《冷面督主请低调》 第一章 天生废料 锃亮的面盆筛进雪白的糯米粉,沥上若干白油,兑入温水与少许牛乳,纤纤玉手在面盆里用力搅动,不大功夫,一块滚圆白胖的面团子便和成了形。 有葱白的手指落在外表光滑的面团,轻轻掐去了小块,放在两个手心里反复的搓搓揉揉再轻轻一按,小团子立刻变成个莹白的面饼。 一手托了面饼,一手向面饼里飞快添进花生、芝麻、甜橘蜜饯和糖粉拌制的馅料,兰花指尖一阵勾转,捏口揉圆动作娴熟。顷刻之间,一个小巧玲珑的水晶糯米汤圆就搓出形了。 顾云汐刚搓出第十个汤圆,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灶房里管事的孙妈妈手里攥个手巾,粗鲁的对她叫骂起来: “你个没用的二木头,叫你捏几个圆子怎么那么费劲?灶上的柴锅烧了老半天了,还不快去看看!” “是、是!孙妈妈别生气,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顾云汐不停鞠躬,给叫嚣不迭的孙妈妈赔礼。 这婆子生得五大三粗,力气大性子又急,发起威来可是会真的上手打人! 三步并两步跑到对面的灶台旁,顾云汐又撸了撸衣袖,两只手抓住木头锅盖,用力揭开厚重的柴锅盖子。 热浪扑面而来,薰得她咳嗽。 坏了!锅烧干了!这下定会受孙妈妈责罚—— 顾云汐慌里慌张的跑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又跑回去向大柴锅里添水。登时,冷水碰到烧得滚烫的大锅,“哔啦啦”的激起阵阵刺耳声响。一股白烟从锅底腾空而起,在灶房里面四处弥漫开来。 “哎呦这个死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孙妈妈果然变得怒不可遏,抬起一只比搓板还要粗糙几倍的铁手,狠狠拧住了顾云汐的耳朵。 “你个废物点心存心捣乱是不是?!我们这忙里忙外的闲都闲不住,你倒好,干点活就给我们添堵,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揍!” “孙妈妈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捣乱……求你放开我……” 顾云汐的那只耳朵被大手拧得生疼,她不住哭叫着讨扰,节节后退。 孙妈妈手上的劲头没松半分,步步向前紧逼。此时,盯着顾云汐不断哭泣、疼得五官扭曲的模样,那婆子心里面反而产生出极大的满足感,又抬起另一只铁掌,在顾云汐的头上猛抽了两把。 后退之间顾云汐踩到了一个正在杀鸡的厨子的脚,厨子疼得叫起来,不由自主的手上一松。他手里刚宰了一半、血还没放净的芦花鸡趁乱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一腔子的鸡血全喷到顾云汐的石榴裙摆上。 顾云汐愕然张大了两眼,死死瞪着裙上鲜艳的红道子。天地的猛转后,整个人背过气去…… ——分界线——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面孔,大雪纷飞…… 惊雷般的喊杀冲击耳膜,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是红色的血。身边的人群疯狂挥舞着兵器,相互厮杀。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女孩僵僵站在混乱之中,她只有五岁大,头上绾着的着两个丫髻早就没了形状。怔怔的看着周遭不断倒下的身躯,幼弱的眼神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鲜血浸染大地,滚热的温度融化了冰雪,她就站在血池地狱的中央,哭喊着,祈求救赎—— 从未闻过的味道不断往干涩的鼻腔里面灌,以她的年纪,还不知道那是刃气摩擦出的锈气混着血腥的气味。 这是哪里,大人们都在干嘛—— 小女孩惊恐万状的慢慢张嘴,可是面对身旁那些浑身是血、面容狰狞不甘的“人”,她竟然叫不出一声。胸口中,敲鼓一般的动静越来越大,她感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就快蹦出她的嗓眼。 眼前的景物一阵旋转,再定神时她已被一名魁梧大汉举上了他的后背。 看不清他被斗笠半遮的脸,只听他用焦灼的声音对她道: “若儿莫怕,抓牢叔叔!一定要抓牢啊!” 说话之间,他也倒剪了左臂,以钢钳大手紧铐了女孩,狂舞右手上的金环大刀,上下翻飞,砍倒了无数涌上来的人马。 他又是谁—— 小女孩正在疑惑,两眼却被几道腾空而起的腥冷的白光晃疼了,双目不由自主的紧闭。 一个剧烈颠簸接连一声浊吟,女孩只觉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撑,轻飘飘的向着下方落去。 目光顺势向地上瞅去,正看到一截断臂。 “啊——” 她终于嘶喊出声…… —— “云汐,云汐……你醒醒啊……” 顾云汐在声声呼唤中,顶着一脑门子的虚汗惺惺的睁开睡眼。 床前,大姐顾云瑶手秉着烛台,正忧虑的看着她。 “姐姐……” 顾云汐翻身,幽幽的坐起来。 月色下,映出一张涩白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却也羸弱不堪,身姿婀娜娇袭着满身病态。 “哎呦,你醒了就好,别再冻着了,瞧你这一身的汗……” 顾云瑶说着,垂手把烛台放到床下的踏板上,拉起顾云汐的棉被裹在身上。 三姐妹中的顾云瑶,天生一张满月脸,肌肤瓷白,容貌似桃花放蕊,姿态华美端庄。从小她就与云汐最是亲近。 “又做噩梦了吧?” 拿起枕边的香帕,顾云瑶替顾云汐一边擦拭额头,一边关切的问。 “嗯……”顾云汐点点头。 “你的性子太软,一味迁就不知回绝,什么婆子丫头都能给你脸子。这贡院里本就人手够用,还非要你去灶上帮忙,结果害你犯了‘见血昏’的老毛病!说起这事,还要怨顾妈妈和云瑾……” “姐姐,小声点!” 顾云汐惯性的抻长脖子向里间的睡房那头望了望,见秀床里面毫无动静,于是放了心,将头扭了回来。 “姐姐说话小心,当心云瑾听到不高兴。” 嘴上虽是这般说,顾云汐心里却实实感激云瑶对她的体恤之情。 “你呀,就是心太好了,凡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 “这确是云汐的心里话啊。想来姐姐们终日勤学苦练,操琴习舞,我却因为这身子拖累,每每无事可做,承顾妈妈不弃,又蒙姐姐们厚爱,怎么还能有那些个怨言?” “哎,你呀,不必太妄自菲薄,好好调理身子,那不足之症总会见好的。” 顾云汐的肺腑之言念得顾云瑶心里横生些感伤出来,她快速抹了抹眼角,陪出笑容对顾云汐道: “不说了不说了,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我们躺下接着睡会吧,明日是云瑾生辰,贡院家宴,上下可有的忙了。晚间贵客临门,你的身子可要撑得住才是……” 说话间,她两手拉开顾云汐裹身用的棉被,安扶她躺好,又替她盖好被子,转身拾起烛台回去她的床塌了。 子时初更刚过,贡院里外一派寂静无声。没了白日人来人往、鼓乐齐鸣的喧嚣,此刻,这所被清冷的月光普射着的庭园宅所如它的名字“幽筑”一样,于宁静之中更显出了别样的雅致与清幽。 接下来的时间里顾云汐完全睡不着了,听着窗外“滴答”而过的滴水更漏,忆着陈年往昔之事。 打记事的年纪,她就和云瑶、云瑾在顾妈妈一手打理的“幽筑”贡院里生活,跟随她学习琴棋书画,闺阁礼仪。三人之中云瑶年长,云瑾最小,云汐排行老二。 之所以称“幽筑”为贡院,是因这群院落专用来为大羿皇家调教那些年幼的贡女,待成年之时,遴选入宫奉职。贡院的管事者便是曾任皇宫司乐局掌乐之职、正五品宫女出身的顾妈妈。 云瑶、云汐和云瑾都随顾妈妈姓“顾”,却非她亲生骨肉。只是听她说,她们三人都是灾荒年间流落市井的孤儿,是被那个善心的大贵人带到这清净致雅的“幽筑”内,亲自交给顾妈妈抚养。就凭这点,她们三人的地位比贡院里面任何一个姑娘都要高上一等。 将来,和大多贡女一样,她们姐妹三人之中技艺出色的也会被送到一墙之隔的皇宫内院去。假使他日有幸获得隆宠,陪王伴驾晋升后宫,她们便可以这种无上的荣耀报答顾妈妈以及那位贵人的养育之恩。 顾云汐老早就清楚,此生的自己确是与皇宫无缘了。 她的身子天生就有不足之症,见到鲜血必定会昏倒,进而引发一场要么大要么小的烧热。这其中最为痛苦的磨难,莫过于每月必经的月事。 就算自己的脑子再傻,但凭顾妈妈素日里明里暗里的点拨、话里话外的讽刺,顾云汐也能听得出来,自己在他人眼中无疑就是天生的废料一块。 即便进的了皇宫的大门,凭借她这具弱不禁风的身子,在面选的第一关,绝对会被管事嬷嬷们刷下场去。 平日里,顾妈妈全心扑在云瑶、云瑾姐妹身上,对她们两个的琴学舞技要求甚为严苛,一心指望着她们两个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己也可老有所依。 而对云汐这块天生的废材,就只能弃在一旁,任由其自生自灭。 全身平躺在绣床上,回想着种种不平的籍遇,顾云汐两眼空洞的望着顶梁,在早秋的静夜里叹了口凉气。 哈喽各位宝宝,我肥来了! 第二章 撞见偷情 今日,贡院的三小姐顾云瑾过十四岁生辰,顾妈妈特意预备了一桌酒宴,等待那位贵人晚间登门一起庆贺。从清晨开始,贡院上下就为了三小姐的生辰酒宴忙碌,到处都是和乐融融的气象。 顾家三姐妹里面,除了大姐云瑶是在四岁记事的年纪被带进了别院,其他两个来时都还是两三岁的懵懂幼~童,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是哪日,顾妈妈就把她们住进别院的那天当做是她们各自的生辰之日。 三姐妹之中云瑾虽是年幼,容貌却最是出众,因此深受顾妈妈偏爱,她一直坚信,倘使他日云瑾进宫,将是最有望获得圣宠从而平步青云的姑娘。 看她才十四岁,身材便生得凹凸有致,一张小脸也如熟透的蜜桃般粉爱爱的,弯弯柳眉之下两只美眸水润清澈,内里蕴含了盈盈春意和丝丝灵气,樱桃嘴上点缀了一颗朱砂痣,小巧玲珑。她如画中仙子,天生面容含笑,媚态之中饱含了一股傲娇不羁的气焰。 “我说你们快点吃啊,吃完了再把晚上演给贵客的‘风羽霓裳’再演练一次……哎玲子你这死妮子跑哪去了,还不乖乖你的早饭。一会儿误了时辰看我不打你……” 顾妈妈一番忙里忙外,恨不得手脚齐上。 越在这个时候,顾云汐越是不敢讨扰顾妈妈。前日犯了昏血症,如今没人再敢让她去灶上帮厨。自知留下碍眼,她起身准备回里院的卧房。 “我陪你回去,正好去取件氅袍。” 顾云瑶站起来对云汐道。 “姐姐且坐着,妹妹替你拿来就是。” 顾云汐知道顾云瑶是怕练舞后身子出汗受了风,因此才要披件长袍。而自己这边又是没事可做,便主动要求帮忙,替她跑一遭。 “不用,一起走吧。” 顾云瑶对她莞尔笑笑,拉了她的手一同向着里院走去。路上,她对云汐道: “傻妹妹,你又不是我的使唤丫头,何苦让你走个来回。” “我只是觉着自己太闲了终不是事。你们可以练曲排舞,而我……” 顾云汐停了脚步低头,郁郁寡欢。 顾云瑶把头浅摇了两下,涩然轻叹: “学那些伺候爷们的玩艺做什么!你呀,到底是纠结太多,听姐的话,凡事可以清清净净的最好不过了。” 顾云瑶说完,与顾云汐携手继续走,这时路过一片花圃。 那处正有位年轻的花匠,手持剪刀弓身侍弄着一株月季。看到顾家的两个姐妹遥遥走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身板向她们张望。 顾云瑶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的侧目往那花匠处瞧了一眼,随后迅速正回目光,这时候,她的脸颊飘然生出两朵粉霞。 顾云汐只顾低头走,对这等细节并无在意。进了闺房,看着云瑶取了大氅后独自离开了。 ——我是分界线—— 大羿国建国初年,朝廷设立一特殊政治机构“东厂”,由宫中掌印太监、皇帝亲信内侍统领,专门监督稽查朝中文武百官叛逆妖言祸乱者,并设立独立邢堂,对犯者施以刑罚拷问,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大羿璟孝二年,东厂与锦衣卫机构合并,世人又称之为“厂卫”。司礼监掌印太监任厂位督主之职,此人姓冷,名青堂,倒是个极富清雅、别致的名字。 天刚擦黑,幽筑贡院里便热闹来了,院里院外都点亮了红灿灿的大圆灯笼,甬道上软毯铺地,恭候着贵客大驾。今晚她们要等的这位贵客,正是东厂的现任督主,也是顾妈妈口中经常提到的“大贵人”,将云瑶、云汐和云瑾三个孤儿秘密交托她扶养的那个人。 顾妈妈带了一干人等候在别院大门里面不多时,便听到大门外面一小队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在门外落定。 “停轿、督主到!” 有响亮的通传声音传入朱红的大门,里面的众人立刻簇拥上前。 “哎呦我的督主爷爷,您可来了!” 顾妈妈满脸堆笑的快步迈出门槛,顾云瑶与顾云瑾跟在她的后边也迎接出去。 与此同时,门外的绛紫轿帘一挑,轿旁的配刀侍卫急忙欠身上前,从轿里搀出一人。 通身湛青锦缎官袍,胸口正中绣银线绣四爪蛟鳞蟒、头顶蟠龙玄纱高帽、足登嵌玉皂靴。 观面容,棱角清晰的脸白净而细腻,尾梢微挑的眉,不浓不淡,内双的两眼,精厉炯然。悬玉的鼻梁毫无瑕疵,唇畔两角轻见上扬,神色淡漠之中旋琚着摄人的迫力。 宫里的宦官,大多因为去了势,无论身姿或是行动都变得阴柔,但这点在冷青堂的身形外貌上看不出丝毫,举手投足之间仪态十分优雅却绝不女气。他的年龄虽不复少年,然丰神卓俊,玉树琳琅之姿不减分毫。不仅如此,他的周身还携带了一股独特的气质,一种于世事种历练已久后才有的稳健魅力和沉淀美感。 看到冷青堂来,顾妈妈与顾云瑾先行凑上前去。 “爷,您可算来了,快里面请,老身候您多时了……” 顾妈妈年轻时也可称得上是个娇美的人物,无奈岁月流逝,如今徐娘半老的脸上也生出许多岁月的痕迹。满脸叠笑的时候,任凭她往擦上了多少层杏花粉也无法遮盖得住那些横亘遍布的皱纹。 “督主!我可想您呢!” 顾云瑾一把挽住冷青堂一只手臂。 “这孩子,越发没大没小,这么多的人呢!” 顾妈妈见状沉脸对着顾云瑾斥责一句,一双眼珠子向轿子后方的侍卫人等看一下又投回云瑾身上,示意她不要造次。 冷青堂微笑,一开口,声音却不是阴媚婉转叫人雌雄难辨,而是宏朗有力,极为好听: “无妨。多日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说话间他已转头,目光往人堆里面寻觅,独不见顾云汐的身影。 “云汐呢?”他问,神色一顿。 “哎呦这丫头不是个省心的!昨个又犯了昏血症,身子一阵阵的发热,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顾妈妈嘴上答,脸上带出些嫌弃的表情。 “哦?请大夫看过了吗?”他追问一句,颇为关注。 “请了请了!爷是个善心的主儿,把姑娘交给我只管一百个放心。咱们别站着说话,您里面请,老身早就烫了酒备了席,咱们里间聊去。” 顾妈妈陪笑,率众引领冷青堂进了别院,两名平帽绛紫衙服的侍卫跟随其左右,其他侍卫有别院的其他管事招呼到其他厢房吃喝。 东厅“仙矶阁”里绣花地毯铺地,靴子踏在上面格外的绵软。灯火阑珊之处簇着莺莺时鲜的花朵,花香裹着佳肴的香气,比酒的芬芳更是醉人。 当中两桌酒席,东厂督主青堂居上座,顾云瑾陪在他的身边,另一旁是顾妈妈,顾云瑶居下首。 另一桌是陪冷青堂而来的东厂掌邢千户程万里和他的徒弟、配刀近侍萧小慎,由别院里的两个丫鬟和男管事作陪。 冷青堂今年二十七岁,几近克壮之年,身兼司礼监掌印太监、厂卫提督和锦衣卫都指挥多职已有十年。 当初以他十七岁的年龄任皇宫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握,只因他行事决绝凌厉,文武全才,更屡破奇案为朝廷建功。而后,他又密结皇帝宠妃,权势发展至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厂卫和皇宫里面事务繁忙,冷青堂一年四季没多少时间到贡院这里走动,大多派亲信侍卫萧小慎过来照应一二,有事回去承秉。 萧小慎十八岁,生得白净面容、浓眉大眼,相貌英挺潇洒。因行事机敏知进退,深受冷青堂喜爱,提拔为自己的配刀近侍。在贡院里面,除了大姐顾云瑶,第二个对顾云汐最好的人,就属这个萧小慎了。 酒席上,冷青堂询问了顾云瑶、顾云瑾两姐妹的功课。顾云瑾最是讨喜,每每伶牙俐齿,不说每回都能对答如流,随机应变的能力却也逗得冷青堂频频开怀畅笑。 顾云瑶坐在席位间安静而自持,不喜争宠多言,冷青堂问什么,她才答什么。 ——分界线—— 闺房里面,顾云汐手托腮坐在桌旁,面无表情望了望眼前那碗快要凉透的白粥 这日子口,人们都在前院热闹吧! 顾妈妈故意不让顾云汐出席晚宴,原因是她身子不好,就该独自在屋里“养着”。 看看身上寒酸的衣衫,又看看桌上毫无味道的稀饭,顾云汐叹了口气。 这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是特别势力的。顾妈妈不待见谁,他们也学着怠慢、刁难谁。 眼下顾妈妈带着两个姑娘在前院吃酒,把将顾云汐单独撇在里院,于是竟有刻薄的使唤婆子用隔夜的剩粥权当晚饭糊弄她。 顾云汐决定自己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身有痼症不能学习琴棋技艺,顾云汐没事便被顾妈妈差遣到灶上帮忙,一来二去不仅对烹炒有了兴趣,更能动手做出很多样精致的小菜来。 不给东西吃不要紧,只要伙房还有食材,她就能给自己做出热乎有味儿的吃食。 出了内院拱门,路过花圃时,顾云汐突然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她吓了一跳,当即止步。 声音分明是从假山那头传出来的。 “谁?谁在那!” 尽管心中十分害怕,顾云汐还是壮着胆大声喊了一嗓,将手中的灯笼举过头顶。 接着烛光,顾云汐看到大姐顾云瑶慢吞吞从假山后面挪了出来,衣衫不整。 “姐姐,你怎么了?” 顾云汐大惊,跑过去拉住她。 “妹妹!妹妹别叫,我没事……” 顾云瑶用手堵了顾云汐的嘴,表情羞臊尴尬。待云汐止了声,她才凭空小声说道: “你呀,快出来吧!别躲了!” 一道黑影从假山后面扭捏到两姐妹面前,正是侍候花草的花匠赵安。 顾云汐愣住了。 如今她已不再是不懂男女情爱的黄口孩童,只是没料到深受自己敬重、信任的大姐顾云瑶会和院子里的下人做出如此苟且不堪之事。 第三章 杀人诛心 遣走了花匠赵安,刚一回屋,顾云汐就迫不及待的对顾云瑶嚷: “姐姐,你疯啦——” “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喊啊!” 顾云瑶慌忙合了房门。转身看顾云汐,看她两眼带泪,伸手摸了她的头,和颜解释: “我和他早就好上了。他忠善老实,对我也真好,今天……也没对我怎么……” “可是,这事亏是我,要是被顾妈妈和督主撞见……” “放心,席刚开没多久宫里就传话过来,把东厂的那些人全叫去了。云瑾气坏了,被顾妈妈哄去掷骰子,所以我才得空……” 顾云瑶说着,脸色越发娇红。 顾云汐目不转睛的看她,发觉她那样的神色不像是在愧疚,相反倒像正回味之中的意兴阑珊。 “姐姐,你难道忘了自己就快要进宫了吗?要劲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啊!” “你……真觉得进了宫就是条好路?” 顾云瑶收了神游之色,复看云汐的急躁,表情现出些微的讶异。 “难道不是?我们这些在别院里长大的姑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宫听差的吗?” 顾云汐愣愣不解。 顾云瑶对她浅笑,既怜惜却也无奈: “傻妹妹,世间真心疼爱子女的父母,谁愿意把亲骨肉往火坑里扔?皇宫……那就是有去无回的火坑啊!” “姐……?” 顾云汐吃了一惊,抬头看着神色凄迷的顾云瑶,甚是不解。 她对她苦笑: “好妹妹,姐拿你当我的亲妹妹,才肯和你说这些知心的话。你只需把它们放在心里,别随便和别的人讲,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大姐的心。早为自己打算,这贡院,断不是你我长久的容身之所。” “姐姐……” 顾云汐感觉大姐看着自己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在莫名的纠结。 顾云瑶不再与她多说,只笑笑: “大姐相信你迟早会懂,好了,很晚了,咱们休息吧……” ——我是可恶的分界线—— 得到皇贵妃传召,冷青堂急匆匆离了幽筑贡院,进皇宫再由内侍引领入永宁宫已是亥时。 穿正殿入寝阁,刚进门他就瞥见路前面穿金纹游凤来仪的赤锦地毯上囫囵着一片湿渍。 准是她又闹性子,摔了杯盏了…… 冷青堂暗暗想着,脚下不敢耽搁,随着一名穿着彩帛缎罗裙的小宫女行至沉香木阔床的近前。 遍绣洒珠金线芙蓉花的绞绡锦帐上里侧卧了一美人,周身未着织金龙凤文大红袖衣,只披了红罗褙子,露着粉琢的颈子,那正紫的缀花抹胸内里隐隐可见一条深沟。 此时该是后宫安寝的时刻,她早就卸去繁冗华丽的凤冠金钗,散去蝶翼流云乌髻,那裹了梨花香头油的青丝便如黑瀑般在暖黄描凤凰碧霞锦缎被褥上铺撒了一片。 往脸上看,确是个标志的美人模样。 鹅蛋脸上肤若凝脂,在旁边的碧玉琉璃宝灯的烛火映衬之下,这吹弹得破的肌肤便焕发出象牙色的光泽。细长入鬓的黛眉之下,一双妩媚勾人的桃花美目里填满了揾愤、怒怨。 她,正是永宁宫的主子,当今璟孝皇帝最为宠爱的皇贵妃万氏,闺名玉瑶。 “臣冷青堂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圣体金安。” 冷青堂在床前止了脚步,微微一笑垂下眼帘躬身下拜,问安的声音被他故意拖长,尾音抬高一度,显得极有些玩谑。 “嗯……” 万贵妃嘴巴不张,硬从嗓子里挤出个音。 见了冷青堂,一张妙脸上的嗔色多少有所减退,懒懒的动了动身子调正坐姿,给凤床腾出一方空位。 “怎么来的这么晚……” “娘娘恕罪。” 她却无怪罪,眸光流转,向床边空出的地方轻瞟一眼。冷青堂会意,直接起身,一屁股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丝毫不忌几名在场的宫娥。 “这是谁又多长了脑袋,敢惹皇贵妃生气?” 冷青堂挨近万玉瑶,谄媚的笑问。 “还能有谁……” 万玉瑶冷哼,精致的下颚向旁边扬一扬,拈着酸劲咬牙恨道: “储秀宫那位……又有啦!” “又有了?”冷青堂面色微讶。 不需万玉瑶再多解释,他心里已然明白,能够让她这位尊位高宠的皇贵妃不顾宫闱忌讳,深更半夜的把他这东厂的头头召进后宫是为何事。 璟孝皇帝登基至今,后宫已有三位主位,即坤宁宫的皇后钱氏,永宁宫的皇贵妃万氏,以及储秀宫的皇妃许氏。 方才,万玉瑶口中提及的“储秀宫那位”,指的便是许氏,闺名元娇。 万氏早许氏几年侍驾,容貌娇美,甚得龙心,入宫不到一年便晋升为皇贵妃。 不过冷青堂却清楚,能使万玉瑶平步青云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其显赫的家世。 其父万宗官封镇西神王,不仅是在朝野上极具影响力的权臣,也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其弟万礼年纪轻轻就被封侯,可见当今圣上对万氏一族的器重。 凡事却都不尽完美。 万玉瑶虽然得宠,但侍奉皇上几年只诞下了两个公主。而从前年入冬起,进宫不久的许元娇那面就传出有孕的消息。 冷青堂明白许妃有孕为何会令万贵妃如此坐立不安。 想来五年前皇上的嫡出太子自染疟暴亡后,其生母正宫皇后便一蹶不振,如今终日礼佛,无心打理后宫,万事都交由皇贵妃代劳。 万氏大权在握,唯一不足便是无有皇子傍身,偏偏皇妃许氏接连有孕。都说母凭子贵,一旦她产下麟儿,不直接威胁到万贵妃的凤权? 冷青堂不可能忘记,前年许元娇那胎怀到四月突因一场意外小产,哭诉遭受奸人算计才会痛失了龙子,引得龙颜大怒,命东厂的人严查过好一阵。 他心中有数,横竖也是万贵妃买通了内侍对许元娇下了黑手,于是随便抓了几个宫娥抵罪,那是也就替她遮过去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那许氏的肚子还真是块宝地,前后一年多光景,竟然又有喜了! 难怪万贵妃会坐立难安—— 呵呵,后宫的女人啊……真是没一刻消停的功夫! 冷青堂内心暗暗感慨,并没把反感的情绪带到脸上面上分毫,慢悠悠问: “这次……您打算如何?” “本宫还要请教冷督主,可有什么方儿……能够一劳永逸!” 万玉瑶凑过来,桃粉的脸蛋就块贴上冷青堂一侧脸颊,两只玲珑手臂像一对玉白的蛇勾住冷青堂的脖颈,声色娇滴滴的问。 冷青堂自知避不开,索性挑动手指,从万玉瑶的鬓角挑起一缕头发放在掌中把玩着, 万玉瑶不禁催促: “怎么,连东厂的督主也拿储秀宫那位没招了吗?” “许元娇动不得!”他甩了掌上的青皮,答得干脆。 “怎么动不得?”身侧的美人瞠目。 “娘娘试想,去年许氏落胎于后宫惊动不小,今年刚怀上您就急不可待,万一出了事,引皇后出面……” “切!我怕那人老珠黄的妇人做什么!” 万玉瑶满心不悦,放开冷青堂,想了想却有不甘,复又凑上来,轻晃冷青堂的身子,嗲声求着: “本宫明白这事儿的利害,所以才要烦劳督主,还请督主给本宫支个招,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干脆、彻底!” 许元娇,兵部尚书许朗轩之女。 仗着是皇亲国戚,许朗轩在朝堂上多次结党上书,要求璟孝帝撤销东厂,实属冷青堂的政敌。 如今这皇贵妃偏要闹着整治许氏,真能借了她的手小惩许氏,就可敲山震虎狠狠打击许尚书的气焰。 不过若许氏这胎真是个龙子的话,倒对自己有用…… 莫若使个缓兵之计,想看看局势发展再说—— “办法……倒是有一个……” 暗自权衡着,冷青堂唇畔动了动,表情似笑非笑。 “快说!” 万玉瑶的语气明显迫不及待。 见冷青堂不语,万玉瑶急忙命令在场宫娥内侍: “你们都出去候着。” “是。” 待众宫侍如数退出了永宁宫的寝阁,冷青堂才压低声音对万玉瑶道: “最近西夷研制出了一种慢程的毒药,名曰‘百日诛仙’。此药无色无味,就连银针都无法探测出其毒性……” “这药保险吗?”万玉瑶面露疑虑。 冷青堂狡黠一笑: “娘娘若要彻底了却心头之患,方知同样的路数不可于许妃身上重复再用,倒不如稍安勿躁,尽管让那女人养孕,待龙子长到一定月数,再每日小剂量喂她‘百日诛仙’。那时候,她不死,她肚子里的龙种也是吃不消的。只要龙种有所闪失,娘娘……您认为皇上与皇后那边……” “好!妙啊!” 万玉瑶喜形于色,连连击掌: “皇上与皇后一心求子,势必要迁怒许氏!到时候,我们再派钦天监做做文章……冷督主,你这招‘杀人诛心’用得妙啊!” 冷青堂起身,在万玉瑶脚下跪拜: “为皇贵妃娘娘分忧是微臣的本分,娘娘的欢欣就是臣的欢欣。” “起来吧,你可真是本宫的解忧果啊!” …… 冷青堂刚刚走出永宁宫的大门立刻敛起了一脸的谄笑,全神肃目,没有一丝表情,与方才在万玉瑶寝阁里的逢迎的嘴脸比起来判若两人。 暼了眼候在殿外的近侍萧小慎,没有吩咐,疾步向宫门口的方向走去,似有多种的厌恶与忧烦压在心头,再不愿在这地界上久留一刻。 边思虑边走,阵阵幽香令冷青堂骤然停步。身后,萧小慎和带来的两个侍卫也急忙止了脚步,静候吩咐。 “在这等我。” 冷青堂对随行者简单命令了一声,低沉的嗓音透出浓浓的疲惫。 沿路向西走不远,便可见一处宫院。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方黑色楠木匾额,上面刻有三字楷书: 司膳房。 大羿国皇宫内设有司膳房与御膳房两司,分别监管后宫妃嫔与皇上的饮食。 如今已是午夜,司膳房院门大开,里面可见烛火摇曳,应是忙着为后宫的哪个主子准备夜宵。 冷青堂只向司膳房院里望了一眼,并未多作停留,就直径来到门外的一棵桂花树下。那棵桂花树已有些树龄了,树干粗实,枝繁叶茂。 眼下刚入九月,乃花期盛时,但见仓碧葱茏的树叶间满满簇拥了金灿的小花,不时散射出阵阵沁脾的幽香。 冷青堂深知,令自己引步而来的正是这特殊却熟悉的花香,于是独自背手站身在桂花树下,倦倦的合了两眼,任由夜风拂过后,满树的黄花扬扬洒下,如落雨般打在他的身上。 恍然,那道纤纤的身影从记忆的最深处走出来,立在这方寸之间对他抿唇轻笑,神色嫣然。 猛的打开双眼,冷青堂重重叹了口气,举头望定满树的桂花。 背后,萧小慎手托玄色锦织大氅袍沿路寻来了,见督主寥寥立在落花的桂树下面沉思无语,不敢多问,轻手轻脚的过去,将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督主,入秋了,当心夜风寒凉。” 冷青堂依旧寡言,将袍子系好,迈步远去,清冷的月下,身影孑然。 十年了,黄花尤在,斯人已逝!……如是,你在那边还好吗—— 第四章 与人私奔 幽筑贡院—— 逢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日,顾妈妈都给贡院里的小贡女们放假,叫她们放下功课走出别院,到外面的街上逛集市、庙会散散心。同时也要求她们在傍晚前必须回来,否则会给予一定惩戒。当然,这规定对顾云瑶、云汐和云瑾也无例外。 这天正是月中十五日,顾云瑶借出门买胭脂水粉为由,竟然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去不回了。 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儿,直到天黑掌灯以后贡院上下也不见顾云瑶的影子。 顾妈妈担心出事,派了几波人到外面寻。后来又有管事者禀报,说院子里一天也没看到花匠赵安了。 顾妈妈一拍大腿,醒过闷来: “坏了,莫不是这挨千刀的小娼妇带着相好的私奔了?!” 顾妈妈当即气急败坏。 她已在幽筑贡院里呆了十几年了,原是皇宫司乐局的掌司。冷青堂继任东厂督主之后,执掌司礼监的他直接接管了这所贡院。他留顾妈妈在此,专门负责为司礼监调教那些年幼的女孩,传授皇廷司仪规矩。待长大入宫,她们之中品貌出类拔萃的人物,自然有管事的公公们留意,瞅准时机送到皇帝的龙塌上。 当然,这些小贡女之中不乏性子叛逆之人,不肯服从“御用”的命运,实在调教不成就只能卖掉!卖给官宦人家为奴为俾,更次一点的,便是青楼楚馆,得的银子分一些给宫中管事的,大家相安无事。 顾妈妈自恨年年打雁,今年着实被雁啄了眼。她以为顾云瑶平时话不多,性情又温婉,断然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谁曾想她却深藏不露,那种私逃的计划不定在肚子里蓄谋了多久呢!等人捉回来以后,皇宫是进不去了,倘若身子再不清白,只好将她卖到青楼中。 想着她那样的姿色与心性的姑娘,顾妈妈还真是替她可惜了。 仗着当初是东厂督主冷青堂亲自带入贡院交到顾妈妈的手上,顾云瑶的身份在众多小贡女之中也算特殊,顾妈妈此刻又犯了愁。 人再怎么也是从她眼皮底下跑出去的,捉回来后如何处置才算得当,倒也是个棘手的问题。要知道如今那位督主爷,可是笑里藏刀、矫情不好惹的主儿…… ——我是分界线,分界线—— 里院,顾云汐呆呆坐在卧房的床边,两眼红肿。听闻顾云瑶与那花匠私奔的消息后她就这样一直坐着不动。 脑子里全是那天晚上大姐衣冠凌乱的模样,顾云汐至今都不能相信,那样不知检点的人真的就是一直以来最最疼爱自己的姐姐,顾云瑶。 顾云汐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如是被信任和依赖的人突然抛弃了般的,内心感觉孤独而惶然。 “吱呀”—— 屋门一开,有细长的人影晃进来。 是云瑶姐姐回来了吗? 顾云汐惊喜的站起来,刚要张嘴叫,即刻又变得失望了。 进来的人是顾云瑾—— 见到顾云汐讷讷坐回到床上,她挺近几步,两手叉腰,洋洋得意的神色充盈了整个漂亮的五官,看着说不出的招人厌烦。 “顾云瑶和赵安的事,你知道多少?”顾云瑾厉声质问。 顾云汐不敢抬头,内心七上八下。 “你……干嘛来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故意撒谎,可又因此心虚。前些时候自己明明撞见了他们两个的好事,她这时开始害怕那时候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别人躲在暗处窥视。 “不知道?素日里你不是和她走的最近?她有什么难道不对你说?”顾云瑾不信。 顾云汐咬牙沉闷了一刻,突然抬眼盯瞪向不依不饶的顾云瑾: “姑娘说这话好没道理!平日咱们全是是这屋吃这屋住的,谈什么谁和谁走的近走的远?眼下云瑶姐出了这样的事,你倒是想着先把自己撇干净!” 顾云瑾被噎得一愣。从没见过顾云汐发火,如今见她噙泪怼出这老长一段话来,顾云瑾愣了愣,随后气焰更盛。 “啪”—— 一声脆响,顾云汐捂了一半滚烫的面颊,委屈却也怨愤的望向顾云瑾。 顾云瑾盯着她冷笑不止: “什么东西?连狗都不算,也敢对我乱叫。等明日找到顾云瑶,我再和顾妈妈说,趁早把你这不知死活的小娼妇也打发了!呸——” 往顾云汐脚上啐了一口,顾云瑾扭身出了屋子。 顾云汐揉着辣疼的脸,哭倒在床上。 顾妈妈不喜欢她,贡院上下的小姐妹们躲着她,丫鬟婆子们欺负她,现在连小她一岁的顾云瑾也敢抬手打她。 她听别人说,人的生命都有轮回,死以后灵魂会再度投胎转世,开启新生。这一世的经历,无论好坏、贫贱还是富贵,都是上一世的业报。她想不通,自己的上一世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要自己的今生遭受这等痛苦不公的际遇。 从前有大姐顾云瑶护着自己,顾云汐就算受了气,心里也不会觉得太难受。突然间云瑶走了,偌大的院子里面再没有人真心实意对她好。她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欺负自己的人,不知道今后如何独自在这别院里面栖身…… ——分界线—— 几日之后—— 晌午吃过饭,顾云汐坐在屋中拿着书看。一心念着顾云瑶,她又如何能做到真静下心来。 顾云瑾在里间一边摆弄妆卤中不戴的金银首饰,一边将云顾汐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尽收眼底。 “你别总想着那个小贱人,告诉你吧,几天前东边的番队已经秘密出动了,以那些番子的稽查能力,用不了多久便能将那对野鸳鸯逮回来!” 顾云瑾说得洋洋得意,随手捻起一枚红宝石戒指戴在自己右手中指,左看右看。鸽子蛋大小的戒面在纤纤玉指上闪着妖异火红的光亮,将她的小手衬得越发腻白,看得她心花怒放。 转头向装扮寒酸的顾云汐身上望望,云瑾一脸的尖酸不屑。 “哎,云汐啊,以后这间大屋子里面就剩下你我两个了,咱们今天可要把规矩立好。你也知道,明年我满了十五就要进宫了,凭借我的天资和东厂督主的权势,不能说正宫皇后,起码皇贵妃和贵妃也是当得的!现在咱们两个处在一起,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顾云汐不理她,只顾低头看书。 顾云瑾气得眯眸,耐性接着道: “家有家规,人分尊卑。你从小身子不好,没人难为你,可你自己总要有点眼色才对吧。往后啊,这屋里端个洗脚水、递杯热茶,收拾床铺叠件衣服什么的,就都是你的活了。可有一样,我这妆台上摆的首饰你不准动,如若少了一样,别怪本姑娘和你翻脸。你若伺候我伺候的好,往后我进了宫,保不准把你带上,做个贴几的使唤丫头。” 顾云汐将顾云瑾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完,胸中窝了一团火,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外院那头突然出奇的乱起来,阵阵尖利的叫骂、哭喊和嚎啕,那种悲戚与痛苦就好像是遭受了撕皮撸肉的折磨,就是在青天白日里让人听来,也尤为恐怖。 “阿弥陀佛,准是把顾云瑶和她的相好抓回来了——” 顾云瑾扔了首饰,翻来窗棂侧耳认真听。 顾云汐也放下书,扎到顾云瑾身边向窗外张望。 外院离得老远,根本看不到什么。忽而角门里闪过一截人影,萧小慎慌里慌张的向这边走来,满脸的难看。 顾云汐当下心中提紧。 谁不知道萧小慎是东厂的人?他来了,说明事情正如顾云瑾所言,东厂的番卫们果真把顾云瑶带回来了。 “你怎么来了?难道云瑶……” 萧小慎前脚刚迈进门槛,顾云汐就赶过去追问。 “还用问啊,肯定是把那对野鸳鸯逮回来了呗!” 身后,顾云瑾笑得幸灾乐祸。 萧小慎翻了她一眼,没搭理她,直接对顾云汐道: “别提了,前天夜里在淮阳坝就把人给逮住了!这会儿人已经给提到外院了。督主都到了,正和顾妈妈一起审大姑娘呢!” “快带我去!” 顾云汐拔腿就往外跑,被萧小慎拦住。 “哎呦姑奶奶,您就算了吧。我可是趁乱瞒着督主跑来的,那花把式被打的血了呼啦,您看的下去吗!” “什么?被打了?那云瑶姐姐……小慎你别拦着我!” “不是,咱们两个合计一下等顾妈妈气消了……” 顾云汐一心惦记云瑶,哪里肯听萧小慎多说,直接拨开他跑到院外。 “云汐啊!云汐妹妹……” 顾云瑾躲在屋里,咬牙向院外骂了句: “活该!不知死活——” …… 第五章 痼症犯了 幽筑贡院,前院—— 满院子的人,清一色的绛紫卫服、玄色平帽,腰间配绣春刀,都是东厂里番卫。方才这里闹得凶,里院又隔着远,顾云汐她们才没听到队伍进院的动静。 冷青堂身着团花湛青穿银丝的麒麟纹蟒袍,落座在正房高台中央的镂花紫檀太师椅上。他的身后,分别站的是东厂掌邢千户程万里与贡院里的顾妈妈。 冷青堂垂目品了口茶,脸上神色自若,头也不回说道: “我说顾妈妈,您院子里跑了人,居然劳动了东厂一整支番队的人力去找,您老和您调教出来的姑娘也算真能个儿了。” 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异常的冰冷,令闻者瞬间像被封冻,毛骨悚然。 “哎呦……哎呦,我的爷,老身知错了,老身实在……大意了……” 他身后,顾妈妈的身子已然抖个不停,一个劲用手中的帕子擦汗,着实被他漫不经心的质问吓得不轻。 随即,她又换上笑模样,凑上前两步低声下气的讨好: “这别院上下哪个不仰仗着督主爷您的本事?老身命婆子仔细检查过了,索性那丫头身子还是清白完整,老身定会好好管教,看一会儿不往死里打她,让她长长记性!” 冷青堂笑容浅淡,不紧不慢的把手里的茶杯递出去,立刻有侍从接住。 “行啦,您老一把年纪,怎么除了打还是打?姑娘家不比男孩子,真打坏了,您担待得起吗?” “是!是!老身真是越老越糊涂……” …… “姐姐!云瑶姐——” 顾云汐一路叫一路提着碎花百褶子水裙的大摆一口气从里院奔到了前院。 分开厂卫番队的人墙挤进包围圈,她立刻就看到正跪在院子中央、全身被五花大绑着的顾云瑶。 此刻,顾云瑶头上的发髻早就没了形状,只剩下满头蒿草般杂乱的头发随意垂在肩膀处,满脸的尘土,形貌也比之前清减了太多,可见在外面奔波的一路吃了不少苦。 “云汐?……云汐!” 看到顾云汐,顾云瑶凄然泪下,膝盖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挪蹭了两步,向她靠近。 顾云瑶的身旁直挺挺趴着一名男子,看不清脸,也是一头乱发。刚刚挨了杖邢,三十大棍打下去,此刻人已经皮开肉绽,彻底昏死过去。 正午白晃晃的阳光打在他那满身血污上,那猩红的色彩越发刺目。 顾云汐向那醒目的颜色上只看了一眼,胃里就骤然翻起闷腥。她咬紧下唇,强忍住才没吐出来。脑子里“轰隆隆”阵阵钝响不止,好像炸开的重雷。 “云汐妹妹,你跑的太快了……” 萧小慎扎进人墙找到她,登时看到她血色不正的脸。素来清楚她会昏血,他马上用身子挡在她眼前,不让她看到地上那具皮开肉绽的血腥躯体。 顾云汐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云汐!” 顾云瑶深知妹妹的体质,对她一个惊呼。却见她借势转身,支撑着向着冷青堂所在的位置艰难爬了几步。 “督主,顾妈妈,求你们饶了姐姐这次吧!” “……云汐?” 面对对见到顾云汐的第一刻,冷青堂神色淡漠的脸上显出细微的惊诧,他根本想不到眼前的女孩竟是如此羸弱。 上次听闻她正病恙,不容他过去看望便被皇贵妃召唤了进宫去。可他清楚记得,就在大半年前见到她的那时,她的形容也绝不曾似现在这样的虚脱不堪。 顾妈妈挪了两步,敏锐的眼光早已察觉到冷青堂眼底的惊疑,干笑着解释: “这丫头……一直病着,就没好利索……” “云汐,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回屋吧,过会儿我去找你说话。” 对待顾云汐,冷青堂说话的语气总是还有些温度。 “督主,爷!您饶了姐姐这次吧,求您了!云汐保证,姐姐她再不会有下次了!” 顾云汐不走,跪地咚咚咚的磕头,泪如雨下: “求您了!看在姐姐在这院子里与我们一同生活了这些年的份上,饶过她这次吧!求您了——” 十几个响头磕在地上,声音如擂鼓般清晰,云汐再次抬头,额头上蹭出了大片血痕。 “云汐……” 冷青堂两眼微微睁大,右手狠狠攥了太师椅的扶手,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一时间,眸中丝丝凛寒之气有所缓和。 萧小慎最会察言做事,不等自家督主吩咐,直接上来拉她: “云汐妹妹,快走!走吧——” 顾云汐挣扎两下,隐忍着不适,神色还是倔强。 眼前的景象都飞似的旋转着,所有人的身影越发模糊起来。顾云汐身子如风吹着的枯叶,摇摇欲坠。 冷青堂的位置就在顾云汐的正对面,他已察觉出她的异状,从太师椅上慢慢起身,两眸死死锁住下方的女孩。 她突然“哇”的张嘴,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人群里掀起阵阵骚乱。 “哎呦!这是又犯病了,快来人拉住她啊!” 顾妈妈奔下台阶,张着两手呼唤下人们过来帮忙。从前她也是动不动就昏倒,可吐血的状况还真是始料未及的头一遭。 这时候,冷青堂已经飞身出去,几个健步到顾云汐面前,展臂将她搂在怀中。 她轻盈的好像一片落叶,腰部更是不盈一握。 “丫头!丫头——” 冷青堂低声呼唤,随顾云汐颓然向下滑的身子跌在地上,他单膝着地,掰正她的脸看过去。 顾云汐彻底昏厥了,面如白纸,有缕缕的红颜色从她的嘴角、耳目中渗出来。 此番情节着实令冷青堂内心悚然,即使他经年出入东厂昭狱,目睹过太多受严邢蹂躏后的面孔,似乎也没产生像如今这么震惊撼怖的感觉。 萧小慎也被吓得不轻,两腿一软跪在督主身边。 “督主,属下没用!属下该死——” 冷青堂黑着脸狠剐了萧小慎一眼,旋即撸起顾云汐的袖口,将素白的两指搭到她的脉上。 心中算是有数了…… 他又支起她的身子,两个指头在她背上的风门、魄户两穴迅速点了一下。 复看顾云汐的脸,冷青堂的神色得以松弛。横抱了她起身,他竟撇下一院子的人快步进了里院。 卧房内,顾云瑾正倚在八仙桌边吃点心,她一向乖觉,断然不会没事跑到前院去掺和顾云瑶的破事。 房门冷不丁被人一脚踢开,顾云瑾吓得浑身哆嗦,那口刚刚下咽的黏米桂花团子正好卡在了喉咙里,憋得她一阵手舞足蹈。 “出去!” 冷青堂恶嘚嘚的盯着顾云瑾,语气阴冷的命令。 “……” 顾云瑾急忙灌了两口水,红着脸跑出去了。 冷青堂将顾云汐平放到床上,吩咐跟来的萧小慎: “关门!” 萧小慎依照命令做好,随后在门前正立,静静注视冷青堂脱了皂靴上了床。 顾云汐此刻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胸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憋得她无法喘息,更是不能张口言语。 恍惚中被人轻轻的扶起来,双腿盘实坐正,接着后背贴上了一双软儒温暖的手掌。 有阵阵异样的气息从脊背的皮肤直往身体里钻,像是一股温暖的气流包围了全身,那是一种任何语言无法描绘的舒爽感觉。僵板的躯体似是被那源源不断的气流融化了,逐渐恢复了应有的柔韧。 一柱香的功夫后,冷青堂收了内力,用袍袖蘸了蘸额头,转身下床。萧小慎极有眼色,急忙过来为督主蹬上官靴。 “督主,云汐妹妹没事了吧?” “没什么大碍。她有昏血的旧症,撞见受刑的赵安自然情绪过激,致使体内血流逆行。你也是,怎么叫她跑出来了?” “属下甘愿领罚。”萧小慎垂头,闷闷说道。 “罢了,你现在去前院,吩咐婆子们给姑娘煮碗黑糖甜枣水来,务要热一些。” “啊?” “还不快去——” “是!属下谢督主不罚之恩。” 萧小慎起立,憨里憨气的笑笑,跑出去了。 冷青堂是大羿皇廷大内里面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生性风雅,文武全才,对医理也有所研究。 方才见顾云汐七窍流血,为其把脉才知她正临月事,加之又犯昏血,使得痼症加剧,体内血流逆行。 所幸他及时出手,封了她的两个关键穴道,又将自身真气输至她的体内,才使得逆行的血流被引回了正迹。 趁顾云汐还未完全清醒,冷青堂倒背双臂,信步在三姐妹的闺房里转了一圈。 屋子是里外间的格局。 里间较为宽敞,光线充足。背面摆了张檀香木彩钿绣床,上悬粉嫩嫩的金丝绣球团花帷幔,璎珞丝绦绑的金钩子上挂着十二生肖流苏香囊,内里隐隐散着茉花的香气。床上是精致的珍珠镶边抱花枕头和崭新的玫色锦缎穿金芙蓉被褥。 绣床西面,紫气仙来的祥云枣木脸盆架上置了锃亮的金盆。南面便是喜鹊蹬梅的妆台。再旁边的陈设,就是一套枣木八仙如意桌椅和一组金丝楠雕纹衣柜。 冷青堂向那妆台上的三折螺钿七宝屏风样式的梳妆镜台上扫了一眼,不用说都能知道,这屋的主人定是顾云瑾! 冷青堂不语,挺步回到外屋。 这边的摆设明显不如里间的奢华。屋子南北两头也各摆了一张绣床、两架妆台和两组衣柜。不究木料,仅从雕花简朴的竹节图案来看,便没有里屋的气派。 再看顾云汐床头,藤纹床头搭着件青色长衫,上有同色丝线织就百蝶花纹。这外套的料子虽是锦缎,颜色却经反复浆洗甚是暗淡。对襟处有块别样的镶边引起冷青堂的注意,细看,哪里是什么镶边,分明是块碎花布打上的补丁。 冷青堂内心横生出闷愤的情绪。 身为皇宫内侍首席,他岂会不知这贡院上下与皇宫里面一样,人都是惯于捧高踩低,欺软怕硬之辈。 想来顾云汐身子弱,性子又属温润,顾妈妈断定她进不得皇宫,无法给这院子里的一干人等带来好处,在吃穿用度方面有意苛待。而下人们就也学她,对顾云汐怠慢不敬。 第六章 亲手喂药(宠) 又走了两步,冷青堂突被八仙桌上摆放的东西吸引住。 不大的方桌上面放置的器件是一个冬瓜状的茶壶和四个配套的茶碗,颜色都是朴素至极的白底青花瓷。再旁边有两碟子点心。一碟正是刚才噎到顾云瑾的桂花团子,一碟是红白相间的糖炒山楂。 冷青堂的目光现出片刻的凝滞。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张俊脸上的表情显得深沉而复杂。 缓缓伸出手,捏起一颗山楂放到眼前。 红红圆圆的山楂裹着洁白的糖霜,两色相互反差鲜明,仿若新春时节家家户户门外高悬大红灯笼沾染了鹅毛白雪,团团火焰渲染了凛冽的红尘,一时间也温暖了冷青堂漆黑如墨的眸子。 回忆萦绕心头,全是被那抹身影占据。 他清楚记得,自己与那身影的主人在皇宫相识的那年自己刚过八岁,因在御前伺候时出了错,受到掌事公公的重罚。之后,他在落花如雨的桂树下遇到她,她将满满一盘子糖炒山楂捧到他的眼前,连同她香靥凝笑的脸。 那时候,红彤彤的果子沾满了雪白的糖霜,色泽艳丽诱人,与如今指间的这颗一般无二。 转眼之间,十九年光阴已过,他早已爬到司礼监的最高位,重权在握、万人仰仗。除了当今皇上,就再没人敢轻易罚他—— 情不自禁的张嘴,冷青堂将手中的山楂果子放到口中。 冰糖凝结的白霜遇到口腔里的热气,瞬间融化的时候散出莹莹缕缕的沁凉。整颗山楂在蘸糖之前已经去了核炒了熟,牙咬下去后酥酥的碎开,满口甜中带酸,正是多年以前的味道。 一颗吃完了,冷青堂忍不住又从碟子里捏起第二颗。 床那边有了动静,顾云汐醒来了,缓缓支起身子。 她第一眼看到身姿巍凛高大的冷青堂。 “督主……” 她诺诺的唤了一声,看他站在桌子边上手上拿了颗糖炒山楂,忙对他道: “那雪果子放了有两天了,不太新鲜。您若喜欢,赶明我做些新鲜的送您。” “你做的?”冷青堂望向她,表情诧异。 “嗯。”顾云汐缓缓点头,神色羞惭: “云汐天资愚钝,比不得姐妹们,只能做些小东西权当打发时间。这雪果子,做的并不好……” “我刚刚尝过,味道挺不错的……” 冷青堂很是欣赏的笑笑,将手上的山楂放回碟子里,又掸去指尖上的糖霜:“等你身子大好了,一定记得再做些给我。” 听到他称赞,顾云汐的脸上局促之态逐渐被惊喜所替代,毫无血色的面颊开始升出一丝红晕。 “是!云汐定会记得!” “好,一言为定!”他看着她,点头的同时缓缓眨一下睫毛: “披件衣服,正值月信,千万别再受凉。” 冷青堂把话讲得太过直白,惹得顾云当即红了脸,低头再不敢直视他。 顾云汐对自己这个东厂的督主又敬又怕。 印象之中的他相貌华美不凡,虽如翩翩公子却不多言谈,表情淡漠的俊脸上总带着丝丝寒凉的气息,教人难以、或是说根本不敢想去主动接近。 他一年到头来不了别院几次,每次来时大多与三姐妹和顾妈妈同聚,所以突然与他独处,顾云汐感觉到异常的紧张。 耳边,冷青堂的声音再度响起: “刚才为你理气梳脉,本督发觉你的身子太过虚弱,难道这贡院里面从没有大夫为你悉心调理吗?” “每次痼症犯时,顾妈妈都是请过郎中,也吃过药的。是云汐的身子不济,为大伙凭添太多麻烦。” “好好调理,你的旧症完全可以医的好。过几日,本督叫宫里的太医过来,仔细给你看看。” “云汐谢过督主。” 冷青堂随手提来把椅子,坐到床边。挨得近,他认真的打量她。 纤细的人物,小巧的瓜子脸上枯涩的白,秀美的娥眉蹙着淡淡的病态,杏眼盈盈,盛得尽是黯黯忧愁。樱唇上不见润色,燥起一层干皮。额头上,那处磨破的地方已经生痂,周围一圈淤紫。 冷青堂心中突然生起儒软的情感,他不清楚那丝情感该不该被称为‘怜惜’。若是这丫头退去满身的病态,她也是个清水绝丽的佳人…… 又是那抹身影从记忆中飘然而过,纤尘不染,绝立于落花缤纷的桂树下…… 太像了,像极了……确实,她应该像她…… 情不自禁伸了手去,柔软的指腹轻碰到额头有伤的地方。 轻微的呻吟使冷青堂回了神,表情怔了怔,觉察到自己行为的唐突。 “疼吗?”他抽回手臂问。 “不太疼……”她惶惶的看着他,小声回答。 “稍后本督差人送些外创药来,擦几日就会好。” “督主……” 顾云汐犹豫一下,直视冷青堂问: “能不能让我见云瑶姐姐?我想见她!” “见她做什么?一个戴罪之身罢了。” 冷青堂轻描淡写说了句。 “从前都是她最照顾我,眼下她出事,我不会躲到一旁。折腾了许久,她肯定还没吃东西,我去给她送点吃的,很快就走。” 顾云汐依然怯怯恳求。 “听话,你刚才逆血最是危险,需要卧床休息。等明日一早,本督陪你去看她。” —— 这夜,冷青堂就在幽筑别院里安歇,留下萧小慎和十几个番卫随侍,其余的人马由千户程万里带回了东厂。 顾云汐一夜睡得浑浑噩噩。 迷蒙中睁了眼,又到了那个不知名的世界。没有山川没有河流,看得到的天空是红色的,那轮高悬的月亮,也如滴血一般的鲜红…… 一堆一堆的人都在熟睡,纹丝不动的身躯上泛出猩红粘稠的血。他们互相堆叠,在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垒成座座小丘。 他们都死了—— 顾云汐张嘴却无法叫出声音,粗喘着爬过一座座冰冷尸体堆成的山丘。终于没力气了,她坐在一片血液凝固的土地上休息,惊恐的放眼望去,前面的路上,仍然遍布了尸体。 这是梦吗?这是梦吗—— 顾云汐哭起来,低头看周身,难以相信自己那沾满鲜血的身体变得竟如同几岁的孩童大小。 绝望,依旧是无边无际的绝望…… “小丫头,拉住我。” 轻袅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动听却渗透出些微的寒意,似是命令,似是救赎。 顾云汐抬头,却见伸手过来的人正是冷青堂,只是容貌更为年轻,仿若十几岁的俊美少年。 她瞬间止住悲鸣,顺从的把小手慢慢递向他。被他拉着缓缓前行,踏着路面上的鲜血,小小的顾云汐也不再感觉恐惧,那大手向她传递来的温暖顿时让她的内心充满无比的放松、安宁。 脚下骤的一空,身子向下跌去…… “督主——” 顾云汐从梦里惊醒,呓声叫着睁了眼。 “丫头,我在这儿呢。” 冷青堂就坐在床边,穿了月白金丝绽菊滚龙文花边的袍子,头戴流云锦绣纱帽,声音轻柔的望着她回应。 被她的小手拽着,他那双点漆的黑眸中徒然掀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顾云汐意识到一只手正拉着他的袍袖,急忙放开他。眸光四处寻看,辨出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从前夜开始你就在发烧,宫里的太医来过,开了方子,过会儿起来吃药吧。” “您一直……在这边……?” 顾云汐诧异,向他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 “嗯。东厂那头没什么要事,便在别院里多住了些时日。本督答应过你,和你一同去看云瑶。” 扶她慢慢坐起来,把枕头垫在她的背后,他为她裹上被子。 这时候有小丫鬟托着长盘进屋。 “爷,姑娘的药放温了。” “拿来。” 接过药碗,冷青堂将它放在掌心里捂了捂。确实,瓷碗的温度不烫,汤药的温度刚刚好。 他捏了瓷勺子舀了一勺,还是很慎重的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几下,而后才递到顾云汐有些干涩的唇瓣前。 顾云汐不由自主的睁大了两眼,表情异常受宠若惊,已然忘了张嘴。 从小到大,没人心疼她,除了大姐顾云瑶,他是第二个端着药碗,耐心喂她吃药的人! 可是,他不是位高权重的东厂提督吗?怎么会亲手喂她吃药…… “快喝,喝了药歇会去看云瑶。” 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没有丝毫催促的意味。相反,那缓慢而抑扬的声调倒像无度宠溺的语气。 素白的手指配素白的瓷勺,干干净净的颜色看得人心里面豁然安静。 顾云汐不再乱猜,即刻张嘴将一口药汤子吞下肚。顿时,倩丽的五官再也受不住那药的苦涩味道,全部紧紧拧到了一起,像个受罪可怜的小包子。 “很苦?” “嗯。比起我平时吃的药,是略苦了些……” 冷青堂不禁笑出声: “乖,把药喝完,自然有好东西赏你。” 喂完药,冷青堂把空碗放回到丫鬟手中的托盘上,随手从旁边的瓷碟里捏了一枚蜜饯,送入她口中。 “甜不甜?”他含笑问道,很专注的看她蠕动着小嘴,咀嚼口中的蜜饯。 “甜……” 顾云汐嚼玩蜜饯,舌头上再也没了那种难受的药苦味道。随后,她被他扶着躺到床上,他替她裹紧了棉被。不知何时,被子上多压了一层狐毛毯子,暖融融的,又轻又软。 “等会儿药劲上来再睡会,我晚间才走,就在这儿等你。” 冷青堂继续留在床边,夜色漆黑的眸子里柔光闪烁。嘴唇轻勾,浅淡的笑容里升起几分暖意。他本是个巍峨英挺之人,轻笑时五官更显俊美卓然。 顾云汐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目光在几分倦倦的睡意升起的那刻好像忘记了有所避讳。她觉得,他神情安宁的样子最是俊美绝尘,使人看上一眼便不想将目光移开。 少顷功夫,睡意变得更浓起来,顾云汐迷迷糊糊的又合了沉重的眼皮…… 第七章 不会杀我 一觉睡到大中午,顾云汐睁眼时房间空空的,冷青堂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下了床,顾云汐快速打了热水洗漱,披上外衣又简单绾了个菱花髻后直奔伙房。 此时正是午膳的时辰。伙房里的几个婆子正在灶上扎堆吃饭。一见到顾云汐来,她们立马放下手里的碗筷,一齐笑着凑上来招呼。 “呦,二小姐起来了?午饭给您备着呢,奴婢这就端您屋去。” “不必劳烦妈妈们,给我留碗热汤便好。”顾云汐说话的声音恭顺、柔弱。 “那不行,好好的一个人儿不吃饭总喝汤怎么行,奴婢马上就给您备饭啊!” 孙妈妈对她格外热情,和上次出狠手打她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 “才吃了药,没什么胃口,不如妈妈找些现成的饭菜盛在食盒中,过会儿我去送给大小姐。”顾云汐来伙房完全是为了给大姐顾云瑶带些东西,自己确实不怎么想吃东西。 “成!您等着。” 一个婆子二话不说,拉了个板凳放到顾云汐脚下,转身去准备了。 顾云汐纳闷,不清楚这些平日里对自己横眉冷目的恶婆娘怎么突然之间转了性,对她分外热情起来。却不知自己熟睡的工夫,冷青堂已经给这别院上下重新立了规矩,还狠狠训斥了顾妈妈和她的手下们。 外面进来两个小丫鬟,看到顾云汐后脚下一顿,上前对她欠身施礼,一个悦声说道: “二小姐醒了?督主爷有吩咐,叫看见小姐起来立刻通报呢!” “督主在哪儿?” “都晌午了,当然在前院用膳了。我们传了菜马上就去通秉!” “有劳两位姐姐,就说云汐过会儿去前院问安。” 顾云汐含笑冲她两个一点头,权当还礼。 两个丫鬟接过婆子递来的一盘子莲翅荷叶鸡,转身去了。 顾云汐留在伙房,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鲜笋鳝丝汤,坐在板凳上就着奶香酥油饽饽吃起来。 从前被顾妈妈支到伙房帮厨时她经常和婆子们一起吃喝,此番倒没觉得不习惯。 不大会儿,冷青堂带着人进来了,几个婆子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恭敬的垂头站好。 “督……督主……” 顾云汐尬然,把碗推到木台上,抹着嘴从矮凳上起身。 “我……我想吃了东西,就去前院请安。” 不等冷青堂说话,他身后的顾妈妈“嗖”的蹿到众人眼前,手上捏着玫红的香帕不断对伙房里的婆子们指指点点,嘴上骂骂咧咧: “我把你们这几个瞎眼睛的老娘们!姑娘身子刚好点,就教她在这儿吃东西?回头我就吩咐管家,把你们这些奸懒馋滑的老骨头打出去!” 几个婆子低头不敢吭声,任由顾妈妈泼骂。 顾云汐见状在旁边劝道: “顾妈妈消消气,都是云汐的主意,几位妈妈是想将饭送我屋里,可我实在吃不下才要了碗汤。”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可是金贵之躯,不能随便来下人的地方吃东西不是?” 顾云汐现在更是琢磨不透,顾妈妈也是奇了,今天居然对自己满脸堆笑起来。 顾妈妈还要接着说些什么,冷青堂侧身挡开她,垂目看向顾云汐: “顾妈妈也是为你好,都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越发没了规矩,跑来下人的地方吃饭,却不知尊卑有别,主子、就是主子——” 说最后一句话时冷青堂故意将语速调慢,语调放沉。顾妈妈表情随即一怔,动动嘴唇做出个干笑模样,随后把头埋得更低。 顾云汐自然没看到顾妈妈神色上的细微变化,权当冷青堂在说自己,于是难为情的抿起嘴唇: “督主教训的是,云汐知错了。” 冷青堂则是一脸的包容,和颜问: “吃好了?” “嗯,吃好了。” “走!本督随你去看云瑶,带上些吃食,想来那丫头也饿了。” “是!” 顾云汐答的干脆,欢笑抬头,向冷青堂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也在看她,夜色般寂静淡然的眼神里是不易察觉的宠溺。 ——分界线分界线—— 就在前院西头的最把角的厢房里,顾云汐和顾云瑶终于见面了。 门打开的那刻,顾云瑶正抱腿坐在床上,未穿外套,身上只有素色的斜襟子中衣和素色中裤,散着一头青丝。 顾云汐进屋放了食盒,两个姐妹一阵抱头痛哭。 冷青堂背手站在门口,冷眼注视两个女孩,俊逸的白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宣泄够了,她们都安静下来,相互为对方蘸泪。 擦干净脸,顾云瑶转头望向门口的冷青堂,眯眸冷笑一声,颜面上含着厉色。 “冷公公!” 冷青堂微微一笑,对她的失敬行为毫不在意。 以前,她都尊称他为“督主”或是“爷”,现在私逃被捉已然算撕破了脸,怀着仇恨与怨怼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姑娘是要和本督……彻底恩断意绝了。” 顾云汐守在床边,完全听的得出顾云瑶满腔的不甘和怨愤,怕她因此激怒冷青堂再受体罚,于是扯起她的衣袖摇头,示意她不要如此。 顾云瑶对冷青堂又是一笑: “既然都被你抓回来了,我再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本督却有!” 内双的凤目徒然挑起,他以阴婺的目光抵住满脸闷愤的女孩。 “记得姑娘刚进别院的那时自说已过六岁,该是记事知理的年纪,应该没忘记本督对你说过的话。 进了幽筑贡院,你便是这里的人、本督的人!本督会纵容你,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一切你想要的都会给你,只有一样,必须要你无条件的服从……” 不动声色的注视闭口不言的女孩,冷青堂步步走过去,脚步停在床前。那双夜黑的眼眸前隔了一层凉薄的雾气,叫人实在看不清里面的神采,却也让人无端胆怯。 弯腰,拇指食指伸出去,狠狠捏住顾云瑶的下巴。 “本督生平,最不容的便是背叛二字,可你不辞而别,偏要做出背叛本督的事。” 他语气平淡的说,一字一句却令顾云瑶与顾云汐透不过气。 顾云汐担心他要发火,小声哀求:“督主……” 顾云瑶胆战心惊,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瞪眼敌视眼前的男人: 冷公公……你,你不会杀我!” 指头上的力道松下来,冷青堂放开顾云瑶直起腰,侧了头睨向她,神情有些玩味: “有点意思,你倒说说理由,本督为何不会杀你?!” 顾云瑶定了定神,语气不卑不亢: “你身居皇宫司礼监首座多年,是统率东厂与锦衣卫的厂公,人前享尽风光,却……终是个太监……” “姐姐!” 顾云汐在旁听得脸色异变,慌忙打断顾云瑶的凿凿言辞,举眸偷瞄冷青堂。 但见他的俊脸上神色云淡风轻,确是没被顾云瑶的一番话怄到,目光平和的看着前方某处,听得极为专注。 太监本是无根的男人,进了皇宫净了身,一辈子便是皇家的奴才,不能生儿育女,享受人伦之乐。 顾云瑶声音顿了顿,向冷青堂投去一个蔑笑。方才她那是故意把“太监”的字眼说的直白而清晰。她认为,这冷青堂外表朗俊不凡,身体上却有不完美的残缺,任他如何强势,如何张扬跋扈,背着“太监”、“无根之人”的烙印,内里必是自卑不已的。 见冷青堂果然沉默不语,顾云瑶继续得意的说: “你比谁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倘使他日皇位易主,你如今所拥有的权利和风光定会烟消云散。可太监无后,你无法像朝堂上的大臣们那般将亲生骨肉送入宫中奉职获宠,于是你千万百计讨好皇帝的宠妃万氏,依附皇亲国戚。 你又知,花无百日红,女人容颜易老,万贵妃的年岁渐长且久无皇嗣,终难逃失宠入冷宫的那天。你让顾妈妈收养我们这几个孤女,便是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将来以我们这些皇廷贡女为筹码,换取你千秋不变的摄政大权。” “呵呵……” 冷青堂一直在认真倾听,左手上那几根玉白的指头频频转动把玩着右手食指上硕大的玛瑙蜜蜡鎏金戒指盘。薄而润的嘴唇微启,吐纳出凤吟般低沉的笑声。 顾云瑶换了口气,脸上得意之色越发明显,她料定了自己的一道周密分析,句句话敲中了他的心思。 “眼下这贡院里面,能被顺利送进皇宫承宠的人只有我与云瑾。云瑾年幼性傲,做事难免有不周处,如果没有一个知进退懂分寸的人和她相互扶植,只凭她一个,绝难在宫中立稳脚跟。我便是那个被你一早选中,可以和她相互扶植的人。所以,你不会杀我!” “哼……果然小小年纪却冰雪聪明,论起心思头脑、论胆识你确在云瑾之上。只可惜啊,养了许久年,到底养成个二心儿的!” 冷青堂由衷赞叹,骤然敛起笑容。 “本督是舍不得杀你,并不是不敢,可对那个姓赵的花把势,确实再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言毕的那刻,华美的五官再次凝上冰雪,变得冷峻异常,冷青堂正身复看向顾云瑶,眼底掠起一丝精光,如风刀霜剑,甚是犀利。 第八章 逼入死角 “!” 听了冷青堂凿凿的言辞,顾云瑶神色一绷,洋洋得意之态霎时不见了踪影: “你说什么……” “不是吗?比起姑娘,那花把势对本督确实毫无用处。眼下他犯了诱拐良家少女的恶事,偏偏又拐到皇廷贡院,拐到本督的头上,难道不该杀?本督不仅要杀他,还要灭他全家!京畿以西五十里赵家冈,全家老小五口,就因为姑娘的一时之念,难免做东厂的刀下鬼了!” 东厂的情报探子遍及大羿国天南海北,对他们而言想要扒出这么个小小情报,完全是件很轻松的事。 冷青堂将光滑、精琢的下颚微微抬高,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锁定了满面愕错惶恐的女孩,笑容狡黠而冷酷。 “……不,不!你不能——” 顾云瑶颓然滚下了床榻,而冷青堂凌厉的闪身,使她扑了个空。而她却不甘心,连滚带爬的奔向他哭喊起来: “你不能伤害他!不是他的错!是我!主意是我出的,他只听我的!你放过他!放过他啊——” 顾云汐缩在床头,完全被忽而逆转的局面吓住了,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只会抽泣着,注视顾云瑶如泼妇般的发了疯。 “哼!确实不怪他……” 冷青堂任由顾云瑶拽紧他的蟒袍下摆,声色讥诮而犀利: “明明是姑娘你引诱在前,却叫那男孩受了五十棍子。可他倒是对姑娘你一往情深啊!昏死前还在为你求情,硬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峥峥铁骨、眷眷之情实让本督钦佩不已!” 顾云瑶此刻再没了先前多种的张狂,垂头“呜呜”痛苦不止。 “让我见见他吧……” “见?怕是见不到了!前天夜里,本督已然让番队带他进了东厂,现在嘛,应该还在昭狱里面养伤!” 下昭狱?一个园丁,花把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市井百姓,何以下昭狱?这分明就是一种挟持! 冷青堂心思缜密,清楚一旦动手杀了那个赵安,顾云瑶势必不会在世上独活。赵安生死是小,而顾云瑶真有任何闪失。岂不白白浪费了他和顾妈妈这些年栽培她的心血? 冷青堂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有把赵安的命攥到自己手中,她顾云瑶才会乖乖听他的话,对他唯命是从。懂得挟制的妙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周遭的人都变作为己使用的棋子,正是他这位东厂督主制人手段的高明之处。 顾云瑶全身散架一般瘫坐在地,浑身颤抖如筛糠,悲戚却也无奈的抬起头。 视野中,冷青堂神色如故,平静之中看不出丝毫的揾怒或是不满的情绪,薄唇轻扬,精致的唇角始终噙着点点寒霜般的笑意。 “扑通”一声,床边顾云汐跪倒在地。 “督主,您饶了姐姐这次吧!她再也不敢了!您别再难为她,求您了!” 顾云汐边哭边拼命的磕头,除了央求面前咄咄逼人的男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替顾云瑶解围。 “丫头起来,不关你的事!” 冷青堂犹疑一下,看着顾云汐哭成梨花带雨模样着实心疼。不知为何,对她,他总也发不出脾气。 就算此刻她不知趣的拼命为顾云瑶求情,他蹙紧眉头,宁愿把气儿闷在自己心窝里,也不愿对眼前柔弱楚楚的她发威。 轻叹口气,冷青堂对顾云汐沉声命令: “丫头听话!起来!你给本督、起来!” “云汐,傻妹妹!不可如此!” 顾云瑶哭着扶住她: “你求他做什么!如今他已然把我逼到了死角,我再没有能退的路了!” 深吸口气忍住悲恸,顾云瑶翻眸直视冷青堂: “我听你的,乖乖入宫,你满意了吧!” “什么?本督没听清,姑娘再说一次!” 冷青堂邪恶的眯细了眼眸,故意调侃。 “我愿入宫,求你别再折磨赵安——” 顾云瑶嚷得声嘶力竭。 “姐姐……”顾云汐一旁看着,不免再次洒泪。 顾云瑶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睛,幽幽叹道: “都是命,命啊!我再无旁的心思了,只求入宫侍驾,助公公一臂之力。只是还有一样,求公公成全……” “你说。”冷青堂抬头望天,神色悠然的问了一句。 “请你放云汐出贡院。” “姐姐?”顾云汐震惊的望向顾云瑶。 顾云瑶此时神色平静,像是在一瞬之间看破了红尘般的轻冉、超脱。 “冷公公,云汐从小身子弱,性情也是这里最柔顺的,在贡院里面受过不少挤兑。如今她一天天长大,未来的事必要及早打算。以她的个性,姐妹们都在身边还好,只怕等我们全都入了宫,这院子里就再没她的活路了……” 冷青堂神色一凝,覆在俊脸上的阴霾之气彻底融散开来。 他确实没有料到,顾云瑶这倔强不羁的女孩在关键时刻里,最放心不下的人竟然是和自己毫无血缘的姐妹。 再看在顾云瑶身边抽抽搭搭的顾云汐,着实不忍继续逼迫下去。一番连哄带吓,如今的结果算是恰到好处了—— “本督答应你!不过,云汐今后的路如何走下去,还要看她自己的选择。” 冷青堂转身走到门口。 房门缝隙处透入一缕阳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眉睫之处暗影斑驳,俊逸之中显露出几丝狡猾。 “你们姐妹说说贴己话吧,本督先出去了,即刻与顾妈妈商量一下,择日送姑娘入宫奉职!” 屋子里此刻只剩了顾云瑶和顾云汐。 顾云汐抹了把脸,伸手去搀扶顾云瑶。五指刚一挨到她,她的身体立刻抖起来,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姐姐,你怎么了!” 云汐惶恐,翻来云瑶中衣的袖子,顿时触目惊心。 顾云瑶玉样的两臂上如今再没一处好的地方,片片淤血,青的紫的印记挤满了整条胳膊。 顾云瑶悲戚的笑过: “顾妈妈不愧是皇宫里面的老宫女,折腾人最有一套。想来因我是贡女,用不得大刑,便叫那些婆子往死了掐我、拧我,用些个尖细的银针扎我!伤口虽不见血,却也是没命的疼……” “这些食黑财佞之徒,怎么下得了手!” 顾云汐瞪住云瑶两臂的伤,狠狠咬牙说完,又一阵落泪。 她们姐妹一向感情最好,想到云瑶从前对自己的维护、照顾,现在却落得如此境地,怎能不叫她为之难过? 慢慢扶顾云瑶坐到椅子上,顾云汐打开桌上的三屉食盒,从里面取出两叠小菜,一碗白饭和一碗稀羹。 “姐姐,你肯定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别等凉了。” “不急,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顾云汐闻言拉了把椅子坐在顾云瑶身旁。顾云瑶侧身调整姿势正对了她,拉着她的两手,关切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反复。 “上次我在前院受罚害你犯了旧疾,现在好些没有?” “姐,我没事,你放心吧。督主找来了宫里的太医,已经开过药方吃过药了……” 顾云汐说到这里忽停顿下来,此时心里也念起冷青堂对她体贴入微的一面来。毕竟从小到大,除了大姐,肯亲手喂她服药的人就是他了。 顾云瑶从妹妹神色的轻微变化中看出端倪,一个苦笑: “傻妹妹,有句古话:做人几念三分好,不可全抛一片心啊!冷公公虽是仪表不凡,可看他任东厂厂公以来,不断排除异己、把持朝政,屡兴冤狱,此人必是狼子野心,断不会安于现状,甘心只做他的厂卫督主。姐看人准,你信姐的话!” “姐姐……” “好妹妹,今日一过,不知你我再见将是何年、何期。你自己也看到了,院子里满是那些食黑财佞的,他日我与云瑾都进了宫,留下你这个善肠心软的守着顾妈妈,又会是怎么样的。姐心里最怕你吃了亏,可无处去诉……” 顾云瑶满面愁容,眼底涌上一层泪花。 “所以姐才要你尽早打算,能去哪儿就去哪儿,飞出这院子,从此天涯海角。倘使能遇到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你的终身也有了依靠。姐这辈子,怕是再没那个福气了,只盼着你能找到彼此爱慕对方的………” 顾云瑶握着妹妹的双手,两眼无比艳羡的瞅准前方某点,仿佛已经亲眼目睹到自己脑中勾勒出来的画面。泪水夺出眼眶,顾云瑶再次失声哭泣,旁边的顾云汐陪着她一起落泪。 “姐,你的话我记住了……记住了……” …… 半个时辰不到,关押顾云瑶的厢房里面进来个满脸横肉的魁梧大汉,看穿衣打扮正是贡院里面的护院家丁。 “时间差不多了,劳烦小姐,请吧——” 他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门口,示意顾云汐该出去了。 “姐姐!” “云汐,记住姐的话……千万记住!” 两对手掌紧紧握到一处,两个姑娘流泪相望,难舍难分。 “哎呀!走吧、走吧!” 大汉表现得超不耐烦,上来拎小鸡般展开粗糙大手一把拉开顾云瑶,对顾云汐边摆手边把她向门外赶。 顾云汐退到厢房门口,哭着注视家丁紧闭了房门,利索的上好了门锁。 “姐姐……你等我,我会再来看你!” 顾云汐对着上锁的门哭喊了一句。又独自在门外站了一刻,才边抽泣着边向里院走去。 才进角门,就看见花甬的梧桐树下那道清朗独立的背影。 顾云汐感觉冷青堂像是在有意等待她,急忙止住悲伤,擦擦脸颊径直上前。 “督主……” 冷青堂应声回身,第一时刻看到她那悲悲切切的一张脸,淡眉娟蹙隐含了病容,双目肿得好像红透的桃儿,两腮满是斑斑的泪痕,娇如幽兰,弱不经风。 从怀中摸出绢白的手帕默声递过去,她却踌躇着不敢接,于是他上前两步亲自动手,用手指挑着帕子为她拭去满脸的泪迹。 顾云汐呆呆的站着,虽有些惶恐却不知躲开,犹疑的壮起了胆量抬高视线。 她看到一副俊美细腻的五官,浓淡相宜的剑眉斜入两鬓,笔直如玉的鼻下是颜色清晰分明的薄唇。那双正在俯看着她的眼睛如漆黑的深潭,广阔而幽邃。阳光之下,两点精亮眸子被点染上一层琥珀的金色,仿若纳进了千颜万色的华彩,看得人神驰不已。 此刻,这张脸上再没有丝毫的冰寒与冷漠神色,唇角轻勾,似是漾着暖柔柔的笑意。 收了手帕,他注视了她问: “云瑶那边没事了?” “姐姐刚刚吃过午饭,情绪平静多了……” 听他还惦记着顾云瑶,顾云汐犹豫一下,试探着开口: 督主……” “丫头,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对云瑶的做法太过冷酷无情?” 冷青堂突然插话,提问直接了当。 第九章 愿随本督去东厂吗(暖) 顾云汐被督主问得惶然低下头。 只是一个眼神的流露,他就能对她内心的诸多想法了如指掌。 顾云汐确实对冷青堂心存了某些怨忿的情绪,认为他不该用那种狠厉决绝的做法逼迫她的大姐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可是,碍于他的身份,她不敢随意向他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只好违心的小声嘀咕: “不……没,云汐不敢……” 冷青堂望定她的窘迫,缓缓开口: “丫头,云瑶、云瑾和你是在这别院之中子一起长大的姐妹,我看着你们成长,十几年的情分可不算浅啊! 可云瑶怀了私心,从贡院里叛逃,既背叛了姐妹的情分,也背叛了我与一手抚养她长大成人的顾妈妈,你有想过我们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吗? 再者,她一声不吭,说走就走,又将多年的姐妹的情分至于何地?” 冷青堂不紧不慢的反问将顾云汐问得浑身一怔。如他所说,得知云瑶出逃的那些天,顾云汐的心里的确难过了许久,甚至她一度认为自己被最要好的姐姐抛弃,心中不知有多痛苦。 那些天冷青堂并未在贡院里面和她接触,可此刻他说过的话,句句都戳中了她的心事,使她哑口难辨。 “督主的意思……云汐自然明白……” “小罪不惩,何谈治家?幽筑贡院上下百余口人,放到寻常百姓里也能称得上是个大户之家了。倘若我顾念昔日情分,姑且放纵了云瑶这次,保不齐她还会有下次。就算犯事者不是她,但这贡院里的其他人效仿了她的行径跑出去,试想,司礼监的威仪何在?本督我颜面何在?那些肇事者,又将皇廷供奉、天子之威置于何等境地?” 冷青堂不紧不慢的说着,神色平静,语气柔和,似乎对开导顾云汐极是富有耐心。 “这……” 顾云汐一时间确难回答。反复斟酌,倒认为冷青堂的话也有些道理。 观她眉头舒展了大半,他继续道: “我方才所言只是其一,另外还有一层道理。你们姐妹一年到头长在院子里,未有涉世经验,从来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好比在笼中豢养的鸟儿,乍一飞出了笼,身处山南海北弱肉强食的世界,又能相安无事的活上多久呢?我若真是撒手不管,任由着她的性子去飞,倒真是害了她了。丫头,你认为呢?” “……” 冷青堂一番分析说完,顾云汐彻底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他微然一笑,背起手绕过她,信步踱了两踱。 “云瑶如今正是青春年华,怀有豆蔻情怀不免行事冲动,我自然不会和她太过计较。知道悬崖勒马,认错悔改,已是最好。” “可……云瑶姐姐的真心想法并不是入宫,我们……却在逼迫她……” 冷青堂果断的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她惶然住了口。 “丫头,有想法固然是好事,可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能够真实照自己想法走路的人,到底有多少?” 他猝然转身,深邃却烁亮的目光紧紧锁住视野中的沉默无言的女孩,浅淡微笑之中融入一丝怅然。 “很多人从降生那刻开始,他们的命运便由上苍注定好了。入宫奉职,那便是顾云瑶今生的命数!然入得宫后如何获得圣恩隆宠,于众多秀女之中脱颖而出进而跻身后宫之位,那就要看她自己的能耐了。 弱者从来都是受制于人,只有强者,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或是真正独立于苍生之上。不仅要在既定的路上走稳,还要比其他人走得更好更远,这便是真本事,也是生存之道!丫头,你可明白吗?” 言毕他急走几步,身形回到顾云汐的正前方,将头降低一个角度,脸对了脸瞅准她。 那对漆夜的眼眸此刻光亮亮的,好像一湾浅滩突然翻卷起狂涛骇浪,滂湃却也犀利无比。 顾云汐盯着那双锋芒如刃的眼眸,突然间感觉到有十足的迫力从那夜的颜色中涌现,惊得她樱唇半张,暗暗喘了几口气。 “明……明白……” “真明白了?” 他直起上身复问,十足压力的眸光远离了她羸弱的小脸,却依旧对她紧盯不放。 “云汐……明白!” 她低垂了眼皮,刻意错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回答。 “好,那……你愿随本督去东厂吗?” 徒然,他对她伸出右手。 阳光下,那素白的手越发好看。细腻的掌心纹理清晰,一层薄茧似是岁月沉积的象征。手背如润玉般的清透,有条条青色的经络于稀薄的皮肤下隐约浮现,好像纳在美玉之中的天然纹络。 顾云汐当下瞪大了眼,惊诧无比的目光全都投在了他那只展开的右手上。 和那梦境的情景好像—— 在那里面,他也如这般,对她伸出了手,像是一种救赎! 小丫头,拉住我—— 梦中,那翩翩美少年对她说。 说不清此刻内心的感受,顾云汐只是一味盯着那只细白的手掌发呆。 “丫头,可愿随我去东厂吗?” 他含了和煦的笑容,直视她再次问道。 “我……我想考虑一下。” 最终,顾云汐将目光移到冷青堂的脸上,试探着回答。 冷青堂面色微凝一刻,之后尬然的撤回右手,淡笑: “好,我给你时间考虑。” “督主,你……你为什么选我?东厂属于皇廷机构,我……我可以吗?我……什么也不会……” 顾云汐难为情的问,她的内心对此确实存在疑虑。 她,众人皆知的废材,一年四季药罐子不离身,谁见都会避之三尺。 为什么—— 冷青堂暗自重复顾云汐的提问。许是因为怜惜,不愿看羸弱的她再在此处遭罪。又或是那颗在她屋里尝到的雪果子,勾起了他的太多回忆。 总之,带她去东厂绝不是他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方才站在梧桐树下的那时,他就已经考虑清楚了,非带她走不可—— 然而,这些原因都没办法和她挑明。 “我答应过云瑶让你出贡院,可离开这里之后的计划,恐怕你自己都没做好吧?” 冷青堂盯住她,笑问。 “哦,是……”云汐脸红了。 “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丫头,我看好你,必然不会甘心永远在这贡院里做一块废料,我想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这么多年,怪我忽视了你,才让你落得身虚体弱、任人欺凌的境地,索性现在补救还不算晚。” 冷青堂有感而发,长叹口气后将眸光放远。 “至于愿不愿意随我离开,完全取决于你自己。好好想想,晚间回复我。” 话毕,他摆袖转身,悠然离去。 ——分界线,分界线—— 顾云汐坐在屋子里面,手里拿了一朵月季花。 “跟他去……” “不跟他去……” 她反复念叨,自语不止。每说一句的同时就用手撕下一片月季花瓣。 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有强者,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或是真正独立于苍生之上—— 冷青堂掷地有声的话音又一次在她的耳畔响起。 停顿一下,再想继续的时候她竟然忘记了刚才摘下花瓣的时候自己念到了哪里,是“跟他去”,还是“不跟他去”? 心里懊恼,顾云汐索性扔了手中残了一半的花。 脑中,至今都是冷青堂向她伸手过来的姿态。 那时候的他就站在甬道旁边的树下,在斑驳摇曳的树叶阴影之中,身形俊逸、挺拔。 梦境里,他也是如这般向她伸展手臂,将她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中解救了出来。那只手掌应该很温暖,很有力,就像一只真正能够救赎她、保护她的羽翼。 或许,他真是可以解救我、改变我的人—— 顾云汐不再犹豫了。她突然变得无比开心、无比兴奋,似乎因为自己终于可以独自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而激动不已。 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下来,她就手忙脚乱的跑到菱花镜前,弯下腰整理一下发髻,又抚了抚身上的衣裙,随后跑出了屋子。 先到了顾云瑶的房门前。房门紧锁,里面亮着灯光。她兴奋的拍打房门。 “姐姐!姐姐——” 里面有了回应,是顾云瑶诧异的声音: “云汐?怎么了?” 听到她喊的疾,又是天黑了跑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门上映出的黑色人影越变越大。顾云瑶已经凑到门前,透过锁闭的木门缝隙,向着外面探出几根手指,蠕蠕摸索着: “云汐?你怎么了?我在这里,别怕!” “姐姐!我要离开贡院了!特意跑来和你说一声!” 顾云汐抓住大姐递出来的手指头,兴奋的声音透出轻微的颤抖。 “离开?太好了!冷公公答应放你走了?你要去哪?!” 顾云瑶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激动,只是隔着门,看不到她那张充满喜悦的面容。 “快告诉我,你准备去哪里?” “……我……姐姐,我,准备随冷督主进东厂……” 情知顾云瑶已恨毒了冷青堂,顾云汐的回答完全中气不足。 她的手中,顾云瑶的几根指头的温度一点点变凉。 第十章 直接抢人(宠) 屋里的人沉默不语…… 顾云汐心慌了:“姐姐,你别生气,听我解释……” “云汐,你别被那阉人的花言巧语骗了!” 突然,木门哗啦啦的乱颤起来,屋里的顾云瑶反应异常激烈,不停用拳头打门,声音凄切而愤怒。 “他在骗你!不要和他走!不要——” “姐姐!姐姐你听我说!” 顾云汐担心大姐过激的反应引来护院家丁,于是也在外面拍门,求她安静。 终于,顾云瑶折腾累了,靠在门板上喘气。几天以来没好好吃过东西,一个才满十六岁的女孩能有多大的体力? “云汐,你太单纯,最易相信别人的话。我不清楚那阉人究竟想干什么,可是,你绝对不能跟他去。东厂……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惊甫未定,顾云瑶一边微微气喘,一边缓声劝告顾云汐。 顾云汐难过的低头,凄迷之声透过门缝传入了顾云瑶的耳中: “可是,可是……你就要入宫了……往后,除了他,我还能依靠谁……” 顾云瑶猝然睁大了双眼,嘴唇抖动,欲言又止。静了一刻,她异常疲惫的闭了眼睛。 “姐姐,你信我!我到了那边学些一技之长就会离开。只要有生存的本事,今后不管去哪儿,我都能养活我自己。你千万要在贡院里等我,改天督主他心情好了,我就会再求他也放了你,不要再送你入宫!你千万要等着我!” 哎!我的傻云汐…… 顾云瑶依旧缄默,一双杏眼涌上迷蒙的泪花。 顾云汐站在门前等了等,还是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想来是大姐真动了气。扁了扁嘴,她感觉好委屈。 “云汐……到了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 猛的,门内飘出顾云瑶隐忍却无奈的话音。 顾云汐即刻来了精神,表情欣然: “是!姐姐,你放心吧!” “我还有件事托付你……” “你说,姐姐,我一定为你办到!” “不管你何时动身去东厂,有机会的话,到昭狱找到赵安……告诉他,能出去的话,好好过日子,别再……别再想着我……叫他忘了我!” 顾云瑶沉缓无力的说着,声音越来越抖。忽而停顿,又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话,那干脆、利落的语气仿若她决然不变的内心。 “姐姐……” 顾云汐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劝慰的话。 常听人讲:有缘无份,是说两个相互喜欢、爱慕的人最后未必会在一起。此刻,观顾云瑶与赵安遥不可及的感情,就该被称作是有缘无份的吧…… “姐姐,你放心!到了东厂,我一定找到赵安。可是,你和他并非再无机会,你……” “云汐,把我的原话带给他!” 不等顾云汐道完,顾云瑶再次重复刚才的话,这次语气明显重了许多。 “……是。云汐,听姐姐的话……” 顾云汐身子一颤,不敢再多说什么。 屋子里面,顾云瑶的声音变回原有的平静: “好,你千万记住。去吧,我累了,想歇着了。” “那……我先走了。姐姐,我还会再来看你。” 顾云汐不舍的离了门口,走下两节台阶又回头向门那头张望。见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便失落转身的离开了。 —— 早秋的天黑得格外的早。幽邃的苍穹上沉浮着隐隐的雾气,星子的光亮明灭若现,有阵阵清凉的晚风从秋虫栖息的草间吹过。 这个时辰,幽筑贡院里外都掌起了灯火。烛光透过灯笼外层的红绡凌发出独特的璨红光亮,将这所皇廷院落的各处房檐、甬道装点得格外明朗辉煌。 冷青堂在东厅用过晚膳后准备返回东厂。几天未归,那边已经压了不少公务。 “督主爷,您走好。” 顾妈妈带领顾云瑾和几个家仆将他一直送到贡院的大门外面。 掌邢千户程万里早早备轿过来,率领了小队人马等在大门外面。 程万里跟随冷青堂的年头已经很久了。这个外形魁梧高大、方脸黑面的男人隶属番卫,一直对督主忠心耿耿,但凡督主交代事,没他办不成的。 看到督主从院子里面出来了,程万里赶忙上前施礼迎接。 “督主,都准备好了,请上轿。” “嗯。” 冷青堂淡淡应了一声,几步下了台阶。走到轿子跟前,立马有侍从躬身掀起轿帘。 似有心事,冷青堂并不急于上轿,而是回身,双目频频向贡院里面张望。 程万里不明所以,以为督主有事吩咐。 “督主,有何不妥吗?” “……没事,走吧。” 冷青堂正过身来,神情恍若落寞。刚要抬腿入轿,背后突传来一记清音: “督主,等等……冷督主……” 顾云汐从人堆里钻出来细弱的身子,快步跑到轿子前面。她猝然的出现,令他双眼中神采一亮,失落的表情刹那间转为许多的欣慰。 眼前的小姑娘身形纤纤柔柔,头上侧挽了朴素的浣山髻,发髻的旁边只插了一枚简单的素银簪子。 眼下已是冷秋时节,她周身上下只一件过季的青色衣衫,搭配了葱白的百褶石榴裙。一段细长的脖颈袒露在外,光看着就使人感觉浑身寒凉。她的羸羸身躯在黑夜晚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抖,轻灵如一鸾单薄的纸筝。 “督主,我……我……” 刚刚去东厅里找,竟然没看到一个人影,顾云汐就从那里一路拼命的跑着追过来。此刻,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丫头,别急,慢慢说……” 目光凝睇的瞬间,冷青堂只感到心头有些凌乱,萦出太多的怜惜之意。 “我,我……愿意随你去东厂!” 顾云汐一口气说完,抬头仰视冷青堂的华美无俦的脸,眸子里的光芒如繁星闪烁,神情笃定异常。 “嘿呦,这姑娘乱说什么呢——” 不等冷青堂发话,顾妈妈快步下了台阶凑到轿子前面,皱纹堆叠的老脸拉得老长,满面不悦: “督主爷有要事在身,你别跟着捣乱啊,快回去!” 才伸手要拉开顾云汐,却见旁边的冷青堂一个犀利的眼神甩过来,顾妈妈霎时吓得缩了手,一动不敢再动了。 冷青堂直接卸下披在身子外面厚实的玄色八团倭缎配火狐毛勾边的氅袍,抖手裹在顾云汐身上,将她冻得发抖的身子包得严严实实。 “我们现在就走!”他的声音沉沉而坚定。 “现在……?”顾云汐一愣。 她只是遵照他的意思,晚间跑来给他答复,却没想他的决定如此突然。 “对!现在就走,去东厂!”目光相接,他正色而决绝的说完。 “是。”她点头。事到如今,她只有听命他的安排。反正都要跟随他去,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何种区别? 顾妈妈站在一边看着这遭突然的变故,越发感觉冷青堂的做法确实不是闹着玩。陪着笑脸向前又凑了几步: “我的爷,您说这算什么事。您前个儿吩咐的事,老身都已一一照办,也差人在外头置办姑娘屋里头需要的新东西。您这会儿突然要把人带走,这……您让我……” “顾妈妈,这几个女孩当初是本督亲自带进贡院的。如今本督想要,便要不回去了吗?!” 冷青堂兀然睁大了内双的凤目,话里渗出三分寒意。 他倒不是生气顾妈妈不肯放人,而是对她许久苛待顾云汐的做法感到气愤。若非她的痼症当众复发才使得他有机会进入她的卧房,他真不知道这可怜的女孩还要在院子里面受多少磋磨。 “不不,老身不是这个意思……” 顾妈妈知他动气了,慌忙改口: “您是知道的,云汐身子不好,她连她自己都照顾不了……又怎么伺候得了您呢……” “你如何知道,这里的灶房丫头到了本督那里,就成不了气候?” 冷青堂直视顾妈妈,目光透出厉色。见她再不敢有任何的反驳,便亲手扶了顾云汐: “丫头,上轿吧。” 轿子不大,里面只能坐下一个人。顾云汐坐进去了,冷青堂对侍从摆手,让他放下帘子。 “牵匹马来。”他对后边的卫队一声吩咐。 近侍萧小慎牵过自己的坐骑,掌邢千户程万里见状上前阻拦。他的面色原本就黑,所以拉黑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能从表情上看出老大的不乐意。 “督主,这……确实不合规矩呀!” 冷青堂一把夺过缰绳,向他斜睨过去: “你也有意见?” “属下不敢……” 程万里缩缩脖子,无可奈何的退到一旁。 冷青堂翻身上了马,萧小慎又从一名骁骑那里要了匹马来,接着迅速骑上马背,与番队护着督主和轿子起了程。 等队伍浩浩荡荡走远了,顾妈妈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顾云瑾在旁边抓了狂,不停叫: “哎呦我说顾妈妈,您老怎么还有心事坐着呢!您不是一早就答应了卖胭脂水粉的馥芳斋李老板,等那二木头的身子好了,把她许给他的羊癫疯儿子吗?聘礼您可都收了一半了,这会儿人跑了,往后见着李老板,您可怎么和他说啊!” 顾妈妈悔得捶胸顿足: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你刚才不是也看到了,那位爷活脱脱想要吃了我,我惹得起他吗我!要说那位爷也真是怪了,究竟是什么眼神啊,怎么就看上那么个东西了?!” 第十一章 明澜公公(甜、护) 天刚亮那会儿顾云汐就起床了。 睁开眼的时候她平躺在床上,眼珠子东转西转了好久,又用手指头使劲掐了自己大腿好几下。 疼的要命—— 穿好衣服下了床,她又打开窗户向院子里张望好几下。 外面的景物和幽筑贡院的完全不同。远处阵阵嘹亮的喊号不断传来,那是校练厂上锦衣卫晨训的声音。 受号子声影响,顾云汐的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她终于相信此刻自己并非是在做梦,这里是东厂,一个崭新的环境,自己已然离开了幽筑贡院,远离了顾妈妈和那些欺负她的人们。 早饭是一个叫孙秉的厂役送来的,之后又端了碗熬好的药,一套绛紫的番卫服装和一双短靴。 听他说,这是督主的吩咐,让她换装。东厂惯例上不收女孩子,换上男装,今后跟在督主身边做事会方便些。 顾云汐自然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厂役离开后,她喝了药就关紧房门,躲在屋子里面换衣服。 她和督主冷青堂同住在东厂南院里面。督主自然有他的打算。 从前这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住。如今顾云汐进了东厂,她又是个女孩子,断然不可能去北院、西院里和其他挡头、番卫们住大通铺。让她住到他的院里头,清净的环境对她休养身子有利,也方便他随时照顾她。 衣服是换上了,没什么难度,可梳头的环节似乎不太顺利。 从前,自己动手挽个偏髻,再随意插个簪子并不是难事。眼下梳男人的官髻,顾云汐感觉不太顺手。一手拿梳子一手举到头顶正中拢头发,光滑的发丝总不太听话,拢到一半就漏了出去,不得已又要重新拿梳子去拢。 反复几次,顾云汐的手臂就累得发酸。闷闷的松了手,一头厚密浓黑的头发散落下来。顾云汐扔了梳子,心里恨得想要抄起剪刀把这头烦恼丝剪光。 外面一阵扣门的声音,是督主来了。顾云汐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神色慌张的对着镜子里看看,又忙不迭的跑去开门。 “督主……”她脸一红。 冷青堂看着披头散发、满脸委屈的顾云汐只觉好笑,柔声劝慰道:“别急,慢慢来。” 引她到窗下条案桌的铜镜前坐好,他两下挽起蟒袍的宽袖。 她看出他似要亲自动手帮她梳头,立马受宠若惊蹦起来:“督主,这不行!” “坐好……别乱动。” 肩膀压上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按回到椅子上,接着又调正她的头。 “东厂这边条件有些艰苦,只有厂役,没有随身的小丫鬟,很多事都要靠你自己。不会不要紧,慢慢做,慢慢学,总会熟练起来。” 冷青堂轻声细语说着,一边拿着梳子将乱发一缕一缕梳开,在顾云汐的头顶反复拧了几下,再用发带绑好,很快的,就束出一个番卫的官髻来。 拿起托盘里玄色平帽戴在她的头上,他对铜镜中的小脸轻笑:“好了,样子不错。” 顾云汐也开心的笑起来。蓦地,她看到铜镜中的半张俊美的男人脸庞,心头涌起莫名的感觉,千丝万缕的交结,很温暖,也很安宁、祥和。 回神的那刻冷青堂已经走到门口,转头对她说:“我先过去了,你吃早饭吧,一会儿我差人接你。” 少时,督主的近侍萧小慎走进来看她。 “呦,妹妹这就扮上了?” 看到身着东厂番卫官服、头戴黑色平帽的顾云汐,萧小慎面露惊喜。 “小慎哥,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 顾云汐展开两臂,在屋子里面随意转了两圈。 “好看,当然好看!好一个俊俏的……小番卫!” 萧小慎凑近过来,眼神死死盯在她的胸口上,坏笑道: “我说云汐妹妹,幸亏你身材瘦小!不然啊,就算你穿这身衣服,一眼看去也知道你是个女儿身!” “为什么啊?” 她诧异的歪头问。 “嘿嘿……嘿嘿……我是说,你这里啊!还好不太大……” 萧小慎的手向顾云汐的胸口指了指。 “啊!你……我打你个登徒子!” 顾云汐顿时脸红,伸手拽住萧小慎的一只耳朵,另一手拼命向他身上打。 他们两个原本在贡院里就有交情,经常一起玩玩闹闹,却从来不会真闹别扭。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过来就是奉督主之命带你去东厂大厅。现在你既然都准备妥当了,就跟着我走吧。” “哦……那个,小慎哥,我……我有些紧张!” 顾云汐可怜巴巴的望着萧小慎,两臂抱在胸前,大步也不敢迈。 “没事,怕什么,万事有督主呢!” 萧小慎拉着顾云汐直奔东厂大厅。 东厂,正厅—— 督主冷青堂一身湛青色四脚蟒锦袍坐在大厅的提督首位,身旁是掌邢千户程万里。大厅东西两侧,站了八个褐衫圆帽的番卫。 今天是东边十个番队挡头聚得最齐的一次。顾云汐刚走进来,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得心头发慌。 冷青堂打量了顾云汐的全副装扮,笑容温和,对她招手: “云汐,过来,到本督这儿来。” 顾云汐走到冷青堂身旁,效仿之前萧小慎他们的样子,恭恭敬敬的向冷青堂欠身施礼:“督主!” 冷青堂满意的点点头,扶起她,目光向两旁的番卫看去,朗声道: “各位挡头,这就是本督昨晚和大伙提过的顾云汐,本督的小徒弟。云汐,来,见过各位挡头。 在场的无论年龄如何,都是与本督共过生死、高手之中拼杀出来的自己人,论资历,都是你的前辈。” “云汐拜见各位东厂的前辈们!” 督主就在身边,顾云汐此刻拘谨的感觉减少了许多,向前迈了一步,对着众人抱拳施礼。 一个个头稍矮、体态胖墩墩的男人“哈哈”笑着出队,白胖的脸上五官慈善。他向顾云汐还礼: “不敢当不敢当,督主的徒弟给我们施礼,我等下属实不敢当。” 又将顾云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他用肥厚的手掌拍着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乖乖!督主好福气啊,竟收了这么个清秀的娃子。我先自介绍自己,三番队挡头、赵无极!” “赵前辈好。” 彼此又是抱拳施礼。 冷青堂坐在提督椅上,笑容可掬: “云汐,我给你介绍其他挡头。程千户你早就见过,他身边的这位是一番队挡头、艾青,二番队挡头卢容,四番队挡头白奇英,五番队挡头骆子勋,七番队挡头蒋雄,九番队挡头林尽和……” 冷青堂的手刚刚朝向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那里,他就自己开口介绍起来: “我是十番队的袁浅……”红润的嘴唇随即抿紧向着云汐微微一笑,神情有些腼腆。 冷青堂一笑:“袁挡头才十六岁,是番队队长里面年纪最小的。六番队和八番队的挡头有公务在外,不能及时赶回,改日再向你介绍。” 顾云汐将这些老的少的、面目不一的人一一看过,再次施礼: “云汐拜过各位前辈。只是一时半刻,你们的名字……我还没记全……” 众人一阵宽厚的笑。 见她不好意思的脸红,冷青堂一旁劝慰: “无妨,无妨,今后大家经常照面,慢慢熟悉吧。” 十番队挡头袁浅偏头望定云汐,好奇的问: “云汐是你的本名儿?乍一听好像个小姑娘。” 顾云汐尴尬的看看冷青堂,他那头却笑意从容: “各位都是随本督多年的弟兄,本督不瞒大伙,云汐……确是女儿身!” 此话刚出,大厅里面立刻躁动起来。 “什么?真是个女的?” “我说长的这么水灵!” “督主这是认了个女徒弟?” “这可是东厂里头一出啊!” 程万里用力咳嗽了一嗓子,八个挡头立刻安静下来。 冷青堂从提督椅上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 “云汐打小是个孤儿,是本督从灾荒难民堆中找到的,一直放在贡院那头。如今姑娘大了,本督想把她带到身边,教她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人嘛,不能总废着。本督就不服气,我朝女子既然可入得锦衣卫,难道就入不得东厂?!” “一切全由督主做主。”八个挡头齐声说。 “只有一样,这事咱们几个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向外面传。” 冷青堂边漫声说,边表情平和的环视在场一众。 “属下谨遵督主命令。” “云汐过来。” 顾云汐依照命令上前。 冷青堂正色对她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东厂的一员了,虽是本督的徒弟,但也要遵守这里的规矩。若是犯了事,本督会按照厂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是,云汐明白。” 猛一见冷青堂神色肃然的样子,顾云汐倒生出些畏惧来。 一个番卫快步跑进大厅,下跪禀报: “启禀督主,永宁宫的明公公求见!” “他来了……?” 冷青堂轻声自语,神色微变。 “冷督主!冷督主今儿个可在吗?” 人还没到,阴柔婉转的嗓音便先传进大厅里来了。随之,一道暗红色的身影悠悠走上厅来。 来者年纪比冷青堂小几岁,瘦长身形外罩着一拢暗红的蟒衣,玄纹云袖,胸前正中是鹤立的图案。他的举手投足都如一汪潺潺的水,自带了股妩媚、妖娆的劲头。五官相貌,更可以“精致”形容。 眉毛细长,鼻梁高挑,下颚尖细,两只明亮得如曜石般的眼眸里光彩明灭,有些睥睨万物的神彩。一张曲线优美的粉红薄唇自然微扬,渗出一点刻薄、嚣张的味道。 来人走到冷青堂近前止步,轻抖一下手中的拂尘,欠身行礼: “奴才给冷督主请安了。” 明澜,今年刚好二十岁,七岁入宫。最早在内侍监听差,后得皇贵妃万玉瑶的欢心被调入永宁宫里,最近两年又被提拔为她的掌事太监。 冷青堂依旧坐在提督椅上,俊脸上笑容淡淡: “明公公别来无恙,什么风把您吹到本督的东厂来了?” 又向左右看看,他对番队的挡头们挥手说道:“各位都散了吧。” “属下告退。” 八大挡头拱手后纷纷走出大厅,大厅里只留下了掌刑千户程万里与顾云汐。 待人都散去后,明澜掬了笑脸对冷青堂道: “前日皇贵妃娘娘传督主到永宁宫说话,几次通传您都不在东厂。想来东厂公务太过繁忙,娘娘特派奴才过来看看……” 那些天,冷青堂正在幽筑贡院里照看生病的顾云汐,因此不在东厂。昨晚回来,便听下人禀告过永宁宫里来人的事了。 “有劳公公。”冷青堂举了杯茶,用杯盖轻轻蹭了蹭茶杯边沿,将里面几根浮在热水上的碧玉银针撇开,神色倦倦的答道: “本督外出稽查要案,故此耽搁了几天。” “督主为朝廷效命,真是劳苦功高……”明澜说着利眸一翻,甚是賊滑的目光突的逮向冷青堂身边的顾云汐。 “呦,今儿个瞅着东厂里来了个生面孔啊!” 第十二章 所谓“长大”(护) 不等顾反应过来,明澜身形轻巧的闪过去,落到她的跟前。 “哎呦,这个小番卫长相真俊!” 一对眼珠子在顾云汐身上身下来回翻转,没完没了。他的目光甚是清晰明亮,仿如一对锋刃犀利的刀子,在投向她的瞬间就轻而易举的穿透了她的皮囊,直直捅到她的骨头里。 顾云汐被明澜那对诡异的眼神看得浑身发紧发毛,退小步偷偷向后躲。越躲,他就越是跟上来,不由分说直接伸手拉住她。 明澜的手极凉,掌心泛着些微的湿潮,碰上来的一刹那就使顾云汐感觉自己好像碰到了一条身躯阴冷湿滑的蛇! 她不禁惊出了整身的冷汗,想要撤手,却被明澜死死拽紧。 “这孩子的手可够嫩的,手指头根根都像细细的葱节儿呢!你叫什么名儿?” 明澜紧盯她问,笑颜妩媚。 “我……我叫,云、云……” 顾云汐低着头,声音结结巴巴。 刚刚十队的挡头说了,“云汐”乍一听便是女名,她不敢轻易回答,怕犯了东厂的规矩,给督主惹祸。 “云官儿!” 身后,冷青堂的声音及时的救了场。呷了口茶,内双的眼皮始终懒得抬起,语气阴阴沉沉道: “云官儿啊,明公公是皇贵妃宫里的掌事公公,快来行礼……” 云官儿?这真是个极妙的名字,可女用,也可男用,到底还是督主才思敏捷啊—— “小的见过明公公……” 顾云汐怯怯的施礼,始终不敢抬头。明澜妖娆绝艳的身段充满了阴森叵测的劲头,给人的第一感觉很不舒服。 “告诉我,你是打司礼监来,还是从锦衣卫提拔上来的?” 明澜一手死死拽着顾云汐,一手的五指在她那只手背上轻轻抚摸,脸向她越挨越近。 “啪”—— 冷青堂已然将茶杯墩到角桌上,玉瓷的茶碟碰上红木桌面,迸射出一记脆利的声响。 “明公公,你看够没有——” “够”字的音节被他有意拖高拖长,透露出十足的威压。明显,冷青堂在告诫明澜:本督生气了! 明澜的表情有些僵硬,嘴脸不自然的抽动了几下,很是无奈的松开顾云汐。 “到底是师傅疼徒弟,旁人多看几眼,冷督主都吃味儿了!” 为给自己台阶下,明澜眯起水波潋滟的眸子,勾动兰花指掩嘴一阵“呵呵”的漫笑。 冷青堂向顾云汐递个眼神: “云官儿,去后面给明公公沏杯好茶来。” “是。” 顾云汐自然可以领悟督主故意要支开自己,拱手施礼后,垂目出了正厅。 明澜直勾勾的目光一路追随顾云汐远去,直到身影在转角处消失,他才意兴阑珊的回眸。 转脸再看冷青堂,两人的视线正好对在一处。冷青堂一张俊脸平静依旧,表情看不到任何风起云涌的迹象,可那对凤目却射出两道阴鸷的光芒,寒意袭人的程度刹那就能将明澜全身冻僵。 明澜笑意窘然,方才确是他太过失礼了。刚进东厂没和主人说过几句话,就拉着人家的徒弟不放。 他有个毛病,非常喜欢在一些长相姣好的小太监、小宫女身上占便宜。皇宫年年都有新来的宫人,两眼摸黑什么都不懂,就算被资历高的管事公公揩油,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忍了。 如今见到五官清秀的顾云汐,明澜一个情不自禁,不想竟然碰到冷督主的逆鳞! 就算冷青堂不是东厂督主,他也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论资历论等级都能将明澜甩出好几条街远,明澜并不敢得罪他。 “既然见过冷督主了,奴才这就告退了,回去向皇贵妃娘娘复命。” “有劳公公,稍后本督便进宫给娘娘请安。” 明澜拱手,携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阔步出了大厅,由番卫送出了东厂。 明澜前脚刚一离开,千户程万里就凑到冷青堂近前: “督主,这明澜来者不善啊!您不在东厂这几日,咱们的探子得到消息,据说朝廷有意再成立个西厂,专门负责情报侦稽。相传万贵妃一直在皇上耳边推举她宫里的人任西厂提督……” 冷青堂听后,神情平淡如初: “傍晚本督去永宁宫请安自会探出万玉瑶的话来,只怕是她自己先坐不住了,巴巴儿的和本督讲呢!晚点时候你随本督进宫,小慎留下,让他陪云汐四处转转,熟悉东厂环境。” ——分界线—— 下午,萧小慎带着顾云汐在东厂里到处转悠。 东厂很大,尤其是训练番队和锦衣卫的校卫场,简直大到可用一望无际来形容。 这个时辰已过了番队的训练点,空阔平坦的场地根本看不到大队人马,只有固守在指定地点的岗卫们。一见萧小慎带人过来,他们立马就围过来了。 “萧爷,您来了!” “这会儿您来校卫场,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做吗?” 众人见了萧小慎都是点头哈腰,极其的恭顺,那种奉承的姿态就差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金腿帮他舔靴子了。 这校练场里谁不知道萧小慎年纪轻轻就坐到四品带刀侍卫的官职,来去进出的腰间跨着绣春刀,那可是督主跟前的红人儿,比起校场上风吹日晒的番卫、厂役强得不知几百倍。 萧小慎这时候也端起了架子,挺胸背了两手,挑剑眉看看两边围着的番卫,傲然说道: “我呢,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个人,这位小爷可是咱们督主的亲授弟子……” 说话间挑起了大拇指倒指向顾云汐,对众人道: “以后见到了云爷,务必要恭敬,不可轻慢了,否则看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小慎!” 顾云汐被他抬得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周围那一双双盯向自己的眼睛,不仅发光发亮,还流露出甚是虔诚、崇拜的目光,一时间更加惶然无措。 “爷,我是二番队的冯保,今日得见云爷一面是小的三生有幸!” “我是四番队的钱异……” “我是九队的高盛!” 他们争先恐后向顾云汐介绍自己,包围圈逐渐缩小。突然,一只粗糙的手从人潮里探出来,直接向顾云汐身上抓去。 萧小慎眼毒,一巴掌掷过去,直接打开那只腌臜的大手。 “干什么,干什么!不准乱摸乱碰!都给我安静——” 人群出奇的安静下来,番卫们不敢再有躁动。看来,这萧小慎在番队里面真是拥有相当大的威信呢! “哎,你!就是你!你想干什么——” 萧小慎手指一个身材猴瘦的番卫,毫不客气的大声喝叱。 “爷,我没别的意思……”那番卫涨红了脸,表情窘困的解释: “我只是想和这位云爷握一下手,表达我等对他的欢迎罢了。” “放肆!云爷的手也是你能摸得的?” 萧小慎对他一瞪眼。吓得那猴样的男子垂了头,再不敢看他。 “小慎,小慎哥!” 眼见他的表现越发离谱,顾云汐急忙拉了拉他的胳膊,连连对他摆手,随后对两旁人群抱拳施礼: “各位兄弟,我叫云官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今天过来只是想和大伙认识一下。日后云官儿做事有何不周之处,还望各位兄弟海涵,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 萧小慎一把阻拦了顾云汐: “哎呦!我的爷,您这是干嘛呢!您不用向他们施礼!” 顾云汐正被他搞得迷糊,只见他朝众人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各回各的岗吧!” “两位爷,今后有事只管说话!” “好了好了,快回去做事!” 遣散番卫,萧小慎回首向顾云汐眨眨眼,表情洋洋得意。 顾云汐不禁歪了头看着他笑:“看不出来,你还挺神气的!” “那当然,咱们可是离督主最近的人,比起普通番卫自然高出好几头啦!你呀,要学会在他们面前拿着劲儿,今后才好使唤他们,懂吗?” “就你聪明!”顾云汐朝他撇撇嘴。 萧小慎举目看看日头,便对顾云汐说: “行啦,今天就看到这里吧!东厂很大,一天根本转不完。走了许久你也累了,咱回吧!” “行,”顾云汐点头:“估计咱们督主也快回来了吧!” 萧小慎摇头:“这万贵妃传召爷进宫去,那可说不好时辰了。” 往回走的路上,顾云汐忽而止步,神色担忧: “对了,上午那个明公公才来过,我旁边看着,他阴阳怪气的并不招咱们督主喜欢。当时他还瞅我像瞅怪物似的,别是看出我是女的吧?” 萧小慎侧头思忖一刻,笃定道: “不会,你别乱想!就算真有什么,有督主护着你,你怕什么啊!” “就是因为这点,我才不想给他找麻烦。” 半晌无语。 萧小慎直视顾云汐,年少俊俏的五官倏忽释出一线异样的神思,仿若是瞬间的怅然失落。 “你……你怎么了?” 顾云汐被他毫无征兆的变化吓到。 “云汐妹妹,你我之间也有几年的交情了,我……我对你……” 俊白的脸仿佛蒙上一层落霞,红的突兀。他不再说轻易开口说什么,只是凝视顾云汐那张充满迷惘的脸,无奈的蹙眉: “在贡院我便看出来了,督主一心护你,也只有他才有保护你的能力……有个实心实意宠你、护你的人,我该为你高兴……” “……他是我师傅,当然会宠我、护我。小慎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替你高兴呗……” 少年涩笑,目光如炬的眼眸再次凝着眼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隐现点点伤愁。两手搭在她的肩上,他对她轻喃: “傻云汐,你何时才会长大?” 顾云汐听得疑惑,用力晃晃身子甩开萧小慎的手臂,不服气的挺直了脖子,反驳道: “过了年我就十六岁了,别总拿我当小孩子!” 萧小慎眼神一凝,摇头:“不,你还没长大。” “那你说,怎么才算长大?” 他抓起她的双手放在一起,又将它们按到她的胸口上,轻声道: “当这里面能够住进一个人的时候,你便是真的长大了。那时无论你在哪,在做什么,都会不由自主想到他。想起他的那刻,心会变成受惊的小鹿,忽忽的乱跳不停……” “……” 顾云汐的睫毛抖了抖,表情愈是不解。两拳用力捂了胸口,她低头思忖: “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啊?这么窄的地方,如何放进一个大活人?心……心还会变成鹿?小慎、小慎哥!” 目光四下去寻,他已孑然走远。 “喂,你怎么撇了我?等等啊——” 第十三章 心照不宣 酉时,永宁宫—— 冷青堂过来请安的时候,皇贵妃万玉瑶正用宫中享用晚膳。火红华服、头戴九凤金冠的她坐在满桌珍馐前面,倒是一副极致瑰丽的画面。在她身边陪侍的宫人,正是上午到过东厂的太监明澜。 “冷督主,你多久没来本宫这里问安了?” 万玉瑶垂目说完,从面前的金碟里夹起一片嫩笋送入口中,抿唇细细咀嚼,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微臣近日出东厂跟查一起要案,未能及时赶回,还望娘娘恕罪。” 冷青堂低眸拱手,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完全是有备而来。 “倒是真忙,难怪本宫差明澜传你多次,都见不到你的人影。本宫听说,这次你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徒弟?” 消息传的倒快—— 冷青堂轻笑,再次拱手道: “确有其事。云官儿是臣在几年前认下的,虽是胆子小,做事却极是谨慎周细,一直在贡院那头伺候着。眼下东厂里头事杂,才接到身边来,帮微臣料理事务。” “哦?这么说来是个小太监……” 万玉瑶兀自呢喃了句,举起玉露杯,将里面的琼浆一饮而尽。 明澜适时端起翡翠鸳鸯酒壶,为娘娘的杯中续了酒。光亮亮的眸子抬起一个高度,向站在桌子对面的冷青堂偷瞄过去,立时对上他那双锋芒如利刃的眸光。 似是被刀片割到,又像是遭受了毒虫的叮咬,明澜只觉被那种犀利、阴鸷的目光直视一刻,浑身皮肤都在发紧、闷痛。 惶然俯身,他手持一双公用玉筷子,选了一朵糖卤雀舌,布入万玉瑶的金碟里面。 “娘娘,今儿个这道雀舌做得极是爽~滑可口,奴才夹来给您尝尝。” 万玉瑶漫不经心的尝了一口,挑起口帕净了净唇,才抬眼看向正身垂手而立的冷青堂,漫声说道: “东厂不比别处,用人需千万严谨。不过那小太监既是你的徒弟,本宫倒没什么不放心之处。皇上将朝野内外事务交由本宫与你打理,那是对咱们的信任,本宫自然不想出任何纰漏,让皇上对本宫失望,让那些嫉恨本宫的人得了势去。” “娘娘的意思,臣自然明白。” “不过来陪本宫喝一杯吗?本宫今日有要事同你商量。坐吧!” 万玉瑶向距离冷青堂最近的玫瑰椅微微甩头,头顶上那支东明珠芙蓉花步摇的长穗子在摇曳之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臣谢娘娘赐座。” 冷青堂心下明了,薄唇点笑,缓步走到桌边坐下。 明澜为他添了崭新的碗碟和银箸,又倒上一杯美酒。 “督主,请。” 笑吟吟做完这些,明澜识趣的退到万玉瑶身旁,垂手等候差遣。 “青堂,本宫不想瞒你,最近本宫听到一些风声,前朝又有那些爱搅事的大臣向皇上进言,想要再成立一个西缉事厂。想来确是为你们东厂打算,你们既要查案又要抓人还要时不时替皇上警惕那些奸佞不忠之臣,实在繁累。此番皇上便真动了心,要以西厂为你们分忧……” 分忧,还是分权—— 冷青堂对大羿皇统手段中的制衡之道向来心中有数。眼下便不作声,只听万玉瑶继续。 “本宫以为,横竖是皇上动了心想要组建新番,那西厂督主一职用谁都不如用自己人,才最是放心……” 万玉瑶话说到半截顿了顿,又举杯咽下一杯酒,复望向冷青堂: “人选方面,青堂可有信得过之人?” “不知娘娘是否有中意的人选?” 冷青堂与万玉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万玉瑶斜睨身旁的明澜,弯动娇红的唇瓣,笑得意味深长: “明澜你是见过的,跟在本宫身边多年,做事最是妥协,心思方面也细密。本宫寻思着,若是两厂提督都为本宫的人,往后你们打交道办事才更是顺当,你认为呢?” 话毕抿唇,万玉瑶勾起桃花眼直视冷青堂,水光粼粼的清眸里纳满了万种风情。 果然,事情结果如程万里所言…… 冷青堂含笑垂眼: “娘娘既有此意,臣并无异议,谨当遵命就是。” 万玉瑶不动声色的转脸,给明澜递个眼色。 他登时会意,拿起公筷从醋酿龙舟鱼的鱼脊背处划起一片髓白细腻的鱼肉放到冷青堂的食碟中,谄笑道: “督主,请!今后明澜凡事还要仰仗冷督主的威望。论资历和辈分,明澜自然不及冷督主您了……” 冷青堂垂眸勾唇,长睫挡在俊美的凤目前面,使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他始终坐姿端正,将两手拢在宽大的袖口里,对眼桌上的酒菜不动分毫。 明澜表情微滞,随后又陪笑脸,嗓音阴柔的开口: “月末该是东厂番队每年一度的集中演练,不知督主是否赏脸,邀明澜前往观瞻一二,权作学习经验?” “明公公若感兴趣,自去便是。” 明澜已经从冷青堂淡漠的神情看出他正隐忍着燥火,快速思忖后又不甘心,继续追问: “依督主之见,待西厂成立之后,所需锦衣卫……” “就按军部编制,由冷某的东厂统一拨划!” 冷青堂豁的起身,向对首的万玉瑶拱手: “时辰不早,娘娘也该安置了。若无吩咐,臣就此告退,东厂还有公事需要臣去处理。” “你去吧。” 万玉瑶对他轻轻一笑,目送他阔步离去。 清凛巍然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之后,万玉瑶一手撑着刀削般的尖下巴,一手捏着金箸,神色变得百无聊赖。 回味着那副清朗绝俊的面容,万玉瑶内心平白生出一丝失落的感觉。 那样气宇不凡的男人居然做了太监,真是太可惜了—— 在他身上,万玉瑶看到了一种明澜的年纪恰恰所缺的内敛与沉稳,正是这种魅力令万玉瑶沉迷。 偏偏他待她又是时而冷、时而热的性子,倒是惹得她每次在召见他之后,内心都会被一种患得患失磨得难耐。而越是如此,她就对他越是着迷,一种强烈的征服和占有的欲望与日俱增。 明澜已然收敛了谄媚的笑容,目光寒凛凛的注视桌上冷青堂从未沾唇分毫的美酒和菜肴,声色狠厉: “娘娘,那冷青堂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您赏赐的酒菜,他尝都没尝一下,这是存心不给您面儿啊!奴才刚才瞅得真真儿的,他对皇上成立西厂的做法打心眼儿里不乐意!” 万玉瑶闻声收了神思,眉眼微醺,慵懒的扔了金箸: “他身居司礼监掌印的高位,之前又帮本宫平了不少事,性子冷漠、孤傲了些也是在所难免。方才本宫故意叫你讨好他,就是为你今后在西厂做事方便些。毕竟,这皇宫里面还没有本宫的时候便已有了他东厂督主冷青堂。本宫现在让他三分,便是为你丰满羽翼争取了时间。再怎么本宫都清楚,你才是本宫真正的‘自己人’!” 明澜激动万分,全身匍匐下拜: “奴才对娘娘之心天地可鉴。娘娘器重奴才就是奴才三世修来的福分。奴才自当鞠躬尽瘁,报效娘娘知遇之恩!” …… 冷青堂和掌刑千户程万里在皇宫里一路走,如此好的月夜,他不想错过。轿子与随侍的番卫跟随在后,与督主保持了一段距离。 “爷,之前您为那皇贵妃做了那么多事,她还是不肯相信您!设立什么鸟西厂,保不齐正是她,没少在皇上枕边吹风!” 一路听冷青堂讲述在永宁宫的种种后,程万里恨得铁拳紧握,咬牙切齿。 “哼!如今万玉瑶的心思便是咱们皇上的心思,他们既要用东厂,又要防东厂……” 冷青堂悠然自得的向前直走,低声说话,不紧不慢: “明澜是个颇有心机的奴才,刚刚借助万玉瑶的势头便和本督提及从东厂分调锦衣卫充盈他的西厂。本督心知肚明,等给了他锦衣卫去,接着他就会惦记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 “明澜不过是从内侍监爬上来的,武功又不精通。爷,咱们且坐看他的西厂到底能立多久——” …… 说话之间一行人又走到那个足以使冷青堂牵出记忆的地方,他下意的止了脚步,侧头向不远之处望去。 程万里极其熟悉督主这个久已形成的习惯,每当他驻足于此地,自己陪在一旁看着,内心总会扯出阵阵的酸楚。 垂了卧蚕眉,程万里在冷青堂身后幽幽道: “您把云丫头接回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那丫头的眉眼神韵,真是与当年的裴掌膳一般无二。冥冥之中,上苍总算对您有所回报……” 冷青堂沉默,背手直立,似是未将千户大人的话纳进耳中。 程万里紧皱了眉,情绪忽而滂湃: “爷,许多年来,您的心事属下一直都懂!云丫头她……” “本督也一直都懂,裴掌膳是裴掌膳,云汐……就是云汐!” 冷青堂骤然开口,截断了程万里后半句话。 弥色的夜中,那平淡幽幽的声音流露出丝丝宛宛的哀戚之情。素白俊美的面孔淌在寒白的月光下,更显羸弱而疲惫: “万里啊,是本督欠了郑氏满门。郑国公的大恩,本督就算倾覆此生也无法偿还得清!如今,本督只想好好护着她,把她拢在自己的手心里,静静的看她长大,这是本督……能够报答郑氏一族唯一的方式了。” 第十四章 葛花安神汤(暖) 回到东厂,轿子落下,冷青堂独自去了他歇息的南院。 夜色深沉,清幽的小院仿若陷入了酣睡,只有不知名的秋虫们正发出阵阵鸣叫,或哑哳或悦耳,孜孜不知倦惫。 冷青堂顿了脚步,突看到顾云汐的房里还有烛火的光亮。橙黄暖色的摇曳明灭,将一娜纤秀的剪影映上了窗棂。 向那剪影注目的时候,恍是受了那点烛光的影响,冷青堂的心底豁然升起一股极暖热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恍是许久都没有再感觉到了—— 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漫夜里,眼中的画面格外温馨。橙黄的烛光映衬了暗色窈窕的身影,顷刻便将冷青堂内心某个黯淡的小角落点得澈亮、通透,让本是燥郁烦闷的一颗心突如一夜北风刮过后的春暖花开,瞬间明朗了起来。 冷青堂走到屋前扣了几声门,尔后走进房间。 顾云汐就在坐在桌前,一手撑着半张脸颊正在打盹。冷青堂推门进去那会儿,她全身激灵一下,完全醒过来。 “督主,您回来了?!” 顾云汐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身前站立的冷青堂,挺身站起来,变得喜笑颜开。 “丫头,怎么还不睡?” 他关切的问,未解氅袍便凑近过去,浑身淡淡的冷香,携着深夜里才有的清冽的气息,如数萦入顾云汐的鼻腔。 “您不回来,我睡不安稳!”顾云汐偏偏头,傻笑。 “是吗?” 冷青堂眸光一软,心中有些感动。 这性子实诚的小丫头,刚到东厂的第一天就熬夜,只为等他回来…… 眸光凝睇,他对她笑意温柔: “那我现在回来了,一会儿乖乖去睡吧。” “督主,您先把这个喝了!” 顾云汐笑吟吟的展开双手,托起桌上的莲花白玉盅,刚揭去盖子的那刻脸色却是大变: “哎呀!糟了!已经放凉了,我再去热热!” “别忙了,给我吧,里面是什么宝贝?” 他伸手拦了她,接过白玉盅。 姜红的液体,清亮透明。拿到眼前时,隐约的一股甘甜醇香的味道扑鼻,干涩的口腔里立刻生出润泽的津~液。 顾云汐站在一旁解释: “晚膳那会儿番卫传话过来,说宫里的娘娘留您用晚膳。想着您可能饮了些酒,就做了这碗葛花安神汤,里面配了酸枣粉。葛花能醒酒,酸枣仁研的粉最可助眠,您喝了它睡觉会安逸些。可是,也不知道您什么时辰回来,已经放冷了……” “又是你亲手做的?” 冷青堂看看手中的安神汤,又看看笑容清甜的顾云汐。 汤虽是凉的,可这会儿他的心越是暖了起来。 “嗯!您尝尝看,不知味道合不合您的意。” 冷青堂在东厂的南院里有独立的小厨房,每次用膳都有专门的厨子为打理。今天得到通传督主在宫里用膳,因而他的厨子相对清闲了许多,只为顾云汐准备了一些晚餐。 顾云汐和萧小慎分别之后回到院子里,没什么事做,索性到小厨房转了一圈。 她惊喜的寻到些酸枣粉和晾干的葛花。想到督主在宫里用膳,饮酒必不可免,于是用手边的材料煎制了一碗安神汤。 这种汤虽然用料少,可火候与水温最有讲究。火候大了,水烧的太过,干葛花的药效就烫没了,届时再兑入酸枣粉的话枣粉便会抱成粘团子,根本在葛花水中化不开。 需用小火把井水烧得半温,边撒酸枣粉边用竹筷子搅拌至粉末全部溶解,后放少许冰糖。水完全烧开后灭火,酸枣汤中放干葛花,盖锅盖。用汤的热气将葛花的药效憋出来。少顷,再把汤中葛花残渣用干净的纱布沥出来。 安神汤大功告成。 眼下秋夜寒凉,汤放得已经没有热乎气了。 “没事……”冷青堂笑着看了眼失落的顾云汐,握了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嘴里尝了尝: “没凉,明明还是温的,丫头放心……” 接着捧了碗,一口气将整碗汤全都灌进肚里。 酸甜入味,葛花特有的甘香萦留于唇齿之间,回味无尽。 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汤已经彻底冷透了。刚才冷青堂善意的编造了个小谎言,说汤是温的,就是不想再麻烦顾云汐跑去重新热。 她关心他,他心疼她—— 明明在宫里没吃过任何东西,此刻冷青堂空瘪的腹中浑然装了满满当当沁酸寒凉的液体,他只觉得胃里阵阵的痉挛难忍。 可他又装出轻松而享受的模样,接过顾云汐递来的帕子擦净嘴,称赞: “嗯,好喝!极品美味!”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顾云汐果然喜出望外,两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里面被烛火点得格外明亮,灿烂如明朗夜空中高悬的星子。 冷青堂搁了碗,目光儒软的直视顾云汐,突然有一丝不舍离去的心意,极想要找些话题与她多聊一刻。可眼下时辰不早,他知道自己又不得不离开。 “好啦,我喝完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听话些,乖乖上床睡觉啦?” 他俯身,让自己的脸与她的距离近一些。 桌上一点朦胧的烛光将压在平帽下的小巧脸蛋衬得无比温润、可人。 冷青堂忽而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极想要伸出手去,捧起眼前这幅清灵剔透的五官,然而理智尚在,冲动终是得以压制。 “安寝吧,好睡……” 他拢住她的肩头轻轻拍打两下,放开她几步走到门口。 “督主,您也好睡。” 顾云汐站在门口目送他回了他的卧房,笑吟吟的合上了门。 同样的时辰,东厂的西院厢房里面格外热闹。早到了安寝的时辰,睡大通铺的番卫们偏偏来了精神头,凑在一块闲聊。话题的中心,自然是新入东厂的顾云汐。 督主收了徒弟,而且还是个年少俊俏的小徒弟,这个消息可是近期在东厂的番卫当中谈论最热闹的话题。 “哎我说,你们都见过咱们督主收的小徒弟没有?我听在正厅伺候的厂役说,人长得那叫一个清秀!” 一个身材矮小消瘦的番卫被一屋子的同僚围在当中,滔滔不绝讲述的同时手舞足蹈,聚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听得聚精会神,眼皮都忘记眨一下。 “我听说他叫云官儿,岁数还不到十六,下午那会儿还去校卫厂转了一圈,好多厂役都见过他……” 另一个番卫插话: “督主的徒弟,那身份可和咱们可不一样吧?他刚一进东厂就搬到督主住的南院去了,根本就不来睡大通铺!” 刚才的矮瘦番卫这时候皱了眉好像在思考,随即跳下通铺,站在厢房中央,神色疑惑: “你说起这个我想起一件怪事,听东厂门卫讲,昨晚督主从贡院回来的时候不坐轿子偏偏骑了马,那轿子里面不知坐了什么人,然后这云官儿就来了。大伙说,横不能是那徒弟坐轿子,让当师傅的骑马吧?我就猜啊,那轿子里面抬的不会真是云官儿吧?” 有人出主意: “你那么好奇,干嘛不问问伺候南院的孙秉,他见天守着督主师徒两个,什么事他不清楚?” “嗨!我怎么没问?那孙秉和哑巴没什么区别,就是低着头,打死不吭声!还有跟随程千户的番卫,那些人的嘴严得很,压根撬不开!” 又有人起哄: “那叫什么话?他一个少年郎坐督主的轿子?他又不是督主凭什么!难不成,他还是个不会骑马的小娘们儿啊!”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立马哄堂大笑起来。 “彭”—— 厢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萧小慎脸色阴沉的站到众人眼前。 番卫们慌忙收了声,纷纷站起来施礼: “萧爷,还没睡啊……” “我想睡,我睡得着吗我!” 萧小慎学着冷青堂的模样背着两手,横眉冷扫在场的一众,狠狠嚷: “你们闹什么闹!精神头足了?明天都给我上校场滚石山去!” 刚才侃得带劲的矮瘦番卫拉拉萧小慎的衣角,嬉皮笑脸甚是讨好状: “萧爷您别生气,我们这不是正说督主的徒弟呢吗……” 萧小慎一把掌打在番卫手上,随后掸掸衣角,嫌弃的白了他一眼: “督主的徒弟,也是你们想议论便议论的?麻利儿赶快上铺,再不睡觉吵到南院的督主爷,看我怎么罚你们的!” “是,是!小的们马上睡,马上睡……” 番卫们悻悻应承,蔫头耷脑的上了通铺躺下,不敢再有轻易吭声之人。 萧小慎在厢房里巡视一周,随后退身离开,回了自己的住处。 萧小慎就住在西院的正房。 天黑的时候,督主那边回来后没有任何吩咐,萧小慎洗过澡打算睡了,却听到厢房那里格外的吵闹。他走出去在外面听了会儿,就听到那些闲的没事的番卫们又在闲侃。本来也没当回事,可是后头他们竟然提到了他的云汐妹妹,而且越聊就越离谱了。 一气之下,萧小慎推门而入,这才把那些爱嚼舌头的番卫们全骂上了床。 督主有吩咐,顾云汐在东厂女扮男装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丁点的猜疑不加约束、不以打消,时间长了也易引发问题。 进屋合上房门,萧小慎长出口气,暗道: 云汐妹妹啊,你这才是来东厂的第一天,东厂里面就起了这样的议论。往后日子还长,一双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我们究竟还能替你保密多久呢…… 萧小慎开始体会到,要替他的云汐妹妹永远保守女扮男装的秘密,似乎比完成督主交代的任何一件困难还要困难得多,毕竟她的模样出落得太过清莹标准。就算真是个男儿,也是那种让人看了就容易想入非非的美男—— 第十五章 抱月酒楼 金秋时节,阳光明媚。幽远湛蓝的天空上挂了几片薄如纱翼的云彩,那种极致明净的颜色总是看得人心旷神怡。 上午,督主冷青堂很早就离开东厂,入皇宫参加早朝去了。 顾云汐用过早餐后便开始收拾屋子。 昨夜一阵秋风,院子里落了一层黄叶。早起那会儿,伺候这院子的厂役孙秉用柳条编的大扫帚清扫了整个院子。 顾云汐准备去街上买些甜橘酱,藕粉和栗子仁。再过些日子便是大羿国隆重的重阳节,她要用这些材料做重阳糕和九品羹。 推门出去先看到院子里面又一层的落叶。秋天就是这样,稍微有点风吹就会掉下一地落叶,怎么扫也扫不干净。 顾云汐从前在幽筑贡院干活干惯了,最看不得一点乱糟糟的地方。孙秉去别处忙他的活了,她不想再麻烦他,就抄起扫帚从院子一角开始扫,又把枯叶拢到竹编的簸箕里面,准备走出南院倒掉。 迎面碰到一身便装的萧小慎,腋下卷个包裹,样子神神秘秘。 顾云汐端着簸箕打量他,看他穿得一身暗红斜襟窄袖短衫,衣襟和袖口处用玄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腰间束玄色祥云宽腰,暗红的长裤扎在薄底锦靴之中。身体外面,罩的是件素白的直襟无袖长袍,头上只用缎带束着正中的发髻,未戴帽子。 平时看惯了他穿官衣,突然间换装,整个人倒是潇洒,平添出许多的英气。 “小慎哥,你这是干什么去?”顾云汐不解的问。 “我也给你带了一套,赶快换上!” 萧小慎不解释,直接将取出腋下的包裹往顾云汐怀里塞。 “干嘛啊?我还要去倒废物呢!” “哎呦你快点!” 萧小慎夺了簸箕直接扔到院墙角,把包裹交给她。 顾云汐打开看,是一套墨青的男装。 萧小慎这时才说: “我的衣服,你换上试试应该差不多。今天中午赵挡头做东请几个挡头吃饭,换便装会方便些。你快点哈,大伙就等你了。” “督主还没回来……” “每回他入朝都要晌午才回,没事,我们几个早去早回。再说他前日不是还嘱咐我多带你出去走动走动吗!” “好吧……”顾云汐又看看衣服,勉强点头。 出去走走也好,正好可以带手买些食材回来—— 看顾云汐只答应没有行动,萧小慎有些不高兴,嘟囔着: “哎!我可事先说好,我是看你除了番卫的衣服就再没男装了,才好心给你我的衣服,我可没别的意思。再说,这衣服根本就是新的,是去年我老家来人带过来的。我一年四季都穿官服,能有几次换便装的次数?” “你真啰嗦!我又没说什么,换上就是了!你等着!” 顾云汐冲他歪嘴扮个鬼脸,扭身进了南院。 很快人就从屋里面出来了。衣服换上了,就是明显的肥大。萧小慎捏了下巴,反复看过,摇摇头: “云汐妹妹,你是该多吃点了!” “别耍贫嘴,快来帮我!” 顾云汐对他摊开胳膊,神色无奈的求助。 萧小慎帮她卷了卷袖口,又弯下腰去,帮她将冗长的裤腿塞进皂靴。再一看,除了人瘦、衣服松垮外,整体还算利落。 顾云汐随萧小慎出了东厂的大门。三番队的挡头赵无极和一番的艾青、四番的白奇英、七番的蒋雄、十番的袁浅已经聚在一起了,大家都是便装。 看到顾云汐和萧小慎来,赵无极白胖的大圆脸笑成了弥勒佛。 这人是性情中人,好交朋友。住在东厂这些日子,顾云汐和他处的挺熟。 “云官儿啊,今儿赵叔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吃饭!” “赵叔,今天什么日子啊,你怎么想起请客了?”顾云汐笑眯眯看着他问。 “告诉你啊,今天是我的生日。昨天兄弟们开小局耍钱都让着我,我赢了不少,这钱就当请客的饭钱,是我回报大伙的!” 这赵挡头,会做人,也会算账—— 他看看在场的人,一手转动两个实心铸钢的按摩球,一手挥动招呼大伙一声:“现在人齐了,咱们走,去抱月楼!” 顾云汐看看左右,诧然问:“赵叔,还有几个挡头呢?” “总要留人看家不是?还有人是因为公务去不了。咱们先去,回来给他们带点好东西,走、走!” 赵无极一声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面的“落茵”街行进。 落茵街是京畿最繁华、最热闹的市井地界。街面很宽阔,两旁各色商户林立,牌匾、旗帜紧簇。也有零零散散的小摊贩扎在路边叫卖不止,往来人声嘈杂,喧闹非凡。 眼下时辰还早,一行人先在街面上随意溜达一阵,陪着顾云汐把她想买的东西都买全。日头正中,差不多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街拐角处开阔的三角地界矗立一座华丽的酒楼,正门上悬挂着匾额“抱月楼”。 走近看,只见雕檐朱红如日中天,上有飞云祥鸟画栋,竹翠的栏杆承接了镂刻菱形纹络的轩窗,户牖上高悬了绫纱的窗幕。酒楼总体高三层,一层散桌,二层雅座,三层是打尖住宿的客房。 众人刚进酒楼,店老板就凑过来打招呼。 此人姓宫,四十来岁,身穿宝蓝锦缎穿金百福圆文的长袍,头戴同色员外帽,帽檐上一道明黄锦缎压边,额前缀有一块水头极润的翡翠。 想来东厂的几大挡头是这酒楼的常客,看到赵无极引众人走进来,宫掌柜急忙凑过去,眉眼见笑。 “赵挡头,小人有礼了。您这是……”上下打量便装打扮的赵无极,宫掌柜面露诧异。 “带兄弟们过来喝酒,人多穿官服太扎眼!” 赵无极笑答,转着按摩球,腆着微胖的肚皮: “老宫,给我们找个雅间!” 宫掌柜面露难色:“几位爷今日来的不巧,楼上雅间全都客满了,不如小人给几位爷在楼下找个安静的地方喝酒?” “那怎么行!”赵无极闻听立马收敛起笑脸,一瞪眼睛: “楼下那么吵,我们兄弟怎么说话?你去楼上找个干净的雅间,把里面的人赶走,有什么事你赵爷担着!” “这……”宫掌柜为难。 看看赵无极带来的人,哪个不是东厂有头有脸的挡头,他一个开店的哪里惹得起? 犹疑一刻后,宫掌柜转忧为喜: “爷先别急,楼上有个宽敞的雅间设了两张桌子,现在被一个公子包下了,他正独自一人在里面喝酒。如果几位爷肯屈尊与那公子共用一个雅间的话,小人这就上去问问他,能否给几位爷让出一张桌子。”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反正他就一个人!”赵无极挥挥手:“快去,我们吃了饭还有要事在身呢!” “是,是!几位爷请楼上请。” 宫老板又一拱手,引领赵无极等人上了二楼,走到楼梯左边的一个雅间的门口。 门关着,听不到雅间内的动静。宫老板扣门,里面才有一记清音回应:“谁?” 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打扰公子,小人是酒楼的老板,有要事同公子商量,能否容小人进去说话?” “……进来!”似乎想了一下,里面的人才答应。 宫老板把门开了很小的缝,整个身体几乎是挤进雅间的。 顾云汐随大伙在外等候。雅间内隐约有对话声音,过了不多时,刚才那年轻男子的声音便升高了八度: “你管我几人喝酒?横竖银子一会儿给够了你,你还要怎样?让你的客人到别处去,快滚快滚!别扰了公子我的兴致!” 门再次打来一道缝,宫老板灰头土脸的躲出来。见了赵无极表情无奈,却又不得不陪出个笑脸: “几位爷还是楼下请吧,小人肯定给爷们找个清净的位置……” “他奶奶的岂有此理!” 不等赵无极说话,萧小慎先火了起来。 就为了这顿,他早饭也没吃,专门给肚子腾些地方,好在午饭时多装点好东西。 如今到了饭点还没吃上东西,他饿得两眼直冒金星,恰巧又听雅间里的人高声叫嚷着让他们滚,萧小慎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一脚踹开了雅间的门。 “喂!你这人别给脸不要脸,有银子了不起啊!爷有的是银子,就要这间房了!你给爷滚蛋——” 萧小慎叫嚣,率先冲进雅间,其他挡头也跟着往里闯,口中骂骂咧咧。顾云汐因为身材矮小,被大伙挤到队伍最后。看不到雅间里人的面目,只听他用愤懑的声音喝道: “仗着人多,你们就这等的胡作非为?!我要是偏不肯让地方呢?!” 吵闹声太大,其他雅间纷纷开门,有客人探头探脑,出来看热闹。宫掌柜不断抱拳作揖,近乎哀求: “各位爷,各位爷!全看小人的薄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顾云汐预感到形式不妙。他们几个前来酒楼的目的就是吃饭,吃了饭还要赶回东厂。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今天是赵挡头的生日,理应高高兴兴,没必要因为一点口角败了兴致。 顾云汐挤进雅间,串到大伙的最前面。 定睛看时,她发现这个雅间确实不小。两张十人座的大圆桌子摆在里面,彼此之间竟然还有不小的间距。除此之外,雅间靠西头的墙边还摆设一组金丝楠木的矮柜子和一架四折的侍女图屏风。 偌大的空间内只有一位年轻公子,端坐在靠窗边圆桌的上首位置。他的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切片,和一把描金的白玉折扇。 他身穿洁净的窄袖子白衣,外罩敞襟的白色无袖褙子。 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却生得极是俊美绝伦。一张美脸如雕刻般棱角分明,肌肤白皙之中有莹莹的光泽流动。两道剑眉清晰高挑,鼻梁玉挺,削薄的唇瓣如若涂脂般红润。 他随意垂着一头乌发,只在头顶正中绾了个髻,用一根月白的丝带随意绑着。一扇窗棂在他的身后虚开,有微风从窗缝贯入,那头飘逸的发丝与细长的绑带随风交织浮摆,煞是轻盈。 第十六章 好香(撩) 顾云汐见到此人先是一愣。看他年纪轻轻,装扮也属风雅,应该算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就算包下整个雅间,眼下客满,一个人霸占这么大地方,硬不让其他客人进来的话确实不太占理。 顾云汐上前两步,含笑向对面的公子拱手欠身,深施一礼。 “这位仁兄,小弟见礼了。今天是我一位叔伯的生辰,想在此间酒楼摆局。其他雅间已经客满了,能不能请仁兄……行个方便……” 顾云汐娓娓而谈,声音谦和。 萧小慎几步上来拽住她,压低了声音: “喂!你求他干嘛!我们这么多人呢,你还怕打架吃亏?” “去!别捣乱……”顾云汐小声回道,轻轻推开他。 年轻公子原本低垂了眼眸,手指头捏着桌上的酒杯辗转玩弄,听到顾云汐言辞中充满无限恳请,“呵呵”抿唇一笑后不紧不慢道: “难得啊!你们这群饿狼里面终于有个会讲人话的了!” 朗朗之声清晰悦耳,在宽敞的空间隐隐荡着回音。倏地,他挑起浓长的眼睫,将一双明亮的眼眸直直瞅准了顾云汐。 这是一双深邃极美的眼睛,颜色分明的眸子里闪动着奇异如琉璃的华彩,与其他精致的五官配在一处,偏又生在那样纤俊的一张脸上,使他如降世的神明,美得令人目眩。 顾云汐怔怔凝视面前无暇美玉般的帅美公子,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心中只会反复说两个字:好美! 她见过督主冷青堂的俊逸,温润内敛如绝世宝剑,将光芒隐于鞘内,透着股子陈酿般淀积的魅力。她也见过明澜的妩媚,五官妖娆却充斥着女气,是一种潺潺的水样阴柔。 而她从未见过哪幅容颜如眼前的这般少年英俊,烁烁其华若琼树一枝,光辉璨璨绽放,全身都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萧小慎听到他们被骂“饿狼”时原本还想骂一句,但是在见到眼前这倾世容颜的瞬间,话到了嘴边却兀然卡住,与其他挡头一样,变得异常安静。 “啪”的一声,众人浑然回过神来。对面的白衣公子已经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绢制的扇面上是副瑰丽的山水图。刚才那记唤醒众人的清音,正是白玉扇骨撑开时发出的响声。 白衣公子手摇折扇,眯眸紧盯顾云汐。 面如芙蓉凝脂,杏眼带波,水粼粼的眸光盛满了羞涩与惊惑。小巧的鼻子下面点樱唇瓣,神韵好似秋水,说不出的轻柔、细腻。身姿窈窕,却着了一套与娟秀体型完全不搭的男服…… 红唇微动,白衣公子略作一笑,意味深长。 “既然小兄弟诚心来求,本公子又岂可失礼?小兄弟请自便吧。” 他敛起折扇一指旁边的空桌子,算是应允了顾云汐的请求。 “多谢仁兄!”她高兴坏了,立马招呼身后:“赵叔,小慎哥,快来!有位置了!” 大家围着圆桌坐下,赵挡头做东,坐在首位。他让顾云汐挨着他,萧小慎便坐在顾云汐的旁边。他这个位置挨白衣公子很近。刚一落座,他就扭头翻了白衣公子一眼,心中除了记恨刚才他不肯让座的事,更多的便是嫉妒他的容貌。同样是男子,凭什么他就那么会长,模样生得如此的俊俏呢? 大伙都坐好以后,赵无极就喊来宫掌柜上酒上菜。很快,十香桂鱼、糖醋虾球、鲜蘑玉笋、盐焗乳鸽、牛肉饼、千层糕、神仙酿,各式酒菜摆满了一桌子。 明明今天是赵无极的生日,他却一个劲给顾云汐的食碟里布菜。直到鸡鸭鱼肉的在她的食碟里堆成一座小山,他才顾上给自己夹东西吃。 “云官儿,你得多吃点,瞧你这孩子瘦的……” “赵叔,您别忙我了,我够的着……” 顾云汐内心很感动。想当初在贡院生活时,同是一屋子住了十多年的姐妹过生日,摆个酒宴还把她当做瘟神一样推得远远的。可身边这些人只和她认识不到一月,就对她相当照顾,有任何好事都不忘与她分享。世人说起东厂如谈虎色变,只有深交才会有所体会,原来人心都是肉长的—— 顾云汐突然站起身,一旁的萧小慎见状拉了拉她:“干嘛去?想方便?” “瞎说什么……”顾云汐推他一把:“我去去就来!” 萧小慎只顾低头啃鸡爪子,边吃边嘀咕:“切!故作神秘,还不是想方便……” 顾云汐下了楼找到宫掌柜,向他施礼:“有劳掌柜,可否借厨房一用?” “小爷您这是……”掌柜惊诧。 顾云汐一笑:“赵叔生日,我不知送什么,想亲手给他下碗长寿面,还请掌柜成全。” “哎呦,不敢当,好说,好说!” 宫掌柜也是感动,亲自领顾云汐到了后厨,把烧得最旺的灶炉分给她用。 顾云汐往锅里兑了麻油,又打了两个鸡蛋。油温了倒去蛋液,很快就摊出了一碟鸡蛋。把锅冲洗干净,重新倒进菜籽油,她一边等油滚热,一边将一个藩柿子放在案板上切碎。 这时油已经热开了。 顾云汐将切碎的藩柿子丁倒进锅中。“哔啦”一记脆响,锅里翻起一拢青白的油烟。顾云汐炒起铁铲在锅里快速翻遍,撒少许糖粉,又倒入之前摊熟的碎鸡蛋,撒一点盐巴,待藩柿子在热锅里面怄出了汤汁,她就把这锅卤汁倒了出来。 另一边的灶上有厨子烧开了一大锅水。顾云汐将一束白面条投进沸水之中,铁抄子反复抄多次,面也煮好了。她用铁抄子抓了熟面,放在冷水中过了两回,将黏黏的面浆冲干净,便将熟面条盛进一个瓷海里面,最后撒上红红的藩柿子卤汁,再拣最绿最新鲜的小葱的葱叶切几粒点缀在卤汁中。 一碗长寿面做好了。 顾云汐将长寿面放到一个托盘里,亲自端上楼,送入赵无极的手里。 “赵叔,今天是您生日,晚辈没准备礼物,亲手做了碗长寿面。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日子像这碗卤汁的颜色,红红火火!” 顾云汐两眸光辉灵动,笑魇灿烂。 “哦!看起来真好吃……”其他挡头探头凑过来,纷纷对那碗长寿面垂涎三尺。萧小慎的鼻子就快扎到面汤里面,不住吞咽口水: “喂,老赵!你光看着它干嘛?倒是快吃啊!你不吃我可不客气了!这可是云官儿亲手做的,你老真有福气!” 顾云汐一巴掌打开他:“你又不过生日。抢什么抢!有点出息没!?” “没,没出息!碰到吃,尤其是你做的,我就没出息!” “云官儿……” 赵无极双目直勾勾的注视面前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激动得半晌不知说什么。 细瓷大海里面可见曲曲弯弯的面条,根根浅白如玉髓,裹在浓郁醇香的汤汁当中。火红夺目的碎柿配以金灿灿的鸡蛋,有细碎的碧绿葱花点缀其间。腾腾热气散开之时,整个雅间都被一股麻油的香气占据。 赵无极的眼底生出一层水雾。肥厚的嘴唇翕动两下,他低头感慨道: “出门在外许多年来,这次是我头回过生日吃上热乎的寿面啊!云官儿,你的手可是比我婆姨的都要巧呢!” “赵叔,您快趁热吃吧!” 顾云汐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他笑了笑,低头夹东西吃起来。 邻桌的白衣公子一直都在独斟独饮。听到赵无极的感慨不做声的一笑,好像是故意接茬,朗声开口: “下厨做饭?这难道不是妇人应该做的事吗?” 萧小慎立马瞪过去:“关你屁事!” “小慎哥……” 顾云汐担心萧小慎惹事,手放在桌下拽他一下,对他摇了摇头。 白衣公子见状挑高了一侧的眉尾,神色得意。虽是没有扭头看过来,可话里话外都在针对顾云汐: “你既然是男子,又为何偏爱灶台上的活计?” 萧小慎气得跃跃欲试,被顾云汐死死拉住。其他挡头也也觉邻桌的白衣男子性子太狂,纷纷放下竹筷子拧眉盯向他。 顾云汐心里生出一些怨气。她本来敏感,最怕自己男扮女装被人识破。明明不想惹事,可那位公子越发不依不饶起来。 不怼他几句,真当她是闷葫芦好欺负的? 想到这里顾云汐板脸扭头,对那独酌的白衣公子沉声道: “这位仁兄如此说话就不对了!人不分贵贱,劳作亦无雌雄之别。我朝女子可入锦衣卫,可作皇廷御医,为何男子就下不得厨房、做不得饭?不说别处,单说这抱月楼里的厨师,哪个又不是男子当的!?” 白衣公子分明听出顾云汐话里带出了微嗔的怒气,没有马上反驳。眼眸轻转,将盈盈波光射向了顾云汐,顷刻间牵起了千分缱绻; 唇角默然勾动,笑容撩起万分情牵。 顾云汐心房剧烈一颤,骤然间灼红了整张小脸。恨瞪了他一眼正过头去,她一声不吭的埋头吃起东西,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神。 这时,耳畔扬起清凛悦耳的声音:“小二,结账!” 瘟神终于要走了—— 顾云汐咽下一口菜,向邻桌偷瞄。见那白衣公子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扣在桌上,立刻松了口气。 走了好,走了好啊…… 正要夹起一片笋,脖子后面感到一股潮热的气息。回头看时,那白衣公子并未离开,不知何时竟然凑到了她的身后,探鼻在她裸露的雪白后颈前嗅着什么,吐纳之间鼻腔喷出灼热的气团。 顾云汐回头的那刻,半个脸颊险些蹭到他的唇上。近距离内她看清了他的眼眸。那是一对与寻常人并不相同的眸色,非棕、非墨,而是清晰浓烈的紫色,气质神秘而高贵。 “好香!真是好香!” 白衣公子不等顾云汐张口惊叫,率先调笑着说完迅速闪身拉远了彼此间的距离,一展白玉折扇遮住鼻梁以下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眯细的两眼,绯波漾漾,笑意潺潺。 此刻,这白衣公子挺身立在众人眼前,将全副欣长且优美的身段暴露无遗。 白色虽是简单的颜色可最是挑人,并非所有男子都配得起白色的衣衫。如今这洁净的色彩与这位年轻公子的身形、品貌搭配起来,倒显相得益彰的美。 遭受如此挑逗,面对这样一副翩翩华美的容颜,顾云汐除了羞怯以外愣是发不出半点火。 她总感觉,他虽是一副浪荡不羁的表情,眉宇之间却存着一股浩然之气,断不像个真正邪肆的恶徒。 ps:藩柿子就是现在人们吃的西红柿! 第十七章 督主的相好(暖) 顾云汐的身边,萧小慎一拍桌面愤然跳起来,右手摸到腰间的刀柄,左手指向正摇扇享乐的白衣公子,破口大骂起来: “你他奶奶的有病啊!给老子安生点——” 话音未落,七挡头、十挡头也蹿了起来,目光狠嘚嘚抵住白衣公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东厂的人历来张扬跋扈,即便换了便装也改不掉本性。 今天头一遭带自家督主的徒弟出来玩,怎可能让她平白被别人欺负? 三挡头赵无极是挡头里面年岁最大的,性格还算沉稳。他的掌心托了那对钢铸的手球,斜目睨向白衣公子,目光生出厉色。 “这位公子,吃完了就快些离开,别存心找不痛快!” 赵无极边说边将钢球握紧,预备那边的公子再多一句,他立马甩个钢球出去,保准砸瘪那浪荡子半张白脸。 向萧小慎腰间悬的绣春刀上看了一眼,白衣公子傲然若笑,“唰”的一声再次敛了折扇,朝赵无极桌上轻点,漫声道: “诸位何必紧张至此?我说‘好香’,指的自然是那碗寿面。我对男人……根本毫无兴趣!” 紫眸翻转,又是有意无意的瞄准了脸色通红的顾云汐。顿时,她脸上的绯色又深一重。 众人语塞。趁此之机,白衣公子走近两步,向顾云汐拱手: “这位小兄弟动不动害羞,真是可爱得很。本公子今日有事在身,就此别过,你我……后会有期!” 朝她轻飘飘丢个媚眼,他摇着折扇走出雅间,朗朗笑声在酒楼里面一路传荡。 “什么东西——” 萧小慎对那道远去的白色背影骂了句,坐回到桌边。 再看身旁的顾云汐,眼神直勾勾的仍然盯向雅间外面,好像是丢了魂一般轻易撤不回来,他急忙推她两下: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他能有咱督主好看!?” 顾云汐难为情的瞥他一眼,微嗔:“我哪有在看?你净瞎说!他自然比不得督主好看……” 说这话时顾云汐自感亏心。她清楚自己刚才不仅紧盯了那道仙然的白衣不放,还暗自惊艳他那绝俊非凡的容貌。况且,那公子与督主冷青堂根本就是两种不同境界的帅美,压根就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她却偏要违心承认自家的督主最好看。 萧小慎忽然一脸谄笑,顾云汐立马警惕:“干嘛?” “好妹妹,你今天务要吃好喝好。只有一样,回去见了咱们督主,千万别把刚才的事告诉他。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遭浪子轻薄,还不得扒了我们的皮啊!” 十挡头袁浅听后“噗”的笑笑,像个含羞的小姑娘扭扭身子,媚声道: “督主待我们是极好的,才不会扒我们的皮!不过啊,我看挨顿臭骂是必不可免的了。” 顾云汐见状眨眨眼睛,表情认真:“各位挡头放心,我回去不和督主说就是了。原本,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赵无极伸臂推开一扇窗子向外看了看,撤了手对众人说道: “咱们也抓紧吃,吃完了回去,时候也不算早了。” 低头把瓷海里面最后一撮面吃完,他心满意足的放了筷子,感激的看着顾云汐: “孩子,谢谢你为大叔做的寿面。你心眼好,跟着督主好好学,总有一天也会出人头地!只要大叔我在东厂一天,也会尽全力照应你。” “谢谢大叔!” 顾云汐对他回报灿烂一笑。 十挡头饮下一杯酒,抿唇挂笑,白净的脸颊掀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虽然我岁数小,入东厂的年头不算久,但是我知道督主对咱们大伙是最好的。别看他总绷着一张脸,对敌手狠厉,但对自己人,那可是推心置腹的信任!” “哎!这话我爱听!” 坐在十挡头身边的是七挡头蒋雄。听到十挡头在夸督主,他眉飞色舞的一拍桌子,向他端起酒杯:“冲你这话,咱俩干一杯!” “喝!”袁浅抄起酒杯碰过去,两人对饮而尽。 “弟兄们,喝酒,喝酒!” 赵无极兴奋起来,继续招呼大伙。 顾云汐并不饮酒,她面带微笑注视挡头们闹做一团,真切体会到一种温馨的家的温暖。就因为有这群爱玩爱闹的弟兄陪伴,今天一上午对她而言比哪天过得都要充实。 七挡头本就爱说,几杯酒下肚又来了兴致。环视左右,表情变得神秘兮兮。 “我和你们讲啊,咱们督主平时不太爱笑,其实并非一个冷情冷性的人。我听宫里的老人儿讲,咱们督主年少那会儿在皇宫里有个相好,只因比督主年长了几岁,被皇上赐婚嫁给了一个大臣,才没能和咱们督主作对食……” “还有这事?你还听说了什么,快讲讲……” “那是几品的宫女?负责哪房?” 花边消息最是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眼下,挡头里面年轻的几人纷纷向七挡头那边抻长脖子瞪圆眼睛,就等他继续往下聊。 顾云汐听得真切。 督主的相好?那就是督主喜欢、并且也喜欢督主的姑娘—— 脑中突的构出冷青堂卓俊逸逸的五官。 放下筷子,顾云汐心里暗忖,那样俊美卓卓的人物如果放在少年时代定是美得玉树临风,可引无数宫女为之脸红心跳。 如此,能入得他的眼的姑娘,又该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俏佳人呢…… 萧小慎看到顾云汐表情专注的想着什么,脸上的笑容正一点点褪下去,以为她不高兴了。于是出言打断众人八卦: “哎!哎,我说你们瞎说什么呢!快吃,吃完了好回去!快点!” …… 吃完饭回到东厂已过正午。冷青堂早就下了朝,正在南院屋里歇着。 顾云汐把一大包的食材放到厨房,就到督主屋里请安。 冷青堂换了一身玄色的便服,未戴高帽,将墨黑的亮发挽出一个髻,正中贯了根素色的玉簪。顾云汐进屋那会儿,他侧身倚在长榻上在看书。 “回来了?”看见她进屋,他放了书起身,眯眼温和的笑: “一下朝就听五挡头说你随小慎他们上街了,玩的可开心吗?” 他目不转睛瞧着一身男装便服的她,神态和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家长看到一天没见面的孩子,闲聊之间处处充满了关切、疼爱之情。 “督主,今天我随几个挡头去了北街,那边可热闹了。中午我们就在抱月楼里吃了饭。嗯,回来的时候带了些食材。下月有节,我想得空时做些点心……” “不错!”冷青堂说着打量她,不禁又失笑:“这是穿得谁的衣服?怪不合身的!” “小慎哥的!”顾云汐低头看看自己,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 “也怪我大意了,只给你准备了番卫的服装。过两天叫裁缝过来,我让他给你多裁两套男孩子的便装。” “多谢督主!”顾云汐答得干脆。 今天的她还真是玩得有些疯了,到了现在还没从亢奋的状态完全平复,两个杏眼里面闪着清浅、明亮的光辉。 顾云汐这些年确实没怎么上街好好玩耍过。在贡院那时,只因她的身体不好,每逢休息日顾妈妈宁愿让她在灶上帮厨,都不会准她出去放风。有时候顾云瑶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会主动要求带她一起出去,所到之处也不会离贡院太远。 冷青堂含笑聆听她滔滔不绝的汇报,见她着实玩得高兴,也就放下心来。 把这丫头带进东厂,一开始他最担心的就是她会住不习惯,处处憋屈了自己。如今所见,她不但住的习惯,还与他的手下们处得相当融洽。 这外表甜美稚嫩的小姑娘,原来却是韧劲十足,可塑性相当的强啊—— 顾云汐一口气讲完所有,唯独没有将那白衣公子的事说给冷青堂。那人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匆匆一过客,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而且见了俊朗成熟的督主,她自然就把那位长相帅美的小公子忘在脑后了。 冷青堂的墨夜双眸凝向顾云汐,里面光辉深邃流闪,尽是些怜爱的情意。 “天暖和是该出去走走,往后入冬冷了,再出去就不那么方便。” “我知道……” 顾云汐也在看他,精致莹白的小脸挂着清甜的微笑,眸光灿烂。 督主年少那会儿,在宫里有个相好—— 七挡头声音仿佛如影随形,又在顾云汐耳边回响起来。 如今所见,这样挺拔俊逸、为人又体贴入微的男子,怎么能不招女孩子喜欢呢? 直视冷青堂的眸光恍而变得迷茫,顾云汐的内心在此时又徒生出许多的惋惜。 如果督主没有净身,也会是个令天下女子为之倾心的男人吧!假如没有净身,他也许就不是什么督主,而我……也不会在贡院遇到他,更不会被他带到东厂来…… 冥冥之中,一切仿若早已被上天注定好了。有些事情,虽是不幸,换个方式去想,兴许还是件非常幸运的事。 “丫头?怎么了?” 再一回神的时候,顾云汐发现自己的身子已被一抹硕长的身影笼罩。 冷青堂站在她的面前,与她的距离已是最近。 刚才,他发觉她突然间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便上前几步,举手正要放到她的肩上摇醒她,却见她在一瞬间迅速恢复过来。 面色一怔,冷青堂空举着手,完全不知何去何从。轻垂微惊的眼眸,他凝视她的萌萌姣好的小脸,目光化得更软。 手缓缓落到她的额边,替她捋顺那里的一束乱发。 顾云汐仍是巴巴儿的望着他,望着他的每寸五官,一声不吭的。 督主他……好温柔…… 无端又想到传说中他那个“相好”,方才那股子疯回来后意犹未尽的喜悦兴奋劲头刹时烟消云散。 顾云汐说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瞧着眼前相貌英挺、举止又文雅的督主竟然不可控制的联想到那个素未谋面过的女子。那刻,她甚至觉得视野里的温润男子有些遥远,有些陌生。 心里徒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如是莫名的失落,甚至像是无缘无故的嫉妒。 可是,为何会有那种怅然的感觉?又为何会对一个完全没有了解的女子心生嫉妒。 顾云汐慢慢低了头,为自己内心那些复杂难言的小情绪感到羞愧。不知不觉,脸庞又燃起一片火霞。 冷青堂好奇又无奈的驻目于顾云汐,牢牢紧盯着她脸上诸多瞬息万变的小表情。 小丫头的心,海底针啊—— 顾云汐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那个……督主,不打扰您休息了,我回我屋去!” 惴惴不安的迈了前脚出门,后脚却绊在了门槛上,玲珑的小身板立刻倾在门框上。 “慢点!今天怎么这么慌……” 冷青堂过来扶她。两手还没挨到她,她就拔腿跑出去了。 他在后面诧异的摇头。 这丫头,今个儿到底怎么回事…… 第十八章 帮她解围(护) 转眼已是九月月末。 东厂,校练场—— 顾云汐正身立在瞭望台的华盖下面,看台下的番队将士们挥汗如雨。 今天是东厂每年一次全军演练,声势最为壮观。东厂督主冷青堂换了崭新的湛青提督服,很早就登上高耸的瞭望台,落座最前位的太师椅上,身后是掌刑千户程万里、近侍萧小慎、顾云汐和一众厂役。 今天的瞭望台上多了三个新面孔,这几人正是永宁宫的掌事公公明澜和他带来的两个侍卫。 西厂正在筹建中,明澜即将任西厂督主。可他本是内侍监出身,武功不精,却得了万贵妃授命,借这次东厂大操演前来观摩。一是学习统军经验,二是更加鲜为人知的目的,即打探东厂实力的虚实。 随明澜而来的两个侍卫此刻分别站在明澜座椅的两侧,观身形架势和精气神都是大内武功中上的高手,而年龄均不过二十,一个容貌娟秀不亚于女子、一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顾云汐向那两人脸上、身上瞥了几眼,暗想: 这明公公的爱好也算奇特了,自身长相妖娆不说,在选人、用人方面也是极挑剔的。观这两个近侍便可见有关他的传闻不虚,他果然最喜欢接触肤色白净、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 瞭望台下,演练已至高潮。 场内入眼之处无不旌旗招展,玄、紫两色旗帜上尽绣满肃然的楷金大字: 司礼监、御用钦差效命、提督东缉事厂。 鼓角齐鸣不止,十番方队轮流上阵,千骑万乘穿梭往复,嘹亮的喊号撼动得瞭望台阵阵颤抖。 紧盯场上人欢马鸣的势头,明澜的眼底浮出一丝精色。 这就是东厂的真正实力?倘若没有做虚隐瞒,这样一只铁甲的力量,确实不能小觑啊…… 冷青堂外表不动声色,眼角余光已然捕捉到明澜脸上种种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等奸佞小人在动什么脑子,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冷青堂自始至终都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一旦动了成立西厂的念头,今后无论东厂如何行事,都再难确取得皇上的绝对信任。就像今天,委派明澜过来打探虚实,与其操练时作假故意隐瞒实力,倒不如来个倾巢而出,从声势上震住明澜,让他找不到有的放矢的因由。 时辰已至正午。深秋时节,这时的日晒最为毒烈,校卫厂方圆百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黄土平地,火辣辣的日头投下来,空场上的人就像在铁板上炙烤的肉难躲难遮,热汗滚滚,没有一丝风动的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尘土与汗腻味道。 顾云汐长这么大就没在这种近乎苛刻的环境里站那么久。如今这一上午过,她早就口干舌燥,浑身汗水沾着沙尘,总是别样的不爽。 幸亏头顶上是浑圆的华盖,她想,如果是向台下的番卫们那样站在校厂的大太阳下面,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她先要昏倒了。 再看斜前方的督主冷青堂,那笔挺的坐姿似乎是经过长期的专门训练养就的习惯无法改除,整个人落坐在太师椅上,硕高的身形就如山峭绝崖般的挺拔、朗峻。 光向他的背影看一眼,就会莫名的怦然心动,随之心底荡漾出点点的幸福与好感。 一阵浪潮般的暑燥气息扑面而来,袭着幽幽的冷香,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香气。 顾云汐静静的嗅着那股香气,眼睛俱被那方湛青色的身影占据。这一刻的她不再感觉燥热难耐。看来,只要是督主在的地方,再苦对她而言也是鲜花胜地,可以耐性子待得住。 明澜的座椅在冷青堂的旁边,他两人中间隔了张专供茶水的小角案。 明澜年岁不大,却早早习惯了皇宫之中养尊处优的生活,哪里受得住暴在黄土遍地的空场里许多时辰。尽管头顶上方有华盖护着,他还是拽出香喷喷的帕子,频频的擦脸、捂鼻子。 十番队演练结束了,冷青堂侧头看看一脸怂样的明澜,尽管心里满是鄙夷,面上却不能带出丁点的情绪,和颜含笑问道: “明督主,您觉得东厂这群队伍,还拿得出去吗?” 听到自己被唤作“督主”,明澜欣喜若狂,可外表总不能太失态。他极力克制内心膨胀的疯狂欲望,虚伪的挑起兰花指头连连摆手: “哎,冷督主,奴才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虽说这西厂早晚都要建起来,谁能领提督一职,还得咱们万岁爷说了算不是?搁我说,这东厂能有今天的势头,那还得说是冷督主您统领有方啊!” 刚在冷青堂面前竖了个拇指,明澜身后背悬宝剑、面如冠玉的近侍上前两步,向冷青堂拱手施礼: “听闻冷督主也是用剑的高手,不才秦钟,想在此地向冷督主讨教几招!” “秦钟,放肆!” 未等冷青堂说话,明澜猝然脸色变厉,转头对下属喝叱一声。随后又换了陪笑的模样对冷青堂道: “冷督主莫怪,这小子是个粗人,不懂规矩冒犯了督主,还望督主见谅。” 冷青堂神情浅淡的勾唇:“无妨。” 萧小慎看出对方似乎有意找茬,忿忿的抱了拳: “在下四品带刀侍卫萧小慎,愿以绣春刀对小兄弟的宝剑,咱俩校厂上去过两招如何?!” “切!”那品貌出众的侍卫傲然挑了挑眉,仰头道: “这刀和剑一个糙一个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有什么好比的?” “你!”萧小慎抬手指住他,气得两个鼻孔都翻起来。 “且慢!” 立在秦钟旁边的男孩五官娟秀,腰间却别了两柄寒光灿灿的大锤。扬眉向冷青堂瞧了一眼,他将精光毕露的目光转向他的身后,翘唇笑意诡谲: “听闻冷督主最近收了一个高徒,不知这位兄弟惯用哪家兵器,可否与我等切磋一下?” “……” 顾云汐被对方别有用心的阴厉目光盯得浑身发紧。她哪里会用什么兵器,就连兵器的分类,各叫什么名字都知之甚少。 明澜转头,勾眼盯住局促不安的她看,笑得花枝乱颤: “云官儿,你跟了这么好的师傅一定是学到不少武功吧?实在叫我两个手下羡慕得很,我代他俩说个人情,你就过去赐教一二,可否?” “……” 顾云汐傻了眼,明公公嘴上说的太好听了,可仔细揣摩他的每句话,根本没有给她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看来,今天自己铁定了要出丑了!怎么办—— 顾云汐急得通身冒汗,偷看冷青堂一眼,他那里背影依旧,坐在太师椅上不摇不动。又转眸望望程万里和萧小慎,两人也是干站着不吭声,脸色阴沉紧绷。督主不发话,他们也不敢贸然多言。 “怎么?小兄弟难道因为自己是冷督主的徒弟,所以看不起咱们,不想和咱们比试?” 还是那个背剑的小子的声音,见顾云汐面露难色,便换了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我,不会武功……”顾云汐窘迫的扁唇,轻喃一句埋了头。 声音虽小,众人却听得真切。使锤的小子立刻面目扭曲,叫嚣着: “什么?不会武功?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道能进东厂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能打,不是大内高手就是从千万锦衣卫中厮杀出来的,你又是东厂督主的徒弟,居然在这儿和大伙说自己不会武功?!” “安宏,不得无礼!”明澜抬眼,含着冷笑漫声道: “人家那是谦虚,不愿意在人前显露真本事,就你们傻到不知进退!” 这原本就是煽风点火的话,他那两个近侍如何听不出来,登时更增长了三分气焰。直接上来左右包抄将顾云汐夹在中间,喋喋不休道: “你真是冷督主的徒弟?” “我们诚心向你讨教,你故意躲躲闪闪就太失礼了吧!” “……我没有……” “你不会使锤不会用剑,那马背上骑猎总该会吧?!” “不会……不会……” “这怎么可能啊——” “你到底是怎么进的东厂……” 顾云汐被接连不止的责问逼得难以招架,委屈又羞愧。她红了眼圈,就快要哭出来了。 “云官儿,本督热得紧,赶快去取个脸帕。” 快要绝望的时刻,猛听到督主那边有吩咐。 顾云汐不敢怠慢,快速应了一声,避开身边纠缠不休的两个侍卫。 这时,有小厮两手端了蛟纹吉祥八棱面盆走过来,举到顾云汐眼前。 她立马会意,动作轻巧的拿起搭在面盆上面铜铸的荷叶边缘处的崭新脸帕,浸到盆中温水里涮了几下,抬了手将毛巾拧到半干。 “督主……” 顾云汐手托脸帕走到冷青堂身前,恭恭敬敬的站好。却见他向这边盯过来,默然扬起脸,薄唇轻展间笑意疏扬。 顾云汐意识到这是督主要她服侍他净面—— 她哪敢耽搁,急忙又向他迈进一步。 头顶的玄纱高帽已被近侍萧小慎取下来。顾云汐握住脸帕,轻轻覆了冷青堂的额头自上而下,逐一擦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和两个脸颊。 清朗的面庞经过温水的浸润,如蒙了水汽的暖玉般俊美、剔透。 凛冽入鬓的剑眉下,深邃如潭的凤目自脸帕落下的那刻再次慵慵挑起,一对闪亮的星眸定定落在顾云汐的柔嫩的小脸上,携染着几分喜色。相比其他的宦官, 她面前的这副容颜更多了几分挺拔与阳刚之美。 目光在如此近的距离内久久接触,顾云汐已在那对点墨的瞳仁里看到两个倒立的小影,那正是自己神色落魄与惊羞混杂交汇的面容。 她顿时浑身微怔,惶然的降低了视线。无以名状的复杂感觉使她面色泛红,心跳一再加快。 第十九章 当众秀爱(撒糖) 净面已毕,冷青堂依然不语,向顾云汐缓缓抬了双手。 脸帕放在水里反复过了几把拧干,她再次来到他的身旁。犹疑一下,她探出手去,慢慢放到他的一只大手上,羞涩而紧张的握住。 冷青堂的手很白很暖,五指纤长。经年习武、久握兵刃的缘故,他的掌心和五个指腹上都生出一层薄薄的茧子,尤像是种岁月沉淀后的特殊印记。 不难想象,从多如过江之鲫的内侍中脱颖而出,一路摸爬滚打坐到东厂提督的位置,手握大权,他应该吃过不少的苦楚…… 感同身受,顾云汐不做声的向那层薄茧上看一眼,为他擦净双手。 脸帕被他夺去,唇角弯动,盛开了体贴满满的笑容。 冷青堂动作娴熟的将脸帕里外翻转后对折,一把拉住顾云汐,把她的身子向自己怀中拽了拽。 “云官儿,你也来擦擦。瞧,正午的太阳毒的很,这张好看的小脸儿都快被烤熟了……” 眸光流转,饱含了无限暧昧与旖旎春意。 场面不知何时出奇的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向他们两个投来惊诧无度的目光。 冷青堂举起两臂,一手捏着顾云汐娇小玲珑的下巴,一手握着脸帕为她擦脸擦手。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却也轻柔倍至,极像是正在为一件稀世的皇家珍宝除尘那样小心翼翼。 顾云汐呆呆的立在原地,被冷青堂那些温柔的手上动作所营造出来的舒爽感觉包围。脉脉温情来的太突然,搞得她完全措手不及。 明澜和他的两个近侍目光死死注视着冷青堂和他的小徒弟,个个瞠目结舌、一副抵死都难相信的表情。 众目睽睽下,冷青堂的神色始终都是坦然自若,脸帕都扔进了小厮手上的面盆里面,素白的手掌还是舍不得放开顾云汐,两手拉着她,拇指的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反复摩挲。冷青堂的大手很温暖也很儒软,被他长有薄茧的拇指轻轻蹭触着,异样的麻酥感频频刺激顾云汐的神经,虽是惊羞却也避之不及。 冷青堂向明澜一伙投去绵长的笑意,伸手取来茶杯,揭开盖子自行饮了两口后抬头看向顾云汐,声音温柔到能把人融化掉: “茶水晾到正好,可以喝了。快润润嗓子,渴坏了本督是会心疼的……” 顾云汐感觉她的督主恍然像是变了个人,那种当众对她流露出全部体贴与温情的亲昵行为使她一时间难以适应,惊羞万状却也沉沦不已。 冷青堂含笑凝睇着顾云汐眼中的惶惑与羞涩,又将茶杯向她的唇边挨了挨,声音柔软,透着叫人再难拒绝的磁性: “喝吧,乖一点……” 顾云汐的身心都被一汪甜丝丝的水浸透,头脑变得一片混乱,云山雾罩之时就被督主灌了几口茶水下肚。 在场的其他人依旧眼睛发直,沉默无语。 明澜和他的两个近侍看得惊愕万状,浑身冷战不断,接连起了好几层的鸡皮疙瘩。 真叫人难以置信,冷督主和他的徒弟,那两个男人……居然共用一个茶杯!这冷青堂外表一本正经,没想到也是个轻狂浪荡之徒—— 东厂掌刑千户程万里在旁边直看得老脸一红,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明白督主这种出格的做法其实是在替顾云汐那丫头解围。 冷青堂刚放下茶盏又意兴阑珊的从角案的果盘里捏起一粒葡萄。 “云官儿,秋燥时节最要牢记多吃蔬果,这样皮肤才能生得更水更透。来,本督喂你,把嘴张大一点!” “噗——” 侧座的明澜原本含进一口茶水,未及咽下喉咙便被冷青堂如此暧昧的声调和动作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一口水如数喷在地上。 “明公公——” 两个近侍顾不上观看旁边那对的表演,慌忙围拢了明澜,又拍前胸又揉后背,半晌才给他捋顺了气。 这算什么?两个大男人,竟然在本公公面前当众调情,你侬我侬?简直恬不知耻—— 明澜憋了一肚子火可又不好发泄。 冷青堂斜睨一眼,笑容呈出几分玩谑。 “让明公公见笑了!本督对云官儿这小徒弟确是爱的很。他天生娇弱,唯独伺候本督却是妥妥帖帖,本督实在舍不得他学武。你瞧,像他这细皮嫩肉的一个妙人儿,舞枪弄棒的糙毁了如此漂亮的皮肤,该是多可惜的事儿啊!” “呵,呵,冷督主说的在理……” 明澜生硬的干笑了两嗓子,正身站起对冷青堂躬身: “时候不早,奴才也该回去永宁宫复命了,就不在此处继续打扰督主的雅兴了。” “公公慢走!来人,送公公一程!” 目送三个鬼魅般的人物远离了校场,冷青堂敛去脸上孟浪不羁的神色,黑眸之中旖旎的情意却是荡然犹存。 “站了许久,累了吧?” 他瞧着顾云汐问,手上还没有想要松开她的意思。 “我还不累……” 顾云汐含含糊糊回答一声,乖乖站在他的身边,任他牵着小手,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睛低垂,轻易不敢与他对视。 程万里在冷青堂背后攥起拳头堵在嘴上,用力发出两声咳嗽,提醒督主是时候注意些了。 这位爷,您也太入戏了!对手都走远了,您就别接着演了…… 冷青堂有些无奈的慢慢放开顾云汐,脸上的热情与笑容没有减损半分。 “你去那边歇会,本督与几位挡头有话说,完了事咱们就回。” …… 明澜和他的两个近侍离开东厂后直接打马扬鞭,一路小跑着向皇宫里赶。 “公公,世人传冷青堂性情孤傲,怎么今日一见和传的完全相反呢?方才你们看他和他那个徒弟,简直叫人倒胃!” 秦钟策马跑在明澜旁边。一想到刚才腻歪歪的场景,忍不住在明澜耳旁聒噪。 明澜冷冷甩了他几眼,暗骂自己的手下尽是些头脑简单的笨蛋: “和你的看法相反,我倒认为那冷青堂恰恰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明知今日我们到东厂的真实目的,不但毫无掩藏还和他的徒弟故弄玄虚,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我们觉得看不下去,撒丫子先跑了吗?!” “明公公,你是说冷青堂刚才那副纨绔狂放的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 明澜没有回答,只在马屁股上加了把鞭子,精致的面容溢出一丝诡笑,使他柔媚的五官看起来有些丑陋的狰狞。 此刻,他的脑中反复记挂的人正是与冷青堂形影不离的小云官儿。 在他服侍他的督主净面净手的时候,明澜曾不止一次的偷窥他那张被整身紫色官服衬得极为白嫩的瓜子小脸,以及那段露在领口外面的修长颈子。 尤其是那双玉手,投进面盆那时立刻有清澈的水花四处撒溅出来,那两只小手就映在荡漾的水波里。至今回忆起来,那诱惑的一幕都让明澜心里酥痒难抑。 他叫云官儿?如冷青堂所言,还真是个难得的妙人儿!可惜了,那样一片嫩叶子似的人物,怎么偏偏就让冷青堂遇到了呢…… 扭曲的内心因为嫉恨而生出邪恶的念头—— “秦钟,去查查那个云官儿的底细!冷青堂说那孩子是贡院那头拨过来的,我们就从‘幽筑’那边下下手。” 秦钟骑在马背上,转头看看明澜,感觉他不像是在说笑,于是重重点一下头: “是!” —— 趁冷青堂和手下谈论公事的工夫,顾云汐把萧小慎见到一边。 “教我射箭!” 她瞪大眼睛紧盯着他,表情极为认真。 “不会吧?”他吓一跳。 “什么不会?现在就去,我们去校场!” 顾云汐的态度火急火燎,拽着萧小慎就往瞭望台下面拖。 “督主没有吩咐,我可不敢!”萧小慎走到一半骤然停住,接着又顺着长梯向瞭望台上爬。 “你给我回来!” 顾云汐是真急了,死死抓住萧小慎的裤带向下拉。 “哎呦姑奶奶,你再把我裤子扯下来!”萧小慎没辙,乖乖转到顾云汐身边来。 “云汐妹妹,你是女孩子,学那些干嘛啊?督主不是都说了,舍不得你习武嘛!” “那是督主给我脸,我自己难道就不知道深浅,还总指望他处处帮我啊!” 想到刚才被明澜手下羞辱的情景,顾云汐委屈又惭愧,直到现在都想寻摸个地缝钻进去。 明摆着,那三人抓住她不会武功却在东厂当差的事实,话里话外的好一番讽刺,表面是冲她来的,实则就是指责冷青堂徇私、无能。 萧小慎不住摇头,依然感觉为难: “你是因为刚才的事不高兴啊?督主不是替你遮过去了?别生气了,没必要与那些小人一般见识嘛!” “督主能替我遮一次,能替我遮掩两次、三次吗?我不会半点武功就进东厂,这点确实就是自己的不足,就该想办法弥补!好哥哥,你教我嘛!” 顾云汐缠着他,两眼对着他不停发光发亮,充满祈求。 “可是……督主才是你师傅,要教也该他来,我哪敢僭越啊……” 萧小慎左想右想,觉得她的主意行不通。 “督主现在不是很忙嘛!我正好没事可做,与其空等倒不如把这段时间先用起来。你先教我,好不好小慎哥哥……” 顾云汐摇着萧小慎的手臂,千求万求,让萧小慎拿她实在没有办法。 他对顾云汐这个小妹妹打心眼里喜欢,这种纯洁的感情最初是在幽筑贡院里萌生的。 当时,这个女孩站在萧小慎面前,一副柔柔弱弱、颦眉楚楚不胜风抚的模样,当时就让血气方刚的他横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 保护她,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 眼下她这般讨好央求,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如此可爱的她呢? “走,哥带你去!可是咱得说好了,练一会儿就要休息,不能硬撑!” “知道了!小慎哥你对我最好!” 顾云汐欢快的的跳起来。 第二十章 她很要强(宠) 顾云汐和萧小慎兴高采烈跑到校场上竖有木靶的位置。 萧小慎拿来一只弓和一拢玄羽箭,将鹿皮做的箭囊子直接垮到自己肩头上,弓交到顾云汐手里。 顾云汐差点被这架弓带个跟头。 第一感受是:太沉了。 萧小慎叉腰笑笑,开始作详细的讲解: “咱们东厂打造弓的材料都是木料里面最上乘的柘木。你看这里,弓臂内侧的贴片是南省水乡特有的水牛角切片,韧性最强的牛筋做弦,最后再铸上最为防潮的桐油漆。这样的一架良弓掂在手里,自然会有些分量!” 讲完了, 他就从背上的鹿皮套子里取了一只鹰隼翎的利箭。 “东厂的箭与军部不同,都是用玄色的鹰翎做箭羽,箭头上还有铸印,在这里,你要记得。”萧小慎手指尖利的箭头,向顾云汐展示上面一排小字。 果然,她看到上面很小的一排篆字钢印:东缉事厂铸。 彼时,萧小慎把玄羽箭放到顾云汐手中的弓上搭好,又帮她竖直了弓竖,摆正姿势: “现在学着我做,两腿分开,步子扎稳——” 顾云汐听话的学着做。 “好,不错,脚下一定要站稳了啊!这手握住弓,这手捏紧箭羽……好,保持住别动!” 萧小慎收了架势,围着顾云汐左看右看,感觉她的姿势没问题了,继续命令一声: “用力拉弦,用力!” 顾云汐随他的命令作动作。 倒也奇怪了!她在台上看底下的将士们拉弓拉得极是轻松,换做是自己做同样的事,怎么这弓就不是很听话了? 凭她用尽力气,那牛筋做的弦也没拽出几寸去。 两臂一软,她实在没力气了。力道松懈的一瞬间,那搭在弓弦上的利箭旋即绷了出去,蔫蔫无力的一头扎进黄土地里。 萧小慎见状安慰: “别急!这弓箭的分量都不算轻,你头回练习手臂上没劲,日子久了就好了。” “没关系,再练!” 顾云汐精神头十足,丝毫没有气馁。接过萧小慎第二只箭,她按照之前他教的把长箭搭在弓臂上,抓了箭羽用力拉弦。 确实如萧小慎所言,这柄柘木打造的弓分量并不算轻。顾云汐一介弱女子,一手握弓一手撑箭实在不算简单的事。只射了三箭,她就已经腰酸背痛,两臂软的好像面条。 在看自己射出的箭,每支都插在前面两米不到的土地里,别说射到靶上的红心,就连木靶的边缘都没有碰到。 顾云汐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擦了擦汗。 萧小慎蹲到她旁边不停安慰: “你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头回碰弓箭就射得那么远。云汐,你不用想的太多。你是督主的人,有什么事他都替你挡着,你自己何必逞强呢!” 顾云汐皱眉直视前方的木耙,又抹了把额头: “你不懂!就是因为督主总替我挡,我才不能生出依赖着他的想法!路是自己的路,要靠自己的双腿走下去。难不成,你想我被督主扶着走一辈子?” 萧小慎挠挠后脑琢磨一刻,不禁失笑:“你说的也对!看不出来,你人小志气倒不小嘛!” “那当然!东厂的人,哪个不是满负豪情壮志?这次你在旁边看着,别管我!” 顾云汐咽一下口水挺身站起来,握了弓继续射。很快,满套子箭射光了,萧小慎吩咐番卫又取来一套,背在顾云汐身上,还指导她如何反手取到背后的箭。 瞭望台上一抹湛青的身影,负手注视正于校场一角努力的顾云汐,蟒袍的长摆被轻风拂到半空,飒飒飘动,两道狭长的凤目里光辉奕奕,眷满的尽是欣慰、赞许的神采。 掌刑千户程万里与冷青堂并肩而立,向督主眸光远瞻的方向望去,微笑着点头: “这丫头好强的很!看来,她不需要爷过多的保护啊!” 冷青堂笑而不语,迈步走下一节节高梯。 “督主!”校场的番卫们看到冷青堂前来,纷纷躬身叩拜。 冷青堂径直来到顾云汐练箭的地方。 萧小慎急忙从沙地上站起来,向督主见礼后退到师父程万里身边。 “督主……” 猛的看到冷青堂来,顾云汐有些发慌,竟忘记行礼。尤其发现他正歪头盯着一手弓一手箭的自己时俊脸上似笑非笑、相当饶有兴趣的表情时,当下羞红了脸。 “想要学射箭?”他双臂环抱,挑凤目直视她的被汗水打湿的小红脸问。 “是!” 顾云汐抹了抹脸,答得干脆。 她这毅然决然的态度与她稚气未脱的小脸放在一起原本不搭,冷青堂看在眼里,越是觉得这小丫头实在可人。 “傻……” “傻丫头”险些脱口而出,他突然意识很多番卫在场,赶快改了口: “傻徒弟,射箭和习武的道理相通,哪有一朝一夕就练成的?来,我教你!” 冷青堂说完走近过来,从顾云汐手里取过弓,一手将她背上的箭套子摘下来。 “干嘛?”她不乐意,伸手拦。 “太沉了,不要背!”他的口吻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把箭套子扔给一个番卫,冷青堂只留了一只玄羽箭在手,一面摆姿势,他一面教导顾云汐: “分腿,注意两脚的间距。左手持弓,肩对准前方的靶位……左脚务要微向里侧倾斜……” 箭上弦,冷青堂特意动动右手的几根指头以引起小徒弟的特别注意,微向前方靶心瞄了瞄,旋即转头对她道: “看这里!以食指、长指和环指扣弦,左臂向前推时右臂向后拉……” 顾云汐站在旁边认真的看。 烈日当头,刺眼的光线打在白花花的土地上,拉出一条雄伟修长的黑影,正端举了弓将弦撑到最满。此刻冷青堂的脸上不苟言笑,微眯了眼盯向目标耙的红心。 眸中顿然闪出凌厉的光芒,这时他半张嘴喊了声:“射!” 松开手指的瞬间玄羽箭化作森白的光直冲出去,御风急驰,径直到目标耙正中的红心上。箭身噌愣愣的乱颤一刻,变得稳固不动了。 “督主好功夫!” “好箭法——” 场上出奇寂静了一刻,众人从愣神状态反应过后,徒然爆发出络绎不绝的赞叹与欢呼。 冷青堂本就身怀绝技,武功底子扎实,射箭对他而言形同玩闹。不过那些正兴奋的鼓掌、助威呐喊的人倒是借题发挥,想要拍一拍督主爷的马屁罢了。 顾云汐讶然睁大两眼,瞪着远处木耙上那支玄羽箭。 “这,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就……” 她结结巴巴小嘀咕,最清楚刚才自己的分神是因为把注意力全用在督主身上。 冷青堂不以为然的笑笑,对她招手:“云官儿,过来!” 顾云汐凑到冷青堂身边,神情惴惴。 又轮到自己表现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番卫围过来看热闹,里面还有她认识的各位挡头和萧小慎他们,她开始忐忑自己会出丑。 “没事,跟着我做。” 冷青堂看出顾云汐的担忧,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侧转身体展开两臂,矫健身形几乎将顾云汐的小身板全副包住。从某个角度去看的话,他这样的姿势就像把她整个人圈进了自己怀里。 清新的冷香气息不断挥散,悄无声息的纳入了顾云汐的鼻腔。 她意识到自己的脊背正贴在一方坚实的胸肌前,隔着几层衣衫,她都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寸肌肤的温暖,已经在那寸肌肤的深处,正突突跳动不止的心。 而这刻的她,又一阵脸红过耳…… “在想什么?” 蓦地,头顶上响起肃然的问句。 冷青堂从她手上力道的改变察觉到她有点心不在焉,声音加重道: “抬头!眼睛要和箭头、目标保持成直线。注意,别眨眼——” 他和她,四只手同握着一张弓,两只大手帮她慢慢撑满了弦。 程万里守在旁边,静静注视冷青堂和顾云汐紧密贴和的一对人影。 眼中,男的高大英挺,女的娇俏玲珑,倒是珠联璧合的绝配,只是…… 隐隐想到了什么,程万里的神色逐显晦暗。 “好!好——” 赞喝声唤醒了陷入独思的千户大人。定神的时候,顾云汐空举着弓,对面的目标靶上钉着只玄羽箭。 程万里难以置信,用力闭了眼甩甩头,睁开重新看去,箭虽没有命中红心,却是刚好射在了耙盘上。 场上的顾云汐得意忘形,正跟着周遭的人们一起高呼,举弓围着督主兴奋的跳个不停: “哇!我射中了!我射中了!督主,我射中了!你看到没有——” 冷青堂弯眼默然微笑,安静的凝视她疯跳疯叫不停,满眼宠溺的神色。 程万里轻叹一声,无奈的摇头,心里明白顾云汐方才那一箭正是他们仁善有爱的督主借助内力,在暗中帮她罢了。目的很单纯,就为搏她一笑,让她多添些成功的满足与骄傲。看情形,她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这位爷,越发孩子气了—— 闹够了,顾云汐又从番卫手里取了支箭,刚要往弦上搭被冷青堂拦住: “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才起劲,还要再练会儿呢!这次我要射对面的红心!” “见好就收,下次再练!回吧,你肚子不饿,本督还饿得紧呢!” 夺了弓箭,他探出食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一戳,颜色极好看的薄唇扬出温柔的弧度。 手上变得暖融融的,原来是他拉了她的手。 顾云汐内心一阵慌乱,刚褪了红晕的脸上又叠起一重颜色。 眸光剪水,辗转不定。她低了头不再看他,手上任由他拉着,像只乖乖的小羊儿被他牵着一路向前走。 番卫自动闪到两旁给他们让出条路,一双双明亮眼睛正盯着他们看,可身边的督主似乎享受得很,带着她步履悠然。 程万里紧皱眉头跟在督主后面,和那肩并肩的一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行走,边走,边发出一两声咳嗽。 才在明澜面前演完戏,这会儿子怎么又腻到一块儿了?我的爷,您别是要假戏真做吧?您的年龄,不说爹,当她叔叔也差不多了…… 冷青堂好像完全没听到千户大人一声紧似一声的提示,只管与顾云汐携手扬长,俊美无俦的面容洋溢着愉悦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 怕疼(只可意会) 从校场回到东厂本营,与督主、千户和挡头们吃过午饭已经是下午光景。 督主心疼徒弟,打发她回屋休息。喝药、洗澡换衣服,都折腾完又是晚间了。 顾云汐头次进校场,面对千军万马的声势,光用眼睛看着也是累人,何况她今天不光站了整个上午,还学了好一阵子射箭。 刚回来那工夫她倒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直到下午泡澡,全身上下每块骨头才是没命的酸疼,特别是两只手臂,举落之间止不住轻抖,几乎连茶杯都端不起来。 无意中张着两只手看,自己吓了一跳。 左手掌心和五根指头不知何时结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透过凸起的白皮,有几个还能看到水泡里面渗着缕缕的红血丝。 右手的情况略好些,没有起泡,只是因一味撑弦,食指上留了一道清晰的紫痕,虽是淤血可也没有完全破皮。 这些伤痕都是上午练射箭强拉弓时磨出来的。顾云汐的皮肤姣好柔滑,受任何一点轻微的损伤立马现形。 她倒不太在意这些,虽是疼却也没到完全忍耐不了的地步。想要做好一件事,确实不是光嘴上说说这么简单,除了自己努力,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如今这点伤痛,已经算是极小的付出了。 想到督主冷青堂的那刻顾云汐身上的疼似乎减轻了许多,她渐渐可以理解督主今天在明公公面前做出许多出格的举动,都是在维护她。 从前他总是拘着一张俊逸的白脸,表情如同他的姓氏那般的清冷,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古板老神仙,着实令她心生畏惧。 进东厂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他是个很爱笑的人。 督主笑起来的样子不似寻常人那样咧嘴或是开怀大笑,只是轻勾精剔的唇角,默然释放出很淡很雅的微笑,带给人极温暖、踏实的感觉。 外面响起“笃笃”的扣门声音。 “丫头,睡没?” 是督主! 顾云汐赶紧披了番卫的外衣去开门。 身子每挪一下就有散架的感觉,她慢慢蹭到门口,打开门。 “督主,您还没歇着?” “刚处理完公事,过来看你。” 冷青堂换了淡青的便袍,右手上是小卷的细麻布卷,和一个羊脂白玉长颈小瓶子,瓶口被红布条缠的木塞封紧。 “你也坐下吧。” 冷青堂落座后朝旁边的椅子偏一偏头。顾云汐听话的坐到他身边。 “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 顾云汐面露为难。手上一堆泡太难看,她实在不想让温柔体贴的俊督主看到。 冷青堂只觉好笑,长如羽翼的睫毛眨动一下,柔柔看住她,声音充满叫人难以抵御的磁性: “快拿来,听话。” “哦……”神色慌乱之间,她老老实实把左手递出去。 他抓着这只瓷白的小手放到烛台下细看,紧皱了眉。 “果然,比我想的情况还严重。你这丫头真是老实,手磨成这样就不知道叫人取些药来。” 他心疼的说完眼睫动动,向顾云汐暼了一眼,动手摘下麻木卷上插的银针。 “督主,你……你要干嘛啊?” 顾云汐顿时五官微拧,晶亮的两眼盯着银针上尖细发亮的针头直打怵。 “自然是把手上的水泡挑破,放任不管,时间久了就会变成厚茧。” 冷青堂手执银针,将针头在蜡烛的火苗上反复烧了烧。 顾云汐好奇的问: “督主,你怎么知道我手上起泡了?” “学过骑射的过来人都知道。” 顾云汐用右手拖着半张脸颊,手肘支在桌面上,注视冷青堂将烛台拿近些,随后握了她那受伤的左手,用针头把上面的水泡逐个挑破。 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烛火下,冷青堂垂着眼帘,长且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神采。他的五官本就生得俊美无暇,如今安静做事的模样更为美好,总叫人忍不住向他多看几眼,接着心房微颤。 倏然之间顾云汐意识到屋里静得出奇,这让人多少觉得不自在,于是她开始找各种闲聊的话题。 “督主,你几岁开始习武?” “六岁。”他头也不抬的回答,继续忙手里的事。 “你的师傅是谁?” “东厂前任督主。” “他叫什么?” “边默琲。” “那他现在在哪?咱们东厂也像宫里那样,有到岁数放归的说法吗?” 冷青堂再没回答,俊脸上的表情沉浮不定。长睫眨眨,指尖上狠狠用力。 “哎呀!疼——” 顾云汐感觉到左手掌心传来的异常锐痛,忍不住一声尖叫,下意识将手往回收。 冷青堂死死拉住,沉声道:“别动!血水挤出来了!” “疼死了!督主您能不能轻点……”顾云汐撅嘴,委屈得两个眼圈发红。 疼?”冷青堂诧异,抬眼看她难过委屈的小脸:“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怕疼。” 似乎想到某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冷青堂眯起眼,笑容浮出几分狡黠。 “本来嘛!我这个人除了怕疼,其他什么都不怕。” 顾云汐痴痴的笑,看着督主在她的手涂上药粉,再用细软的麻布条包好,却对他别样邪谑的笑完全没有留心。 偷偷抬眼望向顾云汐,见她浅垂着杏目,一双水汪汪的美眸被摇曳的烛火映衬得明亮清晰,那副天真无邪、着实惹人怜爱的模样反倒叫他觉得自己因为一句话就开始了各种浮想联翩的思想,是多么龌龊,腌臜。 轻咳一声,他放开顾云汐的左手,正色道: “这只好了,把那只给我!” 顾云汐把头调整,将她被自己半张脸颊压得热乎乎的右手伸向他。 “呦,差点就被弦割破皮儿了……” 看到指头上醒目的淤血痕迹时冷青堂表情凝重,沉声责怨: “不是嚷着怕疼吗?忍了一天就不疼了?!” “嘿嘿……”顾云汐知他是好意疼惜徒弟,傻笑起来: “当时校场上那么多人看我射箭,还在为我叫好,我一高兴什么都忘了……” “你的身子刚调好些就想逞强?” “我不是逞强,我就是不能受明公公取笑!不就是拉弓射箭吗?我承认我不会,那我好好学还不行嘛!督主,我还想让您教我习武!” 冷青堂摇头,笑意轻柔: “你现在的岁数,已经不适合练武了……” “啊?那怎么行啊!” 顾云汐表情焦躁,不服气的歪起脖子,声音忿忿: “瞧上午他那两个近侍不依不饶的劲头,还有那明公公话里话外都在帮着他们两个敲锣边,我到现在想想都来气!” 冷青堂不以为然的浅笑: “理他那些浑话做什么,女孩子骑得马拉得开弓就已经够了。真想学,没事时候我教你些防身的招式如何?” “好!” 顾云汐爽快的答,表情立刻转怒为喜。凝视督主一刻,她的表情毅然决然: “督主,我是您的徒弟,可我不想总受您的羽翼保护。从前您告诉我,路要自己走,我随您来东厂就是要让自己变强,让别人看到我的时候就会羡慕的称赞:瞧,他是东厂冷督主的徒弟!” 看她两眸中繁星闪烁般的奇光异彩,冷青堂震惊,心底也在暗暗感动。他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能够说出如此有志气的话来。 关心则乱,看来是他顾虑太多了! 这丫头,内心很强大啊—— 冷青堂略向顾云汐那边探身,直视她清亮明净的双眼,神情也是难以言表的笃定: “丫头,你也要相信,我绝对护得住你!只要你想,任何时候,我都会护你!” 倏然一刻的沉寂,四目相对—— 冷青堂的眼中映了张清纯可人的小脸,细眉温柔淡淡,琼鼻樱唇,睁大的杏眼中眸光如水,晶莹潋滟。 此刻,这副娇俏单纯的五官偏偏又带上股子倔强的劲头,轻灵却也诱惑。 顾云汐的视野里全是督主琅华绝俊的容颜。眉如墨画,修长入鬓,鼻梁高挺,唇若薄削,轮廓分明白皙的脸!顾云汐贪恋的看,深陷于他的璧玉无暇之美中。 屋外突如其来一阵风,刮得门“吱呀”微响。 两人俱是回神。 顾云汐颌首低眉不吭声,眼中琉璃光辉闪烁不定。 冷青堂动动唇角,恍是昙花一现的笑过,动手拾掇桌上的麻布条,又盖好药瓶的木塞子。 “药上好了,明天手就没事了。保险起见,双手最好先别碰水。歇着吧,我回去了。” 药瓶和缠布留在桌上,冷青堂起身准备离开。 “督主,我送您。” 顾云汐跟着起立,用力太猛,关节疼得她呲牙咧嘴。 “怎么了?”。 “没事没事,上午练箭劲用大了,膀子疼,睡一宿就好了。” “坐下,我来给你按按。” 想了一下,冷青堂移步回来,挽了袖口招呼顾云汐坐下。她却吓得后退几步,拼命摇头。 “不要了!督主,您也忙一天了,早点安置吧……” “快点,松松筋骨总归会舒服些。” 举手之劳的事情,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他拉她,她却躲。 “我,我……别扭……” 她忽而垂眸,支支吾吾,花样晶莹明媚的小脸急得变了颜色。 冷青堂的表情微凝,了然的笑笑: “随你吧,我回了。” “嗯……” 顾云汐含糊应着,再不肯抬头。 “关门睡吧。明天还觉累就别跟我跑来跑去,好好歇一天。” 冷青堂已走到门口,却忍不住回头。 “丫头,你才来东厂一月倒是长大不少……” 长大……? 像是石砾落入透澈平静的湖水,漾起粼粼的涟漪…… 蓦地举头,正看到那条欣然华美的背影。 顾云汐愣愣站在门口,满头散开的青丝迎着风动,在夜色之中娓娓的飘舞。 手捂胸口,她清晰的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烧得滚热,“咚咚”跳动着,一刻难宁。 长大,就是将一个人装在心里。每当想起,心就如受惊的小鹿,乱跳不停—— 第二十二章 到底是谁 十月初—— 顾云汐和督主在校场上习武练箭有些日子了。 这些天,冷青堂开始对顾云汐刮目相看。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外表娇软,内里却有股子铮铮好强的劲头,像是蒲草,纯真质朴却韧性十足。 上午,冷青堂传授给顾云汐一些简单的防身术。 冷青堂将“反扣擒拿”式教了顾云汐两遍,她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唯一的不足,就是反复演练多次她还是有些放不开招式和步法。 一式过后,顾云汐趴在地上。地面垫着厚厚的黄沙,松松软软,人倒上去并不会摔伤。 “再来!再做一遍!” 冷青堂走上来,从地上拎起顾云汐,表情肃然。好几次,她明明有反杀的机会,可她就是不肯对他下手。 顾云汐喘了口气,重新摆好架势。 督主左掌侧袭,顾云汐举右臂应击。掌法凌空一变,督主身形转到顾云汐背后,右手抓住她的肩头。 顾云汐脸色一崩,急扭左臂,以手去扣督主的右掌,继而身形反转,与督主脸对着脸。 接下一式便是蹬腿向他踢出。 与前几次一样,顾云汐又是迟迟抬不起腿来。 “踢过来!踢——”冷青堂现出几分急躁,大声命令。 “督主……我不敢!” 顾云汐很老实,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为何不敢?”冷青堂暗自感觉好笑。 “您是督主!”顾云汐仰视他,不假思索便答。 “这里没有督主,在你面前的只有敌人!” 冷青堂愤然抬起左手,五根铁硬的指头锁上顾云汐的咽喉。小脸旋即神色一变,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吟。 “像这样,你已经死了!”冷青堂睇向她,沉声告诫。 心性淳善良是件好事,可该狠时不狠,人就会有性命之忧! “云汐……知错了!” 顾云汐艰难举头,一句话从喉咙里吃力的滚出来。 冷青堂松了手,看见顾云汐满头大汗,新上身的墨绿劲装摔得脏兮兮的,浑身上下像足了一只泥猴,心顿时软下来。 “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洗洗,换身衣服。记住,关键时刻出手对敌出手,务必将其置于死地。一旦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死的人就是你!” “多谢督主教诲……” 顾云汐点点头,眸中光辉璨璨,对督主感激又敬畏。 凝着前面那张遍布灰尘和汗水的瓜子小脸,冷青堂缓缓抬手,将顾云汐额边一缕粘着汗水的乱发捋顺。 柔软的青丝裹着汗水,滑过素白的指间,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奇异微妙的触感使冷青堂心头漾起一丝微痕。随即握了她满是汗水的小手,他对她柔柔一笑: “走,回东厂吃午饭。” —— 顾云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过头了。 天早就大亮。急匆匆擦了把脸,她咬了口点心就飞奔去了东厂正厅。 督主正带了一干人往外走。 “我不是叫你歇着吗?” 看到顾云汐慌慌张张跑进来,冷青堂神色诧异。 “督主这是去哪儿,带上我!” “去昭狱提个犯人。那里血腥气重,你去不了。” 他体恤的说,看她嘴角贴着点心渣不觉失笑,掏出帕子帮她擦干净,又替她把穿得窝囊的官服整利落。 顾云汐蹙眉看他,逞强道: “我都吃了好长日子的药了,身子大好了!” “别逞能,安心再养段日子吧!” 她摆出忿忿不甘的小模样在冷青堂看来简直太过可爱,忍不住抬了手,在她气鼓鼓的半个脸颊上轻掐了一把。 “听话,我一会儿就回!” 无奈被甩,顾云汐只好独自回了南院。 坐在屋里闷闷不乐,随手拿来一碟瓜子剥,丢了皮,只留下瓜仁放到干净的茶杯里。 她预备过些时候再掺上前几天街上买回的杏干和黑麻仁,拌上糖霜捣碎,便可做菱藕羹的调料。 督主不在,小院里静得发慌,就连外面的梧桐树上落下一片叶子的声音都是清晰可闻的。 昭狱? 兀地想到大姐顾云瑶的嘱托—— 她的相好,花把势赵安不是就被关押在昭狱里面吗? 大姐托我有机会找到他,今天正是现成的机会! 顾云汐坐不住了,扔下正剥得一半的瓜子仁,又认真思忖一刻,溜出了房间。 —— 东厂昭狱设在厂外几里之地,四处偏僻荒芜。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皮鞭猛抽混合骇人的嚎叫,频频从黯黑的一角传出来。 那处牢房的铁门旁边,正熊熊燃烧了一炉炭火。黑暗中,火苗艳丽横肆,如怪兽狰狞,张牙舞爪。 石壁僵硬而冰冷,四处密不透风,污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死亡气息。 时辰恰恰是天空清朗的早晨,可明媚的阳光无论如何也无法透过这间没有一扇窗户的密室。 “咳咳……冷青堂,你残害忠良、祸乱朝纲,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吗你……” 人形铁柱上面,一个鬓角斑白的老者被五花大绑,刚刚吃了鞭子,此时,他全身的白色中衣已是血迹遍布。 但他的骨头偏偏硬的很,冷青堂才挥手让狱卒停手,他借着喘气的工夫立马啐口血痰,继续破口大骂。 连日酷刑,水米未进,就是铁打的人都难以招架,何况是花甲的老人。骂是骂,声音已经含糊、羸弱了许多。 “钟大人,你早些认罪画押不好吗?你我清净,我也给您一个好解脱,何必相互耗下去?” 冷青堂身穿干净的青白色麒麟祥云紧簇提督官服,倚在铺垫兽皮的贵妃榻上,轻启凉薄的嘴唇不紧不慢的说,目光全然专注于手上的鎏金翡翠扳指,压根不曾抬头正视犯人一眼。 掌刑千户程万里站在贵妃塌旁边,神色严肃,腰间别着短戟兵刃。 钟大人用力呼吸几口,昏黄的老眼瞪到极限,几乎快要撑破两个眼睑。此刻他的情绪极度亢奋,额头与颈子上的经络根根凸起老高,整个人看起来更向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你让本官认罪,本官如何认罪?本官为朝廷效命三十载,为人臣子,清正廉洁。你这阉賊居然污蔑本官结党营私、收取贿赂、与地方官吏联合卖官鬻爵?哈哈,简直可笑之极!凭你这无根的阉人,也敢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忠良!” “诬陷?” 冷青堂阴阴怪笑,微挪俊朗挺拔的身形,抄起贵妃榻前长形条案上几页纸。 这些纸张都是那个被绑的钟大人写给地方官员的信件,内容大体是受某某财户之银两,向吏部推荐财户之亲友入朝为官事宜。 修长的手指依依拂过信件,目光再次浏览上面字迹之时冷青堂自己也觉有趣,不免漫声轻笑起来。 他比眼前被缚的钟大人更加清楚,这些作为定罪凭证的信件,全部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冷青堂从小钻营书法,各类笔法稍加研究,他都可临摹得出。 这回对付吏部侍郎,他可算是放足了不下五年的长线。而钟老头做事滴水不漏,愣是让东厂抓不住关键的把柄。 冷青堂决定收线,他等不及了。于是为了凑证,他把自己藏在暗处的能耐用上了。 “的确,是本督诬陷了钟大人……” 倏地话锋转变,冷青堂不想再和这个苟延残喘之人继续打哑谜。 可钟大人一听这话急了,立刻变成炸了毛的老公鸡,竭尽全力向冷青堂这边扑腾,一双被绑在铁柱上的手脚猛烈乱刨乱蹬,那股子出奇惊人的邪门力气不禁让冷青堂开始怀疑,这人莫不是受了太多的刑罚,身体抵不住的回光之兆? “冷青堂,你个阉狗果然有手段!居然伪造公文来诬陷朝廷命官啊——” “放肆!” 这钟老头一口一个“阉賊”、“阉狗”骂的实在不堪入耳,旁边的狱卒立时挥臂,刚要甩鞭子被千户程万里几步上前,一把夺了去。 “他妈的老贼!我让你骂!让你再骂——” 程万里下力抡了几鞭子,钟老头被抽的“嗷嗷”乱叫,伤痕累累的枯朽身躯上血花四溢。 “诬告……你也尝到这滋味不好受了?” 冷青堂终于从黑暗之中慢悠悠的站起来,步履从容的走到铁门那处的炉火旁。 “那么十年前,因钟大人上书谗言而被逼死的郑国公和前任东厂督主,他们受刑时的心情,又该如何呢?” 森寒话毕,他微微侧转阴气戾戾却俊美无暇的脸,鸷毒的目光投向徒然失口不语的老者。 姓钟的老头半张着嘴,惊恐愕错的眼神紧盯在冷青堂的面容,伫止不动。 郑国公,大羿国的封疆大吏,曾经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却成为全族遭受灭门悲剧的起源。 “你……” 钟大人憋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写尽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与无措。 冷青堂不过是一介宦官,何来的胆量,居然敢伪造公文证据,蓄意陷害朝廷命官。 而且,为什么,他居然提起十年的那件事? 钟大人只觉整个牢房的气息在瞬间凝结了,明明烧着热气腾腾的火炉,可这四壁严密的空间温度却在此刻骤降,变得比冰窖还要冷上三分。 安静一刻,钟大人颤栗无度的声音再度于牢房内无力的响起: “你,冷青堂……你,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冷青堂傲然清笑,朗朗之声中透着刺骨的寒凉在阴郁无边的牢房里久久回荡。 “二十三年前、白水关……大人可还记得?” 他咬牙饮恨,一字一句说完,终于转过整张脸,正对铁架上的血人。 俊逸卓绝的五官渗透出浑然天成的贵胄气息,神韵清凛,却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摄人气场。 此刻,彤彤跳动的火光染红了他的两眼,眸光猩亮矍铄,使他看上去仿若一头触到逆鳞、即将爆发狂性的猛兽—— “大人自说为官三十载,算来也曾侍奉过大羿先皇!受君恩许君命,因何做出背叛倒戈、斩尽杀绝的恶事?!” 铿锵落地的质问如雷贯耳,老者猛然屏住呼吸,眯起昏花的老眼极仔细的打量对面无俦华美的容颜…… 难道—— 骤然想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不会……”钟大人似乎收了极度惊吓,频频摇头,仿若自语。 冷青堂目光转移,盯着面前的炉火,冰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只要你……把二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写出来,认字画押,本督……可放过你一家老小!” 老者似是被恶灵附身般全身剧烈抽搐,一口鲜血喷得老远。 冷青堂早已看出情况不对头,利索的转身避开。那老头的一口热血如数喷到了滚烫的火炉子上。 “哔啦”一声,血水被火苗烤成几拢白烟,挤压翻卷着升空去了,污浊的空气里又多了股腐臭的气味。 程万里扔了带刺的皮鞭,凑过去认真检查过后,转身向冷青堂施礼: “启禀督主,老头子受了刺激,心肺爆裂死了!” 冷青堂摆手,神色毫不在意,仿若做这事早已轻车熟路的轻松: “算了,横竖也逃不过这回,过会儿用他指头在公文上按个印。尸体还要做做样子,连同家眷明早一起推到闹事口斩首示众——” “属下遵命!” 第二十三章 拿你当宝(告白) 昭狱—— 牢外声音嘈杂。 “哎呦!小哥儿,你没事吧?” “怎么了这是?快抬他起来!” 程万里拉长了黑脸,皱眉对外面嚷: “这是何人在此喧哗——” “回千户大人,东厂来了个小兄弟,一进昭狱人就坐在地上不动弹了!” 冷青堂面色骤变,推开程万里疾步冲出牢房。 阴沉晦黯的光线里围着三两个狱卒,中间是个身形矮小的人儿,那身色泽绛紫鲜明的官服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东厂的番卫。 此刻他坐在潮湿污秽的砖石地面上,宽大平帽下袒露出病态惨白的小脸。 “云官儿!” 冷青堂分开狱卒凑到她身边蹲下,不明白她怎么会从东厂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她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状态安静的吓人。那双清浅澄澈的杏核眼在此时此刻已浑浊一片,看不见任何神采,而那对深棕的眸子还死死对准了牢门的位置。那后面,正是才死不久、身子还未完全僵硬的老东西! “云官儿?……云官儿!” 冷青堂颤声叫了句,额头惊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将她搂进怀中,她的身体瞬间颓靡,突如消融似的整个倒下去。 原来她早就昏过去了,只是睁着眼睛。 “行了、行了,没你们的事!都散了吧,散了!快去把里面的尸体抬下来——” 程万里硬声驱散了围观的的狱卒,手指牢房铁架上的钟老头。 顾云汐并不是刚到昭狱。她是按照一个经常往来与东厂与昭狱的厂役的指点,一路靠自己的两脚走来这里的。 凭着身上的官衣毫无阻力的进了昭狱之后两眼一抹黑,她又询问狱卒这边是否关着一个叫赵安的男人。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经过认真的核查,狱卒都确认昭狱目前没有任何赵姓人受押,并且近三个月也没进过什么姓赵的犯人。 这就怪了,难道赵安人不在昭狱。 顾云汐左思右想,不明所以。莫非之前督主欺骗了云瑶姐?可是赵安不在昭狱,人又能在哪里呢—— 大姐交代的事没能落实,顾云汐心里不是滋味。原本要回去,豁然想到督主就在此处,于是问明狱卒,由他引路来寻督主。刚刚赶到审问钟尚书的牢房,正赶上他情绪激亢,如困兽垂死,面目狰狞。 浑然一口鲜血喷得老远,正落入顾云汐的视野中。继而,她看到无数金星在自己眼前乱晃,一阵强烈的目眩神迷以后,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时分顾云汐正枕着一方温暖坚实的胸肌。周遭空气清新,耳边马蹄踏响声声不断。 气息紊乱,呼吸时所能闻到的俱是从他身上独特的冷香味道。 “督主?” “醒了?好点没有?我带你回东厂。” 冷青堂淡然低眸,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拦她腰的力道稍稍加重。 马跑得并不快,只是略微抬了四蹄,在地上做最缓速的踢踏。他却担心,就算这样的马速也能把怀里娇小虚弱的身子颠下去。 千户程万里紧随督主的马后,看督主与顾云汐策马同乘,湛青的刺绣蟒袍云袖上下翻飞,在空旷的阳光投射下格外醒目。 这位爷,在监牢里面还神形厄怖,气焰嚣张恍若要食人的妖魔魍魉。转眼见了顾云汐,又变得温润体贴好似风采偏偏的贵公子。 偏偏是平日里淡漠寡言、清冷疏离的一个人,竟会对顾云汐表现出完全没有原则的宠溺与呵护,难道仅仅因为她是那人的女儿……? 一到东厂,冷青堂便护着顾云汐直奔南院。 厂役孙秉正拖着长把扫帚清理满院遍地的金黄落叶,看到督主横抱着他的俊俏小徒弟一句话不说,突然扎进了屋,很是诧异,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跟过去。 “督主回来了,她这是怎么了?” 这院里里面知道顾云汐是女儿身的厂役只有老实木纳的孙秉。当初她刚来东厂的第一天,还是他亲手送来的官服。 “旧症犯了!药煎了没?” 冷青堂头也不甩的问了孙秉一句,直接将顾云汐按到床上。 冷青堂生的白,如今被顾云汐的状况吓到,本来白净的脸色显得更白一重,简直就是惨白。 这张肃然紧绷的白脸看得孙秉惊心动魄,忙不迭的答: “早上的药还有,我马上去热!” “什么?这丫头早上的药没喝?”冷青堂诧异,转头又看床上的顾云汐,生气却又不想对她爆发。 “我起晚了,所以没顾上……” 读出督主隐埋的不悦神色,顾云汐懊悔,垂目吐了吐舌头,又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冷青堂见状坐到床头她的背后,用自己的上半身给她当靠垫。 “人不大还挺能逞强,我不是嘱咐你别跟过来,别去昭狱,你听师父的话没?” 冷青堂一壁用软绵绵的语调斥责,一壁卸下套在她身上最外层的紫色无袖直襟褙子。 “您既然是我师父,自然是师父在哪,徒弟便跟到哪。” 知他不是真生气且是委实心疼她,顾云汐撅着小嘴娓娓的说。 原是撒娇的一句话从她嘴里倾吐出来,倒透着拳拳不服输的刚性—— 冷青堂顿时心软。 想来这丫头也算可以了。自打来到东厂都是中规中矩、言听计从。明着都知道她是督主的徒弟,她却没有因此显露出丝毫娇纵张扬的势头,更没向做师父的他争取过任何宽待。 倒是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的坚强。 本来带她来东厂只是想留一方安全、寂静的角落给她,让她能够静心修养,把那见血昏的痼症治愈,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却不想他的这点小私心、小宠护,居然在她心里演变为如此沉重的负担。 干张了嘴,他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认真想了想,语速和缓的劝慰: “欲速则不达,丫头,你那十几年的老毛病可不是几副药就能去根的。再耐心调理半年,我保证一定会全好。” 展开纤白的十指,他为她按摩肩头、后背,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 这次,顾云汐没有躲闪。想是犯了痼症,现在的身体犹如灌铅,确实难受得紧。 她轻轻合了眼,尽情享受被他这样按着。 药热好了,孙秉端了碗进屋,正看到顾云汐靠在督主怀里。 默声把药碗送到督主手里,孙秉低眉顺目退到一旁,注视顾云汐喝完药,把空碗接回来后安静的退出了屋子。 药汤子进肚半晌,顾云汐冰凉的身体渐渐转热,脸色恢复如常,额头、鼻尖慢慢溢出一层细汗。 冷青堂如释重负,长舒口气。 “困吗?”他垂眼看,轻声问她。 顾云汐枕着他的胸膛,用力摇头。突然她想到什么,抬起头,眼神直直望向他: “督主,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怪病?” “……” 冷青堂内心紧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督主,是你收养了我,你见过我的父母吗?我好想见到他们,亲口问问他们,为何上天待我如此不公平,偏要让我受病痛的折磨……” 声音缥缈如烟絮,饱含着幽怨与悲伧,无不使人恸容。 再奸再恶之人,内心深处也会有个最为柔软儒弱的小角落。况且,冷青堂自认他并非十足的穷凶极恶之徒。 之所以不择手段、阴谋、阳谋双管齐用,不过是利用自己现有的身份和手中的权利,向那些曾经带给他和她、以及他们无辜家人血腥杀戮的罪人复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哪怕这条漫漫无期的复仇之路会把自己的内心染黑,从此双手沾满鲜血、成为恶贯满盈的厉鬼,也在所不惜—— 一时沉寂,冷青堂静静搂着胸前娇好玲珑的曲线。俊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的流露,凤目之中星辰如曜的光彩黯然失色,像是覆了灰尘的无底枯井,丝毫没了生气。 她本是降生于国公府邸的小郡主,打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合该享受万千宠爱、出入众星捧月般的傲娇,如盛放吐蕊的牡丹花,翩翩惊鸿,前途一片锦绣。 若非十年前的变故,她如今的年纪更是诸多世子公子所倾仰、爱慕的对象。断不会因为十年前那一整夜的血腥屠戮而受到强烈的刺激,从此没了五岁前的任何记忆,又落下见血昏的后遗症。 该如何告诉她,使她命运骤转,被视作废材草秸随意磋磨践踏的真凶,正是他—— 怀里的顾云汐身子辗转,侧脸靠到他的胸前,弯长浓密的睫毛抖动两下,认真望向他,好似是个心怀坚定信念的使徒仰视着救赎她的天神,表情虔诚而恭敬。 忽然她对他柔柔说了句: “督主,你对我真好!” 他甚为感动,立刻低头去看。 只见投过来的一双杏眸里面波光粼粼,亮晶晶泛着层薄薄的水气。 是她发自内心的肺腑倾诉—— 她感念他的好,贪恋他的温柔,她不管别人的眼中如何看他。总之,他的体恤宠护令她心跳不已,甚至感动得要哭。 “丫头……” 悲戚凝重的气氛使冷青堂的眼里染上些微的红色,可他极力控制着不让情绪轻易释放,狠狠咬牙隐忍的同时,鬓角两旁的太阳穴硬鼓鼓的,将额头浅薄的皮肤撑得老高。 永夜的黑眸中有深邃的暗流涌动,尽是道不清的酸涩与纠结。 你对我真好—— 为什么对她这样好?难道只为报恩,只因她是她的女儿……?又或,在这样的“好”里面,还掺进一丝复杂难言的情愫……? 冷青堂深知,如今的自己不应随意分神,就该像个任重道远的苦行僧一样只为一个目标而活,理应抛却所有感情。 然而,她却像个独立在山巅顶峰的雪莲,清凌且婀娜,令他产生过太多次的情不自禁,极渴望将这朵亭亭的小花捧在手中—— 清冷的眸里骤然烧灼了一团火焰,使他的眸光再次被点亮,绽放出咄咄的神采。 平视前方,冷青堂的声音幽柔,充满引人沉沦的磁性: “丫头,这世上从来没有孤单的人。任她是强悍、是卑微、是柔弱还是渺小,总会遇到那样一个人,懂得真心疼她,呵护她、爱惜她,拿她当宝。 你所经历的痛苦、噩梦已经过去,不用再怕了。以后的路上有我陪你,我会扶你、护你……” 半晌没有回应,他诧异。 莫不是自己的直白表露太过唐突,把这单纯的小丫头吓住了? 垂眸看去。 原是药劲上来,小姑娘睡熟了,舒服枕着他温暖胸肌的半张精致如瓷娃娃的可人小脸儿挂着幸福的红晕,点樱的唇畔弯出幸福的微笑。 小丫头的悲伤情绪好像夏时的阵雨,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冷青堂的手掌抚到顾云汐的头上,静静感受她呼吸吐纳间轻柔有序的呼吸,眼神带着点点笑意,宠溺而满足。 第二十四章 拉她下水 大羿京城内近日最为轰动的消息莫过于吏部尚书钟思佑被满门抄斩的事件。 吏部尚书官居正二品,掌管大羿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 在朝官与百姓眼中,钟大人为朝廷效命三十载,从吏部普通文馔升至吏部侍郎到吏部尚书,虽无丰功伟绩,却也中规中矩没有非分不周之处,而今却被东厂判以收取贿赂、买卖官职诸多罪行下了昭狱,最后落得全家处斩的可悲结局。 眼下已是深秋季节。 入夜,阴沉的天空愁云翻卷,随之撒下秋季里第一场绵绵细雨。整整一宿,寒凉的雨水遍洒京畿四处,像是有意将这里的污浊与血腥与冲刷干净。 清晨雨水方停,气温骤凉。瑟瑟秋风中,枯黄的树叶叶落零零下,紧贴在潮湿的青石路面上显得杂沓无序,泛出一股股霉腐的气味。凄风、黄叶,到处是无边无际的凄凉与萧条。 早朝,东厂督主冷青堂向璟孝皇帝呈报吏部尚书贪污渎职一案的画押文书,并上交相关信函、一本涉及案人员所受贿赂的花账,以及收罗珍奇古玩的明细。 提起钟思佑,要说此人为官这许多年里绝对的清廉,那是太过夸张。只是作为一个沉浮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而言,他极善于规避风险,凡事行棋缜密。 他从不收取金银,仅以爱好为由,从下属、幕僚处网罗名人真迹字画、珍奇古玩。 对他背地里做的勾当东厂并非不知,只是五年长线,一直没有找到关键的证据。他的幕属遍及朝野,关系相互依托甚是复杂,仅靠从下向上、抽丝剥茧的调查手段,恐怕还没找到扳倒他的证据,就已经打草惊蛇,搅得朝野风云动荡了。 这就是冷青堂最终决定直接砍头,以伪证干脆一棍子打趴他的原因!无论如何,他所要办的并非是贪渎,乃是多年前那个不为人知的案子—— 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况且,对方是一个在朝野纵横三十载的正二品要员。 关于查抄钟家收得物证这方面,冷青堂非常有自信。 本来,文武官员对东厂所述钟大人那些个罪状都是信少疑多。可公文画押、物证当前,也没人敢站出来质疑。谁不知道眼下正是东厂独大,对朝野百官有生杀大权、先斩后奏的特许。 别说是平日里与钟思佑素有往来的官员们,都在今日的朝堂上将头埋到最低。东厂提督这次办案,拔萝卜不带泥的手段,对于吏部尚书的一干余党未动分毫已经算是开了大恩,谁会在此刻傻到站出来对抗被东厂,被当吏部尚书的同伙共犯? 刚下早朝,冷青堂秘密前往永宁宫。殿内罗列一派奢华,殿角四处摆放的金弥双凤鼎炉里正燃着名贵的香料。青烟袅袅婷婷,将奢华的朱红宫殿装点得仙气缥缈。 万贵妃懒洋洋的侧倚在暖榻上,今天的她扮相格外华美。全身金色五尾凤翼华服,金丝绣玉兰花比肩边缘坠满了黄金珠子穿的三层流苏。飞凤朝阳的发髻正前端插了攒珠凤展翅黄金冠,那对羽翼丰满的凤翅两旁对称插两只祥云高升黄金步摇,每支步摇的周身都有数十条长长的金丝细线,延伸垂到万玉摇的双肩以下,为她奢丽华美的装扮荣添多许的尊贵。 制作她身上那套金衣的材料出自番邦,乃是上等金蚕所吐唤名“线雨”的金丝所织锦缎裁制剪而成。金蚕难得,使得“线雨”更是千金难求。 如今,此名贵锦缎制出的华服穿在万玉瑶身上,她却抱了一只猫儿在怀里,对它那四个爪子会勾坏衣料的可能毫不在意。 她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皇贵妃,与正宫皇后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连皇后宫里还没用上的外贡新鲜物,天子也会偏心先赏了她用,这样被皇帝放在心尖儿的人儿,岂会吝惜区区一件宫服? 窝在万玉瑶胸前的猫儿全身不足七寸长,生得胖墩墩,浑身雪白的长毛不生半点杂色,蜷曲起来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滚圆的雪球。正是因为这幅讨巧的模样的缘故,万玉瑶就给它的起名叫做“雪球儿”。 它最与众不同的特征就在眼睛上,并不似中土的家猫那般,两个眼睛不是的金色就是棕色,它那对眼睛一对清明透彻的蓝颜色。 恍是被万玉瑶柔软的手掌揉搓得异常舒爽,此刻这蓝眼毛白的猫儿眯细了眼珠,乖顺的伏卧着纹丝不动,那异常享受的姿态看得站在一旁的冷青堂都想张嘴打哈欠。 “冷督主近来公事繁忙,今儿怎么想起到本宫这里来了?” 万玉瑶的玲珑玉指抚摸着怀里的猫儿,挑了远山黛的妖娆细眉向礼毕直身冷青堂凝睇。 他恭顺的站立,素白的两手拢在湛青的云纹大宽袍袖里,俊朗如玉的脸上凤目轻垂,红润的薄唇斜勾,那笑意浅淡的神色看得万玉瑶心里直痒痒。 听得皇贵妃问话,冷青堂忙含笑低眸,再爱次拱手: “臣刚下早朝便赶到娘娘宫中,一来是给娘娘请安。二来……最近刚刚破获一起贪渎大案,缴获到一件稀世异物。臣自认见识浅薄,特来晋献皇贵妃娘娘,请娘娘为此物掌掌眼。” “哦?”万玉瑶抚着怀中的猫儿,漫不经心的向冷青堂递个眼神:“拿过来,叫本宫瞧瞧吧。” 她已见过太多的奇珍异宝,眼下倒真没什么能够轻易激发她的兴趣。要说有,恐怕也就是眼前这座冰山般巍峨凛冽的人物了。 冷青堂凭空抬手,击掌三下。 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抬了一物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放到距离万玉瑶最近的金丝楠九凤小条案上。 是个方方正正的螺钿箱子,三尺高,对开的门扇一边一个精致小巧的圆环。 一个小太监轻轻拽住两个金环的打开小箱的门,立时,一笼温润醒目的红光从狭黑的箱子里倾溢出来。 万玉瑶精秀的桃花脸陷入默然的惊讶,放了雪球儿,她被冷青堂搀扶着,向那红光的源头慢慢走过去。 一个小太监将螺钿箱子里面的东西稳稳抬了出来。 这是一棵冠树形的摆件,小臂粗的树干上分出九条枝杈,通体红润,色泽鲜明,俱是珍稀的血珊瑚打造而成。 每条枝杈又有若干手指细的小枝,上面金线缠绑的圆叶繁密茂盛,均为水头绝佳的翠玉片打磨而成,造型逼真小巧。细观,就是叶子周身分布的脉络,以及叶子微小的锯齿形边缘都清晰可见。 整棵树共缀了九枚蛟鱼珠,大小俱有鸽蛋大小,通体散发着幽柔朦胧的白光。 树基栽种于一口撒金花的岫玉椭圆花盆内,土壤是些名贵的海蓝宝、松石碎粒。 围着条案来回踱了许久,万玉瑶敛了一脸的讶然,侧眸睨向冷青堂,笑意生出三分寒度: “冷督主,您可是司礼监的掌印公公,居然和本宫说不认识这么个好东西,是存心要戏耍本宫吗?” 冷青堂急忙垂低了眉眼,刻意将眼底饱含的精滑笑意遮掩干净。 “臣不敢!臣真不知这东西是何物。既然娘娘说是好东西,那它就是个绝世仅有的好东西。臣斗胆请娘娘赐教,让臣也长长见识。” 好奴才,不仅生了副俊脸,还长了张巧嘴! 万玉瑶深深剐了冷青堂一眼,难掩满面的喜色。 “若是本宫没看错的话,此物正是世间传闻的珍宝之冠,千年血珊瑚雕制的‘血瑚树’。血珊瑚乃万药之首,有暖宫养血、驻颜固体之功效,如若常置于女子寝阁中可保女体安康。而这三尺高的一株,通体枝杈天然、全无嵌接,这便是此株血瑚树价值更为贵重之处。再看那九颗鸽卵大的蛟鱼珠,传说是东海蛟人之泪幻化所成,夜见自亮,冬天遇火而暖,夏时近冰则寒。世人有九九归元的说法,因此这九枚蛟鱼珠寓意吉祥如意,富贵恒通。打造基座使用洒金花的岫玉,彰显其财运通达之意。青堂,此株血瑚树乃是世间不多得的宝物啊——” 万玉瑶指着面前火红耀眼的珍宝,一口气诠释清楚后,双眼好像被黏黏的粘在了那株火红的冠树摆件上,半寸目光也难再移动,两只桃花眼俱被贪婪之态纳满,一张娇艳的鹅蛋脸上全是喜色,已被那血瑚树放射出的流火的光彩灼得红彤彤的。 她的母家本是大羿国商界枭雄,海陆两界均有贸易往来,手眼通天。如今冷青堂进献之物是她早在闺阁待嫁的年纪听说过的,不想今日竟得以与它的真容了!冷青堂在万玉瑶身边悄然察言观色,勾唇浅笑,间笑意深沉: “微臣谢娘娘赐教……”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万玉瑶一旦见到这稀世罕见的血瑚树,断然是放不下了—— 站在血瑚树前沉默一刻,万玉瑶蓦地转身,低声问: “这是从那姓钟的府里抄来的?” “正是!” “这种东西你应该拿给皇上,怎么反而搬到本宫这儿来了?” 万玉瑶似笑非笑的追问一句,语气生出一分厉色。 冷青堂应对从容,边搀扶万玉瑶缓慢遛步,边轻声回话: “娘娘,您方才评价此宝贝乃是千年难寻的‘血瑚树’,那血珊瑚又是药中的魁首。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臣要是直接呈现到咱们万岁爷面前,被万岁爷把如此完整的一株千年血珊瑚当成是炼丹的奇材的话,那才当真是暴殄天物。臣想着,此宝天体富丽华美,与娘娘凤仪极是匹配,莫如先献于娘娘。如若他日由娘娘献于皇上,方能显示此宝的价值,更能体现娘娘对皇上的一片真情啊……” 冷青堂漫声说完,末尾语音挑高,用意颇深。 万玉瑶失笑,修长的指甲在他素白的指头上轻掐了一把: “你啊你啊,不愧是朝中重臣、身兼数职,真真儿的会说话也会办事!” “娘娘谬赞……”冷青堂颌首,唇边的笑弧深了一度。 这结果最是他想要的,只要万玉瑶收了东西,接下来的事基本上成了多半了。 “行啊,东西本宫先替万岁爷收下了!” 冷青堂答应一声,旋即对一旁的小太监挥手。两个太监着手将血瑚树纳入螺钿箱内,抬向后殿去了。 “说吧,有什么事来求本宫?” 万玉瑶漫步走,笑眯眯的斜了冷青堂一眼。 “微臣得了稀罕物,就不能拿来孝敬娘娘?” “你那点心思能瞒本宫?” 万玉瑶随行停步,扭身凝睇冷青堂线条分明、俊逸卓然的侧脸,绯色眸光闪烁明灭,丝丝缕缕的暧昧情怀若隐若现。 “大事没有,眼下确有一桩小事需待娘娘示下。” 时机成熟,坦明来意的时刻到了—— 冷青堂继续扶着万玉瑶,躬身垂目道: “钟思佑被斩,吏部尚书一职空缺至今。微臣是想,娘娘何不借此机会推举母家一可靠之人继任,尽早填上那缺空……” 万玉瑶闻言猛地甩开冷青堂的手臂,怒翻了桃花美目,面红嗔声喝道: “冷督主,你这是有意拉本宫下水吗?!” 女人翻脸还真是比翻船还快! 这万玉瑶生得花容月貌,确不是胸大无脑的妇人,居然转瞬就将他这顺水人情下面暗藏着的玄机识破了—— 然而,只许你假借本督之手除掉后宫之敌,不准本督将浊水往你身上泼一瓢吗? 要黑,你我一起黑—— 第二十五章 痴呆王爷 冷青堂浅笑着直视五官微拧的万玉瑶,表情镇定如常。薄唇轻启,声音犹如葳蓁沉吟,旖旎着摄人的磁性: “微臣对娘娘可谓掏心掏肺,娘娘却要这般揣度,真是伤透微臣的心了。瞧,娘娘的金钗有些歪了,微臣帮娘娘扶正……” 漫声话毕,冷青堂抬起手,纤长的手指捏了万玉瑶青丝一侧的金钗,轻轻向发髻里面推了两推,又将金钗上细长垂直的金线缕顺,才将素美白皙的手掌缓缓的抽回。 一系列动作都在寂静之中悠然进行,一股莫名暗昧的气息在两人身体之间绕旋,无比撩人。万玉瑶心头忽的一颤,怒火瞬息熄灭。 俏脸上恼羞成怒的神情完全烟消云散,万玉瑶与冷青堂四目对视。但见他俊美卓卓的面容淡然无澜,晶眸微眯暗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深邃幽黑的眸底始终盘踞着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叫人多看一眼,身心如同被吸进去一般,思想意识都会无可救药的沦陷。 顺势撒娇,暖玉般曼妙的身子向他胸前使劲靠了靠,万玉瑶不高兴的努起樱桃唇瓣,用力晃着肩膀,金色丝比肩上的串串金珠流苏立即发出一阵轻脆的响动。 “你又不是不懂,那老家伙才死没几天,你叫本宫去找皇上推举母家人继任,这不明摆着往别人嘴里送话,好像本宫惦记吏部的肥差存心害了人!” “话是如此,可娘娘细想,您明白的道理未必他人不知,如今没人出头正为避嫌。储秀宫那位有孕,如果倚仗龙嗣向皇上进言保荐官员,皇上未必不肯依她。娘娘,当初您也曾说,朝廷用人,用谁都不如用自己的人最为可靠。趁大家后退之时您反其道而为,于圣上那里越能显出您与钟思佑之案毫无牵连。娘娘之心慧质颖洁,可试想其中的道理…… ” 万玉瑶转身,沉默着反复踱了几步。 冷青堂的话确实不无道理。 论起出身,许元姣并不如她的母家权势大,可如今人有了身孕,就等于拥有了独享特权的王权。 无论许氏是否惦记过吏部尚书的空位,若是朝中哪个官员先占了时机抢到吏部尚书的位子,后边又和许氏的族人勾结,那许氏母家的势力岂不越做越大? 更何况,光从那血瑚树上就不难看得,吏部尚书的位子确实是个肥差啊! 揣度多时,万玉瑶拿定了主意: “也罢,找个合适的机会本宫和皇上念几句。本宫母家有个堂兄现在工部任职,手下倒有几个幕僚。先随便抽个人去吏部补洞,等这阵风声过了,本宫再差堂兄找个因由换他下来!” “一切全凭娘娘做主就是。” 冷青堂拱手,垂低的长睫毛尽挡了眼底的精光。 “不过,本宫的事……” 万玉瑶将话说到一半,剪水双眸死死盯住冷青堂。 “娘娘宽心,臣自然将娘娘的托付时刻放在心上……” 万玉瑶柔柔一笑,泛着幽兰花香的玉手搭上冷青堂素白的手背,眼目与笑魇泛起几重媚态。 “多少日没来了,今个儿好不容易见着了,就在这宫里用午膳吧!” 俊逸的五官微微抽动,冷青堂慢慢的抽了手,缩进宽大的袍袖里。 “娘娘,微臣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烦扰娘娘了。您看,您这胸襟的滚边都被小猫爪子挠破了,万一皇上来陪娘娘用膳见到了,恐怕有失娘娘的仪态。” 目的达到了,他才不愿在这奢靡得晃眼的宫殿里陪这喜怒无常的粉骷髅多待一刻。 万玉瑶生得娇媚绝好不假,而冷青堂真正看重的只是她“皇贵妃”的身份。拉拢她,无非是为获得自身在权长上纵横驰骋的通关捷径罢了—— 万玉瑶诧然低头,向自己胸襟上瞧去。 果然如冷青堂所言,棕粉牡丹花样的直襟处落下两道细而长的口子。这金锦最是脆弱,稍微压一下就会现出一条难看的褶子,何况她专门穿了它抱猫玩。 “讨厌,你的眼睛专向本宫这里瞅!” 万玉瑶佯装羞涩,对冷青堂笑责了一句。 他清冷淡然的笑笑,扭头抬高嗓音,吩咐殿外守候的宫娥: “来人,伺候娘娘更衣。” 宫娥进来的时候,他已向万玉瑶拱手欠身: “请娘娘更衣,微臣先行告退!” 万玉瑶张张樱桃小嘴欲语还休,须臾没精打采的对他摆手: “去吧……” 神色稍现恍惚,她似乎仍对刚才两人之间那些暧昧不清的感觉无比眷恋。 这人就是如此善变无常。 暖的时候体恤入微,感动得对方恨不得立马想要以身相许。 冷的时候却也拒人于千里之外,淡漠疏离得让人想死的心思都有。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求不得,让她每每辗转反侧,却也享受其中。 —— 秋色萧条,偶尔阵风拂面,竟透着丝丝寒意。天倒是格外蓝,苍穹下红墙高清晰可见。柔和的阳光斜射琼宇一处,琉璃瓦的边角折射出暖金灼目的亮光。 回东厂的路上,冷青堂背手阔步,神色轻松。 程万里边上看着,便知道事成了。不过,既是相互利用,那万贵妃自然也不会白为东厂出力。 “督主,这次见万贵妃,难道她就没再提储秀宫那位的事吗?” 程万里环视左右,长长的宫墙两侧并无往来的宫人,就凑近督主,声音压到最低。 虽说是为了达成某事,可他总是希望,自家爷的双手能少沾染不必要的鲜血就尽量少沾。 冷青堂唇畔若笑,昂首抬高视线: “没提?没提她就不是万皇贵妃了!她那点心思,除了用在怎么变着法儿的挥霍国库银两之外,就只会祸害后宫!” “那许主子,当真保不住了?” “保,必须保!她那胎一旦是男婴的话,对咱们今后非常有用。”冷青堂极小声的答,语音绵薄,好像是从牙缝中生挤出来的音量。 事关重大,怎可高谈阔论? 多少感觉到有些压力,冷青堂转而皱了眉,自顾自嘀咕: “回去还要想个缓兵之计才好,既能不伤她们母子,还能暂时瞒过万玉瑶……” 刚路过右侧的角门,里面突然跑出一条黄色的影子,自冷青堂身后重重撞他一下。 冷青堂一个趔趄,所幸被程万里扶住,而那个疯跑的人却被巨大的反冲力贯倒,狠狠摔到地上。 程万里掺稳了督主,转身对那人咆哮: “不懂规矩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再定睛看,他与冷青堂俱是一愣。 地上蜷缩的是个十七、八大的男子,身穿明黄锦袍,腰间一条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头挽官髻,髻上束紫金东珠冠,足蹬黄缎子引云纹锦缎小朝靴。 他生得面如冠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对眼睛虽俊气不凡,可眸子全无任何华彩,目光涣散而呆滞。 正是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他纵然穿着华美卓然却显示不出丝毫皇家特有的贵气与威仪。不仅如此,那种浑浊暗淡的眼眸和呆滞的表情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是个正常人。 此刻,这倒在地上的男子面色惊恐的警惕着身材硕高的冷青堂,两手死死搂住怀中的布老虎,似乎颇为忧虑手里的玩偶会被眼前冷厉高大的男人夺了去。 “原来是宸王殿下……” 冷青堂直视地上的皇族贵胄,拧眉幽幽自语。 宸王华南信,当今圣上的庶出皇子。十几年前璟孝皇帝才登基不久一次醉酒,幸了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致使宫女有孕,这才得了这位宸王。 那掌事宫女的命运不济,刚诞下麟儿被封婕妤没几日就因宫里走水容貌被毁而惊了圣驾,被皇上下旨贬去了冷宫,宸王由皇后带回坤宁宫亲自抚养。可一年以后,皇后有孕生下了嫡出的皇子,顺理成章被皇帝立为了东宫太子。 打那之后,宸王隔三差五身体抱恙,大病小灾不断。七岁那年,又一场重病后,宸王就此遗留下痴呆的后遗症,被皇后打发到宫里一角偏僻院落“梧桐苑”居住,并遣了一个太监、两个丫鬟和两个嬷嬷看护。 其实早在十年前宫里就曾有过传言,大体是讲是皇后的掌事宫女被皇上幸过以后就不受皇后的待见,可皇上一心期盼龙嗣,皇后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等皇子出生后命宫人故意纵火陷害婕妤,借机夺子。 之后皇后有了嫡出的太子,也开始看宸王不顺眼,处处苛责虐待,生生把个幼稚天真的孩子逼疯了。 冷青堂从来都当宫里那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后宫争斗由来已久,其惨烈程度不亚于前朝官宦之间的博弈,更堪比两军的对垒厮杀。 愤懑的表情缓缓从俊白的脸上消失。即使眼前的傻王爷根本不懂得皇廷礼数,冷青堂却不想失了君臣的规矩,正襟向他拱手,欠身施礼: “微臣给宸王殿下请安。” 地上的傻子歪头,神色不解的望着冷青堂,突然之间一阵傻笑,嘴里“咿咿呀呀”的发音,含糊不清。 又见他高高举起了布老虎,像是在向冷青堂炫耀自己的好宝贝。 “王爷!王爷——” 角门里面传出几声疾呼,进而跑出来两个老嬷嬷。 见到冷青堂,她们纷纷福了福身: “奴婢见过督主。” “嗯。”冷青堂轻哼一声,微微眨了下眼,算是回应。 程万里见状板起一张大黑脸,眼睛瞪圆,两只白岑岑的眼珠子与他黝黑光亮的皮肤对比明显,直吓得旁人不敢再直视他。 “你们就是照看宸王的宫人?!” “是,是……”两个嬷嬷心知肚明,这傻王爷又闯祸了,忙不迭的对千户大人点头。 “你们是如何照看你家主子的?!他出来乱跑,放才冲撞了督主,半天工夫你们才出来寻!” “奴婢向督主请罪……” “算了,无妨……”冷青堂挥手,直接打断嬷嬷兢战颤栗的声音。 侧眸,目光迅速打量过两个嬷嬷。 两人都是四十岁上下,全身绛色银线撒花宫衣,外罩无袖月白短袄,头挽望月高髻,发髻两旁插了素银的蝴蝶珠花和八宝篦子。 观她们衣着与头上银饰可见色泽光鲜亮丽,显然都是才置办了没多久。 相对而言,宸王身上的锦袍布料明显就很陈旧,且多出地方都沾了污渍,看来是许多天也未曾换洗过。 考虑到梧桐苑里的宫人不比他处,照顾一个痴傻王爷较比辛苦,出于安抚心思,皇后特殊优待,因此这两个老宫人穿着整洁靓丽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她们当差却不作为,对王爷生活照料不尽心,着实就有些过分了。 又念及这两个嬷嬷是皇后派来的人,冷青堂心中虽是对她们不满却不好多说,只声音沉沉正色道: “快把主子搀起来送回梧桐苑吧,当心地上冷,别冻坏他的身子。” 第二十六章 光天化日,别动手动脚 “哎,哎!谢过冷督主,奴婢告退。” 梧桐苑外,两个嬷嬷忙不迭向冷青堂又施了几个万福,逐向宸王走过去。 宸王就地打滚,两脚乱蹬乱踹,说什么也不肯合作,就是不从地上爬起来。 “不嘛!不嘛!我不回去,我还没耍够呢!走开,走开!” 抱着布老虎,宸王扬面,冲两个嬷嬷啐口水。 一个嬷嬷装出无度恐慌的嘴脸,突然对他大喊一声:“王爷,皇后娘娘来了——” 这话好像镇妖的灵符,宸王果然马上老实了,盘腿坐在地上,将高挑瘦弱的身子颓缩为一个圆团。 他那脏兮兮的脸上遍布了惊惶、畏惧,年轻俊气的五官由此转形,变得扭曲拧然。 “不要,不要啊!皇后娘娘,不要打我,别打我——” 宸王似乎真被嬷嬷的话吓坏了,双手抱头不住哭喊嚎啕,恍是曾经有过被虐的经历,身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如今又受了刺激,不可抑制的表现出一副东躲西藏、滑稽却又可悲的衰相。 “哎呦,王爷,慎言!慎言!” 另一个老嬷嬷显得惶恐不安,皱紧眉头探手捂住他的嘴。没料到宸王突然张牙狠咬了她的手指,嬷嬷扯嗓尖叫起来,迅速抽了手去。 再看那只树皮样干枯的老手,除两排痕迹清晰深陷的牙印以外,还留下一片泛着浊臭的口水。 老嬷嬷当即胸膛涨懑,只因冷青堂在场,才忍耐着没倒胃呕出来。 这时她身边的宸王开始放声嚎啕,泪水涌溢不止,满脸的灰尘立刻被冲出一条条的黑痕,整张脸看起来更像是个难看的花瓜。 刚才那出言吓唬他的嬷嬷按捺不住怒火直冲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倒剪了宸王的两个胳膊。 他摇头晃脑,神色委屈的抽泣: “布老虎,布老虎……我的布老虎……呜呜,你们欺负我,抢我的布老虎……” 被咬手的嬷嬷气得面色铁青,抄起地上的布老虎夹在自己腋下,尔后与同伙一齐生拖硬拽,楞将哭闹不停的宸王塞进了角门,一路朝梧桐苑的方向飞奔而去。 冷青堂立在角门外面一声短叹,无奈又同情的摇头。 宸王的遭遇令他想到了顾云汐,他们的命运确有相似之处。 他两个俱是出身高贵却在幼年经历蹉跎磨难,致使稚弱的身心落下障碍,从此再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 身子徒然一震,冷青堂脑中突闪过一线灵光。 凤眸眯细,修长的眼睫将他深邃眸底绽出的精光掩盖干净。 程万里见督主的身形许久不动,两道目光颇具玩味的直视角门深处,不解的小声问: “爷,您在看什么?” 冷青堂如若雕刻的白脸上浮出一抹复杂阴鸷的笑意,沉吟着: “本督在思考一个问题。倘若要一个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说他是该把襁褓中的乳臭小儿推上帝位,还是该选一个痴呆王爷作皇帝,才会对他自己的统治更加有利?” 程万里当即会意,垂眼轻笑,谄媚之声低到仅是他两得以听清: “回爷,自然是要选那没脑的傻子作皇帝。襁褓小儿总会长大成人,可那傻子……永远都不可能再变聪明。” “呵呵……” 冷青堂的目光从角门里撤回来,内里的光芒起伏明灭。与程千户默然相视笑过,颇有默契。 —— 上午,顾云汐在南院自己屋里,坐在桌子边上砸核桃。 督主进宫上朝去了,几个挡头都在忙公事,萧小慎也没来找她。 桌上那篓子核桃是厂役孙秉前阵子老家来人带来的,自家种的才晾干,他就送了顾云汐一大袋子。今日得空,顾云汐准备把它们全部砸开,取了桃仁做糖糕的馅料。 有小厮在她屋外通报: “云爷,西厂的明公公找您?” “明澜?” 顾云汐诧异,把门打开,问小厮:“他找我干嘛?” “他过来拜见督主,爷还在宫里未回,明公公就说找您,现在人就在东厂外面候着呢。” 顾云汐紧皱了眉,预感到事情不妙。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东厂那天,与明澜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他便是腻腻歪歪,当着督主的面他就对她拉拉扯扯。尤其是他看她那副阴森怪戾的眼神现在想想都会让顾云汐浑身不寒而栗。 上月末在校场,他故意给她难堪的事才过没多久,他居然好意思来东厂,指名道姓的找她? 这邪门的太监,到底想干什么—— 顾云汐抿嘴想了想,吩咐报信的小厮:“你现在马上去找萧爷,叫他到东厂外面找我,有急事!” 小厮领命离了南院。 四品带刀侍卫萧小慎是督主的近侍,自从顾云汐到了东厂,冷青堂出门基本都不派他跟随,只让他陪伴顾云汐,有事方便照应。 顾云汐在院里徘徊一刻,将与明澜见面之后的各种可能和应对方案考虑清楚后,稳步出了东厂。 大门不远处停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 那车舆是用雅致名贵的香檀木打造,镂空菱形纹络的四壁俱以昂贵精美的紫绸装裹,左右镶嵌金箔与彩宝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 顾云汐走出东厂大门并未见到明澜,只看到形容俊秀的秦钟倚在车辕一侧,以及站在高头大马旁边的赶车把势。 秦钟最先看到顾云汐,转头向帘子里面说了什么,很快,一只优雅洁白的兰花手挑了淡蓝的帘子,明澜从车舆里探出脑袋。 近些时日他风光得很。 西厂一直都在紧张筹建当中。钦天监根据天时地利人和的某种古老说法,经过认真选址以后,最终于京城西景门远了一块宝地,日夜赶工修砌官邸。朝廷又在距离西景门三里之外的闹市区琅天巷拨了一处府院,专门用作西厂提督府。 明澜摇身一变,从永宁宫掌事公公晋升为协理一方的西厂提督,换上皎白的飞鹤提督蟒袍与隐云纹的玄色绒缎高帽,玲珑妖娆的一个人儿也显出了八面威风。 早朝过后,出宫门时他看到东厂提督的轿子并非离开,想必还有要事被留在宫里。明澜又在暗处等了一会儿,便吩咐秦钟绕道先奔东厂。 今日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看到向自己款款走来的曼妙身姿,明澜喜笑颜开。 尽管心里满是不安和反感,顾云汐还是在马车前停步,拱手施礼: “云官儿见过明督主,督主万安。” 一开口便倾吐出如风铃般悦耳清甜的声音,偏偏态度又那般恭顺,一声“明督主”叫得明澜飘飘欲仙,骨头都酥了。 明澜迫不及待从车里钻出半截身子,双目紧盯了顾云汐垂低的小脸,目光生出一丝昧色。 “云官儿,多日不见了,本督心里甚是惦念你呢!” 他这话没法接,顾云汐干脆不说话。 耳边响起他的笑声,尖利刺耳,比起冷青堂确实像个如假包换的公公。 “今儿你师父上朝没带上你?” 顾云汐摇头,不敢抬眼看他。 视野中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颚。 眼瞳中蓦地冲进一张放大了的桃花脸,额下的皮肤在玄色短绒高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 要说冷青堂的肤色也很白,那种白犹像一方魅力无边的暖玉,白皙莹润。而明澜皮肤的白色则属于赛雪欺霜、一种毫无血色的白。 与此同时,明澜也在细细打量近在咫尺的俏然五官。 秀眉杏目,小巧的鼻尖,唇瓣玲珑粉润,一双莹亮的眸子里全然写满了惊状与错愕。 凌厉的目光向她两耳各扫了一扫,果然有所发现! 明澜斜起一侧嘴角,表情似笑非笑。 她的两只耳朵生得极是精致,如玉琢般的莹白、精巧,两片耳垂儿更是珠圆玉润、儒软而细腻。 然而在那寸温暖的软~肉中央,隐隐微小的孔洞是…… 明澜心中多少有了答案。 顾云汐微愣,随即倏地将头甩向一旁,心底“呼”的蹿起一团火焰,全是恼羞与愤怒的烧灼。 狠狠瞪向明澜,她重重沉声: “明督主请自重,光天化日别动手动脚!” 别具复杂的目光在顾云汐阴暗的面容间任意的游走。片刻寂静之后,明澜凝向她怒睁圆瞪的两眼,没来由的轻问: “你的师父……是不是也会对你如此?” “……” 顾云汐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又从苍白转为彻底的通红。 对明澜的无礼暗自恨得咬牙切齿,当务之急她决心迅速撤离。 强忍无度的震惊与恐慌,顾云汐迅速向后退了一步,话出口时语气如坚冰,生硬寒冷: “若无其他事,明督主请回吧!” 明澜斜身靠向车舆的边框,轻笑着观看顾云汐被逼得发了狂的小模样。 眼中,她更像只不禁挑逗的小猫儿正在弓背炸毛,向着对手不停的低吼发威。然而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喜欢。 “本督专程过来看望你,没说几句,你便要赶本督走吗?” 明澜笑着,从马车上俯看顾云汐,姿态有种居高临下的傲娇。 “督主快回来了,我还有事要做,就不陪您了。” 顾云汐决然话毕,转身准备回去。 车辕处的秦钟闪身蹿过来,迅速堵住她的去路。 “小子,我家督主的话还没问完呢!” 秦钟年纪不大,生的品貌端正清俊,脸上却是不见一丝表情,如此冷厉冰封的大活人看得顾云汐身子轻抖,脚下像被某种力量抓牢了,不能再挪动半分。 一只手掌从她身体另一侧突如其来,狠狠攥住她的手腕。 “啊……”湿滑而寒凉的温暖,强烈的不适感与无尽的惶恐使她发出一声低吟。 明澜用力拽住顾云汐的手臂,将她的身子直接拉到车前。他得意的垂目,将她羞愤无措的神情全然收入眼底。 “你最好和本督说实话,云官儿是不是冷公公赐的名儿?你的真实姓名……到底叫什么?!” ! 顾云汐一阵胆战心惊。 明澜眼光最是歹毒,难不成自己女扮男装哪里做得不周,被他轻易看出了端倪?因此才会摆出咄咄不依的架势—— “我不明白明督主的意思!请您放开!” 顾云汐假装镇定,内心却在乱跳不止,被捉牢的手腕在他湿漉漉的掌心做艰难的扭转。 明澜饶有兴致的看她抵死挣扎,轻声细语如若一缕不焦不燥的微风,悠扬婉转: “你不肯讲实话,可是会给冷公公招来麻烦的……” 这人还真是无耻奸佞之徒!从前一口一个“冷督主”叫得五体恭顺,如今刚披上西厂督主的蟒袍,就改口称冷督主为“冷公公”了? 也是急中生智,顾云汐突然停止了挣扎,挑眉昂首直视明澜。 他微诧,以为她肯认命听话了,头慢慢探向她,声音无抵的柔媚: “要不要随本督回提督府聊聊?那边好玩意儿多的是呢……” 顾云汐的身子纹丝不动,对着他蓦地潺潺一笑,如微光之下的粼粼水波,看得他骤然心醉。 他的眼光灼灼,像是冉冉燃烧的一团烈火。 猝不及防的,顾云汐身子死命向后退去。明澜的手臂用力拽着她,重心不稳,他的整个身子倾出了马车。 第二十七章 小心指甲(高甜) “哎呀——”明澜失声惊叫,阴柔尖利的嗓音听得顾云汐后背不自在的发紧。 “督主——” 秦钟眼疾手快,眼看明澜头朝下倒栽下马车,迅速撑臂去接。人接住了,可他头上那顶崭新的短绒高帽却落到地上,沾的满是尘土。 待明澜站稳,秦钟从地上拾起提督帽,反复掸了又掸之后捧向明澜。 他清楚自家督主爱干净的程度几近洁癖,眼下崭新的黑帽沾了灰,脏不拉叽的颜色让他看到定是要火冒三丈。 “……督主,您的官帽……” 垂眼把高帽交给明澜,秦钟的脸色好不尴尬。 不出所料,明澜手捧了官帽,犀亮的黑瞳骤然紧缩为两个小点,白得不见丁点血色的整张脸面终于翻起厚厚一层红色。 翻眸狠盯顾云汐,正见她默声退在旁边看热闹,精巧细滑的小下巴微微扬起,轻挑了粉润的嘴唇,一副忍俊不禁又高傲的模样着实令他心生愤懑,却也为之神魂颠倒。 “云官儿,本督看你是活腻歪了……” “哼!活该,作茧自缚、自食其果!”她白了他一眼,解气的自言自语。 “有种你再说一次?!”明澜狠嘚嘚的叫嚣,愤然将双目张大。 顾云汐歪头满脸的鄙夷,双臂环抱时陡然想起什么,嗤笑道: “别说是一遍,就是再说一万遍也没什么!我是没种,你们有种?拿出来给我看看啊!” “你——”明澜顿时被噎到无语,脸上颜色由红变紫。 秦钟这时如凶神恶煞附体,闷声冲到顾云汐面前一巴掌猛甩过来,带着冷戾迫人的阴风。 自家督主被个毛都没有的小子戏耍,身为近侍的他岂能袖手旁观? 秦钟是习武之人,掌速迅疾,这一掌要是落在顾云汐柔弱纤细的小身板上,不说完全骨断筋折,至少也会口吐鲜血。 顾云汐情知自己根本躲不过秦钟那掌的攻击,索性心一横,正要擎臂去接,身旁人影一晃,高举了钢刀,以刀柄直接架住了秦钟的巴掌。 “兄弟,别忘了这里是东厂,不是你们随便撒野的地方——” 萧小慎轻蔑的眼神向着明澜横扫过去,接着又盯向了秦钟,犀利的语气好像刀片,话出口的刹那便能将对方轻而易举肃杀。 秦钟见状撤了掌,迅速闪身,目光阴毒瞪向突然杀出挡横的萧小慎,摆出随时要掐架的姿态。 “没事吧?” 萧小慎刚打东厂校场赶回来,此刻满头热汗,浑身湿淋淋的,散着汗味。 来不及擦干额头,他一手提刀转身看向顾云汐,关切的目光在她身上身下打量遍。 顾云汐感激的摇摇头,不吭声。 对面的秦钟缓缓抽出随身的宝剑,对萧小慎冷哼一声: “你们这位小哥儿目无尊卑,出言忤逆我家督主,这笔帐要如何算,你们东厂总要给个说法吧!” “好啊!我来和你清算如何——” 萧小慎瞪眼抵向秦钟,右手握了刀柄。 两对眼神在空气中静静对峙,一场厮杀即将展开—— “小慎,不可无礼,回来!” 大门里面转出两道身影,分别是大挡头艾青和三挡头赵无极。 大挡头个头偏高,脸型方正,肤色红润,腮边一圈乌黑的胡须,宽阔的腰间别了一条竹节钢鞭。 三挡头边走边悠然转动掌上的钢球。随着指间的动作,两个钢球频频擦出的撞击声脆利而坚硬,叫人听闻的那刻全身毛孔急剧紧缩,没缘由的胆站心惊! 大挡头走到马车近前,向明澜含笑拱手: “明督主有礼了。在下东厂大挡头艾青,两个孩子年轻不懂规矩,冲撞了督主,还请督主大人海涵。” 明澜并不理睬他,立在马车前面背手唤回了自己的近侍秦钟。 定定看向顾云汐,他挑高弯弯的细眉,换上一副阴柔暧昧的笑脸: “罢了,今日本督原是过来拜会冷公公,既然公公不在,本督先行回府了。云官儿,方才本督和你玩闹而已,勿要见怪。” 什么,玩闹?刚才还气势汹汹想要打人,转身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玩闹”就想了事了? 顾云汐将嘴唇紧紧抿在一处,默然盯向明澜遗留在嘴角边深沉复杂的笑意。 眉尖紧拢,心头隐现出一丝不安的悸动。 —— 马车上,明澜正襟闭目养神。 秦钟坐在一旁,怀里抱着明澜的官帽。因为它沾过土,明澜嫌弃,把它直接丢给了近侍,自己光着头,露出挽髻的黑发。 “督主,云官儿那小子看着老实,倒是满心鬼点子,刚才差点害您摔下马车,您干嘛不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好男不和女斗,罢了。” 明澜依旧闭目,只虚无的笑笑,脑中全是顾云汐万千娇美的一张笑脸,直到这张使他无限回味的画面被旁边刺耳的喊叫声击得粉碎: “什么?督主,您说他是女的——” “嘶……你小子瞎嚷什么!” 明澜烦躁的睁开双眼,飞起一皂靴踹向秦钟的小腿。 “属下知错了……可是,您又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明澜睁眼平视前方,神色得意的解释: “方才本督故意拉她近身时看得十分清楚,她左右耳朵上扎全了耳眼儿。就算养得再为娇贵的男孩,至多左耳垂上留一个耳眼儿,两边扎全的,除了姑娘家还能有谁?更何况……” “何况什么?” 秦钟正听得入神,明澜突然停顿,就忍不住追问。 “更何况近日探子已经带回消息,两月以前冷青堂离开东厂数日,回来那晚虽有官轿随行,可他却是一路骑马赶回了东厂。那时本督还是永宁宫的掌事公公,曾奉皇贵妃之命多次去东厂传冷青堂入宫,对当时的事记得尤为清楚!也是那个时候,东厂里面就多出了云官儿这个小人物!如果本督没猜错的话,那晚冷青堂骑马,那官轿里抬的,定是他的徒弟云官儿了。” “如果他是女的,那她到底是什么人?冷公公为何又要把她藏进东厂?” 秦钟越听思路越乱,思路乱,他也越觉好奇。 明澜冷笑:“本督也想知道云官的真实身份,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神通,竟然能让那个冷情冷性的东厂提督也动起怜香惜玉的念头来了!秦钟,关键还要从贡院那头下下手啊!” 秦钟面露难色,不住嘬牙: “督主,那头一直都有东厂的人亲自监管,咱们的人着实安插不进啊……” 明澜听后弯眸隐笑,轻飘飘的说道: “没关系,无法安插就不要安插,想个办法……让贡院由我西厂接管便是。” —— 冷青堂刚回来就听萧小慎禀告明澜在东厂外面闹事的经过,他过来看望顾云汐时,正看见她在桌边砸核桃泄愤。 见到督主,又看看满桌狼藉的核桃渣,她的小脸顿时闷得鼓鼓的,又委屈又气愤,一对清澈的杏核眼睛波光粼粼的涨满了水雾,叫人看了心动却也心疼。 稳稳坐下,冷青堂又让顾云汐将她和明澜当场对质的过程陈述了一遍。听到最后,他面沉似水,深邃的黑眸里面光芒涌动,寒意四射。 “督主……” 顾云汐向他凝滞的眼神只望了一眼,就被那股子森寒阴利的劲头螫到身形猛然一颤,身体里汩汩流动的血液仿佛刹那之间停止了流动。 悄然无声的,冷青堂自行遣散了满腔的怒气,温润如玉的面容平静如初,含了优雅随意的笑颜。 “丫头,你这次做对了一点,知道是哪里吗?” 顾云汐望着他,懵懂的摇头。 “你肯对着他笑,才使他轻易放松了警惕。若没有近侍在场,估计明澜被你从马车上拉下来后必然摔得不轻……” “他活该!”不等督主说完,顾云汐迫不及待的噘嘴骂一句,剪水双眸里面浸满余怒未消的恨意。 冷青堂望定她,沉默片刻,蓦地开口: “丫头,不要随意将喜怒暴露在眼中。记住,对付自己无法对付的敌手,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微笑!笑可帮你掩盖仇恨,掩盖杀机,能保护你,也能助你将力量强大的敌人率先置于死地。” 冷青堂平心静气的说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分明就是有意教导徒弟,要放松,保持平静。 顾云汐听进了七分,三分还需慢慢理解、消化。两眉之间褶叠起的浅皱徐徐舒展开来,她对督主投去一笑,形容乖巧: “云汐明白了,谢督主赐教。” 冷青堂含笑点头,又向一片凌乱的桌面上瞧了瞧: “你这是在做什么?” “砸桃仁,过后研成粉拌上白糖霜,再过几日就是重阳节,到时候该做花糕了!” 冷青堂只觉不可思议,失笑道: “想要桃仁,差人去街面上买来就是,何必费这些精力?” “买来的与自己动手做出来的东西,情致不同嘛!” 顾云汐歪头翻看督主一眼,清澈甜甜的嗓音微微上挑,调皮却也撩人。 尔后她不再吭声,浅浅努起樱桃小嘴,握了巴掌大的小榔头继续动手。 冷青堂兴致盎然的坐在旁边,看着她一手核桃、一手榔头的敲了几下之后放下工具,又用纤白的手指头剥开片片碎裂的核桃皮,灵巧的摘出裹在皮子里面的桃仁。 刚刚剥了两个核桃冷青堂便看不下去了,抬手拦了她。 “别剥了,留神伤了指甲。你就不能歇会儿,陪我说说话?” 柔柔的语气,其中暗含一丝委婉的请求。 将两只暖暖柔滑的小手握进自己手心,他垂眸细看。 小手上的水泡已经全消了,浅薄的干皮几乎掉光,所幸没留下任何细茧或是疤痕。 可是剥了许多核桃,此刻这几只娇嫩如青葱的手指头俱都泛着微红,柔软的指腹被坚硬粗糙的核桃皮硌出多个深浅不一的小印。 冷青堂心头骤然一软,大手轻轻摩挲小手,为她抚平指头上密麻的小坑和一手的核桃碎屑。 经年官场上行走往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久已习惯为自己戴上各色假面,以应对权利角逐中随时都有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时间越久,那些假面就如生根似的牢牢紧贴在他尚有肌肤温度与触觉感知的真面之上,越积越重,压得他无法喘息。 甚至更多时候,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楚,这诸多的面孔之中哪一张才是他一息尚存的真脸。 顾云汐,这个娇憨可人、清甜得犹如一缕泉水的小丫头,是唯一能令他心甘情愿放下那具冰冷僵硬的假面,不仅对她示以真容,更愿以真心相待、将她捧在手心里暖着的人。 有她陪伴在侧,他完全能够卸下所有的戒备,也只有这个时刻,他才能寻回自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还是曾经那个拥有七情六欲、真正活着的华南赫—— 顾云汐傻傻的坐着,感受到从那双坚实有力的大手传递过来的丝丝暖度的同时,耳廓渐渐卷起一抹燥红。 双手倒不是头一次被他用大手握着,心跳却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激烈。 伴随不断加剧的心跳,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从顾云汐心底漪荡而出。 此刻的她,紧张却也心存几分忧虑,如此闷重的心跳声会不会被督主听到,从此,自己种种复杂难言的心事就再难瞒过他—— 晶莹清浅的眸光辗转流闪,顾云汐羞羞向着督主冠玉之面上看了一下便迅速移到旁处。 轻喘几下,滑溜溜的小手从温暖的掌心里静悄悄逃脱出来。她抿唇低头,涩然笑了笑,将自己的小手藏到了身后。 第二十八章 爷非太监(高甜) 屋子里—— 顾云汐再抬眼时,惶然含羞的目光正对上督主的双眸。 此刻,这对幽夜般漆黑的世界已被一团火样的光芒点燃,华彩灼灼,宠溺非凡,暖得顾云汐全身软绵绵的,好似已被那对耀眼夺目的光芒侵吞、融化。 她已羞得无处躲藏,在椅子上坐立难安,耳廓的红色迅速蔓延开来,浸染了整张娇媚诱惑的脸庞,就像一朵瞬间绽放吐艳的晶莹花朵,令冷青堂凝神不已。 各种补药精心调理了好一段时日,现今顾云汐身上的痼症得以控制,退去满脸枯萎干黄的锈色之后,她的容貌竟然发生了惊人的逆袭!而这种美与皇贵妃万玉瑶的不同,乃是一种未谙世事、如水中芙蓉的清新韵色,是种别样清纯的诱惑。 有感顾云汐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惶惶局促,冷青堂暖融融的笑笑,将目光转向旁边。 依然舍不得走—— 他向桌上瞧了一眼,眉眼弯动,神色温柔而浅淡。 “我帮你做。” 撸起宽大的袍袖,他素白的两手在桌面上来回拨动几下,很快就把一桌乱糟糟的东西理清,核桃皮、核桃仁分作界限清晰的两个小堆,摆到她的眼前。 之后他捏起囫囵的核桃,握了榔头砸起来。 大概是习武的缘故,冷青堂把控腕力的程度相当好,不需太过用力,榔头只轻轻落了两下,灵活弯动手指,他就能把一整个核桃仁完整无缺的取出来。 “当……当……” 敲击声不大却节奏清晰分明,听进耳中落在心里,使人感觉不焦不躁。 顾云汐默不作声在一旁望着,陶醉的同时也感觉极其不可思议。 湛青的蟒袍,盘于胸膛正中的四爪蛟龙张牙舞爪,这样的一套官服给面如冠玉般的无暇男子多添了几种巍凛,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神,拥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冷淡而疏离。 如今也是这道湛青俊长的身影与她近在咫尺,正在专注而享受的做着寻常人家再琐碎不过的杂事。 浑然天成的英俊样貌浸于一线阳光之中,凉白的皮肤表层被镀上了一色浅金,再峻利的面容也显得温柔起来。 侧面看去,那轮廓清晰的半个脸庞更加线条分明。此刻,这俊美无俦的男子垂低了长睫,薄唇扬起些微弧度,携着随意似无的笑意,点漆深邃的眼眸溢起幽微的波澜。 云汐单手托腮靠在桌边,凝睇身旁曲线优扬俊美的侧脸,不知不觉中竟然入了迷。 无意之间冷青堂偏头,正看到顾云汐那对痴痴打过来的目光。她竟然毫无反应,仍旧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他表情一怔,旋即默然的笑笑。明明有一股暖流从内心深处猝然涌起,他却是神色自若,全一副对她的失态毫不敏感的从容。 随手捏起一片桃仁放到她的唇瓣上。 “丫头,要不要尝片桃仁?” 别样的触感使她身子轻轻一震,惶然回了神。嘴唇上兀然抵上个东西,她根本没法回答。刚微微张嘴,桃仁就被塞进了口中。 似是无意,他的食指从她嘴上撤去之时轻轻抚了抚她的下唇。儒软娇嫩的肌肤一经异性手指的抚触,瞬息间,异常酥痒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周身,全部神经像是被唤醒似的,让她轻灵的身子止不住的微颤。 顾云汐再度脸红心跳,但是任凭怎样,内心对他这种行为也产生不出丁点厌恶。 含了被督主强塞进嘴里桃仁,她在浑噩中却忘了嚼。 冷青堂含笑不语,目光灼灼的直视顾云汐,看她娇柔清丽的小脸儿一侧被桃仁撑出个小鼓包的俏皮样,眼眸浅眯,纳满了无限的宠溺。 继而,温暖的大手再次向小手覆过去。这回她再没躲避,转眼不再看他,一对眸光莹莹流闪,含羞无注。 屋外的扣门声极不合时宜—— “爷,书房那边都准备好了。” 门外多了一道魁梧高大的黑影,掌邢程万里适时提醒督主。 眉头轻皱,冷青堂显出一丝的无奈,缓缓放开顾云汐的两手。 “督主做什么去?” 刚才还在躲他,眼下见他真走,她居然有些不舍。 “处理一些急事,我先去了,晌午的时候你记得要好好歇会儿。” 冷青堂微笑着说完,出了顾云汐的屋子。 —— 书房是东厂提督批阅公文、处理机密事务的专门场所。冷青堂立的规矩,一旦他进入书房,没有特殊传唤,其他人等不得靠近这边半步。 冷青堂先行进去后,程万里守在廊下四处望望,十分谨慎,随后也闪身走进去,警惕的闭紧了门。 沉香木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半透的玛瑙碗,里面是半碗深褐色微粘稠的液体,隐隐泛着股子冷香的气韵,是程万里亲手熬制的药剂,一刻时辰以前就晾在这里了。 待冷青堂坐上长榻,程万里就将这碗药交到他的手中,恭敬的垂眸说道: “督主,药温了。” 冷青堂一手端了碗,一手捏了玉髓的小勺,默默将药汤全部喝完。空碗递回去,接过茶水往嘴里送了一口,漱了漱直接吐进口盂里面。之后,他褪去提督蟒袍,只穿了中衣仰面躺到长榻。 程万里将督主中衣的斜襟又向外打开一些,袒露出半段素白无暇的颈子和坚实浑厚的臂膀。 铺开榻上的烟雨挑银丝撒花薄被盖在督主身上,程万里走到旁边半人高的箱栊前,从小抽屉里面找到一根长长的棉线和一盒女人上妆用的香粉,又回到长榻前曲身坐好。 凑到冷青堂耳边,程万里低声提示一句: “爷,属下要开始了。” 冷青堂合了两眼,缓声回道:“有劳……” 程万里打开香粉的瓷盒,用棉扑蘸了一些细腻香滑的白~粉涂满督主的整张脸上后将粉盒放到一旁。 拿起棉线,程万里用牙齿衔住棉线一端,左手的拇指、食指在棉线中段灵活绕过,右手拉住棉线的另一端,协调的拉拽棉线,在督主的额头、脸颊和下颚上面轻轻的滚动。特别是下巴和两腮,他用棉线反复刮擦了多次。 棉线紧贴着冷青堂深刻起伏的脸部轮廓,细致无声的摩擦过面容的每一寸肌肤,有轻微如针刺的痛感阵阵传来。 冷青堂紧闭着眼,长羽般丰满浓密的睫毛弯立在寂静无声的空气中,栗栗的颤动不断。 少顷,这一环节进行完毕。 程万里扔了棉线,起身从四腿高角桌上取下一个汝窑腊梅花的方盏。盛在里面的是些淡绿色的冻状膏体。他用一个木棒挑起一些向督主的两腮和下巴上厚厚的涂抹一层。 绿色膏子的味道较为奇特,闻起来尖酸刺鼻比烧醋的气味更浓。 整个涂抹过程中,程万里也被这样刺激的怪味道薰得两眼发辣。 横躺在榻上的冷青堂虽是闭着双目,可那股怪味却直接穿透了他紧闭的眼皮和口腔,呛得他鼻头晶莹发红,一双眼角不断渗出眼泪。 程万里精心守在督主的身边,看到他流泪,忙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眼角,试探的问: “爷,您感觉怎么样?” “没事,我禁得住!比起在二十三年前那场阴谋中被杀、以及无辜枉死的郑氏满门几百条性命,我所受的这点苦楚又算得上什么……” 冷青堂嗓音沙哑、疲惫的回答。 程万里脸色严肃,长久皱紧眉头的习惯,已经使他两眉处的皮肤折出一道不浅的竖纹。不经意的看去,好像生在额头上的第三只细眼。 向督主脸上快要干掉的绿膏子上又望一下,他隐隐的叹了口气。 “属下唯一的心愿,就是风云际会之日早些到来,督主可为先皇报仇雪耻,为郑国公、老督主申冤平反。只要督主得以恢复皇氏真身,就不必再受这种罪了!” 掌邢千户程万里是东厂前任督主边默琲的养子,自幼与冷青堂相伴长大,对外两人是督主与千户的上下级关系,内里却是亲如手足,是冷青堂最信任的人。 自然,全东厂里面唯一知道冷青堂的真实身份的那个人,就是他程万里了。只有他最清楚,自家督主正是为了达到某个鲜为人知的目的,乔装扮成了太监混入宫中,摸爬滚打了多年才有了如今的高位和权势! 自始至终,自家督主都是个如假包换的纯爷们! 之所以他能在宫中假扮太监二十几年都没被人发现,一是有前任督主暗中协助,二是仰仗于他所传授他的“锁阳”秘术。 这种秘术分为外调与内功。 顾名思义,外调就是利用特殊药物调制的膏体敷脸,将男性须发浓密之处的毛腺暂时封闭。 程万里刚才为督主下巴和两腮上涂抹的绿色药膏就有这种功效,每半月需涂抹一次。 皇宫里去势的太监,除了不长胡须之外,皮肤也是相当细腻柔滑,程万里以棉线为督主净脸,便是让他的脸部皮肤看起来光滑秀美,与宫里的真太监比起来不分伯仲。 而内功方面,就是运用气功心法,暂时隐匿喉结这个外露的体征。 冷青堂在长榻上安静的牵动唇角,似有一抹笑意悄然划过,森然而鸷毒。 他的记忆被程万里的声音带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天,也是那天,四岁的他的童年世界里,如影随形的就只有仇恨的记忆与复仇。 “那些人……那些曾经带给我们无尽的痛苦、如今却隐在暗处安稳无忧度日的罪人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字一句从牙缝里绷射出来,清澈而犀利,声音沉缓之中透射出无尽的咒毒、怨恨。 程万里沉思一刻,突然道: “明澜上午跑到东厂闹事,依属下看来,别是他识破了云丫头的身份了吧?不然如何那般嚣张!属下已经让贡院那头加紧防范,不怕云丫头的女儿身暴露,怕只怕西厂的人顺藤摸瓜,查出她与郑氏有牵连。” “做的不错……”冷青堂语气淡淡道:“西厂那帮乌合之众,我早晚也要将他们收拾干净。” 冷青堂对明澜的奸诈嚣张心里有数,这西厂提督椅还没坐热,他的爪子就迫不及待往东厂这边伸过来了。时间久了,他和他的西厂绝对会成为他举事大业路上不小的威胁。 下巴上的膏子已经干透了,再也感受不到刺激的气味,冷青堂徒然打开两眼。 程万里端来一盆热水,伺候督主净面。擦了脸,抹上薄薄一层护肤的脸脂。再看冷青堂,俊逸的脸颊尤为棱角分明,白皙的皮肤好像久经温水浸润的暖玉散发着微微细腻的光辉,眉眼五官色泽清晰浓重,一副清雅朗逸的容貌让程万里看着也不免几分心动。 他不禁联想,督主若是恢复男子正身,他的相貌又会使多少京中的美女为之沉沦、倾倒! 第二十九章 勿近女色 接下来,冷青堂马上就要展开“锁阳”秘术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即以内力封锁周身几个穴位的气功。 只有如此,他才能更像是一个去势了的太监一般,于外表显示不出任何易被人见的男性体征。此外,施展内力,催动周身经络、血流高速运转还可使方才入肚的那碗药的效力得到最好的发挥。 那碗药本是一种调身养颜的秘方,是他伪装太监的又一种方法,常服可使皮肤细腻柔滑,容颜清然俊美,对身体不会有任何伤害。 冷青堂在榻上盘膝而坐合了两眼,两掌交叠自然举在胸前,一口内力自丹田处提升起来。掌心相互反向逆转,两臂顺势向前一推,片刻之后缓缓落下。 自行吐纳、调息的同时,他俊白的脸上颜色逐渐转红,额上渗出密密的细汗。 又是一炷香的工夫后,冷青堂收了内功,气息微匍着睁开了双眼,眼神中满是掩盖不住的倦意。 程万里为督主呈上一方湿帕,看他坐在榻上拿着帕子边擦拭额头边微微气喘。 “督主……” 程万里垂手候在榻前,虎背稍弓,眸光刚投向督主旋即落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艰难模样。 冷青堂早就察觉到自己身旁的那张大黑脸上显露出少有的犹疑表情。 “万里,你我不算外人,有话直说。” “督主……属下有句话一直憋在心里,原本不该过问督主的私事,可……可属下受老督主之托,无论如何也会护好了爷……” “有话但说无妨。”冷青堂神色羸羸的重复了一遍。 其实不需千户大人再多解释,一向慧黠如他,冷青堂此刻又怎会不清楚能让性情从来都诚质无华的大老粗如此百爪挠心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督主,属下看得出来您对云丫头有心!” 程万里用力咽一下口水,把想说的话一口气倾吐干净,垂头盯着地板闷声继续说: “那丫头心细手巧,模样也生得标致,的确极是招人喜欢。可是,可是……老督主生前一再强调,‘锁阳’秘术最大的禁忌,就是女色——” “所以呢?” 冷青堂手托着脸帕坐在榻上,毫无阻力的目光径直视向程万里,眸色沉了又沉,简单的一句反问里听不到任何的语气。 一时间,异样而锐利的眼神将忠诚的千户大人逼到心慌意乱,“扑通”一声两腿着地,索性跪到督主的榻前,急急的辩解: 属下多嘴,愿领责罚!只是属下对督主一片诚心,日月可鉴啊——” 他今时表现得如此惶恐而焦躁,只因方才进南院的时候,从顾云汐虚掩着的门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当时,他的爷和云汐那小丫头彼此挨近坐着,手拉着手,郎情妾意的甜蜜样子从心里面直溢到了各自的脸上。 顾云汐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小模样也越发水灵灵的惹人喜爱,这东厂的南院都是她与督主两人加一个厂役在住。 万一哪天自己没留神看不住,那边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烧起来,那后果的严重性使得程万里想想都坐立难安。 “锁阳”秘术三分靠外调七分靠内功,一旦自家的爷沾了女色,任凭什么灵丹妙药或是绝世神功,都再难掩饰得住他的男性体征了。到那时,一切筹谋不但将要落空,爷他恐怕还会惹上杀身之祸! “起来吧。” 榻上的冷青堂披了件便服,对程万里缓声命令,清朗卓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见他依旧直挺挺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诚惶诚恐的黑脸让冷青堂为之轻叹,随即抬了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 想想这许多年里,在风刀霜剑之中如履薄冰之人又岂是他独自一人?有时,偶尔脆弱的爆发,或者感到再难承受的时候冷青堂总是在对自己说,不为别的,就算是为这些忠心跟随他、陪他、保他护他的人,也要一心坚持走到底—— “督主……” “万里,我清楚你对我忠心不二,对你的忠心我也从来没有半刻的怀疑……” 边说边从榻上站起,冷青堂径直走出几步,背对程万里向空气中平视,幽幽说着: “我承认自己对云汐确是情难自持,我也不清楚这样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的。总之,与她在一起时我会非常轻松、快乐,可以感觉到自己这幅身躯尚未麻木,甚至还能确信自己还是曾经的华南赫!可你我一起总共二十三年的交情、二十三年的谋划,你认为我是那种仅为一己儿女情长便要断然放弃使命的人吗?” 瞬间转身,冷青堂神色平静的注视程万里,言语间口吻尤为的笃定: “无需多虑,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是!属下多虑了……” 心中的顾虑完全被打消了,程万里展开两眉之间紧皱的竖纹,欠身向督主拱手。 “无妨……” 冷青堂轻笑一下,继而又想到了什么:“过两日把江太医请过来吧,替云汐把把脉。” “是,属下会去安排。” 刚刚提到了顾云汐,冷青堂这时候想起她的癸水之期就快到了,届时的几日又会是昏血的她最难以承!!受的,务必要早做安排,提前安排太医过来诊脉。 —— 晚秋十月,重阳节—— 一年一度的重阳节在大羿国是个吉祥、喜庆的隆重节日。 几年前,璟孝皇帝每逢重阳佳节都会组织群臣出宫远足,登玉酆山赏花踏秋庆祝。 自从太子薨毙,皇上就开始沉迷与修道炼丹,时逢佳节便沐浴更衣后直接在皇宫的丹房里闭关,今年重阳也是如此。 皇宫里冷淡萧条的气象却没传染到民间。 这一日重阳,街头巷尾从商户到民宅、家家户户早起张灯结彩,院落门外遍插了茱萸,摆放了各色的菊花。 深秋晨起最是寒凉。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各处高矮的房檐屋脊俱被一层潮湿的薄雾笼罩,粘腻的水汽贴在曲曲弯弯的黄土便道、青石路面上,鞋踩在上面不免感觉到些许的湿滑。 这并不影响市井百姓们出门踏秋赏菊、自娱自乐的愉快心情。卯时伊始,大街小巷陆陆续续人头攒动起来,进而熙熙攘攘起来…… 顾云汐很早就期盼着重阳这天的到来。 督主天不亮就直奔了皇宫。皇上早朝之后就会闭关多日,故而今天的早朝很重要,绝对不容缺席。 督主前脚离了东厂,顾云汐后脚也活跃了起来。 南院外面有动静,萧小慎来了。昨天,顾云汐就和他约好了今天的计划,他可真准时—— 顾云汐把萧小慎高高兴兴迎进了南院,一起扎进了督主专用的小厨房。 顾云汐要在今天露一手做点心的绝活,萧小慎太兴奋了,根本睡不踏实,因此起的也比较早。 他可是云汐妹妹的仰慕者,能吃到她亲手做的甜点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荣幸,如同受了皇恩赏赐一般,让他连做梦都能笑到流口水。 南院的小厨房眼下共养着三名厨子。一个负责炒菜,一个负责洗菜、生火,另一个负责面点和打杂。 见顾云汐进了小厨房,这三个厨子立刻摆出冷淡的表情。 他们眼里,她不过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整天抱着个药罐子,形容娇弱、病气。昨天晚上她突然跑过来说今早要用厨房做点心,他们听后就极为不屑。 他们好歹都是从师十几年的名厨,其中烹炒厨子所拜的师父还是从皇宫的御膳房里出来的。 如今一个个四十几岁的人,在东厂专门服侍督主十余年,怎么会轻易看的上一个小孩子? 顾云汐在贡院的灶上呆过的年头也不短了,刚过八岁就跟着厨娘们学做菜学白案,光练习切萝卜丝就练了一年多,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 同时,她深谙这些大厨子的脾气,越是有看家本事的人反而太过刚愎自用、嫉贤妒能。对待能耐不如他们的人只会随意踩踏磋磨,而那些比他们有能耐的又受他们嫉妒。 此外,这些厨师还有个最大的通病,就是忌讳别人使用他们的灶台和炊具。 曾经,顾云汐亲眼目睹过贡院的两个厨子因为争抢灶台而发生口角,继而引发激烈的拳脚械斗。 眼下顾云汐完全看得出来,南院这三个厨子对她并无好感,只是碍于她是督主的徒弟,不敢明着挤兑。 面点师傅姓安,看见顾云汐和督主的近侍一同过来,悻悻的指了指木案上的一个瓦盆: “云官儿,你要的糯米面儿在放盆里。” “多谢安叔,你们去歇着吧,这有我呢!” “这孩子……挺能耐啊……” 安师傅面无表情嘀咕了句,尾音高挑明显带出不满的情绪,和其他两个厨子彼此使个眼色,逐个退到院子里面,只等着看顾云汐的笑话。 萧小慎围着三个灶台左右看了看。两个没点火,灶膛子里面连块劈柴都没填,是空的。 另外一个灶膛子里面嘘嘘冒着微弱的火星,离全灭只差时间问题了。 萧小慎为难的皱眉,嘬着牙花对顾云汐说道: “我说云汐妹妹,你就不能提前嘱咐厨子,让他们给你留个火?” 顾云汐揭开了瓦盆,萧小慎对着灶台发牢骚那功夫她正往盆里那汪被热水烫得发糟的江米面上看。 专职厨子不该不懂,江米面最忌讳兑滚烫的开水,眼下这样的材料根本没法再用—— 顾云汐情知是那三个厨子暗中捣鬼。 她昨晚过来的时候特意和他们提过今早要做重阳节的花糕,明事理的人就该提前为灶台留火。 从清晨给督主忙早膳到现在,总共才过了半个多时辰,正常情况之下灶火不该虚成这般。 “我去柴房抱些柴火过来,咱们自己生火。” 顾云汐抚平额边的乱发,云淡风轻的提了一句。 纵使心里有想法,她也不愿意向萧小慎提及。下厨做吃食原本就是个人爱好,谁没想着和厨子们抢饭碗,自己初来乍到的没必要把事情闹大。 听倾慕对象说要去抱柴,萧小慎急忙拽住她,温和的笑: “你留在这,我去!女孩子怎么可以干重活?” 顾云汐抿嘴调皮的笑,眸光跟随萧小慎的脚步寸寸平移,晶莹剔透之中暗含一丝狡黠。 哈哈,果然叫来小慎哥帮忙最是没错,他最会听使唤了—— 第三十章 重阳花糕(下章高甜) 不大会儿工夫萧小慎抱来柴火填进灶膛,顾云汐点火,萧小慎坐下推风箱。顾云汐在灶上坐了个水壶就匆匆去忙其他事了。 火升起来后,距离烧旺还有一段时间。利用这段空闲,顾云汐开始动手制作重阳糖糕。 糯米一海碗量过米筛除去沙石,用清水反复洗净,投入冷水浸泡备用。 接着去拾掇瓦盆里的江米面。由于厨子故意捣乱往盆里兑了热开水,面基本上全熟了,和不成团了。 顾云汐把瓦盆里的东西全部倒掉,去储柜里找新的。 盛放江米面的袋子空瘪瘪如也,白花花的江米面爬在布袋的最底,所剩的量也不多。 顾云汐咬牙,恼恨那三个厨子太过阴狠。暗中使绊子也就罢了,好端端糟蹋粮食她看了都心疼。 见顾云汐立在储柜前面神色迷茫的沉默不语,萧小慎转头问道:“云汐妹妹,你怎么了?” “没事。” 答话的那刻顾云汐脑中迅速想出了补救的办法。飞快从柜里翻出豆面、白面,按比例取量,用细筛子逐一筛过之后与余下的江米面混合倒入瓦盆。 取适量清水兑进面盆,三种面混合均匀,再把瓦盆坐到火上。 “小慎哥,火可以了。” 萧小慎停止拉风箱的动作,站起来观看顾云汐忙碌。 顾云汐手持炊勺缓速搅拌瓦盆里面的白浆,搅拌的方向始终如一,没有随意改变。跟随她的动作,瓦盆边沿的白浆不断鼓起一个个的小气泡,白浆越变越稠,颜色逐步变深,直至姜黄色。 差不多了—— 顾云汐心里有数,取来两块湿水浸过的屉布往瓦盆边上裹。 萧小慎拉开她:“这活我来!” 帮她把大瓦盆从灶台上取下来放到木案上,他盯着里面冒着热气与豆香的面泥眼睛发亮,疑惑的问: “现在我们做什么啊?” “这边交给我,你去再把火烧旺些,坐上两屉蒸笼。” “好嘞!”萧小慎爽快的应承,做事去了。 顾云汐向瓦盆里的面泥上摸了一把,温度很烫,不便下手,就转身回了自己屋,取来两个小瓷瓶和鼓鼓一大袋子的干货。 这是她随几个挡头上街那回买回的栗子、红枣和甜橘干,还有之前自己和督主两人剥的瓜子与核桃仁。 玻璃瓶里是染料,是她从不同鲜花、蔬果里萃取的浆汁,不仅缘自天然,且这染料本身还自带着花果的清新香气。 顾云汐找来捣器,把大布袋里的干货放入捣器里,用木杵用力捣得到粉碎,又拌上蜂蜜、桂花酱。 “什么酱,真香!” 萧小慎鼻子最灵,早就嗅到那股子浓香的桂花酱里交~杂着不一样的百果芬芳,气韵扑鼻,每缕都是沁心的甜美。 他凑到顾云汐身边,伸手抢过她拌酱用的木勺子往自己嘴里塞。 “干什么,还给我!” 顾云汐气得用手捶他:“这是过会儿做花糕的糖馅,留神被你弄脏了!” 萧小慎深深看她一眼,被她惊诧中掺着嗔怒的神色感染,嬉皮笑脸靠上来,毫不知羞的调戏她: “那……你让我吃一口呗!” “看我今天打不死你……”顾云汐顿时臊得两个脸颊绯红一色,抄起案头上的擀面杖举过头顶。 “好妹妹我错了,”萧小慎将合实的两掌也举过自己的头顶,低头向顾云汐讨饶: “开个玩笑都不成,我哪敢真啃啊……” “你还说!” 顾云汐的擀面杖直直对准他的鼻梁子,鼓着红脸蛋气势汹汹。 “嘿嘿……我是真不敢!谁不知道你是督主的人,我充其量也就敢热闹热闹嘴皮子……” “去!瞎说什么!还不赶快去看蒸笼的水热了没有!” 听到萧小慎有意提到了冷青堂,顾云汐内心倏的轻颤,似是平静的湖水迭起点点清浅的涟漪,惊羞而不安。 扔了擀面杖,她狠狠瞥了萧小慎一眼,忙将灼热的脸扭到一边。 萧小慎已经揭开了蒸笼的大盖子,里面立刻有滚滚闷热的白烟冒出来。 时候刚刚好—— 顾云汐又将两块屉布在冷水中充分浸湿以后,逐个铺在每屉蒸笼的最底部。趁着布湿,把泡得发白发涨的糯米向两张屉布上各倒一些,压瓷实,在每层糯米上撒一层甜酱,再铺一层糯米,压瓷实,重复撒甜酱、铺糯米,又向顶端的糯米层上撒一些冰糖粒子,之后将屉布边卷起来盖到糯米糕的最顶层,防止整个蒸煮过程糕体在笼屉里面倾斜走形。 都做好后她吩咐萧小慎盖上蒸笼盖子上火蒸一刻时辰。 重阳糖糕的制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会儿子再去看木案上瓦盆,里面的江米糊已经温了,这是做花糕的最关键时刻。 制作花糕的面不同于重阳糖糕,它的主料里掺入了豆面,所以要在包制以前把面浆煮熟去掉豆面的腥气。可如此一来,成浆的面泥就存在一个不可避免的弊端,若是面泥彻底冷了就会完全变硬变僵成坨,不能包入馅料了。 方才顾云汐蒸制糖糕的整段过程倘使没有十足的经验就很难把控时间,最后的结果通常是糖糕蒸上屉了,这边瓦盆里的豆面泥也变冷发硬了。 此刻面泥软硬度适宜,抓一些起来,质地松软柔韧而不沾手。 顾云汐捏起一小团面放到一个瓷海里面,拔下屋里拿的黄色小瓶的塞子,向瓷海里的面团上滴了两滴明黄的染料。接着用手不停揉搓面团,使黄色染料与面团充分融合。很快,一团黄灿灿的豆面团子揉出来了。 拔下粉红瓶子的木塞,向瓦盆里滴了数滴粉色的染料,同样的方法用力揉,直到揉出一个粉爱爱的豆面团子。 取来案板,往上面涂抹薄薄一层食用油,预备稍后放置花糕的时候糕体不会与案板粘连。 接下来便是着手是制作花糕。 顾云汐取了一点粉色面团在两个手心之间快速的揉搓、压扁成饼。取一勺百果糖馅放到粉色豆面饼的中央,小心的捏起角来,将糖馅包裹严实,再头脚对掉倒转过来。 用竹签子的细尖在平滑的粉团子表面上压出菊花的花纹,放到涂了油的案板上晾置。 以同样的办法,顾云汐包出二十八个粉团子,每个团子表面的花纹都不相同。有娉婷的芍药、娇艳的月季、诱惑的玫瑰、富丽的牡丹、清冶的茉莉,华贵的石榴…… 萧小慎望着满案板形态各异的花糕,艳羡的同时肚子里阵阵肠鸣清晰可闻。 刚要捏起一块来尝,顾云汐一掌打开他的贼手。 “别猴急,糕还没凉干!” 萧小慎只好委屈的退到一旁,继续耐心等待。 最后一步,贴木犀。 木犀别名桂花,是重阳节不可缺少的庆典之花。用豆面手作木犀的过程十分繁琐,需要花些功夫。 制作之前顾云汐先让萧小慎灭了灶上的火。 蒸笼里的重阳糖糕已经渗出糯米独有的清甜味道,说明糕体已经完全熟透了。 灭了火,靠蒸笼里的热气再墟一刻就最是完美了! 顾云汐用清水净了手,将盛有黄色豆面团子的瓷海拽过来,从里面捏了很少的一小点点黄色面团托在手心,另一手挑着纤细的竹签子开始手雕木犀花。 萧小慎侧身倚在木案旁边,专注而欣赏的凝视着心目中的女神忙碌。 她的那双小手纤白而玉润,频频挑动竹签的兰花手指正在做优雅的勾转,动作轻柔,别样的妩媚。 几束阳光从虚掩的窗棂缝隙里射进投在了这双灵动柔软的巧手上,使它们如成色绝好的羊脂暖玉朦胧着晶莹、璀璨的光辉。 恰是此刻,她聚精会神的摆弄着手里的作品,上片清莹欲滴的樱桃唇瓣微微挑起,始终扬着温暖自信的浅笑。 虽是男装打扮,萧小慎觉得那并不影响她自身散发的美感,相反那种雌雄难辨的印象为她更增添了一重的神秘与诱惑感,让人止不住的遐想连天。 须臾之后,一簇明黄纤小的木犀花在顾云汐的掌间诞生了。 她把它托在阳光下,神色自豪的反复细看,玉白的手搭上娇艳的花再凑上美人的脸,真乃一副惬意传神的妙作啊—— “小慎哥,你看……” 她将黄澄澄的四瓣小花举到他的眼前,神色清爽、愉悦。 “好看!” 萧小慎对她掌心上的小花朵看都不看一眼,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庞由衷赞叹。 虽是看得心神荡漾,萧小慎却明白,如此蕙质兰心的一个姑娘,永远不可能被他拥有。 顾云汐一共雕出二十七朵木犀花。她把这些花按九朵分成一组,花茎捏在一起变成三簇。 整个雕花的过程不仅考验手工和耐性,还要讲究熟练。如果后面的木犀雕慢了,先雕出来的那些花朵就会干点,无法再捏到一起变成一簇。 雕好了木犀花簇,顾云汐去看案板上晾制的花糕。手指轻触糕体,不粘不塌,花糕已经全部晾干了。 顾云汐在其中的三块顶端点缀了木犀花。粉嫩嫩圆滚滚的花糕配上金灿灿的木犀花簇,色泽饱满明艳。 萧小慎一旁抻长颈子看着,用鼻子反复探嗅,不住的往肚里吞咽口水。这些花糕色泽鲜美诱人,完全勾得食欲,然而又因它们太过美丽,他一时半刻竟有些不忍开牙。 “小慎哥,你帮我把蒸笼盖子打开,重阳糖糕可以取出来了。过会儿你吃了,再拿些分给几位挡头,今日重阳节,是我孝敬各位长辈的,大家一起过节最有意思呢!” “好嘞——” 萧小慎快活的按照顾云汐的吩咐做,揭开蒸笼的大盖子。白滚滚的热气裹着一股子清新盎然的米香倾撒出来,味道直向院子外面溢。 院外头,三个厨子闻到香味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顾云汐权当没听见,拿了大刀沾了少许清水,将笼屉里的米糕切成数小块,依次码进大盘中。 少许工夫,重阳糖糕冷却了。 米白的糕体覆上五色的馅料,一层深一层浅逐层相间。蒸制过程中,表层的冰糖粒子受热充分溶解,黏黏的糖液渗入到江米层。再经过冷却之后,糖浆凝聚裹着粘滑的江米层,置于光亮处看时糕体如同漂上一层油,不断滚动着圆润剔透的光亮。 第三十一章 整治厨子 看到萧小慎两眼直勾勾的瞪着盘子里的糖糕不停咽口水,顾云汐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那边把手洗干净,我先夹一块给你吃!” “啊?还要洗手那么麻烦?”萧小慎不耐烦:“好妹妹,我是个糙人,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就一块糕吗,你现在就拿给我吃吧!” 他扯住她的一条胳膊摇来摇去,撒娇哀求。 顾云汐一把甩开他,抬起短靴摆出要踢人的姿势:“快去,你怎么那么不讲卫生!有央求我的功夫手早就洗干净十回了!” 萧小慎无奈,只好去旁边的大缸里舀了瓢水倒入净手盆,边絮叨边洗手。 顾云汐在他身后监督,觉得他也挺有意思的。随后找来小食碟和一副竹筷子,夹起一块糯米糖糕放进食碟,端给萧小慎。 “小慎哥,多谢你陪我忙乎了一上午。第一块重阳糕,我应该先敬你!” 来了东厂,跟在督主身边有些时日了,耳濡目染,顾云汐如今越发的能说会道。 明明把这个四品的带刀侍卫巧使唤了两个时辰,现在亲手奉上糯米糖糕一块,他不但不觉得累,反而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甚至沉了脸有些怨怼: “云汐妹妹,你干嘛和我这么见外?咱俩什么交情?我就喜欢帮你!” “好好好,小慎哥最友善了!”顾云汐嘴上甜甜的哄他,心里暗笑。“先别说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看看味道合不合你的意!” 说完,盛了糖糕的食碟和筷子又向他跟前递了递。 “哎!我吃!” 萧小慎欣悦的接过来,夹了糖糕就往嘴里送。 “嗯!好吃!真的好吃……”边咀嚼萧小慎边频频点头,神态意犹未尽:“好妹妹,再赏我一块吧!” “行!” 顾云汐答得爽快,拿了筷子夹了一块糖糕给他,又往食碟里送了一块月季花图案的糖糕。 “给!让你一次吃个够!” 萧小慎两三口就把碟子里的点心全吃光了,拍拍肚子满足的道: “嗯!这下真吃饱了!云汐,你的手艺真好,要是谁能娶你做老婆……” 他望定她,“嘿嘿”傻笑。 “去!刚喂饱你就又胡说!” 顾云汐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拿起一个盘子,夹了三块糯米糖糕和三块花糕,又拿起一块清水浸透的湿帕子。 “小慎哥,你先在这里等等,我回来后就把挡头们的糖糕分出来,你拿到番队里面去。” “那你现在干嘛去?”萧小慎向她手上的盘子里看看,疑惑的问。 顾云汐轻浅的笑笑,头向院里一甩,随口道:“去会会那三个厨子。” 顾云汐直奔院里的走廊。三个厨子正悠闲的坐在廊子里,看到顾云汐托着个盘子向这边走过来,步履轻盈。撸起袖子的那半截裸露在外的小臂上还搭了个帕子。 “三位前辈,我亲手做的重阳糕点出锅了,晾到刚好,特意拿来给前辈们尝尝,提些改进意见。” 走到三个厨子面前,顾云汐恭恭敬敬双手托着盘子,向三人展示里面的东西。 三个厨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又向盘子里面看看,一时半刻竟没人率先去拈里面的糕点。 “三个前辈,云官儿素日里不经常做这些东西,今天借佳节献丑,重阳糖糕敬长辈,这确实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云汐始终笑盈盈的,如三月春风拂面,让人见了说不出的舒服。剪水双眸亮闪闪,丝丝精光暗含其中。 彼时,安师傅按捺不住,向前一步抄起顾云汐臂上的帕子抹净手,旋即捏了一块糖糕。 老实说,这重阳糖糕出锅时有阵阵果米香气传到院子里面,那时候安师傅就想亲口尝尝这道美味了。 凭他多年的面点经验,能蒸得出如此诱人的香气,这人的手艺完全称得上是上乘了! 心理活动异常丰富,偏偏脸上还要摆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一口咬掉一半糖糕,安师傅脸色一怔。 牙齿切断糯米层那刻,感觉非常奇妙。糖糕体松软弹牙,甜而不腻。等把整个糖糕全咽下去,舌尖与齿缝间还萦存了糖糕特有的甜香。 安师傅胖脸上的轻蔑神态彻底烟消云散,转而换为无尽的震惊与讶然。 怀疑的目光不断审视眼前十五岁大的顾云汐,他怎么也无法轻易相信这半大的孩子会有如此的天资和技术。 他的怪异表情引来其它两个厨子注意,他们纷纷捡了一块花糕和一块糯米糖糕品尝起来,接着,神色与安师傅的相同,皆是难以置信。 顾云汐将他们那种种的不可思议表情看在眼中,微作一笑后问: “哪里做得不妥之处,还请三位前辈不吝赐教,云官儿定会一一记在心里,有机会再做尝试。” “额……小兄弟严重了。” 又尝了一块色泽粉润儒甜的玫瑰花糕,安师傅此刻已是彻底的口服心服。十多年的面点经验,一块糕的材料、制作工续和烘制火候,他只需尝上几口就能参出八九。 以往,重阳糖糕的馅料取材无外乎是些红豆馅、绿豆馅或者豌豆馅,而这云官儿却是别出新意,取用桂花酱掺入少量蜂蜜,加入干果料研成的细末,使蜂蜜与花酱的甜味与果料的淳香得到完美的揉雜。 又观那花糕的上色便可知她揉面的技艺也属无可挑剔。 传统的重阳花糕是种裹着馅料的江米面团子,也需上屉蒸煮。 安师傅故意将所剩不多的江米面用开水烫熟,专为刁难她,使她做不成东西。没想到她竟做到了就地取材,用熟豆面代替江米面做出的花糕不仅外形美观,又可省去上屉蒸煮这道繁琐的环节。 小小年纪不但技能娴熟,还有思想大胆创新,也属难得了! 见顾云汐言辞恳切谦顺,安师傅急忙对她摆手: “云官儿,你可千万别客气了。你再说两句啊,我们三人的老脸真没地方摆了。” 你退,那我就该向前进一步了—— 顾云汐轻轻一笑,娓娓而谈: “安叔,我确实真心实意向你们三位前辈讨教。论资历辈分,你们都是云官儿的长辈,又是正式八经拜过师学艺出来的大厨。来东厂,我的主要任务便是服侍督主,下厨无非是个人喜好,用来打发空闲的时间,倒也没想过今后以它谋生,更没想靠它去傍高踩低、夺谁吃饭谋生的去路……” 顾云汐故意顿了顿,视线悄移,暗自流连三个厨子面色阴晦的脸,她只觉得极为可笑。 悠然轻松继续说道: “本来呢我并不当这南院的家,有些事不该我过问。只是今早我发现有一瓦盆的江米面不能使用,无奈从自己手里倒掉真真儿的心疼坏了。那一盆的面少说也有三斤,要是换做饥荒年间,三斤江米面可是能供十几口人熬浆撑一天的!” 语锋逐渐变利,眼底的精光如芒,无情的投射到三个厨子身上,将他们抵到无处躲藏。 “哎呦,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安师傅的气势完全不如方才,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不停向顾云汐点头哈腰,他旁边的两个厨子也对她拱手作揖。 “安大叔年老糊涂了,想着早上帮你和了面,谁知手忙脚乱竟提了火上的开水兑进盆里。你不说,我几乎想不起来……” 安师傅笑容尴尬,在顾云汐逼视的目光里为自己的卑略行为圆谎。 “您老也算是师出名门的高厨了,怎么也该比我这个无名小卒更加珍惜粮食,懂的食材的珍贵,这正是食道精神之所在,不是吗?”顾云汐言毕盯向他,目光锋利。 “是、正是……”安师傅弓背应承,手背不断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事到如今,他算是真认栽了。 “我相信您确实是无心之过,只是我师父虽任皇宫司礼监的掌印,素日里却不喜奢饰浪费。若是被他知道自己院子里的人先坏了他定的规矩,惩罚想必是轻不了的……” “我们知错了!小兄弟,别,别……” 三个厨子慌了手脚,忙不迭的拱手讨扰。 顾云汐含笑,炯利的眼神似蜻蜓点水,轻飘飘掠过他们滑稽的面孔。 “好!这次就算了……” 厨子们闻听此话,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嘛…… 顾云汐傲然仰头,挑唇黠然一笑。 不过? 刚刚感觉轻松下来的三个厨子此刻心情再次紧紧吊起来,一个个望向顾云汐,摆出无耐的苦瓜脸。 “不过待我一有闲暇时间,你们每人务必要教我做一道菜!” 厨子们愣了一下,进而点头答应: “好说!好说!我们必定倾尽所能,悉心传授!” “是,是!只要我们会,小兄弟想学哪样我们都会好好教你!” 眼下,三个厨子全都表现得毕恭毕敬的。 看着这个云官儿人小性子温顺体质懦弱,没想到还挺有心计。前后两时辰、一盘糖糕、谈笑之间就把他们三个惯会挖坑的人轻松引入了她设的陷阱之中。 人不可貌相啊!今后绝不能随意敷衍他了—— “说定了!花糕三位师傅接吃着,我先去忙了!” 顾云汐又是飘飘然笑笑,把盘子放到走廊上,转身进了小厨房。 全过程她始终面带微笑,不卑不亢,语气适度,该暖则暖,需刚则刚。 萧小慎坐在厨房里,笑得前仰后合。 “哎呦我的妹妹,我今天可算是大开眼界了。真没辜负督主亲自带你这两个多月,现在的你啊可真是牙尖嘴利,说话绵里藏针。” “我也是没别的法子了。早上咱们一进来时你也看到了,这里边清锅冷灶的,做什么都不顺手。多亏了有你在,要不然啊吃食做不好,可要受那三人的耻笑呢!谢谢你小慎哥,你人可真好!” 由衷的夸赞加上清甜的笑容让萧小慎顿生几分神驰,他壮胆凑到她耳边,小声问: “赶明儿我回了程师父,把你娶回家当我老婆,如何?” 顾云汐正把装点了木犀的花糕装盘,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涨红了脸,扔了筷子对他嗔道: “谁要嫁你啊!拿了点心快走吧——” 将码了两排花糕、糖糕的长方大托盘狠狠放到萧小慎手上,顾云汐当即下了逐客令。 “嘿!你都多大了还不嫁人,难不成想赖在东厂白吃白喝一辈子啊!” 萧小慎托着盘子立着还不走,接着存心逗她。 “东厂又不是你开的,你管我吃谁呢,横竖不去吃你!快走——” 转到萧小慎身后,顾云汐举手推着他的脊背把他往厨房外面撵。 等等!我要摆了木犀的花糕!” 萧小慎手指被顾云汐单独放在冰裂纹莲瓣圆碟子里三块点缀了木犀的花糕。 “那三块才不给你!” “偏心!你当我不清楚那些是留给谁的——” 一句话使顾云汐更加难堪,直接把贫嘴的萧小慎推出厨房后又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气鼓鼓撅了嘴抛出两个字: “快滚!” 请假条 今日请假一天,下周伊始高甜两章,欢迎围观—— 第三十二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甜) 皇宫—— 人迹稀少的某处,高大皂树下是一抹欣长湛青的身影。他微仰头面向树干,倒背了两手。 早朝结束后,冷青堂没有即刻打道回东厂,而是滞留在此地,刻意等待某人的到来。 不多时,有一身穿大红八卦道袍、头戴紫阳高帽的年轻男子从宫墙转角处徐徐踱步而至,仙姿飘然,气质非凡。 行至皂树前止步,他对树下的冷青堂揖手行礼: “贫道玉玄矶参见督主。”清音出口时优雅抑扬,犹如玉石互迸。 冷青堂应声回眸,薄唇轻抿,悠然一笑: “国师免礼。” 玉玄矶,皇廷御用道观蓬仙观出身,相貌昳丽出众,举止儒雅得当,被酷爱修道炼丹的璟孝皇帝视作不可缺失的宠臣,年纪轻轻便受皇命任职大羿国国师。 每逢璟孝皇帝闭关修道,与他同在道庐、跟随他形影不离的人自然就是国师玉玄矶! 表面看来,玉玄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暗地里他和皇上的关系却非同寻常,而知晓他们两个修行实质的人,全朝野上下也只有冷青堂与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太监胡公公了。 “皇上今日闭关修行,有劳国师,道庐内……务要好生‘伺候’着。” “伺候”二字的音节刻意抬高时,冷青堂轻垂下浓长的睫毛,在下眼皮处投出两道阴霾的暗影。徒然间,这对色泽沉重的线条竟使他俊美的脸孔呈显出难以言喻的诡谲与狡诈。 玉玄矶连忙颔首,两手拢进金线滚边的大红色宽袖里,眉眼恭顺: “督主放心,一切已按督主之意安排稳妥。‘舍金丸’已炼制成功,接下来贫道只等督主示下,便可动手。” 话毕,玉玄矶悄声抬高一对美轮美奂的狐狸俊眸,有些邀功的看向了冷青堂。 他始终都明白,自己是东厂前任督主安插在朝野里的一枚棋,与江太医、程万里等人一样,是效命于冷青堂、助他雪恨成事的“人力资源”之一! “好!”冷青堂赞许的点头,淡笑着调正头颅,幽声嘱咐: “万事循环渐进、稳妥为先,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仔细授人以柄。” “督主宽心,贫道自会将督主的吩咐铭记于心。” —— “这是……?” 冷青堂从宫里回来,刚进东厂的南院就看到屋里桌上那碟子粉、白两色相间的精致点心,逐的眼前一亮。 顾云汐手捧茶杯站在桌案前面,清丽的小脸上笑意盈盈,眼眸里全是流光溢彩,剔透晶莹。 “今儿个是重阳节,这些糯米糖糕和花糕是我亲手做的,专程拿来孝敬督主,每位挡头那里我也送了一份呢!” 说着把茶杯放到督主手边,解释道: “新泡好的梁渡银针,水温正好。糕点偏甜,搭配您的茶最为适宜。” 重阳节—— 冷青堂盯着那盘糕点发呆,表情渐渐变得虚无。 隐约记得上次过重阳时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身边守着慈爱的父亲与温柔的母亲。 四岁的他,看到苍穹之上清晰明亮的月亮时欢欣的鼓掌笑起来,根本不懂它在异国他乡的苍茫与空寂当中独自闪耀时,便代表了近乎绝望的孤独! “父皇你看,天上的弯月好美啊,就像母妃的娥眉!” 父亲微笑的点头,柔软的大手轻抚他的脑顶。 母亲将他拥入怀抱,亲亲他的脸蛋,低声提醒道: “赫儿怎么又忘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国家,千万不可再叫‘父皇’、‘母妃’,要叫爹爹、娘亲……” 稚嫩的脸庞满是迷茫,犹豫一下,他忍不住看向父亲,不解问: “可是父……爹爹,我们的国家……到底在哪儿?” 父亲对月长叹,眼角湿润了…… —— “督主?督主!” 声声呼唤将陷入追忆中的冷青堂猛的拉回到现实。 惶然抬头,双目对上顾云汐探索的眼眸。 清明的眸光投在他脸上,不住的流动辗反,纳满猜测。 见他如梦方醒后的神色越来越显凝重,她关切的询问: “督主,您怎么了?” 顾云汐此时内心笼起隐隐的不安情绪。 方才听萧小慎跑回来说,他将重阳糕分给挡头们之后大家吃着非常开心,有感云官儿的体贴周到。 顾云汐的思想很单纯,很简单。 她以为督主见到这盘点心时心情定会和那些挡头们一样,表现出十分的愉悦。 毕竟除了年三十以外东厂一年四季从不过节,偶尔的一个小小惊喜总会让人感觉忙里偷闲的意外,任凭是谁也无法拒绝这份关怀的心意。 顾云汐来东厂两个月了,她能够体会到督主对她从来都是一百一的好。 她决定借今日过节的机会讨他个高兴,然后开口求他恩典,放了她的大姐顾云瑶与赵安。前阵子她偷偷摸进了东厂昭狱里,非但没找到大姐的相好赵安,自己倒先犯了痼症。眼下事过去许久了,她一直没忘大姐顾云瑶的嘱托,也一直在寻找能帮她脱身的机会。 看如今的状况,督主望着那碟子糕点出神,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惊喜啊!难不成自己哪里做错了,适得其反倒惹他生了气? “督主,您、您不是……挺喜欢吃甜食吗?” 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她基本上摸清了督主的饮食喜好。 顾云汐此时越看冷青堂的面色心里愈发没底。许久的寂静无声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又出声追问一句。 “怎么想到的,亲手做点心?那双手倒是巧的很……” 目光向她平视过去,他有意无意的反问,神色疲惫且恍惚,似乎身子回来了,魂魄继续停留在了那个充满悲痛与苦难的记忆世界里。 “啊?那个……今天不是重阳节吗?云汐自幼没有亲人,身边除了贡院的姐妹,就只有抚养我长大的顾妈妈和督主……” 顾云汐娓娓而谈,眸光一直追随着冷青堂的神情变化。 刚才他问话的语气太过平淡,根本听不出是愉快开怀,还是正在悄生闷气。 语音稍停,顾云汐匆匆喘口气继续说道: “云汐的命是督主给的,来东厂又承蒙督主的照抚。云汐想要回报您,可拿不出像样的宝贝,只会手头上这点能耐,因此才亲手做出这碟点心来表达对您的感激。俗话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重阳节除了该与亲人相守,还是个懂得感恩与回报的节日。故此再怎么花费时间孝敬您,也是应该的!” 一口气倾诉完,顾云汐感觉身心轻松多了。 如此奉承,他总该挑不出毛病了吧—— 冷青堂依旧沉默不语,目光始终在侃侃而论的顾云汐身上驻留。心房因为那碟子点心逐渐暖了起来,偏是脸上不肯流露出丝毫情绪。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蓦的,他轻袅袅的重复她的话,猝然追问: “你将我,视作你的父亲?” “是……是啊……” 她与他对视,表情懵懂,说话的底气却因他的眸光太过尖锐、犀利而明显不足: “您……您不是认了我作您的徒弟吗?我……我虽然念书不多,也……也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意思……我……” 顾云汐再不敢继续说下去,她看到自家的督主已经站起身阔步向她走过来,俊脸拉得老长,面色格外~阴郁。 “督……督主……” 顾云汐没来由的心慌神惧,看着督主逐渐放大的脸步步后退,两手毫无控制的紧握成拳。 这算什么?无缘无故生气了?我哪里惹到他了嘛!难不成在早朝上受了气,回来拿我发泄? 直到身后贴到墙壁,再无退路。 冷青堂盯着顾云汐娇柔貌美的瓜子脸上种种惊恐与无辜交织的表情,突然心中暗笑起来: 小丫头真是单纯可爱,想拍马屁又不会说话,你见过这么年轻有型的爹吗? 细忖也怪不得她,谁叫那日自己下定决心对她倾吐情愫的时候,恰就赶上她药劲侵身,躺在他怀里沉沉睡着了呢!至于他说了什么,她根本就没听进一句! 二十七岁的男子和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一起,真有那么显老吗?不老吧?不过只大了她一点点而已—— 冷青堂瞬间心生好奇,想要探究这小丫头接下来的表现会是如何的。于是他继续装出怨怼愤愤的样子,沉声质问: “你视本督为父,是想表达本督已经年迈,老到足可做你爹爹的岁数,是不是?” 顾云汐当即委屈又无奈,用力摇头。 天啊!他倒真会找茬,怎么就挑中了这句啊! 仰视眼前曲线分明、温润如玉的面庞,顾云汐暗暗叫苦。精灵慧黠的眸子转了又转,她想到对策,强颜欢笑改口称赞他道: “督主丰神俊逸,玉树琳琅,怎么会老?!您不老,不老!年轻得很——” “嗯?”冷青堂不买账,高挑了两眉,满脸的嫌弃和质疑。 想敷衍我?没门—— 事到如今,顾云汐只好依靠撒娇企图蒙混过关。 “督主,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她可怜巴巴瞅着他,眼眸中水波粼粼的好不诱人。 糯软清润的讨饶声音听得冷青堂内心阵阵颤抖。别说压根没气,就算真的有气,经她一番清纯的蛊惑,他也会轻而易举的缴械投降。 正想放过她,目光却被什么再次牢牢吸引住。 顾云汐的身子倾靠在墙壁上,洁白的上齿正狠咬着下唇不放,竟然将那片柔嫩的唇瓣生生扯出一道失血的白痕也毫不知情。 冷青堂对那两片粉润的唇瓣目不转睛,他觉得它们的颜色就像桌上莲花碟里花糕的色泽,一样的妖娆欲滴,惹他生出一丝很不安分的遐想,极欲将它们含在自己口中,细细的品尝一下,味道是不是也如那糕点一般,香甜美味? 顾云汐早就惶恐到了极限,背贴冰冷坚硬的墙壁不停急喘,使得宽大官服的上身立显出两个玲珑的轮廓,紧跟呼吸节奏高低跌宕,起伏不定。 冷青堂被眼前这副似是欲拒还迎的姿态搞得瞬间热血贲张。 对面,顾云汐也不出声,表情惊恐而警惕,时刻留意着督主下一步行动。她将他的颤栗看在眼中,认为真是自己把他气到发了疯。 这下完蛋了! 距离太近,督主真要是甩来一记铁砂掌,我不立马被他拍死了?偏偏后边是墙,想逃也没处逃啊…… 他终于率先出手伸向她。 死定了—— 顾云汐心中暗叫一声,吓得闭紧了两眼。 感觉到有手指轻柔的拨起自己的下唇,将它从坚硬的贝齿下面解救了出来。 顾云汐急忙睁开眼。 “老这么咬着,不疼吗?” 对面,督主温柔的轻声问,呼吸有些微急。 “……” 恐惧感觉登时去半,四目相望,不知不觉间,顾云汐的脸颊烧灼出一抹桃粉。 薄唇轻勾,冷青堂疏起玩味的笑意,捏了唇瓣下方完美小巧的下巴,他渐渐低头,声音柔软而暧昧: “大过节惹本督生气……自己说,本督该如何罚你……” 第三十三章 甜枣馒头(高甜) 冷青堂的吻就快落到顾云汐的嘴唇上时突然看到有一行清泪从她半个脸颊滑落,急忙停止继续吻下去的动作。 “……丫头……” 他愣住了,还没等问她怎么了,她便哭得更凶起来。 “您、您至于那么小气吗您……” 我小气?这话从何说起…… 冷青堂听了大惑不解。 顾云汐缩在墙角,哭得抽抽搭搭,断断续续的抱怨: “我又不是……不是故意要惹您……您生气想……杀掉我……能不能别用拧头的……我……我怕疼……” 冷青堂当即哭笑不得,向她解释的同时,自己耳根也跟着发热发红: “丫头,本督……我,我没想杀你啊!” “那您扳我头做什么——” 顾云汐抻长嗓音不满的叫嚷,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泪。 “我……” 冷青堂慌忙撤了手,无奈的垂下两臂,怔怔看着她委屈的抽泣,即心疼也有些束手无策。 看来小姑娘的确是吓坏了。真是该死,玩点什么不好,非要这般吓唬她。 可是话说回来,真正该感到委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 明明只想勒索小丫头一个吻,可她太过青涩单纯,根本看不穿他的动机,因此才会误解了他。 “丫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刚才还逼着她道歉的人,彼时又在学着她的话,反过来向她讨饶! “呜呜……做那碟花糕……费了我……快三个时辰……呜呜,早知道……会惹您……生气……我……” 顾云汐扎在墙角,继续边哭边诉苦,还没说完,身子就被一阵狂猛的力量卷起来,扑进督主的怀抱。 “傻丫头!” 冷青堂疼惜的骂了句,紧紧搂着她,光滑的下颚轻轻抵着她的头顶,神情眷恋,内心俱被无以名状的感动与暖意填琚,鼓鼓满满的感觉非常充实。 柔软的脸蛋贴在督主的胸膛上,顾云汐慢慢止住了悲戚。 过了一刻,她抬头看看督主,一对迷人的杏核里泪光泛滥。 “督主,您真的不生我气了吗?” 她神色楚楚的问,还有几分惧怕。 “不气!再不生气了!” 冷青堂含笑摇头,态度坚定。纤白的手指触到她的脸颊,替她拭干泪水。 我怎么会真生气呢,喜欢你都来不及—— 顾云汐终于破涕为笑,哭红的鼻头湿漉漉的,活像只长不大的小猫。 冷青堂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再次让把她的头按到他的胸膛上,极是宠溺的抱着她。 四周出奇的寂静,空气好像停止了萦萦的流动,变得甜暖而暧昧。 “禀督主,西厂明公公差人送礼物来了。” 是孙秉的声音。 向门口看的那刻冷青堂才发现房门一直没关,天晓得这个该死的厂役何时过来的,究竟站在院子里看了多久,又是从哪段开始看的—— 孙秉是个老实人,规规矩矩守在门外,低眉顺目,视线垂向地面从不抬起一下,看起来不像是能够窥探到屋里面的动静的模样。 想来这家伙在南院里伺候有些年头了,为人一向木讷寡言,就算真看到了什么,冷青堂也不会感到任何不自在,至少他相信这奴才不会到处去瞎说。 放开顾云汐,与她的身体之间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望了望孙秉手上锦盒和青玉坛,他吩咐道: “把东西拿进来吧。” 孙秉依照指示进了屋。经过顾云汐身边的时候恍是不经意的撩起眼皮,目光如一缕毫无分量的风从她身上迅速掠过。 “督主,菊花酒是明公公送您的佳节庆礼,锦盒里的……是他送哥儿的……” “哥儿”是孙秉对顾云汐的尊称,虽然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儿身。 菊花酒是以干菊花、糯米、枸杞拌酒曲泡制而成的低度甜口酒。在大羿,饮菊花酒、食木犀花糕是重阳节里一项不可缺少的代表文化。 向那酒坛子甩去漫不经心的一眼之后冷青堂便移开了视线,抬手直接打开了旁边湖蓝色隐柳叶纹的长方锦盒。 幽黑的瞳仁骤然紧缩,目光全然盯向锦盒里的东西,寸步不移。 红色缎布中央横躺了一对鎏金菊花耳环,做工精巧别致,一看就出自皇宫的尚工局。 想来今天是重阳节,宫里面的娘娘们都有在这天插戴菊形饰物的惯例,明澜想要搞到一些首饰也非难事。 冷青堂微微眯眸,斜扬了一侧嘴角,对着盒子里的首饰无声的蔑笑。 有点意思! 送云汐首饰是虚,实则是为敲打本督,他已经看出她的女儿身了…… 冷青堂暗自恨得牙痒痒: 明澜啊明澜,你刚刚爬上西厂提督的权位就来向本督挑衅,谁给你的勇气—— “督主,明公公……明公公已经识破我是女扮男装了!这……这怎么办啊!” 顾云汐也看到了锦盒里的耳环,当即慌了手脚,紧紧扯住冷青堂的一只袍袖,小脸惊得煞白。 “别慌!有我在,你怕他做什么?” 冷青堂此刻却是无比的镇定,转头问孙秉: “西厂的人可还在吗?” “回督主,放下东西人便回去了。” “很好,”冷青堂点头,继而对他说道: “这没你事了,下去吧。” “是。” 孙秉喏喏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屋。 顾云汐急不可待的凑上来,神色惶惶不安: “督主,他真的识破我了。那天他拉着我眼神东瞧西看的我就觉得不对劲,他……” “丫头,你相信我吗?” 冷青堂倏地轻俯了身,脸距与她的保持平行,眸光定定的投向她。 顾云汐与他互望,她在他的眼底看到点点闪耀不息的光芒,深邃却也炽烈,令她忐忑惴惴的心逐渐恢复了安定。 “我,我当然最相信督主了!” 她凝视他的眼两眼,毅然肯定的回答。 “很好!你放心,我不会放任明澜继续胡作非为!容个时间,我定会找个妙招好好教训他一番。我说过,我护得住你!” 轻松说完,冷青堂抓了顾云汐的一只小手,握进自己掌心里。 “别为了腌臜之人坏了心情,来,我们吃点心!” 挨近坐下,他拿起桌上那碟子重阳糕,用筷子夹了一块花糕,反复看看。 粉润饱满的鲜花团子配上一簇鹅黄的木犀,明艳精致得令人不忍张嘴咬破。 转头向顾云汐的樱桃唇上望了一眼,冷青堂意味深长的笑笑,逐将花糕送入口中。 牙齿才咬下去,立刻有股子黏黏的蜂蜜桂花酱从花糕里面流出,滴滴滚到舌头尖上。豆面的清香完美揉和进了桂酱的淳香,别样的沁甜芳馥顺着口腔辗转几度,直至落到心坎上。 “怎么样,怎么样?味道好不好?” 顾云汐几乎望眼欲穿,瞧着督主吃进半个花糕就便迫切的追问,极是渴望得到他的称赞。 “好甜,好香……回味无穷!” 他夸奖道,笑嘻嘻的抬眼又盯向她的嘴唇。 “你也吃吃看。” 冷青堂将剩下的半块花糕用筷子夹了递向顾云汐。 她没太多忌讳,张嘴去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分光了一碟子的点心。 又喝了茶,冷青堂掏出帕子擦了擦顾云汐的小嘴,继而安静的看着她,眼神欣然满足之中透出一抹温柔。 长臂一捞,他把她抱到腿上。她的身子很轻盈,坐在他的大腿上,没有太沉的重量,微乎其微的压迫感反而使他全身血流加速,每寸神经都向大脑传递着持续的悸动。 “督主……” 身躯彼此贴近时顾云汐多少感觉到不自在,本能的抗拒,软弱而无力的。冷香扑鼻,微垂眸间,督主一张俊美无暇的脸便冲入眼帘。她有些陶醉,也有些羞怯。 “别动,你小时候还不是被我这样抱着……” 冷青堂紧搂顾云汐的细腰,不肯让她溜掉,低沉的声音渗出诱惑的磁性,投向她的眸光迷离缥缈,似是饮酒后的未醺。 顾云汐闻言果然不再乱动,任由督主抱着。 小时候……? 记忆有些凌乱,显然对这一幕没有太多印象。 顾云汐现在的姿势高出冷青堂一头多。只要视线稍作平移,最先看到的风景便是藏在绛紫官服对襟下面柔软如云的玲珑曲线。 灵光一现,他狡猾的笑着说: “丫头,下次你做花糕时能不能选用糯白的颜色,顶尖放一朵桃花便可,粉粉的极是可爱!” “桃花?重阳节的点心哪有放桃花的?糯白就是豆面本身的颜色,倒是省去上色的工序了!” 她愣住了,不明所以。 “对呀,你可以随性而为、自行发挥嘛!也不用费心雕花了,就捏个白色的团子,顶尖点一枚红色的茱萸,也是很好看的……” 望定瓜子小脸上满载的疑惑与纯情,冷青堂的笑容浅淡自若。 “那……那不就成了甜枣馒头了嘛?!” 顾云汐诧异的看看自家的督主,耐心解释道: “用牛乳兑面粉蒸得的白馒头,就是在面团中心嵌入一枚甜枣。督主,您想吃枣馒头的话,我立马去给您蒸来。” “得空你按我说的试着再做盘花糕便可,乖!” 冷青堂握了顾云汐的小手,语音轻柔。 她只好懵懵的点头答应: “哦!云汐记下了。” “记住,悄悄做给我吃,千万不可满处去分予别人了……” 他直视面前清浅盈盈的杏眸,笑眯眯的反复叮嘱着。 “是!” 顾云汐言听计从,即使没完全搞懂督主的意思,且对他口中描述的点心也没联想到其他,可是督主既然吩咐了,按他说的去做纵然不会有错—— 此刻冷青堂心里早已偷偷乐开了花。 小丫头真是乖巧听话啊!像她现在这般,对待男女情事似懂非懂的年纪最是诱人遐想的时期。 十年了!虽说她是托人抚养,可也算是他一天一天看着长起来的。 见她从一个羸弱多病的五岁稚童慢慢出落成为亭亭优雅的少女,冷青堂的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另外,这样的一个女孩不仅会给他做各种好吃的东西,还可以被他亲亲抱抱举高高,感觉确实挺不错的—— “晚上把挡头们都叫到南院来吧,”冷青堂突发奇想:“今天过节,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才热闹!” “督主想要摆宴?”顾云汐张大两眼看向冷青堂,激动得眼底放光。 “对,你去吩咐小厨房好好准备一下!” “遵命!” 顾云汐从冷青堂的腿上跳下去,欢快的一路跑出去了。 ps:下章当众撒糖,请自备防蛀牙膏。观看期间,任何牙痛问题,本文作者概不负责,嘿嘿! 第一卷《东厂颜》预计七十章,以甜宠日常为主,风格轻松。之后转入二卷《深宫伶》的章节,届时转变为宫斗、阴谋与虐情部分,欢迎跟读。 第三十四章 督主,我也要(撒糖) 月上枝头,晚穹下拢着一层透明的薄云,三两点星光若隐若现。氤氲的月色照在院落里硕大光滑的芭蕉叶上,折射出朦胧美妙的白光,恰似沉浮旖旎的烟雾,为这没有一丝风动的秋夜带来无尽的诱惑和神秘感。 此时东厂的南院里面比往日都要热闹好几倍。 今晚督主召大伙过来齐用晚膳,厂役们搬来两个最大尺寸的方桌,在院子正中对拼起来。 时辰刚到,掌刑千户程万里、四品带刀侍卫萧小慎和东厂的十大挡头一拨一拨的人也都来齐了。 东厂头次在重阳节设宴,大伙感觉格外新鲜,来时有的带酒,有的带来蔬果礼品,个个喜出望外。 纷纷落座后不久,顾云汐风风火火赶了来,将手上托的椭圆长盘子放到桌子的最中央。 “这是最后一道菜,松鼠鳜鱼!我的手艺——” 甜笑着说完,清莹的眸光迅速扫过众人,她的表情带出几分得意。 十挡头袁浅讶然的看着满桌珍馐,使劲咽了一下口水: “云丫头,快和我说说,这里面还有哪道菜是你亲手做的?等会儿我就捡你做的吃!” 顾云汐低头向大桌子上张望,目光辗转流连之间纤纤的食指轻点: “嗯……红烧狮子头、十珍烩乳鸽、莲藕炖排骨、四宝腰花、双耳芦笋爆扇贝、荷塘小炒……还有……还有葱焖羊肉!” “这么多?你手艺真好!” 萧小慎坐在袁浅旁边,自豪的挑了剑眉,打趣道: “那是自然!我云汐妹妹是谁?九天之上凌霄宝殿的厨神降世……” “去!”顾云汐一巴掌拍到萧小慎背上。 冷青堂坐在上首位置,看着对面三个孩子打闹也觉开心。 他们之中顾云汐总是那么抢眼,可以说她的每个动作都是最入他的法眼。 尤其方才她倾身引颈、神情专注的盯着桌上报菜名的那刻,无意间那频频挑动瓷白细长的手指的小动作,简直是俏皮又可爱,直撩得冷青堂心湖颤颤,再无法做到静如止水。 反过来细想,自己究竟有多禽兽?明明已近克壮之年,偏要对这么个花苞似的活泼小人儿执迷如此! “丫头过来,坐我这边!” 冷青堂笑着向顾云汐招手。 在座的都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在他们面前冷青堂大可随意的称呼她。 顾云汐含笑走过去,拿起汤匙与食碟,从最后上桌的松鼠鳜鱼里擓了满满一勺子鱼肉拨到碟子里,恭恭敬敬放到督主手边。 “督主最爱甜食,这道松鼠鳜鱼口味酸甜,极是开胃,您先尝尝看。” 她懂规矩,这种场合下督主若是不先吃第一口,大伙谁也不敢动筷子! 冷青堂闻言夹起一块鱼肉入口。 ——外层焦皮松脆,内里鱼肉软嫩,卤汁酸甜爽口,滋味果然鲜美。 “不错,美味的很!” 冷青堂面露惊喜,随后目光柔柔的看向她。好想像晌午那会儿亲手夹菜喂给她吃,无奈众人在场。 “大伙别愣着了,都动筷子吧!” 冷青堂对一桌子的人笑着吩咐: “今晚谁也不准拘面子,务必一醉方休!” 酒宴正式开始—— 顾云汐大方的坐到督主身边的空位上,厂役孙秉为她倒了一杯果酒。 这酒是八挡头带来的。知她正在喝药期间不宜饮烈性酒,于是为她寻来一壶梨酿,专为过节吃席应个景。 就在不久之前,顾云汐见过了东厂的六挡头和八挡头。一个瘦高,五官平淡无奇,负责情报收集;一个矮胖,品貌言谈更像是个文绉绉的书生,善于谋略与犯人的缉拿、审讯。 两人都是极好说话,顾云汐刚到东厂那会儿他们两个因为出任务没能赶回来,之后才听说自家的督主收了徒弟。两人特意一起跑来了南院专程拜会她,当时让她感动了好一阵子。 七挡头蒋雄最喜贪热闹,素日里人越多越爱说话。 酒宴刚一开始,他就端了酒杯从坐椅上蹿起来: “大家安静一下啊,我来讲两句。今年东厂有件喜事,咱们督主收了个能干手巧、模样又标志的小徒弟。她人一来东厂,大伙都有感觉,咱们的东厂比从前更是热闹了! 话到这里,我必须代大伙敬咱们督主一杯,感谢督主给我们大伙带来个这么好的……小、兄、弟!” 在场的人没有不知道顾云汐的小秘密,如今蒋雄却以“小兄弟”来称呼她,是为了表示他们已然视她为交情深厚的自己人了。 蒋雄刚刚慷慨激昂的说完,立刻引来三挡头赵无极的嗤笑。他拍拍后脑,嗓音沙哑的调侃道: “哎,我说老七,你凭什么代大伙向督主敬酒啊?你有多大一张脸,怎么就能一个人代替了这里十多个人?” “就是!我们可不依……” “我们一会儿啊挨个向督主敬酒,用不着你代劳!你啊,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 蒋雄干举着酒杯,一杯酒还没咽下肚,脸就先红起来了。环看左右,他挤挤眼,脸色窘然反驳大伙: “我凭什么啊?我就凭人有魅力,就凭督主和云丫头喜欢听我说话!” “噗嗤……” 冷青堂与顾云汐不约而同笑出声,接着两人对视一眼,对同步的节奏都觉意外的一怔。 这时众人又在起哄: “你要不要点脸,快坐下吧啊!” “我们实在听不下去了……” 冷青堂见状端了酒杯起身,笑容如沐春风: “有劳七挡头,请!” “督主,请!” 蒋雄与督主互敬,仰面将杯中物一干而尽后脸颊放光,就差感激涕零了。 一杯酒饮尽,冷青堂并未马上落座。旁边的顾云汐会意,执起酒壶为他的空杯续满。 他低了眸,对她回报一笑。 众人见督主举高了酒杯,知他有话要讲,全部正襟起立,洗耳恭听。顾云汐也跟随大伙,端起盛了梨酿的酒杯站起来。 “各位当家,时逢重阳佳节,冷某今晚备下薄酒邀各位同聚畅饮一番。各位弟兄抛家舍业跟随冷某多年,没有你们的忠心相随,东厂断不会有今日之势。冷某在此先干为敬,以表谢意!” 场面出奇的安静。 今晚,他们头一次听到自家的爷当众以“冷某”自称。这样的称呼比起“本督”,确是让他与众人的关系又亲近了许多。 再次环顾众人,冷青堂收敛了笑容,肃然郑重道: “诸位,让我们借此佳节,向远方的父母、妻儿敬一杯酒!向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们,敬一杯酒!” 父皇、母妃,赫儿在此向您们敬酒了—— 紧盯手中的酒杯,冷青堂表情厚重了几层。举杯的手腕微微颤抖,似乎这并不是一杯酒,而是异常沉重的巨石。 对他而言,成百上千条无辜性命如今都化在了这一杯酒中,分量可见不轻啊—— “敬父母,敬亲人!” 众人举杯齐声说完,转过身将杯里的酒倾到地上。 顾云汐倒了一杯酒,默然转头望向督主。 月光下,他的身形欣长而俊逸,幽黑的眼眸深处有光辉荏苒流动,沉静之中隐隐透着些许的凝重,是种叫人琢磨不定的神采。 这样清冷而疏离的人独立于夜幕中,五官如雕刻一般棱角清晰、层次分明,傲然绝世之态可与天地媲美。 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微妙且美好。她还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将这幅朗华无俦的高大身影纳入了心底,悄然对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好感—— 顾云汐打小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更没有任何对他们的记忆。从前在贡院里受人欺负时,她曾怨恨过生下她却又狠心抛弃她的爹娘。 直到被督主带到东厂,无他朝夕相伴,又结识到眼前这一帮子人。 看大伙尽情玩闹、划拳喝酒,她的心里被无边的暖意填满。 撒酒出去的那一刻顾云汐想对她的生身父母说,她已经不再怨恨他们了!就算被他们抛弃,她的身边还有督主,还有督主的这些弟兄,他们对她的关爱、维护,时时都不会让她感觉孤独…… 孙秉把蒸得的螃蟹端上桌。 螃蟹个个饱满肥厚,放在竹篦里面,络成一座黄艳艳的竖尖小山,色泽鲜亮、醒目。 冷青堂先拿了一只,放到顾云汐的盘子里,接着桌上每人分了一只。吃蟹工具只有一副,在督主手中。 顾云汐很少吃蟹,不懂剥皮的技巧。刚伸出手去,手指头就被蟹壳上的尖刺扎了一下。 轻吟一声,她不满的皱皱眉,垂目去检查受伤的指头。再抬眼时,自己手边的盘子里面已经有了一整块油亮橘红的蟹膏。 扭头向督主看去,他正用蟹针从空掉的蟹壳里挑蟹肉,动作细致优雅。 素白的手指一边是橙色肥美的蟹,一边是细长闪亮的钢针,雅致细腻的画面看得人心头漾起丝丝暖意。 “多谢督主。” 顾云汐悄悄的凑近,对冷青堂说了句。他不出声的笑笑,随手将挑出来的蟹肉拨进她的盘中。 顾云汐把自己手里的螃蟹轻轻放入督主的盘子里。自己吃了人家的,怎么不该用囫囵的补偿给他? 握起小勺舀了蟹膏放到口中。绵甜香滑,入口随即化开。下咽多时,那股子河鲜特有的醇香还在唇齿间萦存,久聚不散。 很快吃净了蟹膏,又吃了几口蟹肉,这时督主那里又送过来一撮蟹膏。 她诧异的看向他,他笑答: “这东西我吃不惯,你多吃些……” 一句差劲却是善意的谎言—— 她缓缓的正过头去,眼波粼粼的望着盘子里鲜嫩的蟹膏和蒜白的蟹肉,对督主无微不至的体贴心存感激。 督主也在目不转睛的看她,被她满面娇羞的小模样深深感染。 眼看这两人又开始你侬我侬起来,一桌子人只当做是没看见。坐在督主另一边的程万里尽管脸色沉闷,可又不好多说什么。 以督主如今的身份地位,身边有个女人,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萧小慎和十挡头袁浅在东厂里面年龄偏小,正是贪玩爱闹的时候。 眼看督主与顾云汐眉目传情,坐在他们对面的萧小慎用手肘拱了拱袁浅,随即向督主那面挤挤眼。 他认为督主素日里待敌手虽是手段狠辣,但对自己人可是坦诚相见。而袁浅年纪最小,让他和督主开个小小的玩笑,督主绝对不会较真生气。 袁浅也是乖觉,依计在坐椅上举起了他的食碟,抬高嗓音对督主喊着: “督主,我也要你剥的蟹……” 冷青堂一怔,抬眼看向他。 “督主,我也要嘛!” 袁浅对督主扭扭上半身又重复一句,声音甜得齁人,透出满满撒娇讨宠的劲头。 冷青堂淡然一笑,神色沉稳优雅。 他把新剥的蟹肉如数拨给顾云汐,旋即将半个空蟹壳放到袁浅的盘中。 强忍着即将爆发笑意,他板着脸孔命令道: “给你,务要全部吃光,不准剩半分!” “督主,这……” 袁浅自知玩现了,臊个大红脸,举着盛了螃蟹壳的盘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其中笑得最凶的人便是始作俑者的萧小慎。 袁浅拿不住劲,把空蟹壳直接朝萧小慎的头上砸,笑骂一声: “萧小慎,好你个猴崽子,你敢坑小爷!” 第三十五章 帮她开窍 夜风下来了,气温逐渐变得寒凉。时辰已然不早,挡头们纷纷向督主告辞。 “老七、老十,程千户与萧小慎留下,其余人回去安置吧。” “老七”、“老十”是督主平日里对七挡头、十挡头用惯的称呼。这样叫着,简洁又亲切。 几人明白督主有事吩咐,便留在座位上没走。等其他人陆续离了南院,冷青堂才吩咐: “丫头,去把东西拿来。” 顾云汐到督主屋里拿出上午西厂来人送的锦盒,摆到院外的桌上,揭开盖子,将里面的耳环展示给大伙。 “这是明澜差人送云汐的。”见大伙诧异,冷青堂吐字清晰的解释一句。 “什么?这丫头的女儿身已经暴露了?还是给西厂的人发现的?!” 程万里惊呼,拉过顾云汐神色紧张的向她两只耳朵上各望了望,随即紧握了拳头,向另一只大手上猛砸,反应相当激烈。 “当初我就说过,带这丫头进东厂早晚要出事,”程万里气急败坏道:“这节骨眼,偏偏又被西厂明澜逮个正着!” 顾云汐惶然又委屈,粉唇颤颤,沉默的低了头。 “这不能怪云汐!” 程万里的怨怼言辞在冷青堂听来极是刺耳,当即不满的拉了俊脸,语气生硬的回他: “明澜是什么样的人,本督与你最?清楚!他是在借云汐打压本督,打压本督的东厂!” 七挡头蒋雄神色沉稳,拇指食指捻动下巴上拧成麻花辫的山羊胡子,注视那对金耳环漫声道: “依属下看来,云丫头被人看穿女儿身是早晚的事。她本就生得容貌娟秀,姿态娉婷,就算穿得男装,与真实的男子总有差别。属下倒是听说过一个典故,多年以前,前朝曾出现过一位荻融夫人。她替夫从军,女扮男装在军营里一呆就是十二年都不曾被人识破真身。大伙可以反思,那荻融夫人的相貌可是要有多么不堪?” 一旁的萧小慎哭笑不得: “嘿,我的好七叔,你可太会说话了。” 蒋雄确实很会讲话。看似不经意的闲谈,既给顾云汐结了围,帮她找来能够下台的梯子,又变相的夸了她长相好。 果然,这话刚说完,冷青堂铁板一样生硬坚凛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别闹,我说的可是正经事。”蒋雄含笑暼了萧小慎一眼,继续说:“督主何不借此机会,让云丫头恢复女装,免得日后再惹人议论。” 冷青堂狡黠的迷眸,笑道:“好是好,只是……东厂从建立以来,确实没收过女孩。” 蒋雄嗤笑,明白督主这句话分明就是说给程千户听的,索性顺着他的意思接着劝道: “不说从前,如今您是督主,规矩自然由您说了算。” 程万里闷哼了一声,把大黑脸扭到一边生闷气,不再搭理他们。 十挡头袁浅盯了桌上的金耳环一刻,突然抬头向督主请命,稚气未脱的童子脸上充满义无反顾的决绝: “督主,明澜不是一次两次找云丫头的茬了。如何对付他,属下只等您的一句话!只要您吩咐,我这就带着暗夜去夜袭西厂,保证不会留下咱们这头半点痕迹!” “夜袭倒也不必。动用一支暗夜的力量对付西厂简直太过浪费……” 冷青堂悠悠呢语,睫毛垂下一个小角度,将他深眸之中邪魅诡异的光芒如数遮住,叫人辨不清情绪。 此刻,他两腿交叠,在椅上坐相轻松,线条优美的嘴唇蓄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对付西厂那群乌合之众哪里用得上暗卫?只要我们这六人……足矣!” …… 两日后的一个上午,萧小慎将督主吩咐的东西置办齐全,亲自带人送到了顾云汐的屋里。 三个托盘,分别放着一套浅藕的百蝶穿花无袖修身短袄和水蓝纹纱曳长裙、一双蜜色云丝绣鞋 、胭脂水粉和几样别致的头饰。 见顾云汐一副闷闷的样子,萧小慎疼惜的拉住她,关切的问: “好妹妹,下午你去见明澜,心里怕不怕?” 顾云汐默然点头。 萧小慎拽出椅子,让云汐坐下,自己就蹲在她的脚下,安慰道: “千万别怕,明澜那种人,你越是害怕后退,他越是得寸进尺。之前他在宫里面专喜欢欺负那些容貌娇好的小太监小宫女,咱们督主早就想整整他,这次你一定要配合督主完成任务。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那些受过屈辱的宫人们报仇了。” “嗯,我知道!督主说了,你们会在暗处守着我,所以我不怕。只是……”顾云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对这次任务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现在快问。” “我只是不懂……明澜不是太监吗?怎么……怎么还会……贪图姑娘家的美貌……” 顾云汐吞吞吐吐,终于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随后羞红了整张瓜子脸,神色极是难为情。 萧小慎“噗嗤”乐了,直视她笑着反问:“这就是让你感觉不明白的地方?” “你、你不愿回答,就算我没问!”顾云汐被他漫不经心的状态惹恼,咬牙嗔怒一声。 “别生气,我告诉你还不行?” 萧小慎想,眼下云汐妹妹对男子的身体感到好奇,说明她正在长大。既然她问起来,不如有所保留的向她解释,也算是帮她那幼稚的小脑瓜稍微开些窍,于她不断前进的成长道路上推她一把。 “云汐妹妹,你听好,”萧小慎清清嗓子,表情郑重起来:“宫里的太监,他们去掉身体的某处,只是不能像正常男子那样娶妻生子。但是,他们依然会对女孩,尤其是对漂亮女孩产生迷恋、渴望。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渴望?”顾云汐重复一遍,似懂非懂的眨眨闪亮的杏核眼,两道细密弯长的睫毛立刻颤巍巍的抖动了两下。 见她是一知半解的表情,萧小慎进一步解释:“就是看到喜欢的女孩,想要抱住她、亲她,甚至想要和她做夫妻的念头。” 抱她、亲她…… 顾云汐突然之间噤声,心猿意马的将头偏到一边。萧小慎的话倒叫令她想到了自家的督主冷青堂。 重阳节那日在他房中,他不就是抱了她,还将她放到他的大腿上紧搂不放吗? “云汐?云汐妹妹!” 萧小慎边呼唤边举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半晌,她都是垂眸若有所思,两个晶莹的雪腮在沉默中莫名灼红起来,他不禁开始忧心,是不是自己讲话太多,一会儿又要害她恼羞成怒。 “云汐!”他试着有提高嗓音叫了一声。 顾云汐身子一抖回过神,急喘着用手不断拍胸脯,责怪他:“你干嘛叫的那么大声,吓我一跳!” “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没想什么……”顾云汐更加羞涩,表情很不自然。 只有她自己清楚此刻心里所思所想的都是督主。无论如何,顾云汐打心眼里都不会对督主的那些行为产生丁点抵触或反感。是因为他太过帅美,还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他?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顾云汐顿时惊羞满面。 萧小慎倒没在意她的表情变化,仍在自顾自的念叨: “那你现在明白了吧?就算太监净了身,好色的人依旧好色,这是本性,改变不了,就像明澜!” 蹲身时间过长,萧小慎实在难受, 挺身站起来。 “明白了!” 顾云汐点头,随即又生出新的疑问,逐的抬头仰视萧小慎: “你刚才说,明澜欺负过小宫女小太监。他不是都净身了,又是怎么欺负那些男孩女孩的?” 噗…… 顿时,萧小慎神情无比尴尬。 “这、这我真没法说了我……” 迎上顾云汐那求索的眼神时,萧小慎白俊的脸上迅速酡红一片。 之前,虽是听得宫人们传过不少有关侍监的秘闻,可他的云汐妹妹终究是个未曾出嫁的姑娘,某些事绝不能和她讲太多。 可是,见她的目光正紧追自己不放,光闪闪如水涟漪的眸光让萧小慎于心不忍,只得搪塞一句: “我、我又没净身,也不可能知道的那么详细。想弄明白的话,你也该找个净了身的公公去问才行吧。” 二人相视无语。 蓦地,萧小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色骤然苍白,即刻蹭到她面前,神色惶然不安: “云汐妹妹,我现在和你说的这些你千万别随处乱说,尤其是和咱们督主!让他知道我带坏了你,非要扒了我的皮把我赶出东厂不可!” “你放心,是我先问的你,又怎么会出卖你,到处和别人提起呢!” 顾云汐笃定的向萧小慎保证,脸颊上的红色非但未退,反又浓了几重,娇媚的色泽一直蔓延到了眼角眉梢。 萧小慎长出一口气,感觉此刻自己全身的精力已经透支,这种状态似乎比完成一件最为艰险的任务还要磨人。 “小慎哥,咱们宫里面,是不是有很多公公都找了对食?” 倏的,顾云汐嘴里问着,神色却怔怔的盯着自己的靴面。 “有很多吧。”萧小慎一本正经的答:“那宫里面都是人踩人、人吃人的地方。太多的人厌倦了宫里的日子,可是又出不去,只能相互找个伴儿,依偎着取暖。太监不像宫女,到岁数放归还能许个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太监就算娶妻,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大多都是在宫里找对食,坐在一张桌上互看着吃饭,可能……心里面多少会觉得暖些。” “那、督主呢?督主除了从前宫里面那个相好,就再没找过对食?” 顾云汐这时也起身,眼神咄咄的望向萧小慎,涨红的小脸上全是迫切寻求答案的表情。 萧小慎察觉到她的举止是多么反常,微笑着回答: “督主的相好很早很早就嫁人了,他们就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才分开的。你放心啦,督主啊……现在没有对食。以后有没有,很难说哦!” 瞅着顾云汐满脸的尬然,萧小慎只有偷笑。 “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顾云汐惴惴的嘀咕,白了他一眼。 萧小慎抻腰,舒展了筋骨:“好了,你要是没的问了,我就去做事了。中午吃了饭记得换上我拿来衣服,等督主忙完了也会过来看你。” “知道了。” 萧小慎走后,顾云汐走到托盘前面,拾起一只珠花反复看。 第一次出任务,心里多少都会紧张。想到这是为督主办事,她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镇定。 从前,督主都是最护着她,对她温柔以待。如今,该是她回报他的时候了—— 第三十六章 画眉添妆(暖) 用过午膳,顾云汐让厂役打了一盆热水,在屋里洗了澡,换上水蓝的长裙和短袄。 好长的时间里不穿女装,乍一换回来,顾云汐的心情还激动了好一会儿。 坐在妆台前正在摆弄胭脂水粉,督主冷青堂到了。 看到顾云汐的瞬间他惊讶了一下,深邃的黑眸里炯然亮起粲焕不灭的光辉。 这套衣裙本是由他亲手挑选的,从样式到颜色,再到尺寸。如今看来,它们穿在她的身上纤秾合度,长短适中,完好勾画出一具玲珑青春的体态。 顾云汐正披着一头倾瀑的及膝长发站在督主的眼前,咫尺之间如悄然绽放的兰花亭亭玉立,纤秀的身体朦着刚刚出浴的莹莹雾气,如仙如奂,风姿优雅婀娜。 长发与纱裙,黑色与水蓝,两种纯粹而艳丽的冷色一旦相遇,便将她整张玉白的瓜子小脸衬得更加光滑剔透,无时不在绽放着一种夺人的光华,使冷青堂一眼望去便不舍得将自己的视线挪开半分。 “……要我帮你吗?” 看了好一阵才想起正经事,于是他问,眉眼间勾起浅浅温柔的笑意。 “不用了……” 顾云汐刻意躲闪督主的眼神,宛如池中泉水的清澈眸子闪转往复,形神紧张无主。 与冷青堂见面的这一刻她的头脑里兀自回想起上午和萧小慎谈论的话题,这时,脸上竟然不可自制的挂了红。 冷青堂以为顾云汐在为稍后面见明澜而心生忐忑,于是笑着伸手去抚她的头。 “别怕,等会儿我就在暗处的角落里盯着你。街面上人也多,里面布了不少东厂乔装的番卫。明澜胆敢无礼的话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相信我!” 低沉的声音充满醉人的磁性,偏偏他又长相英挺俊美,顾云汐耳闻目染,顿时一阵心驰神往。 “我……我当然最信督主。督主想要云汐做的事,云汐甘愿效全马之劳,绝无二话!” 虽是笃定的表态,她的双目却又低垂下去,不敢再轻易去对他的眼。 冷青堂微蹙了剑眉,轻轻翘起下唇直直审视了顾云汐一番,总觉得此时的她有些怪异,而这种怪异似乎又不止是为明澜,然而究竟为何他暂时也无从探究清楚。 时辰已是不早,冷青堂扶着顾云汐在铜镜前面坐好: “还是我来吧,等会儿我们还要赶路呢。” “嗯……”顾云汐低头,含糊的应着。 “身子坐直。” 背后,督主刚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提醒,她便激灵的一个战栗,猛然将全身杵直。 “丫头,你还好吗?” 冷青堂担忧的看着坐姿僵挺的顾云汐,无法想象自己很随意的一个动作落下去,她的反应居然会是如此激烈。 这个细微的变化,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劳……劳烦督主……” 声音断断续续的,总算是答应了督主的要求。 冷青堂倒是开心,向自己掌心里倒入少许水仙花头油,慢慢的揉开,两手就覆上面前那层墨染的青丝,一寸寸轻柔的抚下去。 涂了头油的秀发柔软顺滑,光可鉴人,隐隐散着水仙花特有的清香。 手执发梳,冷青堂开始为顾云汐梳头。 铜镜中的容颜清秀可人,琼鼻樱唇,杏眼水眸里晨曦的光芒点点隐现,自然流淌出无尽的娇羞与柔情。 这次,他为她梳了俏丽的百花分肖髻,肩膀处垂了几缕发丝。头饰不需太多,鬓边一朵鹅黄重瓣的大团芙蓉花斜插即可,配上一支并蒂双枝金步摇,将上面长长的珠垂搭在她的胸口,发髻另一边是枚玳瑁的金篦。 顾云汐看到镜中的自己俨然变了个人,不觉讶然。 督主的手艺可真好啊!不光是男子的官髻,就连女子的发型也被他那双素白的巧手梳理得这般精致,究竟如何做到的? 相比做事认真得一丝不苟的他而言,身为姑娘家的她反倒是粗枝大叶惯了。 唉,简直自惭形秽! 冷青堂看出顾云汐心存疑惑,笑容随意的解释: “刚入宫那会儿我也是伺候过人的,终日学的、做的就是这些。如今过去许多年,好在手艺并未生疏。” 一时之间,顾云汐变得沉默。 内心徒然泛起一阵酸涩,没来由的回想到自己在贡院的遭遇。她暗自感慨着,别人都说那皇宫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以督主初入皇宫的年纪,到底是如何一步步爬到拥有今天的地位,那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本人又有过何种的经历? 耳边有异样酥痒的感觉传来,遽然使顾云汐收了旁的心思。 督主正在为她戴耳环。 指腹刚触到她一只柔软的耳垂,他就感觉到小丫头轻盈的身体发出潺潺的抖动。 他并不知她早已懂得了很多事,只当她是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再寻常不过的局促彷徨反应。 身体绕到顾云汐的面前,冷青堂倾身下去,安抚的对她微笑,手掌轻拍她的肩膀,柔声对她安慰一声。 “没事。” 拿起粉盒,细绒的粉扑蘸上淡淡的粉脂,一手托了她的下颚,督主开始为她上妆。 他注意到她正刻意闪躲排斥的眼神,逐的停了手,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对她发布命令: “丫头,看着我!” 此时的他极渴望与她相视,仿佛只要眼神在这一刻接触到,两颗心便可互通,随之紧紧的缔结在一处。 顾云汐即刻正过目光,对上督主的一双凤目。漆黑的清眸宛若幽潭,那看不见底的深处正不断溢出温润的光芒。 桃红的晕色如涨满的潮水,在他们对视的第一眼就速然侵占了顾云汐的整张脸颊,使她未曾涂上胭脂,面颊便挂上莹润迷人的颜色。 冷青堂深提口气,似乎也在极力压制头脑里如幽灵般肆意横冲的念头,握了黛笔为她画眉。 小姑娘的眉本就好看,浑然天成的美,繁杂的装点反而使人无从下手。他只略略几笔,为她的柳眉延出一线细尾。 捧起她的小脸,督主细细端详着她的眉眼,旋即翘起食指从口脂盒子里取了一点颜色,在她的唇瓣上轻轻的涂抹。 一缕艳阳洒进屋,为眼前秀丽优美的身姿镀上一层金边儿。 冷青堂不禁忘我的睁大了凤目,凝睇的目光固定于被他一手雕琢出来的绝世珍品上—— “督主……” 被他脉脉的望得太久,顾云汐愈加怯怯含羞,音色绵柔的唤道。 冷青堂回过神来,茫然尬笑,向旁边闪身,让那张精致的小脸映入铜镜中。 金属特有的光泽令里面娇媚的五官显出些朦胧感,如镜中花、水中月,让人见了就止不住的生出无限情思与畅想,越是想要看个究竟。 沉默的看着,督主再难抑制体内某种洪荒之力的爆发,幡然扳着顾云汐的双肩将她的身体转过来,与他四目相望! 窗外风动,树影斑驳摇曳。 顾云汐端庄的静坐,被不断变换着的阳光包围。她的每寸眼角眉梢、每丝秀发俱被高贵的金色光泽沾染。 带着点好奇,带着点情不自禁,冷青堂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她的脸颊。 顾云汐无声的仰视着督主,被他有些生硬的举动惊到,诧异的微启了朱唇,表情惶惶无措,水粼粼的眼眸中流光溢彩,耀目至极。 冷青堂惊艳于她这如梦似幻的美丽,当看到那副正在她两耳间璀璨放光的耳环的瞬间,心情不免黯沉下去。 亲手装点出的俏人儿,居然还要送给明澜一睹芳容!想来如何不让人闷愤难平?待到晚上拿了他,势必要好好报复折磨一番,方消自己心头积攒已久的怨恨! “丫头,心里还发慌吗?” 拉她站到自己面前,与自己身体挨近,冷青堂紧紧注视顾云汐的眼睛,关切的轻问。 她没有出声,杏眸看着督主诚实的点了点头,令他心头猝然一软。 温顺乖巧的小模样太过惹人怜爱,也是这副楚楚的样子,使冷青堂心底深处强压着的欲念再次沸腾至顶点! 一种强烈的冲动,令他想要俯身亲吻她的芳泽—— 脑中,一息尚存的理智最终战胜了那如影随形的欲念。 手臂徐徐展开,颤抖着环住她的腰封,脊背弯下去,他阖了眼与她头抵着头。 顾云汐徒然惊讶,细长的柳眉毛高高扬起。视野里督主的俊脸已放大到了极限,有些看不清他的五官。 她感到额头上一片湿凉,是督主在满头大汗。此时,他浑身上下盘踞着烈火般灼热的气息,几乎快要零距离近的她烧化。 “丫头……别怕,我……会护好你,相信我!” 耳畔是督主气息微喘的倾诉,他依旧闭着眼,像是想借用与她不停对话来掐断自己头脑中翩翩然漾起的邪恶念头。 “是,云汐不怕。有督主在,云汐……任何事都不会惧怕!” 顾云汐倒是在督主的温情之中无比陶醉,更被他充满磁性的微颤声音诱惑,尽管心慌意乱,却也意乱神迷,轻音袅袅的回应了他。 “好,好——” 冷青堂欣慰的笑,还想将她完全拥入怀中,却又担心这样一来,自己精心为她梳理的头型就会被破坏掉。 重新梳不是不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很是不舍的松开她的腰肢,长长舒了口气。 “走吧。带上东西,我们去会明澜!” 关于旅游回访 各位儿童,本人现外出旅游,游玩期间争取不断更,持续回访。 大家加油! 第三十七章 请君入瓮(1) 西景门,琅天巷—— 一辆马车停在西缉事厂提督府对面的街角。车帘挑起,东厂厂役孙秉跳下车,把马凳安在地上,而后将马车里的顾云汐搀扶下来。 向对面的提督府张望一下,顾云汐的神色不免有些惊讶。 朱门高脊的四方官邸真是豪华而气派。至今她都没去过自家督主的府邸,不知那里的声势如何,至少眼前这座宅院的气派程度并不次于从前她居住过的贡院。 安置好顾云汐,孙秉自行穿过宽阔的街道,走到对面的提督府门前通报。 那人的性格总是老实巴交的。来的一路上,就算和顾云汐同搭乘一辆马车,他也不和她讲一句话,当时车舆里面尤为冷清尴尬的气氛让她好生别扭了一阵子。 顾云汐站在马车被阳光折射出的一寸暗影里,注视街上川流来往的人群。 有男有女,挑担子的提篮儿的,光头的戴斗帽的,各色各样,以她的眼睛去辨别的话,一时半刻确难认清哪些是东厂番卫的乔妆。 向四处又看了看,她没找到自家督主的影子。想到从东厂出来之后他就先行一步和她分开了,现在也不知正在何处盯向这边看。 突然之间,顾云汐感觉自己没着没落的待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身子便猛然一僵,全身感觉微微的冰凉。 镇定,镇定!笑,要笑!—— 心里记挂着督主临行以前对她的再三嘱咐,顾云汐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自家督主绝对不会欺骗自己,他说来,就一定会来!说不定,此刻的他就在某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面注视这里。 顾云汐认为,自己长期以来承蒙督主的照顾,如今正是好好表现,报答他的最好机会—— 孙秉通报回来不多时,只见对面阔绰的朱红大门开启,身着便服的明澜在两三个小太监簇拥下,阔步走出来。 走到街中央看到女装的顾云汐那时,明澜倏的愣住了。看她正歪头笑容清甜,他忙提了衣摆,三步并两步的飞奔过来。 站在顾云汐面前,明澜并不开口讲话,微挑了双眉,目光在顾云汐周身上下反复流连,怀疑而炽烈,渐渐聚集成一簇强烈的亮光从眼中迸射出来。 怀疑,是一时看不穿她这身打扮的动机。炽烈,只因此刻的她太过美丽,令他不禁开始产生强烈的妒忌,他恨东厂提督怎么会有如此艳福! 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出乎意料的瞪大了两眼。秦钟不止一次见过顾云汐,眼下的她突然改了装,竟如一朵娇娆怒放的花儿,叫人心生奇痒。 “……你果然是女孩……” 相望不多时,明澜盯着顾云汐率先开口,阴柔女气的声音听得顾云汐周身一紧,极是不爽。 花瓣脸庞始终凝着醉人的微笑,飘身一个万福之后,她柔声说道: “明督主,云官儿今日奉家师之命,特送来陈年佳酿‘芦花白’一坛,以答谢重阳节明督主差人赠送礼物之情。” 话音刚落,她身旁的孙秉立刻献上一坛酒。 以酒换酒,多一点旁的东西也没有,这东厂提督到底有多不待见明澜! 明澜朝旁边递个眼色,秦钟将酒坛子抱过去。 顾云汐盈盈一笑,百媚千娇:“另外,还有我亲手做的一盒璇花酥献给明督主。” 顾云汐从车辕处提起一个食盒,递向明澜:“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还望明督主笑纳。” “你做的?你会做这些?” 明澜一手提着食盒木把,一手揭开盒盖。里面确实摆着两排四方酥白的糖霜糕点。 顾云汐轻松的笑笑: “当初与明督主相识,您曾问云官儿到东厂都会些什么,云官儿自惭形秽不好作答,其实我会的……无非是这些灶厨上的活计罢了。家师的一日三餐,都靠我一人打理。” “呵呵……冷督主真是有福之人……” 明澜不自然的冷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生挤出来,表情并不轻松。 确实,有艳福、也有口服,奶奶的—— 将食盒交给手下,明澜的手掌在袍袖里面狠狠的握成拳头,眸光一转,落遍顾云汐全身。 水蓝的拖地长裙衬的是具窈窕纤细的身姿,额头光洁,柳眉精致,一对棕色的眼眸里闪耀着灵动璀璨的光华,轻抿的樱唇如桃花的粉瓣莹莹欲滴,让人看了总忍不住想要弯下身子,细细的一吻芳泽。 番卫打扮时她就袅袅俊秀,让他横生出太多的想法。如今盛然女装,还戴了他送的耳环。在她与他对话之间,那耳环上的菊花珠就在明澜眼前兀自曳动,摇摇欲坠,晃得他整个人也跟着飘飘欲仙起来。 这小东西确实颇有姿色,如此梳妆,果真和那时的番卫不一样了…… 眼瞅着明澜和他带来的人全都直眉瞪眼盯着她看,虎视眈眈之中又带着垂涎三尺的邪念,顾云汐暗自气恼。 西厂的太监,怎么比正常男人还要好色?偏偏自己答应了督主,绝对会向明澜微笑,从头笑到尾。 于是她笑容暖暖的再次对明澜福了福身,声音婉转缱绻: “既然谢礼已送到明督主手中,云官儿这便告退了,愿督主福泽绵长。” “等等!”明澜伸手拦住顾云汐:“本督还没让你走,你急什么?” 顾云汐内心并不慌张,自知明澜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她离开。 不久前,她故意拉他摔下马车,又弄脏了他崭新漂亮的提督官帽,直到现在他定是还在记仇呢! “明督主,您想做什么?” 顾云汐举头看向他,眸光勇敢而坚定,晶莹欲滴的嘴唇轻松的勾起,笑容并不减半分。 “你欠本督一个答案,时至今日还不肯讲实话吗?” 明澜的双目死死抵在顾云汐的面容上,目光锐利且冰冷,妖娆的五官因带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变得有些狞然。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 孙秉看到顾云汐被逼到背贴马车的瞬间刚要冲过去,就和马车夫一齐那几个小太监包围。 “明督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场面有点不受控制,顾云汐不免失声叫起来。 明澜用力攥住她一只手腕,调笑一声: “本督还要问你呢!小云官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别和本督玩心眼,及早说实话!否则,信不信本督现在就把你拉进提督府,严刑拷问……” 另一只手勾起兰花指,玩味的在顾云汐下巴上挠了挠。 她感觉一阵恶心。不知自家的督主是不是正在亲眼注视这一幕? 不行,决不能给他丢脸,必须完成任务。 “明督主上次去东厂拜会家师,是云官儿出言无状,后被家师好一顿训斥。时逢重阳蒙明督主馈赠重礼,云官儿过来向督主当面表达谢意,难道有错?” 话毕,她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眼里水波飞舞,好像就快委屈的哭出来。 “明督主,你弄疼我了……” 明澜全身一震,神情翩然恍惚。 看看左右,几个小太监哪里还管什么孙秉和车夫,此刻都在直勾勾瞅着正在督主淫威下苦苦哀求挣扎着的顾云汐,有的还摆出满脸的同情。 明澜咳嗽两声,小太监们急忙回过神来,肃然站直。 手下一松,顾云汐从明澜的禁锢中脱身,痛苦的抚弄自己的手腕。 明澜盯住她不放,继续逼问:“冷公公知道你来找我吗?” “当然知道,不然云官儿哪里弄来的芦花白?这酒三十年才出一坛,比我师父的岁数都大,自然是他送给明督主的谢礼!您不放我走,师父他要等急了!” 顾云汐低头揉手腕,头也不抬的答话,面色红红的小表情憋屈得很。 明澜不觉阴阴的笑了几声: “那好,你回答了本督的问题,本督立马放你回去。” “明督主又要问什么?” “你到底是谁?叫什么?” 真是正中下怀的提问! 顾云汐轻盈一笑,梨窝浅浅,好不动人。 “明督主未曾喝酒人怎么就先晕了?我叫云官儿,自然是东厂提督的徒弟,这些您当初去东厂的时候,家师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怎么现在又来问我?” 明澜挑眉,妖艳的嘴唇勾起一抹怪笑。 “别和本督装蒜!你师父为何将你女扮男装藏在东厂?本督当初问起,他又为何骗本督说你是个小太监?! 质问的同时明澜眼底迸出两道精光,向前几寸,身子完全贴到顾云汐身上,轻慢的蹭着。 惶鄂的表情在顾云汐娇好的容颜上转瞬即逝。 明公公,这是你自己往坑里跳的! “想知道,今晚子时北郊清风寺,我会亲口告诉您答案,如何?” 隐忍着内心强烈的憎恶,顾云汐表情极轻松的说完,仰面含笑看向明澜,樱唇轻翘,溢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好在明澜不改色胆包天的本质,让她及时发现了可乘之机—— “督主……” “别听她的!” 明澜身后的小太监们听出端倪,纷纷提醒督主不要轻易上当。 咄咄而自诩的神色在妖冶的面容上逐渐凝固。 “小东西,你又想和本督玩心眼?就在这里说,不说清楚休想回去!” “明督主在害怕什么?”她蓦地反问漫笑,眼神略带讥诮。 “放肆——”明澜被她彻底激怒了,嗓音尖细的瞪眼呵斥。 见她神色有所收敛,怒意随之减去大半,他调笑着问道:“说说看,本督怕什么?” “这清风寺里素来都有闹鬼的传闻,老早以前云官儿就很好奇,想要过去一探究竟。明督主不愿随我前去的话,莫非是怕遇鬼吗?” 水眸转动,顾云汐想出绝好的激将法。 “笑话!本督官拜正二品,是堂堂的西厂提督,从来就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就算真有鬼,也是它害怕本督!” “那好!那您今晚就随我同去!”顾云汐又一扬头,笑容诡黠。 明澜没有即刻回答,目光投在顾云汐花朵似的脸上纹丝不动。盯了一刻后他突然俯了头,嘴唇凑到她的耳边,水样阴柔的声音低到了极限: “本督今晚按时去了,你就把有关你的一切全讲出来,然后悄悄的跟了本督。云官儿,本督喜欢你……” 不断吐纳出的热气如数喷到顾云汐的耳朵上,搞得她半张脸都在发痒。 听得悚然心惊,她斜身闪到旁边,不忘对明澜嫣然一笑。 “明督主,您先赴约再谈以后!今晚子时,你我清风寺见!” “好,一言为定!” 明澜邪谑的挑高一侧弯眉,继而对小太监们挥手: “放他们走!咱们回府!” 第三十八章 请君入瓮(2) 回到提督府,明澜和小太监们立刻凑到桌前,围着顾云汐送来的那碟子璇花酥疑神疑鬼。 酵子发的白面拌了蜂蜜、牛乳和酥油,叠层擀压切成四方小块放在铁篦子上反复炙烤,面块受热膨胀就会鼓出多层焦酥的脆皮,这时在最上层铺撒杏仁片,就做成了约半寸厚的面酥。 虽然制作过程煞费时辰,但做出来的酥皮点心清脆酥香,散发出杏仁与牛乳的甘甜,形如积雪,故名“璇花酥”。 秦钟紧皱眉头,对着眼前雪白喷香的糕点狠狠咽一下口水。 “督主,这点心……别是有毒吧?”尽管馋得不行,他还是满腹狐疑。 那个云官儿鬼怪精灵、时男时女的,又是东厂的人,她能好心跑来西厂给他们督主送点心?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秦钟身边的小太监安宏点头附和: “是啊,我看其中有诈。就算没有毒药,恐怕里面也放了泻药!督主可不能乱吃东厂送的东西!” 明澜细细端详了那点心一刻,突然吩咐:“秦钟,你先吃一块!” “啊?督主……”秦钟当即从桌边上跳了出去,脸色惊恐。 “兔崽子,你怕什么!” 明澜对他瞪圆了眼,怒气冲冲。又一甩头,他命令安宏: “小安子,你吃!” “督主,不要啊!”安宏吓得直缩脖子,表情为难。 “妈的废物!给我吃——”明澜一脚蹬过去,皂靴踢到安宏的屁股上。 安宏无奈,可怜巴巴臭臭督主,红着眼睛取了块璇花酥,颤颤巍巍往自己嘴里塞。 一时间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安宏那张吃得沾满酥皮沫子的嘴唇上,谁都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好吃!太好吃了!” 一块璇花酥吞完,安宏看看左右,惊喜到两眼放光,陶醉而享受的高叫道:“绝对好吃的点心啊!就算被它毒死我也认了!” “没出息的废物!”明澜双臂环抱在胸前,不满到望了安宏一眼,狠狠骂了句。 耐心等了一刻时辰,安宏还是生龙活虎,肚子里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明澜放心了。 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秦钟脸上,明澜愤然斥责他道: “你个贪生怕死的东西,本督养你何用!” “督主饶命啊!” 秦钟跪在地上用力磕头,随后凑上去,扯住明澜扇的手掌轻抚,娇嗲的求饶: “属下还不是舍不得离开督主?属下还要留住自己这条小命待在督主身边当牛做马,侍奉督主。督主,您饶了我嘛……” “哼!兔崽子……”明澜转怒为喜,受用的白了秦钟一眼。 安宏抹净了嘴,看向明澜问: “督主,东厂冷公公怎么想起差他的徒弟给您送东西来了?” “两种可能:其一,本督重阳节时送云官儿首饰,有意试探她的身份。冷公公见事情败露,故而派她过来示好。其二,今晚之约是个陷阱。” 明澜阴厉眯眸,一口气说出心中的猜测。 “您今晚还要去清风寺吗?” “去!自然要去!” 明澜态度坚决:“本督如今与冷公公官阶相同,量他不敢明目张胆算计本督!大不了拉他进宫面圣,本督正好向皇上揭发他私匿贡女的罪状!” “可是,那里真的闹鬼……”安宏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接话说道,表情现得毛骨悚然。 明澜不屑一笑: “市井传闻你们也信?清风寺是荒废已久的寺庙,偶有乞丐落脚,为防地盘被夺才要编造鬼话唬人,以至后人以讹传讹。本督今晚赴约,就为撬开云官儿的嘴巴,利用她,就能揪出扳倒东厂提督的证据。” 冷青堂一倒,他的东厂和锦衣卫就可归我西厂指挥了—— 明澜暗自想着美事,殷红的嘴唇随即扯出一抹邪恶的弧度。 秦钟自告奋勇:“督主,今晚我带上几个弟兄陪您同去。” 明澜邪肆的笑,拉住秦钟,对他说起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暗语: “无论是否有诈,先带上那两样东西。本督今晚……先要解开小云官儿身体的秘密……” “是!”秦钟笑意谄媚而诡谲:“属下就去准备……” —— 顾云汐的马车离了琅天巷后一路向东厂飞奔。 坐在颠簸的车舆里面,顾云汐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虚脱一般。 可算摆脱明澜那张妖艳惨白的锥子脸了! 想到方才又遭他轻薄,她就阵阵反胃,掏出手帕用力擦拭被他强拉过的手腕,以及被他口中热气喷到的耳朵。 又拐了条街,一道黑影蹿上马车,闪身进了车舆。 顾云汐惊叫一声。旁边的孙秉却满脸镇定,垂目低头,对那戴斗笠之人宏顺的唤道:“督主。” 顾云汐愣住了。 “丫头,别怕!是我。”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待他摘下大斗笠,去除花白的假眉毛和下巴上的假胡须后,她才认出他正是自家的督主冷青堂。 难怪,这种易容加上灰色暗沉的粗布衣,在大街上就算和走个对脸,她也绝不会认出他来。 “督主!”她又惊又喜,激动的对他呼唤一声。 他也不顾孙秉在场,大臂伸展,瞬间将她捞入怀中,温柔的安抚:“辛苦你了,你做的太好了!” 隔着彼此的衣衫,顾云汐可以清楚感觉到督主温暖的体热。顺势在他坚实的胸膛前乖乖躺下来,被他拥着,她的身躯慢慢变轻,好像化作了一片羽毛。 冷青堂握住她被明澜狠攥过的手腕,轻轻撸起纱翼的水袖。 雪白玉润的皮肤上,那五指环握的印记尤为醒目,颜色红中发青,显出了瘀血的迹象。 顷刻间,冷青堂的脸乌云密布,目光好像划开夜幕的闪电,寒利得骇人。 “疼吗?”冰霜面孔覆上一丝柔情,他疼惜的问。 顾云汐的头扎在督主胸前一个劲摇,感动的暖流涌上心头。 督主没骗她,他就在暗处一直守着她。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她受到明澜的骚扰,还会准确无误找出她那受了伤的手腕。 冷青堂低头看她,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深情。嘴唇稍稍落下去,在她额间留下一个轻吻。 身子猛然一震,目光惊愕的投向督主,他的笑容浅淡而温柔。 顾云汐含羞低下头,两腮红云遍染。 督主刚刚……亲了她—— 此刻,额头上酥酥暖暖的触感犹在,令她加快跳动的一颗心感到紧张又甜蜜。 督主绵软的大手轻抚她的头,让她继续在他怀中依偎。 同在车舆里的孙秉早就识趣的化身为一块木头,低眉顺目,对眼前良辰美景视而不见。 —— 夜凉如水,皎月当空。 一辆马车从西厂提督府邸驶出,车轮碾过夜色中的灰砾,行往京城以北的清风寺。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 明澜坐在车里,对着妆镜悠哉的涂抹脂粉,随后又往自己脖颈和手背上擦香膏。 今晚是他和心心念念的小云官儿头次幽会,怎么也要注意一下自身形象。 秦钟在旁边殷切的手持妆镜,看到镜中那张经过修饰后更显妖异的面容时不觉赞扬道: “督主最是俊美,和您比起来那冷公公又老又丑。今晚一过,云官儿保证会对督主念念不忘。属下恭喜督主,您既占了美人身子,又得了到美人的心。” 明澜眯眸轻哼,捋了捋鬓角的墨发,阴柔厉声道:“谁知道她那身子是不是早就便宜了她的师父!” 秦钟自知马屁没拍到位,神色一僵,转了话题: “督主,您放心。下午我就派人先去清风寺踩点了,最怕东厂的人布下埋伏。到现在那边没传回异常消息,想必确实没事。” “总之不可大意。见了面那小蹄子再玩花招,咱们直接绑了她带回府里,好好调教调教……” 对话之间两人同时臆出更加邪恶的画面,不禁肆意放声大笑。 已行至路程的一半。 阵阵花香飘来,有片片殷红色的花瓣透过迎风招展的车帘飞舞进来,落到明澜的衣摆上。 他随手撩开侧窗的纱帘探头向外,只见街道两旁遍栽了高壮的木莲树,深秋花期正旺,满树妖红。风过,花瓣犹似落雨在夜空中瑟瑟伶舞,景色十分壮观。 嗅着木莲的花香,明澜只觉太阳穴一阵发紧,头有些昏沉沉的。一个寒战过后,他把头缩进车里面,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裘氅,暗道: 怪了,还没到初冬,夜里如何这般寒凉了呢? 又行一刻,清风寺到了! 明澜随秦钟下了马车,随行的十名暗卫手提气死风灯,在督主身后立正待命。 明澜看看周围的环境,接着向前翘首,隐约见到了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清风寺就坐落在山脚下,是座姜黄院墙、青灰的殿脊的大寺庙。 曾经这里香火兴旺,引无数善男信女来此朝拜。后到璟孝皇帝这朝开始崇尚道教,大兴道馆法坛,清风寺从此落败。 视野能及之处的院墙外层多有剥落,露出墙体里面参差不齐的破损的方砖。朦胧夜雾中,这座尘封在厚厚灰尘与密集蛛网下的古老寺庙有股子格外的诡异与氤氲,每一处角落无不渗透出阴森蚀骨的劲头。 明澜在暗卫的护送下,踏着惨淡的月光穿过杂草丛生青苔小径,背手谨慎的一步步向寺庙里面走去。 秦钟拔出随身携带的宝剑,紧紧护在督主身边。 一团黑影迎面扑来,队伍里一道寒光虐过,黑影落到秦钟的脚下。 原来是只猫头鹰。 周遭又是几声夜鸟的呜啼,尖利而刺耳,为午夜平添了几处凄凉。 秦钟盯着被自己亲手斩杀的猫头鹰尸体,又警惕的环顾了周围,对暗卫们低声说道: “仔细护着督主!小心有埋伏!” 第三十九章 清风寺庙(下章高甜) 西厂一行人在寺庙正殿外停了脚步。 明澜命暗卫在此等候,让秦钟提着灯笼引他向前又走近一些。 殿外,他已经看到了那抹被昏黄摇摆的烛光包围着的纤纤身影。 她就站在殿内正中央的位置,背对明澜,面向神殿前方残缺不全的巨大佛陀神像。 与下午见面时的装扮不同,她此刻穿了一身大红金丝牡丹花长袖褙子,身下是条大红烟纱百褶裙,不盈一握的细腰上系五色如意丝绦,头上绾了高高的望仙髻,髻旁插了上午戴的双枝金步摇。 这身妖艳的红色尤似炽热夺目的烈焰,让明澜立刻想到了来时路上见到的木莲花,在一望无际的空旷、安寂的漆黑夜幕覆盖下,它们那足以点亮半边天际的色彩既醒目却也诡秘,叫人一眼望去便毫无来由的阵阵惊悚。 愣愣注视着顾云汐火红邪异的背影,明澜突然内心紧提。 这一刻的他,眼里看着她,心中竟无可控制的想到了民间传说中最凶最戾的……红衣女鬼! 又一记猛烈的寒战,明澜把细长的颈子向大氅上钉着五色碧玺珠的交领里面缩了两缩。一张嘴,一股沁凉的白烟从口腔内喷出来。 汗毛乍起,从未有过的不安不祥感觉笼罩了他的周身。 “云官儿……” 试探着对殿内火色诡异的身影呼唤一下,他的声音孱孱弱弱。 她没应声,也不回头,依然纹丝不动的站在他的视野最前面,保持着最初他所见到的姿势,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力量定了身! 豆大的汗珠顺着明澜的脸颊流下,牙齿不住打颤。 哐!哐—— 寺庙的钟声徒然从某处敲响,凝重而幽远的回声于夜色中久久传荡,音色在诡异的静夜中尤显清晰。伴随钟鸣,又有成群结队的夜鸟从庙宇上空向四面八方飞出去,振翅磔磔。 明澜险些吓破了胆,浑身上下栗抖不止,呼吸急促。 荒无人烟的寺庙,这个时辰里哪来的钟声—— 极致胆寒最终招致无名火起,明澜开始怨恨起与他约定到此处的云官儿,甚至怀疑这些惊悚恐怖的场面乃是她故弄玄虚,一手搞出来的鬼! “秦……秦钟,带人进去给我拿下她——”明澜抬手直指顾云汐的背影,满面怒容。 背后没有动静。 明澜诧异的转回身,却见院子里的歪脖子柏树上不知何时挂了只恐怖巨大的蛛网,随他而来的侍卫全被缠在了蛛网上,五官扭曲,生死未卜,似乎在昏死之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明澜只觉头皮发麻,再一转身,寺庙的正殿里已是绿光冲天。 方才还燃着橙黄的烛火此时变得幽绿妖异,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鬼火。就在这片恐怖的光亮包围中,顾云汐终于缓缓扭过头来。 “明、督、主……” 拖长的呼唤声音凄凄惨惨,听起来仿佛是地狱亡灵在抽泣。 “哇——” 明澜只瞥见顾云汐半张惨绿的脸便被吓得三魂丢了两个半,声嘶力竭的嚎叫一声,拔腿就想往回跑。 这时的后路已被重重迷雾阻断。四肢颓然一软,明澜倒地不支,全身再没有丁点动弹的力气,只得眼睁睁的等待弥散起伏的浓雾慢慢吞噬了他的身体。 “救命!救……” 明澜张嘴大喊,胸口却是憋闷到无法喘息,视野中的景物都在不断融化,变得模糊…… 冷青堂从正殿里面破败的佛陀神像背后闪出来,一身利落的黑色劲服,墨发飘逸。 飞身跳下香案,他诡笑着走到顾云汐身边,背手挺立。 “督主,明公公到底看到什么了,居然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顾云汐向昏倒在殿外台阶上的明澜走近些,弯腰细看,好生纳闷。 冷青堂直视过去,蔑笑着侃侃解释: “我在你做璇花酥的糖霜里面掺了‘七魄散’。这种药沫单服的话本无毒性,本是种安神的补药,但它最忌木莲花粉。人一旦服下七窍散后再吸入木莲花粉,势必产生强烈的幻觉。而来北郊的路上,明澜必然要经过一片木莲树林。下午,我让你刻意对他暗示清风寺有鬼的传闻,这才令他产生了恐怖的幻觉。” “那他不会被吓死吧?”顾云汐听得花容失色,逐以手捂住了胸口。 冷青堂不以为然: “不会,他和他的人昏倒只是中了我们的迷烟,两个时辰之后就会醒过来。我们几个没事,是因为晚上出来之前已经服过解药了。” 顾云汐恍然大悟。 难怪换装出发前督主硬灌了她一杯热茶,原来早在里面放了克制迷烟的解药。顾云汐向督主脸上望了一眼,随即咬了下唇,脸色郁郁的垂了眸。 就算心里对他有太多的好感,可他事先不说明就悄悄往她做的糕点里面下药的事情,总是让她想想就感觉不太舒服。 两手拢在袖口里面,她有些苦涩的小声嘀咕: “督主,您给明公公下药……做这事,为何不先和我说明……” 冷青堂表情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种反应。很不自然的笑笑,他向她凑近,柔声哄着: “若事先告诉你,总担心你会害怕。下回……下回再有这种事,我一定会先和你商量,好不好?” 刚想将她揽进怀里,萧小慎和袁浅迈步进了正殿。上台阶时,这两人都是抬腿从明澜的身体上直接迈了过去。 萧小慎见到冷青堂就得意的笑道: “督主,江太医给的七魄散太好使了,直接就把明公公吓趴下了!” 冷青堂点了点头,问十挡头袁浅: “西厂那些蝼蚁现在如何了?” “督主放心,睡得妥妥的!” 袁浅晃了晃两手上几个鸡蛋大的银珠子,娃娃脸一笑就有两个深深可爱的酒窝: “连同下午过来踩点的那些个都被咱们的逍遥果放倒了。您和云丫头上马车吧,这里啊,就交给我们几个吧。” 袁浅手里托的银珠正是灌了足量迷烟的暗器。往地上一摔,表面那层壳子碎裂,里面的烟雾就会散出来。因它外形浑圆光滑,通常被道上的人称为“逍遥果”,一颗足以让十头牛深睡一上午。 “好,回去本督重重有赏!” 冷青堂眼下的心情甚是舒畅,对手下抛了爽朗的一句,拉住顾云汐出了正殿。 院子里,程万里和七挡头蒋雄已经把吊在树上的西厂侍卫挨个放下来,在地上排了一排。蒋雄入东厂以前曾在戏班子里待过,想要搞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道具并不算难事。 蒋雄笑着向秦钟身上踢了一脚,禀告冷青堂道: “督主,西厂这群窝囊废里还真有个活生生被咱们吓死的!” “哦?尸体处理一下!” “是!” 冷青堂向秦钟五官挪移的面容上扫了一眼,倒没认出他就是当初在东厂里想要和他比剑法的放肆侍卫。 程万里检查秦钟尸体时从他的衣服里面摸出个不大的红布卷,借着月光仔细看,顿时神色大变。 “怎么了?” 千户大人的异状没逃过冷青堂精厉的凤目,他带着顾云汐走向他。 “没事……没事!” 一见顾云汐,程万里更为尴尬,抱着布卷一阵脸红。 冷青堂会意,示意顾云汐先回马车上,独自和千户大人躲到旁边。 “爷,您看后千万别动气,明澜那阉人真不是个东西!” 程万里压低声音,红着老脸对冷青堂说完,将布卷在他眼前展开。 瞬间冷青堂不再说话,清俊无澜的脸上浮出怒不可遏的表情。咬牙瞪向红布上的两样物件,深邃的眼底骤的翻滚起惊涛骇浪。果不其然啊,明澜就是靠这两样腌臜物件,不知在宫里面祸害了多少小太监、小宫女,如今又对云汐动了歪心思—— “随我来!”冷青堂愤恨的吩咐程万里,两人再次回了正殿。 萧小慎、蒋雄和袁浅嬉笑着提了两个恭桶里正要往明澜身上倒,看到自家督主又返了回来,急忙说道: “督主,此地污秽,您快旁处躲躲吧!” 冷青堂目光阴鸷狠毒,向地上的明澜一甩头,沉声命令部下:“褪了他的衣服。” “爷,您要怎么做尽可吩咐属下,千万别弄脏了您的手。” 程万里看看督主,狠狠攥紧了手里的红布卷,铁拳上面青筋暴起,也是被布卷子里的两样东西气得不轻。 顾云汐今年不足十六岁,在他眼里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明澜那阉人怎么能想出如此变态的方式对她下黑手—— 冷青堂面容紧绷,透着无限戾气的目光直直刺向明澜,杀意森现。 “他不是给云汐送了菊花耳环吗,想必是个爱花之人……”他阴阴沉沉的缓声说着:“咱们现在就用他带来的家伙……也还他一朵!” “是!是!”程万里埋头忍俊不禁的应承,差点就笑出声音,内心暗道,自家的督主简直是腹黑手狠,真心伤不起啊,伤不起…… —— 顾云汐坐在另一架马车的车辕上等待督主,心里面总有说不出的焦急。 总算看到他和程千户几个安全走出清风寺,她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算归位了。 “丫头,我们回吧!” 一见顾云汐明媚的脸庞,冷青堂心中诸多的愤懑和怨狠顷刻间就消散干净了。飞身上了马车,他对她勾动唇角,笑容愈发温柔。 弯身正要与她同入车舆,听觉敏锐的他骤然直起身形,警惕的皱眉头四下看去。 “督主,怎么了?”顾云汐疑惑。 “没什么,我们走!” “那……明公公送我的耳环怎么处理?”顾云汐指向自己耳畔。 冷青堂随口道:“留着吧!兴许以后用得上!” 顾云汐、督主与程万里共乘,萧小慎与两个挡头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两辆马车前后绝尘而去。 待东厂人马全部撤离后,一道白衣身影自清风寺正殿的屋脊上轻飘飘的飞落,双脚沾地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轻功绝佳! 他正是在抱月楼里与东厂的人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公子—— 放眼向马车驶离的方向望,他抿唇轻笑,自言自语道: “那姑娘真是有趣!确实是人在哪儿,哪儿就乱套啊……” 第四十章 督主的吻(高甜) 回东厂的一路上,马车里的三人都是各自沉默的状态。 人一旦轻闲下来,就有更多时间开始浮想联翩。此时,在冷青堂脑子里不断作怪的正是明澜带来的那本工笔画小册子。 那些无意间跃入眼眸的静止画面,旖旎盎然,引人无限遐思,好像是被赋予了无形生命的鬼魅,正在冷青堂眼前激烈活动着、翻滚着,驱之不散。 恰恰此刻,顾云汐就坐在他的身边,扮相玲珑标志。 骤然,头脑中恶念丛生。若是把这么个婀娜清俏的小人儿推倒,覆在她似水柔滑的身躯上细细体会那些画面,看她一副隐忍而享受的妩媚神色,不知会是怎样刺激的景致…… 冷青堂只觉浑身的血液急剧膨胀,身体某处的紧迫感不可遏制—— “督主,你们把明公公怎么样了?” 顾云汐留意到冷青堂和程千户从上车那时起就一脸的严肃,不觉对明澜的处境心生疑惑。 “放心……他死不了……”冷青堂心不在焉的回答,甚是敷衍。 死不了,说明他还活着,就是状况不太好—— 察觉督主的神色不太对劲,顾云汐没敢继续追问,闭了嘴不再吭声。 冷青堂不自在的往一侧挪了挪身,刻意拉开与顾云汐的距离,转手掀起车窗的帘子,对着车外湿冷的夜色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顾云汐的身子轻轻颤抖,两臂紧紧环在一起。她穿的是烟笼的纱裙,长袖褙子料子不厚,于深秋季节里是单薄了些,夜风灌进来,吹在她身上确实有些凉。冷青堂见状,又体恤的落下了帘子。 离东厂越来越近。 一股浓香的羹汤味道飘进来。冷青堂向车外看,已到落茵街了。 漆黑寂静的街道旁边只有一处亮着灯笼,是个卖夜宵的小摊,手推车旁侧的火炉上煮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香喷喷的味道就是从锅子里面冒出来的。 “下车吧,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冷青堂刚吩咐完,车夫立刻泊了车。后面的马车随即也停了,萧小慎他们三个跳到地上。 “督主,怎么啦?” 萧小慎以为督主吩咐有事做,迅速跑过来,他师父程万里对他说: “等等再走,先吃东西。” 摊主是个老者,须发灿白,六十岁上下,看到有客光顾,忙笑脸相迎。 六个人围了桌子,程万里代督主要了六碗馄饨。 片刻馄饨出锅,热气腾腾的盛在瓷碗里,依依摆到各自的面前,看着就叫人身子发暖。 顾云汐确实饿了。 一早上忙着炙璇花酥,下午梳妆打扮与明澜见面之后又赶回东厂换装。一番折腾,中午吃的那点东西完全消化干净了。如今秋夜寒凉,她穿着较少,身子冷也易感觉饥饿。 纤纤素指捏了汤匙,捞了只鼓得好像小猪的白胖馄饨,略略吹凉就囫囵塞进了小嘴里面。 馄饨真香!鲜嫩的鸡肉调了麻油、五香粉和少于盐拌成肉糜,筷子挑成肉丸子包进精面粉擀的细面皮内,投入棒骨久熬的老汤中煮。 肉熟出锅,八个大馄饨一碗,向浓稠奶白的棒骨汤里撒几粒绿油油的小葱沫,缀以少许紫菜、海米,绝对堪称色香味俱全的深夜美食—— 顾云汐连吞了三个馄饨,身上可算有了些热乎气。 冷青堂倒不觉饿,只喝了几口骨汤,然后偏过头去,含笑看着身边的顾云汐一口一个馄饨吃得起劲,目光温和而满足。 程万里很快吃光了一碗馄饨,目光投向督主,很是无奈。 要说以自家爷的品貌和官阶,这些年什么美貌的女子没见过?之前也有不少想要巴结东厂势力的官员、贾枭给他送过女人。可在她们面前,这位爷扮得倒真像是个太监,面对美女的投怀送抱永远都是目不斜视、无动于衷,最后直接将她们便宜给自己的手下们,这做法的确让程万里省了不少心。 可如今面对顾云汐这个稚气未退的小女孩时,他为何又一副完全没见过的女人似的,眼里心里尽是些儿女情长的怜爱—— 将自己碗里的馄饨拨了些给顾云汐,冷青堂问大伙: “谁要再添?” “我!”萧小慎和袁浅同时举手,半大小伙子正是力大能吃的时候。 摊主再下了两碗馄饨。等待出锅的那会儿,萧小慎盯着顾云汐看,嘴里不住傻笑。 顾云汐以为是自己的吃相不雅引他耻笑,一手抚了抚发烫的脸颊,窘迫的瞪他一眼: “小慎哥,你干什么呀……” “嘿嘿,云汐妹妹穿这身红妆真好看,真像个新娘子。” 他嬉笑,口无遮拦。十挡头袁浅立刻在桌下踩他一脚: “看什么看,老实吃饭!是你看的吗?” 七挡头手捋小辫胡子,目光扫过督主与顾云汐,默然微笑。程万里懊恼的摇头,一声轻叹。 “……” 顾云汐愣了愣,被他们异样的举动搞得茫然无措,随后向萧小慎嗔一句:“讨厌!” 冷青堂眨眨眼睛,抿唇微笑附和:“确实,是很好看!” 棕眸中现过一抹慌乱,她涩然垂了头,不敢去迎督主的目光。 吃饱喝足,冷青堂送了摊主一锭金子,众人继续赶路。 回到东厂已是三更半夜。南院里面静悄悄的,满地月色,银白如霜,散发着迷蒙、梦幻的色彩。 冷青堂一直跟随顾云汐走到她的屋外。 “进去吧,好好歇着,今日辛苦丫头了。” 轻声说完,他的头低了低,将眼前曼妙精巧的人儿认真的细看了一遍。光滑细嫩的小手像是打了粘胶,令他一旦拉上去,再想放开时总是感觉到吃力。 最终他还是不舍的松开了她,向房门的位置轻轻扬头,示意她早些进屋休息。 “督主,我……我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她本能的察觉到督主周身的气息异为火热,仿佛一团冉冉的烈焰,炽热的温度燎烧不断,使她内心惶惶羞涩。 莲步轻移,没走多远就踩到了拖地的裙摆,婀娜身躯旋即向着坚硬的青砖路面上倾去。 顾云汐一声惊恐的长吟,细腰被双坚实的手臂牢牢拢住,身子即刻跌进一方温暖的怀抱。 “丫头,没事吧?!” 冷青堂目送着顾云汐回屋,方才见势不妙及时伸出援手,才使她又一次免受伤害。 虚惊一场——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了一跳。 顾云汐靠在督主的胸前急喘,两只小手不由自主紧抓了他的衣襟,娇小身躯在他有力的双臂间桀桀颤栗。 惊魂未定,我见犹怜—— 一股难以平复的渴求猛然涌上来,如投下一粒细小的石子,轻易便击碎了头脑里长久固守着的理智。 向顾云汐滑腻精琢的下巴伸出手去,他轻轻扳起她的脸。 深寂的夜色中,她的瓜子小脸柔白可人,在璀璨星辰的投射下散发出莹莹诱惑的光彩。清秀的眉眼,精致的琼鼻,粉红的樱唇,暴露在褙子对襟上方凝脂修长的颈子……一袭大红曳地长裙,透出她一种超脱年龄的妩媚韵致。 四目相对,时间恍若在这一刻戛然静止—— 夜色沉沉,督主站在银皎月华之下,被清冷而静谧的颜色重重包围着,黑色衣衫紧裹了欣长而坚实的躯体,线条越发优扬,在夜色中总是那样潇洒、落拓。微风吹过,他的一头乌发随风而舞,从灿白的面庞轻轻掠过。沉浸在清凉月色中的一张脸,轮廓清晰、俊逸。鼻梁高挺笔直、薄唇刀削,修长的剑眉下,一双深邃无边的黑眸仿若此刻的夜空,光芒闪耀转动,重重叠叠的使人心动神迷。 他定定的望着顾云汐,目光灼灼,千思万绪化作一声深情的呼唤: “云汐……” 沉缓的声音传荡在午夜里,绵长而幽远,尾音带着微微的颤动。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唤以闺名,对内心深处百转千回的情愫不再加以任何掩饰—— 他的丫头立刻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将一双杏眼扩得更大,弯长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粉唇半张,水润润看向他的眸子里尽写了慌乱与错愕。 督主不再隐忍、不再矜持,不顾一切拥紧胸前纤柔的身躯,火热的吻占据了她的樱唇。 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呆呆的忘记闪躲,似乎也不想闪躲。 视野中,督主的脸已放大到极限,此刻的面部表情令她看不真切。 顾云汐顺势降下长睫,乖乖紧贴督主结实的身躯,任由他的吻在她唇上肆意索取。 滚烫的薄唇,坚实的怀抱,隔着衣衫不断传来炙热的温度,已然将顾云汐的身躯融化为一滩柔软的水儿。 世上有些事情,总是无师自通的…… 突然间院门被人推开了,闷顿突兀的声响打破了院内绯色缠绵的氛围。 冷青堂与顾云汐被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到,惊慌失措的抱在一起,怔怔注视着 程万里粗壮的手臂一边拎一个大水桶,晃晃悠悠走进院子。 缓过劲来,冷青堂恼羞成怒,俊脸上再难掩饰的红潮的泛滥。 “谁让你进来的——”一声咆哮,督主暴跳如雷。 程万里笑意盈盈,脸色平静如常: “属下打了热水送过来,给督主净净身子。等会儿再给云丫头打两桶,忙活一天,泡个热水澡睡觉最是舒爽。” 说完,粗壮的手臂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自顾自进了冷青堂的屋里。 “我……我回房了。” 顾云汐挣开督主的怀抱,提着裙摆转身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惊羞与落寞的神色交织在一张精美绝伦的脸上。 冷青堂不好再拦她,注视她进了房间关紧了门才大步流星回了自己屋里。 程万里已经在大浴桶里放好了热水,提起空桶正要出去,迎面碰上面色僵硬冷戾的督主。 “你!程万里你老小子有种——”明知他是故意跳出来搅局,冷青堂无尽恼火,抬手直指他痛骂一句。 程千户憨笑: “督主息怒,明日属下就搬来南院与您同住。这院子里人多会更热闹些……” “你敢!信不信本督罚你半年官俸!” 冷青堂扬起下颚瞪向程万里,语气威压,想要通过恐吓的方法逼迫这脑子一根筋的千户大人打消念头。 搬来南院,这边就多了双时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还教他如何随心所欲与他的小丫头亲亲小嘴,拉拉小手? 没成想程万里依旧满面春风: “督主随意!属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留在东厂跟着督主有吃有喝足矣!呵呵……” “你……”冷青堂彻底无话可说。 就算他对程万里有诸多的不满,可心里面最清楚他的为人。他之所以表现出如此执拗,完全出自对主子的忠诚、维护。 寒铁般生硬的表情缓和下来,冷青堂无奈的叹息过后,疲累的对程万里摆手:“下去吧,好生休息。” “是,属下告退。”程万里提了木桶,走出去的瞬间表情却变得凝重不堪。 回来的路上,督主在马车里局促紧张的表现被他全部看在眼中,不免为此忧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加强防范,务必看住了自家爷和顾云汐两人,就算从此会遭督主埋怨。为了保全自家爷,他时刻提醒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 他清楚,事未成之前任何环节都禁不起半点纰漏…… 第四十一章 谁在捣鬼 深夜,皇宫某处—— 角楼上方月亮露出半圆,如落银霜的琉璃瓦屋檐上坐了一道白色翩然的身影。 少时,角楼下方的暗影中传出来一记男子的轻音: “你深夜来皇宫不穿夜行衣,反而落得一身洁白,就不怕被人发现当作刺客拿了?” 话虽这样说,从暗影里投向他的目光却充满了无比的羡慕和惊艳。 此刻,皎月光华罩在角楼那一袭白衣之上,如轻纱般的朦胧,为他平添一重仙幻的神秘与洒脱。脸上,花纹繁琐的银质面具遮盖了他的半张脸,只看到他淡抿的薄唇正微微上扬。 “哼!可笑……” 角楼上的白衣公子放声漫笑,语气是十足的凉薄与不屑。精致的面具迎着月光散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寒冷、犀利。 “天下间能抓得住我陆浅歌的武功高手,到现在还没出生呢!” 角楼下,隐在暗影里的声音顿了顿,并不想与傲慢的他做过多争辩,随后又问: “这次你来见我,可带了什么消息吗?” “今晚我在清风寺偶遇一件趣事,你们西厂的人遭东厂算计,下场有些不堪啊……” 回想自己亲眼目睹的滑稽场面时,那白衣公子不禁失笑,凛凛之声极是悦耳,被一阵吹来的微虛夜风卷起,带去了无边无垠的沉月夜远空。 “哦?然后呢?”暗影中的声音听后起了兴致。 “然后,我在西厂的人身上略做了手脚,相信不出一日,京城四处皆会知晓东西两厂提督不和,那两个阉人的仇……算是结死了!” 白衣公子俯看夜雾笼罩下的红墙围城,语气无比轻松的陈述着。暴露在面具外面的一对紫眸透出两道精芒,丝丝冷意暗含其中。 “做得好,陆公子。”暗影里的发出两声击掌,对他由衷的赞叹。 东厂行事一向专横跋扈,把持大羿朝政由来已久。西厂后建,表面是为协助东厂办案,共同缉拿对国不忠之佞臣,实则为制衡东厂的权势。 若是两厂提督不和,相互争权斗法必有一伤。又或者,会两败俱伤…… “眼下,还是先以保全东厂为先!” 暗自揣度,暗影中的男子重新抬头望向角楼上面姓陆的白衣公子,语气似是告诫。 “为何?”白衣公子微微转头,漫不经心看向角楼下方。 “东厂提督身上负有太多秘密,况且,他目前对我有用。”黑影中传出来的回答果断干脆。 白衣公子若有所思,安静一刻之后抬头,将视野放得更远:“你知那东厂提督可有妻妾?”突然,他对暗影问得不着边际。 那边声音一顿,随即嗤笑: “他一个净了身的太监要妻妾何用?目前,都还没听说他找了对食。你为何如此问?” 听不到白衣公子再答,只见他在琉璃瓦上起身,屹立在半月下的身姿矫健而挺拔。 他正静静回味在抱月楼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确实有趣啊!一个花样年纪的小姑娘甘愿女扮男装留在东厂陪伴一个阉人,又是非妻非妾的…… 不过,还是昨夜穿回女装的模样最好看—— 品味间,白衣公子不觉唇畔浅动,桀黠笑弧在月色下披着莹莹光泽。 “你要走了吗?”暗影中的声音见状道:“代我向闻人前辈问安。” “嗯!你在皇宫自己小心,后会有期。”声音未消,白衣公子已腾身飞起,在夜空中伶俐的转身,划出一条饱满的白色圆弧后,身影旋即消失在对面宫殿的屋顶。 —— 顾云汐坐在妆台前,傻傻的看着菱花镜中妆容未卸的精致面容。细眉小脸,一双杏核眼眸水光潋滟,粉润的嘴唇已被督主吻到红肿,晶莹之中透出别样的韵度。 督主刚刚吻了她,嘴对嘴—— 第一次被男子拥吻,感受双唇的接触,这经历叫她激动到难以入眠。 那种唇齿相互碰触的瞬间,柔软而湿漉的奇异感觉让顾云汐至今想来,心房都会颤巍巍的泛起一股麻酥微痒感觉。 她必须承认自己真的很喜欢督主。他长相俊美,对她又是那么温柔,搂她抱她甚至是亲她,都不会让她生出丝毫的反感与抗拒。 她喜欢督主!即使他净了身,身体上的残缺似乎并不会影响到她对他的好感。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别人当成废物、赔钱的药罐子,没人疼她、关心她。顾妈妈的一切心思都在姿色出众的顾云瑾的身上,凡是顾云瑾想要的东西只需动动嘴,她立马就会弄过来送到她的眼前。 而她顾云汐,只能躲在角落里眼巴巴的看着。 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为了少受磋磨,她必须学得温顺、乖巧。学会甘心认命,学会做顾云瑾的陪衬,学会拼命的找事做,学会证明自己和正常人没有分别—— 督主,是第一个肯对她温柔以待的男子—— 许是自己遇人不多,因而她会格外珍惜他的好,珍惜他对自己倾注的温柔。只要捧着这份温柔,她就已经知足。 明知他不是真的男人,如别人口中所说“不能生儿育女”,可她不在乎。她想要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给他做好吃的东西。 她想,男女的情爱也不过如此,平淡却也甜蜜的相依相偎,白头到老…… 不记得自己何时入睡的,恍是上床没多久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和督主甜蜜的相拥,他对她倾诉衷肠,头渐渐倾下来。正要吻她时顾云瑶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直指督主破口大骂,随后又扯住她不放,声泪俱下质问她为何弃她不顾,为什么会喜欢逼迫她的仇人。 顾云汐觉得心里面像压了块大石头,沉重得闷痛一片,呜咽着一遍又一遍祈求大姐的原谅,向她承认自己非常非常喜欢督主,求她理解,求她成全。 再一转身,督主已经远去,湛青的背影气势决厉。她张嘴喊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只得哭着拼命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顾云汐一觉惊醒,外面的天依旧黑沉沉的。躺在床上,她的心情瞬间跌进谷底。 光沉浸在甜蜜的情爱里了,怎么就忘记大姐顾云瑶了呢? 这梦就像是某种启示。如若在某天真的遇到大姐,让她得知自己的妹妹喜欢上曾经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人,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的妹妹了吧! 越是联想心里越是难过,恍惚一刻,顾云汐又睡着了…… 冷青堂早起换上崭新的提督官服,今天是他惯例去东厂校场检阅番队的日子。 早膳那时听不到顾云汐这屋的动静,冷青堂猜想她还在睡着,就没让伺候的孙秉惊动她。 出门前他不放心,走到顾云汐的屋前想进去看她。昨晚的月夜太过美好,令他生出难以抑制的冲动,抱住她狂吻一气,不晓得纯情的小丫头这会儿是不是害羞得紧,不敢出屋露面了。 冷青堂对昨晚的意外倒没觉不妥,横竖自己是真心喜欢她,就算年级和她足足相差了十二岁,这样的差距反而让他萌发出想要加倍疼惜她、爱护她的渴望。 站在房门前听了听,里面没动静。轻轻推推门,她居然没上门栓。 这种情况她应该是早醒了吧,现在又在屋里干嘛呢? 带着几分好奇,冷青堂轻手轻脚走进屋子里。 小丫头脸向外侧卧着睡得正香,满头青丝铺撒在枕边有如乌亮的绸缎。被子被蹬掉了一大截,裹着亵衣的一半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曲线起伏分明、玲珑有致。一只精巧的玉足搭在床沿边,有如雕琢的羊脂玉,嫩白细腻,极是诱人。 冷青堂来到床畔,深深的看着熟睡的她。 明知自己有太多必须要做的事,明知前途未卜、无法把握的命运正推着自己向前直行,可就是这样一个水晶般清澈晶莹的小姑娘,怎么就这样叫他割舍不下? 冷青堂弯了腰,伸出素白的五指捧起那只陈在空气里笋白冰凉的脚丫,轻轻裹进了被子。 睫毛动了两动,顾云汐被身上异样的感觉弄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她看到床边有道挺拔的湛青人影,正在帮她盖好被子。 督主…… 知道是他,顾云汐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呼吸间鼻腔里却满是他身上的冷香气息。 冷青堂干脆坐到床边,眉眼蓄着迷人的笑意,声音无比柔溺: “不知你还睡着,吵到你了。” “督主……” 顾云汐确实没有完全清醒,慵慵的一声呢喃,正要坐起的刹那想起昨夜里被他拥吻的事。 莹白的小脸“刷”飞起两片桃红,她拽起被子飞快蒙住整个脑袋。 冷青堂笑着伸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被子从她头上拉下来。顿时,那张粉润水灵的桃花脸重新跃入了他的眼底。 她似醒非醒的杏核眼里正被一层迷蒙的雾色覆盖,整个人躺在床上显得既羞涩又慌乱,看得冷青堂又是几分心动,不禁把她拦腰抱起来拥进怀里,又在她身上裹上被子。 “昨天何时睡得的?都忘记锁门了。”指腹在顾云汐的小下巴上轻轻摩挲,他笑问,宠溺的用侧脸蹭蹭她的头。 “我也不知道,总之感觉没躺下多会儿天就亮了……” 她边答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五官,回忆全是昨夜那场足以撕心的梦境。 里面,那道清冷背影的主人,如今正真实的坐在她的眼前,对她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督主!” 顾云汐突然使劲向他怀中扑了扑,不知羞的弯起玉臂勾住他的颈子,小脸浮现一丝伤感。 “怎么了?”他一愣,很少见她主动撒娇,瞬间心像是被融化掉了,双臂只顾稳稳的抱着她。 “督主!”依偎在他的怀里,又是酸声的呼唤。 “我在这呢!丫头,你今天是怎么了?”他低头,温柔的问她。 “做梦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和我说说。”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用力摇,说话口吻坚定而认真: “不,不能说。听人讲,噩梦一旦说出来就会变真。督主,我怕!” 她怕日后的某天里,他真会对她毫无感情的转身,弃她而去。 “傻丫头……”冷青堂轻嗤,在她的发间落下一个吻:“别怕,凡事有我。” 这话使顾云汐定了心神,眸光大盛,抬起头复看向他。 督主的容貌真是俊美无俦,性子偏是对她柔暖的要命。每次他对着她轻缓的说话,都会听得她心头微颤。 被他这样放在心尖上宠着、捧在双手里疼着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冷青堂俯下身子,将顾云汐平放到床上。 “今儿个我要去校场,晌午前回来。你再睡一觉,等我一起用午膳。” “嗯。” 她听话的对他点头,有些不舍的注视督主走出去,轻轻闭了房门。 第四十二章 摊上事了 督主走后,顾云汐哪里还睡得安稳,躺了一刻后直接爬起梳洗,换了番卫男装,跑到小厨房里忙活午膳。 南院的三个厨子对顾云汐毕恭毕敬,她想干什么全依着她,她想用什么食材只管捡好的给她。 她今天要为督主做蜜酿排骨、板栗烧鸡和酸萝卜鸭汤。三个厨子给她打下手,顺带在辅料选用和烹饪火候上给她一些提点。 三种生肉精切以后浸在撒盐的冷水里泡一刻时辰,引出肉里的鲜血。为防昏血,这个环节顾云汐让厨子们代劳了。 泡净的排骨、鸡肉和鸭肉分堆盛放,逐一投入烧开的沸水中焯去血沫。 蜜醋排骨相对工序复杂,需把焯好的排骨块放入砂锅里,加葱段、姜片、香叶、肉蔻和黄酒、酱肉大火炖一个时辰。 砂锅上火后,顾云汐就利用这段时间着手炖鸡。 铁锅里倒油,油热倒进冰糖研磨的糖粉。放鸡块,快速翻遍直到鸡块全部染上深褐的糖色。将炖排骨的用料加入炖鸡的铁锅,加水,撒入油黄的板栗仁同炖。 接下来就是酸萝卜鸭汤。这道羹汤味道酸香微辣,鸭肉性寒凉血,深秋以鸭肉煲汤喝,滋补入胃却不上火。 瓦罐里面放葱段、姜片,投入焯好的鸭块,点少于黄酒,兑水没过鸭块,盖上盖子大火炖一刻时辰。 煲上鸭汤后顾云汐又去看板栗鸡。 炒锅里的酱油汤所剩不多了,锅里翻起热气,冒出板栗的油香。鸡肉易熟,多炖就会变老,影响口感。 顾云汐往铁锅里放了一撮盐,炒勺翻动几下,就将板栗炖鸡如数盛出了锅,纳入大盘里。 再去看瓦罐里的鸭汤。水沸汤白,火候正好,正是下酸萝卜的时机。酸萝卜块是小厨房里用白醋和糖腌制出来的,常年都备着。四方的萝卜块色泽髓白,味道酸鲜提味,和街面上买来的大有不同。鸭汤里投进酸萝卜块、笋片、黑木耳接着炖,顾云汐这时动手炒出两个时令蔬菜。 回头看火上的砂锅。里面排骨已经全熟,用篦子捞出锅,沥干汤汁。 干净铁锅放油,不等油热直接兑入蜂蜜。 这道环节与板栗鸡的制作不同,因是水炖排骨那时已经放了调色的酱肉,若等油热再撒蜂蜜,蜜色变深就会加重排骨的色泽。不仅如此,以焦掉的蜜糖炸排骨,还会抹掉排骨特有的肉香。 顾云汐用炒勺不断在油里搅拌,待锅底的蜂蜜与菜油自然融合变色后逐一投入排骨段,煎炸到排骨外表变硬,披上一层酱红的颜色,捞到干净盘子里备用。 终极环节:做芡汁。 淀粉加水调匀备用。炒锅放少量菜油烧热,加清水、醋、盐、水淀粉,大火熬汁,待汤汁变得浓稠倒进炸好的排骨,翻炒几次出锅,盛进大海里。 两人吃饭,两荤两素加一汤,搭配合理,既不显寒酸也不会太过浪费。 三个厨子已然看傻了眼。他们只觉身段纤柔、说话细声细语好像姑娘家的小云官一扎进厨房就变成了三头六臂的哪咤,围在灶台上神通尽展。 每种菜式,谁前谁后,怎样合理利用时间,她都能算得面面俱到。不仅不浪费任何食材,时间拿捏得也是相当准。 没到晌午,督主真的回来了。饮了一盏茶,顾云汐带人把午膳摆上桌。 “又是你下厨?”看到她的头发槁乱了些,冷青堂坐在桌旁,认真的问。 他已经换上墨色的长袍,高高束起一头长发。 “我……我喜欢给您做饭。” 向他俊逸的面容上瞧了一眼,发觉他也目光灼灼望着这边,顾云汐慌忙低了头,娇声说了句。 冷青堂向她伸展一只手臂,她乖巧的走过去牵住他的大手。手臂一勾,他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督主,您喜欢吃我做的菜,以后我天天做给您吃。” 她坐在他腿上,含羞的笑笑,又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用力靠了靠。 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即便是不太直白的表露也足以令她在倾诉过程里脸红心跳好久。 耳畔随之响起督主动情又惊喜的声音: “好,好!只要是你亲手做的,就算粗茶淡饭也美如玉食珍馐。” “我给您盛饭,新做的别放凉了。” 从督主怀中脱身,顾云汐为他和自己各盛了一碗饭,两人开始用午膳。 今日督主的心情格外好,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看他吃得高兴顺口,顾云汐心里荡漾着丝丝的甜蜜。 她边吃边想,男女之间的情爱不过如此吧,相互关心、照料,用各自的心真诚的暖着对方。 冷青堂就快吃净第二碗快饭的时候,千户程万里进来了。 当他看到督主与顾云汐对桌而食,黑脸上现出十分惊诧的表情。 这丫头,倘若换了女装坐在这屋子里,怕不是要和督主作对食了! 程万里的脸色当即沉了沉,大为不悦。 发觉有两道特为锐利的目光正从视野前方那张颜色奇黑的大脸上直直的向自己戳过来,顾云汐端碗的小手顿时颤了两颤,银牙咬住筷子头,表情不自然的埋低了头。 程千户不喜欢她,她心里有数—— “怎么不吃了?” 冷青堂留意到顾云汐的异状,筷子夹起一块蜜酿排骨送到她碗里,温和的眯眼笑: “接着吃。” 转头看向桌边站立的程万里:“有事?” “京里…出了件事。” 程万里眸色一暗,有意无意又瞥向顾云汐。 “讲!” “刚刚探子回报,京城四处人人在传一事,都说东厂暗算西厂,两厂提督不和会致国运衰落……” “什么?” 这一消息足以令冷青堂放下碗筷,瞠目细听千户大人陈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一见督主撂了碗筷,顾云汐也不再吃,规矩的坐在桌边。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 事关重大,冷青堂紧皱眉头,催促程万里快讲。 “咱们的探子刚刚回来,说现在街上传言四起,有人在城北清风寺里发现西厂的人昏迷不醒,正殿里面更是不堪入目……” “昨夜咱们行事已是小心谨慎,明澜的人也换了便装,怎么会让不相干的人得知两厂的身份?” 冷青堂发现问题所在,一针见血的问去。 “据探子讲,百姓们相传寺庙正殿昏迷者身边有两行血字,刻意指出其西厂提督的身份,而那行字里也……提到了您!” “那字写的什么?”冷青堂着重问。 程万里面露难色,停顿一下,才答: “东厂提督,替天行道。西厂阉佞,恶有恶报!” 尾音刚落,只见冷青堂骤然眯紧了一双凤目,俊白的脸上阴云翻涌,就快压不住冲冠的愤怒。 程万里本来还要说什么,却被督主阴鸷的面色,吓得干张张嘴,不敢再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都被人算计了。有人故意把东、西两厂推到风口浪尖上去,那两行字就是他栽赃本督的工具,让明澜以为是本督暗算他后刻意提字,将昨夜的事搞得天下皆知,成功激化两督的矛盾!” 冷青堂漫声说完稳步起身,负手在屋里徘徊,反复思忖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可派探子去北郊看过了?” “看过了!”程万里点头,语气肯定: “咱们的人到清风寺那时,明澜他们已经撤了。现场并没找到传言的字迹,应该是被西厂去除了。可是京城里人声鼎沸,传的头头是道,应该不会是讹传!” 冷青堂定身,脑中细细捋清思路。 照常理分析,逍遥果的效力从来不会出太多偏差。明澜一伙吸入逍遥果的迷烟就该在天亮前一个时辰醒来。 而那时北郊人烟稀少,明澜暗处吃了亏,那两样腌臜之物又在他的手边上,他自知理亏,短期里绝不敢再明着和东厂叫板,这场私下的较量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的局势,却被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人搅混了! 那人在东厂之后对明澜一伙下了暗手,使他们昏睡到天亮,故意引上山的樵夫、猎人注意。 真是心思巧妙的布局,一石二鸟的绝计—— 蓦地,冷青堂想到昨晚自己在清风寺外听到的异常动静。 习武之人的耳力都很敏锐。当时,那种微乎其微的声响一度令他错认是夜风的声息,眼下看来,确是有人躲在暗处。而且,那人应该就是如今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 “督主……” 顾云汐走上来,神情难过:“都是因为我,是我给东厂惹事了。” 督主的满面怒容看得她触目惊心,不禁把全部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简单认为是明澜送她首饰惹督主不悦,才要布局整治他,不成想中途出了岔子。 “不怪你,别想太多。” 转头看向神色惴惴的顾云汐,冷青堂和颜安慰她。 他知道错不在她。 从前,明澜倚仗自己永宁宫掌事公公的身份在宫里为非作歹,没少欺负小太监、小宫女,刚登上二品提督的官位没几天,居然又把贱爪子伸向了东厂。 冷青堂就是要借明澜觊觎顾云汐的事好好拾掇他一番。不想被别人暗中窥探,钻了空子! “督主,西厂会不会再找咱们麻烦?”顾云汐又是不安的问道。 冷青堂若有所思的摇摇头: “不会,他现在全力忙于如何封住悠悠之口,断不会再理东厂。只是如此一来,众多无辜百姓要遭殃了……” 程万里思索多时,有些环节依旧想不通: “督主,那人做下这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本督现在还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冲着宫里去的!” 毅然话毕,冷青堂平视前方某处,闪烁而犀利的目光似乎可在刹那之间穿透厚实的墙壁,直抵达院子外面。 “今晚,我带丫头回提督府住。” 突然决定令程万里和顾云汐都十分诧异。 事情发展至此,程万里心中虽有万分的不愿意,却也无反驳。 督主眼下能找个清净的地方避一避风头最好,可这样的话,千户作为东厂的二把手就要留在东厂里照应。 无论如何,顾云汐那丫头陪在爷的身边,总让他不能安心。 转念又一想,昨晚不止一个番卫看见她身着女装出入东厂,究竟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的说法纷纭,一时间已成为东厂脍炙人口的议论话题。再留她在东厂,恐怕也会对督主不利。 左思右想,程万里越发没有头绪,感觉内心无比烦躁。 罢了,事情今后如何发展,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四十三章 入提督府(宠) 傍晚,冷青堂与顾云汐共乘一辆马车,由萧小慎引领一队番卫护送离开东厂,直达他的提督府。 冷青堂的府邸距离东厂并不算远,南行五里不到至御道街,过了题名“千古流芳”的牌楼,进巷子便是。 下了车,就能见到一座精致的院落。朱红的大门上镶嵌着金光灿灿的门钉,门前两座石头麒麟兽,张牙舞爪,行貌威武。 顾云汐抬头,隔着青灰石墙就可见到府里巍峨耸立的屋檐与楼阁。 几个早就候在门口的小太监迎上来,把督主和顾云汐接进府里。 四重院落,回廊曲折,水榭亭台,层层相应间并无浓重的匠气,反而有股子诗情画意的自然韵味。院中多种四季桂、海棠树与梅树。此季正是桂花盛放、海棠压枝的时节,有阵阵清香随风荡漾而来。 顾云汐尤是喜欢花果树的,在她眼中,那些取自天然的花果就是最淳朴最珍贵的食材。 急急向着院子深处走了几步,她站在一片花开正浓的桂树下面,仰观在点翠的枝丫间簇簇紧挨、金艳娇俏的可爱桂花。 “喜欢吗?”冷青堂笑吟吟的漫步走过来,靠近她问。 “喜欢!这景色真美!”顾云汐笑得开心,频频点头。 她在督主身边合上双眼,对着空气深深的呼吸,一股子沁甜的幽香立刻流淌在她的鼻间。 “在做什么?”冷青堂看着她问,眼底的柔情一点点弥漫开来,已然被此情此景感染。 “我在熏身啊!这满树的香气可是最天然的香薰呢!督主,和我一起嘛!” 顾云汐睁开眼睛,凭空舒展两臂在原地转了两周,尽情体验浸身于醉人花香的感受,笑声清脆如铃。 她高兴,他也觉高兴。 这时风起,落花成雨,绵绵打在相立的两人身上。地上一片鹅黄,铺满了米粒大小的花朵,美如仙境。 绝美的景致中,顾云汐仰面感受着诗画情怀,碎花在她的脸颊点落,映着她清艳妩媚的脸,看得冷青堂心醉。 抓了顾云汐一只柔软的小手握进掌心,他含笑说道:“走吧,我带你去房间里看看。” 穿过重重假山、凉亭进入内院,跟随的小太监们全都止步不前了。 刚刚绕过象征“富贵荣华”的大影背墙,就看到正房里走出个小丫鬟,看到他二人来,忙上前施礼。 “爷,您可回来了!” 向冷青堂万福后,小丫鬟起身,歪头瞧着顾云汐,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这位就是您提到的云姑娘吧?扮了男装,可真是个英俊翩翩的少年郎。我先给姑娘行礼了!” 说罢,又是一个福身。顾云汐急忙扶住她,神色有些不太随意:“不必如此,我……我不太习惯被人伺候。” 冷青堂笑着向她介绍: “晴儿是府里的丫鬟,和你年纪差不多,会武功,今后就跟着你吧。姑娘家,身边留个丫鬟照顾会方便些。” 顾云汐听后,目光放在这个名叫“晴儿”的小丫鬟身上,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她: 头梳双环髻,用两根桃色的流苏发带绑着,正中是枚五色珐琅银篦子。脸蛋圆圆,皮肤细嫩洁白,天生丽质、眉目娟秀,两只笑眼里流透出一股子调皮机灵的劲头,甚是可亲可爱。 她身上穿件水绿的绫袄,配缃色的长罗裙,举手投足无不显体态轻盈楚楚。 “你今年多大?”反复看,顾云汐也是喜欢,总觉得和她很投缘分。 “回姑娘的话,奴婢今年虚岁十四。” 晴儿两手拢在衣袖里面,恭恭敬敬的回答。眼眸低垂,正看到自家爷与顾云汐拉手。她只抿嘴笑笑,不再说话。 冷青堂道:“别站在院里了,进屋说话吧,让晴儿带咱们看看你房间,缺什么少什么,再去让她准备。” “爷、姑娘,随我来。”晴儿在前,督主与顾云汐随后,三人一路进了正房。 进屋,扑面而来的是气息清新的百濯熏香,一切陈设都是雅致却不失奢华。璎珞珠帘、梨花香案、八宝屏风、桐花妆镜、檀香木的架子床、淡紫色的绫绡缦帐,看得顾云汐目不暇接。 小丫鬟晴儿追随在她左右,口里不停解释道: “两个月前就听东厂的萧爷过来说云姑娘要来,这些东西都是新置的。还有给姑娘新裁的衣服,现季的四套、初冬的四套。剩下若干布料,想着见了姑娘本人,让裁缝细细为您量了身子再做便好。姑娘看看还缺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尽管告诉我,我吩咐了人再去添来。” 恍是出了神,顾云汐没有回答,眼底悠悠凝结出氤氲的雾气。 从前,这些近乎奢靡的物件她只在顾云瑾的闺房里见过,如今她所看到的一切,却比顾云瑾拥有的还要精致、华丽。 冷青堂的凤目敏锐的捕捉到顾云汐小巧的瓜子脸上种种细腻、丰富的表情变化,缄默着向晴儿递个眼神。小丫鬟人小脑子却是精明,会意的对他颌首,蹑手蹑脚的退出屋去。 闺阁里面就剩了他和顾云汐。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冷青堂把她拽到自己和胸膛前。 “怎么不高兴?不喜欢的话,吩咐她们再去换就是了。这屋里的东西置办得有些急,是该先问问你的喜好。” 他轻捏她的小脸,温柔的哄着。 对待她时他总表现出十足的耐心,这点让她甚是感动。 “不,我喜欢,真的喜欢!” 顾云汐直视督主的双眼,神色郑重: “督主,谢谢您。只是我自己感觉受之有愧。我给您和东厂惹了那么多麻烦,您待我还是很好,让我心里不安生……” 面容倏的显出几分难过,她惶惶的垂了眸。 他恍然大悟,体贴的抚着她的小手: “那件事我会派人彻查,总之不能怪你。丫头,现在你跟了我,我只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不让你受委屈。只有一样,你先忍耐一阵,待一些事情处理妥当,我会给你名分,让你恢复女装!” 跟了他……跟了督主—— 冷青堂这段真情流露的话语却在顾云汐的意想之外。亮晶晶的双目重新望定督主,诧然的眸光带着几分惊喜。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她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眼中俊朗卓卓的男子对她极好,而她因此对他牵肠挂肚,只求相守,不在意其他。 冷青堂在顾云汐清水莹莹的棕色眸底看到自己面容的倒影,也动了情,捧起她的小脸对上面的小巧樱唇一阵轻吮。 —— 晚间,顾云汐把自己泡在大澡盆里,好好洗了个澡,小丫鬟晴儿守在旁边伺候。 出浴,换了男子便装,一身杏色对襟长衫,满头长发被晴儿的巧手高高的挽起,装扮成个俊雅利落的美少年。 信步在院里走动,顾云汐反复流连眼前的景致,确信她如今拥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和督主在一起的日子,无论是在东厂还是提督府里,总感觉时间过得飞快…… 这层院落现在归顾云汐居住,厢房里的是晴儿,还有两个上了些岁数的老妈妈。 督主在前院,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顾云汐吩咐晴儿提个灯笼,两人踏着夜色走到前一重院子里。 书房的位置亮着烛光。听晴儿讲,她五年前被买来这府里,原先在膳厅伺候,知道督主总是批阅公文直到深夜,有时会让膳厅准备夜宵。 顾云汐让晴儿带她去厨房,灶上正煨着鸡汤,一个小太监守在旁边看火候。 顾云汐让他找来面粉,晴儿舀水支锅,自己撸起水袖亲手和面擀面条。 晴儿在灶上作过,手脚麻利,和顾云汐配合起来相当默契。少顷,一碗香喷喷的鸡汤面出锅了。 晴儿打灯笼,顾云汐提食盒,走到书房前面晴儿就知趣的退下去了。 冷青堂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忽然被阵麻油的浓香吸引。刚一抬头,就看到顾云汐提着食盒,撩动长袍衣摆款款走进来。 “怎么还没睡?”他面露惊喜的问道。 晚间,冷青堂一身黛色长袍,墨发飘逸,头顶正中束着官髻,绑发的青丝带在脑后长长的垂着。 “督主为公事忙碌,夜深了,我给您送点夜宵。” 顾云汐笑吟吟的从食盒里取出鸡汤面和一副筷子,放到桌案上。 乳白的汤里盘了玉润的面条,几点星光的麻油花漂浮其间。最上层是枚瓷白剔透的荷包蛋。透过蛋白隐约可见里面嫩黄饱满的蛋黄。几片碧绿的菜叶点缀在汤水里,很是醒目、鲜艳。 冷青堂本已有些饿意,再看到这碗飘香带彩的鸡汤面后,肚子里的空寂感更是强烈了。 放下毛笔,冷青堂向顾云汐感激的笑了笑,端起碗来细细的品尝。 这碗鸡汤面确实可口。面条筋道爽~滑,汤汁香浓醇厚。 用筷子夹了荷包蛋,张牙去咬,有金黄微甜的蛋液落到唇齿间,使他身心瞬间全都暖了起来。 他感觉,这丫头就是老天派来拯救他的! 顾云汐一直看着督主把整碗面吃干净,汤都没剩下。他刚放下碗筷,她那里就把干净的口帕递上去。 擦了嘴,他拉住她,疼惜的抚着她的手背,低头瞥见她手上沾了些面粉。 “面是你亲手擀的?”他抬头,对她深情的注视,柔声问。 她羞涩的抿嘴笑笑,淡淡的向他点一下头。 “丫头,你的手太巧了……” 他轻声呢语,微怔的目光凝滞在她玉笋的十指上。 “我还要忙一会儿,你困了就回去睡吧。” 烛火摇曳,橙黄的光亮映在督主俊美的面容上,使他的脸廓看起来温暖无边。 “我……我还不困。”她不肯走,想要留下多陪陪他:“我帮督主研墨吧。” “墨汁还有些呢……”冷青堂不忍顾云汐失望,环顾四周: “我这里有本早年的字帖,你拿去坐在我旁边描红可好?” 他从案子上的小抽屉里寻到一本字帖交到她手中。 顾云汐顿时喜笑颜开,搬过椅子坐下来,从笔挂上摘了支毛笔蘸蘸墨汁,开始描红。 冷青堂将烛台向她那边挪了挪,接着忙公事。 顾云汐没描多会儿又开始坐不住了。停了笔,抬眼去看督主。 视野中的他正襟危坐,一根小楷狼毫在他手中行云流水。 在东厂里他贯是雷厉风行,骤的安静下来,倒没了身披官服时的凌利与张扬,如一琳琅绝俊的公子,也唯有如今这套优雅黛色的便袍,才衬得出他骨子里逸然翩翩的刚劲之美。 督主,美得过分的督主,真是个太监吗? 顾云汐心头徒然生出一点疑惑。 “你不专心描红,总盯着我做什么?” 冷青堂突然发问一声,头也不抬,低垂着茂密的长睫,薄唇牵起一抹悠然的弧度,右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婉转流动,飞舞不停。 登时,顾云汐的瓜子脸上掀起一阵难掩的红潮,眸光飘渺不定。努起小嘴想了想,她略带羞涩的轻笑: “您不看我的话,怎知我在看您?” 第四十四章 狩猎大赛 冷青堂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个小丫头噎到哑口。 停了笔,撩起眼皮看向她,他的表情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顾云汐有些惊惶起来,暗自猜测督主接下来的表现,会不会也像重阳节那回快对她发火。 缄默的低头,她偷偷用眼尾余光窥视督主,发现督主脸上分明是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立马来了精神。 刚刚,冷青堂确实暗自盘算着该用什么花招小小惩罚顾云汐一下。但他很快也想到重阳节时自己把她吓哭的经历,于是不敢故技重施。 算了,被她偶尔调侃一下也没什么,谁让自己看上了这个顽皮可爱的小姑娘呢!从目光落上去的一刹那,他的眼里、心里就被她的一颦一笑填琚得满满当当了! 冷青堂放下公文,向顾云汐手上的描红本望去,旋即板起脸来。 “就知道贪玩,不专心用功!” “怎么不专心了?我都描了好几个字了!” 被督主训斥,顾云汐神色不甘,抿唇把描红本推到督主眼前。 冷青堂端起本子细看。 红色楷字倒也描得中规中矩,一笔一划都严格按照字样的模子。未干的墨迹映着烛光,淡雅之中透着一副空灵的美。 冷青堂装作不甚满意,沉吟道: “大段功夫一篇字都没描完,还说自己专心?你自己看,多少字的撇和捺都被描出边儿去了?” 冷青堂把本子退回去,抬眼盯着顾云汐的举动。 顾云汐诧异,向本子上仔细端看多时,总觉得自己描得并没有督主说的那么不堪,皱起眉头眨眨眼,脸上凝出几重不悦,支楞起脖子闷声道: “督主说我写的不好,您把您写的给我看看啊!我都快十六了,又不是没和贡院里的先生学过写字,描个红还要被您骂!” 看她一张精致的小脸瞬间气成鼓鼓的小包子,冷青堂感觉好玩又好笑。 小丫头居然和他闹起小性子,可见她已经真心将他视作自己最亲近的人了!这让冷青堂感动又欣慰。 自己可算是没有白疼她—— 公文属于机密,不能随意向人展示。于是他取来一张白纸,信手提笔在白纸上留下一首诗,递给顾云汐。 她看后目瞪口呆。 纸上书: 远山微剩黛,近岛澹留青。海若收城市,鲛人掩户庭。宿云如待曙,归汐解藏灵。日母东巡至,余将摄太宁。 这首诗的释义顾云汐并不太懂,可她从督主的字迹上认得出一种磅礴雄壮的气势。 那矫若游龙、疏密得宜的字迹,确实能让人看上一眼,便可立马想象得到一个雄健洒脱、绝不小家子气的伟岸男子形象。 顾云汐又将全诗从头至尾认真读过,虽是对诗意懵懵,却也有所发现,玉样的手指头按在“宿云如待曙,归汐解藏灵”那句上,惊喜的笑: “督主,您选这篇诗是不是因为里面暗含了我的名字?您刚才讲的这句里就有个‘云‘和’汐’字!” 小丫头真聪明,脑子一点就透—— 冷青堂快意的抚了抚顾云汐的头,笑答:“正是。” “督主知道的学问可真多,您一定读过不少书吧?” 顾云汐水滟滟的眸子望定冷青堂,五体敬佩与款款深情交织在一起,如映了星辰的光辉般炫目迷人。 冷青堂笑容浅淡: “读书与烹饪的道理是相同的,从没有一朝一夕促成,都是日复日、年复年的积累。今后,我会慢慢教导你。” “我喜欢看您写字,您再给我写一篇吧!”顾云汐缠住督主,万千情深。 “好!” 冷青堂重新拿过一张白纸,目光柔柔扫在顾云汐天真却妩媚的瓜子脸上,染着暖融融的笑意。 寥寥几笔下去,白纸上落下一竖列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句话的含义,从前的先生总该教过你吧?” 他目光灼灼投向她,睫毛在俊白的面容上落了斑驳的暗影,衬得他越发温柔无涯。 顾云汐拿起那页纸看了看,忽生几分羞赧,将纸折起来捂在胸前,从椅子上站起。 “督主,我……我困了,想回去睡了……” “我送你。” 趁着冷青堂前面引路,顾云汐将折纸悄悄掖进了自己的衣襟。 廊下,冷青堂将灯笼交到她手中。 夜色昏昏,四处安寂。只有灯笼里一抹红光恍惚不定,映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格外的朦胧。 冷青堂忽而低头,在顾云汐脸颊上亲了一口,轻声 嘱咐:“小心走路,慢慢的回去吧,好睡。” “嗯。”她含羞点头,神色带有浓浓的不舍之意。 提督府比不得东厂自在,督主不能和她一院里住着,让她内心仿佛失掉了一角。带着些微的遗憾与落寞,顾云汐提着灯笼绕走回廊,一路进了里院。 —— 冷青堂从皇宫里回来就闷闷不乐。 “督主这是怎么了?”顾云汐端过一杯热茶,轻声问。 冷青堂想了想,脸上郁色不减,抬眼问向顾云汐: “过两日是皇宫每年一次的狩猎大赛,丫头可愿随我去吗?” “自然愿意!”顾云汐想都没想便一口应承。 晴儿在旁边忙着收拾东西,插话说: “爷,我们姑娘才学会骑马没几天。那狩猎大赛乱哄哄的,有什么去头?要去,我随姑娘同去!” 顾云汐顿时不高兴了,甩脸一句:“去!你别捣乱,我会骑马!” 晴儿扮个鬼脸,继续忙她的事。 冷青堂如何不了解顾云汐的骑术? 只是今日早朝过后,永宁宫万玉瑶突然传了他去,与他谈及两日后的狩猎大赛,特意吩咐他将他的小徒弟云官儿带去给她瞧瞧。 与西厂结仇一事没过多久,事件还未彻底平息,冷青堂打心眼里不愿与顾云汐同往。 他不担心别的,怕只怕皇贵妃唱的这出是受明澜怂恿,那阴险小人吃了明亏,背地里指不定正在筹划什么阴谋。 可眼下,皇贵妃金口一出,刻意拒绝她恐是不行。 抿了口茶,冷青堂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头不回的吩咐屋里的顾云汐: “我回东厂,午饭别等我了!” …… 两日后,秋高气爽,遍野金黄—— 御林军在京城西郊玉酆山周围布下防线,璟孝皇帝与文武百官列队整齐。 吉时已到,官兵将各笼中困兽放出来,大队人马开始追逐狩猎。 今年这批野兽之中有头罕见的白鹿,璟孝皇帝降旨,最先猎到白鹿者,割下鹿角进献者便是赢家,奖黄金千两。 大赛一开始,冷青堂没有随各色马匹冲入山林,而是带着顾云汐行至一列马队前。 “微臣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翻身下马,冷青堂撩袍拜。 来时他嘱咐顾云汐,不可多说话,他做什么,她就学着他做。 顾云汐见督主下跪,忙松了她那匹枣红小马上的缰绳,二话不说直接低头跪下,向前面那个被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的女人施礼。 那女人身穿靓丽火红的骑马装,鎏金玳瑁的马鞍与银丝穿引的缰绳装点了白色高头大马,周身气质高贵奢华,被多名太监宫女围着,面带众星捧月的傲娇。 “嗯……他就是你收的徒弟?” 万玉瑶骑在马背上,心不在焉的看过顾云汐,随即命令:“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 “奴才……遵命。” 虽是诚惶诚恐,顾云汐还是很小心的慢慢抬头,目光始终低垂看向地上萎黄颓败的草木。 冷青堂对她讲过规矩,无论何时,都不可抬眼直视主子。 万玉瑶睇向顾云汐微微一愣,进而挑眉,面色微喜: “不亏是冷督主看上的人,真真儿俊秀水灵,看着性子也老实。你多大了?” “回娘娘话,奴才今年十五。” 见“他”懂规矩,说话声音如珠玉互迸,万玉瑶欣然点头: “嗯,不错……跟着你师父好好学规矩,往后有机会也到宫里面伺候主子们。行了,人看过本宫便放心了。你们去吧,本宫要赶去皇上身边。” “臣等告退。” 冷青堂垂目向上拱手,起身带领顾云汐拉马走了一段路,远离万玉瑶的仪仗后上马驶进山林里。 “督主,那就是万皇贵妃?” 顾云汐背着弓箭,策马跟在督主旁边,好奇的打听。 “对。”冷青堂答了一字,干脆简单。 “她要见我做什么?”顾云汐又问。 这次督主没再回答,脚后跟用力踹一下马肚,加快马速。 山林深处,萧小慎和袁浅带着几个番卫正和西厂的人争论什么。 冷青堂上前,勒住马问:“小慎,做什么呢!” 萧小慎怒不可遏,见督主赶了来,急忙把胸中的火气压了压,马鞭一指地上插了两箭、正兀自抽搐的火狐,开口道: “督主,他们西厂欺人太甚。明明是我先得的猎物,他们非要抢!” “什么和你抢?这畜牲明明是被我们射中的,它身上现在还插着我们西厂的箭!” 西厂的安宏怒目横眉,一见冷青堂,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清风寺的事过去没多久,秦钟死了,他们明督主身上的伤才好利落,被暗算的仇如何能轻易释怀?如今大家再遇,表面谁都不捅那层窗户纸,内心却是剑拔弩张,彼此提防着对方。 袁浅这时反驳道:“确实是我们东厂先射到的!我们看到的猎物,先出的箭!” 吵闹时顾云汐也追了过来,西厂的人看到她,立刻摆出一副浪荡的嘴脸。 冷青堂看在眼中,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沉声训斥萧小慎道: “一只狐狸也至于你们如此?给他们!林子里好猎物有的是,再去捉便是!” 萧小慎无奈,只得眼看安宏他们提了火狐,将东厂的铸箭扔在地上。 东厂提督心思缜密,可他这两个手下却是年少气盛,极好上当。 “小子,敢不敢与我们比试比试?”得了猎物,安宏依旧不依不饶,率先向萧小慎挑衅。 “好啊!爷爷正有此意!” 萧小慎和袁浅想都没想,直接甩马鞭飞入深山,西厂众多人马紧随左右。 马鸣人啸的喧嚣之中,顾云汐感觉有人往她的小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子。小马扬脖一声嘶叫,撒开蹄子随众人奔进山林。 冷青堂皱眉,张嘴却没出声制止手下,心中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一抖缰绳也追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冤家路窄 深秋的玉酆山林古树繁茂,密密层层,经寒霜浸染后金的红的连成一片,枝丫交错,如火如霞。 东、西两厂人马在丛林间交错飞驰,马鞭声混着人的呼吼,在森林上空响彻不停。 “兄弟们跟上来,那边有野兔子!” 看到马头前惊慌逃窜的猎物,萧小慎精神抖擞,猛的扬鞭一抽,马蹄踏着枯枝,发出阵阵清脆的断裂声。 顾云汐不甘示弱,摘弓比划着射了两箭,均未命中。 袁浅见了朗声大笑,取下背上的弓箭对她道:“云官儿你停停,别是吓跑了那畜牲。看我射~了它,拿它的毛给你做个毛脖子,冬天里戴着可暖了——” 下力一夹马腹,马鸣疾驰,转眼没入山林。 顾云汐看大伙策马奔向金光灿烂的深林,马蹄卷着吆喝,令她胸腔里的一颗心澎湃躁动,久久难以平复,早把督主以及他的嘱咐抛在了脑后,只管一手缰绳一手弓箭的在后面紧追。 中途又见一两头野猪、一只獐子。三三两两的猎物将顾云汐与大队人马冲散了。 一错眼的工夫,已经看不见萧小慎和袁浅的人影。林子越走越密,弯弯绕绕的地形看得她一阵心惊。 顾云汐勒住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并没看到东厂的人马。 糟了,掉队了—— 心里正没着没落,后方一阵马蹄乱溅。 一个骑马的内侍赶过来:“请问你是冷督主的徒弟吧?” 顾云汐看他神色慌张面貌却为眼生,倒没往别处想,横竖不过是宫里伺候的,便点头: “我是,怎么了?” “冷督主的马被捕兽夹伤到了,托我唤你过去。” “在哪儿?快带我去——” 督主遇事,顾云汐顿时心慌意乱,狠狠加了一鞭子,跟随小太监往林子南面去了。 曲折蜿蜒的小道跑了许久,就看见前面的树下斑驳着人影。顾云汐紧提的心略略放松,扬声高喊: “督主,我来了——” 离近再看,那些人根本不是东厂的番卫,而是西厂的缇骑。 真是冤家路窄—— 顾云汐惊愕过后又是愤怒不已,情知自己是被那路的小太监骗来了。如今那人完成任务,突的调转马头,按原路飞快跑远了。 顾云汐勒住马,手里紧握马鞭,警惕朝她围过来的安宏等人。 清风寺那事她有参与,今见西厂在此,就知自己已经遇到天大的麻烦! “呦,小云官儿?东厂的人怎么把你扔下了?”安宏策马走在最前面,笑得邪乎。 顾云汐拧眉。他刚刚还和萧小慎他们争火狐,没多久居然出现在明澜身边,不难猜出他们定是计划了什么阴谋,专程在此处候她。 安宏和西厂缇骑们绕着顾云汐的马不停跑,很快她的枣红小马就耐不住了,在地上频频蹭蹄子,有些受惊,顾云汐自身也被他们这种阵势搞得头晕眼花。 顾云汐怒火中烧,一马鞭狠甩出去,被安宏横空拽住,用力一拉,将顾云汐连人带鞭子抢上他的马背。 安宏在马上抱住她的细腰,不让她脱身。 她立刻挑高柳眉,厉声一句:“滚开!放我下去——” “小宝贝,我家督主急着见你呢,随我去吧!”安宏调笑着,托起她的身子抛向一名缇骑。 “啊!” 顾云汐惊叫声音还未彻底落下去,腾空的身子便被那人接住。他邪肆的“嘿嘿”一笑,又将她抛给其他同伙。 “放下我,你们滚蛋!” 顾云汐不断被西厂的人当球抛来抛去,尽管恐惧却也在想辙如何脱困。 就在她又被抛起的时候,腰肢用力一扭,悬空的身子刹那落到地上。 来不及喘气,顾云汐爬起来撒腿就跑。没出去多远,安宏从背后赶上来,在马上提起她官服的交领,将她抓到他的马背上。 明澜坐在横陈的大青石一角,懒洋洋的目光投过来:“行了,别玩了,把人带过来。” 安宏驱马靠近督主,甩手将顾云汐扔到大青石上。 石头表面又硬又冷,顾云汐被摔得呲牙咧嘴,痛苦的身子翻滚两下。 “云官儿,你与本督又见面了。”明澜注视番卫男装的她一脸阴笑,贪婪之中带着难以克制的怨恨,在她无力反击时已经欺身过去。 “明公公,你、你想做什么!” 顾云汐暗道不妙,挣扎一下就被明澜抓住两只手臂。羞愤难堪,她飞起一脚直接将明澜蹬个跟头。 “督主!” 安宏和一个小太监扶起明澜那会儿,另外两个上来扯住顾云汐的手脚,将她牢牢压在青石上。 明澜小腹上挨了一脚,闷愤的眯细两眼盯向她,无尽怨恨扭曲了他那妖娆如花的五官、使其在这时看上去很是丑陋。看她四肢被束呈个“大”字躺在他面前,身躯不停扭动像只小虫正在桀桀挣扎,一种压抑多时的邪念越发膨胀。 “督主,您没事吧?”安宏为明澜掸去皎白飞鹤袍上的脚印子,恼火道:“让属下过去给她几耳光,打服了您再享用!” “住口,你懂什么!”明澜不依,白他一眼,狞笑:“逆来顺受有什么趣?野性难驯的……才够味儿呢!” 笑眯眯坐下来,明澜向顾云汐凑近,狠捏了她的下巴细看她那张闹出汗的小脸,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清风寺受辱、宠爱的近侍秦钟惨死,都和这小蹄子脱不开关系,今天她落到西厂的手里,如何再被轻易放走?! “云官儿,当初你与本督约定清风寺幽会。本督去了,你为何要戏耍本督?!” “我、我没有!” 事到如今,顾云汐只得抵死不认。确实,西厂被逍遥果放倒后来的事,她不甚清楚。 眼下西厂人多势众,自己就算和他们动手也只有吃亏的份。 “没有?”明澜歹笑,两眼放光: “和本督耍赖?那本督今天倒要亲自验看验看,你可恶的小东西究竟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 明澜边说,边解开她束腰的宽带。 “明公公,你敢动我……我、我就把你的手咬下来!” 顾云汐奋力挣扎,四肢被西厂太监牢牢扣住,眼见明澜真动了手,无奈一声威喝,两眼圆得吓人。 “好,好!本督给你咬,等会儿便给你咬够。”明澜不但不住手,反而愈发亢奋。 湿滑的白手掌落上顾云汐的衣襟正要剥开,她猝然大叫: “啊!有鬼——” 被突如其来的惊呼唬得浑身剧震,明澜紧张喘了喘气后心情才有所松弛。 “小云官儿,你又耍花样……” 此时明澜觉得挺有趣,手指骚了搔顾云汐的小脸蛋,红咄咄的嘴唇接着降下来。 “真的有鬼——”顾云汐两眼直勾勾看向明澜身后,眸中尽显惶恐。 明澜偏就不上当,毕竟这个古怪精灵的小东西让他吃了太多次亏—— 又要继续之时,清哮凭空响来,一记重击落到明澜后背上,将他整个人踢飞出去。 关键时刻顾云汐的枣红小马赶了来。这马极通人性,是冷青堂专门命人调教好了送顾云汐的礼物。 “红烟——” 顾云汐对它大喊之时,它甩身蹬蹄,驱散禁锢她的两个小太监,顾云汐趁机一个翻身,跃上马背。 枣红小马撒蹄飞奔。 “给本督去追,今天本督要带那小蹄子面见皇上——” 明澜坐在地上尖声呼喝,不住揉着他被摔歪的鼻梁,顿时有西厂的缇骑策马急驰,飞扬的马蹄踏起一片尘埃。 顾云汐在马背上一阵颠簸。后边,西厂人马紧追不放。扭头见人渐渐赶上来,顾云汐又在马屁股上加了几鞭子。 马儿飞奔时左躲右闪避开一棵棵大树干,突然前方黑影窜出,是只山羚。小马受惊,暴躁不安的撒了欢,穿梭乱入小径。 再往前边是断崖吧?”后边一名骁骑问。 同伴肯定:“没错,快追!这下有好戏看了!” …… 断崖前,顾云汐及时勒了马。西厂缇骑赶来时,名叫“红烟”的小马正原地打转,烦躁的踢踏四蹄。 顾云汐拍打马脖子,终于安抚了它,逐的下马。 西厂缇骑双脚落地就缓缓向顾云汐包抄过来,脸上桀桀狞笑,满口污言秽语。 顾云汐狠狠攥紧了马鞭,预备一场厮杀。 转头瞧一眼小马,她朝马背上拍了两掌,口中道:“红烟,快去找督主!” 那马鼻息喷了喷,往右侧的小路跑去。西厂缇骑并不追赶,加快向顾云汐靠近。 她不敢再后退。后方就是崖壁,深不见底,脚踩边缘,即有石砾滚落下去,完全听不到落地声音。 顾云汐不禁皱眉,双眼紧盯越来越进的敌人,表情不带丝毫没有胆怯。如今只得放手一搏了! 瞅准时机,樱红唇轻挑,棕冷的两眸杀气一现,她蹬腿飞身高跃,抖手腕一鞭子挥出,于半空中划出犀利的弧度后向敌人狠甩出去,精准的命中一名缇骑的头部。 伴随对方惨叫,顾云汐优雅的落地,曲身向前滚了几滚,与那危险的悬崖离远。 激烈的拳脚相搏随即展开。顾云汐跟随冷青堂这段时日学了不少功夫,然西厂缇骑个个身怀绝技,眼下因为明澜有吩咐,他们并不亮出武器,徒手半玩闹着和顾云汐对打。 面对七八个精壮汉子围攻,顾云汐渐渐体力不支,一个不留神被对手从背后扑倒。 那人并不起身,邪笑着伸出脏兮兮的手掌在顾云汐脸上摸了把,顾云汐愤然大叫,张嘴去咬的同时坐腿后抬狠命踢中他的屁股。 他嚎叫着一拳抽在顾云汐脸蛋上,打得她眼冒金星,昏昏趴在地上。那人翻身拔刀却被同伙制止,斥责道: “放肆!她是咱们督主看中的人,你也敢碰!” 第四十六章 跳下悬崖 当务之急:迅速脱身! 两个缇骑议论时,顾云汐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鞭子凌空猛甩无数,脆利的响声不绝于耳。 缇骑们也不吃素,身形灵活躲避攻击,就是不肯让出路来。 他们早就看出她出招穷尽,且是力不从心,便准备下手将她擒拿回去,向督主复命。 顾云汐识破敌人的阴谋,既然前路不通,自己也只得向后跑,总之不可继续作困兽之斗。 顾云汐回身没跑多远就回到那悬崖峭壁之处。猛然刹住脚步,她惊得面色苍白,僵僵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再动。 西厂缇骑们弃马步行尾随,面对无计可施的顾云汐,一个个显得虎视眈眈。 “你跑啊,接着跑!” “嘿嘿,识趣的随哥儿几个回去,我们督主绝不会亏待你,哈哈……” 顾云汐呼吸急促,用力咽一下口水。看了看凶相毕露的敌人,又转头向崖壁下望了望,两眼瞬间洇红。 督主—— 顾云汐用力阖眼,两行泪水挤出眼眶。 若被明澜捉住不但要被他侮辱,他还会利用她威逼冷青堂就范—— 她绝对不要—— 再次睁眼时,顾云汐神情决厉,杏眸之中锋芒咄咄。对敌人冷声蔑笑过后,她身子后仰,倾身落下悬崖…… 缇骑们神色怔怔的沉寂了片刻,一个最先回神,表情惶愕: “乖乖……真跳下去了……” 身边的同伙不禁颤声道: “这、这如何是好?督主有言在先,务必要咱们抓活的……” —— 冷青堂骑姜黄色高头大马在金红相间的密林里一路小跑着寻觅。 萧小慎和袁浅带领东厂番队迎面冲出来,看到督主急忙勒住马。 萧小慎喜滋滋抖着手上的猎物,对冷青堂道:“督主,我和老十打了不少野味,与西厂的比试我们赢定了!” 队里独不见顾云汐,冷青堂面沉似水,硬声问萧小慎:“云官儿呢?!” 萧小慎即是一愣,与袁浅面面相觑,结结巴巴的答: “她、她没和您在一块儿啊……” 冷青堂一声低吼:“还不去找——” 从没见督主如此震怒过,萧小慎和袁浅俱是身躯一振,拉缰绳掉转马头时,忽见一匹小马从林间跑出来。 “红烟?” 看到马背是空的,冷青堂面色立刻失血,五官结成一团,翻身下马扯过小马的缰绳。 小马靠近他,不停喷洒鼻息,马头甩了又甩。 冷青堂意识到顾云汐肯定出了事,表情犹如灌铅,僵硬而凝重。 树林里又有一队人马奔跑出来,是西厂的人! 明澜骑在矫健的白马上,看到冷青堂那刻,戾色在明澜挂了伤的妖冶面容上一闪滑过。 气氛骤然紧迫。 几丈距离间,东、西两厂的人马默然相视对立,立目横眉,空气在静默之中涌动着一触即发的躁动感。 枣红小马不停摆头踏蹄、喷吐鼻息,口里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沉鸣,显得极为慌张不安。这一点,引起了冷青堂的注意。 他负手眯眸,紧盯明澜半侧脸颊的淤青,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把人放了……” 明澜阴阴一笑,佯装疑惑: “冷公公在说什么?本督听不明白。云官儿怎么了?迷路了?跑丢了?” “放了云官儿!” 冷青堂再难按压心头极致的怒火,愤然举马鞭直指明澜,厉声道: “你先将云官儿放了,你我之间的帐再做清算——” 明澜凝视冷青堂的愤怒不安,笑容更显鸷毒: “你我之间确实有笔帐还未清算,可你凭什么如此肯定是本督拿了你的云官儿?” 冷青堂顿时语塞。 确实,马儿再通人性也不能开口讲话。而单凭明澜脸上的伤还不足以证明,顾云汐的失踪确实与明澜有关。 与其继续无谓纠缠,倒不如及早去寻顾云汐。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必须抓紧时间。 冷青堂直视明澜,口中闷哼一声后重新上了马,一手拽住枣红小马的缰绳,带领手下奔往山林里。 望着东厂人马匆匆远去,安宏凑近明澜,低声问道: “督主,那小云官儿……就这么死了?” 明澜也是满脸无奈,语气颇有些遗憾: “从那么高的峭壁跳下去还能活吗?!都怪那几个无用的废物坏了本督大事!云官儿一死,本督便失了扳倒冷青堂的绝好人证。唉,那么个妙人儿,也是可惜了。若是活着,那就是冷公公的死穴啊……” —— 顾云汐醒来时,发觉自己的身子正被一股水流包裹着。身躯动动,每寸骨头都会剧痛不止,特别是后背,像是遭受了重力的击打过,那种骨骼粉碎分离的痛感正真实的存在着。 自己没死吗…… 泡在水里,顾云汐快速梳理记忆,逐渐想到自己被西厂缇骑追赶、最后被逼跳崖的前前后后。 那时候,她仰面倾下崖壁,坠落时脊背撞到长在峭壁上的几棵树木,使得茂密的枝丫在她落崖时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最终她摔到崖底的湖泊之中,被湖水拍到眼前发黑,接着便晕了过去。 顺水流漂一段时间,顾云汐的身子被湖中央的一块巨石挡住,才没被水流冲得更远。 顾云汐靠在巨石边缓了缓神,继而吃力扭头观看周遭陌生的环境。 群山峻岭,峭崖石壁隐没在茂密的林间,偶尔露出半个或是整个山峦的轮廓。湖泊宽广,一眼望去,看不到源头与尽处。 顾云汐强忍身体何处的疼痛,支撑着游到湖畔,踉跄爬上岸。 浑身已经湿透,可又没干净衣物替换,顾云汐只好两臂环抱,哆哆嗦嗦的一步一挪,吃痛向着陌生的丛林里面走。 此时天色渐晚,林间雾气氤氲沉浮,偶有湿冷的晚风刮过。 顾云汐内心不住发慌。不知身处何方,不知东厂的人现在哪儿,更不知督主此刻是不是正为找不到她着急…… 一袭凄凉弥上心头,顾云汐掉了几行眼泪之后又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如果自己的心先被困难打倒,什么指望就真的都没了。自己依靠自己,成功自救,才是眼前能够脱困的唯一办法—— 走到天色擦黑时,顾云汐突然看到前面的一棵大树后面有团白影晃动。 顾云汐立刻警觉。两手向身上摸摸,不禁恼恨道:坏了! 来时傍身的弓箭都被明澜的人夺了去,如今只剩防身的短刀了。 顾云汐一壁警惕四周动静,一壁从衣襟里摸出短刀,亮出利刃。 草木微动,顾云汐立时屏吸,右手狠狠握住匕首的手柄。 白色的,该不会这世上真有鬼魅魍魉吧…… 顾云汐强迫自己不要吓自己,可心脏却“咚咚”的越跳越疾,重如擂鼓的声响一刻不停。 突的那白影凌空一跳,跑到顾云汐眼前。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头白鹿,浑身皮毛如雪,看不见丁点的杂色,白色绒毛裹着头顶那对形状完美的鹿角,在暗处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辉,好像是流动的璀璨银色。 那鹿径直站在顾云汐面前,与她保持一丈之远。 顾云汐目不转睛盯着这只送上门的猎物喜出望外。 银鹿角—— 这不正是璟孝皇帝下旨捕捉的终极猎物吗?只要拿到它的鹿角,便可成为本次狩猎大赛的赢家! 顾云汐想象,如果这次自己拿到银鹿角,并能活着回去找到督主,当众揭发西厂明澜的罪行,该是多美的事啊—— 许是发觉到顾云汐睁大的杏眸中闪过的丝丝精芒,那白鹿灵敏的转动两耳朵,对着她眨了下眼,本能的转身跑远了。 顾云汐收了短刀动身在后追,强忍浑身的闷痛。 在密林灌木间穿梭,无数次跌倒、爬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草木的利刺划伤。她执拗的继续向前, 直到在一个陌生的山洞前面停住。 洞口不太大,却足够顾云汐的身材随意进出。洞口外是几人高的树木和草丛。眼下深秋,大部分草木都已染上金黄,放眼望去,整个人如同在金灿灿的梦幻世界中遨游。 一路行进,顾云汐早就不再畏惧,目睹这里清幽安逸的景致的同时自己也将迷路的苦恼抛在九霄云外,略作犹豫,便蹒跚着跟进了洞。 洞里路面坑洼坚硬,上有青苔湿滑,顾云汐的软靴踩上去也会觉得硌脚。 不时有水滴打在顾云汐的头顶。前行中,她的额头偶尔还会撞到不明硬物,使她吃痛,嘴里迸出一两声低吟。 光线实在不足,顾云汐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这东西比起世面上卖的火折子多了层保护,即在点火的草纸外面多包了层浸过油的牛角,故而就算顾云汐方才落入湖水中,身上的火折子遇水也不影响其使用,是东厂特制出来的夜行器具。 点了火折子,顾云汐才看清山洞里的面貌。 只见不高的洞顶上都是倒挂的石笋,难怪会撞痛她的头。冰凉的水滴顺着石笋落下来,滴滴落到顾云汐的头上、脸上和地上。那些石笋的形状是千奇百怪。 看了一刻,顾云汐不敢再耽搁,继续迈步向洞里走去。 山洞并不算深,二十几步就走到尽头,那白鹿正在洞的最深处,红通通的眼睛直直注视着进犯者,低头将一对锋利的鹿角对准她。 呵,想打架?行啊,横竖是死过一回,没什么再害怕的了! 顾云汐再次掏出短刀,牙齿咬住刀鞘拔出锋芒,“扑”的一口将刀鞘甩到地上。 正思考如何能逮住这头发狂的畜牲还不会伤了它那一身洁白的鹿皮,那鹿突的后蹄用力前蹬,全力向顾云汐猛冲过来。 第四十七章 勇斗恶狼 山洞里—— 顾云汐见势不妙,凌利转身躲过攻击。可这剧烈动作随即又带来周身锐痛。 “啊!” 一声呻~吟,她膝盖发软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一阵,才拿短刀与火折子追了出去。 洞外的世界已彻底黑下来,湿冷的夜风迎面刮来,空气中浮动着腥臊的味道。 白鹿正昂首站在洞口纹丝不动,双耳扇动几下,两只眼睛不住乱转,似乎正在警惕什么,那身洁白的皮毛在沉沉夜色中尤为醒目。 顾云汐不由得也跟着紧张,深知野外深夜必然会有野兽。 远眺,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正在靠近过来,在昏暗重墨的夜里,好像簇簇浮空闪烁的鬼火。 顾云汐头次遭遇这等险境,不免内心恐惧,全身剧烈颤动。 东厂三挡头赵无极曾对她讲过有关野外驻扎的常识。眼下她大口呼吸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借着火折子有限的光亮,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十几匹土狼,或蹲或俯,正龇了龇锋利的尖牙紧盯了顾云汐与白鹿不放,兽眼中凶光闪烁。 顾云汐紧闭嘴唇,防止因为过度恐惧,牙齿颤栗时咬到自己舌头。 此时此刻,她倒生出一种对生存下来的极度渴望。 她要活,她还想见到她温柔俊美的督主,还要亲手将银鹿角呈给他—— 顾云汐将火折子扔在地上,地上即可烧起一片火焰。同时,她眼神狠利直视前方,一手握鞭,一手亮出短刀。 狼群怕火,漫天红光令它们望而却步,原地暴躁的徘徊,喉咙里发出低吼。 白鹿最先躁动起来,绕过火堆想要逃入丛林。两匹土狼蹿了出去,左右包抄,将白鹿逼到奔跑转弯时直向它扑过去。尖利的狼爪划伤鹿皮,那白鹿疼得嘶叫,后蹄甩出去蹬开一匹狼。又低下头,坚韧的鹿角对准另一匹突刺过去,将它顶翻。 眼见完美的鹿皮有了瑕疵,顾云汐站在火堆后面干着急。 绝不能任由狼群和自己抢猎物!等到它们把白鹿吃得只剩骨头,自己拿什么回去见督主?说不定,它们吃掉白鹿以后还会把她吃掉! 又有几匹狼“嗖、嗖”蹿出,直取白鹿。与此同时,顾云汐左手擎鞭、右手握了短刀,从火堆后面翻身跳出去。 火堆对面一匹土狼仰头一记长吼,它身后的两匹同时蹿起来,直奔顾云汐。 顾云汐豁出去了! 她要只身对付狼群,不能让自己费力寻来的银鹿角被它们毁了! 当两匹恶狼朝她过来时,她快步奔跑间骤然两腿弯曲,借助前冲力仰身滑到跳跃的土狼下方。 狼腹下掠过一道寒芒,伴随一声嚎叫,土狼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哀鸣不断,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味。 那边的白鹿已经被土狼扑倒,几个灰的、白的两色混在一起,在草地上滚了滚,接着就有森白的牙齿咬上咽喉。 白鹿直起脖子发出一声哀鸣,咽喉处喷出几股红色血流,射向空中,洒在草地上映着火光,格外显眼。 寒冷的夜空气下,几重血腥气交汇,味道越为浓膻。 生死瞬间的震撼场面使顾云汐的眼球为之一颤。胃里浊浪翻滚,一股酸水顶出嗓门。 曲身倒地,天旋地转。此刻,那昏血的痼症又在她体内开始作祟。 她顾不得呕吐,胃液还挂在嘴边和鼻孔里就狠挥起鞭子,“啪”的脆响抽散正在猛烈撕咬白鹿尸体的土狼。 刚才还和同伴夹击顾云汐的幸存者这时翘尾倾身,利箭般射向顾云汐把她仰面压倒,布满血丝的瞳仁缩成两条细线,内里烧灼着复仇的火焰,白森森的尖牙已经无情的咬住了她的手腕,猛烈拉扯。 顾云汐疼痛的号叫,丢了短刀。 又一只土狼出其不意地扑过来叼起顾云汐的右小腿,与同伴向一起狠命拉扯,恨不得立刻置她于死地。 “啪”的一声厉响凭空响起,土狼松开顾云汐的小腿,在地上痛号打滚。 顾云汐以马鞭的把柄迅速猛击另一匹恶狼,他即刻惨声嚎叫,松开顾云汐的手腕,动作麻利的闪身。 两三只继续围攻过来,顾云汐叫嚷着鞭拳并用,却不知自己身上落了多少道爪痕。 衣衫被扯碎,她不管!全身疼到麻木,她不管!她就是要活下去,她还有想见的人—— 为首的土狼如闪电般扑向顾云汐,它的身形明显健壮许多,力大无比,将顾云汐瞬息撞滑出几米远,险些跌进火堆里。 顾云汐和它纠缠,握紧拳头猛击恶狼头部。搏斗中她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狠砸狼的眼睛,一声哀鸣,狼头血肉模糊,它锋利的狼爪抓碎了顾云汐的衣服,她的半个膀子也裹着血,粘稠温热的液体血洒满了地面。 其他土狼纷纷弓身跃跃欲试,“呜呜”浑闷的低吼在喉间不住的翻滚,似乎在为它们的受惊呐喊助威。 “啪啪”几鞭子抽在恶狼身上,顾云汐拼死挣扎,总算脱离了恶狼的厉爪。 恶狼被抽得发懵,用力甩了甩头,呲牙正要再次扑向顾云汐,一记火箭凌空射过来,正中火狼脑部。 它瞬间抻直脖子张嘴吐出血红的舌头,哀嚎好像卡在了喉间,接着声息皆无的倒在地上不动了。 人声鼎沸,如涨潮水般从四面八荒涌过来,大地都在为之抖动。 形势不妙,活着的土狼顾不得就快到嘴的美味猎物,纷纷仓皇逃窜,敏捷的身形眨眼在山林深处消失。 顾云汐挺身站在一片火光中,怔怔看着密密麻麻的火把光亮向她包围。 浑身上下体无完肤,剧痛不断袭来,撕噬着她的每寸皮肉和神经。视野中,那道正奔向她的湛青色身影越来越模糊…… —— 迷蒙之中,胸口憋闷难耐,顾云汐不禁睁开两眼,却见那头身中火箭的土狼竟然没死,正压在她的身上,两只前爪死死按住她的两腕。见她醒来,它便张开血盆大口,满是腥热的口涎滴滴落到她那惊恐万状的小脸上。 那狼恍如成了精,大嘴咧动竟然露出人一般的狞笑,继而锐利如勾的狼爪在顾云汐上身疯狂的乱抓乱挠,将她的衣襟撕得粉碎。 又一眨眼,土狼变成了明澜,欺在顾云汐身上,淫~邪的目光直勾勾瞅准她,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 “啊——” 顾云汐大叫着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看到床边头戴引金线团云高帽的人影轮廓时顿然脸色煞白,惊恐无度的缩向角落,口中不停嚷着: “不!不要过来——” “丫头……丫头,是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冷香气息。 顾云汐彻底清醒过来。 “督主!” 眼泪不争气的“簌簌”掉下来,她扑到冷青堂怀中,从抽抽搭搭直到放声大哭。 督主搂着她,却不敢用力拥紧,唯恐那样会碰到她身上的伤,让她再次吃痛。 怀里的小人儿如此娇软,他很难把她和那夜在断崖下的山洞前勇斗饿狼时的英姿想象成同一个人。 那时,她究竟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竟然奇迹的熬到他带人寻了来…… 眼见此刻的她泣不成声,玲珑身躯在他胸前瑟瑟发抖,再次化身为那个引他怜爱的小丫头时,冷青堂鼻尖酸楚,一对幽深的黑眸里蓄起一层潮热。 “丫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看好你,我不该把你弄丢……” 冷青堂不断自责,时至今日,想想那血腥的场面都让他胆战心惊。她全身披血,神情憔悴而恍惚,羸羸在他眼前晕倒的那刻,已然揉碎了他的心。 怀里的哭声戛然而止,顾云汐抬头,泪眼汪汪的仰视督主: “银鹿角……督主,你可曾找到那头白鹿?那是我特意为您寻来的!” 冷青堂柔暖的指腹轻拭顾云汐湿漉漉的脸庞,为她抹干泪痕,心疼的浅笑,安慰道: “放心,那稀罕物我已呈交皇上了,皇上判咱们东厂为狩猎大赛的赢家,又赏了你这个小勇士黄金一千两!” “真的?如此一来我发大财啦!” 顾云汐大喜,激动的挣出督主的怀抱,不料动作过猛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她五官扭曲。 冷青堂将她轻轻按回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声音轻柔得过分: “别动,你还在发烧呢,都睡了两天了。现在时辰还早,再睡会儿,晚点我让晴儿把晚膳送你屋来。” 顾云汐又想到了什么,不安的问:“督主,我要照镜子,快让我看看容貌毁了没!” 冷青堂苦涩的笑,与她头抵着头: “宽心,好好的,漂亮的很!就算你变成了丑丫头,我也一样喜欢……” 顾云汐羞赧,撅嘴道: “要是真变丑了,就算您喜欢我,我也不待见我自己……” “丫头,你怎会掉下那么高的悬崖下去了?倘不是红烟引我们过去,我们怕是到现在也难发现你啊!” 冷青堂对此一直大惑不解,眼下顾云汐既然醒过来了,他就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我……”顾云汐表情郁郁,恍是还未从那次历险的阴影里走出来。犹豫一下,她继续对督主说:“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为何?!”他惊惑不解。 “明公公指使内侍骗我过去…他…”看到冷青堂一张俊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转而变得震怒,顾云汐没敢继续,顿了顿又道: “后来我骑上红烟跑了,他派西厂缇骑在后面追。实在没路了,我不想被捉回去,怕明公公用我要挟您,故而跳崖赌了一把。” 顾云汐躺在床上,仰面注视督主神情万变复杂的五官容颜,眼眸中弥出水雾,光辉滟滟的勾人魂魄。 激动之情占据了整个心房,瞬间抓起冷青堂的大手,她骄傲的说: “督主,我真的赌赢了!我没摔死,没被土狼咬死,我活着回来见您了!” “傻丫头!” 冷青堂听得内心剧震,深深看她时鼻翼翕动着,沉吟回应一声,反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 胸膛中愤怒的火焰就快喷射出来,他暗自发狠: 西厂……明澜,又是你在捣鬼—— 第四十八章 痼症由来 从顾云汐屋里出来,冷青堂斜睨廊下的萧小慎与袁浅,语气淡漠:“起来吧。” “谢督主……”两人慢吞吞爬起来。从顾云汐出事那晚开始跪了两天,突然起来他们都感觉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晃。 冷青堂直奔书房,千户程万里跟随左右。 冷青堂一壁疾步走一壁狠声吩咐他:“去,让宫里的线人查查那个替明澜传话诱骗云汐的内侍身份,将他和他相识的内侍随便找个因由,一律处决!” “是!”程万里颔首。 方才候他站在廊下听到屋里的对话,对顾云汐落崖的前因后果了解了大概,不需再向督主过多打听。 书房里面,为顾云汐诊治的江太医正在书案前书写药方。 江太医本名江淮安,是个中等个头、身形欣长,外表二十四、五岁上下的文邹邹男子。他冠玉的方脸上五官深刻,一双不大却细长的眼睛透着十足精明的劲头,轻抿的嘴唇上蓄有两撇小胡,身着鸦青官袍,举止随意间自然流淌着一股疏淡孤傲的势头。 两天前的夜里,他被冷府的小太监急急传唤来。那时,伤痕累累、浑身高热不退的顾云汐让他惊愕非常,放了药箱就急忙动手也她诊脉。 今日他过来复诊,顺带为督主拿来伪装太监敷脸时所用的特制药粉和中草药。 落了座,冷青堂缓了缓气,抿口茶就向江太医询问起顾云汐的病情。 江太医边写药方边胸有成竹的回道: “督主安心,云姑娘身上的伤只需按时换药,不日便可痊愈。至于高热,那是与群狼战时犯了昏血症,过度惊吓加之她癸水期至,因而这次痼症的反应才会比往常更明显些。此番下官在药方里又添了几味药材,姑娘吃上几日,待癸水期过烧热便可退去,七日后我再来府邸为云姑娘检查。” 第一次为顾云汐诊治是在幽筑贡院,江太医自然知晓她的女儿真身。 “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冷青堂放了茶杯,抚了抚额头的细汗兀自呢喃,忽然间神色莫名起来: “方才你说癸水?她的癸水之期早该过了,怎会如今才至?前后相差十余日,是她的身子有何不妥吗?” 江太医将督主言行举止彰显出的十足紧张纳入眼底,漠然的勾唇,笑意凉薄: “想不到督主对云姑娘的事知之甚多,就连她的癸水日期都这般清楚。” 冷青堂听出江太医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里隐含了太多的深意,目光锐利不满的剜过去,沉声对他道: “本督看着长大的姑娘,自然比旁人都要了解她!” “下官倒觉不尽然。倘若督主真心喜欢,大可将云姑娘收房便是,何必要将她女扮男装四处匿藏,结果却适得其反,无异于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江淮安——” 冷青堂终于盖不住怒火的迸发,愤然一掌猛落到桌案上。 这江淮安幼年拜医圣为师,学得一身医术绝学。偏偏他的人性冷口直,属于恃才傲物的类型。 也只有他,敢于对冷青堂直言不讳,如实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以前为顾云汐诊治时,他曾从程千户口中打听到她与督主之间的一些事。眼下东厂西厂结怨,总让江太医感觉,督主收留顾云汐的作法简直太过冒险,甚至极可能会惹火烧身! 书房里气氛骤然凝滞。 “好啊!如今你们越发能耐了,一个个都想替本督当家做主不成?!” 被督主怨愤的眼神紧逼,江淮安收起脸上不羁的冷笑,正色起身,肃然向督主拱手: “督主息怒。下官心中有一事不明已久,想借今日之机向督主问个明白。如此再为云姑娘医治,才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你问!” 听闻有关云汐的诊治,冷青堂努力压制了氤氲在胸膛里的怨气,沉吟一声。 “下官实在看不透,云姑娘与督主到底是何关系,何以使督主对其如此上心?” “哼!本督偏爱谁,想对谁好,还要经你们同意不可?” 铁拳在袍袖里暗暗攥紧,冷青堂不屑的轻哼,气得想要再举拳将桌案砸塌。 顾云汐落崖九死一生,这场看似意外的阴谋使冷青堂本已压了太多怨懑。如今被江淮安一番不留情面的质问,积蓄许久的邪火在这刻终得以爆发。 前些天里是程万里揪着顾云汐不放,现在又是这个江太医。 冷青堂就不明白了,即便是真太监也有相好的女人可作对食。自己这个假太监怎么也算个正常的男子,怎么就不能对心仪的姑娘表露一点情愫了呢? “督主该知自己身负怎样的重任,绝容不得半点分神。我等暗伏于宫中多年,也是为协助督主早成大业。观眼下形式,下官唯恐云姑娘会成为督主弱点,对督主的大业有所拖累。若真为儿女私情,还请督主三思,万万要以‘大事’为先!” 决然话毕,江太医躬身,向冷青堂深拜。 此刻,冷青堂心中的火气消失殆尽了。 忠言逆耳! 这些人啊,说到底都是因为对他的完全忠实,才会异常关注他的每个举动。 相反,自己对那清灵娇美的小姑娘的情不自禁,倒使这时的他感觉自己对不住大伙对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不过,感情之事向来只能由自己把握。只因大伙一两句怨责就弃那丫头于不顾,他做不出—— 冷青堂再不想有所隐瞒。 他示意江太医向院外看看,确信没有闲杂人等后把他叫到桌案前面,一字一句对他吐字清晰: “淮安,有关云汐的事原本只有本督和程千户知道。没告诉你和其他线人,是出于你们的安全考虑,知道事件真相的人越少越好。云汐她……是郑国公的女儿!” 瞬间,江太医的方脸上凝盖了万分的惊异与错愕,半晌结巴道: “原来……云姑娘是……是裴掌膳之女!” 思想通则百事通,江太医终于明白向来杀伐果断的东厂督主,为何会对一个小丫头百般体恤呵护的原因。 冷青堂在桌案前定身,一手支着额头,表情凝重。 “十年前那场雪夜,郑氏满门被屠。我带人赶到郑府时行凶者早已撤离,我们在尸堆底下找到了云汐。当时她满身是血,吓得已经不会说话,从此不但失去了记忆,还落下了见血昏的病根。她的娘亲,如是……她的尸体就压在云汐身上,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女儿……” 声音压抑的陈述着往事,氤红的水汽弥漫在冷青堂的眼底。他的内心深处,那久已愈合的伤疤仿似被再次撕烈了一般,隐隐的泛着疼,呼吸间鼻腔里满是浓烈的血腥气息。 “……” 江太医为之动容,毅然在督主面前正身拱手,再次对他深施一礼: “督主,请恕下官方才冒犯之罪!” 冷青堂沉沉合上眼帘,全身的精力像被抽空,变得颓惫不堪。 沉默一刻,他再次睁眼时,翩然卓俊的五官蕴满了冷利、决绝的神色: “十年了,东厂一直在查当年受皇命执行血腥任务的杀手身份,眼下已然锁住了几个目标。郑国公一家几百口性命,还有边老督主,这些人横竖是为我而死,我怎会安心为一己之私放弃真正的使命。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对云汐好,我要补偿她,还她以许多年来所缺失的亲人之爱。唯有如此,才能告慰郑国公与如是的在天之灵。” 一番推心置腹的陈述令江太医心情澎湃复杂,逐的坚定表态: “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尽心协力督主,就算拼尽毕生所学也会为云姑娘治愈痼疾!” 冷青堂点头: “像她这种情况,要想彻底治愈该用何手段?” “云姑娘幼年目睹家变,医理上就是大挫折致使心脉受阻之症结。若以金针过穴之术为其打通筋脉,或许可使痼症减轻,纵使消失也未尝不可。” “金针……过穴……” 冷青堂蹙眉自语,额头聚起一重阴云: “敢问太医,若行金针过穴之术,需要灸身体那些穴位? “头部、上半身穴位共计一百四十四处。” “不可!” 冷青堂听后不加思索,一口回绝了江太医的提议。 江太医早有所料,想当初为顾云汐包扎伤口的人除了她的贴身丫鬟与两个老妈子,冷青堂从来不让其他人插手。 男女授受不亲倒也有情可原,可金针过穴,非行医者不能为之。 江太医眯起狭长的眼目,笑意诡黠: “下官就知道督主不会同意。只是病不讳医,全是为云姑娘治疗痼疾,督主又何必……” “你不是不知,她迟早都是本督的人!”冷青堂的插话直截了当,脸色暗沉微赧:“她的身子,怎可被你这外男随意赏看?!” “下官并非赏看,下官是承督主您的托付,为云姑娘治病啊!” 被无端扣了帽子,江太医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好冤枉,逐的摊开双手无奈的看向督主,为自己辩解。 冷青堂素白的五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认真沉思一刻,决然举目: “由你在屋外指导,本督亲自为她施针!” “……”江太医怔怔无语。 两月余,顾云汐的外伤彻底痊愈后一日—— 用过早膳,江太医如期赶到冷青堂府邸。今天是他指导督主施针手法,为顾云汐治疗痼症的日子。 武学与医理在某些领域有融会贯通之处,如气功、点穴和疗伤,习武者想要在武学方面学有所成,必先掌握一定的医理知识,熟记人体穴位的分布位置更是不在话下。 冷青堂便是这样一位博学的武学家。他认为,只需江太医在屋外口述针灸的下针位置和运针力道,自己完全能够亲手为云汐施针。如此,大家都不会再为那件敏感的事情闹心了。 院门紧关,只留下小丫鬟晴儿在院子里倒茶添水,随时伺候。正房的廊檐下设有桌椅,上摆笔墨纸张供江太医使用。 江淮安行医数载还是头回经历这么一种怪异的治病形式。 身为医圣的高徒却不能亲手为患者施针,反要叫个门外汉为他代劳。 江淮安暗忖,今日这事要被他那个行事刻板严肃的老师父知道,非要罚他头顶天灯在医圣堂里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今日请假 颈椎疼得紧,颦儿请假一天,明日奉献绯色缠绵的《金针过穴》。话说,眼下这对如此甜蜜,叫我后期如何狠心互撕开虐?男二陆帅哥也快粉墨登场,不仅深爱女主还与她年龄相仿。有朋友看过大纲,建议后期把他扶正,大换男主,大家的意见呢? 第四十九章 金针过穴(高甜) 屋里—— 顾云汐坐在祥云四角圆椅上,一身皎白亵衣、亵裤,身旁两盆专为驱寒的炭炉,一袭厚门帘将整个屋子遮得严严实实。 那些时日,冷青堂没事就对她说明金针过穴的医理,给她做通思想工作,他自己没事也会传江太医到府中,指导他施针手法。 金针过穴,若下针方法、力道得当,患者不仅不会感觉痛苦,某些穴位被打通时也能体会到舒爽感觉。 可对女患者来讲,唯一不方便之处就是需要解开衣衫,将身体袒露在外。 顾云汐身为女子,自然将名节看得比生死都重要,最先并不愿意让江太医为她治疗。 可后来听说是督主亲手施针,便又犹豫。待冷青堂悉心开导了一番,方才点头同意。 其实顾云汐一早就渴望像正常人那样,不必一见鲜血就浑身不适甚至高烧昏厥。 而且这毛病若是一天不去根,于烹饪方面她就不能得心应手,很多肉食的制作都需要厨子亲自操刀才可。 冷青堂掀门帘走进来,一眼望去,就看到顾云汐满面的局促。 “丫头别怕,江太医就在外面,他会指导我如何做,断不会伤到你。” 劝慰顾云汐的同时,冷青堂心中也是丝丝不安。 人体穴位错综复杂不容小觑,下针时任何力道的偏差,都会对患者的经络血流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下针手法出错,把心爱的丫头扎成口歪眼斜,甚至半身不遂。 江太医坐在廊下,将屋里面督主安慰人的话听得清楚,不觉好笑。 督主杀人最是在行,可论起治病救人,未必就是行家里手。 就凭您知晓的那点三脚猫的医理,想要为个姑娘施针治疗谈何容易?更何况片刻后,您的表现绝不会如现在这般的镇定了—— “督主,可以开始了吗?”江太医呷了口茶,凭空问了一声。 “好,开始吧。”屋里面冷青堂回应。 “请云姑娘宽衣。”江太医朗声吩咐,面色沉稳。 顾云汐在屋里听得清楚,端坐的身形不禁轻微一颤,眸光高举视向面前的督主,在惶然不安之中无注的闪烁。 冷青堂玉润的颜面显出几分僵滞,毋庸置疑的紧张情绪占据全身。重重吐了口气,他目不转睛的看向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丫头,去除亵衣……” 顾云汐的目光骤然降低一度,像是有意避开督主的视线,眨了眨杏核眼,神行无措。虽是与他两情相悦,可真要脱衣将身子呈给他看时,她总是满副犹豫、惶恐。 “丫头!” 耳边,督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款款温情并非催促,倒像是种细心的安慰。 顾云汐微颦了两眉,不知不觉,晶莹的两腮落上两朵红霞。 抿紧樱唇,她默然埋了头,葱白的十指缓缓绕到亵衣斜襟的细带上,犹豫一下才慢慢解开衣带。 丝滑的亵衣顺势散开,轻盈得仿若蝉翼,随即露出亵衣里面一抹嫣红。 顾云汐不敢再抬头直视督主的两眼,她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已紧裹了她的全身。 “丫头……” 督主的声音低沉而富磁性,如陈年美酒般醉人,再次响起时竟带了微微的抖动。 顾云汐不敢多想其他,慌忙撩开衣襟,将亵衣褪到腰间。立时,暗香涌动。 十五岁的少女早已到了发育年龄。尽管顾云汐的身子一向病弱,在贡院受尽苛待、磋磨,与一般女孩比较的话,身材并不似她们珠圆玉润,但也属青春曼妙,几道曲线起起伏伏,相当精致绰约。 前面受的伤已痊愈,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她的肌肤依旧洁白如玉,雪色的肩头上有珍珠般的光泽在流淌。满头青丝高高的盘起,就在那段纤细长颈下,宛若刀削的锁骨清晰可见,被浅薄而白皙的皮肤包裹着,显出别样的妩媚、妖娆。 再往下便是贴身的嫣红色,如在皑皑白雪中色泽明艳的火焰,将她凝脂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好似白蔷薇的花瓣,细腻而娇嫩。 冷青堂愕然睁大凤目,漆黑深邃的眸子瞬间被视野前方绝美的火红点亮。 此刻,顾云汐已被极度惊羞占据身心,低垂染尽红色的小脸,一对修长的藕臂紧拢身躯,两只小手在大腿上紧张的交叠。从那些已经握得泛白的指尖上可以看出,她此刻有多么恐慌无度。 一寸阳光透过窗棂,拂过顾云汐半侧的襦耳,耳廓上那细微密络的软毛明显可见。香腮处那晕红的薄霞透着她一股子软惜娇羞的风韵,看得冷青堂心弛神往。 “督主,可以开始施针吗?” 屋外,江太医听到里面徒然没了动静,了然的牵唇淡笑,提声向问了句。 “……”冷青堂猝然回神,急忙扭头:“哦,稍等。”目光重新回到顾云汐身上: “……丫头,它……去掉!”他伸手指向她身上那片嫣红,吞吐一句。 顾云汐忐忑的睁大了两眼,目光惶惶盯着督主的皂靴,弯长的睫毛轻轻抖动,面容上红色更盛一筹,彷徨无助的小巧模样看得冷青堂内心丛生了疼惜之意。 “丫头,我…不该让你害怕,对吗?” 从督主一再的提示中顾云汐有所觉悟。 他分明是在暗示她,他净了身,就算看了她的身子,也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如果再扭捏不配合,自己可算是伤了督主的自尊—— 想了想,她举起双手放在脑后,解开脖上的挂绳…… 霎那,视野中的精美画面,令督主目眩神迷,诱得他不敢直视—— 一时间,脑中空白一片,他的魂魄仿佛被勾去了三分,完全忘记稍后要做的事,只会目不转睛的凝睇眼前无暇的雪色。 血管贲张,条条青筋在他额头两侧凸得老高。最糟的是身体某处,发生着不可控制的改变—— 顾云汐始终垂着头颅,不敢与他的目光正触。纤长的颈子近乎扭曲的弯折,令冷青堂心疼不已。 “丫头,把头抬高,没事。”他对她轻声细语。 顾云汐深喘一口,听话的鼓足勇气慢慢抬起头,迎上督主的眼眸,看着那双黑眸在屋里熠熠生辉,看那张俊白的脸庞也像她的这般,染尽了烧灼的绯色。 顾云汐壮胆将全部目光集中在督主身上,并跟随他的每个动作缓缓的移动。 冷青堂已经走到八仙桌旁,桌上放着江太医的针包,是个长条形状的棕色羊皮卷。 他将羊皮卷打开,立刻看到里面摆放井然的金针,十根一排,共计三百六十枚。 几枚金针夹入指缝,冷青堂转身走到顾云汐面前。 “江太医,本督准备好了,开始吧。” 隔着一道厚门帘,他对屋外的江淮安扬声一句。 “印堂穴,入针三分,左捻一周。” 江太医似乎早就等得不耐烦,听到督主吩咐就急不可待出声,指导督主第一穴位的入针手法。 冷青堂两指捏针,闪着亮光的针尖向顾云汐两眉之间探去。 最为关键的时刻,金针却在顾云汐眉心前一寸处停住。 冷青堂被她直直盯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 那目光璀璨明亮,不再掺杂丝毫的恐惧。倒是他,此刻被她眸光里一股子清可见底的纯情诱出某类狂热情绪。 “丫头,别这样看我!”冷青堂隐忍着皱了眉,沉声一句。 顾云汐惊讶,一对水眸波光潋滟,盛出漫天的委屈与无辜。 刚才让她抬起头的人是他,眼下她放开了,按他说的去做又被他无端埋怨。 无助的抿唇,顾云汐两臂抱肩,上身重要之处便在她交叉的手臂间半遮半露。她的香腮赧红,娇涩的声音含着些微委屈: “您、您到底要我怎样!” 冷青堂怔住,抚去额上的细汗,无奈道:“……你还是把眼闭上吧……” 她合作的闭了眼,他却倒吸一口凉气。 端坐在他眼前的少女玉面微抬,脊背挺直,微合着春水莹莹的杏眼,一对长羽乌黑的睫毛正微微的颤动。 冷青堂的眼中,她所表现出的紧张娇羞完全就是欲拒还迎、媚态横生的诱惑。 心彻底凌乱,手指发抖,根本无从下针。重重叹口气,他把手上的针扔回针包里。 听到督主叹息,顾云汐以为又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周,赶忙睁开眼,惶惶无措的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 “督主,第一针可好了?”屋外,江太医含笑催促。 “快好了!”冷青堂皱眉,将内心的躁动压制下去。 屋外,江太医雅然失笑,从食碟里捏起块点心送入口中。 一刻后,冷青堂心神平稳,重新拿起金针在烛火上燎过,一针刺入了顾云汐的印堂穴。 一声闷吟—— 伴随捻针的动作,顾云汐上身的肤色由白变红,身形颤栗的同时,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在两条手臂上猝然现形。 “丫头,是疼得紧吗?!”见她痛苦不堪,他不敢再继续。 “督主,我忍得住……我想赶快……把病治好!” 她咬牙强忍着不适,绽出轻松的微笑。 他顿时像是吃了定心丸,松了口气。 用帕子抹去掌心的汗,冷青堂捏了第二枚金针。 “江太医,第二针!” “气户穴,入针三分,右捻二周。” “第三针!” “膻中穴,入针四分……” 在江太医的指导下冷青堂终于施针完毕。 整个过程中,顾云汐全身都在承受着剧痛煎熬,可奋力绷足了劲头,不让蚀骨之痛从自己的神色中显露出分毫,憋红的瓜子脸上始终笑意悠然。 又是半刻时辰,金针被全部取出,第一程治疗结束了。 顾云汐虚弱的倚着桌角,体内的元气好像在金针取出那刻泄空了似的,变成一张纤弱的纸片。 冷青堂顾不得擦去一头汗水就忙着照看她。 “丫头,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 他三两下帮她裹好贴身衣物,直接将她横抱上床。 顾云汐通身是汗,湿淋淋的狼狈十足,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鬓角的碎发紧紧贴着脸颊,让人看着心疼。 江太医站在廊下长舒口气,凭空漫生说道: “金针首次打通身体穴道,于患者最是疼痛难耐,轻如切肤,重若蚀骨。云姑娘却在施针的全程吭也不吭,勇气可嘉,实令下官敬佩!” 冷青堂在屋里听得真切,脸色立刻大变。 他清楚他的丫头一向怕疼。 原来,刚才她那些盈盈笑意全是伪装,肤色烫红、身体剧烈抖动都是她正在承受剧痛的体征表现。 冷青堂将顾云汐紧紧搂住,声音微哑,幽怨且疼惜的说: “傻丫头,疼也不知道喊出来!” “我不想您为我担心嘛!” 她音色柔柔的回应,在督主温暖的胸前依偎。他为之感动,低头在她半个脸蛋上狠亲几口。 晴儿端着热茶掀起门帘,正撞见督主在亲她家小姐,立马羞红了脸,笑着退出屋去。 第五十章 番木瓜羹(高甜) 深冬,腊月—— 这日施针后,江太医为顾云汐重新书写了药方。 冷青堂在书房里负手徘徊,俊脸上神色凝滞,恍是若有所思。来回几番走动,江太医被缭得眼花,又不好直说,只得问: “督主在想何事?” “淮安,你可有那种、那种药方?” 冷青堂突的凑近过去,悄声吞吐时面色微红。 “哪种?”江太医不知所谓:“督主但说无妨。” “那种……” 冷青堂抬手在胸前一阵比划,见江太医不明,附耳又与他小声说了几句。 江太医“噗嗤”笑了,点头: “这有何难?督主真有此意,我在云姑娘的药方里多添两味药材便是……” 随即提笔,在药方上面勾勾画画后他对冷青堂道: “云姑娘身体并无大异,除照方服药外,我再为她推荐一种膳食,权作日常服用,有利而无害。” “哦?快说说!”凤目一亮,冷青堂来了兴致。 “番木瓜剥皮去籽切块,以鲜牛乳慢火炖一刻时辰,羹汤晾温饮用,长久坚持便可见意想不到之效。” 江太医精明的目光转向督主,抿唇淡笑,两撇慧黠的八字胡翘了两翘。 “好,好!我记下了!” 冷青堂频频点头,眉飞色舞。 …… 大年三十,冷府—— 院落里早早张灯结彩,布置一新。腊梅花开,香气缭缭,凑着咄咄的洒金红幅对子和窗花,喜兴热闹。 一早起来,冷青堂在院里腊梅树下热身,手握他的长剑即兴挥舞。 顾云汐早起后就跑到督主的院里,看他耍剑也跟着手痒,硬叫晴儿把她的短剑拿来,跟着督主学。 在床上躺了两月多,数程金针治疗后,她感觉身子大好。 晴儿就在边上站着瞧,看那两个一左一右、一高一矮、一玄一紫的身影凑成对儿,倒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之后,冷青堂的剑越舞越疾,顾云汐完全跟不上节奏,只得悻悻收了招式,退到旁边观赏。 一套剑法耍完,冷青堂止住身法,宝剑挥了半弧合入剑鞘。 “督主,这把剑给我看看!” 盯着冷青堂手中的长剑,顾云汐欣喜,却引来他的嗤笑: “你个小丫头掂得动吗?” “怎么掂不动了?您拿来就是!”云汐撇嘴,两手伸过去。 “好,给你、给你!” 冷青堂笑笑,将长剑一横,放到顾云汐的双掌上。 “哎呦好沉!” 接剑的瞬间顾云汐身子前仰,差点打个趔趄。 这剑确实很重,若不是督主早有提醒,她肯定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把沉重的宝剑拽个跟头。 将长剑竖直抱在怀里,云汐爱惜的反复观看。 只见银铸的剑鞘上雕刻了精致的百兽纹,上嵌各色玳瑁、松石、砗磲子为缀饰,麒麟头的金雕剑柄上挂了金丝璎珞双穗子,全副华美绝立,好似巍峨犀利的断崖隐卧在剑鞘内,不曾露出丝毫杀气。 “丫头,可拔得出剑吗?” 冷青堂负手站在对面,饶有兴趣的问。 “切,怎么拔不出?” 顾云汐不知深浅,俏皮的暼了督主一眼,真就一手抱剑一手拼命去拉剑柄。 拽不动—— 顾云汐有些慌神,深深提了口气又用蛮力去拉。 剑封好像死死粘在剑鞘里,愣是纹丝不动。 冷青堂不禁失声大笑。 顾云汐彻底死心了,难为情的笑道: “哎呦,督主真是了不得了!这么重的剑到了您手里,怎么就舞得跟个纸片儿似的呢!” “鬼丫头,越发伶牙俐齿了!” 奉承话听得冷青堂心头漾起款款暖意,笑盈盈注视在花下抚剑的玉人儿,满眼的宠溺。 “督主,这剑可有名字?” “清水流云剑。”他不加思索便答。 “清水、流云?这名字好!”顾云汐点头称赞,艳羡的目光还在剑上停留。 “确实好,”冷青堂附和,笑容掺进一丝狡黠:“细琢磨,那里面还含着咱俩的名儿呢!” “清水…流云,青、云……” 顾云汐蓦地反应过来,抬眼便对上督主灼灼的目光,瞬间红了脸微嗔: “督主就会编故事哄人!什么清水流云,才不是这剑的名字!” “哎?怎么是我哄你?不信,你去问程千户啊!”嘴上又撩到便宜,冷青堂摆出一脸的无辜样。 “我才不问呢!程千户还不是你的人?自然什么都向着你,还你剑!” 顾云汐将宝剑怼到冷青堂胸前,不敢再抬头看他,刚要羞答答逃走,被他一把拉住,困在怀里。 “随我进屋,有好东西给你。” 被督主拉进他屋里,顾云汐提起鼻子闻闻,皱眉问: “督主,你在喝牛乳?” 冷青堂一笑,揭开檀木桌上冰裂白瓷碗的盖子。 里面是些浸了橙红四方块的鲜牛乳,热气扑面,带着股子蔬果特有的清甜味道。 “督主,牛乳里面是什么?”顾云汐弯眼凑近细看,好奇的问。 “番木瓜。” 番木瓜是外夷进贡的蔬果,顾云汐在贡院那时倒是听说过它的名字。这果子性温果甜,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们用来美容养颜的食补佳品。 眼下正值寒冬,督主是从哪里搞来的珍贵水果? “丫头,把这碗木瓜羹喝光。”督主肃然吩咐。 “啊?给我的?”顾云汐手指自己,难以置信。 翻眼复看那些橙色木瓜块,一个个被白嫩嫩的牛乳包着,越发水灵鲜艳,让她几分心动。 咂咂嘴唇,顾云汐端了瓷碗,下一刻就被飘出来的乳腥气呛得难受。 迅速放下碗,她使劲扭头。 “督主您饶了我吧,这鬼东西我打死也不喝!” 顾云汐从小没喝过牛乳,对它的味道甚为敏感。 冷青堂暗道,小丫头真是不省心,身子如此纤弱了居然还挑嘴?为了他俩以后、他想让她的体态更丰盈些,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寻来的番木瓜,可不能任由她糟蹋了…… 坐到椅上,他将将顾云汐抱上自己大腿,和颜劝说: “乖,这是江太医的嘱托。番木瓜最是养颜,你也不想被土狼伤到的地方落下疤痕吧?以后一天一碗我让灶上炖给你,务要吃下,这是命令!” “可、可我身上那些伤……早好了呀!” 顾云汐诧异,索性借势撒娇靠到督主怀里,半个脸颊轻刮他的胸膛,像只可爱的猫儿向主人讨喜: “督主,我真喝不下……” “真不喝?”冷青堂柔柔的指腹蹭着她的鼻头,深沉的声音透着几缕暧昧。 “我就是不喝!”顾云汐调皮的撅嘴笑,不肯让步。 冷青堂不再逼迫,捏起小勺舀了一些牛乳送入自己口中,猝然捏起顾云汐的下巴封住她的嘴。 “唔……” 还没来及反抗,督主嘴里的牛乳就过了她的口腔,被她咽进肚里。 “督主!” 顾云汐羞愤难当,捶打他抗议。 冷青堂温柔搂住她,把脸凑近: “谁叫你不乖。说实话,喜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不知道……” 顾云汐面颊绯红,把脸扎进督主胸膛,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阵阵冷香扑鼻,男子的声音沉缓而富磁性,顾云汐只觉自己的心弦正颤颤的发痒。 “接下来你是自己喝光,还是要我继续罚你?” 他勾唇浅笑,满眼都是她的娇羞。 “我喝,我自己喝光就是了……” 顾云汐立刻端起瓷碗,把木瓜羹三两下喝光了。 冷青堂松了心,安静的掏出帕子,帮她抹净嘴边的乳~渍: “好了,过会儿我要进宫去,晚间宫宴后再回东厂。晌午你歇够了,就随小慎先过去等我。记住,凡事让厂役去做,别老是亲力亲为。” —— 晚间,东厂正厅摆上圆桌,大伙围了坐下。 今年除了三挡头、六挡头告假省亲,其他八个都未离开,留在东厂陪督主除夕守岁。 每年大羿皇宫在除夕当晚设宫宴,招待文武百官。冷青堂作为司礼监的掌印,晌午就要入宫,监督内侍各项工作,宫宴结束后回东厂与大伙相聚。 今年过节身边多了个小丫头,他自然归心似箭。 桌上各色佳肴酒水安排妥当,正中支一大铜锅,光是放炭的膛子就足有两丈圆,顶口横一面钢篦子,上码腌制的生肉,铜锅里沸着鸡、鸽子与猪骨煨的浓汤,稍候将片得纸薄的羊羔肉投入,一个锅子便是又能烤又能涮。 大挡头艾青盯着桌上的糖醋鲤鱼好不惊讶。 那鱼足有三斤,码在白釉长长盘里色泽红亮,那鱼嘴还在一张一合,极是有趣。 “咱云丫头的手艺真是不错,做熟了腮还动的鱼,我倒是头次见到!” 听了大挡头的赞扬,顾云汐笑着解释: “大挡头过奖。我做的这道糖醋活鱼有些技巧,需取新鲜的活鲤鱼,刮鳞后不能开膛。要从鱼嘴处钩出内脏,去掉鱼鳃。用帕子包好鱼头再下热油锅炸,码盘之后浇糖醋汁便可。除夕佳节,年年有余嘛!” 身边,督主掬了笑招呼大家:“别顾着说话了,大伙动筷子吧……” 说完,已经从篦子上夹了块烤熟的羊腿肉,滚了调料放到顾云汐的小碟里。 酒过三巡,各番队下属小队长过来向督主、千户和挡头们一一敬酒,欢闹许久。 子时过半,蓬仙观鸣钟四野,“咣、咣、”的清音深沉而久远。 伴随钟声敲响,天空降下雪花,提督府外大街小巷都是鞭炮声声,欢度幸福的除夕之夜。 一簇簇礼花在苍穹中绽放,方位正是皇宫。看情形,此时宫里也正热闹。守岁过后,挡头们纷纷回去休息,几个厂役动手收拾残羹剩饭。 顾云汐随督主回到南院,时辰太晚,他们不打算回提督府去。 小院清幽,一砖一瓦透着熟悉、亲切。 冷青堂披上一斗珠的雀金裘,手里拿了盛酒的水牛皮酒囊子走出屋,绛色裘衣将他高大的身躯遮盖严实。 顾云汐站在院里翘首望空,一对清眸被漫天烟花点亮,光辉璀璨,仿若大海星辰般绝妙。 冷青堂缓缓上前,声音轻柔:“我知道个好去处,可使你离它们更近。” “真的?督主,带我去!” 话音未落,督主已伸臂捞过去。 顾云汐瞬间感觉两脚离地,似是腾云驾雾飞升起来。又一晃,两脚就踩到屋顶的瓦片。 督主扶她坐到高高的房脊上,自己挨着她。随手撩起大裘,一半将裹住顾云汐。裘衣很大很暖,顾云汐身子娇小,顺势低头,脑壳枕上督主的臂膀。 ps:各位书友,因网站app与网页版不同步,使用app软件在发帖区给各位拜访签到后网页版查看会出现不显示留言的bug,且用app软件拜访签到的书友不参加积分累计,故为积累积分早日上升积分榜,本人现一律使用网页版进行拜访签到互动。有些用网页版查看留言的书友经常反映看不到我的留言签到,实际颦儿一早用的app软件签到了。另外,利用app软件的书友若是看不到我的留言,不妨打开电脑或者手机网页版查看。 特此通告。 第五十一章 噩梦缠身 屋顶—— 顾云汐的视野一片开阔,呼吸间的空气清新却也寒凉,加之零零散散的雪花飘散,的确让她切身体会一回“高处不胜寒”的深意。 侧头看向督主,他仰望苍穹,接连绽放的焰火照耀了他的脸庞,赤橙黄绿相互交映,使他深邃的五官更显无俦。 突然间心生感慨,她对他甜美的笑:“督主,新春快乐。” 他一怔,垂目看向她,随之微笑:“丫头,新春快乐。” 这刻,天地间仿佛万物失色,目光款款,眼中的彼此才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焰火不断绽放出繁华靓丽的图案,落雪菲菲,小风吹过。 拇指挑开木塞,督主举起酒囊往嘴里灌了几口。 她看了好奇,问:“督主,您在喝什么?” “西夷产的葡萄酒,要不要尝?这上面冷,喝了倒可暖身。” 接过酒囊,顾云汐试着引了一小口。 味道甘甜微酸,隐约透着股子玫瑰香葡萄的芬芳。因是在热水里温过,酒液入口并不觉凉喉。 顾云汐从没尝过这么美味的果酒,仰头不停猛灌。不大会儿,小脸酡红,后背生出些热汗来。 “砰——”又一簇烟花绽放,炸裂的闷响惊得顾云汐身形一抖。 冷青堂敏感的察觉到,搂着她腰肢的大手紧了紧,定定看她,柔声道:“没事……” 顾云汐直直盯着督主一张俊脸,看它在弥天焰火照耀下忽明忽暗。 眼神渐进迷离,她吃吃的笑,忽而不知羞臊的说: “督主,我喜欢你!” 他淡淡的笑,毫无慌张,尽管心里记得清楚,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直白的表露。 到底是她的真心话,还是醉酒后信口胡言?他越发想要知道,于是从容反问:“丫头是说喜欢我?” “是,我喜欢督主,真的喜欢!”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顾云汐愣愣挺身向着房檐前进几步,手指天空中明亮的焰火,声音迷醉: “您不信,我可以对这焰火起誓,我对您的心意……” 焰火…… 心情倏的暗淡,内心种种不适,他甚至没有听清她的后半段话。 他清楚:那焰火本是一闪即逝之物,虽是绚烂美好,生命却是短暂。丫头,你为何要以这不祥之物起誓…… 耳畔骤然惊呼:“啊!” 转眼再看,顾云汐已经摔下房去。 冷青堂飞身接住她,将她稳稳送到地面。 小丫头不懂葡萄酒后劲最大,禁了风吹,便醉态尽显。 方才,顾云汐宅歪着立在房上,觉得脚下突然踩空才会掉下去。 见她安然无恙,督主松口气,仍然满口怨责: “身子才好就不老实了?真摔疼了看你不哭呢!” “嘿嘿……”顾云汐看着眼前许多个脑袋的督主,不断傻笑,嘴里絮絮叨叨:“督主,我真的喜欢你嘛。跟着你我心里面踏实,就没人敢欺负我……” 娇软憨甜的嗓音听得冷青堂心头乱颤,情不自禁扔了酒囊横抱起她,附在她耳边轻问: “今夜,我抱你入睡可好?” 容不到顾云汐回答,督主一脚蹬开房门,大步进屋直至床前。 小丫头不胜酒力,昏昏沉沉的快要睡过去了,小脸洇着两朵桃红。替她脱下一身番服,冷青堂着中衣在她旁边卧倒。 第一次与这丫头同睡,本想趁着过年,和她在床上相拥着说些什么。如今却好,她将西夷特供的葡萄酒喝去半囊子,醉得头沾枕头便先睡了。 冷青堂紧紧搂着她,感觉她的身子热热的、软软的,“咚咚”心跳声清晰入耳。 也想平心静气去睡,奈何她呼吸均匀,吐纳出的团团热气喷在他的脖颈上面,搅得他再难入睡。 冷青堂逐的睁眼,端详顾云汐可爱的睡相,终于忍不住心动,低头轻吮她的唇瓣。 她的口中很甜,唇齿间萦存着葡萄酒的芬芳,引他不断探入,加深他的吻。血流急剧,他却不停不休,无比享受着唇齿辗转反复的奇妙触感。 “嗯……”顾云汐在沉睡中一声吟哦,浅蹙娥眉转了个身,背对督主继续睡。 冷青堂手扶额头,难为情的笑过后就不再纠缠,躺下去安静的阖了眼。 屋外,夜风呼啸,雪花渐急—— 一扇窗棂被风刮开,阵阵寒冷的旋风透过窗纱吹进屋中,将床榻四面的厚幔掠得汩汩飘荡。 室温越降越低,瞬间像是变为冰窖,气氛森然诡异—— 冷青堂似睡非睡,身子缩在被里依然感觉寒冷,极不情愿的缓缓睁开眼睛。 是铜炉里的煤炭灭了吧? 翻身坐起来的那刻,他兀然看到床畔的幔帐上投着两道黑影。 一高一矮—— 刹那的惊悚,使冷青堂一对漆黑的瞳孔猛的缩成两个小点。 “赫儿……” 熟悉的男声略显苍老,颤巍巍的传入了幔帐里面。 冷青堂全身战栗不止,激动的张开嘴,一句话未及出口,却因过度的悲戚而吞吐在咽喉里。 举手撩起幔帐,他与幔帐外的两人终于脸对脸相遇。 一对男女,男的明黄长袍加身,胸前一团威猛的飞龙绣图。女的佩戴九凤金冠,穿的是五彩百花曳地宫裙。 龙、凤锦衣,天生的贵气—— 冷青堂赶紧双膝及地跪在两人面前,眼中泛起眷眷的思念与深情。 “父皇,母妃!” 着龙袍的男子面容紧绷,态度严厉,放眼向床上沉睡的顾云汐望去,沉声斥责: “赫儿,你在做什么!你忘记曾经对朕、对你母妃发下的誓言吗?!” 冷青堂逐的将头垂低,诺诺回答: “儿臣不敢,儿臣……” 男子身旁的女人直视冷青堂,目光绵软而疼惜: “赫儿,父皇与母妃都能理解你的苦楚。然大事未成,你绝不能心存半点偏私,更不该对不相关的女子动男女之情。你该明白你多年的谋划不容有失,半点纰漏都会害了你,也会害了心仪你的女子!” 冷青堂内心惶恐,诚恳解释道: “是!儿臣谨记母妃教诲。只是,云汐她、她并不是别人。她是郑国公之女,儿臣将她留在身边的初衷只为保护她,护住郑国公的血脉。然时日久远,我和她……已是两情相悦……” “糊涂——” 中年男子勃然大怒,长袖用力一拂,神情却是无可奈何。 凤冠霞帔的女人在这时凉薄的叹气: “赫儿,倘若你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作为你的娘亲,我也会希望你的一生能够平安顺遂。可你偏偏降生在帝王家,母妃还望你以大事为重。你可曾记得七岁那年,你对父皇和母妃立下的誓言?” 语气虽是柔软,但字字句句落在冷青堂耳中,却比任何责备的言辞更加犀利的刺痛了他的内心。 双眼水波弥漫,冷青堂颤声说道: “儿臣时刻将誓言铭记于心,不敢有背。皇兄华南泽弑君夺位,将父皇与母妃遗弃西夷受尽凌辱。儿臣华南赫以性命发誓,必颠覆大羿朝野社稷、从皇兄手中夺权,为父皇与母妃报仇雪恨。如违誓言,赫儿生不配姓华南,命犯天煞一世孤独,无爱无妻,无子无后;死后亦 为孤魂野鬼,不入往生不受轮回,不入阿鼻不受业道……” 冷青堂痛苦的闭了双眼。 这就是二十年前他对自己的父母立过的毒誓! 骤然间戾气扑面。 冷青堂再次睁眼,却见他的父皇和母妃披头散发、浑身披染血色,咄咄逼人。 此刻,他们二人已是形神凄切,好似夺命的厉鬼般瞪圆了眼睛。 冷青堂纹丝不动跪在地上,仿若被定身一般,浑身冷汗涔涔,被越来越重的窒息感肆意折磨着。 与那两对直勾勾盯来的眼珠子对视,他无可遏制的干张大嘴,干涩的喉咙像是被狠狠的掐住 ,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对面,那四只眼珠已然看不到丁点眸色,全部翻出一片骇人的浑白。 周遭青烟缭绕,浮浮沉沉。 “赫儿……”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唤了一声,幽长的声音透着股子阴森凄厉。 陡然,他被眼白占据的双目中滚出一股股鲜血,肩膀僵硬的动了动,伸出枯枝状的五指慢慢抓向冷青堂。 “你对朕发过毒誓,务要记得不可违背誓言!不可违背,不可违背,不可违背——” 不可违背! 冷青堂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挺身而起。 外面天色蒙蒙,四周寂静,身边的顾云汐睡相甜美,微红的小脸上挂着清浅的微笑。 擦去一头的汗水,他靠在床头长长喘了口气。 这一夜,他居然梦到了自己的父母,即大羿先皇宬熙帝华南宏翊与琼皇妃蓝氏。 眼帘低垂,将下眼睑处浓浓的青黑尽数挡住,玉白的指腹在眉心反复按压,冷青堂暗忖: 莫不是最近自己活得太过惬意,引父母的在天之灵不满,才会托梦给自己进行责难? 也许,确实如梦中父母所言,宿命难违!看不见的力量还在推着自己不断向前,绝不准有失,也绝不能停步…… 天光大亮,大年初一—— 顾云汐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督主床上,不免神色羞怯,紧裹了棉被。 冷青堂站在屋中穿外衣,见她亮晶晶的眼睛望向他,微笑:“睡醒了?昨夜你可没少喝酒。” 顾云汐涩笑,撅嘴道:“昨晚我喝醉了,睡觉没不老实吧?” 她这样问,只因发现督主的精神状态并不饱满,下眼窝着一团乌青,便担心是自己睡相不佳害他一宿不得好睡。 冷青堂自知是受噩梦所困,不好对她多说,淡然答道:“没有。” 屋外,厂役急匆匆通报: “督主,宫里面来人了,皇上传百官进宫早朝。” “这时候?” 冷青堂皱眉,与顾云汐对视。 按理说,每年大年三十、初一皇宫都是大门紧闭、皇上不宣早朝的日子,如今才刚初一,璟孝皇帝居然召百官入宫。 难不成,前朝出事了? 冷青堂脱了常服,换上提督袍,顾云汐动作麻利的起身,凑过来帮督主,试探问:“您能不能也把我带上?” “去做什么?外面雪大,怪冷的。” “云瑶姐入宫许久,我想她……” 冷青堂戴了玄帽,想了想道:“这次不行,宫里面定是有急事,不便引你见她,下次吧!下次我来安排,让你们姐妹两个见一面。” 见她神色落寞,又于心不忍,握了她的手说:“今儿是初一,民间要走亲访友。让晴儿从府里找些礼物,陪你回贡院看看你那些姐妹。不管怎么说顾妈妈养你一场,回去看看,礼数尽到就好。” “好。”顾云汐点头。 第五十二章 遭人奚落 顾云汐到冷府时鹅毛雪片已是铺天盖地,洋洋洒洒的压垂了院中的腊梅枝丫。 晴儿早说过今年府里的腊梅开花很早。 几日前顾云汐就采了很多枝腊梅,看红咄咄的花儿在细枝条上挤得热闹,散着淡淡的香气。取一些花瓣蘸水,便可研出鲜艳的花浆。 顾云汐回来就一头扎进厨房,用鲜红的腊梅花汁兑江米面再拌松油蜂蜜,冰糖、栗子黄加腊梅花瓣做糖馅,捏出五瓣花的腊梅糕放到屉上蒸。 看到还有隔天泡发的蚕豆,便取些沥水,放在热油里炸开花,盛入碟儿里撒上盐粒。 青蔬汁、墨鱼汁、蛋黄液分别和面上色,剁了虾仁鲶鱼肉包馅蒸了屉三色双鲜饺。 收拾妥当,顾云汐与晴儿主仆两个出发,驱车直奔幽筑贡院。 一路上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呼啸,车马难行。 顾妈妈看到公子装的顾云汐时身形一震,随即才想到什么,由震惊转而变得谄媚,摆出笑脸迎上来: “哎呦!老身当是谁来了呢,险些都不敢认了。姑娘这是……?” “大年初一,我、我回来看您和姐妹们,顾妈妈过年好。” 顾云汐被顾妈妈异样不解的眼神盯得难受,本要福身,想到身穿男装,神色总有些别扭。 顾妈妈觉察出顾云汐的窘迫,上前几步拉住她笑: “姑娘不必如此,我们相处多年,何必见外。走,随老身进屋去。里面炉火正旺,暖得很!云瑾也在,我们一处坐着说说贴己话。” 顾妈妈的头脑最是精明得很。 眼见顾云汐身着公子锦服,外罩的皮毛大氅将她那张雪白的小脸衬得明艳光泽,与半年前离开贡院时大不一样,可见在东厂里混得相当体面。 怪只怪自己没长后眼,谁成想从前最不受待见的药罐子“二木头”会被东厂提督看上了! 如今她回来了,顾妈妈巴不得立马将她捧到佛堂里供起来,就怕一个伺候不周,惹那位断根的修罗爷大发雷霆! 顾云汐的心里正没着没落,未及推脱就被顾妈妈拽进了屋里。 “云瑾啊,云瑾!你看来了!” …… 皇宫,勤明殿,文武百官齐聚朝堂。 据报,大羿南部今年早雪连绵,外省江安几郡遭遇白灾,番邦又有几小国联合叛乱。 璟孝帝急召百官商议对策,筹划拨款赈灾、出兵平乱事宜。 退朝后,冷青堂路遇西厂提督明澜。 他一身月白提督蟒袍,外披大红暗云纹裘皮大氅,好像雪中的精魅,于遍地素白间妖冶得醒目。 两人站立在落雪霏霏中,四目互视时仿若火光电闪在激烈的撞击。 明澜勾唇,笑容异为妖娆。 “冷督主红光满面,看起来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啊!” 冷青堂神色平静,尽管内心怀恨已久,可宫里人多眼杂,不能随意发作。 一手从袍袖里慢慢掏出帕子掩住口鼻,他眯眸浅笑,形容优雅: “明督主又是打哪儿来?许久了,怎么闻着身上还是有股子怪味?” “你……” 明澜的表情骤然变厉,毒鸷的眼神猎向冷青堂,却也拿他无奈。 小云官儿奇迹生还,落崖真相必是被冷青堂知道了。短处捏在人家手里,明澜此时不得不有所收敛。 不屑笑过,冷青堂将眸光放远,轻言慢语道: “本督向来闲散惯了,比不得明督主公务繁忙。如今谁人不知,这京城里面多半数人都被您抓进了西厂大狱。于国于民,您真真儿算是劳苦功高了!” “你少得意,云官儿是何身份你心里有数!本督早晚查到你私匿皇廷贡女的证据,一举扳倒你和你的东厂!” 森冷的话音落下去,明澜甩大氅转身。 “明澜你给本督记好——” 身后,冷青堂凛然正色,扬声缓缓却威压十足: “云官儿是我冷青堂的人,你纵有手段,若再敢往她身上招呼,本督……绝会让你后悔被生到世上来!” …… 幽筑贡院—— 顾云汐站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怀着深情的目光四处环看。 寸砖寸石、一桌一凳保持原样,一切还与她离开的那时一样,除了顾云瑶的床上空无一物。 顾云汐看着,心底漫起多种酸涩。 顾妈妈见她沉默了许久,忙替她脱下大氅,按她坐在椅子上,对桌边正看得吃惊的顾云瑾道: “这丫头,平时挺伶俐的一个人儿,如今变闷葫芦了。有贵客到了,还不快陪着说话!” 又指着顾云瑾身边的姑娘向顾云汐介绍: “这是前些时候入贡院的姑娘,叫绿凝,十五啦,和姑娘您一般大呢!” 顾云汐一心想着大姐顾云瑶,哪里听得进顾妈妈说什么。 顾妈妈低了头,贪婪的目光在手里的貂皮大氅上反复流连。 见它毛料丰满顺滑,根根细毛白得不带丁点的杂色,便可知是件价值不菲的上成货色。 晴儿守在顾云汐身边,老早就不待见顾妈妈那奉高踩低的奴才嘴脸。 又见她盯着自家姑娘的貂皮大氅眼睛发直,就差垂哈喇子了。晴儿一把从她手上夺过皮氅,狠狠瞪了她一眼道: “顾妈妈,我可和你院里的下人交代清楚了!那满满两车东西可是我们姑娘赏给贡院里每个女孩的。您老千万把我的话记牢,可别犯糊涂,全填进自己的小金库啦!” “是、是,老身哪里敢!” 顾妈妈好不尴尬,深笑起来老脸上又堆出层层褶皱。 晴儿将桌上食盒往顾妈妈那里推了推道: “给,这个你拿去。我们姑娘知道你喜欢吃腊梅糕、莲花豆和三色双鲜饺,特意亲手做了来送你,慢慢品尝吧!” “哎呦,那老身真是谢姑娘了。” 尽管心中老大不乐意,顾妈妈还是装作欢喜,对顾云汐主诉不断点头哈腰: “姑娘们先坐着聊,老身去前头准备些茶点。” 话毕,一溜烟的小跑出去。 屋子里,顾云瑾和那个叫“绿凝”的姑娘坐在顾云汐的对面。 数月不见,顾云瑾的样貌越显的妩媚动人。 头梳别致的飞云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了根紫水晶缺月木兰簪并一只五色双蝶璎珞步摇。发髻正中是朵盛红怒放吐蕊大牡丹花。 一身紫绡翠纹裙,配着百花织锦的无袖掐腰小袄,袖口和领口上俱滚了淡淡一圈白狐毛,衬得人神韵典雅、高贵。 方才听顾妈妈称呼顾云汐为“贵客”,顾云瑾便心中不服。 眼下剩了满屋子姑娘,她便是冷冷一笑,翩然美目里淬着极度的不屑: “绿凝,你还没见过她吧?” 身边的女孩儿茫然摇头,随即向顾云汐这边看来。 许是听到顾妈妈称她为贵客,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对上顾云汐的眼神时,那丫头立马朝她恭顺的点一下头。 顾云瑾阴声怪气对绿凝说着,讥诮嘲讽的眼神时不时斜瞟顾云汐: “她就是这院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二木头’,最见不得丁点血迹的那位。如今跟了宫里的太监,人也变得风光起来!” “啊?……跟了、跟了太监?” 绿凝听闻消息惊叫起来,似乎这对她而言是件极为费解的事。 继而她又将顾云汐全身上下打量够,敬意全无,取而代之的竟是满脸的错愕。 顾云汐被绿凝异样的目光看得发慌,脸上微热,握拳沉声质问: “顾云瑾,你说什么?!” “呵呵,我说什么?我说姑娘你好手段、好本事。别人见天儿都在想如何入宫,如何承皇上的隆宠。您可倒好,自知没本事进宫,便在那断了根儿的身上打了主意!” “顾云瑾,你胡说!” 顾云汐脸色通红,拍桌子挺身站起来,直气得胸口闷懑,羞愤难平。 顾云瑾的气焰更盛一筹,逐的也跳起来,张扬着手里的紫色香帕。 “我胡说?你当这贡院里头上下老少都是瞎子!当初你可是被司礼监的掌印公公用八抬大轿抬进东厂的!都道是,那断根儿之人折腾女人的手段可比那有根儿的污秽得多!我呸,想想都叫人霉得恶心!” “你住口——” 顾云汐疾呼一声,双目浑浊。 她对顾云瑾的恶毒言语感到气愤的同时也有几分心虚。 自己确实和督主有过拉手、亲吻行为,昨天酒醉又在一床上睡过。 可她认为,那些都是因彼此真心喜欢对方,是发自心底的情感表达,根本不像顾云瑾口中描述得如此不堪。 晴儿见状不妙,上前挡在自家小姐前面,向顾云瑾呵斥: “你这副德行也算是贡院调教出来的姑娘?怎么说话没遮没揽!我家督主也是你能编排的?当心我回了他,叫他扒了你的皮!” 顾云瑾凌势一笑,刻薄而冰冷: “哼!敢做不担当啊?有本事把这贡院里面几百口的人全扒皮才算你家姑娘的本事!我也就会动嘴说说,比不得一些人嘴上不说,心里有主意啊!” 句句话语犀利恶毒,像是锋芒毕露的刀片子剐在顾云汐身上,让她饱受如同凌迟般的煎熬。 顾云汐浑身哆嗦,一口气憋在胸膛里,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你这是是嫉妒!嫉妒我家姑娘——” 晴儿本就伶牙俐齿,眯眸的架势俨然是只炸了毛的小斗鸡。 “哈!我嫉妒?我顾云瑾如花似玉,放着当皇妃的荣华富贵路不走,非要嫉妒太监的老婆?哎呦,那事啊我活十辈子想都不会去想,脸上臊的慌!” 顾云瑾边说边一手拍脸,声音脆响。 她嗓音太过尖利,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嚷引来不少姑娘婆子,大伙围着窗根竖起耳朵听动静,有的干脆挑了帘子进屋来看热闹。 晴儿不服,还要上前,被顾云汐拉住: “我们走……” 已然无地自容,再多待一刻都是自取其辱。 “对,快滚回去给那断根儿的暖床吧!把这腌臜的东西带走,别污了姑奶奶的地方!” 背后,顾云瑾气焰越为嚣张,抬手将桌上的食盒掀翻。 “啪”,三层漆盒摔在地上,腊梅糕、莲花豆与三色饺散出来,红的绛的各色摊了满地。 “哎呦呦,瞧瞧!到底是伙房里出去的人,当真是享了清福也不忘本哪!知那断根儿的床上不行,就专在人家肚里面下功夫,顾云汐你手段真高!” 顾云瑾摇头晃脑的骂,猛然一脚下去,将地上的一只腊梅糕踩成稀烂。 ps:注意,注意!某督即将空降霸道护妻!陆帅哥也要于三章以后华丽丽登场了,与女主互动在56章。 第五十三章 叫她干娘 “你凭什么打坏我们的东西!” 眼见顾云瑾打翻了食盒,晴儿又气又急。她家姑娘一早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做出来的吃食,被人糟蹋了岂不可惜。 晴儿会武功,性子点火就着,摩拳擦掌要过去拼命,顾云汐抬手截住她。 默然直视顾云瑾,隔着不大的八仙桌,顾云汐浑浊的两目氤氲着愤怒。 “顾云瑾,把地上的东西给我吃了!” 她手指地上被踩得稀烂的腊梅糕,声音冰冷,含着冽冽气势。 顾云瑾不以为然,挑了拇指反指自己,狠声道:“姑奶奶我不吃……” 骤然,顾云汐两眸之中寒光大盛,锐利的锋芒惊得顾云瑾身子一颤,愣是将还未说完的半句话憋在喉咙里。 绿凝从椅上缓慢起身,也被屋里剑拔弩张的势头唬住,怔怔注视戾气附身的顾云汐。 “切,二木头,果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被凶巴巴的瞪了半晌没见她把自己怎么着,顾云瑾两手叉腰,忍不住又是嘴欠。 迎面泼来一杯茶,滚烫的水淋在顾云瑾脸上,打花了她精心勾画的妆容,把她烫得捂住脸“哇哇”大叫: “救命啊!我被二木头毁容了!救命,顾妈妈——” 顾云汐抢上来飞起一脚,把顾云瑾踢翻在地上,自己蹿到她身上让她无法动弹。 绿凝吓得脸色苍白,“嗷”的尖叫着跑出去了。屋里其他人想要过来拉架,被晴儿横膀拦下,眉目高挑厉声道: “姑奶奶看你们谁敢过去!” 此刻的顾云汐完全化身为一头发狂的小母豹,骑在顾云瑾身上对准她的脸一阵抽打。 这张粉琢晶莹的桃花脸是顾云瑾引以为豪的资本,也是她借此欺压别人、高高在上端架子的道具,顾云汐真恨不得将它抽烂。 只怪从前的自己太懦弱。在东厂数月她也学些拳脚,和挡头们相处、战过土狼,性格自然强势了许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 “顾云汐你疯啦!放开我——” 顾云瑾绝料不到昔日性软木纳的二木头也会炸毛发威。刚张嘴想要嚎叫,一口踩扁的腊梅糕被强塞进来。 “唔……” 顾云瑾挥舞手臂挣扎,被顾云汐狠攥住两个细弱的腕子,死死扣在地上。她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往顾云瑾口中猛塞腊梅糕。 “不准吐!给我咽下去!咽——” 顾云汐两眼赤红,好似凶神恶煞一般变得疯狂。在这间屋子里她所承受的十年磋磨,足以让现在的她狠到渴望毁灭这里的一切。 顾云瑾被满口腊梅糕堵得透不过起,偏偏顾云汐压在身上,使她越发呼吸不畅。一只手臂缓缓从顾云汐的钳制里脱出,偷偷抓起一片茶杯的碎片,蓦地朝顾云汐颈子掠过去。 “姑娘——” 晴儿抱肩在旁边盯着,紧张的眼睛不眨一下。顾云瑾嚣张跋扈她也看不过去,给自家小姐拾掇拾掇也好。她倒不担心顾云汐打不过,横竖别被弄伤了就好。 就在顾云瑾扬起手臂的刹那晴儿察觉不妙,本能的箭步疾冲,抬起右手挡住顾云瑾的攻击。 右手背上热辣辣的痛,鲜血从伤口里流淌出来。晴儿疼得脸色煞白,五官“突突”抽搐,圆圆的小脸汗水浸透。 “晴儿,你怎么了!” 一骨碌从顾云瑾身上滚下来,顾云汐跑去照看晴儿。 顾云瑾从地上爬了起来,狠狠甩了顾云汐一记耳光,打得她头昏耳鸣。 “姑娘!” 清脆的拍击声音惊得晴儿忘了手疼,展开手臂护着顾云汐步步后退,生怕她会反扑上来伤害自家小姐。 “下作的小娼~妇,凭你也敢打我——” 顾云瑾披头散发,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五指印记。怒气沉沉的瞪起眼,那红红紫紫、坑坑洼洼的五官看起来极是恐怖。 “顾云瑾,你侮辱我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我绝不允许你随意诟病冷督主!” 顾云汐捂了肿起的半张小脸,眸光依旧像是森寒的利剑,淬着凛凛杀意,径直抵向奇丑不堪的顾云瑾。 “顾云汐你别白日做梦了!跟了个太监你还真当自己能上天呢!他权势滔天又如何,还不是要把女儿当儿子养!心里有你怎不给你名分,反叫你穿着男装到处走?横竖被他看着长大,你作贱自己可以,那断根儿的可还要些脸面呢!” “……” 倏的,恍若被一语点醒,顾云汐全身怔住了。 门帘一动,四五个小太监鱼贯进来,众星捧月般引领他们的督主走进屋中。 “大过年的,这院子里还真是热闹!” 冷青堂边说笑边解开官服外面的玄狐毛镶锦缎大氅扔到小太监手上,冷峻的凤目对上顾云瑾的眼神。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顾云瑾像是瞬间变哑了,干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响,身形栗抖不停。 眼中,督主俊美洒脱的笑容总有股子难以言表的怪异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这位爷,究竟是何时到的?顾云瑾颔首,不免心虚。 方才,她多次太监长、太监短提及他的身体缺陷。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不晓得那些毒鸷的话语会不会被他如数听了去。 顾妈妈慌里慌张跑进屋,后面跟着丫鬟婆子,直奔顾云瑾而来。 绿凝与两个新入贡院的姑娘也在场,自打进屋,她们灼灼的目光就落在冷青堂身上寸步不移。 如此绝俊琅华的一个人,真的是个公公? “顾妈妈,云汐她打我,还用热茶泼我!你看啊,我要被她毁容了!” 顾云瑾扯住顾妈妈的锦袖,“嘤咛”一声哭起来。 “云瑾,快给二姑娘赔礼道歉!” 顾妈妈凝着顾云瑾脸上的伤痕,尽管昏黄的老眼里漾着感同身受的痛楚,却也忍着情绪,厉声对她喝令。 “!” 顾云瑾猛然意识到什么,愕然噤声。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冷青堂抵达贡院已有些时辰了。 一夜大雪未停,下了早朝他不放心顾云汐,命令随行者把马车驶到贡院来接他的丫头。 不想刚进院子就听到顾云瑾在屋里闹得正欢,他故意不准其他人进去阻止,就是要看云汐的表现,检验她在东厂一段时日里性子究竟进步了多少。 的确,她的表现让他很满意。若是能再狠些,不给顾云瑾这类人反手进攻的机会就更为完美了—— 看到自家督主到了,晴儿可算见到了亲人,将裹了手帕的右手举到冷青堂眼前,哭咧咧的告状: “爷,您可来了!这位小姐好凶悍,言语上诋毁您,咱们姑娘与她理论都被她扇了耳光,她还用茶杯的碎片子划了我的手!您看,这要是伤到姑娘身上,如何了得?!” 晴儿慧黠,知道督主疼惜云汐,如今看到她的丫鬟受伤,必然会联想那种伤口若是落到自己心爱之人身上,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果然,面对晴儿手背上殷血的帕子,督主深邃的黑眸骤缩成点漆的小点。 “晴儿护主衷心可嘉,回去到账房领百两金子!” “谢爷赏赐。”晴儿喜形于色。 冷青堂大步流星赶到顾云汐面前,素手捧起她的小脸仔端看。 只见半个精致的脸颊肿得已经彻底脱了形,将那娇嫩的脸皮儿撑得发亮。 冷青堂揪心不已。 这丫头性子并非顽劣,水灵灵的可爱小人儿,平日自己从不舍得动她一下,哪容被别人打成这样?! 放开顾云汐,冷青堂二话不说,俊脸阴沉着向顾云瑾步步逼近。 顾云瑾自知在劫难逃,吓得两腿发软,在桌脚旁边瘫倒。 顾妈妈抢先几步拦住冷青堂的去路,下跪祈求,额头磕在坚硬的地砖上,“砰砰”作响: “爷,云瑾年幼无知,要打要罚老身甘愿代她受过!您开开恩典,饶了她这回吧——” “年幼无知?” 冷青堂阴声重复,犀利的眸光斜睨顾妈妈,“那也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姑娘——” 他伸手将她拽出老远,几步来到顾云瑾前,悠悠的蹲身,与她脸对脸的那刻,唇畔一抹淡笑蔓着难以探究的复杂。 “督主,您饶了我吧!我、我不是有意的!是她,是云汐先踢了我,还用热茶毁我容貌,存心不想让我进宫!她还堵了我的嘴,想要闷死我!……” 顾云瑾语无伦次,不停数落顾云汐的不是。 冷香扑面,携着迫人的戾气。 他就在顾云瑾的对面,咫尺距离,相貌堂堂中带着点倦倦随意的神色,好似天际云端的高贵神祗。 “你不是没死吗?可是本督的云汐却被你打伤了!这笔账,要如何清算?” “……” 四目相对,冷青堂轻启薄唇云淡风轻的说完,平寂无澜的双瞳里只有顾云瑾惊愕脸孔的倒影。 顾妈妈在顾云汐脚下扑倒,她抱紧她的大腿,哭的鼻涕一把、老泪一把: “二姑娘,二姑奶奶,求您说句话吧!您求求爷放过云瑾。老身十年的精力全费在那挨千刀的小蹄子身上,她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也不能活了!您发发慈悲吧——” 同时刻,桌角那头,顾云瑾一头扑进冷青堂怀里,娇滴滴的哭声宛若莺啼,令人心疼不已。 “督主,您就饶过我吧。我真的并非有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养大了我,以后您就是我的干爹,权请干爹心疼女儿,放过女儿这次!干爹……” “干爹?这位小主儿的美意,我一个断根儿之人实在承受不起啊!” 心底的憎恶感更为浓重,冷青堂抿唇,勾魂摄魄的笑容里没有半分柔情,只有蚀骨的冰凉,使人不敢直视。 陡然伸手抓住她的脖子,素白的五指在她咽喉处越收越紧。 顾云瑾憋的脸色泛青,两眼凸出,惊恐无度的望向面色平静的冷青堂,一双手握着他的手掌想将它从自己脖子上拉开。 他的手极为有力,任凭她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顾云瑾呼吸愈加困难,一丝口涎从张大的嘴巴里面流出来,淌到冷青堂的手上。 “督主!二姑奶奶!老身求你们了,念在老身多年在贡院里侍奉的份上,您开开恩啊——” 顾妈妈又在顾云汐脚下磕头如捣蒜。 顾云汐见她一把年纪实属不易,于是心生恻隐,举目对冷青堂轻喃: “督主……” 冷青堂终于松了手,顾云瑾软绵绵的身子在地上匍匐,大口大口的呼吸,从不想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会是如此宝贵。 顾妈妈已然扑过去,扶起她胸前背后一阵摩挲,帮她尽快顺过气来。 冷青堂漠然盯着地上一对老少,探出帕子擦净手掌,随即将帕子丢弃。 猛然转身,环视屋里的一群人,他的眸光锐利如封喉的刀刃,浑身迸出令人窒息的气息。 “趁今儿个人齐,本督把话讲清楚。云汐是本督从这院子里带出去的,今后也是本督一纸婚书娶入府邸的提督夫人。贡院里面有一个算一个,谁对她不敬,便是对本督不敬,此人必诛,绝不枉纵——” 屋里屋外,静得出奇。仆人们个个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顾云汐站在一旁,神色震惊无度。晴儿守在她的身边,尽管手上辣痛无比,依然乐得喜笑颜开。 爷刚才的话,就是当众许了她家小姐名分了! 冷青堂低眸,身姿居高临下的威凛,幽黑的两眸冷冷盯向顾云瑾,阴沉沉的逼问: “顾云瑾,你既有心认本督为干爹,那该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叫云汐一声‘干娘’?” 第五十四章 两相放过(小虐) 凛凛逼问居高临下传来, 顾云瑾低头抽泣,两条弯眉隐隐挑动,似隐着万般的不甘。 “怎么,你是不愿喽?” 冷青堂蓦地瞪大了凤目,声音阴鸷高挑。 “不会、不会,云瑾自是愿意!” 一旁的顾妈妈早已哭花了妆容,既被督主的面色吓得不轻,又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顾云瑾受到责难。只得一壁替她说好话,一壁用手指轻敲她的后背,不做声的示意,当务之急便是识相啊! 顾云瑾兀然止住悲泣,瞪圆的两眼直勾勾瞅着地面,隐忍恨意深提了口气扑到顾云汐脚下,声嘶力竭的叫嚷: “干娘,好干娘!女儿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快和干爹说句好话吧!放过我,放过我吧!女儿再不敢对干娘不敬了——” 顾云汐惊慌失措的倒退了两步,低头正要将目光投到她身上,小手忽被督主捉住。 冷青堂凛色看看左右,淡然吩咐左右: “顾云瑾为下不敬,忤逆干娘。来人,拖下去,即刻杖毙!” 顾云汐愕然: “督主,她已经认错了……” “认错归认错,该罚、自然还要罚!” 冷青堂挑眉,神情乖戾。 顾云瑾眼白上翻,即刻昏在顾妈妈怀中,仍被两个小太监从老婆子揽护下抢了去,生拉硬拽往外面拖。 顾妈妈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其他人更是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深喘。 顾云汐茫然失措的看着眼前的种种,突然跪身,颔首向冷青堂恳请: “督主息怒,念云瑾年幼,望对其从轻发落,只当是为云汐积福。” 冷青堂深深看了她一刻,改口对候着的小太监道: “将顾云瑾拖至外院赤体鞭笞三十,吩咐贡院一众前往观邢! 不屑的目光随即瞥向顾妈妈,冷声道: “顾云瑾虽是年幼却心肠歹毒,不适合入宫奉职,还是一辈子烂在贡院里头,做她的皇妃梦好——” 顾妈妈当然清楚督主的话意。轻易的一句,就将顾云瑾入宫资格撤掉了,这无异于判了她的生死! 一时间,顾妈妈看到眼前金星无数,惊吓过度背过气去。 顾云汐垂目,看到绿凝那几个跪地的姑娘正悄悄的抬眼盯向她。 目光对接的刹那,顾云汐只觉她们射过来的眼神麻木而冰冷,重重叠叠的好像惊涛骇浪,又如利剑,将她的身子戳得千疮百孔! 心房桀桀颤抖,她刻意想要躲开那些眼神,却发现它们如影随形,让她避无可避。 这时,督主拉她出屋。 雪还没停,白色的冰花闪着光,从凝重深远的苍穹深处洋洋洒洒落下来。 廊下,小太监为督主、顾云汐披上大氅。冷青堂一手撑起油伞,一手笼住顾云汐的肩膀,与她在伞下同行。 哭天抢地的嚎叫夹着脆利的皮鞭声从前院某处传过来,听得顾云汐身子桀桀颤栗。 冷青堂的手在她肩上轻拍,和颜细语安慰道: “别怕,没事。你的痼症才见好转,并不适宜过去观邢,我们直接回提督府去。” 边走边说,他那直视前方的眼光丝毫没有察觉到她一半红肿一半苍白的小脸上写尽了苦闷复杂的表情。 督主的大手,格外暖。他对她倾注的柔情,她不止一次的体会到…… 他,最是护她—— 未出里院,顾云汐便顿住步伐。 冷青堂随即停身,诧异的看向她。 “怎么了丫头?” “督主,我们……我们不要这样了……” “……” 顾云汐侧身,缓缓与督主拉开距离,忧郁的抬头。 “督主……我们、我们不该像以前那样……” 冷青堂一愣,垂目怔怔看她半晌,才用充满讨好的语气道: “丫头,有些人天生便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顾云瑾说的混账话根本不值得你反复探究!你若不满意,方才我想让她永远闭嘴时,你为何又要阻止!” “因为……她说的、说的……并非是些混账话。我确实是在贡院里面……被您、被您看着长大的姑娘……” “……” 冷青堂骤然眉头深蹙,俊脸上的厉色越发明显,似乎像被逼得忍无可忍,逼到再无退路,陡然沉声喝道: “那又如何!本督喜欢你——” “我、督主……我……不喜欢那样……”她幽怨的看他,颤声说完,心房好像瞬间被撕裂开来,疼痛弥漫。 “……” 撑伞的大手徒然失了劲,掌中的油伞徐徐降下去,落到积雪上滚出半个弧度。 “丫头,你究竟想我怎样?” 他紧盯她不放,疑问之声 暗哑无措。 “……两相放过,可好……?” 她终于迎合上他的目光,苍茫的小脸隔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有些让他看不清神色。 冷青堂的内心莫名饮痛,持续不爽的感觉磨得他干张嘴抖动几下,竟接不上一句话。 两相放过—— 眼中是他无时无刻不捧在手里暖着、放在心上疼着的小人儿。如今,她居然决决绝站在他的面前,和他说什么,两相放过? 只这一刻,如若被寒风贯穿,他的心凉透了,千言万语完全堵在了喉咙里,再难表达—— 一团团白气从冷青堂半开无语的口中吞吐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有所指代的颤声问: “你、其实在意……对吗?” “我在意!” 她急急回答,表情笃定,甚至没来及深究,自己的“在意”与督主的“在意”究竟是不是指同一件事。 冷青堂惊愕到五官抽搐,高大朗俊的身形恍似被无情的冰雪凝冻,在遍地落白间久久定立不动。 大事未成以前,他有太多的秘密都无法对她道清。 大雪纷扬,片片冰花飞入顾云汐的眼中,冻得她眼皮堪堪的战栗。 须臾雪化,在双眸前氤出一层清澈的水帘。隔着这层水帘,督主的面容变得模糊。 时间犹如静止,皑皑雪落间只留下一高一矮的身影,默然对立。周遭雪落,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 寒风中,冷青堂的回应飘渺而至,显得有气无力: “好,随你……” 雪花缤飞,天地同色,那一抹湛蓝的身影孑然远去,雪地上是他落寞的脚印。 督主…… 督主! 顾云汐失神的站在雪地里,任朵朵瑞白在肩头后背积了厚厚一层。 如今,白茫茫天地间独剩了她一人! 眼泪夺眶而出,顷刻间又被寒风吹干。 “姑娘?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呢!” 眼瞅着督主撇了顾云汐独自离去,晴儿赶上来扶住她,表情焦急: “您和爷明明心意想通,爷又在众人面前许了您名分,您何苦要拒绝他,非要下了他的面子不可?!” “我……我……” 顾云汐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心悦他已久,到头来却是她,伤他最狠! 心如刀绞,也不过就是自己现在这般的感受吧—— 冷青堂快步走出贡院,默默上了马车。 程万里向贡院里面张望,并没看到顾云汐的影子。 他清楚督主特意赶过来接她回府,现在却见他脸色紧绷的走出来,内心有种不妙的预感。 “督主,咱们去哪儿?” 程万里转头,向车内询问。 “……” 督主的眼光发直,好像正为了什么失魂落魄。 “督主……” “……回东厂!” 冷青堂倏的给了答案,迷茫的眨眨眼,心不在焉的补充: “小慎留下,护着云汐回府……” 程万里与萧小慎互传了眼神,带队引领督主的马车率先离开贡院。 萧小慎神情严肃,正要奔进院中,转身时看到顾云汐被晴儿搀扶着,一路跌跌撞撞走出来。 “云汐妹妹,你这……” 萧小慎见状问她,满脸的焦急与不解。 “你和督主两个……到底怎么了?” 顾云汐好像掉了魂般神色凝滞,身子寥落的撑在马车旁边纹丝不动,长长的睫毛沾着落雪。 骤然,她放声大哭起来,悲戚之声被呼啸的寒风撕裂。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马车的,似是失了心,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轻飘飘的,云山雾罩间已然置身在了提督府里。 一整天顾云汐水米不进,坐在屋里发呆。 晴儿把屋中暖炉烧热,到了晚间,又百般劝慰才哄着她喝下一碗鱼蓉粥。 屋外寒风凛冽,如咆哮的鬼魅,搅得顾云汐彻夜难眠。她蜷缩在被子里,内心无比彷徨。 他不在,整个提督府仿佛陷入了死寂。他不在,她就没了主心骨。 督主现在在做什么—— 白天贡院里,听他当众许了她“提督夫人”的名分,当时的她,开心又觉惶恐。 顾云汐真心实意喜欢督主,自然愿伴他相守终生。 可她不愿贡院里的人认为她是贪图名利,更以此在督主背后对他品头论足。 督主因为她和西厂的明公公撕破了脸,现在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她再不想拖累督主。 一句“两相放过”极度伤他,可真正在饮痛的,又何止他一人? 日子于平淡之中一天天度过。 晴儿每日都守着顾云汐,陪她说话,带她将之前院里采集风干多时的桂花、山楂、海棠果子用蜂蜜或盐粒子腌上,又让萧小慎变着方儿从东厂的番卫口中打听督主的近况讲给顾云汐听。 据说皇上派皇贵妃之弟、神乐侯万礼出兵北部番国平乱…… 据说西厂督主明澜主动请命前往江安六郡巡查赈灾,不想遭东宫皇后阻拦。 一番劝谏,璟孝皇帝采纳皇后建议,任命东厂提督冷青堂为钦差,全权主持江安赈灾一事。 东厂里,冷青堂正忙得不可开交。 提督府内,顾云汐知他一切安好便已安心。 窗外“蔌蔌”的雪落,那些凑在腊梅枝丫上咄咄红色的花苞积满了白雪。 顾云汐撑头看着大雪飘飘洒洒,内心止不住的孤寂、落寞…… 第五十五章 夜刺东厂 东厂,南院—— 冷青堂偎在禢上,一条宝相纹掐金丝墨兰锦被搭在腿上。 程万里走进来,拱手。 “督主,一切已准备妥当,明日便可启程。” “东宫那边呢?” 冷青堂眸光微闪,直起上半身,若有所指的问。 “督主放心,东西送到了,由掌事宫女亲手接去。留话说,督主有任何事情秉奏,随时可入坤宁宫。” 冷青堂勾了勾唇,心中了然,朝角椅那处扬扬下巴。 程万里把角椅拉到督主的榻前,恭身落坐陪督主说话。 “督主神机,您说服万皇妃保荐母家接任吏部尚书,果然就把东宫给逼出来了……”程万里谄谄道: “御前的胡公公也是给力,向皇上谏言让许妃到东宫那头养胎,皇贵妃落给咱的麻烦便顺利推给皇后了。” 冷青堂在榻上动动身子,嘴角蓄起三分笑意: “钱皇后在后宫养了许久,也娇惯了万氏许久。如今她见万氏一族在朝里越做越大,心里怕了,这才跳出来想要收权。江安赈灾一事,无非是做人情拉拢本督。” “爷,这次皇后主动出面抬东厂,莫不是想借咱们的力量扳万皇妃?” 冷青堂的凤眸微眯,笑容泛上兴致盎然的玩味: “历朝历代,后宫总与前朝牵连甚广。前朝动荡不安,后宫必然就会风波不停。 这西厂提督出自万玉瑶的永宁宫,万氏家族又握有兵权,如今这些不仅威胁到了东宫,神王爷手中的权利更威胁到了咱们皇上。就拿钱皇后讲,想要收回后宫协理权,便只能与本督联手!” 程万里沉思一刻道: “督主,这次北部平乱不过两三蛮夷小国,万礼那牛犊竟然要走了国库两百万两银子充当军饷,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你说他是牛犊子?” 冷哼一声,俊朗的面容迭起一重怨恨,督主厉声道: “本督眼里,他万礼纯粹就是匹喂不饱的豺狼! 西厂明澜自荐赈灾必是受了万玉瑶之意,无论赈灾或是北部平乱调拨军饷,背后必是见不得光! 钱皇后这时不惜得罪万氏,也是认清了那暗处的秘密……” 呷口茶,冷青堂把玩着杯盖凉薄一笑: “依本督来看,那小侯爷若是打了败仗自然什么都不必说了。哼,若是打了胜仗,那样一来只会让钱皇后更加清楚,比起西厂,本督的东厂于皇上于她,才是最为重要!所谓功高压主,就是这个道理。” “爷,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皇后要对付万玉瑶,本督能够制衡西厂,两方横竖都有共同的对手。既然东宫主动示好,本督便与她达成联盟。皇后这张王牌对我们日后成事大有用处。 明日出京前,本督要入坤宁宫求见皇后一面。你下去吧,早点休息,明日随我一同进宫。” “属下明白!” 程万里起身,犹疑一下,试探问: “明日离京,督主要不要与府里打声招呼?” “府里”,自然指他的提督府。千户无非是想问督主: 您出京的消息,用不用告诉府里的顾云汐一声? 冷青堂面无表情道: “不必,启程以后再让番卫通知那边。” 程万里没再说话,悻悻离开了。 从小他伴着督主长大,年长他些岁数,自然比旁人更加了解爷的脾气。 在顾云汐那里受了气,别看这位爷外表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面可是压着惆怅万绪,百转千回的苦恼。 说出去谁会相信,行事果敢、能使小儿止啼的东厂督主会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气到不知所措! 前些日子,程万里还在因督主与顾云汐腻在一起担忧,如今两人彼此冷淡,反倒叫他省了些心。 然,回回见爷一门心思扑在东厂,大有麻木自己的意思,他又为爷心疼。 要叫程万里说,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就是没定性,喜好从来都左右摇摆,哪里懂得真感情? 程万里偶尔也会联想,自己是看不上这类女孩,倘若真是喜欢,她敢不依,“咵咵”两耳刮子扇过去再扔到床上,什么愁就都没了—— 程万里走后,冷青堂并无睡意,顺手拿了本书靠在塌上读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书页才翻了一面。窗外北风不断,屋内烛火摇曳,偶尔发出“荜拨”声响。 沉沉合了眼,冷青堂挑起玉白的手指压在眉心揉了揉,随手扔了书。 独自一人,他又会想到他的丫头。 大年初二,不知今日云汐在提督府过的如何,做过什么?此刻的她是否已经安睡,有没有盖好棉被?别是夜里又蹬被子招了风寒才好…… 恍然意识到,自己睁眼闭眼,脑中晃动的总是她的一颦一笑。原来,她的身影已经在自己心底牢牢的扎了根。 任凭怎样,哪怕她最后还是生生伤了他的心,使他胸中那寸滚烫跳动的心仿佛被利刃剜过,饱尝着堪堪疼痛却又发泄不出时,他却在潜移默化间,总能被日常随处、每情每景勾起对她的思念。 昨日他负气回了东厂,静下心时细想,也觉得确实怪不得她。 从懂事的年纪起,他就背起天大的秘密,一背就是二十年。 先皇的恨、郑氏的冤,诸多血海深仇压得他透不过气。直到身边有了她,他才真真儿体会到一丝呼吸的自由,体会到活着、且为自己而活是何等的无拘无束—— 许是小丫头真长大了,懂得如何选择、学会了怎样取舍。 又或,她拒绝他确是想明白了,男女之间的“爱”,并非只是谁对谁好,不是仅仅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点关心、呵护。 如花似玉的年龄,面容娇好的姑娘,有谁愿将自己的青春空负,去陪伴一个去势的太监? 眼下大事未成,他不知自己还要顶着“太监”的身份在权谋相争的刀剑火海里走多久,何必要拖累她、耽误她呢—— 好,就算自己自作多情!一处相思也罢,到底还是对她用了心的,不管身在东厂、在提督府还是去江安,心之所依,魂牵梦萦的也只有她了,独怀这段情,他知足了。 素白的手伸出来,按了按胸口。虽是想通,那里面却还是像梗了口浊气,鼓鼓囊囊,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冷青堂已全无睡意,撩被下了床,换了藏蓝的劲装,取过悬在墙上的佩剑迈步出屋。 廊下,他抑郁的仰望苍穹。暗黑的天际里浓云绽开一道缝隙,现出清冽而无温度的月光。雪花稀疏,依旧缓慢的飘洒、坠落,于人间堆积成殇。 右腕一扬,亮剑出鞘,森白的剑影划过夜色。 身形闪转腾挪,冷青堂在院子里练了套剑法。 伴随每式手臂舞动,有道道犀利的剑气在夜空中弥散开来,利利寒光笼聚着不转变幻的柔韧身形,好似一条条光芒炫丽的银龙在他周身上下飞舞不停。 飞扬的雪花受层层剑气的干扰,立刻如惊鸿般乱得没了阵形、没了头绪,未及向舞剑之人近身,便融作朵朵白岑岑的蒸气,随剑峰的走势在袅袅的笼聚或是漾开,于冷空之中自成一色辉宏的景色。 忽然,细弱有无的声响令他招式一顿,旋即迅速翻腕抖手。 长剑一声铮鸣,划破暗夜的苍穹,在被冷青堂脱手的瞬间径直冲向了厢房的顶盖。 “咔啦”断裂声起,房顶被利剑横扫,骤然顶梁折断、飞瓦和积雪四射。 一袭白影随着碎瓦从房顶坍塌处滚下来。这时的冷青堂右手一收,凭借内力将长剑纳回掌中。 那白衣人下落时在空中伶俐的旋身,两脚沾地时并无半分声息,轻功可见一斑。 冷青堂注意到这点,随即凤目眯细,打量来者。 此人着月白劲服,高挽一头长发,脸被一方银制雕刻繁纹的面具挡住了大半,无法看清五官。 “来者通名!” 对面,坚长冰冷的剑锋在绛夜中猛划一记森寒的闪电直指对手,剑的主人沉声质问来者。 夜刺东厂,半夜三更里还穿得显眼的白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之徒—— 来人并不答话,高举手中钢刀,凌霄一势冲顶而来。 冷青堂唇角轻扬,不慌不忙挥洒长剑,一明一暗两道身影在院中周旋起来。白衣人人刀法招招霸气狠辣、戾气十足。冷青堂不骄不躁,每一剑式俱能以柔克刚。眨眼之间百招已过,身形交错时冷青堂向白衣人问道: “阁下可曾到过清风寺?!” 对方依旧缄默,继续挥刀攻击。 院外哗然。 厢房瓦落坍塌的时候已经惊动了留守的厂役孙秉和其他院落休息的番卫们。孙秉跑出喊人那会儿子工夫,早有程万里带大挡头、二挡头和七挡头与众番卫冲进南院。 “护督主——” 程万里大喝一声挥刀冲在人群最前面。 此刻番卫们已将南院重重包围,水泄不通。一些人手持兵刃蹿上了房顶,在高处布下一道人墙防线。无数利器与灯笼出了火把纠缠交错,斑驳闪烁的光芒结为密不透风的牢笼,在寒夜之中亮得尤为夺目。 白衣人见势不利,挥臂撒了把暗器。坚硬的金属与番卫手中的兵刃相撞,立时火花四溢,杀气弥天。 房上有人中招,防线出现一处缺口,白衣人旋即飞身蹿上房顶。冷青堂与程万里紧追其后。 一阵抵死的拼杀复而再起。刀光剑影,伴随无限内力迸发展开你争我夺之势。纠斗中,强劲的刃气回旋着向四面八荒辐扩开来。 身法快的人纷纷避过,程万里随其他人降到地面上闪躲。他们定定看向房屋顶上的打得难解难分的二人,为无从插手而懊恼无奈。 冷青堂与白衣人交手之间随他蹿房越脊,从南院直追到了西院。他一向自认轻功不错,不成想现在竟然遇到了对手。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作怪,他总认为这神秘的白衣人与那日在清风寺里提字的始作俑者有关! 必须拿下他—— 心中暗下决定,冷青堂加速猛袭,利剑与钢刀相接处火星激射,金属激荡出的声响划破夜空,震耳欲聋,雪夜清新湿寒的空气里到处涤漾着一股刺鼻浓重的味道。 又过了百招,冷青堂仗剑直取,逼迫白衣人身形落到东厂的正厅外,一众番卫随之而来。 剑锋斜扫,滚着恶风呼啸而至。白衣人惊然,瞳孔一扩,急急架刀承接。冷青堂这时勾唇,眼眸中寒光大盛,凝聚四成内力付诸剑刃上。 “咔啦”—— 铮铮存断之声响彻耳畔,那白衣人手中的钢刀已被冷青堂的宝剑削为两段,一半断裂的刀身掉到雪地里。 白衣人低头,似是意料不到的一怔,面具覆盖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有浑浊不明的声音从他的喉结处溢出来。 第五十六章 被他挟持 胜负已见分晓了! 就是这刹那的时间,冷青堂左腕一翻,以鹰抓的姿势猛抓白衣人的面具。 白衣人愤然以断刀反击,冷青堂早有防备,挥剑横扫。 沉吟声起,腥气扑鼻。 冷青堂左腿高抬,狠狠踢出一脚,正中白衣人右侧大腿。他再次闷哼,单膝跪在地上,受伤的手臂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冷青堂垂了宝剑,居高临下的睨眸看向他的手下败将,唇角似有凉薄的讥笑,漫声吩咐手下: “给本督绑了他!” 挡头们番卫们左右包抄,向白衣人围过去。 只见那人骤然抬头,有一银光从他口中迸出直扑冷青堂。 冷青堂第一反应是:口针! 剑起,迎着凶器绽放出锐白的火花。脆裂声落下,雪地里多了一截断掉的银针。 与此同时,番卫中传来阵阵哀嚎,白衣人以暗器引开冷青堂的同时与番卫厮杀,扩开一条血路飞上屋檐,匆匆逃离了东厂。 “追!” 眼见刺客逃脱,大挡头艾青挥臂对手下番卫招呼,带人蹿上房顶,顺着血迹的线索追出东厂。 二挡头卢容对冷青堂拱手,疾声道:“督主,属下带人去接应艾挡头!” 冷青堂点头,看卢容率队冲了出去。 程万里认真打量督主全身,见他外表没有受伤的痕迹,神态自若也不像受过内伤,总算可以放心。 他凑近过来,关切询问:“督主,您不要紧吧?” 冷青堂默默摇头,锐利的目光久久驻留在白衣刺客遁逃的地方,咬牙切齿说道: “此人轻功在我们之上!若本督猜测不错,那日清风寺里提字陷害本督的人,应该就是他——” 程万里表情一讶,随后微作低头,决然道: “督主放心,此时正值消紧,量他也跑不出京城。属下即刻下令全城缉拿,务要将他抓回,一审便知!” …… 夜色氤氲,东厂提督府邸重重院落,寂静无声。 顾云汐提着灯笼,漫无目的走在静夜当中,软靴缓缓踏过地上层层积雪。 大雪刚停,天空隐隐飘落着几朵零星雪花。凄冷的月光透过初乍的云层,坠下几缕淡薄朦胧的微光,打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在白岑岑的雪地里投下一道黑色寥寥的身影。 本该就寝的时辰,顾云汐却被满腹心事搅闹得无法入眠。她穿起棕红的公子装,在提督府院里信步而行。 亭台楼阁、假山怪石上披了厚厚的积雪,洁白的轮廓令每处景物的造型更显精美绝伦,在弥夜之中极是醒目。 习惯性拐进角门,就是督主居住的院落。雪地里,那几株腊梅树花开正艳,花气袭人,幽香清冷—— 美丽安详的夜晚,她孤独的站在清冷的院子里,没有烛光旖旎,没有心爱之人陪伴。 是不是自作自受? 她自嘲的看看地上那道孑然的黑影,苦涩在心底蔓延。 直到现在,她才开始清醒,自己拒绝督主的做法有多么自以为是。那种她自认为的为他好,到头来却实实伤害了他们两个! 今后怎么办,她不知道。也许,督主这辈子再不会原谅她了。 顾云汐突然想要离开。当初,她跟随督主进府生活,如今督主不在,她认为自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不如先溜出去,以自己的手艺找个酒楼当厨挣些钱安身糊口,绝对不成问题。 顾云汐一面盘算着,一面返回自己居住的院子。 走到屋前廊下,她刚灭了灯笼就敏感的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 顿时,手不敢轻易去推房门。她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的留意四下动静。 身后,一股邪风掀过来,有只大手落在她的左肩上。 顾云汐忙伸右手去抓,在狠握住那只手的同时凌厉回身,正要抬腿踢,眼前寒芒一闪,那人将兵器架在她的脖子上。 “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年轻男子的声音,冷厉威逼中夹杂浑闷湍急的呼吸。 精致的面具遮蔽了他的容颜,他身行修长体态却很虚弱,正微微的颤抖不停。唯有手中紧持武器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懈怠,冰冷无情的抵在顾云汐颈项的命脉处,不留任何转寰的余地。 顾云汐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自己竟然遭受挟持。 心跳犹如擂鼓,她还是强迫自己保持住镇定。 与此同时,她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道,这是顾云汐最怕看到的景象。 这男子明显身上有伤,难怪方才一副颓惫不堪的模样。 顾云汐此刻内心暗忖不停,壮胆抬眼,向白衣男子覆有面具的脸直视过去。 目光对上的一刻,顾云汐神色微滞。她看到那对隐在僵硬面具下犹如琉璃般的眸色,正闪动着明亮灼灼的光泽,微微的眼熟感觉,仿佛在某处见过。 而她对面,白衣男子望定她,眼神也现出一刻的恍惚。 “进去!……进屋去!” 蓦地醒过神来,他对她又是一声低低的威喝,冰冷,急迫。 颈子上,那兵器的锋芒又向娇嫩的皮肤强压了几重,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令顾云汐全身微抖,手握成拳,十片指甲深深没入了掌心,阵阵的刺痛。 无奈,顾云汐只好按对方的吩咐去做,小心翼翼倒退着推开房门,引男子进去。 一进屋他就撤了兵器,一手迅速合门上了门栓,随即萎靡的弯了腰倚在门上,看情形全身再无半点力气。 顾云汐瞅准这个时机,在黑暗中举右拳向他的侧脸猛打过去。哪知他倏然举起左掌去接,五指摊开的瞬间已死死抓住了她的拳头。 顾云汐表情惊愕,迅速转身避开他的侧踢,抬左臂以掌为刃用力朝他后脑袭过去。 这一势还未近身,脚下忽然重心不稳,她被对方神速的绊腿撂倒。他曲身向她衣襟抓过来,她身子灵活的滚出去,抄起角凳向他砸来。 男子闪身躲过。凳子砸到地上,动静不小。 他闷哼一声,鼻息加重,已是相当的愤怒,抢上前与顾云汐对过十招,便将她仰面掼倒在地。迅速探出左臂,他用大手压住她的胸口。 绵软而富弹性的触觉,倒没令他生出任何惊疑的神色。反之,面具下他弯动嘴唇,笑意有种了然的兴味。 “放开我——”顾云汐扬起尖叫声,反应可是相当的激烈。 到底是姑娘家,身体上最重要的部位怎可被个男子随意触摸? 白衣男子顿时笑意更浓,抬了手去变换招式,并起食指中指往顾云汐的左肋上快速点了一下。 顾云汐只觉全身发麻,仿佛是被某种力量紧紧锢住,再不能随意活动。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幸好嘴巴还能说话,她瞪眼望向那男子,并不知自己的穴道已被他的两根手指封住了。 门外火光忽明忽暗,小丫鬟晴儿带个老婆子提着灯笼来叫门: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方才,顾云汐屋里砸凳子的动静惊醒了下人们,又听她发出惊恐的呼叫,晴儿赶紧起身带人过来看。 顾云汐当即大惊,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她浑身上下虽然是男子装扮,但被晴儿一喊,女儿身无疑暴露给了敌人。身子动不了,她惶惶翻眸看向白衣男子,警惕着他的举动。 他俯下身子,将冰冷的武器贴到顾云汐的鼻头上,压低声音道: “应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 顾云汐马上会意,眼下保全自己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稳了稳心神,她抬高嗓音对屋外的晴儿等人说道: “我没事,我、我刚才做了噩梦,起身喝水碰倒了椅子。你们回去……接着睡吧!” “姑娘,你开开门!” 晴儿警觉,站在外面推了推门,不亲眼看到顾云汐,她总是放心不下。 “……太黑了,我不方便掌灯。没事,你们快去睡吧……” 被封了穴道,时间长了便有透不过气的感受。顾云汐很艰难的说完整句话,张嘴大口的呼吸起来。 “那好,姑娘,你自己小心。” 晴儿见顾云汐并没有开门的意思,黑灯瞎火的也不好再催。又细细叮嘱一番,才带婆子回去继续睡了。 顾云汐高悬在嗓眼的一颗心总算放回原位了。 “果然,与我当初猜得没错,你是女孩!” 白衣男子撤回兵器,在黑暗中幽幽俯身,左手落在顾云汐脸颊旁边,手臂撑着地面。冰冷的银制面具下,他的双眼精芒毕露,明亮诡谲的目光投射在她娇俏的五官上。一时之间,她的表情更加惊惶无度。 “你想怎么样!” 顾云汐仰面对男子嗔声怒喝。兀然,她察觉到自己很可能陷入了更大的危机当中,再无法轻易脱身—— 无助的恐慌在心中肆意的蔓延。 犹疑一下,白衣男子轻笑,随即抬手揭下脸上的面具。 “小兄弟,我曾有言在先与你后会有期,不想没过许久你我就又见面了。” 他内心喜悦。 就是为见她一面他才会夜闯东厂被那阉人所伤,不料却误打误撞在提督府和她相见了! 顾云汐躺在地上,难以置信的瞪大了两眼,仔细打量着光下年轻男子的瑰丽面容。 居然……是那个一身白衣的俊俏公子—— “你……你、你是抱月楼的登徒子——” “嘘……” 白衣公子眉眼之间尽染了喜色,似是为顾云汐还能认出他来感觉高兴,急忙用左手食指按压她的唇瓣上,示意她噤声。 她误以为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如在抱月楼里那般举止孟浪,于是出其不意的张嘴,用尖利的银牙在他指头上猛咬了一口。 白衣公子沉吟一声慌忙撤了手,立眉狠声说道: “你敢咬我?不亏是东厂调教出来的女子,心思歹毒至极!早知如此,刚才我就该把你全身的穴道都封死,让你连嘴都张不开!” “你……你知道这是哪儿?” 顾云汐又惊又气,听到这年轻公子话里竟然提到“东厂”时不禁失声叫起来。 “当然知道!这么阔绰的宅子,除了东厂提督府还能有哪?!” 白衣公子不屑的冷笑,随即竖直脊背,挺起上半身,盘腿坐在顾云汐旁边。 “既然知道,你还敢闯进来挟持我?!”顾云汐瞪圆了杏眼,愤然反问。 白衣公子勾动绯红的薄唇,向满腔懑闷的顾云汐轻睨一眼,没吭声。 夜刺东厂失利,眼下番子们正满街巡查他的踪迹,京城又是消禁的时辰,他有伤在身根本无处躲藏。 思来想去,白衣公子决定到东厂提督的府邸藏身。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如今那阉人身在东厂,无暇顾及自己的府宅。 就算他在京城各处布下天罗地网,都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人就在自己的家中藏着吧—— 从内衣里扯下一块布料把伤口简单包扎一下,白衣公子驾轻功来到冷府的宅子里,猫在一处房上等待时机。 看到顾云汐那时,他并没认出她来,只是从她衣着背影上思量,这小公子肯定不算是习武之人。 嗯,就借他的风水宝地疗伤好了—— 白衣公子打定主意,飞身下了房脊,这才挟持了顾云汐。 第五十七章 缝合伤口 顾云汐在黑灯瞎火中急喘几下,眼眸一转,计上心头。 “这位公子,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吧!东厂督主就在前院住着,被他知道你劫持了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年轻公子冷厉的目光顺声直直逼向顾云汐,暗自发笑。 这小姑娘挺机灵,真会扯谎骗人。 那阉人现在就在府中?怎么可能!他要真在府中,那刚刚与我在东厂过招、出手伤我的又是何人—— 耳边,顾云汐喘的越来越急。再不为她解穴,她的五脏六腑非憋坏不可。 年轻公子低声道: “听好,我为你解开穴道,你不准乱嚷乱动,乖乖按我说的去做!若不听话,我手中的钢刀可没长眼睛!” “好吧!” 顾云汐应承,这才知道自己全身动不得的原因竟是被他封了穴道。 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通过方才二人过招,顾云汐就察觉出这男子并非是花架势。别说自己,就算晴儿来了也不是他的对手。眼下不如先顺从他,再想脱身的办法。 年轻公子的手指在顾云汐肩头重重落了一下。她顿觉身上一轻,好像压了许久的巨石被人突然搬开,周身俱是无以名状的畅快、轻松。 顾云汐翻身爬起来,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一刻,才磨磨唧唧摸到桌前。 “你在干嘛——”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令年轻公子有所警惕,狠声问了句。 “我……我在找东西……掌灯……” “给我住手——” 年轻公子厉声制止她: “现在掌灯,窗上就会留下人影,你想让人来抓我?” “……” 顾云汐默然的站在黑暗里,心说这男子也不傻嘛! 一计不成,只得再想其他的办法。 只听年轻公子说道: “我要借你的地方把身上的伤养好。这段时日,你要负责我的吃喝。只要你伺候得好,我绝不会伤害你。” “什么?在我这养伤?!” 顾云汐惊诧。 “是啊!不可以吗?” 年轻公子再次肯定,语气充盈着玩谑不羁的味道。 东厂阉人伤了我,我借他的府邸养伤,也算是对我变相的补偿了—— 听不到顾云汐的声音,年轻公子不满的责怨起来: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找些疗伤的东西!” “哦,好……” 顾云汐答应一声,在黑暗里急急的搜索起来。 这年轻人所言不虚,他确是身上有伤。彼此刚一接触时,对鲜血味道特别敏感的顾云汐就闻出来了。 寻来金疮药、麻布伤带,借着月色的丁点微光摸索着,交到年轻公子手里,顾云汐慌忙躲开身子。 “去,再找根绣花针和剪刀来!”年轻公子又有吩咐。 “你、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顾云汐一愣。 “自然是把伤口缝上了!” “那要多疼啊——” 顾云汐惊得五官拧结,差点背过气去。 用绣花针亲手缝合伤口,不说针尖扎进肉里的感觉如何,只那情节光想想就是满眼的血腥。 这时年轻公子又在催促: “你怎么还不去找针和剪刀来?!” “……马上来。” 顾云汐拿到做女红的针线簸箩,想了想,试探的问: “要不,你随我去里面屋子吧。过会儿你要缝伤,怎么也要借助点光亮才好。里面屋是我沐浴更衣的地方,就算点上蜡烛,从院子外面也看不见亮。” “好,你带我去!”年轻公子应允。 顾云汐将烛台、火折子摸到手里,引他走到一处珠帘前,挑帘走进里屋。 很快掌了灯。 鎏金绞丝烛台上,三点水滴状的火光照亮了隐蔽的方寸空间,映得璎珞珠帘光辉烁烁,婆娑摇曳,闪动出流水般的莹莹霞泽。 流光溢彩看得年轻公子眸色一软,却没完全放松警惕,手提半截子短刀茫然站立,迷惘的左顾右盼。 不大的一间屋子,内有圆形枣木浴桶、雕藤萝纹的花梨木脸盆架子、四方小角桌、踏椅和四折锈玉兰花半透明青纱屏风。 此刻红烛跳动,映得那些花朵在烛影绰绰之间真就像是含苞怒放了一般。 顾云汐紧张的站在角桌旁边,两手用力交叉在一处,向年轻公子右臂上胡乱包裹的伤口处盯了一眼,就惶惶的转移了目光。 他用劲服的衣摆绑了伤口,此时那裹伤的碎布上已有大片血迹渗出来,看样子是被利器伤的不轻。 年轻公子见她的神色躲闪,冷声嘲笑道: “怎么?东厂的人也怕见血吗?” “我、我有昏血症……” 顾云汐脸色苍白的小声解释。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面也对江太医的医术是钦佩得五体投地。一番吃药扎针下来,自己这顽劣的症状确实有所好转。要放以前,面对这血淋淋的伤口,她早就一个跟头栽过去了。 “哦?” 年轻公子将信将疑,逐的敛起满脸嘲讽的表情。又向四处望望,以左手中的断刀向前方指去,机警的问: “那窗外是何处?” 明晃晃的断刀在抬起的瞬间闪过一芒寒光,晃得顾云汐心惊肉跳。 她定了定心神,磕磕绊绊的解释: “你、你放心吧……这扇窗子……是里屋唯一通风的地方。窗后、后面就是竹林,没人居住。你不必担心……这里掌灯被人发现……” “嗯。” 年轻公子神色淡漠的点头,将断刀缓缓放到地面勾了碧荷图案的羊毛软毯上。 “你的刀……是怎么断掉的?” 顾云汐心里好奇,口无遮拦的问向他。 “不准问——” 年轻公子登时厉目横眉,相当愤怒的对她一记低吼。 不提还好,一提就是一脑门的官司! 顾云汐吓得身子猛烈一颤,幽怨的扁起嘴唇不再吭声。 弯腰抬起角桌,搬到白衣公子脚下,她道: “我把疗伤的东西放上来,你疗伤,我在外屋等着。你、你有什么需要,叫我就好。” “先等等!” 年轻公子叫住她,语气平静道:“给我几根你的头发。” “……干嘛……” 顾云汐愣了愣,没有行动。 “比起棉线,头发更利于伤口愈合。” “用你自己的头发!” 顾云汐皱眉,有些烦躁。 凭什么啊—— “你不听我吩咐?” 年轻公子微微偏头,清紫的双眸紧紧逼视顾云汐。 顾云汐一口闷气憋在胸膛里,却拿他无可奈何。打,打不过。赶,赶不走。 顾云汐的一根手指绕进发髻,从里面拨出一缕头发,赌气似的一剪刀下去将发丝齐齐剪断,甩手扔给白衣公子后大步走出去。 被愤然高高挑起的珠帘在她身后一阵狂乱摇动,珠玑碰撞,互迸出脆利的声音。 年轻公子凝向手中一缕柔软光泽的青丝,神色微怔,即刻释然的笑笑,精致俊雅的面容上表情温软了许多。 掌心里的发丝数量足够缝合数百道伤口了!该是小姑娘养了几年才养得的?看着真是令人心疼啊! 不过,这小姑娘生气的模样,还真是可爱得很! 内心不禁对她生出太多疑问,不知这乖觉的女孩与那东厂提督到底是什么关系,又如何会住进他的府邸? 观她样貌举止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女扮男装留在东厂,留在一个阉人身边? …… 顾云汐躲在外屋不多时,就听见珠帘的另一侧传出细弱的沉吟之声,像是里面的人正紧闭唇齿,将一声声痛苦的吼叫生生吞进了咽喉里,刻意阻止它们的爆发。 顾云汐听得心乱如麻。 里面的男子显然正在和疼痛做艰难的搏斗,以绣花针缝合伤口,针针刺穿皮肉的痛楚,普通人如何承受得住? 那公子看起来年轻浮躁,倒是有股异于常人的毅力。想到这里,顾云汐倒对他突生出几许敬佩之情。 外屋的铜炉上压着壶热水,借助滢滢缕缕微弱的烛光和月光,顾云汐用帕子包住壶把,提了热水一路小碎步走回来。 年轻公子在里屋忙活的同时始终存有一丝戒备。听到外面动静,他立刻警觉,喘息着低喝: “干什么呢!” “给你送壶热水。你把伤口处理好,再用帕子浸过热水擦擦手臂上的血。” “那你愣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帮我!” 眼愁她把铜壶推进珠帘,自己却留在帘子后面,年轻公子心里又是一阵起急冒火。 顾云汐惊慌失措,吞吞吐吐的拒绝: “我、我怕,我见不得血……” “什么见血昏,都是心病!你快进来帮我,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 珠帘的另一端,年轻公子声音狠厉的威胁道。 伴随玉石碰撞的猛烈声响,他居然劈帘走出来,挺身站于顾云汐对面。 许是伤口疼得紧,此时的他脸色异常难看,两眸暗沉,早已不复先前的光辉神采。浑身哆哆嗦嗦,湿淋淋直淌热汗。 顾云汐被瞬息的变故吓得浑身哆嗦,小脸“刷”的变白。 眼前,年轻公子解衣敞怀,袒露出一整块坚实的胸廓,白皙的左臂欣长而健美。 “啊!” 顾云汐惊叫一声,眸光流转望向旁处,对脸颊上涨满的绯红竟然毫无察觉。 年轻公子重重吐了口气,疲乏凝重的声音透着少有的恳求: “能不能过来帮帮我……还有几针,我、我已经没力气了,你过来……为我继续缝完!” “不、不要!” 顾云汐惶恐的阖眼,倔强的抗拒。 伤口上蚀骨的巨痛延至全身,磨得年轻公子肢体抽搐。他对她瞪圆一双紫眸,五官狞然的模样令她不敢直视。 “不想被扭断脖子的话……就快些!”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冷冽的威逼。 顾云汐内心完全被恐惧与无助所支配,急到无奈,声音颤抖着抽噎起来: “你、你求别人……还这么凶……活该断刀、又被伤了胳膊……” 年轻公子听得胸腔巨震,似有无边怒气弥漫而出。英俊的脸上骤然被霜雪冰封一般,看不见半分神色。 他一步步向她接近,她一步步后退躲闪,两眼怔怔注视他那条仍在淌血的右臂,上面三寸长的殷红伤口少半还未缝合,一侧卷起的鲜红皮肉上挂着一根带针的细长发丝。 顾云汐胃里一阵热浪翻滚,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冲出嗓门,喷出口腔。她狠狠咬牙,将强烈呕吐的欲望压制下去。 曲背靠在墙上,她的身子软得就像一张软弱无力的纸片。 年轻公子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探出左手挑起她的下颚,将充满凉薄的讥讽目光牢牢锁定她虚弱却娇好的面容,声音异常凛冽: “要不……换个方儿折磨你?” “你、你个无耻的登徒子——” 顾云汐大骂,惨白的小脸遍布了羞愤与惊愕。 咬牙憋足一口气,她举起手掌狠狠落向白衣公子受伤的手臂。 “呲”—— 细若游丝的声音过后,年轻公子缝了多半的伤口猝然崩裂,无以言喻的痛楚割据着他的周身。 “唔!” 闷哼一声,年轻公子眼前一黑,倒地人事不省。 第五十八章 心病心医 好长一觉醒来,年轻公子慢慢睁开洇红的睡眼,环看四周,景物熟悉。 透过菱形镂烟纹侧窗,他看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他缓缓起身,右臂扭动,伤口那里有丝丝疼痛的感觉。 下意识垂眼去看,赤~裸的臂膀上缠着一段伤布,小臂上的剑伤已被处理得妥妥当当。 身下是条柔软的五彩刻丝衾被和盘锦镶花软枕,赤裸的上身压了条松花撒妆锻裯。 这间屋子四壁都是火墙,又铺设地暖,严冬季节呆在里面本就不觉冷,如今身上身下又有两条被子铺垫,一觉醒来,年轻公子浑身居然冒了些汗。 年轻公子不禁转头去看,发现那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此刻趴在墙边的踏凳上睡得正香。 昨夜,年轻公子被一掌拍得伤口崩裂昏倒后,可把顾云汐吓得魂飞魄散。 起初她以为自己杀人了!十指插进头发里面抓狂一刻,逐渐冷静下来。 战战兢兢的伸手过去,感觉到这年轻公子分明还有鼻息,登时大松口气。 才刚缝合一多半伤口崩裂了,血流如注,年轻公子的半张脸枕在地上,面色越发晦暗。 再不施手相救,恐怕再过不大会儿,他没被自己一掌拍死,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若是他真死在自己屋里面,还赤裸着半个身子,叫自己如何与旁人解释? 纠结了许久,最终顾云汐横下一条心,颤颤巍巍拿起绣花针重新穿上头发,尝试帮这昏迷不醒的公子缝合右臂的伤口。 针尖每刺入皮肉一分,顾云汐便全身痉挛一下,只觉骨骼仿佛散了架似的四肢发软,满口的牙根都禁不住酸痒难耐。 阵阵血腥气味扑鼻,引得她脾胃抽搐,持续不断的呕吐感几次逼迫她停了手,背过脸呕吐起来。直到将胃倒空,又猛烈的干哕好久,身体上的不适感才逐渐平息。 从不适到逐渐适应,顾云汐总算咬牙挺过来了。把整条伤口全部缝好,又撒了金疮药,她才疲惫而虚脱的躺在地上歇了许久。 之后就是处理满地狼藉,擦干屋里的血迹烧掉染血的帕子。看年轻公子还在昏迷,顾云汐又善意的找来被子和枕头,将他死沉的身子挪上去盖好。折腾够了,天也快亮了。 倚着塌凳,顾云汐左思右想,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恐慌无助的时刻,心里最想念的人还是她的督主。若有他在,断然不会让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眼下他的人在东厂里,万一哪天突然回来,看到她屋有个年轻男子,真要要她百口莫辩,有理也说不清啊! 不行,天一亮,务必打发这男子离开才行…… 忖思间,眼皮沉沉落下,她竟然睡过去了。 …… 年轻公子苏醒后,凝望着睡相鼾甜的顾云汐,内心陡然生出些感动来。 昨夜自己人事不省,是这小姑娘独自处理好一摊子烂事,还真是累坏她了…… 忍着伤口处的不适感,年轻公子缓慢披起染血的劲服,轻手轻脚走过去,在距离顾云汐最近的地方曲膝蹲下身子,目不转睛睇向她,认真端详她的五官。 巴掌大的瓜子小脸,精致可爱。淡然柔和的两眉,安宁闭目时睫毛弯弯,好像鸦羽般的黑密繁茂。琼鼻一点娇俏挺立,樱唇粉泽晶莹。 如此美妙绝丽的面容,男装的扮相,倒多了另一番韵致,有种雌雄莫辨的神秘与蛊惑。 年轻公子投向顾云汐的眸光久久凝滞不动,少年英俊的脸上绽露出一缕轻笑,透着丝丝滢滢的温存荡漾。 睫毛抖擞,顾云汐幽幽的睡醒了。一睁眼,朦胧的视野里就被一张兀然放大的美男脸孔占据。 “啊!” 她一声尖叫,身子从踏凳上弹跳起来,完全清醒过来。 昨夜的事就发生在几时辰以前。她岁数不大,没那么健忘! “你、你要干什么!” 顾云汐表情惶恐的蜷身缩在墙角处,两只小手用力捂了自己胸口,一副遭受非礼后紧张落魄的样子。 年轻公子不屑的抿了嘴唇起身,距离与她拉远才开口道: “你说你有昏血症,我还以为你见了我的伤口后吓到晕倒,所以凑近些看看!对了,还没谢过你帮我包扎伤口。” 年轻公子抬臂作拱手状,两手还没拢到一起,右臂上伤口就是一阵扯痛,他眉头深皱,嘴唇微启,齿缝间释放出痛苦的唏嘘。 “好了,你有伤在身、就安分点!” 顾云汐一眼白过去,埋怨道:“再把伤口弄崩了,我可不管缝了!” 年轻公子负手一笑,问道:“昨晚你替我缝伤,感觉如何?昏血的症状就没犯吗?” 顾云汐站起来,挑眉挺胸,叉腰装出一脸的英勇无畏: “那当然!我一直受名医诊治,吃药扎针许久,那症状早就好全了!” 傲然说完,她没再吭声,刻意把昨夜呕吐一地的真相瞒盖过去。 歪头注视她这娇憨的小模样,年轻公子不觉暗笑,昨夜是谁被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吓到哭了鼻子呢? 信步在这间屋里转了两圈,年轻公子淡然一笑,看向顾云汐,胸有成竹道: “你可知道,世上有些病并非单靠吃药便可痊愈?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若早些遇到我,定能省下不少吃药的银两!” 她疑惑的眨眨眼,见他唇畔那抹明媚的笑弧里鞠了许多的得意之色,幡然醒悟,手指他大惊: “原来、原来……你昨夜软硬兼施,强迫我帮你缝伤……是在助我克服畏血的心理障碍?” 那时,她吓得神志大乱,误会他是居心不良的登徒子,出手险些要了她的命! 他那嘴边的笑弧更深刻了一重,幽紫的眸光定定望着她,问话的语气渗透些许的柔软: “你该如何谢我啊?” 顾云汐被他盯得莫名,逐渐脸色微红,即刻别过头,惊鸿的眸光闪烁不定: “我、我送你一顿早餐和一套干净衣服……你吃完换上衣服……就快些走吧。” “那不行!” 年轻公子闻声又变得矫情起来,扬起润白的下颚,不依不饶道: “伤没大好以前,我就吃住在你这里,哪儿也不去!” “那怎么行啊!” 顾云汐顿时急得团团转,表情气急败坏起来: “你、你这不是无赖嘛!你既已知道我是姑娘家,还与我同处一室。这要是让旁人知道,我、我的名节……名节不是要被你毁了?!” “呵呵……” 年轻公子笑得更欢,随即反唇相讥: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住在太监的府邸,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名节被他毁啦?” “你——” 顾云汐倏的无话可对,杏眼翻圆了瞪向年轻公子,气愤却也幽怨。 这年月,连泼皮无赖都生得如此俊美,老天爷真是瞎眼了啊! 早知道被这无赖缠上,昨晚就该一剪刀下去,剪掉他的脑袋—— 顾云汐默不作声站着,头脑中各种浮想联翩,画面里的自己不是将这年轻人大卸八块,就是把他开膛刨腹,总之怎么解气怎么来—— 年轻公子已经坐在了踏凳上,两腿叠在一起,整了整衣衫。 “你不是说要给我找套新衣服吗?还不快去!正好本公子肚子也饿了,快去把你府里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本公子吃好喝好,伤才好得更快些,也好早日离开这里,让你早日解脱啊!” 顾云汐狠狠剐他一眼。正寻思怎么弄来些吃的,小丫鬟晴儿在外面叫门了。 顾云汐慌忙示意年轻公子藏到玉兰屏风后面。 冬季,一天时间人们基本都在外屋活动,不轻易进入盥洗的屋子,因此短时间内年轻公子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总之任谁也不会想到,鼎鼎有名的东厂提督府邸里,居然会藏匿着一个外男。 顾云汐来到外屋开门,紧紧盯着婆子们向取暖的铜炉里添进了新炭,又打来一壶热水。等她们收拾妥当,顾云汐就把一干下人往外撵。 “姑娘,我还没伺候您梳洗洗脸呢!” 晴儿站着不走,神色疑惑。 “我自己来,盘个官髻有什么难的?对了,我饿了,你给我多端些好吃的,要有肉!” 晴儿诧异,接着反应过来,圆圆的脸蛋漾出欣慰的笑容,快活的忙不迭点头: “是,是!我这就去,一定多备些来让您吃饱!” 前两天自家小姐因与督主爷闹别扭,见天儿不好好吃东西,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眼瞅着连瘦两圈,晴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今日她突然嚷着要吃东西,可见是心结解开,知道饿了,晴儿此时不知道有多开心。 待婆子们先出屋后,顾云汐拉住晴儿,在她耳边小声吩咐: “晴儿,你去督主屋里找套便装给我。” 晴儿惊惑不已,皱眉问: “姑娘,您要督主的衣服干嘛呀?” “我……我想他了……” 虽说是为骗来衣服,可话出口以后,顾云汐真的神色黯然下去,瘦小干枯的瓜子脸上阴郁重重,伤心的表情看得一旁的晴儿也想陪着落泪。 顾云汐确实想冷青堂了,尤昨夜被来历不明的人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刻,她才体会到督主的好,有他陪伴的日子,是多么安逸、逍遥…… “晴儿,你找套督主的衣服给我,我将它放在床头。每每看它,我心里面才好受些……” “好、好,您别难过,我这就去!” 晴儿答应一声,飞快跑出去了。自家小姐只要肯吃东西,提什么条件她都会答应。 时间不长,晴儿带来一件普蓝色八团起花长袍,又命人端来一桌丰盛的早膳,边摆桌边殷勤的对顾云汐道: “等姑娘吃完了,晴儿陪您到外面转转。快到十五了,街上有集,可热闹了……” “不去了,”顾云汐厌厌打断她的话:“我乏了,想独自一人呆着。晴儿你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哦……” 晴儿偷眼向顾云汐闷闷不乐的脸上瞟了一眼,没再吱声,默默退出屋子。 外屋安静下来,顾云汐把门栓别好,将一桌子的盘碗搬到里屋。 第五十九章 缔结联盟 闻到饭菜香,年轻公子面带喜色凑过来。 小笼包子、酥油饼、炸春卷、奶酥饽饽、嵌着碧绿菜叶的莲子甜粥、卤鸽蛋和一碟子片得薄薄的酱肉。雪白的嫩黄的满眼皆是,焦香的味道扑鼻。 年轻公子神色不满的皱起眉头来。 “这就是东厂提督府上的好吃的?” 他把嘴一歪,不甚满意。 “已经很丰盛了啊!”顾云汐嫌疑的瞅向他。 “肉呢?!”他问。 “这、这不是肉吗?” 顾云汐极不耐烦的用手指了指那碟酱肉片。 “呵!就这……也叫肉?” 年轻公子冷笑着拿起筷子,挑了纸薄的肉片在顾云汐眼前乱晃起来,讥诮的问: “你自己看,这东西也能叫‘肉’?” “爱吃不吃!” 顾云汐被他闹得心烦,劈掌打掉年轻公子的筷子,却又不敢嚷得太大声: “哪有人一大早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再说你身上有伤,这会儿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中午吧!中午我让厨房多备些带油星的荤菜,这总行了吧?!” 年轻公子漫不经心的坐到踏凳上,捏起个包子一掰两半。 半个包子下肚后,他睨视顾云汐: “你不是会做饭吗?中午饭你去做给我!” “你、你少得寸进尺——” 顾云汐立刻火冒三丈,撑圆了晶亮的两眸像阵旋风般向他疾冲过去。 还真是人善被人欺!这皮相好的无赖登徒子,也太蹬着鼻子上脸了吧—— 年轻公子见她真急了,忍着笑意端了瓷碗,埋头喝起粥来。 “我可告诉你,别以为姑娘家是好欺负的!” 顾云汐一手叉腰,一手对着年轻公子不停比划,口中喋喋不休道: “恬不知耻!凭什么要我给你做饭?你算老几啊!你……” 一句话还未说话,蓦地见他抬眼抵过来,紫眸冷锐,暗生出几分厉色,唬得她惶然住了口。 “你到底去不去!”他盯着她,语气生硬的问。 “不去!打死也不去——”顾云汐赌气的叫。 年轻公子不再搭理她,垂眸继续品他的粥,任她在耳边叫嚣不迭。猝不及防,他甩起一巴掌拍在顾云汐的屁股上。 “啊!” 她吃痛的尖叫,顿时蹦的老高,两手背后捂住被打的部位,满面通红的大吼: “登徒子,你干什么——” 年轻公子放下碗,挑眉向她邪魅一笑: “谁让你不肯听本公子话,看我一会儿吃饱了把你抱到床上去,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你、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顾云汐果真被他邪肆的表情吓住了,手足无措的倒退了两步,小脸皱皱巴巴,委屈又害怕。 “那你等会儿去厨房里,把在抱月楼里做的打卤面给本公子再做一碗,然后炒两个好菜,再烫壶酒。本公子吃美了,今天便放过你!不然,哼哼……” 明明是威胁的口吻,他却笑魇如花,五官清俊,别样好看。 仿若被他的面容吸引着,顾云汐这时倒不怎么怕他了。听闻他要酒喝,略略低了头,将两只小手搅在一起,怯怯的小声说: “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年轻公子听得真切,俊俏的脸上缓缓敛了笑容,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小姑娘,还算体贴—— …… 皇宫,坤宁宫—— 勾金团云窗棂外璇花零落,玉莲香盏内阵阵烟雾飘袅,暖香氤氲。 钱皇后端坐在凤位上,一袭凤凌九天如意金冠搭配明黄的云霏妆花缎百花宫衣,华美得体却不显张狂。 钱皇后如今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因保养得恰到好处,人到三十也是肌光胜雪,仪态万千之中自然流露着后宫凤主该有的威仪。 放下手中穿桃红碧玺的翡翠十八子,玉指抬起桌边的青花茶杯轻抿了一口,皇后缓缓开口: “不错,好茶,冷督主有心了。” 冷青堂位于下首,刚进来时被赐了座。听到皇后称赞他送来的茶叶,急忙颌首,恭声回道: “微臣的一点心意,皇后娘娘喜欢便好。” “上回你为本宫从灵觉寺里请来翡翠观音料色上成,因是开了光的,本宫已经亲自将其供奉至后殿的佛堂了。” 钱皇后放了茶杯,漫声说完细长的黛眉轻挑,欣悦之色溢于言表。 冷青堂将两手拢进宽袖中,垂目向主位拱手: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日夜参悟佛理,为国运祝祷,微臣不过是尽一点绵薄之力,根本之处该是娘娘与那尊观音神像有缘。” 作为浸淫官场许多年的朝臣,冷青堂深知一点,朝堂之上没有永久的联盟,更没有永久的政敌。他这个东厂提督既然能送永宁宫万玉瑶血瑚树,自然也能送坤宁宫钱皇后翡翠观音。 此刻冷青堂心中暗笑。 这位坤宁宫的主子与璟孝皇帝还真是前世的冤家。 太子薨逝后,夫妻两人一个专心修佛,一个潜心奉道,非要弄出不同门路的精神信仰做寄托,彼此背道而驰,果真是有趣儿。 钱皇后这时抬眼,璀璨的眸底有一丝精光掠过: “冷督主身在司礼监许久,又任东厂的提督,也算这宫里面的老人儿了。虽说本宫前段时间身体微恙,不再协理后宫事务,可一双耳目并不愚钝。 谁对朝廷衷心,谁是又二心儿,本宫心中自有定数。 如今江安六郡遭受白灾,赈灾一事唯有劳烦冷督主亲力亲为,到灾区造访巡查,皇上与本宫才最是放心。” 冷青堂起立,躬身施礼道: “请皇后娘娘宽心,臣当不负众望,为朝廷效力,鞠躬尽瘁。” 皇后瑰丽的唇角微微牵动,满意的点头: “好,既如此,本宫还有一事相托。” “娘娘尽管吩咐。” 冷青堂低头洗耳恭听,眉眼间是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钱皇后从座椅上起身,抚了抚凤袍的宽袖,昂首巍然前行几步,凛身背对冷青堂道: “本宫潜心参佛以来,方知天下诸事皆是因果相成,环环相扣。当今大羿,外有北疆番国叛乱,内里江安六郡白灾成患。连日来,朝廷放粮、筹集军饷,这笔亏空不小。 然本宫心中尚有疑惑,按理说地方上年年税收不减不差,国库里的银钱一来一往每笔花销总该有个去处……” 话到这里,钱皇后倏的回身,精芒尽绽的目光向几步之远的冷青堂那里全注过去。 冷青堂安静的低眸,将钱皇后每句话完完整整纳入耳中。当她有意停顿之时,他便不做声的勾了勾唇,别具深意的默然一笑。 因是垂头,他这突兀的神色变化并没引起钱皇后的注意,她那里自顾自道: “本宫想请冷督主秘密查访,务必找出国库银两进出漏洞所在,拿到切实的证据,这是本宫的意思。若有任何发现,冷督主务必要向本宫汇报。” “是!微臣定当竭力!”冷青堂拱手,向钱皇后曲身一拜。 “本宫最后还有一件事托付冷督主,此事非同小可,冷督主万万要仔细行事。” “娘娘尽管吩咐便是,臣万死不敢有辱使命。” 此时冷青堂心里有数,钱皇后在后宫消沉了几年,眼下刚出山便将他召进坤宁宫来,又是赐坐又是拉拢的究竟为的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如今这种局面,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那几步棋走下来,就是要将平静无澜的后宫搅得风生水起! “许妃之前曾有一胎,可惜那孩子没有保住,事情已然过去本宫并不想细究,只道是那孩子福薄,与许妃无缘。 幸她得上天垂怜,现又有了身孕。前阵子皇上到这坤宁宫来与我说起,便要我接许妃过来,亲自负责她这胎。 本宫想着,既然负责便要负责到底,对谁都是如此。今后后宫还要屡进新人,各位妹妹都要为皇家延绵子嗣、开枝散叶,故本宫才要请冷督主今后行事务必仔细,万万……要以包全龙脉为己任……” 钱皇后目不转睛凝着冷青堂素白的俊脸,平和安宁的说着。话到最后一句时,有意无意间顿了顿,随即将语速放到最缓,玫瑰唇畔的笑弧若有若无,一对秀雅的眼目里光辉流闪,锐利而精明,似乎能在瞬间看穿一切。 “是,微臣谨遵皇后娘娘旨意。”冷青堂只是会意的淡笑,深施一礼,不再多言。 他窃喜事态发展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说服万玉瑶保荐母家人接任吏部尚书,东宫皇后这头果然就坐不住了。皇后出面保下许妃的胎,正好也可助他脱困。 如今的永宁宫有西厂帮衬,万氏一族最为嚣张,后宫唯有钱皇后复出才震得住皇贵妃的气焰。而东厂与坤宁宫结盟的话,才会有更强的后盾制衡西厂。 时辰已经不早,冷青堂随即拱手道: “微臣谢过娘娘赏茶赐座,过会儿臣便要启程赶往江安六郡,不便在此打扰,先行告退。” “好,你去准备吧,”钱皇后含笑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事,忍不住补充道: “前些时日新进宫的贡女才艺颇佳,有两个已被皇上封了选侍。还有一个闺名叫做云瑶的最是端庄稳重,性子也属温婉,已承圣宠,被封了婕妤。这些全是司礼监调教有方,冷督主辛劳了。 “娘娘谬赞,为皇上、皇后分忧乃是臣的本分,司礼监不敢居功。” 狡光自冷青堂深邃的眸底一闪而过。 顾云瑶,果然没令他失望—— …… 冷青堂才出坤宁宫正门,有一宫女颔首匆匆而来,两手提个新拢的暖炉,迎面与他撞个满怀。 一炉炭顷刻间洒出来,几块淬着火星的炭渣子直接落在了冷青堂的锦袍上。 众人大惊。 素潋跟在冷青堂身后恭送他出门,不想正遇到了这出意外。 她登时火冒三丈,抢上来狠攉了那惹事的宫女一耳光。 “没眼色的东西,和谁学的走路——” 那宫女恐惧万分,当即吓得四肢瘫软,跪在地上不敢再动弹。 “姑姑,奴婢初来不懂规矩,刚才觉得脚下一滑才会如此,请姑姑与大人饶过奴婢这回吧!” 素潋也不理她,转手掏出帕子,蹲身帮冷青堂拭弄锦袍上的污渍,口中叫嚷: “来人,给我掌她的嘴!下作东西,督主好端端的朝服被你这一炉子炭星儿给撩坏了,等会我就回了娘娘扣你一年的月钱!” 有个小太监冲过来,甩手就扇。 冷青堂怨愤的用帕子擦衣,寒凛的目光剐向那名宫女。 又见她岁数不太大,数九寒天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身形抖抖索索也属可怜。 雪天路滑,不大点的人儿提个炉子难免会有闪失,况且一个下等宫女月例本就不多,一扣就是一年也算严苛了。 将脏帕子团进掌心,冷青堂对素潋道: “罢了,才入宫的新人毛手毛脚也是有的,让人好好调教就是,罚就免了吧!” “督主就是仁慈,才不愿与这小蹄子一般见识。” 见冷青堂不多计较,素潋也就陪出笑脸,借坡下台。 一番掌嘴,宫女被抽到脸肿,抽抽搭搭哭起来。 转头看向犯事的宫女,素潋的芙蓉粉面上又多出重重厉色,指住她狠声道: “这次是督主开恩饶你,再有下次,看我不把你赶出坤宁宫去。还不快些谢过督主!” 那宫女忙不迭的叩头,每一拜都匍匐在地,惶惶道:“奴婢谢督主不罚之恩……” “行了行了。” 冷青堂强压了郁躁心情,淡然话毕后拂袖扬长,衣袂翻飞的背影在洋洋飞雪中自成一道抢眼的景色。 坤宁宫恢复如常,宫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那宫女在起身的刹那,瘀肿的脸上隐现一丝诡谲的笑意…… 第六十章 借酒偷香(一更) 素潋回到钱皇后身边。 “方才外面乱什么呢?”钱皇后问。 “新拨来的宫女做事不稳,冲撞了冷督主,奴婢刚刚罚她掌嘴,事儿过了。” 素潋答,接着和钱皇后谈论起永宁宫的万玉瑶来: “娘娘,自打建了西厂,冷督主与永宁宫那位疏远多了呢。” 钱皇后久病在身,即便暂放凤权,可心思头脑并不愚钝。她自始至终都清楚,正是永宁宫的万玉瑶背后撺掇璟孝皇帝成立西厂,又把她宫里的大太监明澜扶上西厂提督的权位。 可是,万玉瑶太高估明澜那阉人的才能了,便会失了冷青堂这强大的助力! 素潋将手拢在衣袖里,蹙眉样儿渗出几分忧虑: “娘娘,咱们对东厂冷督主能信多少?当初,他可是与永宁宫走得很近呢!” 钱皇后悠然微笑,胸有成竹: “他值不值得信并不重要,本宫也不在乎之前他和谁走得远近,最重要的一点,他和他的东厂……始终在为大羿朝廷效力。 眼下本宫若想从万玉瑶手中收回凤权,就要与冷青堂结盟。而他也明白,要与西厂制衡的话,便需要坤宁宫的力量作后盾。” 声音顿了一下,钱皇后凛身直视前方,言之凿凿: “本宫这次复出,不仅要重新统领后宫,更要借东厂之手彻底扳倒万氏一族!” —— 翌日一早,冷青堂的车马踏着路上的积雪出了京城,向南直奔江安。随行者是东厂大挡头艾青、二挡头卢容、三挡头赵无极与下属百名番卫。 遵照督主吩咐,掌邢千户程万里留在东厂,代督主监管往来公务。 提督府上下得知督主离京的消息已是下午光景。顾云汐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他居然一声不吭走了?就这样,突然走了…… 事先都没和府里打招呼,把她孤零零留在京城里,任她自生自灭? 顾云汐坐在屋子里呆若木鸡,难过得连哭出来的力气也没有。胸中好像有口浊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此刻的她真想他能回来,狠狠骂她一番,或是猛抽她两巴掌,而不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冷虐待。那种没着没落的等待,对她而言无疑是最痛苦的惩罚。 屋外,晴儿边央求着顾云汐打开房门,一边低声责怪身边的萧小慎。 她怪萧小慎太实在,平时看着猴精,到了关键时刻居然不知道扯谎安慰人。怎么就不能多说一句,督主才启程就派人代话,要云汐保重身子等他回来? 萧小慎后悔却也为难。他告诉晴儿,自己对谁都能撒谎,唯独对着云汐这方法行不通,只要对她说谎他会脸红。 两人在门外聒噪累了,见屋里的人铁了心的不开门,只好退去了。 外面刚刚安静下来,那伤势见好的年轻公子身穿冷青堂的袍子从里屋翩然走出来,沉声抱怨一句: “耳根子可算清净了,那两人还真是能吵——” 转眼暼见顾云汐直挺挺坐在桌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满的讽笑: “那大太监到底是你什么人,至于你为他如此吗?不过就是出京赈灾,又不是去战场送死!” 顾云汐神色漠然,仿若一尊没有情感思想的雕像,对年轻公子不理不睬…… 窗外,又是一夜寒风萧索、积雪沉沉。 床上,顾云汐一声不吭的起身,提着灯笼出了院落。 与昨天的情形一样,她将日常三餐都让给了里屋的公子,这个时辰已是饿得骨节酥软,全身冒虚汗。 顾云汐顶着冷风直奔厨房,寻到几样点心装进竹篮里。 五脏六腑里不舒畅的感觉无以名状,又因督主的不辞而别使得这不顺畅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她急于寻找到能够排解苦闷的捷径。 信步走进酒窖,顾云汐又抱了一坛子酒,连同那篮子点心统统带回屋里。 揭开盖子,酒香钻鼻,引得年轻公子从里屋的地铺上跳起来,几步蹿到了桌边。 “哇!芦花白?你府上有这么好的酒?!” 他诧异的惊叫,盯着桌子上不大的椭圆大肚子酒坛两眼放光。 顾云汐也不理他,抄起桌上的茶杯,向里面倾倒了慢慢一杯子酒。 闷闷的端起茶杯,皱眉朝里面清莹透明的液体看了看,顾云汐阖眼仰头,将杯中物一口吞进肚里。 这酒并不辣口,绵香甘甜。 然顾云汐从早到晚一直空着肚子,生灌了一杯酒之后,顿时觉得五内灼热异常,像是烧开的热油在锅里猛烈翻滚开来,烫得难耐。 年轻公子在她身旁坐下来,眉眼间蓄着点点笑意,好奇的注视顾云汐将一杯酒如数咽进肚子里,紧接着小脸上五官粥拧作一团,无声的张大嘴喘气。 “喂,你没事吧!” 年轻公子越瞧越觉不对劲,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口中喋喋抱怨: “逞什么能,不会喝酒就别喝……” “走开!你别碰我——”顾云汐烦躁不已,胳膊用力一推,将公子的手臂挡开。 她动作僵硬的扭头,一双猩红的眼眸里泛着晶莹潋潋的水光。一个酒嗝后,她嗓音浑闷吼了句:“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切!”年轻公子冷笑,摇头道:“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好报!” 于是他不再吭声,静默看着她一杯接一杯闷酒喝进肚里,心中暗道: 这小姑娘简直太有意思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那个太监伤神? 年轻公子拿起一个茶杯,抢过顾云汐手边的酒坛。 “你干嘛——”她怒声咆哮。 “你要喝酒,我陪你!” 一边说,他为自己的茶杯倒上酒,对她举杯:“来,本公子先干为敬。” 顾云汐没再想太多,看他仰头一口,随后杯口对准了她,向她展示空掉的杯子,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一口喝光里面的酒。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讪讪举了酒坛,再也顾云汐和他自己各倒满一杯,随后向她举杯: “小姑娘,不管你有何种心事,别想太多,一醉方休!” 顾云汐此刻有些醺意,樱花~唇瓣懒懒的翘了翘,勾出一抹憨憨的笑意。 “干!”声音混浊的说了声,她摇摇晃晃的举杯,与视野前方那重叠的茶杯影像猛~撞过去,顿时有半杯酒倾洒出来。 年轻公子也不阻拦,任由她继续喝,直到又喝了两杯酒后,她一阵头昏脑胀,一头趴到桌上。 “喂!你真喝多了?!” 年轻公子把座椅拉近,手过去扶她。哪想她的身子软似无骨的面条,上半身刚离开桌子,随后就倾在他怀里。 “哇”,顾云汐在年轻公子胸前放声大哭。 “我的小姑奶奶,大半夜的你瞎哭什么啊,当心吵醒西厢的人!” 年轻公子感觉好笑又无奈,试探的推了推顾云汐,她却向他怀中越扎越深,脸颊不住刮蹭他的衣襟。 迷蒙之中,她闻到他身上有熟悉的冷香气息,还以为自己此时正躺在督主温暖的怀抱里。她不能自控的扯住他的前襟,生怕他再次跑掉。 “呜呜……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在他怀中哭到溃不成军,哭到身躯颤抖,再没有一丝力气时呢喃起来: “我喜欢你,请你留下来,不要走——” 年轻公子神色骤然凝注,怔怔看着怀中泫然泪下的娇软小人儿,随即又暖融融的舒展,紫眸映在摇摆的点点烛光中,流光焕彩,化作宠溺的光辉。唇角莞尔上扬,浅笑是丝丝缕缕的缱绻。 醉酒的状态下,小姑娘的哭相虽不优雅,却是自然极致的流露,让这年轻俊美的公子内心生无限复杂而奇特的感觉。 展臂围住她,年轻公子垂头,在她耳边轻声哄着: “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我不走,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寸步不离守着你!小姑娘,哭够了就好好睡觉,醒来以后所有烦恼就都没了……” 顾云汐倒在年轻公子怀里又闹了一刻,终是累极了,吵闹声音渐小,转为了低低的啜泣。 年轻公子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本指望这貌美的小姑娘可以陪他多饮几杯,她的酒量却令人不敢恭维。 将她横抱在腿上,一手圈着她,一手端起杯子自斟自酌,年轻公子继续独酌了几杯。 低头复看向顾云汐,她竟昏昏睡去了。 醉酒后,她那张晶莹的瓜子脸肤色红红,咄咄的颜色让人侧目望去便舍不得移眼。粉莹莹的唇瓣此时也是灼得通红,丰润而诱人,蠕蠕翕动时吐纳出一团团燥热的气息。 年轻公子长睫抖动两下,目光有些迷醉。 头逐渐低下去, 他的嘴唇落在她半张脸颊上,轻轻的啄了一下。 顾云汐正闭眼睡得迷迷糊糊,眉头动动,手指在那被吻到的地方挠了两把。 年轻公子见状笑得更加柔软,手指扣住她的下把挑起她的脸,再次低头,向那朵红艳如盛放花瓣的嘴唇吻去。 “嗯,督主……” 顾云汐突然梦呓出声,浅浅的呼唤着:“督主……” 吻蓦地停在了半路。 年轻公子猛然直起身子,表情惊惑不已。 第六十一章 爱,就去追(二更) 顾云汐翻身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感觉口干舌燥,额头更是疼得快要裂开一样。 起身,两脚沾地的那刻像是踩了棉花,猝然的头晕让她麻木的身躯直接坐到了地上。 “醒了?” 年轻公子和煦温软的声音从里屋溢出来。 顾云汐给他立的规矩,要想在提督府里吃好喝好,白天必须老老实实待在里屋,寸步都不能移出来。 “嗯……” 顾云汐揉着跌痛的屁股从爬起来,看到桌上的酒坛,立刻酒醒。 “我、我昨晚……” 她紧张无状的朝里屋的珠帘后面望,小脸灼红一片,羞愧的低了头。 昨夜心情不爽,自己竟学着市井之徒躲在屋里喝闷酒,偏又在那俊美浪荡公子面前,简直轻浮得可以! 天晓得,自己喝醉之后,还有没做出更为出格的事来—— “昨夜你喝醉后,趴到床上就睡了!” 里屋,年轻公子轻描淡写的说,却没向她提起某人偎在他怀里胡闹一气的情节。 “噌、噌”的怪异声音引起顾云汐的注意,她走到珠帘前面向里看,见那俊美的公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根树枝子,正盘膝坐在地铺上,另一只手里的匕首正在那枝子上反复削弄着。 “你在做什么?”顾云汐挑帘,好奇的伸进头问。 “你看不到吗?” 白衣公子略有冷淡的反问,眼皮都不撩一下。手上,刀削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昨夜,顾云汐的醉话让他觉得自己狠狠栽了个跟头,盎然品酒的心情瞬间被跌得支离破碎。 好歹自己也和东厂的大太监交过手,观那人年纪,足够当这小姑娘的叔辈了,怎么可能令她对其一往情深? 屋外北风凛冽,声势渐疾,时辰确是太晚了。 年轻公子心情突的郁闷,逐放了空杯,两手抱起睡得深沉的顾云汐。 这几日,他臂上的剑伤已经见好,只是用力还能感觉到压痛。年轻公子隐忍着痛,将脚步走得轻缓、平稳,生怕扰到怀里醉酒的美人儿安睡。 把她平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他返身回屋,卧在地铺上陷入沉默。 一整夜,他躺在里屋听得清楚,外屋床上的她在梦中喊“督主”喊了一宿…… “东厂提督究竟是你什么人?”锐利的刀刃掠过姜色木段,倏的停住。 他的声音略显暗哑,却不带任何情绪。 既然人醒了,自己便要一探究竟。 迟疑一下,顾云汐细若无声的怼了句: “……你管呢……” 继而幽怨的垂眸,娇俏面容瞬间聚起无限愁云。 “你到底说不说?!” 年轻公子继续用匕首削弄树枝,摩擦声音一记紧似一记,在安静的屋子里异常闷钝突兀的传荡,像是煽然不息的怒气。这时的他,极渴望得知答案,却又怕那答案。 “……他看我长大,他……对我很好……” 顾云汐无奈,答得转弯抹角。 “哦?所以呢……” 他再次停下手中动作,一对光彩清晰的紫眸盯向她,绯唇撩起疏浅的笑意: “所以,你就爱上他了?” 爱—— 顾云汐心房剧烈一震,神色局促不安,沉默却无任何反驳。 年轻公子冷哼: “小小年纪,你懂男女情爱吗?太监就是阉人,你跟着他,便是将自己一世青春托付给一个阉人……” “你住口——” 顾云汐猝然翻脸,厉声打断白衣公子的言辞。 他愕然无语,举目怔怔凝向她,眼神淬着不解与疼惜,凝重而复杂。 被这对目光笼罩,顾云汐躁动的心情莫名的平复下去,一声嗟叹后,缓声对他道: “我不准你那样说他……” “你甘愿跟随他只是为了报恩,那种感情不是爱!” 年轻公子神色笃定,低头避开顾云汐错愕的表情, 继续挥刀削他的树枝,轻声呢喃: “只怪遇你遇得太晚……” —— 几天过去,年轻公子右臂上的伤势已见大好,逐渐在屋里关不住了。 每天一早,天不亮时他便从里屋的后窗溜出去不知所踪。 直到晚膳的时辰,又从后窗溜进顾云汐房中大快朵颐。 顾云汐如今也不再害怕他了。起先她还戒备着,成宿睡不好,后来一番接触,他也都规规矩矩,两人屋里屋外住着,他虽是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对她倒没做过越礼的事。 今儿一早,顾云汐又发现年轻公子已不知所踪。 院里的婆子准时过来给屋里暖炉添炭,晴儿端来早餐,放到桌子上。 “行了,把门关上,你们可以出去了。” 为防里屋的秘密被人发现,顾云汐依旧摆出冷冰冰的面孔,屋里一旦拾掇差不多了就把下人往外撵。 门口黑影一晃,萧小慎急匆匆进屋了。 “你?”看到他来,顾云汐惊得脊背发凉,从座椅上挺身站起来。 萧小慎先是皱一皱眉头,手凭空摆了摆, “这屋里面都是什么味儿啊!云汐妹妹,我有话对你说!” “小、小慎哥,我们出去说!” 害怕他在屋里瞎转悠,她扯住他的胳膊向屋外?。 “干嘛啊,外面怪冷的,就在这说!” 萧小慎不明就里,走了两步就停了脚。 晴儿看不过去,走过来推了他一把: “干嘛啊你,再吓着我们姑娘!女孩的闺阁你怎么说进就进,还懂不懂规矩,啊?” “去,一边待着去!” 萧小慎朝她狠狠瞪一眼,情绪不大好。 “小慎哥,你找我……有事吗?” 顾云汐装模作样的问,心里正盘算如何把他和晴儿打发出去。 萧小慎向她脸上看了看,心疼也有些怨责。 许久闷在屋子里,顾云汐整个人清减了两圈,皮肤苍白、干涩,又回到从前病恙缠身的状态。 “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云汐妹妹,你总这样不成!心事闷在心里久了,人会生病的。” 督主离京,萧小慎这段日子就在提督府外院住着。白天去东厂,将师父程万里交代的事办好。 他和晴儿都知道顾云汐正在使性子,好几天过去了,总看不到她的人影,萧小慎不免为她担心。 今天,他决定不再继续等,就算拖也要把他的云汐妹妹拖出屋子。 她的身子才好,要是被重重心事压着,不生病才怪。 晴儿一旁站着,打量顾云汐的目光纳着担忧。 想来最近小姐胃口颇大,很多端进屋的吃食都被她吃得盘碗朝天,可是她的人非但不见长胖,怎么反而越发枯瘦了呢?脸上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 忧心的搀住小姐,晴儿缓声问: “姑娘,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再去把江太医请过来给您号个脉吧。” “我没事,你放心。” 顾云汐温和的牵起嘴角,对她倦倦的笑了笑。 “云汐,你到底怎么想的?” 萧小慎突然上前一步,有所指代的问她。 顾云汐神色一愣: “什么怎么想?小慎哥,你指什么?” “你和督主!” 他目光炯炯,直视她病态的瓜子脸,直言不讳。 顾云汐顿时眸光暗淡,无注的四下飘渺。 “我说你干什么呢!” 晴儿担心小姐,过来推搡萧小慎两把,示意他别再对顾云汐紧逼不放。 他好像没听见,继续追问: “云汐,谁都看得出督主心里有你,可是你呢?你到底怎么想,你爱他吗,究竟爱不爱?” 爱? 顾云汐和小丫鬟晴儿同时臊的满脸通红。晴儿岁数小,直接拿手捂了脸。 顾云汐的表情愕然无状,将迷茫的目光慢慢移向它处,犹疑的信步走个来回,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爱…… 几天前,那神秘的年轻公子也曾对她提起这个字眼—— “小慎哥,什么是爱?” 再抬起头时,她泪眼蒙蒙。 “爱,就是义无反顾想要和他在一起。不会在意他的不足,任何时刻都想跟随他,对他不离不弃。告诉我,云汐,你到底爱不爱督主?” 萧小慎的两手扶住顾云汐的肩膀动情诉说。一双眼睛直视她的五官,认真在寻答案。 “我、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爱。可我清楚,一天见不到督主,心里就是空荡荡的。只有他在,我整个人都觉踏实……” 泪光婆娑,顾云汐将手抵在胸口,表情郑重: “小慎哥,你说过长大就是在心里装进一个人。如今,我确信自己已经长大,因为我能感受到,他就在我的心里!” “去找他!” 萧小慎忽而激动,拉住顾云汐道: “云汐,爱他就去找他!走,现在动身,我带你去江安找督主——” …… 顾云汐收拾行李时年轻公子自后窗钻进屋子。 “你回来了?我、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顾云汐看到他挑帘走出来,急忙停下打到半截的包裹,看着他有些难为情: “抱歉,我实在无法再照顾你。桌上饭还没凉,你快趁热吃了吧。” “你要去找那个太监,对吗云汐?” 顾云汐面露吃惊:“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侍卫又不是第一天跑到你廊下聒噪……” 年轻公子落寞的笑笑,似是自语: “云汐,名字真好听……是那太监给你取的?” 被他异样的目光盯得不自在,顾云汐面色娇红的低头,手指头随意搅~弄耳边的垂发,小声回答: “小时的事,谁记得清……你、你快坐下吃饭吧……” 年轻公子英朗的面容上神色复杂,拧眉站在桌边,面对一桌的丰盛饭菜发呆,似乎没了往日的食欲。 手脚利索的打了两个包裹,顾云汐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心情变得舒畅了许多。 想到要出远门了,她巴不得生出对翅膀来,快些到督主的眼前去。 意识到屋里异常静谧,听不到年轻公子吃饭的声响,她转头看向他。 恍然间,那道寡然清长的侧影令她心头生出无以名状的惆怅。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分别在即,顾云汐情不自禁问。 毕竟同处一室的时间里,他都不失坦荡的君子气概。问清他姓字名谁,并不算失礼。 “我姓陆……” 年轻公子对顾云汐深情一笑,轻声答:“陆浅歌,我叫陆浅歌。” 第六十二章 江安赈灾 浅歌—— 好个别具雅致的名字! 顾云汐头次听这公子念起,声音恰是纯净悦耳、不含杂质,带着股子水波潺潺的温柔,她的心仿若瞬间凌乱的湖面,涟漪微动。 陆浅歌—— 只一次,这名字就在她的心底牢牢生了根。 默然相对,陆浅歌从怀里掏出手削的木簪,紫眸滚着挥不去的深情。 “这根簪子我削了几天,现在将它送你。” 顾云汐茫然,才想起这几日没事,他就坐在里屋地铺上削树枝,原来……原来就是要做这根簪子。 很精致的长簪,簪头是朵绽开的玉兰,就是里屋屏风上的那朵。 只愣神的须臾,簪子贯穿了她头顶上的圆髻。 “不,我不能要!” 她伸手去取,却被他凌空抓住。 “你……你别这样……” 顾云汐倏的脸红,小手在他掌心里挣扎,却怎么也逃不脱。 “云汐,你听我说,”陆浅歌俊美飘逸的面容陡然迭起一丝惆怅,是分别前浓浓的不舍: “我没别的意思,相处一段日子,我是怕……离开后会被你忘记……” “你、你在说什么呢!” 顾云汐惊慌、羞涩不堪,目光几度辗转,滢乱无注。 “云汐,我喜欢你!” 陆浅歌直视她惊甫未定的小脸,郑重的肯定。 神色一怔之后,她慌里慌张的举手拔掉了头上的木簪,惶恐而委屈: “如此说来,我更不能要你的东西了,快拿去!” 陆浅歌顿时哭笑不得,表情苦涩: “你不收,我现在就把你带走,这辈子你别再想见到他!” “啊?这……” 她马上没了主意,满脸为难的小表情定定落入陆浅歌的紫眸里,同时也烙在他的心上。 有种很想将她圈入怀里的冲动。 他靠近,她后退。 恍若一声轻叹过后,他深深的望着她,突然眷恋道: “云汐,真希望还有机会,再看你穿回女装!” “!” 顾云汐惊诧。 他,莫非见过我穿女装? 回想起来,从小自己长在贡院,穿女装却不怎么出门,与陆浅歌见过面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随督主进东厂,自己大多时间里也都是在番卫装扮。 顾云汐的思路飞快旋转起来。 近来,自己唯一穿女装的那次,便是在清风寺里对付西厂的明澜! 难道…… 头脑之中猝然的火石电闪,她似乎劫获到某个重大的发现—— 猛的回神,眼前之人早已不见踪影。 顾云汐当即内心一提,疾步追进里屋,视野内空无一人,督主的长袍躺在地上。 狠狠咬了下唇,顾云汐蹙眉反复思忖。 在清风寺里题字陷害督主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不是陆浅歌? 当然,仅凭一句话就对他产生了怀疑还是有些武断。可他的话,分明有所指代…… —— 晌午刚过,顾云汐的马车便撵着冰花踏往去江安的路程。同行的是萧小慎,还有东厂十挡头袁浅,以及他的番队下五十名精干的番卫。 年关刚过,东厂事务少,要不是眼下外省出了白灾,京城里基本已是休息养生之时。 东厂之所以派出番队,是因为千户程万里接到消息,朝廷派出的赈灾粮队在半路遭遇大雪封路,恐怕又要误些时日才能运达江安。 与此同时,圣宠正浓的顾云瑶向天子提议,由后宫几位嫔妃捐资赈济灾区百姓,并带头出资,引得龙心大悦。 在后宫的带领下朝廷命妇们也争先恐后,出钱的捐物的,几天以内就筹集了大笔物资。 程万里派出十挡头袁浅押送捐资与朝廷的粮车汇合,一同赶往江安。 这正是个好机会,袁浅立刻把消息放给了萧小慎,两人一合计,也没和千户大人知会,偷偷带上了顾云汐和晴儿。 道上雪花飘飘,两个姑娘女扮男装坐在马车里,身边守着暖炉,也不算很冷。 行了一程,顾云汐撩开车帘,对马上的萧小慎与袁浅道: “小慎哥,袁挡头,你们冷不冷?谁进马车里面暖和暖和吧!” 萧小慎在马上甩甩皮毛披风,抖去一身的积雪,扭头对马车里面道: “不用了!再加把鞭子,前面就到平岗镇了,我知道那里有家客栈。我们今晚就住下,明天继续赶路。” …… 冷青堂一行出京城后向南取道,日夜兼程直奔江安。 一路都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屋脊廊檐冰凌倒挂,丛丛山林重雪堆积,风凉刺骨,仿若一个严寒凛冽的琉璃世界。 第七日下午,就在顾云汐上路的第二天,冷青堂的车队就已抵达江安境内,前行不远便可见奉元郡高高耸立的城楼。 沿途灾情颇重,积雪厚重,压塌了民房,吞噬了粮地,残垣断壁与萎烂的庄稼随处可见。 众多灾民无处安身,或冻死、或饿死街头。牲畜的尸体皆是残缺不全,被饥饿的灾民如数瓜分,青天白日下暴露出森森骨架。 冷青堂坐在车里,揭开暖帘向外看去。 路上正有人趴在地上手扒白雪充饥,想来实在饿得难受。还没吞咽几口,空空的腹腔再也受不住冰凉的刺激。那人剧烈的咳嗽,吐了几口鲜血后一头栽在雪地里。 待番卫赶上去查看时,人已经断气了。 目睹这场人间惨剧、遍地疮痍,冷青堂唯有痛心疾首! 东厂车辆到达奉元城外时,发现城门紧闭,大量灾民拥堵在城门的入口。 派人打探才知,白灾泛滥以来,那奉元的太守发动了城中的财主乡绅,筹集到一些粮食,在城里几处街区干道设立粥棚舍粥放粮。 其他郡县的灾民得知奉元有粮,纷纷涌进了奉元郡领粥。几日前,奉元的储粮也不够了。填不饱肚子,灾民开始变得焦躁,抢劫伤人的事件屡见不鲜。 之后有江安的驻军进入奉元郡维持秩序,头领刘督尉命太守关闭城门,不准其他五郡的灾民再涌入城中,于是就造成几日以来拥堵在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他们几次想要砸开城门,暴动接连不断。 奉元郡的郭太守已进不惑之年,身体微胖。在得知东厂的车队被堵在城外后震惊到两腿发软,急急带领下属跑出来,点头哈腰的将东厂一行人马接入城中,迎进太守府院。 这里与外面浑浑噩噩的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闲庭幽所,雅致清寂中隐约还有丝竹管弦之声。 冷青堂不动声色,随郭太守入了寝室。 修整时,他与三位挡头凑在一起,暗暗布署。 冷青堂派大挡头艾青悄悄查探太守府里的情况,每一地点都不能放过。 晚间,郭太守备了酒宴,亲自来请冷青堂。 到了膳厅,冷青堂看到桌边副座上端坐了一名军官,三十来岁模样,生得满脸横肉,虎背熊腰,周身甲胄未卸。 此人正是江安的驻军首领,统军都尉刘彪。 微微斜眼瞅去,看到冷青堂在三大挡头的拥簇下阔步走进来,刘督尉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敷衍的向他一拱手,并未起身离座。 东厂提督官位二品,都尉一职不过正三品,刘彪如此怠慢确属无理了。 大挡头愤然闷哼一声,正待上前理论,看到督主默然投来个眼神,立马变得隐忍不发。 郭太守将冷青堂迎上主位,态度谄媚。 冷青堂向桌上横扫一眼,山珍海味,荤的素的摆了一桌,光羹汤的品种就有两类。 郭太守这时对空击掌,有一队舞姬彩衣招展的贯进来,跟随乐曲的节拍翩翩舞起来。 冷青堂强稳住心头之火,面无表情看向郭太守: “太守府素日都是这样吃饭的吗?” “额……”郭太守尬然,神色凝得难看。 “冷督主好歹是从宫里出来的,合该见过更大场面,只这点菜色和歌舞,又算得上什么呀!” 听出冷青堂言语不满,一旁的刘督五官动动,不羁道: “这些东西,横竖都是给人享用的,咱们吃就是赏了太守的脸!” 硬声说完,他拿起筷子直指对面跳得正欢的舞姬,笑容邪肆: “就像她们,拿身子伺候咱们,便是她们的福气!” 二挡头卢容坐在椅子上,面色早已不善,又听这都尉言语放浪不敬,偏偏督主面色无澜,无奈只得压了压怒火,一双筷子不停把碗里的白饭往嘴里猛扒。 城外难民遭受白灾困噩,饿得连粥也喝不上,这奉元郡的太守府里居然山珍海味、歌舞升平,东厂钦差到此都不知收敛吗?! 这便是大羿的地方官员,领着朝廷的俸禄,白灾当前不顾路上的冻骨,居然有脸有心情关起门来享受当前—— 东厂的人肚子里全都憋着一股子燥火,这顿晚宴如何用得下去? 郭太守如坐针毡,即便不抬头,都能感受到东厂的人那一双双怒火中烧的眼神。 数九寒天,冰天雪地的,郭太守却吓得通身的热汗,绿着脸频频擦拭额头。 刘督尉此刻倒是快活的很,自顾自斟着美酒,吃得满嘴流油,一双淫~邪的三角眼紧紧跟随那领舞的舞姬身行,前后左右的漂摆。 略用过晚膳,冷青堂起身出了膳厅,自始至终都没留下一句话,三个挡头也放了碗筷,紧随督主身后。 郭太守直挺挺坐在桌边,身形颤颤,心惊胆寒。 眼见东厂的人全部离开了,刘督尉更加放肆起来,直接冲出桌子拽过领舞的舞姬拥入自己怀里,神色得意的对旁边的郭太守道: “别理他!一个阉人,如何能享受此等艳福?” 说完,他向怀里的舞姬伸头,油乎乎的厚嘴唇直接亲到她的粉脸上。 第六十三章 怒杀督尉 回到督主屋中,二挡头卢容关上屋门就急不可待道: “督主,方才饭桌上那姓刘的太过张狂,您怎么不让我狠狠教训那莽夫一顿?!” 冷青堂微摇头,深沉道: “刘彪曾在神王麾下任参领,对付他并不急一时。艾青,你查到什么了?” 大挡头回答: “果然不出督主所料,太守府粮仓全在地下,十个有八个都是满的。城外灾民饿得扒雪,这狗官不但肯开仓放粮,居然还在自己府中逍遥作乐!” 冷青堂一记铁拳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杯乱溅。 他气得语音颤抖,厉声吩咐: “把郭太守那狗官给本督带过来——” 很快,三挡头赵无极把郭太守押来了。 两腿迈进门槛的刹那,郭太守就吓得身子如同软泥,曲膝在冷青堂眼前跪倒。 “督主饶命,冷督主饶命啊……” “你这狗官!城外灾民如蝗,每时都有冻死饿死的百姓,太守府里明明还有存粮,你非但不肯开仓,自己还有脸躲在官邸里花天酒地,你欲将本督置于何地?将皇恩置于何地——” 冷青堂对郭太守一番训斥,眸光滚着沉沉怒意,声音狠厉威压。 他的身边,三个挡头挺身站立,双臂环抱冰冷冷的睨视郭太守,好像神庙里面怒目圆睁的护法,随时都会出手轧杀一切邪恶。 郭太守抖似筛糠,勉强撑着身子,对座上的冷青堂连连拱手: “督主息怒,容下官向督主通秉。当初下官联合奉元几位乡绅筹粮,开设粥棚舍粥。各郡灾民闻声而来,纷纷涌入奉元领粮,骚乱事件发生。 之后刘督尉带领驻军进入奉元平息了暴动,并下了军令关闭城门,不准外来灾民再进入城中。如今府内粮仓里的存粮,几乎都是刘督尉带来的赈灾粮。他不叫下官开仓,下官实在不敢违抗军令啊,还望督主饶下官之罪……” 郭太守话到这里,哽咽得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本督再问你,你府中舞姬成群,每时管乐丝竹,又是何意——” 冷青堂狠声质问的同时,铁掌又落到桌案。 郭太守吓得身子缩成一团,不住扣头: “督主饶命!督主饶命啊!白灾作乱伊始下官连同家眷便日夜无眠,轮流在奉元各个街道舍粥安抚灾民,哪里还有心情享受。只是那刘督尉是个多事难缠的主儿,在下官的官邸驻扎,每顿务要有酒有肉,还要有歌舞助兴。 更是因他早年跟随神王南征北战立过功绩,每每以此炫耀。下官官职卑微,又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实实不敢得罪他啊!” “督主,太守此言不虚。” 大挡头艾青此时弯腰凑到冷青堂耳边,小声回道: “刚刚属下还听这府里的下人们议论,说那刘督尉是个酒色之徒。昨天看上了太尉府里十二岁小丫鬟,愣将她逼到柴房里强占了身子,府里上下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 冷青堂听得胸膛浑闷,滚滚怒火就快喷烧出来。 许多年,他都不曾有过今天这般盛的火气,不觉将满口银牙狠狠咬住: “简直就是强盗土匪——” 转眸再看地上匍匐不起的郭太守,冷青堂硬声斥责: “你身为一郡之长,是黎民的父母官,怎可这般懦弱?连府中下人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满郡百姓?!” “督主饶命!饶命啊——” 郭太守被他骂到抽泣,连连磕头不已。 这时,一名番卫疾步走进来,躬身下拜: “启禀督主,城外灾民聚集暴动,城门就快被他们攻破了。刘督尉命人在城墙上架起了弓箭,准备向城外灾民放箭!” “混账!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冷青堂神色暴怒,大喝一声,带领郭太守与东厂的人赶往出事地点。 只见奉元城门紧闭,门上钉着重重叠叠的厚木板。门的另一边,猛烈的撞击一遍接一遍。 隔着城墙,冷青堂就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叫喊,盛势不次于两军交战的修罗场。 城墙上面火光通明,弓箭手已撑满弓对准城墙下方,锐利的箭头被火光映衬得闪闪发亮。 那肥头大耳的刘督尉此时正向城下喊话: “无知蠢民,若再放肆,本军可要放箭了!” 城下掀起阵阵愤怒的浪潮,声势高涨,根本听不清灾民们骂的什么。 “放箭!” 刘督尉勃然大怒,命令一名弓箭手放箭。 “住手!”冷青堂及时赶到,断喝一声制止。 “刘督尉,你想干什么!” 见是东厂提督来到城上,刘督尉不屑的冷笑: “督主大人看不到吗?刁民暴动,不杀鸡儆猴,难平暴乱。” 冷青堂在城墙上往下看,底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汪洋咆哮怒吼,一个个面目狰狞着。 深冬凛寒季节里,城外却浊气铺天及地,随众人的咆哮扑面而来,令冷青堂一阵目眩,震惊而心痛。 “弓箭手退下,违令者斩!” 冷青堂朗声吩咐,果断之声飘荡在深冬的夜色里,更是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 弓箭手被钦差这副凛然决绝的气势镇住,纷纷收了弓箭。 可他们的督尉此刻也在城上,一时之间气氛尴尬,弓箭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准撤!不准撤!” 刘督尉见状急红了眼,几步冲上来。三挡头赵无极恐他对督主不利,挺身挡住他,不准他再向督主靠近。 “刷啦啦”—— 东厂的番卫与官兵们个个手持兵器跃跃欲试,眼看城头上就要先乱起来。 郭太守拱起手,对冷青堂作揖后又对刘督尉作揖: “两位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刘督尉从一个弓箭手那里夺下弓箭,对准城下就是一下。 寒光裂空飞去,正中城下一人。场面一度寂静,接着爆发出比先前还要愤怒的呐喊。 刘督尉扔了弓箭,像是挑衅,对冷青堂放肆的笑了笑。 冷青堂眼睁睁看着那支利箭射出去却来不及阻止。 他也杀过人,剑下亡魂无数,却从没杀过一个百姓。 城下人们没有过错,只为填饱肚子、只为家人不再受冻,千万流离失所的陌生人聚集在此处团结一致,杀气腾腾的撞击坚厚的城门,完全不顾及后果。 铁拳重重砸向粗砾的墙面,任凭手上一片钝痛的煎熬。 冷青堂一向能够控制情绪,于官场上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他却再不想压制胸中翻滚的火气,手指城下对刘督尉破口骂道: “混账东西!城外都是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行为过激,不过为一席之所安身、为足可裹腹的米粮!郭太守,本督此刻命令你,打来城门,放灾民入城!” “不可——” 刘督尉高抬一只手臂,示意反对。 被个太监当众辱骂,他内心不服。如今又听他发号施令打来城门,上前一步抻直脖子,不屑道: “冷督主,您在深宫里面养尊处优惯了,我们带队行军的与您统领锦衣卫的道理大有不同。 如今灾民暴动,对我们就像是战场上的敌寇。这帮刁民天生命贱不知死活,杀光他们,才省了许多粮食!” “哼,依本督看来,杀你刘督尉一个才最是省粮!把他拿下——” 督主冷笑,一声令下,二挡头、三挡头齐上,不出三两下就将胖熊似的刘督尉负手擒于冷青堂脚下。 众目睽睽,刘督尉心中升起一丝畏惧,嘴上却不肯屈服,扬声嘶吼: “冷青堂,你个宫里的太监也敢对本军指手画脚!本军是神王的人,你敢对本军不敬,就是对神王、对万皇贵妃不敬——” “督主请三思啊……” 郭太守凑过来,拱手为那军官求请。 这东厂督主在朝中权势再大也是个过路的钦差,赈灾任务一完还要返回京城,从此与他这奉元城再无往来。 而那刘督尉可是常驻江安的军官,权势官阶就算不及东厂提督,却也是地方官员不敢惹的人物。 他真要有三长两短,待东厂钦差离开奉元,所有的黑锅还不是要甩给他这奉元郡太守来背嘛! 郭太守刚刚向冷青堂求情就狠挨了一记耳光。 习武之人掌立浑厚,冷青堂只用了三分力道,却足以将那太守打翻在地滚了几滚。他踉跄着爬起来,鲜血染了满口,下巴险些脱臼。 冷青堂直指郭太守,骂声如雷: “你这懦弱无能之辈,为保全自己竟弃一方百姓生死于不顾,简直枉为朝廷命官——” 许是被城上惊心动魄的一幕震撼到,城下突然鸦雀无声。 刘督尉被迫跪在地上,不断挣扎咆哮: “冷青堂,你这阉人敢拿我如何?!本军随神王行军南北,立下无数战功,就算大理寺也不敢拿爷爷如何!你东厂算什么东西,凭你一个宫里出来的奴才也敢治爷爷的罪,简直可笑,哈哈哈——” 郭太守急忙阻拦,面有难色,连声道: “督主息怒!督主息怒!这事万万三思啊!督尉是军中正三品官员,如何处置确实该有兵部与大理寺定夺……” 其实谁心里都有细数,因刘督尉早年跟随“神王”万国丈麾下,兵部根本不能拿他如何,就算最后交给大理寺,那大理寺卿未必就敢按律定他的罪。 “哼!大理寺不敢管的事本督要管,大理寺不敢杀的人本督来杀!” 冷青堂斜睨郭太守,眯细的凤目浮起森森杀机。 郭太守被他凶光隐现的眼眸盯上,顿时感到舌头像是在口里打了结,再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大挡头艾青走近督主,手上托了他的佩剑。 冷青堂转身,表情淡淡的扫视负手被俘的刘督尉,举头悠声补充道: “你问我东厂算什么?听好了,别人不敢管你东厂管,别人不敢杀你东厂杀!皇权特许、先斩后奏,这便是东厂!够清楚了吗?” 话音刚落冷青堂已抽出一名士兵的腰刀,手臂骤扬。光寒掠过城墙,鲜血如注。 向地上滚落的人头望了一眼,冷青堂轻笑着扔了刀: “杀你,本督都嫌污了自己的宝剑!” 第六十四章 山中遇匪 奉元郡—— 城下,一片寂静。 城楼上,郭太守瘫软在地,盯着地上面目狰狞的人头,急喘几下两眼翻白,惊得背过气去。 驻军督尉被斩,弓箭手与官兵纷纷扔了兵器,单膝下跪,表示对东厂绝对的服从。 城下再次人声沸腾,喊声汹涌。这次,声音尤为激昂统一: “杀的好,杀的好!狗官早就该死——” 冷青堂走到城墙边,举起手臂,示意城下安静,听他讲话。 灾民们方才清楚的看到,就是这一身湛青官服的人替他们杀了最可恨的军官。此时,又见他衣袂纷飞的站在城上,容貌俊美飘逸,身形挺拔仿若临凡救世的天神,给人以安全、可信的感觉,于是灾民们全部噤声。 城楼上的冷青堂负了双手,英姿勃发,气质威凛: “本督是东厂提督冷青堂,奉朝廷之命到此处巡视灾情,安抚民众。你们暴乱队伍中何人是首领,可与本督回话?” 话音落下不多时,一名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挤出人群,身边随着两名同样年轻的男子。 他抬起头,向城上高喊: “我就是这次暴动的首领,我叫魏五。这是我的两个兄弟,请问你有何话讲?” “守城督尉昏庸无道,方才已死在本督刀下,本督即刻命令太守大开城门,放你等入城。但城中存粮有限,灾民众多,朝廷的赈灾粮五天内方可运到。 你务必答应本督停止暴动,入城后,不得带人杀伤抢掠,众灾民务要遵照秩序领用救济口粮。如果不守规律,本督一样会派军队镇压尔等!” 冷青堂垂目扬声,态度决绝。 眼下大灾当前,为了生存,最懦弱的人也会轻易变为野兽,不事先谈好条件,绝不能贸然将这群穷凶极恶的外郡百姓放进来。一旦再有流血暴力事件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魏五倒有些江湖儿女的仗义劲头,叉腰点头,朗声答道: “好!既然老爷懂得体恤百姓疾苦,我等自然会遵守法纪。进入奉元,先让老少妇孺领粮,青壮再吃!” “来人,开城门——” 冷青堂大臂一挥,下达了命令。 城门上,重重木板很快被拆了下来,大门向两旁打开。没有拥挤,没有混乱,城外的灾民们出奇的安静,自觉排了长长的两队,甚是有秩序的缓缓进入了奉元郡。 冷青堂立在城上,目不转睛的注视城下。他看到那个名叫“魏五”年轻人和他的兄弟们站在城门的把角。 与冷青堂目光相接的刹那,他们向城上的他拱手,姿态虔诚而感激。 …… 顾云汐的车队到达郦镇时雪刚好停了,遍地落白勾画出曲曲弯弯的羊肠小路。 这镇子不大,刚刚一场骤雪,如今路上空旷得不见半个人影。 萧小慎找到一处客栈。打点妥当,大家都早早的歇了。 他告诉顾云汐,刚刚接到雪鹰千里传书,说督主就在奉元,明日务必要加紧行程,太慢恐怕追不上朝廷的赈灾粮队,再等到了奉元,就怕督主已经离开了。 客栈里,顾云汐与晴儿住在一间客房里面,同睡一张床。 钻进被窝,晴儿还睡不着,问顾云汐: “姑娘,等见着督主,他若还生气,我们怎么办?” 顾云汐同样在考虑这个问题,被小丫鬟问得有些迷茫,张着两只亮晶晶的杏眼,直直盯向上方简陋的顶梁,想了想,道: “他还生气,最多不理我。我便一直跟着他,他走到哪儿,我就跟他到哪儿。” “其实爷哪里都好,对您也好……他要不是太监,就更好了……” 吞吞吐吐好一阵子,晴儿才把心里话完整讲出来。 她十分同情自家小姐,如花似玉的年纪,谁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一个有缺陷的男子? 如果换作是她,她也会拒绝。 顾云汐动动身子,侧身与晴儿脸对着脸,释然的笑: “你也不想想,以督主现在的年纪,如果不是净了身,早已妻妾成群了。他又生得相貌堂堂,爱慕他的女子自然不在少数,又怎会正眼看我一下。” “姑娘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是好容貌,性情温婉,咱不比那些深闺大户中的小姐差!” 顾云汐却在枕上摇摇头,眉梢眼角黯出神伤: “我是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倘若不是督主,我也像那些白灾里的百姓一样,早就冻死、饿死在雪地里了。 我喜欢督主,就算没有这样的感情,我也会尽我今生最大的可能去报答他。他对我的好我都懂,我才不在乎他是谁,能不能给我夫妻情爱,我只想跟着他!” 晴儿撅嘴,不解的问: “那当初爷说要娶了您,您还拒绝他?” “那、那……谁他提的那么突然……” 顾云汐脸色微红,羞涩也尴尬: “我可不想贡院的那些姑娘误会,想我跟他是图他的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不过现在想想也无所谓。别人的想法和我根本没什么关系。自己的幸福,就该自己把握!是小慎哥提醒了我!” 见她忽又满脸的幸福,眼里俱是娇羞的轻辉,晴儿是时提醒道: “您可真是……旁人看在眼里,还以为您嫌弃他是太监。他们那些公公啊,就因为身体上那点伤,自尊心都很脆弱,脾气反复无常,像咱们爷这种性子温润的,可算是极少数了。” 顾云汐没再说话,眸中的光芒逐渐暗了下去。 她有感觉,这次自己伤督主伤得确实狠了些。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天色微亮时,东厂第十番队伍继续上路了。 四天行程,除了三个时辰打尖住店驿站换脚力,几乎马不停蹄在赶路。第五日,萧小慎他们终于追到了朝廷的救济粮车队,随即与之同行。 赈灾粮队的领队人是赵参领,与他聊过之后萧小慎他们才知道,前几日大雪连绵不断,道路积雪不畅,车马难行,粮队这才耽误了些脚程。 又行走了两日,人马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千岐山。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进入了江安省的领地奉元郡了。 顾云汐坐在车里,心事复杂。 晴儿见状坐在旁边劝慰: “放心吧姑娘,爷他最心疼您。见您冒风雪大老远的赶来找他,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您的这份赤诚暖化的。” 顾云汐神色勉强的对她报以一笑。 但愿事情如晴儿所言,会有所转机吧—— 暗自想着,突然一阵寒风掠进马车,吹来隐隐的哀嚎声。 接着赵参领一声高呼: “车队停下,有埋伏!” 嘹亮的喊杀声从四面八荒冲涌过来,壮观得仿佛是在涨潮。 “大胆!这是京城运往江安的赈灾物资,谁人敢劫——” 赵参领声嘶力竭的喊叫刚刚落下,随即便是激烈的兵刃撞击声和人们的惊叫、哀嚎。 萧小慎一直守在顾云汐的马车前面,挺身抽出绣春刀,眸中冷厉的精光四射。 “有人劫粮!你们下车快跑,找地方躲起来!” 顾云汐大惊失色,掀开车帘向外面看。 不远处的马车已被一伙身着黑色紧身衣的蒙面人围住,官兵手持武器与他们陷入苦战。 这伙人数目众多,且是有备而来。他们早就在雪地里设了埋伏,挖了几个深坑,里面竖起竹刀。不知情的人一脚踏进雪里落入深坑,直接就被竹刀穿身而亡。不时有官兵落入陷阱,一个大坑旁倒着几辆马车,上面的米袋被械斗的不知兵刃所伤,纷纷被刺破,白花花的大米漏得满地皆是。 这时又有一队黑衣人从车队后面包抄过来,直奔东厂的队伍,两方当即动了手。 这队黑衣人的功夫明显比前面劫粮的先锋队高出几筹,下手凌厉、狠辣之势与煞气冲顶的东厂人马不相上下。一时间,萧小慎、袁浅他们与之打得难解难分。 晴儿虽会功夫却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当即握了手里的短剑,有些慌了手脚。 “晴儿,快下车!” 此时顾云汐沉稳,情知继续留在马车里并不安全,直接拉起晴儿想让她先下车。 一声惨叫之后,马车夫被杀,两条黑影一先一后蹿上马车。 晴儿大喊,拔剑与其中一个比划着,双双落下马车。 顾云汐暗道不妙,手扶防身短剑盯向马车上的蒙面人。 一刹那,顾云汐脑中生出奇特而熟悉的感觉。 这蒙面的黑衣人虽是看不清整体五官,但是那双暴露在黑布外面的眼睛却似是见过。 脚下剧烈颠簸起来,她的身子栽进了车舆里。黑衣人猛抖缰绳,驾驶着马车向树林深处狂奔而去。 “姑娘——” 马车后面,晴儿嚷得嘶声裂肺。 眼看着自家小姐被人掳走,连人带马车一溜烟的朝树林深处疾奔。她在气急败坏下挥剑砍倒对手,接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追过去。 没跑多远,萧小慎骑马赶上来,一壁大吼,一壁下腰把晴儿捞到马背上,沿雪地上车轮的印记一路狂追。 车舆里面,顾云汐被颠簸的马车摔得东倒西歪。 不行,再继续跑下去,马儿难免受惊。车子一旦失控,在雪林里狂奔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看看两旁,车窗又太小不够她整个身子跳出去。 没办法了,打吧! 顾云汐咬牙亮剑挥向驾车的蒙面人,与他在车上搏斗。 蒙面人一面拢缰绳,一面赤手招架顾云汐的每式攻击。不出多久,他单掌成拳猛击顾云汐的手腕,将武器打落,又迅速化拳为掌横拍其小腹,将她再次推进车舆深处。 第六十五章 始作俑者 栽在车里,腹痛令顾云汐猛烈咳嗽几声,嗓眼冒出丁点腥咸。 冷眸一沉,她并不灰心,几下解开腰间的丝绦,再次朝对手扑了过去。 纠缠扭打间,顾云汐用丝绦死死勒住蒙面人的脖子。蒙面人闷哼一声,上半身激烈扭转挣扎起来。 马车不再受控,开始东摇西晃,多次差点撞到粗壮的树干。 顾云汐并不想死在这座荒山野岭,她要去江安,要去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督主! 想到冷青堂的那刻,想到他温软的微笑,顾云汐立刻充满了无限斗志。 她张嘴咬下去,两排银牙狠狠落在蒙面人的脖子上。 对方发出刺耳的惨叫,好似公鸡被人扼住了嗓子,声音尤为尖利。 这种声音—— 顾云汐愣神之际,身子又被一股凶猛的力量击中,瞬间摔下了马车。 所幸地上是厚厚的冰雪,人落到地上并不会受伤,只是就地滚了几滚。 前方一阵撞击逬裂的声响,顾云汐闻声抬头时,马车已经撞上一棵大树干,碎得四分五裂。 马车残骸的上方,茂密的树冠因剧烈的震动猛烈摇晃了几下,抖落下一树的白雪。 蒙面人在雪地里跌跌撞走了几步,见势不妙,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扬向天空,坠落时撕出一阵悠长清脆的哨鸣。 其他蒙面人听到指令,迅速止了打斗,纷纷向对手虚晃一招后身形扯远,继而隐入了林间。 另一拨黑衣人便是最早杀出劫粮的匪徒,已被东厂和赵参领的人马剿杀,伤亡惨重,数量远远不如来时多。见大势已去,能都逃走了。 赵参领没有下达追击的命令。赈灾粮炭和物资没有太大损失,当务之急是尽快休整后继续赶路。 正所谓:穷寇莫追! 更何况,他们对千岐山的地貌不太熟悉,最怕后面还有埋伏,因此继续追击敌人并不明智。 山林一处,萧小慎与晴儿总算找到顾云汐了。 “云汐,你没事吧?” “姑娘!” 萧小慎冲过来扶住她,目光仔细看遍她的周身。数九寒天里,他已吓得满头大汗。 萧小慎想想都有后怕,她真有个好歹,往后见到督主,他该如何向他交代? 顾云汐拍拍脑袋,又揉揉发木的颈子。被马车一阵狂颠后又栽在雪地里滚,眼下她站在雪地里只觉头昏眼花,身上说不清哪里酸疼,总之就是较劲的难受。 晴儿本来正在抹泪,见顾云汐如此,忙收了剑抬手来搀扶她。 眼望四野, 她发现一棵雪松下损毁严重的马车,脸色难过的念叨: “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好?马车毁了,叫我们如何赶路呀……” 顾云汐垂目,还在回想方才与自己交手的蒙面人, “小慎哥,你不觉得后来包抄咱们东厂的那拨人有些奇怪吗?” “嗯!” 萧小慎与顾云汐对视,神色凝重的点头: “他们个个武功高强,绝不是一般走江湖的功夫!” “抢马车的人被我伤了,那叫声好奇特,好像是……宫里的太监!” 顾云汐拧眉,大胆说出内心的怀疑。 现在想想,马车上那蒙面人的举止确实反常,两相交手时并没下狠手伤她, 倒倒像是要掳劫她,就是这点,让她心底的疑云更重了几层。 萧小慎将绣春刀收进腰间的刀鞘,看了看顾云汐和晴儿道: “咱们务要尽快见到督主,把情况告诉他,假如刚才那伙神秘人真是宫里的内侍,那只能往那个人身上联想——” 顾云汐会意,眯眸与萧小慎互有默契的对视,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奉元,太守府衙—— 冷青堂屋里,东厂二挡头卢容正在向督主汇报白灾新况: “据官兵的统计,眼下聚集在奉元城内的灾民已达三万,按现有屯粮数目计算,恐怕也只能够维持三天。” 冷青堂听后内心一提,踱步走到窗前,神色肃然。掀窗去看,外面又是雪花飘舞,一阵寒风刮进来,扑在他玉白的脸面上,刺痛的感觉好像刀剐。 朝廷的救济粮队就在路上。倘若大雪依旧,车马慢行,那么粮队抵达奉元的日子又要延后了。 “督主,其他五郡灾民还在不断进入奉元,这样下去恐怕……” 二挡头没在继续说完,神情颇为担忧。 一旦断粮,灾民们饿了肚子,难免误会东厂失信于民。万一再次闹起事来,规模肯定会是比几天前城门口的暴动更大。 “等。” 闭了窗,冷青堂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深沉的声音透着疲惫。 连日赶路,每天睡不够两个时辰。到了奉元不曾休息便要平息暴乱,连下来又是一夜接一夜无眠。纵然身子再强壮,也禁不起这般的劳顿。 大挡头艾青极有眼力,主动上面为督主按摩身上穴位,祝他舒缓神经,过会儿在他耳边轻声劝慰: “督主,天快亮了,您去睡一觉吧!有什么都等精神缓过来再说,总这样绷着,身子吃不消啊!” “也好。大家也各自回去歇吧。天亮以后,随我出府视察灾情。” “是!” …… 京城,西厂—— 暖阁里,明澜身着皎白洁净的飞鹤蟒袍,掌心里握着把瓜子,正站在鸟架旁逗他养的虎皮金刚鹦鹉。 这鸟原是万皇贵妃宫里的,后来她喜新厌旧改养了波斯猫,便将这虎皮鹦鹉赏了明澜玩。 这鸟儿外表有红绿相间的羽毛,色泽华丽,虽体型庞大却是极通人性,素日最喜欢吃瓜子和新鲜水果。 明澜捏起一粒瓜子喂给鹦鹉。鹦鹉吃了瓜子,翅膀扑打几下,在鸟架上抻直了脖子叫道: “督主万安、督主万安……” “小乖乖,还是你最懂事。” 明澜听了满意的笑,又捏了枚瓜子喂到它的钩子嘴里。 阳光下,他那双细腻柔白的掌手比透明如纸的羊脂玉还要晶莹剔透几分。 明澜对自己的双手倍是呵护。 没事他就学着皇贵妃的保养方儿,用掺了玫瑰花汁子和牛乳的井水泡手,之后再擦上雪花玉兰霜护着,指头上再蓄一点指甲,十指便显得纤长而细腻。 明澜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手,无比自恋的勾唇一笑。 一个小太监急步进入暖阁,躬身通报: “秉督主,安公公回来了。” “叫他进来!” 明澜的桃花眸里掠过一丝阴戾的光芒,将手上的瓜子扔到玉盘里,转身坐到高背椅上。 很快,两个小太监架着安宏走近暖阁。 安宏显然负了伤,清俊的脸上还有大块淤青,一瘸一拐的走到明澜身前。 “属下参见督主……” “行了行了……” 明澜见了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就来气,更没耐心等他慢吞吞的下跪,烦躁的甩手道: “免礼吧,快告诉本督,事情办的如何了?!” “属下谢督主体恤……”安宏躬身,还要继续说却被明澜直接打断: “少废话,快说!” “属下已按照督主指示,顺利与千岐山的响马联手狙击了去江安的救济粮车队……” “嗯,很好,那你这满身的伤是除响马的时候弄上的?” 明澜慵懒的挑起眼皮向近侍看过去,对他青皮肿脸的外貌甚不满意。 下首的安宏面色艰难,青脸回答: “处理千岐山的响马倒不算难,只是劫粮时我们遇到东厂的番队,两相交了手……” “什么?东厂?” 大惊之时,明澜的双瞳骤然扩大。 早先听说后宫小主们的捐资车队已经启程,不想偏是在响马劫粮时也到千岐山了…… 愣了愣神后明澜欠身看向安宏,急急追问: “那他们,可有发现你们的身份?” “督主放心,我们行事小心,并未在东厂眼前露出马脚。眼下那赈灾粮队也有损失,势必需要休整两天才能继续赶路。” “好!”明澜阴阴一笑后解恨的击掌,得意道: “近日飞雪连天,车队已经在路上耽误了时日,这下又遇劫匪,奉元那头收不到粮,冷公公可要睡不上安稳觉了!” 说笑间明澜低眼,突然发现手上的指甲有处不妥,逐的不悦,目光犀利的扫向旁边的小公公。 对方收到督主的眼神,马上弯腰一路小跑着取来一枚指甲搓,交到明澜手中。 “督主,这次属下在千岐山还遇到一人……” 安宏这时谄谄向明澜凑近过去。 “谁啊?”明澜边搓指甲边漫不经心的问。 “云官儿。”安宏低声回答,表情神秘。 明澜骤的停了动作,举目看安宏,冷声问:“你没看错?!” 安宏笃定: “打过许多交道,属下如何会看错?属下原本把她扣在了马车里面,准备捉回来献您。谁想积雪山路陡滑,那小妞又鬼得很,与我打斗时马车撞在树上,给她跑了。我这一身的伤,就是那时候撞得!您看我的脖子,也是给她咬的!” 安宏歪起脖子,向督主显示腮帮子下方那处见血的牙印。 明澜定睛看了看,随即沉了脸,自言自语: “小丫头片子变得越发乖戾了,本事没学全倒先会张嘴咬人!冷公公出京才几天,她那里便耐不住寂寞追去了……” 一提云官儿,明澜再也坐不住了,随手扔了锉刀起身。 刚刚听到督主口中呢喃,安宏并不清楚他是在自语,还以为是在与自己对话,于是接过话岔: “是啊,她倒是对冷公公一往情深,半刻都不能见不到他……” 明澜当即心情大跌,极是不快的回首,厌戾的目光向安宏狠剐过去。安宏自讨没趣,紧缩着脖,再不敢胡乱说话了…… 第六十六章 元宵佳节(撒糖) 朝廷赈灾粮队进入奉元郡正值正月十五。 车队一进城,就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 众望所归,有粮了! 终于能吃到热乎乎的白馒头和粘稠的米粥了,有温暖的柴炭可取暖,有充足的木材可搭建帐篷、修理房屋。 百姓民心沸腾。他们纷纷围住车队,炯炯的目光无不充满激动与期盼辉晕。 郭太守亲自来迎。 卸车时,萧小慎把郭太守叫到旁边,向他指着不远处忙碌着的顾云汐,狐假虎威道: “看到她了吗?那可是我家督主夫人,此次专程护命妇捐资来江安探望灾民,你府上务要好生伺候着!” “她……?” 郭太守顺着萧小慎手指的方向看了许久,犹疑的再次揉眼睛仔细观望。 粮车旁站立的分明是个身形欣俊的年轻公子,看相貌不过才十五、六岁,还没有自己的闺女大。 “怎么?没见过出门在外,女扮男装的吗?” 萧小慎见这太守满脸疑惑,不觉把眉头深皱,甚是不悦。 “哦,下官失礼,下官失礼了。”郭太守急忙拱手: “下官马上为夫人准备住处。” 此时他心中疑惑: 以东厂提督的权势,就算是太监找个老婆充当花瓶并不算稀罕事。可方才所见的小女孩,其年龄与那东厂的冷督主相差得未免太过悬殊了吧! 冷督主看着朗俊华美的人物,怎么也该找个如花美眷玉做陪衬,何以看上个稚嫩青涩的小姑娘了? 萧小慎望望四周,没见到督主的身影,又问郭太守: “我家督主去哪儿了?” “冷督主一早就去西巷视察倒塌民房的修整。大人,眼下太守府衙住满了灾民,不如请夫人移步下官府上,由下官家眷照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晚间,下官自会护送督主到府上与夫人团聚。” 萧小慎想想可行,毕竟女眷还是要和女眷待在一起才方便些。 郭太守当即为顾云汐派了顶轿子,亲自送她至郭府。 萧小慎、十挡头和晴儿跟随回府。 另一方面,郭太守吩咐一名衙役迅速去西巷找冷青堂,告知他提督夫人已经抵达奉元,现在郭府休整。 —— 在郭府,顾云汐见了郭太守的夫人郭殷氏及他们的一双儿女。 郭殷氏今年三十岁出头,穿了重紫色的对襟夹袄和月白绣竹节挑线裙子,头梳富贵牡丹发髻,青丝间是几样不算华丽的发饰。 整体装扮虽是质朴无华却不失端庄,加之她的容貌秀丽,并不失雍容优美的气质。 她的女儿翡衣未及二十,也是生得花容月貌,去年出嫁。这次是趁新春回娘家探望父母,谁成想竟遭遇了雪灾。 眼见父亲都在外奔波,为筹粮赈灾忙碌不歇,母亲带府里下人们熬制汤粥,她便守在娘家一直未回,帮着照应府里一干事务。 郭太守的独子十岁,生得白白胖胖,一看便是极受父母宠爱。 郭太守还有一老母,因年迈闭门不出,未曾与顾云汐见面。 郭殷氏待人热情,备了一顿午膳款待顾云汐众人。又见她和她的丫鬟风尘仆仆,便命人烧了热水供其沐浴,并找来自己女儿的半新衣服,让两个姑娘更衣。 洗澡后,顾云汐与晴儿换了女装。 这时顾云汐想到今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如果不是白灾作怪,本该是闹元宵的日子。 找到郭殷氏的时候,她正齐结了府里所有下人们包制汤圆,等会儿拿到粥棚里下到杂粮粥中,分给灾民们,大家也算应景过个节。 顾云汐眼睛一亮,下厨做美食可是她的专长,于是她自告奋勇加入大家,动手帮厨。 郭府里备的汤圆馅料种类齐全,黑芝麻、山楂、砂糖栗蓉、牛乳花生、五仁。 粘软的江米面裹了甜香馅料,揉得滚圆精致,惹人喜爱。 郭殷氏分出府内家眷们的食份,其余按量分给灾民和府里下人们。 向灶台的大柴锅里加水,倒入泡了整宿已涨发糟软的红豆,大火煮开搅拌成沙,兑水投进汤圆煮熟,正月十五的传统美食出锅了! —— 天色将晚,冷青堂在郭太守的陪伴下,急匆匆赶至郭府,被太守引至北厢,还没进屋就听到从里面传出阵阵欢笑。 好熟悉的声音—— 这悦耳清甜的笑声使冷青堂心中骤然升温,脚下一顿。 这时郭太守走上台阶,在廊下挑了门帘,请督主进屋。 满屋都是甘香的味道,大大小小一堆人此刻正围着圆桌,手里端了甜白的瓷碗正吃得起劲。 郭殷氏最早与冷青堂在粥棚里见过面,如今看他进屋,忙与她的女儿起身,一同向他福身,恭敬道: “妾身与小女见过督主。” 一干人跟着起立施礼。尤其是萧小慎他们,多日没见冷青堂,口中亲切唤着“督主”的那刻,眼中光辉明灭不熄。 冷青堂含笑颌首,礼貌的与大伙一一对视回应,最后将目光全部投向了顾云汐。 只见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桌前,头拢随云髻,鬓上插一枚别致的白玉莲花簪,上身是梅花镶绒鹅黄小袄,下束玫瑰色百褶裙。 衣衫的鲜艳色泽将她的小脸衬得粉莹莹,一双杏眸流光闪转,水色潋滟,只与督主的凤目对了一下,就慌忙的闪躲开来。 凤目一亮,他被眼前装扮清雅秀气的人物惊艳到了。分明只是几日之别,此刻倒叫他感觉许久光阴已过。 她瘦了许多,精神也欠饱满。 屋里瞬间安静,谁都不再说话,怔怔瞅着一站一立这对儿。 郭殷氏看看冷青堂与顾云汐,只道是二人分开了数日,内心互相惦念对方,眼下才算见了,一时间心情欣悦,当着众人抹不开面儿。 郭殷氏笑笑,对冷青堂招呼道: “督主快请坐,今日是元宵佳节,大伙正吃夫人亲手包的汤圆,味道真是香甜糯软,妾身这就给督主盛碗暖暖身子,团团圆圆过节。” 说话间端了干净的空碗去对面的小铜炉边,脸色突的一变。 锅里的红豆沙几乎见底了,根本盛不满半碗,汤圆也只有两个了。 见郭殷氏神色尴尬的杵着,冷青堂大度的微笑着: “郭夫人不必忙活,这碗就好。” 冷青堂伸手端起顾云汐手边的瓷碗,里面的豆沙还有很多,细腻如滑的表面浮着三个小巧玲珑的雪白汤圆,煞是勾人胃口。 他捏了小勺搅了一些豆沙,面不改色送入自己口中。 屋里更加寂静。 郭殷氏的女儿看得脸色微红,既羡慕又羞臊,用宽袖掩嘴不出声的笑。 众人面前督主就如此,顾云汐顿时满面羞红,惊诧却又暗自窃喜。 无论两人之前发生过怎样的过节,督主心中还是有她,不然绝不会在人前不知避讳。 郭殷氏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急忙又道: “督主既然回来了,今晚就在府上住下吧,妾身这就命人去准备。” 话毕她对众人使眼色,示意大伙快快离开,把空间留给脉脉传情的两个人。 “督主,嘿嘿……” 萧小慎经过冷青堂身边时停了身,拍着后脑嬉笑道: “属下把云汐妹妹给您平安带来了。您出来许久,我们大伙可都想您呢!” 冷青堂沉声,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几天前,传信的雪鹰就为身在奉元的督主带来程万里传递的消息,让督主留意萧小慎与顾云汐是否随救济粮队到达奉元。 “你跑出来,你师父可知道?”冷青堂绷脸问道。 萧小慎不敢隐瞒,低头闷声回答: “启禀督主,属下这次出门……并未得到师父同意。” “亏你想得出来……去吧,好好歇着!”冷青堂倒没怪罪萧小慎。 回来的一路,他已从郭太守口中知道赈灾粮队在山里遇到了劫匪。能把云汐平安带到自己眼前,也算是萧小慎这小子立功了。 此时,屋里只剩冷青堂与顾云汐。 她一动不动坐着,袅娜端庄。他纹丝不动站着,英挺伟岸。 气氛依旧安寂,谁也不开口讲第一句话,似乎正对对方有所期待。 顾云汐心跳加速,“突突”的钝响在沉闷的空气中,仿佛可以被轻而易举捕捉到。 明明感觉到督主聚精会神的目光正向她笼罩过来,可他沉默不语的状态,让顾云汐心中骤然没了底。 静了一刻,她慌里慌张的起身,决定逃离。 冷青堂展臂去截,再狠狠的拽,便将她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 她撞到他的胸膛上,跌得红潮满面,想挣却不敢挣。 “督主……”她怯怯的唤他。 “天寒地冻的,跑来做什么?”询问声不带任何语气。 “我、我来看您,您不在府里,我的心、心里面空得慌……” 顾云汐低眸,音色娓娓的诉说。联想一路走来的惊心动魄,风餐露宿又遇山匪,不知不觉鼻头湿亮,眼里洇了红晕。 冷青堂握起她的手,垂目去看,才看到她两手上生出几处冻伤,肿大的关节红里透着紫。 剑眉微蹙,凤目中滚着难以名状的心疼。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如梗在喉。 两相放过—— 这四个字,每每想起,他的心房都会隐痛不已,寒到颤栗。 “现在见到,你不必为我担心了。积雪慢慢化开,明日一早我让小慎护你回京。”他轻声说,眼眉间是解不开的愁。 顾云汐一惊,逐的抬头,眼中堆积的泪水就被这个剧烈动作震出眼眶,在消瘦的腮边挂了两串,晶莹剔透,配着这清俏的小人儿,看得冷青堂内心猛然一抖。 偏偏在这时,她的情绪像是被掉落的泪花如数勾出,越发委屈,越发不能自已,竟在督主的眼前不争气的哭起来,抽抽搭搭的如同一个迷路多时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久未谋面的亲人,将所有悲伤不满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第六十七章 督主,让我一辈子跟着您 “我、我就不走!千里迢迢赶过来,才见了您,怎么就赶我走了……除非您让我跟在您身边伺候,否则、否则我哪儿都不去!” 顾云汐决心已定,边抽泣边念叨,横竖不走,油盐不进。 冷青堂默然叹气,感觉好气又好笑。 这丫头不过十五岁大,将她和自己放一堆儿比,不就是个娇小柔软的小姑娘,需要被人暖在手心里疼着吗? 小姑娘,真是会气人,也会撩人。 瞬间,冷青堂的心冰雪消融,从前那些个气儿啊火儿的,好像重伤后在他伤痕遍布的心房外包裹的坚硬伤痂,如今都被她这股温热滢滢的眼泪浸泡得膨胀、松软开来,接着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猝的拥她入怀,他细细的哄: “好啦、好啦,不走就不走,不哭啦!” 久违的冷香气味,令人怀念的体温,所有熟悉的感觉如今重回身边,顾云汐再不能把控情绪,稀里哗啦比刚刚哭得更凶。 被陆浅歌挟持的惊吓,千岐山遭遇劫匪的后怕,所有困噩都在此刻漫上心头。眼前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只想靠在他的胸前,向他真实表现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一次,只这一次! “您的心可真大,”顾云汐边哭边抱怨:“到江安六郡放粮赈灾,这么大的事……您说走就走,都不事先告诉我……” “哼!” 冷青堂拱起下唇,佯装不满:“是谁在贡院里说,要与我两相放过的?” 顾云汐张了张嘴唇,尴尬的离开督主的怀抱: “我、我那时又不是存心怄您……” 她涨红了脸,认真看着他娇声道: “督主,我不想让贡院那些人以为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跟的您。您地位显赫,而我只是孤儿,没有好出身,督主……我、我配不起您!” 冷青堂诧然。 这想法便是当初她拒绝他想晋她作提督夫人的理由? 倘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她说,他还真要一直误会下去,以为她在嫌弃他的“太监”身份,更不知这样深的误,究竟还要持续到何时…… 刹那,心头涌起无限的感动。他望定她欣然若笑,坚实的手臂环住她的细腰,疼爱的骂了声: “笨丫头!” 她也不再矜持,举起胳膊勾住他的颈子,温软的身子与他贴得更紧,酸声说: “督主,我不要做什么提督夫人,我也不求名分,我就是要跟您。督主,让我一辈子跟着您,好不好?!” “……” 冷青堂安静搂着顾云汐,一句话在喉间吞吐片刻,阖眼笃定的答: “丫头, 今生彼此……互不放过!” 两人就这样甜蜜蜜的拥紧对方,恨不得将彼此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外面突的有些吵,喋喋不休的传进屋里。 冷青堂与顾云汐携手,挑起门帘走到外面。 院中,晴儿在高悬的气死风灯下面正对郭府的一个丫鬟说着什么,神色焦急: “……我家督主爷既然回来了,怎么他的房间没做安排呢?” 丫鬟不解: “您家夫人先到的,房间不是早就安排好了?难道督主不与夫人同住吗?” “哎呀,这……这如何使得……” 晴儿这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的狠狠跺脚,心里面骂:都怪该死的萧小慎,没事就会乱说话! 廊下,冷青堂将两个丫鬟的对话听得明白,云淡风轻的笑着: “晴儿,咱们这么多人来郭府中已是打扰,能将就就将就,不要太麻烦人家。 今晚本督随太守回府衙,你陪云汐睡在这屋里。” “……是。” 晴儿向顾云汐那边看了一眼,颔首低眉答应一声。 晚间,冷青堂在郭府里略用晚膳,就与郭太守赶回了太守府衙。 一路上,郭太守都对这位东厂提督钦佩不已。 这位来自京城的督主爷果然不负朝廷众望,全然把一颗心扑在了赈灾重任上。 提督夫人刚到奉元第一晚,他都不肯留下来陪陪人家,硬是要往灾民聚集的太守府衙里赶。 一夜大风,夹着铺天盖地的雪片弥天砸下来。呼啸的风声犹如鬼怪魍魉的嚎啕,扰得床上的顾云汐睡不安稳。 罗汉大床,她在里端,晴儿在外。她生怕不断翻身的动作惊扰到晴儿,干脆全身平躺着,张大的双眼在灰暗暗的夜色中晶莹闪亮。 “姑娘,您还没睡啊?” 晴儿的身子翻过半侧,替顾云汐检查被角四壁有没有盖紧。 “我下去给您倒杯水?” “不用,不渴。” 顾云汐漫不经心的答,接着问: “晴儿,你说咱们督主现在睡下没?” “应该睡了吧,都什么时辰了。” 晴儿犹豫一下,慢吞吞反问:“姑娘,如今您都想清楚了?” 顾云汐诧异:“你指什么?” “您和爷……爷现在是江安六郡赈灾的钦差,过两日还要往其他地方走。你随着他,早晚都要和他一屋里吃住。我是问,您可都想明白了,这辈子都会跟着他?” 顾云汐被问得脸色娇红,幸好身处黑暗的幔帐里,那种红色才不被人轻易看到。 清眸之中的琉璃光辉闪烁一刻,顾云汐娇嗔: “跟着他,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晴儿轻叹,音色好像正为某事遗憾: “好是好,可他……终究是个太监……姑娘,您还很年轻,岁数和比爷比,整整小他一轮。 有些事,他比您看得清,也看得远。这次咱们追来,我总感觉,今晚爷和郭太守回府衙,好像在刻意躲咱们。” 顾云汐听得心慌起来,侧身对准晴儿,急急追问: “那你的意思,督主还在误会我?他还在意贡院那事?” “我觉得多少有点……” 晴儿半张肉嘟嘟的圆脸被软枕压得扁扁,头用力点了两点。 “可我明明这次和他说清楚了,横竖这一辈子跟定了他,不会在乎其他。他对我好,我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监,不在乎他能不能和我有一男半女,反正我要跟着他!” 顾云汐完全睡不着了,直直坐起身来。 晴儿跟着起来,用被子把顾云汐的身子紧紧裹住,自己也披了外衣。 两个姑娘就在缓缓淌动的夜色中背靠着背低声聊起来。 “姑娘,贡院那事已经出了,无论当时您心里想的什么,可当众下了爷的面儿,这事搁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坎,没那么快消。 眼下咱虽是追到江安,您突然转了性,一再和爷说愿意跟他,只会让他更加不知所措,甚至加深误会,觉得您是因为他身体上的那块伤才可怜他……” “那、那我还要怎么样?” 顾云汐一时之间没了注意,闷闷不乐。 晴儿宽慰她: “慢慢来吧!您现在并不用和他解释太多,就默默跟着他便好,让他自己体会您对他的真心。” “晴儿,真看不出来,你年纪小,遇到事倒有自己的见解,也有应对的主意。” 一番话下来,顾云汐不禁对自己的小丫鬟刮目相看。 晴儿在深沉夜色中漫无目的的抬头仰望,莞尔笑笑: “您是因为有人疼着、宠着,哪里像我?我从小就被家人卖掉,从来都是一个人,凡事啊自然是要自己想办法、拿主意啊。” “哪有!我没被督主带进东厂以前也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真该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了他。 晴儿你放心,我今后不会再做傻事。我会珍惜督主对我的情意,绝不辜负他他。 我也视你为我的好姐妹,以后咱们三个永远在一起,互不分开!” 黑暗中,顾云汐的眼眸越发清亮,光辉闪动夺目,像是天上灿烂的繁星。 她侧头伸出一只手,用力握住晴儿的,决心拳拳。 “好,好!晴儿谢过姑娘。听话,咱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晴儿清楚,再聊下去她的小姐只会越说越激动。于是哄着顾云汐躺下去后,和她甜甜美美入睡了。 天亮时分大雪已停,又是遍天及地的落白,晃得人双眼刺痛。 一早萧小慎来,急匆匆对晴儿道: “收拾东西吧,督主吩咐我送你们回京呢!” 晴儿惊诧,没说话,转头看向顾云汐,等她定夺。 顾云汐紧抿了嘴唇深思一番,沉脸果断道: “要回你回,我们不回!晴儿,随我去街上粥棚。” 萧小慎好不委屈,见两个姑娘头也不回的撇了他扬长远去,在后边抻长了脖子扬声喊: “嘿!这怎么都冲我来了?我又没说非要走,是督主吩咐、督主吩咐——” 顾云汐和晴儿拿上从京里带来的草药,又从郭府拉了三个小炉子、一些炭和三个瓦瓮,与晴儿套了辆马车。 萧小慎追上来问:“你们这是干嘛去?” 顾云汐说: “到离这里最近的粥棚,昨夜又是风又是雪,那些房屋还没修补妥当的灾民应该有不少受冻的。我们带了草药,去粥棚里熬好分给那些身子不适的人。 好不容易才赶来,横竖不能回去,咱们往后还要去其他五郡,如今也出些力,帮帮督主!” 萧小慎一手扣着下巴,左思右想: “也对,来都来了,咱们也为这里的百姓做些事。你们上去,我赶马车。” 萧小慎让顾云汐和晴儿上了车,跟着跳上车辕打马扬鞭。 第六十八章 救助病童 距离郭府最近的粥棚在奉元西街,由郭太守的女儿翡衣和两个小厮看守。 这个时辰,粥棚外面已经排起长队。一个小厮在柴锅前盛粥发给队首的灾民,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翡衣就在旁边一壁分发热气腾腾的白馒头,一壁说: “后边的别急,大家排队按秩序领,粥和馒头备得充足,人人有份。” 寒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好像刀片滑过般疼痛。翡衣的脸颊已被冷风掠得疝红,不时将脖子往滚狐毛的棉氅交领里面缩了又缩,在粥棚里不停跺脚,张口闭口间吐出一连串粗而长的白气。 看到顾云汐的马车来,她摆出意外的表情。 顾云汐刚跳下车,翡衣就从粥棚里面急急慌慌跑了出来,福身施礼: “小女见过夫人。” “哎,别这样!” 顾云汐扶起翡衣,脸上染了红: “姐姐这样,云汐实不敢当。大家都随意一点,云汐反觉自在得多。” “是,不知……” 翡衣话到半截却不知顾云汐如何称呼,神情好不尴尬。 “云汐,我叫云汐。” “哦,不知云汐来这里做什么?” “我出京时带了很多草药,过来熬点御寒汤分给身子不适的百姓,也让大伙身子舒爽些。” 边说边随晴儿他们卸了车,将熬药的材料都抬进了粥棚。 大伙生了火支起瓦瓮开始熬药,无非是些荆芥、防风、羌活、柴胡和甘草等治疗冬季风寒的中草药材。 顾云汐和晴儿坐在板凳上熬药的那会儿工夫,萧小慎就帮着翡衣他们分发米粥和白馒头。 待三瓮御寒汤熬好以后,顾云汐起身对粥棚外面的灾民们高呼: “乡亲们,有谁感觉身体不适、发热流涕的都过来领药了!喝上一碗躺到灾棚里发发汗,身子会舒服很多!汤药性温,有益无害——” 话音刚落真有几个灾民犹犹豫豫的围了过来。 “别急,排好队!” 顾云汐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黑药汤交给队首的人,细细嘱咐:“慢慢喝,留神烫!”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顾云汐来时带的草药并不多,但很抢手,很快三翁药汤就被灾民们一抢而空。 中午和翡衣一起回到郭府吃午饭,没见督主与郭太守回来。 顾云汐又帮着郭殷氏蒸了几屉麻酱花卷和白馒头。 郭殷氏很喜欢顾云汐,却又碍着她是提督夫人的身份,不敢和她聊太多。 看她在厨房里忙活得起劲,郭殷氏眉梢眼角透着无比喜爱的同时,心中总会漫出几分惋惜。 这姑娘还没自己女儿翡衣年岁大,怎么偏偏就被那个太监看中了? 见她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断是个单纯无心机的主儿,并没有完全开化。可叹,赶明要是懂得男女之间那点事了,这辈子怕是要悔死的! 下午,带着新出锅的花卷馒头,顾云汐随翡衣他们又去了粥棚。 与上午的分工相同,翡衣与郭府的下人分发粮食,顾云汐他们在边上熬药、分药。 一妇女急匆匆跑过来,怀里抱着个孩子。 “大人、夫人,请你们行行好。” 她直接冲到领取药汤的队伍最前面,一张冻得发紫的瘦脸上蒙着灰尘,蓬头篙面的模样看上去极是狼狈。 “拜托你们行行好,先给我盛碗药吧——” 排队的人们纷纷抗议: “喂,大婶,去排队、去排队!和领粮的规矩一样,总要先来后到吧!” 大伙都知道顾云汐带的药材有限,都怕排到自己时领不到药,所以没人肯让她领先。 妇女一听,抱着孩子跪倒在地,哭诉起来: “求求大伙,乡里乡亲的行行好吧!我这孩子前几天就不怎么吃东西。昨夜风大雪急,难民棚里冷得紧,孩子入夜便开始发烧,到现在已经昏迷不醒了!” “那你也要排队啊!” “我还有婆婆,婆婆就在后面排队,就先给我这孩子分碗药吧!” 顾云汐见她哭得实在可怜,于心不忍,逐安慰大伙: “乡亲们放心,药汤还有很多,不够我们还有草药可以再熬。这位大婶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我们先让她吧。大婶,您快进来,到棚子里来!” 对顾云汐的主张大伙倒没人反对。 当初,他们中的一些人亲眼目睹过东厂提督在奉元城楼上斩杀了狗官刘督尉,又下达命令放他们入城。 后来,顾云汐跟东厂的人随赈灾粮队进城,刚刚太守的女儿向她施礼,大伙这才知她正是东厂提督的夫人,不禁对她心生敬意,她说什么,他们都会言听计从。 顾云汐招呼那妇女抱着孩子进了粥棚,挨近炉子坐下来,随后让萧小慎将她婆婆也搀了进来。 低头看向那妇女怀里的孩子。 是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生得枯黄瘦弱。此刻他羸羸尖瘦的小脸好像烧红的烙铁,眉头紧锁、双目禁闭,呼吸闷重而急促。 明显他就是受了很严重的风寒,病入脾肺才会高烧不退啊—— 吃了多年的中药,如今的顾云汐也成半个大夫了! 晴儿盛了碗药,用勺子舀了半勺小心翼翼喂给孩子。汤汁子灌进嘴,却被狠咬的牙关挡在外面,还没入口腔就顺着嘴角流落下去。 “我来!” 顾云汐自告奋勇。 试着用筷子去撬孩子的牙,不成功。孩子确实昏迷太沉,牙咬得紧,筷子头根本下不进口里。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灾民围住粥棚看热闹,不停的议论: “唉,药都灌不进了,人怕是不行了吧……” “真可怜啊,孩子看着不大。” 大家七嘴八舌的谈论传入那妇女耳朵里,她顿时慌了神。 “乐儿?乐儿!” 轻轻摇晃怀里的孩子,见他毫无反应,那妇女瞬间呜咽起来,跟着加重力道,直到变得疯狂。 “乐儿、我的乐儿!你不要丢下娘亲和太太。你爹爹随军驻守边防,你要是有三长两短,爹爹回来见不到你,让娘亲如何与他交代!乐儿——” 妇女嚎啕起来,抱起孩子的头,将他烧得滚烫的脸贴到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情绪激亢到了极限。 凄厉的喊叫令闻者无不动容。她的身边,苍老的婆婆陪她掉泪,粥棚外面,一些灾民纷纷用衣袖擦眼睛。 奉元灾情最重,眼下几个大夫都不出诊,唯一颇有有名望的那个还在北镇,就算病患驾车过去也要半天路程。要是过去请大夫,这一去一来,一天工夫就没了。 顾云汐怔怔在旁边看着,目睹那妇女和她婆婆顿足捶胸的悲恸,突而神色一敛,决绝的攥紧了拳头。 “大嫂,您别急,我自有办法把药给乐儿灌下去。只要喝了药,病情便能控制住,过会儿我再派人驾车,将您和孩子送到北镇的大夫那里!” 妇女骤的止住哭泣,泪眼将信将疑的凝向顾云汐。灾民们也安静下来,一对对目光如数投在顾云汐身上。 他们都觉稀奇,想看看这岁数不大的太监老婆究竟有什么法子,能给个不省人事的幼~童灌下药去。 晴儿放心不下,凑过来拉住顾云汐,忧心的问: “姑娘,您要干嘛啊?” 她了解自家小姐, 她热心、善良,这叫晴儿此时暗暗生出一丝忧虑,感觉她很可能会为助别人去做伤害自己的事。 顾云汐只对晴儿笑着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叫她从炉上的瓮里再次盛了碗药。 顾云汐让妇女抱好乐儿,接着端碗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药。 晴儿目不转睛看着,猛然意识到她要干什么,慌忙大喊: “姑娘……” 话音还未全落下,顾云汐已经低头和乐儿嘴贴嘴,将自己含的药汤度入孩子口中。 灾民~阵阵惊嘘。 一身官袍的冷青堂带了几名番卫分开人群,悄声走进来。 翡衣与晴儿见了他,愕然躬身正待行礼,却见他将食指竖立贴到唇前,示意她们噤声。 今日一早他出了太守府衙,到街上视察民房修补和赈灾物资的发放情况。路过这里,他发现许多人围在粥棚前面议论纷纷,似乎里面正发生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好奇走进去看,他居然看到他的丫头在嘴对嘴往个孩子口中送什么。 这招……不是从前为诓她喝下木瓜牛乳羹,他用过的吗? “使不得……这使不得啊!” 妇女已经感动到痛哭流涕,不停的说: “小姐,这孩子生了病,怕是会把病气过给您。您身子金贵,不该为我们如此。您、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晴儿凑到督主身边,踮起脚尖趴在他耳边小声讲诉了事件经过。冷青堂表情释然,边听边轻笑着点头。 这时,顾云汐用同样的招数将整碗药灌进乐儿肚里,神色终于轻松开来。抬头对那妇女笑笑,她声音轻盈的道: “这没什么,孩子的命最重要。这下好了,药喝完了,他身上的病情应该能够控制得住。” 背后,冷青堂有所感染,不禁凤目大开,幽深的两眸里光辉璀璨。 顾云汐正专注的看着乐儿,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子后方戛然的寂静,更没察觉那妇女眼神中深深的暗示。 玉手探入衣襟,顾云汐取出篦子为乐儿梳顺一头蓬乱的头发,又从身边的水桶里浸湿了手帕,为孩子擦去脸上的灰尘。 冷青堂不做声的凝睇视野前方纤纤娇小的身影,这刻,他真正感受到在她柔弱外表下的那颗心,正在日渐的成长中,变得愈加强大起来了! 寒风呼啸,诺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置身的这寸空间里温暖无度。 饮药后过了一刻,乐儿的呼吸明显不再急促,睫毛颤动两下,他在昏睡的状态里含糊吐了一两句呓语。 “乐儿……他有知觉啦!” 妇女兴奋不已,抱着孩子再次向顾云汐哭喊: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谢谢您的再生之恩了!” 围观的灾民不断爆发出欢呼声。 妇女把孩子交给旁边的老婆婆,自己“扑通”跪在顾云汐眼前。 “大姐,不可如此!” 顾云汐惊慌失措,伸手去扶,倏的发现自己手臂旁边又多了另一条欣长的臂膀。 第六十九章 粥棚倒塌 顾云汐下意识扭头,向那手臂的主人看去。 督主! 身边,蟒袍加身的冷青堂扶起跪地的妇女,转头吩咐随行一名番卫: “你可认得去北镇时大夫医馆的路吗?现在就驾车把母子两个送去,让大夫为患儿好好医治。” 翡衣一旁道: “督主,小女可安排这位大姐的婆婆到太尉府衙休息。待等乐儿母子看病回来,再到太尉府与婆婆汇合便是。” 冷青堂满意的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一切妥当,围聚在粥棚外面的灾民逐渐散开了。 时辰已近傍晚,赈灾粮食发放完毕,翡衣与晴儿灭去火炉,倒掉烧尽的煤炭渣子,把煮粥熬药的器具一件件往棚外的马车上搬。 萧小慎搀扶乐儿的太太走出粥棚,朝马车那里走。 督主和顾云汐在一块儿,多少让旁人不好留在现场,生怕打扰这两人。 察觉到大伙有意避远开来,冷青堂微微一笑向顾云汐凑近过去,伸手替她顺了顺鬓角的乱发,眼神专注的看着她,轻声问: “折腾了一天,身上累不累?不是说了吗,让小慎带你与晴儿先回京中等我。” 顾云汐眨眨闪亮的水眸,目光与督主对了一下就含羞闪到旁处,声音娇柔的回: “我也说了,这次您走到哪,我便跟您到哪,再不把您给弄丢了!” 知她撒娇,冷青堂笑意更浓,用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宠溺道: “行,天晚了,咱们回吧。” “回哪?”她突的看向他,笑盈盈的追问,表情好不调皮。 “你想让我回哪儿,嗯?” 冷青堂笑弯了两眼,声音低沉而暧昧的反问。低头那时,鼻尖轻轻蹭触着顾云汐的额头。 她顿时身形一颤,脸颊兀然滚烫起来,热度经久不退,欢喜却也羞涩的情感在胸膛里鼓作了一团。 “督主,这里还有许多人呢!” 顾云汐飞快的闪身,从冷青堂两臂环抱间脱身,对他笑道: “我刚刚看护病人,身上有病气,您可别挨我太近!”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冷青堂说笑着又向她挨近。 督主,腻歪起来你侬我侬,也是极为难缠! “哎呀——” 顾云汐举了两手推开他,表情腼赧道: “您等会儿,容我把瓮里的药渣子倒掉,咱们再一起走。” “那我先出去帮帮他们。” 冷青堂先一步迈出粥棚,阔步向马车那边走。刚行没几步,他就听到一两声很不寻常的动静,尤似绳索断裂的声响。 冷青堂骤的止步,忽然间脸色大变,未及转身,背后突传起剧烈坍塌的震动。 连天积雪使得草毡与木梁搭建的粥棚不堪重负,在烈烈寒风的撕扯中“轰隆隆”一声,彻底土崩瓦解了。 雪沫四溅,被狂风席卷着朝冷青堂扑面而至。 眼前遍地狼藉,独不见顾云汐的纤然身影。 坍塌过后,四野寂静无声。人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变得震惊无状,一时间恍若被咒语定身般的,俱没有一个回过神来。 冷青堂站在离事故现场最近的地方,此时的他堪堪瞪大了惊恐的两眼,脑中出现一刻的恍惚。 “丫头……云汐——” 忽然他大喊起来,撩袍向那遍地的残垣里面冲去。 其他人反应过来,表情惊惶的跑来帮忙。 “快来人啊,提督夫人被埋在棚里面了!” “咱们赶快去帮忙!” 许多灾民从四面八方涌到出事地点。大家一齐动手,搬开一根根木梁,扒开一块块砖瓦,努力寻找被压在棚下的顾云汐。 云汐……云汐!” 冷青堂在残破的废墟中不顾一切的翻,一遍一遍的叫。数九寒天时节,他的全身,从上到下,由里及外的竟是热汗横流。 迅速卸下御寒的大氅,他继续疯狂的找,即使素白的双手被木梁的细刺扎伤、被瓦砾的碎片磨破都无法让他停止。 一股无以名状的痛楚正在折磨着他,锥心刺骨的疼。就在那道清丽身影消失时,他只觉自己的世界也随之崩塌下去了! 窒息!那种贯穿五脏六腑的疼痛,令他几近窒息—— “督主……” 细弱的呼唤让冷青堂视线一转,终于看到左侧草毡下面挤出一只小手来。 骤然间,心情如释重负,随即变得欣喜若狂! “丫头,我看到你了——” 冷青堂大喝着奔过去扒开几块砖瓦,揭开草毡后,果然一眼就看到半掩在毡子下面她的小脸,此刻正被尘土和积雪覆盖着,灰的、白的混在一块儿,活像只被遗弃在废墟里的小花猫。 “找到了!人找到了!” “找到就好啊!” 人群相互转告,全都松了口气。 人们动手帮忙。晴儿一壁配合大伙抬起根根木梁,一人接一人的传递出去,一壁抽泣着问向毡子下面的顾云汐: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行了!你快搬吧,就知道哭鼻子!” 萧小慎埋头对她抱怨一句,手里压根就没闲着。 碍事的木梁、石瓦都被清开了,大伙把草毡子揭开,露出顾云汐的整个身子。 她躺在地上,身前是块倾斜的木板。方才多亏它撑起一块狭窄的空间,才使身形娇小的她有了躲藏的空间,避免被砖瓦和厚毡子砸伤。 “大家放心,我没事。嘿嘿……就是脚崴了一下……” 顾云汐躺着,神色倒是相当轻松,非但没有半丝惊恐,还对人们嘻笑。 众人紧张的表情逐的释然。 “好人有好报!” “是啊,做了善事,险境中老天也会帮她!” 顾云汐环视四下,清浅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督主的脸上。 见他面色蜡黄,额头鬓角集结的都是些豆大的汗珠,她舒展了五官,水波粼粼的眸子笑成一对眯眯的月牙。 “督主,我没事,刚好有块板子挡住我,让我躲身呢!”她起身,声音恬恬的劝慰他。 “你在做什么?不会干活就让别人做!你刚才差点没命了——” 这场虚惊着实吓坏了督主,一向处事沉稳冷静如他他,此时此地竟然对她咆哮如雷。 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气。 顾云汐身子剧烈一震,笑容自她邋遢的小脸上一点点凝住,表情干巴巴的望着他,她的如水目光盛满令人心动的讨好: “大伙都忙着……再说谁来做,不是都要被埋到下面吗……我现在好好的,也没受伤,下次……” “还有下次——” 冷青堂狠狠的怒斥,“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凤目圆睁,内里光芒遁盛,好像愤愤烧灼的火焰。 顾云汐暗自委屈,眼睫颤动几下,眼眶殷上一圈红。 “我错了,我就该手脚麻利些,早一步离开棚子就不会惹这样的事。您、您别再生气了……” 四目相对,冷青堂逐渐冷静下来。 这变故确实来得突然,她是受害者,是自己太过激动,才会反过来凶她…… 倏的,他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在众人眼前。 督主的双臂很有力量,狠狠环住顾云汐,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真是把我吓坏了,你这磨人的小东西——” 冷青堂毫不避讳众人在场,只管对她诉说自己的恐惧与彷徨,随后用力阖了两眼,细细品味着一件珍宝失而复得后的欣喜与后怕,恍而心惊,恍而失落,总之五味翻滚,难以形容的复杂。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投在这对紧紧相依的男女身上的目光,尽是说不尽的讶然与惊艳。 晴儿与萧小慎对过眼神,欣慰的笑。 翡衣与几个女子看得脸红,窃笑间对大伙招手示意。人群迅速散开了,把隐私空间留给他们。 顾云汐多少感觉到唐突,小手贴在督主坚实的脊背上,柔声道: “督主,咱们把大伙吓跑了……” “没关系,反正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说话之间横抱起她,带她远离废墟。 顾云汐的马车去送乐儿母子,眼下只剩了翡衣的马车,里面坐着乐儿年迈的太太。 她见督主抱了顾云汐来,急忙挪动身子,准备下马车。 “老人家不必劳烦,我抱她与大伙一路走回去。” “……”一旁的翡衣神色惊愕,却没再说话。 顾云汐忙说: “督主,抱着我很重的。雪天路滑,您还是放下我吧,我走两步就会没事了。” 冷青堂不依,执意抱她前行,丝毫不顾道路两边一双双诧异或是羡慕的眼光,每一步走得平稳而缓慢。 灾民目送他们徐徐前行,窃窃的议论。 原来,传说中杀伐果决的东厂督主有位夫人, 原来,传说中杀伐果决的东厂督主极宠夫人…… 晴儿、萧小慎与翡衣等人跟在督主身后悄然行进,与前面如胶似漆的一对儿始终保持固定的距离。 顾云汐甜甜偎在督主的胸怀间,展臂勾住他的脖子,抬头去看。 雪花莹莹,落在督主清朗的剑眉与浓密的睫毛上。他的眉梢眼角漾起了温软旖旎的柔情,薄唇轻微上扬,深邃的黑眸中光彩绽放。 这样的俊脸,这样的笑容,让顾云汐感觉正满满的幸福包围,忽而想到书里的一句话: 见君倾城,其世无双! 的确,那便是督主,终是那样的耀眼、好看—— 第七十章 同榻而眠(甜) 在雪中行走一段路后,冷青堂直视前方,突然问: “丫头,你很喜欢小孩,是不是?” “!” 督主的提问太过唐突,顾云汐不敢贸然回答。 明显的,他是太监,今后两人就算一块儿堆过,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有小孩。 眼下他偏要问这种问题,她自然而然的认为他是自卑,所以故意试探她。 “督主,您干嘛这么问?” “刚刚见你不顾自身,为救哮症幼儿嘴对嘴灌他喝药,总感觉你该是喜欢小孩的。” 他昂头阔步继续走,俊美的凤目微眯,优雅的笑容透出一丝狡黠坏坏的劲头。 “我、我才不喜欢小孩呢!” 顾云汐微微低头,斩钉截铁答: “督主,您不知道那些小孩子有多烦人!我自己都是孩子,要督主抱着走路,怎么可能让其他小孩与我来分您的宠爱呢?!” 呵呵,小丫头越发乖觉了,小嘴儿比蜜糖都甜—— 冷青堂垂目,正对上顾云汐仰慕讨巧的小眼神。 明知她没说实话,他并无责怪。反复品味她的话,他的心已被无边的温情踞满。 邪魅扬起唇角,俊白的脸庞浮起一丝浅笑,督主声音旖旎道: “那好,以后……白天我便把你当女儿宠着……” 白、白天? 顾云汐似懂非懂,总感觉督主这句话并未讲全。可等了一刻,却听不到他再继续说半个字。 诧异抬头,只见督主神情舒展,目视前方,脚下每一步走得十分带劲。此刻,他的内心感慨万千: 云汐,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身份。那时,我便以天下为聘,风光娶你,绝不委屈你—— 顾云汐突觉额头微痒,是督主正用一侧脸颊轻蹭她的发帘,表情宠溺。 相视间,脉脉柔情在两人心头浅浅的荡漾,一波一澜,弥弥散开。 顾云汐微赧,躲闪的眸光不经意瞥向后方。不远处,那一行人或是偷笑,或是窃窃私语,一时半刻叫顾云汐越发羞涩,将头深深埋进督主暖热泛香的胸膛里。 郭府—— 郭夫人早就施完粥回来了,此刻正焦急等待着顾云汐他们。看到督主亲自抱回灰头土面的顾云汐,身后打狼般的跟了一大群人来,惊异不已。 “这是怎么了?”郭殷氏问。 女儿翡衣答: “粥棚被积雪压塌了,险些伤到提督夫人。女儿这就吩咐下人准备热水,让夫人沐浴更衣。” 郭殷氏大惊失色,急忙命下人来回一阵忙碌,又是烧水又是准备新衣,随后还张罗着去哪里请个按摩大夫来,给顾云汐看看脚伤。 冷青堂的表现倒没有郭氏母女那般紧张,微笑着对她二人道: “不必麻烦,本督亲自照料她便是。” 一盏茶的工夫,浴房里面备好了热水。 顾云汐刚站起来,督主的长臂已向她递来了。 要不要这么紧张—— 顾云汐借力,在督主的搀扶下试着走了两步。除了脚腕有些酸软以外倒没感觉其他毛病,她便欢天喜地随翡衣去沐浴。 郭府不比冷青堂的提督府,这里没有火墙,每间屋子都靠烧炉子取暖,只在浴房备有地暖。 一进来,顾云汐就感觉整个空间暖烘烘的,面前的大浴盆里不断冒出白烟,在她身体周围氤氲飘浮,热水上漂浮着许多干花瓣。 翡衣还怕顾云汐感觉冷,又多挪来两个炭盆。 安排好一切,翡衣退了出去,留晴儿伺候顾云汐。泡过澡,顾云汐换了崭新的衣裙,晴儿为她裹紧御寒的大氅,护送她一路回到屋子里休息。 晚饭是郭殷氏亲自带人到顾云汐屋里的,她还告诉两个姑娘,太守回府了,此时正在饭厅陪冷督主用晚膳。 离开时,郭殷氏留给晴儿一包东西,里面是按照民间秘方配的草药,专治筋骨挫伤。她说,只需用热水浸泡草药一刻给顾云汐泡脚,就可缓解筋骨不适。 待她和下人们出去后晴儿才打开包裹查看,无非是些红花、姜黄、田基黄和鬼甘等草药。于是烧了热水,把草药放在脚盆里泡了会儿,端着盆来到床前。 屋门“吱呀”响过,冷青堂进来了。他刚沐浴过,进屋时身上裹着一股子潮湿的淡淡香气。 晴儿正蹲在床边,准备为顾云汐脱下鞋袜,伺候她泡脚。听见动静回身看到督主,自是一愣。 “爷……”她顾不得起身,急忙颔首恭拜。 “晴儿,你累了几天,去厢房好好歇着吧。今晚,我来照看你家小姐。” 冷青堂神色随意的说完,侧身从桌上取过茶杯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起来。显然,那挺身站立的姿态就是在等晴儿给他腾地方。 晴儿马上会意,起身道:“我、我给您换套新被褥。” 与顾云汐对视时,两个姑娘的脸色都显紧张而局促。 天啊!今晚……爷他,这是要和小姐同房了? 晴儿暗想间,从床头的雕石榴花枣木箱子里取出崭新的被褥,动作麻利的替换,又把旧的叠整齐,码在箱笼上。 顾云汐干干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晴儿忙碌,独不敢轻易去和督主对视。 当然,自打他进屋说出那样一番话后,她已经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督主今晚要睡在这间屋里,而罗汉床,只有一架—— 晴儿做完了事,转身时又向顾云汐脸上看了看,一刹那的眼神交流,仿佛在对她说: 姑娘,您自求多福吧…… 经过督主身边,晴儿闷声对他再次福身,随后低头走出去。 屋里只剩下顾云汐和督主,两人的面部表情反差极大。一个不知所措,一个轻松自如。 “坐好,把鞋袜脱了,趁水热泡泡脚吧……” 他看着她笑,边说边卸了蟒袍,摘了头上的玄帽。 顾云汐倒是听话,慢悠悠脱了鞋袜,露出一双脂白可爱的脚丫。 晚饭前才洗过澡,眼下这两只玉足细腻柔滑,被一层湿润的气息包裹得严实,样子格外的可爱、诱人。 她乖乖把它们泡进姜黄的药汤里面。那些被热水浇得发软的药渣子硌着她的脚底板,让她感觉双脚异常舒爽。 冷青堂已经撸高中衣袖子,搬着矮凳坐到她的正前方,把一双素白的大手直接插进药汤。 “督主!” 顾云汐看到自己的小脚丫被他两只大手捉个正着,逐的轻叫一声,羞臊到耳根发热。 冷青堂察觉到她的抵触,抿唇微笑: “既然肯跟我,是我的人,你还羞什么?趁这药汤子热,药效尚在,我给你揉揉脚,总归事半功倍,脚伤会好得快一些。” 顾云汐闻言不再乱动。 也对!既然决定一辈子跟他,作他的人,就要学会适应,适应与他肌肤相触的感觉,适应同处一室的生活。 再怎么说,由他亲手施针为自己治疗痼症时,身上被他看到的地方,哪样不比自己这双脚更为隐秘? 见顾云汐终于肯听话坐好,冷青堂便抓了她那只崴到的脚,将它从药汤里提了出来。 顾云汐的脚生得很漂亮,小巧洁白,如温玉般没有半粒痣或者其他瑕疵。这个优点,有次在东厂里为她掖被角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十指在那只纤白的脚上细致的轻揉、按压,加之他通晓穴位,指法力道施展得恰到好处。 反复捏一阵,顾云汐便觉得脚腕处没有方才那么酸胀沉重了。 嫩滑的皮肤一经生有薄茧的手指触碰,那持续微痒奇妙的感觉使顾云汐难为情的怔了怔。 寂静中,顾云汐偷瞄督主。他的动作明显越来越缓慢,一对牢牢聚于大腿上雪白脚丫的沉默目光,似乎正变得迷离。 “督主,水凉了……” 又过一刻,见他动作完全停下,凝住的眼神却没有移开的意思,顾云汐小声提示。 “哦……”督主回神,不好意思的对她轻笑。 用帕子抹干双脚的水渍,督主横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许是太过羞怯,许是按摩足部穴位确实有效,此时顾云汐全身发热,渗出一层薄薄的香汗。 过后,不光是脚,连带她的整个身体也跟着轻盈许多,精神抖擞。 “老实等我,乖一点。” 放下意味深长的话,冷青堂把脚盆推到床下,转身走到面盆架子那边净面净手之后回到床前。 顾云汐坐在床上,双腿躲进暖和柔软的撒花孔雀蓝锦被里面。抬眼看时,正看到身形高大的督主穿了锻子白的寝衣,直直立在她的眼前。 一颗心像是突然失重,变得莫名忐忑,毫无节奏的乱跳。 “愣着干嘛?往里面挪挪,给我留出睡觉的地方啊!” 冷青堂早已截获到顾云汐翦水双眸之中滑过的惊惶与不安,他的笑容柔和自若。 “哦……” 含含糊糊应了声,顾云汐两个脸颊浮出嫣然好看的红色。迅速低下头,她把身子向墙头那边靠了靠。 冷青堂脱靴上床,撩开锦被,一双修长的腿伸了进去。 寂静,异常寂静—— 顾云汐紧张无度,干张两眼直挺挺坐在床上,一双小手放在被子上用力捏住锦缎的被面。 阵阵熟悉的冷香气息,随着身侧之人一寸寸的靠近,向她鼻腔里越灌越浓。 “被子是郭家的,就快被你扯坏了。” 冷青堂轻声说了句,手臂落在她的肩上,将她圈入自己怀中。 身子紧挨着身子,中间只隔两件纤薄的睡衣。彼此都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度。 无论之前如何亲近,眼下却是真正与他同睡一榻,彼此没有饮酒,神志清晰。 顾云汐身躯一震,感觉措手不及,两眼不受控的低垂下去,始终不敢去迎督主的目光。 “怕我?” 冷青堂在她耳边轻问一声。 似是彼此挨得太近,此刻她那频率失常的心跳声已经被他尽数纳入耳中。 第七十一章 不安分的小手(高甜) 靠在督主胸前,顾云汐面色潮红,极力保持着呼吸的平稳,轻声提醒: “督主,您、您忘记熄灯了……” “不忙,我还想好好看看你……丫头,分开好些日子,想不想我?” 冷青堂温柔问完,大手托起顾云汐的小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距离太近,督主华美的五官占据了顾云汐整个视野。 “究竟想不想我?” 听不到回答,他重复问,语气加重几分,像是迫切得到她的肯定。 两对眼神互视之间,如火花电闪,彼此眸中俱都涌动着无以言说的情绪,正在无声的澎湃。 有感督主话语中荡漾不宁的柔情蜜意,顾云汐双颊红透,神色羞羞的将目光扭到别处支吾起来: “想、自然是想。不想,我还来江安……” 猝然嘴唇被堵,视野中男人的俊脸已然放大到极限。 本想只轻轻亲一下,可吻一旦印上去,就再也舍不得放开她的唇瓣,这时冷青堂脑中某个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那就再亲一下好了…… 他无声的吻她,借势和她一同倾倒。 顾云汐仰面躺在床上,唇瓣因为督主细腻的吻变得水润红肿,脸颊酡色加重,微急的吐纳使她上身的玲珑的线条接连起伏。 冷青堂将身子凑上去,一手撑床,一手将她满头青丝在软枕上拢好,免得自己一不留心压到,害她吃痛。 手上动作一滞,冷青堂看到了什么,神色惊疑: “丫头,你的头发怎么了?” “……好好的啊……” 顾云汐不明所以,诧异的答。 “这里……” 纤长食指挑起她的一缕头发,他问: “被你剪断的?” 顾云汐惶然,这才想到当初给陆浅歌治伤时,曾在他的威逼下自行剪去一撮头发。此刻,那短掉的部分居然被心细的督主发现了—— “哦……那个……是我在提督府用炭盆子烤头发时不小心燎焦了,所以剪了……” 顾云汐内心恐慌,无奈之下只好对督主撒谎。 冷青堂深深凝望她,只觉她那惊惶拘谨、大气都不敢深喘的神态简直可爱。 心底那重渴望被眼前人的涩然之美唤起,他越发想要将这么个纤柔的小人儿放到身下,好好宠溺欺负一番。 真是女大十八变!眼中的小丫头确实长大了许多,模样标志不说,眉眼五官竟带了几分清艳的神韵。 冷青堂看得不可自拔,一股无法自控的意乱情迷席卷上来,抓起顾云汐的一只小手,再次低头吻下去。 这刻的顾云汐正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狠狠折磨,使她承受着督主给予的温存同时,内心也为欺骗他而感觉愧疚。 该不该告诉督主实话?自己曾经做过多么荒唐的事!竟与劫持自己的歹人同屋度过数日。 不行,不能说……更不能在这种时候对他说…… 脑中激烈斗争过后,顾云汐用力闭紧两眼下定决心: 那种事,打死都不能说—— 五指舒展反扣住督主的大手,她用两片唇瓣浅浅回应他的缠吻攻势,动作青涩而笨拙。 她突然想到以此来弥补对他的歉意。 冷青堂感觉好意外,抬起头对她愉悦的笑笑,接着与她十指相缠,另一手托起她的后脑,加深了他的吻。 快要窒息时,两具身躯才算分开。顾云汐缓缓睁眸,正迎上督主璀璨的目光。恍是对抵死的缠绵意犹未尽,丝丝温柔在他眸底尽放光采,炽热而专注。 红晕从脸颊径直渲染到了耳根,顾云汐直视眼前英挺伟岸的美男子,目光变得痴迷起来,又是辗转几度,最后落到督主的衣襟上。 一番纠缠下来,他的寝衣带子完全松懈,倾身姿态使衣襟微敞,坦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和半个白皙的胸膛。 督主的肌肤保养得非常好,比寻常女子的还要细腻、光滑,可他胸膛上棱角见方的肌肉看起来结实宽阔,处处又显示出男子特有的豪放与张扬。 督主,不是个太监吗? 顾云汐目光直直看了一刻,倏的小脸一热,有种抑制不住的好奇,极想要触摸一下他那光洁素白的皮肤。 于是伸手过去,到半空时又是犹犹豫豫的不敢向那里落去。 冷青堂不觉翘唇笑起来,抓住她的小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胸膛,眸光楚楚的望定她。 哇!督主的皮肤,确实紧实而温暖。 顾云汐瞬时屏住呼吸,紧张的眨眨眼睛。 明明还想继续摩挲,可她实在羞怯得要命。小手从他胸膛上飞快的逃离,藏进被子里再不敢露出来。 “睡吧,我去熄灯。” 冷青堂索性不再继续,下床吹灭蜡烛,返到床上。 长臂钻过顾云汐脑后,让她头枕他的手臂。 黑夜沉寂,一望无边。 顾云汐完全没有睡意,正张着两只亮晶晶的眸子盯着督主看。 这不是两人头次同床,这次,她没醉酒,脑子清楚得很。 督主玉白的俊脸淌在浓重的夜色里,此时五官虽是看不太清晰,眉眼鼻梁的线条却显得细腻,使他整个脸部轮廓格外深邃有型。 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冷青堂感觉顾云汐的两眼尤像夜空中的星子,越发鎏光溢彩,水波莹莹的诱人。 冷青堂终于按耐不住,头从软枕上移去,细细碎碎的吻遍撒她的眉心、鼻尖,沿着脸颊一路向下蔓延。 周遭冷香四溢,气息相融,幔帐里暧昧而温暖的氛围使锦被中两具交缠不休的身躯慢慢融化、变软。 寂静中顾云汐合了两眼,尽情感受督主传达的炽烈,感受他的大手在她绵绵身躯上战栗的游走。 婀娜之躯有了反应,周身遍布的神经被如数唤醒,一种奇异的感觉侵上她的身心,若虫蚁攀爬般的似痒似痛,亢奋而空虚,羞耻却又欲罢不能。 顾云汐吁吁作喘,浅吟不止,半开半合的双眸之中光芒婆娑,情不自禁抬起两臂,像一对细嫩柔软的柳枝抱住身体上方的坚实脊背。 忽然,她感觉不太对劲。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正杵在大腿上,让她极不舒服。 顾云汐双目大开,蹙起眉头。 “督主……” “乖,没事……” 娇软的呼唤使冷青堂索求的欲望更盛,喘气回应一句,已然将那重“身份”完全抛到九霄云外。 “督主,你腰里别了什么,硌得我难受……” 顾云汐声音微颤着问。 猝然不及的询问好像一盆冷水猛泼到冷青堂身上,他身子怔了怔,倏然清醒,随之向旁边退了几退,表情抵触的沉默不语。 该死!今晚太过忘乎所以,竟然就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变化! 看着顾云汐疑惑不解的表情,冷青堂沉脸不知说些什么,一道冷汗缓缓滑下额头。 “督主……” 顾云汐察觉到气氛彻底冷却了,逐意识到又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向他挨近。 “督主……” 她在被窝里扯住他的胳膊,甜软的讨好。 督主似乎正为了什么事莫名的惊慌起来,每寸肌肉都处于僵硬紧绷的状态。 “丫头,太晚了,咱睡吧。” 为避尴尬,冷青堂转个身,脸向外背对顾云汐阖了两眼。 “督主,您腰里到底掖了什么宝贝?” 顾云汐睡不着,在他身后不时追问,满心好奇。 宝贝?哈!确实,那还真是个宝贝—— 冷青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忽然,他感觉腰上游来一只小手,温软柔滑,仿若一条无骨的小鱼,正向他那隐秘的地方摸过去。 “丫头——” 一记沉吼的同时,冷青堂已经抓牢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顾云汐被突如其来的惊呼彻底震住,神色为之一凝。 督主手握的力气太大,被他抓牢的纤细手腕有些痛。 督主翻身坐在暗夜中,眸光锁住她幽怨的小脸,模糊的五官紧紧皱在一处,似乎正氲着一腔怒气,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与无奈。 “我、我只是,怕您身子不舒服,才……” 顾云汐神情紧张又无辜,慢慢起身,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 “您、您要是真不舒服……别忍着……我、我愿意……只要您能舒服……想怎么……我都愿意!” 她并非一点情事不谙,此刻心里面还在猜忌,督主反常的举动是不是只为身上那道伤,所以情到浓时才有发泄不出的痛苦。 局促不安的表情在静默中逐渐缓和。 确实怨不得她,她又不知道他那太监身份是假的,更不知道他身体上的秘密。 一双大手慢慢拢到一起,握住她那颤抖冰冷的小手。 “丫头放心,我、我并非身子不适。只是经历的事多,心思总是敏感些,即便就寝,我都习惯将匕首别在腰里以防不测……” “哦,没事就好,我、我担心您而已……” 顾云汐对督主的解释深信不疑,于是放下心来重新躺到床上,清甜微笑道: “督主身子无恙,云汐便可安心了。咱们睡吧!” “好,睡觉!” 冷青堂干涩的笑笑,暗自松了口气。给她盖了盖被子,两人安静入睡了。 厢房里,晴儿在床上正替自家姑娘担忧。 脑中的画面全是晚间顾云汐泡在热水里沐浴的一幕幕画面。 那时候的她,如瀑的青丝沾了水,贴在她雪白的颈子和暴露在水面上的肩膀处,随意交缠着扑撒向下,在温水里蔓延、飘摆。 晴儿就站在顾云汐的身后,一壁为她搓背,一壁通过水面的倒影细细打量她的娇好容貌。 顾云汐在那时已经洗净了整张瓜子脸,玉样的晶莹肤色蒙着昭昭的雾气,白里透粉、粉中带润,一双明眸里荡漾了滟滟水波,饱含着春光温柔的灿烂。 一想到顾云汐的种种青涩美,晴儿不由在静夜里阵阵感叹。 这位小姐不过只比自己大了两岁,倘若不是孤女,也该同郭府的千金那样,是个大户出身的姑娘吧?断不会因为生相娇俏被个太监看上,还是少女的年纪便跟了他—— 虽说自己是被督主买进府里来的,可同为女子,晴儿的心自然会往顾云汐那边偏移。 晴儿还没伺候过督主以外的其他主子,不晓得宫里其他公公们品行如何。 但她偶尔会听提督府里碎嘴的下人们在背地里议论,说什么宫里的太监因为缺少了那个物件,性情都会变得自卑、喜怒无常。 因为身体残缺,很多找了对食的公公都会变着法儿折磨自己的对食,以此取乐,满足自己变态的内心。 因为不堪忍受非人的虐待,有很多太监的老婆或者逃、或者死,很少有过太监与对食和离的事情。 想来小姐单纯淳善,自家爷又是温润如玉,如今两个人已经同房,就不知那素日里对小姐宠爱内敛的督主一旦到了床上,会不会也和那些个公公一样,专会变着方儿的折腾人? 果是如此,那么个稚嫩柔弱的女孩,如何经受得住? 晴儿被自己的联想吓出一身冷汗,逐的躺在床上不住祈祷: 阿弥陀佛,希望老天爷保佑我们小姐多福多寿,保佑我们爷真心疼惜小姐,保佑他们两人两相恩爱…… 请假两日 父亲本周二做的手术,现需要陪床照顾,本月开始每周末两日停更,见谅!周一定恢复更新,感谢大力支持,理解万岁。 第七十二章 神王回朝 江安,奉元郡—— 今日东厂将离开奉元到下一郡视察,早起,冷青堂让顾云汐收拾行囊。 院里遇到小丫鬟晴儿,她立马把顾云汐拉到角落,目光前后上下的一劲儿打量她。 “晴儿,你干嘛啊?”顾云汐嫌弃的问她。 “姑娘……”晴儿神秘兮兮,欲言又止。 顾云汐没耐烦的摇头,甩了晴儿的手:“没事我可收拾去了,咱们下午还要去樊阳呢。” “哎!”晴儿再次扯住顾云汐一只胳膊,壮胆问:“就是想问您……爷他他昨晚……欺负您没有……” “嘶……”顾云汐难为情的咂舌,慌忙堵了晴儿的嘴,没好气的怨她: “你这小丫头真是没大没小,脑瓜净想什么呢!看我回了督主早些打发你出府,给你寻个男人嫁了算了……” 晴儿拨开盖在嘴上的小手,见顾云汐羞得满脸通红,强忍着笑意: “瞧您,还没被爷娶进门话里话外倒先向着他,我还不是关心您,怕您吃亏嘛!” “去!”顾云汐白了晴儿一眼:“督主才不会欺负我。” 说话之间人已跑远。 晴儿在背后长舒口气: 太好了,看那副幸福烂漫的背影,小姐还是从前的小姐…… 大羿,京城—— 严冬清晨,阳光和着薄雾,射到地上并不显十分温暖。 雪停,文武百官衣着整齐,在皇宫的广场上列队迎接神王父子搬师凯旋。 北疆边界大战,神乐侯万礼旗开得胜。不仅斩杀敌军主帅,大退番军,更搅获宝马二十匹,粮草、美酒等战利品无数。 大战告捷,消息传至京城,璟孝皇帝大喜过望,下旨召神王父子回朝,当面行赏。 东宫钱皇后以身体抱恙为由,未曾出席接风仪式。 一大早,通向皇宫的主街道打扫一净,御銮军持长矛把守,将围观的百姓们驱赶到两边的便道上。 时近正午,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百名步兵走在前端,以后就是当今皇贵妃的亲弟弟、神乐侯万礼。 此人年纪二十三、四,生得五官周正、仪表堂堂,身形修长而非粗犷。他一袭紫衣紫裤,外披银丝软甲,头上银盔闪闪发亮,正中五色雉尾“突突”摇摆,威风八面。 骑在彪悍俊马上,万礼似笑非笑的东瞅西看,居高临下的目光冷鸷而高傲。 他身后的轿子里坐着神王万宗,是位红面长髯、气宇轩昂的中年武官,也是 皇贵妃与神乐侯的生身父亲。 勤明殿前,万氏父子参拜圣上,璟孝皇帝大喜。 皇贵妃万玉瑶陪王伴驾,身着华丽的大红蓉花宫装,满头金钗珠翠烁烁其华,伴随她花枝乱颤的笑容,在乌鬓间婆娑闪亮。与亲父和弟弟相见,又是豪华诺大的排场,万玉瑶内心自然欢喜,可碍着皇室礼仪,于百官面前又要端着皇贵妃的架子,只好将无限的欣悦暂压于心底。 君臣见过,璟孝皇帝赏万礼黄金戟一支,黄金甲胄一件,以及京城以南一块府地,又在宫内设午宴,为万氏父子接风洗尘。 璟孝皇帝长期沉迷酒色与道术,刚进不惑之年身子就已虚空,饮宴不多时便靠在龙椅上昏昏睡去。 万玉瑶急忙吩咐几个小太监送皇上回栖龙殿休息去了。 酒宴散去,万玉瑶将万氏父子召进永宁宫。 一家三人落座,宫娥端上茶点,全部退到殿外守候。 “父亲这次回京,务要在神王府住些时日,多陪陪母亲才是。” 和家人团聚,万玉瑶说话时,妖娆的远山黛眉和桃花眼俱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万宗手捋须髯微微笑道: “娘娘安心。这次回来,老臣自会在府中多留些日子。想来常年镇守边防,王府上下都是你母亲操劳打点,也是辛劳了。” “待宫中闲暇时,女儿也会召母亲进宫来,多陪她说说话。” “哎……”万宗摆手:“不可。如今娘娘贵为中宫,凡事要率先垂范,侍奉圣上便是娘娘的职责。” 万玉瑶闻言神色见愁,撇嘴不满道: “皇上哪还需要女儿侍奉?如今他整日都扎在道庐里面,与那国师玉璇玑待在一处,早就把女儿抛在脑后了!” 万礼原本正立在西面紫檀百宝格上旁,摆弄一方口衔夜明珠的翡翠貔貅,听到父女二人的对话,转头插言: “那玉璇玑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居然被封为国师?头三年我在京城里时怎么没听说过他?” 万玉瑶无奈的摆摆头,挑眉垂眸,幽怨道: “那人两年前才从蓬仙观修满得道就被皇上看中了。说来也奇, 每次皇上身子不适,只是吃玉璇玑炼制的丹药,一两天内便会大安。” 万宗听了面有怀疑,皱眉问万玉瑶: “可曾派人暗自查过那道士的底子?” “查过。”万玉瑶笃定: “东厂曾经查过,确实是打小在蓬仙观里出家。说来蓬仙观也属皇家道观,用人方面自会仔细!” “哼!”万礼听后愤然冷哼: “东厂?长姐你怎么还肯信东厂?” “万礼!”万宗听儿子居然以辈分直呼万玉瑶,气得长髯吹起老高,厚掌一拍桌子,断喝:“没规矩!” 万玉瑶的身份是皇贵妃,与皇后只差一级,就算家人相见,也只能称她是“娘娘”,不能造次。 “父亲何必如此,”万玉瑶却不当真,笑意莹莹的劝解: “弟弟能与我如此,可见与我最亲,您何必发火。” 万礼也不在意,将翡翠貔貅放回百宝格子内,寒笑森森道: “那东厂的督主目无尊卑,不懂规矩,居然在奉元城斩杀了督尉刘彪,简直不把我们万家放在眼里。” 那日奉元,刘督尉一死,就有手下军卫飞鸽传书,将其死讯报予了万氏父子。 神王万宗也将双眼瞪圆,狠声道: “当初平苏烨之乱时,那刘彪曾在乱军之中救过老臣一命,眼下竟死在一个无根的宦官手中,想来叫人气愤!” “竟有此事?”万玉瑶表情惊愕,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看老父与亲弟。 冷青堂素日里做事沉稳,更不会不清楚刘督尉的背景。万玉瑶深信,能让冷青堂不顾裙带关系质疑将其斩杀,必然是有他该杀的理由!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通传,西厂提督明澜已到永宁宫外,等待觐见。 万玉瑶命人传他进来。 很快,明澜颔首低眉一路快步走进正殿,在主位前停下,躬身施礼: “微臣明澜拜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随后,他又向测座扭身拱手,恭声道: “微臣参见神王爷、小侯爷。” “免礼,今儿来得挺早啊!” 一见到明澜那涂香粉点朱寇的妖冶五官,万玉瑶抿唇媚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明澜笑魇如花,行神五体恭顺,开口就说: “今日西厂无要紧之事,接风喜宴一结束臣就赶了来,怕是娘娘宫里有什么吩咐,臣自当为娘娘效劳。” “嗯,到底是本宫宫里出去的人,对本宫的事最是上心!” 万玉瑶勾唇满意的笑。 神王万宗斜睨明澜一眼,冷冷的垂目,默然品着茶杯里的香茗。 万宗武官出身,个性桀傲,打心眼里看不上宫里这些奴颜婢膝的太监。 他真不清楚自己的宝贝女儿究竟是什么审人眼光,莫不是魔怔了?偏就看上明澜这粘腻如脂的宦官,还将西厂如此重要的皇廷稽查机构的指挥大权交到他手中。 以万宗多年识人的经验判断,论心机才能,这明澜遥遥不及东厂的提督冷青堂。 小侯爷万礼精滑的目光将明澜打量一番,讥诮的笑道: “明公公,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这等做工的蟒袍穿在身上,手里没了拂尘,当真不像个奴才,对贵妃、对咱们,也自称起‘微臣’了。” “哎呦,小侯爷您这是打趣奴才了……” 明澜抬起右手,勾一勾兰花指放到点朱的唇边,谄媚笑道: “臣是仰仗了皇贵妃才有的今日,再怎么,微臣都是皇贵妃与万家人的奴才呢!” 一看他搔首弄姿如妇人般万礼就觉膈应,不禁紧紧绷起嘴角的肌肉,将就快喷出来的狂笑强行压了下去。 日头渐西,天光大沉,时候不早。 万玉瑶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神王万宗: “父亲难得来永宁宫一趟,本宫就传晚膳,今晚您与万礼在永宁宫进晚膳可好?” 万宗闻言,肃然的红脸蓄起平淡笑意,捋了捋花白长须,拱手道: “老臣谢过娘娘。” 明澜见状向万玉瑶深施一礼: “娘娘一家团聚,微臣不便打扰,就此先行告退。” “好,你去吧。” 万玉瑶笑眯眯的看向他柔声说一句,眼神暧昧。 今日与娘家人相见,父亲身体矍铄,弟弟英朗稳成,万玉瑶内心大喜。 她在宫里权位坐得稳,神王父子在朝中才能立威。而璟孝皇帝仰仗万氏,她万玉瑶在后宫才会更得圣宠。与母家相生相依的关系,她一早就清楚。 明澜刚刚走出永宁宫,神乐侯万礼便追了出来,在他背后扬声道: “明澜,你等等!” 明澜止步回首,见到万礼,涂脂抹粉的锥子脸即刻绽出卑微谄媚的笑颜,声音阴柔的问: “呦,小侯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叫下人传话吩咐微臣便是,怎好亲自跑出来?” “呵呵,你行啊!” 万礼两手倒叉在腰间,举止极是随意,锐利的目光在明澜周身上下辗转一刻,嗤笑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您二品官服加身,本王也该尊称您一声‘明督主’啦!” 说话间万礼向明澜拱手。 明澜脸色大变,白脸上神色甚是慌张: “哎呦我的小侯爷,您就放过奴才一回,别再拿奴才逗乐儿了。刚才奴才在娘娘宫中不是还说,奴才是前生修来的福气,今生得遇娘娘,收她提携才有今天。奴才啊,这辈子都要感念娘娘的大恩……” “行啦、行啦!” 可能是明澜说话语气太过阴媚酸腐,把万礼呕得直翻白眼,就差张嘴吐出来。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了明澜的信誓旦旦。 “我问你,既然对我长姐忠心,如何还让别人得了势去?” “这……” 明澜五官一怔,进而露出几分惊惑。眼眸转转,他将春笋的两手叠在一处抱拳躬身: “微臣愚钝,还请侯爷明示。” “既然你受长姐提拔才有今天,为何不能全心维护长姐的利益?江安六郡赈灾放粮,傻子都知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时机,你身为西厂提督如何不知争取,反叫那东厂的冷青堂抢占了风头,刚到奉元郡便斩了我父亲的爱将刘彪?!” 这事明澜倒是有所耳闻。督尉一职属于军机要员,冷青堂将其斩杀之后,早已飞书上报朝廷。 第七十三章 像是胡茬 永宁宫外,面对气势咄咄的万礼,明澜惶然摆手,神色委屈道: “侯爷真是冤枉奴才了,奴才跟随皇贵妃多年,凡事如何不知替娘娘思虑周全?江安放粮一事奴才本已在皇上跟前争取过,本来事成,怎知被东宫的钱皇后横出一辙,又推举了东厂提督冷青堂任钦差。奴才也无能为力啊……” 万礼听后皱眉,如炬目光从明澜苍白的面容处移开,兀的放远,咂舌自顾自的嘀咕起来: “钱皇后……不是称病许久了吗?何时又蹦出来了?抬举东厂,难不成,想与冷青堂联手……?” 明澜守在万礼身边,将他的沉思自语听得清楚,借机向他凑近一分,低声道: “侯爷说的不无道理。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东厂冷青堂倚仗在宫里伺候多年,又是司礼监的掌印,为人专横跋扈,连咱们皇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竟有这等事?” 万礼顿时怒火中烧,狠厉吼了一嗓子,狭长的两眸瞪圆。 一招离间,万礼果然上道。明澜心中窃喜,逐执手挥向一旁,示意万礼随他移步。 避开一众宫人,明澜将两手缩入蟒袖当中,颔首垂目,压低嗓音道: “侯爷离京许久,对宫里之事有所不知。前阵子,储秀宫里的许妃不是又怀上了……?” “什么?又有了!”万礼愕然,无意间扯高嗓门惊叫,吓得明澜一个劲的摆手。 万礼定了定神,脑袋低向明澜,声音沉闷的问: “那贱人……果真又有了?” 明澜头一甩,无奈的挤眉弄眼,口中“啧啧”两声道: “我的亲爷爷,谁拿这事当玩笑说啊!” “那我长姐的日子,不是又要难过了?” 万礼光洁的额头刹那转淡,似有一层黑云笼罩上面。他将目光移到旁处,眉头紧拧,印堂处即显一道深深的褶皱。 明澜摆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幽怨的撇嘴:是呀,谁说不是那!” 说起这位万氏小侯爷,与那储秀宫的许元娇颇有一段渊源。 早几年,神王万宗有意拉拢兵部的许尚书,曾向其提议两家联姻,表明愿下重聘求娶许尚书独女元娇为儿媳。 然,许朗轩有些文人的傲骨,对神王联姻的动机心知肚明,并不愿与这政坛的枭雄为伍。 而许元娇身在闺阁之中,也对神王的独子人品有所耳闻。仗着长姐万玉瑶在皇宫受宠,这万礼在京城更是肆意横行,是个不折不扣的轻狂不羁之徒。因此,父女两个断然拒绝了神王府的美意。 如今,许元娇作了璟孝皇帝的妃嫔,可万礼心胸狭窄,时隔几年仍对那桩往事怀恨在心。 每回提及许氏一族,万礼都会忤逆犯上,称许妃为“贱人”。 明澜在永宁宫伺候过,岂能不知这其中的事? 眼见万礼此刻又是义愤填膺之状,明澜蓦地心生一计,于是继续煽风道: “唉,要说上天惯会弄人。咱们娘娘身居皇贵妃之位,一向雍肃持身,性秉温庄。 钱皇后不理后宫事务多年,这宫里里外外,哪样不是依靠皇贵妃亲力亲为,才将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眼下可好,那许氏倚仗有孕,轻易便夺了皇贵妃的风采,独占了皇上的宠爱。 偏偏东宫又是个和事佬、顺风倒。奴才就想,东宫既推举东厂提督走访江安,明摆着就有拉拢冷青堂之意。倘是今后许氏真得了龙子,三者若是同气连枝的话,这后宫还有咱们娘娘的安身之地吗?” 明澜慢悠悠的说着,弯细的两眸紧紧盯住万礼,细细观察他的每分表情变化。 在明澜一系列阴阳怪气的陈述中,万礼脸色瞬息万变,从讶然到惊愕,再到狰狞咬牙。 最后,他恶狠狠眯细眼眸,戾声质问: “你守在我长姐身边干什么吃的?主子没吩咐,你就不懂自己动动脑,动动手吗?那事,之前你又不是没做过——” “哎呦,我的好侯爷!这次不比上回,咱们仁爱的娘娘太过相信东厂,早就将那事托付给冷公公去办。可成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冷公公揣着旁的心思,迟迟不肯动手。拖到许妃大起来,直接被钱皇后接入坤宁宫里,再说下手已经晚啦!” 明澜话尽一拍巴掌,无可奈何。 万礼气的呼哧带喘,又想了想,嗤笑不休道: “明澜,你该知道当初我长姐不把那事交付你办实是偏疼你,不愿你淌浑水。毕竟你是她宫里的人,两手绝不能轻易沾血……” 明澜瞠目,受宠若惊的神色尤为夸张,正身拱手对万礼深拜,口中称: “侯爷说的极是,奴才怎会不知娘娘偏疼奴才。知恩图报,奴才也是想着娘娘的事见天睡不好觉。眼瞅着许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拖……” 明澜将后半句话吞进肚里,贼溜溜的目光定在万礼脸上。 万礼以拳击掌,闷哼道: “慌什么,如今我回来了,还能叫长姐在宫中受委屈?咱们务要寻个一石二鸟之计才可……” —— 午饭后,东厂钦差队伍启程赶往樊阳郡。 接下来的巡视工作相对轻松些,原因就在于赵参领护送的赈灾粮队进入奉元,将规定数额的物资卸车后只休整了半日,便匆匆率队离开赶往其他五郡。 待冷青堂结束奉元行程去下一处,就不再为缺粮问题发愁了。 队伍才启程,东厂的人就看到郭太守带领全郡百姓守在积雪未退的道路边。待督主马车经过,他们立刻拱手施礼,以表达多日以来官民团结一心,共同抗战白灾的谢意。 “姐姐、姐姐!” 马车外是个男童的呼唤,顾云汐急忙挑了暖帘伸头向外看。 原是郭太守的儿子,小名叫虎儿的,一路追着马车,胖乎乎的小手向窗上够,翡衣跟在他旁边。 “虎儿、翡衣,你们来了?冷不冷?” 顾云汐喜笑开颜,眼中光辉冉冉。 “姐姐,你何时再来奉元找虎儿玩?” 顾云汐被他问得一愣,心里,她并不清楚何时还会再来奉元。 一个白灾,让她与郭太守一家相识。分别在即,她也是依依不舍。 “虎儿乖,姐姐答应你,有空定会再来奉元。虎儿乖乖听姐姐、娘亲的话,快些长大,将来也去京城找姐姐玩。” “一言为定!”虎儿异常开心。 顾云汐看看他被寒风吹红的苹果脸,赶忙嘱咐翡衣: “别送了,快带虎儿回去吧,天冷留神冻着他。” “夫人多保重,有时间定要再来我家。” 翡衣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扶住马车窗框,与顾云汐依依惜别。 “老爷、夫人,请受民妇全家一拜!” 前面有人扬声叩拜。 顾云汐循声望去,正是被她救过的乐儿母子与她年迈的婆婆,跪在白皑皑的雪地里。 “督主、督主,是上次被您送去北镇看大夫的乐儿一家,正跪在道边谢您呢!” 顾云汐将头缩回来,很兴奋告诉冷青堂。 冷青堂吩咐停车,派萧小慎与袁浅下马,将田氏一家扶起。 田氏执意弯腰再拜,每一叩头都磕在雪地里,却对冰雪的酷寒毫不畏惧。 冷青堂与顾云汐双双下车。 挺拔身姿立于马车前视向田氏,冷青堂露出欣然和暖的笑容: “田大嫂不必如此,本督身为钦差,便要代表朝廷与民同舟共济。民有难,本督自会伸手相助,田大嫂快快起来吧。” 田氏感动到流泪,连声又道: “民妇一家谢东厂钦差大老爷,谢皇上隆恩!” 这下,民心沸腾,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高声呼喊: “谢东厂钦差大老爷,谢皇上隆恩!” 许是声音太过嘹亮,传到天际即化作震撼的力量拨开了云雾。 这时,天空浓云绽开,显露出庄重纯洁的蓝颜色,如同冷青堂官袍的色彩,一样的神圣、清明。阳光温暖了洁白的大地,处处瑞兆。 顾云汐眸光铮亮,不时环看跪拜的百姓,内心受到极大感染。 就算大灾当前,也没能改变这些底层民众的纯朴本性。他们索求并不高,仅仅吃饱、穿暖而已。 最基本、最底线的布施,都足以令他们感恩戴德、感激涕零。 顾云汐两眼止不住泛热,向督主看去时,她发现他也是神色怔怔,恍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 时辰不早,队伍要继续赶路。番卫们纷纷下马扶起跪地的百姓。 大伙或是激动,或是擦泪,默默目送东厂车队离开奉元郡。 坐在车里,顾云汐捧了手炉,顽皮的笑: “从前百姓传言东厂是洪水猛兽,世人畏惧。这趟江安之行可算是给咱们东厂正名了,说来倒该感谢这场白灾。” 冷青堂搂过她,剑眉斜挑,玩谑的笑: “确实该谢这场白灾。若非它,我也不知你有那么喜欢小孩。之前用嘴给乐儿度药不说,刚刚与虎儿道别又是留恋不舍的。” 顾云汐歪歪头: “我更不知,督主您原是那么喜欢吃醋,还专门喜欢吃小孩的醋。” 随着车轮颠簸冷青堂晃着身子,兴味目光斜扫顾云汐一脸的小得意表情,笑容掬着几分坏: “我不光喜欢吃醋……还喜欢吃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 话音落下冷青堂一口咬上顾云汐香甜的唇,细细品尝,逐步加深。 “咕噜噜”…… 手炉从身上滚下去。 顾云汐被逮个措手不及,身子圈在督主怀里,羞涩半推两下,终抵不过他款款的撩拨,举臂勾住他的颈子,迎合他的吻。 车里就只坐了她和督主,窗上有厚厚的暖帘遮挡,督主简直能够为所欲为。 又行进一刻,冷青堂横抱起顾云汐,帮她裹紧大氅,柔声道: “感觉乏了就在我怀里闭会儿眼,晌午前就到樊阳,我们直接去驿馆。” “嗯……”她顺从的应了声,心里好像抹了糖,丝丝缕缕的甜。 督主的怀抱很温暖,顾云汐由他抱着,头枕他的肩膀,仰观他的侧脸。 督主的侧脸实在俊美,轮廓清晰、曲线分明,白皙的皮肤令身为女子的她也为之惊艳不已。 忽然,有什么东西让她流连辗转的目光兀然刹了车。 督主细腻光滑的下巴上,那两三小黑点又是什么? 冷青堂察觉到顾云汐的眼神不太对劲。 “怎么了?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督主,晨起时您脸没洗净,下巴有脏东西。” 不等冷青堂有所反应,顾云汐的食指已伸进嘴里沾了些口水出来,在督主下巴上蹭几蹭。督主这么俊的一个人,脸上沾了脏污痕迹怎么得了? “这是干嘛?” 冷青堂顿时哭笑不得,对她的口水倒不嫌弃。 黑点真顽固,居然还在,惹顾云汐心烦的皱皱眉头。 指腹细细摸上去,还有些微微扎手的感觉。 顾云汐诧异不已,脸凑向督主,近到不能再近。 仔细观察一会儿,她突的“啊”一声矢口惊叫: “督主,你下巴的脏东西,像是胡茬——” ps:想不想知道督主的反应? 第七十四章 又遇突袭 马车里—— 惊呼声才刚扬起就遭遇了无情的镇压。 冷青堂一个俯头,狠狠衔住顾云汐的小嘴,迫她止声。 大挡头艾青骑马走在车辆旁边,听到车舆里传出不寻常的动静,情知不好打扰却又放心不下,逐在马上转头,低声喊: “督主……” 冷青堂放开顾云汐,喘气沉声向外问:“何事?” 艾青听出督主声音有异,便不好再说。 恰巧一只羽毛洁白的飞鹰落到艾青手臂上。艾青见鹰腿上绑有细小的竹筒,就把它取下来,对车里道: “雪鹰带消息来了。” 冷青堂接过竹筒,从里面取出字条,看到上书四字: 神王回京。 他勾唇淡漠的笑,随手将字条投入身前的炭炉里。 转头再看顾云汐,见她很老实的缩在车舆一角,一动不敢再动,便青着脸问道: “又怎么了?” 她努着唇瓣,委屈巴巴的望他,桃色小脸上写尽了惊恐又羞涩的神色,眼神再不敢去盯他的下巴。 “督主,我不是有意、有意要说错话……” 督主刚刚看字条时她就在旁边检讨自己。 督主去了势,怎可能会有那些个男性特征?偏是自己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不是再次重伤他的自尊心了? 明明内心已经凌乱抓狂,冷青堂不得不做出隐忍之态。 不知者无罪,这纯情的小丫头并不了解他的真实身份,难怪表现得如此震惊。 离京时,冷青堂随身带了敷脸药膏和煎服的草药。但入奉元后遇事太多,他忙得无暇顾及自身,根本没时间按时服药、才使某些男性体征有所暴露。 想来自己也还感激这丫头,多亏被她发现,要是换作旁人,怕是会惹更大麻烦。 “咳……” 为避尴尬,冷青堂清清嗓子,面沉似水吩咐顾云汐: “若要安稳呆在东厂里,刚才的事不准到处乱说,就烂在自己心里,明白吗?!” “哦……” 顾云汐盯着督主那张严肃却俊美非凡的脸孔,似懂非懂的点头。 回想昨晚两人睡在一床上,督主举止也如现在这般喜怒无常,顾云汐不禁又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忧。 光滑的小手缓缓摸过去, 试探着盖在温暖的大手上。 她声音柔和的问询: “督主,您要是身子真觉不适,咱们别耽搁。到了驿馆,我去找大夫为您把把脉吧。” “我没事!” 冷青堂目不斜视,加重语气道: “不过是多长了几个痦子,有何大惊小怪?!” “可、可那些……不像是痦子啊……” 顾云汐小声坚持己见,还要继续说些什么,突见督主刀片般犀利的眼神甩过来,顿时不敢再吱气。 身边,督主威喝: “老实坐车,惹我生气,当心踢你出去!” “哼!” 狗咬吕洞宾…… 顾云汐暗自嘀咕,唯独不敢将心里话大声念出来。 幽怨的小眼神瞪一下督主,她不再和他讲话。 到达樊阳郡已是傍晚。 比起奉元,樊阳辖域并不算大。 几天前,当冷青堂逗留在奉元时,赵参领的粮队就已经过了这里。 晚间,冷青堂在驿馆与樊阳郡的白太守见过,听其汇报郡内民众数量、赈灾米粮领用情况与民房修补进展。 顾云汐与晴儿住一间房。一进客房,她倒头就睡,晚饭也没起来吃。 睡到半夜,一阵饥肠辘辘迫使她醒过来。 四周乌七八黑,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晴儿睡在床的一边。害怕吵醒她,顾云汐小心翼翼的下床,偷偷推门溜出去找东西吃。 经过督主的客房时,她看到里面亮有灯光,一股煎药的味道从屋里散出来。 因是下午被顾云汐发现了某个秘密,到达驿馆后,冷青堂便单独要了一个房间,以便悄悄进行一些事。 千户大人不在身边,没人帮他用棉线刮脸,他只好以随身携带的刮刀蘸一点皂粉刮脸敷面,之后在暖炉上煎一剂草药,预备睡前服下。 “督主!督主——” 闻到药香,顾云汐在屋外不停拍打房门,好像发现了天塌一般不得了的大事,声音已然急到走形。 过了好久,里面“窸窣”门栓声响,房门向两旁打开。 顾云汐整身趴在门上,冷不丁门开,小身子咕噜一下跌进督主怀里。 “大晚上不睡觉,乱叫什么?”冷青堂板脸,声音不悦。 “您大晚上不睡觉,躲在屋里熬药做什么?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要不要紧?” 来不及将身子与他的分开,她就靠在他的胸前急切抬起头,投向他的眸光惊惶而焦炙。 躲不过,冷青堂只好承认:“无事,不过是熬些风寒药罢了。” “那您吩咐我来做多好!” 顾云汐向来对督主说的每句话深信不疑,听说他着了风寒,急急离开他的胸怀就直奔炭炉而去。 罐里的汤药正冒热气,一股清新别样的味道,倒不像是风寒药。 在奉元那些时日,顾云汐每天都在炉子前面熬药汤,如何不记得那风寒药的味道? 心中百思,顾云汐隔块手帕子揭开盖子,向药罐内看了看,头也不回的问: “督主,这是江太医开的风寒药吗?” “当然是!” 冷青堂硬着头皮,强词夺理的肯定。 “哦……” 顾云汐内心依然种种疑惑,可又怕惹督主不快,就没再强辩,继续蹲身用竹筷子翻弄罐里的汤汤水水。 冷青堂沉默站在小丫头身后,看她认真守在炭炉旁的纤魅身影,聆听她以清甜的嗓音嘱咐他说: “您身子不适,就去床上闭会儿眼吧,药好了我凉出来端给您。” 这刻,他的内心百感交集。 明明在为她的体贴感动,却因为要保守秘密,不得不装出一副雷打不动的铁石心肠。 蓦地,脑中生出一个不太安分的念头。他特别想把这个娇软可爱的小人儿即刻抱到床上去,以实际行动向她显示自己身体的全部秘密。 可一想到时常出现在梦境中、身形或凄切或愤怒的父母、想到从容赴死的边老督主,以及被残杀的郑氏全家,和那些映在皑皑雪地中灼目的血红,他又恢复为十足的理智。 水到渠成,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眼下要做的事,便是尽快回京,动手动计划中的事! 为了在腥风血雨的政权博弈局中早日结束如履薄冰的行走,为了早些与她分享自身的秘密,当务之急要想要做的事,是如何展开行动—— 注视还在忙于为他煎药的小丫头,冷青堂面色缓和下去,唇畔绽放出幸福的浅笑。 他在心底默念: 丫头,快快长大,我正在等,等待能够向你讲诉我所有秘密的那天…… 冷青堂坚信那一天终将到来,他不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而是大羿宗亲华南赫。 她,不再是贡院里受人排挤的小丫头顾云汐,而是大羿封疆大吏郑国公之女,郡主郑氏宛若! —— 外面一阵嘈杂,动静非同寻常。 冷青堂警惕的吹灯。黑暗中,他凌身一跃,如旋风般眨眼掠至顾云汐身边,展臂护住她。 “督主……” 顾云汐害怕,刚叫出声就被他及时举手捂在嘴上。 窗边有细弱的响动。 冷青堂转目看。 黝黑昏暗的视野一侧,正见指头粗细的铜管捅破窗纸探进屋中,有细细的青烟从铜管里袅袅向外冒。 冷青堂大手按在顾云汐的头顶将她塞到方桌下面。随后敏捷转身,从面盆架子上抓了脸帕投入面盆迅速浸湿,一方堵住顾云汐的口鼻,一方罩住自己,脸帕两端在脖后系紧。 顾云汐趴在桌下,异常紧张的盯向门窗外那些来来回回的黑影,心跳快得失了节拍。 这趟江安之行真是危机四伏啊!千岐山遇劫匪没几日,来到樊阳郡又遇刺客!东厂到底得罪了多少人,督主刚离京城就不停被人暗算——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青堂身姿矫健的蹿出去,与闯入者打在一起。 黑暗中,顾云汐听到督主疾呼,声音透过手帕浑闷的响起来: “丫头,快跑!” 顾云汐从桌下快速溜出去,没命向门外爬。眼前一道银光掠起,戾气撕面。 顾云汐闪身躲避攻击时两手无意识的乱摆,瞬间就掉了掩护口鼻的湿帕。紧接着,一股极其甜香的气息钻入她的鼻腔。 站身刚要与敌人搏斗,顾云汐突感头昏脑涨,四肢无力的瘫软下去。 想喊督主,张嘴怎么也无法叫出声音。 身子被人抱起。 是督主! 冷青堂三拳两脚扩开一条路,横抱了顾云汐冲出客房,迎面又遇到伏击。 两臂无法施展,他便飞腿展开攻击,欣朗身形在刀光剑影间灵活穿梭,上窜下跳。不断有人哀嚎,不停有人倒下。 冷青堂抱顾云汐与众多敌手拼杀许久,前进后退,来来回回,最终夺路来到驿站外面。 深浓空旷的夜幕下,阵阵刺耳的铜锣声响惊彻四野 。远处灯笼火把,人声鼎沸,无数衙役向驿站方向疾速冲涌而来。 为首的白太守一手举火把,一手提刀高喊: “保护钦差,给我冲——” 眼见惊动了官府,行刺者蹿墙越脊,纷纷逃离得无影无踪。 冷青堂刚把顾云汐放到一棵榕树下面便被一群人包围。 白太守惶恐不安,擦干一头冷汗,向冷青堂抱拳躬身: “下官无能,让督主受惊了。督主有无受伤?下官这就传大夫过来。” “无妨,那些人还伤不了我!过会儿让大夫给挡头们看看,该是被迷烟呛到了。” “是,下官遵命。” 冷青堂解下蒙脸的湿帕皱眉,表情严峻而不解:“你怎会带人赶来?” 白太守道: “不瞒督主,下官府衙半夜间忽然鼓响,衙役们看时击鼓人已不知去向,只在鼓皮上题写六字,言明督主有难,下官这才带人赶来驿馆。” 题字?又是题字…… 听闻太守说起“题字”,冷青堂脑中立刻条件反射,清楚的忆起京城北郊清风寺题字事件。 莫非是他……怎么还一路追到江安来了? 冷青堂锐利的目光视向白太守,肃然问道: “哪六字?稍后带本督去看。” “是。”太守拱手,随即答:“鼓上题: 驿站险,督主危。” 冷青堂不屑一笑,喃喃自语道: “倒真是行走江湖的伎俩!” 顾云汐坐在大榕树下,背靠在粗糙的树干,将督主与太守的对话听得清楚。 难道……又是他……? 不知为何,听到太守提及有人击鼓示警的那刻,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陆浅歌的面容。 顾云汐神色紧张的抬起头,寻找的目光向周遭每一处张望,谨慎而认真。 夜色深沉,月光清冷,茫茫苍穹下独不见那道纤然华美的白色身影…… 郎中来过,开了清新解噩的药物,又让中迷烟的一干人等以冰水敷面,捱到天亮,他们的神志才算正常。 大挡头艾青面见督主,跪地道: “属下护督主失利,请督主责罚!” “天亮后我们便动身去涪冀郡,” 冷青堂坐在太师椅上,边用干净帕子擦拭手中的宝剑边果断下令。剑身被擦得铮亮,当他翻动手腕,一道精芒瞬间滑过剑身,寒利的光倒映在他黑漆漆的眸间,异常冰冷、异常璀亮。 冷青堂勾动唇角,牵起一抹凉薄的笑意,细若有无: “艾青,看出没有?这趟出来……有人巴不得本督早点死……” (第一卷 东厂颜 完) 敬请关注 第二卷 深宫伶 第一章 诡异亓郡 东厂钦差车队前往江安最后一郡亓陵时,已是二月初,立春之季。 雪停许多日,冷风消散,霁日当空,气温逐渐有了些微温润的暖意。 顾云汐将马车一侧的暖帘挑起来,探头向窗外的山川枯木张望。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脸上,她感觉舒适极了。 “督主,就快到亓陵了。” 顾云汐懒懒的眯眸,尽情享受着日光,清甜婉转的嗓音透着几分欣喜。 忽而想到了什么,她把头缩回车里面,亲密的挽住督主一只胳膊: “督主,据我了解,亓陵郡的太守冯鋆恒可是江安有名的贪官。这次借赈灾,我们东厂是不是可以出手了?” 冷青堂深邃明亮的黑眸斜睨她,带着几分宠溺的微笑,询问道: “你如何知道那冯鋆恒是个贪官?” 顾云汐歪头靠在督主肩上,俏皮的撅嘴: “您不是教徒儿吗?到一处陌生环境以前,先要设法掌握其概况,地理、民生、习俗。离开河蒴前我就和那里的人打听过亓陵的情况,因此知道。” 冷青堂笑着轻轻捏了捏顾云汐的鼻头,夸赞: “小丫头,越来越鬼机灵了,预备功课做得挺充足嘛。不过,做是要做,最后还是要眼见为实,亲眼所见的东西才最是可靠。 你记住,人言可畏。人尽相传,死人也能说活,传言便是最强大有力的武器。可往往,最毁人误事的也是传言!” “云汐懂了,谢师父教诲。” 顾云汐认真听完,对督主笑笑。 “怎么谢?”冷青堂侧头,将白皙的半张脸凑近她的唇瓣。 顾云汐抿嘴一笑,轻轻而快速的印上一个吻。 冷青堂笑容加深:“嗯,孺子可教……” 说话那时他一把拉下车帘,接着扣起顾云汐的小下巴,热吻覆上她粉润的樱唇…… 进入亓陵郡,太守冯鋆恒带领太守府若干衙役列队迎接钦差大驾。 此人年近五十,身材魁梧,形容矍铄,须发斑白的方脸上红光满面。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他的左臂吊有伤带,面见东厂钦差,因不能拱手施礼,多少有些失体。 冷青堂问起伤情,他就说是前阵子雪大出门时不慎摔伤所致。 冯太守以方便巡查工作为由,邀请督主到他的太守府衙下榻。 冷青堂心中另有打算,故而欣然同意前往。他命艾青、卢容、与顾云汐随他同入太守府,东厂其余人马进驻驿馆休息。 去府衙的一路,顾云汐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随行的衙役们一个个面目紧绷,神情极端严肃、沉默。 即使坐在封闭的车舆里面,顾云汐也能感受到自己与督主正被无数对铮亮的目光包围了。它们犀利而具透视力,刹那间便从马车四周的各方位贯穿了车舆,直接插向车内的他们。 浸身在诡异而沉闷的气氛里,顾云汐的头皮阵阵发紧。 重重呼吸几口,又定了定神,她小心的撩帘,审视的目光伸出窗外,才刚落到一名衙役身上,他立刻条件反射般的,迅速将睇视的眼神移向了别处。 顾云汐诧异的皱眉,不禁把头重新探出车窗,细细的打量那个衙役。 身材中等,头戴尖帽,身上是件暗红色不算干净的官服,前心的位置上竟有一处破洞。 呵,这亓陵郡的太守也是邪门了!自己带伤迎接钦差车队不说,让自己手下也穿得破破烂烂,不仅失了体面,对东厂钦差、对朝廷也是大不敬啊! 顾云汐忿忿翻动眼眸,目光无意中投到另一名衙役身上。 那人个子矮小,官服套在他的身上皱皱巴巴的,袖口、裤腿挝进好大一截,怎么看怎么别扭。 顾云汐急忙认真打量他的周身,果然在他右肩上也发现一处孔~洞。 “停车,我要下车走走!” 顾云汐好像截获到重大发现,对车夫高喊了一声。 身边,冷青堂脸色平和淡定,轻声问:“怎么了?” “我坐车久了,脚麻,下去跟队伍走走!” 冷青堂点头应允,没有反对之意。 顾云汐下了马车,若无其事的放缓脚步,在行进队伍里来回穿梭。 “大哥,我叫云官儿,第一次来咱们亓陵,嘿嘿……” 她装作大大咧咧、痴憨烂漫的模样,挨近一名衙役,笑嘻嘻与他攀谈。 那衙役面无表情、两眼直视前方,也不搭理她。 顾云汐并不介意,慧黠的目光在衙役身上反复徘徊,看到他那官服前胸位置上有个很小的洞~眼。 她默然冷笑,走了几步又和另一名衙役套近乎: “大哥你好,我是东厂冷督主的徒弟,今年十六啦!敢问亓陵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衙役狠嘚嘚瞪了她一眼,没搭话。她眸光围着他周身上下乱转不停,终于在他的官服左肋处找到一道裂口。 就在顾云汐上窜下跳、招猫递狗的工夫,冯太守已在暗中留意了她许久,皓首面容上神色渐沉,炯然的两眼中两点精光桀桀的浮现。 马车里,冷青堂巍峨端坐,锐利的眼神凭空直视,微抿淡色的薄唇,浅笑隐隐,俊脸犹如冰山般的清凛、寒意四射。 因是白灾巡查的最后一站,东厂人马到达时,灾情早已得到了控制。有了足够的粮食、民房陆陆续续得到修复,因此冷青堂一路所见都是,辖域内民心稳定、秩序井然有条。 —— 房间里,冷青堂派卢容手下几名番卫乔庄,找时机趁人不备时越墙去街面上,暗自打探太守冯鋆恒的情况。 午膳时间,冯鋆恒来请冷青堂。 众人到达膳厅落座,冯太守挺身相迎。 不多时,两三衙役将一大盆白米粥、两盘馒头花卷、一瓷海的水煮白菜和一碟酱菜摆上桌面。 艾青、卢容与顾云汐惊得面面相觑。 冯太守神色随意,淡笑着对上首的冷青堂道: “钦差大人见谅,亓陵地小,于江安其他五郡中相对贫瘠。如今又临白灾,实在拿不出像样的酒菜,还请大人们将就用些。” 冷青堂付之一笑:“无妨,这些便好。” 伺候的衙役为冷青堂盛满一碗白粥,呈到他面前,又为他的食碟中添了一个花卷、几朵煮得糜烂变色的白菜叶。 冷青堂迟迟不动筷子,冯太守自行拿了馒头嚼起来,又是喝粥又是吃菜,一只手放下这个再拿那个,动作不是很协调。 冷青堂嘴脸动动,沉默的端起粥碗。 眼见督主动了筷子,东厂的人全都不做声的低头吃起来。 艾青、卢容依然面色乌青。若非不是督主在场,艾青好想把那一海碗的水煮白菜扣到冯太守脑袋上。 虽然在奉元郡时他们为一顿奢靡的饭菜愤怒过,可眼下所见到的午膳又太过寒酸、敷衍。 此地的冯太守是个贪官,他对外敛足了民脂民膏,关键时刻居然拿不出一文钱来招待朝廷钦差一顿像样的午饭,想想如何不叫人义愤填膺? 顾云汐早年在贡院里没少吃苦,对眼前的粗茶淡饭倒不觉难以下咽,只是对两位挡头的愠怒有所体会。 督主是谁?朝廷二品大员,皇封的钦差,被人用清水白菜当饭款待,确实有些怠慢他了。 顾云汐边吃饭边偷偷端详冯太守的五官。 只见他精神饱满,谈话时底气十足,一对眼眸中精光毕现,仿佛能够洞察隐藏于暗处的一切秘密,机敏而睿智,这副样貌倒与她印象之中的贪官大相径庭。 咽下一口白粥,顾云汐伶俐的目光对准不远处的冯太守,笑吟吟问道: “太守,方才见衙役们所穿的官服均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请问是何原因?” 冯太守那只健康的右手正举着啃到一半的白馒头,顾云汐猝然不急的提问使他口中咀嚼的动作为之一顿,幽幽抬眼,面无表情的四方脸上,一对炯利凌势的眼光瞬间向她直直射过去。 顾云汐已从那两道投向自己、纹丝不动的眼神中感受到隐忍无边的怒气,不觉敛起漫笑的神情,沉声与之互视,对峙之间暗自将牙关咬紧。 膳厅里的气氛骤的凝结,越发沉重摄人。 相隔几人远,冷青堂悠然的夹起一条酱菜投入碗中白粥里,用筷子搅拌几下,动作细腻雅致。 不需抬头,他也能觉察得到冯太守那对鹰隼般刁钻、对顾云汐绝不示好的目光。 高挑起眉梢,冷青堂桀然一笑: “冯太守见笑了,本督对这徒儿宠惯了,才使他向来随性,说话不着边际,得罪之处还望太守见谅……”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 冯太守向冷青堂这边看了看,面色逐渐缓和。 安静的品了口粥,冷青堂放下碗筷,神色淡淡的直视冯太守,继续说道: “只是,本督曾经教导徒儿,不懂的问题务要问清,不懂的事务要查清。他刚刚是按照本督的教诲行事,不问清楚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冯太守还是及早回答了他,也让我等可以耳根清净些。” “……” 冯太守沉默不语。他分明能够从冷青堂声调平平的话语中感受到阵阵无穷的压迫力。 他的一席话,表面看是在袒护他的徒弟,实则也是在威逼冯太守: 快告诉我徒儿答案,别浪费时间! 真是令人费解,这东厂提督居然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如此宠溺? 第二章 真假太守(1) 饭桌上督主的一袭话听得冯太守胸口闷懑,方脸上神情一半惊惑,一半是懊恼。嘴边松弛的肌肉微微抽动几下,他无奈的挤出几分虚假而干涩的笑: “呵呵,督主说哪里话,其实也无大事。当初灾情一出,众多民房被积雪压塌,下官与手下曾到灾情现场处理塌方,抢救受困百姓,想来我等的官服正是在那时被砖瓦木料磨破的。” “哦?” 冷青堂狡黠的眯眸,嘴脸满出的嘲笑不易察觉。 他坐姿凛然的位于主座上,容貌佚丽如谪仙,加之那身湛青落拓的四角蟒官服,极像一副优雅隽秀的风景画,惹人无限遐想。 被硬物磨破?呵呵,鬼都知道完全没有可能—— 事实上,刚入亓陵郡城门那会儿,冷青堂便注意到衙役们的官服有异。 那些破洞与裂口,明显就是锋利之物一击刺穿或者滑破了布料所致,如何说是磨破? 冯太守在扯谎!冷青堂对此心知肚明,表面却不露痕迹。 幽深的眼神忽而一变,正对上身边顾云汐潋波清澈的目光。 她也在保持缄默状态,再没有方才的种种毛燥,瓜子小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暴露。 吃过饭,冯太守将赈灾相关事项向冷青堂汇报后众人起身,准备回各自房间休息。 顾云汐低头快步走,经过冯太守的身边遽然脚下一乱,娇小之躯瞬间倾到他的身上。 “大人!” “小心——” 两个衙役抢先上前,待顾云汐刚离开冯太守的身体时就展开臂膀护住他们的老大。 “哎呀!小的失礼,小的失礼……” 顾云汐后退几步,与冯太守拉开一段距离,精致绝美的五官绷紧,摆出一脸的措颜无地。而那双光芒流闪的明眸之中暗含了丝丝冷笑,径直视向冯太守,抱拳拱手道: “小的脚下不稳,无意冲撞大人。得罪了、得罪了……” 冯太守脸色僵硬暗沉,单手扶住受伤的左肢,一声不吭的盯向对面那无限讨人嫌的小番卫,双目圆睁陡然放射出缕缕寒芒,恨意森森。 他身边的衙役们也都摩拳擦掌、面露厉色,似乎只等冯太守一声令下,他们即刻就会扑向顾云汐,将她就地痛扁,为他们的太守出气。 冷青堂挺身站在膳厅门口,漠然注视桌边正在发生的事,不觉窃笑: 臭丫头,不愧是本督的徒弟,真真儿鬼得很—— 冷青堂佯装愠怒,装模作样厉声训斥: “云官儿,未曾饮喝酒怎么就先醉了?!还不再向冯大人赔罪!” “大人,请您宽恕小的,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顾云汐复拱手,向冯太守躬身深深一拜。 冯太守满面不甘却也无奈,只得强咽下一口恶气,牵强的扯动嘴角,开口道: “不碍事。督主一行路途辛苦,早些回房休息吧,晚膳下官自会安排招待。” 冷青堂扬眉微作一笑,意味深长复杂: “有劳冯大人。然本督才到亓陵,不该闲坐,想到外面走走,体察民情。不知冯大人,可愿随本督一同前往吗?” “下官份内之事,如何不愿意?督主,请。” 冯太守举起右手,做出“请”的姿态。 待湛青翩然的身影远离了他的视线,他目光收回,一对眼眸阴阴的眯紧,皱纹纵贯的老脸上默然浮出一抹邪戾的神色。 —— 冷青堂、顾云汐、卢容与太守府众人走出府衙。 行不多时,他们走进一条狭长的小巷。与刚入亓陵时目睹的情况相差无几,此处民房多已修复齐整,百姓生活并无忧患。 经过一处民宅时,有一白发婆娑的老者突然在门前跪倒,向队首的冯太守不住抱拳作揖,口中大呼: “冯大人,您可是老朽的救命恩人啊!” 冯太守面露讶异之状,向他那边紧走几步,以右手搀扶老者,口中道: “老人家不可如此,请起、快请起!” 老者罗着背,颤巍巍的起身,紧紧看向冯太守的昏黄两眼中泪光闪烁: “大人,我孤身一人多年,无儿无女,若不是您,这场白灾定会要了老朽的命啊!” 激动的声音引来周遭更多百姓围观。他们见到冯太守时,相互间议论不停: “冯大人可是个好官啊!这次闹灾,他给我们又送银两又送米粮的。没有他,恐怕今年我们连年也没法过了!” “是啊、是啊!我的房子都被大雪压塌了,冯大人带人送来煤炭,又安排我们到山神庙暂住,我们全家这才没在路边上冻死。再过不久,我们全家就能搬进砖瓦大房啦——” “冯大人大善人啊……” 人们将前来查访的队伍重重围起来,称赞不止。说话时,有人眼底闪现着异常激动的光辉,有的则是感激的流泪。 此情此景使冷青堂与顾云汐内心震动不小。同时,在他二人心底聚积多时的疑问,也因为此番民间走访得到了有力证实。 返回府衙,冷青堂将顾云汐叫进他屋里。 隔窗,顾云汐注意到外面有衙役不时徜徉,两三身影来来回回,投在纤薄洁白的窗纸上,色调黝暗、模糊。 顾云汐蹑手蹑脚的挪动椅子,向督主跟前凑近些,压低声问他: “督主,我们是不是又被人盯上了?” 冷青堂不屑的翻眸,向外面勾留曳动的人影瞥去,从容笑过后目光撤回,深深望向顾云汐,以同等低声回答: “此番江安之行凶险非常,丫头怕不怕?” 顾云汐含笑,稍稍低头微微摇一摇,脸颊隐约泛红。 冷青堂欣然感动,与她额头相抵,两只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掌心里炽热的温度正在源源向她源源传递着自己的心声: 丫头,有我在,别怕…… “和我说说,来府衙的路上你故意下车,从那些衙役身上发现什么了?” 顾云汐一惊,与督主拉开距离,不可思议的感叹: “您、您那时居然知道了?”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心里想什么,作师父的自然清楚。” 对视间,冷青堂狡猾的眯眸浅笑,带着股子得意。 顾云汐这时看看窗外,神色警惕异常。 除了那两三人影时不时的徘徊外倒无其他异常。她颔首靠近督主,若有所思道: “督主,我怀疑那些衙役,并非太守府的原班差官。” 冷青堂歪头认真聆听,唇畔展出欣然赞许的意味: “接着说……” “来时咱们得到情报,说这里的冯鋆恒是个贪官,百姓人人唾弃。而今巡查所见,他却是乐善好施,深受百姓敬仰。 咱们东厂的情报网一向不会有差错,除非有一种可能,便是冯知道钦差会来,故意串通地方百姓作假!” 顾云汐娓娓的陈述,面色沉稳自信。话到最后,神情转而又显得几分困惑。 并非是她太过多疑。 地方官员,终日里活在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当中,根本不顾黎民百姓之死活。 偶有代朝廷体察民情的皇封钦差到访,地方官员惯用的搪塞伎俩便是,提前以银两收买民心,待钦差来时故意为其上演一出洒泪大戏。 待过路的钦差离开,形式一走完,他们该怎么还怎么。 正是:官摆官的排场,民念民的糟荒,各人管各人—— 冷青堂听完顾云汐整段头头是道的分析,不住点头。见她又不解的蹙了眉,便宽慰她道: “别急,到底是不是作假,等会儿暗卫回来一问便知,你先接着说完。” 顾云汐顺从的点头,郑重说道: “最初,我对冯太守真实身份产生怀疑有两点原因。其一,差官们于太守府奉职多年,本该是量体裁衣,做出最合身材的官服来,断不会如我们所见的那般。 其二,方才在饭桌上我故意冲撞冯太守,就是为检验他那只受伤的左臂。一个筋骨折断的人,若是被人撞到他受伤的肢体,最先反应必是十足的紧张与痛苦。 然他并无这些表情,反而还有心情对我怒发冲冠,让我不得不联想,他那只包扎着的胳膊……到底有没有真受伤!” 话到最后一句,顾云汐倏的眯眸,目光渐利。 安静一下,她将征求的眼光投向督主,期待着他来评判。 他正对她目不转睛,清朗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慰。 目光相对的一时,顾云汐从那对深邃如曜的黑眸中看到自己脸庞,两点小影儿,如此清晰、娇媚。 身躯微震,继而脸上一热,她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哪里说的不对,您指出来便是……” 冷青堂柔柔散淡的笑,抓住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温软的声音透出几分激动、几分宠爱的韵味: “你说的都对!我是开心,短短半年光景你便有所进步,可见当初在为师并没看错你。假以时日,你必有更大作为!” “还不是您教的好。” 顾云汐含羞偏头,唇瓣蠕动正要开口再讲些什么,门外一阵“笃笃”声响起。 “督主,是我,卢容。” 不等冷青堂先发话,外面的二挡头率先自报家门。 “进来。” 冷青堂放开顾云汐,负手扬声对门外道。 卢容进来时带来两人,正是早先乔装被派出打听风声的暗卫。 两人来不及去除身上假须发假发等伪装,就在督主眼前曲膝下拜: “参见督主,属下二人分别走访亓陵几条枢纽要道,打听到一些消息。” “讲。”冷青堂一只手肘倚靠桌面,闭目仔细听。 一个道: “回督主,属下探访一些百姓,证实太守冯鋆恒于亓陵为官五年期间,确实做过诸多巧取豪夺、鱼肉乡邻的恶事。” 话音才落,另一人接话继续道: “可在数日以前,亓陵郡一夜白灾来袭,致众数房屋倒塌、田地被毁。那冯太守每日必带领府中众差官上街,挨家挨户赠送钱财米粮、柴炭。百姓们背后笑称:是冯鋆恒出门滑倒时,不止摔坏了胳膊,还摔坏了脑子,所以才突然间转了性,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第三章 真假太守(2) 亓陵郡,太守府—— 两名暗卫的一番话使顾云汐悚然。 要说雪天路滑,人摔坏手臂、脑子也在情理之中。可无论怎么摔,也不可能把一个人摔到性情大变,吧—— 由此看来,自己的揣测并没有错。 这个冯太守,到底是何人? 冷青堂久久沉声不语,俊逸的面容看不到一丝情绪起伏,阖目的神色总显泰然自若: “驿馆与太守府邸,你们可曾去过?” 一个暗卫回:“属下到达驿馆时,被掌柜告知馆内有钦差下榻,停止对外生意。属下担心被人暗中监视,故不敢与三挡头、十挡头接洽,恐打草惊蛇。” “做得好!”冷青堂夸赞一声,眼皮不撩。 另一暗卫回:“属下守在太守府邸观察一刻,见大门禁闭,两旁并无人看守,现场确有诡异。入夜后,属下再带几人探查太守府邸。如有情况,再报督主。” 冷青堂抿嘴摇头,果断道: 不必,有人根本等不到入夜,便要对咱们下手了!” 他终于幽幽睁了眼,向地上的暗卫摆摆手。 两人对督主恭敬再拜,挺身而起,推门的刹那机警的目光向周围观望一刻,接着身影如一道闪电,眨眼间迅然在门口消失了。 “督主!” “督主……” 卢容与顾云汐分别在冷青堂两侧立身,忧虑的目光聚向背靠高椅的冷青堂,异口同声的语气无不透着焦灼。 “别慌……” 冷青堂脸色依旧沉稳,澹然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前,负手凭空而望,语气淡淡道: “距离入夜,不是还有些时间嘛!” 顾云汐再无法保持冷静,向督主那面急冲了两步,愤然问道: “督主,这些人与樊阳郡偷袭我们的人,是不是一伙?” 冷青堂摇头,声音平缓的答: “不好说,或许正是之前那伙人也未尝可知。总要试过武功,才好辨认。” 卢容神色肃然紧迫,站在冷青堂身后问: “督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布署?” “先叫你的暗卫设法与驿馆赵无极等人取得联系,入夜后一旦这里动手,便要驿馆那面与我们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冯鋆恒。 本督真想快些剥下他的假皮瞧瞧,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此处截下东厂钦差,意欲何为!” “属下遵命。”卢容听后躬身拱手,做听命的姿态。 冷青堂微微侧头又想了想,才道: “你先下去休息片刻,本督在此等候艾青回来。” “是。” 卢容离开后,房间里寂静下来。 顾云汐抬眼,正见督主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冠玉面容上染着春暖花开般的灿笑,她的脸颊顿时微微晕出些绯色,怀着几分羞赧、几分期待,晶莹的眸光左顾右盼,撅起粉嫩嫩的唇瓣娇声幽怨道: “您到底得罪过多少仇人?瞧这一路打打杀杀的,就没消停过!” “跟着我……后悔了?” 冷青堂说话那时人已经在她身前止步,掬着几丝媚笑伸手过去,将她拦腰入怀。 她不知这是句玩笑,慌忙将自己上身与督主分开一小段距离,举头深深的看他,秀气的小脸写满了认真与笃定,一本正经对他说: “督主,云汐从决心跟您的那刻开始,就不知何为后悔!眼下,云汐并非是在害怕,而是为您的安全担忧。云汐无法预知今后,更无法消除世人对东厂的误会,可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云汐都愿与您共同承担、一同面对!” 就这样相望,半晌无语,高矮的两个人影伫立不动…… 深邃曜黑的眸里光辉大盛,久久投在小姑娘神情专注的娇美容颜上。 拳拳表态的之声听起来音色并非圆润悦耳,句句传入冷青堂耳中,却像是种极至的表白,须臾间引他动了情。 镜面般平整的心湖瞬息涟漪四溅,凌乱不堪。这刻,他被她的执着深深感动了,心绪翻涌跌宕,无尽无休。 今时今日,他真切的感受到被人爱着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 正如一人独自在荆轲遍野的崎岖小路上行走,在最为疲惫、孤独的时刻,陡然回首时,便有另一人牵住他的手。 尽管那只手羸弱而纤小,但就是那么丁点抓牢他的力量,委实带给他温暖与希望。 淡红薄唇落在顾云汐的额头,深深一吻过后,督主的大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让头靠上他的胸膛。 任窗外暮色昏昏、弥天风起,此处房间里却是一派侬情,晕染旖旎。诺大的天地华宇,唯有这对高矮相依、珠联璧合的画面,才最显温馨、和谐。 饥肠辘辘的腹鸣传来,将甜蜜安宁的气氛打破。 “督主,您午饭没吃踏实,我去给您找些吃的吧!” 顾云汐嗤笑,知道自家爷可不是清水白菜能喂得饱的人物。 身子刚离开督主的怀抱,就被他一把拽住: “算了,将就一下。外面乱,你出不去。” 她满不在乎,挑眉傲然一笑道: “只要有食材有锅台,便难不倒我。我就借太守府的厨房一用,咱们还怕冯鋆恒小气不肯?” “我派个人,跟你去。” 督主依然放心不下。 “别,眼下时机未到,贸然惊动冯太守反为不美,还是我自己去。您吃饱了身上才有力气,过会儿打架不吃亏嘛!” 顾云汐低声说笑间走至房门前。 “你自己小心点。” 冷青堂推门,目光快速扫视一遍,注视她一路远去了。 顾云汐离开不多时,艾青来找督主。 “怎么样?查到什么?” 禁闭了门,冷青堂坐下来问。 “回督主,属下细细查过府衙每处,没有找到狗官鱼肉百姓、私敛钱财的证物。” 艾青据实回答,红润泛光的方脸上始终带着自责与愧疚之意。 冷青堂沉默思索一刻,看向他道: “冯鋆恒于亓陵为官五载,聚敛大量民脂民膏,府衙或是他的宅邸必然有一暗室供其窝脏。既然府衙没有,再派暗卫深入冯府细细查看便是。 这次倒好,本督原是要借赈灾为由,入太守府详查冯鋆恒贪腐一案,却不想被人先东厂一步,代我们把案子办完了……” 冷青堂慢悠悠说完,在椅上一手掸掸蟒袍的衣摆,随即“呵呵”漫笑了几声。 艾青听得神情紧张起来,红脸上神色暗淡,两旁发鬓渐渐出汗: “如果我们所见的冯鋆恒是被人假扮的,那真的冯鋆恒,怕不是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冷青堂赞同的点头: “当务之急便要再探!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督主,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 艾青有些按耐不住,双手铁拳紧握,张大的两眼尽被熊熊怒火点燃,灼亮的目光就快迸射出星星点点的火焰。 “不急,本督还想好好见识那些人的手段。艾青,辛苦你了,下去先歇着,晚上咱们有事要做,记得警醒些!” 艾青闻言不再多问。 督主的话意他自然明白,于是向上拱手,静静退出冷青堂的房间。 …… 顾云汐顶着一阵近似一阵的晚风走向太守府衙大门 。院里,成群的乌鸦落到棵棵高耸半枯的梧桐树上,翅膀扑扑落落,争先恐后,哀沉闷顿的叫声此消彼长,为本就气氛诡谲的太守府平添出更多的怪异与萧条感。 顾云汐抬头望望天,烦躁的促狭了双眼,暗道: 哪来的许多乌鸦?真晦气! 在衙门口,她被两侧衙役拦住: “冯大人有吩咐,白灾刚过,东厂钦差一行不宜外出。非要去,待小的回了太守大人再做定夺。” 境况果然不出督主所料,东厂被冯鋆恒的人盯死了。 不过,顾云汐其实并不想走出府衙,无非做做样子,试探一下衙役们的反应罢了。 灵眸翻动,她似笑非笑的看看两个衙役,态度谦卑道: “有劳两位大哥,我家督主午饭没吃瓷实,此刻腹中饿得紧,吩咐我到街上买点吃食。” 一名衙役斜眼打量顾云汐,面带讥讽撇嘴道: “从京城来的大官到底和咱们穷乡僻野里的小人物不一样啊!怎么,这穷人都吃不上的大白馒头、糖花卷,到了你们嘴里竟都咽不下去?” 另一个衙役说话口气还算客气: “不瞒小哥儿,亓陵不比其他五郡,此地多农种,为数不多的商铺也闹灾,时至今日也未开门营业。你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啊!” “既然如此,我就借贵衙门的厨房一用,动手做几样点心,先给我家督主垫垫肚子。” 顾云汐听罢不再坚持,转口又有了新主意。 “这……” 听闻“厨房”二字,两名衙役不约而同面容一怔,惊惧到面面相觑,艰难的表情令旁观的顾云汐大感不解。 “怎么?这也不行?” 衙役们反复推三阻四终于惹毛了顾云汐,她将秀眉高扬,杏眸圆翻,怒气沉沉甩头盯牢他二人,再开口的语气透着十足的烦躁: “你们究竟什么意思?东厂提督那是御赐的钦差,走访过江安五郡从没被人用清粥白菜款待过!是他体谅你们亓陵日子难过,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将就着用了些。如今不到晚膳时辰人先饿了,说借贵府厨房一用做点顺口吃食你们都不依!” 顾云汐喋喋不休闹腾一通后拍拍胸脯,气焰依然嚣张: “我告诉你们,小爷我会下厨,绝不麻烦贵府大厨!还有,吃你们多少东西,到时候算个本钱,小爷我付你们银两便是!” 满脸讥诮的衙役此刻更加不服,忿然上前正欲与她,却被同伴推开。 无论如何,这小番卫讲得总在理些。官大一级压死人,东厂提督是朝廷二品大员,即便是他手下,也不会把个五品地方太守放在眼里。 而今她要借用厨房,不如先依了她。真因为这点小事把那二品阉人闹出来,坏了老大的事可就真捅娄子了! 想到这里,唱红脸扮好人的衙役看着神情懑懑的顾云汐,陪笑作揖道: “小兄弟莫生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点米粮如何谈得上银两交易?走走,我带你去厨房,那边请。” “切!” 顾云汐得偿所愿,仍旧不依不饶,闷哼一声后扬起锐利不满的眼神,狠狠剜向他的同伴,随后与他一同前往府衙厨房。 北行入角门,走过一重院落就到达目的地。 顾云汐走进厨房,四处翻看食材时,引路的衙役就守在门口,眼光一刻不落的紧紧注视她的每个动作。 不得不说,这太守府里的确穷得很。厨房里仅有的粮食,无非是些红豆黄豆、大米白面糯米面等最为普通的米面。 往西侧瞅,木案上堆着几朵大白菜、两棵脆萝卜和几根干巴巴的淮山药,摆放杂乱无章。 另一侧是几样调料:白糖、盐粒、麻油、食醋和酱油等。 整个厨房里沾了荤腥的东西,也只有一块羊肝,与悬挂在窗边的一条腊鱼了。 顾云汐皱眉摇头,沉沉叹口气。 这是她长这么大头回见过食材最匮乏的厨房了! 如此看来,那冯鋆恒似乎没有存心慢待东厂钦差的意思,厨房储备有限,确实难以做出美味丰盛的佳肴。 盯着木案上仅有的几样东西,顾云汐用心思考一刻,逐有了对策。 第四章 羊肝红豆,穿肠毒药 亓陵,东来驿站—— 晴儿闷闷回到堂上,堵气坐到桌边。 “又碰灰了?” 三挡头赵无极扭头,轻蔑的眼神扫过门口一脸横肉的衙役,低声问晴儿。 她脸存不悦的颜色,厉声道: “谁说不是呢!这算什么规矩,咱们人进了驿馆,出去倒是难了,还要听这边太守的安排。我就是想咱们姑娘了,想过去陪她都不行!” 萧小慎端起茶碗呷了口,雄眉斜挑对晴儿笑道: “人家如今还用你陪?你就安分呆在驿站吧,别想着像根蜡烛似的跟人家两人眼前晃没完。” “我呸!”晴儿甩头骂:“你才是蜡烛,你一家都是蜡烛!” 萧小慎骤的敛笑,向驿站门口望了一眼逐问赵无极: “三叔,您不觉得亓陵这趟并不太平吗?” 赵无极一面剥瓜子,一面警惕的环顾驿站周围,声音低到极限: “有人存心要掐断咱们和督主的联系,咱们得想办法啊,不能坐以待毙。” 门口阵阵嘈杂,几人的争论、吵闹声引来赵无极这桌人的注意。 过去看,原是个衣着褴褛的乞丐被衙役们拦在驿站门外。乞丐右手拄一根木棍,声音憔悴的哀求: “官爷,您行行好吧,我实在走不动了。眼看天黑,您让我进驿站里面讨碗热水喝,身子暖了好继续赶路啊。” “不行不行,驿站被太守府包下了,你去别处讨饭吧!” 衙役跋扈甩手,不客气的把人往远处撵。 看到赵无极站到门口,乞丐低垂的左手迅速比出只有东厂的人才能看懂的手势。 赵无极会意,立马大踏步走出来,对那蛮横的衙役道: “这位大哥,出门在外行个方便。这位大伯年事已高,眼见天晚风急,你就让他进去歇个脚,不耽误时候的。” 衙役垂眼想了想,逐的点头一挥手,算是应准了。 “来,大伯,里边请。”赵无极对乞丐笑脸相迎。 “多谢,多谢。” 乞丐念叨着,拄棍往驿站里走,眼神带着一丝复杂,与赵无极的悄然对过。 驿站老板一看有个乞丐入堂,一脸的鄙夷与嫌弃。 “哎呦喂,我说这位爷,您怎么把个要饭的领进来了。” 赵无极瞪了眼,狠声训斥: “要饭的如何?要饭的就不是人了?赶紧沏壶热茶,再端来一盘馒头,饭钱我给!” 说完,就把乞丐安置在一张空桌旁坐稳。 掌柜不敢再多话,悻悻的回到柜上,吩咐小伙计给那乞丐上茶、又摆了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碟小菜。 乞丐大嘴麻牙的大吃特吃起来。一手拿着馒头自顾自啃,另一手食指在茶碗里蘸湿,在光滑的桌面上随意画了几个符号。 邻桌的赵无极他们始终留意着这名乞丐的每一动作,看到他在桌上画的符号时,除了晴儿,大伙脸上全都显露出极端的错愕与震惊。 不多时,乞丐慢悠悠离开座位,肮脏的手掌随意抚过桌面,将几个联络符号抹去。 接着,他把剩下的白馒头揣进怀里,对赵无极躬身道过谢,拄起木棍巍巍曳曳的离开了驿馆。 乞丐才走,赵无极等人火速上了二楼,聚集到十挡头袁浅房间里议事。 …… 太守府衙—— 顾云汐往面盆里面倒进一瓢糯米面,兑白水撒酵曲,和成面坨。 “你这是在做什么?”门口盯梢的衙役见状问她。 顾云汐不抬头,边忙碌边答: “做‘三白糕’。你家只有糯米面、白糖和山药,倒可拌在一块儿上屉蒸发糕。因三样食材都是色白之物,我才给蒸出的点心命名为‘三白糕’。” 等待糯米面发酵那刻,顾云汐就忙着削山药、洗白菜。 “你打算做什么菜?”衙役感觉好奇,向厨房里走进几步又问。 “清炖腊鱼、叫花白菜、腌萝卜,不费你家太多食材吧?” 顾云汐厌烦的翻了翻白眼。 心说,这太守府厨房总共也没多少值钱像样的东西,难为他们找个把家虎盯着我做饭,生怕多用冯家一点东西! 之后,不管顾云汐着手做什么,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张嘴说话,那多事的衙役总要跟随她问这问那,警惕性颇高。 灶台一侧传出几声细弱的声响,“叮叮咚咚”响得毫无规律,动静很是奇特。 顾云汐停下手中事,弯腰仔细查找。 衙役脸色微微泛白,有些局促道:“那只是老鼠罢了!” 顾云汐没理他,装作毫不在意,继续做事,心里却清楚衙役分明是在诓她。 那微弱的动静传出的位置挨近炉膛。动物天性惯会自保,老鼠岂会在炉膛附近坐窝,难道要自取灭亡,甘愿被柴火烧死吗? 顾云汐越想越觉不太对劲。不寻常的动静,衙役们紧张不明的表情,每种诡秘的异常之处都在表明,这外表寒酸的厨房定是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必须找出它! 眸光四处搜寻,她瞥到木案上的那盘子羊肝。 灵机一动,顾云汐心生妙计。 柴锅里水滚得热闹,顾云汐将羊肝直接投进水里炖。 衙役见状,惊异的叫:“哎!那羊肝本身就是熟的!” “你不懂,我家督主喜欢五香卤羊肝,从不吃白灼的!” 顾云汐冷冷瞟他一眼,趁其不备,往锅里又撒了把红豆,接着兑进酱肉、黄酒和其他佐料。 这头忙完,她就去把山药剐泥,白菜去帮、叶子切丝。 酵曲发面很快。 只需一刻时辰,糯米面就在面盆里面半发开了。 顾云汐将山药泥、适量白糖统统撒进面里,继续揉匀,放到木案上擀成方条,入屉上火蒸。 接下来,她将白菜丝点白糖、食醋,加入芝麻酱与芥末粉搅拌。 麻酱特有的醇香引起衙役的兴趣,提鼻嗅了好几下,口中不禁洇出津~液。 “小兄弟,你、你这是做的什么菜啊?” 衙役盯向顾云汐手上的大碗,不错眼珠,样子极为贪婪。 顾云汐轻笑,神色得意,不觉加快拌菜的动作,沾了麻酱的菜叶就在一双筷子的带动下很有节奏的翻滚,带出一股股清新甘淳的香气,源源不断灌进衙役的鼻道里。 他用力吞下一口涎液,对大碗里的东西目不斜视,口中连连称赞: “乖乖,不过是棵寻常的大白菜,居然被你弄出这么个花样来!” “这道凉菜食材虽是平淡无奇,味道却鲜爽利口,故而我给它取名‘叫花白菜’。这位大哥,你尝尝!” 顾云汐将拌好的叫花白菜拨出一小碟来,笑盈盈的拿给衙役。 “这……行,我尝尝。” 衙役这会儿没推辞,接过食碟和筷子,挑起一嘬白菜丝入口。只嚼了一下,便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道叫花白菜,完美结合了芥末的辛辣与麻酱的甘香,真是甜辣酸香,别样的爽脆! 衙役一口气吃光食碟里的凉菜,抹抹嘴,意犹未尽。 顾云汐这时用笊篱捞了炖软的羊肝,切片入盘。 “大哥,您再尝尝我卤的羊肝,比起你们白灼出来的,滋味如何啊?” 尝过顾云汐的手艺,衙役对她的警惕已松懈了大半。 见她又热情的招呼,他便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肝吹凉,咬了一口。 别说,这卤羊肝确实比白灼的入味,而且卤味里厚重的姜茴还把脏器本身的腥膻彻底遮盖住了,吃起来丝毫不会感觉其他杂味。 羊肝炖到火候刚好,快刀片薄,绵软细腻,入口就有种快要融化的感觉。 “嗯、好吃,真好吃!” 衙役吃完一片,抑制不住夹起第二片猛嚼起来。这东西,真是越嚼越香,越香吃得越起劲啊—— “来,大哥,多吃点!卤羊肝搭配热黄酒,才是寒日里最美的享受呢!” 顾云汐说着,装模作样拿起干净小盘,挪了几片羊肝进去,把余下大多半留给那衙役: “大哥,你多吃点!公务在身我家督主不能饮酒,吃不下囫囵一个,我就拿几片。余下的,你享用吧。” 衙役眼前一亮,进而如风卷残云般大快朵颐起来,完全没留意到他的身边,顾云汐正不动声色的斜睨过来,停留在精致小脸上的浅淡笑容里,渗露出丝丝的狠辣之色。 羊肝入口来不及咽进肚,衙役就张嘴说个不停: “哎呀,谁不是公务在身啊!我们也不能随意饮酒,不过这卤羊肝白嘴儿吃也挺美味……” 说话间一多半的羊肝被吃得只剩了两片。猛然,他脸色大变,一手捂住小腹,痛苦的大叫: “哎呦,我的肚子,好疼啊!” “呦,这是怎么了?” 眼见衙役扔了盘子,两手抱住肚子疼到脸色煞白,顾云汐暗自好笑。 羊肝配红豆,那就是一记穿肠的毒药!虽然毒性不及砒~霜,也能让食用者高热不退、上吐下泻,反复折腾个几天几夜。 “大哥,您别是外面喝了风,如今吃东西太急,肚里压了凉气了吧?” 顾云汐幸灾乐祸的看着衙役疼到蹲地抽搐不止,浑身大汗淋漓,强忍笑意装出一副颇是关心他的样子: “要不,我去给您倒碗热水,您喝了压一压凉气吧!” 那衙役曲身对她艰难的摆手,紧咬的牙关不断“咯咯”作响,冷汗透过衣衫,使他看起来整个人如水打了一般狼狈衰弱。 “我、我得去……方便方便……” 他喘着粗气,喉结里滚出混闷的声音,随即艰难的爬起来,宅宅歪歪奔向院外面去了。 第五章 惊现密室 晴儿从狗洞里爬出来,怨愤的掸掉满身尘土。见到袁浅与萧小慎守在狗洞前面忍俊不禁,就没好奇的对两人翻眼睛: “你们出的好主意,居然教我钻狗洞!” 萧小慎两臂抱胸,视线微垂看向个子矮自己一头半的晴儿,笑问: “你这是和谁学的武功?连翻墙都不会?这样如何保护我云汐妹妹啊?” 晴儿神色不服,冷冷勾了勾唇,将驿站里他怼她的话在此时回敬给他: “人家跟在爷身边,还用得上你我保护啊?想什么呢你!” “嘿!我说……”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干正事要紧!” 袁浅边上听得心烦,扬声打断二人的争执,转头向街头巷尾张望几眼,煞是警觉。 晴儿猫腰轻声问道:“十挡头,咱们真不去太守府找督主他们吗?” 袁浅展开黑布蒙了鼻梁以下,口吻坚决: “不能去!驿站都被人盯梢了,太守府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咱们眼下是私自行动,突然闯去找督主,搞不好就会挨他老人家一通臭骂,还是先去探冯府的好!” 晴儿听了惑然不解: “咱们初来乍到,谁知道冯府在哪儿?” 萧小慎俊眉轻舒,轻松的表情似是成竹在胸: “刚刚驿站里的乞丐正是咱东厂的暗卫,已经先行一步去了冯府,沿途会留标记。咱们只要顺标记寻,总会找到地方。” 话毕从暗黑的劲服衣襟里掏出块手帕,递给晴儿: “拿去吧,遮住脸别让人认出来。” 晴儿将帕子两手接过。口齿伶俐如她,一时间突然哑口,讲不出半句话来。默然低头,清浅眸光驻足于掌心里叠得平整的素帕那刻,如水流凝止,微微的有些发怔。 手帕上,男性雄厚的体温尚未褪净,携着淡淡皂角的芳香,萦萦缭绕,弥弥荡漾。 晴儿注视着、感受着,脸颊已在不知不觉中熨烫升温。 “好了没有——” 等了一刻,萧小慎见晴儿秀目微闭只顾发呆,便不耐烦的推她一把,催促起来: “你还等我帮你不成?赶快把脸蒙上!” 晴儿被他的躁吼惊得娇躯一震,逐的反应过来,含羞翘起美~唇轻作一笑,顺从的抖手帕遮住半张脸。 随后,三个身影“簌簌”如离弦飞箭,转瞬消失在东来驿站后墙的巷子尽头…… 沿途,房屋、院落门前或是矮墙等不太显眼的位置上,几步以内,萧小慎他们都能发现一个盾牌形状的符号,那就是东厂暗卫留下的指路标记。 在它们的指引之下,三人身形在已经大黑的晚穹下急行穿过几条街,远远的就有一处阔绰威风的大宅跃入他们的视线。 亓陵地域不大,如此装潢华丽醒目的院落并不多见。三人接近过去,顺高墙摸到正门的拐角停下脚步。 袁浅行动敏捷,身着夜行衣不易被人察觉。找个合适的角度,他躲到暗处细心查看,发现那朱红的大门上方所悬挂的金字匾额确是书有“冯府”无疑。 内心略微轻松下来,看来并没找错地方。 然而,袁浅很快也发现这群府宅似乎存在着某些不同寻常之处。 眼下时辰不早,按理说,这样气势十足的富绰宅院,大门外早该悬挂起点亮的灯笼,至今门前为何仍是混沌漆黑的一片。 袁浅四肢蜷曲,猫在冯府高墙下一寸绝对安全的暗影里面,背贴墙面屏息观察了好一阵,又把一只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聆听。 诺大的宅院,并非安置的时辰,果真是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出格的离奇! 袁浅担心小慎他们,不敢在此过多耽搁,于是又等了等,就溜身回去找他和晴儿。 “怎么样?” 一看到袁浅健步如飞的赶回,不等他歇口气,应急的萧小慎压低声音追问。 袁浅拉下蒙面的黑布,犹疑的凝眉道: “倒也怪了,我在那处观望许久,眼下冯府里面并没任何动静啊!难道这贪官建个豪华院子,却连个家眷佣人也没有吗?” “想要弄清楚,我们还要进去看看——” 萧小慎挥手挺身,在暗影中站起,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斩钉截铁说: “走,我们进府看看去——” 三人摸到冯府东侧墙角,晴儿抬眼向矗立的高耸墙头看了看,微微锁眉,脸色异是艰难。 萧小慎旁边见了,打趣她: “怎么着?还要劳动哥哥我帮你一把了吧?” “嘿嘿……”晴儿对他讨好的憨笑,掩盖嗯半张脸看不到多少笑颜,只是那双笑弯的明眸里,光芒睐动,冉冉生辉。 萧小慎双臂一拦,瞬间将晴儿横抱离地,接着飞身向上直奔了墙头。 袁浅紧随其后,两人都是轻飘飘下落,双脚踩到墙头的黑瓦上。 三对目光几乎同时落到院中。一刹那,三张年轻的五官俱都溢出无以名状的惊愕与彷徨。 冯府的庭院里无处不见桃树。此时二月,本离花期尚早,可这里的桃树却是花开正浓,朵朵粉嫩嫩的小花晶莹剔透,含蕊枝头,花香清凛。 一阵狂风打来,花碎成雨,有无数粉的白的花瓣空中缠绕飘荡,又轻盈盈落到地上,无人打扫,自成一片连绵不休,美得绚烂如幻。 晴儿躺在萧小慎怀里,被眼前的美景彻底震撼了。虽说提督府里也是一年四季鲜花遍布,却不及这里的满树粉白,来得浓艳、美得妖娆。 袁浅卒然紧缩的眼瞳映入绝艳的桃色,不禁嘴唇蠕动,喃喃自语: “这……怎么可能……” 萧小慎脸色阴郁,浓眉深锁,黑眸之中掠过丝丝锐利的冷光。 满目桃花,色泽饱满,白的似雪,粉的如霞,与深黯邃远的墨蓝色苍穹交相呼应,景象虽是壮观无比却显突兀诡奇,在清冷无声的暗夜笼罩下,尽是语言描绘不出的不和谐。 引颈细闻。就在风中,凛凛花香泛着丝丝泥土潮湿的气息里,似乎还残存了某类糜腐的味觉。 倏的,萧小慎面色阴戾而凝重,握紧的拳头微微抖动,沉声一句: “下去看看,肯定会有重大发现!” …… 太守府—— 顾云汐目送衙役离开厨房,收敛起满脸鄙夷的冷笑,开始着手寻找方才那异常响动的源头。 遗憾的是,那动静如今彻底消失了,再听不到半分动静。 顾云汐心有不甘,模仿刚才的声音,随手在灶台一侧反复敲了许多次,也没听到那处再有任何回应。 直起身板,她重重呼口气。 会不会是自己太过敏感?或许,真是老鼠打洞呢…… 想到督主还在饿肚子,她无暇考虑其他,收了心思继续做饭。 蒸笼里白汽热腾腾的蹿得浓。顾云汐把炉膛火势拨弱,搬了蒸笼下灶,小心翼翼揭开盖子,将蒸熟的三白糕取出来,置于木案上用刀成小块。 盛盘时,有块落到地上。松软的糕体弹两弹,落到摆放橱柜的墙角边。 顾云汐弯腰去捡,无意中发现这面墙上一块方砖很是怪异。 它的四围不仅与砌墙的泥灰完全脱离,且凸出墙体表面十之二三。乍眼一看,极显特别。 顾云汐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将凸出的方砖向墙里面使劲推了一下。 “咯吱吱……呀”—— 伴随长声不止的尖锐响声,灰尘扑面。顾云汐只觉脚下砖地剧烈晃动几下,连带她蹲地的身躯也在震颤的余韵中摇了一摇。 遍室灰尘散去,她的视野前方,紧贴橱柜的墙体轰然打开,整面有半周偏移,现出墙体后方一处极为隐秘的空间。 顾云汐五指撑地,惊愕的目光怔怔聚焦在前面那寸未知的领域。 密室?! 顾云汐内心震动不已,终于意识到,墙基那里突兀的方砖,原来就是开启密室的机关! 江安省尽传亓陵郡太守冯鋆恒是个贪官,想必建造密室,便是为藏匿其剥削所得的金银财宝—— 难怪方才自己说要借用府衙厨房,门口的衙役万般阻拦,还派人盯梢自己,敢情确是做贼心虚啊! 顾云汐陡然来了精神,挺身而起,疾步来到那面角度扭转的墙体前面,飒的停住脚步。 探头探脑向墙体后面望了望,但见与它一尺半的距离后方乃是另一面墙。 顾云汐感觉诧异。 这种两墙间隔通见于火墙构造,可厨房引用火墙建筑,根本就是浪费建材嘛! 这时,她那靠近机关墙的半张脸蓦地感觉到,有小风从两墙间隔的一端贯不断过来。 顾云汐随手掏出火折子吹亮,一手拿它伸入间隔处查看。 果然,借着火折子发出的些许火光,她看到间隔处靠右手那侧的幽暗地面上现出一长方的入口,几节台阶隐隐若线。以顾云汐此时所在的方位,一时还难以看清密室深处还有些什么。 入口面积不算太狭窄,足以容纳一人进出。 要不要下去看看? 顾云汐攥紧火折子,心里一阵纠结。 死寂沉沉的空间里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比一声闷重。 顾云汐清楚,此刻自己种种的惊惶不安,已然将全部胆小与怯懦暴露无遗。 刚刚,密室里遍及金银也只是凭空揣测,毕竟自己还没亲自探访密室,目睹到里面究竟藏有的东西。 密室徒现,犹如神助,看得出老天爷都在帮东厂。可是,要想彻底搞清一切,必须有人亲身进入密室—— 内心踌躇的时刻,顾云汐想到了自家督主,他浅笑莞尔令人错不开眼的刹那浮现于脑海。顿时,自己一颗凌乱不堪的心变得安定、从容。 顾云汐在这刻感觉到浑身是胆,像是冥冥之中,自己被某个神来之笔注入了满满的力气与能量。 大步闪身,顾云汐灵巧的绕过机关墙,手举火折子轻轻走下密室的一节节台阶。 第六章 人去哪了 亓陵,太守府衙,另一处房间—— 冯太守居主位,身边是七、八衙役。 一个狞目,信誓旦旦道: “大哥,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入夜讯号起,驿馆与府衙两头火起,我们一举杀光那群番子!” 冯太守矍朗面容上一抹凝重,缓缓抬头,炯亮有力的目光在这刻放空,深色眼底更掺进莫名的黯然与感伤。 右手狠握成拳,指骨跟随情绪波动而摩擦生出“嘎啦、嘎啦”的响动。 “十一年了!是时候……为郑国公讨还血债了……” 一名衙役看看窗边,突的想到什么,面有忧虑: “大哥,那阉人身边的小番卫鬼的很啊!您看他,从进城的那刻开始就没消停过,与那东厂提督一唱一和专门寻咱们麻烦。” 冯太守收了撒远的目光,好像若有所思,微微眯眸,喃喃自叹: “小小年纪便心思缜密、眼光独到,不亏是冷青堂的徒弟。不过他那张脸,到底在哪处见过?” 房门大开,一衙役脚下慌张,刚进屋就一跤绊倒: “大哥,叫云官儿的小子……跑进厨房了!” …… 厨房—— 顾云汐走下密室,一步步向索求的真相接近。 阶梯窄而陡,每节台阶都无法容下她的整个脚掌。顾云汐一手握牢火折子、一手扶墙,蹑手蹑脚往密室深处行进。每走过一节台阶,她都会在心里记个数。 她总共走下二十八节台阶,细长的通道便在眼前展现出来。 心惊肉跳,顾云汐再次止脚不前。火折子发出微乎其微的光亮,将她纤柔黝黑的身影斜打在通道地面上,拉得细长。 倘若就此打住,折身返回通报督主,恐怕来不及了。 盯梢的衙役身中食毒,上吐下泻的激烈反应很快就会被冯太守察觉。就此离开,东厂的人若再要接近这间厨房恐怕很难。 搞不好狗急跳墙,便会逼得冯太守把密室里的东西转移,或者提前对东厂的人下黑手。 事到如今,只能接着走—— 用力咽口唾液,顾云汐不再犹疑,紧咬下唇迈步,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长通道里摸索。 深远、幽暗,未知的世界就像是无底的深渊,将她娇小的身躯吞没,迫使她不停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密室内温度潮湿闷热,她却因为胆寒,边向前走,边不停的哆嗦。 明明只是五十一步距离,对她而言,恍是漫长、永无尽头的旅途。 视野前方,模糊不清的空间豁然宽广。 一股股的火烛、血腥以及排泄物骚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极其呛人。顾云汐下意识捂住口鼻,深深皱起眉头。 高举火折子四处照,她看到地面与周围的石墙很平坦,都用了上好的青砖和白灰修整过。 顾云汐小心翼翼的向着密室更深处走,不忘随时警惕着,小心留意周遭的一切动静。心中,她一遍又一遍暗示自己: “没有怪兽、绝没有怪兽!再往里走走,就能看到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数不尽的良田地契,那便是狗官冯鋆恒贪腐私收的证据。 而我,必须尽快取证,回去交给督主—— 急于立功的迫切心理渐渐猖盛,顾云汐此刻不再有任何胆怯之心,只管举火折子脚下不停。 前方某处,暗影里猝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接连一记沉吟,恍若某人的轻叹,令她倏的顿住脚。 瞬间,一颗跳动的、已紧绷到极致的心脏似是突然停滞。尽管胸腔内憋得异常难受,顾云汐却是一口气也不敢呼出来。 这刻,沉浸在静寂而诡异的黑暗中,她只觉全身发凉,根根汗毛“嗖嗖”竖立而起。 这里……竟有活物? 她将脚步放缓,形容十分警惕,不断寻找响声的源头。 曾经,她在玉酆山的断崖下激战狼群。大难不死的经历,倒叫她感觉,往后这世上,再没什么猛兽可以轻易吓到她了。 顾云汐终于在密室房间的尽头,发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蜷缩在石墙角落里。 他的手脚都被人用绳索紧紧捆绑,凌乱披散的须发黏成一团。身上仅剩的白色中衣、中裤布满血痕与污秽,散发着不堪的恶臭。 顾云汐彻底惊呆了,她没想到这间巧费心思、不惜动用重金银两打造的密室里,只匿了一个大活人? 他是谁?为何手脚被捆丢进了密室?难道……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脑中蹦出的那刻,顾云汐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为证实观点,她屏息又向那人挨近了几步。 五步之遥,那人感觉到黑暗的前方摇摇晃晃的丁点火光,缓缓而艰难的向那光亮抬起头来,涣散迷离的目光终于对上顾云汐惶恐万状的眼神。 干裂失血的嘴唇徐徐打开,随着阵阵恶臭的喷出,有“咿咿呀呀”浑浊不清的音节从他枯涸的嗓眼里不断向往迸。 骤然,顾云汐的两腿好像被人牢牢抓住似的再难抬起,轻易向前迈开、或是随意的后退。 这个被捆绑的人……他的脸、他的五官……竟与冯太守的一模一样! 事实,竟如自己所构想的那般—— 自己一直都在怀疑,那个将东厂钦差大队迎进亓陵的冯鋆恒,是有人伪装假扮的,真相,果是如此!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想来,冯鋆恒为官数年,正是坏事做尽,才会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盯上。 他们关押了他,换上他和衙役们的衣服,扮成太守府的差官。 如此,便不难解释为何衙役官服上诸多的破洞。那些,该是当初这团伙为占太守府,与真差官们搏斗时,兵刃一击命中对手的证据。 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困住顾云汐全身。 看来除了冯鋆恒,那些差官们已经凶多吉少了。难怪,院里的梧桐树上会有许多乌鸦。 乌鸦食腐,这院里某处,必然藏有差官的尸体! 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好这密室里没藏尸体,否则顾云汐真担心自己会做出,下了密室后发现可怕的东西,继而失声喊叫后仓皇而逃的行为。 另外顾云汐可以肯定,刚刚她在灶台边听到的响动,也是这个真太守为求获救,想法设法敲击墙体发出的动静。 密室直达厨房,声音通过墙体反射,传到灶台一侧,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无论如何,那些乔装打扮的不明人定是要对付东厂,才会制定如此周密的掉包计划。 羞羞 督主,又有危险—— 顾云汐拔腿往回跑。 一口气登上台阶,爬出入口抬,她就看见冯太守立在机关墙一侧,健壮的右臂支撑墙面,漠然的老脸持有阴鸷的表情。 看到顾云汐,须髯下的嘴唇微微抽动,似笑间神情险恶…… —— 冷青堂焦躁的负手徘徊。近一个时辰,顾云汐出去找吃的都未回来,不免引他担忧。 他了解小姑娘。 就算做大菜,素日里她也要不了这许久的时间。怕不是中途横生枝节,人出了意外? 艾青、卢容此刻就守在屋里,门外还有两番卫把守。 眼见督主忧虑至此,艾青便说: “督主,我出去寻寻云丫头!” 冷青堂接连摇头,步履依旧: “一个找一个,才最容易失散,再等等!过会儿咱们去见冯鋆恒,都把软家伙掖上。” 门外对话声起: “烦劳这位爷进屋通传,冯大人让小的来请冷督主,前院膳厅用晚膳。” “在这等着。” 少时,一番卫进屋传话。 冷青堂从容眯眸,俊脸上毫无惧色。由艾青伺候着 换上一身利落的玄青窄袖便袍,他带手下走出房间。 …… 太守府,膳厅—— 冯太守正襟端坐在副位,室内一派灯火通明耀亮了他的红润脸庞。而他于此时陷入安逸之中的五官,看起来总显露出一丝诡谲与狞戾之色。 他的身边站有四名衙役,腰间挎刀,面沉似水,形态各异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看到冷青堂在两挡头与两番卫的拥护下,阔步巍然步入膳厅,冯太守鹰隼般锐利的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冷督主,请上座。” 起身,冯太守支起右臂,迎钦差入座。 “有劳冯大人,请。” 寒暄之后,冷青堂垂目坐于主位的一瞬间,眼尾余光迅速扫过四名衙役身上所携的武器。 淡淡勾唇,他装作毫无察觉。 冯太守落座后,眼光轻移,向督主身旁雄背挺直的大挡头艾青稍稍看过去。 见他怀抱冷青堂的清水流云剑,不觉下颌垂低一度,无声牵起一丝阴森的冷笑。 东厂两大挡头与手下番卫此刻暗自卯足了一口气,时刻警惕着对面那四名静默阴冷的衙役。 饭桌上大家心照不宣,各带兵器,翻脸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了! 气氛,变得尖锐而紧迫。双方虽未抽出兵器却已暗自较劲,四目相对、眼神互视之间,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角斗较量。 冷青堂镇定举目,透过半开的门,远远望向膳厅外面昏沉的幕色。 月光氤氲出轮廓,落在院中一棵粗犷的梧桐树上,投下惨白的光辉。梧桐树高耸挺直,茂密的枝丫在那幽幽月光的拢聚中张牙舞爪,更显诡异阴沉。 下颚轻扬,冷青堂提鼻间便可嗅到岑寂的晚穹下,躁动弥荡的浓重血腥与杀戮的气息。 俊逸的面容倏然一凛,目光犀利放远,奕奕神采转而厉色十足。 “冯大人,本督的徒弟云官儿……可是在你手上?” 冯太守手捋须髯“呵呵”漫笑几声,对身边衙役做个手势。 一人出去不多时后回来,将一盘切得齐整的三白糕摆到空荡荡的圆桌正中。 冷青堂张大的凤目怔了怔,无声注视着碟里的东西,紧接着神情剧变,温玉面容突的乌云翻滚,阴暗至极。 碟中精致的糕点一看就知出自云汐之手!他清楚,冯鋆恒敢在他面前呈上它来,便是要以挑衅回答他的提问。 “……你究竟是何人?” 冷青堂眯眸,幽幽目光淬着怒意沉沉转向冯太守表情空白的脸,不紧不慢的问话声音透着几分沙哑,语气寒凉,如冰封千年的深潭,凛冽摄人: “为何要假扮亓陵郡太守,在此处拦截本督?!” 冯太守双目牢牢锁定冷青堂的愤怒,平淡的目光暗藏锋芒: “督主难道忘了?十一年前京城入冬,那场大雪之夜发生过什么……?” 第七章 闻人君正(1) 不知睡了多久,幽幽睁眼时,目及之处尽是昏暗不明。 火光掠动,点点虚弱的影像在潮湿的青石砖壁上缓缓流淌,映入顾云汐惺忪的眼,从模糊逐至清晰。 身子刚一动,全身立刻疼痛不已,这是她被假太守打下密室的后遗症。 惊悚! 她发现自己正侧身躺在阴冷的砖地上,全身由麻绳五花大绑。因是脸紧贴地面,密室里那股子挥不出去的骚臭闻着更浓,惹她不停干哕。 愕然翻眸打量周遭,几米远是浑身血污的冯鋆恒。 他该是睡着了,之前的不堪折磨已使他脊背弯驼,正挨着坚硬的墙面,低垂头纹丝不动,干瘪的身子跟随他呼吸的韵律,很有节奏的缓缓起落。 耳边脚步声疾,有人来了—— 顾云汐扭脖,姿态异常不雅的投目,原是一矮个子衙役从暗处走来,一手火把,一手托碗,有些许不算太过美味的饭香,从他手掌的碗中飘荡出来,与密室里的秽膻之气很快的融合,形成极为怪异难闻的味道。 “呦呵,醒了!” 衙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近,火把晃过顾云汐挂彩的小脸后“嘿嘿”一笑,继而又转到冯鋆恒那面,伸脚将他踹醒。 “起来,起来!别睡了,吃饭了!” 火把插入墙上的铁环,衙役蹲身下去,将碗置地的动作忽的一顿。 突然想到逗乐的事,他咧嘴坏笑一两声,旋即翻转手腕,一碗饭全部扣在了地上。 “来,吃吧——” 矮个衙役的讥笑声还未落下去,冯鋆恒就像个饥饿的野兽般猛扑到地上,张开臭死熏天的大嘴疯狂舔食那堆沾满灰尘的饭菜,享受而满足的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由于太过于兴奋,整个进食过程,他那对被粗糙麻绳紧紧捆绑的手脚不断蹬踹、挣扎,活像个没有脊骨蛆虫正在蠕蠕耸动、任人宰割。 “嘿嘿,狗官就该像狗一样吃饭!”身边那衙役边欣赏边笑。 顾云汐难以置信的一旁观望着,眉头同情而悲痛的拢紧。 眼前之人,便是朝廷正五品官员,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而今被一伙来路不明之人劫持,受尽折磨与凌辱,还要如同牲畜一般四肢匍匐着取食,丝毫不顾官威与尊严,如何不令旁观者心凉、嗟叹? 顾云汐躺在地上,急到五内俱焚。 她已洞察了冯太守的秘密,还未来及告知督主便被这伙恶人活捉了。眼下身陷密室,与外界失去联络,不知外面是何时辰,更不知督主此刻遇到了什么事。 脑中臆想不断,每副画面无不充满惊悚与血腥,吓得顾云汐通身大汗淋漓,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了。 不行,必须设法尽快脱身去找督主! 只见那衙役看够了,朝地上啐口唾沫,扭脸向顾云汐瞧过来。 “看什么看!你们这群做官的终日为非作歹,欺压良善,活该有如此下场!” 顾云汐扁扁嘴唇,声音细弱的对他说: “大哥,我、我想方便……” “方便?就这么尿吧!都到这地方来了,哪还那么多讲究!” 衙役轻蔑的说完站起来,贼溜溜的目光向顾云汐身下看了看,猥琐的笑: “上面就要大乱了,你和这狗官可不一样,留着没用!明白了?横竖快要死的了,凑合着吧!” 大乱? 顾云汐从这衙役口中清楚的获得了一个重要讯息。看来,假太守是要对督主下手了! 来不及多做考虑,心一横,她开始施展逃跑计划。 “大哥,我求求你了……”她躺在地上扭动身躯,再次恳求道: “您就行行好,帮我把绳子解开,让我方便一下吧,我手脚都被捆麻啦……” “人不大,屁事不少!” 衙役不耐烦,骂骂咧咧大步走过来,两只黑黢黢的大手伸向顾云汐的腰带,立时引来她一声尖叫: “啊——” 夸张的嗓音惊得衙役缩回了手去。 “他妈的吓死老子了,干什么你!” 衙役勃然大怒,举手准备抡向顾云汐。 她畏惧的看向他,眼窝泛红,结结巴巴的说: “大哥,实不相瞒……我、我是女的……” “什么?” 衙役在惊诧之中缓缓抽回手掌。 顾云汐满脸委屈,羞怯的重复: “我、我是女的,不能如此……” 衙役神色大怔,向顾云汐靠近几分,定睛仔细打量她的小脸。只见她肤色细腻白皙,五官精致绝伦,确实存有一种异于俊美男子的秀丽与阴柔。 衙役顿时讶异,倒抽进一口气后紧闭了唇,脖颈处突起的浑圆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一只大手以顾云汐想象不到的速度探过去,往胸口处摸了把,顿时惊喜万状,两眼中色眯眯的光亮,在幽暗的环境里尤是醒目。 顾云汐强忍内心的憎恶与不适,为了顺利脱身,只好硬头皮继续装下去。 “大哥……我也是被那太监买来的,全为活命,迫不得已啊……” 顾云汐悲戚的蹙眉,可怜兮兮。樱唇半启,哀求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如清水镜湖上的被风带起的层层涟漪,撩得人耳根燥热,心生奇痒。 神色渐缓,衙役重重吐口闷气,似乎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随之,两三下解开顾云汐脚踝上的绳索,动作奇快,接着扶她起身。 顾云汐的双臂依旧被麻绳倒剪捆绑。一指的距离,她紧抿嘴唇,勾眼看住那衙役,清明的眼眸如水,滟滟光辉犹如夜穹中的星辰,在昏暗沉沉的空间里也是璀璨夺目,引人无限遐思。 “大哥……”她蹙眉幽怨的看向他,再次轻颤颤舒喉。 衙役对她也是目不转睛,静默对视中,雄性呼吸越显疾促。 倏然,他猛冲向她,将她狠狠抵到墙壁上。 “啊……” 脊背撞到坚硬的石壁,顾云汐吃痛不已,却偏是一记轻吟,声音柔和婉转如若夜莺轻啼,透出一股子哀伤。 衙役瞬间被她刺激发狂,抱住她的身躯一阵乱吻。她装作受用的模样,嗓眼挤出一两声呻~吟,微闭诱惑的两眼求他: “大哥,也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吧。让我好好伺候你,我现在身上痒……” 衙役停了侵犯动作,手掌摩挲她的脸蛋上,淫邪的笑道: “小骚货!” 很快,上身的绳子也去掉了。那衙役面露贪婪,正要欺身,顾云汐突然飞起一脚,正中他两腿间的要害。 衙役当即“哇哇”大叫,手掩受伤部位就地打滚。 顾云汐早就隐忍多时了。此刻衙役一番痛不欲生的模样,倒将她胸膛里滚滚怒火燎得更盛。一时间,她拧眉立目,完全丧失了理智。 猝的,地上哀嚎不断的人形在她眼中变为一条气息奄奄的饿狼。 她瞪圆两眼,血丝遍布,顺手从靴筒里拽出匕首,冲过去对准衙役的咽喉就是一刀! 森利寒光黑暗中掠过,鲜红的血凭空喷起老高,那衙役都没吭声,在地上抽动一刻,就再没动静了。 …… 冯府—— 萧小慎、袁浅与晴儿在庭院里遇到两名前来探府的东厂暗卫。 听他们汇报,才知冯府书房确有一暗道,内里除名家书法字画、珍奇古玩,还有本他为亓陵郡太守以前数年里,私通官员、往来行贿晋升的帐目。 此外,再无其他金银细软。 后来,几人聚在庭院,将一株株桃树挖开,果然在那些花开诡异烂漫的树下,掘出五十二具尸体。有男有女,家眷主仆,均为一击毙命,死去半月有余。 几人惊骇非常,准备即刻返回驿站报予三挡头赵无极,却见天际北方,一道璀璨如礼花的银白光束飒然直奔高空,转瞬向四面八荒无声绽裂开来,数不尽大小光斑,在夜的墨蓝穹顶下旋转起舞。 南面一团橙红,光影咄咄摇曳,滚着烈烈浓烟映红了半个夜空。 着火了! 那方位,正是东来驿站! …… 太守府,密室中—— 身躯剧烈一震,滴血的凶器骤然掉落到地上。清脆刺耳的撞击在复而寂静的空间里透着回音,将梦魇中的顾云汐彻底唤醒。 怔怔望向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尸身,她愕然张嘴大叫,歇斯底里一通,逐的连滚带爬跑出密室。 地面上火光弥天,猩红滚滚的热浪里频频现起刀光剑影,道道冷厉银芒相争相缠,继而被火舌吞噬。 顾云汐呆呆站立在激战不休的院子里,默然注视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神色错愕、迷茫。 如若刚出地狱,未及升天,便又踏入另一噩梦! 兵刃摩擦点燃了团团簇簇犀利火花,璀璨了浑浊的眸间。满天及地的,锈味、血腥与焦油气味。 脑中,莫名锐痛。有什么,如困兽般挣扎,想从记忆的深渊冲出。顾云汐痛苦的弯腰,双手抱头,不知所措。 督主、督主在哪—— 红光烈天,她在喊杀与金属撞击声中踉跄向前,目光做最艰难的寻找。 终于望到梧桐树下,那翩翩谪仙般的清俊身影,此刻正挺胸屹立,手中清水长剑直指对手。 刚刚,冷青堂已与之过招几百回合。 顾云汐紧张的屏息,忧虑的目光投向督主,尔后顺剑锋所指,转向他的对手。 那人一身太守官服,右手提一口锋利厚重的赤金九环大刀,左肩的吊带不知去向,露出一截空荡荡的衣袖,随风飘摇,令人煞是发怵。 他已卸去易容的假脸,暴露出不惑之年的真容,平常无奇的五官盘踞着一股不可进犯的浩然之气。 他的对面,冷青堂紧握剑柄,悠长的语音仿佛有所感慨: “闻人君正……十一年了,你还活着……” “哈哈哈哈……” 那人仰天长笑: “我当然要活,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一年!今天,终于可以手刃东厂阉党,为郑氏满门、为我失去的左臂报仇,岂不快哉!” 第八章 闻人君正(2) 亓陵,二月初忽然电闪雷鸣。 “轰隆隆”—— 闪电从漆漆夜空径直劈下来,昏暗的天穹即被豁亮的寒芒,生生割据为两半。 紧接而来的是,震耳的雷鸣。 太守府、东来驿站两处街面喧嚣沸腾。沉睡中的人们被天降异象,纷纷跑出屋。面对红光冲天、熊熊烈火,惶恐、焦急、失落与迷茫,一个个神色各异,注视这幕人间惨剧的发生。 太守府,看到假冒太守露出真容,顾云汐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大喊道: “督主,就是他,把真的冯鋆恒关在太守府地下密室里——” 迎风听得顾云汐激昂的呼喝声,冷青堂与假太守都是不约而同扭头。 眼见顾云汐的刹那,冷青堂剑眉微挑,沉静的面容悄生生溢出道不尽的惊喜,正在吃劲的脊背颓然一弛,重重泄口气般的轻松下来。 她平安无恙,他高悬不稳的一颗心就可落回原位了。 而他对面的假太守闻人君正,脸色骤的悚变,炯利的眼神径直向顾云汐扫来,寒眸凛意,如至冰点。 宝刀凌空,对首的冷青堂瞳眸一缩,持剑迎风,锃亮剑身上,铮鸣之声隐隐泛滥。 剑花纷繁而缭亮,凭空挽起,冷青堂仗剑拦住闻人的攻击,企图阻止他伤害顾云汐。 又是十几回合激战。 刀剑相向,飞扬四溅的银白火花在熊熊烈火中被染得通红。两人身形就在火光与红光中往复穿梭,身法迅疾,快如鬼魅,叫人一时难以辨别,哪些是人影,那些是刃芒。 身形再次交错之际,闻人君正单手举刀,招式随之变换。 一声龙吟,划破苍穹。 只见大刀向顾云汐所处的位置横扫而去,立时有无限刃气凌空倾洒而出,气势凌厉披靡,如惊涛骇浪一溃决堤,带给人前所未闻的强烈压迫感。 冷青堂下意识看向顾云汐,她像是被什么摄去魂魄般,挺身立在火光旁边,娇小身躯纹丝不动,苍白脸上写满惊恐,睁大的杏眸里,落着震撼与无措。 冷青堂飞身向她之时凭空挥舞长剑,浑厚内力贯注于剑锋,直接抵御闻人宝刀的刃气。 排山倒海的震动撼动云霄,仿若在顾云汐头顶上空炸开的惊雷。她终于从浑噩状态悚然清醒,视野里,便亮起一片绚光华彩。 顾云汐在房倒树塌中身体腾空,再落地,身下软绵绵的感觉不出丝毫的疼痛。 低头看去,正是督主以自己身体接住了她。 刚刚,两大内力相互撞击生出巨大冲力,猛然将冷青堂、顾云汐与闻人君正各自反向弹射出去。 冷青堂护顾云汐在怀,就在落地的瞬间他身形扭转与她换了位置,使最先脊背触地的那个人,是他! “督主?督主——” 危机暂时过去,顾云汐踉跄的爬起,却见冷青堂面色蜡黄,气息短而急促。强悍的冲击力已将二人发髻震得松散,使他们披头撒发的样子俱是狼狈不堪。 冷青堂由着顾云汐拽起来,一口鲜血喷到地上。他大口喘息,额头上青筋凸起,密集着许多豆大汗珠。 “督主……” 顾云汐情知他是为了护她,才被刚刚的冲击力震伤心脉,不觉内心凄切,对着他潸然泪下。 “丫头,想办法离开,快!” 看看周遭火势,冷青堂用力扯住顾云汐的一只胳膊,竭尽所能发出警告。 肌肤的接触,顾云汐完全能感觉到自己小臂上面的大手,正在虚虚颤抖着,仿佛那紧紧抓握的动作,正在一点点耗尽他最后的体力。 漆黑如夜的双眸,依然光芒璀璨,浑闷声音、命令语气,强硬到不容她反驳。 “督主!”她再次对他大呼,声调带着哭腔。 他的嘴唇染血,鲜艳的红色,镀着火光,令她触目惊心! 贝齿咬住下唇,顾云汐决然道: “我不走!从前总是督主护我,今日,也让我护您一回!” “云汐!” 冷青堂大惊,还要阻拦,她已挺身而立,迎着热烈烈浓滚滚的狂风,柔弱之躯挡在督主前面,双臂合拢提起督主的长剑,眯眸注视闻人君正一路徐徐走来,精美的容颜幡然覆上的一抹阴影,阴鸷、浓戾。 闻人君正脸色明显不正,该是在身躯反弹的时候,为受了内伤,就连握刀的右手虎口也被震裂。 此刻他的右手上血肉模糊,鲜红的颜色从他紧持的刀柄顺势流淌,一滴滴落到地上,摔为破碎的红梅花瓣。 风势疾火势涨,飞沙走石撕裂漫天红光,携染了灼热气息打在人脸上,滚烫的感觉犹如利刃剜割。 “督主——” 西侧阵阵疾呼,二挡头卢容带人向闻人君正疾奔,想要作他对手以保护督主,半途被几名衙役缠住,再不得分身。 东厂大部力量全在东来驿站,如今援手未到,使得太守府里的同伴陷入了被动与苦战当中。 “你再往前一步,我便用手中的剑杀了你!” 与闻人之间的距离已不再安全,顾云汐两手握牢清水剑柄,以冰冷的声音向对面人威喝。 “丫头,你杀不了他,离开——” 冷青堂单膝及地,再不顾其他,对她沉吼。立时,胸口撕裂的疼,嗓眼涌出一股腥咸的味道。 他五指张开掩住胸膛,俯首痛苦的猛烈咳嗽起来。 顾云汐两眼死死逼视举步不止的闻人君正,声音低哑,透着凛凛迫人之势: “方才……我杀过人了,已不在乎,多杀一个——” 冷青堂瞬间愕然无语,怔怔望向那冰冷小人儿的背影。 她直直伫立在呼啸的凄烈风中,身形巍峨不摇。弥弥火光将她投在苍茫地面上的黑色剪影拉得笔直而细长,像是蕴含了无限的潜能与力量,那般的坚不可摧—— 那是顾云汐,没有错…… 冷青堂从不曾想过,他的丫头、他柔软娇弱的小丫头,有一天,会拥有那样的背影,那样坚韧不拔、毅然决然却又使人畏惧的背影。 她恍如星辰,就算身处晦黯之中,也会依靠自身的力量,光辉荏苒、闪烁其华,牵动人的眼目。 与冷青堂同一副错愕表情的人,正是对面而来的闻人君正! 丫头?这小番卫,是个姑娘? 脚下略作停顿,他满脸疑惑不解,进而在越发想要探索究竟的心理驱使下,再次向“他”走过来。 铮鸣声起,苍穹吟破。 当一道粗犷的闪电斜过夜空时,顾云汐双臂举剑,寒芒耀眼,从笔直的剑身无声的淌过。 “再向前一步,我便一剑刺中你——” 顾云汐阴沉威逼,语气比方才更重,睁圆,冷利的剑锋对准几步之遥的敌人。 闻人君正在惊异中止步,双目始终盯着“他”。 高空上,接连有闪电掠过,醒目光芒照亮一张脸,一张怒不可遏、年轻且秀气的脸。 五官精致绝美,眼眸里血丝密布。原本清澈的眼底此刻已是浑浊一滩,饱含了沉沉的恨意,婆娑长发被戚戚烈风卷起,在空中张扬、乱舞。 “他”的两手上,是那把与他身形极为不搭的长剑。 因力气不够,“他”强撑将它直举对手眼前,尖锐的剑锋就在闻人两眼之间乱抖。 而“他”,倔强的坚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显杀气腾腾,如一只从炼狱中爬出的罗刹,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距离清水剑锋一寸之处,闻人君正脸色定格为无以名状的惊愕。 闪电连续不断,雷声滚滚大作,骄猛如银龙的瑰丽白光泯灭又复冉起。 顾云汐的瓜子脸上,那许多的电光与夜影交替频频,斑驳几度。 倏的,似是刹那间的错觉,在那场雪夜中香消玉殒的绝世身影,正慢慢的,从闻人君正痛苦的记忆深处,描绘出模糊的轮廓。 他无法忘记,十一年前,他带手下弟兄前去搭救义兄郑冉的家眷,正遇到东厂的人马。 混战中,他将义兄的小女儿、那满身是血的小姑娘背起正欲脱身,自己却被冷青堂一剑砍断半截左臂。 那年,冷青堂十七,任东厂掌刑千户! “你……今年多大?” 闻人目不转睛直视顾云汐,突然问起,提问显得不着边际。 她神色一惑,戾气不减。 “你今年多大!说——” 见她闭口不答,他耐不住内心纠结,焦躁灼灼的大嚷,好像急于得到答复: “……十六……” 顾云汐被吼得身形一震,缓缓答,声音略有紧张。 “……” 雷声翻滚沉闷,顾云汐细弱惊疑的回答声落入闻人君正耳中,也在他的心上,怦然留有一记重击。 顿时,他魁梧的身躯摇摇欲坠,面对眼前人,难以置信的愕错神情逐的加深了几重。 “……若儿……” 他面对她,神色凄迷,喃喃轻唤被风吹散,转瞬无声。 胸前皮肤突被冰冷的利刃刨开,直插入他的身体,伤口处,有热辣辣的痛楚传来。 对面,顾云汐阴毒的勾唇,叠起丝丝得意凉薄的笑容。 闻人五官狞然,道不出这磨人的感觉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自己的心在痛。踉跄着倒退两步,温热粘稠的液体透过衣服,从受伤的部位缓缓流下来。 顾云汐再难支撑,落了长剑,“呼呼”的喘气。 “大哥——” 一名身上挂彩的衙役扑过来,刚要对顾云汐下手,被闻人君正一拳打开。 惊惑、怀疑与情深…… 诸多复杂的表情交织出一张苍茫的老脸。 “若儿,……你是若儿吗……” 他仍存执念,对她凄凄呼唤。 他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那日营救失败,身负重伤的他被弟兄们冒死带离郑国公府。从此,他认定了血洗郑家定是东厂所为,而可怜的女孩,义兄郑然一双儿女中的小女儿,必是遭了东厂毒手…… 可,这副面孔、这副像极了郑冉侧室裴氏的面孔,又是谁—— 这次,换作顾云汐震惊无度。 若儿…… 她依稀记得,这是出现在自己噩梦中的名字—— 若儿!那究竟是谁的名字? 第九章 脸皮超厚 夜风萧萧,火光弥漫。太守府上空,雷声依旧、闪电爆发。 若儿莫怕,抓牢叔叔!一定要抓牢啊—— 顾云汐怔然注视步步倒退的闻人君正,阴戾褪减,冰冷的表情逐渐有了暖度。 依稀回想起,从小就困扰自己的梦魇。里面,那个对她发出焦灼而痛心疾首的呼唤、那将自己脸部遮挡在半旧斗笠下的大汉,是不是他—— 可是,他为何要与东厂为敌?他到底是谁! 久久凝视闻人半截迎风荡漾的空袖,她努力寻找记忆缺失的空白,艰难的拼凑。 内心,百般煎熬。闻人君正幽幽转眸看向冷青堂,凄楚的眼底泪光隐现,悲怆的神色饱含了忿怒: “为什么……你为何这么做?冷青堂你回答我!她,是否是郑冉之女?!” 闻人君正忍痛擎刀,指向一副惊惶的顾云汐,侧头逼问冷青堂。由于情绪太过激动,伴随他震怒的质问,又一股鲜血从胸口的伤处喷涌出来。他脸色惨白,以手掌护住伤口的刹那,五指俱被血水染红。 冷青堂桀桀站起,平静的直视因伤痛倍受折磨的对手,俊脸黯淡无华。 对于闻人的质问,他不想回答。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本该是志同道合的盟友,可以煮酒谈天,却阴差阳错的成了仇敌,终躲不过刀剑相向。 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明,被世人称颂冠以侠义之师的光环,自己却不得不隐没于无际黑暗中,被憎恨、被唾骂,不被世人理解。 而他,早已习惯于被憎被骂,习惯了孤独舔伤、独自品味不被理解的痛苦。 闪电裂空劈落,照亮了火光肆虐的大地。 “督主,我们来了——” 高墙上“簌簌”跳下几道暗影,手中武器上下翻飞。喊声嘹亮,东厂大队人马砸开被锁链缠紧的太守府前后院大门,杀进府衙,冲入火海。 “大哥,顶不住了,我们快走吧!” 两名衙役装扮的汉子过来,扯住闻人君正。 艾青、卢容与后门杀入的袁浅团团围住他们。 “放他们走——” 陡然,冷青堂对三大挡头命令。 “督主!”众人不解,可不敢随意抗命,各个一脸的愤愤不情愿。 冷青堂下达指令从来只说一遍,此时他不再理手下,被顾云汐扶着,与闻人君正面对面而立,一双深沉莫测的凤眸里,有着异于常人的镇定与不迫。 “本督今日再放你一条生路,你且留着命,活到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时吧!” 闻人君正嘴角一僵,哑口失声,正要再看顾云汐一眼,负伤之身被两名衙役一边一个架起来。 “大哥,快走——” 片晌飞身腾空,三个黑影越过蹿动的火舌…… 大火最终灭去了,随之泯灭殆尽的还有亓陵郡昔日气势庞然威凛、内里却隐埋着滔天罪恶的太守府衙,以及往来繁华的东来驿馆。 大火后,东厂番卫随顾云汐在焦黑的废墟里找到地下密室的位置,从里面捞上被浓烟熏死的冯鋆恒。 冯鋆恒生前作恶多端,死于非命也是罪有应得。 冷青堂随即上书朝廷,讲述亓陵郡太守死于大火,请求朝廷再择人选。 另一方面,萧小慎几人在冯府中获取的账目极有用处。 冷青堂预备从那本账目下手,对内里所提及的地方官员,在任的、告退的逐一排查,以便抽丝剥茧,找出朝廷官员渎职腐败、窃取国库银两的实证,以完成出京以前钱皇后交代他暗查的任务。 为掩人耳目,避免打草惊蛇,在上书的奏表中,冷青堂对于冯鋆恒贪腐一事的罪状只字未提。 至此,东厂受皇命巡查江安白灾,经奉元、樊阳、涪冀、兖州、河蒴、亓陵六郡,赈济督导事宜方告结束。 二月十一,东厂车队原路返程,浩浩荡荡向京城驶去。 因是督主受内伤,返京一路上队伍行进缓慢,少行多休,故抵达京城时已是二月下旬。 回京路上,顾云汐曾问督主多次,当日冒充亓陵郡太守的独臂大汉,究竟是何人。 冷青堂对此绝口不提。若被追问多了,便会急躁愤懑,使顾云汐知难而退,不敢再问。 在府中略作休养,冷青堂就赶往宫中面圣,向璟孝皇帝与钱皇后汇报赈灾物资领用、各郡乡土民风见闻。 谈及百姓如何感念皇恩时,他刻意添枝加叶,重点加以描述。整个叙事过程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个皇帝哄得喜笑颜开,完全没留意到眼前意气风发的俊美之人,此时的身子骨正承受着内伤的煎熬。 之后冷青堂闭门不出,安心静养近一月时间,逐将身子调得大好。 养伤期间江太医来提督府次数颇勤,为督主把脉观病,开据药方。 顾云汐则日日夜夜陪伴督主,亲自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转眼,时至春分。 京城一连几日都是晴天,碧空如洗,阳光恰好。中间夜里一两场淅沥小雨后,官道旁细柳染翠,迎春鹅黄,花漫枝头,到处生机勃勃。 皇宫里每年在春分时节都有场大型宫廷晚宴,名“春宴”,诣为共祝大地回暖、万物复苏。 那时皇上将与后宫众嫔妃、朝中文武群臣摆宴同饮,博个普天同庆、生息昌容繁衍之瑞兆。 筹备春宴诸事少不得司礼监忙东忙西,身为掌饮,冷青堂连续数日在司礼监奔波,时辰很晚才回到提督府。 这日晚间,顾云汐寻摸时辰差不多,便将为督主调理内伤的草药煎出一剂,倒入碗里晾着。人就静默的靠在桌边,一手撑头等待督主晚归。 雪白墙壁上印了她深黑的侧影,脸阔清晰、睫毛弯长,高束青丝,一袭男装纤逸飒爽。 外面簌簌落落的声音,该是又下雨了。 早春的夜,微风仍有寒凉,裹着细雨清凛的潮气一股脑湿漉漉泛进屋里,令顾云汐不自在的蜷了蜷身。 黄花梨八仙桌台面上烛火“荜拨”作响,摇摆不定。 顾云汐无聊的托腮,盯着那几点橙黄豆大的亮光,聆听雨落,眼皮渐渐发粘。 神游之际,她听到耳畔阵阵金属撞击与此起彼伏的嘶声呐喊。 惶然间两眼大开,又是那个世界—— 煌煌火光映着白皑皑的雪、无尽无休的屠戮、哀嚎、艳如红梅碾碎的鲜血…… 景物突然反转,她被只大手抓上一人的脊背。有个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急急的唤: “若儿莫怕,抓牢叔叔!一定要抓牢啊——” 顾云汐悚然心惊,下意识低头看。 是那个戴斗笠的魁梧大汉! 小手颤抖着,犹豫着伸过去,一下子掀翻了斗笠。 瞬间她看清男人的侧脸……闻人君正的侧脸! 银光于眼前闪过,身子一个剧烈颠簸。一声颤栗的浊吟声中,她看到闻人的半截左臂,怆然落到地上。 “啊——” 顾云汐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手肘一松,额头撞到桌子,惹她又是一阵呻吟。 “怎么了?是我……” 冷青堂回到提督府,刚一进屋就听到顾云汐的喊叫。 他急忙抖抖官袍上的潮气,几步走过来,一只温润手掌贴到她的背上,轻问: “我吓到你了?” 顾云汐揉揉睡眼,紧张的向门边张望,声音显出几分迷糊: “督主,外面什么声音?” “下雨了……” 他诧异的向外面看了看,转回头笑着对她答,抬手替她拭去一脑门细汗。 指腹滑过象牙细腻的皮肤,微妙的触感使他心中一动。 碗中汤药温度刚好,顾云汐服侍督主喝了药,清水净口后一番盥洗。 “过几日便是春宴,我安排着让你与裕昭仪见上一面,可好?” 冷青堂着月白利落的寝衣寝裤,饮口茶对顾云汐道。 他还没忘记小姑娘想见大姐的心愿,眼下正好有机会。 “昭仪?”顾云汐一愣。 冷青堂放下茶杯,微笑解释: “云瑶如今出息了,前个白灾带头为江安捐资,被皇上晋了级,从婕妤提为了昭仪。” “真的?那太好了!” 顾云汐听后,激动得从椅子上蹦起来,清眸璨璨,染着十足的喜色: “皇上宠爱姐姐,姐姐与皇上心意相通,是再好不过的!” 玉面上醉人的笑容轻微一凝,有别样的光芒从冷青堂精明的凤目中滑过。 略低眸,他没再继续引申,一句话直接结束话题: “这两日,你随程千户学学宫规仪表,初八便随我入宫吧。” “好!”她欣然答应,向督主看一眼,粉面含笑,意味深长: “该安置了,您睡吧。”脚下碎步,慢慢蹭到门口。 “哎!你去哪?” 冷青堂正要往床沿上坐,见顾云汐如此,忙把她叫住。 回府数日,为照顾内伤在身的督主,顾云汐没日没夜与他一屋里住着。现在她要走,床空出一半,倒让他不习惯了。 “我回我屋里睡……” 顾云汐扭扭捏捏回答,脸颊两片桃红直灼到耳根。 “我还要人伺候呢!你走了,夜里我口渴,谁给我倒水递茶?” 顾云汐撅嘴,没好气的对督主道: “您身子如今大好了还不放我睡个安稳觉吗?从前您一人,夜里也这么多讲究?” 冷青堂顿时咳嗽起来,挺拔的身板转眼间变得摇摇欲坠,赖脸道: “谁说的……咳咳,谁说、我大好了?咳咳咳……哎呦,我头晕气短……咳咳,喘不上气……” 顾云汐抿嘴笑起来,无奈摇头。刚走过去,被他一把拉住,翻身按在床上…… 三月初八—— 暮色茫茫,一队车马从冷府府出发,直奔皇宫。 这个时辰皇宫里已是张灯结彩,宫灯高照,处处洋溢着喜庆之气。 按照宫里规矩,春宴一开始,百官便要分文武两队从东、西两华门进入皇宫,一众随从们只能在两门外等候。 辰时鼔乐齐鸣,冷青堂与文官们列队,有序穿东华门进入皇宫。 顾云汐与程万里在东华门外静候。 来时冷青堂早有吩咐,春宴开时半刻时辰,便有小太监引领顾云汐进入皇宫,与顾云瑶会合。 顾云汐手提食盒,等待的时候遇到西厂的安宏,身边随着两个岁数不大的太监。 他正用冷冰冰的勾眼斜睨顾云汐,面带挑衅意味。 与他对过眼神的瞬间,顾云汐心生诧异。 莫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她总感觉安宏那副邪门的目光似乎眼熟,那副犀冷、肆意与张狂的眼神,就像是在江安路上,与她在千岐山见过手的黑衣人…… 默不作声的暗忖着,顾云汐眼芒向下,仔细向他颈上搜索。 早春晚间气温骤降,安宏依然身穿厚实的月白番服,高耸的暗红交领将他多半条脖子挡得严实,根本看不出什么。 顾云汐只好叹气,失望之余撤了目光。 细想,千岐山劫粮事件早就过去两月了。就算那人真是安宏,六十多天的日子,身上落的那点子伤也早就痊愈了,根本让她寻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第十章 姐妹相见 宫宴开始大约半刻时辰,东华门里出来个十来岁的俊秀内侍。 微垂的目光从门口众人身上缓缓流过,他抬了尖细的嗓音问: “哪位是东厂提督的随侍?” 顾云汐听到,喜出望外的同时内心升出一丝紧张,纤白的两手下力攥紧了食盒,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打坏东西,失了体面。 依照规矩,顾云汐伸直腰板,阔步向前走几步,与那内侍距离三尺处止身,弯腰施礼,嗓音洪润的答: “回公公,小人便是。” “嗯。” 小内侍睨眸上下打量她一番,满意的轻微勾唇,神色有些慵懒的点头,道: “冷督主饮酒微醺,吩咐叫人送去抑酒汤呢。你拿上东西,随我来吧!” 这套流程,正如早先程万里对她讲过的那样。 这小公公,就是找借口带她进宫与顾云瑶见面的人。 顾云汐转头看向千户程万里。 他的大手落在她一侧肩上面,拍了拍,有所指代说: “去吧,务要小心伺候。” “请千户放心。” 顾云汐与他对过眼神,心领神会的颔首,安静的提了食盒跟在内侍身后,身影进入东华门,湮没在早夜下暮紫浩荡的烟波中。 东华门外,程万里目送顾云汐顺利进宫后,不经意的转身,正看到西厂安宏躲在一角,鹰隼目光紧盯东华门内顾云汐身影消失的方向,精致的唇角悄扬,勾画出一抹阴郁的笑意。 东华门上,高高悬挂的霓彩宫灯在他尖瘦的半张脸颊上投落朱红艳丽的光影。他此刻的脸部五官,竟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一丝狰狞。 不安不祥的预感,霎时笼上程万里心头…… 顾云汐一路随那内侍东拐西拐,在重重雕梁画栋间游历穿梭。 夜色升腾,氤氲的薄雾笼罩着了巍峨的琼楼玉宇,如仙境的海市蜃楼般,边廓朦胧,隐隐若现。 各处高耸的角楼上灯火绚烂,远远看去,竟如辉煌流淌的星河,冉冉生辉,气势豪迈壮阔。 行到一处,迎面过来个提灯的宫娥。 内侍止步,与宫娥相互见礼。 宫娥开口道: “奴婢是晓夜轩裕昭仪的侍女,奉昭仪之命来接小主子。” 内侍侧身,举手向她引荐顾云汐: “这位便是,劳烦姐姐带路。” 宫娥只向顾云汐看一眼,便急急向她福身: “奴婢颂琴,见过小主子。” 顾云汐大惑不解,神色不自在的上前,未等开口说话,宫娥就起身对她快声说道: “昭仪主子已到了阚芳亭,小主子快些随奴婢来。” 一旁的内侍对顾云汐拱手道: “奴才就送到这里了,小主子随这位姐姐过去,便可见到裕昭仪了。” 顾云汐感激不尽,对小公公连连道谢:“有劳公公,有劳……” 这时宫娥又催: “小主子快些,留神引人注意。” 顾云汐由宫娥颂琴带着继续走。 夜静谧,宫灯暖红却有限的光亮照射在平整光洁的石板路上,斜斜投下两道细长的黑影,一前一后。不大时,两人就进入一处独立的园子里面。 与诺大的皇宫相比,这园子并不算大,即是冰山一角罢了。然亭台楼阁、假石怪山,各个景观修造得十分精巧。 初春时节,这里树木虽不全是枯萎凋零,却也不到青翠欲滴、各色争艳之时。 顾云汐边走边看,想象着若是在盛夏,这里也该是个美不胜收的好去处。 不远方有座亭榭,里面灯火阑珊,人影晃动。 亭中石桌旁,坐着位盛装华贵的女子。 身穿重粉大朵牡丹烟锦碧霞罗,逶迤及地的玫红水仙裙,外披金丝烟翠薄锦大氅。 她把满头青丝梳成如意髻,正中是金丝八宝攒珠冠。绾腊梅发饰、碧玉玲珑钗,钗头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项上戴赤金盘螭璎珞圈。全身上下星星点点,莹莹璀然,夺目的闪烁。 脸上,本是妩媚动人的五官如今画上最精致的妆容,显出仙然别样的风采,带着股子为人新妇的成熟气韵,整体形容雍容且华贵。 看到手提食盒、遥遥走过来的小番卫那刻,亭中的美妇缓缓起身,难以置信的大开了两眼。 “……云汐——” 她太过激动,太多伤情,终捱不到对方走近,对她大喊出声。 顾云汐将程千户教过她的规矩铭记在心,向亭中走来的时候一直不敢抬头,不敢大声喘气,不敢东张西望。 前边一声情深挚切的呼唤,声音嘹亮而熟悉,令她骤然间顿了脚步。 徐徐抬头的过程,鼻子泛酸,她的整个眼眶开始湿润了。 模糊的视线,终于与亭中女子的对上了。 云瑶!真的是云瑶姐—— 姐姐—— 顾云汐唇瓣哆嗦,张口刚要出声,即刻想到了皇家那些琐碎严密的礼节。 惶恐的曲身,放了食盒就向上拱手: “奴才见过昭仪,祝主子……” “云汐,是我啊!” 不等顾云汐说完,顾云瑶扬声打断她,一阵香风疾速冲到她面前,玉臂伸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是姐姐!你的云瑶大姐啊——” 顾云瑶望定顾云汐,张开涂了口脂的樱红嘴唇,焦急却也酸声的责怨了句。泛着思念情怀的眸子里,清辉点点,水波荡漾。 “……姐姐……我好想你——” 顾云汐再也伪装不住,颤声呼唤一声,眼中泪水泛滥。 “云汐!” 顾云瑶激动的回应,两姐妹手拉着手,原地上转了两圈停下,泪眼汪汪的相互看对方,且哭且笑。 光阴荏苒,贡院里分别不到一年,昔日两个情比手足的姐妹,从此走上两条道路,人生命运不尽相同…… 情绪稳定下来,顾云瑶擦干眼泪,打量的目光投在云汐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的看过,脸上露出惊喜而欣慰的表情: “云汐啊,大半年不见,你长高了,气质也比在贡院那时候强多了!” 顾云汐此刻精神振奋,奕奕笑道: “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如今一切都好。今个儿见了你,知道你活得比我更好,我也便放心了。” 顾云瑶忽的嗤笑,表情淡然。光滑微凉的指头牵着云汐的手,抬头将目光放空,道: “我哪里好?我就像只翅膀折断的鸟儿,无法再向往高空。你瞧见的,不过是我人前仅有的那点子体面罢了……” 顾云汐听得心中一惊。 顾云瑶身后过来一人,嗓音阴柔的对她道: “主子,您夜夜思念小主子,眼下相见本该大伙高兴才是。主子快别伤悲,留神身子要紧。” 顾云瑶倒是肯听他的话,又用帕子擦擦眼角,绽出嫣嫣笑脸。 “云汐,你可认得他吗?” 借着几盏宫灯摇曳的辉亮,顾云汐向那人看去。 暗红团花内侍衣冠,本无特别之处。认真端详他的脸,她渐渐现出讶然之色。 “你是……赵安!” 这身形佚丽容貌清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顾云汐在东厂昭狱里寻找多时也未有发现、当初与顾云汐私奔出逃的相好,贡院花匠! “你?你不是……” 顾云汐惊愕,眼巴巴望着他那时,一声也说不出话来。 顾云瑶在旁边苦涩的笑,眼眶不知不觉再次染了红: “可不就是他?!他就是个傻子!我跳了火坑,他便也随着跳进来!居然求着冷公公给他净了身,跑到这四方的围城里来,陪我一起等死!” 赵安低眉垂目,笑意潺潺的柔声道: “能陪您的地方,对奴才而言自是桃源圣地,如何是火坑?” 顾云瑶撅嘴怼,语气透着悲凉: “傻死你!待我入宫踏实了,人家要放你你去便是。找块清净地方,做个买卖,娶妻生子多好,犯得上偏要跟来,与我淌这碗浑水?!” 赵安听到这里眉头轻皱,似有不满,幽怨的赌气道: “奴才愿意!” 顾云汐在边上看着这两人,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是在斗嘴,眼神与说话的语气,深深品味间,却叫人感受到,一种比起寻常的情侣,更为亲密默契的感情传递。 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 顾云瑶与赵安本是相互爱慕。命运所致,最终无法执手终生。 可是像眼前的这般,换一种方式在一起,对两人而言,也许才是种真正的幸福吧…… 突然间顾云汐想,督主当初会不会正是怀有和她相同的想法,才同意赵安的请求,获准他入宫为侍陪伴云瑶。 也算是,给予云瑶一种变相补偿吧—— 这时赵安向石桌上看看,转头对顾云瑶说道: “主子,晚膳早就备下了,您和小主子快些入席吧。早春晚间凉,再耽搁,饭菜就要冷透了。” “好!云汐啊,随我来。” 顾云瑶欢快的拉住顾云汐的手,带她来到桌边。 已有悉心宫娥为顾云汐的座位上设好隔寒的软垫。 顾云汐见状看看左右侍从,面色犹豫: “姐,我……” 顾云瑶温柔一笑,将她按到座位上: “你我本就是姐妹,不必多礼。你放心,这些人都是冷公公亲自选的,不会坏事。” 说完,也走到桌对首坐下来。 四目相对,又一阵心情澎湃。 眼望云汐一身绛紫番服,玄色平帽下一张精美粉面,流露出的勃勃英气与气势丝毫不输男儿,顾云瑶妩媚的脸庞逐渐凝聚起一抹乌云,恍是神情复杂,试探的问向她: “云汐,如今我见你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可是身子大好了?那缠你的昏血病症,又犯过吗?” “姐姐安心,那病症已经全好了!” 顾云汐答得神色飞扬。 “哦?如何治好的,快和我说说!” “我去了东厂,督主待我极好,一直请宫里的江太医为我把脉医治,用过不少好药材。最后,他和太医在我身上施针……” 声音戛然,顾云汐猝然意识到什么,以手掩口,表情惶惶的,注视对面同样震惊无度的顾云瑶。 第十一章 谁的心,在沦陷 皇宫,阚芳亭—— “云汐……你说什么……” 顾云瑶怔怔的目光审视桌对面的妹妹,华美容颜写尽了愕然无状,身子木然,缓缓从石椅上站了起来。 大羿的皇宫与民间有不少医术高明的女大夫,可为女患者诊治各类病患。 施针诊疗,需要患者去除全部衣物。本着不失三纲五常、女贞名节,那时的女患者肯定用得上女大夫为其医治。 宫里的江太医,也正是江淮安,顾云瑶最是知道的。 他一个克近年华的男子,怎可能为云汐施针?她更从不曾听说,那江淮安收过什么女徒弟。 难道,亲手为云汐施针的人是…… 不应该啊,他哪里懂得医术? 顾云瑶一双水盈盈的美目紧盯云汐的表情变化,迟迟不松。 顾云汐呢,自知见了大姐,一时兴奋言多语失。早就深深耷拉了头,臊得在石椅上阵阵坐立难安,就差找个地缝藏身进去了。 顾云瑶抓起罗裙大摆,快步绕过半张石桌至云汐身前,急切的追问道: “云汐,你告诉我,给你施针的人,是否就是冷青堂?!” 顿时,顾云汐小脸更为灼红,惊惶无注的目光向大姐那里瞅一下便迅速流转,神色闪躲间倒带着种少女怀春的娇羞媚态。 一时间,顾云瑶越发抓狂、越为痛心疾首,却当着众宫人之面,不敢太过肆意发作。 “你、你当真……把身子给他看了?” 弯头下去,尽量向云汐靠得更近,顾云瑶极力压制想要破喉喊出来的急迫欲望,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那他有没有……有没有对你怎样?……你、你倒是说话啊!” “姐姐……” 在顾云瑶不迭的逼问下云汐羞到极限,难为情的头偏过去,酸声抗议一句,玲珑身躯随即在石椅上左右辗转。 顾云瑶便追着她不断变换的位置,从石椅左面跑到右面,再转回到左面,想要捉住妹妹刻意回避的目光。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云汐,你答话啊!” 顾云瑶到底是过来人,目睹妹妹轻轻低头,绯红的面容一副纠结、为难而又几分幸福的神色,便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云汐,你可别犯糊涂啊!” 顾云瑶沉声训斥,痛到疾首蹙额。 当初,顾云汐先一步离开贡院随冷青堂去了东厂,贡院里就传过许多闲言碎语,有些甚至污秽到不堪入耳。 顾云瑶那时还未进宫,尽管顾云瑾时常也会跑到她耳边吹凉风,可顾云瑶从来都对云汐坚信不疑。 只有她相信,那个由她从小照顾到大、比起血亲姐妹感情更深浓的二妹妹,绝不是大伙口口相传的腌臜不堪之人,断不会自甘堕落。 可如今所见所闻,开始让顾云瑶长久坚持的信念,彻底产生了动摇! 她只觉得,此刻她见到的云汐,那满腹心事、欲语还休的纯真与青涩,像足了当初的自己。 而那足以使她情窦初开的人……自然是他——东厂提督冷青堂! 一刻,云汐有了回应,诺诺而细微的声音,好像柔软无力的绵丝,从顾云瑶耳畔轻轻抚过: “我……我心悦他。我是真心……喜欢他嘛……” “你!” 顾云瑶内心猛然一颤,恨得咬牙切齿,双拳在锦裳宽袖内攥得紧紧。 她并不怪云汐。 姐妹两个相伴十年,一屋吃一屋睡,她知妹妹,生来就是副单纯耳软的好~性子。 而那阉人仪仗自己一副好皮相,还有他那张纤薄巧嘴,可谓口似悬河、八面玲珑。 不难想象,他与云汐在东厂朝夕相处,用几句花言巧语、几番虚情假意,骗得云汐一片真心,完全是件容易的事! 云汐偏又是孤女,对那种糅杂了父爱、兄长之爱与情侣之爱的感情,肯定毫无招架之力—— 一个俊美翩翩、几近克近之年的男子,对于那些未经人事的及笄少女,杀伤力可是足够的大! 然,纵有千般好……他终究是个太监! “云汐,你、你终是被冷公公骗了啊!” 顾云瑶前思后想,心中越是对冷青堂深恶痛绝,仰天深叹道: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算拼死我也该拦下你,不让你去东厂——” 顾云汐清楚云瑶姐对督主的怨气极重,当初逼她入宫的人,是他!将她和赵安棒打鸳鸯的人,还是他! 此番又听得大姐的叹息充满了悲切与自备,连忙掩去脸上全部的娇羞,拉了她两手,陪笑道: “姐姐,是我自愿随督主去东厂的。你看,现在我不但身子骨变强了,还学会不少东西,督主他……” “云汐——” 顾云瑶再次打断她,不容她解释。 顾云汐嘴唇半噏,委屈的注视满面怒目的顾云瑶,倏的低垂了细长的眉尾,好看的杏核眼里漫起滢滢水纹,写尽了不被理解的苦闷与落寞。 赵安眼见两姐妹从心心念念见面后没谈许久,便因为冷公公起了争执,急忙走过来,含笑打岔道: “主子,姐妹们才见面净说旁的做什么?您看,这一桌的菜品已经凉了。小主子为了见您一路走过来,定是饿得紧,莫若您与小主子快快用了,过会儿还要回到春宴上。仔细出来久了,万岁爷派人四处寻您。” 顾云瑶这才恍然,将急躁情绪压下去,挤出个笑脸,对云汐道: “看我,盼了许久才将你盼了来,一见面竟耐不住性子,败了咱们姐妹相见的兴致。” 顾云汐笑笑,认真摇头: “我知大姐是关心我,待我真心好!” “你啊!看来真是长大了……” 顾云瑶缓缓说完,深深看着妹妹,纤纤嫩手轻轻落下,帮她正一下平帽。 亲手持了筷箸,顾云瑶向云汐的食碟里夹入几样小菜。 “来,快吃些东西。你在宫门口站了许久,定是饿坏了。这事怪我,区区一个昭仪没多少能耐。头一回见面还是在这里,都没办法将你接入我宫中坐坐。云汐,你且将就一下吧。” 顾云汐弯眼笑,大度道: “姐说什么呢!你入宫未及一载便晋位二品昭仪,可见确是才华出众。我只要能与姐姐见一面就已知足,在哪里都无所谓。” 没到晚膳时辰就赶到宫外,在东华门站了半晌,天凉又快步走了好长的路,顾云汐此时真是饿坏了。 见到满桌丰盛的佳肴,索性没了先前的种种拘束,举起杯盏大吃特吃起来。 一桌菜摆在露天的亭子里,确都已经冷透了,可顾云汐吃得十分美味。 顾云瑶坐在对面,也是眉目掬笑,一壁和蔼的看着妹妹酣畅的吃香,一壁举杯,饮下几口果酒。她身后,赵安垂臂而立,面带欣然淡淡的微笑。 青枫树旁突的黑影一晃,落入赵安眼中。 “谁!出来——” 他机警的大喊,大臂挥动,派出两个内侍过去,将那处躲藏之人生拖硬拽着带到亭外。 “呦,这不是宸王嘛!” 待看清那人的面目,赵安先是一愣,转头看向桌边的顾云瑶。 顾云汐放下碗筷,好奇的撒目望去。 亭外的陌生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岁数至多不过十八。那身显眼的明黄锦袍锦靴、白玉腰带东珠冠,处处彰显出自己之于别人,身份如何的显赫不凡。 可是,这样一个隽秀不俗的男子,怎么在他怀里,就掖了个幼~齿孩童才感兴趣的布老虎呢? 尽管心里诸多疑惑,顾云汐还是乖乖起立,紧张到一双手脚不知放到哪儿好。 他是王爷?那就是当今皇上的儿子,难怪他那身穿着与众不同嘞! 下意识再瞅自己,普普通通的小番卫一名,如何敢与后宫嫔妃一桌吃喝? 该死!督主为自己安排云瑶姐见面之事,本就是个秘密,不得被旁人发现。 如今,这年轻的王爷看到这幕,定会传给他的父皇。若是引得龙颜大怒,降罪云瑶姐和督主,又该怎么好? 顾云瑶转头,看到妹妹那张不大的瓜子脸上堆积了各种惶恐不安的表情,笑着对她道: “你莫怕,坐下来,咱们姐妹接着吃喝。宸王啊……就是个傻子!” “啊?怎么会……” 顾云汐感觉不可思议,不禁再次举目,落到那年轻男子身上。 细看,才觉出他的脸部神情确实迷迷浑浑,一双秀目无神,目光呆滞。 哈,怪不得搂个布老虎呢! “我还能随意说笑?” 顾云瑶扶过头钗,落了手臂,眼光向傻子那处暼过,接着道: “他便是咱们万岁爷的长子,宸王殿下华南信。” 顾云汐一愣,神色更为迷茫不解: “长子?未来的储君……是、是个傻子?” 顾云瑶无奈的摇头: “算起来,他也是个苦命人,断然做不成储君的。各中事,容我得空再与你细讲吧。” 虚惊一场,顾云汐松口气,缓缓回到椅上坐好。 “嘿嘿嘿……” 痴呆宸王此刻转了板滞的眼神,向顾云汐幽幽的看过来。一时间,惹她全身汗毛“飒”的直立起来,莫名的不自在。 “哇!好吃的,好吃的!” 宸王高兴得手舞足蹈,自语时口齿不算清晰,总使人听着,感觉是他嘴里含着未咽的口水。 “将他带过来。” 顾云瑶吩咐一声,内侍拉着宸王走进亭中。顾云瑶伸手从碟里拈了块糕点,递到宸王眼前,和颜哄道: “给,拿块乳糕,到别处玩吧!” “嗯嗯嘛……” 宸王突然脸色一变,紧皱眉头大为不快,频频扭腰晃臂,吵闹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吃你的——” 顾云瑶拉住他,极富耐心的接着哄: “宸王乖,告诉裕娘娘想要什么,裕娘娘让人带你去拿,好不好?” “我要吃他的!”宸王抬手一指顾云汐,憨笑: “我要吃大哥哥给的!” 顾云汐颇为尴尬,便学着云瑶姐的样子,摆出个烂漫笑脸,两眼眯成了两条细线: “宸王想吃什么呢?哥哥为你取,好不好?” “那个!”他指向一盘子鱼肉。 顾云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到食碟里面仔细挑了刺去。 刚要把食碟端给他,却见他向她张开大嘴,发出“啊、啊”的声音,右手食指还不停向口中指了又指。 这年月,不管是皮囊中看的无赖,还是没头没脑的傻子,怎么都捡我欺负? 顾云汐无奈的看向云瑶,她那里也是同样一副神色。 没辙了,顾云汐只好一手托食碟,一手拿筷子,夹了鱼肉一口口喂给宸王。 傻子吃了鱼肉又吃鸡,把一桌美味尽情享受遍,才揉揉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的举手,用袖口抹去满嘴的油光。 对顾云汐傻傻一笑,宸王转身。跑去时,轻抿的嘴唇微作一动,恰似一抹不被察觉的浅笑。 经宸王不请自来的搅闹,顾云汐此时腹中满满,再吃不下东西了。 两姐妹就在石桌一边一个,漫天闲聊起来。 不出一刻时辰,有宫娥慌慌张张跑进园子,跪在亭外: “禀、启禀昭仪主子……宫宴那里出事了,有人、有人行刺皇上——” ps:女主又被人撩了!大家发言,全书里面的角色,冷青堂、明澜、陆浅歌与宸王,你们觉得谁最会撩女主? 第十二章 宫宴遇刺 大羿宫廷宴会每回都在皇宫的宝和殿举行。殿内空间宽阔,容纳成百人入座的同时,还可供众数舞乐并行。 宝和殿后方直通一四方露台。露台诺大,建于清澈的河面之上。 盛夏季节,荷花绽放,粉色晶莹之中带着着嫩黄的颜色,艳丽妖娆,秀色迷人。油光碧绿的荷叶互相凑着,挤得密密麻麻。 璟孝皇帝偶有兴致,便会于露台上观歌舞,赏荷花,或是叫些舞姬乐工登上一画舫,在河面上表演助兴。 外面夜色如墨。 宝和殿内管弦丝竹乐声靡靡入耳,曲调欢畅。随处是烛光盏盏,明如白昼,一团团一簇簇的照耀着每人喜意洋洋的面容,熠熠生光。 当阚芳亭里云瑶、云汐两姐妹正叙旧时,宝和殿里已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大殿正中的空场上水袖纷飞,六名妙龄少女着鹅黄轻纱舞裙,将一名领舞者围成圆圈,踩着乐曲节拍翩翩起舞。 高台上的璟孝皇帝华南泽今年已是不惑年纪,体态虚胖、肤色显出些病态的萎黄。 他身穿明黄锦龙袍、头戴金冠端坐在龙椅上,三角眼睛微眯,目光若有若无的向着大殿中央那媚到极致的领舞女子瞟去。 只见她头梳单螺髻,身上玫色纱衣,七分水袖下坦露出大半截洁白的玉臂,诱惑的朦胧纱裙里,盈盈一握的腰肢更是柔若无骨。 她的脸被一方桃粉水波纹流苏面纱完全遮住,灯火明灭处,那面纱上穿引的金丝线尽数熠熠生辉,分外夺人。 无形的,那种犹抱琵笆、半遮半掩的朦胧视觉,也为那道艳丽的身影增添出多重神秘而诱惑的美感。 正月刚过,幽筑贡院又有一批贡女进宫,被安排在尚工局的乐坊中奉职。 今日宝和殿内有幸为皇上、皇后与文武百官献上一曲飞天舞的女子,便是从这批贡女中精挑细遴出来的六名。 东宫钱皇后就坐在璟孝皇帝身边,精明的美目反复转看,望望台下方的领舞之人,又微微侧头看看皇帝,随即淡然一笑举起酒杯,默默抿了口酒。 与皇帝相居二十几年,共同经历过失子之痛,她确比后宫任何妃嫔都要了解自己的丈夫,深知君恩似水,并非是想要留便可留住的寄托。 唯有保持风度,放稳心态,她才可冠盖六宫,不失一位皇后该有的仪容。 一曲飞天,宛若惊鸿。大殿两侧文武群臣虽是内心暗自感慨,却要一壁观察皇上皇后的脸色,一壁喝彩。 冷青堂的席位在大殿东册第二排首位。自打宴会开始他就心不在焉,无时不在惦念云汐此刻做着什么。 她该是刚进宫门吧?这会儿应过翠甬了……差不多见着昭仪了—— 头回入宫,千万别在哪处出岔子便好。 众舞姬入场表演,他无意中的一瞥落到其中之一身上,瞬间就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那六名伴舞的女子,各个浓妆艳抹,脸上、颈子上涂了厚厚的白~粉。远山黛眉下,每双眼睛俱勾黑而粗的眼线。上眼皮处,又以浓紫闪光的螺钿粉填充厚重的眼影。 如此妆术,虽是令她们的双目显大且饱满有神,可整体五官尤为夸张,容颜魅惑而失真。 凝睇七人舞姿妖艳,冷青堂眉头紧拢,一时间放空了诸多私心杂念,全神贯注场上的动静。 舞曲接近尾声。七名女子身子聚拢互叠,组合为倒三角的图案竖在场上,原地作出缓缓转动。上面最高处,依然是那曼妙婀娜的玫裙领舞者。 百官愣神之际,但见那六名女子频频挥洒手臂,立时有无数鲜花自纷飞的水袖中抛出,落到场上,弥香四溢。 好!好啊——” 璟孝皇帝率先鼓掌,大声喝彩。 今天这曲飞天舞实为颇具匠心啊!可谓是舞蹈、杂技与变戏法三者结合,精彩至极。 璟孝皇帝龙心大悦。 群臣跟随皇上,也在频频拍手称赞那刻,高处那领舞女子悄然抬起右手,从发鬓拔下头簪。 冷青堂迅速立身,他看到那锐利的簪头一片乌黑。 簪子有毒—— 伸手去抓桌面的东西以应急,对面武官席惊呼声急急扯起: “有刺客——” 同时,一道白光直奔场上罗汉高叠的舞姬们。 “砰”—— 七人被抛来的银酒樽砸得阵型大乱。 下面几人身躯散开的瞬间,那领舞女子飞身跃向了高台上的璟孝皇帝,高举紧握的凶器,一对被黛黑眼线重重描画的大眼睛瞪得凸出,仿佛即刻间就会掉出眼眶去。 她的几名同伙,将身子站稳也纷纷奔高台而来,势头如洪。 台上台下顷刻大乱。 璟孝皇帝亦是没想到,自己今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人刺杀。 他愕然脊背后仰,被大太监胡公公冲上来护住。 胡公公惊悸到面目更色,惶然左右顾看,大喊: “护驾!护驾——” 几位嫔妃尖叫着离座,惊惶奔逃。 许妃身怀六甲,还有一月半便要生产。比起才入宫的新人,她素日里行事自是稳重得体。 然此时危机来得猝不及防,许元娇为护腹中龙胎,本能的起身,在宫娥搀扶下一手抱圆滚滚的肚皮,随嫔妃小主的队伍,踉跄小跑。 忽然有人从许妃背后猛推她一把,她臃肿的身体倾在软毯上,肚皮朝下摔得不轻,连带搀她的宫娥都被拽倒在地。 许元娇当即哀嚎声声,疼得浑身大汗淋漓,两腿间涌出大量鲜血。 全过程只发生在眨眼一瞬。 就在领舞的刺客身子跃出的那刻,武官席一宝蓝的身影脚蹬桌面腾空跳起来,生生将那刺客狙在龙案高台下面。 六名从犯被几名武官制住。 眼见禁军冲进来,六名舞姬颜面紧绷,狠动嘴唇,随即身子变得好像纸片,轻飘飘、软绵绵栽倒,气息皆止。腐黑的血迹从她们各自嘴角溢出,染上花团锦簇的崭新绣毯。 腥气氤浮的现场,领舞的刺客恶狠狠与阻拦她的神乐侯万礼对视。见他英眉高挑,眸底精光一闪而过,她在面纱遮蔽下的一张脸顿时黯淡无华。 转头看向直立在文官席、神色一副惊诧的冷青堂,她凄声撕喊: “冷督主,是奴婢无能——” 声落的刹那,她翻动手腕,猛然将簪子贯入咽喉。 尸身“嗵”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刚刚还在翩然起舞的飞天,并六只婀娜多姿的彩蝶,如今再不复于世。 场面一度极为安静。 待胡公公护皇上、皇后重新在权位上坐稳,武官席首位的神王万宗对禁军扬声高呼: “来啊,将东厂提督拿下——” 瞬间,一队禁军将冷青堂的席位团团包围。 冷青堂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在做梦,此刻的自己正在遭人陷害。 事出突然,所有刺客又于当场自裁,已是死无对证。 无论是谁策划了这出好戏,想要让他蒙冤束手,没那么容易—— 冷青堂双手握拳,俊脸上怒意沉沉。 “谁敢——” 凤目大睁,寒厉的目光对向逼来的禁军,淬着恨意的雷霆之声满场震慑。 东厂提督位高权重,此人又是司礼监首座,身兼数职,一时半刻,他那煞气冲顶的气场愣是将甲胄加身的士兵唬住了。 神王万宗气得胡子吹得老高,走出席位几步,伸手指过去,愤然说道: “冷青堂,你指示贡女刺杀皇上,还想抗旨拒捕不成?!” “抗旨?” 冷青堂嘲讽笑过,浑然闷哼一声: “莫非本督是抗了国丈您的旨意?” “你……!” 万宗被噎得老脸通红,当即言辞一顿。 冷青堂出席,在高台下跪倒,向璟孝皇帝叩头: “皇上,微臣执掌司礼监不严,使皇上龙体受惊,臣甘愿领罚。然行刺之事疑点颇多,请皇上开恩,容微臣细查!” “哼!细查?” 神乐侯万礼在场上得意洋洋,叉腰桀然道: “就算要细差,也再轮不到你们东厂插手!此事关系重大,交由西厂明澜查办就是!” “放肆——” 高台上,钱皇后愤然一拍桌案,挺身而起,头上华美的凤冠金翅突突乱颤不停。 钱皇后咬牙切切,怒不可遏瞪向万氏父子,语锋犀利道: “皇上在此,启容尔等喧哗不敬,擅自僭越做主!” 万宗、万礼见状急忙拜倒,口中称: “微臣请皇上、皇后赎罪。” 钱皇后在龙案旁跪倒,温雅的面容尽显焦灼,低头道: “皇上,当务之急是让太医为元娇妹妹保胎啊!” 一句话提醒了还在梦中半怔的璟孝皇帝,他观看两旁,疾声问: “许妃如何了?她腹中的胎儿,如何了?” “皇上、皇上……” 一宫娥惊慌失措跑了来,跪地回道: “启禀皇上皇后,几位太医方才会诊,为保龙胎无恙,决定即刻为娘娘行催产之术。此术因有一定风险,太医们吩咐奴婢过来问过皇上。” 台下一片慌张。 “皇上……” 钱皇后听得汗颜,急切又惶恐的望向璟孝皇帝。 璟孝皇帝眉头深皱,沉沉叹口气,狠狠对宫娥道: “你去回了众太医,许妃与孩子全要保下。若有一失,朕摘了他们的脑袋!快去——” “是,是——” 小宫娥惴惴不安跑去了。 璟孝皇帝歪头看皇后一眼,愤然挥动袍袖,吼道: “你也去!代朕去看着许妃,别再生差池!” “臣妾遵命。” 钱皇后拢手起身,娥眉紧促疾步走下高阶,身后是两名宫娥。经过跪地的冷青堂身边郁郁的目光从他阴影凝重的五官淡淡扫过。 脚步未停,钱皇后径直赶往宝和殿偏殿。 龙案一侧,皇贵妃万玉瑶着华丽的大红宫服娉婷而立,姿态端庄。默然目送钱皇后匆匆的身影转入偏殿,娇唇弯起,暗生出无比阴毒的笑靥。 第十三章 龙子降生 阚芳亭—— “什么?!” 接到宝和殿皇上遇刺的消息,顾云瑶惊得怔住。 她本对璟孝皇帝无心,故听到他出事,她没到捶胸顿足、惶愕昏厥的地步,只是吓得脸色苍白,坐在石椅上身躯颤抖。 赵安赶上前来,以柔软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安慰着: “主子,您可千万别起急……” 转头又问那宫娥:“现在皇上龙体如何?” “几名刺客当场身亡,皇上龙体无恙。” 宫娥刚回了话,石桌一侧的顾云汐却是按耐不住,燥急的跳起来几步冲出亭榭,站到那宫娥眼前,焦灼的打听: “刺客已死?可有查出受谁指示?” 宫娥微微抬头,瞄一眼顾云汐身上的东厂番服,立刻吓得张嘴,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敢吭气。 身后亭子里,赵安没好气的对那宫娥道: “让你说,你便说!” “是……是东厂……刺客是受东厂冷督主指示!” 小宫娥颤抖着说完就用力闭了眼,等待眼前的东厂番子一掌落到她身上,将她劈死。 “这……这不可能……” 顾云汐只觉五雷轰顶,目光直勾勾瞅着报事的宫娥,惊惶而迷茫的摇头。 督主,怎会指示刺客刺杀皇上呢…… 后退几步,六神无主的转身望向顾云瑶,云汐委屈的叫了声: “姐姐……” 随即眼前冒出无数金星,身子一软,左右乱摇。 “快扶住!” 赵安见势不妙,一声令下,让两个小太监搀住顾云汐,扶她到亭子里坐好。 顾云汐绝望的低头,反复念叨同一句话: “督主不会做这种事……督主不会做这种事……” 顾云瑶稳了神,过来安慰妹妹道: “云汐,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宝和殿去。你此刻快快随我的人出宫去!千万别耽搁!” 宫里出了大事,禁军很快就会关闭各大宫门。顾云瑶寻思,怎么也要把妹妹送出宫去,不能让她淌入浑水当中—— 见她不理,顾云瑶就吩咐赵安道: “你想个办法,务要把云汐安全送出宫去。” “是,请主子放心。” 赵安答应一声,想了想,又看看两旁,随手指向一内侍,吩咐: “你过来,先到那边树后把内侍衣服脱了给小主子换上。” 又对一内侍道: “过会儿你带上小主子,从永顺门跟出宫的水车一起走……把这些银子带上,用它打点水头邱公公,随便找个出宫的借口……” 顾云汐骤然扯住顾云瑶的宽袖,悲悲戚戚道: “姐姐,你带我去,让我去找督主……” 顾云瑶惊慌摇头: “这可使不得!眼下出了事,旁人都要择清自己,你怎还去凑热闹?快些听话,出了宫什么也别说!冷公公,很快也会回去!” “可……” “你放心,我已然与他在同一只船上,断不会让他出事。只是我们姐妹才刚见面就要分开,再见……却不知是何时了……” 顾云瑶不舍,说话间眼前又有湿润,赵安急忙催促: “主子,快些吧!再晚,赶不及出宫的水车了!” 接着对一众宫娥挥手道: “把桌上东西收拾干净,护送昭仪主子回宝和殿。” 顾云汐两眼盯着皂靴靴面,忽然把心一横,伸手将食盒打翻。 “哗啦”一声响,里面盛放抑酒汤的瓷盅摔碎了,汤汁溅了一地。 顾云汐将一地碎片敛进食盒,对云瑶道: “姐姐,就算你不带我去,我自己总会想办法去见督主!” 顾云瑶暗暗吃一惊。没想到未及一年光景,从前在贡院里人人欺负的“二木头”,性子竟会变得如此之强。 而今,她那平静绝好的面容再也看不到昔日种种的卑微与软弱,一双清澈的深棕眼眸里闪动着炯炯光芒,自信、顽强,着实令顾云瑶羡慕而感动。 “罢了,我带你去……”顾云瑶无奈摇头,嘱咐她: “到了宝和殿,切记不可随意出声,别乱说话。” …… 宝和殿—— 顾云瑶带人赶到时,现场气氛依然紧张而凝重。 “……许妃平安生产倒还罢了,如若一人有失,朕绝不轻纵于你——” 刚到正殿门外,顾云瑶就听到里面皇上暴跳如雷的怒吼。 刺杀事件一出,春宴无法继续进行。桌案撤去,文武群臣站列大殿东西两侧,俱都垂目低眉,大气不敢多喘,焦急等待许妃的消息。 顾云瑶努力压抑内心的恐惧,强撑早已虚脱绵软的身躯,迈步向龙案高台方向走去,保持着二品昭仪该有的端庄姿态。尽管,每一步踏过刺绣的软毯,看到上面团团斑驳的血迹,红的黑的,结成一块块形状各自不同的硬痂时,触目惊心的感觉异常强烈。 在她回来以前,殿里的七具尸体已被人抬了出去,仔细检查。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璟孝皇帝见到顾云瑶,铁青着脸沉声问了句。 眼下闹出大事,他心情不好。裕昭仪一回来,他才想起好久都没见到她,内心又担忧又埋怨。 “臣妾不胜酒力,本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回去换套宫装。听说宝和殿里出了事,便急忙赶了回来。臣妾未能陪在皇上身边,还望皇上恕罪。” 顾云瑶在龙案前深拜,一张口气若幽兰,句句话语透着股子温婉柔弱的势头。 璟孝皇帝心头那簇邪火瞬间就被她满是柔情的语调掐灭了,逐拉了她近身,疼惜的道: “朕是担心你。下次再到哪儿,告诉朕一声。” “臣妾知错了……” 大太监胡公公识趣,让内侍抬了把椅子放到龙案旁边,璟孝皇帝便叫顾云瑶坐到他身边。 顾云瑶看到皇上一脸苦闷,劝解道: “皇上安心,许姐姐是天子侧妃,受神明照拂,自会逢凶化吉,平安诞下麟儿。” 璟孝皇帝闻言,脸色果就缓和许多,拉了她的玉手轻拍: “借爱妃吉言。” 皇贵妃万玉瑶站在旁边,看着璟孝皇帝与顾云瑶挨在一起亲密的低声细语,不觉暗自咬牙。顷刻,一股无以名状的愤恨情绪,如泛滥的怒浪,在她心中肆意无度的滚动着。 偏殿那面,几个嬷嬷与宫娥还在急匆匆的进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鸣,不可抑制的从灯火通明的偏殿里面传出。 顾云汐跟随昭仪的内侍溜进正殿,一眼就看到跪在一大片血污旁的冷青堂。 曾经,那湛青的身影犹如天际的颜色,落拓而英挺,此刻蜷缩匍匐,羸弱而凄凉。 心,好像正被什么狠狠撕扯,碎了满地,入骨的疼痛…… 顾云汐脑中一片空白,便将宫规与昭仪的嘱咐忘个精光。 她怀抱食盒冲上前去,跪在冷青堂身边,泛着哭腔凄惨的呼唤: “督主……” 冷青堂微微转头,大惊失色,低声问了句:“你怎会跑来?你不该来!” 东侧的明澜早已注意到溜进场子的顾云汐,唇角斜勾,扯出幸灾乐祸的冷笑。 嘿呦!她也来了?来了好啊,不怕戏不热闹…… 万玉瑶立于高处,很快也发现冷青堂身边多了个小番卫,于是皱眉不悦道: “裕昭仪,你这是把什么人带进来了?眼下宫中正乱,对皇上图谋不轨之人还未排查出来,你倒是随便领人啊!” 顾云瑶知皇贵妃是在找茬,忙起身向后,轻轻福身,不急不躁的答: “回皇贵妃娘娘,这小番卫是臣妾在半路上遇到的。因是急着到宝和殿来送东西,又不记路,臣妾便让他随着仪仗过来了。” “送东西?送什么东西?明澜,你去问问他!” 万贵妃气势汹汹,似乎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随便治人罪行的由头,恶狠狠对明澜瞪眼示意。 “微臣,遵旨。” 明澜咧嘴一笑,正中下怀。悠然踱步过来,正对顾云汐眼前,阴阳怪气的问: “娘娘问你话呢,快如实回答。你一个年岁不大的番卫,跑进宫里做什么!” “奴才进宫,实为冷督主送抑酒汤而来。” 顾云汐低头道,实在不愿多看明澜描眉画眼的一张妖媚尖脸。 “抑酒汤?” 明澜怀疑的挑眉,审视一刻,提起地上的食盒打开。 里面湿漉漉的,只有一些甜白瓷的碎片。 明澜立时颜面更色,用力扣上漆盖,厉声质问: “大胆!你说来送抑酒汤给冷督主,抑酒汤在哪?在哪!你分明就是扯谎!冷公公对皇上不利,派你来做内应,是不是?” 顾云汐听得五内闷愤,想要翻脸发作却不得不强忍,只好面无表情的答: “奴才头回进宫,天黑脚下不稳,失手摔了食盒。瓷盅碎裂,抑酒汤没了。” 这倒是个好理由!明澜一时再找不出反驳的因由—— 坐在璟孝皇帝身边的顾云瑶早就替妹妹捏了一把汗,见她被西厂提督纠缠,急忙抢话: “本宫在回晓夜轩的途中遇到他正哭得伤心,于是上前问明情况,知他又是迷了路,便多劝了几句。 抑酒汤本宫宫中也有,想着交他一些应付了差事,不必受他家督主责难,也算好事一桩。正要带他同往晓夜轩取汤,才听说这边出事,急忙带他一同过了来。” “瑶儿,你就是心善。” 听得顾云瑶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璟孝皇帝即刻想到江安白灾那会儿她带头捐资的事,在旁边赞了一句。 明澜脸上一顿,不好再多问什么。 这时,偏殿那头传出的哀嚎声音低了下去。大殿里众人又开始一阵慌乱。 顾云汐跪在地上,好长一刻,她神志恍惚,已分不清时辰,分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终于,一声畅快淋漓的婴啼划破蒙蒙夜空。 文武百官如拨云见日,瞬间松了口气。 钱皇后满脸大汗,妆容狼狈的一路跑进正殿,来不及走至高台下方,就激动的立在门前,急不可待的朗声道: “恭喜皇上!许妹妹为皇上诞下一位龙子,现母子平安——” 璟孝皇帝大怔,坐在龙椅上纹丝未动,双目紧紧看向钱皇后,诧异而怀疑。 顾云瑶迅速起身,在他脚下拜倒,笑颜妩媚灿烂: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文武百官这时齐刷刷跪倒,异口同声道: “恭喜皇上,恭喜许娘娘——” 漫天振奋与喜庆之中,唯有万玉瑶脸色阴沉。锋芒毕露的恶毒眼神与明澜、万礼悄然对过,三人皆是沉默。 第十四章 被掌嘴了 宝和殿,一个久被期待的小生命,终是平安降生了。虽是脚步有些仓促,经历过太多不可预知的险情,依然携着他那嘹亮的哭声,落于星夜凡世之间。 倾听着非比寻常的婴啼,璟孝皇帝眼前一亮,挺直了脊背从龙椅上一站而起,负手远望,长长吐了口气。 身边,百官群臣的恭呼响遏行云: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云汐的内心在这刻稍有放松。 来的一路,她与顾云瑶从报事的宫娥口中了解到刺杀事件的大概经过。 顾云汐单纯的认为,如今许娘娘也已平安产子,皇上总该能够平息震怒,容时间详查刺杀事件,不会再将罪名一味的怪罪给督主了。 悄悄扭头去看冷青堂,却见他的面色依旧难看得很。头上,银丝祥云高帽的边缘已被热汗浸湿,发鬓处滴滴汗珠不断滚落。 多年官场沉浮的经历,凭借自己对璟孝皇帝的了解,冷青堂清楚,事情才刚开始,远不会结束。 许妃顺利诞下皇子,看似喜事一桩,可于皇上而言,这事只会刺激他,让他更加后怕当初。如若方才许妃有所闪失,便会危及腹中胎儿,令皇室再失一子。 故而冷青堂知道,此时得了喜讯的璟孝皇帝,其内心对他这东厂提督的恨意只会加剧。 作为天子,他会将方才自己遭受刺杀、以及许妃早产时刻自己所承受的种种惊吓与煎熬之痛,通通加在他的身上。 “啪”—— 一声拍案,脆厉的响动使百官骤的噤声,宝和殿再次沉入一望无垠的死寂中。 这一猝然而起的动静,恍若晴天霹雳,惊得顾云汐身躯剧烈震动了一下。 狠狠击打龙案后,掌心热辣辣的痛感令璟孝皇帝更加怒火中烧。五指聚拢成拳,他翻眼死死盯住台下的冷青堂,呼吼震天,在寂静敞亮的大殿上空潺潺回荡: “东厂提督,你指示贡女刺杀朕,险些危害朕的皇儿,其行可诛!来人,将他推出午门,即刻斩首——” “冤枉——” 台下,顾云汐忽然仰面大喊。 眼见督主蒙冤,生死在即,她再不管什么宫规礼仪,大声向台上喊嚷: “皇上,我家督主是冤枉的!他断不会指示贡女刺杀您,他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云官儿——” 冷青堂脸色煞白,想要阻止她为时已晚。话既出口,覆水难收。 璟孝皇帝一愣,犀利的眼芒掠向台下胆大妄为的小番卫,神色愤怒却也有几分好奇。 他的身边,顾云瑶被妹妹莽撞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身躯颓于椅上,完全不知所措。 “大胆——” 皇贵妃万玉瑶狞脸大喝,眸中弥着猩红的怒火: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圣上面前大声喧嚷,窥视龙颜!” 冷青堂惊恐万状,两个手心俱攥出细密的热汗,俯首叩拜,颤声道: “皇上赎罪!此奴才是臣的徒弟,初来皇宫不懂规矩,无心冒犯天威,望皇上恕他罪过!” 万玉瑶冷冰冰一笑,上前几步,咄咄逼人之势不减分毫: “不懂规矩不要紧。不懂规矩,咱们总要教他懂规矩。明澜……” “臣在。” 明澜向台上万玉瑶拱手。 万玉瑶轻轻抬一抬下颚,傲然说道: “去,好好掌这奴才的嘴,叫他知道知道宫规!” “微臣遵旨。” 明澜颔首躬身,随即鬼魅般身形轻飘飘的落到顾云汐面前。悠悠卷起衣袖,那对紧紧猎视她的目光,贪婪而毒戾。 他与她,他与冷青堂,他与东厂,他们之间结下的仇恨由来已久。今时今日,便是他一雪清风寺耻辱的时刻。 “不懂事的奴才,本督此刻便来教教你规矩!” 阴弥之声似有所指,才刚响起,一巴掌已攉到顾云汐脸上。 耳光响亮—— 明澜虽不精于武功,可这第一巴掌却是他加以全力抡出去的,可谓是将一切仇怨寄于这一掌上,用力并不轻。 顾云汐被这一掌打翻在地,番帽滚落下去。脑顶正中的官髻被猛烈的震动弄得松散开来,那满头柔滑的青丝便顺势倾泻,如乌黑亮丽的瀑布,张铺了一片。 明澜扶住手腕翻了两翻,欣赏着眼前坍塌倒地的玲珑娇躯,满意的翘起薄唇。 万玉瑶站高高的龙台上看得清楚,她感觉那小番卫无抵的狼狈之中似乎有种言语无法得以形容的妩媚。眯眸沉思片刻,心中迭起一重疑云。 顾云汐被明澜报复性的一巴掌抽得眼冒金星,耳鸣不绝,一边嘴角绽裂开花。麻木劲头刚过,飞肿起来的半张小脸立时火燎的疼痛。上面,硕大的五指红印极为醒目。 晶莹的水珠犹如断线,无可控制的滚出眼眶。顾不得去擦嘴脸的血迹,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晃晃的直起上半身。 “……我家……我家督主……冤枉……” 顾云汐垂头深深喘息两下,断断续续的,再次轻吐一句。 细若游丝,清晰的落入明澜耳中。眼中寒光陡现,他反手又是一掌,狠狠扇到顾云汐另一半脸上。 她的身边,冷青堂满面错愕,却是匍匐叩首,纹丝不得乱动。 因是戴罪之身,皇上不吐口,他就不能随意起身,周遭任何事都与他无关。按照宫规,他只能保持此刻的姿势,即使焦灼万分,也只有忍! 胸膛里,堪堪跳动的一颗心,因小姑娘被打而万般疼痛,也为她的执着与坚持,万般感动—— 他恨,恨那些陷害自己、将无妄之灾降祸在小姑娘身上的仇人—— 黑眸之中,无际的愤怒、怨恨翻滚不绝。眸底渐深,如氤氲夜色,浑浊、冷意森森。 两掌打完,明澜故意转眸,精亮的目光向冷青堂看去,极具挑衅。 对他来讲,出手打了顾云汐,无疑等于在打冷青堂! 玩谑的笑意在唇角若有若无,接着又是几掌,然后左右开弓,接连抽了顾云汐几十耳光。 高台上,顾云瑶身心俱颤,实在无法继续再看。挺起脊骨正要站起来,后面赵安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提示她不可冲动。 她只得正身坐好,藏在宽袖内的两拳狠狠握紧。 明澜实在打不动了,终于停了手,好一阵喘息。 顾云汐软绵绵的身子再次倒在地上。 禁军首领这时进殿下拜,向高台上的璟孝皇帝禀奏: “启禀皇上,刺客身份现已查明。此七具尸体后背皆有沙狼头朱纹,该属北疆土鲁国人。究竟如何冒充宫女混进宫中,末将还需进一步核查。” 北疆番国,不久前叛乱大羿,战败后果然野心不死—— 璟孝皇帝抓起龙案上的翡翠盏,愤然摔在地上。 “皇上息怒!” 百官齐声下跪,噤若寒蝉。 顾云汐虚弱的爬起来,两臂艰难的撑着地面。才吃了耳光,满口里全是鲜血。 下颚毫无知觉,沉沉而木纳,好像已不再是属于她的,就连稍微活动一下,想要清晰的倾诉一整句话,都异为困难。 可她偏是执拗得不肯放弃,不肯服软,倔强的一口鲜血吞进肚里,含泪低头,再次高呼道: “皇上,奴才从小便在贡院里伺候,深知贡院从未入住外邦女子!皇上,东厂提督是遭人陷害,冤枉啊!” 浑浊的之音,声声凄厉,响彻于沉闷的宝和殿里,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间萦绕不散,也重重敲击着在场每人的内心。 国师玉玄矶位于文官队列第一排,身着大红金线莲花绣图道衣,仙姿翩然,绝世昳丽。 当朝璟孝皇帝尊崇道教,专为国师开辟特权,使其在任何场合下,面圣而免跪礼。 缥缈如云的眼光落在场上固执的小番卫身上,轻如一片鸿毛,没有半分重量。于居高临下的平静中,将他几乎脱了相的五官上,那每寸的不甘与顽强、执烈与决绝神情,一览无遗的纳入无波无澜的两眸里。 略是歪头,年轻俊雅的容颜漫起一丝饶有兴致的浅笑。 明澜早已气得不轻,为她的坚持,也为她的不开窍,即刻张牙舞爪,神色狰狰,大声道: “嘿!本督那些个巴掌,还没打明白你啊!” 抬手还要继续,玉玄矶昂首扬声,向台上揖手: “皇上,时辰到了。贫道恭请皇上移驾道庐,服用金丹。” 璟孝皇帝一向对国师言听计从,算起来差不多是服丹时间了。只是今日不同以往,还有事未处理完,故而他犹豫了一下。 身旁,裕昭仪顾云瑶低头颤声祈求: “皇上,臣妾求皇上暂且开恩。今日皇子刚刚降生,不可再造杀业,枉添血光啊皇上!” 璟孝皇帝心中一动,俯身扶起顾云瑶。看她香腮挂泪,两手冰凉,便认为这娇滴滴的美人真是被吓得不轻。 愤愤哼了声,垂目向下方的冷青堂看去,璟孝皇帝沉声,语气寒凉道: “东厂提督懈惰渎职,现革除司礼监掌印一职,杖邢八十,与那番卫一同打入天牢,择日问斩!幽筑贡院由西厂接手。明澜啊,过会儿杖刑你去监刑。” “微臣遵旨!” 明澜深深叩拜,曲身的瞬间,笑意诡谲。 冷青堂刹那脑中空白,一时半刻无计可施。一叩首,额头贴于地面,颓然无力的道: “臣……谢主隆恩……” 璟孝皇帝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精神有些萎靡。 自知确是该服丹药了,便龙袖一挥,拉起顾云瑶向殿外走去,国师玉玄矶紧紧跟随在后。 路过钱皇后的身边,她急急问道: “皇上,您不先去看看小皇子了吗?” 璟孝皇帝拢眉,脚步没听,决然的声音好像一阵冷风吹过: “过几日再说!朕要回道庐!” 明日更新《杖刑重罚》 第十五章 杖刑重罚 一场皇家盛宴,终在血腥与惶恐中不欢而散。 璟孝皇帝摆驾道庐,冷青堂与顾云汐被明澜的手下拉到殿外,准备施以杖刑。 宝和殿内所剩的一干大臣,俱是诺诺俯首,不知所措。 气氛安寂而尴尬。 钱皇后叹口气,脸色暗淡看看两旁跪倒的群臣,声音疲惫的吩咐一声: “今日春宴至此,所发生之事有待详查,诸卿先行退下。” 东厂提督好歹也属朝廷正二品大员,过会儿领刑,若是文武百官在场,叫他如何还有面子? 钱皇后此刻暗暗惋惜。自己才拉拢了冷青堂过来,想要与他结盟,宫里便闹了这么一出。 眼下自己能为他做的,恐怕也只是此刻这般,帮他保留住最后仅有的一点自尊了。 钱皇后的凤谕犹如及时雨,让百官们惴惴的心顿时踏实下来。 “臣等遵旨告退。” 群臣再度伏首叩拜,起身列队,陆陆续续走出大殿。 神乐侯万礼看着殿里越剩越少的人,不满的撇嘴,斜斜扬面,跋扈道: “如今东厂提督都要被问斩了,那东边十番卫队该由谁去统领?还有他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子姐夫也不做安排,人就急着回道庐了?!” 钱皇后怒目而视,却再没精力与他辩驳,转面对禁军首领道: “廷玉,你派一队禁军,即刻将东厂给本宫围了,不准里面的人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有任何动静,及时上报皇上与本宫得知。” “末将谨遵娘娘懿旨。”禁军头领接令,转身离殿。 蟠龙高台上,万玉瑶身姿傲然,长袖飘摆,衣袂纷飞,居高临下的阴森目光对了钱皇后浩气凛然的芙蓉脸,紧紧的敌视过来: “姐姐,您身为东宫应该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您这般明着替皇上做主,真的好吗?” 钱皇后两手在衣袖中拢住,“哼哼”不屑笑过,抬头与万玉瑶直视,嗓音清冷的回敬: “妹妹说的极是!本宫贵为东宫皇后,是皇上的发妻,明着干政也是在替夫君分忧,总好过那些蝇头鼠辈,借刀杀人、暗箭难防来的好——” 一番话噎得万玉瑶瞳眸骤缩,气血上涌,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的笨重紧促,急剧的上下起伏。 感觉到自取其辱的无趣,她忿忿一跺脚,用力拂手摆袖,由宫娥陪着下了高台,一路香风的快步从钱皇后面前掠过。 钱皇后最后一个走出宝和殿,看到西厂提督明澜已在空场上摆好了施刑的架势,便走过去正色对他说道: “明督主,既然杖刑之事皇上已交由督主全权负责,本宫相信您,自会依照宫规律例秉公处理。” 明澜拱手:“娘娘安心,臣定当不负圣上的信任。” 待钱皇后的仪仗远去,明澜才正了身。轻佻的眼神睨向她离去的方向,香粉堆砌的锥子脸上浮出丝冷冷不悦的神色,随即沉沉哼了声。 两名西厂太监褪去冷青堂的蟒袍,摘了他的提督高帽,将他面朝下推在两张对设的长条椅上,顾云汐则被个小太监推推搡搡按在木椅前方跪好。 明澜的意思,是要她呆在观刑角度最佳的位置,亲眼目睹她的督主、他们东厂的顶梁柱受罚。 亲眼看自己倾慕的对象受辱,亲身体验倾慕对象陪着自己受辱,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对他二人而言,定是比任何皮肉之伤更加强烈、更加痛苦吧! 明澜蹲身,将自己白岑岑的尖脸与冷青堂面无表情的容颜保持同样的高度。点蔻的朱唇微启,他盯着眼前的罪犯,阴柔的嗓音渗着摄人的厉色: “冷青堂,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讲?” 冷青堂不屑于抬头,两眼略过他,视向前处一池春塘,淡然一笑: “小人得志!要打便打,少废话!” “好,好!”明澜点头奸笑: “本督知你武功在身,普通几下伤不了你。实话告诉你吧,本督已命人封了你身上几个穴道,你休想再用内力抵御刑罚!别怪本督心狠,当初清风寺你做得初一,本督今日便做得十五!” 恶狠狠说完,仿若是将胸中挤压已久的恶气一口气倾吐了干净,明澜撩起朝服的大摆,坐到顾云汐身旁的太师椅上,将精瘦的脊背靠在覆有软垫的椅背上。 悠然翘了二郎腿,他将修长的手指探进袖袋,摸出一枚光闪闪的指甲锉。 他就这样神色泰然轻松的一壁搓指甲,一壁聆听碗口粗的棍子起起落落,没命击打在肉体上面,所发出的浑厚闷钝声音。 “彭、彭”,沉重的声音充斥着顾云汐的耳膜,在她心尖烙印成伤。 持续的棍击如同催命符,牵拽着她孱弱柔软的心房,就这样紧紧跟随棍起棍落的节奏,一刻不停,反复的高高悬起,又逆转而下! 她不知督主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自己为他牵肠挂肚的一颗心,还能承受煎熬多久。 眼中,督主紧闭双唇,瞪大的两眸紧紧注视地上的某点。 很快,他的中裤渗出鲜血,腥咸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他脸色土灰,面目紧绷,吭也不吭一声,只是在棍打下来时,身躯不自主的抽动一下。 顾云汐跪在冷青堂对面,神情极其安静,微微低头,含泪的目光似乎正看着冷青堂所视向的那个点上,不哭也不闹。虽然她心中的悲愤情绪已经攀升到了极点,可她拼命坚持,不让一丝悲鸣从唇齿之间溢出。她知道,哭泣,只会使明澜得意,让督主蒙羞! 几十棍下来,明澜突的抬手,适宜行刑太监住手。 侧头,他玩味的欣赏顾云汐一副青丝披面的娇美。 “云官儿,你师父失势了,这辈子再要翻身怕是难了。你要不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寻思着换个靠山?”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干脆走过去伸手,五指一扣她的小下巴,动作生蛮,早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玉面晶莹,梨花带雨,偏偏挂着怒不可歇的表情,倒是种不多得的极致诱惑。 明澜扬了朱唇阴阴笑过,替她把披散的头发向耳边捋顺,低声调笑道: “还有四十棍,你师父捱不住的!你对本督笑笑,每叫本督一声好哥哥、亲本督一下,本督便免你师父十棍,如何?” 话毕,即刻引来顾云汐愤恨的敌视,一双硕大滚圆的眼白,看得明澜莫名胆寒。 他向一旁闪身,腾出更为广泛的视野给这不肯服软的小人儿,以使她将她心上人那鲜血淋漓的身躯,看得更全面、更清晰一些。 顾云汐缓慢的转眸,眼中积蓄的泪水随即再次流淌,一滴滴淌在明澜的掌心,温度滚烫。 明澜的心随之一动,满意的勾唇,又问: “如何啊?” 顾云汐看到冷青堂无力的瘫在长椅上,下身一片血迹斑斑。伤口处缕缕鲜血涌出,顺长椅的高腿径直淌向地面。 此时他双眼微合,已没了方才种种气势,黑眸中眼神涣散,不见任何神采。 顾云汐身形猛烈颤动,双手紧握成拳。泪水肆意弥漫,滴滴答答落了明澜满手。 仍旧听不到丝毫回答声息,明澜显得有些急躁: “云官儿,别说本督没给你机会!此刻能否叫本督开恩放过你师父,全看你的表现了!” 他太想赢了!他想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看仇敌在自己眼前栽跟头,饱受身体摧残,再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女子对仇人投怀送抱。 他不仅要报清风寺的仇,还要亲手夺走仇敌的一切所有—— 泪光迷蒙中,顾云汐看到冷青堂幽幽抬头,暗淡无泽的眼光在这刻骤的凝聚成点,变得迥然而锐利,对着她狠狠咬牙不语。 瞬间她明白了,督主是在对她默然传递一句话: 丫头,你敢—— 顾云汐抿唇一笑,眼中泪水凄凄的滑落。 就算不用督主提示,她也不会轻易遂了明澜之意。 明澜方才的提议,根本就是利用她,伺机对她的督主进行侮辱。 顾云汐沉默的甩头,挣开明澜的手掌,突然张嘴向明澜脸上猛淬了一口。 明澜倒退一步,气急败坏的掏帕子擦脸,旁边一个小太监冲过来,对着脸颊飞肿的顾云汐又甩了两掌。 顾云汐从地上冲起来,发疯一般和小太监拼了命,连抓带咬,被几个人一齐制服,倒剪两臂重新押在地上。 明澜收了帕子,再次向她逼近。 咫尺距离,他弯了两眸,颇是兴味的看她如困兽一般在几人的束缚下哀哀扭动身躯,湿漉漉的杏眼淬满猩红的怒火。那样一种危险的挑衅,落在明澜眼中,反倒成了磨人的挑逗。 调教这样绝品的尤物,还不能心急,总要亲手将她满嘴的乳牙一颗一颗拔去。那时再推倒,才会有一番情趣享受—— 明澜倏然敛去一脸阴笑,负手凭空漫声道: “哎呀,方才行刑算的杖数不对!重新来——” 话音才落,一行刑者便高举了大棍。 “明公公——” 顾云汐万万没料到明澜竟是如此歹毒,不觉奋力挣扎,向他暴吼道: “你公报私仇——” “小心说话!” 明澜再不轻易向顾云汐接近,眼中暗芒掠过,定定看向她,不紧不慢道: “即便是本督公报私仇,你又能耐何?你只管嚷,接着嚷啊!横竖你不服,再让你师父多吃几棍子便是!与其你和本督继续犟,倒不如仔细想想办法,如何让你师父少受些苦。” 顾云汐悲戚的对他冷笑,逐将水潋潋的带泪目光转向冷青堂。重重吸口气,决然道: “师父,请恕徒儿不孝!徒儿不能帮师父解囹圄之困,倘今日师父挺刑不过,黄泉之路,徒儿不会让你独自孤单!” “哈哈哈哈……” 冷青堂忽然放声大笑,宏音朗朗,如是对明澜的极度不屑与嘲讽,尽数淋漓的展现而出。 恍然望向情意相通的两人,明澜一时语塞。 此刻他有种感觉,那一跪一伏的身形看似衰弱,却蕴着一股铮铮强大的力量,一股他这挺身而立之人,根本没有过的力量—— 从恍然到惊恐,从惊恐直到恼羞成怒! 明澜半晌脸色大变,妖冶的容颜扭曲,现出森寒的煞气。抬手作势,尖细的嗓音带着刺骨的阴狠: “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第十六章 帝心难测 国师玉玄矶的道庐,位于璟孝皇帝所住的乾福宫后翼,御花园内一处。 过乾福宫五百步,进御花园中东南隅行百米,可见一塔楼建筑拔地而起。 此楼三层,构筑均采用上等金砖,楠木为柱。楼体外层包裹青竹排,五色琉璃瓦砌建楼顶。 远看,长长的红墙下,一派绿树环抱、花草簇拥之中,便有秀竹郁郁的苍翠草楼隐约若现。熹微晨光下、澹霭暮色中,装饰精美的塔形尖顶俱是闪闪发光,于清雅幽静之中不输肃穆恢宏的皇家气势。 道庐一层楼正堂门前,高悬杉木匾额,上书“四象庐”三个庄严赤金大字,赫然醒目。 两旁门柱上雕刻着道家神仙与飞鸟花卉图案,富丽堂皇。进楼去,便可见各色经幡神像、塔香符幔,林林总总。 璟孝皇帝牵顾云瑶的手进入道庐,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来到一间房里。 紫檀雕螭案旁,青铜三脚蟾炉里几缕青烟袅袅,满室香气缥缈。 东南侧,有一金丝楠四方供桌较为显眼,上挂几串粉、紫双色镶金边绸缎莲花风幡。 供案上所奉者,非神像也非排位,而是一尊黄金双耳圆鼎,约两尺高。鼎盖为阴阳八卦倒扣,鼎壁坚厚而光滑,上镂百福纹,镶嵌砗磲、青金几色彩宝。 金鼎周围,按照风水方位,依次摆青铜莲花香炉、金钵、木鱼、金葫芦和蜜蜡手串。 南侧,设四方团云理石面八仙桌,并一对四脚圆椅。 旁边是条几案,上卧桐木瑶琴。琴案后方雪白墙壁上悬有字画,看下首朱红印章,正是出自璟孝皇帝之手。 北侧连有一小间,被鹅黄的八卦图薄帘与外室隔开,应是此屋主人的起居室。 璟孝皇帝进来,便在椭圆的锦帛蒲团上盘膝打坐,冥思中深深吸入几口浓郁的沉水香气,使浮躁抑郁的心情得到缓和。 顾云瑶头次到当朝国师的道庐里来,视野遍及皆是陌生。 碍于礼数,匆匆几眼掠过室内陈设,她便不敢再随意乱看。乖乖拢了两手在衣袖间,姿态婷婷立于皇上身边。 玉玄矶吩咐道童为裕昭仪献上禅椅,又奉来才烹的热茶放到桌上。 打坐一刻,璟孝皇帝眼皮不撩,凭空慵声问道: “玄矶啊,朕的金丹可曾备下了?” 玉玄矶此刻正垂手站在西面墙一扇金丝楠多格子置物柜旁。年轻的五官出奇的平静,双目紧缩蒲团上专注打坐的璟孝皇帝,眸光深沉,重重叠叠的无不复杂。 听得皇上突然问起,玉玄矶表情微微一变,澹然如落叶浮于水上,涟漪暗曳,细小到不易被人察觉。 “皇上稍安,贫道即刻准备。” 抑扬微婉的清声如翡玉洒落,大红仙衣似火云飘然翻飞。身形一转,玉玄矶背对璟孝皇帝与顾云瑶,从置物柜左上抽屉里取出一四方锦盒。 纤细手指轻轻提起骨扣,小心掀开盒盖,将里面姜黄的蜡丸取了一枚,暗悄悄的纳入掌心。 俊逸面容在静默中微微起了变化,像是被一重暗影遮盖,桀桀的,显露出瞬间的狰狞。 还没忘督主那时的吩咐,时机未到,此药万万不得启用! 然,还有什么,比起他此时的性命,更是攸关吗? 玉玄矶五指紧紧攥了那枚蜡丸,手臂轻轻颤抖。静静眯眸,有阴森锐利的眼芒一闪而过。 那边,璟孝皇帝刚是睁眼,身旁的顾云瑶便曲起双膝,一跪及地。 璟孝皇帝瞬间愣住,不解的问: “爱妃这是何意?” 伸手扶她,她却执意不起,一双美目殷红,潸然泪下,声色悲戚道: “皇上,今日春宴之事出自幽筑贡院,而臣妾因是自贡院入宫,故内心难安,惶恐至今……” 玉玄矶一边看着顾云瑶表演,心中暗暗称妙。 同是东厂提督插在皇上身边的线人,顾云瑶不识玉玄矶,可玉玄矶却知顾云瑶的身份! 璟孝皇帝凝视顾云瑶的凄切,内心陡的一软。又见她不肯站起,便道:“爱妃啊,扶朕起来如何?” 顾云瑶果然听话,两手相搀,纤纤十指上自携幽幽兰花清香,似是缠绵无限的绕指柔,一瞬没入璟孝皇帝两个鼻孔,将帝心牢牢拢住。 他刚从蒲团上站起,手臂一收,顾云瑶借势倾身,娇软的身子一下子倒进皇上怀里。 而她像是无限心事隐于心底,身躯颤抖,微咬下唇,在桃花面上蒙了一层潺潺的虚弱。 她本就容貌姣好,我见犹怜,脸颊晶莹如海棠染露,容色润泽如天边流霞。如今再刻意装出很委屈的表情,将秀丽的眉梢缱绻上扬,噙起丝丝缕缕的哀伤,璟孝皇帝的心顿时融化掉了。 “皇上,臣妾自幼孤苦,在贡院与众姐妹长大,视贡院为己家。今蒙皇上恩宠,封为昭仪陪伴在侧,臣妾万感君恩。眼见贡院出此横事,臣妾内心焦灼百转,一时惶恐难安。” 顾云瑶轻轻枕在璟孝皇帝胸前,娓娓的倾诉。 话到最后,又是“嘤嘤”的一阵啜泣,哭得肩头耸动,云鬓上钗头的流苏便随着这诱惑的节奏,轻缓摇曳,流光幻彩。 “哎,爱妃不必如此。朕没想宫宴刺杀之事,你竟会多心至此。” 璟孝皇帝拉她到桌边,双双坐下,悉心劝慰道: “爱妃宽心,朕还没到老眼昏花,耳盲心盲之时。刺杀之事,本就与冷青堂无关、与贡院……更无关。” 顾云瑶愕然止住悲鸣,湿漉漉的美眸圆睁,明媚的眸底含着一抹晶莹闪亮的泪光。佳人娇俏,一举一动,无不惹人牵肠。 璟孝皇帝忆着方才宫宴上种种,一记沉叹后继续道: “你以为朕不了解冷青堂是何人物?他为东厂提督十一年,心思缜密,即便真想做对朕不利之事,必会用对其效忠的死士。 试想,对主上忠心的死士,如何会在死前出卖主上?这分明是有意栽赃,刺杀朕是假,借朕之手除去东厂提督,才是他们的目的。” 顾云瑶紧提的内心顿时松弛了大半。看来,这皇帝还没到彻底昏庸,偏听偏信的地步。 顾云瑶玉手抚过前胸,大松口气,望向皇上酸声道: “臣妾还以为,您会因为事出贡院,对臣妾有所介怀,从此冷落了臣妾呢。您刚刚在宝和殿,又是打又是要杀的,都快吓死臣妾了。” 璟孝皇帝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进而面目紧绷,怒气叠叠漫起,怨声怨气道: “朕当时确是生气,生气那些人要对付之人,偏偏就是他冷青堂!” 顾云瑶美眸翻转,已从皇上冷嗤的一句话里听出太多种意思。 手捧热茶献与皇上,顾云瑶小心翼翼的和他谈论道: “皇上,臣妾也觉得宫宴之事匪夷所思。想那东厂提督奉旨出京,于江安六郡巡查白灾一来一回,已近两月。 刺杀之事非同小可,总须周密计划方能行事。若确系东厂所为,冷青堂刚刚返京,何来时间部署? 此外,臣妾对那刺客自裁前的言语也感疑惑。依臣妾看来,确是始作俑者故意栽赃,利用刺客之口先声夺人,引在场人相信主谋便是东厂提督,而后刺客自裁,死无对证。” 见璟孝皇帝微阖双目频作点头,顾云瑶摆出一脸不惑: “皇上,您既然知东厂提督冤枉,还要将他打入天牢择日斩首啊?” “朕几时说过要杀他?” 璟孝皇帝抬眼,颇是戏谑的挑眉,似笑非笑道: “朕不过是借这事,好好杀杀冷青堂的傲气!江安巡查,他瞒了朕太多事!一入奉元,先是斩杀驻军督尉,害朕前些时日天天被皇贵妃缠闹!进亓陵,引太守府与官驿两场大火。亓陵太守死得不明不白,冷青堂的奏折也写得不明不白!打他,那是在告诫他!” 璟孝皇帝越说越是激动,略抿口茶,才放了茶杯便接着道: “朕知道,这些年东厂越做越大,冷青堂得罪了不少官员。他们斗,朕便由着他们去斗,朝堂上都是一摊死水,反而对朕不利。可要借刀杀人,让朕作这把剃头刀,朕也不会让那些人如意!” 顾云瑶暗自窃喜。冷青堂无事,妹妹云汐便无事。 君无戏言。为让璟孝皇帝坚固决心,她再次试探问: “那东厂提督,您真不杀了?” “先关在天牢好好呆几天吧!他在牢里一天,朝野上下还能安生一天!所幸今日许妃与皇子无恙,否则朕便让他在牢中待上一辈子!” “不杀便好,不杀便好。他曾监管贡院,真是被杀,臣妾心生惴惴。最怕后宫嘴杂,暗地指背,叫臣妾再难容身了。” “朕都与你说了许多贴己话,爱妃你就别在乱想了……玄矶,你那金丸还没备好?” 璟孝皇帝这时才想起丹药的事。 “就好……” 玉玄矶隐去一脸晦暗之色,将掌心蜡丸藏进衣襟,转而走至供案,从上面的金葫芦里倒出一粒金丹,放入玉碟中笑吟吟的转身: “眼见皇上与娘娘恩爱,如胶似漆,贫道不便打扰,真是站也不是,躲也不是,正难受呢。” “呵呵,你呀……” 看着璟孝皇帝神色虔诚的服下金丹,玉玄矶嘴角抽动一下,似是一记鄙夷的嘲笑。 算你嗑药还没嗑坏脑子。而今东厂提督想要反你,简直易如反掌!他不反,只是在等时机,等待那件事沉冤昭雪的一天—— 目光闪烁,转而投到顾云瑶身上。玉玄矶暗暗生出一丝敬佩之意。 不容置疑,她外表看着虽是温婉纤柔,头脑却属于聪颖睿智的类型。一介女流,能够想到趁热打铁,借此时盛宠使出一招以退为守,以柔克刚,轻易便化解了璟孝皇帝满心的怒火,更坐实了皇帝不再杀东厂提督的决定,实属有胆有谋,极其难能可贵了。 贫道便出手,为娘娘您的妙计助助力—— 璟孝皇帝服丹药不久,感觉体内燥热,心中总有一种难耐的奇异欲望。 他并不知刚刚玉玄矶拿给他的金丹,是种添入少量媚药的特殊丹丸,于是五脊六兽的拽了顾云瑶直奔晓夜轩,罗香内云雨辗转,几度方休。 又睡了两个时辰,天光大亮。 上朝前,璟孝皇帝又对顾云瑶劝慰一番,信誓旦旦,才心满意足的起驾勤明殿。 ps:最近太忙,无法按时拜访各位友友,抱歉啦。得空就去各位家里转悠哈! 第十七章 宫路萋萋 当璟孝皇帝在晓夜轩安置后,宝和殿外残酷的杖刑总算结束了。 持棍的太监将大棍一段端撑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俱是累得不轻。 行刑中途,明澜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叫停、从头计数,以至到后来究竟落了多少棍下去,这两名魁梧的太监也记不清了。 刑罚一结束,顾云汐就被倒剪她双臂的小太监有力一推,将她早已虚脱的身子狠狠掼在地上。 顾云汐来不及品味疼痛,跌跌撞撞的爬向长椅。 上面,冷青堂早已昏过去了,嘴角上沾满挺刑时喷出的鲜血。中衣上下被血水和汗水浸透,黏黏的裹在肉体上。 最为惨不忍睹的还是他的下身。 因是刑程过长,施刑手段狠辣,接连重力打击致使他的中裤完全碎裂开来,内里一片血肉模糊,伤口甚是狰狞。 顾云汐看得魂飞魄散,想要唤他一声“督主”。樱唇堪堪颤动,刚张嘴时便差点将痛哭的悲声释放出来。 顾云汐急忙以手掩口,咬牙将满心的悲愤情绪生生顶了回去。 不能哭出来,绝不能在明澜面前哭出来—— 她暗暗告诫自己。 明澜犀利的目光紧紧凝视顾云汐哑然干掉泪的倔强模样,妖冶的面容随即一沉,只觉好无趣。 “来人,找辆车将他俩运到天牢去。” 明澜对一个小太监勾手指,吩咐道: “你跟着一路去,仔细那丫头又闹幺蛾子。还有,吩咐天牢的管事,别太为难她。” “奴才记下了。” 小太监颔首,又看看两旁,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到明澜眼前,悄声道: “督主,这是方才神乐侯让人塞给奴才的。一再嘱咐咱们的人到了天牢那头,务要托管事给冷青堂饭菜里面下的佐料。” 明澜向纸包扫一眼,嗤笑: “那万礼在大理寺又不是没人,倒真是会支使本督啊。可本督还要给自己备条后路呢!咱们的目的是贡院,其他的不用去管。” “奴才明白了。” 小太监急忙把纸包收好,对明澜拱手后做事去了。 —— 氤氲夜色浸染了雄伟的皇城,天幕中,残月高悬,静静流淌出凄凉的光芒,拂照大地。 狭长的青砖甬道,便在一片惨淡的白光的俯看下,尽显空旷。 四周无人烟。 一辆四轮推车缓缓碾过甬道上片片的青藓,于黑影笼罩的高耸宫墙下,孤独的驶过。 车上载着冷青堂与顾云汐,他们将从皇宫午门出去,直奔大理寺的天牢。 顾云汐盘腿坐在车上,两手握了督主染血的大手,紧紧的、密不可分,好像生怕有人将她和他拆开似的。 冷风瑟瑟,凛冽得好像锋利的刀刃,无情的撕扯着顾云汐单薄的身子。 幽幽垂目去看督主,只见他背朝天,睡得很深、很沉。 顾云汐忽然希望他能够这样一直睡下去,她不敢想象,当他醒来时,伤口处剧痛的折磨,他要如何承受。 悲痛的吸了吸鼻子,她幽幽举目,视向雾色弥弥中、那渐行渐远的四方皇城。 月光普照,为华丽的宫殿披上霜衣。远观去,那种种矗立的磅礴,竟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与凄凉。 过掖门,出午门,到了皇宫城外面。 一个高大黑影迎头奔跑过来。 “督主——” 宫里出事,程万里老早便得了信,火急火燎跑到这边等候。站了一个晚上,天将亮前,终于盼到与自家督主见上一面。 看督主那披头散发、鲜血狼藉的样子,程万里一时大惊失色。黝黑的四方大脸上,泪水横纵。 推车不停,行进速度也不算太快。 程万里便挂着眼泪追车,边快步走,边在冷青堂耳畔,抖声呼唤道: “督主,督主……我是万里啊!您看看我,睁眼看看我……” “程千户,想办法替督主洗冤……” 车上,顾云汐徐徐抬起目光,热泪盈盈的双目直视程万里,肿胀的小脸上,神色一片空白。 她声音低迷的说了句,缥缈的轻声随即被风撕碎。 程万里没有听清,全部注意力还在督主那里。 顾云汐蓦地扯住他的手腕,两眼牢牢锁定他不断哭泣的黑脸,顷刻之间眼芒烁烁,好像冉冉不灭的烈火。 “想办法找到幕后真凶,为督主洗冤!” 她眉头紧拢,语气决绝的厉声重复一遍,口吻不容置喙。 程万里一惊,神色惶然的对她点点头。 接着,顾云汐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与程万里的对视中,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一刻不停的。 而她用贝齿猛咬了下唇,极力与所有负面情绪做抗争,即使身形剧烈颤动,也不肯轻易释放出一声。 这种顽强,这种超脱她实际年龄的坚贞与顽强,刹那触碰到程万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然感觉,自己心疼她,也为她的强行隐忍的煎熬状态倍感难过。 彼时,西厂的太监一拥而上,围了推车。 “去去去、走来——” 安宏态度嚣张,将程万里蛮横的赶到旁边,狂妄道: “西厂办事,闲杂人等快快退下,不得搅扰!” 程万里无法与之对抗,不是打不过,而是怕到头来,任何鲁莽与冲动的结果,都是害自己督主受更大伤害。 只好眼睁睁的注视推车向大理寺的方向行去。 午门内,明澜拢手,久久伫立在风口,目光还停留在推车消失的方向。 眼前、脑中,俱是那隐忍悲痛、满副决绝不甘的小脸,仿若一朵永不凋零的娇美小花,定格般的画面深刻于心头,再挥之不去。 为何—— 你为何偏要和本督犟到底…… 明澜内心黯然感叹。 他以为自己这次赢定了!以为这次施刑,面前那血肉横飞的情景,必然会让傲娇执拗的小姑娘痛哭失声。接着为救心上人,甘愿奉献自身,任他为所欲为…… 可是,他想错了—— 他的手段,好像瞬间催熟了她的心智,使她原本顽强的一颗心,更加强大起来! 明澜失神的站立,似是自嘲的干笑起来。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她的内心究竟有多么强大?她所表现出的坚强不屈,不光是她的性格使然吧?更有一部分,便来源于她对冷青堂的爱。 突然,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如毒蔓蒿草般,蚕食着明澜扭曲的内心世界。 为何是他?为何偏偏是他,能够拥有那样一位至情至深的红粉佳人? 明澜心绪复杂,莫名的感觉充斥他的身心,丝丝拉拉的隐痛,似嫉妒、似怨恨、似失落……总之言语无法描述。 背后,一小太监看到督主欣长的身形立于风间,许久都纹丝未动,像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于是凑过来问: “督主,车子都不见影了,咱回吧。折腾一宿,您也该回府歇息了……” “豁”的,明澜回身,狠狠一拳抽在小太监脸上。又连踢带打,将手下众人驱散,如是魔怔一般翻脸无情,叫嚣痛骂道: “他妈的本督要你多嘴!滚,都给本督滚远点——” —— 大羿的天牢位于大理寺地下,常年密不透风,一片阴腐,内里机关重重,把守森严。 两个外形强壮的看守,将人事不省的冷青堂拖下手推车,直接扔进一间牢房里,动作粗鲁,像是在甩一张无关紧要的破麻布。 接下来,他们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顾云汐身上。 按照规矩,下了天牢的重犯,只能着中衣。眼见顾云汐还穿着东厂番卫的官服,看守们二话不说,围过来便要扒掉她的外衣。 顾云汐大喊,闪躲间抵死不从。 若是脱了宽大的官衣,里面单薄的中衣,根本无法遮住她上身的女性特征。 看守便要对她动粗,被跟随押运车过来的西厂太监看到,在二人身后厉声嚷了句: “嘿!干什么呢——” 西厂如今得势,天牢的看守们对西厂的人也是点头哈腰起来。 一个躬身,谄谄掬起笑脸道: “爷,您也知道,大牢里头怎能穿官衣呢?这番卫不听话,欠拾掇……” “嘿!你们跟个小随从较什么劲啊!” 西厂太监不满的翻个白眼,斜视看守二人,狐假虎威的负手,向牢房内扬了扬下巴,阴声道: “公公我可告诉你们,里面那个屁股开花的才是要犯,好好看着,该怎么对付便怎么对付。 但他身边的小随从还有用处,不得为难!他想要什么吃喝,务要给他。若是把人弄死了,仔细明公公那里,你们两个不好交代!” 话毕,小太监发狠的瞪起两眼,矍利的目光投向两看守,像是一种不容反驳的威压。 两人忙不迭的拱手点头,一个劲儿应承着: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顾云汐正要迈步走进牢房,被那西厂太监一臂拦在门口。 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周身辗转,他奸诈的笑笑,凑近她低声说道: “云官儿,我们督主对你够意思了吧?生怕你在牢里受欺负,特意吩咐我一路护着。东厂那位老了,不灵了,我劝你及早回心转意,遂了我们督主的心意,跟了他算了。” 顾云汐凶巴巴剐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臂,自行走进牢房,坐到冷青堂身旁。 牢房阴暗潮湿,恶臭熏天。地上的垫草里有许多不知名的虫儿,嗅到血腥,纷纷从枯草中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往冷青堂身上爬。 顾云汐看到,手脚并用,不停捉虫不停踩,最怕它们触到督主的伤口,或是爬进他的衣服里面,叮咬他的皮肤。 尽管如此,他俩还是被一些极小的虱子、跳蚤咬了满身包。 外面霞光吞吐,天牢里依旧漆黑如也。 顾云汐折腾到浑身筋疲力尽,抱腿蜷在墙边休息。 脑中反复回忆近两月发生的种种。 督主自江安巡查,沿途就没消停过。一路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眼下才回京城,居然还遭人陷害。 有人迫不及待想督主死,在江安没有得手,便等他回京,再给予致命一击! 如此,千岐山劫粮、樊阳郡行刺与皇宫里诬陷督主的,应该就是同一伙人! 正认真忖度着,垫草上的一声吟叹,冷青堂有了细弱的动静。 “督主!” 顾云汐听到,慌忙收了心思,爬到他身边。看他五指颤抖,疼到五官抽搐,她的眼眶瞬间湿热了。 之前他昏迷着,她百爪挠心。如今他苏醒了,她却六神无主。 拉住他不断抖动的一只手,感受到手上的冰冷,顾云汐哭着问: “督主,您怎样了?您、您还认得我吗?” “如何不认得……” 冷青堂说话有气无力,声音绵若细丝,轻飘飘的在顾云汐耳边摇荡,似乎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你……是我的丫头,我最亲……最爱之人……就算化灰,我也……认得……” “噗……” 一句话使顾云汐破涕为笑,很快又继续哭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说笑啊……” “这里……是哪儿?” 顾云汐用衣袖抹了把脸,回道: “大理寺天牢。” 冷青堂静了一刻后,说: “丫头,帮我侧身,总趴着难受。” 顾云汐扯住督主一条手臂,努力帮他调动姿势。 他疼得咧嘴,最终还是侧转了身体,脸朝向她,头枕她的大腿。 看到她被抽到变形的小脸,冷青堂艰难的举手,向她披散的长发上抚了两把,泛着心疼哽声道: “跟着我,让你遭罪了。” 顾云汐刚刚淡退的哀伤再次爆发,捧住督主的手掌,摇头痛哭,抽抽噎噎的: “您在哪儿我在哪儿,一点都不苦——” 牢门外递进一碗清水。顾云汐看见,就准备去拿,被督主拉住。 “别去……” 他舔~舔苍白干裂的嘴唇,气力衰弱道: “不能碰牢里的吃喝。若是死在这儿,传到宫里,咱们便是畏罪自杀。” ps:虐心了,就这段!过去就好了,相信我—— 第十八章 狼狈为奸 幽筑贡院—— 大半夜,一队皇廷禁军突然闯入,四处奔走,肆意乱闯乱搜。 贡院掌事顾妈妈从睡梦中被人急匆匆叫醒,看到满院官兵的架势,立刻诚惶诚恐起来。 几时辰前,皇宫里面出了事,有关敌国冒充贡女混进宫,行刺璟孝皇帝的消息被紧紧封锁住,才使得贡院这边至今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贡女们纷纷掌灯,开了门便看到众多横眉立目、手持兵刃的官兵,听到他们身上,那许多沉重甲胄,频频发出“嚓、嚓”冰冷尖锐的声响,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怔怔站在院中,相互抱在一起,安慰对方。 顾妈妈不知何意,硬头皮迎上去,未及上妆的老脸已然惨白,堪比擦过任何香脂水粉。 向带头军官福身,顾妈妈口中磕磕巴巴问道: “军爷、军爷,这是怎么了……” “你便是这院里的五品掌事?” 军官负手,目光上下打量过,面沉似水的反问,表情丧得可以。 “是、是、是,老身……姓顾……” 顾妈妈语无伦次的说着。 眼前那粗壮汉子盯过来的眼光锋利无比,气势凛凛,叫她正七上八下高悬的心更为惶恐不安,慌张回答的同时,惊恐不已的低了头。 岂料,军官倏的扬手,硬声吩咐手下: “来人,把她拿下,交掖廷司!” “军爷!这是何故?” 顾妈妈还在云山雾罩间就被冲上的三两官兵倒剪了手臂,不禁哀哀挣扎,双腿抽筋似的筛抖不止。 “老身……老身要见冷督主……让老身见见冷督主!” 顾妈妈慌乱之中,不明就里的高声叫嚷,只觉得自己冤枉。 这贡院多少年来都是司礼监的下部分支机构,由掌印公公冷青堂直接管辖。 如今此般,顾妈妈误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而惹怒了那位提督爷,便派了一队官兵来拿她。 “哼!还冷督主呢?本军拿的就是与冷督主有关之人!” 军官冷冷的笑,还要说什么,背后一声起: “你身为贡院掌事,私通敌国,指示刺客冒充贡女入宫行刺圣上,本督便要拿拿了你去问话。” 军官回头,见是西厂提督明澜,由一队西厂缇骑簇拥,威风八面的由远及近。 皎白华丽的提督袍与他一张精致妖艳的雪色容颜交相呼应,为他阴柔秀美的外表,独添一重的魅惑。 刚刚在宫里头对冷青堂监刑完,他就火急火燎跑来了贡院。 军官悄然皱眉,礼节性向他拱手道: “卑职见过明督主。” 明澜傲然止步,一抖身上大裘,炯炯有神的眼光略过身旁正对其躬身的军官,定定落到吓得快要瘫倒的顾妈妈,话说得直截了当: “皇上已传口谕,这贡院由本督的西厂接管,人犯本督要带去西厂问话!” “这……” 军官神色一滞,有些犹豫。 来时,御前大太监胡公公暗地里曾有嘱咐,人定要带去他的力量所能触及的掖廷司。 若是被西厂抢先,一入西厂大狱,就怕受不住刑,交代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把事态搞得更乱。 明澜不管军官脸色如何,直接迈步过去,走近顾妈妈,歪头审视她的一脸狼狈,漫声笑了笑,语气和善道: “不用怕,本督只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若答得好,西厂那趟,都不必去了。” 顾妈妈战战兢兢,依然不敢随意抬头,舌头如同栓了结,语音含糊道: “您、您问……老身、老身要是知道……” “你肯定知道!” 明澜急不可待的打断她,兴奋,于心头再难压制,烁烁放光的两眼紧紧逼视着顾妈妈,毫无客气的问道: “本督问你,这院里之前可是有个贡女,十五、六岁,叫做‘云官儿’的……” 一壁问,一壁以锐利眼神紧盯顾妈妈的面部表情。见她恍然,便又阴声的补充: “后来被东厂提督看中,带去了东厂……” 听到这里,顾妈妈神色突现惊惶,仿佛昙花一现的短暂,立刻又摆出满脸镇定,平心静气回答道: “贡院里头,从未有过……闺名是‘云官儿’的贡女。” “哦?” 明澜狡黠的挑了眉梢,冰冷消瘦的手掌忽的落上顾妈妈的肩头。 而她,在诧然举头的瞬间,正对上明澜犀亮的眼光。 惶然看到,有阴险笑意,在他嘴角悄然绽放: “本督要知道的是,那冷公公……究竟有无从你手中,带贡女去他的东厂!” 顾妈妈讶然张口,半晌无语。褶皱纵横的暗黄老脸上,那些刻意被压抑的错鄂表情,于这一瞬间尽数释放出来,再难遮饰。 明澜将她的落魄看在眼中,便知道,刚才那句话,才是正中下怀的提问。 此时的顾妈妈内心更加惶恐难安。 凭直觉,她能感觉到是东厂提督出事了。 不仅如此,明澜的一番问话也使她能够确定,东厂提督所犯之事,还与顾云汐有着直接关系! 如何回答? 究竟该如何回答,才能保全自己,又可保住贡院? 踌躇不决之际,一记清柔之音飘飘然而至: “这位大人,您可是打听冷公公身边的云汐姑娘吗?” “云瑾——” 顾妈妈当即面容失色,瞠目而视。望见人堆里的顾云瑾时,逐的大喝,奈何为时已晚。 这个爆料好似惊雷,在场的众人俱将讶异的目光投向姿态袅娜的顾云瑾。 而她依旧泰然自若,身段轻盈,娇艳屹立。 一身雅致的衣衫长裙,一头乌云松松散散的绑在脑后,水光潋滟的眸子与明澜平静的对视,专注而大胆的。娇俏的粉唇似笑非笑,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傲娇。 惊鸿的一瞥,令明澜半晌语塞。 “大人,您有何问话,小女子知无不言。” 望见明澜的失态,顾云瑾得意的弯唇,默然一笑,张口嗓音婉转,潺潺动听。 明澜一瞬回神,满意的点头,对身边军官沉声道: “本督即刻要带这姑娘与贡院掌事去西厂,你莫要阻拦!” 军官无奈,又一拱手,退到旁边不再阻挠。 明澜手指拈了拈身上凫靥裘的弹墨滚边,神情自如的踱步,向顾云瑾缓缓走去。 眼中的姑娘岁数不大,五官如牡丹吐艳,光彩照人。身段盈盈,自有一股动人的气韵。 比起云官儿来,倒也是个绝色标致的美人儿了—— 顾云瑾见明澜走近过来,飘飘一个万福后正身,眉目含笑望定了明澜,声音娇柔道: “启禀大人,小女在贡院里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闺名叫做‘云汐’的,不久之前,确是被司礼监掌印冷公公带去了东厂。小女不知这位大人所问之人,究竟是不是她。” 明澜听后,激动得瞳仁扩张,眼内光芒大放。 奸滑一笑,他直视顾云瑾,目不转睛道: “好,你随本督换个地方,将她的事……慢慢讲给本督听听。” …… 京城,西厂—— 明澜听完顾云瑾道尽贡院种种的往事,失血白的尖脸上,表情全是些沉浮不定的复杂。 宽袖内,两手虚握成拳,他将精利的眸光放远,凭空安静的思忖了一刻。 如顾云瑾之言,十一年前冷青堂收过三个孤女送入贡院,托顾妈妈一手养大。 三女孩中,一个是被逼入宫的顾云瑶,即为现在的裕昭仪;一个是眼前这位顾云瑾;而另外一个,便是那个叫做顾云汐的女孩! 哼!云汐……云官儿! 明澜暗自嘲笑道: 冷青堂,你果真好心机、好手段! 本督早就察觉你私匿皇廷贡女,如今终于逮到你的把柄了! 转念一想,总有一点说不通。 若说冷青堂是耽于声色之徒,他因何只对顾云汐偏疼偏爱?论起姿色,眼前的顾云瑾,才可谓是人中龙凤! 因何,令他偏偏看上了体弱多病的顾云汐呢? 一旁,顾云瑾很有眼色,见明澜半刻不语,便一跪到地,恳声道: “督主,请您相信小女。小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作假,刻意欺瞒督主。” 明澜懒懒的摆手,示意她起身,傲岸说道: “好了,本督并不怀疑,莫要紧张。” 顾云瑾依然跪地,又一匍匐,五体的恭敬: “小女子斗胆,有一事恳请督主。” “你讲。” “小女与其他两个姐妹,由顾妈妈一手抚养带大。十年养育,恩重如山。顾妈妈本是宫里老人儿,一向谨小慎微。 方才,督主向其提及云官儿,顾妈妈必是听着耳生,故不敢直言。并非有意隐瞒犯上,还请督主开恩,西厂牢狱,不要太过为难于她。” 明澜不语,目光极其认真的将顾云瑾全身上下俱都打量遍。 见她跪在地上,身姿楚楚端庄,一股子百色千娇、媚态横生的诱惑模样,不禁玩味的挑唇,缓缓从太师椅上起身,轻轻向她走近。 被明澜用湿冷的兰花手指扣起下颚,顾云瑾本能感觉到不太妙。 虽是极其反胃,却不得不做忍耐,压制着内心的惶惶,勾眼视向明澜,脉脉传情,恭敬之中带着乖巧与顺从之意,叫他一时间难以抗拒。 明澜顿时惊喜万分,心中暗道,这骚蹄子不光姿色出众,也比顾云汐那蠢丫头更识时务啊—— “你方才说,云汐妒忌你,不仅想要毁你容貌,还撺掇冷公公,当众将你鞭笞?” “是,确有此事。” 顾云瑾立刻小脸一变,委屈巴巴的眼神牢牢锁定明澜,水汪汪、光闪闪,须臾时刻,便撩得他心花怒放。 “如此……你想不想进宫去,有机会侍奉圣上?” 精亮的眸光直抵面前如花似玉的娇媚小脸,明澜眸中的贪婪之色盛了几重,嗓音阴柔,透着一种委婉的暗示。 顾云瑾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惶恐。随即再次匍匐,拜在明澜的皂靴下: “督主,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倘若小女能够进宫承宠,此生,这条命便交予督主您了!” “本督不要你的命……” 明澜笑意诡谲,伸手过去,抚过前方完美无暇的脸庞。 修长的食指一路向下滑,沿着颈子,直到她的胸口,才停下来。 “既然想要进宫,想要出人头地,你便要听命于本督。本督要你做什么,你不能反抗,明白吗?” 被他异样的动作搞得莫名心慌意乱,顾云瑾干巴巴的点头,强忍无尽的恐慌与抵触,颤声回应: “是,小女……谨记督主教诲……” 第十九章 掌事进言 大理寺,天牢—— 因牢房里常年阴潮污秽,冷青堂进来后不久,下身的伤口就化脓了。一月前,于江安亓陵郡所受内伤才好不久,眼下又添新伤,使得他在牢里发起了高热,整个人再度陷入昏迷状态。 顾云汐终日坐在肮脏的垫草上面,怀抱督主的身体。 牢房里无法触到一线阳光,她便不能辨认时辰。只知自己的怀中,那副正惊搐不止的残破躯体全身滚烫,已然烧得厉害。 而自己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便是紧紧的搂他,用自己的双臂护着他,用身上的体温捂着他。 冷青堂睡得混混沌沌,似是陷入一场难以清醒的大梦。梦中,他见到了大羿的先皇与蓝贵妃,即他的生身父母。一转眼,他们又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父皇,母妃……” 冷青堂的梦呓迷迷糊糊的,让人听不清楚。 顾云汐正怀抱督主发呆,灰尘密布的小脸上是条条道道风干的泪痕。 看见督主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说了什么,她慌忙弯下腰,挨近去细听。 “水……水……” 冷青堂紧闭双眼再次呢喃,浓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被高烧折磨着,此时他感觉身上凉嗖嗖的,紧贴顾云汐的病弱躯体,不由自主的强烈抽动了一下。 顾云汐悲伤的叹口气,脏兮兮的小手覆在督主额上。 还是很烫—— 督主曾经提醒过她,牢里的饭菜不能吃,牢里的水不能喝…… 以她的身体状况倒是能撑上几天,可是督主眼下正在发烧,这样滴水不进的,定是扛不了多久啊—— 表情悲伤无助,哀哀凝视怀中形容颓废狼藉之人。 曾几何时,也是他,五官俊美卓卓,玉树琳琅。外罩湛青麒麟袍、头戴玄纱高帽,于人前身姿挺拔,凛凛威风。 眼中热辣辣疼成一片,滴滴泪水缓缓的流出,滑过她的脸庞,淌落到冷青堂的嘴角旁。 他有所感应,已暴裂起皮的双唇忙的翕动几下,将她流落的泪液如数吞进口中。 顾云汐怔怔看着,一颗心像是被利刃狠狠剜割,刀绞般的厉痛蔓延周身。 眼泪又如洪坝溃堤,泛滥不止。 “哇——” 终于,顾云汐在牢房里放声痛哭。心中积压太久的情绪,悲伤、愤怒、绝望,随着声声凄厉的控诉,全都得到了释放。 三日后黄昏,璟孝皇帝颁下口谕,将冷青堂与顾云汐放出天牢。 提督府内,督主房里挤满了人。 督主趴在床上人事不省,一众仆人忙进忙出。江太医正为他把脉,准备过会儿疗伤用的东西,神色严峻。程万里束手无策,在旁边眼睁睁干着急。 桌边,晴儿边啜泣边向顾云汐脸上擦药。 她在宫里被明澜的巴掌扇得不轻,牙齿咬破了舌头、腮帮子,从大牢里回来时顶了满嘴口疮,已然疼得吞不进任何东西。 江太医把几种草药让人碾碎,用麻布包成药包给顾云汐含在嘴里,以缓解疼痛、加速伤口痊愈。 …… 华阳初上,为雄伟的大羿皇城镀上薄薄金边,使其于晨曦薄雾里,总显华美澹然。 坤宁宫—— 钱皇后早起身子抱恙,掌事宫女素潋去传太医回来。刚进宫门,就听见院中几个小宫娥凑在一块儿说小话。 “哎,我告诉你们啊,当时那冷公公的屁股都被打开花了,血了呼啦的,场面可吓人了……” “你当时又没在场,那冷公公的屁股被打成什么样,你看见了?” “我、我是听小孟子说的……” “真是罪孽!那冷公公以前可是司礼监掌印,人前人后都有众数小太监跟着,如今,说失势就失势。他怎么就这么没眼色,想起派人刺杀皇上了?” “你们可别瞎说,冷公公是被人栽赃的!” 一记清音,婉转悠扬,从众多叽喳的人声中脱颖而出,立刻绊住素潋急匆匆的脚步。 循声望去,目光进而锁定了一名宫娥。 是她? 素潋倏的回忆起什么,眼前随即一亮。 那宫娥的话刚出口,立刻引来无数嗤笑,一同伴打趣道: “嫣晚,上次你将一炉的炭全泼在了冷公公身上,是人家为你求情才让你免受责罚。怎么,你这就知恩图报,向着人家说话了?” 叫做“嫣晚”的宫娥脸颊暴红起来,怯怯的瞅着笑话她的小姐妹,诺诺道: “姐姐说的什么话,嫣晚只是实话实说嘛……” “哎呦,我们的嫣晚别是看上冷公公了吧!” “哈哈……是啊!你们看,她的脸红成什么样了。那冷公公确实生相俊美,我听宫里老人儿说啊,冷公公年少时可是受不少宫女的倾慕。她们的梦想,不是早日放归出宫,而是与冷公公配做对食……” 素潋现在人堆儿后面,故意咳嗽了两声。几个小宫娥立刻停止八卦,整齐站了一排,低头顺目齐声呼: “素潋姑姑。” 素潋佯装愠怒,眼光一一览过众人,厉声道: “大早上是闲的无事做了?娘娘身子不适,你们几个却在这里扯闲片儿!回头我将你们打发去掖庭司,让管事把你们的舌头全割下来!” “啊……” 小宫娥一个个脸色苍白,接连后退。 素潋斜目冷笑一声: “你们几个眼里没活儿的东西现在就去佛堂,将里面从过年挂到现在的经幡子全换下来!” “是、是……” 宫娥们惶惶转身就跑,有两三人慌手慌脚间,身子全撞在了一处。 “嫣晚,你过来!” 听到掌事姑姑叫她,嫣晚急急刹了脚步。 僵僵转身与素潋面对面,她将两手规矩的拢在一起,煞白的小脸写尽了惶恐。 素潋的目光聚在嫣晚脸上一刻。 这姑娘生得好看! 面凝鹅脂,唇若点樱,一身香菱色小短袄配翠绿裙子,在清晨的雾色里显得格外鲜润,如是秋水碧荷,说不出的空灵细腻。 素潋笑吟吟的侧头瞅着她问: “和我说说,刚才与她们聊什么呢?” 嫣晚不知所以,嘴唇半开抖了两抖,小心翼翼的回道: “奴、奴婢不懂规矩,说了不该说的话,姑姑只当奴婢是在胡诌。” 素潋又是笑笑,语气透出温柔安抚的劲头: “没事,你就如实对我讲,刚才你那番话,可是发自内心吗?觉得冷公公受了冤屈?” 小宫女忽然间双腮绯红,无措的眨眨眼睛,头更降低了一度道: 奴婢方才所言……确实是肺腑之言……” 素潋已然心中有数,眯眸笑问: “你今年有十六岁?” “回姑姑的话,奴婢都十七啦!” 嫣晚听出素潋与她讲话的语气,已不似放才对大伙时的严厉,答话之时便是壮胆抬头,举目向素潋姑姑看去,抿嘴微笑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形神更增几分娇俏。 素潋满意的微微点头,对她道: “你下去做事吧,不用去佛堂了,给娘娘暖个手炉来。可千万记得,别再打翻东西了。” 嫣晚诧然,怔了怔身,即刻向素潋福身: “谢姑姑,奴婢记下了。” …… 钱皇后午睡后起身,素潋及时递过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水。 钱皇后饮了口,蹙眉把茶杯送回去。 素潋见状问:“娘娘,您觉得身子如何?” “吃了纪太医的药,如今身上有些劲了,只是头上还疼……” “奴婢给您篦篦头,让您筋骨松快松快。” 素潋放了茶杯,取过髓白柔腻的象牙篦子,立在凤榻前面,为钱皇后篦头。 寸寸青丝滑过齿缝,根根圆润齿梳轻轻按压头皮。钱皇后受用的微闭两眼,偶尔发出一两声享受的吟喃。 “唉……这冷青堂!” 日有所思,闭目养神时,钱皇后回想起前事,忍不住又是一记惋惜的叹气。 素潋伺候皇后近二十年,自然了解她的性子,便一壁为她按着头,一篦劝道: “娘娘,该歇您也歇歇吧。咱们身子才养好没多久,若是为着宫里事您再累坏了,除了坤宁宫里这群奴才,可没人知道心疼您。何苦呢?” 钱皇后闻言又是沉叹,神色忧愁道: “我倒是想歇,可是你瞅瞅,我病着的这些年里,后宫……都被那姓万的妖精祸害成什么样子了……咳咳……” “娘娘!” 素潋心慌意乱,停手要去寻茶水,见钱皇后摆手,连忙止身,接着帮她按摩。 钱皇后喘了口气,双拳握紧,痛心疾首道: “别以为本宫眼瞎,宫宴那事,分明就是万氏父子贼喊捉贼,故意陷害东厂冷督主!如今他们有西厂了,便觊觎上东厂的卫队,恨不得一口吞了它!” 素潋犹豫一下,缓声说: “娘娘,人家而今是在暗处,就算谋划什么咱们也没实证。依奴婢看来,东厂建成走到今天,那势力确实不容小觑。偏偏冷督主在宫里头又身兼数职,难怪落人把柄。有实力归有实力,倘若功高压主,那‘心腹’啊,早晚都成‘心腹大患’!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可是反过来想,那东厂真要是对咱们万岁爷一百一的忠心,皇上对冷督主深信不疑,又怎会让旁人轻易扎了针儿,动什么成立西厂的念头不是?” 钱皇后半晌无语。 素潋躬身,凑近去将声音压到最低,有意提示她: “娘娘,您千万不可忘了,那冷青堂当初是借了什么,才登上东厂提督的位子!想当年,前任督主边默琲还是他的师父。照常理,师父犯了事,相关之人不该继续留在宫里伺候啊,而冷青堂……” 钱皇后忽然抬头,一脸愕错。 第二十章 嫣晚入府 钱皇后被掌事宫女绘声绘色的叙述说得胸腔俱震,眯细的双眸中,两道惊惧的光芒迸射而出。 将记忆细细滤过,钱皇后呢喃着: “本宫记得,十多年前边老督主的案子,就发生在郑氏灭门惨案之后。当时宫中曾有传言,是边督主的徒弟主动接下案子,将他师父下了诏狱,严刑致死。只因万岁爷不爱听这些个陈年旧事,后来也就没人再敢提起。” 素潋面色麻木的哼了声,两手互拢,对皇后道: “陈年旧事也罢,只是咱们在宫里过了许久,谁不知很多传言确不是空穴来风。您看,那冷青堂后来还不是掌管了东厂,皇上后来又把司礼监、锦衣卫指挥权和贡院都交了他去?” 钱皇后了然点头,兀的将眸光放选,迷茫之中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 “咱们万岁爷就是这性子,信谁时便是对他一百一的好,恨不得把整个皇宫都赏了他去。倘若疑起心来,那人便是万劫不复,再难翻身了。说来也怨不得他,当年他能登到这龙位上来,也是经历过太多算计,一路血雨腥风中披荆斩棘过来的……” “我的娘娘!” 听皇后说得越发没谱没边儿,素潋慌得整个人直接跪到了地上,颜若芙蓉的粉面上添上更多恐慌不安的表情: “娘娘!方才奴婢所言都是为娘娘着想,并非存心给您平添烦恼……” “起来吧。” 钱皇后睨向诚惶诚恐的素潋,有些无奈的对她淡声细语,语气略为倦怠: “本宫也知冷青堂的性子,做事确为心狠尖利。可好不容易拉过来的膀臂,你叫轻易放下,本宫总有些不舍。” 素潋的两眸迅速转了两周,顿了顿道: “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凡事留条后路总不为过,特别是对冷青堂这权宦,娘娘还是多存些心较为安稳。” 钱皇后赞同的点头,边思边缓道: “上午咱们皇上来时与本宫提起,说冷青堂既已出了大牢,罚都罚了,叫本宫想着随便赏他点什么,春宴的事就算暂时平了。如今你一说,倒帮本宫琢磨琢磨,该是赏他点什么才好。” 打一巴掌揉三揉,这皇上倒也滑头。明知政派之间争斗,他便顺了朝臣之意,先借他们之手承办了东厂提督,接下来再赏他东西。明着安抚,暗地也不想将他得罪太狠。 因此赏赐他的东西,不能太过惹眼,又能得当发挥其用处。 素潋慧黠弯唇,轻做一笑,略略下腰凑向皇后道: “奴婢听说,那冷府里头多是内侍,年轻丫鬟甚少。许是因冷督主是个太监,怕是有些事上犯忌讳。眼下说赏赐他什么,倒不如以您的名儿给他送个伶俐的姑娘,模样要周正些的……” 钱皇后皱眉摇头: “他去江安之前,本宫早有打算,可他也不傻。这事儿要是办不好,他不但不会领本宫人情,反倒觉得本宫不信他,非要在他身边插个眼线。哎呦,不妥、不妥!!!” 素潋和颜微笑,似胸有成竹: “娘娘,如今局势和之前大不相同啦。他领了八十杖刑在府里养伤,正需人手。您借此时机派人过去,于冷公公就是雪中送炭,他必然不会拒绝。您呢,既能顺利安插下自己的眼线,又能显出皇上对他的体恤之恩,不是一举多得吗?” 钱皇后长舒口气,侧头沉默一刻,逐的起身,漫步行走时做细致思考,落地华丽的明黄飞凤裙,在秀红柔软的绣毯上摇曳生辉。 倏的止步,钱皇后转身,与素潋四目相对: “人选方面还要好好把关,模样要标致,性子更要沉稳。脑筋不能太死,却也不能聪明过头。选好了,带来先给本宫看看。” 素潋颔首领命:“是,奴婢记下了,请娘娘放心。 …… 西厂,地牢—— 皮鞭夹棍一番招待,把顾妈妈折腾得没了人样。 牢里她挺刑不过,将自己知道的事全说了出来,躺在地上痛哭不已。 “明督主……该说的,老身……俱都说了……真不敢……有所隐瞒……老身,冤枉……” 牢房外面,明澜阴森森的勾了勾香唇,神情极是满意。 看样子,这五品老宫妪确是把该吐的都吐干净了。 注视牢里满身伤痕的贡院掌事,明澜侧头对身边的缇骑悄声嘀咕几句,转身出了大牢。 在正厅里略作休息,饮了杯茶,明澜陷入沉思,脑中逐步将这些天来,自己从顾云瑾、顾妈妈以及幽筑贡院其他人嘴里掏出的线索,依依连成一条线。 安宏见机行事,跪在自家督主脚下为其捶腿,谄媚的神色活脱脱一只舔狗。 明澜很是快活,两指掐着安宏白嫩的脸蛋,举止轻浮。 安宏故作扭捏,娇声嗯了两嗓子。窥见今日督主心情不错,就试探问他: “督主,您方才在想什么?” “本督想啊,姓顾的婆子说,十一年前入冬,是冷公公亲手将顾云汐那丫头送入贡院。那孩子又带了一身痼疾,见血便昏。本督隐约记得,十一年前,京城里面似乎发生过什么事……” 安宏手上没停,便锤边道: “督主,十多年前属下年幼,对陈年旧事不甚清楚。您想知道,属下找些年长者,一问便知。” “嗯,这事要快!另外,你找的那条线儿,进展如何了?” 安宏咧嘴笑了: “您放心吧,那人昨天与属下见过,告知属下钱皇后那头确有动静。也就一两天工夫,便会送她过去。督主,事情进展可比咱们预期的都要顺利多呢!” “嗯,不错。” 明澜闭目,声音慵懒像是自语: “那姑娘心怀仇恨,行事必然不择手段……本督看行……” —— 冷府—— 晌午过后,冷青堂从昏睡中苏醒。 房里只有江太医与东厂千户程万里。 那日从大理寺天牢里出来,为及时处理督主身上的伤口,程万里遣散了房里一干仆人,也将顾云汐打发去好好歇息。 起初顾云汐不肯,非要守到督主醒来不可。后没闹一刻,人便支持不住昏过去了,被人抬回了她屋里。 实际上,府里头知道督主是假太监的人,只有程万里和江太医。故,为督主擦身、上药时唯有他们两个在场,才可保证督主的秘密不被其他人发现。 当时,督主下身那片鲜血淋漓之处早已凝固为褐色坚硬的厚痂,陈血混和脓液紧粘衣裤,腥臭扑鼻。 为使督主少受些罪,程万里与江太医两人一个拿湿巾,一个持剪刀,顶着一身紧张大汗,小心翼翼操作,才将破烂中裤剪破,慢慢与伤口处脱离。 一番擦身、上药包扎,冷青堂总算捡回半条命来。 督主醒来后,问过顾云汐的情况,便急不可待从千户口中打探东厂现状。 “爷,那晚出事,钱皇后就派禁军围了东厂。如今挡头们还在里面,根本不出来啊!” 程万里黑脸上神色凝重,立在床头,叹声道。 “钱皇后是在保护东厂!” 冷青堂两臂压在软枕上,斩钉截铁道: “若非如此,神王的军队一旦入驻东厂,本督便再没翻身的资本了。只是时日长久,东厂难免受东宫的控制。 倘若本督猜测不错,这次宫宴之事,就是西厂与万氏父子联手陷害本督,如今倒真叫明澜得势了。贡院归了他,这不是好兆头。只怕那件事,早晚被他揪出来!” 程万里一旁心惊肉跳,瞪眼直视督主,忽然间话锋转变道: “爷……不如,我们动手吧!” 江太医本在桌边书写药方,听闻此言赫然刹了手中毛笔,愕然神情瞬息投向程万里。 作为督主的线人,对督主的现状了解,他与程千户的看法完全一致。 他们两人俱都清楚,以自家爷如今的实力,令大羿乾坤颠倒只在他一念之间。推翻现有皇权令立新君,对他而言,完全易如反掌—— “现在还不是时机!” 冷青堂趴在床上,脸色肃然,果断决绝道: “本督未收集到足够的口供,还不能为郑国公与老督主翻案。贸然行动非但不能为先皇报仇雪恨,本督也会沦为千古罪人,被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 顾云汐感觉自己睡了好久,懵懵睁眼时,人正仰躺在床上。身上衣衫被换了新,头发也梳了官髻。 屋里烛火通明,昭昭有光,看来时辰不早了。 “姑娘……” 丫鬟晴儿守着她,两眼哭成快要肿破皮的杏子。 见顾云汐醒了,晴儿圆嘟嘟的脸颊瞬间绽放光辉,无抵激动的,站起身去桌边端茶水。 “晴儿,我……我这是怎么了?” 顾云汐挣扎起身,忍着口腔里的疼痛问。 “你两天一宿没阖眼了,腹中空空,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刚才人都晕在督主屋里了。” 接过热茶,顾云汐猛灌了几口。顿时,口疮被热水煞得没命疼。她强忍着,喝完一杯又让晴儿去添。 晴儿注视顾云汐一壁往肚里猛灌水,一壁被嘴里的疼磨得五官挪移,眼圈不由得又红起来。 喝足水,顾云汐急着蹬靴子下地: “督主醒没?两天一夜了,我要去看他!” 晴儿一把拦住她: “您别去了!瞧瞧您,自己都垮成什么样儿了,还替别人操心呢!人家那边有人伺候,用不到咱们。”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督主如何就成‘别人’了……” 顾云汐下了床,两脚如踩棉花。她不管不顾,理正衣衫,语气掺些些埋怨口吻,偏头对晴儿道: “督主的饮食起居向来都由我一手打理。这日子口他身上有重伤,我不亲自照看怎么行?!” 晴儿神色落寞,张张口欲言又止。 “你是怎么了?” 顾云汐察觉到晴儿表情窘迫,立刻变得惊惶,一把扯住她追问: “你告诉我,是不是督主又出什么事了?走,咱们过去看他!” 晴儿莫名的气愤,用力摆了姑娘的手,将头扭一遍忿忿跺脚: “人家可好着呢,你还替他操什么心!” “你今儿个又发什么魔怔!” 顾云汐不明所以,白了晴儿一眼不再搭理她,自己快步奔出屋子。 督主院里已经掌灯。遥遥望去,他那屋东面,窗棂纸上映出一道黑色的人影。看起来,窈窕绰约的,莫非……莫非是女子? 顾云汐当即心房剧颤一下,靴底好像粘上了青板石的路面,半天挪不动半步。 她清楚,提督府里多是年岁小的太监,与一些上岁数的男管事、老妈子,像晴儿那样的小丫鬟屈指可数。 观那黑影的发髻形状,倒不像是个丫鬟。 她,到底是谁? 顾云汐满腹狐疑,忐忑不安挪到廊下,犹豫着推门进了屋。 督主侧身卧在床上,脸面向外,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净整洁。他的榻前,坐着位面容陌生的年轻女子。 看到顾云汐那刻,冷青堂眼前一亮,似是见到惦念许久的人,亲切不已。然而一瞬后,他便神色转入平淡,干瘦的脸上表情微凝,很不自在的对她笑笑: “云官儿……这位是宫里来的嫣晚姑娘,快过来……与她见见……” 听话听音。 凡是督主人前唤她“云官儿”之时,那人毕是不为熟悉的外人。如此可见,这位姑娘与督主的关系,并非有多亲多近。 顾云汐想到这里,紧张的心情稍稍有了一丝放松。 慢吞吞走上前去,看看督主,继而将惊惑目光转向椅上端坐的嫣晚。 好一个美人! 只见她青丝墨染,香腮雪积,美目璀璨透亮,琼鼻娇翘红唇嫣然。摇摇烛火,将她巴掌大的小脸衬得如新月生辉。一袭流彩暗花如意裙,为她容色平添了许多艳逸。 不等顾云汐先开口,嫣晚已然起身,几步赶到她面前,飘身一个万福,开口间吐气如兰,娇柔婉转: “奴婢见过云公子。刚刚督主一直在与奴婢谈论公子,说公子英少有为,将督主的日常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条呢!” “……” 因被忡忡心事压着,顾云汐此刻精神无法集中,对这姑娘的言语听得云里雾里,神情依旧懵懵糟糟。 一双眼睛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觉得她风姿华美,婀娜的绰态满是说不尽的温柔,确是惹人怜爱。 嫣晚等了一刻,见顾云汐愣呆呆只是看她却不说话,只得尬然作笑,微微低了头,拢手自顾自的继续道: “奴婢是钱皇后宫里的婢女。因知冷督主重伤在身,钱皇后特派奴婢入提督府里,亲自照顾督主伤情。 督主的日常喜好,还望云公子多多赐教奴婢。所做不周之处,还请公子指正一二。” 顾云汐听得心中微颤。 原来,这位叫“嫣晚”的姑娘,还是来自坤宁宫的…… “我们府里人手够用,别说一个督主,就是十个督主,公子也能照应过来,根本使唤不到宫里的婢女!” 晴儿不知何时钻进了屋,正叉腰站在顾云汐的身后。 听嫣晚说完,迅速跳出来插话,言辞犀利的狠怼了一句,并将“婢女”二字咬音过重。 似乎感觉到对方方才提及钱皇后宫里,是在刻意向顾云汐炫耀着她与众不同的身份,晴儿气不过,故拿话狠狠打压她。 话毕,晴儿依然两手叉腰,咫尺距离与嫣晚对视,眯细的两眸含着丝丝敌意。 第二十一章 尽释前嫌 督主房里,嫣晚被个岁数不大的丫鬟用冷森森的眼神狠狠盯着,像是受了惊吓,当即脸色大变。 脚步向后撤了两步,水洇洇的眸子继而含了些泪滴,眼眶湿红,看着就快哭出来了,透着几分叫人看了心软的劲头。 一时间,气氛静得叫人别扭。 冷青堂面色沉了沉,默不吭声,幽深的目光转到一旁,不看嫣晚,也不看顾云汐。 顾云汐自是心情烦躁,冲过去将晴儿拉远,板起脸训斥她道: “你懂不懂事,给我下去!” 当着讨厌之人的面被自己主子责骂,晴儿脸上挂不住,只觉自己委屈得厉害。 丰盈的下唇翘起老高,她嗓音哽咽道: “也就……也就我最心疼您!” 向晴儿抬腿跑远的背影望去,顾云汐内心也不好受。 回过头,脸色麻木的看一眼督主后,她向嫣晚拱手: “让姑娘见笑了,那丫头岁数小,不太会说话。” “哪里、哪里……” 嫣晚笑魇如花,似乎并不介怀。 顾云汐神色勉强的干笑: “你与督主继续说话儿吧,我去备晚膳……” “云官儿……” 顾云汐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床上的督主终于开口,幽幽道: “与嫣晚姑娘一同入府的还有宫里两个嬷嬷,我已差人将院中厢房收拾出来了。今后,她们三个……与我在这院里住。” 这句话的语气并非是在征求,而是对她下达通告。 顾云汐不曾回头,只语气淡淡的凭空答: “是。” 从督主院里走出来,顾云汐脚下顿住,举头深深呼吸。 苍穹之上,星罗棋布,光辉明灭。北面一轮孤月,俏弯弯卧在薄云间,清冷独照。 顾云汐内心空落落的。 两天以前,她以为自己与督主会死在天牢里。那时,她曾绝望的想,自己可与心爱之人永在一起,再不必分开,再不会遭人算计。如此,即便死了,又有何畏惧? 出了大牢,她以为他俩重活了过来。她发誓会好好珍惜今后的光阴,与督主相依相伴,一生执手。 她还以为,共同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后再见面,督主必会如从前那般待她,而她便坐在床边,彼此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与兴奋,相互挨近,亲密的互诉衷肠…… 却不知,所有美好的构想,都随那名叫做“嫣晚”的女子入府,刹那如坍塌的沙堡,化为乌有…… 顾云汐怎么都想不到,彼此再见时,现状竟然急剧逆转! 胸腔内似有一记微弱的声音响起。她想,那该是心房碎裂的声音—— 脚步沉重的慢走,顾云汐突被角落里的黑影吓了一大跳。仔细看,却是晴儿。 原来她一直守在这边,专为等候自家姑娘。 见顾云汐影单形孤的走出督主的院落,忙迎上来,眉眼间皆是担忧: “姑娘……” “嘘……” 顾云汐愕然,举手拼命堵了晴儿嘴,谨慎看看四周,逐的压低声音: “小祖宗轻声!千万别再乱叫,仔细被人听到!” 晴儿愤懑的拉开顾云汐的手,埋怨道: “事到如今您还怕什么!您当初要是早些恢复女装,如何还生得出后面这堆烂事来?!我就是不服,您跟了爷许久,历过多少险事?如今倒好,爷说往身边留人便留人,您自己再不想招,只怕最后这府里头,再没您能站脚的地方了!” 顾云汐望着晴儿不语,感动到两眼泛酸。 这丫头岁数不大,脾气急可心眼并不坏,只知一心一意跟随主子,事事总是为主子考虑周全。 顾云汐轻叹,亲切拉了晴儿的手,激动道: “我知你真心为我好,可咱们总要以大局为重。眼下督主出了事,如何重新得到皇上信任,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嫣晚是皇后宫里的人,为督主,为东厂,咱们必须忍。晴儿,你只当是为我、为督主,暂且忍耐,别总跟个乌眼鸡似的对她,行吗?” 晴儿低头,再无话可说,无奈的点了点头。 顾云汐拍拍她的肩膀,带她正要回去,正碰到迎面而来的程万里,手里提个长圆灯笼。 “呦,云丫头这是醒了?” 看到她,程万里表情诧异。 “嘘!” 顾云汐对他比划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向督主房间,对他悄声道: “程千户,以后您还是叫我‘云官儿’吧。” 程万里脸色僵住,很显然,他早就与宫里那位姑娘见过了。 撒目向顾云汐手指的位置撒目看去,程万里叹口气,继而垂目道: “云官儿啊,走,程叔送你回去,有些事和你商量。” 和我? 顾云汐好奇的眼光高举,直视程万里被灯笼里一袅橙光映红的四方大脸,只觉受宠若惊。 从前,他可是动不动绷黑面,甩脸子给她看啊! 顾云汐不敢耽误,乖乖跟随千户大人,被灯笼里那橙红的光束指引,回到她屋里。 程万里顾不得什么避讳不避讳的,将灯笼直接摆到廊下,大步迈进顾云汐屋里。 一进来,便对她开门见山道: “云官儿,那位姑娘的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督主如今的情况,你我心里都有数。有些事上,该退一步,咱就暂时退一步,啊?” 顾云汐坦然一笑,做出请他到桌边坐的手势: “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待程万里落了座,顾云汐也坐到他的对面,正色问: “程叔,春宴之事,这些天宫里头可查出什么线索吗?” 程万里现出一丝沮丧神色,缓慢摇头,暗淡的目光化作虚无,直直视向桌面上某处: “看来皇上并不想细查,又以宫里的老套路,将司掌尚工局的柳尚工与乐坊掌事作为替死鬼,出事第二天便给凌迟处死了……” 顾云汐登时脸色煞白,瞪大的杏眸里流动着无抵错愕的光芒,对那种草菅人命的手段,简直难以接受。 “如何会……这样?” “皇上是有皇上的打算。老实讲,这次的事来得蹊跷,根本不是冲皇上去的……” 程万里言毕,举拳击打桌面,表情郁闷。 顾云汐徐徐点头,神思复杂道: “果然是对督主来的……我说呢,江安那一路就没消停过。若不及早查出幕后主使,怕是今后他还会对督主、对东厂下手?” 程万里道: “咱们的人此刻都在东厂,受禁军管辖,行动不自由,很多事根本无从下手。” 顾云汐微微眯眸,略略沉思过,抬眼直视程万里问: “依您所见,那批春宴被调包的舞女,会不会已经遭人毒手了?” 程万里抱肩皱眉,摇头否定: “不太可能。皇宫进人都有固定时辰,关卡也频,白天根本不便下手。出事前,贡院那面是咱们东厂自己人。而在皇宫里下手杀人,必冒极大风险。 我想,被人调包,也就是贡院到皇宫那段路上有机会动手。而且,路上监事的内官,必是幕后主使关系密切之人,才有机会得手。不过出事以后我才得知,那内官办完那趟差,没几天就染暴疾,人没了!近期京城里面倒没听说有凶案,那几个贡女兴许还活着。不是被匿起来,便是弄残了送到边防去了,或卖或充当军奴。” “找!” 顾云汐斩钉截铁一句: “找出她们!至少先把人证救出来,从她们口中问话。即便人哑了,字总是会写的……” “如何找?” 程万里听得眼前一亮,逐的来了兴趣。不等顾云汐说完,就匆忙打断她,拧眉苦恼道: “那些刺客都死了啊!这才是幕后指使者的恶毒之处。他那是蓄意毁证,不给督主翻案的机会!” “人虽死了,花名册总会还有!每一曲目,对应吹奏弹舞者,宫里面总会留有记录吧?” “没错!” 程万里立刻茅塞顿开,激动到双掌用力对击一下,黑脸上氤浮的黯然愁云刹那间薄了好几层。 “你说的曲目花名册,一份在尚工局乐坊,出事后该是被封存了。可按惯例,司礼监总会有备档。” 顾云汐听后意气风发,心情大悦,将拳头攥紧对程万里道: “我想办法与裕昭仪取得联系,让她找到花名册上七名舞姬的名字,抄录送出宫来。 贡院的姑娘大多数我认得,可让画师按我的描述绘像,再派暗卫秘密寻访。一旦有下落,即刻设法救人回来。” 程万里歪头思忖后道: “眼下东厂被禁军把围,向外带不出一个人来。我倒是可把街面上为数不多的暗卫集结起来,秘密开展搜索。外省也有咱们的缇骑,必要时,也可召回充当人手!” “不可!” 顾云汐抬手反对,目光定定注视千户大人,语气坚决道: “朝廷封禁东厂,已是对咱们起了戒心,这时候绝不可集结力量,防止节外生枝。再难再累,也要由我们几人来扛。人多适得其反,仔细落人口实!” 程万里怔怔与面前十几岁的女孩对视,不觉暗自吃了一惊,矍然钦佩的目光落在顾云汐伤痕未褪的五官上,许久不移。 她坐在角桌一侧,利落的公子装扮,姿态优雅端庄。此刻正微降视线,沉默中透着十足笃定与自信。 那一幅沉稳睿智的神情,与自家的督主,确有几分相像。 程万里由衷赞许,这丫头不愧是爷亲手教出来的人!近一年间,退尽了一身稚气,确是与贡院里那病娇羸弱、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大不一样了。如今不仅魄力十足,举手投足间更显出绝对的勇气与智慧。 想到那晚皇宫出事后,他在午门外见到她的那刻,她所表现出的坚韧不拔,深深感染了他。 见她脸色黯然,程万里这时道: “云丫头,最近事多,害你受了不少罪,早点歇着吧。” “不了,我去厨房为督主做点吃食。过会儿他还要喝药,肚里不能空着。” “哎……” 程万里叹口气,心底微酸,泛起一股从未曾有过的心疼劲: “云官儿,让下人去弄吧。身子是自己的,别累坏自己。” 顾云汐刚刚起身,下一刻的动作就是一顿。水灵灵的眼眸愣愣看向程万里,似乎有感于他对她来之不易的体恤,显出相当的意外。 程万里察觉到顾云汐脸上种种的疑惑与不解,顿时目光闪躲,黑脸上掺入一层深红颜色,方脸彻底转为个紫黑的大茄子。 “额……那个,丫头……你程叔是个糙人,性子直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从前、从前对不住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啊……”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话语中所指对不住顾云汐的地方,无非就是对她言语刻薄,动不动便甩脸子的往事。 顾云汐听后大度的笑笑,嗓音明媚了几重,诚恳道: “程叔,您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就不记得从前您哪里对不住我了?东厂里,您跟在督主身边的年头总比我跟着他要久远得多,您是督主最信之人,自然也是我的长辈。长辈的教诲,云汐自会听从。以后,凡是我做事不周,还要您继续指教呢。” 一番肺腑,说得程万里内心感慨万千,两个眼眶阵阵酸热。 第二十二章 无中生有 送走程万里后,顾云汐来到厨房,着手为督主准备晚膳。 外面人影一闪,继而香风罗裙翩翩然走了进来。 顾云汐正在切菜,纤细的一个人儿站在宽大的木案旁边,形似经风的弱柳。白皙修长的手上,一把大菜刀上下翻飞,丝毫显不出铁器半分笨拙、沉重之感。 眨眼工夫,一把油豆角就被切成细长的豆角丝,在案板上齐齐躺了翠绿的一排。 刚刚抬眼,就看到嫣晚站在旁边,正歪头颇有兴致的观望她切菜。 顾云汐很是意外,即刻停了动作。 “嫣晚姑娘,你怎么来了?” “宫里的太医过来为督主伤口换药,奴婢不便在场。听下人说公子正在伙房,故而过来帮帮公子。” 嫣晚拢手,对顾云汐温柔一笑,说话声音潺潺动听。 “哦,这里过会儿油烟大,姑娘还是到别处去吧。晚膳备好了,我会叫人过来拿。” 顾云汐说完垂眼,继续切菜。 兴许是对方说话声音过于悦耳,每次听到那美妙莞尔的声音时,顾云汐心里总是不太好受,既是羡慕,又感失落。 她不再吭声,闷头将豆角丝在热水里焯过,入油锅翻炒,动作熟练。 嫣晚提鼻向空气里闻了闻,注视炒锅里团团青烟直滚到半空,非但不躲,反而向顾云汐接近几步,嗓音甜润的夸赞: “云公子不愧是个精细人儿,灶上的活,要的便是细致与耐性。嫣晚与公子比,当是自愧不如。” 本不想搭理她,可一想到她是打宫里来的,还不能冷着。于是,顾云汐边忙着,边与嫣晚随意攀谈起来: “嫣晚姑娘,你以前在坤宁宫里,都负责哪些事?” 顾云汐想要借此机会,多多了解身边的女孩。 “奴婢日常所司之事倒不繁累,只需将皇后宫里的花鸟鱼虫养护好。冬天时更是清闲,大多时间只侍弄些梅枝儿与兰草。 对那些过了花期的绿植,便不必太过费心。故而冬天,我还要负责主子宫里添炭取火。” “哦……” 顾云汐漫不经心的附和,随手将炒熟的菜盛盘。 嫣晚趁顾云汐手头忙碌不停时,不做声的一眼斜扫而过,随即翘起精致的美~唇,诱惑的笑容掺进一起莫名的阴险。婀娜身躯微微摇曳,顾盼生姿。 嫣晚手拈宽袖的滚边,慢慢搅动着,好像拉家常那般,神色悠然道: “头年入冬之时,有次奴婢在院里生炭炉,正遇到冷督主从主子宫里出来,可巧就被奴婢一整炉的炭火泼到身上。当时啊,吓得奴婢魂都没了呢!如今想来,奴婢与冷督主确是有缘!” 这是哪辈子的事—— 顾云汐大感意外,可从没听督主提起过。不过,嫣晚说到她与他有缘,那句话却是让顾云汐感觉异常刺耳。 “那、那后来,你一定受罚了吧?” 顾云汐不安的眨眨眼,本能的追问。微颤的声音,让身边的嫣晚轻易便察觉到其内心掩饰不住的焦急。 于是,她默然一笑,别有用心道: “怎么没罚?奴婢差点就被掌事姑姑罚扣整年的月钱,多亏冷督主为奴婢说了情,罚扣这才全免了!” 呵,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主儿…… 蓦地,顾云汐内心说不出的不痛快! 耳畔,嫣晚自顾自的念叨声毫无间断: “奴婢当即感激不尽,又见督主抹衣时手帕被炭灰子弄脏了,就特意绣了条新的,待他再入宫时赔予他了……” 绣手帕?什么样的手帕?从来没听督主说起这档子事啊—— 顾云汐知道,皇宫里面规矩繁冗,内侍与宫女之间绝不可以私相授受,否则将有重罚等着他们。 但督主的身份有别于一般内侍宦官,就算有倾慕者赠物,该是无事吧。 内心瞬间失重了一般,没了方向,接着又像被重物压着,那种沉痛感觉,近乎窒息。个中滋味,单以语言形容的话,简直无法描述得清。 “哎呀!嫣晚素日里笨手笨脚的,压根儿就不擅长女红。又怕做出的东西太过粗俗,冷督主看不上,就请了尚工局绣坊里的姑姑,帮奴婢描出绣样儿。奴婢想着,既是赔罪,东西总要像回事,才好表达奴婢对督主的一番感激之情……” 旁边,顾云汐彻底化为了体表僵硬的雕像。 嫣晚与她近在咫尺,可声音却好似远在天边,于她听来,极其的恍惚、缥缈。 顾云汐并不是几岁的小孩子。 女子赠男子绣帕代表了什么,她不可能不懂! 自家督主仪表堂堂,那时每每出入贡院,身后总悄悄跟了一堆小贡女,暗处里远远看他,只看到两眼发直……” 顾云汐相信,那样琅华卓俊的人物,就算是宦官,所到之处也必是吸睛的焦点! “啊——” 顾云汐正陷在胡思乱想中无法自拔,冷不丁旁边一声喊叫,来得猝然。 顾云汐惊得身子猛然哆嗦,瞬息回过神来。 嫣晚面有惊惶,玉样的指头朝向炒锅的位置,失声喊: “云公子,菜糊了!菜糊了!” 顾云汐这才想到新入锅的菜,下意识低头看去,那一团芙蓉鸡片彻底炒焦了,正干巴巴黑乎乎的趴在烧红的锅底上。 顾云汐脸颊顿时涨红起来,表情变得无比尴尬: “对不住了……光顾着说话……” 嫣晚唇角稍作一动,笑意细若有无,精美的面容上神色莫名,似是某种不易捕捉到的复杂。 头偏转个小角度,一对水样的明眸牢牢锁定顾云汐满脸的紧张不安,轻声问她道: “云公子,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顾云汐被嫣晚异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几下铲掉锅中废料,两手端了炒锅躲到水缸旁,刻意躲开对方审视的眼神。 舀起一瓢清水倒在锅里,却因心烦意乱,半瓢水都洒在锅沿外,溅了一地水花。 顾云汐变得手忙脚乱,蹲身去收拾,却未留意对面婷婷玉立的嫣晚,那精致绝伦的美脸上,有一丝恶毒的冷笑漠然掠过。 将炒锅刷净,顾云汐抬头对嫣晚道: “嫣晚姑娘,你将晾在案上的蜜瓜牛尾粥先端到督主房里吧。那粥冷了,里面的牛髓便会凝冻,不得吃了。” “好!” 嫣晚欢快的答应着,将木案上一瓷白的汤盅合上盖,放置于食盒内,神色明媚的提起食盒,先行离去了。 嫣晚刚走,顾云汐又扒拉出两样菜后,便觉心不在焉。拉过椅子坐下,一张脸神色忧伤。 嫣晚的话,到底该信吗? 信,自己与她素昧平生,才见面并不知她太多底细。 不信,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谁愿意拿那种敏感的事情当玩笑讲? 督主,您真收了嫣晚的绣帕吗? 顾云汐再无心思继续备晚膳,呆若木鸡的干坐,脑子里面一团乱。 半刻后,小厮疾步走进厨房,向顾云汐拱手: “云爷,督主叫您过去用晚膳。” 顾云汐起身,指指案上新出锅的三样菜,打发小厮道: “把这几样端到督主屋里,和他说我乏了,回屋歇着去了。” 一转身,人已急匆匆的出了厨房。 夜半,皇宫,冷宫外—— 一男子立于残垣的角落,面向红粉脱落的墙体,低声诉说了半晌。 静下来不多时,墙对面,就有暗哑而苍悴的声音传出来,听上去是个年岁稍长的女人: “……这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以行刺为名,先对许妃腹中龙胎下手,再用刺客之口嫁祸东厂提督借那始作俑者还真是心肠歹毒。不过,冷青堂真倒了,会对你今后的谋划大为不利!” “请您安心,我以派出那个人,暗中协助东厂翻身。” 墙对面的女音略是一顿,随口道: “外邦之人,狼子野心。不可全信,需多留心眼儿才是。” …… 正午,皇宫,晓夜轩—— 顾云瑶在宫里反复徘徊,神色焦急。 几日以来,妹妹顾云汐不停派线人与身在宫中的她取得联系,催促她尽快搞到春宴上献“飞天”舞的贡女花名册。 掌事太监赵安一旁垂臂而立,心里清楚主子正为何事犯愁。 赵安躬身,声音柔顺的劝道: “主子,您甭着急上火的。小主子托付的事,奴才方才想起一招。” 顾云瑶闻言立刻止步,凝脂的脸颊漫起一丝哀婉神色,话出口时,透着股子难以消除的怨愤: “本宫就想不明白了!那冷青堂到底给云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出事,她便心急如焚到如此地步。倘是云汐的事,本宫自当鼎力相助。可她却是为了冷青堂!你不是不知,冷公公,曾经对你我二人做过什么!” 赵安眉头若蹙,似是一声叹息后,语气平平道: “皆是命,已然走到今天,主子何苦瞻想从前,自寻烦恼? 如今你与他已在一条船上,唯有同舟共济方可顺遂。他沉了,往后剩您自己,并不好独自渡江啊!主子,眼下咱们帮他,便等于是在帮咱们自己。” 顾云瑶径直视向赵安,眸中清辉涌现,尽是些难以说出的情愫。 “本宫不得不想,因是本宫对不住你……” 赵安从容一笑,音色陷得更柔,垂目道: “如今这般最好,再不必东躲西藏过活。奴才呀,时时陪伴主子,也可顺理成章……” “下辈子,本宫定会好好补偿你……” 顾云瑶这时越发心痛,不禁酸声说了句。 赵安并不想对顾云瑶实话实说,自己从来不信,人有什么下辈子。 这辈子好好的活,不留遗憾,才对得起自己,与自己守护之人。 想到正事,赵安敛了情绪,两手拢于衣袖间,微微躬身对顾云瑶道: “主子,奴才想到一条妙计,只是请主子舍出皇上才赏的一匹泥金羽线锦。” 顾云瑶喜出望外,连声道: “舍得、舍得!为了云汐,本宫自然什么都舍得。颂琴,去把皇上赏的羽线锦拿来——” 第二十三章 巧获名单 顾云瑶吩咐下去不多时,贴身宫娥颂琴两手托了一卷樱粉的缎子走进来。 “主子,羽锦取来了。” 顾云瑶点头,示意赵安。赵安接过羽锦,抱进怀里,转头对顾云瑶道: “奴才斗胆,借主子金簪一用。” 顾云瑶诧异,却不问话,直接挑起玉腕,两根指头捏了发鬓间的刻金水月簪,交到赵安手中。 赵安看看簪子,紧紧抿唇,将尖利的簪头猛的刺入锦料,在光滑的表面挑出两个破洞。 颂琴见了,惊愕的叫起来,表情满是惋惜与心疼: “哎呀!赵公公您这是干什么,好端端的料子全毁了!” “颂琴!” 顾云瑶厉声打断宫娥,竖起食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颂琴红着眼睛,再不敢在吭气。 顾云瑶与赵安微笑对视,眼神默契。 突然她狞起五官,横眉立目的模样好像变了另外一个人。 顾云瑶几步冲到红木桌案前,扬手打翻了茶杯,嘶声的怒吼像是故意要让整个晓夜轩的宫人听到她的怒不可遏: “颂琴,你随赵公公到司礼监去,给本宫好好问问那群奴才是如何当差的!这样的料子也敢拿来给本宫用,难道存心想要羞辱本宫不成?!” 赵安装作诚惶诚恐,与颂琴双双跪地,苦口婆心的劝慰: “主子!主子您消消气吧!奴才这就去司礼监,您别急,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呀!” “还不快去——” 顾云瑶怒目圆睁,愤然拂袖,打发他与颂琴出去了。 午后春光灿烂,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无声的昭示着又一个春天悄然到来了—— 冷青堂受罚,如今的司礼监掌印由秉笔封公公接替。 司礼监办公机构位于皇宫南侧一独立宫院内。 大羿皇宫,各类与宫中生活息息相关之事宜,如各类大典、前朝官员、后宫嫔妃之封赏、宫人晋升、处罚等等,俱有详细的文薄记录。司礼监用于存放这类文薄卷宗的地点,名为“架阁库”。 正午时辰,司礼监架阁库的前堂只有当班的管事刘公公与一小太监。 此刻闲的无聊,应了“春困秋乏”那句话,爷俩一个弯腰趴桌、一个仰面靠椅,正在美美打着盹儿,连门外进来人了,也浑然不知情。 赵安带了颂琴与两名内侍风驰电掣般掠进了架阁库。赵安从颂琴手上抄起一整卷羽锦,狠狠砸在刘公公身前的桌案上。 刘公公睡得正香,做梦梦到自己走着走着捡到个大金元宝。 元宝在阳光底下闪出金灿灿的光辉。他爱惜的看,将元宝一边放在槽牙之间咬了咬,笑得合不拢嘴。 冷不丁,头上晴空万里刹那间变得乌云密布。紧接着“嘎啦”一声惊魂雷鸣,直接把刘公公从梦里震醒了。 睁眼瞅,眼前两人气势汹汹,一个垂手挺胸、神色漠然,一个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活脱脱的雌雄双煞找上门来。 “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晓夜轩的赵公公与颂琴姑娘嘛!什么风把您们二位吹到司礼监来了?” 刘公公谄媚的笑,起身相迎时,椅上打盹的小太监也醒了。 “哼!”赵安两臂环抱,冷笑一声,撇嘴瞪了刘公公一眼。 晓夜轩的裕昭仪眼下圣宠正浓,皇上赏赐不断,三天两头从尚工局往她宫里搬东西,光是刘公公经手记录在册的文案,就不下三十件之多。 大中午工夫,她宫里的掌事公公竟然带着个宫娥与两名内侍气势汹汹跑过来,看样子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刘公公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只得讪讪拱手,赔笑道: “赵公公,有话好说嘛!您这是?” “好说?” 赵安抬了头,傲慢到将鼻孔对准刘公公,阴阳怪气道: “睁大你用来甩鼻涕的眼睛仔细瞧瞧,尚工局那头做出来什么好东西来了!” 赵安原本也是个肤色白净、眉眼俊俏的男子,如今为作势,故意装出一副尖酸刻薄相,使面目看上去总有些可憎。 对面,刘公公表情凝滞,神色愣一下后低垂两目,向横在桌案上一卷子锦缎看去。 靓丽的缎面上,那两处被簪子挑破的小洞极为明显。 “这……” 刘公公神色骇然,心疼又惶恐。 这泥金羽线锦是件稀罕物,是尚工局的百名织工将外邦进贡的丝光绸细细改良,花费一年半的时间总共织得了两卷。 以此料裁衣穿在身上,轻薄透气。站在强弱不等的的光线下,那缎面上的羽毛暗纹络,还会可闪烁出颜色不同的光泽。 皇上偏疼,羽锦才得便独赏了裕昭仪粉色一卷,如何这匹上面,就多了两个洞~眼呢? 难怪晓夜轩的人会气愤至此。尚工局实属司礼监下属机构,那边的柳尚工不久前刚被凌迟。 眼下有事,晓夜轩的人来寻司礼监的麻烦,本无可厚非。 “哎呦,赵公公,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么稀罕的羽锦,怎么是破的呢……” 刘公公仓皇的笑,结结巴巴说话的同时,脑中仔细回忆。 当初尚工局往晓夜轩送羽锦,经架阁库记录时自己并不当班。因此,他不能肯定这卷羽锦,是否在送出之前,就已经破了。 “你问咱家?叫咱家去问谁啊——” 赵安眼睛一斜,趾高气昂反问道,尖嗓子立刻提音八度。 刘公公将目光紧锁桌案上的羽锦,表情犯了难,喃喃自语: “这……按说尚工局做事不该犯迷糊。这洞~眼,怕不是被老鼠嗑过的……” 话音未落,赵安身边的颂琴不依不饶起来,抬手在刘公公眼前指指点点,怒叱: “刘公公,当初东西可是经你们架阁库出去的!这么个糟心东西也敢往我们主子宫里送,我看你们是眼酸昭仪主子得宠,故意在背后使阴做绊子吧!方才你说错不在尚工局,那便是过你们架阁库之手时,被你们做了手脚!走,带我去见你们封掌印,咱们理论理论——” “哎呦,哎呦!我的颂琴姑奶奶,您可千万慎言啊!” 刘公公当即吓到两腿发软,若非两手用力撑着桌,人早已瘫在地上了。这对雌雄双煞,真真儿惹不起啊! 刘公公几步挪到桌案前面,伸手去拉赵安。赵安眉头一皱,甚为嫌弃的闪身躲开了。 刘公公感觉尴尬,向他作揖道: “敢问赵公公,这羽锦送到晓夜轩时,可曾让人好好验看过了?” “嘿!我说,你什么意思啊?” 赵安凌厉的眼眸用力翻了两翻,眸光暗含了肃杀之意,直直怼向了刘公公,逼得他满心惶恐,连连退后。 “呸……” 赵安借题发挥,嚣张的追过去,一嘴口水淬到刘公公干瘦姜黄的脸上,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是活腻歪了居然问起咱家来了!万岁爷发话赏赐裕主子,自然是尚工局送什么,咱们就接什么?过账时,你们架阁库管事不仔细复验,如今东西有问题,你们反要来寻咱们的不是吗?!” “我、我可不是这意思我……” 越解释,误会越深,越纠缠越乱啊—— 刘公公异常委屈,对眼前的雌雄双煞连连摆手,总有种哑巴吃黄连之苦。 赵安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再闹下去的话,保不齐架阁库进来旁人,还是切入正题吧。 拿定主意,他臊眉耷眼的晃晃脑袋,懒洋洋说道: “行了,咱家此时不和你废话,你说说怎么办吧!咱家出来许久,还要快些回去侍奉主子,向主子复命呢!” 颂琴一旁挑眉附和: “就是,快点给句痛快话!我们没空在这儿耽搁!” “哎,哎!” 刘公公连惊带吓,举了胳膊,用袖口不停擦满头的汗水。 前思后想一番,终有了对策。刘公公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无比虔诚道: “赵公公,您看这样如何?我让人带您去趟尚工局,那边还有一卷羽锦。您当面看过,东西确实没问题,就给裕主子换过来。残破的留在尚工局,让工匠们自己想辙修补便好。如何?” 赵安神色勉强的点了点头,态度依旧傲慢: “既如此,咱家让颂琴随你们去。” 刘公公转头吩咐边上的小太监: “小丰,你陪颂琴姑娘去尚工局走一遭。” 颂琴与赵安对过眼神后,愤愤抬手一拍桌案,狠声道: “刘公公,您老倒是撇得干净,派个跟班就想打发我了?谁不知尚工局那帮姑姑婆子人人都是巧嘴!到时候我们几人说不过她们,换不回羽锦,您便是想我来回空跑一趟,是不是?” “得、得!算我倒霉!我随你们一起去!” 刘公公被他两个胡搅蛮缠之人搞得头昏脑胀,无奈的对他们摆摆手。 赵安负手冷笑: “这样最好,咱家就留在这里等。咱家并非不肯通情达理,只是主子交代的事若做不好,惹主子不痛快,主子便让奴才不痛快!刘公公,您也是奴才,您说咱家的话,在不在理?” 刘公公苦笑着点头,随口附和: “是、是!您说什么都对!劳烦颂琴姑娘移步,咱们这就往尚工局去。” “颂琴啊,务要看仔细了!” 赵安拉了把椅子坐下,抬眼盯向颂琴。 颂琴了然点头,意味深长的微笑着说: “公公放心!这次,奴婢定会花些工夫,好好检查清楚。” 说完,她随刘公公与名叫“小丰”的太监一起走了。 架阁库里只剩了赵安与两名内侍。 周围极其安静,静得让赵安原是沉稳的一颗心也架得老高,接着莫名紧张起来。 他吩咐一名内侍把风,自己则与另外一名溜进后面存储文案的架阁室,在一排排木架之间穿梭,认真寻找。 好久,他们终于在西面一木架上寻到目标,那本载有贡女进宫文录,和春宴歌舞曲目的花名册副本。 赵安一时激动,将两本册子紧紧揣进怀里,生怕它们自己长腿跑了似的。 深深呼吸几口,又向前堂那边警惕的观望几眼之后,赵安开始翻看文录,按照日期仔细查找所需的内容。 赵安天赋异禀,自带超强的记忆力,有种过目不忘的本领。 若非家境贫寒,弟妹又多,他不至早早便子承父业,靠一手侍弄花草的绝活在外谋生,养家糊口。 倘使有钱读书,仪仗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完全能够考取一个功名,光宗耀祖。 但那样,自己许又遇不上她,顾云瑶,那个自己想要穷尽一生所爱,去努力守护的女子! ps:旅游模式开启,回访暂停,各位大佬加油! 第二十四章 再生事端 未及一个时辰,颂琴回到架阁库。 太监小丰与架阁库当值掌事刘公公蔫蔫跟在颂琴身后,刘公公亲手抱了新换得的羽锦。 赵安坐在椅子上,二郎腿晃得悠哉。 “怎么,事儿办完了?” 一见颂琴步履轻松迈进了门,娟秀的五官扬着得意,赵安心知事成,表面还在装腔作势的问她。 颂琴挑眉,斐然笑意溢出整张芳菲的脸颊: “奴婢刚刚去了尚工局,把那些织工好好臭骂了一顿,又让她们取来库中那卷子羽锦,从头到脚仔细看过了,确是好的。只是,这卷颜色有别于樱粉,是桐金的。公公您看看,觉得如何?” “嗯……” 赵安从椅上慢吞吞起身,接过刘公公手上的料子,反复看过,逐的点头,一脸不爽的对刘公公拱手: “也只能如此了。若是拿回去昭仪主子不满意,咱家少不得还要劳烦刘管事。如此,咱家先回去交差了。” “您、您走好。回去务要在昭仪跟前替小的美言几句。有劳赵公公了,有劳……” 事办完了,刘公公却依旧满脑门的官司,不住点头哈腰,恭送晓夜轩的瘟神们离去,才在四个人黑压压的背影后面,暂时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口气…… 回宫路上,颂琴与赵安并排走,回想刚才的种种,不禁喷笑: “还是赵公公足智多谋,这么个高招都能想得出来!瞧瞧刚才把那刘公公吓得都快尿裤子了,简直怂得可以!” 赵安并不接话,脸色沉寂如水,张嘴只吐出两个字: “快走!” 四人脚下生风,很快便赶回了筱夜轩。 刚进门,赵安就急匆匆奔书案而去,抓起毛笔蘸墨,弯腰在白纸上快速行云流水了一阵。 写满两页,赵安这才落笔,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尽似的,下一刻人就瘫软在高椅上。 顾云瑶走到他的身旁,安抚的轻拍他的肩膀,吩咐宫娥端了杯茶过来。 拿起纸,清滟的眸光落于字里行间,上下翻动。 “你可记仔细了?万万不可出错啊!” 看过,她将视线移向了赵安。虽知他有异于常人的本领,却因事关重大,不忘谨慎,再次与他确认。 赵安饮茶几口,心情逐渐稳定下来。 忙起身,笃定的回: “主子放心,奴才在架阁库已反复看过多遍,绝不会错。主子快些派线人出宫,将名单交给小主子吧!” “好……” 顾云瑶定定直视赵安,对他频频点头,难以挪动的眸光粲然生辉,淬着感激与倾慕,是多重感情交汇的复杂。一张明媚脸庞即刻间光辉奕奕,别样可人。 赵安也在看她,被她无声的感情流露感染到。奈何众多宫人在场,一时半刻无法与她互诉,只得缓缓开口,声音无抵温柔的催促: “主子,您就快些吧……” —— 冷青堂在府里休养数日,时时以江太医独配的药膏疗伤,加之自身武功底蕴深厚,即使伤未痊愈,如今却不会太过疼痛了。 在床上趴得筋骨松散,他偶尔会让府中的小太监帮着侧侧身,手扒床沿动动身体。 嫣晚白天会守在督主屋里,端茶倒水,亲自喂饭,对待人府中下人也平易温良,随和乖顺的性子很是讨人喜欢。 顾云汐一壁等待宫里裕昭仪带出消息,一壁打理督主的一日三餐。除晨起去问安外,之后整天功夫再不到他院中露面。 冷青堂从那日差人叫她用膳被拒后,也没主动差人再去找她。 二者的关系异常疏远,这种匪夷所思的冷淡,一时半刻,总叫旁人无法看穿。 下人们不敢议论,独把晴儿急得团团转。若非每回都遭云汐严厉斥责,她简直就快蹬上房顶,揭光整个提督府的瓦片了。 顾云汐虽是表面沉稳,全副宠辱不惊的淡泊姿态,她的一颗心无时不在惦念督主。 只是,嫣晚入府来得太快,而督主留她的决定做得太快。这两样“快”的事实令她措手不及,一种无以招架的感觉,使她对督主的思念之情,大降了折扣。 每次,顾云汐见到姿态款款的嫣晚,见她于督主的院落中风拂轻纱的漫步,顾云汐都会羡慕不已。 那种自然流露的曼妙美感,总是令顾云汐缺乏自信。倘若有一日自己换上女装,立于院落中,是否也有嫣晚那种种的仙姿媚态。 又见嫣晚每每掬着优雅的笑脸,与下人们亲切的攀谈,顾云汐更会心生些忌惮出来。 那位佳人如此秀外慧娴,性格温婉如剔透无暇的水滴,每寸柔软而缓慢的淌落,是否正一点点渗入人心?甚至是……督主的心…… 日暮,霭色沉淀,银潢初落。碧穹千里清光,气爽天凉。 嫣晚兴冲冲的进院,脚步轻盈,身下翠纱裙摆纷飞,好似行走间,有朵朵绿莲于她身前身后盛放摇曳。 走到督主房里,她看到两个小厮正帮督主侧身。于是在床前翩然万福,将手中一根红木拐杖高举过头。 “督主请收下此物。” “这是何意?” 冷青堂目光锁定保持福身姿态的嫣晚,向她那嫩菱小手上的拐杖落一眼,略显消瘦的俊脸上无明显疑惑的神情。 嫣晚答得从容: “这拐杖是奴婢在街上的铺面寻来的。想着督主不久便可下床活动了,有了它,行动也会方便些。” “倒是个有心人,起来吧。” 冷青堂淡笑道,一句话里没有太多语气,使人辨不出,他的话到底是不是夸赞之意。 突然间他问起: “云官儿近来在忙何事?” 嫣晚刚刚起身,不等小厮回话,便含笑抢先说道: “这几日公子都与程千户在一起,想来确有要事。” “哦?” 冷青堂闻言,一对黑亮眼眸光芒定定,向嫣晚粉琢晶莹的鹅蛋脸上望去,如曜石火彩,深沉而复杂,叫人捉摸不定。 果真是有心之人,可谓事事留心啊—— 嫣晚被他别样的目光盯得表情一怔,似是意识到什么,瞬息哑口无言。 冷青堂这时垂目,眼底的神采被鸦羽长睫挡尽,晦暗不明的,俊脸上的表情越发叫人看不分明。 “嫣晚,去把云官儿叫来。和他说,本督找他有话讲。” “……是。” 嫣晚不敢耽搁,转身走出房间。 —— 此刻顾云汐正在自己房里与程万里密谈。 一刻时辰前,他风疾火燎找到她,进屋就从怀里掏出两页纸,神情欣悦之中带几分焦灼,覆满整张黝黑的大脸。 “是飞天舞的花名册?!” 顾云汐一手一页的攥紧,惊喜若狂。 “这是最近入宫的贡女名单,与春宴飞天舞的花名册,刚从宫里带出来……” 程万里坐下来,粗糙的手掌抹一把脸,神色稍稍有所松弛: “云丫头,你在贡院里呆得年头最长,好好看看上面,有无你认识的姐妹。” 顾云汐将两页纸排列摆在桌上,右手持毛笔,眸光流转,认真对照一番,口中道: “没错,这花名册上七个舞姬名字都在这页贡女名录上,说明这七人确是出自贡院无疑……” 顾云汐用毛笔在勾出三位舞姬的人名,面带惊喜道: “程叔,您来看!花名册上的‘宝婷’与‘淑仪’,我太熟悉了!至于这个领舞的‘绿凝’我也见过,她的容貌我至今也能忆个大概!” 程万里重重点头,凛凛恨意尽现: “原来如此!假借刺杀皇上为名嫁祸督主的刺客,便是与这名叫‘绿凝’的舞姬调了包!” “是!” 顾云汐确认道,言语间也夹着丝丝怨愤之意,将两页纸折好,对程万里道: “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画师画出三名舞姬的头像,尽快找到人证!” “好!” 门外,晴儿喊声尖利起来: “喂!你走错院子了吧!鬼鬼祟祟在我公子门前做什么?!” 顾云汐与程万里止住议论,竖起耳朵细听。 嫣晚的声音明显含着无辜,诺诺颤抖的嗓音依旧悦耳动听: “不,我……是督主差我来叫他……” 顾云汐推门,随即看到廊下满面委屈的嫣晚,与她旁边不依不饶的晴儿。 “怎么了?”顾云汐不解。 “云公子,督主找你……” 嫣晚说话时,敏锐分明的眸光似是无意转动,瞄过屋里的程万里,又迅速回到顾云汐这面。 “哦,我即刻去。” 就在顾云汐答应之时,程万里大步走到廊下,对她道: “我先告辞,你忙吧。” 经过嫣晚身边,她浅笑莞尔,对千户大人颔首一礼。他像是没看到,径直出了院子。 顾云汐合上房门便对嫣晚说: “走吧,我随你去见督主。” 顾云汐此刻并不清楚,相互冷落对方十来天,督主此番再次派人叫她过去,究竟为着何事。 往督主院里走的一路顾云汐脸色云淡风轻,似是对彼此再见,已不抱太多的惊喜与期待。 即便心怀惊喜与期待又能怎样?就因为另一名女子隔在中间,种种相思与大喜悦,顷刻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在督主房门前,嫣晚很懂事的止了脚步,放任顾云汐独自扣门,随后应声进了屋。 精致的面容闪过一抹笑意,美艳却也阴恶。 莲步轻移,嫣晚从厢房唤出宫里带出的嬷嬷,与她咬耳说了几句。 那嬷嬷随后福身,急匆匆出了院子。 嫣晚目送嬷嬷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之处,眼底有幽冷至绝的光芒迸射而出。 独自蹭进书房,她安静的掌灯,信步四处观看。书房里陈设有序,桌案上摆笔墨纸砚。 最终,锐利的目光落于书案旁一小叶檀双雕流水纹四层屉柜上面,迟迟不移。 她漫步走去,拉开第一层抽屉。里面是枚珐琅彩蝶放大镜、造型奇趣的茶宠小物件。 冷冽的勾了勾唇,嫣晚从袖兜里摸出叠得四方的崭新手帕,悄生生的放入抽屉一角,将其推回原位。 许是好奇,她没马上离去,又拉开第二层、第三层抽屉,逐一观看。 依旧没什么特别之物,无非是些宣纸、几方描金的松烟墨块和两盒朱红印泥。 拉开第四层,抽屉里空荡荡,只放有一长方湖绿色富贵花暗纹锦盒。 嫣晚看得微微蹙眉,好奇心加重了几分。 慌忙将锦盒取出置于桌案上,迅速揭开盒盖。 一本青皮线简装书册,静静的躺在盒里,被红色绸缎包裹,不禁让嫣晚大失所望。 嫣晚心烦的一翻眼眸,漫不经心向着封面上白色书签的位置粗扫了眼,看到一列娟秀工整字体,上书: 《珍馔琳琅录》 居然是个手抄本! 嫣晚突生疑惑。 这字体,不难让人想象得出,该是出自一女子之手。 入冷府这段时日,嫣晚还未见过督主亲笔提书。可她却能肯定,这样的字,断不是督主手笔。 难道是她?不会吧—— 为证实内心想法,嫣晚即刻翻开蓝封,又见一行字,以同等字体风格书写: 山有木兮木有枝 裴如是 嫣晚的两只眼瞳猛然缩为极小的黑点,烁动的眸光跟随“裴如是”这三字跃入眼底的瞬间,兀然的急急刹了车。 果然,裴如是……才是这手抄本的主人! 嫣晚内心震撼不已,像是截获到了重大发现,一对清眸犀利如芒,再次投向第一页白纸上唯有的那行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呵呵—— 指尖滑过白纸上娟娟字迹,美目飞扬,掠过丝丝寒色,寸寸冰凉。红润的花瓣唇轻轻舒展,女子的笑靥蛊惑而阴戾,如幽冥世界的曼陀罗花。 第二十五章 嫣晚被退 顾云汐进到督主房里,见他正侧卧着身,手中编着根红绳。 红绳颜色绯丽,在翻动的修长十指间恣意转动,收放自如。 红与白,光泽新亮,极致的色彩搭配益彰,精美如画。配着绝世精致的容颜,只一眼,就可使人心颤,遐思无度。 烛火隔着床前帷幔,氤氲如幻的金色流光落满他的周身,荡开诱人的光泽。 听到门响,他才抬起黑压压的羽睫,墨染的眸为之一亮。 眼前的少女素衣如雪,青丝三千高高挽起,公子装束,落拓而欣然。 “来了?” 冷青堂挽唇浅笑,清淡出尘,拂曳了星辰万物。 “坐吧。” 目光婆娑,他微微垂头,向里侧挪一下身躯,想要留出床头更多的空位。 顾云汐惶恐,担心这样微小的动作也会牵扯到督主的伤口,情不自禁急走几步冲到床前,两手伸出去扶。 四目相对,刹那寂静—— 幽深的眸底即刻漾起一丝幽微的涟漪,他对她笑得清素,为她的关怀与体贴,心生感动。 凝着他的脸,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在这刻,一句都说不出。 由他牵手,乖乖在床边坐下来。 他垂了眼目,继续安静的勾动十指,拨~弄指间那抹鲜艳之色。 终于,他将一对黄豆大小的金珠穿入红绳末端,才停了手中动作。 托起她的小手,红绳寸寸,于纤细的腕处缓慢缠绕。 “督主……” 她轻唤,深吸一气,犹豫却没拒绝。怔然注视着,他的红绳,在手腕上结出好看的蝴蝶扣。翅膀下,那对摇摇生辉的金珠,像极了他的玲珑之心。 说不清内心何种情愫,顾云汐只抬着手,讶然凝向手腕处,任那抹鲜艳,染尽了瞳眸。 冷青堂对顾云汐笑笑,唇角扬起迷人的弧度: “红绳轻系玉蜻飞,朱砂一点倾城颜。难怪世人道,‘腕上红绳、心头朱砂’……” 复将那只小手握进掌心里,用力拽着,贴上自己胸口。 他对她说:“云汐,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幽然清音恍若无根的缥缈,似是盘踞着无限魔力,令她着了魔般,瞬间心上方寸大乱。 她不说话,举目相望。 黑眸深邃,朦胧的光晕定定落在她容色凄婉的小脸上,旖旎着难解难散的情愫。 顾云汐这时红了眼眶,两只眼底散出清浅的水雾。冷青堂见了,心狠狠的揪起,动容道: “丫头,你是与我共过生死之人,就像那点朱砂早已印在我心里面,没人可以取代!” 指腹温暖,撩过她的眉心,替她抹去腮边冰冷的泪迹,他挨近她,与她相互抵头,信誓旦旦: “相信我,我会处理好嫣晚的事。不出几日,定会给你交代,信我!” “嗯!” 顾云汐用力点头,总算有了回应,声音瑟瑟。 心情莫名,酸、甜、苦、辣、咸五味交~杂。只是,听着那绵柔靡丽的声音,看着面前如谪仙绝俊的容色,她便安心了,便可释然内心压抑许久的怨怼与委屈,仿佛于黑暗无尽的深渊里,重新点燃了希望之光,变得神采飞扬、脱胎换骨! 督主似乎太过激动,温润的指头捏起顾云汐越发尖细的下巴,淡红的嘴唇凑上来,惹她顿时红了脸。 可她太过谨慎小心,终是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于是强压了无比期待的心情,一个劲的向后退。 他费力的紧跟,侧挺的上半身继而失衡,前倾时连带她一同扑倒在床上。 “督主,不可……” 未及抗拒,唇瓣就被他含在口中。他迫不及待的吻,缠绵而热烈,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头脑短暂的空白过后,她终于投了降,任何坚持和固守,均被他热烈的索求冲刷殆尽。 情感酵发蓬勃,挣出牢笼便不由自己操控。 手臂抬起,在攀上他的颈子那刻,她便卖力的回应着。 他们彼此紧抱,相互纠缠,恨不得将此时的自己,拼命融入对方身体里。直到久来积蓄的精力用尽,才在嘘嘘气喘中轻轻分开。 “督主,我和程叔搞到了春宴献舞贡女的花名册。明日我就找人画像,派人尽快找到她们。挖地三尺,生见人,死见尸!” 顾云汐来不及调匀呼吸,躺在冷青堂身下,裹着满身的热汗,气息匍匍说道。一双清眸里潋着璀璨光辉,极是诱惑。 “辛苦你了……云汐,你真长大了,能够替我、替东厂分忧了……” 他将温暖手掌覆在她半张脸颊上,轻柔的摩挲,黑眸里的清辉,盛放着宠溺与呵护。 这几日,程万里在冷青堂屋里说话时,没少夸赞顾云汐。“大黑脸”待人从来严肃不苟,能被他称赞不绝,那人必是真的优秀。 顾云汐咧嘴笑,耳根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冷青堂见了心动,俯首又要去吻,外面一声阴柔的嗓音响起来: “督主,药晾好了。” 床上的两人相视一怔,意兴阑珊的起身。顾云汐顶了满面酡红整理衣衫,难为情的说了句: “叫小厮服侍您进药吧,我回了!” 他深深看她,眼底有脉脉温情尽数流淌,重申: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可都记心里了?” “记下了!” 顾云汐羞涩的点头,自然明白他所指哪句。 含笑间开门,欢快的跑到院里,像足了一蹦三跳、再无忧愁的小鸟。 路过书房,顾云汐看到里面橙光摇曳,逐的走过去。 “嫣晚,你在做什么呢?” 那婀娜之人正于书案前曲腰擦着什么,听到顾云汐问话,连忙正身,徇声向门外一个万福后,拢手摆弄着抹布,轻声回答: “奴婢见书房许久没人来,许多摆设落了灰,趁闲暇便进来打扫一二。” 顾云汐直视她点头: “督主的书房有专人打扫,未有授意,我们最好别随便进出。” “是,奴婢记住了……” 嫣晚一副乖顺模样,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几分慌张道: “云公子,方才奴婢不小心,碰掉一本书。云公子帮着看看,该是放在哪处?” “别急,拿来我看,知道的悄生放回去便是。” 顾云汐是个热心肠,见女孩确实着急,就猜她不识字。 迈步过来,接过嫣晚递来的蓝封书册。 麻线装订,很简单的手抄本!观封皮色泽,显然有些年头了。 《珍馔琳琅录》,是菜谱—— 顾云汐看了书签处的字迹,不免好奇心大盛。她本是喜好做菜之人,如今遇到一本神秘菜谱,自然如获至宝,越发止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翻来封面,首先看到那行工整的字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 顾云汐只觉万丈高楼一脚蹬空般的,怔怔的瞪着那娟秀字体,不知所谓。 她读过书,深知“山有木兮木有枝”语出何处,为何释意。 耳畔,嫣晚的问话如若隔世而来,隐约若无: “云公子,这本子上面写的什么?云公子……” 顾云汐身子趔趄一下,惊得嫣晚迅速缩了手,精巧的五官漫起内疚之色: “对不起!我、我是见你半天发愣,所以……” “哦,没事……” 顾云汐淡淡说着,放稳情绪,向三字署名的位置看过去。 时至今日,顾云汐才知,裴如是,便是督主少年时代于皇宫里的相好。 如是,多美的名字!想必是人如其名,容貌昳丽,细腻而婉约。 随手寥寥,向后面翻动几页。 每一页首,均写有一道顾云汐不曾知晓的菜名。下面书写此菜品详细的烹制方法,步骤繁琐复杂,食材珍贵考究。页尾,便是以彩墨绘出了成品的工笔图。 未见真容,只凭字画,足以想象得到,这本子的主人是何等的才情绝佳,气质清雅。 原来,这手写的菜谱,竟是那女子赠予情郎的定情之物—— 才充盈的内心刹那间变得虚无,轻得好像一捧盈盈羽毛,随风散开,无以为落。 嫣晚沉寂的脸庞凝起一丝嘲讽的笑纹,眸光冷厉如刃,视着前方那怅然若失的神色,静静游走,最终投在了她被吻得红肿的樱唇上。 “云公子,你快说说,这本书里到底写得什么?” 明明亲手在她心房上狠命插了一刀,娇媚的女孩好像没事人似的,一边窥视对手的心在淌血,一边装作天真无邪的笑问。 “……原先在哪儿放着?” 顾云汐落寞的眨眼,心不在焉的反问。 “哦,就在这屉柜上头……” 嫣晚转水腰,回身一指,又道: “想来就是置于这里任意一层屉斗,督主没事拿出看,也没放回去。” 素手信信拉开第一层抽屉,露出最显眼之处,那方折叠精巧的绣帕。 几枝嫩绿的柳叶,绣工逼真,好像刚从树上撷取下来,直接扣在了帕子上。 顾云汐的眼眸生疼,好像是被毒蝎的尾针螫到。 她知道,督主,向来都用素白的手帕。不必说,抽屉里那方,便是眼前这俏人儿的杰作。 “别忙了!”顾云汐突然开口。 嫣晚正要去拉最后一节抽屉,闻声急忙停手,疑惑的看向对方的一脸麻木。 “既然这本子摆在柜上,那你放回去就是……” 顾云汐将手里的菜谱塞给嫣晚,像是没了命般疾步远走出去。 紧盯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嫣晚默然勾动唇线,浅笑阴寒…… 顾云汐回屋以后,就一直在桌边发呆,寂静的目光定定注视着腕上的红绳。 晴儿忙里忙外,叠衣铺床。看到顾云汐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冷嗤一声,叨叨没完: “这提督府里好东西多得是,一根红绳就把您的心拢住了?您如何这么知足!” “若有一男子,将相好者的定情信物存于房中多年,就算女子早已出嫁。想必是……至今她都在那情郎心上吧……” 顾云汐坐在椅上,凭空幽幽问了句,声音廖落。 晴儿回头看她,也不知她是不是在与自己说。无奈叹气,劝道: “您这又唱得哪出啊?过会儿早早睡吧,明儿个我陪您到街上画馆去。” 顾云汐懒得动弹,纤长食指还在逗~弄红绳上豆大的金珠,神色孤独、失落。 腕上红绳,心头朱砂。寸寸寒凉,点点成殇—— …… 顾云汐与晴儿、程万里早早来到街面上。 说来也怪,附近几条街的画馆一夜之间居然全都关张了,个别铺面上张贴告示,歇业理由无非是画师祭祖、或是家中有急事出门,归期未定。 这就奇了!虽然已到清明,可十几家画馆同时歇业,这现象就太过诡异了。 顾云汐不甘心,与程万里找来马匹,一天之内几乎跑遍了半个京城,居然没找到一家能够开门营业的。 眼见天晚,大伙没精打采,回到了冷府。 才进门,督主身边的小太监康海迎面跑来,向顾云汐见礼,道: “云爷,督主叫你过去侍膳呢!” 她一愣:“宫里不是来了侍婢吗?” 康海与顾云汐一路走,一路垂目答话: “不到晌午人就被督主打发回宫了,连着那两个嬷嬷一起走的。” “啊?”顾云汐大惑不解。身边晴儿已是喜得眉飞色舞,拉起她向督主院里猛跑,口中兴奋的大呼: “督主将那小蹄子赶跑了?咱们快看看去啊——” 进了冷青堂屋中,果然就看见督主一人侧身卧在床头。 看见顾云汐来,他微扬剑眉,笑弧里杳渺着情素,千千结结,撩上女孩心头。 “怎么才回?还不过来服侍着!” 他沉声一句,语气全无责怪。反之,那悠长略哑的嗓音恍若陈酿,引人沉醉时,心尖已凌乱无形。 “督主,你真把那矫情的丑八怪打发啦?” 晴儿激动,眼中明着无以名状的灿烂星光,口无遮拦的问。 话一出,便招致顾云汐用力去拽。她却不理,摆开姑娘手掌,向冷青堂走近一步,欢喜道: “说好了,今后您除了我家姑娘,可不能再往跟前留人了!” “晴儿!” 就在顾云汐难为情的叫嚷时,冷青堂也白了那多嘴的小丫鬟一眼,忍着笑意吩咐: “还不快叫你家姑娘,为本督侍膳!” “得嘞!二位主子忙着,奴婢告退。” 晴儿做个福身,转身跑出去了。 顾云汐挺身未动,美目流盼,左右看看,声音浑闷的问: “您的侍婢呢?就这么走了?” “没,临走带去百两黄金,算是几日的差遣费。” 冷青堂答得云淡风轻,话毕举眸,幽黑清透的目光徐徐于顾云汐风尘仆仆的五官辗转,涟漪微露,默然找寻着可以挑逗的突破口。 于是她彻底松心了,乖乖到面盆架旁以皂荑净手,坐到床前喂督主吃饭。 坤宁宫,正当嫣晚在耳房中气到快要昏厥之时,提督府里,冷青堂一口吞下顾云汐夹来的蒸饺,连同筷头也一同咬住,对她勾眼魅笑。 接着,又在她抱怨呵斥声中,无奈松了口,神色享受的咀嚼。 忽然间停口,他惊喜的道:“哇,我咬到铜钱了——” 第二十六章 背后之人 晚膳后,顾云汐着手拾掇餐具,冷青堂侧倚被垛,左手黑子、右手白子,自己博弈杀得正是痛快。 千户程万里过来问督主安,顾云汐知趣的退出屋去。 出门以前,督主对她眯眯笑,眸光风情旖旎,别有用意的提示她: “等会儿忙完,你定要再过来!” 屋里就剩了他与千户两人。 程万里遵督主吩咐,拉椅子坐于床头,先问过督主的伤势,后又接过他手中的一把黑子,与他边对垒边攀谈起来。 “……宫里还是老样子,小皇子先天羸弱,储秀宫三天两头的传太医。还有,近日属下听闻司礼监又闹出事了。架阁库失窃,丢了不少账目。据说惹得钱皇后大怒,又罚了新上的封掌印五十板子,还将架阁库一众掌事全下了掖庭。” “何时的事?” “……咱们拿到春宴舞曲花名册那夜!” 程万里投下黑子,脑中细细滤过思绪后才答。 冷青堂听后弯唇作笑,没说话。 “您差人将那婢女送回坤宁宫,万一招钱皇后不满,又当如何?” 程万里黑脸上愁云暗淡,突然问。 他知自家爷向来做事周密圆滑,而今正值风口浪尖之时,如何处理问题的方式竟越发草率了起来? 冷青堂笑弧狡黠,白子捏于指尖,并不急于扣出。深沉的垂目,静观棋盘之势。一对浓密卷曲的鸦羽眼睫,将眸底风采遮挡到恰好,轻易不让自己的神思所想被他人窥视了去。 “那依你们之见,只因嫣晚出自钱皇后宫中,即便本督府里不缺人手,眼下领了罚便要于这时做乖,将她插的人收到府上,且对坤宁宫感恩戴德?” 冷青堂陡然举目反问程万里,脸阔清俊,笑意复杂。 程万里忙道: “属下并非此意,唯是内心不安,总感觉此事还未结束……” “万里,本督打赌嫣晚此去不出五日,定会再回来!” “……您是说,钱皇后还要送她过来?” 程万里黝黑的方脸上神色风云骤变,诧异的表情愈加深刻。 与督主互视间,他的两眼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尤是那对眼白,经皮肤之本色反衬,越是突兀明显: “就算钱皇后对督主您心存芥蒂,再想插人,为何非是嫣晚不可?既然人都退回了,她该知督主对嫣晚必不甚满意才是。” 冷青堂澹然一笑,两指尖白子敲于棋盘上。“啪”的掷响,果决而脆利。 “一个钱皇后不足为惧,咱们要提防的,当是嫣晚身后那人!” 拨去棋盘上三粒黑子,冷青堂倏地凤目大开,眼光灼灼,锋芒尽显: “只怕到时,比起钱皇后来,有人更急于将嫣晚推回到本督身边来!” “爷,您的意思是,嫣晚她……” 程万里骤然凝眸,表情愕错着还要继续说下去。就见督主对他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捅破。 落下两子,冷青堂宏音朗朗道,眼眉间尽是运筹帷幄般的笃定: “按理说,本督眼下蒙难,坤宁宫雪中送炭,本督就该急急抱了皇后的腿。可本督偏要打破常规,故意退回嫣晚,便要让钱皇后明白,本督此时所需之物,并非是女人!” “督主所需的,自然是东厂!” 程万里恍然大悟,了然颔首。 冷青堂眸色微敛,冷笑了两声: “既然钱皇后与嫣晚身后之人都视那女孩为自己的眼线,必是要想方设法将人再送回本督府上。如此,只要她回,东厂之困必解!” 程万里神色如释重负,若有所思一刻,沉寂的容色再次紧提: “只是她回来,云丫头那里就……” 试探说到一半,眸色转动,程万里闷声向督主瞟去。 冷青堂神色郁结,空置的素净白手落于眉心,三指轻揉,阖眼无奈的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今之计……只好再委屈她了。” 程万里脸上滑过一丝惊惧,却是无奈的叹气,垂头黯然道: “而今皇上收了您司礼监掌印之职,又将贡院给了西厂,局势对咱们……相当不利……” “弃车保帅,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可一试……” 冷青堂盯着玉盘上黑白交错、迷离复杂的静止棋局,目光犀利,寸寸成霜: “只要东厂还在,还控在本督掌中……本督便有机会,彻底翻身!” 安置的时辰,顾云汐被小厮传去督主房里,服侍他盥洗。 人进屋,就见小太监康海已伺候督主躺下了。 督主侧身,单臂撑着金丝软枕,在被窝里露出个脑袋。 枕间,他的满头云发慵慵松散,逸然洒脱之俊态,仿若一朵深夜绽放的曼珠花,危险而诡谲的诱惑,总有无尽勾魂摄魄的魅力。 床幔半落,顶上璎珞流苏微做曳动,所发出细锁的摩挲声响,柔柔弱弱,却足可撩拨心弦。 顾云汐站在床前看得心头剧烈颤动,完全挪不开眼,不禁撅了嘴,娇涩的抱怨: “您、您如何诓我过来……” 冷青堂默然勾唇,温柔的笑着拉她上床。 深邃的眸底,轻荡的涟漪霎时化为狂乱飓浪,带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劲,在她身子刚刚凑来的下一刻,便欺身将她压在床上。 彼此早已同榻睡过多次,对方的气息、呼吸,相互之间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悉。如今这一夜,二人再聚首,内心俱都有种小别胜新婚的期待与激动。 明明几近克近,督主此时却好像愣头小伙子,凌乱不休。女孩完全抵御不了上方的大手,任其求索,一番纠缠,好不热闹…… 夜半人定,一切复而寂静—— 顾云汐浑身酥软,任由督主的大臂抱紧,半侧脸颊贴上潮湿暖热的宽阔胸膛。 督主用来防身的匕首还隔在他俩之间捣乱,无比突兀的触感硌着顾云汐的肌肤。可这次,那奇异的感觉足足令她心安,心静,使她忍不住又将汗津津的光滑身子,向督主胸怀里扎了扎。 手指抚过少女水沥沥的鬓发,挑起一丝,为她拢到耳后。 幽黑的凤目奕奕有神,深深凝着她的桃夭脸庞,他突然说道: “丫头,我爱你。” 少女脸色猝变,粉面乍红,精致绰绰的五官掠过一抹惊愕,睁大的杏核眼中流光璨璨,自成一股媚态。 目光相对,情愫如同池中漾开的鳞纹浅络,温柔的缠裹了两具身躯。 “我也是!云汐最爱最爱督主!” 睫毛颤颤,樱唇撩起,她感动而娇羞的倾诉一句。 冷青堂淡笑,神色欣慰,拽了她的小手,深深一吻印于手背。 “云汐,任何时刻都不可忘记今晚你我说过的话。度过这段时期,只需度过这段最难时期,你我二人便可事事顺遂。” 顾云汐眸光清滟,与督主俊美无俦的五官认真辗转审视。那种外表坚定决绝、内里却隐着忧伤的平寂表情,让她见了,内心总是如针刺般的锐痛。 顾云汐反握了冷青堂的大手,语气笃定,仿佛有万千感慨,如江水涛涛在她胸膛内翻滚不息,呼之欲出: “督主,您放心!您说的全部,都被云汐锁在心里!我信您,到任何时候,都最信您!” 夜凉如水,风萋萋—— 顾云汐已沉睡,冷青堂将她的头小心翼翼放到软枕之上,替她捏紧被角。 他在寂静中长长舒气,尾音化作一声凉叹。眉头紧锁,略有浑浊的目光轻转,聚向幔帐外桌上,那点黄光羸弱的烛火。凤目微合,映出了幽冷促狭的光泽。 暴雨将至,风满楼—— 皇宫,锦鲤湖畔—— 明澜乔装为普通内侍,手提宫灯赶到湖畔,与嫣晚会面。 “明督主……” 看到他来,嫣晚颔首福身。 明澜放了宫灯,如死水般的容色沉在凄寒夜色中,瞳眸之光烁烁,似是行走于黑暗世界的夜魅精怪,能够将万物生灵悉数吞噬,引人恐慌无度。 “说吧,怎么就被那冷公公给退回来了?” 明澜的视线不对嫣晚,而是傲然撒目,向孤独月光下,那一池泛着如刃冷光的湖水望去。 嫣晚张口颤颤,满脸的委屈: “想来……想来是他、看不上奴婢……” “胡说!” 明澜撕声叫嚷,阴利的嗓音像是锦帛被人一剪裂开,尖锐磨耳。 嫣晚浑身剧烈哆嗦一下,只觉有股阴嗖嗖的冷风朝她笼聚过来,从脊背处直直蹿上颈子,冻得她四肢冰凉麻木,寒彻骨髓。 转头视向嫣晚,明澜眯动两眸,如同豺狼般带着嗜血的猩红。两道眸光锋芒冷厉,不含丝毫的温度。 “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才险些暴露自身!最后连累本督遣人在司礼监设局,帮你擦净屁股!你以为本督的西厂里面,数万缇骑都是饭桶吗,非要你去通风报信,才知小云官儿在找些什么?!” 见嫣晚被骂到哑口无语,似是抽噎,香肩不断耸动,明澜便将漫天的怒意收敛了些,拂袖嗤声道: “本督真是看不明白!想那瑞公公在宫中,也算是机灵绝顶、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何就有你这么个蠢笨至极的妹妹!简直是愚钝不明、不可教诲!” 嫣晚“扑通”跪地,神情悲戚道: “嫣晚知错了,还请督主指点迷津,怎样才能了却嫣晚心愿,替哥哥报仇!” “你当真不死心?还要继续?” 明澜负手而立,精眸斜睨地上诚惶诚恐的女孩,狭长的双目氲起阴冷不散的雾霾。挑好的尾音,似是有意在试探她想要复仇的决心。 嫣晚只觉被一对森寒邪厉的目光紧盯,如浸身在三九时节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亦或被逼至深不可测的悬崖之渊,避无可避,再无退路,只惊得她牙关打颤。 深深提了口气,嫣晚定神,双手在袖中狠握成拳,丝丝恨意于眼底汇聚,结成烁烁阴芒,迸射而出。 “弑兄之仇,不共戴天,嫣晚定要为哥哥血恨!” “嗯……” 明澜满意的点头,转首放眼而望,任墨青的夜色染了一双眸色。 “想来你家境况也是可怜,为了养活弟妹,你父亲便将长子送入宫中,净身为侍。去年秋围狩猎,你哥哥于玉酆山上为那小云官儿指错了路,便被冷公公假公报复,处以腰斩酷刑,连个全尸也没落下啊……” 背后,女孩饮痛不绝,咬牙啜泣的声音渐疾,断断续续说道: “若非明督主派人送回哥哥遗体,奴婢竟然不兄长业已横死宫中。又亏明督主悉心教导,奴婢才有机会进得皇宫,奴婢自不会令督主失望!” “这便最好不过!切记,此番你回到坤宁宫去务要可劲儿闹腾,表明自己于冷府中受到折辱,定要钱皇后为你做主。言语间也要叫她知道,你心已暗悦冷青堂,是皇后最有用处的一枚棋,用别人都不如用你妥帖。左不过,钱皇后对冷青堂设防,便会再将你送回冷府去。” 明澜摇头晃脑说完,倏的转身直视曲身下跪的嫣晚,期待她自己领悟。 清浅明眸闪转几度,精秀的眉梢逐渐收紧。顷刻之间,一个端庄温顺的美人变得目眦尽裂,五官尖利可憎。匍匐深深一拜,她对明澜道: “多谢督主赐教,奴婢明白该如何做了!另外……”嫣晚语顿一下,又道:“奴婢在冷府中发现一本手抄册,该是冷公公的故人所留……” “哦?”明澜眸色一凝,来了兴致:“何人所留?可曾见过署名?!” 嫣然双目眯细,眼底光芒寸寸寒冷如雨,含笑得意的回:“裴如是!” —— 坤宁宫,钱皇后正由素潋服侍着喝药,骤然一名宫娥跑进来,惊慌失措的叫喊: “娘娘!娘娘不好了,嫣晚上吊了——” 钱皇后受惊非小,端碗的玉手剧烈的抖动,一碗药汤全泼在了宫服的前襟上。 “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素潋疾声将宫女骂到跪地,身躯蜷缩瑟瑟。 素潋顾不上与之计较,手忙脚乱去为钱皇后整理衣衫。 皇后心系嫣晚,心烦意乱的状态一推素潋,起身急问那宫娥: “到底为着何事!你快说说清楚!” 宫娥该是当面撞见了那惊悚骇怖的一幕,经主子询问,又是被回忆吓得不轻。跪在地上四肢婆娑,结巴道: “嫣、嫣晚……她、上吊了……” “哎呦!娘娘让你把事儿讲清楚!” 素潋又急又气,不住的催促。 宫娥回: “昨日从外面回来,她人就一直待在耳房里不肯出来。大伙寻思,皇后娘娘赏了她假,她歇便歇着,谁也不当事。 谁知今儿个一整天她不梳洗不吃喝,就在床上直挺挺躺着。接着,有人再推门去看,她就已经挂在梁上了!” 钱皇后剧烈咳嗽起来,一时半刻感觉五内俱焚,气急败坏的捶胸。 素潋帮着拍背,又急急问宫娥: “快说,人如今怎样啦——” “被泰昌公公从房梁上顺下来,正手脚冰凉躺着呢!” 钱皇后神色痛苦,略略缓过气后,向外推搡素潋道: “快、快去耳房看看!问清楚她如何作想!快——” “哎,哎!娘娘凤体为重,万万莫急!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素潋几步冲到报事宫娥身旁拉起她,与她一溜烟小跑着奔去了耳房。 坤宁宫东西两侧耳房,是专供服侍钱皇后的宫娥们安置、换值休整的住所。 后宫中当属皇后与皇贵妃两位主子位尊高宠,伺候她们的宫娥太监,自然不必与其他小主宫中的侍女那般,过了当值时辰就要出宫另寻他所。 素潋与报事的宫娥风风火火奔到西侧把角的耳房。在门外,便听得有阵阵细弱如烟的悲啼,从耳房里面幽幽荡荡飘出来。 素潋推门进屋。 不大的房间,陈设朴素却打理得利落、整洁。东面并排两张窄床,最靠里的床上躺着嫣晚,脸掖向墙头,正在低声抽泣。 耳房里,两名宫娥坐在床沿上,嘴里正在念叨有辞,像是对嫣晚进行劝慰。看到素潋带人进了,两人慌忙起身福拜。 “你们都出去,这里交由我。” 素潋沉下芙蓉脸,满面肃色凛声吩咐。 两个宫娥与报事者不敢再作停留,一个挨着一个,快速的疾步出了屋。 此刻耳房里,就只剩了素潋与嫣晚。 嫣晚还在“嘤嘤”啜泣,床上斜倚的身躯轮廓玲珑。伴着不断落泪,那两只精盈的肩头止不住的微颤,使人见了不觉心头发软。 第二十七章 疑云窦生 坤宁宫东西两侧耳房,是专供服侍钱皇后的宫娥们安置、换值休整的住所。 后宫中当属皇后与皇贵妃两位主子位尊高宠,伺候她们的宫娥太监,自然不必与其他小主宫中的侍女那般,过了当值时辰就要出宫另寻他所。 素潋与报事的宫娥风风火火奔到西侧把角的耳房。在门外,便听得有阵阵细弱如烟的悲啼,从耳房里面幽幽荡荡飘出来。 素潋推门进屋。 不大的房间,陈设朴素却打理得利落、整洁。东面并排两张窄床,最靠里的床上躺着嫣晚,脸掖向墙头,正在低声抽泣。 耳房里,两名宫娥坐在床沿上,嘴里正在念叨有辞,像是对嫣晚进行劝慰。看到素潋带人进了,两人慌忙起身福拜。 “你们都出去,这里交由我。” 素潋沉下芙蓉脸,满面肃色凛声吩咐。 两个宫娥与报事者不敢再作停留,一个挨着一个,快速的疾步出了屋。 此刻耳房里,就只剩了素潋与嫣晚。 嫣晚还在“嘤嘤”啜泣,床上斜倚的身躯轮廓玲珑。伴着不断落泪,那两只精盈的肩头止不住的微颤,使人见了不觉心头发软。 素潋朝床头轻手轻脚移去,慢慢曲身坐到床沿上。目光静静看向嫣晚独自品味哀伤,素潋眉目紧锁,无限忧愁。 这么娇嫩的可人儿,合该被人宠着、疼着,如今竟哭得如此伤情,又是受了多少的委屈? 才刚叹气,就听嫣晚颤声开口,头也不回的说: “姑姑还来做什么?不如让奴婢死了干净!” “你这孩子!年华正好,模样也生得周正,如何这般的想不开呢?你不想想,自己死了倒是干净,便要皇后娘娘与姑姑我,背一辈子迫害你的黑锅不成?!” 嫣晚即刻转过身来,被眼泪打湿的冰凉双手扯住素潋的衣袖,哽声道: “好姑姑,奴婢从不曾怨过您与皇后娘娘。只是奴婢一去提督府,十几天里与冷督主同屋吃、同院住着。如今被人家嫌弃,说不要便不要了! 咱们都在宫里呆着,哪个不知这皇宫里头惯会捧高踩低,一个眼神都能把人给戳死?与其叫人拿吐沫星子淹死,倒不如自己吊死了最是省心!” 说话间,嫣晚动身便要再冲下床,被素潋死死拉住: “你这是做什么?!快说说,自己心里头究竟如何想的?!” 嫣晚一头扎到素潋怀中,放声痛哭起来。好一刻,莺啼婉转的哀鸣才有渐落。 素潋为她蘸泪时,又一番悉心规劝: “好姑娘,事已是至此,你就把心中想法如实告知姑姑。当初,将你送去冷府也是我出的主意,说是帮人帮到底,可好歹先要问明你的心意不是?” “奴婢……” 嫣晚彻底止住悲伤,水盈盈的眸色微转,与素潋含有探究与鼓励的目光对上那刻,便迅速的躲闪开,面色呈现一抹潮红。 潮湿的泪帕在玉指间不住搅动,嫣晚声音柔弱道: “说起这事,奴婢自是对皇后娘娘与姑姑您,心存感激之意。奴婢家境不好,就算日后放归,不过寻个普通人家,嫁了了事。 在被遣至冷府前,皇后娘娘便把话讲得明白。奴婢那时也就定了心,再没有其他念想了。能跟着督主也算奴婢福分,他大体没甚不好。即便嫌弃我,与他结不成对食,做个侍妾,奴婢也是愿意的……” 素潋心头一喜,却是故意压制,轻易不将心情带到脸上,故意装出不满,惺惺作态嗤声道: “哼!他瞧不上你?他凭什么!说好听了他是统领十番的东厂提督,说难听点还不是个没根的太监!凭空捡了个黄花闺女,咱不嫌弃他,哪有他反来嫌弃咱们的?你如今看上他,那是他的福分!与你结不结成对食,并不在他的想法,还不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一句话嘛!” 气势凛凛的说完,素潋两眸紧睇嫣晚,笑意复杂: “嫣晚,皇后娘娘之所以选你,便是看中你的乖巧劲儿。你是聪明人,今后就算作成提督夫人,享了福,也要谨记是受皇后娘娘提携,始终都要对她忠心才是。” 嫣晚赶忙下床,于素潋脚下匍匐,恳声道: “姑姑放心,您与皇后娘娘有恩于奴婢,奴婢自是时刻铭记,不敢忘怀!” …… “岂有此理——” 坤宁宫里,钱皇后一记咆哮,愤然甩了甩衣袖。 “他分明就是以嫣晚作要胁,你居然还要着了他的道!” 冷厉翻眸,森森寒芒剐过掌事,钱皇后沉声不再搭理她。 素潋紧拢两手,颔首低眉道: “娘娘息怒。奴婢方才所言,句句都是为娘娘打算,还望您三思细酌。 冷青堂不过一介奸宦,处事圆滑如珠。他敢退回坤宁宫的人,说明对咱们已有芥蒂。春宴事出,不可挽回。您难道只为一时之气,便要失了他,且搭上嫣晚一条人命吗?” “……” 钱皇后猛然举头,面色像是顷刻之间大彻大悟了一般,变得沉默,变得愕然无度。 素潋的声音顿了顿,容皇后将她一番苦口劝说仔细品过,才继续垂首说道: “娘娘,您再想想。当初,是咱们费力将冷青堂拉拢过来。宝和殿上出事,又是您下了凤谕,派出禁军围住东厂。虽说是为护住冷青堂的根基,只怕时日久了,难免有口杂者作祟,他便认定了是您出尔反尔。您何苦要担当了罪名? 一个东厂算得什么?他要,此刻不如就势给他,方显危急时刻,又是您出手助他一把。只要嫣晚做的好,能收住冷青堂之心,您还怕他与他的东厂,未来不在您的掌控之中吗?” 钱皇后沉眸,半晌无语。认真思忖一番,她神色定定的握拳: “伺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勤明殿面见皇上!” …… 西厂—— 明澜听了细作的汇报,震惊不小。将人遣走后,他独自留在正厅,负手阔步,徘徊几度。 情报所述,几日前嫣晚提过的“裴如是”确有其人。此人原任皇宫司膳房五品掌膳,与少年时期的冷青堂有过情愫纠葛,却因年长于他,后未能与之结为对食。未及放归,她便被璟孝皇帝赐予了当时的国公爷郑冉为妾。此往事说起来,已有十几年之久了。 郑冉,大羿国封疆大吏,先帝当朝临政年代,因其战无不胜,功绩显赫,年纪轻轻就被赐异姓王之封号。 明澜本是对郑国公之事迹不感兴趣,然将数日前安宏反馈的消息,以及贡院掌事的口供拼接起来,他竟获得了出奇惊人的线索。 十七年前,璟孝皇帝将冷青堂的相好裴掌膳赐婚与郑国公。 十一年前冬雪之夜,又是郑国公府遭灭门血洗。全家老小,主仆几百口性命,一夜之间就都没了。 郑公原有两子一女。嫡出之长子离奇病故多年,次子于灭门惨案发生几年前已下落不明。膝下唯有一女名唤宛若,正是裴如是所生。 若果按贡院顾掌事所言之思路顺下去,十一年前,痼疾缠身的五岁娇女顾云汐入贡院,该是郑氏被灭族以后的事了! 明澜凭空视线虚无,频频勾动葱白的五指细作掐算。 想那小云官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如果退到十一年,当时的年纪也与郑国公亡女宛若的岁数,完全吻合。 骤然间,脑中火石电闪狂烈迸射。 明澜被自己的大胆猜测吓到脊背抽凉,全身汗毛全部竖起来了。 他清楚,冷青堂可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主儿。幽筑贡院选人严苛,如何就能随意进得一名病弱女呢? 明澜眸色暗沉,不觉有些嘬牙。凭直觉,他越发感到顾云汐的身份存在很大疑团。倘是得以破解这重疑团,便可直接打垮冷青堂! 顾云汐究竟是谁?该从何处下手继续细查她的身份?眼下倒让他犯了难…… —— 晨光熹微,光线细细碎碎落于人面之上。在眉心眼角处,隐隐泛射出微凉的气息。 遵督主指示,顾云汐今日要与程万里到京城以南的十里街上寻一风月场所“万花楼”。那处有个著名花魁,艺名叫做“傅丹青”的女子。 相传此女不仅能歌善舞,更做得一手好字画,故而引得京城世家子弟、外省贾枭如云慕名而至。不惜挥撒重金,只求傅姑娘弹奏一曲,或是即兴的一副墨宝。 而此女天生心性清远桀骜,每幅字画必是十两黄金,不多取也绝不少收。因此,便有了“傅十两”之雅号。 顾云汐一大早起来,便与程万里、晴儿踏马赶往十里街去。 晴儿的屁股刚沾马背,就喋喋不休起来,神色不爽的抱怨着: “切!我当督主将咱们支去了什么好地方,敢情竟是青楼楚馆!要是压根没见过人,咱们爷又如何知道,那傅丹青品貌绝佳、才艺上乘的?” 嫣晚之事让晴儿至今心存余悸。只要涉及顾云汐之外的女子,她都会异常敏感起来,处处设防。 顾云汐却不爱听,边策马边瞥丫鬟一眼,皱眉凛声道: “晴儿,说什么呢你!” 她倒是对督主深信不疑。尤其昨夜,两人凑到一处,督主给过她不算深入却是极难启齿的享受后,她像是一夜间品尝到爱情真正的美好与甜蜜。此时此刻,人也变得更加坚信,她爱督主,督主对她也是爱得执着而专注。 程万里看看她俩,不好意思的咧嘴笑起来: “有东厂那些个稽查精英在,想要获得一点信息,还需劳烦督主大驾,亲自去访青楼不成?晴儿,你想多了。” “哼!” 晴儿噘嘴,满脸不悦的扬起马鞭,一跃超过他与顾云汐,先行向十里街赶。 行不多时,后面就有一队人马尾随过来。 彼此虽是都换了便装,久来与西厂一伙过招,凭借其横眉立目、面目张扬的劲头,程万里与顾云汐就能够猜到他们是西厂缇骑。 顾云汐觉得,全京城画馆一夜闭户之事与西厂必有脱不开的关系。眼下他们又来缠,那自己此行之去处,决不能被他们轻易截获到。 程万里与顾云汐对视一下,突然扯嗓高呼: “云官儿,我先行一步,你我如兰馆见——” 随即挥鞭,靴子狠狠一蹬马腹。马蹄飞踏黄土,绝尘而去。 身后,几名西厂番子从缇骑队列里分出来,沿途去追程万里了。 顾云汐知道,刚刚千户那话故意为混淆西厂视听,自己并不当真。 快跑一气撵上了晴儿,与她说明事情原委,晴儿依计在马上大喊: “公子,你我北麓庵见——” 接着打马,顺右侧岔路一口气跑下去了,马后又跟了几名西厂缇骑。 顾云汐即刻催马快跑,一面回头去看。 马后依旧跟了五、六西厂番子,眼下独剩了自己,又该如何做,才可彻底甩掉他们? 已然抵达十里街的地界,为不暴露真实目的地,顾云汐故意放缓马速,在街上漫无目标的溜达。 随即,她出其不意的催马疾行,妄图甩掉后面的“尾巴”。 然而,这回换她失策了。 西厂缇骑依然在后面紧随,速度与她的保持恰好,既不直接抢来围堵,也不会令她轻易脱身,好像故意是在跟踪她,看看她究竟想要去到哪里。 顾云汐内心紧提,在马背上开始心慌,渐渐没了主意。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前方十字路口上突现出长长一列花车。各色时鲜花卉,颜色清新醒目,足足装满了七、八辆推车。 顾云汐大喜,抿紧嘴唇,在马臀上狠狠落下几鞭。马儿吃痛,嘶鸣不绝的同时加剧疾冲速度。 眼看距离花车越来越近,马儿引颈长鸣间前蹄高展,纵身凌空,居然一跃垮过了花车。 西厂缇骑见状,急急打马扬鞭,个个面目狰狞的在后喊嚷: “滚开,滚开!西厂办案——” 却见车队为首的推车者一脸的惊恐万状,口中疾声道: “哎呀!要撞了、要撞了!大伙快闪开啊——” 说话时缇骑已冲至大伙眼前。 烈马纷纷舒蹄的同时,几名车夫猛的高抬起车把。眨眼,数辆百斤重的金属推车竟被生生的掀翻了。 “噼里啪啦”—— 车上盆栽绿植倾巢而动,劈头盖脸砸向西厂人马。 碎裂声夹带人仰马翻的哀嚎,喧闹的十里长街上,成为更为热烈吸睛的一景。 百姓们驻足看热闹,越凑越多。 西厂缇骑们刚刚站起却被车夫们团团围住,外地乡音不绝于耳: “赔俺们东西!你们的马踹翻了花车,东西全坏了,要赔钱!” “奶奶的西厂办案,无知刁民竟敢阻拦——” 一名缇骑亮出了腰牌,可完全像是对牛弹琴一般。 “俺们管你稀肠稠肠,坏了东西就要赔——” 众车夫不依不饶上前,与缇骑们展开推搡。 “他娘的找死!” “给俺打——” “打——” “哎呦!……啊——” 顾云汐在街对面泊马,静静注视那两堆人从相互辱骂直到动手殴斗起来,逐的长长松了口气。 抬手擦去额头上无数密结的汗珠,她调拨马头,加紧往万花楼的方向赶去。 角落处,一双沉寂紫眸目送顾云汐飒然策马远去,于暗影之中徐徐展露出全身浅淡的白衣。 轻风曳曳,雪裳翩跹,如梨瓣绽放,若璇花飞逝,绝世出尘之洒脱,足可魅惑苍生。 手摇折扇,陆浅歌薄唇微动,笑得半分幽然,半分明朗…… 顾云汐在马背上颠簸不多时,视野之内便有一朱红华丽的楼阁跃然而入。耳畔,是阵阵娇滴滴如烟如絮之音: “客官,楼上坐啊……” “爷,您要常来……” 顾云汐一气冲到那楼阁下,停马仰头观望。 但见碧空轻云间,一披红挂彩的四层角楼赫然屹立,外表精致豪奢,不断旖旎着勃勃春色。 一楼门楣上悬匾,上书“万花楼”三个鎏金大字。 二楼的玉砌粉紫雕栏旁倚着两三妖娆女子,正在频频舞动掌中香帕,花枝烂颤的对着楼下招揽生意。 见到公子装扮、年轻俊俏的顾云汐时,自是殷切的很。 早有跑堂的小厮牵了顾云汐的马去,老鸨亲身迎接,喜笑颜开就将这仪表不俗的小公子引进楼里。 头次乔装进入青楼,顾云汐一开始紧张得要命,随后与老鸨聊过几句,才略有放松。 得见傅丹青的全过程并无悬念。顾云汐只将两锭沉甸甸的金子扣于老鸨掌中,向她直接说明了来意。 老鸨手捧黄澄澄的金元宝,惊到两眼发直、瞳眸放光,已是谄谄笑得合不拢嘴。 二话不说,她很痛快的将顾云汐带上四楼,迎进花魁的绣房。 小屋雅趣,与楼下的喧吵场景比较,自有一番洞天。 阳光斜打雕花窗棂,清风徐来,帐幔舞动。 小阁内,琴架妆台、柜格香榻,自不必细说。 最显眼之处,当属东侧窗前一张超大花梨云石桌案。平整桌面上设各式字帖、几方宝砚、数叠宣纸。旁边一只斗大的汝窑梅花三弄笔筒里,林立众多粗细不齐的毛笔。另一侧是尊羊脂玉笔架,上挂三只狼毫大楷。 书案西侧,精致的檀木角桌上,几缕百花清香吞吐不息。桌边盘坐一美人,正在摆弄满桌的描金茗玩与茶宠。 观其周身,装饰并无奢华之处,只简单穿件紫纱银线海棠花裙,色泽明艳,宽袍大摆,如奂如缈的仙姿妙态下倒有种能令人对其起敬的魄力。 头上一捧青丝斜拢随云髻,其余尽数随意的披于肩后,乌鬓间只插一根白玉荷花素簪。 见有客来,女子含笑起立,施礼后自报家门,正是当今万花楼的花魁,傅丹青。 顾云汐好奇,不由得目光深刻投去,将眼前的奇女子从头到脚看过。 娇肌胜雪,五官清丽,容颜上妆并不算浓艳,只略扫淡雅眉角,点绛唇,眉心描一朱红五瓣梅花钿。望向顾云汐的一双清眸潋潋生辉,盈盈若笑时勾魂摄魄,浑然一股风流。 顾云汐将女子的清淡绝尘之美态看在眼中,内心越是羡慕,暗自忖思。 不愧是这万花楼中千金难求的花魁!如此装扮,果真就与楼下那些庸脂俗粉大不一样呢! 彼此落座。 老鸨亲自带小厮奉上名贵茶点,众人陆陆续续退出花魁的绣阁,将隐私空间留给恩客。 顾云汐略略品茗后,与傅丹青展开畅聊。期间,她告诉傅丹青,自己是江安省来京贩药的商客。因慕名“傅十两”的美号,特来宝地恭求墨宝,请傅姑娘按她口述之五官样貌,画出三位美人图来。 说完,她将一袋黄金置于桌案上。 这些钱足够百两,可买下傅丹青十幅字画。 只因事出紧急,顾云汐恨不得今天就拿到三位失踪贡女的画像,因此出手阔绰,大有不容对方拒绝之意。 傅丹青向那鼓鼓囊囊的锦袋略睨了一眼,目光轻淡得没有丝毫重量感可言。 不做声的笑了笑,傅丹青倏地举高目光,直视顾云汐时开口,嗓音温婉,吐气如兰: “小女谢过云公子美意。然为公子作画,丹青此次所取,也非黄白之物。” 第二十八章 蛟珠梨酪 万花楼—— 闻听傅丹青之言辞,顾云汐当下神色一怔,窘然的垂目,清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安与不惑,视向桌上一袋子分量十足的金元宝,复而抬头,重新锁定角桌另一侧的曼妙女子。 “傅十两”,一张字画准是十两黄金! 如今自己只求三张,这袋百两黄金全归她,并不亏了生意啊! “傅姑娘,请恕在下唐突。敢问姑娘,是觉得在下的酬金……少了不成?” 顾云汐拢眉,语出直白,再没过多时间与这奇特的青楼女子打马虎眼了。 傅丹青将滟滟的眸色转向满脸急躁的顾云汐,优雅牵唇,笑意清浅、明媚。 “云公子误会了。俗话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方才丹青与公子交谈,见公子谈吐不凡,尤是谈及自身之好时,更是踌躇满志、光彩袭人。丹青也是有所擅长之人,自是对云公子一番话感同身受。 如今丹青冒昧,想与公子做个约定。莫若以相互之好作为交换。云公子为小女做出一道寻常市井从未得见的菜品,可羹汤、可菜肴、可甜点,一切全随公子。三日后,公子携美食再来万花楼,丹青定当奉上三副墨宝。 “这……这不行!” 顾云汐当即猴急,不觉满面涨红,内心发慌。不经意的,原本盘坐于角桌旁的身子,直接就蹿了起来。 感觉自己遭人愚弄了。然,好歹是自己有求于她,顾云汐又不好发作。 强压心头邪火,在地上快步走个来回,她神色僵硬道: “姑娘,在下实为急用。时间紧迫,万万请你帮帮忙!” “丹青之条件已经讲明,只要公子满足小女心愿,丹青自会挥毫,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傅丹青颔首,儒软一笑如春风煦面。哪怕再急再恼的人见了这含笑的容色,立马都会变得心平气和下去。 “丹青姑娘……” 顾云汐稳了稳情绪,开口正要再说,门外老鸨的声音响起: “丹青啊,时候差不多了!” 傅丹青闻言,自金丝菊浮光锦蒲团上面起身,拢手对顾云汐深深一个万福,低眉顺目,嗓音温软道: “云公子,小女练琴的时辰到了,不便在此陪伴公子。不周之处,还望公子谅解。” 顾云汐彻底哑口,明白这是人家在对她逐客令。似是一声轻叹,她神色黯然无奈道: “好。如此,在下且先告辞。回去探究一二,以姑娘之索求,做出绝品菜肴,再来登门讨扰。” 话毕,她向傅丹青拱手一礼,随后阔步离开绣阁。 顾云汐前脚离开不多时,一袭白衣飘飘然走进傅丹青的房间。折扇摇摆、墨发飞扬,其身形俊逸,潇洒倜傥,真如琼山玉树,无限风流。 里面的女子见了,急忙双膝落地,恭顺下拜,口中称: “殿下。” “嗯。” 陆浅歌敛起白玉折扇,双眸内紫晶般剔透的流光闪转,随意扫视屋内每一件陈设。 她刚走不久,缓缓淌动的空气间,还残存有一丝她的气息,清甜而美妙。 思念与陶醉汇集,织就为复杂的神情,在陆浅歌年轻绝俊的五官上略作滞留。 一对紫眸迎到折进窗棂的阳光,闪烁出美丽的炫彩。不自主的垂低的羽睫,便在温暖的阳光下,轻落落的煽动着。 唇齿微启,溢出一阵醇厚之音: “已经与她讲明了?” “是。属下遵殿下之意,已把要求与她讲得清楚。相信三日后,她自会再访万花楼。” “好!为她画像时,你需将画中人之样貌铭记于心。之后再临摹出副样,派我们的人走访大羿之外各界领土,早日寻出画中之人。” “属下遵命。” …… 顾云汐闷闷走出万花楼。 程万里与晴儿老早就在街把口等候,见她牵马、一脸官司的在街上慢步,便向她迎去。 “事办的如何?没见到傅十两?” 程万里见她这脸色,问得也急,黑白分明的眼瞳猛扩,光辉明灭,激动而惶恐。 顾云汐摇头叹气: “别提了,上马,咱边走边说!” 三人上马,于返途上一路慢遛间,顾云汐就讲述起自己与花魁见面之后的事来…… 听顾云汐道尽以往,晴儿在马背上义愤填膺,两手紧紧攥牢缰绳,愤愤说道: “姑娘,你当时就该亮出东厂的身份!看她一个青楼女子,还敢不敢逞妖作怪,故意整些鬼点子耍你!” 顾云汐皱眉,眸色沉了几重,道: “要能如此简单直接倒还好。我与那傅丹青聊过,感觉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断不会为名利权贵所动。 贸然亮明身份,我怕她心生逆反,倒是不肯出手相帮了。也怪我,没事在她面前卖弄什么烹技,倒叫她找到可难为上我的把柄了。” 程万里想了想,总感觉哪处想不通,皱眉说: 这花魁的心思真是难猜!待客无数,为何偏偏对你与众不同?云官儿,你说,她是否本就知道你的底细?” 一句话令顾云汐心头紧提,神色呈现一丝错愕。微凉的手指扶了扶额头,她也无措: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应了她的要求。世面儿上不曾见过的菜品,又是什么呢?” “那也只能是御食了。” 程万里答,随后感觉有趣,忍不住笑道: “想来是这花魁素日里吃惯山珍海味,口味越发刁钻,还要尝尝御宴美食?如此,我叫人去皇宫司膳房里寻本御食菜谱出,云官儿你照样做出便可!” 顾云汐依然摇头,表情暗沉,愁眉苦脸: “来不及了!且不说御食食材珍稀难寻,她眼下只给三日之期,就算不缺材料,我头回做御食,恐怕一时半刻,也难做出像样的东西来……” 说话间,脑中灵光一现。顾云汐突然想到一个地方,那里就有本书,记载着许多寻常人家未曾见过、食材又最是珍奇的美食! 突然之间茅塞顿开,顾云汐即刻又变得神色飞舞: “程叔、晴儿,我们赶快回府吧!做菜的事,包在我身上!” 抬手加了一鞭子,她催动坐骑,率先扬长而去。 回府后,顾云汐先将面见花魁傅丹青的经过,回报过督主。 恐他多思劳神,她倒没和他提过自己遭那女子刁难之事。只说了,三日后再去万花楼取图。 晚间江太医来府,与程万里共同为督主的伤口换药,擦身盥洗。 顾云汐难得有空,便趁大伙不注意之时,偷偷潜入了督主的书房。 她来,是要找上回嫣晚给她看过的手抄册,《珍馔琳琅录》。 那次虽是看个大概,但从书册里所载之食材与烹制步骤来看,那些收录在册、名称莞尔动听的菜肴,确是世面上难得一见的美食。 如此珍贵的菜谱本就与自己近在咫尺,为何不借来一观?偏偏还要费时去等程千户到宫里寻? 顾云汐在桌案旁的四屉柜上看了看,并没发现那本蓝封的手抄本。 当即,她的心中存起一丝疑虑。 顾云汐记得,那日嫣晚曾说,书册就置于屉柜上。当时,还是自己叫她原封不动将它再放回原处,如何眼下竟然没有了? 难道…… 刹那间,顾云汐脑中生出一重疑云,随即迅速烟消云散。 她的注意力本就集中在寻求那本书册,便没再细究,便动手拉开一层层抽屉翻找。 在一层最先看到嫣晚的帕子。顾云汐扁嘴,抄起它藏到袖子里。 接下来,她在最后一层抽屉里找到了目标,忙是拿到手中,认真的翻开。 第一页,顾云汐的眸光又被那行娟秀字体绊住视线。 山有木兮木有枝—— 她的内心再次品味到一丝落空感,随即容色消沉,好像揣了团清幽浅薄的雾气,氤氲不散。 犯着寒凉的指头微动,在向第二页翻去之前,顾云汐多少有些犹疑。 这本汇聚了各色奇珍美食的书册,是督主少时相好之人所赠。如今未经他的准许,自己便私自做主拿来一观,甚至还要将里面所录之奇珍做予外人品尝,这做法确实有欠妥当。 转头又想,自己确是别无他法了。权且是解燃眉之急,自己先借来学学吧。待日后难事解决,再与督主解释清楚,他定会谅解自己。 眸内光辉清浅,定定落于页尾。 裴如是…… 心中默念这三字署名,顾云汐当即促狭了杏眸,内心泛起一丝惆怅,轻声碎碎念道: “裴小姐,云汐实为解督主之困、消东厂之噩,未经督主同意,便要擅自开启你的予他所赠之物。云汐并非有意冒犯,望您与督主,多多海涵。” 念叨完了,心里也就轻松许多了。 紧接着,顾云汐急不可待的翻开书册第二页,认真观看书里记载的美食菜肴…… 时间,随窗外更漏里的水,点点滴答的流落,于不知不觉中飞逝。天际霞光隐没,幕色沉沉,天光入暗。 顾云汐已然将书册从头至尾全部读完。再抬头时,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两眼蒙蒙糟糟,酸涩不已。 揉揉僵硬的脖子,顾云汐垂头丧气,再次犯了难。 此书册共计二十八页,每页均记有一道美食。虽是数目不多,可所述之内容,不分菜系,却是羹汤菜肴,甜品软点各品类均有涉及。 不说制作手法繁琐难行,光是所载之食材,很多都是顾云汐听都从未听闻过的。 只有三天时间,如何在这《珍馔琳琅录》二十八道美食中,做出一样得心应手的菜佳,完美精致的呈于傅丹青面前,博她青睐呢? 前思后想一刻,顾云汐将书页重新翻回,再次细观其内容。 终于,她看上一道名为“蛟珠梨”的奇珍甜品。其所取食材与制作手法,步骤,俱是这二十八道佳肴中最为寻常、简单的一类。继而,这道甜品便被顾云汐定为馈赠傅丹青,换取贡女画像之物! 顾云汐取过笔墨纸张,将书册上关于“蛟珠梨”的全部内容抄写下来,无一遗漏。随后,她将书册退回至屉斗原位,俏声离开督主的书房。 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顾云汐开始尝试着制作奇珍甜品“蛟珠梨”。 根据裴如是记载,制作此甜品之食材,均与顾云汐从前做过的酥酪用料,有异曲同工之处。 唯一缺憾,便是其中一味名为“梨雨”的食材,顾云汐手上没有。 梨雨,顾名思义,即梨花盛开时节天降之雨,过滤沉淀去杂质,所滤之水。这是任何一位厨师与食客,都知晓的饮食常识。 没有梨雨,便以井水代替好了! 顾云汐将食材收集齐全,开始上阵。 糯米四钱浸一刻时辰泡软,捣碎入五十钱井水,投冰糖一钱,以文火煮沸。待汤水变稠成半浊白浆之际,取细筛过滤糯米渣。 取鲜鸡卵一枚,去处蛋黄,留蛋液打散,兑入十钱羊乳,搅拌均匀。 将蛋液羊乳投入糯米浆中,调匀上文火,边搅拌边煮至浆液彻底变为酪糊状,投梨花盏内,再入冰窖中半刻时辰。 酪糊经低温冷却后,嫩如脂、白如玉,滑如珠,仿若一尊剔透的奶白豆腐,安静的陈于花盏内。其形态晶莹半透,又如清明前后,经酥雨淋沥,枝头间素洁淡雅、玉骨冰肌的梨花。 食用时,玉酪中央嵌一勺茱萸百果甜酿,一道美味奇珍“蛟珠梨”,大概成样了。 顾云汐悄悄喊来了晴儿,叫她试着品尝自己初次尝试的成果。 当晴儿看到于粉红梨花盏中、婉约绰绰的五瓣酥酪时,圆脸上神色一明,两眼尽现出惊喜无状的流光。 注视着眼前的精细美食,晴儿高兴到忘记眨眼,口中不停问: “姑娘,我真的可以吃掉它吗?真的可以吗?” 顾云汐用力点头,表情肯定道: “当然可以,你快尝尝!过会儿给评评,哪里口感欠缺,我再改进就是。” “好!” 晴儿欢喜的答应,声音清亮,小心翼翼捧了花盏在手,另一手上是枚小巧勺子。刚要去舀,那抬高的手臂蓦地顿住了。 顾云汐旁边看着,不觉紧张,小脸上表情僵僵,催促不停: “怎么啦?你倒是快尝啊!” 晴儿难为情的眯眸,对着花盏惋惜道: “姑娘,您没见这道甜品太过精致,我……我都不忍心下勺子了……” “哎呦!你就放心吃吧,过会儿我还要做呢!” 晴儿提高细眉,深深吸口气,将勺子落入盏中。 轻悄的“扑叽”声微微作响,盏内的玉酪顿时缺了一块。 晴儿舀了一勺半透的白冻,紧盯它在半凹的勺斗间,颤巍巍的晃了两晃。接着,她便张口吞了它。舌尖清凉,甜丝丝的果香混合羊乳的气息,配以蛋白的腻滑,潺潺的融化开来,随即侵占了整个口腔。 “如何啊?” 晴儿身边,顾云汐紧张到大气不喘,深深屏住呼吸,两道目光牢牢锁向晴儿闭合的小嘴,纹丝不移。 晴儿不住蠕动唇舌,一壁细细品咂那酪子特有的味道,一壁点头。颈子挺直,她将满口已溶化成乳浆的酥酪咽进肚,轻浅蹙眉,说道: “姑娘,你头回蒸的酪子好是好,可品到最后,总有股奶腥气。下次,您换牛乳试试?” 顾云汐略作点头,随即否定: “牛乳倒是不必。想来羊乳油脂高于牛乳,制出的东西更易凝冻。许是我取材不对,才不能克去羊乳与蛋液的腥气……” 说罢,她拿起勺子,也盛了一块入口。 果然如晴儿所说,这酥酪品味之初,是丝丝诱人的清爽、甜腻感觉,落于舌间,仿若轻舔着一片毫无重量的浮云轻烟。 再往后,尤是乳冻在口中软化成霜的过程,那羊乳与蛋液交相混合的腥膻气味,便如数的呈显出来。且在那一钱冰糖带出的甜沁味道加持下,酪子的荤腥味道,倒是越发的厚重、浓烈起来了。 顾云汐最怕乳腥,强忍快要呕出之意,将那化得只剩半口的酪浆子一口咽入,脸色沉得难看。 “不行,还要重新做!” 顾云汐放了剩下的多半乳冻,准备重来。 晴儿见状,拉住她好言相劝: “姑娘,您别急,慢慢来。其实,这酪子口感与品相都是极好的,那膻气只是一点,不细品根本尝不出来。” 顾云汐表情肃然,摇头道: 横竖是我取材有误,制作手法更欠缺火候。那方子上说:蛟珠梨,酪入口,咸而涩,涩而甜,清入脾。我做的酪子,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味道,那就是齁甜!肯定不对。” 美食烹饪界,视一道菜品中味觉之递增、口感之变化为稀品。就算它取材朴素,品相无华,一口入内,反复品咂出两重甚至更多重味道的,便是上乘品。 想要在一道菜品里揉雑出多重味道,选取食材不仅要考究,烹饪者的制作工序合理化、烹调手法掌握火候等技能,更要经得住考验。 晴儿眨眼,直视顾云汐的认真干劲儿,惑然问询: “姑娘,你方才说什么‘蛟珠梨’,那是谁给你的方子?” “……” 顾云汐眸色一凝,顿时语塞,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才道: “自是贡院的姐妹,老早就给了我的!哦,对了,咱们做这道甜品,不能告诉任何人知,包括程千户!” “为何啊?” 晴儿眸光闪烁,依旧满脸疑惑不解,扯嗓子喊,被顾云汐堵了嘴。 “我要给他个惊喜!” 撤了手,顾云汐编个谎道。 她清楚,程万里跟随督主的年头最久。东厂那些挡头都知道有关督主相好的消息,相必程千户对此事知道的更多。没准,他就知道有关那本《珍馔琳琅录》的故事。 顾云汐想,若让程千户知道自己偷偷借用了《琳琅录》里的美食珍品,保不齐他就传信给督主,自己还不要被督主骂死? 她拍拍晴儿的肩膀,郑重道: “等我把这酪子的制作方法吃透了,做出最是完美无瑕之物,咱们再呈给他看!这期间,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可要好好保密啊!” 晴儿听罢,脸色清明,五官写满了天真无邪之态,用力点头: “我听姑娘的!姑娘不让与别人讲,晴儿绝对不讲就是!” 余下的时间,顾云汐除了按时去督主房中为其侍膳,俱都将自己困身于厨房,悉心研究、反复实践,还是没能做出令自己满意的梨酪来。 细想,当是在“梨雨”此食材处出了叉子。 清明前后,梨树争艳时节落雨纷纷。因是万物之精华积蓄一冬,于早春时节随细雨降落而勃然迸发。故而有不少文人墨客,引诗作赋中,都道是梨花时节之春雨的珍贵,堪比酥油! 梨雨性涩微苦,本是克制羊乳之腥膻的绝品。然,无有梨雨,又该以何种材料代替梨雨? 晚间,累得已是筋骨酸软、头昏脑涨的顾云汐被晴儿强行拉出了厨房,塞到房中泡了热水澡。 换过干净寝衣,小太监康海又来传唤。 这督主,叫她侍寝还侍上瘾了? 顾云汐知道,一去他屋里,他又要没命折腾一番。可今天自己实在累得慌,早已没了精力,就让晴儿打发康海去了。 不多时,康海折返,在廊下满脸的委屈。顾云汐无奈,便打着灯笼过去了。 刚到床上,冷青堂凑过来,引颈探嗅,眸光躁动,窃喜道: “丫头,你今个儿喝了多少木瓜乳羹?一身的奶气!” 顾云汐低头,鼻子在两只手臂上一阵细闻,逐的皱起眉头。 只是略略泡澡,没能将沾了一天的羊乳与蛋液之气彻底清除。如今在督主房里闻来,确有股子莫名的味道。 冷青堂诡谲的笑,侧身匍在她的大腿上,定定看向她的桃花脸,声调充斥着一丝暧昧: “好像……还掺着股子甜香,换皂荑了?” “没有……” 顾云汐刻意避开督主紧锁细究的目光,内心几分慌张,支吾: “我、我没……” 一句未完,冷青堂两只大手猝不及防钻入她的寝衣,准确无误的捉到那对儒软曲线,轻抚间眯眼坏笑道: “不错,大了许多……” “督主!” 顾云汐满脸灼红,羞恼却也受用,小手握住他的腕子,急喘着挑眉抗议起来。 最近,督主的伤势恢复甚是不错。屁股不疼了,人越是胆大包天起来,动作更是恣意。 抗议无效! 最终的结果即是,某人被成功推倒,意乱情迷间,与身上之人缠吻在一处。 满室春光旖旎,不可细述…… 第二十九章 见玉玄矶 天光大亮,又是新晨—— 早膳过后,顾云汐与晴儿离开提督府,街上信步转悠。 早起那会儿工夫,顾云汐又试着做了回“蛟珠梨”。以井水勾兑少许盐粒、碱粉,尝试模仿梨雨的咸涩。遗憾的是,最终上灶蒸出的酪子如浆,完全凝不成形。 于是乎,实验再度失败。 顾云汐已然心烦意乱,便吩咐晴儿换男装,陪她到街面上溜达散心。 走过一条条街,每过一间酒肆、茶楼,顾云汐都会向掌柜询问,此间是否有梨雨可卖。 闻者频频摇头,有些人甚至视顾云汐主仆为异类,对之抱以极怪异的眼神。 梨雨,单以字面之意理解,即为梨花绽放时节里天降的春雨甘露,细究,却是极其珍贵无比的稀罕物。 眼下临近三月末,未至清明,梨树本没开花。即便再过数日,清明前后花期到来时,谁又能保证那段短暂时日内,老天爷保准会降下雨露? 因此梨雨之所求,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不知不觉走访过十几街区,一上午已过,主仆两个累得紧,便于路旁一露天茶棚歇脚。 顾云汐自是满面愁色,目光呆滞,盯着桌上的大碗茶默不作声。脑子里一团糟,横思竖想,却脱不开那盏蛟珠梨的影儿。 勾兑的井水做不出成型的酪子,可换做普通井水,做出的酪子却不对味。 这如何是好? 晴儿一旁见了,快嘴又忍不住叨叨开来: “咱们姑娘就是实在,人家说要你亲手做,你便要亲手去做,如何不能叫程千户到宫里找找人,托司膳房的姑姑们做出个别出心裁的东西来,送给那青倌人去了事。她也没见天身后跟着您,如何得知那东西并非出自您的手?” 顾云汐沉闷抬眼,望见桌对面晴儿那股子憨直纯真的劲头,只觉这丫头也是可爱。 顾云汐将烦躁的心情压了压,温和笑笑,耐心对她解释: “这办法我老早想过。咱们宫里面不是没人,可眼下东厂正危,无数双眼睛俱都盯向咱们,能不惊动宫里便不惊动。等过了今儿个,若我还做不成相像的蛟珠梨来,也只好再麻烦裕昭仪了。让她以自己的名儿传司膳房一道精品菜肴带出宫来,交给傅丹青看看。” 晴儿眨眼,眸色微转,似若有所思,圆嘟嘟糯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 “姑娘,您如何肯定有了画像,咱们就定能寻到相貌与画像上相同之人啊?万一,她们三个都被坏人破了相,如何是好?咱们岂不是白忙活半天?” 这番道理并非是晴儿想的过多。事实上,同样的顾虑,在顾云汐心中始终存在着。 然眼下,东厂之外尚有活动自由的番子为数不多,人力匮乏。顾云汐想出的法子虽笨,可对那些人而言,算是最力所能及的方案了。 顾云汐苦笑一下,端碗饮口热茶,随后道: “贡院里的姑娘除了艺技超群,模样自是百里挑一的标志。比起才艺,脸才是她们的本钱。破了相,人纵有奇技在身,也再不值钱。与其费劲将她们破相再折价卖出手,倒不如直接杀掉省心。横竖她们几个俱有案底在身,总归麻烦,没人愿意因她们惹火上身。” 晴儿听得明白,点点头,睇视顾云汐一张凝脂婉约的瓜子脸,浅声笑道: “确实,看到咱们姑娘如此水灵灵的一个人物,便知道贡院里的女子们,容貌有多标志了!” 顾云汐被小丫鬟变相的称赞夸得神色一怔,进而红了脸,微嗔: “死丫头,越是没正形了!” 晴儿不住“呵呵”喜笑。 顾云汐撒目远观,目光变得虚空,感慨的声音弥漫着丝丝怅然: “只要有恒心、够细心,我想,左不过这三人里面总有一人能被救回!只有人证在,便能指证春宴之事与咱们督主无关,如此,东厂也可早日解除禁军围困之苦。” 晴儿听完,神情蓦然一变,略是垂目,显出几许忧愁: “真希望快点找到那三人……三十几天了,挡头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小慎……许久也见不到面了……” 比起素日的嗓门,晴儿这会儿子声调倒不算大。话到了后半句时,音色越发轻渺如烟。 顾云汐与她距离只隔一小方桌而已,不算太远,故而对她之言听得极是清晰。 立刻,顾云汐瞪大了杏核眼,精致的五官猝然凝出极端难以置信的表情,惊声叫嚷起来:。 “不会吧!晴儿,你……你看上我小慎哥啦?!何时的事?” “哎呀,姑娘你小声点!” 晴儿娇羞无状,满面赧红,难为情的朝她怨怼一句。 “……” 顾云汐这时冷静下来,环看左右,只见茶棚里其他几桌茶客俱都在瞠目结舌,徇声直直视向她与晴儿,脸上神神情各异,尽是些疑惑、震惊与诧异不解之色。 顾云汐瞬间意识到,自己与晴儿都是女扮男装出门,刚刚那两嗓子喊叫,不难引人怀疑。 顾云汐慌慌张张一口喝光碗中茶水,掏出几枚铜板丢在桌上,拉起晴儿就跑。 待摆脱点那些怪怪的眼神,她们两个才恢复漫溜。 顾云汐转头看看晴儿,心想: 这两对组合蛮不错!自己与督主,自己的掌房丫鬟与督主的近身侍卫。 于是,她斐然若笑道: “也好,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再等两年你长大些,我就与督主、程叔去说,将你指给小慎哥便是。” 晴儿默然,脸色复又涨红,羞涩的低头不再言语。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络绎纷纷。 顾云汐这时发觉,眼下她们所在的这条街上铺面林立,散商地摊明显比刚刚经过的几条街都要多,难怪会吸引大批游客前来。 “怪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姑娘,今儿是十五,前面就是皇家道观‘蓬仙观’了。每年清明前后一月,逢十五,道观便会山门大开,迎四方香客。这几年,每是这日子口,当朝国师玉玄矶都会驾临道观,开坛讲法。” 在贡院生活那时,顾云汐几乎过着与世隔绝、消息闭塞的日子。而今对晴儿口述的事情,知之甚少。听她道完,便不甚感兴趣。 再走不多时,主仆两人跟随江鲫般拥挤游走的人群大队,已然行至蓬仙观的地界。 这处不愧为皇家道观! 还未接近正门,方圆几里以外已见朱墙高耸巍峨、璃瓦澄黄透亮。细观,那每片琉璃瓦的边沿处,俱都雕刻有飞龙一只,威风凛凛、栩栩如生,雕工精湛到蜿蜒的龙身上,每片细小的鳞甲都是纹理清晰。无处不在彰显,此处有别与其他道观,沾染着皇家贵胄的辉煌与气派。 举头,目光越过闪光的琉璃瓦墙头,可见座座精致楼宇,庄严伫立,高下有序。参天古树郁郁葱葱、排排簇簇,如翠绿的云朵,接连于在楼宇、庑殿之间,成为满目朱红之中,一道道极是养眼的装点。 红墙近处,偶有古树的几枝,被新发的茂密嫩叶儿压弯腰的细杈,含羞垂于琉璃瓦上。清风拂过,翡色斑驳,那面红墙与临近的洁净路面上,便生出一派活的暗影,随叶动的节奏,不断氤氲起伏。 似被那婆娑的景致所迷,走了一刻后晴儿突的心血来潮,扯住顾云汐的手臂,眉目飞扬,神色欣喜道: “姑娘,咱们也进道观里玩玩吧!” 顾云汐看晴儿兴奋不已,本不想令她失望。可偏偏此时,脑中那盏蛟珠梨转得正欢,闪烁不断的画面晃得她头疼。 顾云汐眸子一暗,摇摇头: “别了,咱们往前再走走,还有正事要办呢!” “好姑娘,求求你嘛!晴儿好久都没上街了。今天难得十五,集市热闹,咱们就耍一刻嘛!” 顾云汐见她求得委实可怜,想想后便点头答应了: “那好,咱们就玩一刻时辰,随后到前面那条街上,看看再有无酒肆茶楼。” “好嘞!多谢姑娘!” 晴儿喜得两眸发亮,像灿烂的星光,对准顾云汐不停闪耀。 顾云汐沉了脸,喋喋抱怨起来: “说你许多次了,出门在外,就不能喊我‘公子’……” 一句话还没完,人便被性急的晴儿拽住手臂向右侧转身,向蓬仙观的外门挪步过去。 人头攒动,密集如麻,视野所及之处全是一个个缓慢摇摆的后脑勺,顾云汐根本看不全这所皇家道观的形貌,只感觉在苍松翠柏间,处处金碧、气势如虹,浑身被一股凛然的肃穆之气加持着。 顾云汐一壁慢步走,一壁静静感受这不同寻常的气息,内心暗道: 这股能使慕名者前来观瞻拜、进而肃然起敬的气息,不仅是由众数信徒之虔诚心与修行者之悟道心所凝聚而成的道家大气,还有,该是来自其沾染了“皇家”二字,所昭示出的的磅礴、恢宏之气。 耐着性,主仆两个跟在缓缓行进的人群中央,步步挪移,总算进到了主殿里。 正位神龛上供奉有三清祖师之神像,个个面目慈善,神态祥和,使下首善男信女们瞻仰时,内心陡生出崇敬之感。 神龛下设楠木长条香案,案上摆紫金双耳香炉一只、莲花烛台与青铜花觚各有。 三清祖师神像上方与正殿四方位,俱悬挂成对的莲花幡与飞龙踏珠宝盖。 顾云汐与晴儿先于香案前刺绣蒲团上匐神拜过三清祖师,后向道士捐了些香烛钱。最后,顾云汐在晴儿的撺掇下,走到正殿东侧卜卦处,摇了一签出来。 白须老道于座上接过卦签,略略看过,神色恍是一凝。随之偏头,看向装扮俊逸的顾云汐,和颜问询: “敢问公子,此签所问何事?” 顾云汐内心莫名紧张,不好意思的微笑,与晴儿对视一眼,才正头直视道者,答道: “问姻缘。” 老道刚要张口,视线倏地偏转,瞳眸被一火红之色浸得彻底。 一记清音,泛着凛凛不可回绝之势,自顾云汐身后升起: “既求姻缘,便由贫道为公子解此签文可好?” 顾云汐应声回头之际,老道已然起身,与来者彼此揖手见礼。 那人一袭大红八卦仙衣、墨发高束,头顶上清芙蓉冠,身形欣长,仙姿非凡。 观面貌,只见一张脸棱角分明,肤色白璧无瑕之中透出丝丝冷俊;眼眸乌黑,一双瞳仁幽暗无温,深不见底。长眉淡雅,自带一派与世无争的清寂。琼鼻高挺,唇形绝美,抿合时,流露出漠然疏离的势头。 若以“陌上人如玉”来比喻冷青堂之俊,那么眼前之人,能够完美的诠释出他那超脱尘世、仙姿傲骨与冷漠疏淡之美的诗文,唯有那句: 玉骨冰肌寒照人。 顾云汐呆呆注视眼前五官精致无缺的男子,不知是否被他那身焰色如火的道袍灼了脸,于不知不觉间,面颊竟然飞红起来。 来者看到顾云汐失态,唇线微动,似是一抹澹然笑意,逐向前又迈了两步,与她距离更近。 晴儿皱眉,早已察觉到自家姑娘在这道人现身后,就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伸手拉她退后了几步,翻脸向着来者,没好气的质问过去: “喂!你谁啊,别离我家公子太近!” 那道人身边跟了个童子,听闻晴儿语出不善,冷眼一笑,扬面傲然,故意将声音拉长道: “这位是蓬仙观观主,当朝国师玉玄矶仙长!” 晴儿神色一惊,进而语塞。 红衣者冷漠的脸色更加阴沉,垂目睨向童子,斥了声: “多嘴!” 顾云汐此刻已回神,复看眼前之人,表情错愕。 观此人年岁,比自家督主冷青堂还要小,居然是……当朝国师! 想来璟孝皇帝重奉道教儒学,此人既是当朝国师,该是皇上身边之人吧—— 玉玄矶深邃的目光锁定神情窘迫无状的顾云汐,张口间,悦耳之声如钟鸣玉撞: “不知公子,可还认得贫道吗?” 顾云汐尬然,回答不出。她只觉眼前人的声音耳熟,是否见过,在哪处见过,全然没了印象。 玉玄矶弯眼,若是翩然的笑意,随口提示她道: “三月初皇宫宝和殿上,贫道与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 “!” 顾云汐惊讶,这才想起,当初春宴事出,自己于宝和殿上遭明澜掌攉。后有一人及时扬声,恭请皇帝移驾道庐,这才免她二次受罚之苦。 顾云汐如梦方醒,只怪自己太过迟钝,急忙向玉玄矶拱手道: “失敬、失敬!在下眼拙,无意冒犯国师,请大人恕罪。” 玉玄矶摆手,笑意清淡: “公子不必如此。那日公子置生死于度外,无畏权险、忠心维护主上之举动,实令贫道敬佩。贫道虽不摄政,然与东厂冷督主有些私交。时至清明,宫内道庐与蓬仙观两处繁忙,故不便到提督府探望,不知冷督主如今的伤势如何?” “仙长放心,督主伤势大好,再过十日左右,便可下地走动了。” 顾云汐答得落落大方。 “那真是最好不过……” 玉玄矶欣然点头,又语锋一转: “今日有幸得遇公子观中问卜,特来相帮一二。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将卦签予贫道观看?” “……好……” 顾云汐神色微赧,略作犹疑,还是将卦签两手呈给玉玄矶。 想来那日宝和殿上有他暗自相助,此人面冷却不带恶相,该不会是奸险之人。 玉玄矶降低视线,向签文题目看去: “女娲炼石”—— 轻扬眉角,他又将卦签翻过,默读背后解签语: “昔日行船失了针,今朝依旧海中寻。若然寻得原针在,也费功夫也费心。” 顾云汐紧盯玉玄矶的洁白颜面,聚精会神。见他久时不语,粉红精致的薄唇拥着一抹疏离的笑弧,不免心中没底,怯怯问道: “敢问仙长,此签何解?” 玉玄矶终于举头,视线定定落向神情不安的顾云汐,形容狡黠的反问: “公子,真是问姻缘?” “正是!” “此乃下下签,大凶之兆!” 明明只是中签,有缘人相守,费心费力之相。 “这……这怎么会……” 顾云汐不知受他哄骗,当即脸色煞白,急切而委屈的小表情落在旁人眼中,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娇媚姿态。 晴儿眉目挑高,精明锐利的眼光直逼玉玄矶,喝道: “你这道士别信口开河!” 玉玄矶冷笑,神色略显讥诮: “修行之人不打诳语。此签语曰‘大海捞针,劳心劳力之兆’,签题恰是‘女娲炼石’。 女娲神者,耗尽元神炼就补天石而自损其身。若求功名利禄倒也好说,公子却问一双人之姻缘,那卦相便是,轻者劳燕分飞,重则……” “如何?!”顾云汐紧张到瞳眸骤缩,急急追问。 玉玄矶直走几步,微微欠身,年轻俊美却又麻木不仁的一张脸,与顾云汐惊惧悲伤的小脸相距仅有二指。 双眸大开,那对炯明的眸光仿佛能在瞬息间抵达她的身心深处,将她的灵魂看穿。 清音肃然冷厉,玉玄矶将一字一句说得明白透彻: “两人之中,终有一人殒身,死于非命!” 顾云汐震惊到十指颤抖,“噔噔”倒退两步,冷汗淋漓,如骤雨猛挥不止,显然极难接受这种结果。 “不会的……这怎么会……” 她焦虑的抬手,手背抹着汗津津的额头。腕上那丝红绳微动,两粒精巧的金豆儿相互碰撞,牢牢牵动了玉玄矶的视线。 冷冽的幽光掠过深邃眼底,他轻笑着开口问: “不知公子究竟看上哪家名门闺秀,何至如此焦灼啊?” 晴儿狠狠翻他一眼,拽住她家姑娘: “我们走,不在这鬼地方逗留了,接着去寻梨雨!” 身后,玉玄矶两眸中闪过一丝精芒,骤然高声问道: “公子可是在寻梨花时节天之甘露?贫道观中,正有此物——” 第三十章 诓得梨雨 清远而悠长的声音自身后而起,猝然粘住了顾云汐急走的脚步。 日所思、夜所想的东西全是“蛟珠梨”和它的主料“梨雨”,即便她刚刚因玉玄矶的卦签批语心生不快,眼下突听得他说起“梨雨”,像是条件反射般,瞬间回了头。 刚刚还填满雾霾的小脸此刻间绽放了晴,挂着冉冉惊喜神采,让人看了顿生无限赏心悦目之感。 百米之外,顾云汐直视玉玄矶,明眸闪过怀疑的光芒,结结巴巴的问道: “仙长,您、您方才……说什么?” 玉玄矶狭长的眼尾挑高,仿若极是有趣的盯着她看,冷漠麻木的雪白面容扬起浅淡若无的笑意。 “公子不是在找梨雨吗?贫道方才说,蓬仙观中尚有此物。” “真的?”她感觉难以置信。 玉玄矶不再作答,无温的眸光寒凉如水,紧紧锁定不远处的玲珑俏姿,淡漠的雪白容颜上,悄然生出一许探究与玩味。 想来,从东厂提督府到蓬仙观的路程也有几十里地。而今他越发想要知道,能让这么个丁点娇柔的小人儿跑出大老远,寻求那等不可多得之物,究竟所为何事。 晴儿一旁猛拉顾云汐衣角,俏声对她提醒道: “您可别听他胡说八道,我看这国师神神叨叨,断不像是好人,咱们赶紧走吧!” 此刻顾云汐对晴儿的话置若罔闻,才听说这间道观里面有梨雨,她只略略思考过,便快步回到玉玄矶面前,施礼后直言不讳: “不瞒仙长,在下急需此物,既然贵宝地有所珍藏,在下愿以重金买得一壶回去!” 玉玄矶微是翘唇,勾出一重浅淡凉薄的弧度。 “贫道是修行之人……” 他悠然的说着,幽深的两眸定定锁视顾云汐精致绝伦的脸庞,眸光晦暗不明,总使人辨不清情绪。 缓慢倾身,他将身体向顾云汐逐渐逼近,伴随两者距离的缩短,继续漫声道: “既如此,贫道要那些真金白银、劳什之物,又有何用?” 顾云汐被他盯得莫名,内心不禁皱为一团。他的嗓音清润,抑扬顿挫之音节犹如珠撒玉盘,可令闻者内心生起一丝不安分的异动。 转眼,他那张冷俊如冰的年轻俊脸,已然将她两点瞳仁撑满。幽幽倾诉间,团团热气从他轮廓精致的唇间释放,肆意喷在她的小脸上,令她本能的将身体后仰,两腮灼红的那刻,内心已是凌乱不堪。 倏然,玉玄矶挺直身形,转身之际,了然的笑意已从嘴角溢出。 “公子,实不相瞒,贫道观中珍藏的梨雨仅存一壶,奇货可居,见有缘人相赠,分文不取;遇无缘者索求,重金不换!” 顾云汐听得心头一紧,暗道近来自己怕不是撞了霉运走了背字?前个儿才遇到一个怪异的青楼女子,今天又碰到个与众不同的道长? 不需真金白银,呵呵,话说的得真满! 不恋金银,你这道观为何还要收四方百姓的香火钱?不恋金银,看你拿什么养活座下众多道家弟子。 无非也是与那“傅十两”是同路人,心高气傲爱面子、好装相,见人有求于他们便有意刁难,以此取乐罢了! 既然你说道观中存有梨雨,无论如何我都要与之一观!确是此物,我必将它搞到手中—— 暗自拿定主意,顾云汐略稳心神便默然举目,一瞬迎上玉玄矶冰冷幽暗的眼眸。只见她双目轻眯,朱唇微启,浅笑莞尔缱绻: “敢问仙长,在下于您……是否是有缘之人?” 说话时迈步向前,上身几乎快要撞到玉玄矶的胸口。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离开他的五官,娟眉斜挑,樱唇半翘,充满几分撩人的挑逗意味。 顾云汐认为,像玉玄矶这等年纪轻轻便久居高位之人,外表那冰冷无情的脸孔无非就是副唬人的面具,是故意作给别人看的。 你装,我也装!看你能奈我何! 玉玄矶神色一怔,冷瞳之中踱过一丝惊惶,不由自主将步子倒退了两步,似是完全没想到顾云汐能有如此表现。 刚刚,这小家伙还被自己编造的卦批吓得魂不守舍,转刹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明明是自己想要试探她,如今反受她撩拨了…… 不过,原本不是什么孟浪之人,偏要扮成一副狂放不羁的姿态。这副做作而不协调的神情,着实娇憨得可爱。 尬然清了清嗓,玉玄矶紧绷面容,正色说道: “公子严重了。贫道向来与冷督主相交甚好,今日又于道观中巧遇公子,自然是与你有缘。如此,请公子移步到一清净处,我即刻唤人奉出梨雨。” 顾云汐听了神色大喜过望,忙着力点头,道: “请仙长带路,在下愿随您一同前往!” “公子——” 晴儿疾步冲来,厉声阻止顾云汐。 方才一旁观望,见自小姐与这俊美道士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聊的热闹,尔后两具身子近得就快贴到一块。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晴儿惊惑,莫非这国师真会什么旁门左道之法,将她家小姐迷惑住了不成? 不然,她怎么变得如此乖觉起来,问都不问,便要由他带着走? 晴儿拉住顾云汐的一只手臂,奋力摇摆,试图将她唤得清醒过来,声音焦灼道: “公子要去哪里,我随您一同前往!” 未等顾云汐说话,玉玄矶转面吩咐身边童子,声音清凛,神情冷厉冰封: “虚月,你带这位小公子到茶室歇息,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晴儿感觉自身正被一抹冰冷迫人的眼尾余光盯得紧紧,身形不受控制,微颤了一下,半晌再无话可说。 观望玉玄矶,周身上下无一之处不是精致完美、无可挑剔,那无暖无温的傲然态度又如凛凛冰山,挺拔俊逸却自带一股威压摄人的魄力。 尤是那对暗不见底的眼眸,总也盘踞了蒙蒙雾气在前,使人看不眼底之色。 根本不需过多语言,只一个眼神,他便可将反驳自己的人剥皮拆骨,顷刻间速杀于无形。 这种气场,比起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提督,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度冷场—— 顾云汐见状,急拽晴儿,将其拖至门口,低声道: “你安生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待取了梨雨,今晚就做正宗的蛟珠梨给你吃!” 晴儿着实忧虑,扯住顾云汐衣袖不撒手: “您别逞能,我感觉那道士会妖法。您怕不是被他的美色迷惑了吧?咱快走吧,督主还在府里等您呢!” “瞎说什么呢!”顾云汐哭笑不得:“我如何会对督主以外的男子动心?刚刚不过是为激他,放心!” 说完,她举左手,向右腕上的红绳摸了摸,接下来两手叉腰,神色得意道: “我女扮男装没那么容易被人识破,何况束腰的宽带里还带了家伙。他真敢对我不轨,我也不是吃素的!他自己不是也说与咱们督主有交情,若被督主得知他欺负我,定然不会轻饶他!你在此耐心等待便是!” 晴儿无奈点头:“好吧,您快去快回。” 安顿好晴儿,顾云汐便随玉玄矶绕道后殿出门,一路徐徐而行。 走过多段青石甬道,经无数殿宇、庑房,已远离祭拜往来的人群喧嚣。 再上云石阶梯,穿两座鼓楼,便来到一重独立的院落前。 人未进门,便有股浓郁的香气迎面而来。 玉玄矶在刷朱漆的院门前止步,展臂示意: “公子,请。” 话毕,先行走进院子。 顾云汐紧随其后。 眼前是一片崭新天地。 朱砂围墙不算太高,墙壁上缠着些泛黄的枯藤,那是过季的常春藤老根。此时节气未到,它们正在沉睡中养精蓄锐,静待初夏将至,再度抽芽的时刻。 院中正房、东西两排厢房坐落有序。红窗碧纱、青墙玄瓦,质朴无华。几株银杏树绿衫披挂,树杈间雀鸣清脆,别有一番情趣。 与外面的繁华相比,此间仿若洗尽铅华后的返璞归真、是难得清静幽远之所在。 院子正中有畦空地,内里栽种的花朵,花茎独立挺直、花冠大红艳丽,像极了玉玄矶道袍的颜色。 顾云汐从没见过这种花朵。难怪刚进院时闻到股子奇异的香气,原来正是这种神秘花朵散发出的花香。 本要驻足细看,怎奈玉玄矶已推开一间房门,口中道: “公子,请。” 顾云汐只好朝那畦花朵留恋的看一眼,随他进屋去了。 房里陈设无特别之处,样式简单的枣木桌椅、书架与储物柜。三面墙壁素白如雪,正向对幅风月寒梅图,其余两处,分别悬胡琴与琵琶。 东南面一长方条案,上供通鼎香炉、几盘蔬果糕点。香炉中只插一根香。 此时香烛燃过多半,星点灼亮处青烟徐徐,香气已被院中那奇特而浓重的花香之气覆盖。 彼此于茶桌落座不多时,有小童奉上茶点。 玉玄矶随即吩咐他们,将去年珍藏于药神殿外梨花树下一壶梨雨启出,拿到禅房里来。 顾云汐旁边听了,七上八下的心算是放下一半。 可还不能掉以轻心! 她暗道,左不过看过东西,确认为货真价实的梨雨,才好开展下一步行动。 玉玄矶见顾云汐手捧白瓷点梅茶杯,长睫轻垂,身形许久未动分毫,似乎正在认真思考什么。 杯中白烟缥缈,雾气腾腾,氤氲了杯上那一对清浅的眸色。 玉玄矶兀自呷口茶,放了茶杯,嗓音圆润清透: “公子不必拘束,此处是贫道的禅房。素日贫道于宫中道庐清修之时,便交由几位弟子打理。” 顾云汐忙将飘远的思绪牵回,翘唇一笑权作回应。轻放杯盏,视线移向窗边,她好奇的问: “仙长,院中那些红花是什么?香气好奇特,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 “阿芙蓉,又称罂粟。” 玉玄矶答,见顾云汐依旧一脸茫然,便又解释: “阿芙蓉是从西夷移植过来的神花,结出的果实可入药,有镇静止痛之功效。” 顾云汐点头,笑得明媚:“多谢仙长赐教。” 玉玄矶目光直直打来: “好了,这边就你我二人,咱们随意些,别‘仙长’‘公子’的,就称‘你’、‘我’便好。上次在宝和殿听冷督主提起你是他徒弟,还未问过你尊姓大名、今年贵庚,几时跟随的冷督主?” “我姓顾,督主赐名‘云官儿’,今年十六啦。从前被督主留在贡院伺候姑娘们,一年前才留在身边,侍奉他的日常起居。” 有感对方正对自己的身份刨根问底,顾云汐也不扭捏,答得半实半虚。 话说完,信手拈起块槐花糕,放到口中咬去一半。才咽下,便抬眼反问: “不知仙长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亲人吗?” 玉玄矶表情一震,浅浅一笑,眸色深沉复杂: “我是封登人氏,家中父母双亲,一兄长,一同父异母的妹妹。” 顾云汐吃光点心,正在抖落满手的细渣。听他说到同父异母的妹妹,马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哦?如此说来,您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可大户人家,谁如此心狠到,把这等标志俊俏的男子送往道观清修? 此时,顾云汐内心生出无限惋惜之情。 想必是这玉玄矶早年遭遇过一些事,才会年纪轻轻出家。难怪坐拥高位,外表却是冷利如冰。 茶桌对面,玉玄矶将手中茶杯转了转,一双眼眸紧视顾云汐,光芒幽黯,恍若有股哀怨情绪隐含其内,如寒溪深涧,正在默然空明的流淌。 恍是一记轻叹,他缓声感慨起来: “我那妹妹,今年该是有你这般大了……” “嗯。” 顾云汐饮着茶,只道他是在思乡,于是心不在焉的回应一声。过后突感话不对味,猛然抬头,向他挺起身板,皱眉反驳道: “我、我可是男的!” 玉玄矶“噗嗤”一声笑了。这绝不矫情做作、全然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犹如漫天云霞,灿烂动人,一时间将顾云汐的双眼捉得牢固。 笑够,玉玄矶无奈的擦擦眼角,白雪脸颊又退回到十足的冷峻之色,对看呆的顾云汐沉声道: “我只是拿你与她做个对比,你慌什么!” 顾云汐好不窘迫,神色怔了怔,不悦的开口逼问: “你说你有梨雨,在哪?何时拿来我看?” “稍安勿躁。” 玉玄矶以绵绵眼神做抵御: “这陈年梨雨长埋于地下,启出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已近正午用膳之时,莫若我传来水酒,你我二人边吃边等,如何?” “啊?半时辰!挖地道也挖出几里了!” 顾云汐乱嚷嚷,不禁显出些急躁来。 晴儿还在前殿等她,她哪有心思留在这里,陪个疯道士吃饭? 玉玄矶像是看出顾云汐的犹疑,随口说: “放心,我会吩咐弟子予你那小厮送些午膳,不会慢待于他。”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为了梨雨,为了蛟珠梨,她忍—— 很快,几名青衫道童进屋,摆上一整桌饭菜,又将一坛黄酒陈于玉玄矶手边,俱都退了出去。 顾云汐由玉玄矶引到餐桌边坐好,垂眼去看。 白果烩鸡块、韭菜炒鲜蘑、腊肉煸豆角、洞天泡菜。旁边上是桶白饭、紫米馒头与薯栗窝窝头。 绿油油、黄澄澄、粉嫩嫩、红彤彤搭配一处,荤素得当。 行走一上午,顾云汐着实累得紧。 才吃开胃点心,眼下又见丰盛佳肴,她不禁胃口大开。索性不再烦躁、不再拘紧,客套两句便自行盛了竖尖一碗白饭,一口菜一口饭大快朵颐起来。 玉玄矶吃菜不多,只倒一盅黄酒,偶尔独酌两口。 “你可知‘梨雨’,究竟为何物吗?” 待顾云汐吃了一刻,估摸肚里有了些存货,玉玄矶这才向她问起。 顾云汐倏然一愣,咽了饭,眨眼道: “梨花绽放时节,即清明前后之春雨,便是梨雨啊!” 玉玄矶把玩着酒盅,默笑间摇头,不作解释。 顾云汐感觉莫名其妙,放了碗筷,追问: “那你说,何为梨雨?” 房门再度扣响,玉玄矶听见,应声:“进!” 两名道童推门而入,一个手中托一毡布,布上是一不大的瓦罐,另一名手举两只白盏。 将瓦罐与白盏置于桌上,一道童小心翼翼打开瓦罐盖头,将罐里之物向两只白盏中各倒一些,与同伴轻声走出房去。 顾云汐仔细看,见那两盏之中只是平淡无奇的白水,正微微冒着热气。 玉玄矶扬起唇角,淡淡向白盏轻扫一眼道: “这便是梨雨,去年清明前后收于瓦罐之中,存放地下。梨花性寒,我特命童子温过,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顾云汐掏出手帕净了口,又向白盏中作审视,端到鼻下细闻。 确实有股淡淡的清香。 略略抿一下。白水入口微咸。细品,咸中略有一丝苦涩。 顾云汐面色霎时惊变,捧盏的两手颤抖不停。双目注视神情澹然的玉玄矶,眸光灼灼,说不尽道不完的感激与激动。 玉玄矶微微抿动唇线却无半分笑意,扬面将盏中梨雨一饮而尽,继而对上顾云汐的目光,坦言道: “世人对梨雨之说,原存有谬传。水本是无色无味之体,任四季交替,如何能令雨水自带味觉?” 顾云汐诧异,看看手上半盏梨雨,复将怀疑之目光投向玉玄矶,强辩: “可我,方才真有尝出咸涩,那便是传说中梨雨的味道啊!” “水确是去年梨花时节之雨水,只是在上桌前,我让童子将陈年晾干的梨花百钱投入雨水中同烹一刻时辰,细筛过滤后又凉一刻时辰,才有了如今这盏梨雨。 梨花色白,味咸涩。若拾得梨花时节之雨露却无梨花者,也烹制不出名副其实的梨雨来。” 语顿,望见顾云汐一脸的呆萌样貌,玉玄矶忍不住勾唇,轻笑间语气微寒,带有一分不加掩饰的怨责口吻: “你遍寻梨雨,只做苦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算幸得如假包换的梨雨,以它做出的东西,也只是皮毛罢了!” 如梦方醒—— 顾云汐心房剧震,晶莹如花瓣的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立马寻个地缝钻进去,再不出来丢人现眼了。 向对方抱拳施礼,她羞愧难当: “在下才疏学浅,居然在仙长面前班门弄斧,实属惭愧至极。” 玉玄矶紧锁顾云汐的窘态,漠然一笑: “那你现在总该告诉我,千里迢迢来寻梨雨,究竟想拿它做出什么?” “督主近日有些咳疾,我听说雪耳梨羹有润肺功效,特寻得梨雨,回去炖上两三雪梨,一朵雪耳,为他止咳食疗。” 玉玄矶眯了眯眸,目光如炬,锐利似刀刃: “雪梨乃秋实产物,如今才刚三月末,何处可得雪梨?” “……” 谎言被拆穿,顾云汐身形一凛,再无话说。 对面,玉玄矶笑容阴沉: “你不肯说实话,这梨雨,我不会赠予你!” “我说、我说!” 顾云汐无奈,清眸流转,又信口编谎道: “近日督主给我一美食秘方,是做一种叫什么‘蛟珠梨’的凝酪,说是想吃了。我见手头正缺一味主料‘梨雨’,便到处寻找……” “蛟珠梨?!” 不等顾云汐说完,玉玄矶一张白俊的脸上容颜大异,像是骤然蕴起满腔怒火,幽沉的两眸再次降温,迸射出犀利、狭隘的冷光。 “他当真……将那方子传予你了?” 双目逼视顾云汐一脸懵懂且紧张无状的表情,他幽幽问道。 听他的话意,难不成也知那本《珍撰琳琅录》的由来? 顾云汐犹豫一下,再管不了许多,点头回答: “是啊!我是他徒弟,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要吃什么,自然都与我讲。” 玉玄矶“呵呵”冷笑两声,愤然挥袖: “如此,这罐梨雨贫道收回,公子吃了饭便请回吧!” “仙长,你如何说话不算——” 顾云汐忍无可忍,扬声叫嚷起来。 玉玄矶不再理她,低头独自饮酒作乐,大有冷淡逐客之意。 想不到自己一番谎话反是弄巧成拙之局面。这道士,果然是性情古怪易变啊! 顾云汐暗忖,为了梨雨,她撇了晴儿,在这里陪他又是吃又是聊的,眼看梨雨就快到手,凭他一句话,说不送就不送了? 简直岂有此理—— 顾云汐闷声不响,默视玉玄矶一口黄酒一口梨雨饮得痛快。 那罐梨雨统共不到百钱,若被他左一盏右一盏的喝下去,很快就会喝光啦! 顾云汐用力咬牙,终于计上心头。 起身走到玉玄矶身边,她谄谄的笑,作讨好状: “仙长,我年岁小不会说话,冒犯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来,我自罚一杯,权当给您赔罪了!” 说罢,她抄起黄酒坛,在饮尽梨雨的白盏中倒了些黄酒,举盏示意后仰起脖子,将黄酒几口吞进肚。 这酒有股怪味,总之不是顾云汐喜欢的品种。酒入肚肠不多时,她便觉五内灼热,一口气蹿上来,忍不住打个酒嗝。 有些不好意思,她向玉玄矶咧嘴笑笑,又往他的酒盅里倒满酒,奉承道: “仙长,您别和小的一般见识。这杯酒是小的敬您,喝了消消气吧。” 玉玄矶冷嗤一声,举起酒杯饮尽,继而撩眼看向她,皮笑肉不笑: “你倒乖觉!怎么?很会喝酒?” “是啊、是啊!” 顾云汐频作点头,摆出喜悦神色: “仙长,您一人独酌多无趣?不如叫小的陪您同饮,如何?” “甚妙!” 玉玄矶一侧眉梢微挑,眼底滑过不被察觉的犀利之色。 于是乎,两人挨近坐着,推杯换盏之际,海阔天空神侃一番。 其间,顾云汐又被灌了好几盏黄酒。 视野渐入模糊,意识越发不清。 坏了—— 顾云汐暗道不好。 她原想着将玉玄矶灌醉,伺机盗走梨雨。怎奈这疯道士的肚子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再喝下去,怕是他不醉,自己先要人事不省了! 左思右想,顾云汐又与玉玄矶说了两句,偷偷在口中含满酒,身子一歪,倒在桌上不动了。 “云公子?” 玉玄矶歪头看看,叫了两声,便挨近过来,趴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醉了,贫道扶你回房歇息一刻,清醒过来再行离开吧。” “唔……” 顾云汐口腔中满含了黄酒,无法说话,只含糊的哼了哼。 玉玄矶冷漠无情的弯唇,起身扯住顾云汐一只手腕,另一手搭在她的细腰上,将她整个人从坐椅上拽起。 就是此时—— 顾云汐掐准时机,头刚一靠上玉玄矶的胸膛,便一口酒倾吐到他身上。 “啊——” 一记音色变形的惊叫过后,顾云汐被重力推倒在地。 她装作酒醉未醒,趔趔趄趄想要爬起、却无法如愿爬起的样子。促狭的水眸闪烁出稍微流光,此刻正偷偷嘲笑玉玄矶的狼狈。 玉玄矶容色惧变,无暇的雪白脸庞乍青乍红,俊俏的五官桀桀抽搐,转而扭曲且恐怖。两拳紧握于宽袖内战栗不止,双目始终无法正视身上的污秽。 “来人!快来人——” 玉玄矶歇斯底里喊叫起来,随即就有两名道童推门进入。 “快!快!准备香汤,贫道要沐浴更衣——” 玉玄矶两拳疯狂舞动,似是魔怔般的,在童子的簇拥下像阵旋风掠出了屋。 顾云汐从地上起身,掸掸尘土,视线朝向门外,狡猾的笑出声…… —— 玉玄矶在道童的协助下卸去沾污的外袍,忿忿然在椅上正坐,等待沐浴的香汤准备妥帖。 看到贴身童子虚月从外面进来,紧绷起俊美面容,硬声问道: “人走了吗?” “回仙长,我去时人已不在禅房里了。东西……也被她带去了。” 童子垂低眉目,五体恭顺的回答。 玉玄矶听后,气愤的冷哼,麻木的神色微有一丝荡漾,像是沉浸于回味之乐: “为取梨雨,还以为她要色诱贫道,没想到结果却是如此……” “仙长也是,既想送她梨雨,何故又要戏耍于她?” 玉玄矶没理会童子,垂头自顾自轻念: “前路漫漫,索然无味。有这么个小东西傍身,真真儿添了许多乐趣。只是那青涩稚嫩的小鬼,真能悟出梨雨与蛟珠梨之真谛吗?” 蛟珠梨,离人之泪—— 陡然,右拳抬到眼前,五指展开。掌心上,那丝红绳色泽艳丽,咄咄如火。双目紧盯红绳不放,晦暗无底的瞳眸随即被那抹红光点亮。 玉玄矶轻扬唇角,森森邪笑: “冷督主的心头好?哼哼,华南赫!真有你的——” 第三十一章 又遇明澜 顾云汐紧抱一罐梨雨,匆匆赶回三清殿去找晴儿。 半途,就发现她正在过道处与一道童争执不休,口口声声说他这蓬仙观不干净,专门拐带良人,非要道童将她家公子还来,引周围众多香客围观议论。 顾云汐往人群里钻时,晴儿那边已经横飞一脚,将小道童踢翻在地。 “你、你怎么打人啊你——” 小道士气愤且委屈,可不会武功,只好坐在地上干掉泪。 晴儿不依不饶,正要上前,突被人扯住手臂。 转头看,正是顾云汐。 “公子!你、你如何才回!” 晴儿立时转怒为喜,同时又有十足的担忧。反手拉住她,见她另一手臂揣着个瓦罐子。 “晴儿,梨雨到手了,别在此处惹祸!” 顾云汐压低声音对她讲完,又向道童赔了几句好话,便带着晴儿小跑着离了蓬仙观。 有了梨雨,可谓万事俱备,顾云汐多日来沉甸甸的心,总算能够轻松不少。 主仆两个回到冷府,听闻小太监说督主晌午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因是顾云汐中午没回来,阖府上下竟没人知道她的行踪。督主为此恼火,向下人发了一通脾气,午膳并没用多少。 趁督主在睡午觉,顾云汐就用诓来的梨雨结合其他配料,再次试做了回“蛟珠梨”。 果然,这次蒸的酪子,口感确是与裴如是所撰之“蛟珠梨”,一般无二。 成功了! 顾云汐与晴儿两人兴奋不已,抱在一处激动半晌,接着分食了那盏酪子。 余下的梨雨不到半罐,将够做出一盏蛟珠梨来。顾云汐决定明日一早现做出来纳入食盒,直接带去万花楼,交予傅丹青。 又将樱桃洗净二两,剜去籽,半个果凤梨滚刀切块、置于冰糖水里浸着。 少时,听得下人说督主已经起身了,顾云汐立马端起新烹的茶水,连同一盘糖渍双果,赶到他房里伺候。 督主正由康海与一小太监架着在地上慢慢走,顾云汐见了,急忙喊“停”。 “你这一上午撇下我不管,跑哪儿玩去了?” 冷青堂斜挑她一眼,还在怄气。 常言道:老夫少妻,这小丫头最近行动诡秘得很,是要看牢些才对! “嘿嘿……” 顾云汐讨好的笑,用牙签挑了枚红艳艳的樱桃,塞到督主嘴里,谄谄道: “久未上街,今儿个又逢十五大集,故而贪玩忘了时辰。” “看我晚点儿如何罚你。” 冷青堂目光灼灼打过来,掺有明显的挑逗与提示意味,当即羞红了顾云汐的脸。她含羞咬了下唇,有些无所适从。 冷青堂吩咐两个小太监将他送回床上,随后风急火燎,将他们往屋外撵。 顾云汐坐到床边,拿帕子为督主擦去满头大汗,心疼的埋怨: “您着急下床做什么。江太医不是说了,还要等个十来天。伤口好不容易结了厚痂,别再给扯破了。” 冷青堂柔柔的笑,微湿的暖热大手拉了她一只小手,深深看着她说: “我想快些像从前那样,再抱住你。” 顾云汐神色微怔,雪样晶莹的脸颊红霞才褪,又染上两片桃色。 她甚是感动,举目向督主看,正迎上他脉脉情真的眸光。 他那幽黑而深邃的清眸,璀璨如曜,静若永夜,广似星河,于潺潺流淌之时隐溢着淡淡的忧伤,神秘且具诱惑力。 虽总不知那丝无以名状的忧伤究竟源自何处,可顾云汐每时对上那幅漆黑如魅的眼眸时,都会被它的无限魔力牢牢吸引。 前几日线人带来消息,东宫钱皇后凤驾至勤明殿,面圣足两时辰才离去。 对于龙凤所议之事冷青堂心知肚明。一番死谏,无非就是为的东厂。 那个时刻,就快到了。 未来,他与顾云汐之感情,更会面临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 这些,此时此刻,冷青堂无法与他心爱的丫头讲明。 “云汐,我爱你。” 冷青堂匐在床头,努力撑着头,以炽热的眸光牢牢锁定五官娇美倩丽的小姑娘,再次深情无限的对她倾诉。 他想要向她表达,自己的心中有她、只有她!任前途崎岖险恶,都不能改变他对她之心意。 冷青堂自始至终都清楚,他绝不能没有东厂,可他,更不想失了她—— 顾云汐眉梢蹙起,明滟的眸光在瞬时的无声无息里,变得索然幽黯。 眼睫微垂,她不想眼中的积蓄的水光,被督主轻易发现。 “大海捞针,费心费力!轻者劳燕分飞,重则一人殒身,死于非命——” 玉玄矶的警告之声像极了阴魂不散之鬼魂如影随形,清音凛冽,在顾云汐耳畔鼓荡不停,令她更加心乱如麻。 她从不信鬼神之说,可那不祥的卦批,让人每每想来,内心总归不太舒服。 “丫头,你怎么了?” 冷青堂察觉到此刻的她脸色不正,怕是近日为府中诸事操劳,已然心力交瘁,便握着她泛凉的小手问,目光琚满关切与暖意。 “没什么……” 顾云汐急忙挤出笑脸,又向督主口中送了两块腌得甜丝丝的凤梨,就势撒娇,身子扑到他怀里,瞬间酸声: “云汐此生以将身心寄于督主,只想此生岁月安好,再无蹉跎。” 冷青堂阖目,单臂紧搂她,坚实且有力。 岁月安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岂非不是他之夙愿。然前路茫茫未可知,蹉跎常伴,未完之事仍要继续。 他之所求,唯一番峥嵘过后,彼此二人,初心不变—— 两人相拥,各安心事、各自沉默。 屋外霭色苍茫、暮风习习。腊梅的空枝于烟波浩荡中飞舞。那摇摆的黑色剪影落于窗扇一侧,瑟瑟孤独。 —— “晴儿,你见到督主送我的红绳没?!” 晚间,顾云汐刚待脱衣沐浴,就发现缠在右腕上的红绳不见了踪影。 晴儿正在外间绣红,听见顾云汐的喊叫逐的抬眼,正见她从盥洗的里间劈帘跳出,衣冠不整、疯疯癫癫。 得知敢情是丢了那根红绳,于是臊眉耷眼道: “您这脑子何时才会开窍?!别的女子跟个爷们,全图他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您可倒好,一根红绳又值几钱,您叫督主再编个给您就好!” 顾云汐不满,怼晴儿道: “我见天都是男装,如何穿得绫罗戴得珠宝?!你这死丫头如今越发懈怠,不愿起身帮我寻找便直说,犯不着指东道西的,好没意思!” 晴儿只当自己好心,看姑娘不领情,扔了手中活计愤愤的挺身,扬声道: “罢了、罢了,我只当您最亲近,才肯讲些贴近话来。您整天与爷同屋吃同屋睡,既不求财又不图名儿,难不成白与他吃豆腐?我替您急,您倒来怪我!” “你……你!” 顾云汐无名火气,又急又臊,小脸上红白交加,不成个颜色。 抬手直指晴儿半晌,才憋出一句囫囵话来: “了不得、了不得!你这蹄子才刚多大点人,便说话如此混账!待东厂事了,我便回了督主,将你及早打发出去嫁人!横竖我这屋里再留不下你了——” 晴儿也被激得火起,转头气哼哼还要回嘴。 就见顾云汐闷闷坐到桌边,一手撑住额头,形容憔悴、难过。 倏忽间晴儿噤声,心尖仿佛被狠狠揪着疼。 浅步凑到顾云汐身后,落寞的站立良久,才方语重心长道: “姑娘,也只有我才对您掏心掏肺。您自己说,您与他经过多少事,又为他做过多少事?爷在想什么,没人能够看穿,可您也该为自己多做考虑,好歹争个名份才是……” “争有何用?” 顾云汐愣愣望着空腕,神色凄切。烛光下,翻出泪花的眸子亮闪闪,蓦的哽声: “今日那国师不是说了,我与督主在一起便不会有好结果。倘若如此,倒不如不在一处。我才到东厂一年,他身边就生出许多祸事。如今,他送我的信物也丢了。想必……不是好兆头……” “您不该信那鬼道士的话!” 晴儿苦口劝,顾云汐却恹恹摆手,起身对她道: “明早还有正事做,早些安置吧。你去与康海说我累了,今晚要他到督主房里伺候。” …… 清晨,顾云汐将新制的蛟珠梨放入食盒,与晴儿驾马车赶往十里街。 因做蛟珠梨这事一直瞒着程万里,索性今日再访万花楼,顾云汐便没带他同去。 之前,他也曾向她问起,究竟要做什么菜品送傅丹青,都被她出言搪塞过去了。再往后他忙着与宫中线人接洽,收罗情报,也没再顾上顾云汐这头的事。 顾云汐嘱咐车夫一路慢慢驾车行驶。 酪子儒软,最是怕颠。若真震碎一处,那她几天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时至中午,马车总算蹭至万花楼下。顾云汐先下车,从晴儿手中小心翼翼接过食盒,步履轻盈进得楼去。 再见傅丹青的过程依旧顺利如初。与前者相同,两锭金元宝搞定了老鸨,由她引路至花魁房中。 傅丹青盘腿端坐在条案前,手边茶杯里香气袅袅,显然已在绣阁内恭候顾云汐大驾多时了。 旁边的云石大桌上,几页宣纸也是张铺得当。 看到顾云汐亲手制作的“蛟珠梨”那刻,傅丹青的一副水眸内闪烁出惊艳之光辉,勾魂摄魄。 顾云汐将蛟珠梨的制作用料、蒸制过程诠释得头头是道。接下来,她从食盒上端的小木屉中取出一碗朱红的茱萸百果酿,以梨叶形银匙舀了些,浇在酪子嫩白细腻的表面,便手托花盏,请傅丹青品尝。 怎料她莞尔轻笑,将那盏晶莹诱人的蛟珠梨与精致汤匙同敛于食盒内,推到条案一旁。 随即傅丹青不再耽搁时间,引顾云汐至宽大的书桌边,由她口述所绘人像之五官面貌,开始为三位贡女挥毫。 一切进展顺利。 画至第三幅一半,街面上突现骚动。纷乱的马蹄夹杂人们的呼喊与奔跑,使顾云汐心惊颤颤。 不多时,万花楼下人声嘈杂,伴随阵阵年轻姑娘的尖声叫嚷。 晴儿随一名艺伎跑上四楼,推开傅丹青的房门,惶惶示警道: “公子,西厂的人闯来了——” 顾云汐神色一顿,从椅上挺身站起,急得咬牙。 想来初访万花楼之时,路上就遇西厂番子捣乱。如今她才来,那头便又得了信。可见,春宴之事也与明澜一伙脱不开关系—— 傅丹青来不及擦去额头热汗,在一旁说道: “云公子,你我要快些抓紧了!” 说罢,柔软笔尖快速落入砚台,点染了几分墨汁,又在宣纸上寥寥了数笔。 顾云汐凝神静气,盘算一刻,转头吩咐晴儿: “你去楼下顶一阵,我这头马上便好!” “哎,公子放心!” 晴儿答应一声,与艺伎前后下楼去了。 顾云汐眸光闪了闪,投向桌前一摞宣纸堆上。伸手从中拽出一页,随手拿过蘸墨的毛笔,带着一抹诡笑,在纸上书写起来。 当傅丹青将三副贡女画像于画筒内藏妥,顾云汐已然撂了笔,待纸上墨迹稍是干过,便将纸张拢成细长一卷。 房门被人一脚蹬开。 几名西厂缇骑鱼贯而入,满脸横肉,神色嚣张跋扈,狠嘚嘚的目光直逼房中的顾云汐与傅丹青。 随着阴利刺耳的笑声,一只金线流云图的皂靴伸进门槛。一看那纤尘不染、鳞光璨璨的靴面,便知是谁到了。 明澜款款走入花魁绣阁,头戴玄纱高帽,身穿月白飞鹤提督蟒袍,外头罩一袭暗红流觞锦大披风。缎面上百朵金牡丹撒花绣纹斑斓饱满、富丽堂皇。 顾云汐眉头深锁,只觉自己的右眼眼尾正在不停弹跳。 双目紧盯明澜那张涂抹了胭脂水粉、妖冶如精魅的面容,便陡然生出一股寒意。只觉有股子凉气从后腰直蹿脊背而来,冻得她身子冰冷颤栗,周身血液仿若在顷刻间变得凝固起来。 “呦,敢问这位大人打哪儿来啊!如何这般无礼……” 傅丹青一转回神,疾步迎上前,陪起缱绻的笑脸,百媚千娇。玉手翻扬,刚刚抚上明澜的胸膛,欲要阻止他向顾云汐接近时,就被一名西厂缇骑上前,使蛮力推到一旁。 明澜两臂倒剪,将披风婆娑的大摆撩到背后,冷眼环房中四壁陈设,恍是没瞅见顾云汐似的,兀自对空说着,声音阴柔幽然,紧扣闻者心弦: “本督接到密报,有人意图不轨,在此聚众提写反诗侮辱朝廷,特来缉拿人犯。” 说话间,头颅偏转,阴鸷的目光对上顾云汐的眼眸。 瞬间火石电闪! 虽仅是眼神交锋,那无声无息的对峙,其激烈紧张之程度堪比任何硝烟遍布的战场! 顾云汐看到明澜的那刻,众多血腥画面就像走马灯一般,在脑中轮番频现: 那月黑风高的宫路之夜,宝和殿前,就是这心肠歹毒之人对自家督主痛下了了狠手。 明澜贪恋的注视眼前之人,那娇俏可人的容颜令他回想更多则是,那日自己的巴掌落上她水嫩而富弹性的脸部肌肤,刹时间那点子报复的快感之中竟然掺杂了些微心疼。如此感受,真是异样的美妙。 明澜眉眼微扬,掬起阴郁的笑容向案前走了几步,目光锐利而森寒,向空白的云石纹桌面上轻掠而过过,嗓音悠柔绵长道: “小云官儿,怎么是你?于此处相遇,还是叫本督惊讶不已!” 顾云汐强压了心头的惊惧与恨意,装出一派镇定。扬面直视明澜,泰然自若的回: “明公公,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哼哼,没想到你居然能跑到这种地方来!” 明澜将狭长的两眼扩开,放射出幽幽冷光,带着几分戏谑。抻脖向她背后看了看,厉声质问一句: “手上拿的什么?!” 顾云汐神色微变,板起小脸犟嘴: “你管呢!” “放肆——” 察觉到顾云汐涨红的娇美脸庞闪过再难掩饰的惶恐,明澜顿像逮到她的短处,变得气焰更为嚣张,随即将手一扬。 身后两名番子冲过来,不由分说将顾云汐围在中央。 “干什么!还我——” 顾云汐愕然喊叫,手里的纸卷被他们生抢了去,呈给了明澜。 顾云汐星眸内滑过一起嘲讽,漠然将头降低一个角度,偷偷关注明澜那粉白的尖脸过会儿将有怎样的表情。 明澜接过纸卷,神色洋洋得意。冷眼剐一下傅丹青,又盯了盯低头哑口的顾云汐。 随即傲然昂首,青葱若白的十指微微弹动,将纸卷慢慢展开。 白纸中央,正楷书写五个大字: 问候你老母 飞扬的重紫眼线骤然挑得更高,明澜听到身子斜后方,传来傅丹青隐忍的嗤笑。 一记号叫,明澜勃然大怒,脸色灼红,就连打在皮肤最外层的白~粉,都难将其颜色遮住。 他飞快将手中宣纸撕得粉碎,扬向半空。 纸片如皑皑璇花莹莹白雪,窣窣的扑落了满地。 “小云官儿,你还敢戏耍本督——” 几步冲过来,他嘶声咆哮。 顾云汐轻盈一笑,不急不恼: “我有几个脑袋敢耍明公公您啊!无非是闲来无事,访青楼,戏花魁,打发无聊时间罢了!怎么的,碍着您了?” 明澜听后,表情有缓,冷冰冰笑过,撩眼上下打量她,不屑道: “就你?还访青楼、戏花魁?你行吗?” 顾云汐冷哼,阴损的眯眼,反唇相讥: “我不行?难道明公公……您行?” 明澜当即气到五官挪移,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一张经过精心修饰、勾描得甚是夸张的双眼与红咄咄的嘴唇显出极为扭曲的轮廓,使其整张脸看上去无抵的别扭、骇怖。 睇视咫尺之遥的娇艳容貌,见她浅眉细长、明眸生辉,肌肤光泽胜雪,一副傲娇不驯之态倒有种撩人心魄的美。 小家伙,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眸色一变,明澜非但不气,反而目光灼灼,一路细步向顾云汐逼近,直将她抵到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再无退路。 卸了披风,明澜以一只细长手臂撑墙,悠然说道: “本督行不行,左不过试过了,方才知道……” 顾云汐内心悚然一惊。她已从明澜绝非善意的眼神里,察觉到一股不可遏制的邪欲。 “来人,将那女人带出去!” 吩咐才下,一缇骑拽起傅丹青往屋外拖去。 “你们做什么!不准在此撒野!云公子——” 傅丹青大喊,唯恐顾云汐有失,却敌不过男子的蛮力。只挣扎了两三下,便就被拉出去了。 顾云汐见势不妙,右手速然摸向腰间,预备掏家伙反击。 “别动!顾云汐——” 明澜截获到她的意图,阴声喊了句。 她瞬间好像挨了当头一棒,踉跄几下险些跌倒。颤声问: “你、你如何得知……” 明澜阴笑,扣起她的下颚,眼中光辉明灭,是些驱不散的邪念: “贡院已归本督所有,查你的底细,简直易如反掌!” “是你……是你!”顾云汐幡然醒悟,拉住明澜衣襟,发疯的吼: “是你陷害督主,你为了查我、为了占有贡院,便陷害督主——” 明澜受她刺激,一时间兽性大发,将她整个人甩到云石桌案上,扑上去狂笑: “顾云汐,你知不知自己是谁!又知不知你给冷青堂捅了多大篓子!不是他护你,你有多大命数可活至今日——” 顾云汐感觉心房被一利斧猛劈数下,疼到浑身抽搐,疼到鲜血淋漓,不能呼吸。 刹那愣神之际,腰上随即一松,宽大的腰带与防身的匕首俱被明澜除去。 “明澜,你是畜生!放开我——” 顾云汐口中不停叫骂,开始奋力反抗。 原本遭他侮辱就让她感觉恶心不已,何况这又是在他诸多手下眼前进行。她伸手去打他的脸,只抓挠了几下,手臂便被他举过头顶,铐得牢固。 明澜只是不精于武功,并不代表他不会武功。此番又是欲念灼身,因而力气要比平时大了许多,至少对付一个顾云汐,已是绰绰有余。他低头疯狂亲吻,在她脸上与颈间落满朱蔻唇印。 顾云汐上身仰躺于桌面上,脚尖完全离了地面,分开的两腿间是明澜精瘦却压得实实的身子。她奋起挣扎,几乎喊破了喉咙。用力蹬腿,双脚虚空的荡了几荡,始终没能挨到明澜身子分毫。 衣物被冰冷的手掌层层剥开,接着胸前颓然一凉。 顾云汐惊恐万状,绝望的看到明澜被欲望烧得炽亮的双目中,陡然冲进两点嫣红之色。 明澜怔怔盯着那最后一丝锦帛下,正不安的起伏悸动着的玲珑线条,逐渐现出异常阴森、扭曲的笑容。 刚抓起笔挂上杆子最粗的大狼毫,房门再次被推开。 伴随香风涌动,一身材高大的女子闯进来,挥动手中镶金边的玫红帕子,媚声笑道: “大爷,和她玩有什么意思,奴家来陪你可好?” 第三十二章 她回来了 陌生女子突然闯入,令明澜神色一顿,骤然停止对顾云汐的侵犯。 他寒了眼眉抬头去看,见那妩媚多姿的姑娘身后,还跟了数名装扮艳丽的年轻女子。 一群花红翠柳、莺莺燕燕,进来就将屋里数名缇骑围住。 缇骑们有些诧异、不知所措。刚是愣神,女子们主动展开攻势,携着勾魂摄魄的体香、哼哼唧唧的向他们投怀送抱。 缇骑们哪还顾得了许多。原本他们就是正常之身,方才目睹到他们的督主对小姑娘施暴的全程。那香艳的场面加之顾云汐激烈反抗时发出的呼叫,早已将他们体内一腔热血,激至沸腾的顶端。 眼下竟有年轻女子主动送上门来,自然纵了性子,不再隐忍把持。 关键时刻被人搅局,明澜变得五脊六兽,憋屈得紧。两只冷利如钩的铁手仍死死按住顾云汐不撒,寒眸一沉,嗓音尖利的喊嚷起来: “谁放她们进来的!都给本督滚出去——” 一抹鹅黄身影闪到他身侧,是那最先进来的高挑女子。 只见她红酥手展动,玫色香帕贴着明澜的鼻尖飞扬而起。下一刻,细腻玉腕已勾在他的颈上,在轻巧一拽,他的身体便离了顾云汐,接着反被那女子按在了云石纹方桌上。 明澜正对这女子惊人的力气感到疑惑,却见她扬了唇角,挂起诱惑的魅笑欺身过来了,口中娇滴滴道: “大爷生得好俊俏!来,让奴家抱抱嘛!” 她一身绉纱曳地裙,妆容精致婉约,身材曼妙。上身处勾花衣襟大敞遥开,露出刀裁般剔透的锁骨。外往下的桃色抹胸里面,波涛汹涌,风景该是极好的! 明澜邪肆的促狭了眼眸,感觉这性情豪放的女子除了身材较一般姑娘欣长,少了几分阴柔窈窕的体态之外,大体也算是个靓丽标志的美人儿了。 明澜脑子一热,忘乎所以,抛下顾云汐,湿滑的手掌再次不规矩起来。 一片旖旎混乱之中,傅丹青怀抱大氅溜到桌脚下,寻到身子瘫软的顾云汐。 “云姑娘,你还好吧?!” 老早已知她的身份,眼下形式紧急,没必要再作掩饰。 看到顾云汐小脸苍白,两腮挂泪,身形颤颤巍巍,知她是被吓得不轻。 傅丹青迅速为顾云汐穿衣,束上腰带,又将大氅罩在她身上。 桌上,明澜恣意的双手隔着黄裙女子半透的衣衫,抚过她的香肩锁骨,并一路向下侵犯。 美目飞扬,女子挑眉盯向明澜,眸光转而锐利。 顾云汐刚被傅丹青扶起,耳边就响起激烈的拳踢脚打,掺着明澜痛苦不堪的嚎叫。 这异常的响动好像信号。几乎同时,随她而来的年轻女子瞬间翻了脸,纷纷挣出缇骑的怀抱,与之打斗在一处。呼喝声起,哪里还有什么妖娆女子,分明就是长相俊美的弱冠男儿。 眨眼的工夫,数条皎白身影仿若泼出去的水,一刻不停向窗外猛倒。街面上,人们的惊呼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哐当”的巨响,明澜整个人横飞出屋,连带一扇破裂的房门,顺楼下一阵蜿蜒,直至滚到一楼。 顾云汐茫然的站立,僵硬的两腿向前迈不开一步。猝然,视野前被那黄裙女子的身影挡住,那对璀璨的星眸好像紫色琉璃,定定的望着她。 眼睫高挑,顾云汐未及惊呼,就被一双手臂捞起,横抱着像是在腾云驾雾,眼前是飞快退后的排排屋檐、高脊…… 御道街—— 一队马车穿街走巷,浩浩荡荡驶过了“千古流芳”的牌楼。 十车成队,每辆无不装点豪华,车辕处摇铃脆响,络绎缤纷,引街上无数百姓引颈观看。 冷府门前,车队停住。早有守门的小太监报与冷青堂知。 眉头微拢,玉白的脸面黯了一重。黑曜的眸子如幽深的夜,隐隐透出些寒凉。 终于来了吗—— 冷青堂由康海架着起身,换上墨黑的便袍,一步一顿的出府。 大门外,他看到队首那辆马车上,湖蓝的车帘一挑,坤宁宫掌事姑姑素潋逐的下了马车。 接着,一只素白细腻的手伸出车帘。 确是她回来了! 她正由素潋亲自搀扶,姿态优雅的从车舆中探出一半身子。 帘上水晶流苏摇曳生辉,琳琅作响,婆娑的流光投在她的云髻上,耀眼的明亮。 大红裙,百蝶刻丝。虽非喜服,却光彩夺目、翩然如火。容颜俏,精致的眉眼含情脉脉,红唇饱满微启带笑,如傲雪的红梅,万千华色。 一双芙蓉醉红绣鞋仙然的踩上踏凳,款款下了马车。 浓密如羽的眼睫微微翘起,凝眸浅笑,纤柔之姿惊艳了多少路人,却化不开冷青堂深邃眼底寒凉氤氲的雾色。 他淡淡扬了唇角,笑靥轻浅无温度,恍若一张木纳的面具,紧密的咬在脸皮之上。 素潋立于台阶下,愉悦之声饱含了无限喜色: “多日不见,冷督主的身子确是大好啊!奴婢这次来,该给您道喜啦……” …… 十里街—— 万花楼一楼正堂,明澜由手下人搀扶起来,忍痛第一时间里,便是四处寻找镜子。 老鸨不敢耽误,命人取来铜镜,随后忍俊不禁的退到一旁。 铜镜里,那妆容妖娆精心的五官早已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张鼻青脸肿、嘴眼歪斜的容颜,片片淤青红肿上更交错了数不尽的爪痕齿印。 明澜当即恼羞成怒,扬手砸了铜镜,挥舞手臂直指傅丹青,裂声咆哮: “来人,将这娘们抓起来,把万花楼给本督封了——” “本王看谁敢动她!” 明澜话音未落,一身锦服华贵的神乐侯万礼打外边负手阔步而入,后面跟了两三便装侍卫。 明澜内心一震,嚣张的气焰顿时减损了许多。 傅丹青看到万礼,立马“嘤咛”着扑了上去,跌进他的怀中抽泣起来,似有无限委屈。 明澜急忙恭身施礼,脸色不正: “微臣见过侯爷。” 万礼神色阴沉不悦,并不看他,而是垂目视向怀中美人,绵软手掌轻抚其后背,漫声哄: “青儿莫怕,有本王在,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你的万花楼!” 明澜蹙眉,颔首垂目,惊惧时后背微湿,黏~腻的薄汗贴满了衣衫。 老鸨见状,也是满脸凄苦的凑到万礼身边,捶胸顿足道: “哎呦我的侯爷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们开门做正经生意,这是招谁惹谁了!您瞅瞅,这楼下楼下的打坏了多少东西!如今惊到了丹青姑娘,还叫她如何伺候您啊——” 万礼冷眸一转,锋芒犀利吓人,好像能拧出血来一样,唬得明澜缩了缩脖子。 万礼看着他这怂样,冷笑中淬着鄙夷,硬声道: “瞧瞧你这德行,也配说是我长姐提拔起来的!你们西厂闲的是吧?没事跑到这里胡闹什么——” 明澜拱手,作卑微状。破了相的五官一旦纠结成团,整张脸便皱得更是难看: “微臣并非胡闹,微臣真是接到密报,有乱党集结于此,故而赶过来捉拿乱党。” 这时,傅丹青的哭声更响亮了。 老鸨双腿跪地,扯嗓子大喊: “冤枉啊!侯爷,您可要为万花楼做主啊!这位大人非说万花楼有乱党,有没有您该清楚,您也是这边常客……” “闭嘴——” 万礼扬声打断了老鸨之言辞,白脸上挂了燥红,狠狠向她瞪起一眼。 转脸复看明澜,冷声问: “乱党在哪?带来本王看看!” 明澜神色无辜,肿胀的双眼环视四周。 哪里还有顾云汐与她跟班的人影?不仅如此,那群男扮女装的神秘人物也都不见了踪影。 明澜直了两臂,垂头丧气道: “……人跑光了……” “哼!”万礼眸色渐凛,叱声道: “既然乱党没捉到,又打坏了众多东西,总要拿出点钱财来赔予人家置新吧!” “侯爷……” 明澜感觉无限委屈,扬指向着街面上倒地不起的缇骑们,争辩道:“微臣的手下也被伤到了!” “那是你活该——” 万礼咬牙切齿的说,狠厉之声淬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气,从牙缝间丝丝的生挤释放而出。 放开傅丹青,万礼斜了身子,仰头向明澜伸出一只手掌,五指摊开手心向上,傲声道: “少废话,不想让我去长姐那儿告你一状,就乖乖拿出钱来!” “多……多少?” 明澜抬眼瞥向万礼的一副纨绔,只觉他这无赖浪荡的模样,全然没了一点侯爷本该具备的威仪姿态。 “一千两黄金!” “啊!?侯爷……”明澜咂舌。 心中骂: 万礼你个兔崽子,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一千两黄金,别说将这万花楼所有东西如数置新,连开十间万花楼也是足够了—— 明澜情知遭受敲诈却也无可奈何,谁叫这人是当今皇贵妃亲弟弟,谁叫他看上了花魁傅丹青,谁叫自己偏偏砸的是傅丹青的万花楼呢! 明澜无奈的挥手,对一手下说道: “回去西厂,记得叫账房支出千两金票,送来交予这妈妈。” 老鸨立时喜笑颜开,又磕头作揖,吩咐小厮搬来高椅,准备差点,伺候颇是殷勤。 万礼拉长的脸总算有了些笑模样,拍了拍明澜消瘦的前胸,逐的在椅上落座,说道: “这才像话!明澜我可告诉你,我长姐今儿个一直在宫里发脾气。你可别因着自己差事办砸了,回去给她火上浇油!” 明澜听闻皇贵妃有事,立马顾不得一身的伤痛,摆出满脸关切,追问: “不知娘娘可是凤体违和吗?” “哪儿啊!” 万礼澹然的笑,垂眼品口香茶,皮笑肉不笑道: “那东宫的钱皇后不知是否人老碎心便好张罗事,居然给东厂提督派了个姑娘结作对食……” “何时之事?” 明澜双眸一亮,倏的来了精神。 “你等本王把话讲完啊!” 万礼说话被人打断明显不喜,如刃的厉眸剐向明澜,随后叠起了二郎腿,继续道: “下午那会儿女子便被送出宫了,据说是皇后宫里的人。消息传到永宁宫时,本王刚巧也在,便得知了。谁知长姐立刻翻脸闹开,摔了东西还罚了几位宫人!哎呀那场面……若非本王亲眼目睹,倒不知长姐她,原是对东厂那位有点心思。难怪前些时日人下了天牢她还和我说,给点教训算了,别真把人弄死了。” 一口气说完许多,万礼似有几分玩味,笑意狡猾微寒,不住摇头晃脑。 这倒是出人意料的好消息—— 明澜站立不语,降下眼睑,任由弯弯睫毛遮挡住眸底丝丝凉薄绽放的精光。 不用再作打听,他知道被送去冷府的女子必是瑞嫣晚无疑。而她被钱皇后指作冷青堂之对食,这倒是大大出乎意料之事。 这下乐子大了!恐怕顾云汐还不知道吧?那傻丫头,倒真是对东厂那位死心塌地的…… 回味方才,那么个倔强清高的清俏小人被他强压于身下,泪水纵横的花容月貌、无限恐慌与惊羞无度交织呈现出无抵撩人的表情。 就差了一点点,只要揭开最后一抹薄丝,那涌动跌宕的曼妙曲线,便尽数归他拥有…… 明澜情不自禁的勾唇邪笑,殷红舌尖于上唇反复的辗转。 莫若让瑞嫣晚再加把劲,早日将那磨人的小家伙逼出冷青堂府邸便好—— …… 芦苇荡,青河畔—— 陆浅歌来不及换装,便将手帕浸在河水中反复洗过拧干,快步跑回岸上,来到顾云汐身边。 她仍处于惊魂未定之状态,容色苍白,微垂眼睫,浓密纤密的羽睫沾着点点泪痕,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熠熠金光。她的眸光昏暗,散碎虚无,遥遥射向了远方的某个未知处。 陆浅歌紫眸顿时幽沉,一瞬间莫名的失了神。 风动,苇叶“沙沙”作响,摇摆不定。 陆浅歌轻舒口气,手中湿帕轻轻拭过女孩的额头、脸颊,下颚,替她抹去上面重重叠叠的朱蔻印记。 只犹豫了一下,便继续动作,沿着脖颈向下。 肩胛处凉丝丝的感觉令顾云汐身形微颤,整个人彻底清醒。 惊诧的眸色使陆浅歌脸上一热,急忙停了手,将帕子硬生生塞到顾云汐手里,涩然道: “我、我只想帮你擦干净……没其他想法。” 直视女装的陆浅歌一刻,干涩发白的唇瓣颤颤轻启,委屈的呼唤一声: “陆大哥……” 陆浅歌心尖陡然儒软,眸色浅浅的暗沉下去。 倏然间,他拥她入怀,泛着十足心疼,颤声回应: “不哭……不哭!有陆大哥在,不会由着别人欺负你!” 顾云汐躺在他胸前一阵撒泪,忽然查觉到不太对劲。 轻轻挣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杏核眼紧紧注视他胸前的壕沟,惊愕不已。 陆浅歌意识到了,恬淡笑了笑,便毫无避讳的敞开了衣襟。 两个雪花花的大白馒头,用根细绳穿在一块堆儿,绑在莹白玉润的男子胸肌前面,充当女性体征的伪装。 顾云汐登时臊得两腮通红,忙把头转到一边去,好奇的目光再不敢与他的无暇肌肤随意接触。 陆浅歌笑着解开一对包袱,从绳上撸个馒头下来,递到顾云汐眼前。 “给,饿不饿?” 馒头上裹着一层汗水,微微散发着男性雄浑的气息。 顾云汐脸上的红颜色立时更重,用力摆摆头,眸色翩若惊鸿。 陆浅歌看了,被她的娇涩之美感染。思想努力挣扎一番,逐掐灭了想要狠狠亲她一口的唐突想法。 撤回手,他自己在馒头上咬了一口。味道汗咸,不怎么好吃。 陆浅歌一口吐掉,随手将两个馒头全都丢进河里。 这时,顾云汐突然挺身站起,脸色寒白、表情慌张: “糟了,我把晴儿丢在万花楼了,还有傅丹青的画!” 陆浅歌轻浅一笑,和颜劝慰: “放心,我的人会将她安全送回家,画像由她带去。” 顾云汐眸色微怔,很快听出了端倪。审视的看向神色自若的陆浅歌,几分警觉的问起: “陆大哥,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否曾到江安六郡,是否曾于太守府衙击鼓留字,救东厂于危难?” 陆浅歌不答,与顾云汐灿若繁星的眸光安静互望,随即牵扬了唇线,以柔美潺潺的笑意当作回答。 顾云汐继而蹙眉,流露出一丝不太情愿的神情,继续追问: “那……你是否到过北郊清风寺,曾经……提字陷害冷督主,挑拨东西两厂不和?” 这是顾云汐一度探究不已的问题,如今她虽是问,却又刻意排斥着最后的答案,不想听他亲口回答,那人就是他! 陆浅歌眉头凝锁,语顿一下,坦言相告道: “是我,俱都是我做的!” 墨羽长睫扑扑的颤抖,顾云汐杏眸挑高,难以置信的摇头,容色痛苦不堪,好久才颤颤的问: “为什么?!” “清风寺提字是为天下,樊阳郡提字是为你。” 他定定看她,沉寂而清透的眸光,将她每一寸精致五官认真的看过,深深烙于心头,蓦地撒声,话音低浅: “云汐,别再陷于东西两厂的恩怨之中,走得远远的,好好做回女孩子!” 顾云汐晶眸闪烁,为他挚情挚真的体恤,产生出须臾的感动。默然一刻,才幽声道: “谢了,可我不会离开督主。” 陆浅歌拧眉,显出些微恼意,急急上前两步: “你为何对一个心里没你的阉人,用情如此之深!” 顾云汐惊惶退后,连声反驳: “我不听你说!你如何知道他心里没我?!” 陆浅歌苦笑,轻轻摇头,紫眸闪亮,蓄起满满的心疼: “心里有你,便会爱护你、怜惜你,舍不得你为他涉险,更不允许你在外面受人欺负。直到此时我都不敢去想,方才我若再晚到一步,你会……” 见她条件反射般的,两手紧紧攥了大氅不松,他只觉心上落了钩子,一下一下的狠抓,将他一颗堪堪跳动的心房挠到鲜血淋漓。鼻翼翕动,他无法再说下去。顾云汐孑然笑笑: “陆大哥,谢谢你今天救我。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陆浅歌没作声,默默注视着顾云汐紧拢大氅,于落日余晖下独自离去,形容憔悴卑微。 半途,顾云汐搭到顺路的马车,乘坐着赶向御道街。车舆里,她重新梳了头,换上一副奕奕新貌。 冷府门前,她看到立在大门外的晴儿与程万里,忐忑不安的心才算落回到原位。 “晴儿!画像呢?有没有拿给督主——” 顾云汐满脸喜悦的跑过来,就见晴儿脸色凝重,将窝在掌心里的纸卷子递给她,低头什么话都不说。 顾云汐匆忙打开看,确是三位失踪贡女画像。再抬头,留意到门楣两旁高高悬挂着的大红灯笼。亮丽的绸缎里点点橙光旖旎,美伦美奂。 大事有了实质性进展,顾云汐当下心情无比轻松,笑问程万里: “今个儿是什么节日?府上老早就挂起大红灯笼了?真真儿喜庆!” 老程顿时黑脸一滞,表情纠在一起。悲伤隐隐的目光反复闪转,不敢去对顾云汐的眸色。 顾云汐也没在意,抬腿飞奔,雀跃着小跑进了府院。大氅在后纷扬,蹁跹翻飞,如一朵含情盛放的晚莲。 过座座亭台、回廊几重,她迫不及待跑进督主院里,推门而入,欢快的喊: “督主!” 屋里的两人正在对桌用膳。 督主稳坐于高背椅上,椅面上羊毡坐垫柔软舒适,垫中蓄了厚厚的棉絮。以他如今的伤势恢复情况,人在这样的坐垫上不会感到疼,更不必担心弄坏伤痂。 旁边的女子一身红装,不是新嫁娘,却美胜新嫁娘。她不是前阵才离府回宫的嫣晚,又能是谁? 看到顾云汐的那刻,嫣晚起身。头上三翅莺羽钗的金翅巍巍摆动,细长的璎珞穗子随着她那细碎步子窸窣动荡,声色撩人。 “云公子回来了,快快请坐。今日督主与我奉旨结为对食,本是喜庆之时,公子既来了,少不了与我们一同庆祝。” 嫣晚喜形于色,嗓音轻轻柔柔。颔首微微福身之时,饱含春风的美眸氤氲着一丝冷淡的鄙夷。 晴天霹雳! 顾云汐愣在当场,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结为……对食—— 清眸逐渐漫起一层水雾,直直杵向督主。 精工细斧雕琢的脸庞,朗眉星目,督主的面容,依旧俊逸卓卓,玉树琳琅。此时此刻,却是这般的高高在上,神色冷漠的微垂眼睫,身姿威凛,若不可侵犯的天神。 顾云汐木然向前一步,嘴角僵僵蠕动,想要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 督主手握竹筷,不曾举目看她一眼,或是此时,他再没胆量去看她。 漠然开口,语气无温道: “东厂的禁军已全部撤离……近日来辛苦你了。云官儿,下去……好生歇息吧。” 顾云汐听得真切,麻木的笑了笑,才待离去,猝然想到什么,戚戚开口: “督主的伤口才结痂,不宜久坐……” 如轻风般的声音飘落嫣晚耳中,她柔和缱绻的笑: “我记下了,有劳云公子费心。” 顾云汐幽幽转身,与督主深邃眼底涌动的悲伤漩涡擦肩而过。更没看到,他微微抽动的眉梢眼角、浅浅颤抖的双手。 像只失心失魂的鬼魅游荡出屋子,顾云汐看到院落外忧心忡忡的程万里,将手中攥得褶皱无形的纸卷放到他手中,有气无力的说道: “……东厂之围已解……用不上了……” “云官儿,你听我说!督主他有难处,他……” 怔怔看着那抹哀伤的背影颓然而去,程万里两眼一热,声音顿的哽住了。 晴儿边抹泪,边跟在主子身后,却也不敢过去挨她太近。 顾云汐一路蹒跚着,一路难止回忆。 是他吗?那个朗俊不凡的男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个曾将红绳温柔绕于她的腕间,将炽热吻痕遍布在她的青丝脸颊,与她日夜缠绵、耳鬓厮磨的温润男子? 如今,为何这般凉薄如斯,绝情如斯—— 我要的岁月安好、我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镜花水月,希翼中的美好,终是不可触及的空相…… 顾云汐缓缓抬头,目光寸寸凝为霜雪,凄迷的望向天空。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那如火如荼的色彩好似嫣晚的红妆,俱是如此耀眼、如此好看。 腕上红绳,心头朱砂。红绳今不复,而我,终不是您心上那一点朱红之迹,灼灼其华…… “呵呵……”她对空苦涩的冷笑。 天旋地转,人倒在了地上—— 第三十三章 真相残酷 顾云汐慢慢睁眼,视野中,檀香木架子床顶,淡紫的绫绡缦帐朦胧着浅浅金辉。 原是掌灯时辰了。 “姑娘醒了?” 晴儿垂手立于床边,看到顾云汐浓密的鸦羽睫毛颤动几下,继而缓缓挑了起来,忙蘸蘸眼角,手中端个茶杯凑上来,展开囫囵的笑脸轻声问: “姑娘睡了一觉,身上还解乏吗?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准备。” “云汐!” 萧小慎一直在床头守候,见她闷闷坐起,便从矮凳上蹦到床沿,蹲身急急拉住她的手。 顾云汐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后才想到,眼下东厂的禁军已全部撤回皇宫,禁足解了,番卫们俱可自由活动了。 “你来了……” 顾云汐神色平静,凝着萧小慎英挺俊气的五官,语气淡淡的说了句。 小慎哥明显瘦了一圈,年轻有型的俊脸看起来更显棱角分明。白净的肤色此刻些微暗淡,炯眸深沉,透着遮不住的疲惫。刀削的下巴周围披了圈胡茬,使他整个人显得有几分苍老。 不必多问,看他样子,她就知东厂十番被禁足的时期,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萧小慎颓靡的眸光转了转,对向顾云汐惨白的小脸时,灰蒙蒙的眼底逐渐浸出水光。 从没见他为何事掉过泪,如此这般,倒叫顾云汐一时半刻不知该说什么。 查觉到气氛变得清冷,萧小慎用力眨眼,愣是将才翻起的泪花挤回眼里,湿着眼眶对顾云汐道: “禁军刚一撤走,挡头们就过来看望督主与你。那时候,你正在房里睡着。大伙不想吵你,便让我留下来陪你。” “是吗……” 顾云汐听后渐渐低了头,笑意凄凉: “想必,你们都见过她了……督主的对食,很美吧?” 萧小慎皱眉,与晴儿对视一眼,摆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笑道: “怎么可能?她如何能与我云汐妹妹相提并论。方才你睡着,我还听到府里的小太监私下议论,说坤宁宫里的人不过如此!穿得这般光鲜,都不如云公子的半分英气!” 顾云汐苦笑,惨淡的眸光流转,落向旁边某处。眼底殷红,干涩的嘴唇微翕,释放出靡靡之音: “曾经有个梦,我反复做过多次。梦里面督主身穿蟒袍,威风凛凛、朗俊卓卓。他负手对着我笑,他的笑是那般好看,让我一眼望去,便再也错不开眼。 之后,他背对我离去。我哭着追,拼命追却怎么都追不上……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梦。殊不知,那是种预示。我更不知,蓬仙观的卦批这么快便应验了。劳燕分飞……我与他,注定有缘无分……” “云汐!” 萧小慎被轻浅的声音凌迟了内心,他不忍再听,逐将握在她手上的力道增加了一重,吸了吸鼻说: “督主他确实有苦衷,大伙心里都有数。别再胡思乱想了,把身子养好。若觉得府里憋闷了,就随哥去东厂,大伙在那边等着你呢!” 顾云汐不再说话,无力的靠着床柱,脸色苍白,容色憔悴,失血的唇瓣微翘,凝出悲凉的浅笑。双目无神,虚无的望着前方某处。烛火微弱摇曳,在她眸间跳跃,却染不亮眸底黯然的光晕。 她像是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世界里,无法自拔。漫声细语时,晶莹的泪珠子不断往地上砸。 屋外有了动静,廊下清润的声音莞尔响起: “云公子,我带了些晚膳过来,可以开开门吗?” “是嫣晚!” 晴儿听到,立刻挑了眼眉,厉声道: “我去把她撵走!” “别!” 顾云汐拦住她,擦擦眼道: “先让她进来再说!贸然冲撞她,倒显得咱们失礼!” “就您想的多!” 晴儿扁嘴,极不情愿的迈了碎步过去开门。 廊下,嫣晚手托漆盘,亭亭玉立。见晴儿满脸怒容,吓得蹙眉一副委屈状。随后谄谄的笑,讨好道: “我来见云公子,是督主叫我过来的……” 晴儿嫌弃的侧身让出路来。 嫣晚急忙抬莲步进屋,身姿婀娜,每一步走皆是夺人眼目。 见了床上的顾云汐,她笑意盈盈,犹如春日里的鲜艳桃花: “云公子醒来了?方才听说你累得晕倒,督主担心不已。只道是他卧床这阵子,阖府上下都靠你一人打点,确是累坏了。督主知你最爱虾仁鱼蓉粥,特命人煮了,叫我趁热送来。” 嫣晚将漆盘置于桌上,端了粥走到床前。 “谢了,我没胃口,放那儿吧。想喝了,晴儿自会热给我。” 顾云汐淡淡道,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睫微垂,挡尽了眼底的昭昭雾气。 想了想,平心静气问道: “督主一切可好?” 嫣晚摆出知无不答的神色,眉眼五官皆染喜色: “云公子放心,督主一切都好。刚刚晚膳那会儿胃口大开,还多吃了半碗白饭。” “哦,那好……” 顾云汐眸色一凝,声音袅袅。 萧小慎沉声不语,眸色骤然转利,高高扬起直盯嫣晚。 他只觉嫣晚的答话太过刺耳,也不知是她有心,还是太不会说话。 嫣晚语顿,感觉有双刀刃般锐利的眼芒从侧面直射过来,惊得她全身汗毛孔倏地打开,根根汗毛俱都竖了起来。 再度寂静无声—— 顾云汐见嫣晚不走,干站着却不说话,便问: “还有事吗?” 嫣晚神色犹豫,娇美的容颜含着几分憋屈,试探问: “云公子,可容我与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顾云汐眸光微潋,面色无澜。举目看看晴儿与萧小慎,平静道: “小慎哥、晴儿,你们两个先出去。” 萧小慎脸色僵硬,没有反驳,默然拽住晴儿就往外走。 房里独剩了顾云汐与嫣晚两人。 “扑通”,嫣晚双膝跪地,满脸娇羞与愧意,波光潋滟的双眸里凝出几滴泪来。 顾云汐瞳眸一惊,从未料到眼前的女子会是如此。尽管错愕,顾云汐却没将这种异状完全带到脸上,神情只是略作微讶,声音轻浅的问: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 “云公子不喝我送的粥,嫣晚内心惴惴,不敢起来。” 顾云汐锁眉摇头,尽管心烦,却没精力对她发作,于是伸手,嗓音暗哑道: “拿过来,我喝便是。” 嫣晚立刻转出无抵欣慰,微笑着将碗举高。 顾云汐接过,舀了两勺入口。 提督府里郭大厨的手艺是极好的,这样鲜美的粥放到以前,顾云汐能喝上两碗半。如今,只吃两勺,她便觉腹中撑~涨。 嫣晚很有眼色,见状接过碗来,又殷切的递上口帕。 顾云汐擦净嘴,恹恹一句: “好了,我吃过东西,你可以交差了。” 嫣晚再次跪地,秋水双眸漾着一池春水,泛起萋萋泪迹: “云公子,这次我来,是专程向你负荆请罪的!” 顾云汐摇头,双目向她紧盯,几分警惕之意不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云公子,你别误会。嫣晚此番再来府中,仅是奉旨与督主配作对食,并非存心要与公子分宠。” “你说什么?!” 顾云汐瞪大双眼,苍白的小脸涨起异样的潮红。 “你千万别误会……” 嫣晚颔首继续说道: “其实,嫣晚早已察觉督主的癖好,也知督主宠你。想来这也没什么,宫里面很多内侍,也是喜欢男子的……” 这误会可大了—— 顾云汐想,方才自己因嫣晚一席话而觉惊恐,无非以为她已发现自己是女儿身的秘密。 眼下倒好,她居然误会督主有断袖之癖。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顾云汐坐在床头不出声,静观嫣晚接下来的表现。 嫣晚跪地涩笑,表情尴尬不已: “奉旨结为对食一事,奴婢心中有数。冷督主身居高位,久在官场,诸事定以大局为先。奴婢不过一弱质女流,凡事自要任人驱使,明知自身不过是场交易的筹码,也只有任命了。 然嫣晚只身入府,无傍无依,只求在府中有一席之地安身。故日后,还要仰仗云公子照拂,所做不周之处,望您多多宽宥。” 顾云汐听得云里雾里,直觉告诉她,嫣晚与督主奉旨结为对食一事,背后另有隐情。 眉梢微拢,眸光敛去锐利。顾云汐对嫣晚摆手,自若道: “姑娘快起来吧,你是宫里配与我家督主的对食,万事仰仗皇上、皇后,于府中受督主照拂。我本是督主的徒弟、一半随侍,你不必跪我。” 一番话中不冷不热,暗含些怨气,嫣晚岂会听不出来? 眉目微扬,嫣晚暗自压着些许得意,将头埋得更低,作势道: “公子这是还在怪罪奴婢吗?难道真要奴婢以死明志,刨出心来拿给公子?想来奴婢也是死过一回之人,何惧再死一回。” “你、说什么?!”顾云汐震惊。 嫣晚幽然轻叹: “当初因是冷督主重伤,奴婢被钱皇后看中,送到府上照顾督主起居。奴婢本是愚钝之人,不谙其中深意,只道服侍督主妥帖才不辱使命。后被府上莫名退回,于宫中倍遭冷眼嘲笑,感觉再无脸苟活于世,于是悬梁自尽却被人救下。 这次奉旨与督主配做对食,为着前事奴婢原是不肯的。经掌事姑姑一番话,奴婢才知一切皆是一棋局,奴婢不知不觉已成为局中棋子。早知命中如此,奴婢当初断断不会受那悬梁之罪。 奴婢只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更不懂什么朝政权谋,既已入府,旦图一世安稳,其他再无所求。” 猝然,顾云汐心头异状,眉头越拧越紧,逐渐结出些冰霜: “嫣晚,你是说……” “云公子是聪慧之人,难道真的看不出嫣晚此番一来一去,这其间暗藏的玄机吗?” 嫣晚欲擒故纵,偏不说破。抬起晶亮的眼眸直视顾云汐,轻柔浅笑间暗含丝丝冷意,有种道不清的狡诈。 顾云汐如梦初醒,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冷汗涔涔不断。 认真思忖,嫣晚分明就是在暗示,她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是皇后想要安插到督主身边的眼线。 想来东厂在朝野中做大,已是朝局一大隐患。禁军围了东厂,时日久远未必不想借春宴之事,动遣散东厂之意,这正是自家督主一直担忧之事。 钱皇后初次派来嫣晚,而督主不惜冒得罪坤宁宫之险将其退回。此番钱皇后再送嫣晚,并大张旗鼓宣扬其为督主对食,这样一来二去形如博弈。 如今嫣晚顺利入府,如同一道眼线安插在督主身边,那面东厂之围困已是多余,禁军自然全部撤去了。 而督主,他之所以能够容忍身边长了双眼睛,能够二次欣然接受嫣晚,必然是…… 确实,比起自己的主意,整个京城绕一圈、又求梨雨又做蛟珠梨,换回傅丹青的画像后再兴师动众去漫天寻找人证对质的办法,以留嫣晚换回整个东厂大权,确实是个省时、省心的捷径。 顾云汐浓长的眼睫陡然挑高,双眸瞪大,内里瞳光大盛。 震惊、无以名副的震惊—— 顾云汐两手紧握成拳,舌尖用力顶住上牙膛,极力不让身形发出剧烈颤抖,不让自己的惊惶表情,轻易释放到脸上。 慢条斯理的下床,顾云汐扶起嫣晚,又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方绣帕。 嫣晚脸色微变,诧然问: “这、这不是我送予督主的绣帕吗?如何在公子手上?” 顾云汐凄凄冷笑: “上回你走后,督主拿出来叫扔了。我见丝料名贵,丢了可惜便留下了,倒是一直没用上。如今你既回来,东西还你。嫣晚,你记住,督主向来只用素帕。” 被顾云汐异样的眼光盯得心头发紧,清眸里怨毒的厉色如昙花绽放,一闪而逝。 颔首低眉,嫣晚一声不吭,默默将绣帕收了回去。 顾云汐神色凛凛,说一声: “我过去找督主,有事与他讲。” 嫣晚听见含笑道: “督主尚未安置,公子自去便是。奴婢将碗盘送去厨房,随后也过去伺候。” 顾云汐大步迈出门去。 背后,嫣晚促狭了双眸,迸射出犀利寒光。玫瑰唇畔傲然疏扬,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杀人诛心,不过尔尔—— 信步在空房中走了一圈,阴沉的目光逐一扫过房间里的陈设。 小阁内陈设精巧奢华,可见那大太监确是对她花了心思。 嫣晚心理活动不停,逐将注意力移向了梳妆台上一螺钿首饰盒。 她素日里俱是男装,也需金银首饰吗? 嫣晚心生好奇,打开首饰盒翻看。红绸的内衬上只躺了几枚绾发的素簪,其中一枚较为奇特,霎时捉了嫣晚两眼。 是枚木质发簪,簪头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无论再如何精致,一眼便能看出,是世面上没有的手制品。 纤纤兰花指翘,轻拈着木簪,嫣晚睨眸嗤笑。 难不成,这杀人不眨眼的东厂提督,还会这般灵巧的木艺活计? —— 顾云汐疾步走至督主院中,推门而入。 冷青堂正侧身偎在床上看书。听到房门有动静,抬眼看时,顾云汐已经风风火火进来,立在了床头。 “起来了?” 他澹然的问,对她遍布汗水的消瘦小脸上目不转睛。上面满载的种种苦闷、失意,令他的眼眸骤然疼了一下。 “……” 顾云汐只是望着他不说话,干到起皮的嘴唇颤抖不停。 “听说你累得昏倒,如今才起来,可别再受风。太晚了,回去吧。” 冷青堂面色无澜的说,看似关切,实则将人生生向外赶。 语气太冷,冷到没有温度,不带一丝情愫。 顾云汐被这凉意袭人的一句话冻到无所适从,怔怔高挑羽睫,哑然注视冷青堂缓缓垂了眼,继续将余无温的眸光滞于书上。 一时间,四下沉寂。 那男子依然五官英俊非凡,散着墨发,全身雪白寝衣,潇洒落拓如谪仙,与她记忆里、与她装在心里的那人,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此刻的他,神色冷漠如恒古不化的坚冰,每一眼神、每一句话乃至连每一寸呼吸,都是寒凉无温的。 “督主……我只想问您一件事……” 顾云汐呆呆的等在床边,若是透明的空气般,被他忽视。 “问吧。”他答得风平浪静。 “您那次送嫣晚回宫,是为我……还是为东厂?!” 戚戚之声令冷青堂隐隐抽搐着剑眉,眸光如朗朗星辰,在幽深的眼底闪烁明灭。 半晌得不到回答,顾云汐那苦大仇深的表情更为浓重一层,复问: “究竟为我,还是为东厂!” 他曾经说过,他的心中只有她,他会处理好嫣晚的事,要她信他—— 那时她便坚信不疑,督主为了她,将那女子送回了宫里。为了她,不惜得罪钱皇后。 若非嫣晚今日提点,顾云汐从不相信,督主那种做法,还会揣着旁的目的。 直到此时,她站在他的眼前,被他浑身散发的寒意冻到手脚颤栗,冻到透心的凉,她还是不想去怀疑,期盼着他能够亲口对她说,说出她心目中期盼的答案。 终于,在她惴惴不安与祈盼的目光中冷青堂徐徐抬眼,四目相对间,语气淬着些急躁: “为你还是为东厂,有何重要?已然是过去之事了!” “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答案,要您亲口告诉我答案!” 顾云汐执拗的说,清浅的眸光流淌着悲伤,牢牢逼向他,毫无松懈、不肯退上。 冷青堂紧锁剑眉,表情纠结,仿若是个棋~牌老手,兀然被人看穿了底牌,懊恼、羞愤、愧意的表情交织一处,眼白布满血丝,已然溃不成军。 沉寂一刻,他将脆弱洇红的眸光移到旁处,沙哑沉声: “丫头,别逼我——” 顾云汐双眼圆瞪,神色须臾的恍惚。趔趄后退两步,她将斗大的杏眸微微敛起,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她已知道答案了—— 长睫抖了两抖,被眼中弥出的凄迷水雾染湿。隔着那层水雾,他的样貌变得模糊,变得叫她一时之间看不清。 容颜近在咫尺,如此陌生。明明只有五步距离,两颗心好像已远隔天涯海角。 顾云汐徐徐转身,潸然泪下。 背后,他的声音急急扬起来: “丫头,我不能失去东厂!那里凝着我十年心血,你该知道它对我的重要!” 静了一刻,他又说: “丫头……别离开我!” 颤巍巍的破碎声音,压抑着全部情绪的释放,化作绵绵无力的祈求,落在顾云汐儒软的心上,却像是沉重一击。 别离开我—— 她不敢回头去看,看床上那个虚脱不堪的陌生人。豆大的泪珠纷纷扬扬落下去,摔在地上碎成数瓣。她决然推门,夺路而逃。 房里,冷青堂表情颓然,好像一尊无心无温的木雕匐在床头。手上陡的松弛,书掉在地上,他已无力去捡。 沉默的看向空荡荡的门前,那处地上的两摊湿,正于视野前模糊起来。 整颗心莫名的疼,磨人的感觉很快侵遍周身,磨到他的十根手指都在颤抖。 顾云汐一口气跑出院子。泪水在枯萎的小脸上肆意弥漫。她倔强的仰头,愣将满眼的泪水,生生吞进肚里。 晚空如墨,幽深而广阔,无涯的苍穹上星子罗布。这灿烂夜空,像极了他的双眼,清澈、璀璨,神秘且诱惑。 她对着星空凄凄的笑。 曾经,我以为我不再渺小,我以为我已强大,大到抬手间便可拥有你的温柔。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星空是冷的。我依然渺小,依然不曾于抬手间触碰到这片星空,更不曾拥有过,星空的温柔…… 是夜—— 冷青堂独自在屋中,人定的时辰才浑浑噩噩的将要睡着。 幔帐外垂下一道欣长黑影,使他昏昏沉的神经猝然警醒。 “谁——” 高声喝嚷的同时,人已劈帘起身。 幔帐另一端,是仙衣火红的玉玄矶。 冷青堂了解国师。能避过提督府几重值夜侍卫的耳目,不着夜行衣便闯入他的寝房,功夫实属了得! 冷青堂眸光转厉,肃然道: “未经召唤,你怎可擅自与我见面?” 玉玄矶桀然若笑: “冷督主好大的官威!今日玄矶未有召唤便与此处现身,实为向督主送还一样东西。不过听闻府上有喜事一桩,顺便向督主大人道声喜。想来春暖时节,冷督主也是桃花旺运,左拥右抱羡煞旁人。” “你到底何事!” 目睹对方就快翻脸,玉玄矶微微敛了笑脸,右手倏地扬起。 轻风擦冷青堂面颊而过,他抬手接住掷来的东西,借着月色低头去看。 是他亲手缠在顾云汐腕上的红绳,两颗金豆陈在夜色里,斑驳出微弱的黄光。 冷青堂皱眉:“你找过她?!” “别误会,是她主动登门蓬仙观来找我!” 玉玄矶挑了一侧眉眼,笑意寒凉中透着几分得意。 冷青堂瞬间脸色阴沉,眸色暗了暗,沉吟之声透着威压: “别打她的主意!” “你吃味儿了?” 玉玄矶一双清眸在夜色中凝着幽冷的光辉,紧紧锁牢冷青堂怒意森森的容颜: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你又不是不知。无非是要问你,她到底是谁?!” 骤然收起嘲笑,玉玄矶神色肃然,声音沉冷的问: “你将她女扮男装带在身边,仅仅只是因为喜欢?” 冷青堂扭头不再看他,硬声回答: “她是谁不关你的事!你的任务,便是做好你该做的!” “华南赫——” 玉玄矶终被对方出奇的冷静与淡漠逼到火起,拂袖低喝: “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我来,便是要告诉你,宫闱肃杀向来残酷,春宴之事你该吸取教训,别再惹火上身!别忘了我大哥是为谁而死,我又是为谁,付出怎样的代价!” 冷青堂幽幽吐口气,语气平淡道: “我不会忘。” “还有一事,你为何将蛟珠梨的制作方子传予她?!” “你在说什么?” 冷青堂转而惊诧,疑惑的眸光蓦地投回,视向玉玄矶忿忿不平的脸上。 “别装了!她都已经亲口承认了。为给你做蛟珠梨,跑到我的道观诓走一整罐陈年梨雨!怎么样,她做出的东西,滋味如何?” 玉玄矶盯住冷青堂迷惘不已的俊逸脸庞,寒冰冷笑逐渐漫起一丝凄凉。 彼此间沉默不语。 一刻,玉玄矶转身,低迷之声自带无限幽怨: “赫哥哥,红绳上玲珑扣的编法,还是小时候我教你的。那时每次问起,你都说你学不会……” 冷青堂一晃失神,望着掌心上的红绳说不出话。再抬眼时,玉玄矶已消失无踪—— 第三十四章 伤口复发 阳春四月,月末。 几场春雨绵绵,草长莺飞,花木芬芳,正是踏春赏花的好时节。 日暮,大门灯笼一家接一家的点亮起来,被徐徐晚风,吹得左右摇摆。 街头巷尾遥遥看去,一路灯火在昏昏夜色中婆娑烁动,蜿蜒曲回,如一条发光蛰伏的长龙。 顾云汐接到消息,如约赶至抱月酒楼,在包间里与顾云瑶、赵安、颂琴见面。 这三人,皆是一身普通内侍装扮。 “云汐!” “姐姐!” 姐妹再次相见,相互执手。 顾云汐晦暗的眸光一亮,上下打量顾云瑶的装束,几分欣喜的神色揉着一丝担忧,淡眉若蹙道: “这样做太冒险了,姐姐不该这时辰出来!” 顾云瑶莞尔,清眸映着烛火,光泽深浅不一: “我们姐妹相互惦念,上次是你入宫见我,这次便是我出宫来见你。这间酒楼旁边便是赌坊,听赵安说,宫里每到夜间换值的时辰,都有内侍买通宫门守卫,偷偷放他们出宫赌钱。赵安便是以此为借口,带我乔装出来看望你。” “可是很晚了,万一皇上找你,又当如何?咱们姐妹既然见到了,你看我过得挺好,便是放心了!此刻你还是快快回宫吧。” 顾云汐左思右想,总归担惊受怕,拉起顾云瑶就往包间外面拽。 “哎!” 顾云瑶中途止步,柔和的手掌落到妹妹手背上,绵绵拍打,劝慰: “你放心,皇上早有安排,今晚到储秀宫看望小皇子,断不会再往晓夜去。” 一壁说着,一壁将顾云汐引回桌前坐好。颂琴将热茶敬予顾云汐。 姐妹落座,顾云瑶举杯抿口茶,恬静的目光投向桌子一侧的顾云汐,认真的看着。 顾云汐察觉到姐姐神色异样,立刻眼眉飞扬,摆出欢天喜地的劲头,咧嘴笑道: “都怪信儿来得突然,我来不及准备。若时间富足,我亲手做几样点心带给姐姐,想来你好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了!” 一刻安寂—— 顾云瑶牢牢看住妹妹,眼底清浅的光寸寸柔软,逐渐化作了粼粼水波,在眸前薄薄的覆了一层。 无论顾云汐如何压制、如何伪装情绪,她的容色总归骗不了人。 才一月时间,当初于皇宫阚芳亭中意气风发、英气逼人的小番卫,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她是那般颓然落寞,肤色萎黄,双眸幽暗无神。 顾云瑶眼眶染红,语速缓慢的哽声道: “我总在想,你我上辈子定是一对感情要好的亲姐妹。再投胎时喝过孟婆汤,便在轮回道上走散了,这一世才没再做亲姐妹。 然,你我的情分却比亲姐妹还要亲。你如今有事,我怎可袖手旁观,安心待在宫里?” 顾云汐霎时垂眸,鸦羽长睫扑扑落落,鼻翼“簌簌”翕动几下,立时就有几颗泪珠子滚进热气腾腾的茶杯里。 赵安垂手立在顾云瑶身后,瞧见了,神情逐的一沉,暗自叹气。 关于东厂提督与坤宁宫宫人结为对食之事,早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今儿个顾云瑶冒险乔装出宫就是为着此事。她知道,此刻妹妹云汐的心必是倍受煎熬,急需有人陪在她的身边。 顾云瑶眼望云汐,手拢茶杯,声音轻柔: “当初我便说过,冷公公为人心机太重,非可托付终身之人。如今,你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顾云汐眸色微滞,涩然笑笑: “他有他的难处,为解东厂围禁之困,我理解……” 眼见妹妹仍是执迷不悔,顾云瑶不禁懊恼叹气,沉声道: “左不过在他心中,你远没有他的东厂重要!” 顾云汐听得心房剧震。姐姐的话,还真是一针见血! 顾云汐感觉此刻身体正被无数利剑凌迟,千刀万剐之痛究竟滋味如何,只有她自己清楚。 …… 一盏茶的功夫,顾云汐将春宴过后冷府发生之事,与顾云瑶讲了大概。 顾云瑶认真聆听,惊叹连连。待顾云汐全部述完,顾云瑶不语,聚精会神作沉思状。 陡然间,她问起: “那名叫作嫣晚的女子,可有查过她的底细?” 顾云汐眸色微敛,笃定答: “听督主说,之前派线人仔细查,确是干净,入宫未及一年。想来钱皇后宫里用人,也会在遴选过程严格把关。姐姐,你是感觉哪里不妥吗?” 顾云瑶凝眉,容色深沉: “我有种感觉,那女子不似善辈。她既从皇后宫里出来,为何偏要跑到你房中,与你那般推心置腹?连带皇后以她为棋这等事,都要摆在桌面来讲,你不觉有欠妥当吗?” 顾云汐垂眸,表情谨慎: “倒也挑不出什么来。原本初次入府时,任谁都知她是宫中派来的眼线。想是二次回来,她也知自己身份不是秘密,索性为图自保,才在我面前做小伏低。毕竟我跟随督主已久,最知他的起居习性。” 顾云瑶摆手嘱咐: “万事还需多加小心。宫里面的女人,终日活在你争我夺,见惯了尔虞我诈,哪个不是生得七窍玲珑心?云汐,务要自己留个心眼!” “嗯,姐姐放心。” 顾云汐微微点头,眸光放远。 赵安见时辰不早,一旁提醒: “主子,该回了。” 姐妹两个相继起身,十指相携。别离在即,俱是不舍。 顾云瑶又是落泪,继而神色一凛,化作怒火中烧之态。 眼眸眯细,眸光骤然如刃的锋利,淬着森森恨意。她阴声说道: “我不会放过冷青堂!当初他逼我入宫,毁了我、害了赵安。如今他又负了你,日后于宫中见面,我定然不会与他好过——” “姐姐!” 顾云汐神色惶惶,扯住她的手臂,容色哀婉的祈求: “这事不能怨他!他没了司礼监掌印之职,若然再失去东厂,他便真的什么都没了!你不要对付他,我从不怨他!” “傻妹妹……” 顾云瑶清眸之中泛起水光,微颤的玉手抬起,轻抚云汐失血干涩的脸颊,声音戚戚: “就算他没了掌印一职、没了东厂,可他还有你。而你……在你心里,失了他便是失了全部,不是吗?” “姐姐……” 顾云汐再无话说,泪水肆意夺眶,一头扎进云瑶怀中,失声痛哭。 顾云瑶静静搂着她,轻浅说着: “我恨他!只因他原本爱不起,却要留给你希望。” —— 顾云汐回到冷府,迎头碰上小太监康海。 “爷怎么才回?” 他形色匆匆,看上去正为着什么事焦急不已。 “怎么了?可是督主有事?” 顾云汐不免心头一紧。 “哎呦,可不是吗?我和您说啊……” 康海骤然顿步,瞧瞧四下无人,便凑近过来,附耳对顾云汐低声说: “爷的伤痂前几日才掉,原本以为好利落了。今日过晌午,爷说身上不对劲,让我传来江太医。一查伤口,才长好的地方竟然出疹溃脓了。宫里那位对食就说,是喝了您做的羊骨猪肝汤所致,派我四处寻您。这不,折腾我来来回回四五趟了!” “怎会如此?” 待康海委屈的抱怨了一通,顾云汐拉起他直奔督主房里。 江太医、程万里、萧小慎、晴儿与嫣晚都在,加上伺候的小太监两人,站了满满一屋子。 看见顾云汐随着康海推门进来,嫣晚唇瓣抽动,挑帕抹起眼泪来。 晴儿走到顾云汐身边,神色怨愤,低头抱住她的一只胳膊。 顾云汐茫然环视满屋的人,经嫣晚一哭闹,此刻多少有些紧张。 冷青堂在床上侧身,单臂撑在垒高的被垫上。见状沉了脸色,低喝道: “哭什么!本督还没死呢——” 嫣晚嘎然止声,身形抖了两抖,默然勾指,搅动手中的帕子。 “督主……” 顾云汐怔怔走到床头,他那张肤色不正的瘦脸立时冲入她的瞳眸。她只觉惊然,一时半刻不知再说什么。 江太医在一旁,和颜问道: “云官儿,午膳你为督主备的羊骨猪肝汤,放入何种配料,如何煲制,说来与我听听。” 顾云汐颔首,据实回答: “羊骨一斤,热水焯过,投滚水文火炖制骨酥。猪肝二两切片,焯去血水入姜汁腌一刻时辰,入羊骨汤,投马蹄、茅根与紫苏叶同炖。少时盛汤,点盐、麻油、碧葱花。” 顾云汐刚说完,那处嫣晚诧然惊呼,一双美目圆睁: “云公子,你打理督主饮食许久,合该知晓春暖时节,食补最忌发物。督主眼下伤口才好,你又是羊骨又是姜汁的,岂会不勾出旧患吗?” “我……” 顾云汐刚要说话,江太医猝然扬声道: “这食疗方子想来无错。羊骨、猪肝性温入脾经,最是补血益气、强健筋骨。春暖时节万物虽是蓬发,然云官儿在汤料中辅以紫苏叶、茅根与马蹄几多清凉败火之物,可起到温寒相抵之功效。按理说,并不会致督主旧伤发作。” 嫣晚不甘的紧咬了下唇,一刻又道: “那、那是什么原因?我才到府上侍奉督主便出了岔子,这要是宫里来人问起,要我如何开脱?” 说话间,犀利的眼光直怼顾云汐。 顾云汐面色霎时有变,紧张、羞愧之意显而易见,心口起伏不定。 冷青堂俊脸板起,厉声开口: “你不说,这事便传不到宫里,你便不需为自己开脱——” 嫣晚娇滴滴的容颜凝成一脸的无辜,倏然间跪于地上。 “滚出去……” 冷青堂厌烦的剐了 她一眼,垂目对众人道: “都出去,云官儿留下!” 大伙纷纷退出屋。 顾云汐静立一刻,惶惶的问: “您的伤口疼不疼?” “……” 他骤的抬眼,紧盯她那张枯黄干瘦的小脸。 “你去哪儿了?最近,你好像很喜欢跑出去。” 他突然问话不着边际。 顾云汐嘴唇动动,却没回答。 她不想将裕昭仪冒险出宫与她会面之事告诉此时的他。姐姐嘴里,横竖说不出有关他的一句好听话来。 等了会儿,冷青堂俯身,从枕下摸出个东西,托在手上朝她伸去。 是她遗失的红绳。 顾云汐双眼即刻现出十足惊喜的清辉: “您在哪儿找到的?” 冷青堂牢牢锁定她的五官,像是密切审视着那处瞬息变化的表情,再次问: “十五日,你去过哪里?!” 第三十五章 药,不能喝 冷青堂凝眸,注视顾云汐骤然变色的一张脸,语气似有加重: “那一日,你到底去了何处?” “……闷了,随晴儿逛集市了……” 顾云汐幽声说着,眼底漾过细微慌张,恰被冷青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捉到。 凤目兀然睁大,沉静黑眸,掠起一道冷光。 顾云汐极不自然的垂目,望向督主掌心一抹咄红: “您究竟在哪儿找到它的?” “院子里,被晨扫的下人捡到。你也太不小心了……” 未曾抬头,她便听得督主那抹云淡风轻的靡音中渗透一丝冰冷。又见他展臂,示意她走近。 顾云汐紧张不已,自知扯了谎。眼睫抖动两下,像只听话的傀儡,木然迈步走近,由着他托起她的右手,动作轻柔。 正要为她重新缠上红绳,她却突然将右臂收回。 冷青堂惊诧,俊脸沉寂,眼中沉浮着阴冷的雾霾。 “不愿?” 注视茫然高举右臂、神色无措的女孩,他凉薄的挑声问道。 “……最近府中事多,戴着它总有不便。做活不停摘了戴上,难免再丢……” 静一刻,顾云汐低眉垂目,幽幽说,神情复杂。 冷青堂徐徐点头,挽唇轻笑: “最近委实累到你了。如此,我的起居便交嫣晚,三餐饮食由府中厨子打理。你好好歇着,想要出去、去哪里,事先务要报与我知。” 顾云汐错愕的高挑眼帘,盯向督主冷冽无温的容颜。一刻紧抿嘴唇,重重点头: “遵命!” 冷青堂将托了红绳的手臂向她伸近,清冷的眸光投在她脸上,暗含一丝威压。 顾云汐无声的接过红绳,于掌心攥牢,转身预备离开。 “丫头,我让你锁在心里的话,你可还记得?” 蓦然,他在身后问起,声音暗哑。 顾云汐在门前顿步,幽暗无光的心底泛起一丝涟漪。沉默过后,漫声道: “您说过太多……我已记不得哪句!” 看不到督主的表情。只感觉陡然有两道幽怨至绝的冷光,从背后直射过来。 周遭骤然安静。 最终,她决然推门走出去,不带一丝留恋。 屋里,冷青堂缓缓阖了眼,冰冷的手掌抚上胸口,身心似是受到重创般,神色萎靡而痛苦。 顾云汐在回廊遇到江太医,他正要赶回太医院。 顾云汐向他问起督主的伤势情况。 江太医只作摇头: “从伤口表症来看,所幸只是溃脓感染。方才,在下已差人对督主所用之饮食器具做过细查,然并无异常处。究竟何处出现纰漏,暂且无定论。” “这便怪了……” 顾云汐垂头,表情迷惘不安: “督主方才已吩咐府中大厨打理他的三餐,如此定是认为我伺候不周。” 江太医浅笑摇头: “你该明白,督主有意疏远你,凡事不再让你插手,那是在保护你。” 顾云汐惊然,抬头迎上江太医慧黠的两眸。 “云姑娘,在下有一言忠告。姑娘需知谨小慎微,防人之心不可无。” 凝声说完,江太医举手轻拍顾云汐肩头两下以示鼓励,便背起药箱,孑然远去。 顾云汐蹙眉,表情微有凌乱。低头,双眸内清浅流光驻足于掌心的红绳,若有所思。 —— 晌午才过,顾云汐在房里看书,晴儿一旁拾掇东西,口中念叨着: “姑娘上床眯会儿吧,才吃过饭便用上功了。大好天气,总闷屋里也不怕长毛。过会儿我陪您上街转转。” 顾云汐皱眉,目光不曾离开书页: “不去!想出去还要与督主打招呼,我不愿去他屋里!” 近些天,府中下人都有议论,说督主对嫣晚的宠爱每日剧增。钗环首饰、绫罗衣衫,好吃的好玩的都往她屋里般。她喜欢画眉鸟,督主一次派人从外面提了十几只,用上好的金丝楠小笼子装着,挂在他们俩的小院里,见天“叽叽喳喳”叫着,竟也不觉烦。还有那顾云汐都没见过的外邦来的无尾小花鼠,没手巴掌大的,放在有跑轮、铃铛的小铁笼里养着玩。 还有下人说得更邪乎,说晨起看到两人廊下站,嫣晚扶督主走路,扶着扶着两人就抱一块堆儿了。还有人传两人已经圆房了,早上过去伺候的人看到督主在房里为嫣晚手画眉心花钿。 晴儿大嘴无心,听到风吹草动就学话给顾云汐,也不管她家姑娘心情。 顾云汐最先内心痛苦不堪,疼到极限也就麻木了。她越发看不明白督主,心里总觉他不是那种玩物丧志、为女色折腰的男子。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今他都有了对食,难不成还要将您女扮男装,锁在府里一辈子不成?女子青春如流水,就这么几年光景,您就不为自己的事多做考虑?!” “你瞎操什么心!” 顾云汐听得心烦,起身往外走。晴儿追到廊下: “您干嘛去啊!” “找吃的——” “这才吃过晌午饭……” 顾云汐快步赶往厨房。顺墙角走过,自半扇打开的窗棂向里面瞧,便看到一道婀娜的人影。 是嫣晚! 顾云汐本能的闪身躲到窗后,一只眼斜睨,偷偷向里窥探。 这几日府中怪事不断。想到裕昭仪与江太医的叮嘱,顾云汐越是觉得嫣晚可疑。 顾云瑶曾说,那女子刚刚二次入府便私下里对顾云汐推心置腹、百般讨好,太过匪夷所思。 晴儿又说,督主伤口溃脓事出,那女子极力将责任往顾云汐身上推,太过匪夷所思。 而顾云汐心中,最感觉匪夷所思的,还是那女子初次入府时曾向她展示《珍馔琳琅录》一事! 那时她记得很清楚。她看过书册,要嫣晚将其放回原处。可当她为换傅丹青的画像,到督主书房再去寻它时,却是在四层屉最低一层发现了它。 由此可见,嫣晚在撒谎!那本《珍馔琳琅录》,最开始就非被她无意中碰掉在地上! 她到底抱有什么目的? 顾云汐被自己的种种猜测吓到寝食难安,于是每到督主三餐用膳、用药的时辰,顾云汐都会俏生跑到厨房,暗中观察。 她的这种心思不便与晴儿讲明,晴儿心善但是嘴太大。 如今在厨房里逮到嫣晚,还真是让顾云汐庆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厨房里药气弥漫,该是督主用药的时辰了。 以顾云汐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嫣晚弓身的背影,该是在小火炉前面,两臂颤颤的,不知正忙什么。 等了一刻,终见嫣晚侧身,左手藏在右臂的宽袖中,像是一番摸索。 “嫣晚!” 顾云汐忍不住于门外现身。疾声喊时,人已冲到她的眼前。 嫣晚玲珑的身躯猝然一震,像是对顾云汐突然出现感觉极为震惊,整张娇媚的两旁立刻变得煞白,额头落满汗珠。 她这表情正中顾云汐下怀。 “你在做什么?” 顾云汐神色肃然,清冷的目光紧盯嫣晚一刻,便转而滑向火炉上正“突突”冒热气的药罐。 药盖子被打开了! 一股奇异的药香正从“汩汩”沸腾的药汁中溢出。 嫣晚逐渐恢复镇定,可脸色似是失血一般,仍有些病恙的惨白,嫣然一笑道: “药煎好了,我过来取。” “你刚刚在药里放了什么!” “云公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嫣晚笑得灿烂,眼中有冷利阴芒闪过。 一小太监从外面进来,说是来取督主的药,嫣晚示意他到火炉上取。小太监还没挨近火炉,顾云汐抬脚就将药罐子蹬翻了。 “这药不能喝——” 罐子碎片、草药、汤汤水水、干的稀的撒了满地。 小太监吓得不敢再动。 顾云汐冲到嫣晚面前,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啊——” 撕心裂肺的喊叫令顾云汐瞳眸骤缩,慌忙撒了手。 嫣晚浑身软如烂泥,汗津津的瘫坐在地上。丝丝鲜红的血,从右手的宽袖里向外殷出来。 顾云汐怔怔看着嫣晚痛到五官拧结,被小太监搀扶着逃出了厨房。 望着一地狼藉,顾云汐表情惊愕。 不大会儿,康海来传顾云汐,要她立刻去督主房里。 赶过去时,她看到萧小慎正立在廊下,神色凝重的向她递个眼神。 房里,嫣晚坐在督主床边,刚刚容色苍白的小脸此刻透着一抹红晕,小太监正为她受伤的右臂缠伤带。其余两个守在旁边,等候吩咐。 “以后别再做这等傻事了!民间术士之方不可轻信。好端端的皮儿,赶明弄出疤痕来,本督看着也会心疼……” 顾云汐进去时,正撞见督主侧卧,带着清素的笑意,用素白的手帕为嫣晚轻蘸擦拭腮边的泪迹。 顾云汐脸上一热,觉得两眸像是被蜂刺螫到,没命的疼。 冷青堂转脸隐去好看的笑容,淡淡对顾云汐道: “本督方才已吩咐小慎带你去东厂。过会儿你便收拾一下,以后没有传唤,不得回提督府来。” “……” 顾云汐怔然。督主的话好像冰冷的利刃,割据着她堪堪羸弱的心。 半晌,她眼眶湿红,冷笑: “您若要赶我,不如放我走得更远些。从此,各安天涯!” 冷青堂猛的举目,目光如芒,浑身散出一股子寒气,令人颤栗。 “终日无事,只会疑神疑鬼,本督要你去东厂思过!” 多日的漠视,无端指责,终招致顾云汐忍无可忍,手指嫣晚,泪眼茫茫的对督主吼: “凭什么我去思过?!我疑神疑鬼?明明是我看到她在您的药罐里面放了东西,她右手的袖带藏着什么,您自己去查!” 冷青堂残忍的勾唇,神色不屑: “嫣晚你自己说。” 嫣晚颔首,表情几分拘谨,几分羞涩: “妾身听老辈人讲,人血入药,最治疑难杂症。想来督主伤口发作,江太医一时半刻查不出症结所在。妾身想要督主早日大安,故自割手腕,以鲜血入药。” 说罢,她慢吞吞撩起宽袖,露出裹有伤带的右臂,上有一抹浸血的痕迹,触目惊心。 顾云汐顿时呆若木鸡,再无话说。 嫣晚随即拢了宽袖,弯眸微笑道: “督主不必恼火。想来确也没甚大事。云公子素日打理您的日常饮食,亲力亲为久已成为习惯,凡事谨慎,也是出自对督主关心。妾身只愿误会澄清,督主一切无恙。即便妾身受些委屈,也不算什么。” 这正是煽风点火的话。 顾云汐立刻恼羞成怒。一步一顿逼向嫣晚,眸光清冷,厉声质问: “你在演戏!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究竟想要做什么?!” “云公子你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嫣晚容色惊恐委屈,嘤咛反驳了句,扑到督主身前。 眼见督主展臂护她,顾云汐心情大跌,更是气急败坏: “你不懂?!你是皇后宫中侍女,那日你假装不识字,故意引我去看裴如是那本《珍馔琳琅录》……” 怒吼戛然而止。 顾云汐愕然掩口,无措的眼神缓缓移向督主。 果然,他面色沉寂幽冷,双眸紧睇顾云汐无以名状的脸色,内里寒芒迸裂。 突然间扬臂,他将身旁小太监手上的托盘掀翻在地。 诸多盛放药粉、药水的瓶瓶罐罐摔为碎片。 果然是她!她偷看过那本书,学到“蛟珠梨”的制作方法。也是她,主动去找玉玄矶—— “不准再进我书房!滚!马上滚——” 漫天嘶吼,令地面都在颤抖。清澈凤目被怒火烧得通红浑浊,向烙铁般灼痛了顾云汐的心。 她不再做声,不作任何反驳与抗争,转身跑出去了。 一时间房里气氛更为凝重。 嫣晚见危急已过,忙钻出督主怀抱,陪出笑脸吩咐在场的下人道: “算了!没事了、没事了,大伙都去忙吧!督主需要静养,都散了吧。” 待他们离开以后,冷青堂浅笑深沉,对嫣晚勾勾手。 她乖巧的走近,被他拉到床前坐下。 他托起她的小手反复细看,眸中光辉被一片浓长眼睫遮挡,叫人看不分明: “云官儿打小跟在本督身边,是本督把他宠坏了。刚才他言语失态惊到你,别在意。” 嫣晚容色娇羞,清笑莞尔: “妾身明白。云公子年少有为,受督主宠爱也属理所应当。妾身已为督主对食,愿以真心相托,只求垂怜,能得督主半分宠爱,妾身也已心满意足。” 冷青堂复又拥嫣晚入怀。 “今日你受委屈了,想要什么奖赏,说来听听?本督自会赐予你。” 他的说话声调靡丽悠长,似有无限情愫旖旎其中。倏然,凤目中精芒一闪而过。 嫣晚头枕督主胸口,淡定眯眸,玫瑰唇畔轻柔翘动: “前些时候妾身到云公子房中送粥,彼时见他正把玩一只别致的木簪。问他,便说是市面上没有的稀罕物。妾身见他爱惜不已,就道是督主相赠之物。如今督主既问起,妾身便求您也赠一只予我,可好?” “木簪?” 冷青堂脸色微诧,黑眸中凝起不解之色。 “怎么?那玉兰花的木簪,并非是督主所赠?” 嫣晚撅嘴,美目睁大,疑惑的看向他。 冷青堂眸光闪烁,澹然若笑: “不过木簪而已,好说!回头本督送你一只便是。” 第三十六章 明日此时,我来接你 程万里急匆匆入提督府,赶到督主房中。 冷青堂坐在桌边安静的喝着参汤,肤色白得异常。待老程见过礼,他便放了碗,双目凝向桌面兀自道: “暗卫带来消息,自南疆找到两位贡女,明日直抵洛水,不出五六日便可进京。你让三番赵无极做好接应准备。” 程万里不解,诧异的眼神从督主的侧脸移开,看向于那面忙碌的嫣晚。 她正将督主的两件便袍叠起,放入檀木衣柜中码得整齐。每一动作极致轻柔优雅,像副养眼的画面。 程万里记得,督主从前并没在这女子面前与属下提及公务。 陡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督主又在吩咐: “时辰差不多了,嫣晚,你去吩咐厨房备饭吧。今日万里留下,陪本督同用晚膳。” 嫣晚那面颔首,轻浅回应一声,翩然福身后细步出屋。 见她出了院子,程万里向督主凑近,神色颇是担忧: “督主,您的身子可还好吗?” 不是他太过操心,自打进屋见到督主的第一眼,他便感觉他的脸色很不正常。白里发青,如同死灰般黯然无光泽,绝非是健康体魄该有的。 前日还听江太医说起,督主伤口溃脓的地方已经愈合,如何精神面貌反而会每况愈下呢? 冷青堂神色肃然,惨白失血的嘴唇微微扯动: “万里,本督中毒了!” “什么?!” 程万里震惊,瞪到斗大的双目镶在黝黑的皮肤间,白灿灿的更显瘆人: “怎么会?您的伤口,不是已然长好了……” “溃面愈合之时,毒已侵至五内!这些时日,本督的身子,全靠这碗血参汤吊着……” 冷青堂低低说着,眯细的两眸映在姜红的汤汁表面,散射出幽幽寒光。 “趁本督不备,在本督身上下毒,也算她的能耐了!” 程万里怒意沉沉的盯向门外,狠声道: “属下即刻就去向她要来解药,然后杀了她——” 冷青堂淡笑摆手: “解药断不在她手中。江淮安与医圣在为本督配置解药,眼下独缺一味羌乌蕨,已派人到西夷去寻了。” 程万里魁梧的身形摇曳两下,顿觉双脚如同踩了棉花,险些倒地。 冷青堂眉目微动,突然问起: “云汐近日还好吗?” “督主放心,她在东厂一切都好。” 冷青堂点头,缓缓端碗,又咽下几勺参汤。再开口时,轻浅的声音有了一丝疲惫,令闻者内心发惨。 “本督将她赶去东厂,便是不想她看到本督如今这副鬼样。且她找到了她娘亲留下的书,她的身份秘密早晚会被那伙人发现。只有留在东厂里面,对她而言才最安全。” 程万里听得心如刀割,眼底一阵发热,急忙重重吸口气,才将悲伤压下去,对督主道: “云丫头聪慧,她定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冷青堂艰涩的勾唇,轻笑: “寻药的人至今未归,时间不多了。本督明日便去东厂,将事情交代清楚。” —— 东厂,掌灯时辰—— 顾云汐背上一囊子葡萄酒,搬长梯爬到房顶上。 到东厂这几日,她每顿必和挡头们凑在一处,学着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划拳猜酒谜。 大伙知她心情不爽,索性由着她闹,任她醉生梦死。 然天下酒宴,终有一散。繁华过后,便又剩她一人,独守悲伤。 南院里景致如故。 自从她随督主去了提督府后,这间小院全靠厂役孙秉一人打理。 禁足刚解除,孙秉便告假还乡了。所幸晴儿女扮男装,时刻陪着顾云汐,终日里叽叽喳喳的,确是不闷。 顾云汐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人若心情愉悦之时饮酒,两三杯下肚兴许就会醉倒。而不开心之时,反倒是越喝人越清醒。正如此刻的她! 拔了木塞,顾云汐举了酒囊,向口中猛灌几口葡萄酒。 酸酸甜甜带着一丝酒酿的液体,却尝不出从前的味道。 该是咽得太猛,一口呛到喉咙。顾云汐没命的咳,眼泪就在这一刻,止不住猛淌。 她仰躺下去,面朝夜空。 月明当空,苍穹浩瀚,繁星点缀,白芒斑驳闪烁,如同无数晶莹剔透的眼睛,俯视着渺小孤独的她。 还记得除夕之夜,她被那俊朗的男子抱到此处来,顶着晶莹飞舞的冰璇,二人紧裹毛裘相拥着,边饮酒边看满天火树银花。 如今此处依旧,琼浆依旧,漆黑茫茫的夜空,少了那男子、独剩了她! 每一幕萋萋回忆里都有那道湛青身影,为她悉心挑破满手水泡、温柔替她包扎、一口口喂药、一颗颗砸着核桃…… 此时,那温润男子又在哪处?或许,正与府中娇滴滴的女子深情依偎,已然记不得某处尚有一人,正为他苦苦守候…… 顾云汐感觉胸口闷痛,不敢继续臆想下去,安静的阖眼,将思绪放空。 瓦片发出轻微响动,有人在她身旁坐下来。 督主—— 顾云汐惶然中带有一分惊喜,慌忙睁眼去看。 那道落拓挺拔的身影全副墨色劲服,却是年少英俊的陆浅歌。 寂静的紫眸一如上方广泛的夜空,迎上她水光粼粼的杏眸,接着便荡过一波怜惜的微涟。 “每次见你时,你都是满脸憔悴……” 剑眉轻拢,他幽幽开口,音色若梵,于静静夜色中潺潺的流淌。 顾云汐垂眸不语,不想陆浅歌察觉到她眼底无抵的失望。 “陆大哥,你怎么来了?” 他抢过她的酒囊,饮了几口几口,擦嘴道: “我想你,便到提督府找你,却意外看到另一女子!” 说话间挽唇轻笑,好看的笑容里揉雑了些许的得意之色。 又见顾云汐神色难过,便有所收敛,握了她的手柔声道: “云汐,那阉人根本不懂珍惜你,他不知你有多好!陆大哥在乎你,和我走吧!” 顾云汐眸色闪过一丝惊乱,冰凉的小手从他掌心中迅速逃脱出来。举头,认真望向他。 男儿俏,一身皂。这话原没有错。 黑色劲服,将陆浅歌欣长完美的身材勾勒到绝好,其风采并不输给白衣时的他。 此刻风起,他那头高束的墨发随风挥洒,跌宕起落,每丝悠扬曲线,在都有星辰般的流光闪耀。 见她直勾勾看得出神,陆浅歌微笑,解释道: “你该知我没有骗你。云汐,我真心在乎你,疼惜你。因为见你,我才要尽量避开风险,才会穿从也不喜的夜行衣。” 明明因他眼底晶亮真挚的光芒,内心弥起几重感动,可她依旧容色平淡,脸上无悲也无喜。 “陆大哥,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命是督主给的。就算他厌弃我,我远远看着他便好了,断不会动心思离开他。” 陆浅歌脸色黯然,目光寸寸冷却。 “我明日要离开了,母亲大人生辰,我必须赶回家……” “代我问老夫人安,祝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云汐娓娓而真诚的祝福,平静神色中带有一丝决然,清素微笑里投入一分坚定。 陆浅歌骤然起身,摔了手中酒囊,被她委婉的拒绝逼到发怒。 “他心里本就没你!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你我,也只是萍水相逢……” “你可以不信我,可我真心喜欢你!至少我不会让你大晚上独自坐在房顶,一个人流泪喝闷酒!” 他望着她,看到那双杏眸中,伤感的流光如月色般的幽寂、清冷,使他心碎,也令他恼火。 一刻,他转头视向天边夜色,沉声问: “倘若此时我强要了你呢,过后你会不会和我走?!” “不会!” 她镇定自若,无所畏惧:“我认识的陆大哥生性侠骨柔肠,断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用尽下流手段!” “你……” 顾云汐一番话看似褒奖,确是极有力的防守,一时之间令陆浅歌无从下手,更是无话可驳。 “霍”的起身,浅歌几步到房檐,抬脚蹬掉梯子。 “谁啊——” 晴儿听到动静推门跑出来,正见陆浅歌驾轻功跳到院中,两脚沾地时不带一丝动静。 “你是谁啊?” 晴儿上下打量眼前年轻俊俏的黑衣男子,惊得后退两步,即刻拉开掐架的姿势。 陆浅歌紫眸牢牢锁定岁数不大的晴儿,不急不恼,只作弯唇轻笑。大拇指一挑,对她道: “我是谁,你去问房上那位!” 晴儿抬头,看见顾云汐孤零零立于房顶,头上是好大一轮弯月。 “晴儿,快把梯子驾上,放我下去!” 陆浅歌猝的回头,挑眉桀然道: “你下来的话,就要和我走!” 晴儿终于瞧明白了,两臂环抱,对着房上笑: “哦!我还真是替姑娘瞎操心了!明明姑娘身边一堆妖娆桃花,偏要一棵树吊死不可!这可是您自己的事,我管不了!” 逐的扬起下颚,眸光盯向陆浅歌,神色傲娇: “这位公子,可是看上我家姑娘了?” “是啊!” 陆浅歌也不拘谨,点头承认:“看上了,非她不娶!” “你家可有良田,可有府宅?” “有!娶她进门,一辈子吃穿不愁!”陆浅歌狡黠挑眉道。 “甚好!如此公子自便,奴婢只当什么也没瞧见。” 话一说完,晴儿转身就要进屋。 顾云汐在房上张牙舞爪,咧嘴大叫: “死丫头,你吃里扒外!” 晴儿举头看向她,眼底突然蒙起一层雾色: “姑娘,即便奴婢再有不舍,终是为得你好。” 陆浅歌一旁拍手笑: “妙啊、妙!这丫头可比主子头脑清醒多了!” 院外脚步声起。 晴儿脸色有变,说一声: “夜值的番子来了,你还不快走?想带上她就别犹豫!” 顾云汐在房上听得清楚,愤然跺脚: “谁敢硬来,我立马跳下去一头磕死!” 陆浅歌苦笑摇头,忽的蹿上房,抱起她跳到地上。 相视而立,一双紫眸里华光灼灼,亮得耀眼。 双手落在她的肩上,他深情道: “明日此时,我来东厂接你,等我——” 一吻猝然印上顾云汐半侧脸颊,登时翻起片片火云,蔓至她的耳根。 眨眼间,陆浅歌已飞身跨过院墙,不见了踪迹。 ps:最近太忙,不怎么签到转悠,过一阵去再去看望各位大佬,比心! 第三十七章 争吵激烈 仲夏五月,花红柳绿、草木茂盛。 御花园中牡丹、芍药开得正艳,姹紫嫣红,花香四溢、争奇斗艳。 日头正好,非艳阳高照,温度浓淡相宜。 昭仪顾云瑶于花间信步,身上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一步一摇,姿态婉约端装。 烟霞色的宫装衬着胜雪肤色,羽睫轻扬,眸色似水温柔。 倏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不远处一水蓝色衣裙的妙龄身影,随宫人从排排柳阴下闪过,那遥遥远去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那仪仗是哪位小主?” 视线从身影隐没处撤回,顾云瑶侧头问,眉头浅浅蹙起。 身后,颂琴颔首答: “回主子,那是新晋的瑾才人。” “瑾才人……果然还是来了……” 顾云瑶敛眸,眼底有两道惊芒滑过。 —— 晨风和煦,假山旁,垂柳细枝儿曼曼摇曳。池中碧水一色,斗圆的荷叶层层叠叠,仿若娇羞少女们圆圆的脸庞,彼此凑在一处,挤得正热闹。 晨曦亭里,万贵妃容色艳丽,身段雍容,靠着白玉围栏,正自顾自的向河中播撒饵料,逗弄池中锦鲤消磨时光。 东侧,小叶紫檀长条案上设几盏碧玉茶具,一旁的绣球铜炉缥缈着香气。 一只华美的海棠并蒂花绣鞋蹬上凉亭石阶。晨光下,鞋面那些精良的银丝绣纹烁烁其华,甚是夺人眼目。 万皇妃转头时,便见那女子裙摆飞扬步入亭中,在她身前恭身下拜: “嫔妾蔚烟阁才人顾云瑾,拜见皇贵妃娘娘,恭祝娘娘万福金安。” 万皇妃微曳唇角,微笑细若有无,拂手示意道: “起来吧,赐座。” “谢娘娘。” 顾云瑾,自西厂接手幽筑贡院后,经明澜点拨,于四月末入宫。昨个儿被皇上翻了牌子,由凤銮春恩车引道、竹盐金靡铺路,接到承欢殿应召侍寝。现已晋五品才人,入住蔚烟阁。 自此,她算是遂了心愿,圆了自己进宫承宠为妃嫔的大梦了。 万皇妃玉指抖动,弹去指间悉数饵料,又以宫娥呈来的香帕净过,才幽幽起身,由人搀扶移步,坐到长案正中。清凛的眸光微转,投向顾云瑾年轻娇美的五官,细细赏看。 身材袅娜,容貌娇俏,柳眉弯弯,两眸光滟清澈,樱桃唇上小巧朱砂痣一枚。身上一袭清淡芙蓉色流仙如意裙,果真是天姿国色! 若论美中不足,该是她这翘楚身姿下自带了一股傲娇不羁之态,这就为她的绝美容色大打了折扣。 尽管看得心生一丝嫉妒,万贵妃脸上却是平静无波,持着一位皇妃该有的仪态。 冷冽睨向身旁宫娥,她懒洋洋吩咐:“赐茶。” “嫔妾多谢娘娘。” 顾云瑾受宠若惊,接着唇角飞扬,眸中大喜之色尽现。颔首接过翡翠茶杯,一壁矜持优雅的抿,一壁偷眼瞄着同在饮茶的万贵妃。 她身穿金色九天飞凤霓裳锦宫装,发髻高挽,上插展翅凤凰金步摇微颤,钗环泠泠,正中一颗东珠就足有鸽子蛋大。 顾云瑾自认,从小到大自己吃的用的玩的,俱是贡院所有姑娘里面最顶尖儿的绝品。 如今见了这皇贵妃,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说皇贵妃的吃喝用度何等的奢华富贵,光是一身行头,已然晃瞎了顾云瑾的两眼。 万皇妃察觉到顾云瑾神色间表露的羡慕之色,不屑的嗤笑。 慵慵挑了眼睫,对顾云瑾缓声说道: “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谨。你昨夜才刚侍寝,今日不必如此早起。” 顾云瑾急忙放了茶杯,摆出谄谄的笑脸,恭敬道: “嫔妾听闻娘娘最喜晨间清露烹茶,便早起于莲池荷叶上收得一斛来,赶来实为献露孝敬娘娘。” 说罢,她悠扬抬了手臂。身后一宫娥走上来,将手中彩莲白玉长颈瓶传给永宁宫宫人。 万皇妃眉色舒展,唇畔笑纹渐深: “妹妹有心了。本宫听明澜提过你,今日一见,果然冰雪聪慧、亭亭玉立,是块好料子。” 顾云瑾双手拢起,低眉顺目作谦卑状: “嫔妾三生有幸,得明督主知遇之恩,才有机会入宫服侍皇上与皇贵妃娘娘,必会然感恩戴德、铭记于心。以后,还望得娘娘时时教诲,多多照拂。” 万皇妃眸光潋潋,斜睨顾云瑾花朵般娇嫩的小脸,眸底似有凌厉的精芒闪过。 “自家姐妹,好说。” 逐的摇曳茶杯,修长的护甲挑起杯中一丝叶边,漫不经心的问: “本宫打小由教养嬷嬷带着,进宫之前倒没入贡院修习,对那头的事有些兴趣。听闻你也是贡院里面出来的,不如今日与本宫讲讲,那里头都有什么新鲜事儿,权作聊天解闷了。” 顾云瑾微笑,低声道: “嫔妾遵命。娘娘想听什么,嫔妾知无不言。” …… “他好大的狗胆——” 轻脆犀利的一声响,翡翠茶杯被万贵妃狠狠丢出去,昂贵的碎片摔了一地。 顾云瑾连同一众宫娥内侍,尽都跪在地上。 挺身站起,怒气正盛的万贵妃在凉亭里来回踱步。 “难怪本宫当初见了那小番卫就觉得奇怪,她形容妩媚,完全有异于宫中内侍。好啊冷青堂,居然连皇上的女人都惦记上了!一纸婚书,明媒正娶,他想的倒美——” 嘶吼完,万贵妃陡然想到什么,不禁鼻间冷哼,凤钗颤颤,一对猩红眼眸横扫向顾云瑾,厉声问: “你觉得那顾云汐若是换回女装,是否生得花容月貌,玲珑娇美?!” 顾云瑾以宽袖掩口,嗤道: “能入贡院之女子,容貌大体也算周正。她不过是仗着身体娇弱,惯会作态。偏偏东厂冷督主又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便是着了那狐媚的套了。” 怜香惜玉?从不见他对本宫如此啊—— 一股脑的酸水漫出来,万贵妃恨得咬牙,双拳于袖间握紧: “哼!效仿西子?行啊!本宫倒想再瞧瞧,那位病西施何等的狐媚!来人,传明澜进宫——” 东厂—— 听闻督主驾到,顾云汐与几个挡头纷纷赶到正厅。冷青堂居首座,嫣晚坐在旁边。 见大伙来了,嫣晚起身,纤唇牵动,扬起莞尔动人的笑容,缱绻的水眸依依看过各位挡头、侍卫,最后于顾云汐淡然平寂的五官间落定。即刻,那挽唇的弧度,骤然加深了一重。 十挡头袁浅眉梢微抬,直视嫣晚浅笑扬声: “呦,没想到大姑姑今日也会大驾光临东厂……” 大姑姑,是对皇宫里地位与辈分高贵的宫娥、女官之尊称。 “叫夫人!” 话音未落,冷青堂白惨惨的瘦脸沉了几度,厉声纠正道。 众人容色僵滞,皆是噤声。 想来顾云汐就在当场,不知她会做何感想。 此时,冷青堂一双凤目正直勾勾的瞅着她,但见她眼睫半垂,无澜的神色根本无法叫人视穿她的任何神思情绪。 内心骤然跌到谷底,惶然间,冷青堂感觉胸膛像是被风穿透,凉嗖嗖的尽是些失落与痛苦。 她出奇的冷淡,是对现实无奈,还是心已有其他归属? 觉察到场面异常尴尬,嫣晚便笑着招呼大家: “督主身子刚是大安,妾身放心不下,便与他同来东厂,一为随行照顾,二是过来看望大家。妾身带了些点心果品,过会儿就让下人送到各位住处去。” 冷青堂从顾云汐身上移开视线,对挡头们威然说道: “各位落座吧。本督这次过来,只因两名贡女不日进京,此番咱们就来作详细部署,看看人马于何处接应才为稳妥。” 大伙圆桌前围坐一圈,顾云汐的位子正对督主。两人只要抬个眼神,便可毫无阻挡的看到彼此。 嫣晚就在督主身边,与他挨得过近。顾云汐几次闷声偷偷抬眼,都看到她几乎半倚在督主怀里。 心像是被尖刺狠狠戳到,她不停埋怨自己眼馋。可几次三番下来,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非要抬眼去看不可! “督主,东厂议事,内眷理应退避!” 议事至一半,顾云汐兀然说道,嗓音提高了八度。 场面再度陷入寂静之中,气氛尴尬凝重,令人窒息的感觉清晰可辨。 冷青堂凤目挑起,苍白的肤色看起来确是被顾云汐的无理气到发疯了。 而顾云汐此刻不再躲避,睁大双眸直视督主,目光决绝,有着绝不肯退让之势。 督主掌控东厂,向来行事谨慎,坚守原则。 如今这种做法,越发叫顾云汐看不明白。 督主到底怎么了?难道,真是被那女子的美貌迷住了吗? 假使他真的喜欢,顾云汐只得认命。可她始终对嫣晚抱怀疑的态度。此刻东厂议事,事关机要,那女子绝不能在场旁听。 挡头们神色复杂,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劝更不是,唯有垂目低眉,闭口不语。 嫣晚看看众人,慢吞吞起身,笑靥灿烂如花,云淡风轻说着: “没事、没事,云公子说的对!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确是不该在此。” 冷青堂倏地伸出手去,用力抓牢了她。 嫣晚容色略惊,眼睫扩开,眸光转向了顾云汐,惺惺的怔色之中带出一抹得意。 “嫣晚留下!你既为本督对食,不必再看别人脸色行事。本督想要你傍身,你乖乖坐下便是。” “是,妾身恭敬不如从命。” 嫣晚勾唇轻笑,眸光闪烁,再次别有用心的瞥向语塞的顾云汐。 悠然落了座,竟然抱住督主的手臂,脸颊处翩然绽放出幸福的神韵。仿若无意间抬眼,她与顾云汐对上两眼,嘴角扯动,那抹幸灾乐祸的笑纹显而易见。 郎情妾意! 视野中那对,令悲伤落魄的女孩猝然想起,从前的自己与某个温玉般的男子…… 决绝起身,顾云汐大步向外走去。 萧小慎及时蹿出去,在她前脚迈出门槛前将她扯住,不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反抗督主。 背后,两道冷冷的清光向顾云汐直射过来,督主的吼声淬着沉沉怒意: “别管她!由她去——” —— 顾云汐气鼓鼓回到南院,趴到床上委屈的哭。晴儿劝,她不理,哭过后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她感觉南院进来人了,迷蒙之中有督主、嫣晚以及小慎哥的说话声。 晚膳后,顾云汐被小慎拽到正厅。 圆桌前,她举目看向督主时,顿时神色惊讶。 厅里烛火通明,“噼波”声音隐隐绰绰。 督主的脸色格外白,就算最亮的橙光,此刻也暖不热那寒白如纸的颜色。微敛的凤目周围一圈乌青,唇色失血,整个人萎靡、衰弱,毫无精气神,沐浴在满室烛光的恢宏华彩间,他,竟显得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 是自己,将他气成了这样吗? 顾云汐内心忐忑。 前些天有消息说,督主的伤口业已好全。眼前他这幅尊容,只能叫她单纯的想,确是自己将他气出如此好歹来了! 冷青堂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表情虚无的小脸上,半晌纹丝不动。 骤然,他冷声道: “有一事我需问你,你是否以蛟珠梨,换过傅丹青的贡女画像?” 这点并不难猜。 不日前,程万里将她以奇珍美食换取贡女画像之事告予他了。而在那以前,玉玄矶曾经上门找来他,提及了蛟珠梨。 冷青堂只需将两件事前后连接,就不难猜想顾云汐骗得梨雨,做出的蛟珠梨必是拿去与傅丹青换画像了! 重点是,她为何偏选“蛟珠梨”不可—— 因为压抑了太久,委屈了太多,顾云汐此刻什么都懒得多说,只爆出个不屑的冷笑,反问: “那蛟珠梨如何金贵?我如何做不得?” 冷青堂愤然以掌击桌,叫嚣: “乱翻我的东西,你可经过我同意?” 顾云汐被吼得身形微颤,两眸含泪,凄凄摇头大喊: “您很在乎对吗!只因为那是裴如是留给您的信物?即便您身边有我,您都忘不掉她,是不是?!” “你给我住口——” 清啸声破喉,携着些微轻颤,震得正厅整体跟着抖了几抖。 冷青堂气息渐疾,“呼呼”粗喘,一双凤目直杵杵瞪向顾云汐,漆黑的两瞳因极致的怒火变得一片灼红。 尔后,见她长睫振振,几颗晶莹泪珠滚落时,在她消瘦的脸庞留下闪光的痕迹。那刻,他的心房,也如被利刃刺穿。 顾云汐悲伤的落泪,唇瓣颤巍巍翕动,浅浅说道: “云汐此生心愿,唯一花一叶,一人一心。云汐不想您有了我,身边还留着她的东西!若然二心,莫如两相放过——” 两相放过—— 她再次提起了…… 冷青堂缓慢垂眸,麻木点头。倏然间嗤笑一声,漫声道: “一花一叶,一人一心……说得真好!你说这话可曾扪心自问,你自己所作所为,又当如何——” 顾云汐神色错愕,幽怨的眯眸: “我的所作所为?我对您如何,您心中至此还无定数吗!?” 冷青堂狠狠盯向她,凉薄轻笑间手入袖袋,摸出一物甩在桌上。 顾云汐垂目去看,即刻惊得魂飞魄散。 那,是陆浅歌送她的木簪! 第三十八章 情敌见面 顾云汐垂低的眼眸里掠起一抹惊惶,所幸被黑压压的浓密睫毛遮挡,那异变的神采,才没被督主的眼芒悉数截获。 定定望着桌上的玉兰木簪,她唇角扯动,却讲不出一句话来。 陆浅歌送她的木簪,因是见过她闺房里面玉兰花的屏风,才亲手为她削制的木簪! 明知他有情,可那时的她无法拒绝,只当它是份真挚的友情象征,将它纳入妆卤匣子。 时至今日,终是被督主发现了它的存在—— 再傻的人也该一眼看出,这东西,是异性所赠之物吧! “怎么?突然哑巴了?与我无话可说,还是根本不想解释?” 桌子对面,督主冷然起身,带有肃杀之意的凤目,淬满阴冷的气息,直直怼向了沉声无语的顾云汐。 “他是谁……” 深吸口气,冷青堂幽幽问,犀利的目光牢牢锁着她表情仓皇的精致小脸,久久纹丝未移。 “说!他是谁——” 等一刻,冷青堂再次质问,眼芒更盛,语气凌厉之势加重。 相隔一桌,青与紫两道身影对立。与蟒袍加身、落拓有致的督主相比,顾云汐那被宽大番服包裹着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她紧紧咬了下唇,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涨红了小脸,惶然低声道: “您、您还不是……也在私下翻过我的东西……” “我问你,他是谁——” 冷青堂身子骤然前倾,像是失了劲般的虚弱不堪。他慌忙以手撑住桌沿,绵软的身躯才得意站稳。 感到自己的心头狠狠疼了一下,他气息匍匐的蹙紧眉头,蟠龙高帽下裸露的半个额头,已有豆大的汗珠凸出来。 顾云汐已经发觉到,督主的情况不太对劲。想要上前扶他,却因他浑身迸发出的阴寒戾气,不敢贸然靠近过去。 怀着惴惴心情,顾云汐面容微拧,翁声道: “一个朋友而已……我、我只当是朋友!” 后半句的解释,完全就是多余的。 她已过及笄之年,异性送发簪,那便代表寄情于她,有与她结发之意。 冷青堂哼了哼,凉薄的斜勾嘴唇: “我猜是个非常重要的朋友,不然,也不至你以一缕青丝相赠!” 顾云汐猛然抬头,胆颤心惊,无力的反驳: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 督主完全误会了!许久前,她在向他解释自己头上的断发之时,确实对他撒了谎。可她万没想到,就是那句谎言,成为今日天大误会的罪魁祸首! 他定以为,她在外面有了相好的男子,以自己一缕青丝换得对方的木簪,作为彼此定情盟誓之信物! 恰恰这样的误会,此刻的她,无法以言语解释清楚。 凄楚无望的对视中,她看到督主双眸一点点凝出冷凛的光芒,那股子盘踞在幽深眸底的寒意与杀机,使人只看上一眼,立时便会肝胆俱裂! 青白的脸、嗜血的猩红两眸,隐隐散射着鹰隼般凌厉的气势。被每寸邪冷五官拼凑出的面孔,如自地狱深渊而来,戾气十足。 这副恐怖如斯与素日的柔情似水、温润如玉简直判若两人!顾云汐不禁想到,他如今的样子,才是传闻中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魔王的真面目。 冷青堂突的挥铁爪抄起木簪,顶着全身的力气绕过圆桌,快步冲到顾云汐眼前。 “我再问一次,那人是谁,他知道你多少事,你们进行到……何种程度!” 他的偏执与怀疑令她整颗心瞬间碎了一地。 她摇头不语,泪如雨下。想不到他的疑心病如此之重,重到……居然产生出,那种龌龊的念头! 不能说—— 顾云汐下定决心。 一旦向督主如实交代出来,凭东厂缇骑的稽查能力,很快就会找上陆大哥。那样,将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虽然他贫嘴,可心肠并不坏,是个品行正直的侠客。 他从明澜手中救下她,也曾于在江安樊阳救下整个东厂钦差大队。 她一点都不讨厌陆大哥,故不能容他有危险! 终于,冷青堂隐忍的最后底线被顾云汐的绝口不提逼到彻底崩溃了。 手握木簪两端,于她眼前悠悠举起来,两手用力,接着“咔嚓”脆响。 顾云汐倒抽一口凉气,错愕的注视,那木簪在督主无情冰冷的四指间,断为两段! 泪水肆意,冲不走心底的凄迷、幽怨。 她只觉督主对她不公。他的生命中可以有裴如是、有嫣晚,根本不考虑她的感受。可是,只因为一根手削的簪子他就醋意大发,纠缠不休。 怕是她穿男服太久的缘故,业已让他忘记了,她终究是个女儿家,也会拥有倾慕对象,需要有人暖着。 泪珠子掉了满地,她怨愤的挑眼直视督主,缓声问: “裴如是可送您《琳琅录》,嫣晚可送您绣帕,就不能有个知己好友,送我一根簪子吗?” “不可以——” 冷青堂当厅咆哮,发疯的甩手,将两截断簪狠狠摔在地上: “你只能一辈子待在东厂、待在我身边——” 陡然一片寂静。 猩红弥漫的浑浊眼底,深深印上她凄婉的容色,那般柔弱无助、泪水涟涟。 心口阵阵绞痛,一丝咸涩从闷涨的胸口瞬间翻涌,直抵喉咙。 冷青堂紧咬牙关,生生将那口鲜血原路顶了回去。 缓一口气,他轻飘飘的声音如阵凉风,无力的吹过她的耳畔: “不说也行。立即到校场跑马,跑到你想和我说为止。” 顾云汐直直看着督主的双眼。深邃的空间,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半点柔情,只有沉浮的愤怒。 她不再做反驳,抬臂抹了把眼泪,将全部悲伤藏于眼角深处,大步流星的跑出去,直奔校场。 影背墙一侧处,露出桃红衣袖的小角。嫣晚此刻正藏在暗处,眼睁睁注视着由她一手挑起的战争,在激烈的争执中爆发直至结束的整个过程。 闪电下,眸光寸寸成霜,寒冷无情;美~唇轻翘,缱绻着冷艳的笑容。 快哉,快哉!这便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冷青堂、顾云汐,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哥哥,我要你们以我十倍之痛,血债血偿! —— 起风了,凄厉的呜咽声如百鬼夜行,漫天飞沙剐在顾云汐脸上,干辣辣的疼。雷声滚滚,浑闷之声从天际远方越传越近。 一场暴雨,即将倾盆—— 顾云汐挑了匹最烈的马骑。 马倌儿曾一再阻拦,说那是才刚调教出来的畜生,此番恶劣天气带出去夜跑,怕是会诱它再次犯野性。 雷电交加。寒冽冽的白光犹如鬼斧,不断劈开黑压沉沉的天幕。惊雷顾云汐头顶上空猛然炸开,大地为之颤抖。 顾云汐骑马在校场偌大的空地狂跑一气。数不清跑过多少圈,记不得跑了多久。手起鞭落,不停在马儿身上狠抽,肆意的宣泄,无论怎样都释不散内心的诸多委屈…… 又一道闪电划下苍穹,将整个东厂照得白晃晃。 萧小慎与晴儿就守在正厅门外,两人举头望空,实在为顾云汐担忧。 “督主,快下雨了!” 萧小慎抬腿走到冷青堂面前,急切说道。 冷青堂端坐不语,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夜空。 木簪事件,是某人故意别有用心的挑拨,对此他心知肚明。然而,小姑娘到底也是有错在先,才会让人捏了把柄。 冷青堂感觉气愤的同时,心里也拧着一股子酸劲。 那人到底是谁?敢对东厂提督的人打主意,真是胆子不小!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时刻警惕起来。贡院被收、顾掌事下了西厂大狱,裴如是的著书被发现了,种种迹象说明,小姑娘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 万一,她接触的人非善良之辈……或者,是来调查她的细作,后果绝是不堪设想。 因是护她、爱她,为她吃醋,他才会方寸大乱,才会对她发好大一通火。 这些,他无法向她坦白,只能将话憋在心里,由着那不可说之痛,肆虐的剜割自己。 “督主,真快下雨了——” 见督主久久沉声,萧小慎手指门外,忧心忡忡的又说一句。 言外之意便是,别等下雨了,快把我云汐妹妹叫回来吧! 晴儿愤然眯眸,推开萧小慎冲到督主眼前。 “爷,你为何对姑娘这般无情!” 见他终于在自己的斥问下幽幽的挑起眼眸,森寒无温的目光径直打了过来,晴儿心头一颤,神色有些惊慌。 定了定神,晴儿快声道: “您知不知道,姑娘她为您吃了多少苦?为您出过多少力?去年秋围,她被人设计落崖,为了银鹿角与野狼斗。没被摔死没被咬死,还不是因为她惦记您,才吊了一口气等您! 她想要跟着您,一路随您巡访江安六郡,在亓陵险些被火烧死。回京入宫,又陪您一同受罚同下天牢。这些,您都忘啦?” 话到此处,晴儿又悲又气,已然声泪俱下。换口气,她又道: “就为东厂早日脱困,她去万花楼与傅丹青换画像,又因蛟珠梨被您责骂。可您知道,她为做蛟珠梨受过多少累?为了画像,又在万花楼险些被西厂的人欺负。这些,她从来都没和您提过一句!如今您有了对食,非但对她绝情绝义,却还想要绑着她!您为她想过吗?姑娘家终日女扮男装,这样不清不楚跟着您,又算什么?您既然不再爱她,为何不能放过她——” 一番哭诉使冷青堂身躯微颤,手握成拳,怔在蟒纹高椅上半天回不过神。 晴儿所说,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直到此时他才清楚! 颓然垂头,冰冷的手掌支住额头,他懊悔不已。 “你懂什么……” 静了一刻,冷青堂沙哑的声音升起来: “她必须留在本督身边,外面已是天罗地网在等她。她一旦脱离东厂的保护,将是有去无回!” “……” 晴儿愕然,脸色刹那转白—— 雷电不断,烈风席卷。 顾云汐的马彻底失控了,载着她冲出校场,撞翻几重围栏后一路向北狂奔去,飞驰的铁蹄下滚起一阵狼烟。 顾云汐起初拼命的扯缰绳,踢马腹,又像马屁股上狠狠落了数鞭。可这些措施非但没能让马儿安静下来,反而助长了它的嚣张。 它任性的狂奔,一头扎进小树林,丝毫不顾马上之人的安危。 顾云汐两腿使劲夹着马腹,双臂紧搂马脖子,上身爬在马背上再不敢乱动,生怕脸被迎面扑来的树枝划到。 穿过小树林,马儿又猛跑了一阵,便到了北郊一处空旷的平原。 夜色沉沉,小河蜿蜒,于忽明忽暗的闪电浸染下反射出苍凉的冷光。 顾云汐用力拉马僵,试图让马儿停下。这畜生撒野不从,阵阵嘶鸣,反复抬举前蹄,又蹬后腿,想要把顾云汐甩下马背。 一条白影灵巧落到顾云汐后背,大手抓住缰绳猛拖几下,脚跟狠踹马腹一下,便将烈马的狂性收住了。 他抱住受惊女孩纤细的腰身,双足轻踏马鞍,飞身将女孩安全带到地面上。 “没事吧?大半夜跑马做什么,不是说了叫你在东厂等我吗?” 陆浅歌全身潇洒的白衫白袍,背上一把大刀。紫眸凝在她仓皇煞白的小脸上,光辉烁烁,荡起千分柔情。 顾云汐身子一震,继而退后一步,避开与他碰触。 原以为昨晚他是在说玩笑,他不当真,她更不会在意。可他真的来了,此刻正真实的站在她面前。 “陆大哥……你、你怎么……” 他对她笑得温柔,声音轻浅道: “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了,今晚我来接你吗?” 她急了,拼命摇头: “我、我可从来没答应你啊!” “云汐!” 他加重语气凑上来,柔软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望着她红肿的眼,他眉头拧紧: “陆大哥绝不能看你在东厂受罪,我知他又把你弄哭了,走!和我走!以后,陆大哥宠你、爱你!” “不!” 她却是斩钉截铁的一字,再次后退,眸色生厉。 “为什么?!” 陆浅歌懊恼的问,俊脸上跌宕着无尽的苦恼。 顾云汐神色淡淡: “原因我早已说过多次,现在我要回去了。” 她低头向前走,他闷声过去拦。 “云汐,我认定你了!今生你是我的妻,我要带你去见我母亲,告诉她我们的事!” “放开!我不和你走……” 一番纠缠、几次挣扎,顾云汐后背靠上树干,再无退路。 眼前的女孩娇美纤柔,精致婉约,总使陆浅歌不忍对其动粗。 寸寸眼神化作轻羽,儒软、温暖,脉脉抚慰着女孩惊恐不安的内心。 “云汐,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绵长缥缈的声音落在心头,她的情绪安稳了许多。 那双紫眸如此清澈纯洁,毫无杂质与邪念。 “陆大哥,放下执念吧。我要的……你给不了。” 砰然心碎! 陆浅歌刹那间失神,继而苦涩微笑: “说我心存执念,你何尝不是?好,那你知不知道,陆大哥想要什么?” 她默然。 他浅浅的笑,声音轻袅如絮: “云汐,到陆大哥身边来。” 心头起起落落,情绪莫名,道不尽是感动、是彷徨还是……终被他的温情融化。 她静静与他对视,听任他的手臂收紧,将一副曼妙身躯揽入怀中。指腹滑过眼帘,帮她合上双眼。他低头,吻向她的嘴唇…… 一道闪电照亮大地,惊雷声令顾云汐猝然睁眼。 眼尾余光,已然瞥见侧面不远处的湛青身影,正如亡魂般携着阴冷不散的气息,漠然注视着相拥的男女。 那双眼睛依然平静、幽黑而深沉,却是冷得没有半分情愫,似乎使人只看一眼,便会永世不得超生。 闪电接连不止降下来,他右手中的清水流云剑,在闪电的残忍洗礼中,铮鸣不已、寒芒迸射,频频闪现出不可遏制的杀机! 第三十九章 云汐,是本督的 看到督主那刻,顾云汐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瞬间犹如石化,一动不能再动。 督主长剑低垂,正遥遥阔步走来,锐利的剑锋磨在地上,擦出锃亮的火花。 闪电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惨白的颜色便浮出一丝青光。此刻这容色平静的五官,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督主,你不要为难陆大哥!我和他没什么,你放过他!” 一个闷雷过后,顾云汐吓得身子一颤,以自身挡在陆浅歌前面。 督主的武功她有见识,料定陆浅歌绝非督主的对手。 陆浅歌只作一笑,上前反护住顾云汐: “等会儿你躲远点。放心,我还要和你过好日子,故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别说了!你快走吧——” 眼看督主如恶灵附身,带着冲顶煞气越逼越近,顾云汐使劲的推陆浅歌,神色焦急: “不要和他打,你快走!” “你在担心我?” 紫眸随之一亮,他甚为欣喜的勾唇,年轻的俊脸挂上一抹如水般温柔的恬笑。 对面,冷青堂已在合适的位置顿步。 “督主,我不会和他走,不会离开你,你放过他!陆大哥曾经在樊阳救过我们哪!” 顾云汐此刻心绪越发凌乱。两个男子,一个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之人,一个被她视为知己好友。她不希望看到二人交手,不希望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受伤。一时情急,真不知帮谁是好。 冷青堂目光犀利的戳过来,越过顾云汐,直视她身后的白衣男子。 无论凭直觉,还是凭对手一身利落的白色公子装,冷青堂断然肯定,此人就是夜袭东厂时被自己断刀重伤的神秘人。 此刻他未戴面具,将一整张俊美的五官暴露在外,身姿英挺,全身白衣胜雪,迎风蹁跹时,似有璨璨的光芒在浅浅的流动。绝好年华,不禁使冷青堂七分艳羡,三分嫉妒。 凤目中有两道锐利的精光射出来,鼻息闷哼,他沉吟道: “我们该是早就见过。若在樊阳太守府题字击鼓的人是你,那于清风寺里留字陷害本督的人,便也是你——” “没错,都是我!” 陆浅歌索性不再隐瞒,含笑点头承认。 顾云汐这时心头一震,怔怔转头,注视面目纤俊的陆浅歌,显得手足无措。 曾经她也有过同样的猜测,如今,那名让东厂数千番卫日夜追查的神秘人物就在眼前,她突然产生出极度难以置信之感。 这年纪轻轻的小公子,怎会有如此大胆? 冷青堂举起长,以冰凛剑锋直指陆浅歌,问话声僵硬: “你陷害本督,后又救下本督,反复无常是何用意?!” 陆浅歌仰面大笑,桀骜之声在深沉夜色中好似涛涛奔腾的江水,“汩汩”的传荡开来,音色浩然,宏朗动听。 “你错了,樊阳郡救你的人是白太守而不是我,当时我击鼓题字,所要救的人也非是你,而是她!” 说罢,笑弯的双目视向顾云汐。 冷青堂不屑的嗤声: “云汐是本督的女人!除了本督,没人能带她走!” 陆浅歌傲然挑眉,语气渐露锋芒: “你一个阉人,找了对食还想霸占她,好自私!你根本不懂她,更不配拥有她——” 顾云汐倏的回神,狠狠将他推后,涨红脸懊恼的嚷: “你在说什么!我愿意跟着他,你管不着!” “云汐,你找个安全地方先躲躲,我来对付他!我要是打赢了,你就要和我走!” 顾云汐听得心生怨怼,叫嚣起来: “凭什么啊!我是人,又不是战利品!你打得赢打不赢,我都不会听你的!” “哎!正月十五前,我与你同屋吃睡了许久,半个身子都给你看过!如今你莫不是要翻脸不认,不想对我负责了?” 灿灿紫眸眯起狡黠的精华,陆浅歌邪邪笑起来。 “那、那是为着给你疗伤啊!你我又没做什么!” 他的胡搅蛮缠令顾云汐当即羞愤不堪,对着他喋喋叫嚷了一番,紧接着转头,绝望无助的看向督主。 果然,冷青堂喘息见疾,面容紧绷,无俦的五官比起凌空降落的闪电,还要冷厉森然了多重。那只握了剑柄的右手手指泛白,手背青筋暴起、长剑在他掌心中桀桀颤抖,一股强压心底的愤怒即将喷发。 刀刃般锐利的目光寒意四射,牢牢锁定陆浅歌的不羁神色,冷青堂再次举剑嘶吼: “无耻之徒——” “锵”的利响声中,有森白的寒光划过夜色,耀眼的光辉与闪电的银芒尽数融为一体,蛰得陆浅歌紫眸微眯。 冷青堂的怒火终于被陆浅歌的无赖之态如数勾出来,凤眸中杀机浮现,邪光大盛,双目圆睁咆哮一声,单足蹬地,身体倾空仗剑直取向对手。 剑气来势凶猛,如汹涌凛冽的海浪所向披靡。陆浅歌推开顾云汐,仰面观向对手的攻击,脸上神色依旧不变。 右手翻向背后,疾如闪电,随即有一道红光自他头顶横跨,刹那抵住冷青堂的剑气。 震耳欲聋的铮鸣裂空响起,火花飞扬。尖锐的剑气与同等强劲的内力相撞匹敌,瞬时,犹如爆炸的浑厚力量在一片光华绚烂之中猛然绽开,将相互对抗的两人向相反的方向震开。 冷青堂在河岸边的两丈多高的水车上落身,脚尖轻点,稳稳立足在水车之上。深提一口气,仗剑盯向对面枯树顶梢的陆浅歌。 “本督问你,闻人君正是你什么人?!” “家师!”陆浅歌决然答道。 只见一袭白衣虽不华丽却是洒脱朗俊。他的衣袂 被狂风鼓动,飞扬飘摆,绝世翩翩。 难怪,刀法路数与那独臂人如出一辙!那老家伙已然对云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莫非,他派来自己的徒儿掳劫云汐? 绝对不行—— 一念闪过,阴森目光直抵陆浅歌的同时,冷青堂的眼尾恰恰看到躲在不远之处的顾云汐,同样也在举头凝向陆浅歌,聚精会神的眼神里,所传递出的无抵痴迷与贪恋,恐怕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顿时,心头无名火起,凛然杀机自冷青堂扩大的幽黑眼瞳里迸裂而出。 陆浅歌今日的武器是把三尺长的大刀,刀光淡淡,做工精致绝伦,并非能与当初其夜袭东厂时所用的家伙相提并论。 与冷青堂澹然互视,年轻精美的容颜没有丝毫如临大敌紧张与危机感。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终使冷青堂再不能冷静克制内心的森森恨意。霎时,整个人都变得歇斯底里、怒不可遏。 再无半句客套,冷青堂足蹬水车挡板,飞身袭向陆浅歌,抖手间便是一道冲天剑光,气势如虹。 陆浅歌不慌不忙,不上不断,横刀承接,两种武器连带内立的抗衡旋即与他二人之间再次展开。 转眼又是五百回合—— 冷青堂剑舞豪放、挥洒自如。夜幕下,无数寒光犹如繁花盛放,而他就是身置于万丈银光中的绝世谪仙,琅华卓卓。 明明是把通体银白的宝刀,与冷青堂的长剑拼杀之时,却撕出条条道道夺目红光,诡异而妖娆围聚在陆浅歌的白衣之间,灼灼其华。 顾云汐在安全距离内追逐着二人纠缠不休的身形,她完全怔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浅歌真正意义的“出手”,比她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而督主的武功更是高出他一筹。 耳边,“轰隆隆”振响接连不止,雷鸣与兵刃相接之声令苍穹震撼、四野惊彻。 刀剑横扫时发出的强烈刃气振裂了河面,爆碎了耸立河岸的水车。一时间木梁坍塌,水花四射,又被下一股刃气席卷,仿佛让鬼斧劈开般的倾巢掀翻,一侧朝顾云汐扑去。 “啊!” 危险猝不及防,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喊叫着,双手掩面蹲在地上。 身子被某种力量兜远,再睁眼时,自己正躺在陆浅歌胸前。 刚刚,眼见顾云汐遇险,他率先收招足步转换,驾轻功抱起顾云汐远离险境。 刃气弥散,周遭恢复安寂。 对面,冷青堂迷细凤眸,嘴唇抿紧,凶恶的注视陆浅歌将横抱入怀的小姑娘轻手轻脚的放下去,满脸俱是无可尽数的柔情。 胸口憋闷,五内焚烧般的感觉令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他运足全身气力,将即将发作的邪毒压制下去。 若非身中奇毒,与手下败将的再次对决,理应百招以内便可结束。 恶狠狠举剑,毫无征兆的向对手斜刺过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陆浅歌似乎完全没有防备。 他以为,无论是自己还是前面的对手,都无法置这小姑娘的安危于不顾。方才她险些遇险,已经结束了他们两人的厮斗。 翻手拔刀,已经来不及了—— 神情惊愕间,顾云汐意想不到的扑过来,全身挡在陆浅歌前面。 冷青堂大惊,半途奋力扭身形,剑走偏锋的同时陆浅歌已抱了顾云汐两肩迅速转身,以脊背去挡冷青堂的长剑。 “当啷”,冷青堂侧身摔倒,身子在地上滚了滚,单膝跪地“呼哧、呼哧”的急喘几下,沮丧的手举长剑,将锐利的剑锋狠狠刺入脚下的泥土。 用力闭眼再睁开,拼命晃头,以确定此时的自己,并非是在做梦。 方才,最为关键之时,他的丫头,居然用身子在替另一男子挡剑? 真叫人难以置信,真令他瞠目结舌—— 陆浅歌于对面笑得肆意,低头看向怀中颤巍巍的娇弱女孩,沉静的紫眸里缱绻起眷眷情愫。 “你舍不得我死?” “你滚!” 顾云汐陡然厉声喊叫,“滚远点!我再不想见到你——” 接着,她双手掩面放声哭泣,声嘶力竭之声,似是将许久憋在心底的委屈、无奈与幽怨,悉数释放了出来。 远处传来急迫的马蹄声,是东厂一番挡头艾青到了。 寻到自家督主,看他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虚脱绵软的身躯跪在地上大汗淋漓,艾青大惊。 仔细检查,督主未受任何外伤,大挡头逐的松了口气。 番卫们已将陆浅歌与顾云汐团团包围。 “督主,督主我求求你,别抓陆大哥!他并不想伤害我,我保证不会离开东厂,更不会和他走……” 顾云汐双膝跪地,含泪苦求,凄惨之状刺痛了陆浅歌两眼。 “云汐,别怕!我今天定会带你安全离开这里!起来,别跪他!” 他从背后将她抱住,困入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放开我——” 顾云汐又惊又气,在他的束缚中奋力扭转身躯,挣扎不休。 陆浅歌虽然身形纤长,两臂却是极其强悍有力。任凭顾云汐如何抵抗,拳打脚蹬,都难以从他的手臂间脱困。 他抱紧她,嘶哑的嗓音掀起一记怒吼: “别去!不准去!别再跟着他!云汐——” 手背被她狠狠的咬过,他吃痛的放了手,凝起眉头。 她凌厉回身,奋起一掌甩在他脸上。 他彻底懵了,捂脸愕然望向她,一双澈亮的紫眸逐渐氤起迷雾。 “你打我?我全是为了你!” “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我不需要——” 女孩倔强的翻了脸,双目圆睁,淬着重重叠叠的怒火,目光寸寸寒凉。 内心隐痛。她明白,必须对陆大哥态度狠绝,若非如此,督主绝不会放过他。 艾青搀着督主,一手挥动,向番卫示意。 “放他走!” 冷青堂陡然命令,声音有些颓惫,有些低靡。 艾青虽是惊诧,却不敢反驳,随即令手下闪出一条路来。 陆浅歌徐徐起身,眉眼微微抽搐,冷然不甘的视向顾云汐道: “我们来日方长!” 决绝离去,与冷青堂擦肩而过时,几粒讥讽的字眼,自绯唇间倾吐而出: “你以为她爱你?她不过是在可怜你——” 第四十章 被下昭狱 她不过……是在可怜你—— 残忍的话语好像尖锐的冰锥,重重戳在冷青堂心上,疼痛到蚀骨,寒凉到麻木。 目光犀利如刃,猛然甩头向陆浅歌射去,那蹁跹的洁白身影已腾空升至树梢。脚尖轻踏叶片,如蜻蜓点水不落微尘、不留声息。须臾工夫,人便跃过了几棵大树,身形远至百丈之外。 目送陆浅歌安全离开后,顾云汐当下大松了口气。 腕上骤然传来剧烈的压痛感,她神色惊慌而痛苦的抬头,便与督主铁青僵硬的一张俊脸相距咫尺。 有番卫拉过马匹,冷青堂狞着五官将顾云汐举上马背,他跟着翻身上马,扯动缰绳一路往回赶。 途中,倾盆大雨从低沉的夜空没命的往下泼。狂风席卷,声势犹如地动山摇。草木在风雨中东晃西晃,摇摇欲坠,誓与风雨雷电做负隅顽抗。 顾云汐的衣衫很快就被雨水打透了,迎风而过,透心的寒凉冻得她浑身止不住冷战。 冷青堂心有无限怨气,不停挥动马鞭,马儿被抽得凄凄嘶鸣,扬起四蹄疾奔,溅得浑身污泥。 狂烈颠簸中,顾云汐的发髻松散,一头披水青丝落下来,湿漉漉的紧贴在她的脸颊与双肩,狼狈不堪。 大颗大颗的冰冷雨水迎面扑来,无情的敲打着她的头脸,麻木的疼。注视雨雾茫茫的模糊前路,她的内心,也随这瓢泼无温的雨水,一点点的荒凉下去。 脊背处感觉到悲沧的冰冷,防若一座千年不化的坚硬冰山,那是督主紧贴她的胸膛。 曾经那方坚实的存在,总教顾云汐无限的留恋。每当侧脸熨上时,那处的温暖都会使她感到强有力的幸福与安全,一颗少女心也因此怦然而动。 此刻,那胸膛已冷到毫无生机。隔着没有暖度的皮肤,已受重创的心房正沉闷桀桀的跳动着,如鼓槌般机械的每一下起起落落,贯穿了几层衣衫,直达顾云汐的每寸神经,使她疲惫的身心再次饱受煎熬。 督主已见过了陆大哥,知晓了他与她的往事,说不定在三人之间的误会将会成为永远的噩梦纠缠不清,这令顾云汐忧心如焚。 冷青堂没回东厂,而是在途中带队奔往昭狱。 顾云汐内心生出极不好的预感,却不敢多问,乖乖听任督主在昭狱外面泊了马,一声不吭的拉她下来,生拖硬拽着走进昭狱里面。 在一间独立牢房门前,顾云汐开始挣扎,一手死死扒住铸铁的栅栏,说什么都不肯进去。 她没想到督主会心狠到亲手将她拿下昭狱,将自己人关进自家的牢房。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只单单的因为气愤? 无抵的恐惧之中揉雑了几重羞愧,霎时漫上女孩心头。 冷青堂二话不说,大手叠在那紧攥铁栅不撒的小手上面,逐一扒开五根纤细的手指。随后,像拎只落汤鸡雏似的,挥臂将她掼进了牢房。 娇小的身板摔在垫草上,跌跌撞撞的滚了两滚。 “督主……” 她惊恐而委屈的叫了声,接着屏息注视着他挪动双腿,一步步的向她走近过来。 冷青堂全身也被大雨浇透,蟒袍湿哒哒的紧裹了大腿,故每一次迈步对他而言,都较为吃力、艰难。 “他说的话,是真的?!” 他于顾云汐眼前停身,咬牙切齿,语锋犀利的质问。 顾云汐内心惊悚了一下,沉默的仰头与督主对视,看他被雨水打湿的脸上神色阴云密布,眼红气喘的骇人模样活像只可怕水鬼,像是即刻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回答我!你和他,何时、在哪儿——” 等一刻不见回答,他再难压制激动的情绪,冲她大吼。 顾云汐眉眼间神经微微波动了两下,雾气氤氲的两眸里浮起了晶莹的液体。 她当然清楚督主两次三番提起,却没能吐露完整的问题,指什么。 “他、他当时受了重伤,落在咱们府里被我发现……若不及时处理……人就会死。为缝合他臂上伤口,我才剪下一缕头发。他在我屋里吃住,直到伤口愈合……” 顾云汐凝望督主五官变形的一张脸,结结巴巴回答的同时,眼中的清泪夺出了眼眶。 已然至此,她再不能对他隐瞒什么,将以往之事和盘托出。 冷青堂身形剧震,踉跄的退了一步,懊恼不甘的合了两眼。 原来事情发生在那段时间!那白衣男子夜刺东厂失败,居然躲到了提督府里养伤。 难怪,当初自己曾派出两番人马出去捉拿夜入的刺客皆无果而返。那狡猾之人竟也知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道理,居然悄无声息的匿身到了提督府邸! 家里的众多护院、侍卫、还有晴儿,难不成都瞎子吗—— 将前事认真回想一番,冷青堂不禁脊背发凉,暗道好险,真是太危险了! 若那年轻人在养伤期间心生不轨,以他的身手想对云汐做什么,简直是易如反掌。 返回头检讨自身,那几日自己正和小姑娘闹别扭,一气之下才回了东厂。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独自离开,将她撇在提督府中。 顾云汐见督主瞬间颓靡,并不谙他的心思所想,只知神色急切的作进一步解释: “不是您想的那样,他什么也没对我做过!真的,他并不是龌龊之人……” 如同被人掐住咽喉,焦灼难过的声音猝然而止。她看到督主猛的打开双眼,神情越收越紧,便萎在墙角,不敢继续说下去。 此时的他,根本听不得她讲那男子的半句好话。 不得不说,五官英俊绝美之人一旦怒发冲冠起来,其面目狞然的模样比起天生的五官丑陋之人发威时,确是愈加令人惊悚。 眸光一凛,冷青堂再次冲上来,大手狠狠抓住顾云汐的肩膀,将她瘦弱的身子提起再用力按到墙壁上。 她吃痛的低吟,轻轻颤抖着冻到发紫的嘴唇。 “他是清风寺留字陷害我的人,你,偏偏救了他——” 冷青堂厉声高喊,被顾云汐的愚蠢行为气到两腮鼓胀。 “我不知道!” 顾云汐只觉天大的委屈,哭着呐喊: “我当时并不知他就是陷害您的人——” “若你知道呢?!” 冷青堂陡然问道,审视的目光投向撒泪啜泣的女孩,锐利而充满怀疑,是种叫她一时间之间琢磨不透的复杂。 “若是你当时知道真相,见他命悬一线,还救不救?” 他兀然再次发问,轻飘飘的话音带有不加掩饰的鄙夷。 “我……” 顾云汐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眸子,感觉自己此刻已被督主寒凉的问话逼至绝境,不堪重负的一颗心,正肆意流淌出无尽的痛苦与凄楚。 “怎么?不好回答?” 冷青堂眯了危险的眸子紧逼顾云汐不放,凉薄的勾动薄唇,笑容俊雅却冷戾十足。 “你该知道,我生平最痛恨之事,便是遭人背叛!可是你……居然是你——” 顾云汐萋萋站立着,泪水串串漫出眼角,沿着精致的脸庞,悄悄滑落。 “除了隐瞒将他藏在府中疗伤,我再无做对不起您之事。我已对您交付身心,绝不容自身存有半分污点,否则必会当场自裁,怎还有脸面去江安寻您。” 吸了吸湿红的鼻子,顾云汐转头不再看督主,不再和督主说话,容色哀婉的垂落了长睫。 她要以无言来倾诉自己心中的委屈,以沉默去对抗督主的冥顽。 她的眼睫真的很美,如黑鸦乌亮的羽毛,浓密而弯曲,顶端沾有几粒悲伤的泪星儿,于幽暗处烁烁其华。 墙上壁火晃动,有些许的暗影落在她晶莹的瓜子脸上,斑驳而摇曳不止。她的容颜清丽脱俗,不沾半分粉黛,不落半点尘埃,确是个剔透玲珑的绝色佳人。 时间在寂静的对立中,点滴的流逝…… 冷青堂被顾云汐漠视逼到彻底发了疯。 一对绝美凤目因为极端的怒火再次灼得通红,咄咄逼向孤独且凄苦的女孩。 湿漉漉的衣衫包着湿漉漉的身子,湿漉漉的曼妙曲线难掩青春与婀娜。 玲珑之躯该是冷到不行,正瑟瑟抖动难以自持,像极了冬日时节枝头间的卑微叶片,在北风的严酷洗礼下泠泠飘摇。 她的娇美、她的清纯始终令他沉溺其中。她的人、她的美、她的一切一切,本该是他的,只能独属于他! 他是坐拥高位的东厂提督、朝中二品大员,一个江湖浪子、微不足道的蝼蚁,凭什么能与他分享小姑娘的温柔美丽! 骤然间,某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冷青堂内心深处疯狂的泛滥起来。 他想要发泄、渴望快感,无论以何种手段! 怒从心头起,冷青堂眼眉狰狞,再度靠近顾云汐,摊开五指死死扣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抓起她的衣襟,毫不留情的大把扯开。 锁骨细腻,肩头精致绝伦。因是湿衣下捂了多时,这时的白皙皮肤比起素日来,更显得婉约如脂,被层稀薄的寒气隐隐覆盖着,倒是股子别样的魅惑。 薄唇轻启,寒冽的吐纳气息喷在瓜子小脸上,迫近强势而危险,不带丝毫热切与温存的情愫。 女孩惊到五官颤颤,心跳倏然加快。尽管内心满是恐慌、满是羞怯,孤立无援的身躯依旧纹丝不动,任凭愤怒的男子肆意逞着威风。 怔怔望着顾云汐摆出任人宰割的羸弱姿态,心底隐隐作痛,终是下不去手。 他始终难以相信,眼中这清纯可人的女孩,能够背着他,与人做出苟~且污秽的事来。 “你不知反抗吗!” 他愤然而痛苦的嚎叫一声,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头颅掰正,迫使她看向自己。 她对着他挥泪,呜咽道: “云汐是督主的女人,您想如何,我都不会反抗,不敢有所怨言……您的一生,或许可有裴如是、可有云汐、有嫣晚,甚至有许许多多绝色女子陪伴。然云汐……只有您!” 手上劲头陡然一松,他放开她,怔怔看着她颓然瘫倒,缩在角落泣不成声。 心头被持续的疼痛磨到颤栗,无以名状的愤怒从俊逸的脸庞殆尽,两眸暗淡,再次陷入阴暗的沼泽之中。 冷青堂幽幽弯动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轻浅却冷厉十足: “我、不需你来可怜——” 仓皇转过身,在女孩哑口错愕的注视中,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踉跄着逃出牢笼。 昭狱地形复杂,由外及内分多层牢房,关押顾云汐的位置便属最偏里层的隐蔽一间。当督主拖曳着他最爱的小徒弟向牢房最深处走去,番卫与狱卒们最是知趣,没人胆肥到一路相跟过去。 向外走了几时,冷青堂忍耐不住,一口腐黑的污血喷到地上。 “督主!” 大挡头迎上来,看到地上的血迹颜色不正,顿时触目惊心。 “您、您莫非……” 他愕然,无抵的痛苦表情占据了整张红脸。 冷青堂摆手,示意他噤声。冰凉的手探入袖袋,颤巍巍的探出帕子抹了抹嘴,嘘嘘气喘道: “快回东厂,本督……有事要交代……” 督主离开不多时,便有狱卒为顾云汐送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与一套新衣。 想来她也算东厂自己人,是督主的徒弟。虽不知她犯了什么事惹怒了督主,但自己人住自家牢房,当然要有特殊优待。 顾云汐等狱卒走远了,便把被褥铺好,又躲在被窝里面换上干燥的新衣裤。被褥很厚很软,人躺上去并不冷。 夜凉如水,幽暗的牢房里有“呜呜”的悲鸣荡在半空,似是风声、又像亡魂的哭泣。 顾云汐蜷在被窝当中,不敢将头探到被子外面。她惶然聆听自己的心跳,独自品味夜的凄凉与恐怖,只觉余生的世界里空荡荡一片,只有日复一日的黑暗与无望…… 西景门,明澜府邸—— 一早起来,天空湛晴。 睡房中,明澜挺身直立,双臂平举。身前身后各有一小太监,正帮他齐整新上身的提督官袍。 安宏阴媚的声音自廊下扬起,带有不加掩饰的喜悦: “督主,外面有新消息了。” “去书房。” 明澜听到,脸颊稍稍抬起,凭空答道,随后甩手。 两个小太监恭身轻步至门前,为督主开门引路。 安宏紧步随明澜进入书房房,见礼后将一字条呈道到他手中。 明澜看过,得意的勾唇,吩咐:“拿地图来。” 安宏迅速到书架上取过一布卷,于书桌上铺开,接着谄谄的陪在督主身旁。 眼光在图上仔细搜索,精修的指甲滑过布面上的条条框框,继而在一处停下。 眯起阴森的眼眸,明澜邪戾笑笑,反复点指图上的标记,对安宏说道: “他们既然寻到了解毒的羌乌蕨,一过白水关,以千里马日夜兼程的话,马不停蹄也要六、七日才可进京。 如今冷青堂中毒日久渐深,寻药之人必不敢在路上耽搁,故而必走落雁台、瞳山与仙人涧三处之一。然,后两处地势险峻,他的人该不会轻易冒险。 你命人于此三处把守,其中落雁台多加人手。遇到他们,当场格杀勿论!” “是!” 安宏颔首应承,随即与督主相视一笑,四只眼睛俱都闪过诡谲的光芒。 安宏低头又思索一刻,神色转而不解: “督主想要东厂那位死,当初何不在大理寺动手?省的如今这般,倒是麻烦。” “无知鼠辈,目光短浅!” 明澜弓起食指,向安宏额头猛擂一下。接着落座,不满的撇嘴,白了表情疼痛的安宏一眼: “别看他将神王得罪苦了,可皇贵妃不吐口儿,谁敢真要他的性命?!他如今与东宫联手,本督控制嫣晚,要其对冷青堂下毒,便是有意离间他与钱皇后,分解二人的同盟!” 安宏神情惊诧:“如此,解药您还是会给东厂?” “自然要给!然本督这次,便要取冷青堂最为看重的宝贝!” 话毕,明澜阴鸷的笑过,微降的眸光兀然注视地图上某处,暗自得意。 想到几日前万贵妃宣他进宫,交代他的任务,明澜不免窃喜自己的计划完美到天衣无缝。 冷青堂心思周密,必是之前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才将他的女人下了昭狱保护起来。 待没了解药,本督看你们东厂又当如何?那时,本督便不信,还逼不出一个顾云汐来—— 第四十一章 蒋雄之死 夜色氤氲,月光狭长—— 瞳山上,一队人正骑马于蜿蜒的盘山道上不紧不慢的奔跑着。 此队正是京城东厂七番一小分队。 不日前,东厂收到密报,派去西夷番邦寻羌乌蕨的人已入大羿境内白水关。 督主冷青堂做事一向周密谨慎,只待得到羌乌蕨的最终下落后,他才将自己身中奇毒之事,密告与手下众位挡头。 七番队蒋雄受命,特领手下二十人乘千里马日夜兼程,赶往白水关附近一指定驿站,与寻药人做接应。 到达白水关后,蒋雄一行顺利与接洽人取得了联系。羌乌蕨到手,他们并不敢过多耽搁,略作半刻时辰休整,便于当日更换马匹,寻路折返。 出发以前,蒋雄曾与手下认真探究过返京的路程。白水关与京城相隔路上,必经之地共有三处: 落雁台、瞳关与仙人涧。 无论从哪处走,都可抵达京城,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路上所费时间各有差异。 来时,队伍所选之路是走地形开阔坦直的平原,落雁台。 眼下回京,蒋雄决定向瞳山取道! 相对落雁台,瞳山与仙人涧一个是地势险峻的高山,其间以断崖、峭壁居多。一个是水流湍急、多逆涡的大川,不仅水底深不可测,水温一年四季都是冰寒蚀骨。 这两处无论其一,均不甚好走。非要走这两处的话,必然要冒一定风险。 然蒋雄是个非常细心之人。 他还记得在驿站约见接洽人,从他们手中取羌乌蕨那时,他与手下清楚的察觉到,驿站里往来人群里,隐藏着一双双极不友好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想来这半年光景间,东厂确是相继发生过太多的坎坷、磨难。 蒋雄能够预感到返程之路定是不太平。为以防万一,他依然决定带队走瞳山!以七番现在的脚程计算,翻过瞳山后若能马不停蹄的赶路,抵达京城只需四日。 对自家督主而言,羌乌蕨是救命之物,关系重大,绝不容有失。 蒋雄认为,一般人要事在身,为图路途无阻,势必会选择平坦宽阔之地取道。若有人心存不轨,想要在半路劫药、或是搞其他动作的话,定于那处设下重防。 故而,为避风险尽早回京,七番小分队才要反其道行之,择路“瞳山”! 瞳山,山高陡峭,多悬崖峭壁。从山脚处山壁向上,半截是些曲折的盘山道。路迂回且狭窄,并不宽阔。 半山腰再往上,尽是些乱石穿空,基本没有正常脚踏的道路可以行进。 队伍到达瞳山脚下,天已经擦黑。点上火把,他们打马开始沿盘山道往山上跑。山路一侧是直上直下的山壁,另一侧即为悬崖,除有树木零零落落,几乎没有遮挡的扶拦。队伍行进务要仔细,一不留神踩空,连人带马都会跌落下去。 蒋雄计划队伍跑到半山,再无盘山路可走时便撒马休息。天亮时,人攀岩壁越过瞳山,回归大道后再于下一驿找新马继续赶路。 弦月如钩,几朵浓云凝在深蓝的穹幕上。整条山路静悄悄的,几多马蹄蹁跹,漫起狂沙飞扬,草木震颤。 月色下,树木肆意伸展着粗壮的枝杈,浓密的树影千奇百怪、形形绰绰,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相互簇拥,于黑夜中竟有莫名的阴森、恐怖。 沿途清雾弥漫,偶有夜鸟凌空飞过,低呜悲切。清冷的空气里如压着肃杀之气,冲涌着令人心绪不安的悸动—— 蒋雄在队伍最中,一壁驾马小跑,一壁观看周遭,小心感受着四下的气氛。 “前面的,小心看路!” 凭空扬声一句,他向队首持火把的八九人说道: “略加速些,一口气冲到山腰,今夜咱们就在那处歇息!” 挡头有吩咐,属下们即刻照办,纷纷答应着,脚下用力踹了马腹。立时,奔跑速度提升了一重。 蒋雄亦打马,紧跟队伍。 视野正前,薄雾之中突然传起一记闷响。 “扑喇”—— 黑压压的一团从地平线正中腾空而起,接着砰然分散,好像无数墨染的叶片在夜空中翱翔。 蒋雄内心一悚,两点黑瞳骤的扩至最大。定睛再看,原是一群黑鸦,正向天际远方振翅高飞。 这地方,果是诡异! 抹去额上密络的汗珠,蒋雄再次高喊: “大伙都惊醒些,过会儿便可……” 话未尽,伴随“噗噗”一阵诡异声响,队首最前面一番卫与他的马,竟在奔跑的过程中变得支离破碎。 血雾沉浮之际,又有两三人马像是撞上肉眼看不见的利器,在蒋雄眼前,躯体瞬间分解…… 根本来不及勒马,蒋雄脚踏双鞍一个旱地拔葱,人蹿至丈高半空的同时对后面疾声大喝: “有埋伏!闪——” 眨眼之间,蒋雄的身子在半空一个扭动,凌厉旋身靠向里侧山壁。与此同时,地上正上演着一片血肉横飞、四分五裂的惨剧! 蒋雄身子悬空,左手五指用力抓牢山腰处一块凸出的石头。向山壁左右看,所幸还有部下幸存,数量不到十人,此刻如同他这般,手指死死的攀住了山壁。 刚刚,他们紧跟挡头飞身出去,才没撞上前面那可怕的凶器。 躲过一劫,此时大伙俱是脸色惨白、神色悚然与惊惑。 嗅着扑鼻的血腥气,借着月光将视线垂低,向下方看去。 盘山道上一大段路已成血海,其间淹着各色残骸,手臂、大腿,马肢五脏,不尽其数。 最为恐怖的乃是那些浸血的人头,或大嘴张开似是高呼,或拧眉怒目,神色狰狞,亦或五官凄戾、饮恨作嗟……总之现场狼藉,令人不忍卒目。 血海粘稠,正向光秃的悬崖下方汩汩的流淌。灼热的余温尚在,正顺夜风阵阵扑向山壁,堪堪撕扯着幸存者们哀恸的心房。 即非手足,到底也是多年摸爬滚打、共同出生入死过的弟兄。眼见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人瞬间灰飞烟灭,死相又是如此之惨烈,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怎可不令生者动容? 撒过一把热泪,众人再次细观,便愕然有所发现。 盘山道的两端,就在山壁峭石与对面悬崖边林立的树干间,横艮了数条细细的朱红丝线,曲折绵延足有百米之长。 蒋雄神色惊骇,难以置信的半张了口。脑中,蓦的浮现出一个相当可怕的名词: 屠龙丝! 屠龙丝,南疆特有的鬼面蚕所吐之丝,如蛛丝般细而无色,韧性与锋利却是超乎想象。 传说只轻触皮肤,顷刻之间便可鲜血淋漓,杀人于无形。因此,它便被人们冠以一个较为彪悍的名字,“屠龙丝”。 白天,这无色的屠龙细丝横于路上且是肉眼难辨,更可况在光线不足的夜间。 虽说蒋雄的番队马速行进不算太快,可屠龙丝毕竟太过坚韧,生生撞上,刻之间也会要命。借助奔跑的惯力,人马触到屠龙丝,自然就会被削为几段。利丝染血,这才显出了红颜色。 几根细丝,刹那间就将二十人的小分队毁得溃不成军,可见其危及一斑! 这时,脑顶上方恶风不善。蒋雄急急抬头看,只见山壁上方有无数寒芒凌势向下坠来,迅疾如闪电,壮观若流星,惹九天落雨纷呈。 “闪身——” 声嘶力竭的呐喝那时,蒋雄左手放空,单脚一踹山壁,右手已然拽出腰间的短银枪,瘦长的身形一面紧贴山脊回旋几度,一面以手中银枪拨打漫天扑来的暗器。 耳边不时响起惨叫声。 有番卫身中暗器掉下山壁,后又触碰到屠龙丝, 重伤之躯又即刻被切碎。也有人凭借高强武功与极快的应变力,有幸再次幸免于难。 蒋雄几人在陡峭的山壁上盘旋一刻,先后避开屠龙丝所在的范围,逐的平安落到盘山道的土地上。 厮杀声起,一伙人从山壁上怪石与草丛后现身,转瞬如潮水涌来,将蒋雄一众围起来。 他们个个手持兵刃,全身黑色劲服,头上黑纱将整个脑袋裹得严实,只将两眼睛与鼻孔暴露在外。那些眼睛形同豺狼觅到了可口美食,迸射出贪婪而饥渴的光亮。 “来者何人!东厂七番在此,尔等也敢阻拦?!” 蒋雄挺身立于包围圈里,自报家门口左手向腰间探去,拉出另一条短银枪。双枪横于胸前拉开架势,以眼尾余光扫视四周,加上自己,小分队如今所剩仅有五人。 白光一闪,锋利的刀刃向蒋雄面门挥去,包围圈骤然缩小。不需多说,双方即时展开厮杀。 蒋雄频频舞动双枪,于沉沉夜色中挥出绚烂光华,如繁花数朵,灼目锋芒直冲对手。 眼前戾闪掠过,恍似流星电掣,迎上蒋雄一手的银枪。蒋雄曲腰避过,再一跨步,另一手横扫过去。“呼”的冷风疾扯,耳轮间听得“彭”一声响,两蒙面人被枪杆拦腰扫翻。枪头狠狠落下,便有鲜血乱溅。 “蒋挡头,你快走!我们断后——” 蒋雄背后,一番卫对他猛喊。 他知挡头怀中揣有督主急需的羌乌蕨,绝要护住挡头安全! 四部下在蒋雄身后一字排开,横刀向前。 蒋雄眉色一黯,咬牙道: “有劳各位弟兄!” 一记冷风撕破夜雾,蒋雄眸色凛冽,再次舞枪冲向敌寇。同时,手下四番卫挥刀而起,与众多蒙面人展开搏斗。 银芒刺破夜的空气,挂着刺骨寒意挑向对手。右侧有白刃斜向劈来,蒋雄弓身左闪,右脚向后方猛撤。 力度过大,脚跟现出虚空感。蒋雄骤的意识到自己此时已处盘山道之边沿,背对悬崖,只有半个脚面踩于地面,可真是千钧一发、极其危险的瞬间! 蒋雄眸似冷电,紧闭嘴唇,与对手抗衡之时身子突的灵巧旋转一周,变换身形为面朝悬崖,双脚俱实踏上结实的土壤。 就是这个动作,使得袭击他的蒙面人倏地眼前一空,前倾的上半身向着悬崖,再无法向后方撤回。 紧跟惨厉的呼喊,那人坠向了万丈深渊。 才刚脱险的蒋雄脚不停歇,施展轻功向山路上方疾驰。七八个蒙面人围追堵截,使刀的挥刀,用剑的舞剑。 蒋雄无心恋战,脚尖点地丹田提升,飞身蹬上更高的山壁。 下方的惨叫声接二连三,部下相继身亡。一两人在搏击时被对手迫至屠龙丝附近。一不留神触及利丝,身首异处。余下的均与对手通通落下悬崖。 蒋雄只向下飞快看一眼后,强忍悲痛继续往山上攀。 他太想要甩掉敌人,翻过峻岭早日回到京城。他有重任在身,必须尽快将羌乌蕨交给江太医,炼出解药救治督主! “轰隆隆”震响一片,几方山石顺势滚下来。蒋雄内心惊惧,慌乱间躲避不及,被一滚石砸中左肩,随众多山石向下滚时,身子又受过多次坚硬的重力碾压、践踏。 眼睁睁注视蒋雄从山壁高处落下来,众多蒙得严实的黑面上,两点眼孔的位置里惧都闪烁着阴鸷的凶光。 他们迅速散开,躲在安全范围,就等蒋雄摔到地上后,围过去一顿猛砍,直接将其剁为肉泥。 蒋雄已被重石撞得不轻,就在后背距地面一尺处,他忍住骨节强痛,出其不意的扭身半周,展臂以枪尖刺入地上黄土再奋力挑起,霎时黄沙铺天盖地。 蒙面人纷纷退后,以手扑打尘埃,以使视野尽快恢复清晰。 蒋雄落地时口吐鲜血,顾不得擦嘴,便撒腿往山道上跑。 后背恶风追驰,寒光虐过,惊起血花无数。 蒋雄身中一刀,疼得眉头紧皱。这时两三蒙面人赶上来将前路堵住,一个窥得蒋雄左侧空隙,长剑一抖,向他肋下刺入。 蒋雄沉闷的哼吟,鲜血漫出伤口,一滩滩渗入脚下的土壤。 这时另一人挥刀横向而来,蒋雄忍痛举右臂,吃力横枪去架对手的短刀。当即火光电闪,两兵刃相接。持刀者手腕一转,利刃擦着枪杆切向蒋雄。 蒋雄心头大惊,带有一丝凌乱将右腕翻转,即刻掌中枪倾斜。同时左手银枪猛扫,划向对手的武器。 一阵刺耳清啸过后,双方兵刃互持,各不相让。 蒋雄紧咬牙关,拼劲全身气力,不让对方的武器锋芒伤害自己。 这时他看到,有数道凶戾的寒芒,骤然于对手漆黑邪肆的眸底放到最大…… 脊背处,刀刀致命! 蒋雄身后,五六蒙面人一刻的手起刀落,都闪身到旁边。 那几把邪恶的凶器缓缓下垂时,锃亮的银刃已被鲜血染红,隐隐的奏响了凯旋的铮鸣。 月色狰狞—— 蒋雄此刻丝毫体会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有种异常的轻松与缥缈感,让他品味到莫名的安宁和愉悦。 眼前金星乱度,他的身躯轻袅如细烟,慢慢的瘫软下去。 他用一只银枪作支撑,不肯让自己麻木的上半身软在地上。头颅好像越来越重了,重到他的颈子,再无法擎住。 “对不住了,督主、云丫头……” 缓缓垂面,眼神涣散的他已然视不清眼前的景物。 凄切而迷离的笑容始终凝在鲜血遍布的脸上。 那刻的蒋雄,想到了重阳节时,东厂里大伙围桌喝酒吃螃蟹,又忆着除夕夜里,他们一起猜拳涮肉……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幅幅开怀大笑的表情—— 第四十二章 她暴露了 黄昏,伴随日头偏西,洛水郡平安集上,白日里那种种的喧嚣与繁华正逐步落幕。 人们奔走于归途,熙熙攘攘的大道渐渐恢复清冷,露出其平坦宽阔的本来面貌。路的两旁,房屋鳞次栉比,酒肆茶楼门楣两旁亮起灯笼,招揽来往客商。 一队人马在大道上缓缓行进,由南向北而去。在这队伍之中一辆马车较为醒目。 车舆四壁雕花并不繁琐却属精致、门窗各处被水绿的珍珠绒帘子遮得严实。马车行走时,那帘子顶端的水晶流苏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光影婆娑。 有行人驻足观看,不难分辨,坐在马车里的人,定是年轻的女子。 平安集是洛水郡规模较大的镇子之一,主街就是此处。从这边沿路向北直走,不出三日便可进京。 蓦然,嘹亮的喊杀声从四面八荒传来,只见众多黑衣人冲上大道,瞬间便将车队人马困在当中。 “识相的,快把东西留下,放你们一条生路!” 黑衣人中,一尖嘴猴腮的人大喝,两眼放出凶光。 车队为首骑高头大马的男子拔刀相向,厉声回敬道: “大胆!你们是何人,胆敢在此拦截官家!” “少废话!什么官家奴家,给我上——” 对方神色猖狂,手中兵刃一挥,两拨人随即打在一处。 被困车队只有几十,明显寡不敌众,频频有人负伤挂彩,鲜血染红了地面。 方才颐指气使的黑衣人这时挥刀砍倒了对手,随即向道路中央的马车靠近。车夫早已身亡,染血的身子歪在车辕上,后背斜插了把大刀。 黑衣人邪恶的眯了眯眸,嘴唇溢出一许阴暗的笑意。 步步向马车接近,他用钢刀挑起门帘向里面看。 车舆里,竟然是空的! 没人?这怎么可能?不是说他们将过平安集与京城东厂的人回合吗? 莫非消息有误…… 正当这人表情错愕,垂目暗忖之时,脑后“呼”的一记恶风扑来。 鸡蛋大的钢球不偏不依,正中了黑衣人后脑,脑子顿时开花,红的、白的一股脑浆糊俱都冒了出来。 同一时刻,道路的两旁,刚刚吓得好似化作铜像的的散商,挑扁儿、贩菜的,这刻从推车或竹筐里亮出了兵刃,纷纷加入战斗,与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只听一侧茶肆上面有人高声呼喝: “无知贼子,你家赵爷爷在此恭候多时了——” 赵无极立在茶肆三楼,手上托只钢球,猛的抬腿蹬断了木雕的围栏,随一众手下先后纵身,一越跳到了大道中央。 “给我狠打,杀无赦!” 赵无极一声令下,番卫们如猛兽出笼,气势如虹,震天的呐喊使得众多黑衣人身形抖了两抖。 赵无极嘴角漫着不屑的冷笑,眼神凶猛且锐利,不慌不忙的收了钢球,拉出佩刀阔步向前。 电芒一闪,红光肆溅。赵无极带来的番卫数量众多,个个身怀绝技,出手狠辣。不多时,战斗结束了。黑衣人伤亡惨重。去路被截,唯有束手就擒。 赵无极笑意森寒,吩咐手下道: “用链子把出气儿的捆了塞进马车,运回京城!” 话音刚落,只听身边有几声痛苦沉吟,被缴械的几名黑衣人口吐白沫,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番卫将手指凑到黑衣人鼻下,接着起身道: “回三挡头,他们全服毒了。” 赵无极点头,深知其中原由。死士们行动之前,牙齿或是舌下均会埋藏毒药。一旦任务失败,即刻便要自裁,绝不能任由敌方捉住。 街角背面突然跑来一队官役,列队半弧形,将赵无极一伙人围住。 “本官乃洛水郡郡丞,接报案此处有人械斗闹事。特来将你等带回太守府衙,立案审问!” 队首的男子一身鸦青官袍,未及不惑之年,白净脸,言辞之间有大义凛然之态。 “你说,你要带爷爷去太守府立案审问?” 赵无极“呵呵”漫笑,扬起手中的鬼头大刀挨近郡丞脸白灿灿的脸, 郡丞被刀身上面淋漓的鲜血吓得脸色更白,忙将步伐向后大退了一步,很不自然的抿了抿双唇,神情恐慌而抵触,沉声道: “大胆!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等在此大开杀戒,本官自然要……” 话未说完,一块金牌兀然竖在他的眼前。那上面“东缉事厂”的铸印金字,刚劲清晰,令方才还处于慷慨激昂状态里的郡丞,顷刻之间便双目瞪大,如被利爪攥住了细脖,戛然将后半句话生生咽进了肚里。 赵无极高傲的挑起眼尾: “我乃三番挡头赵无极,来你洛水郡捉拿朝廷要犯。”又一指车队,继续道: “他们是我东厂重城省分缉事的弟兄。现如今,你还要带我们回太守府吗?!” “下、下官不敢……失礼、失礼!” 郡丞此刻通身是汗,向赵无极低头哈腰,频作卑微,就是不敢去迎上他凛冽的双眼。 随即向身后扬手,官役们退向两旁,让出路来。 赵无极先对众位分缉事的同僚们拱手,朗声说: “这次差事,有劳弟兄们出手相助,在下谢过各位了。” 车队人马顾不得伤痛,拢臂回礼: “好说、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为督主效力是我等分内之事。回京后,代我等问候冷督主安。” 赵无极闻听此言,神色突的一僵,现出几分暗淡,却也没多说什么。换上笑脸与诸位告别,便带领三番队伍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 东厂二番挡头卢容引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经过闹事口,一路赶往皇宫。 这车人马声势极壮观,光是马拉车就足有五十辆之多。每辆车上均载有厚重的木箱,被粗壮的麻绳牢牢捆绑起来。车过,松软的黄土地上就会留下排排深凹的痕迹。 京城本是大羿最为昌盛之地,就算日落时分,街头巷尾也是繁华不减。 如此气势恢宏的车队打闹事口过,自会吸引无数市井百姓围观议论。 看道上那些碾压的车轮印记可知,车上装载之物必然沉重。此时让百姓们大感好奇的是,那一摞摞的箱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多日前卢容奉督主之命,率手下番队百余人乔装秘密出京,去穆阳省作接应。东西一到手,共分六路同时运抵回京。在北郊回合之后,又一刻不停的直奔皇宫。 督主事先吩咐过,此队箱中物品事关重大,一旦到手,务必直接交到皇上手中。 顺利回京后,卢容按照计划,特意带队打闹事区经过。一方面为引人注意,造成全面声势。另一方面,京城为全国中心枢纽区域,朝廷的三司六部衙门俱汇聚于此。有人想明着做什么,总要事先考虑清楚才行。因此,选此路经过,必然安全无阻。 大队徐徐行过五龙桥,至厚载门时被把守宫门的禁卫军拦在皇城外面。 卢容等人早在半途更换了东厂番服。他手举腰牌,仰头扬声,向高高城楼上的禁军首领喊嚷: “方骁军,在下乃东厂二番挡头卢容,奉督主之命,带外省一要案证物进京,需面呈圣上!” 城楼上,甲胄在身的方骁军看过金光闪闪的东厂铸牌,微皱眉头回应: “敢问阁下,可有传召?” 卢容道:“事关重大,我等均是秘密回京,未得皇上传召。” “这……” 方骁军面色略凝,似有犹豫,想了想便向对城下道: “既如此,你在此等候片刻,容本军向宫里通秉一声。” “方骁军,请即刻放在下进宫。箱中之物太过贵重,你我都耽误不起啊——” 卢容自然是等不及,恨不得马上冲进皇城。 禁军入宫通秉,就算顺利得到皇上口谕,这一来一去的路程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宫里面未见证物,势必已然沸反盈天,足已将机密消息轻松走漏出去了。 督主有命,这些箱子务必以最短的时间交给皇上。 卢容忽然想到,出发前督主曾交给他一封亲笔信,说是进宫受阻,便将此信交给守宫的禁军首领。 此时卢容掏出书信,向城楼上挥动: “方骁军,我知你恪尽职守。然督主有命,此事不可言传,特留亲笔书信一封。待大人看过,便知一切。” 方骁军听后对旁边吩咐: “下去接信!” 一禁卫快速奔下城楼,从卢容手中取过信笺原路折返。 很快,方骁军将书信上整个内容看过,脸色逐的紧绷。 手扶白玉栏杆,他急急对下面喊: “卢挡头,可否将箱子打开,容末将一观?” 卢容唇弧微动,牵出一丝笑意。随即下马,亲自走到车前,挥刀挑断麻绳,将一木箱沉厚的盖子打开。 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于晚暮下光芒也是颇为螫眼。 卢容合上箱盖,得意的笑道: “这只是我家督主查案所缴贪银的一半,另一半折合成银票,少时在下将直接面呈皇上。” 方骁军听得身心猛颤,再不敢阻拦,立刻吩咐手下大开城门,放队伍过去…… 京城,西厂—— 安宏连滚带爬跑进中厅,神色慌张不已。 “督主,不好了!” 顾不得掸身,见到明澜时他便惶然开口: “刚接到消息,神乐侯的人在洛水失手了,消息有误!” 明澜本在搓指甲,闻言错愕,继而狠狠扔了锉刀,眯起凶恶的眼眸,丝丝凉意尽在眸底释放: “瑞嫣晚暴露了——” “如今宫里正闹腾一件事!” 安宏擦了把热汗,上气不接下气道: “您之前派人去查东厂过闹事口的车队,此刻宫里带出来消息。他们早就秘密派人去了穆阳,现查获布政史贾疏仁贪污、倒卖官盐案。这次送进宫的那车东西,便是涉案赃银三百万两!” “什么?!” 明澜听得浑身猛然打个惊颤,猛拉安宏的衣襟,将其拉到自己近前。 “贾疏仁现在何处!” “东厂昭狱!” 安宏委屈的回。 对于穆阳布政史此人,明澜太过了解了。那人披着官家外皮,利用职能便利暗箱操作之事,与万氏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万玉瑶的母家本是商界枭雄,靠着皇贵妃宫中势力,于陆地、海上经营贸易,打擦边球极其容易。 安宏一旁说道: “督主,那时顾云汐他们闹腾最凶,都是在寻失踪的贡女。咱们的注意力自然也在那处,确实没听到东厂有任何出京的风吹草动,去办贾疏仁啊!” 明澜狠狠推手,放安宏倒在地上。他的似乎好像摔成了八瓣,疼得他眼泪汪汪的。 明澜纤白的五指紧握,就算养得漂亮的指甲全部刺进手掌里,他也体会不出疼痛来。 俯首咬牙,明澜自顾自道: “好你个冷青堂,果然有一套!与本督玩声东击西的游戏,指使手下东奔西走,以寻找贡女为由,掩人耳目。背地里却烟不出火不冒的查到万家头上了!” “督主,咱们又当如何?万氏会不会倒了……” “说他妈什么呢——” 明澜不爱听安宏的乌鸦嘴乱呱呱,生气的甩袖,向他嘴上猛抽一记。 安宏吃痛,闭嘴缄言,不敢再大放厥词。 明澜挑眉,似胸有成竹道: “别忘了,解药还在我们手上!届时皇贵妃那里,自会多出一张王牌!” 京城,冷府—— 书房里,冷青堂站在书桌前面,随手挥毫,在宣纸上书书写写。 自中毒以来,江太医请出家师医圣,师徒两人联手,对冷青堂一番针灸加服药,将他体内的毒素勉强压制于五内,才使其过数日,外表依然看不出太大的异样。 嫣晚陪在督主身旁,一袭流彩暗花云锦裙曳地,美貌勾魂。 边研磨,边看向纸上字迹,她轻浅做笑,随口夸赞: “督主的字写得真好,不愧是气魄磅礴、笔走游龙之大家!” 冷青堂只是勾唇,似笑非笑间若点点凉意隐现。 卢容打外进来,在书桌前拱手: “回督主,属下不辱使命,已进宫面圣,将赃银如数呈于圣上,现回府中复命。” “好,二挡头辛苦了。” 声音靡丽的说完,冷青堂不动声色,斜睨声旁的嫣晚。但见她神色惊惑之中,略带有一丝慌乱。 这时,小太监步入书房,施礼后对督主道: “回督主,刚接密报,赵挡头已于重城省洛水郡歼灭欲劫遣返贡女之奸寇,不日即可抵达京城。” “好!” 冷青堂缓缓落了毛笔,欣然扬声夸赞后扭头,眸光如炬,凌厉的投向嫣晚。 她那里已是面色惨白,身形巍巍抖动。 “将这毒妇拿下——” 冷青堂阴戾之声才起,小太监已扑向惊惶失措的嫣晚,不费吹灰之力便倒剪了她的双臂,又在她膝盖后猛补一脚,令她跪在地上了。 嫣晚不甘,继续装作梨花带雨,神色娇软可怜: “督主,冷督主!您为何待妾身如此?!” 冷青堂眸色寒凉,容色澹然道: “你将贡女抵达洛水之事卖给了你的主子,以为本督不知?” “只因当初妾身随您同去在东厂您便怀疑妾身吗?派署任务时几位挡头也在,您千万不可错怪我,纵了真正疑犯啊!” 嫣晚边挣扎,边抵赖。 冷青堂蔑笑一声,对她道: “本督与众派署不假,然本督那时一壁说,一壁于纸上画图。图上所示接洽地点符号,根本就不是洛水郡!只有东厂的人才能看懂。 你不明,便将本督口述之洛水假情报泄露出去,才使收卖你的人,陷入如今损兵折将的局面!” 堪堪与前面渐冷渐厉的一对眸光相触,嫣晚容色大惊,再无话可说。 只听冷青堂问道: “本督的坐垫是你亲手做的,棉絮上沾有绝魂散的剧毒药粉。毒入肌表,引起本督原伤溃烂,你便诬陷云官儿,以其膳食有鬼遮盖你对本督下毒的事实。这事,你是否承认?说,你究竟受谁指使?! 即便心里多有定数,冷青堂还是要当面质,让嫣晚自己回答。 威压的目光下,嫣晚苍然大笑,一对目光凶戾中流露一丝凄凉,狠声道: “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何必问得清楚!” 卢容怒发冲冠,过来几巴掌削在她脸上,打得她面貌扭曲,其丑不堪。 冷青堂撩袍于高椅落座,浅勾唇,笑靥格外冰凉: “不说不要紧,昭狱里面少不了家伙,让你痛不欲生,求死却不能!二挡头,将她带去昭狱。” 卢容答应一声,提起嫣晚走出书房。 第四十三章 暗扎一针 月色朦胧,晚风吹动宫灯摇曳,落下一地香影斑驳。 璟孝皇帝突然造访晓夜轩,顾云瑶与众内侍宫娥跪地迎驾。 璟孝皇帝面带喜色,意气风发,展臂扶起殿中匍身的顾云瑶,迫不及待的问她: “瑶儿,方才宫中忽现一新鲜事,你可听说了?” 顾云瑶被璟孝皇帝半搂于怀中,低眉垂目,神色温婉间带着点点娇羞状,泛着口脂樱香的娇唇抿动,轻浅作答: “臣妾听闻,日落那会儿,这宫中头倏然进来一队车马,且声势壮观。都道是宫规治严,外来车马不得入外城。如今这般,倒是头回听说的新鲜事。” 璟孝皇帝“呵呵”的笑,表情如沐春风,朗声道: “这冷青堂确实有些手段。朕原以为他挨了打,定是在府中安分的养伤。何想这三月时间人竟是没闲着,暗地里就把外省一投机渎职大案给办了。这次引车马进皇城,那车上装的,便是所缴赃银三百万两!” 顾云瑶专注的眼望璟孝皇帝,含笑耐心听他讲完整番话。 身为冷青堂的线人,有些事她自然比璟孝皇帝知道得还要早。况且一时辰前,车马进皇宫之物的真相已然轰动了整个后宫。 眼下顾云瑶装作浑然不知情,无非是因皇上太过喜出望外,她晓得不能败其兴致,才要故意装傻。 待璟孝皇帝侃侃道完,顾云瑶立时将细画的秋水眉挑得老高,眸底明灭着翩然惊喜的清辉: “啊?这么多银两啊!臣妾真要恭喜皇上了,解决一大忧患,于国于民确是喜事一桩。” 说罢离开璟孝皇帝胸怀,便要福身下去。 璟孝皇帝笑着扣住她的玉腕,免她行礼。又与她携手,一面向檀香茶案幽幽踱步,一面说道: “这案子办得及时啊!之前江安白灾、北疆平乱,国库里空了不少银子。 前个儿安和长公主大寿,朕派使节前往西夷乌丹国送去贺礼,于国库又是釜底抽薪。正在发愁,他冷青堂便来给朕送银子了,数量也还相当可观!” 安和长公主华南月本是璟孝皇帝之长姐。多年前,为固大羿与西夷乌丹两国邦交,只身远嫁,成为乌丹现任国王索罗烨利之侧妃。 服侍璟孝皇帝于茶案前落了座,顾云瑶眉目间晕染着清素浅笑: “皇上宅心仁厚,又重儒学奉道教,连天上神明都在帮您。” 璟孝皇帝受用的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一时间眉间微蹙,眸光略低,沉声道: “呵呵……要说这冷青堂有能耐是真有能耐,可脾气也是越发的怪异不羁。朕方才传他入宫,有心借破案一事安抚于他。谁知他竟敢借身体抱恙为由,不肯入宫见朕。简直不识好歹,还是欠打!待哪日寻他个不是,朕定要再赏他些棍子不可!” 顾云瑶正在摆弄案上大大小小的精致茶具,闻听此言,抬眼看向帝君,几分无奈的微笑,拖长嗓音娇声呼唤: “皇上——” 将新烹的热茶奉到他手中,她和声劝慰: “无根之人性情无常也是有的。皇上何必要和个阉宦一般见识。想是他自知先前失职惰怠才使皇上于宫宴之上受惊,心怀愧疚至今。他今日躲您,难不成还要一辈子躲您不见?不过,臣妾猜,皇上若然不是对那东厂提督又爱又恨,岂会对他每一言行如此在意?” 璟孝皇帝本在饮茶,听到这话简直快要笑喷。复抬头,见顾云瑶正以锦袖掩嘴若笑,忙放了茶杯,伸手点指,忍俊不禁道: “瑶儿越发顽皮了,连朕都要打趣。好、好,看朕过会儿如何惩罚你!” 见她宫装未褪,又诧异的问: “已是安置时辰,爱妃如何还未卸妆梳洗?” 顾云瑶眸色流转,笑容妩媚。起身在于帝君脚下拜倒,嗓音柔和: “臣妾不知皇上今晚驾到,未做准备失了仪态,望皇上恕罪。 想来皇贵妃生辰将近,臣妾刚刚命人将晓夜轩内众多珍玩拿出,想着选出最好的作为生辰贺礼。可左选右选,总是拿不定主意……” 璟孝皇帝轻作一笑,拉起顾云瑶,重新困入怀中,对她说道: “她啊,什么好东西没玩过?瑶儿不必为此事烦忧,随便拿出一样即是。 若然还不满意,朕命人从尚工局选样新鲜物搬到你宫里来,待皇贵妃生辰之日由你献上,要知事在人为,礼数到了便可。” 顾云瑶倾身坐在帝君腿上,忧怨的翘唇,两眉之间拢起一抹薄雾: “哎!臣妾自知深浅,论出身断是比不得皇贵妃娘娘。娘娘母家乃大羿商贾巨户,家资殷厚。女儿当真打小娇养,确是见过不少好东西。 臣妾每每想起这些,内心终是惶惶。唯恐所送生辰贺礼太过寒酸,于寿宴之上惹娘娘不喜,也被众位妃嫔耻笑。” “朕看她们敢?!” 眼见美人黯然神伤,璟孝皇帝心疼,板了白脸将嗓音抬高八度叱声一句道,随即揽过顾云瑶,神情融化,笑着哄: “瑶儿才德无人能及,朕心中有数。若论温良娴淑者,后宫除了皇后便要属你。你虽无母家可傍,然宫中有朕庇护,不必枉作嗟叹。” “是,臣妾谢皇上体恤。” 顾云瑶浅浅应道,将擦有杏花香粉的娇嫩脸颊紧贴璟孝皇帝胸膛,反复蹭了两蹭,绵软微痒的感觉令帝君一时心神荡漾。 顾云瑶此时两眉间的雾色释然,轻声细语道: “臣妾自入宫便蒙皇上宠爱,又得皇后照拂,自然时刻感恩戴德,尽心服侍皇上,不敢有所懈怠……只是臣妾也是女子,常与后宫姐妹们一起闲谈。那时听得她们言语之间提及皇贵妃,内心便会生出许多的羡慕……” “哦?她们都说了什么?” 璟孝皇帝声音旖旎的问,一手紧住顾云瑶的纤细腰身,一手隔着几层衣衫,在她身上各处任意游走着。 “左不过说些能照出人貌的西洋镜、自己个儿会唱歌的首饰盒,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从前臣妾未有见闻,总也觉着新奇。赶明儿随姐妹们去皇贵妃宫里问安时,定要认真瞧瞧。 不过,近日臣妾听得议论最多的,便是神乐侯正于南苑建盖的宅子。 听说那处尽是些三层高的阁楼,五彩琉璃瓦为顶,金靡垫路,光是府中藏冰的地窖,都用整张上好的翡翠石堆砌。这等气势恢宏之府邸,得是多少财力才能撑起? 母家尚且如此,那臣妾为娘娘所选之华诞贺礼,自然要百倍谨慎,认真遴选才是了。” 顾云瑶骤然禁声,她已感觉到璟孝皇帝在她玲珑身躯上任意游走的手掌蓦地顿住。 不做声的扭头,便见帝君容色僵滞,眉宇间似有暗影浮动。 大羿国对文臣武将的府邸占地规模、建筑格局都有严格定制。 神乐侯虽为皇亲,却未及亲王爵位,府内楼怎可高及三层? 若有所思一刻,帝君轻言自语: “竟会有此事?” 顾云瑶眸底闪过一丝凛意,光芒锐利而复杂。 悠然交谈间,她便将冷青堂交代之事办完了—— 唇畔若笑,玉臂举高,于帝君脖后轻柔的交缠,眸光烁烁的投向帝君,媚如衔香入世的仙子: “皇上,您怎么了?” 璟孝皇帝不答,只专注的看着顾云瑶。 见她两眸清明潋滟,神情暧昧虔诚。雪白的面颊均被两朵淡淡红霞占染,想来是受不住方才他那番爱抚的撩拨。 晶莹樱唇上,阵阵口脂的芳香直入帝君鼻腔,终使他心上涟漪无度,越发凌乱不休。 猛的俯首,璟孝皇帝含住美人双唇,转眼就将上面粉红的口脂吃抹干净。横抱了她起身,他急步向着寝殿里冲,一路是她捏嗓提音的娇呼: “皇上,臣妾还未卸妆……皇上!” …… 晨曦时分,艾青率领手下十名番卫护送一马车进入隐山帝陵区。 隐山,位于大羿京畿西北郊外,三面被斛安河所围。因是依山傍水的宝地,大羿定国之初便被始祖皇帝选为帝陵圣地。至今,大羿国共有二十五位皇帝长眠于此。 过斛安河的白玉桥,顺山道而上。路途平坦开阔,两旁翠柏郁郁葱葱。 车队沿山势上行不大工夫,便见一雄伟高耸白玉牌楼。 牌楼上花纹雕刻细腻、独具匠心。正中是刻有“隐山”二字的鎏金匾额,在轻纱朝阳下流光溢彩,格外的醒目。 牌楼下立有几人,为首的两人中,一人着暗红宫廷内侍服,另一人为藏绿常服,腰悬佩剑。见艾青引马车上山,忙抬步迎上去。 艾青迈腿下马,向他二人抱拳施礼: “在下艾青见过胡公公、李骁军。” “大挡头不必多礼,”故公公一摆手,澹然道: “人既已救回,快待咱家与李大人看过。稍后我二人也可尽快赶回宫中,向皇上、皇后复命。” “二位请移步。” 艾青引路。到马车前,车夫挑起了车帘,胡公公与李骁军逐向车舆里看去。 两名容貌清秀的女子,俱是普通农女的装束。 一个战战兢兢望着突然出现在车门前的陌生人脸,吓得瑟瑟发抖,浑闷的扬起阵阵惊呼。 另一个神情目光呆滞,看到生人时非但不惊不慌,反而咧嘴大笑起来,口中“咿咿呀呀”的不知说着什么。 落下车帘,艾青对胡、李二人道: “这二人便是东厂暗卫自南疆绒国救回的,一个被毒哑了,随绒国的杂耍驼队四处游荡。一个在边防军营作奴,曾受过毒打虐待,已然痴傻。还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暗卫也已放弃了营救行动。” “哎!真是作孽啊!” 胡公公满脸苦大仇深,沉沉叹气,缓缓摇了摇头。 李骁军这时道: “亏是冷督主事先有吩咐,怕这等女子惊了圣驾,未敢贸然送入宫里。 皇上也有此考虑,念在我与胡公公俱是春宴案发当日在场者,故派我二人代表圣上与之见过。如今所见,我二人可做证明,回去定会向皇上、皇后如实禀报。” 艾青再次见礼: “此事还需仰仗二位,有劳!在下还听闻,贡女归朝后,是胡公公在御前谏言,才保下她二人的性命。艾青在此,代她二人谢过胡公公了。” 按照大羿宫戒,贡女虽未侍奉圣上,然其身受辱有污,必受极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冷青堂拼力救回二名贡女,自然不想她们刚归国便有性命之忧。与其那样,倒不如将她们留在异乡的好! 于是乎,冷青堂托付胡公公寻机向帝后谏言,想方设法保下两贡女的性命。 恰逢许妃之子百日,胡公公借机进谏,皇上也不愿再造杀业,这才免去那二人的死罪,充与守灵内侍们为对食。未来如何,且看他们的造化了。 胡公公摆手,目光复投向门帘紧闭的马车,神色颇是凝重: “遭强人所掳并非她们意愿,虽自身有污,到底是大羿的子民。老奴只略尽绵薄之力,唯愿此事到此为止,冷督主也好,贡女也罢,从此事事顺遂,再无磨难蹉跎。” 第四十四章 再会嫣晚 东厂昭狱的牢房阴森黑暗,除了门那面有可透风的铁栏,其余几处俱为坚硬冰冷的石壁。 身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顾云汐根本无法辨认作息,只知道饿了就吃,困了便睡。 最初狱卒过来送水送饭,顾云汐都会向他问起此刻时辰。时间久了,不用她问,狱卒便会在送饭时主动告之她。如此,她在牢房里一待便是十多天。 顾云汐总想不明白,督主的性情为何突然变得偏激起来? 他的冷漠、他的愤怒、他的凶恶,每一张张面孔至今想来,都会令她心头不寒而栗。 莫非,真如世人传说的,兰心絮果,现业维深?越是美好的开始,往往以离散之局告终。 否则,为何并不算长的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足以使他对她的感情,从偏宠无度直到冷淡厌弃的地步? 因是对自己人特殊优待,狱卒们为顾云汐准备的饭菜很丰富。每顿都是两荤一素一汤,再配上白饭或是馒头,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她的牢房虽是偏僻清净,却不乏老鼠,和那些叫不上名的虫儿。 顾云汐倒不害怕它们。早在大理寺天牢那时,她就和这些小畜生打过交道了。那里的老鼠和虫子,个头看起来并没东厂这边的大。想来是昭狱经年在押的犯人数量众多,对于虫鼠来说,有了极丰盛的血肉可食,才将它们一个个养的身形浑圆、毛发油亮。 顾云汐每日用吃剩的饭菜喂虫鼠,以此打发无聊时间。其次,便是靠在坚硬的墙壁旁、或者躺在泛潮的被褥上,反复思忖近来东厂发生的诸多匪夷所思之事。 春宴失踪的贡女,是被何人偷梁换柱? 那日督主旧伤溃脓,又是何原因?难道,真是被嫣晚所害? 她是钱皇后宫里的侍女,对督主下手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还有,督主与那名叫“裴如是”的女子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顾云汐想不通,为何听闻她以蛟珠梨换傅丹青的画像后,顷刻之间他便有了怒不可遏的爆发? 时间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一点一滴过去了。 这天,狱卒为顾云汐送晚餐,告诉她酉时到了,这是她入昭狱的第十三天傍晚。 一天到晚不动弹,顾云汐望着满盘的鸡鸭鱼肉,没甚胃口,只简单喝了些热汤。 过后,她懒懒的缩到墙角,仰头虚无的望天,想象着外面正是何种风光,督主与大伙在做些什么。 骤然一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使顾云汐身形猛然一颤,迅速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 听声音,是个女人……似乎有些耳熟—— 顾云汐所处的牢房是昭狱位置靠里、最为隐密的一间,如今都能清晰的听到那等凄厉的喊叫,不难想象其现场该是多么血腥、震撼! 那悲切的哭喊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连带狱卒的叫嚣、咒骂,机械绞动的闷钝声接踵而来,恍是正在对那犯人施以不为人知的极刑。 顾云汐听到浑身的汗毛孔直立起来,在惊恐之中大汗淋漓的躲进了被窝,两手拼命捂住耳朵。 好久以后,那痛苦的哀嚎渐渐弱下去了,顾云汐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夜东风—— 才在早饭时喝完了一碗白粥,就有两人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赶了来。 人还未至牢房前,焦急的声音便先到了: “公子!公子你在哪呢——” 晴儿? 顾云汐当然听得出与小丫鬟的声音,连滚带爬至铁栅栏旁,将手臂探到外面呼喊: “晴儿,晴儿!我在这儿呢!” 很快,她看见晴儿与萧小慎两人由一狱卒带领,大步流星走到牢房门外。 晴儿一见顾云汐,最先咧嘴哭了起来。 狱卒将栓门的铸锁打开,卸去铁链,对萧小慎欠身施礼后转身离开了。 萧小慎快步推门进入牢房,一把将消瘦的女孩搂在怀里,努力克制着即将爆发的悲恸情绪,颤声安慰着:“云汐,好妹妹!你受苦了——” “你们怎么会来?” 彼此情绪稳定之后,顾云汐擦干脸颊,一手一个,拉住萧小慎与晴儿,水泠泠的眸里淌动着欣喜的清辉: “莫不是……督主肯放我出去了?!” 晴儿揉着湿漉漉的鼻头,开口道: “姑娘,之前督主那般对您,一则是为保护您,二则便是揪出瑞嫣晚这个奸细!如今真相大白了,犯人伏法,爷叫我与小慎过来接您回府呢!” 伏法? 难道说,昨夜她听到那熟悉的呼喊声音,是嫣晚……? 顾云汐神愕,怔然半晌,垂目喃喃道: “原来……原来督主他,从未真正厌弃过我……” 萧小慎心头涩然,对她苦笑道: “怎么会呢?之前形势所迫,督主他有意对你冷淡,只是不想令心上之人受到任何伤害。他之所以收下嫣晚,不过是作权宜之计,借势收回东厂,集结缇骑力量接连破获两起大案。眼下失踪的贡女,有两个已经顺利回到大羿了。” 顾云汐容色讶然,逐的激动到不可抑制,捂脸哭起来。 一系列事接连不断的发生,她曾对督主百般猜忌、多重怨怼,怎知他的心,从来都栓在她身上,一刻未曾远离…… 他曾说过:丫头,我爱你! 他曾不止一次,叫她将这话,烙于心底。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那句话,是对她旦旦的誓言也是对一切怀疑、误会的解释—— 她恨自己太傻! 晴儿替顾云汐蘸泪,对她道: “姑娘,督主已知您在贡女失踪案上出力不少,如今正在府里等您呢。” “好!我们走,快走!” 顾云汐神色恍惚,总觉得云里雾里。狠拧自己一把,疼痛感使她最终相信了,此刻并非是在做梦。 定了定神,她与萧小慎、晴儿走出牢房。 一路行走,顾云汐盼着早些见到督主,脚下如生风般,却没留意到萧小慎与晴儿脸上氤浮着的萋萋与愁苦。 路过一处牢房,顾云汐被触目惊心的血腥绊住脚步 。 牢房里面是名犯人,赤裸的身体与一头乱发已被血染得通红。 就是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竟被两枚铁钩贯穿了锁骨,锐利的倒钩从她背后贯穿出来。铁钩一端连接铁链,链子终端深深砌入石壁内。 犯人身下的地面上,垫草裹了暗沉的陈血和新红的鲜血,一股股浓烈刺激的味道,向顾云汐鼻腔里猛灌。 眼见顾云汐弯腰干哕得紧,萧小慎侧身挡住她的视线,皱眉紧张道: “云汐,别在这儿耽搁!咱快走吧!” “她是嫣晚?” 顾云汐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挺身看向萧小慎。 刚刚,她从那犯人上半身的体征辨出她是名女犯。 小慎眸光闪了闪,闭口不答,这更证实了顾云汐的想法。 她立时向外扬声:“来人,快开门!” 狱卒很快赶来,将牢房铁门打开。 顾云汐强忍内心的惊恐不安,抬脚缓缓走进牢房,步步向那犯人走近。 脚踏干草时发出的脆弱响声惊动了昏昏沉沉的女犯人,她幽幽抬头,看到了顾云汐,与护在她左右的萧小慎、晴儿。 奄奄一息之人,哪还顾及贞烈廉耻?她朝三人“嘿嘿”痴笑,对自己还是光身的现状无任何羞耻感。 “你是钱皇后指给督主的对食,督主待你不薄,你为何对他存有二心?” 顾云汐紧盯浑身血污的女子,双眸微眯,眸色阴沉冷冽。 嫣晚艰难挺身,每一动作,都会牵扯到全身无所不在的伤痛,磨得她肿胀的五官堪堪纠结。 开裂的嘴唇蠕动一番,浑闷的笑声听起来无抵瘆人。 “那阉人……终于要将你放出去了?” 嫣晚受了一整夜非人的折磨,满嘴牙齿被打掉了多半,故口齿变得含糊不清。 颤巍巍的点头,她似是心满意足,丑陋的嘴脸始终都挂着一副扭曲的诡笑: “好啊……好,快些回去吧,他已时日无多了……” “你说什么?” 顾云汐听得清楚,顿时挑高了眼睫,双眸凝向嫣晚,惊诧万分。 萧小慎扯住她的手臂向外拽,哽声喊道: “别听她乱说,我们快!云汐,和我回府!” 顾云汐扬手推开他,冲到嫣晚面前,大喊: “你说什么——” 只见那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劲头,如回光返照一般扬面大笑酣畅。那张到极限的嘴巴里,所剩不多的牙齿俱都沾满鲜血,不难令人想到“血盆大口”的真正含义。 “她究竟在说什么——” 顾云汐不愿再问形容疯癫的嫣晚,将骇然的表情转向萧小慎,声音颤巍巍的问。 萧小慎瞬间眼眶红了,泛了水雾的眸光频作闪躲。 顾云汐甩头又看晴儿,她那里早已泣不成声。 “他中了绝魂散之毒,无药可解……” 背后,嫣晚的声音阴鸷而冰冷。 顾云汐感觉身子陡然虚软,如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摇曳一下,她飒然回身,撕声喊: “你胡说——” “毒,是我亲手下的。” 嫣晚挑声,肿得没了囫囵形状的眉眼搏动两下,似乎想要向对手做出寻衅的神态。 “……” 顾云汐骤然陷入安静,与嫣晚对视一刻,突的猛冲过去,一脚飞起正中其心窝。 残破的身躯重重砸向后面的石墙又滚到垫草上,连接锁骨上铁钩子的锁链疯狂晃动,“喇喇”的响声锐利,撼人心魄。 嫣晚桀桀挣扎,强忍周身剧痛,刚直起身子便被顾云汐两手锁住咽喉。 “你虽是坤宁宫的人,可你真正侍奉的主子,并非钱皇后?!” “是。” 嫣晚注视顾云汐焦灼而痛苦的脸孔,嘴角溢出一分嘲笑,不紧不慢说道: “可惜,你们知道得太晚了。” 顾云汐了然点头: “人血入药、《珍馔琳琅录》、陆浅歌的木簪,都是你设的局?你步步为营,在我和督主之间屡挑事端,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离间你们二人,让他赶你出府——” 嫣晚咬牙切齿的放声道,一对紧锁仇敌阴寒目光,逐渐漫出些水波: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始终都那般偏爱于你!明知你外面有了其他男子,宁愿将你关进昭狱,都不能放你离开!” 顾云汐被一句话戳中痛处,桀桀颤抖着后退了两步,被晴儿扶住。 “你……究竟受谁致使!” 在顾云汐阴戾目光的逼视下,嫣晚木然垂了头,不再轻易吭声。 门外的狱卒道: “这娘们嘴紧得很,昨晚该用的大刑都用上了,血都快放净了,还是什么都不说。” 顾云汐凄然一笑,眸光微闪,带着嗜杀的血腥: “既然什么都不说,留着也是没用,莫若将她这半死不活的身子喂了狱中虫鼠,也算她在咽气之前派上些用处……” 狱卒不明:“您的意思是?” 顾云汐眸光斜睨嫣晚,眸底犀利的精光一闪而过: “拿麻袋来,按我说的去做……” 第四十五章 督主,让我嫁您! 提督府—— 冷青堂将血参汤恹恹的饮了两口,碗落到托盘上,便吩咐小太监端下去了。 程万里一旁看着,忧心忡忡。 督主的身子骨越来越差,取羌乌蕨的人马为何还未回京? 眸光微茫的平视,冷青堂道: “此番行动进展顺利,重城与穆阳分缉事出力不少,之后务要重赏。” “是。” 程万里垂手欠身,应承着继续道: “宫里面也传来好消息。裕昭仪托人带话出来,圣上收到银两后大喜过望,早朝前于晓夜轩里说了一句话: 大羿不可无东厂,东厂少不得冷青堂。” “哼!” 冷青堂嗤声,微扬凉薄的唇,溢出细若有无的讽笑。 “本督筹谋许久,到头来恐怕也有百密一疏。蒋挡头,至今还未有消息传回吗?” 程万里顿时心头一紧,干张口,半晌才答: “昨日已派暗卫沿途寻去了。督主请安心,想来连日阴雨,路途有阻,才令蒋挡头耽搁了行程。” 冷青堂摇头,澹然一笑: “万里,你原本不善说谎。以七番的脚程,就算路途难行,最晚前日他们也该入京城了。本督心中有数,怕是这次,蒋挡头他们凶多吉少了。” 冰冷的手指揉捏眉间凸起的褶皱,鸦羽眼睫疲羸的垂落下去。即刻,眼睑下方就浮起一抹凄晦的暗影。 “本督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大事未成,本督必须留着自己这条残命!否则,若然身死,于阴曹也无颜面与父皇、母妃相见。” “督主……” 耳畔,掷地铿锵的宏音恍是集结了男子全身力量的倾诉,听得程万里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惨淡。 又见督主已巍巍的起身,他急忙伸手相搀。 冷青堂绵长的叹道: “扶本督到榻上歇会儿,过会儿丫头就该回府了,别让她再劳神。” …… 昭狱里,又一轮惨绝人寰的刑罚结束了。 狱卒上前,用刀尖将被血吃透的麻袋挑破。立时,大群皮毛通红沥湿的老鼠从里面蹿了出来,向四面八方逃走了。紧接着是些蜈蚣、蝎子和外壳坚硬的甲虫,没头没脑的爬出了麻袋,挣相钻进垫草里,喝足血的身子滚瓜溜圆,好似一个个足亮的小红灯笼。 嫣晚自破烂的麻袋里露出半张身子,摊在地上纹丝不动。 刚刚,她被狱卒们塞进一大麻袋里。尔后,里面又被倒入了老鼠、毒虫。 遵顾云汐之意,狱卒们将麻袋口紧紧绑住,让老鼠和毒虫们在里面任意啃咬嫣晚的身体。 这些经年以牢狱为家、以人血人肉为食的畜类并不怕黑。环境越乏光,它们越易兴奋。 然一旦嗅到浓烈的血腥气,它们便会发疯,变得充满攻击性与饥饿感,开始条件反射的凶猛攻击饵食,肆意吸食其血液,啃咬其皮肉。 嫣晚被接连不止的切肤剐骨之痛折磨到死去活来,凄厉惨叫声声不断,僵硬的四肢在麻袋里任意攀爬,丝毫不受意识控制。畜类们受到挤压,性情便更为凶戾。 嫣晚经历昨晚的刑罚,周身上下本无一处完好肌肤。又在麻袋里一番折腾,如今样貌更是雪上加霜。 多处被鼠虫咬得最厉的部位已然可见森森骨架,白的、红的,丝丝拉拉裹在一起。鲜血源源不断,正从残破不堪的躯体流淌出来,样子极是瘆人。 此时,仍有许多不舍离去的虫儿,在那些凹凸不平的烂肉表面蠕着肥硕的身躯,贪婪的吸~啜着美味的血液。 现场之人,别说是萧小慎,就连两名常年于昭狱里奉职、已是施刑老手的狱卒,见到这等恐怖至绝的场面,也是惊得到双腿发软,怕是未来几月时间里,都再不想咽下一口肉了。 整个行刑过程中,顾云汐只端坐在高椅上,身形犹如一座冰雕般纹丝不动,散射着幽冷迫人的气焰。 阴戾的眸光,始终紧随地上翻滚的麻袋辗转往复着,灰尘遍布的脸上,表情一派空洞、麻木。 “疼吗?” 眼见嫣晚残缺的身体有了微弱的蛰伏,顾云汐轻扬了下颚,挑高的问话声满是寒冷戏谑。 嫣晚面朝地面,忍痛沉吟间吃力的扬起头颅。一丝粘稠的液体从殷红的眼底涌出,缓缓滑过破相的脸颊,落到地上。 直视高椅上的人,嫣晚猝然张口,发出怨毒浑闷的诅咒: “贱人,心如蛇蝎!你不得好死——” 顾云汐将对方的落败不甘收于眼中,森然冷笑间幽幽离开坐椅,面向嫣晚,寸寸靠近。 “咱们彼此彼此,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指的距离间,顾云汐兀然瞪圆了阴毒的两眸,眸中汹涌的水波映入鲜血,也变为咄咄的红颜色! “这下你该清楚了吧!你身上有多痛,此刻我的心便有多痛!” 声音凄楚的说完,顾云汐飒的起身,向后撤一步,以居高临下之势冷睨嫣晚: “解药在哪?” 嫣晚残缺的五官拧出丑陋的笑颜: “想都别想!我也要让你饱尝失去亲人、失去爱人的痛苦——” 顾云汐眉尾傲然挑动,不懈追问道:“ “你不过是个小小宫女,与东厂提督无冤无仇。说,何人指使你,要你下毒加害冷督主?!” 嫣晚神色渐厉: “没人指使!我要为我大哥报仇!是你!是你与冷青堂害死了我大哥——” 提及心殇,嫣晚顿时情绪激动,十指不停抓地,想要挨近顾云汐。尽管手指上面十枚指甲被拔得精光,尽管每一动作都会引发周身剧烈的伤痛,她依旧坚持,不肯轻易罢休: “司礼监首座有何了不得,凭什么任意操纵别人的生死!去年秋围,你自己不识山路,是我大哥好心为你指引。而后你纵马落崖,他却被掌印冷公公处以腰斩极刑!我入宫为侍,便要为他报仇雪恨。我要让害死我大哥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声声疾呼令顾云汐愕然惊醒。 “原来如此……你是明澜的人!” 嫣晚立时止声,表情仿若无抵讶异。 顾云汐敛了惊忧之色,眸光犀利的注视血泊中的女子: “我想明澜并没告诉过你,是他收卖了你大哥,故意诱骗我被西厂捉去的事实!那时他们要对我下毒手,是我自行选择跳崖以保清白!” 眼中的女子,顿时哑口。 “我们回府——” 顾云汐凌厉转身奔出牢房,萧小慎与晴儿紧随其后。 “贱人!顾云汐!你不得好死!我与大哥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牢房里,嫣晚恶毒的咒骂声渐行渐远…… 一路都由萧小慎驾驶马车,向御道街的提督府方向疾驰。 顾云汐与晴儿在车舆里各自沉默,身子被飞奔的马车颠得东倒西歪,她们也是安静的承受,谁也不吭一声。 刚进府邸大门,顾云汐一路猛跑一路破声喊嚷: 督主!督主——” 跑过二重院时,她终于看到了他,身穿浅蓝长袍、墨发高挽,被程万里与多名小太监簇拥着,众星拱辰的贵胄之气不减,如氤氲的迷雾,总让人一眼看去,身心忘我的沉沦。 迎上彼此的目光,顾云汐泪流满面。 眼前,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肤色晦暗,薄唇干裂失血,眼眶乌青,眸色晦暗无华。不难使人感觉,此刻的他,正是强吊着神儿。 “回来了?” 他对她轻声问候,微笑如见归家的孩子,亲切之中揉雑着别样的情愫。 他极力拢住涣散的眼神,将她的形容,牢固锁于视野正中。 “……是,回来了。” 分明想要大哭,她坚强的隐忍、再隐忍,抬手抹去满脸泪水,花瓜般的小脸幡然绽出粲然的笑容。 向前走了两步,顾云汐一头扑入督主怀中。 羸弱如他,被她一股子劲头冲得身形趔趄一下。 她不顾,两臂紧环在他的腰间,哽声道: “督主,我错了!我不该不信您!不该惹您生气!我不会再离开!我发誓,这辈子再不离开您半步——” 冷青堂心头赫然泛酸,忙将悲情隐没于心底,温和淡淡的笑着。指骨分明的大手抚上女孩头顶,替她摘下发间一根草棍。 “好多人都在看着,成什么样子。乖一点,快去洗个澡,换件新衣服,把满身的晦气除除。” 柔声软软的说完,他慢慢推开粘在胸前的小脸蛋。冰冷的指腹替她拭去腮边泪水,随后双手捧起她的脸,含着儒软的笑意,认真的看。 她就在他寒凉的掌心间挤出个微笑,却比任何哭相都要难看。 “督主,我去洗澡,您要等我!” 她害怕分别,不舍离去。 “好,我会等你。” 他病恙的面容总是挂着迷人的笑靥,默然目送她随着晴儿转进角门里。 一阵猛烈咳嗽,冷青堂掏出帕子捂在嘴上。 “督主!” “爷!” 程万里与萧小慎迅速将他包围,各自脸上覆满关切与焦灼。 冷青堂摆手,将染血的帕子揉在掌心里: “不必在意,都下去吧。” —— 久违的房间,沐浴大桶里面热水温度正好,水面上,百合、玉兰、玫瑰花瓣子,姹紫嫣红、旖旎一片。 晴儿先是服侍顾云汐在面盆架子前坐好,以香豆面搅拌皂荑,为她洗净满头秀发,又用篦子的细齿儿仔细除掉发丝间的脏东西。 过后,便是帮她褪了脏衣进桶,让泛香的热水浸泡了她的全身。 晴儿以艾叶沾着香露,围着木桶猛洒了一刻,便按顾云汐的吩咐,退到珠帘外面守候。 珠帘流光婆娑,隔着这层朦胧的间隔,晴儿看到自家姑娘低垂头,一侧脸颊被浓密如瀑的长发完全遮住。 看不见顾云汐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她露在木桶外的半段身子,正在不停的抖动。 晴儿看着看着,鼻翼顿然酸涩,也跟着哭了起来。 只觉她家姑娘与督主两人实在太难了,两人的相守,为何步步都是灾? 多少次,一重磨难才过,都以为有安生日子了,谁成想,下个坎接踵而来! 门有响动,督主进屋了。 他神色平静,对神色窘迫的晴儿笑道: “这有我呢,你下去歇着吧。以后,少不了你忙的。” 晴儿顺从的点头,情知不合规矩,却也没有反驳。 那两人老早便是情投意合,他们之间,只差一纸婚书。 看到督主撩帘走进内室,顾云汐神色慌乱,将全部悲伤情绪强压下去之后,多少又有些羞涩,身子猛地沉入到水中,只留个小脑袋在水面上露着。 督主深深看她,搬过矮凳坐到大木桶边,对她轻笑: “我来帮你。” 又见她躲在水里不肯出来,湿漉漉的双目直直看着他,水泠泠的眸子好不勾人,便补充一句: “如今,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没见过的?” 顾云汐骤然脸红过耳,想了想,便慢吞吞的从水中挪出少半截身子,乖乖在木桶里坐好。 女孩肤若凝脂,经温水侵润一刻,尤显如玉般的晶莹剔透。绰约的盈盈身段缠着丝丝缕缕长发,在水波光影中起起伏伏,胜似清水芙蓉,引人遐思无度。 脸帕浸了水,变得柔软舒适。她的一只玉臂被督主轻轻托起,用湿帕小心的擦拭。 顾云汐默默注视督主惨白透青的脸,这刻的内心,被各种情绪占据,幸福、悲切、感动、哀伤……百感交集的复杂。 “督主,让我嫁给您,好不好?” 她望定他,眼底清辉璀璨,无以名状的激动。 见他容色怔怔,她双目涨一层水雾,神思笃定的重复: “我想嫁您,现在就要!” ps: 最近几章开得有些虐,写完了一度心情低迷。 原本想要攒个五十万的纯甜文,结果将被各个大佬狠喷,你签的网站是无线频,无线,纯甜就是水文!!!! 因此,不停加冲突加虐,便有了快五十万字的、虐情指数不输第一本的……先甜后虐再大和的……无线文! 虐到肝疼,休息去了—— 第四十六章 无力回天 怔然一刻,冷青堂黑眸之中有了滢滢的光亮,打趣道: “我都这样了,你还诱惑我……真是个小坏蛋。” 声音透着一许挥不去的疲累。 “我、我是认真的!” 以为督主不信,顾云汐急了,用力抓住木桶边沿的手安扶的大手。那手背如玉般白,却是彻骨冰寒,即便被温水浸润多时,也没有丝毫感受不到暖度。 心,瞬时跌至九幽深潭,绝望而惨淡。 泪如雨下!她无法再伪装自己,猛俯首,光洁的额头顶在那泛凉的手背上,放声大哭。 冷青堂神色坦然,平静望着哭泣的她,另一手掌缓缓落到她头上,淡笑着哄: “乖,别难过。我不会有事,我也会娶你。” 桶里水渐凉,他拿过柔软的薄毯,又将她从水中捞起。 顾云汐站在桶里,湿漉漉的身体在督主眼前毫无保留。 乌黑的秀发好像柔顺的长丝绒,紧密贴覆她的身体两侧,一对精致肩头与玲珑有致的曲线,便在丝丝缕缕的青丝间,半遮半露。 凤目中灼灼的光辉一闪即逝,没有暧昧的表露。微微笑过,他用薄毯裹住她,横抱了放到床上。所幸她并不算重,经过牢狱之灾,体重又轻不少。否则,他真要担忧,抱她中途,便再走不动了。 枕边一套崭新的衣裙,喜兴大红色,娟纱曳地裙摆上是些芙蓉挑花纹。 顾云汐愣愣看着,被它焰火般热烈的色彩螫痛了双目。 “你穿上它,定是光彩夺目……” 冷青堂坐在床边,唇畔的笑意幸福而浅淡。眼望她,轻声问: “换上它,给我看看可好?” “好!” 顾云汐心头酸涩,难过的吸了吸鼻。 两手一松,薄毯顺香肩滑落,露出女孩完美清纯的躯体。 她既不羞怯也不拘束,就在督主面前动手穿衣。 嫣红长裙朱颜娇。发如墨泼身窈窕。 眼前,督主满意的对着她笑: “真好看,只差一方红盖头……丫头,以后都穿女装吧,我爱看!还有,走路务要小心,再不能像个假小子那般,动不动被裙摆绊倒。” 顾云汐神色一惶,随即弯眉笑起来,眯细的眸里凝着泪。 “丫头,无论前路如何,今后你都会信我吗?” 兀然,他定定看着她问。 “会!我信您!坚决不疑!” 她迎着他的眸,信誓旦旦,态度决绝。 幽暗的眸底瞬间染了水的涟漪,荡漾的光辉如是感激、如是隐痛,如是忏悔、无以名状的复杂,总叫人辨认不清。 “督主……?” 她含情呼唤,表情虔诚而倾慕。扶住他的臂膀,脚尖轻掂,晶莹的嘴唇倾向心仪的男子,越挨越近…… 他澹然推开她,不想她被他体内的毒伤到。用力眨了眨眼,说: “丫头,我想为你再梳梳头……” 他看着她说。 “好,我们就到妆台那边。” 顾云汐骤然转过脸,将从督主视线中移开自己悲情裸露的脸。 她说,她最喜欢那时在东厂,督主第一次为她梳的百花分肖髻。 于是菱花镜前,他的动作有板有眼。 相识得相守,一绾青丝深。 每一篦,从发梢至发尾,督主都是极轻柔细致。 顾云汐垂泪注视铜镜里映出的男子的脸,依旧风华绝代,好看得让人不愿挪眼。 梳好头,督主选一支荆花簪子,为她斜插在发髻边。银簪上面,那几缕花瓣流苏密密匝匝凑着,摇曳生辉间,影影绰绰的最是夺人眼目。 日头正午。 顾云汐问督主可有胃口。 他便要吃她在提督府第一晚,为他亲手煮的鸡汤面。 她立马提了裙摆奔向厨房。 府里,康海等小太监看到女装出入的顾云汐时,全都惊诧得看直了两眼。 顾云汐独自在厨房里擀面,泪珠子颗颗掉到盆中,和进面里。 汤面上桌,与那时一样,滑舌的鸡汤裹了白玉面条,缀以碧绿菜叶,两点椭圆麻油花。顶上是朵髓白的荷包蛋,可谓画龙点睛。 她用筷子挑了面条,一口口吹凉给督主。一个细细吃一个深深看,彼此互视,全部情感、绵绵爱意,俱在眸光相触间脉脉的流淌不歇。 过后冷青堂感觉乏了,便揽着顾云汐躺到床上歇息。 仰望床上刺绣的顶幔,他俩头挨着头,聊起去年重阳节、除夕夜,聊起到江安六郡赈灾,聊起奉元郭家。 顾云汐边说,边留意督主。她能感觉督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就快睡着了一般。 “督主,你定会没事的!虎儿还邀我们再去他家,您还要陪着我再去郭家呢!” 听不到回答。 从未有过的心慌—— 她赶紧爬起来,仓皇的向督主看去。 督主仰面阖眼,神色安详。 顾云汐内心像是崩溃,用力摇着他喊: “督主,你快好起来!我要去看郭夫人,看翡衣,我还要你再陪我奉元——” 寂静依旧。 泪水涛涛不绝,顾云汐三两下奔下床,向外面大喊: “来人啊!快来人——” …… 直至入夜,顾云汐房里都堆满了人。 江太医闻讯,与一名须发雪白的素袍老者火急火燎赶了来。老者正是医圣,江太医的授业恩师。 他在床前细观冷青堂的样貌,见他七窍渗出腐败的黑血,又把脉一刻,逐的摇头叹息,只对程千户说了句: “此刻就算羌乌蕨在,老朽也是无力回天了。配制解药尚需时日,然督主中毒已深,毒至周身经络,已经来不及啦!” 说完,迈步出了屋。 “师傅,师傅……” 江太医惶然,容色悲痛而不甘,一路呼唤着追逐白衣老者去了。 程万里两手倒叉腰,与几位挡头一筹莫展,各自神伤。 夜空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似乎将有一场暴雨来袭,哀悼这一幕人间惨剧。 阖府上下掌了灯。 顾云汐呆呆坐在床边,面色苍白,僵滞的目光始终留驻于督主沉睡宁静的脸上,一动不动。 她像足一个风烛残年之人,脊背瘫驼的坐在椅上,从正午到暮晚,再到夜间。 烛火“噼波”,那抹羸弱的身影印在雪白墙面上,留下巍摇的黑色剪影。黑白两色交相呼应,她的剪影,便更显颓丧、落寞。 督主分明只是睡着了! 精致的凤目自然的闭合,翘着浓密如鸦羽的长长睫毛,宛若华美神祗,就算入睡,周身都充溢着与生俱来的不凡和贵气。 顾云汐伸手过去,微颤的指尖扶过督主刀斧雕刻的完美脸颊。那刻,她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痛苦。 心如刀绞,不过如此! 晴儿一旁看得心酸,只身凑到顾云汐耳边,哽声低语道: “姑娘,我来守着督主,您去厢房阖眼歇会儿。” 顾云汐麻木的摇头。鬓边,荆花簪子的流苏发出阵阵细碎声响。 顾云汐不愿离开床头半步,她怕她刚一走,督主的魂儿就会飘远,再叫不回来了。 幽然长舒口气,她勉强挺直脊背,环顾四下,对在场众人道: “太晚了,大家也都吃些东西,各自回去安置吧!程千户、几位挡头,日后东厂少不了各位忙的,大家都回吧。让我守着督主就好,我想与他单独待着。我们俩就在这儿,一同等蒋挡头回来!” 程万里眼底一热,泪水夺眶,声音颤巍巍的说: “……好!” 不需解释,他和这几位缉查经验丰富的挡头都清楚,蒋雄与他的十几人,再不可能回来了—— 他只是不愿破坏顾云汐的希翼。 转身对在场的人挥手,大家默然向屋外撤去。 只有她与督主时,顾云汐就在床头对着督主笑。 她想,这该是自己平生最美的笑颜。只可惜,督主睡得太香,闭着眼看不到。 无数心殇堆积,再轻盈的身子,也变得疲惫而沉重。 顾云汐缓缓起身,以温热的湿帕为督主擦拭面颊、掌心。 又有陈腐的血液从督主干白如纸的嘴角渗出,顾云汐看在眼中,内心仅存的一丝顽强与自欺,如沙土对垒的城堡刹那间倾倒,瓦解为无数渺小的碎砺。 她在床边倒下去,绝望的捂脸哭泣着。 珠帘响动,顾云汐骤然止住悲声,水滟滟的眸色锐利如刃,投向异处。 “出来吧!” 她眯了眯眸,神情蓦地警惕起来,双手紧握成拳。 大红仙衣如灼灼火云,从珠帘后方翩然而出。 顾云汐容色大怔,傻傻的看着玉玄矶在她面前止步。 “仙长?” 她抬头看他,诧异的轻轻唤了声。 玉玄矶绝俊年轻的面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眸光幽冷的盯了顾云汐一眼,对她骤然女装的扮相无半分惊讶。 转头看向床上的冷青堂,他口吻冰凉的呢声: “到底是你不肯听劝,才会有此业障!” “仙长……仙长你救救他!救救督主吧!” 顾云汐立时扑在玉玄矶脚下,两手死死扯住他的道袍,焦灼卑微的祈求: “你救救督主吧!求你啦——” “笑话!你凭什么如此肯定,我一定能救他?” 玉玄矶冷言冷语的反问,随即眼尾一挑,傲然居高临下,紧盯女孩的顽固。 她依旧坚持己见: “你不是国师吗?你一定会有办法!” 玉玄矶当下沉了脸,猛一抖手,将道袍大摆从顾云汐手中夺去。 这猝然的动作太过猛烈,连同女孩虚弱轻灵的身子,一同被拽倒。 艰难爬起,顾云汐难过的咬住下唇,泪盈盈的眸光投向玉玄矶。 玉玄矶突然弯腰,手指挑起精致的下颚。 清水出芙蓉,濯而不妖,纤尘不染。女孩的容色根本不需粉黛装点,浑然天成的美貌,果然是极好的。 两指抚过她泪水涟涟的侧脸,又将蘸泪的指头放到口中,伸舌舔了舔。 冷声笑过,玉玄矶垂目看她,轻蔑如看着一只可怜的小狗,语气淡淡问: “如今,你总该明白何为梨雨了?” 第四十七章 以她换药 顾云汐一时怔住,眼底有微光闪过。过会儿,才结结巴巴问道: “莫、莫非是……眼泪?” “没错!” 玉玄矶眉眼勾动,显露出得意之色: “传说,蛟珠为东海蛟鱼之泪幻化而成。那道蛟珠梨乃有心人独创之方,其主料即为离别之泪,美名曰‘梨雨’。 以美人泪制冰酪,味苦性涩,其味道独特,世间任何材料都无法替代!” 原来如此…… 那道蛟珠梨,竟是裴如是离宫前,为向心仪少年表达心中的哀伤与思慕,而创出的离别之作。 顾云汐恍然大悟! 而她,愚蠢的她,居然瞒着督主将那蛟珠梨模仿制出赠与别人,难怪会将督主气成那样! 玉玄矶这刻凝眸,郁郁问道: “冷督主就快不行了,你又当如何?” “你,到底能否帮他解毒?” 她起身,怯怯反问。 玉玄矶嗤笑,清冷的眸底有一丝精光闪烁,狡黠的笑意绽在唇畔,细若有无: “我不过是个修行之人,医圣都没办法,你还来问我?你可知,是谁害他到了这般田地?” “是西厂,是明澜!” 她直视他,毫不迟疑的答。 “错!” 玉玄矶双目锁定女孩果决的容色,唇弧弯得更为清晰深刻: “是你!是你将他害成这样!” 话语冷利如刃,毫不理会女孩柔弱的心房正被它们凌迟到战栗淌血,依然残忍无情的继续着: “解铃终需系铃人。既然是你害的,自然也是你能救他。” 窗外,一道闪电横跨夜的苍穹,裂空劈落,惊雷接踵而至。 女孩伶伶的身躯在雷声轰鸣中猛烈抽搐一下。片刻恍惚后,她牙关打颤道: “仙长,你的意思,是……” “是!解药就在明澜手上!” 玉玄矶两眸中的光辉更为阴冷,使人与其对上一眼,便觉身坠幽冥深渊,那种透骨的冰寒令人无望,瞬间就能肃杀人的三魂七魄。 眸光大盛,对准错愕卑微的女孩再次施压: “有了明澜的解药,根本不需费时费力配制其他。该怎么做,不劳我多说吧?” 脊背似有阴风略过,心房仿若被只看不见的利爪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顾云汐觉得已经无法呼吸,六神无主的看看四下,神色萎靡。 她清楚玉玄矶的意思,他说的似乎没错。 当初,她被督主带到东厂来,女扮男装被明澜发现。因她,东西两厂于清风寺结仇;结了仇,督主和东厂才会遭奸人算计,一步步走到今天…… 挣扎一刻,顾云汐举步回到床前: “仙长,你那挂批真的很灵……” 她浅笑苦涩,眸光坚毅决绝,引人心碎,令人心疼: “你说过,我与他若在一起,两人之中终有一人殒身,会死于非命。如今这话,便真应验了。无论如何,东厂可以没我,却不能没有冷督主。” 眼眶陡然湿润,泪珠子接连不断滚落,砸在督主五官宁静的俊脸上。 顾云汐握了男子冰冷的手,泪蒙蒙的眸光细细看过他的五官,每一寸,都是刻骨铭心。 她不舍的笑,轻浅萋萋道: “督主,我之前还说,再不离开您半步。如今看来,云汐要食言了,往后,再不能留在您身边服侍您了。 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不会忘记,我的生命中有过一位男子,他温润如玉、琅华卓卓,他对我极好。我会将他送我的话记牢,永远烙在心里,再不怀疑……” 默视伤心至绝的女孩,对着性命攸危的男子黯然垂泪,湿润羽睫轻轻颤颤。有那么一刻,凛冽的目光渐渐凝滞,像是因什么而失神…… 好久—— 顾云汐放下掌心里的大手,为督主掖好被角。正待转身,玉玄矶冷郁的声音响起: “等一下。” 他将一纸包托到她眼前,轻扯唇角道: “这是绝魂散,自他坐垫的棉絮里寻到的。为防万一,你需按我说的去做。” …… 闪电接连划过夜空,雷声大作,好似千军万马在无垠的天际踊跃厮杀。 程万里挺身于院外画廊前,仰头看看阴霾的夜空,转头对几位挡头道: “你们先回东厂盯着,我守在这儿!” 艾青拧眉立目,眸里杀气腾腾,破音道: “千户,我们几人就等你一句话了。只要你吩咐,我们立刻带人杀去西厂,夺回解药!” 此话一出,几个挡头纷纷附和,俱是摩拳擦掌,怒火中烧。 程万里黑脸猛沉下去,悲声喝道: “别胡闹!督主没有吩咐,你等不可擅自行动。别忘了这是京城,鲁莽行事非但得不到解药,反倒会落人口实!”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督主丧命?!” 赵无极猩红的两眼里淬着泪光,愤然瞪向千户大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粗砺手掌狠握成拳,猛烈砸在画廊旁一海棠树干上。立时鲜血如注,惊扰得茂密树冠颤了两颤。 从未有过的艰难、力不从心感,犹似被逼至悬崖绝境。 程万里此刻一筹莫展。 督主眼下命悬一线,很多事,明的暗的,他根本没做交代。 以程万里跟随督主多年,对他的了解,实在感觉不可思议。 督主之才,不说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也是有的。 他之前还说,务要留着自己的性命。如今可就甘心,大事未成便先撒手人寰了? 惊雷声中,房门打开了。 一抹红色身影窈窈走出院落,在众人眼前亭亭玉立。 “姑娘……” 晴儿抽凑过去,刚待开口,便看到随之而来的玉玄矶。 娇俏樱唇始终轻抿了微笑,眼底的流光依依淌过在场每张面孔。 “晴儿,我感觉饿了……” 之后,顾云汐看着神情凄婉的小丫鬟,幽声说: “辛苦你了,替我看着督主,我去厨房煮点东西。” “姑娘……还是您歇着,想吃什么,我去弄。” 晴儿神色惶然,颤口结结巴巴道,目光疑虑的紧锁顾云汐苍白且平静的脸,那副诡谲的镇定,总让这心思细腻的小丫鬟内心惊忧。 “听话。” 顾云汐嫣嫣一笑,抬脚走去,头也不回。 玉玄矶沉默,目送她渐行渐远。 那道单薄却坚定的背影恍是载满了无限力量,染了黯然的眸光,瞬间,失了几重冰封的容色。 众人不解,眼睁睁看晴儿追了她去。 不多时,便听到她在某处撕心的疾呼。 萧小慎猝然心惊,拔腿就向外面跑。 “云汐——” 穿九曲回廊,过几重院落,他看到孑然痛哭的晴儿。 “云汐呢——” 他问,话音刚落,大门外扬起马的长鸣。 “她去找明澜了……” 晴儿在萧小慎怀中哭倒。 萧小慎内心剧颤,怔怔呢喃着: “不能去……云汐,不能去……” 放开晴儿,他连滚带爬跑去追。 大门外,他只看到一束飞扬的马尾淹没在黑森森夜巷里。 “云汐,回来!别去——” 萧小慎裂声大喊,翻身上马猛赶。 一路上风驰电掣,刺目电芒耀亮了幽黑悲哀的大地。那苍穹下一红一紫、一前一后的人影刻在披靡白光里,渺渺而凄楚。 …… 江太医折回冷府时,程万里正抓起玉玄矶的衣襟,将他昳丽的身躯前后猛摇几下,愤怒质问: “你和她说了什么?都说了什么——” 绝美男子在千户大人的逼视下,澹然答: “我让她去找明澜换解药。” “她是督主的命!你怎么敢——” 程万里一拳抽得玉玄矶嘴角开花,随即,他被程万里推倒。 玉玄矶桀桀冷笑,悠然站起。 “太过感情用事,注定会把我们全都害死!我知那小东西是他的宝,这才要出手帮他去除弱点!以小东西换药,难道就不是你们心中所想?你,还有你!” 手指程万里、继而转向江太医,玉玄矶冷眸生厉,狠绝道: “这件事上我不过充了回坏人!然,比起虚伪的你们,我才是真坦荡——” 程万里神情艾艾,无力的摇头: “你可知她是谁?” “切!无关紧要的绊脚石罢了。” 他不以为然。 程万里注视玉玄矶的桀骜,生生将即刻脱口的半句话吞回肚,戚笑着: “玉玄矶,你早晚会后悔。” “无稽之谈!” 玉玄矶嗤声,怨怼的眯眸: “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滚!” 程万里手指大门方向,硬声咆哮: “督主不想看到你!别逼我动手,快滚——” “等他醒来,便会感激我!” 玉玄矶满不在乎,整过皱巴巴的道袍,冷然拂袖而去。 —— 琅天巷,明澜府,暴雨倾盆。 顾云汐站在雨里,目光平视前面紧闭的朱红镶钉大门。萧小慎在她斜后方,两眸现出幽光,右手紧握了刀柄。 二人于明澜府邸门前现身的第一时间,便有小太监谄谄的跑去报予他们的督主。 明澜故意不现身,就是要让顾云汐在大雨里面多站一刻。 此刻,他就在卧房里慢条斯理的描眉更衣,顺带想着那只有趣的猫儿在雨中的狼狈样子。 小家伙,三番五次忤逆本督,没让你光身淋雨,算是够便宜了! 顾云汐在遍地水花之中瑟瑟发抖。 雨花打在她的脸上,接连不断砰砰作响,视线寸寸模糊。 良久,视野前的大门,终于向左右两侧开启了。那刻的顾云汐,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紧张压抑的心跳声。 明澜全身皎白洁净的飞鹤蟒袍,门楣下负手直立,精勾细画的眉眼妖媚如水,红咄咄的嘴唇鲜艳欲滴。 浅垂眸,容色平寂的凝向雨中的女孩。 那身轻纱早被雨水打透,紧贴了她的全身,勾出从头到脚一段曼妙青春的曲线,完好的于众人眼前呈现。 半晌,明澜满意的勾唇,漫声开口: “我以为冷青堂多在意你,左不过还是将你拱手让人了。” 顾云汐低眉,空洞的目光并不看向明澜: “给我解药。” 淡淡的一句,听不出太多语气。 明澜眸光闪了闪,阴笑挑声: “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 眉眼微动,她二话不说,直接将双膝落地。 “云汐!” 萧小慎沉吟,脸色紧绷。 顾云汐眼望地面,再次扬声: “给我解药!” 明澜不屑道: “好大的脸!你如何断定,凭你,一定能从本督手上要出解药?” 顾云汐蓦地抬眼看向他,不愿与之多费唇舌,直接撸起衣袖,将左臂举高。 一道三寸长的刀痕,在肤光雪色的小臂上尤是醒目。 那伤口该是不浅,又经湿衣浸过,边缘皮肉也已肿胀翻起。腐血源源不断,刚一涌出就被大雨冲得干净。 “我在这道伤口上涂了绝魂散!剧毒见血封喉,比冷督主毒发更快。你不拿解药,我便与他同赴黄泉。明督主,你百般算计无非为引我现身,若然失了我这枚棋子,你又当如何?!” 尽管疼到咬牙切齿,她还在颤身隐忍,毅然决绝对他道。 那些话,原是玉玄矶教顾云汐说的。那道伤,自然也是他留下的。 洋洋之色在阴柔如魅的脸上一点点消失。 明澜愣在当场,片刻不能回神。 那火红的身影如一簇不灭的烈焰,虽娇小却无不引人驻目。纤薄的身躯跪在大雨霏霏中,湿沥沥的长睫低垂,不卑不亢的神情,正是种打压不绝的顽强。 是,顽强……这令人心疼的顽强! 邪火莫名,陡然蹿上脑。 明澜疾步冲下台阶,身边撑伞的小太监也急急追下来,手上沉重的大油伞竖得笔直。 一掌攉得猝不及防,脆响过后,顾云汐倾身倒在雨里。 第四十八章 被扣明府 闪电撕破夜空,大雨滂沱。 地上,萧小慎一记怒吼,压制了惊雷彻彻。 “别碰她——” 就在他抽出绣春刀的刹那,安宏眼疾,迅速挥动手势,示意西厂缇骑一拥而上。 两人护住督主明澜,其余各持兵刃,将萧小慎团团围住。 随着“铮”一声鸣响,佩刀出鞘,冷森森的寒光流过刀刃,横扫霏霏雨幕。 激烈的打斗旋即展开,刀光剑影于闪电暴雨中穿梭往复,金属互撞、摩擦与嘹亮的呼喝席卷着震震雷吼,冲撼了苍穹。 那面,顾云汐身形堪堪自雨洼里坐起,带着激烈的耳鸣,和满眼乱迸的金星。 她咬咬牙,强撑被密集雨线砸到麻木的头颅,举高视线去迎明澜的双眸。 隔着纷乱的雨帘,他的眸色令人无法看清,那道纤长的皎色身影,此刻巍然不动。 “给我解药——” 顾云汐迎头叫嚷。 “啪——” 又是一巴掌侧脸扇过来,她消瘦的身躯,再次倒进一地雨水里。 “云汐——” 萧小慎向这边大喊,手中的刀不停挥起、落下。 记不清砍倒了多少人,更顾不上自身挂上多少伤,只看到眼前一簇簇咄红的花才刚绽放,便被雨水无情的打落。 周遭的进犯者却如层层砍不透的围墙,任他如何疯狂反击,始终无法突围,向女孩挨近过去。 明澜粗粗气喘,向顾云汐身前急走了两步,纤尘不染的金丝蟒纹皂靴一路踏起无数水花飞舞。 举伞的太监紧跟督主,明澜盛怒之下忽的冷厉转身,向其猛飞一脚,连人带伞一同踹翻。 泼天大雨没命的浇在明澜的身上,打湿了他的玄帽和官袍,淋花了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 此刻的他像是对此置若罔闻,只管立在雨地里无遮无拦,面对滚了一身湿污的女孩,再次气急败坏的高高举手。 湿淋淋的小人儿在雨里艰难的辗转娇躯,被雨水呛到猛烈咳嗽,一口浊血喷出来。 她所中的绝魂散之毒,毒性在这时发作了。五脏六腑异样的疼痛如油烹火燎,似剔骨剜肉。 她在雨地里身形抽搐,剧烈翻滚,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血,乌黑粘稠,从口中一股股喷出落到雨里,即刻如墨淹在水中,千丝万缕的融散开来,妖娆得诡异。 明澜怔怔看着,凌空的手,就在下垂的那刻狠握成拳。 接连几声脆响,修养多时的指甲生生被弯断了四枚。指尖渗出血来,汇在掌心,潺潺滴落。 对待十指连心之痛,明澜似乎没有丁点只觉,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俯视那哀哀火红身形的冷锐目光,终在大雨的洗礼中,寸寸软化。 “你想要解药,来求本督就是。你求我,我自然会给你!可你、你……居然以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我——” 明澜声嘶力竭的咆哮。 如今形式,乃是东西两厂相互制衡的局面。 冷青堂的东厂破获了穆阳布政史贾疏仁贪渎投机案,又救回两名流落异国的贡女。再前进一步,便可拿到惩治万氏全族的把柄。 而西厂也不示弱,直接将决定冷青堂生死的解药控在手中。 明澜清楚,自己不交解药,冷青堂必死无疑。他死,算是去处了西厂一大政敌。 然,眼下西厂面临的重大问题,就是经东厂大肆鼓张、引银车进皇城,使得璟孝皇帝、甚至整个京城市井无人不知贾疏仁案。 罪犯已经伏法,即便冷青堂死了、顾云汐也跟着死了,全东厂万名番卫全部死绝,朝廷也会派其他人,继续追寻贾疏仁的关系网,将后续案情继续。故而总有一天,麻烦还会找到万氏头上。 这便是冷青堂为人处世的狡猾之处。他知,为着上述那些事,他的对手就不敢轻易置他于死地。 另一方面,抛却案件不说,单论皇贵妃万玉瑶。只要她不想冷青堂死,西厂便不敢僭越,随随便便处置了冷青堂。 可冷青堂活一天,他的东厂对万氏家族迟早是个威胁。要挟制冷青堂,万玉瑶手中就要有张有力的王牌。 如此,若顾云汐有个好歹,万氏失了制约冷青堂的棋子,后果也是不堪。 以上种种,便是顾云汐能够在大雨天站在明澜府邸门外,理直气壮对他抬胳膊索要解药的理由! 明澜更清楚一点,方才的自己之所以气急败坏,如同魔怔般掌攉她的原因,并非因她的自残行为会威胁到万氏与西厂,而是因为,她为了冷青堂便可随意豁命的行径。明澜看在眼中,心里总是说不出的不舒服! 那股劲头,酸而隐痛,像正被莫名的割据感凌迟着的疼痛,只为她的坚持、她那不肯言败的坚持、为守护心中挚爱的坚持—— 暴雨猛烈的洗濯着大地,积水已没至脚裸。 “顾云汐——” 眼见她疼到面目拧然,却匍匐着步步向他爬来,明澜倏然失了心,大叫着俯身跪在雨地里,展臂捞起她紧紧抱住。 “你好愚蠢!为了冷青堂当真不要命了?作死的家伙,你就不知服软?你想气死我——” “明澜,给我解药……” 顾云汐水打的小脸上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眼泪。冰寒无温的手,颤颤巍巍扯住他的衣襟,一口血喷到他身上。 明澜对此又是完全忽视,一对晶明的眸里,只刻了那张惨白透绿的小脸影像。 “你根本不了解他……” 兀然说完,明澜苦涩的勾唇,幽声道: “本督即刻给你解药,本督也会教你,好好认清冷青堂!” 果断过头,他命令手下: “拿解药来!” 安宏不敢耽搁,急急回身跑进府里。不多时人折返,两手间托个小巧的红釉木盒。 “交给他!” 明澜紧搂顾云汐不撒手,不耐的向萧小慎那头甩了甩头。 打斗早在顾云汐体内毒发之时停止,萧小慎寡不敌众,因体力衰竭倒在了磅礴的雨地里。 他的周身,上上下下数十道的伤口正在流血不止,鲜艳的红色,将滂沱的雨地浸染了半数。 安宏几步走到萧小慎跟前,傲然挑了眉目,随手将盒子扔进雨地。 “拿去吧。” 他居高临下的直视落败者,轻扬的嘴角含了一抹嘲讽: “待救回冷公公,别忘提醒他,他的命是用自己女人换来的。” 萧小慎闷吼着,趴在水中怒火重燃,瞪圆了浑浊的眼眸,猩红的眸底仿佛能够渗出血来。 咬牙撑臂,想要挣扎着挺身再战。趔趄两下,还是瘫软在了雨地里。 “小慎哥,快带解药回去……见督主……” 对小慎笑得萋戚而疲倦,似是了却了最后的心愿般变得再无牵挂,顾云汐突然身子一轻,安然阖了眼。 “云汐——” 萧小慎向她举臂疾呼,随即牵扯到腋下一处伤痛。 他无法再动,悲伤的拾起红釉木盒紧攥于手心,满面冷雨夹着热泪。 眼睁睁注视明澜抱了她进府,西厂众人紧随。 闹哄哄的街面再次陷入寂静。天地间,只有白花花的雨幕猛落不停,“哗哗”水响,震耳不绝。 —— 皇宫,晓夜轩—— 顾云瑶从噩梦中惊醒,“啊”的一声喊叫,上半身从竹林雕月兔的花梨罗汉床上弹起来。 “主子!主子怎么了?” 值夜的颂琴闻声,提裙踩着碎步跑进寝宫,凑到脚踏前面。 惊恐的容色自盈月脸盘上未退干净,此时顾云瑶朝四处被风吹得跌宕轻舞的绣幔直眉瞪眼,询问之声带着胆怯的微抖: “几时了?” “回主子,未时才始。” “哦,”顾云汐微微合目,绵绵手掌抚过胸口,又问:“赵公公呢。” “回主子,今夜赵公公不当值,早在耳房睡下了。” “瞧我这记性……晚膳时他曾说过……” 顾云瑶手指按着眉心,低语。 颂琴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回到床前送到顾云瑶手中,关切问: “主子,您方才可是做噩梦了?” “嗯,”顾云瑶略微饮了口,将目光移向桌边的烛火。星点橙光摇摇,点亮了床上黯淡的眸色。 “本宫刚刚梦到了云汐,她被困在一个大铁笼里,与几匹凶恶的豺狼关在一处。那些狼,正对她张牙舞爪。她见了本宫便哭喊:姐姐,救救我……” 眸光漫出点点水波,颂琴见了,忙劝: “主子,夜里做梦都是反的。您梦到小主子,想来是日有所思。梦里小主子遇到危险,那现实中必是过得风生水起,您不必烦心。” 顾云瑶忧愁的长叹,摇摇头: “虽说前些时候东厂连办两桩大案,冷青堂又有复权之势。可这更怪了!按理说云汐心喜,必然一早就与本宫取得联系。 若然公务繁忙不便约见,总该通个消息才是。如今过去几日,因何竟听不到她的丁点消息? 她跟着冷青堂一日,本宫总也不能安心。不行,颂琴,明日一早你就让赵安与外面取得联系,尽快安排云汐与本宫见上一面。” “是,奴婢记下了。” 颂琴颔首,接过小主手中的茶杯,安慰着: “主儿,时辰还早,奴婢服侍您躺下再睡会吧。放心,小主子定会平安顺遂,一切都好。” “本宫自然希望如此。” 顾云瑶又一番嗟叹,才由着颂琴扶她躺下,掖好被角,缓缓阖眼继续入睡了。 明澜府—— 卧房里,明澜呆呆坐在镶玉山海雕玫瑰椅上,全身业已湿透。 可他偏偏不更衣也不脱帽,蓬头散发全不顾,只管两眼直勾勾,朝向床上昏睡不醒的顾云汐,纹丝不动。 他的身边,一小太监忙碌不停,为督主断甲的手指头包扎上药。 府里方才一番手忙脚乱,又是疗伤又是灌药,总算将毒发的顾云汐自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安宏站在明澜斜后方,表情瞠目结舌。 真是疯狂又无眠的一宿! 安宏暗忖,这一宿,他的督主发疯了。 他的督主,如此爱美又有洁癖的一人,怎可能让自己浇在雨里,怎可能任由大雨打花他的妆容? 他的督主,从来都是靴不染尘,对每双皂靴极是爱惜。每穿半天必换一双,每次换下的旧靴,都要由手下掸土除尘好几遍。 他的督主,怎能容别人用血弄脏他的皎白飞鹤袍?就算情绪过激,怎舍得折断自己精心打磨养护的指甲? 他的督主,怎会放任一个浑身水湿泥污之人,躺上他那张以花露薰得喷香的雕花架子床? 督主真疯了!督主他,再不是从前的督主啦—— 此刻这挂在玫瑰椅上失魂落魄的身形,比起上宫里春宴事发、目送冷青堂被送去天牢那时的,还要悲苦失落! “安子……” 四下静了许久,椅上的人总算有了声音。 安宏急忙凑到跟前。 只见督主苍白的两唇机械蠕动着,轻音如袅道: “本督、本督今夜……怕是疯了……” 安宏身心猛然一震,原来督主也知自己确是不正常了。 这时的督主性子最是喜怒无常,安宏不敢贸然开口,只管垂手弓背,做谦卑的聆听者。 “本督刚刚一直在想,若没有事先计划,本督一心只想要冷青堂死,彼时这小猫儿来求解药,本督又当如何?会不会一时心血来潮,真将解药给了她,就此放过冷青堂一命?” “……” 安宏不做声的抬眼,向督主看了看,继而快速垂低颔首。 这问题,此刻的他心中多少有数,唯不敢在督主面前直言。只怕是不需他来回答,督主这刻的心,已然有了答案。 明澜之声从来阴魅尖利,难得有这时的低哑与落寞。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床上之人,容色怔怔的缓声道: “这小猫儿一向张狂傲娇,若非今日毒发疼得紧,她断不会任由本督拥在怀里。抱她那时,本督觉着,心上似被什么狠戳了一下。” 安宏语塞,眸子转了转,低眉顺目道: “督主,这顾……云姑娘不是已经在府上了?您为她折腾一整晚,还淋了雨,仔细着了风寒。莫若让下人服侍您沐浴更新,您去睡上一觉,这边属下替您看着她。” 明澜像是没听到,晃悠悠的起身,一步一顿来到床前。 裹满伤布的指头,轻轻摩挲顾云汐被攉到肿起的脸颊,深沉的眸光里面,恍是流淌着些微儒软的情愫。 定定端详着她那安稳的睡相,明澜自顾自道: “这么蠢个小家伙,往后深宫中,那种人吃人的地方,她怕是要磋磨常在了。也只有如此,才能叫她自己睁眼,彻底认清东厂那位。” ps:容我补个觉,再去给各位签到。再见了我的熊猫,再见了我的小邱~(后半句看过蜡笔小新的都知道⊙_⊙) 第四十九章 大闹明府(1) 天光大亮,云朵乍开,阳光笼罩在天地间,盛大而灿冉。 有一缕投进窗棂,透过轻薄的窗幔,照在宽敞大床上,光晕流转,为床上伟岸英挺的身躯描绘出浅金的轮廓。 浓长的睫毛颤了颤,男子幽幽睁开眼。 康海坐在脚踏上,半身倚靠着床沿,头一摇一颤的正犯瞌睡。守夜一宿,天亮时分,人往往都会发困。 感觉到床上有了动静,康海一个激灵,人彻底清醒过来。 “督主?督主醒了!” 看到冷青堂坐起来,康海满面惊喜,激动得从脚踏上直接蹦了起来。 为督主披上袍子,康海不停询问: “爷觉得身子如何?小的即刻就去请江太医来。您想吃什么,小的吩咐厨房去做……” 陡然想到什么,康海骤的禁声,表情显出些微的慌乱。 他颔首蹭到茶桌前,默默拿起茶杯,为督主倒茶添水。 冷青堂懵懵的环视四下,屋内陈设雅致精巧,分明就是顾云汐的卧房。 手指抚着额头,脑中细细回想自己昏迷以前桩桩件件的往事。 “云官儿呢?” 他低着头,两指反复按压眉心,嗓音郁郁而无力。 那面传过“哗啦”一声响动。原是康海被问得心惊胆寒,失手将茶壶摔在桌子上。 “爷! 他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惶恐而难过: “小的们实在没用……云爷哦不,云姑娘她……为取解药去了明府,至今未归……” 瞬间,空气犹如凝滞,闷重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冷青堂依然保持着曲背垂头的姿态,手撑额头一动不动。面上的神情,无人能够看清。 半晌,他幽幽抬头,沉声问: “程千户可在?将他唤来。” “是,小的这就去。” 康海快速起身,两手低垂退到屋外。 冷青堂独自挪到床下,动手穿衣穿鞋。毒气才消,强烈的绵软感控制着他的四肢,令他此时无法像从前那般行动自如。他便一步一顿的在这间房间里游荡,眼神幽深却空洞。 每寸角落里都驻留着她的气息,独不见轻灵的身影,以及她那琉璃般明澈水透的眼眸。 心口被撕裂,血浪翻滚的剧痛感觉令冷青堂将要窒息。 为了他,她去找明澜了,她果然去了…… 房门有了动静,是程万里打外面进得屋来。 “督主。” 见冷青堂直挺挺站在地上,程万里快步走来伸手相搀,却见督主对他摆了摆手。 “本督睡了多久?” “五天五夜了。” “东厂那头几件大案,眼下可有进展?” “回督主,收到暗卫消息,万刀堂与天下盟将于三日后如意岭有所行动。其他几桩还在暗查,贾疏仁那头也是拷问几圈,还吐出有用的信息。” “万刀堂与天下盟勾结西夷,对皇上、对咱们而言都是心腹大患,除掉他们已迫在眉睫。过会儿本督就去东厂,与大伙部署方案,先把万刀堂的案子结了。” 冷青堂眸色沉了沉,突然说起: “……云汐去找明澜了。” 程万里黝黑的大方脸上立显愁云,朝督主深深点了点头。 康海那小太监机灵乖觉,极会做事。刚刚奉命去传程万里时,他已向其知会过督主问起顾云汐的事来。如此,程万里心中多少有所准备。 “那日您昏迷不醒,医圣来过也是无力回天。之后玉玄矶现身,他教云丫头去找明澜,以自身换取解药……” 程万里无法继续说完,两眼凝满通红的血丝,垂头哽声道: “说来说去都是属下无能,前两日去寻七番小队的人马正式带回消息,蒋挡头他们,于瞳山殒身了……” 冷青堂慢慢阖了眼,似沉浸在无边无涯的悲恸之中无法抽身,容色晦暗道: “事已至此,不怪玉玄矶也不怪蒋挡头,他们俱都做了他们该做之事。” “督主?” 程万里遁然瞪大两眼,表情错愕。 他,分明已从督主平静的言辞之中,听出了另一番隐含之意。 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督主拖着麻木的身躯,携有异常冷静的表情徐徐走到门口。 冷静,他那使人恐惧的……冷静! 倏然举臂,冷青堂猛的推开门扇,仰头望向高空。 深邃的黑眸满载了悔意、无奈与悲伤。 此时,这许多的情绪交杂为浓重的雾气,形同一张厚重的面具,覆盖了他一张平和却无温的脸。 任暖融融的阳光打在羸瘦孱白的五官上,却化不开那双晦暗的眸间,积聚的冰冷阴霾。 缓缓开口,沉吟之声低靡而颓惫,满溢了无可奈何的凄凉与悲哀: “本督千万筹谋,却未料到蒋挡头的失误。眼下他横死瞳山,本督也有推不开的责任。 本督曾在先皇面前发下重誓,故大事未成,本督必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如今用上云汐,确属情非得已。 本督时常羡慕寻常百姓家,可以拥享岁月静好,与所爱之人执手,看一世海晏河清。然世上有些事,本督注定没的选择!” 程万里了然,逐敛了内心万般的痛楚,戚戚看向督主孑然的背影,问: “宫里的裕昭仪派人问过云丫头了,想与她约定见上一面。前番被我搪塞过去,若是再来,该如何回她?” 冷青堂忧然想了想,答: “若线人再来,告知本督办万刀堂的案子时受伤,云汐日夜侍奉身染风热。待其大安后,再与宫里作联络。” 程万里神情一顿,略有犹豫: “督主,云丫头在明澜府上……不会有事吧?” “贾疏仁的案子虽无实据指证万氏,然万氏与之定有牵连。 眼下明澜以云汐为质,断不敢对她如何。而云汐慧黠,也会在困境中保全自身。 待了结万刀堂与天下盟,本督再想计策,迫明澜放掉云汐。” 眉头收紧,逐渐变得清冷凌厉的眸色,定定投向蔚蓝无垠的天空,仿若已然透过了稀薄的云层,看到世界的另一彼端。 思绪百转,冷青堂在心中默念: 丫头,等我—— …… 明澜刚下朝就被永宁宫传唤了去。 皇贵妃要见他,他不敢耽搁,一路脚下生风赶过去。 刚迈进正殿门槛,便听到里面万玉瑶那喋喋不休的叫嚷声: “我早就告诫你不要张扬,不要太张扬!你就是不肯听话——” 接着是神乐侯万礼的声音,语气透着十足的不耐: “长姐就是敏感。皇上许久没到你这里来,来了总不能闷坐,定要与你拉拉家常。闲聊时随口问过我在南苑的新宅,何至你紧张如此!” “他是皇上,金口玉言岂能儿戏!别忘了,穆阳布政史如今还在东厂昭狱里面。 你再去知会母家几位舅父,为官的行商的,处事务要谨慎圆滑,不可被人捉了把柄,惹火烧到本宫头上!” “你放心,他们几个行事一向周密,便是与那些人往来合作,于红利账目上也都用化名。东厂再查,又如何抓到万家的把柄……” 姐弟两个争论时,宫娥引领明澜走进内阁,明澜向两位主子拱手施礼。 见他来,万玉瑶忙把火气向下压了压。 刚刚她与小侯爷所谈之事已悉数传入明澜耳中,今见万玉瑶脸色沉得难看,明澜便上前劝慰道: “娘娘安心,侯爷做事一向谨慎稳妥,断不会留有后患。” “你是不知,昨日皇上来永宁宫小坐,专门问起南苑的新府邸。似是听到什么风声,说里面陈设奢靡,气势直压他的皇城!” 万玉瑶又心烦的瞥向万礼,玉笋纤掌愤然拍桌,怨怼道: “左不过是你挥金如土,树大招风引来别人注意,将话递到皇上那儿。眼下皇上已下口谕,让东厂加紧理顺贾疏仁官道的关系网。皇上这是动上真格了,看来日后还要有官员相继落马。” 明澜垂目聆听,没做评论。 万玉瑶抬起桃花眼直视垂手而立的明澜,问: “上回你说西厂已经拿了名叫‘顾云汐’的贡女,你打算何时安排她入宫,到本宫这边来伺候?” 明澜闻言神色微僵,逐的拱手: “此女眼下正在微臣府中,因是之前缉拿时人拘捕受伤,眼下尚在昏迷。待人醒了,微臣自会调教得当,亲自送来永宁宫侍奉娘娘。” “调教就不必了。本宫这里有的是经验足的教养嬷嬷,还会管不住一个小小宫娥?!” 有感皇贵妃剐来的眼神携着丝丝入骨的凉意,明澜不敢多言,只得向其施礼: “是,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 回府后刚过一重院,明澜就看到侍奉顾云汐的小丫鬟迎头急急跑上来。 “督主,您可回来了!” 一见主子,小丫鬟慌里慌张福了身,接着咧嘴哭起来,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 “怎么了?如此没规矩!” 原本在永宁宫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如今见下人如此,明澜心烦叫嚷,嗓音尖利刺耳。 “督主,那个云姑娘好厉害,硬是不沐浴也不肯更衣。我与菱荷又是苦劝了一上午,她反倒急了,您瞧瞧把我手挠的……” 明澜忽的止步,诧异的看向小丫鬟骨瓷般细腻的小手。 果然,柔滑皙白的表面尽是些条条道道的红印,深浅不一,有些个已经破了皮儿,渗出鲜艳的血珠子来。 嘿呦!小猫就是小猫,精神头蛮大。毒散睡过两天,醒来就吃,吃饱了便开始撒泼,急不可待的挥舞猫爪子抓人了。 方才在永宁宫里经万玉瑶问起时,明澜故意说顾云汐尚未苏醒,其实是想将她多留在府中几日。 这只傲娇可爱的猫儿,不知让他多少欢喜多少忧! 复看丫鬟手上伤痕,明澜“噗嗤”笑了,眉眼间重紫的眼影扬得老高,对小丫鬟说: “行了行了,这儿没你事了,下去吧。也真是废物,两个大活人,折腾两天,都没能将干净衣裳给人家换上,好意思跟这哭!” 小丫鬟受了伤又挨主子斥责,心里就更委屈了,抹着眼泪福身退去。 早在两天前,顾云汐就先于冷青堂一步,从昏迷的状态里清醒。 同样中了绝魂散毒,她中毒时日短,施救及时,身子自然比冷青堂恢复得快些。 人醒后,也知自己被明澜扣在他府里,索性不再闹。 既来之则安之,她稳稳的待在明澜房里,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滋补吃什么,活活将明府里的几大厨、与伺候她的两丫鬟折腾个溜够! 吃饱喝足,她继续倒头大睡,一壁恢复体力,一壁想策略逃跑。 顾云汐知道明澜有洁癖,喜欢摆谱臭讲究。 为保全自己,她故意不洗澡不更衣,就穿着来时被雨水淋透、而今也已自然风干的火红裙,散着满头油腻的长发。如此,明澜必然嫌弃,不会想要沾她身子。 这招果然奏效,在她清醒之后的两晚,明澜都在西院的厢房里过夜。 不过,他给两丫鬟施压、叫她们苦劝顾云汐沐浴更衣的命令,倒是一刻没有松懈过。 今日,两丫鬟劝厌了,想要对顾云汐用强。而顾云汐也非省油灯,直接以暴治暴,两丫鬟当然不是个儿了。 明澜带领几名小太监,一路快步赶至他的卧房,老远便听到一阵“叮叮当当”打砸的动静,以及年轻的男男女女磨破嘴皮的苦求声。 明澜内心几分愉悦几分诧异。 能玩出如此大的响动,看来猫儿的精力旺盛。可她在冷府时,也是这么玩的? 明澜走到廊前止步,默然看向身边的小太监。 那人会意,率先抬脚迈上台阶,凑到廊下房门前。 手刚一推门,一只茶杯凌空飞来。亏得小太监闪身及时,俊秀的小白脸才没被破相。 茶杯砸在门框上,立时粉身碎骨,瓷片四溅,惊得门外众人急急蹲身,以两手抱了头。 明澜掬着玩味十足的笑意,率先侧身进了屋。 呵!桌倒椅斜,这一地水渍与碎屑,可谓满室狼藉啊—— 顾云汐蓬头垢面,身着染污的红裙挺身站在架子床上,正光着两只脏兮兮的脚丫,踩了明澜最为中意的蚕丝蜀锦被蹦跶欢呢! 见了满面惊愕的明澜,她即刻停止跳床,接着动手撕扯他最爱的玫色合欢花纹浮光锦的床幔。 明澜忍无可忍,破开阴柔锐利的嗓音,兰花手指对准床上撒欢的小野猫大叫: “顾云汐!你、你要干什么——” 她挑眼斜睨明澜,一手抓起床幔顶端的白晶东珠璎珞穗子,用力往下拽。 “顾云汐……” 伴随一记怦然之声,大珠小珠遍地散落的杂乱音节,将明澜半截诧然的惊呼无情的压制了。 他与他身边的人,俱是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顾云汐将那昂贵的璎珞夜明珠流苏拽断,清莹剔透的白晶碎石撒了遍地。 顾云汐这时跳下床,随手拾起流苏上面两颗夜明珠,比对阳光照了照,又在掌心里面转两转,勾眼笑道: “这个不错,该是很值钱。明澜,这两个我要了!” 明澜好气又好笑,心中对圈养这只小猫儿的兴趣越是浓了。 “本督可告诉你,这屋里随便一样东西便抵你在东厂两年的官俸。你最好给本督悠着点!闹得太过火,凭你一条身子可不够抵的!” “我看你敢往前走!” 顾云汐发觉明澜扬唇邪笑,抬腿迈过一条倾倒的矮凳向她凑过来,急忙捏起一只夜明珠高举过头,眸色生厉道: “你敢过来,我立马砸了它!” 第五十章 大闹明府(2) 眼见纤手高高扬起两颗夜明珠,明澜现出惊慌之色,尖声喊嚷: “顾云汐,本督看你再敢作妖——” 嘴上喋喋不休,脚步却也一刻没停。 顾云汐倒不畏惧明澜的寸寸靠近,只作眯眸诡笑,将掌心的珠子用力掷向他。 明澜厉眸闪过一丝惶恐,下意识侧身躲闪。 一颗夜明珠砸在墙壁上,尔后反弹撞到一丫鬟的后腰,“嘤咛”一声,她手捂痛处咧嘴哭起来。 另一颗夜明珠不偏不倚正砍到一小太监的脑门。 只听“哎呦”一记呻吟,他仰躺倒地,额头立马长出一只青紫色的“犄角”。 “作死的小家伙——” 明澜一旁看着顾云汐胡闹,不禁破口大骂。 手下人赶忙去拾地上滚得热闹的夜明珠,颔首交给明澜。 明澜紧张而爱惜的反复查看,见那光滑圆润的荧色珠体表面,竟然被摔出了数点大小不等的坑洼,立时脑中“嗡”了声,犹如炸开一窝蜂般,心疼不已。 这对鸽卵大小的夜明珠原是西厂刚建之时,皇贵妃万玉瑶所赐之物。 明澜命工匠钻孔悬在窗幔的流苏上,一为装饰美,二是作炫耀。 眼下可好,这对稀罕物生生被顾云汐摔出了许多瑕疵,于鉴赏而言便是不值钱的废料了。 “作死的丫头,宫里的赏赐也敢砸,你这是欺君!” “我管你七君八君,谁叫你非跟过来!” 那头,顾云汐叉腰扮鬼脸。 “作死!你个作死的小怪物——” 明澜狠嘚嘚抬眼,兰花纤指对准顾云汐一刻不停抖动。才刚刚冲到她面前,他却险些被她身上的某种味道呛倒。 剧烈咳嗽之间明澜忍不住倒退了两步,勾画精致的五官皱巴巴的,样貌痛苦不堪。 “哎呦我说……咳咳……” 侧头捏了鼻子,他阴阳怪气的道: “顾云汐,你到底是不是女人?瞧你如今这幅德行,街上的乞丐都比你干净!” 顾云汐嗤笑,翻起大白眼反唇相讥: “明督主,您究竟是不是男人?女人涂脂点唇您也跟着学,简直比女人还要女人!” “你——” 明澜被噎到面红耳赤、两腮鼓涨,他听到身后传来细琐的窃笑。 猛然回头看,正撞见那些个低眉垂目的年轻太监丫鬟们,脸上满满的忍俊不禁之态。 “放肆——” 他尖嗓子怒斥,生气的甩袖,下人们立刻变得规矩多了。 明澜突然觉察到,顾云汐是在故意引他生气。 这狡黠的小野猫可是诡计多端,她定是在计划某些逃跑的阴谋。 明澜强忍了心头怒火,换上一副玩谑的表情,眉眼阴险的锁住面前的女孩: “凭你这小玩意也想将本督府里的人当猴耍?行啊,你说丫鬟伺候不周,本督便为你换两个经验足的下人。来啊,叫严嬷嬷、桂嬷嬷!” 明澜吩咐下去不多时,两道黑影推门,流星赶月似的大步进了屋。 顾云汐眸色不屑的转向来者,骤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进来的两个婆子年纪四十来岁,典型北方人的缘故,身为女性体态却五大三粗、魁梧高壮。 满头的茉莉发油芬芳扑鼻,铮亮的圆髻几乎能晃出人影来。大饼脸上擦厚厚的绽白铅茶粉,腮边两团突兀的粉红。 一脸横肉的形象如此打扮,倒是种语言无法描绘的丑恶滑稽。 明澜面色阴郁,沉声吩咐两婆子: “去,带姑娘沐浴更衣,务要好生伺候。” 两婆子顺从的颔首,随即向顾云汐步步走近。 “你们、你们要干嘛?” 顾云汐被二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样子唬住了。 她感觉大事不妙,刚想抬腿向后退,两道铁塔黑影便蹿到了她面前。 大臂一挥,严嬷嬷分开五指朝顾云汐猛抓过来。 顾云汐心头一哆嗦,身子旋转闪躲。她在情急之下脚踩到了裙摆,失衡的身躯恰好倾向一旁的桂嬷嬷。 那婆子浑黄的眼底闪过凶利的光,一对干枯大手活像两只力道十足的铁钩。眨眼间她就狠捏了顾云汐两只肩头,将她轻盈的身体从地上提了起来。 “干什么!放下我——” 顾云汐心下一慌,扯脖子大叫,离地虚空的两只脚丫不停猛蹬。 明澜双臂交叠抱在胸口,看着她笑: “你呀你呀,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过会儿你去乖乖洗澡,若然还闹幺蛾子,本督便换下嬷嬷,让身边这几个小公公伺候你。本督府里有的是能人,就不信伺候不了你!” 此话刚刚出口,明澜身后那些小太监就变得直眉瞪眼起来,许多道辗转于在顾云汐周身的眼光,或是贪婪、或是惊艳。 有人干脆对着她半张嘴开始了意淫,脑中翩翩联想着种种画面,挂在嘴边的丝丝口涎正在闪光发亮。 “……” 面对这些表情奇形怪状的人,顾云汐只觉心窄。 让这些半男不女之人帮她洗澡,任由一只只脏手触摸她的浑身上下,她打死也不要—— 带有一抹慌乱的眸光流转几度,顾云汐不再闹腾了。 她恨明澜,他几次使诡计陷害东厂和冷督主的仇,她不会忘记。 可光棍不吃眼前亏啊! 而今敌众我寡,智斗才是明智的举动—— 想到这里,顾云汐朝明澜眨眨眼,语气立刻娇软下来: “明督主,你快让嬷嬷放下我,我跟她们去洗澡还不行嘛。” 呵呵,终是不再对他直呼其名,而是示弱般的改称“明督主”了—— 小野猫,给她点颜色,她便是懂得害怕的…… 明澜内心似是喝蜜,甜得舒坦。 要小野猫软语求他,这等美事他不知做梦时梦到了多少回! 虽是心里美,脸上却无表露。明澜板脸甩头,对两个凶巴巴的婆子道: “好好服侍姑娘洗洗干净,换上新衣,打扮漂亮了再送回来。” 两婆子应承着,便在众目睽睽下一前一后,抬起顾云汐直奔东厢浴房。 目送三人出屋,明澜将染黛的细眉挑了两挑,笑得不怀好意。 凭空勾动手指,立马有个小太监凑过来,低眉垂目很是恭敬: “督主有何吩咐?” 明澜动手卷起宽袖,斜睨门外的一对眸光大炽,翻涌起贪婪、迫不及待的欲望: “今个儿本督乏了,你派人到西厂知会安子,让他仔细守着。 即刻将屋里收拾干净,本督等会儿……要好好调教调教那只小野猫。” 小太监悟性极高,附和的笑,谄谄道: “属下即刻将家伙备好。” …… 东厢浴房里空间宽敞。 房间东面摆放的是红木面盆架,其上葫芦万代缠藤花纹刻工精湛、富丽堂皇。 旁边一张八仙渡海浮雕长几案,与两条配对成双的红木矮凳。 房间北侧竖立四扇屏风,透过盈薄的莲花鹤影图青纱,隐隐可见浴桶及一铜鹿薰香炉。 房间西面,窗棂旁是一人高的双扇门红木储物柜。 南面,横放宽大的香檀木贵妃榻。 榻上三面围板均以玉石、珐琅、螺钿镶嵌出树石花卉,图案细腻,可谓琳琅满目、倍极华丽。 贵妃榻上方的雪白墙壁上,悬挂一工笔彩绘洛神出浴图。 画中人五官秀美、身形玲珑有致。她体态袅娜的立在一池清水中央,云发松散,纤臂轻扬。 那霓裳半坦、欲拒还迎的模样使人一眼望去,便是阵阵激烈的脸红心跳。 看来明澜是个轻浮却极会享受的主儿。 将浴房里的陈设简单看过,顾云汐内心多少有了些看法。 想是每次沐浴以后,他总要躺上那架喷有百花香气的软榻,面向墙壁直视上方那身胴半遮半露的美女画像,美美的入春梦一刻。 感觉后背猝然被人猛推了一把,顾云汐侧头看,原是严嬷嬷催促她尽快绕到屏风后。 高大的榆木浴桶里正有白蒙蒙的热气徐徐升起,扑在人脸上,滋润而舒服。 这种浴桶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内外刷满防水桐油,桶的外壁是些描金彩绘的松竹梅三友图。下层是一金属抽屉,里面置有正在燃烧的煤炭。 此等可存煤炭的双层浴桶,能将桶中水的热度保持得更久。 两婆子站在浴桶边,将顾云汐夹在中间,四只大手不由分说便开始撕扯她的火红裙。 红纱褪去,露出少女雪白如玉的肌肤,与优扬曼妙的曲线。 那许多日的木瓜牛乳羹确实不是白吃。如今的顾云汐,身条已经发育得相当精致了。 两婆子见了俱是一愣,相互对视后,表情空白的柿饼脸上总算渗出一分满意的笑。 桂嬷嬷拿了矮凳放到顾云汐脚下,硬声道: “请姑娘移步,入浴桶沐浴洗身吧。” 顾云汐傲然挺胸,挑眼对她展出纤白如雪的小手。 桂嬷嬷烦躁的咧嘴,很不情愿的搀扶了顾云汐。 玉腿轻抬,足蹬矮凳纵身跳入浴桶,立时水花迸射,如数扑到老婆子身上。 “哎呦,你……” 两婆子想要发威,却又不敢闹出太剧烈的动静,一副气急败坏又隐忍不发的表情逗坏了顾云汐。 “哈哈哈哈……” 看着她俩半湿不干的衣裙,她放声大笑。 因是左臂伤口还未痊愈,顾云汐只能将那只手臂搭在浴桶边。 严嬷嬷性情暴戾,一手拽了顾云汐的头发,一手抓住脸帕朝她背上猛搓。 “你们做什么!为何拧我?明督主——” 顾云汐情知两人是在为她洗身,只因心怀怨怼动作才会粗鲁些。 她故意大叫,声音惊恐而颤栗: “来人啊,嬷嬷欺负我!哎呦,我左臂的刀伤还未好呢!” “臭丫头,你胡说什么呢!” 遭受了小姑娘冤枉,两婆子内心的恨意更盛。 西侧窗边传进几声扣击,一小公公的阴魅之声响起: “嘛呢?你们两个老东西下手轻点,将姑娘弄坏了咱们督主可是不依——” “是、是!” 两婆子急得满头大汗,扬声对外面诺诺点着头。 继而转头,怒目瞪向水中正在偷乐的顾云汐,一个个眸光冷厉。 桂嬷嬷扯住顾云汐的左腕,压低嗓音对她威喝: “臭丫头,咱们督主在意你不假,你可别恃宠而骄。若是再要胡搅蛮缠,我们婆子可要好好教教你府上规矩了!” “好了好了,我不玩了,劳烦嬷嬷帮我洗身吧。” 顾云汐即刻老实下来,脊背向桶边一靠,作出任君摆布的姿态。 可她心中,此刻正盘算着下一个整人的妙招。 敬请关注新章《调教,还分时候?》,谢谢。 第五十一章 惩罚恶婆 东厢浴房里陈设虽是纨绔奢华,对顾云汐而言,此次沐浴洗身的体验却是极其糟糕。 许是被顾云汐无端冤枉而受内侍斥责之故,严、桂两婆子这刻对她心生怨闷。 待顾云汐安静下来,两人为之洗身时,她们的动作便更是粗鲁了。 严嬷嬷走出屏风一刻,再回来时,手上托个牡丹花白瓷胎椭圆卤盒。 打开盖子,里面是些泛了玉簪花香的皂夷粉。 严嬷嬷大手伸进卤盒,抓起一把皂粉,直接跩在顾云汐脑顶上。 接着,那桂嬷嬷大步上前,骨节粗大的手爪插进顾云汐的秀发间,狠命抓挠。 顾云汐被她俩折磨得呲牙咧嘴。 原本,严嬷嬷往她头上粗鲁的糊皂粉时,她的双眼就被少许掉落下来的褐色皂粉杀得刺痛。 而今,娇嫩的头皮又受到恶婆子任意蹂躏,叫她如何继续忍受这般苦楚。 顾云汐两脚用力踢踹浴盆,不满的喊嚷: “你们会不会伺候?我的两眼就快被皂粉螫瞎啦。我不洗啦!住手,我不要洗啦——” 想来这两婆子歹毒,可顾云汐也不是个随便受气吃亏的人。 她故意抻直脖子猛喊,就是要引起外面守卫者的注意。 扣窗声再次传进来,响动比方才还要大,频率明显加快许多。听起来,那人已是相当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给我仔细点,当心我回了督主,罚你们跪瓦片——” 两婆子受累不讨好,表情愤懑且做隐忍之状。 好一阵折腾,两人总算是给顾云汐全身上下洗干净了。 此时浴桶底层炭火依旧很旺,水温舒适宜人。 顾云汐美美的泡在热水里,几分不愿出浴。 见严嬷嬷拿了洁净的帕子来,顾云汐挑起被水气蒸得潋滟生辉的清眸,对婆子说: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眼下脊背发紧、胳膊酸疼。你们两个既是有把力气,莫若过来,给我身上按摩按摩吧。” 两婆子立马把老脸拉长,黑得好像是两口大锅盖。 “怎么,不愿意?” 顾云汐爆个冷笑,慧黠的眸光转了两转,继续道: “方才是谁在明督主面前赌咒发誓,说是保证将姑娘我伺候舒坦? 如今这里剩我一人,反倒是支不动二老了?如此,我身上不痛快,便不从浴桶里起身了。过会儿屉中炭火微了,劳烦二位再去换新炭过来!” 两婆子真是气得咬牙,又拿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没辙。 万一不顺她的心意,谁知她会不会一个黑状赶到府中当家的那儿,惹他发怒,真罚了她两人跪那些刺骨毁人的瓦片? 无奈,两人只好忍气吞声,一个为顾云汐揉肩捏臂,一个为她搓后背,全副动作谨慎,力道适中。 这时的顾云汐,只管侧身靠在桶边二上,掬着一抹坏笑阖了眼,在暖和的浴水里舒舒服服的享受着。 好久以后,屉斗里的炭火弱了,顾云汐感觉到浴水的温度逐渐冷却下去。 她慵懒的睁眼,仰头漫声道: “行了,今个儿到这吧,扶我起身。” 两婆子早已累得呼哧带喘,指骨与腰椎酸涨难耐。 不得歇息,她们就忙里忙外,搀扶美人出浴,又以金丝皇菊蜜合色挑花锦被裹了她的全身,引她绕出屏风,走到西侧贵妃榻上躺好。 “太冷了,我要炭盆子!” 顾云汐又开始找茬。 桂嬷嬷皱眉,翻动眼皮耷拉的三角眼,眼光戾势的瞪向无端生事的女孩,声音阴郁道: “都近六月了,哪里冷?” “我自小体虚畏寒,不给炭盆子,我便不更衣!” 顾云汐于软绵绵的香榻上悠然侧躺,乌黑长发湿漉漉的张铺于床头,有几丝贴在精致的肩膀与锁骨上, 从锦被中探出一只雪白光滑的小脚丫,在空中玩味的荡来荡去,晃得人心神荡漾。 两婆子暗吃一惊,觉得这娇俏貌美身材又好的小蹄子确实有些个勾人的媚骨,也难怪自家督主会对她上心至此。 保不齐日后她真就得了宠,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得罪她的好—— 桂嬷嬷不再做声,转身出门生炭盆去了。 银丝炭干燥易燃,且不升烟尘,最适合寒时置于卧房中取暖。 很快,桂嬷嬷端来锦鲤洗珠铜盆放在贵妃榻前。 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将半间浴房暖烘烘的。 顾云汐垂目,眼神轻飘飘掠过炭盆,笑弧细微不留痕迹。 刚换上一套湖碧烟云蝴蝶裙,顾云汐倏然一声惊叫: “啊!我的耳环不见了——” “什么耳环?” 两婆子心里“咯噔”一下。 她们俱被顾云汐折腾得不善。 眼下她每个一惊一乍,都会使她们心生惶惶,甚至毛骨悚然。 顾云汐眉头深皱,表情焦灼,手指捏住空荡荡的耳垂: “来时我可是带了副金耳环,才刚沐浴,怎就没了呢!” 猝然举头,她直视两个颓然无措的婆子,眸色犀利。 小手一摊,顾云汐耍赖道: “难怪你们方才为我洗身时动作那般粗鲁,敢情是看上那副金耳环了。快说,是否是你两个偷去的!” “我说姑娘,大白天的您可别空口白牙,胡乱冤枉人啊!” 桂嬷嬷又急又怕,上气不接下气的反驳。 顾云汐若笑非笑,两手环抱扬声道: “你们没偷,那便是在洗身时,被你们两个碰掉的!横竖都是你们对我动粗闯的祸,此刻务要将耳环捞上来。否则可别怪姑娘我见了你们督主,定然好好颂扬你们两个一番!” “姑娘别嚷,我们为你捞出来就是。” 严嬷嬷此刻已没了方才种种强硬的气势,连连对顾云汐摆手恳求,神色郁闷。 心中暗骂,自家督主到底是何等的重口儿,哪里弄来这么个人小事多的是非精? 往后她在府中得了势,能有她们两人的好日子才怪—— 带着丰富的心理活动,两婆子快步转到屏风后。 比起不护水温的普通浴桶,可加炭火的双层浴桶确实还要高出几寸。 婆子虽是人高马大之身,若然不踩高的话,想要在浴桶边上弯腰,总也有些难度。 严嬷嬷拿来矮凳,脚踩凳子再弯水桶粗的蠢腰,便能轻易低头向水里看。 掺入皂荑粉与鲜花瓣子的浴水已然浑浊,只靠肉眼看,根本无法视到水底。 没辙,严嬷嬷又撸起一只衣袖,将裸露的整截粗壮手臂深入水中,来回搅动。 一刻后桂嬷嬷问: “如何,捞到没有?” 严嬷嬷上半身扭转的角度极端夸张,时辰久了当然会大不舒服。 她神色痛苦,憋红了脸猛摇头,道: “不行……没有啊……” 说着,她一手抓牢浴桶边沿儿,另一手继续在水中卖力摸索。 谁都没留意到,沉默许久的顾云汐竟神不知鬼不觉的缓步至二人身后,轻抿的嘴唇悄然勾动,绽出一抹诡谲的笑意。 严嬷嬷骤然感到脚下失了空,倾在水面上的半个身子完全失衡。 “啊!” 她惊恐喊叫的同时,头朝下跌进了浴桶。 “哈哈哈哈!” 水花乱溅那刻,顾云汐两手举着矮凳,面向浴桶不停狂笑。 “好啊!你这死蹄子故意的——” 桂嬷嬷见状勃然大怒,圆睁的三角眼中凶光大盛。 她张牙舞爪,像个狂性大发的猛兽对顾云汐紧追不放。 此时,极端的愤怒、怨恨恨冲昏她的头脑,已然忘记自己的同伴正倒栽葱扎在浴桶里,在一片“汩汩”的水泡狂沸之中,四肢擎空作出疯狂的抽搐。 顾云汐将手上的矮凳丢向桂嬷嬷,随后绕过屏风,在宽敞的浴房里面撒欢跑。 她两手高提裙摆,玲珑身躯灵活的左躲右闪,愣是叫桂嬷嬷笨拙粗大的两臂,挨不到她半分。 那婆子几抓几落空,不禁声声尖叫,性子变得更为暴躁。 外面守门的内侍听到屋里动静异常,用力砸门。 门栓终于被重力推断,四五个小太监涨潮般一涌冲进了浴房。 贵妃榻前,顾云汐腰肢灵巧回旋,闪身避开了炭盆。 她身后的桂嬷嬷却是肉大身沉,蠢笨得要命。 视野兀然空白,眼前的小人儿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火苗蹿得正凶的炭盆。 桂嬷嬷想将两脚刹住已不可能。她张开鲶鱼大嘴“嗷”的一嗓叫嚷,一只大脚蹬进了火盆子。 她的小腿立刻被彤红的焰色包围。 连疼带吓的,桂嬷嬷嚎叫着跺脚频频,于原地打转不止。小太监们纷纷寻找手头现成的工具猛抽婆子身体,帮她扑灭身上的火苗子。 众人乱做一团之时,顾云汐提着裙摆,一路嬉笑跑出了浴房。 边跑边回头张望,身上陡然一疼,她撞到人了。 顾云汐正吃痛的闷吟,腰上就被双冰冷的手掌牢牢困住。 紧接着,视野前的景物迅速转向,云山雾罩间,她已由那人打横抱了起来。 “小怪物,刚从本督眼皮底下离开半刻工夫,你便将这府里闹个鸡犬不宁了。” “嗡嗡”作响的耳鼓前,是明澜得意非凡的声音。 “明公公?” 顾云汐看着蓦地冲进眼帘的陌生的脸,眉眼全然被惊诧与疑惑占据。 从前所见都是他描眉画眼的面貌,此刻脸上铅华洗净,五官倒是让顾云汐认不出了。 实话实说,明澜褪去满面妆容,也算个容颜清秀的男子。 好端端的,如何非要学妇人那般描画五官呢? 明澜一双桃花眸中幽光四射,凝睇顾云汐对着他的脸打呆,细腻的薄唇微然舒扬,撩眉嗤笑,嗓音阴魅勾魂: “怎么?如今洗舒服了,‘明督主’又改‘明公公’了?” “明公公,你放下我——” 顾云汐被他看的浑身激灵”一个冷战,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 头脑反应过来,她手刨脚蹬,开始反抗。 一口咬在明澜肩头,他痛到扯嘴,却不肯撒手。 顾云汐目光惊惶的向他身后看,那几个小太监正拥在一处,朝她挤眉弄眼,调笑起哄。 甚至有胆大者,竟跟在他们的督主身后,环指扣在两唇间,吹出一阵响亮的口哨。 明澜放纵手下不管,不顾怀里女孩的叫嚣咒骂,抱了她快步冲进屋。 第五十二章 调教,还分时候? 西出大羿白水关,千里之外,便是番邦乌丹国地界。 早在二十多年前,乌丹国仪仗国强,联合周围诸多小国,以十万大军分五路挥师东进,侵犯中原领土。 当时,那真是一场空前持久的好战! 为御强敌,大羿国先后派出多名文臣使节、巧舌如簧之士,以游说为主、作战为辅,先后退去三路人马。 剩余两路大军共计五万,正是乌丹国的兵力。 大羿国最终采取正面迎敌之策论。为振军心,大羿先皇华南宏翊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领军奔赴前线。 白水关外,大羿乌丹两军于疆界之处展开大战多日,几乎耗尽了华南皇帝的精力。 战争以大羿兵败告终,华南宏翊与随驾皇妃蓝氏被敌国生擒。 大羿国不可一日无君! 国君被擒,太子华南泽随即继位,改朝换代,年号璟孝。 后送皇姐安和长公主入西夷乌丹和亲,以国王索罗氏之侧妃身份,换回了父皇与蓝妃还朝。 多年后,两国邦交恢复如初。安和长公主为索罗氏生育一子…… 西夷,乌丹国,皇宫—— 与中原的国家不同,乌丹国的皇宫多是高高的塔楼,其屋顶为镀黄金、嵌珐琅的球形顶,屋顶正中有着细而长的黄金塔尖。 宫殿的墙体是无瑕的雪白色,四周均是不高的围墙。 每逢夏季到来,宫殿的围墙上面爬满了郁郁青青的藤萝,其间盛放艳红的刺蔷薇。 与大羿国红墙琉璃瓦的四方围城相比,乌丹皇宫虽也气派巍峨,却少了几重的压抑与萧索。 “真是反了他了——” 一声暴躁的龙吟,自雕刻花叶纹的镂空窗棂里面倾泻~出来。余音震撼,直冲云霄,惊散了浮云匆匆的流走,顷刻间,便于碧海蓝天之上不见了踪迹。 乌丹国君索罗烨利正在大发雷霆之怒,一手背后,一手对着门口,扬扬点点: “瞧瞧,瞧瞧你的好王儿、你的好王弟!我还没说两句,他还先急上了?这都是被你们俩惯坏的!” 索罗烨利边吼,边拖了紫、金相间的比肩长袍,于纷华靡丽的宫殿中疾步往复。 厚底钩尖金靴一遍遍踩过绵软的暗红毛毡地毯,在那些鲜艳的郁金香织花上来来回回,蛮横的留下一串串深凹的脚印。 他的侧妃、大羿国先皇嫡长女安和公主,身姿雍容的立在殿中一角,衮衣绣裳,光彩灼灼。 略显岁月痕迹的婵娟面容上,一对温和的灵眸始终跟随丈夫辗转的身影而游走。 “王,别为他太过着急上火。华儿是您的儿子,他毕竟年轻,还不懂事。” 朱唇轻启,安和公主音色婉约的劝。 索罗烨利脚步骤然顿住,火气不减的怨道: “送他去中原拜师学武,为的是磨炼他的意志、强健体魄。 这下倒好,人回来了,却将魂魄留在了大羿,染得一身江湖习气甩都甩不掉,哪里还像我索罗皇室的王子?!” “父王。” 安和公主身旁,国君长子索罗炽及时扬声,打断了父亲。 因是,当他顽固发威的父王在抱怨之时提及了“大羿”,心思细腻的他便注意到,身边安和公主那对秋水明眸之中的光辉,已在国君的咄咄气焰里深深的暗沉下去了。 索罗烨利终于安静下来,神色微有仓皇。 双手不自在的扶住腰间革带,他尬然对安和公主道: “爱妃,刚才本王那话并非是有心之说。本王也非认为华儿待在大羿不好,只是担心中原那些江湖人士不受法理约束,会带坏了华儿。” 安和公主浅浅的笑,显然并不介怀: “臣妾知王上是为华儿好。自臣妾远嫁乌丹与王结为夫妻,便将自己视做乌丹的子民。如今王在自己的皇宫中,大可畅所欲言。” 国君绽露出满意的笑颜,将顶了火红半圆包头的脑袋点上两点,继而转向长子索罗炽,板了脸色,埋怨道: “还有你,身为兄长督导不严,时而还与璃夏联手协助王弟脱逃。这等事情,别以为本王不知!” 索罗炽咧嘴一笑,低头权当默认。 安和公主上前两步,纤滑的双手扶住国君一只臂膀,笑容柔软: “王,您刚刚训斥了华儿,就别再对炽儿发难啦。炽儿身为国君长子、华儿与璃夏的大哥,为人表率,作得已是相当合格了。” 索罗烨利“呵呵”笑,火气自是降下许多。陡然想到什么,他对安和公主说: “午膳时华儿赌气回了寝宫,等会儿你派人送些吃的给他,别让他饿坏肚子。” “知道了,您还是很疼华儿的。” 安和公主清素的笑,感激的眸光在国君的五官前流转。 送走索罗烨利,安和公主侧身,含笑对索罗炽道: “华儿顽劣,害你又被王上斥责,我代华儿向你道歉。” 索罗炽宽宏的笑,摆手道: “母上客气了。三弟与儿臣乃亲生手足,他有事,儿臣身为大哥自要为他多做担待。 正午日头甚毒,母上也且回寝宫歇息一刻,为王弟送午膳的事,就交给儿臣办吧。” 安和公主应允道: “也好,你正好可对他劝说一二,暂且于宫中安心住上些时日,莫要再惹你们父王生气。” “儿臣记下了。” 索罗炽右手放在胸口,弓身向安和公主施礼告退。 吩咐宫人重新备了些精美菜肴纳入食盒,索罗炽在前,带领几名宫人直奔三王子索罗华的寝宫。 老远就看到一名颔首低眉的内侍,正坨着脊背守在王子门前。 索罗炽暗道不好,甩掉跟随的宫人,疾步冲上前去,质问门前的内侍道: “三殿下在做什么?!” 内侍神色慌张得古怪,口中结结巴巴道: “在、王子殿下……在午休……” 索罗炽拨开内侍,推门而入。 “三弟!” 他试探的轻唤,目光定定注视着象牙床正中,锦被里那一团怪异隆起的弧度。 蹑手蹑脚来到床前,索罗炽猝然出手,将锦被揭开。 被子里哪还有他的三弟?只是几个软枕和一套脱下来的宫装。 此时的三王子,早已不知去向…… 大羿,京城,明澜府邸—— 明澜回屋,将顾云汐抛到了床上,使劲晃了晃被尖牙齿咬得生疼的肩膀,紧接着转身将门栓反锁。 顾云汐吓到脸色发白,吓到不能呼吸,身子直往床角里缩。 明澜惬笑立在床头,精亮的眸子带着凛冽的势气,紧紧看着她。 才刚出浴的女孩,如蔷薇般的白皮肤被薄薄的水汽覆盖,越为晶莹剔透。 腮边一抹红扑扑的霞晖,晕染出淡淡的秀色。 小巧琼鼻上一层密络的汗珠,正是股子难以言喻的诱惑。 明澜慢慢的俯身,一手撑着床头。 “啊!明公公,你想做什么!” 顾云汐一声尖叫,侧脸避开就快触到脸上的冰凉手掌。 明澜诡笑,将身子压上来: “自然是调教你这只小野猫!” 顾云汐一手抵在他胸口,叫嚷: “你神经病啊!现在是白天!” “调教你,还分时候?” 明澜笑得轻狂,嘴唇落下去。 对这只磨人的小猫,他觊觎太久了。而今人在眼前,叫他如何轻易放过? “啊!” 又一声尖叫,顾云汐全身陷在被子里,拼命摇头,逃避他的亲吻。 倏然一脚踢出,被冰冷的手掌牢牢捉住了脚踝,猛的扯到他眼前。 先前几次交手,明澜在顾云汐的“神来一脚”上吃过太多次亏。因而这回,他已有所防备。 经过水洗浸泡,之前那对脏兮兮的小脚丫此番已经洁净如玉。 犹如鬼斧雕刻,两个小家伙形状极是完美无瑕,就连上面的十根脚趾,都那般精巧如琢。 日正时分,阳光白晃晃的淌过它们。那两点纤纤脚尖上,正折射出引人心魂跌宕的光泽。 明澜贪婪的欣赏,突然兴味的勾唇,小指指甲出其不意的动作,在女孩细嫩光滑的脚窝一掠而过。 “啊!” 脚底的异痒使顾云汐身形剧烈一颤,羞耻感涌上心头。 她再次喊叫出声,凶猛抖脚,想要摆脱脚腕处那丝寒冰般可怕的束缚。 素日里,明澜对他的双手总是爱惜不已、呵护倍至。 经年累月的保养,使他的一双手白嫩细滑如若凝脂,就连指腹上那些个繁繁琐琐的纹络,仿佛都难以用肉眼视清楚。 或许是天生某处机体不调,明澜好像是个缺爱之人,一年到头下来,那双下过血本进行保养的手掌,还是潮湿而泛冷的。 此刻被这样一双冰冷如蛇的手掌狠攥脚裸的感觉,对顾云汐而言总是不那么美好。 若是换成自家督主冷青堂的话,她想,那感觉定是截然不同。 房门径自动了几下。 外面正有四五个小太监挤在门前听房,一双双手争相扒住门缝,一眼睁一眼闭直往房间里瞅。 听到小姑娘几次三番的喊叫,他们变得更加兴奋,不断你推我搡,互说: “哎!开始了、开始了……” “你快让开,该我看了!” “别推别推,当心被督主发现!” …… 房里,顾云汐与明澜在床上闹得正欢。 一个说强不强,半撩半逗着想为身下的女孩宽衣解带。一个面红耳赤、连抓带咬偏是不肯就犯。 两人翻来覆去斗的厉害,宽大的架子床摇得“嘎嘎”作响。 门外的小太监眉飞色舞,表情愈发激动: “喔,这动静也太大了!” “咱们督主好本事,终于把惹事精给拿下了!” 一记不寻常的响动,骤然分开两具抵死纠缠的身躯。 床头一鹅黄锦盒落到地上,露出里面一枚玉质笔直的棍子。 顾云汐距离床头最近,气喘着低头看。 这是什么?造型还挺怪异的…… 难不成,是明澜为防万一,拿来对付她的武器? 一丝怀疑滑过大脑,顾云汐抢先出手,将棍子握在手中。 呵!分量还挺沉—— 愤然举棍对准明澜,顾云汐好像得了势,凶巴巴威胁他: “你再敢靠近,当心我一棍子打破你的头——” 第五十三章 你可愿意,让我宠你? 明澜直身坐起来,目瞪口呆看着顾云汐竖直了那根棍子,浑圆的棍子头于他眼前戳来戳去。 “我的小乖乖,这个……并非是用来打人的。” “噗嗤”笑了,他也觉十分有趣。 侧身躺在床上,明澜一手捂了脸,五指摊开遮去满脸无奈的表情。 顾云汐被他笑得脊背发毛,逐将棍子撤回,拿在手里左右翻转,反复细看。 棍子一尺多长,两寸来宽,日光下萌发出朦胧如烟的光泽。 握在手中,没有丝毫寒玉般冰冷的感觉,倒是光滑油润、手感温暖细腻,看上去该是种极名贵的玉料。 可是它这造型,也忒丑了吧!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顾云汐一脸嫌弃的嘀咕,挑眼视向明澜。 他在床那头鄙夷的翻白眼,嗤道: “顾云汐你别装了!跟了冷青堂许久,你能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切!” 顾云汐傲然仰头,棍子横向另一手心,一壁敲打不停,一壁自作聪明道: “我人勤嘴甜做事伶俐,我师父怎舍得以这般粗、这般长、模样又丑陋的棍子揍我?” 一刻,听不到明澜的声音。 顾云汐诧异,忙收去自大满满的表情,调正头颅,迎上明澜冷冽危险的眸光。 她看到明澜已从床上起身,眼神咄咄而审视的将她紧锁住。 “干、干什么……” 顾云汐娇俏的五官凝出一丝恐慌,当下心跳“咚咚”,乱做一团。 紧握了棍子的两手微微颤抖,眸光机警而凌厉。 “你、你再要过来,我保证……用它打得你满地找牙!” 武器被对方生生夺了去,随手丢掉。 倏的,他那再无做作粉饰的清秀容色,兀自闯到了她的眼前,于视野正中撑放到了最大。 顾云汐愕然无语,挪身想要后退,下巴却被两根纤细的指尖狠狠捏牢。 无视她痛到面容更色,不顾她口中释出的低呜,烁烁目光只管停在精致绝伦的小脸上,半晌纹丝不移。 眉头浅皱,凛冽之色在一双眼眸中盈盈化开,如一池泛滥的春水,隐隐漾着不易察觉的愉悦与爱慕。 “本督是否该说,自己捡到宝了?” 深深看着顾云汐,明澜勾唇似在浅笑,低声自语着。他像是个酡醉之人,眸色在这刻乍然散开,妖冶而迷离,缥缈却让人不敢直视。 “明公公……能不能先放开我……” 顾云汐只觉下颚被掐到麻木,下意识抬手,握住眼前那只葱白的手腕,向他苦苦哀求。 明澜随即放了手。 顾云汐拼命揉下巴,骂道: “你疯了!你到底想干嘛啊?!” 都说太监心胸狭窄、喜怒无常。因是身体残缺,大多数太监的内心阴暗变态,最会以怪招折磨人。 这话放在明澜身上,可见并非不假。 与他相比,东厂的冷督主完全不是这样的人。 冷督主也是宦官,可在他身上,顾云汐无时不在感受到,一种温润男子才拥有的谦谦君子风度,以及男性的雄浑气魄。 想到那抹落拓的湛青色身影,顾云汐内心全然陷入无尽的相思与哀伤中,难以自拔。 得了解药,他该是醒来了吧? 督主……冷督主,我想回到您的身边去—— 两眼酸痛,蒙出微微的水雾。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也许督主身子还未大安,不能赶来救我,我必须自己想办法,早日逃出明府去…… 顾云汐低头暗忖间,垂下的黑压压睫毛将清眸之中苒苒的光辉如数挡尽。 对面,明澜安静的注视她,缓缓伸出手,泛凉的指尖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插进她的丝发,用力攥紧、攥紧…… “我想要……像他那样宠你,你可愿意?” 蓦的,他眸光直视着问,缠绵迤逦的声音,便从那惯会迸出凉薄话语的唇齿间,清晰的释放。 眼前的女孩显然难以置信,瞪大的清浅双眸内,盛放的全是惊羞与诧然之色。 她以为,牵肠之人此刻正存于心中,任谁,都无法看穿她的琐碎心事。 偏偏是他! 那一双勾魂眼目中光辉明灭流转,如利剑般瞬息贯穿她的内心,将她的心思悉数掌握。 两相对视间,那对靡濛的眸色竟如隔了天边翻转的云霞,杳渺得令人无法视清。 只一恍,那冷然的手掌便松开青丝,来到她的脑后,轻轻扣住。 “小野猫,我真是爱死你了……” 明澜陡然哑着嗓缓慢倾诉,像是努力在压抑着某类情感。 脸寸寸挨近。 “明公公!” 女孩了解到他的意图,如受惊吓,双臂抵上他的肩头,奋力阻止靠向她的吻。 屡次遭拒的他,容色在这刻如同数九寒天冻结的深幽冷潭,冰寒沉戾得骇人。 她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心头霎时寒凉。 眼下还不能惹怒明澜,否则真不清楚,他还会用什么不正常的手段招呼她。 眸中清辉辗转,顾云汐撩唇,笑弧轻柔妩媚: “明公公,我饿了……” 她看向他,小声怯怯的说,两只水眸扑闪扑闪。 明澜神色一呆,怨怼之气刹那减损了许多。 时值正午,是该吃饭的点了。 小姑娘泡过澡,又陪他一番折腾,肚里定然空荡荡呀! 明澜手扶她的头顶,又顺着散开的秀发一路捋下来,暧昧的笑道: “我也饿了,这就让下人备饭,你我同吃了再继续。” 顾云汐感觉今日的明公公好奇怪,真不似往日的明公公。 可这看法,不能表露在嘴上…… 明澜走到房门前,隐约听到门外乱哄哄,不觉紧了紧眉头。 迅速开门,就有一堆小太监如麻虾似的,弓身滚进了门槛。 “你们在干什么!” 明澜沉脸质问,浑身寒气逼人,俨然将好事未成的怨气,如数撒在这些下人身上。 小太监们纷纷扶着帽子起身,神色惶恐不敢吱声。 明澜抬脚踢在一人的屁股上,尖着嗓子嚷: “就知贪玩!什么时辰了还不准备午膳,想饿死本督?!” 那人吃痛却是满满的笑脸,拱手奉迎道: “督主息怒,奴才这就让厨房准备。” “快去!捡好吃的端到房里来,本督要与云姑娘共进午膳,再备一坛上好果酒来。” “是、是。” 小太监一壁应承,一壁摆袖,示意几个同伙随他赶紧撤离。 轰走碍事的人,明澜没羞没臊又往床边凑。 顾云汐躲在床尾,威喝: “你说的,吃了饭才继续。二品官员,该说话算话!” 明澜两手叉腰,似笑非笑着点头道: “行,等会儿把肚子填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此刻的他内心得意忘形: 小怪物,本督先喂饱了你,过后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本督的明字就倒着写—— 很快,三两小太监将鸡鸭鱼肉摆满了桌,顺带奉上一壶桃花酒。 明澜邀顾云汐坐到桌前。 顾云汐垂目扫了一眼,深蹙了眉。 “又是这些啊,吃都吃腻了!” 明澜拢着她的臂膀,轻笑哄道: “那你想吃什么?莫若我差人去醉仙居买些吃食带回来?” 顾云汐恬笑,眸中闪过丝丝精芒: “督主忘了,我就是半个大厨。窝在这屋里许久,今儿个该是练练身手之时。督主稍后,我这就去厨房,亲手为您做些顺口的来。” “……” 明澜噤声,表情很不自然。 府里才消停没多久,这小怪物别又要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顾云汐知道明澜老大的不乐意,便撅了粉莹莹的樱桃小口,装作不悦道: “哼!怎么都是您占尽我的便宜。我提个小小要求都得不到满足,这饭我不吃了——” 摔了筷子起身,被只凉涔涔的手拉住。 “好啦好啦,我依你就是。”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明澜如今对这句古训算是领悟透彻了。 耐着性,他叫来个小太监带顾云汐去厨房。除了为她引路,还有监视她每一举动之目的。 顾云汐跟随那太监来到厨房,由他遣散多余的下人,将广阔空间留给她独自使用。 顾云汐认得这名监督自己的小公公。 想当初她与冷督主被罚去天牢受罪,送他们去大理寺的人,就是这名西厂的太监。 小太监盯着顾云汐卷起袖口,洗了菜又和面,虽是忙碌不停却是神色自若,俨然将明府当做自家般的随意。 小太监外表精滑,黑漆漆的眼珠子滚了滚,笑着与顾云汐搭话: “云姑娘,咱们督主是个极好相处的主子,你把这府邸就当自己家好了,需要什么只管和小的说一声。” “我知道,我与明督主可是老相识了,自然不与他见外。” 小太监听后乐不可支,这是有门啊! “云姑娘,看您这样儿是想通了?愿意跟着我们督主了?” 贼溜溜的眼光直睇女孩含情若笑的清丽五官,他小心的试探。 顾云汐边揉面,边轻浅作答: “那是自然。跟了他,我愿意。” 小太监惊喜的睁大两眼,目光灼灼: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顾云汐歪头笃定的说,停了手上的活,转头望向小太监。 两条眯细的笑眼似是踞了一汪春水,流光熠熠,妩媚撩人。 “想来还要多谢公公当初的提点。如今小女子想明白了,东、西两厂提督虽同为朝中重臣,可论起才学品貌,明督主自在冷督主之上。 且他年华正当,我又不痴不啮,自然该选明督主作对食。” 顾云汐嘴甜,把个小太监哄得眉开眼笑,连声道: “想开便好,能这么想就对了。以后都是一家人,您别和我客气,叫我小年子就行。” “是,年公公。” 顾云汐垂眸,飘然一个万福。 小太监慌忙相搀: “哎呦姑奶奶可使不得,往后我可是您的奴才……” 这小太监此时心中另有打算。 问明顾云汐的心思,愿意从了明督主最好。过后他与督主单独相处时,便可以此邀功,向督主言明她是经过他的一番劝说,才同意回心转意。 如此,说不定督主一高兴,会给他丰厚的赏赐。 小太监正喜滋滋的构想美事,冷不丁闻到一股极其呛鼻的味道。 他连打几个喷嚏,又猛烈咳嗽好一阵。 那头,顾云汐鼻下的半张脸被半湿的脸帕包得严实,双眼被那气味薰得泪光闪闪。 明明就是故意,她还装出紧张关切的样子,问年公公道: “怎么了?是不是我切大葱,呛到你了?” ps: 棋局内,谁操盘,谁为子。 阴谋中,谁设局,谁入瓮。 纠葛间,谁种情,谁历劫…… ——我想宠你,你可愿意? 她有毒,可致命! 持续百章后,男主冷督主深藏不露的人性本质正在凸显,西厂厂公明澜的情感线也于细微变化中。 顾云汐入明府,究竟是不是冷督主棋盘上的一步棋,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第五十四章 大葱加蒜,美食护盾 大葱的辛辣味呛得小年子鼻涕眼泪一大把,接连几个大喷嚏,勉强正回头来,两眼红肿着向顾云汐问: “我的小姑奶奶,您剁那多大葱做什么?” “自然是做酥油葱花饼啊!” 顾云汐强忍两眼的辣涩不适,摆出满面喜色。隔着脸帕,她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可爱至极: “你别看这大葱闻起来辣得慌,若与鸭油、白面和在一处烙成饼,入口酥香松软,最是美味了。” “可……” 小年子神色忧愁,半句话吞吞吐吐。 不知者不怪。 他料定顾云汐初来乍到,并不谙明督主的饮食习惯。 他家督主对饮食起居的要求甚是严苛,如此讲究之人,向来不容自身衣着沾染半分灰尘,更不会吃下这种气味特殊的食物。 别说是吃,就连闻他都不会去闻! 不光是他,在他身边近身伺候的一众内侍、丫鬟,素日当值时也不敢去碰这类东西。 如今这位顾云汐,性格泼辣娇憨的小姑奶奶,却像是对此类食材兴趣颇浓,刚切完葱又开始剥大蒜。 “我说云姑娘,咱能做点别的吃吗?” 小年子苦着脸问。 “做别的?做什么?” 顾云汐撩眼皮反问时,揭一半脸帕,将一瓣大蒜直接投入口中,使劲的嚼。 大蒜汁液尤为刺激,立时将娇嫩的口腔辣得生疼。 顾云汐一忍再忍,吃了一瓣又一瓣。 “哎呦我的娘呃!” 小年子看得直眉瞪眼,不住嘬牙,皱巴巴的五官很是难看。 完了完了! 小太监心里暗暗叫苦。 本指望一会儿到督主那儿邀功,可这不省心的小姑奶奶偏偏嚼了满口大蒜。 等会儿染得浑身恶臭,惹明督主不爽的话,还不要连带我一起被他骂啊?! 看来赏赐是没的了…… 小年子蔫头耷脑的想。 顾云汐那犀利的目光捕捉到小太监泛青无奈的脸色,嘴角悄然扯出一抹狡猾笑纹,细若有无。 她如何不知明澜是个地道的事儿妈精? 此刻她在厨房里这般折腾,又剁葱又嚼蒜的,为的就是蹭上一嘴一身的难闻味道,以此作为防护盾,使明澜不得轻易近她身子。 原本想要用抗拒沐浴更衣的手段自保,计谋失败后,顾云汐只好再想主意、再做打算。 总之,被困明澜府邸,当务之急便要先行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躯。 大葱剁好后,顾云汐向葱沫表面撒了把细盐,算是压制了那股子难闻的气味。接着洗净几根青蒜薹,切小段备用。 从竹篓里面翻出一半猪肝、一瓣猪腰和一些片好的羊肉。 顾云汐将两样猪下水入碱水洗净,猪肝、猪腰切三角薄片,淋黄酒加盐腌一刻时辰。 这会儿工夫人不能闲着,顾云汐就将葱碎裹入白面擀成大圆饼,覆了鸭油上鏊烙熟。 小年子根本插不上手,便在灶台旁边,一面揉眼搓鼻,一面看顾云汐双手灵巧的忙碌。 很快,一张金灿灿的酥油葱花饼做好了。 看到果蔬架子上有把甘蕉,顾云汐过去掰了四只。 抓几把砂糖,与一碗清水 同入铁锅煮沸。待糖液变为浓稠的琥珀色,顾云汐就将甘蕉去皮,从底部插入竹筷,逐一下铁锅蘸糖液,码入表面涂有油脂的圆碟。 手端碟子转身,顾云汐对小年子嫣然笑道: “劳烦公公,将此甜品存至府中冰窖,半刻时辰取出方可食用。” 小年子被她说话时满口喷出的蒜臭味薰到脑仁生疼,“噔噔”后退两步,却不敢以手遮鼻。 笑意苦涩而勉强,年公公接过圆碟,屏息对顾云汐疾声道: “行行,姑娘先在这儿独自忙着,小的去去就回。” 说罢,逃也似的奔出厨房,一溜烟的不见了人影。 厨房里,炒锅内菜籽油滚得正热,顾云汐将切成猪腰猪肝片入蛋白液拌淀粉抓匀,入油锅炸至酥脆,捞出沥油。 去除锅中废油,兑砂糖、黄酒、醋,小锅熬汁。后入猪腰猪肝片翻炒一刻,淋水淀粉勾芡,再投青蒜薹、生蒜沫出锅。 清洗炒锅,复烧油。 大葱爆羊肉出锅那刻,小年子正好折回来了,见到木案上的两盘菜,愁得快要哭出来了。 葱花饼、大葱爆羊肉、抓炒两样,这都是府里的禁忌食物啊! 未等顾云汐三样吃食放入食盒,小年子伸手拦住她: “云姑娘……不如,您就在这边吃完再回房吧。” “那如何使得!” 顾云汐洞悉到小太监的小心思,凌厉的眸色暗含着三分讥诮,挑起眉眼冷然若笑,盯向他那惶然作难的表情。 除去脸帕,她摆出不解的神色道: “明督主还在房里等我同用午膳,你难道要他一直等?再说,怎么说我都是他看上的人,要我在伙房里吃东西,这成何体统?” 小年子立时两眼发直,双臂无力低垂,额上渐渐冒出些汗来。 “这、这些东西,督主最是见不得。” 没奈何,他只好实话实说。 顾云汐从容自若,轻浅翘唇,慧黠的笑意如凌波微澜,漾得不留痕迹: “只因他见不得,别人便吃不得吗?既想与我作对食,往后日子还长,一日三餐一桌吃饭,怎么也该照顾我的口味吧! 年公公,这事换做是您,您的对食喜欢吃的您不喜欢,那您会不会为就和她,偶尔将就一下下?” “我、这……” 小年子彻底无话可说。 女孩的话本就在理,何况眼前这位还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任谁都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瘦腮脸上苦笑堆叠,小年子僵僵点头道: “行、行……您想怎着就怎着。时辰不早了,小的送您回房吧,别让督主久候。” “好。” 顾云汐将食盒塞到小太监手中,幽然冷笑从唇畔一闪而逝。 回房时,正看到明澜在闷闷踱步。 顾云汐做这顿饭少说也花了半刻时辰,叫他等得实在不耐了。 脚步还在院里时,一股子引人窒息的怪味道就先行一步飘进屋了。 明澜瞬时容色骤变,全身的汗毛全部竖立起来。 他向来不沾葱姜蒜、茴香韭菜等易留特殊体味的食物,故对刺激的气味尤为敏感。 怔怔注视顾云汐大摇大摆进了屋,浑身被那种令他作呕的气味披裹,明澜顿时脸色铁青,神情错愕。 “明督主,您这是怎么啦?” 顾云汐于桌边落座,见明澜好似瞅怪物般的看她,不由暗自偷着笑。 身边,小年子一脸苦瓜相,将食盒悄然放到桌上。正欲无声无息溜出门,被眼尖的顾云汐逮个正着。 “回来!” 她疾声呼喝。 小年子才刚抬起、没来及踏出门槛的那一脚,便乖乖顿在了原地。 顾云汐冷睨他那金鸡独立的姿势,忍住喷笑问一声: “你都没将食盒里的菜品端出,伺候人伺候到一半就想去哪儿啊?” “……” 小年子愁容满面,慢吞吞转身磨蹭回来。 不需抬头,他也能感受到自家督主那双阴戾如刃的肃杀眼神,正毫无阻隔的向这边凌迟过来。 小年子将惊俱卑微的脸面低了又低,只觉有股冰冷的寒气蹿上脊背,直到心坎。 猛然一记冷战过后,小年子哆哆嗦嗦举起手来,将食盒的红漆盖子揭开。 瞬间,更为刺激之味从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澎湃而出。 如困在笼中挣扎、蛰伏许久的凶兽,一旦挣脱枷锁便是争先恐后,疯狂挤出囚牢。 顷刻间,这股味道便将房间里每寸角落占为己有。 明澜脸色煞白,以袍袖拼命捂住口鼻,迅猛退出几丈远。 圆睁了错愕的两眼,黑亮的瞳眸因无尽的恐慌而骤然缩紧,对着顾云汐声嘶力竭的喊叫起来: “你、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菜?!” 顾云汐看看浑身颤栗不止的小年子,转头将目光投回惊恐万状的明澜身上,装作一脸诧异,眉睫高挑笑,拍手道: “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啊!酥油葱花饼、抓炒两样与葱爆羊肉。对了,还有一样饭后甜品。 明督主,您别站着了,快快过来与我同享美味吧!” “!” 明澜半晌无语,像是抽了羊角风那般,四肢抖擞不止,容色扭曲而恐怖。 嘴角堪堪扯动几下,一刻才艰难的放出三字: “顾、云、汐——” 小年子早就仓皇到撑不住身。顾云汐还未如何,他倒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心跳犹如鼓擂。 这些食物本就犯了自家督主的忌讳,就算非他亲手做的,然顾云汐做菜时他就在场,没能及时制止她,自己怎么也算有罪。 奖赏定是没了,不挨板子不跪瓦片,就是万幸了—— 顾云汐撇撇嘴不以为然,径自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上桌,再倒满两杯酒。 端起一杯,她笑意清媚的起身,声音揉着几分娇软道: “明督主,这杯酒我敬您,您快过来陪我嘛!刚刚可是您说的,我喜欢吃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我做了些顺口菜,您若不喜不吃这几样便是。快来嘛!” 明澜忽感生无可恋,恨不能自扇一记耳光。 又上了这狡猾猫儿的当了! 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今生居然遇到这么个诡计多端的丫头? 偏是自己对她千般求不得、万般放不下。百转千回、辗转反侧之折磨,真是苦啊—— 已然记不清是如何一步一顿的走到桌边坐下的。 回神之际,他那满眼里皆是顾云汐春光灿烂的笑靥。 只见她一手握了打卷的葱花饼,指缝间渗出闪亮的酥油。 “真香!真软!真好吃!” 咬口大饼,顾云汐吃得满嘴流油。 “哎,明督主,您别光瞅我,也吃菜啊!我与你讲,这抓炒两样是酸甜口味,最是开胃……还有那爆羊肉,吃的就是口大葱味……” 顾云汐边啃饼边讲话不停,咽了爆羊肉的大葱,筷子又去夹捞炒两样的蒜薹与蒜沫,口中一股子浓烈腌臜的恶气,径直扑向明澜面门。 对首,明澜两眼无神,一脸的沧桑与痴呆,木鸡似的只会将冷掉的白饭一团团扒进口。 骤然,白饭噎在喉咙里。明澜强哕几下,豁的起身,小年子紧随其后。 主仆两个张牙舞爪,仿若受到某种强烈刺激,五脊六兽的仓皇蹿出了屋。 院子里面的空气好清新啊! 主仆两个头对头,弯腰捶胸,贪婪的大口呼吸了好久,青紫脸色才逐渐恢复正常。 得救的感觉真好—— 神经才刚松弛,屋里就掀起顾云汐急不可待的声音,如三更催命的引魂钟鸣,声声惊心: “年公公,我那道餐后甜品好了,麻烦你去冰窖帮我取来。” ps: 鏊——古代的铁饼铛。 甘蕉——古人对香蕉的叫法。 第五十五章 她会不会 听顾云汐在房里嚷嚷要饭后甜品,明澜一对桃花眼中闪烁出怨怼的冷光,径自向小年子横扫去: “那丫头说的甜品,又是什么东西?” 小年子扭捏的媚笑,摇头晃脑的答: “回督主,是一种水果。” “水果?” 明澜即刻眼目大扩,脸色不正: “不会是流连吧?” 流连是东邦海岛国满喇加出使大羿时,由使节带来的一种热性水果。 其果壳坚硬而密生尖刺,果肉绵软甜腻,唯独具有一股奇异难消的臭味。 两年前的某日,当尝到甜头的璟孝皇帝将一半流连带到永宁宫时,皇贵妃最开始被它的气味薰到眉头紧锁,之后却是大快朵颐,连连称好。 明澜当时就在娘娘身边伺候,身上染到不少流连的味道。 下值以后,他在耳房里足足泡了两时辰澡,才觉将那股味道彻底祛掉。 因是皇贵妃喜欢,璟孝皇帝便命人尝试在南疆热带区域试种。 如今的大羿,流连已不再是市面儿上的稀罕货了。 明澜知道自己断不会去碰那种有怪味的水果,难道是府里的下人不规矩,瞒着他在背后吃那水果? 小年子见督主沉声不语,脸色越发阴沉,也不知正在琢磨些什么。 他连忙颔首,犹豫的继续道: “小的并不知云姑娘所做甜品叫什么名。左不过是用现成的甘蕉蘸过糖浆,入冰窖里镇着。 小的从前见人做过冰糖葫芦,方法与云姑娘做的这道甜品有异曲同工之处。” “哦?甘蕉?” 明澜闻言神色略显轻松: “那你快去拿与她,本督倒想见见那甜品。” 小年子应一声,躬身迈碎步奔向冰窖。 一刻时辰人赶回来,两手举个缠枝纹的圆碟。 五月底的晌午日头正足,碟子才从冰窖里取出,沐着白晃晃的阳光,那缠枝的碟边儿在高温下不断汩着浓滚的白烟。 小年子于督主面前止步,将碟子递到他的眼前,低头细声说: “督主,请您过目。” 明澜好奇的垂眸。 只见那平滑的圆碟正中,码齐了四只去皮的甘蕉,每根尾部穿入一根筷子。 甘蕉表面被层坚硬的珀色糖衣包得严实,散着股子清甜气息和沁脾的寒气,看上去既俏皮又勾人食欲。 甘蕉本就香甜,裹满糖壳再冰镇,饭后吃一根,初夏时节确是不错的享受。 明澜当下眼眸愣愣,只顾对着四根晶莹剔透的糖衣甘蕉出神。 素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眼下这道取材质朴、做工却极精致入目的甜品,倒叫他心中陡然生出些诧异。 心底某处,似被种看不见的无形力量直直杵到,一时间心魂微颤…… 小怪物,真真儿心灵手巧,真真儿俏人一个,真真儿…… 心房如若一空,明澜神色怅然。 “年公公!” 这时,顾云汐恬美的声音再次从房里溢出: “甜品取回没有?” 明澜回神,对小年子甩头道: “端进去吧。” 小年子不敢停顿,抬脚快步进了屋。 明澜随即立在廊下打开的窗扇一侧,目光透过翠绿的窗纱,俏生窥视房里的动静。 顾云汐在桌边稳坐泰山,看脸上的表情,该是酒足饭饱了。 见小年子带来心心念念的甜品,她容色欣喜,抄起帕子净了手口。 “云姑娘,这道甜品可有名字?” 小年子耐着满屋的葱蒜臭味,陪笑问向顾云汐。 作奴才的,万事都要替主子想在前面。 方才督主见过这甜品,等会儿万一又问起来,自己也好有的话回。 顾云汐高扬了眉眼,抑扬的声调带出明显的得意之色: “我仿照冰糖葫芦的制法,自创的甜品‘冰甘蕉’。” 说罢玉指捏起竹筷,拿了根糖衣甘蕉递向小年子,一对笑眼释出清浅的光晕: “今儿个多多麻烦年公公照顾,第一根理应您先吃。” “不敢当、不敢当!” 一见顾云汐转头对向他,小年子吓得直缩脖子,即刻就屏住了呼吸。 “云姑娘,督主刚刚吩咐小的去做事。若您没吩咐了,小的就先告退了,过会儿忙完了再回来向您问安。” 为极早脱身,逃出满是浊气的房间,小年子信口扯谎。 顾云汐也不多想,见他不接甜品,对他悻悻摆手: “行,你去吧。” 小年子顿时喜出望外,乐颠颠的跑出去了。 廊下见着督主,小年子默然低头,垂臂候在一旁。 “督主,您流鼻血了?” 小年子压低嗓音,诧然提示。 明澜忿忿,举手很不讲究的用力擦过鼻头。 抬脚吸着鼻走去,小年子一路紧随。 在院中猝然止步,明澜不甘的一甩宽袖,咬牙切齿道: “好你个小怪物,故意整阴戏耍本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你都是本督的人!哼——” 小年子追着督主,边走边问: “督主,您看这……怎么弄啊?放云姑娘独自在屋里,不用派个人盯着?” “你去屋里,看她还能闹腾什么!” “我……” 小年子立刻容颜更色,像是即将被送往砧板上待宰的活鱼,神情抗拒而痛苦。 “督主,小的闻了那股子葱蒜味儿就膈应。” “那你还让她做那些个菜吃!” 明澜对小年子凶巴巴的瞪起眼睛,威喝: “你自己想办法!晚上本督再去,若闻到那屋里还有一丝浊气,便拧了你的脑袋!” 小年子当即软在地上…… 顾云汐一连吃进三根冰甘蕉后,终于有了满满的饱腹感。 慵懒起身,她在射进屋里的缕缕阳光下,美滋滋的展了展懒腰。 屋里待得太久,如今鼻腔对这满身满屋的葱蒜味也已麻木。 这味道挺好! 就算洗过澡,没个一两天,也不可能彻底清去身上的气味。 明澜跑了,顾云汐此时觉得自在无比,快意的躺到床上。 吃饱喝足,那沁甜芬芳的桃花酒些微的上了头。顾云汐渐渐阖了眼,仰面朝天打起盹来。 正睡得迷迷糊糊,耳边阵阵闹哄哄。 顾云汐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就将两眼懵懵打开一道细缝。 继而,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容顿然跃入她的眼帘。 犹如挨了当头一棒,顾云汐脑门“噔?”一下,瞬间大开了瞳眸。 床前立着个女孩,岁数也不大,中等身高,身形干瘦如柴,腰细如蛇。 她头上梳元宝髻,一袭水绿挑丝对襟长衫,配湘黄色百褶绉布裤。 看脸上相貌,真是愁煞了旁人: 倒三角脸上肤色萎黄,扫帚粗眉,眼赛绿豆,嘬腮周围一圈麻子,嘴宽唇塌鼻梁。 一见顾云汐挺身坐起, 那丑女咧嘴一笑,简直比哭还要瘆人,张嘴就暴露出一对浊黄的暴牙。 “哎呦,姑娘这是醒了?” 她打开破锣嗓与顾云汐打招呼。 “你是谁啊?” 顾云汐揉着惺忪的睡眼,疑惑问。 “奴婢是厨房里洗菜的丫头,名叫石榴,被年公公指派来伺候姑娘日常起居之人。 姑娘既醒了,劳烦您抬抬腚,我们要将床上的被褥全部换掉。” 嘴上说着,丑丫头并不遵礼数,大步上前,生生将顾云汐从床上直接拽下来,对她那满身的葱蒜臭气似乎并不畏惧。 “喂!你想干什么,我鞋还没穿呢!” 顾云汐赤脚站在地上,眸色凛厉。 刚甩开石榴的大粗手,就见她对身后那几个婆子一挥手,冷声道: “来,咱们给姑娘净净口!” 一声令下,几个凶悍妇人包围住顾云汐,七手八脚、拽胳膊按大腿,将她的四肢牢牢控住按于地上,令她轻易不得动弹,无法撒泼。 石榴手里端个滚珠纹的青瓜瓷海,面含诡谲的笑意徐徐走到顾云汐的眼前。 “你、你要干什么!伺候我的严嬷嬷、桂嬷嬷呢?我要她们伺候!你们走开!” 顾云汐意识到大事不妙,不断喊叫抗争,玲珑娇躯在十多只大手的桎梏下,极力挣扎。 石榴望向女孩精美的五官,胸中激起嫉妒的焰火。 绿豆眼骤的瞪得更圆,眼底掠过锋利的精芒,石榴皮笑肉不笑,硬声对顾云汐道: “姑娘莫要挑三拣四的。桂嬷嬷被您用炭火烧伤,严嬷嬷被您一桶的洗澡水呛到昏迷。 姑娘这般刁蛮,府里已无下人愿来这房里伺候。而今敢与姑娘面对面说话之人,唯有我们这些厨房里粗使的丫鬟婆子了。 咱们经年与生鲜打交代,手上没个轻重,更不懂得什么叫做‘怜香惜玉’。 奴婢劝姑娘还是识相些,不然您这细皮嫩肉的皮囊,免不了多受些苦楚!” ps: 流连——即“榴莲”,明朝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发现的热带水果,郑和为其命名为“流连”。 帅美大叔、男主东厂提督冷青堂好几章都没戏份了,下章会出现。 第五十六章 虎落平阳 许是石榴天生貌丑,对顾云汐连哄带吓时目眦尽裂的容色便更是丑,果然就将正做反抗的女孩镇住了。 抗争才止,旁边一个婆子就探出大手扣住顾云汐的下颚,将她的樱桃小口强行掰开。 “唔……”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顾云汐咽喉里升出,她的表情极是疼痛。 石榴见状,心底似得到一分满足,森森笑意越是寒碜。 水蛇腰前倾,弓出一个直勾形,石榴呲牙阴笑,手中瓷海挨近女孩的脸: “这可是分量十足的槟榔浓浓碱水,咱们特意煮来给姑娘净口清身使用,请姑娘好好享用吧!” 顾云汐愕然扩睁眼睫,怔怔注视缠珠纹瓷海的大口向她脸上倾倒下来。 她想要大声呐喊“住手”,可嘴巴被人强捏开,除发出“吚吚呜呜”含糊不清的闷吼,根本讲不了一句话,只能怔怔任由那盆冷却的槟榔水扑向自己的眼帘而来。 顾云汐痛苦的闭眼,只觉有一股泛着碱腥的冰凉液体灌进了口鼻,将她呛得剧烈的咳嗽,胸口阵阵起伏汹涌。 婆子终于松开了她的下巴,那些禁锢她的四肢的一双双大手,也都撤去了。 她们围着顾云汐,十多只眼睛齐刷刷盯向地上水泊中的她,目光狠毒锐利。 一大海的槟榔水,连吐带撒,真进肚的其实不过五口。 却足以使顾云汐半身湿透,腹中的不适如利刃凌剐一般,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石榴扔了空掉的瓷海,绿豆眼中放射出利利的寒光: “姑娘身上又脏了,奴婢这就让婆子抬了您去浴室洁身。 方才之事姑娘莫怪奴婢。您吃了那多的葱蒜,浊气积于五脏,只清口,味道仍会随汗液散出。 少时咱们督主来了闻见,依旧不美。必用浓稠的槟榔水兑碱面灌洗肠胃,方能将气味祛干净。” 这些个经年在伙房劳作的人,对食材所具之优缺处、食材相辅相克等常识,了解得最是全面。 拾掇事材体染什么污、什么味,该以何相克食材解除,最有独特却见效的一套妙招。 顾云汐原本吃得饱饱,眼下被石榴强行灌了几大口槟榔水,腹中滚瓜溜圆的浑胀感里夹杂着隐隐的螫痛,那正是浓碱的作用。 石榴见顾云汐仿若蠕虫似的拧着身躯,两手捂住小腹仰躺,完全无力再作挣扎,就吩咐婆子们将湿淋淋的顾云汐打横抬到浴房,重新投进浴桶。 石榴在廊下遇到暗中盯梢的小年子一眼,逐的对他挺起平坦的胸膛,自满得志道: “人我可替您拾掇利落了,您赶紧让内侍进督主房里更换床褥桌围吧。” 小年子摇头作笑,于石榴面前竖了大拇指,夸赞: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要说咱的石榴姐,办起事来手段就是高明。 若说那丫头片子,哎呦……咱督主都拿她没辙呀!” “哼!” 石榴瞧见小年子那捶胸顿足的模样,丑陋的五官耷拉下去,神色甚为不悦。 脱皮的手掌向扁平胸脯上“哐哐”拍几下,憨声道: “督主那是稀罕她,舍不得动手,石榴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年公公,您说那姑娘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比我生得白,头发比我的长、比我的黑? 石榴我擦上脂粉涂上头油,也不比她差到哪去!还有我这里,您看您看,挺直起比她的还大!” 石榴一面抱怨一面将两手放到胸前,拼命挺起身,恨不得要将脊椎倒弓到弯断。 她也不顾小年子嫌弃而艰难的表情,又探出帕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面抽噎: “我将真心寄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我心悦明督主,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知道。 想我石榴要人有人,要貌有貌,只是生不逢时,未有机会与督主独处。 如今,那外来的小蹄子竟敢霸占督主的寝室,接下来怕是要捷足先登,霸占督主的人了。 可叹!不公平,上天待我石榴真是好不公平!督主与我明明心意互通,凭什么那小蹄子一来,就睡进督主的寝室?!” “你说什么?” 小年子听了石榴慷慨激昂的言辞,险些笑喷出来,反问道: “石榴姐,你如何说督主与你心意相通啊?你如何知道?他对你有过表示?” 石榴不再擦脸,几根萝卜硕粗的手指来回搅动帕子,半分娇羞半分得意的神态写在那样一张丑脸上,真是怪异又突兀: “督主他是什么人,自然会高傲矜持一些,不会明着对我表白。 可他每次经过厨房时,见我于门口洗菜,便会直直望我半天,对我勾唇一笑。 那种眼神,脉脉含情、暗送秋波,所含之意,石榴我如何不知?” 小年子听了容色一凝,暗自苦笑。 看来真是石榴会错意了。 督主确有几次路过伙房,那时小年子就与其他内侍相随左右,倒也见过石榴守在伙房门口。 明督主对她笑没笑过,小年子不得而知。但他记得清楚,那时督主边走边对身旁众内侍嬉笑着说: “看那洗菜的丫头啊,真真儿是丑得可以!” 小年子未将事实说破,见时辰不早,就指挥两名内侍进了明澜屋里,更换被褥桌围等物。 石榴回到浴房,监督婆子们为顾云汐洗身。 这次,浴桶里放入的香料品种繁多,混杂得使人完全闻不出是各种味道。 那五味杂陈的气息,像甘松又像苏合,似丁香又如迦南。 总之是多重香料揉雑,奇特的气味薰得顾云汐脑阔疼。 低头再看,那浑圆的浴桶木沿儿前面挤满一圈大手。 那些皮糙肉厚、泛着猪皮的粉红甚至有几只干到脱皮的手掌,看得人耳晕目眩,胃液翻滚只想狠狠呕吐。 我顾云汐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她烦闷的想。 看样子,整治严、桂二嬷嬷的方法根本没法用在这些粗使下人的身上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见机行事…… —— 晌午刚过,冷青堂便坐着轿子出了提督府,赶往东厂。 于如意岭围剿武林两大帮派,将是一场殊死恶战。东厂介入,必然要成功而返。 为使行动万无一失,冷青堂到达东厂之后便召开紧急作战集议,遣兵调将、部署行动计划。 入夜后,冷青堂将亲自率领手下五支番队千余人马出京,赶赴邻省分界地如意岭作埋伏。 东厂七番挡头蒋雄殒身后,冷青堂已派一队缇骑赶往蒋挡头的家乡,为其家人送去蒋雄的骨植,与一笔可观的安抚费。 之后,他任命蒋雄手下一副队,名叫“石磊”的青年,接任七番队新挡头之职。 集议结束不久,昭狱来人向督主报告,瑞嫣晚重伤不治,刚刚在牢房里面咽气了。 冷青堂随即吩咐狱卒,按他口述之词秘密伪造一份口供,再将瑞嫣晚的手印按于口供上,留存以备后用。 至于她的尸体,大可卷进破席筒里随意处理掉了。 待狱卒退下去,千户程万里向督主询问道: “爷,您可是有什么计划吗?” 冷青堂精致淡红的嘴角扯出一抹凉薄的笑意,撩眉讥诮的说: “待如意岭一事了结后,你我入坤宁宫去。本督是时与咱们的皇后娘娘,好好聊几句了。 本督要以瑞嫣晚说事,逼她复我司礼监掌印之职……” 说话间,有一绛紫身影疾步打外面驰入,立于督主眼前,匆匆拱手一礼后,语气透着十足的难耐与焦灼: “督主,云汐妹妹还在明澜手上!” 来者正是萧小慎,听得入夜后五番开拔,他终于坐不住了,闯进正厅当面向督主问个明白。 冷青堂如夜般彻黑的眸中,光芒幽黯的闪了几闪,微微紧了眉,直视萧小慎缓声道: “本督会将她安全接出明府,却非今日,也非明日后日。” “可、可她已待在明澜府邸许多天了,您真的从不担心吗!?” 萧小慎再难抑制内心的急躁,歪头直视桌案对面、神情泰然自若的督主,问话之声略高了一度。 “小慎!你太没规矩了——” 副座上,程万里翻眸怒视徒弟,语气狠厉的对他斥责。 冷青堂面色如常,依旧不见气恼,不紧不慢道: “小慎,本督做事自有计划。之前你屡次违背命令,私自行动之事本督心中一清二楚。 你是本督之近侍,这次行动带上你,为的就是防你擅自行动闯下大祸。 既随本督多年,你总该对本督有所信任才是。” 萧小慎骤然沉声,炯炯双目凝向督主一对平静的眸色。 督主的双目幽黑,如永不见底的深渊,于深沉与安寂的神情之中,更透出十分的凛冽与摄人的压迫感。 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使人有些毛骨悚然。 萧小慎全身陡然一寒,刚刚那强势的质疑态度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仓皇垂目,他再不敢与督主做对抗。后面种种未及倾吐出口的话,也被他悉数咽回了肚子里。 “属下莽撞,已然知错了!” 萧小慎单膝及地,向上首叩拜道: “请督主责罚。” 冷青堂叹气,摆手: “下去吧,静心歇息一刻,天黑我们便要启程了。” “是。” 萧小慎起身,犹疑一下,逐的缓步退出正厅。 四下再次变得安静。 冷青堂却在主位上端坐如钟,低头迟迟不语。 巍然的身形落于暮色残阳的昏黄光晕里,顿显惨淡而廖落。 心绪翻滚不宁,辗转澎湃间,他默然祈祷: 丫头,再坚持一下,等我回来—— 程万里在旁边坐着不动,见督主容色异常,正因什么而失神。 便是心知肚明,不好去打搅,唯有禁声陪在一旁…… 第五十七章 说服石榴 京城,明澜府邸—— 整一下午,顾云汐都由石榴监督着,被迫泡在五味俱全的香料浴水澡中,全面洁身。 这期间,光是更换浴水、煤炭,就折腾了足足四回。 小年子曾经吩咐石榴等人,别怕费水费炭火,更别吝惜香料,总之要将顾云汐身上的葱蒜浊气,彻彻底底的祛掉。 这西厂提督府中的下人也分阶级。小年子因是近身服侍督主明澜,其在下人中的身份地位,自然要比伙房里的粗使仆人都高出许多。 督主方才威逼,再来见顾云汐时,不得闻出她身上存留半分异味。 若年子办不好这差事,就要被督主拧掉脑袋。 他再吩咐石榴等人做事时,自然会将这道命令施放到地位更低的她们几个身上。 “拧脑袋”只是引申之词,意味着相当暴露、严苛的刑罚。 这几个伙房里的下人,自然不想挨受非人的折磨。因而,她们只能对顾云汐手狠。 好几番折腾,顾云汐的周身被热水泡掉好几层皮。 此刻就算只坐在浴桶里不动弹,她也觉累得不轻。 浑身像是散架,被浴桶里不断升腾氤氲的水蒸气,熏烤得松软无力。 石榴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凑到顾云汐身前,探鼻闻了闻。 谨慎起见,她又叫每个婆子围近女孩认真嗅探一遍。 大伙一致确认顾云汐如今身上只有香料的气味,石榴才叫人搀扶顾云汐出浴。 给顾云汐换上一套湖蓝缎地撒花云烟裙,重新梳妆打扮好。 石榴望着眼前头梳随云髻、容色精致身段窈窕的女孩,嫉恨的火苗于心底猝的点燃,转瞬便成燎原凶猛之势。 随即绿豆眼转向一旁,石榴怨恨的冷哼一声,咧了咧嘴。 顾云汐被石榴与两个婆子押回房中,里面陈设已经焕然一新。 石榴遣散众婆子,自己就与顾云汐同出一室,监视她的每个举动。 “石榴姐,你去忙你的吧,不用总看着我,我又跑不了。” 顾云汐坐在床头对她说,双臂抱住蜷起的两腿。 “不行,督主要奴婢在房里守着,你去哪儿奴婢都要跟着。” 石榴坐在桌边,不耐的垂目作答,丑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顾云汐发现,石榴没事总是对着桌上那缠枝碟里剩下一只冰甘蕉出神,像是眼馋想吃。 这倒是个突破口—— 顾云汐笑吟吟对石榴道: “石榴姐,那糖衣的冰甘蕉你吃了吧。” 小姑娘嗓音爽朗清甜,不需抬头,都能让人感受到她那掬着万般暖意的微笑。 石榴的扫帚眉似是动了动,没有回应。 顾云汐又说: “这原是我留给咱们督主的,可他有事去忙。这冰甘蕉再放得久些,外层的糖衣便要化掉不得吃了。你趁还是趁它完好先吃了吧。督主想要,我再做就是。” 不知哪句话刺激了石榴,她眼中锋芒一凛,立马抓起冰甘蕉,三两口将其吃进肚里。 “怎么样?好吃吗?” 顾云汐在床上含笑看着她问。 石榴用手帕擦了嘴,挑起绿豆眼眸,不慌不忙看向顾云汐,满脸的嫉妒与不悦溢于言表: “哼!你小小年纪,也会下厨鼓捣饭菜?” “从前和贡院里的大厨们学了些年,都是小打小闹……” 顾云汐清浅的答。 石榴来了兴趣: “那你还会做什么菜?说来我听听。” “顾云汐微微眯眸,含笑道: “这么说吧,京城最大两酒楼‘抱月楼’、‘醉仙居’的招牌菜,没我不会的。” “说大话!” 石榴脸色一寒,眸光上下翻动,审视神情坦然自信的女孩: “人不大,倒是会吹牛皮。” 顾云汐不再与石榴多做口舌之争,举头向窗外看了看,浅笑盈盈的下了床,说道: “时辰不早了,我去弄点晚膳,今儿个就做醉客居的招牌菜‘樱桃肉’。” “好,你做我吃,若你确实做得出,我便服你。” 我做你吃?顾云汐暗自嗤笑:大言不惭! 两人来到厨房,婆子们已开始忙乎晚膳了。 听说这不省心的女孩要露一手,大伙充满好奇心的同时,也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顾云汐找来一块上等五花肉,清洗干净入热水焯。 肉皮朝上,以快刀切出樱桃大小的四方小块,五花肉底层不能切断。 将切好的肉块码上竹篦入瓷碗,加水、黄酒、葱姜、杏仁粉、红曲粉、冰糖和盐粒上蒸笼,大火炖。 等待肉熟的时间,顾云汐就用新鲜菠菜碾汁,以青汁调白面擀皮。 精肉馅兑蛋清、青椒碎、麻油、盐与少量芝麻搅拌,裹入绿面皮里包馄饨。 瓦罐里煨着鸡汤。 明府的大厨做鸡汤,惯以整扇鸭架、整扇鸡架与三只乳鸽慢炖,如此瞥去浮油,煲出的汤汁色白味鲜。 顾云汐又见一旁有泡发的鱼翅与扇贝,便以砂锅取半锅鸡汤,入鱼翅、扇贝同炖。 汤沸后投口蘑、笋片、一刻后放馄饨。 少时汤成。 只见乳白的翅粉汤中嵌着碧绿的馄饨,周围以白的口蘑与白的笋片作缀。 如暖白细玉中烟波浩渺的飘花翠痕,看着就让人食欲大盛。 笼屉里的蒸肉也到时候了。 顾云汐过去揭开笼屉,便有股散着甜香味道的白气,自蒸笼里浓浓的滚了出来。 瓷碗中肉块排列整齐,一个个若娇艳的樱桃大小,鲜艳透红,光泽诱惑。 四周汤汁浓厚粘稠,气味鲜香。 石榴两眼就快看直了。 她的身份、她有限的月例,都叫她连挨醉客居楼门台阶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吃那家的樱桃肉了。 不识货不要紧,她随即叫来府里资历最老的大厨,为顾云汐的樱桃肉做鉴定。 大厨细尝一块后,马上挑了拇指: “此肉酥烂,肥而不腻、瘦且不柴。汤汁悦目,甜咸适度,真是太正宗了!” 顾云汐抿嘴弯出淡然的笑意,眸中阴晦的光泽不甚分明,傲然转头,视向哑口无言的石榴: “石榴姐,麻烦您将这碗樱桃肉与翅粉馄饨送到我屋里去。” 石榴丑陋的容色满是恹恹,臊眉耷眼反口一句: “什么你屋里,那是明督主屋里!” 顾云汐眉色挑了挑,似乎从石榴怨气冲天的话语里听出一重隐含之意。 樱唇微翘,她默然掸了掸身,抬脚出了厨房。 —— 一缇骑步入厢房,向桌前的明澜下拜: “禀督主,得到准确消息,东厂冷青堂将率队今夜子时离京。” 明澜闻言落了手中书册,轻飘飘的眼神扫过下跪之人,片刻幽声道: “下去吧。” 来者告退。 眉头紧缩,明澜脸色肃然。思忖一刻,他凭空说: “你过来。” 于桌旁静立的小年子,急忙赶步上前…… —— 樱桃肉几乎是被石榴一人吃完的,连同一砂锅的翅粉馄饨。 吃饱喝足,她仍一副臭脸,叫人看着心情不爽。 不过,顾云汐对她倒有十足的耐心,只因看穿了她对自己之所以态度狠绝厌恶的原因。 她想要逃出明府,就要好好利用这个石榴! 石榴将最后一口鸡汤喝完,刚放下碗,顾云汐就敬上一杯茶。 女孩满面堆笑,艳如桃李。 石榴从未被人如此有眼力的侍奉过,神情愣了愣,接过茶去却不饮,阴郁的脸色有所缓和: “我见你也是会伺候人的,莫若实话告诉你吧。你巴结我没用,明督主看上你便是你的福气,你该把对我的心思用在他身上。” 顾云汐不动声色的睨视石榴,眸中清明而锐利的光辉,摇曳纷飞。 她故意摇了摇身,挤出不耐烦的表情,努嘴酸道: “谁愿意跟他啊!我是贡女,进得皇宫才有出头之日,怎可配给太监……” “嘿!怎么说话呢,留神我扇你——” 不等顾云汐说完,石榴陡然翻脸。萝卜粗的五指狠狠拍上桌,随即凌空举起,怒向顾云汐。 顾云汐内心甚喜,表面却还在装着一副讨饶样,双手合十求道: “石榴姐,你别生气嘛。咱们督主好,他那里都好,行了吧?” “哼!” 石榴落了手掌,绿豆眼直视顾云汐,眸色嗤冷: “你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长的好又如何? 你看看石榴姐我,长的哪样不比你强,还不是该洗菜洗菜? 做人总要识时务才好,到哪说哪。太监怎么啦?太监就不是人啦? 我可告诉你,明督主是太监不假,可他一句话,那就比宫里长胡子的大臣都好使! 你不中意他?要知道他转身,背后不定多少姑娘眼巴巴的瞄他呢!” 石榴舞动手帕,连说带比划,唾沫星子漫天舞。 顾云汐将椅子挪后几丈,双目紧盯石榴脸上的每寸表情变化。 她能听出,在对方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中,分明带有几分明显的醋意。 另外,顾云汐心中暗笑不止。 不知这石榴家里要有多穷,就连一面铜镜都买不起吗?没镜子,总该洗菜使用盆中水照照自己什么面相啊! “石榴姐,莫非你对明督主有意?” 见她方才说得激动,待她静下来,顾云汐便凑过去试探。 石榴倒是诚实直爽,翻眸看向顾云汐,一手抚着自己遍布麻子的脸面,垂了眉头表情自恋的道: “不是我夸的,若非你来,此时住进这屋里的人就是我石榴姐了。哎……” 思绪未及飘远,她就被阵强烈的咳嗽声音打断了连篇的浮想。 身边,顾云汐被石榴那副滑稽的举止逗得直抽气,一没留神被口水呛到了。 用力捶打胸口,喘息一刻,顾云汐可算恢复了正常。 这石榴,简直太不要脸了吧! 不过,世人就是这样,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顾云汐瞅明澜时,内心只有厌恶与反感。谁成想,那阴损奸诈的男子,却是某些人眼中的香饽饽—— “石榴姐,您想不想得到明督主的侧目?” “……” 石榴疑惑的目光诧然投向顾云汐,见她低眉浅浅,笑意似有若无,娴静的眸中陡然绽出泠泠的幽光,余晕像是种无法摆脱的诱惑。 “你想干嘛?” 石榴神色犹疑,双目紧盯面前女孩那一副诡谲多变的面容。 顾云汐凑近过去,附在石榴耳边一刻低语…… 东厂外,十番挡头袁浅悄生见到一身皂色劲服、公子装扮的晴儿,便神色焦急的对她道: “子夜五番开拔,小慎将随督主出京。” 晴儿愕然,身子当即定在原地: “难道督主已知我们有所行动,故意要破坏咱三人的计划?” 越想越惊,越惊就越气,晴儿连连跺脚,勾眉愤愤道: “这日子口离京,督主难道要丢下我们姑娘不管啦?姑娘可是为了他,才会自投罗网被困明府啊——” “晴儿你别急,督主想是有他自己的安排……” 袁浅对冷青堂极是忠心,从听不得别人说督主半点不是。 眼下他知晴儿是为云汐之事才会口无遮拦,便不和她计较,只顾和颜悦色的劝慰。 怎料晴儿柳眉倒竖,右手狠握了佩剑剑柄,厉喝: 计划、计划,只怕等他回京再动手,黄瓜菜都凉了!明澜是什么人,他又不是不知——” 袁浅瞳眸骤缩,容色仓皇而紧张。 他想了想,对晴儿道: “无妨,没有小慎,你我照样行动!” —— “这、这不行!” 明府,听完顾云汐的计划,石榴惊得容颜失色,那张五官丑陋的嘴脸,便更显无比狰狞、扭曲。 撅臀搬起坐椅,刻意拉开与顾云汐的距离,石榴几分惶恐的道: “你、你莫要害我。我真照你说的做了,事后被督主发现,还不要将我下油锅生滚了啊?!” 顾云汐眉目清冷,对着石榴凉薄的讽笑起来: “呵,你对付我时表现得挺勇猛,真到关键时刻,软的好像个柿饼。 石榴姐啊石榴姐,真是枉我高看你一眼!” “你、我……” 石榴并不知顾云汐在使激将法,一时间被她数落怕了,槁黄的麻脸瞬间变红。 顾云汐见状,继续煽风点火,将不屑之状在一张晶莹娇媚的小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俗话说啊,女追男隔层纱。明督主是谁,石榴姐你该是比我更清楚吧? 你不主动,一府里住,你还指望他先向你示好?这不是下他的面儿吗? 再说您貌若天仙,事儿成了督主只有宠你,如何舍得将你下油锅呢?” “那你为何帮我?” 石榴不算太憨,对顾云汐仍有怀疑。 顾云汐澹然笑笑: “我不会害你,不过是看你用情至深,给你指个捷径。你入明府年头比我长,获宠之事,论资排辈您自该在我之前。 姑娘家青春能有几何?你石榴姐貌美如花不假,可你再这么耽误自己,这娇花啊,迟早变成干花!” 在说最后那句话时顾云汐五内翻江倒海的抽搐,只觉有股酸涩的胃液直顶咽咙。 她急忙转眸,再不去看石榴那副奇丑无比的五官。 刹那间石榴像是被点醒一般,神色怔怔的有些茫然,有些犹豫无措。 “笃笃”的敲门声打外面响起。 “云姑娘,奴婢过来送汤给您。” 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石榴起身去开门。 一丫鬟进屋,手中托盘放到桌上,垂目恭声: “知姑娘晚膳用的乃是樱桃肉,大厨特送上府中特酿桂花酸梅汤一碗。 此物最解肉腻,您喝了及早安置吧。” “好,有劳。” 顾云汐注视小丫鬟若笑不笑的白脸,轻浅点头。 小丫鬟转面对石榴道: “石榴姐务要伺候姑娘将梅子汤饮尽,你方可将碗碟收拾妥当回去歇息。” 石榴颔首应承,送丫鬟出屋。 顾云汐稳坐桌边,转眸看向桌上那只莲纹的青绿盏,眸底有细微的光芒烁动,隐隐纠缠,纷乱不休。 这几日都是小年子为她跑前跑后,如今突然换了个脸生的丫鬟,借大厨之名过来送汤。 莫非,这碗酸梅汤……有古怪? 第五十八章 偷鸡蚀米 石榴合上房门。 回到桌边,她那一双绿豆眼向桌上青绿盏轻瞟过去,拈酸说道: “哎呀,还是你在这府中待遇好啊!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把喝汤上床去,我也要拾掇了家伙,回去睡啦。 保不齐过会儿,明督主还会到你这屋里来。” 顾云汐不由得脊背一紧,心七上八下的瞬间没了着落。 想来在明府这些日子,她出各种花招防备明澜,而明澜屡次也有应对的措施。 无论如何,他暂时还没沾到她的半分便宜。 眼下正是自己逃脱明府的关键时期,可千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差池。 顾云汐强打精神为自己暗暗打气,总算是定住神了。 小手拉住石榴,顾云汐将细眉勾起,娇俏的小脸拧出一抹叫人怜惜的紧张神色,向石榴娓娓的求道: “好姐姐,我都对你如此推心置腹了,你就留下来多陪我一刻嘛。 往后我在这府里头少不了受你照顾,你想吃什么,我也能给你做。求求你,我一人害怕,你再陪陪我……” “哎呦呦,这……不方便嘛……” 所谓吃人的嘴短。 此刻的石榴,对待眼前这清纯女孩的态度,倒有了很大转变。 看她无依无靠的,今后能对自己一个洗菜丫头造成什么威胁? 如此想来,石榴也是愿与顾云汐更亲近些。可她依然坐不安慰,神情茫然犹豫,想留下,又怕被府中管事责骂。 顾云汐索性将那青绿盏推到石榴眼前,亲切说: “时间还早,这酸梅汤给你喝吧。晚膳我本就没吃什么,喝了它反而酸腹。” “成!” 石榴早就对这飘着桂香的酸梅汤垂涎三尺,见小姑娘盛情,便不再推辞。 端了碗几口饮下,她满足的揉揉肚子。 顾云汐聚精会神的注视石榴将汤饮尽放了碗,继而略是一笑后悄然垂下羽睫,将眼底清明利利的光芒尽数遮住。 “石榴姐,你在此等我。我盥洗好了你再离开。” “我去给你提壶热水。” 石榴变得热情起来,起身出门。一刻后人回来了,手上提个铜壶。 “咦?我这是怎么了……身上好热……” 房门都还没关,石榴就扔了壶,两手放到扁平无澜的胸口,不停摩挲。 顾云汐见了她那反常的举动后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 由此可见,确是那碗酸梅汤有问题…… 眸光犀利的落到桌上空空如也的莲纹青绿盏上,顾云汐如释重负般深深提了口气。 方才真是太险了!还好自己存了个心眼,否则铁定要吃大亏了—— 明澜!! 她默念罪魁祸首的名字,怨恨的眯了眯眸。 探头向外左右看,院里四下静得很,并没旁人在场。 顾云汐迅速拢了房门,用力拽起已在地上骨酥如泥的石榴。 刁蛮丑陋的母老虎全身已是大汗淋漓,洋洋洒洒的半湿了衣衫。 她那一对圆溜溜的绿豆眼半开半阖,微眯间眼眸迷离,暧昧如丝。 “石榴姐,你要不要紧?莫若我扶你到床上躺会吧。” 顾云汐连扯带拖,总算石榴拉上床。 湿漉漉的绵软之躯刚沾到香滑的褥面,石榴便拧身侧翻,将燥热的身子与锦被裹在一起。 见她腿间用力夹着被角,酥得就快融化掉的身躯不住在被上蹭,嘴里语无伦次、哼哼唧唧,顾云汐渐渐意识到,掺在酸梅汤里的东西,该是春药无疑! 春药,她没见过,倒是不止一次听说过。 在贡院那会儿,她在一旁听几个姑娘议论扯闲篇,她们就曾提起过“春药”。说是种极厉害的迷~情~药,有水剂也有粉剂。 无论多么刚烈的女子,只要沾上那药物半点,立马变成乖顺的小绵羊,任男子摆布。 如今看石榴这幅使人羞耻的状态,正与当初姑娘们口口描述的中招女子的样貌相同。 认真想来,自己身陷明府,几次三番拒绝了明澜的纠缠,。 那厮终于忍耐不住,对她下手耍坏使阴了! 哼哼!纵然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顾云汐浅笑斜眸,细细思忖一刻,躲进床幔中俯身,去褪石榴的衣衫。 石榴很快就被顾云汐灵巧的双手剥得精光。 她如今全身炽火正盛,光滑的身子在松软的被团里挣扎扭动,如一条蜿蜒蠕动的蛇。 顾云汐坏笑着欣赏石榴于春药的加持下已酡红汗津的丑脸,以及完全没有诱惑力的曲线,不禁展开无边遐想。 以明澜那种自大臭屁、凡事追求完美的事妈精,若然发现自己与这等奇丑不堪之女子同榻过夜,该有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表情呢? “嗯……明督主,来嘛,我难受……” 此时石榴的大脑完全被药物控制住,意识变得凌乱混沌。 她紧抱被子,将光溜溜的身子弓成了虾子,嘴里呻哦不断。 “你再忍一下,督主马上就要来了哦!” 那副痛苦又沉沦的表情盘踞了在张丑脸上,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无比滑稽。 顾云汐“嘻嘻”笑够,飞快褪下自己的衣裙改换上石榴的衣裤。之后,又将自己的发型梳成与石榴一样的元宝髻。 溜到桌边吹灭蜡烛,顾云汐手举托盘迈步出屋,接着疾速来到走廊的拐角处,藏身偷瞄那处房门的动静。 等了一刻,她终于看到一道欣长的身影,小心的推门而入。 随后屋里传出石榴隐忍滚闷的呢喃: “哦……督主快点,帮帮我……我真的不行了……” 再往后,一记尖利而惊恐的喊叫从公鸭嗓中破出,将整个房间的屋顶震得摇几摇…… 顾云汐实在隐忍不住,两手捂脸猫在墙角,“叽叽咯咯”的笑了好一阵。 这明澜定是被石榴的尊容吓破了胆吧?不然怎么喊叫声听起来都和平时的不太一样了呢—— 顾云汐只管暗自想着美事,完全忽略一点: 明澜叫声如此瘆人,身为西厂提督,竟然没有下人留守,听闻异样后闯入救人吗? 顾云汐举着托盘一路低头向外院走去。 她想,趁此时夜里没人快些溜。真遇到两三巡院的侍卫,她便低头微微福身,蒙混过关。 大黑天的,那些人也只能当她是府里丫鬟,不会对她打量太细。 脚下骤然顿步,顾云汐突然想到一事。 外院定是有人守门,自己又该如何骗过他们,顺利溜出去呢? 不行,绝不能走正门! 借助朦胧的月辉,顾云汐举目查看周遭环境。 只见接近院墙一处正有棵高高的柳树。若是爬上稍树,便可顺势扒上墙头,跳到外面官道上去。 刚要往柳树那里去,她猛然发现东边上空一道火光冲天,暗夜苍穹随即被团橙红光染得通亮。 烈火来势汹汹,无数吞吐的火蛇卷着滚滚黑烟顺风见势,向天际一边席卷而去。 空气中,隐约可嗅到硫磺松油的气味。 震震脚步杂乱无章,许多人相互高喊: “东院和厨房走水啦!快来人啊——” 顾云汐愕然: 难道是天助我也? 这时候明府居然走水了! 如此,人们都忙于打水救火,大门必然无人把守。 看来,不必爬墙了—— 顾云汐心中窃喜,扔下托盘与碗勺,快步向外院猛跑。 一条黑影迎头疾奔过来。 月色下,那人手中的钢刀寒光狰狞。 顾云汐心头一凉,脊背发紧,顿时怔在原地无处藏躲。 被发现了…… “云丫头!” 来者遁然一声低呼,即而在她眼前停身,一手拉下遮面的黑纱。 “十挡头?!” 顾云汐看清他的五官,不禁眉眼疏绽,大喜过望。 两个蒙面黑衣人相继赶过来,于袁浅身后止步。 袁浅向顾云汐解释说: “别怕,他们是我的暗卫。” 可算见到娘家人了! 顾云汐杏眸大扩,高挑了鸦羽长睫,极是感激的望向袁浅那稚气未脱的孩子脸。 她激动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陡然问道 : “是不是督主派你来救我?” 袁浅刹那神情微滞,随即刻昙花轻绽间冰雪消融。 他没回答,果利拉住她的胳膊向前大步走,边走边说: “晴儿带人在外接应,我们快走。” 不消解释,真相于顾云汐脑中真相大白了。 明府东院的火,该是袁浅他们为救她脱身,故意声东击西纵起的。 四人刚过角门,便见回廊处黑压压一群人涌过来。 顷刻间,顾云汐、袁浅与两名暗卫被他们围在当中。 “挡头与姑娘先走!” 两名暗卫发现来者均是西厂缇骑,便抽出随身兵刃。 呼声未落,暗卫飞身向敌人杀去。即刻间短兵相接,刀光血影于夜色的府远空场上纷攘不休。 袁浅瞥见包围圈有一处空当,护住顾云汐抬臂连射几只袖箭,想要破敌突围。 对面有人扬手抛来一物。 袁浅本能的用力推开顾云汐,紧接着视野中充满一股白色烟雾。 雾散,袁浅与暗卫们俱都倒在地上,四肢酸软无力,动弹不得。 这等烟雾奇特而稀有,不需吸入,皮肤接触到的人即刻便会肢体虚弱,失去行动能力长达两个时辰之久。 阵阵阴戾刺耳之声自大门处传来。 这声音是—— 顾云汐错愕的徇声望去,却见明府大门早已紧闭,一群人拥在门前,高阶正中是那全身皎白珠纹锦袍的男子。 他负手而立,如玉般无暇的长袍身姿衬着沉墨无垠的夜色,越发显得清晰深刻。 他就像是来自九幽地狱的精魅,披着贵胄却冰冷的气息,周身无处不是赛雪欺霜的寒凉。 “明澜!” 顾云汐一时间身心巨震,情不自禁发出惊颤的轻音。 他怎会在这儿? 那……方才进屋与石榴厮缠之人是……? 这时,几名内侍不紧不慢赶了来,带着衣冠不整的石榴与小年子。 小年子在明澜脚下跪倒,抱住督主的大腿,边哭边扭捏道: “督主、督主您要为小的做主啊。小的奉命,刚进云姑娘房中查看,便被床上一人扑倒。 细看,云姑娘居然变成了这貌丑的洗菜丫头……小的、小的被她……” 旋即又是一阵委屈的嘤咛。 “真是废物!” 明澜气炸,抬脚踹开他。 对面,石榴吓得脸色惨白,只顾跪在地上垂头哆嗦,半句话都讲不出来。 一刻时辰以前,她在春药的作用下将摸进屋中之人强压于身下。 又是扒衣又是解带,接着好一番边缘摸蹭,终于在舒畅的长吟声中,石榴体内的药劲随之散干净了。 清醒后,她才发现身下的人竟是个普通内侍。 两人不约而同张嘴大喊时,便有一群缇骑闯入房中…… 明澜微微举颚,冷然吩咐手下: “将那洗菜的丫头拖到院外,乱棍打死!” “是!” 内侍们颔首应声,拖住石榴向着大门狂走,抱着她一路喋喋的嚎叫: “督主!督主您饶过奴婢吧!奴才再不敢了……督主——” 很快,外面阵阵沉闷的拍击与惨厉的哀鸣络绎不绝,声声落入顾云汐的耳中,真是种惊心动魄的折磨。 一名缇骑大步走来,将仓皇失措的她推推搡搡,带入了包围圈之中。 这刻,明澜款步走下节节云石台阶。 他身后,是被缇骑们倒剪双臂的晴儿与两东厂暗卫。 不知是否除中迷烟以外还有其他伤势在身,此刻被伏的三人俱是鼻青脸肿、眼神涣散,似乎意识已失。 顾云汐看在眼中,脑中“嗡”的鸣响,倏然头重脚轻坐在地上。 明澜在顾云汐面前止步,傲然垂眸,以居高临下之势睨视她那身与石榴换装的打扮,继而勾唇轻笑,容色鸷毒而森冷: “不亏是只狡猾的猫儿,本督就知道你没那般容易上当。” “哼,明公公不也是诡计多端嘛!咱们彼此彼此……” 顾云汐被明澜一双光芒幽冷的利眸看得全身发紧。顶着满头冷汗,她挑眼嗤笑着,颤声回敬道。 一缇骑提着晴儿走进,将她虚脱的身躯粗暴的扔在青砖地面上。 晴儿依旧无丝毫反应,像是对那青石方砖的坚硬,完全没有感觉。 缇骑对明澜拱手,恭声道: “禀督主,侵入者已被属下全部拿下,就是他们。这个是个女的!” 明澜五官微变,显露出兴味得势的表情。 冷锐的目光横扫几名失败者,带着胜券在握的猖狂神色,悠然问一声: “你们还要继续反抗吗?” 十挡头虽是四肢被麻痹,嘴里倒还能含糊发声。 只听他吃力的别嗓喊嚷起来,似是饮着无限愤怒。 “本督以为,冷青堂为了救你,会派出何种一等一的高手。没想到却是这几个酒囊饭袋。想来你在他心目中,也没甚重要。” 袁浅眸光大炽,音色浑浊的咆哮: “不关东厂提督之事,是我十番擅自行动。你敢以我作事,我便当场咬舌自尽!” “呵呵,有趣儿……” 明澜挑眉,阴笑道: “看来本督猜得不错,想来此番也非冷青堂本意。不过本督倒也长了见识,他的手下,远比他要重情重义得多。” 言毕,他转目直视怔然无状的顾云汐,一双冷眸中的清晖,在沉沉夜色之中,极是炯亮犀利。 第五十九章 擦肩而过(已捉虫) 灼红瑰丽的焰色自东院上空逐渐弱了,斜飞的浓烟也在滚滚之势中,越显稀薄。 有内侍前来,于明澜脚下躬身,颔首道: “禀督主,府里水势滅了。” 明澜听后,眉梢澹然而疏。喜色轻展即逝,转瞬便高挑了眼睫,眸中那阴鸷锐利的光华,遁然浓了几重。 垂目视向人事不醒的晴儿,精致的薄嘴唇扯出森森怪笑。 明澜浅扬下颚,傲然负手道: “今晚辛苦各位了,地上这女人,本督便赏你们了!” 此话一出,十多名缇骑立刻会意,“呼啦”一下子上前去,瞬时包围了晴儿。 顾云汐只觉“嗡”的一阵耳鸣,仿若被人打了一闷棍,头脑凌乱不清。 她如木鸡般身形纹丝不动,怔怔注视那群身披皎白番服的野兽们挤成了团,一张张脸孔疯狂而狞然。 “明澜!别让我恨你——” 眸里淬起熊熊烈火,顾云汐猛然起身,叫嚣的同时一巴掌朝明澜的侧脸削过去。 明澜邪冷的眯眸,单手接住驰来的巴掌,下一刻便将女孩的身躯带进怀,另一手紧紧勾了她的细腰。 四目相对,他凉薄的淡笑之中暗含着苍茫与无奈,如轻丝般缥缈的游荡着,不肯让他人轻易捕捉得到: “你一直在恨我,不是吗?” 顾云汐骤然哑口。 耳畔,那放浪的笑声与污秽之辞,许许多多,肆意不绝。 其间,更揉雑了东厂暗卫们愤怒的沉吟、嚎叫,以及袁浅吐字艰难含糊的谩骂声。 顾云汐颤巍巍的侧目,正看到那团簇拥的人堆里,一件件的飞出来黑腰带、黑外衫…… “住手!住手——” 顷刻之间,女孩全部的凌厉与坚强,都被残忍的现实彻底粉碎。 她倒在明澜胸前,声泪俱下的哀求: “我求你了,快叫你的人停下!我不跑了,我认错,请你放过她——” 明澜得意的勾唇,漫声道: “停!” 缇骑们执行力超强,即刻不再对包围圈里的猎物动手。 明澜转头,凛冽如霜的眼目转向了袁浅。 “将男的挑断手筋、脚筋!” “不——” 顾云汐倒抽一口冷气,挣扎着想要扑身去拦。 明澜死死环住她的腰肢,不让她脱身。 “求你放过他们!他们只是为了救我,错在我——” 她哭着再求,抽搐的五官仿若被践踏、揉碎开来,戚戚的摊在脸上,不成个样貌。 “你以为你是谁!” 明澜狠狠捏起顾云汐的下巴,目光灼灼如火,狭长的眼线凌势张扬。 他直视她,一字一句,语气幽冷道: “你有什么资格,凭一人换他们五个?!劫人不成,还要放火烧毁我的府宅,我没杀光他们,已然算是宽宥!” 哀鸣声起,一名东厂暗卫已遭毒手。 瞬间,顾云汐的心如遭利刃凌虐,疼到剧烈颤栗。 “我求你了,我来替他们承担。只要你放过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就在明澜无温的两眸前,顾云汐哭到伤心欲绝。 晴儿、袁挡头与她交情匪浅,四名暗卫为东厂效力,也属自家弟兄。 他们因她蒙难,性命交关,怎能教她弃他们于不顾? 凄嚎一声接着一声,很快,悲惨命运就要降临在十挡头身上了。 他只有十六岁,是东厂挡头里面年龄最小的。若在寻常人家,合该是被父母疼爱的孩子…… “明澜我求你了,放过剩下的人!我愿接受惩罚,我真的愿意做任何事!” 被对手逼到再无退路,顾云汐的精神已然彻底崩溃。 她嚎啕着尖叫着,寒凉如无温玉器的小手被泪水打湿,拼命攥住明澜的衣襟,像是在抓最后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表情空白的脸直直对着她,聆听她的悲泣、注视她的失控。 阴沉的面容始终压着一腔愤怒,这种情感,叫他每每感知时,心绪也觉莫名。 恍然忆起,那场暴雨倾盆的夜晚,她亦如此刻这般,站在雨地里哭泣着、祈求着。 他又忆起以往,她一身绛紫番服,头戴番帽,雌雄难辨、英姿勃勃。 曾经,那意气风发的小番卫、那俏皮慧黠的诡丫头,那一旦现身必会夺他双眼的顽皮小家伙,就因为某人,如今卑微、怯懦至此…… 心头,顿然火气爆长,明澜将牙关咬到“咯咯”作响: “你愿意做任何事,是吗?好,本督今日便成全你——” 指骨坚硬的手掌如是冰冷的利钩,牢牢抓了顾云汐头顶的元宝髻,拖着她虚弱不堪的身体,朝西院大步走去。 “放开我——” 头皮撕拉的厉痛令人难以忍受,顾云汐阵阵哭喊尖叫,不受控的举起两手反抓了发髻末根,羸弱之躯在青石砖地上一路翻滚,一路被强拽着前行。 “晴儿、十挡头……” 视野中,那些渲染了夜色的不灭刀光裹着炽烈的鲜血,正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进厢房,顾云汐就被明澜狠狠推到地上。 头上异痛感慢慢消失,她伏身才喘口气,下眼便看到他抬脚踹上房门,满身散射的气息如野兽,邪肆而危险。 女孩吓得容色失血,在地上没命向后挪,还是被他赶来逮到。 明澜两手死扣她的肩头将她甩到床上,随之在烛火幽暗中,欺身上前。 “放开……” 顾云汐音色沙哑且无力的喊。 十挡头终是没能保全,她自然不想任由明澜摆布。 他冷笑,两眼死盯住她: “你刚刚说的,愿意做任何事,如今叫我如何停手?顾云汐,你从来只为他人牺牲,可曾真为自己做过半分事?” 她惊到瞪大了清眸,嘴唇半张,再没有发声。 寂静中,她感到明澜柔滑冰凉的指尖探入了松散的衣襟,抚过她的丰盈处,一寸寸向下滑去…… 这刻,眸中的光辉暗下去,如永无白昼的夜空,被无际的绝望笼罩。 颤栗、止不住的颤栗……在一壁幽光里,明澜停了手。 见她泪水泛滥,他的心顿时就软下来,眼底蚀骨冷冽的冰碴,寸寸融化得没了形态。 一只手抽出,纤白的指尖触到湿漉漉的脸颊。 “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轻声问,阴柔的嗓音,溢出一丝情愫。 身下的女孩不说话,倔强的将头扭转,默默淌泪。 弯长的眉睫上结出一滴滴泪,在绰绰烛影下粲然生辉,引他心头一震。 “你能接受冷青堂,为何不肯接受我?云汐,你可知,我也能宠你入骨。” 他掰正她的脸,望着她喃喃诉说。 明澜不愧是个名副其实的阉人,性格残暴、手段毒辣。 上一刻,还在因她的反抗而暴跳如雷,拉着她的头发如同拖死狗般的将她一路拖来。 下一刻,又对她缠绵软语,情深绵绵。 对他这种过于极端的表现,顾云汐显然满心恐惧,无所适从。 她不作回应,无助的细声抽噎。 衣衫散乱间,一对精美的肩头颤颤巍巍,那寸浅薄皮肤压在鬼斧刀裁的锁骨之上,于幽光摇曳里,如象牙的细腻无暇,隐约泛着诱惑的光泽,点点流淌。 明澜看得眼神迷醉,闷哼一声低头去吻。 她惶然大惊,猝的以手去挡。 “云汐,别再拒绝我。我能帮你,如今只有我能够救你,手拿来,听话!” 明澜已看出女孩的仓惶与犹疑,阴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有一丝微颤。 绵柔的五指握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战栗却执拗的手掌,缓缓从他胸前移开。 阻隔消除的瞬间,明澜顺势俯冲,用力含住女孩的唇。 正要温柔的吮,嘴上猛的一疼。紧接着,便有股粘腻咸猩的液体淌出来。 外面忽然起了风,呼啸着拍打门窗,吱吱呀呀作响不停。 烛火扑朔,将灭不灭。 明澜默然起身,欣长的身影落在墙壁上,纤细而扭曲。 红咄咄的血,自曲线优扬的下唇俏然绽放,配上那玉白无暇的容颜,像极一朵妖娆的梅花。 空气兀然凝滞住,使人窒息的紧绷。 缱绻悱恻之情,如遇狂风洗劫一般,在灼灼的桃花眼中,荡然无存。 刚刚,他甚至想过留下她。为了她,纵然抗了皇贵妃的懿旨又如何? 而今,她的冷漠、她的绝情,亲手撕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眸中杀气腾腾,眼光如芒,像是要将床头的她万箭穿心: “顾云汐,你真把我惹火了……” 女孩把心一横: “你杀了我吧。若然一死,总好过受你侮辱。” 明澜神色若变,唇畔挽起一丝苦笑。上面那朵红梅,蓦的花开更盛。 “你认为我在侮辱你?” 他对她目不转睛,容色凄寒无温。 女孩挺身坐起,两手狠握床头立柱,泛红的瞳眸似是凝着血: “你坏事做尽,冷督主绝不会放过你!!” 明澜神色一怔。 恰是此时,她非要提及那人,那个他最不想听见、看见的人—— 他忽然仰面朝天,肆意大笑,阴戾之声回荡在房间每寸角落里,无不道尽苦涩与仓凉。 “你以为你的冷督主会来救你?顾云汐……你别做梦了——” 无名之火从心底骤然腾空,明澜形容癫狂,五官狰狞的撕声咆哮: “你很信任他对吗!你从不怀疑,他将你打入昭狱,偏偏又在毒发前将你放出来的因由! 你对他这般,怕是被他卖了,还在替他数银子——” 顾云汐挑眼怒视明澜的恼羞成怒,嗤冷的眸中满是鄙夷不屑,铮铮道: “他会来!!冷督主一定会来救我——” 明澜当即气绝,两手战栗,狠握成拳。 他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正被她决绝无情的呐喊,痛击到了千疮百孔之地步。 “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眸光紧锁她的坚定,他说得有气无力: “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便带你去见冷青堂。这次,我会教你认清楚,你在他心目中……原本一文不值!” 明澜说罢从袖袋里掏出一物,另一手出其不意的探去,掐住了顾云汐的咽喉。 她难过至极,脸色紫红,身形抖动。 下意识张嘴想要呼吸,明澜便将袖袋摸出的东西塞进她的口中,再用手死死捂上,逼她将那东西吞进肚里。 豁然松手,她整个人就软在床上,泪水糊了满脸。 “你做了什么……” 陡然,顾云汐感觉四肢发沉,像是被人注了铅,不由她随意活动。 脑中混混沌沌,意识也渐渐迷蒙不清。 她跌跌撞撞,从床上直接滚到地上。挣扎着抬眼,表情痛苦而虚弱。 “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对方漫不经心的寒笑过后,幽声答道: “不过是种慢程的迷药。你想要见他,总要耐些委屈才是。” 明澜抹去唇边鲜血转身,向门外吩咐: “来人,备车准备进宫。” 几名内侍与丫鬟推门而入。 大家七手八脚,为顾云汐理好衣衫。 明澜身着飞鹤提督蟒袍,头戴玄纱网纹高帽,蹬上华丽的皂靴。 回到床前,他长臂一捞,将瘫软如泥的顾云汐打横抱起,缓步向外走。 “明澜……放下我,你……要带我去哪……” 顾云汐觉察到睡意来袭,偏是此时全身没了知觉,这种感受令她惊惧不已。 明澜不理她,一路抱她出府,上了一辆马车。 顾云汐内心忐忑,不知自己将要被带到何处,更不知晴儿与袁浅他们,如今又在哪里。 她靠在动荡的车舆里,茫然强睁着眼。 不知马车行了多久,车外突有波澜壮阔之声遥遥而至。 马蹄裹着脚步,似有千骑万乘正浩浩荡荡的行进。 顾云汐心头一慌,心跳振振,吃力的向车窗挪身。 只那么一瞬,她看到一抹湛青的衣摆,从烟笼寒水纱车帘疏扬的一角,飞驰闪过。 “!” 顾云汐惊得瞳眸骤然扩开,内里光芒大炽。 心在这刻,便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的扯到高处,险些脱出嗓眼。 她拼命的将头探出车外,不顾迎风招展的窗帘,不断蹭着她的脸。 终于看到了—— 那使她心心念念的熟悉背影,正于官道彼端,骑在高头骏马之上,身前身后都有千番人马相随。 “督主……” 顾云汐心情激动万分,艰难的叫喊起来: “督主,我在这里……救我……快救我——” 受迷药控制,她的疾呼显得微乎其微,才挣出喉咙就化作模糊浑浊的音色,被东厂番队奔跑的步伐生生压制了下去。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那姜黄的良驹马蹄蹁跹,载着那方清俊的背影,在她满是期许的目光中,彻底消失…… 第六十章 他的心里,只有东厂 希望到绝望的转瞬,如烟花漫天,绽得璀璨。刹时姹紫嫣红尽,垂垂夜空,三千繁华,九重荒芜,重回凄凉无度。 视野中,除了马蹄碾踏的尘埃飞扬不灭,再无一物。 清泪决堤,女孩在这刻,只觉自己的心,形同死灰…… 督主—— 为什么—— 充盈的一颗心羸弱干涸了,一点点在时间的流逝中支离破碎。 她再无半分气力去支撑麻木的身躯,只轻轻一滑,便坍塌在车舆的角落里。 “呵呵呵……” 旁边,明澜促起危险的狭长眼眸,内里阴厉的眸光,丝丝如刃。 他的笑容越发阴险: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你认为他刚刚是赶去明府救你?你想错了。 今夜东厂集结五番之力实为出京剿匪,冷青堂压根就没想再管你。” “不……我不信……” 尽管内心痛到极点,顾云汐仍撑着最后的顽强睁着双眼,眼底清清的泪光,尽数星星点点: “督主他不会……他不会放弃我……” 明澜翻眸怒视她的执拗,目光凛凛,尖利的嗓音狠狠反驳: “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你只是他废掉的棋子!他根本不会在乎你的死活,他心中唯一在乎的,始终都是他的东厂!” 他心中唯一在乎的,始终都是他的东厂—— 这句话像是枚长而利的铁钉,残忍的穿入脆弱的心脏。 那寸跳动的儒软处即刻剧烈一缩,对那被割据到无以名状的痛,显然无力承受。 “他不会……不会……” 女孩被撕碎了心,那一派写尽了悲伤与挫败感的苍白容色被泪水与汗水全面覆盖,她想要摇头,麻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她干张着口,无法呼吸,头颅僵硬的扭出一个角度,姿态极是怪异。 女孩的狼狈令明澜猝然敛了犀利的眸光,衣袖翻飞,展臂环上她的腰枝,将她困入怀中。 “如今你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云汐,乖乖听话,进了宫好好伺候娘娘,我寻找时机讨你结个伴儿,一样疼你。” 明澜挑眉凝视怀中毫无反抗能力的小人儿,玩味的勾了手指,轻蹭着她的细腻脸颊。 顾云汐放下心头一悚,只听懂明澜说得什么“进宫”二字。 意识已然溃不成军。 此刻,明澜那张妖娆的白脸变成重重叠叠的好几幕虚影,每一幕都在邪肆的扬了唇角,向她挨近过来。 她只觉两只眼皮渐渐沉重,想要昏昏入睡的渴望,越来越是浓重…… 心在呐喊: 不要……我不要再受他侵犯……谁来救救我……别靠近我…… 遁的一声爆炸平地而起,车舆剧烈的颠簸一下,仿若直升霄汉。 顾云汐眼前一黑,人没了意识…… 空旷的大道东西,四名黑衣人自丈高的树梢腾身跃至地面。各自右臂上的火弩,正燃着烈烈的焦烟。 相互看一眼,四人缓步接近被乌黑的马车残骸,容色冰寒的脸上持有足够的警惕。 刚刚,就是这四人袭击了明澜的马车。 他们随身所带的火弩虽只有半臂长短,其配套的金属弹丸,威力却为极罕见。 百丈内,将卵大的弹丸射向目标,一定的冲撞力便可引发弹丸内的硝石药粉,从而引发强大的爆破力。 方才那四人见明澜的马车进入射程,便抬弩对准目标前方的大道正中发起攻击。 这刻黑衣人脚踏片片火光,在一目狼藉之中止步。 冷眼扫过地上昏迷的明澜、马车夫与随行两缇骑,黑衣人中一个问: “西厂厂公,不必借机解决了他?” 一人像是头目,垂眼摇头: “主人若要这阉人的性命,便会命我等以火弩直攻他的马车。 他再不济,横竖也能牵制东厂番子一二。咱们当务之急非对付西厂,而是将这姑娘带回去。” 言罢,那人精光浮现的目光投向仰躺的顾云汐。 上前两步,那黑衣人俯身将她扛上肩头,对其余三人道: “咱们快些回去,向主人复命!” 三人转身正欲离开,却见大道上柳树旁,一矮脚男子面色惊恐的瞪着斗大的双眼,后背禁贴粗糙的树干,呆怔注视着来历不明的四人。 在他颤颤身形旁边是落地的扁担,前后箩筐里各色时令鲜蔬,散落了遍地。 四人并未对这矮脚的男子出手,而是飞腿疾驰,于沉寂的夜色深处,渐行渐远…… —— 顾云汐感觉自己睡了许久。其间,她做的梦,接一个接一个,循环往复,有甜蜜也有悲伤。 她梦见了冷督主,梦见自己置身于提督里,他站在房中,手上是张烫金描彩的红帖。 他对她甚是激动的说: “丫头,这便是婚帖。快些来,在上面提写你的名字。” 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光辉灼目,配上他有心而发的清素笑颜,极是好看。 烟雾缭绕,梦境变换。 她又见到了姐姐顾云瑶,容色悲悲的看她,脸上写尽了失望,神情戚戚的道: “你终究还是选了他,弃了我……” 顾云汐哀婉的摇头,张口想要解释。嗓眼儿却好像被棉花塞住一般,拼劲了力气,始终未能喊出任何声音。 正着急着,眼前人影一晃,明澜立在她面前,对她徐徐伸出兰花手指,笑声阴柔奸险: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顾云汐惊恐后退,一脚蹬空,身子堕入无尽的幽暗世界…… 艰难的撩动眼皮,睫毛颤颤,她缓缓打开一道眼缝。 强烈的光随即刺进眼帘,惹视野盲白一片。 眼皮,再度不受控的紧阖。 我还活着? 这是在哪儿? 顾云汐不知此刻的自己身在何方,只听到某处传来细微的对话声: “人就在里边,劳烦医圣多多费心。” 男子低沉缓慢的声音,叫人辨不清其年纪。 医圣—— 顾云汐听得真切,内心一喜。 医圣,正是当初为自家督主治毒的医道妙手、宫里江太医的师傅啊! 继而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重重愠怒: “老朽一世行医,悬壶济世。就算被强掳至此,也不会任你利用,做下伤天害理、夺人性命之事!” 陌生男子传出暗哑的笑声,接着道: “医圣放心,此事非伤天害理。彼女命有劫数。如今这般,也算是助她脱离苦海。” 安静一刻,似乎老者态度决然,依旧不置可否,那陌生男子之声便阴寒了几度: “您不为自己,也要为澹台家三代单传的孙儿想想吧。” “你……” 医圣陡然扬声,音色已是愤怒至极。 半晌,他凉薄的叹气: “好,我做!” “嗯,这便好,请吧。” 听到房门被人打开,顾云汐急忙装作尚未清醒,仰躺在床上,直挺挺的纹丝不动。 脚步止于床前,片刻寂静无声。 顾云汐心头正在发慌,便听到耳边医圣惊诧的呼声: “啊?怎么是她?” 接着,有股奇异的香气灌入鼻腔,那幽凉的味道,像是檀香又似薄荷。 顾云汐头一歪,再度知觉全无…… —— 是夜,弦月当空,清晖淡淡—— 如意岭方圆百里皆静的出奇。 树木草丛的暗影中,斑驳着一双双眼睛,如是正待时机、蓄势而动的猛兽,压制着许多嗜血的狂性。 山岭南北处,远远的来了大群人,汇聚在半山开阔的平地上。 黑压压的一片晃动的脑袋,每人手中所提兵刃,于冽冽的月色白光下,反射着烁烁的寒芒。 空气静止不动,好像河水霎时冰封,凛寒之中透出强烈的肃杀之气。 冷青堂匿身于岭上高处一簇灌木后,身旁是护他的近侍萧小慎。 不远处,石碑后藏有四番挡头白奇英的人。 冷青堂偷眼向下俯视,看那武林两大帮派的人数,足有千余人。 其间一粗衣长衫者疾步向前,对那身披玄氅之人拱手寒暄: “水兄,别来无恙。” “霍兄……” 玄氅之人回礼,刚要说些什么,突的面目一紧,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凌厉的向岭上高处横扫过来。 就是这刻,冷青堂瞳眸大睁,手中清水流云剑直举擎空,在月光下斑驳出一道冷光。 登时,无数番卫自如意岭东西南北四方涌出,叫嚣之声高涨如洪,旋即将两大武林帮派困于平地当中。 厮杀在密林里激烈的展开。此次行动,冷青堂调出东厂四至八番卫队,对胜利显然势在必得。 置身于浓烈的血腥气息中,冷青堂紧紧注视密林间惨烈的厮杀,清瘦的白脸上平静无澜。 刀光剑影、染血的衣摆掠过黑萋萋的树杈。 陡然一转,他感觉背后恶风袭来,杀机重重。 冷青堂喊了声,“散”! 同时驾起轻功,举身腾空,足尖点着枝叶向后弓身反跃,便有几十点冷银的寒光紧贴他的鼻梁撕空掠过。 那面,萧小慎与十几番未挥舞兵刃,纷纷拦下尽数暗器,所幸周身未落伤痕。 千钧一发,真是好险! 萧小慎垂下绣春刀,宽阔的胸脯起伏振振,微喘时额头结出密汗。 冷青堂这刻双脚落地,愤然眯眸,抬首向着更高处放眼望去。 但见冷白的月光下站立一人,全身白衣,银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在月光下射出粼粼的幽光。 冷青堂向那人背上斜出的雕纹嵌宝的刀柄上轻瞄一眼,便是浅笑淡淡。 猝然纵身腾空,冷青堂仗轻功向白衣人挥剑直取,人未近身剑已竖直劈动。 一道剑气掠向白衣人,剑锋穿透沉甸甸的空气,带着一发不可挡的锐利。 白衣人急急向后退时, 一树干后突然蹿出一人,横长枪直挡冷青堂的剑气。 “咔啦啦”的利响震撼了密林上空,使枪者与他的长枪竟被披靡的剑气生生劈为两半。 腥浊的液体喷得满地皆是。 紧接又一记断裂声后,那白衣人的面具竟被剑气生生震碎,残破的掉落下去,露出陆浅歌年轻绝俊的五官。 他微微蹙眉,一道细细的血线从额顶发际边缘流下来,淌过眉间,在一侧脸庞凝为灼红的点滴。 冷青堂纵身追至陆浅歌面前,不由分说举剑便砍。 陆浅歌灵巧侧步,闪过攻击后速然拉出背上的锯齿大刀,猛的砍向冷青堂左肩。 冷青堂仗剑去迎。 “嘎”的一声,电光石火,刺得两人俱是微微阖眼。 继而冷青堂长剑竖直,寒利利的向陆浅歌的大刀直刺过去。 陆浅歌惊然举眸,横刀去挡。 剑锋立时碰上刀面,铮鸣声起,陆浅歌只感到手腕发麻,步伐“噔噔噔”向后退了三步,才得以扎稳。 双眸漫出惊诧的光辉,陆浅歌感到,今日的冷青堂与那时在东厂外围树林里与之交手的他,实力大不一样—— 冷青堂紧紧看住陆浅歌于烁烁刀光的反射下,越发重紫的眼眸,肃然沉声问道: “你非中原人?!” 陆浅歌默笑不答,反问: “云汐何在?我以为,你会将她随时栓在身上,形影不离。” 冷青堂兀然心头隐动,随口说: “她被西厂明澜抓去了……” “什么?” 不出冷青堂所料,陆浅歌闻言立即寒了眉目,放远视线,眸光咄咄淬着滔天烈火,狠厉的咬牙: “明澜……” 蓦地陆浅歌向如意岭下方疾驰,如有进犯者,他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干脆而狠辣。 身后十几人紧跟慢赶,口中喊着: “公子,万刀堂与天下盟,我们还管不管?” “那是你们的事!” 陆浅歌头也不回,厉声吵吵: “别来问我,我赶时间——” 冷青堂目送陆浅歌奔下岭去,白色翩翩的身影被黑夜吞噬,唇角轻舒,扯起一抹奸黠的弧度: 若非为着云汐,他冷青堂今儿个真会将陆浅歌这外邦人缉拿归案。 眼下他既现身在中原武林两帮深夜密会上,足以证明万刀堂与天下盟勾结番邦西夷之罪证,确是做实了。 左不过东、西两厂都是大羿的官衙,两提督私底下狠斗再多,都不能太过明目张胆。 如此,放这年轻气盛的小公子不用,又待何时? 第六十一章 打上门来,断他尾骨 剿杀武林两大帮的激战进行了一夜。 战斗结束后,整个如意岭都被鲜血染红,腥厉而灼目。 密林间死尸堆积如山,款款的夜风静静流淌,将那股浓烈的、因兵刃互击而迸发的金属气味,依稀吹散。 冷青堂垂剑缓缓前行,蟠龙绣纹皂靴踏过余温尚存的血迹,苍白见瘦的面容难祛肃杀的神色。 头上,弦月像是噬了血,颜色烈红,连带浮在月勾处那一朵浅墨的云,也被血月浸染,被镀上了朦胧赤红的轮廓。 冷青堂举头望空,默然眉头紧蹙。 陡然想到十一年前那场雪夜,鲜血、火光……充斥在郑氏国公府内外。 彼时的月,也如此时这般,红得咄目。 时间过得好快。 十一年了,已是十一年了—— 趁大批番卫忙着处理遍山尸体之时,萧小慎走近督主,躬身道: “秉督主,属下已与四位挡头核查完毕。此番行动剿杀叛党一千三百五十人、生擒三十六人、东厂番卫死伤八十一人。叛党无一人漏网。” “干的好。” 冷青堂威然昂首,眉目微冷。 这时想到什么,他转头吩咐萧小慎: “传令,各番加紧行动,天亮前务要全部集结,迅速回京。京城那边……还有要紧事等着我们!” “是!” 萧小慎瞳眸一惊,似乎有所领悟,忙垂目颔首,举步冲进密林深处。 …… 京城,东厂—— 正厅里面,千户程万里负手踱步,大黑脸上浓眉深锁,容色凝重。 几大挡头聚在正厅东西两侧,下首是两名六番的暗卫,专司京城几处情报的采集工作。 三日来,京城里谈论最多的一事,莫过于西厂提督夜间出行时马车遇刺之事。 那夜明澜的马车遇神秘人袭击后马车,西厂一行人昏厥的现场即被一过路的矮脚挑夫发现。 就在西厂夜巡的缇骑徇爆破之声前来、震惊的发现了他们的督主那刻,矮脚的挑夫早已逃之夭夭了。 隔天,他就将昨晚的重大新闻在市井之中散开了。 一时间,市井之徒们在茶余饭后议论最多的,莫过于此事。大到官府衙门,小到街头百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百姓们都还记得,去年深秋,那西厂的明督主便在北郊的清风寺里闹出类似的丑闻。 如今时隔还不到一年,他就又惹出一档子事来。众说纷纭,且看他会不会惹得皇帝老儿龙颜大怒,借机遣散他的西厂! 不过,在整个刺杀事件里还有一人成为百姓讨论的焦点。 那便是被刺杀者带走、其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顾云汐”。 经过矮脚挑夫描述后的消息被人口口相传,很快市井中就有两种版本的说法: 一,那神秘女子是西厂提督强抢的良家女,眼下被仇恨西厂的刺杀者救走了。 二,那神秘女子本是西厂提督的花瓶老婆,该是被当做绑票,被刺杀者劫走。将来,他们对西厂还会有下一步的秘密行动。 京城市井,鱼龙混杂之地,其间并不乏诸多掩藏了真身的东厂暗卫。 他们得了消息,立刻返回东厂,将看见的听见的,无一遗漏的带给千户大人。 这刻,让程万里忧心如焚、急得频频溜步之人,正是连夜不归的十番挡头袁浅和提督府里无端消失几日、顾云汐的掌房丫鬟的晴儿。 确切说来,两日前,程万里就已察觉到孩子们失踪得有些异常。 问十番番卫,大伙闭口不言,最后逼得老程以东厂千户之威,对他们动用了东厂的戒法,才从他们嘴里扣出消息来。 袁浅与晴儿,竟然为了搭救云汐,偷偷带人去了明府。 如今几日未归,那两人……定是失手了…… 冷静下来,程万里将近些天京城发生过的几大事件前后顺连、时间对接,参考市井中层出不穷的爆料,不难猜想出来: 十番营救行动失败,明澜扣下袁浅与晴儿,又想将云丫头转移。 路上,马车遇神秘人偷袭,明澜负伤。而那被人劫持的女子,肯定是云汐不假—— 程万里越想越急,越急越是后怕。 云丫头身份特殊,尽管督主一直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这郑氏的血脉,恐怕也有百密一疏之时。 如今不明之人劫持了她,是否说明,她的身份秘密暴露了?那些人,又是谁? 眼下明澜遇刺,云丫头下落不明。明澜定然会将被袭之罪归于东厂所为。身体一旦大安,他必然寻机找自家督主的麻烦。 东厂,究竟如何从明澜手里救回被扣的两个孩子?待自家督主回来,他这个千户,又该怎样同督主讲,有关云丫头被人劫持之事? 眼见千户大人唉声叹气、满副闷闷不乐之状,大挡头艾青上前宽慰道: “大人做何打算,直接吩咐属下们便是。为自家弟兄赴汤蹈火,属下们绝无二话!” 话音未落,三挡头赵无极迈步,摊开粗砺的厚手掌,决绝表态道: “莫若入夜,由我带领一队人前去探查西厂大狱,两个孩子定是关在里面。” “胡闹!” 程万里猛然回身,流星步伐在赵无极身前停住,瞪眼对准他那微胖的弥勒脸,断喝一声: “别再节外生枝了!眼下咱们已被西厂拿了短去,横竖人在他们手上,便是东厂无礼在先的最好指证。 你倒好,再派人去闹,说不定人家早就布下圈套等你钻! 督主出京以前特别交代过,不让番队们擅自行动! 如今这般,倒是咱们坏了督主计划。他回来,你们叫我如何与他交代?!” 一时寂静。 挡头们俱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纷纷垂头,一脸的忧愁茫然。 厂役由打外面进来,向程万里拱手道: “大人,西厂明督主来了。” 可恶!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程万里心头一震,不觉直视大门,眉目沉了沉。 挡头们一个个压了容色,或憎恨或怨怼,肃然无温的利眸紧盯门口。 骤然,正厅的空气,便被一派凌戾的肃杀之气,笼罩得严严实实。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渐近,明澜身着崭新的皎白飞鹤提督官袍,被五位西厂缇骑簇拥走进正厅。 那些缇骑腰间佩带刀剑,横眉立目,脸上表情阴沉,让人一眼过后,就如同咽下一肚子乱飞的苍蝇,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膈应不爽。 这架势,走路横冲直撞,脚带阴风,是哪家洞里的妖怪出山了吗? 今日,明澜脸上的妆容比寻常描得都要浓重。不为别的,只为将左脸上一块淤青的伤痕遮盖住。 尽管压上厚厚几层杏花粉,那块蔓延至耳廓,如同疆界地域图上形状奇特的板块,却依然在他脸颊一侧,显出一个清晰的图案来。 明澜的右臂受了些伤,经御医诊断并未骨折,只是筋骨错位。 因是来东厂闹事,出发前,这奸佞之徒故意差遣手下,将手臂以伤带层层包裹起来,伤带一端挂在颈子上装腔作势。 看到西厂的乌合之众气势嚣张跋扈的走进厅里,东厂挡头们纷纷横支臂膀,促起犀利的眸色,紧紧注视那些人的每一动作。 程万里摆出一副虚伪的笑脸,对明澜拱手,谄谄相迎: “明督主大驾光临东厂,恕在下冒昧,未能及早出门相迎。明督主,请上座。” 说罢,执手示意。 明澜也不推辞,阔步走至上首镶金蟒纹玫瑰高椅前落了座,身边一西厂缇骑及时为他扬起蟒袍后摆。 程万里吩咐厂役备茶。 明澜容色无温,寒芒烁烁的眼目并不看向程万里,微扬下颚漫声说: “冷督主何在?今日本督亲自前来,便要与他见上一面。” 程万里淡然一笑,口吻恭敬回: “明督主来得不巧,我家督主出京缉拿朝廷要犯,并不在东厂。明督主若有要事,在下愿意为您效劳。” 明澜悠然眯眸,似笑非笑: “人出京了,却派手下连夜侵入我的府邸纵火行凶。恶行被我家一丫头发现,你们的人何其狠毒,竟将她生生打死了。 本督前来,便是向冷青堂当面讨个说法!” 程万里头皮倏然一紧,却没将满心的惊忧带到脸上半分。 “明督主在说什么?在下如何听不懂呢?” 程万里沉眸,装出一副抵死不认的诧然神色。 “听不懂?那不要紧,千户大人大可自去西厂大狱认一认,看看那里在押之人,有几个是你们东厂的。” 明澜嗓音轻幽幽的说完,清眸之中咄咄的精光,更为矍亮、阴狠一重。 程万里蓦然无言,大黑脸上霎时滚烫,脊背上渗出一层热汗,紧紧裹住了衣衫。 眼见千户语噎当场,明澜装点妖娆的五官,即刻漫出越为狂肆的笑纹。 东厂二挡头卢容忍无可忍,咬牙上前,眯眸怨怼道: “明督主,你莫要欺人太甚!当初是你扣下东厂番卫云官儿在先,才有袁挡头冒险去救同僚在后……” “云官儿是谁啊?怎么本督从没听说过此人?” 明澜猝然扬声,将嗓音尖利的捏在喉咙里,容色邪魅道: “本督府中确是来过外人,不过不是什么番卫,而是幽筑贡院里头的姑娘。 本督倒不明白了,本督受皇命执掌贡院,你们东厂为强抢一名贡女,夜半三更偷袭本督车马,却是为何!?” 此话一出,卢容气炸可也无理反驳。 浑闷气喘一刻,他手指明澜,当庭咆哮道: “你这是得了势反咬我们东厂一口!” 坐椅后面,两名西厂缇骑当即蹿出来,挺胸欲将怒不可遏的卢容向后驱赶。 论起武功卢容并不示弱,奋起手肘横向去迎。 两缇骑见状,手落腰间拉出半截子钢刀。 寒芒一闪,激怒了东厂三挡头赵无极。 瞳眸大扩,他二话不说掏出一对铸钢的手球,滚声大喝道: “这里是东厂,轮不到你们西厂的杂种在此撒野——” “都给我住手!” 程万里骤然而起的清吼,瞬间止住两厂间即将引发的械斗。 无论如何,短处被对方拿捏在手心里,叫程万里此刻无计可施。 略作思忖,他重换一脸的和颜悦色,拢拳向明澜赔罪: “明督主,无论如何请看在下薄面儿,暂且放过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在下身为东厂千户,督导不严,原也有错。在下愿以自身换他二人,至于明督对在下要打要罚,在下甘愿受罚。” “凭你吗?” 明澜忽的挑了狭长的眼线,阴阴的斜睨程千户,脸上掬起凉薄的不屑神态: “你有多大的面儿,本督如何不知?” 伴随这婉绰的嗓音出口,西厂的缇骑立时爆出细碎不止的笑声,嘲弄而轻狂。 那被程万里几次压制在心底的火气,便在这阵阵不大不小的讥笑声中,腾然蹿上了脑顶。 他面色平静的直视明澜,沉声缓缓的开口: “明督主,所谓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你问我有多大的面儿?身为千户,督主不在,东厂一切都由我来做主。 而今我肯让你坐下来,肯让你与我、与在场东厂几大挡头讲话,这面儿,够不够大?!” 铮铮话音才落,程万里似是无意的微动一下右臂。 只听“咔啦”一声,明澜身下的玫瑰椅竟毫无征兆的四分五裂开来。 猝不及防的,明澜整个身子沉沉摔下去,屁股在椅腿上墩个瓷实。 骨骼爆出一记轻微声响,他的尾巴骨,生生被那坚硬的红木椅腿硌折了。 明澜疼得当场“哇哇”大叫,脸上热汗直流。 “督主!” 几名西厂缇骑惊叫围去,连拖带拽,将他们的督主大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么多只眼睛,居然没一双看到程万里真正出手。 “好,好啊……” 明澜身依一缇骑,愤然拧了眼眸,眸间血丝密布: “你还敢仗内力袭击本督,你……哎呦!” 明澜抬臂,兰花指刚刚指向程万里就不耐疼痛,容色狰狰而痛苦,急用手捂了臀部。 程万里澹然,两手一摊,很是无辜: “明督主何以怪罪在下?分明是督主大人久时养尊处优,就连这玫瑰椅都难载督主贵体之重,如之奈何啊? 这次,换东厂的人阵阵窃笑了。 “你!” 明澜顿然厉了眉眼,眸光阴冷的向程万里剐去,拂袖道: “山中无虎,猢狲为王,想不到冷青堂的手下如此粗俗无礼。既如此,本督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待冷督主回京,就请他亲身前往西厂大牢,接他的人回来吧!” 第六十二章 李代桃僵,机智营救 明澜由缇骑扶着,窄窄歪歪的出了东厂。 脚踩踏蹬,腿上刚一使劲,受伤的尾骨就发出尖锐而火辣的痛楚,令他全身猛烈的抽搐了一下。 “哎呦!真他妈疼,兔崽子给我轻点!” 明澜将这痛苦降罪于手扶他的缇骑,怒眦横眉间忍不住想要抬腿去踢。立时,那骨折之处又传来一丝钻心疼起来。 “妈的!最近真是撞了霉运!” 明澜骂骂咧咧,赌气的从颈子上摘掉伪装的伤带,愤然甩到地上。 几名缇骑一拥而上,将他们的督主大人抬进车舆里。 明澜此刻真是乐子大了。 因是骨折的位置太过特殊,眼下的他既不能久站又不能久坐,可在车舆里还不可背朝天的躺着。 无奈,他容色吃紧的咬牙,小心谨慎的慢慢坐下去。 尽管马车一路行进速度异常缓慢,他仍是觉得颠簸身痛,在车舆里谩骂不迭。 “可恶,叫车速再慢些!你们他妈的要疼死本督!……轻点,废物!” 明澜最近的日子并不似从前那般逍遥、快活。 京城里面,有关西厂提督遇刺的消息正传播得沸沸扬扬,皇宫里自然也是早得了信儿。 于是乎,趁西厂提督养伤之际,朝堂上便有大臣上书璟孝皇帝,以西厂厂公怠惰无能为由,请求朝廷撤去西缉事厂、革除明澜西厂提督之职。 璟孝皇帝理政善用制衡权术,自然不肯仅因这次事件,便动心思解散西厂。 更何况,西厂背后牵扯到万氏一族的势力,怎么也要顾及皇贵妃的面子。 因此,皇上只派了宫中内侍到明澜府中。 一为探查实情,二传圣上口谕,要西厂提督自醒自查,加紧缉拿神秘刺杀者。 内侍前脚才走不多时,后脚永宁宫的掌事太监便到了。 就为着明澜弄丢了贡女顾云汐,万玉瑶在宫里大发雷霆。 尔后吩咐宫人到明澜府上,对其一番冷嘲热讽、言语之间夹枪带棒的,进行了好一番敲打。 明澜也是认栽,并不敢多言。 之前,一场大火毁掉明府三分之一的建筑。昨日,二十来个能工巧匠抵达府邸就位,连夜开展作业,对损毁的设施进行修缮。 左不过家里乱,送走永宁宫的人,明澜便从府邸搬到西厂居住避风头。 心里仍留有前些天走夜路时被不明人袭击的阴影,所谓杯弓蛇影,明澜出入时总是一惊一乍。 他让几名武功高强的缇骑贴身相随,除了如厕,其余时间都与他们寸步不离。即便是睡觉,屋里也要留人严守。 从东厂一路驾车回到西厂,经大夫诊断,明澜得知自己的尾巴骨确是骨折无疑,当即对冷青堂和他的东厂,更是深恶痛绝的仇恨。 爬在床榻上,明澜吩咐安宏以他口述代笔题写一纸奏折。 上书大概内容是: 东厂提督监管贡院期间自身不正,觊觎贡女之貌、将其私匿在先。 后经西厂查办,东厂提督假意放贡女归,却于半路埋伏偷袭,再次强掳贡女。 “督主,如此做……不会有事吧?” 安宏按照明澜所示,一字不漏的写完落了笔,逐的露出无比为难的表情。 “怕什么!本督这次就是要将事情闹大。火烧明府的人犯就在咱们牢里,那就是活证。 眼下娘娘闹着要顾云汐,人海茫茫叫我何处去寻。莫若借机将冷青堂之前做的那些事都给他抖出来,横竖宫里头的瑾才人也可作证。” “那您就能肯定,那夜劫走顾云汐的人定是东厂无疑?” 安宏犹疑的表情微微收敛,试探问。 明澜冷嗤: “不是他们,也是与他们相关之人。,冷青堂做事一向多手准备。 过会儿你带人再去牢里,好好审审东厂犯事的六人。再不济便动大刑,只是勿要把人给弄死。 若然他们招认,本督对皇贵妃也可有所交代。她要顾云汐,就去找冷青堂要人去!” 明澜试着动了动身体,速然的骨痛令他口眼歪斜,牙缝里挤出“嘶”的一声沉吟。 “真他妈邪了!那冷青堂屁股受伤趴床没过多久,这会儿子又换本督遭罪了。 还有,你多派人手给我盯紧东厂与冷府。只有顾云汐在,早晚都会再露头。” “是。”安宏颔首。 …… 夜幕沉沉,天际一派昏暗。 安宏带了三名手下,打马扬鞭赶向城西二里地外的西厂大狱。 经过一羊肠小道时,突然几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 西厂大狱位于京城西郊附,三重大院,依次是普牢、女牢和死牢,分别由不同的典狱长监管。 牢狱常年被森森腐浊的阴气所笼罩,氤氲沉浮、暗无天日,如地狱般的凄冷幽暗,没有风亦没有光。墙壁上那些扑朔的火把光亮,便是牢里头唯一的希望光源。 若置身牢狱中,随意于某处走上一圈,便可听到阵阵诡异而悲戚的声音,像哀嚎又像哭泣,如死亡国度的魑魅魍魉,带着萋哀不甘的浅唱低吟,肆意的在人间飘荡。 整个西厂大狱内外的守备,任何时候都是异常的森严。 今日夜值的死牢典狱长邱头已近花甲之年,有些驼背,素日里好喝几口烧酒、赌些个小钱。 刚入夜,邱头手提椭圆的“狱”字白纸灯笼,习惯性的做完一圈巡查,便哼着西皮二廣调子,按原路折返。 班房里烫着烧酒,桌上还有上值前他老婆给他带的一包炸花生、三片酱牛肉。 想到烧酒和肉香,还有炸花生的爽脆,他就馋的口水直流,迫不及待的快步朝班房猛赶。 迎面遇到卒子小春,带了四、五人走来。 “邱头,这几位是西厂来的大人,奉明督主之命提明府纵火行凶的罪犯回西厂。” 邱头在几人身前止步。 借着灯笼的微茫光亮,精滑的目光一一打量过四人。 他们俱都身着西厂缇骑的皎白官服,头戴玄帽。看面相,虽是个个眉清目秀,如何看着都有些脸生呢? 这大狱紧随着西厂,从成立到现在也有一年了,其间来来往往都是西厂安公公及其手下那几号人,他们的面相,邱头大体都认得。 眼下见了这脸生的四人,邱头内心突的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为首的白衣缇骑肤色白皙、五官绝俊,一双剑眉紧锁邱头那呆怔的神色,清明的眸色已然捕捉到这驼背老者一双深凹的眼中,正隐藏不定的踌躇。 他右手一动,从怀里探出“西缉事厂”的金牌竖到邱头眼前,容色肃然道: “我等是明督主派来的,你快些去提明府纵火的犯人,莫要再耽误时辰。” 铸字金牌,在阴沉的大牢里面,闪烁出金灿灿的幽光。 邱头见了,心头的戒备这才算彻底卸除。眼眉一弯,他陪笑道: “不知几位大人连夜过来,要将犯人带去哪里?” “自然是西厂!快些吧,误了时辰,明督主怪罪下来,你吃的起吗?” 那年轻的缇骑眉眼一凛,语气渐狠。 “小的吃罪不起、吃罪不起……” 邱头颔首恭声,心里却暗骂一声: “鹰犬败类——” 执手向前,他谄媚着脸色,对为首的白衣缇骑道: “大人,这边请吧。” 说罢提灯在前,带领大伙左拐右拐,不大会儿便走到一间牢房的前面。 停身手指里面,邱头对缇骑们说道: “就是她,隔壁两间还有五个男的?” 为首眉眼俊秀的缇骑挑了鸦羽眼睫,清亮的眸色越过牢门碗粗的铁栅,紧紧向里面那人看去。 女孩正是晴儿,此刻发丝蓬乱、安静的蜷身坐在垫草垛上。 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好像来了不少人,就慢慢抬头,向牢门方向看去。 一时间,她与年轻的缇骑对上眼光。 惊惑的神色,跃然呈现在晴儿脏兮兮的圆脸上。刚要张口,却见那缇骑蹙了朗眉,朝她微一摇头。 晴儿会意,立刻闭了口,一声不吭。 为首的年轻缇骑扬眉斜眼看向邱头,负手问道: “女犯就只她一个吗?” 邱头忙点头: “是,只她一个。” “怎么与男犯关在到一处了?” 缇骑语音带着明显不满。 邱头急忙解释: “送来时,西厂的大人吩咐说五个男子,手脚筋脉都被挑断了,动不得。索性就不麻烦了,叫把女的先关在这里。 少时您若带他们前去西厂,我即刻派人备下车辆。” 邱头边说,一对精利的目光边审视着缇骑俊美卓绝的五官。 难道是错觉? 他陡然觉查到,就在自己说到那五名男犯手脚筋脉尽毁之时,身边这缇骑眉眼隐动,似乎正氤氲着一腔无以名状的愤怒。 只见那缇骑走到隔壁的牢房,向里面仔细看了看,便手臂一扬对邱头道: “行啦,你快些备车去。六名犯人我要全部带走。” “是,是。” 邱头点头如捣米,转头对身边的卒子小春说: “你去套辆马车,亲自送几位大人与人犯过去。” “哎,不必麻烦!” 缇骑摆手: “我们自己驾车便是,你只管快快备车。” 邱头只好按他说的去做。 不多时,大马车停在西厂牢狱门前。 大伙两人架一个,将处于浑噩状态里的袁浅与四暗卫,先行搬上了马车。 晴儿与那年轻俊美的西厂缇骑默然对视一眼后,也乖乖上车去了。 由那貌美的缇骑亲自驾车,其余三名随行者翻身上马,与邱头告辞后一路奔东急驰。 邱头提着灯笼,立在迷蒙的夜雾中,身形迟迟不动。 旁边的小春见状,便说: “怎么了邱师傅?您将眉头拧得那么紧,模样怪吓人的。” 邱头那昏黄的双目直视马车消失的方向,轻声自语: “怪了,我的右眼皮如何总跳个没完呢?” …… 马车驶进一片稀疏的林子里,陆浅歌便拢住了缰绳。 身后三名追随者纷纷拉住马,翻身跳下马背,挺身围了马车,撒目四野,神色极为警惕。 陆浅歌抬手打掉脑顶的平帽,脱下一身西厂番服,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夜行衣。 跳下车辕,他撩车帘子对里面说: “小姑娘,你们安全了。” “陆公子,谢谢你出手相救。” 晴儿自车舆里面爬出来,二话不说就要给陆浅歌磕头。 “哎,不必如此。” 他急忙拦下她,接着就问: “云汐关在哪儿了,你可知道?” 晴儿摇头,接着大哭起来: “那日我与袁挡头去明府营救失败,转来西厂大牢时姑娘还陷在明府里头。 公子,明澜那阉人不是个东西,求你一定要及早救出我家姑娘啊!” 看着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陆浅歌也觉难受,将酸涩的眼目猛眨几下,才道: “好姑娘,别难过。你放心,云汐之事我管到底了。你会驾车吗?” “会的。” 晴儿擦着脸,止住悲泣。 “好,你快些回东厂去。车里的人伤势太重,再不医治手脚便是废了。你家姑娘很快也会回家去,放心吧。” 说罢,陆浅歌将马车的缰绳塞到晴儿手中。 晴儿感激的抱拳: “有劳公子,你我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待车驶远,陆浅歌扬声吩咐: “左勒!” “属下在。” 一名褪去番服的黑衣人上前一步,颔首垂目,洗耳听候差遣。 “带上我的折扇,速去万花楼联络傅丹青。她与云汐有过几面缘分,最知她样貌。让她想办法,尽快探出云汐的下落来。” 名叫“左勒”的男子面带忧虑之色,想了想,犹豫说道: “殿下,来时京中早有传言。如今咱们插手,会不会为时已晚?怕是姑娘已经……” 重紫的清眸投向晚夜苍远的天穹,染尽了黯然、深沉的琉璃色。 好看的脸上眉梢轻拢,陆浅歌感怀,幽声道: “我索罗华的女人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我相信,她定是在这世间某寸角落,安然无恙的活着,等着我接她回来。” 看见陆浅歌抬脚前行,左勒急追几步,惊惑问道: “殿下,您去哪儿?” “我去会明澜——” 说话间陆浅歌飞身腾空,身影矫健如斡旋的夜鹰。 他那毅然决然之声荡在汩汩夜风里,余音袅袅。 第六十三章 艺高胆大,摸进西厂 月光清冷,西厂内外格外静谧,仿佛整个府衙、每寸角落都沉在一池死水中,无波无澜。 偏院一间配房里面,两名年轻的西厂缇骑正围着个小太监,坐在桌边喝酒闲侃。 一场哄笑过后,一名缇骑揉着眼角笑出的泪,惊异问道: “邓公公,你说的是真的吗?府里的年子真叫个丑丫鬟给办了?” “那当然,我还能编故事蒙你们不成?” 小太监看着岁数不大,样貌十五、六岁,挑了两道纤柔的弯眉毛,笃定的答。 随即举杯往嘴里送了口酒,“咕叽”咽进肚,张嘴吐了口酒气,一脸的满足。 方桌一边的缇骑摇头晃脑,表情很是幸灾乐祸: “小年子仗着他跟在督主身边,当初那有多威风,看咱们都是斜着眼睛。如今怎么着,愣被个小姑娘给算计了!” “可不是?” 上首的小太监向口中投了块下酒菜,急急吃完继续爆料: “你们不知道,督主看上的那女子可是一肚子坏水,就连府里最厉害的‘双肥罗刹’都不是她的对手。一个险些在浴盆里淹死,一个被炭盆子燎了。” “你说严嬷嬷、桂嬷嬷?” 一缇骑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一拍大腿。 “你们讲了半天,是不是在说东厂那女扮男装的小娘们?” 另一缇骑思维后知后觉,听了许久才睁大两只斗鸡眼,神色呆怔的看着桌对面笑开花的两人。 “自然是她!” 小太监抿口酒,白净的一张脸微显红泽: “要说咱们督主对那姓顾的女子真是够有耐性。前后折腾一年多,才算把人按在了府里头。” 旁边的缇骑顿时来了兴致,眉眼间尽显邪肆贪婪: “那你说说,她跟那边住着,咱们督主究竟得手没?” 小太监眉色略沉,促狭了双目,一派色眼眯眯: “我听府里头的碧痕说,出事那晚是她进督主房里头伺候姑娘家更衣。 当时人就在床上,中了迷药,身上衣服几乎脱得干净,像是让咱督主得手了。要不,他能舍得把人往宫里送? 要说咱们督主是谁啊?那可是抓起什么是什么,极会利用手边家伙的高手……” 话没说完,三人不约而同仰面大笑,声音猥琐狂肆。 小太监喝光杯中物,自八仙椅上慵慵起了身: “时辰不早了,过会儿换我当值,今儿个就到这吧。” 两缇骑不舍,抬手挽留: “邓公公,再聊片刻吧。” “真不了!我要去净净面。等会儿伺候督主安置,不能顶着浑身酒气不是?再会啊、再会……” 小太监与二人拱手告辞,打起灯笼推门而出。 经过一处假山,他忽然感到异样。 脖子上,因何如此寒凉呢? 小太监举手去摸,一时间,碰到一片僵硬冰凉的东西。 下意识顿了脚步,小太监垂目去看,骤然间汗毛乍起,惊魂破散—— 一把匕首正压在他的脖颈上。 黑夜中,锋利的刃面上有夺目的粼芒散射而出,寒光森森,阴戾而邪冷,带着毁灭一切的死亡气息。 “别叫!” 背后,陆浅歌的威喝声低沉而压抑,冲溢出不可消弭的怒气。 小太监立刻身形一抖,酒劲皆数散去。 手上阵阵哆嗦,那盏灯笼便是七摇八晃,里面烛火挥曳不定。 “到假山后面!快!” 陆浅歌再次厉声威逼,利刃压迫脖子的劲道,逐又加剧了一重。 小太监不敢反抗,气息粗喘着,抻直脖子慢慢挪到了假山的后面。 “大、大爷,放过小的吧。小的、小的怀中揣有银票,都给您……别杀我……” 感受到刃气的冰冷无处不在,小太监吓得浑身颤抖,惶恐的眼睛睁到斗大,目光惊惧的直直盯向茫然漆黑的夜色。 陆浅歌在他身后冷声笑过,喝了句: “谁稀罕你的臭钱?!爷要的是衣服——” 匕首才刚离开脖颈娇嫩的皮肤便是对空一旋,转而以坚硬的雕花手柄向小太监的后脑猛击了一下。 对方哼了声,眼白翻起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 明澜趴在床上用过晚膳,盥洗后正要安置,肚里突然“咕噜”阵阵肠鸣。 眉头微蹙,他侧身揉揉肚子,撩眼皮道: “来人,本督要如厕。” 房门打开,陆浅歌乔装的小太监走进来。 但见他肤色细腻,在橙朦的火烛里流淌出好看的麦色,光泽几乎晶莹剔透。 颔首低眉,看不到斜飞剑眉以下的五官,浑然天成的柔媚之态宛如一汪清水,引人注目遐思。 “督主有何吩咐?” 陆浅歌一开口,音如矶珠互迸,悦耳潺潺。 明澜容色微怔,向这身形纤长落拓的小太监直视过去: “抬起头来。” 唇畔若笑,陆浅歌顺从的照做,徐徐扬面,一对清明粲然的眸子视向床上的明澜。 清眸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如玉,嘴唇粉红清晰。 每一样俱是巧夺天工般精致绝伦,搭配在一张鬼斧刀裁的俊脸上,果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少年! 四目相对,明澜心头一颤,遁然眯了桃花眼,眼底那许多丝丝意味不明的光亮,炯然如炬。 “之前从没见过你啊?叫什么名儿?” 嘴上这般说着,暗地里却有莫名的感觉。 这绝俊勾人的容色,似乎在何处见过。 陆浅歌随口编故事: “奴才小陆子,五日前才到西厂。今日值夜的大公公有急事离开片刻,嘱咐奴才在这边支应一二。” “哦。” 明澜也没多想。 他向来事多,近身内侍中唯有安宏与小年子用得最为顺手。 今儿个值夜的内侍小邓子素日里惯会贪玩耍滑,此时准是猫尿又灌多了,才派徒弟照应一二。 明澜支身坐起,见陆浅歌忙着上来相搀,满意作笑: “不错,有眼色,是个好奴才……” 说话之时兰指轻挑,泛着丝丝寒气的指尖抚过陆浅歌一侧光洁的脸颊,向下扣起他的下巴,音色轻魅的问: “告诉本督,今年多大了?” “回督主,奴才虚岁二十。 陆浅歌牵唇淡笑,一对亮眸清浅如水,眸底滟滟光辉勾魂摄魄,对准明澜摇曳波舞不止。 明澜内心大喜,觉得这小太监极是上道。 男子有何不好?若然脑子开窍,男子的风情并不输女子,且男子之间的乐趣……那可比男女之间更加狂野有味…… 有感身体一阵燥热,明澜将翩翩然的浮想勉强压制住,紧锁眼前摄魂的美色,轻喘着问: “想不想到本督身边伺候?说实话哦。” 陆浅歌笑意缱绻,双眸中精芒绽开,冷厉的一闪而过: “自然是……不想!” 音落的瞬间,右手拢紧的双指已在明澜左肩胛处狠戳了一下。 明澜不由自主的倒抽口凉气,周身像是被邪术定了身,竟然无法再动。 就连想要随意张口说话,也成了一种奢想。 方才,明澜的孟浪不羁令陆浅歌想到当初他在万花楼里对云汐做过的事。 一时间心头怒火大盛,陆浅歌暗想: 此等阉人,给他个痛快了断全是便宜他了!莫若好好戏耍一番,让他吃尽苦头再下手。 趁明澜周身穴道已封,陆浅歌将整间屋子细细找过,真就发现了不少好玩意。 什么小皮鞭、捆仙绳、揉进花汁香气的三寸蜡烛,和其他造型各异的器具,看得陆浅歌都微微的脸红耳热起来。 之后,他在书案旁的窗沿边角发现一个甜白瓷的坛子,手掌大小。 陆浅歌好奇的揭开蜡封,打开瓷盖之时先被里面阵阵刺鼻的味道,呛得五官更色。 待适应这股邪味后,他垂目向里看去,顿得咧嘴乐了。 接下来,陆浅歌又在桌案上发现一本奏折。拿起匆匆扫过几眼,他不住嗤笑。 这奸险小人,居然也会恶人先告状!摆明是自己行为不端,竟还有脸反咬东厂—— 好,撞上小爷,算你恶有恶报! 陆浅歌抽出匕首,冷芒一闪,将这道万恶的奏折割为碎屑。 举步走到房门前面,陆浅歌开门对廊下守卫的缇骑说道: “今夜督主留奴才在屋里伺候。两位大哥记得,过会儿要是动静太大,也别随意进屋,败了督主的兴致反是不美。” “……” 两缇骑俱是一愣,面面相觑。 又观陆浅歌眉目朗然绝俊,含羞欲滴之风姿比女儿家的更为妩媚,不禁惹人心生奇痒。 看来,明督主的老毛病又犯了—— “放心,你只管好生伺候督主吧。” 一缇骑会意,对陆浅歌点头说。 另一个面上倒有几分忧虑,拉住陆浅歌的内侍服袖摆,将人拽到一旁,压低声音悉心叮嘱道: “小兄弟,你可悠着点。我告诉你,督主那事上手狠,护着自己些,别把小命搭里头。” “多谢大哥提醒。” 陆浅歌对他二人阴媚一笑,紧紧阖了房门。 左手皮鞭右手白瓷坛,陆浅歌一步三摇复至床前,眉眼见笑,诡谲阴魅。 弯腰凑近明澜,见其干张嘴却无法发声,惊恐无度的双眼紧盯那长圆的坛子,逐的戏谑沉声,笑道: “哎呀明公公,既然您如此想要奴才近身伺候,那奴才恭敬不如从命,过会儿定然拿出看家本事来,好好伺候您老一番。 即刻奴才为您解穴,如若您乱嚷的话,这坛子嘛……” 尾音拖长,陆浅歌将右手上的白瓷坛举到明澜眼前,忽的又扯远,凭空高高举起来,勾唇道: “惊到奴才,一不小心手上打滑,这坛子可就要摔碎啦!” 第六十四章 宝贝坛子,内有何物? 顾云汐缓缓睁开了沉重的双眸,赫然一方烟金绣樱纹的纱幔,撑满了她的整个的视野。 脆弱的意识恢复了一丝清醒,她辨认出来,此刻的自己正在一张宽大的架子床上,保持着平躺的姿势。 异状感蔓延了一整张脸,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盖在上面,厚重灼热、疼痛难耐。 头昏脑涨,酸胀的眸子转了转,顾云汐极想要看看四周的环境。 才刚微微侧头,脸上那异常的疼痛感觉立刻放大无形。 彻骨的痛楚不可言喻,好似无数把尖锐的刀刃,肆意无度的凌剐着脸上每寸娇柔的肌肤。 伴随顾云汐轻微的挪动身躯,那不可言喻的痛苦便从头传到脚,顷刻间侵蚀占据了她的周身各处神经。 喉间阵阵低呜,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全身剧烈抽搐,十指颤抖不停。 这时的她,再无半分抬手之力,去触摸自己异感加剧的脸颊。 “疼……督主……” 顾云汐并不知自己正在发烧,浑浑噩噩中,干裂的唇弱弱翕动,低微的嗫嚅着: “督主……疼、我疼……水、想喝水……” 混有血迹的泪液,不受控的夺出眼眶。 迷蒙中,顾云汐看到一个人影落在床头,头上被墨色斗篷的风帽挡得严实,看不清容貌。 甘甜的清水如及时甘露,孜孜灌入苦涩的口腔,仿若干涸已久的大漠,终于得到了细雨的灌溉。 顾云汐极力吮着一次次挨到唇畔、泛着金属寒凉质感的铜匙,将里面的琼浆玉露如数餮尽,贪婪而饥渴。 痛感渐渐消失,头颅一沉,她再次阖眼睡过去…… —— “督主……我疼——” 耳畔,一声凄切的呢喃唤醒了瞌睡中的冷青堂。 身形猛然一抖,他顿然惊醒,“霍”的挺身站起来。 “丫头——” 眼睫高挑,深邃黑眸之中尽现无际的焦灼与惊惧。 容色怔怔看看周遭,惶然的眸色与桌边一双双同样惊诧的目光接触到,他这才想起,此刻他们是在城外最后一处官驿里歇息。 方才,冷青堂似乎听到了云汐的声音,那悲戚哀伤的轻浅吟语,令他凌乱的一颗心顿时更加张惶,瞬间仿若失去一角,如坐针毡般的再难安稳。 那是梦?还是错觉? 身边,萧小慎见督主脸色不好,忙也起身,恭声问询: “督主,您怎么了?” 一刻时辰前,遵督主指示,东厂五支番队停在京外泰昌驿站暂作歇脚,待天亮再行赶路。 大队人马在驿站外分散驻扎下来之后,冷青堂带领五位挡头、萧小慎步入驿站,坐在一楼叫了些酒菜,权当晚膳。 身子许是才痊愈不久便经历长途与一场大战,冷青堂刚坐到桌边便耐不得疲累。 等菜时,他将一只手肘撑在桌上,手扶额头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竟打起盹来。 一声呼唤令他倏然惊醒。 寒凉的手指抚去一头冷汗,冷青堂神色仓皇的看看四周,长舒口气。 “几更了?” 他突然问起。 “回督主,刚过三更。” 萧小慎敛眉回答,双目紧锁督主容色失常的俊脸。 冷青堂沉了视线,一双墨色黑眸映上烛火摇曳的光晕,星辉绰绰,明灭闪亮。 肃然开口,他下令: “吩咐下去,五番集合即刻上路回京。” 挡头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反对,纷纷转身走出驿站,集合整队去了…… —— 京城,西厂—— 陆浅歌放了手上的小皮鞭,两指在明澜的丹田穴上狠落下去。 明澜猝的神情一弛,虚张半晌的嘴巴陡然合拢,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厮杀,变得疲羸不堪。 陆浅歌反身坐到床头,手持冰冷的匕首,紧贴明澜半张尖瘦脸颊,来回慢蹭。 明澜当即吓到大气不敢多出一口,眼神愕怖的跟随着那把明晃晃的匕首经过他的每寸面部五官,一刻难歇的游走,惊恐万状的心,已经高悬到了嗓子眼。 看那匕首的锋刃铮亮而刺眼,由眼前这来历不明的美男子握在手中,内心畏惧的猜测着: 天晓得他会不会故意使坏,滑着滑着,便在自己引以为豪的脸蛋上划一下呢? “你、无论你是谁……先把那白坛儿……给、给本督放下。” 明澜吓到音色发抖,指尖微微颤动,可他满心仍在陆浅歌右手上那甜白的瓷坛上。 明澜此时只可讲话,身子依然无法自由活动,显然,他只是被对方解了部分穴道。 将明澜的怂样看在眼中,陆浅歌翩然一笑,对明澜异为在意他手上这其貌不扬的小坛子的原因,自然是心知肚明。 大羿入宫为侍的太监,其净身后的那物并不会被随意丢掉。 依据传统方法,以石灰粉将其烘干,再浸泡于香油之中,最后装入干净瓷坛内密封。 择黄道吉日,瓷坛置于家里的正梁上,便是妥善保管之道。 待太监百年之后,家人为其入敛,便会取出坛中物,与太监尸身缝合,以此使死者入阴间时,得有颜面见各位列祖列宗。 明澜的宝贝坛子本是放在府中寝房的大梁上,寓意“步步高升”。 因是近日府中正在修缮,明澜人去西厂,将坛儿留在府里不太放心,便将它带到了西厂。 没想到,这宝贝儿一来,坛还没捂热就被陆浅歌给盯上了。 “明公公,想要坛子?” 陆浅歌嘴角上扬,轻浅笑问时,匕首凌厉的挑去,在明澜眼前破开一道笔直的银芒。 明澜双瞳骤然锁紧,张嘴未及喊叫,便觉胸口有股森然的凛寒弥漫开来,冰冰凉凉的瘆人毛孔。 颤巍巍的低头看去,那滚有绣球花的衣襟已被锐利的匕首割破了。 不过对方力道下得恰好,刃芒只破了衣服,完全没伤到皮肉板半寸。 “自、自然……英雄,无论你要什么,本督满足你就是,千万别动我的坛儿。” 明澜额头鬓角落下丝丝冷汗,幽声细语着,不敢将尖利的嗓音放得太大。 一对愕然睁大的眸子多半都是眼白,缩得只有点漆大小的黑瞳,正直勾勾的锁定陆浅歌邪美张扬的脸孔,带有十足的警惕与惶恐。 万一对方手上的坛子真被摔碎了,那便是咒他断子绝孙的意思啊! “好!那就先吃小爷几鞭子!” 匕首改换成了小皮鞭,陆浅歌挑眼坏笑,扬鞭凌空,旋出一个满圆。 “嗖”的挂起一阵风,鞭子随即狠落到明澜裸露的胸口上。 “哦——” 明澜侧卧在床头,暗哑的呼叫出声,身形颤颤,五官促狭褶皱,痛苦中居然揉雑着几分享受。 “哼!阉人果是变态!” 陆浅歌见状愤然一声,小皮鞭接二连三的狠抽下去。 廊下,两名缇骑听到房里督主大人异常的喊叫带着撩人的颤音正此起彼伏扬得热闹,便互看对方一眼,无可奈何的默然摇摇头。 …… 京城,皇宫,晓夜轩—— 赵安顶着幽冷的月色回到宫中时,正听到寝阁里顾云瑶哭得正是伤心。 不敢再作耽搁,他一路疾步,赶到主子身边。 早过了宫中安置的时辰,顾云瑶却未卸妆,周身一袭青烟紫绣游鳞长裙未褪。 大宫女颂琴陪在一旁,悉心劝慰着。 前两天,有关西厂提督遇刺的流言在宫中散播得沸沸扬扬。 消息传到顾云瑶耳中,聪慧的她很快便猜测到了,刺杀现场那被神秘人掳劫的女子,很可能就是她的妹妹,顾云汐! 顾云瑶急派赵安亲身出宫,与东厂的暗卫取得联络,终于从他们的嘴里问出实话来。 原来,云汐为给冷督主取回解毒药,老早人便去了明澜府邸,从此一去未归。 心急火燎的顾云瑶在宫里头等啊盼啊,最终迎来了妹妹下落不明的讯息。 从此,她便茶饭无思、不梳妆不打扮,终日以泪洗面。 赵安心系云瑶,为使她早日振作,他便日日出宫去打探关于顾云汐下落的最新消息。 今晚,看到赵安悻悻的由打外面进来,顾云瑶霎时止了悲声,手中锦帕稍稍拭过梨花面庞,便急着追问: “如何?可有云汐的下落吗?” 赵安容色苦闷,略看颂琴一眼,便是缓缓摇头,颔首道: “主子,奴才实在无能,至今未能找到小主子……” 一语未完,那边顾云瑶水汪汪的杏眸一翻,人往榻上仰身背过去。 “主子——” 她的昏倒吓坏了赵安与颂琴,两人扶住她,前胸后背的一阵摩挲,又向人中掐了几把,才将她重新唤醒。 抿了口茶,顾云瑶再度撒泪如雨。 喘息一刻,顾云瑶泪眼婆娑的转头,对颂琴吩咐说: “你服侍了我一天,下去歇着吧,这里交赵安伺候便可。” 颂琴心知他二人有要紧话说,忙起身对主子福了福身,转头出去了。 寝阁内只有顾云瑶与赵安时,顾云瑶一把拉住赵安,眯细的水眸中清泪滚滚,淬着不甘与愤怒: “我就知道云汐早晚会被冷青堂所害,她根本就没身染热病! 若非西厂提督出了事,我们还要被冷青堂一直蒙在鼓里,轻信了他的鬼话!” 眼见顾云瑶哭得花容黯淡、面色无华,赵安只觉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他坐在床头,轻握了顾云瑶湿漉漉的手,柔声解劝: “主子,您别难过。小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明日我想办法再出宫去,继续打探一二。” 顾云瑶摇头,神色失魂落魄: “这事说来怨我,当初我就不该眼睁睁看她往东厂去。 入了宫,我不惜与那些个女人争斗夺宠,便是想有朝一日于后宫之中站稳脚跟,将云汐从火坑里拉出来。 如今没了她,我留在这宫里头,还有什么意义?” “主子,凡事想开些,小主子会没事的。” 顾云瑶神色骤然一紧,眸色寸寸凛冽,肃然对赵安道: “明日你想办法带我出宫,我要去东厂见冷青堂!” 赵安心惊,情知顾云瑶找上冷青堂,准不会给他什么客气话。 “主子,冷督主如今人不在京中,莫若待人回来……” “他一日不回我便在东厂等上一日!若然他找不回云汐,我顾云瑶终身不再任他趋遣,不会为他朝中弄权再出半分力!” “主子……” 赵安惶然跪倒: “主子三思,当下您与冷督主本是唇齿相依,我们,还没有能力与他斗啊!” 顾云瑶眉目渐冷,撒目向前,狠声咄咄: “大不了,本宫与他……鱼死网破!” 第六十五章 鞭笞奸宦 夜深沉,月光在树杈枝叶的缝隙间投落一地斑驳的清晖,忽明忽暗。 西厂—— 婉转如歌的吟哦之声渐渐陷入低迷。 床头,两男子俱是通身大汗,一个卧、一个坐,嘘嘘作喘。 陆浅歌略作歇息,犀冷的眸光撩向明澜。 只见一阵小皮鞭抽下来,他那暴露在外的精瘦前胸上,皮肤已是青红一片,多条纵观交叠的鞭痕上,俱都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子。 可那变态的阉人在品味着伤口火辣辣的撕疼同时,惨白汗湿的脸上却弥出一种痛苦与满足交叠的表情。 那极是矛盾不协的神色被陆浅歌如数看在眼中,即刻感到头皮发麻,浑身激起好几层的鸡皮疙瘩。 明澜此刻脸颊绯红如若擦了胭脂,一对水粼粼的桃花眼勾向床头的美男子。 陆浅歌顿时心头一震,惊声问: “不会吧?还要?” 明澜“嘿嘿”一笑,腮边的红晕更甚,话音尾韵阴柔微颤,带有一重媚态的祈求: “英雄……能不能、让本督……让我先去方便一下啊?” “方便?” 陆浅歌抬眼,紫眸中犀利的精芒死死锁定明澜容光焕发的脸面,内心细作盘算。 他可不傻,深知一个道理: 一旦将对手反扣于房中,绝不可轻易叫他再离开这间屋子! 放对手离开,就如同让困兽出笼。西厂的缇骑就守在廊下,这时候任何节外生枝的行为,都是极为愚蠢的! “英雄,求求你,就让我去如厕吧。实在是……憋得紧了。你若不放心,可跟我去西厢,我……我绝不生事,你、你带我去吧……” 明澜真是内急作祟,一张尖脸被腹涨磨得有些变了形,发梢鬓角热汗涔涔。 “不准去!给爷忍着!” 陆浅歌觉得烦躁,立眉挥鞭,向明澜屁股上狠狠抽去。 “哦——” 骨折之痛、皮肤被鞭笞的辣痛,加之内急濒临时仿佛箭在弦上的紧迫感,三者汇集,便形成了一种更为奇特而舒爽的感觉。 瞬间明澜身形剧颤一下,抻脖扯出绵长的吟叹。 随之而来一股浊气从他身下迸出,将周遭的空气薰得格外腌臜刺鼻。 “……” 陆浅歌只觉胃里翻了江,蹿神跳离床头几米远。 谁不知道,出虚恭时若动静小得几乎听不见,那气味准会臭得呛人! 明澜便是如此。 烟不出火不冒的来这一下子,确是能够熏死一屋的苍蝇臭虫。 如此看来,这阉人倒不是在装腔作势。 陆浅歌放眼四下寻摸,他看到床下放着一只高颈的铜痰盂,便弯腰将痰盂放到床前。 那痰盂刷得极是干净,外壁光滑闪亮,都能被当成铜镜照出人影来。 不知往里投了什么东西在里面,竟然飘出茉莉花混合与薄荷草的清凉香气。 陆浅歌不禁扯了扯唇,释出轻屑的笑纹。继而挑起嗤冷的眸,沉声命令明澜: “就在这方便!” 明澜连连摇头,惊慌失措道: “不可,这是我的痰盂。用它,这、这如何使得?” 陆浅歌紫眸瞪圆,光芒寸寸毒厉: “如何使不得!那多事,惹火小爷便叫你拉到床上!” 明澜无奈的扁唇,愤愤将一口涎液连带未说出口的半句话,全部咽回到肚里。 方才,他闹腾如厕之事之事,确是半真半假。 眼见自己的宝贝坛子被野小子拿着掌中,这便等同于命~根被敌人捏在手心里。 明澜不敢随意张口喊人进来,就开始琢磨着设计走出去。一出屋,便有各种机会喊人。 缇骑就在屋外,明澜就不信,眼前不知名姓的野小子真敢抱着他的坛儿大摇大摆出屋? 真这般出去,不就立刻暴露了吗—— 可是,这小子也挺滑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宁可叫他在痰盂中解决,也不肯放他出去。 没辙,明澜只好再图他法。 桃花眼眸转几转,明澜卧在床上又求: “英雄,你可否为我解开穴道?容我动身下床去,才好在、在痰盂上……方便。” 紫眸中幽光闪过,陆浅歌这次将头点得痛快: “好!” “身子,动不了。” 明澜干笑,表情几分委屈。 两胯被陆浅歌二指分别点过,四肢随即不再沉重,像是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明澜因尾骨的疼痛无法弯腰穿鞋,只得以白净的袜套蹭地,挪碎步凑到痰盂前。 表情转而艰难,犹豫间又看向陆浅歌看去: “英雄,能、能别这般紧盯我吗?你这样,我、我根本没法坐上去我……” “少废话!” 陆浅歌早已不耐烦,紫眸中寒光一冽。 持了匕首的左手悠扬翻腕,一道白芒直奔明澜下身。 他只觉腰上倏的一凉,低头看去,腿上那条起花羽缎暗红裤子已经落到了脚裸。 “啊!” 明澜惊叫一声,双手急急捂在两腿间,容色仓皇不安。 虽说他素来荒诞放浪,然心底深处,也是对净身之事存有一丝不可磨灭的羞耻感。 哪怕是自己最亲的人,明澜也不愿轻易被其看到自己身上那道伤,何况是面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陆浅歌澹然丢个白眼出去,接着晃晃手中利刃,默然直视明澜,向痰盂一甩头。 那意思就是告诉他,快坐到上去去,别再磨小爷的性儿。 明澜微微低眸,将眼中无数怨怼的情绪掩藏起来。 观这美男子运用刀刃的力道便可知他身手不错,自己那三拳两脚绝非他的对手。 为了自己的宝贝坛儿,明澜此时只有忍气吞声。 慢慢蹲身,刚沾到痰盂的铜沿,明澜就被金属特有的坚冷冰到娇嫩的皮儿。 登时,他的脸色沉得难看,不适感令他难以自持的张嘴喊了声: “啊!” 奶奶的,本督好歹也是朝廷二品大员啊,怎会沦落到如市井之徒那般粗俗,竟用痰盂来充当恭桶啦! 这刻的明澜无比怀念府中独属于他的茅厕。 那是一间装饰靡华丽的房子。 内有檀木打制的香几木案,上设招财三足蟾紫金炉,那张开的蟾嘴里,常年四季都氤氲着和罗香的青烟。 旁边斗大的螺钿漆盒里放满干枣,供他在登坑时塞堵鼻孔,隔住周遭味道不雅的空气。 接着,他便是坐在以五光十里绸包边的恭凳上。 恭凳下的橡木恭桶口大肚宽,表层刷红釉镶翡翠,桶里面浸泡沉香水。 冬天,再将恭凳上的十里绸包边改换为狐皮。人坐在上面如厕,柔软舒适,皮肤也不感寒凉。 完事后,下人还会端来盛放澡豆水的羊脂白玉盆为他洁身。 而今,受迫坐在痰盂上方便的待遇,对生活向来靡丽好摆谱的明澜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折辱! 为明澜解开全部穴道后,陆浅歌便一眼不眨的保持着警惕。 方才听得明澜又扯脖子乱嚷,就以为他是在耍花招。 “嗖”的,眨眼间匕首已追到明澜的颈窝处。 明澜心惊胆战,吓得身下一阵动静,那种种五谷轮回之物,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进了痰盂中。 “嗬……” 陆浅歌被刺鼻的味道呛得眉头紧拢后退几步。 明澜身形僵直,好像在痰盂上定了身,容色铁青,显然感觉既羞耻又尴尬。 少时,他板起脸道: “我、我好了……” “哦?” 陆浅歌冷了眸色盯向明澜,陡然急走来,一手伸出将他从痰盂上提起来。 “我……” 明澜五官抽搐,扯脖刚待扬声,锋利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明澜打了个惊嗝,将说话声放低道: “我、我还未洁身。” “明公公,您都这幅德行了,就别那多讲究了!” 陆浅歌嬉笑说完,抬脚踹在明澜屁股上。 尾骨没命的疼令他险些背过气去,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 此刻的明澜,那张白到失血的尖脸挂上极度错愕的表情,嘴唇颤巍巍的涂不出半个字来。 他尚未洁身就挨了陆浅歌一脚,且是隔着袍子踢过来,位置不偏不倚…… 想来,这身新裁的锦袍,业已沾污了…… 啊—— 明澜饱受摧残的心发出一万声呐喊,精神几近崩溃。 强忍感官的各种不适,他眸色涣然的看向陆浅歌,颤声祈求: “英雄,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了。如今,你可把我的坛儿,还我了吧?” “真想要?” 陆浅歌忽而眉色一沉,紫眸之中光影曳动,一抹笑弧荡然唇畔,缥缈着意味不明的寒意。 他在明澜眼前揭开了瓷坛的盖子,出其不意的将坛口朝下。 明澜呆怔的张大了口却无法发声,双目瞪至极限,四肢抽搐间直视着,那坛里的东西一头扎进了痰盂。 陆浅歌再次举鞭,对准明澜的抖动不止的脊背猛抽了一下。 “哦——” 明澜猝不及防的喊叫出声,扭曲变形的脸上神情恍是痛苦,又似乎乐在其中。 “行啊,想要那东西,自己伸手去捞出来——” 陆浅歌眸光凛冽,冷声吩咐一句,对准明澜的脚心狠挥起皮鞭。 “啊!哦!不要——” 明澜身受虐待,却像是只疯狂旋转的陀螺,越被抽打越为亢奋。 一壁嚎叫一壁摇头,整张脸酡红汗湿,容色狞然而怪异。 屋外,一名缇骑忍无可忍,拔腿就向前院跑。 另一个撵上他,问道: “干嘛啊这是?今夜你我备勤,你剩我一个,准备到哪去?” 那个呼吸急促,红脸粗声道: “不行了,老子受不住了,要找地方泄泄火!” “嘿!你……” 另一个话说到半路,眼睁睁看着同伙五脊六兽的跑远了。 闷闷回到廊下,那股抑扬顿挫的声音不断涌进他的耳中,刺激着他本就不甚安分的心。 缇骑双手堵住耳朵,没用! 来回踱了几步,他向房门口看了一眼后,跟着抬脚跑了…… 第六十六章 耳光响亮 清幽的月光无声笼罩了整个西厂大狱。夜空里几朵稀薄的浮云,隐隐流动—— 邱头美滋滋的饮尽一壶烧酒,此刻正在班房的窄床上歪头打着盹。 小春打外面一溜烟的进来,沉脸坐在长凳上。 “嘿,一轮到我值夜准有事忙,真他娘的邪乎!” 喋喋抱怨着,小春顺手抄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 发觉里面已空无一物,便是不满的撇嘴,丢掉空壶又去拈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 邱头睁了惺忪的睡眼向桌那头望了望,满口酒气的开口,懒声问: “怎么啦?” “哎!前脚不是才来了四个西厂缇骑嘛,驾马车将提督府纵火案的凶手全提走了。 刚刚牢外面又来了四人,硬说他们是西厂派来的,过来提审纵火犯人……” “什么!” 不等小春诉完,邱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登时酒劲全醒了。 “人、人现在何处?!” 邱头那一惊一乍的模样吓坏了徒弟。 小春不明所以,犹疑的看着师傅,噙着花生米瓮声回答: “他们四个在牢外闹得太凶,惹怒了男监的白头。偏又衣冠不整的,连个证身的腰牌都没有,如今全被白头当疯子带人拿下关进牢里了。” 邱头好像被晴天霹雳击中,魔怔般连滚带爬的下了床,蹬上靴子就往外面跑。 小春见状,提灯笼在后紧追,嘴里嚷: “师傅,您这是干嘛?灯笼也不拿上……” …… 西厂—— 又一轮的猛烈鞭笞依旧没能逼迫明澜将手伸进痰盂,去够里面的重要东西。 然而比起承受鞭打更加令明澜感觉羞耻的一件事,便是方才在皮鞭的持续折磨下,他这具极不争气的身体,竟然迎来一股极致酣畅淋漓的愉悦感。 在无可抑制的颤栗中,他的魂魄恍是脱壳而出,有种攀至了九霄云外的恍惚与满足。 之后,他疲惫虚脱的瘫软倒地,除了嘘嘘气喘外,再也不愿动弹分毫。 陆浅歌一旁看得清楚,须臾惊诧过后,不禁撤了皮鞭,掩嘴笑得痛快。 看来,西厂这位厂公,果真是变态中的极品。 歇了片刻,明澜逐渐清醒过来。 脸色洇红的看看左右,陡然对准痰盂放声哭喊起来: “宝贝儿啊,我的宝贝儿回不来喽……” 陆浅歌不仅朗眉蹙起,抬脚踢在明澜身上,又竖了明晃晃的匕首逼向他,口中低喝: “给爷闭嘴!想要那东西,自己去捞啊!” “不行……” 明澜蔫声垂泪,跪在痰盂旁边摇头叹气: “那里面太脏,你叫我如何下手啊!” 陆浅歌嗤之以鼻: “横竖都是从你自己身上冒出来的,你还嫌弃?当初在清风寺,你还不是和它们玩得很开心吗?” “你!” 明澜听得心惊,一双闪着泪花的桃花眸里,充盈着无以名状的错愕。 “清风寺”,这三字可是明澜引以为耻的记忆,永久封存于他的心底,也是他与冷青堂、顾云汐、东厂仇恨伊始之源头—— “原来,你是冷青堂派来的!” 倏然,灼红的眸子淬着滚滚怒火,直杵向陆浅歌轻狂张扬的绝美笑脸。 明澜怨恨无度的咬牙,口中“格格”的动静,在万籁俱寂的空间里,响得森冷邪厉: “想不到冷青堂竟派你来,对本督百般折辱!” 这不怪每回出事,明澜都会将主犯联想成是东厂提督所为。 明澜一向视冷青堂为他的对手。 之前,风流好色的他曾被冷青堂以女装顾云汐为饵,骗至清风寺好一番凌辱折磨。 前几日,东厂十番又潜入他的府邸劫人闹事。 眼下轮到他反受挟持,必然推断是冷青堂得到顾云汐失踪的消息,人在京外却秘密派出高手,来西厂羞辱报复他。 陆浅歌闻言眸色转寒,不屑的勾动唇角,傲然撩了眼眉: “就凭东厂,真请不动小爷——” 匕首尖锐的锋芒挂起冷风,在明澜眼前画出笔直的银线。 明澜立刻倒抽一口凉气,闭口禁声,直视对面男子那冷冰冰的紫眸中,频频闪烁出妖异无温的光辉。 “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清风寺中提字之人,正是小爷我,‘千里独行’陆浅歌——” “!” 明澜难以置信的大扩了瞳眸,竟觉对方那悠然绽起的笑意,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错觉。 “爷陪你玩了许久,让你爽了许久,如今你也该送小爷些东西,当做回礼吧?” 明澜紧盯寸寸逼近的匕首,抖声问起: “你、你还想要……什、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眼前寒芒陡然掠过。左手顿的一凉,接着便是股黏、热的液体喷涌出来,钻心蚀骨之痛翻滚席卷。 “啊——” 明澜的右手狠命握住流血不止的左手,发出难以隐忍的惨叫,凄厉之声直冲房顶。 剧烈的痛楚令他全身颤栗、大汗淋漓,面色煞白的昏厥过去。 —— 安宏一身便装,带着人向后院蜂拥。 半途就听到自家督主那毛骨悚然的嚎叫。 “快、快些!” 安宏脚步一顿,容颜随即大惊。 猛然加紧步伐,一口气冲进明澜房中。 只见他衣衫残破的倒在血泊之中,旁边是节断掉的小指和无名指、一地瓷坛碎片,及八个血书大字: 天谴奸宦,断子绝孙 …… 抵京的第一时间,冷青堂便策马飞奔回了东厂。 泰昌官驿出现的莫名幻听,使冷青堂回来的一路上,心头都被极不好的预感占据着。 然,到底是他晚了一步。 当冷青堂衣袖翻飞的大步迈进正厅,眼见千户程万里带领诸位挡头“呼啦”跪地的那刻,他便有所意识,自己最担心之事,终是发生了! “……云汐,出什么事了?” 愣愣注视大伙一个个容色悲切,冷青堂倏的感到,胸膛里那刻正桀桀跳动的心,陡然如被冰封,冷却得没了动静。 身边,萧小慎更是紧张到不能呼吸,星瞳蓦的一张,手脚冰凉。 “督主……” 程万里神色萋萋的看向冷青堂,即刻内疚的垂下去。 “快说!” 冷青堂被千户的这个不协调动作逼得几乎发了疯,指尖颤抖着焦灼追问一句。 “您带队出京那晚,十挡头去明府救人失利,被挑断了手脚筋脉……” 程万里吞吞吐吐的说着: “那晚,明澜便要将云丫头转到他处。马车于半途遭遇不明人袭击,云丫头……至今下落不明……” “……” 脑中“嗡”的一声过后,冷青堂消瘦的脸一分一分的惨白下去,直至如死灰般黯淡无华。 云汐,下落不明? 字字锥心,窒息的痛感占据了周身。 这刻的冷青堂有些分不清虚实真假。 眼睫高挑,纹丝未动了好久,竟对眼底丝丝干涩的刺痛不知不觉。 眼神直愣愣的看向左右,望着跪满一屋的人,瞬间,他被一种从未有过无力与茫然感命中全身。 冷青堂素来自认,他于权场博弈俱是运筹帷幄,只手摘星、游刃有余。 他原计划,如意岭肃清叛党迫在眉睫,且此事对他仕途之路有利而无害。 此番征程一来一去不过五、六日,以云汐之慧黠,即使身陷明府断然不会让自己吃了亏。 待如意岭的案子了结,他便可顺利复任司礼监掌印,以内侍首席之身份逼迫明澜放人。 如意岭遇到陆浅歌时,他灵机一动,故意利用陆对云汐的好感,诱他前去京城救人。 他想,以陆浅歌的本事,出手救出云汐岂在话下? 然如何短短几日,事态竟变得如此不受控制—— 冷青堂身边,萧小慎听说关系要好的袁浅被断了手脚筋脉,遁的脚底一软,感觉地面都在抖两抖。 愕然半晌,他重新扎稳步伐,急声问向程万里: “师父,十挡头此刻如何了?” “昨晚便由晴儿驾车带人回来了。听她说,是那曾在东厂闹事的陆浅歌设法救了他们。 如今我把人全放西院了,请让大夫好生为他们调理着。” “连晴儿也……” 萧小慎惊慌落魄,呆了片刻便掉头跑去西院看望同伴。 正厅半晌静得出奇。 英挺的脊背颓然弯曲,冷青堂的内心像是生堵了团麻,凌乱得没了头绪。 程万里见此情景,表情更为难过: “督主,您重罚我吧。是我无能,没能管好属下,坏了您的计划!” 程万里认为,出京前督主一再告知他与手下挡头,诸事听从命令,按部署行事,绝不可擅自行动。 然袁浅就是年轻耐不住性子。 若非他营救失败惊到明澜,明澜那歹人便不会想出将云汐转移的点子,更不会被神秘人半路打劫,带走云汐。 眼见程万里一口担下责任,挡头们纷纷说道: “督主,属下无能,也愿领罚。” “都给本督起来——” 一记声嘶力竭,仿佛拼尽了冷青堂浑身全部气力。 之后,幽深的黑眸沉入灰蒙蒙的混沌世界,疲累缓缓的闭合,掩住眸底所有的悔恨与绝望。 大伙无奈起身,程万里上前,愧疚的躬了身: “督主,东厂业已出动五百暗卫遍寻京城各处。这次事件责任全在属下,属下自识没脸,才不敢贸然飞鹰传信给您。” “冷青堂——” 身后徒然掀来一声清啸。 冷青堂幽幽转身,落魄的眼眸刹时迎上顾云瑶那对火星迸射的杏眼。 她一身宫中内侍装扮,不顾两旁番卫阻拦,举步急急冲到冷青堂面前,身后是神情惊惶的赵安。 失魂之态有所收敛,冷青堂挡头们吩咐道: “程千户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待东厂众人离去,顾云瑶眯了怒意沉沉的两眸,语气幽冷的质问: “云汐呢?!” “……她、热病未愈……” 冷青堂眉梢拢起,心不在焉的扯谎。 “啪”—— 一记脆响,在场之人无不容色惊悚,愕然注视着冷青堂玉白的半张脸颊,落上清晰的五指红印。 冷青堂面色无澜,浓睫垂落,静静品味着腮边火辣辣的疼痛。 “主子、主子息怒!” “督主!” 赵安直接双膝落地,颔首下跪一动不敢动。 程万里则抢上前来护住督主,又不敢对横眉竖目的昭仪主子如何。 只好怨愤的干瞪眼,铁拳攥得紧紧,黑脸陷在一派不可说的悲苦之中。 顾云瑶身形颤颤,美目圆翻,两道目光炯然犀利,内里水波飞舞,径直视向颓靡的冷青堂,怒火高涨步步紧逼道: “你还想欺骗本宫到何时?云汐为你以身涉险,你竟再次弃她于不顾。冷青堂,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第六十七章 巧舌如簧(1) 脸上被掌掴之痛,丝丝拉拉的,伴随时间点滴的流逝,逐渐消散殆尽。 耳边是顾云瑶不止声的啜泣: “你做的事可以瞒过云汐,却瞒不过本宫的眼。你明知云汐心悦你,却为东厂,选择与坤宁宫人结对食而弃她。 你遭人暗算,仅为自己活命,便设计以云汐去换解药。 云汐太傻了,她早该清楚自己非你所爱之人。否则,为了你和你的东厂,你怎么可能连你最爱的人都利用?” 冷青堂沉默的徐徐正回头颅直视顾云瑶,表情平寂无温,将她全部的怒不可遏,悉数纳入眼底。 片刻,他漫声开口,音色低缓而沙哑: “昭仪主子此时气儿顺了?若然心里痛快了,便快些带着您的奴才回宫吧,别再让臣为您操心。 青天白日里乔装出宫,非是您这重身份之人该做的事!” 顾云瑶眸间幽光清冷,轻屑扯唇哼了一声: “本宫原就对这‘昭仪’身份不甚看重。受冷公公重视,无非是因本宫这重身份对您尚有利用价值,就如最初您带走云汐,也是看中她可被你驱使,甘心被当成棋子任意支来布去!” 狭长的凤目徒然危险的眯起,冷青堂目光一变,狠戾瞪向了顾云瑶。 那光亮的眸里此刻密布了缕缕的殷红血丝,无声的昭示着被他极力锁在胸中的怒火,已经漫出了心头。 顾云瑶被对方骤然变利的目光盯得脊背发毛,斥责的话语突的半途顿住,一时紧张得花容失色,藏在袖间的手掌,狠狠的握成了拳头。 “主子!” 赵安这时意识到危急。 原来,冷青堂那平静无澜的绝俊容色、即使挨打也不还手的纤纤君子之风,仅是嗜血杀戮来临的前奏! 今日,他们主仆的登门绝对不是时候—— 赵安跪地,一拜匍匐,阴柔的嗓音透着欲要哭泣的颤抖: “主子,奴才恭请主子回宫,求主子即刻随奴才回宫!” 顾云瑶神色怔了怔,垂目看过惶惶的赵安,随即将视线重新投向冷青堂。 只见他的两眸冰冷如刃,释放出绝对凛寒而肃杀一切的阴晦幽光。 被这般使人畏惧、引人绝望的眸光紧盯,顾云瑶即刻便觉浑身不自在,似是有种无形却强大的力量死死勒住周身,令她轻易再难动弹。 尽管惊惧得牙关发颤,可想到失踪的云汐,顾云瑶索性把心一横,怒沉两道弯长的秀眉,瞬间端起了架子,语锋咄咄直逼冷青堂: “本宫今日来东厂便是告诉你,云汐是被你一手带出贡院的,也是由你弄丢的,你便要替本宫将人找回来。否则,你我之间再无合作可谈!” 冷青堂斜挑一侧剑眉,俊脸似笑不笑: “昭仪主子这话,便是要与臣绝裂之意吗?” 顾云瑶眯眸,容颜冰封,冷声回: “是又如何?!” “呵呵……” 蟒袍加身的男子疏然扬声漫笑,朗俊五官继而浮起一丝狞然之色。 一步一顿直走过去,惊得对方步步后退,直至倾身倒在高椅子。 冷青堂本已被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搞得焦头烂额。 云汐失踪、十番挡头身残…… 偏在这时顾云瑶登门大肆吵闹,又是打脸又是威胁。 她的偏激与急躁终于将素来沉稳内敛的男子逼到狂性发作。 冷青堂怎么会是个肯受人牵制、任其胁迫的老实人? “顾云瑶,你以为你的翅膀足够硬了?如今的你,已然强大到能够飞出本督的手掌心吗?” 即使心中深沉的饮着痛,他却傲然抬头,以冷漠的神情盖住眼底滚滚流淌的悲伤情绪,果断厉声道: “你如今拥有的,妃位、荣宠,圣上所赐你的一切,便是本督所赐! 能给你的,本督自然会给,就算你不想要,也得要!” 说话间灼灼的眸色自赵安身上一掠而过,带有一丝意味不明之色,复投向顾云瑶惊悚不安的容颜,继续疾声厉叱: “本督不能给你的,此处也与你讲个明白,奉劝你一句,便是连‘想’都不要去想! 云汐的事自然也是本督的事,人丢了本督去找,不容你来费神,更不容你借此事要挟本督!” “你!” 顾云瑶被冷青堂句句不留情面的言辞噎得面色通红,上身一挺,终是没能在他眼前,站起身来。 “冷督主且慢!” 赵安急步上前护住身形微颤的主子,强压了仓皇神情,摆出肃然之态对冷青堂道: “督主莫要忘记分寸,裕昭仪……可是你我的主子。” “哼!” 冷青堂得意的勾唇嗤声,眉梢眼角的犀利有所收敛。 容色淡淡的理正衣冠,随即向顾云瑶拱手躬身: “裕昭仪不忘十载养育之恩,亲入东厂看望微臣,臣感激涕零。 眼下时辰不早,主子不便久留,臣就此恭送主子回宫。” “……” 冷青堂已经将话讲的明白,继续强留在此也是自取其辱。 顾云瑶无奈起身,忿忿对他说了句: “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十日后,本宫等你带回云汐!” 话毕,怨怼拂袖,决然离去。 冷青堂呆呆站立一刻,猝然颓背,一口鲜血吐到地上。 “爷!” 程万里见状大惊,上来扶住他,将他按到椅上。 程万里最懂督主,深知刚刚那种情形下,督主若不装出心狠鸷毒的模样唬住顾云瑶,她真就与他和东厂势不两立了。 顾云瑶一直对督主强逼她入宫的往事耿耿于怀,内心仇恨督主已深,只是为着云汐与赵安,才勉强收心蛰伏于深宫中。 方才她那番恸哭流涕的斥责,每一句落在督主心中,都像是重锤无情的撞击着,使他儒软的心鲜血淋漓,羸弱不堪。 若非不爱,只靠虚情假意的维系,督主绝不会因云汐的失踪而急火攻心。 望见督主脸色蜡黄、眉眼抽动的痛苦面容,程万里的心也跟着狠狠疼起来。 “找寻云丫头之事便交由属下吧。您身子才恢复,又经远途,还是多歇几日吧。 昭仪主子刚刚也是为云丫头急得,她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冷青堂以手帕擦干唇上的血迹,又漱了口,凄凄摇头: “她说的不错,云汐出事确是怪我。我就该在毒祛后设法先救她。 或是自安天命,不该想着将她放出诏狱,诱她去找明澜换解毒药。 说到底,我就是个自私、十恶不赦之人。” 黑眸被心口的剧痛磨到光华尽失,冷青堂表情苦涩的垂头,手扶额头一筹莫展,口中钢牙咬碎,淬着无尽恨意一字一顿道: “多派人出去找,京城没有便派各省分缉事行动。找到云汐后,本督便要将劫持她的人,亲手碎尸万段!” “是。” 程万里忧虑的皱眉,最终没有多言。 半盏茶的工夫,冷青堂的脸色有所好转,逐的退了忧思,焕然一副清冷肃色,侧目吩咐程万里道 “安排一下,你我今晚入宫。” —— 夜色如墨,巍峨皇城上,一轮弦月如钩。 冷青堂来到坤宁宫时,被个不知死活的内侍展臂拦住。 冷青堂唇角轻扬,不待发话,身后的程万里迅疾出手,五指曲动一记鹰抓扑面。 内侍只觉一袭凉风掠过脖颈,身影尚未捕捉一分,呼吸便被一股强力悚然束缚住。 “咔嚓——” 脖颈骨骼错位分家。 下一掌带着三分内力轻松推出,习习夜风混绞着肃杀的寒意。 内侍软绵绵的尸身被那隔空一掌掀起的凌厉之气卷到坤宁宫大门口,“嘭”坠落尘埃。 “啊!” 一名宫娥看到青砖地面上突然降落的死尸,遁然吓得花容失色。 一声脆响,不知谁打翻瓷器,紧接着院内错愕的惊叫此起彼伏。 正当一群无头苍蝇四处逃窜之时,冷青堂已抬步越过朱红描金的门槛,脚踩一地倾泻的月光,缓缓走进宫苑。 夜风轻柔的撩动,一身湛青蟒袍衣摆蹁跹,头上蟠龙玄纱网纹高帽被冷月的清晖浸染上一层薄晕。 略显苍白的俊脸上始终一派安静自若之态,似乎并不受周围惊乱场面之影响。 钱皇后被掌事宫女素潋扶着,颤巍巍的走出来正殿。 有内侍嗓音婉转阴柔的喊了句: “皇后娘娘驾到。” 周遭,阵脚自乱的宫人们纷纷噤若寒蝉,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皇家宫苑,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钱皇后的声音不大,带有一丝无以名副的颤音。 终究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不大的动静都足以震慑到琼阶下颔首跪倒的侍者,无人敢应。 一时间,整个坤宁宫突然安静下来,然这出奇的安静之中,无处不透出丝丝缕缕使人毛发竖立的诡异。 钱皇后撒目看向外面地上的内侍死尸,眼皮倏的一跳。 虽说脸上满满的镇定自持,她的心里早已是惶恐失措。 太监心窄度量极小,谁都知道得罪冷青堂的下场,能给对手留下全尸,已算是东厂提督的宅心仁厚了。 自从得知嫣晚被投进东厂的昭狱里面,钱皇后便知道,那个狡猾的阉人再不会轻易交出真心,与东宫谈什么联手。 只是她没想到,他来的居然这般快,快得让她完全措手不及。 “今晚月光委实不错,难得皇后娘娘有如此雅兴。莫若给微臣一个面子,一起赏玩月色如何!” 冷青堂负手眯眸,于宫苑正中挺身而立,精致的薄唇说尽讨巧之辞。 可他的每声语调,无不渗出刺骨的寒凉。 第六十八章 巧舌如簧(2) 月下,坤宁宫—— 冷青堂悠然垂目,眸光含着一丝慵懒不经意的流转,便让四下匍匐的宫人们个个头皮绷紧,一股恶寒从心底油然而生。 纵是巍然立于琼阶、神情居高临下的皇后,见了冷青堂那威压十足的眼神都觉腿软,若非宫娥搀扶,估计她此刻已是容色狼狈的跌坐在地上了。 然,她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当今天子的发妻—— 想到此处,钱皇后极力隐忍着胸腔之中的怒火,紧紧抿唇咬了咬牙,雍容华美的容颜上五官抽搐。 转念想,莫说自己没做过陷害东厂提督之事,就算自己真的做过,如今被他知道,他也没有只手遮天的能耐,敢在皇宫里众目睽睽之下,动她一根毫毛! 不过是个好皮囊的太监! 他,又有什么资格在天子正妻的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臭嘴脸。 “面子?” 钱皇后冷笑,举头望月,随即低眉向素潋递个眼色。 素潋蹙眉,颔首退出,带领两个内侍去处理宫门口的尸体。 钱皇后站在宫苑原地,两手拢于盘丝凤凰纹衣袖里,微扬精致无暇的下颚,勉强装出几分镇定的神色。 她原本打算歇息了,金钗玉簪如数卸下,乌黑的秀发垂落至腰际。满面脂粉虽已洗去,那张经岁月侵蚀、悄生爬上几道皱纹的脸依旧白得出奇。准确来讲,便是种无一丝血色的,煞白。 阴郁的凤目填琚着无抵的愤怒,而这份愤怒的起源,便是眼底那种种难以掩盖的惧意与惊恐。 东宫钱皇后,她的身份是她最后的防护和支柱,是她能够轻易佯装镇定,与不速之客凛然谈判的资本。 “若然本宫给了冷督主所要的面子,不知督主大人又该以何做为回礼,答谢本宫呢?难道是……夜闯坤宁宫?” 钱皇后倏然顿住,冰凉的嘴唇扯了扯。 继而将积攒的全部勇气尽数用上,容色沉沉的冷哼,一字一句硬声说道: “你可知,这是杀无赦的死罪——” 一句“死罪”从钱皇后唇间倾吐而出,大有气震山河之势。 她好歹是统领六宫之人,那种出口成句、震慑全场的手段,耍起来如鱼得水。 可此刻立在她面前的,并非是素日里任她拿捏的后宫嫔妃、宫娥内侍,而是让皇上想想都会头疼的东厂提督冷青堂! 如今,她那点强装出来的嚣张落在他那精光隐现的犀利眸子中,无非是垂死挣扎、如困兽犹斗般可怜、可恨! “皇后娘娘恕罪!” 冷青堂蓦地薄唇翕动,微勾的嘴角像是在刻意张扬出几分恣意和桀骜: “想来是您于后宫形影相吊,似乎孤独的很。嫣晚昨夜向臣托梦,嘱咐微臣闲暇之际,定要过来向娘娘千岁请安。” 轻飘飘的一句如烟波缥缈无重量,却将钱皇后煞费苦心渲染出的凤仪气场,彻底打压下去了。 乍一听“嫣晚”两字,钱皇后轻减的身躯剧烈抖了抖,一丝莫名蚀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径自攀上了她的脊背。 素潋适时赶来,将一件弹花妆缎披风搭在皇后身上,巧妙的帮她掩饰住眉眼心头所流露出的最真实情绪。 冷青堂暗自得意,于是趁胜追击继续道: “嫣晚说她舍不得皇后娘娘,以后有时间便要亲自回来向皇后娘娘您,请安问候……” 钱皇后当即气结,倒抽一口凉气后眼睫高挑,咬紧牙关生挤两字出口: “不必!” 话才出口,她便当场愣住了,开始懊恼自己的愚蠢,光洁的额头两鬓,丝丝青筋凸起,突突没命的跳。 钱皇后恨不得此时谁能递来一把尖刀! 手握利刃,她定会扬起武器,与面前的奸佞之人来个鱼死网破。 当然,若然真是那般,最后死于非命之人只会是她! 对付她,这武功高强的东厂提督很可能只需费一指之力,完全做到兵不血刃。 “哈哈!” 冷青堂眸光闪烁,内里透出一种晦暗不明的神彩,朗声大笑,音色带着十足的不屑与嘲讽。 愚蠢至极的人,总想借着与他联手之名收伏东厂,这做法无异于以卵击石,简直自不量力! 眼见钱皇后身形怔怔没了来言去语,冷青堂笑容浅淡的微作摇头,叹声道: “啧啧……好歹都是主仆一场。嫣晚为您失了性命,三更鼓响、午夜时分,不过是想回来看看皇后娘娘。 您却要拒绝一缕魂魄的好意,这未免太过无情了吧?横竖嫣晚念着您的好,走前曾为您备下一份厚礼,托梦时特意嘱咐微臣给您带来。” 说话间冷青堂微微侧头,示意身后的程万里。 千户大人会意,随即将一卷轴交给向他走来的素潋。 钱皇后眉睫颤颤,低眸看向素潋手上的卷轴时显露的艰难而纠结的表情,仿若接住了一个烫手山芋。 心虚作祟,她并不想看,内心想都不用想便是知道,它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冷青堂威逼的眸光锐利如刀,切肤拆骨般肆意,让她不寒而栗。 钱皇后只好示意素潋打开卷轴。 仓皇的目光,于字里行间反复做着不安的辗转,钱皇后华美的脸,一寸白一寸青,不禁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咯脆响。 衣袖里,手掌狠握成拳,竟对长长的指甲嵌进肌肤的痛感,都是浑然不觉。 “岂有此理!” 阅完全部字迹,极度的愤怒与恐慌,令钱皇后端庄的容色转而狰狞无状,一呼一吸的吐纳俱已乱了章法。 素手一扬,她欲要扯过卷轴撕毁,卷轴却在这刻遁的从素潋手中滑落。 只见素潋怪异的吃痛蹲身,一手紧握另一只手腕。 冷青堂轻然抬手,掌下便有一股肉眼无法觉察的阴风向钱皇后直扑过去。 她的身子不受控的向后仰,素潋惊叫一声再顾不得卷轴,与众宫娥内侍团团围了来,抢在自家主子身躯沾地之前,堪堪将她扶住。 钱皇后稳住身形那时,正看到卷轴回到程万里手中。 方才逃过一劫,此时的她心存余悸,冷眼不甘的注视那清幽月光下一副漫不经心的欣长身影,厉声呵斥: “冷青堂,你居然敢——” 他竟对她起了杀心?就在坤宁宫、皇宫内院…… 这阉人,胆子未免太大了! “臣的意思都在这份供状上,白纸黑字,嫣晚生前已然写的清楚!” 冷青堂不想再与一个愚蠢至极之人多做周旋,有意将话题引向今晚他擅闯东宫的目的。 一颗心被仇恨的业火猛烈的烧灼着。 他不能再选择低调忍耐了! 自身中毒、蒋雄之死、袁浅身残与云汐失踪,几桩事件环环相扣,都因钱皇后一时的贪念,自作聪明动用了嫣晚这颗早被西厂明澜收买的棋子,妄想以此控制东厂! 刚刚冷青堂向钱皇后展示的卷轴,便是嫣晚的供状。 凭她,虽无法有力的揪出明澜这幕后黑手,可她出自坤宁宫,却是将事件矛头对准皇后,借她之手为自己复权的铺路的便利途径。 只要复权,便可直接打压明澜! 那假供状上述条条框框列得明白,所讲之事,俱是她如何受钱皇后指使,假借与东厂提督结作对食之机,暗地下毒对其加以谋害的原委。当然,供状最后,还有嫣晚的红色手印。 “荒唐!” 钱皇后没有轻易落套: “就凭这张伪造的供状督主大人便要诬陷本宫,是否太过于自信了?” 嫣晚已死,即便供状在此也是死无对证!这一点,便是她这位六宫之主而今有恃无恐的原因。 冷青堂从始至终都一副温润如玉的雅然之貌,任银月的清光撒落周身,勾勒出一抹线条柔和、削瘦落拓的身形轮廓。 那张刀裁般的俊脸上五官精致绝伦,透过迷蒙的月色,于夜色中看去,恍然温润、美如潘安。 但拨开那层朦胧,明明入眸的是眉目如画,却给人一种来自于地狱的阴冷,仿似是嗜血而归的修罗。 “微臣素来自认是个谨小谦虚之人,若然娘娘无有兴致与臣一同赏月,臣只有去勤明殿陪皇上聊聊天了!” 钱皇后闻言嗤笑: “哼!督主大人认为凭借这纸假供状,皇上会信你?” 说话之时,她暗自揣测,莫不是自己太过高估了这位东厂提督? “皇上能信几分臣不清楚,然臣来时听说,万皇妃此刻正在勤明殿伴驾。臣与皇贵妃,还是很投缘的。” 钱皇后脸色一变。 哪里是高估?分明是自己低估了他—— 谁不知道万皇妃为了稳操六宫协理权,正处心积虑对付她这凤位之主。 若是让万皇妃拿到嫣晚的供状,断不会再给她辩白翻身的机会。 万皇妃的脾性,向来是一朝得势乘胜追击,最终斩草除根。 宫墙深院,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她必须小心应对。 钱皇后凝眉思索半晌,再次开口之时,厉气全消,音色自是温婉了很多: “既然冷督主没有先去勤明殿而是来找本宫,想是本宫对冷督主还是有些作用吧?” 冷青堂眉尾一挑,黑曜般的眼眸闪出一抹狡黠的光亮,不吝赞赏道: “皇后娘娘果然是个聪明人!” “想让本宫做什么?” 钱皇后略过弯弯绕,单刀直入。 只有弄清这反复无常的阉人在打什么算盘,她才能思索反击的对策。 见她如此爽快,冷青堂无温的俊脸上逐的绽露出一丝笑意: “微臣不过是想拿回本该属于臣的东西!” 这话说的未免太过理直气壮,极是符合他的脾性! “本宫可没那等权力!” 钱皇后自然明白冷青堂想要借近来所树几件功绩,求得官复原职,重蹬司礼监掌印的权座。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并非是上嘴唇下嘴唇一碰便可手到擒来。 “您是没有,可皇上有!” “皇上?督主太高看本宫了!” 钱皇后惊愕,虽说她在皇上那里算是说得上话,可涉及复官之事,毕竟太过敏感。 “是吗?” 冷清堂寒笑眯眸: “微臣斗胆出个简单的题目,请皇后娘娘猜猜看,臣被您指派的对食下毒加害险些丧命。现有幸重活一回,是要选择忍气吞声,还是即刻去皇上那里聊上一聊? 之前办过穆阳布政史之案,皇上几次宣臣进宫见驾。臣恐中毒之身惊扰圣驾,为替娘娘之行径做遮掩,才借故推脱不前。而今,臣倒不介意将这纸供状交予皇上,以证臣并非有意冒犯天威。” “……” 事到如今皇后还有的选吗!她宁信江水竭、夏雨雪也不信冷青堂能忍气吞声! 而今的她全无退路,极是后悔招惹冷清堂这颗煞星! 吞一下口水,钱皇后僵僵点头,忿忿目光淬着隐忍与不甘,握拳直视冷青堂道: “好,既然冷督主体恤,本宫便择日面见圣上,为督主大人达成所愿!” 冷青堂促狭的凤眸肆意飞扬,笑意狡猾的拱手道: “如此甚好,臣谢过娘娘。时辰不早,臣不便打扰娘娘安置,就此告退等待娘娘的好消息。” 话毕凌厉转身,携着张狂纨绔的冷笑,带领程万里与几个跟来的小太监大摇大摆出了坤宁宫。 钱皇后身子一软,倒在素潋怀中。 “娘娘,娘娘!” 素潋吓白了脸,手摩皇后前胸,惊呼不止: “您感觉怎样啦?您别吓奴婢啊——” 钱皇后身形颤颤,气喘幽幽,冰凉如玉器的手无以自制的紧抓素潋的手,停驻于宫门口的一对眼神怨恨且无奈,抖声咬牙道: “奸宦……奸宦……” 第六十九章 石屋诡谲 东厂后堂,西院—— 晴儿坐在床头,眉睫低垂,香腮带泪,连带身上那件石青羽缎窄袖排穗短衫,此时都被泪水打湿,沾染了斑斑点点的痕渍。 头顶正中,高挽的公子圆髻松散几分,额边鬓角垂落丝丝乱发。可她宁愿怔坐,都懒得抬手去理。 方才,萧小慎依旧在外叫门。她却不燃火烛躲在房中,门栓紧锁,佯装入睡。 那日,她随十挡头袁浅潜入明府营救顾云汐失手,身中迷药以致神智不清。 对后面自身被西厂缇骑围攻之事,完全没了印象。 待清醒过来,人便已在西厂大牢里了。 那时她的上身只有中衣,且衣襟凌乱,锁骨、臂膀等处尽是淤青与抓痕,红的、青的,触目惊心。 晴儿并不傻,当即意识到自己曾遭受过什么。 她以为自身已有污点,在牢里时,一度悲痛到想要自杀。 然,一想到自家姑娘、想到萧小慎,她便坚挺过来,暗下决心,再难再苦也要等到心中想念的人。至少也要与他们见过,才能了断自己。 今晨,当萧小慎随东厂五支番队回京,火急火燎的跑到西院来见她,她却以一记“闭门羹”,将他关在屋外整整一天。 理由很简单。 晴儿并不知自己还是完璧之身,以为自己被一帮禽兽玷污。故萧小慎登门时,她感觉自己无颜再面对他。 从早到晚,日头西下天光大沉,打更的锣鼓才过,时辰已是不早。 不知何时,廊下安静下来。 小慎,该是走了吧…… 晴儿揉着红肿湿润的两眼,直起身子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 随后,抹黑下床,慢慢到桌边点燃蜡烛。 开门之时,正见萧小慎一身番服坐在廊下。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清俊的脸庞带着挥之不去的颓惫。 刹那眸光相触,小慎沉闷的容色忽现一分欣然。 眸光荏苒闪亮,他一下子从台阶上蹿起身,抬脚冲到晴儿眼前。 “我……晴儿,我回来了!” 少年有些语无伦次,凝望少女那梨花带露的圆脸,激动的神情瞬间大跌,面色沉凝,眼底的光辉陷入灰暗。 “晴儿,是我不好,不该不辞而别随督主出京,可我……?” “小慎……” 不待他说完,晴儿便低了头,清素的眉梢紧紧拢起,眼神悲伤的直视地面那方冷硬无温的砖石,明灭流闪一刻,最终变得毅然决然: “你我以后别再来往了!” 少年内心“咯噔”一下,容色一怔。 “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千万别不理我。” 少年和声近乎哀求,弯腰侧头,焦灼的目光迎上少女的眉眼五官,反复探究,徘徊不定。 他俩的关系,缘起于去年江安赈灾的路上,两人与袁浅到亓陵太守府暗探那时。 小慎此刻猜测,自己随督主出京走得太急,没有充分时间赶到提督府告知晴儿,更没能参加她与袁浅营救云汐的行动。 眼下行动失败,十挡头身残,云汐失踪,晴儿必是气急,赌气不愿开门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然,便是心中再又气,张口闭口就要与他绝情绝意,这就让率真耿直的少年,一时间难以接受了。 “晴儿?你把话说清楚啊,何故这般对我!” 萧小慎眸间万千情绪翻滚,大步向前。 晴儿霎时脸色发白,后退一步,却不料用力过猛,脚跟重重撞到了门槛。 少女猝然神色惊惧,水沥沥的两点瞳眸骤缩。 “啊!” 菱唇半启,恐惧的喊叫声破出咽喉的时刻,萧小慎疾步进屋,长手一捞抱住她的腰峰,将她后倾的身子稳稳托起。 四目默然相对,小慎清明的眸光蓦然一软,两掌用力,将少女轻灵的身躯竖直举起。 年轻的俊脸仰望高高在上的少女,千千情结,化作一声沉吟绵软的倾诉: “晴儿,我想你了!” 她容色震惊,被泪水浸染的长睫颤颤,忧郁的眸色沉默低垂。 视野中,少年的脸庞英姿俊朗,却也满载了忧思。 心,被狠狠剜痛—— 骤然,周身肌肤紧绷。 她感到,那些早已消退的斑痕与印记,深的浅的,在她无暇的肤色间,仿佛再次凸显成形,清晰而深刻。 “放下我——” 少女眉色一凛,郑重沉声像是在施加命令。 小慎神情凝滞,默默放了手。 “你究竟怎么了?” 他满脸的委屈不解,落入她的眸中,更是戳痛了她的心。 晴儿重重阖了眼皮,再次硬声逐客道: “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找我!等到姑娘回来,我见了她后便也离开……” 小慎面容错愕,僵僵勾唇,扯出一抹清浅却是苦涩的笑靥。 “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从前见这小丫头都是副伶牙俐齿的强势。 一番交往后,才发现她真真儿是刀子嘴豆腐心、婉约绰绰的可人儿。 心里已然装了她,而今叫他如何轻易放下? “晴儿,你到底要我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少年灼灼的目光紧随少女徘徊不定的身形,语气几近恳求。 晴儿背对小慎,借助烛火的幽光,那抹玲珑之躯刻在一侧墙壁上,轻巍巍的带有丝丝颤动,如若烟絮袅袅,看上去是那般的娇弱。 神情哀哀,晴儿回想起那晚明府的遭遇,条件反射般,两手紧攥了衣襟。 “我、我不想再与你来往!小慎,你是督主的近侍,官封四品,前途大好。 我不过是提督府里不入流的丫鬟,与你本有云泥之别。我们、我们并不合适。” “你到底在气督主,还是气我啊?!” 她那绝交的托词未免太过牵强! 少年血气方刚,自然难以认同。 大步流星向她背后冲去,那一刻她也转身,目光就与他一张大到极限的脸相遇。 晴儿顿时五官惊惧到完全走了形,脸色纸白,双臂不受控的相互抱拥起来。 “你要干嘛?”她厉声尖叫。 小慎心头大震。 他真恨自己太过粗心大意。 她与十挡头夜入明府救人放火,明澜必是被恨毒了他们。 西厂缇骑将十挡头断了手脚筋脉,那些禽兽,又如何会对个再无反抗能力的花季少女手下留情、放她一个全须全影? 眼前的少女容色卑微,苍白的圆脸上肤色浅淡无华,一副如若惊弓之鸟的恐惧与惊悚。 少年看在眼中,心里已知一切。 胸膛里腾然升起熊熊燃烧的火焰,面上依然持着寻常沉稳的神色。 “晴儿,我所喜欢的是你的人,我喜欢那个每时开朗爱笑、与我斗嘴、语不饶人的晴儿。 无论你的身份如何,曾经遇过什么,我都不会在意。 今后,你的身份也只有一个,是我萧小慎的女人、是我的妻,永远不变。” “……” 少女噤声低头,柳眉颤颤,正在压声抽泣。 微有粗砺的指头扣了她的下巴,将头轻轻抬起。 泪莹莹的眸映入少年温柔浅笑的脸,容色和煦,意气风发,定定的望着哭泣悲伤的少女,似是眷眷鼓舞。 倏然,少女内心有所触动。枯萎的面上,那饮痛惆怅的神情逐渐消逝。 一度冰封的内心,被少年暖阳般脉脉的深情温柔的呵护着,终见冰雪消融。 少女面容半是坚定,眸中振奋的光辉粲然复现,勇敢的迎上他灼灼的眸色。她深切的对他一声呼唤: “小慎!” 随即,纤长的手臂高高举起。 跳跃的火烛下,那壁身影不再孑然单调,业已与另一重伟岸英挺的身形重叠,紧紧依偎在一起。 微风拂拂,穿过窗棂缝隙贯入屋中,漾起周遭甜蜜的轻浅情愫,如细雨涟漪,盈盈起舞…… —— 又是一个长梦惊厥,顾云汐猛然睁眼。 还是那幕烟金色的纱幔,最先跃入眼帘。 她试着动了动身,倒没有先前种种的闷痛不适,只是全身无力,轻飘飘的好像这身体不是自己的。 脑中细细做着回忆,迅速拼凑起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 被明澜扣在明府、乔装出逃、遇到袁挡头、被明澜下药带上马车……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顾云汐察觉到一段记忆几乎完全空白,逐的惊出一身热汗,集全身之力伸手抓住床沿,艰难的挺身坐在床上。 惊疑的目光,向着床幔外面的空间谨慎探去。 不大的房间,桌椅、妆台、储柜一应俱全。 两处墙上各设一对石雕鹰嘴兽头壁灯,点燃的桐油摇曳出粼粼细微的光亮。 顾云汐小心翼翼的分腿下床,赤裸玉白的双足踏上冰凉凛冽的方砖地面。 顿时,一股阴寒的气息蹿上身来,将她冻得双臂环抱,不停的哆哆嗦嗦。 慢吞吞挪动双脚,悠悠来到桌边。 清灰色的圆形石桌,四人对坐大小,桌面圆润的边缘与桌子四脚处,均雕刻着隽秀美妙的祥云纹络。 撒目四下看去,但见这间屋顶的大梁,竟也是坚硬青灰的石头质地,上有雕工繁琐精美的图纹。 墙壁另一侧,两扇窗户的边框仍是石作,连同那形同虚设、并不能开合的双扇雕花窗棂,也是镂空的石雕。 顾云汐好奇的走近,素白的指尖透过窗棂一处花纹的缝隙,便可触到一片深沉莫名的黑暗,于无边的寂静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顾云汐内心一惊,不明白这间诡异的石屋,到底是何所在? 又是何人,会住在这样一间看似永是暗无天日的石屋里呢? 边思忖边踱步走到妆台前面。黄铜的菱花妆镜里映出一张脸孔: 整个头颅俱被白色伤带包裹严实,只露出两只眼洞、鼻孔和嘴唇的空隙。 顾云汐被这副兀然冲进视野的惊魂画面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啊——” 与此同时房门大开,一个身披玄色大氅,风帽遮脸的黑影闪身进屋。 “啊!” 顾云汐被这鬼魅一般的影子惊到了,再次喊叫的那刻抄起妆台上的菱花铜镜向他狠狠砸去。 黑影灵巧转身躲过攻击。再眨眼的功夫,他已飘至顾云汐近前。 冰寒无温的手掌,携着亡灵死界的阴森冷戾气息,紧贴顾云汐的小腹。 她感觉腹中绞痛难耐,犹如被利刃一瞬贯穿的感觉蚀骨剜心。 双眼一翻,她没了意识。 黑影长长嗤叹,接着将昏倒的女孩横抱起来,一步一顿走至床前。 将她放到床上,翻手盖被,黑影直起身形。 玄铁面具下,一对鹰隼锐利的眸光投在她被伤带果覆严实的脸上,淡淡冷声自语道: “忍耐一下,尚未到你该出去之时。如今你可是这大羿的风云人物,东、西两厂、外邦西夷,数以万计的铁骑都在马不停蹄的找寻你,我可要把你藏好才是。” 第七十章 悔的滋味 冷青堂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东厂南院。 方才,他已看过十挡头袁浅。 那时进屋,便看见十番的弟兄们围在他的床前。 那重伤的男孩脸色灰白,全然失了昔日的生机与活力。 消瘦的面颊上不见一对浑然烂漫的酒窝,星眸干涸黯淡,下眼睑压着一层浓重的乌青。 那副仰躺无神、意志消沉的颓废,惹得冷青堂那炯黑的眸子,倏的一疼。 江淮安已为袁浅和那四名暗卫医过手脚,并留下医圣澹台氏独门秘制的十星续筋丸。 一再嘱咐伤者,务要按时、按量服用。需过一季,被切断的筋脉便可复长如初。 然,这高超的医术终是属外力干预。 大体习武之人都知,筋脉是连接人体器官的枢纽,用来传输各种内力气韵。 一旦后天断掉,续接后即便伤者复原,手脚活动如初,也已属于废料,终生再无法习武了。 男孩自知其中原因,故而人在床上,思绪空白,完全沉入了无尽的迷茫与绝望中。 直到发现督主立在床头,袁浅这才像是被一丝气力注入身体里,急急吩咐手下过来帮忙,将他的上半身从床上拽起来。 重伤在身,无法拜礼。 呆呆顶着督主低垂的的眼睫,静了一刻,男孩干裂的嘴唇颤颤,沙哑叫了声:“督主!” 紧接着,他容色一变,失声痛哭起来。 “是我不好!我不该擅自行动坏了督主计划。若非是我,云丫头也不会被人劫走……” 显然,袁浅已知那夜西厂马车遇袭之事,为此倍加自责。 “本督不怪你……好好养着,十番弟兄还在等你归队。” 凄哀的哭声勾出冷青堂的无限感伤。眼见男孩如此,他还有什么理由降罪他? 最后,冷青堂细细叮嘱袁浅安心卧床静养,才带着千枝万念之痛,独自回到休息的院落。 推开新漆的琅花木门,撒目看去,院中一地月光恰好。 清晖莹薄,如是氤氲的白雾弥浮在空,美奂而朦胧。 冷青堂迈步向前,踏着迷蒙的月色,视线渐渐恍惚。 倏然,他看到顾云汐住过的房里透出火烛的光亮,面色一惊,抬脚几步来到门前。 房门打开了,那个头戴平帽的小番卫已在廊下,眸中星辉闪烁,掬着一脸清浅的笑容,甜声对他说道: “督主回来啦!” 冷青堂惊喜万分,回了声: “丫头!” 展臂想将她搂紧,然入怀的,只有虚无的空气。 冷青堂霎时清醒过来。 眼前没了人影、没了火光,只有他失落孤独的身影于廊下,被月色无情的拉长。 原来,刚刚那些不过是场幻影。 苦涩的痛,一点点攀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没命的挤压、蹂~躏,被碾压的闷痛持续折磨着他,令他他脸色逐变。 胸口剧烈起伏着,冷青堂深深呼了口气,细细品尝着内心千万般不止的疼。 双眼紧紧盯着那扇房门,冷青堂始终没有勇气抬手推开它。 怕是推开那扇门,便有一幕幕记忆的画面,甜蜜的、美好的,随之涌出脑海,惹他黯然神伤。 静立一刻,落拓的男子凄然转身,吩咐人打道回府…… —— 自冷青堂夜访坤宁宫,与钱皇后一番激烈唇枪舌战后,时间又过了半月余。 某日,璟孝皇帝以皇宫司礼监封掌印任职期间,致架格库重要卷宗遗失为由,安了他个惰怠渎职之罪名,将其罢免。 可怜那老实木纳的封公公,在挨过五十大棍之后才将伤口养好,屁股都没回到掌印的权椅上,便不得不交出温润脂白的四方大印,送到冷青堂手上。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眨眼已是七月末。 顾云汐失踪已有一月,东厂对她的找寻从未放弃。 为早日找回她,冷青堂甚至调用了各省分缉事的人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已然将整个大羿翻了个底朝天。 遗憾的是,他的丫头,至今音信渺茫。 另一方面,西厂也没闲着。每日每省各处,都有乔装的西厂缇骑,不分昼夜的潜伏在街头巷尾。 他们除了搜寻顾云汐的踪迹,还接受了一项重要的任务,便是缉拿当日在西厂犯下血案的陆浅歌。 那日,明澜被内侍装扮的他一番羞辱后断去二指。再次醒来,他才幡然忆起,那化名“小陆子”的内侍新面孔,居然就是当初万花楼里扮装成艺伎,从他手中救走顾云汐,还将他和他的手下打到溃不成军的“乱党”。 明澜当场恨极气疯,派人画影图形,以盗匪为名将陆浅歌的画像张贴于京城各处关要以及闹市口,并派出缇骑日夜挨家入户,四处搜捕通缉。 一时间,京城内外陷入波云诡谲的氛围中,局势纷扰,处处虽表面平静,然内里却风声鹤唳、暗藏杀机。 七月孟秋,晚风席席。深蓝的天穹上,无云也无星子。 冷青堂一身素色月光绸长衫,散着墨发,坐在院里的梧桐树下,正编着根红绳。 轻风微微掀动发丝衣摆,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片,将密络的斑影照在他微弓的宽阔脊背上。 他的身影,在参天茂密的树冠下,显得孱弱而单薄。 程万里由打外面进来,快步到督主身边停下。 每天,尽管大队人马带来的都是徒劳无果的消息,遵督主指示,忠诚的千户还是会按时回到提督府,向督主作汇报。 云丫头不在身边,督主又恢复到以往的样子,凌厉、寡言,那副不近人情的冷漠与疏离感,总使人望而却步。 程万里静静的站在一边,看督主素白修长的十指翻动,两根咄咄灼目的红绳,便在他灵巧的指尖下,生出各种形态。 整整一月的时间,督主房中有了厚厚一匝红绳,每根上面的平安扣、玲珑扣、渔人扣等,样式不尽相同。 老程最清楚,督主虽是从不曾说起,可他心中,一直都对云丫头失踪之事,抱有无限的悔意。 裕昭仪、晴儿、小慎……许许多多的人,许是因他与嫣晚结作对食怨他,许是因他将云汐弃在明府怨他,又有谁真正看到,他容色平寂下隐着的一颗纷乱的心?就如绳上的千千结扣,滴血的殷红—— 又有谁能明白,白日里这样一个果敢冷戾之人,也有夜半独自舔伤之时? 悔恨最是可怕,它是种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一旦烙上就将伴及生命之终,不可被轻易抹除。 且随时间推移,这道伤会蔓延扩展,疼痛加剧。 程万里理解督主,他的内心正承受着悔恨的煎熬。而人在高位,不可随意发泄情绪,只能以编绳作为寄托,将内心全部的痛与思念,织进绳中,锁在每个玲珑的圆扣里。 四下安静,一刻风过。 程万里听得院外打更的铜锣响过三声,犹豫一下逐的看向督主,轻声慢语道: “夜深了,属下扶您回屋歇息吧。” 冷青堂薄唇轻抿,微垂长睫,那漆黑浓密的鸦羽在清幽的月光下,印出下眼处两条浅淡的、模糊不清的暗影。 日渐消瘦的俊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须臾眸色凝滞,投在指尖红绳上,映着咄咄的红光。 停了手上动作,冷青堂漫声开口: “还是没消息吗?” 老程万容色怔了怔,即刻颔首,将声音降低一度,回: “是,属下无能。” 朗眉微蹙,邃黑的眸中光辉明灭复杂。略作思忖,冷青堂抬头,目光漫无边际的放远,平视前方某处。 “西厂可有什么动静?” “回督主,一如既往。明澜也在到处撒网,遍寻丫头与陆浅歌的踪迹,俱无结果。” 冷哼过后,冷青堂道: “是时候了,该轮到本督出手,拾掇那群乌合之众了……” 话毕,他自树下站起,携着编到一半的红绳幽然转身,素袍轻盈的衣袂于深沉夜色下翻飞蹁跹,漾起一抹雅致好看的弧度。 澹然之声汩在轻浅夜风中,微有靡丽缱绻的回音: “明日吩咐宫中线人,为本督做件事……” —— 明澜最近时运不佳。 自遭夜袭到被断指,他已惹得万皇妃对西厂彻底失了望。 所幸他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儿,伺候万玉瑶年头最久,又极会讨巧卖相。 经他在永宁宫苑前脱袍长跪,一番恸哭流涕,终使万玉瑶念着昔日主仆情分,暂熄了雷霆怒火,帮他暂时保住了西厂提督的权位。 不过,万玉瑶也是个挑剔的主儿。 因见明澜左手失了两指,心存忌讳,之后便再不轻易宣他进宫了。 冷青堂那里高调复权,西厂这边栽了大跟头,于是明澜学着低调起来,将西厂交由安宏打理,自己又躲回提督府中。 旦凡有重要事项,明澜便让安宏派人入府通报。公文红批,都拿到府中,由他审阅定夺。 日子在相安无事中一天天过得极快。 近来,宫中蔚烟阁的瑾才人时不时的遣内侍到明府,邀明澜入宫会面。 明澜忌惮宫里有关西厂的风言风语,又是才将断折的尾骨养到不疼,便几次推脱并不愿前往。 然蔚烟阁再派人来请,明澜推脱不来,只得硬着头皮入宫。 瑾才人,即西厂刚接管贡院时被明澜看好,从贡院入宫,直接被送上璟孝皇帝龙榻上的顾云瑾。 日进隅中,蔚然阁内,顾云瑾手摇蝶花团扇,正是百无聊赖。 听到皂靴特有的掷地铿锵的脚步声,顾云瑾媚然一喜,从椅上起身相迎。 盈唇轻笑,娇声道: “干爹,你可来了!” 第七十一章 不甚安分的顾云瑾 明澜自宫苑外款款而入,身后紧随的一众内侍太监,自他精致洁净的皂靴刚进门槛那时,便知趣的立在蔚烟阁的廊下,全是垂手低眉,安静等候的模样。 明澜抬眼,只见眉飞眼笑的顾云瑾一路细步,快步行至他的面前。 今日,她头梳娇艳张扬的凌云髻,鬓间钗环珠矶,各款各色搭配得当。 她身上是件湘色暗花细丝褶襦裙,对开玉兰花刺绣衣襟中央,袒露着修长雪白的颈子,与大片精致的锁骨。 杏眸流光,水潋滟的清浅眸色对上明澜两只桃花眼时,清晖婆娑的眸底,似乎正压制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激动。 红酥手翻扬,轻轻搭上明澜的右臂,顾云瑾引他一壁向前走,一壁有些撒娇的捏声道: “干爹,您多久没进宫看女儿啦?怎么,如今女儿求着您来,您都不愿走这一遭吗?” 美眸流转,她一眼便看到明澜那被澹色金丝宝相纹鹿皮手套覆盖的左手。 那手套,专为掩盖两只断指的丑陋。 迅速只看了一下,顾云瑾当即胆战心惊,顿时有股透心凉的寒气,凝在了后背。 见天戴着这么个皮套子,难道手掌就不觉闷热吗? 这问题,她也只敢于心里面问问。 大羿皇宫内苑里资历高的内侍太监,身体虽有残缺,比起常人却是更谙鱼水之欢的门道。 他们常常教导年轻、资历浅的主子们如何行乐,或是调教那些身份卑微、进得宫中没有后台可依的宫娥,借以另辟蹊径,从另一方面获取生理无法满足的补充。 明澜便是这种内侍头目。 作为朝野上正二品的西厂提督,手握高权且执掌贡院,不知有多少年轻美貌的贡女变着方儿的巴结他。 当初顾云瑾找上他,他也一眼便相中了她。 容色绝美娇俏的她是个自负轻傲的性子,一心想要走捷径爬上龙床。 可想而知,明澜并不会白白帮助顾云瑾实现夙愿。他将捷径指给她,然必先从她身上占尽便宜才行。 经明澜之手调教几次,顾云瑾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直通后宫嫔妃之路的凤銮春恩车。 也因受过明澜浅显不算深入的调教,她与他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如今明澜见了顾云瑾后并不行拜礼,全然不尽臣子该有的本分,由着她一路指引,带他到东面的楠木罗榻前,且对她给予的特殊关照,表现出一副理所应当的坦然态度。 那榻上配有喷香的银霓红细软锦坐垫。 明澜卸下外面蜜合色繁华迷离月缎披风,露出皎白的提督蟒袍,以及一段纤长的妖娆体态。 转身落座,儒软的坐垫不会令他受过伤的尾骨再感疼痛。 “这般急着找我,究竟何事?” 明澜撩眼皮看向容色乖顺的顾云瑾,神情几分恹恹,漫不经心的问。 顾云瑾双手拢在一处,葱白的十指紧紧交缠,美艳勾魂之貌带着股子引人心颤的娇弱。 点蔻樱唇轻扯几分,顾云瑾腰肢扭动,容色幽怨道: “实则也没甚大事。干爹您久未进宫,女儿心里想念,不见到您总是不安。 另一桩事嘛……说来皇上业已两月余没踏入这蔚烟阁了,连带女儿上次被翻牌召幸,也是一月前之事。 如今这后宫之中,谁不知是许妃与裕昭仪享尽了风华。女儿叫干爹过来,便要替女儿出出主意才是。” 明澜这才清楚顾云瑾那点小心思。着急忙慌的唤他入宫,竟为着后宫女人间争风吃醋的破事! 明澜直视顾云瑾昳丽做作的摄魂脸,妖媚的容颜忽的沉下去,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你想进宫,本督想方设法送你进宫。你要爬龙床,本督又费尽心思为你安排,金靡铺道、羊车引路,一手将你扶上龙床。 如今你要与那些女人争宠,脑子长在你自己肩膀上,难道还要叫本督教会你如何动脑子?!” 明澜说着来气,冷下眉目训斥一句: “你以为皇上的女人就那么好当得?空有貌而无才,以色侍君,岂能长久!” 被他冷冽阴森的目光笼罩全身,顾云瑾脸色刹那转白,心中暗暗生出几分懊恼。 她的头降低一个小角度,紧绷的面容下隐着冷然不悦的神色。 顿了顿,顾云瑾忍气吞声继续说道: “好歹您认了我作干女儿,我在深宫里无依无靠的,您不帮我,谁能帮我?” “嘿,我认了你,你便吃上我了?你也不看清楚局势,你爹我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明澜不耐的翻眸,眼底闪过一丝愠怒。 直道是年年打雁,今年被雁钳了眼! 只怪自己眼拙,当初竟相上顾云瑾这空有好皮相的蠢货了! 此女生得明艳动人不假,然性情极其娇纵,全是随性而为。 在贡院那会儿,她该是读过几年书的,如何每见帝君,句句话都说不到点子上呢? 便也难怪帝君幸她几次,待新鲜劲儿过去,便将她忘在脑后了。 后宫的小主们,哪个是盏省油的灯?眼下西厂正危,明澜就是再傻,也不敢在这时强出头作妖啊—— 见明澜容色犹疑,大有不愿出手之意,顾云瑾精致的鹅蛋脸逐的现出强烈不满,纷纷扯了扯唇,又跺脚又扭腰,摆出一副小女孩的矫情,拿腔拿调的叫了声: “干爹!” 旋即将玲珑娇躯向前倾去,一头扎进了明澜怀里。 一个大活人猝不及防的坐到他的腿上,立刻加重了几十斤的分量。 倏然,明澜才刚痊愈的尾骨又是一记疼痛。 齿缝间“嘶”了声,他惊得五官挪移,随即一把推开了顾云瑾。 “干爹?” 顾云瑾一个趔趄才是站稳,讶异的挑起弯长的眼睫,清莹雪腮烧得灼红,满面委屈的死死咬住嘴唇,内心被难以言表的羞愤情绪占据。 老实说,在西厂第一次被迫接受明澜特有的调教时,她曾感觉那是对她的极大羞辱。 好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停了手,才没令她失去最宝贵的东西。 彼时,若然不是惦记进宫承宠做皇妃,顾云瑾真就有死的心思了。 接着她如愿获得璟孝皇帝的宠信,由一个十五岁的青涩的少女,一夜变成了女人。 可后来她渐渐发觉,一个已近不惑之年的皇帝,能带给她的床第欢愉,远不及一个太监给与她的满足感强烈。 这就如同吃惯了品类繁多的饕餮盛宴,突有一日改了类别单一的清粥,那入口的感觉,自是寡然而无味,缺少刺激。 便是这样,有意无意间,顾云瑾竟对明澜在她身上耍出的那些个花样,产生无抵的眷恋和依赖。 尤是她受到帝君的冷落以后,便开始感觉,将容色妩媚妖冶的明澜当做填补身心空虚的寄托,也是极好的。 可如今,就是这么个失了势的断根太监,竟拒绝了她的投怀送抱?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她,可是个拥有五品才人位份的后宫小主啊—— 明澜与面容震惊的顾云瑾对视一眼,敛了胸腔里面五体烦躁的情绪,促狭的眉睫舒展开来,凌厉的目光褪为平澹。 “你如今是皇上的女人,本督挨不得你!” 阴魅的嗓音,语锋犀利而生硬,暗含着一丝警告意味。 神情冷漠的说完,明澜将微闪的目光移向旁处,不再看向顾云瑾。 只因看她久了,他竟会无可自制的想起了某个女孩。 对,那只俏皮可爱的小野猫。 顾云汐,她到底人在哪里?又是何人带走了她? 起初,明澜认为当日袭击马车是东厂所为。后见冷青堂派人四处找顾云汐,明澜这才意识到,袭击者另有其人。 劫走顾云汐,难道是冲东、西两厂而来?然许多天过去了,又没见那神秘人出面寻衅…… 此刻,明澜的内心被一种纠结莫名的情绪支配着,一时竟是不知,自己对待那只走失的小猫儿,到底是恨,还是其他某些感情。 分明因她的忤逆不从、因她的抵死反抗,每每恨她恨到咬牙。 也因她,自己不吝重金进行保养,令他无比沉沦、无比自恋的一只玉手上,痛失了两根手指。 当他忆起那晚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与她有关时,他对她的仇恨之深,简直到了切肤拆骨、寝皮食肉的地步。 然,偶尔一景触目,又会勾起他对那只至今下落未明的小猫的思念。 继而,那颗饮恨不绝的内心,也会幡然漫起另一种与仇恨截然不同的复杂情绪。 那种淅淅沥沥、仿如千万虫蚁攀爬啃咬的不适感觉,究竟又是什么…… “干爹,干爹!” 恍惚中听到顾云瑾几声带有探究口吻的娇声呼唤,明澜才将游移的思绪牵回,眨了眨怔到干涩的桃花眼眸。 “干爹,您到底帮不帮女儿嘛……” 顾云瑾仍是不死心,一阵香风扭身上前,绵软的小手挽了明澜的右腕,繁星粲然的水眸对准他的眼,没命扑闪。 明澜无奈蹙眉,从榻上起身,沉声道: “回头,本督让人从敬事房下下手……” 裹了鹿皮手套的左手食指落在顾云瑾的眉心上,用力戳了下,又是低声训斥道: “你啊!没事多念念书,好好的想,其他嫔妃在干嘛,你一天到晚又在干嘛! 这是显而易见的讽刺,顾云瑾自然能够能出来。 尽管内心不喜,可目的好歹算是达到了,娇艳的容颜自然凝起散不尽的笑意。 轻盈的身段袅娜至桌边,顾云瑾斟满一杯香茶,正待敬予明澜,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进门便吵吵: “督主,督主不好了!” 明澜容色微惊,眉目圆睁,厉声一句: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才人面前,别失了分寸!” 小太监当场唇色惨白,吓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可他急得实是忘了规矩,直接仰面望向明澜,瘦脸上满载了惊惧与惶恐,结结巴巴道: “不好了……不好了!督主,您快去瞅瞅吧!司礼监突然搞宫闱抄检,拿了咱们不少内侍,段公公也被他们抓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明澜意识有些恍惚,只觉云里雾里的辨不清真实与虚幻。 微作凝思,明澜迷茫的追问: “什么抄检?究竟怎么回事!” “小太监俊秀的容颜完全没了颜色,满脸涨红道: “小的……小的几句话说不清楚,您且快去看看吧,人都在司礼监的暴室里。再晚些,怕是见不到了!” 第七十二章 冷青堂的抄检报复 听闻段公公出事,明澜立刻瞥下了顾云瑾,由那报事的小太监引路,带领西厂的人直奔司礼监而去。 路上,明澜听那小太监将事件经过大概说得明白。 前几日某夜半,皇宫里面突然有宫娥跳了湘荷苑的莲花池。 当内官们将人从湖底费劲打捞上时,发现她已没气了。经认证,得知死者是尚宫局的彩萍。 尚宫局的人在庑房为其整理遗物时,从她的床铺枕下发现一张遗书。 其上,陈述了彩萍被内侍监的监丞段少淳看中,威胁不成被其下药侮辱的经过。 案发前后正值宫娥内侍与家人会面的日子,彩萍的兄长在神武门下久站几日,均未看到妹妹的人影。 最终,他却等到了彩萍患疫症的死讯,和她的一包遗物、一个放有她骨灰的骨植坛子。 其后,不知是谁将彩萍自杀的真相连同她的遗书,一起交给了彩萍的哥哥。 那人本是屠户出身,糙人一个。在得知真相后的第二天一早,人便在神武门外闹开了。 冷青堂刚刚复任司礼监掌印,得知此事,便在皇宫十二监里展开大规模的抄检行动。 旨为肃清那些素日里于宫闱内苑行为不检、祸乱宫纪之内侍、宫娥,以正内官宫规。 大羿皇宫十二监,即司礼监、内侍监、御用监、御马监、神宫监、都知监等十二监,掌侍奉帝君及家族之职能。 就在明澜入蔚烟阁那会儿,司礼监正在大规模拿人。 过后,他们将一众犯事者押解起来,全带去了司礼监后院,等待掌印冷青堂发落。 明澜与手下急冲冲闯进司礼监正厅。 这边一如既往,静得出奇。 便是这般诡异的寂静,使明澜一众刚踏进门来,便感觉被股极其压抑的冷戾与肃杀气息笼罩。 置身在这如同幽冥地狱般的惊悚氛围里,明澜有些迈不动脚。 静立中,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正在闷钝的两鬓间“突、突”的惶然跳动不停,接着周身皮肤阵阵发紧,汗毛一下子竖立起来。 在司礼监正厅里留守之人,正是新上任的柳秉笔,自然也是掌印冷青堂在宫中的亲信。 见了明澜那神色紧张异常的模样,柳秉笔从椅上起身见礼,青紫的嘴唇牵起一抹笑纹,垂目之态暗压着三分寒意,似是专为等待明澜一干人等到来。 明澜也不搭理柳秉笔,对他哼也没哼一声,便与手下一窝蜂的向后堂席卷而去,声势好似打狼。 司礼监的暴室就在后堂。暴室,是皇宫里面用来惩罚犯事的宫娥内侍的独立房间。 皇宫十二监以及后宫各位嫔妃的居所,都设有暴室。 暴室空间不需太大,俱是有门而无窗的房子。内里经年密不透风,暗无天日,设有各种残酷血腥的刑拘。 明澜到了后院,便见二十几丈见方的庭院外围俱被司礼监与东厂的番卫围住,黑压压的一圈站满了人,使他的视线无法触及到包围圈里面去。 不过,人到了这里,便也能听得见包围圈里传来哭爹喊娘的叫屈声。 明澜使个眼色,跟来的小太监们随即上前,分开包围圈的人群,护他们的督主走进去。 庭院正中便是被司礼监拿下的近百名犯事者,多数是内侍,也有少数宫娥。 他们之中,十几名已是背朝天的趴在了对设的长条椅上,司礼监的掌刑太监们手握碗口粗的红漆大木棍,表情肃然的立在一旁,等待掌印施令。 时至正午,青天上一轮金乌。流火正是毒辣时,灼光赫赫,炙烤着无有一寸树荫庇护的青砖地面,白花花的晃得人不愿睁眼。 “干爹!干爹我在这儿呢——” 大抵是嗅到了熟悉的杏花脂粉香,趴在长椅上的一人破喉喊嚷起来,努力挺起细长的颈子,抻头不住的东看西看,张皇而惊恐的目光,在四下人群里极力搜寻着某人。 明澜当即气急败坏,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到那人面前。 长椅上的太监年纪二十出头,长得细皮嫩肉,五官精细。已然被扒了外袍,脱了官帽,褪去外裤等待刑罚。 这人便是明澜在皇宫里认的干儿子,也是引起此次十二监大抄检的导火索人物,那沉湖自裁的宫娥遗书里提及的肇事者,段少淳。 看到救命稻草般的人物就在眼前,满头大汗的段公公遁然瞳眸烁亮,两手向明澜奋力抓去,表情激动雀跃。 “干爹,干爹你快救救我!别让冷公公打我啊,他会打死我的——” 旁边的掌刑太监一把过来,将段公公凌空乱舞的手打了下去。 明澜见状面色阴沉,健全的右手在宽袖内握成铁拳,弯腰凑到段公公近前,压低声音斥问道: “段子,到底怎回事?你一向做事周细,这次竟如此不小心!” 段公公嘴唇颤颤,半惊半吓的咧嘴哭起来,抽噎道: “彩萍您是知道的,她与我本就相好,我那个她,也是经她同意。 却不知她怎会突然间想不开,要死还想扯上我!呜呜……干爹,你可要救我啊!干爹,我不想被人打死!” 段公公一哭不要紧,其他待刑的内侍,跪地的、椅上的,一众内侍宫娥,纷纷效仿着他放声大哭,向明澜哀求。 一时间宽阔的后院里嚎啕震天,凄凄惨惨之声,令明澜心中一颤,身躯僵硬,那张脂粉遍布的瓷白脸上,容色再度白了几重。 这位西厂厂公虽是断根的太监,可在宫里收了不少弟子猢狲。 而今真要被冷青堂一锅端的话,伤亡也属惨重。 原来如此! 明澜倏然间明白了,这次十二监大抄检行动,外面看来是司礼监带头以正宫规法纪的行为,实则是为肃清西厂埋在宫中的眼线! 想来明澜出自内侍监,后由永宁宫正三品的掌事太监提为二品提督,出皇宫至西厂任职。 若然不在皇宫各监司布下眼线,便不可维系西厂与皇宫内苑之间消息互通。 没人及时提供宫里的情报,他这位身在宫外的西厂提督,就无法准确的揣摩圣意,以及掌握到各宫嫔妃的最新消息。 不难想象,冷青堂刚刚复权便以“抄检”拿了众多西厂线人,便是要将西厂提督,变成一个活的睁眼瞎! 至于段少淳那档子事,不难令人费解。 只要冷青堂动动嘴,便会有人替他出手掳了彩萍去,下药后直接将人沉入莲池。 左不过那宫娥也是明澜的线人之一,伪造一份遗书,再派人给彩萍的家人通风报信,暗地里助她家人闹事将声势作足,司礼监掌印冷青堂顺水推舟出面平事,引出宫闱肃清的因由…… 他们东厂若要做下这等事,栽赃嫁祸,岂非是手到擒来? 越往深处想,明澜越是怒火中烧,愤然直起身形,大步流星疾掠至北面庑房,于廊下停身。 廊下左右,分别立其他十一监掌印、监丞,个个颔首低眉,像是已被司礼监拿人的气势威慑住,吓得大气不敢深喘。 冷青堂倚身在正中位置的紫檀太师椅,将素白的五指置于曲线光滑的麒麟头扶手上,轻轻敲击。 那一副优雅闲暇之态,全然是酒足饭饱之后,正在等候一场即兴的娱乐节目那般,轻松自得。 他身上是湛青的提督袍,胸口处体态蜿蜒的蛟蟒张牙舞爪,威风八面的震慑力,似乎与他此时表现的悠然随意之样貌,有些格格不入。 眼见明澜沉面走来,冷青堂上身微微前倾,斜挑了狭长的眼尾,薄唇轻扯出一丝凉薄的笑意。 明澜在云阶下止步,挺身而立,两侧与身后各有多名气势凛凛的太监,正冷眼旁观四周,机警的保护着他们的厂公。 霎时四目相对,清朗的凤目对上阴魅的桃花眸。 云台上下两名男子、两厂提督,一个澹然若笑,一个怒目横眉。 一个是琅华绝俊、清逸如风之姿,一个有柔媚若水、细腻妖娆之容。 周遭气氛因为此刻的争锋相对,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令廊下左右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三月春宴过后,东、西两厂提督再无见面,如今二人再遇,便是于这等场合之下。 谁不知他两人早有不和,看样子,对那些个犯事的内官,两位提督所持态度又是大相径庭。 一个要罚,一个要拦,两人便在此时此地,针尖麦芒的卯上劲了。 于是乎,廊下站立着的十二监头目中也不乏好事者。 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渴盼着有热闹发生,倒看看这两位素日不和的厂公,过会儿究竟能掐成什么样子。 明澜站在廊前许久,见冷青堂不吭声,只是看着他若笑不笑,顿时心头火起,攥拳硬声问去: “冷督主,你这是何意?” 冷青堂浅然一笑,眉梢轻抬: “本督何意,明督主刚刚不是问过段少淳了?此人不检,除当值日班房内聚众豪赌、盗取宫中物品于市井贩卖,其淫~乱宫闱、迫使尚宫局宫女投湖致死之罪更甚。 本督为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安抚其家眷亲属,现以宫规律例将其法办。” “法办?” 明澜嗤声,阴戾的眯了眯眸。 冷青堂将话说得冠冕堂皇,其暗藏告人的目的,真以为别人不知? 本欲当场发作,怎奈自己的干儿还在人家手上。明澜想要救人,便不得不暂时将姿态放低。 说来这段少淳与明澜岁数差不多大,之所以那时认明澜作干爹,便是看中其在万皇妃宫里当差人,有意巴结。 且他为人机灵、八面玲珑。他与他的手下内官十几人,俱是西厂安在皇宫里的眼线之中最为得力的骨干力量。 若然救不下其余数十人,怎么也要将段少淳与他的手下保下来啊! 明澜暗自揣度,失了段子与他的手下,眼下正危的自己,没了万皇妃的宠爱,也没了自己最重要的线人,往后自己在宫头真就剩不下什么啦—— 明澜紧绷的容色略有所松弛,选择了暂忍一时之气,眸色幽暗的视向云台上方的冷青堂,缓声开口: “有关宫女投湖之事尚存疑点,还望冷督主细查。这段期间,可否先将肇事者禁足,待事件查清,再行发落?” 冷青堂神色淡淡: “还查什么?宫娥之遗书写得清楚。要说细查,本督也恐此类事件于宫闱内苑再有发生,已于十二监开展大抄检。 此行动共缉拿违反宫规者九十四名,搜出腌臜物件百件以上。 如今明督主站在本督面前再说详查,本督真就不知,明督主还要再查什么?” 明澜眸色一凝,顿然哑口。 冷青堂轻言慢语的几句话,像是猛然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明澜脸上。 明澜指尖微动,再三压了五内的躁郁之气,无拐弯抹角,以商量的口吻直言求道: “冷督主,能否给本督一个面子,暂时放过段少淳与内侍监的十三人?” 冷青堂将前倾的一半身子撤回,背靠太师椅的半高椅背。 “面子?就凭你吗?” 一丝狞笑隐在嘴边,冷青堂直视明澜暗藏焦灼的眼眸,幽凉的话语如犀利的冷风,顷刻间吹进明澜的身体,无情的贯穿了他的心脏: “你有多大的面子,本督如何不知?” 生生被冷青堂讥讽的言辞噎得倒退一步,明澜遁的瞪大了桃花眸。 他岂会忘记? 刚刚那句,原是前些时日自己跑去东厂闹事,曾怼千户程万里的话。 而今冷青堂竟将他说过的话一字不漏的又还给他,意图极是明显: 重获皇宫内侍首席大权的冷青堂,要对他和他的西厂,实施报复了…… ps: 更完这章与各位老少爷们告个假。年底事多,本人只能晚上挤时间码字,一写就是半夜。最近几天颦儿生了荨麻疹,医院开了中药并嘱咐不能继续熬夜了。因此督主更新暂时放缓,恢复从前的一两天一更吧。 请各位理解,不要轻易去收藏去关注哈。 争取把下章《你吃了它,我便放人》早些写出来,大家加油。 第七十三章 你吃了它,我就放人 司礼监后堂庭院正中,明澜站在毫无遮拦的日头下。 豆大的汗珠冒出发鬓额头,洇湿了玄纱网纹高帽的边沿,顺着脸颊向下淌,将上面的细腻的杏花脂粉冲成道道花瓜。 他与冷青堂,同样是缉事厂的厂公,朝中官拜二品,却是一个坐太师椅,一个站毒阳下。 此待遇之悬殊,已然让明澜心生不爽了。 方才,他这个西厂提督,便于十二监头目眼前,于他那些弟子猢狲眼前,被官阶相等的东厂提督当面冷嘲热讽,还真是叫他的颜面与自尊掉了一地渣啊! 明澜忍不了!他绝对忍不了—— “冷青堂,你别不识抬举——” 明澜美兮的桃花双目瞪得斗大,两道寒光如利刃,从眼中迸射而出直抵太师椅上的男子。 愤然抬手指向他,明澜咆哮,嗓音尖利: “你不过一介司礼监掌印,凭什么带头出面抄检宫闱,定内官之罪!你的司礼监,又凭什么作得整个十二监的主!!” 廊下,萧小慎就站在太师椅的斜后方。身为四品带刀护卫、督主近侍,眼见明澜出言不逊,这少年肃然冰冷的俊容下,早已压着凛冽的杀气。 看到明澜竟然抬手朝自家爷直指过来,小慎蓦的伸手,五指牢牢握了腰间绣春刀刀柄,指骨“咯咯”作响。 好友袁浅的仇、晴儿的仇,还有他云汐妹妹的仇,全部都他心底里装着,塞得满满当当。 只待督主发话,他立刻就能凌厉蹿出,抽刀将仇敌碎尸万段。 冷青堂俊逸的容色不惊不怒,与明澜对视间幽微若笑,语气轻浅淡然: “你问本督凭什么?就凭本督是这司礼监的掌印,凭我司礼监,是皇宫内侍十二监之首!” 决绝话毕,幽黑的星眸遁睁,眸底凶光毕现。 “简直大言不惭——” 对方的话使明澜听着来气。他的右手立时化掌为拳,在水云纹银线滚边的宽袖里攥紧,迈步向廊前急驰,厉声指责: “其他十一监均有掌印、监丞,岂容你司礼监独断专行!” “呵呵……” 冷青堂森然笑两声,湛青的身形在椅上挪了挪。 阳光在廊下折射出一抹阴影,将他玉白消瘦的俊脸蒙得严实,另那精致绝伦的眉眼五官看上去竟显几分狞然、几分不分明。 冷青堂缓缓举臂,向两旁扩开,漫声道: “眼下,众十一监管事俱在本督身旁。内官监之中是否唯我司礼监独大,本督身为司礼监掌印,能否做得十二监之主,明督主若然不服,大可亲口去问问他们!” “你……” 明澜霎时无言以对。 这冷青堂摆明了是在文雅的耍混蛋,且他对自己的这等行为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明澜气得险些当场昏倒,转头看向两旁。只见廊下左右,那十一监内官头目俱是垂手低眉,将头埋得极低。 明澜咬牙,淬着恨意的目光流转,沉声道: “你们横竖是统领皇廷十一监之掌印、监丞,难道就任由司礼监掌印在此专横跋扈、越俎代庖吗?!” 无人回应—— 明澜此时确是因气急昏了头脑,居然将希望寄托在了其他十一监管事的身上,希望有人与他志同道合,站出与他一起弹劾东厂提督的不耻行径。 然而他忘记了,眼前这些内官头目个个都是深宫里的人精,极懂得审时度势。 眼下西厂危,东厂厂公复权,他们自然不会站错队。 且他们之中,官阶最高者仅与冷青堂身边那年轻的近侍官阶等同,不过四品。 有谁会嫌自己命长,敢在这等剑拔弩张之时冒出来充当出头鸟,以下犯上去对抗一个二品大员? 更何况,这位司礼监的掌印手中还握有东缉事厂,那朝野里面数一数二的机构。 若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公然与东厂作对,谁知道哪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扔进莲池中喂了王八? 眼见明澜陷入孤立无援的绝望境地,冷青堂眸色犀利幽寒,似笑非笑的弯动嘴角,神情似是得意。 “段少淳身为内侍监监丞,其身不正、行不检,祸乱宫闱伤人性命。本督依内官宫律,现处其一丈红!余下内侍监从犯十三人,均领一百杖刑,即刻执行!” 冷青堂宏音朗朗,掷地铿锵。 声音才落,那边的段少淳便倒抽一口凉气,继而凄声呼叫: “干爹!干爹您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明督主,救救我们——” 那十三名内官跟着惊声喊嚷着。 其余跪地的几十名犯事者纷纷效仿,一时间哭的哭,嚎的嚎。 冷青堂在太师椅上泰然自若,注视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混乱场景,俊脸上尽携挥抹不去的诡笑。 这等哭爹叫娘的阵势极好,正是他冷青堂需要的。 唯有这等场面,才能令明澜那颗恬不知耻的坚挺心,产生强烈的触动。 庭院中央,十四名掌刑太监纷纷高举了碗粗的红漆大棍。 “都给本督住手——” 人群当中,明澜的一记高呼扬得声嘶力竭,阴魅而尖声的音律犹如裂锦般破喉而出。过后,他感觉到嗓眼生疼。 明澜几步冲到段少淳身前,抬臂阻止掌刑太监对他的干儿子下毒手。 跟来的西厂太监们会意,惧都冲上来自掌刑太监手中夺下大棍。 双双对对毒戾的眼神向四下翻看,摆出要拼命的架势。 云阶上的萧小慎怒吼一声,剑眉倒竖,抖腕拔出绣春刀。 伴随“嚓啦”一记利响,人已跳到庭院正中。 与此同时,庭院外围的东厂番卫们一个个刀出鞘,竖直对准院中的闹事者。 在场气氛转瞬变得凌势而尖锐。 冷青堂神色平静,澹然的眸色暗藏丝丝锋芒。 “明督主,你身为宫闱外官,今日擅闯我司礼监,百般阻挠本督施刑惩罚治犯事者,是否有违宫规啊?” 明澜一对桃花眸里光芒顿然炯利,蕴着灼灼不甘的怒意: “段少淳是本督的人!冷青堂,你该知打狗也要看主人!” “本督司掌印之权,依据宫规律例管教内官,实属司礼监份内之事。 然明督主执意与本督唱反调,便是对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法有异意吗?!” 冷青堂低眉视向云阶下的明澜,深邃如夜的凤目里凝着寒冽的幽光。 明澜毫不示弱,凛声道: “本督与你同为二品官员,何以要听你摆布。想来本督出自内侍监,而今内侍监有事,本督必不会坐视不理。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总之段少淳与内侍监十三内官,本督即刻带人走,看你们司礼监和东厂,有谁敢阻拦!” 明澜冷眉伫立,疾声说完,转眸示意身旁护他的手下。 两名西厂太监二话不说,抢上前去,将吓到身软如泥的段公公从长椅上拽起来。 那十三名从犯见状,一声不吭的蠕动身躯,从长椅上溜了下去。 十三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的监丞,只要他被明澜成功救出司礼监,他们立马跟着他一同逃出去。 左不过任何后果,都有监丞的干爹一力承担。 眼下,也唯有这位西厂厂公,能与司礼监的掌印分听对抗了。 现场再度安寂下来,一切陷入僵局中。 冷青堂从椅上起身,负手挺立,容色阴寒无温。 “来人,将明澜拿下——” 一声令下,番卫们蜂拥而至,转瞬便将明澜与手下倒剪了双臂。 “冷青堂!你居然敢拿本督——” 明澜难以置信,当场面容剧变。挣扎几下,还是没能从两名武功精湛的番卫手下脱身。 冷青堂肆意勾唇,目光定定的落在明澜已汗湿脱妆的花脸上,笑意阴沉幽暗: “你几次三番出言不逊,蔑视宫规,本督罚你自掌嘴五十!” 明澜气得双腮鼓胀,面色紫红,怒视神色居高桀骜的冷青堂,破音道: “笑话!你有什么权利来罚本督啊——” 眸中凛冽的精光一闪而过,冷青堂浅然作笑,飘飘然的一句,靡丽的尾音释出利利不绝的狠意: “你既将自己归为内侍监出身,本督掌内官首座之位,自然有权管你。本督如今罚你,便等同于赏赐你!你愿也好,不愿也罢,都要接!” “冷青堂,本督看你敢……” “若然冷督主不给明公公面子,不知能否给咱家个面子?” 神来一声,自包围圈外升起。 众人撒目,只见包围圈扩开一道缝隙,一身着暗红三品内官宫服、手执拂尘的内侍阔步走至廊前,于云阶下驻足。 “白公公?” 明澜容色惊怔,很快露出喜色。 这二十几岁的俊俏太监,正是当下永宁宫的掌事太监。 他在这等危急时刻现身,定是授意于万皇妃。 明澜美滋滋的暗自猜测,娘娘表面恼了他,关键时刻还是真疼他的! 实则,刚刚明澜前脚风驰电掣般奔出了蔚烟阁,后脚那顾云瑾便赶去了万玉瑶的永宁宫报信。 她有她的盘算。 为了能于后宫平步青云,她需要明澜,故不能容他出事。 对永宁宫掌事公公突然造访司礼监,冷青堂心知肚明。 含笑微垂眼睫,闪烁的眸光如冰刃锁定下方的内侍,冷青堂负手漫声问: “白公公今日如何得空,亲临本督的司礼监了?” 内侍看一眼被缚的明澜,淡淡笑过,向高处的男子拱手见礼,随后单刀直入: “如明公公方才之言,冷督主打狗也要记得看主人才是。 明公公好歹出自永宁宫,您说拿便那,想掌嘴就掌嘴,又将皇贵妃娘娘的颜面置于何地?” 语气一顿,内侍抖手扬起拂尘,撩眼皮望向身形巍然屹立的冷青堂,媚脸上得势的快意喜形于色: “此番咱家前来,还带来娘娘的口谕。娘娘说,皇宫十二监各有掌印,理应各司其职,各管各的事。 宫女投湖案既出自内侍监,合该将人犯带回内侍监,由那边掌印亲自审理定夺。 如此,还望冷督主给咱家、给明公公一个面儿。这事啊,您就安心放权给内侍监去审理吧。” 商量的口吻,却处处以皇贵妃的名头胁迫司礼监就范。 也难怪万玉瑶坐不住阵了。就算内心再多不喜,宫中皆知明澜的出身背景。 若然今个儿真被冷青堂当众折辱,于那万玉瑶确实没面儿。 因是有所顾虑,她才会派出掌事内官,出面干预。 冷青堂俊美的容颜没有太多神情起伏,仍是澹然落拓,不慌不忙的一挥手。 番卫顺从的放开明澜,退到一旁。 “本督今日不过是小惩大戒,不想却惊动了娘娘。罢了,小慎……” 清明的眸光泛着霜雪的寒意,微微一转。 萧小慎立时颔首听命,只听冷青堂道: “去,将司礼监大印取来。” 小慎将钢刀入鞘,直奔了前堂。 不多时,人返,手上托一红釉四方盒子。 “督主,印到。” 萧小慎说一声,在冷青堂面前揭开朱红的木盖。 一尊四方的凝脂白玉印呈现在众人眼前。烈烈阳光下,那印上清晰的棱角折射出幽微的光晕。 冷青堂沉声不语,眉眼无温的径直向云阶下方投去。 身旁的萧小慎如领了命令,手头白玉印步步迈下云阶,至明澜与白公公身前。 白公公诧异不解,凝眉问道: “冷督主这是何意啊?” 冷青堂眼睫微颤,淡红的薄唇拧起一丝冷笑,凤目大睁,目光遁然炯厉: “既然人人都要本督给面子,那这面子究竟多大,左不过检过才知。 有道是一个人胃口多大,面子才够多大。 如此,今个儿谁能当众将这司礼监的大印吞下去,本督立马给他面子,立刻释放内侍监犯事内官。 若然不能,明督主与一众犯事者,全都要给本督留下!” “冷督主,你……” 这招众人始料未及。白公公望着那光芒炫目的玉印,一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明澜内心“咯噔”了一下,也没想到会被冷青堂狠将了一军。 紧握的双拳捏出两把冷汗,怔怔注视萧小慎将手上的方印向他越举越近,皮笑肉不笑道: “明督主,请吧!你吃了它,我家督主立马放人!” 第七十四章 谁输谁赢 面容一震,明澜被眼前四方玉印所折射出的炫光眩晕了双眼。 “放肆——” 心头怒火大炽,他狠一甩头,鸷毒的目光拧起,恶狠狠横扫冷青堂: “本督也算是朝廷二品官员,怎可被你的手下这般凌辱?” 他的身边,白公公难以置信的摇摇头,向云阶高处的男子疾呼: “冷督主,你、你这是存心叫咱家为难啊!” 冷青堂澹笑垂目,目寒如冰: “本督有言在先,明督主既是吃不下我司礼监的大印,想来并无真心救人。来人,将跪地者如数押去暴室,听候本督发落。” 东厂番卫齐声领命,拥至庭院正中,拖起那八十内官、宫娥,推推攘攘进了庭院东西侧的排房。 那些排房共有二十六间,正是司礼监用来惩治犯事内官的暴室。 无论那些人的性子有多强,进了一个个鸽子笼般密不透风的小黑屋,最终能够活着再出来的寥寥无几。 这八十口子男男女女也知暴室的厉害,眼下被强行拖进暴室的一路有凄凄惨惨哭泣的、也有失声嚎啕的。 若非这幕是在青天白日下演绎,真使人误认为自己闯进了阿鼻地狱里。 内侍监的段少淳一屁股坐在长椅边上,身下淌出一滩液体。因是惊吓过度,他居然当场尿了裤子。 剩余十三人也是容色呆滞,身形抖似筛糠。 冷青堂轻蔑的向下瞥过一眼,眉梢一挑,扬唇道: “今日白公公既到我司礼监来,本督必不让你白走这一遭,莫若留下与本督一同观刑如何?” 白公公身形微颤,咂舌不语。 冷青堂抿唇笑了笑,朗声吩咐: “内侍监处以廷杖者,即刻领刑!” 在此起彼伏的讨饶哀求声中,掌刑太监纷纷将犯事的十四人按回长椅上,接着高举手中包裹铁皮的大棍,狠狠的挥举、落下…… 很快,庭院里鲜红涌动,腥气弥漫。 廊下,内官头目们纷纷心悸腿软、面色不正,谁都不敢向庭院中央撒目看去,俱是被一身冷汗浸湿了衣衫。 一掌刑太监停了挥棍,至廊前躬身: “秉督主,内侍监监丞段少淳挺刑不过,已经咽气了。“ 段少淳所受刑罚名“一丈红”。 所谓一丈红,就是用大棍猛击受刑者腰部。腰椎为人体最脆弱处,受刑者一般挨不过几下,便会因骨骼断裂身亡。 果然,那素日里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的段少淳,经两名掌刑太监左右棍击不过四五下,便半阖了眼,张大的口中漫出汩汩的血沫,伸向明澜求助的手臂颓然失了劲,软绵绵的垂了下去。 明澜眼怔怔看着自己的干儿就这样咽了气,眸间遁痛,一时间心如刀绞。 这时,又一掌刑太监停了手上动作,转身向冷青堂下拜: “奴才无能,刚刚数乱了杖数,如今已不知杖刑了多少,还请督主宽宥。” “多大点事……” 冷青堂笑得邪肆,微闪的目光有意无意间轻落到明澜茫然汗湿的脸上,继而漫不经心的摆手,道: “脑筋活份点,数乱了杖数便重新数喽!” “是。” 掌刑太监阴损的应承一声,起身继续舞动大棍。 暗自冷哼,温和的笑靥始终带有一丝狰狞,冷青堂转眸视向闭口沉默的白公公。 见他面目骇然,不停以宽袖擦拭额上腮边的热汗,便知他是被目及处无不惊悚的血腥情景吓得不轻。 无论如何,总要给这多事的太监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白公公,本督做事一向知分寸,此番不会使您两处为难。待他日本督前往永宁宫,定当面向皇贵妃讲明事情原委。 另外,近来东厂办了几桩案子,本督相信娘娘也有兴趣听本督向其讲述一二。” 白公公顿然心惊,睁大的瞳眸望向笑意不明的冷青堂。 身为永宁宫的掌事太监,白公公怎不知东厂正在查办的案件之中,有几档子与万氏一族脱不开千丝万缕的关联。 冷青堂敢于今时今日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摆明了是种暗示、要挟。 万氏一族与区区的明澜,谁对万玉瑶来讲更重要,白公公自是内心有数。 无奈轻叹,他抖了抖拂尘,逐对云阶上的冷青堂拱手: “冷督主都这般说了,咱家自不敢再行阻拦。既如此,咱家先回永宁宫复命,告辞!” 清冷的眼光瞟过明澜,白公公孑然而去。 冷青堂负手抬脚,稳步走下节节云石台阶,浅笑安然的走到明澜面前。 萧小慎早已将掌上大印交给一名司礼监内侍,适时手握刀柄,一双机警如鹰隼的犀利双眸盯紧了明澜与他身边的西厂太监。 只要那几人敢对他的督主不利,他就立刻挥动绣春刀,令进犯者当场毙命。 冷青堂懒懒的低眸,看了看明澜被鹿皮手套遮挡掩饰的左手,嘲讽的笑道: “明督主藐视司礼监威严,几次三番阻挠本督惩治内官,且欲强行带走人犯。 如今他们已经伏法,明督主难道妄想独善其身?” 明澜沉声无语,两眼死死瞪住形容得意的对手,怒意横生的眸光寸寸迸裂。 冷青堂勾唇轻笑,阴冷的吩咐一旁: “小慎,明督主的手不方便,你过来帮帮他。” “冷青堂,你这是要公报私仇,对本督斩尽杀绝啊!” 不待萧小慎过来,明澜铁拳紧握,仇视的目光对准容色绝俊笑意阴冷的男子,决然的问。 “是又如何?” 冷青堂慢声回答,向前又迈两步,身体仅与明澜一指相隔,声音低到只有他二人得以听清: “明澜,你恶事做绝,今日若然放过你,本督怕是对不住蒋挡头在天之灵,对不住瘫握病榻的袁挡头,更对不住至今下落不明的云汐!” 明澜神色一怔,骤然间表情转变,不怒反而冷笑: “你说你对不住顾云汐?冷青堂,你总算还有些自知! 你该清楚,此时你重掌司礼监,能够站在此处,对本督、对这满院的内官趾高气昂,全部都是拜顾云汐所赐!” 眼见冷青堂倏然倒竖了朗眉,身形定定的杵在原地,明澜麻木的扯唇,扬起一抹冷然凄凉的笑纹: “你做过的事别人不知,却瞒不过本督。你口口声声爱她、护她,却于性命攸关时,最终选择顾自己而弃她。可笑的是,她偏偏对你坚信不疑。 冷督主,冷掌印!你用顾云汐的一条性命,换回自己重掌宫闱内苑的大权。如此,你还有何资格对本督叫嚣?!” 一口气把话说完,明澜猝然眸中一痛,胸口闷钝难耐。 黯然的眸光在冷青堂错愕无状的五官之间随意游历着,微微舒口气,明澜眸光复又一亮,继续道: “倘若当日你早些设法搭救顾云汐,而非谋划如何复权对付西厂、对付我明澜,何至令你的属下身残,又何来顾云汐今日之失踪? 冷青堂,你此时所做的种种,不过在为自己的良心买安宁罢了。然,你就算杀了本督,杀了那九十四名内官,你的顾云汐也不会再回来了——” “……” 冷青堂俊逸的面容猛的一阵抽搐,立时感觉自己的心无数尖利的刀刃狠剜,阵阵锥心之痛席卷了全身。 明澜残酷的指责可谓正中下怀,云汐的失踪,至今都是冷青堂无法释怀的心结。 须臾,冷青堂身躯不受控的颤了颤,满眼血丝密布,有气无力的对明澜说一声: “你别以为,说这种话会让本督放你一马。” 明澜嗤笑,鄙夷的目光直怼容色凄楚的冷青堂: “不必!既是为她我明澜认罚!我自认并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却没有你的虚伪。冷青堂,我真瞧不起你。” 决绝话毕,明澜在冷青堂凝滞无神的目光注视下,转身来到庭院中央。 举头,明澜眯眸看向高悬在蔚蓝苍穹上的艳阳,勾唇笑得洒脱: “小野猫,我把欠你的都还你!” 驱散前来阻止的西厂太监,在一地血污前面明澜撩袍下跪,摘下玄纱网纹帽,神情淡定的对萧小慎说道: “动手吧。” 冷青堂一步一顿的走上云阶,忽觉脚下一软,慌忙以手扶了太师椅,得以撑住绵软羸弱的身躯。 他的世界骤然寂静一片,听不到行刑与哀嚎的丁点喧杂。 面色惨然灰暗,俊美的五官因为这种无以名状的痛而狞然变形。 冷青堂颓了脊背,牙关紧咬不肯释放出声,却耐不住喉中涌出的一口腥鲜,张口间一起殷红溢出嘴角。 内心早已千疮百孔,他确实没有品尝到分毫报复的快感。相反,那噬心的剧痛,更为浓烈了几重。 好久以后,残酷无情的刑罚全部停止了。 长椅上趴着十四具鲜血淋漓的冰冷尸体。一众掌刑者将大棍一端撑在砖地上,手握另一端呼哧带喘。 萧小慎那里也停了手,摊开两掌看着十指上沾染的血痕,沉脸无任何表情。 明澜脸颊紫红飞肿,满口皆是咄红的鲜血,牙齿被掌劲浑厚的小慎打掉了三颗。 他跌跌撞撞起身,推开过来搀扶他的手下,趔趄着走到云台下方。 带着一嘴鲜血,明澜徐徐抬头,努力集中模糊的视线,向太师椅旁颓废的男子背影看去,虚弱无力的一笑,声音轻袅道: “冷青堂,老实说我不想再和你斗下去了。东西两厂相争至今,你失去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究竟谁赢谁输,还是两败俱伤?” 冷青堂心痛难当,钝然转身之际,却见明澜宅歪着缓缓出了庭院。 —— 日落西山,夜色正浓。 幽黑宽阔的冷宫矗立在一派凄冷与萧索的氛围之中。有一缕昏黄的光线透过破落的墙角幽幽的散出,笼在那处一道黑影的半侧身躯。 墙后,一女声低沉的传来: “真是意想不到,一个普通女子竟会牵起东西两厂恩怨无度。更让本宫瞠目的是,那西厂厂公似对那女子动了真情。索性她并非深宫中人,否则必不是善辈。” “依您之见,究竟是何人中间插手,劫去此女?”墙对头的黑影猝然问起。 墙对面的女声沉了片刻: “本宫也无头绪。” “若那人是对手,我们又当如何?” “就算对手,他所做之事也是针对东西两厂,暂时威胁不到你我。我们只需以静制动,坐山观虎斗。” 第七十五章 我的脸,怎么了 一觉醒来,顾云汐感觉脸上轻松了不少。用手去摸时,她惊奇的发现裹脸的伤带全不见了。 在这间黑暗的石屋里面,她不知自己究竟睡过多少夜晚。 这地方太过阴森诡谲,似乎永没有白天、黑夜的交替,更听不到任何更漏的水滴声。 扯过床头的桃花烟霞夹棉褙子裹在冰凉的身上,顾云汐迈腿下床,蹬了罗绸绣鞋。 因是没有时辰观念,她记不得自己是从何时起,昏睡的感觉越来越少,头脑保持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多。 脸上、身上已经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了,她越发想要早些脱离这间古怪的石屋,可依旧无法如愿以偿。 这间石屋的大门亦是雕祥云纹络的青石门,门下端有个铁栏的小暗门。 每到固定的时间段,暗门对面就会传进可口的饭菜。 然顾云汐并非每次都有好胃口,只有在腹中实在饿得紧时她才会去吃一些。吃下这些饭菜不久,她又会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这次醒来,当察觉到脸上那些烦人厚重的伤带不见踪迹时,顾云汐急忙翻身下床,去妆台前面照铜镜。 菱花铜镜居然不见了。 该是自己昏睡之时,有人进过石屋吧? 顾云汐站在冷硬的石头妆台前暗忖。 该是那可怕神秘的面具人无疑…… 石门那头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有人正在打开外面的金属大锁。接着,厚重的石头大门开启了。 顾云汐目光一变,强压心惊,警惕的注视着迈进石屋的来者。 是个头梳双刀髻的女子,身穿素色绫袄、青缎背心与月蓝撒花夹裤。 只见她低眉垂目,惶惶的踩着碎步,卑微的眸光始终直视黑黝黝的地面,像是从不敢向旁处多上看一眼。 她手上举着长方托盘,盘中几样菜肴甚是精致,旁边八吉纹瓷碗里是喷香的白饭。 顾云汐神色讶异的注视那女子将托盘放上石桌,动作轻柔的举起茶壶倒了一碗热水,又拔下发鬓间的素银簪,将烛台里的烛芯挑几挑,使屋里光线更亮。 被锁了许久,顾云汐头次见这石屋里来了除那面具人以外的第二个活人,还是个女人。 顾云汐弯了腰,歪头认真的看向女子的五官。 瞬间顾云汐容色惊变,大叫一声: “宝婷!” 她没忘记,眼前这神情逆来顺受的女子岁数与她一般大,乃是她在贡院生活时认识的小姐妹,也是前不久朝廷贡女失踪案里失踪的贡女之一。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云汐绷紧了身子,思绪完全凌乱了。 难道督主已经按照我所提供的三副画像,找到了被人调包的贡女? 顾云汐有段时间被冷青堂关进了东厂昭狱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 她并不知道在自己深陷囹圄的期间,督主冷青堂已从外邦救回两名贡女,且将她们送去了隐山的大羿皇陵。 独自于陌生环境里关得太久,眼下终于见到了自己认识的人,顾云汐的心情瞬间激动到极限,已不知该用何种言辞形容。 晦暗的眸光猝然生辉,如沉霾许久的碧落终于云开雾绽。 顾云汐几步冲到女子面前,冰凉微抖的小手刹那抓住眼前人那纤细的皮包骨手臂,兴奋的笑着摇晃着她的瘦弱身体,喋喋的叫着: “宝婷、宝婷!我是顾云汐啊!你不认得我啦?!” 女子像是受到极大的冲击和刺激,尖剔见棱的两肩高耸,细长的颈子深深埋进肩窝,一双僵硬槁枯的手臂紧紧夹在身体两侧。 昏黄的眸子惊恐的睁大,女子呆呆的凝睇眼前情绪激动的陌生人,频频摇头不止,嘴里发出“吚吚呜呜”浑浊不清的声音。 顾云汐太过兴奋,完全没有留意女子异样的神色,还在自顾自的吵吵: “宝婷、宝婷你告诉我,这里是哪儿?是谁把咱们带来的?怎样才能离开这里!你快带我走,快!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被剧烈不止的前后摇晃一刻,女子的脸色更加惨白,心口匍匐不定,好像就快吓得背过气去。 “怎么?宝婷……难道你不能说话了……?” 顾云汐终于冷静下来,看到宝婷痛苦不堪的容色,心头骤然寒凉,情绪跌入无比的绝望之中。 鼻翼陡然一酸,顾云汐面对宝婷险些哭出声来。她用力眨着眼睛,拼命将眼眶里打着转的热泪,生生挤回了眼底。 “宝婷,不管怎么说,遇到你真好……” 幽幽轻诉一声,顾云汐惊异的发现昔日的姐妹在看她时依旧满脸惊惧与陌生。 这倒是怪了。 想来自己离开贡院去东厂前后也就一年多时间,如何宝婷的记性差到如此地步,好像完全认不得自己了? 还有,她在春宴前进宫献艺的路上,又是被何人劫持调包,督主那边究竟查清没? 就算内心再多疑问,眼前的宝婷也已失语,无法再向她提供任何有用的答案了。 顾云汐努力压制内心的焦躁,换成一副和颜悦色之态,很有耐心的问道: 顾云汐哀叹一声,对着宝婷心情大跌,只觉面容如此美貌的女子于豆蔻年华惨遭不测,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刚放开宝婷的双臂,就见她惊恐万状左右摇头,边两手比划边步步后退。 最终,她惊悚瑟瑟的垂下眼睫,有意无意的盯向桌上的茶杯,片刻旋身,逃似的奔出了石屋。 “宝婷——” 顾云汐大叫,飞身准备追去追。 在这诡异陌生的环境里遇到熟人实属不易,说不定跟着宝婷便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冰凉的指尖还未触及石门,一道黑影便落到了顾云汐的眼前。那一身随冷风抖擞的玄色大氅,靥靥飘摆间散慑出惊人气息,像神祗也如鬼魅,气质高贵冷冽,又带有地狱修罗般幽冷肃杀。 一张将容颜完全遮挡于暗处的玄铁面具映着烛火,闪出震人心魂的阴冷幽光。 “啊!” 顾云汐情不自禁惊叫一声,本能的急刹脚步,难以压抑胸膛里面“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音。 眉头紧拢,清眸中潋滟的光芒始终琚着挥不去的恐惧,定定锁视眼前幽灵般浮动缥缈的黑影。 顾云汐十指蜷曲成拳,内心暗自猜测,眼前这如寒冬般冰冷的影子,究竟是人,还是鬼…… “你醒了?” 玄铁面具的嘴孔里,传出低沉缓慢之声,有着成年男子的悦耳磁音,却是阴冷而无温的,像是一吐一纳,都从他身体里面蔓延出的阴冷。 顾云汐只听了一声,就觉遍体生寒,整个身子都打起哆嗦来。 恍然想起,黑影与她相见多次,此番倒是头一次开口讲话。 如此,他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才对—— 高悬的一颗心,得以有了一丝松弛。 “这、这是哪儿?” 顾云汐强打精神,音色颤抖的向面具人问去。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眼下,你只需吃好睡好,养好身体,别的不要去想。” 冷漠的说完,玄色大氅下伸出一只手掌,它是惨白而无血色的,五指纤长、骨节清晰分明。 食指扣成圆环,他以坚硬的指骨向石头桌面上敲两敲,算是对顾云汐发出警告。 顾云汐自然清楚反抗他的后果,她再也不想抱尝那种腹中刀绞疼痛的感觉了。 于是她乖乖蹭到桌边,正要坐到石椅上,她在低头的瞬间,两眼看到茶杯里的水面上,映出一张陌生的人脸: 皮肤细腻,五官虽不精致却是小巧玲珑—— “啊!” 再次尖声惊叫的同时,顾云汐膝盖一沉,险些跌倒。 一切是在做梦吗? 那是谁的脸? 那人是谁?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壮胆又向那被茶水里看去,接着凄声喊嚷的同时,顾云汐翻手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她刹那间神情恍惚失常,倒在桌边阵阵绝望尖叫、嚎啕大哭,十指不断抓在脸上、散乱的长发间。 原来……原来宝婷认不出我另有原因。她嘴上说不出话,已经想出其他办法告诉我真相了。 那杯茶水映出的陌生五官,就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当时你乘坐的马车出了意外,你的容貌毁了,是我找人帮你又换了一副面孔。” 面具人幽幽走至桌前,蹲身,伸出冰冷的手掌,想去安抚情绪不佳的女孩。 顾云汐却在这刻抬眼,清澈的眼底翻起决绝与恨意: “是医圣为我换的脸对吗?而你,利用卑鄙手段强迫医圣为我做这件事!” 那一天,她从昏迷之中暂时清醒,恰巧听到了医圣与一个陌生男子的对话。那陌生男子冷凛恣意的声音,与眼前这神秘面具人的一般无二。 “……被你知道了?看来瞒不了了……” 面具人抑扬而阴魅的声音带有几分玩谑,在森冷幽暗的石屋里回荡不止,令人恐惧却引人沉往。 难掩心底的脆弱,顾云汐折腾累了,安静的下一刻便黯然落泪,嘴唇颤巍巍的抽噎: “你为何要这样做……” 低垂的眸光飒的凌厉如刃,女孩倏然一掌袭去,手刃挂着“呼呼”冷风直奔面具人脸上的玄铁面具。 嘴孔后方,苍白失血的薄唇勾出轻微的笑弧,像是在嘲笑顾云汐的愚蠢行为。 “有意思!” 面具人猛抬一只无温的手掌护住面门。 仅离那寒白的掌心一厘处,顾云汐的手刃似是触到一层肉眼视不见的阻隔,使她拼劲全力都不能向对手挺进分毫攻击。 怎么会?好强的内力—— 就在顾云汐暗自惊叹面具人好深莫测的武功修为时,只见他噙笑的唇弧弯得更深了一重。 顾云汐内心一遁,错愕的长睫挑得老高。 未及想到防守措施,对方那掩护面门的青白手掌已然向她轻松推来。 顾云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起,连同石桌一起被抛向了身后坚硬的墙面。 后背重重砸到墙上,她就像片脆弱的纸片,与石桌的碎块同落到地上。 一口鲜血喷出,她用颤抖的手捂住闷痛窒息的前胸,玲珑曲线一阵疾速的起伏。 有感阴风扑面,顾云汐惊慌的抬起头,正见那神秘的面具人站在了她的眼前。 “你如何就是学不会顺从呢?” 面具人轻飘飘的说一句,蹲身捏住顾云汐的两腮迫使她张口,将一颗丸药塞到她的嘴里。 顾云汐才吞了药,下一刻便被他团进怀里。 隔着衣衫,小腹上一片阴寒。 “不要!不要!我求你了——” 顾云汐摇头挣扎,极力抵制那个时刻的到来。 面具人一手托住她的脊背,一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熟悉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顾云汐紧紧咬住下唇,艰难的承受着小腹里刀割的剧痛。 很快,那股携有地狱阴森死亡气息的痛感便沿着经络直达她的周身何处,令她感觉全身的骨骼都被强大的内力斩断一般,痛到指尖颤栗,身躯抽搐。 顾云汐双手死死攥紧面具人正在施展内力的手臂,面色由白转红,双眸睁到斗大,小巧的五官狰狞扭曲。 以仰躺在他怀里的姿势承受内力的惩罚,对顾云汐而言还是第一次。 这独特姿态令她的脸与那方冰冷的玄铁面具距离如此之近。 这刻,她看清了那对藏在眼孔后方的眼睛。 那双深邃漆黑的瞳眸仿若冷夜,静静流淌出粲然似星河的光晕,像极了冷青堂的双眸。 “督……主……”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顾云汐凄然张口,颤声轻呼。下一刻,她眼前一黑,再次昏倒。 “别急、别急,你就快与他见面了……” 面具人抱起女孩,步步走向床头,口气不满的自语起来: “那东厂提督收你为徒,除了打情骂俏外究竟教了你些什么东西?武功简直弱的可以!” 安顿好顾云汐,面具人走过重重密道,打开一兵俑石像脑后的机关,开启了密室通往外界的最后一道屏蔽门。 大千世界寒风凛冽,夹着漫天鹅毛白雪,纷纷扬扬的洒落人间。 面具人丝毫不惧寒意,抬手飞身向上,脚尖轻点重重叠叠的树木枝丫,于一处山峦最高处驻足。 撒目远眺,山川河流皆被皑皑白雪覆盖,茫茫一片世界,真是纯洁而干净—— 面具人负手,长叹一声,吐出团团白气: “又一年了,燕子……就要归巢了……” ps:2019年最后一更,哈哈,各位吃好喝好玩好,颦儿不得已要调整作息,还要忌口了。 我们2020年再见啊,期待《奇异博士2》与《黑寡妇》。 第七十六章 先帝归来 又一年六月梅雨—— 皇宫的夜,降临得悄无声息。月下的红墙围城变得朦胧,似雾气腾腾,少了青天白日里的威严、肃穆。 御书房里,璟孝皇帝一身龙袍未褪,在书案前秉烛忙碌,灯影绰绰下的身影显出几分萧索。 九五之尊,御笔朱批,圈圈落落,掌控着多少家族的生杀与夺? 琉璃盏里烛火明明晃晃,光晕透过侧窗的缝隙,窗棂上那繁花似锦的雕纹便投在廊下薄雾沉浮的云石台阶上,不甚清晰。 阅完奏章,璟孝皇帝沉沉阖了眼,微弓的脊背靠上龙椅,两指不停按揉眉心。 最近几晚他睡得不太安逸。白日里下朝,他到国师玉玄矶的道庐里服用金丹,也不见起效。 胡公公适时传一小太监进来,将食盒里的补品放到书案上。 “皇上,这是皇贵妃娘娘为您炖制的东莱血燕窝,还望皇上保重龙体。” 璟孝皇帝放了御笔,向那只油润半透的翡翠玉碗轻看一眼。 自西厂屡屡出事以后,璟孝皇帝便对永宁宫有所冷淡。 当初,听闻帝君有成立西缉事厂之意,是万玉瑶一口保荐了宫里的明澜任西厂提督。 如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监,已然成了朝野上下的笑柄。 若非顾及万氏一足的颜面,且西厂接手幽筑贡院后,一年来向宫中晋献的贡女俱使人感觉满意,帝君才没动心思革除明澜西厂提督的官职。 而这一年光景,万玉瑶也变得娴淑起来,竟然学起扮贤妻良母,隔三差五便亲手下厨制些精致的点心,或是煲炖品派人送到帝君手中,又或将两位小公主的近况不时传报于帝君,好像生怕他会忘记后宫之中还有她万玉瑶这个人物。 璟孝皇帝吩咐将血燕窝撤下去,郁郁的目光移向手边那尊早已备下多时的玉玺。 烛火噼啵,帝君冷峻的眸中映着玉玺上那昂首吐珠的蟠龙头,他憔悴的五官,渐渐变得棱角犀利。 转头对胡公公道: “过来研磨,朕要拟旨……” 突然,外面不知是谁在惊叫: “来人啊!有鬼,有鬼啊——” 尖利的内侍嗓音带着难以自控的颤栗刺破夜空,听上去异常骇人。 “怎么回事——” 璟孝皇帝龙颜大怒,手掌狠拍桌案,对胡公公道: “去看看!” 胡公公惶惶退出御书房,不大会儿便满头大汗的返回来,脸色绿得难看。 “皇上……皇上……” 一见帝君,胡公公膝头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璟孝皇帝见状更是错愕,愤然起身甩了甩龙袍,大踏步走出御书房。 夜色下的宫苑甬道异常宽阔。因是刚刚那记惊呼过于蹊跷,一队禁军和多名内侍纷纷赶来,护送帝君同往出事地点。 在一处高墙前面,他们看见一人挺立在月色的清光下。 那人身上穿明黄蟒袍,一条华美长龙盘肩穿云,龙头居于衣襟正中。 观那龙张牙舞爪、顾首生威,就连龙身上每片金丝鳞甲都是绣工精湛,巧夺天工。 那人头戴鎏金镶珠九龙冠,腰束玉带,双目炯炯,下颚一缕轻髯随风摇摆。 瞬间,璟孝皇帝像是被法术定了身形,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紧张骇然到无法呼吸。冷汗密布的额头,青筋一道道凸出皮肤。 一对骤缩为两个黑点的瞳眸,定定的落在那人的面容上。 那张脸、那人的脸是—— 璟孝皇帝将双拳死死握紧,心脏好像陡然止了跳动,只觉有一股浓重的阴森死亡之气向他围聚过来,将他全身越缠越紧…… 人群之中一年长内侍忽然跪在地上,发疯一般将额头不断朝地上猛磕,撞出“砰砰”的响动,口中歇斯底里的喊叫: “是先皇!先皇显灵了!先皇显灵了!先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惊呼犹似惊雷在人群中炸开,引来一阵骚动。人们看着面目狞然的璟孝皇帝,惊惶、迷茫而不知所措。 在这阵沸沸扬扬的骚乱中,不远处那龙袍加身的人依然巍峨不动。 大伙这才发觉,它居然是个假人。 璟孝皇帝勃然大怒,白着一张大脸当庭咆哮起来: “简直放肆!来人,将这胡言乱语的内官拉出午门,金瓜击顶——” 同时,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禁暗自猜想: 这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深夜皇宫里,在朕的眼前搞这等恶作剧? “是。” 禁军不敢怠慢,两名向前,拖起那跪地的内侍向宫苑外大步走,对他凄厉刺耳的求饶声置若罔闻。 “来人,快、快将这假人抬下去烧掉!” 璟孝皇帝仍不解气,甩袖威喝之声才起,就被半空上猝然传来的一阵笛声无情的打断了。 那笛声是…… 人群中再次陷入慌乱的局面中。 众人容色愕怖,惊恐的举头左顾右盼,惶惧的目光频频落于高耸的围墙、矗立的角楼,仔细搜索着那诡异笛声的源头。 此时一双双惊悸的眼睛全都看到穹空上的月亮,不知何时竟然染得血红。 夜空上一群乌鸦飞过,没头没尾的乱撞,极像是受到异常的惊吓。 伴随片片黑羽凌空洒落,璟孝皇帝身子徒然发虚,天旋地转之际人就坐在了地上。 “皇上!” 胡公公与两名内侍急忙上前,将身形颤抖巍巍的帝君扶了起来。 笛声……婉转悠扬的笛声—— 不光是璟孝皇帝,在场众人里多数都知道,先皇华南宏翊在世时,最通音律,尤爱吹笛。 相传,先皇在御花园中每每吹奏长笛时,都可引来池中仙鹤。 璟孝皇帝刚爬起身便倾倒在胡公公怀里。 这凭空莫名传荡的笛声他如何不知?自小他便听自己的父皇吹奏这首曲子,直至长大。 璟孝皇帝绵绵抬手,哆哆嗦嗦指向宫苑大门,走形的声音断断续续,全然是无尽的胆怯与恐慌: “快、快给朕传……传东厂提督进宫——” …… 冷青堂奉旨调查皇宫假人案,半月来毫无头绪。 很明显,所谓的夜半笛声与先皇显灵,都不过是有人蓄意为之。 因是背负了惊天的秘密,冷青堂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大羿先皇的真正死因。 而当面知道那秘密的其他人,不是早就投靠了当今圣上,便已遭遇灭门血洗,就如郑冉一家—— 而今假人案一出,倒要冷青堂开始相信,这世上还有其他的人,也清楚当年那件真相的存在。 可这始作俑者别出心裁的举动,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因先皇的死因另有内情,单纯想向璟孝皇帝实施报复? 无论如何,做下那事之人究竟是敌是友,没有展开深入真相的调查以前,尚不能做定论。 那夜,提督府得到传召,宣冷青堂进宫面圣。 当他见到那形容容貌模仿先皇做得惟妙惟肖的假人那刻,内心顿觉百感交集,像是五味瓶打碎了一地。 查案的这些天里,冷青堂总会想到过去的人与事。 先皇、蓝贵妃、郑国公、边老督主,那一张张逝去已久的面孔,像是走马灯上翻滚不停的图片,在冷青堂脑中循环闪过。 进而,他也会想到失踪一年之久的顾云汐。 因是搜索令未解,全东厂及各地分缉事从不敢惰怠一天,停止对顾云汐的搜寻行动。 大羿每处地界,地毯式的搜索进行了无数遍,可画像上的女孩就像是人间蒸发了,没有一丝踪迹可寻。 东厂里曾有闲人议论,说督主要找的女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此话传进冷青堂耳中,当即处死了扯闲话的那几人,之后再没人敢传播有关顾云汐已死的流言蜚语。 冷青堂从不相信云汐已经不再人世,尽管许多次梦境不断,但人醒来后,便会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洗脑: 她还活着,一定还活着,只是还没被他与手下细心找到…… 是夜,电闪雷鸣—— 冷青堂梦到府中古老苍翠的桂树。 满杈鹅黄,风幽幽,香入鼻。 那人肤光胜雪、五官清俏好看,站于遍地黄花中,一身湖蓝青纱在风中翩跹成舞。 看见他来,她在落花纷飞下梨涡浅浅,对他亲切叫一声: “督主!” 云汐—— 睁眼惊醒时,像很多次那样,冷青堂失神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大手抚过同是空荡荡而冰冷的半张床。 这上面,再也没有他的云汐,没有了那个眸如琉璃般明澈,心灵手巧的小丫头。 一刻,冷青堂睁着空洞的两眼起身,披了便袍。 打开房门,就见院中大雨霏霏。 听小慎说,云汐去明澜府上的那夜,雨下得格外大。 怔怔看着眼前的雨幕,冷青堂想,这场雨该是与那夜的雨一般大吧。 倏然间,他像是着了魔,披头散发、袍不束身就一路奔跑到马厩,扯过马缰翻身上马冲出提督府。 马蹄在暴躁的鞭打下如同生出翅膀,风驰电掣间穿越重重山林,来到玉酆山上最高的峦顶。 幽暗的眸底空蒙些哀伤与绝望,茫然无注的对着婆娑叠叠的雨幕。 那水帘后方,是许多的山脉蜿蜒起落,无数模糊不清。 看着看着,男子骤然酸了鼻翼。脸上分明是些雨水,却是温热的淌进口中,尝到丁点的咸涩。 “云汐——” 冷青堂蓦地放声,面对山峦发出滚雷般的哀吼。 群山空旷,将他的悲鸣分裂成数段回音,声声传向天穹远方。 只有滂沱的雨声,似是对他忏悔的唯一回应。 面对苍穹的黑暗中,衣衫尽湿的男子突然间失了方向。 这十一年的谋划、与人明争暗斗,不惜代价、不择手段,仅仅只为复仇? 还是说,始于先皇托付,于复仇这段荆棘之路上行走间,越是接近至高的权利便越发迷失了自我,逐渐忘了初心? 无论为了什么,如今的他已经赢了多半。 经过血腥镇压后,西厂在宫中的势力大不如从前。 经历深宫假人一事,璟孝皇帝的龙体也是每况愈下。如今的朝野,又是东厂独大。 可是,他快乐吗? 正像当年明澜所问,一番争斗,他冷青堂失去了什么? 究竟失去了什么…… 是,他付出了比死亡还要惨烈的代价。 他才懂得,手握重权,睨眸天下,终不及她眉心那点灼灼朱砂。 ps:颦儿不太喜欢古言重生文,可能是性格决定阅读口味,本人认为古言就该纯纯粹粹,不加那些乌七八糟的唯心思想。创作思路随心所欲一些不会太累,所以不写所谓的套路文。最近换脸的梗,真是已经在本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了。 这篇文里,颦儿力求还原一个人性真实的男主,将追求权利与对女主爱的矛盾,描写得尽量细腻一些。那些追逐老套路里阴柔诡异强势的男主控读者,可自行绕道,本文非重生宅斗完了再宫斗,男强女强联手篡夺天下的套路文,这边的小女主是软甜一些的,毒舌们口下留情。 第七十七章 他的目的? 石屋—— “我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就快上路了,你居然和我说不愿去?” 面具人暴躁的怒吼一记,劈掌朝顾云汐打去。凌厉的掌风挂着锐不可当的杀气,直奔顾云汐的面门。 她在原地直立不动,不仅不躲,反而安然阖了两眼。 下一刻,那只惨白无温的手掌兀然停住,距离她的脸只有毫厘。 “呵呵……” 清晰的喉结滚动两下,面具人发出一连串阴沉低哑的笑声。 那声音极是惊悚磨人,任何人听了,立时都会感觉脊背发紧发寒,如被尖利的鬼爪挠过脊骨般膈应不适。 面具后面,一双寒眸眸光凛冽,紧紧猎视着顾云汐,几分欣赏道: “不亏是只小狐狸,诡计多端。你故意激怒我,便是想我亲手杀了你,可惜我不会轻易上当!” 心思被看穿了,顾云汐那张写尽不卑不亢的小脸上,多少融进几分不自在的表情。 深吸口气,顾云汐压着内心的恐慌,垂目道: “你要我混进皇宫只是帮你找什么‘昆篁岛’的地图。你有这般能耐,如何不自己去找?随意进出皇宫,对你而言该非登天难事吧?” “因为只有你去,才能帮我证实另一件事。” 面具人负手微微晃头,样子好像是在故弄玄虚,有意捉摸心怀疑惑的女孩。 顾云汐不肯就此放弃,继续追问: “什么事?” “这个嘛,等你找到地图,我自会告诉你。” 见顾云汐即刻沉了脸,面具人又笑了两声,清冷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 “你就要自由了,似乎不开心嘛!” 顾云汐容色戚戚,笑意牵强: “自由?你若真心给我自由,何故逼我食寒芙丸。你故意让我赖上那丹丸的药性,难道不是为了永远控制我?” 换脸最初,伤口的极端疼痛令她几乎丧命。意识恍惚中,便觉有人不时喂给她一粒泛香的丸药。 过后,她再也感觉不到痛苦,接着便会安然入睡。 如今伤口愈合,容颜焕然一新,看不出任何瑕疵与疤痕,可她从此便赖上了这种药丸。 两日不服,周身上下从皮肤蔓延至每寸骨骼的疼痒难耐,马上会让她体验到另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有见识,果真冰雪聪明。” 对面,魔鬼般的人物凉薄的嘴唇动动,嘴孔处现出一丝清晰而冷漠的笑弧。 举步刹那,身形已至床头,面具后方的眼眸明亮咄咄,却像是无底的深渊,暗藏了寒冰般的残酷。 被这种眼神笼罩,顾云汐全身猛然一抖,不觉警惕的瞪圆了双眸。 死尸般幽冷的五指蓦地伸出,挑起顾云汐的下巴,强迫她迎上他锋利无比的眸光: “是我为你换了这张脸,你便是属于我的杰作。想要彻底摆脱我,除非你能强大到可以亲手杀死我。” 受他五指的压迫,顾云汐的头颅不能自由摆动,只得死死瞪着视野前方放大到极限的面具,一对张大的清眸中,滚着十足的恼怒与不甘。 她试探着问去,嗓音桀桀,微带一丝颤抖: “我、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可否……满足我一个心愿?” “……你说。” 略作犹疑,他最终选择给她机会。 “让我……看看你的脸……” 眨眼之间,森冷五指从下巴迅速移到咽喉,狠狠收缩。 面具人缓缓说道: “别和我耍花样,想记住我的容貌,出去调查我是谁,你觉得你配?” 喉咙传来压迫的钝痛,顾云汐皱眉,偏是骄傲的仰着头,脸上慢慢涨红。 “难道我不配?” 身体的痛楚令她呼吸不畅,眸底泛起一层清浅的水雾。 她极艰难的挤出一连串闷浊之声,唇畔绽放着一抹惨淡的笑意。 面具人有意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轻轻一推,便将女孩绵软如纸的身子掼到地上。 “别打歪主意,乖乖进宫去,守好你的本分。我相信你还是很想活着见到你的冷督主,尽管曾被他抛弃过一次又一次。” 顾云汐心头一颤,神情惊愕而悲伤。垂头视向黑暗阴寒的地面,她苦涩的笑: “你把我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又安排我与他见面,究竟是何居心?” 面具人负手,喉间滚出残忍的笑声: “相信我,你顶着从前那副面孔在京城里到处晃,迟早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他。改换容颜,对你们两人而言百利而无害。” “如此说来,我反倒该感激你?!” 顾云汐敛了悲伤,翻眸间怒意大盛。 “感激与否是你的事,该如何做是我的事。等你找到我需要的地图,我自然会教你如何戒除寒芙丹之瘾。 不过在这之前,你最好不要耍小聪明。你该知道,两日不服寒食丹会有何种后果!” 望见女孩容色惊惧,双臂紧紧互抱在一起,似乎对那后果心存余悸,面具人全身迸发的阴戾肃杀之气有所减退。 单手一甩大氅的长摆,他敏捷旋身。错眼之际,人已闪出石屋,空留朗朗洪声于屋中盘绕,久久传荡不息: “快些收拾,少时有人送饭给你,吃过便可上路。一年了,你也该回到你的世界去了。” 一年……一年了吗? 顾云汐呆坐在地,神色凄然。 原来,自己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了整整一年—— …… 顾云汐吃过宝婷送来的饭菜后就觉头昏,很快便睡过去了,直到在摇晃的马车里自行醒过来。 车外,闹市的喧闹嘈杂异常熟悉,顾云汐难耐惊喜,伸手掀起车帘。 立时,她被外面白晃晃的阳光狠狠刺痛了眼。 低吟一声,她将头缩回车舆里。 一年了,她呆在阴森如鬼府的地方,接触不到半分阳光。如今突然到外界来,难怪会有不适应的感觉。 耐心缓了一刻,顾云汐眸色生戾,陡然一个鲤鱼纵身扑出车舆。 “哎,姑娘你要干嘛——” 车夫正在专心驾车,冷不丁就被人勒住了脖子。那只小手不大,却极是有力。 一年时间,她被那神秘的面具人强迫着学习过一些东西,其中就包括音律,以及如何运用内力使自己行动更为轻巧敏捷。 慌乱之间车夫猛拽缰绳,马车遁的停在路上。 “告诉我,是什么人将我送上车、你又是从何处载我来京城的?!” 顾云汐白着一张小脸,恶狠狠的逼问同时,加重了手上的劲道。 这一招,便是她和面具人现学现卖来的。 “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啊……” 车夫脸色惊恐且委屈,断断续续答: “我、我不过是拉个散活挣口嚼谷……三天前有个人……有个人找到我,叫我、今日巳时于京城北郊等候。我、我见酬银丰厚,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那人长什么样,多大岁数?!” “小人……小人如今也记不清了,无非就是……普通人……哦,那与我订生意的是个老伯,今日、今日带姑娘上车的……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儿……姑娘啊,我拉车就为养家糊口,并无冒犯姑娘之意。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千万别伤我……” 顾云汐懊恼的一声沉叹,松了手,甩头对他说道: “拉你的车吧!” 难为一个不知情的老实人不具任何意义,顾云汐只好放开他,闷声回到车舆里面坐好。 车夫惊恐至极,灰头鼠面的抖动缰绳,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解释、赔罪。 顾云汐不再搭理他,侧身靠在车舆一角,不觉暗想: 那面具人算是够狡猾了,宁愿给她吃的饭菜里下药,将她迷昏送上车,都不愿透露自己的藏身之所。 目前看来,只有在石屋里面经常见面的宝婷,才是能够摸清那神秘石屋所在地点的唯一线索—— 顾云汐的身体跟随马车的颠簸,微微左右摇晃不停。 此时的她,难以抑制内心对那些人的思念: 挡头们、程千户、小慎、晴儿、陆大哥还有冷督主—— 一年光阴看似很短暂,可对于因她的失踪而心急如焚、四处寻觅的人来讲,又该是怎样的漫长。 不知大家如今过得可好,是否已然忘记她的存在…… 如今她回来了,却有了另一张陌生的脸孔,宛如重生、拥有全新的身份。 怕是有朝一日与那些熟悉的人们再遇,终是形同陌路,躲不开擦肩而过的命运—— 马车在幽筑贡院外面停下。 顾云汐怀着五味杂陈之心翩然下车,立刻就有贡院的小厮过来迎接。 刻意回眸,只见那车夫已是雷厉风行的调转了马头,随即逃一般驾车跑远了。 飞驰的车轮碾起尘土无数,引来道路两旁许多人的叫骂。 幽筑贡院对顾云汐而言再熟悉不过,这是个承载了她十几年回忆的地方。 立于门楣下,心绪百转千回。 她忽而想到两年前,那个弱小的女孩便是从这处跑出来,于众目睽睽下站在那朗俊非凡的男子面前,对他信誓旦旦: “督主,我愿随你去东厂!” 一切恍如隔世,爱恨情仇已是沧海桑田,终不抵悠悠一场大梦…… 小厮烦躁的催促令顾云汐回过神来,下意识看看左右,忙收了思绪,抬脚迈过门槛。 前院回廊旁设一方桌,一四十几岁的男管事坐在那处,负责查验新到贡女的户籍登记。 幽筑贡院每逢过正月一过以及七月,都是接收各地新驻贡女的月份,最是忙碌不堪之时。 一番详细书写,管事落笔,命小厮打开顾云汐随身带来的包袱。一旦查出不合规矩的物件,便会当场没收。 摊开水绿撒花绸布,里面是春夏秋冬衣裙各一套、两双绣鞋、几包钱袋和一个胭脂盒子。 顾云汐在看到那芙蓉花的珐琅掐丝胭脂盒子时,一丝窒息的紧张感从心底滋生而出。 那盒里盛的并非是女子点唇所用的口脂,而是寒芙丹磨制的药膏。 考虑到初入贡院会有例检,面具人将一月份额的寒芙丹全都制成了膏剂。取用时,只需小指刮取一点入口吞服即可。 所幸小厮没有打开那胭脂盒子细看,这叫顾云汐遁的放下心来。 随手翻查那一摞衣服时,小厮突然惊叫道: “啊!这是什么?” 顾云汐一愣,歪头去看。 只见在那堆衣物中,居然横躺着一只短笛。 管事看见,矮墩墩的身子几乎是从椅上跳起来的。 不等顾云汐有所反应,白胖的手已经抢先抓过那只笛子,放在他的眼前细细赏看。 那笛子个头不是很大,尽有姑娘家的巴掌大小,通体翠绿温润,好像是种特殊的玉质打磨而成。笛子全身还雕有凸出的芙蓉花纹。 “这是你的?” 管事锐利而不友善的目光径直逼向顾云汐。 顾云汐并不知自己的包袱里何时被那面具怪人偷塞了这么个东西。 她记得在石屋里吃饭前,自己还检查过这个包袱,当时并没见过这只奇特的玉笛。 是那怪人趁她昏睡时悄悄塞进去的? 他做这事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 “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耳畔,管事凶利利的喊嚷扬声而至。 第七十八章 笛子的秘密 管事的喊叫声才落,就有一名打手冲过来,不由分说倒剪了顾云汐的两臂,将她按在地上。 “大人,小女初入京城不懂规矩,敢问犯了什么忌,求大人相告,权让小女死得明白!” 脖子被打手用力钳着,粗砺的青砖地面磨疼了顾云汐细嫩的脸颊,她挣扎两下,极力想要问明。 “你还好意思反问我?还不说实话,这笛子哪来的,是否是你偷来的!” 管事手握玉笛,气哼哼绕过方桌来到顾云汐眼前,傲慢的昂首,自鸣得意。 顾云汐就快要气炸。 虽说东西是从自己的包袱里面搜出来的,可她没有偷窃,也绝不会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脑筋迅速转了转,她把心一横,信口雌黄道: “它是小女的东西,是小女……小女过世的娘亲留下的遗物,并非是小女偷来的。” “哼!” 管事的鼻腔里喷出一股浓重的气息,嘴巴撇得天高: “你还敢胡说?看你这身穿戴就知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你家能买得起如此贵重的东西吗?还不快说,笛子究竟是你从何处偷来的!” “小女的话句句属实,小女从没偷过东西——” 顾云汐两臂挣扎几下。 当下她的武功修为已今非昔比,对付一个打手岂在话下。 可她初来乍到,又不能随意显露出自己的能耐,也只能佯装娇弱抗争一番,再摆出受了欺负的可怜模样,向男管事祈求: “大人,您行行好放过小女吧,小女真没有偷东西……” 管事不听解释,扬起笛子,一脸穷凶极恶之态: “丫头片子还敢扯谎,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便不说实话啊……” “放开她。” 阴魅之声好似潺潺流水,自回廊深处幽然淌过来。 接着,铿锵步伐由远及近,如疾驰的旋风顷刻间掠至顾云汐面前。 当那双纤尘不染的金丝云纹皂靴进入视野的一瞬间,顾云汐心头大惊,须臾怔了怔。 那是……明澜的靴子…… 倒也不稀奇,当初那奸人使手段,从冷青堂手里夺去幽筑贡院。 自己以另一重身份再回来,总会有与他见面的一天。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打手放开顾云汐后,规矩的闪到一旁,不再轻举妄动。 “把头抬起来!” 声音依旧阴柔,因是夹着股子莫名的激动,故而听起来比寻常时候更为尖锐。 顾云汐有些迷茫,没想到自己刚刚踏入贡院,所遇的第一个熟人居然是他! 毕竟从前交道不少,又是两相敌对的身份,此时见面顾云汐最怕自身哪处不周,引起明澜的怀疑。 “抬起头来!” 他又发出刻不容缓的催促,像是无法再等。 顾云汐压着复杂惴惴的心情,双膝及地,挺直脊背跪得端正。 慢慢抬起头,彼此对上目光。 依如从前,明澜身上是件净利落的皎白飞鹤蟒袍,头上一顶玄纱网纹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微黄的锥子脸未染脂粉、未画眉眼,甚至未点口脂。 要说相较从前硬要找不同的话,该是他那自成一派清秀的五官,如今似是空蒙了一抹沧桑,黯然无华,再没了先前种种的飞扬与嚣张,这倒使顾云汐大感意外。 而明澜眼中,女孩的眉目鼻口细腻小巧,诚然谈不上多么精致绝伦,却可称是秀雅脱俗。容颜不带太多表情,那副与年纪不相符的疏离冷漠,反而为她平添几分魅力。 双眸中粲然不止的光辉即刻大跌,明澜一张不添丁点粉饰的脸上,尽显说不出的失望。 一旁的管事发现异状,抬手指向顾云汐,断声道: “有眼无珠的东西!这是西厂明督主,你还敢直视冒犯!我打死你——” 说话间就要动手。 “小女该死!” 顾云汐身形猛然一抖,急忙俯首。 “行了!” 明澜皱眉瞪眼,管事慌忙作罢,转而双手奉上玉笛,谄谄邀功道: “督主,东西是从这丫头包袱里搜出来的。只要对她严加拷问,定能撬开她的嘴,问出东西被她从何处偷来,那地方说不定就与皇宫假人案有所关联。” 明澜将碧玉笛子拿在手上看了看,逐的将它递给顾云汐: “拿去吧。” “督主……” 管事震惊到不可思议。 顾云汐二话不说,将笛子攥进掌心。也是在这时,一对眸光落到明澜戴着手套的左手,见最后两节手指处空瘪无物,不禁倒抽一口气。 明澜,遇到过什么事吗? 明澜这时转头对管事道: “寻常笛子至少七孔才足以吹出像样的曲调。而她的笛子只有三孔,个头又小,明显是把玩的物件。” “可督主……” 管事神色紧张,犹豫间想要继续说些什么,被明澜张口打断: “那案子既已交东厂去办,我们何故多事?自管带好这批贡女便是。” 东厂…… 顾云汐一旁听得清楚,不觉低垂的眼睫微动,道不尽的回忆,一幕幕活动的画面,全被那二字悉数勾出,在脑海里涌动不止。 桌边,明澜看着顾云汐的户籍册子,点头自语: “嗯,屠暮雪……东陵屠氏,算是有名的玉匠世家。如此,有这么个精巧玩意儿也不稀奇。” 淡薄的目光回到顾云汐身上,定定又看一刻,浅眉渐拢,心情瞬间滑落谷底。 或许只是错觉吧,毕竟声音极像…… 涩涩勾唇,他对她说: “起来吧,让他们给你安排个住处。明日起你便与杜掌事学习规矩礼仪,不可怠慢。” “是。” 眼尾余光瞥见那抹衣角翩跹远去,顾云汐才算松了心,颔首起身敛好包袱,在管事愠眸的目送中,随小厮进里院了。 …… 顾云汐先被小厮引领去见前院厅堂里的杜掌事,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 见她头挽半月发髻,簪环步摇高竖,衣裙艳丽,正可谓风韵犹存。 看着她,顾云汐便会想起顾妈妈。 自出大理寺天牢,她听闻顾妈妈被西厂下了大狱,如今又见这位姓杜的新掌事,顾云汐便猜顾妈妈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如此顿时内心惨然一片。 贡院分给顾云汐的房间不算大,整体却极精致。 檀香木案、格子柜,六扇屏风、梳妆台等一应俱全,南面角落里横设古琴,旁边是一棋桌。 房间东西两侧对摆两架梨木架子床,上面雕花精细。北处有一净室小间,专为起床盥洗、沐浴使用。 刚进门那会儿,房里八仙会客桌旁坐着个女孩,一袭玫红色暗花广袖裙,眉目妖娆,目光婆娑。 见了穿戴平淡无奇的顾云汐时她将眉头深锁,神情厌烦不耐。 小厮对顾云汐介绍说,这位与顾云汐同屋住的女孩是两广总督孙敏之女孙笙笙,往后于贡院里头修习,大家就算有个照应。 听闻顾云汐来自玉匠世家,孙笙笙那张娇俏的粉脸上立时显露出更多的鄙夷。 她那挑衅不屑的眼神很像从前和顾云汐一屋住的顾云瑾。 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到处都有,于自己而言已见怪不怪,顾云汐也不想和她太多计较。 以往,她这贡院里头一直都是卑微弱小之人,是冷督主一手将她培养成光华尽展的女孩,令她拾起自信。 然,多种经历过后,如今的她学会了隐忍,藏起周身全部锋芒,于人前小心蛰伏。 小厮走后,顾云汐默默坐到属于她的那张床上,一声不吭的收拾东西。 那孙笙笙只觉顾云汐木纳无趣,唠叨一会儿便自顾自弹琴,接着也出门了。 房里只剩了顾云汐一人。 她立刻关门后跳上床,随手落下床幔,在隐蔽的空间里拿出玉笛,仔细检看。 笛子外表并无异常,的确只有微不足道的三孔,相信用它也吹不出什么像样的曲调,若是勉强充当其他器乐的伴奏,倒不是不可。 再想,一年来她在石屋里和面具怪人学习最多的就是声乐,此番他将这笛子给她,定然有用。 顾云汐将笛子竖起,凑在唇边试着吹。确有一股空鸣倾泻而出,好像深夜轻风萧索,音色低沉和缓。 无意间,顾云汐将无名指按到靠近末端第三孔上,瞬间就有一道白光从笛子的音洞里直射出去,像是水银的细线径直穿透烟锦床幔,不见了踪迹。 顾云汐遁然容色大惊。原来,这碧玉笛子竟是个别致的暗器。 来不及再想其他,她披帘下床,顺着银光射出的方向细寻。 不多时,就在孙笙笙那张架子床的一侧雕花床柱上找到了一枚闪光的细长银针。 观尖利的针位颜色紫绿,顾云汐便知是煨过剧毒所致。 她用手拍打胸口,暗道还好、还好,亏是那骄傲自大的孙笙笙不在房里,要是误伤她,还真是麻烦…… 顾云汐旋身再次上床,拿起玉笛又看半晌,终于在笛身的海底塞口处,发现了藏毒针的绷簧机关。 反复尝试几次,射出的银针已不能收进笛子里,没奈何,顾云汐只得将它小心藏好。 手托玉笛细忖,也不知这小小一只笛子里,究竟纳了多少枚银针。 这暗器该是那怪人给自己的防身武器吧?可是,为何又不肯提前知会一声,还要偷摸的藏?害自己差点被人当贼拿了。 这次有惊无险还要多亏明澜,可他在见她那会儿的表情好怪异,真不像是个跋扈高调之人该有的。 顾云汐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理活动一刻不停。 自己被困石屋的一年里,京城里究竟发生过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还有,贡院的管事为何一见这只笛子就暴跳如雷,口说什么案子? 顾云汐知道,想要搞清一切疑问,除了从其他贡女口中巧妙打听外,还是要亲自去个地方…… —— 入贡院的第一天,杜掌事没有立刻安排顾云汐参加修习,只让她四处转转,适应一下新环境。 向她口口传授贡院的规矩时,杜掌事特意提到明澜。 她说,贡院是归西厂直接管辖,明督主会经常出入贡院,叫顾云汐见到明督主时务要恭敬。 倘若某日,他要亲自传授她某些技艺的话,说明她被送进皇宫侍奉皇上的日子指日可待了,那便是天大的喜事。她必须顺从,绝不可驳督主之意。 夜色惨淡,天上一弯清冷孤月。 更鼓响过三声,宣告子时至。 顾云汐怀揣玉笛,轻手轻脚的溜出房间。 她决定今晚到东厂去,暗自探听一些消息。 希望南院里有他,即便不能与他相认,至少可以躲在远处偷看他也是好的,至少自己为他牵挂许久的一颗心,总算得以一丝慰藉。 而今的顾云汐轻功了得,就算没有夜行衣,她也有十足信心冒险。 她的武功飞跃般的提升,全赖于面具人手掌下多次严苛的内力惩罚。 后来,她才逐渐知晓,人的小腹下便是丹田穴。 气过丹田,最初几次都会品觉到锥心刺骨之疼,而越到后期,身体就会越觉充盈,不仅武功精进,行动更是迅捷矫健,如脱胎换骨般的神奇。 原来,面具人只是一厢情愿的将自己的部分内力传承给她,不管她是否接受。 顾云汐几步走下台阶,站到院中机警的左右看看。 正要施展轻功越上房去,背后阴魅之声音接踵而来,仿若二月里冰河乍开,水波荡漾之间泛起丝丝凛白的冻气,异常的严寒驱之不尽: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准备去哪儿啊?” 徒然内心七上八下,惶然起伏跳动。顾云汐犹感脚下好似生根,不能再动分毫。 隐隐感到背后两道冷厉如刃的光芒剐过来,将她全身束紧…… ps:明澜深爱女主毋容置疑,尽管他的感情以及一些做法有些变态。明澜不会因为自身不完整而放弃一段感情,理由是:凭什么东厂那老家伙可以撩小姑娘,本督就不可以。东厂那位缺的物件本督也缺,东厂那位不缺的东西本督也缺(怎一个“德”字了得),事实证明本督比他更出色!小姑娘既然能接受不完整的美腻大叔,自然也可接受不完整的俊秀小哥哥。 不过,人家东厂的美腻大叔究竟完不完整,只有甜软的小女主最清楚!(现在还不清楚,未来就清楚了) 从这章开始,感觉小女主成长很快,有往大女主的趋势发展了。 第七十九章 明澜的暗示 踏着清幽的月光,明澜缓步走到顾云汐的身后。一张嘴,口中灼热的气团便喷到她的颈窝上。 “看把你能耐的,难不成还要变成鸟儿,长翅膀飞出贡院去?” 妖异婉转的嗓音听得顾云汐心头微凉,桀桀跳动的心因为极度紧张,瞬间提升至嗓眼。 他在此处站了多久?莫非自己的种种掩饰,全都被他看穿了? 内心胡乱猜想的同时,她立刻下跪,姿态无比谦卑: “小女见过明督主。” “嗯。” 他注视她转身,漫不经心的哼了哼。 月光下,那蟒袍白得尤为鲜明,华丽的锦缎上似有点点光泽淌动着,如霜雪般披在他的身上。 绣工精良的衣摆掠过顾云汐的脸颊,一转眼,人已至眼前。 食指纤长,光滑如脂的纤长,挑起女孩的下颚。明澜微曲脊背,脸向她的挨近一些。 四目相视之际,他那对映在夜色下的桃花眸,格外咄咄明亮。 “你还没回答本督的问题。” 声音缥缈,像是来得没有源头,宛如一阵微风在夜色中凭空吹荡。 眸子微转,顾云汐冷静的回答: “方便去。” “理由不错……” 明澜眼眉微挑,目光凛凛,似乎能够洞察一切。 与这般锐利逼人的眼眸互视需要足够的勇气! 顾云汐情不自禁一阵心悸,暗自告诫自己务要沉着。 撤了手,明澜直起身形,举目向半空望去,口中问: “想不想及早进宫去?” 他这突然间跳跃性的提问,让顾云汐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长睫闪动,她显然不知所谓,急忙低眉顺目,摆出十足的恭顺状,谨慎的道: “小女自东陵千里迢迢赴京,诚然只为进宫尽心侍奉主子们。如今人在贡院,定当遵明督主、杜掌事之教诲,全力以赴实现夙愿。” 明澜轻浅勾唇,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慢悠悠的垂了眼皮,闪烁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身上。 “那你是否想过,有朝一日不再于宫中为奴为婢,而是与三宫六院的主子们平起平坐,互分秋色?” 语锋再一转,他紧盯她问,声调抑扬起落。 顾云汐神色一愣。 他的话……难道是种赤果果的暗示? 晌午前杜掌事对她说过有关明澜的那番话,大致意思她听得明白。 想要顺利入宫去,便要先取悦明澜,让他高兴,欣然接受他“亲自”传授的技艺。 明澜本就是个好色奸佞之徒,能够手把手的教导贡女什么技艺,顾云汐闭着眼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如今看来,将幽筑贡院交给西厂,那做法无异于将一只只娇软柔弱如小羊的贡女送入了虎口狼窝里,也不知那皇帝老儿见天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不过他也算是可怜之人,从此怕是永远不得而知,他所幸过的妃嫔里边,那些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在没爬上他的龙榻以前,就先被个太监过手尝鲜了。 顾云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任由明澜一壁在她身前身后的不停打转转,一壁嗓音缱绻莞尔的夸夸其谈,心中却在暗暗骂他“乌龟、王八”。 她越来越觉得是这厮欺生,知她家境平平,孤身来京中无依无靠,便想方设法的开始套路她了。 她将心头的憎恶不适感强压下去,容色澹然的叩头,轻浅答: “小女愚钝,还望督主大人明示。” 眸光闪了闪,明澜蹲身,一张尖脸与女孩的保持同一高度。 幽冷的指尖拂过她的光洁额头,轻拈了鬓角一缕碎发为她拢在耳后。 半晌,那五根手指仍是舍不得离开,冷森森如玉器的指腹便很不安分的捏住女孩一片娇嫩儒软的耳唇,慢条斯理的按揉。 顾云汐稳稳的跪着,面色平静,显不出半分惊讶之状,甚至被他细细的抚过脸上每寸五官,每寸肌肤,她都没有任何大起大落的表现。 老早之前,她不是业已见识过他的放浪不羁吗? 一番试探下来,明澜终于止了动作,歪头睇视她,只觉这姑娘甚是有趣。 换做寻常女子,被人如此厚颜轻薄,或愠怒或惶恐,抑或本身就是水性杨花,经如此挑逗早已被勾弄得原形毕露。 偏偏这女孩神情淡薄无澜,低眉颔首,端着不卑不亢的架子。 细看,她那低垂的眼睫如鸦羽般浓密翘长,月光下斑斑驳驳,流熠着动人的清辉。 一对不大却玲珑有致的靓丽眸子里光影交错、似梦如奂,令人看不清眸色。 明澜深深看着,此刻内心也在揣度,这个名叫“屠暮雪”的姑娘,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她的表情,真的是泰然自若,还是不解风情? 而她的声音,像极了……世上,难不成真有声音相近得几乎一般无二的两个人吗? 手捧她的小脸,明澜寸寸挨近过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那些家境背景不好、自身姿色平平的女子,就算进得宫门去,一辈子只能为奴为婢,任人欺压。 若不依靠外力,找寻资历高的内官作靠山,这辈子非但难见龙颜蒙受恩宠,很多甚至熬不到二十五岁放归的年纪,便要没在宫里头了。暮雪,你怕不怕?” 他一口气连哄带吓的说了许多,口中灼灼的热气尽数挥洒,丝丝缕缕的缠在她的脸际。 有道是,狼行千里吃肉,狗行万里吃屎。 明澜啊明澜,你这辈子注定是条改不了吃屎的癞皮狗了! 顾云汐自是狠得咬牙,不管为着什么,她都觉着他单单只断掉二指,真算是受到最轻的惩戒了—— 尽管心理活动细腻丰富,偏偏她的外表不动声色,还在不时眨眼,长睫对着明澜扑闪扑闪,满脸的懵懂无知。 是有意试探还是惯用行为,在搞不清楚状况前,装傻充愣才最保险! 残缺的左手垂下去,拉住她的一只小手,拇指在柔滑的手背上来回摩挲,他继续诱哄: “别怕,你有什么想法大可告诉本督。想要平步青云,一年半载于后宫脱颖而出的话,本督倒可以帮帮你。最重要的是你要懂事,自己有想法才可。” 话刚说完,右手一转,微凉的食指放到女孩娇小浅薄的唇瓣上,来回触摸不止。 这时他开始期待,女孩能够突然秀眉倒竖,张口狠咬他的指头。 如此他便可确认,真是她回来了…… 可……可眼前这女孩的举动,再度令他沉入幽暗绝望深渊。 只见她眉头轻拢,神情迷惘,不解的直视他,瓮声瓮气反问: “明督主,你说来说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你总问我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在家最听我爹的话,我爹让我做啥我就做啥。 我爹说能进宫最好,宫里头普通婢女每月都有二两月钱,如此一年下来就是二十四两。我爹还说,在宫里头当差,吃穿用度都是上面统一放发,也能省了许多日常开销。我爹还说……” “够了——” 明澜突然翻了脸,尖利的嗓音直接打断了顾云汐的侃侃言辞,同时也吵醒了满院沉睡的人们。 眨眼间,排房里一盏盏的灯光相继亮起来。 房门接连有了响动,年轻的贡女们纷纷揉着惺忪睡眼,挤到廊下看热闹。巡夜的护院也听到了动静,三五成群的赶了过来。 “督主,什么事啊?” 护院头目上前,对明澜拱手询问。 明澜幽幽起身,潋潋清眸已被满腔怒火灼得通红浑浊,狠嘚嘚的目光继续紧捉顾云汐不放过,在无尽的怨愤之中饮恨不绝,丝毫不顾周遭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己做出了与身份不合的失态举动。 只怪自己咎由自取!居然将这天生头脑不灵光的女孩想象成她。 这种近乎荒唐的想法一度令明澜走火入魔,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她试探,甚至刚刚,他发疯一般摸过她的每寸脸部肌肤,想要从脸际周围寻到易容假面的粘和处。 原来,一切不过是自己的空想,眼前的人只是屠暮雪,一个容色平平、身份卑微的憨丫头—— 失望,进而绝望,最终懊恼成怒—— 他找了她整整一年,眼下西厂虽已停了全面搜寻行动,可他心里,没有一天停过对她的思念。 明澜沉重的阖了眼,深深吸进一口气,感觉胸腔里异样的绞痛有了一丝缓解。 “滚……” 呢喃过后紧接一声怒吼: “都给本督滚下去——”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倒是素来知这位督主大人性子最为喜怒无常。 护院头目对大伙扬手,悄生示意她们赶快撤去。 姑娘们争先恐后转身,一个个鱼贯进屋,“砰、砰、砰”的闭门声此起彼伏。顷刻之间,院里又剩了明澜与顾云汐。 顾云汐偷瞧明澜气急败坏的模样就觉好笑,待场面静下来,她在他脚下恭敬叩拜: “明督主息怒,小女方才全是实话实说,若是犯了什么忌讳,还请督主高抬贵手,放过小女不敬之罪。” 他愤然挥袖: “你也滚!给我滚——” 明澜性情极端,一旦真凶起来,清秀的五官立时便纠结得没了形状,配着那副阴魅夸张的嗓音,也够惊世骇俗的。 顾云汐窃笑,迅速起身,向前刚迈了一步又被明澜叫住: “等等!” 她悚然停身,惊惶的眸光顾盼流闪,不知那厮又要如何作妖。 “你不是要去方便吗?” 明澜的嗓音异常压抑: “茅厕就在这院里西厢,你还不去?” “是,一着急……给忘了……” 顾云汐不敢轻易回眸看他,只缩了缩脖,轻手轻脚的直奔西厢角房。 明澜负手,修长的身形于深邃夜空下很是落寞。 回廊里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每次晃动都连带顶部那穿引用的铁钩在紧压画廊的镂纹木框,发出“吱呀”响动,催促明澜及早收回心绪。 视野前空荡荡再无一物,埋于心底的身影越是清晰、突兀。 那女孩怎可能是她? 那娇宠的小野猫,每回遭逢他的调戏必会惊慌万状,舞动锋利的小爪连撕带挠、奋起抵抗,如何是这般蠢钝的夯货? 明澜对月自嘲的笑,默然摇头走远…… 第八十章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次日,杜掌事安排顾云汐和孙笙笙及另五名贡女一起修习仪容课,为进宫奉职做准备。 仪容课是对女子的坐、立容与行礼、接物的规范指导,由杜掌事亲自传授贡女相关的技要。 待贡女们前三后四一字站好队形,杜掌事便开始摆姿势,边慢慢抬手边说: “你们一双眼睛都要仔细瞧着,我可只做一遍。两手举起放在左胸侧面,轻轻落下,搭在左胯。右脚跟抬起,缓缓庄重的曲膝,低头。 恭声道:某某主子万福金安。 记住了,万福与拱手礼是有区别的。只举手平放于胸前,上身不动的才叫拱手。” 这位杜掌事样貌端庄,素日里说话慢条斯理,待人温和大度。 授业时可是异常严肃、一丝不苟,让姑娘们畏惧,却也敬重有加。 动作做完起身,杜掌事让姑娘们照着做。待七个女孩福身下去,她便叫她们保持姿势不准乱动。 手握三尺长的竹竿,杜掌事在姑娘的身形队列间信步穿梭,行走时目光严谨的审视着每个姑娘。 看见谁的姿势摆不规范,竹竿子立马追过去,责令她即刻改正。 孙笙笙在家向来娇生惯养,只象征性的与嬷嬷们学过简单的闺阁礼仪,基本没受过太过苛刻的约束。 因是保持一个姿势半晌不动一下,偏偏又是半蹲姿势,不出一刻,她已觉双腿发软、头晕眼花了。 孙笙笙赌气的撅了嘴,挺直身子娇嗔道: “太累了,我头上出汗把妆都染花了,姑姑让我歇会儿吧!” 杜掌事清冷的皱眉,不慌不忙的缓步至孙笙笙身旁: “这才哪到哪,刚学做些最基本的规矩,姑娘就先受不住了?” 素来知道这孙笙笙倚仗家里的好爹爹,在这批贡女里独大惯了。若不用些手段将她这娇纵的脾气改过来,他日进宫,保不齐就折在哪位主子手里。 双目紧盯左摇右晃的女孩沉声命令: “重新摆好姿势,立刻!” 孙笙笙美眸翻动,双臂交叉抱在于胸口,一幅骄傲如小孔雀开屏的架势,俨然不把杜掌事放在眼中。 “我孙家虽非皇亲国戚也是名门贵族,我爹将我送进宫只想我封妃享福,不是见天在贡院里头任人摆布,累得头昏脑涨。 还有,姑姑如今教的这些我在家里也学过,是你们硬要将我和那些身份良萎不齐的人放在一处,搞得我没有心情在这里学。” 话音未落,嚣张的女孩挑眼向她一侧的顾云汐狠瞥过去,似乎别有用意。 顾云汐不傻,听得出孙笙笙是在指桑骂槐,故意出言不逊,打击杜掌事的同时,又捎带将自己和其他两个平民身份的姑娘一块骂上了。 然有杜掌事在场,也轮不到顾云汐强出头。 杜掌事一手竹竿,一手轻巧的翻腕铐在水蛇腰枝上,对着烦烦躁的女孩低眉浅笑,容色素冷: “我不管各位在家是千金小姐还是粗使丫头,进了贡院便只有一种身份——待选入宫的贡女! 莫要以为宫里的娘娘只会养尊处优,说句大不敬的话,三宫六院妃嫔,多半也是从这贡院里面走出去的。有谁不是咬牙挺过这些繁文缛节的?,有谁不是一个福身,蹲个一株香身子都不带晃的?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您不明白这理儿,不把翅膀练硬朗了就想飞高,就怕是半道上先要摔死了!” “……” 观孙笙笙骤然无言以对,娇俏的小脸上颜色懑红,杜掌事凛然笑笑,盈盈眸色滑过每张贡女的脸,再次回到孙笙笙这里,笑容逐渐消失: “你们八成认为姑姑是在刁难你们,诚心叫你们福拜却不叫起身。殊不知基本功若不扎实,赶明等进了宫,尚仪局那关也难过不去。 到时候你们谁被刷下来,或者御前侍奉时出了岔子,丢贡院、丢我杜掌事的脸面是小,丢自个儿祖宗门楣的脸面那可是大!姑姑我平日啰嗦些,实则在教你们安家保命的本事。 进了宫,想要出人头地除了靠脑子、靠姿色、更多的便是人正守规矩。身娇肉贵的人,动不动摆架子甩脾气,都不受主子们待见,难不成还指望入得皇上的法眼?” 孙笙笙十指相扣,狠狠纠缠,感觉再无地自容。 杜掌事暗笑转身,左顾右盼的目光最终落到顾云汐身上。 说了许久话,其他姑娘确实顶不住了,福身的姿势摇摇晃晃,明显腿上劲头不足。 唯独顾云汐架子端得稳,脸色如常。 她自小长在贡院,彼时由于病弱没能参加修习课程,却也见过顾云瑶上课,对宫中女子该持的仪容规范有所了解。 如今她又有武功在身,持身不动本就易如反掌。 杜掌事自然不了解顾云汐的底细,见她架势摆得有板有眼就觉心里喜欢,逐得喜笑颜开,抖了抖手中竹竿道: “好了,今个儿就到这儿,起身散了吧。” “哎呦妈呀”一片嗟叹声中,姑娘们哎呀咧嘴,纷纷起身,站在原地不停摇胳膊晃腰…… 月上枝头,夜色如重墨晕染了无际的苍穹。 房里火烛通明。 一屋里住着,孙笙笙霸道惯了,每日修习结束回来,都要争先抢占净室,在浴桶里面泡够了澡才肯出浴,随后又坐在妆台前搔首弄姿好久。 顾云汐若用浴盆,只得塞给下人红包,让其帮着更换浴水,或者干脆自己动手。 泡过澡,顾云汐换了洁净的中衣。 刚出净室,她就看见孙笙笙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拿着那芙蓉花的掐丝胭脂盒。 “喂!别动我的东西——” 顾云汐猛然大叫,飞也似的直冲过去。 孙笙笙刚将珐琅牡丹花的盒子盖揭开一点,还没看到里面的东西,就先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紧接着一声断喝猝然响起,吼得她娇躯剧烈一抖。 举头那刻,就见顾云汐急丧扯白脸的冲了来,将胭脂盒子一把夺过。 孙笙笙怔了怔,脑中还在回味方才那股子奇特的异响味道。 心里,越发好奇那胭脂盒子里的东西。 孙笙笙打小就被宠惯坏了,被总督大人视作掌上明珠可劲的疼,有什么好东西她没见过? 可她真就没闻过这么香的胭脂。 小手一摊,伸到顾云汐眼前,孙笙笙横眉吩咐: “将那盒胭脂膏子给我!” “凭什么?那是我的东西。你没经我同意就翻我的东西,还讲不讲理?” 顾云汐容色淡然的说完,将胭脂盒塞进衣襟。 “切,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没见过世面,一盒胭脂就宝贝成这样!” 孙笙笙嗤声转身,从她床头的木箱里翻出一锭十两的银元宝。 “啪”—— 元宝被孙笙笙用力扣在八仙桌面上,发出锐利的声响。 “姑娘我买你那盒胭脂,这总该可以吧?” 这批贡女里头,孙笙笙是有名的出手阔绰之人。 来京前,她的总督爹爹给她备下殷实的金银细软,还特意封了许多红包,专为打点贡院的下人们。 想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孙笙笙以为只要拿银子,就能从任何人手中换来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谁料顾云汐对桌上的银元宝撩都不撩,口气冷淡道: “收起你的银子吧,这盒胭脂我不卖。” 这姑娘对人颐指气使的架势让顾云汐见了就讨厌,别说这盒里装的不是真胭脂,就算是,她也不会卖给她。 孙笙笙气得瞪眼,扭动纤细水腰挡在顾云汐眼前,冷声道: “姑娘我肯给你银子,那是拿你当个人看。识相的快把胭脂给我,别把我惹火了!” 顾云汐唇瓣微挑,现出的一抹笑意含着十足的冷戾。一双凤目光华四射,像是盛满了银月的清辉,炫美而阴寒,紧紧缚住孙笙笙神色张扬的脸: “你倒说说看,惹火你的后果是什么?” “你!” 孙笙笙立时间柳眉高竖,潋滟美眸中腾然灼起一把火。 陡然举手,向顾云汐脸上一掌扇去。 这来势汹汹的一巴掌在顾云汐看来,诚然就是龟速运动,慢到不能再慢。 顾云汐澹然若笑,面不改色,身形不闪不躲。眨眼之间一手凌空,直接攥了对手的手腕子。 “啊!疼!” 孙笙笙深皱眉头沉吟不断,表情痛苦不堪。 “你说惹火你的后果,到底是什么?” 顾云汐看着她重复问起,笑容阴冷好似淬了层层冰碴。倏的,她紧收五指,轻松一掰。 “咔啦”一声响,那稚嫩的手腕竟被她扭到脱了臼。 “啊——” 孙笙笙惨叫,接着身子跌倒在地,汗水顺着她的精致脸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她顿时气焰全消,只顾着坐在地上哭叫。 外面阵阵扣门,隔壁的姑娘听到这间房里动静非常,过来问问情况。 顾云汐蹲身,一手托孙笙笙那只滴里耷拉的手臂,另一手握住她的手掌用力再往回推。又一声脆响后,她的手腕复原了。 孙笙笙嘴巴半张,惊恐无度的望着顾云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云汐眯眸浅笑,唇瓣凑到孙笙笙耳边,音色绵绵里透着强势的威压: “可能你不知道,我爹会些拳脚,素日里给人接个胳膊安条腿的也不算什么。等会儿你要是乱说,整条胳膊便真保不住了。” 幽幽起身过去开门,廊下立着两名贡女。 顾云汐告诉她们,孙笙笙方才是做噩梦,喊着人就醒。眼下得到安抚,已经没事了。” 打发了好事的贡女,顾云汐关上门,鬼魅般的身影轻飘飘落到孙笙笙身旁。 对方吓得浑打哆嗦,眸色惊恐的盯着顾云汐,眼泪掉没完。 清眸睁大,眸底寒光大盛。顾云汐神情玩味的挑了帕子,为吓傻的女孩抹泪,阴声道: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今日之事姐姐怨不得我。暮雪不比姐姐出身名门,又是初来乍到,自然要受姐姐照拂。 往后你我一屋住着,各自安好倒也罢了。若是姐姐容不得妹妹,那便休怪妹妹心狠手辣了。” 悠然话毕,顾云汐撇下已是呆怔的孙笙笙,起身上床落了幔帐,接着高枕入梦了…… 第八十一章 进宫之前 幽筑贡院—— 一天的修习结束后,杜掌事差人将顾云汐叫到正堂。 在玫瑰椅上端坐,见顾云汐落落大方的行礼,杜掌事微笑满意。 待顾云汐起身,才对她说: “昨日宫里头有消息,储秀宫急需人手,我想将你分去那里当差。许娘娘是出名的清冷性子,然事少终是好伺候的主儿。一年前她得了皇子,那地位又固了不少。 我这般也是为你考虑。因你自身容色平,又无显赫出身,若错过这么个差事,再寻怕是难了。且前些时候你得罪了明督主,往后再送进宫去,若内官们给你随意排个脏苦埋汰的地方,也不得知。 眼下我只管将话与你尽可能说明白些,主意最后还要你自己个拿。” 顾云汐心生感激,看着神色亲和的女人一刻,后退两步,曲膝再跪,恭恭敬敬的揖手,向掌事献上深深一拜: “暮雪入贡院全凭掌事姑姑照拂,如今一切交由姑姑做主。他朝暮雪若能出人头地,定不忘姑姑的知遇之恩。” “快起来……” 杜掌事执手,将顾云汐拉起,又握了她的小手,容色澹笑间显出些微惆伤: “我知你定不像她们口传的那般木纳,能站在那儿摆出如此标准的身段,诚然是个心思聪慧之人,你只是很会保护自己。凡事由得自己,能装糊涂固然是好,但凡身不由己,那时才是真的难。” 一番没有太多语气的话,却轻易触动了顾云汐心底最柔软之处,她为此深受感染的同时,内心持有的一贯警惕却没有丝毫放松。 不得不说,这位杜掌事素日里不言不语,眼光却是独到。只短短几日接触,似乎已将顾云汐里外看个通透。 刚刚那些话,仅仅是她一时兴起的感慨?难道真没有半点试探之意? 总之,未顺利入宫以前,警惕心还是要有。 见顾云汐半晌无话,对视间只向自己吃吃的笑,杜掌事便不再多说,浅浅回她一笑,语气温和的说: “行了,下月初一我会派人送你进宫奉职。后面几天你不必再随姑娘们修习了,好好休息。明日裁缝来,让他给你裁身新衣。” 顾云汐听后笑得憨甜: “谢姑姑。” 没想到,一切进展如此顺利。 顾云汐渴望尽早进宫,快些找到那面具怪人需要的地图,早日恢复自由身,回到某人身边去…… 命运之路既然不由自己来选的话,她便横下决心,准备放手一搏! 深夜,皇宫—— 繁星下,陆浅歌坐在荒凉冷宫墙外一梧桐树上,静静等候着某人的到来。 黑夜衬着他的一张脸格外白,像是永夜与白昼的交集。他那鼻眼五官的线条更是起落分明,俊挺而流畅。 他身罩黑色劲服,一头墨发高束于脑后,发丝迎风飘荡,散出如星子般熠熠璀璨的光泽。 近丑时,陆浅歌终于瞥见墙角那处有团黑影,正缓慢的蠕动着。 “哎,我等了你整整一年,好在我有十足耐性,知道你早晚会现身。” 那黑影笑声低沉,在空旷寂静的宫墙外苑压抑的传响开来,配着几声猫头鹰的夜鸣,也是惊悚而突兀。 陆浅歌恹恹垂眸,紧锁了眉头。 彼此相识的那天开始,他两人之间就有约定:每逢十五,轻功极佳的陆浅歌必会潜入皇宫这处来看他。 一年前,陆浅歌在西厂犯了案,被明澜画影涂形四处缉拿,而彼时他早已千里迢迢回到西夷。 这一去便是一年。 黑影向树梢看来,惊叹道: “你真是变了!从前你来皇宫,可是从不会穿夜行衣啊!” 陆浅歌牵唇,好看的脸上升出一丝愁苦之色,容颜瞬间黯淡,深邃的目光顿然眺得更远: “我在等一人,她未回来以前我务要事事周全,留住自己的性命。” “问世间情为何物……呵呵,想不到乌丹国赫赫有名的纨绔三皇子,竟拜倒在我大羿国女子的石榴裙下。” 黑影调侃起来,故意打趣陆浅歌的痴心。果然,这句话立时招来了对方横眉怒视: “看来这段日子你悠闲得很!前些天宫里头出了件大案,吓病了你们的皇帝,你居然不为所动?” “消息满灵通……我只顾思念你,哪有心情管他人?” 黑影语气轻松说着,又调笑。 “少来!” 陆浅歌啐道,挺身立于树梢: “见你一切安好便可,往后我都留在大羿,会按时过来看你。” “务要小心行走!你的通缉令未销,如今京城各处还有西厂缇骑。” “知道。” 陆浅歌不再逗留,凌空一越飞出深宫的红墙。 残垣断壁后方,一女声接踵传出: “为情所困的男子已不中用,本宫观这三皇子帮不上你了,为今之计我们又当如何?” 眸光驻留在陆浅歌身影消失的琉璃瓦处,黑影徐徐挺直身形,感叹一声: “再等等……我们已然等了那多年,并不差这一时。再说我们要做的,如今东厂也在做……” —— 夜半,顾云汐被阵低缓的笛声惊醒。 翻身下床,迅速穿戴利落,她拉来一道门缝溜到院中,飞身上房细寻。 高阔墨染的穹隆下,一只红色芙蓉风筝汩汩荡动,煞是醒目。 顾云汐微微一笑,知是面具人联络她的特殊信号。只要寻到那只风筝的位置,便可找到面具人。 顾云汐一路飞檐走壁,灵动的身躯在房檐屋脊间舞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在石屋试练时,她每每驾驭轻功都被坚硬的石墙或是石梁撞得浑身淤紫、满头青包,继而引来面具人的嗤笑。 如今能够自由自在的施展功夫,这感觉也是极好的。 在北麓庵后方的山岗上,顾云汐寻到了那身玄氅的背影。 她紧走向前,距他十步以内停身,垂目颔首: “尊上。” 他应声点头,却不转过身来,边收风筝边对着苍茫夜色寒声一句: “你我好歹相处一年,我教会你许多东西,又将自身三成内力传了你,如今你依旧不肯唤我一声‘师父’吗?” 她容色微敛,不作回答。 什么传授? 顾云汐暗自抱怨,还不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若是给她能够选择的机会,她甘愿做回从前无忧无虑的女孩子,静心守着自己心爱的男子…… 那边,面具人兀自嗤声,就算顾云汐不吭声,他对她心里那点小转转也是了如指掌。 这丫头真是不识好歹,自始至终内心只认定一人,撞了南墙满头包都不知悔改啊—— 风筝放在脚边,须臾安寂,他又问: “贡院与从前不太一样,你待了几日可还习惯?” “可以的。下月初一他们要将我送进储秀宫当差了。” 她神色淡淡的答,他即刻点头,声音透着一丝喜色: “好,做得不错。你自小长在贡院,耳闻目濡,到底与那些姑娘不太一样。当初我选了你,确实找对人了。” 顾云汐微曲十指,双拳轻握,忽沉声问: “你偷偷在我包袱里面放进一枚暗器是什么意思,害我差点被人误会。” 面具人笑得不以为然: “那笛子的秘密果是被你发现了,它是为师送你的出师礼物,好好保管,日后会有大用。那里面共八十一枚毒针,用尽不会再有,小心使用。” 为师? 顾云汐咋舌,敢情这人也是厚颜无耻之徒啊!都不管别人愿不愿作他的徒弟—— “既是礼物,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送?” 她竖了眉眼,情绪不耐烦了。 面具人稳如泰山,朗声答道: “要我光明正大的送?如此,你是承认我这个师父了?” “……” 顾云汐瞬时哑口。 这是被他绕进去了? “你真是魔鬼!” 懊恼间,她双拳握紧,嗔了句: “你我有约在先,我为你找到昆篁岛地图,你还我自由身,你可莫要忘记!” “你与魔鬼_交易,还想谈条件?” 话音刚落,视野前的人倏然回身,一张冰冷的面具霎时占据顾云汐的两眸,令她心口猛收,猝的不敢吐纳呼吸。 面具人轻功了得,落步声音轻微,几乎听不出声响。 错眼之际,他就飘至顾云汐的眼前,好似个无根漂浮的妖怪。 面具后方,一双幽寒漆黑的眸,仿佛与夜的色彩融为一体,于此时此刻,牢牢的捉住了她惶恐闪烁的眼神。 冷眸瞬间变得深邃幽远,像是有某种情绪番然而出,将眸底凝结的千年冰山融为一池清水,盈盈涤荡,看得顾云汐心头微惊。 多少次,他着神秘邃黑的眼眸都会使她脑中产生一种不可抑制的错觉,这人,就像是她的冷督主…… 那覆在铁面下的五官,究竟又是怎样的? “你……那般渴望与他在一起?” 惨白的五指在黑夜中伸出,指骨纤长,除了颜色失血不正外,手的形状极是好看。 顾云汐骤然悚惧,心神不宁间抬脚想要躲避,却听他厉声命令: “不准动!” 风过,她的碎发在夜色中惊慌起舞。 玄氅衣摆迎风招展,“喇喇”作响。 他那刺目白的手掌,小心翼翼落上她的脸颊,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凉,极像冬日晨间凛冽洁净的空气。 徒然,他眸色生厉,目光凭空放远。 “有人来了,你先走,我引开他们!” “尊上?” 顾云汐一愣,不知他口中所指的那些人,究竟是谁。 武功精进以后她的耳力不差,然此时却没听到方圆几里的任何异动。 如果真有人来,那只能说,他们的轻功也不错。 “怎么,舍不得我?” 面具人深深看她,突然间朗声大笑。 顾云汐当即涨红脸大叫: “你在说什么鬼话!” “放心,你我来日方长,快些去吧,还有许多事等你去做!” 面具人撩开大氅,从腰间拉出一支三尺长笛。 那笛子以乌金锻造,坚硬无比,全身各处都散射着七彩炫光,如一朵来自暗世界的黑色曼陀罗花,妖娆而诡异。 顾云汐头次得见十二孔的笛子,且是金属锻造。与其说是乐器,道不如视它为一种武器。 “保重。” 简单二字出口,面具人撇下顾云汐,脚踏葱茏的灌木蒲草驾驭轻功向西急驰,一路笛声婉转缥缈。 深吸口气,顾云汐也离了北麓庵。 面具人施展轻功在草叶上间轻松飞驰,在西下二里地的树林里停了身形。 盘膝坐地,他继续吹笛,神色悠暇。 很快,林间“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 人影纷乱,赵无极引领一队暗卫从林间探出身,密密麻麻的人数不少,他们以半弧队形向面具人缓缓包抄。 曲调终了,冷青堂阔步走进包围圈,夜行装扮,身段落拓。 淡红的薄唇弯出精致的弧度,他笑意轻松,一双炯目紧盯面具人,警惕着他的每个动作: “一曲天籁,笛音绕梁,能够在如此美妙之夜饱有耳福,真是本督之幸。” 第八十二章 音杀之笛 狡黠月光下,面具人手握长笛起身,面具后方,一双利眸毫无温度,像是遍空星子,灿烂而幽冷。 “东厂提督冷青堂……呵呵,如今你真是越发爱管闲事了,难道平民百姓自娱自乐、赏月弄笛也犯了什么王法吗?” 冷青堂轻浅一笑,眯细的眉眼暗藏冷峭袭人的锋芒: “赏月弄笛本是雅事,然阁下以技艺故弄玄虚在先,入皇宫禁地盗取龙冠龙袍在后,已是身触国法罪责难逃,免不了到东厂走上一遭了。” 厉寒目光迅速扫过前面五十几暗卫,玄铁面具下的嘴唇轻抿作笑: “冷督主,亏你没带太多暗卫过来。否则过会儿死伤惨重,可是你的罪孽了。” 赵无极眉心紧锁,虎目沉沉,容色严肃的拉出鬼头砍刀,如钉般锋利的目光对准面具人的同时,对冷青堂道: “督主,让我们来!” 冷青堂微敛笑意,低声道: “小心应对。” “是。弟兄们,上!” 暗卫们应声抽刀。 立时,“嗖、嗖、嗖”,无数银芒掠过沉沉浮浮的夜色。一股强劲的旋风自那整齐划一的抽刀动作下生成,卷起山岗上的众多碎小锐利的石砺,毫不留情的向面具人环绕而来。 冷青堂负手置身事外,静观手下挥刀前冲,将目标人物锁在他们的攻势范围内。 面具人飞身直起,披氅的身形在攻击的包围圈里疾速旋转。铁掌扬起处,已有几人中拳倒地。接着“砰、砰”浑闷几声,又有多名暗卫身形飞出。 后面又是数十名暗卫如潮水般冲上前,很快便听得哀嚎成片,惨烈异常,十几人被面具人掌劈脚踢,身形纷乱的倒地。 赵无极目光一变,才知这面具人内功底蕴深厚,方才不过是将攻击力寄于玄氅的大摆与衣袖上,以长摆、衣袖做攻击敌人的武器。 赵无极高举鬼头刀,大喝道: “摆阵,天三门出地四户!” 三番暗卫们个个鲤鱼打挺弹身起立,转瞬间列出一个阵型,形似蜿蜒长龙,首尾遥相呼应之间,竟将面具人卷入阵中。 暗卫们挤作一团,绣春刀四下飞舞,无数白刃翻翻滚滚,热浪涛天,其迅猛如电闪星驰。 面具人似乎一怔,倒没见过这种诡异的列阵。来不及多想,忙是肘搏拳抗,抵御攻击。 因是涉案要犯,督主早有吩咐只可生擒,故暗卫们招招未下死手的同时,也要防备被自己人的刀锋伤到。 而面具人就不同,出手没有丝毫顾及,只管三拳四脚打个痛快。且他又是个高手,因而不出片刻,惊声中,又是多名暗卫负伤倒下了。 眼见阵型凌乱,赵无极在阵外断喝: “地户除危定与开!” 话音刚落,那绛紫的队列诡谲瞬变,一如活动浑圆的大螺,以顺时方向旋转,越来越快,阵型越缩越紧。 面具人容色微骇,自觉被移动的众人晃得眼花缭乱。 想来东厂番子武功都不差,而暗卫更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此时,他们竟然能在他的眼前摆弄出如此玄乎其玄的阵法,可见冷青堂所领的东厂实力非同一般。 暗自感叹之时,面具人扭转灵活幽柔的身躯不住东躲西闪、前胯后撤、纵高伏低。左掌急挥,右手握笛,一度陷入苦战当中。 阵列紧随赵无极的口令指挥,不时变换阵型,甚至在面具人腾空的瞬间,暗卫们也纵轻功凌空而起,踩踏同伴的肩头升得老高,愣是不给对手逃脱的空隙。 这套阵法原创于当年有“不败战神”之称的郑国公郑冉。 因其喜好研究奇门遁甲,在参考古往兵家阵法之长蛇阵、卧龙阵、十面埋伏阵等,又结合九宫八卦相生相克之原理,独创出来的兵家阵法,取名为《将台九回阵》。 此阵后经东厂前任督主边默琲和冷青堂的改进,阵型可大可小,可分散可化一,更是变幻无穷,斩杀敌人于无形。 在队列里拼杀多时不得进退,面具人心头火起。骤然,身侧有股恶风凌厉追来。 面具人躲避微滞,旋身之刻被一绣春刀划破了大氅。左胸传来衣衫幽微的撕裂声,就是这不大的动静,落在面具人的耳中,令他勃然大怒。 只见他脚踩一暗卫头顶,借力使力,令身体凌空腾起。身形一转,他横起长笛,两唇对上吹嘴。 “不好,快散——” 冷青堂一直目不转睛的观战,不觉为手下暗捏一把汗。 近百暗卫施展九回阵苦战半晌,也只是在那人的衣服上……化了一道口子? 当见到面具人横起长笛的刹那,冷青堂遁然意识到危险在即,大喊示警时为之已晚。 天穹下一阵笛声空自流淌,此曲低缓无调,如诉如泣,似阵轻缓绵绵的夜风,向四面八荒涤荡开来。 顿时,三番阵型砰然大散,暗卫们如是中了迷药的蝇虫,纷纷扬扬倒在地上。有人抱头嚎啕,有人遍地打滚,也有人口吐鲜血,个个容色狼狈、痛苦万状。 “无极退后!” 冷青堂说话之时已从腰间拽出一把软剑,抖手间,绵软卷曲的剑身便成了一柄笔直犀利的武器。 冷青堂对于部下极是护犊,只要不犯戒规大错,冷青堂都不会为难他们。 而今见他们被这出手狠绝的面具人打得屁滚尿流,身为一厂督主,自不会坐视不理。 飞身上前,冷青堂在距离与面具人几丈开外之地疾舞手中长剑。 山岗上、草木间,唯见剑花点点,如银花在天地间绽开,万缕迢迢,向敌人无限接近。 一时间,空气变得犀利非凡,似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刀刃生出,剐得人皮肤寸裂疼痛。 面具人只觉气息窒闷,观对手剑法,精湛绝伦,挥洒若行云流水,根本毫无破绽。 眼前寒芒烁烁,漫天及地的张铺而下。剑气凌厉,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面具人猛压,又似惊涛骇浪凭空翻滚,震得人身体摇晃,恍若怒潮之中即将支离破碎的孤舟小船顺势飘摆。 剑气扩开的千百米范围内草木兀自折断,“砰、啪”之脆裂声响滔滔不绝于耳,顷刻之间烈风习习、浓云翻卷,仿如天地崩裂之兆、其势无可抵挡。 笛声倏然消失,面具人的身躯像是被股重力横推出去。而他看准几丈之外的一棵树,忙错身以脚尖点上树干,才得以稳住身形。 冷青堂收剑,鬓角微有细汗。却在心中暗自赞叹,这神秘人果真好功夫—— 他知道,刚刚令部下溃不成军的原因,便是那面具人在吹曲时使出了一式“音杀”! 所谓音杀,即是面具人将其内力凝于笛音中,吹奏时内力便依附笛音而出,于百尺外伤人或者驭取人命。 暗卫们个个哀恸不绝、口吐鲜血之因,正是被对手的音杀摄住,使得筋脉受损、气血倒流。 冷青堂虽不通音律,然内功深厚、剑法出神入化。为破面具人的音杀营救部下,他便随势舞剑驭出三分内力,以毒攻毒,以内力对峙内力,终得以破解了面具人的音杀。 “东厂提督,剑术精绝,真真是传言非虚。” 面具人轻渺落地,大氅下的双脚踩上草地,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冷青堂见了欣然一笑,凤眸之中闪过诡黠的精芒: “阁下也不弱,你我习武之人既是惺惺相惜,阁下何不随冷某去东厂,再行切磋?” “哈哈哈哈……” 面具人仰天大笑: “你先拿住我,再言其他。” 冷青堂容色一沉,抱剑道: “得罪了!” 两人不约而同飞身向上,驾驭轻功的身形凌空盘旋,相互斗在一处。 为避两股内力互撞时产生的强烈冲击力,刚刚赵无极与众暗卫已散至安全地带。 他们都知督主内蕴深厚,与敌手对战时一般人不得近身,被剑气误伤事小,为督主托了后腿事大。 如今见那二人正式对战,这些人不觉忘记自身安危,纷纷凑来观战,谁也不想错过这场空前精彩的对决。 空中缠斗,因是失去没有地上的依托,人的一招一式破绽最是繁多。 观督主与面具人悬空,出招时每一动作均是游刃有余,丝毫无破绽可言。 霎时间几百回合已过,旗鼓相当的两人未分输赢。 千百朵剑花倾空播撒,匝天寒光,漫天剑影。 面具人不慌不忙,右手横起乌金笛展开攻击。条条七彩游龙擎空舞动,穿梭在剑芒之间。 一声震烈的响动震耳欲聋、惊彻碧落。两种兵刃想接之处,只见妖光绽放,万千华彩中,面具人借着强大的震慑力,弹身向上空又跃出几丈。 冷青堂身体急急下坠。 阵阵高呼,手下一众惊魂未定,凝神再看。 却见冷青堂一个空翻,离地几尺时以剑锋猛刺地面,身形重新飞起,挺剑向对手一挑。 面具人斜扫乌金笛,金铁再次相交,龙吟的清啸响荡九霄。 眉色一凛,冷青堂左掌横出,对首的面具人左掌也拍出来,动作快似电光火石。 双掌相抵之瞬间,两股力量相互激荡,双方都觉手臂酸麻,胸口气息浊钝,身形不再自控,俱是倒纵出三丈以外。 就是这刻,一阵阴风自树林一侧猝然灌出,“飒”的一声,三枚暗钉乘风追向面具人。 面具人瞬间右手飞扬,挥动长笛便是几招。 “铛、铛、铛”三声脆响过后,白光惊鸿而转,经那长笛承架变向,牢牢钉入面具人身旁五米外的树干上,竖向排得笔直。 观战众人惊怔,屏息以待。只见自那暗钉发起的源头,陆浅歌擎刀赶了来。 ps: 之前在相关说说里发过通告,前几日颦儿的作者账号出现了问题,联系客服帮助恢复。现作者新账号只能发布章节更新,因不能绑定手机号故而无法拜访其他作者,无法留言回帖以及无法收发红包。 这段期间颦儿将联系副版主代为操作,待作者账号功能恢复后再切由本人亲自操作。请大家谅解,并支持副版主工作,谢谢!提前祝各位2020年春节愉快! 第八十三章 人间修罗场 局势,因为陆浅歌的突然现身,瞬时发生了逆转。 面具人横笛抱胸,侧目一扫树干上深嵌的钢钉,转面眯眸直视它的主人。 呵呵,有意思,这是要二对一了? 西夷于大羿布下的暗线原不在少数,陆浅歌人到京城,却早就知晓皇宫假人案件的始末。 今夜,他从皇宫深苑会友出来不多时,便听得有人以千里传音之术扬洒出的浩然笛声。 他徇声赶来,正遇东厂三番围攻这实力强劲的面具人。 陆浅歌匿身于暗处观战,见冷青堂与那神秘人斗得激烈之处,自是热血沸腾。 同时,他也知此番东厂提督真是遇到了对手。若没人帮他一把,恐怕他与那人斗到天亮也难分输赢。 于是,他趁二人身形分开之时,果断出手掷出三枚暗器。 五十米处,面具人与陆浅歌对过眼神后勾唇凛笑,别有用心道: “西夷公子,你手中的‘鹿血刀’与你挺配。” 陆浅歌当即冷了眼目,一刀凭空而起,红光掠过,气贯长虹,朝面具人斜劈过去。 冷青堂如今只想速战速决,见陆浅歌挥刀,也赶上前去运剑如风,与之联手对战面具人。 月色下,只见红、白两色光芒冲天而起,刀光如火、剑芒似水,此来彼去、前呼后应配合默契。转瞬,刀光剑影交织出一座光的牢笼,将面具人困在当中。 长笛纷飞,上下左右挥动频频,面具人全部注意力都在抵御二者的攻击上。 陆浅歌看准一个时机,左掌忽掷,直抵面具人的肩胛,意欲封住他的琵琶骨。 只要上面的穴道被锁,他便无法施展内力,只有乖乖束手就擒。 眸色骤变,面具人看出端倪,长笛猛扫,弹开对手的攻击。 此时冷青堂快剑侧削过来,面具人急急以长笛截挡。 陆浅歌顺势收刀一个纵身越到面具人头顶。 “本督要活的!” 冷青堂见状提醒。 “事多!” 陆浅歌对他说一声时身子已在空中反转,右手收刀左手二指探出,凝聚了全身全部功力,从天而降直取面具人的天顶。 面具人瞳眸大扩,终有一丝惊惧之色,左掌凌空,曲指成钩凌举,掌心出迸出五分内力以阻止陆浅歌的攻击。 顷刻之间三股内力汇聚一处,以二敌一,气息汹涌如潮。 原本冷青堂与面具人的实力对等,眼下有了陆浅歌的助战便是如虎添翼,足以敌过强大的对手。 不多时,面具人内蕴渐渐虚空,倾注全力抵御双敌时,纹丝不动的身形徐徐下陷,山岗的泥土地上,立显出一对清晰深凹的足印。 一记寒光迎风扑来,正中面具人的胸膛。 关键时刻,赵无极一个手球投过来,一击命中。 面具人毫无防备,当即口吐鲜血。两臂迅速反推,他奋力将两个对手抛了出去。 “给我上!” 赵无极带领众暗卫呼啸杀来,却被一股白烟猝然遮住眼目。 众人被那烟雾呛得呼哧带喘、眼辣泪流。待浓烟散尽,山岗上已没了面具人的踪影,夜穹下空留他那狂放不羁的笑声: “东厂提督,你我后会有期,哈哈哈——” “又是千里传音!” 陆浅歌年轻气盛,打架的兴头正是浓烈时,对手却突然跑掉,听到声音那时人已跑出了几里地,不禁仰面朝天,忿忿的咬牙挥拳。 这面具人神出鬼没,功底内蕴深厚,究竟是敌是友…… 冷青堂将软剑收起,暗揣之间,目光落到陆浅歌手上的大刀,眯笑道: “‘鹿血刀’乃西夷乌丹国皇室至宝……” 陆浅歌知他已看穿自己的身份,便将大刀背好,撇目硬声道: “要你管!” 冷青堂浅笑: “不管怎么说,先前是你救下十挡头,这次又出手相助,本督在此谢过。” 见他拱手,陆浅歌冷颜冷语回敬: “哪个帮你?我是为了云汐!” “本督知道你也在找她……” 冷青堂渐渐凝了笑,怅然一句。 陆浅歌冷哼,果断道: “既然你欠我人情,那我们约定在前,无论谁先寻到她,这次她都要和我走!” 冷青堂挑眉,气势坚决: “我大羿的女子,自当配与大羿的男子。” “可惜你不是,对吗?” 陆浅歌定定看向冷青堂,嘴角蓄起一分讽刺的笑纹。 他的话意,无非是在嘲笑冷青堂是个太监,不算真男人。 ——贡院—— 顾云汐自睡梦中一个喷嚏惊醒,起身吸了吸鼻,愣愣的看着床幔想: 这季节不该受凉吧?还是谁在念叨我? ——北麓庵,山岗上—— “你小子说什么——” 赵无极当即瞪起两目,手握鬼头砍刀直冲过来。手下三番亮起绣春刀,打算与出言不逊的帅美小公子拼命,却被督主喝住: “无极,退下!” 在场众人并不知自己的身体秘密,没必要生无谓之气,毕竟一年过去了,云汐还是下落不明,冷青堂哪有心情逞口舌之强? 就快天亮,冷青堂正身,向陆浅歌抱拳: “今日之事本督先行谢过。他日公子有需,本督定当倾力相助,告辞。” 在陆浅歌冷眼无温的注视下,东厂众人匆匆撤离,一个个暗色的身影隐没在在林间的轻雾里…… —— 七月初一,风和日丽。 一队马车停在皇宫神武门的耳门前,顾云汐与其他几名贡女下了车。 举头看向座座巍峨矗立的宫墙、角楼,顾云汐深呼一口气。 第二次踏入这间固若金汤的围城,她便忆起一年前自己与冷督主在宝和殿的血腥经历。 今后,她就要在这座人间修罗场里求生挣扎,前路茫茫,而她没的选择,更不能后退,唯有一路披荆斩棘阔步前行,就算脚踏鲜血也在所不惜。 过了神武门,空场一侧守门禁军的班房便是贡女注册入籍处。 轮到顾云汐时,那内官对一小太监交代几句,便转头吩咐顾云汐带好东西,随那小太监去。 顾云汐谢过内官,快步追随那小太监走入深宫内苑。 眼前是高耸入云的红墙,辉煌肃穆的殿堂楼阁,笔直幽静的宫道一目望不到尽头。这些,对顾云汐而言已不陌生。 一路跟在小太监身后,回忆随着桀桀的紧张心跳,在她的脑海见盘旋不停。 碗口粗的包铁朱红大棍上下翻飞,满目的血肉模糊…… 顾云汐怀抱着包袱,容色悲伧的垂眸咬牙。 她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座鸟儿也插翅难飞的牢笼本就吃人不吐骨头,每一步都不准行错、不容有失。否则,她将万劫不复! 走了一阵,顾云汐被那小太监带到一处宫门前面停步。 顾云汐抬头看,见那宫门的牌匾上书写三字: “储秀宫”。 呵,到地方了…… 小太监这时回身,声音低浅的嘱咐: “这就是你主子的宫殿,过会儿我带你去见宫中掌事,你务要懂事嘴甜。” “多谢公公提点,暮雪记下了。” 顾云汐低眉颔首的说着,一封红包已塞到小太监手中。 他立马笑眯了眼,将红包塞进袖袋,点头道: “嗯,是个懂事的,走吧。” 进宫门,一路走向内苑,可见楼宇宫殿装饰精良华美却不张扬,庭院宽广,花草繁盛,搭理得井井有条。 先是见了储秀宫的掌事太监严桂。此人二十几岁、一身暗红内官锦服、肤白五官端正,眉目间染着一丝凌厉之色。 “嗯,确实不错……” 待顾云汐行过礼,他叫她抬头,看过后表情满意,捏着嗓儿对领路的太监说: “贡院选的这人不错,在后宫里伺候主子的奴婢,模样不需要太出挑儿。要知道,稍微有点姿色的领进来,那便是给自己个儿招事。” “是、是,严公公看着满意,这趟我就没白来。时候不早,我要回去忙差了。” 小太监刚刚揖手告辞,严桂便斜睨了眼,冷然对顾云汐道: “行了,你随我去见娘娘,今后要小心伺候,若然犯错,咱家可不轻饶了你。” 说罢,头前带路。 正殿里见了储秀宫的主人许元娇,身边站着掌事宫女锦竹。 一年前,许妃于宝和殿上遇险产子,索性母子平安,当时的她与顾云汐未曾谋面。 且如今的顾云汐又换了新面孔、新身份入宫,许妃就更不得知,自己新收的宫娥,竟是当年那个与东厂提督一同受罚的小番卫。 许妃天生容貌清丽,精致椭圆的脸蛋上淡妆轻扫,搭配一身鹅黄如意云烟裙,凌云髻旁两三碧玉玲珑簪。 就是这般素净的装扮,衬着一副清冷的气质,任何人见了也是眼前一亮。 因是平日极会保养,产子后的许妃身段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楚腰纤细,昳丽多姿。 见顾云汐跪得周正,许妃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弄着茶杯,神色浅淡道: “起来吧,懂得规矩便好,本宫不喜人长跪。暮雪这名儿甚好,如此也不必改了。你随锦竹去耳房换身宫服,让她看着派活给你吧。” “奴婢谢过娘娘。” 顾云汐恭卑说完,对上叩首,起身跟着锦竹去了。 耳房在储秀宫宫苑东侧,顾云汐随锦竹走进其中一间。 四人床位,两两头抵头相邻,屋里起居物件简单整洁。 当值的时辰,屋里除了一个名叫兰心的女孩在,剩下两个没见到人。 看见大姑姑锦竹进屋,兰心忙着行礼。 兰心样貌娇好,待人热情,又知顾云汐的床铺挨着她,便主动帮她打理生活用品,又为她换好宫服: 浅粉罗绸暗花上裳与湘色雪纱罗裙。 换了头型,人果然又是一个样了。 顾云汐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不出声的笑,带着一丝自嘲与苦涩。 许是自己与皇宫有缘,命中注定要于此处历劫。 不然,为何从前被指为病弱、废料的自己,在外兜兜转转两年,终是亲自走进了这座四方城中,成为红墙里的一员? 无论怎样,她只有向前,不能心存半分犹豫—— 第八十四章 救场如救火 储秀宫的差事并非顾云汐想象的难。如杜掌事所言,许妃性清冷,素日不多言,果然是个事少的主儿。 出身书香门第,许妃好弄文雅,每日宫里弹琴作画不可缺少。顾云汐要在娘娘弹琴前一刻时辰点燃檀香炉,奉于琴案上。 娘娘吟诗作辞后,顾云汐要将诗文手稿按照日期先后顺序收入锦盒,置于格柜上。 娘娘每次作画后还要换下宽大的素袍,顾云汐要将这身行头拿去浣衣局浆洗。 只因许妃人美,素日里不会苛待宫人,这般精致的生活喜好落在旁人眼里,竟也没人觉得矫情。 日子在忙碌之中一天天过得极快,转眼间顾云汐入宫已有四日。 三日后,就是一年一度的女儿节了。 大羿国对待女儿节的重视程度不次于九九重阳节。无论皇宫还是民间,那一日必有很隆重的庆祝活动。 按照宫规,女儿节当晚皇宫神武门大开,按照时辰序列,宫人们可分批前往民间,许愿、放河灯,逛夜市走玩半时辰。 兰心老早期盼过女儿节。她在宫中有个相好,禁军当场。 每一年女儿节,兰心都要与她的侍卫哥哥相约逛夜市。 她对顾云汐说,若今年掌事安排她们两人同一时辰出宫,她便拉顾云汐加入他们,三人一同游玩。 顾云汐很是羡慕的看着兰心满心期待与憧憬的幸福脸庞,不禁展开联想,不知那一天的冷督主人在何方,在做什么。 是不是也会像她这般,也在某处思念她? 每年女儿节前两日,后宫的嫔妃们都会凑到一处,编彩绳、绣荷包、捏磨合乐,取名为“女儿会”。 从前,这项传统娱乐都在皇后的坤宁宫举行。自太子薨,皇后抱恙,便将活动交由皇贵妃万玉瑶主持。 近两年虽说皇后振奋起来,于后宫抛头露脸,却未重开金口主持女儿会,只由着众姐妹们去乐。 这日清晨,许妃早早起身,看过小皇子后换上华丽的宫装,准备去赴一年一度的后宫女儿会。 梳头时,许妃想到什么,对镜呼唤: “暮雪,你过来。” 顾云汐听到,一路细步过来,低眉颔首应承: “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小厨房看看,为皇贵妃备的点心制好没有。再嘱咐她们,皇贵妃喜吃咱们宫里的羊酪,等会儿那些酪酥饽饽,叫厨房务要仔细做。” “娘娘安心,奴婢这就是。” 顾云汐谨慎答完,一路快步出了正殿,穿回廊至偏殿的小厨房。 人未进门,先听到大厨娘的叫嚣: “熬乳是取酪的关键,存不得半点马虎!你自己看看,这锅羊乳被你搞得这般,还叫我等如何取酪?这可是要送予万皇妃的糕点——” 兰心“嘤嘤”的抽噎接踵传出来: “兰心知罪了,姑姑等会儿向娘娘求求情,千万别让娘娘罚我!” 听是兰心有事,顾云汐自难安稳。 她进宫不久,一直承蒙兰心的照顾。那小丫头平日在小厨房当差,人有些毛躁,心眼却不坏啊! 顾云汐撩帘走进厨房,看到两个厨子干立在一旁,灶前是气急败坏的大厨娘廖氏,还有小脸哭花、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兰心。 廖厨娘见顾云汐来,情知是许妃派人来催糕点,容色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 娘娘起驾的时辰就快到了,糕点还未做成。万一误了时辰,万皇妃怪罪下来,许妃纵然好脾气,回来也不能轻饶了小厨房里一干人等。 “姑姑这是怎么了?” 顾云汐眸色微闪,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问。 廖厨娘摇头跺脚,拉起顾云汐急至锅前: “姑娘你看看,这锅羊乳被这死蹄子煮成什么样了!今日后宫聚会灶上本就忙碌,我分身乏术,嘱咐这小蹄子替我照看一二,谁承想她竟将一整锅羊乳祸害了!” 顾云汐微眯眼眸向锅中看去,只见一锅羊奶几乎煮干了,只剩一层厚厚的奶皮,皱巴巴的扒在锅底。 顾云汐不是没做过羊乳酪,知道蒸酪与煮酪的区别。 蒸酪耗时长,制出的酪子水润、外表光滑剔透。当初她制“蛟珠梨”时用的就是蒸酪法。 而煮酪不仅耗时长,灶前还要留人不时以木勺搅锅,更要时时留意灶膛的火候。若然火势太大,酪子极易被煮干。 此时,一锅的羊乳结了厚厚的奶皮,这羊乳基本算是废了。 羊奶珍贵,重新取酪后制作酪酥饽饽都需些时辰,时间真是来不及了。 “姑娘,劳烦你去和请示娘娘,可否改换其他糕点。权当过了皇贵妃那关,过后娘娘如何惩罚,我等自愿领受。” 廖厨娘确实无计可施了,坐到矮凳上垂头丧气。 顾云汐眉头微敛,用筷子挑起奶皮。 奶皮下面尽是些不成型的水稀羊酪,形如碎豆腐渣,看着确是使人糟心。 顾云汐瞥了眼身旁的兰心,低声道: “你呀你,好好的酪子,你半途兑凉水干嘛?” 兰心抹泪,小声回: “我、我想后日夜市想得出神,转眼锅就扑了。吓得我向羊乳里面兑了些水,谁知再煮便凝不出酪子,只结了奶皮……” “水可将羊乳的乳脂稀化,自然凝不成酪,更何况你加的还是凉水。” 顾云汐无奈的摇摇头。 “那如今怎办?” 兰心慌得没神,又哭咧咧起来,拽住顾云汐一条胳膊不撒手: “暮雪,你帮我,帮我求求娘娘,我不想被关进暴室!” “没事,包在我身上。你赶紧找块酥油来。” 对兰心说完,顾云汐转头看向廖厨娘: “姑姑,我需要些冰块。咱们给这酪子加加工,制个新鲜吃食,保准皇贵妃喜欢!” “这……好!” 廖厨房犹豫一下,心里也没更好的办法,便从凳上起身,硬着头皮吩咐厨子去冰窖取冰。 顾云汐重新烧火,接过兰心递来的酥油,随手切了一块丢进锅里,又撒一把糖霜。 少时酥油融化,顾云汐并不去搅锅,不慌不忙的取来冰块捣碎,放入食盒里,垫起厚厚一层。 剩余碎冰码在冰裂荷叶盘一圈,再去看锅。 沸腾的酥油羊乳已变浓稠。顾云汐命人灭火,起锅。 乳浆稍冷一刻,顾云汐舀起一勺浇入荷叶盘中。 乳浆遇冰受冷凝固,顾云汐又浇一勺,这般渐渐积累下来,逐渐浇筑出一座竖尖雪白的小山。 取一片鲜嫩薄荷缀于峰顶,上压一枚艳丽的去核樱桃。 顾云汐让人摘来几朵鲜艳花朵摆在碎冰上,逐舒了眉心,双手托盘来到廖厨娘面前,展笑道: “姑姑可将这碟‘酥山’纳入食盒,由娘娘带到女儿会上呈给万皇妃品尝。” 看过顾云汐手上的东西,廖厨娘眼底明朗的光辉只是昙花一现,之后又是眉色沉沉,翻眸以审视的目光不断打量着碧绿碟上白莹莹的小雪山,底气不足的问: “这……这行吗?” “姑姑只管拿去交差。等会儿娘娘起驾,若然献与皇贵妃招致非议,暮雪愿替姑姑受罚。” “嗯,行,姑且试试吧!” 大厨娘点头应允,将酥山纳入冰镇的食盒,让顾云汐送去正殿了。 许妃见了这碟东西,明显神色不悦,娟秀的眉目立时竖起,愤懑道: “那日_本宫前去永宁宫请安,万皇妃当着众多嫔妃之面,指名夸赞咱们宫里的酪酥饽饽。 如今厨房里这群作死的奴才,竟要我拿这碟不成型的东西去见皇贵妃,还怕她们的主子不受指背吗?” “娘娘……” 顾云汐刚要解释,却听一声击案,许妃厉声吩咐: “锦竹,去叫廖厨娘前来!” 锦竹赶紧听命去了,不多时人回来,身后跟着心神不宁的大厨娘。 “你且说说,本宫素日不舍惊动您老,倒纵了你们越发的拙手笨脚,如今还敢拿这东西来糊弄本宫!” 顾云汐立在一旁偷眼注视,好在盛怒下的许妃只挑了眉眼,像是在极力隐忍情绪的爆发,还没失态到抬手砸了那荷叶盘。 否则,顾云汐真就再没本事力挽狂澜了。 廖厨娘早已吓到两腿发软,一个站立不稳,人便在许妃面前坐个屁蹲。 锦竹一记呵斥:“放肆!” 厨娘通身大汗,急急调整姿势匍匐在地,接连磕头: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有罪!只因奴婢的手下熬坏了酪子,暮雪姑娘见了,便教奴婢改换方子做出一道‘酥山’来。时间紧迫,奴婢实在没办法了,还望求娘娘多多宽宥啊——” “酥山?” 许妃听后眉睫微挑,心头怒火已然灭了多半。 转目再看那碟碧绿碟上凝白的小山,倏然间菱唇轻翘,勾出一抹欣然的笑弧: “嗯,造型别趣,配色得当……酥山,这点心之名取得也是新颖。暮雪,这是你的点子?” 顾云汐低眉伏跪,声色恭卑道: “奴婢擅自做主,还请娘娘责罚。” “你且说说,这道点心有何特色?” “是。” 顾云汐一拜及地后挺直上半身,颔首娓娓而谈: “这道甜品是奴婢从古人诗句‘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中得来的灵感,且甜品主料中有味牛酥油,奴婢便以它引申,将甜品命名为‘酥山’。 此品冰凉柔软,入口即融,乳香缠_舌。与其说它是点心,倒不如称其为冰品。 今日女儿会本于御花园中举办,娘娘试想,七月流火,艳阳放空,皇贵妃与众家姐妹身在凉亭,一壁赏花捏陶,一壁品尝酥山,感受文人口中‘满城春色宫墙柳’之气韵,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许妃听后神情一怔,随即眸光流转,淌露出一丝欢喜之色,轻浅的勾唇道: “起身吧,过来。” 顾云汐顺从的站起,垂低的眼睫遮挡了清明不定的眸色。 又见许妃一手执来,她急忙跨步上前。 许妃托起顾云汐的双手细观,,美_唇微扬: “红酥手……诚然说得不错。读过书?” “回娘娘,在家时读过几年。” “很好,临危不惧、处乱不惊,这气魄本宫喜欢。等会儿,你跟着来吧。” 许妃有意带顾云汐同赴女儿会,突然的决定让顾云汐受宠若惊,一时间愣在原地。 耳边响起锦竹的催促: “快跪下谢恩啊!” 顾云汐正要曲膝,被许妃伸手拦住: “算了,别跪了。时辰不早,动身吧,再耽搁下去,那食盒里的冰品怕是要化了。” 凛厉的眸色翻向跪地匍匐的廖厨娘,许妃从玫瑰椅上起身,众星捧月般向殿外走去。 大殿里空荡荡再无人,廖厨娘才敢气喘着正身站起来,容色委屈的看向门外,默默抚去一额冷汗。 —————— 第八十五章 三个女人,一台好戏 七月盛夏,天空碧澄,纤云不染。此季花期正浓,御花园花香四溢、群芳斗艳。 锦鲤池畔宽大的凉亭里早早设下长桌,上面摆设薰香、茶点,无不精巧。 时辰到,后宫佳丽按位份依次围桌而座。 女人多的地方,勾心斗角、口舌之争自不会少。许妃在内侍捏嗓高扬的通传声中款款步入凉亭,向万皇妃行拜礼后又与众位嫔妃见过。 顾云汐于许妃的座椅后面颔首恭立,偷眼扫向长桌。 那些容颜娇美的年轻女子中除了三人她认得,其他都是眼生。 这三人便是万皇妃、顾云瑾以及与顾云汐同期入宫的孙笙笙。 顾云瑾的境况和一年前比起来大不一样,经明澜点拨,顾云瑾把握机会,成功引起璟孝皇帝的注意。先后承宠多次,如今已从才人晋至婕妤,可谓今非昔比。 只见她身穿春桃色散花云雾衫,下配曳地撒花百褶裙,头挽飞仙发髻,旁簇簪钗花钿,容色明丽可人。 孙笙笙的座位就在顾云瑾旁边。她为自己新晋入宫便受邀觐见皇贵妃、与后宫众人同庆女儿会而倍感殊荣。 今日的她特意起个大早,仔细梳妆打扮了好一番。 她身上是件大红芙蓉缂丝衣,配水纹八宝裙,一头青丝梳成如意高髻,钗环步摇点缀不少。 鬓边那造价不菲的碧雪含芳步摇垂下长长流苏,摇摆间,三束金线米珠熠熠生辉,衬着张皎如秋月的脸庞,真真儿顾盼生姿、风情万千。 皇贵妃万玉瑶坐在长桌的主位,全身烟霞红的云纹对珠锦衣,下衬青烟紫游鳞拖地裙,十字髻边一枚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几色攒丝珠花装点其间。 见她容貌艳美端庄,巍然不动的端坐姿态都在无声流露着浑然天成的贵气。美眸粲然而冷,黛眉细长微挑入鬓,那自带的睨眸傲然之势教人看上一眼,总会感觉不寒而栗。 看过三人,顾云汐又将清浅眸光向席位上认真寻了两圈,竟没找到顾云瑶与她的宫人,桌边只有一张坐椅空着,心中不觉诧异。 这倒怪了,如此重要的日子口,裕昭仪怎的会不来呢? 莫非,姐姐她…… 正在心神不定的猜测,锦竹已将手中食盒呈交万皇妃的掌事宫女璃瑚。 “妹妹,这是你宫里的酪酥饽饽?如何与上次你送予本宫的不一样呢?” 耳畔传来万玉瑶的疑问,声色慵慵之中带着几分凌厉。 任谁也能听出,那番锐利的尾音,已带出十足的不悦情绪了。 席间立刻有了窃窃私语之声: “呦,这是什么东西啊?” “看造型倒是新鲜,只是点心不像点心、糯团不是糯团的……” “莫要惹得娘娘大发雷霆才好,否则咱们又有好戏看了,呵呵……” 顾云汐听见,急忙敛了游走的思绪,眼光悄然投向许妃。 只见她有条不紊的起身,微作福身后轻浅说道: “娘娘有所不知,此道冰品名为‘酥山’,非是酪酥饽饽那等糕点。 嫔妾想着娘娘喜食乳酪,然时值七月,正当盛夏酷暑,便以乳酪为主料改作一道冰品呈献娘娘,权作解暑消夏之用。 娘娘先行尝过,若然不和口味,嫔妾再唤宫人重作酪酥饽饽便是。” “冰品?” 万玉瑶挑高两道弯弯细眉,恹恹的眸光扫向荷叶盘上软塌塌的竖尖小山峰。 无论怎么看,以她万玉瑶的眼光评价起来,这外形奇特的东西根本无法与长桌上那几碟甜点相提并论。 万玉瑶当下心生不解,暗忖,怎么说许妃都是个心思细腻之人,素日里也对她这皇贵妃小心翼翼。今日断不会这般不用心思,故意献些中看不中吃的点心糊弄她。 罢了,莫若尝过再说。味道真要不好,便叫本宫拿了她的把柄,可随意出招刁难她了。 想起从前几次三番暗自破坏,却没能阻挠许妃诞下麟儿,万玉瑶每每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今日许妃献冰品之事,正好助她万玉瑶有了拿捏许妃的把柄了。 “既听妹妹如此说来,本宫就来尝尝这道酥山。” 万玉瑶话音才落,掌事宫女璃瑚就迈步到桌边,拿了翡翠碗勺从酥山上挖一勺,连同那灼红鲜艳的樱桃一同盛入翡翠碗中,小心翼翼的放到万玉瑶手边。 凉亭里面顿然鸦雀无声,数双眼睛都在紧盯万玉瑶的每个动作,众妃皆是一脸的好奇与探究。 而顾云汐与许妃,此刻更是比她们多出一丝紧张感。 都知万皇妃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就不知这口酥山尝下去,她会变出怎样的脸色来。 万玉瑶懒懒的捏了勺把,将一点软软的酥山送入口中,娇唇动动,继而下咽。 桃花脸上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即刻凝住,须臾未有变化。 众妃惊诧,有个耐不住性儿的当即低声唤道: “娘娘,您还好吗?” “该不会是吃坏了吧!” 孙笙笙立马随之附和起来,唯恐天下不乱。 几位嫔妃的议论令璃瑚当场没了主意,弯腰看看神情凝滞的万玉瑶,慌乱的喊道: “娘娘……” 许妃大惊失色,心口紧张起伏,白皙的额头结出细细的汗水。 顾云汐站在后头,已然管不得宫规,惶然挑高眼帘向万玉瑶看去。 就在众人仓皇无措间,万玉瑶一手猛的拍案,快声称赞: “好,确实好东西!乳酥甘香、入口清凉,果真美味!许妹妹,就属你宫里的新鲜玩意儿多!” 众妃皆愣,唯许妃再次从座位上起身,翩然一个万福,暗自松了一口气。 “娘娘谬赞,暑热之季娘娘还要为后宫办女儿会诸事操劳,嫔妾能进绵薄之力献上一道冰品,替娘娘抵御暑气已觉欣慰。嫔妾只愿娘娘喜欢,不嫌这道吃食粗陋便好。” “哪里,快快入坐吧。” 万玉瑶此番确是吃得开怀快意,水眸之中惊艳不绝的光芒频频闪烁,对许妃连声夸赞道: “想来司膳房里出的冰品,年年无非是些绿豆沙、卤梅水,吃得久了总也索然无味。许妹妹,到底是你宫里的人最为心灵手巧,竟能做出如此美味别致的冰品来!” 眸光微转,万玉瑶看向璃瑚,吩咐道: “将这碟酥山分给众姐妹,大家也一起来解解暑热吧。” 璃瑚应声,端盘照着去做,举步走到每位嫔妃座位处,挨个拨勺酥山到她们碗中。 因是得了皇贵妃的称赞,嫔妃们看着碗中的冰品,纷纷附和: “哎呀,这道冰品确实精致啊!白嫩嫩的一看便是勾人食欲。” “好吃、确实好吃,我还是头回吃乳酪制的冰品呢!” 她们自始至终都知道,宫闱生存靠的就是会站队。万皇妃做什么,她们只要跟着去做,便是向她表明决心,要站在她的队里以保自身安稳。 万玉瑶手端茶杯平静的抿茶,犀利目光却在望着一桌交头接耳的嫔妃,看她们个个浅笑盈盈、娇艳动人。 后宫从不乏年轻美貌的女子,遥想当年,自己也如她们这般青涩稚嫩,也曾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如今身在万丈荣光的高位上,于姹紫嫣红中俯看如云美女、莺莺燕燕,心中竟有道不尽的滋味。 璃瑚围桌一周后回到万玉瑶身边,颔首低声: “回娘娘,奴婢已将酥山分给各位小主了,只是都这般时辰,还未见晓夜轩的裕昭仪来。” 万玉瑶骤然面色一沉,眸光如炬,向那处空空的座位冷瞄一眼,唇畔笑意幽寒: “到底是受过皇上盛宠的人儿,身子就是比咱们都要娇贵些。这裕妹妹抱恙休养也快半年了,如今竟连本宫主持的女儿会也不出席,看来病重到本宫也请不动她了。” 四下蓦地安寂。 顾云汐容色稍变,却因自是下人的身份不敢多话,只得将纤纤玉手紧握成拳,暗自为顾云瑶捏了把汗。 眼目闪转,她在无意间看到那处的顾云瑾眸色寒凉,冷漠勾唇,扯出一抹浅淡的阴笑。 她的身边,孙笙笙傲然挺胸,口中振振有词: “要说那裕昭仪真是个不知趣的,一年一度的女儿会也算是宫中重要日子。横竖病得爬不起,也应派个奴才过来秉明一声。如此,便要置娘娘于何地?” 她一记高声叫唤,引得嫔妃们再次议论不绝: “是啊,简直太不像话了!” “这分明不把咱们娘娘放在眼里!” 顾云汐默然站在许妃身后,眼神狠厉的扫过席间那一张张嘴脸,想要将她们种种丑恶的嘴脸牢牢刻在心中。 嘈乱间孙笙笙不顾万玉瑶越发阴沉的面孔,挑眼看向邻位的顾云瑾。 老实说,孙笙笙入宫时日不长,只因其父官居正二品,地位显赫,虽未受召承宠,一入宫就先封了四品婕妤的位份。 在宫里没几天,孙笙笙靠着红包四处疏通,已将后宫嫔妃的家境背景打听个一五一十。 她知坐在自己身边的顾云瑾出身贡院,打小就是贡院前任掌事的义女,论起出身远不如自己尊贵。只因入宫年头长,又凭借一些难以启齿的手段迷惑帝君,才爬上今日的婕妤之位。 此等身份卑微之女子居然与她这位两广总督之女平起平坐,这怎么可以? 牵起一丝阴郁的笑纹,孙笙笙转头睇向顾云瑾,漫声道: “瑾婕妤与裕昭仪姓氏相同,且闺名只差一字。听闻你们俱是贡院前掌事之女,有十几年姐妹之情。裕昭仪这般傲慢无礼、目中无人,你这作妹妹该是早知她的品性吧?” 孙笙笙如此提问,无非就是提醒在场众人,缺席的裕昭仪与瑾婕妤是姐妹。姐姐无礼,妹妹自然脱不了干系,便以言语打击顾云瑶的同时,也想连带将顾云瑾拉下水。 顾云瑾再傻,好歹也是在深宫里摸爬滚打两年之久,怎会不明孙笙笙的话意? 她当即容色大变,心头高悬,神情无比紧张的看看在场冷然的众人。 迅速起身,顾云瑾向万玉瑶深深福拜后道: “未入宫前,嫔妾虽与裕昭仪同在贡院修习,然被前任掌事看中收于名下,私下没甚往来。 嫔妾也曾听闻近半年裕昭仪身子不大好,后宫之中并不曾见她抛头露脸。至于今日她为何缺席女儿会,嫔妾确是不知,还望娘娘明鉴。” 不等万玉瑶开口,下首的孙笙笙再次扬声: “真是好姐妹啊,您倒撇得干净!” “你……” 顾云瑾羞愤不已,正要回击,被万玉瑶的声音打断: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莫要为这等小事伤了和气。既然裕昭仪抱恙不便前来,便由她去吧。” 孙笙笙表情一怔,迷茫的看了看主位上的万玉瑶,即刻换上一副灿烂笑脸: “到底是娘娘气量大度,不与矫情之人一般计较。” 说完,得意的扬眉望向四下,期待得到万玉瑶的夸赞。 皇贵妃虽非东宫之主,妃位却仅次于皇后,摄六宫事务。若能借今日事端巴结上万皇妃,自然再好不过。 犀利之色略有收敛,万玉瑶缓缓垂目,手端茶杯,白皙的食指轻轻抚着描金的杯沿。 明艳双眸中冷光迸射而出,不动声色的聚向孙笙笙娇俏鲜嫩的粉脸,尔后悄生在她周身的精美华服上任意游走。 同样是红色锦衣,穿在年轻女孩身上,果是养眼…… 这孙总督的家底诚然殷厚,不说孙笙笙头上戴的,光身上那身火红的宫衣便是造价不菲。也难怪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惯养出了多分的恣意与傲性。 这般容貌、这般心性、这般利嘴,还有这般百无禁忌的穿戴…… 万玉瑶眸光阴晦寒凛,鼻间发出低沉的冷哼。 掌事宫女瞧见娘娘这种端杯轻转的姿态便知她心生闷愤,便不做声的暗自观察在场众妃,等待主子下一刻的吩咐。 外面内侍的长声通传徒然响起,打破凉亭里一度清冷的场面: “晓夜轩裕昭仪到——” 第八十六章 专打不长眼的 顾云瑶在众目睽睽之下踩着细步走进凉亭,身后是晓夜轩掌事宫女颂琴。 自她疾入凉亭的刹那,顾云汐一对紧张而关切的目光就紧紧锁定了她。 那双睁大到极限的清浅明眸里填琚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思念、惊惑、悲伤,无声的化作薄薄水汽,氤氲了她的视线。 一年不见,顾云瑶的身体状况看上去相当不好。 那华贵的月蓝攒枝千叶海棠立水裙套在她的身上,显得极是宽松,这就不难想象那锦服下的娇躯,该是轻减到了何种程度。 她头梳简单的随云髻,旁边是廖廖两三发钗,纤瘦的脸上粉黛重施,却难遮挡她那病态的容色。 心底骤然震了一震,仿佛被把尖利的剑锋直切,疼痛难以言喻。 日思夜想的亲人就在眼前,与她相见而不识,这种打击令顾云汐肝肠寸断。 而她更不得而知,自己被关石屋与世隔绝的一年光景里,姐姐顾云瑶遇到了什么事,如何会变得这般田地? 眼痛,心痛,自己却不得不强行隐忍,独自承受着身心被千刀万剐般的凌迟折磨,一直看着顾云瑶急灼灼行至主位前伏身下跪,孱白的面色带有几分羞愧,启声道: “娘娘万安。嫔妾今日受召来迟,还望娘娘宽宥,恕臣妾有失礼数之罪。” “裕昭仪快起吧!” 万玉瑶略抬眼目,眯细幽光四射的眸子,语气微冷: “本宫怎受得裕妹妹一句万安?你如今是这六宫中身子最为娇贵之人,本宫只叹命不如你,便是暑夏之时也要顶着日头出来,与众家姐妹同聚一年一度的女儿会,纵是想要随性妄为一次也不得如愿。” 一番话的语调阴阳怪气、语意明褒暗贬,听得顾云瑶立时冷汗涔涔流淌,低头时嗓音微颤: “嫔妾并非存心冒犯娘娘,只因嫔妾今早起身时觉头晕目眩,又闭目多躺一刻才是上妆更衣,故而姗姗来迟。” 万玉瑶听后轻哼,眉目间笑意渐寒: “本宫也知你抱恙,今日能来也算是有心了。然众姐妹等你多时,眼下耽误了绣工活计。这些东西,等会还要呈交到坤宁宫请皇后娘娘过目。 想来本宫受皇后信任,年年主持女儿会均无差池。今日之事你真真儿是叫本宫为难,等会儿到了皇后娘娘那里,本宫交不出手作物,便也不好交差呀!” 顾云瑶心头猛然哆嗦,衣袖里的十指紧紧交拢,咬牙幽声道: “嫔妾自知有罪,甘愿领罚。” 姐姐—— 那头,顾云汐容颜惊悚,面色甚为难看。 此事细忖疑点颇多。 以顾云瑶的心思性情,即便身子不适,不便出席或是迟来,绝不该忘记派宫人过来秉明。 明摆着,万玉瑶念着从前后宫里的恩怨是非,故意在此借题发挥,想要拿到顾云瑶的短处。 可令顾云汐怎么都想不通的是,姐姐如何这般随意的低头认错了呢? 疑惑间,只听一同跪地的颂琴突然扬声,嗓音委屈的说: “皇贵妃请息怒,裕昭仪确非故意不敬娘娘。因是有人错传了口讯,说女儿会在阚芳亭召开……” “颂琴住口——” 未及掌事宫女说完,顾云瑶一记厉喝,陡然打断了她。 万玉瑶听得真切,远山黛眉略蹙,稳坐高椅的上半身略向前方探了一探,挑眉追问: “传错了口信?是何人所为?” “娘娘莫听颂琴之词。” 顾云瑶颔首,强压下满脸焦灼之色,决然开口: “颂琴情急下语句颠三倒四,不可作数。是嫔妾一时糊涂,将锦鲤亭记成了阚芳亭,待发现后急急绕路赶来,才耽误了时辰。” 顾云瑶才刚说完,便引来一旁孙笙笙的嗤笑: “裕昭仪真会编故事,当在座的姐妹们没脑,难不成皇贵妃也没脑不成?你记错女儿会地点,晓夜轩里所有宫人也都记错了地点?” 一句话惊得顾云瑶当即瞳眸大扩,怔然跪在地上哑口无言。 孙笙笙见势更加肆意,弯了眉眼一壁玩弄手帕一壁继续说: “谁不知此番通传女儿会时间地点之人是娘娘宫里的璎珞,你这般说辞,是要指责娘娘在故意戏耍你不成?” 气氛一时变得犀利无声。 顾云汐内心一沉,不禁深吸口气,侧目看向孙笙笙。 此女才入宫几天便是眼中无人,好搬弄是非?他朝若于后宫立稳脚跟,怕是没有其他嫔妃的好日子过了…… 众妃也不做声,俱都低眉顺眼,容色小心翼翼。 却不想万玉瑶突将手中茶杯用力的置在案上,“砰”一声动静后,她身旁的璃瑚倏然竖起眉眼,狠决道: “大胆,皇贵妃在此,小主怎可大呼小叫的没了规矩!” 骤变的形势弄得众妃刹那措手不及,个个花容月貌的脸上写尽了诧异不惑之色。 孙笙笙身子一颤,忙起身拜福: “娘娘,嫔妾知错了。嫔妾一心为了娘娘,见不得他人对娘娘不敬,情急下才会忘了规矩。” 玉指慢悠悠抚着茶杯的金边,三枚护甲上的彩宝发出璀璨却寒冷的光芒。 万玉瑶面容带笑,缓声说道: “孙婕妤,本宫知你有心,然后宫总有后宫的规矩。众妃同侍帝君,合该情同姐妹,相互帮衬。而今你这般横生事端,可是存心要挑唆本宫与裕昭仪姐妹失和吗?” 孙笙笙大惊失色,即刻双膝下跪,憋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娘娘,嫔妾不敢,嫔妾并无此心啊……” 万玉瑶眉眼沉沉,一手用力拍桌,眸中阴鸷的锋芒直对花容失色的孙笙笙: “今日若不让你长些记性,你便不懂得如何管住自己的嘴。来人,将孙婕妤拖去永宁宫暴室,按宫规处置。” “娘娘!娘娘饶命,嫔妾不敢了,娘娘……” 孙笙笙当场瘫软,双眼噙泪,口中哭叫时就被两个内侍扯住胳膊,拖拽着下去了。 她的下场不言而喻。 宫妃入暴室断不会有性命之忧,皮肉之苦就在所难免了。 正可谓,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那没长眼的! 第八十七章 作妖的顾云瑾 处置完孙笙笙,万皇妃神色平静的转目,看向跪地的顾云瑶。 正要开口,许妃猝然而起,向上首福身后恭声道: “娘娘,晓夜轩至御花园之路程并不短,裕昭仪近日身子不好,如今能来此处与姐妹们同庆女儿盛会也算尽心了。还望娘娘念及姐妹情分,从轻处罚吧。” 深宫无情,人心难测,十几位后妃之中,唯有许妃肯站出来为顾云瑶求情。 此情此景落在顾云汐眼里,使她倍受触动,不觉对许妃产生更多敬意。 万玉瑶神色微凝,似乎有些不悦。精光闪烁的眸子轻转,望向顾云瑶时她沉声一句: “罢了,裕昭仪身子不适,若然不能前来赴会可派宫人通传,既赴会便不该来迟。本宫念你主动认错,便罚你七日内抄写《灵宝经》百遍。” “谢娘娘开恩。” 顾云瑶咬了咬唇,随即匐身,不再多言。 “行了,你起身吧。” 万玉瑶以居高临下之态斜睨左右: “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也都动手吧,等会儿本宫还要遴选出最佳手制品。” “嫔妾谨遵娘娘吩咐。” 一声令下,众妃齐齐回应后纷纷动手,编绳的、绣花的、捏陶的,展个人之长,俱都忙得不亦乐乎。 日上三竿,眼看时至正午,凉亭外阳光越发毒烈,暑天的闷热气息一股脑的袭进了凉亭。 万玉瑶不耐热,香帕抹了几把汗水,便一扬手,示意今年的女儿会到此结束。 内侍一抖拂尘,扯起尖锐的嗓音高嚷: “娘娘有命,今日女儿盛会时止,众妃辛苦,可自行回宫歇息。” 嫔妃们起身,向主位的万玉瑶行福礼,异口同声道: “娘娘辛苦,嫔妾等先行告退。” 之后,便三两成群的退出凉亭。 顾云汐向裕昭仪的仪仗匆匆看过一眼后,紧跟许妃身后走出凉亭。 在御花园里行走不多时,锦竹无意中惊喊一声: “哎呀,娘娘头上的金雀钗怎的不见了?” 许妃闻声手抚发鬓,也是诧异: “果真!该是掉在路上了吧?暮雪,你原路回去寻寻,若然寻不到也就罢了。” “奴婢遵命。” 顾云汐答应着,转身低头往回走。 果然就在一处假山前面看到许妃的雀头金钗,正横身躺在白花花的日头下璀璨发光。 顾云汐几步过去捡起,小心的握在手中。 正待离去,忽听假山后方传来一阵对话,夹带几声欢畅的笑声。 这声音是顾云瑾!还有刚刚的…… 心下一顿,顾云汐小心的接近过去,躲在一处隐蔽的山石后面偷眼细观。 只见一处树荫下站着三人,正是蔚烟阁的顾云瑾和服侍她的宫女彩月,以及万玉瑶的掌事宫女璃瑚,此刻她们正是有说有笑。 彩月从衣襟里摸出两个红包,双手敬向璃瑚。 顾云瑾笑得爽朗而娇媚: “此番还要多谢璃瑚姑姑相帮,这两封银子是本宫对姑姑与璎珞姑娘的一点心意。” 璃瑚接过银袋,澹然笑笑塞进衣襟里,随后低眉颔首: “小主客气了,您向来对娘娘忠心耿耿,此番出手也是为着娘娘,奴婢岂有不帮之理。” 顾云瑾冷哼一声,直起颈子,傲然晃了晃头颅,两道冷光陡然从美目中迸射而出: “那顾云瑶论姿色论才智俱在本宫之下,却依仗东厂的势力比本宫早入宫中,位分才得以爬到本宫之上。眼下她身子不济失了宠,那东厂提督自然管不得她。 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之前还敢与娘娘斗,如今倒是知道厉害了,刚刚还不是要做小伏低,一口承下全部过错。” 璃瑚容色平和,双手拢在衣袖间,垂目道: “小主年轻貌美,又是有心之人,自是前途无量,裕昭仪那类人怎可与小主相提并论? 已是正午,奴婢还要回宫服侍娘娘午膳,若无旁的事,奴婢先行退下了。” 顾云瑾绽笑点头: “姑姑辛劳,请便。” 顾云汐轻手轻脚离开假山,一路小跑出了御花园。 宫道上,她在没人处停下脚步,手抚沉闷的胸口。 一番对话听得惊心动魄。难怪在女儿会上,听闻顾云瑶未到场时,顾云瑾会有那般怪异的表情。 原来,这一切全是她买通了万玉瑶的宫人,在背后兴风捣鬼! 裕昭仪受人暗算,在座的后妃们看破却不说破,唯有那傲娇的孙笙笙当众抖机灵,也难怪万皇妃翻了脸。 顾云瑾,她可是与顾云瑶同屋吃住了十几年,不是姐妹也该情胜姐妹啊…… 此时,顾云汐说不出内心是何滋味。 皇宫究竟是什么地方?竟能将人的良知吞噬,使人变成鬼—— 顾云汐回到储秀宫时许妃已经用过午膳,正怀抱吃足奶_水的小皇子哄他玩,两个乳娘拢手站立左右,时刻听候主子差遣。 许妃之子一岁半,圆滚滚的身上围一方金莲锦鲤红肚兜,浑身披裹可人疼的奶香味,眉眼带笑的模样极是讨喜。 几年前,璟孝皇帝因东宫太子薨逝久沉于悲绝之中郁郁寡欢。如今年近四十再得一子自是喜出望外,为皇子赐名为“麟”,对其疼宠有加。 进去正殿,顾云汐呈上寻回的金雀钗,正欲退下做事,被许妃叫住。 “暮雪等等,你可是会些厨艺吗?” 一道“酥山”口感细腻、品相绝佳,十足令眼光挑剔的万皇妃赞不绝口,若非不是厨技方面的老手,断不会有那般处事不惊的气魄,以及临场出手便成美味的本事。 眼下顾云汐不便隐瞒什么,颔首轻浅作答道: “奴婢不才,只因老家规矩玉雕技艺传儿不传女,故奴婢打小在外拜师,随大酒楼的大厨学过几年厨。” “哦?” 许妃听后眼前一亮,满意的笑笑: “等会儿你再为做道冰品,待本宫昼寝醒来品用。” 顾云汐低眉拢手: “奴婢遵命,只是不知娘娘素日里喜吃什么?” 见怀中的小皇子迷迷糊糊睡着了,许妃将他交由乳娘照顾。 之后转回,闪烁的眸光掺杂一丝意味不明之色: “想想初夏时荔枝成熟,本宫最喜食新鲜荔枝,也会吩咐小厨房做些荔枝膏品尝。然此季已是七月,想要吃那道沁凉甘甜的冰品,唯有等明年了。” 许妃故意出题,是刁难还是试探? 犹疑不定的想法自顾云汐脑中一闪而过。 即刻颔首,唇角弯出的一抹不洗察觉的笑孤: “既然娘娘要吃,奴婢尽力做来便是。” “好。” 许妃挑眼,饶有兴致的盯了眼前这容貌无出彩之处的女子,一刻才道: “你去吧。” “是,奴婢告退。” 顾云汐恭身退出正殿,奉命来到小厨房,告诉廖厨娘自己要为许妃准备一道午后冰品,问她要几样食材。 廖厨娘听后,微滞的神色有些不太正常,她身边几个厨子也都围过来看热闹。 廖厨娘双手叉腰,斜眼上下翻看顾云汐几眼,银盆般的圆脸容色见沉,语气淡漠的问: “你打算做哪道冰品?” 顾云汐抿唇一笑: “奴婢独创,冰水荔枝膏。” 第八十八章 刁难还是试探? “荔枝?” 廖厨娘听闻顾云汐说起“荔枝膏”时眉头一皱,自顾自道: “娘娘不会不知吧,荔枝原是五月中旬的水果,当下已是七月了,哪里来得荔枝?” 她旁边的李大娘用手拉拉她的衣袖,向顾云汐那头努嘴,憋着一脸窃笑。 廖厨娘见了有所醒悟,闪身退到一旁,对顾云汐幸灾乐祸道: “哎,既然娘娘吩咐你做,你就做呗。只有一样,眼下别说是咱们小厨房,就是司膳房、御膳房那头也寻不到鲜荔枝啊!” 既然娘娘有意要刁难这新来的,小厨房何必掺和,且看她过会儿如何空手变出荔枝来! 顾云汐与廖厨娘对视间已将她的内心想法读出个大概,一时抿唇轻笑,清浅明眸中有丝丝的精芒绽放: “不知咱们小厨房里惯做的冰水荔枝膏用的是何方子?” 廖厨娘不禁“哈哈”大笑。一听这姑娘的问话她便知她是外行,根本不会做什么荔枝膏。 由此可见,那道“酥山”也是她撞了大运,仅会做一道冰品还被她逮到了机会,可以在众位娘娘面前显摆手艺。 廖厨娘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来回答顾云汐的提问,却是转头对李大娘使个眼色。 李大娘脸色极丧的向前走一步,对顾云汐硬声道: “姑娘做得酥山,怎没听过荔枝膏的来历?以鲜嫩荔枝五斤取核压汁,文火兑桂花、江米面慢煮一刻时辰,细筛滤去杂质,面浆入模具置冰室镇两时辰,脱模后可食。” 顾云汐垂目澹笑,表情胸有成竹: “您说的自是荔枝膏最为传统的做法。奴婢制作荔枝膏不需半颗荔枝,味道堪与传统荔枝膏如出一辙。” “呵,口气不小。” 廖厨娘冷笑: “我等在储秀宫里伺候多年,从没听过主料里没有荔枝的荔枝膏。行,今日我们便来开开眼。” “有劳姑姑,请予奴婢乌梅半斤、冰糖二十钱,生姜汁、砂仁、肉桂、丁香各一钱。” “我来帮你。” 兰心走过来,拉起顾云汐到储柜前面,找齐所需材料若干回到灶前。 顾云汐开始动手。 半斤乌梅入水煎汁,砂仁、肉桂入水煎汁,一刻时辰后两浓汁出锅,滤去杂质。 乌梅浓汁、砂仁肉桂汁、生姜汁混入陶罐,兑冰糖,再以文火慢熬。 顾云汐将丁香研磨成粉,少时撒入陶罐中搅拌。 顿时便有汩汩的白气漫出罐口,带着一股神奇的荔枝甜香。 见火候够了,顾云汐拿木勺搅起罐中的膏状甜酱,看粘稠程度就知荔枝膏制成了,逐将陶罐搬下灶台。 厨子们全都凑来了。 方才还对顾云汐心存不屑的李大娘,此时却对着陶罐眼睛发亮,自言自语道: “这倒怪了,我明明闻到满屋的荔枝味,可这妮子确实一颗荔枝也没放啊……” 廖厨娘一脸难以置信,抢过木勺盛起一些甜琥珀色的甜酱放在阳光下认真看了看,接着伸出舌尖舔了舔,立时瞳光大炽。 可很快她就脸色阴沉,二话不说将木勺扔上案板,赌气出了厨房。 凡事太过出头多会招致嫉妒。这道理,老早时顾云汐与东厂南院三个厨子过招时就已经懂了。 见储秀宫的大厨娘愤愤离场,顾云汐默然勾唇,笑容轻微。 她将陶罐里的浓酱盛入五瓣水晶梅花碗里,叫兰心端着存入冰窖了。 回到耳房歇息时,兰心端来两碗饭。眼看顾云汐忙了整个上午,连午饭还没有按时吃上,兰心特意给她留了饭菜,专门等她空闲下来一起吃。 两人对桌,边吃边聊。 “暮雪,上午的事真要谢谢你帮我。没有你的那道酥山,我肯定要被锦竹姑姑拿去暴室受罚了。” 兰心感激的说完,将自己碗里的大腊鸭腿夹给顾云汐。 顾云汐咽了口菜,微蹙细眉,容色没有一丝欣喜,反倒像是被几层愁云压着: “我这样做太过强出头,定是会惹廖姑姑不快了。” 兰心不以为然,一翻眼睛: “别理她,她就是嫉妒。你没觉得她天生就是一副苛刻凌厉的嘴脸,自己见识少,又固守陈规,别人比她有本事她便嫉妒。 不过我真是佩服你那荔枝膏的方子,真是绝了……” 顾云汐笑意牵强,垂目陷入回忆,淡淡说道: “荔枝金贵,小时看着别人吃,自己吃不到,便反复琢磨,用不同的香料多次勾兑尝试,才得出这道方子,权作望梅止渴……” 那时候,她人生中第一颗荔枝,还是顾云瑶偷偷塞给她的。那香甜的味道,揉雑了姐妹情谊,可以叫她记一辈子。 “你真能耐!” 兰心憨憨的笑,之后打听着: “暮雪,上午的女儿会好不好玩?皇上那些女人是不是个个容色艳丽,貌如天仙?” 顾云汐放了碗,容色呈现几分伤愁: “别提了,长得极美却是些内心狠绝之辈,一言不合就开斗,将气氛搞得没意思。” “这算什么?那么多女子侍奉一个夫君,自然都想让自己更加出众。脚踩别人向上爬,对她们而言再正常不过。” 兰心轻松说着,摇摇头,继续往嘴里扒饭。 顾云汐沉默须臾,举目看向兰心: “你和我说说,那位瑾婕妤是个什么来头。我在贡院修习那会儿常听贡女议论裕昭仪,说她如何如何得宠,倒没听说她还有个妹妹。” 为探听顾云瑾的事,顾云汐索性对编了谎。 兰心对自己的好伙伴知无不言,抹去嘴上的油花,一本正经说道: “都说裕昭仪与瑾婕妤原是一对姐妹,裕昭仪比妹妹更早入宫。当初她得宠时,瑾婕妤身为才人,却被皇上冷了多时。 那她自然不会甘心。就在去年寒食节夜间,赶上皇上饿得紧,传了些冷食。 结果你猜怎么着,抬进勤明殿的竟然是瑾才人。她那时衣无寸缕、浑身上下被各种蔬果、青团、乌稔饭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太监以手架摆到龙案前。 那后宫的女人大多恪守宫规,谁也不曾给过皇上此等享受。那皇上见瑾才人如此情趣,自是受不了了的。 之后便将人和饭一同吃抹干净,第二天便提了瑾才人的位份,又给那道人肉菜赐了名,叫什么……哦,肉台盘!” 肉台盘? 兰心一口气说完,就看见对首的顾云汐好似被定了身,一副五官错位的尴尬嫌弃表情,哈哈笑了一刻,才继续道: “你也觉下作是不是?可皇上他老人家喜欢啊。若非对上他的口味,东宫皇后岂能容下瑾婕妤?不过,也有人说瑾婕妤背后靠的是万皇妃。” 顾云汐垂目不语,牙齿咬着筷子头,内心活动不停。 那些传言的说法确有合乎情理之处。 曾经顾云瑾得罪了冷督主,被褫夺入宫资格。尔后西厂接手贡院,顾云瑾顺利入宫承宠,又使尽不耻之手段争宠,可见该是上了明澜的船。明澜、西厂背后的势力,不正是皇贵妃吗—— 此时顾云汐暗自叹气,想来这宫闱之中,各种关系、各实力盘根错节,彼此联手或是相互争斗,真真儿复杂的很。 若然一步走错,在前面等待着的恐怕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八十九章 万玉瑶的心机 听闻许妃传唤,顾云汐放下手里的活,整过衣衫发髻,举步走进正殿。 许妃已昼寝醒来,更换了素白的宽袖长袍,头束圆髻,正于书案前挥毫作画,掌事锦竹立在一旁伺候。 “娘娘万安。” 顾云汐在书案前福拜。 “免礼。” 许妃停笔,抬起清澈的眸光,对顾云汐轻柔一笑: “那道冰水荔枝膏本宫尝过了,味道独特,色泽却与平日里吃的不同。你来与本宫说说,从何处得的荔枝,又是何种做法?” 顾云汐先是扑通一声跪地,磕头后开口道: “请娘娘恕奴婢欺瞒之罪。” 许妃已然心中了然,偏是不急不恼,清素笑过: “起吧。莫怕,如实告诉本宫便是。” 顾云汐起身照做,两手拢在袖间,表情恭顺道: “奴婢的荔枝膏里实无半颗荔枝果,乃以乌梅、肉桂与姜汁三味主料混合勾兑所出。 奴婢认为,暑热季节娘娘常食冷食难免伤脾,然乌梅水可止渴润津;砂仁有安神消暑之效;肉桂、生姜汁暖胃亦可调理脾寒。三者配以丁香,便可兑出荔枝的香气。 娘娘晌午说起荔枝膏,此季却荔枝,奴婢情急下才想到这道有名无实的荔枝膏,还请娘娘宽恕奴婢之罪。” 说话间,人又跪在地上。 许妃看向锦竹,锦竹颔首,过去扶起顾云汐。 许妃继续提笔在宣纸上描画,口中对顾云汐说: “你不必怕,本宫能叫你来,便是喜欢你做的冰品,定无责怪之意。上午本宫不过随口出题,也是想要看看你的本事,如今本宫很满意。 你这般心灵手巧、敢于尝试,做出的东西又新鲜罕见,连带皇贵妃也是满意。” 顾云汐心中窃喜,脸上却持着风平浪静之色: “谢娘娘夸赞。” 说起万玉瑶,主仆间的闲聊话题便又扯回到晨间女儿会上。 锦竹又研了研墨,面带嘲讽的笑意: “那孙婕妤也真是活该,才入宫便卖弄一张利嘴。想借踩踏别人巴结万皇妃,没想到作茧自缚,反挨了一顿板子。” 许妃笔上不停,一壁蘸墨勾画一壁挑起唇弧,声音轻淡: “本宫平日里不少教导你们,凡事莫要争强好胜,嘴上吃些亏未必不是福气。” 锦竹微笑颔首: “奴婢自当谨记娘娘教诲。不过您昼寝那会儿外头有人传,说皇贵妃命人打了孙婕妤二十板子后还不解气,又将人闷在暴室里头挨饿。这下倒好,皮肉之伤怎么也要将养两月余,孙婕妤想要侍寝一时半刻怕是难了。” 许妃冷然一笑,没接话。 锦竹这时蹙眉,神色几分不解: “上午那事奴婢至今想不通,都以为万皇妃会借裕昭仪迟来之事严惩她,怎的突然间转性,竟恼上了孙婕妤?她到底也是二品总督之女啊!” 湿润的笔头描出一叶幽兰,许妃驻笔细看,玫瑰唇畔浅笑嫣然: “这便是万玉瑶的心机。人人都知孙笙笙出身好家境好,恰生得花容月貌又是伶牙俐齿,可这等人断入不得万玉瑶的法眼。 而瑾婕妤、裕昭仪则不同,她们俱都容色娇好却是贡院前掌事之义女,身份卑微,对万玉瑶威胁不大,且瑾婕妤背靠西厂提督,对万玉瑶而言最好控制。 孙婕妤只是初生牛犊,说话做事非但不懂为自己留条后路,便是衣着也无顾及,偏选了与万玉瑶相冲的红色,自然惹她不悦。你们想想,在座妃嫔包括顾云瑶都不敢捅破的真相,那孙婕妤非要当众说穿,一口点出永宁宫的璎珞,皇贵妃真有心算计裕昭仪的话,脸面自是没处搁了。” 若不杀鸡儆猴,怕是后宫嫔妃们以后都学她,还教那万玉瑶如何于后宫立威? 至于裕昭仪,本宫见她确是冤枉。可她比谁都要明事理,知是受万玉瑶的迫害还要当众包揽全部罪责,万玉瑶便回她一个人情,减轻了对她的处罚。” 听得许妃一番分析,顾云汐就将晌午自己去寻金雀钗时在御花园假山那处所听所见,讲给了许妃与锦竹。 锦竹听罢摇头,忧心忡忡道: “裕昭仪本就身子不好,而今姐妹反目,背后还要受妹妹的算计,想来也是可怜。万皇妃最护短,就算知道自己的宫人如此胡为,恐怕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许妃干脆落了笔,沉面叹息着: “难怪如此,那瑾婕妤算是个心狠之人,已然得了圣宠,却念着从前不肯放过她的姐姐。” 顾云汐一旁面色如常,内心却已焦灼万分,试探的问: “娘娘,昭仪本为后宫九嫔之首,位份并不算低。裕昭仪能有今日,可见昔日也曾风光过,又为何会沦落至此?” 许妃拂袖落座,容颜呈出一抹忧伤: “说来真是可怜。她原受过隆宠,只是一年前听闻外面最要好的姐妹突然失踪,一场大病后身子便每况愈下,因而再无缘侍奉皇上。 这一年来后宫不断充盈,而她那里终日意识消沉,皇上自然也想不起她了。” 顾云汐一时间心房颤颤,五内肝胆犹如爆烈,只觉身心痛苦不堪。 没想到姐姐因病失宠,竟是缘自她的失踪。 可能闲谈的话题过于沉重,许妃此刻再无心作画,起身吩咐锦竹伺候她更衣,身上的素袍交由暮雪拿去浣衣局。” 顾云汐福身恭送主子进入寝阁,动手整理书案的东西。 想到顾云瑶时,她的心恍如被重石碾压,胀痛感难以言表。 —— 日央时分,冷青堂入宫面见璟孝皇帝,将近日东厂缉查深宫假人案之进展报与帝君。 后天便是大羿国传统的七月七女儿节,届时皇宫神武门大开。 考虑到阖宫侍者频有进出,为防面具人再次于皇宫里兴风作浪,冷青堂特奏请璟孝帝,特准神武门由东厂番卫把守。 帝君获准了冷青堂的提议,之后命其告退。 冷青堂走出御书房,与千户程万里并肩走在红墙下的宫道上,身后随行太监十余名,与督主、程千户始终保持固定的距离。 “爷,这次的假人案倒是助了东厂,让咱们有了名正言顺四处拿人的理由了。” 程万里边走边压低嗓音说着,表情轻松愉悦。 假人案一出,东厂派出三番人马在京畿内日夜抓人。短短几日,光朝野里就有数十名官员被打入了昭狱。 表面来看,冷青堂是在缉拿假人案的要犯,实则不然。 这些大狱里的官员,大多都与二十四年前白水关、十一年前郑国公的案子有密切的关联。 冷青堂缓步走,微扬下颚直视前方,目光寸寸如刃: “万里,告诉昭狱那头加加紧,务要从那些人口中抠出那两事的真相,本督还要他们亲自认供画押!” “属下明白!” 一阵嘻哈声打断主仆二人的窃窃谈论,他们不约而同停身,徇声望去。 只见宫道对面,两名内侍抬一春凳急匆匆的行走着,旁边有一年轻宫娥紧紧跟随。 春凳上那人披头散发,从衣着来看是名女子,却不知犯了什么事,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 跟随那一行人不停奔跑的正是璟孝皇帝的长子、痴傻宸王华南信。 只见他一路追着那条春凳咧嘴啮笑间,不时抬手拍打春凳上面的人。 一侧的宫女见了,嗔道: “走开,别碍事!” 冷青堂对面见了神色诧异,问一声: “那边队伍过的是谁?” 程万里抻脖看,摇摇头。 这时,又见那年轻宫女彻底翻了脸,拧起眉眼绕过春凳,走到宸王身边抬脚踹倒了他,厉声呵斥: “没眼色的傻东西,脑子有病耳朵也聋了?姑奶奶不是叫你闪开了——” 第九十章 彼此相背,再次错过 “放肆——” 冷青堂扬声一记喝骂,随之疾步至宫道对面,拦住那一行的队伍。 程万里跟来,大手探出拉住宸王,不管他哭还是闹,不肯再让他挣脱。 东厂冷督主、司礼监冷掌印的威名宫中无人不知。 眼下他好似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一般横杀过来,身边不仅站着个面似乌炭的威猛汉子,后边又有多名司礼监内官跟随,一个个神色僵硬、面无表情。 宫娥当即容颜变更,双膝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那两个抬春凳的太监自知本宫宫人闯了祸,也是吓得身形微颤,将头埋得更低。 冷青堂以居高临下之态睨视宫娥,黑漆漆的眸中寒芒闪烁,俊脸上阴云汇聚: “你是哪宫的,竟敢目无尊卑、以下犯上!身为宫婢,你怎可随意议论主子不足,且恣意欺辱打骂?!” 宫娥又惊又怕,对冷青堂连连磕头,语气甚是委屈: “冷督主息怒,奴婢是菡香馆孙婕妤的掌事抱杏,春凳上躺着的便是我家小主。只因日升时分女儿会上小主冲撞了皇贵妃,被罚于永宁宫暴室里挨板二十,又幽禁至此时才被放出。 眼见小主昏迷,奴婢担忧不已。回宫时偶遇宸王殿下,他一路跟随而来,不断戏弄调笑我家小主。 奴婢焦灼,一时护主心切才会忘了规矩,恳请督主大人开恩,饶过奴婢这回。” 宫娥又哭又拜,卑微下贱的模样就差扑上前来,抱住冷青堂的大腿“嘤嘤嘤”了。 冷青堂看着她,厌烦的蹙了眉,眸色锐利。 他语气阴沉的问她: “孙婕妤是你主子,宸王殿下乃当今圣上之大皇子,便不是你的主子了?” “……” 瞬间如被逼至绝境,宫娥蜷缩汗湿的身子猛然一抖,颔首低眉不敢再作声。 “凭你这贱婢也敢对主子动手,本督看你便是活腻歪了。来人,给本督狠狠掌她的嘴,不打到牙掉不准停!” 不待宫娥哭喊求饶,冷青堂的身后就有一小太监跳了过来,撸起袍袖将惨白的胳膊抡圆。 “好喂,好喂,有人挨打了!哈哈,太好玩了。” “啪、啪”,接连不止的脆响惹得宸王兴高采烈起来。 因是一只手被程万里扯着,宸王想要鼓掌却不能,可这似乎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径自蹦跳着嬉笑起来。 冷青堂转身,挨近笑脸灿烂的宸王,容色隐现着一丝浅淡的惆怅: “宸王殿下要乖些。宫里乱,别再随便跑出梧桐苑了,仔细嬷嬷们寻不到你。” 五尺高的男儿,活活被这吃人的深宫折磨成痴傻,如何不让人动容? 宸王掏出腰间的布老虎,牙咬脏兮兮的虎耳朵对冷青堂傻笑,显然听不懂他的话。 轻叹间帮宸王理了衣衫,冷青堂转面吩咐程万里: “你亲自将殿下送回梧桐苑去,嘱咐嬷嬷好生看管。” 接着对那些太监道: “你们在此监刑,本督去前面等。” 众人各自领命。 冷青堂抬脚在深远笔直的宫道上徐徐走。 日落时分,暑季的闷热气息渐渐消散。薄雾氤氲的半空,那一轮橙红的金乌渐渐沉入西面高耸的角楼,只留下少半弧度。 冷青堂撒目向前,脑中回忆的画面不断。 那年先帝御驾亲征失利,被废的太子华南泽弃生父于西夷而不顾,以不耻手段登上皇位,之后又对东归的先帝、蓝妃与华南赫这位自乌丹国出生的皇九弟斩尽杀绝。 是郑国公手刃自己四岁的长子,将尸身毁容瞒过皇帝,才换了他华南赫一命。 多年过后,如今的华南赫拥有了“冷青堂”这一新的身份,在朝中手握重权。 他以为只要护好云汐、郑氏那尚存于世的一双儿女中的小女儿,就可还国公爷郑冉对他的救命大恩。却不想中途横生枝节,终使云汐生死未卜。 他华南赫,还是欠下郑家一笔未偿的债。 不知不觉到了最熟悉的地方,人回神时,眼前便是那棵粗壮高大的桂树。 因花期未至,此时那树冠葳蕤,郁郁芊芊,形似撑开的大伞,羽盖翠绿生光。 冷青堂这才记起,此处乃是司膳房的地界。 清明眸光在满树葱茏前寸寸幽暗,冷青堂对树默念: “一年了,云汐,你究竟人在何处?你可知东厂从未放弃,我也从未放弃,始终都在寻你。你能原谅我吗?是我错了,当初确是我做错了……” 戚戚如他,在对桂树感怀之时却不知,那几人合抱的粗树干后面也有一人,此刻举头望着眼前硕高繁密的桂叶,正在触景生情。 方才从浣衣局回来时她抄了近路,走到这里便看到了它,一时竟想到冷督主府邸的桂树。 她在桂树前双手合十,阖眼在心中祷告: “桂花树、桂花树,小女顾云汐在此诚心许愿,祝东厂冷督主事事顺遂,唯愿我与他早日重聚。” 轻风过,绿叶婆娑,光影摇曳,似是桂树有灵,收到了她的祝祷。 风中,树干两侧之人皆作须臾浅叹后同步绕过树干,于同一条宫道上彼此相背前行…… —— 夜色朦胧,晚风拂动。 储秀宫里,许妃并无安置之意。 她吩咐顾云汐做一道清肺润燥的炖品,之后带领锦竹、顾云汐与两名内侍赶往晓夜轩。 头上一轮明月。 内侍在前提灯引路,锦竹一路搀扶许妃,顾云汐手提食盒,主仆几人踏着满地银辉,行走在寂静深长的宫道上。 顾云瑶正在宫中伏案奋笔。 七日内抄写《灵宝经》百遍,所限时间并不宽裕。 自女儿会散,顾云瑶回到晓夜轩后未敢耽搁,即刻命颂琴研磨,她就坐在书案前,从正午抄到日落,且连用膳、安寝的时辰都在奋力赶工。 夜色渐浓,有风透过虚掩的窗棂贯进正殿,吹得烛台上那丁点的火光摇摆飘摆不定。 顾云瑶落了毛笔,两手轻揉酸涩的眼眸。 赵安见了,及时献上一杯香茗,音色柔和的劝慰: “主子,您都写了一天了,就让颂琴伺候您安置吧。距七日之限尚有时日,并不差这一刻。” 顾云瑶沉眸,无神的眼望桌上摊开的《灵宝经》书页,转眸又看手边那厚厚一摞满是字迹的纸张,缓缓摇头道: “还是趁本宫身子尚可之时,再多抄些吧。” 顾云瑶端起茶杯,揭开杯盖轻呷一口热茶,紧接着便是几声剧烈咳嗽。 两肩耸动时,茶杯脱了手,一杯水全倾在了纸张上,晕了大片字迹。 赵安与锦竹过来帮忙,撤去空杯与废掉的纸张,将桌面的茶水拭干。 眼瞅着快一天的辛苦全白废了,顾云瑶一阵心酸,不禁垂泪。 颂琴将烛火拨得更亮着,求着: “主子,还是叫奴婢与赵公公一起帮着抄吧,人手多才能快些抄完。横竖是要拿到国师道庐里去,该是没人会挨篇细查上面的字迹。” 顾云瑶拧眉略作思索,还是觉得不妥: “本宫还是要仔细些,抄经文非亲力亲为不可,如此才不会被人再寻到短处。如今晓夜轩危了,咱们务要事事谨慎小心。” “妹妹既有此顾虑,莫若让本宫助你一助。” 说话间许妃由晓夜轩一内侍引领着,含笑自外面走进来。 第九十一章 许妃苦劝顾云瑶 见许妃来,顾云瑶神色惊讶,起身行走两步与许妃彼此福身,两宫侍者相互行礼。 主子们落座,颂琴向奉上热茶。 待许妃饮过茶,顾云瑶才问: “姐姐为何连夜过来?” 许妃笑答: “女儿会上见你偶有咳嗽,本宫让人做了道蜜瓜螺头雪耳粥,最是滋阴养肺,你快趁热尝尝。” 顾云汐适时上前,颔首默默,将食盒递给赵安。 赵安揭盖看向里面那碗香飘四溢的奶白色稀粥,瞬间感觉莫名,神色逐的一怔。 粥碗摆到主子手边,赵安又下意识转头去看。 顾云汐察觉到身边有两道审视的目光直射过来,正对她紧盯不放。 好在她换了副面孔,只要保持平静,赵安就算再心细,也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耳旁,许妃轻柔的声音响起: “妹妹尝尝看,这道甜粥味道如何?” 顾云瑶谢过许妃端碗饮了两口后眸中一亮: “粥甜不腻,螺肉鲜香,雪耳糯滑,确是美味。” “这粥出自储秀宫中一位新婢之手,早上那道酥山也是她做的。” 许妃笑吟吟转头: “暮雪,见过裕昭仪。” 顾云汐急忙上前向顾云瑶福拜,激动到声音幽颤: “奴婢暮雪……见过裕昭仪。” 踏入晓轩的那刻顾云汐的心情便是五味俱全,复杂到难以名状。 入宫以来,她凭借精湛厨艺与机智的头脑得到了许妃的侧目,如今已成为娘娘的近身宫婢,才得机会随娘娘到顾云瑶居住的宫苑来。 姐妹两个距离咫尺,一个却因卑微的宫女身份,碍着宫规不敢抬头,去迎上顾云瑶温暖的眸色,强压着一摊悲苦难言的心事,低垂了潺潺如水的目光。 顾云瑶以为这宫娥只是过于谨小慎微,轻浅看她一眼,眸光便回到那碗甜粥上,像是陷入某个回忆里,深沉的微笑略带伤感: “暮雪……果是心灵手巧之人,你做的粥很好吃……” 顾云汐张嘴刚要谢赞,只见顾云瑶以手掩口,又是一阵咳嗽。 颂琴过来为主子抚背,赵安捧来热茶,许妃手忙脚乱的站起,惊忧而关切的问: “妹妹身体抱恙,为何不传太医过来把脉医治?” 顾云瑶饮口热茶,苦笑: “御医院的江太医原是来得频繁,药吃过不少俱都不见效果,反反复复的嫔妾也是厌了,索性由这病去吧。” “这如何使得?” 许妃听后神情一变,蹙眉急急道: “恕本宫直言,本宫不知裕妹妹心中究竟埋着什么坎儿,可你该知既已进宫承宠,今后能够依靠的只有皇上。 身为后妃,你需将全部心思放在他一人身上,所能关心之人也只能是他。 有道是,深宫无情多幽怨,得宠一时、失宠一世,这道理不需本宫多言吧?” 顾云瑶点头涩笑,美眸中幡然弥出浅淡的水雾: “姐姐说的道理自是为嫔妾着想,嫔妾岂会不知。只是深宫清冷,彼时惦记着那个姊妹,空寂的一颗心总会有所安慰。 如今她不知所踪,嫔妾失了心中念想,胸膛里空唠唠,莫说侍驾,便是什么心思都没了。” 顾云汐站在许妃身后,不知不觉间鼻翼酸楚,怦然跳动的心房像是被狠狠撕碎,窒息的裂痛令她骤然想要大哭一场。 她多想要冲出来,对日夜思念她的姐姐说一句,她所期盼之人就在眼前。 然太多事没查清以前,她不能冒险。 “本宫自然明白……” 许妃这时红了眼眶,握住顾云瑶微冷的手,安抚道: “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如此,也该为晓夜轩里对你忠心耿耿的宫人们考虑一二。 宫里多的是冷眼观潮、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你也是萌过隆宠的,一朝失宠,叫下人们在别人那里也是难做。待他朝你那姊妹回来,看你如此,也会痛心疾首、内心难安啊!” 顾云瑶此刻泪流满面: “姐姐说的极是,想来确是嫔妾愚钝,与姐姐聊后只觉受益匪浅。从此嫔妾自当振奋,早日养好身子,尽心侍奉皇上。” “如此甚好……” 许妃笑意欣然: “本宫今晚前来还有一事。因是自小随家父研修书法,想来本宫若要模仿妹妹的字迹,应该不算难事。 今个儿开始,本宫每日都来晓夜轩里陪伴妹妹,与妹妹一同抄写《灵宝经》。” 顾云瑶闻言感动不已,赵安与颂琴对视一眼也是容色喜悦。 顾云瑶几口吃光甜粥,净了手口,就与许妃携手坐到书案前一同动笔。 夜静谧,一抹暖橙明媚的烛光笼罩了正殿,在墙壁上勾勒出一对曼妙温馨的倩影。 顾云汐拢手立在角落,默然抬眼,观看书案前埋头抄写的两个女子,心中的悲涩感蓦地消殆了。 都道是宫闱幽冷无真情,而在人踩人的残酷环境中得遇情意相投之人,彼此之间惺惺相惜结伴而行,也算是人生大幸了。 眼前,就有一人可以代替自己照料顾云瑶,对心灰意冷的她每每孜以鼓励,顾云汐感觉无比安心。 —— 七月七女儿节当晚,京城各处张灯结彩、夜集纷繁,街面上也是人山人海,出行者络绎不绝。 兰心早就迫不及待,等获准出宫的时辰一到,她便一口咬着顾云汐做的雪果,一手拉着她直奔神武门。 她的相好早已等在宫门口了。 这姓樊的禁军侍卫未及二十,眉目清朗、性格温和,与大大咧咧的兰心倒是极互补的绝配。 三人结伴逛不多时,顾云汐随便找个借口,成功甩掉他们独自去逛了。 因是路上她安静的跟在他两人身后,见他俩一会儿手拉手亲亲我我,一会儿又互相喂着酸甜爽口的雪果,顾云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眼看二人亲甜如蜜,而她那里形影相吊,那时她就会无可救药的思念她的冷督主。 二人世界里多出一人总是别扭,莫若那多余之人自己知趣走开。 顾云汐跟随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银水河畔。 这宽阔的河水是皇宫外围的金水护城河的分支,每年民间过传统节日需放河灯时,人们都会选择来这条银水河,特别是女儿节。 按照惯例,女儿节当晚,过及笄之年、未婚配的女子都可在河水中放一盏的河灯,更大胆者会在河灯中填进写有自己闺名、年庚的字条,让河灯顺水漂流。 年轻的单身男子那时便会守在河对面,随手打捞靠岸的河灯,翻看里面女子的姓名年庚。 若是有意,会想方设法寻到本家去,或是派媒婆登门提亲。 顾云汐到达银水河西岸,这里空气湿润,使得徐徐晚风都是清爽宜人的。 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浮着数不尽的河灯,其上烛火的微光熠熠闪耀。 放眼望去,众多河灯如星光璀璨,浩浩荡荡好似辉煌的光幕将整条银水河点亮,灼目的光辉一望无际。 岸边就有卖河灯的摊位,老板当场边卖边做,可按买家的需求扎出各种造型的精致河灯。 顾云汐走过去,掏出铜钱却不买河灯,只向老板要一页红纸,将它叠成小船。 老板看到,融了些蜡油滴在船底,告诉她这样做可护纸船不被河水浸透。 顾云汐谢过老板,手托纸船来到岸边,在船肚里放入两枚雪果子,才将纸船流送到河水上,默看红色纸船在星火荏苒的河面上渐行渐远。 第九十二章 红绳雪果寄相思 夜幕垂下,冷青堂身着玄色挑花锦袍,高束满头墨发,以一寻常公子的装扮在灯火阑珊的街上随意游走。 此时闹市里正是热闹。北街有场面恢宏的灯会,而其他街区的商户也不肯错过一年一度女儿节的盈利机会。 酒楼饭馆门前俱都彩灯高悬,开门迎客。就连日落时分便会闭户上门板的店铺,如胭脂水粉店、布料店、糕点店,都在今夜拉晚营业。 冷青堂一路行走,每到一处,他就将手中的红绳向路边树梢上挂一些。 云汐失踪的一年间,他亲手编制、每日不停,共编出红绳五百多条。 今晚他便装来到街上,一是布重防缉拿假人案的始作俑者,二要将这五百多的红绳一夜间挂满主街。 冷青堂联想着他的云汐或许可以看到,并随满树朱红的指引,顺利找到回家的路。 不知不觉人就走到了银水河东岸,冷青堂向河心看去,漆黑的眼眸逐被那河粲然的烛光点亮。倏然目光一顿,他被岸边某个东西牵住目光。 那是只红色的纸船,船斗里栽的却非彩蜡,而是两枚造型奇特的东西。 岸边造型别致精美的河灯不少,这手作的简单纸船被它们挤到了一边,在声势辉煌的火光里总显丑陋而突兀。 年轻的小伙们自然喜爱色彩艳丽河灯,这道理如同少年总被容色靓丽的女子吸引那般。 冷青堂沿坡下到岸边,看到年轻男子们都在打捞燃蜡的河灯,唯独冷落了那只外表无华的红纸船。 他好奇的弯下腰,将那纸船从河面上捞起。这时他看清了船斗里的东西,是两枚滚圆裹糖霜的红果。 雪果子? 冷青堂眸色怔怔,鬼使神差的拈起一枚,在牙间咬去半个。 忽然间,脑中“轰”的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他的世界却是鸟语花香、一片光明—— 这味道…… 冷青堂遁然凤目高挑,猛的抬眼四下张望,灼灼的目光认真搜索往来的人群中,心情澎湃如潮。 是她、是云汐—— 她就在京城,此刻正在附近! 冷青堂对这种味道记忆犹新,这是他在贡院时第一次品尝到她亲手所制的雪果的味道。 今夜,竟然还有不可思议的收获! 视线紧锁河对面穿流不止的人群,他扬声呼喊着: “云汐——” 声音汩汩扩向对岸,未有回应。 潜伏在人群里的东厂暗卫听到督主疾呼,都以为有事发生,“呼啦”一下围来十几人。 “督主,何事?”一人问。 冷青堂来不及回答,脚尖轻提便是一个纵身越向河面,驾轻功在水上行走如飞,河面却不留丝毫痕迹。 暗卫们紧随其后,转瞬之间众人已至东岸。 岸边多数人已是看傻了眼。 冷青堂直视远方某点,压低的嗓音带着一丝欣喜的轻颤,攥拳吩咐左右: “云汐就在附近,给本督找!” “是!” 暗卫应声,紧簇的十几人头旋即分向四面八方。 冷青堂贯入东岸的人潮里,在拥挤的队伍中逆向行走、举步艰难,璀璨而焦灼的眸光逐一扫过迎面而来的每张脸孔: 男女老少、胖的瘦的、美的丑的,还有些花季少女恪守成规,一张脸被各色面具遮挡。 “云汐……云汐!” 冷青堂激动的唤、急切的寻,身旁人山人海重重,他要找的人始终如沧海一粟,多番求索皆无音信。 东岸琼楼上,一身披玄氅的黑影蛰伏在四楼扶栏的把角处,听到岸边声声的呼喊时,身影开始蠢蠢欲动。 直至那玄色的落拓身影疾急撞进他锐利的冰眸里,他才鼻间冷哼一声,铁拳沉沉落上朱红扶栏,语气闷懑的自语: “本王就知道……死丫头仍是与本王二心!” “霍”的挺身而起,他那张繁重的玄铁面具在扑朔的灯光下散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愤然一抖大氅,面具人头朝下飞向地面,迅猛凌厉 好似暗夜弥空捕食的蝙蝠。 身体才滑过三楼,他就觉有冷厉的恶风从一侧袭来。 面具人凌空蜷身躲过暗器攻击,继而左腿高抬,勾住二楼门楣旁的立柱一个旋跳,轻轻松松的双脚落了地。 与此同时,四名东厂暗卫从琼楼的屋顶飞身落地,三人亮出绣春刀围攻面具人,一个探出竹筒打开,向空中射出一道银光闪耀的烟雾后也加入了战斗。 观灯出游的队伍立刻大乱起来,阵阵惊呼声中老百姓纷纷四散奔逃,以躲避这场无妄之灾。 女儿节的夜景瞬间遭遇破坏,旖旎风光荡然无存。 信号烟引来了东厂一番。艾青带领手下数十人赶过来,将面具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 顾云汐在银水河西岸流放过纸船后,就随着人群来到北街观灯,之后赶回了皇宫。 顺利经神武门入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除了地上自己拉长的影子,顾云汐未看到一个人。 深宫的夜晚本就静得吓人,何况今日是隆重的女儿节,宫人们大多都在外头游玩,这边回储秀宫的捷径更是安寂。 一声异动引来顾云汐的警惕。她立刻止步,眯眸去寻那动静的源头。 榕树后有团黑影,桀桀的似在轻抖。与顾云汐犀利的眸光对上时,黑影用力动了动身,接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面具上眼孔后方迸出阴冷的精芒。 “尊上?” 她容色惊愕,迅速跑过去。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入她的鼻腔,她蹲身低叫: “尊上,你受伤了?” 刚刚他遭遇东厂番卫围攻,交手时侧面一人对他放出背弩。 他本可闪身躲过,另一边却有个与家人失散的垂髫男童,正吓得原地哭喊。 面具人为救男童挨了一下,被短弩射伤右肋。 他旋身便跑,索性轻功卓越,很快就将一众对手甩得老远。 “你既已脱险,为何还来皇宫?” 顾云汐听过面具人简单的陈述,不解的问,神色焦急。 他受伤的右肋还插着弩箭,此刻伤口还在淌血,自然会成为东厂番卫的指路标。 “我来这里,自然是为找你。” 面具人轻松说着,谛视的目光在女孩小巧的五官随意游走,不肯轻易放过她的每分表情变化。 见她微有凝神,他突然五指伸出,用力捏住她的下颚,欣赏着她的两片玲珑娇唇被他暴力的指压挤得上下分离,像是条噘嘴小鱼那般高翘。 他玩谑的冷笑: “别做梦了,你这辈子想要再回东厂、再回他的身边怕是难了。记住了,别再做蠢事,别再试图提醒他‘顾云汐’还在世上!” 她顿时扩睁瞳眸,恨意决绝的瞪向他,眸底湿红模糊。 面具人不羁的笑两声,随即松了手: “过会儿东厂的番子便会追来,你即刻给我找个地方,我要止血疗伤。” 顾云汐虽不情愿也没办法。眼下她还需要他,他若有意外,谁能供给她寒芙膏呢? 无奈,顾云汐上前扶起他。他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很随意勾住她的细腰。 顾云汐感觉别扭,低眉咬唇不语,脑中不禁猜想: 他要干嘛?他的伤口到底疼不疼? 悄生带他潜入御花园中,她能想到的安全之处唯有这里了。 因国师玉玄矶的道庐建在里面,御花园是皇宫上夜后唯一不挂钥的地方。 她带面具人来到前日女儿会后自己偷听到顾云瑾与永宁宫宫人对话的假山群。 一路冷冷萋萋,狭长的甬道边缘只有顾云汐与面具人一高一伏的身影在砖地上斜斜拉长、彼此挨紧,伴随他俩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不断向前。 顾云汐选了一座陡高的假山,搀扶面具人躲在山石后方。 不多时,两人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云汐顿时身子一动不动,紧张到憋住气息。 该是东厂番卫追来了吧? 第九十三章 这厮是牲口吗? 顾云汐猫身躲在陡立的山石后面,面具人在她身边草丛旁盘膝而坐,双目闭合,双臂放松下垂,十指相扣。 月光流淌下山石落下的暗影将他们护得严实。 顾云汐警惕的从山石探出半个头去看。 很快,她发现有两个人影一先一后的进入了假山群,在他们藏身的山石对面几米处消失。 接着,一阵年轻男女的对话声传来: “你快点,我快想死了……” “……我还是怕……” “别怕,有我呢。全是今日过节你我才有机会,快来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他们……莫非是要—— 顾云汐急忙撤回头来,不觉耳红心跳起来。 想来,宫中侍卫与宫女私通之事不算新鲜,可眼下,这对野鸳鸯偏偏选了来这里。 等会儿真要被人当秽_乱宫闱给拿了,顺带再发现了这边两人的存在,那可就坏事了—— 顾云汐转头再看面具人,却见他已自行拔去了右肋上的弩箭,立刻就有更加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他此时正平静的落下眼睫闭目调息,以功力自行封穴止血。 他那张脸在面具的覆盖下看不到表情,只能见暴露在星光夜色下、那轮廓清晰的嘴唇紧紧抿合,正随他运内力梳理周身气脉的动作,有节奏的微微抖着。 顾云汐嘴巴张张,本想问上两句,又怕惊动另一面山石后面的两人,只好噤声不语,在面具人疗伤之时替他聆听四下的动静。 看样子,他一时半刻还动不了身,根本不能再去寻别处躲藏。 这刻,顾云汐紧张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以东厂番卫的稽查能力,很快就会顺着沿途的血迹寻到皇宫。 御花园里不挂钥,她都知道的事,东厂的人当然也知道。 顾云汐没好气的白了面具人一眼,心说这人怪得很。你既然能够自行疗伤,何必非要跑进皇宫来! 哎,若非不是为的寒芙膏,自己也不必受制于他。眼下他受了伤,以内力自疗最忌受到惊扰,否则势必走火入魔。 顾云汐紧盯面具人,促狭了一对丹凤眼眸,眸光寸寸如铁,在月色下流淌出嗜血的狠戾。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可以趁上前去给他补刀…… 假山那头,不断传出的娇_喘吟哦打断了顾云汐邪恶的联想。 她到底也是个半大姑娘,未涉人事,即刻就觉浑身滚热,两个脸颊发烫,脑子里也是昏昏沉沉、乱乱遭遭,恨不得就地挖洞躲藏进去。 根本不需要挨近去看,光听那男女混杂的哼唧闷喘,就知对面那场景该是多么激烈。 脑中灵光一现,如火石闪电。 她低头挑眼,惊羞的目光不动声息的投向面具人,竟在此时此刻期待他会被这春色撩人的动静搞得心智大乱,致使体内真气逆行,功力尽失。 只要他武功废了,我就不必再怕他了,非但不用再为他效力,还可将他的头踩在自己脚下,然后逼他说出戒掉寒芙丸的方法。 她只管暗自兴奋,脑中勾画着那凶巴巴的面具人被自己任意践踏的各种画面,忍不住眉眼弯动,咧嘴便要笑出声来。 一只大手及时伸来掩住她的嘴,另一只向她腰间一紧,将她带进他的怀中。 心下一惊,她在面具人怀中不敢乱动,只得将两只精致眼眸瞪大,水眸惊慌失措的晃动不止。 那头,不堪的声响不断冲撞着两人的耳膜,背隔衣衫,顾云汐感觉到面具人的心跳明显加快。 他的身子滚烫且在颤抖,稍稍气喘着,口鼻不断释放出的幽冷呼吸喷在她的头顶,令她顿时头皮发麻。 或许是被他抱得太紧,体温被他灼热的身子烘得迅速攀升,她全身汗湿氤氲,好像是水里打出来的。 一记沉闷的低吼过后,那头恢复了素有的寂静。 之后就有衣衫摩娑,那两条人影纷纷溜出假山,一东一西的分头走远了。 顾云汐高悬的心才平稳的归了位,脑顶随之而来一个指骨狠敲。 “哎呦!” 顾云汐挣扎着离开面具人的搂抱,缩在山石一侧手揉头顶,瞪向他的眼神嗔怒而委屈。 “你、你恩将仇报!我刚救了你,你居然还敲我……好痛!” 顾云汐越说越气,语音颤巍巍的就快疼哭了。 “你救我?你刚刚还不是盼着我死?” 面具人显然已经疗伤完毕,眸色不复方才的幽暗无力,已然灿若星河,说话时也有了底气。 顾云汐顿时面颊发烫,心如擂鼓。 想法被他看穿了…… 缓缓扭头,她刻意避开与他的目光接触,红着脸嘟囔: “尊上,你、你伤势见好的话就快些离开吧,我也该回储秀宫了。” 面具人不做声,凌厉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抓牢顾云汐一张灼红燥热的小脸,颈上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两下。 眸光一闪,瞳眸之中有红光撕裂。面具人利爪般的五指速然探过来,抓住顾云汐的肩头将她掀翻在地。 “你……”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脑中还是空白时人就已经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了,面具人就势欺身而上。 顾云汐大惊失色,目光正对自面具人邪魅炽红的瞳眸,已然猜出他的下一步举动。 “尊上!” 顾云汐压抑着惊呼,睁圆的眸中淬着火焰,是对他毫不留情的威压。 “闭嘴——” 面具人狠声命令,手指掐在她的脸颊两侧,越来越近的冰冷面具就快要撑爆她的视野。 “你难道不想?为何方才身体那般湿、那般烫?” 他勾唇邪笑,张扬的表情如亡灵世界的鬼神,恐怖而具诱惑。 “我、我才没有!” 顾云汐气得就快吐血,明明就是被他抱得太紧浑身出汗才会那般。 他那时才是被那阵动静撩得气息不匀、心跳加速,还有脸将自己把持不住的身体反应强加到她身上? 简直不要脸—— 笑意凉薄的注视顾云汐满脸嗔羞、容色绯红的娇美,一指伸出挑开女孩衣襟的绣扣,正要探入,耳轮中冷风劈来。 面具人目不斜视,只轻轻抬手就承住顾云汐的手刃。反力一扣,大手抓住纤细的手腕铐在地上,他再次行动,接着为所欲为。 “都何时了你还想这些?你不怕东厂抓你了!” 顾云汐叫着提醒。 这恶魔是牲口吗?只是听到别人快活自己这头也想要,怎不挑挑时候。 面具人“噗嗤”笑了,似乎并不害怕: “要你担心?我想要办你简直易如反掌,恐怕东厂番子赶来以前,我就已经得手了!” 顾云汐愣愣看着他,眼睫轻颤。 呵,这家伙真狂啊!放这话是想说东厂搜索行动缓慢,还是要表达自己的能力不行? 神色一转,她不再挣扎,嗤笑起来: “如此说来,尊上算是个办事时程短的主儿喽?” 四目相视,一刻安静。 本想激怒他,可他眸色如常,依旧是无爱无恨亦无温,在漫天星辰下斑驳着璀目的火彩。 “哼!活儿好坏,等会儿你便知道了……” 倏然间冰冷的拇指按住她的嘴,暗哑的声音带有一丝迷醉: “待我摘下面具那天,会亲自封上你这张利嘴。” “你放开我——” 胸口感到令人窒息的冰冷,顾云汐开始大叫。 他只用一手便牢牢困住她的两只小手,将它们举过她的头顶,空闲的另一手自然可在她身上各处肆意横行。 挣不开,打不过,她只有大叫。 既然你不怕被抓,姑奶奶便也豁出去了—— “疏疏”石子滚动的声响中,一个面孔出现在他俩眼前。 此人十八、九岁年华,一脸痴呆相,正好奇看着地上扭在一处的二人,歪口吃吃的傻笑。 “嘿嘿,小姐姐,骑骑骑,骑大马……” “宸王?” 顾云汐愕然间面色更红,即刻认出这一身杏花锦衣配小朝靴的呆子,不是当年憨芳亭里偶遇的傻儿王爷华南信,还能是谁? 第九十四章 裴如是,是你娘亲 面具人放开顾云汐,深冷的眼眸注视着华南信,声音寒若冰霜: “宸王……狗皇帝的儿子……” 话音未落他拈起一枚石砾,对准华南信弹指射去。 “不要!” 顾云汐低声呐喝的同时竖掌甩出。那石子还没触及宸王的身子半分,便在中途被凌空而至的内力催为细粉。 “你要为一个傻子与我动手?!” 面具人邪厉的眼神轻飘飘的转向顾云汐,撤回的手掌却在暗自攥紧,下落那刻,指骨发出一两声“咯咯”声响。 顾云汐惶恐的眨了眨眼,惊惧的眸色垂低: “徒儿不敢……师父武功盖世,您既看出宸王是个傻子,出手杀他也非光明磊落。” 一声“师父”唤得轻浅温柔,面具人不禁心海颤动。 脸上却作兴味挑唇,喉间滚出几声冷笑: “有意思,这时你肯叫我‘师父’,便是想要为师放过狗皇帝的儿子?” 顾云汐不予否认,颔首继续说: “他还有用。” 顾云汐幽幽站起身,走到宸王眼前。 从她以内力震碎射向他要害之处的石子那刻,宸王便一直愣愣的注视着她与面具人对话。 见她此刻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站在他的眼前,他咧嘴傻笑起来,嘴脸渗出几丝口涎: “嘿嘿,小姐姐,你在干嘛……” 顾云汐遁然容颜一变,手指面具人,装出满脸的恐慌: “殿下快跑!那人是鬼呀,姐姐正在与鬼搏斗……啊!他看见你了,等你睡觉时便会去找你呀!” “嘿嘿,你骗人……” 宸王似乎不太相信,笑嘻嘻的转目又去看面具人。 顾云汐借机拔下头上的素簪,往宸王的手背猛扎下去。 尖利的锋芒入肉三分,拔出来时鲜血如注。 “哇啊——” 宸王根本没有防备,立刻疼得哭喊起来,抖着满手鲜血。 面具人此时站了起来,金属面具的花纹显得狰狞而嚣张。 他对宸王展开双臂做出凶恶鹰扑的姿势,故意粗着嗓音道: “我是鬼,现在我要吃了你!” 顾云汐极配合的推了宸王一把,容色紧张的催促: “它刚刚使妖法咬伤你了,不想做盘中餐就快些跑。记住,见谁都不要说出它来,被它听到还会去找你!” 宸王果真害怕起来,连滚带爬的逃出假山群,向北跑去了。 “还是你机灵,想到利用他引开东厂的点子。” 面具人知道,顾云汐刺伤宸王并吓跑他,是想以他来误导东厂追兵。只要沿一路血迹搜寻,最后被番卫们找到的人只能是宸王。 宸王目前还不知顾云汐是哪宫的宫娥,且一个傻子无论说些什么,也不会被他人相信。 目送那个年轻而仓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的彼端,面具人嘲弄的笑起来: “想来也是讽刺。狗皇帝遴选的太子几年前病死了,唯一成年、可继承大统的长子却是傻子。 皇帝终年沉迷修道身子已是虚空,若有一天真是不济事了,又会是谁来坐拥华南氏诺大的江山呢?” “你再说什么!” 顾云汐蹙眉,觉得他的话极为不可思议。 冷月当空,那人负手挺身伫立在一片霜色月华之下,墨发玄氅,全身冰寒。 他举头望向无尽的苍穹,虚无的目光似被夜色浸染,变得幽暗而深沉。 顾云汐看着他的黑袍长摆在风中“喇喇”翻飞,忽觉他宛如高不可攀的天神,有着无上的威严与疏离,冷厉得使人不敢近身。 “你究竟是谁?” 她情不自禁走至他的身旁问一句,语音轻幽: “你好像特别了解皇宫里的事。” 面具人轻轻侧身,凛冽的眸光紧锁顾云汐的脸,那种无抵的冷意夹着一丝愠怒简直惊心动魄。 她瞬间感觉有一股寒流滑过脊背,身子不由得猛然抖出一个寒战。 真是好奇害死猫! 看样子他又要发火了,还不知等会儿要如何惩罚我…… 四下静默片刻,面具人陡然双手拢住顾云汐的肩头,两相对视之时平淡开口: “想知道,放弃东厂,放弃某人。” 顾云汐即刻眯眸,态度决然道: “我的命,还不是一直都控在你手上吗?” 他摇头: “我是要你对那人完全死心,心甘情愿舍弃‘顾云汐’的身份,心甘情愿作我的‘屠暮雪’。那时,我便摘下面具,亲口告诉你我的事,让你此生此世认清我、记住我。” 顾云汐被他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惊得鸦羽长睫高挑,如蝴蝶振翅般轻颤不止。 惶然倒退两步,轻灵的身子从他掌心逃脱出来: “这不可能。没人能够左右我的心,它里面始终只装一人。” 面具人不急不恼,平静的眸底映着两点不断后退的小人儿。 她那一脸错愕的表情深深刻在他的黑眸间,格外的清晰。 风扬起他的墨发,他在风中长长的叹气,眼眸中怅然深沉之色更加浓重: “为个太监守身如玉你觉得值得?跟随不爱你的人,就算被他一次次利用、抛弃,甚至被当做某个女人的影子,你也毫不在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 顾云汐容颜急变,握拳对他低吼一声: “你疯了吗?” 面具人沉声注视她的脸,注视眼前这张、与一年前迥然相异的脸孔: “他该是没告诉过你他与裴如是的过去吧?你也从来没想过,你与其他厨子相比,会有厨艺天赋的原因?” 在面具人如刃无温的目光锁定下,女孩的脸色一分分的失血下去,虚汗涔涔流落不断,形容变得狼狈不堪: “你、你是说……裴如是……是、是……” 她的头脑极是灵光,从他的前言后语里完全能够推断出某个真相。 “她是你的娘亲。” 面具人干脆替她说出来,口吻笃定。 像是被一语冰封,女孩刹那间化身为石像,纹丝不动的杵在原地。 她的精神世界,受到层层剥离而出的残忍真相的沉重打击,被破碎成沙,虚弱的崩塌了一地。 这怎么可能…… 冷督主少年时代的相好,那个宫女,竟然是我的娘亲? 顾云汐一直都对冷青堂深信不疑。 他对她的无所不及的宠溺令她感受到满满的幸福。在懵懂青涩的少女眼中,那份相互陪伴的守护之情,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他对她的爱,原是建筑在对另一女子的感情之上。叠加的感情分量不算轻,沉甸甸的砸在她的心头,叫她一时之间难以适从。 眸中倏的一疼,颤巍巍的刚是转动就有一串泪珠子滚出来。 顾云汐用力吞咽一下口水,用衣肘擦眼,半刻看向他又问: “你知道我的身世对吗?我并非孤女,我有爹、有娘。我从前的脸,是不是很像我的娘亲?” 面具人以沉默作为回答。 顾云汐很快隐去悲戚之态,涣散的眸光寸寸凝聚如炬,流闪出毅然坚韧的光芒: “我会尽快找到你需要的东西!那时,你务要将我的身世和盘告诉我!” 等价交换! 与面具人打交道的规矩,她懂。 眼下,多说无益,莫如行动。 “好,成交。” 面具人直视女孩,幽幽点头,语气却是史无前例的苍茫,无力。 看着她平静的转身离去,他突然间想,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到底该是多么坚强? 若然换做其他女子,恐怕早就经受不住一系列真相的打击。可她却在强压着内心的百转煎熬,外表依然一脸冷漠与澹然。 也对!那年为她换脸,目睹她强忍着肉体上的剧痛,咬牙挺过伤口愈合期的整个过程,他就该意识到她的强大。 她是个坚毅,不可轻易被征服内心的女子。 第九十五章 犯了寒芙药瘾 面具人飞身蹿上皇宫某殿宇的最高处,向下俯看,就见梧桐苑里人头紧簇,全都是东厂的番卫与受宫的禁军、内官。 面具下的嘴唇疏扬,他笑意清冷的自语: “哼,真是一群废物。” …… 梧桐苑—— 东厂一番挡头艾青与面具人在银水河岸边交手之后,一方面派人去通报河对岸的督主,一方面派手下继续追踪受伤的对手。 冷青堂收到消息,与众属下回合,根据沿途与皇宫外苑高墙上的血迹的线索,最终寻进了皇宫。 冷青堂急领手下入宫搜查,却不敢太过声张,对外只说是司礼监失窃。 番卫、内官们分头行动,未及一个时辰,有人就按照宫道上沥沥拉拉的血迹摸到了梧桐苑中,恰恰发现了手掌受伤的宸王殿下华南信。 艾青赶进正殿时,眼见嬷嬷一壁哄着为宸王包手,一壁问他伤口是哪里弄上的。 很显然,一向清幽少无人的梧桐苑里在大夜里突然闯进了众多的东厂番卫和司礼监内官,嬷嬷自知这傻子定是又在外面闯祸了。 艾青紧锁眉头,在一旁瞅着嬷嬷忙碌,脸色不觉暗沉下去,左拳猛砸右掌心,苦叹了一声: “哎!咱们苦追多时,又被那人给耍了。” “莫急,咱们再找线索便是。” 人群分开,冷青堂边说边走过来。 “督主。” 艾青见礼,冷青堂摆手道: “刚刚本督带人看过了,发现御花园假山那里的血迹有段重叠太过可疑,还在那处找到一样东西……” 这时一暗卫上前,双手托一只染血的弩箭。 艾青接过,眸光立时灼亮起来: “没错,是一番伤了他的武器,如此说来……” 他登时明白了什么,愕然抬头看向督主。 既然那家伙身中弩箭跑到进御花园里拔箭疗伤,之后又如何还会有血流出? 冷青堂点头: “宸王很可能是被那人故意刺伤,以血迹扰乱我们的视线,本督过去问问便知。” 冷青堂几步走到宸王面前,见他坐在椅上还在边哭边喊手疼,便躬身眯眼微笑,和声细语的哄: “宸王殿下要乖些哦,上回我便告诉过你,千万不可跑出梧桐苑去。今晚你又到哪处玩了,把小手弄成了这样?” 宸王止住悲声,吸了吸鼻子,随后又将嘴巴一撇: “我不告诉你,偏不告诉你。” 冷青堂笑得极好看,一脸神秘的样子低声说道: “你告诉我,我带你去司膳房拿好吃的。” 宸王听了,两手拉住冷青堂的长袍不停的吵闹: “好吃的、好吃的,给我好吃的……” “那你先告诉我,你的手是如何伤的?” “被花园里的一棵树扎了。” 宸王毫不犹豫的说出“真相”,接着又是一阵委屈,“哇哇”大哭起来。 冷青堂眸色一怔,只道: “好了、好了、咱不怕,宸王最是勇敢,过会儿听话睡觉,明天小手就不疼了。” 他轻拍宸王的后背,和颜哄劝间拢眉侧目,揣度的眸光伸向正殿外的宫苑深处。 该不该相信华南信的话呢? 在御花园的假山群附近,恰有几株树枝上长满尖刺的枳实。 想来宸王贪玩,加之梧桐苑的宫人疏于看管,天黑时分还叫他随处乱跑。 保不齐他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枳实,手上才被扎个窟窿,这种推断本也合情合理。 转念细忖,宸王是个傻子,断然不懂得受人胁迫。若真被那可恶的面具人所伤,此时怕是早就吓得不轻,哪还顾得吵吵吃点心? 可他弄伤了手,偏又是在这时候…… 总而言之,今夜东厂又是空手而归。想想,冷青堂不免心生丧气。 他恹恹的吩咐司礼监一内官,让他带着宸王先去太医院找太医看伤口,尔后再去司膳房挑些点心吃。 随后挥手收队,冷青堂与一群人向殿外走去。 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椅上的宸王默默低垂着头,鼻翼以上的五官湮没在幽幽的暗影里,暴露在橙暖烛光下的嘴唇此刻轻微翘起来,像是一抹笑意狡猾的弧度。 —— 离开御花园后,顾云汐就很小心的一路躲避着东厂与禁军的队伍,匆匆赶回了储秀宫。 兰心正在耳房里焦灼的走溜,听到动静回身向门口看,就见顾云汐开门溜了进来。 “天啊,你跑去哪里了?我都回来大半天了也不见你的人影!” 兰心满心激动,过来一把搂住顾云汐,唠唠叨叨: “宫里失窃了,你再不回来储秀宫可要上钥了,把我急坏了。咦,你、你身上怎么了?” 房里烛火噼啵,迸落的细碎瑟瑟的光华照出顾云汐满是泥污的衣裙,以及落魄的容色。 “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兰心将顾云汐从头到脚仔细看过,发现她那衣衫松散,愤然惊叫: “你、你莫不是被坏人打劫了吧!告诉我是谁干的,我让樊大哥替你打回来!” 顾云汐萋笑摇头,眼底滢滢,像雾又像是水。 她迈着沉重步伐向自己的床铺走去。才刚两步,五内异样犹如炸开,整个人接着便软在了地上。 “暮雪?暮雪你怎么了!” 兰心傻了一刻,便一头扑过去。 她并不知顾云汐犯了寒芙散的药瘾,见她浑身抽搐,五官狞然,还以为是某种暗病犯了,不禁急得通身是汗。 “暮雪你等着,我去找医官来。” 兰心脸色苍白正要起身,顾云汐颤巍巍的叫住她,强忍着周身上下难抑的疼痛,嘘嘘虚脱道: “快……我的药……在床头木箱里……帮我……” 兰心二话不说直奔顾云汐的床头,一阵翻箱倒柜,在一摞衣服下面只看到一个精致的胭脂盒。 兰心瞬间流泪,急得跺脚: “暮雪,怎么办?我没找到你说的药瓶啊!” “那个胭脂盒!” 顾云汐呲牙一记沉闷嘶吼,翻身仰躺在地上,鼻涕眼泪猛流。 药瘾发作时,她都要在那种异于寻常的痛楚下备受折磨。 那疼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她,将她全身的皮肉一点点蚕食干净之后又在啃咬她的骨骼。 若非为的某人,她真会承受不住,挺不过来。 兰心抄起胭脂盒跑回来,抓住顾云汐桀桀痉挛的一只手,将胭脂盒塞进那冰冷无温的掌心,惊慌的目不转睛,注视好友撇开盒盖,抽搐着蘸了一指的褐色香膏塞进口,眯细浑浊的眼眸,贪婪的衔指吮_了好久。 那股难以自拔且欲生欲死的劲头,可算过去了。 “暮雪……暮雪你还好吗?” 见地上的女孩脸色逐渐好转,兰心擦擦鬓角的汗水,试探的问着。 “没事了……扶我起来好吗?” 顾云汐眸色晦暗,有气无力的呢喃。 兰心点头,依话照做。 顾云汐汗津津的起身,将那胭脂盒妥善收好。 兰心扶好友到床前坐好,蹲身仰看她惨白干涩的皮肤和乌青的眼眶,甚是心疼: “暮雪,方才……你是怎么了?” 顾云汐蠕动干涩的嘴唇,神色凄凉道: “替我保密好吗?我从小身子不好,有暗病。身为女子不能继承屠家的雕玉技艺。为了谋生,我只能隐瞒病症进宫来。我将药研成药膏放进胭脂盒,按时服用才瞒过贡院。” “哦……” 兰心似懂非懂的点头,顾云汐见状抓住她,急求: “答应我,就算对你的樊大哥都不要说起我的事。” 这次实属突发事件,向兰心隐瞒已不可能。自己好歹帮过她,她就赌兰心的善良。 情非得已,顾云汐绝不想动手杀人。 兰心表情笃定,反手去紧拢顾云汐的手,用体温悉心暖着。 “暮雪,我们是好姐妹。兰心我绝非恩将仇报的人。大家都在宫里吃苦,就该相互关照。你放心,今后我来照顾你。” “谢谢。” 顾云汐心中一暖,酸楚的鼻翼煽动两下。 兰心发自肺腑的言辞,叫她一时间想起一些人来。 曾经,冷督主与江太医大费周章帮她治愈了“见血昏”的痼症,使她终于可以摆脱药罐子,自由自在的活上一回。而今,她却重蹈覆辙,再度药不离身…… 想着每次瘾犯时自己丑陋而卑微的模样就觉不争气,即便日后诸多阻碍已去,她又有何脸面站在冷督主的眼前,亲口对他说: 我就是顾云汐,你的丫头! 更何况,她才刚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与裴如是、与冷督主之间的关联,竟是……如此尴尬! 回不去了……该是回不到从前了吧—— 顾云汐越想内心越加哀伤,几串清泪不时落下。兰心见状,只道是她为自己的暗病难过,默然陪着,举手替她去擦。 房门响动,翠巧进了屋。 她是在偏殿里面伺候的宫娥,小厨房廖掌事的亲侄女,与顾云汐、兰心和净室打扫的韵梅同住在一间耳房里。 “呦,你们俩这是干嘛呢?” 翠巧挑眼看看两人,冷漠一句。 她之前对顾云汐也算不错,可顾云汐自从一道“酥山”妃前显贵,这妮子对她的态度明显变冷了许多。 兰心不忿的站起身,双手叉腰怼向翠巧: “干嘛?想家了伤心,不成啊!” “切!这才进宫几天……” 翠巧向顾云汐不屑翻眸,一摇三晃的走向自己的床位。 倏的顿步,一双杏眼直勾勾的盯在顾云汐身上: “她、她去哪滚了?怎的满身都是泥?” ps: 推荐男频好文《夜魂惊棺》 ——那一年,我被人算计,葬进师傅的灵棺。 第九十六章 定要大羿乾坤颠倒 翠巧的质问令顾云汐霎时身子紧绷,清晰的唇线微微抿起。 顾云汐装模作样的手拢发鬓细碎的青丝,信口道: “哦,刚刚回宫时天太黑,没留神摔了一跤。” 翠巧眉梢动动,神色陷入沉思与怀疑,水眸之中两道锐利的眸光忽的射出,险些要将顾云汐通身刺穿。 “裙上怎么有血?” 徒然有所发现,翠巧立了眉,目光炯炯。 糟糕!该是被面具人抱在怀里时,沾上去的—— 顾云汐低头看向裙胯,呼吸微急。 “这两日我癸水……” 解释合情合理。 翠巧又看了须臾,悻悻道: “这时辰才知疯回来,收收心快些安置吧,明儿个还要早起当值呢。” 说罢,端了面盆径自打水盥洗去了。 顾云汐与兰心对视一眼,也各自梳洗上床,一夜不语。 —— 出皇宫一路赶回东厂,冷青堂急召手下开过“碰头会”,之后回到南院。 安置之前,程万里匆匆而来,一进屋就开门见山: “爷,属下听闻云丫头有下落了,可是真的?!” 一番收队回来,艾青就将消息偷偷告诉给了老程。 然刚刚十番集议之时督主未曾与众挡头分享这激动人心的消息。程万里难以按压振奋的心情,竟然亲身追到督主的房里问上了。 “嗯。” 冷青堂默声点头,面向程万里清然作笑。 “这……太好了——” 程万里的眼眶骤然红了,心情无抵兴奋,声音哽咽轻颤,尾音完全走了样。 这一年来,老程与挡头们嘴上绝口不提,心里面却都被一股劲儿压着,异常的难受。 云丫头不在,东厂还是东厂,可似乎少了往日的生气。 眼下听闻云丫头终于有了下落,程万里如何还能坐得住? 未等督主多说,老程握拳置于胸口,主动请缨道: “督主,明日属下就加大京城的搜寻力度,挨家挨户敲,三日内绝对将她带到您的面前!” 冷青堂摇头,长睫低垂,幽幽凝眸看向桌面: “希望本督这次的感觉没有出错,可那感觉真的匪夷所思。 一年来东厂派在京城寻人的番卫不在少数,挨家挨户敲门也非一回,从未有她的消息。而且有一点说不通,她人在京城,当初又是被何人劫去?如今能自由自在出来流放河灯,又为何不肯回东厂,不来找我?” 两对目光相触的刹那,程万里也是疑惑而怔怔。 思忖片刻,冷青堂眸光一闪,转向了他处: “说起这个还有一事本督至今想不通。那面具人神出鬼没,今夜被东厂所伤为何不逃,偏偏要潜入皇宫?” 程万里双臂互抱在胸前,沉声细揣,缓声道: “彼时他能在皇宫顺利放置黄袍假人,今夜又在宫里成功脱逃。属下以为他几次侥幸除了武功高深外,皇宫里该是有人接应!说不定,这次他便是与接应者碰面。” “不错,他若为着先帝之事,绝不会孤身行事……” 冷青堂眯眸认真聆听,不时的赞同点头。 待程万里一口气说完,冷青堂斜挑眼尾,精致的薄唇掬起诡谲的笑纹: “本督明日便交代司礼监细查各宫,必要时展开悬赏举报,再逐一排查受举之可疑者。 只要查出面具人的底细,本督便有信心将他拉咱们的盟友。” 冷青堂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窗向外望去。 院中,夜的时光绞着月色,浓淡相宜。 朗眉轻浅而蹙,深幽的黑眸比起月色还有凉薄,隐隐的淌动着无以名状的阴冷。 冷青堂紧握起窗台上素白的五指,咬牙道: “本督不能再等了!为完成父皇的遗愿,本督与云汐都已付出太多代价。两年、至多两年……本督定要大羿乾坤颠倒!” —— 七月七的这一夜,宫里宫外自是各种热闹,而京畿的某处也没一刻消停时候,那便是位于京郊南苑的侯爷府。 申时末,便可见万侯府外一辆辆的马车粼粼,在朱红阔绰的大门前停住。 不时有守门的小厮笑脸迎上,将锦袍加身的官员接进府。 近几日京城里面不太平。自皇宫假人案出,朝廷里的一些官员便隔三差五聚在神乐侯万礼的新宅里,与神王密谈。 南郊相距皇宫甚远,刚好为万氏父子结党提供了便利。 酒过三巡,刑部尚书杨康面显愁色,三角眼中惊惧的光芒闪烁无注,问话的语气谨小慎微: “国丈,据说前阵子北麓庵再现神秘笛声,东厂提督亲自带人缉拿疑犯业已失手。依王爷之见,那操笛者……会不会正是当年那件事的知情者?” 万宗放下酒杯,手捋胡须,眉间那深亘的皮肤再次促起干枯的横纹。 视线降下一重角度,万宗漫声道: “照理说,当年那三人已由郑家军亲自处理掉了,其余廖廖知情者也被皇上接连除去了。 为防止意外,皇上特命我等下手狠绝,不能留任何后患。最后,连带郑冉一家也被灭门。时隔多年,还能有谁会知道二十四年前的那壮事?” 杨康忧叹一声: “依当年郑冉之说,那三人均是跳崖身死,待郑家军深入崖底找到尸体时,发现他们俱被野兽啃咬毁了容。 然近日京里正值多事之秋,下官斗胆做一假设,若当年郑冉说谎,那三人中最小的已是长大成年了。或许,就是那深夜宫中放置黄袍假人的操笛者!毕竟当年郑冉秘密回京复命,所说所讲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此言一出,满堂官员皆是面目惊骇,陡然瞪大了双眼。 长史南镇亭扔掉竹筷,手捂突突乱蹦的心坎,脸色一时煞白: “杨大人慎言啊!若是那人还有子嗣在世,那他不就是……” “是当今圣上的兄弟!” 不耐的声音传得猝不及防。 桌前的众官一阵心惊肉跳,有甚者甚至吓到四肢抽搐,身子“哧溜”滑到了桌下。 小侯爷万礼打外面阔步而入,撩眼扫视在座众人一周,傲然扬了唇角。 万宗忿忿侧目,赫然一副盛怒的颜面,愠怒道: “礼儿,众多叔伯前辈与为父议事,你怎可忘了规矩擅自闯入?!” 第九十七章 一场飞来横祸 遭父亲叱责,万礼撇撇嘴,坦然自若至饭桌前,拈了枚蜜枣丢进嘴: “您与大伙见天谈的不就是皇上年轻那点事吗?一个被废的太子后来如何登基继承大统的秘密,我老早便知道了!” “你……” 万宗无言以对,语顿半刻,立目横眉又要对儿子发火。 万礼容色不屑,两手抬起做出“停止”的手势。 “父亲,儿子在外面听得多时,自觉您与诸位前辈方才争论半晌,所议之事仍是偏离了正题……” “无知业障,你懂什么——” 当众被自己的儿子下了面儿,万宗当然气恼,对万礼吹胡子瞪眼,怒气冲冲。 万礼也不管他,抄起空酒杯自顾自斟满琼浆一饮而尽,开口言道: “儿子在京中的耳目带回一些消息,东厂近日正四处撒网,表面来看是缉拿皇宫假人案的真凶,却在暗地里逮捕了沈坤、孙渊与丁奇韦。” 众宾哗然。 那三人入狱,另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两年前在东厂昭狱里死得不明不白的钟思佑。 璟孝帝登基的秘密与当年白水关、郑氏灭门之事存有脱不开的关联,被东厂下昭狱的那几人,恰恰是两件事的知情参与者! 万宗沉声凝目,手指捋动美髯的动作倏忽停顿。 万礼带来的线索简直太及时、太有用了。一时之间,万宗对儿子的态度也不得不做改观。 东厂这时拿人,偏偏拿的是那几人,莫非东厂提督…… 尚书杨康离开席位,侧身凑近神王,拱手低声道: “国丈,东厂所持之事无独有偶,咱们不得不防呀。想来万岁爷居于高位,又偏信东厂,未必知晓冷青堂如此胡作非为。依下官之见,咱们莫若寻机给万岁爷提个醒?” 万宗促狭了眼目,一对皮肤松垂的眼袋立刻哆嗦了两下。 须臾思索,他转头吩咐万礼: “礼儿,为父府中有把上好的香桃木,明日你便找工匠雕成桃木剑。进宫献予圣上时,可借机探探圣上的口风,听听那阉人在圣上耳边都说过些什么。” 万礼眉头紧拢,神情大不情愿: “这事您叫长姐去办便好,为何还要叫我进宫见皇上?” 万宗嗤声,沉了老脸道: “娘娘对那桩往事毫不知情,贸然拉她下水惹皇上翻脸,岂不白废她许多年来于后宫的辛苦经营。 你去,若然言语不当圣上有所察觉,碍着你是国舅的身份总还要给你些面子。” 万礼冷然摇头,牙缝几声“啧啧”: “如此,孩儿明日就去谋划。” —— 七月中,空气黏_腻闷热。偶有雷雨,过后那扑面的湿漉漉水气,依然无法给人们带去半点凉爽感。 这几日储秀宫中格外热闹。 女儿节后天气越发闷热,嫔妃们不能头顶骄阳游园赏花,便闲来无事相互登门拜访。 闲谈之中她们说起了当日许妃赴女儿会时带去的冰品“酥山”。 想想储秀宫里有能人,这时节许妃深居简出的定是躲在镇冰的凉阁内,由宫娥打扇,品着各种别人没尝过的新奇冰品。 嫔妃们越聊越是起劲,终按捺不住馋虫的勾引,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以看望小皇子为由,三五成群跑到储秀宫里向许妃问安。 许妃大方的奉出茶点招待客人,遂了众妃的心愿,让她们满足了嘴瘾。 这样一来可就累坏了顾云汐。 接连两日午后都有嫔妃到储秀宫做客,小厨房这头手制的冰品数量、花样自然不在少数。 每天伺候过午膳,顾云汐就被派往小厨房来,与厨子们手脚不停的直到日落。 几次尝试,顾云汐已将“酥山”成功改良,制出许多新颖的造型。 她用紫、绿、红等色的花汁子掺进酥油与羊酪里拌匀,再盛入不同形状的糕点模具上冻,做出了花鸟鱼虫形状精巧的酥山。 接着,她又研发出更多美味的清凉饮料,比如有养阴润喉功效的“雪泡金桔饮”、以生姜、醪糟为主、用作暖胃健脾的“姜蜜白醪凉茶”、“沙糖冰雪冷圆子”。 她还想出将井冰捣碎,或伴上水果泥、或淋入梅花酒、椰乳酒、砂糖的冰食“酒果冰碎”。 这些百花齐放、令人目不暇接的冰品味美且卖相好,令嫔妃们大快朵颐的同时,对冰品与冰品的制作人自是赞不绝口。 顾云汐很快出了名,可她的人前风光,却为她在储秀宫做事埋下了一个隐患。 小厨房的那些厨子很多都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尤爱两面三刀,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顾云汐自有体会,除了兰心是发自肺腑的真心帮她,甘愿受她指挥,其他的婆子都是廖厨娘的人。 她们表面对顾云汐言听计从,待她前脚走开,她们立刻摆出不忿的嘴脸,扎到廖厨娘那头嚼舌根: “我说姑姑啊,您可要提心了。我看那小蹄子挺受娘娘的器重,才几天功夫,就拿出一副厨房当家的劲头!” 李大厨斜看一下门外,嘴巴撇得天高。 择菜的王婶立马凑来附和,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满是局促: “是啊、是啊!廖姑姑,别说我们没给您提过醒。头半年您不是还和锦竹说起您准备出宫回乡的吗?娘娘会不会是筹备些寻新人接替您吧?您没发觉,从昨晚开始,咱们娘娘晚膳也要她过来掌勺。” 廖厨娘抖落满手的水,抓起腰间的荷边儿围裙擦抹十指,阴晦的笑意若有若无: “那时我家婆婆生病,我男人想要我回去照顾。如今婆婆不在世了,我已无后顾之忧,自然想在宫里多捞些钱。一个其貌不扬的丫头,她凭什么顶替我啊!” 王婶仍是坚持己见,人堆里属她咋呼的凶: “早做打算早省心,我们都能看出来,她在灶上做的挺卖力。” 廖厨娘看看四下,见兰心不在身旁,神秘兮兮招手,示意大家凑近来,声音降到最低对她们道: “你们放心,那小娼妇得意不了几时。不出一日,她保准会滚出咱们的储秀宫去。” —— 傍晚,许妃带几名宫人去了晓夜轩帮裕昭仪抄经文。 忙了一天的顾云汐才进耳房歇息,就听得庭院外一阵嘈杂,像是进了许多人。 “哎呦,什么风将柳秉笔您吹到咱们储秀宫来了?” 一墙之隔的外苑,掌事公公严桂出殿相迎,寒暄的嗓音阴柔婉转。不见人光听声,就能让人凭空勾画出一副谄媚齁甜的嘴脸。 另一声音也是尖利,语调却肃然清冷: “严公公一向可好?今日咱家实为公事来得匆忙,未曾向许妃请安,还请严公公代咱家向娘娘与皇子殿下问好。另外有一事,请严公公立刻带宫人屠暮雪过来。” 顾云汐在房中听到外面正在说她,内心顿时七上八下。 很快,有人敲门。 顾云汐未敢耽搁,开门来看,却见一脸艰难表情的严桂。 “司礼监来人找你呢,快去吧。” 谁不知七月七日当晚皇宫出了盗窃案,司礼监正悬赏搜罗可疑人的线索。 眼下柳秉笔竟然带人闯进了储秀宫,指名道姓的要见屠暮雪,绝非什么好事! 无论是顾云汐本人还是严桂,此时此刻手心里都捏着把汗。 顾云汐心里有数,东厂正紧锣密鼓的捉拿面具人,如今该是摸到线,寻到她头上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早晚会来—— 紧攥双拳跟随严桂走到储秀宫外苑,顾云汐与司礼监柳秉笔见过。 “奴婢屠暮雪,见过秉笔大人。” 面对黑压压的司礼监仪仗,顾云汐骤然低了头,规矩的福拜。 司礼监,那不就是……冷督主的司礼监? 陡然间她的心绪莫名,道不尽激动、窘然、悲苦……如五味瓶里酸甜辛辣混杂交织,各中滋味一时难以形容。 周遭突的安寂异常,一对冷傲审视的光自顾云汐头顶直直落下,队首那肤色灿白、薄唇乌紫的老太监用力一抖拂尘,捏嗓喝道: “来人,带走!” 第九十八章 相逢,遍体鳞伤 柳秉笔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身后的太监立刻上前来拽起顾云汐,向宫门口拉去。 不待顾云汐张嘴喊,严桂先追过来,惊惧焦灼的嗓音轻颤: “哎,哎!我说柳秉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您这么把人带走了,叫咱家如何向娘娘回话啊!” 柳秉笔翻眼直勾勾瞅准了严桂,漠然挑起大拇指,空指身后: “交代?交代什么!咱家是奉冷督主之命前来捉拿皇宫失窃案的疑犯。严公公想要交代,大可向咱们督主爷要去。走!” 长袖挥起,一行人离了储秀宫。 …… 司礼监—— 暴室里空气污浊,浓郁的血腥与糜腐味道提鼻可闻。各种恐怖森寒的铁锁、刑具,随处可见。 幽暗的光线下,掌刑太监面无表情,一双双冷漠的眼里射出锐利的光。 若是一般人,身陷这种环境下定然会被如坠地狱的恐怖吓破了胆。 然,顾云汐不同。 她曾在东厂摸爬滚打,见识过昭狱里面审问犯人的手段。 此时身陷司礼监暴室,面对弥着腥气的冰冷刑具,莫说凄厉哀嚎,便是脸色都不曾有半分变化。 “屠暮雪,识相的话自己快招,别等咱家撬开你的嘴!” 柳秉笔坐在书案前,对顾云汐冷声一句。 她如今拥有宫籍,就算犯了事,也不能被东厂的人随便带出宫去审问,拿到司礼监查办,本是合情合理。 顾云汐跪地不语,心中暗想,怎么说自己都是面具人的帮凶,几日前又亲手弄伤了宸王殿下,如今这般算是罪有应得。 可自己又在储秀宫当差,若然认罪,会不会连累淳良仁善的许妃娘娘与其他宫人? 陡然仰面,顾云汐平静的迎上柳秉笔的目光。 “大人要奴婢招什么?” “七月七日当晚你去过哪儿,与何人在一起,几时回的储秀宫?” 柳秉笔一句一句问完,太监嗓特有的尖利刺耳之声,就像枚枚刀子劈在顾云汐的心头,血淋淋的煎熬着她的神经。 “七月七日当晚奴婢酉时出宫游街赏灯,酉时过半而归。当晚奴婢独自出宫,未与任何人在一起。” 为不连累无辜之人,顾云汐刻意隐瞒了自己与兰心、樊侍卫结伴而行的事实。 “胡说!” 柳秉笔听后鼻间冷哼,一拍桌案: “简直胡说八道!司礼监早已调查过,且有人指证你当晚酉时出宫不假,却是戌时末方回储秀宫。 足足两个时辰,你除了游街赏灯,还曾去过御花园,是也不是?!” “轰”的,顾云汐的脑中像是快要炸开。 为了储秀宫一干人等的安危,她坚挺着快要崩溃的内心,脸上一派强装出来的镇定,双手在衣袖里紧拢,决然道: “奴婢确是酉时出宫,由银水河西岸至北街观灯,酉时半刻回宫,并未到过御花园。神武门禁军班房自有奴婢当晚出入宫门的时辰记录,大人看过便知。” “嘴硬——” 柳秉笔再次愤然击案,眯细的两眼迸出森然的冷光: “你没去过御花园,衣服上何来泥污与血迹?” 顾云汐遁然语塞,不做声的眯眸。 看来,自己被人出卖了。 深宫简直是所人间炼狱啊!有人为了富贵荣宠,踩着别人也要向上爬;也有人为了蝇头小利,仅仅是五两黄金便可出卖他人,生生被钱财昧了心,将自己变成了鬼—— 耳边,柳秉笔的声音响起,尖细的嗓音满是烦躁不耐: “看来,咱家不让你见识见识司礼监的大刑,你是张不开嘴呀!来人,给她梳梳筋骨。” 黑影一闪,两个年轻太监走上来。一个按住顾云汐的肩头将她掼在地上,一个在她的十指上安了夹棍。 两端绳索狠狠拉紧,指骨处立时鲜血淋漓…… 十指连心,钻噬之痛使顾云汐几乎昏厥,眼前金星乱闪。 尽管痛到五官挪移,她都咬牙忍受,不肯吭一声,就连眼泪都没淌下一滴。 一年前经历过剥皮换肤,那种死去活来之痛已麻木了女孩的身心,如今这般又算得上什么? 柳秉笔见状脸色惊讶,内心暗自称“奇”。他不知顾云汐的过往,还以为这贱婢负隅顽抗,故意藐视司礼监之威。 “屠暮雪,你到底肯不肯招?” 柳秉笔面目凶狠的问道。 顾云汐通身是汗,气喘无力的回: “该说的……奴婢早已说完,大人还要奴婢……说什么?” 柳秉笔阴狠的咬牙,对掌刑太监斜了斜嘴。 他们拿来几寸长的钢针,往她十指的指甲缝里猛扎。 血光飞溅,顾云汐疼到肢体抽搐,牙齿咬破了嘴唇,伏地“呜呜”呻吟。 好几次她险些昏死时,就有冷水从天而降,浇得她头皮发寒发麻。 柳秉笔又命人用带刺的皮鞭沾上盐水,狠狠抽打顾云汐。 皮鞭抖擞,脆戾的响声撕裂暴室的漆黑与阴寒,令闻者心魂剧烈的颤抖。 鞭子疾如落雨。 未及几下,女孩的衣衫便被鞭上的细刺抽破,细嫩的皮肤转瞬间血肉横飞。 盐水渗入伤口的疼痛宛如千万钢钉入骨,使顾云汐就地翻滚,哀嚎连连,可她愣是不肯开口吐一句话。 转眼二十鞭已过,柳秉笔示意停手。 顾云汐瘫软在地,虚弱的半阖眼,满身遍布血污。 意识渐渐模糊…… 黑暗中,她看到一张春风含笑的脸。 是督主! 他走近过来,在她耳畔温柔的说: “丫头,我等你回来。” 门动,外头一抹光亮冲进暴室,继而人影晃动。 眼见司礼监首座驾到,柳秉笔慌忙起身,带手下跪拜: “卑职见过督主。” 冷青堂看看地上披头散发的血人,问话声音轻浅无温: “抠出什么来了?” 柳秉笔微微促狭了花白的眉毛,诚惶诚恐道: “回督主,这贱婢骨头硬得很,三道刑具用过,眼泪都不掉一滴。卑职定会再想办法,今夜务要撬开她的嘴!” “不掉眼泪?莫不是铁打的筋骨?” 冷青堂嗤笑,听着只觉怪异。 身为东厂提督十二载,监刑无数,他还从没见过打不哭、不怕疼的铁人。 司礼监与东厂诏狱的大刑如出一辙,俱有三百七十二道刑罚。 宫中一般三道用过,年轻精壮的内官尚且挺不过,更何况是一介宫娥。 冷青堂向她步步走去,想要将地上怪人仔细瞧清楚。 丝丝缕缕的冷香漫入鼻腔,熟悉的气味,将顾云汐从疼痛迷离的状态唤醒。 督主…… 带着一身伤痕,她艰难的睁眼。颓然举头时,迷离的视野中现出一道落拓的湛蓝。 “督主?” 顾云汐难以置信的睁大了两眼,目光在彼此相望的那刻倏然凝住。 真的是他吗?那个她愿意赌上性命去爱、去守护的男子? 又或此刻,自己再次陷入思念的梦境里无可自拔? 第九十九章 许妃出面救宫婢 四目相对—— 顾云汐堪堪撑起上半身,猩红惊愕的眸,死死盯着面前那清冷绝俊的容颜。 一载之别,如隔千年!三百多天的相思一时间拧在心口,是百转千回的煎熬。 彼时分离,他身染剧毒卧床奄奄;此刻相见,他容色大安,一张脸依稀如常,面容没有太多变化,仍是眉目如画、身姿挺拔,宛如降世的神明般的高贵而疏离。 真的,相逢了吗? 顾云汐屏吸哀哀的看着,对眼前人几乎望眼欲穿。倏然,脑中忆起从前的一幕幕。 萦绕在鼻间的冷香气息,终使她能肯定,回忆的画面里,那为她梳头添妆、抱她于雪地行走、温柔拥她同眠、亲手将红绳结与她的腕上,眸光永如星河璀璨的俊美男子,如今真的就在眼前! 情绪陡然崩溃,泪水肆意决堤。顾云汐忘乎所以,血淋淋的小手不受控的伸出,颤巍巍的抽泣: “督主……冷督主……” 凄切低迷之声令冷青堂心头微震,眼光一刻空茫。 柳秉笔垂眸瞅准地上桀桀抽泣的血人,嗤之以鼻道: “嘿呦!到底是咱们爷厉害。方才还挺尸不吭声的一个人如今见了您,倒吓得先哭开了!” 冷青堂心绪莫名,缓步行至顾云汐的面前。 刚刚,两对眼神相触的刹那,他看到她那涣散无神的眸光瞬间大炽。 那丝炯亮,仿是对执着、坚韧态度的表达,竟带给冷青堂一种强烈的久违感。 蓦地,幽深的眼眸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痛色。 他眉头紧锁,讶异的注视地上伤痕累累的女孩,鬼使神差的蹲身,探究的目光与女孩含泪的眸子挨近。 外面传进的惶惶声音令冷青堂骤的回神。 “督主,储秀宫许娘娘带人到司礼监来了。” 一阵天旋地转,顾云汐倒地,人事不省。 …… 冷青堂率众赶到司礼监正厅,正见储秀宫之主许元娇端坐在檀木雕花高椅上,形态华美雍容,手拂红梅瑞雪的瓷白茶杯。 袅袅烟气从杯中升腾而起,烘着茶香四溢,将许妃肤光雪肌的容貌描画得氤氲朦胧。 冷青堂正正衣冠,向上拱手行礼: “微臣见过许妃娘娘。不知娘娘玉辇驾临司礼监,臣未及迎接,望娘娘恕罪。” 许妃眼睛不抬,睫毛浓密低垂,自顾自的品着香茗。 樱唇轻启,柔和平稳之声穿过清浅的烟雾,令人辨不出情绪: “冷督主是朝中重臣,素来劳苦功高甚得龙心。像本宫这等手不缚鸡之人,既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又于江山社稷无功无劳,自然入不得某些人的眼了。” 冷青堂迅速撩袍跪在地上,身后一众太监随从跟着伏拜。 颔首时,冷青堂悄生挑高一侧眉梢,神情不瘟不火: “娘娘这话可是要诛杀微臣?无论娘娘有何吩咐,臣都愿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许妃轻睨一眼,冷哼: “本宫何德何能,敢教堂堂的督主大人肝脑涂地?您手握东厂,又是司礼监首座,可谓生杀大权独揽。怕是本宫无心对付督主,督主便先要对本宫下手了!” 冷青堂急忙叩首: “微臣并无此心,请娘娘明鉴。” 许妃放下茶杯,玉容幡然拧紧,直视冷青堂的美眸盛放出怒火,恨意沉沉: “你叫本宫明鉴?既是你司礼监到储秀宫拿人在前,本宫此时便亲自来问一问,督主大人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本宫?!” 冷青堂毫无惊慌,向上拱手。既知许元娇的来意,开口间也绝不能转弯抹角: “娘娘有所不知,因是司礼监查访到七月七日当晚,储秀宫宫婢屠暮雪回宫时辰有异。司礼监为谨慎起见,特将此人拿来审问。时逢娘娘未在储秀宫,因此才未及时通秉娘娘。” 许妃容色微动,五指轻捻锦服的金线滚纹宽袖,端柔的眸中淬起势在必得的决然: “屠暮雪出自储秀宫,她犯事理应先由本宫细查。若然他日皇上、皇后问起,本宫才好作出交代。 来司礼监之前,本宫曾亲自阅过七月七日当晚屠暮雪出入神武门之时辰记录,仅是那页纸并不够成有力证据,以证明她与皇宫失窃案件存有任何关联。” 柳秉笔紧拢双手跪地,一对松弛的眼皮低垂,将丝丝不甘强压于瞳眸中。 许妃这头话音刚落,他那里便急急回道: “娘娘有所不知,司礼监决意拿人,也是得了人证在先。曾有宫人出面举报屠暮雪那晚自神武门入宫后,并未立刻赶回储秀宫。” 许妃听后淡然一笑: “本宫此番前来,一同带了柳公公口中说的‘人证’。正好本宫今日闲得很,便与你们一起再问问她。” 说罢,对身后内侍一挥手。 内侍转身走出正厅,很快带进一宫娥来,正是储秀宫的翠巧。 翠巧已知祸事临头,一进来就跪在许妃面前,神情惶恐凌乱,不敢抬头。 许妃柔雅的面容突的板起,清眸之中幽光凛冽,直射向脚下哆哆嗦嗦的宫婢,平静的话语愠起沉沉怒意: “翠巧,本宫问你,七月七日当晚你去过哪里,几时回的储秀宫,之后你又做过什么?” 翠巧低垂头颅,肩头擞动,结结巴巴的回: “回娘娘,奴婢、奴婢那晚酉时出宫,与韵梅同到夜集市游玩,未及半刻时辰回到储秀宫,伺候娘娘沐浴。” 许妃缓缓点头,瑰丽的娇唇抿动,笑意冷然浅淡: “确实,那晚当值伺候本宫的人是你。而你并非才入宫的新人,该知本宫入浴的习惯,少则也需一个时辰。 那晚本宫于亥时安置,便是说,你伺候本宫出浴后,能够回到耳房就寝的时辰,最早该是戌时末……” 语顿,许妃澹然低眸,胸有成竹之态睨向翠巧。 翠巧不知娘娘用意,咬唇用力,想都不想的附和: “是、是,奴婢回房休息,确是在戌时末。” 许妃得意的勾起红唇: “你回房时,才见到暮雪也在房中?” “是!” 翠巧笃定,又是点头。 “啪”—— 许妃猛的击案,容色愤然: “大胆奴才!戌时末以前你既在净室伺候本宫,人都未在耳房,是如何亲眼所见暮雪那时不在房中?又是如何得知暮雪戌时末才回宫中?!” 翠巧十指紧扣,连连磕头如捣蒜: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只因奴婢戌时末下值回到耳房,正撞见暮雪坐在床畔容色有异,浑身污浊不说,裙上还有血迹,想必是才回不久。 奴婢后到司礼监揭发,也是怕入宫新人行为不端,影响咱们储秀宫的声誉啊!” 许妃嗤声,滚着怒火的眸子别向旁处: “好奴才!你是为着储秀宫,还是为司礼监的五两赏金,真当本宫心里没数?为储秀宫的声誉?哼!你可知,储秀宫的声誉全是被你这愚蠢的奴才败坏干净了——” 翻眸又看冷青堂: “冷督主,想必你已听清了。这贱婢并未亲眼目睹屠暮雪几时回到储秀宫中,她所证之辞不能作数。” 冷青堂容色沉沉,不慌不忙拱手低头: “微臣斗胆,眼下还有一事不明。即便这位翠巧姑娘未能证实屠暮雪回宫之具体时辰,总归亲眼看到当时她的衣衫不洁。 容微臣核实屠暮雪浑身泥污所为何事,确无异处,臣即刻放人。” 许妃眯眸,镇定浅笑: “督主大人既问此事,本宫恰是知情人。 那晚戌时以后风势渐疾,本宫怕损了庭院里的凤仙花,便命暮雪将花移入花房。 谁料她手脚不稳,摔跤时打碎了花盆,该是清理花泥时弄脏了身。至于身上的血迹,女孩家的事……想来你们这群内官也是清楚吧?” 冷青堂神色一凝,须臾转面吩咐手下: “放人!” 月上眉梢,宫道一侧,冷青堂目送储秀宫浩浩荡荡的仪仗消失在红墙的转角。 炯澈的目光淌在夜色中,幽幽的越显深邃。眉宇氤氲,淡锁了心头情愫。 脑子里翩然回到暴室那一幕邂逅。 进而,内心莫名的情感再次涌起,丝丝拉拉、若近若离之感,究竟是什么? 那面容、那五官分明不是记忆中的人,为何她的声音,她的眸光、连带她哭泣时的样貌,俱都像极了…… —————— 第一百章 国师与皇帝那点事 回到司礼监正厅,柳秉笔匐身下跪,神情惭愧: “督主恕罪,都怪卑职行事鲁莽,操之过急才会让督主在许妃面前作难。” 冷青堂撩袍落座,心平气和道: “起来吧,这事本不怨你。这次咱们惹的可是位性情高傲的主儿,自己手下人出事,她必然是坐不住的。 不过本督感觉意外,那素日里待人清冷的许元娇,居然会为一个宫婢抛头露面,亲自跑到司礼监来要人。” 柳秉笔起身,垂手直立禀报: “据说屠暮雪才进宫不久,就因为一手好厨艺深受许妃宠爱,连带后宫众位娘娘试过她的手艺,都是赞不绝口。” “厨艺?” 瞬间,冷青堂眸色一亮,意外的想到了什么。又静心思索半刻,吩咐: “多派些人,给本督盯紧储秀宫。” —— 晨曦撕破天际的鱼肚白,有清幽的光,丝丝缕缕的落入窗棂。 顾云汐总算从接连不止的梦境中脱身出来,艰难的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喘息。 手上、身上犹如千刀万剐的剧痛传来,她的四肢桀桀颤抖,整个人趴在床上,不住闷哼。 兰心手端面盆才进屋,就看到好友容色扭曲的一张小脸。 面盆即刻放在桌上,兰心惶惶的跑到床边,焦急到哽声: “暮雪,你可算是醒了!” “这是哪儿?” 顾云汐咧嘴扭头,神色痛苦的打量四下后低头,就看到自己一双被伤布裹得严实的小手。 提鼻,还可闻到阵阵疗伤药油特有的甘辛味道。 兰心将干净脸帕投入面盆里过几把热水,捞出拧了拧,一壁为顾云汐擦脸一壁回: “自然是在储秀宫的耳房里了。昨晚娘娘回来得知你出了事,立即召集宫人问过后起驾,将你从司礼监救回来了,她待你可真好!” 顾云汐听后脸颊发烫,头陈于床头,眸光空寂: “我怕是欠下娘娘天大的人情了。” “你厨艺好,她赏识你。” 兰心将脸帕再次过水,折回来擦拭顾云汐一头散乱的长发: “你不知道吧?到司礼监去揭发你的人就是翠巧。娘娘收了她的宫籍,打发她出宫了。 为让你静心养伤,她还命韵梅搬到旁屋去住,留我照顾你。往后这间耳房里住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了。” 兰心“嘿嘿”的笑,对居住条件的改观表示十分满足。 顾云汐伏在床上没说话,若有所思的低头,长睫垂落、眸底光晕浓浓,仿若幽暗难散的水雾。 被关到司礼监暴室那刻,她就已经猜到为赏金检举她的人是翠巧,故对那人毫不在意。 许妃业已出手承办了她,倒省了顾云汐的一番心思。 此刻,唯一能使她动容的人,自当是昨日与之匆匆一面的男子。 暴室里因为情绪失控,当众对他痛哭流涕的一幕,她记忆犹新。 而今冷静下来,她反倒品不出此刻的自己,心境究竟如何。 想到冷督主,她便不能自制的联想到裴如是。接着,她、他与裴如是之间的关系,又让她的思绪陷入一团乱麻之中。 “能不能请樊大哥帮我打听一人,早先也是宫里当差,有一手绝好厨艺。” 再抬头时,顾云汐征求的目光投向兰心。 兰心不假思索的问: “谁,你说就是。” “她叫‘裴如是’。” 顾云汐心头微颤。念出这三字名讳的这刻,一丝怀疑的想法滑过心头。 自己与面具人相处一年之久,都还没搞清那家伙的身份。 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居处所在,甚至不识他的真容。 因而,他一句“裴如是,是你娘亲”的话,到底该不该信? 既然有所怀疑,就要动手去查。 考虑到禁军常年把守皇宫各苑,耳目灵通不亚于东厂,顾云汐决心请兰心与樊侍卫帮忙。 眼下兰心一口答应,自然再好不过。 顾云汐凝眸又想一刻,徒然问起: “兰心,你可听说过一件事。一年前的皇宫春宴上,有异邦人顶替贡女混入宫中,在献艺时意欲刺杀皇上。不知后来这事的调查进展如何?” 兰心骤然扬起羽睫,容色紧绷,讶然道: “你说的那些,左不过都是宫里禁传之事。身为下人,我们也不知后事啊!” “好兰心,求樊大哥帮我打听一二可好?” 顾云汐好求歹求。 当日,她在不知名的石屋里见过宝婷,那女孩虽是变哑了,却是被调包的贡女之一。 只要查出她的事,便能摸清面具人的身份,以及那个诡异石屋的所在。 兰心不明所以,本要再问什么,却见顾云汐眉头微锁,眼底的光幽冷凝然,震人心魄。 兰心容色一惊,不敢多问,点头道: “你放心,你交我的事,我会尽快办好。” …… 接连阴雨天,整个皇宫笼罩在一派沉闷压抑的气氛当中。 璟孝皇帝连日受半夜噩梦惊扰,难以入寐,神志惶惶萎靡。 于是弃政务于不顾,躲进玉玄矶的四象庐闭关修炼。 青烟缭绕之中,璟孝皇帝遁然打开双目。几夜辗转难眠,他那浑浊的眼底已有无数血丝凝结。 香案前,国师玉玄矶手托一枚金葫芦,抽去上端葫芦蒂,从浑圆的葫芦肚里倒出一粒玲珑的金丹,置于莲叶碟中。 旋身那刻,就见璟孝皇帝从打坐入境的状态陡然惊醒,顶着满额昏昏的大汗。 “皇上,该服丹药了。” 玉玄矶翩然步伐挨到帝君身旁,服侍他吞了丹药。 不知是金丹确为有效,还是心理作用使然,璟孝皇帝吞丹不多时,就觉身上轻松不少,头脑昏涨的症状不仅好转许多,恍惚间那股飘飘然如升云端彼岸之感,让帝君相信那刻的自己真的脱胎换骨,得道成仙了。 璟孝皇帝龙心大悦,任由玉玄矶搀扶着一头歪到软榻上,又知趣的以自己修长素白的指头,为他细致的揉捏肩膀、摩挲后背。 帝君不动声色的侧目,眯眸打量眼前的国师。 但见他肤白若冷玉,眸若皓月,幽光深邃似有冷雾朦胧。薄唇清晰有型,一丝浅笑桀骜疏扬。大红道衣罩身,如冉冉火云燃烧,灼人的眼目。 越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越是惹人想要撩拨,想要将这份疏离淡薄的美控于身下,占为己有! 璟孝皇帝醉眼迷离,脑中浮想联翩,浑身已然被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按揉到体温升高、血液沸腾,接连气喘湍急。 身下紧迫的感觉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帝君挺身舒臂,绵绵大手勾到玉玄矶白嫩的颈子上,声音旖旎轻柔: “国师,朕与你许久未曾双修了……” 玉玄矶神色一僵,随即如水纹涟漪,速速的潋滟开来。 卸去道冠,青丝垂落,眼前景物一转,他被兴致盎然的皇帝翻身压倒。 接下来的事,对于他们两个而言俱都轻车熟路。 玉玄矶低眸浅笑,默然承受粗喘的皇帝亲手松了他的如火仙衣。 一副清凛动人的容颜,悄然染上几许细若有无的冷色。 玉玄矶不会反抗。为了报仇,他久已学会隐忍,学会暂时的逆来顺受。 十二年前的雪夜,他失去了父母亲人、失去了妹妹,没了一个完整的家。 之后的几年,他怀着仇恨之心,疯狂修道习武,终于得有机会走出道观,被人带到璟孝皇帝身前。 年轻的璟孝皇帝男女不忌,当时已经留意到东厂提督冷青堂。 玉玄矶的出现,冰雪玉树般清冽超脱的一个人,恰好转移了帝君的全部注意力。 玉玄矶清楚自己的使命,媚情惑主,全力护住自己的赫哥哥,协助他复仇,即是为自己惨死的一家人报仇! 璟孝皇帝宠溺的欣赏着身下肤光雪色、澹然清峻的男子,看他外表冷若巍峨冰山、一双春水潋滟的瞳眸却满载着欲拒还迎的柔情。 如受蛊惑,璟孝皇帝闷哼一声,俯冲下去…… 好一刻,留守的内侍在外头通传: “皇上,神乐侯万礼求见。” 第一零一章 狂妄侯爷,愚蠢献宝 璟孝皇帝被门外的通传之声败了兴致,却也心生疑惑。 什么重要的事,能叫万氏的小侯爷专程跑到当朝国师的道庐里来呢? “何事?” 帝君恹恹的直起身,面色灼红,沉声对外面问道。 “回皇上,神乐侯近日偶得一宝物,特来道庐献予皇上。” 见还是不见? 璟孝皇帝皱眉,犹疑的眸光落向玉玄矶勾魂摄魄的面容,心存几分贪恋。 玉玄矶暗自松了口气,仰面勾动红唇,浅笑透出一丝肃冷的气息。 “皇上,神乐侯入宫一趟不易,您何苦拒他。莫若先看看他所献宝物如何?” 帝君一听也笑了,两指捏起身下人光滑精致的下颚,浊红的眼目紧锁他的绝美五官,挑声说道: “国师六根不净,身为修行之人竟然贪恋俗家金银财物。自己说,朕该不该罚你?” 玉玄矶握了帝君不安分的大手,谄声道: “贫道观天象,预测今夜子丑交替之时,北空玄武七宿将有星雨落下,此乃大羿祥瑞之兆。待吉时到,皇上再与贫道双修同炼不迟。” “朕依国师就是。来,朕就带你一同去观万礼带的宝物。” 璟孝皇帝闻言不再强求,下了软榻,将身上松塌塌的龙袍重新穿戴整齐,携手装扮得当的玉玄矶踏出禅房。 外堂,墙角一对狮耳铜炉的镂孔处,正袅袅的升出几缕淡青的烟束。 神乐侯万礼在香气缭绕之中挺身而立,头戴三叉荆缨紫金束发冠,身上一拢冰蓝水云纹葛丝长袍,看着就让人心疼生一种赏心悦目的清凉感。 见到帝君与国师一前一后款步进来,万礼急忙跪拜行礼: “臣万礼参见皇上。”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把你兴奋成这般,居然跑到这四象庐里寻朕来了?” 璟孝皇帝走近万礼,做个示意起身的手势,脸上掬笑。 万礼平身,抄起八仙桌上的桃木剑,兴冲冲道: “臣近来得一绝好桃木,知姐夫素爱修道,特请人雕木成剑,奉予姐夫。” 被万礼两次以“姐夫”相称,璟孝皇帝不禁眉色一沉,眼中生出几分不悦。 从前大羿仰仗万氏一族,万家父子前线战功显赫,是璟孝皇帝亲手将万礼这年轻纨绔的小舅子宠得无所顾忌。 如今他如此没大没小,不知进退的,惹得帝君虽是心有不快,却在国师面前不好发作。 玉玄矶拢手立在帝君身后,颔首低眉,唇畔若笑。 万礼每每现身之时,必带一股高于他人的优越与压迫感。自作孽不可活,他的狂妄迟早会让他死得很惨。 玉玄矶早已预料到万礼的结局,知此刻并非自己开口说话之时,作为一个局外人,能够冷眼观潮、淡然自若才是最好。 璟孝皇帝冷着脸伸出手去,将万礼呈上的木剑放到眼前细观。 剑鞘两面均为常见的道家八神咒篆文,除雕工精湛之外再无其他不寻常处。 璟孝皇帝垂目,向剑鞘上匆匆扫了几眼,便一手握住龙头剑柄,将木剑拉出。 三尺桃木剑,剑身平整光滑,泛着木材特有的香气。正对帝君的那面剑身,上有凹陷的八字: 天赐祥木,瑞拢八方 璟孝皇帝看过,眉眼微挑,嘴角牵起清淡的笑意。 剑在掌心里反复掂过,他才点头: “料子诚然不错。万礼啊,哪得的?” 万礼拱手躬身,眉眼之间含笑张狂: “回皇上,臣母奉道潜心修习多年,一月前夜寐遇太上老君托梦,告知云雾山中有一千年桃树,上显八字真言。 臣母梦醒,命臣去寻,国就找到那株神树。臣祭拜树神之后取其灵枝两枚,请能工巧匠雕成桃木剑,才敢呈献皇上赏玩。” 璟孝皇帝沉声,淡勾嘴唇,犀利的眼光复向剑身上字迹工整清晰的真言瞄了一瞄。 已然心知肚明,没必要当场揭穿他。 翻过木剑赏看另一面,就见剑身上镶嵌有七颗球璨,其材质、颜色不尽相同,排列有序的呈现出北斗七星的图形。 那七颗球璨中,嵌在主位二星天璇的位置上的乃是枚罕见的火龙石。 它通体颜色赤红饱满,火彩靓丽,璀灿生辉的刹那间便凝住了帝君的双目。 眼神一刻恍惚,璟孝皇帝定定的望着眼前流火熠熠的宝石,脑中迅速想着什么。 玉玄矶身在一旁,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帝君脸上的迷茫,不禁冷然的翘起嘴角。 倾身睨眸,沉淀如千年冰魄的眼神便与木剑上硕大浑圆的红宝石相遇。而那如火如荼的颜色,却不能将这寒玉人眼底凝结的幽幽冷气,轻易的融散开来。 “这可是火龙石啊!” 时机到了—— 玉玄矶此刻陡然开口,面容挂上三分浅笑,微是惊讶的口吻含有丝丝意味不明的凉薄: “当初皇上将南疆羌楼国之供宝火龙石赏赐贫道后,贫道曾听闻此宝石原是雌雄一对。今日得见侯爷这颗,才是真真儿相信了传闻。” 有意无意的提示,使璟孝皇帝瞬间眸色闪转明灭,异常的复杂,叫人一时半刻难以捉摸。 他想起来了,早在几年前他就见过这眼熟的红宝石,它是南蛮子进献大羿的宝物。 他记得自己将火龙石赏赐给国师,却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第二颗火龙石,且将它赏赐给了神乐侯的事。 那么,万礼这颗火龙石又是从哪处得来的? 拧眉思忖时,璟孝皇帝不禁眯细了眼眸,脸色变得难看。 察觉到异样,万礼神情尬然。语顿片刻,眉飞色舞道: “皇上乃真龙天子,拥有此等宝物也是众望所归。臣也是顺应天意拥有神木与火龙石两样宝物,故不敢独昧,唯有皇上之龙威方能镇住此两宝。” 璟孝皇帝冷笑一下,合剑入鞘: “说吧,这等精良雕工,在哪家艺局制的?” “回皇上,自然是京城有名木匠铺的‘琳琅阁’。” “嗯。” 帝君漫不经心的哼了哼,掀起龙袍落座,木剑置于桌上,侃侃即兴而谈: “你久于民间行走,近来可听得什么新鲜事吗,与朕讲讲。” 万礼双眸转动,嘴唇微勾,恣性傲然道: “最近京城里热闹得邪乎,东厂不分昼夜四处捉人,弄得京畿到处人仰马翻,百姓议论纷纷啊!” 正堂之内忽然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在这刻停止…… 玉玄矶听得心头骤然一绷,拳头在衣袖内攥紧。 悄声盯向摇头晃脑的万礼,一对浓睫微垂,盖住了眸底寸寸绽放的阴黯之色。 璟孝皇帝侧目看向万礼,饶有兴致的问着: “他们都在议论什么?” “哎!无非看不惯东厂的行径呗。” 万礼无奈一摆手,举止随意的径自坐下,漫声道: “想来那些人并不知皇宫假人案始末,眼见东厂拿了沈坤、孙渊与丁奇韦,自然不甚理解。那三人均在工部与枢密院居要职,冷不丁进了昭狱,东厂也不给个说法。” 璟孝皇帝哼一声,轻斥: “还要说法?那沈、孙二人于去年应天河道清淤工程中贪污工饷共一百万两雪花银,东厂访查多时才算取证结案。而那丁奇伟身为枢密使,暗中与北蕃有所勾结。这些大案、要案全都靠东厂替朕查办,老百姓又知道什么!” 万礼心头遁然绷紧。 东厂呈报帝君的这些,是否有欲盖弥彰的深意,以达到掩盖其暗访白水关与郑冉两案的事实? 想要弄清,还需冒险从皇帝口中再探一探。 想到这里,万礼眸光微垂,轻慢的语气流露出嘲讽之意: “皇上不知,原吏部尚书钟思佑死后市井间就有疑云生出,如今又是工部、枢密院三人犯事。 百姓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早年间那四人也是社稷之功臣,如今竟被东厂治罪。东厂此番行径匪夷所思,已成为宫苑外攸攸之口茶余饭后的谈资。就算为颜面也好、为威仪也罢,皇上还是及早做打算为妙。” 现场再次陷入僵局,周围的每寸空气都为沉重,压得人无法透气。诡异的气息直渗人心,叫人不寒而栗。 璟孝皇帝与万礼平静的对视,深沉的面容蓦的一变,干涩的嘴角明显抽动了两下。 下一刻,帝君“腾”的起身,手指万礼怒形于色,断声喝道: “你身为皇亲国戚怎可如此放肆?给朕滚!” 万礼对帝君的勃然大怒完全没有防备,当即缓缓起身,脸上惶惶的表情瞬息变换,聚起轻狂邪肆的阴云。 不待万礼说些什么,璟孝皇帝抬手摔剑,一指门的方向厉声呼吼: “给朕滚出去!永远别再让朕见到你——” 第一零二章 一语多关,冷督主表“忠心” 四象庐外,云销雨霁。 璟孝皇帝负手站在楼台之上,眼神沉沉的眺向天边。 雨后的轻风微凉,泛着饱和水汽迎面袭来,将帝君一身滚龙袍吹得衣摆翻飞,“喇喇”的响声荡于空中。 单视背影,便透出独属于王者的肃冷与威严。 日归之时,残阳如血。一线西下余晖将帝君身上的黄袍染得鲜红,涟漪层层,就像猩目的血液,汩汩的淌遍帝王全身。 自古以来,至寒高处的君主,哪个不是一手屠刀一手执笔,看满目血染的江山画? 这江山来之不易,身为帝君,绝不容他人觊觎—— “假人案的疑犯,还没查出眉目?” 安静一刻,璟孝皇帝陡然问起,声音沉浮,无温无绪。 身后,冷青堂拱手: “启禀皇上,是微臣无能。七月七日之后,那面具人再无行踪。为早已将其捉捕归案,臣已派五番齐动日夜逐排查,并集外省分缉事设下重防。一旦犯人出没,定将他当场拿下。” 帝君紧敛的眉头,眸色寸寸渐冷: “朕要活捉的!朕要你将他带到朕的眼前,叫朕好好看清他!” 帝君暗自咬牙,内心一个声音在时时提醒着他: 得知那件事而反抗朕的人,都要死! “臣遵命。” 冷青堂薄唇微扬,躬身行礼。低眉间,凤目中一抹清凛之色悄然荡过。 受传召入宫,来四象庐的路上就有人告知他皇帝骂跑神乐侯之事的前前后后。 冷青堂何其狡猾,焉能不知万礼那小子跑到国师道庐里的目的? 东厂前脚捉了工部、枢密院三位官员,万氏父子立马借献宝试探皇上的口风,足可见多年前白水关秘事及郑氏之案,确与万氏有牵连。 投石问路,这招果然奏效。 接下来他冷青堂要做的,便是煽风点火,利用璟孝皇帝暴戾多疑的性格,让他与万氏反目,自相残杀…… 帝君这时又问: “近日民间可在流传什么话?” 眉梢的神经轻微波动,冷青堂早有防备,缓声开口: “回皇上,确实听说些闲言碎语。此番行动波及京城范围颇广,恐是连连惊扰四方民众,致百姓许多不满。 然东厂自建成之日便以铲奸除佞为己任,臣为社稷、为皇上,就算被不明真相之人误解、唾骂也在所不惜。” 这一番话并不长,却递出太多的信息。 在皇帝眼皮底下,冷青堂既信誓旦旦的表达了为人臣子的忠心,又暗喻那些指背东厂、没事跑到皇帝耳边吹风之人,才是怀有二心、对帝王不忠的奸臣。 璟孝皇帝旋身,肤光羸黄的颜面对准容色谦卑的臣子。唯有两道目光,炯然如电,径直凝注在眼前人的俊脸上,仿佛有种顷刻间穿透人身、看透人心的神秘力量。 “难道,就没人说起十二年前郑家的案子?” 感觉到头顶上方有对犀利的眼神打过来,冷青堂面色澹然,不慌不忙的回复: “皇上放心,自十二年前边默琲身故,那传言便于市井绝迹。若然再有谣言,无论朝堂还是宫外,臣在的一天,必会对造谣者加以严承、力止谣言,保皇上安枕无忧。” 璟孝皇帝神思一愣,随即点头,眉目弯弯,脸上浮出满意的笑。 “好、好啊,朕还有何信不过你的!” “边默琲”这个名字提得真是时候,似乎是在提醒着璟孝皇帝另一桩往事。 帝君不会忘记,当年自己初登大典,为绝后患,他派人秘密灭了郑冉一家。没过多久,又将杀机对准了与郑冉曾有暗中往来的东厂前任提督。 而出面查办边督主之人,正是那时的东厂千户冷青堂,边督主自己收的好徒弟! 很快,边督主受迫害惨死昭狱的消息传到了皇帝耳中,他赏识冷青堂的狠辣,提拔其接任新一届东厂提督。 璟孝皇帝前行两步经过冷青堂身边,心理活动不停: 确实,冷青堂接手东厂以来,对华南皇室一直忠心耿耿。 其屡办奇案不说,前年蒙冤受了杖刑,就连在府中养伤期间都要劳心劳力,暗中调查,大破了贡女调包与穆阳布政史贪渎的案件。 对这等忠心耿耿之人还要心存怀疑,不免显得自己心胸狭隘、非是英明神武的君主了。 再想想沈、孙、丁三人,哼!什么社稷的功臣?简直可笑—— 只因为他们曾助朕夺权上位,如今就能堂而皇之视自己为“社稷功臣”,大摇大摆、为所欲为,甚至以那件往事、以“社稷功臣”这四字来要挟朕吗? 别以为朕有眼无珠,不敢动他们! 璟孝皇帝清楚,为千秋基业的稳固,有些往事注定要成为不可公开的秘密。只有死人,才能永久的守住秘密! 幽幽举目,璟孝皇帝那对浑浊氤氲的眼底弥漫出丝丝猩红的颜色,仿若拧血一般,负手冷声道: “沈坤、孙渊与丁奇韦三人既已认罪,案子就此了结吧。朕处三人诛灭九族,后宫琪嫔为丁氏之女,赐鸩酒自裁。你下去,朕等会儿要回勤明殿去拟旨。” “微臣遵命。” 行礼之后,冷青堂欠身告退,唇畔一丝笑纹隐现,阴鸷而得意。 眼下是皇上要杀那三人的,待圣旨一下,事实坐定,对万氏、对万氏党羽将是绝好的打击。他们与皇帝之间,自然免不了相互猜忌,心生隔阂。 他们那头君臣斗法,自己这个东厂提督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从此,距离他的大仇得报之日,又前进了一步—— ……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时至八月中旬,顾云汐进宫已一月过半。 这天清晨,顾云汐穿戴整齐,早早走进储秀宫正殿。 她感念许妃亲往司礼监救回她的恩情,十几天的休养,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痂痕尚未褪全,可这并不影响归岗伺候娘娘。 手捧托盘,上面一盏凉茶,顾云汐恭恭敬敬站在许妃面前,曲膝施礼,口中轻浅的唤了声: “娘娘万安。” 见她来,许妃清眸一亮,语气沾染几分喜色: “怎么出来了?伤口好全了?我这里暂且不忙,若是身子不适,你可再歇几日。” “回娘娘,奴婢身子大好,不敢懈怠。眼见暑末,奴婢新制了杏梨凉茶,献与娘娘降暑尝鲜。” 顾云汐乖巧上前,将凉茶奉于许妃手中,接着双膝跪地,言之切切: “娘娘对奴婢有再生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唯有当牛做马以报答娘娘的恩德。” 说话间,一叩下去,额头碰到地面,发出“砰”的沉响。 许妃面色平澹,注视顾云汐磕过头,才说: “起吧,你本不必谢本宫。其实本宫出面与司礼监对质非是为你,而是为本宫自己。” 第一零三章 被傻子讹上了 顾云汐起身还未站稳,下一刻就听许妃说得那般随意,顿时眼睫高挑、脸颊尴尬微红的愣在了当场。 虽是入宫时日不长,周遭的桩桩变故,却让她对宫闱的凶险无情深有体会。 而今得遇一个赏识她、敢为下人出头的主子,顾云汐对这主仆缘份自然倍加珍视。 可许妃刚刚那番言语大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用意,反常的凉薄,一时间使顾云汐无以适从。 只见许妃浅笑着抿口香茶,美目轻眯审视女孩的窘迫: “或许你认为本宫是个清冷无心之人,说话才会这般直白。这言语虽不中听,却是本宫的真心话。本宫位列后宫四妃之一,自当端雅持重,所承之荣耀、风华不容沾染半分污点。 你是储秀宫的人,你有事也是储秀宫有事。本宫若然置若罔闻,任由他人涂抹,最终便是自损颜面。 宫中向来空穴也有风,何况你被带去司礼监罪名落实,于本宫并无半点好处。以上种种,都让本宫不得不出面。” 顾云汐干杵着无言以对,脸上的窘态更为明显。 不过,换个方式去想,她也觉许元娇是个有趣之人。 话音轻柔的一句一句大道理,明明听着刺耳,细品起来倒不矫情,反是满满的肺腑与真诚。 顾云汐不禁再次下跪,言辞铿锵: “娘娘肯与奴婢推心置腹,让奴婢受宠若惊。从此尽心竭力服侍左右,绝无他求。” 许妃凝眸望着脸红过耳的女孩,温雅一笑,眸中光辉遁然锐利,紧锁她那默然神色下涌现的感动: “暮雪,此刻你总能告诉本宫,那日你回宫后到过哪,身上的泥污出自何处了吧?” “……” 顾云汐刹那语塞,点点焦灼光辉覆了她的眸,氤氲了一对清明的眸色。 “娘娘,奴婢……确有到过御花园……可奴婢,没有做过偷盗之事……” 反复斟酌,顾云汐低眉浅浅,决定将一半事实说出。话到最后,声音越发绵软无形。 怪只怪那面具人太过可恶! 若非他受到假山后一对野鸳鸯的干扰,变得兽性大发起来,自己如何会搞得满身是泥,引人怀疑? 许妃打量脚下吞吞吐吐的宫婢,又见她容色惊慌、面染绯色,即刻便想到了什么。 适逢七夕,深宫寂寞,宫女与人私通倒也寻常,横竖只为相互慰藉罢了。 自己身处高位,要风得风、要雨有雨的,没必要为些暗魅子事与下人较真,睁一眼闭一眼才不失分寸。 “起吧。” 许妃眸光一闪,转向旁处,细腻的手指置于棱角见方的桌沿,轻缓滑过。 “谁无年少时,何况本宫久居后宫,深知皇宫里的夜最是漫长……” 又是靡靡一笑: “得遇贴心人,想要珍惜、想要把握才做出情难自持之事,本宫能够理解。 只是本宫这次纵你,下次你不可再犯被人拿了把柄。倘若为储秀宫再惹来麻烦,本宫也不会帮你!” 这真是许妃的可爱之处—— 无论如何,外表清冷、言语犀利,却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总好过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 情知许元娇误会了,顾云汐也不想解释。 误会就误会吧,只要能让她停止追问,什么理由自己都能忍受。 顾云汐匐身又一叩首: “奴婢谨遵娘娘教诲。” 目送顾云汐走出正殿,锦竹凑近许妃,娟秀的容颜迭起一丝忧虑,悄声问询: “娘娘,屠暮雪可信吗?” 许妃笑意坦荡,起身走到窗边,视线撒远,眸底冉冉,轻释出有几分怅然: “在这深宫中,真话往往让人怀疑,假话反使人相信。所谓的人与事不过如此,所谓的情与爱不必认真,那么信谁、不信谁,又有何分别? 暮雪受重用,必是有她可用之处。而本宫看重的,始终都是储秀宫的声名、荣耀,绝不容他人随意诟病。” …… 傍晚,顾云汐从厨房出来,一双湿手抹着围裙,朝耳房走。 无意间,她瞥见连通外苑的葫芦门边露出个脑袋,正抻脖向庭院里动瞅西瞅。 宸王? 顾云汐慌忙止步,看他双目呆愣的望来,随即痴痴咧嘴,对她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 “嘿嘿嘿,被鬼骑的小姐姐,我找到你了。” 顾云汐当即大惊,惶视四下无人,便跑到他的面前,拧眉急躁道: “宸王殿下……你、你可别瞎说啊……那天我、我是……” 宸王俊美的眼目直视顾云汐的仓皇,见她急得十指交叠,紧捏到指尖俱都犯白,即刻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无邪。 “嘿嘿”又傻笑了两声,他咬着手指,纤长的身子晃了晃: “那晚在石头后面与鬼说话的不就是你吗?你还让鬼咬伤我,我告诉许娘娘去!” “哎,殿下——” 顾云汐再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堵住宸王的嘴。 宸王连蹦带跳退后一尺,拍手嬉笑起来: “哈哈,怕了吧?我骗你哒!我才不会去告状,我怕鬼再来找我。当初漂亮叔叔来问我时,我都没和他讲。” “谁是漂亮叔叔?” 顾云汐一愣,追问。 宸王挥舞着布老虎,鸟儿般无忧无虑,蹦蹦跳跳的答: “漂亮叔叔就是漂亮叔叔呗,带着许多人来梧桐苑找我玩,他身上好香……” 顾云汐神色微怔,明白宸王口中的“漂亮叔叔”定是冷督主无疑。 万幸、万幸! 还好自己当初那番鬼话唬住了这个傻子,他才没把在御花园看到的事情说给冷督主。 探究的目光含有一丝愧疚,悄悄移向宸王两手。确认上面既无伤带也没疤痕后,顾云汐大松口气,良心上仍是存有几分不安。 身为皇子心智缺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已经很可怜了,自己不仅利用他,还用簪子扎伤他,真是歹毒! 宸王安静下来,一手揉了揉肚子: “小姐姐,我饿了。”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吃的。” 顾云汐转身往厨房快步走去。 横竖对他心存歉意,顾云汐也想力所能及的帮他。只是帮他填饱肚子而已,对她不算难事。 宫里的任何东西都有定制,下人不可随意取用。 顾云汐先和厨房的管事廖厨娘说明了情况,经她许可才拿了些点心,用油纸包上。 兰心端了些饭菜,对顾云汐说: “暮雪,我把咱俩的晚饭端回耳房,等会儿你忙完记得回去吃饭。” “多谢。” 眼见兰心、顾云汐一前一后的出了厨房,廖厨娘与灶上的婆子们相互对视一眼,似在传递某个不可告人的讯息。 紧接着,大伙各自接着忙活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回到庭院,顾云汐将油纸包塞到宸王怀里,笑容明媚: “给,都是好吃的点心,殿下拿去吃吧,姐姐要去忙了。” 宸王一眼盯住兰心托盘里飘香的饭菜,引颈闻了闻,弯起俊秀的眉眼,笑得灿烂可掬: “我要吃这个!” 兰心就站在顾云汐身旁,此时见对面的傻子手指托盘,很不情愿的侧身闪躲,表情不耐一句: “哎!这不行啊,这可是我与暮雪的晚饭,给你吃了我们吃什么!” 宸王的名号兰心是知道的,当今皇上的傻儿子嘛。可是不能因为你傻,就要事事依你,害我们挨肚子不是? 不待顾云汐开口,宸王便在原地闹腾开来,生气的又是跺脚又抖胳膊,口中不断叫嚷: “不要嘛、不要嘛,我就要吃盘里的、我就要吃盘里的。不给吃,我就告诉许娘娘宫里有鬼……” “哎!宸王殿下、宸王殿下……” 顾云汐顿时没了主意,抢步上前,抬手又去掩住他的口。 兰心面容疑惑,歪头蹙了蹙眉头: “暮雪,他说什么呢?哪里有鬼?” 顾云汐急得头上冒汗,心头颤了几颤,苦笑回头: “呵呵……谁知道呢,想是他胡说,呵呵……” 可她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我顾云汐真是倒霉透顶!司礼监大刑挺过来了,许妃也瞒过去了,却被个傻子给讹上了!可悲啊、可悲! 兰心一旁频频点头: “也对,谁要是信了傻子的话,便是比傻子还要傻!” “是啊,呵呵…呵……” 顾云汐不觉窘笑,突觉手上异样。 转过苦瓜脸面去看,正见傻子将她那只堵在他嘴上的雪白小手捧到眼前,一壁欣赏一壁傻笑连连: “嘿嘿,小姐姐的手好白好香啊,给我吃一口呗……” 说话间大嘴猛张,露出浸满口水的牙齿向小手上咬去。 第一零四章 树欲静,风不止 “喂——” “宸王殿下!” 兰心和顾云汐异口同声的叫起来。 宫人闻声而动,厨子们也跑出厨房看热闹。很快,锦竹搀扶了许妃来到庭院里。 傻儿是个人来疯,见有很多人来,放开顾云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甩动四肢,闹腾着要吃兰心盘里的东西。 许妃问明情况,索性依了宸王,又赏了她们一些好吃食。 三人回到耳房,净手后围桌开吃。 兰心眼望一桌丰盛的饭菜,喜笑颜开道: “哈哈,今儿个真是托了宸王的福,才能吃到这么些好东西。喂,你这傻子还挺有用的!” 兰心说着翻眸,转面去看桌子一侧的宸王。 宸王猫着细腰,呆滞的两眼正死死盯着满桌的琳琅之物,呵呵的傻笑。 听到兰心说他,纤长的身子猝然弹起,直挺挺的扭头反驳: “你傻、你才是傻子呢——” “呦呵,原来你能听懂好赖话啊!” 兰心“噗嗤”笑了。 顾云汐神色无奈,又好气又好笑。 动手盛满一碗白饭放到宸王眼前,抬眼看着兰心,容色不满: “你呀!没事取笑他干嘛?他好歹也是皇上的儿子,是主子,你别学那些人没大没小!” 兰心勉强敛笑,两手交叠着向宸王做个福礼,神情忍俊不禁: “好、好,奴婢谢殿下赏饭。” 宸王啮笑,一挥邋遢的袍秀,嗓音翁声翁气: “爱卿免礼。你们既是如此快活,我便天天都来,让许娘娘再赏你们好吃的便是!” 兰心神色一愣,接着笑意更欢: “哎呀!你这傻子也有机灵的时候啊?天天来蹭饭?哼,想的真美!快吃饭吧!” 宸王吐舌,对兰心做个鬼脸,逐将一脸傻笑对准顾云汐: “小姐姐,你喂我。” 顾云汐登时傻眼,惊得嘴巴张大。 可是,他是王爷,自己是奴才,奴才就该服侍主子。 再者,宸王因心智不全生活无法自理,想必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由梧桐苑的嬷嬷们喂饱的。 于是,顾云汐往宸王的饭碗里拨了几样菜肴,和米饭拌在一块,一勺一勺的喂给宸王。 不知不觉回想起两年前阚芳庭中,她容颜未换、一身东厂番卫装扮亲手喂他吃饭的情景。 而今见他怀抱布老虎,每口吃得餮足,那副痴傻的模样浑然天真,也不怎么惹人厌烦。 宸王拉动坐椅,又向顾云汐挨近几分,双眼微眯,静静咀嚼着满口的食物。 一对俊目直视咫尺视野间的容颜,目光微动,恍是深邃无底,悄然流连着女孩平平无奇的五官,似探索似怀疑,跌宕起伏,格外复杂。 一口饭咽下,宸王猝然说道: “小姐姐,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我前些年就闻过,嘿嘿……” 顾云汐心底一震,擎勺的手不受控的微抖几下,将勺中一坨米饭颠落。 宸王垂目去看桌边摔碎的饭团,一抹浅浅笑弧凝在唇畔,隐约若无。 是哪里露出破绽来了? 顾云汐一时心慌意乱,暗自猜想,莫非宸王已经认出她就是当初在阚芳庭里喂他吃饭的小番卫? 不会吧!镇定,别自己吓自己…… “这傻子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我告诉你,我们暮雪才进宫一个多月!” 兰心哗然,漫笑之声自桌对面升起,面容带着一丝狡黠,看看宸王又瞧瞧顾云汐,继续调笑道: “我说暮雪,这傻子怕不是看上你了吧?” 顾云汐惊羞不已,蹙眉微嗔: “你别胡说了,他知道什么啊?!” 兰心不敢再笑,低头扒饭,塞得满嘴都是,不等下咽又急着开口说话。 结果一粒米饭吸进气管,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一嘴残渣全被喷到桌上了。 宸王拍手哈哈大笑,顾云汐本来有气,却被兰心的滑稽逗乐,跟着一阵捧腹大笑。 兰心随即手抹眼角,也加入欢笑之中。 廖厨娘经过耳房,听到里面连绵不绝的笑声,脸面霎时阴沉下来,两手叉腰对着房门啐了一口,狠嘚嘚道: “小蹄子,可劲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用过晚饭,兰心将碗碟收拾妥当送去厨房后折回来。 看到宸王还没离开,正倒坐在椅上玩耍,便一脸不悦的抱怨着: “他都吃饱了怎的还不回梧桐苑啊?换休总共半时辰,我还想在床上歪会儿呢!” 顾云汐不禁挠头道: “你歇着,我把他送回去。” “我不走——” 宸王听到便又撒泼,吵嚷的同时人已蹿上顾云汐的床铺: “我就不走,我在此处没玩够呢!” 顾云汐忿忿却也无奈,她一个当奴才的横又不能和主子动手。 走到床边,她掬起满面虚伪的灿笑,和声劝慰: “宸王乖,姐姐还有事情,下次再陪你玩……”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宸王跪在床上,靴底上的泥土已经弄脏了干净的床单。 他好像也在生气,抱起枕头扔向顾云汐,又打来床头的木箱,将里面的衣物翻了一地。 “你别闹了——” 顾云汐气急败坏,过去阻止他胡闹,兰心也上前帮忙。 趁兰心拽住宸王,顾云汐捡起地上的衣物,略微整理后准备放入木箱,却发现箱底那寒芙膏的胭脂盒旁,不知何时多出个陌生的压花红锦盒。 “这是什么?” 顾云汐取出锦盒,打开,发现盒子里是枚精致的翡翠镯。 顾云汐小心翼翼的拿起镯子细观,见种料细腻通透,色泽糯润,上面几朵黛青飘翠如轻薄的云雾,娇媚欲滴。 这华贵精美的翡翠镯子一看就是稀世珍宝,价值不菲。 兰心遁然震惊无度,手指镯子结结巴巴说道: “这、这是娘娘的东西!几月前娘娘生辰之日皇上赏了她,娘娘戴过一阵,我向殿里送东西时见过的!” 像是挨了当头一棒,顾云汐表情大骇,继而愣在当场。 顾云汐好不委屈,焦灼不安的眸色转向兰心: “不是我偷的……兰心,你要相信我!” 兰心咬唇,用力点头。 暮雪是自己的好朋友,她的为人自己心里有数。 静了片刻,兰心一脸笃定: “是廖姑姑!上回她的侄女跑去司礼监卖你,保不齐就是她出了主意。我早就看出她嫉妒你,恨不得把你挤出储秀宫才好。这回准是她又栽赃你,想要你做实偷盗的罪名,让娘娘不再用你!” 顾云汐低头细思,眸中清辉寸寸转冷,沉声道: “入宫以来,我谨小慎微行事,只想安守本分,别无他求。我的所做所为都是奉了娘娘之命,那些人为何屡次害我?” 兰心上前,握住好友泛凉的手,安抚一番问道: “眼下又当如何?莫若等没人注意时,你偷偷的再给放回去。” 顾云汐精致的额头滑下一丝冷汗,容色沉沉,须臾揣度,不免叹气道: “横竖他们容不得我,这次我想方替自己化解,下回还要遭受暗算。可眼下,我却想不出一个反击的好办法。” 手上一空,顾云汐惊诧抬头,见那珍贵的手镯已然跑到了傻王爷的手中。 “宸王,快把镯子给我!” 顾云汐惊慌失措,伸手去抢。宸王嬉笑,举着手镯满屋跑,顾云汐飞奔去追。 兰心绕过桌椅去截宸王,他来不及刹脚,一头撞上兰心,手里的镯子落到地上,顷刻之间碎为几段,“啪啦”脆响入耳清晰。 第一零五章 柳暗花明,扳回一局 “我的妈呀——” 望着地上碎掉的手镯,兰心骇然惊叫,身形栗抖不止,清俏的小脸上一派死灰色泽。 顾云汐也是全身如石化一般定于原地,怔怔瞪圆错愕的两眼,脑中完全空白。 三人之中唯有宸王兴高采烈,对着那碎掉的翠镯拍手大笑: “碎的好、碎的好!宝贝坏掉了、如今坏掉了!哈哈哈,有意思!” 灵光一现,顾云汐神情激动起来,骤然舒展眉头,眸色犀利而闪亮,猛击手掌道: “有啦、有啦!我想出让犯人自现原形的计策了,这还要多谢宸王殿下。” 话音未落,她就迫不及待凑到兰心耳边,一番密语。 她的对面,宸王沉声睇视着机智的女孩,眸底丝丝精光如昙花绽过。抿唇轻笑间,微挑的眉色淡然清朗,少了几分浊色。 …… 翌日清晨,天气极好,阳光明媚,不灼不燥。微风拂动,少了几许暑末的闷热。 储秀宫庭院里黑压压的跪满了人,掌事公公严桂冷脸立于廊下,身后一排内侍手持棍棒,容色肃然。 “昨个儿正殿失窃,丢了万岁爷赏赐娘娘的镯子,储秀宫所有侍者皆逃不脱嫌疑。若然犯人不肯站出自首,咱们便日夜在院里头跪着!” 宫人们一个个惶惶低头,谁也不出声。 顾云汐内心早就防备,故不像其他人那般紧张。她偷偷将头抬起一个小高度,恰巧过道对面跪着的兰心也在这刻举头。 两个女孩悄然对过眼神,神色心照不宣。 时间点点流逝,正午的日头越发毒烈,攀到庭院上空,像是滚滚的火浪凌空泼下来,要把大地燎为灰烬。 宫人们渐渐顶不住了,不时有人昏倒,被内侍拖下去,用冰水浇醒了又给拖回来跪在原地,身形摇摇欲坠的着实可怜。 然许妃这次是真动怒了,丢了御赐之物,当是铁了心的要寻回来,对下人施加重罚在所难免。 久时下跪,顾云汐的膝盖已经麻木,腰酸头痛的好像中暑,感觉着实不轻松。 浑身汗如雨下,她强睁两眼直视被阳光晃得白花花的地面,感觉头晕目眩。 到底是谁那么可恶,偷了娘娘的手镯还要陷害我? 若她还不肯出头,这满院的人不知还要没黑带白的跪上几天几夜! 就在顾云汐怨恨揣度之时,并排的队列面有人扬声: “严公公,奴婢知道是谁偷了娘娘的镯子!” 说话之人正是宫女是韵梅,在偏殿当值,有东西传运的时候,也会被派往正殿来。 她的话音才落,各色目光便向她齐刷刷的投过来。韵梅神色现出一惊,继而迅速收敛,保持着适度的平静。 顾云汐引颈扭头看向她,眸色渐厉,内心了然。 原来是她! 严桂疾步冲到韵梅面前,阴柔的嗓音持有一丝肃冷、一丝谨慎。 “你说,是谁?” 韵梅水眸牵动,冷目向队伍左翼瞥一眼,狠声道: “是暮雪偷了!” 在一阵窃窃私议声中,顾云汐瞪起眼睛,装出气愤惊慌之色,遥看韵梅辩驳: “你胡说——” 严桂也觉诧异,拧眉追问一句: “韵梅,你说镯子是暮雪偷的,可有证据?再者,你既知真相,为何此时才肯说出?” 韵梅眉睫轻翘,容色镇定,青素一笑回答道: “回公公,奴婢昨日看到暮雪曾在正殿娘娘的妆台前徘徊,怀里鼓囔囔的。我那时就觉有异,便与她打招呼,谁知她竟慌慌张张的就跑了。 如今宫里失窃,方才奴婢就在回想,且公公说要犯人自首,奴婢才没有马上揭发。” 顾云汐默默持着跪地不动的姿势,容色不卑不亢,出奇的沉静,唯有精致的嘴唇微是挽笑,蓄起一抹杀机。 待韵梅言之凿凿的讲完,严桂怒不可遏,气呼呼的迈步赶到顾云汐身前,双指点向她,厉声厉气道: “屠暮雪,你认是不认?娘娘待你不薄,你恩将仇报?” 顾云汐俯首,面色阴沉如海: “回公公,奴婢冤枉!” 严桂翻眸,对廊下内侍挥手: “去她房里搜搜!” 内侍领命,走到一间耳房前,踹门而入。不多时,人回到庭院,将那压花的红色锦盒交给严桂。 严桂的白脸顿然掀起惊涛骇浪,紧接着将阴鸷的眼神狠剐向顾云汐,继而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盒子。 一瞬间,他大叫一声,脸色青红交替,像是神智失常,颤巍巍的张嘴大口大口的喘息,险些差过气去。 好在他任掌事许久,经事颇多,很快就强迫镇定下来,一手将盒盖紧紧扣下,对两旁呼喝: “将屠暮雪拿下!” 眼下事态发展尽数在顾云汐的掌控之中,又见内侍们穷凶极恶的朝她扑来,她立刻摆出一副受惊的模样,六神无主的匍匐向前,在严桂脚下痛哭流涕: “公公饶命,奴婢冤枉啊!奴婢真没偷娘娘的东西——” “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严桂立目横眉,注视内侍们倒剪了顾云汐的双臂,青着大脸对她拍拍手里的锦盒。 然一想到盒里御赐的手镯如今又是另一番样貌,严桂又是咂舌又跺脚: “你这贱婢不止偷盗,还将御赐的宝贝给、给……哎呦,快给咱家把这不知死活的给绑了,等待娘娘发落吧!” 顾云汐爬在地上挣扎几下,哭喊起来: “请公公手下留情!暮雪尚有两句话讲,讲完后死而无憾。” “你这贱婢还敢……” 严桂怒极,上前举手正要狠攉顾云汐,身后响起的细腻婉约之声,止了他的疯狂: “东西既然寻到了,咱们且听她还有何话讲,讲过再罚不迟。” 严桂面色微惊,慌忙转身下跪,颔首低眉道: “娘娘万安。” 许妃在锦竹的搀扶下稳步迈过门槛,立于描彩琉璃廊下。 目光无绪无温,轻轻落向顾云汐泪水泛滥的面颊,只相隔数尺,那淡然的眸色都能让顾云汐清晰感觉到入骨三分的寒凉。 顾云汐奋力挣开内侍的禁锢,屈身跪地,委屈的抽泣道: “娘娘开恩,奴婢自进宫以来承蒙娘娘厚爱,报答都恐不及,岂敢有负娘娘,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前次风波才止,如今再受冤枉,奴婢心有不甘啊!” 在讲这番话时顾云汐故意用了“再受”二字,就是要提醒许妃,此次偷盗事件与上回自己被拿入司礼监,存有必然的因果关联。 许妃听后鼻息闷哼,眸色沉沉: “横竖本宫的东西在你房里被搜出来,你居然还说自己受了冤枉?” 顾云汐深拜,“咚”的一声,额头紧贴地面。 她振振说道: “奴婢贱命一条,虽死不足惜,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请娘娘看在奴婢与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让奴婢问韵梅一句话,问过之后奴婢即刻领罚。” 许妃缓缓摇头,低眸望向她: “你要问什么,便在这里问吧。” “谢娘娘,奴婢要问韵梅姑娘,奴婢的岗值原本就在正殿,每日为娘娘的妆台除尘一遍,有何不妥?倒是她,身为偏殿的婢子,昨日无有您的传召,却跑到正殿来所为何事?她又是几时看到奴婢,与奴婢打招呼的?” 比乃最关键的问话,可谓一针见血。如此真相究竟怎样,已是不言而喻了。 在场之人,包括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韵梅,此时皆是一脸惊骇。 许妃瞬间容色讶然,美目弯动,流露出几分欣赏。 严桂一旁暗暗点头,悄悄凑近许妃,压低嗓声,神色艰难道: “奴才万死,请娘娘千万不要动怒,您先看过这个。” 许妃睨眸注视严桂打开锦盒,即刻间错愕神色凝于精致的容颜,好像一池平寂的湖水突然落入重石,千漪万浪,涤荡难休。 半刻咬牙,许妃眉色冷厉,一对拳头在衣袖内握紧,倏然挥起: “好个韵梅,居然贼喊捉贼,妄想栽赃他人?将她带下去,即刻杖毙!” 韵梅跪地战战兢兢,已被顾云汐的连声质问逼到再无退路。 头顶上方,许妃勃然震怒之声才落,前后就有几名内侍围来。 韵梅从不曾见过这等阵势,加之心虚作祟,立时吓到魂飞九天外,身子软绵绵的如同烂泥倒地一滩。 怀有一丝侥幸心理,韵梅举头看向许妃,口中喊嚷: “娘娘,奴婢冤枉啊!奴婢昨日闲时确是到过正殿,却是向蔓冬询问是否有物件传往净室,可这非是代表奴婢偷了东西,故意嫁祸暮雪啊!” 许妃冷嗤,斜看严桂一眼。严桂会意,迈起八字细步走向韵梅,在她眼前将锦盒打开。 韵梅一对惊愕的目光直直杵向盒里,舌头瞬间僵硬,像在口中打了结,音色不清的结巴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昨日我看它时,它还是好的……如何会……” 第一零六章 做鬼也不放过你 储秀宫,庭院—— 韵梅怎么也想不到盒里的镯子居然是碎的,她被始料未及的状况搞得意识错乱,被自己的一席话出卖了自己。 一片哗然声中,顾云汐颔首跪地,姿态依然固若磐石,浓睫轻垂,寒眸中掠过一闪而逝的幽光。 严桂落了盒盖,凌厉一摆手,表情麻木的注视内侍一拥而上,按倒了韵梅。 韵梅大哭,再顾不得其他,尖叫起来: “娘娘、严公公,奴婢再也不敢了!是廖姑姑,是廖姑姑指使奴婢做的——” “你胡说!” 那头,廖厨娘双腮鼓胀、面红耳赤,形容暴怒且惊恐。 她以膝盖行走,从过道对面朝韵梅猛冲过来,那粗砺的砖地上立时响起一连串“嚓嚓”声,如同横行无忌的厉鬼在啃食人骨。 可惜,这五大三粗的疯娘们半途就被内侍懒腰擒住了。 过道那面,韵梅眼望廖厨娘,哭哭啼啼的说出真相: “是你、就是你……你一直担心暮雪顶了你的差事,便在暗中害她。上回你让你侄女去司礼监诬陷暮雪,结果弄巧成拙。 这次你又想着为你侄女报仇,却因进不得正殿,便撺掇我进去偷样贵重物件。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帮你! 可我将镯子放进暮雪的床头箱时,那镯子分明就是完整的呀——” 话音未落,便有兰心手指廖厨娘,言语激愤: “廖厨娘你好狠的心!你素来嫉妒暮雪心灵手巧,没少在厨房里说她坏话。 你一次两次陷害不成,就想着将人往死里整。都知道那镯子乃是皇上才赏赐娘娘的,你竟故意将它毁了来陷害暮雪!” “我、我……” 廖厨娘微胖的身子在几只大手束缚下,艰难的扭动几下,却无力挣脱。而她此时对兰心的话,更加无语反驳。 廊下,许妃眉目无温,声色狠毒一句: “韵梅损毁御赐之物,按宫规当以杖毙。廖氏虽为主谋,念其伺候本宫时久,本宫赐其刖刑,永久逐宫,出宫时不准带走宫里任何东西。 来人,将她二人带去掖庭,别脏了储秀宫的地面。” 宫人皆是噤若寒蝉。 待内侍拖起昏厥的廖厨娘与韵梅出了庭院,许妃轻袅如絮的眸光闪了闪,睨向顾云汐,凛声下命: “今儿个起,屠暮雪任厨房掌事姑姑,一干厨子侍者务要安于本分,不可再步那二人的后尘!” …… 司礼监,正厅—— 冷青堂端坐在檀木桌案前,正翻阅着一摞卷宗。 柳秉笔从外面进来,向督主行过礼,随后凑到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冷青堂静静的听,忽而眸中一亮。 然这两道不同寻常的光芒只是瞬间的闪耀,在他人还未察觉到时,他的一对漆黑的清眸,便又恢复为以往的平寂。 柳秉笔汇报完毕,直起身形与督主拉开一段距离,一丝奸笑绽在嘴角,带着些许不服不忿的口吻说道: “您瞅瞅,这才进宫一个多月,她可就爬到储秀宫厨房掌事的位子了,从七品宫婢连升了两级!” 素白的指头在桌面上随意敲了几下,冷青堂面色如常,表情不见半分波澜: “管她作什么,咱们这头只管做咱们的事,盯住咱们要查的线索。” 柳秉笔微微一笑,拱手恭声: “卑职明白。” …… 又是阴雨的午后,小雨淅淅沥沥,从晦暗的天空降落,像剪不断的细丝无休无止,引无限愁绪。 顾云汐与兰心同打一把伞,立于神武门前。 空旷的宫道尽头,两名内侍身披斗笠蓑衣,手推四轮木车,冒雨缓缓的行来。卧在木车上的人,一身素衣,披头散发,身子颤抖,湿淋淋的无抵狼狈。 伞下,顾云汐冰冷的扯了扯嘴角,侧头看向兰心。两个姑娘举步上前,拦住车辆。 顾云汐从袖袋里摸出两封红包,识趣的双手奉上。 两内侍互看一眼,咧嘴接过红包,嘱咐她们快些说话,便哨到不远一处被雨水淋得湿潮的红墙下,偶尔将目光投向木车,机警的望一望四周。 他们久在掖庭司当差,如何不知顾云汐递红包的用意。 眼下已无闲人打扰,顾云汐幽冷的视线转了转,泠泠的睨向木车上的廖厨娘,嘴角一抹笑弧,轻浅诡谲。 数日前,掖庭司接下储秀宫送过来的人,遵许妃之命,当场打死了韵梅。 而对主谋者廖厨娘施以刖刑,看似保住了她的老命,实则不然。 刖刑,就是剔除人膝盖骨的刑罚,之后留给人的后遗症,将是无法站立、行走的永久残疾。 对于经历过这种残忍刑罚后的人,那苟活的滋味乃是比彻底死去还要痛苦千万倍。 廖厨娘受过炼狱之痛后,完全昏死过去。接下去的几天里,她就在难以承受的肉体疼痛与精神摧残下,艰难的熬着每一天。 得了信的廖氏家人于今日赶到神武门外,守候接人出宫。 午时,掖庭派人用木车送廖厨娘到神武门外,与她的家人见面。 许妃有命,准廖氏出宫且不得带走宫里的任何东西,包括这一年的月例所得。 故而离宫时,廖厨娘只穿中衣中裤,连随身的包裹都不敢带一个。 神武门前,她再次见到仇人,一身重紫色五品掌事宫服,衬着那人雪色的面颊越为清淡冷凛,上等衣料量身裁制,完美的勾勒出青春绝妙的曲线。满头青丝精挽,较之下等宫女,鬓发间的装点多了些许繁华,人也显出轻灵窈窕,精气神真真儿就有所不同呢。 那人身侧,居然还有兰心这忠心耿耿的丫头为其执伞? 廖厨娘登时气得发疯,张牙舞爪的便要起身,顿时被一阵裂心的疼痛扭紧了五官。 顾云汐将对方的痛苦与凄凉看在眼中,悠然笑了笑,寒眸闪烁,眸底光辉意味不明。 “今日是姑姑离宫之日,奴婢感念一月以来姑姑对奴婢的照拂,特意赶来送姑姑一程。” 语调婉转,抑扬顿挫之声按压一丝嘲讽。 话毕,顾云汐低低笑着,居高临下俯看落败的对手。 廖厨娘被雨水打湿的老脸上写尽切切狠意,眸子圆睁,厉声撕吼一句: “滚开!轮不到你这贱婢跑来嘲笑我——” “哎呀,明明是你害人在前,暮雪好心才会冒雨等在这里。” 廖厨娘的叫嚣上兰心看着来气,一手拉住顾云汐,愤愤道: “暮雪,别听她在这里胡骂,咱们回去吧!” 廖厨娘更加暴跳如雷,抬手指向伞下两个女孩,叫骂不迭: “贱婢、贱婢!我的翠巧因你们被逐出宫,你们联手陷害我、又害死韵梅,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顾云汐闻声冷笑,弯腰向廖厨娘寸寸挨近,五指探出伸向车斗里面那两条泛着血腥臭气的僵挺的废腿。 而兰心就在顾云汐下腰的瞬间,将伞沿倾斜,替好友挡雨。 丝丝雨线打在纸纸的伞面上,顺坡度下滑,悉数浇在廖厨娘本已湿透的头发上。 “你要干什么——” 廖厨娘惊恐大叫,恨意森森的注视顾云汐那只小手落到她空洞的膝骨位置,轻轻的拍了拍。 无限恐惧袭上湿冷的身躯,廖厨娘疼到呲牙,身子不受控的接连打了几个寒战。 顾云汐驱动阴戾的目光,盯住车上的老女人: “暮雪入宫以来自认恪守本分,敬重姑姑,未敢生半分僭越之心。是姑姑先容不下奴婢,几番加害,奴婢只有想方设法寻求自保。说到报应,姑姑不妨看看自身,仔细想想您口中的‘报应’,究竟最先落到了谁的头上!” “你——” 廖厨娘怨恨的眯起眼目,怒气正盛的脸颊忽而荡过一抹惊色。此刻,她只觉有股阴风嗖嗖的入了脖颈,沿脊背迅速而下。 简直难以想象,她磕磕绊绊说着: “你、你故意害我……娘娘的镯子,是你弄坏的……” “嘘……” 顾云汐轻喃,食指竖起贴在唇瓣上,轻慢笑起来: “姑姑慎言,且不论您的话无凭无据,您如今这般田地,所置之辞就算传到娘娘耳边,您觉得她会信您,还是会信奴婢?比起韵梅您诚然幸运得多,既然保住老命就乖乖回老家去,且行且珍惜的好。” “……” 廖厨娘浊红的眼眸遁然大开,怔怔与面前一对幽冷清眸对视。 倏然,她仰头嘶吼一声,不顾一切倾身扑向仇敌。 此时此地,她恨不得用十根利爪般的指头生撕了对她冷嘲热讽的女孩。 顾云汐见势不妙,挽住兰心的腰封,步伐灵巧一变,瞬间避过了危险。 此景被掖庭的两名内侍看到,两人急匆匆跑回来,甩了廖厨娘一记耳光后推车向前,向神武门外赶去。 雨落声声,廖厨娘幽愤不甘的咒骂好似滚雷,在红墙上空响彻决绝: “屠暮雪,你不得好死!我恨你,我和韵梅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请假 因特殊原因,颦儿未来要下乡一段时间。那边没有网络,手机信号极差,因此目前努力存稿,保持故事两天一更的节奏。 若连续断更几日,不能及时回访各位大大,还请各位见谅。 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定会战胜困难,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 目前二卷即将结束,请持续关注三卷 西夷恨 第一零七章 他说,本督送你回去 伞下,顾云汐目送推车载着廖厨娘和她喋喋不休的叫骂,缓缓绕过神武门一侧掖门消失。 戾气逐的收敛,一时间,顾云汐容色沉寂。 “暮雪,我们回吧。” 兰心擎伞,望见好友神情异常,灵眸诧然的闪动着,催促了一句。 顾云汐摇头,轻淡说着: “你先回吧,我还想走走。” “走走?就这鬼天气?” 兰心的小脸写满不可思议的神色,又看好友面容沉沉,紧抿唇线的模样肃冷而坚决,便改口: “那好吧,你去哪儿,我跟着就是。” “不必……” 阴冷直视的目光自宫门口收回,顾云汐随意的笑笑,侧目看向兰心: “你打伞先回,别跟了。” 话毕,她将潮冷的两手拢进衣袖,迈步从伞下走出,身后是兰心不解的惊呼: “暮雪、暮雪……你要去哪儿啊,在下雨啊——” 顾云汐走在绵绵细雨里,雨水逐渐打湿了她的裙摆、鞋袜,欣长的身影,在空旷的路面上显得孑然孤独。 偶有宫婢持伞经过,看到一身掌事宫服的顾云汐,皆是止步作福,恭敬的称她为,“姑姑”。 她微微点头,脚下不停,继续顶雨行走。 脚下的路,冗长笔直,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一眼看去永远不见尽头。 每脚踏过雨水,顾云汐都觉自己是在踩着鲜血前进。每一步,俱为一次惊心,都是一场生死较量。 好几次,她情不自禁的顿步回首,眼望走来的路,那上面是否沾了刺目的血脚印? 她并非头回杀人,早在亓陵郡,番卫的她为了活命,就让自己的一双手染了血。 这次,她没有亲自动手,只利用计谋除掉了妄想伤害自己的人。却在事成后,一颗心心饱受着煎熬。 顾云汐知宫闱搏杀的惨烈,你若不心狠便是死。然为自保、为凌驾他人之上,迫使自己心染污浊与黑暗,变得狠辣阴戾的结局,让她突然质疑,表示难以接受。 心烦意乱间,眼帘遁然跃入一抹清新的绿色。 顾云汐慌忙止了翩然的思绪,停身去看,发觉自己此时正位于司膳房宫苑外的神仙桂树前。 那满冠的翠绿葱茏茂密,充满勃勃生机。 她再次陷入不可自拔的回忆中,那里有东厂、有冷府,还有一大帮子亲如手足的人…… 曾经,她也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被那狡猾俊美的男子“拐”进他的东厂,见天捧于掌心里,暖在心尖上。 她多么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纵然身着男装却可傍在他身上,活得舒坦自在,不必整天攻于心计。 她又止不住联想,若然冷督主得知他的丫头已变得如今这般心思狠毒、锋芒毕露,又当做何想法? 诸多悲伧之情堆积心头,压得顾云汐颤巍巍的透不过气来。 神情郁郁,她侧身移步绕过树干,正待前行,却意外的遇到了树干后面的人。 骤然眼睫扬起,扑扑窣窣的煽动了半刻,重紫的身段全然定在雨幕里,怔怔注视那人一抹湛青落拓的蟒袍,淡然立于伞下。 细雨霏霏、容颜绝俊。 景致优雅衬着眉眼如画,令顾云汐凌乱无状的心房,再也不受控的轻微颤了颤。 冷青堂今日是有备而来。 经过多日暗查,司礼监已经将那名叫“屠暮雪”的宫婢当值的情况、以及日常某些习惯,摸得门清。 今日隅中之前,听闻线人回报说屠暮雪去了神武门方向,冷青堂猜测,以她的习惯,返回储秀宫时当抄捷径,便在岔路前面的司膳房附近徘徊守候。 为何专程等她?只因上回暴室遇到,她的声音、她的神情举止、以及她情绪失控时痛哭的模样,都留给了他太多的疑问。 只为心中一人,他必须尽快从她身上寻到答案。 目光相触的一瞬,冷青堂再次有种感觉,全身被道不清的亲切感包围着,这感觉浓烈而奇妙,绝非凭空的臆想、错觉。 他即刻抬靴直走,仅仅三两大步,就将她瘦弱湿冷的身子,完全纳入宽大的伞沿下方。 顾云汐已被雨水淋透,清凉的水珠不断顺着她微有凌乱的发鬓缓缓向下流淌。那曼妙的身躯冰寒而颤抖,狼狈的程度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顾呆呆的站在他的面前,凝视他的一张俊脸,直到鼻腔里被他身上的冷香气味填得满当,她才反应过来。 人家到底也是二品官员,自己一个五品宫婢岂能如此冒失无礼?也不知像这般厚颜无耻的,究竟盯他看了有多久? 可不知为何,见到他,她立刻会卸下所有的锋芒利刺,顷刻间蜕化为一个清纯无害的女孩。 脸颊飞起两片薄红,她仓皇失措,曲身便要跪拜: “奴婢该死!” 满耳都是久违的声音,唯独五官容颜俱是陌生。 怀着诸多的疑惑,冷青堂以素手相迎,将跪礼止在中途。 “不必,下雨天的……” 本想说“下雨天,仔细跪湿了衣裙”,却见她浑身早已淋湿,急忙语意一转,改口问: “下雨天的,如何不打伞?” 顾云汐卑微的颔首,尽管极想要再抬起头来,认真看一看眼前令她朝思暮想的倾世容颜,却不得不努力克制内心的疯狂想法,声音清浅微抖的答: “回督主,奴婢……奴婢出来办事时天未降雨,故奴婢……没有带伞。” 冷青堂不做声的挑了挑眉,漆黑的凤目锁定女孩,猝然将她的谎言揭穿: “这雨,从前半夜就一直下……” 顾云汐容色一僵,紧张到忘乎所以,猛然举头的那刻,慌乱的眸光再次与他的不期而遇。 那两道入画的眼目清澈沉静,眸光深邃而犀利,盘踞着瞬间便可洞察人心的魔力。 这力量很可怕,却也引人心驰神往…… 冷青堂一言不发,眸光微闪,安寂的辗转于女孩年轻的面容。 她的五官诚然谈不上有多娇美、多精致,细看也属小家碧玉,俏丽玲珑,别有一番韵味。 然,就是这双陌生的眸子,此时正绽放出如云汐那般清灵潋滟的光辉。两片莹莹唇瓣,也在倾吐着与云汐一般无二的声音。 无以名状的,他的心上一疼,似被刀子剜割。 又见女孩眸色氤氲,眼底似有某种闪动的液体之光,正迷茫的浮动着,便试探的问道: “你有心事?” 她低下头不再吭声,两手在衣袖里拢得更近的动作,被细心的他留意到了,于是想了想,又道: “可与本督讲讲吗?或许,本督可以帮你。” 督主的声音依然好听,不似寻常宦官的阴魅刺耳,句句充满磁性,总令人难以拒绝。 老早以前,顾云汐就对督主的声音没了任何抵抗之力。 “奴婢……奴婢刚刚送走一宫当值的前辈。入宫未及两月里,奴婢对前辈的敬重之心最终换来了被人陷害。奴婢据理力争虽然扭转了困局,可眼睁睁的看她们非死即伤,那凄惨的下场总是奴婢内心难安。” 想到廖厨娘腿上膝骨位置的空洞,顾云汐才意识到自己的恶。原来,自己并非一个十足善良之辈,也有暗黑手狠的一面。 她很在意冷督主对她这面人性的看法,如今见了他,他要问,索性一口气对他讲出来,心顿时轻松不少,不再闷痛纠结了。 冷青堂当然清楚储秀宫几日前发生的事,眼下她竟在他的面前自我忏悔起来,暴露出的天真无邪,仍与他心中的小姑娘如此相像。 冷青堂浅然一笑,眸光只看女孩一眼便向她的身后,深沉的投远: “你有悔意说明你还不够聪明、不够狠。深宫就是一池泥潭,里面有人也有鬼。想要爬出泥潭,只有漠视周围的一切,踩着别人向上攀登。” 有感女孩身形剧烈一震,冷青堂将决绝的眼光收回,重新落到女孩惊愕无语的脸上。 顿了顿, 他看着她的眸,问: “暮雪,你为何进宫?” 她勇敢的迎着他的目光,片刻不移。下唇轻咬,肯定的回道: “为了,与想念的人再次相见!” 轻柔略带悲情的一句,恍是含有很多深意,冷青堂不免讶然的颤了颤长睫,眼睁睁注视她红了眼眶,鼻翼酸楚的翕动两下。 无数话语蓦地堵在了胸口,极想要对她说,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 雨声,淅淅沥沥—— 冷青堂最先回过神来,眸光微动,澹笑道: “如此,你先要设法在这深宫之中保全自己。你记住,躲不开时,便要与鬼斗,而要斗贏厉鬼,就要先变成鬼。无论如何都要活,一旦丧命,便再也见不到你想见的人了。” “奴婢愚昧,多谢督主教诲。” 顾云汐心生感动,拢手福身之时,脸色更为绯红。 冷青堂侧头看看四下,温雅笑道: “时辰不早,本督送你回储秀宫如何?” ps:本章开始,有点甜宠回暖的趋势了。颦儿说话算话,这本绝不是玄幻那本从头虐到尾的套路。 三卷开始,从前出现、中途暂时休场的人物也要再次露镜了。 加油,奥利给! 第一零八章 明日此处,本督等你 顾云汐在伞下听得清楚,容色一愣,带着几分受宠若惊之态,双脚快速的倒退了几步。 冷青堂不明所以,忙是向前紧跟,生怕眼前这湿泠泠的姑娘再受雨淋。 到底用着“屠暮雪”的身份,对他而言是个陌生人,总该矜持些吧。 皇宫人多眼杂的,两人身份悬殊,同在一伞下行走,让人看到影响不好…… 顾云汐此刻内心活动不停,颔首低眉,违心的婉拒: “多谢督主美意,横竖淋湿了,奴婢不敢再劳烦督主。” 冷青堂体恤的点头,也觉刚刚的决定过于唐突,便将伞柄递到她的近前,和声道: “拿着,回宫去吧。” 她愕然,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眸子也在望她,挽出隐约笑意。 稍稍回神,她犹豫着伸手去接,最终将存有他掌心余温的玛瑙伞柄,握在了自己手中。 霎时,那丝余温似是渗透了手掌,直抵心头。 冷青堂却在这时留意到,她那握伞的葱白手指上,布满了深红的痕迹,粗细不等、微微凸出细嫩的皮肤,像是条条狰狞膈应的蠕虫趴满她的手,很不好看。 他知那些是受夹棍以后,伤痂脱落时遗留的疤痕,在潮湿或者阴冷的环境下,痕迹的色泽还会显露得更为明显。 骤然,心里不是滋味。 他哑着嗓音道: “太医院有种‘香玉散’最祛旧疤肤痕,明日午寝过后本督在这处等你,将那药粉带来。” 明日,此处等我?听着好像是在幽会—— 眸中现出一抹惊色,顾云汐踌躇着,抿了抿唇: “不必麻烦,太医院的药该是名贵之物,奴婢……” “算是司礼监补偿你的。” 冷青素堂笑得清素,望着她的眸,道: “回去尽快把衣服换了……这几天,千万不要着凉。” 语罢,他大步流星,湛青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顾云汐擎伞愣在原地,脸上,惊惧与疑惑的复杂表情,遁然浓了几重。 “这几天”,难道是指她的癸水日期? 是自己太过多心了吗? 她知道,除了她自己,督主也清楚她的癸水之期。 难道,他已认出了我,因此在故意试探? 注视前方早已没了他的霏霏雨帘,顾云汐心事重重。 眼下局势不甚明朗,到底不该与他做太多接触。可是,他是督主啊,是我最爱最爱的人…… 内心纠结,她一声轻叹,握紧油伞向储秀宫走去。 —— 江太医受冷青堂的传召入司礼监,跟随一内侍走进掌印小歇的内阁。 冷青堂负手在房里缓缓踱步,深沉的表情凝在白皙精致的脸面上,正在若有所思。 见人来了,他脚下一顿,定身后对旁边伺候的内侍挥手,将他们支到院里去了。 向督主施过礼,江太医将一羊脂白贝形瓷盏奉于书案上。 “督主,这是您要的香玉散,取用前先以甘油化开,早晚涂抹伤痕之处,十日左右可痕迹全消。” 一口气说完,江太医谨慎的抬起头,眼光细细打量冷青堂周身,将他暴露在官袍外面的肌肤,迅速的审视个遍。 香玉散配料稀缺,一盏药粉来得极珍贵。督主突然向他要来,别是身上哪处受了伤,自己身为督主的专属御医,竟然还不知道。 发觉江太医的眼神有异,冷青堂浅然一笑,摆手道: “不必担心,这药非是本督要用。本督今日传你过来,还有一事要问……” “督主但问无妨。” 见对方说话之间神色忽变得冷峻异常,也不知他遇到了什么难事,江太医不免向他拱手,表情也跟着肃然紧张起来。 冷青堂向角椅处执手,注视江太医坐上去,才开口问道: “淮安,当今世上可有一种医术,能为某人更换另一副脸孔,使其彻底改头换面?就像江湖上的易容术。” 他之所以这样问,都源自和屠暮雪那宫女前后两次见面,他的内心产生的种种不解与困惑。 她的嗓音清浅儒软,她的每分神态,或悲伤、或浅笑、或脉脉含羞或怔愣不语,分明就是第二个云汐! 结合女儿节那晚在银水河畔两枚雪果的意外收获,倏然间脑中火石电闪,冷青堂构建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然事实是否如自己设想的那般,除需周密的调查外,有一个人的言辞结论,能够帮助他。 这人便是太医院的江淮安。 督主的提问使角椅上的江太医脸色遁惊: “督主何以这样问?” “本督要证实一件事,本督不日前遇到一人,她除了五官容貌,可以说与云汐一般无二。” 冷青堂走到江太医对面,依上长榻,眉头微拢,容色沉沉的很不自信。 江太医狭长的眼眸动了动,终于明白督主急匆匆召见自己的原因,郑重回道: “不瞒督主,此乃医界至高绝学‘变脸术’,将两人的脸皮切割后互换,术后不留任何痕迹,且不存有如江湖上以假皮易容那般,会被内行人一眼看穿的弊病。 只因此术为医圣澹台家族之秘学,非血缘者不得传授,故下官至今也未学得此术。仅知十五年来,下官的老师曾为遇难毁容之人行过变脸术,先后共有十例。” 冷青堂认真的听,脸上的神情,一度跟随江太医的陈述瞬息变换着,跌宕起伏。 一席话毕,极度震惊与激动之情撑满了他的心,令其鼓鼓囊囊的快要爆炸。 在榻上木了半晌,冷青堂挺身,眸光粲然烁动,颤声继续追问: “近一年,澹台老先生可有为什么人行过此术吗?” 江太医摇头,神色凝重: “一年前家师突然云游八方,至今未归,也无音讯。因此他到过何处,是否为他人行变脸之术,下官也不得而知。” “云游八方?” 冷青堂一愣,心情大跌。 江太医接着解释: “是,医圣有个习惯,每隔五年都要到走出葯庐游历大江南北,而归期不定。然这次,他出游最久,也未有一点消息传回,下官希望他一切安好。” 说话间,江太医眼光放空,深邃之中显露出几分担忧。 冷青堂忙劝: “放心,澹台老先生行医积德,造福苍生无数,定会没事的。” 片刻思索,他又提问: “你可记得老先生去年出游是在几月吗?” “去年……五月前后。对,是在五月中旬,那时云丫头也……”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江太医容色错愕的看着督主,注视他的玉面叠起层层令人恐慌的阴云,凤目中异常冷冽的幽光,寸寸迸裂。 去年五月中,正是顾云汐失踪的时间。 她的失踪、医圣的云游,这二者之间果然存有关联! 若然屠暮雪真是云汐,谁……到底又是谁,劫走她还要狠心对她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又为何大费周章为她换以容貌后送进皇宫? 冷青堂感觉陷入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局之中,既对云汐的下落有迹可循而感欣喜、兴奋,也被诸多接踵而至的疑云,搞得焦头烂额。 不管怎样,他决心先探出屠暮雪的真实身份,一旦确认她就是云汐,他定会紧抓不放。 对,从前他欠她太多,余生里他想要好好补偿她,紧握她的手,再不放开。 (第二卷 深宫伶 完) 敬请关注 第三卷 西夷恨 第一章 再次作妖的顾云瑾(1) 储秀宫—— 顾云汐擎伞回来时,正撞到兰心那张容色惊诧的脸。 “你回来了?” 她直勾勾的注视好友在廊下拢了伞,将它斜靠在墙角。 光滑的油纸面上,水珠顺势而下滚到地上,汇聚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细长水线,绵延到台阶下方。 “咦,哪来的伞? 兰心问。 顾云汐垂眸,面颊微热,口中支吾起来: “嗯,道上遇到贡院同期入宫的姊妹,她送的。”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闪进房里,躲到床边褪下湿透的鞋袜,动手更换干净的宫服。 皱眉看着墙角的伞,兰心内心疑惑。 她知道普通宫人用的伞都是统一的制式,以兰竹为骨,白纸伞面外涂桐油。 而顾云汐带回的伞,外观上看不仅大普通白伞一号,且那阖起的伞面和伞沿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锗兰描纹,撑开了定然是些精致的花纹。 最显眼处当属伞头与伞柄,竟是有别于雕木的红玛瑙。 暮雪这是在贡院里认识了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才能用得这般上成的物品? 这念头只是在兰心头脑中一带而过,她没多打听,搔搔头皮接着去忙事了。 但是很快,兰心就发现好友真的不太正常。 下值后整晚,她就一直静静的坐在床边不挪窝,用枚干净的绢帕反复擦着怀中那柄华丽的大伞,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时而沉思冥想,时而幸福甜笑,时而又怔忡忧伤。 兰心一旁望着,不免替好友担忧。 好友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状态,分明就是有了相好嘛! 那柄被她抱着不肯撒手的宝贝大伞,肯定是那相好送的。 可她说,伞来自贡院认识的姊妹。 哎呀,我的友友,莫非是耐不住寂寞,与宫里辈份高的宫女认作“磨镜”了吧? 兰心被自己凭空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不禁心急如焚。 男男本就不可思议,这女女又算怎么个事! 兰心暗作决定: 不行,自己要帮助友友,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深宫寂寞便误入歧途,寻求同性慰藉。 明日自己要去找樊大哥一趟,叫他在禁军中物色个品貌好、年纪相当的侍卫,得空介绍给暮雪认识才行。 …… 晨光照在宽敞华美的宫苑中,又是新的一天。 对顾云汐而言小厨房的工作已是渐入佳境。 如今她是五品掌事,凡事只需多动嘴,少动手。 又因许妃偏爱,特准她随意出入正殿的权利,故而频繁的往来于正殿与厨房之间,使顾云汐的体力消耗并不比之前任七品宫婢时的少。 暑末秋初,空气少了种种的湿热与沉重,使人更觉心清气爽。 后宫的主子们更乐意走出自家的宫苑,或逛花园、或相互拜访。 午膳前,几位主子结伴来了储秀宫做客。 小厨房这头不敢耽搁,顾云汐亲自上阵,与手下众厨子一番忙碌,以最短的时间烤出好几样别致的糕点,连同蜜饮同奉入正殿。 很快,里面让严桂带话出来,叫顾云汐进去伺候。 顾云汐忙在廊下梳理衣衫,随严桂进殿。 殿堂里头正是热闹,几位妃嫔围在梨花桌案前,边品茶边说笑,旁边的铜炉里薰着香料。 顾云汐拢手细步的途中,略略抬眼将桌前的几位主子看过。 呵,除了舒妃、李美人、赵才人与新晋的柔选侍,瑾婕妤……居然也在? 顾云汐行至桌前,向许妃与几位妃嫔见礼之时,李美人正将一枚菱粉糕送入口。 咬去小半,两眸遁然一喜,她赞道: “许姐姐宫里的糕点果然别有新意。都是普通的菱粉糕,怎的一口咬下就流出满嘴乳浆了呢!” 她倒真会吃! 顾云汐独制的这道乳蜜菱粉膏,是将新鲜的菱角切碎,拌以糯米粉、桂花,填充牛乳、蜂蜜配鸭蛋黄的馅料。相比传统的菱粉膏,味道和口感自然有所飞跃。 制作过程中,光是往面皮里填充浆化的乳馅这一道工序,就要费好一番的功夫。 许妃手端茶杯轻呷了口,笑颜清浅: “能是怎样?还不又是暮丫头的独创。如今本宫唤了她来伺候,妹妹若然吃着不好,回头本宫罚她便是。” 说归说,对暮雪的手艺许妃焉能心里没数?诚然是不舍罚她半分的。 顾云汐一笑,明白许妃对她明贬暗褒,极为配合的走到许妃身后为她捶背,音色轻婉柔和道: “就算要罚也是奴婢谢娘娘恩典,您给足了奴婢脸面,叫奴婢在诸位主子面前伺候,奴婢才有幸现场卖弄献丑。” “哎呦呦……” 淑妃举目,娴雅的目光看遍顾云汐周身,夸道: “许妹妹新晋的掌事果然是个人精,不仅心灵手巧,小嘴也像涂了蜜,比这糕点还要甜上几分。嗯,年轻真真儿是极好的。” 顾云汐忙向淑妃福身: “舒妃娘娘谬赞了,伺候主子是奴婢们的本分,奴婢不敢居功。” “倒会说话。” 舒妃满意的笑着,垂眸拈了枚牡丹花开甜果子,以香帕小心托着,细嚼慢咽起来。 李美人吃完一只菱粉糕又去拿第二块,信口道: “许姐姐真是说笑了,妹妹能吃到这般美食做梦都会笑醒,如何还会嫌这点心不够美味?” 刚说完,她邻座的瑾婕妤迅速给了她个白眼,语气似是冷然: “过会儿就到午膳时辰了,仔细你贪嘴吃太多,没肚量用膳!” 李美人耸肩,肉嘟嘟的小嘴翘起来,神态满不在乎: “无妨啊,大不了不用膳了。” 容色忽的一沉,顾云瑾有意无意的侧眸,刀片般的眸光又掠了李美人一眼。 许妃对面淡笑自然,对李美人说: “妹妹若喜欢这道点心,走时带些回宫便是。” 李美人神色欣喜: “我在姐姐这里如在自家,便不客气了。” “如此甚好。” 许妃微笑着应道,继续与大伙谈笑风生。 顾云汐站在许妃身旁,一双敏锐的眼睛紧盯顾云瑾不放。 只见她干坐在坐椅上,全身上下装扮绚丽。可她说话并不多,娇美的面庞晦暗麻木,仿佛压抑着层层的阴霾。 顾云汐与顾云瑾从小同屋吃睡一起长大,顾云瑾是什么人,顾云汐能够不识? 想这向来心高气傲、喜欢出众喜欢被人捧着,走到那里恨不得成为吸睛焦点的一个人儿,如何甘心在此坐冷板凳? 该是她素日里与赵才人、李美人几个位份低的后妃交好,这次她们来储秀宫,才会将她也带上。 方才她生剐李美人的眼神阴鸷凶恶,好像淬了毒药的刀刃,叫人看了不免心生膈应。 门帘一挑,嬷嬷怀抱小皇子华南麟步入正殿,向各位妃嫔见礼。 是小皇子吃膳前加餐的时辰了。 顾云汐吩咐宫婢取来蒸熟的蛋羹,交给嬷嬷。得到准许,嬷嬷就在许妃眼前喂小皇子吃着蛋羹。 有内侍通传,晓夜轩的裕昭仪前来给许妃请安了。 场面顿然安静下来,数道目光带着各色神情,齐齐聚向门口。 顾云瑶妆容精致、一身澹澹色华服走进正殿,身旁身后各有颂琴与两名年轻宫婢相随。 顾云汐见了,只觉眼前一亮,由衷为顾云瑶的振作感到开心。 许妃也是神色惊喜,从椅上起身含笑迎接: “妹妹如何来了?” 顾云瑶先向许妃与诸位姐妹福身行礼,后命颂琴将带来的东西呈向储秀宫侍者。 “今日天空放晴,妹妹想出来走走,一向姐姐请安,二为下月中秋佳节,后宫姐妹少不得做些手工活技,妹妹特给姐姐送些文墨彩纸。不想几位姐妹都在,大家同聚一处也是幸事。” “确是如此。你快来,我们一桌吃点心,就差你了。” 许妃边说边拉顾云瑶到桌案前,一宫婢适时搬来坐椅,锦竹在桌上添了新筷碟。 说来凑巧,顾云瑶的座位就在顾云瑾对面。一抬眼,两人默然对视,表情俱是淡漠。 舒妃位于顾云瑶的邻位,此时见她落座,逐的绽了温暖笑颜,亲切的问起: “看妹妹的气色好了许多,想是身子大安了?” 顾云瑶低眉浅声的答道: “劳姐姐挂心,嫔妾将养一年,如今身子已无碍了。” 一时间冷清无声,气氛相当尴尬怪异。 除许妃神色无恙的逗着麟儿以外,其他几个骤然不语,好似貌合神离一般,若有所思之态极是明显。 谁都知裕昭仪出身虽为低微,却是承过专宠、也曾风光无限的女子。 那年她告病被敬事房摘了绿头牌,不知成全了多少后宫新人。 而今她容光焕发的现身,气质端庄、容色妩媚不输当年,复宠并非全无可能。 后宫的女人也是可怜!别看她们外表风华无限,实则终日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谁愿意凭空多出个竞争对手来,与自己分抢一个丈夫? 未得到自家娘娘的吩咐,顾云汐不能擅自请离,只好挺身颔首立在一旁,偶尔偷看注视在场的妃嫔,她们每人脸上每分神情变化,均未逃出她那平寂无澜的双眼。 第二章 再次作妖的顾云瑾(2) 突然的冷场让顾云瑶多少有些窘迫,在椅上难免坐立不安的,内心暗怪自己今日来储秀宫来得真不是时候! 许妃察觉到顾云瑶的被动,容色和煦的笑笑,抱起小皇子放到顾云瑶怀中,优雅的说: “昨日麟儿还喊着要裕娘娘,今天可巧妹妹就来了。麟儿想你想的紧,快抱他一抱。” 小皇子华南麟刚过一岁半,生得胖滚滚、粉嘟嘟的,红扑扑的小脸上有双水灵灵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母妃。 半躺在顾云瑶的怀里,小皇子咧开红润的小嘴巴,变得眉开眼笑起来,一只软软的小手抓住顾云瑶鬓边一缕垂发,奶声奶气的唤她道: “裕娘娘、裕娘娘……” 顾云瑶一颗心瞬间被他的模样萌化了,乐呵呵的搂着他,在他两个脸蛋上亲不停。 接着,小皇子粉嫩的小手又指向旁边一处,顾云瑶看见,征求的眸光逐的转向许妃。 许妃会心的笑,点头道: “去吧。” 顾云瑶抱起小皇子走到窗边,他睁着一对好奇的眼睛看着窗外轻风下瑟瑟摇曳的夹竹桃叶,美滋滋的“咯咯”笑起来。 几个妃嫔们受这温馨的一幕感染,纷纷扭过身子来看。 李美人吃光手中的糕点,羡慕的眼光追着顾云瑶辗转徘徊的窈窕身影,吃吃的笑道: “嘿嘿,裕姐姐那么喜欢小孩,赶紧给咱们皇上也生一个吧!” 无心的一句,即刻又使身边几位妃嫔容色尬然一变。 顾云瑶一壁抱颠着小皇子走溜儿,一壁微笑: “妹妹真是说笑了,本宫哪有许姐姐那般好福气?将来啊,你们都为皇家开枝散叶了,本宫能被诸位皇子认作是‘裕娘娘’,便已知足常乐了。” 说完,顾云瑶含笑看着怀中的华南麟,漫步向桌边走去。 忽然,她感觉脚下被什么猛的绊了一下,紧接着重心不稳,身子不受控的前倾出去。而她怀里的小皇子,也在瞬间飞了出去。 尖叫声此起彼伏,众妃皆是大惊失色。 千钧一发之际,顾云汐飞腿蹬出桌边空出的椅子,在它一路滑行直奔顾云瑶的同时,顾云汐灵步轻移,刹那接住了半空的小皇子,玲珑身躯顺势凌厉一旋,两脚在地上牢牢站稳了。 那头,顾云瑶已经惊叫着匐倒在脚下的椅子上,总算没有磕到地上受什么伤。 全过程只发生在眨眼的瞬间。 待众人回神,颂琴与两宫婢急忙跑上前去,扶起主子一阵摩胸拢背。 锦竹与储秀宫的人也是手忙脚乱的照看许妃。 目睹皇儿飞出去的那刻,许妃只觉自己的心蓦地被狠狠揪起来,身子一软瘫在坐椅上,再也没有力气动弹。 如今见顾云汐安全的接住了他,将他交到脸色苍白的嬷嬷手上时,总算捯回了一口气。 小皇子受了惊吓,刚到嬷嬷怀中,便张嘴“哇”的大哭了起来。 母子连心,听到亲生骨肉的哭声,许妃惶惶起身,凑到他的近前细细查看他周身。见无碍,才命嬷嬷抱他往偏殿去了。 一番惊险过后,赵才人挑了细眉,面容愤愤,森森寒利的目光直怼顾云瑶,阴阳怪气道: “裕姐姐到底是没当过妈的人,怎的走路这般不走心?若是摔到小皇子,看姐姐如何向皇上与许姐姐交代!” 顾云瑶幽幽缓过气来,即刻在许妃脚下跪倒,泪水纵横的脸庞布满仓皇与羞愧之情: “姐姐,妹妹险些酿成大错,万死不足以补偿麟儿,请姐姐处罚,妹妹绝无二话。” 事到如今,许妃也不好当众怪她什么。好在麟儿无恙。 于是勉强扯唇一笑道: “罢了,已然过去了,妹妹快请起吧。” 桌案一侧,顾云瑾神色凝重的坐着不吭声,内心正在琢磨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想不到,那叫“屠暮雪”的掌事宫女竟有如此麻利的身手。 难不成,她是习武之人? 顾云汐如今换了张脸回来,她顾云瑾自然认不得这紫衣的宫婢正是当年被她随意欺压的“药罐子”、“二木头”。 怀疑的目光悄然移动,在投向顾云汐的那刻,遁然对上了对方那对炯明如电彻的眼神。 顾云瑾被那张冰寒绝傲的脸孔吓得故意微颤,惶惶的垂了眸,悚俱的眸光避开与她的正面接触。 却听她那冷漠阴沉的声音,倏然不留情面的直杵过来: “瑾婕妤,方才你为何用脚绊倒裕昭仪?!” “呦,怎么回事呀?!” “这暮丫头在说什么……” 众妃开始交头接耳。 顾云瑾更是脸色有异,先是眼睛瞪得豆大,干张嘴一刻,才怒冲冲的从坐椅上跳了起来,一双美目怨恨的促起,内里淬足狠毒的幽光。 “姑姑在说什么!凭什么冤枉本主?” 顾云瑾恼羞成怒,当庭一挥罗帕,叉腰叫嚣喋喋: “本主好歹也是皇上的女人,受封的四品婕妤,您不过一小小掌事,怎可信口雌黄,肆意诟病本主!” 顾云汐沉声,一双冷眸虎视眈眈,牢牢锁定顾云瑾五官微狰的面容。 刚刚她看得清楚,就在顾云瑶怀抱华南麟经过顾云瑾一侧的刹那,顾云瑾偷偷从罗裙下伸出脚来…… 当时若然顾云汐没能及时出手,顾云瑶必是躲不过此番劫祸。摔了皇子不说,连她自己都要受伤。 眼见许妃母子受了惊吓,妃嫔们还对顾云瑶多有指责,顾云汐又怎能容忍大姐受不明不白的冤枉。 到底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被人当场拆穿,顾云瑾面子上彻底挂不住了。 五品的掌事又如何,怎样也是婢子。而她,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是主子! 想到这里,顾云瑾急走两步跑到许妃身边,不顾体面的哭闹起来: “姐姐,你要为妹妹做主啊。妹妹随众家姐妹来看您,是裕姐姐自己走路不稳,却要妹妹当众背锅受这委屈!妹妹跳进黄河也难洗清自己,只怕日后再没脸见您、见皇上了!呜呜呜……” 顾云汐一时语塞,抬头见许妃脸色黑得难看,立时意识到自己的鲁莽。 “扑通”,她跪在地上,颔首道: “娘娘恕罪……” “起来。” 许妃扬声打断顾云汐的话,表情冷然平寂: “本宫没叫你跪,谁能叫你下跪?” 她相信她的暮丫头不会说谎,那双聪慧的眼目,必然是看到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罪恶。 顾云汐诧异的抖了抖眼睫,徐徐起身。 只见许妃漠然幽寒的脸面压着一丝凛冽笑意,握住顾云瑾白嫩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拍了一下,目光锐利冰寒的直视着她道: “妹妹说的哪里话?你是皇上的女人,受封的四品婕妤,倘是皇上要见你,你岂能不见?不过,俗话道,暗事欺心神目如电,若然坏事做多,有朝一日怕是皇上也保不住这样的女人!” 顾云瑾登时哑口无言,一头冷汗不断滚落。 许妃缓缓起身,淡漠的看看众妃,长袖轻拂: “时辰不早了,本宫要去偏殿看望麟儿,就不留各位妹妹了,咱们下回再聚。” 妃嫔们站起,对许妃说了些劝慰的话后,悻悻告辞了。 顾云瑶是最后一个离开储秀宫的人。 方才自己一时大意险些酿成大祸,即使许妃当众替她和自己的掌事主持了公道,她作为当事人,还是想要与许妃再道声歉。 抬头时却见许妃步履匆匆的挑帘出了正殿,就以为她在埋怨这个作妹妹的无能,便怀着悲伤的心情,由颂琴搀扶着徐徐出了储秀宫。 顾云汐在后面悄悄的跟了几步,眼望大姐哀哀虚弱的背影,心房像是被硬物击穿一般锐痛不止。 长叹着摇摇头,她的小脸上浮出无比担忧的神情。 第三章 龙颜大怒,救人无功 午膳之时,小皇子华南麟受惊的症状凸显了出来,先是吐奶、不吃东西,继而全身发热。 许妃派宫人传了太医,后来璟孝皇上与钱皇后得了信,也急匆匆赶来储秀宫前来探视。 小厨房众人忙碌不歇,顾云汐为小皇子熬制了祛体热的糖果水,又特意在里面加入了薄荷叶、百合与其它食材。 糖果水煮好,盛入小瓷碗以冰块疾速镇温后放入食盒,由顾云汐提到偏殿廊下,亲手交给宫婢。 “那个屠暮雪在哪,朕要见见她。” 食盒传进去,很快一清晰的成年男子声音从里面传出,暗哑的嗓音好像沙粒在摩擦,透着不假掩饰的急躁,听得顾云汐在廊下心头微惊。 皇上,他要见我? 顾云汐暗自皱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时,她正见严桂由打偏殿里走出,脸色很不好看。 他凑近几步,低声对顾云汐说道: “皇上传你,进去吧,等会儿小心回话。” 顾云汐点头:“谢公公提点。”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顾云汐抬脚进门,跟在严桂身后快步走进内阁。 满屋的人。 嬷嬷、内侍与宫女簇拥着床前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他的手上端着盛有糖果水的瓷碗。 旁边站着一锦绣凤袍的女子、许妃,还有太医院两名资历最深的太医。 小皇子华南麟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 不需举目细看,顾云汐也知那一身龙袍、凤服的男女,必是璟孝皇帝与他的发妻,钱皇后。 顾云汐在距离帝君最合适的位置止步,正身跪地匐拜,声音清浅而恭顺: “奴婢屠暮雪,参见皇上、皇后娘娘,皇上万安,皇后娘娘金安。” 有感头顶上方有对冷厉威压的目光盯过来,顾云汐骤的一阵头皮发麻。 “你就是屠暮雪,储秀宫小厨房的五品掌事?” 耳畔响起同样冰寒的问话,语气阴沉甸甸,使人听了不爽。 顾云汐急忙回答,声音带有一丝轻颤: “回皇上,奴婢正是。” 皇上不高兴了吗?忽然传了她过来,莫非是她哪里惹到他了? 顾云汐低头细忖。 她与皇上、皇后头次见面还是于两年前的春宴之上,那时的她女扮男装。 如今的她换了一副面孔,以女装的新身份与他们的会面也可以称为“第一次”,她实在想不出她这么个身份卑微的宫婢何以得罪了皇上。 “哼!” 锐利如隼的目光凝向顾云汐,以居高临下之态看了须臾,璟孝皇帝冷哼一记,凛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朕问你,麟儿的果水是你煮的?” 顾云汐心头一颤,极力维持着该有的镇定,答道: “回皇上,是奴婢。” “放了什么,如何熬制,讲来与朕听听!” 璟孝皇帝的问话冷淡无温,眼芒却如刀刃,寒凛凛的剜割人的皮肉,寸寸见血。 顾云汐拢手一拜,吐字清晰圆润的答: “回皇上,奴婢取雪梨一枚、苹果一枚,清水熬半刻时辰,兑红巧梅、栀子、冰糖、鲜薄荷叶与嫩百合再煮,凉温即可。 初秋时节,小皇子偶有受惊致心、肝虚火旺盛。红巧梅、百合凝神,栀子与薄荷叶最拔虚火,故奴婢……” “够了——” 璟孝皇帝顿然扬声,粗暴打断了顾云汐的话,随后不悦的甩起袍袖,将手中的瓷碗摔到地上。 满屋的人,随之曲膝跪在地上。 凌势的眼神向顾云汐横扫过去,帝君厉声斥责起来: “好啊,人不大,能耐不小!” 似一声冷笑过后,璟孝皇帝不紧不慢的开口: “屠暮雪,你是这宫里的太医还是医官,何以懂得医术,都能代替太医来为皇子应诊了?受惊?肝火虚旺?这些究竟是你摸脉摸出来的,还是凭空臆想——” 龙吟之吼令顾云汐惊出浑身冷汗,湿漉漉、黏_腻腻的脊背贴上衣衫,感觉很不舒服。 顾云汐心神惶惶的向上叩头,解释道: “皇上,奴婢所说的只是些食疗之方,药膳与医理本有相通之处,纵然吃起也对小皇子千金之躯有利无弊……” “住口——” 璟孝皇帝勃然大怒,伸手点指: “就是你这种奴才,仗着一点旁门技艺在身,只会趋炎作态,整日里不知尽心伺候主子,倒会处心积虑,处处搬弄是非!” 搬弄是非—— 顾云汐听得容色震惊,实在搞不懂璟孝皇帝为何像发失心疯,竟给她扣上了这等莫名的罪状? 莫非,有人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 “皇上……” 许妃比顾云汐的反应快了一拍,不等顾云汐开口,她抢先一步道: “晌午若非暮雪在旁,麟儿怕是已经摔出好歹来了……” “你也住口——” 璟孝皇帝扭头怒对许妃,训斥之声明显高了八百度。 听到父皇的吼声,小皇子在混混沌沌的状态下惊醒,“吭吭唧唧”的哭了起来。 璟孝皇帝连忙把火气压了压,手拍皇儿娇小的身体,向两个嬷嬷传个眼神,示意她们过来哄麟儿入睡。 随后,璟孝皇帝直视许妃,眸色带有七分入骨的寒凉,沉面说道: “元娇,你既与裕昭仪交好,该知她的身子一向不济,自身又没生养过,根本不懂如何抱孩子,你为何还要别出新裁将麟儿交给她抱?好在这次有惊无险,却让那些好事的奴才捡了岔去,便竭尽所能的挑唆主子与人失和!” 说话时,帝君一双怨怼的目光再次锁定顾云汐。 顾云汐内心陡然寒凉。 明明是自己救人在先,只因晌午在众妃面前如实说了句话,自己反就成了罪人?事传到皇上那里,自己倒被人描绘成了一个专会挑唆许妃与其他妃嫔不和的害人精? 这……这叫她顾云汐去哪处讲理? “皇上!” 许妃倏然抬起头来,没有任何表情的颜面上,始终强压着一丝不加掩饰的不满。 钱皇后见了,忙是挑动眼眉给许妃使个眼色,及时截断了她的话。 直起上半身,钱皇后拢手道: “皇上,后宫一向口杂是非多,皇上龙体日理万机,素日为着前朝之事忙碌,本不该被女人之间的琐事烦扰。 像这等贱婢自当掌嘴给个教训,日后由许妹妹好生调教便是。皇上不可再为她动气伤神,保重龙体要紧。” 皇上烦恼的摇头叹气,不耐的对顾云汐挥手: “朕不想看见你!下去,自己掌嘴三十,只有知道疼了,你才会好好管住自己的嘴。滚——” “奴婢……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四字铿锵。 九五之尊,一句话决定生死,一句话就是圣旨。 鼻翼一酸,顾云汐咬唇忍耐,脸色麻木的幽幽起了身。 在那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的瞬间,顾云汐犹想起那年宝和殿上,遭奸人迫害的冷督主在对龙椅上的男子讲出那四个字时的情景。 她想,当时督主的心,该是与她此刻一般,分明于江安赈灾、办冯鋆衡之案有功,不受赏反挨罚,该是何等的心灰意冷! 萋萋转身,顾云汐走出偏殿在庭院中央下跪,开始自己猛掴自己的脸。 “啪、啪”声声击打响亮而脆利,两侧有内侍监督,一下一下的力道足够才能作数。 苍穹上空万里无云,接连不断的响起冷傲阴柔的报数声: “一、二、三……” —— 冷青堂得了报信,带人疾步赶到储秀宫外。 就在高高的红墙拐角处,他看到一抹黄袍翩跹而出,急急的离了储秀宫。 冷然问身后: “皇上为何会找屠暮雪的岔?” 一太监颔首: “回督主,午膳那会儿,奴才听说皇贵妃去过勤明殿。” 万玉瑶—— 冷青堂负手立于红墙下,目送璟孝皇帝隆重的仪仗徐徐远去,面容平寂无绪。 五指,在宽袖下狠狠的攥紧…… 通告 现接任务,三月五日本周四起本人下乡学习,正文以存稿箱自动更新至存稿用完为止,工作结束返城后继续正常更新。 学习期间,互访暂停,谢谢理解。 第四章 她没有失约 储秀宫—— 许妃急步走至庭院,亲自扶起了顾云汐,接着曲膝,在她面前就要下跪。 “娘娘!” 顾云汐始料未及,惊叫着用双手去架,许妃身旁的锦竹、严桂也过来将她阻止。 “娘娘万万不可,您如此做是要折煞奴婢吗?” 顾云汐惶惶道,五指红印交叠的脸颊肿胀而通红。 许妃身份金贵,在众多宫人眼前给个掌事下跪,这等大礼顾云汐万万受不起。 锦竹最懂主子,见许妃面色沉哀,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容色凄婉: “娘娘想要拜谢暮雪姑娘,这一跪便由奴婢代替娘娘吧。” 严桂也跪下去,叩首道: “奴才也愿代替娘娘,暮雪姑娘,请受奴才一拜。” “你们……” 顾云汐怔怔看着,内心恍然受到极大感染,泪水不受控的往地上砸着。 许妃凝目看着眼前的女孩,兰指朝向她一侧飞肿的脸颊,却又不忍触及,生怕再弄疼她。 一时间美眸流转,泪光泠泠。 “好姑娘,是你救了本宫的皇儿。可本宫力所不及,未能护住你……” 许妃心疼的颤声说到最后,泪水弥出眼眶。 “娘娘仁善,最知体恤下人,就算为您和小皇子豁了命去,奴婢也舍得!” 顾云汐决然说完,把头别到一旁用力抹了把脸,再次正脸已换了一副轻松笑颜。 “随本宫进来说话。” 许妃在前,带了锦竹与顾云汐进殿,落座后,锦竹为主子献茶时,怨恨的促狭了一双眼目。 “娘娘,晌午的事必是有人跑到皇上耳边说了难听的话。” 许妃揭起杯盖却不急于饮用,微作点头,冷哼: “皇上自己个儿摆不平了,便拿本宫的人出气,权当给了那人交代。” “那人必是瑾婕妤!” 锦竹牙咬切切,眸色冷厉: “娘娘,那顾云瑾未免太嚣张了吧,这次说不定又是受永宁宫委派,到咱们这里来加害小皇子呢!莫若您也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告她们一状吧!” 许妃放了茶杯,慧黠的眸子转动几番,左思右想,频频摇头: “若然皇后是那般能靠的,宸王好好一个人又岂会痴傻?说不通。要说顾云瑾害人不成便去皇上那里恶人先告状,本也合情合理。然受万玉瑶之命,要她在众目睽睽下对麟儿下手,未免风险过大。若然成功,日后上面追查起来,她万玉瑶难道不怕引火烧身?暮雪,你怎么看?” 顾云汐拢手站在一旁,不假思索的答: “娘娘,裕昭仪今日来储秀宫本是意外,没人事先得知。瑾婕妤出手,怕是担心裕昭仪身子大安之后与她分宠,才要故意使阴。且以小皇子作题,还可成功挑拨您与裕主子的姐妹情分。” 一语使人茅塞顿开,许妃眸间一亮,紧接着寸寸阴沉下去,衣袖里的素手,紧握成拳。 “你说的确实在理,顾云瑾到底也是皇贵妃的人,后又有西厂明澜撑腰。怀揣暗门子的心思,只怕时日久了,难免成为后宫里一大祸害。” 顾云汐眉色渐底,默然笑意掺进一起凉薄,隐隐透着不为人知的狠戾: “若制顾云瑾,娘娘何不借助外力?” 许妃容色遁凝,诧然举目视向顾云汐: “你的意思是……” 顾云汐却在这刻突然想起什么,慌张而焦急起来: “娘娘……请恕奴婢失礼,奴婢、奴婢有急事。” 许妃并无介意她的失态,摆手道: “你先去忙,那事容后再议。” “多谢娘娘。” 顾云汐飞快的跑回耳房。兰心正在里面,见了她立刻惶恐的垂泪,一壁说着安慰体贴的话语,一壁手捧顾云汐的头,来回的看。 顾云汐哪里等得及与兰心详谈什么,在铜镜前面梳了头,吩咐兰心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两枚热鸡蛋,用帕子包住贴在自己红肿的脸颊上滚了几时,又将最白的香粉在脸上涂了好几层,还在两个脸蛋上打了红红的胭脂。 兰心一旁看着,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顾云汐化妆完毕,她才掬着一脸苦涩,结结巴巴道: “暮雪、这、你这妆,浓了些,不、不怎么好看……” “我知道,就是要浓妆才好!” 顾云汐起身一溜烟的跑了出去,临走前没忘带上墙角的华丽大伞,又将桌上一碟子枸杞桂花糕用油纸包了,一并带去了。 “暮雪!” 兰心追到耳房外面,没能叫住好友。 看样子,友友是去会她那“磨镜”去了—— 兰心望眼欲穿的暗自叹气,拍拍胸脯小声的嘀咕: “暮雪,放心吧,我不会任由你一错再错下去。你的终身大事,就由我兰心一力负责到底好了!” —— 在距离约定时辰的半刻之前,冷青堂赶到司膳房外的桂花树下。 晌午知她挨了罚,却不知她会不会按时赴约,总之他想等一等,或许还会有惊喜发生。 先前与江太医的一番对话使冷青堂更加坚信,屠暮雪定是云汐无疑。 由此便可推断,当初劫走她的人,该是请医圣出马,为她实施“变脸术”的人。 站在树下等候之时,冷青堂的一颗心被诸多疑问困惑着,反复揣思不停。 诚然,云汐的容颜娇美可人,像极了她的娘亲裴如是。 若是顶着与裴如是一般无二的脸面进得宫门,难免有一天会被宫里的老人儿们认出,进而引她身份暴露。 而为云汐换了脸面后再将她送进宫奉职,正可帮她规避了一些杀身之祸。 如此,冷青堂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感谢那人,还是该杀了他! 但那人大费周章的为云汐换脸后将她送进宫来,究竟为着何事? 时光点点流逝而去,很快日头见西,天光大沉。 瑟瑟晚风吹过,冷青堂敛了心神。向四下瞧瞧,快要掌灯了,自己等的人却还没现身。 算了,像是受了罚不好出门,不会来了,改日再见吧—— 冷青堂叹了口气,离开前扬面看向苍翠的树冠,眼目里的缱绻之情,久久酝酿不去。 倏然背后响起女孩的声音,清浅动听的唤道: “督主——” 脸色微惊,冷青堂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瞬间转身时,见她横抱了他的大伞,正遥遥的跑过来。 一口气冲到桂树下,顾云汐气喘吁吁。 望着她显“胖”的小脸上挂着浓得极为夸装的妆容,冷青堂虽忍俊不禁,却也心头苦涩。 他能想到,这是她为自己受伤的脸所做出的最好掩饰。无论怎样,她都不想失约。 安静,有风过。 “本督……” “奴婢……” 他二人神同步的开口,俱是容色一怔,接着相视一笑。 冷青堂优雅的抿唇,压着无比欣喜,眸色璨亮的道: “你先说。” 顾云汐微微低眸,一丝羞涩的红晕悄悄染上面颊,笑得清素: “奴婢有事来晚了,还以为您已经走了……督主,还您雨伞。” 双手奉上,那拢阖的伞面上还压着一包东西。 “这是……” “香玉散过于金贵,奴婢拿不出合适的东西相赠,这些糕点……是奴婢亲手做的……” 话到最后,声音小如蚊子振翅。 私相授受,总不太好,可这确是她的一番心意。 冷青堂微笑着接过: “储秀宫暮姑姑的手艺可是出名的好,能够尝到您手作的点心,确是本督三生之幸。” 也不顾女孩蓦的灼红的面孔,他将伞与油纸包放到树下,从袖袋里取出贝形瓷盏,浅笑着对她说: “拿来。” “啊?” 顾云汐皱眉,表情愣了愣,不明所以。 拿来?还要什么?难不成这香玉散金贵,他是想要银子? 天啊!我所认识的冷督主,不是这样的人啊…… 看着她那覆着浓妆的巴掌大脸上逐渐聚起惊惧的神色,他轻翘嘴角,款款而笑,声音清雅的解释: “是叫你把手拿开。” “哦……” 她遁然醒悟,翁声翁气应了声,听话的伸出右手,五指摊开。 脸再次一红,连香粉的煞白颜色都难以遮住。 他亦伸手握住她的小手,骤然眼睫微煽,墨色眸子闪烁出耀目的光华,久久的凝在那只伤痕遍布的绵柔小手上,久久不灭。 她看着他的失常,疑惑不解,低低叫了声: “督主?” 一恍回神,他默然不语,将小巧的瓷盏轻轻放入她的掌心,帮她拢了纤长的五指。 “香玉散每次取用前先以甘油化开,涂手的同时,你也可以试试擦脸……” 望定眼前肿胀未消的小脸,冷青堂眸色深邃,点点幽光闪耀明灭。 陡然问她,嗓音轻柔,如是宠溺般的荡漾开来: “疼不疼?” 司礼监耳目众多,他必是听说了自己受罚的事。 顾云汐感激的看着他,涩涩笑着: “督主安心,奴婢的脸皮一向最厚。” 他“噗嗤”笑了,过后心房却是疼到抽搐。 从来忍字心上一把刀,他知道纵然逆境,以丫头的能耐,她都能活下去,且活的很好。 可他,始终没有未她做过什么。 顾云汐抬头看天,才知时辰不早了,便向冷青堂福身,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奴婢谢过督主赐药,晚膳将至,奴婢要回宫侍奉主子了。” “好,你去吧。” 目送女孩转身,一步三回头的缓缓走远,冷青堂弯腰拾起树下的东西,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方才,他有意握住她的手,细细的体会。 他知变脸术换的只是一个人的脸面,身体其他部位还是从前的模样。 且换脸术再神奇,也无法将一个人的声音、身形体态彻底改变。 曾经,他无数次拥过云汐的身子,更有无数次以自己的大手紧握了她的小手。 他至今都被她的体态轮廓记忆尤新,对待彼此间手牵手的感觉,更像是烙在心底般的,记得深刻。 不会错,刚刚那就是丫头的手。他对她的熟悉,小到那只手上每寸纹络,都认得清楚! 她是云汐,屠暮雪就是他的云汐—— 一年多,她究竟去了哪儿,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痛—— 金秋时节,晚风吹过,满树黄花如雨。 冷青堂就在花雨间湿了眼眸。 他急忙举头,红润的鼻翼翕动好一番,才将满目湿热生生吞咽进肚子里,视野中的景物逐从模糊重回清晰。 有时的他,真心感觉这提督的身份是种负累,让他无法随心所欲的支配自己的情绪。就算极想痛哭失声一场,都不得不做忍耐。 ps:哈哈,以往的套路全是男女主约定好了然后出了岔子,最后一方失约了吧。颦儿说了最喜欢打破套路反道为之,她成功赴约了,情节很暖不虐。 天亮本人就出发啦,不能回访各位大大啦。颦儿离开的时期副版主们会帮我按时发放回谢红包,愿意订阅的大大们可自行领取红包,等回来颦儿再给补上。 下章《晓夜轩遇毒蛇》里再见吧~ 第五章 晓夜轩遇蛇 顾云汐手提食盒到达晓夜轩时,宫人们正在掌灯。 殿堂雅致清幽,殿内鲜花似锦,芬芳扑鼻。 墙角四角的琉璃灯里泻_出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的光芒无比温暖,将梨木桌边的美人笼罩其中,却驱不散她两眉间的幽怨。 与顾云汐见过后,顾云瑶赐她坐,后急切的问起许妃与小皇子的近况。 顾云汐如实禀告,说连着问诊服药几日,皇子受惊的症状已经大好。许妃操劳,加之前些时日持续阴雨受了些秋寒,晨起时便觉不适,人如今还在榻上歇着。 又因前日闭门谢客期间听闻裕昭狱前来拜访过,许妃便命小厨房做了些糕点,连带一盒外夷进贡抹身用的枫露香膏,派人替她给昭仪送过来。 这趟跑腿的差事是顾云汐主动请缨。 锦竹姑姑忙着服侍许妃脱不开身,面见昭仪,等级低的宫女身份不宜。 顾云汐最知大姐的性情,她心思重,这几日储秀宫接连出事,她那里必然坐立不安。 自己过去看她,在言语上可掌握分寸,避重就轻的把事说清楚。 听闻许妃抱恙,顾云瑶容色焦灼,娇弱的身子软在玫瑰椅上,又是追悔又是哭泣。 顾云汐见状起身,对她安慰一刻,又说: “裕主子放心,许娘娘是个明事理的。都知瑾婕妤使阴下绊子,娘娘信您,也怕您因那事放不下,自己身子不适又不便过来,这才命奴婢送来礼品,以释误会。” 顾云瑶柔柔点头,以罗帕擦眼,苦笑道: “本宫到底是个废人了,原想着趁天好去看她,到头来还是给她添了麻烦,又害你被罚。倒是姐姐,连带生病心里还在惦念本宫。” “主子万万不可如此。” 见顾云瑶哀伤叹息,顾云汐跟着伤心,总觉大姐今日从云端跌落,皆因自己那年失踪,从此心情郁郁,终日萎靡。 眼眶一热,顾云汐忙作低头掩饰,走到桌边动手打开食盒,将里面的枣泥山药膏、玫瑰卤、云片麦芽糖与杏仁豆腐依次摆上桌。 “裕主子,上回那事已过,您不必见天搁在心上。倘若就此与许娘娘生出间隙,那真是趁了那帮子小人的心思了。 来,这些点心是许娘娘特意嘱咐奴婢做来的,趁着新鲜您来尝尝。” 说话之间,顾云汐先将那碟子杏仁豆腐奉到顾云瑶的手中。 大姐素日最为中意的甜点,顾云汐先奉上来。 本是随意的动作,落入赵安的眼中,他眼底的光,立时意味不明的闪了闪。 那碟杏仁豆腐嫩白如脂,半掌大小的四方块晶莹小巧,躺在豆粉色叶脉纹的椭圆盘子里,煞是养眼。 顾云瑶品过,心情好了很多。 夕阳沉落,月亮从树梢上露出小半张脸。 时辰不早,顾云汐告辞。顾云瑶吩咐赵安去取三盏宫灯,交给储秀宫的三位宫人照路使用。 “嘶、呲”,角落里传出几声不寻常的动静。 顾云汐耳力不差,最先听到,眼光凌厉的转看,变得机警起来。 “赵公公,你听到什么没有?” 顾云汐喊住赵安,扭头之际,她便看到北面窗棂上有道弯弯的黑影。 “蛇——” 她厉声叫道,率先一步挡在顾云瑶身前。 “快护主子!” 赵安也看到了,脸上滑过惊惶之色。挥手喊着,招呼内侍们寻找合适的家伙打蛇。 这时候,大伙发现西面的檀木架柜旁也卧着两条蛇。 “小心!蛇……有毒……” 花把势出身的赵安望见那两条蛇身上黄、黑相间的条纹,马上辨出它们是些毒蛇。 “啊!蛇,毒蛇!” 连连的喊叫来来自那些年轻的宫婢。 随着她们的喊叫,大大小小的蛇从殿门、两侧窗户蜿蜒而入,密密匝匝的好像涌动的潮水,看得人阵阵头皮发麻。 很快,正殿的地上爬来许多蛇,它们有大有小,有毒的没毒的都搅在一起,个个瞪着滚圆的眼,吐纳猩红的蛇信,相互挤压翻滚,黑压压的场面甚为壮观。 顾云汐、赵安与几个内侍在前,横展臂膀护住顾云瑶和宫女们步步后退,直到再无退路。 后面的女孩哪里见过这种事,个个容色惨白,身形惊颤。 “啊!” 一个经事浅的年轻宫女被,已是吓的癫狂。 她大喊几声,撒腿就往内阁跑,被只两指粗的蛇蹿出咬伤了小腿。 与此同时,蠢蠢欲动的蛇群发疯了,顷刻之间四下散开,恣意攻击人们。 顾云汐身法最快,脚步灵活的在群蛇的空隙间移动,化掌为刃外加拳打脚踢驱赶进犯的蛇。 耳边不时有惨厉的叫声响起,该是有宫人中招了。 顾云汐急出满头大汗。自己有武功护身,想要飞身逃出去恐怕不是难事,奈何这些宫人,自己不能不管。 很快,顾云汐发现了端倪。 这些蛇似乎并不是普通的蛇,就算最细小的蛇都是凶猛异常,难缠的很。而人们发出的惊叫声,似乎更易刺激它们,将它们的狂性引至爆发点。 “别喊了,保持安静!” 顾云汐大叫着示警,一手刃挥开一条扑向她的毒蛇,一手偷偷摸出随身携带的巴掌大翡翠笛,吹出几声短而低缓的声响。 群蛇立时定在原地,神奇的纹丝不动,且动作整齐划一,接着,纷纷弯弯曲曲的找空隙钻爬。 果然是这样! 她与那位面具遮脸的尊上学习音律时,曾听他讲过世上有种“训蛇人”,是以音律来驾驭猛蛇后任其驱使。 她虽不懂训蛇之术,却觉但凡音律总有相通处。刚刚便吹了几声低靡和缓的音节,一般人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出,不想果是有用。 赵安这时吩咐内侍们寻来竹扒犁、长棍、布袋等工具,将殿里一些零散的蛇捞起装入布袋处理掉了。大部分伺机逃出的已无攻击性,转眼之间攀房爬墙的不见了踪影。 正殿里,顾云瑶坐在玫瑰椅上,脸色缓了好半天才算恢复。顾云汐回想刚才一幕,此时也觉后怕。 “此季非是春季,皇宫怎会会有那多蛇呢?这事有异,怕是人为之祸!赵公公,最近宫里还要严加设防。” 顾云汐说完,正色看向赵安。 深宫险恶,她最怕有人想要加害她的大姐。 赵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在殿堂四周徘徊一刻,眼帘遁的高扬,失声叫出来了声。 “怎么了?” 顾云汐知他有所发现,快步走去问。 赵安容色追悔,连连摇头叹气: “怪奴才,全怪奴才大意了。早上主子想要些盆卉薰室,御花房便送来了许多夜丁香。夜丁香花香浓郁持久,无毒无害,最适合房中养殖。 花到后奴才也没细查,经暮姑姑提醒方才发现,这些花哪里是什么夜丁香,分明就是夜来香!” “夜来香?” 顾云汐皱眉,心头如挨棒击。 夜来香是种有毒的花草,虽花美味香,唯不能摆放室内,轻者将致头晕目眩,重的还会产生幻觉。 此时顾云瑶被颂琴扶着,身形羸弱潺潺的缓步至赵安近前。 赵安面色沉沉,促狭了一对朗澈的眼目,手指香案上一盆“夜丁香”对顾云瑶道: “主子请看,这种夜来香无论花形与叶貌俱与夜丁香相差无二,所异之处便是茎干。 夜丁香是木本植物,可宿冬养殖。夜来香则为当年草本,入冬就会枯萎,来年撒种。且这花有一特点,香气最易引蛇。” 顾云汐旁边听了连连点头,对赵安的话坚信不疑。 “这便对了!奴婢刚刚发现那蛇已经人训化,此番有人相对裕主子下手,后路早已事先铺好。在主子殿里安了夜来香,就算主子受蛇害,日后追查起来,人们的注意力自然会在这夜来香上!” 一席话说完,众人俱胆寒心惊。顾云汐低眸冷笑,眸色寸寸寒凉。 这真是个百无一失的双料杀人妙计!万幸今日被她撞到,而她又有翡翠笛携身! 脚步声响,陈太医赶到晓夜轩了,今晚非是江淮安当值。 陈太医遵顾云瑶的吩咐,先为那些受伤的宫女内侍看过伤势,后给顾云瑶把脉,开了镇定凝神的方子, 经过及时救治,有些遭毒蛇咬过的宫人可算保住了性命。 最后,陈太医留了些治伤疗毒的药膏,还有两包雄黄粉。 见太医要走,顾云汐忙叫住他,在他面前福身一拜,低眉恭声道: “奴婢是储秀宫宫婢,因奉娘娘之命给裕昭仪送些东西遇到此事。奴婢看着心心生后怕,为防宫里再有送错花引来蛇虫之事,烦劳太医也给许妃宫里派些雄黄粉吧。” 太医想了想,拱手应承下来: “姑姑言之有理。这样吧,下官回去准备,为后宫各位主子都派些,等会便吩咐医童为许妃娘娘送去。” “有劳太医。” 目送被她成功套路的太医转身远去,顾云汐悠然浅笑,鼻间冷哼。 既然有人要背后耍手段,那她就来个推波助澜,索性把事情闹大。 脓包长大了,总要将它挑破才能彻底根治病患—— 第六章 连环计,授人嫁衣 “干爹,那头上午有人就把东西送进晓夜轩了,估计这会儿顾云瑶已经喂了蛇吧?” 眼见明澜踏进蔚烟阁的门槛,盛装的顾云瑾便兴冲冲的跑上来,抱住明澜一条胳膊追问不停。明澜脸色瞬间一沉,戴了鹿皮手套的左手堵住顾云瑾的嘴,拽她走进内阁。 “小点声姑奶奶!” 暖红的隔帘落下,明澜放开顾云瑾,勾画细致的长眉紧锁,老大不高兴: “教你多少回了,如何这般没记性?喊那么大声儿,生怕别人不知道那事是你爹我做的?!” 顾云瑾理亏低头,娇媚的脸上强憋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最近明澜入宫的次数颇勤。 几日前顾云瑾擅自做主,在储秀宫给裕昭仪暗中下绊,被许妃以言语旁敲侧击。心虚的顾云瑾离开储秀宫后,立刻赶往了永宁宫。 得知事件经过的万玉瑶当即怒不可遏,将顾云瑾好一番臭骂。 万玉瑶认为,顾云瑾依附永宁宫的势力,她头脑简单做下那等暗事,虽是针对裕昭仪,然落在旁人眼中,免不了以为顾云瑾授意于她万玉瑶。 后顾云瑾哭哭啼啼的提及,近来许妃总借宫中膳食糕点味美招后宫妃嫔小聚,故意将万玉瑶的怒火引向了储秀宫。 万玉瑶身为皇贵妃,协理六宫由来已久,就连东宫钱皇后表面也要忌她三分。 她岂能容忍其他嫔妃在她眼皮底下结党聚势,威胁到她的权利? 之后,万玉瑶乘玉辇至勤明殿,与帝君一番私语,将事件责任全推到了储秀宫宫婢屠暮雪身上。 出面为顾云瑾平了事后,万玉瑶将明澜传进永宁宫,一番大义凛然的说教,意在让他好好教教顾云瑾深宫里为人处世的方法。 也正是那次,明澜又有了亲近皇贵妃的机会。不过,顾云瑾闹得那事也给明澜敲了警钟: 顾云瑶身子大安,如今又与许元娇走得近,看来她离复宠的日子不远了—— 顾云瑾担心顾云瑶复宠,想要灭掉她。明澜恨顾云瑶是冷青堂的线人,也想灭掉她。 冷青堂曾经杀他干儿,灭他九十几线人的仇,他至今没有忘。 于是,明澜与顾云瑾一番合计,寻思个什么绝妙之法,能暗中算计顾云瑶且做得不留痕迹。 可巧这日顾云瑾与明澜得了信,有人买通御花房的内侍,往顾云瑶的晓夜轩里放了十多盆夜来香。 夜来香是毒花,能使人致幻、神志不清却不致命。见效的时程也长,总需半月至一月。 明澜认为机不可失。就在毒花至晓夜轩的当晚,他找来一训蛇人,将不下百条蛇驱往晓夜轩…… 蔚烟阁,明澜转身撩袍,坐在喷香的罗榻上,皮笑肉不笑道: “那件事儿说来也不算太难,横竖夜来香是赵才人买通御花房做下的,顾云瑶一死,上头追查起来,最后顶多由赵才人替死。” 顾云瑾走到罗榻前,笋白的十指交拢,噘嘴娇笑,一双美眸波光潋滟,无不诱惑: “若非顾云瑶于后宫霸宠,女儿我早就晋位几级了,又岂会走到今天还是四品的婕妤?不过,女儿能入宫有今日风光俱都托干爹之福,女儿自当勤奋进取,不给干爹丢脸便是。” “哼,倒会说话了。” 明澜举目,轻佻的眯眸睨视顾云瑾越发焕然红润的精美小脸,暧昧的勾唇浅笑。 “干爹……” 顾云瑾借势娇声呼唤一句,故意将尾音拖长,音色缠绵靡丽,像是某种暗示。 又见明澜促狭的桃花眸中光华粼粼闪烁,便提裙扑身坐到他旁边,头一偏,玉臂勾住他的颈子,靠到他精瘦的胸前。因是进宫,明澜恢复了以往的妖冶妆容,涂粉、描眉、点唇样样不少,整个人看起来依然阴柔妩媚。 自一年前璟孝皇帝充盈后宫,眼见美女如云,莺莺燕燕,而今的顾云瑾又有三月未沾雨露,这叫一个尝过春宵欢好的甜头、年华十六岁的年轻女子如何耐得? 窗外夜幕沉沉,明澜在侧,顾云瑾不觉身心阵阵奇痒。 明澜呢?想到今晚除去劲敌的眼线,为自己的干儿报了仇,心情也为大好。 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便也没有拒绝之意。 虽说他一向谨慎,帝王的女人碰不得,可偶尔相互解馋,只要不被人撞见,也未尝不可一试。 偏在这时,蔚烟阁的掌事公公毛启旺风风火火跑进来,一眼看见内阁落了帘,没敢再往里闯,曲膝跪在地上,高扬的尖嗓透出几分焦急: “启禀小主,刚刚晓夜轩里闹蛇,咬了人还惊动了太医,这会儿子太医院正为各宫派雄黄粉和祛蛇毒的药膏呢!” 顾云瑾听了容色惊俱,急急离开明澜的身子,一壁着手整理自己凌乱不堪的衣衫,一壁眉飞色舞起来,对一帘之隔的小毛子问起: “咬人了?太好了!快说,是不是顾云瑶被蛇咬死了?” “你他妈知道什么!” 明澜的脑子到底比顾云瑾快上几拍,直接从罗榻上蹦起来,阴戾的声音破喉而出: “派雄黄粉?那顾云瑶究竟是生是死?!” 帘子后面传进小毛子磕磕绊绊的声音: “回明督主,伤的、伤的是些内侍宫女……因、因有毒蛇,晓夜轩当晚……就请了太医来。当时、当时储秀宫的暮姑姑也在,见了雄黄粉也向太医要。 太医害怕蛇患,便给各宫主子们都派了药,如此闹得后宫皆知晓夜轩闹蛇,刚刚皇上还亲自去了晓夜轩探视裕昭仪。” “皇上亲自去了?” 明澜越听越来气,抬手将茶杯摔在地上。 顾云瑾怔怔坐在罗榻上,结巴道: “不是说……皇上最近龙体欠安,怎么……怎么听说顾云瑶有事,自己倒去看她?” “嗨!咱们的筹谋倒成全了那顾云瑶了!看吧,她就快复宠了——” 明澜说完,呲牙顿足,情绪懊恼不已。 什么是与人做嫁衣裳?这就是! 顾云瑾闻言立刻慌乱一团,跳下罗榻扯住明澜的胳膊,撒娇着不停摇晃: “干爹、干爹,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问我,我去问谁!” 明澜厉声断喝,烦躁的甩开她,沉默思忖一刻,逐将桃花眼眸邪恶的眯细,口中嘟囔道: “真是祸不单行啊,屠暮雪也在场,没事添什么乱,还要雄黄粉,似是故意在提点太医,将事闹大……” “干爹,你听听,又是那屠暮雪!上次要不是她,许元娇也不会当众折辱我!” 顾云瑾一旁容色愤懑。 “厨艺不错、又像是会武功。当初在贡院本督倒没看出。她藏得够深的……” 明澜自言自语着,在一红木高椅上缓缓落了坐,陷入独自的沉思当中。 …… 清晨—— 四象庐里香烟缭绕,紫气氤氲,淡淡的檀香随着高楼上微风流动沁入肺腑,使人心旷神怡。 玉玄矶将香茶奉到冷青堂手上,俊脸洋溢着清雅的笑意: “新制的银针雪泡,尝尝。” 冷青堂依话揭开杯盖,精致凤眸的点点光华,尽被一股泛着茶香的白烟,薰得朦胧。 静静呷口茶,三指落了杯盖。 冷青堂眉色淡淡道: “你该知,你我最好少见面为妙。” 玉玄矶勾唇,不以为然的笑: “你还不是来了?” 冷青堂撩动眼皮,锐利的眸光直视桌对面桀骜俊美的男子,沉声道: “假装生病诱本督过来,玉玄矶,你做事何时如此幼稚起来?” 玉玄矶“呵呵”笑了一阵,得势的神情有所收敛,两手高举茶杯,狡黠道: “说话真难听,算是贫道以茶代酒,谢过督主大人寻到上等朱砂与琥珀赠予道庐炼丹之用,如何?” 冷青堂瞥他一眼,垂目品茶几口,不再说话。 气氛冷下来,玉玄矶无奈的挑了挑眉,清眸转向冷青堂,定定看着他问: “你要我故意借天时之说,减去华南泽服丹的定量,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不需你过问。” 冷青堂澹然回答完,继续品茶。 玉玄矶凛凛的笑了笑,眯眸紧锁冷青堂俊逸的玉面: “听说,前两日华南泽突然罚了储秀宫一名五品宫婢,不知冷督主是否为此事故意徇私报复?” 这事叫玉玄矶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就算被华南泽罚杖刑,被打入天牢九死一生,那时的冷青堂都没想要以丹药为挟持,害皇帝老儿龙体抱恙。 默然对视须臾,冷青堂将茶杯置上紫檀桌案。 “砰”的一声,短促而有力,将某人心中的愤怒,恰如其分的昭示出来。 玉玄矶渐渐隐去笑容,正色道: “冷督主果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若你仁善,可不必亲自动手。横竖五石金丹业已炼成,我只要灌他几粒,一切都了,不是吗?” 语音轻飘飘的道完,玉玄矶手掌摊开,精致的唇向掌心吹口气,做出个“烟消云散”的手势,尔后眸光空茫放远,视向竹帘外的碧空: “司礼监应该听闻昨晚晓夜轩闹蛇之事吧?裕昭仪在朝堂上无母家可依,有人却对其下了死手,怕是已知她与你的关系。你再徘徊不前的话,怕是我们这班线人,迟早会被那人一一揪出杀掉。” 冷青堂容色肃然: “非是本督徘徊不前,先皇离世前未留遗诏或是信物,就算此时动手铲掉华南泽,万氏一族手握兵权,届时也会另推新君。 本督当年受钱皇后之托,一直在查万氏举官卖官、亏空国用的罪证,眼下有条线索东厂已跟了一年,差不多该收网了。 本督不怕将天捅个窟窿,之前定要先扳倒万氏、为你家昭雪才可。” 玉玄矶认真的听,一手微握成拳撑住半侧脸颊,手肘支在桌边上。 忽的眸色一闪,他神情诧异: “方才你说什么?另立新君?难道他们是想……” 冷青堂垂眸嗤笑,深邃的眼底光芒幽寒: “自作孽,不可活!” 第七章 身世之谜 储秀宫—— 许妃咽下最后一口苦药汤,沉沉拧了眉。 顾云汐呈上蜜饯,被许妃将瓷碟轻轻推开。 清帕蘸过唇角,许妃叹道: “想不到赵才人素日里心直口快,行事却是歹毒。如今落得放刑,五族永生不得入宫门半步,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只是少个赵才人,这后宫里尔虞我诈之事断不会绝。” “娘娘,有人想借刀杀人,赵才人不过作了刀刃。” “哦?” 许妃愣住,目光直直注视向顾云汐容色紧绷的脸,神情愕然: “晓夜轩闹蛇患,莫非背后另有隐情?” 顾云汐点头,警惕的眸色四下看看。见许妃展手示意她凑近,便过去附在她耳边低语一阵。 许妃听后,双眸陡然睁大,思量片刻,眉色凝重道: “这连环计果是用得妙!若然又是顾云瑾做下的,以她那脑子,背后必有人帮衬。” 顾云汐退后两步,颔首冷笑: “无非就是西厂提督。近来娘娘抱恙不便向皇后、皇贵妃问安,遵您吩咐往两宫送果品糕点的奴才回来说,总能在永宁宫里瞧见明督主。” 许妃敛了眉色,举目空放,长叹一声: “本宫原是心平气和的,凡事总想,这后宫是帝王的后宫,年年会有新人入驻。韶华易逝,本宫亦变不了这等命数,若有新人能够代替本宫伺候皇上,自然再好不过。 然那顾云瑾心高气傲,做事无所忌惮。仗着前有万氏庇佑、后有西厂撑腰,越发肆意妄为,居然拿本宫的麟儿做了文章。如此,本宫必不能坐视不理!” 句句铿锵之辞落入顾云汐耳中,她恭顺的拢手低眉,渐渐冷了眸色。 听话听音,不需许妃再多吩咐,她已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从正殿出来,顾云汐一脚还未踏入小厨房就被兰心拽住,一路拉回了耳房。 将门窗紧闭,兰心神神秘秘: “暮雪,上回你托樊大哥打听的事,他帮你问出来了。” “当真?” 顾云汐心里装着其他事,本来没精打彩的,听好友这样说,遁然眸色一亮,变得流光熠熠起来: “我托你好久了,还以为你们给忘了!” 兰心摇头: “因是两件事太过机密,找人盘问总要费一番功夫。不过是你托我,不管多难,我也会让樊大哥帮你办到。” 顾云汐感激加感动,道过多声谢,又开始催促兰心快说。 兰心在这刻紧拢了眉头,目光肃然沉寂,掠过顾云汐表情认真的脸,落向地面上: “先说两年前的贡女案吧。听禁军的人讲,一场春宴丢了七名贡女,东厂跑遍外邦只寻回两个。也是可怜,身子污了不说,一个疯了一个哑了,皇上为给小皇子积福,没赐二人死罪,将人发配至帝陵,送予守灵的老太监结了对儿……” “帝陵!当真?” 未等兰心话毕,顾云汐讶异的喊出了声,双手紧抓兰心的玉腕不放。 兰心感觉手上被勒得生疼,连声低吟,神情痛苦。 顾云汐见了急忙松了十指,面红耳赤的道歉: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太激动了!” 顾云汐如何能不激动? 她在那间关押她一年之久的石屋里见到的唯一一个熟悉面孔就是宝婷,即被东厂缇骑们自千里迢迢搭救回国的贡女。 这就是说,贡女回归以后的最终去处,便是那该死的面具人的栖身之处。 兰心对好友埋在心底的种种小想法不甚了解,只顾着边揉手腕,边笃定的点头确认: “是啊,是去了帝陵,京郊西北向,隐山的帝陵!” 顾云汐暗暗将地名熟记于心,马上又问: “那裴如是呢?她的身世可查出什么?” 兰心坐到桌边,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饮尽,抹了抹嘴,继续说: “哦,那人多年前在宫里当差,是司膳房的掌事,后奉旨嫁予郑国公……” 顾云汐神色一凛,激动到忘了呼吸,颤声打断兰心: “等、等一下!你方才说的……郑国公,又是什么人!” 纵然裴如是是自己的娘亲,她嫁予了郑国公,那男人不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是谁,顾云汐自然要打探清楚。 兰心一脸的艰难,紧促的眉眼间生出几分惧怕,对顾云汐连连摆手: “你打听的这些都是宫里禁传之事,樊大哥也没说清楚。他只告诉我那郑国公是先皇的宠臣,年轻从军立战功无数,获皇封异姓王爵。 不过,之后郑国公得罪了人,一夜间全家都被屠杀,成为十几年前京城的一大悬案……” 兰心实在不敢继续说下去,她发觉好友此时的脸色白得骇人。 “暮雪,你还好吧?” 兰心唇瓣颤颤,诧然的望着顾云汐表情惊怔无状,随后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手脚颤抖,双眸上翻。 兰心惶然抢上前去扶住她架到床头,帮着翻出那芙蓉花的胭脂盒,蘸一指褐色药膏喂她吃下。 顾云汐靠在兰心身上幽幽缓过气来,顶着冷汗的小脸恢复了血色。 刚刚,情绪的极端起落诱使顾云汐的药瘾发了作,还好寒芙膏吞得及时,药瘾才得以压制。 一刻如升云端,她为自己有父有母”为自己不再是孤儿而感高兴。 一刻又听说满门遭害、凶手不明,从云端顿然跌至地狱的打击太过强烈,令她一时难以接受,辨不清真伪。 半晌过后,顾云汐垂头,有气无力的问: “可曾查出……郑国公一家被何人所害?” “这……” 兰心惊悚灼灼,不断摇头: “暮雪,樊大哥与我真的尽力了。有的陈年旧事乃宫里忌讳,樊大哥冒死问出这些,知道的我们全说了。” 顾云汐五官麻木,桀桀抖手翻箱倒柜,从箱底那出一袋银两塞给兰心。 兰心震惊且气愤,将钱袋扔回,两腮懑红鼓胀: “你这是干嘛!” 顾云汐一怔,神色有所收敛: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樊大哥帮我打探出这么重要的信息,喝酒吃茶定是使了银子,我总不能叫他出力又出钱吧!” “好朋友不讲这些,再这样我和你急!” 兰心帮顾云汐收好钱袋,担忧的看着她: “暮雪,你为何要打探这些宫里的忌讳啊?” “你别管那么多,我也是帮人。” 顾云汐眸光闪烁无注,含糊的扯谎。 兰心撅嘴瞥她一眼: “好吧,过会儿娘娘传膳,我先去忙。” 耳房里独剩了顾云汐。 她沉声不语,脑中飞速运转着。 裴如是,冷督主年少时代的相好,此人既在皇宫司膳房奉职,厨艺自当上乘。 奉旨嫁郑国公后与督主情断,赠其《珍馔琳琅录》以作留念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若我是郑国公与裴如是之女,我的父母又是被何人杀害?我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鬼使神差般,她想到那个梦境,那充满杀戮、血腥,折磨她十几年的诡异梦境。 是冷督主救了我吗? 他是因为爱着我的娘亲,才会收养我、宠我护我吧? 倏然,这样的想法犹如毒刺深深插入顾云汐羸弱的心房,令她疼到窒息。 她感觉,她的余生将与这根毒刺长伴,再难将它从自己的心中拔出。 “裴如是,是你娘亲。” “被他当做某人的影子存在,你也毫不在意?” 尊上的话在耳边盘旋,如影随形,鬼魅般挥抹不去。 顾云汐不堪纠扰,脸色一寸一寸变得凄楚。她虚靡的垂头,十指狠狠插入发鬓。 这刻的她信了尊上的话,冷督主是怀着对她娘亲的感情来爱她的。 顾云汐一直感激上苍使她得遇冷督主,他的温柔、他对她全部的情感流露,都让她坚信那是他对她的爱。 直到今日她才懂得,世间还有一种情感叫做“爱屋及乌”。 她的眼中,爱屋及乌并非是爱,而是一种怜悯。 骤然,真相犹如一幕遮天蔽日的大网从天而降,阻挡了所有温暖与阳光,她的世界因此沉入一片漆黑昏暗之中。 她,逐渐迷失了方向…… —— 是夜,顾云汐再次回到那个梦境里。 五岁的她站于皑皑白雪间,被鲜血、火光与死尸包围。 一声呐喊,闻人君正头戴斗笠杀入视野,手中大刀挥舞。 眼前景物翻转,她刚被他举上后背,便有阴冷的寒芒闪过。 摔落雪地的那刻,她看到半截断掉的手臂,鲜活的五指对准她惊恐万状的脸,堪堪的颤动。 她受了刺激,哭叫着抬头,正望见眼目猩红的冷督主。 他身穿千户官服,右手的长剑染血,面色邪冷的盯着闻人君正手捂残缺的左臂,对她发出痛心疾首的呼喊: “若儿——” 第八章 本督做只新的送你 晨曦微舒,秋色宜人。 早起,储秀宫里落叶金黄,如松软的地毯铺满了庭院。花叶间,点滴露珠随风滚动,于日照下闪耀着光亮,晶莹夺目。 早膳那会儿,宸王又跑来储秀宫玩,手里提个简陋的风筝。 他在顾云汐与兰心的房里蹭了顿早饭,之后便缠着顾云汐陪他玩耍。 许妃拿皇上这个傻儿子也没办法,只得准了顾云汐半日休假,让她哄着宸王出去玩。 前脚离了储秀宫,顾云汐望望宸王手里的风筝,忽然间想到一件事。 “殿下,奴婢知道有个地最适合放风筝,一起去吧。” 顾云汐眯眼微笑,嗓音甜润。 满以为宸王会乖乖听话,可他五官纠结,似乎不大乐意,一把拉住顾云汐往反向的宫道上走,口中不停吵吵: “不嘛,不嘛,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俩身后,一扫地的小太监抻长脖子注视二人远去,扔掉扫帚就往司礼监的方向猛跑。 宸王一路拽着顾云汐来到梧桐苑外。 金钉朱红的大门对面正有一个空场,周围无花无木,且风向恰好。 事到如今,顾云汐只好依着宸王,安心待在这处陪他放风筝。 顾云汐一手提裙、一手握牢线轴迎风在前跑,宸王手举风筝后面紧跟。 反复尝试多次,风筝总在刚刚离开宸王两手的那刻,便一头栽到地上。 顾云汐以为是宸王的问题,于是提议与他换位,由他在前放线,自己随后。 结果还是一样。 顾云汐郁闷的拾了风筝,对宸王说: “到底怎么回事?奴婢见别人都是这样放风筝的。” “我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会放,才让梧桐苑的嬷嬷帮我扎的。” 宸王耸耸肩膀,张嘴还要继续说,双眸猝然凝向顾云汐身后。 “干嘛?” 她看到,一脸诧异。 转头那刻,就看到一身冷青堂站在不远,熹微晨光倾洒在那身绣工精良的蟒袍上,柔和的光晕勾画出男子修长而坚毅的线条。 他的左右两侧,各有一群小太监跟随,端茶举杯的、托斗篷的、还有两人手抬玫瑰椅的,排场比在东厂时还要大很多。 顾云汐看得心头一紧,五指不受控的收缩,已经忘了施礼。 “噗”的响动轻微,那只做工粗陋的纸风筝,竟被她的指头捅出一排窟窿。 见状,宸王心疼得快要哭出来,俊秀的五官纠结,委屈的吭哧: “哎呀,姐姐好坏,弄破了我的风筝……” 顾云汐脸颊泛红,容色促狭,慌忙哄他: “奴婢知错了,请殿下宽宥,赶明儿奴婢赔殿下一只新风筝。” 冷青堂含笑上前两步,面向宸王揖手道: “微臣见过宸王殿下。” 对方憨笑,瓮声道: “漂亮叔叔,怎么你也在此?” “敢问殿下,可是在放风筝?” 精致的眼皮撩起,冷青堂虽是在问宸王,两眸却定定的对准了顾云汐,深邃的眸底泛起一丝黠笑。 一颗心瞬间乱跳“砰砰”,顾云汐不自然的咬唇,深吸一口气。 宸王面染喜色,使劲点了点头,抢过顾云汐手中的风筝,对冷青堂道: “是啊、是啊,我与姐姐出来放风筝,谁知这风筝不听话,怎么放都放不起来。如今可好,姐姐把它弄坏了,没的玩了。” “风筝可否容微臣一观?” 冷青堂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笑容优雅好看。 宸王将破风筝递去。 冷青堂垂眸看过,勾唇轻笑道: “这只风筝骨架的搭法有误,头重脚轻,尾部的纸穗又短,平衡不够才致难以飞天。” 长睫倏的抬起,温和的眸子睇向顾云汐: “本督会扎风筝,做只新的送你,可好?” 没听错吧? 正二品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青天白日下居然说要给她这五品宫婢扎风筝—— 顾云汐眉目怔了怔,少时紧紧拢了双手,神色略显局促: “多谢督主美意,然时辰不早,奴婢还要赶回储秀宫伺候主子,不便在此逗留,奴婢先行告退。” 向冷青堂福身一拜,她转头对宸王道: “殿下,奴婢回去了,以后再陪你玩。” “哎!” 不等顾云汐退去,宸王急急扯住她的胳膊,眉色皱起,表情不满道: “你跑什么啊,许娘娘不是准了让你上午都陪我,咱们才玩一会儿!” 谎言被个不明事理的傻子无意识的拆穿,顾云汐羞愧难当,张惶的清眸再不敢看向对面那身泛冷香的俊逸男子。 冷青堂察觉到女孩今日太过反常,却不在意,头也不回的吩咐两侧: “去个人,到司礼监取宣纸笔墨、浆糊,以最快的速度回来。其他人也散了,不必再跟。” 掌印的话就是命令,小太监们立刻转身,撒丫子跑开,刹那消失在三人的视线里。 冷青堂浅笑拾步,向顾云汐凑近几分: “这种风筝样式简单,扎制起来并不费时。横竖你上午要陪宸王,莫若稍等片刻,有了新风筝他也不会再吵你,嗯?” 他的声音轻柔温暖,带着使人无法回绝的力量。富有磁性的尾音故意拖长,似有几分讨好。 看得出,面前的女孩想要可以躲开他。 冷青堂以为人多眼杂的场合会让她感觉不适,便体恤的遣散了一众随从。 眸光惊鸿微动,顾云汐不知所措,窘困的抬手捋着鬓角的碎发,低头不发一言。 右臂被宸王徒然拽住,向梧桐苑的大门里拖,: “走嘛、走嘛,我要新风筝,我就要漂亮叔叔给我扎新风筝。” 无奈,顾云汐只有随着宸王,举步迈进梧桐苑的大门。 冷青堂温雅一笑,缄默的跟在二人后面。 梧桐苑的布局与皇宫大多数殿宇不同,外苑空间狭长,两侧各有梧桐树一排,树干参天,霜叶茂密。 外苑中央是条白砖石路,幽远笔直,路面边沿以鹅卵石砺为缀,拼凑出花朵草木的奇趣造型。 立于宫苑门口远远看去,万金丛中一道洁白延向红墙尽头,格外醒目。 风动,树影婆娑,阳光从摇曳的枝叶空隙间落下,碎为遍地斑驳,潺潺的流淌,景致怡人。 三人分坐于外苑尽处的石椅上。 顾云汐颔首低眸,眉色淡淡,明灭于眼底的复杂光辉被两道浓羽长睫尽数遮挡,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彰显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她承认,当冷督主现身的那刻,她的眸间确有一光芒闪过,久违的情愫悄然攀上心湖,如涟漪旖浮,搅乱了一池春水。 转眼工夫,顾云汐又恢复了十足的理智。 因是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此时见到冷督主,她就必不可免的想到了自己的娘亲,以及娘亲赠予督主的信物,《珍馔琳琅录》。 之所以选择逃避、冷淡的方式待他,只想让自己尽快斩断这份情。 她不想自己与他的爱,是奠基在他对另一女子的感情之上,且那女子,还是自己的亲娘! 心头的毒刺犹在,锐利的痛楚令顾云汐倍受折磨。她默默的隐忍,容色平静无澜。 冷青堂坐在顾云汐的侧面,偏头看向她,微拢了眉头。 顾云汐感到自己的脸正被两道璨亮的眸光久久的凝视,这多少令她不甚自在。 她猛然扭头,双眸迎上冷青堂探究而柔和的目光,眸色阴沉而凌厉。 “督主,您为何一直看奴婢?!” 顾云汐闷声问去,语气生硬,不留一丝情面。 冷青堂眼帘高挑,惊诧之色溢出眼尾眉梢,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般表现。 方才他没有别的意思,许久凝视她的五官,只是想要尽快熟悉她的新容颜。 云汐换了脸,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冷青堂纵然心痛,也只有接受现状,试着坦然面对她的新面孔。 一年多的搜寻,如今人终于活着回来了,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其他的他都不再奢求。 江太医曾说,只要云汐从前的脸皮还在,还保持着鲜活状态,若医圣回来再为她换一次脸,想要恢复从前的容貌,对她而言并非全无机会。 冷青堂一早否了江太医的想法。 不说时隔过久,云汐从前的脸皮是否保存完好,就凭江太医口述实施变脸术之风险,以及术后云汐将要承受的肉体疼痛,冷青堂就不愿意他的丫头再度冒险。故此,他才要试着接受眼前这张陌生的脸面。待将来大局已定,他便可与他的云汐终生相守。 可今日所见却使冷青堂瞠目,这丫头居然出言顶撞了他? 她莫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在宫里面又受了气?怎么这待人的态度与几日前见面之时的,有如此天壤之别呢? 带着种种不解,冷青堂涩然笑了笑: “没事,就是几日不见,你还好吗?” 清浅的声音宛若天籁,诱人心动、引人沉沦。 顾云汐当即乱了心神,明澈的眸惶然转动,眸光别向旁边,淡然答道: “劳督主惦念,奴婢一向都好。” 冷青堂注视她那零表情的小脸,幽幽点点头,紧接着好像刻意寻求话题,继续问: “那香玉散,你是否按照本督教的方儿按时涂抹了?” 她不紧不慢的开口: “多谢督主,那药粉只涂了两次,奴婢终日靠一双手忙碌,十指实在不便沾染那些东西。” 瞬间寂静,秋风习习,携着萧索的气息吹过。 冷青堂直视顾云汐,容色沉沉,眸光几分峻厉,眉宇间被层阴翳笼罩。 有意思,这丫头好像在生他的气。可是,他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招她不快。 猝不及防的,一只大手伸出,用力拽住女孩柔软冰凉的小手。 熟悉的温暖,惹她情动,却也心乱如麻。 她唇瓣翕动,颤颤的却不敢喊出声,一条手腕不安的扭动着,频频作出小幅度的反抗,想要将自己柔弱的五指,从他强势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他哪里肯放? 她越想逃,他就越是抓牢。或许此举太为操之过急,可他不管。 已经错过一次,是上天垂怜将她送回,他势要牵紧她的手,不想再放。 两只手在石桌下方纠缠不休,你来我往,密不可分。 宸王坐在二人对面,发现桌下的小动作后愣愣的起身,疑惑的看看面容暴赧的顾云汐,又将呆怔的面孔转向眉色隐笑的冷青堂,引颈道: “你们两个怎么了?手在桌子下面干什么呀?” 第九章 本督在,谁敢动你 宸王的问话声落下,冷青堂缓慢松了手上的劲头,使女孩的柔滑小手得有逃脱的机会。 顾云汐面容灼红,尴尬忿忿: “督主,请自重。” 好在四下安静没有旁人,唯一的旁观者是个不能说不会道的傻子,饶是方才那幕撞到其他宫人眼里,指不定到最后传成什么。 冷青堂素手轻抚袖口,笑意斐然,从容而落拓: “本督并无他意,不过是想验看一下你手上的伤疤。” “谢督主体恤,奴婢的手已无碍了。” 顾云汐闷闷说完目光微闪,不敢去迎那对靡丽深邃的黑眸。 奔跑的步子越发近了。 两名太监急匆匆跑进梧桐苑,停在石桌一侧,向掌印躬身。 冷青堂澹然一句: “东西放下,退在一旁。” 两人听话照做,在石桌上放了宣纸、笔墨、棉绳和剪刀,接着一声不吭退后两丈远,垂手立于石桌对面的梧桐树下候着。 宸王看着满桌的东西,高兴的拍手: “好啊、好啊,我就要有新风筝了。漂亮叔叔,快给我做个好看的风筝。” 冷青堂和颜悦色道: “殿下别急,等会儿臣定会令殿下满意。” 说话间纤长的手指捏了风筝,开始拆掉上面破损的宣纸。 顾云汐见冷青堂不再理她,又悄生移回目光,在旁边偷偷的看他捋袖忙碌。 只见白皙的玉指在细长的竹篾间穿梭,熟练的搭架、绑绳、裁剪宣纸,那倾城的容颜凝着一丝不苟的专注。 此时,斑驳的淡金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挺拔分明的鼻梁和优美的唇部线条。那浓长柔软的睫毛被盈盈流光笼罩,寂夜的眸底流露出缱绻的温柔。 倏然,她的心好像漏跳几拍,生出莫名的触动。 顾云汐不得不承认,心底种种的恼他、怨他,都不足以抵消她的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受他吸引。 宸王也安静下来,一对俊目分别看过桌对面的两人,骤然放声傻笑起来。 这翁里瓮气的笑声即刻引来一伙人,为首的一只华丽皂靴刚迈进梧桐苑大门,人就忍不住开口,阴阳怪气道: “想不到冷督主一双杀人的手也会做出这等巧活,如此看来东厂近日闲得很,督主见天泡在司礼监不说,居然得空陪个宫婢玩风筝。” 冷青堂瞳眸一凛,不需扭头去看,也知来者正是明澜。 早先收到线报,明澜一早带了些古怪东西进入蔚烟阁,之后便没了动静。 皇上近日龙体才是好些,不知那边的顾云瑾又在谋划什么。 顾云汐心头猛然一颤,抬眼就见明澜被西厂缇骑簇拥着徐徐而至,身着洁净的皎白提督蟒,浓墨重彩的锥子脸上辨不清真容。 两个司礼监太监见状,从梧桐树下几步蹿来守在督主身侧,面色严峻,锐利的眼目保持警惕。 轻松的气氛,因不速客的到来,骤然被打破。 顾云汐迅速从石椅上起身,翩然一记万福,低眉浅声: “奴婢见过明督主。” 即便看他如同看到臭虫,可人在深宫,礼数错了只怕让对方拿了把柄。 明澜不耐的眼神扫过她的脸,继而落向宸王,敷衍的微作拱手: “臣西厂提督明澜拜见宸王殿下。” 宸王直勾勾的盯着明澜粉墨妖冶的五官,不自在的蜷了蜷上半身,皱眉不吭声。 冷青堂依旧垂目忙他的事。 眼下风筝已经成型,他正以素白的指头握笔,在纸翼处悠然描画兰花、蝴蝶。 无言的轻视,教明澜面露怼色,咬牙不甘,手指落在石桌上敲了敲道: “冷督主,你好兴致啊!” 最后一尾花叶生出,冷青堂欣然落笔,眼皮不抬的回敬: “本督自是悠散惯了,比不得明督主整日里进出后宫如入自家,真真儿是小主们眼睛里的红人。” “冷青堂你说什么——” 明澜立时竖起狭眸,拳头暗自握紧,愤然挥动袍袖: “本督拿朝廷的俸禄自当报效君恩,伺候后宫的主子,也是作臣子的分内之事!” 冷青堂轻鄙的点头,压着三分寒笑缓声道: “嗯,报君恩……能替皇上分忧自然是好,论起伺候人的功夫本督确是不及明督主,难怪后宫之中您最是抢手货。” 抑扬的语调激怒了明澜,他的桃花眼目里登时淬起红光,径直瞄准对手,撕嚷一句: “冷青堂,你含血喷人辱没朝廷命官,不怕本督到御前参你一状?” 莫非,自己和顾云瑾做下的那些子勾当在冷青堂眼中已不是秘密? 冷青堂从容站起身形,弯眼嗤笑: “本督说什么了?本督不过是夸赞明督主好功夫、好本事。想来秋凉时节,明督主可要记得进补,莫要贪劳伤了身体。” “你……” 明澜指向他,下半句还未出口便被冷青堂攥了手,轻挑了眉梢: “本督听闻有道膳食最是补身,名曰‘龟鹤大补汤’,明督主不妨试试。” 言必,硬生推开明澜。 明澜精瘦的身子倒退两步,气到脸色泛红,两腮懑涨,狠狠道: “冷青堂,你言辞刻薄句句针对本督,是何用意!” 冷青堂笑容随意: “本督哪里是在针对明督主,分明想要表达关切之心。宫里面冤魂厉鬼太多,您手凉必是身子虚,走夜路怕是会撞鬼的。” 在明澜怒目圆睁的注视中冷青堂垂眸,见风筝上的墨迹已干,拾起交到顾云汐手上,深邃的凤眸水色袅袅,带着挥摸不去的柔情,轻声一句: “给,快陪宸王到别处玩吧。” 这是暗示她快些离开的意思。 刚刚,他与明澜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针锋相对,让无辜的她在旁瞧着好难受。 怎奈身份卑微,走也不是,留更不是,别扭的很。 如今拿到风筝,能溜掉固然是好,可将冷督主搁在这儿,她又放心不下,因此,神色现出一抹踌躇。 冷青堂查觉到,温和的目光触到她一双担忧的眸,对她笑得清素: “没事,你去吧。” 顾云汐只好浅喘口气,曲身颔首: “奴婢告退。” 拉起宸王经过明澜身边,被他陡然举臂截住去路。 “等等!” 明澜厉声负手,尖细的嗓音旋在空中,尤为刺耳。 纤纤身段围着顾云汐走过一圈,于她眼前止步,神情嚣张跋扈: “屠暮雪,别说本督没提醒你,和司礼监这位掌印公公走远些……” 低头凑近女孩的脸,凛利的眸紧锁她的五官,明澜阴声道: “咱们这位冷公公命硬的很,先前克死自己的对食不说,连带在东厂认下的女徒弟至今都是生死未卜,估计人就算没了,也会是死无全尸。 你是从本督执掌的贡院走出去的,本督希望你谨言慎行,说话办事莫要落人口实才好。” 一番话牵起从前太多的回忆,顾云汐隐隐勾唇,冷然举了头: “多谢明督主提点,奴婢当谨记督主教诲,事事小心不敢造次。 不过恕奴婢斗胆,您身为正二品官员,先于青天白日下与人饶舌斗口,后阻拦奴婢,就不怕有失朝官的身份仪度吗?” 明澜眯眸,须臾冷哼: “果然伶牙俐齿……本督好心提醒你,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绑了!” 顾云汐全无惧意,扭身甩开两侧西厂缇骑,忿忿向明澜回击: “奴婢是储秀宫宫婢,就算有错,也该由储秀宫主子裁审,或交掖廷司定罪,轮不到明督主越俎代庖!” 冷青堂旁边看着,暗自叫好。 这丫头,不明所以生他的气,关键时刻却与他同仇敌忾,方才不仅替他的处境担忧,还为他出言顶撞明澜,果是没让他白爱一场—— 事到如今,他自然要挺身而出,帮她破局。 搔搔眉心,冷青堂稳步向前,无俦的眉眼凝向女孩,温润大手覆了小手,掌心里的暖意立时熨贴手背,像是恰到好处的安抚: “小家伙,确是能说会道。本督要与明督主讲的话都被你抢先说了。既是本督肚里的虫儿,本督在,看谁敢动你!” 霸气的口吻激起心湖点点涟漪,顾云汐眸色微怔,清矜寡冷的表情和缓许多。 冷青堂澹笑转头看向明澜,幽深的眸底却有骇人的风暴卷起,仿佛跟着那副伪笑面容瓦解,随时都会破冰而出,叫观者胆寒心惊: “明督主是为暮雪刚刚的出言不逊生气吗?那些话不过是她代替本督说出口罢了,难不成您要绑了本督带去您的西厂?” 明澜恨到鼻翼翕动,却惧于对方的压迫性气焰不敢轻举妄动,心有不甘道: “你、冷青堂……你又和本督耍混蛋啊你……” 冷青堂昂首一笑,视线远眺: “本督不过偷得浮生半日暇,是明督主非要追上前来叙旧。既然不能和气闲谈,本督不便奉陪,就此告辞。丫头啊,随本督走!” 话音一落,冷青堂携手顾云汐向梧桐苑外迈步走,视明澜及其手下为无物。 宸王朝明澜做一鬼脸,吐舌道: “你这妆容让我想起梧桐苑里的老嬷嬷,真是丑、死、了——” “……” 明澜眼睁睁看着嬉笑的宸王屁颠屁颠跟在冷青堂身后,目眦尽裂却无可奈何。 两个司礼监太监待主子走远些,才在石桌上收起笔墨纸砚,狠嘚嘚的眼神掠过西厂一众,扬长而去。 “督主,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他们简直不把咱们西厂放在眼里。” 怂人总放马后炮。 且不说冷青堂的武功了得,单是司礼监的小太监,外表柔柔弱弱,却是一个赛十个能打。 危险在前,西厂缇骑们畏首畏尾,犹豫不前。眼见危险过去,一个个俱都拧眉立目聚在明澜周围,说尽风凉话。 “滚!你们这班饭桶,都给本督滚——” 明澜气结,对手下拳打脚踢。发泄够了,便坐在石椅上生闷气。 一缇骑手捂被拳头砸肿的半张脸,谄媚的凑去: “督主,那冷公公别是饥不择食,连屠暮雪那等样貌居然能入得他的法眼?” 桃花眸底荡过一丝幽光,明澜侧头深忖,自言自语: “不应该啊,冷青堂在宫里还算规矩,莫非见储秀宫得了皇子想要与之结盟?只怕许尚书未必答应……能是什么理由,叫他对那姿色平平的宫婢上了心思?” —— 出了梧桐苑的宫门顾云汐便挣脱了冷青堂,向旁边挪了两步,颔首道: “刚刚,多谢督主解围。”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 那双流光飞舞的凤目里捺有太多柔情,眼波如月色幽幽,能破开氤氲雾色,使人一眼望去便会心生魔障。 冷青堂深深看着她,向她追近一步,又保持在不使她感觉紧张的距离里,带有几分不舍情,莞尔道: “小事而已,保重自己。” “哦。” 顾云汐含糊的答应,感觉面颊微烫,便扯住宸王的衣袖快步走远。 直到背后两道关注的目光消失,顾云汐深呼口气,将步伐放缓。 “总算轻松了,方才好险。” 宸王凝睇顾云汐擦拭额头冷汗,眨眨眼睛: “姐姐不必怕他们,他们向来见我都对我行礼,以后他们欺负你,我与你做主。” 顾云汐“噗嗤”笑了,随即拢了眉梢,感慨的扭头看看宸王浑然烂漫的俊脸,语调苍凉: “深宫险恶,奴婢真羡慕殿下这般,可以无忧无虑的度日……” 混沌眼眸裂起一抹奇异的光晕,细微到不易被人察觉,随着那道光芒转瞬即逝,一对俊眸再次沉入无际的烟雾朦胧之中。 宸王连蹦带跳的向前,面朝顾云汐笑得憨畅,高照的金乌下拉出他骨骼清秀的身影: “没事哒,以后你做事做烦了可以到梧桐苑找我玩,我保护你!” 只当他是童言无忌,顾云汐配合的拢手作福,眉眼带笑: “奴婢谢过宸王啦。” 二人一路至菡香馆的地界,看到几米外宫门上高悬的三字牌匾时,顾云汐眯眸一笑。 太好了,总算借陪宸王玩耍为由摸到此处了。今日,便是自己动手施展计划的最佳时机—— 第十章 孙婕妤的价值 菡香馆外宫道宽阔,鲜少人来人往。趁风向好,顾云汐与宸王在这处放起风筝。 不服不行。 冷青堂扎的风筝当真是好,被根绳拽着,轻轻松松就飞上空了。 宸王见了高兴的拍起手,像个孩子。 顾云汐将线轴递给他,暗道: 殿下,对不起,等会儿又要叫你失望了。 趁宸王还没将风筝放得太高,顾云汐低垂的右臂悄悄动作,两指轻拈生出一股内力,利刃般直袭碧空。 刹那,风筝线被割断了。 风筝摇摇坠下,飘进菡香馆的高墙里。 宸王见了满副委屈,手指那处宫苑: “小姐姐,我要风筝。” 顾云汐笑容阴魅: “殿下在此稍后,奴婢进去找找。” 青天白日,菡香馆的宫门大敞遥开,外苑却无宫人看管,使得偌大的院子贸然进来个人,也没人知晓。 四周花草枯萎,平整的青砖路面上尽是几夜秋风留下的尘土与落叶,看样子许久没人侍弄、打扫了。 这处宫苑的主子正是孙笙笙,因刚入宫便得罪了皇贵妃,被处罚冷落至今,想来这段日子并不好过。 敏锐的目光掠向四下,顾云汐看到风筝斜在角落,几步过去拾起。翻来覆去仔细看过,见风筝并无破损,逐的放了心。 哎,早知外苑没人看管,还真不必大费周章的以寻风筝为由进入了。 内苑阵阵叫骂,引起顾云汐的注意。 她轻手轻脚拐入掖门,耳阔前那喋喋不休的谩骂越发的响起来: “你们这群狗奴才,瞧着本主失势了,便生出不敬懈怠的心思,一个个还想骑在本主头上逞威作福不成?本主告诉你们,谁都一样,盼着本主死,可还早了十万八千年呢——” 是孙笙笙怒不可遏的喊叫。 顾云汐牵唇暗笑,缓步走进殿里。 进门就见孙笙笙靠在圈椅里,气得快要背过气去,那披头散发、衣裙凌乱的模样倒没让顾云汐太过意外。 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宫女满脸泪痕,跪在孙笙笙脚下。 圈椅旁边是打碎的杯盏和一地水渍。 看到女官宫服的顾云汐,孙笙笙完全愣了。 顾云汐向孙笙笙福身,嗓音清浅,容色谦卑: “奴婢储秀宫宫婢屠暮雪见过孙婕妤,小主金安。只因主子的风筝断线落入小主的宫苑中,奴婢才无通传便擅自闯进来,还望小主恕罪。” “暮、暮雪……” 孙笙笙一双滟滟水眸在几束乱发后面瞪得大大,猝然意识到自身衣冠不整的失了仪态,在椅上手忙脚乱一刻却没将自己拾掇利落,顿时又羞又臊,嘤嘤哭泣起来,断断续续道: “通传?还通传个屁!眼见本主自女儿会上失了势,这帮手懒心黑的奴才竟弃本主于不顾,要么寻了好去处,要么没黑带白日的出去耍钱。只留下这么个不中用的奴才,连为本主梳个像样的发型都不会!” 说话时,孙笙笙眸光冰冷幽怨的剐向跪地宫女,狠狠踹出一脚。 宫女倒地又爬起,边哭边磕头,祈求主子宽宥。 顾云汐放下纸鸢,一副急切灼灼的面容凑上来,颔首道: “小主身子最是金贵,可容不得这般着急上火。若然信得过奴婢,奴婢为小主梳个头可好?” “真的?” 孙笙笙水眸一亮,忙不迭拉起顾云汐至内阁妆台前。 顾云汐吩咐小宫女打来一盆热水,亲自伺候孙笙笙净面,接着手持碧玉梳,在妆镜前面为她梳起别致高雅的凌虚髻,上配几朵珠花与合欢缠枝步摇,精致却不显繁冗。 待清淡妆容描成,铜镜中又是个娇媚婉约之人。 孙笙笙面对菱花镜左看右看,大为满意,乐颠颠儿的跑去给顾云汐拿红包,最后灰头土面而回。 “暮雪,下次、下次本主一定重赏你。” “小主说的什么话,能服侍小主一回是奴婢的福分,怎的还要您的赏赐?” 眸中黠光流闪,顾云汐嘴上说一套,心中却在盘算另一套。 孙笙笙得罪皇贵妃被罚又遭冷遇,宫里日常开销不小,约莫两月的宫闱生活将她从娘家带来的那点钱财糟蹋差不多了。 宫里头多的是捧高踩低、鼻孔朝天的奴才,失势的主子想要支派他们,少不了多打点金银。 顾云汐轻飘飘的眼神瞄向妆台: “奴婢为小主绾发时见小主的头油将要用尽,主子记得吩咐奴才们到尚工局领些回来。” 孙笙笙自镜前转身,面对顾云汐唉声叹气: “本主如今哪里使得动他们?不瞒你说,本主离家时带的银两用在贡院一些,其余的入宫后也快花没了。 前个写信想从母家要些,叫小满子外出送趟,那该死的奴才都催三阻四的不肯,恨不得一心叫本主饿死在宫里头,方是趁了他们的心意。” “那怎么行?” 顾云汐听得内心发笑,脸上却持着震惊同情之色,忙是安慰: “您是主子,哪容得奴才这般轻慢无礼?不就是一封家书吗?您拿给奴婢,奴婢想办法让人带出宫去,一定帮您将信寄到府上。” 被冷了许久的人乍一受到关注,自然会对雪中送炭之恩感激涕零。 孙笙笙惊讶之余,拉住顾云汐双手痛哭起来: “暮雪,你真是个好人。当初在贡院是姐姐不懂事,如今吃了亏才明白些道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与姐姐一般见识啊!” 顾云汐掬起温柔的笑脸,清浅的眸底,有丝丝幽光明灭绽放。 “小主不要这般讲话,您如今是主子妹妹只是奴婢,尊卑礼数不能僭越,奴婢都懂的道理,您宫里的人想必都懂。 小主莫嫌奴婢说话直接,他们啊,都是欺你不沾圣宠,将您视为冷宫里那些妇人一般的对待。” 语顿,就见孙笙笙粉红精致的脸面骤然紧绷,洁白贝齿含在口中,咬得“咯咯”作响。 她横眉握拳,语气怨怼不甘道: “也怪本主当初被猪油蒙了心,竟想着巴结起皇贵妃来。她那性子阴晴不定的最难琢磨,害我无端被打不说,从此算是废在菡香馆了!” 顾云汐眯了眯眸,温柔似水的眼底暗藏几分沉寂如冰的锋芒。 俯身向孙笙笙靠近,顾云汐将嗓音低了一重: “小主,论品行容貌后宫之中您当占头筹,遭遇无端打压实为可惜,何不趁年华大好,及时把握搏上一把?” “打压?你是说……” 孙笙笙恍然大悟,遁的羽睫颤颤,歪头想了一刻,愤然攥紧五指: “你可有主意?” 顾云汐与她一阵交头接耳。 孙笙笙听着,频频点头,最后反问: “你确定……那时辰准确无误?” 顾云汐容色笃定: “奴婢已经将办法告知小主,能不能把牢机会全在您自己。” 孙笙笙目光咄咄,表情决绝: “好,本主便拼上一拼!” —— 走出菡香馆,顾云汐看见宸王站在太阳地里,被明晃晃的日头照得满脸大汗。 “殿下,你、你怎么还在这儿呀!” 顾云汐赶紧跑去,掏出帕子为他擦汗。 宸王的个子高出她一头,她不得不将脑袋抬起,时候久了不免脖子酸疼。 宸王安心理得享受她的照顾,对着她傻叽叽的笑: “嘿嘿,你方才不是叫我在此处等你吗?你不出来我不敢走,怕你寻不见我心里起急。” 一席话使顾云汐心生愧疚,还以为自己在菡香馆呆久了宸王便会跑去别处玩,不想这傻子的头脑根本不会拐弯。 让他等他就等,倘若晒坏了,她也难逃其咎。 宸王在顾云汐为他擦脸之时显得异常安静,微微垂落的目光柔柔落在女孩的脸颊。 比起阚芳亭那时所见,如今她的这副容貌确是逊色许多,可总归划不到“丑”的那类里去。 尤是映在白雪清肌下的璀亮眸子盛着暖融融的光芒,阳光下晶莹的唇瓣轻抿,高挑的睫毛犹似儒软的羽刷带出认真而专注的表情,总惹人一眼看去止不住心生怜爱。 转眼工夫,宸王忽从顾云汐另一手上抢走风筝,朝前奔跑着大笑: “哈哈,这风筝归我啦,它可比嬷嬷们做给我的好看多了——” “哎!殿下,还我风筝!” 顾云汐在后猛追。 风筝可是冷督主亲手做的,说好了送给她,怎么能让别人抢了去。 依仗武功在身,顾云汐很快追上宸王,扯住他的衣袖摇摆恳求: “殿下,请将这只风筝还给奴婢吧。” 双目锁定女孩紧张兮兮的可怜模样,宸王年轻的俊脸突现一丝捉摸不定的深沉,恍似个正常之人,神情凝注。 紧接着瞳眸的色彩陡然变浓,他又变得手舞足蹈起来: “为何要还你,你弄坏了我的,这只不该赔我吗?” 顾云汐瞠目。 这傻子真是傻奸傻奸的,居然没忘记之前的事。 可为了冷督主的风筝,她也只好轻声细语的继续求: “宸王,你若喜欢风筝,赶明儿奴婢去宫外买只更好的送你,今个儿这只就奴婢吧!” 宸王撇嘴,将风筝拿紧: “不行!” 顾云汐干站着,表情好失落。 作为奴婢,横不能几步过去将风筝直接抢回来吧。皇上这个儿子时而傻时而聪明,心眼像个小账本把对他不利的事全都记得清楚。惹毛他,回头他又会威胁向许妃告状,再把御花园的事给抖出来。 僵持一会儿,可能察觉到女孩神色难过,宸王上前将风筝塞回她手中。 “还你、还你,不就是个玩意儿嘛,我还不稀罕呢!” 顾云汐转悲为喜,看看失而复得的风筝,波光粼粼的眸子转向宸王,连连道谢。 宸王低眉,憨声问: “你如此在意这只风筝,可是喜欢上那浑身香气的漂亮叔叔啦?” 长睫骤然扬起,女孩面红耳赤,皱眉反驳: “殿下不可胡言,你、你知道什么?” 宸王又笑:“怎么不知,你喜欢他就如我总爱追着你玩耍一样,恨不得天天都看见。” 顾云汐此刻注意力全集中在她与冷青堂的关系上,倒没留心宸王一句话里含带的其他意思,仍眼望风筝出神。 宸王面上滑过阴晦莫侧的神色,霎时又是多云转晴,表情天真: “我听嬷嬷说,漂亮叔叔的名字叫做‘阉’……阉什么来的?” 他挠头,像是突然健忘。 顾云汐马上意识到了,举手去堵宸王的嘴: “殿下不可乱讲,阉人也是人!冷督主是好人,明澜那种的才是恶人!” “哦,我知道了。” 这微薄的肌肤之亲令宸王瞳眸倏然开阔,似是几分愉悦绽于眉眼之间。 握了顾云汐的手,他笑得烂漫: “我饿了,小姐姐,风筝还你,作为回报,午膳我要去你房里吃。” 顾云汐无奈,悔不该惹上这块粘皮糖,只得点头说: “好、好、好,奴婢这就带殿下回宫去!” 第十一章 攀龙附凤,也要知谁是真凤 九月初二。 今日是已故太子华南逸衍的忌辰。只因帝后一个奉道、一个信佛,按每年惯例,二人的仪仗先于辰时起驾,至皇家道观蓬仙观参加拜祭法事,之后钱皇后至永露寺诵经祈福,完毕返回皇宫已至戌时傍黑。 月朗星稀,晚风烈烈。 凤辇纱幔飘扬,正中端坐钱皇后,一身织锦流云飞凤服,外罩绛棕暗波纹褙子,色泽素净不失贵气,身旁是她的亲女、四公主华南季艳。 牵远的视线越过前方浩荡的队伍,可见殿宇琼楼重重叠叠,在深沉无垠的天幕下半隐半露。 宫道清冷,两侧奇花异草虽为繁茂,多受秋霜夜露的侵扰,显得凋零、衰落。 轻雾寥寥,浮游飞絮般的氤氲了眸底,钱皇后触景生情,想到自己已逝的亲儿,不免一声哀叹,湿了眼眶。 想来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人没了,空留这满目奢靡浮华,又有何意义? 岔路口,禁军止步。内侍引灯,宫女上前扶皇后与公主下辇。 坤宁宫一行人围上来,护送主子继续前行。 路过竹园那时,钱皇后发现林中隐约有微光闪烁,逐的吩咐众人止步,派内侍过去查看。 不多时,内侍将一女子带到钱皇后面前。 惶惶放下手中的孔明灯,女子俯身跪在皇后脚下,口中靡音潺潺,轻柔微颤: “嫔妾菡香馆婕妤孙笙笙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万福金安。” 钱皇后略作偏头,打量的目光流连女子周身,见她身穿淡雅的浅绿襦裙,头绾轻髻,旁衬水莲流苏簪子,姿态纤楚,毕恭毕敬。 听名字,钱皇后颇有些印象。 “孙笙笙……两广总督孙敏之女。本宫记得你,早先听闻你入宫后染病在身,如今可都大安了?” “回皇后,嫔妾身子业已痊愈。” 孙笙笙低头答道,音色婉转悦耳: “嫔妾久来深居简出,如今在宫中多是修身养性,参悟佛理。” “哦?” 听到“参佛”二字,钱皇后眸色生光。 而今璟孝皇帝重道,宫中多有巴结帝君之人,俱都崇奉道家思想。 偶听一女子与自己信仰相同,钱皇后心中竟有说不尽的喜悦,向前一步道: “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 孙笙笙谦卑的应承,接着缓缓举首。 肤若凝脂眉似黛,一双精致的眸子含着潋潋水波,容色惊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模样,那副顺从娇嫩的身影投入宫灯流淌的光晕里,旖旎如奂似是一副优美画卷。 钱皇后满意的点头,眸光转动看向孙笙笙身旁的孔明灯,一愣: “今日非是中秋也非盂兰,天色已黑你不回宫中安置,在此放孔明灯又是为何?” 孙笙笙颔首: “回皇后娘娘,今日乃已故太子之忌辰,嫔妾身份卑微不可随意出宫,故亲手制了几盏孔明灯拜祭太子,祈祷他在天之灵能够保佑皇上与皇后,庇我大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钱皇后神色怔住,完全被孙笙笙一番挚情挚善的言语感染,眸色隐约泛红: “好……好啊!” 钱皇后动容的点头,淬在淑雅凤目里的些微水光,被宫灯摇曳的暖光耀得莹亮: “你进宫时日尚浅,却记得这些事,真真儿是个有心之人……孙婕妤,时候不早,好生歇息去吧。改日若得空闲,你可去坤宁宫里坐坐。” 眼睫骤然挑起,孙笙笙表情一惊,显然对这结果始料未及。 强压心头跃跃的惊喜,孙笙笙不停叩头谢恩: “嫔妾谢过皇后娘娘。” 四公主华南季艳身着月青撒花曳地裙,莲叶裙摆被夜风吹起层层波浪。 手挽母后的臂膀,飘忽眼神扫过跪地的孙笙笙,四公主轻傲的笑笑: “哼,又一个想要攀龙附凤的……” 钱皇后毫不在意,勾唇嗤声,看着孙笙笙似有所指的道: “就算要攀龙附凤,也要知道谁才是真凤!她是聪明人。” 一行人走远,孙笙笙从小径处起身,迫不及待的转头低声喊: “暮雪,出来吧。” 顾云汐自花岗岩后绕身,几步至孙笙笙近前,福身道: “奴婢恭喜小主,只要小主能够把握机会,不日便可达成心愿。” “暮雪,我还要多谢你呢!” 孙笙笙握住顾云汐两手,激动的心情全部写在了一张俏脸上。 经历永宁宫挨罚一事,孙笙笙的心性已然收敛许多,竟真心相信了顾云汐是在帮她获宠。 顾云汐抿唇淡笑,脸上晦暗的神色在浓浓夜幕下并不分明。 孙笙笙又问: “接下来我该如何做?明日我便去皇后宫中请安,可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云汐笑得悠然,手扶孙笙笙的肩,安抚她尽快镇定下来,从容道: “不必紧张,今晚小主可再读读佛经,明日与皇后闲谈多为讨教之态便是了。” “好,你就是我的贵人,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孙笙笙脾气虽臭,若然内心真正服了谁,便对那人死心塌地,殊不知已被人拖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混战当中。 顾云汐一笑,玲珑的眼目中踱过几丝精芒: “小主无需对奴婢如此,只要记住当务之急是取得皇后的信任,真正有能力护住小主的人,只有钱皇后。” 孙笙笙听得心头微震,急促喘息几下,郑重点头: “我都记下了,这就回菡香馆研读佛经,你我改日再叙。” “奴婢恭送小主。” 顾云汐福身目送孙笙笙离开,幽幽直起身形,双眸眯起促狭冰冷的光泽。 靠钱皇后之力推孙笙笙上位,为的是分散永宁宫的注意力,也可帮东宫崛起打击万氏一派拉拢到一个助力。 顾云瑶复宠之期可待,这份圣宠是把双刃剑,使她在人前显贵的同时不可避免的遭遇肃杀的威胁。 顾云汐想要保护大姐,让她在后宫的腥风屠戮中得以置身事外,两手不染鲜血。 如今棋局已经布下,征战一旦开始就再难停下。 冷然轻笑着准备回储秀宫去,顾云汐在转身那刻撞到了另一副容颜。 月色朦胧,竹叶隔着稀薄夜雾婆娑拂动。 他负手伫立于细密交织的阴影中,湛青袍摆翩跹,眉目如画,深沉犀利的目光破开雾气径直打来,恍是要撕裂她的皮肉,生生看进她的心底。 顾云汐惊得眼帘巍颤,不禁后退一步,曲身参拜: “奴婢见过冷督主。” 肘间几分暖意,是他以温润大手托她起身。 深邃的黑眸蒙着一层轻烟袅袅,凛冽如寒潭叫人看着心中一紧: “开心吗?” 他倏然问,噙着不缓不急的声调,在夜色中清冷的缥缈。 顾云汐面色变白,眉睫低垂,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已是炸了雷。 冷青堂瞳色深深,带有能够看穿一切的力度,再次发出质问: “终日周旋在宫闱恩怨之中,与人算计争斗,你开心吗?!” 顾云汐抬眸,眼睫张大: “奴婢没的选,与人算计总好过受人算计。” 对视中,如水的光辉自冷青堂眼底一点点消弭,他长叹一声泛着心疼: “你当初说过,进宫只为再见到想念的人。如今既已见到,就快些出宫吧……我可以帮你。” 顾云汐猛然震惊,分明从他的话语中领悟到另一重含义。 继而,她仓皇转头,目光避开与他的眼目接触。 他的目光,他那孤独苍凉的目光淬着极致情愫,即便不出一声也能看得她心房酸涩莫名,如同被刀剜割,满心满眼的疼痛。 注视着眉眼疏冷的女孩,冷青堂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决然一句: “我可助你离宫,也可完成你要做的事。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做回你自己,而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重重一击捶在心上,顾云汐愣在当场,眸底有泪光隐隐涌动。 半刻,她幽幽开口: “这是奴婢的事。” 闪身欲逃,皓腕被大手衔住,他冷然厉声嚷: “别逼我动手,销了你的假宫籍!” 身子一抖,她惊惧的回头。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他控住她的肩膀顷刻间拥她入怀,嗓音低沉透出深情脉脉: “我能护你,我从前就说过,只要你想,任何时候我都会护你。” 这句,正是那年他在东厂对她说过的话。 “丫头,回东厂,回到我的身边,好不好?” 他阖眼祈求,精致刀裁的下颚贴上她的颈窝。 伪装一旦被冷督主拆穿,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这刻的她被太多事纷扰了心,强压快要滚落的泪从他的怀中挣脱,对他痴痴冷笑,唇齿之间释出辛酸的轻音: “回不去了……您说过躲不开时就要与鬼斗。如今我已身陷其中,一切……回不到从前了。” 她一步一顿的走在夜色中,最后化为戚戚狂奔。 冷青堂怔怔立于竹林间,眼望顾云汐凄凉的离去,熟悉的背影轮廓,如此悲伧、清瘦。 第十二章 尴尬的重逢 顾云汐在幽长的宫道上一路洒泪狂奔,从前的种种甜蜜、种种苦难留下阴郁的回忆,如怒海狂浪在脑中翻涌。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红尘是路人。置身四方围城里,面对的不是情爱、而是躲不开的肃杀。想活着,心思便不能任随他人拿捏,喜怒哀乐再由不得自己。 刚刚被冷青堂圈入怀中的刹那,顾云汐确实找到了那久违的安宁感,熨贴肌肤的体热与绕在鼻间的冷香缠缠绵绵,无不惹人沉沦。 丝丝拉拉的痛,是荆棘贯穿心房的感觉,她对他的眷爱始终望而却步。 顾云汐一口气冲进储秀宫耳房,坐在床头呼哧带喘。 兰心看到好生奇怪,凑近时发现她红肿潮湿的眼: “你哭了?暮雪,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顾云汐蠕蠕动着嘴唇,轻声一句,两手使劲揉眼睛。 兰心一旁说: “重阳节你我有半天休假,咱们出宫玩吧。” 顾云汐摇头: “休假不易,到时候你不用陪你的樊大哥吗?” “他自然也去,我俩盛情邀请你。” 兰心说话时眸里闪晶晶的,像是捺着一丝激动。 顾云汐望定好友,眸光迟迟不松,总是觉得兰心那莫名的表情有古怪,想了想皱眉说: “我不太想去。” “哎呀,我们是好朋友,我想去馥芳斋买口脂,你帮我选选颜色嘛。好暮雪,乖乖嘛……” …… 同一时刻,京畿北郊—— 山道上,陆浅歌缓缓起身,神色震惊。 “师父,您讲的这些都是真的?” 闻人君正回身,老泪纵横的脸面对陆浅歌,黯然的点了点头。 “也怪为师行事不周,自万刀堂被东厂剿灭,为师与青龙分舵余部东躲西藏,一月前被安和公主所救。 若非你我师徒今日见面,为师也不知若儿曾被东厂那只阉狗霸占。为师……为师真是愧对义兄啊!” “师父……” 眼见授业恩师垂泪不止,陆浅歌心如刀割,吸鼻后劝慰: “您放心,云汐……若儿她不会有事,许久搜寻见不到尸身未必是件坏事。徒儿不会停止寻找,即便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您的若儿给找回来。” 闻人君正的江湖身份是大羿赫赫有名的万刀堂青龙分舵舵主。 十几年前,机缘巧合使他与大羿封疆大吏郑冉相识,一番武功较量后结为莫逆之交。 陆浅歌为大羿长公主安和远嫁西夷乌丹国王索罗烨利,与其所生之子,本名索罗华。 因国丹国王欣赏中原武功,索罗华五岁时便被父王送至大羿万刀堂,认闻人君正为师,研习武功。出师以后的岁月里,师徒两个各自行走江湖,总是聚少离多。 两年前万刀堂被朝廷剿灭,闻人君正与残余部众历经辛苦逃出大羿疆界,躲到西夷安身,曾得到安和公主的大力帮助。 今日他悄生遣回大羿,为徒儿带来了安和公主的一封绝密亲笔。不想,却从徒儿口中得知另一件令他心痛不宁之事。 原来,徒儿耗费精力与财力寻找的女子,就是那年在亓陵与自己交过手的小番卫云官儿,更是自己义兄郑冉的女儿郑宛若。 闻人君正当即追悔莫及,嚎啕痛哭,恨不能那年遇到时,他没有拼下性命手刃冷青堂那只阉狗,救若儿脱离苦海。 看到师父悲痛欲绝,陆浅歌对冷青堂的仇恨更加深绝。 那变态的阉人,竟在十一年前杀死朝廷一品公的全家,将人家的小女儿留在身边养大后占为己有!这……这简直是禽兽的行径啊—— 陆浅歌当即对月发誓,穷极此生也要将他的云汐找到,亲口告诉她有关她的身世之谜,再将她风光娶回乌丹为妻。 —— 九月九日,又是一年重阳佳节。 早上,京城各处街道热闹非凡。 顾云汐随兰心便装出宫,在落茵街长长的道路上溜溜逛逛。 兰心相当兴奋,在顾云汐耳边不停的聒噪,顾云汐有些心烦,却不好说什么。 熙熙攘攘人群迎面而过。顾云汐看着,完全能够分辨得出那些是东厂的暗卫。 怎奈容颜已变,如今的他们,已经认不出她了。 故地重游,顾云汐心事繁重,一壁安安静静走着,一壁回忆从前。 那年,她被东厂三挡头、小慎哥等一帮人带到这条街来,游玩、喝酒吃饭,那一幕幕的喜乐画面…… 时光如白马过隙,七挡头离世已是一年有余,十挡头……不知他可安好…… “兰心,暮雪,我们在这儿!” 耳边一声呼唤使兰心雀跃,拉住顾云汐跑到一处街边摊上。 顾云汐回神,正见露天一四方桌边围坐两名,正是官服在身的侍卫樊林,与与另一俊美的青年……陆、陆浅歌! 瞳眸惊然一缩,顾云汐用力闭眼睁眼,错愕的眸子再度看向那人。 没错,就是陆大哥!可他,又是怎么加入宫廷禁军的? 极力压制五内陈杂的心情,顾云汐面上持着镇定之色,清清冷冷的小脸上一派淡然表情。 快有两年不见,而今的陆大哥一身庄重落拓的侍卫官服,腰胯单刀,五官依是俊美通透如绝色的梨花,叫人看上一眼便为之深陷。 “兰心,暮雪,你们快坐。” 看到两个姑娘,樊侍卫拉出距离自己最近的木椅。 兰心大咧咧的落坐,对樊侍卫轻柔一笑,接着对顾云汐道: “暮雪,来,坐到我旁边。” 说罢,将懵怔的好友拉到另一把木椅上。 四个人,各占桌子一面。兰心紧挨樊林,顾云汐邻侧则是陆浅歌。 顾云汐呆呆的看看忍笑的兰心与樊侍卫,将麻木的脸庞转向身旁的陆浅歌。 陆浅歌恰在此刻斜目一个袅袅眼神飘来,迎上顾云汐诧异的眸光,粉红的薄唇勾出轻微的笑弧。 “我来介绍一下,” 樊侍卫将脑袋前倾出一个角度看向顾云汐,摊开的手掌伸向陆浅歌: “这位是我们禁军虎字营五队的新人陆戋,今日重阳我们四人相聚算是有缘,暮雪,你们两个认识一下吧。” 未等顾云汐说话,邻位的陆浅歌含笑开口,入鬓英挺的剑眉下,一对紫眸神采奕奕,焕发出琉璃般璨亮的色泽: “听闻储秀宫暮雪姑娘心灵手巧,今日得见真是在下三生有幸。暮雪姑娘,请喝茶。” 他从桌子中央移过一个空杯,谦谦的斟满热茶,轻轻放到顾云汐手边。 “多谢陆大哥。” 顾云汐垂目扫过热气腾腾的茶杯,礼节性的回他一声。 陆浅歌眸间的紫色骤然变深一重,表情愣愣的瞄一眼女孩。 那一声“陆大哥”,音色浅浅未曾流露太多的情绪,却无缘无故的牵出他按在心底的太多记忆。 气氛骤冷,有些让人尴尬。 樊侍卫与兰心互看一眼,立刻发挥夫唱妇随的手段,男的半抬起腚,眉眼含笑的招呼: “阿戋、暮雪,你们别愣着了,叫东西吃吧。刚下夜值我们两兄弟便赶了来,现在饿坏了!” 兰心笑吟吟的附和: “我与暮雪出来前也未用早膳,暮雪啊,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家樊林请客。对了,这家最有名是蜜枣甄糕,叫来尝尝吧。” 相好的吩咐就是命令,樊侍卫即刻行动,喊来老板要了四份甄糕、四碗肉酥黄米粥与两屉蒸饺。陆浅歌在整个吃饭过程中彬彬有礼,不时为顾云汐夹菜添茶,甚至在热粥上桌之后,殷勤的帮她将粥吹凉。那体贴周到的服务,俨然将顾云汐当做他的媳妇,无微不至的疼着。 樊侍卫与兰心高兴坏了,不知憋着什么目的,他俩吃得飞快,之后给老板留了铜板,以到前面店里挑选胭脂水粉为由,将陆浅歌与顾云汐撇开了。 临走前,兰心还神秘兮兮的拍拍顾云汐肩头,低声道: “阿戋很会照顾人,好好相处哦!” 顾云汐脸黑无语,终于明白好友将她骗出宫来,就是为给她介绍相好。 该死的兰心,真真儿多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如今只剩下顾云汐与陆浅歌独处,一想到匆匆往事,顾云汐徒然感激起自己的新面孔来。 诚然,陆浅歌是个心肠好、真性情的侠客,救过她也救过冷督主。但一到他与她的情感问题,他就变得极其难缠、拎不清。 总之自己对他无心,既然兰心跑了,自己也找茬撤吧。 想到这里,顾云汐澹然抬眸向陆浅歌偏去: “你……” “屠姑娘!” 陆浅歌倏然打断她,容色肃沉,微降一对明澈紫眸盯着桌面某处,那斩钉截铁的态度带给人噤若寒蝉的冷度。 “你的情况樊林大哥都与我讲过,今日见面确是所传非虚。你人好又有一双巧手,在下相信,他日放归出宫姑娘定然能寻到良人。” 顾云汐听着一愣,只觉此刻陆大哥的态度与刚才四人在座时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眸光一闪,顾云汐锁定陆浅歌的冷淡,清浅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浅歌抿唇笑笑: “姑娘聪慧,在下何意姑娘难道听不出?在下心中早已有人,新入宫初来乍到,樊林大哥身为五队队长,他的提议在下实不好推脱,故而……” 哎呀,刚刚还是惊心动魄,此时终于如释重负了—— “大哥的心意我明白了,今日我本是受邀出来,若然对这安排知情,绝不会轻易迈出宫门。 大哥不必为难,吃完这顿早饭,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交集。樊侍卫那里我也会做个交待,定然不让他与你难为。” 顾云汐漠然的说完,内里却欢欣鼓舞,由衷的钦佩。 陆大哥就是陆大哥,时隔两年,仍是直来直去的坦荡性子,不改清矜傲然的侠骨风姿。 可转念一想,他究竟为何而来,竟也像她这般混入皇宫呢? 宽阔的街道对面,一队东厂番卫引轿经过,长方队列步伐整齐。 冷青堂端坐在轿中,慵慵的目光透过轻雾笼纱窗帘,陡然看到道路对面食摊前的熟悉背影。 急急撩起轻纱抻颈细观,便是这刻,他看到了那名年轻男子的俊脸。 怎么是他? 第十三章 她被当了刺客 沉默中,顾云汐和陆浅歌各自吃完早饭,分道扬镳。 看着女孩在官道上逐渐消失的身影,陆浅歌疑惑的紫眸眨了眨,心底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女孩叫屠暮雪? 见面寒暄时她唤“陆大哥”的声调,倒与云汐有几分相似。 一定是错觉,许是自己太过思念云汐吧! 怅然若失的感觉像有一枚酸枣放在舌间,生吞不下,满口皆是丝丝苦涩弥于唇齿,些微凉意流入心田。 轻叹摇头,陆浅歌转身,预备去前面随意转转。 刚走两步就被一伙东厂番卫围住,不由分说把人往右边的窄巷里撵。 狭长的空间寂静幽辟,阳光打不进来,光线昏暗狰狞了陆浅歌俊俏的五官。 “你们想干什么!” 他一声怒吼似惊雷冲天,右手惯性的压住刀柄,却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他的身份是皇宫禁军侍卫,与东厂番子也算半个同僚,绝对不可随意得罪。 “是本督找你。” 巷子尽头,低沉靡丽的声音悠然响起。 陆浅歌冷冰冰的凝了紫眸,注视冷青堂稳步越走越近,清俊淡薄的五官笼罩在暗影里,压着一派肃色。 五步相遥冷青堂停身,疏冷无绪的眸色轻扫番卫,命令众人退后。 番卫们堵住巷口,不准闲杂人等进入。 两双俊目安静相视一刻,冷青堂率先问起: “你身为外夷人混入我大羿皇宫,究竟想要做什么?” 陆浅歌神色凛寒,眸色如犀利刀刃在眸底盘旋,恍似即将呼之欲出,射杀对方于无形。 若非这身官服,陆浅歌早已抽出钢刀砍倒眼前的仇敌了。 微挑的眸含着鄙笑,陆浅歌垂下握刀的右手,面色平静的答: “我闯荡江湖缺少盘缠来皇宫挣些银两,怎么,这也碍了督主的眼?” 冷青堂嗤笑,怨怼的寒芒炯然迸出眼底: “乌丹国三王子也有手短之时?你当本督是三岁孩童不成!既然不肯说,本督便支会禁军管事,将你逐出军营。” 陆浅歌笑意森森,像是完全没被对方的威胁吓倒,冷然回敬: “你既知我身份,该知我的母妃便是你大羿当朝皇帝的亲姐,劝你不要与我为难。” 他所言非虚。算起来,他与冷青堂之间还有宗亲关系。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不顾身份混入大羿皇宫? 这疑问自冷青堂心中一带而过,他即刻铁着一张脸追问: “刚刚你为何与宫里的婢女在一起?” 这才是让他真正头疼的事。 这位皇侄才摸进皇宫里便找上了顾云汐,难不成已认出了她?又或,他一开始就知道屠暮雪是顾云汐? 陆浅歌眸色微怔后反应过来,两手摊开: “那是意外,我不过作顺水人情陪她吃顿饭罢了。对了,他日找回云汐,你敢将这事告诉她我绝要你好看!” 冷青堂哭笑不得。 看来,陆浅歌对屠暮雪的真实身份毫不知情,这使冷青堂稍稍松心。 正要继续再问,几米外阵阵聒噪。 樊林在巷口与众番卫周旋,奋力挣扎想要冲进巷口,嘴里大喊着: “冷督主,小人是禁军虎字营五队队长,那人才入营不懂事,万望督主大人手下留情啊——” 冷青堂对手下挥手,番卫们放开樊林。 樊林吓得两腿发软,踉跄几步就跪在地上,对冷青堂不断磕头: “督主、督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新人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望您莫与他一般见识,暂且饶过他的性命吧——” 冷青堂皱眉,神色无奈。想来东厂于京城恶名昭彰,自己还没出手做什么,便遭人无端误会。 “别磕了,起来吧。” 他烦闷的挑起眼皮,冷峻的眸光再次转向一脸无畏的陆浅歌: “宫里头规矩大比不得外头,若你行为不端,休怪本督心狠无情!” 厉声搁下一句话,冷青堂拂袖走出窄巷。 留下陆浅歌也好,既然逼问他不说,那就看看他单凭一己之力在宫里面能够翻出多大浪头。 …… 晚膳许妃饮下不少菊花酒,很早人就昏昏醺醺的躺倒睡下了。 重阳节这晚兰心当值,正在灶上熬制醒酒汤,备下夜宵,以防娘娘中途醒来食用。 眼见机不可失,顾云汐换上深色劲服,用长帕罩脸后闪出耳房,驾驭轻功翻出皇宫,按照上午从路人口中打探到的路线跨梁越脊,向隐山疾驰…… 子时以前,她终于到达目的地。 高_岗上,夜风徐徐。 视野周遭空旷无际,山脉连绵起伏耸立天边,夜色下的轮廓不甚分明。近处树影密密匝匝,层叠交错无声透出深秋独有的萧条。 想起自己曾在这处某不知名的地界密押了整整一年,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滋味,怨恨、彷徨、迷茫、辛酸……种种情绪绞在一起,凝上心头。 首次夜探,不待尊上召唤便堵上门来是违规之举。 到底,要不要惊动他呢? 顾云汐从束腰的宽带里掏出翡翠笛,正犹豫着该不该吹响引他现身,突觉背后有寒风汩汩的漫来。 接着鬼爪般的大手自她身后灵活的游来,轻松的勾了她的腰。 “笛子送你,非是让你做这些用的……” 阴冷迷离之音无根无绪飘在女孩耳畔,吐纳间,丝丝凉幽幽的气息扑打在顾云汐的侧脸,她陡然间汗毛竖起,内心如撞雷一般。 “尊、尊上……” 顾云汐背对面具人战战兢兢的呢喃,五指不受控的紧握了短笛。 这家伙,半夜里一声不响的从人家背后冒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墓地的冤鬼,简直能把人活活吓死! “你还是找到这里了。” 澹然一句没有太多情绪流露,他扳过她的身体,迫使她与他面对面。 怕受责罚,顾云汐颔首,小心翼翼的问: “您若不想被我找到,从前便不会刻意安排宝婷伺候我。” 强势的人,从来不愿心事被人揣度看穿,自己怕是又一次犯了忌。 许久听不到对方回音,顾云汐心跳剧烈,壮胆颤巍巍的扬动眼睫向他看去,正对上一双冰冷朦胧的眸,内里氤氲着稀薄雾霾。 然与先前不同,此时的他,面具下有型的粉唇轻抿,似有微微的弧度牵扯,好像并不多见的愉悦笑颜。 “没错,我将栖身处透露给你,却不是让你空手而来的。” 语调轻悠带着几分戏谑。 顾云汐有些犯难: “我入宫两月还未发现任何有关昆篁岛图的蛛丝马迹,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望尊上予我些提示。” 唇畔的笑纹更加深刻,面具人望定女孩专注之中透出几分乖巧的神情,音调一转如清醇的泉水,流淌出从未有过的柔和: “曾经大羿有一专研机关暗器的‘天衍门’,因被先皇视作旁门左道逐出疆土,举门跨海与东岛瀛国安身。 一年前此门出了叛徒,名叫雷焕,鸩杀第十三代掌门人后将门中至宝昆篁岛图逃脱。我潜线追踪那人至今,知他与宫里某位官员有往来,不日后定会入大宫。 去年我将你俘入皇陵地宫传授技艺,为的是等待这天到来。” “你安排我进宫,是让我守株待兔吗?” 顾云汐一双清眸促起黠光,静静的审视冰冷面具下惹人遐思的容颜,片刻陡然问起: “你究竟是谁?能在这般隐秘之处藏身、宫里宫外安插下无数暗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犹想上月,当顾云汐急于等待面具人的联络,想要得到下一盒寒芙膏时,就在某天清晨,她推门便看到窗根下与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胭脂盒。 由此便可推断,宫里必有这神秘人的耳目。 此时见他噤声不语,顾云汐索性伸手去掀他的面具。 横竖今天闯来,便豁出去了,她再不想糊里糊涂的离开。 鹰眸中遁然寒光凛冽,他抬手捉住她的细腕,低喝一声: “你想清楚,揭开这方面具你便再回不得皇宫了!” 顾云汐轻笑: “你费尽心思为我更换容颜再送我入宫,难不成舍得我功亏一篑吗?” 腕上的禁锢陡然收紧一重,周遭空气凝结如冰,冷嗖嗖的气息攀上她的脊背。 看来,他真生气了。 “你以为能够完成任务的人选只有你?如果你这样想,大可以揭下我的面具,看看会是何种后果!” 被恶狠狠反将一军,顾云汐安分下来,容色纠结一刻,规规矩矩落了手臂。 “尊上,你派人送我的寒芙膏,快用完了……” “嗯,我记得呢。” 强势幽冷的口吻终于缓和,面具人的声音逐渐回暖。 接着,他从袖袋里掏出椭圆的胭脂盒,塞进她的手中。 又见她在深秋的霜夜里迎风而立,玲珑的身躯瑟瑟发抖,二话不说卸下大氅为她披身,将她柔软的身躯包裹严实。 “太晚了,回宫吧,我会尽快安排人给你送套夜行服。务要小心行事,下次再来时,希望你带给我昆篁岛图。” 嘴上说着,他却眸光深邃的望她出神,失了气势迫人的冰冷,更像是揉雑了悲悯的暧昧情愫,怎么都不舍移开。 顾云汐倒没在意这些,低头收好胭脂盒与翡翠笛,向他福身后飞身隐退。 面具人背后,一道曼妙的身影绕过树干向前一步,开口间释放出婉转如铃的声音,听起来竟与顾云汐的一般无二: “尊上,我打赌她完不成任务。” 面具人眸光一沉,头也不回的厉声道: “还不到你显露头角之时,给本王退下!” —— 皇宫,司礼监—— 近日璟孝皇帝沉溺于美色与炼丹,对朝政不闻不问。堆积如山的奏折传到司礼监,全压在冷青堂的书案上,他正连夜伏案忙于披红。 一小太监跑进来,跪在书案前: “秉督主,宫里头闹刺客,禁军正在全力缉捕。” 冷青堂骤的拧眉,落笔向外赶。 宫苑一角,顾云汐依仗绝佳轻功在前猛跑,试图躲避四面八荒涌来的禁军。 方才她自隐山回归,成功越上皇宫一角楼,自琉璃瓦的边缘轻飘飘落入宫苑。 眼见夜巡的禁军经过抄手回廊朝这处走来,顾云汐猝然心惊,旋身闪躲时,那披身的大氅剐到花坛的灌木枝。 她挥手鲁莽去拽,不想弄断了枝子发出响动,传入禁军的耳中。 “谁在那儿!” 一人大喊,接着队伍迎头而来。 顾云汐慌忙翻动大氅,将宽大的罩帽遮到头上,回身反向猛跑。 “有刺客!来人啊!” “抓住他——” 呼喝声此起彼落,在静谧空寂的皇城上空震慑如雷,涤向八方。 顾云汐丹田运气蹿上殿宇,怎奈弓箭手及时赶来。 一通乱箭,顾云汐以内力抵挡攻击未曾受伤,却被箭雨逼下高楼。 在宫道上东躲西逃,不时有谙熟路线的禁军围堵包抄,她仓皇如一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 几番波折,又一次甩掉追兵后顾云汐逃进一条羊肠小径。 假山后突然扑出一条人影,温润的大手迅速堵了她的嘴。 冷香袭人。 顾云汐背靠假山,鼻腔里嘘嘘不安的热气不断喷出,悉数洒在他的手上,惊魂未定的闪烁光辉撑满双眸,直直的看他薄唇蠕动,挤出一句话: “想要活命就别吭声!” ps:许久没有戏份的陆浅歌终于粉墨登场了,来点掌声呱唧呱唧。各方火力全开,无差别攻击即将开始! 第十四章 看我如何罚你 苍穹之上,夜色正浓。 被圈入幽幽冷香的怀抱,顾云汐不受控的高挑起眼睫,两手紧攥了对方腰间一寸柔滑衣料。 她的后背紧挨着假山,隔着几层衣衫,她都能清楚感受到石峰的坚硬冰冷,与娇嫩肌肤相抵的感觉,总不为美妙。 夜色模糊了他的脸廓,几分清晰几分朦胧的美感衬着他的眉眼无俦,令悸动不安的心这刻忽的宁定下来。 冷督主! 嘈杂的脚步越发近了,顾云汐不敢出声,向冷青堂胸前用力靠了靠。 月色在云层间半遮半露,假山林立高耸落下大片阴影,完好的包纳了山石前面那对相拥的身躯。 五米外就是黑压压的禁军,为首一人高举气死风灯照亮视野,却因看到湛青蛟鳞纹曳撒的一角,刹那间脸色煞白。 以他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冷青堂欣长的背影,还无法视清躺在他胸前那人的身形样貌。 与此同时,冷青堂头颅微转,侧目厉声断喝: “放肆!尔等何人?” 骁卫长魁梧的身躯猛然颤一颤,急匆匆甩了灯笼,曲动单膝俯身下跪: “卑职该死,卑职是禁军豹字营骁卫长千景,率手下夜追入宫刺客至此地,并无冒犯督主之意。” 声音微顿,骁卫长垂低的脸庞现出一抹踌躇,试探着问: “督主,此处不太平,您这是……?” 凭直觉,这忠于职守的骁军长越发觉查到哪里不太对劲,眉头紧拢着偷偷抬眼,却在这刻感到一股凌厉的肃杀之力迎头扑来,像是一把开刃利剑肆意的向他劈来,携着九幽地狱阴森的戾气。 这一浑厚掌力来得猝不及防,骁卫长结实的身子被狠狠的抛出,连连几个后滚翻,才像个圆球被围拢的手下接住。 不容对方喘息,冷青堂冷厉的话语凌空追来,迅猛如风驰电掣: “记住,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手掌撤回一路向下,五指轻车熟路摸到女孩的大腿根,在某个敏感处轻压一把。 顾云汐正沉浸在无比紧张惊恐之中,屏息聆听着独属于自己的心跳声。 骤然身上一记异感传来,那酥麻愉悦的感觉接着延遍四肢百骸,让顾云汐娇躯轻颤着,情不自禁的嘤咛出声。 靡夜下绯音空鸣的流淌,鸿毛般的轻轻落上冷青堂的心尖,眸色幽幽一亮,唇角勾出暧昧的弧度。 骁卫长此刻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悔不该冒冒失失的带人闯来,坏了这位阎罗爷的好事。 谁人不晓这大太监一手把持东厂与锦衣卫指挥权,在宫里面更可代帝君披红。 如今搞得禁军弟兄们进退两难,这该如何是好? 冷青堂唇线微扬掬起凛凛笑意,幽冷如魅的声音透着威压气势阴沉压向骁卫长: “你等既为皇家效力也是辛劳,本督今日便既往不咎,还不滚远些——” “是、是,卑职即刻告退!” 骁军长神色恭谨张惶,连连磕头无数后昏昏然起身,面色恍惚的转身,朝手下挥手。 黑戚戚人头攒动,大军如退潮般速然后撤消失。 危机一过,顾云汐便将涨红的小脸扭出一个角度,刻意远离前方泛着冷香的坚实胸膛。 略作挣扎,顾云汐发觉冷青堂似乎没有想要立刻放开她的意思。 借助廖廖月色,他替她摘掉罩帽,眸光却在落向宽大玄氅的刹那,一刻出神。 顾云汐被他迷茫无注的眼光紧盯着,汗湿的后背倏的一紧,不自在的吞咽一下口水,轻声询问: “督主,您还不肯放过奴婢吗?” 没有回答。 凤目促狭,冷青堂挑高眉尾,纤白五指生扣她的后脑,将她沉于夜色下黯淡无华的小脸,再次埋入胸膛,细细品咂腰腹处一对浑圆柔软的山峰仓皇紧贴时的凌乱的震颤。 他低头,儒软的唇在女孩的额头落下一吻,不安分的轻作摩挲。 她瞬间心跳如雷,通红燥热的脸庞微悸,羞怯的抖了抖眼睫。 女孩的睫毛浓密纤长,仿若柔软的小刷蹭得冷青堂的下巴阵阵发痒。 吻熨贴光洁的鼻梁缓缓下滑,终于含住她的嘴。 喉间发出一声吟叹,顾云汐紧绷的身躯桀桀扭动几下,便在督主的怀中轰然变软。 “今晚你去过哪儿,见过何人?” 冷青堂陡然停止动作,提问声清冷和缓,使人难以辨出情绪。 “……” 眉梢不经意的皱了下,顾云汐抬头看着上方一双璀璨的眼,抿紧的唇线微微垂下,抵触的噤声不语。 她以为刚刚的缠绵悱恻皆是他的伪装,只为从她口中探听实情。 冷青堂不肯罢休,继续追问: “能跑过豹字营禁军的轻功该是上乘。告诉我,这般功夫是何人传授你的?” 顾云汐蹙眉现出几分慌张几分失望,发脾气的扭动身躯与他错开一步,奋力摆脱他的束缚,低眉垂目冷声回敬: “这是奴婢的事,督主不必过多打探!” 呵,才刚救下她,这刻竟迫不及待的翻脸了? 冷青堂深提口气压下心头丝丝懊恼的小情绪,向顾云汐玲珑的五官凑近些,微眯的眼光脉脉的望她,想要将她幡然凉薄变冷的颜面看得清楚。 “对我……也要保密吗?” 他靡音轻叹,似在她脖颈处轻嗅,浅淡呼吸带着炙热的温度,洒在她如玉细腻的耳阔: “再不说,看我如何罚你。” 眸中夺过一丝黠光,上扬婉转的音节带有明显的挑逗,身上冷香阵阵侵袭着顾云汐敏锐的神经,使她逐渐乱了方寸。 “说不说,你到底去见谁?” 他的十指控住女孩肩头,薄唇轻触她微颤的唇瓣,撩拨几下,便又含住。 霎那时光像是将二人带回了从前,女孩樱唇清甜,湿热的口腔中丝丝缕缕的芬芳甘甜引男子沉溺其间,不断加深他的吻。 他持之以恒的攻势最终成功感化了她,她缴械投降,喘息着舒展臂膀,柳条般的紧紧攀住他的脊背,迷离的眸色丝丝如媚。 原来,在温柔乡里迷失自我的人,不止是他。 从唇齿缠绵到抵死纠缠,一个疯狂索求、一个热烈回应,火热的身躯密不可分,恨不得将对方揉成个面团,装进自己的身体里。 身体的隐秘部位逐渐从沉睡中苏醒,此刻的冷青堂再不想掩饰,极其渴望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坦诚做一回自己。 一回、只今晚一回! “云汐……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放过女孩红肿湿润的嘴唇,他娓娓呢喃。 “是什么……” 她嘘嘘气喘,在造景山岩上微仰身躯,灼热的面庞一副痛苦而沉沦的模样。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冷青堂笑得温润,亦是呼吸急促,垂手为她松了束带,却被里面一枚巴掌大的翡翠笛绊住视线。 “这是……” 他诧异的伸手过去想要一观,却被倏然清醒的顾云汐抬手阻止。 那翡翠短笛,无声的提醒着她一些人一些事的真实存在。 “督主,这、这只是个玩意儿……” 顾云汐目光无注的说完,脸色变得难看。 冷青堂沉默着看她,不再逼问。 她不过十七,若非那年被迫离开东厂,至今都是他的掌中至宝,又怎会承受换颜之苦,被众多心事秘密堆积到神色麻木。 横竖罪魁祸首是他,是他当年的武断与自私造就了她今日的冷情冷性、心若磐石。 大手拢住小手,冷青堂语调暗哑磁性,似是情人之间的娓娓倾诉: “丫头,我可以等,等你甘愿与我分享秘密的时刻。我只想护着你,若你愿意,我随时都可带你出宫。” 顾云汐被他的温柔刺痛了心,举目看向他半明半暗的五官,寸寸绝俊完美像是不真切的存在,叫人无法看清。 孤冷与寂寞从心底漫起,顾云汐酸楚的笑笑,语锋犀利化作无情的打击: “您护不住我,护不住任何人,否则云瑶姐不会沦落至此,我更变不成今天这般!” 为他好就要当机立断,长痛不如短痛,一人饮痛总好过两人都受伤。 冷青堂错愕的睁大凤目,神情猛然撕裂,强忍心房砰然粉碎的痛,怔怔注视 顾云汐紧握短笛,举步远去。 这夜,宫中另一处也在疯狂。 璟孝皇帝摆驾晓夜轩,芙蓉帐里碾压春色,后宫更是几多人欢喜,几多人忧愁—— 次日,帝君心满意足的上朝去,暖帐里独剩了顾云瑶面对满床狼藉,神情迷惘。 半刻,顾云瑶眉色淡淡的吩咐颂琴: “拿汤药来吧。” 每次承宠后,她都会偷服一碗避子汤。昨夜复宠,她没有忘记这个习惯 颂琴立在床头没动,表情艰难。 顾云瑶注意到,问起: “怎么了?” 颂琴犹豫,眸色惶惶看向顾云瑶又将头低下: “回主子,奴婢、奴婢没有备下……” “什么?!” 顾云瑶当即变了脸色,情绪燥乱。 “主子,未曾备药是奴才的意思,您要罚便罚奴才吧。” 赵安的声音轻柔绵绵,像是没有依凭的烟絮袅袅,隔帘传入内阁,听着使人心静。 顾云瑶容色收敛,清浅一句道: “唤他进来。” 颂琴颔首退下,换赵安撩帘走至床前。 满室暧昧之气尚未褪散,随处可闻一股子腥膻,是另一男人在自己心仪的女人身上恣意挥洒下味道。 赵安微微皱眉,内心一派辛酸不适,面上却是云淡风轻。 顾云瑶将亵衣的襟口紧了紧,藏起暴露在外的雪光清肌与上面斑斑痕痕的红迹。 “为何不及时备药?” 顾云瑶缓声问道,面对赵安终究发不出半分火气。 “主子,奴才真心为您着想。您身子病了许久,遍尝外面的人情冷暖。复宠不易,您真该为自己个儿做长远打算了。” 顾云瑶自然明白赵安在暗指什么,拂手示意他起身,自嘲的压下嘴角苦笑: “你的心意本宫懂得,可你也该知道,本宫原是被逼入宫,一颗心只有你和云汐。本宫不爱皇上,如何甘心为他生育一男半女?” 赵安向前两步,眼波潺潺清幽如水,甘泉一般的叫人看上一眼直抵心田。 “主子,您也知君恩似流水,后宫年年都有新人,奴才想着您总该有个长久的依靠才好。” 顾云瑶牵住赵安双手拉他坐到床边,眸光潋滟,脸上陡然升起红晕,几分委屈的声调埋怨: “本宫的长久依靠还不是你?” 音落,她扑在他的胸前,心怀闷懑的像在撒娇 赵安为之动容,感受着自己心脏骤然鼓噪的跳动,抬手抚上女人头顶,戚戚感叹: “奴才会永远陪伴主子,可奴才终是奴才,总有能力不及之时。算是奴才求您,只当为了咱们,您便纳了奴才的提议吧!” 顾云瑶紧搂他,在他胸前抽泣起来: “你总欺我心善,便以你的爱来要挟我……” 外头通传声响起: “启禀主子,皇贵妃传主子寅时前往永宁宫一聚。” 暖帐里二人惊讶,顾云瑶稳了稳情绪,回复: “知道了。” 凝眉与赵安对视,顾云瑶眉色犹疑。 赵安眉梢深锁,瞳色渐深: “万氏从不与主子交好,如今主子才刚复宠便被那头便急宣怕是有异。主子,此番还要小心应对。” 顾云瑶沉思一刻,眯眸点了点头: “即刻沐浴更衣。” ps:这周匆匆忙忙的终于达成心愿,如约更新至70章了。上本到这个字数时男主已经死了,这本不再是悲剧,历经甜甜虐虐直至大和,各位可放心入坑。 第十五章 永宁宫之行 顾云瑶任由赵安搀扶着起身,披了大红凫羽曳地裘送入偏殿净室中,被宫婢服侍着沐浴更衣。 绾发时赵安在一旁征求: “主子,要不要派个人去支会许妃?她位份在那,若然肯为主子出面,姐妹两人同往永宁宫总归有个照应。” 顾云瑶手拈翠玉珠钗,反复斟酌后摇头: “不可。许姐姐既与本宫交好,本宫这时便不该拖她去趟浑水。过去她为本宫仗义执言几次怕是已经得罪了皇贵妃,咱们不该再给她添烦。” 见顾云瑶心意已决,赵安不好再劝,面色颓然的垂目,轻叹一声。 宫苑外头,赵安服侍顾云瑶坐上榆木显轿,目送仪仗往永宁宫去了。 通常后宫妃嫔们相聚只带大宫女相随,放掌事太监留守自家宫苑。 赵安独自立在空旷的宫道正中凝神想了片刻,凛眉回身往反向的路上快步紧走。 储秀宫—— 许妃早起昏昏沉沉的没甚精神,自知昨晚贪杯,菊花甜酒饮得太多。早膳那会儿只喝下半碗翡翠白玉粥,便懒懒的歪在罗榻上不愿动弹。 宫中惯例,重阳节后第二日,妃嫔们该到坤宁宫 、永宁宫请安。 一大早有人报信,永宁宫万贵妃身子不爽利业已闭门谢客,这倒让许妃松心不已。 休息一会儿,她换装带人赶往坤宁宫看望钱皇后,派顾云汐前往永宁宫送新鲜果品,以表达对万玉瑶的慰问之意。 迈出储秀宫大门,顾云汐在前走,身后两名女使一个手提装蔬果金丝篓,一个稳托精美糕点的钿贝食盒。 顾云汐昨夜睡得不好,脑中心里始终都在想着冷青堂。 他从禁军的追缉中将她救出,却被她恶语相向。 黑夜中那副绝俊无暇的面容上表露出的震惊与苦闷,恍如定格般凝在她的眼前,也深深刻入她的心田。 顾云汐并非存心要伤督主,故意拿些诛心的狠话压榨他、折磨他。他定是不知,在那番咄咄相逼的话语出口时,饱受剜心之痛的人,并非只有他! 一夜长寐似睡非睡,晨起时顾云汐神色倦倦,小巧的眼目下面乌青明显,如今不过是强打精神去完成主子的差遣。 拐过红墙,迎面便遇到赵安。 他行走匆忙,似是若有所思,眸色怔怔的险些撞到顾云汐。 “赵公公?” 顾云汐诧异的张了张眼,望着他那一脑门的热汗。 看到顾云汐的一瞬,赵安暗沉的眸底点燃灼灼光华,一晃的神情又变得窘迫。 “呦,暮姑姑,咱家失礼了。” 他竖起洁白拂尘,向顾云汐拱手道歉。 顾云汐清浅一笑,并无怪罪之意: “您走得如此匆忙,这是有何公办啊?” “暮姑姑,许娘娘今时可在储秀宫中?” 赵安容色焦灼,向前一步紧张的打听。 顾云汐惘然摇头,答: “娘娘刚刚往坤宁宫去了,今日合该向东、西二宫主子请安。皇贵妃抱恙谢客,许娘娘吩咐我送趟果品过去。” 赵安听后容色沉闷,垂头丧气的一拳狠狠砸入另一掌心。 顾云汐好不奇怪: “赵公公,您这是怎么了?” 赵安再抬头时眸底泛起红光,半悲半急道: “皇贵妃哪里是在抱恙谢客,她前刻才传了我家主子过去问话,怕是要降祸于她啊!” “什么?” 顾云汐的面色霎时剧变,眸光略降,咄咄闪转无注,口中喃喃自语: “裕昭仪昨晚才刚复宠,一早永宁宫便来传人,谁不知那边是个惯来拈酸吃醋的主儿……” 赵安越发急躁起来,原地踱步转上几转,绵柔的音色抖得厉害: “咱家原想求助于许娘娘,我家主子不肯,独自去了永宁宫。咱家心中实在没数,怕主子势单力孤的吃了亏,这才擅自跑了出来,谁知许娘娘也不在宫里面,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顾云汐眸色渐厉,将牙一咬,语气决绝道: “赵公公,您别急,您即刻去坤宁宫向皇后娘娘说明此事。奴婢正好前去永宁宫,自会想方设法护住裕主子。” “找皇后?这……” 赵安拧眉,只觉贸然惊动皇后有欠妥当。 顾云汐道:“事急从权,管不了太多,公公且按奴婢说的去做。” “可你……” 一时间赵安瞳眸大扩,被顾云汐的气势震慑住了。 眼前的女孩不过十六、七岁,分明站在阳光下,两只清眸却幽暗如墨,神色沉寂从容又带着一股子摄人的寒凉,像是来自地府炼狱中的罗刹叫人不敢直视。 从遇到她的第一天起,赵安就生出某种莫名的感觉,总觉这个女孩并非一般人。不仅如此,她的言行举止,又像是顾云瑶失踪许久的姊妹顾云汐。 很快,赵安又为她担忧起来。 无论如何她只是一个五品宫婢,虽为女官,与后宫妃嫔们相比终是身份卑微。 能在森严残酷的宫闱之中保全自己已然不易,她又有何能力来保护裕昭仪呢? 顾云汐与赵安的想法不同,屡次遭受算计的人乃是自己的大姐,虽非亲手足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拥有比血缘很浓的情谊。 且自己受大姐十年的关照,如今怎能容她再受别人陷害。 管不了那么多,这次就算拼尽一切,自己也要保全大姐,不能让她再受丁点的伤害。 五指攥紧压在衣袖间,顾云汐容色沉稳,眸光寸寸冷寒。 眼见赵安满脸担忧之态,顾云汐劝慰着: “赵公公,您快往坤宁宫去吧,我这就带人前往永宁宫。” 赵安眸色澈亮,躬身行礼: “有劳暮姑姑,咱家感激不尽。” 顾云汐举手相搀:“不必,咱们分头行动吧。” 与赵安别过,顾云汐一行步履匆匆的赶往永宁宫。 —— 就在顾云汐与赵安碰面之时,顾云瑶的仪仗已抵达永宁宫外。 显轿落下,顾云瑶立于禁闭的朱红大门前有些心神不定,经深秋的凉风一吹,娇软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颂琴上前扣门,伴随“吱呀”声响,厚重的包铁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有内侍打门里挤出瘦长的身形,向顾云瑶施礼后将人带入永宁宫。 “哎呦,裕妹妹可算是来了呢。” 顾云瑶还未迈入正殿便被迎面而来的叶妃拉住,她那一身弹墨雨花锦月裙在阳光下华色尽显。 与顾云瑶相互施礼,叶妃妆容精致的脸上携了几分假笑,丝丝冷凛恨意压藏其间。 顾云瑶眉色隐隐皱起,却对叶妃笑得清素,福神行礼,开口之时声音浅浅: “妹妹见过叶姐姐,多日不见,妹妹甚为记挂。” 叶妃攀的是万玉瑶一派的势力,从来少于许元娇、顾云瑶这头走动。 眼下在万氏宫中对顾云瑶百般亲切,不得不让顾云瑶心生戒备。 叶妃笑盈盈的再次拉住顾云瑶一只皓腕,说道: “谁说不是呢,妹妹生病许久,姐姐心里也在时时想你。今日皇贵妃与咱们一处说话,就等你了。来,随我去见娘娘吧。” 廊下宫女挑了锦帘,两妃携手步入正殿。 雕粱画栋的殿宇每一处无不装点奢华,沉水轻烟香气袅袅,金凤高背圈椅上端坐的是永宁宫之主,皇贵妃万玉瑶。 她身上一件绯色烟霞牡丹飞凤流仙裙,外罩同色无袖拖地金丝纹褙子,发髻上凤冠头面光彩明艳。 主位两侧分别坐着陈昭仪、顾云瑾、董美人与新入宫的杨采女,一个个皆是装扮俏丽,艳色照人。 在顾云瑶进殿的刹那,众人目光便齐刷刷的落在她的身上,见她妆色轻淡、衣着素美又不失优雅,诚然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顾云瑶心思细腻,明知永宁宫此行不善,在装扮上故意拾掇得简洁得体,好让那些善于嫉妒的妇人们找不出发难的由头。 下一刻,座上有人恹恹挑眉,像是些微失望。 被众多犀利的目光盯得脊背发凉发紧,顾云瑶不敢失礼,紧走几步在主位前拜倒: “嫔妾晓夜轩昭仪顾云瑶拜见皇贵妃,祝娘娘万福金安。” 万玉瑶手端暖玉白脂茶杯,慢饮一口,懒懒的撩动眼帘。 随即眸中冷光迸裂,被杯中氤氲而起的水汽尽数阻隔。 “裕妹妹请起,昨夜你伺候皇上已是辛苦,快快赐座。” “谢娘娘恩典。” 顾云瑶举止端稳沉着,起身后在玫瑰椅上落座。 万玉瑶置了茶杯,悄声侧目向顾云瑶看去,见她穿了件湘色撒花织锦裙,容色淡雅却是多娇,脸颊明媚似拢薄红,便幻想着昨夜的她在帝王身下承欢时的媚态,不觉心中阵阵发赌,利瞳猛然收缩。 可恶的女人,到底还是复宠了—— 强压一腔怒火,万玉瑶外表还端着平静温良之态,拂手示意身侧一宫女。 宫女欠身后走进内阁。 万玉瑶勉强挤出一丝笑纹,看向顾云瑶道: “那年裕妹妹告疾休养,昨日又蒙圣宠实属不易。本宫特为你备了份礼物以兹嘉奖,望我们姐妹同心同德,也祝妹妹早日诞下一儿半女,为皇家开枝散叶。” 顾云瑶听得心惊,急急起身颔首,轻声细语道: “嫔妾何德何能,竟敢受娘娘如此大礼?” 万玉瑶送的礼物,可非那般好受用。 一旁叶妃见了,香帕掩着唇笑: “娘娘惜你,那礼物自然要接,本宫入宫以来都没受过娘娘如此厚爱呢。” 万玉瑶轻抿唇线冷然勾起一分弧度,默然斜目扫一眼笑声恣意的叶妃。 这时宫婢自内阁走出,手捧一娥黄锦盒至顾云瑶面前。 顾云瑶低眉去看,红绸衬布上卧了一枚鎏金掐丝凤头钗,光看那斑斑点点的彩宝点翠,便不难猜其价值。 顾云瑶惊诧的眼睫陡然挑起,从座位上站起,向上首福拜: “多谢娘娘美意,然嫔妾一昭仪位份,实在用不起金凤饰品。” 后宫尊卑有序,妃嫔们所用、所穿之物皆有严格定制。 金凤饰品非皇后与贵妃不可取用,以昭仪的身份去接这支凤头钗确属僭越了。 顾云瑶低垂的头上逐渐凝起冷汗,一双纤手在袖中紧握,心跳加速。 果然,永宁宫此行凶险异常,自己该是万般小心才对。稍微放松警惕,便会因行事不周授人以柄。 万玉瑶一对桃花眸底快速划过几丝不屑,红唇微翘作出三分嗤笑,得意的晃一晃头,上有米珠流苏摇曳作响: “裕妹妹太过谦虚了,本宫说你配得你便配得,听话收下便是。” 说话间眸光微转,轻飘飘的落向叶妃。 那女人立马会意,窈窕身形站起走过去,执起锦盒里的凤头钗,笑得灿烂: “哎呀,裕妹妹如何这百般推脱起来?这钗只是鎏金掐丝,非是全金样式也非整凤,妹妹收下并不算越礼。来,姐姐为你戴上,可别伤了娘娘一番心意才对。” 将顾云瑶按到回座位,在她发间看过几眼,叶妃选到合适位置,将凤头钗插入青丝。 退后一步端详,叶妃笑得暗魅,回头对万玉瑶道: “娘娘真真儿好眼光,这钗果然最配裕妹妹。” 顾云瑶闻言心中一紧,再次起身福拜: “嫔妾谢娘娘厚爱。” “行了,快坐吧。” 万玉瑶眸中生出促狭的光泽,冷眼看着下面举止谦卑的女子,谩笑着缓声一句。 不等顾云瑶坐下,叶妃陡然凑近过去,酥手拨开她的交领,笑意邪冷复杂: “呦,裕妹妹这脖颈上如何这多红印呢?要说咱们万岁爷真是,妹妹身子才好,也不怜惜着点儿……” 第十六章 神乐侯的撩拨 赵安赶到坤宁宫时已累得满头大汗,连带那暗红的内官宫装背后都有一团湿渍。冰凛凛的衣服紧贴脊背的寒凉让他人在坤宁宫外徒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将脖子往交领下缩了缩,表情很不自在。 坤宁宫的守门太监岁数不大,见到赵安时神色愣住: “呦,晓夜轩的赵公公?您怎么一人来了,你家主子呢?” 今儿是后宫主子向钱皇后问安的日子口,一早陆陆续续的来了几位妃嫔。晓夜轩如今只派来掌事公公,这做法叫人匪夷所思。 赵安探出帕子压压满额汗水,脑中快速的斟酌一下,逐的开口: “别提了,我家主子来不了啦!” “啊?” 小太监一脸惊愕: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赵安向大门里面扬扬脖子,问向小太监: “敢问公公,储秀宫许娘娘可是在里头?” 小太监惘然点头: “在哪!一刻时辰前来的。” 赵安面色松弛几分,拱手道: “好,咱家奉昭仪主子之命特意来见许娘娘,裕主子那头有急事正找她哪,烦劳公公为咱家通传。” 赵安在这里故意走个弯路,刻意表现出人到钱皇后宫里却要绕过皇后娘娘找许妃,原有他自己的打算。 虽说事急从权,她万玉瑶佯装生病不到坤宁宫请安的做法有失礼法,可作为一介奴才直接面见皇后议论皇贵妃的行径不仅越礼,往深处追究更有挑拨两宫主子不和之嫌。 眼下他叫小太监通传要见许妃,皇后得知必然不悦,叫赵安进去问话时他才好借机向她说明一切。 果然,守门太监听后神色大惑,眼珠子不停上下翻转打量赵安的一张脸。 莫非赵公公今日糊涂了,说话如何这般不着边际起来? 他家主子藐视祖宗规矩不说,大节过后都不来皇后宫里问安,他身为掌事怎么也不懂事? 赵安见小太监杵着不动,跺脚催促起来: “快些吧!,误了事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小太监到底年轻历事浅,听后撒丫子跑进内苑了。 坤宁宫正殿里茶香四溢,钱皇后与几位妃嫔聊得正好。 半个时辰前,舒妃、许妃、李美人与两名选侍前前后后到得皇后宫中,姐妹们一处吃茶闲聊也是热闹。 报事宫女挑帘进殿,向钱皇后福身通传: “启禀娘娘,晓夜轩派了人来急寻许主子呢。” 钱皇后听后蹙眉敛笑,容色一沉,看样子着实恼了。 两侧端坐的妃嫔皆是面面相觑,神情大多茫然不解。 掌事宫女素潋侧目看到,精利的眉眼立时翻起,垂目对报事宫女咄咄发下狠话: “糊涂东西乱讲话,裕昭仪派人到咱们宫里寻许主子做什么!” 宫女脸色深红,委屈的颔首,吭哧道: “回姑姑,确实是、是……” 素潋细眉高挑,陡然问道: “你说,晓夜轩眼下来了几人?” “回姑姑,只掌事赵公公一人前来,守门的小典子说人如今就在外头,到地方就急丧白脸的找许主子呢!” 素潋容色惊诧不再言语,扭头看向钱皇后等她定夺。 钱皇后怒气更盛,愤愤哼一声: “她那里刚复宠,便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许妃落座于皇后右侧,早已将事情来龙听得明白,不免表情凝重,内心隐隐浮出一丝不安。 忧虑的眸子转向钱皇后,许妃清浅说道: “娘娘,裕妹妹素日稳重得体,行事断不会这般唐突,别是晓夜轩真有急事。” 钱皇后凝眸思忖片刻,抬头吩咐: “将晓夜轩的人带来见本宫。” …… 永宁宫—— 叶妃看到顾云瑶颈上的红斑时倏然眯了眼眸。 那两点绯红的印子不大不小,印在雪白的肌肤上咄咄灼目,可想而知昨夜春宵,帝君该有多么疯狂。 清明眸底的水色霎时浑浊,仿佛一场豪雨来临前夕那阴晦压抑的天空。 她故意将声音提高八度,为的就是叫在座的每位妃嫔听得清楚。 之后叶妃转身,促狭张扬的眼尾轻轻点点落向上首的万玉瑶,只见她那精修的桃花面容幽暗无华,美眸中陡然迸射出阴冷至绝的寒光。 下首的顾云瑶被人当众撩了交领,面上羞红一片,有些苦恼的别过头去,十指颤颤的梳理衣衫时神色紧张道: “叶姐姐莫要这样……” “呦,咱们都是女人,妹妹还不好意思了。” 叶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嘴角扬起邪冷的漫笑。 恰在此刻,对面端坐的杨采女轻笑几声,眉目低垂着一壁玩弄手中的茶具,一壁口吻凉薄道: “裕姐姐都是后宫里的老人儿了,久来卧病怕是连如何服侍皇上都忘光吧?若然身子不爽利,妹妹宫里倒是备了些女用药膏,可以差人送姐姐一盒。” 邻位的陈昭仪听后抿垂一笑,眸色凛凛的偏过头去,冷眼瞥向杨采女: “你才入宫未曾侍寝懂些什么?没看到裕妹妹今日这般面色红润、荣光焕发的哪有身子不爽之说?那些个玩意儿啊,你还是留着上阵以后应付不来自己用吧!” 顾云瑾稳稳坐在副位另一侧,容色淡漠并不参与议论,点蔻的娇艳红唇微微扯出一丝弧度,笑纹阴戾险恶。 顾云瑾知道皇贵妃今时召集她们几个过来原本另有打算,此时她便一言不发,专等娘娘发号施令大家动手行动。 主位上,万玉瑶双目紧盯顾云瑶的侧脸,目光寸寸冰冷。 死女人,光看侧脸已然是百媚千娇,难怪当初迷了帝君心魂,一度享尽专宠。 以为复了宠便有你的出头之日了?哼,本宫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掌事白荃进来,手扬拂尘欠身通报: “娘娘,神乐侯爷求见。” “他?” 万玉瑶诧异的扬起眼帘,嘴角歪了歪,完全没料到自家亲弟竟会在这个时刻登门拜访她。 万玉瑶朱唇轻启正要说话,门帘已然撩起,神乐侯万礼负手而入,一身石青起花八团倭锻长褂,里衬双色百蝶大红箭袖,脚上一只青锻粉底薄靴悠然过了门槛。 嫔妃纷纷起身行礼。万礼面带春风眉目朗朗,抱拳躬身先是拜见长姐万玉瑶,尔后笑吟吟的与众妃一一见过。 忽然眸间一亮,他与顾云瑾见礼时,竟被她的妩媚容貌吸引住了。 看她肤色白里透红,脸颊轻盈好似阳春白雪,五官精致娇美,两道浓长眼睫交织如羽,一双星眸潋滟如荡秋波,弱不禁风的身段自带着三分风流。 不禁暗暗感叹,这瑾婕妤真是出落得越发标志了,啧啧,那皇帝老儿的艳福诚然不浅啊—— 顾云瑾本能的感觉到对面有对灼灼其华的目光迎面打过来,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迎上万礼贪婪含笑的目光,顿时惊惶的退后一步,慢悠悠的落了座。 即使内心恐慌无度,到底也是被个年华正好的男子盯看,顾云瑾非但没有半分幽怨不适,反而心湖涤荡,激起涟漪微动。 在万礼进殿那刻顾云瑾已经注意到他,他眉若墨画、面如春风,华贵的锦服下身段欣然落拓,举手投足之间英姿傲然又流露出几分张扬霸气,当属那种桀骜风流之人物。 轮到万礼与顾云瑶行礼,却见他神色骤凛,长身转去,冷冷的没有搭理她。 裕昭仪的名号万礼不止一回听明澜说起过,冷青堂手下调教出来的女子,必是向着东厂说话。 谁为东厂说话办事,无论男女都是万氏的敌人。不知长姐怎么想的,竟然将那女人叫进她的永宁宫里。 万玉瑶无奈的摇摇头。 好家伙,不等传召就直接闯进来了。亏得万岁爷不在啊,否则一众后宫女眷在此,场面得要多么尴尬怄人。 万玉瑶心有怼意却不好当面对万礼发作。 她这个弟弟打小就被家里宠惯坏了,是个名副其实的“混世魔王”,做事张扬跋扈、不顾礼法。 亏得有把子力气,很早随父镇守边关,经历军营里严格的摔打锻造后人才没有废掉。 跟随万礼进殿的还有两名内侍,两人合力手提一长方小木箱。 “今日你不在南苑歇着,如何进宫来了?” 万玉瑶娇美的面庞笼上一抹怨气,不满的问向万礼。 自打上回他在国师的四象道庐里面献宝失利,被帝君盛怒之下骂出宫去,他就没敢再在皇宫里露过面。 虽想想心里还是有气,可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弟弟。万玉瑶想,如今人来看她,总不能再当众将他撵出去吧。 万礼大咧咧一笑,像是早就将被帝君痛骂的过往抛到了九霄云外。 手指地上的小木箱,万里眉色得意: “今日南苑无甚要紧事,我便进宫看看长姐。这箱子礼物是我早就备下孝敬长姐的,您看看是否中意。来呀,打开。” 内侍将木盖翻起,里面登时一片霞光溢彩,明晃晃、冷艳艳的就快将在场之人的眼睛晃瞎了。 满箱珠宝首饰,精美绝伦,看得两侧妃嫔们叹为观止。 唯独顾云瑶安稳落座,清浅眸光略向箱中扫过便转向一旁,暗自眯眸心中了然有数。 万玉瑶精俏的眉眼掠过丝丝冷光,内心对万礼的高傲又多了几重怨恨。 不用问,她也知弟弟定是在暗处又做成了几桩买卖,可他不该此时进宫,又当众显摆这些金银饰物。 眼下紧要事还没办,她又不好遣散众妃。 对众妃暴露出的种种惊艳、羡慕神色异常受用,万礼洋洋得意,负手挺胸在殿中挺立。 他的想法比起他的长姐不知简单多少倍,只当眼前一众那副瞠目结舌的神色是在羡慕万氏殷厚的家资,断不会往他处联想。 万玉瑶拢眉看向两旁,漫声说道: “弟弟对本宫确是有心,可这些本宫也有不少,横竖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不多,莫若几位妹妹一人一件,拿去分了吧。” 叶妃眼睛一亮,强压心中的欢喜,嘴上扔在矜持: “呦,这多不好,横竖也是国舅爷对娘娘的一番心意。” 万礼摆手,大度的笑: “叶娘娘还是不了解我家长姐的性儿,她当你们是自己人才有赏赐,你们痛快接下便是。” “那、那如此,嫔妾等谢过娘娘与国舅啦!” 叶妃早已迫不及待,话刚说完就与妃嫔们冲上面去围住木箱,动手挑选自己中意的珠宝。 万礼慢悠悠转到顾云瑾身侧,提鼻嗅了嗅她那一身清甜的脂粉香气,软底薄靴竟在走动时未发出半分声响。 到底是见世短浅,顾云瑾面对一箱首饰时不觉眼花缭乱,拿起这个又看那个,一时半刻完全拿不定主意。 正在叹气,她发现自己的手边忽然多出一只细白修长的大手。 顾云瑾惊得眸色一闪,仓皇的撤回小手。 直起上半身转头去看,就见万礼从箱中拾了一枚翠镯,笑呵呵的向她递来。 “瑾小主,这只镯子与你最配。所谓‘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小主玉腕雪色,戴上它定是风貌绝佳,气质非凡。来,本王予你戴上如何?” 他以两指箍着翠镯向她走近一步,剑眉斜挑自染三分细色,轻眯的眼目幽光闪烁,光泽暧昧迷离。 顾云瑾有些不知所措,尽管被万礼一张巧嘴夸得心花怒放,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下伸手去接翠镯,晶莹的脸颊赧然泛红,袅袅眼波荡悠悠的别向旁处,一副娇羞之态总给人欲拒还迎的错觉: “侯爷莫要取笑嫔妾……” “呵呵……小主,镯子送你。” 万礼音色靡丽缭绕的说完,将翠镯塞进顾云瑾手中,邪肆目光仍粘在她的脸上。 万玉瑶见到,又是阵阵皱眉心窄。 她这个弟弟,她这个不争气的弟弟! 调戏妹子竟也不分场合,不吝对方的身份! 真是袖里掖副马吊牌,逮谁都要跟谁来啊—— 第十七章 硬核闯宫 永宁宫—— 看看两侧,万玉瑶轻咳几声,使殿里遁然安静下来。 阴沉的眸光对准万礼,万玉瑶缓声说道: “今日是本宫与后宫姐妹们相聚之日,你作臣子的多留恐有不便,先到偏殿里等本宫吧。” 万礼听后撇嘴,贪婪的目光还在顾云瑾那如花似玉的脸蛋上留驻,竟头也不转的回了句: “长姐且急什么,臣弟许久未来宫中看你,座都没赐一个便急着撵臣弟作甚?臣弟既是您的亲弟,与众妃自然不算外人,你们聚会玩闹如何不能加臣弟一个?” 万玉瑶神色一僵,没说话。 叶妃正在胸前比划一条碧玺项链,瞥见万礼不愿的神色,便陪上笑脸打圆场: “是啊、是啊,侯爷心中惦念娘娘,才来一次娘娘就要赶人岂非在怪嫔妾等来得不是时候?如此,叫嫔妾们哪还有脸再在娘娘宫里坐着?” 万玉瑶轻叹,懒懒说道: “罢了、罢了,他喜欢留便留下吧。” 眸光微变,翻转看向另一侧容色沉默的顾云瑶,万玉瑶笑意渐寒: “裕妹妹,你别独自坐着了,也过去选件称心的首饰。” 顾云瑶起身颔首道: “嫔妾谢过娘娘、侯爷美意。娘娘刚刚已有赏赐,嫔妾心满意足,不敢再无功受禄。” 万玉瑶也不再劝,眼睫轻垂,幽寒冷芒从眼地一荡而过。 朱红的指甲抚着凤纹金丝滚边袖面,万玉瑶噙起丝丝冷笑,漫声开口: “裕妹妹,本宫知你昨夜辛苦,身子才养好便要侍奉皇上也是不易,特吩咐厨房炖了一碗补汤,此时温度刚好,你趁热喝下好好养养身子吧。” 话音刚落,一宫婢从外头进来,手举托盘,盘中一明黄龙凤呈祥彩釉碗。 场面再度陷入异常的安静之中,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投向那白气袅袅的彩釉碗上。 万玉瑶眼目睁大,久已按捺不住的激动为她美艳绝伦的脸庞镀上一层邪狞的外壳。 眸光忽见璀璨咄咄,她冷然牵唇似笑非笑: “裕妹妹,快把这碗补汤喝下吧。本宫与众姐妹还等你早日诞下龙裔,为皇家开枝散叶呢。” 万礼负手,长身立于殿中,引颈闻闻问: “好香啊,这是什么汤?” 叶妃以绢帕盖住鼻翼,媚笑一声: “自然是党参乌鸡汤喽!侯爷有所不知,这党参与乌鸡乃是绝配,两物一寒一热食性相抵,炖出的汤汁最宜女子进补,想来咱们娘娘对裕妹妹可真是偏爱。” 叶妃出自医药大家,自曾祖父起三代任大羿皇宫御医。 她最知那道汤里加了什么,且分量还不轻呢! 万玉瑶漫不经心睨眸白向叶妃,话中有话道: “本宫知你惯会拈酸吃醋,有那精力,你们倒不如好好向裕妹妹学习一二,懂得该如何尽心服侍皇上,也可叫本宫省省心了。” 叶妃等人忙是起身向上首作福,齐声说: “嫔妾遵命。” 顾云瑶内心倏的紧提,眸中闪过一抹清光,对着那彩釉碗当即了然。 喝汤,恐怕才是皇贵妃今日邀请她来永宁宫的真实目的。 那碗乌鸡汤八成有问题,若然毒药也属慢程。 眼下还有几位宫妃在场,她顾云瑶自然无法推脱。汤喝下回宫后即便有异,这几位在场妃嫔又可成为助皇贵妃作伪证的帮手。 转眼间乌鸡汤已端到顾云瑶的眼前,那宫女眼皮撩高、眼神定定的凝在顾云瑶微搐的五官,大有逼迫她立时举碗饮尽才肯罢休的气势。 颂琴两步绕到顾云瑶身前跪在地下,向万玉瑶频频扣头,悲声哀求: “皇贵妃,奴婢求您放过我家主子吧!她在宫中素来与世无争只求一安稳容身之所,娘娘开恩啊,莫要再为难她啦——” 颂琴在宫里有些年头,对后宫里暗门子的事见太多了。 她的前任主子玉美人便是因那年得宠,癸水期间被万玉瑶诱骗喝下红花汤至终身不孕,最后郁死宫中。 如今万玉瑶恐怕又要故技重施,逼她的新主子就范了。 眼见颂琴哭求,叶妃艳丽的五官没有半分怜悯,反而带有一丝嘲讽与冷笑,尖利的话语接踵而至: “哎呦你这奴才乱讲什么呢!娘娘那是体恤你家主子,不过赏赐一碗补汤而已,你如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两侧妃嫔立马七嘴八舌起来,纷纷指责顾云瑶和她的下人无礼。 不待万玉瑶发话,万礼怒气冲冲夺步至颂琴面前,举掌挂起一袭阴寒的冷风撕空而至,狠厉的拍在颂琴细嫩的侧脸上。 伴随火辣辣的疼痛,她弱小的身子立时翻倒在地。 众人还在愣神之际,万礼飞起的一脚已结结实实踢在颂琴的腰肢上,接着不停举落,口中厉声喝骂: “不懂规矩的贱奴,本王今日便宰了你——” 颂琴苦苦咬牙,隐忍承受万礼的毒打。 “住手——” 顾云瑶扑身护住掌事,猩红的眸底泛起泠泠水光,颤声求道: “侯爷息怒!她不过一心护主并无过错,你要罚要打本宫愿代她受过。” 外头几声喧闹,下一刻门帘又是高挑,顾云汐手提食盒走进正殿。 眸光越过顾云瑶时刹那旋起一阵逆风狂澜,顾云汐外表却还持着恭顺谦卑,没有将内心任何的激烈情绪表露出来。 众目睽睽下她细步上前,在合适的距离停身向万玉瑶清浅作福: “奴婢储秀宫宫婢屠暮雪见过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旋身再对两旁行礼: “奴婢见过各位主子,见过神乐侯爷。” 妃嫔们在椅上安静端坐,一个个容色各异,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反感厌恶。 万礼厉眸细观,见顾云汐姿色平平,嘴角压下幡然溢出一抹嫌弃。 万玉瑶倾身半刻怔怔,尔后忽的恼羞成怒,酥手狠握击打圈椅的金扶手,斥声喝问: “大胆,何人准你进来了?许妃调教出来的宫人如何这般不懂规矩——” 顾云汐急忙下跪,将食盒轻放一边,谦声道: “娘娘息怒,得知您贵体抱恙,我家主子特命奴婢新制几道开胃小食奉入娘娘宫中。 其中有道‘九珍火山酥’口感奇特吃法却为复杂,奴婢恐口口相传反生误差,使娘娘品不出美食之精华。 故此时献上,若娘娘不嫌,奴婢愿亲手侍奉娘娘品尝这道点心。” 不为别的,顾云汐只想尽可能的拖些时间,等到皇后的仪仗赶来。 万玉瑶这刻正不耐烦,哪有什么心情品尝点心。 待顾云汐说完,她便冷眸流转横扫身边一宫婢,示意她将食盒收下。 即刻又对顾云汐摆摆手: “行了,东西本宫留下,你且去吧。” 顾云汐眨眨眼,神色几分无辜、几分纯真: “娘娘,那火山造型的点心吃法当真与众不同,请您开恩,容奴婢亲自伺候了您再离开,可否?” 一旁万礼腾的火气,手臂举高,凛声吼骂: “你这奴才听不懂人话吗?娘娘叫你滚你便滚,别找不自在——” “是、是,侯爷莫气,奴婢这便滚,这便滚……” 顾云汐摆出满脸恐慌委屈,小身板桀桀站起,微微行礼后转头就走。 未及几步,她倏然侧身撞到那手举托盘的宫婢。 女孩“啊”的一声惊叫,眼睁睁看着彩釉碗从自己手上倾出,摔在地上打碎了。 注视一地汤汁,她脸色煞白,身子软在地上。 她的身边,顾云汐头颅低垂,将默然笑弯的眼眉隐在暗影里。 方才,在妃嫔们七手八脚的瓜分一箱首饰的时刻,顾云汐已匆匆赶到永宁宫却被内侍拦在大门外面。 顾云汐苦求失败,急中生智便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点心呈给内侍看。 他从没见过这样造型奇趣的甜点,外形好像个巴掌不到的黑区区的小山,耸立在白玉雀鸟缠枝纹的圆碟中央,黑白交映相得益彰。山顶处凹进小块,四周撒布糖霜好似积雪皑皑。 听顾云汐说吃这道点心要淋什么酒还要以火折子点燃,总之讲的都是些难懂的话。 内侍听得云山雾罩,又怕过会儿娘娘来问时讲不清被喜怒无常的她责罚,便放顾云汐独自进宫了。 顾云汐大步流星冲到正殿廊下,就听见里面万妃逼迫顾云瑶喝汤、颂琴的哭求以及万礼暴戾的叫嚷,还有令人心悸的体罚声。 顾云汐想不了太多,抬手打开门帘两侧阻拦她的宫女,迈步走进正殿。 眼见掺料的汤汁满地都是,万礼从沉寂中最先反应过来,一时五官狰狞,手指顾云汐破口大骂: “大胆贱婢,胆敢撞翻娘娘赏赐后妃的补汤,你该当何罪!” 顾云汐颔首,眉间是伪装的仓皇惴惴,颤巍巍的祈求: “娘娘恕罪,侯爷恕罪,奴婢走得急实没留心,且饶过奴婢这次吧。” 此刻铜铃莞尔清脆,接着一道白影矫健的闪过去。 万玉瑶的宠物白猫不知从哪处钻出来,大抵是嗅到肉香才飞快蹿出,从碎瓷旁衔起一块鸡肉大嚼起来。 “啊!雪球——” 谁也意料不到有此变故,叶妃当场扬声大叫后猝然闭紧了口,错愕的看向万玉瑶。 万玉瑶多少还算沉稳,该是这类恶事做多了,也就惯会将大起大落的情绪掩盖得当。只用力抓住掌事璃瑚一只手,心痛的目光淬着无限恨意,静静观望白猫将肉块吞下,又用舌头不停舔_拭地上的汤渍。 顾云汐冷眸如电,早已将万玉瑶与叶妃种种变换的表情看得清楚。 眸色陡然变深,她明白了一切。 “敢问娘娘,您在这道补身汤里面究竟加了何物?” 第十八章 救兵到了 “你、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顾云汐的提问过于敏感,万玉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二品皇贵妃会被小小的宫婢当庭质问,怒火攻心之余,娇俏的面容滑过一丝仓皇。 顾云汐轻抿唇角,几分冷笑绽得细若有无,垂首道: “娘娘恕罪,奴婢好奇,不过是被此道补汤的香味吸引。 奴婢身为储秀宫小厨房掌事,斗胆恳请娘娘将此汤的配方炖法赐予奴婢,奴婢也想钻营一二。” “放肆,你当自己是谁!那不过是道最普通的乌鸡汤罢了,你在小厨房做事竟不知鸡汤的炖法吗——” 叶妃在旁拍案而起,眉眼扭曲生冷: “凭你一介掌事也敢在娘娘面前巧舌如簧?娘娘,这等奴才不懂规矩,理应关入暴室接受体罚!” “对!” “没错!” 其他妃嫔争相附和。 满室刁妇蛇蝎心肠,一旦害人的丑事被人揭穿,便翻脸张牙舞爪,甚至不顾后妃的仪态了。 顾云汐眸色微敛,平静的回击: “叶娘娘既说碎掉的乃一碗乌鸡汤,合该是道人畜无害的美味。可方才见猫儿舔了那汤,娘娘您为何那般神色恐慌呢?莫非您知道这汤水有异不成?!” 座上妃嫔哗然色变,一个个或眸光张惶闪躲,或容色窘迫艰难。 顾云瑾美目圆翻,挥起幽香的柔锦水袖,冷喝: “屠暮雪你好大胆子,竟敢诋毁宫妃,藐视凤仪!” 先前,她在顾云汐手里吃过两次大亏,为此心生恨意。 今日,顾云汐硬闯永宁宫坏了她们意欲迫害顾云瑶的计划,顾云瑾便抓住此事,穷尽手段的挑起万玉瑶的怒火,想借她之手去掉屠暮雪这个绊脚石。 顾云瑾的话音刚落,神乐侯万礼猝然挥起一拳朝顾云汐袭来。 他习惯以貌取人,原本打量她那小气不算美貌的五官就觉膈应。 又见她对万玉瑶出言不逊,当众拆穿了众妃的把戏,不禁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杀她灭口。 不成想顾云汐不闪也不躲,纤瘦玲珑的身子立于原地纹丝不动。 万力那一铁拳带有习武之人拥有的雄厚掌力,带着“嗖嗖”凌厉的冷风向顾云汐脑顶猛抡过来。 这一拳落下,不说脑袋开花,留个坑总是有的。 而他不知,他那拳速落在顾云汐的眼中,无疑于最慢速的画面。 只见她沉面迅速抬手,眨眼之间绵软的右手就将万礼的手腕逮得牢固。 万礼骤然惊愕。 顾云汐眸中突现一片寒光,嗓音阴沉道: “侯爷请息怒。” 场面寂静如一潭死水,数道目光俱都错愕无状,紧盯前方那一高一矮相持不下的两人。 腕上的压力正不断收紧,万礼一对鹰眸当即瞪得斗大。 眼前这丫头看着其貌不扬,怎会有如此力道,又有如此胆量? 她、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带着这个疑问,万礼邪肆眯眸,臂膀下压的力度重了几分。 他就不信自己能栽给一个黄毛丫头! 这宫婢就算会些武功不过也是花拳秀腿罢了,只要他不撤手,量她也支撑不了多久—— 这头,顾云汐冷眸渐厉,高举的手臂暗自较劲,和万礼两相僵持不下。 万礼五官狰狞,气急败坏道: “贱婢,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顾云汐冷嗤: “侯爷当众如此失态,是否是阴谋被拆穿后恼羞成怒?” 万礼遁然神变,猛抬一脚蹬向顾云汐。 顾云汐冷厉的目光直视万礼,下身一脚早已怼出,不偏不倚斜勾万礼的靴面截住攻击,尔后脚腕反转,狠狠别了万礼的脚脖子向前急带,同时灵利闪身。 万礼措手不及,张嘴大叫时身子向前倾去,结结实实的摔倒唱了出狗啃地。 殿里惊呼阵阵,尖利刺耳。 宫女与侯爷当庭大打出手,这可是皇宫里千百年闻所未闻的奇事。 后妃们自然不曾见过此等激烈场面,个个吓得花容失色,闪躲墙角缩作一团。 顾云汐今天也是豁出去了。谁敢动她大姐,她势必要她们好看—— “反了,简直是反了!” 万玉瑶瘫在圈椅上歇斯底里、大呼小叫,精致的鹅蛋脸上青红交织,别样的热闹: “来人,快来人!将这没规矩的贱人给本宫拿下——” 顾云瑶几步挡在顾云汐前面,眸光愤怒如火,直直投向万玉瑶: “娘娘,嫔妾昨夜侍寝乃属皇上厚爱,然嫔妾从未想过要与哪家姐妹争宠,您为何不肯放过嫔妾,屡次三番加害嫔妾?!” 她与储秀宫的暮姑姑素昧平生却几次被她所救,这让顾云瑶内心感动不已。 此刻暮姑姑再次出手却使自身陷入危机中,顾云瑶决心挺身而出,放手与皇贵妃搏上一搏。 万玉瑶得意的冷笑几声,凛然道: “笑话,本宫身为皇贵妃有协理六宫之权,而今好心赐你补汤却被你百般猜忌。裕昭仪,本宫劝你不要恃宠而骄!” 顾云汐决然插话: “娘娘,您敢不敢请来御医当场验看地上的补汤?” 万玉瑶立时横眉翻脸,握拳狠砸圈椅: “大胆贱婢,主子们一处说话哪有你插嘴的道理?来啊——” 内侍纷纷鱼贯而入,将顾云瑶、顾云汐包围。 正当万礼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站起时,一道阴柔嗓音由远及近,在正殿外面高高的扬起: “皇后娘娘驾到——” 万玉瑶登时美眸瞪大,容色惊愕的与万礼对视一眼。 戾气褪去,顾云汐快速恢复为颔首谦卑之姿,拢手规矩的退到一边。 钱皇后端步迈进门槛,一身明黄九凤御天华服尽展后宫之主的威仪,左右两侧是许妃、舒妃和几位年轻妃嫔,好似众星捧月般的高傲。 万玉瑶满脸怨恨不甘,却不得不从主位起身。 方才还都趾高气昂的妃嫔们此时好像老鼠见到花猫,神情惊惧卑微,低头向钱皇后行礼,齐呼: “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贵体金安。” 钱皇后眸色幽冷不屑,对妖孽们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向万玉瑶投去。 万玉瑶见状,摆出一脸萎靡病样,懒洋洋的福身,捏起细嗓缓声开口: “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不知皇后今日驾临永宁宫,有何贵干?” 钱皇后斜挑眉尾,鼻间一声冷哼,忿忿甩袖道: “听闻妹妹卧病在床不便到坤宁宫问安,本宫便亲自跑来探望你喽!只是令本宫想不到的是,妹妹宫里竟会如此热闹。” 一番言辞语锋尖锐,钱皇后话毕冷然别头,清冷如刃的眸光落向叶妃等人。 她们都觉有股阴风迎面打来,身躯纷纷栗抖,将头埋得更低。 钱皇后转头又看万礼: “神乐侯此时为何在此?” 万礼神色一紧,抱拳局促道: “启禀皇后,臣、臣听闻长姐身体不适,故而……” “大胆!” 不待万礼说完钱皇后就厉声呵斥道: “你作臣子的怎可以宗亲关系直呼皇贵妃,众目睽睽下不仅僭越君臣礼数,还在后宫嫔妃聚集处久留成何体统?还不快滚出去!” 万礼一对瞳眸红光迸现,气得咬牙切齿。 隐忍满腹怒气看向万玉瑶,见她微微摇头,万礼只得压了情绪,勉强对钱皇后揖手: “微臣遵命,即刻告退。” 目送万礼劈帘冲出正殿,钱皇后走至顾云瑶近前,面上笑意亲和: “裕妹妹昨夜才奉圣驾,一大早的如何来永宁宫了?” 顾云瑶含着委屈垂首回道: “禀皇后娘娘,嫔妾登门是受皇贵妃邀请。娘娘仁厚,又送金钗又赐补汤。然嫔妾没用,失手打翻汤碗,辜负了娘娘的一番美意。” 顾云瑶之所以说自己打翻了汤碗是在保护顾云汐。无论那碗汤是否有问题,作奴婢的故意将碗撞翻也为失礼,按照宫规受罚必不可免。 顾云瑶话音未落便招来对面杨采女的厉言反驳: “皇后娘娘,裕姐姐在撒谎,那乌鸡汤是储秀宫的暮姑姑故意打翻的。” 许妃站在皇后一侧,听后一脸震惊的望向顾云汐。 钱皇后皱起眉头: “屠暮雪,又是你?” 她还没忘上回在储秀宫,就是这毫无姿色的宫婢惹毛了璟孝皇帝。 时隔不久,她怎的又在后宫惹出事端来? 顾云汐曲膝跪在地上,神情不卑不亢: “皇后娘娘,此事另有隐情,奴婢将来龙去脉讲明后自当领罚。” 钱皇后沉声:“你讲!” 顾云汐容色沉稳,当即将自己奉命来永宁宫送果品被阻,尔后_进入内苑时听到众人逼迫裕昭仪喝汤,颂琴护主遭神乐侯毒打之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钱皇后听后容色剧变,待顾云汐说完,她侧言睨向万玉瑶,眸光寸寸凝霜,冷声道: “妹妹真是好兴致,本宫知妹妹在吃喝上最为讲究。想必你宫里炖制的补汤也是美味,如此本宫也想向妹妹讨得一碗,不知妹妹舍不舍得?” 万玉瑶清明的眸色踱过凛凛寒芒,嘴角噙起三分歹毒笑意: “姐姐来得真是不巧,那补汤仅有一碗,打碎了自然就没了。” 冷嗤过后,钱皇后翻眸不再看万玉瑶。 皇贵妃于后宫作恶多端,横行无忌,今天若然放过她,怕会换来日后她对顾云瑶变本加厉的迫害。 想到此处,顾云汐决心乘胜追击,逐的颔首说道: “启禀皇后娘娘,只因奴婢发觉事端异常才故意撞翻整碗乌鸡汤,那肉块后被皇贵妃的宠物白猫吞下。 皇后娘娘只需将那白猫看管几时,便可验证奴婢言辞是否有不实之处。” 钱皇后立刻命令: “来人,去捉白猫!” 永宁宫的人像是早有防范,听到钱皇后吩咐,掌事太监白荃很快走进殿来。 他的手上提着已经断气的白猫,头上、身上几处皆是鲜血斑斑。 白荃向皇后欠身,惨白失血的一张脸上丝丝邪笑半隐半露: “启禀皇后娘娘,说来真是不巧,刚刚雪球儿从高墙往下跳时摔到了台阶上,脖子断裂死掉啦!” 猫或许有一百种死法,可没一种会是跳墙摔死。 钱皇后容色阴郁,情知白荃恐恶事败露,刻意赶在猫儿毒发前下手杀了它,可面对一派胡言的他和已经死掉的证据,一时间她也陷入迷茫无措的局面中。 这万玉瑶未免太幸运了! 钱皇后今时出面无非想将皇贵妃残害宫妃之事的实证捏在手心里,再去帝君面前弹劾将她一举扳倒,没想到眼下又被她侥幸逃脱一次! 许妃一旁眼望呆怔的顾云汐叹气摇头,暗自埋怨自己的掌事此番行事太过莽撞。 乾坤挪移,万玉瑶已是反败为胜,逐的端起傲然得势的架子,冷眸眯细注视钱皇后一双拳头紧握,眉眼之间再难掩饰无抵的落败感,漫笑几声眸色渐厉: “姐姐,您素日里对妹妹总有误会,然妹妹内心无不惦记后宫诸位姐妹。 本宫知裕昭仪身子娇弱特意体恤为其炖制补汤,如今一番好意却遭别有用心之人百般猜忌。今日若不严惩闹事者,妹妹必将面见皇上求个说法!” 许妃即刻扬声: “皇贵妃讲这话未免有失体面。皇上乃一国之君,怎可终日里为后宫鸡毛小事分神? 嫔妾对宫里下人疏于管教确有过错,容嫔妾将功抵过,将犯事者带回严加惩戒,就不劳烦皇后与皇贵妃费神了。” 万玉瑶遁然嗤笑: “你带去调教?谁不知屠暮雪出自妹妹宫里,你们主仆一心你自然偏爱于她。口中说带回宫管教,谁知你是否在变换花样将人救走?” 许妃立起眼目,眼底_火光泛滥呼之欲出,决绝回敬: “嫔妾说调教自会调教!是皇贵妃平日里惯于曲解怀疑他人之意,因而才会信不过嫔妾吧?!” 万玉瑶向前几步狠指许元娇,愤懑嘶嚷: “放肆!你区区一宫妃不过仰仗生了皇子,也敢对本宫大呼小叫有恃无恐?!” 许妃当仁不让,正待开口,外面一低沉靡丽之声音悠然扬起: “臣,东厂提督冷青堂有事求见。” 第十九章 万丈光芒,唯他耀眼 听闻冷青堂到了,钱皇后柔雅的面庞悄生划过一丝窃喜。 就算那奸宦不肯站东宫的队伍,有春宴之事在前,他也决不会再向万氏靠拢。 “进!” 钱皇后一字出口,掷地有声。 门帘挑来,耀眼的光亮冲进正殿。 顾云汐不禁眸子眯细,迎着刺目的白光看去,就见一道欣长的影子挺身站立,如同神明降世。 他在千万眸光的汇聚下一步一顿进殿,金丝绣蟒皂靴落地,眉宇间风华绝代,衣袖跹雅致无双。 翩翩抬眸,璀璨眸光轻扫殿里的诸多面孔与各自神态,容色似笑非笑间恍是带着股子轻蔑。 望向顾云汐时,他那双清凛的目光随即淡为脉脉温情,明灭闪转,真真假假的叫人看不通透。 顾云汐只觉世界遁然被一片光华覆盖,万籁俱寂之中只有他和她,四目相对。 “冷督主真是稀客啊,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吹到后宫来了?” 湛青落拓的身影落入钱皇后炯利的凤目,惹她一丝黠笑,紧盯他问。 这重权在握的大太监总是摇摆不定的让人难以掌控,此番是敌是友,她还要细探究竟。 冷青堂对钱皇后与各位主子揖手,温和的眸光拢在眼底,态度毕恭毕敬: “回皇后娘娘,过几日便是秋祭,今年宫中家宴皇上已交皇贵妃操持,有些事项司礼监需要细细问过娘娘才好安排下去,故微臣前来讨饶,却不想遇到这么一出。” 钱皇后眉间舒展,徐徐点了点头。 此刻她已心知肚明,冷青堂方才所言不过是找借口罢了。 秋祭始于前些年,那时太子过世之日恰好在中秋与重阳两节之间,从此皇宫再无隆重宫宴,只于秋实之季举行小规模家宴,参与者无非是帝君和后宫嫔妃们。 秋祭家宴整程并不繁琐,司礼监能有什么拿捏不准的要紧事,偏要劳动本监的掌印亲自出马,与永宁宫对接不可? 万玉瑶的想法与皇后不谋而合,她即刻想到,冷青堂在宫里耳目不少,定是得了信这边闹开了锅,专程赶来为谁出头。 从圈椅上气势汹汹的起身,万玉瑶眸生恨意,幽幽的剐过顾云瑶,转向冷青堂凛声道: “冷督主此时来得不巧,本宫与皇后娘娘正为着调教个不懂规矩的贱婢起了纷争,恐怕无暇与督主谈及秋祭之事。” 冷青堂笑意淡然,清浅凤目里总是暖融如春风,足以乱人心: “这问题其实并不难解,既然主子们各持己见,何不将那犯事者交与微臣带回司礼监,按宫规严惩?” “不可!” 许妃听后登时横起眉眼,凶厉厉的朝冷青堂怼来。 她向来对这朝堂上如鱼得水的权宦无任何好感。想到屠暮雪才入宫那会儿含冤被打入司礼监,最后弄得伤痕累累时便脊背寒凉,阵阵的后怕。 如今听闻冷青堂又要将人带了去,还当着她这储秀宫一宫之主的面儿说要严惩,许妃当场气结: “冷督主,屠暮雪纵然有错也属本宫管教不当,本宫既在此处,便不容他人僭越,随意动本宫的人。” 铿锵之声才落,万玉瑶便放狠话: “屠暮雪无通传便是硬闯永宁宫已然坏了规矩,她目无尊卑出手伤了神乐侯爷其行可诛!此人既在本宫的地界撒野,就当交由本宫定罪处罚!” 许妃眸光咄咄: “皇贵妃为一己之私,简直是在强词夺理!” 万玉瑶拂袖厉声大喝: “许妃你放肆——” 针锋相对的局面下冷青堂陡然漫声大笑,长身而立,神色安之若素。 钱皇后见状锁住眉头,诧异道: “冷督主,你因何发笑啊?” 冷青堂敛声,朗眉傲然挑高: “臣原为公事而来不巧碰上这般局面,臣担心主子们为着一个命贱的奴才上头搓火,搞得个个失仪事小,失和却是大事。 想来作臣子的理应为皇上、各位主子分忧,臣才一心顶上充恶人的罪过来淌这摊浑水。可惜啊,如今倒弄得臣两头不是人……” 精致的眼眉慵慵垂低,冷青堂轻浅温和的说完,磁音浓重又似是带着几分怨气。 眼光袅袅投向钱皇后,他接着缓声婉转,好像某种暗示: “皇后娘娘,您来评评,臣刚刚所言是否在理,臣是不是很委屈?” 钱皇后了然轻笑: “冷督主所言极是!你司礼监不仅执宫中内政,更掌宫廷礼仪、典礼法纪,纠察宫人违犯礼法者有不了推脱之责。既如此,那奴才交你司礼监定夺量刑,也不过分。” “娘娘——” 一旁许妃愕然,沉声抗议。 钱皇后神色清冷,摆手道: “此事这么定吧,屠暮雪就交由冷督主带去司礼监,依宫规论处。” 钱皇后心中有数: 屠暮雪是储秀宫的人,可她偏在永宁宫犯了事,终致两宫主子于惩治问题上争执不下。 她这位东宫之主在场,不可避免被夹在中间,僵持久了,任她们三人谁的脸上也挂不住。 冷青堂的出现,及时给了她们三人一个台阶。她作为东宫皇后要懂得见好就收,及时顺水推舟将事件了结。 万玉瑶这时不依不饶,大步上前,睁圆的眉眼猩红混沌,猝着无际凶光: “慢着!屠暮雪污蔑本宫下毒残害宫妃已是死罪,她居然敢以下犯上出手打伤神乐侯爷,眼下两桩罪责任意其一也是死不足惜! 你们合计着将人弄出永宁宫去,本宫又如何知道你们是真的罚她,还是要袒护她!” 冷青堂温润的脸上澹笑依旧,深邃凤目里却有一丝寒芒幽微隐现: “依娘娘之意,又当如何?” 万玉瑶幽冷一笑,眸生凛凛杀机: “本宫同意你司礼监带走屠暮雪,可本宫也要出人同往观刑才可!” 冷青堂浅笑从容,躬身行礼: “臣遵命便是。” 万玉瑶转头,邪恶的眸子眯起,吩咐: “白荃,带个人去。” 掌事太监领命,拂尘一甩拱手: “奴才领旨。” 冷青堂即刻看向司礼监小太监,扬声: “带屠暮雪回司礼监,等本督回去后亲自承办!” “是。” 阴柔的嗓音答应着,人细步而至,两手拽起顾云汐。 顾云汐自知闯了大祸,已然蔫头耷脑,摇摇走到门槛前瞬间回头,眸色复杂的望向冷青堂。 如今的局势让她有些头脑发懵。 本以为冷督主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后,将她带往司礼监是在救她。 可她又亲耳听到他应了万玉瑶的提议,让永宁宫出人同去观刑,一颗安定不久的心再次高悬起来,七上八下的纷乱不已。 而在此刻,冷青堂也在看她,清素绝俊的脸上眉目如画,微微勾唇,笑意渐深,透着难以挥却的柔情与暖度。 清眸闪烁,像是无声的向她传递心声: 丫头别怕,我在。 顾云汐陡然心神荡漾,竟然不适时宜的脸颊灼红,生出不该有的羞涩。心房“砰砰”乱跳,失了节拍。 目送小太监带走顾云汐,钱皇后下颚微抬,居高临下之姿看看左右宫妃,凛然高声无不流露出东宫之主的威仪: “如今误会解除了,各位妹妹及早回宫去吧。安生歇着,尽心服侍皇上才是你们的首要重任。” “嫔妾遵命,嫔妾告退。” 嫔妃们纷纷向皇后福身,逐个跨出正殿。 钱皇后走近顾云瑶,命人扶起受伤的颂琴,看她一脸花瓜,当即心疼又气愤。 目光,蓦地被顾云瑶头上华彩熠熠的发钗吸引。 “妹妹,方才你所说皇贵妃赐你的金钗,便是这支?” 钱皇后凝眸,伸手取下那只攢功精良的凤头钗。 顾云瑶颔首,轻声答是。 在掌心里反复颠过,钱皇后嗤笑,鄙夷而寒凉。 眸光瞄过万玉瑶,钱皇后漫声开口: “裕妹妹你要记住,鎏金非是真金,假的就是假的。有些人命中注定成不了凤,就算头上遍插金凤钗,全身绣满五彩凤,她也是只飞不上天的孔雀,始终要被真凤压在下面,一辈子翻不了身。” “啪”—— 凤头钗摔在地上,凌厉的之音震人心悸。 …… 一干人走后,万玉瑶气急败坏,发疯般的冲到八仙桌前掀翻杯壶茶盏,又将坐椅扯得东倒西歪。 “娘娘,您这是何苦呢?气大伤身,您要保重凤体才是啊。” 冷青堂压低声音劝了句,等万玉瑶的火气泄够,他举步而至,眸色温暖,容颜倾城,便是一声不响盯着人看,一双清明凤眸中光辉脉脉,总有引人着迷的魔力。 眼前勾魂摄魄的谪仙惹得万玉瑶心生恼火的同时,又一阵神魂跌宕。 明明已生过两个孩子,此时面对着他,她却端出小女孩的架子,矫情的晃动上半身,桃唇撅起细声道: “她们都走了,你还留在本宫宫里做什么?!” 冷青堂含笑转到她的身侧,温柔浅语: “娘娘如何忘了?臣找您,还待商议秋祭家宴之事。来啊,将礼册拿来。” 掌印一声吩咐,小太监不敢耽搁,躬身双手奉上一本书册。 “哦?对啊,你瞧本宫的记性……” 万玉瑶得势的笑,眸光妩媚如丝,轻轻瞟向璃瑚。 掌事宫女会意,颔首带领宫人悉数退出正殿,将宫门闭合。 冷青堂唇畔笑意不减,一对漆黑凤目微垂,眸底的光在长睫的遮挡下氤氲朦胧,看不真切。 万玉瑶向他挨近,细嫩的的五指钻入湛青宽袖,缠上他的柔荑,开口时音色旖旎,笑颜如花: “督主有事与本宫讲,莫若同入暖阁去吧。” 一干人走后,万玉瑶气急败坏,发疯般的冲到八仙桌前掀翻杯壶茶盏,又将坐椅扯得东倒西歪。 “娘娘,您这是何苦呢?气大伤身,您要保重凤体才是啊。” 冷青堂压低声音劝了句,等万玉瑶的火气泄够,他举步而至,眸色温暖,容颜倾城,便是一声不响盯着人看,一双清明凤眸中光辉脉脉,总有引人着迷的魔力。 眼前勾魂摄魄的谪仙惹得万玉瑶心生恼火的同时,又一阵神魂跌宕。 明明已生过两个孩子,此时面对着他,她却端出小女孩的架子,矫情的晃动上半身,桃唇撅起细声道: “她们都走了,你还留在本宫宫里做什么?!” 冷青堂含笑转到她的身侧,温柔浅语: “娘娘如何忘了?臣找您,还待商议秋祭家宴之事。来啊,将礼册拿来。” 掌印一声吩咐,小太监不敢耽搁,躬身双手奉上一本书册。 “哦?对啊,你瞧本宫的记性……” 万玉瑶得势的笑,眸光妩媚如丝,轻轻瞟向璃瑚。 掌事宫女会意,颔首带领宫人悉数退出正殿,将宫门闭合。 冷青堂唇畔笑意不减,一对漆黑凤目微垂,眸底的光在长睫的遮挡下氤氲朦胧,看不真切。 万玉瑶向他挨近,细嫩的的五指钻入湛青宽袖,缠上他的柔荑,开口时音色旖旎,笑颜如花: “督主有事与本宫讲,莫若同入暖阁去吧。” 第二十章 和皇贵妃翻脸 美色当前,冷青堂挽唇若笑,答了声:“是”。 低垂的凤目不曾抬一下,光滑的指尖反握了万玉瑶的酥手,躬身搀扶美人入暖阁。 暖阁里无不穷尽奢华,软榻桌几、屏风珠罗一应俱全。 对冷青堂来说这里并不陌生。 早年西厂未建,他与万玉瑶的关系不算疏远。为达到某些目的,他也曾在这间暖阁里,与万玉瑶倚榻互撩。 横竖她当他是个断根的太监,只能做表面解痒的浅功,不得深入。 幽蔽的空间里,万玉瑶懒洋洋的歪在榻上,恹恹道: “头面太沉,伺候本宫卸妆。” “臣,遵命。” 冷青堂轻笑答应,为万玉瑶褪下外衫,卸去头上各使飞凤发钗,动作娴熟。 青丝如瀑,云髻慢垂。 美人丢个眼神,示意冷青堂坐到软榻另一侧。 “本宫心里不舒坦!凭皇后那个老女人也敢嘲笑本宫是只孔雀!简直岂有此理——” 万玉瑶美眸翻圆咬牙切齿一句,松开紧握的拳头,抓起冷青堂素白泛香的大手贴上胸口,桃花脸上灼着一团烈火。 “娘娘生的冰肌玉骨,如何是孔雀呢?在微臣眼中娘娘便是九天玄女下世,即便生起气来也是好看,惹臣总要忍不住多看娘娘几眼。” 冷青堂笑颜清素,磁音凝重自带摄人魂魄的力量。万玉瑶随即转怒为喜,噗嗤笑了,指头掐一下他的手背,嗲声: “督主的嘴可是涂蜜了?” 冷青堂借机抽手,轻浅道: “娘娘为后宫操劳,臣来为娘娘舒舒筋骨如何?” 万玉瑶红唇扬起,媚笑:“好!” 侧身倚在冷青堂怀里,由着他的十指按揉肩头。 力道适度,一扫万玉瑶心底的晦气,她顿觉全身舒畅轻松。 鬓边是他丝丝缕缕的温热吐纳,携着朦胧的冷香气息,若进若离的微妙感觉撩拨着万玉瑶的心弦。 她阖眼享受,对着迷离视野中如水般通透绝色的人物,心痒的同时生出一丝惋惜。 他若不是个太监该有多好,以他之才定是能够独领风骚的人物,说不定与她的关系还能更加亲密一步…… 卧在冷青堂的腿上,万玉瑶回想往事,徒然嗔声抱怨起来: “你这奴才,自己说说多久没到本宫这里来了?彼时你找了对食,便决意舍弃本宫了吧!” “娘娘这么说又是诛微臣的心了,臣哪里有舍弃娘娘,分明是娘娘偏心外人,狠心先舍了微臣吧?” 冷青堂蹙眉轻叹,语气似有委屈,一双勾人的凤目里幽光波动,靡丽潋滟的收敛于眼底。 万玉瑶眼目不睁,气息未喘,颤颤一句: “成立西厂……是万岁爷的主意……” “嗯,臣懂。论手段论能耐,臣自知不抵明督主十分之一。” 冷青堂缓声说着,手上动作不停。 万玉瑶遁然扬起眼帘,举手示意他停下,半分嗔笑的举目看他: “你说你,怎么还和明澜吃上醋了?” 笑盈盈抬臂勾住冷青堂的颈子,美人眸光灼灼,紧锁眼前巍然绝俊的面孔。纤柔五指滑向他的衣襟,不安分的拨开。 万玉瑶的十指尖尖水润,又得秘方保养许多年,手背肌肤浅薄白皙极像一尊暖玉,无半分瑕疵。 深喘一口,她娇气道: “明澜就是个孩子,喜好意气用事。之前得罪你的地方,别搁心里,你该明白本宫实则一直偏疼着你。” 冷青堂抿唇一笑,抬手按住万玉瑶的五指,神色分明凛冽如冰山一角,却总给人以温柔缱绻的错觉: “臣自知身在宫里长期以来都是娘娘关照,臣怀有感恩戴德之心,今日知有人对娘娘发难,故刻意赶来为娘娘解围。” “为本宫解围?” 万玉瑶倏的眉色一凛,审视的目光锋芒闪转,唇间轻噙丝丝冷笑: “冷督主当本宫是傻子,如何好意思说什么来替本宫解围?你心里在盘算什么,当真以为能够瞒过本宫?” 万玉瑶的确不是傻子,久于后宫驰骋一路迅速爬上皇贵妃的宝座,除了有个好父亲好出身外,那脑瓜子也是灵光的很。 “你告诉本宫,屠暮雪是你什么人?” 万玉瑶从冷青堂膝上直起身子,锐利的目光紧盯他的凤目,提问声音轻幽缥缈,如鸿毛落地没有丝毫重力,那份旖旎的触感不禁使人心猿意马。 冷青堂容色泰然,挑动食指压上万玉瑶的唇瓣,轻作摩挲,目光深邃。 “娘娘当真是关心微臣啊,就连臣的私事也要问得详细?” “那是自然,督主一心要为本宫分忧,本宫内心自然也惦记着督主。若然冷督主想要再添个对食,本宫这里也有许多年轻宫婢任由你选。不说别的,单论姿色的话她们个个都比屠暮雪出众百倍。” 冷青堂笑笑: “再结对食还是算了。奴才命硬,之前才克死一个。” 万玉瑶飞起眼目: “若你有心,本宫倒不介意……以身相许。你命再不济,本宫乃一宫之主还怕镇不住你?” 万玉瑶眼波妩媚如丝,邪魅挑起直视琅华卓卓之人,猛然张口含住唇上的指尖,眸色刹那见深,卷起危险的异彩狂澜。 别人都走了他不走,甘愿留下陪她,可见还是为了屠暮雪!他千方百计的讨好,还不是为了留住那贱丫头的性命。 好、好、好!冷青堂,终于轮到你放下臭架子来求我万玉瑶了—— 女人的欲望好像无底深渊,黑洞的魔力总能轻易吞噬、毁灭一切。 如今只靠撩骚挠痒无法根本满足不了她的欲望,她势必要在今天拿下他!左不过断根的也有断根的玩法,不一样的感受直叫她光想想内心便是一阵阵的兴奋。 冷青堂一双眸子漆黑深沉,浩瀚如星河一望无际。 食指从万玉瑶唇齿间轻轻抽出,对着指尖那节湿漉漉的痕迹,一双含笑眉眼依然如沐春风。 “娘娘,莫若您先看过礼册,等会儿有何不明之处,臣愿言传身教,尽心服侍娘娘满意。” 尽管内心生出一点不满的小情绪,可眼前足以倾城的容颜又使万玉瑶不想发出火来,坏掉此时好不容易才营造出来的桃粉氛围。 罢了,他都这般暗示了,还怕到嘴的鸭子又飞了不成? 万玉瑶懒懒起身接过礼册,随手拿起缎面封皮的本子翻开,漫不经心的撩动眼皮细看。 倏然,双眸瞪得老大,目光骤厉,定格般的紧盯白纸上的文字,许久纹丝不动。 那本子里记载的内容非是今年秋祭皇宫家宴的相关事项,而是外省近些年里某些地方官员败法乱纪之事。 其中所述私售官盐、违法圈地、倒卖官爵等要案均有实证可查,所涉及的官员,有些人名万玉瑶并不陌生。 美人霎时翻脸,生顶着脊背上冽冽的寒意,眸光森冷,凝聚着氤氲不散的雾气: “冷青堂,你究竟是何意?!” 冷青堂笑意凛凛,一句话说得直接了当: “娘娘以为,这些可否换得屠暮雪一命?” “你!” 万玉瑶愤然将礼册抛远,面目狞然嘶嚷: “冷青堂,你居然以此要挟本宫!” 冷青堂幽幽起身,笑意转凉,有蚀骨侵肌的冰寒: “臣一心为娘娘着想,娘娘硬要将臣的好意视作要挟,如此臣也没办法。然臣此刻只有一个问题,这些东西,究竟能否抵消屠暮雪的罪责?” 今日,他入永宁宫带有两手准备。如他所料,一局反杀,万玉瑶盯上了顾云汐,决然不会饶过她。 究以宫规,她绝是万死之罪。而他,为她愿赌上全部。 眼芒相对,时间在沉默中点点流逝。 东厂提督果然不是好撩的。原以为此番稳稳的逼他就范,不成想自己反被他拿捏住了。 最终,万玉瑶决定让步,挥手重重点头: “罢了、罢了!本宫即刻派人传白荃回宫。” 冷青堂神情坦然,薄唇轻轻勾勒出一抹嘲讽,向万玉瑶拱手: “谢娘娘恩典,恕臣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微臣告辞!” 到嘴的鸭子,最后还是飞了—— 眼望那道优雅的湛青色长身从容走出暖阁,万玉瑶几下撕碎了礼册。 被皇后讽刺,母家相关人的罪责被东厂揪出的恐慌和怒火,都不及她此时的挫败没落的心情。 而她的愤懑、她的怨恨更多来自于妒忌。 对镜看着自己一张扭曲的鹅蛋脸,万玉瑶不能甘心。 凭什么,她是受万人敬仰的皇贵妃,位份与钱皇后不相上下。 而他不过是个皮相好的太监,宁可对个毫无姿色可谈的丑丫头上了心,也不选她? 为了那丫头,他居然将收集已久的罪证全部拱手相让,只为换她一条性命!他的选择他的做法,才是让万玉瑶心灰愤怒的真正原因! 冷青堂健步跨出永宁宫正殿,衣冠楚楚,没有一丝凌乱痕迹。 探出素帕,他面不改色的擦抹被万玉瑶舔过的指尖,又在永宁宫一干人的眼前将帕子扔掉,正视前方不带一丝表情,沉声对两侧司礼监的留守太监说出一字: “走!” 第二十一章 本督的女人,就该任性! 回到司礼监,冷青堂吩咐小太监打来热水,往水里淬上足量的香花汁子。 他将双手泡在面盆里,揉着皂荑反复搓,直到骨节修长分明的十指都搓出红印子来,才是罢休。 柳秉笔站在边上看着,嘴上不敢言语,只知督主从永宁宫回来之后偶有的动作,已是近两年没见他做过了。 擦干两手,冷青堂偎在玫瑰椅上一壁涂抹雪兰脂,一壁问: “白荃人呢?” 柳秉笔躬身,低声道: “回督主,人刚到司礼监还没坐稳就给永宁宫的叫回去了。属下已将暮姑姑安排在督主房里,好菜好饭的端进去,绝亏待不了。” 冷青堂沉默的黑眸倏然挑起,眼底光芒复杂难辨。 柳秉笔被他盯得心头一紧,忙敛去满脸谄媚,颔首不再多话。 冷青堂垂目,薄唇轻抿,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好似黠笑。 有些话不需带到嘴上,心里明白就好。不得不说,柳秉笔确实会看事,更会办事。 —— 顾云汐正在冷青堂房里来回踱步,神色焦灼不安。 在来司礼监的半路上,她遇到了宫道上巡逻的陆浅歌。 看到她的瞬间他神色惊诧,看司礼监那种架势,谁都知道她被视做了罪犯,一路押解不知要去哪里,不由得真心为她紧捏一把汗。 刚进司礼监后堂,人在院里,永宁宫的白荃便咄咄逼人的催促柳秉笔尽快处置了屠暮雪,还擅自做主说,像她这样的该给予最残酷的梳刑。 柳秉笔自然清楚一切要等冷督主回来方能定夺,便派人将顾云汐先关入一间暴室。 不到半刻时辰,她就被个小太监带出来,又引去另外一间光明宽敞的大房间里。 看房间里精雅却不失奢华的家具、陈列物件,以及弥存于各个角落、随处可闻的一股子熟悉的冷香,顾云汐立马意识到,这房间是冷青堂在司礼监公办时用作歇脚的寝房。 五脊六兽之时门响了,冷青堂缓步走入。 顾云汐本能的停了身,轻轻向他看一眼就将眼神缩向旁处,表情局促慌张。 永宁宫的事到底是她思量不周,才引发许妃与万玉瑶双方大动干戈。 如果冷督主没有及时出马,那场激烈的争执还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又要闹到何时才会休场。 此时见到督主,顾云汐那颗惴惴不宁的心对他生出无限感激的同时,竟也带着无抵的惭愧。 昨晚他刚刚自豹字营禁军的追捕中救下她,随后被她厉声指责,紧接着今儿个她就又闯了一祸。 冷青堂凝眸看看她,将头低下望向一桌热气飘香的饭菜。 “什么时辰了,你不饿吗?” 他的声音绵沉好听很是特别,与宫里面那些太监的尖利阴魅嗓儿不同,自带的磁重又像是玉石拖曳时轻微的磨砺感,听得顾云汐止不住的阵阵脸红。 “哦……奴婢、我还不怎么饿,您饿您就吃吧。” 脑子里顿时昏昏沉沉,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拢手站得规矩,一声不吭的注视自家夫君大大咧咧的在桌边坐下来。自己则陪伴在侧,低眉顺目等待夫君的训诫。 见她此刻一副纯良无害的小白兔模样,冷青堂就想发笑,这人真是昨夜自己亲手救下的毒舌女侠客吗? 脑中不禁翩翩联想,方才在永宁宫时,这只乖巧的小兔儿又是如何化身成一只凶恶的小母狮,向万礼那牲口张牙舞爪的? 哎,都怪自己去得太晚,怎么就错过那般精彩震撼的一幕呢? 冷青堂强忍笑意端碗拿筷,对着一桌丰盛午膳吃的津津有味。 “督主……我闯祸了……” 倏然,顾云汐小心翼翼的嘀咕一句。 冷青堂“嗯”了声,满脸云淡风轻的好像无所谓。 顾云汐难为情的眨了眨眼: “我、我把神乐侯打了……” 冷青堂悠然咽下一口饭,转头看来: “打便打了,本督的女人就该任性!” 顾云汐瞬间眼睛睁大,不可思议的抻脖子,须臾又问: “您、您当真不把我关入暴室,以宫规处罚吗?” 冷青堂挑眉坏笑: “谁说过会儿罚你非要在暴室,就不能在床上?” 顾云汐被督主撩得措手不及,一时又惊又羞,唇瓣颤颤幽幽的竟然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没辙,她站在边上继续干看他美滋滋的吃饭咽菜,不经意间嘴巴撅起一个小角度,眼底淌过微微流光,带着无辜和委屈。 折腾了整个上午,她顾云汐不是不饿,只是方才心里塞满事,乱糟糟的根本吃不下去。 眼见督主回来,七凌八落的心习惯成自然的落回原位,如今竟也耐不住强烈的空旷感,在安静的环境下突然发出刺耳的肠鸣。 顾云汐手捂肚子憋红了脸。 落下碗筷,冷青堂美眸弯弯看向她,温和的问: “要不要坐下来与我同吃?” 顾云汐翻眸,眼睫颤颤,怨声道: “餐具只一人的,您要我如何与您同吃?” 冷青堂笑笑: “以往,我俩又不是没在一碗里吃过。” 被一张盛极容颜久久温柔的注视着,是件异常幸福的事。 顾云汐正在为此心神不宁时,虚软的身子被他大臂拉上一把,顷刻间圈入怀中。 待她慢悠悠的回过神,他温柔的眸光落在她红咄咄的小脸上,凑在她的耳边,声音缱绻如水: “就坐我腿上吃,我喂你。” 顾云汐挣了几把,小身板在他胸前弓成虾子。 伸手打他一下,她微嗔: “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这样没正形?” “什么时候?吃饭的时候。” 他笑得狡猾,凤目眯起像只坏坏的老狐狸。 于是乎筷子换成勺子,塊了白饭送到顾云汐嘴边。 她容色暴赧,只想寻个地缝躲进去,好让自己从这死男人的温柔怀抱里逃脱。 “不吃?” 等一刻见她不张嘴,冷青堂眉头微皱,举勺逗弄一句: “你不吃,我吃了。” “哎!” 顾云汐眼睁睁看着勺子送进督主口里,他嚼着饭,掬笑勾眼望着她。 顾云汐嘟嘴沉吟一声表示抗议,冷青堂反笑,又挖一勺饭喂到她嘴里。 没辙没辙,到底在这绝美会撩的妖孽怀里投了降,顾云汐索性放下矜持的架子,由他一口饭一口菜的诱哄着,将每道精致菜品尝个痛快。 一顿饭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两人都像喝足蜜水,胃里异常饱涨。 茶水漱口后让人拾净桌面,冷青堂撤掉廊下留候的下人。 “督主,您如何说动皇贵妃放掉我的?” 这问题从刚才就在困扰着顾云汐。 送饭来的小太监那时候告诉她,永宁宫的人都撤了,叫她安心。 眼下见外头没人了,她忍不住来问督主。 顾云汐不怕受罚,左不过掉脑袋,对于她这已死过一回的人而言,也没什么可怕。 可她不想冷督主为救她受到万玉瑶的牵制,那样还不如让她死掉干脆。 “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 感知到女孩由衷生出的关切与不安,冷青堂脉脉一笑,清明的凤眸染起琉璃光泽,似是幽幽怜光拂过,专注的凝向女孩。 手臂紧拢她的腰肢,将人整个在腿上抱的紧紧,他的声音低沉微缓,带有足可安抚人的力量,耐心的劝导起来: “这次确是你莽撞了,万玉瑶纵横后宫近十年,好几位年轻资历浅的小主都折在她的手上,以她的权势和手段,非一时半刻说扳便能扳倒的。” 顾云汐认真聆听,谦谦点头: “我也是气急,当时情况危急,我再晚去一步的话云瑶姐定要被那些恶人强灌毒汤了。我不出手阻止,还能由着谁出手?” 冷青堂遁然面色凝沉,还以为她说这话有所针对,是在记恨以往被他弃在明府的旧事。 大手微凉,轻柔放上她的头顶,一声轻叹透着辛酸与悲凉: “丫头,我知你还在为从前的事怪我。过去是我不好,是我亏欠你们姐妹,亏欠了你们太多。” 顾云汐眉色深锁,若有所思的缓缓摇头: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自己回来得太晚。” 冷青堂将她一双柔软小手抓入掌心,眸光深邃而专注,定定的看她许久。 手背温暖,上面密密络络的酥痒渗入四肢百骸,令女孩骤然回神。 迎上他靡丽精致的眸子,顾云汐笑得苦涩: “很丑对吗?” 鼻翼蓦地酸楚起来,冷青堂却是澹笑如靥: “哪有,也是副好容色。我爱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脸孔。” 顾云汐神色怔怔,顿感心口像被什么破开一道口子,微痛过后,便有股子清甜泉水带着融融暖度流入心底,引得平静心湖一丝颤悠悠的悸动。 那双幽深的星眸中流转着清冷悲悯的光芒,顾云汐为此着了魔,忽然态度有所转变舍不得断掉这份情,却又放不下另一桩心事。 小巧的五官皱成一团,她吞吞吐吐的问: “督主……您、您与我娘亲,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二章 我想做你的女人 “你说什么?” 冷青堂骤然挑眉,凤眸扩开,深沉的眼底闪过复杂的芒色。 “……你都知道了?” 一刻,他紧盯顾云汐的脸,神色些许恍惚: “为你换脸的那个人……告诉你的?” 顾云汐表情寥寥,涣散的眸色泛起水光,颤声道: “裴如是就是我的娘亲,郑氏……我的父母、我的全家……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陡然心头大震,冷青堂愕然,声音吞在喉咙里,怔怔的说不出半句话。 她的提问,正是这十多年来他极力向她隐瞒的身世,是当年在亓陵,他宁可被闻人君正误会也不愿将其公开,就算对玉玄矶也绝口不提的身世。 如今那个人、那个人居然将它轻易泄露给了云汐! 冷青堂一时眸光黯然带痛,既有因顾云汐得知她的身世后由此生出从未有过的慌乱情绪,也有对那存于幕后、居心叵测的阴谋者的无抵痛恨。 如云汐所说,那人竟然也知十几年前京中那桩案子,身该绝非泛泛之辈。此刻那人究竟潜伏于深宫,还是一直站在他冷青堂的身后,窥视他、窥视司礼监乃至窥视着东厂的一举一动,知道这谜底的人,怕是只有顾云汐了。 然而,他却不忍逼问她。 与冷青堂惊愕无度的目光相触,顾云汐眉色幽变,转为缕缕哀伤,犹豫一下便萋萋问道: “督主,您当初收养我,是因为放不下我娘亲,对不对?” 瞳眸一缩,冷青堂惊愕的容色再度变得凛冽摄人,四目相对,他顿觉胸腔里上不来下不去的幽怨闷气更加压重了几层,道道青筋凸出额头,眼中点燃烈烈火焰。 “那人……到底与你讲了什么!” 顾云汐委屈的眨了眨眸,长长吐气: “您心里一直都有我娘,所以才、才对我说爱我的?” “不准胡说——” 他倏然火冒三丈,猛然动了动身子,差点将她从自己的腿上摔下去。 她吓得不浅,低声叫着下意识的展开手臂抱紧他。 可他不能就此原谅她,横抱起她几步冲到床前,赌气将她丢到床上。 “督主!” 她再次委屈的叫起来,手臂交叉在一处想要遮挡胸前曲线饱满的春色,却被他大掌紧攥,一边一只牢牢固在床头。 他猛然俯首,张嘴咬住她的肩头。 “啊!” 顾云汐疼得嚷出声,而他就在这一叫嚷声中逐渐温软下来,化撕咬为亲吻。 好久,他抬起头,盯着她精致纤瘦的肩头上两排突兀的牙印,如红咄咄映在阳春白雪里的朱红,嗓音暗哑低沉的吼了句: “给你留个印儿,看你以后还敢再说这种话!” 两相沉默。 面对她这一脸妥协与无辜的表情,冷青堂幽幽叹气,将漫天怒气自行消弭。 大手握住她的小手,目光熠熠的温善了许多: “丫头,前几日你和我生气,便是因为这件事?” 顾云汐抿唇,嘴角向下压了压,以沉默作为回答。 冷青堂瞬间黑眸明亮,抑郁暗霾的心情如瞬间拨云见日。 他侧身躺在床的一边,拉过锦被盖住女孩的身体,一只手臂穿过她的后颈让她枕上去,随后与她身子紧贴身子。 “我与你娘原本在宫里相识,那年我刚入宫,未及十岁不太懂事,只觉着有个体贴的姐姐护着挺好。她当时大我八岁,偶尔我做事不周受了罚,她会亲手给我做些顺口好吃的东西……” 感觉到顾云汐的情绪得到一些安抚后,冷青堂缓缓开口,继续讲述以往: “若然说是感情,似姐弟似亲人又或者像是情侣,朦朦胧胧的便在以后有的。别的倒没什么,就觉得赶在同个点下值得以见一面,在这寒冷的深宫里头便让人心暖,如此日子也过得快些。 后来她被皇上指给郑国公,国公爷待她不薄,让她做续弦而非妾室。再过来,便有了你……” 须臾语顿,冷青堂脉脉的看着顾云汐: “至于后来你家遭了难,东厂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凶手,不出一年半载我定会对你、对你父母和死去的那些人有所交代。这段时间里,你不要再对其他人说起这事,更不能暴露你的身份,懂吗?” 顾云汐躺进他的怀里,脑袋扎在他的胸前动了动,表示听懂了。 冷青堂无奈的叹气,轻柔浅语: “丫头,当年我将你养在贡院的原因确有一些为着你娘,可我说过我爱你却非放不下你娘,更不会拿你作替代,我心里有你,就只有你,你明白吗?” 收养她,为了她的娘亲裴如是,为报答郑国公当年弑子救他一命的大恩。而爱上她,皆是意外,一场坎坷却幸福的意外。 对待顾云汐,冷青堂愿意拿出十足耐心将误会解释清楚。 她变成如今的样子,不仅换了容性格也是清清冷冷,一颗心像是包了坚硬的外壳,早已不复当年的清纯,如一只敏感的刺猬害怕被人伤害,他自认该负全部责任。 因是爱她,他渴望得到谅解,帮她卸下坚硬高筑的心防,使她重新接纳他。 顾云汐认真听督主讲完,怨气一声不响的消减了许多。 想想看,十几年的时间长河,谁会预见自己遇到谁,为谁动情,又真正爱上谁? 督主这个琅华绝俊的人物放在年少时代,怎么可能没有倾慕者? 之前她发脾气,无非是强烈的独占欲在作祟,想想那两人,一个是自己的至爱,一个是自己的至亲,一时半刻心结难以解开。 顾云汐突然想,一路走来她与督主共同经历过许多事,他的心全栓在她的身上,这已足够。 瞬间,顾云汐气顺了,面色绯红的抬头翻了一眼,不再赌气。 冷青堂为此心动,低头一吻轻轻落上她的额头,唇边溢出松心的笑意,柔柔的目睹她的脸刹那再红一重的整个过程。 午时正中,外头金乌高悬,屋里一束阳光徐徐转向墙角,使床头的光线倏然暗淡下来。 女孩整张脸被朦胧的阴影笼罩,倒不显得有多么幽黯无华,那瓷白的肤色陈于暗处反而尤为通透无暇,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汗毛。 弯长的睫毛微垂轻颤,朦胧的眼底有光流闪,带着如梦初醒的水光,看了叫人心生爱怜。 “听话,别再因为旧事与我闹别扭,嗯?我差点弄丢你,往后的日子,我只想和你好好过。” 揪住顾云汐一只小手亲一口,冷青堂垂目,将女孩五官看得细致。 一刻,他试探着两指捏起她的下巴,嘴唇覆了她的唇瓣,轻浅的吻了一下。 “督主……” 顾云汐微微眯眸,神色痛苦却又享受,湿漉漉的小手轻推他,陡然颤声祈求: “督主,我、我想做你的女人……” 冷青堂眸光炯然一闪,像是眼底绽起一道道愉悦璀璨的花火,落到顾云汐的眼中,撞入她的心田。 她已是十七岁,早就懂得男女间的事,说起来,督主算是她的启蒙老师。 也许有一天她会争个鱼死网破,那么还活着时,她只想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自己深爱的男子。 看到督主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目正温柔惊异的望着她,顾云汐决心已下,举臂绕住他的颈子,酸声说着: “督主,我想把自己交给你,不管你怎么做,要了我,好不好?” 第二十三章 孙婕妤献舞争宠 顾云汐突然的决定灼亮了冷青堂的凤目,可他没有行动,侧身一手撑头,心疼的目光在女孩娓娓祈求的面容上徘徊不定。 “都想好了?” 轻问,音色深沉有一丝沙哑,甚是磨人。 顾云汐更加羞涩,嗯了声。 冷青堂托正她的脸,让她看向他: “会很疼,也就一下,可我不舍得……” 刚刚他确实急躁,一旦触及她那对幽邃的眸光,他就恢复了理智。 顾云汐的小红脸瞬间失望到皱皱巴巴,委屈的扁嘴: “能比……比您刚才咬我,还疼吗?” 好歹她一个清白的大姑娘,主动求那事竟然遭他拒绝,这叫她的面子往哪里放? 冷青堂皱眉怜爱的瞅着她,他清醒的查觉到顾云汐一对清明眼眸在刚刚下定决心的那刻掀起了深不可测的海浪,恍是过去种种苦恼经历过后的淀积,来不及捕捉完整便隐没在深晦之处,让他不禁有种错觉,她的提议她的求,更像是将要赴九死一生之约以前,庄严的完成最后一个尚未达成的心愿! 可是,他怎么能够允许她再次离开?这次是谁,胆敢将她在带走或是伤害她的人,他都会将其碎尸万段! 看到女孩的失望,冷青堂与她五指交缠,额头抵上她的,柔声哄劝: “乖,留到我们洞房之夜好不好?我早已说过会娶你,不需再等太久……” 洞房之夜吗?顾云汐心底怅然。 冷青堂见了浅笑优雅,在她耳边轻问: “不信我吗?” 她不是不信督主,而是不信她自己,不信那可恶的面具人能够轻易放过她。 冷青堂不再多说,温润的手掌徐徐下滑,吻痕灼灼,在女孩儒白的耳垂缠绵一刻,沿着精剔的线条向下,印上那朵茱萸。 顾云汐眉头深锁,攀住督主的脊背不能自已,紧咬下唇嘤咛抗拒着享受着,很久以后,便在阵阵迷离与颤栗之中释放了。 “时辰还早,阖眼睡会儿好不好,我陪着你。” 冷青堂收手,沉喘着说完,替她合上中衣,将被子盖好。 顾云汐确实太累了,将火红咄咄的小脸蒙在他的胸口上,贪婪嗅着那股子好闻的冷香,很快入睡了。 冷青堂从她后颈轻轻抽手出来,安静的看她沉沉的睡姿,看她那弯长的睫毛偶尔轻抖,骤然心痛到极点。 这丫头,从前多么开朗乐天,总喜欢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小人儿,如今也有了忧伤、有了盘算,有了拒绝任何人甚至是他介入的秘密。 入宫以来,她该是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她仅有十七岁,可她所承受的重压一点不比他的少。 …… 顾云汐是被司礼监的小太监叫醒的,睁眼时,一半床上空空,督主已不在房里。 小太监说储秀宫过来人了,叫她跟着回储秀宫去。顾云汐理好衣服发髻就随小太监赶往正堂,正见冷青堂与严桂说着话。 晌午冷青堂出了永宁宫便派人往储秀宫里送信,告诉许妃她的掌事不会有事,叫她宫里晚点再去接人。出了司礼监,冷青堂将顾云汐叫到一旁,细细嘱咐她回去务要先向许妃请罪,能为下人当众与皇贵妃反目力争的,主子里面算是难得了。 顾云汐当然明白事理,随严桂回储秀宫后,进殿见许妃时发现顾云瑶也在。 永宁宫之行连累暮姑姑遭罚,顾云瑶内心难安,待事件平息后人回晓夜轩不久,便折往许妃宫里等消息。 见顾云汐安全无恙的回来了,两宫主仆皆是大喜过望。 顾云汐谨记冷青堂的话,当即请罪就要去偏殿下跪自罚,被顾云瑶好一番苦劝。 许妃原本对掌事的鲁莽有所怨言,经顾云瑶苦求气也就消了,没有罚顾云汐,只叫她想着方儿的再研制出几道新鲜美食。 送走顾云瑶,锦竹伺候许妃安置。铜镜前卸妆时锦竹陡然道: “娘娘,您不觉得今儿这事蹊跷?咱们与东厂素无往来,前朝那儿许大人也与东厂几次交锋,今儿冷督主为何替储秀宫出头?” 许妃纤纤玉指拨弄着香膏,惘然摇头: “本宫也觉奇怪。照今天的架势那阉人要将暮丫头带去司礼监,本宫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咱们回宫他派人传信,本宫才想到他原来是要救下暮丫头。他这般,目的又是什么?” “娘娘,那阉人惯来反复无常。从前傍着皇贵妃,以后有了西厂一度又与东宫联手。如今咱们的小皇子一天天长大,皇上嘴上不说,难不成司礼监已然得到什么风声?冷督主知您一向宠爱暮丫头,会不会借机卖个人情,想与咱们靠笼?” “听到风声?” 许妃当即拉了脸,愤愤置了香膏盒子,嗔目厉声道: “这话以后不准再提!本宫从前已丧一子,如今上天庇佑又得麟儿,本宫唯一心望便是他能平安顺遂长大,至于其他全凭天意,本宫不会强求。 冷青堂这类人做事总有目的,本宫与父亲自不喜他,他若揣着旁的心思接近储秀宫,本宫便要他的如意算盘落空!” 锦竹吓得颔首跪地,连连求道: “娘娘息怒,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妄言了!” …… 月色清幽,晓夜轩的仪仗缓缓走在寂静的宫道上。 顾云瑶在显轿上对赵安说: “回去后,你记得从账上拿十两银子赏给颂琴。她为护本宫受伤,这段日子便让她安生养身吧。” 赵安恭声: “主子放心,奴才记着呢。主子体恤下人,奴才先替颂琴姑娘谢主子恩典了。” 顾云瑶抬眼,对着空茫夜色一声长叹: “都是本宫没用,害颂琴受伤又连累暮姑姑险些丢掉性命。这次多亏了冷青堂出手搭救暮姑姑。” 赵安跟在显轿一侧,边走边沉思,倏然之间谈起: “主子,奴才感觉冷督主似乎对暮姑姑……” 顾云瑶听到五官微拧: “你也这么想?本宫听闻他给储秀宫带信儿过来时便有想法,左不过是他看上了许姐姐如今在宫里的地位……” 赵安微微摇头,拢起眉头: “奴才的意思是说,您没感觉暮姑姑的神态举止,都和咱们小主子十分相像?” 顾云瑶容色一愣,纹丝不动的身姿随着显轿前行略有颠簸,想了想后,缓声开口: “是有些吧……她的手艺倒与云汐的一般好。你是说,就为这个,冷青堂便看上她了?” 赵安低头,没吭气。 顾云瑶突然闷愤不已,拳头握紧砸向轿椅的红木扶桩,喋喋说道: “云汐都没着落,他怎可先动这般心思。如此,他还对得起云汐吗!” …… 九月十九日,秋祭节。 天刚亮那时便有太监宫女,将宝和殿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亭台楼阁、玉石台阶纤尘不染,后殿外水榭露台高悬苏绣幔帐,用以遮挡入夜的凉风和湖面的潮气。 暮色垂,时辰到。 鼓乐齐鸣,美妙音律悠悠传起,后宫妃嫔、三位公主列队入殿,缓缓落座。 璟孝皇帝最后一个走进宝和殿,身上明黄的飞龙袍威风凛凛,曳撒处漫绣江山海水祥纹图,登坐龙榻,持着眯眸山河的至尊贵气。 龙榻左侧,钱皇后装扮华贵,慈面含笑;龙榻右侧,皇贵妃盛装雍容,妩媚妖娆。 顾云汐站在许妃身后,扭头看一眼金漆高台上的钱皇后,眸中闪过一抹光亮。 她在之前布下的一枚棋子,今天总算派上用场了…… 年年家宴皆是如此,璟孝皇帝似乎提不起精气神儿来,酒过三巡,在裕昭仪抚琴助兴过后,他便蔫蔫的侧倚龙榻,眸子半垂快要睡着。 钱皇后一旁端杯品酒,见状轻轻落杯,望向帝君关切问询: “皇上,您可是身子乏了?” “哦,无事。” 璟孝皇帝略略调正身姿,情知家宴开始还没一刻,眼见台下莺莺燕燕添了几名年轻娇嫩的新面孔,他还想要再留一会儿,不愿轻易败了大伙的兴致。 钱皇后温婉一笑: “皇上,此番家宴臣妾特备一节目聊表心意,权作秋祭丰收佳节为大伙助兴。” “哦?皇后有什么安排吗?” 璟孝皇帝突然来了兴致,提神儿侧身转向皇后。 钱皇后笑得神秘,展臂向前,说道: “皇上,您看那边。” 这时丝竹曲调莞尔一转,众人只见大殿门外的夜色中,一袭火红舞衣耀眼夺目。 孙笙笙妆容艳丽,粉唇晶莹,拈手成兰,玉腕飞扬在夜幕中翩然起舞。 水袖翻飞,挽跹成蝶灼如火,容颜清俏,眼睫颤颤捺春娇。 帝君眸色怔怔已是看得出神,不知不觉从龙榻上站起,绕过龙案,直勾勾的目光凝睇大殿外,巍然不动。 却见那飞舞的红蝶不知怎么的双脚离地,骤然飞上半空。 大门外,苍穹下骤然空空如也。 帝君惊诧,急急追下了金阶。 这时红蝶轻然落地,一抹红色撩人心魄,在众多白衣美姬的簇拥下冲入殿中,于宽阔的过道上再次起舞,身轻如燕。 顾云汐将孙笙笙的媚态与帝君的神态纳于眼中,唇角轻扯一丝弧度,眉色自信满满。 看样子,此番孙婕妤稳赢了。 眸光默默闪转,静静掠向过道两侧嫔妃。 哎呀呀,那种种的面容、种种的神色,真是有人安之若素,有人穷凶极恶,有人惊艳、有人嫉妒,有人乐、有人愁,一晃人世百态众生相。 骤然神情凝滞,顾云汐惊讶的发现,顾云瑾的席位空着,人竟不知何时没了去向。 此时乐曲已达高潮,就见白衣舞姬摆好各自姿势一动不动,红衣的孙笙笙单脚轻抬,足尖飞旋,在原地轻灵的旋转起来。 随着音乐节奏加快,孙笙笙旋身的速度越发加快,她依旧傲然挺胸,伸展手臂,依靠旋转的力量拖起宽大裙摆与红火水袖,使自身宛如一朵翩跹绽放的玫瑰花,层层叠叠的怒放吐艳,而孙笙笙曲线曼妙的身材便是花心娉婷最美的娇蕊。 一曲结束,有心人为其计数,孙笙笙接连旋转了五十二圈。 本以为她会在音乐桀然而至的瞬间晕在地上,谁知她拢袖立于绣毯上亭亭而立,呼吸轻浅均匀,只有脸蛋看起来因为起舞时的激动溢出一层薄红,艳美动人。 金台上,万玉瑶难得面无波澜,眸中一抹戾色闪过,冷嗖嗖的青光怼向钱皇后,皮笑肉不笑的沉声一句: “没想到,姐姐您还有这手儿。” 第二十四章 瑾婕妤展艺反击 听得万玉瑶的嗤讽,钱皇后冷笑,眼皮都没撩她一下,兀自把玩着酒杯幽幽开口: “本宫执掌后宫凤权,最忌一家专宠独大。后宫三千佳丽,唯百花齐放才是正道。” 怼过万玉瑶,钱皇后引颈扬声,对金阶下方的璟孝皇帝道: “皇上,彼女便是两广总督孙敏之女孙笙笙,如今身子大安了,特意献舞一支为秋祭家宴助兴。” “哦,孙笙笙……” 璟孝皇帝自语,灼灼目光仍聚在女孩的娇容,见她眉眼含情,薄唇微疏,精致的脸蛋拢上舞衣如火的红光,愈是艳美如桃李,内心便有说不出的喜欢。 帝君展手淡笑: “笙笙啊,过来,坐在朕的身边。” “臣妾遵命,嫔妾谢皇上。” 孙笙笙大喜,却端着稳重得体的架子,轻柔浅浅的扭动盈盈腰肢,提裙细步上前。 与帝君携手的那刻,那抹艳丽的红舞衣刺痛了多少双眼目,招惹了多少黯然与嫉妒。 钱皇后神色满意若笑,注视孙笙笙与帝君登阶同榻入座,酥手接过帝君递来的酒杯,娇滴滴的一声谢恩,音色婉转摄人魂。 钱皇后端庄的脸上是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心底却在这刻生出一丝惆怅。 谁愿意亲手送上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子,让其与自己分享同一个丈夫? 然,她的夫君是皇上,她注定难以逃脱与其他女子分宠的命运。 唯一让她感到幸运知足、有别与那些女子的就是她所拥有的“皇后”位份,比起那些女子不知要高出几头,她何必再去争什么! 万玉瑶眸子微扬,目光沉沉的越过璟孝皇帝视向孙笙笙,阴暗的情绪翻滚,心理活动不停。 哼,孙笙笙!果然人如其名,清灵如水,美艳动人。光看那一舞曲,不难猜想其身子骨何等的柔韧…… 悔不当初,在暴室时自己就该狠狠心,弄死这个小妖精! 冷然眯眸,万玉瑶清了清嗓,毕恭毕敬道: “皇上,今日家宴您抽百忙之身与后宫家眷同聚,共享秋实丰收之乐,臣妾也备了薄礼助兴,还请皇上赏脸一观。” 璟孝皇帝正在为孙笙笙剥橘子吃,听闻万玉瑶说起,诧异的转头看过来: “皇贵妃也安排了节目?如此,朕岂有不观之礼。” “臣妾谢过皇上。” 万玉瑶抿唇笑得开心,微微起身福礼,对空击掌。 乐曲再度响起,却不似方才那一舞的嘹亮激昂,反而是空灵委婉,带有一丝雅趣。 四名太监前后入殿,前面两个端一三角瓜藤篆纹檀香木盆架,上面有一青花瓷大瓦盆。后面两人抬一梨花木角桌,置于盆架一侧。 后面跟进两名宫女,将笔墨纸张等物件在角桌上摆好。 众人皆是纳闷,只见一女子遥遥走入宝和殿,于角桌前曲身下拜: “臣妾蔚烟阁婕妤顾云瑾拜见皇上,拜见皇后、皇贵妃。” “瑾儿?” 帝君低眸向下看,神情惊讶。 已然深秋,顾云瑾却是一身杏红的霞影纱锦鲤绣纹紧身薄罗裙,撒花的襟口微微畅开,露出里面一抹桃红的主腰。 头梳单螺髻,几只珠钗配饰简单,小脸被一杏色轻纱覆盖,三处边沿坠亮片流苏,随她一颦一动,亮片摇曳,响声细碎。 而她只露鼻子上方那双潋滟的星眸,其他精致五官与一段酥胸俱在轻纱的遮挡下隐约若现,显现丝丝朦胧美。 金台下,席位上沉声一片,很多妃嫔对顾云瑾大胆的装束已有不满。 顾云汐容色阴郁,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 金台上,皇上已看得入迷。 钱皇后当即明白了什么,猩眸暴戾,淬着无限恨意戳向一桌之隔的万玉瑶。 孙笙笙娇美的小脸霎时转阴,不悦闷闷的噤了声。 万玉瑶敏感的察觉到那二人的神色变化却没有转头迎看,只作悠然举杯,慢吞吞的饮了口酒,才自顾自的轻声细语: “妹妹不过是向皇后您现学现卖罢了,您不是说了不喜一家独大的吗,莫若叫瑾婕妤与孙婕妤做伴儿同侍皇上喽?呵呵呵……” 璟孝皇帝全神贯注的看着台下那盛满清水的大瓷缸,自然没有理会两个女人的争执,不觉好奇的向下问去: “瑾儿,你带来这些东西预备表演什么节目?” 顾云瑾笑吟吟的声音婉转清扬,让人听着十分养耳: “回皇上,近来臣妾学了些戏法,今日盛宴上表演一二权作娱乐,请皇上勿怪臣妾献丑。” “变戏法?” 璟孝皇帝眸色染亮,来了兴致,金台之上朗声道: “不想瑾儿还有这般能耐?好,你且变来,变好了朕重重有赏。” 顾云瑾欠身拜过,随即手拿毛笔,一手托砚,环游场下一周,漫声: “各位请看,此乃一支毛笔、一方端砚……” 席上的姜选侍“噗嗤”笑了,臊眉耷眼道: “瑾姐姐,我们眼神好着呢,不肖你说。要变什么你就继续吧,别卖关子了。” 舒妃那头听到,倾身向姜选侍看去,牵唇笑得冷冽: “妹妹有所不知,那些变戏法的不过左道旁门而已,事先这么说只为的先声夺人,引起别人注意才方便她们底下搞手脚。” 顾云瑾凛然勾唇,对她们议论并不搭理,自顾自磨了点墨汁以笔尖沾过,举目望向台上帝君,泰然道: “皇上,臣妾要在这缸水上提诗一首。” “提诗?” 璟孝皇帝哂笑不止,手指下方: “墨遇水而化,水面上如何写字呢? 顾云瑾却是点头,胸有成竹: “皇上且看。” 笔落,在清水上洋洋洒洒。 宝和殿里一派安寂。 众人抻脖张扬,有人身子半挺,悉数目光全盯在那缸水上。 让他们惊怔的是,伴随顾云瑾的玉腕弯弯扬扬,那透明的水面上确有排排墨迹留下,且软柔的笔尖每落一处,水面上都会生出一抹轻波微簸,而那些墨字,真真儿在水面上聚而不散。 众人叹为观止。 唯有钱皇后与万玉瑶巍然稳坐,固若磐石。 万玉瑶一早就知明澜安排顾云瑾随江湖术士研习魔术,也知钱皇后暗地里正在培养自己人,专等秋祭家宴献给帝君。 万玉瑶偏要凑热闹,偏要安排顾云瑾也在今晚登台,和钱皇后的人争宠。 想来秋祭家宴该是皇帝一家妻儿老小团聚、共享天伦之时,无奈成为了后宫嫔妃们磨刀霍霍、一绝高下的格斗场,如此那皇帝当得也是可怜。 看着台下嫔妃们震惊的神态,钱皇后只作翻眸,心说这些女人还真是见识浅薄! 那等邪术无非就是青瓷缸里的水有问题,或者是墨有问题,有何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 顾云瑾写完一首诗,眼尾眉梢自带得意,转头看看座上的杨采女,甜声说道: “杨妹妹嗓音最妙,能否将此诗诵于皇上?” 怎么也是个露脸的机会,杨采女当然不肯放过,美滋滋的凑上前来,向金台上行礼后启声诵读: “落日千山隔,烟村一水分。 金秋清有韵,高月朗无云。 谈笑丰收事,恭迎得意君。 杯添菊花茗,相劝更殷勤。” 话音落下,帝君大喜,率先鼓掌: “好啊,极妙的庆丰收五言绝句!” 待杨采女归座,顾云瑾挑眉向上, 眸色洋洋带着不加掩饰的狠厉与张狂,瞄过一脸挫败的孙笙笙后以毛笔搅水,那些墨字很快在清水中溶解了。 顾云瑾伸手从红檀木圆盒里抓了些东西,示向台上的帝君又向左右席位扬了扬,朗声道: “大家看好了,这是咱们常吃的黑芝麻,有润颜黑发的功效,过会儿我讲它扔进水里,给大伙变几只小金鱼来玩。” 璟孝皇帝听了“哈哈”大笑,摆手道: “瑾儿且慢,等会儿若变不出金鱼来,朕可是要罚你的。” “皇上,您就瞧好吧。” 轻纱下红唇蠕蠕隐动,顾云瑾将芝麻粒投入水中,展开角桌上一四方黑布盖住缸口,数过十数,抖手揭开黑布。 青瓷缸还是方才的青瓷缸,里面的清水不多不少,只是不知何时水里竟多了十条活泼的小金鱼,甩动扇尾正是游得欢畅。 璟孝皇帝大呼“精彩”时,顾云瑾又撕碎一页宣纸,于众人眼前抛动水袖,顷刻间碎纸变得无影无踪。 接着她就左一抛袖右一抛袖,不时从袖口里飞出一朵朵鲜花,五颜六色、香气四溢,引得场面一时壮观。 接下来,顾云瑾提笔在空白的宣纸上画下光秃秃的一棵大树,树干上几只枯枝招摇,形似鬼爪。 帝君见了皱眉,涩笑: “瑾儿,若说作画后宫无人能及元娇,你若喜欢,平日里可以与她多学学。” 顾云瑾知道皇上是在取笑她的画技不佳,也不争辩,举起光彩熠熠的明眸撩向帝君,嗓音清浅柔顺: “许姐姐出身书香大家,臣妾才疏学浅如何敢与姐姐相提并论?可臣妾画的这棵树号称‘酒树’,最喜饮酒。只需用酒浇上一浇,它就可自行发芽。” “哦?竟有这等玄事?” 璟孝皇帝欣喜而好奇,抄起手边的盘龙金酒壶交到随侍胡公公手中,说一声: “你去,用这酒给她的宝贝树浇上一浇。” “奴才遵命。” 胡公公手托酒壶快步走下金阶,谄谄向顾云瑾躬身,接着按她指点,将一壶御酒全泼到画上了。 奇迹一幕随之发生,当宣纸被酒液浸湿后,那光秃的树枝上,真就缓缓显出片片墨色的树叶来。 “哎呦,真是奇观啊!” 胡公公看的讶然,台上台下也是轰动。 胡公公转身正欲回去,突然发现金酒壶的盖子不见了,急得桌上桌下四处乱寻。 顾云瑾笑眯眯道: “公公别急,本主随你去皇上那里找找。” 一路登阶而上,与帝君、东西二宫主子见礼后,顾云瑾在帝君眼前卸下面纱,露出秋水潺潺的芙蓉美面。 帝君看得眼直,幽幽回神间眉染喜色。 顾云瑾盈盈作态,细声道: “皇上,刚刚臣妾拙技献丑,您吩咐胡公公帮助臣妾,如何就把酒壶盖子给藏了去?” 帝君撇嘴: “哎,瑾儿胡说。方才众妃在场都看得明白,朕命胡顺下台赐酒时,那金酒壶分明是完好的。” 顾云瑾挑眼,弯唇一笑媚倾城: “那,您让我在这边找找看。” 帝君抬手: “你找便是,找不到,朕可要判你欺君哦!” “臣妾领命。” 顾云瑾容色坦然,转头看向帝君身边的孙笙笙,眸中寒光厉厉,三分阴笑傲声说道: “本主要在龙榻前仔细找找,麻烦孙妹妹起身让开。” 孙笙笙嘟了嘟嘴,神色不愿却在帝君面前不敢表露明显,只好蹙眉起身,委屈的目光偏向皇后,又转头眺下,与顾云汐沉冷的眸子对上。 第二十五章 顾云汐遭到算计 宝和殿台下,顾云汐的脸色也是难看,本以为借助家宴能成功推孙笙笙上位,谁知顾云瑾一招独领风骚,将孙笙笙的风头全抢去了。 看来,今晚局势又要反转了…… 许妃悄然转头,一缕眼神带着埋怨,斜斜的飘视顾云汐后正回头去。顾云汐看到,慌忙颔首,心绪不宁。 金台上顾云瑾正是得意之时,曼妙身姿挡在帝君眼前不停倾啊扭啊,在龙案前后、桌上桌下的佯装查看。 帝君眼里只剩下顾云瑾半遮半露的婀娜身段,哪里还管得了孙笙笙与其他妃嫔。 顾云瑾借机一屁股坐上龙榻,就在孙笙笙坐过的位置,完全无视台上、台下众多瞠目的表情。 钱皇后气愤难平,三指紧捏金樽,指头都被杯上凹凸的雕纹搁得失血泛白。 本欲当场斥责顾云瑾的失仪,却见皇上眉飞色舞配合的正是起劲,便耐住心头怒火,不便多言。 这种情形下谁插话,只能自讨苦吃。 顾云瑾这时娥眉蹙起,神色微作焦灼,目光四下搜索着娇声自语: “哎呀,那金壶盖究竟在哪儿呢?” 璟孝皇帝“呵呵”漫笑,打趣道: “瑾儿,若找不到,朕真要罚你欺君之罪啊。” “皇上,让臣妾瞧瞧是否被您掖在身上了?” 顾云瑾一壁说一壁展开白嫩嫩的小手,随意在帝君胸口、腰封上下轻柔抚摸着。而帝君也是受用,笑着叫她摸,一双微浊的眼目凝睇她的五官,嘴里不时问: “有没有,嗯?没有吧……” 龙榻两侧,钱皇后嗔目咬牙,若非皇上在场,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手了顾云瑾这小贱人。 孙笙笙一旁干杵着,看到顾云瑾与皇上互撩也是脸红心跳,羞怯又怨恨,低头快要哭了。 万玉瑶将钱皇后的愤怒与孙笙笙的仓皇看在眼里,红唇勾动笑意恶毒,兰指拈动执箸夹菜,优雅的送入口中慢嚼。 台下窃窃私语渐起,嫔妃们个个皆是容色闷懑怨愤,认为瑾婕妤做得确是过火,偏偏又受皇上青睐。 四公主华南季艳一双明澈的眼目紧锁金台上忙于调情的男女,愤然自东侧靠后的席位上起身,带领随侍的宫女快步走出宝和殿去。 许妃无奈的轻叹,微微扭身对锦竹、顾云汐两人说: “本宫有些头昏,咱们到偏殿里歇歇吧。” 主仆三人迈出主殿门槛,锦竹为许妃披上月季红宝相花缠枝披风,走不多时便至偏殿。 之前春宴涉险,许妃早产便在这处生下了皇七子华南麟,故对这里总怀着些感情。 这个时辰偏殿清冷,只有里留守的四五内侍。 许妃主仆三人入殿,叫上热茶糕点就将人打发出去了。 没说两句话,顾云瑶带着宫女知棋也到了。晓夜轩掌事颂琴眼下还在养伤,今日不便跟随主子出来。 宫妃彼此见过,顾云瑶落座。 许妃问: “妹妹如何来了?宴席才开,怎不多留一刻?” 顾云瑶微笑: “嫔妾看姐姐出了主殿,便跟了来陪伴姐姐。” 许妃抿唇,感激一笑便不再吭声,娴雅端柔的面容恍是黯然,凝着一抹涩笑,眼底氤氲,眉色怅然。 她算是这后妃之中最为心静之人,素来宠辱不惊,看样子今日也被顾云瑾怄得够呛。 知棋年纪小不懂忌讳,有什么便说什么: “主子,刚刚瑾婕妤做得太过火了,当众就敢撩搭皇上,咱们皇后娘娘也不站出来说句话。” 顾云瑶当即脸色一沉,斥道: “不准胡言!” 知棋委屈的噤了声。 许妃见状幽幽笑道: “那情形下谁敢多嘴?要说皇后也是没面儿,本想推两广总督之女上位固权,不成想皇贵妃那儿也有准备。看吧,明儿个翻牌侍寝,指不定还轮得上轮不上她孙笙笙呢!” 许妃话毕眸光清冷的闪了闪,有意无意的转向顾云汐。 顾云汐举目接收到娘娘的意思,不动声息的垂眸,心理活动不停。 夜凉如水,秋风掀动门帘发出“扑棱”响动。 许妃不耐凉,拢了拢手臂,身子轻颤。 锦竹为娘娘披上斗篷,担忧道: “这披风的料子太薄,怕是等会儿家宴结束,娘娘回宫的一路要受寒了。” 顾云汐忙说: “姐姐陪着娘娘,奴婢回宫取件厚实的来。” 锦竹浅笑:“有劳了,就那件宝蓝白色翻绒对襟毛裘最好。” 顾云汐答应着,出了偏殿。 经过正殿时里面仍是一派歌舞升平。 顾云汐顿步,撒目就见正中高位上的璟孝皇帝和被他半搂入怀的顾云瑾,早在许妃出正殿时,顾云瑾便惺惺作态的从帝君腰后的龙榻上拿到了金壶盖,哄得帝君乐不思蜀。顾云汐苦闷的叹气摇头,快步走远。 顾云汐提灯走在狭长幽怨的小路上,偶尔抬头看向远处如同海浪重叠的宫殿,飞翘的屋檐,以及蹲在上面的精致神兽。 天上一拢银月光,薄薄的斜照下来。 顾云汐陡然生出些愧意,觉着对不起顾云瑶。 大姐才刚复宠,自己就在背后使手段将孙笙笙送到帝君身侧。 可她了解大姐,帝君的宠爱在她眼中不过是场镜花水月,她不想争她想要安稳,便要有个人挡在她的前头,替她抵挡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宫闱肃杀。 …… 顾云汐抄近路走得不慢,可是她总感觉背后阴嗖嗖的好像被几道不善的目光紧盯。 不会吧,被有人跟踪了? 顾云汐皱眉,心里紧张却不感觉害怕。好歹自己也有功夫在身,一言不合直接开打呗。 缓步向前,她倏然一个回头,果见背后十米远有两道影子,内侍装扮,月光模糊看不清脸。 见顾云汐徒然止步,他们立马停身,低头不前。 顾云汐机惕的眯了眯眸,转身一口气吹灭了灯笼,在月色下加紧步伐。 路过竹林时,她一个倾身蹿入漆黑的林子里。 顾云汐侧身躲在几根竹子后面细看,须臾就见那两道黑影追过来,眨眼也钻进了竹林。 顾云汐扬眸大惊,那两人身法和视物力都这般好的,该是练家子无疑。 既然如此…… 暗自咬牙拿定主意,眼见那两人距离她越来越近,顾云汐伺机飞出一脚,直接踢倒一人。 另一个举掌甩向顾云汐面门,她身子后仰,以一式漂亮的倒撑弓躲过攻击,瞬间搬起脚尖踢中那人的下巴。 伴随声声哀嚎,竹林里又蹿出四人人将顾云汐包围。他们皆为内侍装扮,五官看着陌生。 顾云汐眉目狠戾,警惕着他们的每个举动,一对钢拳紧握,即刻拉开架势与来者打在一处。 几十招刚过,一人骤然抖开方帕子,里面弥出一股青烟。 顾云汐闻到顿时翻眸倒在地上,人世不醒。 烟雾散尽,那几人拔去鼻孔里面的药棉,其中一个从腰上解下大麻袋,和同伙七手八脚将顾云汐塞入麻袋。 一人邪笑: “哎呦我说,就这副尊容等会儿那帮兔崽子下得去嘴吗?” 另一个道: “管他的,横竖差事给办完了就没咱什么事了。不过我是没家伙,就算有见了麻袋里面的,那玩意也要立马熄火啊!” “哈哈哈……” 众人恣意笑着搭手,帮那人扛起麻袋,看他匆匆没入竹林深处。 …… 陆浅歌独自穿梭在空旷宫道上,眼观夜幕下平底而起的琼台玉宇,遁然心绪怅然。 一年多了,他要找的人没有丁点消息,转眼又是悲秋时节,凉风萧索勾起他的许多心伤。 黑暗中,甬道彼端幽幽飘过一团黑影,转而越过宫道,奔入另一条小径。 陆浅歌紫眸炯明,看得清楚。 这深更半夜的,别是宫里面遇贼了吧? 他有个毛病,做什么事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好。 官服加身,一种不可推脱的使命感从心底生出。陆浅歌二话不说,手压刀把急追了去。 陆浅歌轻功绝佳,很快便追上了黑影。 “站住!什么人——” 那内侍被身后陡然而至的呼喝惊得止步,抬眼时陆浅歌已然持刀截住了他的去路。 是个太监! 陆浅歌追来的一路已看清了那人的装扮,同时也留意到他背上杠着绝不寻常的大麻袋。 眉目一变,陆浅歌紫眸电闪,凛冽如刃,森白刀锋直指向前: “你那包袱里面装的什么?!” 内侍神色阴冷,见陆浅歌只是一介禁军侍卫,逐的放下心来,冷眼尖利一声: “滚!劝你老老实实当值,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陆浅歌沉面凛然,出刀就剁。 内侍确是练过,身形闪转腾挪身法灵活,放了麻袋挥袖应战。 眨眼几十招过,内侍手臂中刀,五官狰狞痛苦不迭,支撑两招抓起甬道上一把花泥,凌空掷向陆浅歌,接着夺路而逃。 陆浅歌误以为有暗器袭来,护面门躲闪后才知上当,起身不便再追。 愤愤的哼了声,他向地上的大麻袋瞅了几眼,躬身翻开束口,在看到里面露出个人头后心头遁然大震。 确认人还活着,陆浅歌松了口气,借着月光仔细再看,竟发现她是储秀宫的屠暮雪。 “怎么是她?” 陆浅歌剑眉微锁,想到前几日她才被司礼监带走,如今又被人暗算,便不再犹豫,蹲下托起她的半个身体,一手拍拍她的脸: “喂!屠暮雪,醒醒、你怎么了!” “大胆!” 甬道上蓦地一声断喝,脆利震耳。 陆浅歌诧异,徇声看去,正见那处站立一年轻女孩,头上倭堕髻,青丝垂肩,一件淡粉梅瓣撒花斗篷罩身,月色下钗环流苏光华泠泠,清素迷离又不失皇家的贵气。 两名婢女提灯在她左右,她一副好容貌便被烛火映得深邃清晰。尤是那双星眸,明艳潋滟的在融融火光前更加流光溢彩。 看到陆浅歌怀抱顾云汐,那女孩眉眼倒竖,怒斥道: “大胆奴才!竟敢在宫里逞凶作恶,迷奸宫娥乃是死罪——” 第二十六章 刁蛮公主对上傲娇陆浅歌 秋风瑟瑟,月夜撩人。 陆浅歌无端遭受冤枉,气得白脸顿时像被煮熟,怀抱顾云汐对那女孩沉声反驳: “我可没做歹事,你给我小心说话!” “哎呀你这混账东西,被抓了现形还这么嚣张!” 那女孩容色骤变,边骂边对一旁挥手。 身边一宫婢立马扔下宫灯,健步上前蹿到陆浅歌对面,看那凌厉的气势与身法,像是会些武功。 婢女凛眉看看昏迷不醒的顾云汐,又看看地上的麻木袋,回头对那粉披风的女孩喊: “公主,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人,地上的麻袋就是证据!” 公主? 陆浅歌闻声皱眉,诧异的眸光看向甬道上的女孩时,就见她抬手向他指过来,嗔声厉喝: “瑶儿,给我拿下他——” 一声令下宫婢当即动手,左一拳右一脚频频对陆浅歌发起猛攻,招式确实经过严苛巡逻,绝不含糊。 好歹小爷也是乌丹国的三王子,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里独行侠,怎么可能被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无知女流当做采花贼? 陆浅歌想想气就不打一处来,放下顾云汐后曲身躲过宫婢一击。 又见她仍是穷追不舍的未肯罢休,陆浅歌逐渐心头火起,不肯再让,化掌为刃使出真功夫,不出五招,一掌击中了宫婢的后心。 宫婢大叫一声,倒在公主脚下,脸色蜡黄而痛苦。 公主见状大怒,再次挥手命令: “瑾儿,你上!” 另一宫婢举拳拉开架势,大叫一声倾身向陆浅歌攻过来。 混乱中顾云汐幽幽的睁了眼。 她一直在服寒芙丸,那药里具有麻醉作用的成分与刚刚她所中之迷烟的药性相同,因而她对麻醉品已具备一定耐药性,使之较寻常人中迷烟后清醒的时间要早些。 听到打斗呼喝声,顾云汐缓缓的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五指揉着昏昏的脑袋: “这里是哪啊?” 她迷茫的环视左右,忽有一人蹲在她的眼前,手扶她的肩膀,神色笃定: “你不用怕,你此时还在皇宫里头,是本主救了你,本主正在缉拿歹人,过会儿会替你做主的。” 说完,自信的手拍胸脯。 顾云汐借着清幽的月色细看,顿时心惊,挣扎着匐跪,一头磕在地上: “奴婢储秀宫掌事宫女屠暮雪,见过四公主。” 大羿当朝璟孝皇帝膝下共有四女,舒妃所生之三公主华南季湘,皇贵妃所生之五公主华南季月、六公主华南季阳。 而此女正是帝君与东宫钱皇后嫡出的女儿,四公主华南季艳。 华南季艳此时大度的摆手,脸上神采奕奕: “罢了、罢了,本主认得你,你不是许娘娘宫里做点心最好吃的宫婢吗?今日遇到本主算你幸运,待拿下那名登徒子本主定要让母后好好罚他。 本主告诉你,我这两名婢女很是能打,就是和禁军交手也从没遇见过对手。哎、哎,你快看那招黑虎掏心用的多绝……” 华南季艳滔滔不绝的夸赞她的手下正在起劲,就听顾云汐猛然惊叫。 观那二人打斗,她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陆大哥。 “公主,请您开恩啊,快快叫你的人住手吧!” “哎?干嘛!”华南季艳一脸不情愿:“你还怕瑾儿将那登徒子打死不成?” “不是呀,”顾云汐哭笑不得:“奴婢是怕您的手下有所闪失啊……” 陆浅歌什么身手,顾云汐能不清楚吗? 华南季艳冷哼,翻眸怼向顾云汐,显然不服气。 随即“啊”的又一声惨叫,叫瑾儿的宫婢也败下阵来。 “陆大哥,快住手!” 情况不妙,顾云汐站起大呼,又一阵头晕目眩。 华南季艳容色震惊,明媚的眼眸瞪得大大,显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手指陆浅歌,又指顾云汐: “等、等等,你们认识?” 顾云汐勉强解释: “公主您真的误会了,袭击奴婢的歹人另有其人。这位是禁军虎字营的侍卫陆戋,歹人断不是他啊!” “你醒了?身子没事吧?” 听到那声像极了云汐的呼唤,陆浅歌心湖轻荡,快步走过来,关切的问她。看她摇摇欲坠,以手相扶。 顾云汐感激的微笑: “多谢陆大哥,奴婢无碍的。” 华南季艳心有不甘,急急插话道: “屠暮雪,你可认清楚这人,侍卫里面也有猪油蒙心,见色起义的。” “你说谁猪油蒙心、见色起义!” 陆浅歌素来傲娇惯了,哪里容得自身遭人如此污蔑,气到失血白的一张俊脸乍青乍红,紫眸凛冽逼视华南季艳。 两名宫婢刚刚吃过亏,知道这年轻人的功夫底细,眼看他铁拳握紧指骨作响犹如炸毛的雄狮,嘤嘤叫了两声,全部缩到公主身后去了。 顾云汐见了只想哭笑,这样子的还好意思说打遍禁军无敌手吗? 公主护住两宫婢桀桀后退,却端着趾高气昂的姿态,对陆浅歌道: “你、你想吃人啊你?能打是吧?能打了不起啊!知不知道本主是谁啊你这个登徒子!” “可恶,你再叫我‘登徒子’子试试看!” 陆浅歌骤然眉眼狰狞。 天底下能叫他“登徒子”的只有一人,却不是面前这个蛮不讲理的大羿公主! 顾云汐焦灼而无奈,她不想任由那两人再闹下去,于是推了陆浅歌一把,又扭头去劝四公主: “公主殿下,奴婢谢过您的体恤。然攻击奴婢的是人一身内侍装扮,确实不是陆戋。” 陆浅歌没好气的附和: “我在巡逻时看到一内侍装束的人背个麻袋感觉有异,追来打跑那人,就见你在麻袋里昏迷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罪谁了?” 事到如今,华南季艳再无话反驳,水眸懊恼的转了几转,分别看过顾云汐和陆浅歌,赌气的甩袖: “哎,好了好了,算是本主冤枉他了!” 陆浅歌不依不饶起来,冷嗤道: “什么‘算是’?本来就是!若非我及时出手,屠暮雪早就被人害了!” 一婢女壮胆在公主身后引颈高喊: “喂,你不过一小小禁军侍卫,在公主面前怎可直呼‘你’啊‘我’的,要自称‘属下’,或者干脆是‘奴才’!” 陆浅歌眯眸,凛然反击: “我又不是太监,凭什么要对她自称奴才!” 顾云汐清楚陆大哥的性子,定然不会容易服人的主儿。 然如今您进的可是皇宫呐,扮演禁军侍卫,遇到主子怎么也要装装样子吧? 也不知咱们这位四公主是个什么性子,万一如皇贵妃那般容易翻脸无情,还不直接叫人将陆大哥绑了杀头? 顾云汐替陆大哥捏了把汗,小手不停拉拽他的衣摆,对他猛使眼色。 陆浅歌没办法,他也被这莫名其妙的公主吵闹烦了,便忍住性子向公主敷衍的抱拳: “属下陆戋,见过公主。此时夜值,公主若无示下,属下要去巡逻了。” 华南季艳皱起细眉,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陆浅歌好一刻,漫不经心的对他挥挥手。 陆浅歌掉头就走无一丝留恋,纤纤长身即刻拐入宫道右向去了。 华南季艳拉回视线,撇嘴自语: “切!小白脸儿,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脾气挺拽……” 甬道不远处猝然人影晃动,姑娘们顿时又吓作了一团。 顾云汐上前展臂护住四公主,警惕眯眸,向来者看去。 月光照亮了那人的眉眼,显露出宸王华南信英挺却一脸稚气的五官。 “哈哈,吓到你们了,真好玩,是我啊!” 华南信挑指对准鼻尖,说笑间蹦蹦跳跳的过来拉住顾云汐: “咦,小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皇兄?” 华南季艳见了宸王神色一愣: “大晚上的嬷嬷们又不管你,放你出来玩啊?” 宸王挠头,几分难过: “今晚有家宴,你们玩不带我去……” 华南季艳骤的容色黯然,叹口气正要说些什么,顾云汐突然惊叫: “糟了,现在几时了?奴婢要快些回储秀宫为主子拿毛裘,如今定是误时辰了。” 华南季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 “你遭人算计情有可原,本主与你同去见许妃,与你做个证人便是。” 顾云汐闻听不再犯愁,与公主道谢。 华南信也拍胸脯: “我也随你同去,许娘娘喜欢我,过会儿我求她准我去储秀宫玩会儿。” 第二十七章 火烧瞻星楼 皇宫,永宁宫—— 两道黑影急急跑进偏殿,见到神乐侯万礼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连声道: “侯爷、奴才该是、奴才该死啊——” 看到他们鼻青脸肿,万礼立刻明白了什么,狞然大叫: “你们身手不错,怎么连个黄毛丫头都拾掇不了!” 一个磕头,手捂半张脸上紫红的鞋印,委曲道: “人都塞麻袋里了,谁知半路上遇到个禁军侍卫,身手实在了得啊!” “贪生怕死的狗东西——” 万礼破口大骂,铁掌拍到角桌上,立时将整张桌子击得四分五裂。 不久前在顾云汐面前丢了丑,万礼怀恨在心。 恰是长姐万玉瑶也为冷青堂对顾云汐咬牙切齿,便吩咐几个会武功的内侍在秋祭这晚设计顾云汐,万礼作接应。 计划事成后,万礼将人带去南苑,赏给护院们践踏蹂_躏,方能大快人心。 宫里丢个宫女算什么,大不了说她掉莲池里头淹死了,再不成随便找个理由。横竖许妃闹闹,日子久了不见人事也就过去了。至于冷青堂那里,万玉瑶有信心应付。 如今倒好,半道上居然有人坏事,他怕是活腻歪了吧。 万礼忿忿负手背过身去想了想,陡然仰头问: “可看清那人的长相了?” 一内侍道: “夜黑看不太真,若是在禁军里头查查今夜云中台那处哪班夜巡,奴才暗自认一认,总能想起来。” …… 回到储秀宫拿毛裘后一路折回宝和殿,许妃确实等急了。 听闻顾云汐被人算计,又有四公主作证,许妃就信了她们所说。 对这次出手劫她之人,许妃心里多少有数,也就没再声张。 因为宸王缠闹,许妃拿他没有办法,也就打发顾云汐带他先去储秀宫玩。华南季艳觉着有趣,便也跟随一道去了。 三人加两宫婢,五人形似打狼一般到了储秀宫,正遇兰心夜值。 顾云汐亲手做了两碗卤面,又叫值夜的兰心寻来些点心,三人就在耳房里围桌边吃边聊。 顾云汐对华南季艳的背景有所了解,皇上与皇后的嫡出女儿,天之骄女嘛。 那年太子薨逝,钱皇后一病不起,险些追随太子同去。 华南季艳知母后崇佛,支身带领宫女内侍数百人到永露寺中戴发修行,为母后、皇兄祝祷。 早在顾云汐换容进宫前的一年,华南季艳才修业圆满回到皇宫。 华南季艳与宸王携手步入耳房,好奇的左看右看。顾云汐有些不自在,倒茶时神色窘迫: “下人住的地方简陋些,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说着,双手奉上茶水。一宫女见了,忙是阻拦。 “哎!瑶儿,不可无理。” 华南季艳瞪起眼睛,接过茶水吹了吹,直接灌进肚子里。 另一宫婢局促道: “皇后娘娘嘱咐过,除了坤宁宫的东西,不让您在外随便乱吃。” 华南季艳大咧咧在椅上坐好,两手摊开: “怕什么,这是许妃宫里,再说了皇兄都来过不止一次,是吧皇兄?” 华南信正往嘴里塞点心,听到糊着满嘴的点心渣,点头道: “对、对,我在许娘娘这边经常吃喝,小姐姐的手艺最好,从无差错。” 说话间兰心进屋,给大伙送来新煮的醪糟圆子,人就知趣退出去了。 华南季艳尝了口卤面,欣喜万分,连声赞叹: “果然好吃,这东西可比家宴上任何一道菜肴都美味呢!” 她又学着宸王的样子撸起胳膊挽袖子,端碗大口的吃面,嘴巴吸面滋溜响。 两宫婢一边一个连声苦劝,要保持形象,要淑女得体,惹得华南季艳大发雷霆,将两人撵出屋去,脸朝墙面壁。 顾云汐边上看着暗自偷笑,不想皇上与皇后竟然生出这么个宝贝女儿。今后哪个男儿若是做了她的驸马,估计有苦头吃了。 宸王吃饱后放下碗,不解的问: “莫非是我记错了?四妹,你那两个宫女不是叫做‘莲儿’和‘岫儿’的吗,几时改名字了?” 华南季艳咽下最后一口卤汁,抹嘴狡猾的笑起来: “我给改了!‘莲儿’‘岫儿’是杨采女和叶妃的闺名,如今我更讨厌的人是万玉瑶和顾云瑾,自然将这两个近身宫女改了那两人的闺名。” 顾云汐难以忍受,“噗嗤”捂嘴笑了。 这刁蛮公主,果然有趣儿。 宸王听后也是捧腹,竖起拇指,称赞: “皇妹威武,皇妹聪明!” “那当然,以后谁敢对皇兄不敬,尽管告诉我。我回来了,不会再由着别人欺负你。” 华南季艳得意的挑了挑眉,塞给宸王一块菊花膏。 顾云汐坐在桌子一侧看着,陡然心生感慨。 华南季艳虽是皇后所生却与宸王亲近,似乎并没受母辈那代仇恨的影响而嘲弄他、欺压他。 也因此情此景,顾云汐对这位任性的四公主由衷生出无限的敬意。 …… 又一日暮霭沉沉,晚霞漫天,低压压的笼罩在四方围城的上空,仿佛一张瑰丽而密不透风的大网,场面恢宏壮丽。 昨个儿家宴璟孝皇帝饮酒贪杯,回到勤明殿便昏昏睡下了。次日翻牌侍寝,果不出许元娇所料,点的便是蔚烟阁的顾云瑾。 消息传到储秀宫时许妃正在画梅,容色无波的只说了句: “罢了,人家那头有皇贵妃和西厂做盾,孙笙笙这颗棋子怕是用不上了。” 顾云汐正为娘娘倒晾雪耳羹,听到后黠眸转动,浅笑: “也是未必,横竖那头铁定要瑾婕妤争宠,奴婢还有一招可助孙婕妤翻盘。” …… 夜色袅娜。 罗帐内,顾云瑾躺在龙馋香扑鼻的明黄金锦缎被褥里,面带一丝娇艳的喜笑。 要想人前显贵,就要背地受罪。 她那干爹明澜时常在她耳边叨唠的口头禅确是至理名言。 想到为搏帝君侧目,之前的自己付出了种种努力,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苦练变戏法,换得如今的成就,一切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珠帘动,有脚步声,接着一声低沉的呼唤响起: “瑾儿……” 太鸾殿外骤然大乱,人影晃动,呼喝夹杂铜锣的震响,不绝于耳。 有太监喊:“皇上,瞻星楼走水了。如今风助火势,皇上您与小主儿还是起驾到天水晏避一避吧。” “瞻星楼?” 璟孝皇帝猛的容色剧变,脸色随着太监的一字一句变得如同死灰,五官抽搐着,劈帘拂袖就向殿外急走。 身后,顾云瑾仓皇起身,坐在龙床上以被面遮住胸前大片春光,眸中水光波动,容色萋萋的呼喊: “皇上、皇上……!” …… 皇宫,瞻星楼—— 帝君仪仗赶到时,只见十三层宝塔形建筑已被熊熊烈火与浓浓黑烟包围。 火舌恣意吞吐,狰狞而扭曲,大半墨夜苍穹已被火光染得通亮。无数乌鸦围在喷火的琉璃塔顶上空,绝望的飞旋着、哀嚎着。 众多侍卫、太监宫女手忙脚乱,提桶的持锹的,来回往返,以清水、干石灰灭火。 瞻星楼是璟孝皇帝根据风水地利选址,专为国师玉玄矶建造的建筑,以收纳道家经书、灵幡符咒、以及观天占星所用的机械、法器等等。 帝君重道,听说瞻星楼走水怎能不急,自然丢下顾云瑾赶来火灾现场? 龙辇在安全地界停下,璟孝皇帝揪心的远观火势,忽然留意到众多的呼喝呐喊中,有几声尖细的声音比较突兀。 想来救火的队伍里也有不少宫女,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很快,璟孝皇帝便看见一翩跹素衣自冒火的一楼冲出来。 就见她怀里紧抱一摞经卷,惶惶跑出时被门槛时绊倒,倾身摔在地上。 “小主——” 一名宫女跑上去扶她,她却推开她,口中灼灼喊着: “经书、快护经书!那些是已绝迹的道经,皇上最是中意,快去——” 小宫女吓得连连称是,撇下女子去拾经书。 璟孝皇帝深受感染,急忙下了龙辇,不顾众人阻拦快步走过去。 素衣女子已自行爬起,摇摇晃晃的正见帝君走至眼前,腿下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璟孝皇帝挥手将她揽入胸怀,向她被烟熏黑的小脸看着,柔声细语道: “笙笙,你如何跑来了?多危险!” 孙笙笙脏兮兮的小脸迭起一层羞涩红晕,颔首道: “回皇上,瞻星楼距嫔妾的菡香馆不远,这边走水臣妾如何能够视而不见? 且皇上奉道,这楼里的东西自然是您的心头宝,臣妾只恨一人力薄,不能多抢些出来。” 帝君感动,手抚美人额头,嗔怪一声: “真傻,你才是朕的心头宝。” 火势很快得到了控制,有人报与帝君,叫他安心。 璟孝皇帝长舒一口气,看看怀中美人,轻声说道: “美人儿说这边离你的寝宫最近?可愿带朕去你那里喝杯茶,压压惊吗?” 孙笙笙眸底欣然一亮,轻浅道: “臣妾怎有不愿之理?” ps: 下周一接任务出京,这章更新后速度放缓,期间回访串门尽力不停。一同努力加油,奥利给!回来后更新进程会恢复。 第二十八章 国师也在找人 瞻星楼—— 内侍总管故公公怔怔看着璟孝皇帝携手孙婕妤驾龙辇远去,神情张惶。 今夜真是笑话大了啊! 被帝君亲自翻了牌子的瑾婕妤此时还在太鸾殿的龙床上光身躺着,一场火灾偏偏叫皇上转了性儿,跑去菡香馆临幸孙婕妤。 整这么一出,最后难做的人只能是他们这群当奴才的。 胡公公无奈,苦着脸回身与小太监交头接耳一番,目送小太监急匆匆的跑远,随即也紧赶慢赶的追随帝君的仪仗去了。 瞻星楼西侧一角楼,顾云汐全副夜行衣,猫在露台玉栏一侧,紧眺瞻星楼下的动静,眸中一抹利光划过。 等到火势彻底消了,人群陆陆续续的散开,她这边才挺身而起,遮面的黑布后方,唇瓣翘作浅笑。 争宠是吧?顾云瑾,今晚后宫所有眼睛都盯着你爬上了龙床,我顾云汐便让你光身爬上去,光身被晾在那儿!明日一早,你定会成为后妃们口口相传的笑料。 顾云汐眯眸,带有凉薄讽刺的目光偏转,投向太鸾殿的方向正是暗自得意之时,冷不丁的右腕一紧,被双有力的铁手死命的箍住了。 耳畔,冰冷的声音悠扬响起,令她陡然间身形剧颤: “瞻星楼的纵火犯,这下贫道看你还往哪儿逃!” 顾云汐心头一震,侧目去看,便见那身大红金莲仙衣的男子挺身立于身侧,肤色如雪、五官精致,双眸沉寂深邃中丝丝邪冷光芒迸裂,锋利如刀。 玉玄矶! 顾云汐自然认得他。 当初她为东厂效力,为取得梨雨,于蓬仙观里结识的美貌疯道士。 不过,一想到如今她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她,一颗桀桀抖动的心也不至于过分紧张! 可令她惊诧的是,自己尚有武功在身,玉玄矶却能一声不响的接近她而不被她发觉,且一招之内将她逮个正着,可见他的武功绝对在她之上。 顾云汐促起黠眸,奋力挣扎着被玉玄矶紧束的右腕,只觉它如被重石挤压般的,半分由不得自己乱动。 冷笑过后,玉玄矶眸色阴戾,垂目紧锁顾云汐被黑布蒙住、唯一暴露在夜色下惊鸿闪烁的眸子,挑声道: “想跑?没那么容易!你纵火烧毁我的瞻星楼,走,随我去道庐……” 铿锵之辞未落,顾云汐掀起左掌,五指如若利钩,猛然抓向玉玄矶的咽喉。 玉玄矶挥手招架,身形灵活扭动,另一手才刚放开顾云汐,倏然上扬直击她的胸口。 这一掌拍得结实,顾云汐受内力侵袭双脚节节退败,直到脊背抵到朱红的立柱。 下一刻,掌风撕面而至,快到令顾云汐无法呼吸,更是避无可避。 冷凛的气息贴面而过,触感不太痛,只是一瞬间将顾云汐遮面的黑布扯下了。 顾云汐眸色猩红,化掌为刃再次拉开架势,预备攻上前去。 “哼!储秀宫宫婢,我就猜到是你!” 见到她的真容,玉玄矶冷俊的五官没有显露出极端的意外,反是泰然轻笑,嗓音在靡靡夜色中如珠落玉盘,清凛而干脆: “楼下的禁军尚未撤干净,你是继续与我动手整出动静叫他们拿了去?还是随我在这楼里随处一房间,静心坐下聊一聊?” 顾云汐眉头紧锁,眸色阴沉持有十足的警惕,睇视玉玄矶冷声问: “你我之间有何事可聊?” 玉玄矶眼底幽寒,回答简练: “有事问你!” “既如此,我随你去。” 顾云汐容色平静,心理活动却是一刻未停。 先前与玉玄矶有过交锋,她知这道士是个狡猾极不好对付的人物,在他面前,顺从听话才是最好的伪装。 顾云汐收了打架的姿势乖乖在前面走,玉玄矶随后紧跟,两人离开露台,进入玉栏对面一房间。 推开琳琅合抱门,屋里一片漆黑,有浓重的霉味冲斥鼻腔。借着星点月辉,可见室内桌椅几案,还有些帷幔帘子和陈设古玩,氤氤落尘几层,看不太真,也不知是什么所在。 顾云汐心里乱糟糟哪管太多,在双脚踏入房间的那刻已偷偷摸出翡翠笛,稳步前行两步猝然回身,对准玉玄矶吹出一个音节。 玉玄矶清冷的瞳眸扩开,他只看到茫茫幽黑中有道细长的寒芒向自己的面门直掠过来。 顾云汐也是拼了。 今夜她故意选中瞻星楼纵火,无非看中它距离孙笙笙的寝宫最近,且璟孝皇帝崇奉道家,听闻瞻星楼走水必然亲自过来查看。 如此一来,孙笙笙亲演的苦情戏便有了必要的观众。 一切进展非常顺利,只可惜到了最后,孙笙笙如愿以偿了,自己反而落个无法脱身的下场,不仅被玉玄矶抓了,还当场被他认出了身份。 这样一来,他活着,日后必威胁到储秀宫! 一招暗器打出去,玉玄矶竟然毫发无损的长身而立,俊美的容色阴冷如烟气缭绕的寒潭,纤尘不染之躯被斜入细雕窗槅的朦胧月光照亮,荧色潺潺,为他巍然的身形勾出浮光掠影的完美轮廓。 夜风徐徐,大红仙衣如火汩舞,一枚毒针被修长如玉的两指夹得牢固,银芒斑驳。 二话不说,他身影疾晃,另一手挥洒自如,一记掌风铺天盖地朝向顾云汐笼罩下来。 四下无遮挡,顾云汐唯有硬生擎肘去扛,终被那股重力扣在地板上。 尘土四散飞扬,她眼睁睁看着震怒之下的玉玄矶一手擒了她的臂膀,高举二指间的毒针向她眉间狠刺下来。 “小小年纪出手如此歹毒,贫道今日便废了你——” 就在顾云汐情不自禁张嘴喊叫时,玉玄矶执针的手腕遁然弯曲无力,似乎受到肉眼看不见的内力袭击,他的一张俊脸在寥寥月色下桀桀的抽搐起来。 毒针颓然落地,动静幽微。 玉玄矶愕然挑大瞳眸,愤然瞪向门前屹立的暗影。 冷香扑鼻,靡丽深沉的声音幽幽而至: “玄矶,放开她。” 玉玄矶嗤笑起身,顺从照做。 顾云汐神色痛苦,缓缓挪动被疯道士扣得生疼的臂膀,懊恼的看着冷青堂身着夜行衣,高束青丝步入房间,站在她与玉玄矶之间。 “督主……” 顾云汐低声叫一句,惭愧的压下嘴角。 玉玄矶狡猾的斜飞眼尾,挑向冷青堂。 冷青堂不理玉玄矶,埋怨的眼神直视顾云汐,两手替她掸了掸夜行衣上的灰尘,开口间语气轻柔,似是无比宠溺: “你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吗?隔三差五便在皇宫里惹事生非?” 弯腰拾起黑帕,为顾云汐在脸上系好。 玉玄矶见状嗤声,态度不满: “一现身就在我面前作恩爱,不怕我吃醋?” 看到顾云汐怪异的目光杵过来,玉玄矶不屑的翻眸,硬声道: “别误会,我对你没意思!屠暮雪我知道你是谁,大难不死的小东西嘛!明澜马车上让你逃过一劫,说实话当我得知你还活着,真恨不得立刻宰了你!” 顾云汐大惊,真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冷青堂目现愠怒,狠斥: “玉玄矶你闭嘴!” 玉玄矶眸子眯细,眼中寒光遁盛,愤然回敬: “为了她你行事依然毫无原则,竟然以万家的把柄换得这丫头一命?!” 顾云汐听了容色震惊,扯住冷青堂的窄袖,急急问: “督主,你把什么交给皇贵妃了?” 她早该想到永宁宫之行能让自己侥幸逃过一死的原因,必是督主和万玉瑶之间有过什么交易。 可这次交易,筹码并不轻啊。 对面,玉玄矶幽怨的冷哼: “那可是我们搜罗已久,可以用来扳倒万氏的罪证!” 顾云汐怔忡无语,身旁冷青堂挥掌: “你不闭嘴,本督帮你——” 眨眼之间攻击已至眼前,玉玄矶容色错愕,倾身躲过。戾风擦肩而过,落在对面的墙壁上,震响中烟屑飞扬。 “你先走吧。” 冷青堂头也不转的对顾云汐说,怒意沉沉的凤目正在警惕玉玄矶接下来的动作。 察觉到她的踌躇,勾唇莞尔,轻浅柔和: “我与国师有话要说,自己回去小心,别再让人注意到。” 顾云汐眸色无注,望过玉玄矶,对冷青堂轻作福身,走出房间翻身越下角楼,轻凌如燕。 房间里,月光下,玉玄矶冷眸如凛凛冰刃,牢牢锁定冷青堂沉在黑夜下的俊容。 对方负手,目光越过他,音色淡淡无一丝情绪流露: “江淮安告诉本督,是你以屠暮雪的性命做要挟,逼他说出她的身份!” 邃黑的眸子幡然转动,迎上玉玄矶深棕凛凛的眼目: “你知不知道,玉玄矶,本督也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玉玄矶不怒反笑,清冽的眸子投向那处墙上深陷的五指手印,讥诮笑过: “你刚刚不是已经出手了吗?只可惜,你心念我父亲郑冉,才故意打偏不敢下手。” 冷青堂蹙眉,黯然阖眼后再次睁开,幽邃的眸底红光撕裂: “本督不是不敢,是不忍心。你是郑氏唯一的血脉继承人,本督不想让郑家绝后。玉玄矶,你根本不配做国公爷的儿子!” 在玉玄矶怨愤不甘的注视下,冷青堂迎着月色阔步走向房门。 “等等!” 刹那玉玄矶扬声: “华南赫,你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是你还我的时候,利用你的东厂帮我找一人。” 冷青堂容色沉沉,决然问道:“谁!” “雷焕!” ps:这一章明确揭开国师与女主的关系伏笔,九小时以后出发预计四月中旬回,下一更等两天抱歉。 第二十九章 顾云瑾恼羞伤人 这一夜的菡香馆春色缠绵。 帝君本招瑾婕妤侍寝,谁知中途一场火患,御驾改道孙婕妤的寝宫。 这消息迅速在后宫里传开,红了几多双眼睛,又惹来多少人暗自偷笑。 钱皇后得知此事之后巍然点头,夸赞孙笙笙确是个有心之人。 瞻星楼走水的这夜更漏看似漫长,每人各揣心事不提。 顾云汐返回储秀宫向许妃复命,对于被玉玄矶阻难一事只字未提。 之后她站在耳房走廊下,久久抬头望着清冷的夜色。 萋萋秋风吹得宫灯左右乱晃,那些昏黄如萤火的光亮,在瑟瑟靡夜中微弱而凄凉。 这会儿子顾云瑾该是光身被抬回去蔚烟阁了吧?横竖太鸾殿的龙床她是上去过,只是空无雨露恩宠,不知她被卷在被筒里抬下床时,心情又当如何。 孙笙笙那头断不是个省油的灯,怀着先前的仇恨,一时得势定会睚眦必报。 恐怕这一夜婉转承欢过后,她便要成为全后宫的众矢之的了。 许妃平日安之若素的一个人,猛然背后出招,一式“借力打力”用的果是狠准精妙。 呵,这混乱罪恶的深宫—— 顾云汐回忆许久,想着进宫以来一路走过的种种,冷眸如敛尽月华,清寂无温。 夜幕深沉,晦暗天际有点点银辉,璀亮耀眼。 顾云汐看到,兀然想起冷青堂,她感觉那星子的清光就像督主的眸色,总能在她最为困顿迷惘之时为她的内心指航。 她的心,倏然有了几分暖度…… —— 笠日,深秋气爽,水洗的晴空澄碧万里,艳阳高照。 今天是闵国公入朝的日子,听闻璟孝皇帝会亲自带领国公爷及夫人刑氏游兴锦鲤湖,后宫小主儿们早膳过后纷纷忙碌起来,盛装打扮,为与天子见上一面,搏得皇上侧目也是下足了血本。 早膳过后,许妃被锦竹服侍着,一壁往身上套湘妃色交襟长裙,一壁低声问询: “事情可妥贴了吗?” 锦竹已将华服上面两排牡丹花盘扣系好,低眉答道: “主子放心,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消息放出,量那顾云瑾碍着皇贵妃的面儿,也是不敢不去的。” “嗯,”许妃神色安然,看看左右: “暮丫头呢?” “早膳那会儿出去了,这时辰也该回来了。” 许妃眉尖若颦:“罢了,她从来做事稳妥……你先随我到锦鲤湖吧。” —— 顾云汐忙完储秀宫的差事便赶往司礼监,倒无要事,只是昨夜瞻星楼上督主再次出面替她解了围,她心生感动,想要亲自前去看望他。 走进司礼监正堂,迎头就遇到柳秉笔。见顾云汐来,老太监狭长的眼目遁然一亮。 知她是自家督主上了心的人,柳秉笔对她格外热情,乌紫的大嘴唇咧得像瓢,双手拢在宽袖里,态度恭敬。 顾云汐轻浅的对他说来找冷督主,目光向着正首的紫檀蟠龙雕花大椅上快速看过,带着些微局促。 这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柳秉笔精明的眼目,一记轻笑,他躬躬腰肢告知今儿个她来得不巧,爷一早到东厂去了该是不会回宫了。 顾云汐骤然内心失落,却没将心情表现在脸上,只好福身告辞。 路上心绪不宁。 昨夜若非玉玄矶实言相告,顾云汐压根不得而知督主以何种方法从万玉瑶手里保下她的小命。 如此,扳倒万氏一族不仅前功尽弃,督主很可能已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说到底,他还是真在乎她,对他的维护他的爱,她不该再做怀疑。 要事在身,顾云汐加快脚步往锦鲤湖赶,许妃还等在那处,不能误了时辰。 缕缕秋风扫落叶,凉风夹着凛凛的潮气一阵阵的往顾云汐脸上扑。锦鲤湖到就在眼前。 顾云汐迎风视线撒远,大老远就看到亭子里那些莺莺燕燕、花红柳绿的明艳女子,人数不在少数。 顾云汐步子不停,一边快走一边左顾右盼,仔细寻觅着自家娘娘的仪仗。 耳畔,一声脆利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嘲笑,冲入顾云汐的耳鼓: “呦,这不是会变戏法的瑾姐姐吗?怎么,昨晚被皇上翻了绿头牌,人都抬上龙床了却将皇上变到别人宫里去了,姐姐今个儿倒有心思游湖赏花啊?” 湖岸水莲花池边,刚刚采集莲叶清露、意欲折返的顾云瑾被一蜜合撒花水雾裙配烟罗紫对襟短褂的姜选侍拦住。 对方一脸的讥诮鄙夷,眸光在局促的顾云瑾红肿的眸子和曼妙的身段之间闪转不休。 顾云瑾今日本不想到锦鲤湖来。 昨夜帝君临时唱那么一出戏叫她颜面扫地,连哭带闹的就被内侍送回了寝宫。 她知今早风头浪尖上冒出头来必然惹人耻笑,可早膳那会儿忽听下人议论皇贵妃会驾临锦鲤湖,想到自身久来攀附万氏的权赫,怎敢不亲身前往? 于是,匆匆用过早膳,换上宫装,强撑精神梳妆打扮一番,这才带人出了蔚烟阁。 如今当众折了面子,顾云瑾眉眼冷然竖起,水泠泠的眸子淬着愤懑红光,怒意翻滚着晃了晃肩: “小人得志!别以为本主不知,昨夜分明有人故意设计本主,蓄意利用瞻星楼走水之事夺宠!” 顾云瑾此话一出口,立刻引来几位年轻小主围观,那些犀利的眼光有的鄙夷、有的同情、也有的甚为冷漠。 “姐姐说这话,是在暗指那蓄意夺宠之人,便是妹妹我吗?” 冷凛之声悠悠荡至半空,人群纷纷回头,尔后自觉分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 孙笙笙在两名宫婢的陪同下,缓步走到顾云瑾的对面。 昨夜寝宫承欢,今儿起来人果是不一样了。 见她一袭梅色暗花流云广袖裙、飞仙髻高挽,鬓角簪环错落,眉眼妖娆,眸光瑟瑟自带股子傲慢,双手交拢垂于细腰间。 冷眸轻扫面目扭曲的顾云瑾,眼光旋即移向旁处,孙笙笙漫声笑过: “昨夜瞻星楼走水,本主恰在现场得与皇上偶遇,那是老天爷肯帮本主。姐姐纵然有气,您大可对老天爷去说啊!” “你……” 顾云瑾恨到咬牙,眯眸往向地上猛啐一口,抬手指向孙笙笙: “谁不知秋祭家宴你嫉本主抢尽了你的风头,昨夜皇上召本主侍寝偏偏瞻星楼走水,分明是你在背后捣鬼!” “你胡说!凭你一个都不知父母是谁的杂种也敢污蔑本主——” 孙笙笙立时美眸圆睁,狠厉的眸光直怼顾云瑾。 从前遭无端打压、家宴上被争宠之仇,令孙笙笙内心对顾云瑾、对皇贵妃怨狠到了极点,一朝承宠扬眉吐气,今日便是痛快发泄报仇之时。 孙笙笙一步上前,举起手掌预备向顾云瑾脸上狠拍却被杨采女拽住。 “你干什么!”孙笙笙气急大吼。 杨采女愠色回敬: “干什么?和皇上睡过一次了不起啊?还想撒野打人!” 说着,杨采女用力推搡孙笙笙一把。 顾云汐这时赶到,一声厉喝响起,及时阻止了她们。 “几位小主,储秀宫宫婢屠暮雪向各位主子请安。” 孙笙笙眉眼生冷的扭头看她一眼,嚣张气势逐的收敛下去。 顾云汐悄然举目,深沉的眸色看过同样怒气冲冲的顾云瑾,再作福礼,和声恭顺: “两位小主都已侍奉过皇上,自是宫里的老人儿,也该为在场的新人主子们做做榜样。俱都如此行事,确是有失宫妃姿态了。” 孙笙笙眉色动动,不再吭声。 却不料顾云瑾骤然玉臂高抬,一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在顾云汐半侧脸颊上。 很好—— 顾云汐捂脸一个趔趄,绣鞋绊到半块突起的鹅卵石,接着柔软之身不受控的向旁倾斜越过玉石雕栏,顷刻坠入了锦鲤池内。 孙笙笙见状容颜失色,其他小主也是惊叫连连: “来人啊,储秀宫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救人啊——” 湖畔一片混乱。 不远处的树荫下黄衣翩跹,璟孝皇帝的仪仗已临锦鲤湖。 今日闵国公携夫人归朝,璟孝皇帝于勤明殿盛情接。午膳未至,外面秋色怡人,璟孝皇帝便邀钱皇后与闵国公夫妻同至锦鲤湖游园赏景。 闵国公闵瑞十六从军,从边关普通军士到参将、再到如今统领威海东清八十万水师的东清国公。 不久前,闵国公麾下东清水师与臭名昭著的女海盗姬瑶光的船舰在威海领域大战获胜,消息至京城,令龙颜大悦。 帝君的仪仗才游湖未及一半,便听得花池旁阵阵疾呼,凄凄切切。看河中,更有两只手臂挥舞不断: “救命、救命……奴婢不会游泳……” 璟孝皇帝容色大骇,快步至河岸玉栏前,众人见到,仓皇下跪。 两三识水性的内侍游到水面中央,将淹得将要半死的顾云汐捞到岸上。 头回带领社稷重臣游湖便遇到此番景象,璟孝皇帝多少感觉面上无光,虚胖的黄脸拉沉无语,眉色褶出一道竖直的深沟。 “暮丫头,你怎么样了?” 许妃分开人群,荼毒的目光寒嗖嗖的剐过神色惴惴的顾云瑾,逐俯面去看顾云汐。 “暮姑姑……暮姑姑,你能听到本宫说话吗?” 顾云瑶对顾云汐情谊非浅,此时满脸急切,蹲身凑近湿淋淋的她,不停询问。 顾云汐张嘴侧头,大口大口吐出湖水,眸光细碎无注。 方才她瞥见皇上的仪仗接近凉亭时故意出面激怒顾云瑾,逼她出手再装作失足跌入湖中。 她武功虽精,却是着实不懂游水,今被深不见底的锦鲤湖灌得满腹都是湖水,躺在岸上不禁头昏耳鸣,浑身虚乏无力。 迷离间,湿冷的两手不受控的凌空挥舞,突然抓到某个柔软光滑的东西。 耳边是颂琴张惶的喊叫: “哎呀,主子小心——” 颂琴蹲在顾云瑶身旁,看到顾云汐昏迷之中拽松了顾云瑶婵色华服的滚雪外襟,主子颈子上那半块如意祥云玉坠子随着金丝绳一并滚出来,在她胸前一阵乱晃。 颂琴急得容色惊变,忙为主子掩好项坠,将衣襟理顺。 这一幕恰恰落到诰命夫人闵刑氏眼中。 她顿时面色苍白,半张的嘴唇桀桀搐动,眼中瞳仁颤颤,逐渐凝出水光。 第三十章 裕昭仪顾云瑶的身世 “放肆——” 锦鲤湖畔,璟孝皇帝被眼前混乱的场面搞到彻底抓狂,一记龙吟震怒劈空落下,使凌沓的现场顿然变得安静。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阔步上前,帝君面色紧拧,愤然抬手指向披头散发的顾云汐,眼目锐利的环顾众妃。 姹紫嫣红俯首跪了一地,娇柔的身形俱为兢兢战战。 钱皇后身旁,诰命夫人闵刑氏眼睛瞪得斗大,眸底之光闪转复杂,恍似惊错、欣喜与心痛交汇,难以言表的复杂,绞着些许水波泠泠的落在顾云瑶的全身,又缓缓转向她垂低的五官面庞,许久的流连不舍。 顾云汐仰躺在明晃晃的太阳地上,半睁的眸子瞥见一道黄衣的影子,逐的内心一喜,知道自己的计谋又一次得逞了,便继续装模做样,晃晃悠悠的挣扎着欲要爬起跪拜,胃腔里翻江倒海一番,又吐出几大口湖水来。 璟孝皇帝嫌弃的皱眉,龙靴倒退好几步,生怕那些脏物会沾到他一般。 姜选侍颔首,快言快语含着明显的愠怒: “启禀皇上,臣妾刚刚亲眼见到瑾婕妤动手打了储秀宫屠暮雪,才使她不慎失足,跌落湖水中。” 顾云瑾身子紧绷,心头寒凉,肩头颤巍巍的低眉解释: “皇上息怒,方才臣妾遭孙婕妤与姜选侍的取笑,一时心急才……” 孙笙笙跪在一旁,闻言起了抽噎。水眸盈盈泛起波光,抖声说道: “昨夜瞻星楼走水,嫔妾前去相助偶遇圣上,姐姐你却误会嫔妾蓄意夺宠。试想嫔妾一介女流,如何前往瞻星楼纵火,又如何算准皇上定会前往。 嫔妾好言解释你却想要出手伤害嫔妾,幸得暮姑姑过来相劝,你便迁怒于她。皇上,都是臣妾不好,暮姑姑只是代臣妾受过,您要罚便罚臣妾吧!” “笙笙起来。” 美人的哭诉句句都在情理之中,眼见她娇滴滴的一个人哭得鲛珠横流宛若梨花带雨,帝君平静的心弦骤然凌乱纷纷。 伸手拉起孙笙笙,将她带到身侧,帝君掏出明黄的手帕交到她的手上,细声哄: “笙笙,委屈你了。今日客在,不可如此,快擦擦脸。” 孙笙笙点头照做,拭泪的刹那,眸光如芒射向容色惴惴的顾云瑾,手帕边半露的唇角微勾,隐隐一抹笑意至寒阴毒。 璟孝皇帝狭眸竖起,怨怼之色转向顾云瑾: “昨夜是朕见孙婕妤灭水有功,提出到她的菡香馆小坐。怎么,你也要给朕一巴掌,将朕打到湖里去?” “臣妾不敢……” 想起昨夜的羞辱顾云瑾又气又委屈,此时被璟孝皇帝当众训斥,顾云瑾更觉惭愧,开口时竟嘤嘤嘤的哭了起来。 帝君横眉冷嗤: “身为宫妃,你该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还敢在此处生出事端!” “皇上,臣妾冤枉啊!” 顾云瑾边哭边举头,神色戚戚无助,看看帝君,又转面朝向两侧眉眼幸灾乐祸的钱皇后,以及满副窘迫尴尬的闵国公夫妇。 璟孝皇帝立时怒气更盛一重,龙袖翻飞,喇喇的挥舞: “传朕口谕,瑾婕妤恃宠而骄,行为放旷失仪,废除位份降为采女,即日起幽禁蔚烟阁闭门思过!” 决然话毕,帝君负手前行,仪仗浩浩荡荡而去。 “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皇上!” 顾云瑾容色大恙,软在地上不知所措。 两内侍过来拖住她折路而返,后面紧随急灼灼的掌事彩月与两名宫婢。 顾云汐脸色有所恢复,目送那一行人远去,冰凉的素手捋顺一头散乱乌湿的长发,沉默的目光与许妃安寂的水眸悄然对过。 —— 圣驾一路游园赏景至锦鲤湖北边。此处地势平坦,岸边花圃内金花灼灼。一带清清流水细长,从草木深处的手工玉矶石洞缝隙处泻_出,沿地势汇入锦鲤湖中。 岸边有一曲折游廊,连接湖中石桥。石桥白玉为栏,金漆兽面衔吐。桥上有亭,雕甍绣栋。 璟孝皇帝只命近身的胡公公与两内侍随行,引领闵国公夫妇与钱皇后踩石子漫甬的小径进入游廊,再登石桥,上亭依栏而坐。 远眺两岸,一侧粉垣朱舍数楹,千百翠竹遮映,环抱池沼。另一方临近山峦,隐隐露出几百株香枫树。此季正是霜浓叶红,只见水天灼红穿云过,皆为蒸霞喷火。 闵国公眸色定定的赏看一番,击掌称赞: “妙啊,此湖景确是好所在!” 诰命夫人闵刑氏此刻显然无心观景,默然端坐娥眉深蹙,全然心事重重的神色落入钱皇后眼中,忙作关切,和声盘问: “闵夫人,可是身子哪里不妥帖吗?” 女人与男人相比体力终存差异。 因是身穿多层宫装,脑顶繁重的头面,还要端着仪态在瑟瑟秋风中行走许久,这对惯于养尊处优的皇后而言已是辛苦的差事,何况还要一路紧随两个大男人的步伐。 眼下见闵刑氏脸色不正,钱皇后由此揣测,此时她这般也是倦怠所致。 闵刑氏敛回飘远的思绪,见数道目光有体恤有诧异的皆向她投过来,惶惶起身向皇上、皇后施礼,娓娓道: “请皇上、皇后娘娘恕臣妾失礼之罪。臣妾自身倒也无恙,只是方才见到裕昭仪后心存疑问,恳请皇后娘娘告知臣妾,那裕昭仪出自哪家名门旺族之后?” 闵国公听到发妻在天子面前说话竟如此荒唐,猛然挺身站起,惊愕而忿忿的拉下大脸,沉声斥道: “夫人住口,太失礼了!” 钱皇后心生疑惑,又见闵刑氏双眼泪光闪闪,容色局促,言语吞吐间问及起顾云瑶的家境背景,便蔼 笑着对闵国公摇手,示意他消消火气。 钱皇后向帝君看去,面上始终持着柔雅的气魄,见他无有异议,才对闵氏夫妻道: “说说原也无妨,那裕昭仪性行温良、克贤内则,却非出身名门贵地,想来是个可怜人。她幼时与家人走散,从此无母家所依,幸遇东厂提督所救送入贡院抚养长大,随前任贡院掌事姓顾,闺名云瑶的便是。” 闵刑氏含泪将钱皇后所言一字一句听得真切,眼中遁然异彩涟涟,表情悲喜交加。 璟孝皇帝虽觉莫名,却因闵刑氏问起,才随着皇后附和应声: “当初朕也问过裕昭仪,她只说那年举家前往桂平寻亲途中遇匪与母走散。正因身世可怜,偏又是稳重得体之女子,众妃嫔中朕较为偏疼于她……” 皇上皇后才说完,闵刑氏那头就切切追问: “她入贡院时可在六岁?!可知她与家人走散那年是否是庚午年夏天?!” 皇上、皇后讶异。 闵国公脸色缓缓变更,神情大异: “夫人……你、你是说……” 闵刑氏早已泪水遮面,微有发福的身子如棉花般虚软无力,倏然双膝及地,向帝后接连扣头。 天子惊诧,手指伤心欲绝的妇人吩咐内侍: “来,快把夫人扶起来。” 闵刑氏由着胡公公相搀着萋萋坐回玉栏,以绢帕不停抹眼。 钱皇后对闵家旧事有所耳闻,此时见夫人恸容,眸色异样的闪了闪,试探着问: “闵夫人,你想说,裕昭仪便是你久已失散的女儿?” 一旁闵国公厉色插言,强忍心痛沉声一句: “皇上在此,夫人不可妄言!” 闵刑氏身形颤抖,泪水落得更为汹涌: “妾身如何敢在天子面前胡言乱语。方才见裕昭仪救助那落水的宫婢时露出颈上那金丝绳玉坠子,臣妾便知那人便是王爷您的珠儿啊——” “那流云形状的半个玉坠?” 璟孝皇帝恍然大悟,眸中异光夺过,了然而同情的点头: “那玉坠子朕见过!她常年如同宝贝似的戴在身上,想来朕赏她的珠宝不少也没见她戴过几样,原因却是如此,真真儿难为她了。” 闵国公神色一凝,喃声: “闵珠……她是闵珠……” 闵刑氏已是掩面大哭: “臣妾此生别无他求,万请皇上、皇后为王爷与臣妾做主,安排我们夫妻与裕娘娘见上一面才好……” 钱皇后深受感染,鼻翼见红。 闵国公是朝中重臣,手握东清水师,裕昭仪素日里行事稳重又与世无争。促亲人相认实乃积德行善之大事,如此闵家对华南皇室必感恩戴德更甚,而那裕昭仪也能拉为东宫所用。 一举多得,果是好极。 稳了稳神,钱皇后起身向帝君福礼,主动请缨: “皇上,此事交由臣妾来办吧。裕昭仪与闵氏失散十二年之久,贸然认亲恐失妥当。莫若由臣妾安排一席酒宴,邀王爷、夫人与裕昭仪前往,再借机安排三者相认之事。” 皇上垂眸略略思考,满意点头: “好,就依皇后的安排。” 第三十一章 不作不死的华南季艳 正午,永宁宫—— 细风贯入窗棂,正殿垂挂的金纱帷幔涤荡飘摆。镶碧雕粱下,水晶吊灯的挂饰摇曳不定,刚是发出细微清脆的碎音,便被下方一阵咆哮与摔打,残忍的抹杀了。 盛怒的万玉瑶抬手掀翻了凝玉酒杯,疯狂扯去四方桌案的湘绣围缎,将上面的杯碟珍馐等物,抛得遍地皆是。 神乐侯万礼脸色乌青,沉声不语,明澜与众宫人侍者撩袍,纷纷颔首下跪。 万玉瑶此刻美眸厉红,内里两道凶光毕露,咄咄摄人: “顾云瑾真是个废物,枉费本宫悉心培养她许久。昨夜本就吃了大亏,今日为何还要到锦鲤湖抛头露面?简直一点脑子都不长——” 明澜黛笔勾画的弯眉紧锁,粉脂堆叠的锥子脸上神情惴惴,向上揖手道: “娘娘息怒,锦鲤湖之事发生后微臣也曾问过蔚烟阁的彩月。据她所说,晨间瑾婕妤听闻娘娘您会到湖畔游幸,才会带领随侍到那处莲池采露,想来是有可恶人故意利用她对娘娘您的一番孝心……” “哼!” 不待明澜讲完,万玉瑶便作嗤声,狭长的眼线飞挑,寒眸斜睨明澜: “你倒向着她说话!只是本宫想想就觉气愤,顾云瑾这颗棋本宫用得惯了,更没少在她身上下功夫,如今她说折就被人折了,叫本宫一切心思岂不白废?” 万礼两指揉着下巴,细忖间神思不解: “长姐且消消气,此事还需从长记议。眼下臣弟想不通的是,最近后宫频有事端,似乎每件事都与储秀宫的屠暮雪沾边,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明澜桃花水眸粲然一亮,向万玉瑶叩首: “微臣与侯爷想法不谋而合。娘娘,锦鲤湖之事疑点颇多,需待微臣细查,以防有人背地筹谋对娘娘不利。另外,娘娘还要及早培养后宫新人,以制东宫势力。” 万玉瑶缓身落座,玉手支撑额头,容色难过: “哎,都怪本宫命运不济,若非那年痦生六公主伤了体脉,便不会失去再诞龙子之机。横竖那钱皇后有过子嗣,即便病殒,皇上念及已故太子,也会时时对她敬从一二……” 语顿,万玉瑶委屈的吸鼻,继续诉苦: “本宫原打算扶正顾云瑾,她出身卑微,最易被本宫掌控。等她顺利怀上龙裔,分娩后若是皇儿,本宫便可借位份之利将其过继到永宁宫抚养。这下倒好,怕是顾云瑾这辈子都难再翻身了。” 万礼抬步走到长姐身后,温淳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 “长姐莫要悲切,不就是要儿子吗?若然长姐不急,后宫年年都进新人,再叫明澜花些工夫,从贡院挑选周正卑微的细心栽培便是。若然想要更快的话,眼下这宫里头……不是正有一个吗?” 一时间,万玉瑶与明澜不约而同转面,惊诧的眼光俱都锁定万礼那张邪肆阴峻的脸孔。 “侯爷,您的意思是……?” 万礼深棕的眸中精芒掠过,冷笑森森的迎上明澜蓦然璀亮的桃花眼目,桀桀道: “这事啊,咱俩个还要好一番合计……” —— 京城,万花楼—— “属下接到消息,月余前雷焕的船队在威海界域遭遇海盗,后大羿东清水师出船舰干预。海盗姬瑶光主船受重创,而雷焕也已下落不明。” 花魁绣阁内,容色华美的傅丹青虔诚跪地,向陆浅歌秉明探得的最新讯息。 夜值刚下,陆浅歌脱下侍卫官服,改换一套寻常人的素白短衫配长裤,腰束窄封、足蹬薄底快靴,以乌丹国三王子索罗华之身份,赶到到万花楼找他的细作。 听过傅丹青汇报,陆浅歌神色微滞,低眸轻语: “海盗?莫不是瑶光夫人?” 傅丹青笃定答:“正是!” 陆浅歌“呲”的将一丝凉气吸进齿缝,纳_入口腔。 瑶光夫人的大名如雷贯耳,她是横行东洲列岛海域一带的著名女海盗,据说手下船舰实力可抵大羿半个东清水师。 提到姬瑶光,陆浅歌对她可是敬畏有加,说起来她与他的师傅闻人君正,可是颇有一段啼笑因缘。 此时的陆浅歌,关注更多的则是姬瑶光与雷焕的对战,是否也为了他手中的昆篁岛图? 看来乌丹能够得知的消息,其他势力业已知晓。必须尽快找到雷焕,将昆篁岛图弄到手里,才算不辱母命啊! 思绪正待飘远,只听一侧的傅丹青接着透露: “前日左勒来京寻不到殿下,曾与属下取得联络,更带来一个关于云姑娘的消息。” “!” 陆浅歌遁然紫眸大扩,从八仙椅上“嚯”的起身,神情激动难复: “此话当真?他、他如何说?” 傅丹青低眉缓声说着,以保证兴奋状态下的三王子可将她的回答听得足够清楚: “回殿下,七日前时逢乌丹国生屠节。那天索罗王率众秋狩,左勒麾下于瘴崖断壁下发现一老者。此人衣着装扮乃中原人,该是许久前不慎落崖,数月皆以毒草、毒虫为食才能挺到现在……” 陆浅歌性子偏急,听到此处不免躁郁打断: “咱们乌丹的瘴崖下一片毒草便能撂倒一头猛狮,此人长期食毒草、毒虫焉能活下来,这事又与云汐有何关联?” 傅丹青表情严肃,拢手忙作解释: “那老者懂得医术绝学,识毒物间相生相克之理,故食毒物虽使五脏六腑积下毒素,却不会立时致命。 左勒也觉不可思议,将其救上崖壁后安置于王宫外院,派巫医全力医治。当老者偶尔清醒时断断续续的对左勒说起过,曾亲自为东厂提督的女徒弟做换容术之事。” “什么?换容?” 陆浅歌一时听得胸腔大震,只觉忽有股阴森的凉风如同九幽界狱的死亡之气弥漫而来,速然蹿上他的脊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受简直难以言喻。 换脸术,陆浅歌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操作,可光是听名便会让人无端寒战,全身汗毛竖立。他不敢想象,云汐活着,到底都遭受过何种惨烈血腥的经历。 陆浅歌不顾一切的大步上前,用力拉起傅丹青,年轻英俊的五官堪堪颤抖,极力压制着无以名状的痛苦: “接着说,那老者眼下如何了?他有没有提起云汐究竟在哪里?!” 傅丹青眉色惊惶而凄楚,嗓音靡靡: “殿下,属下对大羿的医术绝学也有耳闻,因而大胆推测,若那老者真为云姑娘施以换脸术,他必是医圣澹台竹风老先生。 却不知老先生之前遇到什么,据左勒所言,他像是受过强烈刺激,加之体内久有积毒,如今人也时清时昏,半疯半癫。属下唯有希望他尽早痊愈清醒,能够带给殿下更多关于云姑娘的消息。” 陆浅歌长身定定杵在原地许久,神思徘徊于现实与梦幻的交错中,恍惚不安。 久来搜寻的人儿倏然有了下落,瞬间百种情感汇叠于胸口,提不出咽不进,最终空余一丝轻叹于心尖上滑过,徒留心底一片荒芜。 缓过一刻,陆浅歌复看傅丹青,强打精神道: “辛苦你了,即刻通知左勒,加快治愈澹台竹风,本王回去重重有赏。” …… 陆浅歌心事重重的沿街直走,却没留意到方才前脚跨出万花楼的那刻,背后便多出三条尾巴来。 “公主哦不,公子,您快点。” 距离陆浅歌五十步远,华南季艳一身淡绿长衫、高绾官髻,全然一副俏丽男装扮,与童子扮相的两宫婢瑶儿、瑾儿,悄悄的尾随在后。 大羿深秋季节金风送爽,气温宜人。华南季艳在宫里实在待不住了,又知今乃初一,京城各条主街都有市集,便与贴身宫女乔装成小公子与跟班,携带金腰牌溜出宫去玩耍。 一刻前,华南季艳站在糖葫芦作坊前翘首观看艺人画糖画时,童子装的两宫婢却发现邻侧的万花楼里,居然走出了陆浅歌欣长的白衣身影来。 “公子,您当初看得不错,那家伙果真是个登徒子!” 宫婢瑾儿一壁紧盯陆浅歌的背影,一壁愤愤然说着。 华南季艳双臂抱胸,得意的点点头: “本公子的预感一向灵得很,真该拉屠暮雪过来好好看清这小白脸儿,免得她再偏袒他,被他欺骗啊!” “咱们公子最是威武!” 瑶儿竖起大指。 三人兴高采烈的议论着,转头再看街前,就见陆浅歌悠然转身,进入街角一间酒肆。 瑾儿手指那边大呼: “哎呀公子,陆戋确非良人。您看他,才是出了妓院便进酒肆里饮酒消遣了。” 华南季艳冷哼止步,举目看向那装潢精秀的三层小楼,清丽的杏眸逐的闪过一抹黠光。 拇指挑起刮刮鼻头,华南季艳傲然轻笑: “瑶儿、瑾儿,等会儿备好打点的银两,跟随本公子从这家酒肆后院进入,今天咱们就来教训教训那个目中无人的登徒子!” …… 陆浅歌在酒肆二楼雅座用过饭菜,放下一锭碎银,快步走下楼梯。 刚迈出门槛,一桶泛着墨臭的浓黑污水就从天而降,向陆浅歌直扣下来。 而他不慌不忙,不躲也不闪,那淡定坦然之态仿若头顶上开了天眼,早已将楼上的小把戏看得清楚通透。 右臂对空轻举再灵巧蹿步向前,仅两个动作,便将那桶未及沾身的污水击退倒流,径直原路折返,眨眼间不偏不倚的喷了三位男装的姑娘满身。 她们转瞬从轻灵脱俗的人物变得污浊不堪,懵呆的相觑,随后在街面无数围观者与楼上十几被殃及之人的喋喋谩骂中,“哇哇”的惊叫出声。 华南季艳低头看看自身,顿时怒火攻心,立在三楼朱栏前手舞足蹈,哇哇暴叫: “瑶儿、瑾儿,给本公子抓住陆戋这个无耻登徒子——” 第三十二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酒肆三楼,公主一声令下,瑶儿、瑾儿火速行动,浊湿的身形倾出围栏,转眼便落到一楼的街面上,紧接着一前一后拦住陆浅歌的去路。 陆浅歌神色轻松随意,修长的双臂抱肩,俊朗的紫眸微眯,绯红嘴唇溢出一抹明显的讥笑。 方才走出万花楼前行不多时,他就知道被人跟踪了。他故意跑进这家酒肆歇脚,就是为引蛇出洞。 果然,前脚一出酒肆大门,便被这三个灾星主动挑衅了。 这时,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将陆浅歌与两宫婢围得严实。 酒肆老板与楼上那些被反弹的污水脏了锦衣罗衫的人们也凑进来,扯住瑶儿、锦瑾儿,气急败坏的向她们索要赔偿银两。 华南季艳挤进包围圈,见状懊恼而无奈,只好掏出金银打发了他们。 转头,见陆浅歌傲然擎面,精致的唇角始终挂着玩味的浅笑,华南季艳险些当场气绝,伸展五指狠狠抓向他。 陆浅歌眉睫微挑,健美的上半身轻灵后倾躲过,英挺五官幡然一副嫌弃之色: “干嘛干嘛,别碰我!留神弄脏了爷的衣服!” 华南季艳抓空,迅速将黑黢黢的小手撤回来对空摊开,忿忿的嘟嘴: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赔钱!你还弄脏了本公子的衣服呢!” 陆浅歌一双紫眸紧眼前的刁蛮公主,见她那身浅绿色公子元宝对襟长衫已是污黑不堪,连带外罩同色的无袖褙子也是湿漉漉的紧贴了她的青春曲线,腰上一条丝绦脏得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头上官髻囫囵得没了形状。一张俏丽脸面若然不是被墨水泼到,也算是极为养眼的画卷。 “不知您一路跟踪我所为何事,公主?” 陆浅歌眉目飞扬,故意说得大声。 华南季艳当下容色大骇,惊鸿目光瞥向周遭窃窃私语的观看者,忿忿跺脚,举指对准陆浅歌: “你这登徒子乱说什么你?公主、公子你都分不清,怕不是个傻子?” “公子?” 陆浅歌“呵呵”漫笑,戏谑的眼光下移,投向华南季艳上身某处: “你真道世人都是瞎子?劝你莫要出来丢人现眼了,快快回家扮你的傲娇大小姐吧?” “……” 华南季艳愣了愣,不明所以。 瑾儿意识到什么,立马挺身挡在华南季艳前面,截去陆浅歌的视线,红脸面对他怒骂: “可恶,让你乱看!你还说自己不是登徒子?我家公子明明看到你刚从青楼出来,你还说自己不是个淫賊!” 陆浅歌遁然目色寒冽如刃,双拳紧握,十指的骨节捏到“格格”作响,挥动一下: “再敢胡说,休怪小爷对你们不客气——” 三个女孩神色惶恐,登时挤作一团发出尤为夸张的尖叫。 察觉到路人们的怪异眼神,华南季艳忙是伸手出去,一手拽住一个,提醒自己的宫婢有所收敛。 毕竟她们今日身穿男装,怎可能再像女孩子那般的拿捏作态、随意几声惊恐喊叫呢? 三人互看,待情绪下来看向陆浅歌时,竟发现视野空空,那白衣的身影已不知去向。 “哎?陆戋呢?” 华南季艳急躁的分开人群,目光向街道四下频频搜索,依旧没能寻到目标,不觉开始抓狂,狠狠跺脚道: “哎,这厮跑得倒快!” —— 陆浅歌甩掉烦人的华南季艳后向皇宫神武门的方向疾走。既然从傅丹青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了,他必须赶回禁军军营,暗自蛰伏等待时机。 比起得到雷焕的最新信息,让陆浅歌感到最为兴奋鼓舞的当属云汐的下落有了一丝眉目。 接下来,陆浅歌唯有祈祷医圣澹台竹风的身子尽快好转,以便引导左勒他们找到云汐。 官道前突然横站十人,抱拳的叉腰的,个个容色不善。 陆浅歌逐渐走近,见他们没有散开之意,便不难猜想这些人正是冲他来的。 陆浅歌面色从容,稳然止住脚步,与他们沉默对视间,英俊的五官凝起冰寒。 “各位想怎样?” 出门没带兵刃,陆浅歌十指半握,表情依旧淡定。他对一身的武功向来自信,对付这几人定是用不上兵器的。 他们之中一人奸冷带笑,嘴角的一丝旧疤即刻扬起诡异的弧度,看起来那张鲶鱼嘴又像是扩大了一倍。 “小子,听说你很能打?怎么的,得罪了大人物,难道不该和我们走一趟吗?” “本人一介布艺,何以够得上什么大人物?” 陆浅歌冷声回敬的同时,脑中细细思量着最近自己行走江湖,都遇到过哪些手下败将。 这些人,看身上的窄袖姜红对襟短衫,那团花暗纹的料子还算上乘,由此推断他们该是大户的打手,他们的主子又是什么人? 听对方挑衅,陆浅歌幽幽笑过,合二指向对方点指: “想让我随你们走,也要看看你们是否有带我走的本事!” 骤然,身后一阵狂笑阴魅如水,让人闻之不禁牙倒,心生无抵膈应: “死到临头还是嘴硬,陆浅歌,你可叫本督好找啊……” 这声音并不算陌生! 陆浅歌拧眉愕然,暗自咬牙回头去看,就见一妖娆的人儿头顶玄色九蟒高帽、身穿皎白飞鹤袍,锥子尖脸上重墨浓彩,叠叠看不清真容。 “明澜……” 陆浅歌怨恨的眯了眯眸。 瞬间,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难怪那日自己在皇宫夜巡时与武功匪浅的内侍交了手,原来意欲劫走屠暮雪的歹人,竟是西厂提督! 明澜在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内停身,知道陆浅歌功夫好,他不敢太过靠近他。 邪恶的桃花眸促成一道细缝,眸底锐亮似有火苗搓起。 若非派去收拾屠暮雪的内侍失手,明澜压根也猜不到当年断他手指的仇人,居然会在皇宫里潜伏。 今时今日与陆浅歌再见面,左手上那久已伤愈的伤患处,好似条件反射一般,又丝丝拉拉的疼痛起来了。 “陆浅歌,你没想到此生还有与本督的见面之日吧?” 灼红的桃花眸对上陆浅歌清明通透的紫眸,明澜诡笑,脸部肌肉微微抽搐,内心耐不住某种大仇即将雪耻的爽快。 陆浅歌左眉凛然挑高,态度不瘟不火: “明公公,都说吃一亏长一智,如何你就这般不长记性?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少废话!” 明澜瞬间翻脸,眉目狰狞: “你袭击朝廷二品官员已犯大罪,如今胆敢以戴罪身潜入皇宫禁军,来人给本督拿下他——” 西厂缇骑自四面八荒涌上街头,将陆浅歌围困当中。 那清一色的白衣平帽,手持明晃晃兵刃,已将街上众多的百姓吓得抱头鼠窜。 陆浅歌紫眸如电,机警的看看左右,心中暗道: 不好—— 这些人少说不下百人,且缇骑个个武功高强。陆浅歌倒不担心打不过,只是想顺利脱身的话必须经过一番苦斗才行。 只是此番就算脱身,想回大羿皇宫怕是难了,可母妃交托的任务就…… 稍愣神之机,只听明澜阴笑诡谲: “你纵有功夫在身,本督仪仗人多,累也要把你给累死!你们,给本督上——” “且慢!” 白色包围圈外蓦的扬起一声如若神来,继而有另一个声音厉喝道: “让开、让开,没看到四公主驾到吗?都给我让开——” 人墙被强行破开一条豁口,接着一满脸墨污的公子大摇大摆走进来,在明澜的眼前负手而立。 明澜被来者浑身的墨臭味道薰到黛眉紧簇,本能的以袖口掩鼻后退多步,像是生怕这肮脏的年轻人会随时躺到他洁净的飞鹤袍上。 “你、你是……” 明澜桃花水眸不停转动,细细打量年轻人与那两个随从的花猫脸。 这模样,有些眼熟。 华南季艳冷哼一记,将出宫金腰牌竖在明澜眼前: “瞎了你这阉人的狗眼,就连本公主也不认得了吗?” 见皇家腰牌如见钱皇后凤颜,明澜顿然瞳眸见深,容色惊得魂飞天外,二话不说撩起曳撒曲膝下拜。 “微臣拜见四公主。” 那眉眼绝对错不了,且历数皇宫,唯有皇后嫡出的宝贝女儿才有这般张扬不逊的气势。 第三十三章 冷青堂暗访澎郡 街面上,西厂缇骑“呼喇”全部跪倒。 四公主华南季艳洋洋的收去金腰牌,两手叉腰,歪头侧目气势傲然: “明澜,你认得本主便好。本主问你,这多缇骑在光天化日之下围住一个禁军侍卫,意欲何为?!” 明澜脸色僵硬,勉强收敛满面阴柔之气,揖手答: “公主有所不知,此人原在西厂犯案,微臣画影涂形一年之久未曾将此犯缉拿归案,不想他竟然混入皇宫禁军之中。今时臣若不把此人绳之以法,任其继续存于禁军之列,只怕会威胁到皇宫内廷之安危。” 陆浅歌站在一旁,眯眸直视明澜大放厥词,脸色青红交加。 为完成母妃交托的任务,他不得不混入大羿皇宫。之所以选择在虎字营五队当差,只因该编制的活动范围有限,仅仅负责皇宫以西景亭、杂苑的巡查,与后宫绝不沾边,因而与西厂提督明澜能够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可眼下,自己的藏身之地还是被这狡猾的阉人发现了。 对面,四公主华南季艳水眸闪转,看看神情愤懑的陆浅歌后再次望向明澜: “本主问你,他在你西厂所犯何罪啊?” “这……” 那段污秽横流的可耻往事对明澜而言不堪回首,绝对不能告诉这位蛮横刁钻的四公主。 “他劫持贡女在先,后潜入西厂行凶,臣的左手便是被他所伤!” 明澜神色怨怼,信口开河。 “你胡说——” 陆浅歌忍无可忍,嘶吼破喉而出,紫色的眸底猩红喷火,愤怒到极限: “莫要将你自己劫持良善女子之恶事强安在我的头上。我承认断你二指的人是我,可我没有劫持什么贡女!” “好了,别吵——” 华南季艳完全听糊涂了,手臂烦躁一挥,断了两人的争执。 无论如何,这西厂提督的名声在宫里宫外都不太好,对于一年多前明澜乘坐马车遇袭之事,华南季艳也有所耳闻。 倏然,脑中灵光一现—— “哦……本主明白了!” 华南季艳一副大悟之态,手指明澜,重重的点头向他走近两步: “明公公啊明公公,上回宫里秋祭时,是你派内侍劫持了屠暮雪……说,是不是!” 明澜眉色大骇,一层细密的汗珠浮上脸皮,晕染了粉墨妖娆的妆容: “四公主,您、您可别冤枉好人哪!” 陆浅歌如梦方醒,在一旁冷然作笑: “明公公,看来您的老毛病又犯了!” 明澜怒然站起身来,眉眼拧然嚣张: “你胡说什么——” “行了!” 华南季艳听得不耐,举手示意明澜闭嘴: “明公公,本主不管你与陆戋先前有何过节,然即刻起陆戋便是坤宁宫外苑的禁军侍卫,你抓人就要先问过本主!” “公主……” 明澜面色灼红,两侧太阳穴青筋暴起,表情不甘而无奈。 怒意沉沉的翻动桃花眸向陆浅歌看过一眼,明澜沉面甩袖: “行,算你走运!” 待众缇骑与十名红衣打手撤离,华南季艳挥起墨迹风干的小脏手拍拍陆浅歌的肩膀,几分得意忘形。 “喂,姓陆的,你是不是该好好的感谢本公主啊?” 陆浅歌翻眸,重重呼了口气,不情愿的抱拳施礼,口中含糊不清一句极是敷衍: “属下多谢公主。” “哎!” 华南季艳笑得眉眼飞扬,挺胸摆手道: “方才本主与明澜说得清楚,即刻开始,你便是我坤宁宫的人了。赶快回去与你五队队长打个招呼,明日便来本主身边报到吧!” 陆浅歌冷眉斜挑,乱嚷嚷: “凭什么啊,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啊?” “嘿!就凭本主刚刚从明澜手中救下你啊!” 华南季艳笑容可掬,摇头晃脑: “你若不从,本主这就将明澜叫回,让他拿你去西厂归案!” 陆浅歌微微蠕动嘴唇,好像自言自语了什么,如琉璃一般明澈的紫眸带着极度不屑,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华南季艳一番,无奈的摇着头阔步向前走去。 华南季艳见状带上她的两个跟班在后面一路追赶,口中喋喋不休: “哎!本主告诉你啊,跟着本主你不会吃亏的!你犯了事,以后都由本主罩着你啊!哎,你听到没有啊,姓陆的——” …… 一日前冷青堂率领东厂三番二十番卫乔装出京,经过一天一夜的车马脚程,于次日晌午赶到邻省澎郡。 两年前东厂巡视江安白灾,于亓陵郡冯太守府邸发现秘密账薄后,冷青堂对其所涉交易、人员等讯息展开查检,经过细密的抽丝剥茧,拿下穆阳布政史,揪出与万氏有关的罪证,并锁定一处极其可疑的地方,用以为那些国之蛀虫们窝脏洗银。 日暮时分,冷青堂带领三挡头赵无极与手下五名番卫赶到目的地: 金胜典当行。 这处所在建于澎郡一很不显眼的街区,且坐西朝东,分明就是在官道上横排门脸店铺的后身儿,十分诡异的背阴面。 若非分缉事的暗卫留下详细地址,这巴掌大的店面真就不怎么好找。 冷青堂的乔装是一身玄色缂丝水云纹的窄袖锦袍,外罩同色宽袖氅, 腰束镶玉的白鞶腰带,三千墨发高绾,一白玉竹节簪子贯穿圆髻正中,俨然一富家子弟的俊雅风流之貌。 来到金胜典当行大门前面,冷青堂眸子轻抬,见这建筑不过是楼高两层、白墙墨瓦、两扇对开的黑漆雕花门,也无什么显眼之处。 唇线轻抿,又像门楣上的匾额看过,冷青堂抬步走进店铺正堂。 一楼空间还算宽敞,正向柜台高竖,北侧设一记账书案,此刻椅上空空,记账先生不知去向。 南面落帘,里面不知什么所在。 冷青堂侧眸示意,赵无极领命,手托一素布包裹的锦盒走到柜上,举臂交给隔栏后面的伙计,面无表情的说了声: “急当,无赎。” 伙计臊眉搭眼,百无聊赖的打开包裹,看了看里面一方雀蓝穿针石榴花的绸缎盒子。 就在他揭开盖子的瞬间,一团青光冲出,朦胧如烟的光絮隐隐波折出凛凛的寒气,惊得伙计猛然瞪大了两眼。 须臾恍惚,伙计慌忙落了锦盒盖子,倾身俯首,讶异的目光又向柜下方站立的那几人脸上多看了好几眼。 随后伙计从高椅上蹿起身形,对赵无极终于摆出谄媚的笑脸: “敢问几位客官是打哪儿处来啊?” “京城。”赵无极张嘴答道。 伙计面色稍凝,旋即又是陪笑: “几位客官稍坐片刻,您的东西太过贵重,小的需要请掌柜的看过才能给价。五儿,快,请几位客官移步雅间,备壶好茶。” 听闻要请掌柜,赵无极转头与冷青堂对过眼神。 这伙计的提议真是正中下怀啊! 很快,一小厮细步而至,对东厂几人点头哈腰的无不恭卑。 又见冷青堂仪表不俗,料定他定是这一行人的头目,便好玩言语的陪从着将他们引至南侧落帘的小间,茶点奉上后人就退出去了。 冷青堂对桌上的吃喝不动半分,低声问过赵无极: “那头安排下去了?” 赵无极笑意微寒:“爷放心。” 脚步声越发近了,继而一深棕福寿纹长衫、胡须花白的老者拱手走进来,白胖的脸上掬笑见深,精神饱满矍铄。 “哎呀,听闻是京城来的稀客,老朽有失远迎,恕罪啊、恕罪。” 掌柜姓齐,其家境背景已被东厂查个底掉。 冷青堂站起,长身昳丽,浅笑着回礼道: “掌柜过谦了,在下有礼。” 与冷青堂对过眼光,齐掌柜一双昏黄如披雾霾的双目遁然瞳色见深,似有一丝炯厉的光芒掠过眼底。 “请问客官贵姓啊?” 彼此落座,齐掌柜咧嘴含笑,神情颇是笑里藏刀。 冷青堂谈笑清浅: “在下姓令,从京城赶回澄江老家,不想路上遇急,不得已将这友人相赠的碧珍珠典当换着盘缠。” 掌柜低眸望向锦盒,澹笑: “不瞒客官,本店小本经营,实在收不起这般贵重之物啊。莫若由老朽介绍另一家店铺,您去那处定能量个好价格。” 冷青堂浅笑斐然,冰冷的黑眸紧锁齐掌柜伪笑的面孔: “令某行走天下,头回听闻还有收不起典当之物的典当行。若齐掌柜的店铺真是小本经营,又如何需挖百尺建造密道呢?” 齐掌柜身形大震,面部五官早已扭曲,惊呼: “你、你到底是何人?” 刚刚的小厮五儿突然撩帘跑进来,手指外面容色惊惧: “掌柜的不好了,外面来了一伙人,把咱们少爷给绑来了——” 齐掌柜神情巨变,肉手狠击桌案,起身间对冷青堂大喝: “尔等究竟想干什么!” 外面,十几剑袖服、羊皮宽封束腰的壮汉手持明晃晃的家伙灌进小间来,将雅致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赵无极手转实心钢球,缓缓站起,冷眼注视齐掌柜。那五名乔装的番子也是跃跃欲试之态。 齐掌柜仪仗人多内心稍作安定,面对冷青堂呼喝: “快把我儿放了,老朽可饶尔等全须影的离开!” 冷青堂泰然自若,微微转眸,赵无极便从怀里摸出金灿灿的腰牌扣在桌上。 齐掌柜目瞪口呆,脸色瞬间从红变白。 冷青堂抿笑,端起茶杯向地上一泼。茶水落地,无数泡沫激烈翻滚的同时一股白烟腾空而起。 冷青堂眯眸,目光寒利如刃: “而今,可否让你的人退下了?” 齐掌柜惶惶对着一屋的人挥手: “下去、下去,将铺板挂上,今日闭门歇业。” 打手们听话照做。 待门窗的挡板挂起,当铺里面逐渐漆黑,伙计们手忙脚乱,将几处灯火点亮。 小间里又冲进几人,正是乔装的东厂分缉事暗卫,他们为冷青堂带来一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 齐掌柜往看到他那白净的脸上的高高肿起的青紫,顿时眉眼颤抖,显出十足的心痛。 暗卫将男子堵口的巾帕拉下,那男子立刻对齐掌柜哭喊: “爹啊,救救我!他们打的我好疼啊,我不想死啊——” 第三十四章 顾云瑶拒绝认亲 澎郡—— 暮色下,一人看到金胜典当行提前挂起挡板,便旋身躲进一条巷子里。 很快,巷子上空飞起一只白鸽,振翅盘旋一周后飞去了远方。 巷子对面,金胜典当行里,声声凄厉哭喊犹如刨心剜腹,使齐掌柜悲苦的垂了头,目光幽暗沉痛,有气无力的问起: “大人,您到底想要老朽做什么?” 桌边,冷青堂玉面微仰,眉目含笑: “本督自不会吩咐齐掌柜去做杀人放火的恶事,不过是帮忙看一份账目。” 话音才落,一暗卫从袖袋里掏出一本蓝封横册,摆到桌面上。 齐掌柜看到后面色霎异,肥厚的手掌哆哆嗦嗦的拿起账目,一页页翻来细看的过程中,瞳眸赫然放大,颜面乍红乍白。 冷青堂眸色微敛,唇角牵动,一丝笑弧凉薄绽放: “这本账目乃是本督自一官宦手中所得,里面涉及官员俱与贵庄有多次生意往来。 本督想要知道,账目中署名为‘吴莱晔’其人的真实身份、姓名,齐掌柜,这问题对你而言并不难答吧?” 冷青堂何其聪明,一看此账目就知上面的“吴莱晔”必为某人化名,而他,必然是贯穿万氏与朝官员贪腐巨网的核心人物。 揪出他来,必能找到直指神王父子的罪证。那些,比起他当初为救顾云汐而呈给皇贵妃的东西,证据力度强得太多了。 良久,齐掌柜脸色难看的阖上账目,沉声无语。 冷青堂已无再多耐心,利眸转向一旁暗卫,声音淡漠得出奇: “本督观齐公子相貌堂堂,年华也好,想是收个近身弟子,带回司礼监去……” 那暗卫会意,立时推倒了齐公子,不顾他的凄厉喊嚷,铁手动作几下迅速扒掉了他的裤子,随后起身抽出匕首。 齐公子被那明晃晃锋利的刃芒吓破了胆,仰躺在地上激烈挣扎着,大嚷: “父亲、父亲啊,救救我啊!儿子不要做太监啊,不要啊——” 大腿骤然火辣辣的疼痛,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惊恐万状的齐公子并不知暗卫不过是在他的右腿上划了道口子,还以为真被对方割去命根,哀嚎一声后,胸口急促起伏几下,竟吓得昏死过去了。 齐掌柜痛哭流涕,在冷青堂脚下跪倒,揖手哀求: “大老爷,我求求您啦。老朽年过不惑才得这一独子,还指望他继承齐家香火。大老爷,饶命啊!” 冷青堂悠然挑眉,玩弄着袖口: “你快告诉本督想要知道的事。” “好,我说、我全说——” …… 京城,皇宫—— 昼寝才起,坤宁宫一内侍便至晓夜轩传钱皇后懿旨,召裕昭仪酉时入坤宁灵鸣台,与皇后娘娘同享晚膳。 接旨后顾云瑶心生踌躇,想到素日里她到坤宁宫只是例行请安,与钱皇后无过密往来,却不知此番突然赐膳,为的何事。 赵安上前劝慰说,许是前阵知她险些被皇贵妃所害,秋祭后缓些时日摆设小宴以示安抚。 顾云瑶最信赵安,逐的安下心来,细致梳妆打扮一番,天傍黑时整合仪仗,上显轿赶往坤宁宫中。 指定时辰内抵达目的地,顾云瑶先到正殿予钱皇后请安,尔后随她同往外苑。 夕阳斜下,脚踏金橙余晖,抚着染红披霜的藤蔓,绕过大叶芭蕉就可见一雕栋游廊。廊下池水愈清,水上落花纷涌。 过游廊,便见诸多异草丝垂之间有座精致典雅的三层小楼,一楼朱红的镂花门上横匾: 灵鸣台。 绿窗油壁,窗扇门栏朱粉涂饰,仔细雕刻出富丽堂皇的图案。廊前云阶宽广,皆凿刻以飞凤展翅的花样。 左右细观,粉墙雪白,富丽华美却不落入奢华的俗套。 顾云瑶非是头次来到坤宁宫,也知这座“灵名台”的由来,源于小楼最顶层的露台而得名。 一内侍恭迎钱皇后与裕昭仪进入小楼。此刻前,早有人抬入几箩香汁蜡烛,由着宫婢们随处点灯已毕。 此时一楼大厅里香烟缭绕、华彩纷呈,处处烛火交映,管弦齐声。 钱皇后与顾云瑶先后落座,果然如赵安之说,皇后一开口先提到之前永宁宫的风波,对顾云瑶和颜悦色安慰几时,却将全部责任推给行事不周的屠暮雪身上。 顾云瑶向来知道暮姑姑的为人,对钱皇后和稀泥的说辞仅仅充一耳朵罢了。 少时,内侍入殿通秉,闵国公夫妇到了。 顾云瑶在圈椅上端坐,神色显得局促些,毕竟身为宫妃头回与外臣同享一席总有些唐突,事先也没听皇后娘娘知会过。 微是紧张的眸色转向钱皇后之时,她那里只温雅作笑,显然是在暗示顾云瑶不必在意。 而当闵氏夫妻并列走入正厅、行至皇后近前施礼的刹那,顾云瑶真真切切看清了闵刑氏的脸面,遁然眼睫挑高,怔怔坐在椅上半天无法回神。 一礼行过,闵刑氏起身时容色萋萋,水滢滢的目光久久锁定顾云瑶表情呆凝的华美面庞,五官搐动似是极力克制着某类情绪。 酒宴摆上后,钱皇后带领众人入座,内侍宣布开席。 两名伶人粉墨登场,唱的正是杂剧《杨宗英下山认母》。 酒席上,闵刑氏则几次提及十二年前自己带领一双儿女,千里迢迢赶到老爷调任之地与其汇合,不想在半途遭遇马匪抢劫,逃亡时不慎丢失大女儿的往事。 顾云瑶容色遁然大恙,美眸狞起,眼底悲愤交缠,极具复杂。 又过了半刻时辰,顾云瑶以更衣为由,起身带人走出大厅。 才上游廊,背后升起殷切卑微的声音: “珠儿……” 顾云瑶脚步一顿,身形如被法术定住一般纹丝不动,一颗心倏而沉重,忽忽悠悠的荡在胸口,纷乱不知去留。 直到那记呼唤再起,音色焦灼,颤抖而悲烈: “你是珠儿,娘念了十几年的珠儿吧?” 顾云瑶缓缓的转身,表情平静,目光如炬,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冷厉。 “闵夫人,可是在唤本宫吗?” 闵刑氏神情微滞,脸色苍白僵硬,很不自然。 岁月不饶人。 眼前的闵刑氏已近四十,一对凤目依然精致,只是眼尾稍带一点懈垂。就算浓妆粉黛,也难掩下眼睑两道极致的松弛。 即便如此,这幅容颜却不难引人联想,大体倒退十几年,此妇人定是个标志绝色的美人儿。 与之对视一刻,顾云瑶容色冷漠,眸底幽寒如冰池,默然望向闵刑氏披身的鸦青色诰命官服,看曳撒处那海浪波云纹的图案绣工精美。 她的头上梳芙蓉髻,正中一顶银丝孔雀石头面配上两对素银发簪,气质庄重娴雅。 闵刑氏也在直视顾云瑶,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但见她半月髻高束,鬓旁珠玑耀目,侧插一只冬雀登梅的点翠簪子极是显眼,鸟嘴衔一东珠,下引几道金丝细碎碧玺流苏。 身上是件藕色烟锦曳地群裙,上身一香妃如意云头斜襟半袄,衬得她肩臂纤纤、楚腰盈盈,广袖轻舒便见一截皓腕如凝脂白玉,其上那对油绿细条镯子交相缠绕,反倒衬得那只手腕更加不盈一握。 游廊内一时陷入沉寂,顾云瑶眸色幽幽,那对莹莹水眸倒影了两侧宫灯的火光,恍是为她年轻好看的面容染上一层冷淡疏离的颜色。 闵刑氏这刻心头微颤,也觉刚刚的行为显得冒失了,忙将双手侧拢低头福身,深作拜礼后,颔首细声祈求道: “娘娘恕罪,恳请娘娘屏退左右,随臣妾入游廊细谈一事。” 顾云瑶凉薄的扬起娥眉,勾唇似是一抹嗤笑,漫声说道: “不必了,颂琴乃本宫的掌事宫女,说来不算外人,夫人有何事要事不妨直言,不必遮遮掩掩的故作神秘。” 一番话怼伤了闵刑氏儒软的心房,她即刻心生委屈,丰润的嘴唇半张,颤颤巍巍的几多话语想要出口,却是争先恐后的一时无头绪,最终塞满了咽喉。 “珠儿……你早已认出娘了对吗?你还在怪娘当年狠心,是不是?”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闵刑氏以袖遮面,抽抽搭搭起来。 顾云瑶瞬间眼底积红,一双明眸波光粼粼,内里水汽更浓。 沉默须臾,脸色猛然转变,顾云瑶两手握拳,言之凿凿: “是啊,十二年来我一直都在恨你!若非你当年只顾幼弟,怎会将我狠心丢给乳娘,自己则带他随侍卫护佑,先行逃离? 乳娘为我能够活命,将我匿于树洞,以自身为饵引开马匪,最终惨被马匪侮辱至死。 若非是你,我又如何会落入东厂手中被带到贡院抚养?又怎会被送入这四方红墙里,终日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等死?! 从那时起,本宫便最恨被人利用,可偏偏就被锁在这宫里头,逃不开被利用、被摆布的噩运!如此,你认为本宫还会再叫你一声‘娘亲’,如此,你又有何颜面站在本宫面前——” 这十二年来,顾云瑶一直都在怨恨自己命运不济,在被送入皇宫的那刻开始,也狠毒了冷青堂。 直到今时今日,当她亲眼见到当初抛弃自己与乳娘的仇人时,才发现这些年来一手造成她的悲剧、令她最痛恨的人,合该是眼前这心肠歹毒的妇人! 第三十五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头痛斥令闵刑氏的内心受到极大冲击,她在游廊下桀桀晃动身躯,感觉天旋地转,急忙扶住朱红的廊柱,才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复看顾云瑶,只见她容色淡薄,眼底的光晶莹凝结,寸寸冰冷如雨。 闵刑氏戚戚摇头,一时间泪水汹涌: “珠儿,娘知道你在恨娘,当年确是娘做错了,你恨,娘不怪你。你父常年戍边,只将你与幼弟俊儿留于家中抚养。你父一心对俊儿怀有寄托,娘那时眼见侍卫们一个个被马匪所杀,心里真的怕极了,若然俊儿有所闪失,见到你父时,娘怕是不知该如何与他交代啊……” 顾云瑶“呵呵”冷笑,仰天吞下满目清泪,容色苍茫: “如此,你便舍弃了我与乳娘,带人护佑弟弟先行逃脱。你如今见我入宫为妃,以为我享尽了荣华富贵便又动了认我的念头吧?哼哼,莫说我恨你咬牙,即便不恨认下你,便是对不起为护我而死的乳娘!” “珠儿……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闵刑氏两手捂耳,哭诉着摇头着,神色凄切而艰难,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被顾云瑶句句如刀犀利的话语生生劈开,变为数瓣,碎了一地。 膝盖忽而失力,妇人全身软在地上,双眼蒙泪不住对着顾云瑶扣头,撕声哀求着: “珠儿啊,是娘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花乳娘。你要恨、要打,娘绝无怨言,只求你能原谅,你原谅娘吧——” 顾云瑶香腮垂泪,注视脚下的人痛苦忏悔,眸色冷冽无温: “本宫闺名云瑶,别再叫‘珠儿’,本宫听着恶心!你这辈子休想得到本宫的谅解。当年是你叫本宫去死,而今,本宫便叫你生不如死!” 诅咒之声才落,空中惊现电闪雷鸣。寒光如剑,震响如锤,无形的力量重重击打大地,欲要将世间的一切罪恶清理干净。 闵刑氏愕然望天,身形剧颤,高悬惊悚的心就快要蹦出胸腔。 往事不堪回首。 心上,那道勉强愈合的旧伤,眼下因顾云瑶的凄厉咒骂再次撕裂开来,一腔热血遁然抛出,满目刺烈猩红。 闵刑氏羞悔难当,以手掩面大哭起来。 听到动静,钱皇后与闵国公赶到游廊。 钱皇后神色惊讶万分,急急命素潋扶起了溃不成军的闵刑氏。 闵国公从军多年,在家在外一贯嚣张跋扈惯了,脑中、心中俱是些大男子主义和重男轻女的歪理,从前就对他这个大女儿漠不关心。只是在她与母失散后,才难过了一阵子,感觉到内心缺失了什么。 此刻,看女儿不仅亭亭玉立,且穿金戴银、贵为后宫九嫔之首,而这般的一个人偏要在东宫之主与众多宫人的面前,把自己的生母逼到痛不欲生的境地,便忍不住一腔邪火拱起。 “珠儿,当年那事,为父已经原谅你娘了!” 闵国公脸色铁青,硬声像是施布命令。 顾云瑶冷哼: “你原谅她,不代表本宫便要因此原谅她!” 闵国公脸色一变,大步流星上前,粗硕的手指直向顾云瑶,放声大喝: “珠儿,你、你——” 颂琴一看不妙,抢上前来横臂护住主子。 闵国公身后,钱皇后立眉扬声: “王爷,不可如此!” 闵国公武将出身动作敏捷,早已是气恼上头,行为当下有些失控,竟在颂琴眼前高高抬起了巴掌。 顾云瑶正色凛然,自宫婢身后绕步走出,扬唇溢出深刻讽笑,向闵国公冷嗤一声: “怎么,你还想像从前那般再打本宫吗?” “……我……哎!” 闵国公哀哀沉叹,铁手猛挥,甩上自己的半侧脸颊。 “王爷!” 闵刑氏哭喊着,几乎快要昏厥。钱皇后挥手示意,叫素潋先行扶夫人回灵鸣台了。 游廊内,钱皇后迈步走近顾云瑶。颂琴极有眼力,拢手低眉退到一旁。 钱皇后目光沉沉,落在顾云瑶澹然娇美的面容上,心口倏地划过一丝疼痛。 “裕昭仪,你做得确实过了。人活一世,性命皆由父母所赐。怀胎十月本就不易,不为人母如何能知做母亲的艰辛? 纵然闵夫人从前有错,这些年来她与王爷始终生活在内疚与悔恨之中。今日与你相见也是真心悔过,你就忍心看你的生身父母如此悲痛欲绝,诚然不肯与之他们相认吗?” 顾云瑶眸光清冷如月华,与钱皇后泰然对视: “娘娘有意促闵氏夫妻与嫔妾相认,嫔妾自要多谢娘娘的美意,是您让嫔妾在有生之年里能够与害死乳娘的凶手再见上一面。 然嫔妾此生只认乳娘,只知自己姓顾,不知哪里还来的什么父母?嫔妾身子不适,且容告退!” 顾云瑶微作福礼,拂袖转身。 此刻的她心底憋足了火气。 她恨父母,更恼了多管闲事的钱皇后,不该擅作安排将她诱到坤宁宫来。若非是她自作聪明,何以使大家都陷入尴尬两难的境地。 “大胆!裕昭仪你给本宫站住——” 身后,钱皇后拢手沉声。 她真是想不明白了,素日里一个通情达理、乖顺温婉的可人儿,一旦发怒,如何就变得如此刚烈、不近人情呢? 钱皇后紧走几步截住顾云瑶的去路,神情凝重: “裕昭仪,你还要自欺到何时才肯罢休?你口口声声说怨恨父母,本宫却觉不尽然。 若你真心怨恨闵夫人,又为何将那流云玉坠一直戴在身上?你难道从没盼望,有一天能与你的亲娘再见面吗?” 顾云瑶骤然睛眸瞪大,眼底水波漫舞,眉色微搐。继而,那悲切动容之情便在皓月般精美的容颜上如昙花绽放,一闪而逝。 素手颤颤摸到颈子上,缓缓握住温润的玉坠。 “皇后娘娘是说这个?您误会了,我戴着它,为的是时时记住乳娘惨死之恨,并非想念那铁石心肠的娘,与冷漠无情的父亲!” 话毕,顾云瑶容色一凝,像是做了个重大决定那般,狠咬牙关手上用力,将颈上的金丝绳扯断。 玉坠摔在白石矶上。破碎声响脆厉,震慑人心。 在一干人等惊错失语的注视下,顾云瑶驰步远去。 “珠儿……” 闵国公怔怔的挺直身形,凑到一地碎玉前面悲痛的蹲身,亲手拾起每一片,闭眼间老泪横流。 …… 夜深沉,澎郡百里坡,郊外玉虚观—— 一身形清瘦朗矍的道士身着姜黄阴阳符道袍,急匆匆的进入禅房,大手握住墙角的铜鹤壁灯,将鹤头扭转一个角度。 耳轮中“嘎喇喇”几声沉钝的响动,轻微震颤中墙壁兀自扭转,竟现出一个隐蔽的密室。 道士手持蜡烛台冲下石阶,布履踏上第三节石阶后,作为石门的墙面再度转动,天衣无缝的合拢了。 密室深处有一房间,空间不大陈列简单。 被褥整齐的床上,一玄衣道服之人面朝墙壁,正安静的阖目打坐。道服背襟上,那金色缂丝的八卦图在烛火下金光烁烁,甚是刺人的眼目。 道士走到床前,竖五指作揖,声音低沉: “师傅,又接到消息,金胜典当行被东厂查了,店铺当场被封,掌柜父子和伙计门下了当地衙门的大狱。” 玄服者细细聆听,眼皮不撩半分: “你我师徒不能在此处留身了,莫要通知其他人,丑时闭门锁户,在观中放火。” “是。” 道士恭顺垂目,应道: “待弟子寻好栖身地,再与宫里联系。” “嗯。” 玄服者满不经心的回应,像是再度陷入神游,默然抿唇,再不吭一声。 …… 齐掌柜供出线索后,冷青堂以私藏兵械、助恶洗钱、企图行刺东厂提督等几桩罪责将金胜典当行查封,齐氏父子则由地方衙门的人带走论罪了。 相关事宜处理已毕,冷青堂的人马继续扬鞭飞驰,一路向北进发。 如齐掌柜所述,账目上化名“吴莱晔”之人的真身是个道士,匿身之所就在北面的玉虚观中。 未免夜长梦多,冷青堂率队连夜赶路,去百里坡拿人。 距离目的地越发近了,墨染的天际却见浓烟滚滚,烈烈红光闪涌如潮,在凄凉的秋风抚曳下变换出各种形态。 赵无极举头仰面,眸色见深,惊呼: “督主,前方起火了!” “……快,所有人加快速度——” 瞳眸遁然缩为小点,冷青堂猛挥马鞭,马蹄蹁跹踏出尘烟。 果不出所料,当马队到达玉虚观时,便见许多地方官员与老百姓手提灭火器具,前仆后继的奔走救火。 可惜的是,因火势猛烈,水源远缺,这座百年道观终不敌火的洗劫,付之一炬。 冷青堂下马,老远看着,叹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闭门审问齐掌柜时有人先行报信,放走了这条狡猾的蛇。” 赵无极眼望焦黑的残垣断壁,问: “督主,我们要不要过去向那些人打探一二?” 冷青堂摇头: “不必,线已断,没必要于此处暴露我等身份。找地方过夜,明个儿留在附近听听消息再回京城。” “是。” 第三十六章 顾云瑶使脸子了 澎郡,翌日。 冷青堂留在百里坡附近一家客栈内等消息,晌午以前,派出的暗卫全部回来了,向他汇报说: 昨夜火势灭去后地方府衙已调人手展开调查,如今街上百姓纷纷议论证实,此番玉虚观乃人为纵火,不仅现场的残存物上有油料涂痕,四院八门三十六禅房当时还被铁锁栓牢。共发现七十一具尸体,有的直接被烧焦,有的则是被火势惊醒,因禅房反锁后不得出,而被活活烧死在观中。 此外,在一间禅房残壁处发现地下密室,内有人的起居痕迹。眼下,观主吴道士已不知所踪。 冷青堂仔细听完汇报后低眸,唇畔一抹笑弧轻浅凉薄: “吴莱晔,‘我来也’……哼,吴道士,算你跑得快!” 京城,皇宫—— 午寝后,许妃受钱皇后传召入坤宁宫久坐,误了弹琴作画的一惯时辰。 顾云汐上灶,才将新制的莲子粳米碧玉粥热过,自家娘娘便回到储秀宫来了。 顾云汐将甜食传入正殿,就见许妃偎在罗榻一侧,锦竹立在她的身后,手持水犀玳瑁梳子正为她一壁箅头发,一壁与她低声说着什么。 许妃微阖眼目,恙恙动着唇瓣,容色萎靡不振。 “娘娘可是又犯头疼了?” 顾云汐小心翼翼的放下莲花盏,关切的问起。 闻到粳米的清香,许妃略略舒展眉头,缓缓抬手,叫锦竹停了手上的动作。 “哎,今日皇后娘娘传召本宫,对本宫说起了裕昭仪的事……” 许妃的纤纤玉指捏起汤匙,心不在焉的向粘稠的甜粥里面撩动几番。 顾云汐闻言心头紧绷,蹙眉打探起来: “裕昭仪?恕奴婢斗胆,敢问娘娘,可是裕昭仪又遇到什么坎儿了?” 许妃细眉扬起,清眸转向了她,眸底粲粲光辉闪烁明灭,浅笑意味深长: “本宫发现,但凡涉及裕昭仪的事,暮丫头你似乎尤是在意?” 顾云汐一时语塞,脸色灼红,慌张的颔首道: “只因、只因奴婢曾入贡院修习,听闻过裕昭仪的声名,故而对她印象比较深……” 许妃吃了口粥,大度道: “无妨,本宫也只好奇问问罢了。想来此番坤宁宫之行并无大事,不过是那日闵国公夫妻入朝,在锦鲤湖畔遇到裕昭仪,便一眼认出她是他们久已失散的女儿……” “啊?这……” 顾云汐听得云里雾里,霎时愣在当场,只觉自己仿若身坠梦境。 大姐顾云瑶,会是闵国公闵瑞之女? 若一切是真的,大姐便不再是孤儿,她有父有母,且双亲都在世上又地位不低,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想到此处顾云汐内心难耐激动,明眸烁烁生辉,再次追问: “娘娘,裕昭仪可曾与国公爷相认啊?” 许妃叹气,皱眉摇头: “别提了,裕昭仪因念着当年被抛弃之恨,非但不肯与父母相认,还赌气砸了能够证身的玉坠。” 玉坠?流云形状的…… 顾云汐黠眸转动,回想以往。 她见过那枚玉坠,大姐从小宝贝似的贴身挂着,只有洗澡沐浴时怕金丝绳脱色,才会动作轻巧的摘下来,隔着帕子撂在桌上。之后再戴上,生怕弄丢了。 顾云汐曾问过,是谁送的玉坠。大姐每回凝神,抿唇不语。 可那么在意的宝贝,她如何说砸就砸毁了? 许妃自顾自接着说: “那闵夫人也是个不通事理的,回到行宫后一时间想不开,竟趁人不备悬了梁……” “啊?” 顾云汐听得惊悚,诧然张嘴叫出声,尔后惭愧的下跪低头: “奴婢失仪,娘娘恕罪。” 许妃摆手,吩咐她起身,继续诉苦: “好在下人发现及时,将人从梁上给顺了下来,国公夫人才算保住性命。可皇上素来看重闵国公,此番听闻闵夫人出事,便为此恼了裕昭仪,只可惜她才复宠就……哎!” “……” 顾云汐容色惊变,她并不知从前顾云瑶与她的父母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得以让其对亲生父母仇恨如此之深。 “娘娘,钱皇后传您过去,是否想让你对裕昭仪规劝一二?” 许妃点头,冷笑无奈: “不需皇后娘娘过多解释本宫也能明白,那闵国公手握东清水师,是朝中重臣。眼下好端端的认亲非要攀扯上前朝的权臣关系,反倒弄得无趣。如今钱皇后拉上了本宫,若然这趟差事办不好,本宫便在东宫与裕昭仪那处两头都不是人了……” 许妃一向心思周密,她的顾虑不无道理。眼看她忧心烦闷,顾云汐与锦竹两大掌事面面相望,皆是一脸凝重之色。 然,皇后交代的任务好歹也要完成,主仆三人商议一番,决定先与一人联系,再过晓夜轩去探望裕昭仪。 又过一日,许妃的仪仗亲临晓夜轩,顾云瑶出门迎接,却一副病恹恹之态。 她的眼圈潮红肿胀,脸色萎黄干燥,看样子这两日过得并不很好。 正殿彼此落座,许妃抿了口茶,看向顾云瑶轻叹,话一出门就是开门见山: “你啊,就是性子直,不懂变通。闵刑氏若然再不济也是你的母亲。人活一世,旁的事项可由着自己,唯独父母二人乃是前缘注定,你没得选择。” 顾云瑶涩然苦笑,音色淡淡: “姐姐,你我交情匪浅,假如你来是想劝说妹妹认下他们,大可起身回你的储秀宫了。” 许妃摇头,神色无可奈何,幽怨一声: “就知你是这样的倔性,他们是你的父母,认不认全是你自己的事。本宫此番来只想劝你放下仇恨,正视自己的内心。” 顾云瑶惊诧,眼睫颤颤挑高。 许妃看着心疼,黯然道: “你何苦自欺欺人,真是恨他们,大可不必为闵夫人悬梁之事伤神。从本宫与你往来的第一天开始便知你的心断不在皇上身上。如此,必不会被他的喜好左右,更不会因他恼或不恼而忧心费神。你如今这般,心底诚然仍是惦念着你的母亲,本宫所言没有错吧?” 顾云瑶低头不语,绣帕频频蘸着眼角: “我惦念她做什么。当初是她狠心不要我,而今又见我进宫有了位分便又要认下我,莫若当我死了的好!假若当初不是被那女人丢弃,我也不会被人送到这宫里锁起来!” 许妃涩笑: “妹妹这话便是错了。闵国公手握水师兵权位列朝廷一等公,你为嫡出,若打小跟随父母待到十六年华,并不能保证家里面不会送你入皇宫。那时为妃,想必位份远远高于你现在这般。” 顾云瑶沉声,低头不语。 顾云汐立在一旁见了,便从食盒里捧出一个浑圆去毛的椰子,揭去椰盖,从壳子里面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乳白浓汤,笑吟吟的端道顾云瑶手中: “裕主子,这炖品名叫‘椰奶雪蛤汤’,雪蛤珍奇堪比燕窝,从泡发到汤成总需花费两日的工夫。制作此汤品之人该是最疼子女的,懂得主子贵体欠安,便亲手炖得此道膳食。 俗话说,一口热汤一片心。主子,这碗雪蛤汤可是盛满了一位母亲的热情与真心,您尝上一尝吧!” 顾云瑶垂目看着,阳光的照耀下,一双水眸潋滟出琉璃的光泽,闪转多时,眸光渐生冷厉,将汤碗交给颂琴,漠然一句: “东西放着吧,待本宫有了胃口再吃。” 碰了软钉子,许妃也不好再做勉强,吃过几口茶便带人告辞了。 迈出晓夜轩大门,赵安急冲冲的追出来,神情无比窘迫: “许娘娘,您别在意。裕主子这两日心乱,刚刚并非有意冲撞您。” 许妃已上了显轿,垂首看向下面的掌事,宽宏的笑: “本宫与你家主子何种交情你难道不知?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本宫也是乏了,改日再来看她。” 一行人各自心事的回到储秀宫,迎头便碰上宸王华南信,连蹦带跳的从外苑朱红的镶钉大门里跑出来,与许妃见礼后便一把扯住顾云汐,笑嘻嘻瓮声道: “小姐姐你可回来了,我都来这儿等你老半天了!” 第三十七章 宸王的秘密 “宸王殿下?” 在看到华南信的那刻顾云汐心头就是一哆嗦,这傻子每回来都不管她有没有事,蹭吃蹭喝以后还要缠着她玩。 你是主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们作奴才的还要干活不是? 许妃下了显轿,看到宸王一笑: “是不是肚子又饿了?” 宸王点头,拍拍肚子: “若是许娘娘再赏口饭吃,便是最好不过。” 许妃便吩咐顾云汐领他去小厨房,挑些他喜欢吃的,端到耳房去吃。 恰是午膳时辰,顾云汐与兰心、宸王一屋里吃饭。 兰心边吃,边喋喋不休的说起有关裕昭仪的八卦事,顾云汐心不在焉,多半是沉默不语。 宸王往口中不停扒饭的同时津津有味的听兰心唠叨。待她说完,他瓮声接话: “裕娘娘我是喜欢的,她待我也好。一年前她在阚芳庭里与人聊天时,还请我吃了顿好吃的。” 兰心撇嘴,翻眸看向他: “你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吃的、好吃的!” 宸王不理她,眯笑扭头,如夜色无际的黑眸紧盯顾云汐,眸光别具复杂。 顾云汐毫无留意,满心满脑都是顾云瑶的事。 她是闵国公之女却不肯与双亲相认,眼下生出麻烦,以后在这深宫里想要安身,又当如何? 冷督主恐怕对此事还不知情,他离宫也有两天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 宸王起身回梧桐苑那会儿扯住顾云汐的胳膊,非让她送他一路不可。 顾云汐闹腾不过他,便应下来。 两人走出储秀宫还没几步又遇到四公主华南季艳。此时跟在她身边的随从不再是之前名叫“瑶儿”、“瑾儿”的宫婢,而是陆浅歌。 顾云汐猛的见到他那一身玄衣紫褂的内廷侍卫官服、以及肩头腰封等几处名贵的配饰时,只觉眼前一亮,整个人都被惊艳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陆大哥调岗了? “皇兄!” 看到宸王,华南季艳欢快的招手,随后跑上来,拉住他: “我去梧桐苑找你玩,嬷嬷说你跑到储秀宫来了……咦,你们两个这是?” 看到皇兄又与屠暮雪跑到一起,华南季艳神色意外。 宸王得意的挥袖:“是我叫她送我回去。” 屠暮雪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陆浅歌: “陆大哥,你难道不在虎字营五队了吗?” 华南季艳一旁大咧咧抢话道: “哦,陆戋如今是本主的跟班啦,在坤宁宫当值,自然要离开虎字营啦!” “哦,调去内廷了,恭喜啊!” 顾云汐眼眸粲然,望着他由衷祝福。 陆浅歌的表情显然没有半分开心,极具烦闷的剐了华南季艳一眼,似是有股吐不出的怨气埋在积在胸腔里。 宸王见了,拍手傻兮兮哄笑起来: “哈哈哈……皇妹眼光不错,找的侍卫都是个好看的人物……” “哦,是吗?我倒没看出来啊……” 华南季艳挺胸叉腰,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歪头瞥向陆浅歌,挑眉故意拖长嗓音,精致的脸颊却在说话时泛起一丝红晕。 旁边,陆浅歌正与宸王安静互视,紫眸对上深棕的眼瞳,两人的表情俱为淡然,像是有种默契,不可言传。 华南季艳这时望天,随后提议: “既然要到梧桐苑,我们便一道去吧。横竖午膳后我无事可做,到皇兄宫里耍耍也好。” “好啊、好啊!”宸王欢快不已。 陆浅歌重重呼了口气,不耐道: “公主殿下,您是闲人,不代表别人都像您这般清闲。属下还有事做,即刻要回坤宁宫,恕不相随了。” 陆浅歌对华南季艳抱拳,被她拽住两手: “哎!不行,本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自当涌泉报答本主才是。如今你已是本主的人啦,本主让你随行,你绝不可有二话!” 陆浅歌容色烦躁,反驳: “什么就你的人啦?你不过帮我说了句话而已,就要我全心全意、涌泉相报?” 华南季艳拍拍胸脯: “什么只说了句话?我告诉你,别狗咬吕洞宾!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明澜抓去西厂下大狱啦!” 陆浅歌嗤笑:“行了啊,您别再拍了,本来就不大……” “我……你、你……” 宸王一旁看着眼前那对活宝吵闹成团,薄唇轻抿,漫出一抹狡猾的弧度。 忽而意识到某处异常安静,便扭头头看向顾云汐。 她正专注沉思,就连华南季艳在争论之中提到了宿敌明澜,她都毫不在意的漏听过去了。 “小姐姐,你怎么了?” 宸王伸臂,握住她的一只手。 手背上毫无征兆的升起丝丝暖度,顾云汐诧然回神,惊异的看向宸王: “哦,奴婢,无事……” 她缓声说着,将手从宸王掌心里撤出。 宸王咧嘴笑起来: “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想司礼监那浑身香气的叔叔……” “殿下不可乱说!奴婢、奴婢才没……” 顾云汐一时情急,小脸如同水煮的蟹子,红得透彻。 两人的对话被华南季艳听到,讶然道: “哎?屠暮雪不是喜欢陆戋的吗?” “奴婢、奴婢也没有……” 被无辜卷入异常混乱的局面中,顾云汐不知从何处解释,刹那哑口,容色窘迫。 陆浅歌双臂环抱,眸底波光飞舞,直视顾云汐正色开口: “屠暮雪,我告诉你,喜欢谁都好,就是不要轻易喜欢上东厂那个阉人!” 见众人错愕的目光全向自己投过来,陆浅歌继续: “动他用情,早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先前亲眼目睹她被司礼监的公公们带走,之后才知她顶撞了万皇妃,又出手伤过神乐侯。 这等大不为的死罪,跑到司礼监暴室里转上一圈,人居然毫发无损的又被放了出来,可见她与东厂提督的关系并不一般。 回想往事,陆浅歌都会忆起从前某个用情至深的女孩,为了东厂提督便可奋不顾身,一时间心酸、心痛,如团乱麻。 顾云汐身形一震,脸色大异。 陆大哥对冷督主早有误会,她能想象自己的失踪必会让这心直口快的年轻人加深对冷督主的仇恨。 然他不管不顾,当着皇上的子女便说出那些话的偏执行为,总叫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多谢陆大哥体恤,奴婢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硬声说完顾云汐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喂,屠暮雪——” 华南季艳对着那道纤纤背影扬声一句,没能将她叫住。 扭面狠瞪陆浅歌,她嘟起樱唇: “看看,你把她说得生气了。” 陆浅歌沉面: “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公主不也很讨厌东西两厂的阉人吗?” 华南季艳噤声,随后点头: “这倒也是,咱们总算有所共识啦!对了,你何时将上回那招飞水倒流的功夫传授本主啊?” 华南季艳一双灵眸睁大,凑近陆浅歌的脸,不停忽闪。 陆浅歌摇头,抬步前行时不屑说道: “公主天资所限,不适合习武……” 华南季艳追在后面,少有的一副恳求声调: “哎呀,你就教给本主吧……陆戋,大不了本主拜你为师啊……等等,姓陆的……” 宸王默然跟在两人身后,目光撒远,笑意轻快。 …… 夜幕降临,皇宫四下万籁俱寂。 更鼓响过三声,那寸黑影正于冷宫一侧残破红墙的角落里,隐隐蠕动着。 冷风贴面而过,陆浅歌俊美的身形轻飘飘落到黑影眼前。 相视笑过,陆浅歌朗声道: “不亏是机智多谋的殿下,晌午见面时百般镇定,真就像是不认识得我。” 那黑影身披斗篷,脸部被风帽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寸线条细腻光滑的下颚,以及上方那微微翘起的精致粉唇。 “你还不是一样……”嘴唇翕动,黑影的声音清醇沉定: “摸进皇宫来都不与本王打声招呼,若非今日碰面,本王竟不知你一直都在本王身边。” 漫声说完,黑影“呵呵”笑着,举手落下风帽。 月光依稀,清冷的光辉照亮了黑影的面容。 他,就是宸王华南信! 第三十八章 冷宫枯井里的女尸 夜色无涯,一只猫枭掠空而过。 宸王那冠玉端方的脸面一半淌在月光中,一半沉于暗影下。明与暗的极致反差,为他淡然清澄的笑意渲染出几重诡异莫名的色彩。 “本王真不知此刻该唤你陆公子亦或是三殿下,不知乌丹国索罗王子潜入我大羿皇宫,却是为何?” “这事与你无关,”陆浅歌眸子冷冽如霜,不顾宸王挑眉的不悦之态,话说的简洁直白: “你若念及师父闻人君正的救命之恩便不要在人前揭穿我,待事情办完,我立刻远离你们的皇宫。” 宸王笑音低沉: “怕是到时你想走,四妹也是不肯的。你没发现吗,季艳她对你已然上心了。” 陆浅歌的面色登时变得难看,紫眸翻圆,低斥: “莫要胡讲,谁能受得了你那宝贝妹妹?再者,我心里一早也有人的!” 宸王抿唇,笑弯的眉眼朝向夜空: “今后的事,谁料得准呢?你快些回坤宁宫吧,小心些。往后在宫里时常碰面,看来这‘十五之约’也没甚意义了。” 陆浅歌赞同的点头,微一揖礼: “既然时常相见,我也不与你再道‘珍重’了,告辞。” 话必转身,手压钢刀匆匆走远。 “为何不将顾云汐就在皇宫里的消息放给他?” 红墙彼端,那略带苍音的女声如期而至,引宸王驱动琉璃闪烁的目光,敛眼微眯的转向残墙: “何必节外生枝?眼下还不到他与东厂提督正面交锋的时刻。儿臣越发想知道,他对儿臣都要保密的事……” “皇儿,怎么了?” 红墙对面,宸王的话音戛然而止,这引起女人的警觉,只沉声问过一句也不再出声了。 “母妃安心,不过是只雀鸟误闯而来,儿臣能够应对。” 墙这头,宸王颔首抬眼,勾唇戾笑阴冷如刀,欣长的身形挡在月光之前,在地上投射出扭曲可怖的影像。 他的周身弥漫出地狱般死亡森寒的气息,如嗜血的鬼魅重开炼狱大门,回归人间为祸。 十几米外正站着一提灯的宫婢,眼睫扬得高高,怔怔望着宸王神色惊恐且不解。 只见宸王跨步向前体盈如燕,身上锦服翩飞。错眼之际,他那五官狰狞的脸面已至宫婢面前,一双鹰隼眼眸里利芒烁烁,带着嗜血杀戮的猩光。 “啪”—— 宫灯落地,微弱摇曳的烛火终不抵夜风的摧躏,一个冷旋呜咽打过去,四下湮没于黑暗无声之中。 与此同时,宫婢惊慌错愕之间嘴巴张开,干哑的喊叫才扯起,颈上便是一紧。 宫婢恐惧的瞪大眼睛,凝血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出眼眶,绝望而痛苦的体会着被人伸手卡住咽喉的感受。她的双脚逐渐离地,轻如纸片的身子被宸王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提起悬空。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两脚不受控的乱刨乱蹬,双手丝丝的钳住颈上绝瘦的五指想要拉开,指甲抓在肉里也无济于事,始终无法挣扎逃脱。 宸王的手纹丝不动异常有力,稳稳捏住她的致命处,五指越发收紧。 不消一刻,女孩的身躯不再抽搐,冰冷的手掌无力下垂,再没了生机。 宸王诡笑松手,将尸身抛到地上,目光幽冷无温: “你都看到了,本王自然留不得你。” 理正衣冠,宸王自襟口里摸出一枚玉佩,俯身塞入宫婢的手心,笑容像是淬了冰碴,异常寒觉: “早上便从白公公腰间顺下来的,没想到这般快就派上用场了……” —— 后宫一早吵得沸反盈天。 重华殿舒妃之婢女海兰彻夜未归,内侍出来寻,竟在冷宫外枯井里头发现了她的尸体,从死者衣衫袒露之相辨别,该是受辱时反抗不从被人活活掐死所致。 此外负责调查此事的内廷禁军头领还在死者右手掌心里发现一枚玉佩。 一番盘问,有知情人供认,此块玉佩是永宁宫掌事公公白荃腰间饰物。 禁军骁卫长当即带人到皇贵妃宫里拿人,要将其带往掖廷治罪。 白荃此人年轻风流,与明澜可谓一丘之貉,好与宫中身份卑微的宫女私通。 猝然官司上身,白荃便在万玉瑶膝下哭天抢地起来,非道玉佩早已遗失,叫皇贵妃与其做主。 而万玉瑶也是个护犊的主儿,愣以贵妃之权打压了禁军领事,逼迫他就在永宁宫的庭院里设下公堂,与她共同审问白荃。 昨夜白荃并不当值,且他本人也不在宫中。而在审问过程中白荃神色缥缈,闪烁其词,最后使得万玉瑶对其都失了耐性,一再逼问,白荃终于将昨晚下值以后流连青楼楚馆之事当众交代清楚,为证明清白,又供出老鸨与花女的名讳。 万玉瑶听得气炸,在圈椅上顿足捶胸,将自家掌事骂个狗血淋头。 禁军急派人出宫查证,又经波折,白荃可算洗脱了罪名,可臭名已然贯彻六宫了。 随之而来,白荃在京畿各处购置府宅、于郊外置田地百亩之事也被一一扒了出来。以他现有正五品之内侍官阶而言,已构僭越之罪了。 皇上因白荃案龙颜震怒,罚了白荃一百大板,没收宫外所得,逐出宫门永不录用,也为此事狠狠训斥了皇贵妃,要她盯紧自己的下人。 皇贵妃不明不白的触到了皇上的逆鳞,又是委屈又是气急,却不知此番被何人陷害而恨得牙痒。好一阵摔摔打打,就差将整个永宁宫一把火燎了解气。 天际间深紫重重叠叠,暮晚正浓。 顾云汐在小厨房里指挥手下忙碌晚膳,听厨子们一边忙一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永宁宫,据说白荃没能捱过刑罚,半途就一命呜呼了。 顾云汐为此只是充一耳朵,大半心思仍在顾云瑶身上。 想来后宫得宠失宠皆在某人一念之间,也没甚值得大惊小怪。 后颈处汩汩的热气浮动,顾云汐愣住,好奇的转头就看到眉目清秀的宸王,携着人畜无害的笑意盯着她看。 顾云汐皱起眉头,不自在的以手摸向后颈,轻浅一句: “殿下,你又来了?……有事吗?” 宸王拉住她就往外面拽,顾云汐不依,几下挣脱开来: “殿下先到旁处玩吧,奴婢这头有事做呢!” 宸王眉飞色舞,眼底光辉清亮,神情兴冲冲的说道: “你随我来,很快就回!” 他带顾云汐快步迈出储秀宫的大门,左拐沿笔直的宫道跑出百余米,随后转过红墙。 顾云汐遁然脚步刹住,望见火红香枫树下那寸俊逸端稳的身影。 一时间目光凝住,她怔怔的看着,见他也向这边看过来,眉目如画的面容雅笑从容。 秋枫如火如荼衬着他的湛青蟒袍,金丝银线绣工逼真,暮霭下光辉咄咄,粲粲夺人,鲜明色彩将他纤俊的线条勾画清晰,格外的好看。 “……督主……” 顾云汐喃声呼唤时,微颤的嗓音碎在瑟瑟风里。 分明只有四五日分离,见面那刻却如隔半载,彼此眼神交汇处,心海澎湃。 宸王一旁眯眼默笑,拉起傻掉的顾云汐走到冷青堂的面前。 冷青堂幽幽凝着她那一双玲珑的眼目里逐渐泛起水光,心尖蓦的抖了抖,眼中含着微疼。 低头将手中一包糖果交给宸王,见他伸手来接,左手五指上有几道齐刷刷的伤痕,观颜色是最近才添弄上的。 冷青堂一时眉头微蹙,正要细想什么耳畔又一声“督主”,忽忽悠悠如潺潺流水直抵心田。 不及多想,冷青堂对顾云汐暖融融的笑笑,向宸王遥指远处花圃,嗓音温润道: “给,到那边去吃糖吧。” 宸王傻兮兮的看看他,转身往花圃跑去。 顾云汐一路目送,眼见宸王安稳抵达目的地,站在秋霜凋零的花间打开纸包大口抓糖吃,便正过头颅,神色几分担忧: “宸王一天天的大了,督主不该如此。” 冷青堂眼瞥花圃处不在意的轻轻笑过,捉起顾云汐两只光滑的小手握进掌心,眸光儒软: “横竖他是个傻子,又不懂得这些,只有他才好带你出来嘛。丫头,那日紧急出宫办差,来不及与你招呼,莫要怪我。才回来便听柳秉笔说起你找过我,可是有事?” 顾云汐释然摇头: “无甚要紧事,督主外出辛苦了,一回宫来该是好好歇息……” 后半句话她努力半天,始终羞于说出口来,只得微微低了头去。 冷青堂俊美的面容染笑,素手翻入袖袋取出一大红缎面的正方盒子,双手奉到顾云汐眼前: “送你的,你跟我到现在,从没送你一件像样的礼物,委实是我做的不周。丫头,打开看看,可还喜欢?” 恍是被盒上的颜色灼红了脸,顾云汐眸色一亮,欣然接过,轻轻掀开盒盖,就见里面是只圆润细腻的翡翠镯子。 冷青堂挨近过来,手拢女孩精致的肩头揽她入怀,浅声道: “在外头一家店铺里看到,看它水头与成色皆是上乘,便觉戴在你的腕上定然好看。” 顾云汐压了压嘴角: “督主,我如今在宫里当差,按规矩戴不得这些……” 冷青堂道:“先收起来,总有戴上的一天。丫头,我不会让你永远伺候别人,若你愿意,现下便可随我回府。” 顾云汐倏然从他怀里挣出,嘟嘴: “那如何使得,许娘娘她待我不薄。” 莫说带着任务而来,就算没有尊上指派的夺图大任,顾云汐一时半刻也有些离不开许妃。 彼时她几次为下人出头,使顾云汐打心底敬重她,心甘情愿的服侍她。 冷青堂顿时感觉心情失落,神色几分无奈的长出口气,与她重新携手,眸光眷眷: “好,你想如何我都依你,只是最近宫里头不太平,你出入务要小心,有事拿捏不准便来司礼监找我。” “嗯。” 顾云汐这时想到什么,立时神采奕奕: “督主,你还不知道吧,云瑶姐不是孤儿,她的父母是闵国公夫妻……” “这事我刚回宫便得知了。” 冷青堂淌在暮霭下的容色忽而晦暗不明,像是带上一方凝重的面具,目光氤氲如雾,变得幽深不可触及: “云瑶大了,凡事都有她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法、更不该左右她的思想。” 顾云汐迷茫的颤动眼睫,蜓尾点水般轻晃一下头,又见督主表情仿若灌铅般的莫名沉闷下去,便不敢再说什么。 晚风廖廖,一片五指枫叶自两人对立沉默的身形间招摇飘落。 冷青堂见了,目光牵远,有所感触的轻叹: “叶落了,冬季快要来了……” ps:一卷有关宸王华南信真傻还是假傻的伏笔,如今三卷此处也已解开了,好开心。当所有伏笔解开,本文便可撒花完结啦! 第三十九章 裕昭仪有喜了 皇宫之夜,勤明殿,灯火通明。 璟孝皇帝秘召闵国公与神王万宗,此时三人正围桌详谈某事。 “还没有雷焕的消息吗?” 龙案前,璟孝皇帝凛襟端坐,微黄虚胖的方脸沉似深海,低垂的眼目中有烛火的光辉,跳跃斑驳。 闵国公与神王进殿即被赐座,如今听得皇上猝然问起,闵瑞向上揖手: “回皇上,那日威海一战后,雷焕的船被姬瑶光重创沉海。臣布线在海上搜寻多日未果,怕是凶多吉少……” 话到这里他已低下头去,声音渐小。 数月前,东清水师早已接雷焕线报,述其万事俱备,不日将亲自携天衍门传世奇图“昆篁岛图”自瀛国渡海至中土大羿,向璟孝皇帝献上宝图。 因参与当年白水关一事,闵国公自然清楚昆篁岛图对璟孝皇帝有多么重要。一方面派人快马加鞭先行上京密报帝君得知,一方面在约定之期出海接应,不想在中途被假扮商船的女海盗姬瑶光横插了一杠。 待闵国公话音落下,璟孝皇帝眉间紧锁,五指在游龙雕纹的茶杯壁上反复抚摸着,沉思过后兀自道: “那张岛图暗藏玄机,指明昆篁地宫之所在。只有入得地宫,方能取回朕那半块玉玺。许多年来,朕好不容易将雷焕收买委以已用,他为朕除去天衍门宏尊那个绊脚石,不想跨海献图时却遇伏击!只差一步啊……他真是葬身大海倒也罢了,只是可惜那图,倘若落入旁人手里又当如何?!” 神王万宗见状揖礼,劝慰: “皇上不必烦恼,索性威海之战那姬瑶光损失不小,此番九死一生。怕只怕雷焕有幸逃过此劫,上京沿途还会被人迫害。如此老臣也已在京城沿途设防,一旦得知雷焕安然无恙,即刻保他入京,将图献予皇上。” 璟孝皇帝沉默点头,随后咬牙,一双浑浊眼目直视龙案,眸光淬毒: “安和真是闲得很,远嫁西夷还要染指大羿皇家之事。若非她多年暗中协助,天衍门怎有实力与朕为敌,将玉玺的秘密隐于昆篁地宫中?不念她是乌丹索罗王的侧妃,朕恨不得杀她为快!” 说到气愤至极处,帝君挥拳猛砸桌面。 “皇上息怒。” 两位重臣同时起身,撩袍正要下拜被帝君摆手制止,容色烦闷的说了声: “行了,别跪了。” 两人重新落座,闵瑞的狐眸眯了眯: “听闻先前有人在大内深夜摆放皮人,且五官身形俱仿先帝,此案如今可有进展?” 万宗冷哼:“此案早已交由东厂提督审理,先后查访半年仍是毫无眉目。” 闵瑞神情惊惧,目光一变转向皇上: “能在戒备如此森严的皇宫做下这事的,怕是宫里也有内应。” 璟孝皇帝忽而眸光无注,略显稀疏的眉宇间竖起深深的沟壑: “当时东厂提督拿过宫里宫外不少人,大部分性命都折在昭狱里面,线索也就断了。朕时常想,那人故意整出先皇之事,难不成也知昆篁岛图一事内情?” 万宗手捏胡须,炯铄的目光陷入空茫,思索片刻陡然开口: “若然知道最好不过,只要雷焕活着上京来,老臣倒有一计,可引那人在宫里的内应自己冒出头来……” …… 勤明殿外,故公公拢手立在廊下,与透光的窗棂仅有一指之距,完全能够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楚。 而他始终低眉顺眼、脊背微坨,白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恍若是尊木雕,没有思想,没有生命。 …… 夜静寂,后宫蔚烟阁的高墙外面骤然响起几声鹧鸪的鸣叫。 这时节,皇宫里头如何会有鹧鸪呢? 然对于顾云瑾而言,这深更半夜里异常的鸟叫声并无稀奇之处。 就在鹧鸪鸟啼叫三回,每次三声过后,顾云瑾身披月白素面棉斗篷,带领宫婢彩月、内侍小毛子从正殿走出,打灯一路至庭院西侧的墙头下面。 “干爹……” 顾云瑾仰面,压着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红墙那面没有人声回应,只伴随悉悉蓑蓑的动静,有一暗影飞上墙头,顺下一根麻绳。绳子彼端栓着提篮,篮里是些可口精致的菜肴。 顾云瑾自锦鲤湖畔遭人设计被帝君罚禁足后,终日如行尸走肉般困在蔚烟阁里,身边除了彩月与小毛子伺候着,其他宫人全部撤离出宫,且她的吃穿用度与从前相比也大打了折扣。明澜念着旧情,每隔五日便派人以此种形式为顾云瑾送些吃食、金银细软等物。 此时,庭院里主仆三人眼见着提篮顺下来却没人敢于上前去取,原因是,蹲在墙上那人并非他们认识的小章子,而是神乐侯万礼。 怎么回事? 顾云瑾呆呆的直视墙头,想到以往干爹都会派亲信小章子送东西。如今夜已深,万礼怎么还在皇宫里? 万礼今晚身穿暗红长衫,那袭水烟缂丝的撒花在冷月下幽光隐射。他的头上三翼远游银冠未束,只以细长绛色丝巾绑住顶端圆发髻,像个俊逸风雅的文人公子。 蜷在高墙上俯首,万礼直勾勾的注视顾云瑾如花美眷的娇美面庞,不经意间嘴角斜勾,释出极具邪肆的笑弧。 “瑾小主,你不饿吗?” 今晚他随父入宫,见父亲与皇帝、闵国公闭门议事许久,他独自在殿外等得实在无聊,便信步往后宫走。 守门的谁不知来者是皇贵妃的亲弟,许是有事面见万贵妃,竟没人敢拦。 万礼在宫道上走不多时就遇到两个小太监,问过才知是明澜派去为顾云瑾送吃喝的人。 情知美人失宠,万礼一时心生邪念,便随内侍同至蔚烟阁西侧外墙下。 看顾云瑾此刻神情讶异的与他对视,迟迟不肯上前来接提篮,万礼微抿绯红嘴唇,掬着几分暧昧容色,目不转睛的凝视顾云瑾的同时两手不停,一寸寸的收去麻绳,手提食篮翻身越下了红墙。 篮子塞给彩月,万礼驱动色眯眯的眼神在顾云瑾全身上下游走不歇,开口间嗓音抑扬婉转,颇是喜形于色: “瑾小主,多日不见,是否还记的本侯啊?” 顾云瑾心头一紧,不禁咬了咬下唇。默然对视,她完全能从万礼起伏夸张的声调与满目咄咄邪光之中,截获到他的心思所想。 后退一步,顾云瑾将苍白十指交叉,狠狠的紧扣在一起。 万礼不顾下人在场,欺身步步走近: “瑾小主天资过人、容色明艳,却遭受如此冷落,想来姐夫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眼下入冬,本侯时时惦念小主可有吃好穿暖,确是放心不下,特来此处探望一二。” 顾云瑾微微颔首,水眸璨璨竟不敢轻易抬眼,迎上万礼两道无遮无拦的热辣眸光。心慌急喘间,上身那对在几层衣衫下依旧挺拔饱满的娇软,正湍急的起伏、匍匐不定。 万礼逐的又是摄魂一笑:“奉劝小主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 一面无比憎恨沉沦,终耐不住深宫寂寞,又是极其渴望沉沦,即便深知眼前的男子早有家室,此时对她仅是虚情假意。 可顾云瑾早已寂寞太久,十六岁的花儿未到绽放吐蕊时即将枯萎,这让她如何甘心? 噤声眯了眯美眸,顾云瑾微低的面色陡然转厉,白嫩的小手伸出一只,径直抓起万礼的大手。 再次举目,面如桃花、百媚千娇: “多谢侯爷体恤,嫔妾宫里正烫着陈年的桃花酿,不知侯爷可愿与嫔妾同入暖阁品尝?” 万礼的鹰眸倏的灼亮起来,似是欣喜若狂,连连点头说好,与顾云瑾携手抬步进入正殿。 —— 一场秋露一场寒,时光如梭,转眼元日已至,前朝风平浪静,后宫也是其乐融融。 按照惯例,宫里每逢元日,嫔妃们都会凑到一处剪窗花、绘彩幅,手扎金丝红绒花,说说笑笑闹腾整个上午。 之前的几年里皇后抱病喜静,后妃们便于元日清晨到坤宁宫问安后,再至永宁宫里过节。 一月前,皇上因白荃之事恼了皇贵妃,而她那头也闹起性来,进而闭门不出,对外界诸事不理不问。 钱皇后索性召集嫔妃们都到坤宁宫来,与她同享今年的元日佳节。 眼见姐妹们相处融洽,拈绒花的结彩灯的忙得热闹,钱皇后也觉欣慰。 许妃的书法向来在嫔妃中拔尖,这刻正提笔挥腕,在洒金的红纸上提写对联。 今年除夕来得极早,等不过半月,这些窗花对联等吉祥物就有用武之地了。 顾云瑶在长案边才剪完一副喜鹊蹬枝的窗花便觉疲惫,放下剪刀举手捶打酸软的肩头。 掌事颂琴见了,忙为主子奉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圆。 顾云瑶笑笑,捏勺舀起一个圆子,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吹凉,才用牙齿咬了口,就微微的皱了皱眉。 勉强再吃第二口,猝不及防胃里翻江倒海猛烈,她大口干呕,险些将手中的瓷碗泼出去。 众妃停下手里的活,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裕昭仪,你可是身子欠安?” 钱皇后留意到,从凤椅上微微倾身,关切的问询。 “妹妹,怎么了?” 许妃落了毛笔,轻步凑近来,注视颂琴为主子摩肩拢背的,惊异的容色逐渐转为喜悦: “妹妹莫非有喜了?” 一句话,殿里顿时沦入无抵寂静中。 顾云瑶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怔在玫瑰椅上。钱皇后却是恍然大悟,继而喜色连连的推搡素潋,颤声催促: “快、快去,传太医来为裕昭仪细细把脉!” 素潋满面欢喜的点点头,应承着小跑出殿。 不出半刻时辰,江太医肩挎药箱入坤宁宫正殿,长条书案腾出一角,当即为顾云瑶诊脉一番。 果不其然,顾云瑶现已怀有两月的身孕,且胎象平稳健好。江太医向皇后、顾云瑶道过喜后开过安胎药方,便回御药房煎药去了。 钱皇后自是乐不可支,一时竟抛下嫔妃们不管,跑去偏殿的佛堂里去上香。 正殿里众嫔妃神色各异,有人对顾云瑶衷心祝福,也有人冷眼观看,暗自咬牙怀恨。 顾云汐站在许妃身后,眼望顾云瑶端庄华美之姿态,由衷为她开心。 入宫两年,大姐终于熬出头了。 阖宫上下皆知她如今是闵国公之女,母家地位显赫。一旦诞下龙裔,帝君还会抬她位份。 想来先前为着认亲一事她惹恼了皇上,这时有孕,皇上该是回心转意,重新接纳她才对。 又过不大会儿,众妃们等不到皇后回来,皆是无心思再做事,纷纷起身与素潋打过招呼,离开坤宁宫各自回去了。 外苑分别,许妃亲自送顾云瑶上了显轿。 又见她容色消沉抑郁哪有半分即将为人母的喜悦色,许妃便是上前拉住她的手,宠惯的瞧她,悉心安慰: “你啊,从此便踏实养胎就好。麟儿一旦降生,你便一心一意服侍皇上,莫要再多想法了。” 顾云瑶闷闷点头,携着几分落寞与无奈,由着显轿将自己抬远。 ps:顾掌事的三个养女,三女孩不同命运,孰是孰非无人可评~ 第四十章 双喜临门,终不欢而散 这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一整天,苍穹茫茫、白翳翻卷。雪片子洋洋洒洒的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渐渐积厚。重烟楼台,裹覆在浩瀚冰晶白海之中,层层叠叠、延绵万里。 傍黑,璟孝皇帝驾临晓夜轩。自那日灵鸣台顾云瑶狠拒双亲害得闵夫人悬梁,帝君恼了这位昭仪,连带得知她有了喜脉,一度也没过来看她。 年关之际朝事不忙,帝君今日冒雪过来一是探望顾云瑶,二为借其怀龙裔之事相互给个台阶下,挽回两人的情分。毕竟这温顺的女子在帝君的心目中,曾占有过相当的分量。 听得内侍通传,顾云瑶身披青狐裘与宫人们立在廊下,见到帝君便要曲膝下跪,被他上前扶住。 “免礼,你如今怀了朕的孩子,要仔细养着,别跪了。” 璟孝皇帝掬起胖脸,眉眼笑弯,拉起顾云瑶凝脂般的柔荑,骤感它有些微凉。 帝君转身从胡公公手中抄起飞龙渡云绣黄绸包裹的暖炉放入顾云瑶的掌心,随她一同进入正殿。 赵安很极有眼色,看出皇上要在晓夜轩里用晚膳,这是最好不过的。 不敢耽搁,待两位主子落座,赵安借空急匆匆奔出外苑,到御膳房传了些皇上喜吃的菜肴。 晓夜轩,帝君饮了半盏香茗后起身,在正殿里缓步流连、四处观看,口中道: “瑶儿,你入宫服侍朕已是两载余,晓夜轩里摆设陈旧朴素,也该换换了……” 顾云瑶在圈椅上一愣,抬眼时,就见帝君负手挺身,朗声道: “传朕口谕,裕昭仪闵氏,毓生名门,温慧宅心、言容有度,即日起晋封裕妃,移居景阳宫。” 一时安寂。 晓夜轩的宫人们自是喜出望外,只是眼瞅着主子还木木的端坐,容颜无波,其他人纵然内心欢喜也不敢表露在外。 察觉到气氛陡然怪异,璟孝皇帝神情郁郁,犀利的眸光直视顾云瑶,眉尾桀桀搐动。 胡公公见了忙是上前一步,拢背搭上笑脸,手里不停比划着对颂琴道: “哎呦我说,这位姑姑平日里挺机灵的一个人,今个儿晓夜轩双喜临门之事竟给她先乐傻了。还不快扶起你家主子,向万岁爷谢恩啊!” 颂琴反应过来:“哦、哦……是、是双喜临门……” 慌手慌脚的正想要凑近主子,却见顾云瑶自行起身,向璟孝皇帝微微一福,缓声不卑不亢: “皇上,您方才叫错了臣妾的姓氏,臣妾姓‘顾’,闺名云瑶。” 气氛再度凝重起来。 帝君负手,呼吸沉钝闷愤不语,下人们颔首低眉,心跳惴惴。 颂琴面色惊如死灰,与表情同样惶恐的胡公公对过眼神,俱都陷入绝望。 良久,璟孝皇帝悄然长吐一口气,隐忍着心底某些情绪,尝试着继续安抚说: “瑶儿,朕知你心中多年的疾苦,可你认或不认,闵氏夫妻总归还是你生身父母。好了,你如今初孕身子多有不适,朕体谅你。勿要多想,快些入席用膳吧。” 赵安回来得刚好,即刻吩咐传膳。 酒菜上桌,伺候两位主子入座。颂琴取过试毒的银针,将菜品、饭食一一试过。 莫说皇上今日在晓夜轩里用膳,自主子脉一出的那天起,颂琴与赵安便时时紧绷了一根弦。 后宫不比旁处,外面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杀机暗伏。 顾云瑶眼下怀了皇上的孩子,后宫多少女人表面上羡慕,背地里却是咬牙切齿的嫉妒。 此番皇上口谕,抬了顾云瑶的位份又赐移居新宫,等到明个一早,这消息便会六宫皆知。 他们做下人的只有处处小心,保得主子和她腹中龙裔全身全影,奴才们日后才有安稳日子过。 静寂之中,两人对桌吃得十分别扭。 璟孝皇帝深知顾云瑶的性子,闵夫人认女之事才过不久,她念着从前心里有气还没扭过劲头。 然朕始终都是皇帝,九五之尊说一不二,别说去哪个嫔妃宫里用膳,就算只坐下说一两句话,女人们谁敢不给个笑模样? 虽是你怀有龙裔身子金贵,可朕非但不怪你将亲母逼得悬梁,还抬了你的位份、赐你华丽宫殿,你还要闹哪样! 帝君压着心头愤懑,将白饭一口口咽下肚去,那如吞蜡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 眉头深锁,帝君干脆落了碗筷。花梨木八仙桌上一声扣响动静不大,却足可震破在场人的心魂。 璟孝皇帝直视顾云瑶,见她碟里的菜品没动分毫,沉声问: “裕妃,这些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味?” 顾云瑶面无表情,嗓音清冷: “臣妾自知才德有亏,对妃位受之有愧,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 璟孝皇帝遁然心头火气,浑浊的眼底迸出铮铮利芒,拍案呼喝: “君无戏言!裕妃,你存心要在此时煞风景——” 顾云瑶戚戚笑过: “臣妾自元日查出喜脉至今已过十日,皇上才来晓夜轩探望,难道不是为的闵氏?素来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当初您与皇后娘娘极力想要促成臣妾认下他们,想来这事也与朝权之间有些关联才是。” “哼!” 帝君拂袖起身之际,宫人全部下跪,动作齐整。 “裕妃,看来是朕太宠你了,才让你生出胆量揣度起朕的心思来。朕说过,闵瑞夫妻始终是你的父母,对你有生养之恩,你认也好不认也罢,始终都改不了姓闵。若然忤逆便是欺君抗旨,朕的后宫容不下你这般不敬父母、有违伦常之人!” 话音一落,璟孝皇帝决绝抬步,愤怒的奔出殿外。 “哎呦我说,您可真是的您……” 胡公公对顾云瑶多有埋怨却不敢说出口,气急败坏的弹弹手,跺脚追去了。 “主子,您这是何苦呢?!” 赵安与颂琴围上来,一边一个,将神色凄迷的顾云瑶扶到玫瑰椅上坐好。 赵安半蹲下来,温暖的大掌握住女子凉透的双手,仰面注视泪迹斑斑的她,光闪闪的眼底淬着心痛,脉脉而惋惜道: “主子,皇上今个儿有意想要拉回您俩的关系,您何苦还要拒他?横竖闵夫人再没上门来缠,这事皇上不提就此过了,你为何还要当面再提出来?” 顾云瑶笑意麻木,唇瓣微抖: “无情最是帝王家,在皇上眼中,本宫的皇儿也没有前朝、没有他的江山社稷重要。若然不为亲和朝臣,他一早知我怀有他的骨肉,如何此时才是登门?” 眸光幽幽转向赵安,顾云瑶手捂小腹: “赵安,本宫与皇上原就活在不同的世界,两个人没有共同与交集,本宫的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赵安容色大惊,慌忙示意颂琴到门口查看有无旁人在场。 “娘娘,如今您已怀有皇上的子嗣,万不可再说这等诛心之论。不管今后局势怎样,奴才都会陪伴娘娘,永不背离……” “奴婢也是!” 颂琴才折回来就听赵安在主子跟前信誓旦旦,自己也不落后,凑到顾云瑶身边,笑吟吟的作娇声讨好: “奴婢也不会背弃主子,主子且宽心养胎吧,我与赵公公为您马首是瞻,誓死效忠。” 顾云瑶内心好不感动,泠泠目光看着他们,逐渐湿红了鼻头。 帝爱荣宠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失去也就失去了。最难能可贵的是她拥有了两个忠心耿耿的下人,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纵然今后深宫里的每一天冰雪交加,有他们相伴,她也会身觉温暖,如沐春风。 第四十一章 所怀妖胎? 玉酆山,飞雪皑皑。 冷青堂一身弹墨袍,外罩雀纹火狐毛披风,登上半山的八角玲珑观景亭。 此刻亭中早有一人,正坐在石桌前悠闲自得,那身金莲道衣咄咄如火,在万里璇花之中自成一景,格外的夺人眼目。 冷青堂垂眸望向石桌上热气翻滚的铜锅子,长碟里的鲜嫩鹿肉片与小碳炉上煨暖的美酒,黑眸转向泰然的玉玄矶,微笑: “你可真会享受,大冷天居然跑到这种地方喝酒吃鹿肉火锅。” 玉玄矶回报一笑,张口间喷出团团白烟: “雪化才是真正冷,赏雪嘛自然要登玉酆了。何况在这种地方会面,才会令你无后顾之忧。坐吧,一起尝尝。” 石椅上早有软垫,冷青堂也不客气,撩衣坐下后拿起干净碗筷,从白玉盏里舀了些酱汁,接着筷子夹起一片鹿肉投入铜锅滚水,连带几朵香菇木耳。 玉玄矶趁机为其斟酒: “裕妃身怀有孕,后宫却是风平浪静,你觉得那些人会任由她平安生下这一胎吗?” 冷青堂凛笑,眸中熠熠生灿,将熟透的鹿肉片从沸水中夹起。 “风平浪静?哼……本督看它是暗潮涌动!” “有人明知裕妃与闵瑞的关系还要动她的话,怕是意在东清水师……” 玉玄矶举杯品酒,冷笑靥靥: “毕竟那两人表面都在为华南泽效力,暗地却是面和心不和。” 冷青堂凤目促狭,嗤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东清水师本督都还没想,他便先惦记上了。从虎口里夺食,简直痴心妄论!不过你既然这么说,该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吧?” 玉玄矶嗯了声,自顾自为手边酒杯添了些暖热的琼浆,道: “贫道监管钦天监,前些天听闻龚监正突发急症药石无医,皇上念其为官二十载准其告老,将副正宋湘扶上正位。 而宋湘从前便是个窝囊废,凡事没有主见,皇上的决定是有些急了。不过他上位以后,倒是很重用手下一名新来的章正。” “哦?” 冷青堂停筷,眉头收紧:“此人姓什么?” “林!”玉玄矶答得笃定:“新入宫奉职不久,年岁不过三十……你也觉得有不妥处?” 冷青堂想了想,再没心思饮酒品香肉,起身至朱漆围栏,将忧思的眸光放远。 万里云厚,天地为庐。山峦银素披裹,沿冰冻河谷曲折而上,连绵至苍穹之峰。 “上回你托本督之事东厂一直在查。暗访澎郡时,本督自相关人犯口中得到一条消息……” 语顿,冷青堂大手一拍木栏,转身面对玉玄矶,继续道: “那与宫中素有联络的吴道士曾认一人为师,此人往来与东海瀛国与大羿间,神龙见首不见尾。若本督猜测不错,该是你们道宗与其他门派追杀的对象、天衍门的叛徒雷焕!” 玉玄矶霎时眸色凛厉,与冷青堂对视: “倘若他们有所行动,我们又当如何?” 冷青堂勾唇:“以不变应万变!” …… 腊月二十九,天不亮时大雪已停。各处琼苞玉屑,乱抛轻坠碎了厚厚满地。若然脚踩上去,声声“咯吱、咯吱”的动静,若碾压粉叶盐花,极是舒适养耳。 按照民间习俗,这天是小除夕,各家各户蒸馒头、去打酒、筹备明日除夕年夜饭的喜庆当口。 可就是这日,一场瘟疫突如其来,一夜间数万人倒,千余不治身亡。未及天光大亮,京城里呼天抢地、哀嚎不断,凄切惨烈之状如人间炼狱。 进而,就在大年三十当日,京城兀自流传出一首童谣: “风雪苍茫各一天,可怜京城遍瘟灾。西方萤惑东庭降,不信乌龙是祸胎。” 璟孝皇帝再无心思过年,召集文武群臣上朝,议瘟疫童谣之说。 丹墀下方,钦天监新任监正宋湘身穿墨绿官袍,拱手垂背,头上乌纱帽的两翼突突乱颤。 “皇上,钦天监近日夜观天象,见西方萤惑光辉烁目如火,东移至青龙星宿,又与心宿重叠一时三刻,此天象为‘萤惑守心’,乃大凶之兆啊!恐守岁前夕天降疫症,民间又有童谣留传,西方萤惑东庭降,便是应了此劫!” 一番长论说完,宋监正神色凝沉惴惴,将头埋得更低。 璟孝皇帝身形定在龙椅上,半晌纹丝不动。待回过神来,才倒抽一口凉气。 眼神微变,帝君五指攥紧,倾身向前: “那句‘不信乌龙是祸胎’,又是何解?!” “臣、臣有罪……臣万死!” 宋监正立时双膝及地,匍匐深拜。 文官队列里,冷青堂长身而立,面色清冷,微微垂目间已是心中了然: 好啊,原来这帮人是想借天象之说兴风作浪了…… 龙椅上,璟孝皇帝早就不耐,挥手斥声催促: “快讲——” 宋监正脸颓贴地,身形惴惴,颤声答道: “回、回皇上……后宫晓夜轩属东十四庭,‘西方萤惑东庭降’意指晓夜轩……那句、那句‘不信乌龙是祸胎’讲的是、是……裕妃所怀子嗣……不祥。” “胡说!” “简直一派胡言!” 金殿之上,闵国公与帝君异口同声的叫嚣,震愤的咆哮绕梁不散。 宋监正更加惶恐,爬在地上大喊:“皇上恕罪。” 闵国公当即走出武官队列: “皇上,天象之说简直无稽之谈,臣的女儿如何会怀不祥胎?分明是有人借机陷害!” 文官队列走出一人,双手打揖,曲身道: “皇上,自古童谣就是预言,不可不信。而萤惑守心倒推百年,每逢天象发生皆有对应灾祸降下,确是大凶之兆啊。” 帝君容色沉沉,五官搐动,眸色凝血: “瑶儿素来性情温敛良善,她怀的孩子自是朕的骨肉,如何不祥?难道这是在指朕是不祥之人!” 宋监正这时挺直身形,向上拱手: “皇上乃九五之尊,天象怎会喻您不祥?经钦天监以四象八卦仪演算,七十二地煞之地魔灾星每百年降世,恰逢裕妃有孕,故而借助胎儿托生为祸。而今萤惑守心,天降瘟疫,便是地魔星落胎成型的征兆啊!” “皇上三思!” 说话的人正是兵部尚书许琅轩,许妃之父。后宫中,女儿与裕妃交情不浅,这些许琅轩自然清楚。 今裕妃被指身怀妖胎一事真假尚未可知,多半是有人借题故意发难,许尚书当然会帮裕妃说话。 殿前拱手礼拜,许尚书言之凿凿: “千百年来,天象、鬼神之说能与华夏并存,自有其存在的道理。然古语有云:敬鬼神而远之,过犹不及恐会反受其害。且此番地魔星转世关乎我朝龙裔,还望皇上细细考究再作定论。” 宋监正接话道: “细究必不可少,只是京城的百姓等不得啊。若时日拖久,一旦魔胎幻化人形力量壮大……” “你口若悬河,分明是在逼圣上对我女儿下手——” 闵瑞手指宋监司气结暴吼,大步上前意欲铁掌挥落,被许尚书横挡拦下来。 璟孝皇帝一时烦闷,无奈挥手: “此事容朕斟酌后再议,退朝——” 因皇城外疫症肆虐,除夕千人宫宴临时取消。帝君将宴会所用米粮派出城去,分发给饱受病症折磨的百姓。 然他们一方面接受天子恩赐,一方面却集结了力量。很快,那些身体康健的人们尽数跑到皇城脚下静坐请愿,求璟孝皇帝顺应天象,尽快采取手段铲除妖胎。 宫外一片混乱,宫里也不安宁,特别是后宫。 早朝刚退,有关顾云瑶所怀妖胎一事便走漏了风声,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大喜有人怒,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个除夕太过特殊,钱皇后仿照那年江安白灾后宫捐资一事,吩咐宫妃们为此疫灾再捐款物。 顾云汐带领两名内侍,将储秀宫捐资送往尚工局,对账后原路返回。 现下天色灰暗,宫灯盏盏点亮,琉璃幻彩穿梭如织,照得墙头瓦壁冰棱积雪繁华剔透。可放眼望去,诺大的琼楼玉宇依是一派寥寥萧索。 顾云汐低头走路,神情郁郁寡欢。 晌午便闻晓夜轩妖胎转世之说,她的内心痛楚哀绝,大有如堕入无边黑暗的冰窟般,心冷意绝。 她是最了解的大姐的,她从小善心温柔,就算世间真存邪祟,以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事,如何能承报应,引地魔星上身为祸?这事有异,还需冷督主帮忙阻止才行—— 猝不及防眼前阴影一闪,有人夺步转向道路旁边。 顾云汐慌忙止步,接着闻到一股很奇特的味道,才意识到是自己走路不慎,差点就撞到人了。 抬头那时便见宫道一侧站立的男子,着重蓝文官八品服,五官平凡无华,岁数与江太医一般,却是面生。 对视一眼,顾云汐低眉颔首,恭声对那人道: “奴婢失礼,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那人笑笑,许是看到顾云汐身上五品的掌事宫服,与她说话时语气甚为客气: “哪里、哪里,雪天是下官走路不小心,请姑姑恕罪。” 抱拳一拱,那男子快步走远。 夜幕垂落,冷风曳曳,一股脑的浓烈香气灌进顾云汐的鼻腔。 这气息好奇特,又不似薰身的香膏味道,到底是什么呢? 顾云汐撒目,蹙眉注视那八品官位的陌生男子消失在视野中,内心倏然涌起莫名的奇异感。 —— 神武门外,东厂千户程万里带暗卫连夜走访京城,一连两日都在秘查瘟疫之源,太医院江淮安便装随行。 走到一处歇脚,大伙围在一口水井前席地而坐。见江淮安表情凝重,程万里问: “你在想何事?可是有什么发现?” 江淮安缓慢摇头,目光直直: “病症者轻则腹痛难耐,上吐下泻,重则高热惊厥,气阻不畅致死,分明就是瘟疫最明显之症状。可京城数百医师对症下药,连续几日皆不见效果,却是为何?” 疲累叹息着,江淮安脊背靠上冰冷的井口石壁。像是感受到坚硬不适,一晃挪身时他遁然眼目大扩,惊骇的转过头,目光怔怔的紧盯水井…… 第四十二章 帝君亲赐落胎药 数九寒季,苍穹浓云汇聚,阴暗不明。璇花飞舞依旧,处处冰天雪地。 长街上,冷风呼啸间只见一矮小的身影身裹素衣、长发散开,正在积雪中艰难的行走着。 每过十步她都会停身跪在雪地里,伏身深拜后起立再走。 寒风肆意撕扯着她微有花白的丝发,摧残着她衣衫单薄的身躯。而她决然挺身前行,冻得紫红的老脸上写满坚毅笃定。 她的身后跟着两名丫鬟、两名男侍从,肩挎布包竹篮,不时拿出食物、金银,分给路上围观的百姓。 “老天爷,罪妇求您睁睁眼,求您庇佑我的珠儿吧!她并非身怀灾星啊,她怀的乃是皇上的孩子,皇上、求皇上开恩啊——” 此人正是闵国公之妻,顾云瑶的生母。 那日听闻女儿有孕,闵刑氏大喜,再不顾曾经被她当众辱骂的痛苦经历,吵吵着要进宫去面见女儿。 闵瑞也是欢悦,答应除夕宫宴时带夫人前去,不成想眨眼间美梦竟成灾难。 听闻女儿在宫里出事,被指怀了妖胎,闵夫人彻夜难眠,终日容思哀恸。 最终她无法再安心呆在行宫里,趁大雪之日褪袍脱簪,带领下人出街游行,从行宫直至皇宫午门外,沿途三跪九拜,一壁向上天祝祷,一壁向百姓分发财物行善事。 闵国公对夫人的极端做法不能苟同,却知女儿此番分明是遭奸人算计,内心里也是搓火,索性由着夫人闹去。 有些事由女人出面解决,说不定能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这样,第一日闵夫人领人到达午门,被禁军拦在外面。闵刑氏便跪在城墙下两时辰后,才踉踉跄跄的离去。 第二日一早,闵刑氏复于午门外跪了整个上午,口口声声呼喊“冤枉。” 直到第三日她再跪,便招惹到一些在瘟疫中失去家人百姓朝她丢鸡蛋、抛石子,怒不可遏的咒骂裕妃,咒骂裕妃所怀的孩子。 然闵刑氏并不退缩,也不与那些人争辩,接着跪在皇城下一整天,直至体力不支昏倒,才被人抬回行宫。 帝君得知闵夫人的行为后一度感动,对裕妃怀妖胎之说心有动摇。 …… 永宁宫,夜静,烛影摇红。 万玉瑶坐在妆镜前,锦服褪尽,青丝披散。身侧,璃瑚将一件件金钗步摇用丝绸擦抹锃亮,小心码入漆盘。 “东西给到他了?” 陡然间主子问话,璃瑚忙放下东西,拢手低眉,低声道: “回主子,给到他了,今晚就能给万岁爷用上。” “嗯……”万玉瑶唇弧微动,冷傲鸷毒,明眸水目紧盯菱花镜对面的自己: “只需丁点,管保皇上今夜安枕无忧……哼哼,这事务要做的保密,要让小姜子知道,他不做,他和他的家人都得死。” “是,”璃瑚轻抬头,谄笑:“娘娘安心,奴婢定不辱使命。” …… 勤明殿,璟孝皇帝仰躺龙床,睡意昏昏。 隐隐嘈杂声响传入绣龙幔帐,帝君受到吵扰,拧了眉头翻身下床。 喊胡公公,无人应,帝君胸腔窝火,疾步推门,紧接着被股白光刺盲了眼。 帝君不自主的侧头闭目,一刻适应过来后重新睁开,恍然间发现已置身宫外。 视野前方开阔,四下无人,笔直深远的官道上只有六七身穿花袄花裤的幼_齿孩童手拉手围成圈,边转边哼唱歌谣: “风雪苍茫各一天,可怜京城遍瘟灾。西方萤惑东庭降,不信乌龙是祸胎。” “大胆——” 璟孝皇帝震怒,清吼一记赶上前去。可一转眼那些孩子不见了踪影,官道上死尸横布,处处白骨堆叠。 帝君惊呼,举目却见天空染血,那首童谣却声声不停不休,在半空盘旋回荡。 璟孝皇帝颓然倒地,痛苦的捂耳摇头: “不、不——” 挺身而起,璟孝皇帝大吼着从噩梦中惊醒,额头身上全是汗水。光滑的黄绸寝衣紧贴冰冷的皮肤,感觉很不好受。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胡公公推门而入,在龙床前停身,惶惶望着幔帐上虚弱瘫软的黑影。半晌,里面传出帝君暗哑疲惫的声音: “传太医院祈院使。” 同一时刻,莲池畔,赵安手提宫灯达到约定地点,如期见到蟒袍高帽的男子。 “冷督主。” 赵安躬身,容色谦卑,掬着一丝谨慎。 冷青堂旋身面对赵安,俊脸上表情不多: “本督要你办件事……” —— 一大早顾云汐就见华南季艳带着宸王冲进储秀宫,身后陆浅歌随侍,容色风急火燎。 “出什么事了?” 顾云汐拉住公主追问,整颗心都跟着紧提了起来。 “本主要见许娘娘,父皇要对裕妃下手啦!” 华南季艳的表情看起来比顾云汐还要急: “屠暮雪,你还不快去给本主通传啊!” 顾云汐头上“轰”的一声,有些天旋地转,脸色苍白的呢喃: “怎么会……那是皇上的亲骨肉啊!前日不是传他不再追究此事,如何就……” 宸王眉睫眨眨,一脸天真: “我听她们都在说父皇做噩梦了嘛,他不再喜欢我那个尚未出世的小弟弟了……哎呀,我想要弟弟陪我玩嘛,我不要弟弟死……” 顾云汐缄默思量一番,转身就大门走。华南季艳见状叫住她: “哎,你干嘛去啊!” “去找人帮忙。” “屠暮雪,你该不会指望着东厂那阉人出面搭救裕妃吧?” 陆浅歌清冽的紫眸瞬间看破顾云汐的心事,双臂抱胸,满脸不屑。 顾云汐一眼瞪向他没说话,转身跑出去了。 一路狂奔至司礼监,还好冷青堂在。 兀然看到顾云汐闯进来,且神情凄切发鬓凌乱,便知她是为了何事。 等到内侍们退下,顾云汐一把扯住督主衣袖哭泣出声: “督主,督主你救救姐姐吧,云瑶姐她刚怀了皇上的孩子就遭人陷害,求你快去晓夜轩,去阻止皇上。” 顾云汐自始至终都相信督主,他说凡事拿捏不准便来找他。如今正是十万火急时,她相信能救顾云瑶和她腹中胎儿的人,也只有督主! 冷青堂听完顾云汐所求之事,笑意浅淡温柔,展臂扶住她的肩头: “丫头,云瑶不会有事。” 顾云汐得到安抚,情绪稳定下来,泪眼蒙蒙的看着督主,将信将疑: “您、您是想到何种办法了,能为姐姐洗脱冤屈?” “总之,你信我便是。”督主眼底涟涟异彩,像是胸有成竹。 顾云汐为此而感动不已,不知不觉耳阔一热,懵懂着点了点头。 冷青堂见状笑笑,轻拍她的脊背,说话的语气听着有些急: “好了,我还有事,你先回储秀宫去,好好记住我的话。” “……那,督主,你保重。” 顾云汐满怀心事回到储秀宫,一进门便被传进正殿。 许妃正在披斗篷,见了她就劈头盖脸一顿严斥: “你方才跑去哪里了?晓夜轩出了大事,你还不速速随本宫前去——” 顾云汐不敢怠慢,收拾一下,随许妃的仪仗直奔晓夜轩。 刚刚华南季艳前来报信,皇上昨夜一梦醒来,立刻改变主意,连夜传召太医院院使为裕妃开据落胎药方。 早膳刚过,帝君携带汤药驾临晓夜轩,意欲亲自赐药,打掉顾云瑶腹中的胎儿。 就在华南季艳跑出坤宁宫那会儿,钱皇后也起驾晓夜轩,企图阻止皇上犯下大错。 许妃的显轿几乎是小跑着杀至晓夜轩的。 刚到大门外便见一队停留的恢宏仪仗,那顶五龙绣幔的明黄御辇停摆在最显眼处,昭示出仪仗的主人身份非凡。 许妃遁然心惊胆跳,确是皇上先到一步了。 顾云汐看得心头一紧,此时赶来晓夜轩是否还算及时? 大门处一内侍见到许妃,躬身先是礼拜,即刻抖动拂尘阻止储秀宫的人进入。 许妃神色纠结万分,沉沉不发一声,那副清眸瞪大的模样似是经历过一场空前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后咬牙自语: “罢了,本宫也为人母,怎不知怀胎十月之苦?为了姐妹,本宫今日豁出去了。来人,闯宫!” 一声令下,顾云汐旋步上前,擎臂弹开内侍的拦截,让许妃一行人顺利进入宫苑。 才到正殿廊下就听到顾云瑶的凄惨之声: “皇上,您为九五之尊心意已决,臣妾又怎敢不从?只是,您要记得这一日,是您……亲手杀了您的皇儿……” “什么朕的皇儿?哼,他乃妖星再世,还没出生便为祸人界,朕为真龙天子自不能容他!你将这药快些喝下,从此你还是朕的裕妃!” 皇上的冷言绝情令许妃大骇,正待挑帘又被大总管胡公公阻止。 他满脸神色紧张,三九严寒的季节人廊下已急得通身大汗,对许妃连连摆手道: “娘娘,您听老奴一句劝吧,这事皇上决心已下,您管不了!” 许妃大义凛然,推开他便往里闯。正殿里跪满人,帝君面色阴沉铁青,脚下是抽噎的钱皇后,颂琴跪在墙角泪水泼面,赵安衣衫凌乱,正被两名内侍倒剪了双臂死死押在地上,满脸的悲苦愤恨,看情形为护主子,方才与他人激烈搏斗过。 许妃一眼看到顾云瑶戚戚坐在桌旁手端白玉碗,云鬓松散、双眸湿红,倏然眸间一痛,几步冲上前去想要夺碗。 璟孝皇帝看到,手指许妃一记暴吼: “朕看你敢——” 许妃身形哆嗦,猛然刹住脚步。须臾泪水夺眶,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皇上,天相之说有真有假断不可轻信,皇上只为钦天监一人进言便要扼杀自己的亲儿吗?这、这并非一国之君该有的明智做法啊!” “放肆!你在指朕是昏君吗——” 璟孝皇帝拍案大怒,瞪圆的瞳眸猩红,仿若血光迸裂。 “臣妾不敢!” 许妃颤声惊惧,颔首低眉娓娓哀求: “皇上,裕妃一向身弱,此番又是初次怀孕,强行落胎怕是对母体有损,还请皇上三思!” 璟孝皇帝正在气头上,如何听得进这些言论,只顾撕声叫嚣: “住口!难道朕就不知心疼自己的女人?宫里头有的是御医,待妖胎落下,朕自会找最好的御医为裕妃调理身子。朕意已决,尔等不需多言!” “皇上……” 许妃震惊抬面,两串清泪滚滚而下。 一旁,顾云瑶静静举碗,笑容清浅而苦涩,神情澹然又像是种解脱: “皇后娘娘、许姐姐,你们都不必再说,嫔妾谢过你们长久以来的照顾。然嫔妾早知这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世上,一切皆是天意……” “瑶儿听话,快把药喝了,日后朕与你还会有孩子。如今你已为妃,凡事还需识体,朕不想叫外面那些人伤了你。” 帝君长身而立,目光无温,语音冰寒。 顾云瑶敛笑,眸光婆娑着看向帝君,就像看待一个陌生人,接着一声不吭将碗放到嘴边…… “娘娘!” “妹妹!” 场面一度死寂。 数双眼睛睁到极限,怔怔注视顾云瑶仰头将整碗药汤吞下,继而十指一松摔碎了药碗,含泪对着满地碎玉痴痴的发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十三章 偷梁换柱,安胎妙法 眼见顾云瑶喝光整碗落胎药,璟孝皇帝阴暗紧绷的面部肌肉有了一丝松弛,负手凛声道: “做得好,瑶儿不亏是朕的爱妃,果是识大体。你辛苦了,好好将养身子,待大安后朕到景阳宫看你。” 拂袖,璟孝皇帝大步出殿,刻意回避即将到来的血污腥秽。 许妃注视顾云瑶化身为雕像,看着她瞪大的眼中光芒寸寸黯淡、冰冷如雨,顿觉心如刀绞,跪地的身形晃晃悠悠,被锦竹一把扶住。 下一刻,许妃猛然使出全力挣开,疾步冲上前去抱住顾云瑶,哀哀落泪: “妹妹,妹妹你觉着如何了?快说话,快告诉本宫……” 顾云瑶勉强扯动干涩的唇,惨笑戚戚,泪湿的脸颜色纸白,幽幽呢喃: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去……总算解脱了……” 钱皇后是吃斋念佛之人,听得裕妃口说如此,立时泣不成声,终无能为力。 顾云汐直身站在颂琴身边,呆呆凝眸。眼前发生的一切令她心神混乱,竟然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怎么会这样?冷督主说过云瑶姐不会有事…… 他向来运筹帷幄,他要我信他…… 满屋人哭哭啼啼容色凄凉的场面看得顾云汐鼻翼发酸,禁不住也想痛哭,衣袖里紧握成拳的两手止不住颤抖。 她不信,她不能相信她的冷督主会欺骗她,因是惧怕皇上而放弃顾云瑶。 赵安理正衣冠,至众人身前,对钱皇后与许妃拱手: “两位主子,裕妃业已服药需要卧床静养。奴才这就要扶她入暖阁,过会儿殿中少不得血腥,娘娘们不便在此留候,且回宫歇息吧,奴才谢过两位主子今日的恩德了。” 言罢,拢手深拜。 钱皇后明白顾云瑶喝下药后挨不过天黑便有动静,那凄厉的场面还是不要目触的好,便以绢帕蘸了蘸眼,对许妃道: “赵公公言之有理,元娇啊,我们还是明日再过来看望裕妃吧。” “是。” 许妃凑近神情呆滞的顾云瑶悉心劝慰: “安心调养,你还年轻,将来还会再有孩子。改日,本宫再来看你。” 忧叹口气,许妃与钱皇后走出晓夜轩,各自回宫苑不提。 颂琴目送乱哄哄的几拨人先后撤离,急急小跑折回正殿,紧闭了大门,低声道: “人都走净了,赵公公,咱们也行动吧!” “好。” 赵安朝她用力点头,面容紧绷跪在顾云瑶脚下,拉住她的两手: “主子,奴才万死,为保全主子腹中的龙子,奴才刚刚不得不对主子隐瞒实情。” …… 顾云汐怀着悲愤交加的一颗心回到储秀宫,听到小厨房里正在议论裕妃。 有人说,皇上夜寐受惊,连夜招来太医院院使开据落胎药后仍有犹豫,又将东厂提督传唤至寝宫问话。而东厂提督的态度与钦天监一致,认为真若妖胎便不可继续为祸,求皇上当机立断。 顾云汐对流言蜚语自难接受,急丧白脸的斥责了手下,转身飞奔出去。 再次冲进司礼监,一脚踹上正厅的朱红雕花门。 里面仅柳秉笔一人,本来正悠然的品茗,“砰”的冷不丁木门大敞遥开,柳秉笔受惊,把滚烫的茶水倾了满手,疼得他龇牙咧嘴。 “哎呦,暮姑姑又来找咱们爷了?” 起身拼命抖着手,柳秉笔苦笑着对顾云汐道。 “他人呢!” 顾云汐没好气的质问,一屁股坐在玫瑰椅上。 “爷晌午前个儿就出宫了,还没回来呢。”柳秉笔掬笑。 “我就在这儿等他!” 顾云汐乱吵吵,心说,行啊,骗我说云瑶姐没事,自己倒会趋炎附势,如今先躲起来了! 柳秉笔见状问:“姑姑可是为了裕妃之事来找爷?” 顾云汐眼眶湿红,闷闷压了嘴角: “自然是!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何在皇上面前乱讲,催动皇上下决心扼杀亲儿!” “那您可是误会爷了,不这般如何证明裕妃清白啊……” 柳秉笔向门口张望几眼,凑到顾云汐耳畔,小声嘀咕几句。 顾云汐听着听着,眉色见喜,抑郁急躁的表情逐渐起了变化。 冷青堂从外头进来,过门槛时看了看木门,随即戏谑的挑眉: “说什么悄悄话儿呢,还咬耳朵?” 柳秉笔直起腰身,对冷青堂笑: “爷回来了,暮姑姑想您想得紧,一天跑来司礼监两趟。” “我、我没……” 顾云汐从椅上弹跳起来,望着眼前俊美无俦的男子,面染红霞,低眉含笑立刻改口: “我、我是来谢谢督主您,您护了裕妃和她的孩子。” “真是谢我?” 冷青堂忍笑,眸光转向门口,佯装愠怒: “那门上的脚印子是谁的?” “额……” 顾云汐尬然嘟嘴,两个纤纤食指对在一处,指尖轻轻的互撞。 柳秉笔嬉笑着摇头,知趣的退出去了。 顾云汐扯住督主的衣袖轻摇,娇声道: “您别气了,大不了我过去擦干净还不行。您让江太医将落胎药换成安胎药,又吩咐赵公公配合着演了一出好戏,竟然连我都信以为真了。督主,您真了不起,简直英明神武智勇双全。” “哼,空口白牙说这些又有何用?” 冷青堂不屑甩头,好看的凤目翻起,素指往自己脸上戳了戳。 顾云汐知他这是要亲亲的意思,于是赧笑着掂脚送上一吻,深深印上他的半侧冠玉面颊。冷青堂伸臂箍了她的腰,反客为主,低头咬上她的唇瓣,餮足后抱她坐上高椅,将她安放到他的腿上。 顾云汐想起什么,神色显出些许担忧: “督主,您一招偷梁换柱,以安胎药暂时护住云瑶姐的孩子,然月份大了显怀时她又当如何啊?” 冷青堂笑意轻浅,解释: “有人嫉恨裕妃有喜,借妖言蛊惑人心,我早已派出东厂暗卫彻查此事,发现京中百姓所中非是瘟疫,而是有人蓄意向井中投毒……” “什么?会有这种事?” 顾云汐听得脊背阵阵寒凉,惊呼后急急噤声,听督主继续说完: “有人意在云瑶这一胎,皇上来问,我只好顺水推舟,假意装聋作哑以迷惑幕后真凶。 过会儿派到晓夜轩的稳婆是我的人,会助云瑶全力演好后面的戏。待妖胎打落的消息放出去,相信那些人为证谣言,必有手段解除京城瘟灾。而疫症过裕妃之子安然无恙,有关妖胎的传言不是不攻自破了?” 顾云汐听得内心振奋,眸光粲然,握了督主的手脸上欢喜: “到底是督主,这法子我就想不到呢!” 冷青堂语顿,弯眸浅笑,眸光遁软: “深宫局势诡谲多变,处处险象环生,丫头,我不想你久留宫中,这事一过你便随我回提督府吧,晴儿与小慎知道了是你定会很开心。明年,我打算给那两个孩子把婚事办了,礼堂上可不能没你。” 一番话使顾云汐面色遁变,像被狠狠击中伤痛处,心中苦涩不堪。低头避过与督主对视,她轻声敷衍着: “……好。” 冷青堂又问:“丫头,你可有夜行衣?” “有,怎么?”顾云汐愣愣。 冷青堂道:“今晚子时过半我在储秀宫外等你,你换上夜行衣随我去个地方,务要记得。” “是。”顾云汐抿唇点头。 …… 昼寝才过,晓夜轩里阵阵哀鸣惨绝人寰,震天嘶嚷扰得周遭邻宫里的妃嫔侍从们无不心惊肉跳、汗毛耸立。 不大会儿,声音落下去了。 稳婆田氏从正殿走出,怀抱一卷染血的衣裤,一宫婢手端一盆血水,神情麻木的跟在她的身后。 待雕花木门合拢,田氏就在庭院众内侍的眼前扬声对殿里喊: “辛苦裕妃娘娘了,如今秽_物已除,奴婢即刻将证物送往钦天监复命。主子好生歇息,小月子不可轻视,奴婢先行告退。” 颂琴悄生藏在暖阁窗棂一侧偷窥,等勤明殿的内侍撤得干净,才细步走到床前: “主子,没事了。奴婢恭喜主子,挺过劫难必有后福。” 顾云瑶侧身倚床,紧绷的心弦骤的松弛,人就瘫软在床上。 “吓死本宫了……” 顾云瑶手扶胸口缓了缓神,幽声开口: “快,唤赵安进来。” 颂琴答应一声,挑帘去传赵安。 很快,忠诚痴情的男子入阁,不待顾云瑶示意便坐在床头,将顾云瑶的娇软十指团入掌心: “主子,您辛苦啦。往后您就闭门踏实养着,待孩子出世便可万事顺遂了。” “本宫要多谢你、多谢颂琴才是。没有你们,本宫万不可躲过这一灾。” 赵安莞尔:“也是冷督主万事想在了前头,还有闵夫人……” 顾云瑶眸光潋滟,垂目思想斗争一番才问: “这些天东府闵家可有新消息?” 赵安眉头动动,有些犯难: “最近主子犯祟,原是不敢与您讲的。” “怎么了?” 顾云瑶脸色骤变,惊悚大现。 前几天听说闵刑氏日日沿街跪拜祈福,请求帝君对她腹中的骨肉网开一面,顾云瑶为此深受感染。 到底那也是个四十岁的妇人,连续几天在雪里摸爬滚打的怕是会做下病症。 眼下胎儿暂且保住,顾云瑶安稳下来便想起了每日清晨便跑到皇城脚下为自己请愿的娘亲。 许是自己怀孕后身体多感不适,她才逐步品味到做母亲的艰辛与不易,潜意识中对娘亲的恨意与日渐消。 赵安察觉到顾云瑶对闵夫人的态度有了一丝和缓,眸光闪了闪,沉面装出更多忧愁: “奴才听闻,昨日傍黑闵夫人回到行宫便高热不退,闵国公急急请了大夫诊治,所幸夫人只是身受恶寒,需细细调理多日。” “哦……” 顾云瑶听后,怔怔若有所思。旋即头偏向一旁轻言了句: “……她没事便好。” 第四十四章 扑朔迷离,女子是谁? 夜半人定,四下寂静。 待同屋的友友兰心睡熟,顾云汐才利索的换好夜行衣,黑纱蒙面轻轻走出耳房。 储秀宫宫门已经上钥,却难不倒顾云汐。她足尖轻提纵身上墙,蜷身转动点漆清凛的眸子,小心的打量周遭。 对面宫道旁的柏树后面有道黑影浮动着,似是发现了顾云汐,他自树干后向前两步,口中发出几声怪叫,好像是猫儿被人勒住了脖,那般干涩、凄厉。 顾云汐顿觉脊背阵阵发紧,无可奈何的皱了眉。 这就是督主先前和她说过的接头信号?可这……也算是猫叫?太难听了吧,简直就是在用尖利的指甲抓挠墙皮,听得人牙齿都跟着发酸啊。 倾身跳下墙头,顾云汐向那影子跑去,口中呼声微哑: “督主。” 那人果是冷青堂,同样蒙面夜行衣,一对精致凤目暴露在外,眯眼含笑。 见她过来了,欣慰的赞道: “不错,功夫长进了许多,刚刚那一式飞鱼旋身的动作,确是完美。” 顾云汐听了眉色动动: “您那几声猫叫也忒瘆人了吧!” 冷青堂不以为然: “瘆人吗?懂了,原来猫儿思春的叫声,竟是恐怖如斯。” 顾云汐一时窘困,整张小脸在黑布下臊得通红,翻起白眼以示抗议。 冷青堂索性不再逗她,容色敛起: “丫头,即刻出发,你可跟得上我?” 顾云汐掬起笑眼,挺胸得意道:“那当然……” 话音未落眼前陡然少了一人,空留一袭泛香的冷风掠面而过。 “切!” 顾云汐撒目看着冷青堂飞身的向看,轻作一笑旋身腾空,顺宫墙殿高脊疾奔而去。 苍墨清晰,穹空繁星璀璨,一轮满月下只见两条矫健身影,时而纵提飞跃、时而纠缠交叠,偶尔拳脚相加对上几招,一前一后越过高墙殿顶,无声的穿梭,起起落落,很快隐身于重重高楼之中,抵达一青砖黑瓦的大户院落,大门外停着马车。 “丫头,你的武功真的精进了太多。” 方才过招时冷青堂内心已有感觉,此刻由衷赞叹,眸光微闪,光辉复杂。 顾云汐没说什么,毕竟自身承了隐山的面具人三分内力,在冷青堂面前她不想提及。只抬头看了看院落,低声问: “督主,这是哪里?” “宋府。” 说话间冷青堂带顾云汐翻墙自檐下跳落一间房的廊下,两人蹲在墙跺边上。 突而背上一沉,顾云汐忙是双手撑地,才没有完全趴在地上,细眉拧起转头去看,正对上督主暧笑的眉眼。 他就在她的身后,俯身的幅度大了些,完全像是爬在她的背上,手臂箍了她的细腰,两手正不安分的向上峰攀沿。 这姿势好像……很不雅观啊…… 顾云汐脸颊轰的一热,急急正过头去。 并不知自己被督主带到了什么地界,又是落入谁的府院,未敢出声抗议,便狠狠在他的手背上掐了把。 看不到督主的表情,只感觉到他那只甚为不老实的纤滑手掌骤然搐动收回,从她腰上移开了。 接着潺潺热风汩动耳廓,靡丽浅浅之声透过黑纱,绵软的响起: “嘘……别淘气,仔细听着。” “……” 顾云汐顿时心里憋屈,哭笑不得。 真行!我淘气还是您手欠? 没办法,正事要紧,秋后再和这老狐狸算账吧。 顾云汐静下心来,认真倾听一墙之隔的对话。 透过窗纸,屋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一男子的嗓音微有苍老,颤颤巍巍的似有惊惧: “我、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去做了,现下宫里头裕主子的肚子瘪了,你们、你们好歹放过我的家人吧。” 另一男子的声音掷地清悦劲脆,年纪中青,却让顾云汐感觉似曾相识: “还有一事要你的手下完成,东西我放桌上了,你安排下去,尽早投入京城三十八口主井内。待疫症过去,你自可与家人团聚。” 顾云汐心头悚然,热血沸腾直冲脑顶,身躯陡然挺起时被冷青堂及时压下。 一晃清醒,她意识到方才的莽撞,羞愧的侧头看了看督主。 冷青堂眸色如常,不动声色的对她摇摇头,润玉手掌轻摩她的肩头在做安抚。 头上的窗棂忽的黑影闪过,冷青堂目光凛冽如冰封,拉住顾云汐掉转身影避开窗扇,飞身上房身形匍匐往下方再看。 不多时,门响后一人出屋。 顾云汐见了那人的宝蓝长袍头上纶巾的背影后诧异出声: “莫非是他?” 冷青堂一旁催促:“跟上去。” 顾云汐点头,与督主飞檐走壁至陌生府院外,就见马车正向西南方向驶去。 两人悄悄的跟随马车,竟追到了京畿西南雨燕岗,远远的就见一座破旧的佛塔高耸在星空下。 五十米外马车停下,宝蓝袍的纶巾男子下车,行至破塔的门前谨慎的环顾四下。 刚要伸手推门,塔上风铃响起惊动夜鸟,扑棱棱的振翅而飞,让男子阖目稍微松了口气。推开虚掩的门,男子入塔,接着将门扉扣紧。 冷青堂与顾云汐躲在粗壮的树干后面观看,见那马车的车夫尚在,便不敢贸然上前。 等不到半刻时辰,男子出塔,上马车离开了。 “督主,我见过那人,他是宫里的八品文官,不知在哪部奉职。” 顾云汐扒下面上黑纱,迫不及待的对冷青堂说起那日捐资从尚工局回来时遇到那人的往事。 “他身上有股香气很特别,好像……好像……” 顾云汐低头细思,不知该以何比喻,容色困惑苦恼。 冷青堂一语道破:“是不是与国师身上的味道相同,是股檀香的气息?” 眸色倏凝,顾云汐满脸恍然大悟,手指激动的晃动着: “对对,确是上香的檀香味道。如此说来,刚刚您带我去的是钦天监宋监正的院子,他受那人威胁,才出言蛊惑圣上,说云瑶姐所怀妖胎!” 话毕,女孩铁拳握起,表情怒不可遏。 冷青堂点头:“我在澎郡查案拿的就是那人,可惜被他逃了。他的师父名叫雷焕,是国师玉玄矶一直在寻的人。” “雷焕……” 顾云汐闻言眸光惊变,清瞳遁然睁大,紧接着归于平常之态。 国师也在找雷焕,难道也是为了昆篁岛图? “怎么?你知道雷焕?” 冷青堂负手紧盯她在夜色下微白的脸,缓声问。 “不、不知道……” 顾云汐小心的答,颔首目光闪烁无注。 冷青堂没再说话,孑然立在她的面前,双眸幽沉,平静之中透着隐隐寒凉。半刻后,他转身说一句: “回吧。” “咱们进塔看看吧。”顾云汐忽然提议。 冷青堂反对:“怕是有机关,时间紧迫,今日先回。” 驾驭轻功一路折返,岔路分别,冷青堂往东厂去了,临行前细细嘱咐顾云汐不可轻举妄动。 顾云汐只好独自回到皇宫。刚至紫气东来阁顶脊,戾气凌空袭来,定睛看时,一脚迎面而来。 顾云汐举臂以双肘承接,将偷袭者径直弹出几丈外。 他不死心,身形空旋一周再次勾五指劈来,顾云汐全力回击,两个玄衣身形于高空你来我往,激烈争斗直至落地。 “你不是尊上!” 相距几十米,顾云汐看清他脸上带的玄铁面具与玄色大氅,可那纤纤身形却瞬间暴露了他的伪装。 “哼,我自然不是他。” 开口时,他的声音倒是与那面具人一般无二,见到顾云汐发愣,他转口道: “你该操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这次,他的嗓音又改成与顾云汐的相同了。 顾云汐面容霎时剧变,厉喝: “你到底是何人?别再装神弄鬼,你不过是会模仿他人的声音罢了!” 那人扬手抛来一物,顾云汐接住去看,原是一枚精致的胭脂盒。 一个月定量的寒芙散,他果然是尊上派来的! 顾云汐将盒子收好,敛了冷厉的面色。 对面的人“哼哼”诡笑,眼孔后方光芒锐利清冷,丝丝嗜血猩红弥漫绽放,狠厉决然道: “他要我来提醒你,‘顾云汐’已经死了,而今的你是‘屠暮雪’,若然还念着从前的种种,他倒不介意想个办法,使‘顾云汐’重活过来。” 顾云汐被那对没有丝毫情感与温度的目光盯得六神无主,只觉有股阴冷寒气灌注心头,骤然让她忘了呼吸,忘了开口说话。 头脑还处在混沌空白时,那袭玄氅已翩跹擎空,灵动身形跳跃几下,眨眼消失不见。 …… 隐山帝陵,石屋里,掌声浑闷。 面具人身穿黑袍,头戴面具,刚刚愤怒之际间,一掌击中玄氅女子,将她窈窕的身躯震出老远,后背撞到墙壁上,落地时一口鲜血喷出来。 女子踉跄挺身,容色不惧反是倔强冷笑,清澈的杏眸里水光飞舞,潋滟如波: “您分明被我气到发疯,直接掌嘴岂不痛快?就因为我的这张脸属于她,您便舍不得弄伤丝毫,对吗?” 面具人怒意正盛,掩在玄铁面具下的五官桀桀抽动,放声嘶吼: “谁让你擅自做主盗取我的面具与寒芙散去见她?你知不知道,若是被冷青堂发现了你,我的整个大计也会功亏一篑!” 女子挺身反驳: “屠暮雪早就背叛了您!她的心始终都在东厂提督身上,从不曾予您半分!而我、我……” “闭嘴——” 面具人毫不犹豫一脚飞出,将女孩轻灵的身体像踢球般的蹬远,手指她声音阴郁: “搞清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活的器皿,别再生出非分之想。好好爱护现下这张脸孔,胆敢弄坏丁点的话,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 第四十五章 怀子上殿,自证清白 冷青堂踏着月色回到东厂。 大门留守的番卫见有一袭夜行衣由远及近坦然而至,立刻警觉起来,直到看清他的脸,纷纷躬身: “督主。” 冷青堂一路进入正厅,程万里等在里面,行礼后端茶时便问起顾云汐的事,语气迫不及待: “您可见到云丫头了?” “嗯。” 冷青堂向他黝黑的方脸上看过一眼,旋身在椅上落座,举杯却不思饮,烛火下无俦的容颜迭起几分凝重。 程万里见状神情踌躇,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她……真的是……” 冷青堂沉沉阖眼: “去宋府的路上我试过她的武功,确是与东厂追缉的假面人如出一辙……只是不知,他们与雷焕是否存有关联。” 程万里讶异噤声,眼帘立时挑高,黑漆漆的瞳眸定定的锁向督主。 这是他们最为担心的状况。 自顾云汐首次被拿入司礼监承受重刑以后,冷青堂虽迫于许元娇的压力放了人去,却在储秀宫内外安插了众多眼线。 现下,根据诸多线索推敲得出的结论,终已成事实。 冷青堂深吸一口气: “召集三、四、五番暗卫,按照计划行事吧。” 程万里遁然心头微慌:“那……云丫头……” “本督不容她有事!” 冷青堂截断程万里的话,两眼直直放远,眸色清凛笃定: “这次,本督决不会再次失算,本督定要将她平安无事带回东厂来!” …… 深夜幽暗凄冷,寒风呜咽如冤魂厉鬼肆意叫嚣哭泣,在人间穿梭游荡。 街上空空没有人,只有各家各户屋檐下倒垂的冰棱,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在月光星光下偶尔闪烁出孤寒的幽光。 丑时过半,玄武街牌楼旁突有黑影闪过,细步小跑着拐进南巷里,在巷口的水井前顿步。 小心翼翼的四下张望几眼,他从衣襟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一枚瓷瓶,拔下木塞,向井水里撒下大量粉末。 随即一群东厂番卫涌上来,将这往井里投放异物的人困在当中。 看到番卫手中寒芒灼目的绣春刀,那人立马软在了井口的护栏石旁,口中不断哭喊: “饶命啊,大老爷饶命……” 四番挡头白奇英分开包围圈,接过番卫递来的长颈瓷瓶,借着月色在手上翻覆的看过,挑起凌厉的豹目视向地上跪伏的卑微人物: “你是何人?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又向井里投撒了何物,说!” 那人身躯发抖头颅低垂,脸皮几近地面,弓背四肢蜷缩像个唯唯诺诺的王八: “大人饶命,我说……小人是钦天监九品司晨,是、是奉宋监正之命……向井水里放、放解毒药。” 那人已知身犯重罪,断断续续的回答完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无半分支撑的力气。 白奇英勾唇,笑意冷凛,手臂挥动: “很好,来呀,拖走。” 同一时刻,东厂五番一小队人马便装冲入钦天监监正的府邸。见到容色惨白的宋监正,五番挡头骆子勋拱手,开口时语气和缓恭顺: “宋大人不必惊慌,东厂冷督主知有人要对大人您不利,特命卑职接您入东厂小住。现马车已在府外恭候,请大人随卑职前往吧。” 话毕,舒臂膀做出“请”的姿态。 宋监正瞬间胆战心惊,整个身子跌在圈椅上,瑟瑟发抖不能自已,被两个番卫上前,连人带椅子一并抬上了马车。 …… 又是清晨,苍穹云开日出,雪消风歇。 瘟灾一夜之间全部退去,引京城数万民众欢呼雀跃,齐聚于皇城八门之下跪拜,高呼“圣上英明神武”,对其斩除魔胎之行感恩待德。 璟孝皇帝欢悦,便纳了冷青堂的提议,次日暮晚宫门大开,宝和殿上排摆“普天宴”,帝君邀文武百官群臣与后宫嫔妃同往,又从百姓之中遴选百名青壮男子、百名花甲老人入宫,与帝王共庆。 彩灯高挂、歌舞升平,千百人欢聚一堂同享美酒佳肴,形成深宫之中外表最为鲜艳荼毒的景致。 许妃端坐并无心情赏歌品酒,只眉色恹恹的侧目看向后宫席位,那诸多娇美明媚的面孔中唯独不见了裕妃。 今日顾云汐告假,说是老家有人来到京中看她。先前受瘟疫之灾人被阻在半路上,现下疫症过去,昨夜人赶到京城一家客栈里落脚,一早便托人从宫外带来了消息,想与顾云团聚几日。 许妃自然对顾云汐所说之词深信不疑,念她来储秀宫伺候自己的半年里矜矜业业,便准她两日假,离宫与亲人团聚。 眼前自己最钟爱的两人俱都不在身边,许妃感觉好无聊,便于酒宴上提不起半分精神。 歌姬一曲唱罢,就见宝和殿外人影绰绰,似是有许多人聚在那处,进而对话声起,嘈杂无度。 “是何人在外喧哗?” 璟孝皇帝落了金杯,些微不悦的拢了眉梢,抻脖侧了侧身,向殿外扬声问去。 一年轻内侍小跑着入殿,在红毯中央跪倒: “回皇上,是裕妃到了。奴才担心她的身子未曾大安,不敢贸然放她进殿。” 这太监说的隐晦。 按照民间惯例,顾云瑶落胎也属小产,坐小月子未满一月,于大场面公然抛头露面实属不吉利的行为。 金台下方阵阵骚动,文武官员、后宫嫔妃与百姓席上升起窃窃私语之声。 金台上皇贵妃噤声不语,微眯的水眸里冷光明灭。 前日听闻钦天监有官员夜入勾栏之所被东厂拿了去。 如今这东厂管的越发宽了,就连官员进出风月场也要染指?还是为的那件事? 紧接着,钦天监宋监正竟也染病在床,闭门不再会客…… 难道局势真的有变? 龙案前帝君瞬间颜面黑沉,钱皇后一旁板脸对内侍道: “裕妃也是,多大的人了如何这般不懂规矩?今晚宝和殿不是她该踏足的地方,你去回了她,叫她往晓夜轩去好生休养。” 许妃听闻钱皇后的话意有些刺耳,朱唇轻启,可一时半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奴才遵旨。” 小内侍匐身一个叩头,还未挺起上身之时就有清凛声音从门外直直传入殿中: “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自知落胎小产之人该是静心呆在宫苑中修养,不可随意走出。 然臣妾有罪,斗胆请问,若然臣妾腹中胎儿还在,是否可入宝和殿亲近龙凤之颜,与君同庆,还望皇后娘娘示下。” 顾云瑶的一番话犹如重石落海,立时炸开千万层浪花,骤然众人皆惊,满殿聒噪喧哗。 帝君脑中“嗡嗡”发响,怔怔坐在龙案前完全分不清状况。皇贵妃双拳颤栗,眉眼狰狞难以置信。钱皇后表情震慑之余眉眼缓缓舒展,流露出丝丝窃喜。 老实说,身为六宫之主的她曾经对钦天监进言之说有过怀疑,毕竟她久居深宫,耳闻目染外加亲身经历过太多险恶之事。 只不过彼时瘟灾凶猛,京中数百医师药石无治,她也渐渐趋从于流言蜚语,且皇上决意对裕妃动手,她这位皇后便不敢阻拦。 而今裕妃就在宝和殿外,机不可失,钱皇后最先反应过来,忙起身开口: “传裕妃进殿,过往真相究竟如何,叫她把话当面向皇上说清楚!” 小内侍再次叩拜,尔后颠颠儿的跑出去。 很快,顾云瑶缓步进殿,身上传雪白银线羽纹广袖裙,腰身微松,头面饰物简单。 掌事颂琴跟在主子身后,手上托了她的狐毛遮寒斗篷,一双眼目寸步不离的盯紧主子的后背。 顾云瑶走到大殿中央止步,撩动裙摆,曲身下跪,娓娓诉说: “臣妾顾云瑶,自知身犯欺君之罪。今日上殿不求圣上宽宥,只求能为臣妾腹中皇儿洗脱无妄冤屈,臣妾便心意已足。” 璟孝皇帝五官抽搐,一张胖脸半分幽冷半分呆怔,在龙椅上须臾沉静,才结结巴巴的问起: “你、你不是……为什么……裕妃,那日朕亲眼见你喝下了落胎药……” 顾云瑶颔首容色冷寂,悠然扯动唇线似是蔑笑悄然逝过,澹然一句: “臣妾有罪……” “假使裕主子欺瞒圣上保下腹中龙胎算是有罪,那些妖言惑众、妄图借助天象之说伺机扼杀皇上亲骨肉的人,又当以何论罪呢?” 随着靡丽悠扬之声潺潺落入宝和殿中,冷青堂一身提督蟒袍跨入门槛,稳步至顾云瑶身后,甩曳撒双膝及地,向金台之上揖手: “微臣冷青堂查案逾时,未能及时回宫赴普天宴,还望皇上恕罪。” 帝君摆手,漫声道: “青堂啊,辛苦你了,不知你方才所言何意?” 冷青堂挑眉,一丝讥诮隐于眼角眉梢: “皇上,当初裕主子身有孕事之始京城便无端陷入一场疫症,继而钦天监借天象之说蛊惑民心。臣觉有异,一方面在民间暗查此事,一方面与裕主子商量出万全之计,以安胎药替换落胎药,即可护住龙胎也能使谣言不攻自破。 如今主子腹中龙胎依旧在而天下太平瘟疫自去,可见天象之辞妖胎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许妃早已听得义愤填膺,待冷青堂话音落去便从椅上挺身而起,走出席位向金台上深施一礼,言之凿凿: “皇上、皇后娘娘,恶意散布天象谣言者实在可恶,其谋害皇嗣之行九族当诛。还望皇上彻查此人身份,缉拿元凶归案,还裕妃母子清白。” 后宫嫔妃不约而同起身,福身齐声向上: “恳请皇上彻查元凶身份,还裕妃母子清白。” 皇贵妃僵在坐椅上,凝眸无语,额间鬓角皆是冷汗。 钱皇后轻幽侧观已是心中了然,玫瑰唇畔滑过一闪而过的寒凉笑纹,向帝君欠身: “裕妃与东厂虽对皇上隐瞒保胎实情行为欠妥,然他们力保龙裔周全其情可嘉,于皇室于社稷皆是有功啊!如今功过相抵,还望皇上既往不咎,尽早拿下罪魁真凶。” 帝君眉色舒展欣然点头,双拳攥紧,怨恨的眸中寒芒迸出,凛声如同湖面冰封: “东厂提督,你既然以计谋保下朕的皇儿,该是在背后已查出作乱者为何人了吧?” 冷青堂眉睫凛然正色,朗声道: “皇上明鉴,自瘟疫起臣派出东厂番卫日夜暗访,并联合太医院共同协查,终于发现民间所传之症并非瘟疫,而是有人蓄意于东西南北共三十八处主井内投毒所致。” 第四十六章 有人冲锋在前,有人坐享其后 装饰奢华的大殿里顿时吵开了锅。 璟孝皇帝腾的起身,大手一拍龙案,场面再次静下来,上至后妃、文武百官、下到二百中青布衣皆是屏息凝神,高悬了一颗惴惴之心,生怕稍微不留神便会招惹杀身之祸。 压抑紧张的气氛中,璟孝皇帝厉喝: “投毒?怎么会有这等事?那凶犯所投何毒?” 冷青堂淡然沉静,恭声回答: “经太医院取井水喂饮牲畜,已得此毒乃淬取自五透草,皇上不妨传祈院使上殿,一问便知。” 璟孝皇帝拧眉搓掌:“传太医院院使。” 不多时,祈院使上殿,跪地叩拜。 帝君扬手: “将你知道的告诉朕!” 祈院使拱手:“回皇上,经太医院反复查证,确认京城民众为饮用有毒井水而非染疫症。 五透草常年长于南疆蜀地,枝叶根茎含剧毒。若人误食,轻则五内绞痛、上吐下泻,重则高热惊厥、肺气阻闷致死,且与瘟疫之症相同不二。” “帝君听后容色沉沉,额头根根青筋撑出表肤,怒吼: “下毒之人着实该死!他现在哪里,即刻带上殿来给朕瞧瞧——” 一声令下,国师玉玄矶领人押伏钦天监九品司晨、司历与宋监正几人上殿。 大殿寂静,无数双眼睛震惊、愠怒或是敌视,牢牢的盯在他们身上。 五个人在金台下跪倒,浑身哆嗦不止,缩着颈子大气也不敢出。 帝君俯看睨眸,目眦尽裂怒不可遏: “宋湘,朕提拔你为钦天监监正待你不薄,你居然敢欺君罔上谗言诬陷裕妃,蓄意谋害朕的皇儿?!”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宋监正颤抖匐身,哭得老泪鼻涕流了满脸,泣不成声: “臣并非有心啊,有人掠去臣的妻儿逼臣向城中井水里投毒,再信口编造萤惑守心之说逼裕妃落胎。臣不按他们所说去做,臣的一家老小便没命了啊……” 玉玄矶红色仙衣妖娆如火,冷凛垂眸横扫地上哭得溃不成军之人,牵唇作笑,容色凉薄: “贫道斗胆臆设,那逼迫宋湘的人必是钦天监新入宫的林章正……” 国师监管钦天监,如今监正犯事,他不能坐视不理,亲自提了案犯上场,也好择清自己。 瞬间宋监正止步悲戚,一个哆嗦过后,卑微如惊弓之鸟。 帝君拳头紧握重重砸上龙案: “来人,将宋湘与手下四人推出午门外斩首,头颅悬于城楼示众,其所涉九族满门抄斩。” 铿锵话音落下,钦天监五人昏得昏、倒的倒,像拽死狗般拖下去了。 殿上众人悉数跪倒,妃嫔、朝官或是百姓齐声道: “皇上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君转目看向冷青堂,手指: “你去,立刻即将那章正给朕带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冷青堂轻翘唇角,素手压于衣袖间,上举: “请皇上安心,臣早已派出两番人马在京城四处追缉,案犯一旦落网,臣必亲自将他提来见您。眼下行事破在眉睫,臣需返回东厂部署要事,不能再此久留,还望皇上恕罪。” 璟孝皇帝刹那狰狞的面色敛起,欣慰点头: “嗯,朕的江山少不了你这顶梁玉柱,你去吧。” “微臣谢恩。” 冷青堂起身,转身向外走的瞬间眸光流转,暼向许妃的席位。见她身后只站有锦竹一人,立时心头沉沦,眼底清光寸寸幽暗。 云汐,她真要一意孤行吗? 玉玄矶这时揖手,缓声道: “皇上,贫道监管钦天监期间京城竟发生此等祸乱,贫道自知有罪,但求皇上责罚。” 只因有身体上那层关系,帝君对国师一向宽宥,摆手:“哎,你助朕修道炼丹又身肩数职,总有目触不到力不能及时,这次罪不在你。” 玉玄矶躬身:“贫道谢过皇上。然灾祸过,此刻时辰正当,贫道理应到蓬仙观焚香做场法事以超度大劫中命丧之亡魂,还请皇上即刻准贫道出宫。” 帝君重道,听说时辰恰好便不再阻拦,放玉玄矶下殿去了。 待国师出殿,璟孝皇帝手扶额头,眸色晦暗的望向台下的顾云瑶,沉叹: “瑶儿,真是委屈你了。” 钱皇后听到后从凤椅上起身,提裙步步走下金阶,至顾云瑶身边扶起她: “裕妹妹,你有孕在身可禁不起长跪。快,随本宫到台上坐着。” “嫔妾谢过皇后娘娘。” 顾云瑶莞尔说着,颔首却是容色清冷无温。 皇贵妃万玉瑶端坐不语,阴冷的眸子眯起,注视钱皇后与裕妃携手登台,淬毒的心颓然跌至谷底。 …… 月黑风高夜,一男子被东厂番卫猛紧追猛赶,在月下行踪仓皇的快跑着。他该是在缠打时受了伤,此刻一步一踉跄,眼看就快被后者赶上了。 关键时刻一道黑影凌空落下,出奇不意便将一番卫撂倒。那人手中的钢刀被蒙面人夺去,挥舞出森森寒光与众番卫打得热闹。 这队番子人数并不多,未及二十,乃三番赵无极麾下。被他们围在当中的蒙面人观身材玲珑纤瘦,断不像是能打的。 不成想这人出招稳准狠辣,挥手之间刀刀伤及对手肢体,虽非要害却使番卫们个个东倒西歪再不得进犯。 那空置的左手二指紧夹,不经意间还会点中对方麻穴,经对方骨软如泥,瘫倒地上再无杀伤之力。 须臾间番卫们全被这神秘的蒙面人收拾利落了。 转身,蒙面人手提钢刀走到被追男子面前。 男子战战兢兢两手乱摇: “别、别杀我,好汉,求你饶我一命吧……” 蒙面人遮拦的黑布动了动,开口时嗓音轻浅婉转,带着股子冷然威喝: “立刻将你们手上的昆篁岛图交给我!” 男子陡然心惊,听声音对方是个岁数不大的姑娘,内心多少镇定下来,挤眉弄眼佯装听不懂: “姑娘,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图,我从没听说我……” 眼前银芒踱过,男子骤然颈嗓处一凉,随即闭口。 蒙面人暴露在月色下的眼目幽光咄咄,语气低哑不耐: “林章正……亦或此时唤你‘吴道士’更好。我既然能从东厂手中救下你,自然也把你再交给东厂。” 那夜顾云汐从神秘女子手中得到一月定量的寒芙散,独自打开胭脂盒盖时发现盒里还有张字条。 上面字迹确为尊上手书,交代她钦天监林章正便是雷焕的徒弟,其真实身份姓吴,是个道士。 难怪呢,他身上会有参佛悟道之人焚香时才会沾染的烟火气。 想到雨燕岗孤塔前冷青堂所说于澎郡逃脱的要犯,顾云汐便可猜断东厂与国师已盯上雷焕师徒,很可能为的就是那份神秘岛图。 自己必须抢在他们前头控制住吴道士才行。 脑中细细谋划一番,顾云汐逐向许妃告假两日,躲到京城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暂时落脚,入夜后换装行动。 此刻,见吴道士背靠一枯树干表情纠结为难,顾云汐瞬间竖起眉目,手腕用力,将刀锋向男子的咽喉要害压了压。 皮肤热辣辣的疼痛,进而有股黏_腻液体涌出。吴道士眉头紧皱,知是颈上的肌肤被利刃割破。 这狠辣的女子只需再用一分力,他的咽喉便会在顷刻间被刀锋割断。 “带我去找昆篁岛图,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顾云汐双目睁圆,瞳眸染血。 “哎呀不要、不要啊……” 说话之时吴道士痛苦的蹙眉,鬓角豆大的热汗滚下来,唯有一双狐眸放射出狡黠的光,星星点点的锋芒毕露: “女侠,放过我吧,我带你去、走……拿开刀,我们上路吧。” 颤巍巍的挑指拈住冰冷刀刃,吴道士从自己的脖上移开刀锋,警惕的注视顾云汐的举动,幽幽从地上起身。 吴道士经年横走大羿,外表看来是个修道之人,实则早已被万氏一族收买,成为皇贵妃母家与官道商界两界进行投机倒把、洗钱圈地等行径资源互通、互享的中间人。 机缘巧合,某年间他偶遇云游中土的雷焕并认其为老师,而雷焕肯收他为徒,自然是知他背景,能为天衍门日后重回中土攀结积累人脉。 不日以前,听闻老师在来中原的路上遇到伏击,吴道士忧心如焚,好在十日后老师平安无恙并与他成功接洽上,并秘密住在他修行的玉虚观休养,以后便得到澎郡线人的飞鸽传书,在东厂寻上门来以前得以脱身。 通过吴道士,雷焕与神王万府见面,商议择日将手中宝图献予帝君。而这之中神乐侯万礼找到师父二人,告诫他们璟孝皇帝喜怒无常,生性最是多疑。 眼下雷焕的宝图里面藏有帝君登基时一桩秘密,怕是献图后师徒二人便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对皇家而言没有存活的意义了。 师徒二人思忖后也觉心惊,最终采纳了万礼的建议与之合作寻求一条后路,以五透草之毒投井造成京城一夜瘟灾来袭的症状,伺机迫害裕妃。 “普天宴”上一局反杀,东厂提督当场揭穿了幕后真凶的阴谋,宫外早已得了信去。吴道士再顾不得体面,抱住老师大腿大哭,求他保他不死。 雷焕通过吴道士融入万宗的幕僚,如今吴道士犯事,明知他是将死之人却不肯放过他最后那点利用价值。 曾经听闻过深宫笛声与假人案的事,雷焕断定海上与入京路上伏击自己的势力必波及深宫。为顺利引出宫里意图夺图的叛党,雷焕故意诱哄吴道士假意出逃,吸引夺图者入雨燕岗上雨燕塔。 可是,眼前黑纱蒙面的小姑娘却让他深感失望。本以为自己这只饵能够吸引出多少条大鱼,如今看来只她孤身一个,不过又见她功夫极好,可见她背后的人物该有多大的来头。 罢了,能诱出来一个是一个来,横竖比被她交给东厂处置强。 吴道士黑眸转转,谄谄对着顾云汐笑: “走吧,下官这就带女侠前去,只要不杀我不把我交给东厂番子,想怎么我都行啊。” 他执手示意,将顾云汐带上一条蜿蜒的岔路…… —— 冷青堂与东厂三番部分人马赶到出事地点,就看到十几名暗卫倒在山岗的土路上,桀桀痛苦的伏动着。 “督主,属下无能……吴道士被人救走了……” “真是废物!” 赵无极看到自己的手下一个个的衰样,手握钢球愤愤骂了句。 冷青堂细观番卫身上的伤口,冷然笑了笑: “此人武功高强,能够在一招之内击中四肢要害而不取你等性命,看来与东厂是敌……亦是友。” 冷青堂身边的骊色高头大马上,玉玄矶身着黑色劲服,幽寒的俊脸被一方黄金面具遮得严实,见状轻浅勾唇: “你怎么还在替她说话,你老谋深算她不见得非是步步为营,否则岂会跑到你前头去劫走吴道士?” 一番卫手捂被削掉一块肉的腿肚子,疼得就地翻滚还在断断续续道: “快、督主……那女子逼迫吴道士……带她去找昆篁岛图……” 玉玄矶桀桀挑眉,一丝寒凉笑意噙在嘴角,望向冷青堂阴阳怪气说: “看看,女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冷青堂神色淡定,星眸粲然在银月下光芒凛凛: “那图既然重要能引得四方云涌,本督若是雷焕的话也会故意放饵坐等鱼儿上钩。眼下既然有人要打前战作先锋,那我们坐享其成岂不更好?” 玉玄矶随即不再多言,随众人一同扬鞭策马,在夜色下驰骋向前。 第四十七章 误入黑阵 夜色浓沉,月寒如霜。山脊蜿蜒起伏的轮廓在墨穹下消阴若现。 为避开东厂其他番队,顾云汐与吴道士绕路行走在一处山麗间。 吴道士本身只会些皮毛功夫,根本不懂驾驭轻功,刚刚与东厂纠缠时又受了伤,此时基本是细步向前蹭着走路。 而顾云汐的脚程明显比他快出许多,却因迁就他,多次不得不放缓缓脚步,自身始终在吴道士的背后,炯炯眼目有神,紧盯他的每个动作。 而她心里却压着一股焦躁的火气,不知眼前这人是真的走不动还是装蒜。照这般速度行走,怕是到了天亮也别想抵达雨燕塔了。 他是不是想耍花招? 鼻间一记冷哼,顾云汐左手伸出,一把揪住吴道士的衣衫后襟往自己身前猛带,眼睁睁看着对方趔趄着险些坐在地上,身躯弓成个虾子。 吴道士回头看向顾云汐,苦笑: “哎呦呦,女侠,您又有何吩咐哇?” 顾云汐冷凛眯眸,声音厉寒至决: “你存心磨蹭是不是?告诉你,姑奶奶手上的家伙可不认人!” 说罢,她对他晃晃手中的绣春刀,月下有寸寸犀利的寒芒晃过她被黑纱遮盖的面容,灼亮了她那双幽暗深沉的眼。 “怎、怎么会……我又几个脑袋敢糊弄女侠呢?” 道士心头悚然,举手对面前的凶神恶煞不停作揖。 顾云汐横了刀面架上他的肩头,登时使他蜷缩不挺的身子剧烈一抖。 “女侠,别……别啊……” 他倒真是惜命的很。 在黑纱笼罩下的唇瓣轻勾,顾云汐笑意嗤冷: “老实点,等会儿你告诉我方位,我架你走。敢耍花招,别怪我翻脸无情。” “好,好!” 吴道士笑得寒碜,又见顾云汐竖起刀刃向他的鼻尖指来,立马敛了表情,一本正经起来: “下了山向西走二十里不到,过树林就是雨燕塔,女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顾云汐倏然眼睫高扬,不成想五日前自己与冷督主夜探所见的破塔里竟藏着她要找的昆篁岛图。 顾云汐拢眉,钢刀再次压到吴道士的脖颈上,厉斥: “少唬我!那么重要的东西如何会在那里!” 吴道士连连讨饶,满载恐慌的一张脸上五官皱皱巴巴,十分滑稽: “下官实不敢欺骗女侠啊,只因那塔里经久无人,纵使设下机关埋伏外头也不会被人知晓……” 顾云汐骤然凝眸,眼底光芒璀璨阴凉,握住刀柄的五指紧了紧: “你们难道没与宫中权臣联络?说实话!” “我说、我说……”吴道士吓得咧嘴: “接洽归接洽,只是没有取得足够的信任以前我们也不敢贸然献图哇。这东西太过重要,没有找好退路就交出去不是等于送死吗?” 顾云汐眸色晶莹闪转,也觉吴道士说得在理。不过,很快她就产生了新的疑问: “你告诉我,那张图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从前,尊上断断续续的告诉过她一些事情,让她知道这张图里有个秘密,却不知道那秘密又是什么。 眼下看来,东厂、国师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门派都盯上了雷焕,实则是盯上了他手中的昆篁岛图,可见这秘密惊天动地。 被问到关键,吴道士的一双细长的眼眸蓦地闪过一丝异样之光,别具复杂,继而僵硬的面容挤出一点干笑,歪脖道: “这个、下官也不知晓啊。女侠想来也是为人效力,你该知以你我卑微的身份,怎么可能样样不落,通晓每一件事呢?” 顾云汐无以反驳,只得闷闷撤了刀去,小手提起吴道士后脖襟,舌尖力顶上牙膛,带着吴道士一同纵身升空,施展轻功草上飞之术,顺山路西下。 星光斑驳、小风嗖嗖。 刚是下山,迎面遇到十来个黑衣蒙面人拦路。 别问,又是另一股势力来夺图的。 顾云汐抓牢吴道士,一手狠握刀把,目光阴鸷如钩。 “来者何人!” 顾云汐横刀率先大喝,随即看那伙人齐刷刷的亮了兵器,不说一句废话便朝她围攻上来。 他们之中唯有一人依旧挺身立于原地,落拓有致的身形不摇不动。 就在方才顾云汐扬声喊叫的那刻,他的面色在黑布的阻隔前微微一惊,显出须臾愣神。 顾云汐单手一推吴道士,目不斜视盯向前方杀来的敌人,对他道: “自己找个地方先躲顿顿。” 随即绣春刀毫挥疾舞,大开杀戒。只有过招才有分辨,这些人全是江湖功夫,由此能够断定非是东厂的暗卫。 耳轮中传来求救声,顾云汐凛眸去看,原是刚刚立于包围圈外的那人抓了吴道士,正像拖死狗一样想将他抢走。 顾云汐急忙与众多对手招架几式后虚晃一下,脚跟提纵倾身扑向那人去夺吴道士。 那人拉拽吴道士没跑出多远就被顾云汐截住,不禁飞扬起眼尾,眸底幽光咄咄,对眼前身材玲珑却是难缠的对手既有钦佩之情又生出些微恨意。 放手,吴道士惴惴躲到树后,两腿发软迈不动半步。 两个蒙面人,一男一女旋即出招打斗,身形交缠,黑夜中两刀相接,银芒火星四射。 眨眼之间百回合过。 对手惊讶于顾云汐精湛功夫的同时,内心有些急躁,就在两人错身之际猝然甩起左掌。 而顾云汐也是怀着同样的情绪,使出相同的招式。 身形错开的一瞬间,两方黑纱同时从各自脸上飘落,在互相看到对方的真容那刻,他们不约而同的愣在当场。 “是你?” “陆大哥?” 彼此怔怔。 陆浅歌最先有所反应,清浅紫眸促狭,语气兀然生硬的问起: “屠暮雪,你为谁效命?” 顾云汐冷言反问: “你呢?你又听命于谁?” 吴道士躲在树后察觉有机可乘,突然撒丫子便跑,被陆浅歌飞出一记柳叶镖击伤到腿肚子,被手下按在地上。 陆浅歌转头,审视的目光游走于顾云汐周身,沉面道: “看来,你是为了昆篁岛图。” 顾云汐容色泰然: “彼此彼此,这也是你混入皇宫的真实目的吧?” 陆浅歌眸光闪了闪,坦言: “屠暮雪,我见你工夫不错,可你也该知我的身手,恐怕你我就此缠斗上三天三夜未必分得输赢。觊觎宝图之人不在少数,未免路上还有人再劫持这牛鼻子道士,莫如你我联手共同取图如何?保不齐相互就是个帮手。” 顾云汐抿唇,脑中迅速思索后觉得陆浅歌所言有理。 横竖此刻吴道士在他手里,他确是武功不凡,与他继续打下去只会误了正事,待过会儿东厂番子追了来,麻烦就更大了。 于是顾云汐点头,决定暂时与陆浅歌合作。 众人带上吴道士继续赶路,又行不过二十里穿过树林,便见残破的雨燕塔耸立于眼前。 陆浅歌的人掏出火折子照亮,由吴道士在前带路,一行人进了宝塔,接着撂倒了把守的十名道士。 想到冷督主所说塔里可能会有机关,顾云汐不敢大意,行走之中神色始终保持着警惕,紧张的持刀,时刻关注周遭动静,防止忽然袭来什么不知名的暗器。 这样毫无阻挡的上了宝塔的第三层。 借火折子的光亮顾云汐环视四周。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长条桌案和几把木椅摆在东南向。 虽是简单废旧,可各样陈设表面落灰却不太厚,只有薄薄一层,顶棚也无一丝蛛网尘挂,由此可见有人会定期过来打扫、维护。 抬眼又见那长条桌案上的一对青铜烛台之间有一方八卦铜罗盘,大小犹如一尊西洋座钟,那竖立的圆盘上篆刻着五花八门的图形,造型极为独特。 罗盘中心的天池位置上所设并非指南针,而是一表盘大小的阴阳符。 罗盘正前方是精致的小尊铜香炉和一捆檀香。 陆浅歌看了显然没了多少耐性,手抓吴道士的衣襟,凶巴巴质问: “你为何将我们引到此处来?小爷问你,昆篁岛图呢,嗯?图呢!” 吴道士后退,谄谄道: “英雄别急啊,容我打开机关便可取图。可在那之后你们也要兑现承诺,放我一条生路。” “少废话,小爷说话自然算话!去吧,敢耍花样我绝不饶你。” 陆浅歌挥动钢刀恐吓。 “嘿嘿,不敢,不敢……” 吴道士低眉卑微走到香案前,伸手,顾云汐即刻厉了双眸: “你想做什么!” 道士酸笑,手指罗盘: “宝图就在罗盘里,不开启机关如何拿到图啊?” 顾云汐只得扁扁嘴,甩头道:“快去!” 吴道士在香案前挪开铜炉,两手放在八卦罗盘上,随意的来回拨动外盘与内盘。 顾云汐眼目不眨的瞪圆,紧睇道士的每个动作。 倏然视野前方大亮,灿白的光芒让她情不自禁的侧头闭眼,接着身前一股巨大的依附力将她包围,耳畔是陆浅歌的惊呼: “屠暮雪——” …… 雨燕岗上空遁的愁云惨淡、阴风烈烈,翻滚的浓厚云层里紫光电闪,天际间雷鸣震震。 半山处,玉玄矶猛然夺下冷青堂手中的单目远镜放到眼前,朝雨燕塔的方向看去,刹那额间见汗。 “不好,他们开启黑阵了!” 冷青堂闻言容色剧变:“什么是黑阵?” 玉玄矶落下远镜,皱眉: “一种摄人于无形的邪术,不过比起死阵来力量弱了些,不至使入阵者即刻丧命,顶多失心落魄被对方生擒。” 冷青堂撒目,眸光幽暗阴沉: “果然,雷焕以图为诱饵想要生擒夺图者。” 玉玄矶冷笑森森: “那小东西当真笨得可以,轻而易举便落入对手的圈套了。” “玄矶,你可会破此阵?” 冷青堂正色看向幸灾乐祸的俊俏男子,问话的口气却没有半分征求之意。 玉玄矶狡猾的挑眉: “想要我去救你的心肝宝贝,还用这种口气?” 冷青堂不耐,加重语气: “这是命令!本督还要靠她掘出其背后的势力,因此不容她有失。” “切,借口!” 玉玄矶嗤声不满,戴上黄金面具后抖开马缰高喊: “鸣风、虚月,随我来——” 身后两劲服乔装的道童应声打马,追随玉玄矶向宝塔冲过去。 第四十八章 入阵捞人 雨燕塔前百米外,玉玄矶与童子下马。 天空浓云翻卷,相互挤压变化出各种形态。塔还是塔,外表却有圈圈黑烟缠绕。 已然挨近了阵法,玉玄矶眯细清凛的眸子复向塔上细观一刻,随即从抓起一把铜钱撒在地上。 那铜钱落地后或竖起或平落,在地面四处分布不均,形成另一个特殊的图阵。 一时风起云涌,耳畔“喇喇”之声尤为刺耳,好像是两相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激烈的打斗着。伴随几阵闪电钻出云层,待声响落下去,塔前的黑雾自然而然的散去了。 玉玄矶即刻抬步入塔,两童子跟随,从一楼起便可见东倒西歪的道士尸体。 二楼楼梯口,玉玄矶瞳眸大扩,抬面直视笔直向上的木梯板,已然感受到不寻常的诡异。 “小心,阵眼就在上面。”玉玄矶提醒童子。 “是。”两人颔首,紧攥装有法器的兜带。 上三楼,空无一人。 玉玄矶轻步来到香案前,向那竖立的八卦罗盘与香炉看过之后,微然点头笑过,自语: “不过如此而已。” 抽出三支香,插铜炉里点燃。 很快青烟袅袅,泛着苦檀的气息幽幽上升至半空,勾画出三朵形状怪异的图形,顿时被玉玄矶看到,清冷的瞳眸光泽大盛。 抬头看向八卦罗盘,外盘、内盘在黑曜底座那朱砂的指针位对出“风、乾、坤、甲”的四字样。 玉玄矶挑唇,暗自嘲笑顾云汐果然是被黑阵摄去了。 两手翻转罗盘内外两盘,玉玄矶将“雷、坤、乾、丁”四字对准朱砂指针,瞬间轻微的震颤之中,只看罗盘中心的阴阳符在旋转一周后相互分离开来,展露出罗盘内部一个秘密暗格,里面放有一折块的旧羊皮。 玉玄矶将羊皮取出,展开细看立时吃一暗惊,继而呢语: “哼,得来全不费工夫。” 将羊皮折好收入衣襟里,玉玄矶对两个童子说道: “做好准备,要入黑阵了。” 复转动罗盘内外盘,将朱砂指针对准的字样调回先前的四字,接着眼前光线陡然变换,一抹盲白冲散了意识。 玉玄矶牙齿紧咬舌尖不松,以疼痛保持思维清醒,直至视野重新清晰,他与童子发现三人已置身一间诺大的宅院里面。 周遭云雾缭绕,双脚被氤氲的白烟吞没,看不到地面实质的样貌。耳畔声声异动不止,似呜咽、似啼泣,悲悲切切无休。 玉玄矶伸手,童子虚月会意,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桃木棍,呈到他的手中。 目视前方,他口中振振有词,音落抛出桃木棍,看它们在白烟辗转的地面上竖直形。 肃然促狭眼目,玉玄矶将视线牵远看过一刻,口中道: “脚踏桃木跟紧,不到法阵尽头切不可落下桃木。” 身后童子答:“弟子遵命。” 说完玉玄矶展臂飞身在前,童子随后,三人驾驭轻功脚踏桃木,灵活转动身形前行。 那些桃木每根只有筷子长短粗细,受法力加持,竖立在地面竟如生根了一般,不摇不动,即便承载人重脚踏依旧稳如磐石。 如踩梅花桩前行不久,玉玄矶便被阵阵兵刃相接的清啸声吸引,接着眼前云雾散开,他看到几名身着夜行衣的人正是缠打得热闹。 旁边不远处的木栅前面蹲着另一人,脸色蜡黄容色痛苦,不是顾云汐是谁? 之前她受吴道士的诓骗,被其开启的黑阵摄进来,陆浅歌以及部下也没能逃脱。 这阵法极其诡谲,不懂玄术之人走错一步,立时无缘无故化作血雾,陆浅歌的多名手下便是这样丢掉性命的。 接着有一群身着黄衣的道士与他们搏斗,每人的脸暗黑而模糊,根本没有五官,不人不鬼。顾云汐情急而惊恐,掏出翡翠笛吹出暗器,直接将他们结果。 剩下四人为寻出路继续前进行至此处,顾云汐不知脚踩到什么,顿时好似中了毒气,浑身酥软胸口恶心,憋闷得不能动弹。 而陆浅歌与所剩的部下渐渐迷了心智,最后互相打斗起来。 玉玄矶冰冷的目光紧锁十米外疲于互斗的几人,凭空挥剑比划一阵,随即喊了声: “破!” 打斗之人倏然停止动作,身形一颤后,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扑起团团白烟。 “去照顾他们。” 听得玉玄矶吩咐,两童子走过去,弯腰查看他们每人身上是否有伤。 玉玄矶至顾云汐的面前蹲身,见她目光呆直,便取出随身的丹药两丸,喂到她的嘴里。 一刻,顾云汐恢复了精气神,咳嗽几声眸色变得清朗。 看了看眼前黄金面具的男子,她吓得一个机灵,脊背靠在了木栅上。 “别怕,是我。” “你是仙……” 顾云汐辨出玉玄矶的声音,眸色一亮,刚要道破他的身份就被他伸手堵了嘴。 “别乱讲,坐阵之人还在。” 坐阵? 顾云汐听得云山雾罩,却因玉玄矶的声音或许冷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乱出声音了。 陆浅歌这时也清醒过来,跑到顾云汐面前,神色担忧: “屠暮雪,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之前他并不清楚吴道士做了什么,只看到八卦罗盘处骤然现出白光将她吞噬,便不顾一切的来拽她。 说不清那刻的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只知危难时刻,自己并不想让那声音与云汐一般无二的姑娘有任何意外。 陆浅歌清亮的紫眸里盛放的惊惧与忧虑看得顾云汐好不自在,搔搔头皮将头偏向一边: “我没事……” 诡异声起,地面隐动,白烟幻化为黑雾,伴有浓重的腥气。 玉玄矶眸现厉色,高喊: “阵在变换,小心,不可倒地……” 这一声还未落下,陆浅歌的部下便有一人站立不稳,倒地时被黑雾吞没,霎时一个大活人便失了踪迹。 “豪吉?豪吉!” 陆浅歌拧眉大叫。 来时加他共有十五人,如今只剩下他和一个部下。 这是什么阵?果然厉害诡谲。 “别喊了,你还想任由黑阵耗尽元气?” 玉玄矶厉喝,拽出匕首在手心划出一道奇特符号,又抓过童子递来的黄豆在掌心血里滚过一把,将一粒染血的豆子塞进陆浅歌的口中。 对方顿时寒了眼目。 他是多么傲娇自负一个人物,怎会甘心受他人摆布? 刚要张嘴就被玉玄矶狠狠用手指住,神色凛冽无温,沉声道: “我警告你,想活命的话就要听我的,只有我能带你们出阵!” 耳畔异响更近,玉玄矶眸色遁变,每人派了一粒黄豆以后撒目看向越聚越弄的黑雾,蓦地目光转厉,滞于某个方向高呼: “申子辰三和水局,北出生门,遁!” 随即两臂前伸,将顾云汐与陆浅歌推入黑雾,转头又对童子说: “你们先走。” 两童子不敢反驳,一边一个架起陆浅歌的部下,隐入雾中。 第四十九章 她终于回东厂了 黑阵之中大雾弥漫,时而分散时而汇聚,翻涌出一个个恐怖的图形,进而有股浑浊的浪头飞升斡旋向高空,涨起足有百尺,犹似一条魁硕的墨龙,携着呜咽的吼声俯身扑向玉玄矶。 玉玄矶二指加紧放到舌上舔过,又以指尖划过眉心,使混沌的视野遁然清澈。 脚下一满圆金光法阵兀自生出,内里莲图花纹盘旋。玉玄机在法阵之内手舞长剑,剑光星罗迷布,银芒凌戾寒凛,幻化出一面银网铺天及地束缚了“巨龙”。 随着挥剑的动作愈发迅猛,那光的牢笼越收越紧,就听黑雾里面频频传出惨叫声,接着墨龙全身慢慢转变为猩红色。 耳轮中一声震响过后,红雾崩溃为众多身披猩红外衣的死士,头戴鬼面与玉玄矶斗在一处。 这些人像是幻觉又不似幻觉,被玉玄矶一剑击中或是被法阵的金光侵袭后无声无息,立刻分解为喷腥的血雾,继而又会在另一处凝聚化形展开攻击。 对打不久,玉玄矶脚下的金莲法阵慢慢消失了,他本人感觉四肢沉重,便明白自身的精气神正被这诡异的黑阵源源吸收着。 心下一狠,玉玄矶紧握方才被匕首划伤的手掌,以指甲刺破微有愈合的伤口,立时鲜血如注。 口中念念叨叨,掌心里那血色的符号竟在幽暗的空间里发出荧红的光辉,咄咄的点燃玉玄矶的眼目。 瞅准一个时机,玉玄矶朝一个方向竖掌推出。 莹红的光芒遁亮,轰裂声起众死士迅速消失。玉玄矶突觉体力像是透支,忙以长剑杵地,眼皮酸胀。 面前直直站了一人,玉玄矶挣扎着抬头,一时半刻愣在当场。 那人身披甲胄,手持银枪,面上眉目矍朗慈祥。 玉玄机倏的湿了眼眸。这时的他真正回想起来,进入阵法时所见到的院落,就是他小时的家…… 父亲—— 看着眼前无比亲切熟悉的人物,嘴唇巍巍颤颤开启,正要呼出声音时他的内心猛然惊醒,是这法阵太过强大,其邪恶力量已经侵入了他的精神世界。 必须尽快破阵而出,坐阵者定是雷焕,绝不能让他窥见自己的心境。 玉玄矶拿定主意,银牙狠狠咬破嘴唇,一口鲜血喷向那人,同时挥起利剑。 那人全身燃烧起烈火,狞叫着,挣扎着。 双脚蓦的失去支持,飘飘忽忽之间视野前方五彩斑斓的光束凌乱变化一番,再次清醒时玉玄矶已现身在雨燕塔外。 长舒一口气,他抬手擦过满额冷汗,回头望向外表残破如初的宝塔,即刻翻身上马往山岗上赶。 树林里面,冷青堂早已接应到两个道童与其他人。 出阵时,顾云汐与陆浅歌的手下耗尽了全部体力,她的左肩上还负了伤,见到冷督主便身子绵软,一头扎在他的怀里不省人事。 陆浅歌也是虚耗不小,却因在等昆篁岛图迟迟不走。就在他对冷青堂出言不逊之时被他猝然一掌击昏。 这时玉玄矶到了。 见到他,冷青堂就毫不客气的伸出手去: “拿来。” 玉玄矶狡黠的眨了眨眸,从衣襟里摸出羊皮,很老实的交给冷青堂,笑笑: “假图一张,何必呢?” 冷青堂澹然道:“就算是假的,总还有些用处。” 说话收了图,手掌依旧伸向玉玄矶。 “还有什么?”玉玄矶撇嘴又笑,表示无奈。 冷青堂面色无温不改,反问:“你说呢?” 玉玄矶五官挪移,手捂胸膛: “不要啊!” 冷青堂没心情与他逗笑,黑了脸,上前两步,直接拨开玉玄矶的劲服外襟。 玉玄矶挣扎着反抗: “喂,你等等……急什么……” “少废话,拿来吧你!” 冷青堂抽手出来,将一药瓶紧紧抓在手心。 “那可是千年冰蟾提炼而成的补魄丹……” 玉玄矶见状满副心疼,尤是知道冷青堂夺去它是给顾云汐服用。 冷青堂不再与其争辩,横抱了顾云汐上马,头不回道: “今晚你辛苦了,趁天亮前快些回去,日后再做联络。” “用人朝前,不用朝后!” 玉玄矶抱怨一句,策马先行离开了。 …… 雨燕塔内,一道人身穿玄色道服手捂胸口,自阴影之中起身,一口血吐在地上。 擦过嘴角,他踉跄着走下楼梯,口中喃喃自语: “刚刚那破阵之人有些真功夫……在他心境中持长枪的男人,又是何人?” 停在一楼,借着火烛的有限光亮,道士目视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满处血污狼藉中,他的目光忽然被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吸引。 道士皱眉走近闪光点,弯腰拾起时发现是枚细长的钢针,针头碧绿喂着剧毒。 道士对着钢针眯眼怪笑,自语道: “果然……宏尊到底是把密钥传给了你!” —— 从昏迷中醒过来,只见周遭橙光飘摇。 冷青堂正坐在床边,浓长的睫毛映着火光,在象牙色的脸颊落下两道柔软纤长的朦胧阴翳,清浅的眸底流露出的悲天悯人温柔,直直的熨烫进了顾云汐的心底。 “你身上有伤,别动。丫头,还认得此处吗?” 见她支撑着想要起身,冷青堂展臂帮她一把,默默看她眼光迷茫的向四下里张望,眼中一热,些微的泛红。 “这是东厂……” 颤声说着,一行清泪从女孩的眼眶里不自控的涌出来。内心遁然被震惊与欣喜撑得满满,一时间唇瓣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 “是,也是你的家!” 冷青堂眸底水光滟滟,紧握了顾云汐的双手,任由她的脸庞在自己眼中逐渐变得模糊。 一年半的离别,生死不明,辗转了多少长夜,彼此俱都惨淡无眠。如今,她终于回到东厂了! 外头脚步声冗杂,听起来人数不少,紧接着房门大开,几多人影争先恐后的挤进屋来。 最前面的人是晴儿,身穿绛紫番服,打扮像个俊俏的男孩子。如今她在东厂做了一名女锦衣卫,师从程万里。 在看到自家小姐床上的陌生女孩那刻,晴儿只觉眼中遁痛,掩面泪如雨下。 那年大雨夜,她为求得解药离开提督府,那坚毅的背影、凄然绝美的面庞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如今回来的却是一张五官平平恍是素昧平生的人儿,任谁的心理也会产生巨大落差,也会觉现实残酷难以接受。 怔怔眸光看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见他们神情或是错愕或是惋惜,顾云汐随即意识到什么,难过而无助的低了头。 冷青堂拉着她的小手,体贴的轻声哄: “没事、没事……” 萧小慎难耐激动的内心,大步流星冲到床前,不顾督主在场,抛却所有男女忌讳,瞬间将顾云汐揽入怀中,凸起的喉头滚动着,两行泪水垂到她的青丝间,抖声道: “云汐妹妹……欢迎回家。” “小慎哥……” 顾云汐放声哭出来,声音依稀从前,催动了太多人落泪。 多少个午夜梦回的场景如今就在眼前,让她惊喜也有怀疑,这一切究竟又是梦,还是真实的存在。 后面的人纷纷围过来,亲切的叫她“云丫头”。她泪眼婆娑与程万里、赵无极等人打过招呼,水泠泠的目光最后落到袁浅身上。 “十哥!” 顾云汐惊讶的上下打量,见他毫发无损的站在她的面前,激动到无以言表: “你的手脚,可都好了?” 男孩的容貌没有太大改变,说话的口气却满是沧桑,气质多了许多沉稳,再没了从前的稚气。 “经江太医救治,我又能像从前那样行动自如,只是习不得武。督主留我在东厂做文职,我跟大伙……一直在期盼你能早日回来……” 袁浅哽声说完,与顾云汐携手又撒过热泪,大伙凑在一起说了些思念的话。 之后,冷青堂担心顾云汐的身体便将人都支了出去,并嘱咐他们不要泄露云汐如今的身份。 异常清静的房里,冷青堂回到床头落座,与顾云汐沉默对视一刻,轻声道: “你昏迷时江淮安为你把脉,发现你体内有种慢程毒药。是那人做的对吗?他劫你去为你换脸,将你安排入宫替他寻找昆篁岛图,又只为牵制你,便给你喂毒?” 顾云汐埋头听着,鼻翼见红,眉眼抽搐几番重重呼了口气,终是没有勇气面对督主: “那时我为活命只好听命于他……督主,我曾经助他做过对东厂不利的错事,可我都是无心的……” 冷青堂了然,眸色无绪,说话时调子不急不缓: “去年女儿节,那面具人有伤在身却在皇宫里面逃脱,便是得了你的助力,你是他在宫里的内应。” 顾云汐骤然感到心跳漏掉一拍,快速抬头接着避开冷青堂平静却冷厉的眼神,咬唇用力点头: “是我、是我以簪子刺伤宸王,将你们引去了梧桐苑。” 冷青堂凤目微微上挑,举手投足之间压着一丝杀伐果断的犀利。 那次深夜露天缠绵,在摸出顾云汐随身携带的翡翠短笛那刻开始,他就有所怀疑。只是为顺利展开调查,他在她的面前故意掩饰得不留痕迹,做得滴水不漏。 而今事实真相摆在眼前,他却无论如何也怨不起她来。她之所以走到今时这步,做出身不由己之事,究其源头又是因谁? 沉寂一刻,顾云汐擦眼: “督主,您还是让我回宫去吧。若然让他知道我在东厂,会给大家惹上麻烦。” 冷青堂凛眉: “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回得宫里去吗?我不信皇宫里头除了你他就没有其他眼线。丫头,昆篁岛图现下就在东厂,我们全都逃脱不开,唯一的办法只有对付他。东厂可以护你,只有我可以护你。” 顾云汐摇头哭泣,身子缩在床尾: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他根本不会还我自由,他是魔鬼!” 豁然眼前一道黑影压过来,她被督主抱住两肩,轻浅哄劝着: “乖,不怕,咱们已经拿到图了,只需详做安排便可铲除他们。还有,那个人到底给你服用什么药,你交出来,我会让江淮安好好钻营,找到解毒的办法。” 冷青堂对她伸手,她却凝眸,目光一刻空茫、迟疑。 “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 撤手,冷青堂不再勉强。 他的丫头过去经历过太多苦难,让他怜惜,并不想再去逼迫她。精致唇畔绽露出温柔缱绻的笑弧,他服侍她躺倒,替她压上绵软舒适的被角。 “乖,好睡,我要去前厅忙一刻,明早会过来看你。” 温润薄唇吻过顾云汐的额头,他又细细嘱咐她一番,才作起身离开。 至东厂前厅见到老程,冷青堂紧绷了唇角,凑近他低声吩咐: “安排人将消息放给明澜,诱他出手。” 程万里须臾犹豫,即刻颔首: “是。” 冷青堂负手缓步徘徊之间,脑中猝然滑过一个险些被搁置许久的疑问: 若然宸王的手是被云汐弄伤的,彼时我问,他为何说是被枳实树枝扎伤的? 他一个傻子,如何能有那般诓人的心思? ps:不知这一章放出去能够感动多少人,总之写哭了自己。颦儿感觉一个人离家许久,经历种种苦难终得以再见到亲人,两相会是这样的情感流露,如果大家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可以告诉颦儿哒~ 第五十章 投石问路,虚晃一枪 京城,南苑。 夜穹垂晚,烟幕重锁楼台,月色下有无数青金璃瓦绵延起伏。那些宫灯星火点亮、堆金剔彩,十里浩荡,历历可见许多的迂回廊腰与高啄壁檐。 装点阔绰的府邸正是新修的神乐侯万府。 每是入夜,府中半刻时辰就有百名护院手持兵刃,轮换游走往复,四下徘徊巡视。 十日前府里头来了样极其贵重之物,立时巡逻戒备便森严了多少倍。 亥时过半,万礼无心安置,正面沉似水在花厅里饮酒,身边两个美姬相伴。 眼见侯爷今晚心情不爽,两个美姬不敢端起狐媚放浪的姿态,只管安静规矩的坐着,适时为侯爷添酒夹菜。 宫里现下正是普天宴大摆,万宗列席,万礼本是在家中乐得自在。 不成想父亲突然从宫里派人带出消息,东厂提督冷青堂大破京城井水投毒案,已为裕妃母子正身,现奉圣旨四处捉拿雷焕之徒,要万礼早做准备,以免引火烧身。 以万礼的脾气,直接杀人灭口便是痛快。怎奈吴道士死抱了雷焕的大腿哭诉着不肯撒手,万礼也不好坚持己见。 毕竟经过好一番的优待收买,雷焕才刚交出图来,而未告知图中真实机密所在,如今强行杀了他的入室弟子,怕是对日后的合作不利。 最终雷焕出招,料定今夜四方必会有大动作,便派吴道士出动诱敌,以勾出蛰伏于暗处、觊觎宝图并与帝君作对的势力。 更鼓响过,院里脚步声悉索,接着一人闯到花厅外面,急叩房门: “侯爷、侯爷,是我啊!” 万礼瞳眸一眯,对美姬挥手: “你们出去,换他进来。” 两美姬落筷,起身香风袅袅飘摆至房门前,推门而出。 吴道士一瘸一拐跨进门槛,对万礼揖手,艰难躬身: “贫道见过侯爷。” 万礼心如火燎,灼灼目光看看吴道士全身,皱眉: “如何,可抓到人了?” “回侯爷,贫道的老师已在雨燕塔布下黑阵,入阵者未及二十,若非意识薄弱者几乎全可活命,待阵阖便可拿来审问。贫道眼下负伤,需回房疗伤了。” 狡猾的眼目转了转,吴道士故意拧了五官,装出极其痛苦的模样。 他是奉雷焕之命从雨燕塔后门溜出,回到南苑看守昆篁岛图。 只有南苑万府里的这份岛图,才是如假包换的真图。自始至终,雷焕都对万家人持有一丝戒备。 万礼负手而立,却没多想,只是点头: “嗯,你去吧。” 吴道士刚刚转身,迎头一记冷风贴面而过。他“哎呀”惊恐的叫喊着,抱头倒地身体蜷缩,不住发抖。 万礼在刚刚那记攻击袭来时灵活的侧目斡身避开攻击,脚步扎稳,转头厉目盯向墙壁,却见上有一飞刀,刀上寄有书戋。 万礼抽刀取戋打开观看,上书一行: 借图一用,篁岛相见。 “啊!有人盗取了宝图——” 万礼当即怒吼一声,眉眼狰然。 吴道士凑过来看,眸色如炬,惊愕非凡: “不可能、不可能……” 他机械的点着头颅: “宝图现下就在侯爷府上密室里藏得好好,如何会被人偷了去?就算那帮人神出鬼没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地点……” 万礼见吴道士凌厉的目光向他投过来,明灭闪烁之中带着几分怀疑,便气急败坏的撕碎了纸戋,扬手: “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本王监守自盗不成?” “侯爷息怒,贫道并非此意……” 内心想法被揭穿,吴道士惶然敛了眉色,低眸不再吭声。 万礼更加急躁,大手攥起吴道士一只手腕: “走,本侯随你过去看看便知!” 抬步急匆匆的出屋,吴道士口中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 万礼听见,烦躁的叹气,手臂夹紧吴道士的腰肢,将他杠在掖下,开门便冲出花厅。 十名护院刚刚从西阁的琳琅院里巡视出来,气死风灯橙红的光芒照清万礼冷峻的面容,众人连忙躬身抱拳,卑微唤道: “侯爷安好。” 万礼扔下吴道士,质问手下: “里面可都查过啦?” 护院管事颔首:“回侯爷,方才查过,无有异常。” 万礼顿时怒火中烧,抬腿将其踢倒,破口骂道: “没用的废物,人家都偷到家里来了,居然有脸和本侯说无有异常!” 劈腿迈进琳琅院,直至书房推门而入。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断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可万礼清楚那些梁上君子的能耐,此刻眼前看到的景象,并不足以证明藏于其中的东西犹在。 快步走到书案前,万礼转动桌上的玛瑙笔洗。 一时机关启动,几声低缓的响动过后,北墙两列书架各向左右分开,显露出嵌在墙体里的一方暗格。 借吴道士手中烛台的光亮,万礼向暗格里看上几眼,立时松了口气。 暗格内躺着一方羊皮,四角折得整齐完好。 万礼满腔闷愤,冷眼瞥过吴道士,回身至书案前将机关恢复如初。 吴道士凑近万礼,谄媚道: “侯爷息怒,想是有人故弄玄虚,伺机挑拨老师与侯爷合作。” “哼,苍蝇不叮无缝蛋,你为何轻易上当自己心中明白!” 万礼挥袖出屋,径直回到寝房,由夫人伺候着盥洗收拾,准备休息。 又过一刻,扣门声再次响起,万礼烦躁,却听雷焕的声音在廊下哑声呼唤,一声紧似一声。 万礼吩咐夫人入暖阁回避,独自披袍去开门。 抬眼就见一玄袍长影跳进屋来,后面跟着徒弟吴道士。 玄袍者正是诛杀天衍门掌门宏尊后携宝图出逃的雷焕。 此人今夕未及花甲年,肤色深麦,枣核脸高颧骨,长眉飘逸分向两侧面颊,一双阴戾隼目,鹰钩鼻子虎鱼嘴。 雨燕塔上黑阵被破,这道士受了些内伤,打坐调息一刻匆匆赶回了南苑万府。刚进门,便听徒弟吴道士和他提到府里的种种。 与万礼相见时雷焕顾不上行礼,表情焦灼的喊: “侯爷,你中了那賊子的‘投石问路’之计啦!” 万礼眉头紧锁,凝眸惊心: “你说什么?” 雷焕狠狠砸拳,恨意沉沉的解释: “那人潜入府邸实则不知宝图藏于何处,他却故弄玄虚飞刀寄戋,常人必是上当,以为宝图落入贼子之手而前去查看,正好便为那人指明了路哇!” 万礼骤的脊背发紧,热血轰然涨到脑部,一时间耳鸣震荡,眼前金星乱晃。 用力闭了闭眼,待清醒过来万礼执手指向门外,对雷焕急急开口: “快、快去!快去琳琅院看图——” 万礼与雷焕在前,吴道士伤痛跛脚吃力的随后,三人在府中行走不多时重新回到琳琅院书房,书案前扳动机关。 然,令雷焕等人瞠目结舌的是,昆篁岛图依然完好无损的置于暗格之内。 雷焕将羊皮小心翼翼的取出,反复细看并无异常,逐的容色幽沉,一副百思不解之态。 什么人,何故虚晃一枪呢? 万礼已然暴跳如雷,食指点指雷焕与吴道士: “好哇,你们师徒只会一惊一乍,他日宝图若是真没了,也是被你们这对蠢人弄丢的——” 无端挨了顿斥骂,雷焕也是无奈,怎么也想不通那飞刀寄戋的人究竟是何用意。 诚然为图而来,如此之久的时辰里他完全能够得手,为何偏又不下手? 在万礼淬满怒火的注视下,雷焕乖乖将羊皮收回原处合了机关,又吩咐众多护院加紧守备,一夜不提。 第五十一章 圣旨下,东西两厂联手 寅时,夜半。 一道黑影越入东厂,入前厅拉下遮脸的黑布,曲单膝跪拜: “属下石磊自南苑回,特来向督主复命。” 冷青堂负手旋身,落拓身形逆在盈盈烛火里,凤眸幽暗落在新任七挡头年轻俊方的脸上,敛尽光华: “东西见着了?” 石磊颔首神色肃然,语气笃定: “见着了,属下幸不辱使命,那份作料业已拌下了。” 冷青堂满意的点头: “辛苦了老七了,下去吧。” “是。” 潋滟瞳眸中倒映的黑色影像逐渐淡出,冷青堂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间寒了眼芒。 未及多时,晴儿闯进来,圆圆的脸蛋上泪痕遍布,手里握着一枚翡翠笛: “督主……督主不好了,姑娘她离开东厂了……” 一丝精光荡过清凛眸底,定定的看着那寸闪光的短笛,冷青堂不慌不忙的扶住晴儿,表情沉稳道: “何时的事?莫急,把话讲清。” “属下担心姑娘伤口疼睡不安稳,刚刚去她房里送些夜宵,没想到她根本不在里面,被褥也是凉的,该是走了多时。这是她放在床头的东西,想来是留给您的。” 晴儿将笛子交给冷青堂,冷青堂走到烛火下反复细观,终于发现那夜令他幡然识破她身份的物件,居然是件罕见的暗器。 快步回到小院里他的房间,被刻意留在桌上的羊皮果就不见了踪迹,冷青堂知眼下大局基本已控在自己的掌中,随即对晴儿道: “放心,云汐有事暂时离开一段日子,本督知她在哪,想辙再接回便是。别哭了,留神小慎见了担忧,去唤大档头过来随本督回宫。” 晴儿瘪嘴擦干眼泪,答应着退出督主的屋子。 …… 顾云汐借着稀微月色一路纵跳提身,越过重重房瓦高檐,渐渐与东厂背道远离。 之前与冷青堂聊过,听他说昆篁岛图就在东厂,她立时想到这图将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趁冷青堂去前厅之际,顾云汐潜入他的房里盗取宝图,之后悄悄的逃离了东厂。 她并非存心要再次背叛督主,只因那面具人身份诡秘武功高强,她不想督主因为她、因为那不祥的岛图,自身招惹上什么麻烦。 更何况寻图原本就是面具人派遣她的任务,如今图已在手,她决心拼个鱼死网破,回去与那可狠之人做个彻底了断。 向隐山行进的半途又被一伙人截住,为首的蒙面女子扬声高喝: “屠暮雪,交出昆篁岛图!” “是你?” 听到来者开口嗓音与自己的相差无二,顾云汐眸色阴寒,后退一步回应: “休想!除了尊上,任何人别想从我手中夺去宝图!” 那女子凛眸,沉声一句: “做梦,尊上不想再见你,故命我来清理门户!” 扬腕做个手势,手下一拥而上,与顾云汐激烈交手。 顾云汐手无兵刃拳脚功夫可是了得,即便肩上有伤身体却受内力加持,短时间内支撑着与对手交锋倒不至吃亏。 可渐渐的,她感觉心房越发虚空,四肢软弱无力,身子一歪便趴在了地上,不受控的桀桀乱抖。 “呵呵,她的药瘾犯了。” 蒙面女人调笑一声,脚尖轻点越至顾云汐近前,抬腿将她踢翻,凝视她口鼻流涎,一手抽抽_缩缩的艰难伸向衣襟,想要摸出随身带着的寒芙散。 蒙面女子怨恨的眯眸,靴底猛踏顾云汐受伤的肩头,惹她五官拧然骤变,长声呻吟了好一番。 正要蹲身时四下人声鼎沸,马蹄如潮,进而百名白衣缇骑杀出来,将黑衣人如数困在当中。 “是西厂!” 不知谁喊了一声,包围圈里的黑衣人顿时个个手忙脚乱,相互背靠成团紧持兵刃,遮脸布下容色仓皇失措。 明澜在骏马上扯了扯点蔻朱唇,似是嗤声过后重紫眼影傲娇飞扬,冷然吩咐: “给我统统活捉。” 缇骑飞身上前,刀光剑影,打斗再起。 众黑衣人武功不差终是是寡不敌众,为首的蒙面女子闪身避开攻击,掏出暗器袭向药瘾发作、正在就地打滚的顾云汐,被安宏挥舞银锤,将暗器挡下。 见势不妙,女子怨愤叹息,发出一记尖利的口哨声,招呼同伙纷纷逃离了现场。 明澜派出一小队缇骑策马追赶,自己则翻身下马,在安宏的保护下走近地上奄奄一息之人。 顾云汐在地上仰躺,受药瘾所控脸色蜡黄,全身大汗淋漓,耳廓里尽是些嘈杂混乱的声音,如同潮汐汩汩涨涌,接着迷离不清的视野中兀自闯入一张阴媚盛妆的模糊脸孔。 “嘿呦,本督当是谁呢,原来储秀宫的暮姑姑,想不到你与叛贼竟是一伙啊!来呀,把人带走。” 顾云汐心头遁凉,已然清楚眼前这说话的人正是西厂提督。无奈寒芙药瘾发作不能及时取药,武功再强此刻也是沦为废物。 明澜却以为她是伤痛难耐而挣扎不休,便叫安宏点了她的昏睡穴,将人带往西厂去了。 …… 天光微亮,明澜按捺不住心头大喜,一夜未眠却急着梳妆更换朝服,准备赶在璟孝皇帝上朝之前入宫面圣,将前夜西厂拿下叛贼屠暮雪的消息带给皇上。 西厂大门才开,便见一青衫外罩团花斗篷的男子立于门楣之下,俊眼无俦。 “你?……哼,消息够快的,本督才拿了屠暮雪,你便来了。” 明澜由着手下缇骑们簇拥,挑眉直视脸色平静的冷青堂,转眸又看了看随他左右的两三便装番卫,神情得意非凡。 先前也从宫里听说过一些传闻,就为那个贱婢,这位司礼监首座不惜正面顶撞万皇妃,搞得两人当庭翻了脸面。 现下又是他,一大早便来西厂堵门,可见还是为她。 凤目粲然迎上明澜一对明丽的桃花水眸,冷青堂悠然勾唇,音色澹然靡丽: “明督主一大早这是要进宫去?” “要你管?看样子你并不打算上朝。” 明澜漫不经心说着,桃花眸上下翻看,细细审视冷青堂的装扮。 冷青堂温玉面容上笑意不减: “本督才从宫里头出来,劳驾您让让,容本督进去讲话。” 素手抬起拨开明澜,冷青堂撩动斗篷大摇大摆的迈进门槛。 西厂缇骑冷脸上前拉起打架的姿态,冷青堂不慌不忙,从袖袋里面掏出一卷黄绸,迎空高举扬了扬。 “喂,冷青堂,这、这是什么!” 明澜遁然心头大震,脑子里能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一时间胸口急促起伏,仓皇挥手,提示手下闪开。 冷青堂眉眼弯弯蓄起狡黠的笑意,快步走入西厂正厅,挺身伫立,气宇轩昂: “西厂提督明澜接旨。” “……” 明澜极力隐忍内心不适,与手下正冠跪地,颔首低眉规规矩矩。 冷青堂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叛贼作乱京城,夜入皇宫偷盗龙袍金冕,渎先皇之灵,扰四方不安。特委东厂提督以重任,查假人案,拿作乱贼,持先斩后奏之权。西厂与众当全力协助东厂,及早缉捕罪魁元凶归案,慰朕心安。钦此!” 宣读声音落下半刻,明澜才幽幽回神过来,愤然举头,璀亮眼眸映上冷青堂容色浅淡、似笑非笑的俊美玉面。 “明督主,不肯接旨?” 冷青堂斜起一侧眼尾,含笑歪头,将合拢的黄绸向明澜的眼前递了递。 明澜嘴角下压,五官隐隐抽搐着,不情愿的高举两臂接过圣旨,硬声答: “臣,明澜接旨。” 起身,明澜眉目沉沉,不甘不愿道: “没想到冷督主如此厚颜无耻,居然进宫讨得圣旨一张,要本督的西厂协助你东厂查案!” 冷青堂笑弧轻浅,拱手道: “哪里、哪里,虽说圣上要明督主作冷某的助力,然在冷某眼里,始终都视与明督主为平等合作之关系,这次东、西两厂联手查案,冷某自然还需多多仰仗明督主才是。” 明澜拂袖冷嗤: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当年你还不是想要本督死!” 冷青堂落手澹笑,嗓音温润之中透着丝丝入骨的寒凉: “明督主说的哪里话,冷某如何舍得明督主死?您该知道,冷某想要您死的话,您绝对活不到今天。” “你……” 明澜被噎到当场快要气绝,双拳紧握颤颤巍巍,颜面愠怒: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冷青堂视线越过明澜放远,漫无目标看向他的身后某处,负手颇是自信道: “相信本督,东、西两厂此番联手对谁都是百利而无害。如此,合作第一步,让本督见见屠暮雪。” 第五十二章 反水插刀,刺中软肋 晨曦第一缕微光斜入雕廊,隔开两位势同水火的提督。 明澜勾描的黛青长眉飞扬入鬓,邪笑: “冷青堂,怕是你得知本督截获了昆篁岛图,特以圣旨为制,明着与西厂合作,实则想要和本督争功,顺带救走你的屠暮雪吧?” “屠暮雪是本督为查假人案幕后势力,于半年前送样宫里的细作。此女武功高深,心思灵巧最懂蛰伏之术,唯一不足便是早年练功突破致使体内真气逆行,故而需以秘药时时维持。” 听冷青堂说得坦诚,明澜眸光闪了闪,转头至书案前拿起一枚胭脂盒: “可是这个?这里面的膏子气味独特,断不是什么涂妆用的胭脂。除了昆篁岛图,这是缇骑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唯一东西了。” 冷青堂眼底的光明灭复杂,接过来紧紧攥在掌心,凝沉了脸色。 原来,那该死之人便是利用这东西控制了云汐,将她拖入这九死一生的混乱泥潭中。 “明督主,你可知屠暮雪入宫已与那些人成功接洽,今夜夺得宝图本可顺利引出其幕后元凶,却被您的缇骑从中破坏,断了本督这条有利的线索。” 明澜气喘急辩,不服不忿: “什么叫被我西厂破坏,本督也是收到线索昨夜有叛贼出没,还好本督及时赶到,否则你的屠暮雪就让他们害了……” 冷青堂摆手打断他: “宝图事关重大,叛贼之间争功内讧也属平常。罢了,当务之急请明督主率人入储秀宫搜宫,假意造势。本督事先与皇上讲明了原委,不久京城各处将贴榜处斩屠暮雪的告示,届时由你明督主亲自监斩。你即刻安排本督与屠暮雪见上一面,好叫本督与她吩咐一二。就让我们几方金城携手,一举破获这宗诡案。” 明澜讥诮摇头: “冷青堂啊冷青堂,你可真是只狡猾的狐狸。本督出面搜查储秀宫,合着得罪人的事全由西厂做了?” 冷青堂笑靥如沐春风,玉白光滑的手背轻拍明澜的胸膛: “放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非是恶人,而是社稷功臣。只要您将手中的昆篁岛图秘密献给圣上,还怕许主子那头再多责怨不成?” 明澜劈掌打开冷青堂的手,嗤声: “你真当本督痴傻不成?屠暮雪得到的图根本就是假的。有人想要设饵钓鱼,是你的屠暮雪太大意了。” 明澜一句话里影射出的太多深意,顿时验证了冷青堂心中的诸多猜测。而他始终不露声色,一双深邃凤目紧锁明澜妖娆的面容: “相信本督,那图绝对是真。” 明澜笑而不语,冷青堂见了负手道: “不然本督与明督主打个赌,就赌屠暮雪寻到的宝图为真,输了便将手上两番队伍归入西厂编制。若然明督主输了,本督便要明督主在西棠新购的豪宅‘梅坞’。” …… 西厂大牢四下静悄悄的,顾云汐淡然坐在草垛上,空茫的目光望向对面木桌上的鸡鸭鱼肉,没有半点胃口。 从昏迷状态清醒过来,人便在这里了,寒芙药瘾过去,她浑身酸痛犹如筋断,身躯微微挪动一寸都是入骨的锐痛。 明澜曾经来过,让人送来众多可口饭菜,自己则对她的功夫有所忌惮,留在牢房外面观察她的举动。 她是叛贼同党,表面身份还是储秀宫五品掌事、许妃最钟爱的宫婢,关系盘根错节,谁也不敢保证许妃在整个案件里面充当过什么角色。因此不到最后,明澜不会恣意对她动用大刑。 熟悉的脚步声使顾云汐猛起抬头,眸光灼灼越过牢栏。 牢门外青衫雅致落拓,俊脸无俦风华无限,幽深的眸底冷光崩溃,牢牢凝向顾云汐惊错的五官,不带一丝情愫。 冷督主为何会到西厂大狱?这之间发生过什么顾云汐不得而知,只会双膝及地蹭到门前,脏兮兮的十指紧抓木栅,惨淡呼唤: “督主……” “……到底是你背叛了我……”冷青堂眼睫高扬,沉声责怨。 顾云汐遁然撒泪,脸色麻木: “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非是想要背叛您,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与人无尤,只求不连累许妃。督主,求你想个万全之策,万要护住储秀宫才是。” 冷青堂眸色潋滟,一抹流光悄然滑过。 “我过来自有两全之法,丫头,想要保全许主子,你便再不可与我二心。” 从衣袖里掏出短刃和胭脂盒递入牢房,冷青堂凌厉的目光紧睇顾云汐踌躇纠结的小脸: “把药吃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大伙都在等你回家……” —— 月夜,一黑影在密林间飞驰穿梭,旋即停在石碑处扣动机关,眨眼隐入暗道。 细碎的脚步让头罩玄铁面具张开慵懒的眼目目,问话声音沉冷: “如何?” 除掉脸布,黑衣人展露出年轻女子娇好的面容,清浅答: “收到宫里消息,皇帝下了密旨要东、西两厂联手,三日后屠暮雪于羊坊口斩首,怕是诱敌之计,望尊上三思。” 面具人背对女子,沉思一刻,凛声吩咐: “按原定计划行事!” 女子立时神情焦灼:“您为何非要一意孤行,宫里那人的消息从来不会出错,屠暮雪她……” 面具人暴吼: “只有她知昆篁岛图的下落,本王定要得到那图!” 女子不肯让步,握拳强争: “是为图还是为她?” 面具人猝然回身,铁手迅速伸出勒住女子的咽喉,猩红的眼目近距离瞪向她,声音怒极而抖: “本王再提醒你一次,当年她家救过华南氏,更救过本王的九弟。就算不为宝图,本王也不容她有丝毫闪失!” 甩手如扔破纸片般掼倒女孩,面具人抬脚走出石屋。 …… 三日后清晨,顾云汐吃过一顿简单的餐饭后被西厂缇骑带出大牢,步步手镣脚镣拖沓,缓慢上车赶赴羊坊口刑场。 她盘腿坐在囚车里异常淡定,不哭也不闹。 官道两旁都是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俱都看过闹事区的告示得了消息。他们想要看看这名披头散发的叛乱者是如何被锁了琵琶骨、一身素衣拖去刑场斩首的。 东厂暗卫埋伏在人群当中,身上藏着软家伙,不出声的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冷青堂乔装倚在某间茶肆三楼上,目光冷凛的扫视街面,紧握手掌上凝聚出三分内力。 他相信围观者中既有东西两厂的人,还有假扮成老百姓的叛党。 羊坊口中心刑场木台高筑,监斩官明澜浓妆艳丽稳坐于监斩席上,目不转睛注视囚车“吱扭”驶来,滞于目的地。 女犯下车,拖着沉重镣铐来到断头桩前,低头跪倒。 午时三刻已到,明澜挑眉抛出令牌,未及落地被一只冷箭“嗖”的贯穿,锋利闪光的准头径直擦过明澜的高帽,随即深深钉在其身后方的围板上。 玄帽落下那刻,明澜脑顶的官髻散落,遁然青丝披面。 明澜大喊,还以为自己的脑袋掉了,吓得屁滚尿流从监斩位上翻身,缩在长案下倾听四周激烈升起的厮杀。 刽子手已被紧接而来的第二只箭射中了眼,鲜血淋漓,那人惨叫着,扔下大砍刀,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这两箭便是命令,多半人褪帽撕破外衣,露出里面的黑色劲服,抄起家伙。 百姓们仓皇奔跑,场面立马陷入混乱之中。 顷刻间羊坊口沦为杀场,对打的人们无论叛贼还是两厂暗卫,出手皆是狠辣无情,刀刀出击尽抵对方的致命处。 局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喊杀呼喝之声惊彻霄汉。 半空一玄氅面具人飞身降至高台,手指轻落,一举劈断捆绑顾云汐的麻绳与脚镣。 这刻的顾云汐眸色怔怔,对上硬铁眼孔后面那深邃泛着怜惜的星目,心头颤颤,声音如同灌沙: “尊上,您来了。” 面具人开口,语音少有的温柔: “别怕,我在。” 横抱起顾云汐,轻提脚尖跨出高台。 冷青堂在阁楼上看得真切,眨眼纵身向下,驾驭轻功游走高低房脊,全力去追。 顾云汐躺在面具人温暖的胸膛前,眯眸看眼前的景物飞快后转,自身好似腾云驾雾。 心底莫名隐痛,丝丝拉拉,她五指微抖移向衣襟,拽出巴掌大小的鱼肠短刃,陡然刺向面具人的软肋,翻腕狠厉的转了两转。 全神贯注之时突感身体被冰冷坚硬的东西破开,进而绞痛难忍。他沉吟一声身体倏然失衡,与顾云汐一同滚下牙檐。 第五十三章 他输给了她 猝然被插一刀,面具人在地上四肢匍匐如同黑色的蠕虫,喉咙里“呜呜”释放出浑浊的声音,痛苦而愤恨。 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他怒目圆视,伤口不断涌出鲜血,透过四条指缝,格外灼红。 “……好样的,竟敢暗算为师了……” 面具人急促喘息,虚弱无力的说了一句,厚重的面具遮挡了神秘的脸孔,使人看不见他这是的神色。 顾云汐倏然眸间一痛。 就是这人绑架了她,擅自做主为她更换容颜,尔后为控制她,又逼她服用寒芙散。 一切的一切,她本该狠他才对。 然此刻见他如此,尤是面具后面那双灿明星目已沦入无际的幽暗当中,心底徒然一股辛酸钝痛翻涌而上,她的鼻翼翕动几下,四目相对的时刻竟自泪如雨下。 “你为何要来……” 顾云汐五官纠结,眼底成灰,哀哀的呢喃过后,悲吼接踵而至: “你为何要来——” 铁面下的粉唇勾出坦荡笑弧,与冰冷的金属相比,总有了浅淡的暖度。 “我知你一直在恨我,可我不来,你会更恨我……” 顾云汐惊愕的瞳眸睁大,怔怔后退一步,心犹如被重石反复碾压,支离破碎之痛顷刻间传至四肢百骸。 原来,他明知是局,依旧义无反顾…… 他的笑靥和煦如初,染血的五指颤颤举起,朝她伸来: “暮雪,随我离开吧,我会告诉你我的事,我会……” 一侧掌风凶猛袭来,弹开他向女孩努力抬高的手臂。 异动过后,冷青堂轻盈落于二人之间,身影俊逸眸色阴戾无温,紧盯地上浮动的黑影,目不斜视的对顾云汐道: “辛苦你了,丫头。” 顾云汐顿时表情复杂凝重,匆匆看他一眼便缓缓的低了头。 冷青堂周身肃杀之气盘踞,傲然负手,面对伤痛之人笑意寒凉,挑声道: “不妨将你的事告诉本督如何,本督愿洗耳恭听。” 面具人张嘴大笑间徐徐起身,一系列吃力动作带起撕皮扯肉的痛楚。他立时闭口压了唇角。 “想听的话我知无不言,怕就怕到时你再本事拿下我。” 说话间面具人扑身举掌向冷青堂 抛来。 冷青堂双臂交叉挡过一招,纵身轻越全力回击。两人边是打斗边腾身飞纵,如同两个灵活的蚤虫你追我赶,快速朝远处而去。 顾云汐迷茫的注视地面长长延伸的血迹不知所措,正在呆愣时耳廓前烈马嘶鸣,两道人影下马站在她的眼前。 “云汐!” ”姑娘!” 是绛紫官服的萧小慎和晴儿,每人一件皂色披风外罩,俱是飒爽英姿。 “姑娘,督主吩咐我俩接你回府。” 晴儿上前与顾云汐携手,笑吟吟的格外亲切。 “我要去帮督主。” 顾云汐莞尔拒绝,不再犹疑,跨步飞身沿血迹去追。 冷青堂与面具人拳脚激烈相搏着避开闹事区一路向北扎去,两道身影掠过排排树梢屋檐,轻快而敏捷。 两脚沾地,面具人拽出腰间的乌金长笛横架在唇边。稍稍用力,遁觉伤口剧痛蔓延全身,内力完全凝聚不成,再使不出绝世的音杀之功。 身躯一个踉跄,他慌忙以长笛杵地支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躯体。 “自不量力!” 冷青堂目露寒光,翻手去夺对手的兵器。一条长笛两人各握一边,相互扯拽几下,又旋转身躯径直升空。 冷青堂猛然一脚飞起踹上面具人的手腕,面具人则二指斜出欲偷袭对手的肩胛骨。 刹那两俱身躯分开,各自落地。 阳光下冷青堂的冠玉面容聚起一抹狞沉,望向对手狼狈不堪的丑态,眉眼凉薄: “本督已知你的音杀术源自地幽真气,如此肋下梁门穴便是要害。方才屠暮雪一刀封住你的穴位,再想以音杀伤人怕是难了。” 面具人全身冷汗凝结,隐忍疼痛蔑笑森森: “别自鸣得意,我承认输了,却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她。” 冷青堂倏然眸光凶冽,斥问: “半年前夜入皇宫安置假人、故弄玄虚之人是你,为屠暮雪换容、逼她每每服毒之人是你。你一直神出鬼没,在隐山帝陵石窟内藏身,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他长久以来迫切求解的问题,眼前此人之身份一天不明,他是敌还是友的立场便不得人知。 冷青堂真心惜才,钦佩面具人高深莫测的武功。若然盟友,他必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对方全身而退,日后举事,自身也可多一助力。 面具人唯是冷笑,目光一度空茫: “她全都告诉你了……她是谁,相信你也清楚了吧?” 冷青堂对此绝口不答,清凛的容色暗压着沉沉怒火,眯眸迸裂寸寸幽光: “你定然不知,现下你派出大部力量洗劫法场,而帝陵处叛贼阵翼自为亏空,根本抵不过东厂三番人马镇压。再过一刻,你的势力终将不复存在。只要你如实告诉本督你是谁,或许本督可以网开一面饶你性命。” 面具人忽仰空长笑,气势凛凛。 “东厂提督,我怕你禁不起这个真相。” 冷青堂不屑的哼了哼,神色镇定: “立刻摘下面具,让本督仔细看看你的脸。” 面具人失语片刻,释然轻叹,眸间丝丝流光涤荡,在眼底戚戚绽放: “呵呵……好啊。我也曾无数次想象过,除去脸上面具与你坦诚相见时的各色场面,只是如今这一天比我预计中来得更早。” 冷然说完,大手置于面具边缘,就在冷青堂凝神屏息的凝视下慢慢的揭开。 一时四目相对,男子的面容再无半寸遮盖。 冷青堂脑中“嗡”一声如若炸开了的蜂窝,自觉身体被无数双阴森鬼手牢牢捉住,向着无底炼狱冰潭里拖曳,意识恍惚间就快没了知觉。 此刻天地万物在他周围都化作乌有,他仿若受了极大刺激一时半刻忘记感知、忘记呼吸,只顾错愕的望着对首男子的脸。 从未有过的惊恐、颤栗与迷茫…… 心跳惴惴如若擂鼓,冷青堂惶恐自问: 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此时的自己是否正陷在沉睡不醒的梦境中…… 对面,那袒露出真容的男子桀桀怪笑,眼底阴寒锐利的锋芒透过瞳眸崩裂而出,直直穿透冷青堂搐动不止的心房: “怎么,你怕了?我就说过你根本禁不住这个真相。” 视野前方黑影飞驰而来,是一蒙面女子,身着劲服手持长剑与冷青堂迅速对过几招,便虚晃一式跳到那男子身旁,将掌心一物狠狠摔到地上。 白烟四散。 冷青堂眼前模糊,他唯恐烟雾有毒,忙阖眼以手掩住鼻口,站立不动。 烟障中女子举臂架起受伤的男子,双双飞身逃远。 烟雾散尽,冷青堂仍是痴痴的立于原地,像具失去灵魂的僵硬木偶。 猛然一掌拍在背上,他吓得一个激灵。 “督主,您没事吧?” 顾云汐快步绕至冷青堂面前,表情也为一惊。 她从未见过督主的面容如今天这般的灰白狼狈、失魂落魄。 仔细查看督主周身无伤无患,顾云汐总算放下心来。又环顾四下,那面具人已没了去向。 “督主,他跑了吗?” 顾云汐缓声轻问,不知在追来的路上,督主与面具人发生过什么事。 冷青堂敛眸,疲惫闭目: “你不要再问,先回提督府去再不要随意出入,我即刻要带人赶往隐山……” 第五十四章 同室操戈 陆浅歌从沉睡中惊醒,一骨碌挺身而起,怔怔注视摇曳的微弱烛火。 傅丹青正端起盛汤药的瓷碗,听到动静那刻转头,慌忙细步来到床前,看着陆浅歌血色不正的脸,满副担忧说: “殿下醒了,快快躺着,您的内伤未愈,属下服侍您先将药喝了。” “内伤?” 陆浅歌皱眉,紫眸闪转打量屋子里极为熟悉的陈设,脑中细细回忆之前发生的事,自语着: “我如何会受内伤?” 傅丹青坐在角凳上,盛起一匙药汁吹了吹,喂给陆浅歌的同时婉声解释: “您之前带人中途阻截吴道士,闻人前辈得知消息放心不下,率众寻到雨燕岗时就发现您和巴图昏迷不醒。 属下为您诊治时发现您中了瘴气且受过明显的内伤。不得已,我们才将您二人带回闻人前辈清修的幽谷涧休养。” 傅丹青除了精于书法文墨以外还懂医术,她对外的身份是万花楼里千金不换的花魁,实则乃乌丹国安插在大羿的细作精英。 她与她的万花楼表面开窗做些皮肉生意,通过和大羿官员接触探得情报,再将有用信息源源不断输往西夷。 提起雨燕塔时陆浅歌即刻怒目圆睁,铁爪猛攥棉被,竟在情绪失控间将柔软的被面掏了个窟窿出来。 “都怪冷青堂偷袭我,” 陆浅歌被眼前乱扑的棉絮刺得鼻腔刺痒,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才道: “关键时刻他一掌击昏我,定是将那宝图夺去了。对了,与我同时入阵的还有屠暮雪,如今她人在何处?” 傅丹青顿觉疑惑,两只清浅水目眯细,歪头细忖: “……东厂也搅合进来了,可带头处斩她的怎么又是西厂?难道其中有诈……” “处斩?处斩谁?” 陆浅歌急切逼问,不觉心头一惊。 傅丹青只得颔首回: “殿下恕罪,三日前您中瘴毒昏迷期间闻人前辈到京城中打探消息,得知屠暮雪已落入西厂明澜手里,闹市口到处贴榜,说今日午时三刻西厂会在羊坊口将屠暮雪问斩。” “啊?!” 陆浅歌骤然面色冷拧,翻身便要下地,被傅丹青死死按住: “殿下、殿下您听我说,方才属下听殿下说起以往,只觉这件事另有隐情……” 房门大动,一道魁梧的身影踏进屋来,随手扔掉头上的斗笠。 “师父!” 陆浅歌见到师父回来又惊又喜:“您去哪了?” 闻人君正甩动粗壮的独臂快步至床头,认真端详陆浅歌一刻,眸色慈祥: “可算醒了,你险些吓坏为师了。” 陆浅歌抓住闻人的大手,急躁开口: “师父,快带上人和弟子同入京城,弟子要救屠暮雪。” 闻人君正眼底现出一抹讶异,随口道: “来不及了,此时已是晚间,且那女子在刑场上便被人救去了。要说东、西两厂联手办案,还真是百年不遇的奇闻异事。” 傅丹青容色定定: “原来如此,属下也觉这次问斩之事内里大有文章。” 闻人君正走到盆架前抹了把脸,用帕子擦干: “如今城里四处宵禁,丹青啊,你在此处凑合一宿,明日定要回万花楼去,不可再作耽搁了。” “是。” 傅丹青默默看向陆浅歌一眼,即刻顺从的点头。 隐山时晚,冷风狂啸。 藏身于山脊之后,面具人注视着帝陵方向密密麻麻的灯笼火把,看皇廷禁军与东厂番卫人头攒动,目光寸寸阴毒,切切咬牙齿寒: “雀巢之下无完卵,那丫头……果是对他死心塌地!” 黑衣女子在他身旁,容色苍白清肃: “百香山目前还有您的余部,尊上,要不要周密计划一番来个反扑?” 面具人手捂肋下,恨意沉沉,眉眼抽搐: “他们迟早会去昆篁岛,莫若想法设法出京,到那边再作了断!” 女子冷魅一笑:“办法嘛,我倒是有一个……” 纤手从腰间摸出一寸金灿灿的腰牌,轻轻递到面具人眼前: “与东厂番子交手时拿到的,眼下事发,朝廷必然在大羿各处要道设下关卡,尊上想要顺利出京不如铤而走险,好好利用您的这张脸。” 面具人幽深的瞳眸映着她绝美的毒靥,逐的勾唇轻笑: “主意不错,身份互换未尝不可。如此也是你该现身的时刻了。去吧,从此刻开始你便是她,你叫顾、云、汐!” 猩红的眸底,女孩翘动精致粉唇的影像,绝美而清晰。 …… 夜色浓沉,排排宫灯高挂,勾勒出琼楼玉宇起伏高低的线条与皇家特有的恢宏气势。 冷青堂率领一番卫队冲进皇宫,直奔西六局内侍休息的庑房。 进院番卫顿步,冷青堂独自上前轻推房门,就见雕刻雅致的八仙桌前胡公公脱袍摘冠,容色凛然的沉声端坐着,视线微举迎上俊逸男子犀利漆黑的凤目。 不知该如何开口,与胡公公对视的瞬间,冷青堂便觉自己的一颗心徒然失了空。 来时的他健步如飞急于寻求那个真相,现下真相就在眼前,他却被内心的畏惧压垮了。 在宫里听闻羊坊法场被劫,千百叛乱者惨遭两厂镇压,接着东厂乘胜追击直抵隐山,胡公公便知冷青堂迟早会找到他的头上。 以东厂整人的手段,想要从被俘之人口中抠出有用的信息,完全是手到擒来的事。 冷青堂面无表情的开口,率先打破沉默: “本督千算万算,却没算出内侍总管胡公公您竟是那个人埋在宫里的眼线。您深藏不露蛰伏在华南泽身边,看似暗地为本督效命,实则却是那人的细作……” 胡公公笑着摇头,神情淡然。 阵阵低缓的笑声里冷青堂五官蓦地幽变: “郑国公与边老督主,可知他的存在?” 胡公公将头晃得机械: “知道此事真相的人只有安和公主与老奴,早年她对奴才有再生恩德,奴才甘愿帮她隐瞒这个秘密。如今,老奴也要到那世去侍奉先皇了。” 话毕,胡公公萋萋转眸望向桌上的鲤纹酒盅,那光滑的白瓷边沿在摇摆的火光中散射着泠泠幽光。 在冷青堂赶来之前,他吞下了一杯毒酒。 刹那间冷青堂的身子摇摇欲坠,痛苦而疲惫的拧眉合目。 “原来本督一直是个复仇工具,合该像个影子那般永远沉于暗处。就为护住一条无法见光的影子,边老督主与郑氏满门皆搭上了性命。” 胡公公黯然叹息: “所谓各安天命,谁也逃不过命数。就如督主您生来为复先皇之仇,他们所做的牺牲便是为协助督主成就使命。至于他,相信督主您此刻也是为难吧?纵然画影图形缉捕,恐怕到头来您的身份也会暴露。” 冷青堂极力克制心头冲涌泛滥的复杂情绪,鼻翼快速翕动,幽深眸底有水光隐隐的波动着。 “本督会全力护住他。” “如此甚好……” 胡公公倏然面色一绷,双目瞪得斗大,眼白处尽是重重叠叠的浓密血丝。 紧握两拳,青白的老脸带着解脱的微笑,在那无数条纵贯在五官之间的僵硬皱纹交衬下,显得极其诡异瘆人。 嘴唇蠕动时一口黑血溢出口来,胡公公轻音缈乎,断断续续: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衰竭身躯颓然塌在桌上,他咽气了。 第五十五章 “顾云汐”找到了 西厂—— 明澜整晚都在房里摔砸东西,学着万皇妃的样子发泄内心的愤怒。 东、西两厂奉旨联手破案,他带西厂缇骑法场冲锋诱出叛党,结果却是东厂拔得头筹,不禁歼灭了洗劫刑场的贼乱,还直捣黄巢端了叛党的匿身老窝,将其埋在宫中的细作一并连根拔起。 怎么出彩的事,都让他冷青堂占全了?好啊,那狐狸又将西厂玩进去了! 明澜此刻不服,他不能容忍自己被东厂那位利用完了还直接甩掉。 回想起刑场上自己挨得那危险的冷箭,明澜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刚是蹬倒八仙桌,明澜挥手又去掀榆木八仙桌,结果腕部一声细微“卡擦”,他被沉重的木材闪了手,疼得呲牙咧嘴,热汗顺两鬓流淌不断。 “哎呦我的好督主,您可消停消停吧,为东厂那老狐狸气坏了自己个儿的身子,实在不值当啊!” 安宏见状凑过来劝住明澜,搬起椅子扶他坐好,悉心为他按摩手腕一刻,又谄谄媚的寻来红花油,倒一些在手心里搓热,轻轻为他涂抹伤患。 刺鼻的味道使明澜拧紧妖娆的五官,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葱白完好的右手迅速撤回去,怒问: “什么玩意啊?这味儿太怪,本督闻不惯,拿开!” 安贡用湿帕子擦净手,笑得山花烂漫: “您忍耐些,红花油可不就是这个味儿?您伤了筋骨,不涂它明日手腕水肿,难看得很。” 明澜素来注重个人形象,现下听闻手肿,立马不再折腾,又将手臂伸出去,硬声吩咐: “再给本督按按。” “好嘞!” 安宏托起督主的葇荑,一壁摩挲一壁夸赞: “哎呦,咱们督主的手生得真是好看,瞧瞧这皮儿光滑得好像缎子……” 悄然举头瓢见明澜神色微有缓和,继续哄道: “那东厂的又算什么,真有能耐还用得着咱万岁爷下旨,请您出马帮他不是?” “哼!” 明澜黛眉动动,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 “想想只是愠气,本督就说冷青堂怎么偏要西厂助他,眼下出力挨刀的事他叫咱们来做,由西厂一千缇骑挡在他们东厂前头。他呢,烟不出火不冒的跑去隐山,整出的全是邀功受赏的好差事。” 安宏手上动作不停,歪头想了想,又道: “您手中不是还有昆篁岛图吗?将它献给皇上,您可就是立了头等大功啊。” 明澜目光空茫,缓慢摇头面色阴郁: “不行,本督还觉不妥。冷青堂越说那图是真,本督越觉其中有诈。待明日一早,本督携图进宫先行面见皇贵妃,至于这图究竟是真是假,由她出面问过神乐侯最是妥当。” 廊下传来小太监阴柔急急的声音: “督主,大喜啊,大意!” 明澜当即拉下脸来,扭头冲房门处扯嗓喊: “放你娘的屁!本督能有什么喜事——” 安宏疾步蹿出,将冒失的小太监提耳揪进来,在明澜眼前赏了他十下清脆的耳光。 末了淬他一口,厉声骂: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乱叫什么!” 小太监跪地“呜呜”的哭,捂脸好不委屈,抽抽搭搭回: “奴才、奴才不敢乱讲话,眼下咱们西厂……确有喜事一桩……” 明澜敛眉疑惑,外罩鹿皮手套的左手去拍桌案时扑了一空,无奈向斜在地上的八仙桌看了看,转而左手一拍大腿: “死奴才!你讲,讲不出是何喜事本督便叫人扒光你的衣服,将你赤身晾到外院去做风干腊肠。” 小太监吓得孱弱身子猛一哆嗦,委屈的吸鼻: “回、回督主,方才有缇骑在街上发现一人,正是一年半西厂四处撒网寻找的云姑娘,现下人已在前厅里候着了。” “……” 明澜半晌无语,怔直的桃花眼眸忽现一刻恍惚,眼眶慢慢的染了红。 安宏看到,不做声的对那小太监挥手,将人撵出去了。 回身就见自家督主直挺挺的戳立,瞳眸粲然扩开,颤巍巍的唤道: “安子……” 安宏急忙走去搀扶,应道: “督主,属下在呢。” 轰然眸间一热,明澜眼尾抽搐,尖利的嗓音带着几分难以压制的激动: “方才寇儿说,谁、谁来了?” 安宏直视督主失态而不自知的白脸,心头百感交集,声音微有一丝抖动: “是云姑娘,云汐姑娘找到了。” “对、对,云汐……那小野猫……出门疯跑了一年半,可算是回来了……” 明澜神情反复,且悲且喜,幽幽说着便向前院跑。 安宏放心不下,连扶带搀的可算将步伐凌乱的明澜安全护送到了西厂前厅。 只见娇弱的女孩端坐在玫瑰椅上,朦胧烛光将一寸纤长倩影投落在雪白的墙上,就连那鸦羽长睫也为精致,参差长短如若毛茸茸的小刷,轻轻颤动挠得人心痒。 “……云汐!” 明澜干张嘴半天,终于将那憋在喉咙里许久的字眼呼出来,继而拔腿冲去。 眼前安静的女孩被吓到了,脊背紧靠椅背,干瘦的上半身极力向后倾倒,想要拉远与明澜的距离。 久违的娇美容颜,此时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像是乞丐的邋遢样扎痛了明澜一双桃花眼,他哑口须臾,摊开两手隔空安抚: “别怕、别怕……我不靠近便是……” 殊不知女孩歪头将他头脚打量多遍,水潋滟的杏眸蒙着疑惑的雾气,天真的弯了眉色,笑问: “你是谁啊?” 明澜瞬间眸现厉色,甩头直抵一旁看守的缇骑,惊得那人脸色遁白,单膝跪拜: “督主息怒,属下发现姑娘时她就是这样,痴痴傻傻的……” “住口,你才痴傻——” 明澜面红耳赤痛骂缇骑,挥手道: “还不去请郎中!” “是、是!” 缇骑答应着跑了出去。 明澜两步走近女孩,捧着她脏兮兮的小手,一股脑的往事争相浮现心头。 他眨动微湿的眸,戚笑着对她说: “小怪物,你终于回来了,可知那年你不见了人,我派人到处寻,一寻便是一整年……” 女孩也在看他,两只璀璨清眸光闪闪的惹人怜爱。眸光流转,她蓦地有所发现,吃吃笑了两声: “你在屋里咋还戴手套啊,咋还只戴一只?” 安宏惊得不敢出声,拢臂弓背,卑微的缩在一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督主最不愿旁人提到他左手上的残缺。嘿呦,才好好的,等会儿他老人家又要大发雷霆啦! 暗自猜测时,安宏那担忧的目光久久徘徊在女孩身上。 岂料半晌周遭依旧寂静,看不到督主的脸,只听他如水般阴柔的嗓音缱绻升起,携着挥抹不去的宠溺: “不碍事,不碍事……为你,一切总是值得……安子!” 安宏呆怔着忽听督主喊他,便回神应声。 明澜转头吩咐: “到厨房端些夜宵来,务要丰盛,怕是这小家伙饿了。” 安宏出去准备,不多时领人端来几大盘,鸡鸭鱼肉、各色点心羹汤,占满了一张桌子。 女孩展开明媚的笑脸跑到桌前,低头看看,猛然俯头双手左右开弓,抓起大鱼大肉就往嘴里使劲填。 安宏与明澜愕然对过眼神,一个搬椅,一个按她坐下去。 明澜递去筷子,对她悉心哄劝,竟不知自己原来还有这般耐性: “别急,慢些,都是你的……来,拿筷子吃,手还未洗便抓东西,吃进肚里会生病的……” 女孩抬头,对他难为情的咧嘴乐了,油亮乌黑的小手接过筷子,慢条斯理的夹菜喂进嘴里。 吃饱喝足,手口洗净,小太监引郎中步入厅中。 一番问切诊治,郎中断定女孩失踪的一年多时间里必经受过极大蹉跎,致使部分记忆丧失了。 结合方才女孩满腔外乡口音,明澜便信了郎中的话。 那年究竟什么人劫持了她去,她又如何逃出进京来,待她情况好些再细细问吧。 郎中走后,明澜手脚比划着吩咐手下备车,过会儿回提督府去。 厅里的女孩端坐无声,娇俏的五官没有太多表情。 水眸微挑注视明澜皎袍长身的背影,她悄然勾动唇角,浅笑阴冷如最烈的蛊毒。 第五十六章 瞒天过海 天色蒙亮,北风呼啸的吹过,四方红墙里高低起伏的楼宇宫殿被一派肃杀之气笼罩,压抑沉闷。 冷青堂与程万里领人悄悄自掖门拐入勤明殿,身后有六名东厂番卫跟随,其中两人肩挑一粗木杠,杠上吊一铁箍铜铆钉大木箱。 绵长广泛的云石玉阶下方番卫止步,木箱落地。 冷青堂与程万里登高,廊下见过新任御前大总管张继海,请他入殿代为通传。片刻大太监走出,手抖拂尘请冷青堂入殿。 冷青堂理正衣冠跨入门槛,至龙榻前颔首下跪。 床上是那明黄中衣的中年男子,目光沉沉,眸底血丝密布,可见一夜无好睡。 此刻他脸面幽暗,不发一声的气势也是种不怒自威的冷冽,自带皇家居高在上的贵气与魄力。 前日隐山平叛,接着宫里也有行动,东厂联合禁军展开了大规模的肃清行动,拿下胡顺极其党羽细作共五十七人。 身为御前大总管带头犯事,且藏于深宫一呆就是二十年而他人不识,璟孝皇帝大发龙威的同时也是如坐针毡。 看来二十几前他做过的事,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的。 如今眼前一道泛香的湛青身影匐地,帝君嘴唇动动,悄然松了口气。 “臣冷青堂于隐山飞马赶回,特来面见皇上。” 帝君眼目懒抬,只幽幽问:“结果如何?” “臣不辱使命,已将匿身于帝陵的叛党全部歼灭,现下活口一百余二,为天衍门前任掌门宏尊余部,其首领即夜入皇宫兴假人案之匪首,业已伤重自尽。” 璟孝皇帝狭长的眼目遁然挑起,眸底踱过一丝锋芒,沉声问: “尸首现在何处?” “臣恐血腥之躯有污圣目,故将其纳入木箱抬于殿外,该如何处置,还望圣上示下。” 璟孝皇帝幽幽动了动身,一小太监立马跪到脚踏前,曲身为帝君蹬上龙靴。 帝君由他搀扶起身往复踱步,幽深的目光未曾看向冷青堂: “抬进殿来。” 冷青堂低头唇弧微动,似有一分讥笑隐于嘴角: “臣遵旨。” 对殿外的程万里使个眼神,很快木箱进殿,稳稳的落向地面时,空寂大殿内立刻传起一声沉钝的响动,震荡入耳。 帝君飒然回身,龙袖黄袍在空中翻飞,昏黄的瞳眸在这刻变得犀利霜寒。 “给朕打开箱子!” 章公公有些担忧,真龙天子的栖身之所理应洁净不苟,眼下不仅有死人进入,帝君还要不避忌讳亲自去验看尸体,万一圣驾受到惊扰又当如何? 帝君不满,阴森森的眼神狠剐了章公公一眼,拉了脸厉声开口: “朕乃九五之尊,这孤鬼活着作祟也只会故弄玄虚,且不能将朕如何,如今死了,还要朕一个活人怕他不成?东厂提督,你去把那箱子盖给朕打开!” “皇上息怒,臣遵命便是。” 冷青堂澹然似笑非笑,至木箱前亲手揭开厚重的镶钉箱盖,看着里面那冰冷蜷缩的尸身,一双清眸流光粲然闪烁。 璟孝皇帝负手端步走近看过,一时容色紧绷暗藏几许心惊惶恐。 木箱里的人死去多时,身躯微有肿胀,弥散出一股血腥却不算过于陈腐的味道。 他脸上被一方金属面具遮盖,看不清五官,玄氅染血,右肋一处明显的伤口,其上暗褐的血液业已凝固。 “来,将他面具摘下,让朕看清他的脸!” 冷青堂揖手按吩咐去做,尸身除去面具,露出一张俊方灰白的脸。 帝君打量多时,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继而眉尾不住弹跳,一股阴气掠过脊梁。瞬间周身血液如若凝固,身子木木的没了知觉。 冷青堂发现不妙急忙扣上木箱盖子,“哐”的声响唤醒璟孝皇帝。倏的狭目撑开,眼中簇起两点亮咄咄的火苗。 “东厂提督留下,朕有事交代。” 帝君发话,其他人不敢耽搁,纷纷抬起木箱退出大殿。章公公最后出殿,殿门随即合拢。 “果然是他……他根本没死,昔日他在皇宫里吹奏先皇最钟爱的笛曲那朕我便想到了……” 璟孝皇帝负手立于冷青堂对面,五官狰怖凝沉。 晨曦第一缕光芒照上窗棂,将雕刻繁美的云络镂花映上帝君的半侧脸颊,使其整张面孔阴阳交叠,看起来诡异如斯。 “当年朕非是冤枉了郑冉,他不但没将老九斩草除根,还随便拿了什么人的尸体糊弄朕,简直就是欺君罔上。” 帝君直视冷青堂缓声说着,眸光阴冷犀利,在眼底崩裂的刹那便像是把锋利的剑,毫无阻隔的穿透冷青堂的心,将他的心思所想看的通透。 冷青堂对上躬身拱手,低头的瞬间凤目睁大,内里烁烁凶光一闪而过。 嘴角倾出一抹肆笑,俊美之人眉目敛尽霜华,身姿却端着卑微的态度: “眼下胡顺虽死,隐山叛党却留有活口,只需皇上吩咐,臣愿派人押解几人过来确认此尸身份。” 帝君生性多疑,方才一席话颇有敲山震虎之意,故意旧事重提,借白水关比喻当下,探一探冷青堂的反应。 确实,从平叛殉职的番卫中随便找个尸体做那面具人的替身,对于东厂而言易如反掌。 冷青堂岂会听不出帝君的话意,索性来个兵不厌诈,将皇帝一军倒看看他的表现。 果然如他所料,帝君随即仰面“呵呵”笑过,快步回到龙榻前面。 冷青堂极有眼力,凑上前去服侍帝君穿衣戴冠。 帝君双手平举由着冷青堂侍弄,眉色收敛将目光空放,口中漫声道: “你办事,朕信得过。老九啊老九,当年既已从追杀中逃脱,苟活于世难道不美,偏要与朕作对,终究死在了朕的手上……” 冷青堂弯腰为帝君收拢玉带,奉迎答: “皇上真龙之命,任何犯上作乱、不忠不仁者唯有死路一条。” 璟孝皇帝受用的挑眉,轻笑点头: “嗯,你素来最识实务,比那裴如是简直聪明百倍。当年朕有意栽培她,明着将她指婚给郑冉实则是作朕的耳目,却不想她最终与郑冉成为一丘之貉。” 满腔恨意如熊熊火焰灼烧了心,四肢百骸皆是疼痛,无俦的男子依旧容色沉寂如宁静湖面,风过也激不起半分波澜。骨节分明的十指扶平寸寸丝滑衣角,动作娴熟不带须臾滞留。 “胡顺党羽眼下还关在掖廷,该如何处置,需皇上颁下旨意才是。” “稍后朕会下旨,赐那五十七人梳刑,连同木箱里的一同陈于午门广场鞭尸。吩咐文武百官、宫人内侍前往观刑。要让他们知道,不敬先皇、对朕不忠之人就是此等下场。至于隐山的一百单二就地活埋便是,让他们永远追随先皇好了。嗯,你下去做事吧。” 帝君恹恹的挥手。 “微臣告退。” 冷青堂一路欠身退出勤明殿。 旋身之际容色骤变,冷青堂一步一顿走下云石玉阶,双拳紧攥在衣袖里,五官上阴凝着雾气难散,使人辨不清神情。 他以瞒天过海之计使璟孝皇帝相信了,先皇与蓝妃在西夷生下的皇九子“华南赫”已死,却无力保下其他众多性命。这笔血债,终有一天需向那龙椅上高坐之人讨要回来! 第五十七章 赶出储秀宫 顾云汐一早随冷青堂入宫,在他前往勤明殿之时,她便转头往储秀宫赶。 至今督主也没向她说明冒险弄具尸体充当那面具人的原因,如此看来督主似乎有意想要放过那人,可彼时为何又在西厂大牢里嘱咐她,定要伤起内功要穴将他束手就擒? 种种困惑让她不解,可眼下它们只能退居其次,当务之急是去许妃宫里。 想来这回东西两厂联手搞出的动静不小,为干扰敌人视线,那日西厂明澜带人大肆搜了储秀宫,许妃那般清矜和寡的人物,怎能受得这般打击? 顾云汐怀着惴惴不安之心快步至储秀宫外苑,未踏进内庭便被掌事公公严桂拦住。 “呦,这不是暮雪姑娘吗?你这是打东厂来,还是从司礼监来呀?似是走错地方了吧!” 雪白的拂尘横在顾云汐眼前,愣是不让人向前多迈一步。严桂满脸纨绔,三分笑意清冷刻薄。 事到如今顾云汐不好对他发作,只能好言求他: “严公公,求你放奴婢进去见娘娘吧,奴婢有许多话要对主子说呢。” “主子?哪个是你主子?” 严桂毫不留情的讥讽一句,翻动犀冷的眼白,嘴角压到极致: “咱们娘娘可承受不起,知趣的快些回你该回的地方,莫再招惹娘娘愠气!” 尖利的嗓音招来几个年轻宫婢,人头扎堆凑在角门围观,最靠前的正是兰心,清丽的小脸尽显焦灼。 顾云汐再不与严桂废话,双膝跪地,颔首低眉扬声大喊: “娘娘,储秀宫宫婢屠暮雪逾期回宫,自知有罪,唯求与娘娘见上一面,要打要罚奴婢绝无怨言。” 话毕,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严桂容色微有迟疑,须臾后继续摆出赶人的架势,不耐道: “走走走,储秀宫你呆不住了!” 顾云汐的一招有些效果,不多时脚步纷沓,角门的宫婢随即一哄而散,接着锦竹脚踩细步走来。 微抬眼目见她五官紧凝容色沉默,顾云汐便知宫里的事态并不妙。 许妃素来性子清冷,与锦竹、顾云汐闲谈话语间总带出对朝堂上重权阉宦的轻视,不成想自己最为宠爱的宫婢最终身份揭晓,竟然是司礼监首座、东厂提督冷青堂的人,不等于叫高傲的许妃自己狠打了自己的脸? 不怪她闹脾气,这事搁谁身上也会发火。 锦竹快速看过顾云汐后别去眼神,转面对严桂低语: “娘娘叫她进去呢。” 严桂面露诧异,便拢起拂尘再无阻拦,对顾云汐不耐道: “行了、行了别跪了,跟着去吧。” 顾云汐又一匐拜: “多谢锦竹姑姑。” 锦竹容色阴郁,嘴唇动动却没说话,转身走在前头。 顾云汐双手拢在衣袖里,谨慎的在后面跟。 熟悉的庭院,历经严冬洗礼、冰雪沉砸,如今皆是枝秃干萎,未到百花争艳盛开时。 迈步进殿,那凝重恍若静止的沉闷空气使顾云汐心口猛烈起伏,紧张到难以开口。 正位许妃端坐,绿梅落雪暗花长裙配梅红的狐毛交领口,端庄繁美。 副坐是顾云瑶,身上织锦广袖裙,外罩银月色夹袄。 见暮姑姑来,顾云瑶晦暗的眸色遁然亮起,灿灿的压制着些许惊喜,不敢轻易带到脸上来。 许妃沉面不语,娇美容颜盛着怒意,凉薄的目光锁紧顾云汐不卑不亢的脸,红唇轻抿溢着一丝冰寒。 三日前西厂缇骑奉旨前来宫里搜查叛党屠暮雪栖身的耳房,只是乱翻一通,也没带走什么东西。 然那次行动却让后宫诸人大饱了眼福。 许妃当即气结,绝不容自己宠爱的宫婢被人诬陷,玉辇直抵勤明殿状告西厂提督无礼,遭到璟孝皇帝一顿训斥。 回储秀宫的路上,道两旁射来的种种眼神,冷漠、讥诮或是嘲笑,让她这份高贵的妃嫔只觉面上无光。 幸好裕妃时时造访储秀宫,陪在许妃身边说尽了劝慰之话,才使许妃内心的苦闷气愤得到了几分缓解。 接着宫里大搞肃清,拿了胡顺极其内侍宫婢共五十七人,同时兴起了屠暮雪行刑被劫、助东厂提督歼灭叛党的传言,且越说越邪乎,什么许妃诞下皇子华南麟后就开始为自己谋化,为了麟儿的将来,她想法设法攀结东厂势力,暗自收下东厂暗卫屠暮雪在储秀宫当差,为东厂网罗有关叛党的情报。最后,逼得许妃的老父亲许尚书不得不入宫来,亲自与女儿对质。 许妃简直百口莫辩,连死的心都有。 怪只怪自己的反应太过迟钝,那屠暮雪武功高强、为人机敏心灵手巧,真让许妃认为是上天眷顾,让自己捡到了宝,怎就没料到如此优秀的人物,会是冷青堂的细作? 怕不是真如父亲猜测的那样,前朝与后宫相连,他在朝堂上与那阉人不和,其在储秀宫安插眼线一方面助东厂破案,一方面也可监视他女儿的一举一动,伺机大做文章? 无论如何,屠暮雪绝不能再留在储秀宫了! “奴婢屠暮雪见过主子,见过裕妃,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此时顾云汐跪地轻浅说完,一个响头再次磕在地上,久久的再不抬头。 她能感觉头顶上方有两道犀利的眼芒好似刀刃径直剐来,刺得她脊背一紧,心口阵阵起伏抽搐。 许妃半晌噤声不语,本就凝重的气氛骤然紧绷到了极致。 副座的顾云瑶看着揪心,娥眉蹙起望向许妃,复将幽怨的目光投向顾云汐,扯唇笑意牵强: “人既是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许妃依然不发话,顾云瑶立时凝笑,面容好不尴尬。 此时她的心里又开始恼恨起冷青堂来,只怨他这次耍的手腕真真儿是把许妃害惨了。 顾云汐低头匍匐正是心头忐忑,上首清凛的声音倏然传起: “起吧,记得你头天进储秀宫时本宫便说不喜人长跪。从前姑娘在本宫这边当差,本宫言行不周之处若是让姑娘受了委屈,望你千万勿要记恨。” 顾云汐木木起身,神色几分仓皇几分委屈: “娘娘想要奴婢去死发话便是,切莫以这话来剜奴婢的心。娘娘素日待奴婢极好,奴婢敬重娘娘,又何来忤逆之心?” “本宫哪里敢叫您死?” 许妃隐忍多时的怒火幡然蹿出心底,立时瞪眸,眼底_火星迸裂,拍案怒斥: “好奴才,你真是会装!当日你才来储秀宫,为引出宫里的叛党细作便和你主子串通上演苦肉计,倒先是把本宫糊弄了。本宫为你不惜抛头露面前往司礼监,亲自捞你出来,原以为你是诚实稳重的老实人,不想你最是八面玲珑的伪装高手!” 厉斥让顾云汐心生愧疚,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某天里与许妃如此决裂,一时眼眶湿润,泣不成声: “娘娘恩德奴婢没齿难忘,只求娘娘暂熄雷霆怒火,以后的日子奴婢甘愿当牛做马,涌泉报答娘娘之恩。” “当牛做马自不必了,”许妃轻笑,微微转头不再看她: “你既是冷督主的人,本宫这里便留不得你!” 顾云汐怔在当场。 “姐姐三思。” 与她同露震惊之色的即是裕妃顾云瑶,听闻许妃要将人向往撵,禁不住的想为暮姑姑求情。 就见许妃抬动玉手,拦下顾云瑶的话,眉眼清寡道: “妹妹勿需多言,我若再留她,就真担下觊觎大统、勾结权宦的名头了。” 顾云瑶斜睨顾云汐的卑微姿态遁然心生怜悯,对许妃浅笑摇头: “姐姐,殊不知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在意后宫那些个混账话。别说东厂那位没那般能耐,就说眼下您一时冲动赶暮姑姑出宫,更着了那些人的道儿,不定背地又要编排什么。莫若先留她一阵,待风声去了……” “哼哼……” 许妃陡然几声冷笑: “妹妹,咱们都上了这奴才的当了!” 厉眸抬起,一宫婢见了,将手中锦盒放到顾云汐的眼前。 许妃勾唇笑得冷漠: “看看吧,你该记得里面是何物件儿吧?” 第五十八章 阉人也是人 储秀宫,一切已成定局。 在看到锦盒的瞬间,顾云汐骤然眉睫睁大,惊愕到半句话也讲不出来。 许妃容色无悲无喜,眸间冰冷的锋芒闪过,再无一丝情愫: “这里面的东西当真是翠中极品,非是哪个侍卫能够买得下的。若非是它,本宫倒看不透你早已与他私通,如此你还有何脸面留在储秀宫中!” 一侧裕妃微微阖目,沉叹一声扭头,内心既为卑微的女官惋惜,同时也生出几分幽怨与恨意。 确实没料到冷青堂居然是这等朝三暮四之人,害了云汐不说,如今又将魔爪伸向了屠暮雪,连带坑了储秀宫一把,真是该死。 许妃这刻长睫轻垂,眸底薄雾般的浅辉氤氲,清冷的发话: “事已至此,你与本宫的主仆情分便是走尽了。阉人最为无常,本宫平日与冷青堂素无往来,既知你助东厂查案还要留下你,难保他日东厂的屠刀不会架到本宫的脖子上。你快快收拾一下,即刻离开储秀宫。” “娘娘……事情非是您想的那样。奴婢如若存心想要做出对储秀宫不利之事,今又有何颜面回来见您……” “本宫不想再听任何花言巧语,滚出去——” 许妃腾然怒火更盛,叫嚣一声让女孩哑口闭了嘴。 顾云汐羽睫不断煽动,晶莹的泪珠不断滚出眼眶。 这刻她的内心极是委屈,太多事环环相扣,有些涉及机密,不是单独挑出一件就能向许妃澄清全部误会,轻易得到她的谅解。 或许自己不该前来。 可顾云汐确是在意许妃待她的好,但凡还有一丝能让娘娘态度转圜的机会,她都愿意尽力争取。 背后幽幽冷香弥漫而来,接着有道影子落在一旁,顷刻笼罩了她那悲戚无助的单薄身形。 “许主子素来看不惯我们这些阉人, 却该知阉人也是人,阉人也有心。” 许妃紧盯面前俊美无俦脸面肃冷的男子,清眸惶然一丝惊光浮现,又刻意的压了压情绪,握拳怒意沉沉: “本宫没有请你,你倒自己进来了?!” 冷青堂唇角轻勾,拱手俯身深拜: “臣冷青堂拜见两位主子。” 许妃凛凛作笑:“你来得正好,快将你的人带走!” 冷青堂深邃的凤眸闪过一丝狡光,悠然开口:“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之时拾起了地上的锦盒,他在众人的眼前打开,将精美的翠镯取出来。 素白大手捧起绵软小手,冷青堂笑靥温暖: “丫头,戴上它。” 顾云汐愣在当场,神情恍惚一刻,冰凉凉的镯子已然套上了细腕,那抹绿茵茵的色泽莹泽通透,直入人心,朦胧了女孩的眼。 大殿鸦雀无声。 宫娥内侍惶惶低头,许妃手圈椅恨得咬牙,手背上道道纤细青筋暴起,像是快要撑破白皙浅薄的皮肤。 裕妃实在看不过,当即想到了曾经为他无数次牺牲忍让的云汐,立时眉目阴郁沉沉,厉声大斥: “冷青堂,你好大的胆!身为二品官员怎可在主子面前如此失仪——” 冷青堂将凉薄的眼光射向上首两个女人,似笑非笑: “本督以翠镯赠暮姑娘,自是表达倾仰之心,非是娘娘口中的私通苟且。今日屠暮雪出宫便是东厂的人,日后与你储秀宫再无牵连,许主子大可放心。” 决绝话毕,他领泪打的女孩跨出朱红门槛,不带半分留恋。 快步在宫道走了一阵,甩了跟随的司礼监太监老大截,冷青堂在一造景石旁顿步,掏出素帕为顾云汐蘸泪,神情温柔与方才的冷凛尖刻判若两人: “好了,不要伤心,我最是见不得你哭。此季北风正寒,仔细疝了脸。还有,你的肩伤才见好,不能冻到,还是及早回东厂的好。” 顾云汐吸了吸红亮的鼻头,微肿的眼目看向他: “督主,你如何会来?” 冷青堂牵了她的手,道: “许元娇是何人物我会不知?你执意回来,她必要为难于你。我放心不下,自勤明殿出来去过掖廷,便一路赶至储秀宫。 丫头,平灭隐山之乱虽是冒犯了储秀宫,可我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从此你再不必陷在这深宫里头,叫我成日提心吊胆。” 顾云汐的情绪平复不少,却觉仍是有所欠缺,不免嘟了嘟嘴。 背后传来一声疾呼: “屠暮雪!” 循声看去,就见四公主华南季艳提了妆花缂丝千褶裙的大摆匆匆跑了来,身旁紧跟宸王华南信,后面是瑶儿、瑾儿两名宫婢。 到顾云汐近前,华南季艳上气不接下气的猛_喘起来,双蝶髻旁最靓丽的并蒂海棠长流苏“喇喇”狂颠。 “皇妹你慢些,让皇后虎姑婆看到不好。” 宸王为华南季艳轻拍后背,助她快速调匀呼吸。 “微臣见过宸王、四公主。” “奴婢见过宸王殿下……” “哎呀好了好了,免礼。” 不等宸王发话,华南季艳率先摆手打断眼前二人参拜,焦灼的眼神迅速看过冷青堂,便定定向顾云汐投来,皱眉不愿: “屠暮雪,你、你真要出宫了?” 顾云汐眉眼无奈,低头小声说: “奴婢不能再侍奉许妃了,只能离开。” 冷青堂见了,开口道: “宸王与公主有事要谈,臣到那边等候便是。” 眼见湛青长身退出十丈开外,华南季艳又向顾云汐凑近,压低声音问: “你真是东厂的人?” 顾云汐扯动唇角,释出一丝艰难的微笑,没有回答。 华南季艳骤然眸光黯然,几分惋惜滞于眉梢眼角。 须臾安静,华南季艳敛神又问: “能否麻烦你们东厂帮本主找个人?” 顾云汐压了郁闷的心情,正色道: “公主有事尽管开口,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华南季艳点头: “本主要找陆戋,他已失踪四五日了!” “什么?” 顾云汐听了容色大异,看看公主身后,这才想起从前她将陆大哥调到坤宁宫后,都是要他相伴左右。现下忽又换回两个宫婢,该是陆大哥出事了。 脑中想起几日前自己随陆大哥同入雨燕塔黑阵,是国师玉玄矶救了他们,之后自己昏倒,不是四公主提醒,她都险些忘记陆大哥这个人了? 宸王摇头晃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貌,瓮声补充: “普天宴那日四妹的侍卫说有急事在身出宫了,不想一去不返,四妹见不到他,心里难受……” “去!” 华南季艳脸色骤红,一把掌耍在宸王的手背上。 他连连叫疼,缩脖不敢再乱说话。 顾云汐脑中快速的思索片刻,安慰华南季艳: “公主别急,奴婢回到东厂行动更自由些,定会想办法找到他。陆大哥武功极好,不会有事。” 华南季艳容色落寞,空寂的目光放远,轻浅喃喃: “但愿吧。” 冷青堂缓步走回,向宸王与四公主拱手: “时辰不早,午门前五十七名叛党即将行刑,煞气过重,两位主子保重金躯,还望早些回宫吧。” 华南季艳嘴上答应,脚步纹丝不动。 到底也是曾在一桌开怀吃喝、畅聊天下的伙伴,她舍不得屠暮雪离开。 宸王抓起顾云汐的两手握在于掌心,一副咧嘴嬉笑的痴呆模样,俊秀朗目灼灼,深邃无底如浩荡星河: “小姐姐,我也舍不得你。你走了,我就算再去许娘娘宫里吃糕点,也尝不出从前的味儿了。” 顾云汐鼻翼发酸,笑意牵强: “宸王要乖,记得好好吃饭,如今气候乍暖还寒,切记及时添减衣物,天黑了勿要到处乱跑,害嬷嬷着急……” 就在顾云汐一番悉心叮嘱之际,冷青堂犀利的目光悄然凝注着宸王,内心陷入深深的猜度之中。 这样的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第五十九章 她不是顾云汐 北风轻啸,吹开浓云浩荡的天穹,千百里碧空,阳光普照。 那晚“顾云汐”随明澜回到府邸住下,接连两天吃了睡、睡了吃,与那年头次入府时的一样,倒让明澜与从前在她手上吃过亏的侍从们松了不少心。 眼见她虚弱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大好,明澜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晨起便支会西厢伺候的桂嬷嬷,叫她在“云姑娘”的汤药里面下了点迷药。 琢磨时候差不多了,他带领严嬷嬷、桂嬷嬷摸进厢房里。 宽大的床上侧躺着娇滴滴的美人,卷翘长睫垂落,头靠软枕睡得正憨。一旁嫣红苏合刺绣床幔上阳光轻浅半透,便有淡淡的暖红光晕流转投上她瓷娃娃般精致的脸颊,惹人怜爱。 明澜欠身,完好的右手五指落上她的眉眼,小心翼翼的勾描着她的轮廓五官,细细回想着从前那双星潋水眸里流露出的的各色喜悦、各色哀伤、各种淋漓通透的表情,都让人止不住的扯出心疼。 身边桂嬷嬷轻声问: “督主,此时动手吗?” 明澜手指一僵,想了想答:“动手吧。”便后退了一步,闪身观看。 两个婆媳围在床头,粗硕的大手探出开始为昏睡不醒的女孩宽衣解带。 她们受明澜吩咐,专门过来为中了迷药的顾云汐宽衣验身。 漂泊在外一年半,谁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遇过什么人,身子是否完璧。 这两日她住在明府,醒着的时候多半是大吃大喝,剩下的时间倒头大睡,明澜等不及了,他要立马得到她。 严嬷嬷大手扯开女孩的中衣,将内里一寸玫红丝缎下那白皙鲜嫩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桂嬷嬷笑着赞叹: “嘿呦,这姑娘,皮肤还是这么好。” 明澜听到,凑过来勾眼去看。 霎时心魂荡漾,体内一股子强烈渴望疯狂的翻涌起来,倾身向女孩靠近。 倏然眸子凝注,明澜讶异的怔了怔。 哪里似乎不对劲。 女孩精剔的锁骨一端空白一片,完全少了什么。 桂嬷嬷将女孩轻灵的身躯托起,拉下女孩的衣袖,就在那段细腻玉润的右肩上发现一米粒大小的朱砂。 “有了、有了,姑娘的守宫砂还在呢!” 老婆子大意,眉眼眯笑转头对自家督主说着。 明澜即刻瞳眸缩起,木呆呆的如挨当头一棒。 一旁严嬷嬷对同伴道: “咱们这就为姑娘细细验看下身吧,不过有了这守宫砂,完璧之身八九不离十了……” 说着去撩女孩的石榴裙,想要为她褪下中裤。 女孩双眼猝然睁开,细眉一拧发出股子警戒凌厉瘆人。 一个鲤鱼打挺女孩起身,右腿蹿动膝盖猛击严嬷嬷小腹,左手如勾飞向桂嬷嬷,刹那将她扑到床上,掐住她的咽喉要害。 两个老婆子一个手捂肚子在地上打滚,口中哀嚎不止,一个仰躺于床上,面色苍白,不时求饶。 明澜错愕的看着,黛眉紧皱,惊惶的内心逐渐平复,继而一股冲天的怒火烧灼起来,使他粉墨重彩的脸面显得几多狰狞。 “你根本不是顾云汐……” 明澜愤怒的直视女孩,声音沉缓带着些微痛苦与恼恨: “你究竟是何人!” 女孩放开吓昏了的桂嬷嬷,立在床头合拢衣衫,悠闲的系牢腰间丝带,逐渐收了眼底的锋芒,牵唇掬起莞尔深情的笑意: “明督主,是我啊,我是你的云汐……” 明澜瞬间怒火攻心,拂袖大喝: “胡说——” 倏然心上如被利刺戳穿,疼到眉眼抽搐、胸腔麻木。 面前的女孩有着与那小野猫一模一样的脸孔,同样婉转清扬的好听声音。 明澜说不清此时自己的心情如何。 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她,可以顺理成章的拥有她,并且在自己构设的幸福幻想里面独享喜悦之时,不成想这甜蜜就像是脆弱而绚丽的泡沫轻易被现实击碎,事实,竟然又一次对他如此残忍: 她,并不是顾云汐! “本督早就该识破你,顾云汐无论手段还是眼神都没有你的狠辣,更何况……她的守宫砂是在锁骨,根本不在右肩。” 女孩玩谑的挑了挑眉,似乎从对方的一句话中听出了什么有趣的事,唇瓣微张“呵呵”冷笑,精致的眉眼转而一副清冷阴戾,定定的锁定明澜的妖容: “我确实不是顾云汐本人,这两天的药都被我泼在了那边花盆里。” 明澜凄然点头,切切涩笑: “果然……说吧,你能找上本督,且时过两日都不曾伤本督的性命,该是本督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姑娘的吧?” 女孩媚笑阴冷,猩红的眼底幽光凛凛: “明督主不愧是快人快语,小女确有一事相求。” 明澜促狭了桃花眸,沉声问:“何时?” “送我进宫,”女孩鸷笑的唇弧加深:“我能助你除去你的仇人。” —— 日薄西山,夜幕降临,天上一弦弯月,银芒惨淡。 南苑神乐侯府,三更天里厨房还在忙里忙外,紧张筹备着各色夜宵美食。 灶上小蒸屉白烟翻滚,胖厨看到手握帕子过去,揭开竹屉取出一尊精致壶酒放到木案上。 贼眉鼠眼看看左右无人注视,衣襟处悄生摸出一个纸包打开。 里面是些白色无味的药粉,厨子偷偷将酒壶盖子打开,将白色粉末如数倒进了酒壶里面,转头喊来小厮,吩咐着呈酒往前院花厅去了。 小厮原本就该歇息的,无奈侯爷突然设宴,管事的临时叫他过来盯场。 小厮神情不愿,一路手托漆盘打着哈欠向前院里赶。 路经一杂物房,他突然听到“咕咚”的响动。小厮本能的止步,转头向那声音源头的黑暗处看了看。 里面又是几声幽微异动,接着便有“吭吭唧唧”夹杂沉闷喘息的动静交叠而起,时缓时疾,听得人陡然热血沸腾直顶脑门。 小厮咧嘴乐了,心说这日子口,是哪对不知死活的狗男女在里头风流快活呢? 越是浮想联翩越是禁不住诱惑,小厮干脆弯腰放了托盘,蹑手蹑脚的,徇声朝那杂物房走去。凑到窗根下,他用口水蘸湿了手指,将窗纸悄悄捅破,一只眼目撑大向里面偷窥。 房里乌漆嘛黑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小厮不甘心,又费力的向窗前紧靠,单眼还在努力。 殊不知院中已经轻飘飘的落下一黑衣人,向那贪婪小厮的背影望一望,随即掏出携带的酒壶,与地上托盘里的对调以后飞身越上屋檐。。 很快杂物房里没了动静,小厮蹲在廊下等了会,迟迟也不见那对男女出来。 小厮徒然脊背发寒,暗道:他娘的莫不是遇到鬼了? 愤然淬一口,小厮闷闷起身端起走到院中举起托盘,继续往花厅走去。 前院花厅里灯火阑珊,万礼坐于上首,下首依次是雷焕、吴道士。 三人身边各有一美姬坐陪,穿着暴露体态窈窕,头上的钗饰并不多,只简单的挽个轻髻。一个个容颜妩媚举止却是轻浮。 吴道士最喜饮酒且是显脸,几杯酒下肚后人未醉面色已经红透。此刻,他怀抱美姬一口酒一口菜,吃的快意非凡。 门外人影踱闪,小厮快步迈至花厅,将新烫的美酒放到桌子中央。 小厮退出那刻万礼与雷焕默然对过眼神,两人的瞳眸深处俱有锋芒凌锐闪烁,隐隐之间杀气腾腾,呼之欲出。 万礼笑笑,摆手招呼起来: “来呀,别客气,大伙敞开吃喝。这一壶是新热的美酒,倒来尝尝。” 吴道士怀中的美姬会意,纤长玉臂舒展,一手举杯一手托壶,为空荡荡的酒杯蓄满喷香美酒,又一番搔首弄姿,奉于吴道士眼前,笑靥娇艳如花: “道长,小女子再敬您一倍。” 红酥手泛着清淡的花香,柔滑五指拈玉杯,看得人心魂跌宕。 “好啊,美人敬酒,贫道岂能不饮?” 吴道士贪婪的看看,接过酒杯一仰而尽,紧搂美姬“呵呵”笑过: “不错、确是美酒,确是美酒啊!” 第六十章 顾云瑶态度转变 美酒下肚,吴道士感觉五内六腹有股温热的暖流灌入,酣畅淋漓的,不禁脸红更盛一重,微微的打了个酒嗝。 低眸去看怀中美人,吴道士调笑一声,与她又是一阵腻乎。 万礼冷然轻抿薄唇挑,傲娇的俊脸映着摇曳烛火,蒙金的五官笼上几分阴戾的色泽: “吴庸,这些年来万家的生意能够做大多亏有你,你游走大羿水道陆运,协调八方互通往来,真真儿是辛苦了。” 吴道士此刻收了满副纨绔之态,抬眼看向万礼,咧嘴谄媚的笑: “侯爷说得哪里话,为您万家效力乃贫道分内之事。多年来您家待我们师徒不薄,帮您打点各方我与师父也是受益不小。 说来贫道也是惭愧,前档子裕妃那事也怪贫道思虑不周,愣是没给万娘娘长脸,把事办给顺溜了。好在王爷不嫌弃,向贫道提供能够藏身之处,使贫道得有机会助您、助师父掘出天衍宏尊的余党。” 吴道士说这一番话表面是在表达对万礼宽宏大量的感激之情,实则也在向他邀功。 那意思就是,别看顾云瑶怀妖胎事件使他成了众矢之的,可他却在关键时刻引出皇宫假人案的真凶,助皇帝平灭叛党一事也该记他吴庸一功。 万礼自然不会听不出来。 好看的剑眉轻挑,他佯装赞同: “确实如此,若非是你在前铺路,又何来东、西两厂联手平乱?要说这头等功劳,非你莫属。香枝,再给道爷满上。” “是。” 那美姬拖长嗓音答一声,笑盈盈的手托酒壶,再次为道士斟酒。 吴道士直勾勾的盯住女子精致的眉眼,复将琼浆饮尽。 万礼神情遁黯,低眉无奈沉叹: “眼下本侯已为你安排妥帖,吃过这顿饭你便出府策马向南,到码头有船接应你过江前往南疆躲些日子,盘缠本侯已为你备好了。” 吴道士须臾凝神,平平的容色显出几多沮丧之态,沉声道: “哎,分别在即,贫道确实有些不舍。今后不能再为侯爷效力,生意互通之事,便交由师父您了。” 雷焕点头,隼眸内光芒锐利嗤冷: “徒儿放心,你且在南疆安心休养些时日,待三年五载京中人对前事有所疏淡,侯爷自会派人将你接回。” “好、好。” 吴道士笑得开怀,怀中美姬见状又为他加菜添酒,声声娇媚: “道长夸过这酒味美,莫若多饮几杯,待会儿上路可就再喝不上了。” “呵呵,美人说的极是。” 吴道士醉眼朦胧,色咪咪的说着大手握住美姬柔软的丰挺,以美人的嘤咛声作伴,一口气连饮三杯。 当他又一次举起酒杯那刻,骤然胸膛绞痛撕拉莫名。 他紧束了淡眉,怔怔的看着在场一众,眸现惊色。接着张嘴,一口血喷在桌上,污了满桌菜肴。 除了吴道士自己,在座之人的脸上没有半分惊诧或是慌张,那些坦然自若、麻木不仁的表情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你们……” 吴道士颤颤的手指对准雷焕,又费力的朝向万礼。 眼前忽的一黑,他歪在桌边,没了任何声息。 —— 雄鸡破晓,天色渐明,北风依旧猛烈,吹在脸上尤似乎刀片生疼的剐。 昨日东府行宫折腾了整天,原是闵国公入京已满一月当回归桂平驻地。 之前请示过璟孝皇帝,特得恩准闵氏夫妻今日一早离京,返回东清水师阵营。 行礼装车妥当,整装待发,晨起早膳过后夫妻双双上了马车,从朱雀街官道启程。 时辰尚早,且冬季未过清晨天寒,大道此时往来行人不多。 北风习习,车轮撵压黄土,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响动机械的一成不变,催得人就想要阖眼入睡。 车舆里闵刑氏神色闷闷,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有韵律的摆动。 闵瑞也是噤声,侧头看过夫人,叹息一声。 他清楚夫人并非愿意此时离开京城,她的一颗心,始终都牵挂在女儿闵珠那头。 眼下女儿冤屈已洗,怀有帝君骨肉又被抬了位份,听闻正筹备着好日子里往景阳宫搬。 万事齐美唯独差上一样,便是与他们夫妻两个相认。 闵瑞如今身居高位,是朝廷一品公。老夫老妻的谈不上对夫人多宠,然打心眼里,他对闵刑氏总是心怀一丝歉疚。 经年兵戎生涯、南征北战,早年的闵瑞与夫人一年到头都团圆不了几天。那时在津西诺大的一个家、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全靠夫人独自支撑、带大。 彼时自己荣升军副,随统领换防前往桂平,兴致冲冲的休家书一封,叫夫人携子女前往桂平东清营地会合,却不想路上夫人遇到了灭顶灾祸。 时隔数年,闵瑞早已谅解了夫人。换位思考,一个妇道人家出门在外,手无缚鸡之力,遇到穷凶极恶的歹徒势必会乱了手脚,做出许多瞻前不顾后的行为,索性守住了名节,也护住了闵家的独苗。 那时的他远在桂平郡,身为男人不能在场护住妻儿,又有何种理由去埋怨夫人的行为? 只是没有想到时隔十二年,入京面圣,老天爷竟然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叫他们一家人可以团聚。 不成想珠儿的性格已变得乖戾嚣张,执意不肯与双亲相认,如今又见夫人这般动容,注定抱有遗憾的离京,闵瑞也觉内心悲涩。 马车外然一记阴柔的疾呼: “国公爷、夫人,且慢行。” 随即马车一顿,车夫隔帘问询: “王爷,官道对面来了一行人马,仪仗乃是禁军护卫。” 夫妻两人面面相觑,闵国公推开车门,由车夫服侍着下了车。 官道对岸的马车果是精良气派,檀香窗棂描彩车辕包金,就连那抹烟红刺绣窗帘都是金线穿绘,流苏挂坠皆为名贵的七彩瓜碧。 车后宫娥内侍各有十人,再后五十禁军相随,那车舆两侧站立的,不是裕妃跟前的赵公公与颂琴吗? 正是愣神,车门大开,颂琴落下马凳,服侍顾云瑶走下马车,赵安在前,三人穿过空旷笔直的街道,至闵氏夫妻面前。 自看到顾云瑶下车的全过程,闵刑氏的目光就牢牢的栓在了女儿身上,惊愕夹带担忧,直见她安稳的双脚落地,才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经夫君扯袖提示,闵刑氏才是回神,慌忙与夫君下跪,颔首卑微行礼: “臣闵瑞参见裕妃娘娘。” “臣妾闵刑氏见过娘娘。” 闵夫人低头,开口时温婉的嗓音已然哽咽。 赵安与颂琴上前,扶起夫妻二人。 一时场面异常寂静,顾云瑶一双美目看过闵瑞,幽幽转向闵刑氏。 在雪地长跪请愿后历过一场大病,夫人原本圆润的身形轻减了许多。初愈的脸颊瘦索,面容晦暗凌风瑟瑟,额头两处的被石头砸过的伤痂才退,浮皮干脱其下透红的新肉隐约可见。 顾云瑶看在眼底,遁然心头揪痛。 昨个万岁爷亲临晓夜轩,一方面过问有关迁宫之事可有准备妥帖,一方面试探性的告诉顾云瑶,闵国公与夫人即将离京返回桂平。 却不料这次顾云瑶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当即请求帝君恩准出宫想送。 她肯迈出这步已然相当不易,帝君大喜过望,立时颁下口谕恩准,又派禁军五十跟随护送。 第六十一章 她才是屠暮雪 许是周遭气氛太过清冷尴尬,赵安察觉到,逐的拱手,对闵氏夫妻笑得温润: “听闻国公爷与夫人今日离京,裕主子求了圣恩出宫,特意前来相送……” 夫妻两人眸现欣喜,又要跪地谢恩,被顾云瑶拦住。 颂琴指挥两名宫婢手托锦盒上前,清浅道: “这是娘娘赠与国公爷与夫人的礼品,青锋宝剑配英雄,国公爷当之无愧。另一盒里的血燕窝与白参最是滋补,还望夫人笑纳。” 夫妻二人又是一阵谢恩,揖手躬身的好不忙活。 闵瑞命侍从接过礼盒,眼望顾云瑶端庄昳丽,水滟的眸光在闵刑氏的脸上流转徘徊,即刻意识到什么,不禁内心盛满喜悦。 被顾云瑶久久的注视,闵刑氏感到受宠若惊,双目弥出点点水光,眼睛快速的眨动多下,摆出愉悦的笑脸道: “娘娘如今怀有身孕,万事需要仔细,春时未至天寒地冻,切莫着凉。” 顾云瑶认真的点头,两眸也跟着泛红,缓声说: “前阵子您每日差人送进宫的补汤本宫尝过了,味道极是鲜美。还有……那些小孩子的衣帽针角绣工甚好,本宫在这儿代替未出世的皇儿谢过您的一番心意,只是您的身子才好,不可太过操劳。” 顾云瑶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句句都在表达对眼前妇人的体恤,与先前灵鸣台那时对天诅咒发誓的样貌大相径庭。 闵刑氏呆呆的看着女儿,顷刻百感交集的心绪化作绵绵泪迹,沾染了衣襟。 “好、好,随着带进宫的几副补汤配方出自家乡,娘娘若是喜欢便可叫人照方煲制……” 擦了擦脸,闵刑氏又说: “这次臣妾随王爷回到桂平,会择一风水宝地为花乳娘筑建祠堂。她是闵家的恩人,牌位理应受闵家后代奉养。” 顾云瑶一时眸光大盛,唇瓣颤颤巍巍,似有什么堵在了嗓眼,犹疑翻滚一刻,终的破喉而出,轻袅袅的落在妇人的耳廓: “母亲。” 时间好似永远停在了这个时刻。 冷风吹过,周遭安寂,官道旁几人身形如止,纹丝不动。 闵刑氏讶然挑扬起湿漉漉的眼帘,热泪淌得更为凶猛,哽声道: “娘娘……您、您方才……唤臣妾什么?” “母亲!” 顾云瑶放声复唤,在双亲面前凄然下跪: “父亲、母亲,女儿不孝……” “娘娘!” 夫妻两个同时去扶,不约而同,三双眼皆是泪水横流。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正是闵刑氏的真诚悔过与孜孜努力,化解了顾云瑶心底冰封多年的固结。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闵刑氏最是激动。 她久已期盼得到女儿的原谅、亲耳听她再喊自己一声“娘亲”,如今就在自己即将远离京城的时刻,实现了夙愿。 情绪释放过后,时辰已不早,街上行人渐多,全被禁军截在官道的东西两口,不得放入。 眼见不便再作耽搁,闵氏夫妻反复叮嘱顾云瑶好好休养,并约定来年春暖花开再入京城探望,才在她依依惜别的目视中上车,踏上返回东清驻地的长路。 …… 皇宫—— 午膳时辰未到,永宁宫大殿门窗紧闭,光源昏暗处万玉瑶、万礼与明澜三人围桌,正在低语秘议着什么。 桌上陈有两张铺开的羊皮,外表观之两者并无半分差异。 今日明澜与万礼同入永宁宫,为的便是当场辨识昆篁岛图的真假,将真实的宝图献予帝君邀功。 两张羊皮的表面所绘俱为威海东南领域昆篁岛的地貌图,其形状、线条走向一般无二。 万玉瑶吩咐明澜秉烛,自己则拈着金丝珐琅孔雀开屏扩大镜在两幅图上之间细看多时,也没查出端倪来。 “弟弟,既然雷焕已将真图的奥秘告与你知,你即刻演示给本宫瞧瞧。” 她非是不信雷焕,他千里迢迢远度重洋来到大羿献图,对于有关宝图的一切理当实言相告。 然冷青堂与明澜之间的赌约却叫她匪夷所思。 冷青堂是何人物,难道他不知东厂两番队与一府宅相比,究竟孰轻孰重。若然雷焕的图是真,他冷青堂怎能甘心赔上东厂两番? 万礼则是满脸不在乎,伸手端起桌上的一碗食醋,慢慢的撒遍整张羊皮。很快,在昆岛地貌图上便现出了另一片暗红色的纹络。 万玉瑶与明澜眸现震惊,噤声看着万礼将剩下的半碗食醋撒在明澜手边的羊皮上。 同样,那图上也显现出了清晰的红色描线。 明澜皱眉咂舌,细声道: “这般看来,也不能证明微臣带来的图是假啊……” 万礼挑眼剐向他,哂笑: “你懂什么?把蜡烛凑近些!” 明澜听话照做,秉烛靠近万礼。 万礼两手扯住羊皮两侧,让它与蜡烛细微的火苗相隔一段距离,小心的烤过。 不多时羊皮上方就有迷离的白烟升起,带着醋香四溢。 接着,羊皮的中央,两道蜿蜒红线交叉出现倒三角的位置现出一红点,旁边标注了两三奇怪的符号。 “就是它了!” 万礼鹰眸咄咄,锐利的眼底闪过几分兴奋夺目的光辉,羊皮挥手甩到桌案上,斜睨明澜得意的扬起邪俊的白脸: “看看,本侯就说嘛,冷青堂是在毁你呢!他的东厂又不是头回陷害西厂,你居然信他?这下行了,你踏实等着接受他的两番人马吧!” 明澜窃喜,兰花五指掩嘴媚笑。 万玉瑶容色沉沉依旧感到哪里不妥,歪头沉思半刻,吩咐: “弟弟,你还是再将明澜拿来的图烧烧看,若无标记,本宫方才放心。” 万礼眉梢紧拢,不耐道: “长姐未免太过小心了,您可知我在雷焕身上花了多少金银和心思才问出此秘密来?雷焕讲得明白,图分阴阳,明澜那份阴图,正是宏尊为防意外专门绘制的假图。您不信他雷焕,难道还不信我?” 万玉瑶凛面:“叫你做你便做来!” “是、是!” 万礼内心老大不乐意却不敢再驳长姐的命令,蔫头耷脑托起明澜那头的湿羊皮,重复刚刚的动作。 然而这次,结果令他陡然震惊。 万玉瑶转看万礼,不禁嗤面摇头: “弟弟,你终是不了解冷青堂啊!” 明澜沉默不语,向图上认真观看后骤然开口: “娘娘、侯爷,请看这里……这里红标显示之处与侯爷所献宝图的不同!” 姐弟两个闻声凑近,对此两图果然有所找到不同: 明澜带来的岛图上,包围了指明昆篁地宫位置的朱红标记,那两道交叉红线乃呈现一正三角的形状,这就与另一张岛图上红标处的倒三角状红线,截然相反。 万玉瑶眯眸陷入沉思,万礼看见心生不爽,知她仍是相信了冷青堂,便气冲冲的将手中羊皮甩向明澜,低吼: “既然冷青堂非说你这图是真,你便退给他去,叫他自己去向万岁爷献图吧!” 明澜接过羊皮,转目看向皇贵妃,表情很是为难。 万玉瑶眸光低垂,忽的拍手: “罢了,就依万礼所说。明澜你将这图交给冷青堂,让他早日献给皇上……” 一旁万礼接话: “他那头一旦献图,本侯随后跟上,将真图献于皇上。到时候就让他安冷青堂个欺君罔上之罪,本侯便看他东厂提督能够坚挺到何时!” 万玉瑶目光幽沉视向万礼,心有不悦却没说话。 她寄情冷青堂不假,可他几次三番对付万家,一天前又从宫里亲自带走了屠暮雪,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得不到,便毁掉,这次的她居然不想阻止万礼。 明澜这刻突然想到什么,桃花眸闪过两道精芒,倏然道: “娘娘,这次微臣入宫还带来一人,相信对于除掉东厂那位,此人多少会有用处。” 万玉瑶挑声:“谁啊?” 明澜面朝殿门对空击掌。 门开,有小太监带领一人过来,看她裙摆飞扬、姿态窈窕细步轻灵,分明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外罩一梅花广绣棉斗篷,头上风帽将整张脸遮去大半,进殿立于人前,只露一抹晶莹粉红的樱唇在外,似勾非勾间蓄着妖娆的笑弧。 明澜发话: “娘娘与侯爷在此,还不快快除帽。” 女子按照吩咐去做,即刻露出精致动人的脸孔。 万礼看得神色一震,目光直直像被吸了魂魄。万玉瑶心底骤然翻起一股酸意,只耐性问: “你是何人?” 那女子“扑通”跪倒在地,颔首悠扬莞尔答: “回娘娘,小女子……闺名屠暮雪!” 第六十二章 一嘴鸡蛋味儿 夜色婆娑,稀薄月光透过枯木花枝照到地上,光影斑驳。 晴儿一进顾云汐屋里便看见桌上分毫未动的饭菜,不禁皱眉,神色担忧。 “姑娘又没胃口?这样身子如何吃的消啊!” 时光如白驹过隙,从那年姑娘被迫走出冷府直到再回东厂已是一年过半。现下人倒是平安无恙,偏偏却又顶了张陌生人的脸。 这惊变简直就像神话,晴儿睁眼闭眼都不敢去想,若将活生生的脸皮割下来再替换为另一副,所要承受的痛苦究竟有多么巨大。 当下,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去适应眼前这陌生而毫无精彩可寻的眉眼,而且,即便对着这样的五官心如刀绞,时时饱受着惋惜与悲哀的煎熬,晴儿的一张脸也会终日挂着恭顺清甜的微笑。 她那善意的隐忍自然瞒不过顾云汐慧黠的眸。她清楚不光是晴儿,小慎哥、挡头们、程千户,每个认识她的人如今再见到她,都在刻意的隐忍和伪装,不愿将内心的惋惜之痛带到脸上。 顾云汐想要的并非是大伙的同情,他们越做掩饰顾云汐心里就越是难受,索性一整天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大门不出。 眼间顾云汐又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般神情凝滞,目光直直的不坑声,晴儿一声轻叹,利索收拾了碗筷,将陈到透心凉的饭菜纳入托盘端出屋了。 冷青堂迎面走来,晴儿见了,站在院中央低声唤: “督主。” 冷青堂凤目微转看看托盘,轻浅问: “又不吃饭?” 晴儿容色为难: “人是回来了,魂儿丢在皇宫里头,见天坐在椅上发呆,与我说话也不像从前那般亲切了。督主,你确定她真是姑娘本人吗?” 冷青堂眸底凌厉的光芒如昙花一现,即刻褪为原有的平寂,转向房屋那面橙火摇曳的窗棂,深邃的凝望,怜惜道: “不准胡说,她已历过太多事,如今这般才是真的长大。” 晴儿一双粲然清水眸光泽不明的闪烁着,忧虑的瘪了瘪嘴: “可总不肯吃饭,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冷青堂认真想了想,眉梢微挑,含笑有了主意: “不用急,你带我到厨房去。” 此时顾云汐正静静坐在桌边,眼神空茫的陷入回忆,神形失魂落魄。 前日她被督主带出皇宫,两脚迈出神武门的刹那回头,激动而难以置信的璀亮目光投向大门里的四公主与宸王,看他们站于笔直萧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宫道上对她恋恋挥手,无声的传达惜别之情。 尔后镶钉朱红大门缓缓合拢,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就在顾云汐模糊水泽的视野前逐步变细,直至完全隔绝在禁闭的大门之后。 那刻冷青堂与她五指交叠,满心欢喜,出口时声音止不住的微抖: “丫头,你自由了!” 她幽幽抬头望天,对着澄碧苍穹上数朵无忧洁白的浮云,深深吸一口气。 真的自由了,真要告别这座红墙高筑的四方围城、这个凝聚了她太多的喜与悲、血与泪的禁廷之地。 然半载宫闱肃杀、生死沉浮的惨烈记忆已深深扎根在她心底,任光阴荏苒,终不会如烟絮般消逝殆尽。 顾云汐起初并未被房门处的动静唤回神,直到一股醇香麻油的气息蹿入鼻腔,她才细眉动动,有了几分精神。 抬头就见冷青堂立在一侧,身穿竹影挑丝墨绿长袍,健美的腰身被条镶玉靛蓝缎带束得不松不紧,彰显出一段琳琅挺拔的曲线。 玉白的指捏着竹筷,他对她笑得温暖: “吃饭少怕是夜里会饿,带了些甜点过来,给你垫垫肚子。” 清素之音如银粟撒地、玉石相敲,唇畔偏又溢着一丝笑意,眉眼轻眯温和如水。 顾云汐转眸淡淡向桌上看,不大的圆碟里是对油煎的荷包蛋,表面焦黄披着勾人的蔗糖霜,在烛晕下一星一点的闪着微光,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可她依旧不太想吃,只对督主回应一抹涩笑。 冷青堂坐下来,握住她微冷的手,轻声问: “刚刚在想什么?” 顾云汐将头偏转一个小角度: “好端端的丢了宫里的差事倒也无妨,可被许妃误会偏又解释不清,只觉丧气。” 冷青堂半搂女孩入怀,悉心安慰: “回到我的身边,难道不好?” “许妃待我不薄,我也会想念云瑶姐……” 顾云汐嘟嘴沉闷,倏然感觉到掌心一凉。低头看去,就见手上是枚金灿灿的铸字腰牌。 耳畔,男子声音低沉婉转,异样磨人: “这是可自由出入皇宫的金牌,拿去吧。不过储秀宫还是尽量别再招惹,莫若拉上四公主一同去看裕妃便可。” “明白,多谢督主!” 顾云汐瞬间大喜,手举金牌,咧嘴有了笑模样。 拥有它,她就可随意进出皇宫如旅平川。 到底是自家督主疼人! 冷青堂笑得无奈,打趣: “既然雨过天晴就快些吃东西吧。” “我吃、我吃!” 顾云汐笑眯眯端起瓷碟。 冷青堂突然问起: “丫头,你当值那会儿宸王常去储秀宫吗?” 顾云汐夹起一个荷包蛋蘸糖咬去半个,咀嚼下咽,一本正经的答: “是啊,他隔三差五就去许妃宫里蹭吃喝,还常夸我手艺好。许妃为人清冷却是大度,念他痴傻可怜也不计较。” “……你认为,宸王是不是真的很傻?” 冷青堂没头没尾的追问引起顾云汐的好奇,快速咽下最后一口,她将诧异的眼光投向他: “宸王七岁时患病落下痴傻遗症,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呀。督主,您为何这么问?” 冷青堂自行疏解了凝重的眉色,浅淡一笑: “没什么……如何,油煎荷包蛋的味道不比滚水涡出的差吧?” “自然是,”顾云汐回味满足,开心道: “油煎荷包蛋我倒吃过,可蘸糖的还是头次尝试。” 冷青堂深深看她,眸色宠溺: “知你近来没甚食欲,便琢磨如何哄你多少吃些,无奈手艺不精,滚水里总是将生蛋弄散。” 顾云汐愕然: “这、这糖渍荷包蛋……原来是您亲手煎的!” 冷青堂点头,掏出帕子慢慢凑近: “嘴边有东西,别动……” 两指轻捏女孩的下巴,展帕为她抹去唇角的糖液。 微微倾身,他认真端详女孩脸上瞬间升起的红晕,眯眸轻笑,思绪翩翩。 下一刻身子便紧贴过去,薄唇锁住女孩油汪汪的嘴,轻柔索取终敌不住上面甜香的诱惑,索性大手伸出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他吻。 烛火昏黄,寂静无声的空间里无端生出一片旖旎暖昧。 缠绵过后,两人脉脉抵头,冷青堂忽的“噗嗤”一声。 顾云汐羞赧的低眸,喃喃问: “您笑什么?” 冷青堂与她轻蹭鼻头,细语绵绵: “一嘴鸡蛋味儿……” 顾云汐忍俊不禁,跟着笑起来,冷青堂借机又要继续,外面扣门声起: “督主,吴庸醒了。” ps:最近有人反应情节推进有些急了,颦儿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适当放缓节奏,撒一章糖。预计本卷过一百章便可过渡到终之卷 执手情了。相比第一本《魔君》三年磨剑一朝完结,这本算是更得快多了。 第六十三章 吴道士有所交代 夜穹暗黑,一弯月牙儿隐在云朵里。 二更天,南苑神乐侯府一派灯火葳蕤。 万礼与雷焕对饮花厅,在拐子龙四腿八仙桌前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厅里杏红水袖凌空翻飞,四名舞姬身穿异国服饰,点缀亮片的裹胸与和长裙之间袒露着平坦光滑的小腹,正频频晃动细软如若无骨的腰肢卖力的表演,身影婉转绰约。 花厅里香薰旖旎,周遭管弦丝竹绕梁不休。 又饮一杯酒,万礼白皙的面颊微微的泛起薄红,眸子眯细,眼底的光泽微醺迷蒙: “这次吴庸办事不利,差点害得神侯府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好道长你顾全大局忍痛割爱,才没让东厂与朝廷抓到万家什么把柄。” 雷焕举杯,神色郑重: “也是吴庸自己不争气,落此下场乃天命使然,与人无尤。” 万礼受用的点头,氤氲眸光轻飘飘的视向雷焕: “日后道长为我万家效命,本侯自然亏待不了你。想来平灭隐山叛乱道长在背后出力不少,他日金殿论功行赏,本侯自会多想着道长。” 雷焕“呵呵”笑道: “好说好说,贫道一介修行之人本不贪恋黄白之物,为侯爷您分忧解难便是己任,只是……” 雷焕忽然落杯,微垂的脸面阴晦不明,似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万礼见状挥手退下舞姬,上身前倾问向雷焕: “道长有何难事,但讲无妨。” 雷焕慢慢摇头,长眉拧起: “蛊笛是宏尊最为得意的弟子,武功造诣高深莫测,惯以笛声摄人心魂,此番怎会如此轻易便遭东厂擒杀?” “蛊笛?” 万礼重复,表情疑惑。 雷焕忙作解释: “侯爷有所不知,这次隐山皇陵处隐匿的叛党头目即是‘蛊笛’。此人自打小被宏尊收养,因其在音律方面独具天分,便得宏尊亲传音杀之笛技。而此人身世神秘,从来面具不离脸,寻常人对其真容与名讳更不得而知,‘蛊笛’还是宏尊赐予他的名字。” 万礼二指轻拈酒杯,顺着雷焕的说辞细细思虑,沉声自语: “诚然如道长所说,没人见过蛊笛真容,那日冷青堂带入皇宫的尸体,便无证据证明他就是蛊笛本人……” 雷焕接话: “还有一事贫道至今想不通。彼时雨燕塔黑阵被破,贫道自塔内寻得宏尊的掌笛银针一枚,那物本是开启昆篁地宫的密钥,极为重要。 既然宏尊有意传予爱徒蛊笛,而东厂暗卫屠暮雪如何仅凭半载光阴便取得了蛊笛的信任,能使他将那般重要之物给到她的手中?这……于情于理委实难解释得通啊!” “确实……” 万礼忽而讶异的睁大鹰眸,目光震惊如炬,沉默半刻才幽幽开口: “冷青堂素来做事滴水不漏,皇上最信他不过,眼下,本侯实在想不出有何种理由,能够让冷青堂做出欺君罔上的事来?” 雷焕眉眼灼灼骤然显得急躁: “侯爷,抛却蛊笛之死真假不论,如今宏尊的掌笛又在何处啊?当初屠暮雪离开雨燕塔即被西厂提督找到,那笛子是否还在明督主手上?” 万礼仓皇的眼目左右转动,扬手断言: “西厂提督明澜是皇贵妃宫里头的人,绝不会对娘娘、对本侯故意隐瞒什么。道长关心的东西该是东厂冷青堂手中,若非前日本侯去长姐宫里见得一人,便也不知冷青堂与那暗卫屠暮雪之间确实有问题!” 雷焕大惊,精利的隼目光辉夺人: “什么?居然在……” 对面万礼摆摆手,刀裁的剑眉上扬,信心饱满: “道长稍安勿躁,有那人在永宁宫,不怕向东厂提督要不回掌笛,届时宝图与秘钥二者齐全,皇上便可御驾亲往昆篁,探地宫寻宝藏。” 雷焕紧张的面部肌肉略有松弛,抬手抚了抚额头: “如此甚好……此外贫道那日于雨燕塔与一人斗逐玄术,因那人被黄金面罩挡了五官,贫道未见其容颜,却趁那人心境虚亏之机窥得一线索,以寻那人的身份。” 说罢,雷焕从道袍宽大的袖袋中摸出一页宣纸,展开。 纸上是一将军的画像,五官清矍仪表堂堂,甲胄束身手持长枪。 雷焕将画像递与万礼,道: “这是贫道在破阵之人心境探得的人像,后按照记忆画影涂形。侯爷您可认得此人?” 万礼接过画像只看一眼,错愕微有惶恐的目光遁然锁向画上某点,惊呼: “这人……莫非是他?” 同一时间,东厂—— 听得外面通传冷青堂的表情一凝,温润的指腹在顾云汐光滑的脸颊上轻触一下,无奈笑笑: “我去西院看看,你这两天太劳累了,先歇着吧。” “我随您去!” 顾云汐想都不想,挺身从椅上站起。 她知道吴庸就是吴道士的俗家名讳,也知东厂为了将他这重要的证人弄到手里,早已派出暗卫到南苑蹲点。 就是那天万礼想要用毒酒将吴庸杀人灭口,东厂暗卫们便以假死药酒偷偷换下毒酒,才从乱坟岗上捞回吴庸一命。 冷青堂拿倔强的女孩没有办法,见她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便点头答应了。 番卫头前打灯,三人一路到西院东厢一间,推门而入。 满室火光昏黄,不大的屋里七挡头石磊正坐在桌边,面目肃然,手下两番卫叉腰立于床头。 见到督主与云丫头来,石磊起身,与番卫同向督主见礼。 冷青堂幽邃的目光瞟向床畔,问: “人醒了,可交代出什么?” 石磊淡笑扭头,眼尾斜斜挑起,目光追随督主的视线: “醒了倒是醒了,搞清人现下在东厂里头便立马挺尸,不言不语。” 冷青堂眉色不屑,一壁走去一壁说道: “挺尸好啊,横竖东厂有的是办法,惯会让尸体开口说话。” 顾云汐跟随督主至床畔,看到床上那直挺挺仰躺的人披头散发,脸上、身上污浊不堪。辨五官,确是吴道士无疑。 此刻的他闭眼抿唇,平静的面部表情持着几分僵硬,显然正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慌,真真儿显得滑稽又可笑。 顾云汐眉睫眨眨,看向一番卫问: “真就叫不醒?” 番卫拱手答:“死猪不怕开水烫,倒是能忍,搔他腋下、脚底板都没有反应。” 顾云汐“噗嗤”笑过,揉着鼻头与冷青堂对过眼神,转身坐到床沿上。 伸手推了推床上的邋遢人,唤一声: “喂,醒醒。吴庸,你起来。” 床上的人果然能装死,既不吭气也不睁眼。 顾云汐歪头看看,即刻抬手,二指夹牢猛的落下去,朝吴庸右侧腰上一点。 床上的人立时眼睛嘴巴睁大,瞪圆的眸子里眼白突出,“嘻嘻哈哈”放声大笑如同魔障附身,在床上来回翻滚、挣扎起来。 “呜呀,放过我呀……好麻呀、好痒……” 吴庸不受控的边翻滚边大笑大叫,即刻又喊: “哎呦我的娘,贫道咬到舌头喽!求求你们,为贫道解开穴道吧……” 约莫时辰差不多了,顾云汐起身,双目炯炯看准吴庸,二指快速点中他的后腰。 吴庸立刻恢复了正常状态,疯狂的身躯再没一丝力气,四肢匐在床上“呼哧、呼哧”粗喘气缓了半晌,才恢复气力慢慢动手,擦抹渗出鼻口的分泌物。 顾云汐冷然一笑,扬声道: “吴庸,你抬头看看我,可还认得?” 吴道士气喘吁吁,满头淋漓大汗粘着肮脏的发缕,一对不算大的黄豆眼里光泽空茫迷离,缓缓无力的举头看向顾云汐,只愣一刻,便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你不是……宫里的大姑姑吗?” 顾云汐勾唇: “呵呵,算你有些记性。” 吴道士恍然大悟,食指颤巍巍的朝准顾云汐: “你果然是在为东厂卖命啊!” “那你呢?” 顾云汐神情坦然,接过话茬: “你可记得这许多年来自己都在为谁办事?为谁出生入死,又是落得何种下场,最终被我们东厂在何处寻到?” 一番问话语速不急不缓,字字出口掷地铿锵。 吴庸挑眼看向面色清冷的女孩,继而迅速低头,已然被她那凛凛的气势打压到无形,只顾缩在床头,眉目窘然落魄。 冷青堂借机向前一步,负手漫声道: “吴庸你该明白,本督派出七番分队日夜潜伏在神乐侯府已有数日。若非石挡头及时出手将万礼的毒酒换去,你眼下早已没命,尸体就在乱坟岗上喂野狗呢!” 吴道士身形一颤,缄口不语。 顾云汐只手叉腰,继续敲打: “你为万家效力十余载,且为皇贵妃一手策划萤惑守心之妖言陷害裕妃与皇嗣,却没料到自己终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吧?” 吴道士低垂的眸中幽光闪转多时,似是纠结也似揣度。又过一刻,他微微开口,声音小如蚊蝇振翅: “你们、你们救下贫道,无非念我知道万家太多事,于东厂……尚有利用价值。” “确是!” 冷青堂朗眉飞扬,唇弧轻疏似笑非笑,凤目紧锁吴庸一张颓败沮丧的脸孔,眸色漆黑无温: “本督行事也与万礼相异,本督利用你不假,然本督说要放你,便不会再伤你的性命。” 吴道士缓缓抬头,眼底光辉遁亮像是捕捉到一丝得以生存的希望。只是这刻的他警戒之心尚存,嘴巴紧阖依旧不肯说话。 顾云汐眯了眯眸,粉薄的唇瓣隐动,下颚微扬补充一句: “吴庸,你可要想清楚,此时是你最后的机会。横竖你人已在东厂,又是皇上口谕所要缉拿的人犯,能不能够自救,便要看你的表现了!” 静了片刻,吴道士慢慢直起身形,盘膝坐在床上手拍床板,神色恹恹道: “罢了,左不过是他万礼翻脸不认人,雷焕过河拆桥。既然他们对我不仁,休怪我待他们不义!” 冷青堂与顾云汐相视而笑,转面盯向吴道士。 这时有番卫搬来坐椅,冷青堂撩袍落座,正色审问道: “说吧,你为万家卖命十载究竟为他如何经营,所过手的银两都流入何处,你又分得了多少?” 吴道士闻言心惊不已,湿漉漉的额头再次透出密密麻麻的汗液,对冷青堂摆手不停,举止神情皆是卑微: “万家诰命李氏家族以船运起家,明道上的买卖涉及丝绸、珍珠、陶瓷、茶叶,暗地里的不用我说,相信东厂也有查到,无非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当今大羿,东西南北贸易昌盛之地不下二十,以北冀、江浙、徽源一带为著名,其商会共计十一户,有六家商会早已被万家收买,所余五家便被万礼以暴力威逼、大降商货价格、榷货等不耻手段,或吸引或胁迫商户脱会,最终吞掉了不顺者。” 冷青堂听到这里插言: “四年前鄂州铭泰商会裘长老暴疾,也是万礼派人下的黑手吧?” “对、对!” 吴道士附和,点头如捣蒜: “裘长老为人刻板,那年万礼想方设法搭上他的线,想借他的路发展一盐帮力量,专以私售官盐为万家敛财,谁知被裘长老一口拒绝。 万礼气急便起杀心,之后扶正了傀儡风长老。” 冷青堂两指拨弄着手上的扳戒,细细聆听时微微侧目,视线缥缈仿若无根鸿毛,有意无意的轻轻落向书案前正在奋笔记录的石磊。 顾云汐轻灵的眸光闪了闪,对吴道士板起脸面,硬声问: “那据你所说,万礼一年赚取的银两并不在少数。然金胜典当行里以你‘吴莱晔’为署名的账目东厂认真核对过,每年只有四百万两左右。说,其余的银两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他万礼还有其他窝赃点?!” 吴道士水淋淋的全身倏然如被定身般的静止不动,幽深的眸中黑瞳骤然缩,有咄咄的一丝惊光闪过,快到令人无法捕捉。 他突然摇了摇头,面向顾云汐陪出笑脸,谄谄说道: “不、不,请姑姑相信贫道,现下我已沦落到这般田地,自是你们问什么我便如实答什么,绝无欺瞒。那金胜典当行确是万家唯一的窝赃点,许多年来万礼自大羿天南海北聚敛的钱银源源不断,一部分聚于金胜典当行,除供万氏挥霍便是用于打点皇宫里面……” “那剩下钱银总共多少,流向何处?!” 冷青堂微微握了双拳,瞪起的眸子迸出犀利的眼芒。 东厂几年以来寻查的真相就在眼前,只要再迈一步,对它便是触手可及。 第六十四章 本督不爱听! 看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自己聚过来,吴道士稳稳坐在床头,忽而咧嘴乐了,黑黢黢的十指插进油腻的头发里,来回挠了两挠,澹然道: “不瞒督主,贫道直到此刻水米都未曾沾过牙,先前又被你们的假死药折腾到吐血,方才又讲话许多,已然是气力衰竭,前胸贴后背了,能不能先先赏口饭吃?” “可。” 冷青堂无温无绪的转眸,吩咐番卫: “去端些酒菜来。” “哎,等等!” 吴道士摆手叫住番卫: “酒就罢了,贫道险些被毒酒害死,再不敢贪杯了,莫若……” 尾音拉长,他闪转狡猾的狐狸眼眸睇向了顾云汐。 她就站在督主身边,见状立刻身躯一紧,有所警惕。 “你想怎么样?莫耍花招!” 顾云汐将眼目瞪圆,对床上邋遢之人低斥一声。 吴道士“嘿嘿”的笑,厚颜赖赖,两根指头竖起,摆出个示以“极小”的手势: “贫道就这般小小要求,只稍微劳动暮姑姑一下,亲手为贫道烧制几道可口小菜即可……” “放肆——” 不等顾云汐说话,冷青堂已拉黑了无俦俊脸,眸底精光咄咄生厉。 让自己心爱的丫头去给一个阶下囚做吃喝,他如何看的过去? 身后两番卫察觉到有股气势冷凛的杀气从督主周身崩裂而出,立时拧眉炸起膀臂,大步奔向床头,两只眼睛瞳光猩红。 吴道士知自己口无遮拦的闯了祸,咽喉里“嗝啰”一声,两手抱头扎进棉被里面,颤声道: “贫道在宫里当值时便闻暮姑姑厨艺最好,现下贫道口述这多重要信息,讨要一顿餐饭并不过分吧?能够尝到姑姑的手艺,他日即便是死,贫道也觉无有憾事了。” “简直无理取闹!” 冷青堂促狭了凤目,面上沉沉怒意不减,用力挥了挥衣袖。 顾云汐举手拦住: “督主,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不就一顿饭吗,横竖不费太多时候……喂,吴庸,你说话算话,等会吃饱喝足,你可要老实交代下文。” 顾云汐此时冷静异常,情绪远没有其他人那多义愤填膺。仅一顿饭就能换取督主想要得到的供词,那她愿意一试。 左不过被这牛鼻子道士戏耍一番,那时督主也不会轻饶了他。 吴庸从被里撤出脑袋,两只脏手捋着凌乱黏_腻的头发,对顾云汐不停点头,眉目神情讨好而期待。 “好,吴庸,你等着!” 顾云汐说话大步出了厢房。 半时辰后,她自厨房原路折返,身后是手举托盘的晴儿与一番卫,进屋就将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摆满了桌子,就连录供的石磊都要搬开笔墨纸砚挪到西侧角案,为事多臭屁的吴道士腾出地方。 冷青堂静静的目光扫过桌面杯碟,没吭声。 晴儿与番卫刚退出去,吴道士立马来了精神,翻身跳下床去,鞋都顾不上蹬一只,踩着袜套便奔到木桌前方,对着一桌饭菜吞咽口水、两眼放光。 黄澄澄的油煎鸡、绿茵茵的长寿菜烧香菇、红白相见的是香辣毛豆腐,白莹莹的粉翅炙蛤蜊鲜味十足。 另有镶肚子、水楪肉,以鲶鱼靡碎猪肉、茄泥鸡蛋清煨馅的三福肉龙,一海盏酸香虾汤。 吴道士看得目不暇接,一屁股坐在椅上甩腮帮子,颠起槽牙大吃特吃,脸上表情丰富多彩,边吃边品,极为专注认真。 终于酒足饭饱,吴道士用油手拍拍滚圆的肚皮,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哎,尽兴了、尽兴了……” 他咂着嘴,意犹阑珊的感叹: “要说贫道这些年带领玉虚观弟子行走大江南北,也尝过不少珍馐美味,今日所鉴传言非虚,暮姑姑的手艺与盛名在外的鸣鹤楼、游宾阁相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啊!” “你别油嘴滑舌耍花腔,吃饱了就继续说你知道的事!” 看到牛鼻子老道在自己眼前挑起油光发亮的大拇指,顾云汐面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压下嘴脸嗔声命令。 吴道士手握净帕擦抹几把,敛起恣意的表情,狡黠的眼光转向冷青堂,再次征求: “接下来的事关乎重大,贫道要是说了,督主便要信守承诺,万不可再将贫道交给圣上,更不能取贫道性命啊!” 冷青堂精美的唇弧微微勾动,精芒隐烁的目光瞄过满桌狼藉,转而看向吴庸,淡淡的轻缈无根,让人辨不清情绪: “放心,本督一言九鼎,留你在东厂休养生息又有何难?” 吴道士犹疑纷乱的心总算有了定心丸,一个饱嗝打过,贪恋的端了海盏,勉强又吞下一口酸汤,实在塞不进了。 擦过嘴,吴道士开口道: “剩下的近五百万两一半用在西羿边界地开采金矿,一半……集于南疆广西!” 话到此处,吴道士再次语顿,目光轻忽颤动。 冷青堂发现了关键问题,紧追不放: “用于何处?” “……” 吴道士的眼神刻意闪躲无注,本能的避免与冷青堂犀利的眸光对接。 “快说!” 顾云汐不耐的加紧二指禅功,在道士眼前比划两下。 “我说、我说,万礼在南疆拥有一支私兵队伍,近三百万两便是充了军饷,购置夷人的火炮武器。” 满室皆惊,空气像是凝结的坚冰将人的全身封冻,叫人感觉沉重、窒闷到难以呼吸的同时,周身上下也为刺骨寒凉。 近三百万两,该是能构建出数量多么惊人的秘密部队啊! 想来神王万宗拥有兵权,其子万礼又在南疆匿藏私兵火炮,若然谋反,其势必所向披靡。 顾云汐倏的急切追问:“那支队伍所聚何处,人数多少?” 吴道士面露难色,怯声道: “贫道只负责银钱周转,生意场上游刃有余未必就是带兵的行家,故而只知大概,详细的只有万氏父子清楚了。” 许是发觉气氛静的诡异,吴道士话到最后也没了洋洋的气势,脑袋耷拉下去,低声说道: “三年光景,万礼与摩逸、麻喇国之间的火炮交易所得红利,也被夷人存入他们国的钱庄,利滚利如今也有不少……” 半晌,冷青堂嚯的起身,幽幽一句: “行了,今个儿到这此为止。吴庸,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尽情享受吧。”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到了院子。 突发状况令顾云汐心生不安,赶忙跟了出去。 一路快步追到南院,她看到督主立身在氤氲的夜色下,举目望向星斗不多的夜穹,眉眼若画的五官端的平静,于惨淡月辉下越发凄凉、落寞。 “督主……” 顾云汐轻唤一声,慢慢移动脚步蹭到他的身后。 “那些国之蛀虫——” 冷青堂陡然凤目挑起,幽暗尽染的眸里猝然蹿起灼灼火苗,怒吼: “那些人,对外聚垄贸易把持苛税鱼肉百姓,对内聚敛钱财致国库亏空。去年应天河通淤、建造跨河桥,两项工程便被工部盘剥去白银一百万两。那些恶人又将土石以次充好,致连阴大雨时节大桥坍塌,死伤百姓无数。 朝廷年年税赋不减仍是捉襟见肘,戍边将士寒冬食不果腹,还要跟随游牧民族学着挖掘野根宿果充饥,再看他们……他们竟敢——” 语速见渐疾,冷青堂越说越气,右掌猛然抬起,对准五米外的枯树便是一劈。 “咔”—— 盛怒之下的冷青堂掌风如刃,竟将碗口粗的树干劈端,带着那光秃秃的树冠斜斜躺在地上,四下尘土飞扬。 顾云汐一声不吭的瞅着,当留意到盛极愤怒的督主额头两侧那许多道清晰凸起的青筋紫络时,她的心骤然剜痛。 这大羿疆土幅员辽阔,外表看来一派美丽荼毒之景,而内里已是千疮百孔腐水横流,好似烂心的苹果不过将红艳示于表面罢了。 任凭谁,想要做功弥补这腐败的局面,也是无力。 可就是这绝俊男子先天下苍生之忧而忧,那满副痛心疾首之态,使顾云汐为之动容。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令他排解胸腔中的熊熊怒火,只好静静的拢了小手陪着他,目睹他发泄够,恢复为原本纤纤的风姿绰骨。 缓缓的,冷青堂注意到灯影缱绻之下蹙眉神忧的女孩,连忙走近过去,大手扶住她的肩头,轻浅低声: “对不起,方才是我失态,吓到你了。” 顾云汐摇头,倾身埋进督主怀里,清音婉转: “凡事自有定数,如今人证已在东厂,扳倒万氏指日可待,督主不必太过烦恼。” 冷青堂轻叹,下颚抵上女孩的头顶: “东厂先前的计划确是如此,我以为只要拿下吴庸,先前收集的诸多散乱证据便有了一脉穿成的丝线。裕妃怀子之事算是个天赐的强大助力,使得吴道士最终反水为东厂所用。 只是方才听他之说,眼下贸然献图借机对付万礼,只怕南疆的私兵会伺机而动。当务之急,是先搞清那伙势力的盘踞点,人数与实力规模如何。” 顾云汐从督主怀中脱出,蹙眉细忖,自语: “眼下难的,是东厂在南疆边界并无分缉事。” 冷青堂附和: “广西地势偏远,多侗、瑶蛮寨,故而东厂力量触波不及,距离最近之据点,也在滇界。” 顾云汐沉思半刻,眉色欣然一喜,拍掌道: “有了,明日我进宫去见孙婕妤,她是两广总督孙敏之女,不如由她修书一封快马送至孙大人手中,由他与滇界东厂分缉事联手暗查万礼的私兵。” 冷青堂想了想,眸色璀然,含笑点头: “如此甚好,两广总督涉辖广西事务,对当地民风最为了解,由他协助分缉事的弟兄才会事半功倍,只是……” 观督主清明的面色复而沉钝,顾云汐有所意识,忙做解释: “孙婕妤可以信任。去年她才进宫便遭万玉瑶的打压,险些没在宫里头。之后我受许妃之命引她入局,使她终蒙圣宠。 她私下与我讨论起来言语间恨毒了万家,此番我有求于她,想她不会拒绝。” 冷青堂敛了神色,开口应允: “明日你暂且进宫一试,对孙小主无需隐瞒,实话实讲便是。时间勿多,我那头再请国师出面,以吉时未至为托辞,暂缓献图之期。” “督主放心,我明白该如何做。” 羽睫抖动,顾云汐忽而语锋一转: “督主,那日你与国师自雨燕塔中救出我与陆大哥,你可知陆大哥后来去了哪里?” 冷青堂被问得容色一怔,幽深的眸光微闪,正色道: “彼时因他蓄意夺图,我将他与他的部下击昏在树林里面,后来他的去向,我也不得而知。” “啊?” 顾云汐大惊失色,小巧的五官皱皱叠叠的不甚好看,唇瓣翘起,口中喋喋埋怨起来: “您、您怎能这样啊!陆大哥即便揣着旁的心思,可无论我是顾云汐还是屠暮雪,都受过他太多次救命之恩,您不该如此对他!” 冷青堂半晌不语,目光沉沉浮浮独具复杂,紧锁顾云汐神情不悦而焦躁的面容,片刻沉声无语,一双漆黑无垠的眸好像平寂无底的潭,足以摄人心魄。 又抱怨一通,听不到督主的回应,顾云汐顿的失了底气,幽怨的颔首低垂,也不再吭声。 耳畔,男子低沉的嗓音靡靡而至,带有一腔怨怼: “你总陆大哥长、陆大哥短的唤他,本督不爱听!” 第六十五章 图的秘密 院子里督主愤愤然的呼喊让顾云汐骤然身子一怔,又见他猛的旋身背对着她,女孩几分幽怨的眨了眨眼,痴痴望向他轻飘的衣摆,不再吭声。 这就不高兴了? 督主惯会控制情绪,此番这般还真是少见。 顾云汐相信,无论多么坚强的男人总会有内心脆弱、敏感之时,偶尔还会像个孩子一样,需要人哄着。 想到这儿,顾云汐抿紧的唇瓣勾起缱绻的弧度,轻轻绕到督主面前,掂起脚尖,举起手臂勾住督主的颈子。 冷青堂俊逸的面容氤氲着重重怒气,提鼻还可嗅出酸溜溜的味道,对顾云汐的主动示好并不领情,举手一边一只细腕握牢,才从颈上拽去,下一刻女孩的玲珑娇躯便扎进他的怀里,霎时化为柔软香甜的粘皮糖,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他的胸膛。 “督主……” 女孩抬眸,讨好般的目光望定他,声音小小的唤着他,刻意拖长的尾音带有一丝调皮,像是勾引又像是诱惑。 百炼钢最终败给绕指柔,冷青堂无奈的舒了紧蹙的眉,对着胸前那人畜无害的乖巧小人儿咧了嘴角,努力压下懊恼的情绪,紧搂了她的腰肢低头张口,两对门牙轻轻咬过她的尖尖下巴。 顾云汐即刻附和,捏声佯装委屈,低吟: “哎呀、哎呀,好疼呀……” 男子彻底转怒为喜,横抱起女孩扛进屋里。 坐到椅上,顾云汐止不住追问: “督主,各门派为何都在觊觎昆篁岛图,那图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冷青堂笑意幽冷,不紧不慢的答道: “昆篁岛图为天衍门第十三代传人宏尊所创,传说图中藏有一隐秘地宫的所在位置,因其建成后工匠全部遇害,故而除宏尊本人,谁都不知地宫的全貌。 传闻说地宫里是些富可敌国的奇珍异宝,也有人说是足以改变天象命理、使人参侯拜相、甚至一统山河的神秘法咒。” 讲述时,对于先前玉玄矶口口相传昆篁地宫之事冷青堂刻意有所保留,毕竟复仇只是他们的事,即使云汐为郑家血脉,他也不想再把她扯进来。 过往她经历的苦恼太多,未来的日子里合该无忧无虑的活。 听完督主解释,顾云汐眉色凝重几重,若有所思道: “难怪呢,隐山那人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昆篁岛图,绝世宝藏就在眼前,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拒绝它的诱惑。若然说地宫里藏有一统山河的法咒,当今圣上知道必然也是坐不住的。” 古今任何一个君王,最害怕的事莫过于江山易主,家无家国无国了。 冷青堂点头,继续透露一些事项: “昆篁岛位于威海东海域,其地理位置特殊,每十一年入夏都会有龙吸水之盛景,此为大祥瑞兆。 这年开年宫中不顺,多有事端发生,此番皇上意在御驾亲往昆岛,借观盛景做祭天大法事一场,祈天下太平。 闵国公离京时便身负重任,到昆岛督导工匠修铸望仙台以祭天用。” 顾云汐听到关键处不免心惊,羽睫挑高沉思自语: “……原来如此,这般看来陆大哥也要得到那张图,而他又是为哪一门派效命?” 对她的这个疑问冷青堂没有回答。 陆浅歌即西夷乌丹国三王子索罗华,有关他的真实身份,云汐还是不知为妙。 眼光脉脉的看着烛影笼罩下的女孩,冷青堂握住她的小手,细细把玩着纤白的五指,语调低缓的叮嘱: “丫头,江太医开的药还要按时服用。你在西厂大牢里并无寒芙散便挺过一劫,足可见那寒芙之瘾完全可以戒除。” 顾云汐如受鼓舞,神情欣然而执着,半握了拳: “督主放心,配以江太医的汤剂,这盒膏子用尽之前我绝对能将寒芙药瘾戒除!” “嗯。” 冷青堂浅笑,目光幽邃带着一丝回忆的怅然与萧索,逐将女孩揽入胸怀: “你会这样当初都是为我,我定不负你。待扳倒万氏,我计划先将小慎与晴儿的婚事操办了,再一年春便轮到我们,好么?” 顾云汐羞赧,不禁面色染红心若撞鹿,半晌激动到吭不出声。 冷青堂含笑垂目,面容如沐春风,打趣道: “怎么,不愿以你一生伴我这不全之人……” “哎,我愿意!” 顾云汐急急伸手去堵督主的嘴,反被他精致的唇瓣用力的吻住了指尖。 —— 顾云汐赶到皇宫那会儿正值早膳后,司礼监首座赐予的金腰牌委实好使,只需在守卫眼前晃晃,皇宫里每到关卡俱是一马平川。 孙笙笙如今的日子过得极为悠闲。 一早璟孝皇帝听信国师玉玄矶之辞,下朝便赶赴吉时入四象庐闭关修道去了,春宴前夕方会出关。 君不早朝,后宫三千粉黛无雨露恩宠,孙笙笙位列其中,却不似其他小主那种种的郁结躁闷。 看来她只是看重名位,至于其他远没有顾云瑾索求得多。 见到一身绛紫番服、外套玄色缂丝软皮甲与皮束袖的顾云汐时,孙笙笙先是惊讶到嘴巴张大。 现下回到东厂,顾云汐女扮男装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明目张胆。除此以外督主还提了她的官阶,以督主近侍的名头将她从八品番卫直接提到四品,与她的小慎哥等同。 孙笙笙虽为傲娇却懂感恩,之前受顾云汐的关照才有今日的地位,眼下见她登门,回过神来便不忌讳她的身份,依旧对她热情,吩咐掌事抱杏搬过坐椅,又亲自将执意不肯的女孩按到椅上坐好。 顾云汐便不推诿,与孙笙笙寒暄一番才开口切入正题,恳请婕妤先行屏退左右。 听闻顾云汐前来是要自己修书一封带给南省为官的父亲,由总督府出人协助东厂分缉拿事调查神乐侯在南疆的私防,孙笙笙当即神色犹豫,讲话明显少了许多。 顾云汐见状已知事未办成,可也不好再逼孙笙笙。 谁都有自己的打算。 毕竟这件事的顶头人万氏无论在前朝后宫都手握重权,若孙敏涉身其中,万一打不到狐狸惹得一身骚,反为不美。 事已至此顾云汐不便多说什么,又闲聊几句,起身向孙笙笙告辞。 孙笙笙忽的一把拉住她,恳切道: “暮雪,你再等等。” 至书案前铺摆笔墨纸张,孙笙笙提笔落字。 柳暗花明,顾云汐旁边看着遁然大喜,对孙笙笙连连道谢。 只要孙敏大人肯出面,调查之事必可顺利进行。 孙笙笙很快写好书信纳入信囊,以蜡油密封交到顾云汐手上: “拿去吧,务要由可靠之人递带出京城去。” “小主安心,东厂必将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你这边也要小心,任何时候也不可走漏风声。” 顾云汐一壁说一壁卸下外罩软甲,将书信纳入内袍的衣襟里面,收拾妥当。 任务顺利办完,顾云汐辞别菡香馆,沿曲折小路朝梧桐苑的方向走去,想要碰碰运气。 现下自己身上的绛紫官服威风凛凛,配以皮面软甲更显身份高出普通番卫几重,然在深宫里行走也有一定的麻烦。 世人对东厂唯恐躲避不及,后宫里的女子没事谁愿意与番子为伍?想要看望顾云瑶的话,与其麻烦四公主华南季艳,倒不如拉着傻呆呆的宸王华南信更加方便些。 顾云汐一路疾走,对宫道两侧投过来的咄咄目光,或惊讶或闪躲,全部忽视掉。 可人到了梧桐苑时跟着便失望了,顾云汐遇到伺候宸王的两个老嬷嬷,都说宸王用过早膳之后便跑出去玩了,不知眼下人在何处。 顾云汐内心大跌却也无奈,看来今个儿想要见到大姐的心愿不能实现了,还是早些出宫去吧,将孙婕妤的手书带给督主。 原路折返直奔神武门,刚拐过红墙转角便见正前方皎白的海云纹曳撒随风翩跹,那人官袍上一只仙鹤引颈展翅,金银绣线穿丝在稀薄阳光下熠熠生辉。 顾云汐赫然止步,心头一沉容色惊变,急忙定了定神,拱手施礼: “卑职见过明督主。” 明澜浓妆粉墨的颜面发白,阳光下钿紫的眼影晶莹幻彩。点蔻朱唇微勾,他一摆手,身后的那一众跟随的小太监纷纷躬身,向后倒退出十几丈。 明澜漫步至顾云汐近前,两道冷嗖嗖的目光将女孩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过,接着慵慵挑起,锁定女孩的低眉顺目的脸,嗓音诡谲阴寒: “你可算是今非昔比了,宫里半年光景从七品宫婢直升五品掌事,接着摇身一变,人又成了东厂四品近侍。” “奴婢不过幸运罢了,得遇赏识奴婢的主子……” 顾云汐端着平静恭顺的姿态,颔首浅浅的答。要事在身,她可不愿和明澜这种奸诈之人过多纠缠。 “嗯,你确是走运。” 明澜似有所指的说着,尖细的太监嗓音异常刺耳,传到人的耳中尤为刺激,直叫人脊背阵阵阴寒,鸡皮疙瘩掉一地。 金丝蟒纹皂靴一寸寸走进女孩低垂的视野中,湿冷的二指像是蛇腹,夹住她的下颚,强迫她对上他冰凛无温的桃花眸。 一刹那邪冷的眼目促狭,眼底忽而深邃无际似无半分光亮,那对定定注视她的目光轻幽闪转,似是寻味,似是回忆、探究,莫名复杂。 第六十六章 明澜的纠缠 被两根冰凉的指头捏了下巴,顾云汐隐忍不适,凝眉神色一变,带出明显的惊慌与厌恶。 眸光似幽冷的清涧掠过女孩的眉眼,细细碎碎、深浅不一: “想不到,冷督主又将你留在他的身边了。” 顾云汐心下一惊,却不知明澜与她讲话,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加个“又”字。 眉睫微颤,她绷起脸面,沉声道: “明督主的话卑职听不懂,光天化日之下督主大人可否放开卑职?” 四目相迎,光影交错。 明澜慢慢的撤了手,凛冽如峭崖的眸目光遁然灼灼其华,深邃咄目的好似因何而喜,与方才种种的恣意邪肆相比,正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快,他微垂眼帘,精芒绽现的眸色有所收敛,尖细嗓音拖着慵懒的调子,缓慢扬声: “你都被赶出宫门了,眼下回来是做什么?” 顾云汐暗道一声“该死”。 明澜的头脑委实没有冷督主的敏锐,却是个多疑难缠的主儿。与他回话务要小心,千万不可露了马脚才好。 顾云汐缓缓低眸,唇瓣诺诺蠕动: “卑职受自家督主的差遣,前往司礼监传送公文。如今东西送到,卑职也要回东厂去了。” “哦?” 流光溢彩的紫色眼影斜挑飞扬,明澜轻眯桃花眸睨视顾云汐,陡然迈步绕到她的身侧,再次向她逼近。 顾云汐心头一震,寂静中被动的步步后退,直至贴上坚硬的红墙。 “明督主——” 顾云汐冷颜威喝一声,眸中猩红的怒火迸出。 偏偏是在宫里,他是二品提督,让她还不能所行无忌,堂而皇之的与他动手,只得银牙咬碎强作隐忍。 残缺的左手用力抚过女孩细腻的脸部线条,外面的皮革好像微粗的沙砾,剐得她的脸颊不太好受。 “督主大人自重!” 顾云汐凝眸翻掌,五指如钩狠狠衔住明澜的腕部,眸光铮亮如电。 明澜注视眼前狰狞如叫兽的女孩,脸上的纨绔忽而缓和,凉薄玩谑的目光一刻涣然,兀自又像添入几分无以名状的儒软。 停止轻薄,明澜无温无绪的提问悠然响起: “屠暮雪,本督有话问你。眼下你跟了冷青堂,如有一天顾云汐回了东厂,你当何去何从? 跳动的心骤然凝住。 顾云汐?明澜这刻为何要对自己提及“顾云汐”? 尽管内心凌乱抓狂,顾云汐容色无华的脸上依然端得沉稳,不显山不露水,嗓音清浅而恭顺: “明督主在说什么?卑职并不知你所述之人是谁。” 明澜轻扬染蔻的香唇: “怎么,你先前不是东厂的暗卫吗?竟会不知你家督主座下女弟子的大名?” 顾云汐猛然意识到纰漏,立时眉睫颤颤,心跳加速如若擂鼓,惊鸿眸光闪转之时信口雌黄: “彼时卑职大半光阴在外执行任务,对督主身边的人与事……知之甚少!” “呵呵……” 明澜一记哼笑,右手慢慢去拽左手上的鹿皮手套,一壁漫声: “既然你不知,本督便来告诉你。顾云汐是东厂提督认下的女徒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她对本督恨之入骨、偏又是令本督钟情一生的女子。” 顾云汐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眸,嘴唇微翕,一时半刻居然无言以对。 明澜说这些难道只是无缘无故,即兴而为? 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想来自己换脸入宫过了不止一天两天,如今面具人不知所踪,其党羽歼灭前与西厂并无接触,照常理看,“屠暮雪”的身份秘密绝无可能被明澜发现! 噤声细思间,视野里突然闯进一只残破手掌,令顾云汐触目惊心。 它的色泽惨白失血,无名指与小指独缺,因经年被手套披裹不见天日,整只手掌与手腕处有了明显的肤色分界,在熹微阳光下清光泛起,手背浅薄如纸的皮表皮下密密麻麻的经络血管清晰可视,囫囵得完全是件无温度可言的破败瓷器。 冷风吹过,丝丝寒凉贯入交领,女孩呆怔的身躯打个寒战。 内心千百种的惊恐与疑惑瞬间顶上胸膛,她深吸一口气,心口剧烈起伏。 他疯了吗? 明澜盛妆的妖娆面容叠起阴戾的笑靥,刹那欺入女孩仓皇错愕的视线。 低头,清冷低鸣的嗓音勾在女孩耳畔,连带吐纳时的灼热气团,悉数喷洒在女孩的半侧脸颊上: “看吧,这便本督为她付出的代价。如此,顾云汐死了最好,诚然叫本督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本督绝不会再放过她……” 顾云汐霎时心惊肉跳,凭空生出蛮力一时推开明澜,身子躲出八丈远,脸色乍红乍白,惊慌而愤怒。 “明督主若无要事,卑职这便告退了。” 再等不及他的应允,顾云汐眸光流转大步流星的向宫道逃奔而去。 背后,是明澜慵懒狂佞的笑声…… 牡丹园白玉栏前两名宫婢止步,一个对另一个道: “听好,咱们娘娘最爱这花苑里的牡丹,日后若派你采摘牡丹花,你务要牢记到这处采摘才是。” 那个颔首,容色谨小慎微: “多谢姐姐提点,奴婢记下了。” 无意间,眼尾余光截获到什么,那谦卑的宫婢偏转头颅,就见大道上有一绛紫色玲珑背影风驰电掣般的掠过。 宫婢不动声色的翘动唇弧: 顾云汐,此番你我再见面,戏码比起先前还要精彩得多呢…… —— 近三月,花朝节一过,京城已是轻风渐暖,万物待醒时节。 御花园锦鲤湖畔偶有噼啵,那是河面破冰的响动。 巳时,许妃玉辇至景阳宫探望裕妃顾云瑶。此刻时光恰好、气温宜和,许妃提议与裕妃同去转园子。 原本冬末初春的交替时节,掌事颂琴担心主子受冻,临行前为顾云瑶加了件织金刻丝雀羽棉褙子,最外面裹紧水貂毛的斗篷,又将南瓜形状小手炉塞给主子,这才放心陪主子出门去。 这是顾云瑶自怀孕以来头次徒步出宫走到御花园去,此段路上她与许妃说说笑笑,时走时歇的并不觉累。 许妃总对顾云瑶说,天儿越发暖起来,如今你未显怀,合该勤出宫门走动。赶明儿天热你的身子也沉了,便不得再出来了。 御花园里万物虽是凋零,却少了几分冬日的萧索,灿染的日头斜照大地,带来更多对春的期盼。 顺着蜿蜒小径往前慢走,许妃在前,顾云瑶由颂琴搀扶在后,手上握紧微凉的手炉,对着清凛干燥的空气长吸一口气,无抵畅怀。 许妃帮她计着步数,现下又该停身歇歇了,顾盼左右,说道: “转过造景岩便是水榭凉亭,我们到那里小坐吧。” 顾云瑶欣然: “一切全由姐姐。” 二妃细步上前,五十步后从假山造景石向右拐,便见那堆砌于鲤池畔一白玉凉亭,掩映在瑟瑟的光秃枝丫间。 亭中三面皆由八宝屏风遮拦,用于阻隔来自冰封湖面上的凛凛冻气。 观几扇屏风翡翠包金的雕篆骨架,以及半透帛绸上织靡镶宝的百花侍女妆面,不难猜那亭中坐着的必是皇贵妃万玉瑶无疑。 许妃只好望亭兴叹: “哎,罢了,既然有人捷足先登,我们便换到别处吧。” “无妨,我们向前再走走。” 顾云瑶大度的笑笑,即便腰有些酸坠,却不到受不住时。 二妃的背影早被亭外把守的内侍窥到,急急的入亭报予万玉瑶。 万玉瑶眸光随即收紧,一刻复又漾开,化作不屑的讥诮,挑动眼帘掠向身侧。 那处一宫婢看到,唇角悄然牵动,笑意幽凉施展得细若有无,手举漆盘躬身上前,将盘中香茶纳到娘娘眼前。 掌事璃瑚猝然两步冲向宫婢,一巴掌掀翻杯盏。 “咔啦”几声碎响清晰脆利,在空旷的湖畔周遭迅速扩开,引得十几米外的许、裕二妃也被吸引,不禁诧异的驻足。 下刻,耳光、谩骂,接踵而至。 “作死的东西,这盏茶水已经冷透,如何还能献予娘娘享用——” 女孩凄厉的哭声催动人心: “娘娘且饶过奴婢吧,奴婢才来宫里不识规矩,还望娘娘开恩啊……” 不约而同,顾云瑶与许妃震惊的挑眉。 那婢女的声音为何如此耳熟? 不会错,声音的主人,正是离宫之后去了东厂的屠暮雪啊! 二妃旋身翘首,面面相觑: “究竟何事?那受罚之人的声音,极像暮丫头。” “姐姐,我们去看看吧。” 二妃匆匆向凉亭门楣方向走近,抬眼时便看清了亭中正在激烈上演的一幕: 皇贵妃万玉瑶端坐正位,面目冰寒无温,身上穿大红广绣曳地裙,外披同色毛褙子,莲叶高领外翻尽绽华贵,柔软的腰封与水袖边沿点坠火红狐毛,飘洒如烈烈火焰。 万玉瑶脚下是个年轻的婢子,上身是件五瓣梅浅粉薄棉短袄,交领与袖口处俏丽的白绒滚边,贴身一件鹅黄孺裙。 不知犯了什么忌讳,那宫婢正被两个太监按在地上强行撸起衣袖,一旁璃瑚手持银簪,簪头那明晃晃的锋芒蜇得人眼底生疼。 正当许、裕二妃至亭前时,璃瑚已将锐利的簪子头狠命刺向宫婢细白如藕的小臂。 女孩惊恐挣扎,手脚乱动,嘶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惊涛骇浪。 也是这一时刻,顾云瑶看清了受罚宫婢的五官。 倏的胸腔大震,一颗心被悲喜交加的情绪幡然悬到至高处。她嘴巴干张着,一口气堵在心田,咽不下喘不出,是窒息的疼痛弥漫。 没错,没错! 那宫婢真的长着一张顾云汐的脸。不,她是云汐,她根本就是云汐啊—— ps:颦儿与人交流时得到反馈,多数人比较偏爱明澜与顾云瑶,认为颦儿对这两个二号人物塑造得最为成功。还有人认为明澜虽是恶人,但他对女主的爱更为纯粹直接、不掺杂利益、利用。emmmm,你认为呢? 第六十七章 “顾云汐”受到虐待 水榭凉亭里,皇贵妃万玉瑶正襟端坐于主位,容色恬静,精美描画的远山黛眉掬着几丝清冷之色,那副矜贵骄傲的姿态大有拒人千里的冰寒。 下意识目光微转,便看到凉亭外不远处的许、裕二妃,不觉朱唇微启,眉眼挑高: “两位妹妹今日也来游园吗?” 玉腕轻扬,衣袖间环佩“叮啷”作响,万玉瑶示意内侍住手,将犯事的宫婢拖到一侧八扇屏风的犄角处。 已然躲闪不及,二妃只得上前施礼。令许妃吃惊的是,顾云瑶似乎更加心急,疾步向前便冲入亭中。 许妃不解,紧随其后,与顾云瑶并身向皇贵妃行礼,口呼: “嫔妾参见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好啦、好啦,裕妹妹身怀有孕就别见外了。元娇,你也随裕妹妹同入座吧,本宫这里新烹的牛乳茶温度正好,你们都来尝尝。” 此时的万玉瑶嗓音温婉,眉眼见笑,平易随和的贤良模样与先前的狠辣大不一样。 有内侍在两石椅上设下软垫,二妃谢恩后双双落座,各自手边多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牛乳茶。 宫闱之事素来反复无常,昨日两个掐得极欢的宫妃,翌日再见面时也许便是弹笑风声,另一番的景象。 后宫虽非前朝,其峥嵘之道融会贯通,无永久之敌也无永久之友,唯有共同之利益。 咂着牛乳,三个女人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家常。其间,顾云瑶几次垂头看似举杯品茶,实则那探究的目光早已斜向那处屏风前的女孩,面露无抵忧伤。 那宫婢规规矩矩的埋首罚跪,刚刚经历如剥皮拆骨的残酷刑罚,此刻正颤身啜泣着。 顾云瑶入宫前因是逃跑被顾掌事折磨过,深知簪子头戳刺肌肤某些穴位处的蚀骨之痛。 从宫婢桀桀抽搐的身形上顾云瑶猜她定是疼得紧,却未敢在客前太过放声,以免招来更严酷的责罚。 很快,顾云瑶的异状便被皇贵妃与许妃注意到。 万玉瑶深深的弯了美眸,眸底凌厉之光如昙花飞逝,呷口牛乳抬眸,皮笑肉不笑道: “裕妹妹,寒冬已过,眼下节日渐暖,你多多出来走动也好,不仅使腹中胎儿茁壮,对于你日后生产也是百利而无害。 下季便是春宴,届时皇上出关,看到妹妹容色焕发,孕期丝毫未见羸弱,也会倍感欣慰的。” 顾云瑶全部注意力都在屏风处那卑微的宫婢身上,似乎没有听到皇贵妃的话。 万玉瑶表情一僵,摆出满副窘态。 许妃暗自为裕妹妹捏了把汗,见她身如木雕般的还在神游,不免低声提示: “妹妹、妹妹!” 顾云瑶最终回神,转目尬然看看万玉瑶,蹙眉轻浅道: “嫔妾失态,望娘娘恕罪。” 怎料万玉瑶相当大度,笑吟吟的饮着牛乳: “无妨,所谓‘孕傻’便是如此,本宫也为人母,明白的……” 杯盏落下,精芒浮现的美眸凝向神色隐隐不安的顾云瑶,明知她心中所想,却装出一副讶异的表情,关切问询: “妹妹,方才你在看什么?” 皇贵妃主动引出话题,顾云瑶当即紧提一口气,急不可待的反问: “娘娘,敢问那处跪着的宫婢可是新人,刚刚所犯何事?” 万玉瑶勾眼睨向宫婢的同时玉手抬起扶了扶发鬓的鸡血石攒金飞凤钗,举止相当随意,唇弧微动,几分张扬、几分得意,不紧不慢开口: “你说她啊,说来真是凑巧。本宫偏爱许妃宫里的美食,偏偏屠暮雪那丫头又被东厂提督带了去,彼时本宫还在发愁,这往后天热再吃不到那丫头手制的冰品,谁知明澜那奴才便在贡院里发现了夕儿,也有一门好厨艺,只是人笨些,明明交代几遍的事总也记不住。” 顾云瑶听得心惊胆寒,压在雪狐毛滚边宽袖下的十指搐动不止,不可抑制的又向那宫婢的脸上看了多眼。 万玉瑶见状哂笑: “妹妹真是的,咱们姐妹许久不见,现下一处说话,你为何老盯着个婢子不放?” 顾云瑶一时难为情,慢慢从椅上站起,微作福身: “嫔妾自知失仪,请娘娘恕罪。” “你快坐吧,”万玉瑶宽宏欣笑:“不过是个婢子罢了,妹妹喜欢看本宫便唤她来,给妹妹看仔细喽。” 话音才落,身后璃瑚轻举下颚,面无表情之态极是盛气凌人,扬声一句: “夕儿,你过来!” 那姑娘听到,娇弱的身子哆哆嗦嗦,小手抚过发鬓,将受罚时挣乱的青丝迅速理过,一路爬到万玉瑶的脚下,大气不吭。 万玉瑶继续品尝新蓄的牛乳茶,精美的镂花护甲擦过杯沿,发出清脆且冰冷的声响: “你过去叫裕主子看看。” “是。” 狼狈的宫婢诺诺回应,膝盖及地蹭到顾云瑶的座下,嗓音骤然哽住: “奴婢……奴婢夕儿,拜见裕妃娘娘,主子吉祥。” 周遭陡然陷入寂静中。 顾云瑶身躯紧绷一颤,心头倏的凝紧,探究的目光牢牢锁住跪地之人,紧张的抿了唇线。 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孩居然意想不到的抬起头来,专注的目光勇敢对上顾云瑶水色潋滟的眸,一时瞳光大炽,惊愕、期许之中更揉杂了太多的思念,唇角悲伤的压下,翘首引颈像极了对倾诉的渴望。 “大胆——” 一记厉喝打破沉默。 璃瑚端手向前猛走几步,破口谩骂: “无知贱婢如何这般蠢笨,竟敢以下犯上窥视主子——” 说话那刻,巴掌已然甩到女孩的半张脸上。 “慢着!” 顾云瑶惊叫着面朝主位,对冷颜尊贵的女人苦苦央求: “新人入宫难免做事不周,嫔妾代她向娘娘求情,莫再责罚了吧。” 万玉瑶美眸眯起,浅笑总有几分意味不明的寒凉: “到底是妹妹仁慈,本宫怎能不给面子?罢了。” 眸光流转睇向宫婢,万玉瑶凛声吩咐: “教你多少次你就是记不住规矩,此番是裕妃为你求情,你快谢过主子。” 宫婢就在顾云瑶凝神摒息的凝望中再次叩首,声音凄切委屈到完全变了形: “奴婢、奴婢谢过裕主子……呜呜……” 似乎长久的隐忍被逼至负荷,女孩再难承受,瞬时泪如雨下,对着顾云瑶放声大哭起来。 顾云瑶也在同一时刻胸口压抑闷痛,泪湿了双眸。 宫婢的举动无疑再次触怒了主上,万玉瑶脸面阴沉,手中茶盏用力扣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掌事璃瑚指挥两旁内侍上前,复将女孩按在地上。 “好你个下作的小娼妇,主子面前好端端的哭哪门丧?给我狠打她的脸!” 内侍眉眼狰狞的撸起袖管,在三位宫妃的眼前肆无忌惮的逞凶作恶。 顾云瑶怔怔看着毫无对策,一对琉璃眼目淬起莹莹水色,几近漫出通红的眼眶,任凭耳光响亮、凄厉嚎啕、一股脑的灌入耳中,撕碎了她的心房。 许妃旁边瞅着容色惊诧,她分明从顾云瑶粉黛薄施的脸上察觉到强烈哀伤的表情,一时越发不解。 裕妹妹今个儿到底怎么了? 先前她遭受过永宁宫的多次迫害,就连后宫私下里议论,此番钦天监诬陷她怀有妖胎,其背后主谋也是万玉瑶这毒妇在兴风作怪。 照常理,裕妹妹该是最为恨毒永宁宫才是,即便心地再善,都不该关心永宁宫人的死活,更不会为她们掉泪啊! 无论如何,眼下她怀着龙裔,绝不可忧思过度。 想到这里,许妃向万玉瑶欠身,浅声道: “娘娘,这丫头才入宫不久,人前怯场也是有情可原,且就开恩饶过她这次吧。何况嫔妾与裕妹妹在场,现在这般场面难免心生惴惴,再也不敢妄自坐着了。” 万玉瑶眉努嘴,幽怨道: “哎呦呦,妹妹说的什么话?本宫只是管教自家奴才罢了,并非故意要撵二位。” 顾云瑶拈罗帕轻擦眼角,急忙解释: “娘娘勿怪,许姐姐言辞绝非此意。” “哎,罢了、罢了——” 万玉瑶笑靥灿烂,恹恹挥手。 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万玉瑶凉薄的目光垂视鼻青脸肿的女孩,粼粼水眸溢出丝丝鸷毒玩味的色泽,唇纹轻疏蓄起幽微弧度: “非是本宫有意苛待你,本宫也是恨铁不成钢啊!哎,夕儿你要记住,深宫里头为奴为婢,没人会事无巨细的教导你,凡事自己留心多学多看才是。今日本宫教训你便是疼你,不打你,你的榆木脑袋便不得开窍。” 女孩俯身颤颤叩头,不住抽噎: “夕儿谢过娘娘栽培。” 长叹一声,万玉瑶向璃瑚伸手,被扶着懒懒起身,漫不经心拂了拂袖口,看看许、裕二妃: “今日咱们姐妹便聚到此处吧,眼下就快午膳,本宫先回了。” “嫔妾恭送娘娘。” 二妃拢眉颔首,目送万玉瑶的仪仗走出水榭。 队伍最后面是宫服狼狈的夕儿,才下白玉台阶,她便一步一回首,戚戚眼光直视凉亭里的顾云瑶,青红交叠的小脸上泪迹纵贯。 待仪仗远去,许妃方才转面,疑惑的眸色与顾云瑶凄然凝重的脸面相遇。 “方才好险……妹妹,你究竟是怎么了?” “姐姐……” 两行清泪倏然洒落,顾云瑶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她一头撞入许妃怀中,失声痛哭: “姐姐,夕儿就是云汐啊!是嫔妾在贡院一同长大、失踪尽两年的姊妹啊——” 许妃神情大惊,轻搂顾云瑶颤颤的娇躯,一时沉声…… 第六十八章 一个完完全全的死人 顾云汐惊慌失措的跑出神武门外牵马翻身,火火风风赶回东厂之时,冷青堂正坐在南院中他的屋里,手持一小巧的珐琅扩镜,距离桌上的羊皮一寸位置细细的看着什么。 不久前东、西两厂联手平灭隐山叛乱,接着没过两天,明澜就派人将当初拿下顾云汐时,自她身上搜出的昆篁岛图退回了东厂。 经过与国师玉玄矶仔细确认,得到肯定,这张正是顾云汐入雨燕塔取回的假图。 如此可见,神乐侯万礼始终相信只有雷焕手中的宝图才是真,那便再好不过。 然以吴庸口述之事的悬殊,在尚未摸清南疆万家私兵的规模与底细之前,东厂并不敢贸然对万家动手。 “快三月了,外头很冷吗?” 看到顾云汐来,冷青堂留意到她的两个面颊红扑扑,便以为她打外头回来的路上策马被冷风疝到了。 可温润指腹触上那滑得好像缎子的肌肤,却分明感觉到滚烫如火的灼热。 “怎么回事?” 冷青堂惊诧而紧张,将额头抵向她的,觉得她也不是发烧。 顾云汐不自在的扭头去,身子从督主怀间挣开,此刻满脑中都是明澜放到最大、表情各异的妖冶脸孔,耳畔回荡的是他放浪邪冷的笑声。 “丫头?” 冷青堂讶异的注视她,见她默不吭声动手卸下护身的软皮甲,从衣襟里面小心翼翼的掏出孙笙笙写给两广总督的书信,双手奉上: “督主,给,孙婕妤写给孙大人的手书。” 冷青堂接过,眼目微垂看到蜡封,想了想: “丫头,按照东厂惯例,经暗卫快马发出的公文信函首先要由本督亲自过目,你该明白吧?” 这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东厂素来的行事作风。 凡事最怕万一,任何可能威胁到朝廷、威胁到东厂之利益的事,冷青堂和他的手下都会尽最大可能,将之扼杀在萌芽阶段。 顾云汐呢,从加入东厂的那天开始就将自己的性命、荣辱与东厂牢牢栓在了一起。眼下督主提出意见,她自然不会拒绝。 接下来,二人便在书案前轻手轻脚的用工具揭开蜡封,掏出信皮里面手戋,逐行过目。 确认字迹交代的事项皆与顾云汐提出的相差无异,才将纸页重新合拢纳入信皮,重新融上蜡封。 冷青堂唤来番卫,吩咐他安排下去,将书信千里加急送往南疆。 之后,就在屋里只有他二人之际半搂她,无俦的眉眼神采焕然: “丫头,此番辛苦你了。” 却见她容色怔怔的低头不语,他便掬笑,玉白的食指为她挑起额边一丝乱发,拢了拢问: “你在想什么,与我讲讲可好?” 顾云汐陡然表情一凛,视向督主的眸色显现焦灼: “方才进宫……我、我遇到明澜了。” 冷青堂眉心动了动,暖笑骤然凝顿,深邃的凤目迸出一丝凌厉的光: “他又寻你麻烦了?” “督主,我感觉……他认出我来了!” 冷青堂惊诧: “莫慌,何以见得?” 顾云汐当即将自己与明澜宫中偶遇,当时他那种种的诡谲举止与怪异语言,一字不漏全说给督主听。 冷青堂半晌凝神不语,眸底幽光隐隐流闪,如寒月冷霜。 踱步间沉思一刻,他下颚微扬,喃喃自语: “数日前东厂经严密部署,已将隐山帝陵附近匿身的叛党歼除,当时西厂全部力量皆聚在京畿羊坊口,照理说根本无机会与叛军接触,莫非是宫里胡公公一脉向明澜泄露了你的身份。时间上推断,也无可能!” 顾云汐细思,摇头: “若是宫里的线人一早走漏风声,明澜不会如今才找上我。” 冷青堂忽而顿步,凤目里一寸惊芒蓦然踱过。 “对了,那日面具人并非一人逃脱,彼时你以短刃刺伤他,关键时刻一蒙面女子现身将其救走,从此二人不知所踪。” “女子!?” 顾云汐猝然心头发凉,一股阴风悄然爬上脊背。 她竟然在这个时刻鬼使神差般想起曾经于深夜的皇宫里面现身、口技绝好的神秘女子。 “督主,逃跑的二人……会不会与明澜联手?” 冷青堂负手的琅华身形伫立不动,目光空茫的平视某处,缓缓摇头几分无力。 看过面具人真实眉眼五官的人只有他,单凭这一点冷青堂完全坚信,那人绝不可能与万家、与西厂狼狈。 回神之际,目光偏转时撞上女孩表情忧愁的小脸,逐的凑近她宽慰: “今日你就留在东厂吧,宫里一时半刻再别去了。司礼监的消息灵通,抽空我会派人过去问问柳秉笔,定然能够得到可靠的消息。” 顾云汐只得乖乖听从督主安排,趁午膳时辰将近,先行退出督主的房间回自己屋里更换便服。 送走顾云汐,冷青堂立在屋中细细想着什么,幽黑的深眸眯细,内里寒光弥漫,影绰斑驳。 还真是不作不死! 明澜啊明澜,前年我司礼监动手砍断你在宫里的爪牙,你人已算是死过一半。 就凭你,也敢说寄情于本督的云汐?如此甚好,如此,你便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了—— …… 顾云瑶被许妃送回景阳宫,一进正殿,她满面披泪、哭花了妆容的悲切模样立刻吓坏了赵安。 “主子,您、您这是怎么着了?” 赵安脸色发白,又是端茶,又忙不迭的吩咐宫婢们打来洗脸热水,服侍主子净面。 顾云瑶粉润的唇瓣颤颤巍巍,未及开口又是阵阵哀鸣,几乎快背差过气去。 许妃见状不断劝慰: “妹妹万万不可如此,你如今有了身孕,绝禁不起情绪太大波折,切记啊!” 赵安驱动阴细的嗓音灼灼追问颂琴: “姑奶奶您行行好,快告诉奴才咱们主子究竟外头遇到何事啦?” 颂琴娇花似的脸面惴惴,委屈得快要落泪: “娘娘方才去了锦鲤湖,在那处水榭里遇到皇贵妃正让人拾掇个新入宫的婢子。她不是别人,正是、是小……” 悲切的眼目里水波飞舞,迅速看过许妃便急急收了声,未将“小主子”的称呼说完整。 “是谁啊,您倒是说话啊?” 赵安急得摩拳跺脚。 “是云汐!是本宫的云汐啊!” 交椅上,顾云瑶笃定的补充一句,接着又是痛哭失声。 许妃叹息道: “也怪本宫,见今日光照正好,非要提议带妹妹去逛什么园子,才叫你无端生出许多烦恼。” 顾云瑶边哭边诉: “嫔妾如何怪得姐姐?若非你我一道出门,嫔妾竟不知那苦命的妹妹已被西厂捉了去,辗转送入永宁宫的森罗殿中任人宰割。 说来都是嫔妾无用,当年贡院里护不住她,眼下人就在嫔妾面前受虐,然嫔妾只能眼睁睁看着,苦无对策。呜呜……” 许妃鼻翼一酸,眼眶也作发热,亲自上前为顾云瑶摩挲后背: “妹妹不可妄自菲薄,人各有命,云汐的事如何怪得上你?” 顾云瑶以罗帕擦面,啜泣不已: “方才仪仗走出水榭的那刻,云汐那副欲哭无泪的眼光不断向嫔妾看来,那分明是在向嫔妾求救啊。姐姐,你快替嫔妾出出主意,嫔妾该如何帮助我可怜的妹妹逃脱皇贵妃的魔掌啊?” “这……” 许妃幽幽落座,思绪一片凌乱迷茫。 锦竹突然想到什么,凑近道: “主子,皇贵妃仗势欺人,不如由裕主子出面去求钱皇后。” 许妃须臾摇头: “不美。今日皇贵妃说那女孩是被西厂提督送进宫里,想必早已识得她的闺名。且裕妹妹与瑾婕妤、云汐都随贡院前掌事之姓氏,名字皆有一字之差,可见关系非同一般。 适才皇贵妃明知云汐底细还要堂而皇之在咱们面前做戏,恐怕就是冲裕妹妹你去的。” 顾云瑶当即神现惶恐,抓了许妃的葇荑,惊问: “姐姐,你说方才皇贵妃是在演戏?故意在嫔妾面前虐待云汐?” 许妃点头,无奈的垂了清眸: “相信你曾听到些传闻,万玉瑶忌上你这一胎,虽着钦天监林章正一天不落网归案,皇宫无实质证据,可口口相传总归不会空穴来风。 诚然万玉瑶这口恶气不出,便会拿云汐那丫头扎筏。而你呢?偏要这会儿子跑去坤宁宫去求皇后。别说钱皇后不愿为一介婢子出头,即便她一口回绝了被万玉瑶得知消息,必会对云汐变本加厉的迫害。” 许妃的分析头头是道,并非全无依据。顾云瑶当即呆呆的在交椅上定了身形,晶莹的雪腮挂满泪露。 又劝了一刻,待顾云瑶的情绪稍是稳定,许妃才心情忐忑的往储秀宫去了。 赵安随即吩咐颂琴闭了正殿大门,搀扶顾云瑶步入暖阁。 帘子落下,顾云瑶一头埋在赵安胸前,阵阵神伤。 靡靡浅吟啜泣揉碎了赵安的心房,他完全将宫规礼数抛在了脑后,只管用坚实的臂膀围住伤心至绝的女子,以温暖的体热熨帖她,为她驱散心中的委屈与幽怨。 “主子,您别难过,许主子说得在理,您如今怀着身孕千万马虎不得。营救小主子之事就交于奴才办吧,容奴才一段工夫,定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顾云瑶饮泪嗟叹: “你我最是放心的,然眼下事关重大,那万玉瑶心黑手狠,本宫只怕云汐那头挺不了太久啊!” 赵安眉睫眨眨,语顿须臾,才试探道: “莫若……奴才找茬出宫去,将此事报予冷督主知,让他……” “不可——” 顾云瑶猝然翻脸,顷刻间整张精致的面容上许多沉沉浮浮的悲伤之情烟消瓦解,如狂风过境一般被洗掠干净,转而沦入了一派僵硬的怒火当中: “本宫绝不准你去找他!冷青堂是何人品你我难道心中没数?当年若非他设计以云汐去明府换他一命,云汐……我那单纯的云汐何至能有今日下场?!” 赵安神情遁然凝滞,片刻后和声细语着尝试劝导: “主子,即便是冷督主心机过重,在您有孕一事上他也曾出力维护您。小主子这事也只有动用他的权利,才好事半功倍,尽早助小主子脱噩啊……” “本宫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顾云瑶一晃从赵安胸前脱出,美目瞪圆,眸底炯炯火光冲天,硬声硬气道: “那年云汐随冷青堂去了东厂本宫无力阻止,才使她认人不清,惨被他利用。今日本宫绝不会假以冷青堂之手搭救云汐,就算倾尽所有本宫也要换回她来,本宫还要她留在身边,不会再任人欺凌……” 赵安凝视顾云瑶再次沉入无抵悲伤之中哽了嗓音,当即内心狠狠揪痛,上前圈女人入怀,哀求着: “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不会动心思去求冷督主,就自己埋头想主意,主子休再动怒吧。” 顾云瑶这才点头,压下凄凉情绪头靠男子胸前,手抚他的衣襟,清婉吩咐: “明日你先去四处探探风声,将云汐入宫后来的事打听清楚,回来再做打算。” “是,奴才谨记。” 赵安轻浅垂眸,目光深深看着香腮粉润潮湿的动人女子,心神微动,凑过去在她的额上快速落了一吻。 第六十九章 奸妃与贱婢的较量 日上三竿,永宁宫奢华的正殿里面,珍馐美味、金杯金碗,满满当当的铺满了桌。 皇贵妃万玉瑶从锦鲤湖回到宫里,便由宫人服侍卸去鬓发间繁重的鸡血石头面,换上简约而不失华美的宫装,姿态款款落于主位,由新任的章事太监任公公陪伴侍膳,掬着谄媚笑脸,为娘娘殷切的斟酒布菜。 门帘一挑,粉袄黄衫的宫婢由打外头进来,手上托了盏热气腾腾的翅粥,娇媚容颜自带盈盈浅笑,身段楚楚若秋水分外妖娆。 即便被攉到肿胀的小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伤痕重重叠叠未曾消退,可精神面貌与前一时刻人在水榭凉亭里那凄厉痛哭相比,已然判若两人。 她是夕儿,她的真身,即与顾云汐换脸以后,顶替她的身份被明澜送进宫来的屠暮雪。 手举漆红托盘走到一桌边,屠暮雪颔首嗓音轻浅: “启禀娘娘,最后一道翅粥才刚出锅,奴婢已将温度晾到最好,娘娘请用。” 卑微躬身,女孩将珐琅白玉碗轻轻置于万玉瑶的手边,举止落落大方。 璃瑚随即上前,以银簪试过,没有异样方才退回原处。 万玉瑶倦怠的眸子低垂望向碗里,见到一汪糯白喷香的羹水中搅着青红一片,提鼻便可嗅到丝丝海鲜的甘醇,随即眸底见亮。 优雅的端碗试了口,女人眉色一挑,赞叹: “嗯,清新爽口,果是美极。夕儿,你的手艺不错。” 缥缈眸光轻如细丝,斜睨面色平寂无须的女孩,看到她那张美丽的容颜上许多道淤伤,眸子微眯,似是隐隐舒畅的笑意。 即刻落碗,万玉瑶拉过女孩的手臂,五指拈动,卷起粉红滚毛边的衣袖。 屠暮雪眉睫微垂纹丝不动,没有丝毫抵触之态。 注视一段细腻小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女人眼波张扬流转,似笑非笑投向女孩恭顺无抵的脸孔。 “哎,那些太监素来手黑,见这满身伤痕本宫也知难为你了。璃瑚,快去取本宫的金创红花油来。” 屠暮雪遁然神现惊色,下一刻曲膝跪地,低眉颔首: “娘娘体恤之情奴婢感恩不尽,但夕儿为着大局,恳请娘娘收回成命。” 女孩经年跟随蛊笛,就为将顾云汐顺利送入皇宫,她义无反顾的接受了蛊笛的安排,与顾云汐互换了脸面和身份。 隐山事败,东厂一举歼灭了蛊笛存于皇陵的势力。为报仇更为再次夺图,由屠暮雪定计策以顾云汐之名亲自打入皇宫,伺机而动。 眼下正是她与万玉瑶合作的最初阶段,凭借直觉,屠暮雪明白万玉瑶虽是利用她、却不肯完全信她。 方才说赐药不过试探罢了,皇贵妃不过是想看看,这个被自己赐名“夕儿”的女孩是否诚心为复仇而来,究竟有无能力和毅力,协助自己除掉后宫的眼中钉。 然,屠暮雪接下来的表现让万玉瑶感到十分满意,时刻紧绷的心弦在这刻稍微得以一丝轻松。 万玉瑶顺水推舟的唤回璃瑚,眸光悠然与之对过,继而转头,玫瑰唇畔三分寒笑凛凛寒凉,默不做声投向女孩,绵绵玉手落到女孩的手臂,亲自将人搀扶起身。 女孩容色无半分慌张,那副平静如若止水的神态似乎将自己的身份置身于永宁宫下人以外,合该收到一宫之主如此礼待。 “本宫真心疼你,诚意赐药为你疗伤,你如何要拒绝本宫?” 屠暮雪精修的眉睫微扬,粉润嘴角勾出一抹清冷弧度: “娘娘,夕儿与娘娘合力上演苦肉计骗过了裕妃,相信不日后她那头便会有所动作。娘娘宫里的东西一向最好,想来金创红油也是灵丹妙药。若夕儿此时涂抹,怕是会功亏一篑,彼时伤好再瞒不过她们。” 万玉瑶眉眼灼灼直对女孩,只静须臾便翘动唇角,牵扯出满意的笑纹。 手持玉箸幽幽品菜,女人点头: “不错,到底是你思虑周全,足见可委以重任。” 屠暮雪低眉拢手,轻浅之声流露出拳拳决心: “奴婢谢娘娘夸赞,奴婢以戴罪之身入宫承蒙娘娘收留,一心只为替家师报仇。只要大仇得报,夕儿任凭娘娘发落,要杀要剐再无怨言!” 万玉瑶红艳艳的嘴唇抿动,黛青眼线飞扬: “放心,你这般深明大意又会做事,本宫如何舍得叫你去死?待你为本宫除去心头大患,便留在本宫身边伺候吧。” “奴婢谢恩。” 女孩浅浅的说完,羽睫微垂,清明眼底悄然闪过一丝诡谲的幽光。 屠暮雪说不清自己从何时便寄情于蛊笛。为他,她甘愿承受换脸之风险以及术后锥心刺骨的疼痛。 再后来,她才知蛊笛爱上了的乃是自己这张脸的真正主人,“顾云汐”。而她屠暮雪,不过是个鲜活的器皿罢了,专以自己的精血提供养料,以保持自己这张脸皮鲜活的器皿。 屠暮雪深知,只要顾云汐在世的一天,蛊笛找到昆篁岛中潜藏的秘密以后还会卷土重来,也许,他还会再想办法为顾云汐重新换回原来的脸面。 那时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屠暮雪深爱蛊笛,因为见识到顾云汐的娇美容颜,在得到她的脸面之后便疯狂的想将这张脸永远占为己有。她想尝试顶着顾云汐的脸,设法去得到蛊笛的宠爱。 就在被送进宫门以前,屠暮雪曾被明澜反复盘问。 考虑到未来大计,在面对明澜的提问时,她在言语之间巧妙的规避了蛊笛与冷青堂之间的关系,只轻描淡写的交代出为寻昆篁岛图,蛊笛在一年半前派人劫持了顾云汐,为其改观面容送入皇宫,之后却被顾云汐反水欺骗的全部经过。 为成功除掉顾云汐,屠暮雪还将顾云汐是已故郑国公之幺女的信息,故意透露给了明澜。 眼下永宁宫中,万玉瑶受用喝了半碗翅粥,尔后赞不绝口: “要说夕儿你也是个有心之人,只为模仿顾云汐,一年半前专门奔走四方拜名师日夜学艺,这份恒心着实令本宫感动。” 女孩听后唇弧轻展,一分浅笑噙于嘴角,意味不明: “奴婢受尊上器重与顾云汐换脸,身份得以交换后内心时有惴惴。想那顾云汐生身之母即是宫中司膳房的前任掌事,技艺当是一流。她的女儿合该有些天分,非是我在后天能够补救的……” “你说什么?!” 万玉瑶身形定定的僵在圈椅上,陡然眼目大张神情凝滞,猛的抬手打断了屠暮雪的咄咄言辞: “你方才说……那顾云汐的娘亲是谁?” 一旁,掌事璃瑚的容色也为震惊,目不转睛盯向女孩,认真听她继续说下去。 十二年前,万玉瑶还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大小姐,然不止一次听得神王爷与诰命夫人论起郑国公与他的续弦裴氏之过往,因而此刻的她,对于裴氏的出身了如指掌。 万岁爷送到郑冉身边的探子,背叛圣上,其下场只有死无全尸。 眼前女孩颔首勾唇,精致的脸面压在一寸暗影里,半掩半明的视不清神色: “奴婢一早便与明督主交代得清楚,莫非是督主大人忘记示于娘娘了?” …… 西厂—— 右手白嫩的二指捏着一颗一颗的瓜子,明澜边喂架笼上的金刚鹦鹉,边是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太过漫不经心,捏起瓜仁送出的动作最终停在半路。 五彩斑斓的鸟儿快速磕完一整粒,歪头瞪圆豆眼看向主人,眼见那两指间的好东西悬在半空迟迟的不肯伸来来,小家伙再也等不及了,引颈伸出肉红的小瓜,一对翅膀用力的扑棱了两下。 它的主人依旧像是一尊雕像,不摇不动的身形令鸟儿再等不得,张嘴抻脖去抢两指间的瓜子。 冷不丁指上一痛,明澜惊叫着缓过神来,继而残缺的左手抖开,掌心里的瓜子落了一地。 安宏凑上来,手捧起督主洁白的葇荑,神色泛起心疼,无微不至道: “哎呦我的督主,您没事吧,奴才给您吹吹。” 明澜下意识低头瞅向五指,就见右手拇指上一道血红甚为夺目,虽未破皮,那咄咄的颜色也够明澜触目惊心好一刻的。 明澜怒火冲天,甩动残破的左手,狠狠抽打架笼上的鹦鹉。 “小畜生当真是喂养不熟,竟敢扦本督!” 鸟儿疯狂煽动翅膀挣扎盘旋一番,“呱呱”几声嘶鸣,翠羽斑斓掉落满地。 安宏见状好言劝慰: “哎呀督主,您何必和个带毛的畜生一般见识。来,奴才再给您好好揉揉。” 哄得明澜消气落座,安宏奉上茶水,试探着问: “督主,您方才在为何事出神啊?” 明澜细眉猝起,眸光须臾空茫: “本督是想,该对屠暮雪的话相信多少?” 安宏促狭了眸子,追问道: “您的意思是……?” “根据她的交代,那顾云汐的身世倒与本督两年前的猜测不谋而合,顾云汐果然就是郑冉之女。” “如此,她便是罪臣之女,冷青堂收留罪臣之女,那他也是有罪!” 安宏尖细的嗓音带着激动的颤抖,一丝阴笑狡黠,恍而浮上清秀的面容。 明澜神情依然凝重,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顿步那刻眸色氤氲如染薄雾,几分朦胧失真: “若然被东厂所剿灭的蛊笛就是先皇与蓝妃诞于西羿的九皇子,一年前劫持顾云汐也算合情合理,毕竟那小野猫算是他救命恩人的遗孤。 可他为何这般狠心让其涉险,辗转周折更换容颜再送入皇宫? 还有,顾云汐对自己的身份知道多少?冷青堂外表奉迎皇上却在暗中背叛,私自将罪臣之女养在贡院,又是为何?难道仅仅因为她的娘亲是当年自己的相好?” 安宏冥思苦想只觉脑仁生疼,手指揉着太阳穴, 苦脸: “督主觉那个理由能否成立?冷青堂为了一己之力,当年连他的师父边督主都不放过,只为裴如是,他就能以身涉险?” 明澜骤然噤声面沉,眸光深邃放远,眉心微有褶皱拢起,轻语自喃: “若有机会,能将顾云汐与屠暮雪的容颜再换回来……便是再好不过……” 第七十章 各打五十板 幽谷涧,茅舍—— 闻人君正推门而入,手提一只野兔,宽方的额头蒙着细汗,澹色劲服的前襟、后背皆有大块湿渍。 陆浅歌立在床头,正往腰间软皮腰封里塞入柳叶镖,看到师父,与他打过招呼。 闻人君正向徒弟晃晃手上的猎物,朗声道: “新打的猎物,想着过会儿给你烧了补补身子。怎么,你这是要走?” 陆浅歌点头: “徒儿考虑许久,认为还是回宫去最为稳妥。眼下东厂平乱获胜,昆篁岛图合该陷在宫里头,徒儿打算进京潜伏,打探些可靠的消息。” 闻人君正两道卧蚕眉皱起,沧桑的老脸现出一抹惊讶,目光向陆浅歌英挺打量着,逐的转为担忧: “浅歌,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师父放心,徒儿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陆浅歌掬眸谈笑风生,短靴蹬上角凳,继续动手整理绑腿的绦带。 扔了野味须臾沉吟,闻人君正开口: “眼下你离宫数日,再回去无疑于飞蛾扑火,万一被人认出可就……” 当初自己的徒弟与人同入雨燕塔险些被擒,他的容貌该是被那诡异的坐阵之人窥到。若是那人早与大羿朝廷勾结的话,此番徒弟再回宫里便是自投罗网。 不过,这刻陆浅歌倒显自若,一派轻松微笑淌尽风流: “师父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不过徒儿在宫里还有朋友,自会帮徒儿度过难关。” 闻人君正凝眸:“你是指信儿?” 这位独臂游侠的前半生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陆浅歌,一个便是宸王华南信。 从前的时光里,闻人时常为着一人冒险进宫去,便在那时起教会幼小的宸王一些拳脚皮毛。 而陆浅歌不同,他是安和公主与乌丹国王的亲生之子,极赋练武天分,闻人君正自然愿意倾囊相赠。 眼见陆浅歌点头后又作摇头,闻人君正不解其意: “这是何意?” 陆浅歌也不隐瞒:“能不劳动师弟便不劳动,再者,皇帝的四公主华南季艳也能助徒儿一臂之力。” “四公主?” 闻人君正脸色微变,炽亮的瞳光紧锁徒弟年轻的俊脸,敏感的打探: “是狗皇帝的女儿?你如何能够信她?” 陆浅歌没有立刻回答,紫眸转动避过与师父的目光相视,内力幽光恍若琉璃,清澈而幻惑: “她脑筋单纯与师兄的关系极好,对徒儿也算有些利用价值。” 闻人君正肃然的脸色有所收敛: “利用归利用,莫再生出旁的事端便好。” 语顿想了想,他继续开口道: “如今你年岁委实不小,为师带安和公主的书信离开乌丹那会儿,公主还与为师说起,此番昆篁事了待你回去,便要商量着为你娶妃之事……” “什么?!” 不等闻人君正说完陆浅歌便大叫一声,当即急了眼目,手臂一扬气鼓鼓的叉腰: “徒儿心中早有云汐,什么纳妃不纳妃的才不干我事,此生我只要娶云汐一人!” 闻人君正愕然摇头,无奈叹息: “莫再胡闹了,你别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倘若你只是寻常一江湖草莽倒可随心所欲,然你生在乌丹帝王之家,纳妃乃是王子的责任。” 陆浅歌紫眸圆翻,气到胸口剧烈跌宕,忿忿的扭头: “不听、不听,师父您素来懂我,那乌丹王位一早便是我大哥索罗炽的,纳妃自然是他的责任,与我何干?要我娶妻,我便只娶云汐,否则我终身不娶,躲到大羿哪家僧庙里剃发当和尚去——” “你小子!” 闻人君正怨愤却是无奈,只得摩拳擦掌: “你与她并不合适!若儿自小误入歧途认贼为亲,她已是残花败柳……” “师父——” 一句“残花败柳”极端刺耳,霎时心中绞痛无比,陆浅歌火冒三丈叫嚣着,劈掌击碎了腿边的坐椅: “我不准你如此说她!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即便非完璧之身也是被那阉人所迫,我才不会嫌弃她!” “你……” 闻人君正骤然无语,他完全被徒弟满面毅然决然的表情震慑住,尽管嘴上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一颗心却在此时被徒弟的眷眷热忱感化了。 一刻对视,寂静的茅草屋里响起一声幽叹: “你真是长大了,为师也管不住你,这事啊不提也罢!” 闻人君正低眉挥了挥手,再不动声色,静静注视陆浅歌穿戴整齐。 突然心血来潮一般,闻人君正临时做出一个决定: “徒儿等等,为师换件衣服,与你一同前往京城。” “师父?” 陆浅歌诧异抿唇。 许多年前,他的师父在那京城里面深埋了两件最为沉痛的往事,从此无机密要事,便再不会踏足京畿半步。 如今这般,又是怎么了? 闻人君正披帘进入里间屋,瓮旷的声音随即从帘子那端飘荡而来: “为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与你一道入京吧,顺带见一见信儿……为师已有几年没见他了……” 陆浅歌噤声沉眸。 如此看来,师父真正想要见到的人,并非是宸王华南信。 …… 皇宫暮晚,苍穹一派浓云翻滚,遮天蔽日,微风将湿重的水汽潺潺的送入永宁宫斜打的窗棂。 明澜正襟步入正殿时,便被一股肃冷阴沉的气息震慑住,头皮不由自主阵阵发麻。 交椅上端坐着万玉瑶,正眼睫微垂品着香茗,白皙纤长的指尖挫搓着冰冷的寒意,星月水眸之中流光熠熠。 两侧,璃瑚、屠暮雪与几个年轻宫婢眉色清冷无温。 “臣明澜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难道是错觉?为何总感觉到此刻的娘娘,正被股浓烈的肃杀之气笼罩全身呢。 周遭压抑无声。 得不到回应,明澜只得保持匐身的姿态,一时云山雾罩的摸不到头绪。 过了一刻,万玉瑶总算缓缓抬了眼帘。陡然,两道凶戾的眸光如同锋利的剑芒迸裂而出,与此同时玉腕翻扬,将手中的杯盏狠狠的抛出去。 瓷杯砸在明澜的额头,所幸被玄纱网纹帽的绸缎边沿挡住才不至肌肤受伤,一杯热水却悉数泼在了男子的脸上。 妆容见花,明澜来不及擦抹,诚惶诚恐再次深拜及地,阴魅的嗓音惊颤无度: “娘娘息怒……微臣所做之事有何欠妥不周惹怒了娘娘,还望娘娘明示,宽宥微臣……” 头顶上方,女人冰冷的声音愤然扬起: “好奴才,本宫一手提拔你为二品提督,如今你翅膀越发硬朗,对本宫也敢有所欺瞒!” “娘娘息怒!” 明澜桃花眼眸骤然瞪大。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蟒袖之中指尖弹跳抽搐,深吸一口气道: “娘娘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绝不敢欺瞒娘娘啊!” 万玉瑶怒火正盛,眯眸紧盯明澜,嗤声: “哼,不敢欺瞒本宫?那顾云汐本是司膳房前任掌事裴如是之女,这是你一早便知道的事,如何不肯报予本宫?” 明澜霎时心头咯噔一下,垂首的容颜剧变,脸色惨白如纸。 不需多想,向万玉瑶揭发顾云汐身份的人,定是屠暮雪无疑。 她这样做的目的,是挑拨本督与皇贵妃生出间隙,更是想要顾云汐死无葬身之地吧! 真是可恶的女子…… 明澜压下不宁的思绪,上身挺起,平心静气的拱手细声,回复: “娘娘,有关顾云汐之身份臣当初确是有所怀疑,然苦无实证可寻。本想拿下此女后细细审问,不想一年半前人被隐山之寇劫持,彼时线索跟着断掉了……” “你要线索,本宫这里便有线索!” 万玉瑶砸拳,不耐的打断明澜,偏头看向屠暮雪,凛凛眸光淬着无边怒意: “现下本宫已然知道一切,明澜,你该知本宫待你不薄,你的西厂从建成之日起几次三番惹出事端,你自己说说,哪次不是本宫在万岁爷跟前替你遮掩过去?如今便为了区区一女子,你决然要与本宫二心不成?” “娘娘,臣、臣非有此心啊……” 明澜倏然心惊,浑身颤抖不止,接连几个响头磕在地上,吐纳之间鼻腔唇口满是冷冽的冻死。 潋滟水眸危险的促起,沉面一刻,红艳的嘴唇蓦的释出阵阵冷笑: “哎,说来也怪本宫思虑不周。你在永宁宫中伺候了有些年头,眼下官升二品执掌西厂与贡院,每每为公事劳碌苦无分身,想来回到提督府邸也是空房冷炕。 既然那东厂提督都被东宫的张罗与人结了对食,本宫今日便也恩赐一个与你,可好?” 明澜诧然敛了眉色,不知娘娘的意图。 万玉瑶眉目弯弯,转而含笑侧目,视向屠暮雪开口: “夕儿,你原是顶替顾云汐的身份入宫。明澜是本宫最宠的奴才,对永宁宫还有一分作用。他既是青眼顾云汐便是青眼你,如此过些时候,你寻个吉利日子到他府上与他结个伴。你们共同为本宫效力,本宫才可高枕无忧啊。” “娘娘,娘娘不可!” 屠暮雪大惊失色,完全将宫规礼仪抛在脑后,那副慌乱的模样让万玉瑶心底生出一丝鄙夷。 真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只想利用皇贵妃生性多疑、喜怒无常的性子挑拨万氏与西厂的关系,不想那该死的女人非但不领情,还反将了她一军! 明澜此刻一脸狡猾阴笑,骤然拱手,捏起嗓音扬声向上: “臣,谢过娘娘恩典。” 万玉瑶矫情的翻眸,恹恹对门口甩头: “好啊,知情不报你也有错,即刻拾起地上的碎瓷,拿到外头庭院里罚跪半刻时辰。” “微臣谢恩。” 明澜艰难扯动嘴唇,勾出一丝僵硬的笑纹。手捧碎裂杯片起身之时,幽暗的目光便与屠暮雪一对阴鸷锐利的眼芒撞上。 主仆三人,他暗地揣有私心,她妄想借刀杀人。而万玉瑶不偏不倚,各赏二人五十大板。 这局棋,真真儿下得精巧。 第七十一章 画像上的男子 万礼大摇大摆的进入永宁宫时,正见明澜跪在庭院里面受罚,蔫头耷拉脑,样貌狼狈且滑稽。 一侧浓黑的剑眉玩谑挑高,万礼负手走过去,粉底云纹小朝靴蹬他一脚,弯腰向明澜凑近,笑靥狡黠: “嘿,怎么跪上了,惹我长姐发火了?” 罚跪近半刻时辰,明澜一手撑腰,瓷片将膝盖硌得生疼,痛感早已蔓至全身。此刻,他那妆容模糊的锥子脸上五官挪移,呲牙咧嘴: “……侯爷,别提了……” “好了、好了!” 万礼挺直上半身,不耐的挥手: “本侯明白,等会儿替你向长姐求个情便是了。” 说完,抬步轻松跨入正殿。 万玉瑶正窝在交椅上生闷气,精致的容颜笼罩着重露寒霜,仿佛能够在顷刻间杀人于无形。脚下,是卑微匐拜的屠暮雪,轻灵的身躯颤颤,一声不吭。 向万玉瑶拱手见过礼,万礼哂笑: “明澜那奴才如何得罪长姐了,您对他那般不依不饶起来。” 万玉瑶冷然翻眸,眸底带着犀利的寒芒投向门口,狠声: “那狗奴才越发能耐了,如今做起事来也敢欺瞒本宫了!” “胆肥了他,莫若即刻杖毙!” 眸子冷嗤,万礼扭头向外面看,正要追问原委,耳畔万玉瑶幽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冰寒的钝刀磨过肌肤,痛感奇特: “夕儿,你向本宫透露有用的消息本宫自会论功行赏,亏待不了你。可你若然像外面那位一般,对本宫揣着旁的心思,本宫也绝不会轻饶了你,清楚吗?” 女孩低垂促狭的明眸掠过凌厉的光芒,内心却隐忍不发,容色轻浅恭顺,唇瓣微启: “回娘娘,奴婢听清楚了。” “好,到外头将明澜扶起来,叫他先回去歇着,不必进来了。” “是。” 女孩起身,拢手细步出了正殿。 来到庭院,屠暮雪在台阶下方止步,清冷无绪的眸光迎上明澜猩红不甘的眼目,随即面无表情的走近,伸臂扶住明澜: “娘娘有命,督主大人请起吧。” 微一动作,明澜全身的骨骼便疼到钻心,如分崩离析一般,四肢不再听他使唤。 由着她相搀勉强起身,明澜怒视女孩,嗓音阴戾如刃: “暮雪姑娘当真好本事、好手段,才进宫不多时便急着过河拆桥?可你这一石二鸟之计在永宁宫里未必行得畅通!” 女孩脸色平静,澹然挑了眼目直视明澜: “督主大人在说什么?什么鸟,谁是鸟?奴婢愚钝,听不分明。” 明澜抿唇,桃花眼眸眯细: “你不仅想让顾云汐死,还要借她身世之说要本督陪葬,不过你低估了娘娘。本督告诉你,只要娘娘还想冷青堂在,顾云汐她便死不了。” 女孩直视阴魅男子那副妖冶的面容,冷厉的面容倏然现出一丝诡笑: “那您呢?冷青堂在顾云汐必活,可您的生死却是难料了。无论怎样,眼下形势对您而言……未必不是死局。” 正殿内,万礼顺着屠暮雪一路走去的方向翘首引颈,提鼻嗅着那遗留的涌动香风,鼻翼贪婪的翕动不停。 “哎呦!” 万玉瑶看到,烦躁的低声叫着,酥手向万礼打去,怒气冲天的皱眉,质问: “快说,你今日进宫来所为何事?” 万礼敛去色眯眯的目光,回身面对女人,笑意纨绔笑,拱手道: “此番正是天助我也,今日臣弟入宫实则为您带来一桩秘密。” “又有秘密?” 万玉瑶疑惑的压下嘴角,沉声注视万礼自锦袍袖袋内摸出一页宣纸,展开现予万玉瑶。 “长姐你看,画上这是何人?” 万玉瑶微垂眼帘,眸中流光闪转细观画像一刻,骤然神情大惊: “莫非……这是郑冉?” 万礼奸笑,目射冷光,摇头晃脑道: “臣弟在得到这副画像后业与父亲核实,确认画上的乃是郑冉无疑。” 万玉瑶眉头紧拢,挥手示意万礼向她凑近,压低声音问询: “这画像是你从哪处得来的?” 万礼勾唇: “说来长姐可能不信,此乃雷焕不久前于雨燕塔坐阵,从破阵之人心境窥得图影,落笔成像。 那日破阵之人头戴面具,五官未能被人识破,然他们之中却有东厂四品女近侍。由此推论,东厂或是东厂提督本人,与郑冉皆存有脱不开的关系。” 是冷青堂…… 万玉瑶倏然凝眸,眸底光辉斑驳,意味不明的复杂: “……冷青堂,难道会破玄阵?” 万礼脸色略微急躁,拼命摇头: “长姐如何这般糊涂,即便冷青堂不会破阵,有那假屠暮雪为证,便足可说明破阵之人与东厂有关,而郑冉竟会出现在他的心境中,这便是老天赐予我们扳倒冷青堂的好机会!” 万玉瑶晶莹的面部悄然荡过一抹细若有无的惊色,眯眸怔怔片刻,猝然语锋一变: “行了,今儿个本宫感觉乏累,就到这儿吧。趁着天未降雨,你也快些出宫回南苑吧!” 万礼双目陡然瞪大,不明长姐突然转性所为何意。一只拳头忿忿攥紧,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就见万玉瑶将手上宣纸合拢,头不回的递向璃瑚: “去,找个稳妥的地方,给本宫仔细收着。” “长姐?” “行了,你回吧。后宫之地,你身为侯爷也是外臣,多留恐有不便。” “……臣弟告退。” 被自己的亲姐姐莫名下了逐客令,万礼脸色难看却不好强留,只得悻悻的拂袖,施礼退下去了。 东厂—— 天色已暗,顾云汐在南院自己屋里一阵翻箱倒柜。 晴儿推门而入,手提一壶热水过来伺候她家姑娘盥洗。 顾云汐从花开富贵的雕纹立柜里翻出一只小巧木匣,对晴儿喜滋滋道: “真想不到,从前我留在这里的东西居然还在。” 晴儿放下热水壶,对她道: “谁说不是呢?别说在东厂,那年您离开提督府以后,您那屋里的罗列摆设也没人敢动,下人进去只做日常打扫。” 顾云汐眉眼见笑,手托木匣子坐到桌边: “别忙了,晴儿你过来,趁督主在前厅与忙,你我坐下来说说话吧。” 晴儿正向面盆里倒水,听到吩咐停下活计抹了抹手,凑到顾云汐面前一脸疑惑: “姑娘,你要与我说什么呀?” “坐。” 顾云汐清浅的眸光转向对首的圆椅,含笑扬扬下颚。 “这……” 晴儿眉色微蹙,犹豫着: “这不和规矩。” 记忆中的自家姑娘拥有一副娇美可人的面容,笑语清甜,让人极易亲近。 而今,面前此人嗓音未变,五官却娇甜尽失,神情冷凛如同空谷泉溪,自带一股摄人的锐利与清冷。 “晴儿,你最是了解我的,我从与你相识的那日起从没当你是仆人,我是主子,我们两个乃是一对亲近的姐妹。” 晴儿粉唇轻抿,浅笑点了点头,缓缓的对面落了坐。 四目相对,脑中回忆如同旋转的走马灯,一幕幕画面变换不休。 那年,她们皆是豆蔻年华,心怀各自的美好,无拘无束,畅所欲言。然时光荏苒,白马过隙,再聚首,彼此已非青葱少年。 眉睫倏然抽搐几分,一股热流冲上眼帘,晴儿抬手擦脸,吸了吸鼻: “姑娘,每每见你这般,奴婢便想到从前咱们在提督府里,奴婢真真心疼您。为了东厂,为了咱们爷,您付出太多了。” 顾云汐涩然轻笑,眼眶湿红,眸底水光潋滟,熠熠闪过: “督主他救过我的命,他为调查当年我家灭门一案的幕后真凶,许多年来也在默默付出,为他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湿漉漉的眸子抬起,顾云汐直视晴儿: “不提从前了,就说说你与小慎哥吧。眼下见你如此便知他对你极好。如何,你心意已决非他不嫁了?” 晴儿面色羞赧,肉嘟嘟小脸立时飞起云霞,目光惊鸿璀亮,闪踱无注片刻才将头颅偏向一旁,十根手指紧紧相扣,笃定道: “嗯!奴婢思虑清楚了,这一生便是他的人。” 顾云汐双目染起感动的水光,眉色欣然见喜: “看的出来,他很疼你。” 晴儿浅浅垂眸,一抹回味的苦涩弥于心头,眼睫凝霜微凉,语音怅然微抖: “那年我与十挡头前去明府救您不成,反落入明澜的圈套,那些野兽对我……我以为我一生就此毁了,若不为等到您的下落,也许就此寻了短见,更没脸面对小慎。 回京的那晚他守在我的房门前面整整一天一夜,他对我说,一生会对我不离不弃,还要我好好活着,与他、与十挡头等你回来……” 顾云汐羽睫猝然扬起,在为这坚不可摧的感情心生撼动的同时,心底也漫起几重疑惑。 眼目眨眨,顾云汐开口: “晴儿,你是不是有所误会?你、你怎知自身已非完璧?” 晴儿容色悲伤,诧异的看向顾云汐,呢喃: “对方都是西厂的禽兽……明澜已对东厂恨之入骨,他如何肯放过入侵者?” 顾云汐面色灼灼,不断摇头: “不,那年我就在一旁,你意识涣散险些遭受毒手不假,可明澜确实吩咐缇骑停手,然又不解气,才命手下迫害了十挡头他们。” 晴儿一双清眸错愕睁大,以手掩口,胸腔内如同涨潮,起起落落的跌宕难休: “这么说、这么说……” 女孩激动万分,面对顾云汐且哭且笑: “奴婢、奴婢仍是完璧?!” 一时落泪,顾云汐笃定的点头,声音颤颤: “我看的极真,不会有错,还好你没有为此拒绝小慎哥,否则两年下来,小慎哥还不是要难过死?” 晴儿瞬间泪如雨下,赧赧而惊喜。 顾云汐擦过眼角,深提一口气: “这下好了,误会解了,今后你与小慎哥更会彼此珍惜。督主说过,处理完手头之事便择良辰吉日为你二人完婚。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去。” 顾云汐把桌上的木匣推给晴儿。 晴儿努嘴疑惑: “姑娘,这里面是什么呀?” 顾云汐浅笑: “你的嫁妆,打开看看。” 第七十二章 鱼儿上钩 听得“嫁妆”二字,晴儿脸颊上的红晕更加厚重了一层。 好奇的打开木匣,里头金银元宝装得满满,最上面压的是摞银票。 晴儿的心跳瞬间像是漏了一拍,眼睛瞪到最大,接着“呯”的合了匣子,将它原路推回。 “姑娘,这钱奴婢可不能要!” 顾云汐笑颜清素,又一次推它到晴儿手边: “你我从前一起历过太多事,我从不拿你当外人。女子出阁乃是大事,娘家人怎么也要备份礼物。可你知道,这几年咱们东奔西走的,我又一直扮男装,无暇为自己添置太多女儿家的物件儿,送你这些黄白之物可能过于俗气……” 晴儿心头漫起酸涩,拼命摇头,湿润的眼目看向木匣: “奴婢非是此意,奴婢想着您好歹也要为自己多做打算,这些积蓄您该自己留下才是。” “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只告诉你,在提督府我屋里的大柜顶上还封了一个木匣,里面装的都是银票呢!放心,我不差钱。” 顾云汐微微倾身,向晴儿凑近一分,压低嗓音故作神秘说完,接着咧嘴笑靥坦然,微垂的眸子在火光下流光焕彩,那丝唇畔荡漾的清浅神韵,使晴儿面对眼前这副陌生的容颜时,忽而捕捉到一抹久违的熟悉与亲切。 “好,奴婢收下了,谢姑娘赏赐!” 晴儿容色欣喜万分,不再推辞,美美的捧了匣子。低眸的瞬间,眼底幽暗的光,悄然滑过。 再度鼓足勇气,晴儿抬头一本正经的问起: “姑娘,医圣能够为您变容,如何不能再将您原来的脸给换回来?” 顾云汐神色一怔,继而苦笑: “你说的并不简单,左不过想要再换脸,也要找到原来的那张脸皮才好。时隔近两年,我那原配的面皮早就变成腐皮了。” 不过…… 顾云汐倏然拧眉陷入沉思。 督主说过,东厂在羊坊口与叛党两手时,一个女子曾笑声协助尊上逃跑。那女子自皇宫多次出现,与人过招俱以黑帕遮面,她的身份又是何人? —— 早春时节,轻风过面少了几分冬日里的冷凛,园子里的光秃秃的草木枝丫上,不知何时已被新生的珠芽骨苞,密密的包裹了一层。 午膳刚过,屠暮雪就被永宁宫一个位份低的小太监偷偷叫住,眼见四下无人,他悄悄告诉她,紫气东来阁有熟人等候,叫她快快前去。 难道,是景阳宫那头上钩了? 屠暮雪内心大喜,精致的眉眼不肯显露半分声色,福身谢过小公公,装模作样的溜出去了。 入宫伊始她与皇贵妃定计,表面的体罚都是苦肉计,是做给人看的,更准确的讲是做给顾云瑶看,不成想那头居然如此快的被诱饵钓上钩了。 紫气东来阁是一栋三层琼楼的建筑,乃大羿建国之初,根据皇宫建筑风水,专为保持五行之均衡所搭建的殿宇。素日里用于存放古籍旧物,平日里也无太多人人前往此处。 屠暮雪一路快步至约见地,在琉璃牌楼下方撒目,四下寻找。 “小主子。” 不远处一人细声呼唤了句,屠暮雪徇声看,便看到一袭暗红色内管官服的男子,正从楼西侧汉白玉围栏的拐角处探出半个身子。 这便是赵安吧? 屠暮雪在被明澜送入皇宫前做足了功课,将她所要对付的人,尤其是裕妃顾云瑶以及她的手下的信息,牢牢记在了心里。 屠暮雪此刻看着赵安的官服,能够断定他便是景阳宫的掌事公公,于是乎精致的五官一变,陡然溢出无边的委屈,重重叠叠的压抑,看得人心生怜爱。 “赵公公……” 两人向对方快步走近,相距一尺,就在女孩开口说话的瞬间,赵安再度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也在这个时刻,脑中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另外一人,即前不久在后宫里昙花一现的暮姑姑。 怪了,眼前的姑娘确是小主子无疑,哪里却很不对劲,似乎少了什么。 啜泣声罚打断赵安的揣度,敛神细眼前枯瘦得几分脱相的女孩,膝盖骤然一软,眼中漫着心疼: “小主子,奴才来晚了,让您受了不少罪。” 女孩一时眼目大扩,神现须臾不解之色,却在瞬间也跟着跪下去,哭喊: “赵公公快起来,奴婢如何敢担主子之称,您如此可是存心折煞奴婢了。” 屠暮雪并不知云瑶云汐两姐妹的过往,故而眼下的她还不能理解,一个奴才为何会对她这宫婢表现出五体的恭敬顺从。 对面,赵安的表情也是疑惑微怔。 两年前,裕妃姐妹于皇宫阚芳亭见面,那时的赵安与颂琴便将番服男装打扮的顾云汐视为主上,之后几次宫外相会,他们对她的称呼也没再改过。 想来云汐该是一早就接受的,如何时隔一年半载再见时,对此却像是吓破了胆? 似乎察觉到赵安讶异凝滞的表情,屠暮雪遁然心惊,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周,在景阳宫人面前出了纰漏,随即容色大变,潸然泪下道: “赵公公,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也无法见到裕主子了……” 赵安起身,搀扶顾云汐的那刻心中总被怪异的感觉纠缠,却又一时半刻的挑不出毛病。 他只知道,从前无外人时,顾云汐便会对顾云瑶亲切的称呼“姐姐”。想来是她在永宁宫受尽磨难,从此无差别对待,言行俱是谨小慎微起来? 望着她纤黄的小脸,赵安关切道: “您饿不饿,晌午饭用过没?” 女孩越发委屈,手抹腮边泪花,沉声摇了摇头: “刚刚侍膳之时报错菜名,娘娘便罚我一整日不准吃饭。” 赵安叹息,警惕的转头四下看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包裹塞到女孩手里,细声道: “给,一些点心,您先填填肚子。” 女孩抿唇揭开帕子,见里面是几样软点,二话不说抓起来便往嘴里填,不待咀嚼又急急吞咽,接着就被点心噎得上不来气。 “小主子,您慢些吃、慢些……” 女孩猛烈的咳嗽吓坏了赵安,他惶惶的为她捶背,嗓眼一紧不禁哽咽到生疼。 低眸注视着她那两只颤颤巍巍的小手上的片片红肿,赵安眸间湿润,颤声问询: “皇贵妃仍是体罚您?” 女孩凝眸,下一刻掩面痛哭起来,耸动着消瘦的肩膀着实令人心疼。一手慢慢卷起另一只袖口,白皙的手臂上面片片青红,痕迹交叠,明显就是旧伤未愈就添新伤,看得赵安阵阵脊背发冷,猛的倒抽一股寒气。 女孩泪如泉涌,手扯赵安的宽袖,不断哭诉着: “赵公公,我求求您了,您就与裕主子讲讲好话吧,求她早日救我逃脱苦海,我就是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主子的恩典。再这般整下去,我怕是要没在这宫里头了,呜呜,我不想死啊……” 赵安为之动容,抬手擦了擦眼。 不怪自家娘娘恨毒了冷青堂啊,那年不是为他,这柔弱的女孩怎会只身去往明府,更不会离奇被人掳劫,最后辗转入宫在万玉瑶手中受尽折磨。 强压内心悲痛,赵安仰面长吐一口气: “小主子放心,娘娘那边绝不会弃您于不顾,她会早日想出办法搭救您,因此这段日子您在皇贵妃手下做事,务要懂得隐忍小心才是。” 说完,赵安又掏出几封银包。 屠暮雪惊惶躲避: “银子您拿回去,我、我不敢要。” 赵安将银包硬塞过去,悉心嘱咐: “拿着,宫里头少不得用钱。裕主子说了,这银子您留着打点身边的人,日子兴许好过些。” “那您代我谢过主子。” 女孩低眸,又一阵伤心哭泣。 …… 景阳宫—— 昼寝一刻时辰,顾云瑶自罗榻起身时感觉有些头疼。初孕的她大多时间里身体的反应并不大,只是偶尔头痛,如现下这般。 颂琴见到,手持水犀角珐琅梳子为主子耐心篦头,借以缓解头部的不适感觉。 赵安急惶惶的赶进宫苑,撩帘进殿跪在圈椅下,垂目口呼: “娘娘万安。” 见他回来复命,铜镜前女人惺忪的眼眸骤现初醒的光辉,迅速转头,迫不及待的问: “可见到人了?” 赵安颔首: “见到了。” 顾云瑶紧张的抿了抿唇: “如何,她过得不好?” 赵安不敢抬头,浅浅点一点头: “是,小主子在永宁宫里境遇不好,每日里掌事对她非打即骂,动不动还要饿着她。方才亏是颂琴提醒奴才带些吃食过去,见小主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委实叫人心疼。” 颂琴一旁听得胆战心惊,黯然道: “皇贵妃真是手狠手辣,这是存心要把人往死里整吗?” 顾云瑶红了眼眶,一刻咬牙: “不行,本宫看不下去了。赵安,你再拿上些银子想办法打点到永宁宫去,让人将云汐叫出来,本宫要与她见上一面。” 赵安想了想,反对道: “主子,如此做并不合适。” 事关云汐,顾云瑶总会变得情绪急躁,沉面喊嚷: “如何不合适?!” 赵安颔首,耐心劝慰着: “主子,您如今与小主子都在宫里,见面本就不如市井方便。而今她在永宁宫做事,您明知永宁宫主子对付她乃是冲您,您便更不该亲自出头。假使被皇贵妃得知小主子与您在宫里偷偷见面,恐怕又要用更残忍的刑罚折磨她。” 顾云瑶逐渐冷静下来,表情现出几分窘迫: “你说的确倒也在理。只是本宫与她从小一处长大,如今在后宫多少有些权利,眼见她那等境遇怎能不出手救她一救?” 赵安一刻凝神,幽幽道: “奴才曾经听说有两种药材属性相反,同入热水煎服可致人全身过敏如生天花。” 顾云瑶倏的眸光大炽: “莫非,你是想……” 第七十三章 又见“顾云汐” 三月初一深夜,掖廷司突然走水,众宫人侍卫奋力抢救,用于存放的宫籍案卷的库房仍是付之一炬。 东厂,冷青堂正伏案书写公文那会儿千户程万里由打外头走进来。 “回来了?” 冷青堂停笔抬头,微笑的模样很是好看。 程万里施礼,黝黑的方脸上写尽严肃: “属下进宫见到柳秉笔,确实听到些重要消息。还有,奉您之命出宫时顺带回了趟提督府,将此物取来了。” 他举手,登上一红绸包裹严实的四方之物。 冷青堂接过,将其置于桌案上,接着问: “司礼监都听到什么?” “回督主,据柳秉笔讲,西厂明澜自五日前与神乐侯先后入宫便再无宫里出没。不过,近日皇贵妃宫里添了个新人,许是此婢子容貌过于娇美,每每惹得万玉瑶不悦,动辄谩骂,关入暴室体罚更是家常便饭,因而永宁宫时常鸡飞狗跳的……” 一侧眉梢微挑,冷青堂哂笑: “如今尚仪局越发会做事了,既是容色明艳的也敢往皇贵妃宫里送,简直是要把人硬往火坑里推。” 程万里神色有异,忙作解释: “督主,柳秉笔已经查过,彼女名唤‘夕儿’,非是来自尚仪局,而是由贡院直接送入宫的。” “哦?” 冷青堂长睫跳动一下,眼帘陡然撩起视向程万里: “司礼监可看过那婢子的宫籍?” 程万里摇头: “那日掖庭走水,存放宫籍的库房全被烧成灰烬,司礼监已无从下手。” 冷青堂“咝”的一声扯了扯唇,低眸默然思忖,半刻只轻言细语了句: “要说万玉瑶那粉骷髅喜怒无常,宫里时有换人也是有的,只是……怎么感觉这次的事情有些凑巧?……景阳宫那头可好?” 程万里答:“并无异常。” “嗯。” 冷青堂听后,紧提在胸腔里的一口气悄然松懈下去,阖了浓密的黑眼睫,一手扶在额上,暗地自嘲神经是否太过敏感。 而今裕妃怀有身孕,那未曾出世的孩子既是她的护身符,也能为她随时惹来祸事,总之需要事事小心才妙。 安静一刻,冷青堂吩咐道: “万里,你去唤云汐过来。” …… 皇宫,黄昏时节,残阳如血。 裕妃顾云瑶身披湘色妆花锦缎薄披风,焦灼的等在阚芳亭中。 颂琴已在石椅上铺了隔凉的四角流苏璎珞软垫,可她的主子却因为内心太过激动,举止坐立不安的。 等待不过半刻,便望得不远处一娇小玲珑的女孩闪过见绿的腾蔓枝杈,消瘦的身形在阳光温暖的照拂下,依然瑟瑟微抖,异常羸弱。 今日,屠暮雪被掌事安排在永宁宫偏殿,着手收拾道宗经书。 璟孝皇帝重道,万玉瑶身为皇贵妃自然专于奉迎皇上的喜好,很早便开始钻营道经,以求在侍奉圣驾之时卖弄所学,博取皇上的好感。 那个专为屠暮雪带来外界消息的小太监偷偷闪进偏殿,低声告诉她,让她到阚芳亭与熟人相见。 屠暮雪心中了然,必是裕妃那里有所行动了,于是简单收拾一下,直奔相约地点。 走到阚芳亭前随即愣了脚步,她没想到今日裕妃顾云瑶竟会亲自出马,约见她这个“妹妹”。 既然见到了,总要将戏做足才是。 小脸一变,屠暮雪立马装作可怜兮兮,清灵水眸里翻起几多浪花,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裕主子……您可算来了……呜呜……” 顾云瑶徘徊不定的身子猛然定在亭中,她瞪大了眼眸,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从湿红的双目里不断滚落,碎在地上。 “云汐?……云汐!” 小跑奔出石亭,着实吓坏了两位男女掌事。颂琴脸色瞬间变白,急急追在主子身侧,伸手扶稳她。 “云汐,起来!” 顾云瑶一壁落泪一壁亲自搀女孩起身,泪眼迷蒙的看着念了两年的女孩,真实的感受着两年来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场景。 对,此时并非做梦,自己正真真切切的抓住了妹妹的小手。 思念、惊喜、悲切……多种情绪揉杂,沉甸甸的复杂眸色,将女孩从头到脚打量许多遍,顾云瑶才颤声开口,泛着哭腔: “可算见到你了,可算盼回你了……你可知你离开的那年,我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主子切莫太过悲伤,您如今怀有身孕,需要万事小心才是。” 明明恨到咬牙,屠暮雪态度上却是关怀备至,擦了擦脸,对眼前的女子勉强挤出笑脸: “奴婢为着您也要好好活着,奴婢最盼能有机会与您再见上一面。” 顾云瑶悲悲切切的点着头,与女孩携手入亭,问: “你如何现下才来?害我担心死了。还以为你被永宁宫那位发现了,又做惩罚。” 女孩清浅道: “主子放心,奴婢只是路记得不熟,耽误了时辰害您担忧,是奴婢的罪过。” 顾云瑶拉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怒嘴一丝不满: “你呀,与我这里不必太过小心,就像从前那样唤我‘姐姐’便是。还有,对你不可再称‘奴婢’。” 女孩神情微赧,不自然的笑笑,视线降低,又有两行清泪落下: “还是您对我最好,待我始终如同亲生姐妹……想想从前我真是太蠢,那日才入宫便听身边人议论,说冷督主身边有了位女近侍……我为他做过许多事,他却弃我于不顾,姐姐,我好恨他!” 顾云瑶听得心神振奋,睁大的水眸里光彩熠熠。 妹妹可算想通了,没有比这种改变再好的事了。她用力握住女孩湿冷颤抖的小手,悉心安慰: “放心,姐姐不会放过他。你该是听说我的父亲是朝廷一品公闵瑞,坐镇东清水师,我如今又怀着皇上的孩子。待麟儿出世,若为皇子,我于后宫众妃里也算稳了权位。那时我定会对付冷青堂,为咱们姐妹报仇。” 就在顾云瑶信誓旦旦对女孩诉说之时,她的身后,赵安静静垂手而立,清明的目光凝视顾云瑶对首的卑微女孩,倏然蹙眉,似有犹疑之态。 微风吹过,顾云瑶看到妹妹光洁的额头有一丝碎发凌风纷乱,便伸手为她抚顺,扣在耳后,浅笑略带伤感问: “与我讲讲,这两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东厂曾经四处找寻你,却没有音讯。到底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能从西厂手上将你劫走?” 女孩叹息一声,垂目倾诉: “那年为给冷督主换解药,我只身去了明澜府邸。挡头与暗卫们救我不成惹怒了明澜,他便要将我送到宫里想我自生自灭。中途毁他马车之人正是万刀堂的教徒,只因几个分舵被朝廷捣毁便入京城潜伏作乱。我被他们的人带往西夷一年,凭借厨艺也得当家的赏识。后他生了非分之想,我便将计就计下药弄昏他逃了出来。 为见到姐姐,为再见冷督主,我一路历尽艰辛,靠沿途酒肆里做些短工积攒路资,从西夷终于回到大羿。 元月前京城闹瘟我被挡在城外,不想疫病过去才进京便被西厂逮住,再次送进宫里受苦了。” 屠暮雪一口气说完,自己都被自己编造的谎言感动到流泪,索性以手遮面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ps:注意标题女主名字用了引号,说明她是假女主。 第七十四章 戏精屠暮雪 东厂,得知督主在找自己的时候,顾云汐正在厢房里听吴庸神侃。 吴庸为万家做事那会儿经年游走大羿,也到过外夷不少国家,见识与经历颇是丰富。 他在东厂住下以后,每天都要亲点菜名,赖皮赖脸的磨着顾云汐亲自下厨为他做吃食。而他每次酒足饭饱便要拉她与看守自己的两番卫,四人围桌听他讲述不同国家的民风、奇闻异事,整个过程中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将故事完全讲活了,简直比酒楼茶楼里面的说书人还要专业。 见到东厂人每每聆听各自脸上时而惊奇、时而紧张又羡慕的样子,内心都是成就满满,更为慷慨激昂。 顾云汐对吴庸的态度起初反感而鄙夷,渐渐的也被他的故事吸引,往后的日子,更对见多识广的他添出几分钦佩。 只有一点,这个吴道士天生唇形不好,讲话太多太快便爱唾沫星子乱飞,顾云汐每回见他说到情绪激动,便要将身子条件反射的后倾,以躲避被口水飞沫喷到。 刚到督主房间,顾云汐就看到书案前一抹半剪的玄影,映在如火枫般通红的暮霭彤光里,线条落拓,美得勾魂摄魄。 “过来。” 见她立在门口看得出神,冷青堂笑了笑,对她招手。 顾云汐快步走近,轻浅唤了声“督主”,与他幽黑深邃的凤目相望,耳根微微发热。 “来,坐这儿。” 冷青堂手臂一挥,即刻将她揽入怀中。 顾云汐皱眉,怕督主又是犯坏,坐在他的腿上身躯不断晃动,别别扭扭的: “干嘛啊?您别挨我那么近,我身上油烟味重。” 他笑得清素,眸色淡淡迷离,故意把鼻子贴到女孩的一只膀臂上,用力的吸了吸: “这不是寻常人家最为幸福的味道吗,嗯?我喜欢。” 顾云汐瞬间愣住,索性不再折腾。 “丫头,这几天辛苦你了。” 顾云汐情知督主的话意是指要她整日伺候吴庸吃喝,大度的摇头: “起初我也不愿,毕竟他帮过万氏坑害云瑶姐,还做了不少错事。不过后来听他说起外面的一些事,我倒真是有些羡慕他经多见广。 对了,督主,他说外面国家的人都是金发碧眼、皮肤粉白,那不成了怪物了?还有,那些国家的女子穿衣总爱袒胸露臂的,可得多不知廉耻啊!” 冷青堂深深注视顾云汐拧眉蹙目、表情认真的小脸,忽的“噗嗤”笑了,拉住她的小手解释: “那非是不知廉耻,而是那里的民风传统与咱们大羿的不同罢了。不过,待你我成亲之后,倘在闺房里我要你穿予我看,你可愿意?” 顾云汐眨了眨眼,羞涩的嗔笑不语,眼眸翻了翻。 “我有东西送你。” 冷青堂边说,边拿起书案上红绸包裹的东西。 “这是什么?” 顾云汐接过,在督主的目光示意下打开红绸,清浅的目光骤然凝住。 是《珍馔琳琅录》,是裴如是,是娘亲的著书,又见到它了! 顾云汐眸色怔怔,封页上那行文娟秀的字迹仿佛一股温暖的清流潺潺流入心底,引心湖涟漪旖动,眸间倏然一热。 “督主,您、您要将这本书送我?” 顾云汐吸了吸鼻,水泠泠的眸子看向督主。 冷青堂宠溺的笑,手扶她的额头: “自然是。” 顾云汐眸色粲然,心情大振,接着却别过头,努着唇瓣酸声说: “这、这不是我娘留给您的吗?” 冷青堂抱紧她,低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 “确实,这里面所述每道珍肴菜品都凝着你娘的心血。如今我有了你,自然想要将自己与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的交给你。 丫头,你继承了你娘亲的厨医才华,制菜敢于大胆创新,这本书唯有在你的手上,才会发挥出它的真正价值。” 须臾凝神,顾云汐徐徐抬头,熠熠眸光视向督主。 督主的凤目幽深而不可见底,浩瀚如星河,有种神秘力量足可摄人。 是他的深情与坦诚感动了顾云汐,女孩晶莹的鼻翼再度湿红,一张一翕的抽动。 冷青堂见了眸间儒软,素白的手指托起她的脸,拇指微茧,来回触着她的唇,怜惜的唤: “傻丫头!” 她猝然迎上去,用小嘴堵了他的嘴,细细的吮,动作略显生涩。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冷青堂感受着她娇羞的温柔,逐渐神驰。 女孩的两片唇瓣绵软小巧,自带一丝清甜如蜜的芳香,引他无限沉沦,大手扣了她的后脑反客为主,深入而持久。 …… 皇宫,阚芳亭—— “云汐,你别难过,一切已经过去了。今后你在宫里还有姐姐,姐姐自有办法帮你逃出皇贵妃的魔掌。” 眼见对首的女孩哭得越发伤心起来,顾云瑶忍不住随着落泪,心里再次狠狠咒骂起冷青堂的负心与绝情。 屠暮雪陡然停止哭泣,柔滑的十指抓住顾云瑶的葇荑,湿漉漉的脸上突现光辉闪耀,与那明艳的五官交相呼应,神情极是悦人: “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想到什么方法搭救我了?我实在不愿再回永宁宫了,我怕死皇贵妃那张吃人的脸了!” 提起万玉瑶,女孩如受强烈刺激,立时容色变白,四肢紧张蜷缩着,眼眸惊恐的四下闪转,萋萋无助。 “云汐,不要怕,你不要怕!” 顾云瑶感到自己的心碎到滴血,倾身半抱了女孩,耐心哄劝: “不要怕,姐姐在,姐姐会护着你。今日姐姐亲自过来见你,就是要把逃出永宁宫的妙计传授你。” “姐姐,我不怕,你教我,快教我。” 女孩抽噎着不断央求,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顾云瑶抬头:“颂琴。” 掌事上前,从袖袋里摸出一包东西,双手奉上。 顾云瑶接过转交于“顾云汐”,欣喜道: “拿去吧,这里面是剌剌草与降龙木,同时煎水饮用,一日后人身便会溃脓起疮如生天花。 届时皇贵妃不知,便以为你生了天花,为着她那两个年幼的公主也会赶你出宫去。我这两日再让赵安在宫外租个院子,你先住下,我们再议其他。” 女孩低头思量一刻,神情凌乱,委屈而疑惑: “姐姐,我还是怕……皇贵妃她盯我盯得很紧,若被她发现了又要往死了折磨我……” 顾云瑶轻拍女孩的小手,目光温婉泛着丝丝疼爱: “云汐,你大胆些,从前的你机智勇敢,如今这些轻微的苦楚对你而言定然不算什么。就为早日逃出苦海,就为咱们姐妹有朝一日得以团聚,你此刻万不能畏惧,明白吗?” 女孩莹白的贝齿紧紧咬唇一刻,凝眸沉思后用力点头: “姐姐,我记下了。出来的时辰已不早,我要赶紧回永宁宫去,仔细皇贵妃找我。” “你去吧,务要记得,两日以后再设法将此药服下。” 女孩将药包收在袖间,对顾云瑶感激的笑了笑,起身于她含泪的目送中快步出了园子。 顾云瑶呆怔一刻也走出石亭,上显轿打道回到景阳宫。 刚进正殿,顾云瑶便察觉到赵安俊方的白脸上表情微滞,似乎正为何事沉闷不语。 “你怎么了,可有何事不妥吗?” 顾云瑶脚踏软毯慢慢遛步,遁然停在赵安面前,举头问。 赵安身子一震,从神游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表情艰难: “主子……奴才真心觉得,小主子哪里不太对劲……” 他对顾云瑶说话从来不会转弯没角,心里有何想法,自会毫无保留的对她道干净。 顾云瑶轻灵的眼睫抖擞两下,定定而好奇的凝望赵安,对他的话意表示不明。 赵安眉拧,灼灼短叹一声,继续说道: “主子,小主子在东厂做事已久,从前总是机智敏捷的一个人,凭借厨技与武功艺高胆大,如今怎会行事畏首畏尾,形容卑微如此?且奴才以为她虑事周密,为着您想都不会轻易哭求,要您想辙救她出宫。还有,那年她曾与您在阚芳亭中相会,如今时隔不久,她方才竟说自己不记得来阚芳亭的路?” 在赵安滔滔不绝的诉说中顾云瑶渐渐阴沉了脸,美眸倏然一暗,闪过别样幽暗的光芒。 “赵安,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安容色异样,嘴巴半张着抖了抖,已从顾云瑶的问话语气中听出她的不耐。 赵安表情窘困,可为了心爱的女子,他又忍不住不提。语顿片刻,赵安颔首垂目,嗓音降低了几度,像是将声音含在口腔里,模糊的翻滚吞吐着: “主子,奴才觉得……这个小主子身份尚有可疑,是不是应该问过冷……” “你给本宫住口——” 顾云瑶猝不及防的翻了脸面,一双眸子迸射出犀利冷然的目光,利刃般紧紧逼向赵安,使他身形刹那冰封,再动弹不得。 “主子息怒。” 赵安即便委屈却不忘本分,曲膝正要与颂琴一同跪倒。便见顾云瑶愤然挥袖,怒喝了声: “行了,都别跪了。” 待二人惴惴站好,顾云瑶走近赵安,轻扬下颚,红光撕裂的瞳眸直视忧心忡忡的朗玉男子: “记住,本宫再听不得这种话。你不想想,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先遭心仪男子的背弃,后被歹人强掳,背井离乡吃了多少苦楚?本以为回京便可摆脱噩梦,谁知又落入西厂鹰犬的手中。种种磨难已将她一身锋芒抹平,你还想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英明神武? 她与本宫约见阚芳亭本在两年前,当时天晚又有颂琴带路,你还叫她怎样认路?她是本宫唯一的妹妹,她的五官不是云汐又能是谁?你仅仅因为这两点便对她心生怀疑,简直太过牵强、莫名其妙!” “……” 赵安容色焦急却无奈,抬面正要说些什么,眼尾余光就见一旁颂琴不断向他摇头传递眼色,想了想便是作罢,目光重垂地面,轻声一句: “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轻易怀疑小主子。奴才只是过于担心您,不想让任何人对您不利。” 顾云瑶翻眸,冷淡而怨怼的回身坐在交椅上: “她是本宫的妹妹,如何会对本宫不利?罢了,本宫乏了,颂琴服侍本宫去榻上躺会儿,你退下吧!” 情知女子恼上自己了,赵安不敢再多嘴,悻悻的欠身一拜,举步小心的退出正殿去了。 永宁宫——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罗榻上万玉瑶慵懒的挑眼,对进殿的娉婷身影勾唇一笑,容颜阴冷至绝。 五步之遥屠暮雪止步,福身后掏出一包药草,笑靥明艳动人却似蛊毒般致命: “启禀娘娘,奴婢方才于阚芳亭中与裕妃见面,她给了奴婢这个……” 第七十五章 陈年旧事 宫道上,四人步履匆匆。 “皇兄你快点,也不看看现下都什么时辰了!” “明明是四妹你来晚了,如今反来怪我。” “还不是你换个衣服都这么慢,耽误太久了。” “我从小到大更衣都由嬷嬷伺候,你又不会帮我。” “哎,好了、好了,快走,霍成还在神武门等呢!” 并排行走的四人正是宸王华南信、四公主华南季艳与两名宫婢瑶儿、瑾儿。 憋在宫里许久,华南季艳呆不住了。 时逢皇后出宫入永露寺斋戒一日明日才归,坤宁宫放了羊,华南季艳便找到她的皇兄,相约待皇后仪仗出宫,要侍卫霍成下值将她们几人带出宫玩。 宸王着实傻得可以,听说出去玩,早早就守在约定的地点等候,直到日头偏西,他的四皇妹才带下人一起出现。 她们几个已经换好便装,为宸王带来一套墨兰公子服,帮他卸下头上金冠改观纶带,又将公子服换上,一行人才匆匆赶往神武门,与下值的侍卫霍成回合。 所谓进宫容易出宫难,华南季艳拉上霍成,为的是利用他的侍卫身份帮她们几个蒙混过关。再迟些,进出宫门的例行检查就会变得更为严格。 宫道对面走过两名宫婢,每人臂挎竹篮,蓝肚一圈鹅黄流苏穗子迎着微风,轻轻摆拂。 宸王抬眼注意到队伍最后那个头稍矮的女子,俊朗的容色没有太多神情流露,清明的眸子却在刹那间闪过一丝寒芒。 他觉得,事情变得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瑾儿边走边凑近华南季艳,低声道: “公主方才看到没有,那两个是永宁宫宫婢,后面那个便是新进的,时常受到狐狸精的欺负。” “看到了,容貌果真绝美,也难怪惹狐狸精不快。” 华南季艳漫不经心说完,加快脚步。 计划非常顺利,一出神武门,四人与霍成告别,往东厂去了。 顾云汐接到消息赶到大门外面,就看到公子装扮的四公主与宸王,连带两个书童样貌的宫婢。 不等顾云汐抱拳行礼,宸王先行一步环臂抱住她,无比亲昵: “小姐姐,你最近还好吧?我可想死你了。” 当着东厂守门侍卫,顾云汐被华南信太过热情的见面礼搞得手足无措,神情颇是尴尬,待他抱够才后退着与他分开一段距离。 华南季艳围在顾云汐身前身后,将绛紫番服软皮护甲的她打量够,又取下她别在腰间的绣春刀,好奇的摆弄一番。 顾云汐诧异看着她们: “你们怎么全出宫来了。” “自然是皇兄想你,所以拉我出来找你玩!” 华南季艳一对灵眸中闪转流动着狡黠的光芒,两个梨涡轻浅的脸颊泛着红霞,笑得人畜无害。 话音刚落便招致宸王的反驳,他皱起朗眉,嗓音提高八度似乎满腹委屈: “分明就是皇妹想念你的陆侍卫,要我过来质问小姐姐何时寻到人!” “额……” 谎言被当场拆穿,华南季艳很不好意思,反手挠着后颈,先看过神情怨懑的宸王,又望向无可奈何的瑶儿与瑾儿,最后将目光投向讶异尬然的顾云汐,咧嘴笑起来: “嘿嘿,自你出宫都过去十几日了,本主放心不下,故亲自过来探探消息。” 顾云汐知道不能把陆大哥被督主打伤的事告诉四公主,想了想就提议请她们到抱月楼去吃晚饭,边吃边聊。 让厂役给督主捎话晚饭别等她,她将四人带去北街。 宸王像是头一次出皇宫,携手顾云汐走在最前面,左顾右盼看哪里都是新鲜,素白的脸上笑容浑然烂漫。 顾云汐几次偷眼看他,心中阵阵感慨: 到底是朗华俊美之人,只可惜被残酷的深宫活活磋磨成个傻子! 抱月酒楼此时客人不多,掌柜对身穿东厂官服顾云汐极为热情,殷切招待她与她的朋友到二楼最好的雅间。 落座后宸王脸色突然不悦,噘嘴道: “小姐姐,你去东厂还不如与我们在皇宫里面,在许娘娘宫里你还能给我做些好吃好喝,哪像现在,找你玩非要到酒楼里才行。” 华南季艳一口茶水快要喷到桌子上,勉强吞下,笑着开口: “我皇兄就是不会说谎,看来他对你有意思……” 对面,宸王配合的嬉笑,毫无羞态。 顾云汐最怕被人拉入督主以外的复杂情感关系里,然宸王痴傻,就算喜欢谁,也该是像小孩子那样单纯的心怀好感,为此她不愿与之较真,只端起茶杯低头呷口茶,以缓解场面的尴尬。 冷却的气氛让华南季艳多少感觉多少到别扭,于是追问着: “屠暮雪,东厂真的还没有陆戋的消息吗?” 顾云汐摇头,落了茶杯: “陆大哥武功不凡,想必家中有还要事走不开,故而拖延了脚程。公主安心,他定会平安返回皇宫,与公主殿下相见的。” 华南季艳遁然眸间炽亮,头歪歪,直视顾云汐: “之前在皇宫就觉你与陆戋像是熟人,你告诉本主,陆戋究竟是哪里人士,家中情况如何,与你又是如何相识?” 顾云汐被她问得猝不及防,一时语塞竟然回答不出。 这时扣门声起,接着小二有别于常人、音节抑扬顿挫的声音传进雅间: “客官,菜来喽——” 美味佳肴一一上桌,菜齐,小二带人退出去,闭了门。 为防四公主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顾云汐刻意打岔: “敢问王爷、公主,宫里可好?许妃、裕妃一切无恙吧?” 华南季艳大咧咧的摆摆手: “你放心好了,她们那对老姐妹要好的很。裕妃早早迁宫去了景阳宫,眼下身子显怀,不到冬季来临,本主便又添了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啦!” 华南季艳说得轻松,眉眼神采飞扬,可见裕妃现下境况委实不错,顾云汐心总算可以暂缓牵肠挂肚,内心得以一丝平静。 宸王手捧茶杯,英挺的五官被腾腾热气熏得轮廓朦胧,眸间似一抹清雾,朦胧的色彩让任何人都无法读懂: “永宁宫最近可热闹啦,我总去那头看热闹。” 勾唇浅笑间陡然开口,宸王拍手: “最近那头新来了个宫婢,容色绝美盖过了万玉瑶,便被她见天里往死里折磨呢!” “嗯嗯,对的,万玉瑶那狐狸精可真是作孽,不喜欢打发人到别处便是,可她偏偏不放手,还要往使劲作践人呢?!” 华南季艳点头附和皇兄的话,说完抄起筷子夹起一块焦溜肉,大嘴咬肉,吃得满嘴流油。 “这事我也有所听说……” 顾云汐随口应承,逐的敛眉,心绪莫名。 之前她曾听东厂的人说起过皇贵妃虐待宫婢的事情,不知为何,只要听到有人说起这事,顾云汐的心中总会涌起阵阵不安,这次也不例外。 那宫婢究竟是何人,容色要有多么明艳居然能惹得皇贵妃醋意大发,每每不肯放过她、非要可劲儿的折磨她不可呢? 边聊边吃,时间过得极快,其间华南季艳感觉不过瘾,又叫来一坛花雕。而宸王依赖撒赖,继续吵着要顾云汐喂他吃饭。 四公主的刁蛮顾云汐在宫里便有耳闻,因此对公主买酒喝的决定不敢阻拦,只好一壁任由两宫婢聒噪不止,喋喋劝说公主,一壁耐着性儿喂宸王吃饭,暗地里巴不得这次聚会早点结束。 天色大黑,终于到了几人分道扬镳之时。 华南季艳微醉,被小风一吹激发了酒劲,彻底靠在顾云汐身上,脚底软如拌蒜。 顾云汐几乎抓狂。 眼前这四人,瑶儿与瑾儿的武功一般,宸王心智不全,四公主喝得烂醉,叫人如何放心放他们离去? 没办法,顾云汐与瑶儿一边一个架起烂醉的四公主,瑾儿负责照看宸王,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皇宫挺进。 午夜的皇宫橙光旖旎,风过宫灯,扑打着摇摆的烛火,发出细微的“噼波”声响。 …… 参差枝头上一轮明月,树杈上坐有一人。 他身材中等,黑色劲服与墨穹的颜色融成一体,四方脸遮于斗笠之下,五官未见,上身一截空袖被夜风吹动,在月盘下翩跹汩荡,成为最为醒目的一景。 距离树梢一尺之遥的红墙对面传来女人的声音,许是过于震惊,偏偏又自行隐忍着情绪的泛滥,沉婉的声音微有抖动: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在本宫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本宫……本宫,此时感觉如在云端梦里……” 闻人君正叹息,落下足蹬枝杈的腿,视线犹豫的转动,投向红墙弊端,便见残破的墙壁角落里有一拢烟水袅娜的身影。 心,此刻像是猛然停止了跳动。 闻人君正半张着嘴,蓦地正回头颅,目光远眺重重叠叠灯火阑珊的琼楼玉宇,微微清了清嗓: “我今日送浅歌入宫,顺道过来看望信儿……” 女人轻声哂笑: “信儿在梧桐苑,你不是不知,何必呢?对本宫实言相告,说是来专程看望本宫,对你而言仍是很难?” 闻人君正身子一绷,举手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动作有些僵硬不协。 安静了会儿,他嗓音低哑道: “不难,只是我没资格开口罢了。当年,你想要的宁静致远我无法给你,我……” “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 红墙那头的女人急急扬声打断闻人君正,自顾自道: “你向往江湖快意、刀头饮水的生活,而本宫……从你离开的那日便已醒悟,本宫等你是本宫愚钝,本宫始终属于深宫,想活下去就要想法设法侍寝,为皇上诞下子嗣。 再苦再难如今本宫都已熬过来了,不过自当谢你,是你念在你我当初的情分上偷传信儿武功,又教他装疯卖傻自保全自身。” 闻人君正神色微凝,须臾怅然道: “那是我能够补偿你的唯一方式了,你仍要继续赌下去吗?听浅歌所述,我真有些糊涂了,你让信儿做那些事情,究竟为他,还是为你自己?” 女人的漫笑声起,带着隐隐的冷厉: “信儿是本宫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的肉,所谓母子连心,飞黄腾达也是我们母子共同之殊荣,何来为谁好之说?无论如何,本宫已有十几年经营,眼下形式足以证明本宫赌赢了,不是吗?” 第七十六章 救下闻人 顾云汐随华南季艳一行人进宫那会儿,亥时更鼓刚刚敲过。 进宫的过程并不难,顾云汐身穿东厂四品近侍官服,且和两名宫婢一样,身上都有出入禁廷的腰牌。 只是,华南季艳身为皇后嫡出的四公主却喝得伶仃大醉,环抱顾云汐哭哭啼啼吵闹着要陆戋的行为,着实让神武门的守卫们唏嘘。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瑾儿使了整银子,算是堵住了他们的口。 几人先到梧桐苑送别宸王,接下来,顾云汐跟随瑾儿、瑶儿搀扶公主去往坤宁宫。 路上两位宫婢还喋喋抱怨着,幸亏钱皇后今日不在宫里,否则定要对她二人一顿好打。 不过,眼下宫门业已上钥,等会儿少不了再使银子打点当值内侍,不让他们将公主醉酒夜归的丑事传入正殿,来日被皇后知道了去。 顾云汐随后支招,既然两名宫婢会武功,翻墙该是不成问题。若要不惊动值夜人,她们只需直接翻墙进入坤宁宫再躲进偏殿的公主阁,外出酗酒一事便不会被人发现。 至于顾云汐自己,也只好勉为其难,独自背烂醉哭闹的四公主翻墙了。 至坤宁宫苑西墙几人停身,再往前,转过拐角便是坤宁宫外苑的宫门,她们选择于此处施展计划。 夜色浓重,一条黑影倏然从树后闪出,轮廓翩跹修长。 “何人!” 瑾儿最先看到,厉眉向对方低喝了句。 “来者可是宫婢瑾儿?” 对方以同样低的声音反问,借着银素稀薄的月光,引颈向姑娘们细瞧过来。 顾云汐惊诧,那声音不是陆浅歌还能是谁? 瑾儿与瑶儿也在同一时刻认出声音的主人,纷纷细步上前,叽叽喳喳的问候欣喜之中夹带些许埋怨: “陆侍卫,真是你啊?这几天你都跑去哪里了!” “就是,公主都快想死你了……” 陆浅歌不理聒噪的二人,缓步走出红墙斜照的投影,将一方俊美面容淌于月辉下,深邃的面部线条一丝丝的斑驳着珠贝的光华。 一对紫眸冷然注视东厂近侍装扮的顾云汐,眸光犀利如刃,仿佛能在瞬间深深插穿顾云汐的身体,将她劈作两半。 顾云汐被他异样的眼神盯得莫名,心头微微发慌,不觉紧张的眨了眨眼。 那日他被冷督主一掌击伤,她还为他担心过许久,如今观其面貌身子该是养好了。然此时冒险回宫,难道为了…… “屠暮雪,你果然在为东厂卖命。” 陆浅歌猝然一句,声音幽冷。 此时,他自己也说不清心情究竟如何。 “屠暮雪”一身四品侍卫官衣装扮洒脱,身为女子竟给个太监作贴身近侍,二人的关系可想而知。 胸前铮铮怒火,隐痛莫名,他情不自禁的再次想起从前某个痴情的姑娘,对于她的付出他由衷感觉不值,即使他知这时的自己也许应该庆幸,庆幸东厂提督的喜新厌旧,如此待自己寻到云汐,便可顺理成章的带她远走高飞。 可是,默然注视眼前这个距离冷青堂最近的女子,陆浅歌终是持着惯有喜好打抱不平的性子,愤愤然一声低斥: “我从前就告诉过你,离东厂提督远些,他不属于你!” 顾云汐愕然,双眸瞪得斗大,随即沉面,果断回敬: “不关你的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怨怼说着,她将华南季艳推进陆浅歌的怀里。 华南季艳身子猛然颠簸两下,接着感觉狠狠撞上一寸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你、你是谁啊……” 华南季艳费力的抬起头颅,勉强睁开醺红的醉眼,张口时一股浑浊的酒气悉数喷到陆浅歌的脸上,引他极为反感的皱紧了剑眉。 瑾儿与瑶儿惊喜的围拢过来,凑在华南季艳身旁不停呼唤: “公主、公主,快醒醒啊。陆戋啊,是陆戋回来了。” “……陆戋?” 华南季艳怔怔挺直麻木的身形,偏头仔细思索一下才记起这个名字。 她抻直脖颈,努力聚集涣散迷蒙的眼光,望着眼前的绝好俊容一刻,骤然惊醒,随即扑进陆浅歌怀里,无比欢快的举臂勾紧他的脖颈,生怕他再跑掉一般: “陆戋,好陆戋,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喂,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陆浅歌一时怒意沉沉,强挣两下,刚将磨人的女孩推开,她就又借酒劲扎进他的怀里,用力环住她的腰,被酒液烘得灼红的小脸紧贴了他的胸膛,满足的阖了眼,小嘴抿动,勾勒出幸福的弧度。 顾云汐凝视眼前乱哄哄的场面,无奈的叹气摇头,孑然转身,举步走远。 “屠……” 陆浅歌闹不过华南季艳,只好将她打横抱起,撒目远观,遁地就被前方绛紫的背影捉牢了眼目。 这是错觉吗? 陆浅歌错愕的闭眼再迅速睁开,重新向她打量。 确实,她的背影……真的像极了云汐。 —— 夜色漆黑,四下寂静。 顾云汐独自走在宽阔无人的宫道上,神情清冷淡淡。 陆大哥回来了。 他这时候回来,定然是为昆篁岛图而来。事关重大,必须要尽快回东厂告诉督主才行。 打定主意加快脚步,突然远处有异常的响动传来。 顾云汐现下耳力不差,只稍作停身,她就听到隐隐的喊嚷声: “有刺客,别让他跑了!” “那边,快追——” 有刺客? 顾云汐陡然警觉起来,目光炯炯锐利有神,转目向四下打量。 接着冷风扑面而至,一道人影落到顾云汐对面。 她本能的倒退了一步,心猝然紧绷,双眸冷凛的眯了眯。 四目相视,顾云汐即刻认出此人来。 尽管来者一张脸被头上斗笠遮得严实,然左臂空荡荡的飘摆长袖,便是揭露此人身份的最好证明。 “你是闻人前辈?” 不等待闻人君正开口,顾云汐率先问起,一句话直接道破了他的身份。 独臂侠客诧然心惊,斗笠颤颤,其下一张大脸向上抬动几分,犀利的眼芒肃然扫过前方陌生的面孔。 闻人君正今夜与陆浅歌一同进宫,与徒弟分别以后,他独自前往冷宫会见某位故人,结果两人的对话声音引来巡逻禁军的注意。 闻人君正情急之下飞身就逃,于是顺理成章的被人当成夜入皇宫的刺客,引众多侍卫穷追猛赶。 闻人君正并不认识眼前挡路之人,听她声音是个姑娘家,偏偏又一身穿东厂番卫的装扮,居然谦逊的口称他为“前辈”。 时间紧迫,闻人君正不想久留在此。 今夜出行他未佩兵刃,眼见对方是个东厂人,他即刻心存警惕,独将右拳紧握牢固,以冷冰冰的口吻问向顾云汐: “你是何人?!” 顾云汐暗喜闻人君正眼下认不得自己的这张新脸,又听得禁军的呐喊声音离近了,逐的敛去清寡的眉色,表情谦诚对方抱拳: “晚辈久仰大侠的威名,大侠请跟随在下,在下可助前辈出宫。” 说罢,旋身疾步,脚下生风。 闻人君正蹙眉,犹豫之色更浓,却听得嘈杂脚步声越发接近过来,索性把心一横,紧跟顾云汐而去。 在她的指引下,他们来到紫气东来阁,先后飞身登上琼楼顶层的琉璃瓦檐。 顾云汐绕过镇兽旋身而下,单足踏上白玉围栏再一提纵,便腾身越出了宫墙。 闻人君正紧随照做,落地时人已在宫外的甬道旁。 眯眸向周遭望了望,闻人君正半露于斗笠下方的嘴唇动动,牵出一丝细微笑纹: “小小年纪武功委实不错,只可惜人为东厂效力,空有一身本领却沦为了朝廷的鹰犬。” 顾云汐听得火气上头,真是什么师父教出什么徒弟。 观陆大哥那般桀骜不驯,果然师父便是狂妄自大之徒。 想来那年他在亓陵郡假扮太守被督主放过一马,今儿个就来夜闯皇宫,才是得救便迫不及待反口咬人了。 气归气,顾云汐却不想轻易和他翻脸,毕竟自己救他是抱有某种目的的。 悄然低眸望向闻人的一截空袖,顾云汐暗道,难道与之前梦境的情景一样,他的左臂真是被督主用剑削去的,故而他才会对督主、对东厂仇恨至深? 可又是为何,这个独臂男人总会出现在那样的梦境中,同样一幕,背起我要带我走? 那梦境,彼时我曾患见血昏时经常出现在午夜的梦境,是否正是真实存在的过去? 刚刚宫里与闻人君正偶遇的刹那,顾云汐便意识到他是能够解开自己心中种种疑惑的关键人物,如此她必须救下他,不能任由他被禁军带去。 闻人君正发觉自己被身边的东厂番子盯了许久,表情几分疑惑几分愤懑,容色大沉狠声一句: “你究竟是何人,总看着我作甚?你的救命之恩我改日一定奉还,无要紧事你我就此别过。” “……郑冉是你何人?” 顾云汐直视他突然问起,面色平和沉静,声音无温无绪。 凭借直觉,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与自己的父亲相识。 侠客倏然间身形怔了怔,仿佛化作一尊巍峨的雕塑。 半晌,他僵缓的挪动脚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刻意举高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方脸,面部肌肉紧狞抽搐,眸色如火,咄咄抵向顾云汐。 他误会了,他认为她必是从那阉人口中听说过十几年前郑家的屠门惨案,随即一声冷笑,森然惊悚: “哼!今日是你救下闻某,闻某感激不尽,可这也抵不了冷青堂十几年前犯下的罪恶。你回去告诉他,总有一天,闻某会替郑兄、替若儿、替郑家死去的男女老少向那厮讨个公道!” 凛然话毕,闻人君正阔步向前,独臂背影在苍茫的夜色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顾云汐没能追上前去,她被他一番没头没尾之话搞得头脑更加糊涂起来。 不过,她也从他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辞里截获到一个重要信息: 他,居然称她的父亲为“郑兄”…… 第七十七章 兴师问罪(1) 三月春晖,草色轻轻,山峦黛洗。河面冰皮开始解封,麟光乍明,波浪层层。 宫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得平静,皇上修道之期未满,众官不需早朝。后宫嫔妃们何自相安,只得待春宴那时皇上出关,于宝和殿上再睹龙颜。 永宁宫,日暮时分,顾云瑶害喜,没甚胃口,便吩咐人到小厨房去传碗银丝燕窝粥。 燕窝乃是许妃相赠,自母家得了些极品的崖州燕,又知云瑶最爱食燕窝,两日前便差宫人送了些来。 顾云瑶此刻正坐在八仙桌边,微垂头,清浅目光静静落于自己凹凸的小腹上面,一手轻放上面缓缓的来回抚摸着,神情娴雅而满足。 赵安立于一旁不作声色的注视心爱的女人,内心尽是欣慰与喜悦。 看得出,她已完全融入自己现下的角色当中,安心做好成为一名母亲的准备,诚然再好不过了。 细碎的脚步声打破正殿的宁静氛围,一名内侍步履匆匆的由打外面跑进来,跌跌撞撞跪到门口。 赵安一时心惊,这内侍不是自己派去与永宁宫接头的线人吗? 如今这般,难道小主子有事? 眉眼瞪起,赵安急躁的呵斥: “小管子,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如此没了规矩,仔细惊扰了娘娘玉体,咱家可轻饶不了你!” 内侍脸色苍白,五官颤颤惊悚,两臂加紧身躯,战战兢兢的俯首回道: “启、启禀娘娘,大事不好了!” “究竟何事?好好回话。” 顾云瑶大好的心情被内侍一惊一乍的容色搞得烟消云散,偏转头颅看向他,唇畔笑靥渐失,眉间一抹乌云凝浓。 内侍不敢耽搁,尖细嗓音带着无抵焦灼: “娘娘,不好了,永宁宫那头来信说,宫婢夕儿前半夜全身发热出了疹子,被皇贵妃安了装病蒙混出宫的罪名,拖到暴室里头遭了好一顿毒打,奴才得信时人已昏在暴室里头了。” “什么?” 顾云瑶脸色大异,下意识半身挺直想要站起来,无奈腿上失了力气。 “主子当心。” 颂琴见势不妙,上面护住她,生怕她着急上火的闪了腰,伤到腹中胎儿。 赵安眉眼灼灼,沮丧的摆手打发小管子退出去,转身走至圈椅前,才欠身,便被忧心如焚的女人伸手拉住团云宽袖,美眸凝泪,容色仓皇落魄,像是抓住唯一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赵安,你说,计划失败了对不对?宫人充病出宫被查出便是死罪,万玉瑶已经捏住云汐的把柄,这、这可如何好啊?” “主子莫慌,容奴才、奴才好好想想……依奴才拙见,眼下永宁宫那位的意图只在折磨小主子,就算让她知道小主子计划充病出宫,施以体罚倒不至让她有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您的玉体最为要紧,切不可过于忧思。” 赵安手握她泛凉的葇荑,嘴上温雅哄劝之时内心多为惊惶不解。 按理说小主子曾经跟随冷督主多时,言传身教也该是个慧黠之人,如今怎会才一出手就把整个事情搞砸了? 顾云瑶身怀孕事本易郁躁,眼下听闻云汐有事便火急火燎的,如何肯听赵安劝慰: “可是、可是云汐她等不得……” 猛然间门帘挑开,有宫婢入殿,颔首通报: “启禀娘娘,永宁宫的璃瑚姑姑来了。” “……” 顾云瑶眉色骤变,与颂琴、赵安两两看过,勉强压下心结,兰指扶扶妆容,慢慢落座,说声: “请。” 少时璃瑚端步迈入门槛,妆容清素的鹅蛋脸上神色淡漠,目光微垂落向地面,纤长眼睫隐去眼底万里飞霜。 “奴婢见过裕主子,主子吉祥。” 拢手福了福身,璃瑚勾唇,弧度轻浅,似笑非笑。 顾云瑶的心一沉,整个人木在桌案前,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姑姑一向可好?赵安,看座。” “不必劳烦,”璃瑚脸色表情凝滞不变,眼帘抬起扬声推辞,此时唇角的笑纹见深一重,眸光直对顾云瑶,平寂无温之中盘踞着诡谲阴寒的气息。 “此番奴婢前来是奉皇贵妃之命,请裕娘娘务要移动千金之躯,随奴婢前往永宁宫一叙。” 顾云瑶怔怔与璃瑚对视,双手在衣袖间死死捏成拳头,指骨泛白而浑然不知。 赵安在旁追问道: “敢问姑姑,可知皇贵妃有何示下?” 眼下情形与往日不同,顾云瑶虽是妃位,品阶低皇贵妃一级,却有孕近四月。单以母凭子贵这点来讲,永宁宫就算用八抬大轿来请,景阳宫这头都能以裕妃身子不适为有断然拒绝前往。 赵安的问话似乎正中对方下怀,璃瑚一番唉声叹气,不紧不慢道: “赵公公算是问着了,想来也是夕儿那小蹄子闹的。本来好端端一个人,昨晚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起了一身疹子,她便诈讲自己害了天花。多亏万娘娘宫里一位教养嬷嬷见多识广,寻来一碗乌藤灰给那死丫头擦身,两时辰后那身疹子就祛没了。 娘娘那里自然动了怒,拷问后她非说有包药是前几日园子里面遇到您给她的,叫她吃下充病出宫去。 我家娘娘如何肯信一个婢子信口开河陷害宫妃,这不便差奴婢过来请您过去,当面和那小蹄子对质,便问问她如何想起凭空捏造,无中生有的非来陷害您不可。” 顾云瑶沉声不语,两道眸光在璃瑚自顾自的陈述中陡然变得犀利,待对方刚一讲完,她倏然变脸,容色肃然: “姑姑且先行回去服侍娘娘,本宫稍后便到。” “这……” 璃瑚凝神愣了愣,敏感的察觉到顾云瑶的态度转冷,面色微凉: “裕主子,这恐怕不好吧?” “姑姑请回,”顾云瑶紧接又一句,嗓音陡然寒凛如同严冬时节坚硬的冰锥淬到地上,响动生硬脆利: “既是面见皇贵妃,本宫不能失了仪态,少不了梳妆更衣总要费些时候,也不便请姑姑久站于廊下守候。请姑姑回去禀明娘娘,不出一刻时辰,本宫自会前往永宁宫。” 眼见裕妃真真儿动怒,璃瑚不好再逼。 对方是孕妇,怀着万岁爷的孩子,金贵的很。万一气出好歹动了胎气,叫自己一个做奴才的如何开脱? “就依裕主子,奴婢告退。” 眉角抽动,颔首眯细眼眸,璃瑚强忍恨意轻声一句,小心翼翼的退出去了。 一时寂静,顾云瑶撑身缓缓而起,吩咐颂琴: “替本宫更衣。” “娘娘,您当真要去永宁宫?!” 赵安上前一步阻拦,情知大祸再次降临景阳宫,决然不肯放她前往赴约。 顾云瑶伸手轻推赵安,眉间阴翳深沉: “本宫必须去!云汐还在那里等着本宫,本宫不往,皇贵妃定会变本加厉折磨她。颂琴,随本宫入暖阁梳妆。” 眼睁睁注视她被掌事宫女扶入暖阁,赵安心急如焚。 计划失败了,小主子居然在皇贵妃面前出卖了裕主子,如何会这样? 眼下圣上正在闭关修行,钱皇后入永露寺斋戒尚未回宫,还有谁,到底还有谁,能够护裕主子一护? 顾云瑶再出暖阁那会儿,身穿蜜合对襟襦衫,下配烟霞色挑丝合欢花马面裙,二话不说直接罩上月白烟云纹锦缎披风,玉辇起驾前往永宁宫而去。 赵安劝说无效,急得心头着火,在宫里徘徊了多次,骤然停了身,脑中想到一人。 眼下形势紧迫,他再管不了旁的。纵然裕主子不喜那人,可当下能救她的也只有他了! 凛眉细忖一刻,赵安牙关紧咬,毅然奔出永宁宫。 …… 一行人赶至永宁宫半途遇到宸王华南信,他怀抱布老虎在宫道一旁玩耍,看到顾云瑶就跟随显轿走了一段路,不时向她炫耀自己的老虎玩具。 顾云瑶自然没有心思搭理他,他跟了一段便跑掉了。 永宁宫大门外显轿落下,仪仗留候,顾云瑶由颂琴搀扶着快步进门,身后两名宫婢紧随。 才至外苑,便听得里头阵阵谩骂与哭喊,尖利的、凄惨的此消彼长,一窝蜂的悉数灌入顾云瑶的耳中,惊得她冷汗涔涔而下,惊颤着胸口剧烈起伏,加快步伐向正殿里冲。 廊下留候的宫人事先得到吩咐,几乎没人阻拦,直接放主仆两人进殿。 奢华的殿宇,气息沉闷而惊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顾云瑶急急跨入门槛,目光惊恐而慌张的搜索,即刻便看到最中央的几名内侍嬷嬷围着那可怜的女孩。 她哆哆嗦嗦的蜷缩在地,浑身皮开肉绽的悲惨模样刺痛了顾云瑶的心。 “云汐——” 顾云瑶大呼一声泪如雨下,推开颂琴,一步一颤向女孩接近。 女孩幽幽的抬头,一头青丝染血,凌乱披散着遮了半张脸面,唇瓣冰凉失血,桀桀抽搐着女孩对顾云瑶正要放声说些什么,被一阴鸷之声冷然打断: “裕妃,你果然来的极快!” 第七十八章 兴师问罪(2) 永宁宫。 正殿中央端坐着一宫之主、皇贵妃万玉瑶,两旁各有十几宫婢、内侍,个个容色无温,端的是目中无人的冷漠。 今日,万玉瑶穿着海棠色流云交领长裙,外披琥珀底满花卉锦缎褙子,头面上珠宝富丽堂皇,一只三头凤点翠流苏步摇斜入发髻,流光熠熠,甚是夺目。 刚刚,那震慑梁顶的呼喝,便出自这贵气华美的女人口中。 缓缓转头,顾云瑶与主位上妆容艳丽的女子对上眼目。 瞬间如同火石电闪,两对明如炬、冷如刀的目光在互视沉默之中,展开无声却异常激烈的交锋。 气氛再次变得诡谲森冷,犹如地府一般的阴冷与恐怖,贯穿在场每人的四肢百骸。 颂琴暗惊,心头起伏不定,只顾眼珠不错位的盯紧自家主子,提防有人会随时发难。 一刻,顾云瑶上前几步,颔首垂目敛了眸色,稍是欠身向主位施礼,嗓音一丝幽冷: “嫔妾参见皇贵妃,应娘娘传召来晚,还望娘娘恕罪。” 万玉瑶在圈椅上动了动身,皮笑肉不笑的扯唇,恹恹道: “快起吧,你本有孕在身不必行礼。来人,赐坐。” “多谢娘娘。” 顾云瑶也不推辞,待内侍抬来玫瑰椅便坐下去,表情冷艳极是少有。 转眸看向趴在地上的女孩,顾云瑶问得单刀直入: “请问娘娘,此番又是何故?” 万玉瑶笑得花枝乱颤: “哎呦呦,这璃瑚也是,怎就没把话替本宫带到呢?” 一旁掌事拢手,敷衍的欠了欠身形,浅淡开口: “娘娘恕罪。” 万玉瑶的目光始终都在顾云瑶怒意沉沉的精美面容上,笑意奸黠的解释: “妹妹千万莫要误会,地上那丫头是这边新晋的婢子,平日里做事偷奸耍滑不说,为出宫去不知从哪处搞来的邪方,吃了两味大反的草药憋出一身毒疹。 起初耳房那帮没见识的东西真以为她患了天花,还好本宫的教养嬷嬷识破她的诡计,将人拖进暴室吃过鞭子,不成想这蹄子又学着诬陷,非道那包药是你给她的,本宫便想……” “确是嫔妾!” 顾云瑶猝不及防打断对面振振有词的女人,凛然挺身,双拳握在袖里,冷眸锐利。 一侧,伤痕累累的女孩桀桀挪动身躯,强撑着趴起,颤巍巍的举头哭喊: “姐姐,我非是有意出卖你,我害怕,暴室的刑具好可怕,呜呜……我身上太疼了……” 望着顾云瑶在屠暮雪声嘶力竭的哭叫中五官抽搐不止,一点点的翻起泠泠泪光,蛇蝎女人眼目促狭,心中得意,面上却佯装惊惑: “裕妹妹,你、你这是何意啊?” “嫔妾是何意娘娘难道不知?既不知,又何故在锦鲤池亭榭演戏?” 沉声一句,顾云瑶面红耳赤,泪水夺眶而出。 万玉瑶细腻的手指扶过发鬓,眉色幽寒。 她并没有料到顾云瑶的性子会刚烈至此,不过,这倒省去太多的麻烦。 幽幽起身,女人脚踏软毯步步接近。 颂琴霎时心神微颤,凑上来护主,生怕万玉瑶会恼羞成怒,随时出手伤害她的主子。 万玉瑶以居高临下之姿睨视顾云瑶一刻,侧步围绕玫瑰椅走上一周: “本宫就知道,裕妃你与这贱婢认识。” 顾云瑶嗤笑,目不斜视: “此女入永宁宫当值,娘娘自当看过她的宫籍,该知她与本宫同姓且闺名仅一字之差,想来也不难猜得她与嫔妾的关系。” 万玉瑶点头,心平气和: “如此,非是她故意栽赃你。” “不错,主意是嫔妾所出,药是嫔妾所给!” “姐姐,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想出卖你,真的不想……” 地上的女孩再次放声哭泣,句句话语犹如利剪穿心,将顾云瑶的心房刺得千疮百孔。 顾云瑶唇瓣半张,深深呼吸吐纳每一口气,都觉胸腔里那被穿插割据的痛无以名状。阖眼那刻,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再一睁眼,顾云瑶翕动湿红的鼻翼,泪眸猩红淬着烈烈火焰,对女孩决然喊道: “云汐,起来,站起来!姐姐会带你离开,无论如何,为你,姐姐愿意付出全部。” 女孩听话照做,几次咬牙撑身,终是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万玉瑶一旁拍手叫好: “呵呵呵,姐妹情深真叫本宫感动,看来,裕妹妹看上了这婢子,定要从我永宁宫挖人了?” 顾云瑶幽幽起身,轻蔑的目光直怼洋洋得意的女人: “娘娘既知云汐乃本宫义妹,何苦再假惺惺作态?嫔妾此番前来便是向娘娘要了她,有何条件,你提出来便是。” ”痛快,本宫就喜欢妹妹这般真性情之女子。你们带着夕儿先行退下。” 宫人应承着纷纷退到殿外,璃瑚走在最后,指挥内侍将受伤的屠暮雪抬走。 屠暮雪只管挣扎不从,惊恐的哭喊几乎撕破喉咙: “姐姐,救我啊!我不要和他们去,救我啊姐姐!” “云汐,你们放开她!” 顾云瑶痛心疾首,刚迈一步去追就被万玉瑶扯住手臂,一丝狞笑噙在嘴角: “急什么,她死不了。裕妹妹何不叫你的人也退出去,你我坐下,平心静气的聊上一聊。” …… 赵安带一名内侍匆匆出宫,一路跑跑歇歇,到达东厂那会儿两人俱上气不接下气。 东厂的守门人与赵公公算是半熟脸,听他说明来意,慌忙引他直奔南院。 冷青堂在屋里正与顾云汐谈论陆浅歌进宫一事。 那日夜晚顾云汐送华南季艳回宫,遇见他与他的师父闻人君正,顾云汐将这些事毫无保留的告诉了督主。 显然那对师徒并不知昆篁岛图目前还未献予皇上,特意冒险进宫只为夺图。局势风云变幻,无论司礼监还是东厂,都要格外小心暗处蛰伏的其他敌人。 另一方面,两日前接到南方分缉事的消息,孙婕妤的手书已送到两广总督的手上,孙敏当即表态,总督府会全力配合东厂,秘密展开对万家私兵的全力调查。 冷青堂与顾云汐都明白,只有查出南疆私兵驻地极兵力的详细情况,东厂这边才能掌握扳倒万氏一族的相应证据,届时也可为朝廷出兵清剿南疆,提前制定出完美的作战计划。 时间紧迫,此番部署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接着,他二人又讨论起那个在羊坊口法场现身,负伤后被同伙救走的面具人。 那人神秘莫测好似鬼魅,几番交手都从东厂的布网下成功逃脱,就连顾云汐与之相处一年,对他的底细甚至名讳都不得而知。 他们始终相信那人并没走远,也许此刻正潜藏在某处鲜为人知的角落里,窥探着东厂与皇宫的一切。 有一点冷青堂至今都没有对顾云汐坦白,即那日真正看清面具人的真容那刻,他才知道在这个世上,自己竟然还有一位孪生兄弟,且阴差阳错间造成骨肉相残的局面。 谁能想象二十几面未曾谋面的亲兄弟,几次见面皆以同根相煎的结局收场。他日若有再见时,不知又是何种境地。 天色一点点黑下去,顾云汐想要点灯被冷青堂阻止。 他只想安静的置身于黑暗之中,细细的品味黑暗。 谋划了许多年,争斗了许多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竟是如此罪恶,与亲生手足都可反目。 也许命运已经注定,有些东西注定无法改变,即便挣扎,也是徒劳无用。 他怔怔挺直脊背,感觉双肩无比沉重,上面压着的是像是看不见的高山,更是他无法摆脱的重担。 纷沓的脚步声响打断如魑魅魍魉游走不定的思绪,冷青堂敛神那刻,就听屋外有人通秉: “督主,景阳宫来人了。” —— 皇宫,永宁宫正殿大门紧闭,殿中两位华服精美的女人凛然对立。 万玉瑶下颚微抬,神情如寒天傲雪,睨眸注视矮自己半头的顾云瑶,嘴角蓄着无温的冷笑: “裕妹妹与夕儿同为贡院前任掌事的义女,情比亲姐妹,本宫也不愿夺人所爱。夕儿伤势见好后可调去妹妹的景阳宫。然所谓‘礼尚往来,等价交换’,本宫这边少了一人,妹妹也该拿出一人才是啊。” 顾云瑶长睫颤颤,神情为之一滞,从不曾想过素来心黑手狠的皇贵妃此番竟然竟是这般大度。 宫婢换宫婢再简单不过了,无非是从景阳宫换来的宫婢要在永宁宫受些苦楚罢了。可为了云汐,为了自己的妹妹,顾云瑶此刻也管不了其他了: “好,嫔妾即刻回去,遴选宫中最是能干之婢子送来,换云汐过去。” 远山黛眉冷傲挑起,万玉瑶精明的眼目锁定容色肃然清冷的女子,眸间点点精芒迸射而出: “呵呵呵,妹妹是在说笑吗?宫婢换宫婢,哪来的这等便宜之事?且不说夕儿善厨艺,其他活计蠢笨偏是手作的珍馐每每都合本宫胃口,单论她与裕妹妹情比血亲,如此之身价又岂是区区一介宫婢可以抵得上的?” “你……” 顾云瑶娇躯一颤立时哑口,心房似被什么狠捏了一下。 原来万玉瑶并不想轻易放云汐走,她口中的“一人换一人”另藏奥妙。 紧视对方傲然浅笑绝美艳丽,却又像淬毒的曼陀罗花,足可致命。 瞳眸倏然扩开,一抹惊光闪现。 顾云瑶手捂凸起的腹部,颤颤退后一步,心口犹被重石碾压。唇瓣骤然冰凉失血,她结结巴巴的问: “你、你莫非……想要嫔妾腹中的皇儿?” 万玉瑶瞬间“哈哈”漫声笑起来,回神大摇大摆走上两步,悠然拂摆着华美如火的锦缎宽袖。 “裕妹妹果然聪慧过人,相信普天宴上你与冷青堂先后入宝和殿,对指你身怀妖胎一事的始作俑者心里已然有数。上次叫你侥幸逃过一劫,这次本宫先行捏到你的七寸,既然你要你的妹妹,不如放弃你的皇儿。” 顾云瑶怒翻眉目,哽咽着: “你、你到底想要怎样!” 扭动细软腰肢,万玉瑶细步走到角桌前,拿起上面一纸包,走回交到顾云瑶手上。 “你送夕儿一包药,本宫这里也要回敬你一包。拿好,正宗东洋货,无色无味,可助你一个时辰内落下胎儿。回去后,你将它置于羹汤服下,至于胎儿落下,你妹妹一天不到你宫里去你便不得与任何人提起,本宫自会为你安排替罪羊。如若此期间你走漏半点风声,便等着给你妹妹收尸吧。” 顾云瑶脸色煞白,半张的干涩唇瓣哆哆嗦嗦。怔怔低头时,一滴泪砸上纸包。美目促狭,恨意森森: “娘娘,你逼迫嫔妾,又做出残害皇嗣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就不怕遭报应?若嫔妾将这事告诉皇上,亦或告诉东厂提督,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万玉瑶再次仰面狂笑,水袖翩翩招展: “顾云瑶,本宫早知你攀的是东厂提督那一脉。实话告诉你,或许先前冷青堂可护你、可护顾云汐那小贱人,可他如今未必能够再护住你们姐妹二人。你可能并不知顾云汐的身世,那便是本宫能够挟制他冷青堂最得力的武器!” 顾云瑶听得容色大恙,陡然眸色惊愕,容色惨白: “你说什么?云汐的……身世?” 第七十九章 隔衣挑逗 京城。 十里长街阵阵马鸣夹杂人的呼喝,接着一队人马自官道飞驰而过,惊得道旁行人四下闪躲,恐避之不及。 也有不少百姓在刚刚马队掠过的刹那看得清楚,那几多绛紫番服衬着一袅蟒青,分明便是东厂的头目出动了,一时驻足纷纷,或翘首或议论。看方向是奔皇宫而去,不知那头又出了何事,要劳动那位重权在握的大太监亲自走上一遭? 神武门外东厂人下马,冷青堂只带顾云汐与两番卫快步入宫。刚接赵安报信,得知皇贵妃趁皇上闭关、皇后到寺庙斋戒未归又闹出幺蛾子,这才火急火燎的打马往宫里猛赶。 此外,冷青堂与顾云汐还从赵安口中获得一个重大的消息,就在永宁宫万玉瑶的身边,居然藏着一个冒牌的顾云汐! 至永宁宫门口,正遇到顾云瑶被颂琴搀扶着走出来,但见她脸色萎黄不振,额上见湿潮似密密匝匝的细汗。 冷青堂、顾云汐二人看得心头悚然,赶过去欠身拱手: “微臣冷青堂见过裕主子。” “卑职屠暮雪,拜见裕妃娘娘。” 顾云瑶五官微动,怔怔流转目光,刹那间神现清明。 顾云瑶定定看着冷青堂须臾,神色变换莫测,极具复杂。再一偏头望向恭顺的顾云汐,脸色骤沉,容颜清冷凛冽,与前一刻那落魄失神之态大相径庭。 是她,就是她! 是这女子夺去云汐心爱之人,伤透了云汐的一颗心。 尽管顾云瑶对暮姑姑心存感激,感念她几次救助自己度过危难时刻的恩情,可那日阚芳亭里目睹云汐哭得痛不欲生,再想想妹妹失踪的两年里所承受的苦,她就把对冷青堂的恨意转嫁到了眼前这身穿四品近侍官服的女子身上。 顾云汐与顾云瑶对视之时暗暗吃了一惊,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咄咄逼人,显得极其不友好。 带着满心疑惑,顾云汐默默颔首,惴惴眼神避免与顾云瑶的冷目再做接触。 冷青堂上前一步,低声问: “主子,可是皇贵妃对你做过什么?” 顾云瑶眼角微微抽搐,面色清寡,幽然一句声音轻飘飘如柳絮飞烟: “无事。本宫有孕,皇贵妃既为人母,自然要传本宫过来口口传授些孕时妇用保养之技。想来督主日后大婚,那些于新夫人也是无用,本宫在此就不必与您细说了吧?” “娘娘,您……” 顾云汐一旁震惊无语。 今日大姐绝对不正常,对她抱有敌意不说,现下还用最为恶毒的语言中伤了冷督主。 谁不知督主是太监,可她非要说如此,有意揭他无根人无后的短处,不是要当众狠打他的脸吗? 冷青堂迅速抬手稳住顾云汐,眸光炯炯始终都在顾云瑶的脸上纹丝不动,思索着、探究着,俊白的面庞持着波澜不惊,素冷而无温,使人看不出情绪。 侧步闪身,他拂袖做个手势: “天色不早,娘娘请回宫歇息。” 顾云瑶目视前方,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任由颂琴摆弄着搀上显轿。 冷青堂随后吩咐顾云汐: “丫头,跟着去。” “遵命。” 顾云汐颔首,眉色冷冽紧紧跟在仪仗最后,直送到景阳宫的地界。 顾云瑶眼下居住的这座宫殿装潢富丽雅致,气宇轩昂,只从外观看就能感觉比起晓夜轩不知奢华精巧了多少倍。 门楣下,内侍宫婢列队迎接,唯独不见赵安。 顾云汐暗自叹气。 赵公公非是习武之人,脚程根本快不到哪里。就为给督主报信,人从后宫一路跑到东厂已然累到快要吐血,一时半刻怕是不能马上赶回宫来。 众人簇拥一宫之主回去休息,颂琴转头,就见顾云汐在门外落寞的站着,当即陪上笑脸: “暮姑姑一路护送主子过来也是辛苦,快进偏殿喝杯热茶再回去吧。” “多谢。” 顾云汐神情惊喜,应承着正待迈步,不想顾云瑶的冷厉之声接踵而至,头也不回的直怼: “这里哪还有什么暮姑姑?景阳宫不欢迎你,且去寻你的新主子吧!” 如挨当头一棒,顾云汐完全愣在当场,目现凄楚,两个脸颊灼灼发烫。 再一转面,顾云瑶狠狠盯向大宫女,眸色猩红喷火,沉声怒喝着: “当真是本宫栽培出来的好姑娘,如今都敢越过本宫来做景阳宫的主了!” “奴婢不敢,请娘娘息怒。” 颂琴当场手足惊颤,扑通跪在门外。顾云瑶不再理她,与宫人们先后_进殿去了。 顾云汐惊愕而无奈。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眼前这般更为荒谬,更使人痛心疾首的吗? 自己分明才是云瑶的姐妹却被人冒名顶替,此时货真价实的她无人认得,居然还被狠心拒之门外。 刚刚顾云汐想要随众人进入景阳宫,寻机向云瑶姐说明真相,告诉她不要轻信别人,自己才是她日夜思念的好妹妹,告诉她自己在两年前被人劫走,强行更换了容颜的经过。 可姐姐在盛怒之时不准她进入宫苑,至此便错失了得知真相的机会。 默默走到颂琴身边,顾云汐伸手扶她起来,感激却也苦恼的说: “谢谢你,是我连累你挨骂了。” 颂琴摇头涩笑: “暮姑姑莫要记恨我家主子,女子怀孕本就性情易变,何况她的义妹眼下被皇贵妃拿捏着,主子想尽办法还是要不回人,不免着急上火。” “我、我明白……” 顾云汐定定看着颂琴,欲言又止,接着叹气转身,举足走远。 自己相对姐姐说的事情太过机密复杂,还不能假以颂琴之口传给她。 颂琴立于门楣下目送伤心的女孩离开,满面同情。 感情之事你情我愿,向来无对错之分。冷督主原是绝世月华人,虽为宦官其风姿不逊男儿,宫中爱慕他的女子定不在少数。 暮姑姑非是过错一方,只是自家主子对云汐小主子偏疼,眼见她受苦便将恨意迁怒到对她有过救命之恩的暮姑姑身上。 自己身为卑微宫婢,只道旁观者清,独不敢饶舌妄言。 一想到赵公公出宫未归,主子跟前少不得有人伺候,颂琴沉叹一声,抬脚过门槛。 庭院里宫人们悉数立于正殿廊下,颂琴见了惊然,赶去问,才知自己外头与暮姑姑说话那会儿,娘娘差人将走时未喝的燕窝粥传进殿后,便宫人们全撵了出来。 颂琴不放心,推了推门,被小宫婢拉住: “姑姑不可进入,方才娘娘发火,砸了不少东西,刻意吩咐您回来了也要站在殿外,谁放您进去就要打断谁的狗腿呢!” “啊?娘娘真这样说?” 颂琴满脸惨淡,望着小宫婢容色紧张而又笃定的频频对她点头。 “这可如何是好……” 颂琴急出满头大汗,跺脚: “娘娘身子一天天的重了,有孕饶是辛苦内心邪火便盛。方才我只见她对救命恩人如此刻薄,忍不住送暮姑姑一个台阶下,谁成想竟被娘娘真真儿恼上了。” 抱怨归抱怨,颂琴也不敢违背主子的命令,只得规规矩矩的拢手直立,与众人同在廊下守候。 …… 永宁宫,掌灯时辰,宫人们在各处铜台摆上新蜡,如数退到殿外。 烛光旖旎处冷青堂挺身直立,眸光平静之中暗藏锋芒。 “娘娘,您传召裕主子过来,究竟与她讲过什么?” 万玉瑶抿唇轻笑笑,声音靡丽而幽冷: “本宫在回答督主的提问前,也来问督主一个问题,在你的心目中究竟视本宫为何物?” 冷青堂噤声不语,万玉瑶扯动嘴角漫出一抹弧度: “多日不见裕妹妹不知她怀孕是否辛苦,本宫到底算是过来人,邀她入永宁宫闲话家常,顺带教她一些日常保养方法本是无可厚非。督主却不放心本宫,非要大老远自东厂过来看看才肯安心? 你该知道她父闵瑞与本宫的父亲同为皇上效命,本宫自然视她为亲妹妹。督主如此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未免太过心思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眉梢蹙起,端的是难言的委屈和幽怨,盛装华彩的女人柳细腰轻摇,迈步向眉眼无俦的男子寸寸贴近,上身高耸的山峦异常不安分起来,顶端轻轻抵上冷青堂的软肋,隔着蟒衣,来回蹭了几下。 香风涌动,丝丝酥痒感觉奇特非凡,却似在男子的身心处激不起半分浪花。 冷青堂容色依然沉稳无恙,伫立的身姿亦如千年冰山,巍峨不动,凤目紧锁万玉瑶妖媚的五官,眼底寒芒精亮,寸寸犀利。 ps: 男主是假太监的秘密,就快被女主知晓了~ 第八十章 谈谈条件 “娘娘,方才你到底对裕妃做过什么?” 正殿,冷青堂静静锁视万玉瑶的搔首弄姿,深邃的眸底光泽幽冷,素白的俊脸容色沉沉: “莫要忘记她如今的身份,对她动手,于您、于万氏没有半分好处!” 万玉瑶精致的面容无丝毫惧意表露,上半身完全靠上在男子宽阔的胸膛前,水眸半眯,鼻翼微动贪婪嗅着冷香的味道,眼底潋滟水光诱惑迷人: “督主一番提点真是吓坏本宫了。本宫内心自然清楚得很,从前她是孤儿,并无母家依托,进宫靠的便是你 东厂一脉。眼下她与闵氏认亲,又身怀万岁爷的骨肉,确是今非昔比。” 冷青堂步子后撤,与万玉瑶分开好一段距离,促眸澹笑,狭长的眼缝里有寒光闪过。 “娘娘既知如此却要一意孤行,妄图对裕主子不利的话,臣只能向万岁爷如实秉明一切。” 万玉瑶一双美目陡然睁大,惊诧着以五指掩口: “督主这是何意?本宫确是邀裕妹妹过来闲谈,难道这也值得督主跑到皇上身边告状,刻意惊扰皇上清修不成?” 冷青堂眉色一沉,骤然语锋转变: “听闻近来娘娘宫中进得一名新婢,微臣斗胆,还请娘娘带那婢子过来与臣见上一见。” 眸中精光迅速掠过,女人笑容冶艳: “别急,那姑娘现下身染恶疾,待身子大安后定与督主有见面之日。在那以前,本宫想请督主帮个忙,看看这画中人又是谁?” 说话之间,纤长十指挑开桌案上的锦盒,从中取出一卷宣纸,在冷青堂眼前抖开。 看到男子身形定定,脸部表情僵滞的瞬间,万玉瑶勾在唇角的笑靥更加明显,水眸里的光辉阴戾而贪婪: “督主不会连当年威震西夷的国公爷郑冉都忘记了吧?本宫始终相信你一直都知郑氏的灭门真相与背后操控者,故而那年你不惜背负欺师灭祖之骂名,亲手将边老督主打下昭狱致死,以此向皇上表示中心。 他一手提你为东厂提督,宫中任司礼监掌印之职,又将锦衣卫指挥大权交与你手,可究竟何故,让督主你在背地里偷养下叛臣郑冉之女? 督主想向皇上弹劾本宫,正巧本宫也有重要事情要禀告皇上,不如择个日子,你我一同前去,如何?” 对视沉默,冷青堂眉眼微动,俊脸未见过多神情的变换,自始至终如古潭深沉,尽管有石子落入其中,也不见任何涟漪涌动。 冷青堂在隐忍,正在努力的隐忍,尽管胸腔里已是百爪挠心、怒火中烧,却不肯将任何情绪流露到脸上。 浅笑荡漾,男子拾步向女人步步走近,眸间光芒深邃熠熠: “不知这画像是娘娘从何处得来?” 一指距离冷青堂停身,薄唇轻言,展笑勾魂摄魄,使人只看一眼便心甘情愿的栽了进去: “只凭一张画像,在万岁爷面前不足以成证据……” 一手轻挽女人的腰肢,一手在对话时慢慢接近过去,就快够到那页纸时怀间的女人突然转身划个满圆,从他身前逃远,对他狡猾的笑起来: “你的屠侍卫在雨燕塔取昆篁岛图被困,有人入黑阵救她,被坐阵人窥心境所得之影像,画图后传到宫里。既然屠侍卫是东厂人,破黑阵之人必与东厂有牵连,有人以此为由要参你冷青堂一本,被本宫及时压下了。” 冷青堂眉眼浅笑安然,眸中却有寒芒迸射: “如此臣来猜猜,那坐阵之人必是雷焕,与娘娘原本认得。” 万玉瑶仰面狂笑: “本宫知督主,督主也知本宫,你我何不坐下共享晚膳,边吃边聊?既是相互握有对方的把柄,本宫希望可以回到从前,再与督主、与东厂合作。” …… 庭院里,顾云汐眼睁睁瞅着永宁宫的内侍们抬桌的抬桌,搬凳的搬凳,少时又有一列宫婢手托菜肴细步进入正殿,许多人里里外外的好一番折腾,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宫婢从正殿走出时来到廊下,对顾云汐说,她家督主爷已被娘娘赐膳,吩咐她先回东厂去,别再继续等了。 顾云汐内心焦急,她哪里放心丢下督主独自离去,于是和同来的两名番卫立在庭院正中,接着等候。 宫婢自觉没趣,便不理她,独自回到偏殿忙去了。 此刻天色大晚,永宁宫内庭外苑俱都亮起宫灯。 风吹灯笼,曳曳作响,朦胧晃动的幽光里,顾云汐玲珑身影显得格外落寞。 看样子,督主一时半刻不会从正殿里出来了? 先前与万氏明斗暗斗几番交手,督主早已得罪了万玉瑶。 眼下她居然一反常态留督主用膳,该不会揣着旁的心思,想要借机加害督主吧? 越想越为焦虑,顾云汐多次找茬向正殿廊下凑近,想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都被内侍们驱赶开,最后连同番卫,被他们全部驱到了外苑来了。 督主没有吩咐,顾云汐不敢使性造次,只好停身立于外苑,肃然面向二道月拱门,右手攥紧佩刀的刀柄,冷眸锁定正殿那处闭得严丝合缝的门扇。 —— 万玉瑶吩咐内侍将满桌美酒佳肴抬进正殿暖阁,专设在她的床榻前。 四处玲珑炉里燃着薰香,烟气袅袅,芬芳扑鼻。 “坐。” 万玉瑶对冷青堂轻然一句,眸光缱绻流转,瞥向床榻。 冷青堂面沉似水,闷声坐到床边。 今日万玉瑶有备而出手,显然是借云汐的身世发威以达到某个目的,这使冷青堂多少处于被动的局面。 万玉瑶轻提裙摆坐到男子身侧,粉红唇轻抿,笑盈盈分明如阳春白雪,眼底却是万里冰封,挑眸看向咫尺距离的琅华男子,真恨不得一口将他吞入腹中。 皓腕轻扬,手持酒壶斟满一杯琼浆,女人嗓音婉转若豆蔻少女,粉面上春意盎然: “督主是社稷重臣,连万岁爷在朝堂上都称您为‘擎天玉柱’,如今百忙之中偶得闲暇陪本宫一同用膳实乃幸事。这第一杯酒,本宫敬督主。” 冷青堂端坐巍然,垂目看向近处的金杯,眸中浮光掠影轻浅不明。 万玉瑶举杯一刻,见对方不接,神色微恙,哂笑道: “怎么,督主还怕本宫在这酒里下毒不成?既如此,本宫先饮半杯便是。” 勾眼注视男子足可倾城之容,女人下颚轻扬吞饮半杯美酒以后,指尖轻拈转动酒杯,将沾染自己口脂的杯沿对准冷青堂,再次递去,眸光丝丝妩媚: “这次,督主可有诚意?” 冷青堂嘴角动动似笑非笑,径自抄起酒壶为手边的空杯斟了酒,继而端起,一饮而尽。 “娘娘,微臣已然饮尽,可表诚意。” 眸中一丝异样的光芒闪过,玫瑰唇畔洋溢的笑靥更加浓烈了多重。 酒杯置于桌上,半杯琼浆溢上桌面,美人挑眉漫声开口,语气半是威胁: “冷青堂,你别不识抬举,你该知是本宫偏爱于你,才会替你将那贱丫头的身世秘密瞒到现在。就凭郑冉的画像足可说明与其相关之人就藏在你的东厂里,你以为眼下形式还能叫你像从前那般泰然自处?” “娘娘,你将顾云汐的身世告知了裕妃?” 冷青堂不傻,此刻已经猜出了万玉瑶的诛心毒计。 她不会公然招裕妃来她的地盘再对其动手,必是对她讲过什么,以此作为要挟,逼迫裕妃就范。 而此时的自己并不知姓万的粉骷髅到底想要裕妃做什么,这才是最为可怕的事。 万玉瑶自行吞下所剩的半杯酒,一时面颊微醺,美艳如霞。 “本宫知她是你送到皇上身边的,东厂与景阳宫唇齿相依,本宫便要让她明白些道理,你这个东厂提督并非没有弱点,而今你们的软肋全已攥在本宫的手里了。” 女人狰狞的容色撑满漆黑清明的眸子,男子眼睫落下去,素白的手指玩弄着酒杯,悠声问: “娘娘,你要微臣如何与你合作?” “你的手上定有一枚翡翠笛,交给本宫。” 女人紧盯绝美的猎物直言不讳答,眼底倏然一阵风暴卷起,其摧枯拉朽之力无可抵挡,妄想将面前的美男子立时卷入深渊。 那笛子冷青堂知道,是顾云汐交给他的,之后他问她,可她也不知那笛子除了作为暗器,还有什么用处。 莫非,万玉瑶知道? 这念头在冷青堂脑中一带而过,他突然笑起来: “好啊,微臣就以翡翠笛换娘娘宫里的夕儿,如何?” 如赵安所说,小主子云汐有了下落,眼下人在永宁宫里受罪。 可冷青堂知道,真的顾云汐就在自己的身边,如此可以大胆推断,永宁宫里的假云汐该是当初与云汐相互换容之人! 不管是何代价冷青堂都愿付出,先把假顾云汐控在自己手中,由此关于面具人、他的孪生兄弟逃遁后遗留下的种种谜团,都可迎刃而解。 而万玉瑶这头也有自己的小盘算。 无论以顾云汐的身份威胁冷青堂还是要挟裕妃,她从来不向二人拆穿东厂女近侍“屠暮雪”的真身。 就算她清楚,冷青堂得信赶来那刻已经明白宫里的顾云汐是假,却还是故意拖住冷青堂来为裕妃制造时间差,促使她对永宁宫里的“顾云汐”信以为真,为救她尽快吞服落子药。 第八十一章 被下药了 赵安赶回景阳宫,看到立于廊下的诸位宫人时脸色一怔,顾不上擦拭满头大汗就跑上前来,惊问颂琴: “都杵在这儿干嘛哪?主子呢?天抹黑了还不传膳啊!回来时,你们可曾遇到东厂提督了?” “您可算回来了……” 灯下颂琴眼眶红红,容色灼灼而委屈,偏头向闭合的大门努嘴道: “还提东厂呢,我就是跟主子面前替暮姑姑说了句话,主子便发火将大家全都赶了出来。回来那会儿听说只传了一碗燕窝粥,便不再吩咐人进殿呢。” “你、你可真糊涂啊你!” 赵安气急败坏,食指不断点指颂琴不住,劈头盖脸的追问: “你随着去了永宁宫,皇贵妃究竟如何刁难咱们娘娘了?” 颂琴眼底蕴着水光,惶惶摇头: “彼时她与皇贵妃单独谈话,就像这会子一样将宫人全支出殿去。半时辰后娘娘出来,我见她除了脸色不大好外,周身上下并无异处。 因她催着回宫,我便侍奉着回来了,半道遇到冷督主,他还吩咐暮姑姑随着仪仗跟到宫苑门外。娘娘不准暮姑姑进宫,生生就人给撵走了。” “既然娘娘神色有异,你还由着她,把她独自搁在里头!” 赵安越听越气急,呵斥一声,转身推门,人冲进殿里。 顾云瑶静静坐在八仙桌案一侧,眸光涣然凝望着面前空空的白玉碗,靓丽的脸孔惨白不正,就算被桌上烛台的点点火光照耀,也显不出丁点的暖色。 赵安瞬间胸腔里像是失空,脑中“嗡”了一声,仓皇的迈步走到顾云瑶的跟前。 未等开口,脸色不正的女子幽幽侧目,眼神虚虚无力: “你回来了……” 轻飘飘的声音落在赵安耳中,他的心突突猛跳了两下,接着人跪在顾云瑶的脚下,握起她的两手,担忧的问: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您去了永宁宫,那姓万的又给您气受了?” 视线徐徐移动,顾云瑶不再看着赵安,痴痴的笑: “那年本宫被冷青堂强行送进这宫里来,一颗心就已成了死灰。眼见他害了你、伤了云汐,我真恨不得亲手将他剥皮拆骨。本宫恨他的歹毒、恨他的自私,本宫一直认为他对云汐起了歹心才将人带去东厂,却不知……十几年来,都是他在保护着她……” 赵安惊诧,听得一头雾水,见一行清泪从女子眼中夺出,急忙抬手去擦。 “主子,您在说什么,奴才听不懂啊……” 顾云瑶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容色萋萋哀怨,径自喃喃道: “赵安,你最懂本宫,知道本宫的一颗心……从未属于皇上……” “主子……” 赵安紧握女子的葇荑,情知无法阻止她的自语,只好专心聆听。 顾云瑶一手放到小腹上,凉白的唇间笑纹轻扯,浅淡而苦涩: “本宫并不爱皇上,也不想为他生儿育女、延绵子嗣。可当本宫知道一个稚嫩的生命孕育在这里面时,本宫竟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 感受自身变化的每天,本宫的心像是与他连在一起似的,也能感觉到他在本宫身体里的成长。赵安,你信吗?本宫很爱这个孩子,本宫真的很爱他啊……” “是、是,奴才知道,奴才都知道!” 顾云瑶的突然失常吓坏了赵安,眼见她“呜呜”痛哭失声,赵安急得五内俱焚,身心犹如碎裂。 起身拥女子入怀,赵安眸间湿润,急问: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奴才啊!” 顾云瑶环紧赵安,哭喊着: “这次真的山穷水尽了,我们斗不过万氏,始终斗不过啊!就算没了这孩子,本宫还有你、还有云汐,本宫不怕,本宫并不孤单啊——” —— 永宁宫。 万玉瑶挑动妖媚的黛眉,傲然注视冷青堂,漫声问: “事到如今,督主以为还有资格与本宫讲条件吗?” 须臾间冷青堂一阵心神恍惚,周身热血莫名沸腾到极致,身体深处,竟有一股无以名状的冲动,陡然涌上来。 冷青堂愕然瞪向万玉瑶,橙光旖旎映着女人迷人的桃花容,是种强烈的诱惑。 “娘娘,你果然在酒里下了毒?” 冷青堂嘘嘘气喘,玉白的俊脸仿若煮熟的虾子红得通透,两鬓渐湿,热汗浸透玄纱网纹帽的沿际,聚为豆大的汗珠子哗哗往下掉落。 万玉瑶红咄咄的嘴唇好似凝血,一张一翕吐出婉转的音色: “不是毒,是种极好的药,本宫倾慕督主已久,可督主狠心,每每都对本宫若近若离,害本宫伤心不已,如今这媚药正可助本宫达成心愿。” 冷青堂悚然心惊,怨恨的转目去看桌上的酒壶。 万玉瑶与他都喝了壶中酒,他中招而万玉瑶没事,看来这酒壶内藏玄机,该是外夷人打造的“转心壶”无疑。 四肢一绷,冷青堂想要凝聚内力将体内的药酒逼出,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始终不能如愿。 浑身愈加绵软,唯有小腹下方某个隐密之处,正发生着不可抑制的改变。 女人笑得更为起劲,翻动嫩藕手臂勾住他的颈子,菱唇贴近男子耳廓,吐纳间团团热气肆意挥洒,喷在男子灼热的半侧脸上,丝丝奇痒难耐: “本宫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本宫专为督主寻来这媚药,你越使内力抗拒,药力侵入肌体便越快些……” “万玉瑶,你究竟想做什么!” 头昏脑涨,薰香的味道灌入鼻腔,味道似乎浓烈更甚。 冷青堂胸腔剧烈匍匐,嘶嚷着翻眸敌视笑靥潺潺的女人,眸底猩红,血丝密布。 “自然是要与你相好,要东厂与万氏合作。如此,本宫便在万岁爷跟前替你瞒下顾云汐的身世。” 倾身扑去,纠缠的男女倒在床榻上。万玉瑶欺身过去,眉眼几分狰狞,贪婪的欲望再难遮掩。 “滚开——” 冷青堂极力压制着某种原始欲望的爆发,一声低喝,举手落在万玉瑶的身上。 换作平常,这一巴掌掷出去,完全能将可恶的女人弹到对面的墙上。可眼下他受媚药的控制,周身经络再难唤起一丁点的聚力,相比一个不会武功之人没什么两样。 …… 凉风细细,顾云汐挺身站立在苍穹之下,倾听更漏水滴流落的细微声响,内心忧虑更重。 永宁宫宫门外有一人隐在暗处,偷眼向宫门里面窥探着,身上棕金底祥云纹锦袍融于夜色中,氤氲出稀薄的光晕。 凝望女孩萋萋无助的背影,心头倏然一软,月色下他的双眸仿若琉璃,有清浅的流光滑过。 旋身迈步,软底小朝靴踏着夜路前行,没有一丝声息。转过红墙,他向四下看过并无一人,继而足跟提纵,飞身越上了高墙。 第八十二章 傻爷来得及时 永宁宫。 庭院里突然大乱,尖叫怒骂夹着阵阵的嬉笑,异常刺耳。 顾云汐转头,与两名番卫对过眼神,三人同时大跨步向院里猛冲。 灯火阑珊之处顾云汐停身,定睛去看,只见一人头前跑,引众多太监宫女在后追逐,场面混乱不堪。 最前面奔跑的人速度极快,每每闪身也是轻灵,一手抡着布老虎,口中“叽叽咯咯”的笑声甚是响亮。 “来呀、来呀,抓我啊,抓不到!” “快点!再来些人。你们往那边,你们过来——” “快点抓住他呀,莫让他惊扰到娘娘!” 那不是宸王吗?奇怪,方才我们都在外苑守着,怎就没留意到他何时溜进永宁宫来了? 顾云汐一旁看着,脑中充满疑惑。 然那些问题对她而言都不是重点,此时此刻她蓦地意识到到,宸王的不请自来真乃帮了东厂人一个大忙! 顾云汐疾步冲进人群当中,以身挡护宸王,压刀对宫人们大喊: “不准无礼!此乃皇上的长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王爷动粗?!” 立时鸦雀无声。 顾云汐侧目看向宸王,不待开口,宸王便先手指宫人们,抢先抱怨起来: “小姐姐,他们都欺负我,不准我进殿去玩!” 话音刚落,他怀抱布老虎自顾自冲到正殿廊下,想要去推开紧闭的朱红门扇。 掌事太监任公公惊慌失措,袍袖挥动吩咐离那处最近的内侍: “还等什么,拦住他啊!” 顾云汐见状纵身跳到廊下,“叱??”凌厉的鸣响声中一道银芒闪过。 场面再次陷入寂静时,绣春刀的利刃已架到那侍卫的脖颈上。 他“嗷”的尖声嚷了一嗓子,瞳眸上翻,几乎快要吓得背过气去。 顾云汐凛了娥眉,沉声威喝: “谁敢对殿下无礼,休怪姑奶奶手中的家伙不生眼目!” “哈哈哈哈,活该呀……” 宸王痴笑着推开大门,刚是抬步迈过门槛,便与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哎呦,好痛!” 宸王步步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吃痛的呲牙咧嘴。 “督主?” 顾云汐又惊又喜,看清来者正是冷青堂。 他浑身大汗淋漓像是水打的人,最外的湛青蟒衣已然湿透,狼狈的贴裹在身上,勾勒出绝好无暇的线条。 “督主,督主你怎么了!” 一眼看到冷青堂面容通红发紫,顾云汐错愕不已,以手相搀的刹那,惊惶的目光与他背后一双虎视眈眈的眸子不期而遇。 方才,万玉瑶在暖阁床榻上正要为冷青堂宽衣解带,兴致勃勃的幻想着与这断根的绝世美男各种新奇的玩法。 之后外面骤然大乱,女人惊异间动作稍一停滞,就被冷青堂推到床下。 他单臂支撑床面艰难起身,跌跌撞撞的逃出了暖阁。 好事再次遭人破坏,万玉瑶不免恼羞成怒。且见那令她最为痛恨的女孩此时还与她的意中人相挨甚密,一时间醋意大发,陡然促起危险的眸子,眼底怒火贲张已成燎原之势,一发而不可收。 “来人,统统给本宫拿下——” 水袖飞扬,女人裂声呼喝。 更多内侍包抄过来,东厂番卫纷纷抽刀。 一小太监从外跑进来,神色惊慌: “启禀娘娘,东宫钱皇后回宫了。” 万玉瑶蹙眉脸色一绷,淬起些微不甘。 顾云汐扶住窄窄歪歪的督主,冷厉的眸直视万玉瑶: “卑职奉劝娘娘见好就收!” 女人更加火大,叉腰形如泼妇: “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本宫?” 顾云汐冷笑: “我家督主进你宫时还是好端端的一人,而今出来分明满身病恙。你再若阻拦,卑职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冲出永宁宫去,到皇后娘娘那处为裕妃、为我家督主讨个公道!” 万玉瑶凝眸,当下怔怔不语。 她对顾云汐的武功不止有所耳闻那般简单,彼时这女孩以“屠暮雪”的身份入宫为婢,为救裕妃当庭与神乐侯大打出手的情景,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这姑娘,身手绝在永宁宫任何一位会武的内侍高手之上。 而且,倘若东宫得知今日之事追查下来,牵出永宁宫里私藏媚情禁药的话,传遍后宫也为不美。 万玉瑶暗自掐指细算,裕妃那贱人回宫怎么也有一时辰之久,交代她做的事,差不多该做完了…… 嚣张气焰有所收敛,万玉瑶举手刚要放东厂人出宫去,一道影子猝然闪入正殿。 万玉瑶颚然回头去看,宸王已经从殿里乐颠颠的跑了出来,手上是一页宣纸。 那可是郑冉的画像啊—— 万玉瑶骤然心惊,大叫: “将他手里的东西夺下——” 不待声音落净,傻子已将画像撕碎,转头就将满手纸屑投进旁边的的莲池鲤鱼造景缸里。 碎纸浸了水,其上笔墨痕迹顷刻晕染,完全没了轮廓。 “可恶……” 万玉瑶目露凶光,却也无奈,眼睁睁目送东厂人离去,宸王大摇大摆的跟随在侧。 衣袖里双手握成拳头,倏然天旋地转,万玉瑶身子向后仰去,被宫人们拥住: “娘娘、娘娘您不要紧吧?消消气。” “你们这群白痴、废物!” …… 夜晚宫路漆黑而漫长,没有灯笼,几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缓慢而吃力。 半途,顾云汐派一番卫护送宸王回梧桐苑,自己与另一人架着督主,吃力的继续向前。 冷青堂头颅低垂,体内的亢奋神经还在恣意游走。 他注视浓黑的地面,喘得越发急重。 这青砖路面变得越发绵软,好像一张无限广阔的大床,让他再不想多迈一步。 最糟糕的情况就在身边,那年轻女孩仿若最为稚嫩甜美的果实,每寸青丝与皮肤俱都散发出丝丝清新的香气,令他本就惊悸难耐的内心,更为蠢蠢欲动。 若非有番卫在场,冷青堂真恨不得立刻就将顾云汐掀翻在地,当场要了她再说。 又走过一段不算远的路途,三人皆是满身热汗。 顾云汐停身四下观看,对冷青堂道: “督主,眼下夜深,我先到司礼监派辆马车来,您这样子怕是骑不得马了。” 冷青堂呼呼粗喘,热汗沿发际涔涔而下,嗓音低哑: “丫头,我放心不下景阳宫,今晚你我就在司礼监留守吧。” 一侧番卫神色忧虑: “莫非是永宁宫对您下了黑手?待到司礼监,属下即刻为您传个太医过来!” “不必。” 冷青堂紧紧咬牙,强忍体内一波一浪狂卷不歇的冲动,吩咐番卫: “是本督贪杯罢了……你先回东厂,告诉程千户……本督今晚夜宿司礼监,叫他放心。” 番卫一愣,显然对督主“贪杯醉酒”的说法表示极度怀疑。 可他身份卑微不敢过多反驳,须臾犹豫,便颔首作抱拳状: “属下遵命。” 番卫退去以后,冷青堂与顾云汐赶到司礼监。 今夜柳秉笔不当值,只有汪随堂与几名年轻的小太监留守,见到督主形容少有的狼狈,表情皆是一震。 冷青堂随便与他们说了两句,就催人去收拾厢房出来给顾云汐住,紧接着拔腿溜进后堂自己歇脚的寝阁。 顾云汐放心不下,她完全能够猜出督主定是遭了万玉瑶那娘们的暗算了,也一路紧随他跑到后堂。 “丫头,回你屋里,不必进来。” 冷青堂站在门里,面向外生生将人往外撵。 顾云汐惊惑,眼望督主面红耳赤的难受模样,一双星眸似被火烧,内心揪痛,下一刻哽咽起来: “督主,皇贵妃赐膳对您下了毒对不对?您不便与手下人讲,对我还不说实话吗?我们快些叫江太医来吧,今夜我哪都不去,就守在您的床头陪您。” 换容以后,女孩的脸诚然比不得从前娇美,然饮恨抽噎的模样却也柔弱动人,看得冷青堂心魂跌宕,周身上下奇痒不止。 身下,紧迫更甚…… 这磨人的小东西,真快要了他的老命了! 冷青堂此刻只想用脑袋可劲撞墙,他狠推顾云汐一下,拧眉立目不耐的喊嚷: “回你屋里,听话——” 顾云汐当即身形一颤,瞬间止了哭泣,巴掌大的小脸挂着莹莹泪光,怔怔挑大两只水粼粼的眸,无辜的看着督主,手足所措。 冷青堂把心一横,“嘭”的闭了门。 第八十三章 身体秘密,被发现了 顾云汐呆呆站在门外,面对门板扁了唇瓣,眉眼抽搐着小声哭了起来。 一天之内被人两次拒之门外,她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心里好难受,她委屈,也为督主的身体状况担忧。 冷青堂此刻躺在床上,浑身火烧火燎又似无数蚁爬。 他在绵软的被褥里滚了几滚,周身空虚而亢奋的感觉并非减轻分毫。 脑中被顾云汐表情各异的小脸撑得满满当当,或浅笑嫣然、焦灼无措,或低迷悲伤、隐隐啜泣…… 这些都是极致的刺激,让男子周身热血急剧喷张,就快撑爆血管。 冷青堂闭眼狠咬下唇,浑身颤抖不已,还想继续负隅顽抗。 凌空举臂,划动一轮努力凝聚内息,最终仍是失败。 瞬间,欲念来得更为猛烈,如同狂躁的海洋不断抛起巨浪重重,将他卷入漩涡的最深处。 丫头,原谅我,我……我实在受不住了…… 一番折腾后冷青堂彻底认输,仰躺在床榻上,面色赤红,眸光涣散。 尽管感觉羞耻、感觉有愧于他的丫头,可受媚药的加持,他还是止不住去联想着她此时就站在床头,含羞一点点褪下层层衣衫,袒露出洁白无瑕的身体。 眉睫颤颤,平坦的脖颈骤然凸起清晰的曲线。 冷青堂气喘着,徐徐伸手,向曳撒下方探进去…… 夜色浓沉。 屋外,顾云汐在贴门站立,两耳认真留意屋内动静。 这司礼监后堂的院子很大,三向排房现下只有督主这间与一侧厢房亮着灯火。 突然,她听到里面传出异样的动静,“吚吚呜呜”的好像犯了牙痛的人,极力隐忍时所发出的沉喘吟叹。 顾云汐咧嘴“嘶”了一声,遁然心头寒凉。 督主定是毒发难耐,将自己关在屋里,强忍疼痛以内力自行撩毒吧? 可恶,待他情况好转,我决不会放过万玉瑶那个奸妃! 眸光淬毒,顾云汐将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狠攥成拳。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陡然一记长吟凭空迸得老高,忽又急转直下,拖长的尾音低缓而沙哑,尤似憋屈许久后酣畅淋漓的释放。 顾云汐不明所以,一双眸子睁得老大,内心紧提,眉头紧紧蹙起。 糟了—— “督主!” 门推不开,从里面上了木栓。 她一脚飞起蹬开门扇,飞身冲进屋里。 满屋怪味,冷香混合汗液,又带着一股她从未闻到过的气息,似是生灰,刺鼻的腥膻。 床上之人衣衫松散、发丝凌乱。 就在顾云汐强行进来的瞬间,他从尽情释放过后意识迷幻的状态中迅速清醒过来,手拽锦被遮住身下。 顾云汐只看到督主挺身盖被的动作,倒没看清锦被之下的东西。 四目静对,冷青堂在宣泄过后稍微转得凉白的面容,即刻再次涨了红,眸光怔怔,五官凝起一派窘态。 眼见督主直挺挺坐在床上,容色虚弱无力,顾云汐禁不住还想放声哭泣,却怕督主责备,紧张的跑到床前,极力压抑着嗓音,颤声追问: “督主,您感觉怎样了?是不是身上有伤?还是哪处不爽利?快给我看看——” 弯腰下去,两只小手抓住锦被就要撩开。 冷青堂哪能让她动手?大手死死捂住被角,低声喊: “丫头,我没事、我真没事,别闹,快出去!” 顾云汐说什么都不肯再听话了,奋力争抢几下,终于从督主的腿上拽开锦被。 骤然沉寂无声,紧接着一声尖叫冲顶而起,顾云汐倒退几步别过头去,用力闭了眼,整张脸“刷”的臊红了。 冷青堂举拳狠狠砸向床面,神色懊恼只觉没脸,真想在此时此刻随处寻出个地缝,好让自己藏身进去。 方才他被媚药磨得死去活来,在凝聚内力自行疏解失败的情形下,再也耐不住欲念的煎熬,一壁幻想着顾云汐暴露的娇羞之色,一壁依靠双手解救了自己。 在伪装太监的这些年里,冷青堂全靠锁阳功与江太医的独门药方牢牢把控自身,对女人从没产生过需求。 将云汐接入东厂以后,多次同榻,他的身体就算曾经有所变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从没搞得像今天这般狼狈。 眼下遭受万玉瑶的暗算,他的身体变得不可救药。 在不堪重负之时,没想到头次自我释放就被这娇憨的丫头撞个正着,继而发现了他的身体秘密。 冷青堂最先镇定下来,飞快动手整理衣裤,嗓音低哑透着一丝疲惫: “听话,去把房门关上,别再喊了行不行?” 顾云汐羞赧的垂目,僵僵点头慢步走向房门,上身软皮护甲箍得圆润饱满的胸口起伏不定,暗骂自己好没眼色,居然瞧见了最不该瞧见的东西。 一小太监慌里慌张跑进院子,立在廊下,向顾云汐询问: “敢问屠姑娘,可是督主有事吗?刚刚听到您喊,汪随堂吩咐奴才过来看看。” “哦……不必担心,督主这边有我,现下一切安好,小公公回去歇息便是。” 顾云汐抬手擦抹湿漉漉的额头,以掩饰脸上极不自然的表情。 “有劳姑娘,奴才告退。” 小太监没在意,低眸颔首欠身一拜,轻手轻脚的退下去了。 关门那刻犹如醍醐灌顶,顾云汐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督主、琅华卓俊的督主,他不是个太监吗? 既是太监,怎么那里还留有太监不该有的东西? 顾云汐压低头颅,容色惊惶的杵在原地,幽幽转身正对督主,两个脸颊赧红灼灼。 “督、督主……您、您是宦官……怎么、怎么会……” 小脑袋里面灌水般的嗡嗡震响不已,她的内心充满疑惑,唇瓣轻颤忍不住小声的问他。 冷青堂长舒一口气,脸色尴尬而无奈。 人算不如天算,看来原本计划对她暂时隐瞒的事情,必须要在今时今日对她讲明白了。 思忖一刻,冷青堂摆手示意: “丫头,你坐过来,我想和你讲些旧事。” …… 同一时刻,坤宁宫。 钱皇后在菱花镜前端坐,看着菱花镜中素潋一双巧手上下翻飞,熟练的为主子卸下发间繁重的簪环。 倾身凑向铜镜细观一张凝玉脸颊,钱皇后不免黯然神伤,感叹自己青春不复之时忽的想到什么。 “对了,本宫方才见季艳过来请安时精气神不佳,莫非身体欠安?伺候的宫婢可曾请太医过来为她把过平安脉?” 素潋边将金钗首饰码入托盘,边答: “奴婢回来就曾问过公主阁的女使,倒也没旁的事发生。只是听说从昨儿个起,公主都在和内庭的侍卫学习拳脚……” “什么?” 钱皇后急急扬声而起,愕然转面盯向素潋,眸色凌厉: “女孩子家见天与侍卫处在一起成何体统!先别卸妆了,披上衣衫,你随本宫速去公主阁。” 月光清冷,夜色如墨。 钱皇后与素潋借着宫灯幽微的光亮赶到西配殿公主阁,把夜值之中昏昏欲睡的宫人们搞个措手不及。 钱皇后沉面怒视满地匍匐的内侍宫婢,四下寻找也没看到女儿的身影,不觉气结,怒火翻滚于胸,断喝一声: “公主现在何处?!” 教养嬷嬷战战兢兢,俯首答道: “启、启禀皇后娘娘,公主正在后院……习武。” “简直胡闹——” 皇后勃然大怒,拂袖向后院猛走。 还未绕过抄手回廊,便听闻夜色之中有一年轻男子宏朗的声音: “步伐扎稳,好……手臂伸直,不对,该是这般……” 钱皇后忿忿咬牙加快脚步,走出回廊至公主阁后院,便见院中灯火通明,周遭嫩绿树梢上串串气死风灯高挂。 院子中央,四公主华南季艳褪袍脱簪,一头长发高绾成髻,身着枣红劲服,足蹬玄色薄底快靴,原地分腿半蹲,作出极不体面的姿势。 一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侍卫近身在她身旁,手托她那平举伸直的两臂,口中念念叨叨的正讲着什么。 另一侧,十米外的两人分别是宫婢瑾儿与瑶儿,一人眼尾余光瞥见一宫之主赫然驾临,仓惶间转头来看,继而惊悚的眉眼挑高,用力拉了拉同伴的衣角。 二人同时手忙脚乱跪倒在地: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第八十四章 四公主发飙了 宫婢的惊呼打断了正在习武兴头上的华南季艳。 她扭头去看,就见钱皇后身披凤羽五翎薄披风,眼目沉沉的立于回廊尽处,牡丹髻上钗翠珠宝并不多。 “母后,夜深您不安置,如何到公主阁来了?” 直起身形,华南季艳边扭酸涩的腰肢边大咧咧的笑,举臂擦抹脸颊处挂着的汗液。 “属下拜见皇后娘娘。” 陆浅歌察觉到不妙,拱手低头。 钱皇后冷冷瞥他一眼,转眸紧盯自己的女儿几步冲来,害得素潋一路紧跟在侧,高举灯笼为主子把亮。 “你也知道夜深?不去歇息跑到这里做什么!” 钱皇后一对眸光冷厉足以摄人,惊得向来古怪刁钻的四公主此时也怯生生的低了头,粉红的舌尖吐了吐,不敢再吭声。 钱皇后有心训斥又不想在下人面前失了体面,继而转面看向陆浅歌,似乎找到了怒火的宣泄口: “你是何人,深更半夜还与公主在此处喧哗,简直没半点规矩!” 陆浅歌面色一凝,剑眉立起。 他是乌丹国的三王子,从小受父王与母妃宠爱,走到哪里都有众星捧月的光耀,就算在异国他乡也容不得别人对他大呼小叫。 这口气,他忍不了。 才抬起头,素潋一声厉喝出口: “大胆——” 华南季艳猝然挡在陆浅歌身前,努嘴脸色不悦: “母后您干嘛骂他,他是咱们宫新来的侍卫,是我见他功夫好,威胁他教我防身武功,不教我便告诉父皇杀他的头。您要骂,就骂我好啦!” “你……给我住口!” 钱皇后大怒。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为个内廷侍卫竟会当众顶撞她,一时五官颤动,愤恨的同时,丝丝拉拉的酸楚漫上心头。 自太子病薨,华南季艳便成了钱皇后的唯一希望与寄托,被她各种偏宠、小心护着。 如今女儿大了,拥有属于她的世界,似乎不再需要她这位皇后母亲了。 幽怨且失落的情绪,终是化为神经质的喋喋不休。 钱皇后甩臂抖动披风,瞪眼嚷得声嘶力竭: “你身为华南氏嫡出的公主,如何这般不知廉耻,非要深更半夜与侍卫在后院私会,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若然闲话传出,岂非要叫旁人对坤宁宫笑掉大牙,还不滚回去给本宫安置——” 华南季艳楞脖凛目视向母后,目光错愕,泛红的鼻头一张一翕,默然诉说着自己内心的委屈。 一刻,她忿忿叫嚷: “我没有不知廉耻,更没有与侍卫私会,是母后你冤枉我!” “你……” “皇后娘娘,属下确是诚心教公主武功,公主专心学习,她与属下之间并无半点不端行径。” 母女二人见面没说两句便吵了起来,陆浅歌认为自己有必要插言将误会澄清。 他此番进宫意在昆篁岛图,想在大羿帝君眼皮底下成功盗取东西,就要先想辙利用他的宝贝四女儿。 现下见她为了他公然顶撞自己的母后,陆浅歌认为,自己怎么也要摆个姿态,以便在传授武功的基础上,与她的关系再增进一步。 “浑账,你是什么东西,本宫与女儿说话哪容你来插话!素潋,你带他去见周副队,叫他好好管管他的手下。” “不行——” 华南季艳一记高呼将素潋的颔首应承压制下去,她两臂伸展护住陆浅歌,翻眸怨怼道: “母后,今日这事与陆戋无关,您若罚他,女儿即刻出宫寻个尼姑庵落发,再不回这呕人的深宫了!” 身后,陆浅歌诧然凝了紫眸,怔怔的看向执着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这纨劣的姑娘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其可爱的地方…… “你……咳咳……” “娘娘,您消消气。阿弥陀佛,公主啊您也少说两句吧。” 钱皇后骤然急喘大咳吓到素潋,她手忙脚乱,与瑾儿、瑶儿为主子摩背顺气。 华南季艳见状也为一惊,接着受气般的低了低头,扁嘴嘀咕着: “本来嘛,不怪陆戋。” 钱皇后幽幽缓回精气神来,气喘吁吁的转头不再看她二人,厌烦甩手连声说道: “快走、快走,别给本宫心里添堵……” “儿臣谢过母后。” 华南季艳垂面偷笑,敷衍了句,拉住陆浅歌快步绕过回廊。 钱皇后狠嘚嘚的目光射向两宫婢,沉声道: “你们两个,还不跟着公主去!” “是、是,奴婢告退。” 瑾儿、瑶儿忙不迭向主子福身,转身溜之大吉了。 空旷的后院变得异常安寂,钱皇后仰面,对月轻叹。 素潋最知皇后的心思,扶主子坐上一侧石椅,小心翼翼的拢手,尝试劝慰着: “娘娘,公主还小不懂事,您莫往心里去。” 目光撒向回廊,钱皇后无力的摆了摆手: “罢了,都道是‘期望高失望大’,季艳到底是女儿家,本宫还能指望她什么,唯愿她一世平安顺遂,找个称心如意的驸马便是了。” 素潋眸光闪了闪,已听懂了主子的话意,微微一笑,欠身道: “奴婢见那侍卫样貌俊俏,年岁也与公主相仿,怕是咱们宫里留这样一个人物迟早会成祸患。不如奴婢悄悄寻他个不是,打发他去冷宫那头当值最好。” 钱皇后轻抿的嘴唇微微一动,笑意绽得不露声色,轻浅道: “你看着办吧。” …… 司礼监。 顾云汐怔在床头上,在督主陈述完毕的半晌时间里眼眸俱是睁到最大,一动不动的填满震惊与泪光。 “督主……你是、是,当今皇上的兄弟。” 冷青堂脸色晦暗,对往事的点点追忆无疑于将那横亘在心底的伤疤再次撕裂,必惹得漫身疼痛。 “本没打算在此时对你讲这些,从前只想留你在身边,放于眼前捧进掌心里,待先皇、你父母与老督主大仇得报之日再与你说明一切。可眼下的局面……你看到了,我已无法再向你隐瞒。” 女孩泪如雨下,断断续续泣道: “原来,‘宛若’就是我的真名……那时常困扰我的噩梦,就是我目睹家人遇害的真实记忆……督主,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二哥哥,如今,他人在何处?” “……有朝一日他回来,我会告诉你……” 为方便行动,冷青堂暂时没有指出对方的身份,凄哀语顿半刻,继续道: “那年我被瑞嫣晚设计下毒,故意将你放出昭狱,诱你去找明澜换取解药。并非我贪生怕死,只是几百条人命压在肩上,不手刃仇敌为他们讨回公道之前,我还没资格死。 丫头,你该最是恨我才对。是我利用你,弃你不顾又害你被人掳走,让你经历全部大生大死之痛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就算你因此终生恨我,我也不会怨你,对你的背叛,始终都是我心上的一枚刺。” 静静聆听督主一口气诉完以往,顾云汐依旧目光直直的盯着眼前的男子不出声,这让他心里越发没底。 正想做出什么动作唤醒她,却见她突然倾身,用力扑到他的怀中。 若非督主讲了实话,顾云汐真就不知他的命运从许多年以前便和她的家人息息相关。 出生西夷,被国家抛弃、遭手足追杀,蒙难之时是她的父亲救了他。 为复仇,他被东厂前任督主秘密收养。为复仇,他扮装太监入宫,遇到她的娘亲。 一切犹如天意,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相遇…… 心绪澎湃,无以名状的难复,她不知遇见时就已坐拥高位、只手遮天的督主,背后也会有那般不幸多舛的遭遇。 顾云汐躺在督主胸前,缓缓的举头,深深看他微凉发白的脸、灰暗深邃的凤目,她完全可以感知到此刻的他,身心该有多痛。 为他活命,她一家付出了血的代价,但那不足以打消帝君的疑虑。为他活命,养大他的边督主亲手逼迫他上演大义灭亲的假戏,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帝君对他的信任。 这些人的血凝在督主心头,令他二十几年来从不敢懈怠,只为最终的目标,披荆斩棘不断前行,哪怕身负骂名,哪怕这条不归之路走到最后,独剩他一人。 就是这刻,顾云汐真正了解了东厂,了解了她所深爱的男人! 双臂环绕督主的颈子,豆大的泪珠不断砸下去,女孩哽声: “我不会怪您,我一直都说自己的命是您给的。别说您为先皇、为边督主和郑家……就算什么都不为,只要是您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绝无怨言。您要走的路上还有我,今后,我会陪您一起走下去!” 杀他父母之人便是炮制郑氏灭门的元凶,他的敌人,也是她的! 冷青堂骤然心暖而感动,情绪大好,手托女孩巴掌大的小脸,含情的目光泛着儒软,定定的投向她。 女孩眼光闪闪动人,清浅双眸含泪,好似乖巧的小鹿般纯良无害又带着如见神明那许多的崇拜与仰观,惹他止不住的动了情,多大的悲哀在那双虔诚而期许的目光里,也会瞬间化作虚无。 薄唇溢出释然的浅笑,冷青堂臂膀紧了紧,将女孩柔软的身躯捞在怀里,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轻声细语道: “谢谢丫头,此生有你,我愿足矣。” 顾云汐赧笑,转头又扎进督主怀里,用半张灼热而湿漉漉的面颊蹭着督主的胸襟。 过会儿又觉不够,似乎感到这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对督主的爱意。 她慢慢引颈,眼睫眨了眨,小嘴凑近去含督主的唇,接着闭目细致的亲吻起来。 冷青堂神情一绷,随即沉沦在她太过主动的温情里,双臂将她拥得更紧,动作反客为主。 女孩的唇瓣依旧甜美,似乎并没有因面容的更换发生本质的改变,而他自己那才安静了没多大会儿的玩意儿,再次变得彪悍。 第八十五章 景阳宫大乱 顾云汐察觉到异样,身子一绷,不自然的动了动,与督主分开一小段距离。 目光羞怯的垂低去看,终于知道以往同榻时,那总会硌她难受的“匕首”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女孩,看着看着又生出浓重的好奇心来,忍不住小手伸出,朝那突兀的衣摆之处轻拍了一下。 冷青堂顿时双肩夹紧,身躯颤了颤,额上青筋猛然迸出。 大手狠狠擒住女孩的手腕,黑下脸来望向她,窘迫无语。 不知万玉瑶那娘们到底从何处寻来的媚药,才刚完成自我救赎,体内似乎还残存着些许药效。 现下经女孩的挑拨,那丝媚药的余韵顷刻之间又化为新一波狂潮,使男子再度如狼似虎起来。 “乱动什么!你不怕我……” 督主难耐的威喝,眸色一沉,翻身将女孩压在身下,张口用力啃咬女孩的嘴唇,灼热潮湿的手掌几下扯下女孩外身的软护甲,拨开内衫,自她肩头到腰腹一路曲线的摸过。 两俱身躯距离为零,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越发加速跳动的心,裹在温热柔软的身体里,每下跳动俱都如此剧烈。 亢奋的情绪被暖媚氛围再次勾起,督主变得五脊六兽,压在女孩之上,滚烫的唇齿对准那点娇艳的唇瓣,展开新一轮的侵占。 女孩被督主少有的急躁撩得心神荡漾,却在心底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与清醒。 头颅艰难偏转,她将被督主蹂得红肿的嘴唇从他风卷残云的厮磨下解救出来,接着小手一推督主的膀臂,使倏然清醒。 急切的进攻太过猛烈,冷青堂开始后怕,是不是方才的蛮横侵略弄疼了她。 于是急喘着不再碰她,喉咙犹如烈火烧灼,声音干涩沙哑,全然不成了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丫头……我曾经说,要留到我们成亲之日……刚刚急躁了,不该不问过你就……” 明明身心痛痒到了极限,他却顶着一头汗水,仓皇的远离了她的身子,表情几分尴尬、几分沮丧。 顾云汐为此心疼,目光抑制不住的再次向他那异常憋屈之地飞快扫过一眼,遁然被那里的强壮,吓到魂飞天外。 红着小脸和衣坐起,她将惊鸿眸光移向旁处,小手半遮面颊,酸声道: “督主,我本来就是您的人,换做往日您想如何我都依您。只是眼下宫里头出了顶替我的人,一想到她,想到我的脸被她换了去,如今被您搂抱我就觉得别扭,感觉您正抱着她,而不是我。” 冷青堂神色微变,沉声不愿: “胡说,我就没有这样的感觉。你就是你,是我的云汐、我的小若。” 顾云汐凛眉摇头,一本正经: “督主,我想换回自己的脸。” 冷青堂惊诧不语,暗自倒抽一口凉气。 他的丫头,顽强而执着的丫头! 他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凭白顶着别人的脸,与其互换身份,看那人正利用自己的身份接近自己最为珍视的人,自己却要带着她的脸和身份过并不平静的生活,这事放谁身上都难接受。 可是,他怎么忍心让心爱的丫头再度经历剥皮之痛呢? 男子拍了拍女孩的肩头,温柔哄劝: “你放心,东厂定会将真的屠暮雪缉拿归案。只是眼下医圣未有下落,说到换脸,恐怕世间再无精通此医术之人了。” 顾云汐神现焦急: “那、那可如何是好!莫非两年前换脸以后,澹台老先生便遭了毒手不成?” 冷青堂摇头: “丫头,换脸术始终存有风险,你该知我最爱的始终都是你的人,并非你的脸。” “可……” 扣门声如若暴雨,骤然打破屋中的对话,接着汪随堂那异常焦急的尖利嗓音急急灌进来: “督主,大事不好了,景阳宫娘娘滑胎了!” —— 冷青堂与手下匆忙赶至景阳宫,就见钱皇后与多名太医站在庭院里,黑压压的人头,乱哄哄的,每人面色俱为焦灼、沉痛。 两三稳婆亲自上阵,带领颂琴和几名宫婢进进出出,里外的忙活不停。 赵安远离了人群,独自偎在庭院的小池旁,表情麻木,垂头凝视月光普照的青砖地,眸光涣散无神,该是之前受到过强烈的刺激。 “怎么会!” 冷青堂一进内庭便冲到赵安近前,狞眸低喝了句。 顾云瑶传出有孕的这些天里,他派人一再嘱咐赵安,务要万事小心、万事小心! 彼时顾云瑶被诬怀有妖胎,冷青堂亲率东厂联手太医院,以谋略铲灭敌人的诡计。 不想才没过多久,便被那伙人再次反杀,残忍的扳回了局面。 可是,这次真是万玉瑶下的手吗? 她该不会那般蠢笨吧? 傍晚才传召裕妃到她永宁宫小坐,真对裕妃下手的话,必然引起旁人的怀疑,认为永宁宫必是致裕妃滑胎的真凶啊! 莫非是…… 蓦地,冷青堂被头脑中一现而过的闪念惊得汗毛竖立。 他之所以气急败坏的质问赵安,就是想从这名忠诚的掌事公公口中获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以作分析。 赵安似乎没有听见督主的问话,容色依然失魂落魄,呆呆的站立着仿若停了呼吸,月光将他清俊的脸照得格外惨白。 顾云汐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跟随督主从司礼监走到景阳宫来的。凄迷夜色之中,她只觉这不算距离并不算太远的路途,突然变得漫长无边。 内心灰暗一片,她被那样沉痛的打击硬生生剜去一颗心,身体空洞的疼痛,无以宣泄。 好端端的,大姐怎么会滑胎呢? 对了,她之前去过永宁宫,定是被那该死的万氏奸妃所害! 胸腔里滚着团团烈火,灼烧炮烙之煎熬难以形容。 如今见满院的人个个表情难看,顾云汐便猜得出,此番大姐真的不好了! 等了一刻,冷青堂从赵安的口中问不出一个字来,只得懊恼的转头走近钱皇后,定身拱手: “微臣冷青堂见过皇后娘娘,臣有事来晚,望娘娘恕罪。” “东厂四品带刀近侍屠暮雪,拜见皇后娘娘。” 面对凤颜,顾云汐不得不暂时收敛哀恸愤恨的情绪,正色颔首,对上抱拳。 钱皇后轻声一句“免礼”,恹恹的表情压制着无抵的焦郁与惋惜。 待二人直起身形,她接着对冷青堂说道: “事关重大,本宫已让人前往道庐向皇上如实秉明,相信皇上很快便会赶来。后宫也都得了信,这次本宫绝饶不过姓万的狐狸精!” 事情,定然不像皇后想的这般简单。 如今她人在气头上,冷青堂一时半刻也无头绪向她解释裕妃滑胎的真相,只好低眉顺眼的禁声不语。 少时,一稳婆走出正殿。 钱皇后看见,急问:“裕妃情况如何?!” 稳婆战战兢兢走下门廊,跪在云阶一旁,俯首嗓音惊颤答: “回、回娘娘,裕妃情况危急,几位女医官为其薰艾施针,眼下主子的性命保住了……” “那孩子呢?” 钱皇后内心一急,瞪大了眼目。 稳婆更加惶恐,浑身热汗直流,匍匐在地,四肢吓到颤抖: “保不住了……是、是个才成型的男胎……” 钱皇后瞳眸骤然缩成两点,接着头重脚轻,眼前金星无数。 “娘娘!” 素潋大惊,与冷青堂及时扶住她。 一侧,顾云汐神情错愕,直挺挺的站立,若非双眸正不断的淌下热泪,真就像极了失去生命的冰冷泥雕。 今夜的深宫,注定血腥而不平凡…… 第八十六章 连夜彻查真凶 景阳宫—— 内侍搬来圈椅,伺候钱皇后才坐上不大工夫,外面脚步纷沓凌乱,许妃、舒妃与几位后宫妃嫔匆匆的赶来了。 庭院中的官员、宫人们纷纷向她们见礼。 许妃眸色精亮,不需刻意转头,眼尾余光便已瞥见东厂提督冷青堂以及在他身边、神情不大自然的顾云汐。 清冷的眉轻微一挑,许妃视二人如若空气,理也不理,与众家姐妹径直走向皇后,福身行拜。 因裕妃滑胎受到打击,钱皇后此刻头疼病又发作了,只得一手撑头颅,面容病恙。 眼帘无力的扬起,她轻言轻语对妃嫔几人说着: “你们可都来了……” 许妃最先开口,容色灼灼: “娘娘,裕妹妹如今怎样了?” 钱皇后阖了眼目,眉色黯然,摇头饮痛长叹一声: “所幸大人没事,孩子却是没了……” “啊!” 妃嫔们不约而同惊叫出声,许妃与裕妃关系相处最好,震惊掩嘴之时,眼眶一热,泪水接二连三的流落下去。 外苑骤然一记高呼传进来: “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正身跪倒,齐声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璟孝皇帝快步走近庭院,虚胖的脸上一丝戾气隐现,配上全身明黄的云纹道袍,显得滑稽而不协。 他眼目不撩,并不理睬跪倒的众人,脚下生风沿过道直入正殿,身前身后是大太监章公公与大红仙衣的国师玉玄矶。 经过冷青堂的身边,璟孝皇帝冷声丢下一句话: “跟着来!” 冷青堂忙是起身,目光玉玄矶精致的眸子与悄然对过。 他在玉玄矶那对寒凛如冰霜的眸光中,捕捉到丝丝挥抹不去的疲乏。 冷青堂低眉顺目没吭声,跟在仪仗的最后_进入正殿。 顾云汐身为四品近侍,自然是督主在哪她在哪,且皇权特许,无论何种场所下,即便是在宫中也可随身佩戴兵刃。 钱皇后是璟孝皇帝的发妻,并不需要得到丈夫的准许,也可自行起立,跟着进殿去了。 璟孝皇帝挑帘走进暖阁,见顾云瑶还在昏睡不醒,妩媚的容颜再无丁点血色,一张嘴唇干涩而凉白,浓黑的长睫点点湿润,沾染着斑斑的泪迹。 帝君当即怔在床头,默默看了一刻,痛惜的拧紧了眉头。 钱皇后也在床前,看到床上的女子完全脱了相,昏沉沉只管入睡,五官立刻再不受控的搐动几下,转头悄生擦去腮边的泪水。 顾云汐、督主与国师虽可入殿,却只能站立在外堂,静静的等候。 顾云汐多次引颈向暖阁那处看去,有隔帘挡着,她无法视清里面的情形,一时急得咬牙跺脚。 殿中另一侧,江淮安与几名女医馆匐身在地,大气不敢深喘一下。 周遭全是薰艾的味道与浓戾的血腥之气,提鼻可闻。 顾云汐的心因此“砰砰”乱跳,为大姐的身体状况担忧不已的同时,也生出强烈的负罪感。 她想,当时督主吩咐她跟着云瑶姐去,就算遭受驱赶,她也该平心静气的留守在外苑,或许,就能提早警觉,阻止一场祸事的发生了。 暖阁里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只听一记龙吟犹如炸雷,从帘后迸裂而出: “够了,你说是皇贵妃所为可有证据?凭片面之词,因她传了瑶儿去她宫里,你就怀疑起她来? 朕告诉你,朕来的路上便遇见她,此时此刻人就跪在景阳宫门外脱簪请罪呢!你等终日只会人云亦云、无中生有,你若管不得后宫,便及早交出你的凤印来——” “皇上、皇上息怒,臣妾知罪了……” 接着,便是钱皇后惊恐卑微的祈求。 帘子猝然挑开,璟孝皇帝大步走出暖阁,径直来到江淮安面前,嗔目厉声责问: “告诉朕,经过此劫裕妃的身子将会怎样,人何时才能醒过来?” 江淮安整张脸全然被冷汗浸湿,被帝君一问,汗液滚滚而下,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他深深呼吸一口,紧闭双眼如实答道: “回皇上,裕妃初孕已近四月,中途猝然落下成型的男胎,此番对母体的伤害过大。恐怕……日后无再育的可能。” 大殿之内,遁然沦入沉寂无声中。 “废物——” 璟孝皇帝的暴吼声打破了惨烈的沉默,下一刻龙靴抬起狠狠踹向江淮安,将人踢得四脚朝天。 “皇上息怒。” 国师和大太监以外,众人纷纷跪倒。 帝君喘着粗气,瞳眸凝血浮现无限杀机,点指医官们破口大骂: “一个个都是废物点心,朕养你们何用!医治不好裕妃,朕便诛了你们九族——” 帝君盛怒至极,破喉的嘶吼声完全变了形,在场的无不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顾云汐失神站立着,就在江太医那句“终生无法再育”的评判出口,她感觉像是坠入了无抵的深渊中,周遭是无抵的冰冷与灰暗。 这一刻的她,浑然不知双目早已泪水决堤。 对面,璟孝皇帝骂累了,身子陡然宅歪一下。 到底是不惑之年的男人,这些天闭关清修,他的身子被过度的美色与金丹掏得虚空,加之受到强烈的刺激,突然身子一软,体力就快不支。 钱皇后正要上前被玉玄矶抢先一步,女人含怨犀利的眸轻掠国师一张冰清绝俊的容色,五官压抑的沉了沉。 国师手扶帝君,轻浅之声柔和而不阴魅,傲然清冷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 “请皇上息怒。贫道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尽快彻查裕主子滑胎一事,毕竟先前主子曾到过永宁宫闲叙,就算这事与皇贵妃无关,早一日查明真相,也好还后宫安宁,堵悠悠之口啊。” 毕竟江淮安是自己人,帝君发难,玉玄矶不会见死不救。 不可告人的关系使帝君对国师讲话素来客气,即便暴怒之,只要听闻他那清潺潺流水的妙音,心头火顿时全消。 敛去一脸嗔怒,帝君耐性点了点头: “国师言之有理啊,吩咐下去,女掌事与稳婆在此照应,将景阳宫其余宫人绑去掖廷司严刑审问。 告诉那儿的人,朕只给他们一个时辰,不管以何种手段都要问出真凶。 一时辰过后若交不出人来,朕要他们统统给朕的皇儿陪葬!还有,叫外头跪着的跟去勤明殿,与朕一同等待消息。” 说罢,帝君拂袖,先行出殿了。 冷青堂垂目想了想,示意顾云汐一眼,双双跟随帝君而去。 钱皇后被晾在当场。 原以为,东宫利用此番景阳宫出事可顺利扳倒万妃,不成想帝君才出四象庐,就这般向着那个贱人说话了。 从裕妃落胎到此刻总共没多大的工夫,那狐狸精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如何轻而易举的拿住皇上的心思了? ps: 喜欢顾云瑶的小可爱们原谅颦儿吧。不是颦儿狠心哈,这本书反套路,融合甜点美食、江湖恩怨、宫斗权谋外加身份互换的脑洞,有别好人一马平川、打压各种坏蛋信手拈来的爽文风格。 颦儿认为,坏人肯定要受惩罚,而好人偶尔会被算计,这样才有真实的冲突展现。 顾云瑶与赵安相爱,赵安为她净身入宫,二人该是了无牵挂的在一起。至于孩子的问题,颦儿在接下来的章节里会对她进行补偿。 第八十七章 谁是主谋 走出景阳宫,冷青堂与顾云汐随即看到宫门外头垂面跪地的皇贵妃万玉瑶。 她全身中衣中裤素白,乌黑的长发及地,头上未见一粒珠宝,正面对璟孝皇帝委屈的落泪。 眼见帝君迈过门槛直接上了龙辇,她落泪大呼: “皇上、皇上!裕妹妹可还好吗?是臣妾害她遭了罪,臣妾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擅自做主将她传到臣妾宫里来。皇上,臣妾罪无可赦,请请皇上重罚。” 女人即刻匐身用力磕头,没一下都为实实的砸在地上,撞得方砖地面“咚咚”作响。 再抬头,她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辇轿之上,帝君阖了眼目戚戚长叹一声,面色凝重,强忍不耐对女人说道: “你且回吧,再在此处喧闹只能搅扰裕妃休养,朕会连夜彻查此案。若然查出确与你有关,朕便不再顾及你我往昔情分。若然与你无关,朕也会亲自法办真凶,还你清白。” “臣妾谢过皇上。” 女人掩面抽泣着。 冷青堂面色不变的站在队伍的最后,将帝妃二者的对话听得明白,一时心身大震。 万玉瑶,不亏为诡计多端的狠毒女人—— 以往过招,凭冷青堂对她的了解,景阳宫之事定是她在背后操纵推手。 可她极其会做。 照常理分析,她若想对有孕的裕妃下手,必不会主动请她到永宁宫做客,毕竟裕妃身子金贵,后宫的女人惯知避讳,一不留神害她闪了身子,旁人岂不要吃瓜捞? 眼下裕妃才出事,万玉瑶就跑来脱簪请罪,一反矫情摆出自责忏悔的低姿态,便是为自己得以排除嫌疑,锁上了第二重保险,反而教众人以为,凶手必然不是她! 一旁,顾云汐双目阴沉,冷厉如刀,玲珑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正紧盯万玉瑶,痛恨的将牙关咬得“嘎嘣”作响。 冷青堂眸色黯然的正视前方,小声开口道: “丫头,此刻我与你一般心痛,然为大局,我们当下还要隐忍。” …… 风打窗棂,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犹如亡灵的哭泣,大殿里灯火凄然摇曳。 暖阁一派惨淡的安寂之中,顾云瑶慢慢的睁开了双眼。 颂琴就守在床头,被泪水泡得红肿如烂桃的两眼直勾勾的瞅着主子,目不斜视。 见主子从昏睡中醒过来了,颂琴喜极而泣,抽噎起来: “主子,您可醒来了,您如今感觉怎样啊……” 顾云瑶颤巍巍的移动手臂,隔着锦被,冰凉的指尖抚过自己已变得平坦的腹部。 颂琴见状内心更是残绝,脸色一脸倒在床畔埋头痛哭: “主子,是奴婢不好……呜呜,小皇子没了……您打奴婢吧,是奴婢没能伺候好主子……” “赵安呢……” “赵公公与其他人全被皇上下了掖廷拷问着,主子,是奴才们无能……” “哎,真是苦了他们了……” 顾云瑶说得有气无力,青白的脸上容色无温无绪,目光空洞涣散,僵僵望向床纱的顶幔,那股子平静叫人看着心悸而不宁。 一行清泪滚到软枕上,女子艰难的勾动嘴唇,发出辛酸的苦笑,继而哭着自语: “本宫的皇儿……他确是不该到这世上来。这下才好,今后我们主仆三人带着云汐一块儿过,该是最好了……” —— 勤明殿,灯火通明。 时间在沉默的等待中缓缓前行。 这漫长的一夜对于顾云汐而言,过得相当煎熬。 虽说她先前并不在景阳宫当值,却和那头的两大掌事有些交情,得知他们被盛怒的帝君拿下掖廷,一颗心时时都在为他们担忧。 顾云汐自然清楚禁廷之中那些最为折磨人的刑罚与手段,皇上金口一出,只给掖廷司一个时辰审问,看来赵安他们势必要有大苦头吃了。 锐利的双眸看向龙椅上,倏然间,悲愤与仇恨像是海水一般汹涌澎湃,铺天盖地的将她整个人席卷其中。 儿时起便纠缠她不放的噩梦又一次回映在她脑中,每个画面鲜活而血腥。 如今,那造就那场噩梦的人就在她的眼前!她从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恨意,几近疯狂的想要抽刀冲出去,亲手结果迫害督主与她全家人的真凶。 脚步匆忙,由打殿外传进来。 章公公手持拂尘走到龙椅近前,躬身对主位行礼: “回皇上,奴才遵皇上口谕至掖廷司监刑。审讯过半之时景阳宫宫婢琉霞挺受不过,已承认受人主使为裕妃下毒之经过。现有口供在此,请皇上过目。” 满殿哗然,众人震惊、恐慌,神情各异。 璟孝皇帝须臾惊怔,彻夜未眠熬至昏黄的眼目遁然瞳光大炽,下刻面色疾转,眉眼拧然对大太监摆手,怒喝: “你叫朕看什么看!还不将那贱婢带上来,朕要亲自问问她,为何要为奴不忠、陷害主上——” 章公公扯唇,神色为难: “启禀皇上,只因掖廷对其上过大刑,奴才恐其披身是血有污圣目……” “带上来——” 帝君暴躁的高呼一记,对章公公愤然挥动龙袖。 章公公不敢再说,欠身行礼: “奴才遵旨。” 转身细步而出,很快折返,引领两内侍抬一藤架走进大殿。 一时间气氛静得诡谲,众人摒息翘首,都想看清藤架上气息奄奄的女子。 藤架经过冷青堂的视野,他眯细一双黠眸,精芒如星子的光辉,从眼底悄然闪过。 景阳宫居然有人站出承认了,就这般简单? 不对,定然是哪里不太对劲! 顾云汐站在督主身侧,目不转睛的盯着藤架上血葫芦一般的人。 只见她浑身是伤,正不断往外冒的鲜血早已染了藤架,又从藤条交错间的缝隙之间一滴一滴的渗落到地上,伴随抬进殿的一路,遗留下两三行细细的血线,与飞龙绣毯的大红融为一色。 顾云汐瞬间将眸子挑大,眼底凶光必露,双手死死握成了拳头。 距离龙椅五步处藤架落下去,与地面接触时的小幅度的颠簸,让上面的人悠悠的清醒过来,接着身上阵阵疼痛难耐,不禁呻吟出声。 章公公颔首,抖一下拂尘: “启禀皇上,宫婢琉霞带到。” 璟孝皇帝垂目向下看过一眼,立时五官狰狞饮恨,肥厚的大手猛击椅上龙头衔珠的金扶手,怒声问: “你便是琉霞?回答朕,你在景阳宫所任何职,又受何人指示残害裕妃与朕的皇儿!” 那宫婢蔫蔫的抬起头,散乱的头发糊满血痕,与藤架黏在了一起。 “皇上……” 艰难张口,宫婢嗓音萋萋虚弱,细小如风: “回皇上,奴婢是景阳宫……小厨房的女使,是奴婢在娘娘的粥里投下落胎药,害娘娘落胎的……” 殿中微有聒噪,众人听得心惊胆战,面面相觑,唯独不敢太过大声议论。 面对越是混乱的局面,冷青堂的头脑越发清醒,凝眸注视藤架上的女子,思路冷静的迅速展开分析。 龙椅上的男人早已勃然大怒,声声咆哮震得脚下地面跟着抖了三抖: “你为何要害裕妃,给朕讲清楚——” 宫婢身躯颤抖,哀哀哭泣起来: “皇上有所不知,因奴婢的父亲好赌欠下巨债,奴婢情急之下偷盗宫中财物带出宫想要解燃眉之急,不想被人发现。 她便威胁奴婢帮她做事,否则便要告发奴婢。奴婢害怕受罚,又恐反抗连累家人,只好听命于她。 今日听闻皇贵妃传召裕主子前往永宁宫闲叙,她便差人约见奴婢,悄悄给了奴婢这包东西,要奴婢放入主子的饮食当中。 哪知主子回宫以后只传了燕窝粥,奴婢不得已,便将落胎药倒入粥里去了。” 满殿君臣宫妃,无不容颜大骇。 璟孝皇帝听得怒火攻心,气急败坏的叫嚷着: “告诉朕,是何人要挟你做下此事——” 面对帝君的龙吟质问,琉霞的伤破身躯明显一震,被血污染成花瓜的整张脸上看不清其本来面目。 安静一刻,她缓而无力的垂下头去。 钱皇后坐在一侧凤椅上等得着急,头疼病险些又要发作,十指相扣砸了砸腿,不耐的催促道: “皇上问你,你就快说——” “是、是……储秀宫的许妃娘娘!” 第八十八章 黄蜂尾后针 宫婢话音铮铮,好像攒足气力后出口的一句,引满殿哗然。 许妃站在宫妃列队的最首位,怔怔注视周遭投射而来的各色目光,容色惊错,半晌才有所反应,与掌事锦竹快步出列,双双跪倒。 许妃拢手低眉,形容愤懑,不紧不慢的辩解: “皇上,此说辞子虚乌有。臣妾与裕妃情同姐妹,如何能够加害于她?且臣妾已为人母,深知孕养之艰辛,眼见姐妹怀孕,怎会心狠到毒害皇上与她的孩子!” 顾云汐不可思议的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感觉自己如在云端梦境里。 正如许妃所说,她与裕妃向来交好,裕妃有孕旁人加害她,顾云汐信。若说此事的主谋是许妃,顾云汐打死也不相信! 她的身边,冷青堂在沉默中遁然瞪大了凤目,面色沉峻。 这刻的他已经明白了,一张承载着巨大阴谋的网,正于后宫悄然张铺开来。 龙椅上帝君那昏黄的眼目猝然凝起杀戮的血光,却又带着几分不甘与心痛,缓缓的移动着投向下跪的许妃,暗哑之声透着无抵的沉重: “元娇……为何是你?” “皇上,臣妾冤枉啊!” 许妃抬头,凄楚的眸色迎上帝君的双目。 琉霞在这刻扬面高呼起来: “皇上,奴婢是通过她宫里的芳墨拿到落胎药的,您差人提芳墨过来一问便知啊,皇上!” 帝君眯眸,两道寒嗖嗖的目光好似利刃怼向宫婢,即刻吩咐: “带芳墨过来!” “传储秀宫宫婢芳墨进殿。” 章公公手抖拂尘,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直直的传出勤明殿,在浓烈而空旷的夜色中,些微的刺耳。 不出一刻,有内侍引一宫婢进殿而来。 那宫婢低眉顺眼,一步一顿间身形哆哆嗦嗦。 顾云汐仔细打量其五官,很快认出她来,确是在储秀宫正殿里服侍许妃的贴身五婢之一,芳墨。 芳墨在许妃身后止步,身子颓然一软瘫在了地上。 许妃转面去看,眸中惊光闪过,面色霎时改变。 芳墨此刻匐身磕头,口中大喊: “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啊!” 眼睫陡然挑起,璟孝皇帝凝眸掠起一丝肃杀的火星,狠厉的注视俯首认罪的宫婢。 不用多说,一上殿还未经人问话,自己先行吓到肝胆俱裂,这人心中定是有鬼。 帝君五官冷凛,沉声质问: “讲,你是如何受你家主子的指示,逼迫景阳宫人琉霞为裕妃下药毒害皇嗣的!” 芳墨双手紧拢,头颅低垂掩去满副惊恐的神色,断断续续答道: “奴婢说,奴婢全说。自那日得知裕妃有孕,许主子便在储秀宫里每每唉声叹气。 那日她安排一姓林之人入宫又使银两疏通,为其在钦天监安下章正一职,后胁迫宋监正编造‘萤惑守心’的天象怪论并向京城主井投毒,致使京百姓误认为是裕妃所怀妖胎使得天降瘟灾……” “你胡说——” 许妃早已听得心头火起,不待芳墨陈述完就回身狠狠瞪向她,盛怒之下一对清眸已被熊熊火光灼得浑浊,就连最为精致娇美的容颜此刻也变得完全扭曲起来。 “本宫根本不认得什么林章正,本宫也没有派他胁迫宋监正向京城井水投毒!你为何要含血喷人,陷害本宫——” “许元娇你给朕住口!” 璟孝皇帝脸色阴沉,愤然嘶嚷,右手一扬,将掌心里的蜜蜡三足蟾把件砸在地上,摔个稀烂。 “皇上息怒。” 钱皇后惶恐起身,与众人同时下跪。 满殿寂静,气氛诡异而不和谐。 帝君倚靠龙椅,半晌嘘嘘粗喘,全靠玉玄矶一侧为其抚背,敛了敛情绪,冷凛的眸盯向芳墨,毫不客气的催促一声: “接着讲!” 芳墨半弓的身子剧烈哆嗦了一下,继续陈述: “之后事败,娘娘便又整日里盘算别的主意,非要让裕妃失了龙胎不可。 不久前她拿住景阳宫琉霞的短,便威胁其暗地为她效命,与之接头一事全交由奴婢来做。 今日主子得知皇贵妃传召了裕妃到永宁宫去,她以为时机到了,便吩咐奴婢带着药去找琉霞,催她动手。只要裕妃胎落,主子她就将罪责推给皇贵妃,借机拉下皇贵妃。” 帝君听完容色大变,因是过于震惊他在龙椅上多时却忘了呼吸,直到被自己憋得脸色深红才猛然惊醒,长长吸了口气,如大梦初醒一般的悚然。 沉眸徐徐转看许妃,帝君心中骤然生出无抵的憎恨,眉头深锁,沉痛的说了句: “元娇,你太令朕失望了。” 简直是祸从天降! 许妃眸色生厉,她不甘心,她绝对不能任由别人随意诬陷自己。 猛的回身,许妃面对芳墨,脸色赤红,疾声大喝: “无耻贱婢,你受了别人多少好处在此口若悬河陷害本宫。后宫皆知我与裕妃情同亲姐妹,本宫害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芳墨凄然苦笑,一行清泪夺出眼眶: “没人给奴婢什么好处,要说对奴婢最好的人莫过于娘娘您了,奴婢对您言听计从自是为报答您的恩情。 当初几位小主来储秀宫小坐,彼时裕主子失手摔了七皇子险些酿祸,主子便以为是瑾婕妤嫉妒主子有皇嗣,从此对她心生恨意。 您为报复瑾婕妤,想到故意挑唆瑾、孙二婕妤争宠失和,便要奴婢前去买通蔚烟阁的宫婢妙兰,趁闵国公入朝之际故意让其放出消息,说皇贵妃那日会去御花园,诱骗瑾婕妤前往才会在御前失了仪态,被罚禁足至今。” “……” 许妃猝然心口起伏,怔怔再无半点反驳言辞。 殿中人皆为震慑。 帝君身边,钱皇后神情惊惑,思路越发凌乱无边,以手掩口颤声问询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芳墨抽噎着擦了把脸,接着说: “主子与裕妃交好,这确是后宫人尽皆知的事,殊不知我家主子结交裕妃原本另有目的。 那时裕妃任昭仪位份低且无母家依靠,又是随和不善与人争抢的心性,主子便想着拉拢她,为其于后宫争宠寻一挡箭牌。 之后见裕妃有孕又与闵氏认亲,主子整天忧虑,恐有朝一日裕妃诞下皇子,国公府地位高宠,裕妃之子便会威胁到主子所生的七皇子,于是几次暗地里设计陷害。 还有,她知皇上重用东厂提督,又探听到屠侍卫是冷督主为查假人案安插在宫里的线人。为向冷督主示好,她便将屠侍卫留在储秀宫当差,为日后与东厂结盟,助七皇子继承大统铺路。 不成想她自己设计的京城投毒案被东厂破获,所幸林章正逃逸至今无可对证,便没人能够怀疑到她。 可她也因此认清东厂终是靠向闵氏,就心生恨意,寻个错处将屠侍卫赶出了宫去。屠侍卫出宫那日,宫里很多人都看到了。” 冷青堂听过宫婢的陈述,幽暗的眸子如夜色般沉冷,在熠熠烛火的照映下,依然散射着隐隐的寒凉。 脸颊微痒,他抬手抹去,指尖抓了一把冷汗。 万玉瑶果然歹毒至极! 所谓黄蜂尾后针,不扎则已,一针扎下去果然死伤大片! 顾云汐胸腔中的怒火再次被恨意点燃,她恨那些颠倒黑白的人,更恨这不平的世道。 不经督主同意,女孩擅自迈步出列,拱手扬声: “皇上、皇后娘娘,卑职到储秀宫当值时并未被许主子得知真实身份,宫婢芳墨所述言辞疑点颇多,不足以为证。” “大胆!” 龙椅旁,章公公瞪起三角眼目,眸光之中阴冷之气盘踞不散,毫不客气的射向了顾云汐。 冷青堂心惊,上前颔首道: “微臣管教属下无方,还望皇上、皇后娘娘恕罪。只是屠侍卫回到东厂谈及宫中之事,总说许主子宽厚待人,对她极好。只怕景阳宫一事有人暗地心怀叵测故意陷害宫妃,还望皇上、皇后娘娘三思。” “皇上……” 钱皇后转目看向帝君,谨慎劝导着。 璟孝皇帝噤声未曾说话,凝神促狭了雾气氤氲的眼目,似在静心思索。 许妃一旁,锦竹早已隐忍不住,盛怒下完全丧失了理智,倾身扑向芳墨与她当堂撕扯起来,凄声喊嚷着: “贱婢、贱婢,娘娘待你不薄,你为何要陷害于她——” 章公公挥手:“快拉开。” 两名内侍赶到近前,隔开纠缠不休的女子,锦竹随即便被人拖到殿外去了。 内侍才放开芳墨,芳墨便放声大哭起来,面对许妃低泣道: “娘娘,奴婢感念那年家乡发洪水,是您出资派当地衙门寻回我父母双亲的遗体,又为其下葬修坟。如今宫里东窗事发,奴婢也不想您一错再错,您的大恩奴婢只有来世报答了!” 话音刚落紧接一声沉闷的动静,众人回神之际,就见芳墨已撞到了殿东的盘龙上。 尸身软绵绵的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柱上金龙的鳞甲。 第八十九章 训诫东厂提督 金殿之上阵阵尖叫声起,久居深宫的女人们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当即抱头纷纷,惊声喊嚷着。 顾云汐怔然紧盯地上没了一丝气息的女子被人抬出殿外,重重喘了几口,眸色清明如镜,唯有身体里的热血正翻滚汹涌,从内散发着从未有过的热度。 心,犹如被鬼手攥死一般,在宫婢触柱的刹那停止了跳动。 她知道,芳墨的死,无疑等同于将许妃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果然,璟孝皇帝缓缓从龙椅上坐起,身子紧绷,两道如刃的眸光从抽搐的的眼目里陡然射出,凝聚在许妃错愕哑然的面容上。 半晌,他幽幽问话带着一丝颤音,仿佛缥缈无根: “许妃,你可看见了?芳墨自知罪责难逃当场触柱身亡。你呢,你认罪否?” 许妃冷冷一笑,容色安然: “臣妾冤枉,臣妾不认。设计瑾婕妤害她御前失仪确是臣妾所为,然臣妾从未陷害过裕妹妹及皇嗣,更无嫁祸于皇贵妃……” “住口!” 帝君一记怒喝打断她: “别再称裕妃‘妹妹’,你根本不配!” “……” 许妃噤声,惊诧的神情在和帝君的四目相对间逐渐变得淡漠,轻轻勾唇惨淡一笑将眸光微垂,不再看向对面那站立咆哮的九五之尊。 璟孝皇帝被一腔怒火灼痛了身心,眉心紧锁沉沉合目,骤然一记龙吟迸出: “传朕口谕,储秀宫许氏心肠毒戾品行不端,结党弄权、迫害宫妃残杀皇嗣。现朕念其诞下七皇子,免其死罪,即日起褫夺妃位打入冷宫。御林军即刻出宫查抄尚书府,将许琅轩连同家眷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许妃听得神情大异,膝盖在蹭红毯向前仓皇爬了两步被内侍拦下,她不甘心,挣扎着裂声高呼: “皇上,臣妾真的没有陷害裕妃,臣妾冤枉啊!此事与许家无关,臣妾求您放过臣妾的老父、放过许氏满门吧,皇上——” “拖下去!” 帝君烦躁锁眉,不耐的挥手。 许妃忽然发狂,奋力推开围向她的内侍,挺身站于堂上,容色凌厉,精致的五官静静流淌出丝丝清冷与独立。 有风汩汩的灌进来,吹得许妃宫装涤荡,水袖凌空飞舞。 她好似傲雪寒梅迎风绽放,由内向外散发出一股子沉稳与冷凛的气质。 滚滚惊雷好似节日的礼炮在寂夜无垠的上空接二连三炸开,像是上天的裁决,想要破碎人间的种种阴谋与罪恶。 许妃沉冷的声音伴着雷声,回荡在萧瑟空旷的大殿之中: “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没有做过陷害他人之事,若然强行送臣妾去冷宫,臣妾宁愿咬舌自尽也绝不蒙冤受辱。臣妾愿等,等皇上分清是非黑白,还臣妾与母家清白之日。” “……” 一声闷雷,催得苍穹下的勤明殿整体兀自抖了两抖。 人心惶惶。 帝君从呆愣的状态下蓦地清醒过来,眨了眨干涩的眼目,肃然沉面,漫声道: “好,朕如你所愿,即日起你还呆在你的储秀宫,朕要将你终身幽禁,与你此生……不复相见。” 清泪滚滚而下,许妃对帝君冷然轻笑,唇瓣翕动再无一声发出,凄凄转身,垂手一步一顿的出殿去了。 冷青堂始终容色静默,双眸幽深广泛如夜,内里锋芒跌宕,激烈的一闪而过,一股炙烈的洪流正在体内无可抑制的横冲直撞。 他暗自感叹世事无常。 许氏元娇,多么清冷傲娇的奇女子,也曾独占圣宠,想不到竟在一朝一夕之间沦为宫闱肃杀的牺牲品,殃及辉煌的尚书府也如同高阁大厦,一夜倾倒而不复。 冷青堂此时比谁都要清楚许妃之冤,而害她的人必是万玉瑶无疑。 那奸妃的一石三鸟之计委实妙哉!一出手便轻易摘了裕妃的龙胎,借机嫁祸拉许妃下马。 顺带,依芳墨刚刚所陈之言辞,等会儿多疑的帝君必会迁怒于东厂。 然而万玉瑶制定此毒计之时,有一点疏忽,即她料定万礼在南苑那头已经解决了吴庸,才得以将妖胎论之罪责顺利推到许妃的头上。 只要东厂接着将吴庸献到帝君面前,以往之事必然真相大白,许妃得以洗清冤屈。 可如此一来,万玉瑶必会破釜沉舟,在帝君面前拿云汐的身份说事。 横竖裕妃中招,万玉瑶身边的假云汐便失去了利用价值,万玉瑶大可将她供出来,任帝君发落。 继而走到最后一步,假云汐为求自保,免不了向帝君交代出他冷青堂与孪生兄弟的身份。 脑中心中混沌不堪,冷青堂自认从没面对过如此凌乱的局面。 太多的事环环相扣,犹如西洋钟表内部的机械齿轮,在运转间相互咬死。 稍有不慎,他走错一步的话,便会将这盘棋推入死局! 冷青堂狠狠咬牙,暗自下定决心,此时还不能交出吴庸,绝对不能! 一夜过去了,外面天光大亮。穹空依旧阴沉沉的,乌云压顶,像有一场暴雨将至。 钱皇后想到什么,侧身轻问帝君: “皇上,许妃伏法,七皇子该由哪位妃嫔抚养才好?” 帝君须臾凝眸,撒目看向一侧宫妃。 她们顿时表情惴惴,个个颔首垂目,神色闪躲。 帝君轻叹,答: “罢了,将七皇子带去端本殿由嬷嬷们抚养吧。” 钱皇后复杂的眸色一转,应承:“是。” 帝君神色晦暗,两指捏住眉心按压着缓了缓心神,缓声开口时嗓音异常压抑: “朕乏了,都散吧。东厂提督留下,朕与你有话讲。” 冷青堂内心一沉,脸上却持着平淡,颔首轻声一句: “臣遵旨。” 转头吩咐顾云汐道: “你退到殿外等我。” 顾云汐表情麻木的看了看督主,没有半点反驳,脚步踉跄着跟随人群,缓缓退到了殿外。 诺大的宫殿里独剩璟孝皇帝与冷青堂二人,明黄与湛青的身形,肃然与恭卑,一坐一立。 帝君吩咐章公公献上热茶一盏,也将人支到了外面。 气氛一时凝固,静得沉闷,只听到隐隐的雷动,如盘踞在二人脑顶之上。 帝君呷口热茶,咂舌那刻杯盖撞击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异常的尖锐磨耳。 正向射来的眸光凌势如刀,冷青堂轻浅垂目,只觉头皮微微发麻。 不出所料! 璟孝皇帝倏的举臂,冷青堂忙是抬眼欠身走近,恭敬的托茶杯于手中,规规矩矩放到一侧的桌案上。 “东厂提督对许妃一事做何看法?” 帝君眯眸,视线跟随冷青堂走动的身形徐徐游历着,对目标牢牢的不肯放松一寸,抿唇之态显露出几分奸诈。 冷青堂置下茶杯细步回到原地,躬身语气虔诚: “皇上处断得公正,臣与其他官员,自是一切听从皇上的安排。” “呵呵……” 璟孝皇帝骤然拧起丝丝冷笑,眉眼阴险的飞扬而起: “你倒乖觉,在朕面前无抵顺从,背后的小算盘却打得精明。你到底在盘剥些什么,别以为朕不知!” 冷青堂内心一颤,急急撩动蟒袍跪倒在地,俯首道: “微臣惶恐,微臣做事有何不周之处,还望皇上宽宥。” “哼,朕问你,你是否与储秀宫私下结盟,想要推举七皇子为太子?” 冷青堂霎时面色微白,惶惶匐身解释: “皇上明鉴,臣万死也不敢横生此诛心的念头。” “你不敢?” 璟孝皇帝眸色血红,冷厉扬声一记,怒斥道: “你不敢?彼时朕带闵氏夫妻游园,屠暮雪随即落入河中,难道不是为协助许妃陷害瑾婕妤而为?屠暮雪是你的人,你身为东厂提督自然知晓前朝后宫同气连枝却要协助嫔妃争宠,挑得后宫人仰马翻、鸡犬不宁的又是为何?!” 帝君越说越气,话到最后直接化作沉吟嘶吼,在头上滚雷的不息伴奏下,倾啸而出: “你以为朕不知民间都在传些什么,你以为朕真到了眼昏耳聋、听不见也看不见,便由得你来取代朕,在宫外做你的‘立皇帝’——” “皇上,臣惶恐,臣从未有过此等不忠之心,垦请皇上明鉴。” 冷青堂接连叩头,在他卑微惊恐的外表之下,却暗藏着一颗仇恨之心。 伴君如伴虎,帝君性情多疑无常,又经万玉瑶的毒计挑拨,便轻易的抹去了对冷青堂、对东厂的全部信任。 好,今日的忍耐,只为他日的爆发,终有一天我会向你亲手讨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聆听掷地有声的撞响,帝君眸光精亮,好像两簇火星冉冉不灭,一刻,不屑的笑: “既然你在宫外甚得民心,索性再不必到宫里来了,春宴之前未得传召不得再靠近宫门一步,滚出去!” “是,微臣告退。” 冷青堂起立,转身之际,绝俊的脸上,一寸阴影霎时凶戾。 走出勤明殿看到顾云汐,冷青堂淡然一句: “天亮了,咱回东厂吧。” 顾云汐依旧魂不守舍,容色无悲无喜,只管跟着督主一路走。 还没走出百米,他们遇到柳秉笔带领两名手下来迎督主,他们都知昨夜宫里出事了。 冷青堂吩咐他到司礼监派来马车,与顾云汐乘坐着回到东厂。 一进正厅,程千户与挡头们都在,俱是得了线人报信,知晓宫里头裕主子落胎之事。 晴儿被神情恍惚的顾云汐吓了一跳,立刻凑过来摇晃她的身体,口中不停呼唤。 冷青堂走过去,眸底猩红,隐忍着一腔悲愤,轻声细语道: “丫头,我知你此时心里很不好受,我们已经出宫了,这里是东厂,你可以放声哭出来,没关系。” 顾云汐细眉动动,泠泠水目望向地面,轻启唇瓣凄声问: “督主,为何姐姐的孩子没了,他们为何说是许妃陷害了姐姐……为何好人,终是不得好报……” 泪水夺眶而出,顾云汐抽抽哒哒哭泣着,再次控诉了一番,引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冷青堂眼目湿热,再顾不得其他,瞬间展臂拥她入怀用力的抱紧,颤声呢喃: “你尽情哭吧,哭出来,会好受得多。” 女孩的头深深埋进督主的胸膛,“哇”的失声痛哭起来。 第九十章 四公主的叛逆 钱皇后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回到坤宁宫就恹恹的倚上罗榻,手撑半个头颅,眯细眸子不想再动弹半分。 素潋刚刚端来热茶,见主子脸色不好,细声问道: “娘娘可是头疼症又犯了?奴婢去请太医过来吧。” 钱皇后拢眉摇头: “景阳宫那头折腾整夜,太医一个个吓得半死,如今能少一事是一事,横竖是老毛病,将就着也就过去了。” “那奴婢为您按按头。” 素潋绕到罗榻一侧,纤手灵巧,为主子卸下珠宝头面,青丝垂落,十指如兰在主子头上不停轻柔按压,助不畅的经络血脉恢复疏通。 钱皇后受用的合眼养身,紧绷的神色慢慢松缓却又不能做到完全心平气和,不大会儿便接着唉声叹气起来: “素潋啊,你说裕妃落胎,真是许元娇下的黑手?” 素潋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眉心动动,语气哀怨道: “就算奴婢不说,娘娘您心中也有定数吧?” 钱皇后鼻息加重哼了哼,幽幽睁开眼目,拳头砸向大腿,愤慨道: “那贱人真是心肠歹毒!明明是她人心不足,有了西厂还明里暗里的想要勾搭东厂那位,如今反过来倒打一耙,冤枉储秀宫觊觎皇储拉拢权宦。哎,元娇啊元娇,真是可惜了……” 素潋表情凝重,边为主子按头,边道: “那女人还不是一贯的心狠手辣,眼下整出这件事来不知又要祸害了多少人!娘娘,方才皇上独留下冷督主,八成便是听信了芳墨那贱婢的挑唆对东厂起了疑,对冷督主有所训诫吧?” 钱皇后长吁一口,面色无奈。 素潋皱眉又道: “如今奴婢倒是有些担心七皇子。照理说许妃被人扳倒,七皇子就该交由其他位份高的宫妃抚养,皇上怎就将他送往端本殿去了?” 钱皇后恹恹阖眼,似是对掌事的蠢笨感到不满,沉声开口: “你也不想想,金殿上已然说了许妃为争夺皇储才要靠拢权宦陷害裕妃,许妃之子便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去,如此还叫哪个不开眼的嫔妃敢站出来接手七皇子? 哎,这便是万狐狸耍诡计之高明处。看吧,七皇子在端本殿呆不长,万狐狸膝下无子,日后还会有大动作想办法得到七皇子。” 素潋惊眸颤颤,急声道: “那可如何是好?娘娘,您何不及早下手将七皇子夺过来。” 钱皇后容色消沉: “你以为本宫没有想过?然本宫早年待大皇子不周,致他病愈后落下痴傻遗症,只怕皇上不会放心将七皇子交给本宫。 且咱们的对手又是万狐狸,倘若本宫在她得意之时抢了她看好的东西,她暗地对七皇子出手横生差池的话,于皇上那儿本宫更说不清楚了,索性不要惹事吧。” 素潋急忙颔首: “娘娘说得在理,是奴婢愚钝了。” 钱皇后这时示意掌事停了手上的动作,在罗榻上坐直,神色凄愁: “本想着裕妃顺利生下这一胎,位份得以巩固,东宫便好多份助力。可惜啊,等万狐狸得了七皇子,咱们这头又显得弱势一些了。” 素潋想了想,轻然笑笑: “后宫年轻的主子还有几个,论母家地位高的,奴婢觉得孙婕妤尚可。” 钱皇后听着眸色粲然一亮,转目看向素潋,慧黠一笑。 殿外骤然极吵,主仆二人不约而同撒目看去,就见四公主华南季艳带领宫婢瑾儿、瑶儿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母后、母后!” 见她一副急躁的样貌,手提粉红牡丹菱纱锦的裙摆快步进殿时头上钗佩乱摇曳动,发出泠泠清脆的响动,钱皇后不觉眉头深锁,不悦的努嘴,责怨起来: “没规矩,何故大呼小叫的?哪还像个皇室嫡出的公主。” “哦,儿臣给母后请安。” 华南季艳不耐的止步,大咧咧蹲身作福,那拜礼的幅度简直大到夸张。 钱皇后幽怨,苦笑着摇头: “行了,快起身吧。” “母后,裕娘娘的孩子真没了?” 挺直腰杆的下一刻,华南季艳便惊讶瞪圆杏核眼,扬声问起来。 “本宫彻夜未眠,才是回宫缓了口气,还能有假不成?” “哦……” 华南季艳粉嫩的瓜子脸上立时升起无尽的惋惜,随后挑眉直视罗榻上的女人: “母后,您为何要将陆侍卫调去储秀宫当值。今儿个一早没看到他,儿臣去找周副队问,才知是您的意思。” 钱皇后睨眸看向素潋,素潋陪笑着上前一步,双手拢在身前,和声道: “公主有所不知,昨夜后宫正乱,陆戋身为内廷侍卫渎职懈怠,竟有心思在班房内设赌。是奴婢见储秀宫的被处终身禁足,横竖是份闲差,便吩咐周副打发他去那处当值了。” “放屁!” 华南季艳愤愤喝骂,眼目冷然瞪大,面红耳赤的辩驳起来: “才不是那样!本主最是知他,他素日只爱弄武从不奢赌。定是母后见到他与儿臣在一起便心生不爽,在暗地里将他处置了!” “你胡说什么——” 钱皇后从未在女儿面前如此的心虚过,加之昨儿个一整夜都在景阳宫与勤明殿周旋,身心俱疲之时被女儿当众忤逆,一时心头怒火大盛,沉面起身,眼眶洇了怒气而微红,清醇的嗓音透着无尽威压与沉凛: “你知不知自己是在与谁讲话?!” “当然是您,是您赶走陆戋,儿臣自要来问您!” “你、你放肆!咳咳……” 钱皇后的脸上瞬间氤氲着恼怒的情绪,手指女儿五官些微扭曲: “你、你想活活气死本宫不成?!” “娘娘息怒,公主啊,您确实做得过火了!仅为个侍卫,您怎能对自己的母后如此……哎呀,娘娘莫再生气,快坐下,从昨夜到此时您还没合过眼呢……哎呀……” 素潋急急搀扶皇后坐下,一番捶胸抚背,宫女太监端茶的托痰盂的,一阵忙乱奔波。 华南季艳的娇纵没有半分减弱,反而翘起下巴,手叉腰蛮横道: “儿臣不管,儿臣就要陆戋,儿臣现下就找他回来!” “给我拦住她——” 见女儿决绝转身,钱皇后长袖猛挥发布命令。 内侍们上前,将刁蛮的四公主堵在门口。 “将她锁进公主阁,没有本宫之命,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母后!” 华南季艳挣扎无路,气急败坏直跺脚。 “皇后娘娘息怒!” 两名宫婢不敢上前帮衬公主,嘤嘤跪地求情。 “你们也滚下去,都给本宫滚下去!” “母后,您如此对儿臣,儿臣要去告诉父皇……” 华南季艳叫嚣不甘的被内侍拉出殿外,两宫婢随之而去。 钱皇后偎榻怨声载道,只叹流年,后宫不宁—— …… 景阳宫。 赵安与众人从掖廷回到宫里,简单上过创伤药,强忍身上遭受鞭笞的伤痛换上崭新宫服,随即来到主子的殿里。 看到平躺在床上的女人肤色惨白泛青,一双妩媚的水眸深陷于眼眶,眸色晦暗的呆望着窗幔,那刻的赵安再难克制情绪,热泪滚滚而下,顺男子消瘦的脸阔曲线流向光滑的下颚,一滴滴的打湿了靴面。 顾云瑶正在等他回来,听到脚步声时,头颅微转,空茫的眸涩然而动,涣散的目光努力集中,锁定男子。 “主子!” 赵安声泪俱下奔到床前,曲膝跪下去。 顾云瑶也在落泪,苍白的葇荑自锦被中慢慢悠悠的探出,颤巍巍够向赵安,噎声: “到底是本宫连累了你,你莫怪我……” “不怪、不怪!” 赵安握住她的手,感到它寒冷如冰,便加重握力将它贴进自己的胸前暖着,断断续续道: “主子,这、这是怎么回事。您到永宁宫与皇贵妃说过什么?她到底对您做过什么?为何是琉霞,做下这事的为何会是琉霞啊!” “是琉霞吗……她承认了,是她毒害了本宫的皇儿?” 顾云瑶淡淡重复着,凉白如纸的菱唇惨然扯动,勾出凉薄一笑,独不见消瘦的容颜生出丝毫的惊诧。 赵安将顾云瑶异常的镇定纳入眼中,顿时心中疑问更深了一重。 “主子,您就告诉我吧,到底您在永宁宫里发生过何事?” 嘴角澹笑凝结,顾云瑶缓而无力的说道: “孩子没了,凶犯已然伏法,你何苦还来追问以往?” 赵安心中一黯,犹疑着吞吞吐吐: “她、她确是伏法了,可她还供出了幕后主谋,奴才实在想不通啊!” 顾云瑶神情惊变,追问起来: “她供出了谁,谁又是主谋?” 赵安容色凄凉,语顿须臾声线颤抖: “……是…许主子。” “什么?!” 顾云瑶惊得五官愕然怔住,挥臂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身,口中喋喋不休: “怎么会、怎么会……不会是她、根本不是她啊……” 赵安泪流满面,将女子死死的按在床上: “主子,您此时务要静养,可不敢下床啊主子……” 顾云瑶死死抓着赵安的小臂,两眼撑大像有一口恶气憋在了胸腔里,声音压抑而浑闷: “赵安、赵安!快告诉本宫,许姐姐现下何处?” 赵安扭转头颅,尖细的嗓音泛着哭腔,刺耳的难听: “被褫夺妃位终身幽禁于储秀宫,小皇子也被送去端本殿由嬷嬷们抚养了。” “……” 倏然,顾云瑶瞳眸上翻,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第九十一章 我没和您开玩笑 接连阴雨天,苍穹湿霾密布好像人心,寒冷而厚重。 冷青堂独倚窗纱,锁眉凝眸,久久注视外面层层叠叠细密的水线,呼吸吐纳之间皆是饱和潮冷的水汽。 情绪如同这鬼天气一般的发霉,怎么待着都觉不舒服。 近一月,以东厂分缉事的办事能力,差不多这几日该有消息从南疆流入京城了…… 而京城这边因景阳宫出事,春宴举办之日不得已推后,也为东厂的计划能够顺利展开创造了有利条件。 几日未有安稳觉,此时的冷青堂感觉颞嚅穴“突突”蹦跳没完,脑壳里面像是炸开了一窝蜂。 在床上侧卧闭眼,满脑都是几日前的那夜,帝君的暴戾多疑、许妃的顽抗不屈、勤明殿龙柱上的鲜血与那震慑京城四野的惊雷…… 冷青堂曾有过深深的自责,能够证明许妃受冤的人证就拢在他的手中,可他却不能挺身而出,替无辜之人辩白什么。 他也有自己的使命、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为了这些他宁愿作众人眼中的恶鬼,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 眼皮渐黏,长睫落下,冷青堂回到儿时的梦境中。 在西夷与大羿疆土边界的山岗上,父皇为小小的他扎了风筝。 风筝迎风放起,父皇蔼笑着看他越跑越远。 夕阳西下,如血残阳的空中骤然落下一道亮紫的闪电,将风筝劈落。 狂风刮得猛烈,断线的风筝被风扯得晕头转向。 小小的他快步追下山岗去寻风筝,就见如血如荼的残阳下站着另一个自己,怀抱风筝,面朝他正笑意诡谲。 小小的他脸色大骇,惊恐的对着“自己”大喘气,半晌怯怯道: “把、把那风筝还我。” “凭什么?” 另一个自己眯眸冷笑,稚嫩的五官带有几分成年人的深沉与老练。 眼底狡黠的精芒遁过,那个“他”矢口回绝: “我也是父皇的孩儿,凭什么由着你抢走我的一切。该消失的人,其实是你。” 脚下剧烈颠簸着,地面突然裂开一道巨缝。 “啊——” 小小的他站立不稳,喊叫着坠入那无底的黑暗深渊里…… 冷青堂身形一抖从梦中惊醒,徒然看看四下,帐幔、床榻,是东厂南院自己的房里。 青天白日的做这样的梦,又预示着什么呢? 冷青堂满腹狐疑,拭去一头细汗,缓缓下床整理衣衫。 门前黑影一闪,高耸魁梧如同铁塔,程万里低哑的声音充满焦灼: “督主,不好了,云丫头绑了吴庸,要将人往外头带呢!” 冷青堂容色一怔,打开门问: “人呢?” “在院里,三挡头和五挡头拦着呢!” 冷青堂随千户疾步直奔前院,就见顾云汐被两大挡头与几番卫困在中央,横眉立目,右手紧握成拳,左手死死拽着五花大绑的吴庸。 眼见东厂当家的来了,吴道士立即长脖抻直,大喊大叫起来: “哎呀冷督主哇,您快来救救贫道,您的侍卫发神经,非要带贫道进宫去见皇上!贫道还不想死哇——” “丫头,你做什么?!” 冷青堂分开众人冲至顾云汐面前,凛眉声线一沉。 “这道士方才不是说了?我要带他进宫面圣!” 顾云汐神色有所收敛,眸中却有凌厉的光盘踞闪烁。 几日来她都坐卧不宁的。 宫里出了大事,裕妃落胎、许妃被夺了位份终身幽禁、帝君不再信任东厂。 顾云汐知道,吴庸就是解决这些矛盾的关键,而他眼下就在东厂。 只要将吴道士交给皇上,由他向帝君说明过往案件的真相,便可洗脱许妃的不白之屈,顺带将万氏一族扳倒,为云瑶姐和她夭折的皇儿报仇雪恨。 可接连几天东厂这边按兵不动,督主只想继续等待下去,他到底在怕什么?他怎能那么沉得住气! 顾云汐实在等不得了。 即便是白天,心浮气躁的她依旧想要动手。 顾云汐找来麻绳,一脚踢开吴庸的房门。 结果自然就是那好吃佬挣扎不出十下,便被武功极好的女孩按在床头倒剪双臂,顾不得堵嘴便捆绑结实了生拉着带出院子。 看守的番卫立时傻眼,知道情况不对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谁不知她是督主最为亲近的人,不晓得是否是督主吩咐她如此,谁也不敢张嘴去问。 所幸程万里与三挡头、五挡头在前院正厅议事,听到动静出来看,自然容不得顾云汐如愿带人离开。 “丫头,吴庸此时不能去见皇上。” 冷青堂面色平静的看着女孩,淡然一句。 顾云汐冷下一张小脸,无温无绪的问道: “您还要等到何时?” “南疆回信。” 他对她目不转睛的答,四字简练语气坚决,却狠狠刺痛了顾云汐的心。 不动声色的看督主一眼,女孩的嘴角微动: “您一点都没变,只为一纸情报,便要不顾裕妃的死活,连带豁出许妃一家的性命?” 在场之人容色惊愕。 冷青堂面色暗沉,五官微微抽搐一言不发。 片刻,清素的声音倏然撕裂僵滞的气氛: “你此种做法无异于打草惊蛇,只会打乱东厂的整体计划部署。一天探不出万家私兵的底,贸然行动倘若致华南皇室与万家决裂,隐藏于暗处的敌人便会伺机而动,届时狼烟四起,倒霉的只有边界百姓,一切得不偿失啊丫头。” “我听不得那许多的大道理!” 顾云汐神色沉冷,眸光凌厉迸射之时挥手抽刀,于众人眼前掠过一道寒芒。 眨眼之间,女孩手中的绣春刀已精准无误的架在督主的脖子上。 程万里与挡头们大惊失色的同时,脑中也有几分疑惑。 素日里两人好的像是一个,说翻脸就翻脸,这唱的又是哪出? 吴庸一旁看着不敢吭声,暗道这小姑奶奶未免太彪悍了吧,身为近侍竟然对督主也敢挥刀啊! 喉结滚动,生生将口水咽进肚里,他哭丧着脸嘟囔起来: “完喽、完喽,我命休矣。 众目睽睽之下冷青堂翻了女孩一眼,声音肃冷: “丫头,别闹!” 顾云汐来了劲,面色如硬铁,双目如刀锋望着他道: “督主,我没和您开玩笑!” 冷青堂凝眸再不说话。 四目相持下,顾云汐突然感觉持刀的手微有颤抖,四肢已被强悍的内力反控,再动不得半分。 下一刻冷青堂陡然肩膀一挣,另一手上二指迅速捏住刀刃,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锋利的武器推出一段安全距离。 上身微有抖擞,在“嘎啦啦”的响声之中,那刀柄径自裂为数段。 顾云汐被强大的震慑力逼得步步后退,身子才是站稳接着下意识的看看手上残破的刀柄,羞愧满面,沉声不再开口。 冷青堂缓步上前,幽黑的眸里深深的映入女孩仓皇愧疚的小脸,俊雅的玉面不见半分惊怒,依然轻浅道: “丫头,我知你非是有意鲁莽,你只是寻个发泄的途径,对不对?” 顾云汐当即愧意更浓,赌气摔了刀柄,撇下吴庸跑远了。 傍黑时阴云绽开,露出深蓝的天幕与半弧浅月。 晴儿为顾云汐送晚饭时,在院外遇到萧小慎。 “哎,你怎么跑来了?” 晴儿神色诧异。 “下值了,我来看看我未过门的老婆。” 男孩咧嘴笑,浓黑的剑眉飞扬。 晴儿圆圆的脸颊染上娇羞的红晕,满心欢喜表面还在假装嗔怒,斥声道: “去你的!” 随即嘴角咧开浅浅的笑意,潋滟双眸眯成月牙: “你是来看姑娘的吧?放心,她和督主不会真的翻脸。我劝了一下午,眼下她的心情好多了,你随我进院吧。” 小慎喜笑颜开,向前凑了几步: “还是我媳妇能耐。最近东厂遇事不顺,大伙心里不好受,咱俩可要保持好心情,否则谁来哄督主和云汐开心呢?” “你说的在理。” 从男孩粲然如星彩的眸子里读出他的意图,晴儿不好意思起来,脸颊的红色顿时浓了几重,后退一步紧张的眼观四下,眉目含羞责怨起来: “干嘛啊!你怎就不知收敛,万一有人过来看到,岂不被笑话了去?” 小慎窘态倍出,垂头搔搔后脖颈: “你就快做我媳妇了,抱一下都不行啊?对了,我有礼物送你。” 男孩微糙的手掌探入胸襟,摸出一个狭长的鹅黄锦盒。 “送我的呀……” 晴儿欣喜,弯下腰先将托盘置于一旁石阶上,起身去接以前又不忘掏出绢帕,净了净手。 盒子里面是支并蒂双莲的银钗,稀薄月光投在平整如镜的钗面上,流动着珠贝朦胧的光华。 “呀,好漂亮。” 晴儿眸色潋滟,手握银钗感动的说: “谢谢小慎哥,待你我成婚之日,我便戴予你看。” 小慎从头到脚打量她的锦衣卫装扮,目光怜爱,唇畔撩起柔柔浅弧: “傻啊,你平日不当值时换回女装就戴上它,你我成婚以前我定会去外头打支金步摇给你。你是我的女人,我自然要别家女人有的你也有。” 男孩眷眷之心打动了晴儿,她羞涩的低头,眉梢洇出喜悦: “行了,别贫嘴,快随我去看姑娘吧。” “好嘞!” 二人有说有笑走到廊下,晴儿叫门,没人应。 萧小慎不放心,推门直接进屋,却见烛火摇曳的房里空无一人。 ps: 督主叉腰:“我家丫头最近有点作啊!” 顾云汐拇指挑鼻,得意的眼线飞扬:“那也是您惯的,没辙吧,宠着吧!” 第九十二章 偷入宫闱探许妃 紧锁的储秀宫大门外,陆浅歌仰看天宇,内心说不出的憋屈。 夜空依旧阴沉,湿冷气息笼罩着皇城,偶有夜鹰飞过树梢,发出凄烈的鸣叫。 想到才脱下普通侍卫官服晋升内廷当值没过多久,因为得罪了皇后就被寻个借口又打回到普通禁军营,心高气傲的他心里如何好受得了?何况是要武功高强的他独自守卫身后这座形如冷宫的殿宇。 今儿个夜值无甚事做,心情烦闷的陆浅歌信手抡着佩刀,围绕着宫苑外围高耸的红墙溜溜逛逛,打发时间。 陆浅歌清楚记得,这储秀宫正是屠暮雪从前任掌事时当差的地方。 如今她人去了东厂也无消息,不知日子过得怎样。 回想着诸多往事,陆浅歌一步三晃行至储秀宫北侧的院墙,忽见五米外有道黑影掠过去,疾如闪电,眼目不精者几乎捕捉不到。 大胆毛贼,居然敢在小爷上值之时前来作祟? 霎时紫眸凝住,淬起冷厉的幽光。 陆浅歌猫腰去追,提起钢刀一声威喝: “什么人!” 那黑影身材不算高,被夜行衣包裹着的体态玲珑有致,满头青丝高束成马尾,裹以黑绸,黑纱蒙面。 见有人来黑衣人行动微微一滞,又以同样低的声音反问: “你是陆大哥?” “屠暮雪?” 陆浅歌诧异,紧赶几步凑近,惊问: “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进宫干嘛?圣上有命,不准你们东厂人随意进出皇宫。” “我知道。” 顾云汐拉下覆面的黑纱,笑得不好意思。 两日前为吴庸与督主负气,事后她冷静下来也觉自己的做法有欠妥当。 当时若非督主横加阻拦,恐怕自己一时心急头脑发热,早已打草惊蛇酿成了大祸。 身为督主近侍知法犯法,又被千户大人与几位挡头当场看到,顾云汐自觉没脸再在东厂呆了。 守到夜半人定,她就偷偷换装先跑到一家客栈包下客房,改换夜行装后潜入皇宫,想要看望许、裕二妃。 到景阳宫那会儿,顾云汐匐身在耳房的屋檐上静观正殿的动向。窗棂透着些微火光,殿外只有一小太监坐在廊下打盹。 看来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 此时的她最需多多休养,顾云汐情知不便打扰,看了一刻转而飞身前往储秀宫。 陆浅歌身上的普通禁军官服令顾云汐不解,问道: “陆大哥,你、你不在坤宁宫了?” 陆浅歌轻笑微有一丝苦涩,却装作毫不在意,环臂抱胸: “年轻人自然要勤于调动,多多积累经验嘛!对了,你能孤身一人跑进宫里来,看来功夫也不错啊。” 顾云汐倒不想对他隐瞒来意,细眉肃然锁紧,亮的眼睛隐露出恨意的芒光,举目盯向高墙,凛声道: “许主子遭人陷害被幽禁于此,她与我主仆一场本待我不薄,她落难了我不能不来探望她。陆大哥,你能不能……” “行了,别说了,”陆浅歌摆手:“我平生最敬重知恩图报之人,你只管进去,今夜之事我权当什么也没看见。” 女孩感动不已,连连拱手:“多谢”。 陆浅歌微微一笑即刻转过身去,背后一丝轻微风动,再次回身,视野前空无一人。 顾云汐落到储秀宫的庭院里,就见 周遭枯枝残败重重叠叠,内阁殿宇窗纱棂纸破损不堪,曾经的鸟语花香,如今变为一片萧瑟。 寂冷的偏殿只一处火光摇曳,为这地狱般寒凉惊悚的空间带来几分温暖。 橙光里,窗棂上映出两道柔弱的人影。 顾云汐呆呆的注视着,脑中尽是这座宫殿昔日的辉煌。兀然,眼底泛出一池水光。 足尖轻点纵身至廊下,殿门已被铁链栓紧,只留一扇推窗用于换气,想必那些心佞之徒料定了,殿里两名弱女子就算插翅也难飞出这扇窗去。 持着惯有的警惕,顾云汐向四下看看过,推开窗扇,十指扒紧窗框钻进半个身子。 “谁啊?!” 里面骤然一声惶恐的喊嚷,仿若惊弓之鸟急促而颤栗,直到看清顾云汐的眉眼五官。 “你是暮丫头?” 主仆二人站立在窗户对面的墙边,锦竹在前,将许妃护在身后,两人皆是满脸惊恐。 “娘娘莫慌,是奴婢。” 顾云汐灵巧的缩紧柔软四肢翻窗跳进殿中,全身轻得好像纸片,未发出半点声息。 三人见面,谁都哽咽到说不出整句话来。 被褫夺封号幽禁以来,许妃吃穿用度再比不得从前,屋里陈设极其简单,除了锦竹陪伴在侧,其他内侍宫婢也被遣散到他处当值了。 生活的磨难轻减了主仆二人的身量,顾云汐看着她们,突然心中一惨,曲膝跪地泪雨滂沱: “娘娘,锦竹姑姑!” 许妃一袭素色襦裙,不沾脂粉的五官清丽温婉,头上绾着随云髻,一枚素簪,虽是质朴却不失大家风范。 到底出身名门望族,即便从云霄跌落凡尘,气质犹在,依然美得纤尘不染。 秋水双眸剪开水波涟漪,漾着晶莹的泪珠,湿漉漉的眼睫抖动几下,女人嘴角轻扯,幽幽释出欣然的弧度: “暮丫头,你怎么来了?” 内心早已激动到溢于言表,她还是惯有的云淡风轻表情,和善的注视悲悲切切的女孩,浅笑一句: “起吧,你忘了,我说过我不喜人跪。” 女孩倔强的擦眼,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直到被女人扶起。 顾云汐含泪搀许妃坐上木椅,蹲在她的膝下,呜咽着: “娘娘,您受委屈了。” “哪有……” 许妃安之若素,清浅的眸中泠泠水光翻飞,怅然道: “处在深宫当中我也曾机关算尽、身不由己,想来瑾婕妤之事便是报应,我不怨别人,只是苦了锦竹,还要陪我在这里受罪。” “娘娘在说什么,只要不与您分开,哪里对奴婢而言都无差别。” 锦竹凄然说一句,抬手抹了把泪。 “娘娘,对不起、对不起,奴婢来晚了。奴婢知娘娘蒙冤受屈只能袖手旁观,是奴婢对不起您!” 顾云汐在女人脚下声声忏悔、哭得溃不成军。 她完全有能力向帝君交出吴庸,以证明妖胎论与井水投毒案的幕后黑手非是这可怜的女人,然为大局考虑终不能随意行事,她因此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许妃不明真相,单纯的认为是自己的落魄遭遇引来女孩的同情与悲痛。 抿唇轻笑,许妃温暖的指尖抚过女孩的青丝,浅浅开口: “不哭、不哭,彼时是我对不住你,你服侍我一场,为我鞍前马后做过许多事,结果还被我赶出宫去。暮丫头,你不记恨我吧?” 顾云汐吸鼻摇了摇头,声音透出挥抹不去的哭腔: “奴婢如何会怨恨娘娘,娘娘人好,有幸服侍您乃奴婢的福气。” 心在这刻狠狠的疼了一下,许妃骤然凝眸,眼底湿热磨灭了昔日潋滟的流光: “好、好……你能在我落难时不忘过来探视,我心意已足……” 声音袅如天边云雾淡淡的晕开,徒留一抹哀伤震慑心头。 女孩心房剧烈起伏,兀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 当即抱住许妃的腿,抽搭搭的祈求: “娘娘,事已至此娘娘务要保重自身。请您相信奴婢,相信冷督主。东厂不日便会揪出一系列事件背后之主谋推手,还您一个清白,请您万万保重啊!” 许妃澹然若笑: “你放心,我以死相拼执意不去冷宫便是为等待那一天。冤屈一起日不得昭雪,我都舍不得寻死觅活的。暮丫头,这点你大可安心。” “嗯!” 顾云汐由衷敬佩许妃强大的内心,挤出惨淡笑容抹干泪痕。 更鼓响过,锦竹到床边望望外面,回身道: “水汽下来了,怕是有雨,暮丫头快回东厂吧,也让娘娘早些安置。” 许妃容色不舍,瞳光冉冉专注而羡慕,反复流连看过女孩黑衣装扮落拓,雌雄莫辨的洒脱,似乎要在此刻,将她的五官深深刻入记忆中。 “娘娘……” 顾云汐与之携手,双腿如若灌铅,舍不得迈动一步。 “去吧,暮雪……” 许妃倏然鼻息湿红,凝泪的眸子映入些微跳动的烛火,颤声道: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便知你非是池中之物。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光,那般耀眼、那般明亮,可以照耀到深宫每处黑暗的角落,那便是你自身的力量。” “奴婢还会再来看您,您要等着奴婢,奴婢定会将您风风光光接出幽禁之地。” 顾云汐蹬上窗台,翻身出去的刹那不禁回眸再次看向殿里的主仆。 那一刻,许妃眸色熠熠生辉,静笑安然的挺立身姿,骤然带给女孩极其强烈的震慑感。 许是错觉,她莫名心跳加速,刹那脑中错觉,这刻间的回眸,似乎像是永决…… 轻身提纵越出红墙,飘飘然落到陆浅歌的身边。 “谢谢你。” 顾云汐向他道谢,声音沙哑。 陆浅歌皱起眉头,第一时间留意到那对不算大却已红肿的眼目: “你哭了?” 顾云汐低头,还沉浸在悲痛当中抽不出身,娓娓道 “嗯,眼见旧主蒙难,情不自禁就……” “也是啊,”陆浅歌视线撒向黯淡天际,长叹: “这诺大的皇宫看似纸醉金迷、风光无限,实则由白骨堆累、冤魂铸就,每处都有属于它的悲伤与无奈,还是作平民最好。” 顾云汐眸光凝向某处不言不语,淡淡清泪划过脸颊。 陆浅歌转头去看,又被那种莫名的感觉困惑了心。 她神情专注的模样,真的太像太像云汐了。 就是这丝困惑与旖旎的风,勾起陆浅歌深埋于心底的情愫。 他愣愣的看着她,慢慢伸出手去,想为女孩擦拭腮边的泪痕。 不料女孩有所反应,迅速闪躲开来横眉翻了脸,娇叱: “你干什么——” 第九十三章 仔细我就地办了你 女孩突然间翻了脸,让陆浅歌好不窘迫: “额……” 从回忆中惊醒,他的眸色暗了暗,空举的手臂不自在的垂下去: “我、我以为你在发呆,只想要唤醒你。” 顾云汐眉梢一挑,倔强的扭头冷声道: “别假好心了,告诉你,姑奶奶平生最讨厌被人毛手毛脚!” 转身就走,头也不会。 “我、这……” 陆浅歌注视女孩消失在夜色中的玲珑身影,气得两眼通红,忿忿的哼了声,怒冲冲的跺脚: “属狗的你屠暮雪,下次小爷再管你就不姓陆!” —— 烟锁重楼,勾连起伏的宫檐与高脊,在沉闷夜色中早已褪去白日的富丽堂皇,化为延绵万里的幽森与冷厉。 顾云汐在永宁宫正殿顶脊上猫腰,手扒镇兽,点漆眸子转动,静静看着庭院里的动静。 离开储秀宫,她本想回客栈去。转念一想,横竖此趟进宫来了,不如逛个痛快,再去看看那姓万的奸妃此时在做什么。 永宁宫这个时辰还亮着灯,廊下未有宫人留守。 顾云汐紧了紧蒙面的黑纱,自檐牙下脱身落到廊下,凑到窗棂处舔湿指尖,在窗纸留下小小的破洞。 眯眼向里看,就见摇曳轻舞的绯樱纱幔之中有女人朦胧婀娜的身影。 “东西可都做好了?” 她微带倦意的话音低哑的响起。 有人答: “回娘娘,已经备下了,明日一早奴婢就去交给佟氏。” “嗯,好。” 佟氏?这个姓氏如何有些耳熟? 顾云汐倚在窗外听到,脑中闪过一丝疑惑。 身后阴戾的冷风骤起,伴随清冷的呼喝声: “什么人!” 顾云汐轻盈侧步避过一掌,四目相视立时愣住了。 那人的五官,竟是和自己从前的一模一样。 遁然一道精芒从眸底迸射而出,顾云汐眼光咄咄,带着嗜血的仇恨,仿佛烈火熊熊的燃烧。 眼前这人就是夕儿,是她冒充自己的身份潜入皇宫,她就是假包换的屠暮雪! 迟疑之际,只见对手一扬腕,下一掌劈风而至。 二人当即动手过招,有宫婢听到动静,慌张的跑出内院喊人。 脚下地面震动不止,顾云汐凭借敏锐的耳力判断,情知来的人数不算少。 当务之急非是恋战而是及早脱身,不是打不过,而是不能再在皇宫里惹事。 打定主意一式虚晃,趁屠暮雪两臂交叉抵挡时顾云汐脚尖轻掂,越上了宫墙,很快隐身于楼台檐角之中。 屠暮雪意欲追赶,才蓄力便觉身子紧绷一阵裂痛席卷全身,无奈只好遣散内力,冷眼看看左右冲入庭院的禁军。 前几日与万玉瑶联手上演苦情戏,她被暴室那帮杂种打个半死。 虽说事后万玉瑶给她用了最好的金疮药,使得伤势比常人愈合速度快了几十倍,可眼下才长上的娇嫩肉皮儿显然承受不住内力的凝聚。 正殿门大开,璃瑚细步而出,看看庭院里的人,怒喝道: “大胆,夜半时分惊扰了娘娘,你们该当何罪!” 屠暮雪容色清凛,颔首道: “方才奴婢在院中发现一蒙面人,交手时被他逃脱了。” 璃瑚听闻神色有所改变,点点头,语气和缓了几分: “怕是哪里来的毛贼胆大包天,竟敢跑到皇宫偷鸡摸狗。近日后宫不宁,娘娘吩咐禁军夜巡务要上心些,都退了吧。夕儿,你随我来。” “是。” 待禁军如退潮般快速撤离出宫,屠暮雪跟在素潋身后,走进正殿,向主位上的女人行礼。 “奴婢夕儿参见娘娘。” “哎,罢了。你身上的伤才见好,小心别再弄迸了。” “奴婢谢娘娘。” 女孩乖巧起身,拢手站立等待主子的吩咐。 这个时辰万玉瑶还未安置,一身红裙,乌发披垂。 含笑凝视女孩年轻娇美的容颜,心底一簇嫉恨的火焰陡然升起。 那医圣会换容术,若能将这副五官安到本宫脸上,该有多好? “夕儿,你刚刚与那毛贼交手,可是身上大安了?” 万玉瑶假猩猩的问,满副关切表情,暗地里却被她的美貌气个半死。 “说起来,奴婢自要感激娘娘赠予特效金疮药,只几天工夫伤口就愈合了。若然娘娘需要,奴婢明日便可进殿听差。” 万玉瑶“呵呵”笑得妩媚,摆手道: “听差倒是不必,既然你能下地走动,明日到小厨房为本宫制作些羊乳干来。里面嘛,需加些材料才好。” 女孩一怔,随即眼帘微挑,唇角轻扯笑意狠绝: “是,奴婢遵命。” “好了,你下去吧。” “是。” 女人悠然望着女孩走远的背影,骤然狞眸,目光充满滴血的鸷毒: “璃瑚,你说本宫与这屠暮雪,哪个最是美貌?” 璃瑚噘嘴,答话口吻含有几分埋怨,细声道: “娘娘也真是,您的身份何等尊贵,那个丫头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论出身论样貌,娘娘不知把那野丫头甩出多远去。” 万玉瑶勾唇极是满意,眸光微垂,开口道: “明日你去找杨采女,让她到皇上面前递话,是时候去端本殿看望看望咱们的七皇子了。” 璃瑚笑意谄媚:“奴婢遵命。” —— 雷声隐隐,确是快要下雨。 顾云汐飞檐越脊赶回栖身的客栈,老远就见街面上火光重重,人头攒动。 她心中惊诧,看出那灯裘火把照映下的人,除住店的房客外大多身穿绛紫服,是东厂的番位。 “哎呀,我这是找谁惹谁了!小店向来诚信经营,从未有过匿税之行径,深更半夜的大人带这多弟兄过来惊扰了客人休息,这叫小店今后如何在做生意啊!” 诸多怨声载道的议论中,掌柜的大嗓门尤为突兀。 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东厂过来可是出了什么案子,竟把客栈里的人都赶出来了? 顾云汐满腹狐疑,飞奔过去。 带队的正是三挡头赵无极,他一眼发现顾云汐,大步流星抢上前来,大手紧紧攥了她的手腕,疼惜中带着些恼火,沉面埋怨着: “你说你这孩子,脾气如何这般倔强?一声不吭便跑出去,就不怕三叔想你想得慌!” 客栈的掌柜站在人群里,揉揉眼睛细细打量夜行衣的女孩一番,哭丧脸满副委屈: “哎呦呦,我说姑奶奶啊,我可被你坑苦喽!你住进我的客栈我没多收你一文钱,可我要知道你是从东厂偷跑出来的,你给多少钱我也不敢收留你啊!你看,你看,这大半夜整这出,日后还叫我怎么生意啊!” “行啦,劝你见好就收莫再哭惨。横竖我们过来只为寻人,没砸坏店里任何东西,本督也只喝你一杯茶而已,你还想讹人不成?” 梵音靡丽,带着清凛的冷香气息萦绕而至,眨眼一袭青衫落入顾云汐眼底,惹她清浅的心湖绯波荡漾,不知不觉间羞红了整张小脸。 眼见东厂管事的由打店里走出来了,掌柜的吓得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起来: “哪里、哪里……冷督主大驾光临使得小店蓬荜生辉,小的纵然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讹诈东厂啊。” “哼,”冷青堂不屑睨眸,对赵无极道: “明日记得给他五百两银子,权当受惊的补偿。” “哎呦,谢谢督主爷爷,谢谢督主爷爷喽。” 生意人没有与金银钱财过不去的。 一杯茶五百两银子,刨除打点店里的客人,自己还能留下三百多两,掌柜的自然乐不可支,连连向冷青堂拱手。 冷青堂不再搭理他,垂目睇视顾云汐,眼睫后方瞳光幽深而璀亮。 赵无极很有眼色,挥手吩咐手下将掌柜的、店伙计与客人们轰进店里: “行了、行了,没事了,大伙都回去睡觉吧。” “多谢督主爷爷赏赐银两,多谢督主爷爷——” 掌柜的频频回身抱拳,看似表达感激之意,实乃一次次提醒,恐怕东厂忘记此事。 赵无极不耐的推他一把: “别啰嗦了,东厂从不该人钱财,快进去吧你!” 包围圈的火把晃得人睁不开眼,顾云汐眯眸徐徐抬头,一时对上督主琅华卓俊的凤目。 他的目光灼灼,唇弧轻浅笑靥足可魅惑苍生,女孩顿然心慌意乱把头垂了下去,几分幽怨: “您、您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人家的客栈里做什么?” “掌柜的拐了本督的近侍,本督自然要来寻人!” 番卫的稽查效率,真是快到没谁了。 “那、那您还带这么多人。” 顾云汐不愿,皱眉噘嘴。 “还不是要给足近侍大人面子?” 冷青堂笑得邪魅,低头凑近,一口热气挥洒在女孩的脸颊上。 被督主挖苦了,顾云汐当即羞赧,嗔笑着狠掐了他一把。 冷青堂疼到龇牙,看着手背上紫红的一团,眼睛瞪到斗大。 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圈进怀里。 女孩挣扎着抗议: “干嘛啊,这儿还有许多人呢!” 冷青堂回头,坏笑着问: “你们看到什么了?” 番卫们动作整齐划一,不约而同摇头: “回督主,属下们什么也没看到。” 督主正过头颅,眉眼得意的飞扬而起,对女孩哂笑: “都听到了?” 顾云汐娇嗔不语,小手握成拳头,不断捶打督主的胸膛。 冷青堂由着她打,手掌扦住女孩的细腰,俯首贴近她的耳畔,浅声低语: “再不和我回去,仔细我就地办了你。” 顾云汐立刻想到那晚她在司礼监不小心撞见的丑陋东西,一时羞愤无度,只管掩面跺脚。 三番收队。 “督主,刚刚我去了皇宫,有事向您汇报。” “好,回去慢慢讲。” 那青衫落拓的男子昂头挺胸走在最前面,一手牵着只乖顺的小绵羊,夜幕下,绝俊的容颜满是宠溺与满足。 第九十四章 万玉瑶的夺子之计 三月二十日,京城,蓬仙观。 璟孝皇帝负手走出三清观殿,后宫嫔妃随行。 近日后宫连生横事,昨夜东宫钱皇后头风发作闹腾了半宿,璟孝皇帝认为皇宫圣地受到邪祟困扰,特于今日择吉时出宫,御驾亲临皇家道观进香祈福。 来时天穹阴云翻滚,冷风烈烈,谁想才是结束一场法事,人出殿这会儿子已然碧空如洗。 队列之中杨采女欢喜的说道: “哎呀,果然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皇上祈福感动上苍,本以为等会儿会大雨倾盆,没想到晴了天。这下好了,七皇子再不用受雷声惊吓了。” 皇上一愣,停身追问: “你在说什么?麟儿怎么啦?” 杨采女惶惶眨了眨眼,尬然笑笑: “皇上恕罪,是臣妾多嘴了。” 帝君转身,虚黄的脸上多了几分焦灼,黛眉微蹙道: “可是麟儿有事?你知道些什么就快说。” 杨采女十指交扣,刻意缩了缩身子,有些惊慌: “是,只因臣妾的未央宫与端本殿距离近,这两日时常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尤是夜里更甚,有时哭闹得臣妾彻夜睡不安稳。想来那殿里的小孩子也只有七皇子,臣妾就想着是不是他被雷声吓到了……” 帝君眼目狞红,怒意沉沉的一挥龙袖,呵斥: “如何你此时才讲!” 杨采女眼眶蕴红,唇瓣颤颤的好不委屈,急急辩解: “七皇子是许妃之子,臣妾、臣妾不敢……” “他也是朕的儿子!” 璟孝皇帝瞪眼吼叫。 “皇上息怒。” 皇贵妃万玉瑶陪在帝君身旁,和颜细声劝慰: “杨妹妹年轻做事不知轻重缓急,皇上不必在意,她此番知道错了脑子才会开窍。当务之急是去看看七皇子的情况,莫若臣妾与您同去端本殿一遭?” 话音才落,女人垂低的眸现出一抹幽光,悄然流转投向杨采女,对她的卖力表演甚觉满意。 璟孝皇帝沉吟,随即转身看向众妃: “也好,过儿到宫里其他人散了吧,叶、舒二妃与皇贵妃随朕到端本殿走一遭便好。” 万玉瑶心中窃喜,所有计划都在按照她的意思顺利的进展着。 转面吩咐璃瑚: “回宫时你先去永宁宫,拿些咱们小厨房新制的羊乳干来。羊乳较之牛乳更是滋养,最宜小孩子食用。 掌事颔首应承着,搀扶万玉瑶上了玉辇。 仪仗浩浩荡荡返回皇城,过分隔内宫与外廷的永泰门,帝妃下辇,早走各宫显轿留候于此。 帝帝君与三妃搭轿赶往端本殿,果然如杨采女所言,离殿门百丈时便听闻孩童的啼哭,声声惨绝撕心,叫人心生不忍。 璟孝皇帝沉面忿忿入殿弄得几位嬷嬷措手不及,跪地迎接圣驾。 叶妃看看那怀抱小皇子华南麟的佟嬷嬷正在努力的诱惑怀里的孩子,连惊带累已是满头大汗,拧了眉头便问道: “这孩子如何哭的这般厉害,怕是身子哪处不爽利吧?” 话音出口,莹莹水眸偏向脸色铁青的帝君,似是无意的动作。 佟嬷嬷吓得不轻,又因怀抱皇子无法向主上福身作礼,只得颔首容色惴惴: “回皇上,小皇子尚在年幼,接连阴雨天时有震雷,故而受了些惊吓。昨个儿已经请了太医来,细细诊治说是身子并无大碍。” 帝君鼻息一沉,冷然哼了哼: “嗨!无碍、无碍,他们遇事只会报喜,见天拿些好听话瞒骗朕的耳朵,朕早晚摘了他们的脑袋!” 璟孝皇帝被孩子的哭声吵得心浮气躁,肉墩墩的拳头在角桌上砸得夯实。 “嗵”的一声,杯盏晃动。 麟儿哭哒哒的声音骤停,茫然泪眼亮晶晶,看了看眉目狰戾的男人,又望向周遭一张张脂粉扑面的熟悉面孔,遁然大嘴一咧开,哭声越发响亮起来,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五飞,哇,要五飞、要五飞……” 佟嬷嬷大惊失色,连颠带哄之时,眼目微红。 璟孝听了愣住,手指麟儿问嬷嬷: “他这是在说什么?” 嬷嬷面如土灰,目光闪烁难掩不惶恐之色,缓缓低下头去: “回、回皇上,小皇子才学会说话,他、他方才是喊……‘母妃’……” 许妃现下已是戴罪之人,佟嬷嬷轻易不敢在皇上面前提到她,恐怕招惹他不快。 如她所料,帝君当即拉下大脸,暴怒的看向嬷嬷,两手伸出,吼道: “给朕!” “是、是。” 嬷嬷吓得心口起伏,急忙将皇子抱给帝君。 璟孝皇帝接过软软的孩子,不顾抱姿规范与否,只管不停摇他,口中喋喋道: “哦、哦,麟儿乖,父皇在,不哭、不哭啊……” 小皇子悲声更烈,小手不停挥舞,时不时推一推帝君的面颊像是发威抗议: “五飞……哇……五飞……” “麟儿乖,听话,不准哭闹!” 璟孝皇帝被亲儿磨得就快没了耐性,不禁厉声一句。 九五之尊,朱砂御批指点江山,哪是哄孩子的料? 舒妃与许妃素日交好,此时面对如此混乱的场面,聆听稚子声声凄厉呼唤着母妃,眼底骤然水泽弥漫,于人群里悄生别过头去。 “皇上,让臣妾抱抱看如何?” 万玉瑶突然走过来,嫣然一笑自告奋勇。 如抓住了可救命的稻草,帝君二话不说就把孩子塞进万玉瑶的怀里。 “麟儿乖,有万娘娘疼你,莫怕啊。” 万玉瑶垂目视向哭闹的皇子,慈爱的轻声细语着,水潋滟的美目柔成一对月牙,红咄咄的嘴唇浅笑间甚为魅惑。 女人举抱着麟儿缓步轻颠走了没多大会儿工夫,孩子真就止了哭声,稚嫩的小脑袋靠在她的香肩一侧,静静安宁的表情似是满足。 简直邪门了! 满殿宫妃与嬷嬷们看在眼里,皆是目瞪口呆。 万玉瑶盈盈回到帝君近前,眉梢眼角缱绻飞扬,红唇轻抿隐着些许得意。 复看臂弯里的孩子,葇荑细腻如温泉柔软的清水,怜惜的抚过孩子的额头,上身轻轻晃动,哼唱起婉转的曲调。 孩子的情绪完全稳定了,乖乖躺在女人怀里,似是嗅探到什么气息,乌黑的眼眸转动着,像在回忆。 璃瑚走进殿来,手托食盒,毕恭毕敬道: “回娘娘,奴婢将羊乳片取来了。” “拿一片,喂给七皇子。” 掌事顺从的执行,打开食盒拈出瓷白的乳条,多半放入皇子的口中,只把被自己二指触过的末端掰掉,免去不洁入口的隐患。 璟孝皇帝注视主仆二人细致入微的动作,遁然眉心舒展,满意的轻点头颅。 小皇子口含_乳片,晶莹粉润的小嘴蠕动好一番才将化掉的乳液咽进肚,“咿呀”的伸出小手够向璃瑚。 “再喂一片。” 万玉瑶说着,眸光粲然复杂。 璃瑚又取一片送进孩子口中,他吃了没一刻后,便迷迷糊糊的合了眼,靠在万玉瑶的肩上沉沉睡着了。 “想不到,皇贵妃带孩子确是一套!” 璟孝皇帝瞪大惊讶的眸,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万玉瑶谄笑: “皇上如何忘了,臣妾早已为人母,那五公主与六公主还不是由臣妾一手带大的?” 帝君“呵呵”笑可了两声,转念想到什么,回眸时眼光生厉,沉声点指嬷嬷们,怒斥道: “你们都是些废物,不会照看小孩子还留在此处何用!”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五六人情知大祸临头,齐身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 “皇上您小声点,麟儿才刚睡下。” 万玉瑶努嘴娇嗔一声,葱段的五指轻拍小皇子后退几步,刻意与帝君拉开很大一段距离。 帝君火气遁消,手抚额头: “对、对,是朕糊涂,难为皇贵妃想得周到。” 叶妃守在万玉瑶身旁,促狭的眼中有一丝狡黠的幽光闪过,唇角勾动浅笑道: “皇上,这事原也怨不得嬷嬷们。凡事都讲究缘分,想是咱们七皇子与娘娘有缘,愿意与她相处。您快来看,眼下他吃饱了,躺在娘娘怀里睡得多甜啊!不知道的,真以为二人是亲生母子呢,呵呵……” “叶妹妹惯会取笑本宫。” 万玉瑶含笑侧目瞄她一眼,装模做样叹气道: “哎,本宫最看不得稚子受苦。这孩子只才两岁,母妃偏又那样,说起来真是可怜……” 喉间骤然哽住,万玉瑶别过头去,假仁假义掉了两滴泪。 “皇贵妃,若你真喜欢这孩子,朕便让你来抚养他,如何啊?” 第九十五章 佟嬷嬷的证物 万玉瑶回到永宁宫时已近正午,与她同来的还有七皇子华南麟和贴身照顾他的佟嬷嬷。 一进暖阁,万玉瑶迫不及待的褪下层层衣衫,催促宫婢赶紧在净室准备花汁浴水。 “快、快,本宫即刻就要洗身。脏死了,那贱人的衣服穿在本宫身上,让本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万玉瑶一壁抱怨着,一壁向团在软毯上的素白亵衣亵裤狠瞪一眼,神情怨恨。 那身衣服正是许妃贴身之物,若非是上面残存了她的气息,万玉瑶打死都不会将它穿在自己的身上。 已有生儿育女经验的她始终清楚一点,小孩子最认生母的气息。 她要想得到七皇子,便要在帝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而能够成功安抚稚子的秘密武器,自然是沾染其生身之母体香的亵衣。 净室内轻纱曼影,烛光旖旎。 万玉瑶坐在干花漂浮的汤水之中,丰腴的肩头半露,肌肤吹弹得破,水眸微促媚眼如丝,被桶中热气熏蒸得迷离。 深深提鼻吸入一口花香,万玉瑶陶醉的合了眼目,任由璃瑚在身后为其按揉臂膀。 这几日计划进展得异常顺利,想要的东西到手了,仇恨的人除去了,此刻还有什么事能够影响她那快意的心情? 女人朱唇微启,喃声道: “储秀宫那位不必留着了,你安排下去,让明澜入夜动手吧。” 璃瑚十指动作停了停,顺从的低头: “奴婢遵命。” “等会儿本宫出浴焚过香,你叫佟嬷嬷带上那几件衣服来见本宫。” “是。” 水汽氤氲之中,万玉瑶猝然起身,激起水波震动,花瓣摇摆。 用过午膳,万玉瑶在道堂的鹅黄罗绸蒲团上盘膝而坐,平心静气的默诵整卷《灵宝经》。 每次害人后,万玉瑶都会躲进偏殿道堂,面对香案上首供奉的三清圣像诵经。 她根深蒂固的思想早已认定即使自己做过杀人放火的恶事,只要虔诚奉道,经文的力量便可助她化解自身的罪孽。 璃瑚进殿时身后跟了佟嬷嬷,一个容色卑微,细步大气不敢多喘的女人,手上托着一叠小孩子的衣物。 万玉瑶起身坐上圈椅,看向佟嬷嬷手上的衣服,幽幽一笑,冷意四射: “嬷嬷把东西放桌上吧。” “奴婢遵命、奴婢遵命。” 佟嬷嬷容色紧张无度,忙不迭的应承,将衣物置于方桌的时候,两臂都在哆嗦。 万玉瑶眸光微动,悄然对过衣物数量,一件不少,满意的勾唇,笑靥邪魅: “七皇子如今在做什么?” “回、回娘娘,七皇子……一直睡得安稳。” “嗯,好……” 万玉瑶目不转睛的审视对方,眼底精光浮现。 这蠢笨的女人还不知道吧,七皇子食用的羊乳片里早就被夕儿兑进一定量的酒,小孩子吃了,自然会睡个痛快。 “嬷嬷不必担忧,如今你随七皇子到永宁宫来,本宫自然不会难为你。你只要听话,除了月俸,本宫也会有额外的奖赏。” “是、是,奴婢现下就是您的人,您如何吩咐奴婢就如何去做,绝不敢有二心。娘娘是观世音在世,奴婢能够脱离端本殿,全是倚仗娘娘的照拂,奴婢对娘娘感激不尽。” 一颗心“突突”乱跳已是失了节拍,佟嬷嬷跪地不住磕头,口中说尽好听话。 万玉瑶被她诚惶诚恐的模样逗笑了,双手翻转,美眸反复验看丹蔻点染的指甲,嗓音抑扬顿挫,别有用心: “本宫如何是观世音?呵呵,本宫信道,却不参佛。” “……是、是奴婢愚钝。” 佟嬷嬷险些吓昏过去,鬓上丝丝冷汗流露落下来。 万玉瑶眸光轻转视向衣物,笑盈盈的表情有所收敛: “你就不想知道,当初本宫为何叫你为七皇子换上这些衣服?” 佟嬷嬷身子颤了颤,大力摇头: “不、不,奴婢懂得规矩,主子不说,奴婢绝对不问,也不敢心生好奇。” 万玉瑶略略点头: “不错,是个好奴才。只要你乖觉,本宫便留你一直在七皇子身边伺候。好了,你下去吧,尽心服侍小主子。” 佟嬷嬷点头哈腰应承着起身,转身出去那刻,只觉被汗水浸透的脊背一片冰凉。 璃瑚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凑到主子跟前,低声问: “娘娘,下一步怎么走?” 万玉瑶翻看桌上的小孩衣物,漫不经心的说: “找个没人的地方,将这些连同许妃的亵衣一块堆儿烧掉吧,留着终究是祸害……” 瞳光骤然凝聚,万玉瑶挑起精致的眸,定定注视一件上衣的袖口。 那处的缝线有些异样,不仅针角过粗,且缝线的颜色也与其他处的不同。 万玉瑶急忙翻看其他衣物,果然在不同的位置都被人做过了手脚。 眼底_火光遁起,带着浓戾的杀机,万玉瑶咬牙切齿: “璃瑚,这个佟嬷嬷不能留了!”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寂静的宫道上走来佟嬷嬷孤零零的身影,一步几回头的随时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小心翼翼的赶到司礼监门外,她引颈向着闭合的大门望了一眼,快步走近。 那门楣下方是两尊麒麟兽,每只张牙舞爪,口衔圆珠。 佟嬷嬷摸索半天,终于在圆珠与石兽嗓眼之间寻到合适空隙,逐的从衣襟里探出一个布包塞入。 几日以前,当永宁宫的人偷偷送来几件小孩子的新衣与五十两黄金,佟嬷嬷便知自己大祸临头了。 从来无功不受禄,何况对方又是皇贵妃万玉瑶。 拿人钱财,总要替人办事。 对方的要求很简单,便是嘱咐佟嬷嬷将送来的新衣服给七皇子轮换穿上,对外却不能声张。 佟嬷嬷人言卑微,不敢向对方追问具体原由,更不敢拒绝皇贵妃的“赏赐,只好听话照做。 之后的日夜里七皇子啼哭不止、食欲不济。 太医来过,细细为孩子把脉,检查周身各处也无伤患不妥之处。 佟嬷嬷一旁看着,除了心疼以外,直觉告诉她,七皇子如此,定是永宁宫送来的衣服有问题! 一次入夜,佟嬷嬷找来一件上衣,用剪刀挑断衣襟缝线,扯开里衬的那刻她顿然傻了眼。 里衬与外料之间有层薄薄的夹棉,上面除布满可疑的橙黄粉沫外,还有缕缕外观异样的浮丝与夹棉裹在一起。 佟嬷嬷看了一刻终于明白了,夹棉上的粉末与浮丝乃是“铁芦苇”的花粉与芦絮。 这种铁芦苇非常罕见,只长在南疆蜀地的毒沼塘里,由于地貌特点,这种芦苇一年四季都在活跃生长中,从无枯萎时。 铁芦苇的花粉与芦絮存有毒性,人的皮肤接触到虽不致红肿、不会引发溃烂,却叫人浑身痒痛难忍。 在掖廷有道惩罚犯事宫人的刑罚名曰“穿铁衣”,便是强迫犯事者光身套上含有铁芦苇花粉与芦花的衣裤。 大人尚且忍耐不了,何况一个不满两周的幼_童。 佟嬷嬷在灯下泣不成声,她实在舍不得孩子,若然非亲生,到底也是一手带了两年有深厚的感情。她恨透了万皇妃的歹毒,同时也知自己时日无多了。 伤心过后,佟嬷嬷取下一块粘连花粉与芦絮的夹棉裹严实,又提笔落字,将自己被皇贵妃收买直到发现七皇子衣物内另有文章的全部过程,与夹棉的取证和那五十两一腚的金元宝裹入布包。 想到假以时日,自己如遇到不测,过后很可能还要被永宁宫泼脏水,佟嬷嬷决定尽快将此证物交给可靠的人。 然而,又该由谁来保管此证呢? 思来想去,佟嬷嬷想到一人,只有他能与万皇妃制衡,他就是东厂提督冷青堂。 在晚间,佟嬷嬷寻个机会,到司礼监门外藏好证物,便快步向宫外逃去。 冷寂的宫道突然多出串脚步声,与佟嬷嬷的交叠一处,在幽静的夜晚显得诡异森森。 佟嬷嬷身形怔了怔,脚步放缓回头看,身后五米出追来个面生的太监。 佟嬷嬷脸色大变,加快速度紧跑,前方猝然出现一人,正是永宁宫的掌事太监任逸,面上笑意狰狞: “佟嬷嬷,这么晚了您不去照看七皇子,还要跑到那儿去啊?” “奴婢、奴婢……” 佟嬷嬷哆哆嗦嗦步步后退,两排牙齿激烈碰撞,从未有过的无助、无力倾袭而来。 身后的太监猛冲几步手臂一捞堵住佟嬷嬷的嘴,另一手中的石块猛砸下来。 佟嬷嬷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任公公弯腰凑近,借着清冷月色看了看,对那太监道: “抬走,绑块石头沉入锦鲤湖。” “是。” 第九十六章 许妃含冤而死 任逸回到永宁宫,先行赶往暖阁向万玉瑶复命。 “回娘娘,事儿办妥了。” 万玉瑶在床榻上半卧,崭新的亵衣襟口大敞,朱红兜子下一对云峰高耸。 “如何?” 妖媚女人微微倾身,阴毒的眼目紧锁内侍。 “娘娘放心,佟嬷嬷是奴才亲手在脚上绑了石块沉入锦鲤湖的。” “嗯,那储秀宫呢?”女人冷凛的挑眉。 内侍颔首一笑: “晚膳送进去前加足了料,够她们睡上两天,且银簪子根本试探不出。待一睁眼,那二人只能在阴曹地府陪阎王爷聊天了。” “哈哈哈哈……” 万玉瑶仰面狂笑,接着收敛神色: “这趟差事你办的好,本宫明日重重有赏。先下去吧,本宫乏了。” “多谢娘娘,奴才告退。” —— 程万里带人进院时冷青堂与顾云汐正在房里议事。 “督主,南疆来信了!” 这是老程进屋说的第一句话,一双瞪大的眼睛染着无尽喜悦。 顾云汐从椅上缓缓起身,眸色怔怔。 “信件何在?”冷青堂眉梢一挑,心情激动。 “回督主,在属下身上。道上转换驿站的同僚们口口_交代,务必将密函亲自交到督主手上。” 番卫从胸口摸出厚厚一封信戋,双手呈给顾云汐。 冷青堂打量番卫,见他肤色黝黑形容消瘦,全身风尘仆仆,深知风餐露宿快马加鞭将书信送至京城,该是多么辛苦的差事,便体恤道: “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息几日。万里,等会儿多取些盘缠给他。” 番卫抱拳谢过,先行退了出去。 冷青堂取出信件抖来,示意千户与顾云汐凑近过来,三人围在灯下细细阅读。 信件正是两广总督孙敏的手书,他详细交代了一月以来与滇北东厂分缉事共同暗访南疆得到的信息。 据访查所得,万礼于广西隐匿的私兵共计八万余,分别在东兰、那递、南丹三地。统领他们的人,正是当地侗族埌氏部落的首领,因而在当地又被称为“埌军”。 这封密函至关重要! 有了它,东厂就可切实掌握到此武装的实力,制定未来一系列有效的作战计划。 烛光里三人瞳眸熠熠生辉,顾云汐更是喜极而泣。 神王万宗就是当年杀害她的生父郑冉、屠她满门的凶手。多年后,他的女儿万玉瑶,又在宫廷里残害后妃,铸就后宫冤案。 现有书信在手,东厂终于可以扬眉反击了! 冷青堂深深看着顾云汐,沉定的嗓音释着一丝颤抖: “丫头,这封绝密信件来得正是时候!” 顾云汐用力点头,笑着落下串串眼泪,小手握成拳头决绝道: “有了它,咱们可以对万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脚步纷沓骤然止于廊下,小慎灼灼的声音传进屋里: “督主、师父,线人报皇宫走水了——” 夜色昏昏,皇宫里一派漆黑。 亥时末,储秀宫那处突有阵阵黑烟滚滚而起,接着可见冲天的火光。 无数烈焰如同吞吐的火蛇直入云霄,顷刻之间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数不尽的夜枭在黑烟弥漫的苍穹下盘旋拍打翅膀,叫声凄惨而惊恐。 冷青堂率众进宫并没受到太大的阻力。 储秀宫火势凶猛,神武门禁军大多被调去搬运生灰水车,谁还顾得上搭理东厂的人? 赶到火场那刻顾云汐呆住了,骤然凝聚的瞳眸里,就只有被火光狰狞包围的储秀宫。 宫道上数十水车并驱而至,对面又有十余辆推车运来生灰沙土。 “娘娘……锦竹姑姑,她们还在里头!”顾云汐大喊。 “快救火——” 冷青堂一声令下,番卫们立刻行动,提桶的、打水的,与无数宫人轮番向火场泼撒。 火舌过猛,完全没有被压下去的势头。烈烈彤光里,人们杂乱奔波的身影如同弱小卑微的蝼蚁。 “轰”的一声,琉璃高脊颓然倒塌。 手忙脚乱的人们颓然静了下去,眼望烈焰涛涛里的残垣断壁,一个个再没了奋斗的动力。 “娘娘、娘娘还在里头啊!不要停、快去救人哪——” 顾云汐哭得撕心裂肺,她大声喊叫着从一名内侍手中夺过水桶向水车里舀起半桶水,踉踉跄跄的跑向了火场。 冷青堂看到,独自推起一车沙土,大喝: “继续,救人——” 他的心里此刻清楚,宫里的人死活救不回了。 眼下的努力皆是徒劳,不过是在亡羊补牢罢了,尽力使这场弥天大火不再殃及其他宫殿。 由于事发之时储秀宫外苑大门还栓着铜锁,此时人们不得接近烈火,更不能破门入内,只能在火场外围忙活。 顾云汐对着几人高的火焰抛过两桶水,再去水车那时就叫水槽空空。 她悲愤的扔了水桶,粼粼水目看向漫天火海。 这刻,烈焰翻涌填满了她的眼,滚烫的温度灼痛了她的眸。 女孩陡然眸现凌厉,紧抿嘴唇拔腿就往火里冲,后腿蓄力正待提纵越入宫苑,倏然眼前一道白影堵上来。 她头也不回的撞到了他的身上。 那人阴魅的嗓音过于尖细,疾声呼喊时似是扯破了喉咙: “笨蛋,你不要命了——” 接着,他抓起她的双肩就往后面推。 “放开我、放开我、明澜你放开我!” 顾云汐哭喊着抗议,直到后背抵上几十米外粗糙的树干。 “放开我,许妃还在里面,我要去救她——” 女孩拼命捶打明澜,哭得溃不成军。 明澜死死的按着她,桃花眼目撑得老高,额头发鬓处青筋暴起,面色愤怒而焦灼: “你疯了,火势太大,如今一切都晚了!” 顾云汐怒视明澜,流泪大骂: “滚开,我用不着你假好心!是你、就是你们!是你们对娘娘下了毒手——” 一记冷风猝然掠向她,脆利的响声过后,顾云汐须臾晕眩,半个面颊火辣辣的疼痛。 她彻底安静下来,眸中泪光盈盈,举目望着明澜。 他狰狞可怖的五官在寂静中褪为正常,瞳光忽而暗了下去,深深锁定哀伤却倔强的女孩,声音轻淡如云: “顾云汐,本督不想你死,本督要你好好活着。” 顾云汐眉眼动动,神现错愕,怔怔看着明澜幽幽的转过身去,皎白背影映着如火如荼的红光,一声长叹跟随他的缓缓步伐孑然远去,恍是悲凉: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瞻星楼上,国师玉玄矶倚在顶楼至高处,手扶云石围栏。 眯眸注视苍穹彼端红通通的天穹,那刺目的灼红,让他瞬息想到家门被灭的那个晚上。 彼时玉玄矶并不在现场,只是从时候冷青堂的描述里,他可以想象得到,那晚的大火遍地鲜红,是如此时的这般,惨烈而凄美吧…… 天空倏的乌云汇聚,电闪雷鸣不止,如同千百万军队正隐于云端激烈的厮杀。 瞳眸遁开,玉玄矶两道目光凌厉如电,仰面细看雷电交加下忽明忽暗的云朵。 仙衣红袖翻卷如莲瓣盛开,素手向后,国师肃然声起: “虚月,拿引魂咒符。” 童子一愣,不敢多问,急急跑进房里取来金光闪闪的三角纸符一枚。 玉玄矶二指夹住,薄唇翕动念念有词,接着对空抛出纸符。 那金光的三件形在天际划出完美的曲线,又于玉玄矶的手势指引下展为一长条形状,盘旋不去。 只听下方玉玄矶一记高呼: “困!” 那长条纸符兀自打卷,似是牢牢包住了什么,明黄的纸张骤现红光,继而显出一列红色符文。 玉玄矶五指摊开,口中默念,注视打卷的咒符随风飘到他的手上,被他轻轻握在手心里。 童子默契的送来羊脂玉净瓶,符咒落入瓶中,童子按下瓶塞托于手上,躬身问向玉玄矶: “敢问仙长,此物该如何处置?” 玉玄矶眸底光辉明灭,想了想黯然道: “供入四象庐吧,她含冤而死戾气太重几乎能变天象,先行化煞,再说以后。” “是。” 道童轻浅的应承着,转身下楼而去。 第九十七章 猫哭耗子假慈悲 天亮了,金乌穿云而出,明亮的光芒刺穿滚滚浓烟与灰尘照在地上,晃得人眼睛发辣。 璟孝皇帝与钱皇后赶到储秀宫的地界时大,火已经灭去了许久。 遍地残垣断壁被烧成了焦黑,再也寻不到昔日宫殿的半分富丽与辉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钱皇后眸中积满泪水,双手痛苦的抱住头颅,身子晃了两晃。 “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啊……” 素潋举手相搀,脸色悲切忧苦。 主子头风病才好,听闻储秀宫现场再无危险便随帝君立刻赶了来,要是又为许妃遇难之事悲痛而伤了心脉,那可如何是好? 周遭的宫婢内侍、东厂人跪了一地。 帝君怔怔直立,面对满目疮痍沉沉阖了双眼,眉间紧锁。 人死如灯灭,以往功过再不可追究。 眼下帝君虽是仍记恨着许元娇生前所做之“劣迹”,到底是个与自己有过肌肤欢好的嫔妃,又生儿育女一场。 一想到华南麟,帝君不禁动容。 片刻,璟孝皇帝缓缓睁眼,眸色空茫的环视左右,蓦地发现墨绿便袍的冷青堂。 被压抑在心底的悲与怨,遁然在这俊美的男子身上,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立时眉眼狰狞,沉面怒吼道: “东厂提督,未至春宴,你如何会在宫中!你要将朕的口谕当做耳旁风不成——” 冷青堂颔首,被烟火薰得红肿的凤目眯细,容色毕恭毕敬: “回皇上,微臣昨夜听闻皇宫走水唯恐惊到皇上与皇后娘娘,特带人入宫协助灭水,未能及时请示皇上,万望皇上恕罪。” 帝君脸部肌肉紧绷,似乎完全不领情,眸光凛厉如刀逼视神情平静的男子,负手冷哼: “你的耳目素来灵通,只怕让你急着来救之人非是朕,而是许元娇那贱人吧!” 冷青堂神色一凝,内心遁然火起,却还是持着清素平寂之态,俯首扣头: “微臣句句肺腑,从不敢欺瞒皇上,还请皇上明鉴。” 大理寺卿容际从残垣断壁的宫殿遗迹走出,身上多处污浊因而不敢太过靠近龙颜,只距离老远便与手下衙役跪地拱手: “臣等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璟孝皇帝肃然转向他,沉声问: “可查出什么来了!” “回皇上,臣已亲自验过现场,此大火由内苑而起,且臣等于烧毁的偏殿床榻处发现两具烧焦的尸身,该是许氏与婢子。 观尸身死状平躺顺直,肢体又无挣扎变形之迹,初步判定乃是自焚。 帝君愕然,嘴巴半张,半晌缓缓而微哑的呢喃: “原来……是畏罪自杀。” 顾云汐幽幽举面,泪水与灰尘和成了泥,在她整张小脸上厚厚糊了一层,脏兮兮的盖住了她的苍白肤色。 眸间遁亮恨意沉浮,倔强的女孩向帝后爬去,悲愤交加完全失了控: “不是、不是!娘娘她冤枉,她不会自杀,她说过会等自身陈冤昭雪的那天,她绝不会自杀!” “丫头!够了——” 冷青堂手疾眼快,追去伸臂将她按在怀里。 “简直是放肆——” 璟孝皇帝勃然大怒,龙袖才一挥舞,宫道西侧突间一队仪仗急急赶了来。 “妹妹啊,你如何这般想不开啊……” 来者正是皇贵妃万玉瑶。 众人徇声看去,见她一身素净的飞蝶玉兰百水裙,外罩品月缎子氅衣,发髻头面简洁,正坐在显轿上哭嚎不止、顿足捶胸。 仪仗至现场,万玉瑶盈盈弱弱的走到帝后面前,抽噎福身: “臣妾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钱皇后眸子瞪圆,眸底见红怒意氤氲。 猫哭耗子假慈悲,真是心肠歹毒的贱人! 帝君叹息一声:“你跑来做什么?” “臣妾与许妹妹同年入宫,如今听闻她出事怎能不来看过?她再不济,也是麟儿的生母啊……呜呜……” 罗帕掩面,万玉瑶嚎啕大哭: “妹妹啊,你真是狠心啊,怎能丢下麟儿就走了啊。他由本宫抚养不假,可你终是他的生母啊。你嫉恨本宫,本宫年长不会与你计较,更会视麟儿为己出。可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啊,不该这般的想不开,非要走上绝路啊……” “哎……” 一声“生母”叫得人肝肠寸断,帝君遁然眼眶微红,惨淡的眨了眨眼。 几米外顾云汐看到仇人现身,两眼顿时通红如血,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狰狞与恨意。 她从未有像今日这般疯狂、这般想要杀人。 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呐喊着: 杀了她、杀了这虚情假意的蛇蝎妇人—— 这刻,许妃轻柔而温存的话语如风,在女孩的耳畔潺潺汩荡: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光,那般耀眼、那般明亮,可以照耀到深宫每处黑暗的角落——” 顾云汐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杀害许妃的真凶就在眼前,可自己只能眼睁睁看其兔死狐悲、装腔作势,却什么也做不了。 “丫头、别冲动、听话……” 冷青堂心如刀绞,紧紧抱着怀里桀颤抖的身躯,在她耳边小声低诉。 女孩眼目猩红瞪向仇敌,五指不受控的死死抓住督主的臂膀,指尖深深嵌入锦缎,喉间滚出“吚吚呜呜”含糊不明的悲鸣。 冷青堂默默隐忍着痛,不吭一声,对发疯女孩的禁锢之力,没有减轻分毫。 女孩强狰一刻终于崩溃,额头抵在督主的胸前,泪水肆意滂沱。 宫道彼端又现出一列仪仗,在众人惊惑的注视之下,朱漆木杆落下,裕妃顾云缓慢的挪走下显轿。 她身披雀裘,头上被白貂毛滚边的风帽罩得严实,几乎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对帝后不理不睬,只由着颂琴一路搀扶着,踉踉跄跄走向烧毁的残骸,轻减的身形好像一片干萎飘摆的枯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走,无影无踪。 “瑶儿,你、你胡闹,此时你不该下床,更不该来!” 璟孝皇帝大步冲到顾云瑶的身边,大声责怨,气急而疼惜。 女子翻手落下风帽,病恙的容颜染着斑斑点点的泪迹。 帝君大吃一惊。 他倒不全是被女子槁黄脱相的五官吓到,而是在她那异常清冷平静的神情下,他完全能够隐约感受到某种翻滚不息的力量,仿佛是种拳拳之心、决绝之力,足以强悍到可以毁天灭地。 帝君张口_唇齿颤颤,片刻愣是不知再说些什么。 眼望宫迹遗骸潸然撒泪一刻,顾云瑶水眸翻动,斜睨帝君,声音轻悠悠得好似自天边缥缈而来,烟尘般的无根无凭,令人心悸莫名。 “皇上,许姐姐走了,她与臣妾姐妹一场,臣妾不能不来送她……” “哦……” 璟孝皇帝瞳眸猝然缩为两点,紧睇顾云瑶冷寂而诡异的侧脸,喉咙一紧,发鬓两侧竟然渗出丝丝冷汗。 “既然送过了,就快些回去吧,仔细你的身子。” 顾云瑶突然抿唇轻笑,声音鬼魅如丝。悠然转眸,点漆的瞳定定对准了万玉瑶,兀自再也不动分毫。 万玉瑶遁然心惊肉跳,只感到有股阴冷的风从脚底板直蹿上来,引得脊背一紧,周身汗毛乍起。 “娘娘,您何时将夕儿送往嫔妾的景阳宫?” 顾云瑶微微压一压下颚,视线上挑睨视万玉瑶,淡淡的问了句,平静的脸上无温无绪。 “本、本宫……” 万玉瑶双手紧拢于衣袖间,竟然结结巴巴起来。 胸口激烈起伏,她望着顾云瑶有些难以置信。 原以为这个女人受诓骗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如今该是万念俱灰才是,病殃殃的窝在床榻上再也兴不起浪头。 不成想她的小月子没坐几天就亲自跑了出来,还当众向位高自己一等的皇贵妃,问起了夕儿。 顾云瑶懒得再等下去,转身向前一步,与蛇蝎美人四目相视,脸对着脸。 “怎么,那日娘娘邀嫔妾到您宫里闲叙,不是说好将夕儿送予嫔妾为婢的吗?莫非娘娘想要食言?” 顾云瑶歪歪头,勾动的唇噙着一丝冷笑。 在女人邪冷的凝视中,万玉瑶咽一咽口水,浑身不自在的后退了一步,眸子怨怼的促似,口中银牙咬碎。 她知道,先前处于被动的顾云瑶,此番已经握住了主动权。 她之所选择在这个时刻赶来,显然是对夕儿势在必得。 若然自己还要驳她,她定然会在帝后面前,在现场众人眼前,将先前的事全抖出来。 到底是自己低估了她的厉害! 璟孝皇帝在旁边听得糊涂,凑近过来,询问: “你二人在说何事啊?夕儿又是谁?” 万玉瑶用罗帕擦擦眼角,挤出几分笑谄谄道: “皇上有所不知,就是裕妹妹出事那日去臣妾宫里,闲话之时看中了臣妾宫里一婢子,名唤‘夕儿’的。 臣妾答应妹妹,过几日就将那丫头送过去,不想妹妹当晚就出了事。臣妾因此内心难安,便想着将那丫头再好好调教一番,送去了才更懂规矩。 如今既然妹妹问起,明日一早本宫就将夕儿送去景阳宫当差便是。” “如此,甚好。” 顾云瑶红唇邪翘,眉眼动动,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看了,总觉心窝发凉,不寒而栗。 顾云汐在督主怀里恢复了镇定,仰面,默默与垂目看下来的他对视了一眼。 夕儿能去景阳宫也是不错的结果! 她就是真正的屠暮雪,假如她被东厂控制住的话,有关面具人以及相关一系列的麻烦事,都会迎刃而解。 第九十八章 许妃还魂索命 四象庐。 玉玄矶诵过《三官北斗经》,眼帘撩起,砗磲手串轻落于长案。 香炉青烟袅袅。 眸色微转,绝美仙然的男子突被什么吸引了视线,幽黑的瞳仁逐渐缩紧。 炉中三点红光冉冉明灭,三柱檀香长短不一。 男子不禁促了眉间。 香火通灵查三界,道家云:一炉既腾,通神万里。 不需刻意做法事,玉玄矶已经从这炉燃烧的香柱捕获到未来之吉凶祸福了。 诡异的震响令他垂目看向香案,上面那被橙黄咒符封禁的羊脂玉净瓶像是被某种眼睛看不见的力量牢牢的控着,正在香案上兀自跳得热闹。 玉玄矶沉面,眸光一暗,须臾轻叹道,音色潺潺: “哎,何苦非要亲自走这一遭不可?万事皆有定数,若你执念不除,非要中途插手贫道倒可助你一助。然未时一过你务要赶往黄泉路,过彼岸河,入轮回道才是。” 玉净瓶骤然静于香案上,似是通灵之物听懂了男子的嘱咐。 男子纤白的手指揭开黄封,拔下瓶塞。 就见一炽红光斑摇摇曳曳的自瓶中升起,形态若萤火虫之大小,幽幽盘绕一刻便飘出了窗外。 —— 永宁宫。 屠暮雪听闻三日后自己要到景阳宫当值,面上虽无大悲大喜的表情,心里却极其不乐意。 她清楚,自己与万氏联手威逼利诱致顾云瑶落胎一计得逞,当下唯有待在永宁宫,被万玉瑶的羽翼护着,于自己才最是安全。 可眼下皇贵妃突然变了主意,要打发她去景阳宫,这不等于将她白送给了东厂、送给了冷青堂处置? 手指慢慢搅着衣角,女孩眉头紧手,低头不语。 万玉瑶见状,知她不愿,和颜一笑,倾身向她凑近几分,悄声道: “夕儿,你帮本宫出谋献策收拾了裕妃,本宫自舍不得你。怪只怪裕妃那个贱人太过矫情,居然将本宫逼进死胡同。你先过去委屈几日,另外看看有无机会,将她彻底解决掉。” 女孩神情微讶,举目之际,正对上万玉瑶寒光迸裂的美眸: “娘娘,您的意思是……” 女人邪笑勾唇,眸现狠戾: “既然她那日现身公然与本宫作对,本宫这次就要她死无葬身之地。你把这趟差事做了,本宫还会重重有赏。相信以你的本事,杀人之后立时逃出宫去不算难事。” 女孩水波潋滟的眸子掠过一抹精光,视线垂低,嘴角阴阴的扯动: “如此说来,奴婢遵命便是。” 外头脚步声由远而近,叶妃、瑾婕妤、杨采女三人在门帘高挑的那刻说笑着跨进门槛,接着是神乐侯万礼,明澜最后走进来。 行拜后,万玉瑶诧异: “呦,今儿个怎么都凑到一块堆儿了?” 叶妃抿唇笑笑: “我们姐妹一道逛园子,见时间尚早便来娘娘宫里请安顺便讨杯茶吃,恰巧遇到侯爷与明督主,便一起来了。” 万玉瑶在软椅上身子动动,睨一眼叶妃,哂笑: “请安是假,贪嘴是真。怎么,永宁宫的东西就这么好,亏你回回都来惦记着?” 叶妃扬了唇角“嘿嘿”一笑,谄谄道: “自然是,谁让娘娘宫里有个巧人,也会摆弄出那么馋人的吃食。” 端着一抹浅浅笑意,叶妃眯眸看向屠暮雪。 万玉瑶敛了眉色,叹气摇头: “哎,以后再想怕是难了。也怪本宫那日太过得意,见裕妃看上这丫头便答应将其给了她。过两日,夕儿便要去景阳宫当差了。” “什么?” 万礼紧走两步冲到屠暮雪近前,贪婪的目光将女孩周身打量多遍,沉面不悦: “简直岂有此理,裕妃连孩子都囫囵生不下一个,居然好意思与长姐争抢东西,简直是目中无人!” 说罢,贼溜溜的目光再次投向女孩明艳如娇花的小脸,掬起邪肆的笑容。 顾云瑾就在一旁。 自那日许妃“伏法”,帝君便解了她的禁足。眼下与姐妹们一起来到永宁宫又遇万礼,顾云瑾欣喜若狂。 彼时几次与之偷情,随着肉体上有了那层关系,顾云瑾在沉沦之中也将自己的一颗真心交付了出去。 然今时所见,万礼那双目光色眯眯的竟粘在了“顾云汐”的身上,让顾云瑾的心如同沉入寒潭,骤然手足冰凉。 闷愤的压下嘴角,顾云瑾冷冷盯着“顾云汐”的脸,眼眸中恨意森现。 万玉瑶的表现完全没有万礼这般激动,反而轻松媚笑,葇荑轻拍其胸廓,神现狡黠: “何至如此,夕儿过去,自有她的用处。夕儿,你去小厨房取些点心过来。” “奴婢遵命。” 女孩颔首退下去,经过顾云瑾的身旁好似陌路,看也不看她一眼。 杨采女看看左右,问: “娘娘,七皇子现下何处,可否抱来给嫔妾们瞧瞧?” 万玉瑶挑眉一笑,吩咐下人去唤嬷嬷。 如今近身服侍华南麟的嬷嬷姓董,是个木讷顺从的性子。 七皇子初到永宁宫时也曾有过哭闹,白日里不肯跟随董嬷嬷,更不喜欢身上没了他生母气息的万玉瑶。 可驯服这孩子对于万玉瑶而言根本不算难事,横竖那添了酒的羊乳片宫里还备了很多。 七皇子抱来时正在嬷嬷怀里昏昏欲睡,脸蛋通红,正是方才吃过四五枚羊乳片的缘故。 万玉瑶坐着伸手,对董嬷嬷道: “孩子给本宫。” 嬷嬷听话照做,叶妃与杨采女借机围凑过去,俯身细观孩子迷离恍惚的神色。 叶妃拉住孩子一直粉嘟嘟的小手,喜笑: “哎呀,嫔妾真是羡慕娘娘的好运,都不用受那十月怀胎之苦,如今便得来这么个可爱的孩子,可见娘娘素日里积德行善,上苍都要眷顾娘娘。” 万玉瑶不屑扯唇,已然听出叶妃这番艳羡的话语里饱含醋意,眸色微挑: “你当时在端本殿不是也说了,是本宫与这孩子有缘。哎,你与其羡慕本宫,倒不如想想办法,自己也去为万岁爷生养一个。” 叶妃容色猝然一凝,闷懑低头,红唇努起: “万岁爷有大半年没到嫔妾的铜雀阁了,最近不是在孙婕妤那处,便是到杨妹妹的幽兰院。” 杨采女挑眉,粉莲般的面颊赤红一片,眸光闪烁不定,争辩着: “什么呀,总共才到嫔妾宫里三次而已。不过,说来万岁爷的身子……可是有恙?” 众人皆愣,数对目光齐刷刷的向杨采女投过来。 万玉瑶眼底光芒清冷幽暗,惊诧追问起来: “你这话怎么说?” 杨采女五指紧攥罗帕,抿抿嘴,神情羞赧非常,吞吞吐吐: “这三晚,皇上不是中途熄火,便是没几下就……” 万玉瑶与叶妃对视一下,谁都没再说话。 唯独万礼仰面大笑几声,打趣道: “到底是万岁爷的身子不爽利,还是杨小主你胃口过大啊?” “哎呀,侯爷莫要取笑嫔妾!” 杨采女以帕子掩面,无地自容。 顾云瑾也是不言不语的,眼神脉脉凝着万礼,唇畔一丝弧度轻浅暧昧。 如今她对有关璟孝皇帝的话题已经没了任何兴趣,一颗心全扑在万礼身上。 明澜拢手立于几米外的角桌旁,面色麻木的看看浅笑娇羞的顾云瑾眉,随即眸光转动,投向三个正说笑得热闹的妖媚女人。 倏然间想到那夜的火光、女孩悲痛欲绝的哭喊,胃里陡然卷起一阵恶心,那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这金醉金迷的场景,这些丑恶腐烂的嘴脸…… 明澜此刻如身背重石,内心的压抑感无以名状,继而生出迫切逃走的想法。 迈步向前,明澜欠身向万玉瑶拱手: “启禀娘娘,西厂还有要事,微臣恳请娘娘准臣先行告退。” 万礼俊脸冷凛,最先表示不悦: “嘿,你是故意煞风景啊!” 明澜低眉,重墨浓彩的脸上未见太多表情: “臣不敢,西厂确有要事。” 万玉瑶垂眸看了看他那戴有鹿皮套子的左手,汗毛接着一紧,摆手不再阻拦: “罢了、罢了,你既然有事就退下吧。” “多谢娘娘,微臣告退。” 谨慎退出正殿,明澜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口气。 抬头望向天宇,他在洁白的云端看到了一张清丽可人的小脸。 眸色见深,明澜蹙了眉头,半分阴魅半分幽冷的容色,呈出一抹复杂的情愫。 他与她之间始终隔了天与地的距离,叫他无限渴望却永远触摸不及。 想来大羿后宫之中唯万氏独大,只怕这般作下去便应了那句老话: 水漫则溢,月盈则亏。 终会走到穷途末路的一天。 沉叹一声,皎白长身缓步前行,孑然走远。 永宁宫里欢笑声依旧,并未因明澜的中途离场而减少分毫。 万玉瑶在欢声笑语中装出慈母之态,拥起醉熏熏的七皇子轻轻拍着,意欲哄他入睡。 目光不经意的低垂,她发现在自己怀中仰躺的孩子正在紧盯着她不肯放松半寸,双眼瞪得老大,完全没了醉意朦胧,那稚嫩的五官此刻现出一种极其诡异阴森的表情。 蓦地开口,孩子眉眼狞然可怖,一副女子的嗓音落在万玉瑶的耳中,竟然如此熟悉: “奸妃,还我命来——” “啊!” 万玉瑶一声惊叫,抖手将孩子扔了出去。 万礼见势不妙纵身冲到最前面,两手接住孩子,软毯上步伐扎得稳稳。 “长姐,怎么了?” 万玉瑶受到惊吓尖叫不止,从圈椅上翻身滚地,张牙舞爪的闪躲众人,面色惨白披头散发: “不、不要找我!不是我、不要来找我——” 众人大惊。 万礼看出异样,将熟睡中的七皇子塞进董嬷嬷怀里,跑过去抱住万玉瑶。 女人失魂落魄,满面脂粉被涔涔而落的冷汗冲成花瓜,躺在万礼的胸前不断哆嗦,哭叫着: “弟弟,她来找本宫了、她来找本宫了!你听啊,她还在本宫耳畔说,叫本宫还她命来!你救救本宫,快救救本宫啊——” 万礼心慌意乱,必须想个办法阻止长姐再胡言乱语下去才行。 再说下去,怕是要将先前与他谋划的毒计当场全给抖落出来啊! “好了,什么也没有啊,长姐,臣弟什么也没听到,真的什么也没有。长姐近日太累了,快快躺到榻上歇息吧!” 鹰眸生厉对璃瑚使个眼色,万礼呵斥: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送娘娘进暖阁歇息啊!” 璃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经万礼暴雷呼声才算清醒,僵僵的点动头颅: “哦哦……是、是……” 随即与内侍们齐动手,架着一惊一乍的万玉瑶躲进暖阁,不再露面了。 万礼阖目松了口气,转面对怔怔在场的众妃们挥手,将人生生往宫外赶: “好了、好了,今日娘娘身子欠安,大伙就聚到这儿吧。各位且各自回宫,回去吧!” ps:近日人在旅途身不由己,更新暂缓,见谅哈。 第九十九章 永宁宫恶鬼作祟 送走三位嫔妃,喝退嬷嬷,万礼将正殿大门紧闭,快步冲入暖阁。 万玉瑶歪在榻上,一头青丝如瀑铺开,层层叠叠,半掩露的精致侧脸冰冷失血,好似无温的瓷器般煞白。 万礼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蹲在榻前,五指拨动一缕长发扣在女人耳后: “长姐,你方才究竟怎么了?” 万玉瑶移动惊恐涣散的视线,缓缓看向男子,虚脱的身子陡然一记剧颤,泛着哭腔抓住他的手,喋喋不休: “弟弟,我刚才看到许元娇了,她就附在华南麟的身上,那孩子的表情好可怕啊!是许元娇,定是她阴魂不散要杀了本宫,她迟早会杀了本宫啊——” 万礼听得头皮阵阵发麻,转面与脸色同样紧张惊恐的掌事宫女璃瑚对视一眼,正过头去半搂哭闹的女人,耐心诱哄着: “莫怕,长姐莫怕,七皇子一直睡得好好的,未见异常啊。此事信则有,待臣弟回南苑府邸细细问过雷焕。他是修道之人,必然有方化解。” “不要,不要!” 女人眼目睁圆,葇荑冰冷的扯住万礼的手掌,哭声震天: “弟弟,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永宁宫。本宫害怕,本宫真的好怕,本宫再也不愿见到七皇子了……” 到底是一母亲生的姐弟! 万礼再奸再恶,目睹亲姐姐陷入癫狂如若魔障也知心疼,几分急躁几分惊悚,低哑着嗓音劝慰: “臣弟不会丢下长姐不管,臣弟去去就回,你放心。璃瑚,你过来!” “哦、哦……” 掌事惴惴应着蹭步过来,容色惶恐不安,两手紧紧拢在衣袖里。 万礼厉声吩咐: “快去多叫些人过来守住娘娘,还有,今日之事谁敢走漏风声,本侯唯你是问!” 男子火急火燎奔出永宁宫,带上随从两名冲向神武门。 红墙一角仙衣翩跹如云霞,玉玄矶目送急促而去的三人,唇弧轻扬,笑靥幽寒。 皇贵妃、神乐侯,贫道祝尔等好运! …… 永宁宫闹鬼之事,最终还是传到了钱皇后的耳朵里。 先前,从许妃被幽禁到自焚一系列过程总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作为执掌凤印之人钱皇后,早就将怀疑的目标锁定了永宁宫。 今听闻万玉瑶被恶鬼缠身,钱皇后不禁欣喜若狂,连声称赞上苍有眼。 皇宫里谁人不知万氏素日罪孽深重,且她刚刚收养了七皇子华南麟,当天晚上储秀宫就起了一把大火,许妃之死定然与万玉瑶脱不开关系。 钱皇后此时巴不得姓万的娘们快些死去,从此东宫再无对手,自己更不必担心有人因为谋图凤位,对她这位帝君的发妻暗下毒手。 永宁宫之事耽误不得,必须尽快通报万岁爷。 想了想,钱皇后噙着幸灾乐祸之笑,乘辇出了坤宁宫。 很快,帝后领人冲入永宁宫。 一进内苑,便见满树符咒、经幡高挂。 正殿里面,万玉瑶身披八卦道袍,头带鱼尾金冠盘膝坐在大殿中央,周遭香气缭绕。 殿中一角站着万礼与董嬷嬷。 董嬷嬷怀抱七皇子,眸色恐慌无注的望着殿中一中年玄袍的道士,正手持桃木剑围着万玉瑶挥舞不停? 这是在……驱邪? 璟孝皇帝神色一愣,脸上倒没显出太多不悦。毕竟他重道,自不会对道家不敬。 钱皇后却是看不顺眼了。 这架势,怎么看怎么都像在装神弄鬼,况且满殿的人只顾着万狐狸,对帝后二人视而不见的又成何体统? 素潋察觉到皇后的神情怨怼,快步上前大喝一声: “住手,你们都在做什么!” 道士就是雷焕。 那日万礼从宫中匆匆回到南苑,向雷焕提及皇贵妃身体离奇抱恙一事。 雷焕感觉不可思议,翌日便随侯爷进宫。 眼见万玉瑶形容消瘦,眼眶深陷眼敛清紫,道士立刻察觉到宫里的异样,当即开坛做法,为皇贵妃驱邪。 法事中途而止,众人听到怒斥,这才留意到帝后的到来,纷纷恭身行拜。 钱皇后冲到董嬷嬷近前紧张的低头看去,眼见七皇子睡得正是安稳,逐的放下心来。 怒从心起,钱皇后当场发了飙: “大胆,你们想要干什么!如此吵闹的场面,将七皇子带来又是为何!” 董嬷嬷吓得缩了脖子,颔首敛眉不出一声。 “皇上?皇上!” 万玉瑶身形一震,强行聚集涣散的眸光,陡然望见一线阳光里负手而立的璟孝皇帝。 万玉瑶哭喊着向他爬去,头上鱼尾金冠滚落,青丝散乱一地。 帝君垂目注视狼狈的女人,下意识倒退几步,使女人扑空倒地。 帝君气急败坏,用力挥袖呵斥: “皇贵妃,你、你如此成何体统!” “皇上,有鬼啊、有鬼!您快救救臣妾啊!” 钱皇后冷眼旁观,莹唇抿动,一丝嘲讽冷笑凝于嘴角,直视女人眸中寒芒迸裂: “皇贵妃,不知你说这鬼,又是什么鬼呢?” “是……” “皇后娘娘!” 万礼立刻有所警觉,抢上前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女人,紧攥她的肩头,十指暗自下了一把猛力。 疼痛使万玉瑶多少清醒了些,血丝遍布的眸子转了几转,垂面不再开口。 万礼不傻,长姐一开口定要说出那怨鬼便是许元娇,这不等于踩进钱皇后设下的陷阱里了? 眉尾斜挑,万礼拱手,阴阴作笑道: “请皇上、皇后娘娘安心,此乃无名小鬼作祟,并不值得一提。” 钱皇后怨恨的眯细了眸子,凌厉的目光投向七皇子,脸色阴沉: “那你们将七皇子抱来,所为何事啊?” 不待万礼说话,万玉瑶先行捂脸摇头,似是见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身形颤栗不止: “皇上啊,那鬼魂附在了七皇子的身上,真是吓死臣妾了。” “这……” 帝君迟疑,疑惑的目光看看道士,又看看嬷嬷怀里沉睡乖巧的七皇子,难以定夺。 钱皇后冷眼睨视万玉瑶,阴冷无比的笑起来: “哎呦呦,若说这鬼也太会找上人了,无缘无故怎的非找七皇子不可呢?” 突然间万玉瑶抬头,目光直直盯向皇后,接着抱头尖叫: “啊!她还在、她还在啊,她就在你的身后,张着血盆大口咬你呢!” 璟孝皇帝摸摸脖颈一个冷战打过,难以置信的回头去看。 钱皇后也觉有股阴寒气息蹿上脊背直抵心口,不觉十指攥牢,两个手心里俱是冷汗。 雷焕见状,下桃木剑,上前几步向帝后揖手深拜: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贫道细细查过永宁宫,已知此乃旁门左道之术,专引祟物入永宁宫,使得正气被扰,主生不明。要想破祟,贫道需在戌时三刻坐阵。” 钱皇后碍于帝君之面,并不敢对道士发威,心里始终清楚,此人既然是神乐侯万礼请来的,应该不是什么良人。 帝君打量道士一番,诧异的问: “你又是何人?” 道士低眉顺目,深沉答道: “回皇上,贫道雷焕,来京献图之时被姬瑶光重伤,多亏遇到神王接应才有幸检回一条命来,得有机会面见皇上。” 帝君眸色一冉,惊喜道: “原来你就是雷道长,神王已将你到京一事告知了朕。好啊,那图彼时险些落入叛党之手,被东厂提督追了回来。待吉时一到,冷青堂将图献予朕,有关图之玄奥朕还要向道长请教一二。” “不敢、不敢,贫道知无不言。” 雷焕躬身揖手,唇畔笑纹冷冽。 帝君顿了顿,疑惑又问: “方才道长所言,有人行旁门左道之术,不知此人是谁??” 雷焕两点隼眸精光闪烁,黠然一笑,胸有成竹道: “皇上可准贫道布阵做法,亲手擒下那居心叵测之人带到皇上面前,皇上一看便知。” “好,就依道长。” “皇上……” 钱皇后神现犹豫,对雷焕心存戒备。 帝君不以为然,目光轻屑横扫钱皇后疑虑忡忡的面容,不耐道: “皇后非是悟道之人,自不知其中之奥妙。此事全由雷道长做主,尽快治好皇贵妃,朕绝不会亏待了你。” “贫道遵命。” 雷焕俯首,待帝后一前一后出殿,目光扬起,对上万礼锐利的鹰眸。 第一百章 正与邪斗法 从睡梦中醒过来,顾云瑶悠悠睁开了眼。 满室流光如缕缕金线,在眸前莹莹跳跃、静静流淌,影影绰绰、重重叠叠的落上雪白的墙面,颜色温度。 然而,女子的心,始终被一抹寒风冷雪填踞。 轻手轻脚下了床,顾云瑶身披长裘,茫然推开正殿的大门。 赵安守在廊下,眼见主子一声不响的走出来,嘴唇动动,一句话吞吐在喉间,脸色诧异。 顾云瑶缥缈的眸光自赵安身上移开,若一副少了魂魄的躯壳,步履蹒跚的走下玉阶,目光直勾勾的撒向庭院。 景阳宫规模并不算小,建筑风格考究,雕梁画栋独具匠心。 庭院中几株玉兰树品种昂贵,待花期至,将会绽放出碗口大的洁白花朵,姿态各异。 绕过一排杨柳,沿着蜿蜒小路便至外苑。 那里的白玉凉亭傍着小小的人工湖一池,其间假山造景、怪石嶙峋。白日里,阳光的照射下池水泛着七彩鳞光,装点出琉璃宫殿犹如仙境,使人见了心生欢喜。 据说,这景阳宫的前任主人,乃是大羿先皇最得宠的妃子蓝氏,而蓝氏与东厂提督冷青堂的渊源,顾云瑶至今还不清楚。 赵安在廊下双目不离的紧盯庭院中央的女子,总觉那道轻减纤长的背影似被一股肃杀之气笼罩着,阴沉可怖,与周遭精致的亭台楼阁形成强烈的反差。 风,徐徐吹过,带来远处的丝竹长奏,檀香悠扬,恍如异世暂开大门。 裘衣烈烈翻飞,顾云瑶眯眸,兀自问起: “是哪处的乐曲?” 赵安拢手低眉: “回主子,那是永宁宫在做法事。” “呵呵,许姐姐自由了,而本宫……却在人间受苦……” 凉薄的笑声在风中涤荡,抑扬顿挫好似鬼魅沉吟,让人闻之心生畏惧。 赵安倒抽一口凉气,脊背徒然发紧。 眼睫颤了颤,他迅速低头,心一横,追问: “主子,您心里头到底装了何事?” 女子身形定定,片刻安寂无声。 赵安微红的眼目凝视清冷诡谲的背影,萋萋开口: “奴才担心您,奴才不想让您委屈着自己。您在心里埋了事,即便是对奴才也不能说吗?” “赵安,本宫想要抚养七皇子……” 半晌,女子终于回应了他,举目远观万里晴空,眸色璀璨,语气决然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无论以何种办法,本宫都要抚养七皇子,待他如同亲生,这是本宫求得救赎,得以补偿许姐姐的唯一之路了。” …… 永宁宫,外苑,一场大型法事正在进行中。 编钟鸣响,烟火鼎沸,雷焕身着玄衣法袍,手握青霜宝剑,在香案前恣意挥舞,口中哼唱念念叨叨,行似癫狂。 璟孝皇帝在抄手游廊彼端落座,黄脸上每寸肌肉绷紧,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道士的一举一动。 苍穹骤然转阴,刹那堆起厚厚浓云,惊雷隐隐,越滚越近…… 四象庐。 铜炉里青烟袅袅,四方角桌左右两俊美男子对奕正酣,静谧的空间里身影一青一红,色调斑斓,对比鲜明。 年年春宴运作皆是司礼监首当其冲,眼下时近,冷青堂得到恩准进宫筹备。眼下忙里偷闲,便借着众人在永宁宫参与法事之际,与玉玄矶悄悄会面。 黑子落上棋盘,冷青堂缓声开口: “此番你兵行险招,有些急躁了……” 国师的本事他清楚,情知万玉瑶中邪自与他脱不开关系。 对面的男子唇弧轻勾,玉指在棋笥中来回拨动,几声珠矶互撞音色细腻悦耳: “不如此,怎能引得雷焕现身?如今皇宫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贫道听说此番万玉瑶病倒,钱皇后马上扶植后宫新人以固东宫势力,现下看好了孙婕妤。” 冷青堂粲然目光正对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白棋子出神,听以为然的笑笑,回应道: “培养谁也已无济于事,一切都将在春宴当晚终止,不是吗?” 眼帘挑起与对首的男子相视笑过,二人极有默契。 玉玄矶掷下白子,话锋一转: “扳倒万氏南疆终有一场恶战,广西琅军虽非正式武装,然蛮族将士骁勇,战斗力可能你无法想象的。” 冷青堂眸光凌厉,浅笑安然道: “前几日,东厂缇骑截获到闵瑞写给皇帝的密信。信中提及威海望仙台修建事宜,连代问起裕妃现下的孕事情况,想来是闵刑氏惦记着。” 玉玄矶手扶额头,轻叹一声: “也是可怜人,父母远在桂平,还不知亲生女儿已在宫中遭人算计。不过这该是报应吧,当年辅助太子迫害先皇也有他闵瑞一份功劳,如今业障便应在了裕妃身上。” 眸色一凛,冷青堂悠然拈动指间的黑子,笑意狡诈: “故而,本督便模仿了裕妃的字迹,给闵国公回了一封家书。” 玉玄矶清眸促狭,眼神中一丝奸狡之色划过,视向冷青堂赞叹不绝: “此计甚妙!若然挑得闵瑞反水,以东清水师之实力,走水路南下对付万礼的琅军岂在话下?据贫道所知,现西南军统领剽骑大将军叶辅叶子龙,早年曾投在闵瑞麾下为将。” 冷青堂附和着点头: “此裙带关系便是本督想到利用闵国公的原因……” 异动陡然打断了二人,玉玄矶似是感受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大变,“霍”的起身。 “怎么回事?” 冷青堂听到道庐外的雷声,跟随玉玄矶快步而出,一时间容色骇然。 只见道庐上方黑云涌动妖异,自空中越压越低,仿佛要将渺小的四象庐悉数吞没。 一道道闪电劈下来,红光闪烁如血,场面惊悚震慑人的心魄。 玉玄矶目光阴寒,对空怨怼一句: “简直班门弄斧……赫哥哥,你从后门走,他们就快追来了。” 冷青堂皱眉不解: “你在说什么?” 玉玄矶头也不回的折返庐中,两手抓起五色米,迅速在香案上排摆的同时向冷青堂解释: “雷焕已经识破是贫道暗算了万玉瑶,等会儿他带人来,绝不能看到你在此处。你我春宴再见,一宴定生死。” 冷青堂愕然,看着玉玄矶一刻,神色凝重: “好,你保重,千万不可有事,记住你还有心愿未完,还要找到妹妹小若。” 玉玄矶动作一滞,眸中清光荏苒,没说什么,继续在香案上比划着。 唇瓣蠕动,在他念咒的中途猛的瞳光大盛,玉玄矶抓起铜炉中一把香火,奋力泼向五色米图阵。 一束蓝光强劲有力,从图阵正中挣出的刹那直冲霄汉。 男子仰面,冷澈的眸光似乎具有穿透力,可以隔着道庐的穹顶直抵天际云端,耳朵竖起,静静聆听脑顶上方风雷变幻如两军激烈对垒的彻彻声响。 一刻之后,万物归于平寂。 面色乍青乍白,颓然一口鲜血喷在案上。 道童眸光惊颤扶住玉玄矶,忽见他的胸口大片殷红。 剥开衣襟,道童“啊”的惨叫一声,嘴巴张大半刻无法合拢。 男子精致白皙的胸口现出一个杯口的血洞,伤口狰狞犹似被刃器生生剜去大块皮肉,鲜红的液体源源不断的汹涌而出之处隐约可见骨骼。 “仙长,这、这……” 道童手忙脚乱探出帕子堵上去,眉睫颤颤湿红了眼眶。 玉玄矶左手拳头握紧,疼到全身抽搐躬成虾子,右手食指蘸血在黄纸上圈圈点点,接着将黄纸贴上血洞。 嘘嘘喘息着,玉玄矶顶着满头大汗对童子到: “贫道调用阴符引魂为祸,此番便是天谴。你快些收拾残局,等会儿不可让人看出破绽。” 雷焕跟随璟孝皇帝与神乐侯等人闯入四象庐时,遁然被眼前一景搞得愣了住。 那火红莲衣的男子静静的坐在蒲团上,淡漠疏离的脸上一团青白色,一手刻刀一手木牌正全神贯注的雕着什么。 眼尾绯波撩动,见璟孝皇帝带了人来,容颜精致的男子抿动唇弧,笑靥清素如水,直勾得帝君心湖微乱。 “皇上,贫道见礼了。” 玉玄矶落了两手的东西,纤然起身向帝君作揖。 璟孝皇帝顿时脸皮发红,站在原地有些尴尬无措。 怎么讲玉玄矶身为国师,都与雷焕同为道宗修行之人。 眼下永宁宫做法事用雷焕而不知会玉玄矶,接着又带人冲进道庐来,于情于理似乎难以说通。 男子声音清凛如碎玉磨砺,落入雷焕耳中使他瞳眸倏的扩开。 此人嗓音确与那日雨燕塔中破阵人的一般无二。 帝君不露声色的转目打量四下,继而清了清嗓,开口道: “玄矶啊,朕领一人过来与你认识。你们同出道门,该是惺惺相惜、谈经论道无话不说吧?” 话毕侧身一步,手指雷焕: “此道长师从天衍门,姓雷名焕。雷道长,这便是京城蓬仙观掌门,当朝国师玉玄矶。” “呵呵,玉仙长盛名远播,贫道在瀛国敬仰已久,今日得见仙长真容乃是贫道三生有幸。” “雷道长勿需妄自菲薄,道长跨洋献图,历艰辛万苦之执着,玄矶自愧不如。” 二人揖手,相互寒暄。 躬身之际,雷焕悄生提鼻嗅探,敏锐的嗅觉即刻闻到男子身上那股子檀香薰染下谨慎掩盖着的草药味与血腥之气。 身上缠着药膏子,可见确是受伤了! 雷焕方才所做法事本身就是种力量极其强大的杀阵。 引灵者操控阴魂必遭天谴降祸,雷焕深谙此道,方才施法便是趁历劫之人受天谴夹持道法薄弱时,给其致命一击。 眼下这仙逸的男子身上有了伤,可见引许妃魂魄入永宁宫作祟之人,就是他! 四目相望那刻雷焕眼神一寒,眯眸上前凑近面唇惨白如纸的男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敢问仙长近来可是身子有恙?贫道闻到,您的身上似有药膏之气。” “道长在说什么?” 玉玄矶笑意逐渐收敛,眸中寒意四溢。 雷焕犀利的眸子紧盯男子色泽不正的俊脸,声音冰冷,一字一顿的清晰响起来: “贫道与仙长一见如故,观您颜面失血不正,怕是有伤在身吧!” 胸襟猛然被大手拉来,一明黄的囊袋轻轻落于脚面。 玉玄矶沉吟微有不满,俯身拾起,捧在手上爱惜的拍打尘土。 “这是……” 璟孝皇帝看到囊袋上盘龙穿云图案绣工精良,眸色逐的一喜。 玉玄矶眸中波光缱绻绵绵飞向帝君,笑意掬着几分暧昧: “皇上如何忘了,这是去年上元佳节蓬仙观开坛讲法时您赐予贫道之物。眼下惊蛰已过,贫道便将一些草药纳入囊中,以做防虫薰身之用。” 说话间袋口敞开,草香弥漫,棕的黄的示于众人眼前。 雷焕面露紧张之色,却不想轻易就此罢休。 刚待开口再说什么,火红仙衣的男子手托雕好的木牌献与帝君,眉眼恭敬,细声说道: “皇上,皇贵妃身体抱恙多日,贫道为尽绵薄之力特制辟邪桃木挂牌一块,只需悬于永宁宫正殿门楣之下,贫道每日颂《五称上经》便可护得娘娘玉体安康。” 帝君垂目去接,却连男子宽袖下滑,露出缠绑伤带的左腕,上有咄咄血色渗出。 帝君惊诧不已:“国师受伤了?” 玉玄矶笑纹轻浅: “也怪贫道做功心急,方才雕刻符文用力太猛才被刻刀划伤腕子,包扎一二并无大碍。当前贫道的最大心愿便是娘娘金身安宁,后宫否极泰来。” “国师真是有心了。” 帝君心声感动,握住男子双手疼惜的轻拍两下,望向他的目光一刻绵软。 确实,这俊雅的美男子早已将身子给了他,对他这个帝王从来五体顺从。 他怎能做出鬼迷心窍之事,顺着雷焕的思路怀疑到国师的头上呢? “皇上……” 雷焕看出帝君的疑虑,还要说些什么。帝君猛的转面,目光烦躁的瞪过来,下一刻手持桃木牌,颜面沉闷的出了道庐。 万礼冷然凝视仙衣如火的俊美男子,容色愤懑哼了两哼,向雷焕使个眼色,与他紧追帝君仪仗而去。 身体的疼痛层层加深,玉玄矶终于再难支撑弯下腰去,手捂胸口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 …… 冷青堂赶到校练场,正见顾云汐手握绣春刀,在空旷的黄土地上肆意舞动着。 刀锋凌厉,“呼呼”飞旋挂风,映着簌簌扬起的烟尘,像是张光泽银白的大网,密密匝匝铺天盖地。 女孩绛紫的身影拢在巨网当中,衣袂飞扬划过光幕,在刀影重叠交错之中略显模糊。 冷青堂容色沉静的观看,深邃目光紧追女孩腾挪闪转的英姿。 又见女孩招式倏然一变,那漫天巨大网瞬息聚敛成芒,游龙摆尾般的锃然撞向百米之外迎风招展的番旗。 “嘎嚓!轰——” 声声裂响过后旗杆东倒西歪的躺下一排,土石崩塌之处黄沙弥天,地面随之颤了几颤。 女孩收招,呼哧带喘。 顷刻,天地间光华尽敛。 冷香气息渐近,督主的脚步声轻轻止于身后。 “丫头……” 他的声音低缓泛着无比心疼,看到她剧烈颤抖的双肩,他不禁伸出手去,迫切想要触及到她的柔弱。 她像这般疯狂挥刀已有几日,对于许妃被害一事她耿耿于怀,宁愿将悲愤之情深埋心底独自发泄,唯不肯对他倾吐半分痛与恨。 女孩知督主来却不转身,天宇下声音轻颤抛来,一声声、一句句,好似沉重的弹丸重重砸在他的心头,将那寸火热儒软之地击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督主,您没有错,不需再做解释。我进过宫,深知宫闱之中风云莫测、波云诡谲。 那就是个深不见底的肮脏泥潭,在那里的每一人、每一事俱是盘根错节,牵连甚广。 有些人生来安分守己、一身清白,到头来含冤而死诛连九族。有些人恶贯满盈手染鲜血,我们却为顾全大局不能动她分毫。” “快了,那个时刻就快到了!” 声音戚戚如刃,将冷青堂一颗心凌迟到支离破碎。 他急急几口,再难隐忍,低吼一声走近扳正她的身子,使她脸对着自己。 一时之间,男子愣住了。 他以为她肩头耸动是在悲啼落泪,而此时,他分明目睹到一张决然冷静的小脸。 在那对清凛如铁的眼眸之中冷青堂看到了静默、看到了仇恨,唯独不见一丝一毫的怯懦与退缩。 冷青堂陡然意识到女孩真的长大了,这个昔日被他精心呵护的稚嫩小草如今已茁壮为参天大树,强大到可独挡一面,令他欣慰。 顾云汐举目望向男子,长睫不动一下,清冷面容如寒池冰封,郑重的神情难以名状: “督主,轮到东厂反击,一举扳倒万氏、朝纲重整雪西夷之恨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三卷 西夷恨 完) 终之卷 执手情 即将发布 第一章 争夺七皇子 黎明天色尚暗,赵安夜值才下接到消息,匆匆忙忙的出了宫门。 至茶楼一雅间,赵安挑帘而入却未见冷青堂现身。 里面一番卫立在窗边,神色机警。旁边八仙桌边落座一人,正是……暮姑姑? 约见人到了,顾云汐放下茶杯起身抱拳: “赵公公,多日不见,您一向可好。” “屠侍卫,咱家回礼了。请问……是您找咱家?” 言谈举止间,赵安清透的目光已将女孩一身紫衣外罩镶钉软皮玄甲的装扮细细打量过,继而欠身,形容恭敬。 顾云汐向茶桌执手,开门见山道: “实不相瞒,卑职前来见您便是冷督主的安排,请坐。” 向她容色平淡无华的脸上看了看,赵安没有再多推辞。 “赵公公,听闻永宁宫宫婢夕儿现下在景阳宫当差?” 东厂与司礼监同属一脉,皆受冷青堂直接管辖,两方耳目素来最灵通。 如今宫里的消息迅速传至东厂,赵安对此并不感觉意外。 赵安眸光微垂似有叹气,答道: “是,昨晚人就了到景阳宫……其实就算冷督主不找奴才,奴才也想寻个机会联系东厂,有些个话需向督主通秉。” 顾云汐一瞬凝眸,急急追问: “赵公公,您莫非发现了有事不妥吗?” 赵安身形定定静默须臾,举高的视线毫无阻隔的向女孩直视而来,眸底幽光氤氲不明,像是某种深深的不解与疑惑: “屠侍卫,那日我家主子走出永宁宫当晚便出了事,相信冷督主早有怀疑,主子落胎定与皇贵妃脱不开干系。 即便主子什么都不说,咱家多少也能猜得,是那妖妇以云汐小主子的性命做要挟,我家主子……哎,还有许主子,她、她死得实在冤屈啊!” 阴柔的嗓音遁然颤得走形,男子眼眸湿红,忙扯过宽袖往脸上涂了几把。 顾云汐低头掩饰脸上的伤情,清瘦的身板因为内心剧痛而猛烈抽搐着,脊背弯出一个弧度。 此番奉督主之命邀约赵安,她要对他讲明一些事情。 赵安是景阳宫的掌事太监,顾云瑶最为信任之人,只有让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他的心才会完全归顺于东厂,才能更好的保护顾云瑶。 暂时压下悲痛之情,顾云汐搔着眉心,刻意缓慢语速: “赵公公,接下来卑职要与您讲的事情,请您务要一字不漏听完,更不要对卑职所讲之事……有丝毫怀疑。” 两两相望,赵安讶异的目光久久盯着女孩的脸。 此刻,占据在她五官上的表情,那份执着、那份坚定与沉稳,为何会让他凭空想到一个人? 一刻无语,女孩抿嘴定了定神,接着吐字清晰道: “赵公公,我是云汐……我才是真正的顾云汐!” —— 晨起,顾云瑶让颂琴服侍她更衣上妆。 “主子,您该在床上歇着,眼下还未至一整月。” 颂琴悉心规劝,面色不大情愿。 顾云瑶笑得清冷,寥寥一句不以为然: “横竖已是不能生养之人,本宫如今有何顾及?等会儿你差人传夕儿过来。” 夕儿自然就是屠暮雪,昨晚才到景阳宫来,与众宫人在一起,总是举止乖巧、行为有度。 深宫局势瞬息万变,屠暮雪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联手对象万玉瑶,会在一夜间中了邪。 眼下若要留在宫里不被冷青堂与顾云汐两个找麻烦,顺利完成最后的任务,自己只能暂时仪仗顾云瑶了。 走进暖阁,屠暮雪向妆镜前的女子福身,嗓音娇甜: “云汐见过姐姐。” 顾云瑶已梳妆完毕,耳畔婉转清扬之声令她眉色一挑,荣颜难掩喜悦。 迫不及待的转身,眸光粲然的望向女孩,含笑激动道: “快快起身,我昨日便说,只要在我宫里,你都不必如此。” 说话便要起身,亲自过来扶她。 屠暮雪假装惊慌,即刻起身跑去相搀,笑意盈盈: “姐姐快坐着,妹妹自己起来便是。” 顾云瑶与她手拉着手,被粉脂遮盖的消瘦面颊呈出淡淡而自然的红晕,心中满是语言无法描绘的欣悦。 妹妹的容颜与自己记忆中的不差分毫,除在永宁宫里受过磋磨轻减几分外,眉眼精致依旧。 额头细腻而光洁,柔顺的黛眉下一对杏眸光辉闪耀如星子,轻抿的唇瓣好似粉色樱花。 那一整张脸都是晨曦初醒时娇艳的蔷薇,透着碧水莹莹的仙气,引人心驰。 看着看着,顾云瑶再次潸然泪下。 女孩见了跟着难过起来,晃了晃身,小嘴努起娇声开口,语气幽怨: “都是云汐的不是,昨儿个才到姐姐宫里便害你伤心了好一阵,如今见到又惹你难过了。” 顾云瑶深深呼吸一口,眨眨湿润的眸,努力换作高兴的表情: “我哪里是在伤心?分明是见到你内心百感交集。你不是不知,我的记忆早就终止于你失踪的那一年,眼下每每见你,我总怕是在梦里……” 颂琴在一旁微微摇头,眸色沉了沉,细声劝慰着: “主子,您身子才好些,不宜过度忧思神伤。夕儿如今就在您的面前呢,是真的,您快些高兴起来吧。” 转头看向女孩,和颜嘱咐: “夕儿,你既到主子宫里来,按照礼数,奴婢确该唤您一声‘小主子’。然这后宫规矩大,您与主子的闺名只差一字,难免引人猜疑。因此,往后你自己于人前人后说话也要留心,还是自称‘夕儿’的好。” 女孩面色一红,纤细的十指紧紧相扣,神情有些不大满意。 顾云瑶敏感的目光捕捉到,随即轻推掌事,微嗔道: “去,这边没你的事,快快出去,让我们姐妹一处说说话。” 善意提醒遭来主子埋怨,颂琴只作一笑,内心倒不会真怨上她,福身礼拜过后,轻手轻脚的退到外面去了。 屠暮雪突然跪在地上,眸底水波弥漫: “云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云汐知您定是答应了皇贵妃什么条件才换回了我。姐姐,妹妹这条命以后都是您的。” “好妹妹快快起来,我们从小情比亲生,没人的时候可不准你再跪我!” 顾云瑶洒了一把泪,伸手拉起女孩替她擦泪,且哭且笑: “左不过为你姐姐死都不惧,今后你我二人就在一起过,有我一日便不容你被人欺侮。来,快坐下来与我说说贴己话。” “谢姐姐!” 女孩展颜欢笑,在顾云瑶对面落座。 姐妹闲谈一刻,话题便自然而言的便说到七皇子华南麟身上。 “姐姐,你真下定决心想把七皇子要过来?” “许姐姐生前与我情同手足,如今她走了,皇贵妃又是那般,根本不适合继续抚养皇子……” 顾云瑶打算将自己与万玉瑶私下的那场交易烂死在肚子里。 只怪自己昔日对冷青堂百般猜忌,情急之下为救云汐而中圈套,结果害死了许元娇。 可如此一来,身为受害人的自己无形中也成了万氏的帮凶,与她同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顾云瑶根本无法如实说出真相,即便复仇的火焰每日都在她的胸中翻滚,使她饱尝悔恨与焚烧之苦,可她还是无法将真相大白于众。 因为她知道,凭借那个真相干掉万玉瑶的同时,自己也会被业火烧为灰烬。 顾云瑶并非怕死,或者说,她的一颗心早已死在宫里了。 当下她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她不想连累母家受难,她还有赵安、还有云汐这两个无论如何都难割舍的人。 她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身心黑化为鬼! “云汐,听闻这几日东宫频频出入勤明殿,想来皇后无子,怕是惦记上了麟儿。我必须想个好办法,将麟儿先要过来。” “姐姐,妹妹担心你的身体……” 女孩嘴唇压了压,满脸担忧的表情最先惹人心疼。 顾云瑶笑笑: “不怕。眼下皇贵妃自顾不暇,麟儿再在永宁宫多呆一日才叫我真正寝食难安。你快帮我想想,如何才能引来皇上侧目,想到我才是抚养麟儿的最佳人选。” 轻灵的水眸掠过一丝黠光,悄无声息的,女孩笑靥隐隐,复杂而不明。 转头看向床棂: “怕是今日有雨……” 顾云瑶不解,皱眉道: “我叫你帮我出主意,你管老天下不下雨干嘛?” 女孩浅浅一笑,小手轻握成拳神情沉定: “姐姐莫急,主意嘛妹妹现下倒是想出一个。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今儿个,妹妹一准儿将事给你办成。” 顾云瑶惊惑,眸色冉冉: “云汐,你有什么办法?想要如何做,又需要多少人手,说出来姐姐全都应你!” 女孩容色狡黠: “只需我一人,一壶糖水。” …… 钱皇后等在勤明殿外,被偶尔传出的几声咳嗽惊了心,眉头深锁。 得到传唤,凤履跨过门槛,细步端庄走至龙案近前: “臣妾见过皇上。” 眼皮撩起,璟孝皇帝恹恹的目光投向女人,肥厚的手掌从嘴上移开,清了清嗓: “起来吧。” 钱皇后笑颜明媚: “春宴将至,臣妾才与司礼监对过账目,眼见时辰尚早便亲手烹了盏茶,拿来奉于皇上尝尝。” 皇贵妃犯祟躲在永宁宫不见天日,钱皇后借机请缨,主动揽下春宴筹备事宜,伺机加紧步伐,彻底收回那狐狸精的协理六宫之权。 她那一病,病得不要太是时候! 据东宫的眼线回复,经雷焕大做法事,眼下万玉瑶不再疯闹了,只是见到七皇子还像见到鬼一般。 如此,那两岁的孩子再养在她宫里面,合适吗? 自红漆螺钿提盒里捧出白底翠玉盏,轻轻置于帝君手边,女人妆容素雅的脸上笑意深沉一重。 璟孝皇帝鼻翼动动,轻轻吸气便嗅到一股奇异的淡香。 揭盖便有股子清气飘荡出来,毫无掩饰的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垂目细观香茗,见红珀色水质清澈,茶叶根根似银针,上带白色细小的绒毛,正静静的沉在杯底。 帝君眉色舒展,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喜悦,举杯品了口。 茶水入口细滑味甜,舌尖似是含了口蜜糖,感觉十分美妙。水温恰到好处,不温且不烫口。 帝君满心舒畅,赞叹: “果然是好茶啊,只是不知此茶何名,为何水是深珀色?” 女人温婉勾唇,侃侃谈及: “启禀皇上,这茶乃是臣妾取用去年枫树嫩叶数片,入瓮蒸煮滴取水露,封罐中存于冰窖。 医书云: 枫叶有行气止痛、理肺润燥之功效。春时天干,听闻皇上今日偶有咳疾,臣妾特将枫露开罐烹煮,以沸水泡银箭茶,取名‘枫露茶’献予皇上享用。” “嗯,皇后有心了。” 璟孝皇帝复饮几口,才放茶杯又是一声清咳。 钱皇后眸色略暗,偏头看向墙角烟气鼎盛的铜兽镂空香炉,嗓音暗哑: “龙涎香气味过重,此时于殿中并不适宜,还是换为开郁豁痰的苏合香为好。” 一旁章公公脸色惊惶,连连躬身: “是奴才糊涂了,这就去换、这就去换。” 大太监慌慌张张的小步出殿,气氛一时安静。 帝君凝神细看女人。 老实说,他竟一时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像此时这般,认真的打量这个女人、这个在三宫六院数千佳丽当中唯一一个与他有夫妻名分的女人。 她今日身披万象生平双飞凤服,那对金丝九尾凤翼绣图繁美精湛,随着她每一谨小慎微的动作,散射出粼粼迷炫的光华。 那容色柔雅的女人噙笑望来,脉脉而专注的眼神里更带着七分敬仰三分讨好。 须臾,一种怜悯之情自男人心底萌发而出。 她可是皇后啊,冠戴后宫母仪天下,如今竟对着坐拥高位的他,摆出谄谄的媚态。 或许这一刻,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只当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夫君! 大掌覆上女人表肤微干涩的手,拍了两拍,帝君沉吟: “皇后啊,你近日总过来,可是有事要与朕讲?” 女人的顺从与讨好换来男人难得的心平静气,漫声问话带着十足耐性。 钱皇后眸光一闪,内心窃喜。 看来这些天的功课没有白做,一切水到渠成。 嘴角微微上扬,女人声音清透,闪烁目光频频窥向帝君颜面: “皇上,皇贵妃玉体抱恙也有几日了,永宁宫现下养着五公主、六公主,仅三个嬷嬷带着已是辛苦。如今七皇子过去了,怕是孩子多了对玉瑶休养无益。 臣妾观其他嫔妃资历尚浅,而臣妾近日倒是清闲些,何况季艳业已长大成年,不需臣妾过多操劳。 臣妾是想,为着玉瑶,莫若将麟儿先行接到坤宁宫养几日,待妹妹身子大安了,再将麟儿送回永宁宫便是。” “这……” 璟孝皇帝听了细细思忖,自语: “说来也怪,原本麟儿那孩子与皇贵妃挺是结缘,如何现下二人竟到不了一块儿呢?” 思路突被外面隐隐的嘈杂声打断,帝君引颈看去,就见章公公手端一盏铜炉走进殿来,神色有异。 璟孝皇帝沉声问道: “外头何事喧哗?” 放下铜炉,章公公向帝后行礼: “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有宫人口口相传,说是御花园里一株柏树下呈显出异景。” 钱皇后诧异,歪了歪头: “异景?是何异景?” “回娘娘,柏树下无数蚂蚁结队聚集现出一行字,确是千古未见……” 璟孝皇帝不耐的瞪眼,烦躁怒斥一声: “说清楚,所聚为何字!不要朕问一句,你才答一句——” “奴才该死。” 章公公身子哆嗦着跪在地上,嗓音尖细: “裕妃闵氏,命当有子。” 第二章 赵安的试探 赵安回宫未见到顾云瑶,百思不解之时,屠暮雪一身粉裙迈入正殿。 “咦,赵公公,您才下夜值怎没去歇着?” 女孩笑颜清甜,边对他说边抖着手上的水珠。 那两只小小的手掌细腻精巧,经清水浸润,十指分外凝白惹眼。 赵安瞬间凝眸惊心,沉寂的面颊上神情微绷。 刚刚与东厂的“屠侍卫”见过,眼下赵安心知肚明,面前的女孩根本不是顾云汐。 怪不得那时第一次见她,自己心里便有种异样疏离之感,偏偏那种如见亲人的热忱与温暖,只有每每对着东厂的“屠侍卫”才能清楚的感觉到。 今日茶楼一会,可算解开了赵安心底沉淀许久的迷云了! “赵公公,奴婢看您两眼浮肿湿红,可曾悲伤过?” 女孩忽然凑前一步,目光清明流转,紧盯赵安的双目,探究一句。 她的眼光,真是刁钻至极! 与真云汐相认,提及以往伤心之事,善良的男子免不了一刻黯然撒泪。 “哦,没什么,前两日主子出事,咱家着急上火的落下见风流泪之症状。闲暇时,抓几副败火药吃吃便好。” 赵安拭了拭眼角,表情闪躲。 女孩眉睫眨眨,略略低头半个脸颊沉入一寸阴影之中,神色复杂不明。 因念着小主子曾在茶楼嘱咐他的,眼前为着顾云瑶,他还不能揭穿假云汐的身份,更不能对顾云瑶提起此事,以免适得其反,非但会使她再打击,更糟糕的情况便是节外生枝,被诡计多端的假云汐察觉。 现下赵安要做的事,就是替冷青堂、替东厂监视好这个假云汐的一举一动。 许是察觉到现场气氛沉闷了些,女孩抿嘴轻笑道: “那成,您快回耳房歇着吧。主子往御花园去了,等会儿便回。” 赵安点着头,眸子低垂,幽深的眸底隐隐透射出寒光,嗓音却是委婉无处不流露着浓浓暖意: “夕儿,你如今到了咱们景阳宫来算是了却主子一桩心愿了。你该知从小到大,贡院三姐妹之中主子最是疼你。 你是否记得,九岁那年元宵佳节你一人躲起来玩灯笼,结果烧了大半个厨房。 主子怕你受罚,愣说是她所为替你杠下全部罪责,结果被顾妈妈好一顿毒打。” 女孩侧耳认真聆听,眸光闪烁不定。容色须臾滞沉,继而舒展开来,潺潺笑得明媚: “赵公公放心,那件往事夕儿一直记在心里呢,夕儿最知姐姐的好我,到老死的那天也不敢忘怀。今后,夕儿会用一生来守护姐姐,报答姐姐的恩情。” 眸子遁然撑大看着女孩,温润的脸色始终笑靥浅浅,无半分波澜: “那便好、那便好,你去做事吧。” “好嘞。” 女孩欢快答应着,步履轻盈的转身走远。 刹那间眸色素冷,赵安神色一变如湖面冰封般的冷厉,牙齿紧咬,玉白的两腮突起清晰的棱弧。 自己刚刚所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而她,却欣然的认下了。 她这“顾云汐”,果然是假的! —— 璟孝皇帝与钱皇后赶至御花园北侧,未近狄樱亭便见一柏树下人头攒动。 章公公手抖拂尘,尖利的嗓音高高扯起: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只一刻凌乱,一群人便规为整齐的两列队伍,俯拜低头,异口同声高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璟孝皇帝负手走在仪仗最前端,犀利的目光辗转看看两侧,才是举步冲到树下。 柏树已有些树龄,树干粗壮约三人合抱,枝丫繁密,只是未至夏时树叶寥寥无几。 柏树根粗,几根主须蜿蜒拱出黄土地面一寸。就在根树与黄土交汇之处,那景致甚为壮观: 数以上万的蚂蚁此刻相互挤压翻碾,组成一副奇异的图案。 若站在一定的距离放眼看去,那活动的图案确实像极八个独立黑字: 裕妃闵氏命当有子 瞳孔骤然扩张,帝君完全震惊了,怔怔目光对准地上那些个蠕动不止黑点,头脑一时空白。 裕妃落胎已然伤及体脉,太医院众数太医皆判定其再无生育能力。 而蚂蚁于此处聚集成字,莫非是某种预兆不成? 钱皇后站在帝君身侧只觉百般尴尬,衣袖中五指狠握成拳,沉眸促起狭隘的冷光。 这时身后又有内侍通传: “启禀皇上,裕妃到。” 众人回头见玉辇落下,那体态优雅的人儿妆容清素,几分疑惑几分惊惶细步而来,向帝后殷殷福拜: “臣妾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瑶儿快快起来,天色阴沉你如何又跑出景阳宫来,这般任性叫朕如何安心?” 帝君绵软的手掌托住女子手肘请她直起身形,皱眉不免唠叨两句。 顾云瑶眸色氤氲如雾,拢手面带委屈: “臣妾在宫里听闻御花园天降齐景涉及臣妾,想来近日后宫频频有事发生,臣妾恐怕自身再受牵连故而赶来观看,横竖眼见为实总好过空穴来风。” “说的极是,”帝君点头赞同,侧身让出一个角度: “你过来看吧。” 顾云瑶皱眉迈步,向地面看了一眼猛然转身惊叫,跌跌撞撞匐在帝君胸前,声音娇颤: “皇上,为何会如此?莫非上天知臣妾无法再为华南氏延续血脉,便要降罪于臣妾吗?臣妾好怕!” “不会、不会的……” 帝君为之生怜,将她轻盈的身躯困在臂弯里,耐心哄劝: “爱妃不必惶恐,朕先送你回去,待朕差人问明国师便知一切。” 轰隆隆,头顶上空雷声来得及时。湿冷的风携带厚重的水汽,沉沉扑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帝君对钱皇后道: “你让大伙散了吧,朕先往景阳宫去。” “恭送皇上。”钱皇后颔首低眉。 待仪仗远去,女人抬起猩红的眸,眼底恨意森森,越发阴戾。 四象庐里檀香袅袅,俊美冷凛的男子赤膊换过药贴,将火红仙衣缓缓合拢,眉间尽是不屑凉薄的笑意: “庸人自扰,世上若无外力干预,哪来的天象奇观!” 道童垂手而立,疑惑道: “若非天意,那无数蚂蚁为何会聚集成字呢?” 庐外雷声震震,接着雨点稀稀落落。 玉玄矶笑弧清冷: “昔日楚汉相争,刘邦胜而项羽步步败退,最终逃至乌江之时便见大道上有无数蚂蚁集结,显出四字‘项羽必死’。项羽便以为此乃天意,于是拔剑自刎乌江。 殊不知,那正是刘邦的军师张良一招诛心之计。他知项羽落败必走乌江,派人以蜜糖先至江边提字。 所谓的蚂蚁聚集,不过是被蜜糖的香气吸引而来罢了。 看,如今雨水冲刷黄土,过后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道童听过茅塞顿开,片刻诺诺开口: “眼下皇上差人问及御花园一事,仙长又该如何应对?” 清淡的眉挑高一度,男子澹笑: “经落胎劫难那裕妃越活越为明白了,终于懂得主动出击之妙。罢了,有舍有得,此番左不过是她要与东宫争夺七皇子,贫道遂了她的心愿,也对我们有利而无害。虚月,笔墨伺候。” …… 璟孝皇帝与顾云瑶乘辇刚进景阳宫外苑,绵绵雨线便垂了下来。 一粉裙的宫婢迎面跑来,手举油伞: “主子可算回来了,奴婢为您把伞吧!您的身子可不能淋雨。” 清浅之声戛然而止,她看到女子身边那明黄锦袍的中年男人。 章公公挥动拂尘阻止女孩接近,怒斥一声: “大胆——” 女孩惊恐后退,一个哆嗦油伞落到石子路面上,滚出一个满弧。 顾云瑶大惊,急急解释: “皇上,夕儿只是担心臣妾的身子,并非有意冒犯龙颜。” “夕儿?就是……从永宁宫出来的夕儿?” 璟孝皇帝转眸打量,见那女孩容颜靓丽,肤光胜雪,窈窕身姿站在雨雾当中,美得如仙似幻。 “皇上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 女孩颔首呢喃,玲珑之躯微微晃动,眼中星辰摇曳,盈盈的像是恐慌,又像是顽皮。 “朕没有怪罪你……” 帝君定定的望着她,心绪莫名。 别说,这粉嫩的衣裙穿在未出阁的年轻女孩身上确是好看,也只有这个颜色,能够恰到好处的装点出她那股子娇怜与柔弱的气质。 刹那恍惚,帝君弯腰拾伞为裕妃撑起,转目对女孩淡淡几字: “下去吧,你有心了。” “是。” 女孩笑意缱绻,像只欢快的小燕一路跑远,裙摆绽放如莲。 在章公公的轻声提示下帝君收回翩翩视线,与顾云瑶走入正殿。 角门一侧,赵安回味着刚刚的一幕,俊白的脸上表情沉浮,瞬息万变。 在景阳宫享用午膳时有道童前来,送进国师写予帝君的字戋。 璟孝皇帝细细看过,眉头舒展落了碗筷。 “爱妃,你在后宫已有两载,素来行为有度、温婉得体。朕打算将麟儿交由你来抚养,你可愿意?” 顾云瑶容色微怔一刻,起身跪在地上,声音绵软: “臣妾谢皇上体恤,然臣妾未能为皇室开枝散叶已是有罪之人,如何还有资格担当此重任?” 帝君端坐沉吟,扶起她重新按在椅上: “那事本不怨你。想你父闵瑞半生镇守威海保大羿海防安宁,朕却没能照顾好他的女儿,说来到底是华南氏有负于闵家。 朕已问过国师,字戋上写得清楚,你与麟儿五行八字最配,眼下唯有你抚养他,朕才最是放心啊。” 顾云瑶低眸浅笑,浓密长睫将眸底咄咄精芒悉数挡尽,细声细语回道: “如此说来臣妾恭敬不如从命,臣妾谢过皇上恩典。” 感谢订阅 感谢大家的支持,支持咪咕阅读!您的每一次点击,都是对作者的莫大鼓励!更多精彩作品,尽在咪咕阅读! 第三章 顾云瑾惹祸上身 天色已晚,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皇城里的朱栏玉砌、璃檐彩脊,自树梢枝杈的缝隙间款款而下,百转千回、连绵不断。 坤宁宫。 清脆的一声响落在地上,瓷杯碎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溢。 素潋带领众宫人垂首惶惶跪地,呼声颤颤巍巍: “请皇后娘娘息怒。” 盛怒之下钱皇后拍案而起,眼眶狞红,眼底凝聚着炯炯凶光,大声控诉着: “裕妃还真是翅膀硬了,就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居然跑到本宫前头抢人。什么天意使然,什么蚂蚁聚字!如今雨下了整日,御花园一事还能留下什么线索,本宫想查都是无从下手! 哎,本宫真是倒霉,努力多日,眼看就快要到七皇子,到头来又让别人抢先了一步!” 素潋头颅垂低一脸为难,片刻娓娓开口道: “奴婢方才还打听到,几日前闵国公曾传书信向皇上问及裕妃落胎之事。就怕他以东清水师之力向皇上施压,皇上不得不偏心于景阳宫。” 一口怒气憋在胸腔,钱皇后脸上乍红乍白,赌气落坐圈椅,阴沉冷笑几声: “罢了、罢了,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而已,本宫只当是可怜她!咱们走着瞧,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能将华南麟带出个什么模样来!” 殿外,四公主华南季艳手扶朱漆立柱聆听里头女人暴躁的咒骂声,精致的五官浮出一抹忧伤。 —— 这一夜,细雨中宫道格外清冷,风声游弋伴着春雨如丝,斜斜的打在沉寂的高院红墙、花枝柳梢,慷慨滋润着万物生灵。 “怎么会这样?夕儿走了、七皇子眼下也走了。长姐你到底怎么回事,如何能任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万礼在灯火通明的永宁宫中大呼小叫,肆意的发着脾气。 就为得到七皇子,他没少想坏主意出骚点子。 此番如愿得手没过几日,不想皇上一个口谕传下来,那孩子与董嬷嬷两个立马直奔了景阳宫,这还如何得了? 万玉瑶弓身团在圈椅里,神色萎靡不过是在勉强撑着精气神,明媚的容颜瘦得有些脱相,开口说话时,靡靡之声淬着极致的紧张与惊恐。 “行啦行啦,你就别再逼迫本宫啦!你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孩子有多么恐怖,本宫到死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孩子了……” 五指攥起频频捶打胸口,女人眉眼纠结满副痛苦之态,似往事不堪回首。 万礼嗟叹,脸红懊恼,忽而眯眸狠厉,缓声一字一句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咱们得不到七皇子,臣弟也不准他人轻易得到!” 门帘动了动,顾云瑾带人进殿来,手上捧了一碗刚凉好的汤药。 万玉瑶病倒后,顾云瑾主动搬到永宁宫日夜守在皇贵妃床头为其侍疾,眼下人住在偏殿里已是第五日了。 顾云瑾有她的打算。 身为四品皇封的婕妤,她在被罚禁足期间与万礼有了肌肤之亲,从此一颗心再也放不下那个纨绔子弟了。 不久前许妃犯事,蔚烟阁的宫门重新大开,重获自由的顾云瑾便不能再与万礼像从前那般自由往来,恣意偷欢。 顾云瑾未满十八,经历人事以后哪还受得住被男人冷落的日子? 皇贵妃这一病,恰恰为其创造了机会。 她表面是到永宁宫为娘娘侍疾,实则只为每日与万礼相见,饱尝鱼水之欢。 “娘娘,药好了,嫔妾服侍您用药吧。” 莲步轻移,小女人带着可人的微笑从万礼身边经过。眸光翩跹悄无声息侧睨而去,即刻迎上男子如火如荼的眼目。 心湖泛起涟漪无度,顾云瑾强忍相思苦楚,细步走到罗榻前。 万玉瑶眉眼恹恹,手拍罗榻呢喃: “过来坐吧。” “谢娘娘。” 顾云瑾轻浅含笑一句,乖巧的坐到女人身边,一勺一勺搅起苦涩的药汁子喂到女人口中,末了又送进一枚密枣。 万玉瑶嘴唇紧抿,舌尖蠕动细细品味着蜜枣的甜香,被苦口药汤磨得紧皱的眉头,总算得到几分舒展。 缓了缓神,万玉瑶对面前二人摆手: “行了,本宫此时乏了,你们也都退下吧。瑾婕妤,本宫这边事不多了,明个儿开始你便回你宫里去吧。弟弟,三日之后便是春宴,本宫自顾不暇,献图之事全都由你,只是若无把握也不可蛮干,仔细落人把柄。” 万礼皱皱眉,贪婪的目光投向顾云瑾如花似玉的脸蛋,看都不看他的长姐,语气敷衍道: “臣弟知道该做什么,长姐安心休养便是。” “好、好,你们退下吧,让本宫歇歇。” 万玉瑶眸色暗沉,手扶额头,两鬓又有涔涔的虚汗渗出。 “嫔妾告退。” “臣弟告退。” 顾云瑾与万礼对视一眼,先后走出正殿。 妩媚的小女人才进偏殿没多大会儿,万礼便追了进来,俊脸带着一抹诡笑,轻轻的合了房门。 顾云瑾在雕花架子床头坐得端正,幽暗的烛影里,那双晶莹的眼睛好像琥珀般澄明,如绝世宝石兀自发光,极为撩人。 与先前许多次一样,万礼纵身直扑过来,仿若一头强壮发狂的猎豹,全身每寸饥饿的细胞都被面前的美人如数唤醒。 完事之后他还要赶回南苑府邸,此刻自然猴急。 急吼吼的将她压在身下,大手三两下剥开她的衣物,肆意游走于她那副迷人的光洁曲线。他将灼热的吻,索遍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美艳的小女人即刻动了情,闭眼不断吟哦,娇躯轻颤。 肌肤炽热的温暖团团包围了男子,香膏子的气息幽远缠绵,那股子暧昧与诱惑,无不刺激着男子的原始野性。 一声低吼,他急着想要步入主题,却被她的绵软小手推开,不得再次轻易靠近她的身躯。 她后退,刻意与他拉开一段距离,目光璀亮的望他片刻,问话突然: “侯爷,您、您爱嫔妾吗?” 这提问恍是不着边际,可男子正处于对她极度的渴求与欲望里,情绪亢奋至极限,想都不想随口就答: “爱,当然爱!瑾儿,你快过来!” 大臂伸出拽向她,她闪躲,环臂抱着圆润光洁的肩头,掩住胸前饱满的春光: “侯爷……嫔妾、嫔妾……有孕了……” 两片绯云占据了小女人的脸颊,她缓缓低头,羞羞怯怯。 “你说什么——” 万礼愕然瞪大双眼,俊白的脸刹时阴沉如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半晌,他开始喋喋不休,倏然探出大手,五指生冷如铁钩用力捏住小女人花朵般的小脸,硬生生的扳起: “本侯当初不是留下麝香给你,叫你事后务要处理好、处理好!如今怎么会?是不是搞错了,啊?你说啊——” 万礼心烦意乱,这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泼来,幡然浇灭了激情的花火。 他那双眼狞然狠厉,迸射出咄咄凌势的冷芒,使人不寒而栗。 “不、不会的……嫔妾月事已有两月未至,那日郑太医来永宁宫为娘娘把脉,嫔妾知她是这边的人,便在私下请他看过。确实、嫔妾确实已经……” 明明怀了他的骨肉,可她眼下却像个罪大恶极之人,在他面前轻易不敢抬起头来。 “混账,你还让郑太医看过?你还怕事情闹不大——” 万礼骤然变得怒不可遏,狠狠抬起一巴掌。 顾云瑾不知所措的坐在床上,愣愣注视眼前被怒气笼罩全身的男子,只觉这刻的他,五官面容、声音神态,俱都显得陌生。 也许她并不懂得男人的理性。 在床上,他很可能会对女人说尽情话,令她心生感动。 在整个欢好过程中,他痴迷、他癫狂,却可在欲望得到彻底宣泄以后,极其淡漠的下床离开。 小女人的双目渐渐模糊,呜咽起来: “侯爷,嫔妾怀的……是您的孩子啊……” “我他妈知道——” 气急败坏下万礼爆了粗口。 一刻失神,顾云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扑上前去抱住万礼: “侯爷,侯爷!嫔妾早已将身心交付于侯爷,您说过您爱嫔妾。眼下嫔妾只有一个心愿,求您带嫔妾出宫去吧,嫔妾不求名分,只想真心实意跟随侯爷……” “你疯了吗?” 万礼暴跳如雷,一把推开泪眼朦胧的小女人,转面看看窗棂后压抑着怒火,对她低吼: “你好大的胆子,你是皇帝的女人,就该好好守着你的本份。你一早就知本侯已有家室,恐怕你这般盘算,是要故意讹上本侯吧!” “您、您说什么……” 顾云瑾披头散发,凝视男子的绝情绝义,神色凄楚无助,已被他冰冷残忍的话语生生刺痛了心。 瞬间,胸膛里那火热的儒软之地颓然冰封,再没了一丝跳动的力气,死寂寂的灰暗,失了全部生气。 万礼显然无暇顾及小女人的感受,飞快拢好衣衫跳下床去,反手叉腰在绒毯上徘徊反复,自言自语道: “不行,绝不能留活口,必须尽快解决郑太医,更不能让长姐知道你已身怀有孕……混账、你简直就是灾星、混账!当初为何不肯听话,为何事后不妥善处理好!” 顾云瑾悲伤的伏在床畔,凄迷眼神跟随万礼辗转不定的身形游历着,莹莹泪珠不断砸下去,在毯上晕开层层叠叠的图纹。 因是真心爱慕他,小女人此刻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希望,顺从的、肯于对他委屈求全。 凉白唇瓣颤颤翕动,顾云瑾讨好道: “此事不需侯爷费心,既是嫔妾惹出祸事来,嫔妾自己想办法解决便是,绝不连累侯爷……” “头发长见识短!你想?你能有什么办法!” 万礼猛然顿步,目光恶毒淬满火星怼向蜷缩的小女人,一声汹涌咆哮刚刚扯出个头,却不得不降低几度音节。 顾云瑾哀哀摇头: “大不了,嫔妾去找皇上,主动献身……” “胡闹!” 万礼撕声打断了她,脸神情暴戾: “混淆皇室血脉,被查出来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你不怕死,本侯还没活腻歪呢!” 顾云瑾被逼至绝境,掩面而泣: “那要嫔妾如何?嫔妾对侯爷死心塌地,如今嫔妾腹中的孩儿是您的骨肉,您莫非想要狠心抛弃我们母子吗?” 万礼垂头丧气,呲牙想了想,复看正在哭哭啼啼的小女人,俊脸蓦地凝起厚重的阴霾: “你先回宫等着,明日入夜本侯带药前去蔚烟阁。瑾儿,为了你我之将来,你这次暂且忍一忍吧。” 顾云瑾脸色惨白失血,呆呆望着万礼说不出话,表情空白目送他走到门口,正欲推门而出。 “侯爷!” 她猛的叫住他,见他回头将诧异的目光投过来,脸色隐忍不耐,冷漠的问道: “还有何事?” 顾云瑾眸色涣散无神,泪痕斑斑的小脸上表情麻木一团: “这次嫔妾依您,愿意拿掉这个孩子,可您绝不能负了嫔妾一片痴心。若然他日您有负嫔妾,嫔妾便拼个鱼死网破,将您与皇贵妃先前做下的事,一五一十讲给皇上!” 女人从来都是感性的,就为自己的信仰她会全然抛下一切。 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坚守的东西不过是场天大的笑话时,为了报复,为了成功的报复,就算伤害自己、甚至是毁灭自己,她们都在所不惜。 万礼侧转的身形似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束住一般,惊愕的眼神,毫无阻隔的对上小女人锐利如刀的眼芒。 他在她那双浑浊的眼目里看到了滚滚烈焰正在灼热的燃烧着,其势汹汹,使人不敢直视。 外面风声愈演愈烈,男子猛然回神。 幽幽呼了口气,万礼换上一副虚伪的笑颜,快步回到床头,伸出手臂揽顾云瑾入怀,柔声细语的诱哄起来: “瑾儿最为懂事,本侯最爱之人自然是你。你放心,本侯今生今世绝不有负于你。你听话,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掉,你我来日方长。” “嗯。” 小女人轻搂男子的腰肢,再次沦陷于片刻的温存之中无法自拔,诺诺点头,浅浅的回应一声。 却完全没有留意,这刻的男子,炯粲低垂的鹰眸里,悄生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杀机。 第四章 我保证不碰你一下 冷青堂回屋时外面的细雨已经停歇,夜风轻柔催动花枝摇摆,沾湿带露。 天穹绽开,月色羞赧透过窗棂,洒进淡淡些微的朦胧光晕。 顾云汐坐在桌前正在等他,细白小手托腮,出神望着满桌的饭菜。 冷青堂一身昂贵的弹花墨色长袍,腰间束着缎带。 开门时,人随着一股湿润的冷风进来,衣摆飘摇缱绻,那清俊绝伦的身段迎着火烛勾出一拢金边,好看得似从画儿中走出来的人物。 女孩抬眼便见漫天璀璨星光尽在男子深邃的眼底,如宝石般的耀眼。 他看着她,缓缓晕开眼尾浅淡的笑纹,霎时摄了她的心魄。 顾云汐起身,脸上微微发烫,强装平淡之色,惊艳的眸色降低,指腹搔着灼热的面颊,瓮声一句: “等您许久了,快快净手坐下吃饭吧。” 冷青堂陶醉浅笑,微合眼目嗅了嗅,唇畔笑弧深刻,声音如暖玉温润: “好香!宫里头事多耽搁了,害你久等。” 春宴前夕总是司礼监最忙时。 今年春宴对督主、对她都是格外重要的时刻,绝对马虎不得。 督主到面盆前洗手那刻顾云汐拿碗盛饭,放到督主的座位前。 二人随后对坐,见桌上有坛“芦花白”,冷青堂眼睛一亮: “这酒如何在东厂?今日过节吗?” 顾云汐开坛斟满一杯敬予督主,坐下笑吟吟解释: “我差人回府里取来的。督主,您还在宫里时线人就把消息带回了,七皇子业已接到云瑶姐身边,我、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心绪复杂,酸、甜、苦、辣拧成一股浪头,瞬间顶上咽喉。 顾云汐眉眼一变,哽咽得再难说出整句话来。 冷青堂见之心疼,拉了坐椅靠近,玉白指头撩过她的鬓发,轻叹着在她肩上拍了拍,细声缥缈: “如今云瑶深谙后宫生存之道,也是好事一桩。” 顾云汐浅浅点头,换上一副笑脸: “督主,吃饭吧。” “好,吃饭。” 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女孩眸色凛然寒厉,沉声道: “可是,眼下那屠暮雪留在姐姐身边,总让人放心不下。” 冷青堂微一仰脖口吞下杯中琼浆,促狭的眸中一丝风雅睥睨之态: “她敢入宫绝是为昆篁图而来,顺带以助万玉瑶为名实则为报隐山之仇。可她怕是做梦都没想到永宁宫惊变来得突然,万玉瑶为求自保那么快便将她踢到景阳宫了。 对屠暮雪而言,当务之急便是安稳立在宫里头,因此云瑶便是她唯一的靠山,在目的尚未达成以前她绝不会先对云瑶下手。 看吧,只要春宴当晚东厂交出昆篁岛图,屠暮雪必有所行动,那时捉她便易如反掌了。” 顾云汐低头一丝闷闷不乐,冷青堂见状,悉心嘱咐: “丫头切记,眼下为免节外生枝,谁都不可再找上云瑶对她说破屠暮雪的身份。她的身边有赵安,宫苑里外也有司礼监的线人,暂时可以放心。” 顾云汐放下碗筷,面色郑重: “您放心吧,这次我绝不会鲁莽做事。您筹谋了这多年,您等得,我自然也不会失了耐心。督主,这次事成,管叫大羿朝野彻底变天!” 男子冷冷一笑,嘴角的讥讽难以掩饰,点头附和: “确是!” 屋里忽而安静,偶有一两“噼啵”,是墙角的烛火爆出了丝丝的火星。 款款眸光一滞,女孩皱眉,定定看向正前方某点。 冷青堂酒足饭饱,掏出素帕擦抹唇角时,就看到她怪异的眼神直钉钉的凝在他身上。 低头去寻,他诧异问起: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女孩已从椅上跳起,回身拉开背后储物柜下端的檀木小屉,翻出针线动作麻利,跑到督主面前: “衣襟有处挑丝了,我帮您缝回去。” 她灿灿一笑: “很快就好,您可别乱动啊!” “好,我站起来。” 担心她弯腰久了会不舒服,他体贴的站直挺胸,下颚刻意扬起。 四指探入外袍一侧衣襟,女孩静声垂目,细心缝起来。 男子默默低头,注视眼前这小小的身躯距离自己如此之近,遁然思绪万千翩跹,再也抑制不住回想起他们的从前。 十几年来,他看着她一点一点成大,一步一步完成蜕变,从病恙娇弱直至拥有一颗坚定强大的内心。 她尽心服侍着他的衣食起居,与他共同出生入死,又在东厂一度最危的时刻,依靠自己稚嫩的双臂力挽狂澜,弥补支离破碎的局面,不惜拼上自己一条性命,换回他一线存活之机。 他不敢去想,如若没有了她,或者中途走散再也找不回她,他又要如何面对余生的蹉跎,去完成孤独而艰难的跋涉。 耳畔婉转的声音如羽轻扬,拥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呼,就快好了。我的手艺并不差,等会儿该是看不出来的。” 男子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袍子上,他的目光灼灼而热,唇间一抹笑意缱绻如水令人一顾而倾城,手臂缓缓收紧环住女孩的细腰。 顾云汐垂面正要咬断丝线突觉呼吸一紧,接着便一头撞到督主坚实的胸前。 “干嘛?针还在,留神扎到您。” 顾云汐容赧,颦眉不自在的推了推他,微嗔埋怨。 督主笑意更欢,修长的指头伸出抚过女孩面颊,温玉指尖触到她的唇,拨下黏在嘴角的一颗饭粒。 勾唇魅笑,男子张口含住指腹,将那饭粒吞进肚去。 “哎!” 顾云汐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一张小脸情不自禁泛起几分潮红,眼神微微闪烁间唇瓣娇羞撅起,那无以名状的小情绪就如藤绕蚁爬一般困了身心。 “督主,放开我。” 她低头,颤颤声音糯软而无力。 看不到女孩的表情,冷青堂抗议似的将两臂再次收紧,拥那玲珑身躯入怀。 “讨厌……” 持着一丝清醒,顾云汐无奈扭身做着幅度不大的挣扎,落到男子眼中更像是欲拒还迎,一种磨人的诱惑。 鼻息浑然闷重,他不顾一切低头去吻,胸口锐利刺痛令他眉睫一皱,咧嘴“嘶”了一声。 顾云汐被他吓到,极为紧张的伸手摩挲着,口里不停念叨: “怎么样?还是被针扎到了吧!都和您说了还有几针、还有几针,您就是不肯听话。” 冷青堂压了嘴角神色不服不忿,捏起衣襟上的丝线一把扯断,连带绣花针扔到地上,佯装怨怼斜眼视向她: “眼下怎办?扎也扎了,疼也疼了,如何补偿我?” “啊?” 女孩哭笑不得一脸为难,无措的搔着后脑,嘀咕着: “怎又怨上我了?我事先都告诉您了,是您……” 话未说完眼前景物一阵旋转,待视线恢复清明稳定之时,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莞尔一笑带着几分无赖,男子幽深的眸恍似倾入漫漫星河,波光璀璨,涟漪无数,声音低哑灼灼: “今晚哪都别去,像从前那样和我睡。” 骤然丝丝暖流淌过心尖,尽管内心微痒甜蜜,女孩依然红着脸发起抗议: “不行,您快放我下来,我回我屋里睡……” 她已知道督主是个假太监,也知锁阳功一旦破除的后果。 眼下,她认为与他任何亲昵接触都不该再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 见她那巴掌大的小脸红到发紫,好像个烧红的饼铛就快能烙熟东西了,冷青堂笑容满足而幸福,薄唇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 “放心,今晚好好的睡。我发誓,绝对不碰你一下。” 不、不碰一下? 女孩脸色大窘,怎么品怎么都觉督主这话好生别扭。 不碰一下? 那、那预备要碰几下? 凝神思忖着身子忽然一沉,她已被督主轻轻的放到了床上。 他凝眸望着她,笑意温柔,纤长素白的十指落上床幔。 红烛摇曳,烛泪蜿蜒,隐秘的轻纱屏障渐渐合拢,璧人的剪影紧紧重叠在一起…… 夜半时分,月光透过白色的云雾照下来,缥缈在安静的红墙碧瓦之上,幻化出迷离的色彩。 迎春花初生的嫩叶上滚着晶莹的水珠,随风轻摆颤颤巍巍,又在清素月辉之下滴落无声,砰然碎于柔软的沙砾间。 陆浅歌身穿普通禁军侍卫服,冷眼注视暗影里的宸王华南信肆意的低声嘲笑。一刻过后,手压刀柄厉斥: “喂,你笑够没有,逗乐也该有个尺度!” 那淬着无限愤怒的低抑嗓音迫使宸王努力敛了情绪,咳嗽一声才道: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本王深知四妹的脾气,那件事并不怪你。不过着实委屈你了,要你一个堂堂乌丹国的王子殿下来到冷宫这种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充当门卫。哎,怕是一身功夫苦无用武之地啦!” “少来!” 听宸王话到最后那变形拖长的尾音又像是发笑的前奏,陆浅歌眸色犀利如刃斜挑瞪向他,即刻反唇相讥: “要说大羿皇宫真是盘龙卧虎之地,君臣斗法后宫争宠永无宁日,宫闱肃杀动不动便殃及无辜人的性命。那夜储秀宫走水亏我并不当值,否则此时,已然像赵幽那般身手异处了。” 赵幽,即与陆浅歌对班换值的侍卫。 那夜上值不久他就莫名腹痛起来,蹲过茅房返回时,就见储秀宫已沦陷在火海之中。 翌日,他便被璟孝皇帝以失职之罪名砍了脑袋。 宸王华南信自暗影之中探出整张冠玉面孔,在银素月光下那清晰起伏的脸部线条泛出隐隐的寒凉。 半是幽冷凉薄、半是琅华明媚,极为矛盾的神色在他清俊华美的五官上,却显现出相得益彰的完美。 “放心吧,你死不了。” 一侧剑眉斜飞,宸王调笑之声又起: “你是四妹看好的人,倘若那日换做是你夜值,四妹她绝对以死相拼全力护你周全。别看她是女儿身,却极受父皇的宠爱。” “得了啊,你早知我心里装着一个女孩,少在这里乱点鸳鸯。” 陆浅歌容色恼火不耐烦,扬声打断宸王,紫眸之中火气沉浮氤氲,翻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之前,难道不是在利用她?” 宸王问得不留情面,见陆浅歌似要杀人的眸色狠狠虐过来,语顿须臾,宸王话锋一转: “劝你有机会多往景阳宫走走,说不定会有什么惊喜发现。” 陆浅歌蹙眉沉面,不解宸王之话意。 眸子抬起那时,就见那道黑影翩然而起,眨眼的功夫人已蹿上皓月高悬的琼楼玉宇,转而消逝不见。 收回疑惑的目光,陆浅歌静心琢磨。 宸王那句话,到底在暗示着什么? 第五章 谁说侍卫没爱情 雄鸡破晓,天光大亮。 早膳后,四公主华南季艳带着宫婢瑾儿、瑶儿,偷偷的溜出了坤宁宫。 据可靠消息,几日前储秀宫被一把弥天大火烧为了灰烬,之后那处守值的侍卫一死、另一个被调去了冷宫当差,那人正是她的陆戋。 听闻昨夜冷宫是他夜值,华南季艳便趁此时过去,想要赶在禁军换值的当口与他见上一面。 沿西十四局笔挺的主宫道向北直走下去,过静棋阁便到了冷宫的地界。 这个地方很奇特。 相传每到晚上,就算天空中月明星稀,路过冷宫的人都会感觉身前身后有莫名的冷风阵阵,阴阴寒寒,更会有许多奇异的声音如同百鬼吚呜的哭泣,缠绕在行人的耳畔。 换做白天,冷宫的地界就更为恐怖惊悚了。 远远望去,无数参天古树将整个凄凉的宫殿笼罩得密密匝匝。茂密的枝丫张牙舞爪形起摇晃的鬼手,将阳光悉数遮挡。 人在小道上走不多时,便觉脊背森凉,全身似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宫婢瑶儿走在四公主的身后,不安的频频举头,看着头顶上方新叶不多、枝杈却是斑驳交错的大树,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 “公主,这地方不会真有鬼吧?” 华南季艳挺胸走在最前头,听到宫婢的问话“呵呵”笑了几声,头也不回的答: “大白天哪里来的鬼啊?莫要胡说!快走,再晚些仔细看不到陆戋了。” 瑶儿唇瓣撅起,很是委屈: “谁说鬼不会在白天出没了?没有鬼,为何奴婢一到这边来,明显感觉此处气温比外面低了许多,奴婢的汗毛……汗毛都无缘无故竖立起来了!” 华南季艳不理她,只顾快走,终于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人物迎面走过来,腰跨钢刀,形容清爽俊逸。 “喂,陆戋——” 华南季艳眸色一亮,两条纤长手臂高举过头快活的摇摆,水袖随风涤荡,轻纱下露出一段细腻如玉的藕臂。 陆浅歌顿步,神色诧异,自知无法躲开,只好硬头皮上前对她拱手: “卑职陆戋见过公主殿下。” “陆戋,你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华南季艳跑到男子眼前,眸光定定,脸颊随即泛起两朵红霞,像层薄薄的桃绯云雾挂上腮边。 少女的美,淡雅青涩、自然而然。 陆浅歌冷然一笑,两臂平行展开,挑声道: “眼下,您不是都看到了?” 神色微怔,女孩蹙眉,头低下几分: “不好意思啊,是我任性非要缠你教我武功,才害你被母后冤枉调离坤宁宫。你信我,等合适的机会我会想办法,把你再调回去便是了。” 陆浅歌斜她一眼,继续大步向前: “您行行好吧公主殿下,只当放过卑职。” 华南季艳傻傻的一路紧随,小手提着烟水裙的大摆,笑靥好像一朵炫烂的桃花: “哎,你别走啊,师父,徒儿说得可都是真心话呢。徒儿这些天没来找您,那是被母后锁在宫里了,才放出来就急着来找师父嘛……师父,等等徒儿!” 陆浅歌长出一口气,实在被耳边的聒噪声吵烦了,骤然停身。 华南季艳刹不住步,一头撞上他的脊背。 “哎,公主小心!” 两个宫婢赶过来扶住倔强刁难的女孩,帮她摩挲额头,又对着那撞红的一处不停吹气。 瑶儿气哼哼的楞起颈子,眼瞪陆浅歌,姿态好像只气炸毛的小鸡: “喂,陆戋,你别不知好歹!咱们公主从来都没诚心诚意服过谁,劝你适可而止,不要恃宠而骄!” “你别凶他。” 对宫婢的体恤华南季艳非但不领情,反而拧她一把作为惩罚。转头,朝神色不屑的男子笑得温柔,口气可怜巴巴: “师父,徒儿知道您还在生气,徒儿向您赔不是还不行嘛……” 细步蹭过去,女孩晶莹的眸子转两转,试探着伸出小手,缓缓去勾男子的大手。 陆浅歌突觉丝丝异样,一抹惊光从沉紫色的眸底摇曳而出。 慌忙垂目,就见自己的手上徒然多出一只细白的小手,如凝脂一般诱惑,泛着幽幽的花香,令人闻之心情舒畅。 一丝烦躁涌上心头,陆浅歌沉面凛了眉色,冷冷甩开女孩的葇荑,嗓音低沉透着十足的压迫力: “四公主,您找卑职到底何事?!” 华南季艳惊愕而委屈的望着男子一刻,面色一变,努力蓄起甜美的笑意: “无事、无事,不过是知师父此刻下值,过来看看您。时辰尚早,不知师父要去哪里,徒儿陪您好不好?” 陆浅歌一口拒绝: “不必了!” 掉头就走。 宫婢瑾儿实在看不过去,纵步上前截住陆浅歌的去路,厉声一句: “喂,你等等!” 紫眸狞然一抹厉色,未及开口,背后华南季艳最先不依起来,忿忿斥责: “瑾儿,你干嘛啊?” 瑾儿懊恼不已,偏又无处发泄,直气得连连跺脚: “公主平日说一不二的人物,今日如何就被这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给拿捏住了?” “你说谁是绣花枕头!” 陆浅歌俊白的脸立时通红起来,二指加紧,怼向瑾儿。 瑾儿沉面不悦,将手中的食盒塞给陆浅歌。 “……这是什么?” 陆浅歌疑惑,看看两婢女,又将不解的眸色转向四公主。 她笑得羞涩,眸光缥缈如惊鸿,十指紧张的交扣,结结巴巴的答: “您、您才下值,该是…没用早膳吧?打开看看,还、还合您的口味吗?” 陆浅歌剑眉微挑神情敷衍,默然揭开食盒盖子,眸色光遁然一凝。 食盒里面几样糕点做工精致,花型叶貌、鸟儿船儿造型奇趣,粉的黄的颜色搭配鲜明,极是勾人的食欲。 惊艳的笑纹在薄粉唇畔昙花一现,男子拣了枚花形的点心拖在掌心里反复看过,睨向四公主: “怎么,你也会做这个?” “那当然,我家公主手巧得很!” 瑶儿抢话,叉腰扬了下颚,笑容得意。 华南季艳则是一副乖巧女孩之态,老实的摇头交代着: “不、不,这可是景阳宫新来的宫婢做的。” “公主啊……” 瑶儿不满,甩臂晃身。 华南季艳不管不顾,接着说: “昨日我去裕娘娘那边看望七皇弟,见那宫婢做的点心极精致,尝了一块确是好吃,临走便要了些,想着如此美味的食物也该拿来给师父尝尝。” “宫婢……景阳宫?” 陆浅歌突然噤声凝神,心绪翻滚。 昨夜,宸王才暗示过他,叫他多往景阳宫走走—— 陆浅歌倏然来了精神,将点心整枚入口,咀嚼着点头称赞: “嗯、不错……确实好吃……” 一枚下肚又拿起一枚,很快五枚点心全部吃完了,食盒里空空如也。 “真的好吃吗?” 美男就是美男,一颦一笑极具神韵,就连不出声的狼吞虎咽,神色都是那般撩人。 华南季艳目光直直,享受的望着面前绝美的男子大快朵颐,不禁心花怒放: “怎么样,好不好吃,真的很好吃对不对?” “嗯!” 陆浅歌抹去嘴角的点心渣,合上食盒盖子,意兴阑珊笑道: “好吃,卑职还是头次享用这般美味的糕点,真是有赖于公主殿下的厚爱。” 华南季艳面色灼灼,瞬间感觉自己的世界阳光普照,处处鸟语花香。 为达到某种目的,陆浅歌换去一副冷漠的表情,浅笑莞尔如午夜罗兰: “如今卑职倒无要事在身,不知公主预备往哪处去,卑职愿陪您同往。” 此话一出,不光刁蛮公主,就连两个贴身宫婢也是同样震惊的表情,六只眼睛同时瞪得大大,呆呆锁定陆浅歌。 华南季艳举头,痴痴望着他迷人的笑脸,两掌激动得贴到两侧发烫的面颊上: “真的吗?师父,您真愿多陪徒儿一刻啊?那、那徒儿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陆浅歌答得痛快。 “徒儿以后……能不能叫师父‘阿戋’啊?” 女孩鼓足勇气吐出一句,眸光羞怯,流转无注。 陆浅歌压制着眸底一丝凉薄的讥讽,微笑点头: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眼下我的肚子还未填饱,不知公主殿下能否再为卑职寻些这样的点心来?” 华南季艳好似着了魔,清浅的眸底,俱被陆浅歌那梨花胜雪的俊美容貌填得满当。 “阿戋想吃,我现下就带你去景阳宫,走!” 女孩满心欢喜,与男子手拉手欢快的奔跑起来。 对皇上嫡出的四公主一清早登门,随身还带来个身着普通禁军官服的侍卫,景阳宫的守门内侍感觉不可思议。 想来这任性的公主做事不通常理章法,索性没有拦阻她。 顾云瑶正在用早膳,看到客来,笑盈盈的招呼公主过来同坐。她的身边,是那貌美年轻的宫婢夕儿殷勤伺候着。 华南季艳入座后目光扫向桌上,并未见到陆浅歌大感兴趣的点心。 “裕娘娘,季艳还想吃昨日的点心。” 为了阿戋,四公主豁出去了。只要能得到点心,她才不怕被嫔妃嘲笑为厚脸皮。 顾云瑶倒是个好脾气,见状体恤的笑笑,对这性格率真的女孩不但没有心生反感,反而由衷的喜欢。 转面吩咐屠暮雪: “夕儿,昨日你做的云豆糖馅花糕,还有吗?” 屠暮雪嫣然一笑: “回主子,小厨房里还有些,公主喜欢,奴婢取过来便是。” 她轻盈的转身,挑帘走到廊下。眸光微垂那刻,正与云阶下方陆浅歌犀利的紫眸,无声无息的对在了一处。 男子愕然心惊,视线久久定格在同样震惊绷紧的女孩的面容上,一时半刻难以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这张脸,竟是云汐的没错…… 可是……可是,她绝不可能是顾云汐啊! 第六章 被贼婆娘暗算了(1) 庭院深深,日光驱散晨雾。 见到陆浅歌的瞬间,女孩兀然愣住了。 年轻的男子容貌极好,五官深邃而立体,英挺的禁军侍卫服越发衬出他的眉眼无俦,似如清风明月般独立,尘世间万千华彩,星辰罗布的璀璨,与他身后也会黯淡无光。 “你……是云汐?” 陆浅歌僵僵迈开脚至廊下,自己都说不清此时问话的语气,究竟是些思念之情,还是无抵的怀疑。 “……” 屠暮雪紧抿嘴唇,精致的五官被霜雪覆盖,这样的突发事件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衣袖里,两只小手攥得死死,脑中正在飞快的思索,该以各种反应来应对眼前的状况。 陆浅歌将眸子眯细,那有别于中原人的眸色,在日头下显得尤为浓重。 紫眸,乃是西夷乌丹国最为高贵的皇族血脉才拥有的颜色。 屠暮雪自然清楚男子的身份,江湖中武功高强的千里独行侠,也是乌丹国索罗氏的三殿下,与真正的顾云汐有脱不开的感情纠葛。 可恶,怎么偏偏在大羿皇宫里撞见了! “你是云汐?!” 陆浅歌登上石阶跑到女孩面前,眸子睁大再问一句,惊异而急躁。 他的头脑还未完全混乱。 数月前亲卫左勒带来消息,说顾云汐已与另一人更换了容貌,而为她们施以换脸术的医圣澹台竹风,现下就在西夷养伤。 眼前这人空有云汐之貌,可她根本不是云汐。 原来,这就是宸王叫自己多往景阳宫走动的真实目的! 他要他查清她的身份,到底是谁? “陆、陆大哥。” 半晌无语,女孩最先恢复冷静,容色幽幽挤出丁点笑纹,表情些微的不自在。 陆浅歌敛神,眸色闪了闪。 没错,声音是她,可人绝非是她。 心中思念之苦与被愚弄的恨翻滚交汇,像是难以抑制的熊熊大火燃烧不灭,一股强劲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反复冲击着他的心门。 瞳眸撑大,两鬓处青筋暴起。 为了搞清眼前这女孩的身份,陆浅歌不得不暂时隐忍,努力镇定心神。 屠暮雪眼光犀利狡黠,分明已从对方冷峻摄人的眉眼中感受到正被极力控制的戾气。 目光微动,她装作神秘的样子竖起食指贴在粉嫩的唇瓣上,低声对他道: “嘘,陆大哥小心说话。我的闺名在进宫那会儿就被改了,如今换到景阳宫当值,你唤我‘夕儿’就好,可不敢喊错。” 陆浅歌五官猛然一个抽动,身子轻颤,幽深的紫眸现出几分痛苦。 女孩的容貌依然娇美如一股温润清流,看着她,陆浅歌总难抑制浮想连篇,每个画面都是鲜红涌动,是那善良的女孩被人活生生割下脸面的那刻,所承受的剧烈疼痛。 “云汐,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你可知,找了你整整两年。” 他急切追问,带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感慨与激动。 为了云汐,为了真正的顾云汐,陆浅歌决定务要拿下眼前的贼婆娘,逼问出她背后的势力。 “我……” 女孩一脸娇羞神色引人垂怜,目光放远,洁白的手指绕着鬓边一缕丝发,清浅答: “一言难尽,遇过不少人,也吃过不少苦,现下辗转到了景阳宫可算苦尽甘来了。” 陆浅歌缓缓点头: “景阳宫的主子,便是你在贡院的姐妹,对吗?” 他在冷府养伤的那段日子,曾从顾云汐口中断断续续听说过贡院一些事。 女孩抬头,深深注视男子精美的五官莞尔一笑,算是回答。 紫眸之中一抹幽光闪得悄无声息: “我今日无事,你若闲暇可出宫一趟吗?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一说你这两年的经历。” 女孩骤然噤声,唇畔蔓延出一丝淡淡笑弧: “可以,晚膳过后我便下值了,那会儿我到泰州茶楼等你。” 陆浅歌点头: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 华南季艳手提一食盒的美味点心走出正殿,看不到陆浅歌的身影,急呼左右: “阿戋呢?他去哪儿了?” 两宫婢茫然摇头: “公主,刚刚咱们都陪您在正殿里头,谁也没看到啊!” “糟了,定是我们与裕娘娘聊了许久冷落了他,害他又生气了。” 华南季艳跺脚,眼圈通红。 “公主别乱想了,陆侍卫不是小气的人。” 两宫婢围住她,细心哄劝。 “四公主……” 清明之声自背后响起,听得众人烦躁纷乱的心遁然静了几分。 华南季艳回头,看到来者正是裕妃的贴身宫婢。 “夕儿,你怎么出来了?” 华南季艳疑惑,她与这个宫婢该是没什么交情的。 屠暮雪含笑走近,盈盈福身: “公主落下丝帕,娘娘吩咐奴婢追来交予您。” 女孩手托淡粉的帕子交给瑾儿,水灵灵的眸子盯着公主,笑而不语。 华南季艳歪头好奇: “怎么,还有事?” 女孩凑近两步,嗓音降低一重: “公主可否屏退左右,奴婢有两句话是关于陆侍卫的,想与公主讲。” …… 陆浅歌走出皇宫直奔万花楼,与细作傅丹青会面。 “您是说,顶替云姑娘身份之人现下就在大羿皇宫?” 花魁蹙眉,精致的面颊陷入一度的惊慌之中: “景阳宫裕妃可知她的身份?” 陆浅歌缓慢摇头,面色凝重: “看情形,该是不知。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东厂分派在宫里的耳目想来不在少数,冷青堂那边居然没有任何动静。难道说,他就一点也不关心云汐在宫里的处境?” 傅丹青想了想: “眼下冷督主不是已经有了女近侍屠暮雪吗?” 陆浅歌心生恼火,一掌击出将桌子拍碎: “我就知道那阉人靠不住!丹青,你再与左勒联系催他尽快治愈医圣,一方面做好准备。今晚我就去会那假云汐,将她捉来这里,由你的人接应将其送往西夷。待我找回云汐,便让医圣将二人的容貌换回来。” “属下遵命,”傅丹青还觉不妥:“殿下,属下还是再派些人随您同往吧。” 陆浅歌笑着摆手: “不必,就算那婆娘会些功夫也不是我的对手。” …… 斗转星移,日头渐西。 陆浅歌一身白衣,在约定茶楼的雅间里等候。 一阵脚步略显匆忙,木门即刻有了轻微响动。 “顾云汐”翩然而入,一身水绿襦裙,头梳垂花髻,清新脱俗。 “陆大哥……” “陆戋!” 含情脉脉的轻呼未落,一记厉喝来得猝不及防。 陆浅歌惊诧的看去,四公主华南季艳竟也跟来了。 “你来干什么!” 陆浅歌从椅上弹身而起,对四公主拧眉瞪眼,愤然质问。 华南季艳噘嘴不服,气哼哼坐到椅上。 “这、这是你带她来的?” 陆浅歌眸色凛冽,狠狠瞪向冷然作笑的屠暮雪。 华南季艳赌气,拍桌不停喊叫: “怎么,我不能来吗?今日是夕儿告诉我你约了她。哼,阿戋,你别自作聪明,以为在本主背后偷偷摸摸的搞动作,可以瞒过本主!” 陆浅歌气急败坏,手指四公主怒斥: “你这个笨蛋!” 屠暮雪凝眸,沉静的脸上掠过冷光,锋利如刀。 漫步绕到四公主身后,她不紧不慢道: “陆大哥莫要生气,我在宫里当差不易,即便下值出来与你相会总有不便。与公主结伴同行就算回去晚了,娘娘那里也不会怪罪我嘛。” 四公主幽怨的回眸翻看女孩,又将怒气冲冲的脸面对准陆浅歌: “她叫你‘陆大哥’叫得那么亲,你说,她真是你未过门的娘子?” 陆浅歌沉眉怒吼: “别听她胡说,不是——” “那你约她在此处见面,又是为何!” 华南季艳容色好不委屈,眼中忽然水波弥漫。 陆浅歌有理说不清,急得摩拳擦掌,猩红眸色对准得意洋洋的屠暮雪: “你到底是谁,你根本就不是顾云汐!” 女孩面色平寂如常,微挑的眸子含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陆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明明就是顾云汐,怕是你有了公主陪伴,不想认下我了?” 陆浅歌愤然至极,伸手抓住女孩的手腕,冷眸瞪圆: “你不是顾云汐,根本不是!你与她换容换过身份,别以为可以骗过小爷!” 女孩面色一怔,继而凛笑: “原来,尊上一直在找的医圣澹台竹风就在你们手中!” “我不管你是谁,今日遇到小爷休想再跑——” 陆浅歌目现犀利,另一手五指成勾去抓屠暮雪的膀臂。 女孩身轻如燕,侧身一旋轻易化解招式,下刻左脚发力徒然瞪空另一脚踹出,脚尖擦着陆浅歌半个面颊飞过。 陆浅歌眉头一拧,长臂挥动去拉女孩的脚踝。 女孩身子落地。 两人拳脚夹击正斗得热闹,一旁四公主踉跄着站起又倒下去,痛苦的呻吟起来: “阿戋……我好难受……” 陆浅歌闻声收招,冲到桌边捞起她。 只见她一张小脸红里透紫,手捂腹部五官纠结难看。 陆浅歌大惊,对屠暮雪大吼: “你对她下了毒?快交出解药——” 女孩笑意阴森: “目前我还没蠢到对皇亲国戚下手,只要你不再难为我,她绝不会有事。搞不好过了今晚,你还要感谢我呢!” 说罢,人已飞身蹿出了窗户。 第七章 被贼婆娘暗算了(2) 月挂枝头,夜色浓沉。 妆镜前,顾云瑶神情闷闷。 “云汐还未回来吗?”这话已问过多次。 晚膳那会儿女孩对她这做姐姐的直言相告,说四公主华南季艳邀她今晚上街逛夜集。 顾云瑶自不会驳了四公主的面儿,让妹妹为难。 颂琴手持玉梳为主子理顺满头青丝,颦眉向窗棂处看过一眼。 外面银素的月光透过碧纱窗棂,射到殿中的铜鼎薰庐上,青烟缥缈。 颂琴转头望向菱花镜中女子一副忧愁的脸,话到嘴边不吐不快: “主子,奴婢有句话想与你念叨一二。” 女子直视妆镜眉眼动动,摆出洗耳恭听之态: “你讲。” “您该多留意留意夕儿了,奴婢总觉她来到咱们宫里以后,行为有些怪异啊。” 妆镜对面,妩媚的容颜立时多了一重繁霜,冷意袭人。 颂琴侧目看到,即刻咬了咬唇,惴惴道: “主子,那日皇上送您回宫时,夕儿雨中送伞演的那出大伙全有目共睹。今日您看,好端端的她又与四公主凑了近乎……” “你不要再说了!” 顾云瑶一声疾呼打断掌事,身形扭转,犀利的目光寸寸冰冷,生生剐在掌事的脸上: “云汐与本宫打小一起长大,她是什么人本宫心里有数,不准你们随意垢病。还有,莫说她对皇上无心,即便横生出什么想法来,本宫也会极力阻止。本宫已经身陷火坑,怎能允许自己的妹妹再跳进来。” “主子息怒,奴婢如此全为了主子着想。” 颂琴好心提醒却挨了骂,内心委屈,卑微跪地哀声祈求着。 知自家娘娘从来性子柔,不会轻易发火。然就是这么个温婉性柔的女人,一旦发起火来,威慑力却十足的惊人。 顾云瑶缓缓阖眼叹了口气,一壁端坐正对妆镜自顾自的动手卸妆,一壁轻声说着: “起来吧,你也是对主忠心,本宫岂会真怪你。” 她当然不会怨恨颂琴。 这女掌事从她进宫便跟随她左右,与赵安同样的忠诚,陪她在后宫几经沉浮,历过从得宠到失宠再次复重的一场又一场风波,从来都是尽职尽责。 有关云汐的身世秘密,顾云瑶只讲给了赵安听,并未告诉她的女掌事。 后宫常有争宠害人的罪恶事,顾云瑶经历其中,自然不会任由妹妹成为璟孝皇帝的女人之一。 且云汐是叛臣郑冉之女,对她而言,离皇上距离越远才越是安全。 —— 神乐侯万礼与随从朱九躲在莲池畔一假山之后,主仆二人皆是全身黑衣黑袍,夜半之时出没并不显眼。 听到匆匆而的小跑声,朱九从假山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清来者正是蔚烟阁的掌事太监小毛子。 “爷,人来了。” 朱九压低声音一句提示。 万礼负手,坦坦绕出假山之时,小毛子恰好跑至他的面前。 “侯爷……” 他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五指频频擦抹颈子上的细汗。 万礼剑眉紧蹙,急急追问: “怎么样,事儿成了没?” 小毛子垂手: “回侯爷,掺药的参汤吃进半刻时辰,人便倒在榻上没气了。奴才也按您的吩咐勒死了彩月,吊在梁上做成殉主的假相。” “嗯。” 万礼缓缓点头,鹰眸幽幽注视着内侍,眼底一丝阴戾的寒芒陡然迸出。 “待明日下头追查起来,你该知怎么回话吧。” 小毛子低头点点,谄媚的笑起来: “回侯爷,奴才自然清楚。横竖人从解了禁足便被皇上冷落至今,她又无母家可依,眼下暴死谁会细查啊!” “好,很好,”万礼勾唇若笑,挑眉头颅一甩吩咐手下:“东西给他。” 朱九从襟口里摸出一只钱袋,递去: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嘿嘿,奴才谢侯爷赏赐。” 小毛子接过钱袋颠了颠,顿时咧嘴。 揭开丝络,倒出里面的金元宝细细的数,小毛子口中碎碎念: “哎呀侯爷,您就把心放进肚里吧。您和我家小主开始好起来时小主正遭禁足,在她身边伺候的也只有奴才和彩月了。 眼下禁足是解了,回来的宫人们也都不知这档子事。您呀出手大方,对奴才极好,奴才一准给您把事儿办利索……” 眼前徒然一道白光掠过,小毛子只觉咽上热辣辣的,锐痛迅速蔓延全身。 手捂颈上的伤口怔怔低头,见有大片的血染红了他的内侍官袍。 朱九五官狰狞,嘴角扬起毒鸷的笑意,猛的飞起一脚将小毛子踢进了莲池。 池塘炸起片片水花,那垂死之人被破了喉无法喊叫,两条手臂疯狂捞水也都无济于事。 很快,他的身子沉入塘底,湖面上咕的水泡翻滚须臾,便恢复了安静。 万礼立于池畔,对满塘池水凉薄的叹气: “哎,女人真是麻烦,稍沾一下就会有孕。” 朱九将带血的短剑收回鞘中,目视四下: “侯爷,夜深了,再不走宫门就要上钥了。” “走吧,明个儿就是春宴了,有的忙了。” 主仆并肩快步前行,路过一处宫墙,没有留意到柳树后一蠕动的黑影,正以犀利的目光久久望着那远去的二人。 —— 陆浅歌身背华南季艳穿梭在夜色下的大街小巷,蹿房越脊到达一处医馆,身形轻飘飘的落上地面,大步冲了进去。 “郎中过来,她中了毒,你快些治好她!” 朗中花甲之年,身着棕色福字团纹锦袍,头戴绾巾。见夜深刚要吩咐伙计挂板闭门,便被突然闯入的白衣小公子吓了一大跳。 惊愕之际,见他已将身背的女子放到了长条桌案上。 朗中愕然,忙挑亮火烛,与伙计把灯凑近细观。 女孩十八不到,容貌娇美,却不知所犯何种病症,脸面灼红呼吸急促,精致的五官紧狞变形,口中“吚吚呜呜”的不知呻吟着什么。 郎中将手掌平放于女孩额头,眸间遁然一惊,他没想到她此时的体温竟会高至如此。 隔着一层轻纱衣袖,郎中为华南季艳把脉,辗转目光投向她那翻滚不宁的滚烫汗湿的身体,将她四肢加紧桀桀抽动的不雅姿态看在眼中。 陆浅歌站在一旁,不知不觉脸色酡红,无奈的转过头去,不想再看郎中与伙计瞬息万变的脸色。 行走江湖多年,他如何不知华南季艳到底身犯何症? 怪只怪那冒充顾云汐的可恶娘们,居然将皇上的女儿拉下浑水,又在她的身上施以这等三滥手段。 眼见四公主如此痛苦,陆浅歌不忍不管。 可是,为了救人搭上自己,还叫他日后如何面对真正的云汐呢? 片刻,朗中停止把脉,手拈胡须,皱纹纵横的老脸上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您倒是说话啊,可有什么药物能缓解她的痛苦?” 陆浅歌干等半天盼不出结果,眉色生厉,不耐的向郎中低吼一句。 郎中与伙计面面相觑,摆手道: “公子莫急啊,这位姑娘……实则非是中毒。” 陆浅歌容色烦躁: “我当然知道她没有中毒!” 话一出口,对面的二人愣住了。 陆浅歌意识到失言,搔搔鼻尖神色窘迫。 郎中见状涩笑,拱手问询: “敢问公子,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陆浅歌叉腰,阴晦沉声: “你别管!还不快快煎些药来喂与她,助她缓解痛苦。” 郎中摇头,笑意悠然,侃侃道: “实不相瞒,这位姑娘身中媚药,此时药瘾发作,公子不会不知该以何种办法为她遣散药瘾吧?” “你……” 陆浅歌愤然无语,又气又羞,怔怔闷喘一刻,厉声: “闭嘴!” 俯身抱起华南季艳,他跨步奔出医馆。 …… 芦苇荡,月色迷蒙,草木葳蕤。 陆浅歌对这个地带很熟悉,他曾经从西厂明澜的淫威下救出云汐,带她到这里梳洗。 寻到大青石,他将四公主放到上面。 此时,华南季艳体内的药性已发挥到至极,全身每寸皮肤都像沐浴在烈火之中,意识一塌糊涂。 一种极其强烈却又陌生的感觉将她紧紧包围,渐渐吞噬了她的神经。 “阿戋……我难受,好难受啊……” 女孩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男子宽广的胸膛,受药物控制,她的两臂出奇有力,像纤细而柔韧的柳条将他死死攀住动弹不得,稚嫩的两臂出奇的有力,灼热的面庞在他脖子下方不停的蹭触,贪婪的嗅着独属于男子的雄性气息。 “喂,你清醒些,不要这样!” 陆浅歌挣扎着,几次推开女孩都被她再次缠上。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涣散的眸光妩媚如细丝,眼角泪痕点点惹人神驰。 隔着两人衣衫,陆浅歌明显能够感觉到女孩炽热的皮肤与紊乱的心跳。 喉间一紧,男子注视女孩不安扭动的玉体,内心竟然生出很特别的感觉,周身不禁热血沸腾不息。 “阿戋,帮帮我,好难受……求求你……” 女孩迷迷糊糊呻吟不断,唇瓣翕动,一团团热气喷在男子的颈窝。 陆浅歌遁的想到云汐,瞳仁猛缩恢复清醒。 顶着满身热汗,陆浅歌推开女孩,一手奋力拍打她的脸颊,放声呼喊: “四公主,你看着我,快醒过来,听见没有——” “阿戋,我真的难受……求你你帮帮我吧,求求你……” 华南季艳艳怦然倒在大青石上,石质的冰冷与男子打脸之痛还不足以唤她清醒。 她被一种空虚而痛苦的感觉不断折磨啃咬着,身躯如无骨光滑的蛇在青石上辗转不宁。 她哭泣着、叫嚷着,两手横冲直撞,不断撕扯自己的衣衫。 “喂,住手、快住手——” 陆浅歌再难看下去,冲来束住她发疯的双手,替她裹好衣襟。 女孩古怪的表情令他气愤又心疼,沉思半刻,陆浅歌深深看向面红耳赤的女孩,正色开口: “罢了,四公主,横竖是我连累了你,这次……得罪了!” 第八章 恶人先告状 夜色撩人,轻风不断。 屠暮雪赶在宫门上钥前溜回景阳宫,摸黑进入耳房。 因是顾云瑶的照拂,让她在景阳宫的待遇特殊,可单独享有一间房,不需要与其他宫婢同住。 习武之人惯有的机警,关门的刹那,屠暮雪明显感觉到屋里有人。 “谁?!” 一声厉喝,音色低沉如同男子,另等在房里的人瞬间一愣。 “是本宫……云汐,你回来了?” 黑暗之中,屠暮雪眸色一狞,随即换了副腔调,如若温婉的年轻女孩: “姐姐?是我,我回来了,您如何不掌灯啊?” 屠暮雪快步走到桌边,点亮蜡烛。橙明的光线摇曳,顷刻冲尽小屋的黑暗。 顾云瑶端坐在架子床边,披散满头墨发,中衣的外面只裹了一层保暖的长裘。 视野一片光明之时,她便看清了桌边的女孩。 她娇美可人的脸颊挂着串串泪珠,在星星点点晃动的烛火下,莹莹璀璨,夺目却又惹人垂怜。 “你、你怎么哭了?” 顾云瑶越看越觉不对劲。 妹妹出宫以前打扮得漂漂亮亮,人定时分回来,竟是发髻凌乱、衣衫不整。 顾云瑶历过太多事,本能的意识到情况不妙,“腾”的起身,疾步冲到女孩面前。 “云汐,怎么回事?告诉姐姐,发生何事了?” 女孩顿时哭得更为凄烈,双臂环抱步步后退,难过的摇头: “姐姐,你别问了,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胡说!” 顾云瑶紧追不舍,抓住女孩一只手意欲使她镇定下来。 女孩“啊”的一声尖叫,痛苦不堪。 顾云瑶大惊失色,不由分说掀起她的衣袖,赫然见那雪白纤长的小臂上青紫伤痕条条道道,轻浅不一。 “是谁干的?你告诉姐姐,是谁欺负了你!” 顾云瑶吼得声嘶力竭,愤恨却也心疼。 原本,安置以前颂琴对她说过的话,她多少往心里去了些。 眼见云汐深夜不归,心急而无奈的她全无睡意,只身走进云汐素日休息的耳房等她回来。 她就是要看看,自己这个妹妹何时回宫来,她究竟是不是别人眼中心机且不稳重的人。 更鼓响过多时,房门终于有了动静,接踵而来的陌生嗓音令顾云瑶心中生出无比疑惑。 然此时此刻面对女孩满身的伤痕,顾云瑶顿将全部疑惑与愠怒完全抛在了脑后,只管心痛,一再盘问女孩事情的真相。 女孩泠泠抽泣着扑进顾云瑶的怀里,放声大哭: “姐姐,我如今什么都没了,我心里好难受……” —— 月下,陆浅歌横抱华南季艳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芦苇河畔。 放眼向河心定定的看了半刻,他凛眉牙关一咬,抱紧女孩纵身带跳入了河水之中。 深夜,初春的河水依然冰冷至极,陆浅歌带华南季艳入水,一猛子下去险些直接沉底。 他的想法很简单。 自己是乌丹国索罗氏的三王子,在大羿另一重身份则是万刀堂分舵主闻人君正的得意弟子,江湖上有名的千里独行侠。 再怎么,都不能学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趁人之危,借媚药发作之机占尽小姑娘的便宜。 虽说救人无错,可是日后找到云汐,自己可还有脸见她娶她? 当下,四公主受媚药的侵害浑身滚烫,最好的办法就是使她冷却下来。如此,借助这片芦苇荡就是最好不过的。 事出紧急,至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礼教,还是暂且搁置吧。 河水中,陆浅歌双臂环紧女孩的腰肢,双腿聚力微微蹬水,使二人的身躯轻轻松松的浮到了河面上。 凛寒的水温丝丝缕缕注入华南季艳每个被烈火焚烧的毛孔,使她慢慢的安静下来。 泡在水中,女孩缓缓的退了满面潮红,拧结的五官表情有所舒缓。 那冰凉的水温似乎让她感觉浑身舒服自在,她的眼睫微动,竟将头轻轻下滑,想要去贴近男子坚实的胸廓。 然而这河水并不算浅,她在昏迷之中低头时被水没了鼻孔,一口水呛得她接连咳嗽起来。 陆浅歌面色一凛,丹田聚气将女孩高高托起,双腿在河中艰难的前行。 头上月光清冷,身后水波粼粼缓慢流动,化为涟漪一圈一圈的涤荡开来。 上岸后,陆浅歌将湿淋淋的女孩横放到大青石上。 此时女孩衣裙湿透,紧贴青春曼妙的曲线,勾勒出一副绝好的身材。被河水浸泡多时的皮肤瓷白无暇,陈于黎明破晓之前空气中,泛出盈盈的流光。 女孩尚未清醒,她的呼吸平稳,面容安寂,青丝松散之处可见无数细细如茸毛的水珠。 沉睡中,她蠕动着樱粉的唇瓣,密羽的睫毛偶尔轻颤两下,容色煞是勾人。 陆浅歌面对着沉睡中的诱惑似乎提不起任何兴致,只略略看了几眼,便在风过那刻鼻间一痒,打了个极响的喷嚏。 回头再看女孩,她也将身子慢慢弓做一团,正抖个不停。 陆浅歌皱眉摇头,嘀咕一句: “带着你真是麻烦!” 顾不了太多,他将华南季艳抱起摆正姿势,两人面对面盘膝坐好。两掌凭空舒展后落上女孩双肩,将内力输入女孩体内,为其驱散寒冷。 少时陆浅歌收招,华南季艳身子一软,靠在他的胸前。 风动,芦苇摇曳声声作响。陆浅歌静静的抱着女孩,品味着黎明来临前最后的黑暗时刻,心绪复杂。 须臾,女孩幽幽的睁开双眼,咳嗽了几声。 “你怎么样?” 陆浅歌象征性的问候一句。 华南季艳猛的恢复意识,惊愕的目光看看男子,又转目望向周围。 荒郊野岭,一片芦苇荡,青白月光。 “阿戋,发生了何事?你、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女孩诧异惊叫,随即伸出修长的手指,为他去拧衣角的水。 就是这个瞬间,陆浅歌骤然心头一乱,内心像有什么东西横行进驻了去,打破了他的坚持与固守。 抬头,看到男子表情怔怔,女孩羞涩一笑,脸颊微热。 细细回忆之前的事,她满面不解: “对了,方才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何要与夕儿动手?没想到那宫婢居然会武功?还有,你叫她顾云汐,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刚刚中了毒……” 陆浅歌眼望水波荡漾的湖面,叹了口气,却无法将那“毒”性的本质与她说个清楚。 “啊?” 华南季艳眸色错愕,唇瓣一来一合,清明的眼底闪出一抹恐惧的幽光。下意识看看自身,她神色激动,小手扯住男子微凉的大手,眼神化作无比倾慕: “这么说,是阿戋救了我?阿戋,谢谢你!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啊!” “额……不必谢了……” 陆浅歌难为情的转了目光,脸色窘迫。 “阿戋,你还没告诉我你与夕儿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她说和你早有婚约?你为何又要与未过门的娘子动手?” 陆浅歌拧眉沉声: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与她同往茶楼?” 华南季艳也不隐瞒: “我从景阳宫出来看不到你,正是着急她便追来了。她问我与你的关系,又告诉我你们进宫以前就认识的,还说你答应等她放归便娶了她。我自然生气啊,质问她时她就说与你相约在茶楼见面,我便要跟来想要一看究竟。” 陆浅歌冷然起身,挑眉道: “喂,你听说我要娶她,你生哪门子气?” “我……” 华南季艳脸红过耳,一句话直挺挺的蹿上嗓子眼,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眼睛翻白,即刻转变话题: “不说那个,你为何与她动手啊?” 陆浅歌沉吟一刻,手指骚动眉心: “有些话讲出来可能你会不信,那人并非普通女子,她不是真正的顾云汐,她留在宫里完全是个祸害!” 华南季艳目现惶愕,唯独对陆浅歌的话深信不疑: “如此,她呆在景阳宫怕是会对裕娘娘不利啊!裕妃与许妃都是好人,许妃业已遇难,若是裕妃也……” 陆浅歌面色如铁,咬牙切齿: “我必须回宫去,当面对裕妃说明实情。” “我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帮你!” 华南季艳决绝一句,拉住他的手。 掌心温润如玉的感觉使男子心头遁暖,敛了冷冽的眉色,不好意思道: “是我害你受到连累,无端在河里泡了一遭。要不,找个地方先把衣服换了吧。” “没事,回宫要紧,眼下衣服差不多也干了。” 华南季艳大咧咧的捋发,痴痴笑了笑。 —— 晨起皇宫里格外忙碌,宫人们四处张灯结彩,为晚间春宴做相应准备。 近日宫里频频有事发生,却不影响璟孝皇帝过节的心情。他要大办酒宴,冲一冲皇宫的晦气。 冷青堂一早入宫,身边只带了近侍顾云汐与四名番卫。 人才到司礼监,未及落座喝茶,柳秉笔便将一个包裹递到督主手中: “您看,这是清晨禄子到门前贴彩发现的,当时它就塞在右侧那镇兽的嘴里。” 冷青堂诧异,慢慢打开布包。 柳秉笔面色凝重,一旁微叹: “督主小心,那团纸里裹着铁芦苇的花粉,书信是佟嬷嬷写给您的。” 收到东西时因布包没有署名,柳秉笔作为司礼监的二把手、冷青堂的亲信,按照惯例自有权先行看过,那时他才看清里面有封书信,是写给自家督主的。 “佟嬷嬷?” 冷青堂极度诧异,脑中细细捋过自己熟识的人物,并没有一个姓佟的。 这人为何要留书信,还不大大方方的送进司礼监来,非要塞在门口镇兽的嘴里? 顾云汐突然惊呼: “督主,佟嬷嬷是七皇子华南麟的教养嬷嬷。” 之前夜探永宁宫她就听过这个名字,当时只觉耳熟。而今,她终于想起来了。 冷青堂赶紧将包裹完全展开,取出里面厚厚一团东西,一封书信和一锭金子。 冷青堂先行抖来信戋,招呼顾云汐与他同观。 之后,二人皆是震惊。 顾云汐眼圈湿红,心情久久难复。 她向来以为深宫诡谲,多是登高踩底、落井下石之人。 而这封信里字句铿锵,饱含着一个仆人的忠肝义胆、置生死于不顾的情怀,实实令人感动。 收好书信,冷青堂问: “那佟嬷嬷现下何处?” 柳秉笔叹息摇头: “奴才得了信便派人查过,七皇子的教养嬷嬷早已换过。怕是这位佟嬷嬷已经凶多吉少了。” 唏嘘时,一小太监匆忙跑进来: “督主,出事了,蔚烟阁瑾小主……殁了!” ps: 文到后期了,要大批死人了,不过比较上本杀伤力应该小了很多。 第九章 现实版二女争夫 华南季艳冲进景阳宫,面朝东厢耳房破口大骂: “夕儿,你这个冒牌货,你给本主出来!设计陷害本主,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宫人们纷纷围在庭院里看热闹。 堂堂的嫡出公主一大清早堵到别人的家门口发难,且一身玫红广袖流仙裙皱皱巴巴,头顶的分肖髻歪歪扭扭还沾着几根水草,样貌还真是寒碜。 华南季艳反手叉腰,周围投来一双双的刺眼目光多少使她感觉脸上无光,可为了陆戋,她不怕被人嘲笑。 耳房半天没有动静,华南季艳内心忿忿不平,小手攥紧,再次叫骂: “夕儿,你给本主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何事如此喧哗?” 清凛的声音自正殿那处烈烈响来。 宫人们自动分开向两边,为主子闪出一条路来。 顾云瑶走在队列最前端,仰着头,晨曦在她尖尖的下巴上留有柔美的弧度。她的双眸微眯,眼神熠熠坚定。 “四公主,不知你一早来本宫的景阳宫大呼小叫的,所为何事?” 因昨夜听得“顾云汐”对她讲过一些事,此时,她对眼前的女孩再无任何好感。 华南季艳眼波流闪之际,视野中撞进了一张娇媚的小脸,它的主人就站在裕妃的身后,与颂琴姑姑肩并着肩。 与四公主对上眼光的瞬间,屠暮雪眸光暗了暗,嘴角噙着一丝平静的冷淡。 看这情形,昨夜她没能和陆浅歌那废物成其好事?否则,这么早哪还有精神跑到人家里胡作非为? 陆浅歌那笨蛋,真是空长了一副好相貌,没想到是个银样蜡枪头,好看不中用啊。 本想以四公主作他的牵制,到头来一计未成,好在她聪明,昨夜为自己多备了后路一条。 “好啊,你还有脸站在这里!” 华南季艳看到屠暮雪的刹那火气大盛,箭步上前一拳怼过去。 她也向陆浅歌学过一阵功夫,虽说花拳绣腿吧,可出其不意来那么一式,也够一般人受的。 屠暮雪为了将戏做足,众目睽睽之下偏偏不闪不躲,任由四公主这一拳头结结实实的砸上她的胸膛。 接着她“啊”的喊叫一声,后退几步坐在了地上。 “公主,你、你为何还不肯放过奴婢……” 屠暮雪手捂胸口,容色苍白而痛苦,颤颤说了声,“嘤嘤嘤”的哭了起来。 众人惊诧非凡,颂琴蹲下身去,关切的安慰。 队伍里有人小声议论: “哎呀,骂两句还不行,怎么还上手打人啊?” “就是,公主了不起啊。” 华南季艳听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屠暮雪,狞眸大嚷: “你还装模作样?你不是很能打吗,起来啊,和本主过招,来呀!” 屠暮雪以绢帕抹泪,颦眉委屈之态惹人怜爱: “公主何出此言?奴婢在这宫里举目无亲,才与陆大哥见面便受公主猜忌。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能与公主争抢,已经答应公主不再和陆大哥来往,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你、你在说什么你!” 华南季艳越听越糊涂,一时哑口。 耳边,年轻的内侍宫婢之间又在窃窃私语: “哎呀,陆大哥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人物?” “像是常常跟在四公主身边的侍卫吧,长得挺俊俏……” “那他与夕儿、四公主又是什么关系?” “希望不是二女争夫吧。” …… 四下风言风语使华南季艳脸色渐渐变得仓皇起来,她不安的看向周遭容色各异的宫人们,突然没了主意,不知下刻的自己该做些什么。 “都给本宫住口——” 对面,顾云瑶一声威喝,奋力挥动衣袖。 场面骤然安静下来。 温和的女子此刻眸生怒意,瞳光咄咄逼向手足无措的女孩,沉面带着不加掩饰的烦躁: “够了,四公主,本宫想要安静,请你立刻出去——” “裕娘娘,此女是坏人啊,她并非您的姐妹,您不要被她骗了!” 身为皇氏嫡出的公主,在众多下人眼前遭到驱赶,华南季艳感觉自己好没面子。 她强忍内心的千般委屈与气愤,极力向裕妃做出解释。 回宫的一路因脚程慢已经拖累了阿戋,为取得他的好感,此番四公主还向他打包票说,等会儿到景阳宫去,仅凭她一己之力就能说服裕妃相信她的话,叫他不要帮忙。 她想,为了阿戋,自己绝对不能丢脸。 顾云瑶颜面冷凛如坚冰,一步一顿走近她,紧锁四公主的眼目炯炯如炬,像要杀人般的凶厉: “公主殿下,劝你莫要仪仗身份欺人太甚。若你再在景阳宫无理取闹,本宫便要将你所做之事讲与皇上、皇后!本宫告诉你,别说夕儿不是一般的宫婢,就算这景阳宫里的普通婢子,本宫也不容她们被别人肆意欺凌!” 华南季艳委屈的摇头,后退几步,鼻翼见红: “裕娘娘,您为何这样对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您如此恨我?” 顾云瑶冷哼,眸底怒气氤浮: “公主自己做的好事这么快便不记得了?为使夕儿与陆侍卫断绝来往,你昨晚诱骗她出宫去,却在暗处找来恶人欲毁她清白,幸亏夕儿抵死抗争才逃出魔掌。你所做所为,可顾及一点皇家公主的颜面与尊严?你简直丢进尽了华南氏的脸!” “胡说……这不是真的!” 华南季艳容色怔怔,难以想象的望着宫人们复而窃窃私语,无助的用手捂了耳朵,猛然哭叫: “我没有、我没有,是那个贱婢冤枉我……” 人群之中突然挤进一人,径直过来一把抱住华南季艳,嗓音缱绻低柔: “别怕,有我在,不怕。” 华南季艳举头,顿时破涕为笑,眸光一亮: “阿戋——” 顾云瑶凛了眉色,冷然注视身着侍卫官服的陆浅歌,蔑笑: “原来,你便是那位负心汉!你可知,本宫生平最恨之人就是绝情绝义的男子。” 陆浅歌不理顾云瑶,只低头静静的看着怀中的女孩,紫眸清明像是一汪温柔的泉眼。 “对不起,换身衣服来晚了,害你为难。” 女孩灿笑,猛然摇头,大度道: “没事、没事,我自己应付的来。” 陆浅歌点头一笑,随即举目望向裕妃,不卑不亢道: “娘娘,卑职不与您强争,只有一句话问过夕儿姑娘。倘若她能即刻回答卑职,从此卑职与四公主再不会来您景阳宫纠缠。如若她回答不出,她便不是您的姐妹,你必须让她立刻离开皇宫。” 顾云瑶愣了愣,侧头翩翩,目光蜻蜓点水落向屠暮雪。 屠暮雪暗自咬牙,不晓得这位西夷的小殿下等会儿要出什么幺蛾子。 然眼下她已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接招了。 屠暮雪从地上缓缓站起来,身骨娇弱,咬了咬唇: “陆大歌当问便是。” “两年前你为万花楼花魁做过一道美食名为‘蛟珠梨’,此时你告诉我,那酪子配方如何,又该以何种工艺制作?” 当年,他按宸王的吩咐暗中协助东厂,派手下推花车阻截一路追赶云汐的西厂缇骑,又吩咐傅丹青出题,就是想要再尝一尝云汐手作的美食。 “……” 屠暮雪登时无语,干干瞪向陆浅歌的眸子里蓄满怒火。 什么蛟珠梨,自己可从未听说过,莫非是这俊美的男子故意诈自己吗? 屠暮雪正在沉吟揣测,对面陆浅歌扯唇轻笑,眉梢一挑: “怎么,回答不出来?那酪子细滑而不腻,甜而微涩,确是美食之中的极品,别说你已经忘记该怎么做了?” “对,快说,”华南季艳靠在陆浅歌的怀中仿佛有了靠山,手指对面的俏丽女孩,不依不饶道: “说不出来,你就不是真正的夕儿!” 赵安垂手立于人群一侧,面对两相僵持的局面眸色忽而一凛,扬手道: “一派胡言!来呀,将他二人赶出景阳宫!” 内侍得令,纷纷上前围住陆浅歌与四公主,毫不客气将人就往宫外拖。 “喂,你们干什么。本主可是四公主,不得放肆……” “裕妃,卑职还有话说——” “走吧、走吧,快快离开!” 赵安转身对面容僵硬的顾云瑶道: “主子犯不着动气,您与夕儿先进殿里歇着,奴才去看看,即刻便回。” 恍如大梦初醒一般,顾云瑶猛然回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好似经历过一场恶战,此时的她神情颓惫,疲乏的应允: “好,你去吧。” 转而由颂琴搀扶,缓步移进正殿。 身后屠暮雪紧随,颔首低眉,明艳五官悄然凝起一丝阴险的笑意。 …… 陆浅歌与华南季艳双双被赶出景阳宫外,就在宫门闭合之前,赵安挤身出来,向二人拱手: “公主殿下,陆侍卫,让你们受惊了。” 华南季艳惊惑不解: “喂,你刚刚不是带头赶本主和阿戋出宫吗,这会儿子又来装好人,什么意思啊?” 赵安涩笑: “刚刚情非得已,还望公主殿下恕罪。只因东厂冷督主早有吩咐,不到最后不可揭开夕儿的真身,而陆侍卫方才的问话实属冒险,现下恐已打草惊蛇。” 陆浅歌倏然惊醒,紫眸瞪大: “原来,公公是东厂的人。” 赵安摇头: “不算是,不过为着我家主子得以在后宫安稳度日,奴才暂且与冷督主合作罢了。” 陆浅歌了然,继而追悔莫及: “如此又该怎样?早年我认识云汐本人,也知她遭恶人强掳被换容一事。那日见到景阳宫里这个,便知她是假的。可是,眼下裕妃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半句逆耳之言。” 赵安叹气: “原本冷督主定计,捉拿彼女只在这一两日间,如今横出变故,奴才也只好先行秉明督主,再做打算。” 陆浅歌跃跃欲试: “只为云汐,我也愿意帮忙!” 赵安摇头: “公子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奴才此番私见公子,便是劝您稍安勿躁,一切以大局为先,再勿节外生枝。” 听闻俊美男子再次提到“云汐”,华南季艳酸涩的压下嘴角,眼神幽怨的撇过陆浅歌,低头不再吭声。 第十章 瑾婕妤暴死的背后 接到消息,顾云汐带两番卫随督主、江太医与司礼监两名内侍赶到蔚烟阁。 暖阁门帘高挑,里面是太医院的田太医与一名女医官。 二人刚刚对顾云瑾的尸体做过检查,正在净手。 此时见东厂提督带人到了,两人脸色微有异样。 “查得如何,是什么死因?” 冷青堂问话的语气淡漠。 他对顾云瑾向来没有好感。 从前她倚仗贡院掌事的宠爱处处欺压云汐,之后东厂蒙难她竟投靠了西厂明澜,得以进宫侍驾又协助万氏做过许多为祸后宫之事。如今落得身死,当是报应使然。 田太医两手拭过脸帕,向冷青堂行拱礼: “回督主,瑾小主死于脑破血,那侍婢彩月该是见到小主身故,殉主随她去了。” “脑破血?” 冷青堂皱眉,心中顿时掠过一丝疑惑。 被对面那两道平静却深邃的目光盯得牢牢,田太医徒而心虚,头皮阵阵麻木麻,干干扯动唇角,复又拱手: “督主有所不知,脑破血之症多为突发,平日里偶有胸闷、头痛便为此暗病之预症。想来小主年轻,日常预症发时也不为重视。最知她者唯有彩月了,可如今人也去了……” 顾云汐面目凝沉,骤然开口: “督主,卑职在后宫为婢当差之时曾与瑾小主有过几面之缘。眼下她过去了,恳请督主准卑职到床榻前……见她最后一眼。” 冷青堂转面,只见身边的顾云汐幽幽说完一句话,微沉冰冷无温的容色,再不吭一声。 她的眸色幽黑却无光亮,好像星子漫天俱被乌云蒙蔽,氤氲无华。 冷青堂点头同意,接着目光一转,默然看向了江太医。 江太医了然颔首,与顾云汐同步走向死尸横陈的床榻。 田太医与女医官冷然对视一眼,脸色惊怔,却是谁也不好阻拦。 他二人面色的诸多变化,皆没能逃出冷青堂炯明犀利的凤目。 顾云汐走到床头,静静看着榻上的女子。 她的身形直挺挺,中衣中裤完好。脸部皮肤冰冷灰暗,嘴唇乌青,瞪得斗大的双目与其他五官都留有暗陈的血迹。 眉睫间冰寒的霜雪缓缓溶解,女孩的目光寸寸软化。 顾云汐缓缓的、缓缓的伸出手,为这具再没有一寸呼吸的女子合上了双目。 忽然,她发现死尸的下身有片血水溢出来,逐的惊声喊叫: “快看,她的下身为何还会出血?” 田太医大步奔至床榻,神现惶恐,眸光利利: “哎呀,这真是太不吉利了。大人还是先行让开吧,容卑职尽快处理现场,莫再耽误时辰吧。” 冷青堂闻言,嗤笑: “怎么,田大人身为医者,也信鬼神之说?” 江太医然立在床头,眸中闪过一抹慧黠的精芒,看看尸身周围,没有说话。 顾云汐猛的转头,眸色如血看向顾云瑾的尸体,低低说道: “云瑾,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外面脚步声起,明澜带领一众缇骑步入暖阁。气氛,因此变得更加紧张。 桃花眼眸环视在场众人,浓彩重墨的五官微微一动,笑意凛寒: “呦,冷督主大忙人一个,今儿个居然有空在此充当仵作了?晚间春宴,东厂献图可是份重头戏,如今您还有这份闲情逸趣?” 冷青堂不屑翻眸: “怎么,明督主这是得了信,专程过来送您的干女儿一程吧?” 明澜立时拧眉,拂袖冷哼一声: “少废话!来时皇上曾有口谕,既然太医已验明正身此人确是瑾小主,叫人即刻抬出蔚烟阁该入殓的入殓,你等莫要扰了本督的差事。” 冷青堂蔑笑一下,轻轻甩头不再拦他。 明澜探出香喷喷的帕子捂住口鼻走到榻前,微微促狭了眸子向床上轻扫一眼,厌烦的紧皱了眉。 侧身凑到顾云汐近前,玩味的目光将顾云汐全身看遍,阴狞的笑道: “要说这瑾小主确是没有你的命大,行了,你也别在此处猫哭耗子假慈悲,是姐妹的便让她安心上路去吧。” 在顾云汐愤怒隐忍的注视下,明澜对女医官挥手: “快过来收拾,及早把尸体运出宫去!” 女医官不敢耽搁,拿来白布麻利的盖住尸体全身,让太监们七手八脚抬出殿外了。 离开以前,冷青堂慢慢悠悠踱步至明澜对面,与他四目相视。 被对方锋利如刀的目光逼视住,明澜当即慌了手脚,急到额头青筋凸起。 他特别讨厌被冷青堂用这种冷然带着股子蔑视的眼神直逼,且对方人高马大的,每每立于对面,都让身材矮其一头半的他感觉心里异常堵得慌。 明澜将步子后撤一步,在两名缇骑的掩护下撇嘴厉声问道: “冷青堂,你、你想干嘛你?” 他就不信这位东厂提督还能在青天白日之下,当众拳打他同为二品的官宦。 可是说不怕,自己的两腿又为何发软,全然不听使唤呢? 冷青堂笑得淡漠,朗眉微挑: “明督主,不知您那梅坞的钥匙,可曾准备好了?” 明澜神色一凛,缓缓直了腰板: “哦,原是为这个?冷青堂,你未免太过狂妄自大了吧。你就那么自信,你与本督打赌一定能赢?” 冷青堂浅笑跨出门槛: “这次,本督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负手漫步在宫道的一路上,冷青堂低声问: “淮安,你刚刚可有发现?” 江太医边走边回: “回督主,瑾小主死相确实有异。属下观她七窍皆有血迹,血陈而唇紫,若说是脑破血的表现也未尝不可。只是,血陈而唇紫,也可是中毒之症。” 冷青堂即刻止步,随行众人也都停了下来。 顾云汐面色发白,惊讶道: “督主,我与云瑾从小一起长大,从没见她有过头痛、胸闷之症。” 冷青堂峻然锁眉,摇头继续前行,缓声道: “以后你去东厂,与她长期不在一起,在她进宫以后的时间里患上此暗病也属正常,知情者恐怕只有在她身边伺候的人了。若是下毒,又是何人要害个后宫失宠的嫔妃呢?” 江淮安凛面: “督主,答案就在云丫头发现的那滩血水上。” 冷青堂愕然:“莫非真有内情?” 江淮安凛然轻笑: “督主,那滩血水裹有大量不明液体,又从死去多时的尸身溢出,且颜色明显比死者七窍渗出的血色鲜明的情况只有一种特例,便是有孕!” 众人的脚步再次停住。 “江太医,你是说……云瑾生前怀有身孕?” 顾云汐惊到眼睫颤颤,继而眸色生厉,紧抿了嘴唇。 江淮安撒目叹气: “观尸身体形,这一胎是最近才有的。属下大胆推测,瑾小主该是禁足期间与人有染,珠胎暗结。眼下蔚烟阁解禁,小主冥思苦想无有良方,便与那人商议,结果反遭杀身之祸。医界也有先例,孕妇身死多时产子。像瑾小主这般,便是死后胎衣破裂,致使血液与羊水混合排出体外。” 第十一章 一肚坏水的国师大人 江太医的解释使冷青堂的眸色粲然一亮,大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须臾思忖,他点头附和: “不错,那人该是以毒药换得落胎药哄骗顾云瑾吃下,再害死知情者彩月。对了,她宫里不是还有位掌事太监……” 司礼监内侍长安想到什么,在督主身后说道: “秉督主,方才奴才问过蔚烟阁的人,都说昨晚小毛子夜值,亥时中曾见他出宫,便没见人回来。昨日一整天,蔚烟阁也没见异常人等出入。” 冷青堂咬牙嗤道: “行凶的,该是小毛子无疑。” 顾云汐内心怒海沉沉,如压上了一块巨石,眸色冷凝: “督主,何人竟敢如此大胆与后宫嫔妃通奸,又致一尸两命?” 冷青堂凤目促狭一抹幽光迸射,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能自由出入后宫者,不是侍卫便是亲王,可侍卫又怎敢胆大到收买顾云瑾身边的人,对她下手?” 顾云汐面色凛冽,深吸一口气道: “看来,能请得动这位毛公公出手之人,该是位大人物!” 身后,司礼监太监长福骤然开口: “督主,昨晚奴才从尚工局查看物料回来,曾见过神乐侯带领随从匆匆出宫去了。” 冷青堂目色机警,与顾云汐、江太医对过眼神,自语着: “又是他,还深更半夜出宫……长禄,过会儿你去神武门查查昨夜出宫记录,务要记清神乐侯的出入宫时辰。 长安,你带人再去蔚烟阁,赶在宫人们被发往别处前问出与小毛子交好者,打探出有用的线索,给本督挖地三尺揪出小毛子来!” 二人双双躬身应承,快步先行赶着去做事了。 “淮安,今日辛苦你了,”冷青堂转身,话中有话道: “暂时无事了,你先回太医院好好准备一下,本督后与你联络。” “遵命,属下告退。” 江太医了然,今晚有场重头大戏在等着他们几个,悠然勾了勾唇。 目送他肩挎药箱走远,冷青堂低垂幽黑如深潭的凤目,将女孩正处于神游状态的清淡容颜纳入眼底。 素白的大手自她眼前晃了多次,终于将懵懵的她唤醒。 她容色黯然使他心疼,他握住她的手,轻问: “还在为顾云瑾的死伤心吗?” 顾云汐浅浅扯唇,眉眼淡漠: “我也说不清此时的内心感受,很痛也很愤怒,却不单单只为她。十年光阴,我、她还有云瑶姐一起长大,眼见她进宫后助纣为虐,仅为一己之私便屡次迫害云瑶姐,即便今日落得如此也换不来我的半分同情。 可叹宫闱争斗惨烈,曾经将别人的性命拿捏在掌心里,可知有朝一日,自己的性命也在他人掌中拿捏着。所谓因果循环,不过如此吧。” 冷青堂欣慰的笑,一手在女孩的肩上轻拍,感慨道: “丫头,你确实成熟了。” …… 皇宫东面一琼楼前空场很大,巳时阳光正是充沛。 空地上,董嬷嬷抱着七皇子一边晒太阳,一边观看三公主华南季湘踢毽子。 那毽子极是艳丽好看,一束羽毛分七彩,垫子是包金的琉璃,跟随公主踢起来的节奏上下跳跃如一只彩色大凤蝶,阳光下羽翼招展甚为醒目。 两岁的七皇子华南麟看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宸王华南信则围着一棵树悠闲的小跑,手里甩着布老虎,玩得很是快乐,边跑边喊: “哦、哦,闹鬼喽,有鬼哦!” 十几米外瓦檐的阴影下,几位嫔妃正在扎堆闲叙,议论起有关瑾婕妤暴死的诸多小道消息。 顾云瑶与舒妃在一旁充个耳朵,并不轻易搭话。 晨起时被闯入者陆浅歌、四公主气得不轻,又逢顾云瑾出事的消息传出来,接着舒妃带三公主登门来与她说这事。 当时见顾云瑶容色忿忿,问明情况后,舒妃便邀她同出宫去散散心。 这边,几位嫔妃扎堆七嘴八舌,议论酣畅: “哎呀,太可怕了,据说瑾婕妤的死相很恐怖呢!” “好端端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如何患上脑破血了?” “哎,去年秋祭节上可是让她出尽了风头,又是作诗又是变戏法的,这才是入春人就先没了……” 女人多的地方口舌便多,一丁点事件,无论本质好坏,都会成为后宫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且潜移默化间还要将事情无限放大。 舒妃与裕妃只觉无趣,面面相觑之时舒妃借机劝慰: “今年真是流年不顺,你的孩子没了,许妃去了,眼下连瑾婕妤也……所以我才要劝你凡事想开,尽量少给自己找气生,活在当下吧。” 眸色暗了暗,顾云瑶笑意勉强,怔怔的若有所思道: “姐姐说得极是,妹妹受教了。” 视野前方,翩然一簇火红耀人眼目。 “贫道给众位娘娘、小主见礼了。” 玉玄矶由打琼楼前经过,身后跟着道童两名,见到几位嫔妃都在,三人停身行道家礼仪。 几位年轻的小主看到玉玄矶,立刻眉开眼笑的凑了上去,一时间,姹紫嫣红、莺莺燕燕的簇拥场面好不热闹。 “玉道长,您来了……” “敢问玉道长,您这是赶去哪里啊?” 玉玄矶年纪轻轻便坐上国师之位,且又生得好容貌,极受后宫年轻小主的偏爱。 但凡宫里开坛讲法,后宫位上几乎座无缺席。 舒妃看到此景,嗤然作笑,挨近顾云瑶小声道: “看看,这些个小蹄子好像没见过男人,也不想想,那玉玄矶是什么身份。凭借美色迷惑皇上,说好听是国师,说难听了不过是个男宠!” “姐姐……仔细叫旁人听了去招惹麻烦。” “男宠”这词有些刺耳,顾云瑶又不好责怪舒妃什么,只好幽怨唤她一声,摇摇头。 玉玄矶被众多脂粉包围着,精致摄人的眉眼始终带着浅淡疏离的微笑,日光下一对瞳眸闪亮夺目,璨若星河,开口间音色潺潺清素: “今晚春宴,贫道将登钟楼敲响吉祥钟,此番需上钟楼披红扫尘。” 姜选侍神色恐慌,小脸紧张微白,扯着国师的大红衣袖,说道: “国师大人,是该好好的敲敲钟了。最近咱们皇宫里头出了太多的邪门事件。去了两位宫妃,就连皇贵妃也身染邪疾,您说会不会真有邪祟啊?嫔妾的心里好怕怕啊!” “是啊、嫔妾也怕,”一位新晋的南采女拉住玉玄矶的手,娇声道: “嫔妾的心口此刻都在‘突突’猛跳,国师大人,您摸摸看、摸摸看嘛!” 她这一闹,其他小主纷纷效仿,争相往玉玄矶怀里扎,每人都在说: “是呀,嫔妾也是心慌……” “国师大人,您先摸摸我的……” “先摸我嘛!” “各位小主稍安勿躁!” 玉玄矶被吵得头疼,只好漠然扬声,笑意幽冷道: “小主们大可放心,春宴过后贫道自会奏请皇上,择吉日开坛做祈福道法一场,以安人心。眼下贫道还有事做,恕不能在此奉陪各位小主了……” “哎,国师大人别走啊……” 眼见那身着火红的美貌男子果断挤出人群向前猛走,年轻嫔妃们不好再追,悻悻的继续天南海北八卦起来。 走不多远,玉玄矶留意到自顾自玩闹得正欢的宸王。 “哦、哦,有鬼啊,有鬼啊!” 听到他的随意喊叫,玉玄矶眸子一眯,猛然间回想起什么,调转方向步步走向他,笑问: “不知王爷在喊哪处有鬼?” 宸王骤然停下脚步,俊美的眼目视向国师,痴痴笑起来: ”咦,又来了个貌美叔叔。我呀是听那些姐姐们正在议论宫里近来闹鬼,才喊的啊!” “哦?那殿下怕不怕鬼?” 玉玄矶笑意冷冽,眸色狡黠。 宸王身子徒的一晃打个冷战,似是亲眼目睹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面色恐慌的点头: “怕,我当然怕喽。要是被鬼缠住,人会死的。” 旁边响起稚嫩的童音,是七皇子对董嬷嬷喊: “尿、尿……” 嬷嬷笑笑,将七皇子领至树下,麻利的为他松解裤带。 玉玄矶眉梢高挑,想到先前冷青堂曾对他讲过宸王的一些事。 若想搞清事实真相,此刻正是时机。 打定主意,玉玄矶摆出温和的态度,柔声哄道: “宸王,贫道知世间有一神泉,以之沐浴,百鬼不侵,若饮之一口,则百病不患。” 宸王的眸子眨巴眨巴,“嘿嘿”笑问: “在哪里,神泉在哪里?” 玉玄矶手指开始撒尿的七皇子,调笑起来: “殿下看到没?那水柱便是神泉啊,千年现世一回,过会儿便会消失。殿下莫再耽搁,快快前去沐浴饮甘泉之水吧!” 宸王面色悄然一暗,本能的查觉到玉玄矶的用意。 他并非真傻啊。 就为暂时不被人揭露装傻的事实,他也曾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亲手杀人! 如今,该不该让这看似侮辱的试探,破坏了自己隐忍多年的大计呢? 对面,那双鹰隼般锐利的俊美眸子正在粲然发光好似警惕的狩猎者,紧紧注视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变化。 双拳在衣袖里握得死死,内心早已怒不可遏。 然只为那个最终目标,他必须忍耐。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耐,有时便是对尊严的考验。 “哈、哈,有神泉,那我去、我去。” 瞬息之间,宸王嘴巴咧成个瓢,嘻嘻憨笑着,二话不说就趴到了七皇子脚下,任凭尿液撒他满头,淋湿了他的交领和衣襟。 董嬷嬷大惊,又不敢惊扰吓到正在小解的七皇子,惴惴的不做任何声音,直到七皇子尿完。 玉玄矶安静的看完,眸中闪过一丝精芒,勾唇笑得阴险。 三公主见到宸王被童子尿泼了身,捂嘴大笑起来,跑去招呼不远处的嫔妃们: “哎,你们都来看啊,傻子喝我七弟的尿呢,哈哈好有意思啊……” 第十二章 博得眼球的好戏码 “哎呀,又有好玩的了?” “走啊,去看看!” 后宫嫔妃们听到三公主华南季湘的呼喊,纷纷围过来,见满头满身湿污泛着尿骚的宸王,有人对他嗤之以鼻,有人则是掩嘴调笑。 “董嬷嬷,怎么回事!” 顾云瑶翻眸狠瞪董嬷嬷,女人登时一脸委屈,低头将七皇子向怀里搂紧。 事发突然,确实怨不得她。 “快住手,不要这样!” 随着这声怒斥,包围圈里忽然钻进一绛紫的玲珑身影。 “卑职东厂带刀侍卫屠暮雪,见过各位娘娘、小主。” 顾云汐巴掌大的小脸紧绷,极力压制着滔天怒火,向周遭行拱手礼后,目光与玉玄矶的触到了一起。 “是你干的?你太过分了!” 方才她随冷青堂行至此处,便见三公主又跑又笑的闹腾正欢。细听,才知是宸王出了事。 顾云汐当即撇下督主,撒腿奔向人群。 包围圈里玉玄矶冷淡的挑眉耸肩,将眸子偏向旁处,不再看向怒发冲冠的女孩: “切,说笑而已嘛,谁知道宸王当真了。” “就是,是他傻嘛……” “怎么能怨国师大人啊。” 年轻小主们纷纷帮着美男子说话,对顾云汐投去极不友好的眼光,似是嫌她多管闲事。 “嘻嘻,小姐姐,你来了?” 宸王依旧傻笑不停,凑向顾云汐拍手道: “刚刚红衣叔叔找到一眼神泉叫我沐浴,以后我都是百鬼不侵之身了。只可惜你来得太晚,眼下神泉消失不见,想要看只好再等一千年。小姐姐,你别生气哈,随我等待一千年就会有了,到时我与你一同分享泉水……” 话音未落,人群中掀起一阵狂笑。 顾云汐凝眸看着宸王,鼻子陡然一酸。 他傻本不是他的错,只因为他傻,就要在这万恶的深宫里饱受欺凌吗? 顾云瑶走过来,脸色很不好看,掏出罗帕交给宸王,难为情道: “拿着,好好擦擦吧,今日之事,是本宫对不住你了。” 转身怒视董嬷嬷一眼,她先行带领仪仗回宫。 董嬷嬷惶惶向宸王鞠一躬,随后抱起七皇子追赶主子去了。 舒妃感觉气氛尴尬得要命,不宜久留,便沉面拉住三公主也打道回府了。 人群逐渐散开。 顾云汐用帕子为傻爷擦头抹面,清明眸色被滚滚的怒火烧到氤氲浑浊。 要不是知道玉玄矶暗地在帮督主做事,她刚刚绝对会先行出手大嘴巴抽他。 冷青堂走来看看不服不忿的玉玄矶,立刻意识到什么,打圆场道: “丫头,你现下护送宸王回去吧,嘱咐嬷嬷们给他换身新衣。” “好。” 顾云汐自然不知玉玄矶此番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将眸光怨毒的盯他一下,便与宸王携手走向梧桐苑的方向。 四下无人,玉玄矶撇嘴不满: “你倒会充好人!” 冷青堂双手拢于蟒袖,仰面澹笑: “方才试探出什么了?” 玉玄矶撒目,向着宸王与女孩肩并肩消失的方向漫声开口: “这下你我该是安心了,宸王确是真傻。不过为保险起见,将他解决了倒也干净,横竖他是皇上的亲儿子。” 冷青堂面色微动,摇头感慨: “罢了,一个痴傻之人二十载遭人白眼欺凌,活着也属不易,何苦再取他的性命。且你也见了,云汐很喜欢他。” 玉玄矶讶异张口,容色哭笑不得: “合着里外里你们都做好人,就贫道一人充恶?好、好、好,你可要记住,贫道可不是故意欺凌他,而是为了你才去试探他。” 冷青堂澹然摆手,做赶人状: “罢了、罢了,时辰不早,快快去做事吧。” —— 永宁宫。 “你说你多大一个人,做事如何这般任性而为?你该知顾云瑾是皇上的女人、皇上的女人!你玩什么不行,非要玩火?” 万玉瑶怒不可遏的声音在正殿之内此起彼伏的传荡,将雕花嵌玉的穹顶,震得“嗡嗡”作响。 万礼烦闷侧身落座于玫瑰椅上,待女人再无力气嘶吼之时,才不紧不慢道: “长姐,事儿已过去,碍事之人如今全都不再了,至于您动这么大的肝火。” 万玉瑶顶着一脑门的虚汗大步冲到万礼面前,吼得声嘶力竭: “以后你再若惹事,本宫绝不会派明澜出手为你擦屁股——” 万礼转目不屑,轻睨一旁低眉沉默的西厂提督,内心怨怼。 想来长姐先前也曾害过宫妃,他不过是效仿她的做法,为自身去除一些麻烦,她至于当众让自己的亲弟弟下不来台吗? 一内侍从殿外快步而入,向万玉瑶呈上字条一枚。 万玉瑶看过字条,嗤声: “哼哼,凭她一个贱婢也想爬上龙床,要本宫今晚成全她?罢了,既然她能以裕妃一条性命换得自身的荣华富贵,本宫便应了她!” 万礼掬起一丝玩谑的笑: “长姐可是收到夕儿带回的消息了?” 万玉瑶将字条递去,说道: “你看完了,交明澜处理掉。” 万礼垂眸看过,冷然斜扬嘴角: “呵,女人!” 转手将字条塞到明澜手里,吩咐他等会儿烧掉。 明澜应承一句,拱手辞别姐弟二人,走出永宁宫苑。 外头安宏迎上督主,点头哈腰。 明澜神色凝重,走几步停身: “安子,恐怕今晚要出事,屠暮雪要对裕妃下手。” 安宏一愣,看向督主。 明澜沉思一刻,眸中光影翻涌沉浮,经过好久的思想斗争之后,态度决然道: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与景阳宫的人搭上线,只需对他们说,今日务要小心夕儿。” 安宏大惊: “督主,您这是背叛了皇贵妃啊!” 明澜哼笑,眸色转而深邃无注。 “安子,万氏的家业,迟早毁在万礼那杂种手里……” “督主……” 这刻,安宏的内心莫名发惨,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化作悲切的呼唤。 明澜叹气道: “那小野猫真是命苦,挺过换容的生死磨难,眼下顾云瑾没了,冷公公偏是不可靠之人,倘若裕妃再没了,往后她在世上孤苦伶仃,可要怎么好?” 安宏惊怔注视督主,须臾开口,结结巴巴道: “她不是、不是……还有您吗?” 明澜笑得凄凉,缓缓摇头前行。风吹面,剪不开眉睫伤愁。 —— 顾云汐与宸王携手的一路上,都在听他叽叽喳喳讲述仙泉的事。 终于她变得忍无可忍,愤然甩开宸王的手掌。 宸王吓呆了,瞪大眼睛歪头看她: “小姐姐,你干嘛啊?” 他的样貌浑然天真,顾云汐深深看着,自行遣散了心头的火气。 “对不起,刚刚我非是在生殿下的气。殿下听话,日后不要再往人多的地方去,莫贪热闹,也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空闲了就去冷宫多看望你母妃,今后无事做,姐姐也会陪你去的。” 宸王咧嘴笑得洒脱,微微低头,与女孩四目正对,神色调皮: “若是小姐姐的话,我总能相信吧?” 顾云汐顿觉眼眶发热,鼻翼翕动两下走近宸王,轻柔握起他的手,和声说道: “自然是,我永远都不会欺骗宸王殿下,更不会欺负殿下。入宫为婢的日子里,殿下、四公主与兰心都是我最最要好的伙伴。我经常念着从前我们在储秀宫的耳房里,一起吃吃喝喝、开怀大笑的日子。眼下裕妃娘娘不在了,兰心也不知被分去了哪处……” 细长的眼角有星点水光闪烁,晶莹剔透。宸王看到,忙是用手去擦。 顾云汐感激的仰头:“殿下从不嫌我丑吗?” “小姐姐才不丑!” 宸王大咧咧的笑,眼底一丝精光悄然流逝: “小姐姐对我最好,与那些恶人不同,我都记得呢。我从前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保护你。” 对他的话顾云汐自然不会当真,只抿唇微笑,催促着: “我们快回梧桐苑吧,殿下还要好好的洗澡,换身衣服。” “姐姐,你信我嘛、信我嘛!” 宸王不依起来,扯住女孩一条胳膊,边走边不停的摇晃。 女孩无奈,诱哄着: “好、好,我信、信!” —— 晚幕低垂,星光璀璨,无声的照耀着未曾安睡的大地。 皇宫里头早早的彩灯高悬,放眼望去,夜色下的皇宫宛如一颗耀眼的明珠,在暗处粲然夺目、熠熠闪光,华彩全然盖住了苍穹上方惨白圆月的冷光。 此番春宴不同往年,诸多事件发生,致使日期错后半月余。 稍后吉时到,将由东厂提督为帝君呈献昆篁岛图。 为使东厂有足够时间在背后筹谋,冷青堂让玉玄矶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帝君的不可告人关系,使璟孝皇帝偏信那昆篁岛龙吸水的传说与镇海神龙真身显灵有关,献图实属破解天机,需顺吉日吉时,自然要隆重对待,不可有一丝马虎懈怠。 帝君信以为真,早在春宴前半月就颁旨,凡京官者无论品级皆要列席春宴,不得有误。 后妃更是一个不落的出席现场,就连已落一胎的顾云瑶都获恩准参加,准时坐到了席位上。 时辰到,洪亮的钟声自钟楼响起,每一声都是雄浑回荡,铮铮鸣向延绵十里。每一声响,更撞进了那敲钟之人的心底。 今年的敲钟人是国师玉玄矶,他立于挂红披彩的粗硕撞木旁,随着长臂的每次挥动,绝美的面容凝起霜雪,越发冷沉下去,凛冽得不近人情。 眼前红绸鲜艳,迎风挥洒如同展开的羽翼。那艳红之色落在男子眼底,像极了滚烫的鲜血。 撞木每一下敲击,都是一幕血与泪的回忆。 今晚,总算到了东厂绝地反击,为先皇、为他郑家满门报仇雪恨之时! 宝和殿内,肉香混合美酒香气不断,丝竹声悠,一列体态婀娜的舞姬如流水般自殿外涌进,于过道之上遁然水袖翻飞,跳起魅惑的舞步。 璟孝皇帝喜笑颜开,尽情品酒做乐,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了记忆的片段,就连许妃之死、瑾婕妤之死以及裕妃的胎儿夭折,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愉悦心情。 一曲歌舞作罢,台下鼓掌如潮,众人口口赞扬舞姬技艺之精妙。 待掌声落去,场面一度安静之时,陡然有零散的击掌声从一处角落里传出。 众人不解,诧异的循目望去,只见裕妃的席位后方有个衣裙粉红的宫婢,正是鼓掌笑得起劲。 第十三章 爬上龙床做娘娘 冷宫,夜风微凉。 高墙外,树杈“扑棱”一动,有黑影坐于枝头。 那人被斗笠遮盖的大方脸上神色肃然,双目向高墙内不断寻觅。 “你还是来了。” 身着淡色襦裙的女子手打灯笼,幽幽走进男子的视野。 “我收到信儿的消息了。” 男子独臂,正是闻人君正。 “呵呵,你来了,就表示同意帮助本宫。” 女子饱含沧桑的面容挂着清雅的微笑,足像一个与世无争、任由潮起潮落唯我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之人,很难想象得到,她的内心,却早已长满了黑暗的荆棘。 见闻人君正不再说话,女子深知他实则不情不愿,同意出手不过是碍着与她那些年的情意,想要弥补对她的亏欠与内疚。 女人轻轻摇头,笑意淡然: “如今本宫将信儿与本宫的性命都交你了,能够助本宫一把的人也只有你。待大局已稳,本宫绝对会让信儿重兴万刀堂,那时你便是堂主。” 闻人君正仍旧斗笠低垂,片刻平静的说: “你心里明白,我在乎的不是那些。” 黑夜之中响起一声叹息,沉甸甸的砸在女人的心头。 侧转身形去看,枝头上再没了他的身影。 女人不再发出一声,思绪渐渐被远方悠扬的管弦声牵走。 夜风越吹越急,她的鬓发凌乱的飞扬着。 她好似玉雕般的长身被浓浓夜色包裹其中,许久不曾移动分毫。 哼,大羿立国数百年,就为这万里山河,先王们哪个不是机关算尽,她这点又算什么? 她生下的孩儿、宸王华南信乃当今圣上的长子,凭什么不能坐拥天下,却任由别人坐享其成! 不行,绝对不行—— 黑夜之中女人狞了眼目,寸寸眸光冷厉如铁。 …… 宝和殿。 那看似不合时宜的鼓掌声,正是屠暮雪发出来的。 许是查觉到周遭向她投来的种种怪异目光,她内心好不得意,小脸偏偏摆出一副纯情而不解的神态,眨着亮晶晶的眼眸,歪头看向左右的同时双手又拍了两下,才完全安静下来。 在另一侧站立的颂琴容色焦灼忿忿,低声威喝: “夕儿,你!” “大胆——” 章公公在金台上扬声大呼,拂尘抖动对准斜下向不懂规矩的宫婢,怒斥: “来呀,拿下她!” “皇上息怒。” 裕妃顾云瑶从震惊状态中最先恢复镇定,急急起身,由着颂琴搀扶走上朱红的绣毯,主仆二人下跪低头: “皇上,此婢子才入景阳宫不久,嫔妾念及她年幼,平日多疏于管教。此番惊扰了圣驾,还望皇上宽宥她无知之罪。” 屠暮雪一脸慌忙跑到顾云瑶身后,急急匐身高喊: “皇上、皇上,奴婢并非有心惊驾。只因奴婢从未见过如此美妙动人的歌舞,一时回味其中,情不自禁就……奴婢还小,奴婢不想死啊……” 龙案一侧,皇贵妃万玉瑶默然勾了勾唇,故意不说话。 晌午前得到屠暮雪的消息,知她想要故意吸引帝君侧目,必然会在春宴上下下功夫。 左不过自己这边见机行事,等会儿推她一推便是。 钱皇后端坐在龙案东侧,此时脸色大为不悦,嗓音凛凛问向下方: “那粉裙的宫婢,你抬起头来!” 屠暮雪唇纹抿动,持出一股子无辜可怜之态,缓缓扬高下颚。 果然冰肌玉骨、艳美动人! 钱皇后猝然眯细眸子,眼底掠过怨毒的寒芒。 她可是在后宫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女人,怎会看不清台下这贱婢所做作为的目的何在? 愚蠢! 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的,个个都想爬上龙床,可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后果? “你是夕儿?” 璟孝皇帝已经认出下面那张俏脸的主人,几分玩味的笑笑: “那日朕去景阳宫,雨中送伞的人是你?” 女孩低头窃笑,娇滴滴答道: “回皇上,正是奴婢。” “嗯,朕问你,你可会跳舞吗?” 被冷不丁的问起,屠暮雪脸色微变。 此番博取眼球的方法固然好,可是风险也大。帝君话锋一转突然出题,该如何回答,才不致适得其反? 脑中快速的想了想,屠暮雪咬牙,声音降低一度,带着些许难为情的腔调: “回皇上,奴婢、奴婢不会。” “呵呵……” 璟孝皇帝身子前倾,微胖的脸上没有半分不悦的显露,反而点头轻笑了几声。 视线始终都在女孩的周身游历辗转、不停不歇,探究之中带着贪婪与黏_腻的: “罢了,如花似玉的年纪……留着吧。不过夕儿你要记得,朕可不是动不动就要杀人的魔王,你无需怕朕。快快扶你家主子起身吧,回到位上继续与大伙观赏歌舞。” “夕儿多谢皇上。” 女孩大喜,趴下又磕了三个头,起身去扶顾云瑶。 颂琴已经搀住了主子,见女孩凑近,暗自擎肘拱她一把,眸光狠厉的瞪向她。 屠暮雪打个趔趄,蔫蔫退到二人身后。 又一轮鼓乐声起。 璟孝皇帝早已没了赏舞的兴致,眸光促狭带着意兴阑珊的味道,被台下那娇俏的粉红身影久久吸引着。 钱皇后不动声色的看着帝君,内心思忖不停。 那粉裙的宫婢是不久前裕妃从万狐狸手里要过来的,莫非素日里暗自掐架的两宫妃,真就突然好到一块堆儿了? 难怪,这七皇子前脚从永宁宫出去,后脚就进了她景阳宫了。 如今夕儿那贱婢有恃无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勾引皇上,恐怕也是裕妃教唆的。 好好好,裕妃,只怪本宫当初看错了你! 钱皇后这边眉眼犀冷、紧攥酒樽凛面沉声,那处皇贵妃可来了精神。 既然屠暮雪演戏已经演到这个份上,自己更要趁热打铁,把她送到皇上身边去,看日后冷青堂拿什么再去给顾云汐换脸。 落了金箸,万玉瑶对帝君媚声说道: “皇上,裕妃身边的婢子名唤夕儿,年方十七,模样周正可谓妙人儿一个。皇上若是喜欢,何不给她个位份,叫她今晚好好侍奉皇上?” 钱皇后立刻将愤怒的目光怼向多话的女人,唇畔冷笑森森: “本宫听着,倒是皇贵妃比旁人都要心急,否则不选旁的日子,非要在今晚?” 璟孝皇帝对东西二宫的争论置若罔闻,嘴巴半张、眸光痴痴远眺,仍在对那清俏如桃花的女孩牵肠挂肚。 章公公见状凑近,含笑低声询问: “皇上,您看今晚……” 璟孝皇帝敛眸,贪恋的咂咂唇,笑意虚伪: “好是好,只是还没问过裕妃的意思……” 章公公“嘿嘿”笑了两声,哄劝道: “一个九品宫婢熬出了头,作主子的脸上也有光彩不是?等会儿奴才过去,与裕主子回声便是。” 璟孝皇帝淡淡的眉毛跳了两跳,没再说话,继续坐正观赏歌舞。 章公公心中有数,静静直起身形,悄悄下台去了。 宝和殿上,歌舞闹得正欢。 后妃席渐渐起了交头接耳之声: “哎,方才裕妃唱的这是哪出啊?” “该不会是她自己生不出孩子,着急把婢子送上龙床来稳固她的妃位吧?” “别说了,她正向这边看呢!” 窃窃私议气得裕妃面色铁青,若在平常,她早就奔走过去与那几个长舌妇好好理论一番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她怎么也没想到,被自己视如亲生姐妹的云汐居然会做出当众魅惑皇上的事情来。 而此景落入不知情的旁观者眼中,她们却认为,这些事自然是她这一宫之主教出来的。 这可真叫做哑巴吃黄连,即便有苦也讲不出来啊。 转眸望向金台,帝君魂不守舍的目光让她暗自吃了一惊。 颂琴一早发现倪端,也是憋着满腔怒火,此刻看到自家娘娘面色暗沉不悦,便绷面冷然吩咐屠暮雪: “夕儿,娘娘等会儿回去了要用夜宵,这里没你事儿了,快些回宫去帮着小厨房准备一二吧!” 屠暮雪情知是掌事不高兴了故意要打发了她,立时摆出无比柔弱之态,樱唇撅起,很不情愿道: “是,奴婢这就去。” 身子慢吞吞的蹭出宝和殿,就见赵安守在一处角落里。 屠暮雪心头生出一分疑惑,没有多想,手提灯笼加快脚步。 殿中,颂琴弯腰低眉,和颜劝说主子: “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以后咱们多防备着她,就是了。” 裕妃涩笑,眼光直直瞅着前方某处,对她道: “哎,本宫真是糊涂,怕是这回自己个儿引狼入室了。” 颂琴神色惊愕,举头寻向主子目视的地方,就见章公公满脸堆笑自宫妃席位的空隙之间插身走近,向裕妃拱手道: “哎呦,裕主子,咱家过来向您道喜啦!” 顾云瑶嗤笑: “本宫一福薄之人,何来喜事?” “瞧您这话说的,呵呵……” 老太监狡猾的目光频频窥向顾云瑶身后,神情微变: “呦,夕儿姑娘上哪儿去了?” 颂琴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冷声回: “刚刚景阳宫有事,打发她回去了。” 章公公干巴巴的咧起嘴角: “夕儿这丫头好命啊,刚刚被万岁爷看上了,今夜安排她到交銮殿侍寝,过会儿尚仪局的教习嬷嬷会亲手教她些规矩。” 颂琴闻言脸色大变,身形桀桀颤抖。 那人算是什么好姐妹?主子为她不惜与皇贵妃硬磕,为她不惜得罪了四公主。 她可倒好,专门在主子将养身子不便侍寝的时期反水插刀,竟然有脸踩着她的肩膀向上爬。 这时,后宫席上一片唏嘘之声。 “公公……” 颂琴脸色通红,气哼哼才刚扬声,便被顾云瑶一声清咳打断。 顾云瑶强忍心中怒火,不慌不忙含笑开口: “本宫代夕儿谢过皇上偏爱,只是侍寝之事关系重大,左不过本宫还要当面问过她的意思才好。公公且容本宫先行回宫去,稍后便回。” 章公公瞬间愣住了。 皇上宠信宫女,还要问过她本人的意思?这可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 老太监眼睛眯起,谄笑道: “嘿呦,这事按照惯例来说并不复杂。等会儿就是献图的吉时,您可不能离席啊!” 顾云瑶冷笑,容色僵硬: “本宫只走开一刻,很快回来耽误不了工夫,公公自去回过皇上便是。” 对视间女人的表情幽冷,恍是一副阴森诡谲之态看得老太监骤然打个寒战。 知她不满,他便不好再扰,笑着拱手道: “是了,既如此,奴才先行回去复命。” 颂琴突然看到殿外站立的赵安,凑到顾云瑶耳畔,轻声道: “主子,赵公公来了,必是有事相告。” 顾云瑶四下看看,对她道: “你随本宫悄悄出去。” 第十四章 昆篁岛图,有假? 宝和殿中歌舞升平过去半刻时辰,武官席万礼的座位早已空空如也。 伴随编钟阵阵抑扬美妙如风铃鸣音的曲调空明响起,大殿门口现出一道火红的身影。 璟孝皇帝见国师到场,向场下一摆手。 歌舞、管弦骤然停顿,舞姬们齐向金台福拜后,自过道两侧小门细步退出。 大殿陷入一派安寂无声之中。 众人屏吸,都在关注这个举世瞩目额时刻。 国师玉玄矶在金台下方揖手,声音朗朗道: “皇上,贫道已奉旨敲响福钟,向上天祝祷皇上万寿无疆、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祝祷大羿国运昌隆、天下太平。” “好啊,好一句国运昌隆、天下太平啊!” 帝君大喜,眸中精芒咄咄,头上的赤金双龙头冠在宫灯流火的映射下,光辉耀目而奢华。 龙袖一挥,他笑着说: “国师辛苦了。” 玉玄矶微垂眼睫,唇角笑纹轻浅,暗纳一丝冷然: “皇上,吉时已到,龙神之元灵正隐于空中,东厂提督可献昆篁岛图了。” 帝君闻言,眼中的光辉遁然亮了一重,惊喜之声微有颤抖: “传,东厂提督冷青堂进殿。” 章公公挺身直立,用力甩动拂尘,尖细的嗓音扯到极限: “传、东厂提督冷青堂进殿。” 沉沉夜空中,烟火爆裂之声震耳欲聋,漫天火树银花精彩绽放、翩然落下,五色斑斓、瞬息万变之美,教人挪不开眼。 在如星辰般浩瀚灼灼的荧光里冷青堂缓步而入,身上湛青蟒袍纤尘不染,五官容色绝俊惊艳。 他手托雕花镶宝的四方金盒,每一步走得不紧不慢,金丝绣纹皂靴落上寓意步步高升的红毯,未曾发出一丝细碎的声响。 四下安静无噪音,数百道目光齐对准那名身姿华美俊逸的男子。 金台上,皇贵妃万玉瑶引颈更甚,眼中映满的都是他的玉树临风之姿。 回想以往的种种,她不免一阵空虚、一阵失落,面色沉了又沉,指尖黯然的动了动。 殿中央冷青堂止步正身,下跪时四方金盒高举过头,垂目恭声: “臣东厂提督冷青堂顺天象应吉时,特携天衍门至宝昆篁岛海域图进献皇上,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上东西二宫、台下文武后妃、宫人尽数起身,不约而同下跪,高呼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璟孝皇帝从龙椅上幽幽的站起身形,双目紧盯那方金盒,嘴巴半张,眼底闪烁出无比贪婪的光亮。 胸腔里震动响彻不断,心跳如同擂鼓。 许是太过兴奋,帝君有些怀疑,眼前正在发生之事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中。 用力闭眼后迅速睁开,那人、那盒子还在,他总算得以安心,徐徐坐回龙椅,面色巍然沉稳,漫声吩咐: “来人,金盒呈上。” 章公公躬身,将拂尘插于腰封: “奴才遵旨。” 走下高台,章公公与冷青堂顺利交接漆盒以后折返,稳稳的献于帝君面前。 璟孝皇帝双目瞪大,对着龙案上的四方金盒呆怔半晌,才用微颤的十指,慢慢的移开盒盖。 暗红的绒布内衬上躺着一卷羊皮。 帝君深深呼了口气,取出羊皮,在众人眼前抖开。 看到羊皮上标注清晰的昆篁岛地域图的那刻,帝君因过度紧张而面部肌肉僵硬略是狞然的一张脸,倏然绽起狂肆的笑意: “哈哈,好啊,好!果然是天衍门的天机奇图啊,朕终于可以按它指示出巡威海,登昆篁观神龙御天了!” 众人再次俯首齐呼: “恭祝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平身,哈哈哈!” 殿内管弦丝竹应景高奏出激昂的旋律,殿外烟火升空,姹紫嫣红格外热闹。 今夜,皇宫注定无眠。今夜,更是逆转乾坤之时。 宝和殿里人们好像完成了一个跨世纪的壮举,尽情享受着推杯换盏的喜悦,却不曾留意,台下入席的冷青堂眸色犀利灼亮,勾唇轻笑间流露出莫名的阴森。 正当璟孝皇帝为得到宝图而欣喜若狂之时,外面突然传进一清凛恣意之声: “且慢!皇上,东厂提督所献乃是假图!” —— 宝和殿,配殿。 赵安一席话讲完,顾云瑶已像挨了挡头一闷棍般的眼白翻起,身子当场软在了坐椅上。 “主子,您可千万要挺住啊,主子……” 颂琴为她抚胸摩背,口中悲切的呼唤。 缓过气息的第一时间,顾云瑶掩面而泣。 时至今日,她终于搞清了全部事情的真相,知顾云汐与屠暮雪相互换容、换了身份,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万玉瑶与真正的屠暮雪、也就是夕儿联手使诈欺骗了她,令她亲手扼杀了自己腹中的孩儿。 愤怒、仇恨、悔意与哀伤,种种情绪汇聚为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反复碾压着女子的心房,立时有血浪翻滚,窒息的剧烈疼痛撕扯着女人周身,是种无以名状的折磨。 她手捂胸口,痛哭失声: “云汐,我那苦命的妹妹……许姐姐,嫔妾对不住你……呜呜……” 赵安见状面色发白,连连劝慰着: “主子…主子,求您收声啊。眼下还不是悲痛之时,能否抓住屠暮雪、能否为小主子换回原来的脸,就看今晚了。冷督主早有安排,为了小主子,您还要再出一份力啊!” 顾云瑶敛了悲伤的情绪,抹去满面泪水火速起身,来回踱步,不停掌心砸拳道: “对、对,本宫还不能哭,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本宫要见云汐,本宫还要捉住屠暮雪,让她生不如死!本宫定要为许姐姐、为锦竹和本宫的皇儿报仇雪恨!” —— 顾云瑶的仪仗匆匆赶回景阳宫时, 正遇到章公公的徒弟小连子带领尚仪局的教养嬷嬷过来,颁皇上口谕册封夕儿为选侍,等会儿还要再调教她些御前伺候的规矩。 听闻喜讯,屠暮雪满面惊讶,泪光粼粼的望向赶来的顾云瑶,陡然下跪,哭喊起来: “不、主子,奴婢不想侍寝,奴婢还要伺候主子呀!” 教习嬷嬷一脸横肉,眉头紧皱颇有些不耐,沉声道: “选侍在说什么胡话?后宫佳丽三千,如今皇上看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之福气。若然一朝得宠,裕主子的脸上也有光彩。 莫再多说耽误时辰,快快随奴婢前去偏殿学学服侍皇上的规矩,香汤沐浴过后,您便要穿戴整齐,登上春恩车前往交銮殿侍寝啦!” “奴婢、奴婢……” 明明事态正向自己计划的方向发展着,屠暮雪还要装相,神色委屈看向顾云瑶,眼泪巴巴的似是祈她的求帮忙。 女子一声不吭,幽幽走向女孩,身后两掌事紧紧跟随,生怕主子突然遇到不测。 顾云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紧盯屠暮雪的双目微微眯起,眸底隐现一丝寒光。 “夕儿,你当真不想侍寝吗?你若不想,本宫立刻回宝和殿面见皇上,就算拼上妃位、拼尽余生的荣华富贵不要,也会请他收回成命!” “娘娘三思——” 教习嬷嬷不知内情,亦听不出这句话本是女子的试探之辞,当即老脸阴沉,嗤斥: “劝裕主子千万莫犯糊涂!您才复宠不多时现下已失一子,今夜夕儿侍寝乃是助您一臂之力……” “本宫绝不会为求得后宫一席之地,便要牺牲一个女孩的青春!” 顾云瑶声色俱厉,毫不退让。 “主子!” 屠暮雪知道顾云瑶那说一不二的脾气,担心自己戏演太过火反而让对方坏了自己好事,情急之时竟然一脚踩进了陷阱。 她萋萋抱住顾云瑶的两腿,“嘤嘤”珠泪纵横: “主子,您千万不可再为夕儿强出头了。奴婢一人让您操心太多,又得罪过许多人。嬷嬷说得在理,您不可再为奴婢惹恼皇上,您、您就叫奴婢去吧!” 进宫前,屠暮雪向尊上发誓,会想尽办法接近璟孝皇帝,届时刺杀他并取得昆篁岛图。听闻春宴当晚东厂将献宝图,正好为她那一举两得的计划提供了机会。于是,许久前她便开始为今晚这出戏做谋划。 屠暮雪原打算借助皇贵妃的路子达到目的,没想到裕妃顾云瑶秉性过于强硬,小月子里居然能够到处跑,当众将个皇贵妃逼得毫无退路。 不得已,人到了景阳宫,也只好另寻出路。 被陆浅歌识破真身一事给屠暮雪敲响了警钟,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即行事,刻不容缓。 眼前,顾云瑶这最后一关,其实并不难过。横竖她不同意,自己还有“加料饭”等着她! 精光浮于眼底,再抬头时,女孩换了副靡靡凄楚之色: “主子,夕儿并非贪慕荣华富贵,只是不想拖累您。奴婢命贱,不值得主子为奴婢出头,若然主子坚持,奴婢也只好将这条性命留在景阳宫了!” 话说完女孩猛然站起,低头就往墙上撞。 小连子眼疾手快拦腰截住她,扯脖子喊: “哎呦姑奶奶,侍寝可是好事,干嘛非要寻死觅活不可?裕主子、活菩萨,您就高抬贵手让奴才们好好完了这趟差事吧!” 第十五章 危急!帝君昏厥 宝和殿。 众人循声回目,就见万礼带一玄衣道人立于大门,万礼的手上也有金盒一方,下颚微扬带着股子嚣张,高呼: “皇上,雷道长携昆篁岛图远度重洋而来,今吉时到,特与臣将真图奉于皇上。” “神乐侯?”帝君沉眉,神有疑惑,直视大门处喃喃开口: “怎么,此图也有真假之说?” 台下渐起窃窃私议,章公公获准,挥动拂尘,将门口二人宣入大殿。 众目睽睽下万礼健步如飞,至金台下与雷焕双双跪倒。 带着不屑的笑意斜睨冷青堂一眼,万礼朗声开口: “皇上,东厂提督所献宝图有假,皇上不可轻信。微臣特带天衍门徒雷焕道长前来做证,臣手上这份宝图才为真正的昆篁岛图,请皇上细观。” 席间冷青堂端坐,眸光冷然定定注视着二人的表演,不发一声。 台上帝君不解,蹙眉问: “雷道长,那日朕与你曾在永宁宫相见,当时你为何不与朕讲明此事?” 雷焕肃然揖手: “皇上赎罪,因此图有阴、阳之说关乎重大,贫道恐献图时机未到而消息走漏横生枝节,故未曾在那时讲出真相。臣非有意欺君,请皇上宽宥。” 璟孝皇帝抿唇锁眉,细品觉道长言辞确是无可挑剔,便对一旁做出手势: “将神乐侯所献宝图拿来。” 章公公不敢怠慢,手托曳撒快步小跑下台。 冷青堂注视万礼一副洋洋之态,幽幽起身,轻笑幽冷: “侯爷,您这做法忒不地道吧?当初东厂暗卫连死带伤牺牲无数取回的昆篁岛图,经您这么一闹腾立马就成了废图,您让本督与那些为图牺牲的东厂弟兄们,如何交代啊?” “切!” 万礼臊眉耷眼,嗤声: “东厂提督,你还好意思站在此处质问本侯?彼时雨燕塔乃雷道长布阵捉拿朝廷叛党所用,你带了什么人前去破阵自己心里清楚!勾结叛党,待本侯将你的恶事秉明皇上,管保摘了你那吃饭的家伙。” 冷青堂抿唇勾出一丝弧度,不慌不忙的反击: “侯爷在说什么?本督听不懂啊。凡事都要有实证,诬陷朝廷命官,也是要掉脑袋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向高台的上方,那处章公公已从金盒中捧出羊皮,在龙案右侧铺开。 帝君看了半刻,眉眼微促,显出从未有过的难色。 面前两方金盒、两张羊皮,左为东厂所献,右是万礼所献,两张上所绘之昆篁岛地貌图完全相同。 单以双眼去辨别的话,一时真就发现不了什么不同。 呼了口气,帝君扬声问询: “东厂提督、神乐侯,你们二人都说自己所献宝图为真,那你们可知鉴别此图的方法?” 万礼挑眉看向冷青堂,哂笑: “冷督主,您是能人您先讲。” 冷青堂轻勾嘴角似笑非笑,向台上拱手: “回皇上,雷道长既然师出天衍门,自该知此图之奥秘所在,本督愿闻其详。” “哦,那就是不知喽?”万礼面目嚣张,高呼: “微臣恳请皇上赐臣食醋一壶,烛台一柄,由雷焕道长亲手演示。” “好!” 璟孝皇帝恨不得立刻分出图的真假,即刻吩咐宫人快做准备,最后道: “朕依你之言,待比出结果,奉真图者朕重重有赏,献假图者朕也绝不轻饶!” 音落不多时章公公带人折返,上交神乐侯口述的两样东西,雷焕得到恩准,奉台演示。 宝和殿内再度鸦雀无声。 与先前万礼在永宁宫所做的方法相同,雷焕将食醋倒满两张羊皮,分别放于烛台火星一尺的位置烘烤片刻,待羊皮微干,两图的某处位置上,便各自出现诡异的三角形。 “皇上请过目。” 雷焕将手上羊皮放回龙案右侧,示意章公公将手里的图放到另一端,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微喘说道: “真假已经分出来了!这两图中朱红标记的三角形状相反,分别代表生、死二门。如今图中所示,东厂所献的图上标记即为死门,只有侯爷进献之图的标记…才为生门!” 冷青堂在台下听得清楚,逐的将两手拢入宽袖,胸膛挺起,正色凛声: “不知道长所说之词从何而来?所谓玄学上生、死门之说本督也略懂皮毛,而今谁都没能切身实地上岛查过,你怎说你的图上所绘便是生门,而东厂所献的图上便是死门?” 雷焕笑了笑,眉间阴戾深重: “昆篁岛图乃家师宏尊所绘,图分阴阳,阴为假、阳为真。贫道是他的入室弟子,自然清楚其中玄奥……” 他越说越是得意,正要继续,台下轰然一阵大呼小叫,宫妃席位的呼喝尤为刺耳: “哎呀,皇上,皇上怎么了!” “皇上——” 雷焕收声惊诧,转面去看见璟孝皇帝好似被石化的雕像,巍峨台上的身躯陡然失去生命力般眸光暗沉,直勾勾的锁定手上那张令他与神乐侯引以为豪的阳图,面色青白一片很不正常。 钱皇后火速起身奔至龙案,躬身疾呼: “皇上……皇上!” “啊——” 凄厉愕怖之声像是猛的从噩梦惊醒,璟孝皇帝通身大汗,喘不过两下便眸子一翻,昏厥过去…… —— 景阳宫。 面对混乱的场面顾云瑶沉沉阖眼: “罢了,既然如此本宫不好再拦,请连公公先行回去复命吧,嬷嬷自带夕儿前往偏殿,教她规矩便可。赵安,打赏。” 赵安应声,拿过两封红包分派予二人,随后垂手退到顾云瑶的身后,冷眼旁观夕儿颔面窃喜的表情,眸色凛冽如若飞雪。 连公公美滋滋的离宫复命,嬷嬷带了夕儿赶往偏殿忙活。 裕妃身子一软倒在圈椅上,十指颤抖,伤心饮泣: “本宫好糊涂,怎么就为了这么个歹毒的女子,害苦了身边众人。晨时陆侍卫与四公主虽是言语急躁,可他们全出于善意,是本宫冤枉他们了……” 赵安绕步到她身前,俯身握住她发凉的葇荑,温声浅语: “主子,这下看清,为时不晚。” 顾云瑶心生惴惴,十指用力缠住赵安的大手,惶惶抬起头: “眼下她武功高强,你我手无缚鸡之力,该如何拿下她?” 赵安机警的眸子看向颂琴,女掌事会意,快步守到门口。 赵安从身后橱柜里取出一钿匣: “主子,这是冷督主提前示下奴才的,里面的物件便是对付屠暮雪的厉器。等会儿她来,你假意赏了她。” 顾云瑶揭开匣盖向里面看了看,眸光摇曳,蓦地若有所思: “你说,那西厂的明澜与咱们、与东厂原是死对头,如今为何反水,向你通风报信?” 不等赵安说话,颂琴压低嗓音提示: “主子,夕儿回来了。” 屠暮雪头梳回心髻,几朵红色珠花点缀乌黑的发鬓,色泽反衬虽为简洁却是夺目。 她身穿大红烟纱撒花裙,下身的大幅裙摆俱以细如胎发的金丝银线绣满攒枝儿千叶海棠,看起来华贵无比。 白皙如骨瓷的小手探出水袖,小心翼翼的提裙跨过门槛,身边跟着教习嬷嬷。 接着一列宫婢涌入正殿,将满桌精致菜肴张铺开来。 最后一个宫婢出殿时,有意无意间侧目偷窥屠暮雪,眸光恍是犀利如芒。 “主子!” 屠暮雪细步而来跪在顾云瑶的脚下,杏核眼中泪光星点。 “快起,不可再跪,”女子温雅的诉说,轻轻托住女孩的下颚,含笑道: “莫哭,仔细弄花了妆容。夕儿,你穿着红色的衣裙,太好看了。” 一旁教习嬷嬷满意的扯唇: “这件衣裙用了金线,穿丝技艺更是繁琐,乃皇上赏赐,可见还是器重娘娘您啊。” 顾云瑶轻浅一笑,不说话。 嬷嬷又道:“夕儿小主有孝心,是个知道感恩的,特意备下夜宵报答娘娘知遇之恩。眼下时辰快就到了,您二人再说说话,奴婢需回尚仪局了。过会儿凤銮春恩车来,将有管事的服侍小主。” “多谢姑姑。” 夕儿笑盈盈的小脸映上衣裙的霞红的光泽,格外美艳摄人。 送走老宫婢,她转面看着顾云瑶,说得情真意切: “主子,此时无外人,可容奴婢再叫您一声‘姐姐’吗?若然此刻奴婢还陷在永宁宫里,断不会有今日出头之日。奴婢仰仗姐姐成全,此恩终生不敢忘怀。” 一声“姐姐”,听得顾云瑶好不反胃。 眼前的蛇蝎女孩独占了云汐的娇美面皮,张口闭口之间倾吐出与云汐一般无二的声音,满口皆是鬼话连篇、花言巧语。 她肯本不是云汐! 咫尺距离,顾云瑶眸色暗沉幽冷。她真恨不得伸手握住女孩纤细稚嫩的脖颈,亲手送这杀害了许妃、杀害了自己腹中骨肉的真凶归西。 可为了云汐,为她还有机会再次取回她的那张面皮,顾云瑶心知肚明,此时的自己,必须一忍再忍! “好啦,咱们是自家姐妹,以后共侍皇上,更是亲上加亲。” 屠暮雪听了改换笑脸,拉顾云瑶到桌边坐下,甜声道: “姐姐,妹妹今晚手作夜宵是些新式菜系,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唇线抿出轻微弧度,顾云瑶道: “放下吧,我没甚胃口。” “哎呀姐姐,您不吃莫非真心埋怨妹妹攀附龙恩不成?左不过您吃过了,妹妹才好安心上春恩车。” “好,我吃。” 顾云瑶眸间闪过一重光亮,不再推辞,微笑执箸细细品尝每样菜品。 “赵公公,颂琴姑姑,您们也来吃吃看。” 女孩乖巧的选了两样糕点,交给两掌事。 赵安与颂琴乐颠颠的用洁净帕子托着糕点品尝,连连称绝。 顾云瑶吃好以后,将桌边钿匣拿在手里,和颜对屠暮雪道: “这是一早为你准备好的,原是等你出嫁再送,此番正是时候。” 匣子打开,里面是支凤蝶琉璃花簪。 女孩见到,眸中燃起一重火光灼灼,惊艳的说: “啊,好美的簪子!” “过来,姐姐为你戴上。” 女人笑着招呼。 簪尾入鬓,许是错觉,女孩忽觉头皮莫名发麻。 细眉一皱,精美如娇花的面庞滑过一丝异样。 对面三人突然个个脸色苍白,神情大恙。 “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顾云瑶手捂腹部大声叫嚷着,倒在地上。 “……主子……” 赵安与颂琴容色痛苦拧然,支撑着爬向女人,却在中途不省人事。 第十六章 景阳宫的厮杀 “呵呵,这么早药性就起作用了吗?” 望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三具尸体,屠暮雪扯动嘴角,扬起几分邪恶的笑意: “哎,看来量下多了,姑奶奶这凤銮春恩车都还没上,等会儿又要麻烦……” 颈子扭动,发出两三“咯吧、咯吧”的磨响,在异常安静的氛围里是种甚也刺耳的恐怖。 女孩歪头,一只绣花鞋狠狠踹到顾云瑶的背上,开口之时嗓音低沉微哑尤似男子,与方才的轻浅甜润大不一样。 “裕妃,你别怨我,是你妹妹顾云汐背叛尊上,害我与他在这世上不得安宁。你是顾云汐最为重要之人,灭掉你便等同于杀死她。不过,我可不想做什么狗皇帝的老婆,等会儿我便送那皇帝老儿到九泉下陪你,哈哈哈……” 女孩狂笑不止,反手取下头上的梅花钗,脆响斑斑,七彩琉璃崩裂满地。 悠然转身之际,女孩像是被定身魔咒命中,沦入失血惨白的小脸上,那邪肆冷厉的笑颜如遇冰封般的,点点凝结不动。 顾云汐倚靠门扇,宫婢装扮,左手上轻拈一张易容用的假脸,轻轻作笑道: “屠暮雪,我在此恭候你多时了。” 对面的女孩满脸愕然,精心修画的黛眉锁着困惑: “你、你何时……” 她难以置信,春宴当前顾云汐没跟着冷青堂,倒在自己没有发觉之时,悄然混进了景阳宫。 她自然不知,这一切全仗着赵公公的巧安排。 怨毒咬牙,女孩脸色一变,冷笑着挑起大指摇向背后: “哼,顾云汐你来晚了一步,你们东厂所倚仗的裕妃已经断气了,是我亲手下的毒。识相的话快快让开,你以为得到尊上的真传,就配作我的对手?” 背后响起一记清凛之声: “屠暮雪,你说你已经毒杀了本宫?” 女孩遁然眼目瞪大,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与顾云瑶那怒意沉浮着的妩媚面容相遇。 她的身边站有赵安与颂琴,二者也是安然无恙。 女孩困愕: “怎么会、怎么会……我分明已经饭菜里面下了砒_霜,你们也都吃下了……” 赵安面色威压,眸光清冷闪烁: “景阳宫一早便得了消息,知你要对娘娘下手,这菜早就被小主子换过了!” 得了消息? 是谁,是谁走漏了风声? 这疑问在屠暮雪的脑中一闪而过,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夺路便逃。 霎时一队锦衣卫冲到廊下,为首的正是晴儿,拉刀指挥阵型,将屠暮雪团团围困。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自外苑的高墙越身向下跳入包围圈,不由分说挥刀便向屠暮雪猛砍。 灯影下,晴儿认出来者的容貌,惊喊: “你是陆公子?…哎,注意,别伤了她的脸!” 陆浅歌锁眉不耐,认为晴儿的提醒完全就是多余,硬声回: “废话,我自然知道!” 顾云汐不愿再欠陆浅歌,纵身加入战斗。 陆浅歌刀法精绝,势如猛虎;晴儿身形灵活,出手狠绝;顾云汐虽为赤手空拳,然内力浑厚、步伐奇特。 屠暮雪孤身对战三人,在包围圈里杀得几进几出不得脱身,难免心浮气躁,高叫: “顾云汐你以少胜多,算什么真本事!” 对面女孩冷然一笑: “你不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管那么多,能捉住你的就是本事!” 陆浅歌高高举起的钢刀倏然停在半空,他呆呆扭头,看着身边姿色平平、但凡与他在皇宫里见面便有争吵的女侍卫,粉唇激动颤颤。 云汐……她就是云汐? 胸口痛感传来,巨大的力量将他踢出包围圈。 一场厮杀随即展开。 这队锦衣卫数量二十,个个武功不差。奈何拳脚无情,近距离搏击又不能使用暗器,唯恐伤及同伴,或怕弄花屠暮雪的脸。 屠暮雪以藏入衣袖的匕首做为武器,另一手化掌为刃对付众人也算吃力。 偏偏这时,她的两眼阵阵疼痛钻心,好似被人活活攥紧一对眼珠,视物越发模糊。 我的眼睛……怎么了—— 她拼命忍耐,贝齿已然咬破下唇。 紧要关头,十几鬼面黑衣人出现在两翼偏殿的瓦脊边缘,手持弓弩对准正殿。 “不好,保护裕妃——” 顾云汐耳聪目明,率先越身冲向正殿那时,房上人同时射出弩箭。 箭矢凶利,带着狰狞之声飞驰而来破开夜色的迷雾,在黑暗中闪动着寒冷白光,铺天盖地如若满目星河朝向景阳宫正殿咆哮汹涌。 赵安、颂琴将顾云瑶拖入殿中塞到桌子下面。 顾云汐大步奔进正殿,反手关门蹲身避过雕花棂,以臂膀紧紧的挡住门扇。 耳轮中“噼里啪啦”乱响不止,无数利箭贯窗而入,碎了不少东西。 “云汐、云汐!” 顾云瑶哭喊,因是担心妹妹的安危,几次想要自桌下探头,都被赵安死死的按着。 攻击过去以后,顾云汐小心的开门,就见庭院里躺了四五人的尸体,身着黑衣、面具破损,该是屠暮雪在宫外的同伙,得了消息,特在今晚前来助她。 “云汐!”背后呼声又起。 顾云汐顿住脚步,被顾云瑶跑来扯住手臂。 女子眸中水光饱和,泪珠子洋洋洒洒,温润而抖动的指腹,不舍的抚着女孩每寸质朴无华的五官。 她萋萋摇头,抽泣起来: “不、别去,云汐,本宫好不容易才盼回了你,你不要再离开姐姐,好吗?” 得知真相的时刻,顾云瑶终于醒悟,为何在后宫遇见的那些日子里,她与“暮姑姑”得以一见如故,又为何几次三番涉险,她都会被“暮姑姑”舍身相救。 原来,她的云汐一直就在她的身边,这份默默的守护,远远超过了任何手足情意。 “姐姐……” 如愿唤出声来的那刻,女孩泪水决眶而出。 相认的这天,梦中、现实,她已等了太久。 两姐妹当场抱头大哭。 外面一阵异动令顾云汐幡然意识到,战斗还在继续。 粗鲁的抹干眼泪,凛眉决然,她用力握了握姐姐的手: “姐姐,我不会有事,待事情结束我便回来看你。” 头也不回冲入夜色之中,越过几重殿宇,在至高处她看到横七竖八躺倒的锦衣卫。 心头一震,顾云汐飞身跳到地上。 “晴儿,你们受伤了?” 他们或捂耳翻滚、或口吐鲜血的惨状,让女孩触目惊心。 晴儿脸色蜡黄,手捂胸腔,张嘴先有一口血喷出来,咳了两声幽幽说着: “姑娘,那女人…好厉害,兄弟们…都被她狮吼功所伤……” 狮吼功,是种将强大内力依附于嗓音,从而以音波摄人的武功绝学,与借助乐音杀人的音杀如出一辙。 “人呢?”顾云汐追问。 “向东跑了…陆公子追着…她的同伙已…已被斩杀干净……” 顾云汐松了口气,拍拍晴儿肩膀: “辛苦了,与弟兄们好好将养,后面的事交给我……” 一口气直奔东向而去,顾云汐知屠暮雪想要顺利出宫,必是要走紫气东来阁的捷径。 果然就在高耸的琼楼顶层见到了她,眉眼狞戾脚踏琉瓦,紧贴一侧面颊的匕首,在森白月色下散射出炫目的冷光。 “别上来!姓陆的,你敢上来我立马毁容!” 屠暮雪发疯嘶吼,眸色暗然无注。 楼下,陆浅歌仰头紧观她的一举一动,沉声呼喝: “喂,你别乱来,你敢弄坏这张脸丁点,小爷让你死无全尸!” “屠暮雪,你尽管割下去吧,这张脸姑奶奶送你了!” 顾云汐一旁负手,神色云淡风清的喊话,仿佛对屠暮雪的那张脸再不关心。 陆浅歌有些慌乱的看过来,惊怔不解: “屠……云汐,你在说什么!她割的可是你的面皮,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陆浅歌心傲性急,自然听不出女孩的用意,只知对她大呼小叫。 琼楼上方屠暮雪红裙迎风翩跹如重瓣飞花,她迟疑一下,终是不忍下手毁掉这张让她羡慕却又嫉恨的面皮,似乎内心仍然怀着某些憧憬、某个期翼。 怆然狂笑,她的身子窄窄歪歪: “你们东厂好手段,竟然在花簪上下毒毁我双目?好、好! 顾云汐,我就叫你今生今世再也甩不掉我的脸!我祝你与你家冷督主百年好合、双宿双飞,每天他一睁眼所见到的……都是我的这张脸!啊哈哈哈哈哈哈……” 凄声大笑戛然而止,高处的女孩陡然眸子睁大,腕部像是挨了重重一击,痛叫着抖手丢了刀子,身子好像一只断线的纸鸢,轻轻灵灵的仰面栽下琼楼。 “屠暮雪——” 顾云汐惊叫,“蹭蹭”飞身弹跃多次,蹿至紫气东来阁顶楼。 从这么好的地方摔下去不死也要重伤,她不想让屠暮雪在这时死去。方才所说之词无非是激将法罢了,她料定屠暮雪舍不得弄花那幅五官。 眼下未找回医圣,屠暮雪就这么死了,自己便再没有换回面皮的机会了。 从高处看向夜色笼罩的官道一片漆黑,顾云汐不能甘心,下至大道上来回寻视,竟未发现屠暮雪的半个身影…… 第十七章 大厦将倾(1) 漆黑的夜幕下车轮滚滚,一路向西急驰。 屠暮雪在颠簸的马车里面不断挣扎,被安宏一把拽住,牢牢按在车舆深处。 女孩通身大汗,脸色黄得难看,眯着辣痛的眸子,努力锁定模糊视野中明澜的锥子脸。 “是你吗?明澜,是不是你!” 明澜泰然端坐,精瘦的身子跟随马车驰骋微微的左右晃动。 “怎么?眼睛废了?” 他挑声问,带着股子轻视与嚣张,一侧细眉斜飞。 屠暮雪含恨咬牙,容色如冷铁般淬着不甘: “可恶的东厂、那歹毒的冷青堂!” 明澜嗤笑: “别再做你的妃子美梦了,皇上在春宴上当场昏厥,本督知你必有危险,特意赶来救你。刚刚要不是到得及时,你早就摔死了。” “哼!你救我?” 女孩邪毒冷笑,强忍眼部的剧痛,喘息道: “明督主,你当真以为我傻?你不为自己,不为顾云汐的脸,何苦以暗器打落我的匕首!” 明澜玩味的挑眉,默认点头。 屠暮雪哼笑,突然间想起什么,身子轻颤: “让我猜猜,恐怕向景阳宫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你吧!” 瞬间明澜眸光转厉,一旁安宏见了,果断出掌劈向屠暮雪的后颈。对方闷吭一声,昏厥过去。 明澜弯腰,湿白的手指轻抚女孩的下颚,朱蔻点染的嘴唇微动,恣笑狞然: “你真聪明,猜得算对。本督这么做自是为了顾云汐,也是本督向景阳宫通风报信。那边接了消息,东厂必然有所准备。你这张脸委实好看,却不属于你,如今便是还回去的时候。” 夜色浓浓,长风贯穿街道,无情的凌迟着苍月下飞奔着的马车。 片刻凝眸,明澜兀自道: “安子,等会儿安置了屠暮雪,你便离开西厂吧……” 安宏神情一怔。 自家督主喜怒无常的性子他是知道的。 这些年跟随他,安宏自认将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办事也没有过大的差池。 面色微白,安宏笑容干涩: “督主,您、您可是有其他事项吩咐属下?” 明澜垂着眼睫摇头,桃花眸忽而深邃,光芒摇曳不定: “今晚宝和殿之事你看到了,等皇上醒了,后边不知还有什么事,本督看万氏靠不住了。趁皇上还未动手,西厂的人…能跑一个是一个。” “督主!” 如遭晴天霹雳般,安宏脑中“嗡”了一声,人立时僵在马车上。 “督主,那您呢?您怎么办?” 陡然间安宏湿眸,颤颤看着明澜。 明澜笑得安然,有一丝惨淡,浅浅的凝于唇畔: “怎么办?呵呵,凉拌。西厂仰仗万氏,本就有一天没一天的。此番万氏真倒了,本督定要跟着吃瓜捞。 前两天本督以你的名儿在永昌山庄存了笔钱,你安生回老家去,买几亩良田,或是做些生意,这辈子便不愁吃喝了……” “督主,您别说了!” 安宏低头以手掩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还从未听过他的督主,用如此凄凉的声调与他讲话。 他的督主恶名远扬,从来盛气凌人,是出名的脾气臭屁事儿多,尤爱体罚属下,跟着他终日叫人提心吊胆。 可这一刻的督主,就像个身披万丈霞光的神明,好得让人不愿与之分开。 安宏突然抱住明澜一条大腿,下跪赌咒发誓: “不,属下不走,要死属下陪您死一块堆儿,到了阴曹地府属下接着伺候您!” “说什么傻话——” 明澜飞起靴子踹过去,眼底一酸,只觉心房有种被剥离开来的痛楚。 他有他的骄傲,他不想自己再开口时声音轻易哽在喉间。 深深呼一口气,排解掉胸腔闷涨的不适感,他缓慢说道: “安子,你跟随本督最久,本督不能看着你年纪轻轻落得与秦钟一般下场。 本督没能耐,不能将西厂做大,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后关头,保全属下的性命。你若还当自己是本督的人,今后便好好的……” “督主……” 马车在黑夜中继续急行,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声,阴柔而尖锐,在寂静的夜色中响得刺耳。 —— 皇宫,宝和殿里仍是一片混乱。 帝君昏在龙椅上的那刻,钱皇后扑上前去,对台下大呼小叫: “御医、御医何在——” 太医院祈院使与几名医者纷纷奔出文官席,上台围住帝君,掐人中、把腕脉,一时却找不出病症所在,直把几位年势已高的老者急得面色失常、满头热汗。 皇贵妃万玉瑶痴痴呆呆站在一旁,幽幽转眸视向台下。 只见老父神王万宗已经气急败坏冲到万礼身前,两手颤颤巍巍,放声怒斥: “礼儿,为何会如此!” “儿子……也是不知……” 万礼面红耳赤,仓皇的目光刻意躲避与父亲直视。 金台之上呼声乍起。 璟孝皇帝猝然睁眼,仰面朝天目光直勾勾的吓人,慢慢起身。 “皇上……皇上……” 太医纷纷伸手意欲搀扶,被帝君发疯般的推开: “滚开、滚远些!” 帝君眼眶通红,像是疯魔一般,手上握有万礼所献宝图,恶狠狠的朝周遭喊叫: “不、朕不想,朕也不想,是你逼朕——” 台下冷青堂听得清楚,眸光咄咄举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纹,周身泛出威凛之势。 二十五前华南泽亲手种下恶因,如今终于自尝了恶果。 国师玉玄矶手指高处,大喊: “快,快从皇上手上夺图封入锦盒!” 章公公让两三太医按住帝君,从他手中抢到羊皮扔进盒中,盖紧了盖子。 帝君扶案呼哧带喘,眸子狞红,似有淋漓的鲜血呼之欲出。 刚刚,就在羊皮经食醋淋湿被火烛薰至半干之际,帝君忽觉脑仁胀痛弹跳不知,继而意识出现须臾盲白。 待眼界豁然开朗时,他整个人如踏虚空,四下云里雾里恶竟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喉咙里似被堵了棉花,张口发不出一丝声响,心头火起之时,他看到对面两人穿红衣、一高一矮的身影朝他径直而来。 帝君吓了一大跳。 那哪里是什么身穿红衣之人,分明就是一男一女,全身龙凤黄袍已被鲜血染透,偏偏体态轻盈如烟,寸寸飘移着向他接近过来。 他们,就是已故先皇与蓝贵妃。 一指距离,璟孝皇帝干张嘴喊叫不出,全身汗毛根根竖起。 被这“二人”以阴森诡异的目光锁定,璟孝皇帝感觉自己的大脑好像被某种力量强行控制住,强迫他回忆起许多年前的某段往事,某段他为登上志高王权所做出的罪恶丑陋的往事。 “皇上、皇上!” 眼见帝君直杵的身形再度化为石雕,钱皇后灼灼靠近,抱住帝君的两肩,唤得声泪俱下: “皇上、您怎么了皇上,快快醒醒啊!皇上——” 帝君倏然惊醒,瞳光大盛直视悲伤哭叫的发妻。 然而,此时的他却将她看成了蓝贵妃,正扑在他的身前,如钩五指死扯他的衣襟,张开血盆大口嘶嚷着找他索命。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别缠朕,滚开——” 一声咆哮,帝君猛然出手,将钱皇后推下丈高的金台。 第十八章 大厦将倾(2) 凤服华冠的女人自高处仰面摔下去,“砰”的落上绒毯,发出厚重的声响。 血泡,从她半张的嘴里不断往外溢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脸上始终凝着惊异与困惑。 时间犹如静止…… “母后——” 是四公主撕心裂肺的呼唤惊醒了众人,后宫席上顿时爆发出阵阵尖叫此起彼伏,有宫妃吓得捂了脸,也有的直接从椅上翻到桌子下。 内侍、宫婢与太医纷纷围向钱皇后,试图施救。 “母后……母后!” 华南季艳冲到钱皇后的身旁,跪地哭叫不止,两只小手拼命摇晃女人的半死之身: “母后、母后,您快些醒醒。呜呜,来人啊,救救我的母后……” “皇后……” 一个惊战过后璟孝皇帝从困噩之中清醒过来,他目光呆滞的看向台下,骤然倒吸一口凉气。 太医看过,向台上请示帝君,要求即刻将钱皇后移至配殿以做全面检查。 帝君沮丧挥手,让他们将人抬出去了。 国师玉玄矶步步走至万氏父子对面,眉眼无温,冷冽的语气有股不怒自威的威慑力量: “神乐侯爷,你以献图为名,蓄意诬陷朝廷命官在先,假以阴图谋害皇上在后……” 凌然旋身向帝君揖手: “皇上,真假宝图已分,神乐侯所献分明就是假图。如今皇上龙体受损、皇后重伤皆由假图所至,贫道恳请皇上立即缉拿神乐侯。” 万礼怒火攻心,手指玉玄矶斥骂: “放肆,你敢污蔑本侯?” 他这跋扈嚣张的态度被璟孝皇帝在金台上看得一览无余,霎时脸色惊白,沉吟着扬手掀翻了龙案上的杯盏。 众人心惊胆寒,纷纷跪地。 雷焕拉扯万礼的衣袖,惶然劝道: “侯爷息怒啊,快快跪下吧……” 万礼混劲上头哪里肯听,遁然一拳将雷焕打倒,当庭咆哮: “你不是说冷青堂手中的图是假吗,眼下如何会搞成这样,如何会?!” “此图奇诡,若为阴图,开图即是开启死门,轻则致人行为失常,重则使人当场殒命……” 阴冷之声震惊四座,众人向殿外看去,便见一人身穿杏红道袍缓步而来,悠悠至万礼面前,另二人当场噤若寒蝉。 唇线微扬,他向万礼揖手,轻浅问候: “侯爷,一向别来无恙?” 狭长的眸子睨向一旁,他对雷焕笑得诡谲森森: “方才贫道所说之辞正是师父您口口传授,徒弟没有说错一句吧?” 雷焕匐地身形颤抖,嘴唇失血凉白,手指来者: “吴、吴……你、你是人是鬼……” 金台上,万玉瑶看清那杏红袍的道者正是被她亲自送进钦天监为官的“林章正”那刻,瞬时觉头重脚轻,膝盖一软便歪在了宫婢的怀里。 璟孝皇帝自打清醒以后总觉周身上下说不出的难耐,如今面对种种突发状况、满场混乱,一时间怒色至极,就像危力十足的炸药被突然引爆。 大掌用力拍向龙案,帝君强撑摇摇欲坠的绵软身子,粗喘两声: “下面…来者何人?” 吴道士撩道袍俯首曲膝: “回皇上,罪人俗家姓吴名庸,曾以化名‘林亭’入宫任钦天监章正一职。” “林章正…你就是林章正?!” 帝君大惊,立时想起什么,眸间怒火点亮。 吴庸不慌不忙回道: “吴庸、林章正、吴莱晔皆是罪人,今日前来向皇上投案自首……” 突然抬手指向万礼: “便为指证数月前编造‘萤惑守心’迫害裕妃与皇嗣、制京城井水投毒案之罪魁祸首……便是神乐侯万礼!” 一石激起千层水浪,满殿哗然。 冷青堂唇弧凉薄,凤目幽转,与玉玄矶相视一笑。 璟孝皇帝身子一僵,盛怒而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矛盾。 刚要再问什么,一内侍火急火燎跑进宝和殿: “皇上、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情况不大好,方才在配殿又吐血了……” “皇后…静宜……” 璟孝皇帝喃喃轻唤,征征注视自己的两手,只觉自己的头颅快要裂开。 玉玄矶隐去冷峭的笑意,正色道: “皇上,当务之急乃看望皇后娘娘要紧。证人既已在此,审问不急一时。” 璟孝皇帝拧起咄咄火红的眼目,眸底凶光凌厉扫台下众人,虚脱的挥了挥龙袖: “来人,将万礼、雷焕师徒收押大理寺,容后审问。” “皇上、皇上……” 万宗跪地磕头,仰面时被帝君阴戾诡异的神色惊得身躯一震,再不敢轻易开口。 “父亲,救救儿子,儿子不知……” 禁军冲进场,不管万礼如何挣扎嚎叫,将三人两臂倒剪推搡出殿。 —— 皇宫外。 屠暮雪落下紫气东来阁后陆浅歌随即赶了来,与顾云汐二人来来回回在官道上搜寻多时,也未发现要犯的半个影子。 看到顾云汐满脸沮丧,陆浅歌挨近,细声劝慰: “别担心,她的眼睛毁了,定然跑不出多远去。我在附近还有些人,我会帮你捉住她。” 顾云汐不急于开口,迎风站立,静静的看着他。 陆浅歌虽未着白衣,在月色下身形依旧挺拔清俊。 两年间,这傲娇张扬的小公子似乎长大了些,直视她的目光幽静,那双如紫色琉璃般纯净的眸子越为深邃,纳入的有相思、有深情、也有历练后沉淀下的沧桑。 “谢谢,东厂自己会找。” 她淡然一句,神色冷寂转身。 “云汐!” 他赶在她用脊背对准他之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喉间一紧,几丝压抑的痛楚埋在心头。 陆浅歌以为,自己从不会流泪。 “为什么……” 他看着女孩的眼,吸鼻问: “为什么在皇宫几次相见,你都要装作不认识我?你可知我找了你整整两年,得知屠暮雪冒充你,赵公公找我帮忙,我便第一时间撇下自己的事…你的心…你的心如今为何变得这么硬!” 他寸寸靠近,指尖抚在她的面颊,努力想要挽回她的视线。 顾云汐内心凄然。 她至少听过三人对她讲起这样的话,也知道,这两年来冷督主在找她、明澜在找她,陆大哥也在找她。 可就是他的眷顾与好意,叫她每每面对时,都会无所适从。 “和我走,”他深深望着她的脸,说得干脆: “云汐,为你换容的澹台老先生眼下就在西夷,待捉住屠暮雪,我会安排老先生为你换回容貌。” 女孩眉睫瞬间扬起,眼中光辉炽亮。 能换回容貌固然是好,然她不会跟随陆大哥去。 从陆浅歌的困束中挣脱,顾云汐五官清冷似平静的湖面,轻浅出声: “两年前你已知道答案为何还要强求,我不会离开督主,他需要我。” 陆浅歌怔忡,眼眶又是一热,急急追问: “那我呢?两年前我也说过,‘陆大哥需要你’!” 看到女孩眉睫处越为压抑沉重的黑色暗影,陆浅歌举眸望向星空,用力眨了眨眼。 “好,此时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会逼你。待处理好以后,我会再想办法帮你换脸。” 话毕,陆浅歌飞身越上重重角檐。 顾云汐垂眸,默然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陆浅歌口中的要事她清楚,东厂更清楚。 昆篁岛图事关重大,一经现世必然再次引发四方云涌。 冷督主今晚故意要赵安找上陆浅歌,请他出手帮忙捉拿屠暮雪,就是为拖住这个麻烦的角色。 此刻,怕是陆浅歌的部下不能成功盗图,反落入了东厂的围捕中。 怎么办?帮不帮他…… 细密的汗珠滑下面颊,女孩最终拳头死握,翻上紫气东来阁入宫去追陆浅歌。 ps: 最近事多,尽量保证不断更,章节字数缩短一部分,空闲会恢复3000+。 第十九章 顾云汐被“劫持” 在一处甬道,顾云汐被兵刃的激烈撞击声吸引。 眯眸细观,是艾青率领的东厂一番与两人斗得正欢。 那两人皆穿侍卫官服,一个面生,另一人正是陆浅歌。 人墙外围,另一侍卫装扮的人物被东厂的人死死押住,脸贴地面。 两名内侍是陆浅歌的手下乌吉、达炎。 陆浅歌与二人早有准备,今晚春宴要夺取昆篁岛图。 就在宴会开始之前,乌吉、达炎按照计划先行混入护场的禁军队列里面,伺机而动。 宝和殿上神乐侯与东厂较量,一番真图假图的区别致帝君神智失常误伤了钱皇后,遣散宫妃与文武百官以后,章公公吩咐护场禁军将封有昆篁岛图的金盒送入勤明殿,等候发落。 这正是下手夺图的好机会。 由于吴道士有话在先,宝图分阴阳生死之门,关乎性命。 在送两张宝图时,几名禁军显得犹豫,甚至没人敢上前去触摸盛放羊皮卷的金盒。 乌吉与达炎自告奋勇,倒是省了领队不少心。 黑萋萋的宫道上行着十人禁军。 陆浅歌的两名部下走在队列最中央,每人手上一方金盒,在幽黑的夜色下发出蒙蒙的金光。 乌吉悄生转动眉眼,眸光四处乱寻。 十多年习武不辍练就的耳力,他已灵敏捕捉到西向百米之外的嘈杂脚步正在火速接近,似蝴蝶震翅的波动传入耳中。 不好,来的人数不少…… 他内心一紧,想了想,抬头道: “队长,且等等。” 队伍最前的侍卫挑灯回头,眉头微皱: “何事?” 乌吉颔首微笑: “走错路了。” 领队一愣,灯笼打高看向深寂无垠的大道前方,像是自语: “没有吧?去勤明殿,确是这条路没错。” 乌吉装作满副紧张: “领队,有次公干遇到章公公,他带属下走了条近路,就在前面岔道。今夜事多咱们早些办完差事,平平安安的别跟着掺和了。” “嗯,有道理。” 前头的军大哥思忖一下,赞同: “过来带路。” 乌吉唇角抿起一丝笑意,迈步走在队伍最前,转进岔路。 曲径蜿蜒,两旁几人高的竹子密密麻麻,风过,细叶沙沙作响。 宝图就在自己和达炎的手上,乌吉正在暗想该行至哪里与同伴摆脱禁军之时,迎面喊杀四起。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 侍卫长怒喝着,抽刀举高灯笼,瞬间照亮了艾青赤面须的方正大脸。 侍卫长大惊失色,顺手扔了灯笼,嘴唇哆哆嗦嗦正要说什么,身后阵型大乱。 回身眼前烟雾弥漫,侍卫长意识茫然空白,身子栽在地上。 乌吉、达炎借助迷烟起效的当口,怀抱金盒蹿进了竹林。 原本乌吉自听到后有追兵赶来,想要借助密集的竹林脱身,才故意诓骗领队。 哪知东厂却在这处有利地势埋伏了另一队番卫进行堵截。 为今之计,跑为上策。 “给我活捉!” 东厂也是使惯暗门子的机构,此次行动以前早就服过相关克制药物,令迷药、毒物等轻易不能伤身。 与随后追至竹林的番卫回合,艾青挥动兵刃吩咐一声: “他们是混进宫里的盗图贼,抓活的!” 达炎怀揣宝图从腰间抽出软家伙,抖手成刀,回身攻击番卫。 乌吉与人打斗数个照面,飞奔出竹林,眼前是个空场,对面便是不知所在的殿宇。 厮杀中同伴达炎寡不敌众,已被艾青生擒。 乌吉从一番卫手中夺刀奋战,一人对付三十几人渐渐处于下风。 危急关头陆浅歌赶到,听说图已到手,身心振奋出手越发狠厉。 艾青知陆浅歌功夫了得,亲自与他过招。 顾云汐躲身在对面的殿宇高处偷偷观战,知陆浅歌一人脱身尚可,想带两名部下全身而退,却是困难。 想到他从来以她为先,为她便可放弃手头所有的事,眼下被困,她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罢了,至少将他安全带出皇宫吧! 下定决心,顾云汐展臂纵下房脊,凌空身子一个回旋,稳稳落到纷乱的人群里。 “陆浅歌,交出昆篁岛图!” 女孩断喝着举拳横扫,陆浅歌侧步避过,不明所以。 顾云汐抢在艾青前面动手,化掌为手刀一招紧似一招,一步快过一步。 陆浅歌神色大变,不知云汐为何会追过来,更不明白她为何要和他动手。 两人缠打十几回合已过,那面乌吉被艾青拿下。 “劫持我——” 身形交错时刻女孩低低发话。 紫眸冉冉,生出几分惊喜、几分感动。 陆浅歌抿唇,三招过后一脚蹬出。 顾云汐上身大幅后倾躲避,只见对方意外的撤了招式。 此为虚招! 不等女孩直起身形,陆浅歌飞身越至女孩身后,眨眼之际寒芒掠过,阴森森的刀刃便架到了女孩的颈窝处。 “都别动——” 陆浅歌五指攥紧刀柄,狞目向众人大喊: “放了我的手下,不然我弄死她——” 艾青惶然抬手,吩咐身后: “都别动!别动——” 他并不知陆浅歌已识破顾云汐的身份,只晓得是他拿住了督主最为宠爱的女侍卫。 若这丫头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活捉陆浅歌主仆三人,保全了昆篁岛图,回去后自己又该怎么向督主交代? 艾青紧张的急喘两口,定了定身,抖手对陆浅歌道: “陆公子,有话好说,你先把屠侍卫放了。” 顾云汐装模装样,摆出视死如归的气势,决然开口: “别管我,大挡头,他们身上有图,不能放走他们!” “少废话!” 陆浅歌断喝,咬了咬牙,还是不忍伤害女孩一星半点。 顾云汐等不了,故意脖子微动,让刀刃划破自己细嫩的肉皮。 咸腥蔓延…… “啊!” 她张口叫声痛苦。 “陆浅歌你住手!” 艾青认为是陆浅歌动了手,不由惊呼,怒火崩裂的眸中隐约带着一丝无奈。 陆浅歌暗自心疼,却不得不把戏演到底。 “放了我的部下,我便放了她!” “留下图,我让你们三人离开!” 艾青想了片刻,略作让步。 顾云汐帮腔,侧眸道: “你听大挡头的话把图交出来,东厂人多,再僵持下去只会对你们不利。” 陆浅歌细想感觉云汐所说在理。 再磨磨蹭蹭,只怕狡猾的冷青堂还会派更多的人来。 眸光扫向艾青,陆浅歌冷声: “图在我的部下身上,你们要图,总该放了我们的人。” 艾青扬手示意,手下立刻放开达炎、乌吉。 达炎眸光隐隐晃动,与乌吉互视一眼,慢慢蹲身从靴筒里拽出羊皮狠狠摔在地上,沉面不语。 番卫小心的捧起宝图,让大挡头看过。 艾青举眸,眼底精芒掠过,唇弧轻勾道: “图,还有一份!” 番卫立时张牙舞爪,迅速竖起武器跃跃欲试。 陆浅歌眸子眯起,冷笑: “你凭什么要以她一人,换得两份昆篁岛图?” “大胆!”艾青懊恼大吼,抬手指向俊美男子: “你还有什么资格和东厂谈条件!” 陆浅歌眸色锐利,不紧不慢开口: “我看,眼下没资格讲条件的是你们东厂!” 他加重钢刀的压迫力,身前顾云汐又是一声尖叫。 艾青紧紧攥拳,捏出满手的热汗,怒视着陆浅歌呼哧带喘,半晌开口: “你如何才肯放人?” “等我三人安全脱险,自会放掉她!” 艾青叹气,向番卫挥手,要他们分出一条路来,眼睁睁看着两名盗图者在前,陆浅歌刀押顾云汐在后退出包围,提身跳上瓦屋,身影一转消失不见。 第二十章 为她做件事,痛快! 清冷的夜幕下,配殿不停有医官进进出出。 皇后从丈高的金台摔下伤了颅脑,经过严密诊治,一系列施针、疏穴等治疗手段过后,人虽是活的,可意识尚在混混沌沌的状态下,总也不能清醒。 就在方才,人又吐了两口鲜血。 素潋与二婢床前垂立,默默淌泪。 四公主华南季艳跪坐脚踏,脸上妆容俱被泪水打花。 她紧握着钱皇后一只手,哭求声声悲切: “母后、母后,您睁眼看看儿臣……儿臣今后再不会气您、不会对您大声讲话,儿臣还会认真学习皇室礼仪……呜呜,母后、您醒醒……” 嗅到苏合混着檀木的香气,华南季艳猛然扭头,看到被众人簇拥而来的璟孝皇帝。 女孩眼中水光大炽,两手拼命抓住男人的袍摆,小兽一般形容狼狈,哭声尤为强烈: “父皇、父皇……母后何时才会醒过来啊……儿臣担心母后……” 璟孝皇帝一步一顿凑在榻前,见罗榻上女人双目闭合,钗横发乱的云鬓间可见银丝隐隐。 骤然头痛欲裂,似有无数钢针贯穿头骨,不断搅作着脑浆。 华南季艳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母后那里。 从前的她总嫌母后唠叨,母后说什么,要求她什么,她总喜欢与之对着干。 如今母后躺在床上,闭眼安静下来,却让她品味到从未有过的恐慌无助。 华南季艳突然不敢去想象,没有母后的日子,该是什么样子。 “父皇,是万氏,是万氏害了母后……” 女孩头颅低垂,目光狠嘚嘚盯向某点,衣袖被十指攥起狰狞的凹皱。 “是万玉瑶害了母后……”她幽幽开口: “万玉瑶那个贱人,很早就觊觎后宫的凤位,定是她们全家……她们害死了许娘娘,还要害裕妃、害我七弟!” 身子剧烈晃动,帝君双手捂头。 “皇上——” 众人察觉不妙,一拥而上。 璟孝皇帝通身虚汗淋漓,呢喃: “那图……真是邪门!” 玉玄矶上前搀扶,眼尾微挑似有一丝笑意隐露: “皇上,您该服金丹了。” 帝君眉间凝重有所缓和,瞬间想到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 “对、对,朕还有金丹,朕不会有事!国师快与朕去四象庐,待朕的身子调养好了,再亲自审理万氏案!” 冷青堂与几名朝廷重臣立在殿外等候,见玉玄矶扶帝君走出那时目光与他轻做接触,便知事成了多半。 仪仗去的方向该是道庐,接下来,玉玄矶秘炼的丹药便有了它的用武之地了。 只有东厂与玉玄矶心知肚明,万礼所献的昆篁岛图确实为真。是东厂暗做手脚,一方面使帝君与万氏从信任到反目,另一方面,自然是要那些觊觎昆篁岛图的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真正的假图上。 冷青堂的这部棋早在数月前便布下了,那时雷焕与吴庸为躲避东厂的缉捕,烧毁道观从澎郡一路躲到南苑,早有东厂暗卫截得线索报予冷青堂。 冷青堂故意放长线钓大鱼,最终确认真正的昆篁岛图就在万礼手上。之后一夜,他以“投石问路”之计,安排七挡头带人潜入南苑神乐侯府,在真图上撒下一种名为“忘忧”的蛊毒。 名为“忘忧”,是因蛊虫极爱以忘忧果、即罂粟为食。而玉玄矶这些年里为帝君炼制的丹药里面,就添加了定量的罂粟。 罂粟花又称阿芙蓉,就是当年顾云汐在蓬仙观里见到的香味奇特的红花。 今后的日子,蛊虫在帝君身体里作祟,他要靠服食大量金丹以养蛊虫,身子自然撑不了几日。 帝君去打坐服丹了,大臣们没必要再等候在此,于是纷纷散去。 冷青堂转身就见艾青一脸凝重的快步走来,随即意识到什么,眉头深锁: “怎么回事,云汐没与你在一起?” 艾青脸色乍红乍白,凑在督主耳边低语。 冷青堂听完神情大惊,斥道: “还不去找!” 艾青将头埋低:“属下已经派了两波人马……” 眉色一变,冷青堂感觉到哪里说不通。 “以云汐如今的身手,不该轻易被擒住才对……” 倏然醒悟,俊脸阴郁冰冷,几分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怒其不争的心疼。 大袖一扬,冷青堂负手抬步,边走边道: “简直胡闹!本督亲自找她回来——” …… 天际泛起鱼肚白,黎明一轮红日即将冲破黑暗。 西厂—— 阴暗的牢房空间不大,肮脏的墙壁四处悬有各式刑具,蜿蜒的铁链锈迹斑斑,空气中无不散发着腥臊气息。 明澜以香帕掩住口鼻,悠闲落坐在玫瑰椅上,目不转睛望着五米外半人高的大瓷坛。 坛里装有一人,几个时辰以前被西厂缇骑残忍的砍去四肢,做成人_彘沉入瓷坛。 此刻她昏迷未醒,苍白无温的头颅耷拉在坛口,满头污浊的长发裹着凝固的血迹,凌乱的垂在地上。 为防她醒来后咬舌轻生,明澜命人在她口中放置铁撑,使其终日不能随意张口闭口。 听到到坛口处的动静,明澜阴魅的勾唇,落下帕子,举止随意的玩弄着指甲。 “你醒了?”他玩谑的问。 女孩那双失去华彩的杏眼无力的强睁,眸中充满惊恐,“呜呜”凄厉却是愤恨的混沌声响,不断破喉释放。由于剧痛,她的身躯正在剧烈的颤抖。 明澜轻笑,缓缓起身走近,冷眼旁观她的仓皇与痛苦。 “屠暮雪,你给本督挺听好,你的眼睛已经废了,到西厂以后是本督命人摘了你的胳膊腿儿,今后这坛子,便是你的安乐窝。 坛里放有疗伤防腐的药剂,一日三餐也不会少,会有专人将汤羹肉糜灌进你嘴里,因此撑到为云汐换容,根本不成问题。” 大概是通过明澜的声音辨识出他所在的位置,屠暮雪当即容色沉狞对准他,仿佛极端怒不可遏,喉咙里的“呜呜”一声急似一声。 若是还能自由咬字发音,她绝对会对明澜破口大骂,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明澜围绕坛子来回走上两遭,在女孩面前停身,鼻间冷哼: “本督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定是在骂本督愚蠢。明明被那小东西恨毒了却偏要帮她。你根本不懂,本督就是爱她……” 食指戳在心口,他继续道: “能为她真正做一件事,本督感觉心里痛快!” 时光回溯,记忆刹那倒流。 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日,她的那双眼好像星子灿烂夺人,被他拉手时怔怔呆呆的看着他,含羞不知所措…… 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填满丝丝凄伤。 自嘲的笑过,明澜慢吞吞背过身形,一声叹息。 小太监惶惶跑进来: “禀督主,皇宫里面出大事了。神乐侯被拿入大理寺天牢,京畿军已经围了神王府与南苑侯爷府。” 明澜听到这个消息全无慌张,反而澹笑,表情如释重负: “呵呵,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身后,屠暮雪接连爆出怪异阴森的声音,像极了肆意妄为的嘲笑。 明澜举手,正了正头顶的蟠龙网纹高帽,正色吩咐小太监: “派人好好伺候她,记得坛里的汤药每两日更换一次。去备车吧,本督要进宫去。” 小太监惊诧不已,颤声连连: “督、督主,此时万万不可进宫啊!” 明澜笑意坦荡: “该来的躲不过,本督这次去就没打算回来,去准备吧。” 小太监紧抿唇线鼻头湿红,看了看督主,快步跑出去了。 车子备下,明澜身系披风带人走出西厂大门。 一人迎头拦住明澜,身穿皎白缇骑官服,面容几分憔悴。 明澜惊诧,一把拉住他的上衣,灼灼质问: “安子,本督不是让你走得远远的,你跑回来干嘛?!” 安宏轻浅勾唇,一张笑脸映在初晨熙微的阳光下,眉目格外清俊。 “嘿嘿,督主,属下离不开您。您放心不下云姑娘,属下也放心不下您,所以回来陪您。” 看他眼底骤然水影翻飞,明澜哑口,眸子一热。 他慌忙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随即拍拍安宏细瘦的肩膀,笑容些微苦涩: “好小子,总算本督没白疼你。走,咱哥俩上车!” ps: 心疼明澜三分钟。 第二十一章 陆浅歌大发蛇精病 日出时分,面具人负手立于山岗,望着天际边的云海。 “屠暮雪可消息传来?” 他仰面,声音缓缓,脸上那阴沉的玄铁面具在熹微的阳光下,依然闪耀着冰冷的光芒。 身后一人抱拳: “回尊上,已过两个时辰,莫若入夜属下亲探皇宫,或许可带回一些可靠消息。” 面具人冷笑摇头: “不必再等,计划不变,吩咐下去人马分散,到桂平集结。” …… 京城北郊,小树林。 昨夜从皇宫顺利脱身,陆浅歌主仆三人带顾云汐一路赶至这里。 四月初的山林银溪如练、草木青翠欲滴,阳光穿云而过,从树枝层叠交错的缝隙间穿梭而落。 顾云汐养足体力,走到陆浅歌近前,伸出手去,容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你们已然安全,我该回去了……拿来吧。” 陆浅歌盘膝坐在地上,锁眉望定她,一刻起身,紫眸中光辉夺人,带有一丝侵略: “……我可以把另一份昆篁岛图留下,不过你拿什么和我换?” 顾云汐神情定定: “我认识的陆大哥,从不会要挟人。” 陆浅歌低低的笑着,声音微哑凄凉: “你不用拿好听话哄我,我是什么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你为了东厂、为了冷青堂想要回第二张图,我依你,只有一样,你必须和我走!” 顾云汐扬起眼睫,迎上他紫色清冽的眸,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我不会和你走,我也会要回第二张图。” 看到他眼底越发深刻的狞红,她深呼一口气,将全部事情讲得明白: “陆大哥,你若以为昨夜交给大挡头的图是真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东厂为护真正的昆篁岛图,早已先发夺人做过手脚,致使昨晚春宴上所有人都相信万氏所献为阴图。故而,你昨晚自认交出去的阴图,实则乃是指示昆篁地宫真实位置的阳图!” “什么?” 好似冰水陡然泼身,陆浅歌惊到不能自已,抖手摸向衣襟掏图出来,面色乍青乍白。 他非是玄学的行家,看了半天也不明所以。 顾云汐低眸浅叹: “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将这份图带去,可我没有骗你,也不会骗你。” 片刻噤声,陆浅歌狠狠攥起五指,将羊皮攥出褶皱。 顾云汐突感腰间一紧,下刻男子清俊的眉眼带着股子恼羞成怒的狰狞,在她视野前兀自放大。 “和我走!”他嘶吼着,声音透着凄厉。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纵然失了宝图、再失了心爱的女孩,他将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不能等了,再也不能等了—— 唇上骤然火热,反复碾蹂的疼痛让顾云汐双眸惊得大大。 女孩奋力推开男子,接着一巴掌狠狠甩过去,眸光炯利淬着沉沉怒火。 几米外陆浅歌的两名手下听到清脆响声猛然扭头,看清状况以后纷纷正回头颅,只好假装什么都没瞧见。 陆浅歌手捂半个脸颊吃痛凝眉,鸦羽长睫轻轻煽动。 注视她被欺得红肿的唇,他的笑容凄然苦涩: “你又打我一巴掌?云汐,我等了你两年,我为你放弃天下盟和万刀堂,为你救下晴儿与十挡头,为你在西厂犯案,如今又为助你捉拿屠暮雪放任要紧事不顾。为何你对我从不会动心? 云汐,你摸摸胸口,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心!” 顾云汐低头,不想再看他怒意至绝的眼睛,容色淡漠道: “对不起,陆大哥。云汐有心,然云汐的心太小,给了别人便再容不下第二个。” “一个太监……呵呵,我为你做了许多事,终是比不过一个太监!” 他大吼着,愤然将图甩向顾云汐。五指如勾慢慢握紧,陆浅歌死死盯着女孩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双目快要喷火,真恨不得亲手撕碎这方天地。 女孩清冷的举眸注视他,突然问起: “那四公主呢?四公主为你做的事,你可曾看见?” 男子倏然惊住,暴戾的情绪有所收敛。 马蹄纷沓绝尘而至,瞬间将四人围住。 冷青堂一身湛青蟒袍,层层蛟鳞金丝织就,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他在高头大马之上,看到顾云汐手中紧握的羊皮,悠然勾起唇线,清冷的凤目微转,侧目锁定癫狂发疯的男子: “索罗殿下,你行事已败,本督劝你放下执念,快些回乌丹去吧。本督的亲笔书信已由信使发至西羿,不日将送至你母妃安和公主手上。” 此话一出,不光是顾云汐,就连陆浅歌也愣在当场。 他微抬下颚望向马背上的美男,眸色怔怔: “你写信给我母妃?你凭什么?……冷青堂,你到底是什么人!” 冷青堂笑意淡淡: “你回去便知,你母妃会亲自告诉你所有的事。” 陆浅歌紧抿嘴唇,冷哼一声,扬手指向他: “好,你给我等着,我还会再回大羿!” 气哼哼转身,他带领两名部下扬长而去。 顾云汐凑到马前,双手奉上宝图,清素一笑: “嘿嘿,督主来得好及时。给,是那张假图。” 冷青堂不肯接图,板脸盯向她,开口没有好气: “哼,我再不来,怕是连人带图都被他抢了去!” 弯腰大臂一捞将女孩抱上马背,看到她雪白的颈子上那道突兀的鲜红,齿缝“咝”的一声,眸色冷厉: “你好心帮他脱身,他下手还这么狠,竟然弄伤你?” 督主慧黠,怎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小伎俩。 顾云汐顿时脸红,咧嘴笑笑: “不怨他,是我、是我不小心……” 冷青堂狠狠瞪她一眼,骂道: “傻不拉几。” 顾云汐将图塞入衣襟,眉心微微蹙着: “对了,督主,陆大哥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母妃,什么索罗殿下,听得我好糊涂。” 冷青堂叹气,心疼却又无奈: “这事原也怪我,没能将陆浅歌的身份告诉你。走,回东厂再说。” 二人共乘一骑,与十几番卫策马火速返回东厂。 在房里细细查过伤口,上好药,冷青堂一壁整理药箱一壁说着: “陆浅歌的真实身份是西夷乌丹国索罗氏的三王子,他的母妃,就是大羿当今皇上的亲姐,安和公主。” 顾云汐神情震惊,脑中认真思索,顿觉醍醐灌顶: “这么说来,安和公主也是您的长姐,那陆大哥、陆大哥与您……” 冷青堂微笑,静默的点头。 顾云汐的脸色越发窘困,憨憨的涩笑简直比哭相还丑。 老天爷啊,这是什么情况? 作外甥的,偏偏要和自己的舅父抢女人? 在储柜里放好药箱,冷青堂回到桌边坐好,继续解释: “索罗殿下与我存在血亲关系,即便被东厂擒住,我也不会伤他性命,不过是想借昆篁岛图之事给他个教训,叫他彻底放弃你。” 顾云汐脸颊泛红,涩涩垂眸,猝然想到什么,急急追问: “安和公主可知您的皇姓身份?” 冷青堂笑意疏淡,蓦的染上点点落寞孤寂: “当年她远嫁乌丹,以终身幸福与三十六车金银厚礼换回父皇、母妃与我,当然知道世上有她这个九弟的存在。 只是后来为保全我的性命,老督主将我改名换姓,也断了与那面的联系,她亦不知如今的东厂冷督主便是当年的九皇子。 这次她暗自派出她的王儿潜入大羿夺图,怕是得宏尊死迅,不想让华南泽轻易得到地宫里的东西。 我修书一封,秘密想其亮明身份,相信她知晓便不会再插手此事。” 顾云汐大致听得清楚,带着一丝疑问,举目看向督主: “东厂的情报网可曾探得那地宫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眸中的漆黑忽而幽深一重,冷青堂声音沉定的答道: “半块玉玺。” 第二十二章 万氏的穷途末路(1) 苍穹浩瀚,四野星垂。 平成关外,一匹快马在深沉天幕下四蹄翩跹,沿黄土道一路绝尘猛跑。 突然有被什么绊住前蹄,一记嘶鸣接连几声闷响,立时人仰马翻。 四五精壮汉子蹿出草丛,二话不说便把马背上的人倒剪双臂,按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我,我可是良民……” 被伏男子大声喊嚷,吃力的抬头,看到来者皆身穿东厂标志性的绛紫官服,顿时吓得脸色白里透青,信口扯谎妄想逃过此劫。 带队的番卫蹲身,粗糙的大手拍拍男子的脸,哂笑: “嘿嘿,良民?良民又是从哪处寻来的千里驹?” 吩咐同伴将男子翻过来,四脚拉叉仰面按住。 番卫在男子的衣襟里翻找一刻,摸出一封书信和一枚玄铁令牌。 借着月色,番卫看到令牌上刻有一字: 万! 番卫窃喜,得意洋洋笑道: “冷督主果然料事如神!哥几个别愣着,做掉他。我现下火速进京,将这两样东西呈交督主。” 说话间,人已翻身上马拨转马头。 背后一声惨叫凄厉,惊起草丛里无数飞鸟,纷纷振翅冲向夜空。 —— 四月初一,细雨如丝下了整宿,至黎明时方才收住。 一早莲花池中惊现浮尸,经人打捞查证,确认死者是蔚烟阁失踪多日的内侍毛公公。 璟孝皇帝将养身子多时,于四月三日天光大亮宣文武官员入朝,又从大理寺提来神乐侯万礼、雷焕、吴庸三人,至金殿丹墀下由帝君亲审。 吴庸先前为万礼效力,却遭卸磨杀驴幸被东厂救下,如今又以戴罪立功之身,当堂供出神乐侯万礼垄断大羿漕运、迫害商贾、私匿金矿、扰乱地方赋税金融、藐视皇权君恩等罪状三十余条。 另一方面,冷青堂事先安排数多言官以弹劾万氏父子,借此机会纷纷发挥口才向万氏父子发难,大有墙倒众人推之势。 一番上书、几轮激烈陈词,自此贡女掉包案、妖胎案、京城井水投毒案之真凶矛头都对准了万氏父子,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其抵赖。 接下来,冷青堂向璟孝皇帝交出东厂在关外截获神王万宗派往南疆的书信与兵符,以证万氏立私兵图谋造反的弥天大罪。 龙颜大怒。 璟孝皇帝当即暴跳如雷,一壁往口中塞进一粒粒金丹,一壁手指万氏父子破口大骂。 “够了——” 万礼骤然一个挺身站起,却被一旁的禁军飞脚踹上膝盖,再次跪地。 万礼眸色凶戾,看向帝君冷笑不屑: “是我做的、全部都是我做的——” 金殿上数道眼光盯向他,有人冷眼相待、有人目瞪口呆。 这位神乐侯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不想今日伏法认罪倒也痛快。 “皇上,罪妾求您了,念在罪妾服侍您多年的情分上,请饶过罪妾九族不死吧,臣妾死不足惜啊皇上……” 萋萋哭诉如杜鹃啼血,接二连三的传入金殿。 失势的万玉瑶为保全族人的性命,褪袍脱簪长跪在空场上,声声哭泣伴着捣蒜般的叩头,每一下皆是惊心动魄。 真可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想来万氏一族横行朝野后宫十余载,多少风华无限都像落花流水,转眼间烟消云散。 “你个无知的蠢妇,在说什么——” 万礼就像鬼魅附体一般,“腾”的起身就向殿外冲。 这次禁军没能再拦住他。 确切说来,包括璟孝皇帝本人,都神乐侯的惊人举动完全震慑住了。 冷青堂泰然自若,只是想要看看,这个万礼在最后的苟延残喘之时,会闹成什么样子。 万礼托着沉重的镣铐大踏步出殿,艰难的走到万玉瑶的面前,一掌扇在万玉瑶的头上。 万玉瑶骤然停止痛哭流涕,错愕的看着亲弟。 “别的宫妃都在暗自经营盘算,你却终日里只会摆弄些簪环脂粉!你不上心争宠弄权,我这个作弟弟的总要替你争、替家族争!” “礼儿,你放肆——” 神王万宗跪在金殿里听得清楚,扭身注视外面凶神恶煞的男子,一时急火攻心,嗓音颤巍巍的叫嚷起来。 万礼身形不摇不动,目光死死落在万玉瑶的脸上,狠声重复: “是你,就是为你……全是为了你!” 倏然,一串眼泪夺眶滚落,万玉瑶看到,神情怔住,一刻之间明白了什么。 万礼扭身回到殿中,在老父身边跪倒。 看到儿子消瘦的面庞泪光闪烁,万宗猝然意识到,方才儿子举止狂躁不为别的,只为保住他的长姐。 然而神王意料到的事情,冷青堂自然也会意料到。 他拢手屹立,脸色淡然若笑。 东厂早已筹谋许久,这次定要一举扳倒万氏,怎能允许万玉瑶独善其身? 果然如神王所想的那样,万礼向上俯首,嗓音暗哑凄切: “皇上,皇贵妃什么事都不知道,那些事全是罪臣一人所为,与皇贵妃无关。请皇上开恩饶过皇贵妃,五公主、六公主不能没有母妃!” 殿外万玉瑶双手捂面哭声更烈: “弟弟……呜呜……” 她才知道,刚刚万礼出言不逊甚至动手打了她,只是想要帝君相信,她这个作长姐的确是无能,言官所述罪行皆与她无关,乃致可将生的希望留给她。 “皇上,奴才还有物证呈上,以证皇贵妃万氏参与残害宫妃许氏,并蓄意迫害七皇子。” 阴柔的声音略带苍老,从金殿之外靡靡而入,持着不紧不慢的声调。 “外头何人,宣他进殿。” 帝君强撑精神吩咐章公公,随即又吞下两粒金丹。 来者是司礼监柳秉笔,他手上托一木盒,丹墀下躬身: “皇上,司礼监现收到七皇子前任教养嬷嬷佟氏遗留书信一封,上述皇贵妃蓄意迫害七皇子的事件经过。另有西厂提督明澜口供为证,请皇上过目。” 章公公将物证送至帝君面前拆开,下方柳秉笔适时提醒道: “请皇上小心,盒子里有少量铁芦苇的芦花与花粉,皮肤沾染丁点便是痛痒难耐。” 璟孝皇帝接过信戋与口供一一细读,脸上表情沉浮变幻。 片刻他怒拍金龙扶手,脑门蛛丝般的经络“突突”暴跳: “贱人该死!五公主、六公主不能没有母妃,那朕的七皇子就该失了母妃不成?!” 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帝君掩口喘声粗重,浑身虚汗直冒。 闭目思量,帝君想到逝去的许妃、想到卧病在床的钱皇后,霎时间头痛欲裂,脊骨桀桀颤抖。 幽幽睁眼,帝君手抚额头,凝神浅语: “传旨下去,万氏父子为臣不似思君恩,结党营私、吞匿金矿中饱私囊、屯兵南疆、御前行刺数罪并罚,与妖道雷焕同处凌迟极刑,三日后游街于午门外行刑。 皇贵妃万氏为一己之私迫害宫妃、残害皇嗣罪不容恕,现褫夺封号,赐鸩酒,诛万氏九族。 御林军即刻查抄神王府与南苑神乐侯府,所涉财物充入国库。吴庸检举有功,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待望仙台建成,朕命你随朕出海,成功探取昆篁地宫后再行定罪。” 口谕刚刚颁下,殿里殿外立时昏倒两人,唯独万礼趾高气扬,仰面“哈哈”狂笑: “昏君,本侯既被你定罪,何苦还要受你摆布挨那千刀万剐之痛,倒不如一死来得干净!” 话音未落,他一个转身,反手抽出身旁禁军的腰刀。 “噗”的一声喉管割裂,大殿血光四溅开来。 声声惊呼之中,万礼直挺挺的尸身瞬间仰躺下去…… 第二十三章 万氏的穷途末路(2) 日悬中天,阳光照彻朗朗乾坤。 顾云汐在金殿前面的广场中央立身,干涩的嘴唇抿动,手打凉棚举头望向碧空如洗的天穹。 她的正前方是巍峨高耸的金殿,明澈的阳光直直照射而下,为它镀上庄重清晰的轮廓,琉璃瓦如波浪起伏层出的边沿,不断闪烁出耀人眼目的光华。 耳闻万玉瑶的声声啼血哭诉,亲眼见大殿里外人影晃动,禁军进进出出,先后拖出万礼的尸身与昏厥的神王。 鲜血淌落洁白的云石阶,每一滴灼红,都引得无数人心惊。 顾云汐安静的撒目,不禁想象,那金碧辉煌宫殿、那洁白的雕龙玉阶,那象征无上荣光与至高权利的鼎极辉煌下,到底埋没了多少人的血与肉! 头顶的阳光分明是暖的,而脚下的玉砖云阶,是那么的冷! 这刻朱红殿门大开,文武群臣有序走出。 终于退朝了。 那一抹湛青的身形走在队列最前端,步伐稳健下了云阶,越出暗影的边缘,一瞬冲入白花花的日头下。 她看到他正向这边大步赶来,携着缱绻脉脉的笑容。 暖融融的阳光沉落在他的脸颊,勾画出清俊流畅的线条与眉眼如画。 一指相望,他深深的看她,下眼处两道长睫阴翳细腻朦胧。 他的幽邃的目光温柔如水,令她整个人都恨不得跌落进去。 顾云汐的心房骤然聒噪起来,扬起的巴掌大小脸微微泛着红霞,眸中光芒潋滟晃动,几分期待、几分急切的轻声询问: “成了?” 督主唇畔的笑纹见深,猝不及防间展臂抱起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任何言语,在此时此刻都不足以表达冷青堂的激动心情。 今天的他只想任性一回,他要以实际行动作为回答,当众表示对眼前这个小人儿真切不舍的爱意。 广场上官员尚未退全,一些大臣素日固守陈规,此刻已看得瞠目结舌。 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更是羞得老脸通红,纷纷以宽袖遮面,逃跑时口中念叨不停: “哎呦,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喔!” 双脚落地后顾云汐面颊酡红,娇嗔的声音轻唤: “督主……” 冷青堂的心情轻松大好,大手紧握小手,眼神始终凝固在她的脸上,声音是前所未闻的郑重与沉定: “成了!丫头……我爱你。” 面色微怔,女孩整颗心仿佛漏掉了一拍,心头旖旎着满满的幸福与甜蜜。 冷青堂与她携手向前,边走边说: “随我去西厂。” 女孩眉头皱起,疑惑起来: “去那里干嘛?” 冷青堂唇弧勾得清冷,眸中暗光缥缈: “圣旨已下,华南泽命我为督察,过会儿随御林军同往查封西厂,今后的大羿,再无西缉事厂的编制。” 顾云汐深深吸气,眉色凝沉。 向宫外走的一路上冷青堂解释: “明澜入宫主动投案,交代出永宁宫与万氏父子的诸多罪行,口供与吴庸所言一致。 你我猜的不错,当年东厂巡视江安六郡白灾,在樊阳郡伏击我们的人正是万礼的部下,千岐山劫官粮乃是西厂安宏所为。 此外,明澜还受万玉瑶指使,先以迷药加害许妃,之后在储秀宫纵火。 而云瑾也非暴死,因她与万礼通奸有孕,最终被万礼毒害。” 顾云汐当即受到极大震撼,愣在原地多时,苍白的面色才有缓和。 冷青堂微微侧目看过去,将她半搂,眼中一丝怜光拂过,细声劝慰: “事情已然过去了,万氏全族覆灭,眼下华南泽又调拨西北、西南大军分三路赶赴东兰、那递、南丹剿灭埌军。丫头,你家与先皇之仇,已算是报了多半。” 顾云汐凛眉笃定,重重点头: “是,人做恶,终躲不过天谴恶报。想想苍天确是公正,云瑶姐心性善良却终身不得生育,上苍便将七皇子赐予了她。 如今恶人遭受业报,许妃与锦竹姑姑、还有八皇子的在天之灵终可安宁了。” 到神武门外,百人御林军整装集结,与几名番卫同在等候东厂提督发号施令。 冷青堂与顾云汐上马,率队浩浩荡荡的向西厂进发。 树倒猢狲散,西厂此时大敞遥开,太监、缇骑们另觅活路,老巢无人看守。 御林军有人一枪挑下阔绰门楣下高悬的金字匾额,接着无数双脚踏过,“西缉事厂”的四字匾额变得污浊不堪,脚印重重叠叠。 顾云汐伴随冷青堂最后跨过门槛,偶见院中有两三年轻太监抱头鼠窜,四下奔命。 值钱的东西早被西厂人瓜分一空,地上随处可见的散落的书籍、画卷,破碎的瓷片,那便是些带不走的古玩真迹,已被贪婪的人们蓄意损毁。 曾经的府衙重地,一夜之间繁华落尽,该是何等悲凉,令人心生怎样的感慨。 冷青堂下令,御林军分出五十人一队,前往西景门查抄明府,余下的人寻出西厂账目,一一核实查对。 顾云汐在西厂正厅的长条案上发现一封信笺,官封印精致的振翅飞鹤装饰图,红框上书写着冷青堂的名字。 很明显,这是明澜写给督主的。 顾云汐不清楚那个死太监还有什么事情要留信交代自家督主,好奇的拿起,那封信在掌心里沉甸甸的感觉令她一惊。 她将信笺交给冷青堂,看他从官封里取出一枚铜钥匙,还有一张字条,仅有一行字: 此局,已成死局。 男子眉梢蹙起一寸暗影,倏然间心绪莫名,他眸色淡淡注视着手中的铜钥匙,片刻呢喃: “梅坞……” 一名御林军惶惶跑进正厅,向冷青堂抱拳: “秉督主,一间刑房里发现了东西……” 冷青堂转目发觉侍卫的神情失常,恍是受到惊吓,面色几近灰白。 目光沉沉质问:“什么东西至你如此?” 那侍卫嘴唇不住哆嗦: “人…人彘。” …… 暮晚,提督府。 顾云汐与督主对桌用膳,表情若有所思,许久的沉默无言。 “在想什么?” 冷青堂察觉到气氛沉闷,举眸向她望去,凤目熠熠晕开清浅流光。 顾云汐持箸拨弄碗中的饭粒,对一桌珍馐玉食漫不经心。 干脆落了碗筷,她直言道: “督主,我只是在感叹世事无常。我们耗费多少心力去扳万氏和西厂,终使雀巢之下再无完卵。 可时间终将抚平一切,也许在五年、十年甚至更加久远的将来,没人再会记得这里曾经有过的流血、有过的厮杀。” 赞同点头之际,男子凤目之中的柔情陡然加深,细密的鸦羽长睫微微抖动,带着丝丝奇妙的韵律。 他拍着她的绵绵小手,笑靥柔软似笼着轻烟袅袅的水色,直抵入人的心底: “丫头说得不错,故而死了人无法再活过来,活着人…更要好好的活下去。” 话锋一转,他又说: “你该去看看他。” 见女孩五官微动,他笑得坦然大度: “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你去见他吧。他在最后关头反水,向裕妃示警又拿下屠暮雪,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你。” ps:七夕当前,撒章狗粮。 第二十四章 有的人,一眼一万年 清明未至,天色接连阴沉两日,无雨无风。 金乌被苍茫迷雾包裹,隐隐透射出青白的光亮,氤氲得使人不想睁眼。 顾云汐跟在禁军侍卫身后,静静的走着。 举目看红墙高顶连绵,想着春宴那夜的繁华、那夜的哀伤、想着那夜所有人眼中的漫长。 她忽觉这巍峨挺拔的皇宫,似是在那一夜过后,就变得如此空旷、荒凉。 明澜坐在掖廷暴室里的简陋木椅上,乌发披散,身穿素白的中衣中裤,清素的五官不着粉墨。 东面的窗纸残破,轻浅幽微的光亮从无数洞隙间透入,成为这个小屋里仅有的光源。 他逆光而坐,背影清瘦的一条。 西厂解散,明澜被撸去正二品提督的官衔,直接打回普通内侍身份。既然是内侍,犯事便去不得大理寺,仅由掖廷收监。 看到顾云汐来,明澜“腾”的起身,诧异的睁大了桃花眸,长睫颤颤。 顾云汐默默走到桌前放下手中托盘,交给管事太监一封红包,嗓音恭顺: “多谢公公,容我单独与他讲几句话。” 管事兰指拈着红包谄笑,一开口便是虚情假意的客套: “哎呦,屠侍卫可是督主爷跟前的红人,这怎么话儿说的……得,快些着吧。” 乐颠颠的回身,出门时随手闭合房门。 四目相视,明澜仓皇抚脸,左顾右盼着跑去墙角,十指在污浊的墙面上扒了些白灰,猛往脸上抹。 顾云汐见了陡然心生凄凉。 他是最爱美的,从来容不得自己的半分狼狈,轻易落在旁人眼中。 眸中酸涩,顾云汐忙垂目揭起托盘的盖布,浅声对他道: “明澜,我带了些面脂与丹蔻过来,还有一套新袍子,等会儿你换上吧。” 他动作一滞,错愕的目光缓缓落向托盘。 这刻,他明白了什么。 信手摆弄着香膏盒子,唇角惨淡扬起,他干笑起来: “呵呵,还是你了解我。” 明澜并不急于换装打扮,一步一顿朝女孩缓缓走近。 “真没想到,我走以前,他会让你来看我。” 他语调淡淡的,带着股子暗恨: “他可真不是个东西,临了临了,还不忘向个将死之人炫耀胜利。” 顾云汐颦了眉,抿唇不吭声。 她相信督主同意自己来送明澜的本意并非像明澜想的那样不堪,可她此刻也没心思再和明澜争辩什么。 “御林军可曾在西厂地牢发现我留给你的礼物?” 须臾安静,他偏头,眼神温软的看向女孩问。 顾云汐点头,神色平静: “现下她在东厂……谢谢你。” 窗外起了风,吹开漫天清雾,射入房中的光线,越发灼烈而深刻。 破碎的窗纸“沙沙”作响。 明澜那对桃花眸中摇曳的光辉,遁然亮了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贴上胸膛,急切的问: “云汐,如今我只想听句实话,你告诉我,看到我为你拿住屠暮雪,你高兴吗?你有没有开始喜欢上我一些,啊?” 她震惊,虚虚挣脱后退。 心像是莫名失去一角,空荡荡的牵扯出一丝疼痛。 眼底漫起的泪水不可抑制,她却不甘于输给自己的软弱,骤然间拳头紧握,板脸死死盯向他,对他低吼: “你与神乐侯勾结想要毒死督主,你还害死了蒋挡头、许妃、锦竹姑姑! 若不是你,云瑾不会进宫侍奉皇上,不会争宠,更不会被神乐侯毒死。或许她眼下正在贡院里无忧无虑,亦或嫁与良人为妻。 若不是你,袁挡头也不会落下终身残疾。你就算痛改前非,这辈子也别想求得我的原谅。” 明澜哑口,凝睇女孩执拗却痛意决绝的小脸,忽然间放声大笑: “好啊、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顾云汐、小野猫,真真儿本性不改,哈哈哈……行,恨着吧,总比被忘记了强。” 顾云汐怔怔站着,她看到明澜的牙齿间有三个黑洞。 宫里人行的是登高踩地,万氏倒台了,这位素日里行事张扬高调的西厂厂公即便主动投了案,背地里也少受过不少磋磨。 一入掖廷,皮肉之苦就是家常便饭,周身的佩环玉带翡翠扳指被搜刮一空不说,个别食黑财佞之徒居然将他镶在口中三颗金牙也抢了去。 女孩整颗心都被明澜那酣畅洒脱的笑声无情的凌迟着,痛到全身发抖,痛到无法呼吸。 她可以自欺欺人却无法欺心,至少在这一刻,她确是有所感动的。 笑够,明澜敛神,指腹揉着湿润的眼角,转过头看向女孩,安静的目光在她质朴无华的五官上辗转流连。 他的目光好像一张织得密密的大网,饱含复杂的深意。 缓缓的抬手,他本想去触摸女孩的面颊,却在半途停下,没有勇气向着希望前进一步。 最终,他改换为手指自己胸膛的姿势,对她清淡笑道: “当年,是我害你被人劫去,换容等同经历生死,这件事便是根刺,一直都在我心上。可惜啊,我等不到看你换回容颜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明澜的一番话叫顾云汐心里发酸,她紧抿着唇,眼睫煽动挑起几颗泪珠。 她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难放下曾经的仇与恨,殊不知在死亡面前,一切的爱恨情仇都将成为转眼即逝的轻烟浮云,或如浩瀚星辰中的细小尘屑,微乎其微。 目睹到女孩潸然泪下的那刻,明澜的眸光深邃一重,如幽夜下的溪涧清澈而一眼触不到底。 他对她目不转睛,神思却早已沉浸在自我世界,感叹着,缓声诉说着: “从前吧,我去和东厂争、去和冷青堂争,千方百计谋算一场,临走之际才算明白。原来,我与他争的不是权利……而是你。” 顾云汐桀桀颤身,偏过头颅抹脸,努力不使自己在他面前情绪失控。 她深深呼吸几口,低头吸了吸鼻子说: “别再说了,明澜,把衣服换上吧。” 门外步声嘈杂,门扇被人推开,连公公带一内侍进屋,看看二人,逐的展开手中的黄绸卷,扬起尖利的太监嗓诵读: “圣旨下,明澜接旨。西厂提督明澜欺君罔上,勾结万氏,残害宫妃,涉乱朝纲。念其主动投案交代万氏罪行有功,革除提督职,赐白绫留全尸,家产充公。钦此。” 宣旨完毕,明澜叩谢圣恩。 起身那刻,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刻画出寸寸眉眼清秀。 他面带微笑,没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恐惧,神色多是轻松,仿如终于盼到了属于他的解脱。 顾云汐走近连公公,施礼低眸: “公公可否开恩,容他把袍子穿上。” 连公公知顾云汐是东厂提督的人,不会驳她面子,淡然点了点头: “咱家便在此处候着,姑娘且让那位快些,错过上路时辰对他也是不好。” “多谢公公。” 下一刻,顾云汐的面色兀然凝重,缓步蹭到桌边支起铜镜,语气透着惨淡: “……收拾一下吧。” 明澜对她笑笑,自顾自面对铜镜涂眉绾发。 皎白的绸面袍子换上,人果然精神了许多。 他直直面对铜镜里的人,头也不回头的道: “你走吧,等会儿四脚烂颤的不好看,如今我再无遗憾。” 顾云汐鼻翼湿红抖动,抽噎着: “你…走好……” “云汐——” 旋身想要夺门而出的刹那被明澜叫住。 她瞬间停身,泪光闪闪的认真聆听。 “下辈子遇见,希望我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泪雨滂沱,女孩掩口跑了出去。 明澜带着快意的笑容脚踩木凳,在梁上悬下三尺白绫,打个死扣。 头探进去,他恍而看间视野前方一片桃红柳绿,春风十里,落花纷飞。 那女孩在花海之中欢快的跑着,玉腕轻舒,裙摆飞扬。 他已看得泪目,神色迷离痴痴笑道: “有的人,一眼一万年。” “啪”,木凳歪在地上…… ps: “下辈子遇见,希望我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想到明澜这句话的深意了吗,很虐心吧。 第二十五章 晴儿与小慎的喜事 四月槐夏,时光恰好。 自万氏倒台以后,朝野中依次有多批官员下马。 受万礼南苑奢华豪极的府邸影响,以冷青堂为首的几位要员联名上书,要求璟孝皇帝废除旧政,削弱王公、勋臣的特权,实行土地改革、军政改革以及中央科举改革。 经历春宴变故,璟孝皇帝的龙体每况愈下,终日只对金丹感兴趣,根本无心理政,便将权利完全下放给了东厂。 顾云汐的日子过得清闲却充实,她先后几次进宫看望裕妃与七皇子,每回前往必带上手作的精致吃食。 姐妹两人见天都有讲不完的话,经常对坐就是一天,说着、哭着、笑着。 顾云瑶每次谈论最多的话题都是许妃。 她认为,即便自己没有亲手杀人,许姐姐的死也与她有脱不开的关系。 一开始顾云汐多少还会劝慰她,时间长了便安心做个合格的聆听者。 她终于明白,姐姐那车轱辘话般的倾诉,实则是种发泄、是种自我救赎。 因为只有每次和自己最信任的妹妹说起,她内心的负罪感才会有所减轻。 顾云汐还告诉姐姐,许尚书一家现下过得很好。 就在家族平反获得释放后,许尚书辞去官职,如今已踏上了返乡之路。 那日万氏父子午门处受刑以前游街示众,许尚书全家就站在人群中观看。 顾云瑶嘱咐妹妹有空去看望一下四公主,多亏她在帝后身边为顾云汐说话,才使他们相信,当年顾云汐身为东厂暗卫潜入隐山叛党组织,为取得对方信任毅然同意对方要求,与内部一人换容。 如此,便为她日后换回容貌和身份,减少了很大的阻力。 谈及璟孝皇帝,顾云瑶多少表示出一丝担忧。 据皇帝身边的太监讲,帝君服用金丹的次数每日剧增,剂量也大到惊人。 而对此真相,顾云汐心中有数。 “忘忧”蛊毒作祟,恐怕帝君的身子已被蛊虫掏空,挨不过数月。 又一消息接踵而至,储秀宫女使兰心终于有了下落。 那日樊林突然跑到东厂求见顾云汐,说是在宫里四处使银子好歹打听到兰心的消息,人就在掖廷里,做着刷洗马桶等最粗最苦的活计。 他请顾云汐想想办法,怎么运作着将人捞出来。 后来这事是裕妃从中帮了忙。 她以自己的名义向掖廷指名要了兰心入景阳宫为婢,转头又赐恩典,将她赏给禁军虎字营侍卫樊林为妻,连带一箱金银细软作为嫁妆。 兰心对裕妃、对顾云汐自是千恩万谢,美滋滋的拉车携带一箱金银,和樊林携手走出皇宫的大门。 所有事情都顺风顺水,日子就在幸福甜美之中飞快的度过。 南疆时有军报传来。 埌军彪悍武勇,且后方有庞大的军火库为助力,其战斗力的强大远远超出朝廷的想象。 歼灭战,一时半刻还要持续下去。 五月初六,黄历万事大吉。 这天,东厂与北镇抚司早早披红挂彩。 今日是晴儿出嫁的日子。 五更不到她便起来穿上凤冠霞帔,坐在妆台前,由着喜娘绾发梳妆。 顾云汐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看轻灵的女孩全身嫁衣如火对望铜镜,带着幸福安然的浅笑。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 喜娘边梳边颂,含笑声音添着喜色。 顾云汐手托流苏头盖,羡慕的凑上前去,惊艳的赞叹: “晴儿,你今天真美!” 晴儿转身,目光如水中涟漪,微微的一圈一圈晕开。 她突然抱住顾云汐,几分撒娇,酸声一句: “姑娘,晴儿不要离开你。” “别说傻话,女孩子长大了,总要和自己的终身依靠一起生活。” 顾云汐的温笑如六月熏风带着暖意,推开女孩,定定的看着: “听话,好好侍奉夫君、孝敬婆婆。” 女孩面颊红扑扑的,轻轻点头。 那刻,顾云汐看到她的眸中闪动着泠泠的水光。 晴儿从来都是忠心耿耿的跟随着她,闯江安、求梨雨、探明府,就连她与督主遭受奸人的挑拨心生间隙时,也是她对她表现出绝对的维护。 顾云汐将晴儿视为亲生妹妹,如今亲自送妹妹出阁,她感觉满满成就感的同时,心底骤然泛出离别在即的不舍与酸涩。 院里头鞭炮声声响亮,锣鼓喧天。 喜娘说,吉时到了。 顾云汐眨了眨湿漉漉的眸,为晴儿落下盖头,亲自扶她出屋。 院里人头攒动,东厂十大挡头云集,还有晴儿编制所在的北镇抚司里几名头目。 萧小慎身披喜服立于廊下,看到自己的妻,蓦然间心情澎湃,眉宇迎上晨阳,嘴角高高扬起,缱绻着喜悦的欢笑。 他拾阶上前牵住女孩的手,对顾云汐憨笑,喜滋滋道: “嘿嘿,云汐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晴儿的。还有,我们静等你和督主的好消息。” “姑娘……” 晴儿蒙着喜帕,一手被新郎挽着,一手牵着顾云汐,迟迟不肯下廊,带着丝丝颤音,一遍遍唤她: “姑娘、姑娘…姑娘……” 兰心见了,眯笑道: “妹妹放心吧,你家姑娘今后就由我来照顾了。” 晴儿出嫁,顾云汐身边少了帮手,兰心听说便主动请缨,算是在东厂谋了新差事。 喜娘含笑劝慰: “时辰不早了,轿子该起了,两位新人先行去前厅拜过督主吧。” 晴儿打小是提督府买来的丫鬟,无父无母,东厂与提督府便是她的家,督主、顾云汐与一帮番卫弟兄们就是她的亲人。 冷青堂坐在高背椅上,看了看顾云汐,笑意温柔: “丫头,坐到我旁边,让新人行礼。” 她瞬间愣住。 冷青堂倾身拉住她,目粲如星灼灼望着她: “那时我便说过,他们二人的喜堂上不能少了你。来,坐下。” 顾云汐在众多期盼的眼光中缓缓坐到督主身边的椅上,心情激动。 两位新人跪地向督主、顾云汐磕头。 礼毕,程万礼扶起新郎,看着他年轻英挺的面容,黑脸持着惯有的严肃,只说了一句: “往后,好好过日子。” 他拍拍新郎的肩头,似是命令,又像是嘱托。 跨马游街,仪仗开道。 新房就在十里街,是冷青堂买下送这他二人的新婚礼物。 半月前,萧小慎又从琇河老家接来老母亲与妹妹,今后一家人总算可以过上美满团员的日子。 送走新人,东厂排摆酒席,挡头们围着督主与顾云汐,开怀畅饮。 这一场聚会喝倒不少人,袁浅闹得最凶。 许是从蒋挡头走后,大家的心中都在暗自憋闷着。 如今扳倒万氏、西厂垮台,从前的奸佞之徒没一个落得好下场,总算为东厂人出了口恶气。 夜幕落下,人们醉的醉,散的散,席上只剩督主与顾云汐两人。 灯影深深,少了许多人的宴厅骤然显得空旷。 顾云汐玩弄着空酒壶,目光直勾勾的注视渐渐重影的满桌残食,瓮声喊: “晴儿,酒没了,快……” 她突然想到晴儿今日出嫁,眼下人已经不在东厂。 兰心轻手轻脚走近,接过酒壶,征求的目光看看冷青堂。 冷青堂笑笑,对她摇摇头。 兰心会意,福身退了出去。 顾云汐并不觉得自己喝醉了,因为她的意识非常清楚。 眸光迷离之中她见到大伙依稀围着桌子,她看到了蒋挡头,时间好像回溯到那年重阳…… 她伸手凭空抓向他,却被一团暖融融的气息紧裹。 鼻腔里全是清凛好闻的冷香,惹她眼眶湿红。 冷青堂搂着她,细语安慰: “丫头,我抱你去睡。” 她仰头,努力看清他琅华俊逸的眉眼,声音发哽: “不想再死人了…总像今天这样该有多好……” 督主的目光儒软似一汪春水,指尖挑了她的下颚,嗓音绵绵: “乖,我答应你,今后不会了……” 低头狠狠一吻。 女孩的表情变得痴痴傻傻起来,眸光摇曳无注,突然问: “督主,我爱你,你会永远爱我吗?就算我老了,变得比现在还丑,你都会永远爱我吗?” 他的眸色漆黑如魅,眼底一簇星火咄咄愈烈,凝视眼前被自己侵犯得红肿的娇艳唇瓣,猛的起身将她打横抱去南院,一路说道: “我用行动告诉你。” 进屋将醉得没样的小人儿扔到床上,一把扯开她的衣襟,他与她缠绵见深。 女孩任由他的吻占据周身,阵阵颤栗自脊背传出,顷刻之间传染四肢百骸。 借着酒意,她疯狂而热烈的回应。 别人的新婚之夜,他们两人也沉沦在无尽的兴奋与甜蜜当中。 门外的声音传得不是时候: “督主,南疆有紧急军报——” 第二十六章 皇上不急太监急 四象庐里暖气氤氲、纱幔半垂。 璟孝皇帝半眯的眸子在军报密密麻麻的字迹间辗转跳跃,眉头紧蹙。 檀木伴着苏合香的味道,总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终于,他耐性读完,将两份信件塞到榻前冷青堂的手中,懒洋洋打个呵欠。 广西接壤安国,隶属大羿已有百余年的历史。滇云以西为渤库国,在璟孝皇帝的祖父元隆帝在位时,曾以武力将渤库北部大片领土规划在大羿的疆界以内。 不久前,安国老王驾崩新君继位,竟趁天朝在南疆的战事之机发动政变,派出十五万精兵以助广西埌军为借口,公然对抗天朝西南军,妄想取得政权独立。 祸不单行,时隔一日,渤库三十万大军压境,连夺北部城池四座并杀害天朝驻渤库北部的行政官土司,直逼云南境内,大肆烧杀抢掠。 “哎,这些酒囊饭袋急些什么,不过就是安国、渤库蕃属作乱,离京城不是远得很?” 床榻上,帝君厌倦的揉捏眉心。 冷青堂凤眸微微挑起,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幽光。 倘若这句是从个市井小民口中说出来,他倒不会感到意外。可如今,漫不经心吐出此话的,乃是一国之君啊。 可见,江淮安培育出的“忘忧”蛊,还真是厉害。 冷青堂不动声色的侧头,与身边的国师玉玄矶对过眼光。 将一双素手拢入蟒袖,冷青堂颔首垂目,漫声道: “皇上,此番安国、渤库借天朝大军与埌军交战之际兴兵作乱,南疆现下烽火弥天。且两蕃属国雄兵共计四十五万,力量不容小觑……” “知道知道……” 帝君苦脸连连摆手打断男子的言谈,似乎连听下去的耐性都没有半分,沉面道: “你现下代朕批红,这事你看着办。朕信你,你只要保得朕的江山不失分毫,朕自然不会亏待你……玄矶啊,朕一早被吵得头疼,快、快拿朕的金丹来。” 玉玄矶眸色微动,又看了看冷青堂,开口道: “皇上,您一刻前才服了两粒,不能再吃了。” 帝君怔怔瞪向玉玄矶,明显消瘦的脸上表情如若凝固一般,片刻后幽幽说着: “朕、朕就要服丹,你给朕,国师、国师,求求你给朕嘛……” 他的声调居然充满讨好。 玉玄矶坐到榻前,精致的唇角扬起丝丝玩谑的笑弧。 他这是故意要表演给冷青堂看,暗示他帝君如今的身体状况: “皇上乖,那可是金丹,极其贵重之物,不可当饭吃。” “不嘛,朕就要、就要,你给朕,给朕……拿给朕……” 此时的帝君完全变了一个人,倒在床上不停翻滚着、哭诉着: “朕难受…朕只想要金丹…你们故意藏着不给朕,你们都要害死朕……” “好了、好了,皇上不哭了。” 玉玄矶起身去桌案前很快折回来,一手托金丹两粒,一手端着翡翠杯。 帝君立时眸色大盛,五官浮出贪婪而诡谲的神情,一把抢过金丹吞入口中,以翡翠杯中的甘露送进腹腔。 冷青堂淡漠注视着玉玄矶用帕子为帝君擦脸,感觉他此时完全就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心意得到满足,璟孝皇帝终于安静下来,用玉玄矶的帕子擤了把鼻涕,问他: “朕的昆篁图何在?” 玉玄矶笑意谄谄: “贫道这就为皇上取来。” 打开置物柜,从暗格里取出金盒,交到帝君手上。 帝君迫不及待揭开盒盖,取出羊皮抱在怀里,吃吃笑时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表情怪异,带给人无以名状的阴戾震撼之感: “嘿嘿,朕还有昆篁宝图,朕才不怕那群自不量力之徒,朕是真龙天子受龙神元灵保护,谁也别想害死朕!” 冷青堂还要说些什么,禅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璟孝皇帝骤然敛了笑容,搂紧羊皮,抛出二字: “不见!” 话音刚落门扇被人推开,钱皇后大步闯进来。 春宴那日她被璟孝皇帝亲手推下金台,经过太医院好一番诊治与调养,身子大体恢复过来。 如今盛装现于人前,那略浓的妆容也难遮盖住她的满面憔悴。 冷青堂与玉玄矶当即施礼,口呼“娘娘千岁。” 钱皇后冷冰冰的目光剐过两人,面色沉寂。 “你来干嘛?” 看到发妻,帝君脸上持着几分不自在,恹恹的问。 “臣妾参见皇上,”在榻前福身,钱皇后正色道: “臣妾听闻南疆两份军报传入京城,而皇上久居道庐已有四、五日未理朝政,特来恳请皇上出关与朝臣共议退敌大事。” 璟孝皇帝咂了咂舌,偏过头去不看发妻,闷声说道: “此事朕已交由东厂提督,青堂啊,等会儿你就去与兵部、军部那些个大臣商议吧……” “皇上!” 钱皇后忍无可忍,心痛的喊嚷着: “您才是皇上!” 这话像是无心也似有心,听起来再刺耳不过。 玉玄矶颔首怨恨的眯眸,冷青堂则微抬视线窥向义愤填膺的女人,唇角微微扯了扯。 这女人旁观看来头脑倒是明白得紧,亏她不是个男儿身! “啪”的响声打破了沉闷一时的气氛,惊得钱皇后晃了晃身,倒抽了一口凉气。 帝君勃然大怒,将羊皮狠狠掷出,随即又意识到它的重要,示意玉玄矶拾回护在了怀中: “后宫不可干政,你这妇人竟敢教训朕——” 璟孝皇帝手指女人破口喝骂,翻身就要下床,被玉玄矶猛拦。 帝君忽然容色痛苦、双手抱头拨乱满头乌发,额上热汗凝结。 他扯住玉玄矶的衣袖,指骨颤颤抖动: “拿金丹来,朕不舒服,朕还要服丹!” “皇上别急,贫道就去,贫道这就去。” 刚拿到手的青瓷花葫芦被钱皇后夺过去,她将它高举过头,对帝君痛心疾首高声呼喊: “皇上,您不能再吃了——” 葫芦碎在地上,满地金丹乱滚,瓷片狼藉。 从错愕到震怒只在瞬息变化,璟孝皇帝双拳攥得死死,手背上条条青筋如凸起密布的蛛网,吼声几乎撕破喉咙: “滚、给朕滚出去,贱人!从今往后朕不准你迈出坤宁宫的大门一步——” 身子才好,为了金丹大动肝火,钱皇后气喘吁吁,身子摇摇欲坠。 她面红耳赤已觉无地自容,水波粼粼的眸光注视凶神恶煞的帝君,一句话憋在口中,胸腔起伏急促。 无力的闭了眼,钱皇后回身走出禅房。 冷青堂情知再呆下去也是尴尬,与玉玄矶哄得帝君顺过气来,便也告退了。 脑中正盘算着如何召集六部要员议事,人出道庐,却看到坤宁宫的仪仗仍停在道庐外的空场。 钱皇后站在显轿前面,对冷青堂淡然一笑: “冷督主,可否留步?” 冷青堂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拱手作卑微状: “臣惶恐,一切全由娘娘。” 四象庐建在御花园之中,此季仲夏正是草木葳蕤。 钱皇后手扶白玉石栏,眺视远处的湖光山景,容色淡薄而沉静: “冷督主今日为何到皇上的闭关之所来了?” 冷青堂低眉浅笑: “南疆军报十万火急,微臣刚接到便匆忙进宫,呈交皇上过目。” 钱皇后一声哼笑,表情微有轻慢之态: “还真是皇上不急急太监……” 身体幽幽转偏转一个角度,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冷青堂,见他面色如常,那宠辱不惊的姿态着实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话锋一转: “眼下皇上服用金丹剂量日有增加,不知督主对待此事有何看法?” 眼睫煽动两下,冷青堂坦言: “国师配制丹丸的地方在太医院留有存档,院使连同太医院多人都有确认,确为凝神健气之良方,对龙体无害。 想来春宴上万礼作梗,以阴图法阵加害皇上致使龙体受损,如今唯有服用金丹皇上才得平心静气。 国师做事该有分寸,相信待皇上龙体大安之后会做剂量调减,请皇后娘娘安心。” 钱皇后定定注视眼前的男子,粉面静静含威,一双慧黠的眸子深处凝着一抹寒气: “都说什么宝图分阴阳,怕只怕……有人居心险恶以图说事,其身藏于万礼身后。” 第二十七章 他被“小狗”咬了 “皇后娘娘的话,微臣不懂。” 冷青堂昳立,倏然挑起的点漆黑眸一动不动对准了钱皇后,容色俊美无俦,唇弧轻浅间笑靥细若有无。 钱皇后猝的屏息,忽觉脊背阵阵发寒,似有一股阴森之气从地底冒出,顷刻蔓至她的周身。 钱皇后死死盯着男子幽深的凤目,她看到自己神情惊恐的脸,在那对璀亮的瞳眸中显得异常清晰、深刻。 是错觉吗? 他明明笑如沐风三月,为何周身却散发出冷凛摄人的压迫力? 难道这就是常人所说,一个眼神或者气势便可杀人? 耳畔“咚咚”急促有力的声响,是独属于她的惶惶心跳。 钱皇后嘴巴半张,五指紧抓白玉石栏,直抓得指尖轻颤泛白而不知。 冷青堂将钱皇后的恐慌看在眼中,澹然垂下长睫,默默恢复为纤纤君子之态。 暗自松了口气,一颗心不再七上八下,把持白玉栏的葇荑迅速收回衣袖里,钱皇后神色闷闷的拂了拂裙边佩环,咳嗽两声。 “虽说后宫不可参政,然眼下皇上龙体这般,本宫既然来了,便想问问督主,可有何御敌良策?” 冷青堂拱手: “微臣愚见,自万氏伏法,其麾下十万四翼军已冲入中部边防。此番平剿埌军,西南、西北两部大军共计十万。 现下京畿军十万,以守京城重防自不可随意调拨。而安国、渤库两蕃属大军四十五万中安国派兵十五万,该是本国中心兵力……” 钱皇后倾听着缓缓点头,视线移向池水,浅声问: “故而呢?” “安国小蕃附属天朝已有百年历史,如今全国主力军伺机而动,本国必然虚空。若急调东清水师八万走南下,水路饶至琼洋登陆狠击安国老巢,臣想那十五万大军必撤以护安国大都。而大羿天朝主力增援兵力,莫若从中部燕仪、青斛两关调兵二十万,入滇云全力对抗渤库军。” 钱皇后娥眉紧蹙: “二十万?渤库大军三十万,冷督主只要调天朝二十万兵马?” 冷青堂拱手一笑仿若成竹在胸: “先前剿埌已有十万天朝大军充入广西,此云南战事一起而西北路遥,再拨军队入滇支援恐远水不解近渴。 微臣倒也想过,埌军彪悍以一敌十,莫若将剿杀改为招抚以驭渤库大军。待兵退,若将埌军入天朝正规编制驻守南线边防,未尝不可。” 钱皇后听得心头一震,面露些许惊讶。 这位东厂提督果然有些将才,不过,若他非是真心辅佐皇上,把这样的人留在皇上身边的话…… 嘴角上扬,女人的目光直直盯向男子的神情变化,眼底藏着深不可测的杀机。 “招安此计甚妙,左不过都是大羿的子民,合该抱团同仇敌忾。既是招安,朝廷总要出个可靠之人才是。” 冷青堂躬身一笑,眸中幽光闪过: “娘娘这话,该是已物色到合适的人选了?” 钱皇后唇角带笑,下颚微抬,醇厚的开腔道: “本宫旁观冷督主德才兼备,乃是朝堂重臣,皇上又最信你。当年江安赈灾、现下万氏覆灭,除贪官、平乱党,桩桩件件都是深得民心的快事。本宫看此次唯有冷督主您亲自出马,以监军身份入南疆方可解滇、广之困呀。” 果然,这女人在玩心眼。 冷青堂保持着恭顺的姿态,颔首微笑渐生冷厉: “朝廷信得过微臣自是微臣之福,臣义不容辞。只是皇后娘娘这般想法,可做得了皇上的主吗?” 拖长而低压的声音落入皇后耳中,她不羞不恼,薄红的嘴唇抿出狡黠的笑弧,看着男子沉敛的容色,蓦地挑眉反问: “做不得也要做,谁叫眼下皇上龙体欠安。况且满朝文武之中唯冷督主做得皇上的主,本宫身为东宫皇后,国家有难之时便做不得一回主了?” 目光对视,火石电闪的交锋。 冷青堂率先垂眸拱手: “臣惶恐,不知微臣哪处行事不周惹娘娘前来兴师问罪,臣愿受诛心之刑以证自身。” 钱皇后宽袖掩口“呵呵”笑过: “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督主何必当真?您是社稷之臣,本宫自要重重用您,何来诛心?” 手臂舒展,由素潋搀扶上了显轿。 仪仗远去,冷青堂挺直身形,促狭的眸中光芒渐深。 “那老女人居然要你去战场送死?!” 玉玄矶自道庐冲出,站到冷青堂一侧对着视野前的空旷,恼恨出声。 刚才二人的对话,他在道庐里听得清楚。 冷青堂笑得斯文坦然: “她该是看出了什么,不过她的提议正合我意……” “你疯了?” 玉玄矶忿忿打断他: “战场九死一生,你不能去冒险!” 冷青堂薄唇轻勾: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天朝兵强马壮,此番又有东清水师参战,将是我们极强的助力。埌军随广西土官统领,训练有素,本督亲往招安,将来他们便是本督麾下的军队。另外我入南疆,将带一万锦衣卫随行。” 玉玄矶面色沉晦似海端着不安,叹道: “此次安国、渤库、埌军、东清水师、大羿边畿军,五军倾巢而动将是一场好战,你万要当心。另外,华南泽那里撑不了太久的……” “知道了……” 冷青堂漆黑的眸里染着笑意: “我一定会全须全影回来,若真赶不及,你定要从他手中抠出遗诏来。” —— 次日圣旨下,任命东厂提督冷青堂为督军,领一万锦衣卫入南疆协军作战。 “督主,你就带我去吧……” 宣旨的太监刚走,顾云汐就缠着冷青堂,他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非要他带她同去南疆。 男子无奈,只好停步和颜哄慰: “打仗不是闹着玩,也没有宫闱肃杀那样只凭一句话的简单,拼得可是真刀真枪。 “督主,我是你的徒弟也是你的近侍,当然是您在哪我在哪,我离不开您,您自然也离不开我……” 女孩担忧的神色揉着寸寸焦灼,最后见他还是态度坚决不依,索性撒起娇来,酸声叫着两臂勾住他的颈子,掂脚一吻印上他的下巴。 见他不置可否,转而又去吻他的唇。 心跳猛然加快,冷青堂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加快。 他展开坚实的手臂环住女孩的细腰,与她深情缠吻。 敲门声响起。 与此同时,顾云汐迅速出击,贝齿狠狠衔住督主的下嘴唇。 外面是程万礼的声音: “督主,都准备好了。” 冷青堂弯腰不能动弹,身子一动嘴唇便被扯得生疼。 愕然睁大眼睛,视野中顾云汐那放大至极限的五官模糊不清,神情恍然是种肆意嚣张。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督主……” 屋外的人听不到动静,又问一声。 冷青堂的下唇被顾云汐狠狠的咬住,疼痛难当。 这丫头,为达目的越来越狠,居然扮狗咬上人了! 冷青堂皱眉,嗓音含糊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食指对准女孩的腋窝就是一下。 女孩怕痒,嘤咛着松了口。 冷青堂眉头紧皱揉着下唇,脸色黑沉着对她低斥: “胡闹!老实待着,我去趟北镇抚司。” “不行!” 顾云汐的倔强劲儿犯了,以身挡在门前: “您今天不答应带我去南疆,我就不准您出门!” 冷青堂被吵烦了,又不忍出手伤了她,只好摇头妥协: “好、好,带你去、带你去!” “谢谢督主。” 女孩乐疯了,像只小猴子蹿到督主身上,两条细长大腿盘住督主的腰,对他又亲又抱。 冷青堂哭笑不得:“行了,可以放我出门了吧?” “嗯嗯,可以了,走好了您呐,嘻嘻……” 第二十八章 到底是谁欠收拾? 冷青堂从北镇抚司回来就直奔东厂校练场。 他急调一万锦衣卫,又拨东厂四、七两番人马共计一千,计划两日后启程走水路与威海东清水师汇合,共同取道南下琼洋。 朝廷已颁圣旨,三路飞雁传书即刻赶往桂平的闵瑞以及中部燕仪、青斛两关,集结边防军二十万,日夜兼程向滇云进发。 忙完公事,冷青堂拖着疲累的身形回到东厂南院时,正值掌灯。 隔着烛火闪烁的窗棂纸,他看到顾云汐的屋里黑影重重叠叠,看样子足有四五人。 冷青堂心生诧异,推门而入便见程万礼、萧小慎、袁浅与兰心都在。 顾云汐站在众人当中,上半身的银甲灿灿闪光。 冷青堂进屋那会儿,那姑娘正挺立在铜镜对面,口中嘟嘟囔囔,催促着兰心帮她将身后系甲的丝绦扣好。 眼前的轻俏小人头挽官髻,铠甲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在摇曳的烛火中尽显雌雄难辨的朦胧美,那副英姿飒爽看得冷青堂心魂一漾。 “督主,你回来了?” 听到房门的动静,顾云汐扭头见到男子俊美的脸,眸色冉亮,开心的举起手臂,原地转上一圈对他笑道: “您快来评评我这身战甲如何,好看吗?哎,就是有些沉重……” 惊艳的目光逐渐暗下去,冷青堂凛眉向身边几人瞟上几眼,突然手指顾云汐,沉声质问: “谁给她找的战甲?…谁!” 兰心惊怔身子一颤,缩肩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程万礼与萧小慎、袁浅默然对视,上前一步容色发窘: “呃,督主,是属下为云丫头找来的……” “……是我让程叔帮我找的。” 大体从冷青堂瞬息变化的表情推断出他现下的心情不大好,顾云汐急急插话做出解释,眸光浅浅无注闪转,努着嘴巴小声嘀咕起来: “您说过要带我去南疆作战,我托程叔给自己找件战甲来,并不过分啊。” “脱下来!” 冷青堂紧紧盯着她,说话的口吻好似命令,不容违抗。 顾云汐委屈的压下嘴角,丢给兰心一个小眼神,对方立刻凑到她的身后,帮她解来绦带。 铠甲对兰心而言简直太重了,怕她托不住,萧小慎也来帮忙,将卸下的铠甲叠巴叠巴抱到怀里,对督主讨好的笑着: “督主,属下、属下把它送回校厂去。” 话音未落,人早已飞快逃到了屋外。 程万礼也不便多呆下去,向冷青堂抱拳: “督主,属下告退。” 兰心接着福身: “督主没旁的吩咐,奴婢、奴婢也告退了。” 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仓皇的出屋,顺手带上了房门。 察觉到督主闷闷不乐,顾云汐悄生挨近过去,端起一侧的小肩膀蹭蹭男子宽阔的胸膛,嗓音娇甜: “干嘛啊,您一回来就把大伙吓跑,是不是事情在哪处进展不顺?” 冷青堂的一双大手落上女孩肩头,强迫她在自己面前站直,俊脸的上表情郑重: “丫头,听我说,这次……你不能随我南征。” “您说什么?” 顾云汐瞬间错愕,用力挣脱督主后退一步,面色通红: “您、您白天可是说好的,我都与东厂每位挡头讲过了,大伙都以为我会陪您去,您如今怎么说反悔就反悔啊?!” 冷青堂此刻唯有后悔,上午不该急于脱身而骗了她。 “丫头,你听我说……” 冷青堂莞唇带出一丝笑意,伸手上前。 顾云汐极度不满,立刻大步后退,双手堵耳赌气喊: “我不听、我不听,您一个大督主怎么能诓个姑娘家!” “我没有诓你,彼时被你咬了下唇……” 那段经历让冷青堂至今想来,都觉哭笑不得。 她说得并不错,他是个大督主不假,可偏偏就栽给了这个诡计多端的臭丫头。 “那就是说,白天是您故意用缓兵之计喽?” 女孩气鼓鼓的瞪圆眼睛,叉腰不依不饶。 她已经在东厂夸下海口,此次南征要与督主并肩作战,大退渤库雄兵三十万。 眼下督主骤然反悔,这叫她今后在番卫面前多折面子? 冷青堂二指揉着眉心,神色郁闷: “丫头别闹,我真心为了你好。这次怪我,算我思虑不周,我不该诓你,待南疆大捷搬师回朝以后,我再好好补偿你如何?” “不要不要!” 女孩拧眉跺脚,拧眉好一番闹腾,红了眼眶鼻头。 冷青堂目不转睛的注视女孩大把大把的泪珠子直往地上砸,心房遁然软下去。 他也舍不得离开她,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见天将她揣进衣襟、或是栓在腰带上。 他大步冲向她,不管她这次如何激烈抗拒,都用有力的臂膀将她死死扣在怀中。 指腹轻触粉嫩的唇瓣,带着薄茧的微砺触感,令女孩心湖轻颤,渐渐的收了任性与张狂。 “要不,今晚我先补偿你一回?” 冷青堂想到什么,不可控的坏笑起来,沉哑之声透着无抵的暧昧柔软。 那一股泛有冷香的气息喷出口腔,薰热女孩的耳廓,引她内心蠢蠢欲动。 他的灼热大手开始不安分起来,从女孩婉转的腰线徐徐上移去寻找那寸儒软的高峰,用心细细体验着她那身形轻颤时带给他的美妙感受。 “我就知道你这臭丫头欠收拾了……” 一指挑起女孩的下巴,男子的声音轻如烟絮,在她耳畔尽情倾诉,肆意挥洒着诱惑的小情趣。 顾云汐细眉斜挑,忽而一脚抬起,狠狠跺向督主的靴面。 “死丫头想要谋杀亲夫?” 冷青堂疼得呲牙,手劲刚是松懈,女孩便旋身挣出他的怀抱,一个飞枕接踵而至砸到男子俊脸上。 冷青堂身形趔趄,讶异的挑高眼睫,忿忿而无奈的喊叫: “丫头——” 又一枕头重重砸到他的身上,接着是薄被、褥子…… “你出去,出去!以后再不准靠近我——” 顾云汐将督主逐出房间,用力闭门,又别上门栓。 冷青堂险些被猛然合拢的门扇夹伤鼻子,亏他身法敏捷闪躲得快。 灰头鼠脸的下廊去,转身就见兰心正站在院子正中一团清冷的月光下,颔面拢手神情局促。 “嘿嘿,督主……” 她笑得干巴巴,对冷青堂吞吞吐吐道: “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话毕一溜烟儿的躲进了厢房,轻易不再露头。 冷青堂举头对月叹气,落寞的站立一刻,长身出了南院。 第二十九章 等我,回来娶你 东厂开拔这日天气甚好,冷青堂策马于城楼之下,身后锦衣卫、番卫方队整齐、气势宏伟。 璟孝皇帝本欲窝在道庐里面不露头,被玉玄矶好说歹说诱哄着拖上了城楼,顶着刺眼的阳光亲送东厂卫队。 旌旗招招、锣鼓声声,彩狮狂舞,三军喊号声势豪迈,十里鉞剑铿锵,大有气吞山河的魄力。 吉时到,万名将士共饮同心酒、砸碗,大队浩浩荡荡出了正阳门,沿途是些欢送的百姓。 冷青堂作为监军,已褪去一身蟒袍玉带,身负亮金铠甲,骑玄黑的战马。 道路西边人声嘈动,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时,就见有条清瘦窈窕的身影分开人群,挤到了路的最前端。 她一身女装,单螺发髻配湖蓝刺绣妆花裙,鬓边几支羊脂茉莉小簪甚为别致。 她追着马儿一路行走,丝毫不避周遭人们讶异的目光,两只小手紧紧交扣,凝睇马上男子的眸光深彻含着浓眷与不舍,如红绳上的锁扣牢牢系住了他的心房。 因和督主闹脾气,顾云汐这两日回了提督府。 横竖决意不带她南征,冷青堂索性没再追去哄她。 不想东厂开拔之际,她还会亲自跑来相送。 行军时辰不容耽误,冷青堂尽管满心感动也无法停驻一刻下马。 凤目中流光熠熠、光影沉浮。他嘴角上扬浅笑,对她唇瓣翕动。 她骤然止住脚步,表情怔凝目送队伍远去消失,脸颊微微发烫。 那一刻她看懂了他的唇语,他对她说: “等我,回来娶你。” 接下来的日子对顾云汐而言相对清闲。 她每日都会到皇宫里看望顾云瑶与七皇子,与其说是看望,倒不如说是寻求陪伴,是她们让顾云汐落寞的日子有了一丝慰藉。 七皇子日渐长大,与顾云汐混得极亲,每每她来都要爬到她的怀里,亲切搂着她的脖子,甜声呼唤: “姨。” 这日姐妹两人围桌品茶闲聊。 “皇上前个儿来过景阳宫,我怎么瞧着他连抱麟儿的力气都没有了呢?” 顾云瑶手托茶杯,指尖轻抚描金的杯沿儿,神情显出少有的担忧。 顾云汐内心有数,慧黠的眸色闪了闪,试探着问询: “可曾请过御医?” 顾云瑶晃头否定,鬓边步摇流苏泠泠曳动。 “他啊,哪里还肯相信什么御医?光是在这儿坐着就服了四五次金丹。被麟儿看到,竟颠三倒四的拿出金丹给他玩。” 顾云汐听得心生惊悚,眼睫陡然扬起,叫嚷: “姐姐,你可要看仔细了,那些东西可不是小孩子玩的!” 顾云瑶定定望向妹妹,唇畔笑纹饱含触目不及的深意: “我自然明白的…不过,云汐,你与我讲句实话,那玉玄矶是否是冷青堂的线人?” 一口茶水险些喷出,顾云汐诧异的看着姐姐,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对面的女子笑得澹然,继续问: “万氏已倒,冷青堂他……到底还在暗处筹谋着什么?” 顾云瑶本是头脑聪慧的女子,又在深宫历练多年,对一些事情看得比较通透,想要瞒她什么并不容易。 这时外头忽有宫婢通传,江太医到了。 顾云瑶面露疑惑: “怪了,今儿个并非是请平安脉的日子,既来了,便传他进来吧。” 门帘挑起,江淮安进殿向裕主子拱手。 看到顾云汐时他的瞳光大炽,有着难以言喻的惊喜,随后向顾云瑶施礼: “云姑娘果然人在景阳宫,请裕主子恕卑职失礼。卑职方才去东厂找云姑娘,得知姑娘进宫探望主子便专程赶了来。” 顾云瑶听后掩口一笑,并无怪罪: “江太医究竟有何等要事要找云汐,竟为她专程追到本宫这里来了?” 江太医垂首低眉: “娘娘见谅,属下带来的乃是家师,澹台竹风。” —— 日上三竿,顾云汐推门走进东厂一间暗房。 里面的番卫蹲在墙角,正盛起一勺流食,准备往坛中人彘的口腔里灌。 这碗肉羹里面含有大量迷药,待人睡过去,医圣才好将她与顾云汐相互换容。 那面无血色的女孩此刻两眼空濛,感受到熟人的气息,她猛然亢奋起来,喉间“吚吚呜呜”,囫囵出模糊抑扬的声调。 她用力摇晃着残缺不堪的身躯,引得坛中汤水阵阵波澜壮阔。 顾云汐接过碗勺,吩咐番卫退出屋去。 坐在马凳上,顾云汐舀起一勺肉羹喂向女孩。 她心中积埋着无限怨恨,故意将头狠甩撞开顾云汐的手。 肉羹撒在坛子上,顾云汐叹了口气没有发火,静了一刻娓娓说道: “屠暮雪,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东厂已经找回了医圣,他遭受你们的追杀一路逃到西夷,是陆大哥救了他……” 突然语顿,心湖涟漪微动。 这世上注定有些人会对你穷尽一生,偏又让你无法偿还对他亏欠的所有。 真是冤孽! 坛中,女孩渐渐安静下来,一对白灿灿的杏眼惨淡,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顾云汐的嘴角勾出一抹凉薄的弧度,眼光遁厉,勺子幽幽搅着肉羹: “我知道你恨我,也知你一直觊觎我的脸孔。可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你不该惦记,更不该入宫与万玉瑶为伍,用尽卑鄙手段迫害云瑶姐、迫害我身边的人。 尊上他没有死,他定会在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后,再度找上东厂、找上我。然无论这次你们还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们的阴谋诡计轻易得逞。” “霍”的起身,顾云汐一手掐住屠暮雪的颈子,一手端碗向她嘴里猛灌肉羹。 女孩无力挣扎,被动的吞咽一刻便歪头不省人事。 —— 冷青堂带队一路至津门登船出发,抵达威海与闵国公的水师回合以后共同南下。 京城距南疆路途遥远,边关战事突起,中部增援军日夜兼程到达云南也要二十几日,冷青堂从京城出发的话,到云南怎么也需两月。 若走水路南下,至琼洋登陆广西再至云南则用十来日,便是快捷得多。 这天晚上,冷青堂在船上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 他梦到了顾云汐、他的宝贝丫头。 她竟然换回了从前的美貌容颜,脉脉望他之时梨涡浅浅,携着醉人的微笑。 他惊喜无比,向她走去,猝然脚下一空。 翻身惊醒那会儿七挡头石磊已快步至榻前,惊喜道: “督主,就快到琼洋了!” 第三十章 督主,我想你 冷青堂披上墨色锦缎袍子,蹬了快靴打开舱门,走到甲板上。 仲夏夜,海上的空气依旧湿冷,周遭漆黑,漫天及地。 闵瑞负手立在船头,身后桅杆上高悬的牛皮灯笼迎风招摇,光影浮动。 冷青堂抱拳上前: “夜已深,王爷还未歇息?” 闵瑞目光沉静撒远,容色现出一丝冷寂: “日出以前水师便可抵达琼洋,天时对我军极为有利,本王建议直接对安国水师开战,不知督主意下如何?” 冷青堂摆手,谦逊道: “本督虽是监军,可论起带兵经验都不及国公爷半分,还请国公爷赐教。” 闵瑞一笑: “督主过谦,请到舱中一叙。” 冷青堂执手引路:“请。” 对桌而坐,闵瑞命军役掌灯,铺开海域图与冷青堂议战。 “海上作战,拼的是双方火铳之强而非斗人力。距离太靠近,火炮攻击敌方船队,想要一击命中简直难如登天,你看这边……” 他的指头落在海图上某处,反复敲击: “这边是万里石塘,安国海防便在此处,是块海上斗铳的好地方!莫若先派二百楼船,每艘各配十只蒙冲舰三面包抄安国水军。 楼船上设铜炮、火铳,蒙冲舰则有佛朗速射机与投石器。安国船小,以火球投射,管叫贼船难逃焚毁噩运。 只要攻下整个水师,从石塘登陆安国,简直易如反掌!” 冷青堂认真聆听,不免心生佩服。论实地作战的话,闵国公果然有其独特的一面。 他是顾云瑶的生身父亲,可在二十五年前,他也曾参与过迫害先皇的阴谋。 从前对待仇人,冷青堂没有一丝怜悯,唯独此刻面对闵瑞时,他的内心产生出些微的动摇。 冷青堂深知,自己的这丝犹豫不仅来源于对闵瑞将才风范的钦佩,更多的,还有云汐与云瑶的姐妹情深…… —— 天不亮时,东清水师按照计划抵达琼洋万里石塘海域,千百艘战船于黝黑的夜色中凸现出了真身。 随即,恶战拉来帷幕。 立时火光映天、海上一片混乱。 火炮声、爆破声、惨叫声此消彼长,惊雷般的响动撕破了天际水线。 闵瑞在十八丈长的宝船上注视前方战场上火球排空、铳炮与佛朗机发出“隆隆”震响。 他手持长剑,在黑压压的硝烟中仰面狂笑,表情快意。 大羿的船队攻击一轮紧似一轮,无数安国战船或是炸毁、或被敌舰撞沉,俱都粉碎成渣。 尸体、木屑、垂死的士兵层层堆积,随着海浪冲涌不停,哀嚎回荡凄烈。 海水泛着血腥红雾,浪潮翻滚如山。 这场海战历时一天半,安国小蕃终不抵对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闵瑞亲自率东清五万兵力登陆安国,又经过大小战役十余次,乘胜直逼安国皇宫所在之地——大都! 大羿,广西境内—— 一队大军急匆匆的行至壶口山脉。 壶口山脉连绵百里,其峡谷入口就像酒壶嘴,窄而长,谷道两处多为峻峭光石,少树木。 此山谷虽不是安国大军返回广西的必经之所,却为一处捷径。 只要翻过这群天然屏障,再向南行进半日,便是安国的边界了。 琼洋海防受创,大羿东清水师雄兵五万逼向大都,安国国君再也坐不住阵了,紧急调回其左路军、右路军共计十万人马回国护驾。 为早日与大羿军队作战,安国七万主力决心抄近路,走壶口山脉。 另有三万大军按照原路返回,昼夜不停奔走,自南药平原赶往安国。 正午时辰,壶口山每方岩石、树木之后都藏有一个个大羿士兵。 冷青堂带队到达广西地界便已做出战略部署,专门埋伏于此处,等候安国军队落入陷阱之中。 安国人脑子并不傻。 此番大羿走水路绕后防攻取安国,主要借助安国十五万兵力在外而主国空虚。 眼下七万大军班师回朝救驾已是迫在眉睫,其走入壶口走近路算是最冒险的举动。而入夜行军视物不清,贸然点灯无疑等同于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故而要想险中求胜,唯有在白天入谷。 风吹过,山石草木之间,数多眼睛紧紧注视着峡口窄要之处进去的敌军。 最首一队人马手举牙旗。 山石间,锦衣卫总旗刘文龙蠢蠢欲动起来,冷青堂见到,放低声音: “不准乱动,再等等,这队只是开道兵。” 又等一刻,终于见到五色大旗,当中簇拥着骏马大将,再往后还有身负金甲的统兵将军。 安国大军浩浩荡荡已入谷多半。 冷青堂在树后眼光遁亮,将手中紧握的竹筒掰开,紧接着一股红光蹿上半空,细长哨音拖出一连串急响。 山谷两侧杀声冲天而起,箭如飞蝗噼啪作响。彼端,更有无数桶焦油倾下坡道,密密麻麻的火把飞扬而下,将出口谷道堵截。 之间山谷之中火势汹汹,哀嚎遍地。 烈火之中,安国前锋士兵弱小如蝼蚁,伸拳舒腿翻爬不止,面目全非的惨状令人难以卒目。 后翼士兵同样也在遭受虐杀。 冷青堂所带的一万精弓手疾舞弓弦,正在大肆射击敌人。 安国七万人马阵型大乱,整体无法撤出狭长的山谷,皆丧命在谷道之中,尸体臭不可闻。 还有一小拨人马未及入谷口便已见到谷中混乱大起,于是纷纷四散逃离出事地,却遭遇东侧山臂上百架火铳齐射,平地炸雷、人仰马翻。 侥幸逃脱的安国士军纷纷丢盔卸甲逃窜。奔至濯水畔时,又有数道人影猝然自水底蹿起来。 这五百锦衣卫乃是奉冷青堂之命,专程埋伏在谷口水底的顶级杀手,轻而易举便将漏网之鱼彻底斩杀。 日落时,山谷周遭彻底没了动静。 冷青堂在高处放眼而望,只见山谷里到处是尸体、血流成河。 以远镜窥山谷前段,其景象更是惨烈得不忍卒目。 那些个尸体焦黑如碳,相互粘连,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谁是谁。就算久于炼狱中行走的人见此情景,也会觉心惊肉跳。 冷青堂举目看向半空沉浮的黑烟,叹口气吩咐手下: “先以飞鸽传书告知闵国公壶口山谷大捷,传令下去,大军休整半刻时辰,回本营。 闵瑞的部队,就在广西与安国交界的铁山带安营扎寨。 冷青堂回去时已是夜幕晚垂。 进得营帐,闵瑞亲自迎接上来,向冷青堂抱拳带笑道: “此番辛苦督主。” 男子浅笑回礼: “哪里、哪里,王爷妙计安天下,本督实实佩服。” 闵瑞展臂,为其引座: “督主快请,可巧,方才南药原也传喜讯,我军大捷,全歼安国叛军三万!” 冷青堂听后眸间染着喜色,连连点头: “好啊,所余五万人马是战是和,他们自己选吧。” 闵瑞神色狡黠: “十五万主力部队所余兵力不过三分之一,安国国君断然赔不起。想必不出两日,大都必有降书发来。” …… 顾云汐躺在床榻上,浑身无力、面上蒙着层层伤带。 一月前二次换容,屠暮雪的体质已是衰弱到了极限,中途就没能挺过去。 医圣回到大羿时,为顾云汐带来一种神奇的疗伤药,“断续生肌散”,据说可使人体的肌肤、经络在最短时间内达到完美再生,且伤者不会感觉太多疼痛,乃是乌丹国三宝神药之一。 顾云汐自然知道,这瓶稀缺的神药是陆大哥的慷慨手笔。 想必,他已从生母安和公主的口中知晓了督主的真实身份,希望他日后就算再来大羿也不要找寻督主的麻烦,更不要轻易过来纠缠她。 今日十六,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因是换容术后顾云汐需要好卧床休息好一段日子,兰心特意让人将她的牙床挪到了屋子靠窗的一面墙边。 如此,白天天气晴朗时可以开窗,让顾云汐晒晒太阳、看看风景。 而晚间呢,她又可望向窗外,欣赏到天边璀璨的星辰。 顾云汐靠在软枕上,举目望向大大的月亮,忆着往事、忆着督主的眉眼。 摸摸冰冷空旷的半边床,心底丝丝微痛,鼻子莫名一酸。 她突然想他了,直想得眼眶湿红、视线模糊一团…… 她对着月亮,轻声呢喃: “督主,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 第三十一章 耍心眼的冷督主 六月二十日,安国大都终不堪东清水师重压,城头高举白旗再度向大羿天朝俯首称臣。随后,国君撤回驻扎于大羿广西境内的五万人马。 广西埌军失去安国的帮衬,除东兰本营以外,其在那递、归顺、南丹和恩思几处兵力已遭大羿西南军残酷镇压所剩无几,故而元气大伤。 之后与东兰埌军几经战役,东厂七番人马成功炸毁了埌军的军火库。 闵瑞认真钻营东兰地形图,又找来当地土家百姓一番询问,最终采取了冷青堂的建议,将所余四万多埌军全部逼入了东兰天当山。 东清水师与冷青堂的锦衣卫人马就在山下扎营。 天当山之所以取名“天当”,乃有“挡”之意,有其特殊的地势特征。 此山高而陡峭,山中少飞禽走兽而多异木毒瘴。 天当山南面山脊隘口高陡山道却为宽阔,正好可供人马进出;山北,则是一道弯弓形的天坑,深不见底,世人无可逾越。 埌军被迫进山,缺少饮用水和粮食补给,根本挨不得几日。 冷青堂认为,既然是山又只有一道出入口,莫若严守此处,以围困制敌最是绝妙。 果然两日之后,东厂的探子带回消息说,天当山上随处可见马匹支离破碎的白骨。 再过三日,消息又说,山上不见马骨,已有埌军多人食用毒草身亡。 冷青堂知道,眼下埌军吃光了战马又不得粮食果腹,真真儿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界。 随后冷青堂挑选出多名能言善辩者,带他们进入天当山,吩咐他们轮流向埌军喊话。 冷青堂要埌军首领知道,供起军饷开销的万氏一族欺君罔上已落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皇恩浩荡对埌军网开一面,意欲将其招安为朝廷正规军编制。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冷青堂入山的第八天,埌军派人出来见过冷青堂,向其递交降状。部族女首领埌木查亲自率队出迎东厂,拜在冷青堂脚下。 为防有诈,冷青堂只引埌夫人与五百埌军下山,其余留在山上休整,等待天朝的粮资补给送上山去。 老远看到闵瑞带领人马在东清军营前排列开来,阵营周遭竟盘踞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冷青堂心中有数,面色如常一步步走过去,向闵瑞抱拳: “国公爷,埌夫人业已接受朝廷的招安状,愿带队入滇抗击渤库,护天朝国土。” “哼,”闵瑞沉声一笑神情幽暗,眼角隐约显出几分狰狞: “失了军火库,又饿了十来天肚子,如今怕是假降!” 冷青堂耐性十足,一摆手: “下山的也只有五百埌军,且他们的首领就在此处,国公爷不必担忧。” “埌木查?本王找的便是她!来呀,给我绑了——” 闵瑞骤然拔剑,寒芒起,手下一拥而上,将埌夫人一众围住。 冷青堂横眉立目大喝: “慢着!王爷这是何意?” “何意?” 闵瑞促狭了眸子,鹰隼般凌厉的目光从男子愤慨的俊脸上掠过,冷冷投向惊惶的埌军: “蛮族狼子野性难以驯服,怕是等会儿吃饱喝足便要反吞了咱们,莫若杀光了痛快!” 冷青堂拧眉:“招安乃是皇上的命令,王爷可是要抗旨不从?!” 仇恨麻木着闵瑞的内心,猩红的眼睛几欲喷火,他与冷青堂对视,倏然大吼一声: “你莫要拿皇上来压本王!是,本王抗旨了又如何?万氏迫害裕妃又害死了皇嗣,你要本王接纳仇人的手下,除非本王先死!来人,给我杀光他们——” 登时血腥弥漫。 声声哀嚎盖住了肉身被金属刺穿的动静,士兵们长枪染血。 闵瑞立身于红光之中,微微仰面嗅着死亡的味道,露出满足的笑容。 他恨,恨万氏、更恨这群被万氏豢养的埌军! 彼时在桂平接到女儿的来信,听闻皇子没了以后,他的心异常疼痛。 万氏一夜倾覆,闵瑞随后又收到钱皇后的手书,信上提及是万玉瑶收买了景阳宫宫婢害了女儿,又嫁祸给储秀宫的许娘娘。 此次领皇命出征,闵瑞奔着为女儿报仇雪恨的目的,自当义不容辞。 现下面对埌军、面对他们的首领埌木查,闵瑞再次想到了仇人万氏一族,定然难以释去心头之恨。 “都住手——” 冷青堂咆哮着拔出佩刀,与此同时,东厂卫队纷纷竖起武器。 男子举到冲入包围圈,护在埌木查身前,高喊: “石磊,抬尚方宝剑!” 石磊应声进营帐,很快手托一把三尺长剑而出。 这宝剑是御赐之物,剑柄为锻金的龙头,剑鞘上一千八百八十片龙鳞雕工精湛绝伦,在烈日下熠熠放射出灼目的光辉。 冷青堂深知,这次南征派东厂前往是钱皇后故意在为难他,于是出发前向璟孝皇帝先讨了件信物,方便自己在军营之中立威,与那些泥腿子将士们好打交道。 从石磊手中结果尚方剑,冷青堂凛声命令: “闵瑞抗旨不尊、目无圣上,左右将其卸去甲胄捆绑起来,午时三刻问斩。” “冷青堂,你敢——” 闵瑞狂哮,翻脸不服。 闵瑞麾下赤、绿、紫三部将领几乎在同一时刻拔出兵刃来,准备为他们的主帅拼命。 冷青堂俊脸阴沉,高高竖起金剑看看两侧: “本督受命身为监军,手上拿的是尚方宝剑,看谁还敢乱动——” 一时安静,场面陷入僵局。 冷青堂举剑走到闵瑞面前,义正言辞的开口: “尚方宝剑如圣上亲临,你违抗皇命滥杀降将,自己说算不算欺君,当不当斩?” 闵瑞蹙眉缓缓阖眼,容色痛苦的扔了武器。 冷青堂向四挡头白奇英、七挡头石磊眼神示意,二人领命上前卸去闵瑞的战盔、甲胄,只着中衣绑在了营帐前面的立柱上。 东清三部军将全部下跪、叩头不止,连声为他们的主帅求情。 冷青堂对此不理不睬,引埌木查和入营帐,赏酒宴压惊。 帐外日上中天,此季南疆的气候比起北部要炎热得多。 闵瑞被缚在当空烈日下面,很快便是浑身大汗淋漓,头晕脑胀胸闷难喘。 “督主,放过王爷吧——” “冷督主开恩啊!” “国公爷战绩显赫又是皇亲国戚,请冷督主手下留情啊……” 赤、绿、紫三部的哭求还在继续,嚎啕之声接连冲击着埌木查的耳鼓,叫她即便端起酒杯也难开怀饮酒,一顿饭吃得极不踏实。 冷青堂斜睨女人的表情,继而将视线投向营帐外,唇线隐隐勾动。 他朗声高呼: “传令下去,午时三刻已到,立斩闵瑞!” 就在外面东清三部军将大乱之际,埌木查起身走出席位,面对冷青堂诚恳下跪,俯首操起不太流利的汉话: “罪妇请冷督主开恩赦免王爷的罪行,像对待埌军那样对王爷大度。眼下云南战事未平,自家先斩良将传入敌军耳中,恐会落人笑话。” 埌夫人出面为闵瑞求情,本就正中冷青堂下怀。 方才闵瑞的言辞虽是激烈,也有其一定的道理。 埌军久处莽疆之地,若此招安不能彻底令埌氏心服口服,就算日后靠上天朝正规军的编制,将其放养也会再生祸端。 刚刚闵瑞命人那几枪杆子捅下去,正好给了埌军一个下马威。 冷青堂明白闵瑞仇恨埌军的真实原因,之所以对他先礼后兵,一方面是要收买人心做给埌木查看,一方面借抗旨之罪,有意杀杀闵瑞的煞气。 另外还有一层深意,冷青堂决心在此事过去后放下仇恨,对闵瑞既往不咎。 诚然,当年闵瑞身为军校,有意隐瞒先皇自西夷回朝被阻白水关一事,未向守关军求得援助致使先皇心灰意冷,最终与蓝贵妃双双自裁换得了九皇儿独活。 然闵瑞,也是大羿统领水师不可多得的将才。 除掉罪魁祸首华南泽势在必行,可着眼社稷、又为云汐云瑶两姐妹再三考虑,冷青堂决定留下闵瑞。 眼看埌木查为其求情,冷青堂感觉自己这抹稀泥的和事佬做得极是到位,差不多见好就收便可。 扶起埌氏,冷青堂笑如沐风: “埌夫人所言提醒了本督,眼下南疆战事未曾平熄,确是不宜斩将。他抗旨杀你部下,夫人却是宽宏大量,实令本督心生佩服。” 埌夫人抱拳: “冷督主谬赞,可否让罪妇亲自为王爷松绑?” 冷青堂眸色微冉,心中对这三十出头的妇人更添了几重敬意,频频点头: “可。” 埌木查转身走出营帐,大步至闵瑞眼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起身时神情郑重: “王爷,埌部先前受万氏恩惠,与天朝大军抗衡已是罪不容诛。现渤库大军犯我边境残害百姓,我埌氏也是大羿的子民,请您暂时宽限罪妇准我带罪立功,领手下儿郎入滇冲锋杀敌。 若然罪妇死于沙场便是天意,倘罪妇不死,待天朝大捷,罪妇任您斩杀绝无二话,之后还请您放过埌部众儿郎。” 第三十二章 打一巴掌揉三揉 女人的一番话令闵国公心生震惊,愤怒的狂性有所收敛。 埌木查见状再向前一步,神情恭恭敬敬: “王爷,请容罪妇为您松绑。” 说着绕到立柱后,快速动手为闵瑞解开束臂的麻绳。 闵瑞垂目不再吭声,慢慢扭动两条僵硬的臂膀,脸颊浮起丝丝臊红。 哎,都道是“头发长见识短”。 可眼前的女人不过三十出头,却在三军阵前形容不卑不亢。能有如此胆魄,实实令人佩服。 人家敬一尺,自己也要识趣。 好歹自己都是老爷们,如若还不依不饶,非要对个娘们家揪着不放的,岂不小气? 落到旁人眼中,倒真叫人觉得他一个堂堂的王爷未免心胸狭隘了些。 罢了,横竖是朝廷要招安埌木查,索性由着他冷青堂去吧。 闵瑞嘴上不说什么,心理活动却是一刻不停。 闷闷瞥过埌木查,他大步流星走入营帐。 冷青堂迎上前来,容色和煦与刚刚要斩人头颅时的狠厉大不相同。 “呵呵,王爷受惊了。来,且喝杯酒压压惊。” 含笑敬上美酒,闵瑞见了神色一绷,却不肯接,嗔怪说道: “哼,督主这是不杀本王了?” 冷青堂知他心里有气,并不与他计较,只浅浅的笑: “王爷息怒,本督虽奉皇命行事也有考虑不周之处,方才经埌夫人一番提点才算醒悟。大敌当前自家人本不该先起内讧,得罪王爷之处望您宽宥。 眼下先说御敌,待得胜凯旋时本督任由王爷发落,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难怪世人都说东厂提督八面玲珑,如今所见果然名副其实,居然还和他这朝廷一品公玩上打一巴掌揉三揉的手段了。 诚然,这貌美太监的所作所为确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哼!” 闵瑞冷嗤,半是气愤半是无奈,狠狠剐了口若悬河的男子一眼: “冷督主啊冷督主,您呀…真真儿变脸比翻书还快!” 一把夺过酒杯仰面饮尽,两人相视须臾,皆是放声大笑。 同坐帐中用过饭菜,冷青堂吩咐东厂四、七两番整顿人马,齐集锦衣卫向云南进发。 埌夫人想要随东厂同去,被冷青堂婉拒。 考虑到埌部剩余四万余人被困天当山十多日,目前急需养精蓄锐,不宜立刻长途跋涉。 他给埌木查四日休整期。 四日以后埌军出发入滇作战,闵国公也将带五万水师先行离开南疆返回驻地,只留三万人马在广西海防镇守。 —— 告别东清水师以前,冷青堂将亲笔书写的两封平安信交给闵国公,请他回到桂平以后尽快派人送往京城东厂。 之后冷青堂带队向西疾行了两日,沿途多见辽阔起伏的高原,夏草繁茂。 这天,艳丽炽热的金乌缓缓落下,冰轮东升。 行军一整天的东厂卫队得到暂时休整,在日月星辰璀璨明媚的天穹下安营。 全军抓紧时间生火做饭、轮班睡觉,时辰一到就要继续向西赶路。 冷青堂巡视全军以后,站在营帐前眯眼细观,看天际离离之草在莽原熏风的推助下,如暗墨色的波涛自广袤远方一浪一浪奔涌而来,好不状观。 他回到营帐中,吃着简单的晚饭,竟在此刻想到了云汐,想到那丫头为他亲手烹制的精致菜肴。 入夜,帐外猛然火光冲天。 冷青堂被一派嘈杂之声惊醒,就见四番挡头白奇英披帘进入,口呼: “督主,渤库兵前来劫营了!” 迅速披挂甲胄,冷青堂抄起兵刃与白挡头奔到帐外。 营地喊杀震天,肉搏战业已展开。 呼喝与嚎叫混为一片,刀光剑影鸟兽哀鸣,天地被腾腾血光笼罩得严实。 东厂锦衣卫队西行入滇,沿途早有渤库军的探子回报主营。 为阻止这只监军队伍进入云南边境,渤库军一支精良的轻骑部队领命出动,计划在今晚突袭,彻底消灭东厂的队伍。 虽然事件突发令人措手不及,可素日东厂番卫、锦衣卫的训练极为严苛,其战斗力并不亚于埌军,在冷青堂的指挥下只耗了半刻时辰就将敌人的轻骑阵列冲散。 高原上天气易变,两军作战之中下起了雨。 豆大的雨点敲击铁甲,发出铮铮的响动。天地昏暗,地上尸身对叠,和血成泥。 这场来自渤库的下马威式战役历经两个时辰,直到最后一个渤库士兵倒下,天边已然翻起了鱼肚白。 …… 京城,东厂。 今天是医圣为顾云汐拆解伤带的日子。 三天前大伙得了信,便在这日不约而同的赶了来,就连顾云瑶也着便装跑出了皇宫,还带来同是公子服的四公主和宸王,专程为顾云汐鼓气。 不大的屋间里堆满了人。 程万礼、小慎夫妻、东厂几大挡头、顾云瑶主仆三人、宸王与四公主。 兰心命人搬来椅子,可很快发现,人多到椅子已经摆不下了。 廊下也拥着不少番卫,都在焦急盼望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快些到来。 江淮安与医圣赶到时看到满屋的人,全是哭笑不得。 大大小小的人头挤在一处,完全寻不到云丫头的身影了。 “不行、不行,这里人太多太吵了,根本不方便我师父做事嘛!” 江淮安撂下药箱,便硬生生的将众人往屋外撵。 “哎,江太医你别赶我啊,云丫头身边不能没人照应啊!” “就是就是,我也留下……” “还有我。” 这伙人与顾云汐感情最好,自然舍不得离去,都急不可待的想要亲眼目睹云汐揭下面纱露出真容的整个过程。 一个人与江太医讲条件,其他人争相效仿。 江淮安被吵得头脑“嗡嗡”作响,两手堵住耳朵,放声大喊: “好了,好了!都安静下来——” 众人倒是听话,纷纷闭口。 骤然静下来的场面让江淮安松了口气,落了双手,他环看周遭一群人,板起脸色,嗓音沉了沉: “本官知道你们的心思全都惦记云姑娘,这样吧,屋里最多留下三人,让云姑娘自己选,其他人就退出去等。” 话音刚落,包围江淮安的一群人立刻撇下他,争先恐后跑到顾云汐近前: “云汐妹妹,我与你可是交情匪浅,你可要选哥陪着你哈。” “姑娘,我们从前都是在一起的,如今我嫁与小慎为妻,您选他自然也要选我陪着您……” “哎,你都嫁人了还跟着起什么哄。如今伺候云汐的可是我兰心,等会儿我不陪她谁陪她啊?” “就为今天我们主子专程出了皇宫,过会儿自然要陪在小主子身边。” 顾云汐原本就在为这次换容成功与否担忧不已,现下经他们这些人这么闹腾,内心更加慌张得没了底。 她垂面噤声,小手抓紧衣裙的动作落入身后顾云瑶的眼中。 她向人堆里凑凑,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都别吵了,听本宫说。云汐是本宫的妹妹,如今卸下伤带之时少不得本宫在场,之后姑娘家检伤换药的男子也不便在场。本宫便替她做主,再留四公主与兰心在场吧,其余人都出去。” “裕娘娘,我与你和四妹同来,怎么你也要赶我?” 宸王脸色难过,甩手跺脚不依起来。 顾云瑶拉了他的手,笑了笑: “听话,等小姐姐休养好了,叫她给你亲手做好吃的点心。” 宸王垂头丧气,悻悻随着众人退出屋去。 此时寂静的氛围倒让顾云汐更加局促起来,坐在桌边突然扯住顾云瑶的胳膊,声音诺诺: “姐姐,我好怕。万一…万一我的眉眼和从前比起来不一样了,万一……” “没有万一。” 医圣打开药箱,将里面的瓶瓶罐罐依次码到桌案上,面色微有不悦: “姑娘怕不是对老朽的医术有所怀疑?” 顾云汐自知言多语失,吐了吐舌几分羞愧: “对不起,澹台老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医圣容色释然,“呵呵”笑过到面盆前净手,接着走至顾云汐身侧,说话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 “姑娘大可放心,老朽又不是第一次行换容术,对这点技术早已轻车熟路了。” 顾云汐唇畔莞尔: “是,云汐一切仰仗老先生。” “好,我们开始吧。” 医圣卷起衣袖,从江淮安手中接过小银剪劈破女孩脑后的伤带,拉住断口一圈一圈的绕开。 顾云汐深深屏息,对准面前铜镜直眉瞪眼,静静感受着脸上那层层覆盖的重度,正一寸寸的减少下去…… 第三十三章 引狼入室,云汐有难 最后一缕伤带卸下的瞬间顾云汐紧闭了双眼,心跳越发加速。 可是,她听到身旁传来的呼声阵阵惊艳,继而肩头落上一只软绵绵的手,摇着女孩的身体。 顾云瑶温软的声音带有丝丝轻颤,情绪激动万分: “云汐,本宫的好妹妹,你快睁眼看看铜镜啊!” 女孩胆怯的小表情落入医圣的眼中,他摇摇头,表情不快: “嘿嘿,看来姑娘还是信不过老朽啊。罢了,以后有事莫再找我,告辞。” “哎,澹台老先生,您不要生气呀!” 这白胡子老头和江淮安不愧是师徒俩,俱都持才傲物,且作师父的性情还多了几分古怪。 顾云汐情急之下“腾”的起身,一把扯住老头的衣袖,两只水滟滟的杏眸眨巴眨巴: “前厅马上开席了,酒宴没了您这位大恩公可怎么行?” 老头子下一刻便被她那讨好的小表情逗乐了,向桌上甩甩头: “还不过去看看。” 顾云汐缓缓扭过身去,重重呼了口气,一猛子将头扎到铜镜前面,接着人就愣在当场。 粉面娇靥肤凝脂,星眸璀璨、琼鼻一点唇若樱瓣含朱。 顾云汐看着对铜镜里的小人儿,怔怔瞪大了两眼,几分欢喜、几分怀疑的神情交织,密密麻麻的覆满一整张脸。 她徐徐抬手,十指小心翼翼触向自己的面颊。 那晶莹的肌肤浅薄如纸,白里透着红晕,她真担心自己素日里大大咧咧惯了,手上稍微不留神就会将这幅娇弱的面皮戳破。 “这、这是我……我、我没在做梦吧?” 背后哭声骤起,是顾云瑶在掩面而泣。 她沉浸在异常欢喜的同时不禁想到从前,只觉自己的妹妹一路走过来经历了太多的艰险,真是太不易了。 “姐姐……” 顾云汐看着她哭身心受到感染,眼底也跟着泛了湿。 四公主华南季艳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眸子,随即换上一派灿烂笑颜,凑上来推推顾云瑶: “今儿个本是大喜之日,裕娘娘何苦哭哭啼啼的?来,美人儿,叫本主瞅瞅……” 她爽朗的笑着凑近顾云汐,认真端详女孩的眉眼,猛的“哎呦”一声大喊。 屋里几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顾云汐更为大惊失色,不住抚摸自己的五官,紧张兮兮起来: “怎么了,我的脸哪处不妥吗?铜镜、快拿铜镜!” 刚要转身就被顽皮的四公主拉住,“噗呲”的笑着说: “你会错意了,你是因为美得好像七仙女,把本主给艳羡到了!” “真是的!” 虚惊一场,顾云汐噘嘴拨开四公主的手。 “好啦、好啦,大家别在意,本主是和咱们的七仙女开玩笑呢。来,七仙女,快坐下来好好瞧瞧自己吧。” 几人中,有的大大松了口气,有的还在因为四公主的一惊一乍,对她表示不满。 医圣手捋银白胡须朗声笑过,见兰心迫不及待的搬来妆卤,随口嘱咐道: “眼下伤口虽是愈合也不宜立刻上妆,需将那瓶断续膏涂完才可。此外,老朽开据的药方里面添加了镇痛凝神之物,每每饮下若觉困乏卧床歇息便可。” 兰心向老者鞠躬: “谢过老先生嘱托,奴婢一一记在心里,伺候姑娘定然不会有所差池。” 顾云瑶笑盈盈的走上来: “时辰刚好,前厅酒席已经备下,请澹台老先生与江太医先往,本宫将这边打点妥当随后就到。” “师父,请。” 江淮安举手撩帘,引领医圣才出屋去,外头的一班人就蜂涌般的冲进来。 最前头的是宸王华南信。 与顾云汐对上眼光的瞬间,他的眸光一凝。 这刻时间犹如静止,喧闹的场景遁入无形,被万丈华光笼罩的天地间,就只有她…… 一个趔趄宸王回神,原是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 他们纷纷围住顾云汐,抢着和她说话。 顾云汐与这个说上两句后又去回答那个的提问,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新鲜劲儿都过去了,众人总算消停下来。 兰人拿起篦子,笑容艳丽如花: “姑娘,奴婢把您的头发梳起来吧,这么漂亮的脸蛋可得配个最好看的发髻。 赶明儿南疆打完了仗,冷督主回来见到您又变回原来的模样,可得多高兴啊!” 众人低低窃笑,顾云汐一时羞得脸色通红,推了兰心一把,眉色娇嗔: “死丫头,嘴就没个把门……” 轻轻低头,眸光跟随思绪翩飞变得潋滟而无注,樱唇撅起暗含几分幽怨: “他啊,人走了一月余连个音讯都没有,恐怕早就把东厂、把这一大家子人给忘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作声的发笑。 兰心看看顾云汐专注的表情里揉着丝丝缕缕埋怨的小情绪,抿唇牵起细微弧度,一手探入袖袋,慢慢悠悠抻出一封书信来,皱眉扬声表情夸张: “哎呀,奴婢打小识字不多,方才收到一封家书,也不知这上头写的‘云什么啊亲什么’的……” 顾云汐顿然愣住,抬起头直勾勾的两眼盯向兰心的手。 恰在这刻,信被顾云瑶抢了去,笑呵呵的故意打趣道: “是‘亲启’啦,给本宫的吧?本宫闺名里不是有个‘云’字?” “好姐姐,把信给我,快给我!” 顾云汐倏然反应过来,从椅上蹿起去追顾云瑶,口中央求不断。 众人或是调笑或是窃窃私语,唯独宸王将一张清俊的面颊微微垂低,注视顾云瑶高举招摇的手臂时,清明的眸色氤氲冷厉。 顾云瑶不忍女孩再多猴急,只闹了两下就将信件交予她,按她坐到椅上细读。 这封信正是冷青堂离开广西以前托闵国公送往京城的。 还有一封写给了程万礼。 与千户大人的信件内容不同,给顾云汐的手书里倒没有提及任何与东厂有关之事,大概意思就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望她好好照顾自己。 信的内容并不长,字里行间却无不流露着浓浓的思念与关怀之情。 顾云汐看得心湖跌宕,若非不是许多人在场,她真会将这封书信抱在胸前,感动到大哭一场。 将信件反反复复读过多遍,对他牵肠挂肚的心绪总算得到几分缓解。 抬眼就见数道目光向她投过来,一双双眯细的眸子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味。 顾云汐两颊发热,眉梢缱绻着娇涩,佯装不悦将信纸丢到桌上,手指不停搅着衣角,责怨起来: “什么呀,一句正经事都没交代,见天就是吃好睡好。我又不是小孩子,难到还不知饿了吃、乏了睡的道理,怎的要他提醒!” “你这丫头真是难伺候,人家稍一冷落你你就抱怨,如今千里迢迢送信过来嘘寒问暖,你还要抱怨。” 顾云瑶缓步上前,代替兰心继续为女孩绾发。 小厮进屋,手上托一碗汤药。 顾云汐喝下药,对屋里众人道: “我这边没事了,大伙去前厅吃席吧。姐姐,我喝了药只想睡会儿,劳烦你代我去照顾大家。” “放心,交给本宫。” 顾云瑶拍拍女孩肩膀,转而对大伙道: “都忙一上午了,咱们去前头用午膳吧。” “皇兄,走。” 华南季艳去拽宸王,他快步退后两手叉腰: “不去、不去,我要陪着小姐姐,我不吃饭。” “嘿,你怎么耍起性子了,过来!” 华南季艳不耐,对他瞪起眼睛,抬步过去追他,他掉头躲到顾云汐的身后,搂住她的颈子吭哧起来: “小姐姐,我就要跟着你,我不饿,我不要吃饭……” 顾云汐拿他当个孩子,虽是无奈却不好再赶他走,只好对大伙说: “算了,你们先去,我睡会儿带他过去好了。” “哼!” 华南季艳对宸王做个吓人的鬼脸,跟随顾云瑶等人去了前厅。 宸王扶顾云汐躺到床上,拉个矮凳坐在床头,两条胳膊搭上床沿。 “小姐姐,你要不要喝水?” “不了,谢谢。” 深邃的眼目勾出浅笑的弧度,他目不转睛的望向女孩,眸光带着些微调皮,俊脸上的笑意绵绵似酝着莫名的魔力。 顾云汐侧身躺着,被这样一个年轻男子久久凝视住,精致的小脸渐渐涨起几丝桃红。 宸王察觉到她的表情微有变化,唇畔笑纹加深,恍是一种不辨悲喜的复杂。 “被我看着,你是不是也会害羞?” 他依然对她目不转睛,目光闪闪蓦地问起。 顾云汐羽睫怔怔挑高,一种很是荒唐的想法突然爬上心头。 这话,怎么都不像是出自一个傻子之口呀。 疑窦顿生之际,眼前的男子转瞬变回一副痴傻之态,握住女孩的小手,喋喋不休道: “小姐姐,你告诉我嘛、就告诉我嘛,你放才是不是在害羞?” “别胡说!” 顾云汐心里乱糟糟的,加之吞药后困意越发浓重,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硬生生甩开他翻身脸对着墙,嗓音微嗔: “你要么去前厅用膳,要么老实在这屋里坐着。姐姐真乏了,别再吵我。” 清眸中精光隐现,宸王瓮声回道: “哦,那我看着你,你放心睡吧。” 一时寂静。 床上的女孩已经陷入睡眠之中,侧卧的姿态美轮美奂,纤雅的曲线玲珑有致,正伴着均匀的呼吸极有韵律的微微起伏不停。 男子看着看着,沉寂的眼眸深处猝的掀起狂热的波澜。 他轻轻起身,二指夹紧在女孩脊背处用力落下去。 女孩身形一涣,彻底昏睡过去。 宸王坐到床畔,将女孩仰面调正过来,手捧她巴掌大的小脸,目光灼灼。 指腹轻颤拭过她的眉眼,脑中的回忆重重叠叠。 想到两年前的惊鸿一瞥,他的心顿时滚烫起来,如同沸腾的水,灼热的气息一点点焚灭了他的理智。 “云汐……” 他弯腰下去,含糊的嗓音带着低沉的喘息。 “那日阚芳亭里见到你本王便喜欢上你,你换容进宫,也是本王第一眼认出是你。如今亲眼看你换回原先的容貌,本王不知有多开心。 原谅本王,本王太爱你。你是这么好的女孩,不该配给太监为妻。待本王继承大统以后,定会纳你为妃,绝不食言。” 口中浑浊不清的说完,宸王动手自行宽衣解带。 再去撩拨女孩的胸襟时,房门突然大开,兰心走了进来。 “……你在干嘛?” 她看到床上的宸王姿态极是不雅,又见他衣衫凌乱,遁然就明白了什么。 兰心脸红耳赤,愤然大喊: “你要对她干什么——” 宸王下床,理好衣衫,脸色阴森可怖,目现凶光死死锁定手无寸铁的女孩。 大臂一挥,兰心身后房门霎时闭合。 “你、你……” 兰心脸色煞白,牙齿“咯咯”打颤,僵硬的双腿再不能挪动半分。 “你、你…你不是个…傻子吗?” 一股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兰心在此时嗅到了来自地狱的味道。 “傻子?呵呵……” 宸王负手挺胸,阴阴扯动唇角,一张脸狞然如斯。 他步步向女孩接近,慢声问: “你说谁是傻子?” 第三十四章 麒麟毒烟,困兽之斗 顾云汐幽幽睁眼,耳畔惊恐的哭叫声声不断。 “姐姐、姐姐……你快醒醒啊……呜呜……” 是宸王! 身心一震,顾云汐挺身而起。 床下躺着兰心,面色灰白,嘴角一丝鲜血已经凝固,浑身纹丝不动没有半分生气。 宸王坐在一旁,捂脸哭得溃不成军。 “兰心!” 顾云汐心头大骇,绣花鞋都来不及蹬起就赤足跳到地上,趴到兰心的身旁。 “兰心,你怎么了?兰心——” 五指触到的,是具冰凉微僵硬的身躯。 脑子“嗡”了一声,顾云汐身子发软坐到地上,眼泪从直怔怔的眸中滚落下去。 兰心,死了! 为什么? 自己躺下以前,这姑娘还是欢蹦乱跳的一个人,美滋滋随着大伙去前厅吃酒宴。 怎么会一觉醒来,她、她竟然就…… 顾云汐木木扭头,面对宸王泪如雨下一刻,猛的紧抓他的肩头剧烈摇晃起来: “你说、你说!在我睡去的时候发生了何事?兰心、兰心怎么会、怎么会!” “呜呜……我怕,小姐姐我好怕啊——” 宸王经女孩这么折腾着,顿的哭得更为凶烈,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似乎受了某种刺激,身子抖得厉害: “鬼、有鬼…方才鬼冲进房里来杀了兰心姐姐,是他、就是他,是他杀了兰心小姐姐……呜呜……” 鬼? 顾云汐总算明白过来,咬牙切齿望向窗扇。 果然,那处大敞遥开,从屋里能够直直看到院外。 顾云汐沉沉阖眼,清泪簌簌而落。 “殿下,那人…是不是戴着面具……” 对面的男子用力点头,满面惊恐,战战兢兢答道: “是、是他…就是在御花园里咬我伤的那只鬼!” “呜呜,兰心……” 顾云汐颤抖着匍匐到冰冷的尸身旁,再次放声痛哭。 她还惦念着自己刚入宫的那会儿子的事,现下好不容易寻到兰心,人刚进东厂没几天便落得横死的下场。她真不知日后见到樊林,该如何向他交代。 悲伤的另一面是仇恨,漫天的仇恨! 她预测的不错,自己前脚换回了容貌,那歹毒的面具人后脚就追到了东厂。 一出手杀死了兰心、她的挚交好友的目的,只为对她发出警告。 他同样仇恨着她,恨她的背叛! 男女混杂的哭声引来了小慎夫妻。 原是前边酒席吃得差不多了还不见顾云汐的影儿,两人过来喊她。 那哭天抢地的喊叫让两口子推门进院就知大事不好,拔腿直奔顾云汐屋里。 随即,前厅的人也被召过来。 经过检验,兰心是被内力震断全身筋脉身亡的。 这样的结论使顾云汐更加坚信,隐山的面具人真的回来找她了。 顾云瑶心神不宁,紧抱着妹妹不肯撒手,双腮垂泪道: “云汐,你还是随本宫进宫躲些时日吧。就算那人武功再高,眼下人单势孤的总不能闯进宫里去,听话。” 顾云汐倔强的抹了抹脸,眸色遁厉: “不行,我不能再给姐姐添麻烦了。他来找我除了复仇,该是为另外一样东西。” 水泠泠的目光转向程万礼,对方眉色动动,了然的点点头: “放心,我会派人看好它。” 顾云汐与程万礼之间心照不宣的东西,乃是那把可作暗器的翡翠笛。 彼时,东厂从吴庸口中问出了那笛子的秘密,原来此乃打开昆篁地宫机关的密钥。 冷青堂明白它的珍贵,随即便交专门地方看管了起来。 事关重大,此刻璟孝皇帝的两个子女都在现场,顾云汐和千户大人不方便明着提及罢了。 吸了吸鼻子,顾云汐垂头叹气: “眼下兰心在东厂被害且为我而死,是我没用,对不住樊大哥……” 程万礼安慰道: “哎,这事你别烦心了,我会安排人将那姑娘好好下葬,樊林那头由我亲自去打点。” 因为一场飞来横祸,欢庆酒宴不欢而散。 程万礼吩咐东厂内外、京城各处加强戒备,之后又派几拨番子便装出动,将裕妃、四公主几人安全护送回宫。医圣澹台家里里外外,也派人暗中保护起来。 江淮安望着宸王华南信离开的背影,眉梢之间拢起困惑的褶皱。 “你怎么了?” 程万礼发现有异,问了句。 江淮安缓缓摇头,探究的目光仍滞留在年轻男子消失的方向,喃喃之声似是自语: “怪了…若说那歹人记恨着云姑娘,为何只对她的侍婢下手,唯独放了宸王一马?” …… 冷青堂率领锦衣卫入滇云十三日,与大羿中部、西北两军人马顺利回合。 之后与渤库大军对战,经历大小二十几番激烈交锋,大羿军队终于突破云南边疆一路向南猛杀,成功夺回了渤库界内原已划入大羿版图的城池两座。 渤库军队节节后退辗转进入雪德城,大羿的兵马则在城外三十里安营。 兵士休整期间,冷青堂与军中几位统帅、将领们围在营帐沙盘前,认真研究着几种作战方案。 渤库自古就是丝绸之路的重要关塞,早在千百年前,便有金毛碧眼的夷人马帮往复穿梭,沿途贩卖丝绸、茶叶和各色玉石。 这日天气独好,苍穹澄碧如洗,高原上热风干燥,比起中土气候总是扑面炙人。 渤库大军前来约战。 两军阵前鼓声擂起,四方云动。 大羿前翼阵型带队的是西北、中路军两位骠骑将军。 中翼,冷青堂一身铠甲于军前策马,凤目冷睨远处的渤库方阵。 他的两侧,分别是东厂四挡头、七挡头和锦衣卫总旗。 此番对阵,渤库军新出一员猛将身形魁硕肤色靛青,手中一杆大戟接连斩掉西北军三员大将。 中部青斛阵营派出丁烈迎敌。 丁烈手持长枪,纵马冲到阵前。 立时鼓声惊天,吞没了兵刃相接的声响。 沙场周遭烽烟滚滚遮挡了烈日,涌动的空气到处充斥着金属摩擦的刺鼻味道。 突然惨叫声声凄厉,敌军将领被丁烈一枪刺穿胸甲,红光四溅血气喷张。 “好!” 冷青堂在后方看得清楚,凤目之中闪过冷峭的光芒,抬手喝道: “击鼓!” 渤库的猛将自然不甘示弱,忍痛挥舞大戟招招狠辣。丁杰抖擞银枪挥洒自如,式式凌厉。 双方交战百余回合,丁杰被对方一 戟挑断马蹬,栽于马下。 敌军将领意欲取其首级,一马飞奔而至,刀光凛冽撕面。 见势不妙青斛阵营走马换将,就在肖华提刀赶来之时,丁杰的马匹受惊扯开四蹄。 丁杰另一只脚来不及拖开马蹬,被发疯的马儿拖回本营,也算捡回半条命来。 阵前大戟对大刀斗得难解难分,二马换位的刹那间,渤库将领被肖华斩杀。 肖华弯腰,手起刀落砍下对方的人头。 大羿军队鼓声越演越烈,士兵频频挥舞旌旗,士气大振。 渤库大军主帅气得“哇哇”怪叫,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齐向大羿阵营杀来。 两军对战,残酷的肉搏正式展开。冷青堂策马注视厮杀不断的战场,眸中闪出诡异猩红的光芒。 渤库铁骑训练有素,对比来自中原的军队,他们明显更加适应高原的气候与环境。 大羿军队从开拔至今多次作战,精力已有亏损,近战长久未免吃亏,久而久之便显出了落败之势。 西北军骠骑将军卫曌见状,于马背上拱手请示: “冷督主,此战不宜久耗,鸣金收兵吧。” 冷青堂眸光幽寒,面色一沉: “将军这就要认输不成?如今箭在弦上,回不了头了,今日务必拿下雪德诚。文龙!” “属下在!” 锦衣卫总旗刘文龙颔首抱拳。 “传令,锦衣卫出动、将台阵!” “遵命!” 刘文龙手持蟠龙牙旗转身上马,将旗子挥出一个半弧,扩声高喊: “锦衣卫准备,听我指挥,将台九阵——” “锦衣卫准备,将台九阵!” 锦衣卫准备——” 激昂的喊声不断传递下去。 刘文龙将牙旗高高举起,复而高喊: “冲啊——” 一骑当先,身后无数红衣铜甲的侍卫跟随,齐刷刷的抽出绣春刀,震天的摩擦声起,带起阵营之上银芒烁动。 刹那,锦衣卫冲入战场的最中心,跟随大旗指挥变化出不同阵型。 渤库的士兵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奇怪的军阵,渐渐的他们被分裂为两个包围圈,接着两个变为四个,四个分割得更多。 先前的大片混战已被分化成诸多小规模作战,一个锦衣卫阵营便困住几十至上百敌军。 大羿士兵本已疲倦,现下看到胜利的希望,也都恢复了精神与斗志,与锦衣卫共同对敌。 锦衣卫与东厂番卫同属冷青堂管理,番卫熟知的“将台九回阵”,锦衣卫自然也有多次操练。 渤库军主帅骑在高头大马上看得清楚,每处包围圈中的嚎叫都是惨绝人寰。 渤库士兵不断倒下,血染黄沙碾作泥。 主帅终于坐不住镇了,猛的举手示意。 后方击起响鼓,大军听到开始疯狂后撤如同丧家之犬。 冷青堂举起长剑:“冲——” 大羿军紧追不舍,他们要趁热打铁,势必在今日夺下第三座城池。 眼看敌军就快杀到雪德城下,天空 突然浮云遮日。 阵阵五色烟雾飘散过来,逆风向着大羿军阵前翼缓缓弥漫。 “烟雾有毒!” 不知是谁喊了声,士兵们即刻一层层倒下去,如同退潮般的倒地不支。 方队阵型大乱。 中、后翼军纷纷猛跑后撤,来不及跑掉的士兵伏倒城下,或呕吐不止,或手捂腹部痛苦哀嚎。 “有毒烟,撤退!” “大军后退——” “撤、快!” 此次大羿军队落败退守本营。 有些身中毒烟、被幸运抢救回来的士兵正躺在营帐中,个个脸色紫青,就地翻滚,喊声不断。 几位军医轮番看过,只知他们中毒,却不知该开据哪种克制毒物的药方。 冷青堂亲临现场看过伤兵,心中免不了着急上火。 战争期间边界百姓早已转移,一时半刻也难寻到知情人问过。 正是犯难之际有人进营禀报,埌军四万已赶到驻地,首领埌木查此刻急于面见督主。 第三十五章 争夺五透草 冷青堂进入主营帐时,埌木查正用发音不标准的汉话和将士们说着什么。 见到督主,女人立刻单膝下跪,对他行以土家最为尊贵的礼节。 冷青堂扶她起身,笑意斯文: “夫人快起,埌军赴滇路途辛苦,军营之中切莫多礼。” 土家人头脑心思都是单纯得很,谁肯善待他们,他们便认定了这人的好。 冷青堂的尊重使妇人感动不已,眸色烨烨生辉: “还请督主宽恕埌氏晚到一步。因在出发以前,海上船队送来了天朝的物资,闵王爷让我等入滇时为大伙押运过来。 不料路上又遇两拨渤库轻骑围堵截粮,被儿郎们狠狠击退了,想想真是痛快。” 冷青堂附和一笑: “渤库人只会干些偷鸡摸狗之事,本督赶来云南的路上也曾被他们夜袭过,想靠阴谋诡计将天朝军队击垮,简直痴人说梦!” 说着示意埌夫人入座,她却果断摇头,神色陷入凝重: “方才等待督主之时听将军们说起,原本大军就快夺下雪德城,中途却遭遇不明烟雾,现下伤病无药可解?” 冷青堂蹙眉,缓缓点头: “也怪本督急躁了些,连累将士们受苦了。” 埌木查手拍胸脯,浅笑: “督主不必自责,咱们埌家可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人,最识此方毒物。容我前去看过伤者,便知那烟雾是何毒性了。” 这当然再好不过。 冷青堂暗自庆幸朝廷成功招安了埌军,中原军大多不识南疆蛮地风土,如今多了埌木查的助力,无疑拥有了最为可靠的向导。 埌木查亲自入伤病营查看伤者的症状,又问询过毒药的特征,想了想才道: “该是麒麟烟!” 冷青堂抿唇,表情迷惘: “何为麒麟烟?” “以曼陀罗、醉人槐、毛旋花、蟾蛙、细脚蛛五味淬毒物炮制的烟雾。 散开时,五色交杂之相极似传说中异兽麒麟的头鬃,故而名‘麒麟烟’。中毒者体质差异,反应也不相同。” 冷青堂认真听完,边思索边道: “夫人提及的五味淬毒原料,有三种都是本督从未听闻过的,也难怪东厂出发之时备得防身解毒药也是无济于事,仍有不少手下中招。” 埌木查同情的叹气: “要想解麒麟烟之毒,非是南疆热地特有草药不可。” 回到主营,埌木查说出几味解毒的草药,让军医全部记下来。 冷青堂在旁听到,其中有味不可缺少的草药,竟然是五透草。 “五透草?” 这名字对冷青堂来说并不陌生。 他马上回想起来,当初裕妃初孕不久便引来京城三十八口主井被人投毒,当时万礼所用的毒物,不正是五透草吗? “五透草,难道不是一种毒草?” 冷青堂看向埌木查,困惑的颦了眉头。 埌木查神色从容: “所谓一物降一物,以毒攻毒便是这个道理。督主,眼下事不宜迟,还是让埌军行动吧,他们最识附近生长草药的地方。” 人多果然力量大。 获准后埌军派出千人行动,个个行动敏捷,不出半日就将克制麒麟烟的草药全部齐全,只是五透草实在少的可怜。 埌夫人反复翻看草药,气得一脚踹翻了竹篓子,指着埌兵大骂: “懒散东西,五透草至关重要,为何只有这些?” 埌兵齐刷刷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答话: “秉夫人,百里原上的五透草…真的只有这么多。” 埌夫人顿时火气更甚,一掌扇在儿郎背上: “混账,五透草喜湿耐热,百里原根本不适它生长。你们为何不去清涧坡、乱云渡?” 埌兵好不委屈,个个面面相觑后垂了头: “夫人恕罪,兄弟们最先去的那两处根本未见五透草。周围地界尽是人踏马踩的痕迹,该是被人捷足先登。不得已,咱们只能去了百里原,半天才寻得这些回来。” “……” 埌木查当下瞪大了双眼,惶惶没了主意,低低呢喃: “乖乖的,这、这怎么会……” 冷青堂慢悠悠的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凤目怨毒的促起: “敌军真是狡诈,知道我军急需五透草,故意抢在咱们前头将最近之处的五透草摘完了。” 埌木查咬牙急切,狠狠砸拳: “督主,就让我带领儿郎们杀进雪德城去,保准两个时辰将城池给您夺下来!” 性情直率之人说话无所顾忌,不成想就是这句话得罪了人。 营帐中唏嘘声接二连三,西北、中部军的几位将军们冷笑摇头。 他们都是南征北战、为大羿江山社稷立过汗马功劳之人,从来看不起土家出身的埌氏部落。 眼下见埌木查如此自夸,燕仪军骠骑将军薛奉环抱了粗壮的膀臂挺胸上前,斜睨着面色笃定的妇人,眼尾挑起丝丝轻蔑: “呵呵,埌夫人还真是天朝的贵人。咱们屡攻不下的雪德城对夫人而言手到擒来,轻松得好像探囊取物。既如此,咱们便坐等军中,期待夫人的好消息了。” 埌木查疑惑的对他眨眨眼,不解话意。 冷青堂凛了俊脸,对将军摆手,中肯道: “先不要说这些,眼下大军溃败士气有损,倒不宜再战。莫若想想,哪处还能寻得更多的五透草。” 埌木查眸中一亮,跨步走到桌案前,指尖在地图上来回盘划: “诸位请看此处,这里叫做‘黄泉岭’,下游连接‘弱川河’,位置就在滇广边界以西。 眼下动身的话,若快马加鞭入夜可到。渡过弱川河向黄泉岭东走,那处此季长满了五透草。” 冷青堂听后大喜,当即按埌木查所说准埌军两千出发,另有东厂七番二百人与一名军医跟随。 …… 深夜,一轮圆月从连绵挺拔的山脉后方升起,光辉氤氲发红。黄泉岭四周水汽朦胧沉浮,打在人身上,腻腻的总是不太舒服。 七挡头石磊率队停在弱川河畔,为方便行事,他们在岸上点起火把。 借住煽燃的火光,石磊放眼远眺。 弱川水流平缓,两岸是些寸草不生的乱石滩。 河的源头曲迴延至黄泉山坳之中,视野尚不能触及。 出发以前埌夫人曾有交代,弱川河虽名“弱川”,然雨季水涨迅猛,声势并不小觑。 眼下已进七月,南疆桂地多雨水,大队夜行至此,必要谨慎小心。 石磊反复观察周围环境,见那弱川的水势明显低过石滩临界线,且两相高低落差非常大,由此推断此时河水并不算深。 出于谨慎,石磊还是问过一侧的埌军牙将: “过了弱水河,到岭东便可寻到五透草,没错吧?” 火把高举,牙将小心翼翼的探头张望一番,重重点头肯定: “正是。” 石磊一手抖动缰绳,扬声喊道: “后方跟上,随我过河——” 大军驱马走下石滩,继而马蹄践踏石砾的滚动夹杂火把燃烧爆出的“噼啵”声响,打破了夜的寂静。 弱水川河面宽广,水深却不怎么显著。马到河中央,河水将将没过了半条马腿。 风不断从黄泉山岭横扫而下,隐隐充斥的奇特味道,令石磊微有松弛的神经骤然紧提。 这气味是…… 脑中陡然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山岭处“轰隆”巨响传出,地动山摇。 紧接着洪水肆意奔向下游,仿若狰狞的野兽带着怒吼之声冲入弱川河流中,携着山石、断木朝大羿军猛砸下来。 “不好,快回岸上……” 石磊的呼喝转瞬便被水势吞没。 大羿人怎么都不会想到,渤库以毒烟击败大羿军队以后,预料到对方早晚都会寻到破解麒麟烟雾的方法。 于是他们提前动手,破坏掉渤库以北生长五透草的两处地方,又派人先行潜到黄泉岭,悄悄在弱川河的上游抢建起蓄水的工事,并中下游两岸埋下地炮。 眼见时机成熟,大羿人如他们所想的那般赶至黄泉岭,一下弱川河渤库军便点燃了炸药,毁掉上游的蓄水工事。 顿时,积压许久的河水翻滚汹涌,将大羿人冲得七零八落。 待水势过去,河中浮尸无数,多为被重石砸伤后昏厥呛了河水。 活人纷纷挣扎上岸,晕头转向。 渤库人埋伏在山岭之中,伺机拉响了地炮的绳索。 铜炮接连炸开,四下血雾飞扬。与此同时,弓弦铮鸣如豪雨破空,朝大羿一方猛攻不肯停歇。 埌军骁勇而多蛮性,眼见同伴遭遇偷袭死伤过多,一个个悲痛之余手举兵刃,仍然迎着炮火和箭雨而上。 人排排倒下,插箭密密麻麻好像刺猬完全看不出身形全貌。 恰在此时,河岸对面,东边的天际被一片火光映得通红。 渤库人,竟然一把火焚了黄泉岭东,他们绝不肯让大羿人带走一株五透草。 …… 天光大亮,冷青堂负手在营中徘徊,玉面冰寒无温。 外面,跪着形容狼狈的七挡头,垂首一声不吭。 渤库人越发嚣张,知大羿人输了黄泉岭一战,没能拿到五透草,便派人到大羿营盘外围骂阵,言辞恶毒不堪入耳,大有逼迫天朝军队与之再战的意思,直到晌午前才不明原因的匆匆退去了。 冷青堂面如黑铁却不肯应战。 非是他心生畏惧,只是苦无克制麒麟毒烟的良方主药,贸然出战只会造成更多牺牲。 一名士兵快步走入帐中,向冷青堂与众位将士施礼后,通秉的声音透着激动: “启禀督主,外面来了一支商队,领头的提名要见督主您。” “商队?” 冷青堂停身,眸中寒意袭人。 “打仗期间哪来的商队,难道真有不怕死的?你可曾问过他们究竟有何事非见本督不可?” 士兵颔首: “他们说,带来了大军急需的五透草。” 石磊 第三十六章 海盗姬瑶光 营盘外商队不过百人,马队浩荡向西长长甩去,中间跟随几辆木推车。距离老远,还可闻到四蹄牲口特有的腥膻气。 商队为首的个头并不显高,肤色黝黑,五官平凡。 最有特点的乃是他的右眼,该是受伤后致残,被羊皮黑眼罩遮挡得严实。 他的头上缠有蓝色包头,一侧插根翠羽,身穿素白对襟短上衣配暗纹撒花筒子裤,最外头是件绸质大领长褂子。 看他腰间的暗红拖须裤带鼓鼓囊囊,该是掖着防身的家伙。 看到众将官簇拥一俊美男子遥遥而至,商队为首之人眉梢微挑,眸光忽而犀利,恍似穿透了暮晚浑茫的雾气。 “你便是冷督主?” 独眼男人两手撩起长褂衣襟叉于腰间,嗓音浑厚,细听总有些雌雄莫辩的神秘。 “正是冷某。” 冷青堂谦笑拱手,并不客套: “请问阁下来自哪处,怎知我军需要五透草?” 独眼男人薄唇轻抿,侧身让出一个角度,拍拍身旁白色骏马的马头,瑶铃珊珊作响: “马队经年行走五湖四海,居无定所之人督主不必过问。听闻天朝大军在渤军北线作战身中麒麟烟,眼下急需五透草炮制解药,兄弟们便弄来这些个,看看督主大人肯出多少银两?” 冷青堂没有立刻接话,转头视向埌木查。 埌夫人会意,五指用力握了握弯刀的刀把,眉色凛然: “先验过货,再谈其他!” 独眼男人歪歪头,让埌木查带人上前。 埌夫人与两名埌兵揭开队首马背的大笸箩,细细验看后眸现欣喜的光辉。 “冷督主,是五透草!” 埌木查激动的抬头呼喊。 冷青堂听到,回身与一名军医交代了几句。 军医应承着点头,接着凑过去,与埌军共同验货。 从队头查到队尾,货品全部看过,军医小跑着赶回来,神情如释重负: “回督主,确是五透草,满满二百箩五透草啊!” 冷青堂眸色定定,复向独眼男人抱拳,嘴角溢开笑纹: “多谢大当家及时相助,不知这些五透草如何开价?” 男子眯起独眼,竖起一根食指: “不多,一万两白银。” 冷青堂身后哗然之声骇起。 将士们惊愕之余个个容色愤慨,喋喋大吵不休: “什么,万两白银?” “这摆明了是在抢钱啊!” “他们会不会是渤库人派来的?雪德城那头才用下三滥的手段赢过我们,眼下收了五透草反过来就敲竹杠。” “锃”的鸣响让众人的议论戛然而止。 埌木查火冒三丈从腰间拔出弯刀,身旁埌兵见势也竖起了武器。 埌夫人怒气冲冲,弯刀指向独眼男人,咆哮: “识相的就把五透草留下,国难当头每个大羿子民都该尽心出力,你怎可囤积居奇肆意讹诈?” 独眼男人蔑向埌木查,嗤声: “闭嘴,先把舌头捋直了再来和爷爷讲话吧!爷爷从渤库人手中冒死抢来这些烂草,再晚到半步,这便是二百箩草木灰!你们来看——” 从马队里拉出一人来,独眼男人将其马褂撩起,露出里头血淋淋包扎简单的伤口,目光阴冷刺向埌木查,硬声问: “这个,值不值万两白银?” 接着大步向队伍中间走,自推车里拽起一人,打掉了他的红色包头。 顿时,他头顶上那一寸长的刀伤显露人前,触目惊心的狰狞。 独眼男人又问: “这个,值不值万两白银?!”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埌夫人说不过,气得身形颤抖。 一儿郎立刻蹿到独眼男人面前,高高举起兵刃。 “住手——” 冷青堂一声断喝,及时制止了争斗。 那人躬了脊背,乖乖退到埌夫人身旁。 冷青堂容色澹然对上男人的独眼,幽深的凤目中有抹精光一闪而过。 “这笔买卖成交。” 清朗之声遁起,透着十足的魄力,使一众将官包括独眼男人在内皆大吃一惊。 将士们乱了手脚,相互看过纷纷开口,言辞急切不已: “冷督主,您怎可随意答应他?” “真要给他万两白银?那可是不小一笔钱啊。” “督主不必勉强,今天他不留下五透草,休想离开咱们军营一步!” 冷青堂举起一手,众人见了立刻噤声。 男子的目光深寂,与独眼男子对视间继续说道: “在此数目上,本督再加十倍。” 猛然人声鼎沸,势头如同一锅煮开的热粥。 “这、这不是胡闹嘛。” “十万两白银?莫说二百箩草,就是山头也够买下两三座了!” “冷督主不会算账吗?” 纷乱之中四挡头白奇英脸色乍白乍红不怎么好看,拾步慢吞吞凑近督主,悄生举目窥向他的脸,心中反复猜测: 督主怕不是身体欠安,如何在这时尽净说胡话了呢? 他那异样的表情被冷青堂精利的眼尾余光逮个正着,黑眸随即流转锁向他,吓得他赶紧低头,缩了缩脖子。 独眼男人此刻也是怔怔,嘴巴半张说不出一整句话来。 “大当家,您看冷某开的价钱可还行吗?” 冷青堂看着他,勾唇似笑非笑。 “哦,行、没问题……” 男人终于回神,“呵呵”尬笑两声,心底却在此时生出一丝机警。 这俊美的太监不痴不傻,肯出十万两银子,怕是除了那二百箩五透草外,还有别的企图吧。 果然,下一刻冷青堂就说: “这十万两白银,除了买你的五透草外,还要盘下你的马帮和弟兄。” “什么?” 男人瞪圆了独眼,上半身错愕的向后倾了倾。 “冷督主倒是个爽快之人,只是我本不做买卖活人的勾当。再说,你收了我的马帮和弟兄,这不是故意要砸了我吃饭的家伙什儿吗!” 冷青堂垂眸轻笑,信手玩弄大指上翠绿的扳指,语气淡淡辨不出情绪: “阁下纵然没了马帮,不是还有其他挣饭的本事?比如海上行船、杀人掠货……” 马帮的人立刻变得横眉立目,不约而同抽出兵刃来,霎时刀锋银白,森寒刺目。 大羿军跟着拉开了架势,气氛异常紧张起来。 埌木查箭步挡在冷青堂身前,擎起弯刀,眸底星芒迸射: “喂,你们搞搞清楚,这里是大羿的军营,打架你们并不占便宜。” “埌夫人说的不错,”冷青堂笑靥清素,对独眼男人道: “冷某欣赏阁下的胆识,能够从渤库人手中劫得五透草送至我军军营,可见您也是个赤胆忠心之人。眼下本督有一事相托,不知阁下可否借步?” 对方思索一刻,挥手示意身后弟兄们放下兵刃,独自跟随冷青堂转到营盘东侧一木栅前面。 冷青堂止步回身对男人抱拳,神情郑重: “冷某谢过瑶光夫人出手相助。” 那独眼的男人五官平寂如初,看看男子勾唇一笑: “不知督主何以认定,我便是那臭名昭著的女海盗姬瑶光?” 冷青堂眸子微眯,容色泰然: “航海之人惯爱宠养鹦鹉为乐,传闻中瑶光夫人独目且头上饰物多为鹦鹉尾翼。而今阁下这般,不是瑶光夫人又是何人呢? 不过,若说臭名昭著未免名不副实。夫人甘愿冒险,自敌军手中夺下这二百箩五透草,可见英雄赤胆,‘侠盗’二字当之无愧。” 这许多赞叹之词确是冷青堂有感而发。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过来,为何渤库人在阵前叫骂正欢之时突然仓促撤离的原因,乃是后方一角缺失,被人钻空劫走了五透草。 独眼男人愣了愣,随即释然一笑: “冷督主果然是个能言善辩的厉害人物……” 抬手取下包头,三千青丝即刻垂落下来。 女人不再刻意模仿男子雄浑沉缓的说话腔调,语气变得自然而然: “既是被你看穿,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冷督主愿意出十万银两买我的马帮与弟兄,究竟所为何事?” 冷青堂将身子偏转,举目远眺隐匿在昏昏云海中高耸巍峨的山巅。 “天朝军队先前夺下红萳、火雷两座城池时冷某听俘虏说起,现下渤库北线战火燎原,西南的商贸却还在继续。据探子回报,为抵大羿埌军,渤库近日已将重兵力全部转移至雪德城,势死守卫第三座城池。 本督是想借用瑶光夫人的马帮一用,与大羿一支军队配合插入敌人后方先行夺下第四座轻车城。一旦雪德城失守,敌军必然退至轻车,届时……” “我明白了,督主是想关门打狗?” 姬瑶光有所领悟,点头粲然一笑,钦佩之意展于眼角眉尖: “好、果是妙计,不过想要绕过敌人防线,以普通商队的身份赶到渤库东南面去需费一番功夫才行。先细细研究地图寻找突破口吧,这趟由我来做!” 第三十七章 顾云汐的小手段 西夷,乌丹国。 “母上,您这次决意亲自出马赶赴大羿,莫非真的不再相信儿子了?” 斛珠殿,陆浅歌跪在索罗王侧妃安和公主的脚下,手扶母亲的双膝,神色语气灼灼。 安和公主笑意端柔,葇荑覆上儿子的手背,轻浅开口: “你父王好不容易才答应了我,他比你懂我。此番我若不去,怕是这一生都会留下些遗憾。” “母上……” 陆浅歌剑眉蹙起,带着一丝担忧。 “华儿不必再劝,已是暑夏时节,那个大日子距离越来越近,我们必须抓紧。此次便装出行,母亲有华儿一路保护甚觉心安,只是……” 女人语顿,眸光偏转: “只是不知你师父闻人前辈,现下何处?” 陆浅歌轻叹: “他送儿子二探皇宫以后便没了消息,儿子猜他兴许就在华南信身边,不会出太大的事。” —— 七月十日,大羿璟孝皇帝秘密下旨。 暑时至,威海龙吸水盛景将现。着东厂以先遣队随钦天监诸官员出京至昆篁岛,查验望仙台筑建进展。 景阳宫。 顾云汐坐在檀木蝶几一旁,默默观看对首顾云瑶正在精心绣制一枚香囊。 嬷嬷与赵安、颂琴扎堆,边哄七皇子玩边谈论着南疆的风土人情,什么川地蜀丘、什么茶马古道。 顾云汐一手托腮若有所思,目光越过半开的窗棂看向外面兰亭曲水、时下鲜花万紫千红,开得正是鲜艳。 顾云汐今日特意进宫看望姐姐,却未提及要暂时与她分别的事情。 昨个儿听闻圣旨秘密下到东厂,程千户已选派了一番二番人马作为先遣开道队,明日午后启程赶往津门渡口。 顾云瑶绣完最后一针剪断丝线,明眸挑起锁定对面的女孩,浅浅作笑: “在想什么,如此魂不守舍的?” 顾云汐幽幽回神,脸色懵懵: “姐姐,你说…南疆的仗何时才能打完?” 顾云瑶审视妹妹似醒非醒的表情,努起粉唇: “你呀,真是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眼下人才走不过两月。” 顾云汐脸色灼红,摆手辩解: “什么呀,不是的……” 顾云瑶从宝椅上起身,往绣囊里揣上些干花瓣子与香丸,丢到女孩手上,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哎,我也是白效力了。忙上一天绣个防暑香囊想要哄某些人开心,哪知人家身子虽在景阳宫里,心却早就丢到了外头。” 顾云汐握住香囊低头闻了闻,逐的嘻笑蹦起,搂住顾云瑶缠闹起来: “好姐姐,妹妹与你不曾见外,谢字啊全放在心里面呢。” “休要拿花言巧语诓我!” 顾云瑶含笑推开女孩,按她坐到椅上,容色几分郑重: “云汐,今日你来,是不是有事与本宫讲?” “没、没有啊。” 目光在女子娟秀的面容上辗转几时,带着些欲言又止的纠结,女孩刻意掬着灿烂的笑靥,握住对方的手: “姐姐,往后天气越发热了,你可要多多注意身体啊。” 顾云瑶眉色动动,眸光蓦地深邃,似有无限穿透力: “云汐,你可不能再有事情瞒着姐姐啊。” “没、我能有什么事瞒着姐姐?” 惊惶眸底闪过,顾云汐笑得清素: “妹妹想你,多来宫里看你不好吗?” “好,当然好……” 顾云瑶唇畔莞尔,随口应着,心头莫名不安。 天色渐渐暗下来,景阳宫里里外外掌了灯火。 顾云瑶传了晚膳,留云汐用饭。女孩没甚胃口,心不在焉的起身告辞了。 目送女孩带领番卫远走的背影拐过宫墙,顾云瑶倚在门前长长叹气,不回头的问着: “赵安,我真是有些担心那丫头。” 身后男子微微躬身: “昨儿个接到线人的消息,您不是才嘱咐过程千户,务要寸步不离守着小主子。奴才看她进进出出的都有番卫们跟随,总该闹不出幺蛾子来。” 顾云瑶回身,在宫里踱步不停: “云汐的性子本宫最知,她认准的事儿断不会说放下便放下的。偏在这节骨眼上,那唯一管得住她的人又去了南疆。” —— 大羿南疆,渤库北线。 趁埌军着手熬制解药以克麒麟烟毒,冷青堂与众将官、埌木查、姬瑶光坐在营帐之中商议如何取道至敌军后方,先行突破轻车城。 “可走摩罗山脉。” 埌木查手指地图上一处位置,对众人说道: “军营向东两千里,过衍丘便是摩罗山脉的发源地。此山延绵千余里,形似一把砍刀交叠在渤库南北两地,中间贯穿雪德、轻车二城。摩罗山脉近南端的山麓下有条琥珀河带,过河便是渤库东南线。” 姬瑶光听后赞同的点头,暴露在外的独眼中光芒璀烁: “琥珀河我也有所听闻,据说这条河带最终流向安达曼海,我的船队就藏在那处海域的乾茂湾,船上还带了前不久在波斯一带劫下的舞娘二十余人。我看这次偷袭轻车城,那些舞娘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好在渤库北线战事激烈却未影响东南线和海上的贸易,如今大军想要突破轻车,莫若利用琥珀河最妙。 只要事先与乾茂湾的船队约定汇合之地,我再带弟兄们横渡琥珀河,而后扮装商队踏上东南贸易之路就可成功混入轻车城。” 埌木查铁拳一砸桌面,兴致勃勃道: “这想法极好!埌军最是熟悉摩罗山脉地形,那山里有条不为人知的险壁,下去便是最靠近轻车城的位置。若派埌军埋伏在险壁四周,等待轻车城大门一开,埌军便可与瑶光夫人来个里应外合了。” 冷青堂凤目促狭,一丝狡笑凝在唇角: “如今敌军兵力二十五万都布在了雪德城中,于轻车的守卫军仅有五万。以埌军的战斗实力,想要一夜歼敌的话派上一万埌兵足矣。不过为防意外,本督再拨两千锦衣卫随夫人同行。” 埌木查看向冷青堂,点了点头。 西北军骠骑将军卫曌眼观地图目不转睛,眉头缓缓收紧: “不知那摩罗山脉地形如何,可适宜翻越?” 埌木查摇了摇头,解释道: “摩罗山是南疆十大天险屏障之一,山势陡峭严苛,延线过长,山腰向上皆是雪盖。正因地势艰险,素来兵家守备不勤。不过无需太过担忧,埌兵翻山越岭的路途走多了,这点不足以难倒我们。一万埌兵最多一日便可翻越险道,匿在轻车城外。因我还要留在本营对付渤库军,此番就派我儿埌环带领儿郎们协助瑶光夫人吧。” 冷青堂五指扣向地图上,做最后的拍板: “就这么办,此次行动多多仰仗两位夫人,待你二人合力夺下轻车城,即刻飞鸽传书报与本营。届时我等会全力以赴给敌军致命一击夺下雪德城,将渤库的残部逼至轻车城中。” 姬瑶光叉腰爽朗大笑: “那时,我们待守轻车之人便好瓮中捉鳖了。” 众将官在旁听得心情跌宕难复。 此计一旦成功,天朝大捷朝不久于眼前了,于是众人纷纷询问: “督主,您说吧,何时行动?” “是呀,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都听您的。” 冷青堂浅笑从容: “别急,还有些时间,我们再细细计划一番。马帮刚刚从敌军手中劫了五透草,队伍即刻出发未免引人耳目,入夜吧。入夜,一切就托付于二位夫人了。” “报——” 一名士兵匆匆进帐,行礼后禀报: “禀督主、秉各位将军,探子回报说敌军有异。半个时辰前,雪德城内突然多出一支象队来。” —— 大羿京城,东厂。 南院里,番卫们站得密密麻麻的数不过来。 与前一晚一样,顾云汐房间的廊下摆了张藤椅,今晚受命值夜的人正是三挡头赵无极。 倏然房门打开,顾云汐露出半个身子。 赵无极一张严肃的老脸立马迎上去: “云丫头,你干嘛?” 顾云汐精滑的目光扫了扫院子,随后挤出干涩的笑脸,对赵挡头讨好道: “三叔,不必如此夸张吧。您和挡头们都轮流守了我两夜了,你们这样,我反而睡不好啊,我不习惯被人监视着……”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赵无极不满,瞥她一眼: “我们并非在监视你,眼下你的仇家再次找上你来,我们不得好好保护你啊?别说了,你上哪去,三叔随你去。” “……我、我方便去。” 顾云汐满脸委屈,对赵无极嘟着嘴。 “额……” 赵无极面色一僵,脑袋晃得好像拨浪鼓: “这、这可不妥。得,丫头委屈委屈,里面解决吧啊。” “哼!” 顾云汐忿忿跺脚,回身关了房门。 灯火摇曳,女孩在屋里低头细思。 派人看守南院是程万里的主意,可他的动机,该不只是怕她遭受面具人的报复那样简单。 明儿个就是东厂随同钦天监出京的日子,千户怕是担心她跟着,故意要将她囚禁在东厂里。 切,你难道以为就你们聪明? 顾云汐信步走了两个来回,看向门扇,嘴角悠然翘起。 旋身躲在门扇一侧的楠木三脚花架子后面,女孩突然放声大叫,嗓音凄厉惊恐: “放开我,救命啊!不要……不要啊!” “云丫头——” 房门“砰”的被人一脚踹开,赵无极手托铸钢球跳进屋来,两眼猩红可怖,凶神恶煞之态像是随时准备与人拼杀一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顾云汐一个箭步到他身后,二指狠狠在他的后脖颈上点了一下。 对方闷哼一声,魁梧的身躯即刻瘫软下去。 顾云汐眼望昏倒的赵无极,表情无辜,对他连连作揖: “对不起对不起,三叔,非是我存心伤您。督主去南疆不带我,程叔去昆篁岛也不打算带我,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了,我一定要亲手为兰心报仇。日后见了您和程叔,我再向您二人好好赔罪哈。” 就在女孩出手暗算赵无极的同时,院外阵阵重物倒地的声响接连不断,一刻后安静下来,晴儿与萧小慎先后跨进门槛。 晴儿一把拉下面帕,摆弄手上不长的竹管子,笑道: “姑娘,院外面的全被撂倒了,等等再出去,药气还未散尽呢。” 萧小慎露出俊方的脸孔,从怀里掏出翡翠笛交给顾云汐,表情忐忑: “好妹妹,为了你我瞒着师父将它偷出来,这下可真是把他老人家得罪苦了……” 晴儿厉颜挑眉,挺胸质问: “那你是要老婆,还是要你师父?” “嘿嘿,当然是要老婆了。”萧小慎咧嘴一笑。 顾云汐将笛子收好,对他二人道: “别耽误时间,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连夜赶路吧。” 第三十八章 渤库的杀人象群 顾云汐与小慎夫妻带领十人番卫便装骑马,日夜赶路,暮晚时分就接近了津门地界。 日头渐西,渐渐消散了白日的暑热。迎面有风扑来,带有咸咸涩涩的海水气息。 顾云汐将马速放慢几分,深深吸气顿觉心旷神怡。 “前面该是港口了,我们过去打听是否有商船经过威海。只要给足他们银子,叫他们捎带咱们一程该是不成问题。” 女孩手打凉棚撒目远观,信心满满。 萧小慎看看四下,提醒着: “还要小心行事。圣旨一下,那港口定有待命去往昆篁岛的官船,我们的身份切不能被他们知道了去。” “行,等会儿我去问,大伙眼下加把鞭子,跟上来。” 顾云汐神气活现,一马当先。夕阳下有抹缤纷瑰丽的色彩,从她潋滟的杏眸中闪耀而过。 刚刚目触到港口驳船的整体轮廓,百米外的渡口突然冲上一伙人来,瞬间包围了顾云汐一众。 “遭了!” 萧小慎急忙勒马,队伍刹在原地。 纵然腰上挂有武器,可他们几个愣是没办法亮出家伙。 只因那伙人虽是便装出行,五官相貌却不难认出来。 这不是东厂一番艾青带领的番队,又能是谁? 顾云汐神色懊恼,眼睁睁看着包围圈在她眼前分开一条口子,接着程万里一身棕色窄袖对襟短打扮走进来,与一、二、三番挡头站在包围圈正中。 “哎呦我的天!” 暗自惊叹,萧小慎一溜烟的翻下马背,看看老程铁黑的大脸干笑两声,开口时舌头已是发僵: “师、师父,您老人家…腿脚真够利索的。” 自家师父不愧是东厂的千户,走捷径抄小路拿人的速度,恐怕是他这个徒弟一辈子也追不上的。 这辈子没有遇到晴儿前,小慎最怕师父程万里。遇到晴儿以后,他认为自己最怕老婆。 然而今日,他还是觉得师父实则比老婆更可怕。 程万里注视顾云汐与晴儿慢吞吞的下马,表情极不情愿,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原位。 倏的转面怒瞪萧小慎,老程当即厉喝: “跪下——” 萧小慎身形一个机灵,迅速曲膝毫不反抗。 见自己的爷们受罚,晴儿扔了马缰也跪在地上,怨怼的斜挑眼尾锁向老程,辩解道: “不怪他,是我逼他跑出来的。” “是我,主意是我出的!” 顾云汐灼灼的话音才落,赵无极就从千户的身边跳到女孩面前,喋喋不休: “你这孩子怎的这般拧呢?三叔那么疼你,你居然对三叔使诈害得三叔挨骂!” 尽管嘴上抱怨,赵无极沧桑的大脸上却无责怪之意,那副闷懑之态更多则是源于关爱和心疼。 顾云汐扯住赵无极的一条膀子,左摇右晃,讨好起来: “对不起,好三叔,我知道这次错了,回京以后我给您做十碗番柿子打卤面做赔罪行不行?这次就带我一道去昆篁岛呗。” 赵无极抿口不表态,向顾云汐不断挤眉弄眼,示意她去求程万里。 顾云汐轻轻点头,旋即至千户大人面前,弯起膝盖正要下跪被程万里拦住。 脸色一变,老程叹气,语重心长道: “云丫头,你也太胡闹了!你就带这几人跑出来,万一出了事,你要我怎样与裕妃、督主交代?” 这丫头背靠宫里的裕妃,又算是督主未过门的媳妇,老程心说自己可受不起她这一拜。 顾云汐即刻拱手下腰,一个深拜过后直起身形,憨笑起来: “嘿嘿,程叔,您老就别再生气了。您也不想想,您接旨带领三番离开京城,把我一人留在东厂就安全了?再说,督主是从威海坐船远赴南疆的,待南疆大捷再回威海时,也能早些见到我不是?” 程万里呲牙“咝”了口气,愣是没有下句话去接。 赵无极叉腰眯笑: “呵呵,千户,既然人都跑出来了就带上吧。这丫头换了容,急着等咱督主回来赞她呢。” 顾云汐回眸瞥了赵无极一眼,在阵阵窃笑声中羞红了脸。 “罢了,回京后你自己去和裕妃解释吧。” 程万里无奈的扶了扶额头,算是应了顾云汐的请求。 女孩大喜,对老程和赵挡头千恩万谢,又亲手扶起了小慎夫妻。 三番整队,分批登上五艘官船。 登上甲板那刻晴儿忙着照应顾云汐,不小心撞到一位船员。 见那人身形剧烈趔趄险些摔倒,晴儿感到不好意思,向他连连拱手: “兄弟见谅,在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那人始终头颅低垂,五官看不真切,形容举止极为木讷。 他什么也没说,一步一顿向船尾走去。 晴儿歪头,困惑的目光紧锁那人桀桀远去的背影,蹙眉看了须臾便去追顾云汐了。 —— 南疆。 七月十二日,雪德城门大开,渤库大军十五万北移,直逼大羿军本营。 西北、中部、埌军排摆阵型,准备全力迎战。 中部青斛作为前翼先锋军,士兵们除手持武器、甲胄加身以外,此次每人脸上都蒙有一整块湿帕,只将两个眼睛暴露在外。 这湿透的巾帕里面夹有特殊的草药,可抵御麒麟烟的毒性。 没有走马换将,没有一对一单挑,当渤库军的兵刃齐刷刷指向天穹的那刻,激烈的鏖战即刻拉开帷幕。 混战之中,一女人身负铠甲骑在枣红马上,于连绵的军阵中奋力拼杀。 她一手一把弯刀,在激烈的挥动中折射出妖异的光亮。未戴战盔,那满头微卷的青丝向一面墨黑的旗帜,迎风飞扬。 她的麾下,两万埌军气势如虹,口中亢奋的嚎叫烈烈不断,如同黑压压的潮水,在散开的瞬息便涌入乱军之中手起刀落,便有无数渤库军人头落下。 马蹄腾奔、大地颤抖,四面八荒皆是破碎的铠甲、凋零的战旗、伏地的尸体。 “杀!” “杀啊!” “杀、杀——” 战鼓擂得越为激烈,大羿将士们热血沸腾。 冷青堂身在后方以远镜观望枣红马上的女人,不禁赞叹叫绝: “埌木查巾帼不让须眉,这支埌军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渤库军主帅在丈高的战车上对战况看得一清二楚。 眼下大羿军得埌军相助如虎添翼,此番作战若持续太久将对渤库极为不利。 抬手做个手势,一侧将官看到,回身举旗对后方示意。 渤库方阵队形迅速分为三纵,有阵阵混闷的声向从渤库后翼奔涌而出。 黄沙浓土漫过方阵,渤库军后翼军方阵的前端,竟出现了数以百计的大象。 这时五辆战车吹起铜钦,似是向群象们发起某个命令。 群象们举头,粗壮的象鼻擎空竖起,嘹亮的吼叫声声震彻苍穹。 铜钦的音节忽而一变,群象们煽动大耳,迈开大腿直直奔向厮杀的战场。 它们在送到前线以前早已经过特殊训练,专门用来攻击铜甲在身的大羿士兵。 只见尖白的象牙挑起,便有大羿士兵被接连抛向高空。象鼻一甩,士兵被扫出百米,大腿落下,两三士兵就被踩为了肉泥。 与凶猛的大象对战,大羿军可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状况。那象皮出奇意料的坚厚,刀砍枪刺根本伤不到它。 太阳渐渐沉下去,天地间昏暗茫茫。周遭鲜血浸染大地,喊杀声愈加微弱。 冷青堂与几位骠骑将军都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战场上人与象的厮杀。 眼见年轻的身体排排倒下,生命被残酷的战争吞噬,冷青堂感觉到无边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 他突然脊背发凉双脚发软,那刻的感觉,犹如身坠冰窟一般。 周围已经静悄悄了,唯见一幕幕鲜活翻滚的画面,耳畔那汩动的声音,是鲜血的淌落、人们惊恐的呼吸、以及大地的震撼。 随着一丝冷汗滴落,他吃力的举剑,眯眸呼喝: “鸣金——” 摩罗山。 天已经黑透了,陡峭的山道上松明火把 第三十九章 神秘的海上笛音 天色渐黑,官船上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夜幕的海上一派通明之色。 离开津门港口多时,不见渡口船舶牌楼,不见川流往来的车马人群。 顾云汐抱膝坐在船头空旷的甲板上,将牛皮气死风灯放置一旁。 她两手托腮,静静的望着夜色下浓沉翻腾的海水。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船驶过海面时剪水的响动,以及偶尔一两只水鸟伸展硕白的翅膀从夜幕下飞过,尖锐的鸣叫响彻苍穹。 徐徐海风吹来,轻拂过女孩的面颊,带来微微咸涩的水汽。 “姑娘在这儿呢!” 晴儿走出船舱,看到船头的灯火,过来对顾云汐说: “千户让我唤您用晚膳呢。” 顾云汐尽情享受着夜的静谧安详,深深吸进一口海风,笑容轻浅: “晴儿,这还是我平生头次坐船在海上走呢。” 晴儿在她身边蹲下,细密月色下清素的面孔透出几分欣喜: “我也是,说起来这还是沾了姑娘的光。” 顾云汐转头看她,淡淡的笑: “这次随我出来,害你和小慎哥新婚才过没多久就不得安生,你们的好我全记在心里,谢谢!” 晴儿歪嘴不快: “姑娘又说傻话,您往后就是督主夫人、东厂半个主人,我们不听你的听谁的?” 顾云汐抿唇莞尔,视线移向海面,额间一丝乱发被夜的清风卷起,微微飘荡。 月光邻水洒在她的脸上,越发衬得她肤色清透如娇美的玉兰,好似画中之人不沾半分烟火之气。 顾云汐对着望不到边的海面叹气: “也不晓得天朝大军何日凯旋,督主的船队回来,该是最先与我们在威海碰面吧?” 晴儿勾唇轻笑,知眼前的人物正在饱受相思之苦,不忍打趣,便劝慰道: “是、是,您放心啦,千户不是说过出来前已派信十万火急的送往南疆?眼下大军在渤库北线驻扎,督主必会收到的。哎呀走吧,就等您吃饭了!” 顾云汐懒懒的起身,由着晴儿打灯引路回到船舱里。 走过水柜灶台,两个女孩进入一间宿房,程万里正与部下们围在矮桌前。 门响那刻老程回头,即刻招呼两个姑娘过来吃饭。 晴儿笑着挨到小慎身边,顾云汐随意找个位置坐下来。 一个船员低头走进宿房,往矮桌上添了道卤牛肉,躬背正要退出去时被老程一把拽住: “哎,我问你,还有几个时辰可到桂平港口?” 那船员一动不动,始终低头不语,灯火中额前稀薄摇曳的阴翳盖住了大半张脸,朦胧得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 艾青侧目打量那人一刻,凛面冷声质问: “怎么,哑巴啦?不会说话!” “天亮前…可到。” 声音缥缈,细若游丝般荡过在场人的耳畔,似凭空冒出来的,诡异而森然。 桌边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竟是没谁能够看清楚,那人究竟何时开的口。 老程脸色紧绷,脊背莫名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来。 五指刚一松开,那船员就撤回硬邦邦的手臂,退后几步,自然低头安静的出了宿房。 “娘的,什么态度!” 赵无极往地上淬了一口,骂道: “咱们奉旨出来,不曾给得津门太守银钱,用他的船便要受他手下这般慢待不成?” 顾云汐拍拍他的膀臂: “三叔莫气,咱不与他一般见识。” 程万里吃了口菜,道: “先走完这趟皇差,回来再与那津门太守好看。 老程此时不愿节外生枝,他一心只想快些到达目的地。 只有他内心清楚,待南疆大捷督主带队返回,大羿将彻底变天。 那时候,收拾一个津门太守又算得上事儿吗? 酒足饭饱,大伙转到舱后角屋。 顾云汐与晴儿同为女子共处一间,其他爷们两人一间,各自养精蓄锐。 策马奔驰一日又在海上漂流近两个时辰,顾云汐确是乏了,头刚挨枕头,人便昏昏睡了过去。 恍是半梦半醒,耳畔忽有笛音纤扬婉转,声声好像细密的针角织就哀伤,一针针刺穿了她的心。 眼前无数张督主的脸,每张神情不同,蔼笑、忧伤、沉思、缄默……颠颠倒倒,反反复复,搅得顾云汐辗转不休。 周遭越来越热,空气仿佛烧灼起来。 女孩极想要睁开眼睛,奈何眼皮沉沉,全身似是沉沦在难以自拔的梦境泥潭中,轻易不得脱身。 她热得口鼻翕动,嗓子快要冒烟,浑身大汗淋漓不爽,两手不受控的抓住衣襟胡乱撕扯,想要得到一丝救命的清凉。 一人缓步走至床头,大掌探出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那苍白五指上的冰寒瞬间传向女孩浑烫的肌肤,令她拧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嗯…督主……” 她在说梦中樱唇微启,喃喃呼唤出声。 移向她的桃瓣面颊的手掌倏然停在半途。 床头的人微微弯腰不动,眸底一抹肃杀的光亮,清冷森寒。 —— 渤库北线,摩罗山。 天已经黑透了,陡峭的山道上松明火把逶迤。 埌环带队行走在半山腰。 夜空阴霾积压,气候变化莫测。 铅云翻滚,疾风干冷如刃,夹裹着层层白影掠过蜿蜒如蛇的队伍,仿若银白的纱帐模糊不清,从泼墨的暗空洒落下来。 “乖乖的,时下已是七月流火,这山里如何还下雪了?” 姬瑶光举高火把向上端白雪覆盖的山巅看看,略略顿步,伸手接起那轻薄如羽的东西,看着它在自己掌心里化作一拢寒凉的水。 女人吃了一惊,喃喃自语。 琅环发现队伍断开好一大截空当,逐的吩咐前面的人赶紧停下。 他沿崎岖狭窄的山道小心翼翼的折返,蹙眉询问: “瑶光夫人,何事不妥?” 女海盗裹紧手下人奉上的毛坎肩,迎着朔风哈了口白气,仰观浓云堆垒的上空感叹: “这方天气,蹊跷的很啊。” 埌环点头,咬了咬牙: “山里头气候多变正常,快走吧,等会雪雾大了根本看不清路,队伍不上不下的更是麻烦。” 姬瑶光定了定神,一挥手: “接着赶路。” 整整一天两夜,埌环与姬瑶光的队伍终于赶到轻车城的地界,行程之中,有十余人不慎跌下峭壁伤了性命。 当朝阳升起,刺目的阳光照亮了山路,人们俯瞰晨曦里轮廓清晰的城楼,发出激动雀跃的欢呼。 放飞一只信鸽后歇息半刻时辰,埌军整合一万埌兵,向姬瑶光躬身: “前面就是秘密险道,我等就在此处与夫人暂时别过。” 姬瑶光粗糙的手掌拍拍男子肩头,微笑: “一路承蒙小兄弟照顾,咱们轻车城里见,再会。” 第四十章 督主妙计安天下 与渤库人一战失利以后,大羿军被迫撤退至火雷城中,暂时闭门休养生息。 整个一上午,冷青堂都在营帐里闷坐不动,联合诸位将官商讨下次御敌的良策。 “他娘的,渤库人真是矫情。为了打赢咱,毒烟放了,如今又整出一群大象来,根本不循常理出牌,这仗还要怎么打!” 青斛军骠骑将军郭威气急败坏的抱怨一句,身子刚一摇晃,肩伤立刻发作,疼得他五官变相。 先前与象群混战,他为搭救被象鼻子甩下马背、又险些遭乱马践踏成泥的埌木查,左肩被敌军一箭射穿。 西北军大将军卫曌此刻眉头深锁,眼睛直勾勾盯向桌面,点头附和起来: “是啊。咱们领兵多年,东西南北两疆两夷,从未见过渤库人这样打仗的。别家都用战车,他们居然用象。 那些家伙外形丑陋,看似蠢笨却比老虎还要凶猛。就是随便叫上几声,咱们的战马听了也会四腿发抖啊,咱们怎能不吃败仗?” 冷青堂眉色淡淡,垂低的目光缥缈深邃,似乎正在深思着什么。 埌木查看看大伙,面色微凝: “儿郎们没有争气,害大军吃了败仗,我这给各位赔不是了。” 土家人头脑单纯心地质朴,有任何问题的时候,首先想到检讨自己。 冷青堂抬头就见她那缠绑伤带的头颅,唇角淡淡勾动,直言: “此事根本不愿埌夫人,你无需自责。敌军既然别出心裁,咱们也要另辟蹊径才可。 本督认为凡事相生相克,象群可作为武器用于战场的话,就如麒麟烟总有破解它的方法。现下我军未着要领,自不必急恼。” 燕仪大将军薛奉搔了搔胡茬拉碴的下巴,征求的眼光转向冷青堂: “眼下大军退守火雷城,可否找寻城中百姓问问。他们世代生长在渤北,许是知道些什么。” 冷青堂缓缓的眯起眼睛: “本督方才已派士兵出营寻觅知情者了,相信很快便会收到线索,时间还要加紧些。天亮时分收到消息,埌环的队伍业已在摩罗山脉险谷成功埋伏下了,埌夫人,你的儿子真是好样的!” 埌木查神情激动,嘴巴半开,深深吸进口气,内心总算得到一丝安宁。 她看到对面冷青堂正平静的舒展眉眼轻笑着,眼神熠熠的望向在座的众人,说道: “如此,我们这边更要抓紧,若慢一步很难配合瑶光夫人在轻车城的行动,从而将使整个大计划失败。 眼下未寻到知情百姓以前,各位先把伤势养好,此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轻易动摇军心。” …… 天擦黑那会儿,有小兵领一望人走进军营,秉明冷青堂说,这人主动来到军营,可提供攻破象群的有用线索。 来者年过花甲,行动缓慢可精神面貌当属矍铄。颤巍巍的放下背篓,他慢慢弯腰就要给座上的将官们行礼。 冷青堂念他上了年岁,摆手道: “不必多礼,给老人家看座。” 老汉咧嘴感激的笑笑,脸上那如干枯树皮般堆叠横亘的皱纹顿时舒展了许多。 规矩的坐下去,老者口吐不连贯的汉语说了一番,见桌边诸位听得眉眼纠结,表情变得几分焦灼,接下来又连说带比划的讲起大军更加听不懂的土话来。 埌木查挺身而起,眉梢挑动面色欣喜: “这老汉仅能听懂汉语,可他并不怎么会说。我懂佤家土语,我来做咨客。” 这样,老汉讲完一段,埌木查开始译一段: “我达索,我和家人就住在火雷城东。早在天朝还未收得渤北四城归入疆土的时代,我的祖父就曾被渤库军征去做象倌儿,专责象群的饲养和散放。 据祖父讲,渤库的象群多为棕象,由野生大象驯化而来,可任军队随意驱使。在渤库,通身白色的象种最是稀缺,乃贵族御用兽。 在渤库的军队,棕象群二十为一队,有专门的驯师通过声乐驾驭。棕象的原始本性决定它们一旦受到某些刺激狂性大发之时,可在瞬间毁掉千人的军队。 别看它们身形魁梧如山,也不是没有天敌。能够让大象感到畏惧的东西,就是寻常家最不起眼的小蚂蚁。” 当埌木查译完这段土语,骠骑大将军卫曌忿忿一拍大腿: “乖乖,这纯属胡扯啊。那大象壮如山巅,一只蚂蚁掉到身上就好似虱蚤,怎么可能对它构成威胁?” 老汉顷刻间听懂了卫曌的话意,张嘴大笑,露出满口几乎快要掉光的黄牙齿。 接下来,他又让埌木查译他的话: “大象身体虽大,最为脆弱的部位就是它的脑子。蚂蚁,哪怕仅仅一只从大象的长鼻子钻入它的脑子,就能破坏掉它的中枢神经,致使大象立时瘫痪或者死亡。 因此,当大象用鼻子卷食树叶,若看到树干上有蚂蚁爬动,都会立刻掉头跑掉。” 老汉的一番话仿佛旱季来的及时雨,使在场众人茅塞顿开。 冷青堂眸色大喜,当即派人拿了几锭银子奖予老汉。 老汉从未真正见过沉甸甸的银元宝,对着它们呆怔了半刻,“噗通”跪在地上。 他反复念叨起汉人听不懂的话,译过来大致就是些“菩萨下凡”、“真神保佑”之类感恩的言辞。 待埌夫人将他重新扶上坐椅,他接着说了一个决胜波渤库象群的东西: 如山倒。 这是种剧毒的草药,就生长在滇云西南的峭壁上,一株的药性足可毒倒一头大象。 达索老汉曾经听他的祖父提及,彼时渤库驯师驯象时有失败,他们对待那些野性难驭的棕象,就是用淬了“如山倒”草汁子的长矛远远的抛向它们。待矛头刺穿象皮,不出一刻,大象便会倒地身亡。 埌木查音落,冷青堂容色平和,促狭的眸底破出一抹幽光。 转目看看老汉脚边的竹篓,冷青堂好奇: “敢问老者,你采这篓嫩草做什么?” 老汉答一句,埌木查即刻译道: “回家喂牛,牛最爱吃这种甜草。” 冷青堂疑惑颦眉: “火雷城中,养牛的人家很多吗?” 老者点头,对埌木查又说几句,埌木查听完对冷青堂道: “老汉说,这边每家至少养了两头黄牛。” 冷青堂抿唇想到什么,一刻起身走近,向老汉抱拳: “多谢老人家赐教,本督派人送您回家。今后如有不明之处,再行讨教。” 叫来一小兵替老汉背篓,将人送出军营去,冷青堂继续和大伙议事。 埌木查问: “督主可是想到好点子了?” 冷青堂浅笑,眸色冉冉摇曳: “大敌当前为抓紧时间,咱们可以征当地居民去采‘如山倒’,再以斤两明确价钱,多采者多得回报。毒草收集起来,咱们也学渤库驯师那样在长枪、长矛上淬毒。等瑶光夫人在轻车城有了消息,我军便可直取雪德,再将蚂蚁聚于城下我军队列前,士兵则带矛立于战车之上。 象群一旦与我军对战,士兵便以长矛投射大象,另有一车人专攻驯师,如此渤库象阵可破!” 卫曌挠着被汗水浸湿的头皮,脸色困惑不解: “要叫蚂蚁听我们的话聚在一处,谈何容易啊?” 冷青堂胸有成竹,此刻早已想到曾经皇宫里蚂蚁聚字那桩事件,下颚扬起一丝好看的弧度,漫声开口: “到时化些饴糖,撒在阵前便是。” 卫曌先是一愣,接着手拍脑门,大喊: “妙啊!” “好!” “督主真是决策高深。” 几位将军拍手称绝。 薛奉兴冲冲说道: “我即刻吩咐下去,叫手下人挨家挨户征集可攀崖可采药之人。” 埌木查悦然附和: “我也带人前去,埌兵懂得望人的语言方便与其沟通。再者只需向导告知‘如山倒’的特征,儿郎们也可帮着采些回来。” 郭威笑意斐然: “督主英明,我军就利用这段时期一壁备战,一壁等待瑶光夫人的消息。这次务要一鼓作气夺下最后两座城池,彻底击败渤库!” 锦衣卫总旗刘文龙向冷青堂抱拳: “只要象阵一破,天朝大军就可直接冲入雪德城去,锦衣卫愿做先锋为大军扩开一条血路。” 冷青堂澹笑摇头: “不需人力,本督这次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敌军有象,本督有牛。” ps: 安国:安南,今越南。渤库:今缅甸。津门:天津。琼洋:今南海。万里石塘:今东沙群岛。咨客:翻译。 第四十一章 智取虎符 “父皇,儿臣要去昆篁岛——” 皇宫,四公主穿戴齐整的跑进勤明殿,抢在管事太监通报以前拽着宸王走到龙案前面。 难得今天有些精神头,璟孝皇帝此刻正执笔提写着什么,听到清悦的嗓音,他抬起头来。 “哦,季艳啊……” 帝君看看她随即转眸,目光轻瞟咧嘴笑得傻兮兮的宸王,逐的烦躁皱眉,却因疼爱嫡女又不忍当面发火。 顾不上见礼,华南季艳忙不迭的开口: “父皇,儿臣也要随您去昆篁岛,您就带儿臣与皇兄一道去吧。” 几日前东厂番队先行出动,皇宫这边也在紧锣密鼓的做准备。待吉时一到,帝君也会起驾前往威海。 这次御驾离宫只为求得海上秘宝以掩盖皇家一档丑闻,故而璟孝皇帝坚决不带任何后宫嫔妃,就连随驾的官员也经过反复遴选,谨慎又加谨慎。 被四公主一番吵闹,帝君只觉身子发软,阵阵头疼作祟,便沉面一句: “胡闹,女儿家家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随你母后在宫里好生歇着。朕还有事,快快带你皇兄离开吧。” 说着,璟孝皇帝侧目复看宸王一眼,再度心窄。 华南季艳无视帝君的想法,绕过龙案靠近,扯住他的龙袖,自顾自撒娇道: “父皇说女儿家就该呆在宫里?那东厂提督的近侍就是个姑娘家,为何就能去得?” 璟孝皇帝连连手拍龙案,苦脸不耐: “你非要学个太监胡闹什么劲儿!” 二人争辩之际,宸王突然抄起龙案上椭圆的镂花金牌,不停挥舞: “好漂亮的芭蕉扇啊,哈哈,四妹,我给你扇扇风。” 门外人影一闪魅如流火,玉玄矶手托翡翠碟跨入大殿。 眼见那傻子手舞虎符耍得正欢,顿的暗吃一惊。 那金牌等同于令箭,可号令京畿与边畿军几十万。 “殿下,快快将金牌放下!” 话音未落,身影已夺至宸王面前。 傻子快速后撤,握有虎符的手掖到背后,惊恐的眼神瞪向玉玄矶,不停摇头: “不嘛、不嘛,这是我的芭蕉扇,就不给你。” 素日里没少听母后念叨玉玄矶,华南季艳对这俊美冷寒的男子自然没有多好的印象。 挺身护住宸王,女孩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过去,忿忿道: “大皇子不过是拿着这牌子玩玩罢了,至于嘛。本主盯着呢,待他玩够了本主亲自送还回来便是。” 璟孝皇帝看到翡翠碟里一对浑圆发光的金丹,表情变得甚为贪婪,龙袖发狂的挥动: “出去出去,皇儿们都出去。不过是枚虎符,他喜欢就先拿去玩玩,你还怕这傻子真会领兵打仗不成?” 恣意的笑着,帝君抓起碟子就往嘴里倒。 华南季艳重重叹了口气,福身: “父皇服了丹药便要好生休养,儿臣们先行告退了。” 帝君吞丹后心满意足的阖眼,缓缓吐气: “好了,你们去吧。” 龙案一旁,玉玄矶注视宸王怀抱虎符乐颠颠的离去,不安的煽动着眼睫。 —— 沥沥细雨刚过,黄土道上有些泥泞。一长长的马队缓步前行,马蹄踢踏伴随清脆的铜铃声声不绝,引得两旁的行人驻足观望。 这马帮正是海盗姬瑶光与手下人的伪装。 和埌环的队伍在摩罗山分别之后,姬瑶光曾放出海鹰给乾茂湾的弟兄们带信,要他们秘密派出小型船队携带二十波斯舞娘与百坛葡萄酒,沿安达曼海域逆流而上至琥珀河等候。 两拨海盗在约定地点成功汇合,船只横渡河川,姬瑶光带领人马和舞姬们顺利走上渤库东南线的商贸大道。 路上走走歇歇,就在今日幕晚时分,他们接近了轻车城内渤库军驻扎的位置。 姬瑶光装扮成马帮大当家,在白色骏马上抬头看看天色,一只手臂高高举起。 队伍立刻停下。 女海盗旋即下马,向队伍后方甩头: “叫她们下车。” 随从装扮的男子跳下马来,站在地上只和五六岁的孩子一般高。 侏儒身材却是灵活无比,三蹦两跳的蹿到队尾两辆花车中间,说了一连串波斯语。 女孩们纷纷提裙下车,在道上站了一排。 之前与她们讲得清楚,此次谁最听吩咐,侍酒练趴下的渤库士兵最多,谁就有望获得自由身,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花车停在不算太宽阔的黄土道上本就显眼,何况车上还有众多妆容明艳、穿着暴露软锦的年轻姑娘。 立刻有不少人围过来,用汉语和各色土语窃窃私议起来。 姬瑶光慧黠的勾了勾唇,巴掌拍得响亮: “乡亲们,本马帮自东南商贸大道而来,初到轻车城请大伙多多关照。这里有血统最纯的波斯舞娘,个个年轻貌美又有一身伺候人的好功夫。 过会儿她们会为大伙献舞一支,只要价钱合适,您就可以带走中意的姑娘啦。你、你,还有你,出来。” 信手点指,侏儒随从看到,将三个女孩拽出队列,“叽里呱啦”对她们说了一连串波斯话。 马帮里有人弹起长弦,那三个姑娘围成圆圈,频频扭动腰肢,玉臂招摇。 围观的人们多为百姓,没人见过外夷的年轻女子。 不说她们的舞姿有多么妖冶,光是那身短到只够遮住酥胸和大腿的暴_露衣衫,就不知馋得多少男人热血喷张、哈喇子垂下三尺了。 舞曲已至最高潮,周遭掌声如雷。 城楼上,渤库军统帅早已看得望眼欲穿。 他迫不及待的勾指叫来士兵,对他耳语几句,便掬着坏笑目送士兵跑下城楼去了。 一曲舞罢,姬瑶光对众人躬身行礼: “各位乡亲,有没有愿意领个姑娘回家的?价格都好商量。” 场面安静下来,人们逐渐散去。 姬瑶光装出吃惊的模样,挨个挽留道: “哎,别走啊,价钱好商量。各位再看看吧,我这里还有别的好货卖啊……” 只有一人摇头道: “哎,眼下都在打仗,有钱人早就跑出轻车啦。留下的都是些寻常百姓,自己还食不果腹,哪有闲钱供养外夷女子呢?你呀,来错地方啦。” 眼见围观者一个不剩全跑走光了,手下人凑到姬瑶光耳边,低声道: “老大,还没把人引出来,怎么办?” 姬瑶光凛眉: “再等等,天下大事哪有那么好成的?” 背后金属磨擦的脆利声响引得一行人回过头去,就见四五名渤库士兵将舞姬们团团包围,举止放浪。 “哎,你们干什么!” 鱼儿上钩了,姬瑶光内心窃喜,外表怎么也要摆摆样子。 眼见一名士兵黑魆魆的大手就快摸上舞姬裸露的平坦小腹,她大步上前一把推开他。 除了一名士兵面无表情以外,其他几个都对姬瑶光狞了眉眼,满口听不懂的渤库语,不难猜想那激昂的声调是在发火。 马帮的弟兄立刻拥上来保护他们的老大。 那一名鹤立鸡群的渤库士兵面色平静,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渤库语,同伙们立马安生多了。 那士兵频频打量姬瑶光的穿戴,断定“他”是个头目后,一个鞠躬态度恭敬,接着用汉语说道: “兄弟请了,我家将军看上了你的舞姬,要她们进军营去伺候。” 姬瑶光单眼睁得浑圆,一副难以置信的态度: “看上了?包圆?全部买下?” 那士兵只是点头,轻易不再开口。 姬瑶光举手和弟兄们欢呼,随后向前几步,眯笑捏起三指在士兵眼前搓了搓: “不知这位老爷开价多少,这批可是悄货,马帮为带出她们也是下过不少本钱的。” 士兵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尾余光斜扫姬瑶光谄谄的嘴脸,冷然动了动眉,牙缝里挤出一句汉语: “放心,亏不了你。你跟着来吧,将姑娘们送到地方,拿了钱立马走!” “成、成……” 姬瑶光点头哈腰,单眼转转,试探问道: “老爷,不瞒您说,咱的马帮还有不少稀罕玩意,不如叫弟兄们跟过去,看看大老爷喜欢什么,我给最合适的价钱。” 士兵挑眉,视线放远投向马队: “你还有什么好玩意?” 姬瑶光脊背弯下一度,执手: “您移步。” 引那士兵走到木车前,掀起盖布,姬瑶光捧起大大小小闪亮的红、蓝宝石: “看看,正宗的暹罗货,您看这成色。还有这个、这是镶嵌猫眼的象牙鼻烟壶,您看这雕工…还有挂在身上自己会唱歌的匣子,叫‘八音盒’。那边还有上好槟榔、烟叶子、葡萄美酒……” 那士兵看得眼睛发光发直,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他的同伙也觉好奇,过来凑热闹,个个看得痴呆。 火候差不多了,姬瑶光笑问会讲汉语的士兵: “老爷,您看得如何?军营里的大老爷肯定对我的货感兴趣,就让弟兄们一起跟过去吧?” 士兵不屑一笑,扔了手上的蓝宝石,嘴巴斜斜扬起: “就这?我们大将军又不是没见过。你想试着卖卖也行,派两人推辆车过去吧。” 姬瑶光听得心头起急。 带着任务摸进渤库军营的话,身边只两个弟兄,人手哪里够用? 迅速想了想,姬瑶光咧嘴憨笑: “您别不服气,您家大老爷见宝再多,我和您打赌,我手里有件宝贝价值连城,您家将军绝对没见过。” “哦?” 那士兵容色一怔,骤然冷笑: “你莫夸海口,那些以次充好、高抬物价的奸商,我们不是没见过!” 姬瑶光倏的敛了谄媚: “传闻世间有件传世宝物叫做‘千杯不溢’,眼下就在马帮手中。这次走货为的就是将那宝贝出手,如此就看看老爷们能不能出的起价钱。” 那士兵还不知自己已中了激将法,只挠头神色懵懂: “什么是千杯不溢?” 姬瑶光拇指挑起擦擦鼻头,摇头晃脑故弄玄虚道: “没见识了吧?所谓千杯不溢,就是不管往那杯子里倒入几壶酒,酒水都不会溢出杯面。且倒酒时,那杯底还有蝴蝶展翅欲飞,场面美极。” 士兵愕然:“真有如此稀罕的宝贝?拿来我看!” 姬瑶光负手嗤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道: “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想看的话就将我等引荐给大将军,他赏脸观看之时,你们倒可跟着沾沾光。” 士兵扭头与同伙们说了几句渤库语,几人纷纷点头,接着在前面开道。 姬瑶光浮笑,回身牵马,狡猾的眸光与手下们默然对过。 第四十二章 宫变前夕 姬瑶光的队伍顺利摸入了渤库军营,与轻车城守卫大将军见面以后,即刻向其展示出传闻中千杯不溢的神秘酒杯。 那是呈在四方雕花金盒里面的一盏玉白双耳圆碗,外形并无特别之处,但当将其匿于暗处,酒杯通身就会散发出荧荧柔和的蓝光。 说也奇怪,这酒杯不知是以可合原理构造,当姬瑶光将满满的一整壶葡萄美酒全部倒入杯中,即使那暗红透亮的酒液拱出杯口的弯弯弧度足有坟头般高,杯中的酒液愣是不曾溢出杯沿分毫。 渤库人完全看傻了眼,大将军更是不明所以,两眼凑近酒杯前后左右细观多时。 视线穿过通透的液体,便可见杯底粼粼波光旖旎交错,光影重叠之间似一对蝴蝶振翅欲飞,场面唯美而奇幻。 将军容色大喜,当即竖起五指,表示愿出五万贝币买下此杯,另加五万买下那二十名波斯舞姬。 这价钱给的绝是赔掉老本。 然姬瑶光并不在乎,她的目的不是要渤库人的钱,而是要他们的命。 意思意思讨价还价一番,最终渤库人将价钱涨到了十二万贝币。 大将军非常感激马帮的慷慨将军,接下来他挽留姬瑶光,要她和随从们在军营中过夜,与他们通宵狂欢。 这是最好不过的,姬瑶光立刻献出百坛葡萄酒。 天色渐晚,轻车城里一派纸醉金迷之相。 空场上篝火燃得正旺,十几名波斯舞姬在柔和的夜风里扭动着水蛇般灵活纤细的腰肢,一双双白嫩的长腿不时勾出诱惑缠绵的舞步。 周遭围满渤库士兵,正位的长条几案后端坐着身材魁梧高大的将军,两名舞姬左拥右抱并不满足,色眯眯的眼神仍在场上游刃有余,不停追逐着艳丽的姿色。 怀中一名舞姬粉颈修长,容颜娇好。她轻轻扬动玉腕,细长的食指绕住男人的一缕胡须,对着他调皮笑了笑。 男人没有丝毫怪罪之意,用力扳起女孩精致的下巴正要低头亲吻香泽,另一侧的舞姬见了举起一杯美酒,朱唇微启,音色潺潺的说了一句。 那将军调笑着扭头看向她,不懂波斯语并不重要,一看她那高高举起铜樽便知她在向他敬酒,于是哈哈大笑几声,伸手去接。 侏儒随从悄生凑近姬瑶光,低声道: “老大,时候差不多了,动手吧,别让那些好货色被渤库人白_嫖。” 姬瑶光警惕的目光四下扫荡,把酒杯挡在嘴前,偏头与侏儒耳语: “将那两坛加料的葡萄酒送上城楼,人倒了咱们立即动手。” …… 夜色降临,篝火的光辉渐渐洈去,渤库军人们醉得横七竖八,鼾声不断。 海盗们个个健步如飞蹿上轻车的城楼。 城门大开,埋伏在城外许久的一万埌军与姬瑶光的队伍里应外合,不废吹灰之力便占领了整座城池。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渤库军五万六千余人几乎是在睡梦中被一击致命,无人生还。 同一时刻,大羿皇宫。 仙衣火红之人一路向梧桐苑而去。 晌午前,亲眼目睹宸王怀抱虎符走出勤明殿那时,玉玄矶的脑中突然生出一丝极其愕怖的想法。 那傻子,挑什么不好非要挑上虎符? 难不成他根本不傻,上次被我上次以童子尿泼身故意试探时,也是装傻不成? 不管怎么说,既然四公主忘记交还虎符,莫若由我亲自去趟梧桐苑,对华南信再做试探吧。 带着这种想法,玉玄矶加紧了脚步。 宫道正中站立一人,骤然现身似是是从地底冒出的鬼魅,让俊美的道士倏然止步,上半身不由自主向后仰了仰。 “嘿嘿,貌美叔叔大黑天这是往哪儿去啊?” 宸王歪头,瓮声瓮气问话之时拾步向玉玄矶走去。 不知是否月光之故,他那素日里总有迷雾盘踞的狭长美眸此时却是清晰无比,不时迸发出鹰隼般犀利的冷光。 被那样一双魄力十足的眼眸牢牢盯住,玉玄矶的内心莫名紧提,压在长袖内的五指狠狠攥起。 唇角不自然的勾动,他幽幽笑道: “天色已晚,宸王殿下还不回梧桐苑安置吗?” “嘿嘿,本王是在此处等你啊,你不是要去梧桐苑找本王吗?” 宸王也在笑,那笑容仍显得痴嗫呆滞,可他刚刚咬字清晰的一句话,完全又像是出自正常人之口。 玉玄矶一时瞪大双眼,遁觉头皮阵阵发麻。 在他的记忆里,这傻子向来不知忌讳,说话时从来都是“我”、“我”。 而今,他竟自称“本王”! 华南信,他到底是不是真傻? 心跳加快重如击鼓,玉玄矶深吸口气,干脆直接了当问起: “不知皇上的芭蕉扇,宸王殿下可能还来?” 静静对视须臾,宸王猛然敛去满脸愚笨之态,负手眯眸,隐笑森寒: “那‘扇子’,早被人拿去京畿军营了,此时十万京畿军正在赶来皇宫的路上。” “……” 玉玄矶犹如风化的僵硬身躯一动不动,简直震惊到无法呼吸。 暗自感叹,自己与冷青堂千算万算,终是疏忽了眼前这人、这最大的敌人! “你…一直都在装疯卖傻——” 一声怒吼抛出的同时,铁掌扣向宸王的脑顶。 宸王面色沉寂如常,侧身跨出一大步让过攻击,长臂挥洒,宽袖“喇喇”化风。 霎时,凌厉的气息阴冷凝聚成形,仿若肉眼看不到的锋利武器全面攻向玉玄矶的面门。 道士身形腾空化解了杀机,两人拳脚相加斗过十几式。 倏然间玉玄矶感觉背后似乎有人,正像鬼魅一般紧随他的步伐,行动敏捷无声。 玉玄矶掷拳破开宸王的攻击,正要旋身对付背后之人那刻动作缓慢半拍,猝的感觉脊梁一热。 利物破开皮肤的痛感随之而来,偏偏又是命中主穴的偷袭。 玉玄矶四肢瘫软侧身道地,强忍剧痛呼呼粗气直喘,愤然望着身着夜行衣的陌生人走到宸王的面前,曲膝跪拜,毕恭毕敬道: “卑职回来晚了,害主子受惊,罪该万死。” 宸王眸色淡淡,负手绕过部下,缓步靠近再无缚鸡之力的玉玄矶。 他像是从地狱归来的神魔,浑身戾气透着屠戮与血腥的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月光下,那对足以摄魂的阴冷眸子微垂,轻睨玉玄矶的狼狈,清冷俊逸的面容上,过一闪而逝的肃杀。 把玩十指,宸王悠悠说着: “你当初泼过本王一身童子尿,如今本王不杀你只废了你一身武功,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玉玄矶引颈仰视宸王,猩红的眸底杀机尽数浮现,无奈遭人暗算身子无法动弹,即使挣扎多时也于事无补,清俊的五官凝聚无限怨恨: “你在皇宫里装傻蛰伏许多年,眼下居然盗取虎符引京畿军入宫,莫非想要谋反?” 随着“谋反”二字出口,一抹凉气徒然蹿上脊背直达后脑,玉玄矶语顿错愕,额两侧的太阳穴突突乱跳不已。 宸王凉薄的目光直视玉玄矶一个寒战打过,逐的抿唇轻笑,声音细渺如风: “怎么?国师与东厂提督一直都在筹谋的事眼下由本王接手来做,竟也会心惊胆寒不成?” “……” 玉玄矶唇瓣颤颤,再也对不上一句话。 宸王随即拂袖,吩咐黑衣人道: “将他藏到冷宫去,仔细莫要弄死了,本王还要留下他胁制冷青堂。” 肩头刚刚落上黑衣人的大手,玉玄矶就桀桀挣扎着甩开来,对宸王撕声大嚷: “华南信,你别做梦了,大不了贫道自行了断,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宸王阴险的眯眸哼笑,撩动袍摆缓缓蹲身,目光保持与玉玄矶的同一高度,狡猾的挑眉: “你不会…你的妹妹宛若很快就会回来,你难道不想与她相认了吗?” 玉玄矶容色怔怔骤转,遁然哑口一刻,嗓音激动颤颤,试图伸手去抓宸王的锦袍: “…你说什么…你、你难道知道…谁是我的妹妹?” 宸王不慌不躲,笑意冷冽如冰,一双清眸迸射出阴鸷的光芒,刻意放慢的语速好似利刃,刀刀刺在对方的心上: “曾经被你亲手推入明澜的府邸、尔后在马车上死里逃生、两度经历换容苦痛的可怜女孩,就是你的妹妹宛若。” 对面之人听得呆若木鸡,须臾心口剧烈起伏着,滚烫的泪水洋洋洒洒,夺眶而出。 心痛与身痛交织的折磨使他全身剧烈颤抖,他痛苦的落下长睫,十指捂面悲痛喃喃: “…她、她竟然就是小若…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小若…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小若…是哥哥的错,哥哥对不起你啊!” 吼声凄厉才落,玉玄矶一口鲜血喷了宸王满面,仰躺昏了过去。 ps: 有关女主与国师之间的关系的伏笔埋了两卷,今天终于解开了。 第四十三章 大羿宫变(1) 夜色深沉,月光清冷的落在皇宫巍峨的琉璃瓦上,折射出霜雪般刺目的寒光。 钱皇后身体不适,早早在坤宁宫里卸妆躺下睡了。 接连噩梦,昏昏沉沉,浑然惊醒时,额上已布满大汗。 侧身,就见琳琅华美的幔帐上落了一道黑影。 瞳眸骤缩,钱皇后抹着两鬓细密的汗珠,向那道人影唤去: “外面可是素潋?” “娘娘只知素潋,怕是早就忘记奴婢了……” 安静须臾,对面传来轻缈的女声,蜻蜓点水落入钱皇后的耳中,似乎有些熟悉。 她哑口怔怔的注视床幔左右挑起,幽幽显露出帘后女人的真身: 一件深紫妆花缎飞凤裙,外披金棕锦绣曳地衫,高竖的荷叶宽领遍绣富贵牡丹。 头顶鎏金血玉九凤冠,旁边花钗步摇作衬,一侧耳上沉沉垂着东珠点翠扇面耳坠。 这妆容,极近奢华却是冰寒刺骨。 钱皇后骤然感觉一颗心似被五指铁钩狠狠攥紧,她哪里容得其他女人在她面前穿金戴凤,怕不是在挑衅她这后宫之主的威严? “你好大的胆——” 床上的女人玉臂用力挥舞,食指正对挑衅者,嘶吼一记。 对面的女人唇角微微勾勒,粲然笑靥恍若邪毒的罂_粟,张扬绽放之时,却又暗纳了几分凄凉。 莲步轻移,她端手向前两步,肆意的目光落在张惶的女人脸上: “娘娘,您养尊处优了二十年,可还记得冷宫里的怨鬼?” 女人边说,边抬手撩动遮挡半侧脸颊的垂发。 一时间,疤痕凹凸狰狞可怖,与另外一半精致的容颜,对比鲜明。 内心剧烈哆嗦着,钱皇后险些背过气去,剧烈喘息着身子向后猛躲,惊恐的喊嚷: “淼洇…你是淼洇……你在冷宫、是…是怎么跑出来的?” 床头的女人旋身手持烛台折返,眸射冷光,笑容阴鸷诡谲: “自然是信儿救我出来的,是时候了…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也尝尝毁容的滋味了……” 面对越发接近的跳动火光,床上的女人身形颤颤,失声惊叫: “你要干什么……来人,快来人啊——” …… 勤明殿,夜风将窗扇吹得“吖吖”作响。 璟孝皇帝从龙岸上身形歪坐,看看四下,打了几个哈欠。 目光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四处寻找,懒洋洋的问道: “璇玑?……章力!” 暗影里,高个子的太监容色陌生,端着恭敬的姿态,嗓音一副阴柔冰冷: “皇上,章力已经去了,国师等会儿就到。” “去了?” 璟孝皇帝水肿虚胖的大脸上快速闪过一丝呆滞,像是正在思量“去了”的含义,随即窄窄歪歪挣扎起身,发疯一般掀翻了案上之物。 “叫国师来,快叫玉玄矶来见朕!” 那太监并不过来服侍,只安静的立于暗影之中,手中拂尘纹丝不动: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不紧不慢的嗓音刻意拖长,带着不屑的口吻。 “龙体?” 帝君气喘吁吁,长臂支撑在龙案上,斜眼睨向那瘦高太监之时,一头热汗往案上猛砸。 “快去把朕的国师找来…朕要服丹…朕要服丹!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一个个嫉恨国师、嫉恨朕宠他,你们一个个都想要朕死——” “呵呵,皇上言重了。” 瘦高的太监突然嗤声,皮笑肉不笑。 璟孝皇帝怒意更甚,直起脊背一步三晃,朝太监扑过去: “你敢顶撞朕?朕…朕要杀了你!” 膝盖一软,帝君跌倒,挣扎几次却怎么也起来。 一个大大的哈欠过后,帝君的嘴角不受控的抽搐起来,鼻涕眼泪流了满地。 脚步纷沓,打破了静止无声的时间。 宸王身穿精美华服自外门缓步而入,身后跟随几名侍卫,还有两个夜行衣加身的陌生人,一个独臂的中年男人。 “信儿?” 璟孝皇帝惊惑不已,又见来人无不被一股子肃杀之气笼罩了周身,不觉内心悚然寒凉。 闻人君正二话不说,单臂叉腰,目光炯炯紧盯帝君,内里积压着陈年血海深仇,如惊涛骇浪般翻滚不休。 眸光豁然暗沉,帝君叫嚷: “你怎么来了?玄矶呢,朕的国师现在何处?!” “放心吧,他死不了…儿臣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红烛的光亮在宸王年轻的俊脸上摇曳,光影明暗交替,勾画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无情。 宸王华南信眼睛眯起,笑吟吟的居高临下看向一国之君。 这张脸,曾经是多么淡漠凉薄,多么不屑一顾的俯视自己,如同戏看着一只无关紧要的虫蚁,如今,也有这般狼狈不堪之时。 “信儿,你…你的痴病……好了不成?” 帝君匍匐着甩了把鼻涕,终于想到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他的长子,一直都是个傻子啊,怎能忽然像这样站在他的眼前,吐字不清、有条不紊的和他对话了呢? 宸王黑亮的眼底踱过一丝精光,负手轻描淡写道: “劳父皇惦记,儿臣的病早就痊愈了。” “痊愈了……”帝君喃喃重复,继而转眸看看周遭的人: “那、那你深更半夜过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送父皇需要的东西。” 薄唇挑起张扬的弧度,宸王慢慢举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青瓷葫芦。 眸色遁然一亮,璟孝皇帝仿若见到了救星,四肢招展扑身久去夺那葫芦。 宸王轻巧的退步,故意让帝君身子扑空。 一记闷响,帝君痛得哼了哼。 “你这孽障!快给朕,把金丹给朕——” 璟孝皇帝连声怒责,手脚并用想要再爬起来,可每次尝试只会让他摔得更狠更为狼狈。 万人之上的皇帝,眼下却是形似饥渴的饿鬼见到了汁肥肉美的食物,直馋得口水横流眼放绿光,丝毫没了九五之尊的气势。 宸王轻笑,拇指挑来葫芦盖子,倒出一粒金丹,在掌心里揉碎。 挥臂扬起金灿灿的烟尘,一阵甜香扑鼻而来,让地上的帝君全身打个哆嗦。 “不要啊!” 帝君悲切的哭叫起来,伸手去接,只握住一缕芳香的空气。 眼见宸王抖手又去倾倒瓷葫芦,璟孝皇帝四脚拉叉爬到宸王脚下,抓住他的锦袍下摆,表情怪异的肥胖脸上,鼻涕眼泪齐流。 “忘忧蛊”在体内持续作祟,没有金丹,帝君全身如虫叮鼠咬的啃食感觉强烈无比,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再顾不得什么帝王尊严,所有愤怒与骄傲,通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信儿、信儿……” 他吸鼻颤巍巍的哀求,一点点攀爬着想要蹭身站起来: “给朕,求你…朕求你了……” “啧啧,父皇如此不知自爱,硬将自己折磨成这样,真是叫儿臣看了心疼啊……” 宸王蹲身,直视面前颜色不正的脸,冷笑摇头。 璟孝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劲头,猛的一把拽了华南信的衣襟。 闻人君正脸色大异,正要上前阻止,却见帝君以充满哀求的语气说着: “给朕!只要将金丹给朕,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呵呵呵……” 宸王笑得残酷无情,凛眸扳开帝君的大手,厌恶的将人推倒,转身悠然自得至龙案前,伸手端起方方正正的东西。 细腻温润的光芒炫人眼目,带有撼天动地的威仪,上首的盘龙张牙舞爪,雕刻逼真。 宸王高举玉玺,眸中冷光迸射: “父皇,既然要给,莫若给儿臣此物吧。” 第四十四章 大羿宫变(2) “…孽障,你、你怎么敢……” 璟孝皇帝看看宸王华南信,本是混沌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两道寒光。 就算再笨,他也明白此刻自己的“傻儿子”想要图谋什么。 “来人、快来人!给朕拿下这个孽障——” 帝君颤抖的手直指宸王,暴怒的嘶吼。 勤明殿外,喧嚣声由远及近,接着多名侍卫簇拥着凤服雍容的女人走进来。 闻人君正看到,只低低询问一句: “你没事吧?” 女人浅浅一笑: “好的很,此番多亏了你的万刀堂。” 璟孝皇帝皱眉望着眼前的女人,他不记得自己的皇后是这副容貌。 不等帝君开口问话,女人勾唇莞尔: “怎么,皇上已然忘记了臣妾吗?忘记了……咱们的信儿还有个不人不鬼的母妃?” 帝君的瞳眸赫然扩大: “你是……” “皇上!皇上——” 听到人群里声声凄厉的哭喊,凤服的女人邪魅闪身,一侍卫上前,将披头散发的钱皇后推倒。 钱皇后形容凄楚而狼狈,向帝君踉跄爬去,尖叫着: “皇上!皇上!” “皇后……静宜……” 璟孝皇帝凝眸看向钱皇后被恶意毁容的半张脸,悚然惊叫着桀桀后退。 “皇上!” 钱皇后哭得更为凄厉。 凤服的女人面无表情,目光犀利的锁定失败者: “二十年前本宫有幸侍奉皇上,只因身怀有孕便遭你嫉恨。你设计一场大火想要烧死本宫,还好被闻人长老及时救下,可本宫的容貌已毁惊了圣驾被罚至冷宫受苦。如今总算恶人有恶报,你也尝到容貌被毁遭皇上厌弃的滋味了吧?” 钱皇后骤然止住悲鸣,恶狠狠的回眸淬了一口: “呸,不要脸的奸夫淫妇!” 一侍卫迈步向前,左右开弓耳光珊响,抽得女人嘴角开花。 女人并不甘心,昏昏晕晕擎起上半身,眸色凝红嗜血,拼尽全力厉声断喝: “华南信,你好大的胆子,你带人闯宫莫非想要弑君夺位不成?!” 宸王俊脸含笑,拂袖踱了两步,昂首漫声道: “弑君夺位?哼哼,母后真以为只有儿臣想要杀死父皇吗?横竖此次儿臣不出手,这江山也要落到东厂提督的手里。” “你、你说什么?” 钱皇后震惊,瞳眸睁得大大。 宸王如幽灵一般的身形闪到女人眼前,与她四目相对,冷笑: “母后不是一直也在怀疑?那东厂提督为报当年白水关之仇,很早就与国师玉玄矶暗中勾结起来,以这金丹控制了父皇。只怕这次将金丹给了他,他也捱不过几日了。” “白水关…白水关……” 钱皇后怔怔重复着,终于意识到什么,丑陋的脸上浮起惊悚的神色。 宸王轻笑,利眸盯向神情恍惚的帝君: “父皇,当年你为夺得皇位害死了皇爷爷与蓝贵妃,而后你又怀疑郑国公不忠,派神王万宗出手灭掉了郑冉一家。却不曾想过天理循环,在西夷出生的九皇叔会与郑冉的儿子联手回来复仇吧?” 一言既出,四下寂静。 宸王表情愉悦,像是极其享受自己成为主角的时刻,继续自顾自道: “东厂提督冷青堂、父皇的九弟华南赫,乃是当年皇爷爷与蓝贵妃在西羿为质生下的皇子,而国师玉玄矶…便是国公爷郑冉的次子郑沐修。他二人一个假装太监、一个充作道士联手布局十几年,为的就是取得父皇的绝对信任,将当年参与白水关与郑冉案的朝臣逐一灭掉,最后利用金丹逼父皇交出江山。 此次南疆生变,若非母后您对东厂提督心存忌惮,把人支往了前线去,儿臣又如何逮到这天赐良机,顺利继承大统?想来东厂提督种树,儿臣嘛只是顺手摘桃子罢了,说来说去都要感谢母后的成全,哈哈哈……” 钱皇后当即气结,唇瓣无奈翕动,转面看向她的丈夫,看向那个让她爱了、怨了半辈子的男人,那个让她甘心情愿将全部韶华倾于深宫重院、为其奉献出自己最美青春的男人,此刻正木讷的瘫坐在地上,神情颓废。 他是她的天地、她的夫君、她的所有骄傲与经营半生的心血啊—— 她知道,眼下一切都完了。 带着愤怒与不甘,她突然放声大哭,飞扑到帝君的面前,紧紧的怀抱住他泣不成声: “皇上……皇上!” 出人意料的消息震慑了闻人君正的身心,他抬起沉重的步伐缓慢走向宸王,追问: “信儿,你在说什么?东厂提督是…是先皇的九子?”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过来,当年义兄全家被害的真相,那个一直被自己憎恨诅咒的权宦,原来并不应该成为自己的敌人! 那么,当年他力夺郑宛若、独自将她抚养长大的目的,并非如自己想象中的不堪…… 倏然间,满心懊悔—— 宸王华南信挑眉望向闻人颜色苍白的老脸,恣意的扬起唇角: “是啊师父,千真万确,是徒儿截下师兄传予您的书信,信上一切写得明明白白。” 闻人君正颤颤后退两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偷窥华儿写给为师的书信,为何你不早告诉为师这些事!” 宸王负手,邪笑阴险: “早早让您知道了,您还会助徒儿上位吗?” “你!” 又有匆匆的脚步传入大殿,一侍卫对宸王拱手: “主子,京畿十万大军已在皇宫四门集结。” “好!” 宸王眸生戾色,与生母淼洇对视一眼,即刻旋身看向侍卫,朗声道: “传令下去,剿灭万刀堂!” 闻人君正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魁梧的身躯遁然窄窄歪歪,脸色错愕而痛苦: “你们……” 淼洇直视闻人君正,笑容冷酷阴毒: “你糊涂了一辈子,而今可算是明白了一回。不错,是本宫利用了你,利用与你昔日之情说服你协助信儿。现下,你和你的万刀堂信徒们已经没用了。” 宸王“哈哈”大笑,闪身躲到众多侍卫的身后。 “唰喇喇”几声,明晃晃的兵刃竖起,在独臂男人眼前架起刀山。 宸王更为得意,邪肆的眯眸道: “无毒不丈夫,师父您老了,不如为本王再做最后一件事,顶替了刺杀皇上的罪名,成为本王登基继承大统的第一块垫脚石吧!” “你们休想——” 闻人君正震吼一声单手抽刀,边与侍卫打斗着边夺路而逃。 淼洇轻蔑的目光扫过门外,哼了哼: “他逃不掉,纵然武功再高强也难以对付十万京畿军。信儿,事不宜迟,快过来在诏书上盖御印,这样待冷青堂回京,一切都已成为定局了。” 话毕,女人翻手从宽袖中抽出明黄的纸卷。 宸王傲然屹立,眸色深沉: “母妃安心,儿臣已经安排下去了,绝不会让九皇叔再有返回京城的机会。” 举步经过落魄夫妻身边,他被钱皇后抱住了一条腿。 女人哭求着: “本宫求求你,放过皇上,不要做伤害他的事情,他也是你的父皇啊……” 宸王一脚蹬翻了女人,目现凶光,不在乎的摊开两手道: “本王不过是在争取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若怪只能怪父皇自食恶果。为了皇位,他残害手足又逼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如今也是为了皇位,他的亲生儿子逼死了他,这不是很公正的事吗?来人啊,皇上想要服丹,咱们满足他,都给他!” 一声令下,侍卫们与高个太监围过来,一人锢住钱皇后,其余的压手按脚扒下颚,将整葫芦金丹往璟孝皇帝的嘴里猛灌。 片刻沉寂,璟孝皇帝仰躺在地上的微胖身躯,终于一动不动了。 “皇上……” 钱皇后推开高个子太监,难以置信的注视着地上的男人,清泪滚滚而下。 毕生骄傲、心机算尽,脚踩多少尸骨,又是淌过多少人的鲜血才到达无上权利的巅峰。可曾想过,终有一日,他也会步上后尘,成为这堆积如山的尸身中的一员。 抬手取下一枚金钗,钱皇后沉沉的闭眼。 骤然,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 “皇上——” 腥气弥散,破喉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目。 “啧啧,真是善解人意的女人,不用本王吩咐就知自行了断。” 华南信眼帘低垂,冷漠看着地上的男女,扬声: “快些将这里收拾干净,传召天下,皇上驾崩,皇后殉节。” 侍卫们躬身俯首。 华南信勾唇蓄起一抹冷笑,接过诏书走到龙案前端起玉玺,用力的盖下去。 新皇代替旧皇,历史就此翻开崭新的一页。 第四十五章 雀巢之下无完卵 月上梢头。 大羿皇宫外围被层层大批京畿军包围。他们与禁军联手奉命,残忍剿杀入宫“行刺圣驾”的几千万刀堂信徒们。 两相在皇宫里大动干戈,四处厮杀声、哀嚎声、厮杀声如浪头不断、交相杂糅,无比惨烈,空气中无不弥浮着刺鼻的血腥气味。 就在弃妃淼洇带人杀进坤宁宫之时,四公主华南季艳被宫婢瑶儿、瑾儿从睡梦中叫醒,不由分说拽出了公主阁,躲在花丛之中掩口藏身。 夜色黑黑沉沉,华南季艳惊恐的看到诸多身穿夜行服的陌生人在坤宁宫里外进进出出,随处乱翻东西。 接着,有一盛装华美的女人侧影闪进了坤宁宫正殿。 又不一多时,便传出了母后那悲苦不堪的惨叫声。 华南季艳多次挣扎,都被两个宫婢死死的按在地上,她们在她耳边小声抽泣着说: 宫变了。 华南季艳从前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宫变”,眼下浑然亲身经历,那真实的宫闱厮杀、血腥的沉重气息,叫她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 在几名内廷侍卫的掩护之下,三个女孩抹黑偷偷逃出了坤宁宫,躲过混乱不堪的纷争现场,东躲西藏跑到正阳门下,却见守城的禁军与诸多黑衣人打成了一团。 黑夜之中,刀光森寒剑影如电、你来我往声势惨烈壮观。 华南季艳直视前方牙关紧咬: 怎么办?想要逃出宫去,必须先要冲出这片人海混乱,打来城门。 就算是以卵击石,为了活着,未尝不可一试! 求生的欲望使华南季艳等人再顾不得其他,侍卫、宫婢们纷纷手持武器,急吼吼的冲入了战场。 没有太多时间分析敌人到底是谁,无论何人,挡路者,死! 宫婢瑶儿一手拉住四公主,一手持剑疾挥猛剁,身边唯见条条血线直飞冲天。 宫婢瑾儿纵身腾空而起,两臂圈住一拦路虎的脖颈用力的拧,“嘎嚓”骨断筋折,那人立时断气倒地。 女孩凌厉蹲身,躲过另一处攻击,双手反扣那人擎刀的手腕向内测用力一横,顿时红光乍起,血花迸溅。 城门大开,禁京畿军潮水一般涌进禁廷,迅速兵分两路,一路登上城楼替换了守备禁军。 宸王有令,宁可枉杀千人也绝不可放掉任何入宫行刺圣驾的万刀堂乱党。 因而,当京畿军控制住整座正阳门城楼后,士兵纷纷架起弓弩,对城楼下混乱的局面一顿开弓放箭,根本不理会那目标范围之中是乱党还是禁军。 霎时箭矢“嗖嗖”密如飞蝗,向城楼下方齐齐射过来,空旷的场地无遮无拦,有无数人中招,惨叫着倒地。 侍卫们挥起刀刃拨开利箭,避免公主受到伤害。 华南季艳怔怔注视周遭血雾弥散,表情惊愕而迷茫。 “公主小心——” 尖叫声音戛然而止。 宫婢瑶儿在她眼前一个挺身,僵僵的瞪大了眼眸。她的后背前胸已被飞箭贯穿,有猩红的血,逐渐浸染了半边身躯。 刚刚,她为主子舍身挡下了这一冷箭。 “瑶儿——” 泪水横流,肆意模糊了华南季艳的视线。 她飞扑而去,抱住女孩逐渐变冷的身躯,再也经不住这巨变的打击,仰面朝天,从抽抽搭搭直至放声嚎啕: “为什么…皇兄,为什么要杀我,我不是你最爱的四妹妹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城楼之上接连异动不止,接着几名京畿军哀嚎写落下城楼。 一袭白衣自深暗的夜色中款款飘落,甚为夺目。 男子几步赶到四公主的身前,拉起她惊呼: “季艳,你没事吧?” 华南季艳努力聚集眸光,终于看清了面前绝美而焦灼的面容。 “阿戋…是你吗,阿戋?” 华南季艳怀疑自己此时是在一场荒唐的梦境中。可当她见到陆浅歌的刹那,又希望眼前的一切千万不要是在做梦。 她想阿戋,想要见他。 她相信,在最最危难的关头,自己拼了命想要逃出去只为找到他,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自己爱上了他。 然而,眼前的一切,确实正真实而残酷的发生着—— “季艳,是我啊!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陆浅歌看到女孩被鲜血染红的双手,紫眸遁的凝聚,鼻翼陡然一酸。 展臂环住她的肩头,他拽起她,决然道: “走,我带你出宫去!” 城楼上,京畿军准备发起第二轮箭雨攻击。 今夜,他们接到密旨,绝不会放掉任一想要逃到宫外的人,无论是谁,皇亲国戚、朝堂重臣,妄想跨出城门者,皆格杀勿论。 举目观望,排排锋利的箭头在火光的照射中斑驳出刺目如星的冷光,华南季艳看到,身子一个哆嗦,紧张而恐慌的抓牢了陆浅歌的臂膀。 陆浅歌撒目咬牙,横刀作出防御的架势,只听耳轮中“扑愣愣”的拉弓响动足可震撼天地,继而利箭离弦,越飞越近的箭雨几乎撑破了琉璃紫眸。 眼前黑影一闪,强悍的力量倾巢而起,横挡了铺天盖地的箭雨,那股子强悍的席卷之势瞬间将陆浅歌满头束起的墨发高高的拖拽直起。 全面向城下袭来的箭雨受到强劲内力的催控而轰然掉头,在半空四散崩塌。 全身,竟然毫发无损。 陆浅歌略略松了口气,定睛看向身前那人,惊喜喊道: “师父,可找到您了!” 闻人君正头也不回,因方才内力尽数爆发,上身的劲服已碎为条条道道,暴露出里面肌肉坚实的躯干。 他面沉似水,肃然注视城门下黑压压的京畿军方队,宏声朗朗道: “华儿,你即刻带公主离开,为师与万刀堂的子弟们会掩护你们!” 陆浅歌心头一紧,倔强的摇头: “不,徒儿不走!” “听话,快去找到东厂提督…不,找到华南赫与若儿。务要告诉他们,是我糊涂,是我一直错怪了他们!” “师父……” “快去!” 一记狂啸,闻人君正五指用力握紧刀柄,高喊: “万刀堂众弟子听令,与朝廷绝一死战——” 应合声此消彼长犹似激昂的海浪,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编写出精彩至极的华丽乐章。 陆浅歌洒泪横抱了华南季艳,脚尖提纵驾驭轻功越上一侧城墙。 女孩在男子怀中挣扎哭叫,萋萋望向忠诚的宫婢瑾儿与侍卫们对她笑意安然,一个个年轻鲜活的容颜自视野中渐渐退远…… 那一夜,皇宫里到处血色沉浮、火光冲天,然那一夜的罪恶,终不会被人为载入史册。 天色将明,华南信疲惫的坐到龙椅上,刚要阖目养神,高个子太监火急火燎的奔走过来,颔首轻声: “启禀王爷,那妖道玉玄矶…不见踪影了。” “什么?”华南信深感意外:“什么叫做‘不见踪影了’?” —— 冷宫。 守门的侍卫、太监跪倒一地,个个容色惊慌、身形颤颤。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愣是没谁看到一个活人竟能大摇大摆的走出冷宫去。 华南信大步流星赶到关押玉玄矶的厢房,就见杯口粗的铁链、四肢镣铐俱都完好无损,地上除了一滩色泽暗沉的血迹外,再无其他。 宸王凛神沉思不解,自语: “这就怪了,明明已经被废了武功,莫非他还能使出缩骨功不成?还是真会什么妖法,变成小虫溜出去了?” 第四十六章 火牛阵智夺雪德 渤库北线,天空彤云密布,朔风萋萋。 接到姬瑶光的鹦鹉传书,冷青堂即刻集结军队,天不亮就率领天朝大军十五万、埌军三万共计十八万精兵浩浩汤汤的抵达雪德城下。 渤军的哨兵老远就见翻白的天际线上浓尘卷滚,似烽烟又似乌沌云海,遮天蔽日令人叹为观止。 至目测范围再看,他们赫然发现天朝的大军前端,那齐整分明的方队竟是几百头水牛全身披红挂彩,犄角上束有尖刀,声势浩大却又奇特滑稽。 城楼之上渤库人面面相觑,不知对方赶来这些个水牛,意欲何为。 敌军既然来犯也管不了其他,主帅下令,即刻开城门迎敌。 与上次主动出击时大同小异,渤库人马在雪德城下排开阵势,紧接着阵阵地动山摇,象阵出动了,最后便有驯师的战车五辆断后,于军队阵两侧三、两排开。 看到大羿天朝军队竟然以水牛充当前翼军的怪异阵势,渤库大将们不明所以,纷纷捧腹大笑起来。 两个大胆者居然策马跑到两军阵前,骑在马背上手舞足蹈着不知说了些什么。 西北军骠骑将军卫曌通过咨客得知,敌军将官是在嘲笑天朝士兵作了放牛倌,不禁朝地上淬了一口,低声骂道: “呸,待会儿老子就叫你们尝尝放牛倌的厉害!” 此刻战鼓急切,旌旗四处招展,渤库五辆战车上铜钦吹出诡异的音节,抑扬顿挫的声音,无不磨砺着棕象的神经。 棕象们摇头甩尾样貌急促,不停扑扇着半圆的大耳,前蹄蹬踏显得异常暴躁。 铜钦的音节再次变换,象群里爆发出阵阵尖锐的吼叫。 这次情形有所不同,大羿军队的前翼全是水牛与步兵,骑兵全在中后翼。 加之大羿方此刻铜锣夹大鼓的不断敲打,营造出的混乱声势,并不比渤库的逊色多少。 对面铜钦骤然收声,好像是在命令,百头棕象立刻变得气势汹汹,低头甩开象腿向大羿军队直冲过来。 然而,距离牛群近二百米处,它们却被一条黑色流动的直线截住了去路。 那黑线正是渤库军做迎敌准备之时,由大羿的几十步兵在阵前倾倒饴糖布下的防象结界。 彼时,饴糖的香气吸引诸多蚂蚁,而糖液粘稠裹住蚂蚁使其再不得动弹。 如此,诸多蚂蚁反复堆叠挣扎,逐渐形成了碗口粗的黑线,横挡了棕象群的进犯。 驯师催促的铜钦一声紧似一声,奈何象群非但不肯向前,反而个个卷起长鼻子远离地面,继而掉头疾走。 渤库军大帅见状气急败,怪怪叫抽出马刀来。 队列中翼,冷青堂通过远镜看得清楚,扬声大喝: “就是现下,火牛阵出动——” 前翼士兵早就跃跃欲试,待督主一声吩咐,即刻打亮了火折子。 第一排士兵弯腰,点燃了栓在水牛牛尾上的长褂鞭炮,“噼里啪啦”的乱响吵扰了水牛,它们低头猛冲,如同洪水泛滥般的杀向了同样受蚂蚁惊吓变得惶惶的象群。 紧接着,第二排水牛出动,第三排……几百头的水牛横冲直撞,奔向了敌军。 这几天等待轻车城的消息,冷青堂也没闲着。 他效仿古人,从火雷城中搜罗了几百头水牛,又全面封锁消息,派以专人训练牛群。 过程并不简单。 训练场上竖起渤库军、棕象造型的草人,草人肚里填充上等草料,由大羿人躲在草人身后,在水牛眼前猛烈摇晃,周遭锣鼓喧天,发出阵阵杀敌的喊叫。 牛群被吵扰烦了,个个红眼圆睁发疯的冲向草人,待挑破草人的肚子,发现流出上好的草料,便低头吃了起来。 几次训练习惯成自然,水牛只要见到棕象和渤库军外貌的草人,脑中形成条件反射,就会冲过去挑破它们寻找草料。 身处真实的战场时为把水牛的狂野激发到极限,冷青堂除命人每日不能喂饱水牛,还收罗了大量的鞭炮。 眼下饥肠辘辘的水牛见到众多大象、渤库士兵,原本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可以美美饱餐一顿。 又受锣鼓鞭炮的刺激,水牛顿时兴奋得红了眼睛,“哞哞”鼻气沉闷吞吐,个个四蹄蹬开撒欢的猛跑起来。 大象虽然体大威猛,与水牛相比好像大山之于小丘,可好汉架不住群狼,好象架不住蚁吓、牛赶啊,硕高的身躯非但不得前进,反而被四处乱窜的水牛拱得东倒西歪。 渤库军阵型大乱,数不尽的士兵被水牛犄角上的尖刀挑破了肚肠,立时热血飞流,五脏齐出。 水牛低头舔_食血腥,感觉不太对味,又去追赶活生生的渤库军。又挑开一个还不对味,接连几次,质疑变为愤怒,水牛们越追越挑、越挑越猛。 “草人”们哭爹喊娘,没命抱头鼠窜,只恨爹娘没给多生出几条腿。 大羿军五十铁甲战车同时出动,神射手搭弓撑箭,对准敌军战车上的驯师猛然发起进攻。 惨叫声接连不止,驯师们栽下战车,长柄铜钦重重的砸在地上。 一只只长枪飞向奔走的棕象,那锋利的枪头上淬满了“如山倒”,冷芒破空而过,在天穹下裂开嗜血的刃光,在不可抵挡的惯力催动下无情的刺穿了象皮。 “如山倒”的确名副其实,大象受枪头毒药的侵袭,真就如大山倾倒,一头头仰天发出长啸,象鼻痛苦的竖直随后如大山倾倒伏地。沉重身躯压死众多惊慌失措的渤库士兵,只见血染黄沙、尘土遍野。 城楼百丈,宽阔的天地转瞬成为一架无情的绞肉机,残忍的碾杀着士兵们的生命。 惨叫呻吟、谩骂哭喊,马鸣牛吼,各色声音混为一坛。 渤库军队败势已显,只顾落荒而逃。 城头上统帅见到此景,竟命人死守城门,不准放败兵入城。 谁都清楚,此番大羿气势正盛,只要雪德城门大开,对己方而言就是万劫不复。 轻车城已在掌控之中,事不宜迟,今天务必要拿下雪德! 冷青堂挥剑而起,中翼三万埌军冲锋,如若行动敏捷的豺狼涌向城楼,展开一场生死大战。 城楼上弓弩亮相,刹那箭矢排空“嗖嗖”倾斜而下。 天朝军人架起云梯,冲上城去又摔落下来。 城下战旗飞舞烈马狂奔,滚石如雷刀剑森寒。 战鼓擂起山河绝崩,兵器铿锵大地颤抖。 排山倒海的士兵冲杀在一起,唯见红光劈裂之时肢体漫天,马蹄践踏之处铁甲模糊。 太阳在这刻冲出云层,照亮了鲜血凝结的黄土地。 战场上火光、阳光交相呼应,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将他们各自的表情,恐惧、狰狞、愤怒……勾画得格外清晰、深刻。 新一轮的冲锋开始了。 天朝将士们呼啸着聚集在城门前,横木重重冲击城门。 云梯高高搭起,兵甲如爬虫无数攀上城楼,转眼便如洪流一般迅速蔓延占领了整个城池。 …… 夜幕降临,星月无光。 持续一天的鏖战终于陷入无声之中。 大羿军在这次火牛对象阵的战斗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不仅一举占领了雪德城,且歼灭渤库军共计十九万八千余人,剿获战利品无数,渤库仅有区区一千人杀出重围,护着他们的统帅将军匆匆向轻车城逃窜而去。 冷青堂没有命人去追,事情到了此处完全没有追逐的价值。 就算那一千多的渤库败军逃过去,等待他们的也是换装为渤库军人的大羿海盗和埌军,那关起门来打狗的爽感,就留给瑶光夫人与埌环二人好好享受吧。 欢呼声中冷青堂登上城楼,手抚粗砾的城砖,放眼望向空中还未褪散的硝烟,慢慢合眼,细细品味着那一场场生死鏖战的记忆,如今都如光辉闪烁的珠贝,深深刻入了脑海。 眼前的战士,他们就如巍峨的高山、勇猛的大海,坚守着“寸土不让”的军令、在大羿南疆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与神话。 就是这些可爱的人,与他多少生死与共、相伴并肩。 南疆之战,终于打完了…… 冷青堂望着半空中不知名的小虫尽情飞舞、望着城下土丘上一人多高的青草在风之中轻轻摇摆,他突然露出微笑,对空轻声的说: “丫头,仗打完了,我就要回去了……” 第四十七章 上了贼船 “汩汩”的浪涛声使顾云汐从沉睡中醒来。 床幔精致,熏紫的贡缎落上熹微的阳光,那簇拥的斑驳光影处,便隐隐的凸显出窗棂上几朵芙蓉雕花的图形。 顾云汐疑惑的下床,环视四周,发现小阁里的陈设几近奢华。 这是在哪儿?之前、之前发生过什么吗? 女孩阖眼,眉头紧蹙,拳头用力敲打昏沉沉的头颅,快速搜索大脑中的每个记忆片段。 门动,一袭玄衣迈步而入,随之有股湿潮而新鲜的凉风灌入小阁。 顾云汐愣在原地,目光呆呆的望着来人的五官。 “……督主?” 诧异惊呼之时,她猛的想起以往的种种。 眼前的男子不是已经奉旨出征南疆了吗,而她本人在换回真容之后,也随程万里等东厂同僚坐船东渡,赶往昆篁岛而去。 如今,怎么会遇到督主?而他们两人此时是在何处? “督主…南疆、南疆的仗,打完了?” 顾云汐歪歪头,疑惑的问道。 男子并不急于回话,目光深邃宁寂的锁定她,悄无声息掠过她每一寸俏生生的五官,不见丝毫显而易见的讶异流露,恍是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顾云汐倒没有察觉什么异样来,被朝夕相处的人这般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只顾垂目含羞,暗自欣喜着,督主定是被她的真容吸引,看得忘乎所以。 半晌依然安静,女孩有些小幽怨、小不满,心想: 督主就算再怎么开心,分开许久才是见面,倒不至于无话可讲吧! “您、您总盯着我看干嘛?” 抬眼,就见他深沉的眸光仍旧直直投在她赧色的脸上,不禁唇瓣翘得老高,语气微有埋怨: “干嘛总盯着人家?医圣与江太医不过是为我换回了从前的容貌。怎么,您不认识啦?” 男子负手,眉头一紧。 一股强劲的内力将顾云汐拽到男子面前,玲珑身躯重重跌进他的怀里。 “督主?” 她躺在在他的胸前缓缓抬头,吃惊的看着他无俦绝俊的眉眼,一时长睫煽动,那张惶之态无比娇美,甚是引人垂怜。 她熟知他的内力修为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知他从不滥用内力,何况是对她动粗。 他默默望着她的满眼委屈,冷然撩动唇角: “那你……又认不认得我呢?” 他忽然问起,声音沉淀而暗哑,与素日里玉石拖曳的磁性有所不同。 女孩眨眨眼,神情关切: “督主,您的嗓子怎么了?” 指尖触到男子手背,她的全身一个哆嗦,猛然撤了手去。 督主的手掌寒冷如冰魄,这让女孩暗自生起一丝怀疑。 “怎么,你又在看些什么,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男子淡笑,表情暗纳一丝冷漠。 顾云汐认真审视男子的五官,喏喏的答: “您…您是督主啊。督主,您的身体不舒服吗,手为何这样冷?” 他清咳一声,挑眉漫不经心道: “小事罢了,在南疆中了瘴毒,才好不久。” “哦……” 她双目紧紧注视他的神情变化,轻轻应了声,内心仍存重重疑云。 “您不是去了南疆吗?这里是哪儿,我们怎么会彼此遇到?” “南疆之战结束了,我乘船沿原路折返时遇到你们的船队……” “什么?不可能!” 顾云汐错愕,不等男子说完便惊叫道: “东厂奉命先往昆篁岛,如何会跑到督主的航道上?” 男子轻慢的笑笑: “你们在海上遇到风暴,主船失火偏离了航道。我找到你时你吸入太多浓烟人已昏迷,不记得以往之事有情可原。” 顾云汐听得面色发白,灼灼追问: “那程千户和挡头们现下可好?” 男子烁黑的凤目中闪过一抹精芒,笑意幽冷: “你放心,他们都好,眼下在另一条船上将养身子。” “原来如此…那就好……” 被一双冷眸紧盯不放,顾云汐脊背莫名发紧,极不自然的抬起小手攥住中衣的胸襟,缩了缩细白的颈子。 分别百余天再见面时,本该是情意浓浓的热切场面,为何此刻二人之间却像是隔了层凛冽的霜雪,气氛诡谲? 他外表含笑,骨子里却是那样的冷,冷得使人不好接近。 是错觉,还是自己太过敏感? 这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督主? 揣度疑虑之间,身子被他向后猛推。 顾云汐来不及反抗,步步后退,直到后腰抵上坚硬的桌沿。 下颚一痛,冰冷刺骨。 她被男子的二指狠狠夹住下巴,硬生生的扳起头颅。 “督主……” 顾云汐疼的眼圈发红,委屈的低喊一声,五指颤颤的抓牢了桌角。 男子轻笑,双目炯炯,促狭的五官在逆光里显出几分狰狞之态: “你真是越发胆肥了,刚刚换容便跑出京城。” 看样子,督主是因自己擅自行动而大感恼火—— 顾云汐松了口气,暗笑自己方才的荒唐想法,居然怀疑起面前玉树风姿的男人不是督主本人。 唇瓣微张,在他坚硬的指头禁迫下吃力的翕动: “听说您从南疆回来最先会到威海,云汐不过想要早些见到您……” “哼,不过是去趟南疆而已,你便这么耐不得寂寞,急着想要见…我?” 语顿须臾,男子的表情怪异,好像正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强行按压于心头。 “除此以外,我还要为兰心报仇。隐山的面具人潜入东厂杀死了兰心,我要为好姐妹报仇!” “你说什么?” 男子手上失劲,缓缓松开女孩。 她倚靠八仙桌揉着青红交加的下巴,难过的瞥他一眼: “督主,您别生气。当初那男人派我入宫寻昆篁岛图未果,眼下东厂携带真图与秘钥两件宝物先行巡游昆篁岛,必然会引来隐山叛党余孽。我要亲手杀死他,为兰心报仇!” 话到最后,嗓音颤抖带起哭腔。 男子眼眸转了转,硬声质问: “你就那么肯定,你的姐妹之死便是那人下的黑手?” 顾云汐揉了揉眼睛,忿忿不平: “那当然,彼时宸王在场,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宸王?” 男子愣神,继而“哈哈”放声大笑,一刻敛神,面色凛然: “那个傻子的话,你也信?” “我信!”顾云汐笃定点头:“他傻是傻,可从不会说谎。” 他突然沉默,走近过来,手臂挥动揽她入怀。 寒凛的眸底忽而见深,逐渐升起炙热的暖度。 “你确定自己是他的对手?你应该还没忘记,自己这身功夫是谁传授的吧?” 女孩仰头,横眉态度决绝: “那当然,他的对手是我,到时候您可别帮我!” “呵呵……” 男子似笑非笑的动动嘴角,倏的将女孩打横抱起,眼中暧昧的光晕扑朔迷离: “你害我此时就想要了你,怎么办?” 激情,貌似来得有些突然。 顾云汐哑口,任其拾步,怔怔望向越距越近的牙床,心跳加速,聒噪如擂鼓。 纤臂紧搂男子的脖子,她紧张不已,结结巴巴道: “督、督主,您、您不是说过…要、留到我们洞房……” 他在床头止步,眼尾恣意勾起,笑容邪魅: “你已上了贼船,想跑怕是难了。” 第四十八章 安和公主 顾云汐倒在柔软的松枝团纹锦被中,全身随刻被一股子阴寒的气息包围。 她望向近在咫尺的清冷容颜,眸色仓皇。 “怎么了?” 男子的指腹轻摩女孩的面颊,带有一丝玩味,触感如瓷器般冰冷无温,徐徐向下游历间移向她精美的锁骨。 青春细腻肌肤迎着晨光,因为无抵的寒冷,那包裹在皮肤外的柔软茸毛在刹那根根直立起来。 他目不转睛的观看,挑声问道: “你很怕我?” 顾云汐将锦被用力拥紧裹住上半身,哑然看着他的双眼。 男子清俊的眸子没有了温柔,取而代之是深邃无垠的冰封霜寒。 男子目光垂低,指尖本欲挑开女孩的衣襟,见她娇躯颤抖,搂住她问: “身子还不爽利?” 与他依偎的瞬间四肢百骸的冷意更为深重,顾云汐不禁胡思乱想,督主此时哪里像是活人,简直就是一座冰山,那透骨的寒气完全快要将她冰封起来。 “督主,你、你身上好凉……” 女孩不舒服的扁唇,将额头抵在男子胸口,蹙眉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战。 “哦?既如此,你来温暖我可好?” 男子终于笑了,漾于唇畔的弧度意味深长,冰冷的手掌迅速没入锦被,灵巧探索着女孩的曼妙身躯。 冷,好冷—— 督主的全身,为何这般寒冷。这凛冽而具有压迫力的气息,好像在哪里遇到过…… 一个疑问疾速闪过大脑,击碎了女孩甜蜜的羞涩。 强烈的寒战过后,有些颤抖的双手缓缓抬起去阻挡身上的重力。 门被推开。 “晴儿?” 顾云汐眸子遁亮,像是看到救星一般,从床上挺身而起。 男子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嚯”的翻身下床,冷眼盯着晴儿放下托盘,手托药碗挪到床边。 “姑娘该服药了。” 晴儿头颅半垂,声音并不大,有气无力的。 “嗯,我在这里看着,你将药喂给她就快些出去。” 男子面似寒铁,硬声吩咐,闪到一边。 顾云汐奇怪的蹙眉,看看男子,又转面望向晴儿,微笑: “晴儿,咱们头回出海遇到风暴,你与小慎哥还好吧?” 床前的女孩似乎没有听到,木呆呆的依然垂头,一张脸被额发的阴影挡去大半,径直呈现在顾云汐眼前,样貌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快把药喂给她。” 督主适时提醒道,那冷厉之声重重落上顾云汐的心头,令其猛得哆嗦一下。 为何会这样? 感觉好奇怪,大家都有些不太对劲啊—— 顾云汐不作声的思忖间,一只甜白瓷碗倏的递到她的嘴边。 晴儿垂头,一字一字的蹦道: “姑娘,喝药。” 顾云汐向碗里看看,即刻转眸: “督主,这是什么药?” “你吸入太多浓烟致气息不稳,这是助你理肺舒心的良药,快喝吧。” 男子随口答,口吻生硬,不容回绝。 从前喝过各种药汁子,顾云汐对那些苦涩的汤汤水水倒没有太多的抵触。 眼下担心督主不高兴,她也没再多问什么,接过瓷碗几口喝光汤药。 男子见了,很满意的勾了勾唇,命令晴儿: “你下去。” 晴儿默默收拾几下,没有多看顾云汐一眼,手托釉盘缓缓走出小阁。 “晴儿。” 顾云汐没能唤住她。 她魂不守舍的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忽然感到她就像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没有思想,就连步伐都是飘忽游离如同鬼魅。 不知是否喝了药的缘故,困倦在这时沉沉的压上来。顾云汐倒在床畔,昏昏欲睡。 男子为她掖好被角,直起身形就见窗边一道黑影闪过。 “你睡吧,我还有事。” 他回身快步走出去,不带任何留恋。 顾云汐强撑眼帘注视房门再次紧闭,失落与惆怅漫上心头。 督主究竟怎么了,为何像是变了一个人?此番南疆之战,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深深的睡意袭来,顾云汐再不能思考,阖眼坠入无尽的梦境之中…… 男子在船弦一角挺身而立,旁边玄衣鬼面的部下单膝下跪,低声陈述: “回尊上,京城宫变,万刀堂余众入宫行刺圣驾致华南泽身死,万刀堂已被京畿军全部剿杀。” 男子笑意冷绝,傲然仰面自语道: “呵呵,天大的笑话!若无内应,那万刀堂的弟子们如何能够闯入把守森然的皇宫?哎,可叹独臂闻人虽武功盖世,终是逃不过被卸磨杀驴的命运。” 部下附和的扯唇谄笑,颔首继续: “此外南疆大捷,不日冷青堂的船队便会自琼洋返回,第一站必到威海。是否沿途设伏阻截,还请尊上示于属下。” 男子眼目促狭,认真想了想: “不必,有人藏在冷青堂身后,专等东厂出京后弑杀狗皇帝必为其皇位。比起我们,他更是容不下冷青堂,必然不会让其顺利返航。明日吩咐船队启程,全力驶向威海。” —— 大羿,悦来客栈。 陆浅歌走出房间,踏着缈然月色走下楼梯。 庭院中央,着装质朴的女人举头望月,身姿优雅雍容。 苍穹被夜色浸染无边,孤月当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长的白芒照亮了一方夜空。 陆浅歌在女人身后欠身,轻唤: “母亲。” 乔装出门在外,又是外夷人的身份,他们言谈举止必须格外小心,唯恐隔墙有耳。 安和公主闻言转身,柔雅一笑: “季艳姑娘睡下了?” 陆浅歌点头,话不太多,清澈的紫眸盛满哀伤。 安和公主觉察到,眉梢隐动。 这一次,她在儿子绝俊的脸上看不到昔日的骄纵,那对曾只作孤芳自赏的眼底,如今也会溢满儒软与失意。 “怎么,你有话要说?” 安和公主静静的望着儿子,目光充满疼爱。 陆浅歌容色沉沉,俊脸凝重,氲起灼灼的怒火。 “我没想到华南信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他利用我、利用师父,弑父还不算,就连师父和季艳都不肯放过!” “嘘……” 安和公主竖指凛眉,示意儿子收声,随后悉心安慰道: “惯会伪装的人常易被人所忽视,你做了你该做的,本没有错。只是闻人前辈……终是可惜了。” 陆浅歌悲伤合眼,眸间湿热一团。 耳畔,母亲嗓音恬淡: “一路上我与季艳聊过,我认为她是个不错的女孩。经历此劫人会成熟起来,娇蛮的性子总会有所改变。” 男子眼帘挑开,表情窘然一怔。 安和笑了笑,微微歪头看向儿子羞赧的红脸,干脆将话意挑明: “华儿,你不小了,我想让你娶了她。” “……” 陆浅歌一时将头埋得更低,身形辗转,举止踌躇。 安和公主蔼笑从容,慢步走近儿子,轻言细语: “怎么,你不喜欢她?” 男子眸光闪烁,仿若正对着什么怔怔出神。 良久,他突然开口: “母亲,儿子内心尚有疑惑。” “说说看。” “儿子至今仍旧放不下云汐,若娶季艳为妻心里还在惦念云汐,对于季艳未免有失公正。” 女人澹笑摇头,葇荑轻拍儿子的肩头,耐心捕捉着他那对无注闪烁的眸光。 “中原有诗: 满目山河空念远,莫若怜取眼前人。 即便你心心念念以往又当如何,现下你已识得云潮与东厂提督的身份,该知日后她将是陪伴你舅父一生的挚爱,你与她根本不会再有任何结果,为何不能及早放下执念?” 霎时紫眸遁入忧伤的谷底,如星芒的碎片落入湖泊,吞没了浅浅的光华。 凝神片刻,他蓦地问: “母亲,您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人?他,是不是父亲?” 安和公主直视表情迷惘的儿子,神色淡定,坦言道: “十五岁那年,我遇到一位绝世如谪仙的男子并与之一见钟情。此人姓宏,他知我真实身份为华南皇室之长女,便要带我远离皇廷,到世外桃源隐居。不想此事被父皇得知,便将他以及他所在的宗门弟子全部逐出大羿国境。” 陆浅歌双目惊愕圆睁: “母亲所说的男子,莫非就是天衍门十三代掌门人,宏尊宏长老?” 安和公主清浅含笑,微微点头,眸光转而撒远,锁向北天灿烂的星群: “父皇棒打鸳鸯,亲手拆散我与情郎的做法令我一度怀恨于心,直到那年他御驾亲征被乌丹生擒为质。失去君主的大国风雨飘摇,我便是在那个时候瞬间成长起来,深切体会到作为公主应该担负的责任。 华儿,你是乌丹国的王子,我希望你真正能够分清梦想与责任。 云汐固好,她却是你年少轻狂时代的美梦,哪怕仅仅一寸距离,依然是你触碰不及的绚丽。而对季艳,才是你作为男子汉理应担当的责任,你能明白吗?” 陆浅歌立于夜风之中垂目沉思,一晃,五指半握,空茫的神情变得坚定决然: “母亲,儿子明白了,待事情了结以后,儿子会娶季艳为妻。” 脚步声纷乱,两名影卫在母子二人面前现身,欠身行礼: “主子,咱们的人探得五千京畿军正往这处赶来,属下护两位主子即刻离开吧。” 陆浅歌拧眉暴目,怒意冲冲的吼道: “这一路的追赶还不够吗,华南信难道想要斩尽杀绝不成?!” 安和公主眯眸踱了两步,冷笑: “凭他的道行还不够!华儿,带上季艳随影卫离开,我来挡下京畿军。” “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安和公主轻笑: “此番秘密出巡我随手带有乌木令,可调动埋伏在大羿任何一处的乌丹死士。何况我们身份特殊,就两国关系而论,那华南信也不敢动我分毫。 华儿,你与季艳乘汗血宝马快些赶至蓬州,渡口有我们的人接应。我想华南信为了皇位,下一步定要对他那九皇叔下手,因此你务要尽快找到你的舅父。” 安和公主紧握儿子的手,对他细细嘱托。 内心一阵发惨,陆浅歌咬牙决绝: “母亲,您放心,儿子定会极早找到舅父与云汐。此次分别您要多加小心,万万保重自己。” 第四十九章 顾云瑶,殉葬! “开门,开门——”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店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前往外院,开门的一瞬间就被簇拥的火把晃得惊醒过来。 “官爷,什么事啊?” 一军官带人就往里面冲,对伙计推推搡搡。 “你这店里都住了些什么人,老子奉命缉拿朝廷钦犯。你快些叫店里的客人全出来,老子要一一盘查!” 军官反挑大指对准鼻梁,态度傲慢。 伙计陪笑,点头哈腰道: “是、是,小的这就为军爷引路。” 很快,前院的住店客人在睡梦被人推醒,经过仔细核查,并非是士兵们想要的年轻男女。 军官叉腰,横眉冷对店伙计: “你这客栈总共就这么大的地盘?” “后院还有一间阁楼,属于上等房,日落前就被一位客人包场了。” “……” 军官凝眸,突的飞脚踹倒伙计,大嚷大叫: “还不快带我去——” “是、是、是……” 伙计面色苍白惊恐,连滚带爬在头前引路。 过颈瓶门,绕影背墙,便见草木繁茂的庭院里风灯高悬。 一座二层阁楼坐北朝南而建,就在一楼外通的木梯东西两侧各有十名男子环臂站立,全身劲服装扮,肃冷的脸上浑然不见任何表情。 军官即刻止步,锐利的目光静静扫过这二十位身形矫健的男子。 不用问,谁都能够一眼看出他们是些练家子。 由此看来,这一路没有白追,自己可算是逮到大鱼了! 军官心头窃喜,端步至阁楼下,还未挨得楼梯半寸,左右两侧的劲装男子便蜂拥上来堵住梯口。 军官倒退两步目露凶光,挥手示意后方。 “唰啦啦”兵刃出鞘的犀利响动震彻天宇,店伙计受惊腿肚子一软趴在地上,双手抱头。 尽百名京畿军向阁楼冲来,手中武器森寒竖起,汹涌人潮瞬间将庭院占据得满满当当,血腥厮杀一触即发。 “都住手!” 清凛之声自众人头顶响贯彻而来,透着不怒自威的气魄。 军官诧然抬眼,见一夷人装扮的女子缓步走下节节木梯,那身澹澹色刺绣罗绮长裙和头顶上泠泠闪光的鎏金步摇缠冠,无不彰显出她那超越平民的显赫身份。 女人声色不动,只凌厉的微微清咳,两旁的劲装侍卫便迅速向两旁分开,颔首低眉态度恭敬。 “你是……?” 军官一愣,眸子翻动不住上下打量女人。 女人悠然作笑,转头漫声说道: “告诉他,本宫是谁。” 一劲服男子走到阁楼东侧,越身飞至楼顶橙红灯笼挂串,举手拽动尾翼处捆绑长幡棉绳。 长幡赫然于众人眼前亮相。 红底金边的旗帜正中,鹰头玫瑰的绣图看得军官全然傻了眼。 他倒退几步,慌里慌张撤回紧握刀柄的右手。 雄鹰与玫瑰是西夷乌丹的国宝,鹰头玫瑰图纹实属乌丹皇室之象征。 军官低头懊恼咂舌,只怪自己行动太过鲁莽。 安和公主提裙走下最后一节楼梯,沉静的双目淡淡睨向军官张惶不安的面容,蔑笑: “本宫乃乌丹国索罗国王之侧妃,大羿宬熙帝之长女,你们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拿本宫?” 冷汗“滴滴答答”流淌不止,军官舔了舔唇,单膝跪倒颔首请罪: “末将深夜惊扰长公主大驾,还望公主恕罪。” 安和公主挑动眼睫,一声长叹: “本宫此番微服巡游,不想才至两国边界便闻大羿皇帝仙游。他乃本宫的皇弟,你们既然来了,莫若引本宫入皇宫,本宫想要亲自送皇弟一程。” 这要求并不过分。 军官沉默的想了想,自己不过是京畿军营里一小小校尉官,奉旨追凶到此,不想冲撞了安和长公主。 横竖她算是半个大羿皇家人,若然惹她不悦,在新皇面前告他一状,他的人头岂不是是要搬家了。 还是少惹麻烦,答应她罢。 “……末将愿为长公主引路,公主殿下,请。” …… 月光如银,倾照着冷寂的景阳宫。 顾云瑶全身白色软裙,一步一步走过斑驳晃动的灯影,立于庭院的夜风当中。 一场皇权角逐、宫闱弑杀带走了大羿国君与六宫之主,宫里还活着的人俱都见证了那夜的血腥与罪恶。可现下,无人胆敢开口说话。 诚然,顾云瑶并不爱皇上,可他活着一天总归是她的依靠,使她和七皇子得以这深宫重苑内安稳的度日。 如今,这安稳的日子怕是走到头了…… 夜风呼呼作响,汩荡着女子的长发、裙摆,她在夜色的包裹下身形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完美的雕像。 赵安守在廊前,凝望着院中孤苦无助的身影,压抑的漫痛弥上心头。一颗心仿佛被鬼手紧握着,任意揉捻至变形。 “主子,风大了,咱回吧。” 转眸看天,赵安压下隐忍在胸口的沉重,轻声提醒着: “时辰不早,您该安置了。” “赵安,新皇会放过我们吗?” 顾云瑶纤手微抬,将风中飘零的落叶挽于掌心,潺潺柔弱的嗓音叫人闻之生怜。 赵安努力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和颜宽慰着她: “新皇作王爷那会儿主子待他不薄,如今他继承大统,怎么也要念着往昔旧情。” 顾云瑶笑得凉薄凄愁,细白的脸庞慢慢抬起,怅然道: “无情最是帝王家,他十几年佯装痴傻瞒过所有人的法眼,可见城府心机俱在冷青堂之上。 冷青堂才赴前线他那头便策动宫变,只怕是待南疆事了,他的屠刀便要对准冷青堂了。” 顾云瑶虽为女流却独具慧眼,她的分析与辨识能力之敏锐,都叫赵安心服口服。 他只得一记沉沉叹息: “是奴才让主子失望了,眼下宫里宫外都由禁军、京畿军严加把守,就连东厂番卫的行动也不再自由,前儿个奴才实在想不出个好方法向外界递出消息……” 顾云瑶萋萋摇头,喉咙哽了哽: “本宫不怪你,凡事皆有定数。本宫非是贪生惧死之辈,只是七皇子还未长大成人,本宫就这么去了,九泉下怕是愧对许姐姐……” 赵安拢着宽袖擦拭酸涩的眼帘,随即摆出笑脸: “主子切莫太过悲观,明日殡宫行丧仪观观形势再做打算。后宫嫔妃多数没有子嗣,不比您的身边还有七皇子,且母家身份尊宠。奴才想着,再怎么,为先皇殉葬之事也搁不到主子头上。” 这夜,后宫多少人辗转难眠,睁着两眼直到天亮。 苍穹灰蒙蒙的,乌云压得极低,看不到暑夏的阳光,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一夕之间璟孝皇帝驾崩,东宫钱皇后薨,彩幔宫灯全部换为白绸,角楼沉缓的丧钟久久盘绕长鸣,举国哀悼。 殡宫里,袅袅青烟随透窗扑来的旋风向四处扩散开来。 丧仪期间,红烛替为白蜡,灯笼缠上白纱,遍处白茫茫如雪如素的颜色刺人眼目,周遭景物被衬得恍惚而不实。 重重白幡的尽头便是口上好的梓宫,金丝楠木打造,再往上有供奉高高的神牌。 顾云瑶跪在后宫嫔妃之中,身披丧服的她体态显得甚为单薄。 一轮哭祭过后,她随众妃被下人扶起,移步至殿外临时搭建的露天棚子里,稍作歇息。 七皇子年幼,也被带来祭拜大行皇帝。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不大的人儿疲疲蔫蔫的,有些站立不稳。 顾云瑶将他轻轻护住,才一抬眼就见头排的淼洇太妃肖氏幽幽回过身形,举手掖了掖湿红的鼻头,精致妩媚的丹凤眼冷冷扫过嫔妃们的面孔,眼底恍有一抹精芒飞逝而过。 玫瑰红唇抿起轻浅弧度,肖太妃掩了掩鼻翼,朗声吩咐: “荣厚,宣旨。” 高个子太监身穿丧服抖开诏书,脸色刻板极像拉长的马脸,公鸭嗓扯起时不带半分温度: “大行皇帝龙御归天,后宫嫔妃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 宣诏未完四下哭声震天,柔弱的女人们接到旨意,悲泣之声遁然破喉,尽数嚎啕着匍匐在地上。 这种结果早在预料之中,所幸有子嗣者可逃过殉葬一劫。 尽管暗自大松一口气,顾云瑶还是被周遭浑浑噩噩的哭声惊吓得手脚冰凉,脑中茫然无措,突然被身后哭得昏厥的嫔妃撞倒。 七皇子窄窄歪歪的跑来拉她,口中懵懂的呼唤: “裕娘娘,起来、快起来。” 顾云瑶四肢颤颤未曾爬起,便听肖太妃那冷沉如繁霜的嗓音在她头顶上方响彻不停: “来人呀,七皇子的生母早已殁了,速速将七皇子送回端本殿,裕妃闵氏从葬。” 第五十章 颂琴冒死搬救兵 顾云瑶四肢颤颤的侧身匐倒,眸色愕然看着高高在上的肖太妃,惨白的脸上半是愠怒、半是惊怔,十指抖动,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几个太监拥上来,一人扛起七皇子,掉头就走。 “我要裕娘娘、我要裕娘娘嘛……” 七皇子受到惊吓吵闹不止,在太监肩上抬抻直的小脸憋到通红发紫,两只小脚乱蹬乱刨,一双小手不停向顾云瑶桀桀招展,哭得撕心裂肺。 “麟儿…你们把麟儿还给本宫!” 顾云瑶当场泪如雨下,挣扎着起身,却被那些个太监拦住。 颂琴大惊,恐主子有失展臂去护,被个太监一把推出了包围圈。 这些半男不女之人动作粗鲁,也无丝毫避讳,两三下就将顾云瑶按在地上,狠狠倒剪了双臂。 “主子、主子,你们不准放肆——” 颂琴惶恐而气愤,奔跑过来替女人解围,被太监甩手一顿耳光抽到五官淤肿,眼前金星乱闪,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其他宫妃小主们见到此番情景,皆胆战心惊的,就连哭喊的勇气也没有了,任由太监们拖拽驱赶、手脚发抖乱颤着来到殡宫后头一处独立的院落里面。 庭院枯枝败柳甚为萧条,看样子并非是处要紧的所在。 西边的配殿外停有数十口棺材,正殿廊下站着鬓角花白的老嬷嬷,两侧各有宫婢一名。 三人皆穿丧服,面色幽寒无温,她们身后便是主殿。 透过敞开的门扇向殿里看,就可清楚的看到那些条条道道悬挂着的白绫,在光线昏暗的氛围里格外清晰刺眼,像是无数随风飘舞的幽灵,带着震迫人心的死亡气息向庭院中柔弱无助的女人们扑面袭来。 几位年轻小主再也禁不住从孤冷阴森的宫殿里汹涌而出的刺骨寒流,翻眸昏在地上。 廊下的老嬷嬷并没因此生出任何怜悯之心,垂下松弛的眼皮,语气无温,似例行公事般快言快语: “过会儿各位主子用膳之时务要多吃些,只有吃饱喝足,到了下面才有精力再伺候大行皇帝不是?行了,奴婢话不多说,还请主子们移步东厢用膳去吧。” 大限已在眼前,嫔妃们只顾伤心欲绝,谁有心思去吃什么饭? 嬷嬷见状,一脸横肉抽搐不悦,烦闷的做出手势,两旁太监再次推推搡搡动起粗来,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人们往东厢房里面赶。 —— 颂琴懵懵的坐起身,揉着发沉发痛的颈子,发现裕主子已经不知去向。 “主子……” 她茫然看向四下,悲伤的哭过一刻后,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暗自揣度,她突然想到一个人。 十指插入青丝用力攥紧,贝齿咬住下唇。 救主心切,颂琴管不了太多。 即便那人是妖魔,为了自家娘娘,她宁愿拼死一求。 若然失败,她顶多陪自家主子一起死,九泉之下相互还能有个照应。可如果成功了,主子便可免受殉葬之劫了! 一路紧赶慢赶、跌跌撞撞的直奔勤明殿而去,才上玉阶就被内侍拦住。 “大胆,你是何等身份竟敢擅闯皇家重苑,给咱家拖下去,乱棍打死!” 荣公公冷眸斜睨颂琴,烦躁的抖动拂尘。 他认得她,景阳宫的大姑姑。 眼下她没了主子如同丧家之犬,就算真死了也不会有人问起。 不等小太监们上前,颂琴双膝跪倒,面向大殿的方向凄然大喊: “宸王殿下,奴婢死不足惜,但求王爷念惜以往,念在裕妃与云汐小主姐妹情深的份上,放过我家主子吧——” “嘿呦咱家叫你胡说的!” 荣公公气结低吼,上前就是一脚。 慵懒拖长的音色,从大殿内缓慢悠扬传出: “外面可是景阳宫颂琴姑姑?荣厚,传她进来。” 高个子马脸太监闻言,即刻收了狂肆的态度,躬身面向大殿,谄谄道: “奴才遵命。” 回身眸色凌厉的剐向颂琴,压低嗓音威胁一句: “进去以后小心说话!” 颂琴眉睫颤颤落下两三泪珠,摸了把脸低头就往勤明殿里走。 内阁外停身,颂琴抬眼只看一下便傻了眼。 内阁里宫娥内侍五六人围在宸王左右,正伺候他试穿新制的龙袍金冕。 大行皇帝还未安葬,丧仪期间,他就这般按耐不住脱下了丧服,迫不及待的想要登基成为新帝了吗? 尽管内心想法纷乱不断,颂琴却不敢作任何声张,乖觉的颔首垂目,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奴婢、奴婢景阳宫掌事颂琴,参见宸王,王爷万安。” “起来吧,别跪了,往日总在一起,本王自然记得你。” 宸王落了平举的两臂,旋身之时,龙冕上的金珠流苏摇曳撞击,光影交汇之处发出泠泠细碎的响动。 年轻俊朗的容颜没有丝毫窘态,反而昂首挺胸,气宇傲然。 “怎么回事,如何披头散发的?” 望着女掌事形容狼狈,宸王眉间一拢,不解的问她。 颂琴放声大哭,额头重重叩在地上,诉求道: “王爷,求您行行好吧,裕主子与云汐小主子非是亲生从小也是一起长大的,二人情同姐妹。彼时裕妃中了奸妃万氏的陷害才致终身不育,您只当念在与云汐小主的情份上,就免我家主子一死吧。奴婢求您了,非要殉葬,奴婢情愿替主子一死……” “什么?” 宸王困惑的眨眨眼,呢喃: “本王确实免了裕娘娘为大行皇帝殉葬啊……” 颂琴瞬息止住哭声,抬起花瓜脸,泪水披蒙的眼眸遁然亮起希望之光: “半刻前我家主子被殡宫娥太监拽去了,奴婢不敢胡言,求王爷开恩啊!” 宸王俊白的脸上阴云慢慢积厚,五指紧握,轻言自语道: “本王当然明白裕娘娘与云汐的关系,既如此,本王怎么可能让裕太妃一死……宋厚!” 滚雷的吼声破喉不多时,高个子太监脊背弯曲灰溜溜的小跑进殿,尖锐的嗓音携有明显的颤抖: “奴才…在。” 方才守在廊下,这心思机敏的太监耳朵竖直,时时留意着殿里的动静。 现下主子叫进他来,必为兴师问罪。 宸王两道犀冷的目光如锋利的剑刃抵向太监,将他逼到毫无退路。 “本王问你,让闵氏为大行皇帝殉葬,是谁的主意?!” 其实不用刻意问他,宸王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眼下父皇、东宫钱氏都没了,能做得皇宫、做得整个大羿天下的主,唯有他与他的母妃。 此刻当着颂琴之面审问荣太监,无非是要这宫婢亲耳听到做个见证,赐死她家主子非是他本人的主意。 再怎样,他并不在意裕妃会不会恨他,可他异常在意云汐,他不想被所爱之人记恨他。 眼前的太监满面抽搐,鬓边额头冷汗凝结,身形抖动不敢言语。 “快说——” 宸王眼目瞪圆,再次凛声逼问。 太监腿上一软跪了下去,颤颤巍巍的回道: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是太妃…是肖太妃的主意……” “本王把你个误事的狗东西——” 宸王一脚蹬去踢飞荣太监,拉起颂琴跑出了勤明殿。 第五十一章 关键时刻宸王到 殡宫后院—— 东厢五间是连通房,内置几十简朴的四方桌与无背长方椅。 太监们将妃嫔全部被带进这里,强行按她们在木椅上坐好。 每人面前是套青瓷碗、汤匙和掉了釉的木筷子。 桌上鸡鸭鱼肉罗列丰富,大多吃食已经凉透,让人看着根本没有任何胃口。 生死关头,谁能做到放飞心情,去享受这些半冷不热的送行饭呢? 顾云瑶十指扒住桌沿,长睫颤颤落泪。 耳畔哭声不绝,她的脑中也像是搪进了烂布棉花,懵懵糟糟、乱乱哄哄的一团。 生平还不知死是个什么味道,怕是一会儿就会尝到了。 忆起十七岁那年被迫入宫,承宠的之路历尽坎坷、几经磨难。 一想到自己就快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顾云瑶不禁眉心紧锁,发凉的唇瓣抖擞不断,掩面哭得伤心。 这就是帝王家的残忍无情吗?入了宫,女人的一切都属于皇室,就连生死也由不得自己。 她非是畏惧死亡之人,自从躺在帝王身下承欢的第一夜过后,她就确定真正的自己已经死透了,变成个失了心的躯壳。 等到人死了,灵魂便会得到解脱,倒是快事一桩。 可是,假如自己真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最最心爱的男子和妹妹,也看不到七皇子长大成人了。 往后,孤灯残影下,不知赵安会怎么度过一个个更漏凄寒的夜晚;颂琴又要被送往哪宫做事,所遇之人是否良善…… 还有云汐、冷青堂,此时该是收到东厂番子想尽办法送出的示警密函吧? 宸王一旦登基,首先会肃清异己,不会放过任何能够威胁到他的势力。 希望他二人再也不要回到京城,再不可陷身于这片污浊罪恶的深宫当中…… 女子在桌边哀哀抽泣着,周身被绝望与无力感沉沉的压榨,埋于胸腔里的悲恸肆意流蹿至四肢百骸,磨得她心口疼痛,无法喘息。 顾云瑶自知在这世上还有未做完的事,还有想要去陪伴的人。为着他们,她突然不想死,她极其渴望活下去。 门响,一脸横肉的老嬷嬷迈步进屋,身后多名小太监鱼贯而入。 屋里哭声骤然停止,女人们表情惊悚,一张张被泪水打得湿透的脸青白交加,呆呆的看着逆光站立的凶神恶煞。 老嬷嬷眼神冰冷的横扫桌边一众,鲶鱼嘴角似翘非翘,眸子随即抬高,漫声开口: “时辰到了,娘娘们该上路了。” 周遭气温骤的急转直下,犹如地狱之门猝然开启,一股子阴冷腐败的气息从四面八荒涤荡而来,在无助的女人之间任意穿梭,带给她们强烈的恐怖感。 立时,东厢再次爆发出嚎啕震天的哭声,凄厉而悲哀,恍似波涛翻滚的海洋,听得人毛骨悚然,一身鸡皮疙瘩就快掉落到地上。 老嬷嬷彻底将烦躁不耐写到了脸来,抬手一挥,转身走出东厢。 太监们面目狞然蜂拥而上,再不顾什么宫规礼仪,拽衣襟揪脖领,如同拎小鸡般的狠狠将人往屋外带。 “放开我、我不要死、我还年轻啊——” 一记撕声惊喊过后是尖锐刺耳的惨叫,只见一浑身素衣的女子披头散发拨开倏然安静下来的人群,提裙奔跑就向屋外猛冲。 前脚才跨出去,冷不丁恶风袭面,清脆的拍击落上女子的半侧面颊,抽得她眼前金星乱溅。 没入宫前娇生惯养,入宫后又是养尊处优,这些主子们哪里受到过如此苛待,何曾想过,自己也有被下人们打脸的那天。 女人顿时老实许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水波粼粼的眼眸怔怔瞪圆,身子轻飘飘的向旁侧歪了歪,靠在了门板上气息匍匍。 顾云瑶被架立的位置刚好一抬眼就能看清那女子的半张脸,那人正是菡香馆的孙婕妤、两广总督孙敏之女孙笙笙! 脑子“嗡”的一声,顾云瑶只觉天旋地转,意识混混沌沌。 此番南疆平乱,闵、孙两家都为朝廷出过大力。果然才达目的,新帝便要过河拆桥了…… 下一刻,顾云瑶又被接连不止的哭嚷谩骂声唤回神思。 孙婕妤已经被人仰面按在地上,两只皓腕被个太监狠狠勒着,嘴巴被另外一个用力扣开,一酒壶正往她口中猛灌。 顾云瑶看得四肢抽动,一口气憋在嗓眼吞吐不下。 她知道,那是毒酒。 孙笙笙一介女流遭此折磨,根本无力还击,喉中“呜呜咽咽”被迫吞咽的同时,两腿搭在门槛上乱蹬乱踹。 又过不多时,她七窍流血,一个人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完全没了动静。 两太监起身,用白帕子频频擦抹双手。 老嬷嬷一旁勾唇冷笑,叉腰狐假虎威: “都看到了吧,横竖是个死,何必非要弄个全身乌青死相难看呢?既然主子们不愿用膳,那就请移步正殿,自行挂到绫上去吧。 各位主子放心,到地下服侍大行皇帝之人也算有功,死后会被追封谥号,于母家也是无上荣光之事……” 顾云瑶听得心跳加快,木木转头复看那一桌桌的丰盛饭菜。 做少女那会儿,她在贡院里面听说皇家以活人殉葬的手法,其中最残忍的莫过于倾注水银了。 操作前,通常会以迷药让殉葬者入睡,伺机打开她们的头骨,将水银灌进去后再将头骨缝合。 据说这样做,可使殉葬者的容颜保持鲜活,长久不腐。 顾云瑶脚下一软坐到地上,倏然意识到,那些酒菜怕是已经下了致人昏睡的药物。 顾云瑶阵阵心惊胆寒,身子虚脱得起不来,被太监一边一个架着,跟随素白的队伍出东厢进入正殿。 白绫在半空飞舞,好像一条条槁枯的鬼手无情的伸向女人们。 有几人彻底绝望了,不再哭也不再闹腾,足蹬春凳上梁,手抓白绫伸进脑袋。 “啪嗒”春凳一倒,身躯挂在半空扑腾不大会儿,没了动静。 地上的女人悲鸣再起,捂脸的顿足的,口中“姐姐”、“妹妹”的嚎叫着。 说来奇怪,素日里因为雨露恩宠、金银穿戴没少拈酸吃醋,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女人们,在这刻好像全都忘光了往日里的恩恩怨怨,相互拥抱、相互携手闹成一片。 老嬷嬷毫无人性,沉面一句: “动手。” 太监们抢上前来分开哭泣的女人们,一人杠起一个,蹬上春凳就往白绫上挂。 视野忽然混乱模糊,顾云瑶已被一矮胖太监扛上肩头。 她手脚冰冷干半张着嘴,由于过度恐慌完全吭不出一声。 “宸王驾到——” 殿外,太监尖利的通传嗓音划破半空。 主殿立时陷入安寂,所有人跪倒低头,迎接未来的新君。 颂琴随宸王进殿,焦灼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猛然凝神,跑到顾云瑶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主子、主子您没事吧…奴婢该死、奴婢来晚了害主子受屈,呜呜……” “颂琴……” 顾云瑶抬面见到了亲人,与之搂抱痛哭失声。 宸王凛面看向老嬷嬷,厉声吩咐: “还不派人过去,将裕太妃先行送往景阳宫。” 老嬷嬷眸现惶色,惴惴望了宸王一眼迅速低下头,吞吞吐吐道: “回、回王爷的话,上面交代过,要…要特别……” “糊涂的老东西——” 宸王一壁破口大骂一壁宽袖斜飞,不偏不倚扇在那奴才的后心上。 她扑倒在地,一口老血从嘴里喷射出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老嬷嬷气息奄奄祈求两句,眼白上挑昏死过去。 宸王不再理会她,三两步走过去,伸手搀向顾云瑶: “裕娘娘,都是误会,让您受苦了……” 顾云瑶受惊过度,条件反射的挣扎身子后推,避开宸王的双手。 男子神色尬然,慢慢直起身形,负手干笑两声,自说自话: “呵呵,裕太妃抚养本王的七弟实属劳苦功高,此次本王已免去您为大行皇帝殉葬之礼,可能是奴才们糊涂搞错了……” 顾云瑶泪痕未干的污浊脸庞转向宸王,一想到那夜宫变的血腥,想到气得不明不白的璟孝皇帝与钱皇后,还有刚刚被人强灌毒酒的孙婕妤,她的五脏六腑就被无尽的悲伤与愤怒占据,潮湿迷蒙的双眼立时染起簇蹙火光。 “本宫……不必死了?” 她含着悲愤之情,直视宸王幽声询问。 俊美的男子神色一绷,像是被她顽强不屈的容颜震慑到,五官凝滞须臾后悄然解封,浅浅一笑,笃定: “是、您不必守殉葬礼……颂琴姑姑,快扶你家主子回宫去吧,待他日寿康宫修建妥善,再行移居颐养天年吧。” 颂琴激动到哭出声来,抹了抹脸,颤声道: “主子,主子您听到了吧,您不必为先帝殉葬了,奴婢护您回去吧……” 对面,高个子荣公公呵斥一句: “大胆,还不谢恩。” 颂琴不敢怠慢,几个响头磕在地上,正要扶起顾云瑶,一道人影闪进大殿,以毫不掩饰的闷懑语气质问众人: “是谁如此大胆,敢驳哀家的懿旨?” 第五十二章 百万雄兵必扫中原 肖太妃在太监、宫婢的簇拥下趾高气扬走进大殿,促狭的丹凤眼看了看跪倒一地的人,转眸望向她的儿子。 “是哀家下懿旨赐裕妃一死,为大行皇帝殉葬。” 女人轻飘飘的倾吐一句,眼中精芒毕现,带着咄咄慑人的气焰: “大行皇帝在世之时最为宠爱闵氏,此番圣上驾崩,身为宠妃礼应尽职守道,一死为帝王殉葬。” 宸王眉眼遁暗,悄然现出一抹无奈。 唇线微抿,他微微低头,抬手用指尖搔弄眉心,将情绪掩饰得很是巧妙。 落了手去,男子容色随意,云淡风轻的笑笑,抱拳躬身: “儿臣参见母妃,母妃言之有理,只是此次南征平息安国之乱,裕太妃的母家曾出力不少,且闵国公又是朝中要员。儿臣唯恐母妃这等做法,会使有功之臣彻底寒心了。” 肖太妃眉梢上扬,似是一个大大的想不到,继而眸色冷呲,一字一句从牙缝里狠狠迸出来: “俗话说得好,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哀家感念你父皇之恩德,眼下他既已仙逝,自是要将他生前喜爱之物尽数带予他。不管怎么说,他将皇位传于你,你就该感念他的好多尽些孝道,更不该阻止他带走裕妃。” 宸王面色沉沉,老实说他并不想当众为顾云瑶与肖太妃撕破脸。横竖她都是他的亲娘,又一手为他筹谋至今。 可是,那一头也不是别人,而是云汐。 宸王能够想象,他借冷青堂出京征南之机策动宫变,待云汐回来以后,必然会将她自身摆在什么立场上。 宸王想要争取到她,那么当下能够让他今后很有自信的面对她、化解她对他仇恨的方法,首要就是保下裕太妃。 “母妃,儿臣从没求过您什么。此番请您衡量利弊、着眼大局,免去裕娘娘为大行皇帝殉葬。” 宸王言辞中肯,复向肖太妃拱手曲身。 女人神情愕然,双眸扩大至极限,胸腔灼灼,内里怒火氤氲翻腾不熄。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的皇位还没有坐稳就…… “哼!” 肖太妃一声冷嗤,音色凛凛的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头颅歪出一个角度,她那对锐利的眸光向亲生骨肉束去,眼神无抵愠怒中夹着丝丝困愕。 “你当真为的什么,以为可以瞒过哀家的双眼?” 宸王与母妃四目相视,神色如常。 他的平静更加催发了肖太妃的气焰,她忿忿拂袖高声呐喊: “哀家告诉你,哀家也是为了大局,才要赐闵氏一死——” “哈哈哈哈,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果是不假。想来南疆大捷、先帝尸骨未寒,你们便要迫不及待,妄图对功臣下手了!” 清冷尾音未曾落地,纷沓的脚步声逼进大殿。 身披丧服的侍女走在最前面,入门分至两旁,接踵而来的便是安和长公主华南蔷。在她身后,还有十名乌丹死士跟随。 一行人丧服下的衣装,皆为西夷番邦风格。 肖太妃眼睫倏然挑高,将眸中一抹惶色压得死死。 谁不知这外嫁姑奶奶是个厉害角色,今日的事,怕是不好办了…… 微微上前一步,持着端柔的态度,肖太妃开口: “皇姐您来了,昨夜于行宫驿站里休息可好?” 宸王忙也凑近过来,见礼道: “侄儿见过皇姑姑。” 安和长公主并不与母子二人搭话,表情持着严肃,不怒自威的眼神向殿里逡巡一圈。 场面安静出奇,十分尴尬。 肖太妃渐渐收敛笑意,试探询问: “皇姐无有通传就擅自入宫,于礼法不妥吧?” 安和长公主冷眸横扫肖太妃: “皇上驾崩,本宫以其长姐身份回娘家拜祭,亲自送皇弟一程,有何不妥?倒是才入殡宫未曾上香,便听到后院里乱乱哄哄!” 肖太妃执袖掩口: “让皇姐见笑了,依照规矩,皇帝驾崩,后妃理应守节从葬。有些个嫔妃年轻不懂事,坏了礼法,自然要受些惩罚。” 安和长公主斜过肖太妃一眼,转眸看向宸王,目光顿然犀利: “看样子,大行皇帝已将皇位传给了宸侄儿。本宫怎么记得,宸侄儿从小生有暗病,难道痴傻之人也有资格继位大统吗?” 言辞凿凿震慑大殿,场面一时变得越发紧张。 幽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尖利的锋芒狠狠刺向在场每人周身,令其惊颤恐慌不已。 宸王容色平寂无常,笑靥充盈着几比欣喜: “呵呵,说来也是神奇,侄儿想该是父皇多年潜心修道感化上苍。去年入夏侄儿被雨夜雷电击中,本以为没了性命,谁知从昏迷之中醒过来,神思居然恢复清明了。” 此言一出,安和长公主与顾云瑶不约而同睁大了眸子,齐刷刷的望向宸王。 很明显,宸王是在撒谎。 谁人不知,就在宫变的前一天,宸王都还是个傻子。 可眼下顾云瑶清楚,自己已然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敢强做出头,当众拆穿他呢? 安和长公主冷笑眯眸,强压下胸腔里的灼灼怒火,慢慢点头: “哼,照此说来真是凑巧。不过,本宫倒有些看不明白,你母子二人究竟是想遵循宫规,送后妃们到地下陪伴大行皇帝,还是在急着出手排除党派异己?” “大胆!” 肖太妃手拢衣袖沉声呵斥,威严凛凛的脸上怒意氤氲。 两相针锋相对,在场的大羿宫人们情知躲不过,无不颔首低头,唯恐一个不留神,惹祸上身。 衣袖蘸着眼角,肖太妃此刻故作可怜,萋萋哀哀道: “皇姐,今日您来若是诚心为大行皇帝上香,哀家谢您。可您为含何要血喷人故意惊扰帝灵,诬陷我们孤儿寡母。” 安和长公主气势汹汹,一步一顿上前,寒冷眼芒逼向惺惺作态的女人: “本宫含血喷人?哼哼,那晚皇宫里头究竟发生过什么?万刀堂数千弟子如何进得宫中,闻人长老现下何处,他与你关系如何?肖淼洇,你与世人可说得清楚?你不过是坤宁宫一小小掌事宫女,竟然有如此盘算、如此心肠,当真是东宫钱氏小看了你。早知如此,当年就该一把火烧得你灰飞烟灭!” “你……” 肖太妃步步后退,脊背陡然顶上一方坚冷之物。 惊怔的回头,她倏然看到自己正背靠璟孝皇帝的梓宫,正是那突兀坚硬的盘龙雕纹,硌得她肌肤发紧发痛。 到底是做贼心虚之人,只回眸看过一眼,女人立刻受到惊吓,嘴巴大张喊叫出声音来。 “母妃!” 宸王脸色阴郁愤懑,冲上来拉住母亲,表情很不友善的注视安和长公主。 安和将他二人的种种丑态尽收眼底,眉梢轻挑几分得意,大袖挥起,食指对准肖太妃的脸,扬声大骂: “千古帝王含恨而终,你等奸佞乱政,满口仁义道德,却是佛口蛇心之辈!” “放肆——” 肖太妃再也按捺不住,震怒间大呼小叫。 一队侍卫冲入大殿,手中的兵刃寒光咄咄。 乌丹国的死士们随即拥上护住长公主,甩臂膀拉开架势。 安和长公主鄙夷的笑过,漫声吩咐: “不准与他们动手,本宫不想兵械打斗之声惊扰了帝灵。本宫乃乌丹国国君之妃,如今身在大羿若然有失,索罗王必定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肖太妃眸色一惊,红唇紧抿想了想,命令禁军: “都退出去!” “哗啦啦”钢刀入鞘,这队人如同退潮一般快速退到殿外,行动敏捷。 安和长公主沉面扯了扯嘴角,气势高昂: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作恶天不赦,恶行必招恶祸!” “你……” 肖太妃面色铁青,藏于宽袖里的五指狠握成拳: “你还敢说,你来便是要故意给哀家母子难堪不成?” 安和笑笑: “既然知道难堪,可见是个要脸的。罢了,屏退左右,本宫与你有些话讲。” 肖太妃神色忿忿却属无奈,毕竟眼前的女人身份太特殊,对待她急不得、恼不得,也只好忍一时气,暂且由着她的性儿吧。 “来人,今日时辰错过了,诸位太妃先行回宫去吧。” 有感暂时的获救来之不易,女人们起身,哭哭啼啼、争先恐后就往门外冲。 安和长公主挑眸扫过宸王,语气毫不客气: “也请王爷回避一二。” “你去吧。” 有母亲吩咐,宸王不敢不听,欠身道: “儿子亲自送裕娘娘回景阳宫去。” 浅笑斯文,宸王走到顾云瑶的面前,见她缩在角落里四肢发软实属可怜,生怕自己再次惊吓到她,便与她拉开一段距离,轻声说道: “裕娘娘,本王向您保证不会再有事了,现下本王亲自送您回宫去吧。” 顾云瑶浑身冷汗直冒,战战兢兢看过男子一眼便快速转过眸去,由着颂琴架起,颤颤巍巍跨出了大殿。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两个女人。 三丈距离以内,二人对立气势凛凛,两对眼神在沉默中早已激烈交锋多个回合,周遭空气如同凝结一般,唯见火光电闪的震撼。 风过,高挂的经幡白幔迎风飞舞,声响烈烈。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肖太妃,她直视对面的女人,阴冷笑问: “说吧,你究竟有何事要对哀家讲?” 安和长公主毫无畏惧,眼中怒气凝聚,默然注视一道飘摆的经幡在那女人的脸上投落剪影,仿若一条蛇盘踞在其半侧脸颊,蜿蜒扭动,为她妩媚妖娆的五官平添出丝丝狰狞与恐怖。 安和长公主叹一口气,音色沉沉: “当年皇弟为得到这万里江山也曾使用过诸多难以启齿的手段,如今遭此业报确属罪有应得。你与宸王已经得到了你们想要的,本宫希望你们能够放过华南赫、放过本宫的九弟,让他远走高飞做个寻常之人。 如若你们对他斩尽杀绝,本宫回到乌丹必联合西夷二十六诸国,以雄兵百万进犯中原。想来二十几年前,大羿尚且不是西夷的对手,此番一旦动武,你们依然会是西夷的手下败将!” “哀家还以为是何等大事,”肖太妃笑得漫不经心,抬手抚了抚鬓发: “皇姐,您的话…真是说晚了一步。” ps: 梓宫——古代皇帝的灵柩。 关于安和长公主的名讳,原本定了以我小师父浅月的名字,可以被万皇妃的女儿华南季月占了,再用就属雷同,所以改了。 希望小师父没有看到这一章,哈哈哈。 第五十三章 杀她,本王如何舍得? “果然,和本宫猜想的一样……” 安和长公主在随风摇荡的白绫下促狭了眼眸,心头滑过一丝慌乱,神情却还持着镇定: “好歹毒的妇人,本宫必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摆驾,回驿馆!” 旋身衣裙翩跹,女人随仪仗迈步走出,一路直奔前殿。 灵排前青烟缭绕,金丝楠木梓宫的两侧各有二十人一列的道士,正盘坐在素白的蒲团上吟诵道家经法。 安放长公主顿步,目光沉沉的落上梓宫。 与后殿停放的全金梓宫不同,这里金丝楠木的乃是真实安放璟孝皇帝与钱皇后遗体的一幅。 因二人于同日仙逝,故以大羿皇家礼法合葬同穴。 后殿那惊到肖太妃的梓宫比这副比明显大了一个尺寸,为的是在出灵那天,将那副套在这金丝楠木梓宫的最外面,再由一百二十八人合力抬出东华门。 前尘往事涌现眼前,安和长公主颦眉凉叹一声,于香案前点香祭拜,默念: “皇弟,当年你因贪念一意孤行,最终筑成大错。今日长姐回来为你上香送行,也算尽到姐弟的情分了。无论如何,本宫都不能原谅你当年为了皇位残杀手足、残害父皇与蓝贵妃的恶行。 可江山总归是华南氏的江山,本宫为了社稷安定,当年联合天衍门宏尊秘密建造了昆篁地宫,又一手将父皇的半块玉玺存于地宫中,便是要将那件罪恶的皇室秘闻永远封存起来,不被世人得知。 可你又因贪念膨胀,收买了宏尊座下弟子雷焕弑师夺取地宫图,最终引来四方杀戮。 如此看来,是本宫错了。本宫越是渴望安定、平衡,越是搞乱了一切。 罢了,本宫从此不再沉默,不会任由奸佞之徒伤害本宫的九弟。 本宫早已做下部署,若然此番九弟逃过劫难,本宫必以一臂之力助他执掌乾坤,龙墀御座、万人之上。” —— 景阳宫。 赵安见到顾云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内心震惊却也大喜过望,惨白无温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 方才,他在宫里留守之时接到报信,说七皇子被肖太妃强行送去了端本殿,自家裕主子即刻要为大行皇帝殉葬了。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赵安当即心口发凉,眼前一黑就要跌倒,幸被内侍们扶住。 主子没了相当于一大家子人失去了主心骨,阖宫上下哭成一片。 平日里,赵安自认是个冷静睿智之人,也为主子和东厂办过不少漂亮差事儿。 可眼下七皇子与主子有难,他急得五脊六兽一时半刻竟也没了主意,只苦无分身之术,不知到底该顾着哪头。 整个景阳宫正在哭天抢地闹腾得凶,顾云瑶就这么全须全影的回来了,不仅如此,身边还跟着即将成为新帝的宸王殿下。 众宫人向主子们行礼,随后端盆打水,人来人往一阵穿梭忙碌,为裕主子梳头、净面。 赵安给宸王上茶时素白的双手哆哆嗦嗦,一盏茶水有半盏都泼出了茶杯。 他放下茶杯“扑通”伏地,拼命叩请宸王恕罪。 “赵公公快快起来吧。” 宸王“哈哈”大笑,看到顾云瑶换装走到外殿,便在桌边端坐下来,眉梢眼角皆是得意的表露: “其实你们都不必害怕本王,裕娘娘,本王非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深知在这寒冷无情的皇宫里,谁曾欺过本王,谁又护过本王。 您与许娘娘都待本王不薄,只可惜许娘娘没能看到本王今日的风光,对您,本王自会真心对待。” 顾云瑶对他虚假的表示视作不见,莹莹水眸中悲伤与愤慨交织,水雾缓缓弥漫,闷愤不甘的问道: “你……你究竟为何那样做!” 很显然,她看穿了一切。 性情使然,她做不到如同那些寻常女子一般循规蹈矩,如今当事人在场,她只想要问个明白。 宸王含笑没有立刻回答,眉梢动了动。负手起身,信步在大殿里游走,笑弧丝丝狡黠: “裕娘娘,无论您信不信,此次的事就算本王不做,冷青堂迟早也会去做,无非看谁下手快慢的事。 所谓天意弄人,他最先被钱皇后支去南疆,反倒成全了本王。” 顾云瑶眸色震惊,紧紧皱了眉。 她曾经有所怀疑,也曾向云汐做过打探。 皇权争斗,素来最为血腥惨烈,她一个在深宫里苟活之人,岂能轻易评判出谁对谁错呢? 男子那玉树临风、谈吐优雅的姿态使顾云瑶哑口,脑中不停回忆着以往他的浑然天真,烂漫无邪。 原来,人都会伪装,他的纯善他的痴傻都是伪装,竟是深藏的獠牙、利爪,不知蒙蔽了多少双眼睛,就连老谋深算的冷青堂,此番怕是也要认栽了。 宸王驻足,察觉到女人的眼神异样,勾唇冷冷的漫出笑意: “裕娘娘为何如此看着本王?” 顾云瑶悲伤垂眸: “本宫只是想不通,为何从前格外亲近的一个人突然就像是走远了。本宫现下与王爷一处站立,距离并不算远,可本宫完全看不透王爷。” 明知是讽刺,宸王却脸色自然,澹笑道: “本王当年为求自保才听从了家师闻人君正的计谋,在宫里装疯卖傻,这般忍辱偷生确实为本王躲过不少明枪暗箭。如今本王知道,一旦以真面目示人,最先会寒掉你们的心……” “王爷果然是个明白的。” 顾云瑶惨笑,唇色凉薄: “我们确是寒了心,我们当初对王爷掏心掏肺,你说佯装痴傻只为求得一夕安稳,我们能够理解。 然,你为何才刚掌权便将刀刃刺向了你的恩师,为何还要对你的四妹斩尽杀绝,难道这些手段就是你口中的仁义道德、知恩图报吗?” 宸王并没被女人的落泪与质问撼动内心,继续自说自家理: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裕太妃如何问起本王了?你可曾想过,难道那东厂提督冷青堂的手上就从未染过无辜人的血?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这场权利争夺战不过是本王赢了罢了。 裕太妃也不必过多忧虑,您是与世无争的人物,日后就留在寿康宫安安心心做您的太妃吧。七弟年幼最是累人的岁数,就不劳您费心带在身边了。” “你……” 顾云瑶快要喷火的眸子圆睁,忍无可忍只想发火,却对这样局面,最终无力反驳。 唇瓣颤颤索索,她只得认命,娓娓开口: “王爷不惜与肖太妃力争保下本宫的性命,本宫自是感激不尽。” 宸王玩弄着衣袖的滚边,垂目笑得随意: “裕太妃不必如此,本王不过是为云汐着想。日后于宫中见面,本王不想与她成为仇人,彼此不共戴天。” “宫中见面?” 顾云瑶脸色遁白,惊出一身冷汗: “你…你莫要对云汐下手!” 宸王遁然眯眸转向女人,笑容诡谲而神秘: “怎么会呢,对她下手……呵呵,本王可舍不得。” 话说完人已迈步出殿,太监、侍卫紧随其后。 顾云瑶身躯摇摇欲坠,趔趄着伸臂扶桌,慢慢坐到椅上。 赵安在女人腿前跪坐,眸子湿红: “主子,往后怕是要出大事啊,这下该如何是好?” 顾云瑶无力的阖了眼,两行清泪滚滚淌落: “云汐不能再回京城…绝对不能再回了……” —— 月光在宁静的海面投下淡淡的光辉,一两只海鸟展翅在夜空翱翔,穿云而过的姿态甚是潇洒。 陆浅歌走上甲板,看到华南季艳正站在船头,呆呆的举头望着星空。 女孩身穿一件素白的麻裙,随云髻边是几朵典雅却无特点的菊白素簪。 轻灵的身躯迎着海风瑟瑟颤抖,她不禁双臂环抱,是那么单薄、无助。 登船以前,陆浅歌看到港口四处张贴的讣告,得知璟孝皇帝与东宫皇后双双归天。 本以为华南季艳会大哭大闹个没完,结果出乎意料。 彼时的她异常安静,只咬牙淌泪一刻,就让陆浅歌为她寻到一身素色衣裙换上,算是为父皇母妃守孝。 那时候,女孩的坚强让陆浅歌瞠目。 果然如母妃所讲,华南季艳外表娇纵,骨子里则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 宫变的巨大打击磨灭了她的狂性与锋芒,使她真正成熟起来了。 她就像一颗美丽的宝石,经过严酷的打磨锻造,终于绽放出该有的璀璨光辉。 目睹女孩仰面打个哈秋,陆浅歌快步走去,为她披裹大氅,语气半是责怪,半为心疼: “夜里不睡跑到这里吹风,仔细冻出个好歹!” 女孩的眸子在浓沉夜色之中水波飞舞,她却执意隐忍到身躯发抖,那泛着哭腔的话语催人心碎: “阿戋,我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父皇与母后,想到和我最最要好的瑶儿、瑾儿。 从前我以为自己很厉害,别人见了都会怕我。如今我才明白,我是公主,那些人所怕的不过是我的父皇母后罢了。离开他们,我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好。 我不该倚仗父皇的疼爱恃宠而骄,更不该处处与母后作对。我一无是处,要不是我,瑶儿也不会被箭射死。呜呜,我好想好想她们啊……” 闭眼就见那晚的厮杀与血腥,女孩再也经受不住回忆的折磨,趴在男子胸前失声痛哭。 陆浅歌眸色怔怔。 老实说,除了云汐,还没有谁像眼前的女孩这样,让他又一次切实体会到心房撕裂的痛楚。 他倏然醒悟,这疼痛的感觉,应该就是心动、情动吧? 带着无以名状的心绪,他慢慢拥紧哭泣的女孩。 从不曾想过,自己也会对她温柔,对她拿捏出十足的耐心劝慰着: “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往后的日子有我,我会照顾你,季艳,你放心。” 季艳,你放心—— 女孩抬头,泪波闪烁的眸光凝滞一刻,转而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面色彷徨而困惑: “阿戋,你是乌丹国的王子,倍受国王与王妃疼爱,而我、我如今什么也不是了。 我不再是身份高贵的公主,我还被皇兄四处追杀,我、我怕给你带来不幸……” 声音遁然堵在口里,唇上一团灼热。 他在夜色中、在星空下,吻了她。 时间在这刻静止,万物无声。 他深深看着她,只觉她如此耀眼,世间一切在她身后都变得暗淡无华。 满目山河空念远,莫若怜取眼前人。 陆浅歌心境豁然开朗。 原来,一直是他心怀执念,险被一叶障了目。 拢住女孩的小手按在胸前,男子低头,对她动情的倾吐: “季艳,我爱你,我会照顾你的一生一世。” 女孩遣散了悲伤,容色愕然,脸颊在不知不觉中滚滚发烫。半晌,那惊怔的表情逐渐破冰,欣喜间大把大把的泪珠子直往甲板上砸。 “好、好,我接受你的照顾!” 颤声回应着,女孩再次扑到男子怀中,与他激动相拥,密不可分。 船尾的脚步声传得匆忙,一人禀报: “殿下,我们在底舱里发现一人。” 陆浅歌与华南季艳对视,表情惊疑,携手跟随那人走下楼梯,进入储物舱。 就在垒得半丈高的米面口袋后面他们发现一人倒地,双目紧闭,看样子已昏厥了多时。 他背上那道明显的伤口凝血腐败,该是致他昏迷的直接原因。 华南季艳壮胆向他挨近,向他苍白的脸上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叫起来: “啊,这人是国师玉玄矶啊!” 第五十四章 密报,有人要害督主 南疆—— 在成功夺回渤库北线四城之后,冷青堂率领天朝大军入驻轻车城,与姬瑶光、埌环的队伍汇合。 接下来的五日里,冷青堂带上精通渤库语言的咨客与该国使节一番交涉,以被擒的渤军主帅、士兵为质,双方你来我往几次唇枪舌战,明确制定出该国赎回俘虏以及向大羿所赔银钱的数量,要求对方在降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另一方面,冷青堂又在轻车城内论功行赏,将所缴战利品、金银拨出足够数量赏予手下众将官和姬瑶光的队伍。 姬瑶光谢绝了那十万两金银的酬劳费,只要求日后于海上走货时,冷督主依靠关系网能够提供她一条便利无阻的航运线。 冷青堂自然没有回绝她。 之后,姬瑶光带领她的海盗队伍乘船走水路离开,埌军也分批次返回了广西一带。 滇境事务管辖衙门的老土司在战乱中死去,按律例其嫡子世承下任土司职位。 不日后,大羿朝廷派来宣旨太监抵达两国边界所设的行政衙门,就新人任土司一事宣读肖太妃的懿旨,终于为冷青堂等人带来了帝后仙逝、由宸王继承大统的传位诏书已示天下的消息。 冷青堂脑中“嗡”的一声,当场懵住了。 宸王华南信继位,这怎么可能? 天下谁人不知他是个傻子! 向宣旨太监刘公公追问原由,被告知早在一年前,宸王被雨夜雷电击中,清醒过来整个人竟然神奇般的变得正常了。 冷青堂根本不能相信,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面色一板,他虽是蕴了森冷的怒气内心却也无奈。 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彼时他为收伏埌军,对钱皇后的险恶居心果断来个将计就计。没成想就是自己带军征南的时日,京城里居然闹出了大事。 是那阴险之人故意躲在自己身后运筹帷幄,事发故意封锁消息,才使东厂即便在滇界也有小撮分缉事力量,也没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接到京城的消息,秘密报予他知。 此时,男子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心头怒火灼灼、悔恨交叠,弥漫沉浮的无比热闹。 可叹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年年打雁,今年就被大雁给啄了眼。 他隐忍筹划十几年,眼看就要翻局将天下一手控于掌下,最终落得个自己种树,他人乘凉的结果。 现下冷青堂可恨的人就是宸王华南信,恨他那炉火纯青的伪装术竟然能够骗过自己与玉玄矶两人的法眼。 脸色铁青默默咬牙的同时,冷青堂不禁为玉玄矶与东厂的现况担忧起来。 凭借直觉,他清楚璟孝皇帝与钱皇后之死绝不寻常,定然不会向宣旨太监轻描淡写的那样,是被万刀堂弟子所杀。 此时,无论是玉玄矶还是东厂,都已处在极度的危机当中。 最让他感觉坐卧不宁之人就是云汐,她与宫里的裕妃情如姐妹,宫里出事,她必是待不住,希望不会惹到什么麻烦。 接下来,宣旨太监又宣读了一道懿旨,要冷青堂择日与之同行自琼洋登船,至威海昆篁岛与东厂的人马回合,尽快为朝廷探得地宫的秘密。 一回屋冷青堂就来回踱步不停,两位挡头与总旗旁边看着,也是愁眉不展,大家真恨不得立即登船返回威海与程千户等人见面。 外面“笃、笃”的扣门声音不太大,足以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谁?” 冷青堂双目紧紧锁定门扇上投落的黑影,沉声问去,带着惯有的 警惕。 “官人,小的自东边来。” 眼见门扇纸上映出形状特殊的手影,冷青堂马上明白那是自己人,特殊的接头暗语和手势就是证明。 七挡头快速开门,看到门外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 他正是与宣旨太监同来的随从。 那人进屋一把扯下假面,跪倒颔首道: “属下是京城东厂五番暗卫,见过冷督主。” “起来。” 见到手下,冷青堂顿时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烦躁的情绪有所平复,亲自将人扶起,眸色粲然生辉: “快说,京城可有消息?” 暗卫眸色沉了沉,坦言道: “回督主,十几日前入夜,京畿十万大军突然包围皇宫,以勤王为由剿了万刀堂数千弟子,就连闻人君正也没能幸免。 属下乔装出京时,闻人与几位大弟子的首级已经挂在羊坊口城门洞下示众多日了……” “果然,事情远远没有刘公公讲得那么简单。没有皇上的金牌虎符,京畿军何以入宫?” 冷青堂心口剧震,半刻呆怔猛然想到什么,急急追问: “国师现下何处?” 暗卫苦脸摇头: “万刀堂弟子遭遇镇压后,宸王与肖太妃掌控了朝政,对外称国师为妖道,是他联合万刀堂里应外合刺杀皇上,如今正在大力张贴画像缉捕国师大人。” 冷青堂脸色晦暗,只稍稍松了口气,冰凉的手指抚触额头: “好啊,四处缉捕至少说明人还活着,该是成功逃出去了……” 暗卫继续说道: “眼下京城局面十分混乱,肖太妃以国丧为由全面禁了东厂许多特权,暗卫们行动受到极大限制。 挡头绞尽脑汁才想出主意,派属下易容以随侍身份护送宣旨官入滇,借机将消息带给督主您。 督主,此番京城已是虎狼之地,裕太妃千叮咛万嘱咐,要督主与云姑娘万万不可再回京城去了。” 冷青堂长睫颤颤,神色再度变得紧张: “云汐没在东厂吗?” “老皇帝在世那会儿曾经颁旨,派东厂先往昆篁岛收验望仙台筑建工程。云姑娘已经随程千户以及一、二、三番前往威海了。” 对于小姑娘最初耍诈溜出东厂一事,暗卫不好向督主提及。 冷青堂唇线紧抿思虑一刻: “人都在威海,如此看来,本督务要尽快启程与程千户汇合。” “督主……” 暗卫惊眸睁大,惶惶之色清晰的刻在脸上。 冷青堂凛眉,摆手: “不需担心,就算为着咱们东厂本督也要冒险回去,绝不会背弃弟兄们不管。昆篁岛图如今在东厂手中,宸王既要本督前往岛上探得地宫,该不会急着加害本督。 无论如何,明知山有虎,本督还是决定前往走一遭。此次辛苦你了,这些天跟随刘公公还要小心行事,如无必要就别再与本督联系,谨慎回京再说。” 暗卫匐地: “多谢督主体恤,属下告退。” 开门时,暗卫向四下张望几眼,即在茫茫夜色中闪身而退。 —— 两日后风和日丽,冷青堂与宣旨太监的队伍同出云南土司行政衙门,带队向广西进发,按来时路折返赶赴琼洋海口。 宣旨太监带人登上一艘福船,将东厂与一万锦衣卫安置在十二艘楼船上,共同向威海进发。 福船上灯火迤逦,几个侍卫、太监正围着桌子吃酒耍钱。 掷出手里最后一张马吊牌,宣旨太监两眼笑眯,快活的拍桌叫喊: “赢了、赢了,咱家赢了,快给钱!” 旁边一圈唏嘘声不断: “哎呀,刘公公最近这趟差事办的好,连带手气也是这么好啊,一晚上都赢我们多少了。” “就是就是,等到咱们回京,新帝登基定要重重赏赐公公您哇。看来那司礼监的秉笔一职,就是您的了。” “是啊。咱们出来那会,听说那司礼监的二把手已经害暴症身亡了,这冷青堂的左膀右臂又少了一个啊。” 周遭爆出阵阵开怀大笑声。 小阁的角落,一禁侍装扮的男子眸色狰狰横扫桌上那些丑恶的嘴脸,拳头紧攥,心疼如刀割,淬着入骨更深的痛楚。 姓刘的宣旨太监懒洋洋歪在椅背上,等待众人洗牌之时问向身边人: “对了,咱家交代你的事办妥没有?” 那人笑得鼻眼歪斜,谄声道: “公公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您入滇那会儿,我们留守的早就在那十二艘楼船上做过手脚,还把白蚁如数放出去了。约摸就这一两天吧,他们的船队可就禁不住了。” 舱里又是一阵邪肆狂笑。 乔装近侍的暗卫神色焦灼,假面下的一张脸渐渐泌汗珠。 必须尽快告诉冷督主…… 扭身急走想出船舱被桌边一人看到,问去: “哎,你去哪儿啊?” “解手……” 暗卫低头,撒了谎。 刘公公白他一眼: “懒驴懒马屎_尿多,快去快回。” “是。” 暗卫推门快步登上楼梯。 未走几步,脚下忽而一个趔趄,整个身躯都被一股子重力颠得老高,随后仰面摔下楼梯。 暗卫一个挺身,稳稳落地,慌忙看到四周嘈杂,晃动剧烈。 —— “冷督主,眼下海上正起风暴,请大人们背靠木阁站立,找结实支撑物抓牢。” 冷青堂所在的楼船上,一船员登上三楼雅阁,对冷青堂与手下急声说道。 “知道了,多谢忠顾。” 冷青堂谢过船员,与大伙背靠雅阁的四角,十指紧抓装饰精美的雕花窗格。 海面上漆黑一片,锐利的闪电撕裂长空,光辉烁白,照亮了颜色愈加深浓、翻滚如墨的波涛。 天际线雷声轰鸣,犹似在人脑顶炸响般的震撼,雅阁的门扇“呼啦呼啦”的开启又合上。 船身的摇摆令四挡头和七挡头站立不稳,摔倒时正好遇到一个穿云颠簸,两人接着撞在一起。 方才的船员脸色发白跑了回来,嗓音焦急: “大事不好,底仓进水了,楼船怕是撑不住了。大副带人正在海上卸龙舟,督主,您与挡头们快快上舟去吧。” 冷青堂大惊,从未有过的恐怖感觉好像泛着阴凉的鬼手攀上心头,致他无法呼吸,全身透骨的寒凉。 云里雾里,他就被两个挡头们搀住,一路踏着摇曳不稳的地面,艰难迈步逃出雅阁,下楼梯到达甲板。 大雨倾盆,人声鼎沸。 借助闪电有限的光亮,冷青堂看到跌宕的海水中龙船起伏,密密麻麻,不远处的十几只上已经坐满了锦衣卫。 山高的浪头扑过去,一条楼船如枯叶般被高高抛上空中,又逆转之下,倾身缓缓坠入海洋深底。 船板的残骸搅着渺小的人在水流中疯狂旋转,细弱绝望的悲鸣最终被海浪淹没。 冷青堂揪心的看着,浑身被大雨打透也全然不顾。 他清楚每艘庞大的楼船上仅有九只龙舟以做急救用途,而一只最多容纳二十人。 所有楼船上的龙舟加在一起,也不够他那一万锦衣卫全部登上。 铁拳重重砸上船弦,冷青堂气急败坏,大声呐喊: “难道本督的船队就无一只可挺过风浪?光靠那些龙舟根本不够用啊——” 大副两手抓紧悬吊龙船的绳索,顶雨催促: “我的督主大人,此刻您管不了他人了,快些上舟去吧!” “督主,走吧!” 两挡头与总旗急得通体色汗,湿淋淋的水渍顺着脸颊不停流落,分不清汗水还是雨水。 两人架起冷青堂的臂膀就往龙舟上拖,大副与水手待人全都上去,便协力卸下绳索,放龙舟浮上海洋。 锦衣卫总旗保护督主,两挡头带领番卫撑桨不停划水,迅速和楼船拉开最大距离。 保不齐这船何时沉海,若是距离太近,等会它万一翻倒,他们这条龙舟上的人都会被活生生砸死。 冷青堂坐在忽上忽下的龙舟里只觉心口发闷,生出强烈想要呕吐的感觉。 愕然凝眸,他看到一艘福船从龙舟前梭身而过。 冷青堂深深呼吸几口,压下胸口恶心沉闷的感觉,双手拢在唇畔放声大喊: “刘公公,快叫本督的人上你的船。” 甲板上人影乱晃,一伙人聚在船弦一角,邪戾的嘴脸被闪电晃得深刻。 其中有人大喊过来: “冷督主,快逃。他们不怀好心,在楼船和龙舟上都动了手脚!” 冷青堂悚然心惊,听声音,那人正是给他通风报过信的五番暗卫。 一道闪电劈裂天际,光亮之中,冷青堂看清那人被倒剪手臂按在船弦,阴寒的利刃此刻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一旁,宣旨太监刘公公笑容险恶: “冷督主,得罪了,他是你的人吧?既然整件事被您知道了,咱家也没甚好隐瞒的。是上头要您死,咱家也不敢不奉命行事啊!来呀,将他喂鱼!” 阴细的嗓音一声令下,红光四溅。 暗卫被刀锋割断喉管,瞪大不甘的眼珠直直遥望冷青堂,倾刻间尸身跌落海中,被一个浪头打沉。 “畜生——” 冷青堂破口大骂,心痛而愤怒,炯炯凤目大扩,俱被属下的鲜血染红。 眼睁睁看着刺耳阴魅的笑声中福船扬起大帆乘风远去,冷青堂在龙船上呆若木鸡。 耳边,石磊喊声急迫: “督主,龙舟也进水了。” 冷青堂闻声低头,见脚下水流如注,浑浊的海水正从木板的缝隙猛向舟身里灌,转瞬没过了众人的脚面。 沸腾的浪潮再次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山高的浪头似庞然大物破出海面,向龙舟迎头猛_撞过来。 龙船好像脆弱的蒿草霎时断为两截,继而被漩涡吸入…… 第五十五章 女人,你在故意勾引我 从午后就开始下雨,楼船在海上艰难向东航行,起伏颠簸着破开蒙蒙不断的雨雾。 顾云汐一觉醒来,寝阁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 她披衣下床,将满头长发随意的绾了个垂髻。 套上浅蓝妆花百褶画裙,轻轻灵灵走出船舱。 外头有些冷,海风肆意掠拂,裙摆跹动,裙褶间轻描淡绘的花瓣盈盈流动若月华,引人无限遐思。 玄袍的男子长身安然于油伞下,背对她立在船头。 听到急促穿过甲板的小跑步子,他回头看到她两手抱头朝他跑过来,倒没显出多少惊讶。 雨线如丝随着风向斜斜打在她的身上,很快就要将她全身打得透湿。 空闲的手臂从伞下伸出,他唇弧勾动,对她说: “过来。” 她很听话,二话不说凑到伞下,被他一手勾住腰封,揽进怀里。 他的搂抱力气并不算大,可那就像从他肌肤每寸毛孔里渗透出来、仿佛没有一丝生气的冰寒,带着强大的威压力量紧紧胁制着她,让她一时再不敢乱动。 那种凛冽的感觉,好似尖利的钢针根根凌乱的刺入她的体内的折磨,穿骨深刻。 他的黑眸呈现一股令人沉往的安宁,暗哑轻声问: “看看你,衣领都被雨水打湿了。跑出来做什么,怕不是想我了?” 戏谑着低头,好看的笑靥绽起邪魅,勾魂摄魄。 目光浅浅扫过女孩湿冷的衣襟,徐徐移向她肤光胜雪的后脖颈。 顾云汐赧笑,含羞压了压嘴角,忽觉后颈冷厉入髓的感觉越发浓重,刺刺扎扎酥酥麻麻的,让她极不舒服。 顾云汐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蹙眉转头,瞬间就被男子深邃精美的五官占据了整个视线。 那张恍是邪笑的薄唇,方才就快要贴上她的后颈。 顾云汐条件反射一般旋步迅速闪身,从他怀中挣脱。 璀亮凤目闪过一抹幽光,有些意味不明,唇弧微翘,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绕是有趣的小人儿。 “督主……” 顾云汐盯着他看,幽怨的唤他一声,神情迷茫。 脑中总被一种错觉困扰: 眼前这灼灼其华之人,真的是督主吗? 为何素日温润如玉的督主,此时像是变为另一个人,一个举止言行似曾相识的人…… 伞落,男子与她同站在细雨里。 “不过分开数月,你就变得如此怕我不成?” 他耐不住性子,向她再次靠近。 女孩此番不躲不闪,借机与他距离又一次化零,小手试探着缓缓举高,大胆的捧住他的脸。 “督主,你的嗓子还没好吗?” 她猝然问起,仔细光滑的十指尖轻触着他俊方的脸廓,反复摩挲。 “你在找什么吗?” 皓腕被他有力的大手铐牢,腰间猛的一收。 她遁的凝眸,一口气憋在胸口,不敢大喘。 男子吐纳阴寒犹如九幽地府的冻气尽数喷在她的半侧脸上,一双深邃黑眸眯细,别有用心的凝视着她的每寸神色变化,目光如刃恍是瞬间将她看穿了一般。 “好痒啊…女人,你在故意勾引我吗?恭喜,你成功了。” 唇瓣向粉嫩的颈子再近一步,携着无温冷冽的气息,恣意的声音在她耳畔婉转: “现下怎么办,我硬了。” “我、我不舒服!” 顾云汐心生惊惧,慌忙侧头避开,十指不受控的弯紧如钩。 “嘶——” 男子的脸颊被她的指甲滑到,不禁痛到五官纠结,生生将她推了出去。 顾云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滑个屁蹲儿,她满脸紫红,惊惑而委屈的注视视野前方的男子面目渐渐阴暗,目光荼毒的与她对视不语。 “督主?” 顾云汐怔怔看着他,内心深处有更多的疑惑堆积如云。 怒火沉浮的眸光即刻剜向一旁,男子清冷的负手吩咐: “送她回房间去!” 话音未落,有人从船舱一角闪出身影,快步至顾云汐身前扶她起来,面无表情道: “姑娘请回吧。” 顾云汐唇瓣翕动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船舱。 寝阁中顾云汐在床头静坐,双臂抱膝。 至今有太多事发生,错乱得毫无头绪,让她一时半刻想不明白。 在海上航行的这些天里,她都是混混沌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吃药、睡觉,偶尔醒来已在半夜。 她并不清楚从遇到督主以后究竟过去了几日,还有多久才会抵达威海。 督主说,他们在百子湾海峡相遇,而程千户与他那一万锦衣卫先行赴威海去了。 对此说法顾云汐曾有怀疑。 她了解程千户,他很会做事。彼时与她同行,中途有事他根本不会抛下她,甚至连个照面也不打。 或许因为有督主陪她,程千户大可放心。可眼下督主身边那些番卫,如何一个个皆是脸生? 刚刚一念之间的怀疑,她想也许有人会假扮督主,才故意用手在他脸阔周围寻找易容的假面粘合边际,结果一无所获。 突然门响,惊得顾云汐身躯一抖,抬头就见晴儿手端药碗进了屋,那脚步蹒跚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提线傀儡,看得顾云汐步步惊心。 晴儿的话依然不算太多,只头颅半低凑到床前,嗓音清冷带着丝丝缕缕莫名的诡异: “姑娘、喝药。” 顾云汐无端心惊肉跳起来,望着晴儿,心念电闪之间并没有伸手去接。 “姑娘,喝药!” 晴儿又说一声,静静的站着,眼神浊浊而呆滞,举碗的双手纹丝不动。 她除了脸色苍白以外,胸口起伏有律,呼吸都还是正常的。 顾云汐不觉一惊,五指颤颤依然没有伸出去接药碗。 “姑娘,快喝药。” 催促声再度扬起,力度加重,带着清晰可辨的急促,令顾云汐顿然心头发毛,向床尾惊恐的缩了缩身。 晴儿身躯一动不动,两手举着药碗,等了须臾,再次重复: “姑娘,喝药。” “……” “姑娘,喝药——” 晴儿再度催促起来,戾声戾气。 顾云汐感觉到一股子说不出的恐惧,她蜷在床尾周身冷汗涔涔。 “姑娘、喝药!姑娘,喝药……” 晴儿越催越急,一声接着一声的不停重复,嗓音从缥缈如絮的声音直到嘶吼,像是无孔不入的邪肆幽灵,带着一种极强的愤怒和诅咒。 她的身姿还是一动不动,唯有一张面孔扭曲变形,变得五官狰狞。 “不,别说了,别再说了——” 顾云汐双手痛苦的抱头,感觉到女孩那声声不息的催促似是种可怕的魔力,让她痛不欲生,几近窒息。 天啊,这些天哪里都充满着诡异不解,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在梦境里? “住口,别念了——” 顾云汐惶恐而焦灼,用尽全力一个挺身抬手推向晴儿。 女孩刹那倒地推翻,侧身再不动弹。 诅咒一般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顾云汐愤慨却也心疼,毕竟晴儿与她交情非浅。 小心凑近,顾云汐见晴儿眼目微合,急忙将手按住她的手腕。 所幸还有脉搏,说明人没事。 顾云汐起身,两眼盯住破碎的药碗想了一刻。 所有怪事都是遇到督主后发生的,怪异的晴儿,消失的程千户与一万锦衣卫,还有浑身冰冷好像美男蛇的督主…… 一切的一切,必须要尽快找到答案才行…… 第五十六章 你是我的亲舅父 冷青堂缓缓的睁开眼睛,白蒙蒙的视野前兀然涌来许多张人脸。 “哎呀,醒了醒了!” “可算是醒了啊,督主!” 冷青堂手扶昏沉沉的头颅,并不知时辰,被几人搀扶住起身。 看看他们,又看看四周。 “我们这是在哪?” 冷青堂凝神看向石磊,诧异的问。 熟悉的人们,却是不知名的所在。 “回督主,咱们都在索罗殿下的大船上!” 七挡头石磊伏在床头嗓音激动,双手拼命揉着湿红的眼眶,喜极而泣。 那场人为的海难就发生在一天以前,本以为大限将至,不想就在最绝望的时刻绝处逢生,难怪他这从不在人前落泪的青年,也会当着督主、当着同僚的面失声痛哭起来。 焦灼的目光在十几张面孔间寻觅反复,冷青堂忽而一怔。 眸色渐渐暗沉,他变得有气无力: “文龙…文龙何在?” 气氛顿时变了许多。 众人低头的低头,抽噎的抽噎,俱沉溺在无以言喻的悲痛当中。 石磊别过头去,将哀恸的情绪勉强压下才正回身来,扬面望向督主,泪迹闪闪道: “彼时总旗大人被浪头打中,人就再没上来过。督主,海难那时我们被乌丹国三王子的船队救下,可一万多弟兄,活着上船的仅有五百余……” 冷青堂僵在床上,那种万丈高楼骤然踩空的感觉,使他的心跳猛然间剧烈起来。 他对暴雨夜的那场海难记忆深刻。 那时候,他与手下们登上龙舟以后,被一个巨浪打沉在海中。 他在海水中拼命挣扎,被沉重的窒息感快要夺去全部意识。 最关键之时,他被锦衣卫总旗刘文龙救起。 疲惫的他被总旗大人紧揽着,艰难往海面上游。 出海的那刻雨势明显小多了。 他们寻到半只破碎的龙舟遗骸,刚爬上去,便见总旗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又急着赶去救起其他同僚。 之后一个浪头掀过去,海面上就再没能见到总旗大人的身影。 冷青堂当即失声大喊,昏了过去。 阖目坐在床头,他的鼻翼翕动,颤颤的五指紧紧攥牢被角,黑压压的长睫凝起一层水雾。 心痛到极点! 到底是他低估了宸王华南信的狠毒,没想到对方还未成功得到剩下那一半的玉玺,便急着要派人取下他的性命了。 可叹他的手下们,跟随他一路千里迢迢远赴南疆,为国家、为百姓而战,与安国、与埌军、与渤库军队经历大大小小近百余场战役,死在战场上的人数虽不算多,到头来反而都被自己人加害了性命! 有人推门而入,清朗而熟悉的声音急急响起来: “冷督主已经醒了吗?快让我见见——” 说话间簇拥的人群被拨向两边,火红的身影匆匆扑至床头。 冷青堂霎时眸光一凝,情不自禁的拉住他,唤道: “玄矶?!” “你醒了,身子感觉怎样?”另一个声音,是陆浅歌的。 冷青堂看看他,又看看陪在他身边的素衣女孩,竟然是四公主华南季艳。 冷青堂神现惊疑,一时半刻无法理解。 这素日里没有多少关联的三人,如今为何都跑到一起来了? 陆浅歌俯身,与冷青堂四目相对,仔细看看他血丝密布的两眼,问: “你的眼睛没事吧,有没有辣痛的感觉?在海水里泡久了就是这样,等会儿我吩咐人伺候你好好将洗将洗。” “哦,不碍事……” 冷青堂扯起衣袖蘸蘸眼睛,随口答一句。 陆浅歌直起身板,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两侧: “既然你们的督主大人已无大碍,大伙别围在这儿了,快快各自回去休养吧。” 冷青堂知陆浅歌该是有话要对他讲,于是劝慰大伙道: “本督并无大碍,无需担心,都散了吧。” 手下纷纷告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相遇的?” 门被最后一个走出的番卫带上以后,静了静,冷青堂就迫不及待的问这三人。 陆浅歌眉心微微拧起,表情局促。旁边,华南季艳的小手时不时推推他,似在催他做些什么。 陆浅歌五官紧绷须臾,倏然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横下一条心来,话出口时却是声细如蚊子振翅: “……舅父……” “?” 冷青堂疑惑的歪头看着他,显然没有听清他刚刚说了什么? 陆浅歌面色薄红有些尴尬,剑眉弹了两弹,嗓音猛的提高了好几度: “舅父!” 冷青堂一时凤目张大,头脑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这性情一向傲娇的小王子,居然对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吗? 床头,玉玄矶容色幽冷,无奈的摇了摇头,华南季艳一旁只顾吃吃的笑,这些都让陆浅歌显得更加窘迫。 他紧抿了嘴唇,脸色大红,急得脊背直冒热汗。憋屈了好一刻,才道: “舅父,我母妃早已收到您的手书,将以往之事告诉我了。您是她的九弟,自然也是我的、我的亲舅父!” 冷青堂听得明明白白,难怪方才自己的手下们都对陆浅歌直呼“索罗殿下”。 看情形,他在打救了他们那时,即向他们亮明了身份。 果然,陆浅歌已经知道了二十几年前璟孝皇帝华南泽登基的真相,这也不难解释,玉玄矶为何会出现在他的船上。 对此,冷青堂只作淡然轻笑: “贤外甥不必多礼,往后于人前,你还是称舅父为‘冷督主’的好。” 想着以往与自己争抢云汐时这小王子的种种张扬跋扈举动,冷青堂决心在此刻坦然接受这样的尊称。 有辈分压着,对方不得不乖觉起来的样子,确是让人忍俊不禁。 “你……” 陆浅歌原本心存几分不服,眼见冷青堂这般的洋洋得意,一对眯细的狐狸眸暗藏狡黠的意味,不觉咬牙懊恼,一张脸红到透紫。 华南季艳及时挽住他的一只胳膊,笑靥甜美,轻浅道: “好啦、好啦,认了亲往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 冷青堂深沉复杂的目光投向四公主: “我在南疆便已听闻万刀堂血洗皇宫一事,四公主得以逃出重围,也算是万幸之中的万幸……” “不,血洗皇宫的非是万刀堂,杀我父皇母后的也非是闻人前辈,罪魁祸首是我的皇兄宸王华南信!” 女孩不等冷青堂说完就扬声打断他,星眸灼灼放光,铁拳握紧横在胸前: “是阿戋赶回皇宫救了我,以后他在哪我在哪。他已答应了要娶我,既然他叫你一声舅父,那我也尊呼您一声‘舅父’好了……” “……” 冷青堂那深不见底的黑眸猝然撞出一簇簇微小的火花。 看样子,这傲娇的公主居然和同样傲娇的小王子对上眼了。 呵呵,有意思。 这两人,细看不仅蛮有些夫妻相,就连脾气秉性都差不多呢。 如此甚好,有了彼此珍重之人,自己这可爱的外甥总该心性收敛,再不会把多余的心思放在云汐的身上了。 “喂,你们三个认亲认够了没!” 玉玄矶此时插话,容色闷愤冷凛,带着不耐: “眼下都什么时候了,咱们该谈谈正经事了吧…哎呦!” “怎么了?你受伤了?” 冷青堂向床畔挪了挪,距离玉玄矶更近了些,才闻到他身上的一股子刺鼻的药膏子味道。 他注意到玉玄矶本就寒白的容颜泛出丝丝的青绿,而嘴唇色如白纸,这些不正常的颜色,只能说明他有伤在身。 玉玄矶蹙眉,懊恼道: “彼时我没有识破宸王的诡计,眼见他从华南泽手中骗去虎符却没有及时阻止……” “喂,你够了。什么华南泽、华南泽的,他好歹也是我的父皇,你说话注意些分寸行不行?” 华南季艳倚在陆浅歌身体一侧,听玉玄矶口无遮拦的直呼璟孝皇帝名讳,顿时心生不爽,嘟起小脸吵吵起来,一双星目里面水光盛放。 玉玄矶斜眼扫了她两眼,即刻反唇相讥,冷言冷语道: “哼,父皇?行了吧,您还当自己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自己都混到被兄长追杀,还颐指气使的作给谁看。给我看?对不起,我不看!” “哎!” 冷青堂一巴掌轻轻拍在玉玄矶皙白冰凉的手背上,对他摇头,面色一沉。 不管怎么说,这四公主的品性并不错,在宫里几次帮过云汐,与云汐是好朋友。 冷青堂向来对恩怨分的清楚,璟孝皇帝的债由他来偿还就够了,不该迁怒到他的子女身上。 “喂,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你受了伤,还是我和阿戋帮你包扎好的。如今你才好些就骂人,切,早知道那么名贵的固血红玉丸扔到海里也不给你吃!” “好了,你也少说两句。” 陆浅歌蹙眉压下嘴角,伸手拽一拽口齿伶俐的女孩。 冷青堂为难的笑了笑,打圆场道: “罢了,如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在这里没有什么‘督主’、‘王子’、‘公主’与‘国师’。华儿,我还要多谢你及时赶到,救下我与我的手下呢。” 被父王母后以及师父以外的人称呼“华儿”,陆浅歌表情极为尬然,尤其对方还是被自己一度讨厌的男人。 陆浅歌没吭声,脸色乍红乍白,格外难看。 尽管心里不痛快,可对方的辈分到底高出一重,礼法约束,不得不服啊。 手指揉了揉鼻子,陆浅歌敛神,一五一十的将往事交代清楚: “自从收到舅父您的手书,母妃她就开始着手准备。为澄清误会,使师父闻人不再对舅父您怀恨,我也曾派死士给师父带去书信,不想死士未按期而返。母妃意识到要出大事,便带我一路赶到中原,不想还是来晚了一步。母妃为防肖太妃母子再生事端,现下在大羿皇宫里守着,派晚辈沿海接应舅父,不想如她所料,肖太妃还是对您出手了!” 冷青堂眸子眯起: “到底还是惊动了皇姐……” 陆浅歌眼睫颤颤,神现愧意: “舅父,对不起,华南信其实是我的师弟……” 气氛突然安静。 “好啊……原来你一早就知华南信是装疯卖傻!” 玉玄矶最先有所反应,愤然至极,一手掷出去拽陆浅歌的衣襟。 第五十七章 督主的孪生兄弟 嘶—— 空间不大的小阁里面,血腥之气遁然弥散开来。 玉玄矶五指刚刚抓在陆浅歌的衣襟上,脸色疾转变得异常痛苦,五指颤栗着颓弯了脊背。 “你怎么样?” 冷青堂容色担忧,说话时就要下床去。 陆浅歌反手将玉玄矶搀住,脸上全无怪罪之意: “相信我,我一直也不知他竟是如此狠绝之人,只听说师父与肖太妃原是旧识,念着往昔的情分他老人家才会传授华南信武功,又教他在人前扮做痴傻,为的只是深宫里面好度日,不会被人轻易算计了性命去。” 玉玄矶坐在床畔,脸色蜡黄,豆大的汗滴泠泠而下,鼻息沉重声声冷笑道: “哼哼,韬光养晦真真儿妙不可言。他倒是好度日了,如今养虎为患,翅膀硬了反倒来算计我们的性命!” 冷青堂轻轻揭开男子火红的莲花仙衣,看到中衣的脊背处又有鲜血渗透出来,眸色逐的一暗,好言劝慰: “别再闹腾了,仔细伤口裂开了。” 玉玄矶头颅沉甸甸的垂低,贝齿紧咬泛白的嘴唇,疼到不再吭声。 陆浅歌从怀里摸出个椭圆的小瓷瓶,倒出一颗通红的小丸子,递到玉玄矶的手边: “给,红玉丸能帮你止血。” 玉玄矶吃力的抬头怼他一眼,默默接过药丸,一口吞下肚子。 华南季艳小手交拢站在一旁,注视一度凌乱的场面,回忆被桩桩件件的往事填满。 女孩难过的蹙了娥眉,眸里水光充盈,看看玉玄矶与冷青堂,嘴角幽怨的压了压: “你们二人倒是配合默契啊,一个假太监,一个美道士,从前见天儿守在我父皇身边又在图谋些什么?眼下盘算落空了,倒都恨起我皇兄来了,可在我眼里,你们两个和他并没有区别!” “你说什么——” 玉玄矶闻言大怒,冷然的目光向女孩横扫过来。 倘不是受脊背伤痛所困,他绝会飞身而来,出手攥住她纤细的脖子,将它瞬间折断。 冷青堂一时凝神,恍是无言以对。 陆浅歌几步向她走去,急扯白脸的呵斥道: “你跟着乱搅和什么,再胡说你就别跟着我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华南季艳立时更加委屈,眸子被泪水迷蒙,颤颤啜泣起来: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不跟着你又能去哪儿?我没有说错什么吧,他们两人不是也在觊觎着我父皇的江山。可我只想说,无论你们如何争如何斗,冷督主,你始终是大羿的皇室宗亲,和我父皇、皇兄一样,你们都姓‘华南’啊!” 女孩伤心欲绝,哭着推门跑出了小阁。 陆浅歌一声烦闷的叹息,狠狠关了门,徐徐走到床前: “季艳她不是有心的……” 冰雪凝滞的表情自冷青堂素白消瘦的脸上缓慢消融,他苦涩一笑: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说的没有错,我与她父皇、与她皇兄之争,在旁人看来无非就是对皇权的追逐,注定为人所不耻。” “赫哥哥……” 看到男子黯然低头,玉玄矶一手落上他的肩头,悉心安慰: “而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你我都想全身而退,那东厂的弟兄、淮安还有皇宫里的线人又当如何?我们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冷青堂默默点头,双目锁定脚下勾画繁丽华美的波斯地毯,陷入一刻深思。 倏然抬头,他望定陆浅歌,嘱咐: “你该去哄哄季艳,她是个不错的女孩。从前你闯荡江湖潇洒惯了,身边突然多个人,应该该如何相处可是门学问。” “额……” 陆浅歌面色为红,显出些局促来,转头看了看门,道: “那你们谈事吧,我过去看看,等会儿安排人来为国师换伤药。” 门扇闭合,脚步声铿锵走远,小阁陷入前所未闻的安寂中。 “…云汐就是小若……” 冷青堂惊诧的目光看向眸色空茫的俊美男子: “你已经知道了?…玄矶,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故意瞒你,大事未成前我只想好好的护着她,不让她的那层身份有任何泄露出去的可能……” 容色清冷的男子摆手打断冷青堂,与他两两相视,五官桀桀抽搐似是正隐忍着身心的剧大痛楚: “我不是一个好兄长,到底是我对不住她。那年你被明澜的奸计所害身中剧毒,我不忍看你受苦,便唆使云汐去明府换解药……” 泪水滚滚而下,男子虚弱的内心再经不住蚀骨悲痛的打压,扑到冷青堂的胸前,哭着忏悔起来: “我不知道她就是小若,她就是我苦苦找寻多年的妹妹,待到她换容入宫又被我几次刁难。赫哥哥,你骂我打我吧,这样我的心灵才会好受些。我确实该死,我不配做郑氏的子孙,更对不起裴二娘……” 冷青堂一时心如刀割,凤目与鼻翼渐渐湿红,只对着水雾朦胧的视野中男子那具悲伤的身影浅语着: “不怪你,不怪你,那件事我也该负责任,是我私心太重,也是我利用了你们兄妹。玄矶…阿修,我们就快到威海了,就快与小若见面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的。” —— 彤红的圆日沉入海平线,广阔水面上粼粼碎金的余辉渐远,天穹沉紫,星辰灿烂。 玄袍的男子负手立在船头,面对大海聆听属下汇报,绝俊的五官越绷越紧。 “消息准确吗?”他问。 身后,番卫装扮的男子单膝伏跪,颔首笃定: “咱们的人就在宣旨太监的船上,亲眼目睹冷青堂的船队遭遇海难。” 玄袍的男子黑眸凝聚为点,缓缓开口: “果然如本王所料,华南信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眼下按时日推算,那刘太监该是人已到了威海,那么华南信下一个想要对付的人,必是闵瑞!” 番卫继续说道: “请您放心,属下已安排得妥当,必会让程万里等人保住闵国公的性命。” 玄袍男子高束的墨发随风悠扬,一双深邃的凤目注视广泛的海面,看千万条深蓝与银白的光纹潋滟交织,层层暗涌不断,表情遁入凝重: “为了东清水师暂时留下闵瑞的性命也好,只是本王的九弟太过可惜了,假扮太监忍辱负重,在权场上周旋十几年却落个葬身海底的下场……罢了,你未完成的事我会替你做完……” 阖眼,男子在心中默念: 你放不下的人,就由我来守护吧…… 一只大手翻动,探入敞襟大衫。 船尾处,顾云汐正躲在几人合抱的桅杆后面,侧耳倾听船头那几人的对话。 方才,晴儿的诡异举动终于让顾云汐有所怀疑。她逃出寝阁,从三楼悄悄向下看,正见督主带人在甲板上议事。 顾云汐轻手轻脚的下楼来,绕到船尾,想要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很可惜,距离有些远了,耳畔除了呼呼的海风吹过,根本听不清其他声音。 女孩不免内心焦躁,灼灼目光向船头窥去,就看到她的督主从宽大的大衫里抽出一枚长笛。 仿若被一记雷电击中全身,顾云汐刹那之间愣在当场,睁圆了惊光闪烁的杏眸,难以置信的望着那七尺的乌金笛横于半空,在漫天星罗棋布下,静静斑驳出紫黑森然的妖光。 竟然是他!这怎么可能—— 从未有过的恐怖阴冷气息攀上脊背,女孩惊怔到全身颤抖,根根汗毛直立,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不慎被地上的一捆麻绳绊倒。 异常的闷响声让船头的人们有所察觉,纷纷向事发之地围聚过来。 顾云汐惊恐的坐在地上,容色青白的一片,娇躯绵绵如纸早已无力起身。 泪水一点点溢出眼眶,她愕然注视走在人群最前面的俊高男子,注视着他的五官,颈子如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一般,吐纳之声全然卡在咽喉,细哑变形: “你、你如何会……” “如何会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五步之遥男子泰然止步,长睫微垂,幽深如潭的眸底清晰映出女孩苍白惊悚的容颜: “京城羊坊口一战过去许久了,他难道从未告诉过你,他还有个孪生兄弟吗?” 第五十八章 得知督主的死讯 督主的…孪生兄弟—— 顾云汐蹲坐在地,手撑潮湿的甲板注视眼前的男子,那眉眼、那鼻梁、那唇角与督主一般无二的精致,都让女孩震惊到容色剧变。 月色清寒,丝丝缕缕炫目的流光倾泻在他如墨的发髻与修长的身躯上,勾画出琅华美奂的轮廓。 他手握乌金长笛负于背后,挺身而立,高贵而寡冷的气质诱人神往,却引人心悸。 顾云汐悚然颤抖着眼睫,心跳早已快得失了节拍。 她怎么也想不到东厂日防夜防的敌人早已盯上了她,将她轻而易举就困入了他的陷阱之中。 是他在两年前从明澜的马车上劫去她,逼迫医圣为她与屠暮雪换容互换身份。 他就是那精通音律且来无影去无踪的魔,那匿身在隐山地陵、终日以面具覆脸的鬼! 他真是督主的孪生兄弟?为何从未听督主说起过他? 一想到刚刚自己有所怀疑时以手试探,确实没有从他脸廓周遭寻到假脸的粘合缝隙,顾云汐渐渐开始信了这人的言辞。 这都是在做梦吗?万万想不到啊,那迫害医圣和她、一壁传授她武功,一壁又强迫她吞食寒芙散的魔鬼,竟然就是督主的孪生兄弟! 顾云汐对着那双深沉好看的凤目聚精会神,还没忘记从前与他独处那刻,面对着他暴露在玄铁面具的眼孔后方、那对灿若星河的黑眸,曾无数次的产生出莫名的遐思,那就是督主的眼睛。 原来,那时并非是她因为思念意中人而产生出的幻觉。 他是督主的孪生兄弟……这该死的面具人,竟然是督主的孪生兄弟! 头颅像是快要裂开一般,“嗡嗡汩汩”的异响纠缠不休,好像河川沸腾,水流湍急的奔驰而过。 女孩一时神情恍惚,意识纷乱纠结,无力的低下头去,用双手痛苦的抱住,越发感觉此刻的自己正身陷于恐怖无度的噩梦当中。 对面,男子安静的注视着她,黑眸广泛如海透着隐隐的冰冷与邪肆,薄唇勾起得意的弧度: “你还在怀疑什么吗?那年在隐山地陵,你换容后将养身体期间,给你喂水、喂药的人是我,手把手传你音律、授你武功绝学的人也是我。我曾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摘下面具,让你认识一个真正的我。老实说,你有如此表情我并不感觉惊讶,因为彼时于羊坊口,冷青堂见到我的真容也是给吓得不轻呢!” “督主、督主他也见过……” 顾云汐内心一惊,细细思忖,终于想起法场被劫后她寻到督主,他当时面色惊悚不正、一副失魂落魄的真正原因了。 难怪隐山叛党老窝被端,督主最终力排众议,不惜以偷天换日之计也要欺瞒璟孝皇帝。 并非是东厂擒不到匪首,而是督主有意放过他的手足亲! 她一直看着男子冷峻无温的眉眼,绝望而又愤怒的沉声质问: “程千户他们何在?当初背叛你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莫要加害别人!” 男子深邃的眸底滑过一丝邪肆的冷光,嗤笑: “放心,我不会加害他们,不过是用些小手段,打发他们先行去昆篁岛为我办事去了……” 缓缓蹲身,幽冷咄咄的目光与女孩惶恐顾盼的眸子保持直线: “你不必太过紧张,从前之事我不再与你计较。你们郑家对我父皇母妃、对华南氏有恩,纵使你背叛我、又以利刃伤过我,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五指毫无征兆的突然探出来,骨节分明间泛着凛凛如瓷器般的幽寒,想要去抚摸女孩凌乱的鬓发。 顾云汐身子一震,瞬间闪避他的碰触,神情惊恐而反感。 翻天覆地的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他是督主的孪生兄弟,他本名叫做什么,真正的督主现下又在何处? 男子并不介意被她拒绝,清素一笑,手握长笛起身,目光灼灼如火如荼: “还记得吗,我也曾经说过,待我摘下面具的那日,便不让你再离开了。” 顾云汐瞬间心口起伏剧烈,喘息加重,怔怔看着他翕动着一张冷诮凉薄的粉唇,对左右漫声吩咐: “来人,姑娘的病症又犯了,伺候她进药。” 十几名“番卫”冲上来困住女孩,不由分说就将她仰面按倒。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放开——” 顾云汐奋力抵抗,几次紧提丹田之气却无法如愿凝聚内力。 这是为什么? 一丝困惑滑过心头。 不能聚力,也就不能展开有力的反击。 她像是一条虚弱的软体动物被无数重力拍在甲板上,脊背紧紧贴着湿漉漉的木板,等待着任人宰割。 杏眸惊怔撑到极限,内里水光氤浮。 她看到晴儿一步一顿的走进视野,小巧而灰白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两手端着一只瓷碗。 “姑娘,喝药了。” 这毛骨悚然的声音再度落入顾云汐的耳中,使她全身剧烈的哆嗦起来,每寸毛孔竖直乍开。 “晴儿,是我啊!我是云汐,我不喝药,我没有病,我不喝药——” 顾云汐泪水四溢,脊背反弓成虾子,猛烈的摇着头。 四肢受到约束,她如今只得以这种激烈却是无效的抗争,来阻止那只可怕药碗的挨近。 “姑娘,喝药了……” 晴儿忽而邪笑,轻轻柔柔的又说了句,声音好似无根的烟絮,诡魅如丝。 她步步向顾云汐靠近而来,一手抓住她的下巴,用碗沿撬开顾云汐的牙齿,将褐色的汤汁子不停往她嘴里灌。 顾云汐两眸痛苦的促狭成缝,连洒带吐,一碗药约摸灌进去少一半。 待女孩气息平缓,疲惫的软在甲板上再不能乱动半分,晴儿才幽幽的站起身形,手捧空碗回到男子身边,颔首低眉之态如见无上的神明,虔诚不已。 “晴儿、晴儿,呜呜……” 顾云汐泪水蒙面,发出萋萋的呼唤,对方仍然无动于衷。 男子目现寒芒,唇线抿动,视线越过晴儿的脑顶径直向顾云汐射去,只说了句: “辛苦你了,这边没你事了。” 晴儿眼皮眨都不眨一下,躬身一拜动作僵硬,随后手捧空碗进了船舱。 顾云汐无助的抽噎起来,她知道,那汤汁药子吞下再过一刻,自己又要陷入昏沉沉的睡梦中。 然而这次,她又如何能够安心入睡呢? 黑夜越为浓沉,男子逆风屹立的身姿不摇不动,那身落拓的黑袍仿佛沉入了无际的夜色里,与之融为一体。 他一声不吭的挥手,示意那些伪番卫放开顾云汐,与她分开一小段距离。 顾云汐跌跌撞撞爬起来,气急败坏向他走去,却在途中膝盖一软摔倒。 银牙紧咬,“咯咯”厉响不绝。 “你杀了我吧——” 猩红的眸子淬着滟滟水波直怼男子,她容色狠决的威胁,清泪业已决堤。 男子沉寂的双目闪过复杂的神色,变幻之快令人无法捕捉。 唇角疏扬,扯出残忍的笑意: “杀了你,好叫你去陪你的冷督主?休想!” 全身血液瞬间刹车似的,顾云汐呆呆的望着男子,面色一寸寸变为惨白: “你…你说什么?督主他……” 男子眸光锋利如刀,煽动密如鸦羽的睫毛,笑着捋顺被海风吹乱的发丝: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人早就在津门你们东厂上船以前埋伏在了船上,你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京城里面并不太平。 宸王华南信杀死皇帝与皇后,与其生母肖太妃把持朝政,不久他便会顺利继承大统。 刚刚我这边也收到海鹰的消息,南疆大捷,冷青堂带队赶回大羿的途中被人加害,已经葬身大海了。” 晴空霹雳,字字锥心! 他残酷无情的话语仿若一柄利剑刺穿了她的身心,将凌迟的痛楚肆意播撒。 身躯被窒息的剧痛任意撕裂,她面目扭曲,娇躯轻颤,十指狠握成拳,却对指甲埋入柔嫩掌心的疼痛,浑然不觉。 泪雨滂沱,浸湿了衣衫。 “你胡说——” 她凄然大喊,声音破喉完全没了形状: “督主不会死,他不可能死!宸王痴傻世人皆知,他更不可能做出那等残忍之事,他与四公主都是我的朋友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男子眸光冷锐,笑意凉薄: “朋友?你搞搞清楚,为了苟活于世,他不过在假装痴傻罢了。或许之前他看似巧合的举动帮过你、帮过冷青堂,可他实则一直都在为他自己谋划。从前他躲在冷青堂身后利用他,如今时机成熟,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自然要第一个拔掉东厂,除掉冷青堂了!” 女孩无言以对,早已被汹涌的泪水封住视线。 她用力阖眼,掩住眸底的伤痛与绝望。 督主死了……督主真的回不来了? 那今后她自己该怎么办? 还有,云瑶姐、七皇子、赵公公,那些人在宫中,能否平每每安稳的度日呢? 目睹女孩掩面哭得撕心裂肺,男子转身,萦绕在黑眸里的袭人冷意,也在悄无声息之中逐渐消散。 “你们送姑娘回去歇着。” 番卫们答应着向女孩簇拥过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你这魔鬼,你以为督主死了,自己就可顶了他的身份为所欲为吗?” 脑中火石电闪,顾云汐预知到什么,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说什么都不肯跟着这些人走。 她奋力挣扎起来,面对男子欣长的背影大呼小叫: “你别做梦了,纵然你们是孪生兄弟又能如何?从前督主在世,你只能以面具遮脸藏身于地下。如今他不在了,你依然见不得光亮、依然是他的影子,永远只配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哈哈哈,太可笑了——” 男子骤的瞳眸一缩,额头青筋凸起,似是被戳中心中隐痛,目光陡然一变。 心底平熄的烈焰复而熊熊烧灼,温澹的眉眼再度寒迫摄人,他头也不回,浑闷怒吼: “带她下去——” 背后“扑通”落水的声音在深夜之中响得格外突兀,接着有人嗓音焦灼大喊: “不好了,云姑娘跳海了——” 第五十九章 顾云瑶逃跑失败 大羿,隐山地陵。 外面月明星稀,地陵里头阴森诡秘。 顾云瑶匐在白底镶黑边的蒲团上,无精打采。 清晨,她与几名位份高的宫妃上了帷幄玄青的马车,跟随延绵四五里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出了皇城,一路抵达隐山。 同行的还有安和长公主的车队。 黄土地上,厚重的木轱辘蜿蜒成辙。 顾云瑶在车舆里颠颠晃晃了一整天,到达目的地时已近日暮。 久未出门的女子何曾受过这等劳累,入大宫为帝后守灵那时,身心疲累加之殚精竭虑,人的精气神早就散得没影了。 时辰该是不早,大宫外不断灌入的风更加凄冷,吹得幔帐经幡“沙沙”作响。 顾云瑶皱眉向火苗扑朔迷离的长明灯望望,就连叹气一声的力气也没有半分。 几道瘦长的黑影斜斜捋过潮冷的地砖,是陵地的管事太监带人过来,安排太妃们前去庑房里歇息。 守灵七七四十九日,太妃们还要在陵地的园子里住上一段时日。 出大宫,上神道,顾云瑶吩咐颂琴举高灯笼往远处观看。 只见四下黛青的山峦环抱,地势延绵,不由得内心感叹: 这才出一层牢笼,就又困入了另一个牢笼。牢笼套牢笼,何日才是头呢? 老太监头前引路,将几位太妃安置在一重高墙林立的院落里面。 与安放帝后灵柩的大宫相比,这院子倒是多了鲜活的人气儿。 即便此时入夜,那推门可见星星怜怜的火烛,也让人再难感受到一丝毫一的阴晦腐败之气。 一个主子配一宫婢,房间很快分配好了。 顾云瑶与颂琴一屋里住下,才放下行礼,那管事的又带人来,为她主仆两个送来崭新的被褥。 临了,那管事的太监站在门口,土黄的脸上微微带着点恭敬的笑意,点头哈腰的一番嘱咐: “太妃主子,这山里头到底比不得别处,入夜还是寒凉的很。奴才给主子多添床被子,夜里切莫着凉。还有,这地陵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可都是机关暗锁,主子平日可不要随处走动,就庑房到大宫、大宫到庑房,两点一线没有其他路途。” 顾云瑶听得浑身一紧,内心拔凉,两手不由自主拢了拢披身的素氅,定神道: “敢问公公,这隐山地陵可是当年东厂提督平灭乱党,缉拿皇宫假人案元凶的所在……” “嘘!” 老太监脸色大变,表情极为紧张的四下张扬,摆手不绝: “哎呦我说老祖宗,您可不敢提那档子事啊,那可都是宫里的禁忌。得了,时辰不早,您啊就踏实些歇息吧,明个儿一早还有的忙呢。” “有劳公公。” 顾云瑶目送老太监带人一步三晃的又到别的屋里送被褥,便吩咐颂琴将房门关牢。 与宫里不同,陵地入夜是不上钥的。 这里除了死人与石像,还有冰冷高高的围墙以外再无其他。 千百年来为皇家守灵是无上荣耀之事,他们根本不担心有人会跑掉。何况神道与山路上守卫重重,插翅的鸟儿也难飞出去。 顾云瑶与颂琴一坑上躺着,忧心忡忡的谈论着冷青堂与云汐,又说起了在宫里留守的赵安。 夜深,屋外风声越发紧了,窗棂纸“唰啦、唰啦”响个不停。 主仆二人劳累一天,如今也是乏得厉害。正迷迷叨叨之际,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 颂琴立刻清醒过来,挺身坐直,黑暗之中安抚一下主子,才将惶惶张大的两眼转向门口,谨慎的听了听,逐的问道: “谁!” “别掌灯,是我,华南蔷。” 屋里的主仆容色讶异。 华南蔷,这不是安和长公主的闺阁名讳吗? “快快开门。” 顾云瑶心知有紧急事情发生,一壁驱使颂琴抹黑去开门,一壁披衣下床,手忙脚乱去蹬绣鞋。 门开,两道修长的黑影跟随清明月光先后扎进庑房。 随手落下黑披风的宽帽,露出安和长公主素雅端柔的容颜。 旁边一人,正是护她前来的乌丹国死士。 “长公主……” 顾云瑶曲膝就要下跪,内心极是感激这位大皇姐与肖太妃力争,保下她的性命之恩。 “不必多礼。” 安和长公主扶女子起身,表情肃然,不多寒暄就直接进入主题: “今夜你要和本宫走!” 顾云瑶心头一惊: “长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安和神色沉寂,紧盯女子满面的惊慌与困惑,眸底破开利光两道。 她慢慢摇头,笃定道: “你不能再在皇宫里头了,无论去哪儿都好。若你留在宫里,宸王便会以你为质逼冷青堂与云汐就范。” 顾云瑶身子一颓坐在椅子上,呆怔须臾神情有所好转,复挺身站起,追问: “听长公主的意思,冷督主和云汐在外一切安好?” 安和长公主踱了几步,眼神淬毒,冷笑嗤声道: “肖氏母子机关算尽,以为在外头便可轻易解决了冷青堂,简直痴人说梦。有本宫在,定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可眼下云汐去了威海,本宫寻思着就算冷青堂脱险,为云汐他也会奋不顾身前往威海与之汇合,如此宸王迟早会得到消息。一旦东厂率先开启地宫,宸王必然以你为质胁迫他二人。” 一口气说完,安和长公主转目看向死士。 死士二话不说,将怀中的包裹交给颂琴。 安和接着解释: “这是两套内侍的衣物,你们过会儿换上。此时运送香油煤炭的车辆就停在院外,卸车需要半个时辰,时间完全来得及。你们换上衣服混进押车的队伍里头下山,本宫的人会在斛安河的白玉桥头接应。” “这……” 逃亡非是小事,对于默守陈规的女子而言还是头一遭。 顾云瑶拢眉,格外踌躇。 安和长公主握住她的手,劝慰的话语带着掩饰不尽的焦灼: “莫怕,也莫再犹豫。现下形势危急,你也不想看到与自己交好的姐妹受你连累,不是吗?本宫既然保下你的性命,此事必不能半途而废,定是要一管到底的。” 院外打更的锣鼓响过三声,死士面无表情,提示一句: “主子,该回了。” 安和对他点点头,转脸又对顾云瑶细细叮嘱: “放心吧,不会有事。一出京城,本宫的人便会护你二人周全,待他日事情有所了结以后再做长久打算。” 轻轻推门,死士在前引路,引领安和长公主轻手轻脚出院去了。 颂琴锁紧房门就要为顾云瑶换衣。 女子泪眸闪转,愁眉不展坐在椅上,片刻身子不动: “颂琴,你我这一去归期不定,把赵安独自留在宫里,本宫如何放心得下。他为我才去势进宫,如今我却要弃他而去……” “这……” 颂琴跺脚,一时也没有主意了。 世间之事,很多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抛却一切说得容易,事到眼前真要去做之时,往往远做不出说话时的洒脱。 颂琴盯着包裹里的衣物想了想,咬牙道: “主子,事到如今咱们也没得选了。刚刚长公主将话说得明白,咱们不走也得走,倘若赵公公得知真相必然不怨主子。” 顾云瑶戚戚点头,泪珠滚滚流落: “是,我做什么他都是支持的,无缘无悔,是我这辈子欠了他。” 颂琴这时湿红了眼,抹脸吸着鼻子,宽慰她说: “主子在说什么话,您又怎知不是他上辈子欠了您,这辈子来还了?” 顾云瑶笑容凄楚: “你说的在理,他欠我、我欠他,生生世世纠缠不清,这就是劫、也是命。罢了,更衣吧。”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落入院子,火急火燎停在顾云瑶的房门前,阴柔的嗓音听上去几分陌生: “裕太妃,奴才从皇宫里头来。端本殿传出消息,七皇子患了痢症腹痛难忍,哭闹着要见裕太妃,奴才奉宸王的旨意接太妃老祖宗您即刻回宫。” —— 夜色撩人,勤明殿内灯火疏朗。 宸王身着宝蓝的团花金线袍子,腰间松松的束着缎带,在龙案前专心的提笔作画。 画上的女子身形窈窕婀娜,容貌青春娇好,顾盼生姿,不是他朝朝暮暮思念的云汐,能是何人? 为簪花上最后一抹桃红染尽颜色以后,宸王挑高楷笔,歪头看着画中人,唇角勾出肆意的微笑。 “云汐……” 他小声呼唤,目光深情而迷离,慢慢弯下腰去,对着画像上女孩那晶莹的唇瓣,轻轻的送上一吻。 荣太监手持拂尘进殿,见此情景急忙垂目颔首,止步道: “启禀王爷,裕妃闵氏已经回宫了。” 宸王直起身形,俊方的脸上表情如常,只看向太监,微微一笑: “做得好,本王就知道那皇姑姑必然不甘寂寞,总要在背地里生些事端!” 用力甩掉毛笔,宸王又问: “可找到索罗华的下落了?” 太监神情微变,不敢有所隐瞒,将身子躬得离地更近: “回王爷,眼下不曾寻到。” “哼!” 宸王容现不悦,负手道: “那宣旨的太监现下未有消息传回,本王也不得不留后手啊。倘若东厂提督真被本王的师兄救下,将裕太妃扣在宫里,本王就不信她顾云汐不回来。” “王爷英明,”荣太监借机大拍马屁: “只要云姑娘回京,冷青堂必然随她回来,到时候王爷就可来个瓮中捉鳖了……” “哈哈哈哈!” 宸王不禁浮想联翩,乐滋滋手指桌上的美人图: “你将这幅画交给尚工局最好的工匠,让她务要好好的装裱起来。” “是,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荣太监把拂尘插在腰封上,谄笑着凑到龙案前,两手托画又不忘对主子献媚: “哎呦这姑娘俊的…到底是王爷您画的好……” “少废话,给本王快去快回!” 宸王一脚踹在太监的屁股上,开怀大笑起来。 第六十章 她的武功,已经废了 就在荣太监美美儿的手托美人图到尚工局裱画的同一时刻,鲸海海域—— 楼船上火把聚集、亮如白昼,数多番卫装扮的男人们拥在船弦那侧,从顾云汐落海之处看向百丈以下的海面。 她跳下的位置就在船头附近,此时溅起水花早已退散,海面黝黑,平整如镜。 “哎呦,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好端端的人怕是要给海水拍晕了哇!” “她刚喝下酥骨汤,真真儿不要命了这是……” 玄袍男子急匆匆夺过一枚火把往船下照射,可惜的是船身太高,火光距离海面有些远,照亮的范围极是有限。 男子气急败坏扔掉火把,铁手抓起一名手下的衣襟,怒声质问: “你们这群笨蛋,就连一个姑娘家都看不住吗?!” 手下被狠推得倒退了十几步坐到甲板上,尔后更加惊恐无度,匐地不断扣头: “尊上饶命、尊上饶命啊,姑娘突然就像发疯了似的一头冲向船板,我们拽都拽不住啊……” 手下遁然语顿,就见他的主子正快速褪去最外层的对襟大氅。 “尊上!”他立刻明白什么,手脚并用猛爬过去: “您不能去啊尊上,这片海域乃是鲸海,海上平静海下却多暗流,贸然下去太危险了!” 一众手下也看出男子的意图,纷纷围上前来阻止。 “滚开!” 一声咆哮冲破咽喉,男子不曾出手半分,身边的十几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内力弹飞出去,重重的落在甲板的中央。 与此同时男子毅然倾下船弦,矫健身姿瞬间刺入了茫茫的大洋深处。 顾云汐静静泡在海水之中,散乱着一头秀发,手臂平举随波逐流,半眯着眸子几近昏迷。 狭长的视野前昏暗暗的一片,强烈冰寒紧紧困束了她,水下特有的压力越发沉重,让她完全无法呼吸。 而她在水中曼妙漂舞,身若轻盈无骨,只觉自己已经踏上了另外一个世界,忘却了所有烦恼。 我死了吗? 这里为何这么冷、这么黑? 这里是不是人们传说的九幽地府,是死人们该去的地方? 太好了,我也死了…… 死了,就能见到督主吧? 鼻翼一酸,丝丝白雾凝上眼眸,化为晶晶莹莹的泪液如细碎闪耀的珠链挣出眼眶,随着水流向上缓缓的浮去,又在中途渐渐的消弭。 黑暗中有人向她直冲过来,水中的身形挽折灵活,快如流火。 是谁,督主吗? 神光离合之时顾云汐看清了他的脸,眸子顿的,嘴巴刚刚张开就呛出一连串的气泡。 见她容色纠结而痛苦,男子足下蹬水,如梭鱼一般轻轻靠近顾云汐旋转一周圈,大臂突的勾住她的细腰,带她向海面扶摇直上。 水流猛然逆转,一股强有力的漩涡将他二人吸入,交相缠绕着拖向了海底深渊。 男子表情惊变,天昏地暗之时半张脸陡然一疼,有股腥热喷涌而出。 男子疼得喉间沉吟闷哼,情知撞上了海底暗礁。 手臂的力道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更加拥紧怀中昏迷的女孩,怕她再出任何意外。 男子半身贴靠礁岩,空闲的手掌探出,两臂夹紧猛然聚力。 一股强悍的内力倾巢出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漩涡轰然直推而去。 两股力量瞬间相抵,海下沸腾起来了,如有一枚地炮空投入海,在水底全面爆炸开来。 楼船上的人们正高举灯笼火把,面对平静海洋焦灼的探看、议论着。 忽有不寻常的浑闷响声自海下应运而生,目触所及的百米外,夜穹下猝的掀起排排巨浪,令人叹为观止。 庞大的楼船被剧烈的波动推得摇摇晃晃,待风平浪静以后,人们交相呼喝: “他们遇到暗流了,快准备绳索,下海捞人!” 话音落下不多时,有四五人腰缠绳索,匆匆鱼贯入海。 大洋下,男子全身已无多少力气,胸腔里越来越重的窒息感,使他迫切想要探出海面换一口气。 他那半侧面颊仍在淌出丝丝缕缕的淡薄殷红,正蔓向幽深未知的海洋。 糟了! 男子一眼睁一眼闭,在平静的水流中,感受到了越来越近的暗潮。 他隐忍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容颜惊骇。 昏暗的海水中,他已经看到十几条蛟鲨穿破翻涌的白沫,从四面八方向他包围过来,硕大铁灰的背鳍在水光乱流的穿越之间,泛出瘆人的冰冷青光。 男子背靠暗礁一动不动。 老实说,方才他拼尽全力得以打散水下汹涌的漩涡,如今的他再无多余气力去对付这十几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危急关头有五六个黑影从海上重重的砸入水中,立时水沫挥洒飞扬。 排排袖箭狠厉射出去,无情的破开碧波袭向蛟鲨。 水流随即紊乱起来,三四条蛟鲨眼中袖箭,锗黑的血液流淌如墨,在硕大的银灰身躯之间融散开来。 这些庞然大物变得疯狂起来。 有幸躲过袖箭、身躯健全的蛟鲨们嗅到周遭更为浓烈的血腥气,眼瞳狞然而红,已然忘乎所以,转头就去攻击受伤的同伴。 霎时十几头蛟鲨疯狂挤作一团,粗壮的鱼尾频频甩动。 那几人相互之间做个“成功”的手势,一人挽住尊上的手臂,朝海面上打出一支袖箭。 很快,这些人腰间的铁链起了变化,烈烈“嘎啦”的鸣响中铁链崩得竖直,在水下震出凌碎荡漾的波纹,条条道道相互撞击又碎裂在一处。 来自上方的力量将几道铁链拉上海面,直至看到浮出水面的人头一个不少,船上的人才算松了口气。 被拽上楼船的第一时间,冰山般冷凛得不可侵犯的男子拨开为他疗伤的大手,蹲到甲板上为顾云汐压胸抚触,总算逼她吐出几大口海水。 又见她面色苍白,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男子直接俯首,两指捏住她的鼻头,以吹气法嘴对嘴的为她灌气一番。 顾云汐被折腾醒了,慢慢睁眼时,脑仁酸涨的疼痛随之而来。 眼前放大到模糊的男子五官以及唇部碾压的郁痛,都在无声的提醒了她,某个不可细述之事正在发生着。 喉咙“呜呜”的声息滚出不断,带着滔天的怒气。 顾云汐想要反抗,可四肢好像是被卸掉了,全身骨架散软完全不受控制。 情急之下她咬住他的一半嘴唇,咸热的血淌进她的嘴里,她依然不依不饶的死咬着。 “真是忘恩负义的女人,我刚刚为了救你险些毁容,你转眼就想咬掉我的嘴唇。” 顾云汐窄窄歪歪起身,化掌为刃迎头向他劈过去,哭喊起来: “你不杀我,我杀了你——” 巴掌落在他的额头,轻风细雨的没有丝毫伤害。 惊怔之时被他哼笑着困入怀里,眸色渐深,冰寒的手指挑起精美的下颚,他笑得肆意而冰冷: “你的武功已经废了,凶手就是我让你每每服下的酥骨汤。你继承到我的三分内力,武功也是我教的,如今该把它们还给我了,不是吗?” 第六十一章 有关他的秘密 武功…废了? 须臾恍惚,她猝然回过神来。 那年她在隐山吃苦咬牙学来、就连督主每次提及都是赞不绝口的武功,说没就这么没了—— 怎么可能! 酥骨汤,那到底是种什么奇药。 在船上这些日子,她被他连蒙带哄的喝下十余碗,就真真儿把自己这身功夫喝没? 错愕的眸子闪转无措,顾云汐当然不能全信他的话。 接连又是数十拳砸上男子的脊背、肩头,“铮铮”的声响浑闷,却毫无杀伤之力。 男子挑眼注视她愤怒灼灼的小脸,任由她胡闹,困她于胸怀间的臂力没有丝毫减弱之势。 她的体力终于透了支,停手呼哧带喘。 肆意的笑声漫天而起,男子起身横抱了战利品,举步走进船舱直奔三楼。 被狠狠扔到床上,顾云汐蜷到床尾梨花木隔断的死角,嫌弃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衣襟上,看着方才男子与她纠缠之时、受伤的脸在上面留落的片片血迹,鼻子一吸一吸着砸下几把泪花。 怎么办? 看情形,这男人不会放过她。 自己偏偏没了武功,督主也不在世了,今后又有谁能救她逃脱虎口? 男子整了整湿漉漉的衣衫,眯眸视向她,轻浅笑靥终于染上少有旭日初升般的暖度。 这臭丫头,精神还不错的样子,被冰冷海水浸泡过后,看起来药劲儿也算过去了。 眼下,倒是可以与她讲些什么了。 旋身坐在椅上,一切安定的时刻,他对半张脸上被海下暗礁划出的伤口,总算感觉到火辣辣难耐的疼痛。 这时,一名手下托着一盘疗伤药走进来。 上药的过程有些痛苦,男子憋红了脸,五官挪移,呲牙闷哼起来: “嘶,好疼…轻些……” 下人为男子的半张脸仔细包扎过,神色几分惋惜: “哎,伤口这般深,以咱们手头现有的药膏,就算将养好了日后也要落疤的……” 男子摸摸被伤带裹得严密的大半张脸,笑意轻松: “无妨,好在人活还着,有口气在就可继续去做想做的事。” 黑眸中狡黠的亮光转向顾云汐且惊且怒的俏脸上,引得她立刻警觉起来。 身躯一颤,她又向角落里缩了缩。 男子的微笑带出温柔的余韵,转头对手下道: “你先下去,找套干净的衣裙交给那女锦衣卫,叫她等我吩咐再上楼来。” 手下点头哈腰应承着,端盘出去了。 门扇刚刚关闭,顾云汐这头就立眉叫嚷着: “你敢靠近一步,我立刻咬舌自尽!” 男子眼尾飞扬只觉有趣,两手倒背语速不紧不慢: “方才水下已耗费我太多的内力,现下就算你主动献身求我与你亲热,我怕是也要力不从心呢!” “谁、谁要——” 女孩神赧,当即杏眼圆翻。 男子定定的看她,突然语重心长起来: “从前你总对我的身份、对我面具下的这张脸好奇,眼下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的事吗?” 顾云汐焦浮的气势有所收敛,长睫煽动几下,纵然心生太多的好奇偏又摆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想说就说呗,就站那儿说!” 男子嗤笑,深邃目光从女孩紧攥得指节发白、颤颤巍巍的拳头上悄生移开,只作无奈的摇了摇头,身子转出个小角度,自顾自道: “我长在乌丹国西北一平凡的牧民之家,记事的年纪里日子倒也无忧无虑。 那时的我,以为达达与阿那就是我的生身父母,直到四岁那年突然被一陌生男子带走,从此远赴大洋到瀛国安身,并加入一个名为‘天衍门’的组织。那个劫走我的人,后来成为了我的授业恩师宏尊……” “那个宏尊,就是昆篁岛图的绘制人?” 顾云汐听得明明白白,也从他的口述之中,清晰的寻出某些人与事相关的蛛丝马迹来。 男子浅笑,对她的聪慧抱以十足的欣赏: “不错,加入天衍门后,宏尊长老除了亲自照料我的衣食起居、传授我绝顶武功与音律以外,还交给我一方玄铁面具。他嘱咐我,日日夜夜都要将其戴在脸上,容颜不可轻易示与人看。” “四岁,督主回到大羿的年纪…也是四岁。” 顾云汐颦眉低头思索,杏目促狭。 倘若他所言不虚,那么…… “你的师父宏尊,难道与安和长公主相识?” 一抹精光从女孩清明的眸底闪过,她容色震惊的望向男子,期待他给予答案。 督主曾与她说起随父皇母妃千里迢迢返回大羿国土的坎坷经历,也是在那时,她对那位大公主的事迹有所耳闻。 眼前这人与督主是孪生兄弟,一个回国、另一个被天衍门带去,两人的年纪都在四岁。 而且督主也曾说过,昆篁岛图与二十六年前大羿的皇家秘闻有关,恰恰陆大哥也在昆篁岛图的事件中一直参与了角色。这不难说明,陆大哥的幕后主使者就是他的生母安和长公主,那么这些年来,那位魄力十足的尊贵女子与天衍门、与昆篁岛图的绘制者宏尊,自有脱不开的关系。 男子凝于唇畔的笑纹更加深沉一重: “你果是冰雪聪明,安和长公主华南蔷,确与家师交情匪浅。十二年前的一日,我无意中看到家师的房里有个身披大氅的女人。 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才得知了二十六年前在白水关发生的事,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有,我为何突然被师父带到天衍门避祸以及……我为何终日要以面具覆脸。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在遥远的彼国还有另一个我,我的孪生兄弟,正在大羿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活得正大光明。 睁眼闭眼,我都能想象到他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容每每沐浴着阳光,被无上光明与荣耀围聚着、抬举着,是何等的快意。后来我才得知天衍门遇到安和长公主的那日,便是在你郑家满门被屠后不久的某天。” 沉缓的音节好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女孩的心上。 顾云汐怔怔的望着男子,面容惊变,目光寸寸剥裂。 娓娓述说结束,男子变得安静,负手挺立的身形纹丝不动,唯有眼底的光寒意遁盛。 那样的光芒,令顾云汐瞬间感受到了强烈的绝望和悲伤。进而,那样冷凛的光芒,不难让她察觉出在那绝望和悲伤的另一面,便是种掩饰不灭的怨恨! “所以你…你恨上了督主……” 她紧盯他很小心的问起,眼眶忽然在这刻酸胀。 这刻的她,竟莫名想哭。 男子眸光闪了闪,随意落向某处,轻叹过后笑意转为凉薄: “得知自己的身份后,我与师父大闹一场,动手毁掉了玄铁面具,也因此激动了师父,险些被他废掉武功。后来他告诫我,我终身只能与这张冰冷的玄铁面具为伴。若想以真容示人,除非他老人家与我那孪生兄弟之中,一人死。” 顾云汐倒抽一口冷气,紧贴坚硬木板的后背已然结出一层细汗。 她不顾一切在床上爬了几步,十指用力扒住床沿,对他喊得痛心疾首: “你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你的恩师之所以与你以命相赌,并非让你怨恨你的兄弟。你长在瀛国,根本不会知道督主身在大羿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督主本是正常的男子,就为完成他父皇的重托,他不得不以药物和内功控制自身,伪装太监入宫。 不错,人前他是手握重权的东厂提督,可是有谁真正看到他步步为营、一路走来如履薄冰的艰辛? 我的父亲、我的娘亲、边老督主,那些爱他的人最终离开了他,护他的人又不得不被他亲手斩杀。 你可曾想过他的苦、他的痛?那种注定一往直前却不被世人理解的撕心之痛,你根本不会懂!” “够了!” 一声咆哮,男子变得狂躁起来,眉眼凝红,瞳孔一缩: “你以为沉浸在痛苦深渊的人,只有他吗——” 第六十二章 她的选择 大羿桂平,国公府—— 月色清朗,四下静谧。 闵刑氏盥洗妥当,准备回房安置。 廊下看到闵国公于庭院的夹竹桃树旁背手挺立,仰头凝望着苍穹上那一弧残月,背影清瘦的一条。 闵刑氏知丈夫连日来心事重重,不免眉头微蹙,拾步上前轻唤一声: “王爷。” 闵瑞眉眼动了动,敛神看向女人: “哦,夫人还未歇息……” 女人浅笑的容色流露出一丝苦涩: “知王爷怀有心事,妾身也是辗转难寐,如何睡得安稳。” “本王惊扰夫人了……” 闵瑞握住女人双手拍了拍,仍是一脸的愁容: “刘公公那头,可都安排妥当了?” “王爷尽管放心,妾身已经带人前去探看,将一切安置妥当了。他是宫里派来的钦差大臣,咱们哪能怠慢,何况今下不同往日了……” 看着丈夫的脸色,女人闭口,没敢继续再说下去。 闵瑞长长叹气,迎风漫走几步: “说来那事总有太多蹊跷,要说皇宫本该戒备森严,那数千叛党暴徒又是如何一夜之间潜伏入宫的?各处京畿军驻边营距离皇宫并不近,如何能在事发及时赶到皇宫勤王?还有,半年前你我夫妻进京面圣,先皇还曾提及宸王痴傻不治一事,又如何得以下诏,将皇位传他……” “王爷啊!” 闵刑氏到底只是一介妇人,早被丈夫频频的困惑自问吓得颜面发白,神情惊恐万状,颤巍巍的举步扑至男人胸前,哀哀祈求道: “王爷万万慎言啊,眼下皇宫的宣旨官就在府中安歇,小心隔墙有耳!” 闵瑞拧眉五官凄然,沉沉的闭目叹息: “本王是为那东厂提督冷青堂感觉不值啊。夫人有所不知,我与他南疆共事,联手几经战役。此人有勇有谋,心思过人自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南疆方才大捷,朝廷便迫不及待对其动手,本王心痛且是心寒。想来同为先皇旧臣,怕是待宸王正式登基临朝,便也要对东清水师下毒手了。” “不会的、不会的。” 闵刑氏落泪摇头,手拨宽袖先行为闵瑞擦拭满额的冷汗,声音颤颤着安慰起来: “咱们的女儿不是还在宫里吗,妾身听那刘公公说了,裕妃现下已位尊裕太妃,可见朝廷还是感念王爷之功绩,不会对您下手的。” 闵瑞手捋薄须思索片刻,眉间深皱不减半分: “希望只是‘感念’而非是‘忌惮’吧,否则,本王的下场好不过他冷青堂啊……说来也怪,在水师营听闻冷青堂的船队遇到海难,怎么那程千户与他的人,竟没有显出任何悲恸之情,一个个的脸色还像他们在桂平这段日子,言讷而麻木,怎么看怎么让人想不通啊……” 闵刑氏随口问道: “哪里说不通了?东厂的人还哪能像市井百姓那般,出来进去的挂着张笑脸不成?” 闵瑞摇头,神思越发凝重: “那宣旨太监带来的可是他们督主海上殒难的噩耗啊,他们跟随冷青堂许多年,眼下一滴眼泪也不肯流,这、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王爷,您素日里总说我们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而今自己怎么糊涂起来了?” 看到男人脸色愤懑灼红,闵刑氏涩笑,和颜安慰: “您总要为程千户他们考虑一二,横竖东厂头目没了,那些手下又都是些正常的男儿身,哪个不是拖家带口,总要着眼今后吧。纵然心里再多怨恨,然与朝廷作对,能有什么好处?眼下他们又是在王爷您的地界上,因而面上不露声色,什么也不做,才是最聪明不过的举动啊!” 闵瑞负手深思,眉眼促狭,良久微微点头嘀咕: “话这么说确是没错,只是本王每回不见东厂那些人还好,每每见到总觉他们有股子很邪门的劲头……” “好了,依妾身看来是王爷太过操劳,才自南疆回来便为望仙台修筑事务奔忙。夜深了,妾身扶王爷安置去吧。” “哎,好吧……” 考虑到明儿个一早还要陪刘公公巡游威海,闵瑞停止神游遐思,与夫人扶将着回屋去了。 …… 鲸海海域。 “冷青堂的隐忍、付出与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寝阁里,玄衣男子大臂挥起,面对顾云汐狞然咆哮: “他的童年,难道比起从降生便没被父母抱过一下、转而交给别人抚养的孩子更加凄惨吗!和他一样,我的身上也流淌着华南皇室高贵的血脉,可我却无权使用‘华南’的姓氏。只要他活着一天,我都要隐藏在世上某个最黑暗的角落里,与一方冰冷的面具和一根长笛为伴。 我与他是孪生兄弟,可他却占有着皇九子的身份,而我什么都不是,凭什么!他一次次的利用你、伤害你,却依然享有你的深爱,凭什么——” 恍是被他狂怒的咆哮吓得愣住,沉默中,顾云汐举目望向他。 那双与督主相同无二的凤目幽邃如夜,在那潋滟流光的深处,正有漩涡暗涌,仿佛在措手不及的下一刻就会掀起风浪大作。 只是此时,那静静异样的璀璨华彩看得久了,总是催人心碎,引人沉摄。 这世上的爱与恨,从不会来得无缘无故。 贝齿咬了咬下唇,女孩幽幽垂眸,刻意避开与他的眸光接触,轻声问道: “你、你就没有名字吗?你师父宏尊在世之时都是如何称呼你的?” “蛊笛……” 他看着她回答,似是满腔怒火得到彻底的宣泄过后,氤氲的眸色终于恢复了清明与平静。 “蛊笛。” 女孩长睫抖动,喃喃重复,脑中想着什么正想得出奇,自顾自感叹: “好奇特的名字……” “从前在西夷牧民家的名字,不提也罢。我恨自己身为大羿宬熙帝的皇子,却无权享有华南姓氏之荣。” 顾云汐沉面,毫不客气的反驳道: “你这样想,是因为你的身心已被仇恨侵蚀了。若要旁观者看,自会认为是你的父母偏爱你,他们希望两个孩子之中能有一人顺利成长、平安长大,才会送你远离他们,从此摒弃大羿皇族身份做个普通人。 我从小在贡院长大也是身处逆境,我有体会,在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做出抉择对一个人而言,是多么痛苦。 你想想看,你的父皇与母妃身在异国为质,为何放逐你而留另一个孩子在身边,为何最终面对璟孝皇帝的追杀,将复仇重担压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你如果真正体谅到你父皇、母妃的苦心,就不会再怨恨他们、怨恨督主。二十六年了,督主他忍辱负重,他替你们的父皇与母妃、替你背负了一切啊!” 面对顾云汐声声执着的呐喊男子容色微怔,随后清素一笑,像是坚冷的冰山在阳光下缓缓的融化: “可是,我最终还不是被他们拉入了这场复仇的漩流中,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女孩黛眉紧锁,神色萋萋: “那是凭谁也想象不到的,璟孝帝为了皇位会丧心病狂到派兵沿途追杀他的生身父亲。我想,后来安和公主将你托付给宏尊就是为了保护你,可见他们根本没有抛弃你。” 顾云汐忽然感觉这个叫做“蛊笛”的男子,竟然与自己的经历有些相像。 贡院里不如人意的凄惨生活使她对孤独的滋味深有体会,若没有云瑶姐的陪伴,日子该是多么的难熬。 而他,他的身边如果没有师父宏尊,恐怕现在的他,性情还要疯狂。 此时男子身形一闪已至床头,弯腰让他被伤带缠裹的脸与女孩的距离更近: “眼下我那孪生兄弟不在了,你该何去何从,可有考虑清楚?” 顾云汐惊诧,眸子眯了眯,却是勇敢的抬头承接他幽冷而犀利的眼光,对他凛然一笑: “什么何去何从?我背叛过你,引你法场救人却对你反水插刀,你完全可以杀了我。” 四目相对时他忽而笑了,眼尾玩味挑起: “我想杀你的话,就不会冒险跳海去救你。云汐,你是善良聪慧的女子,你也清楚我心里一直有你。我曾对你表露心意,从前因为冷青堂你不肯接受他人示爱,如今他死了,他被宸王害死了,你答应我吧,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为我的九弟报仇。我早已布属好了一切,时机一到我便会请求安和公主相助,定要宸王血债血偿!” 素白的手伸出去,他的口吻更像是命令,有些不容抗拒的力量: “来,握住它,表示你愿意跟我。” 像是被他的沉定决绝震慑住,顾云汐痴痴的看着那素白如无温瓷器的手掌,心绪莫名。 蓦地,她窥到他粉薄唇角扬起的笑弧,清冷疏离带着丝丝得意。 “不!” 她转眸,斩钉截铁的抛出一个字。 男子的表情遁然凝固,轻浅笑靥隐得无影无踪,眸间寒峭摄人。 “别忘了,你的武功已经废了,没有我的同意,就算你插翅也难飞离这条船去。” 他盯住她的眉眼,漫上讥诮的冷笑: “丫头,我心疼你,更钦佩你的顽强与独立,可眼下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我一直尊重你,不愿强迫你,更不愿以‘驱儡术’将你变成外面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考虑清楚!” 女孩垂眸不语,容色哀婉,眼里雾气沉浮。 男子隐忍着胸中一团怒火,眯眸残酷: “再过两日,我们的船队便要抵达威海了。你能走的路只有两条,乖乖听话跟随我,亦或被我制成傀儡跟随我。总之不管怎样,你都不能离开我。” “你是魔鬼——” 顾云汐忍无可忍,愤怒的对他嘶吼出声,纷乱的泪水不断滚下香腮。 “你刚刚还说你恨督主、恨自己的孪生兄弟,眼下又讲为他报仇?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说你爱我,当年却强掠我入隐山,未曾问我的本意就擅自安排,为我换容又以寒芙散相作为胁迫。如今的你又是满口大道理,妄想再将我困在身边。横竖我也是废人,你可为所欲为,我不会反抗也反抗不了!你不用对我施加任何邪术,从此刻开始,我都会安安静静陪在你的身边寸步不离,我会亲眼看你如何杀尽迫害督主的人。待你马到功成之日,我便自裁绝不苟活于世——” 男子怔怔挺立,全身簌簌而抖,唯有眼中盘踞的光芒在许久的平静之中,悄然的暗淡下去。 默默旋身走到门口,他沉吟着抛下一句,像是最后的赌注,却有明显的中气不足: “好,那你就睁大眼睛看我如何推翻宸王,又是如何……征服你的心。” 第六十三章 望仙高台 旭日东升,一派金靡照亮了笔直的大道和高高的宫墙。 今日是宸王华南信的登基大典,至此新帝代替旧帝揭开历史新一篇章,改年号为仁宪。 吉时到,皇城内音鼓齐奏。 宸王华南信换下孝服,身穿明黄衮服,头戴及肩十二旅玉藻登临奉天门,傲立睨眸,俯瞰城楼下的文武百官。 鸣朝三肖、玉帘高卷,官员们面向城楼行三叩五拜大礼。 宸王手抚缎带无声凛笑,只觉整个天下终于到他一人的掌控之中了。 冷眸促狭,宸王朗声说道: “众爱卿平身,眼下已至深暑时节,钦天监已向京中传回消息,现威海海域水势频显异常。朕不日将起驾桂平亲临威海,登昆篁望仙台祝祷龙神佑我大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的呼喝声中,宸王浅笑满意,俊逸的脸上阴翳顿生。 …… 昆篁岛。 望仙台高百尺,形下宽而上窄,呈锥子体依海面东而建,高耸巍峨。 其通体以半透无暇的云石锻造,九十九节宽泛玉石被长长的丹陛石隔为左右两道,“龙隐寿山见祥云”的浮雕气势恢宏,独具匠心。 日升日落之时,沼波翻卷处隐绰玉墀,洋流浩浩汤汤。月明月悬之际,楼阁光影剔透,霞光琉璃掩映,颇具仙家气韵。 登上望仙台最后一节玉阶,刘太监倚栏汗流浃背,连喘带喝儿喽。 汗津津的大手作兰指状,捏起帕子频频抹汗,咽一下口水便自顾自的抱怨起来: “哎呦真是的,没事把一个观水的台子置得这么高干嘛呀!” 闵瑞闻之笑了笑,解释道: “这登天的白玉石阶总共九十九节,乃是遵循《太玄经》中‘玄生万物,九九归一’。眼下南疆大捷,神州一统又逢新帝登基,正好应了‘九九归一’的大好寓意啊!” 刘公公敛了帕子,斜了闵瑞一眼,嘴角蓄起一抹讥笑: “嘿呦国公爷,您越发会说话儿了。想来修望仙台是先帝爷的主意,怎么着,您莫非是袁天罡在世,接下差事那会儿已能算出这台子筑成之日,便是新帝登基之时不成?” 闵瑞猛然容色惊滞,纵然被这太监满是带刺儿的话激得心头火起,又不得不做忍耐。 眼下变天了,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身为先皇旧部,做事还需处处谨慎小心。 闵瑞敛神荡然若笑,略略执手道: “呵呵,刘公公真是说笑了,您看这边…此望仙台建于临海处,正可谓只有登高绝顶,才可赏尽这大好山河啊。” 那刘太监依话站在面海的那处白玉栏前,小心翼翼探头,向着百尺高台下方看去。 只见海上惊涛拍岸,怒浪层叠。岸边更有碣石嶙峋,百态丛生。 盯着那翻滚不息的潮水一刻,轰鸣的水响于耳畔充斥不穷,这肾虚的太监竟然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偏偏这时,肩膀陡然一紧,惊得他缩脖嘶嚷一声,险些在原地蹦起老高。 “你、你干什么你——” 刘太监脸色苍白瞪向闵瑞,还以为这人方才是要将他推下望仙台去,投入大海喂鱼。 闵瑞见状,知自己好心被对方当成了驴肝肺,心里对这不男不女之徒的鄙夷不减分毫,略略嗤笑过后,问道: “刘公公,您这是怎么了?刚刚见您身形不稳,本王担心您有所闪失才要扶您一扶,何以紧张如此?” 刘太监神色尬然,绵若无骨的手掌掸了掸肩头,开口时阴柔的嗓音像是故意在捏鼻拿劲,容色极为不耐: “行了,这望仙台咱家也看过了,在王爷府上讨扰过一日,如今咱家差事办完了也该回京复命去了。” 闵瑞心中求之不得: “水师营中已布下酒宴,待公公用过,本王亲自送公公一行人登船。” “嗯……” 刘公公抿唇哼了哼,臊眉耷眼。 闵瑞随即看向两旁,吩咐: “俊儿,你护送刘公公先回水师营。本王手头还有些事,随后就到。” 闵俊是闵国公的独子,从小深受父母宠爱,因而当年遇到马匪时,闵刑氏才会在情急之下做出糊涂事来,以长女和花乳娘作饵引开马匪,自己则带幼子先行逃生而去。 也因为那场变故,闵瑞开始对自己这个儿子严苛起来,亲手将其投入到东清水师营中历练,现下凭借真本事,人已晋为三品参将。 闵俊领命,引领刘公公等人按原路返回。 目送钦差队伍浩浩荡荡的走下一层层石阶,闵瑞长长叹气,举步走到白玉栏某处,两手捧住砌金的雕兽用力扳动。 机关开启,沉缓的震动过后,这望仙台顶层中心位置的石板兀自凹进一重,随后向旁边移动开来,显露出望仙台内部一段距离不长的石阶,与一顶隐秘的轿舆。 原来,这望仙台有两种登临途径: 一是脚踏实地,步走登上九十九层阶梯。 二,就是在望仙台下平地之处,那隐藏在天地十二火的围幔后方有一道暗门,绕过幔帐进入暗门,就可到达高高望仙台的内部,由九重楼台支撑、足可容纳千百人的庞大空间。 想来这观景台高百尺,若是内部中空无所依托,便在搭建过程中不知要坍塌多少回呢。 闵瑞拾小阶而下至九层的楼层,发现悬顶的只有一造型极为普通的木舆,独不见那金碧辉煌的帝辇。 放眼向下层看去,果然在约摸五层楼处看到一团明黄黄之物。 闵瑞当即面沉不悦,问九层楼的守卫: “刚刚有谁进入这里,将那帝辇落下去了?” 守卫神色惶惶,低眉答道: “回王爷,是…是东厂的程千户带人上了帝辇……” “简直胡闹——” 闵瑞气急狞目,大步迈上简陋的木舆,愤愤扬声: “还不落本王下去!” 守卫不敢怠慢,启动身旁的机关。 伴随阵阵绞锁转动的闷钝响动,木舆向着下层空间缓缓的垂降下去。 那明黄的帝辇真就悬在五层楼处。 此乃一造型极其精致奢华的轿厢,其外金漆朱釉,顶上更有双龙交缠拱珠,造型巧夺天工。 轿厢里面三壁黄缎垂幔,配以金丝穿引祥云图纹,每面都坠遍卵大的夜明东珠,烨烨华彩,气势十足。 想比而言,闵瑞所乘坐的木舆无论造型还是用料皆为普通,完全谈不上任何特色。 打造那豪华帝辇的初衷,只为圆璟孝皇帝的一个心愿。 当初他将望仙台构建任务交付闵瑞之时,曾言明他想在登台那刻营造出一种如天神临世、于缭绕仙雾之中现身的奇幻场景,尔后观够龙吸水的壮观后,再走下九十九层玉台回到平地。 为满足帝君的心愿,闵瑞与工匠们可是废了好一番心思、光头发就撸秃了多少把。 后来,闵瑞从工匠们用以方便上下作业的升降木舆身上寻到灵感,于是照猫画虎,打造了一顶极致轿厢,再配上最为富丽堂皇的装饰品。接着,又在望仙台最高的平台上设置暗门机关。 届时帝君御驾亲临登上升降帝辇,配合机关再燃些香烟火烛,不就是神明降临、腾云驾雾的仙幻奇境了? 然君臣身份悬殊,素日里闵瑞断不会去碰触的雕龙镶珠帝辇,岂容无名之辈随意登踏! 闵瑞将半个身子探出木舆,发现在五楼昏黄的壁灯旁,正簇拥着几个番卫的身影。 “木舆停下来!” 闵瑞对上层的守卫做个手势,令他再次搬动机关,停木舆至五层楼。 “程千户,你为何带人乘坐帝辇?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出木舆、过承接廊,人还未到程万里的面前,沉冷的质问声便先行追过去了。 身穿番服的魁梧男子慢慢转过身形,红彤彤火光的照射下,那张黝黑的方脸非但灰暗无温,反而冰凛凛的折出一层青光,这让闵瑞不得不联想到毫无生命力的冰冷尸体。 心头一悚,闵瑞不由自主停下流星奔月的步伐,表情微现惊惧。 程万里的眸光似被某些浑浊的雾气附着,显得昏晦不明,此刻正直勾勾的盯着闵瑞一张紧张无度却在刻意压抑着愤怒的脸孔。 “什么大敬大不敬的,眼下你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自身快要难保,还要继续为狗朝廷卖命吗?” 闵瑞容色大骇,没想到这位东厂千户说讲话竟然毫不知避讳。 这也鲁莽了吧,即便是他家督主没了,他也不该在这新老皇帝交接的节骨眼上,说话没遮没拦的。 闵瑞钦佩东厂提督冷青堂的才干,可他自身还不想受到东厂的牵连。 内心起急冒火,闵瑞忍无可忍,劈掌狠揪对方的衣襟: “本王警告你,说话不可这般放肆!想我闵家对朝廷忠心耿耿,本王深受华南氏重恩,得以异姓王公,位列一等爵,本王断不会生不臣之心,也绝不容他人忤逆犯上!” 程万里嘴唇隐动,勾出一个僵硬而不自然的笑容,在晃动噼啵的火光下,显得诡谲非常。 “你这样想,可朝廷却非是这样想。卑职受我家督主的吩咐给王爷您一个忠顾,万万警惕刘公公。” “什么?!” 闵瑞脊背倏然寒凉,只觉不可思议: “你家督主…冷督主不是遇到海难,已经……?” 程万里灰冷的大脸,那阴森的笑意表露得更为瘆人,嘴唇蠕动并不分明,可每句话却是咬字清晰,极像是从平地冒起的一般,无以名状的阴绝诡异: “我家督主并没有死,他的船队就快到威海了……” 第六十四章 逼反闵瑞(1) “没死?” 闵瑞紧盯程万里颜色不正的脸,神色骤变,只觉一切逆转得不可思议。 虽说听闻冷青堂还活着的消息内心莫名振奋,可他还是被程千户靛青诡谲的脸孔,惊到头皮阵阵发麻。 “是没死……” 程万里与闵瑞四目相对,灰暗的眸底雾气昭昭,寸寸冰凛。 “可…可冷督主彼时人在南疆,你们又是在何时、何地相遇的呢?” 很快,闵瑞的内心又升起了另一重疑问。 是啊,就算以最粗略的推算估测,程千户从领圣旨到带队坐船出海的时候,冷青堂怎么也还在南疆才对,两相该是没有机会遇到。 再看程万里,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容色最也邪门得叫人不敢直视: “这个就不靠老王爷您多管了,卑职曾经说过,东厂船队在海上遇到风浪偏离了航道,眼下还有一只船没有寻到。更何况,东厂之间互通消息的途径很多,又何需彼此非要见面不可?” 闵瑞被对方噎得“轰”的一声热血直顶脑门,顾不了许多,五指慢慢松开千户的衣襟,压低声音: “你说真的,冷督主吉人天相,确实没有遇难吗?” 程万里笑容硬邦邦的不太好看: “等见过他了,王爷便不会再生疑虑了。然此刻有个麻烦,那宣旨太监奉了密旨,回京前定要王爷全家的性命。督主劝王爷一不做二不休,莫若先下手为强。” 闵瑞一时心惊,手扶朱漆护栏踉跄几步,沉默中思来想去,不免踌躇: “我闵家一向对圣上忠心耿耿,女儿尚在皇宫,为何……” 程万里向他走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督主知你为家眷思虑才会进退两难,眼下有条妙计可助王爷一臂之力。事不宜迟,我们先回水师营去,免得那姓刘的生疑。” …… 东清水师营。 正堂里面桌案排摆整齐,玉蒓珍馐,菜肴丰盛美酒飘香。 三桌次宾席上,京城来的太监、侍卫们个个吃得面红耳赤、满嘴流油。 主宾席上,闵瑞与刘公公推杯换盏,程千户和三个挡头则默然陪在一旁低头不语,筷子都没动几下。 “刘公公啊,军营不比外面,没有管弦歌舞,您且将就一下。 您一路率队南下边疆,辗转折回实在辛苦。本王特备了薄礼,已命人运到公公的船上,此番回京还望您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啊。” 哄着刘太监又饮下一杯酒去,闵瑞趁随侍为其酒杯斟满之际,凑到那太监耳畔,悄生说了一句。 心里却是老大不乐意。 想来他个堂堂的一等爵,老皇帝在位那会儿是多么风光无限。眼下时过境迁居然沦落如此,卑微到去用金银之物上赶着讨好一个无根之人。 哎! 闵瑞不是不肯全信东厂,而是诸多顾虑在前,他并不想明着与朝廷翻脸,能有给自己多留条后路的机会,他定会抓住不放。 程万里坐在桌子边许久不吭声,似乎对于闵瑞那摇摆不定的做法,完全视而不见。 刘公公那头早已乐得合不拢嘴。 这国公府的薄礼必然不同寻常啊,横竖闵瑞是将死之人,皇差一办完打道回京还能白捞些黄白之物,新帝又怎会有闲情逸致去追究下人拿没拿过死人的好处呢? 心里想着美事,这太监眉飞色舞起来,嘴上还在客套: “哎呀国公爷您实在太客气了。放心吧,您是朝廷一等公,女儿如今也是宫里的太妃老祖宗了,新帝登基自然不会亏待你们闵家。 咱家出宫那会儿新帝还未荣登大典,特吩咐咱家带来一坛百年佳酿,那是对您率东清水师攻打安国获胜的赏赐啊。来呀,看酒。” 闵瑞的心陡然快跳了几拍,屁股压椅面上,如坐针毡。 微转细汗密布的头颅看向程万里,那人依然眼睫低垂,与东厂的挡头们一样,活像座不言不语的铁塔。 顺着闵瑞的视线,刘太监也发现了东厂人的异状,逐的敛起稀疏的眉毛问向程万里: “嘿呦我说千户大人,怎么的,这顿酒席难道不合您的胃口?从落座到现下,咱家就没过你们几位动筷子。” 程万里身姿不摇不动,一句话幽幽而来,恍是无根飘起: “卑职也想尝尝那御赐的美酒。” “御赐?哦,对对,如今宸王已经继承大统了,那酒确是御赐……” 刘太监捏了兰指搔了搔嘴角,笑意谄谄: “可惜啊,那酒是圣上赐予国公爷与世子的。待昆篁地宫开启之日,你们东厂建功了,别说是美酒,就算是美女,万岁爷也舍得赏赐千户大人啊,呵呵呵……” “赏什么,都不如再赏个督主。” 阴绝之声还未落下,四座已然安寂寥寥。 数道目光,或阴险或错愕,即刻都集中到了程千户那半低不扬的晦暗大脸上,就连主座上的闵瑞也是表情尴尬,为老程的大胆直言捏起一把汗。 刘太监颜面泛白,怔凝的面色即刻转笑,不急也不恼道: “呵呵,千户大人言之有理。东厂乃朝廷机要所在,自不可一日无主,相信不久以后圣上便有安排了。” “嘿嘿……” 程万里将两手搭在膝盖头上怪笑了几声,让旁人听了毛骨悚然,视线正对桌上某一点: “根本不需刻意安排,刘公公您深得新帝宠信,依卑职看来东厂的新任督主,非刘公公莫属了……” “哎呦千户大人莫要取笑,想来宫中人才济济的,咱家又算得上什么……” 刘公公嘴上谦虚推辞,心里却美得不停的吐泡泡了,一壁在坐椅上扭捏身子,一壁手拈粉红的帕子,掩嘴窃笑起来: “呵呵,要说那东厂的事务也没甚难的,万岁爷真是信得过咱家,咱家绝不推辞,怎么都是报效朝廷嘛,呵呵,届时还要仰仗千户大人多多帮衬才是。” 刘公公拿下帕子,歪嘴调笑着向那边处沉冷如山的大男人略略拱手,却在这时瞥见主座上闵国公那神色复杂的面容。 正堂里再次安静得出奇,人人面色迥异,压抑而沉闷的气氛与满桌的豪宴相比,总显得格格不入。 陡然意识到失言了,刘公公颓了颓背,表情变得越来越不自然。 拈帕半遮颜面,他说风就是雨,竟当众干嚎了起来: “哎呦,要说论能耐谁人都不及冷督主哇。大伙儿说说看,那么个人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的,怎么就遇上了海难,真是天妒英才哦……” 一年轻的太监走进正堂,手托一造型精致的长颈攒花点翠的酒壶。 刘公公可算见到了救星,当即以帕子频频擦抹汗湿的额头,而非是去蘸泪打的双眼。 “快、快把御赐美酒呈上来。” 他身子半起,对小太监不停招摇着粉帕。 小太监凑到桌边,倒满一杯后欠身退到一旁。 “酒已温过,国公爷,请吧。” 刘公公垂目看看酒杯,挑眸视向闵瑞,目光咄咄逼人。 闵瑞呆呆注视五色杯中澄清旖旎的光影,缓慢站起身形,脸色一点点陷入苍白。 看样子,这是一杯毒酒! 此时,刘太监又招呼旁边作陪的闵俊端杯饮酒。 “世子啊,这可是上好的‘琉璃醉’,那是国宴时先皇也不曾拿出品尝的美酒啊,世子快尝尝看!” 闵俊年轻,并不懂得其中深浅,眯眸闻到酒液飘香,便二话不说急急举起杯来。 “且慢!” 程万里猝然一记高呼及时阻止了他,接着魁梧的身板从椅上站起,灰冷的眸子遁然转向了刘太监。 “刘公公,您很快就要成为东厂下一任督主了,这御赐的美酒怎么也该先来尝一口吧?” “别、别说笑了……” 刘太监出奇的容色张惶,额上光灿灿的再次冒出层层热汗,连连摆手倒退: “这、这酒可是万岁爷赏赐闵家的,咱家怎么敢喝?” “有什么不敢的?圣上宠你,喝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 程万里阴阴说完,探出大手猛的衔住刘太监的一条胳膊。 阉人吃痛,发出杀猪般尖利的叫声。 次宾席的侍卫们拍案而起,冲上来就要与老程拼命。 “敬酒不吃吃罚酒——” 浑浊的眸子这刻迥然如炬,程万里拖住刘太监退向一侧之时,向赵无极丢个眼神。 赵无极头颅也是半垂,却精准无误的一个前冲攻击,翻手将方才侍酒的小太监困于怀间,二指狠厉扣住他的颈子。 “嘿嘿,既然你家公公推辞不肯喝,你便替他尝尝鲜吧!” 赵无极嘴角勾出一抹邪笑,另一手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往太监口中猛倒。 琼浆还未倾尽,那太监已经七窍流血了。 “酒里有毒!” 闵俊气急攻心,盛怒下砸了酒杯。 恶行败露,刘公公的侍卫当即与东厂人打在一起。 可他们终究不是番子的对手,后者还有闵家的水师营助阵,未及几下全员就成了俘虏。 闵瑞怒火中烧,身子宅歪着走到刘太监面前,铁手抓起他来拼命的摇晃起来,悲戚戚呐喊: “为什么!我闵家对先皇、对圣上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为何朝廷连我家都不肯放过,不肯放过啊——” 刘太监眼前金星飞舞,不断挣扎着、嘶嚷着: “闵瑞不得放肆,咱家乃是皇上委派的钦差,你敢对咱家做什么,仔细你的女儿还在宫里头!” 闵瑞顿时心惊,手上一松放开了刘太监。 一军官急冲冲跑进正堂,满头大汗: “报!启禀王爷大事不好了,诰命吃了宫里赏赐的点心口吐鲜血,几位郎中正在府中会诊呢!” 第六十五章 逼反闵瑞(2) 桂平,闵国公府。 两时辰以前,刘公公派手下到府上送来几盒糕点,说是新帝赏给国公爷家眷食用的宫廷御食。 闵刑氏身穿诰命官服千恩万谢,又拿出一封银子送走当差的小公公,随后欢天喜地与下人们分食糕点。 于是,悲剧发生了。 当闵氏父子全程疯狂策马而归时,闵刑氏所住的棠风院里已经站满了人。 父子两人立在大屋外的回廊下,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很快,郎中们挑帘走出,个个愁容满面,不住的叹息摇头。 “怎么样,夫人情况如何啦?” 闵瑞跌跌撞撞的追去,扯住一个郎中就问。 郎中惊恐的闪躲开来,接连向男子拱手,神色难看: “国公爷恕罪、国公爷恕罪啊——” “等等……” 见对方背影仓皇的逃去外院了,闵瑞顾不得追赶,转而扑向另一个郎中: “快快告诉本王,诰命夫人的情况究竟如何啊?!” 那郎中身形抖似筛糠,不住点头作揖道: “国公爷息怒,是在下无能啊……” 最后一个出屋的郎中年岁较大,容色凝重,硬头皮走到闵瑞身旁,沉眉颔首: “国公爷,此番共有二十七人中毒不治,其间尊夫人中毒虽浅,然时下并无适合的解药,以至毒以侵入五内了……” 闵瑞眼前一黑,顿觉天旋地转,被闵俊搀扶着撑住身子,问话变得有气无力: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朗中容现悲切,哀哀的拱手,嗓音颤颤开口: “夫人也只能到今晚了,是老朽无能,望王爷恕罪。” 话毕拔腿就跑,不带片刻停留。 闵瑞当即怔在庭院里,面无表情的任由各式各样的人们飞快绕过他的身体两侧,直到庭院变得空旷,只剩了他和儿子闵俊。 这一刻的男人身心像是被剥离一般,那种锥肤刺骨的折磨使他瞬间退变为一个颓废的老者,拖着风烛残年的衰弱身躯,恍是再没有了战场上的矫健与挺拔。 “父亲…父亲!” 闵俊抱住失魂落魄的男人,哭叫呼唤: “父亲,快去看看母亲吧!” 闵瑞的目光沉沉垂向地面,麻木的点着头颅,干白的唇哆哆嗦嗦半晌吐不出半句话来,就被闵俊拽着奔进了大屋。 架子床前,婆子丫鬟围了六七个,正在抽抽哒哒的抹泪。 身穿湛青诰命官服的女人直挺挺的仰躺无声,脸色乌青不正,干裂的嘴角凝着一丝陈腐的污血。 “出去!都出去——” 闵俊心乱如麻,抬手将下人全赶出了屋子。 闵瑞慢慢的坐在床边,望着床上那一动不动的女人,见她在昏沉沉的状态中眉睫依然狰狞而痛苦,眼底遁然一痛。 “夫人……” 闵瑞轻呼,两手颤颤的伸出,却在中途停下。 他生怕惊醒了昏睡中的女人,不忍亲眼目睹她再承受体内的剧毒磋磨。 当着儿子,闵瑞还不能全然放下王尊的身架,因而极力隐忍着内心割裂的悲痛,五指抖动着抓住凌乱染血的床幔,勉勉强强站起身子。 闵俊此时头抵门框正做饮泣,陡然一记转身,眸光好像刺骨寒风剐在人的身体里,嘶吼一声: “父亲,朝廷不义,咱们反了吧——” “王爷……” 床那头有了一丝微弱的动静。 父子两人急急转目,大步的奔走过去。 “夫人!” “母亲。” 闵刑氏微微挪动身躯,立时五脏六腑似被无数道利刃穿插,绞痛不止,一口乌血涌出口鼻。 “母亲!” 闵俊失声,趴在床头痛哭。 闵刑氏眸光已经溃不成形,艰难的转了转头,寒凉僵硬的五指徐徐伸出,颤栗着够向儿子: “俊儿莫哭,到外面去,娘有话与你父讲。” 闵俊不敢违抗,起身抹着眼睛蹭到门口,迈出门槛之时又回头看了看卧床的女人,顿然洒下一把把热泪。 待他出屋,闵瑞再也无法隐忍情绪,扑到榻前埋首呜咽起来。 此番奉皇命修筑望仙台、亲率八万水师征南获得大捷,他自认对朝廷呕心沥血、忠心不二。 不成想到头来换回的非但不是封赏,反而是夺他全家性命的毒药! 闵瑞满心不甘,热辣辣的眼泪肆意溢出眼眶,悲哀而愤怒的流淌着。 “王爷,可否扶妾身起来……” 女人尽全力集中涣散模糊的目光,直直的盯向丈夫,颤栗的双手碰触到他湿漉漉的脸庞,随即挽起一抹笑靥,像是在宽慰他的哀伤。 闵瑞抬头抹了把脸,依话照坐,捞起女人虚弱的身躯,让她背靠他的胸膛。 “夫人……” 他本想和她说些什么,声音才出咽喉,就已经哽得不成样子了。 女人撑着一口气,持着轻柔苍白的微笑: “王爷,莫要难过。妾身十六岁被王爷的花轿抬入闵府,又蒙王爷恩宠,与妾身相敬如宾。您贵为朝廷一品公却未曾纳一房妾室,您对妾身的好,妾身铭记在心……” 闵瑞萋萋阖目,用力摇了摇头: “是本王不好,本王戎马半生多让家眷承受颠沛流离之苦。眼下才是稳定,夫人就……” 男子握住女人冰凉的手,哭得溃不成军。 “切莫如此……” 女人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声音好像凝在咽喉而无力倾出,听起来缈如轻烟,随时都有散去的可能: “王爷,妾身此生有幸追随王爷心愿足矣,唯有两件憾事抱恨不已。其一,妾身福薄,不能陪伴王爷白首;其二,那年是妾身糊涂,只为保全俊儿便狠心舍弃了珠儿啊!妾身对不起她,若非那场变故,她也许就不会进得深宫,更不会年纪轻轻守寡,纵然晋为太妃也无一男半女傍身。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最最对不起咱们的女儿啊——” 当年赶往桂平的途中狠心肠撇下亲生女儿的事,至今都是横在女人心头的一枚利刺。每每想起,心房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那如同无数虫蚁的啃咬总会让她痛不欲生。 大限在际,闵刑氏不禁再次面对夫君追心忏悔,嚎啕大哭着又喷出一口老血来。 男子用帕子为她擦抹干净,内心哀恸更甚,搂紧女人颤栗发冷的身子,表情沉痛而沧桑: “本王并不怪你,咱们的女儿业已原谅了你,你何苦还要为难自己?” 女人陡然反握住男人的手掌,力气大到惊人。 她与男子四目相对,直愣愣的眼神睇视男人的脸孔寸步不移,目光倏然澄明,分外的夺人。 闵瑞脊背阵阵发紧,心猛的悬到了嗓子眼。 他暗自祈祷,这千万别是她的回光返照。 “王爷…夫君…答应我,万万不可造反、万万不可——” 一句“夫君”,听得闵瑞心如刀割: “原来,俊儿方才的话…夫人全听到了。” 女人情绪一反常态的焦灼,急急晃着他的大手,哀哀重复: “万万不可造反,答应妾身,万万答应,否则妾身死不瞑目啊!” “夫人……” “王爷,就算为了咱们的珠儿啊!她尚在宫中,性命被新帝捏在掌心里,你这边一旦举义,她那头必会被新帝诛杀。王爷,万万不可啊!” 女人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口的黑血。 闵瑞深呼一口气,眉眼沉沉像是在激烈挣扎过后下了极大的决心。 清泪滚滚而下,男人声音沉缓无力: “本王答应你,本王定会想个妥善之策……” “王爷切不可忘…切不可忘……” 女人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声音软若游丝,越发微弱直至消逝。她沉沉靠在夫君的胸怀里,安然合上了眼睛。 “夫人?……夫人!” …… 天色擦黑那会儿,闵府里里外外高挂白绫素幡,阖府上下沉浸在无抵的悲伤之中。 灵堂,闵瑞呆呆的守在火盆前,默默往盆里投入一摞摞的纸钱。 晚风寂寂,飞灰飘扬旋而坠落,一派苍茫堆积成伤。 身旁黑影闪过,有一人走到香案前,步伐轻盈几乎无声。 点燃三柱香,他面对排位躬身拜祭着。 闵瑞只当是程万里妥当处置了刘太监一伙人,如今赶来国公府探望。 “新帝即将御驾亲临威海,你们东厂下一步有何计划?” 闵瑞没有刻意抬头去看香案前面的人,两眼只死死的盯向铜盆里跳跃的火光,凄凉无温的眸被那狰狞的火苗子映得红咄咄的,却是异常冷戾袭人。 “对外而言你已是个死人了,总该装得更像个死人,才好瞒过新帝的眼,是不是?” 那人的声音,并不是程千户的! 闵瑞惊愕非凡,举目之时那人也侧身向他看过来。 玄裳挺拔身姿落拓,眉眼含笑俊逸无俦。 他不是东厂提督冷青堂,又是何人? 第六十六章 蛊笛的刺君大计 “冷督主…你、你真的还活着?” 灵堂里,闵瑞怔怔注视香案前的玄裳男子,容色惊怔,一时半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朗眉斜飞,男子笑靥渐寒,神情好像披蒙着白茫雾气的冰封河面,冷冽复杂得让人看不通透。 “怎么,看到本督安然无恙,国公爷不开心?” “哪里、哪里……” 闵瑞尴尬的眨了眨眼,接连摆手,骇然目光徐徐移向对方的左半张脸。 那温白如玉的皮肤上面,一道半愈不愈的伤疤赫然横亘,狰狞猩红,像条凸起老高的丑陋爬虫。 闵瑞的手颤颤的指去,吞吞吐吐: “冷、冷督主,你的脸……” 男子眉睫动动,举手很随意的触摸左脸,澹笑: “回来时船队遇到海难,不过小伤而已。” 所谓“海难”便是指朝廷对南征功臣的迫害,闵瑞对此心知肚明也不好说破,内心怨愤之余便生出更多的感慨: 如此俊美的一张脸就这么毁了,真真儿是可惜了。 脚步纷沓,四、五番子装扮的男子簇拥着一浅蓝襦裙的女孩,从院外走进灵堂。 “云汐,过来……” 玄裳男子招手示意女孩近身,继而向闵瑞引见: “王爷,这是本督的内眷,原本随东厂船队同向威海,不想中途遇到风暴主船偏离了航道。不过若非遇到她的船,本督怕是真就葬身大海了。云汐,快快见过闵国公。” 闵瑞眸色一亮,不待女孩行礼就先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过,欣然开口: “想必姑娘便是云二小姐,裕太妃予本王的家书中曾经多次提起你。本王知你姐妹二人感情深厚,堪比手足亲生啊!” 顾云汐垂眸,娇美的面容上表情不多,飘身一个万福: “小女顾云汐,见过王爷。” 淡淡的话音才落,只见她倏然挑起密羽长睫,一对细眉颦蹙,杏眸直直的盯向闵瑞,两点扩放到极限的瞳仁之中,竟自迸射出异光涟涟,恍是莫名的紧迫。 四目相视,闵瑞只觉不可思议。 直觉告诉他,这女孩似乎想要对他诉说些什么,可因为某个缘故一时间无法开口直言。 现场,一度沦入出奇的寂静中。 玄裳男子靠近顾云汐,身法敏捷好似漂浮无根的鬼魅。 他迅速出手揽住她的腰封将她带入怀中,并在暗处加大了掌力。 顾云汐痛苦的促狭了眉头,微微的发出一声低吟,看了闵瑞一眼便别过目光,两只眼眶泛起湿红。 “好了,行船许久你也累了,早些休息,我与国公爷还有话说。” 男子的口吻异常温柔,骨节分明的五指却在顾云汐的细腰上轻拍了两下,带着明显的提示,用意极其明显。 闵瑞忙是侧身回避二人的亲密举动,却在暗中偷窥他们各自的古怪表情。 他有种感觉,这对男女,一个浅笑安然、一个清冷疏离,根本就不似女儿信中所提到的百般恩爱。 两人站在一处,反让旁人感受不出任何的默契。 “王爷,即刻为本督的内眷安置住处吧,本督与你还有要事相谈。” “好、好……” 闵瑞被男子的一双利眸盯得心头发紧,止住浮想,抬手唤来一名下人,吩咐: “你去带姑娘到听香院休息,好生伺候着。” 顾云汐向闵瑞再行一礼,脸色显出几分无奈,逐的随下人出了灵堂。 玄裳男子随即命令身边的“番卫”: “跟着去,就在廊下好好守着。” “是!” 那些“番卫”答应着,跟着往听香院去了。 闵瑞一旁看着,不禁生疑: 这阵子真是怪事不绝。 听闻这东厂提督的内眷曾任四品带刀近侍,武功该是了得,怎的寝阁外还需番卫守夜不可? 而这般的守护,看起来更像是种监视…… 灵堂里只有男子与闵瑞两人时,男子目视香案上诰命夫人闵刑氏的排位,陡然间问起: “王爷,华南信刚刚爬上龙椅便对有功之臣下杀手,如此昏君,王爷还要为其卖命吗?” 闵瑞惊诧的眸注视男子的阴阳脸一动不动,一双深陷眼眶的浑眸踱过一抹幽光: “督主有何计划但说无妨,我闵瑞全力配合便是。” 男子满意的勾唇: “本督赶来威海的一路接到消息,华南信御驾业已启程,从津门走水路不出一日便可抵达你的东清水师营。 国公爷,这几日便要委屈你与世子乔装为东厂番卫以令华南信相信,你们闵家人确实被他全部毒杀了。本督这边也算是个死人,也要改换行头才是……” 闵瑞立刻摇头否定: “好是好,只是他所委派的钦差刘公公被你东厂所杀,无法返京复命的话难道不会引起引起华南信的怀疑?” “谁说本督杀了钦差?” 就在男子淡笑扭身之际,又有几人步入灵堂。 为首的乃是东厂千户程万里,后头跟着刘公公与他的三名亲信。 闵瑞当即五官狞然一绷,新仇旧恨涌上心门。 胸腔闷痛,一口鲜血喷出口鼻。 “好啊,姓刘的你还没死——” 顾不得擦拭嘴角,盛怒至极的闵瑞咆哮着正要冲向仇敌,被身旁的男子拦住: “且慢,他如今是本督的人,本督还要让他传信京城。” “冷督主,您在说什么?” 闵瑞停手,眸光惊变。 男子的笑透着神秘魅惑,甩头示意道: “国公爷,您可过去看仔细了。” 闵瑞暂时压下盛怒的气焰,半信半疑走到刘公公面前,细细打量他的周身。 这阉人低眉顺目,双手拢于袖间,那头颅半垂、浑身被丝丝邪冷气息所覆盖,带给人无抵的压迫与诡异感觉,竟与程万里那些东厂人的相同无二。 许是察觉到有人接近,这半男不女的怪物不曾抬头,惨白的嘴唇兀自蠕动出一连串阴魅怪异的声调: “奴才刘衡见过冷督主,见过闵王爷。” “本督即刻放你等回京复命,该怎么说话,你们几个都清楚吧?” 闵瑞身后,玄裳男子对刘太监吩咐,气势威仪果然像是在命令自己的手下。 刘太监躬身的姿态纹丝不动,唯有嘴角蓄起一丝笑意,阴鸷诡异: “奴才知道分寸。” “带上你的人收拾一下,回京吧。” 闵瑞驱动惊骇的目光看向一行人离开的方向,手指门外: “冷督主,这刘公公可是华南信的人,如今说反水便反水,他…他可信吗?” 男子得意的笑容越发扩张,负手侃侃: “从前或许不可,然遇到本督就足以信任了。王爷有所不知,本督在他们几人身上下过一种秘术,令其毫无条件的听命于本督。万里,你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程万里幽幽拱手,如刘太监一样低垂的头颅不曾抬动半分,一句话出口时就像是邪异的风,轻飘飘的自唇齿间挥脱而出,语速比起正常的却是明显慢了一拍: “回督主,已经全部办妥,明日货物便可卸船安置于望仙台的九层楼阁内。” 闵瑞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内心早被极其不祥的预感,笼罩得严实: “敢问冷督主,你们东厂到底想在昆篁岛上做什么?” 男子答得澹然自若: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督的三艘楼船上载满了火药,需赶在华南信御驾赶到桂平以前,将火药全部卸船装入望仙台内部各个楼层。待华南信登临望仙台,便是他被火药炸到粉身碎骨之时……” 男子步步走近闵瑞,缓缓举手,做出一个轰然爆破的手势: “想想看,只需一下,一切恩怨便可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岂不快哉?” 闵瑞不发一言,错愕的望着玄裳的男子越讲越为兴奋,凤目促狭变得迷醉,极像是沉浸在自己脑中所构设出恢宏景观一般。就在他仰天恣意狂笑之时,那左脸上醒目的伤疤因此拉伸盘错到了极限,凸显得奇丑、恐怖。 一颗心紧提到了嗓眼,闵瑞颤抖着握住拳头,心中疑云更甚。 记忆中,冷督主虽然与他共事时日不多,可其驰骋南疆杀场的魄力、指挥千军万马所向披靡的豪气令闵瑞折服。 然此时,眼前这个冷督主如何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非但没了丝毫的魄力与豪气,反而里里外外,包括他的人,全身都充斥着无以名状的邪气? 到底,哪里不对劲? “国公爷,国公爷!” 闵瑞被唤得回了神,窘迫的望向“冷青堂”: “哦,冷督主还有事?” “冷青堂”漾在唇角的笑纹压着丝丝凛寒,一双眯细的凤目牢牢逼视闵瑞的脸: “本督没事,不过看国公爷神色有恙,担心王爷您…有事。” “哦,没事、没事……” 闵瑞信口敷衍着,惊慌的眸色闪转,莫名的紧张,让他的一双手不知放到哪处才算自在。 他蹲身擦抹一额的冷汗,拼命向铜盆里扔纸钱,絮叨着: “本王…本王还要继续为夫人守灵,若无要事,还请督主自便吧。至于炸毁望仙台一事,本王、本王只当不知道,督主自行安排便是。” “冷青堂”直视闵瑞,笑弧幽冷: “那可是弑君的死罪,王爷难道不怕?” “怕、怕有什么用,他不死我闵家就要遭殃……” “如此甚好,一切就有本督安排吧。无论江山易主何人,本督向你担保,你还是坐镇东清水师的闵国公。” 默默注视男子与程万里一先一后走出灵堂,闵瑞沉叹着凝眸于铜盆里跃动的红光,萋萋陷入深思: “夫人,本王到底该何去何从?新帝想要灭除前朝老臣,冷督主却没有死,他想用炸毁望仙台的方式刺杀新帝。 不说那百尺高台凝着本王多少心血,纵使没了新帝,皇宫头还有肖太后,她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女儿啊……” 第六十七章 你真是可悲至极 听香院,夜如泼墨,烛火星点的闪亮,影影绰绰。 顾云汐在房里坐卧不宁。 短短几日,她都被各式各样的坏消息包围着。 璟孝皇帝、钱皇后死了,督主死了,如今云瑶姐的生母,也死了…… 而自己那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生死不明,一个也由痴傻人的身份,摇身变做了皇帝。 顾云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现下时局混乱,蛊笛带人卷土重来,不仅冒充东厂提督,还在煽动闵国公弑杀新帝华南信。 不论此番举事能否成功,单以蛊笛那残忍无常的性格而论,很难说事成以后,他会不会效仿华南信做出卸磨杀驴之事,将闵瑞父子杀害灭口? 无论如何,闵氏父子都是云瑶姐仅存在世的亲人,顾云汐绝不容他们有所闪失。 她在房里左思右想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寻求机会找到闵国公,将有关闵府这个“冷督主”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一打开房门便引来廊下“番卫”的警觉,哥几个目光凶狠紧盯女孩不放,说话的态度异常生硬: “你想干什么?快回去!没有督主的准许你还不能出去。” 顾云汐翻眸,双手叉腰不耐: “凶我?我问你们,我是你家督主什么人?今晚月色不错,房里又太闷,我只想出去走走,赏看一下国公府豪华的宅院,难道也不行吗?” “你有如此雅兴甚好,赏月的话本督愿意陪你。” 随着寒泉般清凛而干净的声音,蛊笛缓步入院,玄色长衫在夜色之中翩跹起伏,举止洒脱。 心“咯噔”一下,顾云汐不禁紧促了眉头,冷冷回了句“不必”,随手便要关门。 蛊笛一个纵身越上门廊,步伐轻得让人毫无察觉。右脚轻轻蹬出去,及时卡在了两道就要闭合的门扇间。 顾云汐遁怒,杏眸圆睁,根据对方写在一张阴阳脸上的肆意表情,她完全能够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 不仅如此,她能够料定,眼前这个性情暴躁的男子对待她,绝对不会显示出犹如冷督主十分之一的温柔与耐性。 若在从前,自己身穿四品近侍服、手中一把绣春刀真正怕过谁?如今,自己的武功…… 蛊笛视向细长的门缝,冷笑一句: “哼,你以为凭借一道木门就能阻止我吗?” 他果然失了耐性,振臂一挥直接破门而入。 顾云汐连惊带吓步步后退,浑身香汗凝结,面色由嗔红转为土灰。 “谁、谁准你进来的——” “笑话,我进我自己的寝阁难道有错?我已向闵瑞言明你是我的内眷,自然要和我同享一间屋子、一张床。” 他眼尾斜飞带着几分玩谑,对女孩振振有词。 顾云汐气得银牙咬碎,吼叫: “想都别想,出去……” 一句话未完,娇躯被一股内力生生牵至男子近前,额头重重撞上一方坚实的胸廓。 “放开,你干什么——” 下巴被两根指头狠狠捏住,她疼得停止了挣扎,眸子氤红载着无边怒意。 蛊笛微挑的凤目旋踞着阴冷不散的雾霾,指尖板起她的下颚,强迫她与他对视: “这话,理应由我来问你吧。方才在灵堂,你为何与闵瑞眉来眼去?你是想向他拆穿我的老底,眼下又闹着出去,是想寻机告诉他我非是真正的冷青堂,对不对?” 他猜得全中! “我没有、没有,你快松开!” 强忍肌肤的疼痛,女孩一壁做激烈反抗,一壁咆哮: “此时你我目的相同,全为对付华南信,我何必还要节外生枝?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如实回答我的提问,我便放过你!” “你问!” 顾云汐凝眸,两眼迎上他寒凛如刀的目光。 谁知道这天杀的恶魔,又想耍什么花样。 直视她冷俏可人的容貌,漆黑的眸瞬间变得深邃,内里有光清浅的流动。 他邪邪勾唇,挨近她的颈窝轻声问询,将温热暧昧的气流吹在她的脸颊上: “你来评判一二,我这东厂提督做得可还像模像样?” “原来…你想知道这个。” 顾云汐眯笑,清冷斐然: “实话实说,空有其貌无有其魂。且现下这‘貌’嘛……也存不了几分了。” 眸光转向男子疤痕褶皱的左脸,女孩眸现阴厉,她清晰感觉到禁锢着自己下颚的力量,陡然颓散无形。 男子在这刻化身为一尊冰封的雕塑,巍峨不动,周身散射出凛冽迫人的寒意。 “‘空有其貌’,呵呵,好。我即刻就让你明白,我什么都比他强——” 刹那间前胸一凉,继而痛感强烈。 顾云汐愕然低头,原是胸襟被他铁爪般的大手撕裂开来。 他的动作太过粗暴,那五片锋利如刃的指尖在她细白浅薄的肌肤上,直接留下了四道血痕。 顾云汐痛苦而羞愤,尖叫着双臂环抱,及时遮住了胸前的大片春光。 “你真是牲口!” 破口大骂时,她就被一道黑影狠狠扑倒,仰面陷入松软的锦被里。 蛊笛面色生绯,凛冽的黑眸染上一抹嫣红,总算有了丝丝暖度,紧锁身下那对儒软峰峦的急促起伏,迷离的眸色不断撞出一个接一个个愉悦兴奋的花火。 顾云汐容色惊变,张口就咬。 蛊笛吃痛皱眉,却不肯轻易放开她,慢慢低头下去,似是品味着空气里的血腥气,悠然吐出靡靡之音: “还装什么贞洁纯善,真以为我不清楚,冷青堂没买船票便先上了你这条小船,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身子……” 冰冷的手指抚上无暇肌肤: “早知如此,当年在隐山我便先占了你再说。” 眸光慧黠的闪了闪,顾云汐突然问: “那你又清不清楚,冷督主究竟有多强?” “你指什么?”男子一愣。 正过头颅,女孩与亢奋中的男子脸对着脸,眸色嗤冷,唯脸上的神情充满荼毒与诱惑: “你这么想要演好冷督主,自然也要学会他和我的闺房之乐,我不介意手把手教你。” 蛊笛立时容色错愕,正欲扯下女孩兜子的动作,颤颤而止。 顾云汐笑得肆无忌惮,一手抓住男子松散的衣襟迫他接近自己,两腿索性在床上摊开,形容如同放浪的妇人: “你客气什么,过来吻我啊。让我来言传身教他是如何吻我的,怕什么,过来!” “够了,给我住口——” 一声断喝,蛊笛仓皇跳下床去,刻意与床上的女孩拉开很大的距离。 “哼,你不是一直都把自己想象是冷督主吗?既如此,你要我,总该学他那样占有我吧?” 顾云汐慢慢起身,笑容冷艳而妖冶,横陈的肌肤被上身单薄嫣红的兜子,反衬得更加瓷白诱惑。 蛊笛痴痴看着,耳畔是她轻狂不止的大笑。 渐渐的,他变得虚弱不堪,容色惊怒而痛苦,高大的身形轰塌下去。 顾云汐合衣敛笑,做出残忍的补刀: “蛊笛,你真是可悲至极,明明能够做好自己却偏要效仿你的兄弟。冷督主不在了,人已登上极乐,解脱了。而你呢,你却沦入了阿鼻地狱,余生只能活在他的阴影里了,哈哈哈哈——” 望着男子踉跄着夺门而逃,顾云汐瘫倒在床上,像是结束了一场激烈凶险的大战,全身再无多余的精力。 方才真是兵行险招。 为保护自身清白,顾云汐虽是没了武功,却在情急之下利用了蛊笛性情极端、自负狂妄的特点,果断使出以退为进的计策。 然这一招不是没有风险。 倘若没能及时唬住他,反而激得他狂性大发,其结果又该是另一番景象了。 回想刚刚智斗时的惊心动魄,此时安静,女孩不免悲从中来,小手紧攥着被角,萋萋流泪呼唤起来: “督主,冷督主……” —— 冷青堂盘坐在船头,对着天际远方最亮的星子出神。 玉玄矶手持酒壶坐到一边: “在想什么,赫哥哥?” 冷青堂闻声扭头,清素一笑: “是你啊,背上的伤才好就饮酒吗?” 玉玄矶在甲板上放置一对酒盅,亲手添满酒,一杯递过去: “许久没与你对饮了,来,这杯庆祝我们劫后余生。” 冷青堂不再推辞:“请。” “请。” 一杯酒饮尽,冷青堂把玩酒杯,沉声似有感慨: “就快到威海了。” 玉玄矶为其斟酒,唇弧疏冷: “是啊,就要讨回属于我们的一切了。” 静默一刻,冷青堂突然举头: “阿修,我不想做皇帝了……” “你在说什么?” 玉玄矶的语气透着不可回绝的力度: “不,大羿的天下原本就属于你,赫哥哥,你没有做错,我相信你绝对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冷青堂凤目清寂,一抹凝重极隐匿的流露着: “这几日的我都在深思,自觉华南季艳的话颇有些道理。我与华南泽、华南信之间,怎么打怎么争都逃不出华南氏皇宗的关系。除掉仇敌的另一面,很可能伤害了曾经帮助我、关心我的人。 既如此,只要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黎民百姓,华南氏中谁来做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玉玄矶哑口,沉声吞下一杯酒,叹着气将酒杯抛入大海。 第六十八章 珠帘后的男子是? 八月初六,新帝华南信的仪仗浩浩荡荡抵达了桂平,被当地郡守隆重列队迎入行宫。 钦天监一行受召入行宫,向新帝秉明近日勘察威海水域所得结果,并言明本月初九辰时,便是十一年一度的昆篁岛龙吸水壮观再现之日。 华南信大喜过望,虽然他对什么龙神临世的说法持完全怀疑的态度,并坚信那是冷青堂与玉玄矶为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而在先帝面前故弄玄虚的说辞。 然作为初登大宝的帝君,自己既然亲自来到了桂平,总要在臣民面前摆摆姿态。 总之,只要自己最为看重的两样东西,半块玉玺与云汐,能够按照计划顺利的到手,其他的自然不甚重要。 华南信当即下旨,本月九日,他将率随驾的文武官员与桂平的地方官员登临望仙台,观龙吸水的圣景,祈万物苍生之福。 与此同时,华南信又下另一道密旨,要东边千户程万里在同一日开启昆篁地宫,取出另一半玉玺秘密带往行宫。 由于东清水师统帅闵瑞“身死”,东清水师不可一日无人管理,华南信命人换掉了闵瑞的亲信,将一干人等全部发往西北边疆军充防。 另提拔京中五军都督府一亲信佥事接任东清水师统帅,接调令快马加鞭赶来上任。 水师营外一里地,东厂番卫的临时驻扎营地。 程万里从行宫接密旨而归,将消息带给了“冷青堂”与闵瑞。 听闻京中来人接任下一任水师统帅,闵瑞眸光惊变,心口阵阵钝痛犹如被磐石碾压。 “冷青堂”见了,笑意隐着三分讥诮: “国公爷,没什么可担心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九日一到,曾经失去的终会回到你的手中。” 闵瑞凝眸片刻,目光深远,试探一句: “冷督主,你身为一介权宦,莫非也对大羿的江山感兴趣?” “冷青堂”倏然眉梢一挑,原本俊逸的眸像在顷刻间化作两柄锐利的长剑,不加掩饰的渗透出一股子使人颤栗的寒意,令人无法接近: “国公爷因何这样问?” 闵瑞的脸色沉寂如常,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起落: “本王也只是好奇罢了,冷督主素来才智过人,举事成功的话,依你所见大羿没了华南信,谁还可成为下一任的帝王?” 对面的男子渐渐敛笑,直视闵瑞的双眼变得冷峭摄人: “本督奉劝国公爷一句,还是仔细留着性命,总会等到答案揭晓之日。本督曾经说过,谁做这大羿的皇帝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国公爷还是国公爷,本督绝不食言。” 撇下闵瑞独自走出营帐,蛊笛容色沉沉一路向南,回到顾云汐所在的营房前。 脚跟还没站稳,就见看守女孩的四个“番卫”齐刷刷跪倒不住磕起响头来。 “怎么了!” 蛊笛心头一慌,已然意识到什么,不给手下答话的时间就箭步一拔冲入了营房。 内里空空如也,顾云汐不知去向。 “混账,云姑娘去哪儿了?本督不是嘱咐你们多次,要好好看着她、看着她吗——” 蛊笛瞳眸一缩,好像瞬时被凶神恶煞附体,额头青筋暴起,眉眼狰狰 劈帘退出,对手下好一番的拳打脚踢。 手下惊恐抱头,将身躯团成个虾子,四张脸紧贴地面接受体罚。 一个委屈的呜咽: “方才督主人在北营,行宫里便来了人接走了姑娘,说是奉旨带人过去面圣。” “是华南信派人接走了云汐?” 蛊笛猛的皱起眉头,五官一阵抽搐。 他深知这场意外的发生,并不能怨自己的部下。 如今华南信做了皇帝,他下令带云汐离开,自己的手下根本无力阻拦,更没有能够向他通风报信的时间。 到底怪自己百密一疏,怎就没料到华南信的这一手儿? 蛊笛在营帐前来回踱步,鬓颊热汗如雨。 他此时倒不担心顾云汐会做出什么叛逆的事,将自己的身份、闵瑞未死以及这些人的全部计划告知华南信。 怕只怕,她明知是华南信杀害了冷青堂,眼下与华南信见面,会于冲动之下做出得不偿失的蠢事来。 蛊笛拔腿就往营门的方向疾走,被手下们死死拉住: “不可,督主…尊上!您布局许久就差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了,千万不可为一女子横生枝节啊!要是让那昏君见到你的容貌,咱们的一切计划可就都毁了——” 异口同声的呼声令蛊笛恢复了理智,阖眼疲惫不堪,他缓缓说道: “罢了,再派程万里入行宫,以报昆篁地宫为由打探一下消息。若能带回那丫头最好,若然带不回便要他全身而退,切不可被华南信察觉出任何异状。” “是,属下即刻去办。” …… 月华如水,向奢华的桂平皇家行宫倾泻而下。 为构建这群庞大富美的宫殿群,除耗费大羿国库的有限银两外,更筹集了桂平十几位家资殷厚的乡绅们的巨资。 随处亭台楼阁造型精美绝伦,云桥曲水恍如仙境。只可惜璟孝皇帝龙御归天,对此已无福消受了。 天色彻黑,琉璃殿里彩灯高悬,流光溢彩飞旋倒映,在圆弧形的穹顶之上折射出角度与色彩各异的波纹,仿若天河倒挂,气势恢宏壮观。 穹顶下丝竹喧嚣、歌舞升平,那是新帝华南信正在大摆酒宴,款待好友顾云汐的到来。 殿堂上肉香酒香混杂,一派纸醉金迷之相。 新帝华南信身着华丽的明黄龙袍,紧裹的交领将咽结及以下的颈子包得严严实实,双目直视大殿上那一排腰肢细软、舞步轻盈似蝶的美姬,全然提不起兴致来。 下首第一的桌案前端坐着顾云汐,穿戴齐整,发髻拢得精致,显然过来行宫以后,没有受过什么虐待。 她容色清冷,许久不置一词,好看的杏眸不看歌舞也不扫桌上的酒菜佳肴,只漫无目的平视向某处,清浅眸色映上火烛的金辉,渐渐的变得缥缈。 然而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在她身后五十步外一隐秘的小阁里,那碧玺串挂东珠的帘子后方,有个身形修长、锦袍束身的男子正坐在火烛闪烁的暗影里,五官英挺而年轻。 一名容色秀丽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乌黑的云鬓松散,暴露的丝帛下袒露着白雪精琢的胸口。 美人玉臂横陈,媚眼如丝,手托金杯向男子喂了口琼浆,便越发大胆起来。 细滑绵软的葇荑剥开男子的衣襟,将健美的雄性胸膛袒露于迷离的灯火下。 丰满的唇瓣送上,对着温热的肌肤轻吹一口气。 异样的酥痒让男子有了反应,他玩味的微蹙起眉头,眯细的眼眸里绯波荡漾如水。 男子笑意更甚,唯一双炯明的眸子不曾低垂半刻,始终猎视着珠帘对面那寸剔透玲珑的背影,脑中思绪翩飞,表情邪肆贪婪…… 珠帘曳动,碎玉互撞。 一内侍在男子近前止步,躬身细声: “皇上,京城传来消息,刘衡已经回宫向太后老祖宗复过命了。” “嗯……” 男子缓缓的眨眼一下。 内侍顺男子的目光看去,犹犹豫豫道: “皇上盛名,是否需尽快动手?奴才听闻这云姑娘也算是个狡猾的角儿,只怕拖得时辰久了,那头被她看出什么破绽来。” 男子一笑,懒懒的开口: “眼下她已经到了朕的手心里,早动手、晚动手,又有何区别?” 第六十九章 刺杀行动失败 一内侍托酒壶入琉璃殿,为新帝华南信斟酒时,悄然递去一个眼神。 华南信了然,眯细俊美的眸子看向女孩,谄谄笑靥如山花绚烂: “云汐啊,你能前来陪朕饮宴,朕实在是太高兴了。来,快吃点菜。” 女孩面色平静,声音清淡如水: “我并不饿……皇上,请退去歌舞,我有话与你讲。” 华南信的眉色怔了怔,没有答话,只起身挥动龙袖,侍卫与舞姬全部退出了琉璃殿。 许久,宽阔的空间都陷入沉冷之中,时间与万物都像是死了一样,安静得有些瘆人。 女孩撒目,对上不远的一角铜鹤台上摇曳的星点烛火,眸色缥缈。 华南信久候不见女孩开口,面色尴尬,走到女孩的桌案前细声一句: “云汐……” 她像是没有听见,娇好的容色映着火光,依是冷艳决绝,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夜风穿堂而过,把玩了天子的眸色。 他轻声感叹着,眼底闪着痴迷沉醉的光,泛有苏合香气的皙白五指,在无声无息中一寸寸的接近女孩的面庞。 倏然翻眸盯来的动作,迫使他在半途停了手。 脸色颇是窘红,华南信仓皇垂眸在桌案上寻找一番,抓起一把樱桃捧向她,百般的讨好: “云汐,来,吃水果,你甭客气啊,咱们谁跟谁啊,你一晚上坐在这里不吃东西可不成啊……” 女孩终于抬头看向他,笑容染着悲凉: “皇上何必如此?你已贵为九五之尊,赢了这满目的江山,再不必靠卖傻装疯苟活度日了。” 随着她无情的字字句句,华南信的脸色一分一分沦入惨白失血。 他手捧樱桃的动作僵在了空气中,双臂似有被灌铅,那千斤之重加持着他的上半身再无法随意活动。 “想不到你我从前无话不说,竟也有关系如此生分的一天。云汐,你我是不是再回不到从前了?” 顾云汐幽幽起身,一直看着华南信的双眼。 那双天真淳亮的眸子此刻就像是隔了层面具般的,叫人视不清真实情绪。 记忆回溯不止,那里面的年轻男子如今正真切的站在她的面前,满脸掬笑一如既往,只是这样的笑容,早就少了往日的烂漫憨厚。 他曾经孤单无可依靠,在偌大却寒冷的深宫里纵使遭人欺凌,都只会报以无邪温暖的欢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就是见到她,围着她讨要好吃的东西。 如今这样一个人已是龙袍加身、锦衣玉食,翻手云覆手雨,拿捏着天下苍生的性命。 女孩痛苦的阖眼,再不堪忍受回忆的折磨。 顾云汐自认不惧孤独,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忍受被人欺骗。 “冷督主为大羿社稷鞍前马后,南疆战火才是平息,你便迫不及待对他下了黑手……” 心再次被撕裂,她忍痛手握成拳,眸色遁痛。 华南信急切摇头,狡辩道: “不,你切不可听信谣言。冷督主的船队回来时遇到海难,是他福薄。你不想想看,朕才登基,怎么可能滥杀社稷功臣呢?” 顾云汐努力捕捉他闪烁的目光,笑意带有凉薄讽刺: “那闵国公呢?你该知他是云瑶姐的生父,也知云瑶姐与我的关系,为何还要毒杀闵家人?” “云、云汐……” 连连逼问让华南信无可招架,他缩起脖子咂了咂舌,目光闪躲无注,刻意避免和女孩的做接触: “奴…朕这样做全是因为喜欢你。云汐,朕、朕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啊!” “兰心呢?你杀死兰心,难道也是因为喜欢我?” “这……” 华南信彻底无言以对,两手摊开。 顾云汐面色现出一分惨淡,泪珠子在灰凉无温的眸里盘旋: “你一直都在欺骗、利用真心对待你的人。你说兰心是被鬼面杀死,其实也是在骗我。是你杀死了兰心,你会武功,所以你能够自由出入万皇妃的永宁宫,对不对?” “……” 隐秘小阁的珠帘后方,年轻男子瞬间沉面,温热的指腹在怀中美人袒露的锁骨上来回的摩挲,毒戾的目光越过珠帘,直直锁定那一身龙袍之人,低声的骂了句: “真是个废物!” 珠帘另一面,当看到绝美的女孩泪眼披蒙时,华南信当即表情明显失常,颤颤的掏出帕子,却不敢上手去为女孩拭面,那副憋憋屈屈、唯唯诺诺的样貌看起来十分别扭。 “云汐,你可千万别哭啊……” 华南信躬身凑近女孩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劝慰的语调婉转而阴柔,叫人听着很不舒服: “哎呦,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儿,哭得朕的心都快碎了。你听朕说,往后你千万不要怕,你的生活朕早就为你安排好了。” 顾云汐直直站着,杏眸灰暗一片,像被重重浓雾笼罩着,再也不似昔日的灵秀与华彩。 尽管眸中酸楚湿泽,她却掉不下一滴眼泪来,恍是一颗心早已麻木到极点,就算被利斧劈开,鲜血喷涌而出染尽了衣衫,肉体也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对她而言,从前的欢笑、友谊、亲人与爱情,都仿佛无可把握的沙、是留守不住的风,注定会离她而去。 珠帘后方,年轻男子静静的望着那道魂牵梦萦倩影,看那明明灼灼的烛火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上。 见她娇躯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他的心,随之一疼。 怀中的美女察觉到座上男子的注意力已被什么吸引了去,瞬间变得不高兴了。 裸_露的玉臂在男子的后颈轻轻交缠,红咄咄的娇唇主动迎了上去。 陡然间男子翻脸,反手将她推出去,紧接着微一动五指,一股子内力便毫不留情的攉在了女人的脸上。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尝到苦头,女人瞬间变得惊恐万状,乖觉匍匐,不断磕头。 男子将食指竖起贴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 女子慌忙掩口,见男子微笑,误以为恩宠还在,立时惊喜,一番眼波飞舞朱唇上扬,对金座上的男子传递出最为露骨的诱惑。 哪知下一刻,受到暗示的内侍一个箭步窜到女人身后,眨眼就把她的脖子扭断了。 女人的尸身倒地,丝丝鲜血溢出口鼻,睁大的眼睛死死盯向金座上的男子,仿佛是对自身无法瞑目的不甘与控诉。 男子表情沉寂如常,对内侍淡然一句: “把这下贱坯子悄悄拖出去,喂狗。” 珠帘的另一侧,顾云汐全部注意力都在华南信的身上,对背后那所隐秘小阁里发生的事,自然不甚清楚。 女孩的接连质问使华南信完全慌了手脚,只会对她干巴巴的笑了又笑。 顾云汐银牙一咬,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对方欣长的身躯明显一震,神情愣住了。 又过一刻,他才踌躇着慢慢展臂揽住她的肩,五指轻轻压住她的头,嗓音细细的钻入她的耳中: “以后,你便是朕的人了,朕绝不会亏待你。” 这时,金椅上的男子忽见珠帘对面有道寒光掠起,刹那间冷芒直抵华南信的后心窝。 男子瞳眸大扩,身躯不曾离开金椅半寸,右手翻掌为刃已然出击。 浑厚内力劈落了珠帘直向那对男女,顷刻之间满地玉石迸溅。 两道身躯被狠命的震开,径直飞出百步以外撞上砌云立柱。 响声惊动了随行的御林军,冲进大殿就将两人包围。 “杀人凶手不得好死,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顾云汐身受内伤,身躯微微一动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死死握住匕首艰难步步爬向华南信,神情怨毒,眸色氤氲如铁。 华南信趴在地上,看到女孩手中冷光锐利的凶器,顿时吓得四肢烂颤,不住的吼叫: “啊,她有刀,她居然有刀!她要行刺朕,来人呀,护驾、护驾——” 两名侍卫上前,不由分说架起华南信就往殿外拖去。 另一方面,年轻男子走出小阁,负手疾步,面色冷厉,边走边喃喃自语道: “荣厚该死,今晚的事全被他给搞砸了!云汐又是怎么回事,以她的武功,断不该受不住朕那一掌风……” 一侍卫迎面小跑而来,在男子面前下跪: “回皇上,外面一人带来一样东西,扬言定要见皇上一面,有秘事相告。” “大胆,何人如此狂妄,皇上是他说见便能见得的?” 男子身边,老内侍一挥拂尘,扯开公鸭嗓子斥声。 侍卫双手举过头顶,向锦袍的年轻男子呈现掌心里的物件。 男子一个眼神递去,内侍会意,接过东西交到他的手上。 那是块上好的半月形玉珏,巴掌大小,翠色温碧,黻纹缀麟图形惟妙惟肖。 串玉的鹅黄璎珞穗子上坠着一颗浑圆稀缺的南洋黑蚌珠,在幽暗的烛火下斑驳着荧光。 “嘶——” 男子紧握玉珏当即凛眉,眸色咄咄如炬: “竟然是他……” 第七十章 闵瑞背叛 夜晚的月亮大大一轮,凉白光辉穿透稀薄云层。 程万里奉命至桂平行宫打探顾云汐的消息,听闻其于夜宴上不胜酒力,已被安排在行宫里睡下了。 程万里当即感觉到不妙,却不敢强行要求带人离开,只得独自策马原路折返。 马蹄在清寂月光下肆意狂奔,黄土大道上宽广无人,两侧茂密的树植在飞驰后撤。 突然前方夜鸟成群腾空飞起,好似受到某种惊吓,在夜穹下没命的扑打翅膀,相互乱撞一番振翅飞向远空。 要在平时,老程绝会立刻勒住马僵,警惕周遭的动静一刻,或前行或绕道,再做打算。 然此时的他受秘术的加持只会简单的执行秘术施降者的命令,因而对待眼前的异状想都不行一下,便两眼空洞的瞪圆,继续打马扬鞭。 一侧的树丛里倾出两条黑影,一人直奔马头,展臂就来抢夺程万里的马僵。 程万里抖手一鞭,狠狠甩了出去。 耳边冷风掠过,“嗖嗖”刺耳。 那偷袭程万里的人瞬间察觉到危急,四肢夹紧在半空一个扭身翻转,及时躲过了攻击。 老程紧急策马,马儿仰头在圆月下发出长鸣,前蹄高高扬起来,将程万里抛下了马背。 双脚刚一沾地,另一黑衣人急冲冲的拉下了面的黑布,满面欣喜激动: “程千户,我们是跟随白挡头的四番弟兄啊,您不认得我们啦?” 程万里的目光现出短促的凝滞,接着五官凶恶异常,一个扭身拉开架势,对二人率先展开攻击。 “千户大人,您怎么了?” “我们真是东厂四番的人,您先停手,听我们说啊——” 两个黑衣人围绕铁塔般魁梧的男子一壁上蹿下跳躲闪攻击,一壁尽最大努力向他解释道: “四番、七番弟兄随督主南征,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奸人陷害,这才耽误了与您回合,您莫要生气……” “程千户,您究竟是怎么了!” 两人大感意外,怎么都想不通程万里为何会行为反常,与弟兄见面就打。 转眼五十回合已过,程万里越战越勇,招式也愈加狠戾起来。 他看准一个机会,翻手用马鞭的硬杆狠杵一人肋下,立时骨折筋断,崩裂声铮铮的响起。 那人倒地不断哀嚎,凄厉的哀鸣在萧瑟的深夜里犹如鬼哭神嚎,回荡刺耳瘆人。 另一人见状容色惊恐,招式明显慢了下来,被程万里侧目近身的下一刻,驱动二指残忍的抠出了一对眼珠子。 眼前一热,满面腥辣。 可怜的番卫手捂两个血窟窿,指缝间鲜红源源不断。 他疼得完全没了喊嚷的力气,身躯只会剧烈的颤动。 程万里对两个手下败将狞然大笑,甩手扔掉掌心里被攥得稀烂的眼珠。 正欲牵马继续赶路,又有一黑一红两道身影挡住他的去路。 “万里,你究竟还认不认得本督?!” 冷青堂身着夜行衣,负手立于强壮而发狂的男子面前,高束的墨发涤荡在夜风中,俊美沉面,清寒如玉。 陪在他身旁的那道火红身影,当是曾经的大羿国师玉玄矶无疑。 程万里浑浊灰白的眸子紧锁冷青堂的五官,眉头愈加紧蹙,像是被什么怪异之事困了心智,歪头细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他变得越为狂躁,双目灼红,喉咙里发出诡异的低呜声。 凝视眼前的“拦路虎”浑身较劲,伴随几声布料撕裂的声响,老程那两条宽阔的手臂陡然扩大了两周,像是充足气体般的足足涨大了两圈,凸起的肌肉完全撑破了番服。 只见老程上身皮肤紧绷欲裂,条条肌肉线条高低起伏不平,那许多的青筋血管交缠凸起,清晰可见。 冷青堂暗自吃了一惊,几月未见,他真不知自己最为忠诚的部下究竟遇过什么人、经过什么事,因何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玉玄矶直视披头散发的东厂千户,冷彻的眸子踱过丝丝精芒,心中多少明白了什么,却不肯轻易出声,只默默守在旁边,随时机警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眼前程万里五官邪厉,挥动两臂向冷青堂发出猛攻。 “万里!” 冷青堂已经发觉情况不大对劲。 接招时,他感到千户大人的手臂僵硬如铁。 即便是武功最为精绝的练家子,那僵硬的肌肉与骨骼也绝非是在正常人身上该有的触感。 眨眼间百式已过,程万里身上多处受了内伤,而他像是完全不惧疼痛,更加不知疲倦,一次次倒地紧跟一个鱼挺起身,继续展开攻击。 时间在点点流逝,冷青堂与程万里的对战还在继续。 冷青堂自身武功高强,持续的过招过程中倒没有吃过什么亏。 而程万里的情况却很糟糕,他上身官衣破损,满身热汗夹裹满身黄土和成了稀泥。 又经夜风一吹,那身黄泥很快就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甚为狼狈。 冷青堂看到心爱的部下如此样貌,一时泛起恻隐之心,再不忍出手。收回架势,他的眸光寸寸儒软: “万里,你快告诉本督,这三个月中,京城留守的弟兄们到底遇到了何事?!” 程万里遭受一击单膝跪地,缓缓抬起麻木的头颅看向冷青堂,凶光毕露的眸底血丝凝聚。 喉结上下滚动,似有怨愤的呜咽积压在胸腔里。 风过,千户大人蜷曲的腿陡然蹬地而起,一记猛鹰扑食再次迎面向冷青堂袭去。 冷青堂瞳仁凝缩点,仰面观望间正要出手招架,眼前猛的冲入一片火红。 玉玄矶抢先一步挡在冷青堂身前,长臂灵活扭转,与魔怔的男子对过五招,继而聚力连续三掌抛出,重重击在老程上三门的穴位上。 一道微小细长的银芒震出后颈,程万里立时身止不动,劈掌擎空的姿态保持不多时,就想个失去纵线提引的木偶,身子瞬间坍塌下去。 “万里?你把他怎么了!” 冷青堂追过去,蹲身替部下检查伤势。 玉玄矶自一棵树干上取下一枚银针,走近冷青堂交给他看: “放心,程万里不会有事。他只是中了天衍门的‘躯儡术’,眼下主穴上的银针被我以内力逼出来,人休息一刻便会恢复意识。” 冷青堂低眸看到针锋上丝丝沾染的血痕,一时心惊肉跳,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是什么邪术?难道说,本督南征期间有人趁虚而入,以‘驱儡术’控制了本督的部下不成?” 玉玄矶凛然作笑,精致的眸染上银针闪烁的冷光: “‘驱儡术’以银针为引刺入人的中枢神经达到对其任意操控的目的,手段确为残忍。不过,若以内力击打相应穴位震出银针,倒不致人有性命之危。能将这等邪术运用自如的人,必是天衍门的弟子。” “天衍门……” 冷青堂拧眉重复,猝然心中一惊,冥冥之中想到了某个人。 说话时程万里微曲的指头颤颤而动,迷蒙的双眼倏然睁大,一骨碌坐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儿?……督主?” 看到视野前方熟悉的面容,老程神情大愣,用力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努力回想起前事。 冷青堂两手搭上老程的肩头,激动之余不忘关切问询: “你感觉怎样了,身上可有何不适之处吗?” 程万里困惑的看看玉玄矶,复而将视线转回,盯向冷青堂的脸颊: “督主,您何时找到国师了?还有,您左脸上的伤疤又是何时痊愈的?” 尽管听得一头雾水,冷青堂却知部下非是胡言乱语,逐的与玉玄矶互看一眼。 程万里突然想到什么,惊愕喊出声来: “坏了——” …… 桂平皇家行宫外,新帝华南信带领一小队御林军与随侍的陈英陈公公,秘密接见了南珠玉珏的主人。 那人外套一棕灰色披风,一张脸被宽大的风帽遮挡去四分之三。 寂静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更为修长。 在他脚下是一四四方方的红木漆盒,描金的盖子拢得严丝合缝。 以华南信与手下站立的角度,根本无法看清来者的五官,然这已不是谜题。 因为他向新帝呈交玉珏的过程,便是有意对其表明真身的手段。 华南信巍然屹立,犀利的眸子锁定对方暴露在风帽外的口鼻,轻笑: “没想到王爷您不仅活着,还会主动跑来求见朕。更没想到,王爷至今随身带着先皇恩赐你的玉珏。” 来人拱手,沉冷的嗓音透着挥抹不去的疲倦: “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然臣受华南皇氏多次恩赏就是没齿也难忘怀。此番深夜前来有事向皇上秉明,臣依旧感念君恩,只想继续为朝廷效力。” 华南信眉眼狡猾挑起: “哦?朕早已下旨任命新任水师统帅上任,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王爷还能叫朕出尔反尔,收回成命不成?” 来人眉眼不眨一下,迅速踢出脚下的漆盒: “就算再没机会,臣也要创造机会。” 华南信垂目看了看,示意陈公公。 陈公公细步上前,蹲身打开盒子的刹那间,一声卡脖子惊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又连退了数步。 盒子里是颗人头,即便蓬头垢面满是血污,华南信也认得它的五官。 人头的主人,正是从京城前来桂平、即将上任的东清水师统帅姚启。 华南信对空击掌,不冷不热的说着: “好啊、好,王爷果是有胆识之人。如此,你便说说看,你用什么重要消息换回你的水师营统领大权?” 来人翻手取下风帽,袒露在寒冷月光下的脸色尤为惨白。 唇弧勾起,他的身子微微一躬,漫声开口: “闵瑞参见皇上,敢问皇上,冷青堂未死的消息对您而言,够不够重要?” 第七十一章 抓阄决定 趁着夜色,陆浅歌的船队秘密抵达桂平一处隐蔽的海滩,人员迅速登陆后就在附近的山麓西侧藏了身。 此时,他们正围坐在微弱的篝火前,听程万里讲述往事。 老程刚刚摆脱“驱儡术”的控制,记忆的画面还是断断续续的,努力回想的话,也能说出个大概其来。 据他讲,彼时奉先皇的圣旨,带东厂一、二、三番人马自津门渡口登船出发,之后船队遇到风暴起火,在远离航道不久就遇到了督主的船队。 老程现在才算明白过来,那时的督主尚在南疆,以时间推算的话根本不可能与东厂的队伍相遇,大伙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假督主给控制起来了。 越想越为后怕,强壮的老程喘着气,通身惊出细密的冷汗来。 华南季艳手捋鬓边的垂发,眉底惊恐而疑惑: “天下间,真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陆浅歌摇头:“不,应该只是江湖上的易容术而已。” “督主,那人无论身形还是容貌都太像您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万里注视冷青堂沉寂的面颊,凭自己对他的了解,感觉到这件事的真相,远没有那对男女说得简单。 冷青堂挑动眼睫,沉默的目光环顾现场的几人,俊美的容颜迎着明灭不定的火光,眼眸冷寂如月,犹如隔世的寒凉: “其实,本督有个孪生兄弟……” “什么?!” 几双眼睛在同一时刻瞪圆,错愕惊怔的向冷青堂看过来。 他垂眸,声音低浅缓慢: “那人就是当年劫走云汐的罪魁祸首,他为她换容,又以慢性毒药控制她,将她送进宫里寻找昆篁岛图。在大羿皇宫里做下假人案的人是他,与云汐交换容貌身份的屠暮雪,也是他的部下。” 眸光一转,冷青堂望向玉玄矶: “阿修,你为何懂得破解‘驱儡术’的方法?” 玉玄矶两指揉捏下颚,清冷一笑: “天衍门原本出自道宗一脉,蓬仙观上任观主普慈道长与天衍门的宏尊颇有些交情。 听普慈道长讲,年轻时他与宏尊经常相聚一处切磋武学,后来天衍门举教迁至瀛国后,二人也有书信往来。 我的武功便受教于普慈道长,那时听他说起天衍门有两种秘术,驱儡与音杀。 我知‘驱儡’秘术的破解方式,乃是普慈道长所授。至今想来,该是道长与宏尊关系交好,才会在当年武功切磋那会儿得到此术的破解之法。” 冷青堂点头深思,终于捋清了一些事情的线索: “难怪得知宏尊被害的消息,你们全道宗的人都在全力追杀天衍门的叛徒雷焕。” 玉玄矶眸色冰封,放出灼灼的寒光: “突然连续三月未收到挚友的书信,普慈道长预感到不妙,派人打听才知宏尊已被座下弟子雷焕杀害,自然要集全宗门的力量为友人报仇。你的孪生兄弟能够用出驱儡与音杀两样天衍绝学,合该算是宏尊的亲传弟子。可这许多年的书信往来里,他从未向普慈道长提起那人情况的半个字。” “因为他的身份。” 程万里接话一句,脸色笃定。 这不难猜测。 自家爷是宬熙帝的儿子,为特殊使命隐藏在大羿皇宫扮做太监,这些年里他和他的部下们行走出的每步,都格外的谨慎。 督主的孪生兄弟自然也属身份特殊,他和收留他的人,每一天定是也在刀口上过日子,活的并不轻松。 为保密也好,为不了连累好友也好,宏尊肯定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自己那个背景与众不同的徒弟。 陆浅歌坐在一旁听傻了多时,被华南季艳推摇片刻,才算回神。 “舅父,我也从未听闻母妃说起你的孪生兄弟。不过,八月初九是华南信登望仙台祈福的大日子,母妃曾与我曾有约定,那天她定会出现在昆篁岛。” 陆浅歌说完低头,铁手紧握成拳砸向地面,恨得咬牙切齿: “云汐当初在皇宫里几经生死,拿下吴道士又冒险闯入雨燕塔,全是被你那孪生兄弟所害。要是被我看到他,定不轻饶了他!” 冷青堂为此愁眉不展: “彼时东、西两厂联手办案,本督与他交手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被他跑脱以后就再无音讯。直到屠暮雪现身被东厂擒获,却因已是废人,从她嘴里也抠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可本督有种感觉,我那兄弟仇恨朝廷,也仇恨着我。” 程万里面色焦灼道: “督主,眼下我们该做什么?那人已在望仙台的每个楼层藏了火药,准备在初九对华南信下杀手。如今云丫头又被华南信传进行宫里,属下前去根本见不到人啊。” 华南季艳掩口,神色慌张: “后日就是八月初九。” 陆浅歌愤然击掌,从地上跳起来: “我即刻带人潜入行宫把云汐救出来,直接杀掉华南信为师父报仇!” “我和你去!” 话音刚落,华南季艳也站起来,挽住陆浅歌的手臂,眉色冷厉决绝。 “我们也去——” 乌丹的勇士们纷纷举拳响应。 “不可!” 冷青堂起身阻止了他们,语顿,努力让自己翻滚凌乱的心绪变得松弛而平静: “现下我们有两个对手,华南信与本督的兄弟,无论彼此之间有何恩怨,共同目的总是一个,都为那半块玉玺,因此三方不会两两联手组成暂时的盟友。 此事若无周密计划,我们非但得不到玉玺,就连救出云汐、为闻人前辈报仇也势比登天啊。” 陆浅歌逐渐恢复理智,幽幽盘膝坐下来,长叹: “那,舅父可有什么主意?” 冷青堂轻眯凤眸盯向橙红的篝火,沉静一刻才道: “既然他那么想要冒充本督,那本督的身份就暂时借他一用,他在明处总归可以吸引华南信的注意,为我们做掩护。他能在望仙台秘密安放火药对付华南信,本人必会亲往昆篁地宫去争夺那半块玉玺。 万里,你务必连夜赶回东厂营地,不得让他看出破绽。待初九地宫开启的当日,你需见机行事将玉玺取到手。那天本督则趁华南信登望仙台之际潜往行宫,把云汐救出来。”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赶回那人身边,去探听些动向。” “且慢!” 玉玄矶紧跟老程从地上站起: “千户不能独自行动,身边总要添几个帮手才行。我换装偷偷进入营地,为你手下几人先行解除驱儡术。待九日一到,我们一同入昆篁地宫。” 冷青堂采纳了国师的建议: “也好,你们二人小心行事。” 陆浅歌看到别人都有事做,不免摩拳擦掌: “舅父,后日我这头又该做些什么?” 冷青堂面色氤氲如雾: “以华南信的奸诈,一旦得到玉玺必然会对东厂的人斩尽杀绝。华儿,你带人连夜渡去昆篁岛先做埋伏。后日与万里接应,密切注意地宫周围的动向。若见华南信的人行动异常,便出手保全东厂与本督那兄弟一方。” “他?” 陆浅歌紫眸沉沉,老大不情愿。 冷青堂一拍他的肩膀: “按本督说的去做,他到底是我兄弟,而且我还有事想要亲口问问他。” …… 闵瑞回到东厂营地那刻遇到蛊笛。 “国公爷这是干什么去了?” 蛊笛负手立于月光下,俊逸有型的眉眼向闵瑞裹身的披风横扫一眼,锐利的眸光几乎能够瞬间贯穿人的身体。 闵瑞心头剧烈一颤,咧嘴笑纹干涩,拱手道: “夜这般深了督主还未歇息?本王思念夫人,又恐搅扰了弟兄们,便独自出营去祭拜亡妻了。” 蛊笛轻轻点头,笑意恣意: “王爷对夫人用情至深实令本督感动,然而初九便是举事大日,眼下还有要事未做安排,本督一时无法高枕无忧。” “还有何事?” 闵国睁大双眼,眼底的光遁然缩了缩。 蛊笛的头低下一个角度,挑眼直视对方神情凝固的老脸,浅笑幽冷: “呵呵,本督在望仙台设下火药,举事当日总要有个人引爆导火线才是。” “……” 闵瑞显然接不上话。 对方的话意再明白不过。 分布在望仙台内部的火药全由一根导火线串引起来,若要用火药炸毁望仙台,便需一人充当炮灰,亲身留在望仙台里点燃导火线。 可问题是那样一来,点火之人就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其最终结局就是随望仙台一起被火药炸到粉身碎骨。 难怪这位足智多谋的大督主会在深夜睡不着觉。 生命如此珍贵,有谁会嫌自己命长,肯于主动站出来充当点火的炮灰? 闵瑞身体僵固,半晌眨动睁得酸涩的眸,吞吐问询: “冷督主,你…可有什么适当的办法择出人选吗?” 对方一笑,语气淡薄: “也不算什么聪明的办法,无非是抓阄决定,这样一来积极主动之人不必枉死,贪生怕死的人也推卸不过。眼下人齐了,就等国公爷您了。” 闵瑞顿时脸色煞白,瞳仁惊颤: “本、本王也要参加?” “那当然,营地里的每一人都躲不开,这样才能突显规则的公正性。走吧,大家候在营帐前多时了。” “好……” 闵国自知无法推脱,定了定神迈开沉重的脚步,惴惴跟在男子身后向北营一处营帐的方向走去,老远就见灯火闪烁的帐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那些晃动的人头密密匝匝,脸上神情各异,大多数的人面容忧愁,甚至有胆小者还在掩面呜咽。 两旁番卫装扮的男子大步走来,推搡哭泣者两把,口中叫骂: “他娘的胆小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哭什么哭!此乃光荣的事,你没了,你的家人督主自会替你养!” 闵瑞按照蛊笛的吩咐排在队尾,注视蛊笛转身阔步进帐。 抓阄开始,队伍缓缓前行。 一两人因为惊恐过头,翻眸仰面昏倒,被守卫拉出了队列。 队伍前面的人一个个走进营帐,走出时脸色和进入时大不相同。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用去点火啦!” “也不是我,我抓到了黄豆。” 抓过阄的人纷纷低声奔走相告。 闵瑞看着欢呼雀跃的面孔从眼前掠过,猛然想到什么,掂脚抻脖向队列里寻觅了几番。 “我摸到黄豆了,我也不用进望仙台点火啦!” 熟悉的声音渐入耳鼓,闵瑞听到急切的撒目,扬声: “俊儿,快过来——” “父亲?” 年轻人的眉眼飞扬,闵俊拔腿跑到闵瑞身旁,晃着指尖捏紧的豆子,嗓音激动微有发抖: “父亲您看,孩儿摸到了黄豆,没有被选中。规则是说,谁摸到黑豆谁就去望仙台里点火。” “好、好,知道了……” 闵瑞如释重负,心疼的看着儿子,为他正了正衣冠: “这儿太乱,你先回营房歇息吧。” “我留下等您吧,您抓了阄,咱们一同回去。” 闵瑞内心的紧张凝重感觉越演越烈,忙是摇头: “不用、不用,你先回吧,快回!” “那好吧。” 闵俊被父亲狠推一把,见他容色焦躁就没有坚持,悻悻的走远了。 闵瑞长叹一口气,压抑的心情没有半分缓解。 站在他前面的人已经喜笑颜开跑出了营帐,终于轮到他了。 闵瑞面色凝沉,在帐外定神须臾才举手挑帘。 看到闵瑞进帐,坐于正位的蛊笛狡猾的促狭了凤目,悄悄转动点漆的黑眸。 一旁看管抓阄箱的手下不动声色,只微微倾身,放在桌下的双手恍而动了动。 闵瑞只顾与蛊笛对视,完全没有留意一旁的情况。 “国公爷,咱们抓阄的规则很简单,这木箱中千百枚豆子里仅一枚黑豆。请您过去摸一枚出来。黄豆者无事,黑豆者便是此番被天意选中、于后日舍身取义之人。在这之前请您先看过本督的抓阄结果。” 蛊笛右手摊开,向对面的男人显示掌心里的黄豆。 “好,本王抽取便是。” 闵瑞盯着桌案上长方形的木箱,面无表情的走近。 头脑倏然一片空白。 “王爷无需担心,别说天选之人有可能不是王爷,就算是您,您为天下、为黎民百姓舍身,过后本督自会好好对待世子,保他一生衣食无忧。” 耳边,男子娓娓而谈,和善的语气听上去冠冕堂皇的冰冷,明显是种变相的催促。 闵瑞嘴唇紧抿深提口气,伸手插入木箱的圆孔…… 第七十二章 册封云贵嫔 桂平,东厂营地。 时间在这刻停止了游戈,营帐里外寂静无声,只有“突突”越加快速的响动不断震颤着人们的耳鼓,那是独属于闵瑞的紧张心跳声。 他的右手,从伸入木箱的圆孔后就仿佛在里面生根发芽一般,僵化得一动不动。 蛊笛面带冷笑,紧盯闵瑞那张红白交加的脸面。 “王爷,请取豆。” “…哦…” 闵瑞眸色微有惊色流露,窘迫的转眸看向一边,想要照做却还有些不太甘愿,插在孔洞里的手在木箱里左摸右摸,搅动豆子频频发出“哗啦”的声响,最终屏息,抽出手来。 闵瑞迅速垂眸,向两指之间的东西看去。 黑豆? 是黑豆没错! 如挨了当头一棒,闵瑞瞬息脑中一片空白,只会望着那颗浑圆的豆子发呆。 那通体的黑色好像外面无边无际的夜色,顷刻之间将他吞噬,埋藏在冰冷不见底的深渊。 闵瑞一时身形剧抖,两个指尖拼命捏紧那浑圆坚硬的小东西,就叫指腹被它硌到生疼也浑然不觉。 蛊笛缓缓起身,清凛的眸色不带一丝情愫,伪善的惊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天选之人…竟然真是国公爷?” 闵瑞手托黑豆缓缓挑动眼眸,呆怔的望向虚伪的男子,嗓音虚脱无力: “冷督主,此结果…可有转圜的余地?” “您觉得呢?” 蛊笛微微低头,眉眼间皆写满了痛苦。凤目促狭,几分讥诮悄然显露头角: “规则就是如此,国公爷统领水师也该明白,若然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咱们又以何立威,以何服众、以何指挥千军万马?” “罢了,本王愿做点火之人……” 闵瑞不再强争,涣散的眸光在此时灼灼凝聚直视蛊笛,就在对方为此惊叹之际幽幽转身,缓慢的迈开脚步。 神情些微恍惚,闵瑞若有所思,倒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营帐的,直到被耳畔乱糟糟的说话声唤回了意识: “闵王爷,您抓阄抓到什么了?” “王爷的脸色不太好啊。” 好几人围上来,他们之中有一番卫装扮的青年人面色焦灼,扶住失魂落魄的闵瑞,急问: “父亲,您到底抓到什么了?” 闵瑞惊颤回神,下意识用力攥紧右拳,反问: “俊儿,为父不是让你先回营房去了吗?” “孩儿放心不下,因此折回等候您。父亲,您可曾抽到黄豆?” 目光探究向下,闵俊留意到父亲的右掌正桀桀抖擞不停,逐得面色一滞。 “父亲,给孩子看看……” 闵俊去抓父亲的右手,闵瑞目现惊光,劈手闪躲,搪塞着: “不必,为父、为父抽的乃是黄豆。” 闵俊此刻不肯全信,争抢时闵瑞失手,五指陡然松开,一粒豆子滚入黄土之间。 众人借助火光弯腰,不难辨认出那乌黑发亮的本色。 喧闹的队伍安静下来,有人暗自大松口气,有人摇头惋惜,也有人黯然垂泪。 闵俊呆若木鸡,惊愕的眸光直勾勾凝视地上的黑点,两膝突然一软跪倒,眼圈湿红,无助的呢喃: “父亲,父亲……” 闵瑞阖眼深深吐纳,再次睁眼那时,眸色炯利如刃。 多亏夫人临终的提醒,自己才会出手及时,为自己、为闵家活着的人备下一条后路。 闵瑞拉起儿子,带他举步直奔休息的营帐,一路低声说着: “放心,天还塌不下来!” 抓阄算是有了最终结果,蛊笛吩咐营帐外聚集的人群各自散去。 部下手捧木箱凑近蛊笛,谄媚道: “尊上,这只珍珑箱设计果然巧妙。” 蛊笛浅笑默然,接过木箱三两下拆开,一手拿了一只。 这名为“珍珑”的木箱原是子母两只,以大套小的样式安装在一起,外层的母箱上不仅有可供人手自由探入、探出的孔洞,底座上还有一个秘密的机关,很不显眼。 平时不动机关的情况下,人手从孔洞伸入便直接进到了母箱的内部。 然而扳动机关以后,母箱里层的子箱便会转至相应的位置,与母箱外层的孔洞相互接洽。 如此一来,当人手探入洞口,所进入的就是子箱内部。 此番抓阄蛊笛故意利用比珍珑木箱耍诈,在母箱里尽放黄豆,而在子箱放满黑豆。 别人摸豆,手入母箱所取的全是黄豆。唯闵瑞前来,蛊笛的部下偷偷启动机关,最终让闵瑞抽取到了黑豆。 蛊笛邪邪笑着翻腕倒出两箱豆子,冷芒闪转的眸盯着满地黄、黑混杂迸落,兀自开口道: “别说本督没给他机会,终是他与本督离心离德。罢了,既然争取不来,索性毁掉不留后患。” 铿锵的步伐传入营帐,程万里颔首走进来,缓慢抬手抱拳: “督主。” 蛊笛轻描淡写的目光扫了扫那张表情麻木的黝黑大脸,倒没意识到有何异常之处,几分烦闷的问: “怎么才回?云汐呢,可曾带她前来?” 程万里幽幽摇头: “没,云姑娘、被皇上留在了行宫。” 为装成依然受到“驱儡术”的控制,程万里故意放满说话的语调,吐字浑浊不清。 蛊笛两眼红光翻涌,两手负于身后狠狠握紧,引恨至绝: “混账东西,凭他华南信也敢觊觎本督的女人!” 程万里低垂的目光始终凝向地面,胸腔愤懑。 他恨透了冒充自家爷的男子,就算这人是爷的孪生兄弟也不行。 更何况,这人不仅对爷的手下颐指气使,还痴心妄想意欲抢走爷的云丫头。 暗自咬牙隐忍着一腔怒气,老程装模作样的漫声问询: “督主,下一步、该怎么做?” 蛊笛紧拢眉头,快步踱了两踱: “还能怎么做?后日便是开启昆篁地宫之时,本督布局许久自然要不惜代价得到玉玺。横竖华南信也活不过那日,他死了云汐自然也会回到本督的身边来。明日再做周密部署,将主要人力集中到地宫去。” 程万里默不作声的拱手,不再吱声。 所谓言多语失,当务之急是盯紧这人的一举一动,想方设法向自家爷汇报。 蛊笛沉声想了想,话锋忽而一转: “对了,你给我盯紧闵瑞。本督刚刚使过一计,派他充当点燃望仙台火药的人,就怕他不肯甘心认命。若发现他搞小动作,你可立即杀了他,不必向本督请示。” “属下遵命。” …… 桂平,皇家行宫。 前夜被关入曲水殿后,顾云汐一直蜷坐在墙角里,手托下巴痴痴注视窗外清风拂摆、花影倾斜,彻夜未眠。 直到熹微的阳光透过点金雕刻吉祥烟云纹的窗棂,直射到她疲惫苍白的脸面上。那时她才意识到,外头已天光大亮了。 窗外、门外的侍卫站了一夜。 许是担心她会寻短见,关闭殿门前,几名小公公将她头上的簪钗全部除掉,又剥去了她用来束腰的丝绦彩带,让她就这么披头散发、衣裙松散的呆着。 顾云汐明白了,看样子自己被华南信给扣下了。 思绪翩翩回溯。 想到从前换容进宫,再遇还是王爷的华南信,几次遇险幸有他在场,俱都化险为夷。 那时天真的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福星,也以为华南信是真的傻,便抛去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与他多次同出一室,还手拉着手在宫里行走。 如今真相大白,顾云汐不禁又惊又气,异常的羞恼。 陷于深宫半载,她曾见识到朝堂争斗的惨烈,也曾见识到宫闱肃杀的无情。 可似华南信这般,只为一个目的足可忍辱负重、装疯卖傻十几年,这份恒心像足了冷督主,然而翻局后就变得狠辣残酷的手段,却是他比起冷督主来真相的可怕之处。 顾云汐十分清楚,华南信是个集智慧、奸诈与冷血于一身的男子。 与他相比,从前的明澜、万氏父子甚至是璟孝皇帝,根本不算是什么。 看来,此番冷督主算是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了。 顾云汐头脑乱糟糟的正在做各种浮想与假设,曲水殿的大门缓缓开向两旁。 刺目的白光冲进大殿,晃得女孩无法睁眼。 十几宫娥列队款款而入,手上的托盘盛纳宫衣、钗佩首饰、成对的血珊瑚、玉如意、金瓶翠殿、各种奇珍异宝。 队列最后是老太监陈英,甩动素白拂尘阔步走到顾云汐近前,躬身微微一笑,容色谦和: “云嫔娘娘,老奴有礼了。” “公公在说什么?” 一夜未睡,两顿饭水米不曾沾牙,顾云汐此时又饿又乏,原本连坐着的力气都耗尽了。 却因老太监的话,陡然一记挺身从地上直接蹦起,惊错到忘记呼吸: “谁、谁是云嫔?!” 女孩本能的撤步,向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神情在眸中盘旋,紧张到贝齿咬住下唇。 “呵呵,奴才该死,奴才忘记给云嫔娘娘道喜了。” 老太监满面堆笑,展开手上的黄绢,扯起尖利的嗓音: “郑冉之女接旨。” 顾云汐呆立无语,半晌回不过神。 陈英哭笑不得,压低嗓音提醒: “哎呦,您不是已故郑国公的小女儿嘛。说您哪,快跪下接旨吧,皇上要册封您为三品的云嫔啊!” 顾云汐脸颊通红,缓缓沉面,平静的回答道: “这旨意我不能接。” “嘿,抗旨可是杀头的大罪。来人啊,好生伺候着云嫔。” 刹那间老太监变了脸色,臊眉耷眼,阴冷的眸光瞥向一旁。 两个年轻力大的太监疾步绕到顾云汐身后。 “放开,你们想做什么!我不接旨,我不做皇上的嫔妃——” 顾云汐被蛊笛暗害失了内力,无法运用武功,如今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激烈反抗无果,被那两个半男不女之人各自倒剪了一条玉臂按在地上。 “小心点,伤了她的脸皮儿,皇上可饶不了咱们。” 看到顾云汐跪倒仍不死心,继续挣扎时俏丽的小脸儿几乎挨到了地面,陈英适时提醒一句。 抖动明黄的绢布,老太监扬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国公郑氏满门忠烈,其女宛若秉性柔嘉,淑慧安和。今册为正三品贵嫔,钦此。” 第七十三章 我不和你走 陈英曲身步入乾元殿,顿有浓浓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 华南信身穿龙袍坐在青烟缭绕的长方条案前,手举一方珍稀的血玉,细细雕刻着美人脸。 一道人守在旁边,不时手指血玉,对华南信低声说着什么。 陈英进殿那会儿华南信正是一声叹气,目光颇具消沉,从血玉移向道人: “吴庸啊,朕的手艺到底比不上尚工局的奴才们啊!” 道士手拈唇上的细胡须,揖手谄笑: “皇上是天子,任何手作之物都沾染着龙气,实乃世间独一无二。尚工局不过是应需求而造物,产出的东西哪件能与皇上的相提并论呢?” 华南信受用的勾唇,抬眼就见陈英在长条案前手托圣旨,灰头土脸。 “怎么,碰壁了?” 华南信垂下眼帘继续摆弄刻刀,心知肚明,曲水殿里那位,可是没那般容易就被搞定的角色。 经皇上一问,老太监脸色顿时更苦,不住倾倒满腹的苦水: “回万岁爷,那云贵嫔太难伺候了。老奴这道圣旨还没宣完,她人可就急眼啦,将您赏赐的东西打碎不说,您瞅瞅,这圣旨…这圣旨也……哎呦,老奴真是罪该万死啊!” 老太监说着说着,“扑通”匍匐在地上,扯开阴柔的嗓音哭开了。 华南信视线轻飘飘的落向陈英手里皱皱巴的黄绢,立时看到明黄锦缎上面几道新落的脚印子,随即笑容淡淡晕开: “好,能折腾说明精气神不错。你哭什么,起来吧,朕赦你无罪。” “谢皇上……” 老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起身,在宫里当差几十年,他还从未遇到过今个儿这么个令人头疼的女子。 不过,皇上偏偏对她不急不恼,这也真是邪门了。 吴庸悄然看过主仆二人各自的表情,凑上一步: “皇上,从前夜到现下四时辰已过,想来云嫔折腾多时人也乏了,莫若待她冷静一二,派人送去些吃的玩的,好言哄她一哄,如此软硬兼施反复几天,她也就会转性儿了。女人嘛,再不听话,左不过也需花心思调教一番。” “呵,你这假道士倒比朕还懂女人?” 华南信侧眼剐向吴庸,眉睫挑起。 有感两道眸光好像锐利的剑芒冷嗖嗖的贴脸直射而来,吴道士吓得紧缩了脖颈,两只手在杏花道袍的宽袖里,藏了又藏。 哪知下一刻华南信“噗嗤”乐了,扔了手里的家伙起身,兀自道: “云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闵瑞知道的事,她必然也是知道的。冷青堂还活着的一天,她就算人在朕的宫里,心都在冷青堂的身上。” 陈英骤然止住悲声,面色阴厉: “皇上,莫若直接派出两队御林军将东厂的营地围了,人就地正法算了。” “不可!” 华南信负手,否定之词铿锵有力: “朕也想一不做二不休,可偏偏安和长公主极力袒护冷青堂。她是个厉害角色,朕才登基,眼下还不能与乌丹国翻脸。可若是冷青堂无理在先,劫了朕的云贵嫔,那后果可就不一样了。” 陈英凝神,随即豁然开朗: “皇上的意思是……” “派人传出话去,朕已册封郑冉之女为贵嫔,明日帝妃将携手登望仙台,同为天下祈福。” 陈英大惊,连连摆手: “皇上万万不可啊。那望仙台里藏有火药,逐一楼层排查搜索起来,总也要花些时日,莫若待险情排除,再择日登台吧。” 华南信拂袖,冷嗤: “排查?排查什么,他们要炸便炸好了!荣厚扮装朕尚且没被认出,如何不能再寻个宫婢扮作云汐?朕要的就是吸引九叔和他的人前来救人,到时候只怕他们自己没胆量点火!” 陈英听后一喜,颔首恭维: “皇上圣明。” 华南信沉声想了想,随手凭空点指: “你立刻带上闵瑞的南珠玉珏前往东清水师营,调五十福船入夜秘密停泊于昆篁岛东望仙台附近海域,船上载火铳、红衣大炮。明日待冷青堂现身,立刻给朕炮轰望仙台。” 陈英边听边细细点头,最后随着华南信阴鸷的话语止住,一抹恐慌不可抑制的划过老太监粉白的脸面。 虽说借用替身,可众多禁军、官员也算是朝廷的人。 炮轰望仙台,他们不就…… 虽是内心不忍,陈英却不敢出声表示任何的质疑言辞。 吴庸浅浅低眉静立在一旁,狭长的眸中丝丝幽光闪转不绝。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之间已近日暮。 被遣出乾元殿后,吴庸一路快步穿过白玉铺垫的行宫长廊,警惕的目光不时扫看前后左右。 背后冷风掠过,迫使吴庸身心一惊,猛的止住脚步,接着就被一股力量拍在了墙向。 “哎呦,谁……” 刚一张嘴,咽喉就被冰冷有力的五指卡住,一个身穿暗红内侍官服的陌生脸孔占据了吴庸的整个视野。 “别出声!”来人压低了微哑的嗓音: “吴庸,你可还认得我?” …… 顾云汐倚在窗前,放眼远看琼楼玉宇、青山云黛,看着窗前的梧桐叶,在霭霭暮色中千回百转的旋落。 几时辰以前,得知自己被华南信强纳为妃,顾云汐盛怒下大闹特闹起来,夺了圣旨踩在脚下,又砸坏了华南信赏赐的各种珠宝珍玩。 此刻她站在满地狼藉之中,轻浅的眸色渐渐氤氲,泪水染湿俏丽的面容。 忆着前尘旧梦,女孩不禁感慨,叶落尚能归根,天大地大,怎就没有她这一介女流的安稳栖身之所? 隔着禁闭的殿门,她忽然听到外面对话声音嘈乱: “您别难为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奉命,你家道爷爷也是奉命。你不信爷爷我,总该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位小公公可是皇上跟前儿的人,此事还能有假不成?识相的快把门打开,饿坏了云嫔娘娘,你们几个脑袋可不够砍的!” “……” 紧接着曲水殿大门再次开启,一道长带领一位内侍走进来。 “你是吴庸?” 顾云汐最先认出了吴道士。 道士站稳脚跟先是一愣,探究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女孩周身仔细打量个遍,继而回神合上殿门。 惊惑的目光紧定女孩娇美年轻的五官,吴道士急急开口: “暮姑姑,真的是你吗?” 女孩樱唇颤颤,想要说的话太多,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顾大把的垂泪。 看到吴庸,她就想起从前在东厂与冷青堂出双入对夜审他的往事。 如今三人之中,冷督主已经不在了。 道士身边的内侍放下一盘的吃食,急灼灼跳到顾云汐的眼前,令她惶然一惊,不自在的撤步后退。 “丫头,是我啊——” 内侍一把扯下易容的假面,露出疤痕狰狞的真容。 蛊笛! 顾云汐眸光怔怔,回神之际,脸色遁入冷漠。 吴庸故意提高嗓音高喊起来,为的就是让殿外的侍卫们听个明白: “贵嫔娘娘吉祥,贫道奉皇上之命为娘娘送吃食,就让这奴才伺候娘娘用膳吧—— 声音才落,他又变换为极低的声调,向她二人走近些: “姑娘与贫道的师叔快些讲话,别耽搁太久。” “蛊笛…是你师叔?” 女孩绝美的脸胖写尽惊讶之色。 蛊笛一旁冷傲的扬上唇角: “吴庸的师父雷焕是我的师兄,论辈分他自然要称我一声‘师叔’。” 女孩目光困惑的在他二人脸上逡巡一番: “那么,吴庸,你又为何会到桂平行宫来?” “嗨,一言难尽……”吴庸沉沉叹气,应答道: “扳倒万氏以后,先皇为着昆篁地宫之物暂时饶我不死,将我关到了大理寺。如今新帝继位,他便延续先皇之命在御驾前往威海时,将我押在囚车里一起带来了。 新帝有个雕玉的喜好,我懂得一些技艺便借机指点,一来二去倒也取得了他的信任……” 顾云汐挤出一个冷笑: “你倒真有能耐,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哪里都能活出些滋味来。” 吴庸脸色微红,笑意窘迫: “姑娘您就莫要讽我了,我不也是为了苟活性命嘛。不过再怎样,我也不会忘记冷督主与您的救命之恩。当初要不是他老人家,我的尸身早就在乱坟岗里被喂狗啃了。为了报恩,我原本想要偷偷跑来,将一些事讲给姑娘,却不想半途遇到了师叔……” 蛊笛早就有些不耐,伸手扯住顾云汐的玉腕: “丫头,我带你走!” 吴庸见状咂舌,上前阻止: “师叔不可莽撞,云姑娘可是万岁爷上了心的人,你没看到曲水殿周围的禁军吗?他故意放出册封姑娘为妃的消息,就是为了等你现身救人啊!” 蛊笛听得一愣,止住疯狂问向吴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师叔有所不知啊,那个被皇上赐毒酒的闵瑞非但没有死,反而自行跑来面见皇上,向其秉明冷督主尚在桂平的消息啊……” “什么?” 蛊笛和顾云汐几乎同时惊呼出声,神情大异。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被东厂所救的闵国公,竟然会对他们恩将仇报。 蛊笛暴怒,不住摩拳擦掌: “闵瑞这个小人,果然不出所料……他真是条养不熟的豺狼!” 顾云汐更显错愕,只觉一腔血瞬间直冲脑顶,整个头颅昏昏涨涨。 云瑶姐刚烈正直的一个人,其生身之父为何会是那般奸佞的小人? 吴庸向殿门看了看,随后回眸,继续说道: “我原本也以为冷督主尚在,直到见了师叔才明白过来,原来您和冷督主竟然是孪生兄弟,难怪您从前一直都戴着面具,不肯以真容示人。” 一句话戳到蛊笛心痛之处,他容色阴冷的斥声: “闭嘴,快想办法安排我和丫头脱身!” “不,我不和你走,放开我——” 顾云汐却在此刻极力反抗,挣扎一刻,光滑的小手终于脱出男子的制锢。 蛊笛讶异的看着她,沉声质问: “为什么?” 女孩容颜冷凛,决绝面对蛊笛,淡薄的反问: “委身与你和陷在这行宫里头,又有何分别?” 第七十四章 另一重地宫 曲水殿。 蛊笛哑口注视眼前娇美却绝情的女孩,眉头深锁,深邃的眸底红光翻卷,那是充盈着的滔滔怒火。 “我为救你不惜毁容,我又为救你只身闯入龙潭。难道在你眼中我却是和华南信一般的人,腌臜不堪?” 他义愤填膺的对她低声怒吼一声,被极度的愤怒与痛苦支配了神经,琅俊的身形微微栗动。 顾云汐端着双手孑然站立,态度清冷不为所动,那美丽的两眼中闪动着的炫目光华,叫人看上一眼便心颤不已: “彼时我被你劫去,经历换容已是九死一生。我又为你遍寻昆篁岛图,闯入雨燕塔黑阵中险些丧命。至此,你我恩怨相抵,咱们扯平了。” 一口浊气顿时顶到胸腔,上不来下不去,连噎带堵,男子直视绝美傲然的女孩,五内一阵闷懑,俊逸的眉眼抽搐不止。 “扯平了?” 他冷笑,唇角漾起苦涩的笑纹: “不,扯不平!我告诉你,今生今世你和我都要纠缠下去,你休想摆脱我——” 他变得异常暴躁起来,再次冲将上来,五指用力衔住女孩的大手。 “放开,我不走——” 顾云汐被他拽在怀里,双脚几乎离地。她奋力抵抗,小手拍打男子的脸,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蛊笛疯狂,她还持着一丝理智。 外面就是留守的禁军,惊动了他们,大家谁也好不了。 吴道士与顾云汐的想法一样,眼见二人纠缠起来,便匆匆紧走上前,劝慰道: “我说师叔啊,既然云姑娘坚持,我就带您就先离开吧,见上一面比什么都好啊。横竖外面有侍卫把守,您根本无法把人带出曲水殿啊!” 蛊笛桀桀作笑:“就凭外面的那几个废物也能拦住我?” “你别再胡闹了——” 顾云汐忿忿低吼了一句: “你把心思放在该你做的事上吧!你若想你的兄弟死得值一些,就去和华南信争那半块玉玺而不是抢女人!” 一时冷寂。 蛊笛眸色惊怔一变,直视决然的女孩,微微的僵了一僵。他庞大的身躯好像高山,巍峨在原地。 “对、对,正事要紧啊。” 吴庸借机凑近,看看二人,诚恳道: “师叔、云姑娘,我吴庸虽是奸懒馋滑之辈却也懂得知恩图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皇上在暗处做好了局,想要悄无声息的灭掉东厂一众。他已吩咐我在明日将假的昆篁岛图充做真图交给东厂程千户。只要按照图上指示的方位开启另一重地宫,人一旦进入就是有去无回啊。” “另一重地宫?” 顾云汐尽管听得糊涂了,却被吴庸极为严肃的神情看住,不由心生一派恐惧。 微一动身形,才觉察到后背爬满的冰冷汗珠紧紧粘了衣料,使人不太舒服。 顾云汐只知昆篁岛图有真假、分阴阳,却不知岛上的地宫,原来也有两个。 看到顾云汐眼中的惶恐与求知欲浓烈的混杂在一起,吴庸咧嘴狡猾的笑笑,继续解释: “师祖宏尊是研制机关暗器的高手,我曾听师父雷焕说起,为掩护藏有玉玺的地宫,宏尊当年命人在岛上又秘密修建了另一个地宫。那里面没有宝藏、没有玉玺,只有当今世人难以破解的机关埋伏,并以相同的老羊皮绘制出那重地宫的方位图,那便是所谓的阴图。” 顾云汐已经听出个囫囵概况,目光沉沉的垂下,震惊自语: “彼时东厂应先皇之命追回并上交了两份宝图,那份假的就被帝君当做真图锁在了国师的道庐里。现下华南信继位,看样子他完全不再相信东厂,并识破了督主的计策,判定道庐里的图…是假的。明日若他将阴图交给东厂,吩咐程千户开启地宫的话,那便是叫他们去送死啊。” 吴庸此时将头转向一旁,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女孩: “云姑娘,我实在是惭愧啊。当初京城局势逆转,我为了苟活性命才将两份昆篁岛图的秘密告诉了皇上。可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与师叔啊。我、我确实该死!” 猛扇自己两耳光,吴庸红着鼻头又道: “明日我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绝对不会让东厂的人有任何闪失。至于后面的事,就交给师叔您了。” 吴庸面向蛊笛眸光熠熠,像是下达了某种重大的嘱托。 对方愣神之时,手背一热。慌忙低眸去看,正是女孩温软的葇荑覆在上面。 她的掌心很暖很热,五指持着一股子令人无法抗争、辩驳的力度。 这刻的女孩少了方才的种种冷厉与刻薄,如熏风徐徐自来,又带着些许睥睨的傲势,清明的眸荡开咄咄华彩,旋踞着不灭的桀骜气质: “听明白了吧?我要守在这所行宫里,为你、为东厂争取时间!” 她声音定定的说完,五指用力,毫不犹豫的扳开另一只玉腕上的大手。 这一次,蛊笛连想要继续坚持自我的想法,也没有了。 眼神颤颤凝着不舍,潋潋光泽包围了盛世俏美的容颜,他信誓旦旦: “好,你等我,我绝不会抛下你,玉玺和你,我都要。” 眉眼动动,顾云汐却再没说什么。 蛊笛动手往自己的脸上粘贴易容的假面,猛然间外面扯起尖利阴柔的嗓音: “皇上驾到——” 三人惊诧相视一番,纷乱的目光看向殿门。 “怎么回事,晴天白日的为何将曲水殿的大门闭得这么紧,朕的爱妃在里头做什么?” 年轻洪亮的声音正是华南信的。 “启禀皇上,吴道长带人给娘娘送膳,此时人正在里头。” 大殿里,蛊笛已扮好了内侍,挺立攥紧了拳头,伴着指骨铿锵的响声,他厉声厉气道: “华南信来得正好,我直接宰了他,一了百了!” 吴庸语气焦灼,形容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摆手: “不行啊师叔,他的替身很多,之前那被云姑娘刺杀的人,便是个太监假扮的,难保这次的不是假的呀。” 顾云汐秀眉拧起,咬牙想到什么,逐的冲到桌边坐下去…… —— 艳阳高照,正午的海上热浪翻涌不断,绞着泛有腥咸的空气,一波一波的送上岸滩。 闵俊被闵瑞带到一处多礁岩的浅滩处,天上白花花的阳光晒得闵俊脑袋生疼。 回首早不见了东厂营地的踪影,闵俊手打凉棚,对父亲露出困惑的表情: “父亲,您带孩儿来此处做什么?” 闵瑞没有马上答话,焦炙的目光投向海面,直到看到一叶蒙冲舰全速向岸滩驶来。 闵瑞紧绷严肃的面部肌肉暂时有了一丝放松,回头看看儿子,简单一句: “别多问,等会儿随为父上船。冷青堂此时不在营中,正好是个机会。” 直到蒙冲舰停在了可泊船的范围,船上一人向闵瑞拱手,笑颜在盛夏正午的日头下,依旧寒凉四射: “国公爷请了。卑职奉皇上口谕带国公爷与世子入东清水师海上舰队。明日炮轰昆篁岛,还需国公爷全力指挥才是。” 闵俊在岸上听得清楚,瞳眸遁缩,错愕的打量来者周身皇宫禁军的官服与佩刀,缓缓无力的转面。 “父亲,你要我们随禁军走,继续为朝廷效力?炮轰昆篁岛又是怎么回事?” 闵瑞锁眉不语,沧桑消瘦的脸上一刻红,一刻白。 安静须臾,他负手低头,头也不回的朝船舰猛走,口吻生硬道: “俊儿,随为父上船!” “不——” 背后传起闵俊滚雷般愤怒的咆哮。 闵瑞幡然止步,旋身之际就看到儿子泪水披蒙的脸。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朝廷害死了母亲,你却为了攀附朝廷、攀附新帝出卖了大家!” 百米距离,闵俊手指父亲,气结哭喊着: “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为父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姐姐!” 闵瑞哽声,眸间泪迹闪闪。 船上的侍卫不屑笑过,扬声催促: “你们父子快上船吧,耽了时辰,卑职在皇上那里也无法交代。” 闵瑞展开一只手臂: “俊儿,快随为父来。” 闵俊眉眼竖起,决绝转身往回走: “我要去告诉大伙……” 话音未落,一只冷箭狠狠刺入了他的后心。 闵俊的身体软绵绵的倒下去,鲜血染红了海滩。 闵瑞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大叫一声,天旋地转之后人就匐在了地上。 “俊儿,俊儿——” 他哭喊着向闵俊的尸身爬了几步,又晕头晕脑的转回,嘶声裂肺的对船上质问: “为什么要杀了我儿?我已向皇上表明誓死效忠的决心,你们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侍卫怀抱弯弓邪笑,残忍的说: “没办法,世子既然不肯效忠朝廷,卑职只能视他为叛党将他处死。闵王爷,别再耽搁了,请吧。” “啊——” 闵瑞心如刀绞,仰面放声大吼,撕声破吼的凄厉,却被滚滚海浪悉数吞没。 第七十五章 明月清风送君来 京城,皇宫,景阳宫—— 顾云瑶正独坐品茗,蓦地心神恍惚不定,腕上失了力,好端端的就把一盏茶扣在了地上。 颂琴慌忙赶过来问: “主子没烫到吧?来,让奴婢收拾……” 顾云瑶似乎没有听到,幽幽弯身去拾瓷片。 指尖的疼痛令她猛的颤身,氤钝的眸色恢复了清明。 “哎呀,流血了。” 颂琴惊叫,忙不迭去寻伤带。 顾云瑶眸光直直望着雪白的指上一片鲜明如火,脸色的凝郁更加深重。 今日,为何这般心绪不宁呢…… 桂平行宫—— 华南信肃面冲入曲水殿的这刻,就见三牙长桌前的顾云汐端坐娇好,葱节般的兰指挑着绢帕轻蘸唇角。 看到年轻的帝君,她不慌不忙起身,身姿窈窕的绕过桌案,恭敬匐身,嗓音轻浅: “臣妾参见皇上。” 只一瞬,年轻的天子表情凝了凝,逆光而立的俊挺身材,被正午的阳光踱上一层金边,清晰而灼目。 原本冰封的表情慢慢化开,棕眸里氤氲的迷雾消融,俊美的容颜升起一抹笑容,暖而愉悦。 “爱妃快快请起。” 华南信一个箭步,迫不及待的握住她的葇荑,扶她起身。 他有些难以置信,晨起那会儿陈英还和他说,云贵嫔抗旨不遵,不但拒绝做天子的嫔妃,还在曲水殿里大肆吵闹。 现下他人亲自过来看过,她分明就是老老实实坐在寝宫里面进膳,见到他来还五体恭顺的迎接,哪里大肆吵闹,哪里抗旨不遵了? 不过,先前这女孩曾经带有多重身份入宫,摸爬滚打、平淌一个个浪头,算是个诡黠厉害的人物。 此番她的乖巧、她的恭顺,是否包藏其他意图,华南信必须一探究竟。 “爱妃,你在这曲水殿里大门紧闭的,朕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华南信淡淡的目光望向地上的狼藉,随后看看吴庸,又静静朝蛊笛装扮的太监转移而去,片刻未移。 瞳光凝聚的瞬间,已让蛊笛察觉到了威压的紧迫感。 双掌在内侍服宽袖里化为手刃,呼之欲出,随时准备一击致对方毙命。 吴庸害怕蛊笛的易容被华南信识破,急忙侧步揖手,以自身截断华南信困惑的视线,谄笑道: “启禀皇上,贫道眼见午膳时辰将至,便带上张公公为云嫔娘娘送些膳食,顺带宽慰上几句。这会儿子娘娘气顺了,您瞧瞧,一碗鱼羹都喝下了多半碗去了。” 顾云汐被帝君轻托一只小手,颔首附和: “是啊,若非道长直言相告,臣妾都不知皇。上为臣妾做过那么多事,臣妾谢过您对裕太妃的百般照拂。” 说着福身又要参拜,手拂裙摆的姿态优雅动人。 华南信看得神驰,忙支起女孩的手肘,将人扶住,淡笑几分: “爱妃不必如此。” 吴庸借机躬身说着: “既然娘娘吃好了,贫道不便在此讨饶,这便和张公公退下。只是皇上,娘娘可是贫道劝和好的,您看……” 他贪婪的咧嘴,拢手向华南信跟前凑了凑。 “嗯?”华南信蔑然勾唇:“你个假道士还不快滚,该你的赏赐朕一样少不了你!” “贫道谢恩。” 吴庸假惺惺的礼拜,对一旁的蛊笛使个眼色,佯装狐假虎威: “看什么看,还不快随贫道把家伙什收拾干净,别弄得满殿都是饭菜味儿。还有,等会儿记得叫人过来打扫曲水殿,留神这一地的翡翠渣子绊了娘娘的脚。” 事到如今蛊笛只好暂时掩埋不情不愿的表情,放华南信一马。 快速收敛杯碟碗筷,蛊笛低头随 吴庸一前一后走出曲水殿去。 顾云汐默默松了口气。 目光才从门的方向迂回,便被一张清俊的脸全然占据了视野。 男子与她四目相对,眸光灼灼其华,恍是不加掩饰的宠溺: “爱妃,行宫的膳食可还合你口味?” 顾云汐潋滟的目光向桌上轻扫,微笑摇头: “恕臣妾直言,并不如人意,口感不是寡淡便是盐味过浓。就拿刚刚臣妾吃的那碗蟹黄鱼靡羹说吧,那道羹汤最是考究姜汁。姜汁下的量少,难以压住海鱼的腥气。偏偏那碗姜汁又下得过重,于是抢了蟹黄的鲜香。” 华南信听后拍手,笑着道: “评说得好。若谈美食,阖宫上下该是没人能比爱妃你的手艺。朕时常怀念从前的日子,朕为王爷你为储秀宫掌事,朕每每品尝你所做的佳肴软点,真真儿幸福得很……” 顾云汐颔首噤声,长睫轻颤。 不知华南信在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触景生情还是有意试探。总之,不要轻易接话为妙。 另一方面,吴庸说华南信的替身多。眼前这个探究起来,确与那日夜宴上所见的华南信有所不同。但究竟是不是他本人,还要细细留心。 对面的人在她闭口思忖之时早已按耐不住,拾步上前挥动长臂,下一刻就将心心念念的女孩困入胸怀。 顾云汐身子一怔,娇躯靠在坚实的雄性胸膛前,一动不敢乱动。 虽说始料不及,却知被他强纳为妃的话,这一出诚然是躲不过的。 “爱妃这是怎么了,身子竟这般僵硬起来?” 华南信低头,眸光狡黠的闪了闪,薄唇轻触女孩泛香的乌发,嗓音越发旖旎: “朕帮你放松下来可好?” 一吻深深印上女孩的青丝,惹她脸颊瞬间泛红,下意识抬起小手,在他绣有盘龙图形的前襟上,不安的抓挠。 华南信暧昧的轻笑,修长的素指抓住勾人的猫爪用力按在心尖上。粉唇顺势向下,攻向女孩的樱唇。 “皇上——” 女孩惊嚷着转动头颅,避开他的亲吻。 沉沉目光隐忍着懊恼,华南信捏住美人的下巴,抬起。 女孩身穿来时的湖蓝妆花裙,散着满头黑发,腰上缎带已去,曼妙的身段掩在宽大的裙摆里,倒有一番慵懒的美。 她的五官娇俏精致,肌肤细腻如雪,眼神若惊鸿流转,七分羞赧、三分惶恐不安,持着柔柔弱弱的体态,令人一眼沉沦,遁的火气全消。 “云汐,和朕说实话,你真心愿做朕的女人?” 心头剧烈起伏,女孩努力压制恐慌,将呼吸调到正常: “回皇上,臣妾没的选择。” 华南信眼尾挑起,目光现出一点锋芒: “朕已下旨,明日将携你同登望仙台,为天下苍生祈福。” 他早已从闵瑞口中得知了东厂的计划,此番却站在这里直言邀请她,分明就是一种试探。 顾云汐认为,如今在华南信面前继续遮遮掩掩的,反倒会坏事。 决然跪在地上,女孩倒拜: “臣妾谢过皇上隆恩。” 华南信目光渐深,倏然语锋一转: “你就不怕死吗?” 女孩答得泰然: “能够与天子同登望仙台乃是臣妾的荣宠,更何况皇上宠爱臣妾,如何舍得臣妾去死?” 华南信语顿,眉间凛冽的冰霜涤荡开来,展臂拉她起来,笑容恣意: “爱妃聪慧,朕如何舍得你死。明日你按朕的吩咐去做,朕保你安然无恙。” …… 入夜,清风徐徐,月亮时而隐在云朵里,时而绽露头角,将银白清辉倾遍静谧的人间。 几道黑影秘密潜入了桂平皇家行宫,眨眼之间撂倒了侍卫,扒下官服以后,将赤条条的尸身扔进行宫外围的造景河。 曲水殿—— 顾云汐站在铜花台前,静静注视灯盏上无风自动的火苗。 思绪被回忆填满,有甜蜜也有悲伤。种种画里的主角,都是同一名男子。 顾云汐至今不敢面对自己,何时自己竟变得如此不堪? 督主这才离世多久,她糊里糊涂的随了他的孪生兄弟不说,后脚又为了某种目的,虚情假意的接受了华南信。 督主的在天之灵定然知道了,怨恨她的背叛与不忠。 不然多少个三更鼓响、午夜梦回的场景里,怎都没有督主的身影? 她想念督主,太想太想,哪怕只有在梦里相会,只一次,她也异常的渴求。 晌午华南信来曲水殿时,半为试探、半是倾诉衷肠,借机对她动手动脚起来。 她以身子不适反复拒绝着他,直到有内侍前来收拾先前被她打碎的东西,华南信才悻悻的住手。 离殿时他撤去了殿外看守的侍卫,只派来一名叫做“东珠”的婢子贴身服侍她,为她换上华丽的宫装,梳起繁美的头面。 一重重的悲伤涌上心头,她凝视火光的眼酸涩的疼缓缓漫出水波。 那一袭轻颤玲珑的身影落上窗棂,引殿外一人久久瞩目。 朗眉拧蹙,他终不忍他的丫头在此处黯然神伤,警惕一下四周无人,便箭步一拔飞落于窗檐下,想了想漫声颂道: “远山微剩黛,近岛澹留青。海若收城市,鲛人掩户庭。宿云如待曙,归汐解藏灵。日母东巡至,余将摄太宁。 ” 大殿里东珠听到,停下手里的活计,不耐的起身,抱怨: “这是谁啊,如何这般不懂规矩?大半夜的在咱们宫里吵吵什么?” 顾云汐却在此刻惊惶起身,细细回味方才那尤为熟悉的声音,凄凉的心充盈起来。 是幻听吗?还是冷督主的魂魄,真的回来看她了? 不会错! 那首诗,当年因是他亲手提写,且藏有她的闺名,所以被她记得清楚。 心跳仿佛漏掉一拍,顾云汐疾步推门,跑出大殿。 眼前一片空旷,月色皎皎,遍洒天地。 ps:有点虐吧?抱歉,下章两人相遇,过了昆篁岛的梗正式成亲,开始甜梗。 第七十六章 督主,你是人是鬼? 程万里一步一顿走入营帐,身后跟随面色苍白的二挡头卢容、三挡头赵无极。 蛊笛卸下易容的假面的时辰并不算长,此刻左脸的疤痕被扯得生疼,一处渗出新鲜的血水。 程万里带人进来那会儿,他正用蘸过药水的棉花打理伤口。 “你做什么去了?本督回来近一个时辰,也没见到你。” 蛊笛头也不回,炯利的黑眸对准铜镜映出的程万里,质问的语气生硬无比。 “回督主,属下去寻闵王爷,不想在瑚岩滩发现了世子的尸体。他身上插的箭,翎子正是禁军惯用的金雕羽。” 程万里语速缓慢说着,刻意隐瞒掉在这之后,他们三人还秘密与真督主冷青堂会面的事。 老程脸上恭敬,装出一副还在被“驱儡术”所控的奴才嘴脸,心里却在一刻不停的骂娘: 奶奶的,仗着是督主的孪生兄弟就冒充督主,一句“本督”、“本督”,叫得真真儿字正腔圆、朗朗上口,简直是大言不惭。等着吧,明日就有你和华南信好瞧的! 蛊笛听过老程的解释,忿忿的扔掉棉团,又将怒火引到闵瑞的身上,眯眸诅咒道: “闵瑞这老匹夫,本督救下他和他儿子的性命,他却是鼠目寸光,只为他那被狗皇帝睡过的女儿,便向华南信出卖了本督!” 蛊笛的话太过刺耳,老程与两个挡头不由怒从心头起,又恐被蛊笛发觉了异常,便将头颅埋到最低,以掩饰脸上桀桀隐忍的表情。 程万里拱手问: “督主,明日炸毁望仙台之事,又当如何?” 蛊笛凛目,毫无犹豫: “计划有变,本督已派人充作侍卫混进了行宫。既然华南信撬开了闵瑞的嘴,又以云汐为棋子布局等待本督,本督焉有不去的道理。 明日你记住,吴庸给你什么图你就接什么图,按照上面的指引去寻地宫。只要将那半块玉玺护住,便等同于攥紧了华南信的七寸。” “属下遵命。” “下去。” …… 汩汩海浪催醒了昏睡中的女孩。 眼廓微动,她幽幽睁眼,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里,便有了深蓝的夜穹、银白的繁星,细碎的沙粒,和那眉眼无俦的男子。 “啊——” 顾云汐大叫一声,身子像是被雷电击中迅速弹起来,呆呆的愣在原地。 想到刚刚她身在华南信的行宫里面,因是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才跑出曲水殿。推门不见他,而在悲伤转身的刹那,眼前一黑。 四目相对,距离咫尺,却像是越过万水千山的阻隔,饱尝过艰难,终于融合在一起。 “丫头,是我啊,我回来了。” 他深深看着她说出一句,声音久违的好听,目光儒软深情,承载着道不尽的悲欢离合。 他那俊逸的容颜驻有几分担忧,与思念相互交缠,又因刚刚惊吓到她的唐突行为,显露出些微自责。 意识倏然清醒,女孩乌黑的双眼看着他的脸,确定两侧脸颊并没有丝毫疤痕,瞬间泪波翻涌,如晶莹的梨花,片片飞落。 “督主……” 她唇瓣颤颤半晌,萋萋哽咽: “您来了,您…您究竟是人是鬼?” “丫头,你在说什么呢?我回来了,我是人啊……” 他望定她婆娑的泪目,“噗嗤”笑过,已是湿红了鼻尖。 思绪若缓缓的河流,时光轮转,百转千回,静静淌过心田。 牵住女孩的手压在胸前,冷青堂温柔的安慰着她: “别哭,你自己摸摸看,我活着还是死了,究竟是人是鬼?” 顾云汐抹去泪水强自镇定下来,颤巍巍湿漉漉的小手在督主坚实的胸廓上,东按按西摸摸,轻触不停。 果然,在那方富有弹性的肌肉下面,一团火热正在用力的跳动,不停不歇。 她却不能完全放心,又将一侧的耳朵贴上去,细细倾听。 终于,那韵律清晰的节拍让她的唇弧一点点扩开,欣慰而沧桑几经破碎,且哭且笑的不能自持。 冷青堂受到感染,更加环紧了她,凑近她的耳挥洒团团灼热的气息,声音极轻的问: “如何?我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督主还有心跳,还有体热,他不是魂魄,魂魄无形,是不能够搂紧我的—— 顾云汐放心下来的第一时刻,就是抱住督主的腰,再也不想忍耐,将压抑久久的悲哀与凄苦尽情的释放出来。 世界,再次五光十色。 她像足了闹脾气的小孩子,边哭边骂,任苦涩的泪水湿润了他的衣衫,层层流入心扉: “你这挨千刀的怎么此时才出现,你去死吧!谁叫你当初骗人,说好了带姑奶奶我一起去南疆,结果扔下我就跑了,活该你翻船!呜呜……哇——” “不哭了,不哭了,我该死,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不该扔下你,丫头,我……” 冷青堂不停讨饶,有些仓皇无措,只会用大手轻拍女孩颤栗的脊背,心绪激动的莫名。 倏的衔起女孩的下巴,他呼吸急促的狠啄她的唇瓣,音色闷浊的诉说: “丫头,我想你,我太想你了——” 大手扯开劈绒彩绣衣襟,他扑倒女孩,与她在松软的沙滩上,在星罗棋布的苍穹下,尽情翻滚,互诉离别的相思…… —— 陆浅歌的船秘密将人送上昆篁岛,就驶离了岛屿。 初九那天,大羿御林军会登岛开启地宫,有更多的船往来于此,任何外来的船只停泊在岛屿附近,都太过显眼。 昆篁岛上有几座山岭,地势不高却多植被,便于人们隐藏。 于是,两天的光景,陆浅歌的人都在一处山岭里驻扎不动。 天地寂静,夜幕四合。 陆浅歌盘膝闭目养神一刻,慢慢睁开紫眸,就叫华南季艳抱膝而坐,对着满目夜色,目光缥缈。 “季艳,睡不着吗?” 陆浅歌挪了挪身子,挨近她,为她裹紧最外面的薄披风。 虽是夏季,昆篁岛四面临海,入夜小风不断,气温依然湿寒。 握到她凉丝丝的小手,陆浅歌暗自吃了一惊。 那原本绵软柔滑的肌肤不知何时竟变得肿胀坚硬,手心手背大大小小蚊虫叮咬的红包,全然没了一块好肉。 “这是蚊虫咬的?疼不疼,痒不痒?” 陆浅歌紫眸轻颤,浮现一丝心疼。 她好歹是大羿嫡出的公主,从小养尊处优,根本不该承受颠沛流离之苦,到处风餐露宿。 陆浅歌用指甲轻轻抓挠肿成猪蹄子的小手,又对它们吹气一番,希望可以此减轻女孩的痛苦。 华南季艳大咧咧的微笑,定定注视陆浅歌手忙脚乱,心底荡漾着感激愉悦的涟漪。 “没事,我真的没事啊。” 尽管两手火辣辣的痛痒难耐,她却摆出轻松无谓的态度,转面,撒目道: “阿戋,这个岛屿好美啊,你看那半空的流火!” 陆浅歌仰面。 四面八方萤火飞舞,点点金光温柔缱绻,轻灵的环绕着这对男女身形,灯火阑珊的华丽,如璀璨天际的流星。 他不觉笑出声来:“它们是萤火虫,不叫流火。” 华南季艳努起唇瓣,调皮的小眼神瞥过男子张扬的笑声: “切,我当然知道它们叫萤火虫啦,每年盛夏皇宫里多得是呢,流火是我给它们起的名字。” “也不错,挺好听的。” 陆浅歌挑眉夸赞,双臂环抱。 一晃,女孩脸上的喜悦不见了踪影。 “嗯…阿戋,冷督主想要取到地宫里的半块玉玺,是不是意味着…他想要取代我的皇兄,成为下一任的大羿皇帝啊?” 华南季艳探究着娓娓问询,烁动的眸光小心翼翼看向陆浅歌俊美不凡的五官,时刻留心他的表情变化,晶莹的眼底充溢着不安的神色。 “你说舅父他啊……” 陆浅歌的剑眉微微蹙拢,有些为难的搔搔头,不知该如何来解释才算最合理,不仅能让女孩了解到某些事件的真相,还能尽可能的不再伤害、不再刺激到她本已伤痕累累的心房。 毕竟,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却因与璟孝皇帝、与华南信、与冷青堂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而被动的卷入他们之间的皇权斗争,深受其害。 “季艳,如果事情发展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会恨他吗?” 华南季艳眼睫挑高没有马上回答,一刻沉默,眸中粲然的光辉蓦地黯然失色。 她情绪低迷的垂下头去,声音极轻: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恨他吗?他是你的舅父、我的皇叔,我在船上偷听到他与国师的谈话才知,许多年前我的父皇为了得到皇位,迫害了皇爷爷。如若没有白水关一事,父皇他不可能稳固帝位,我也不可能成为公主,云汐的一家,也不会被父皇杀害……” 陆浅歌叹息一声,揽住她的肩: “对不起季艳,非是我要对你隐瞒,只是我担心那件事会伤害到你,所以才……” 女孩揉了揉眼角,深吸几口气使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阿戋,我没事。让我知道事件的真相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重新认识父皇、认识国师和冷督主。至于今后谁做皇帝我控制不了,我能够做好的是,就是随你去乌丹,做你的妻子、你的王妃。” 肿得好像胡萝卜般不能灵活弯曲的指头寸寸抚过眼前人的眉眼,她对着他,露出明丽的笑颜: “不过嘛,你要答应我,今生今世只能娶我一个王妃。” “好,我向乌丹的真神起誓!” 陆浅歌被女孩的坚强感染,在周遭万千萤火绚丽之中,与她热切相拥。 ps:小别胜新婚,堂堂与小云终于重逢了~ 第七十七章 兄妹相认 清幽的月色下顾云汐顶着全身汗湿缓缓的坐起,背对海风动手整理散乱的衣衫。 耳鼓“嗡嗡”作响,身子绵软无力,她不禁脸色娇红,瞪一眼身边的人,气喘吁吁的嗔斥: “一回来就这般折腾,变着法叫人家上瘾,自己又不来真的!” 冷青堂打掉缠在身上的沙粒,鞠着满眼坏笑将人捞进怀里,贪恋着她浑身的香气: “免得你总怀疑我是鬼,这下看清了吧。我问你,鬼可有那东西?” 顾云汐打他一巴掌,一头埋到他的胸上,羞赧的支吾着: “没见过,不知道。” 冷青堂一吻印上她额头,低哑的声调动情而宠溺: “乖,天亮我们还有要事,留着力气吧。今儿个先让你与它正式见见面,熟悉熟悉,待成亲当晚你再细细的吃……” “去,不要脸!” 被他用最孟浪不羁的话语挑逗着,顾云汐更觉难为情,不禁双手捂住耳朵。 举头看天,浓沉的夜色定是时辰不早了。 顾云汐恢复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 “督主,眼下我们去哪儿?你把我偷出华南信的行宫,被他发现那被子卷里的人是婢子东珠的话,他定会派人端了东厂的营地。” “放心,华南信不会急于打草惊蛇。他既然调出五十艘东清水师战船围岛,必是准备明日诱我那孪生兄弟现身。” 顾云汐的面容顿时惊愕: “您都知道了,您的孪生兄弟现下就在桂平?” 冷青堂凝视女孩的双眼,眸色沉静如海,无波无澜: “万里秘密见过我了,带给我一些消息。我那兄弟眼下带人去了桂平行宫潜伏,明日也对华南信有所行动。我带你逃出行宫,待华南信发现必然认为是那个没能死在海里的‘冷青堂’所为。故而,他们两相争斗之际,我们这头正好去取玉玺。” 顾云汐拍额,眸光冉冉: “到底是您足智多谋!想来您的兄弟处处冒充您对咱们而言倒也有些用处。他那样的做法等同于将他自身摆在明处,无形中就将您护在了暗处。只是令我感到不耻的是,闵国公居然那般贪生怕死,简直是个败类、懦夫!” 顾云汐面若冰霜,面朝大海淬了口。 冷青堂面色淡然,大度道: “也不能全怨他,他到底思量甚多,所做之事无非为着他的一双儿女。” 经督主提点,女孩才恍然大悟,收起怒意沉沉的脸面,开始为云瑶姐陷在京城皇宫里的处境,颇为担忧。 看到她拧眉低落的神情,冷青堂直言道: “丫头,我想好了,待我们得到那半块玉玺后,我要用它与华南信做个交易……” 顾云汐哑口怔怔。 冷青堂玉面上再无多少表情,眸色定定望向宽广无垠的海面: “从前我想皇位,是认为华南泽的长子心智不足,大羿皇嗣凋零本无合适的人选继承大统。如今华南信已经登基,我身为华南皇室宗亲,再与他争便是全天下的罪人。” “所以,您要交出剩下的玉玺,来换取云瑶姐、换取东厂其余五番部下的自由。” 顾云汐轻叹,声音轻柔,被海风袅袅的吹散开。 她的督主,从不是个冷情冷性之人—— 冷青堂转身,郑重点头,目光带着歉意: “我曾承诺以江山为聘,将整个大羿的天下带给你,如今恐怕做不到了。丫头,你会因此怨我吗?” 女孩急忙把头摇了又摇,走近他,以眼神明亮的看着,对他显露体贴的笑意: “督主,你忘了吗?云汐此生所求,非是社稷江山,非是玉座金台,唯一生一世一双人。有你便有山川湖海,草根生活也是精彩。” 女孩笑容明媚,梨涡浅浅的容颜如小太阳一般温暖炫目。 就是她脸上晶莹剔透的光晕,顷刻点亮了冷青堂漆黑如夜的眸色。 “丫头,谢谢你。” 他的心情激动澎湃,向她展开手臂去。她亦靠近,与他紧紧相拥。 倏然脚步纷杂,五六人身着黑衣闯进二人的视野。 最先表情一惊的人是顾云汐,她胸襟剧烈起伏着,小手攥成拳头挨近冷青堂。 冷青堂一手护住她,目现犀利,机警的眯眸凝视那几人走近,垂低的右手悄然准备好,随时向对方出击。 “属下一番挡头艾青拜见督主!” 相距十几米,走在最前方的黑衣人看清月色下那张琅华清俊的脸,急急加紧了步伐,继而在男子身前跪倒。 拱手的瞬间,泪流满面。 后面几人全部跪下,声声唤着“督主”,不断抽噎着。 冷青堂也是动容,将他们一一扶起。 辗转于生死,蹉跎过后的再遇,方显缘分如此之珍贵。 顾云汐也与大伙见礼,眼中泪水弥漫。 眼见一番这几人行为举止皆属正常,虽不知他们如何摆脱了蛊笛的控制,然得以再次成为督主最忠心的部下,这让顾云汐暂时松了口气。 艾青抹了把脸,对冷青堂道: “督主,四番、七番业已与程千户成功回合了,千户大人命我等来此处迎接督主,先行赶往昆篁岛。督主,船就停在前方,属下为您带路。” “好,趁天未亮,我们即刻动身。” 冷青堂看看天色,随后拉住顾云汐,轻拍她的手背温柔笑着说: “船上有一人正在等你,你务要见见。” “等我?” 顾云汐诧异,不容多想,就被督主牵手,与大伙赶到小型楼船的秘密停泊处,快速登上船去。 双脚才在甲板上,便有一道欣长的身影落到她的眼前。 “小若!” 来人急不可待的喊出声来,目光灼灼,早已不复昔日的尖刻凛冽。 顾云汐本能的向后倾身,瞪眼打量此人,猛然眼底一亮。 “玉、玉玄矶?” 她愣愣的看他少有的黑色劲服装扮,墨发半掩迎风翩跹。 还没忘记从前被他多番刁难的事,顾云汐打心里怕这疯狂的道士几分,便向督主身边靠近一些。 眼光重叠,玉玄矶已找不出合适的言辞去形容此刻他的心情。 又见女孩婉转闪烁的眸色流露出无抵的惊惑,他手压胸膛,炙声道: “我是哥哥,我是郑沐修,你的二哥哥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站立不稳,哽咽着弯曲了脊背。 以往十几年的光阴,玉玄矶从未像今天这样放肆的大哭过,哪怕身受常人无法隐忍的屈辱,他也只会咬牙硬挺。 可是今天,此时此刻,他就像这样在一个女孩的面前,忏悔般的痛哭失声。 冷青堂挽着顾云汐的小手,静静的笑着抚过她的秀发。 “督主,这是怎么回事?”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带着许多不安。 “云汐,我曾经告诉你,你还有一位哥哥,如今此人就在眼前。国师,就是已故郑国公的儿子,你同父异母的二哥哥。” “哥哥……” 顾云汐顺着冷青堂手指的方向驱动目光,泪盈盈的看着已哭得溃不成军的男子。 “小若,是哥哥对不起你……” …… 浅浅一弯钩月挂在天上,光华如莹白的水,潺潺泻向宁静的海面。 顾云汐站在船尾,听玉玄矶道完以往之事,不禁鼻翼翕动,几次潸然泪下。 “我们的父亲真是个出色的男人,明知我的娘亲是先帝派到郑府的细作,还对她百般体贴……哥哥,大娘常年身体抱恙,实是为着大哥的死吧?” 玉玄矶低眸,不出声的点头,寂静的双目始终看着楼船行驶时船底在海面上破开笔直的白线。 泪珠子不断从顾云汐的两眼往下砸: “你和督主为郑家、为复仇做出太大的牺牲。而我身为郑家的一员,却什么也没有做。” 玉玄矶拉住她,对她扯出浅浅好看的笑颜: “好妹妹,你为东厂效力、鞍前马后协助赫哥哥,怎么能算没有出力?” 神色一黯,他突然咬牙,深恶痛绝道: “倒是我不好,彼时我不知实情,居然亲手将你推给了明澜……” “哥哥,”顾云汐立时截住他自行攉脸的动作,急切摇头: “好了,都过去了,我从不怪哥哥。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我的脸也换回来了,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 她靠到玉玄矶的怀里,举起黑漆漆的眼睛对他忽闪忽闪,嗓音几分清甜、几分调皮的诱哄他开心: “今天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一下子遇到了督主,一下子又认了个哥哥。哥哥,你说咱俩的缘分是不是早就被老天爷安排好了啊?当年在蓬仙观,你还说你的妹妹像我一般大,那时你都不知,我其实就是你的妹妹吧?” 玉玄矶呵护的搂她,心情有所好转,感激的笑着为她擦干腮边的泪痕: “小若,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还记得那年你在蓬仙观求的姻缘签吗?” 女孩面朝大海努嘴,两手抓住哥哥的手: “记得啊,你当时说它是下下签,而我后来与冷督主确实历过许多的坎坷。不过哥哥,我不会害怕那种命运,也不会断绝与冷督主相爱。我和他商量好了,了结昆篁岛的事后就寻个桃源圣地隐居起来,到时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啊!” “昔日行船失了针,今朝依旧海中寻。若然寻得原针在,也费功夫也费心……” 玉玄矶兀自背诵签文过后,难为情的笑笑: “小若,对不起,是哥哥骗了你。那支签并非下下签,不过是支中签罢了。” “什么?” 女孩瞬间挣出哥哥的怀抱,眼帘挑到极限,张大的嘴巴完全可以塞进一枚鸡蛋: “这、这是真的?” 玉玄矶表情笃定: “你与赫哥哥的感情需经一番波折,最终得以修成正果。而我当时心怀国恨家仇,不想赫哥哥有所拖累才故意作梗,想要拆开你们。后来也是我,偷偷摘去你手腕上的红绳,因为我知道,那是他亲手编织送你的。” 女孩含羞,讷讷的点点头。 “你能原谅哥哥吗?那时的我太过自私,行为实在荒唐了。” “哥哥,一切真的过去了。” 顾云汐甜甜的笑着,抬手指向天边最亮的星子: “今天是我们兄妹相认的日子,你看,我们的父母、大娘都在天上看着我们,正在祝福我们呢。哥哥,今后我只想和你、和督主幸福快乐的生活,珍惜每一天。” 他们静静的相拥,一同注视天际尽头。 岁月如歌,多少人静静的走来,静静的离去,最终成为回忆的画面。 许是命运弄人,让弦上的他们几经磨难才拥有今日的贴近、今日的距离。 然,血雨腥风终会过去,如同黎明来临,黑夜在曙光下消弭无形,再不留一丝痕迹。 第七十八章 开启地宫 潜伏于夜色中顺利登上昆篁岛,大挡头艾青即刻放出雀鹰寻到陆浅歌的藏身之地并与之回合,那时已近三更天。 之后福船载一番卫悄悄返回桂平,权为程万里作向导。 岛上的众人聚头。 眼见陆大哥的身边有了一位至美的红颜相伴,顾云汐打心眼里高兴。与华南季艳彼此嘘寒问暖,见她安然无恙,顾云汐总算放下心来。 默默凝向顾云汐成功换容后五官依然清丽可人的小脸,看她与冷青堂相互挨近,手臂相互交缠的亲密,陆浅歌的心底微微泛起酸涩的涟漪。 可他面上始终挂着淡然的微笑,在众人眼前将自己的小心绪掩饰得很是巧妙。 葱茏的草地上大家盘膝而坐,就着夜色摸黑开起碰头会议,将几时辰后将要开展的行动再次布属、温习了多遍。 四更天全员原地休息,养精蓄锐。 五更天不到,岛上陆陆续续的热闹起来。 程万里带东厂二、三、七番在向导的指引下与冷青堂回合,将昆篁岛图和翡翠短笛交给了督主与顾云汐。 东厂掌握的这份图已经被吴庸亲手对调过真假,即为阳图。 先帝华南泽在世那会儿,就算他对冷青堂再过信任,都不会贸然将如此贵重的昆篁岛图直接交给东厂保管。 管它真假,他认为只有将两份图全控在自己手里才算安全。待到御驾亲临威海才会妥善交出来,由着办事得力的手下们为他秘密取到地宫里的东西。 “真正的昆篁岛图与秘钥,如今都在我们手里了。” 冷青堂沉静的目光落上手中的旧羊皮,面色感慨而复杂。 十几年来图志求存,辗转峥嵘于庙堂,终于赢得所求之物,却已是时过境迁。 顾云汐一手紧握短笛,眼眸眯细感受着笛身上层层突兀花纹的冰冷。 忽而她想到什么,惊眸扬得大大: “那份阴图现下在谁的手里?” 程万里神色一暗: “吴庸拿去了,他为掩护东厂的行动,已经带领华南信的人马去开启阴图所示处的地宫了。” “那个机关中枢?那他不就……” 顾云汐秀眉颤颤低头,一双翦水秋瞳因为心头遁痛,弥上些许的泪迹。 在行宫时,听吴庸说过他有计谋护东厂此行万无一失,不想却是牺牲他自己的计谋。 原先总认为那假道士狡猾贪婪,不成想临了舍生取义,作了一回英雄。 冷青堂叹气道: “这许是他自己选择的归宿。我们不要耽搁了,整装上路吧,再迟些朝廷的人也要上岛了。” 番队立刻整齐划一,每人背负火药囊,在月色下静悄悄的上路。 与此同时,华南信派出的百人禁军也五更左右登岛。 吴庸对阴图一番泼醋加火烤显出假地宫的位置标识,接着一手阴图一手罗盘,按照方位指引带领禁军向昆篁岛南部进发,一路声势浩大。 绕过两座不算太高的丘陵,趟过一条迂回轻浅的带子河,禁军的队伍里牢骚不断。 “啪”一声,有人大掌捂在脸上,手指挠了挠开口骂道: “娘的,这里的蚊子太多了。” 其他人起哄: “哈哈,你的脸皮那么厚,也怕咬啊?” “就是就是,你的脸皮可比腚上的肉还厚呢,蚊子为何专叮你的脸,不咬你的屁股啊?” “害,他的屁股太臭呗!” “哇哈哈哈——” “都给老子安静,用心赶路!违令者回桂平老子就把他踢进大海里面喂鲛鲨!” 一军官跟在吴庸身边,回身痛骂过手下,将不耐的眼神投向步履悠然的吴庸: “哎,我说牛鼻子,还要走多少时辰哇?后面那些个弟兄还推着两车火药,这么走下去怕是很难跟得上队伍啊!” 吴庸挑眉,冷冷一笑回敬: “跟不上也要跟,误了皇上的差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军官被噎得脸红脖子粗,翻眸白过道士,不再吭声。 吴庸这时放缓了脚步,嘴里吭着小调展开羊皮,看了几眼便摇头晃脑道: “行啦,快到了,前方的平原就是,大家一鼓作气哈。” 又行了二里路,眼前出现一马平川的草地,视野绿茵茵的舒坦而开阔。 吴庸却在这刻越走越慢,干瘦的脸上闪过一抹凄愁。 “到啦——” 他对空脖子抻直高喊出声,几分沧桑、几分虚弱的尾音破碎在夜风里。 对照着羊皮上的方位,吴庸举起罗盘凭空比划一刻,前行五十步停身,一脚在草地上跺了跺,挤出笑脸招呼禁军: “诸位快来,就在道爷我站立的位置上埋放火药吧,引线百米……那里、那个不大的土丘后面可以藏身。” 军官对手下人示意,一伙人随即忙乎起来,卸车的卸车、抡镐的抡镐。 很快一切工序安排妥当,埋火药、引火线,做完手里的活便躲到那处土丘的后面,点燃了引线。 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的盯向引线上不断跳跃前进的星火。 合该是这一行人的运气不济,那百米长的引线只燃至一半然,就在中途熄火了。 军官烦躁不已,眉头紧皱手指前处,破锣嗓音扩开喊嚷: “快去个人,再点火。” 一禁军手持火把跑出去,点燃引线后迅速点头跑回来。 众人继续瞩目,眼看引线就要燃尽,上面的火星居然再次熄灭了。 如同被冰水泼头,校尉当即气急败坏,肥厚的手掌猛拍大腿,止不住暴起粗口来: “他娘的,简直是邪门了!你去——” 他拉住距离自己最近的部下。 那人吓得脸色大白,向那埋放炸药的地点引颈细看,身子一软就要坐在地上: “大人您就饶了小的吧。那捻子剩余不多,等会儿子就怕小的点燃火药还没跑回,那边就已经爆开啦!” “你他娘的真是废物,老子叫你去,你就去!” 军官不依不饶,从一人手里夺过火把硬塞给侍卫,又揪起他的襟子,连推带搡将他推出了土丘。 侍卫满面,巴巴儿的回身张望两眼,抿着干涩的唇向着目的地徐徐挪动。 “娘的你快些,等打开地宫拿到皇上要的东西,老子再好好的犒劳你!” 身后,军官连哄带吓不停画着大饼,旨在催促手下加紧行动。 那人猫腰颤巍巍的举着火把找对了地方,四下看看,留意到脚下那条焦黑的引线末端就快要没入地里,遁然脸色青灰,嘴角僵硬的扯了扯。 “喂!你他娘的磨叽什么,快点燃啊——” 百米外,军官等得不耐烦了,在土丘后直起脊梁,两手叉腰呐喊过来。 没奈何,这名禁军只好硬着头皮蹲身,对着幽微的黎明之光,一只手拉住所剩无几的引线,一手哆哆嗦嗦持住火把靠近。 反复几次,他总算点燃了引线。 接着抖手扔掉火把,他连滚带爬就往回赶。 可没跑出多远去,身后一声震耳的巨响,这人被飞扬的尘土与强悍的冲射力撕得粉碎。 土丘后,他的同僚们完全看傻了眼,只有吴庸容色淡漠,从容自若。 浓烟散退,平原上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坑,周围草木荒夷,缓缓流淌的寂静空气中透着一股子刺鼻味道,不怎么好闻,那是硫磺混和烧焦的气息。 众目睽睽之下吴自土丘后转出身形,不慌不忙的正了正道冠、道袍。 深棕的眸中盛放着淡定不迫,他凛然直视前方,不出声的微笑,扬声道: “地宫的门已经打开了,快随贫道进去吧。” 军官直勾勾的撒目看向那处乌七麻黑的大圆坑,贪婪的吞咽口水,一丝邪笑勾起: “嘿嘿,不知这地宫里面除了皇上要的东西,还有没有金山银山……” 吴庸桀桀一笑,目视前方眸色冷寂: “有,做梦的时候,一切都会有。” “你说什么?” 脚下骤然大地震动,众人惊呼: “怎么回事,莫非是地动?” “哎呦娘耶,老子站不稳了!” “大伙莫慌——” 此时震动越来越为剧烈,百米以外,深坑里不断涌出滚滚黄烟,铺天盖地的气势甚为壮观。 这些烟雾在众人眼前肆意变换,相互簇拥、相互挤压好似狰狞各异的鬼面,一刻彼此融合又幻化为其他形态。 伴随诡异的烟雾倾巢而出的是烈烈的风声和漫天扑鼻的腥气,让人止不住的作呕。 阴风不断,浑厚如猛虎呼吼、铮鸣又似盘龙伏吟,现场恐怖惊绝。 地面不断坍塌下去,从炸开的地宫入口层层推进,范围向众人驻足的位置迅速蔓延而来。 “快,快逃啊——” 不知谁高喊一句,顿时惊醒了木呆呆的人们。 刹时鬼哭狼嚎、没命奔走,你追我赶的恐怕落后。 半边天地沦入一片昏暗之中。 吴庸站在残破掉渣的土丘前面,举目望着滚滚黄烟,就算塌陷距自己越来越近依旧不改洒脱,任由呼呼烈风掼歪了道冠,满头乱发飘摆。 他张开双臂,放声大笑: “哈哈哈,想我吴庸飘零半生,也曾走南闯北、游历山川,也曾花天酒地、身陷囹圄。得此地长眠也算值了,也算值了啊!” 黄烟与地塌淹没了他和众人的身躯,种种声嘶力竭,呼救、呐喊,俱被深不可测的空间吞噬。 地宫里接踵而来的激烈摩擦仿佛无数的金属罗盘在同一时刻疾速搅动,齿轮与齿轮彼此碾压震响惊彻霄汉。 腥气更重,黄烟转霎变为红烟,咄咄如火,艳如鲜血。 海上四方惊涛骇浪猛拍,半个昆篁岛屿为之抖了几抖。 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回归起点,恢复最初的宁静。 —— 第一缕阳光穿破晨雾,碧空下的琼楼玉宇、雕栏画栋,无不透着精致奢靡。 华南信的仪仗停在曲水殿前。 “皇……” 老太监陈英才是扬声想要通报“皇上驾到”,就被华南信抬手阻止。 龙袍翩跹自行拾阶而上,华南信走到紧闭的朱红雕花门扇前,轻轻的扣响。 “云汐,朕来看你。朕已安排下去,稍后随朕乘船巡游威海可好?” 一刻不见门开,华南信凛然皱眉,侧耳倾听。 眸中闪过凌厉的冷光,华南信一脚飞起踹开大门,带人冲进大殿。 劈帘闯入内阁,只见象牙床上锦被蜷作了一团。 陈英与内侍慌忙上前揭开被卷,定睛再看,竟是昏死的宫婢东珠。 第七十九章 好哥哥 vs 好相公 在吴庸向昆篁岛南面进发的同一时刻,冷青堂一行人按照图的指引,向昆篁岛西挺进。 约摸一时辰后,他们进入一片葱郁的树林里。 天色未明,树林四处夜雾盘旋,树影高耸林立、婆娑连绵,丈高的杂草丛生,根本寻不到合适的路径。 东厂一、二番的人走在队伍最前方,挥舞钢刀斩断枝杈藤萝,为后面的同伴开道。 大队踩着倒伏的植被,在夜雾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前行。 玉玄矶随冷青堂、顾云汐并肩走在队列中翼。 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顾云汐的身上,每走几步便会关切的问起: “小若,你累不累?走慢些,当下脚下。” “小若,你头上出汗了。来,哥哥为你擦,小心着风。” 顾云汐被他的殷勤搞得手足无措,可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清浅的笑笑,委婉开口道: “没事的哥哥,我不累。咱们快走吧,别误了大队行进的时辰。” 玉玄矶不满的蹙眉,又对冷青堂发号施令: “喂,华南赫,能不能叫你的人走慢些。小若被你那孪生兄弟灌了不少酥骨汤才会体质虚弱,这么走下去她哪里吃得消啊……” “哥哥!” 顾云汐气鼓鼓的瞪过去,嘟起嘴巴。 “艾青……” 冷青堂刚刚扬声就被顾云汐阻止: “督主,我走得动。” 玉玄矶见状干脆半蹲下去: “小若上来,哥哥背你走路。” 冷青堂一脚踹过去: “滚,她是本督的媳妇,要背也是本督来背。丫头,过来。” 旋即,男子曲下英挺的脊背。 顾云汐脸颊热辣,难为情的跺脚: “哎呀,你俩可真讨厌,我不理你们了。” 拔腿就往队首跑去,与艾青、卢容两位挡头走在一起。 卢容含笑转看她的一脸娇羞,愉悦打趣道: “怎么样云丫头,这下可把你乐坏了吧?一个是好哥哥,一个是好相公,左右手俱是如此宠你。” “二挡头也来笑话我!” 顾云汐嗔眸,心里却比喝了蜜水还要甜上几分。 眼见顾云汐被两个俊美的男子争来抢去的呵护着,华南季艳内心羡慕不已。 娇软的身子靠近陆浅歌,玉臂舒展,好像柔韧的柳枝子一般紧紧缠住他的臂膀。 陆浅歌傲娇,背地里怎么闹都行,横竖当众秀恩爱的话他就不喜。 眼见女孩如此,他立刻拉下俊脸,摆出一副大男子的劲头,皱眉不依: “干嘛啊,一边去,好好走路。” 华南季艳晃晃身子,水汪汪的眸子对着心仪的男子不停忽闪,脉脉含情道: “人家害怕嘛,雾那么大,路也不好走,万一人家与你走散了怎么办?万一人家摔倒了怎么办?阿戋,我也要你背着……” “胡闹!”陆浅歌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了女孩: “你的胆子未免太小了些!这样的话,当初还不如等在林子外头。” 一片真心不被理解,小公主索性撇了手,边走边生闲气,抱怨起来: “呸,你个紫眼珠子,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你管谁叫紫眼珠子!” “自然是你,瞪什么瞪,小心我把这对紫眼珠子抠出来!” 冷青堂刚刚跑到队伍前头,陪伴顾云汐继续前进。 他们一壁行进一壁听着身后那对活宝喋喋的争吵,也觉甚是有趣,笑眯眯相互对看过一眼。 又走一刻时辰,雾气褪散,夜色淡了许多。 众人眼前现出一条平坦的石滩,周围草木不多。 队伍停止前进。 冷青堂掏出羊皮对比地形,审视的目光投向石滩: “按照昆篁岛图所示,这里应该有条河流才对。” “难道这石滩,就是干涸的河床?” 顾云汐驱动慧黠的目光,给予提示。 冷青堂凤目促狭,眸中警惕十足,没有丝毫的懈怠: “这地宫营建于二十几年前,所谓十年沧海桑田,而今地貌有所改变也属寻常现象。事不宜迟,我们马上打开地宫的入口吧。” 人多力量大,火药很快设在了适当的位置。 点火之前,天际一方阵阵轰鸣炸起,大地随之晃了几晃。 四下飞鸟振翅,疯狂而惊恐的胡乱碰撞着,无数碎羽犹如雪瓣飞花,洋洋洒洒的飘旋而落。 顾云汐脑中混沌不绝,耳中“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海岛也会有地动吗?” 华南季艳惊叫,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 顾云汐向着轰响的源头遥遥观望,唇色颤颤雪白,有气无力道: “那是…莫非另一重地宫,开启了……” 冷青堂眉宇凝结着褪不去的悲色,声线郁郁: “吴庸也算死得其所了。” 后续之事进展顺利,河床以北的地面被火药炸出一个深坑。 待硝烟散开,众人围到坑边,探头向里面观看。 一片碎石狼藉中隐隐现出几节石阶的古朴形态,延绵无际至黑暗的深渊。 众人喜出望外,七手八脚搬开碎石,准备进入地宫。 “华儿,你是乌丹国的皇子,为保险起见,你与季艳还是守在外面比较稳妥。” 冷青堂自有他的顾虑。 虽说他手中拿的乃是真正的昆篁地宫位置图,可在没亲身进入体验以前,谁也不敢保证在那地宫的下面,到底有没有常人难以破解的机关埋伏。 陆浅歌身份特殊,若他在别国遇险,对两国关系总归是不利的。 陆浅歌明白冷青堂的意思,便不再坚持,五指紧了紧鹿血刀的刀柄,眉眼肃然道: “舅父与云汐当心些,外甥在此为你们把风。” “多谢。” 冷青堂对他抱以一笑,带人沿阶而下。 地宫的入口并不宽,不够两人并肩行走。 玉玄矶与程万里先行探入。 眼看星点火折子的光亮逐渐堕入黑暗,入口外的人不禁内心高悬,手心里攥出好一把热汗。 不多时,地宫里传出老程的声音,携着层层回音有些失真: “督主,地宫里面很宽敞,眼下我们还未遇到机关暗锁。” 冷青堂眸色随之一亮,激动到以手砸拳,吩咐两侧: “来人,随本督下地宫!” 地宫的石阶狭窄陡峭,人脚落上去,半个脚底便是虚空。 顾云汐学冷青堂的样子把身子横过去,一手提裙,一手扶着他,一步一下走得倒也稳当。 借助火折子飘飘忽忽的光亮,只见阶梯两侧石壁粗糙,方砖与方砖之间黏土对接的痕迹已经模糊。 顾云汐每走过一节石阶都会认真计数,总共走下四十九节阶梯,双脚就触到了平直无阻的地道。 冷青堂举起火折子打量四下,见地道笔直漫长,尽头锁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目触不及。 地道两侧依然是方砖堆垒的石壁,延伸向上在众人头顶形成高大的圆拱。 顾云汐的构想与实际所见出入很大。 原来,这地宫的石壁上并没有繁琐精美的图纹,更没有璀璨夺目的银壁金雕,只有大片大片潮湿腐蚀的痕迹,断断续续,形态各异。 正如程万里所说的那样,地道果是越走越为宽阔,周遭也无机关暗器。 唯一不好之处就是,随着不断深入地宫,越来越为稀薄的空气压得众人呼吸不畅,心口尤为沉重。 行进约四百米后,一行人抵达地宫的尽头。 半人多高的石台展示在东厂人的面前,上面仅一四方之物。 程万里请示督主:“让属下先去探过。” 冷青堂点头。 程万里与艾青小心的走过去,在石台周围一番勘察,随后道: “督主,此物是个翡翠匣子。” 众人围凑上前。 顾云汐蹙眉细观,这盒子高矮长宽相等,都不够一尺,四四方方透着一丝浅绿,莹莹流散出水透幽冷的光泽。 匣子四壁都是些芙蓉花雕纹图形,凹凸的纹理行云流水般的清晰自然。正中一孔洞,对上顾云汐清明的杏眸。 她瞬间联想到什么,从衣襟里摸出翡翠短笛,便要往孔洞里面捅。 冷青堂即刻拦住她: “让我来,其他人退后五十步。” “督主!” 顾云汐摇头,放心不下。 “退后!” 冷青堂夺过短笛重复一句,坚持的口吻不容回绝。 玉玄矶拉住顾云汐,带领众人往远处撤。 冷青堂毅然转身,手持火折子在翡翠匣周围晃了晃,眸光定定注视一刻,深深提一口气。 一手往孔洞里送入短笛,笛身吞入一半便碰到了机关。 冷青堂眉头紧锁屏住呼吸,试探着慢慢旋转短笛。 些微轻音恍似银铃细碎的摇响,在沉沉死寂中传得格外清晰,无不牵动在场之人心头收紧。 顾云汐更是目不转睛的盯向石台前面的男子,贝齿不安的咬紧下唇,紧紧注视他快速的掀起匣盖,将里面的寒白之物取出来,激越灼灼的转身,在众人眼前将它托过头顶。 压抑的地宫,遁然爆发起阵阵欢呼…… 昆篁岛,东岸。 阳光千丝万缕的汇聚幕穿透云层,倾照在晶莹剔透的百尺观景台,掩映出_台上彩旗招展、台下百官云集的盛世豪景。 吉时到,东岸仙乐飘飘,望仙台被缭绕的彩烟熏雾笼罩,空气中漫起醉人的花果香气。 龙袍束身的年轻帝君携手风姿绰约的宠妃自彩烟中现出身形,傲然睥睨台下花团锦簇,唯命是从的臣子黑压压的跪倒大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帝君眉眼弯弯带着亲和的笑意慢慢展开手臂,宽大的龙袖迎风飘扬,发出“喇喇”凌厉的响声。 “众卿平身。今日之恢宏可载入我大羿史册,众卿不必拘礼,且与朕共同见证龙神出海飞升,佑我山河锦绣、盛世华年!” 嗓音破喉之时却有一丝尖利,突兀的落入耳中令人浑身发紧,不怎么舒服。 “臣等遵命。” 百官纷纷起立,面朝大海翘首以待。 距离海岸不太远的一艘官船上,华南信正在舱中烦闷的踱步。 猛然间回身,一茶杯砸到报事者的头上,顿然皮开肉绽。 那人魂飞魄散,忍痛顶着满头鲜血,还在卑微的不断叩头: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卑职办事不利。” “滚出去,别弄脏了朕的船!” 那侍卫跌跌撞撞跑出舱去,老太监陈英即刻颔首: “请皇上息怒,老奴已派出一队御林军入岛寻觅东厂人的行踪。若云嫔娘娘未随冷青堂下得地宫,一切倒还来得及。” 华南信一拳砸上龙案,棕眸蕴红,不依不饶的扭头就骂: “糊涂的老东西!你不想想,他冷青堂夜入行宫带走了朕的女人,可能让她继续留在昆篁岛吗?还不再调更多人马给朕全国搜捕! 还有,传朕口谕,不管什么真地宫、假地宫,禁军但凡发现昆篁岛上还有一个东厂人活着,立刻就地正法!” “奴才遵旨。” —— 东岸此刻锣鼓喧天、钟乐齐鸣正是热闹, 时间缓缓流逝。 转眼日头高至正午,岸边奏乐的技师一拨接一拨的被替换下来,火辣辣的日头直直照射在平整如镜的海面上。 空气湿热闷灼,官员的队列里人影晃晃,有些上岁数的臣子显然戳不住了。 台上的帝君舞动龙袖断然喝止奏乐,咄咄眸光锋利如刀,淬着滔滔的怒火逆转向下: “钦天监监正何在?” “臣…臣在……” 一官袍藏青的中年男人哆哆嗦嗦走出队列,拱手下跪之时,皂靴下一片湿渍。 因是知道大祸临头,这懦弱的官员当众吓尿了裤子。 台上的云贵嫔看得清楚,精美的袖面掩在唇畔,眉眼妩媚一笑。 “朕问你,辰时早已过去,为何还不见龙神出海,吸水飞升的圣景啊!” 帝君大怒,已然忘乎所以,阴脸质问的嗓音尖利刺耳。 男人抽泣辩解道: “皇上息怒,臣…臣率人观海勘测天相,想来时辰并不差错,臣……” “给朕住口——” 帝君不耐,疾呼: “来人,将这废物拖下去,立刻拘押钦天监一众十九人,待御驾回京再行定罪! “皇上,臣等冤枉,饶命啊!” “皇上,饶恕臣等吧——” 官员的队列里哭喊震天。 禁军一拥而上,不带任何感情,只管拖拖拽拽,将十多犯事者拉向岸边停泊的楼船。 “哈哈哈,华南信,你谋权篡位作恶多端,这次老天也不肯帮你啊!” 桀桀笑声中有一黑影拔地而起,翩翩落上望仙台。 台下百官哗然,人头躁动不安,千百双眼睛睁到极限,怔怔注视那容颜一半惊世骇俗、一半残缺不堪的男子缓缓褪去五品官袍、打掉双翅官帽,露出贴身的玄色劲服。 第八十章 八方汇聚(1) 昆篁岛,西—— 陆浅歌怀抱大刀,兀然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犹如滚动不息的雷鸣自幽深的地宫爆出,便知事成了,默然勾唇,紫眸粲然而亮。 华南季艳守在入口处,目光直直的探向地宫里。眸光颤颤,凝在唇畔的笑靥黯然悲凉。 她徒然想念起自己的父皇、母后来。 虽知云汐、九皇叔非是旁人,可生为嫡出公主的使命感,却叫她在这刻因无法预知大羿未来皇权的最终归属,感到几分无奈。 她真的不想看到自家的皇叔与皇兄为皇位大动干戈,不想看到再有人流血、牺牲。 树林里的移动引起陆浅歌的注意,霎时紫眸凛凛的眯细,凝向林间涌动变换的轻雾。 一死士四肢匍匐,侧耳贴向地面细听,继而道: “殿下,来的人不少。” 陆浅歌神若冰封,二话不说,伸手就将华南季艳拉到自己身后保护好。 红光凭空而过,鹿血宝刀出鞘,陆浅歌与手下五十乌丹死士做好应战的准备。 很快,身负软金甲、官服玄紫相衬的禁军手持明晃晃的兵刃,源源不断跨出密林从林间冲出,将陆浅歌一众包围。 敌众我寡之势很是明显。 为首的军官手持长剑,阴鸷的眸光快速扫过众人,嘴角斜斜勾起,冷笑一下: “奉圣上口谕,地宫内外活口一律不留。弟兄们,上!” “且慢——” 华南季艳扭身跳到陆浅歌的前面,容色透着十足的冷厉,眉睫一挑扬声问道: “姚骁军,你可认得本主?!” 那五大三粗的男人侧转头颅打量几眼,不屑的点头: “呵呵,认得、认得。本军正在四处找寻公主,不想公主你就自行蹦跶出来了。” 女孩当即柳眉倒竖,晶莹的眼眸被烈烈怒火焚得通红浑浊,钢牙咬紧手指军官: “既然认得本主,你还不带人退下。我父皇与母后都是被华南信害死的,你身为一介武将,不说协助本主为朝廷、为社稷拨乱反正,怎还要助纣为虐,对华南信唯命是从?!” “住口——” 一丝惶恐从那军官的眼底悄然划过后,他恼羞成怒的大吼,举手对空抱拳,装出无抵的恭敬: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也敢直呼皇上的名讳。好、好,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下东厂叛党勾结西夷番邦扰我大羿国土。兄弟们上,斩杀叛党最多者皇上有赏!” 军官厉声高呼,指挥禁军冲刺。 “杀啊——” “杀!” “吼吼!杀,吼吼——” 陆浅歌挥起鹿血刀迎头击向敌人。 手下死士个个热血沸腾,一呼百应,怒吼着跟随冲向禁军,好像一群疯狂的野牛。 东岸,望仙台—— “哎呀,此人是冷督主吗?” “传闻说他不是遭遇海难,人早没了吗……” “他、他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百尺寒玉高台的下方,百官从怔忡震撼的状态中逐渐缓过来,纷纷唏嘘议论,咂舌的咂舌、惊叹的惊叹,神情各异。 蛊笛立于台上,身姿傲然,只垂眸笑看下面的芸芸众生之相,不发一言。 船舱里,华南信放下单目远镜,邪邪冷笑自语: “好啊冷青堂,果然算是枭雄。南疆平乱不死,海难不死,如今你拐了朕的女人还敢前来送死,真真儿有些胆量!” 望仙台上,冒牌的帝君神色惊慌,面容失血苍白。步伐向后撤了一撤,手臂抬起时却是兰指勾动: “冷、冷青堂,你你果真还活着你!” 深眸炸开一抹寒芒,蛊笛阴冷的笑道: “本督为皇上南征北战,今日皇上巡游昆篁岛如何单单撇下本督?” 眸光转动,男子面寒如铁,紧盯帝君身后容色惶愕的女子。 她顿时身躯一颤,“啊”的尖叫着瘫在护栏旁。 转眼望仙台被无数禁军包围,台下有人喊叫不止: “快、快来人护驾!” 说时迟那时快,蛊笛曲背冲向帝君,身法凌厉快似闪电。 下一刻,骨断筋折的脆利声响接起尖利的惨叫,台上血光冲天。 有什么从高台上落了下来。 刺鼻的腥咸味道惊醒了人们,定睛再看,场面瞬间大乱起来。 只见一条被血染透的龙袖连带着半手臂横在地上,那血污的五根手指就在一双双惊恐无度的面孔前,倏倏的抽搐不停。 台上,冒牌的帝君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那娇滴滴的云贵嫔受了强烈的刺激,双手抱头嘴巴哑然张大,声音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一丝一厘释放不出。 台下百官群臣大骇,呼救的、昏厥的,跪地对那残缺的手臂嚎啕大哭的,犹如热油里翻滚挣扎的蝼蚁,现场凌乱不堪。 三百禁军早已出动,狞然叫嚷着挥动武器,拔腿就往阶梯上冲。 他们之中不乏武功高强者,接二连三使出旱地拔葱的招式,提身越上望仙台。 台上那巍峨的玄色身形原地旋身一周,两臂凭空划动只轻松向前推去。 强悍的内力自回旋的两掌之间应运而出,泄洪之势锐不可当,向穷凶极恶的禁军队伍扑去。 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 禁军的身躯好似暴雨冲刷下片片虚弱无力的枯叶,被摧枯拉朽的力量席卷至百尺寒台之下,一个个倒地不支,翻滚、哀嚎、吐血。 蛊笛转身来到昏厥的女子近前,蹲身细看,转而变了脸色。 毫无犹豫的伸出手,大把扯下女子易容的假面,铁爪掐住粉嫩的脖颈,五指一收。 只听“嘎”的一声,女子在昏睡中便被人卡断了脖子,脑袋歪了歪,嘴角溢出丝丝血痕。 又有二百禁军冲到台下拉开半圆的包围,撑满金弓对准台上的目标。 蛊笛起身,双手负背孑然屹立,一张脸压着沉沉怒气。 头顶阳光直射,金灿灿的流光落在他的玄色劲服上,荡开炫目却冷冶的光泽。 “华南信,你这卑鄙的小人,若非暗事欺心,何故处处假以替身?!” 眉尾冷然挑起,黑眸破开凌厉的眼芒,蛊笛向岸边一泊船撒目,朗朗说道: “本督劝你快快现身,否则本督就在天下人的面前,亲自揭晓真实身份!” “呵呵,冷青堂你好大的胆子。” 靡丽的声音自那处飘扬而至,不紧不慢,犹如三月沐风。 华南信长身立于甲板上,身披龙袍,胸襟上的盘龙张牙舞爪,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他的身边,除了内侍大总管陈英相随,还拥着无数侍卫。 岸边一时寂静,待群臣反应过来,俱都惊慌失措,手脚忙乱的俯身,三呼“万岁”。 四目遥遥相望,新仇旧恨涌上各自心头,气氛陷入剑拔弩张的紧促之中。 船上的华南信龙袖一摆,冷哼: “冷青堂,先帝在世之时待你东厂不薄,你为何要欺君罔上,南征返京途中借海难假死,却在背后勾结西夷番邦?” 蛊笛忿忿眯眸,狠淬了一口: “呸,华南信,你真是阴险歹毒。你的江山本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分明是你忌惮东厂,于海上对本督下毒手在前,如今倒来反咬本督一口!” 华南信眸色阴戾,怒吼: “满口胡言!朕现来问你,云汐,朕的云贵嫔何在?!” 蛊笛眉头微微蹙起,一丝怀疑荡过他那俊美与丑陋并存的阴阳脸颊,继而变为一副淡漠: “哼哼,你装什么正人君子?身为一国之君,你明知顾云汐乃东厂四品带刀侍卫,却将人扣在你的行宫里面强纳为妃,简直是禽兽不如——” “放肆——” 华南信怒火攻心,薄唇疏动,向一旁示意。 陈英甩动拂尘,扬声吩咐: “来呀,带上来。” 一支队伍循循走来。 蛊笛看到,内心一震。 那些乔装为东厂番子的人,都是他的精锐手下。 他带人来救云汐以前,早已这队手下遣散出东厂营地,不想还是被华南信的人马逮个正着。 “冷青堂,快将云嫔娘娘交出,否则,皇上即刻下令处死这群叛党!勾结外邦、掳劫宫妃,条条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对面的船上,老太监陈英嗓门扯到极限,吼得声嘶力竭。 蛊笛根本想不到有人会抢在他的前头偷走了云汐,只当华南信阴险,故意藏起云汐还在此处演戏。 眸光冷意弥漫,蛊笛漫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华南信,事到如今你以为自己还有几成胜算?” 话音未落,甲板上寒芒闪转,帝君的身边,侍卫倒下一半。 另一半人将滴血的刀头倒转,分别架上华南信与陈英的脖子。 第八十一章 八方汇聚(2) 昆篁岛东岸,群臣如热锅上的蚂蚁,乱做了一团。 眼中,那架在帝君脖颈上的数把钢刀明晃晃的,在烈日炎炎之下寒芒遁厉,咄咄使人不敢直视。 那许多头戴乌纱之人,年轻的、年老的,大呼小叫亦或顿足捶胸,全岸仓皇。 “哎呀,皇上啊,皇上被恶人挟持了!” “东厂提督谋反了!” “快来人啊,护驾,快护驾啊——” 二百禁军弓箭队前,一骁军拔剑而起,脸色铁青,对准望仙台上洋洋自鸣的蛊笛,暴声断喝道: “东厂提督,本军劝你快快命你的人放下屠刀,否则本军就要下令手下放箭啦!” 蛊笛面色冷然,不屑的俯视台下,看了看方才那些被他手掌的内力震伤了心脉,如今正桀桀挣扎哀嚎、相互堆叠似小丘般高的禁军们,阴森的扯了扯唇: “呵呵,你这些手下尚且不是本督的对手,那些更是无能鼠辈。本督劝你等还是尽早散开各自逃命去,不信你大可试试,是本督先被射成了刺猬,还是狗皇帝的人头先行落地。” “放肆,简直大言不惭——” 骁军被讽刺到,瞳孔重重一缩,面红耳赤间破口大骂起来。 此刻他的内心也在打鼓。 传闻中东厂提督武功盖世,方才观他出手的那个招式,足可见其人的内功造诣是多么的出神入化。 颤颤五指紧握剑柄,那军官的双目氲了猩红,愣是呆在了原地,不敢轻易发号施令。 楼船船头,华南信见状鼻间冷嗤一声,寒着年轻的俊脸,负手挺立: “哼哼,冷青堂你不要太过得意。朕此时也来与你打个赌。你且猜猜,眼下是朕的人头先落地,还是你的人先断气!” 话音才落,咫尺之遥,阵阵异响浑钝的传来,似乎什么东西被重力生生掰断开来,声声引人心悸。 那几名挟持了帝君的刺客表情凝滞、双目兀自瞪大,恍是意想不到、恍是不甘,继而强壮的身躯突然散了架,刀头一落向甲板东倒西歪去。 全程,没有人看清帝君真正意义的出手。 “皇上、皇上救救奴才啊……” 老太监陈英两眼带泪,向帝君呼救。 胁制他的两人面色也是惊恐无度,被华南信刚才的一招吓得全然说不出话来,握刀的手颤抖不停。 华南信恶毒的目光望向他们三人,邪肆一笑蓦地龙袖挥舞。 三道血线齐刷刷的掠过他们的身躯,伤口深而致命,尸身接二连三的倒下去,温热的血沾染到明黄的龙袍。 蛊笛在东岸望仙台上重重蹙眉,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哼,华南信这阴险毒鸷的小人,装疯卖傻苟活的这些年里欺骗了太多人的双眼。 他不仅狡猾且武功高深,真真儿是藏而不露啊…… 百米海面相隔,帝君的目光直直的打向蛊笛,仿佛穿心的利剑般锋芒毕露,可在眨眼间杀人于无形。 五十蒙冲舰正从帝君身后的海域现出庞大的真形,向着东岸飞速赶过来。 每艘战舰上火铳、大炮高高架起发射台,那漆黑阴冷的浑圆弹筒,悉数对准了岛上的百尺望仙台。 主舰上有一人持剑而立,无遮无拦的日头下,全身甲胄闪动着纷乱的银芒。 此人正是顾云瑶的生父、大羿一等公闵瑞。 那日,他带儿子闵俊逃出东厂营地,意欲投奔新帝。不想中途闵俊发觉并极力反对父亲的行为,被心肠歹毒的禁军一箭射死。 闵瑞当场惨叫倒地,怀抱儿子渐渐冰冷的尸体痛哭嚎啕,之后被禁军强押上船,带往东清水师阵营。 华南信肯于继续任用闵瑞的理由,再简单不过。 横竖是他主动跑来舔脚,又放出东厂提督冷青堂未死的重大消息。 且这样的人还有软肋被他华南信捏在掌心里,那就是其女儿闵珠、即皇宫里的裕太妃顾云瑶。 因而对华南信来说,闵瑞再好利用不过了。 华南信才是登基,横竖身边都需要个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人物。 左不过东清水师的中层头目已经朝廷全部撤换掉,闵瑞的声望还在却没有得力助手,只暂时坐镇水师的话,对外依旧有些震慑作用;对内嘛,却是个已经被架空的王爷,对他华南信有何威胁可言? 蒙冲舰开到合适的射程以内,闵瑞挥剑命令全舰停止前进。 撒目向那寒白的玉台之上望了望,男人一声沉叹,横剑抱拳,向那侧恭首: “臣闵瑞参见皇上,臣率水师护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他的所有虔诚、所有恭顺却在此时此刻被华南信当众无视掉。 对方眼皮撩都不撩一下,傲娇的目光从不看向闵瑞,只在喉间勉强的哼了哼声。 这让闵瑞多少折了面儿,等了须臾自行直起身板,肃面凛冽的朝向望仙台上的清俊黑影,嗓音高阔的喊嚷: “冷青堂,本王曾与你南疆联手协力攻退安国十五万大军,本王敬重你的帅才。 然身为臣子,受君恩、食君禄,当报效朝廷,与朝廷作对是为不忠不义。 本王劝你快快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本王翻脸无情。就算你武功再高,也难以抵挡这五十蒙冲舰上的火炮。” 五十只船舰,五十枚红衣大炮,五十台黑洞洞的三尺炮口,在炙热的阳光里流闪出炫目的妖光。 立时,东岸百官大乱。 有人受惊嚎叫,有人抱头鼠窜,场面再次陷入彻底的崩溃当中。 这群当官的人没一个傻子,都知灭顶的灾祸已在眼前。 一旦闵瑞下令水师炮轰望仙台的话,台下的他们便是无辜的炮灰,全都要成为冷青堂的陪葬。 “快、快撤,往西面撤离,快——” 骁军再顾不上倾力去对付台上的男子,命令手下收敛弓箭向西全速奔跑。 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们纷纷跟随禁军,逃得格外狼狈。 蛊笛并不出手去阻拦那些人的离开。 都走了才好,他要的就是清净的场面。 他要对付的人只有华南信和闵瑞,与其他人无关。 眼望闵瑞,蛊笛的双眸中杀机凛现。 “闵瑞,你这猥怯的懦夫,为向那狗皇帝献媚竟然舍了亲生儿子的性命,你们闵家注定要断子绝孙啦,哈哈哈——” 男子孑然而立,笑声肆意狂放使闵瑞的脸色突变,憔悴清瘦的五官怔怔,各色懊恼、羞愧、悲愤与苍茫相互纠结,别具一格的复杂难以言绘。 长剑颤颤巍巍的举起,闵瑞倏然感觉,那掌上的武器竟变得好像一方千年玄铁,分量格外之重。 “冷、冷青堂……你不要欺人太甚!” 闵瑞容色苍白,撕声破喉之际嗓中一点腥咸,徐徐的弥漫开来。 不远的船上,华南信阴险的扬起嘴角,头颅半仰漫声问起: “闵王爷,你莫非也在怪朕,命人诛杀了你那不忠不孝的逆子不成?” 闵瑞当即大惊,拱手心神不定,急急慌慌的辩解起来: “微臣不敢,微臣对社稷、对皇上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旋即脊背挺直,仗剑凭空,这左右不得逢源的男人高声发号施令: “水军将士听令……” “轰”,巨响从天际远处传来,一时间山川颤抖,平静的海面都在沸腾、震动。 海平线上千米白浪汹涌而起,遮天蔽日。 瞬间,昆篁岛、东清水师,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为一片惨白。 滔天巨浪落退之处,便见有三十几艘楼船呈翼状阵型,向东清水师猛冲而来。 为首的大船正是马力开得十足,桅杆的上端盘蛇鬼面青蓝牙旗高挂,在呼呼而过的海风洗礼中翩跹起狂肆的弧度。 一人立于船头肩扛火铳,三千青丝迎风涤荡,英姿飒爽之姿令人瞩目。 “华南信,你这狗贼,我姬瑶光此生与你势不两立!” 热泪从独眼奔流而出,女海盗抬手抹去,怒视越发接近的目标,放声呐喊: “兄弟们,给老娘狠狠打,誓杀华南信为万刀堂、为闻人长老报仇——” 第八十三章 你们谁才是冷督主? 万里晴空的海面上,日光如粼粼细碎的金靡,炫得人睁不开眼。 “快,全舰队变换长蛇阵,保护皇上!” 东清水师主舰,闵瑞见势不妙,挥舞长命令于是蒙冲舰快速调转船头在海上一字排开。 “红衣大炮,点火!” “红衣大炮,发射——” 炮弹出膛,轰鸣的巨响此起彼伏,红火的光亮在海面上破开无数笔直的长线。 强弓劲弩拉满,箭矢疾如流星雨一般,在彼此的船舰之间穿梭往复。 硝烟四起,遮天蔽日。炮弹落处,白浪翻滚。 平静如镜的海面沸腾起来。 海上,哀嚎声、碎裂声、爆破声、落海声混在一处;昆篁岛上,惊呼声、哭叫声,穿透云霄。 蛊笛老远就见东清水师舰队截住姬瑶光的那时,华南信的楼船快速起锚,向着南面疯狂的逃窜去。 凤目之中火星迸射,蛊笛倾身飞下望仙台,身形凌厉闪转间双脚踏过诸多的脑顶跨上海面,轻轻再一提纵便飞上了华南信的船,举铁砂掌就抡。 华南信并不示弱,横扫一腿脚掌上挂起阴风。 蛊笛脚步斜撤之时化掌为钩,攻击方向陡然改变,与华南信缠打在一起。 海上、岛上两方正是闹得风生水起、沸反盈天之际,又有十几艘楼船从北面向激烈交战处,全速的行驶过来。 那迎风鼓得满满当当的大帆旁,鹰头玫瑰旗帜高挂,烈烈拂摆尤为显眼。 “轰隆”阵阵炮响,东清水师与女海盗对垒的海域滚起排排浪头。 海上的激战渐渐停止下来。 闵瑞转头就看到至高处颜色鲜明的乌丹国旗帜,忙竖起长剑,躬身抱以臣子之礼,态度不卑不亢: “臣闵瑞,见过长公主殿下。” 安和长公主立于船头,身上乌丹宫装华丽精美,金冠两侧流苏米珠摇曳,两只衣袖被天际劲头滚来的风吹得“喇喇”煽响。 气势凛凛的眯了眯眸,安和皮笑肉不笑的扬起唇角,冷然嗤声: “闵王爷,本宫真是看走了眼。您的女儿虽为一介女流,那骨头也比您这作父亲的硬得多了。” 闵瑞当即红了一张老脸,噤声无法接话。 安和不再理他,侧转明澈的眸看向姬瑶光的主舰,清凛的嗓音在寂静一时的海面上,扩放出重重叠叠的回声。 “瑶光夫人,本宫理解你欲为闻人前辈报仇雪恨之心。然此番涉及大羿皇家的内务事,还望夫人不要插手为妙。” 姬瑶忿忿抹了把泪,手指华南信的船,激亢的嘶嚷道: “那狗皇帝杀了闻人君正还栽赃万刀堂弟子入宫行刺,此暴君就该人人得而诛之!” 安和长公主容色沉冷下去: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本宫即便远嫁乌丹,眼下也被拉入浑水当中。夫人乃局外人,又何必插手引火烧身?相信本宫,本宫的皇儿乃闻人前辈的弟子,本宫定会为前辈讨一个公道。” 姬瑶光神情一滞,想了想,逐的扔了火铳,回神对舰队上凶神恶煞的海盗挥手,喊一声: “撤!” 蛊笛与华南信在另外一搜船上的打斗业已停止。 看到安和长公主现身,蛊笛一时惊慌。 定了定神,他跑到船弦朝对面招手: “喂,长姐,是我、我是华南赫,我还活着啊——” 在场之人无不哗然。 什么情况,冷青堂唤安和长公主为“长姐”? 他还自称“华南赫”,他不是东厂提督冷青堂吗? 姓“华南”的话,他不就是…… 安和长公主气得容色发青,眸中燃起猩红的怒火,容色厌恶的斥责: “你是谁,本宫火眼金睛,自然认得清楚!” 异常的嘈杂,自昆篁岛四面八方冲涌过来。 众人引颈之时,就见一大队人马向东岸挺进而至,浩浩汤汤的气势极为壮观。 是东厂! 华南信一眼就看到那些人中多数身穿降紫窄袖八品武将服,瞳孔猛然一缩,目光阴冷凝聚。 看到海面上飘舞的鹰头玫瑰旗帜,陆浅歌紫眸一亮,提刀快步冲到队首,蹬上东岸边一块高耸的礁石,两手扩在嘴边,大喊出声: “母妃,孩儿这次不辱使命,已然帮助舅父寻到了那件宝物!” 安和稳立在船头,笑容柔雅恬静: “很好,王儿辛苦了。” 华南季艳紧随其后攀上礁石,与凶利利的华南信隔海相望。 “皇兄,你为何要欺骗我,又为何对父皇、母后做尽残忍之事?” 女孩神色凄楚黯然,声音仿佛滚在热油上,沉闷而有一丝粗哑。 华南信立时恼羞成怒,用力拂动残破的龙袖,大喝: “简直一派胡言!父皇的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他自愿将皇位传于朕。哪个对他做过什么残忍之事,又是哪个欺骗于你?你身为一国公主竟敢私逃出宫,简直不知廉耻——” “你……” 被倒打一耙,华南季艳委屈而愤怒。 冷青堂携手顾云汐不紧不慢的靠近东岸。 现场一片死寂。 无论船舰还是昆篁岛上都有无数惊怔困愕的眸子,正对那阔步前行的伟岸男子,目不转睛。 他们已发现端倪,那个从东厂番队里稳稳走出的男子,与帝君船上的玄色劲服之人,五官居然一模一样。 即便船上的人一半脸面毁了,可那另一半的完好,还有挺拔的身段,确和那款款走向岸边的男子,简直形如一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这世上,还有两个东厂提督不成? 从震惊到面面相觑、再到窃窃私语的恐慌,只是一瞬之间。 在岛西突破地宫的入口,冷青堂率队成功取得了半块玉玺。 尔后大队走出地宫,便遇到大羿御林军与乌丹死士们杀做了一团。 东厂出手,往往事半功倍。 杀手最终得以全歼,这让冷青堂清醒的意识到,望仙台那头很可能已经出事了。 在率队直奔东岸来的路上,他遇到小慎与晴儿夫妻。 由于玉玄矶的协助,东厂这几番人马顺利摆脱了蛊笛的邪术控制。 小慎夫妻二人被程万里留在岛上,专门负责在暗中潜伏,伺机打探华南信那一方的消息。 他们向冷青堂汇报,说他的冒充者在东厂营地布下的留守部下,目前已被华南信的人捉去了。 一路疾走赶到出事地点,冷青堂澹然看看左右,随即面向海上抱拳: “九皇弟见过蔷长姐,此番为着陈年旧事牵动长姐舟车劳顿,皇弟实实内心难安。” 安和长公主报以清素一笑: “九弟严重了,你的事便是长姐的事,谈何辛苦。” 冷青堂侧身,沉定的眸对上闵瑞张惶的目光: “国公爷,你我二人南疆一别,此番又见面了。” 闵瑞转面看向帝君的楼船一刻,惊惑的目光投回冷青堂这边,手指颤颤: “你们、你们两人……到底谁才是冷督主?” 第八十三章 望仙台被毁 昆篁岛东岸,文武群臣都被突如其来的形式逆转惊到,此刻抱有和闵瑞同样的疑问。 到底那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冷督主,谁才是真的! 今日,可真是非比寻常的时刻啊。 传闻中合该出现的龙吸水盛景并没有出现,而已通告恶疾发作殒身的闵王爷,竟然奇迹般的再次亮相了。 接着,那早已葬身大海的东厂提督冷青堂也“诈尸”了,不仅一个变俩,还摇身成为了大羿的皇室宗亲。 更离为奇的是,海盗、乌丹人也赶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与岸上的男子对上眸光的瞬间,蛊笛心中猛然一惊。 怎么可能,他竟然没死?他怎么可能没有死? 他若还活着的话,那我…我又算是什么—— 隔海望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蛊笛幽深的眸色有些恍惚。 “不,我才是冷青堂,我才是华南赫!” 他缓慢无力的念叨一句,突然像是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刺激,手舞足蹈,狞然呐喊起来: “你们莫要受他欺骗,我才是真正的东厂提督冷青堂!华南赫是我,宬熙帝的九皇子是我!” 岸边的顾云汐听到,冷眸沉遁,不屑的讥讽道: “蛊笛啊蛊笛,你真叫人瞧不上。” 锋利的目光好像尖锐的钢刀,瞬间将男子的一颗心凌迟到无状。 挑眉再看女孩身边的男子,长身澹然挺立,容色清素沉稳,那盘踞周身、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更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出的。 蛊笛忽而觉得,万千世界,自己才是那最为多余的人。自己的存在,完全是个天大的笑话! 男子怔怔,眉眼抽搐一番,兀自仰天破喉: “啊——” 双掌握成铁拳高高举起,男子骤然意识混乱,陷入彻底的疯狂当中。 一声呼吼,内力迸射,海中水花飞溅数长,男子满头的乱发随着全身气流的涌动,凌空飘游、缠绕起来。 于甲板上双足蹬踏,俊逸的身形腾空而起,腰肢一扭便向冷青堂飞扑而来。 他要杀死他、他要杀死另外一个自己。 只有这样,他才能独占“九子华南赫”的身份。 冷青堂目光微变,化掌为刃拉开架势正要接招,背后突有一人跃上高空,蜷身一个回旋越过冷青堂的头顶,推出一掌接下蛊笛的攻击。 “啪”的一声震响过后,周遭海礁山石应声而碎,巨大的惯立将二人反拒出百米之远。 蛊笛的双足浸在海水中,细细打量眼前冷凛疏离如冰山般晶莹的人物,绯唇邪邪的勾起,问道: “你就是国师玉玄矶,华南泽在位时的红人?” 玉玄矶面色冷漠,阴沉的反问: “你便是害我妹妹、为她换容又逼她食毒、每每承受痛苦的恶人?!” 美男子一副愤世嫉俗的容色引人心绪莫名,蛊笛眸色定定的望着,下颚低下一个角度,挑衅般的轻笑: “是我,你能怎样?” “那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玉碎钟鸣般的嗓音未曾落下,人已杀气腾腾的踱至蛊笛近前,钢拳直奔那张可怖的阴阳脸,没命的砸去。 蛊笛不躲不避,双臂交叉横举用劲一推,将玉玄矶的攻击挡了回去。 玉玄矶转背纵使轻功跳到蛊笛的身后,一掌奔向对方的后心。 然蛊笛无论内功还是轻功造诣也属上乘,只侧步轻松一闪就使玉玄矶的攻击再次落空。 就这样你一拳我一掌,两人拳脚相加从地上斗到了半空,又从半空落上了浅滩,两条修长灵活的身影相互纠缠,难解难分。 四公主翩跹的视线紧紧跟随那边激烈缠打的二人,满眼都是惊艳。 她撇下陆浅歌跑到顾云汐身边,竖起大指: “云汐啊,有个好的哥哥为你出头,我可真是羡慕不来啊。” “哎呀你说什么呢!” 顾云汐的心情远不如华南季艳这般轻松,她郁闷的甩开女孩,满脸都是担忧。 向那两人跑近些,顾云汐大喊: “哥哥,你小心啊,不要与他纠缠过久!” 她从前的一身武功传承自督主的这位孪生兄弟,当然了解他的厉害,不由得为玉玄矶担心。 她才认回二哥哥,可不他遇到什么不测。 眼见岸上大乱,华南信面色一凛,在船头威喝: “朕不管你们谁是真正的冷青堂,入地宫者,快快将那件宝物呈给朕!” 笑靥淡淡的绽开,冷青堂轻浅答道: “东西就在本督的手上,可以交你,不过不是现在。” 华南信瞬间眸色生厉,恶狠狠的吩咐岸上: “禁军听令,给朕即刻剿杀东厂一众叛党!” 千百名侍卫同时抽出武器,与此同时,东厂与乌丹死士们也不示弱,迅速亮出家伙准备拼架。 现场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针锋相对之势明显,双方互持不下,没人肯先行让步。 冷青堂扬起刚毅如铁的脸面,一对凤目陡然迸出沉冷至绝的光芒: “华南信,本督劝你不要一错再错。那件宝物关乎大羿国体,本督为华南皇室的利益考虑,必不会公然将它呈上。想要,你务必答应本督两个条件。” 华南信立时大怒: “放肆,你凭什么站在此处与朕讲条件。即便你是朕的九皇叔,那也是大羿的臣子!” 空中乌云黑压压的汇聚成群,海上的天气,正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转变。 雷声大震,好像礼炮在天际线上滚滚的炸裂,千军万马奔腾似的波澜壮阔。 “快看,双龙吸水!” 东清水师舰队中有人急喊一嗓,惊醒迷茫的诸多梦中人。 只见海面上两条水柱凭空而起,直入云端,其体形蜿蜒庞大,真好似两条活生生的银白巨龙。 就在玉玄矶与蛊笛相互卡喉彼此不相上下之时,天空电闪雷鸣不断,倾盆暴雨疯狂的拍打着海面。 一道闪电劈空而下,径直撞在望仙台上。 伴随分崩离析的剧烈响动,那坚固的百尺寒径自破碎开来,数之不尽的砖石在络绎不绝的惊呼声中,悉数沉入海洋。 四面八荒都有滚沸的浪头围聚过来,雪山高的潮水破出洋面,迎头撞向华南信的楼船。 华南信只觉眼前的景物都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飞快变换着,身躯无可自控的高高升到天空。 头朝下落入海洋的瞬间,他听到有人急呼: “来人啊,皇上落海啦——” 第八十四章 我带着你,你带着钱 桂平皇家行宫,星子垂落,夜幕四合。 收到肖太妃发自京城皇宫的手书,安和长公主看过,将明黄底的纸张愤然扣在书案上。 信的内容异常简单,只有八字: 皇帝有失,定斩云瑶 怒气聚于眼眶,安和旋身落坐,自行排遣散氤氲的情绪,接着又做无奈的叹息: “这裕太妃也是个不省心的,当初本宫看出日后肖淼洇必会以她为人质,才要想尽办法将她弄出宫外远走。谁知她一心惦念着非是自己亲生的皇子,眼下可倒好,本宫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冷青堂接过书信,垂眸看了看,眉头紧皱与顾云汐对视一眼。 走近安和,男子淡淡说着: “长姐莫要烦恼,裕太妃宅心仁厚,念着从前对许妃有所亏欠,才会格外关照七皇子。左不过华南信和玉玺都在我们手上,量肖太妃在京中也不敢造次。” 安和长公主轻轻拉住冷青堂的手,颇为担忧的望着他,颦眉道: “那件事你可要掂量清楚,横竖开弓没有回头箭,华南信弑杀亲父,此时扳倒他最是时机。错过了,本宫只恐夜长梦多啊……” 冷青堂那好看的凤眸闪了闪,转面看向云汐。 她正规矩的站在一边,盈盈水眸紧紧注视着他,熠熠神采充满期待。 冷青堂知道,她一直渴望与他远走他乡,过平静的二人世界。 深沉的勾唇对她一笑,示意她安心。男子眸光转向安和,中肯的说: “长姐,九弟我早已想好了,十几年官场朝堂间行走,如今我累了,只想放下一切,与心爱之人过隐居避世的生活。” 安和长公主嘴巴半张,想了想,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有番卫步入花厅,向在场三人施礼: “启禀督主,皇上已经醒过来了。” 安和长公主冷然眯眸: “叫他过来此处见本宫。” —— 披头散发的华南信由两名番卫代领着一步一顿挪入花厅,当看到在场的三人那幽光咄咄好似刀片子的眼神时,纳在深紫锦袍下的年轻身躯,止不住的微微在发抖。 才从海里捞出来没多久,华南信还没有从噩梦中彻底惊醒过来。 他此刻内心活动极为丰富。 古来胜者王侯败者寇,先前自己做了那么多狠绝之事,恨不得眼前的男人马上死掉。 如今被他将局面反转,想来自己这位九皇叔,不会再放过自己。 不管怎么样,华南信想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会重拾失去的全部。 “扑通”,华南信双膝跪地,膝头子蹭着地毯奔至冷青堂的身前,抱住他的大腿哭叫起来: “皇叔,侄儿错了,皇叔您千万别杀侄儿啊!您原谅侄儿,侄儿不是人,侄儿鬼迷心窍……” 光棍不吃眼前亏,而今自己就是这些人的阶下囚,身边连个可以护驾的侍卫都没有。 不暂时服软,必然要吃大亏! 冷青堂并不搭理他,素白的脸面盘着一丝怒气,容色冰封。 华南信哭闹一刻,见冷青堂不曾有半分动容,转而又爬到安和长公主身前,一声声的扣头不断: “姑姑,侄儿认错了,您不要生气了。只要您劝说皇叔留下侄儿的性命,侄儿情愿退位,侄儿愿将皇位禅让给九皇叔。” 安和的黛眉跳了一下,驱动视线看向冷青堂,却不吭声。 华南信等了等,仍旧不肯不死心,身形再度一转,扑到顾云汐的脚下。 “云汐,你我从前在宫中相互扶持,感情一向最为要好。我非是有意欺骗你,我想要活命啊,我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你快和皇叔求求情,叫他不要杀我,求求你,念在我从前帮你、帮东厂的情分上好歹为我说句话啊……呜呜,我真的不想死啊……呜呜,我和姑姑、和皇叔都是华南氏宗亲啊,纵然犯下弥天大祸,如今真心悔过,你们还要对我斩尽杀绝吗……呜呜……” 女孩本能的将步伐后撤,似被他的疯狂举动吓到,惊鸿目光闪躲不迭,却又因他的哭泣而心生恻隐。锁眉郁郁的看向冷青堂,恳请的唤他: “督主……” 冷青堂缓缓撩动眼皮,周身冷凛威压的气质有所淡退,向对面的玫瑰椅甩头道: “华南信,你先起来,坐到那处与我们说话。” “不、不,侄儿是有罪之人,不敢与姑姑、皇叔平起平坐。皇叔有何训诫但讲无妨,侄儿就跪在这里,洗耳恭听。” 顾云汐亲手将椅子搬过来,默默放到华南信身边,一声不吭的退到原位。 华南信立马拱手,又是作揖又是道谢,形容卑微,丝毫没有当初身为一国之君的张扬与霸气: “多谢云汐,多谢皇叔、多谢皇姑姑。” 冷青堂注视华南信起身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声线平淡的扬起: “华南信,你方才自说与安和长公主、与我、与季艳俱是皇室宗亲,故而你不必太过忧虑。当初我们若想你死,刚刚你逆海我们便不会全力施救……” 华南信即刻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痛哭流涕,接着双掌抡圆不停猛抽脸颊: “侄儿不是人,侄儿真是想入非非,侄儿如今知道错了……” 冷青堂被他的夸张表现搞得心烦,沉声一句: “罢了,你先静下心来,听我说!” “好、好……” 华南信察觉到自己的卖力表演在这位九皇叔的眼前似乎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连忙停手,安静而虔诚的仰视坐椅上伟岸清俊的男子。 冷青堂继续说道: “想必你已然知道先帝对其父皇宬熙帝所做之事,故我也没有理由谴责你、甚至没有资格惩罚你,因为你对先帝做出的种种,便是先前我于暗处蛰伏并谋划十多年的阴谋……” 安和长公主眼皮微掀,眸光定定的注视着她的九皇弟,对于他的坦诚、勇敢与率真,内心生出极度的钦佩与肯定。 冷青堂语顿须臾,继续开口: “今时我索性把话说明,其实就算计先帝爷之事上,你我也算是同类人。眼下无论阴谋还是阳谋,你既已登基继承了大统,我断不会犯天下之大不韪将你赶下龙椅,你就继续做你的皇帝好了……” 瞬间硬撑的脊背褪下去,华南信长长松了口气,那颗悬在嗓眼心,总算稳稳落回原位了。 耳畔,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清凛之中透着不容人回绝的强势力度。 “不过,你还要答应我三件事,我便将地宫的半块玉玺传于你。” 华南信拼命点头,想也不想便答: “皇叔请讲,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侄儿定当不遗余力。” 冷青堂眯眸直视卑微的男子,平静的声音缓缓而出: “第一,你要做个好皇帝。于朝堂之上不偏听、不偏信,需知忠言逆耳,亲谏官而远臣。对下,绝不苛待、鱼肉百姓。” “是、是,侄儿记住了。” 华南信急冲冲的应承,挥手抹去一头的汗水。 冷青堂澹然道: “其二,我与你以一月为期,你需妥善安置裕太妃以及司礼监、东厂从前为我做事的手下,让他们远离皇宫,再不可卷入朝堂的纷乱阴谋之中。你若悉数做到,一月后我必将那半块玉玺妥善送到你的手中。” “这……” 华南信拧眉神情犹豫。 很明显,冷青堂想要借用地宫的半块玉玺作为要挟,为顾云瑶和他的部下们寻求退身保命之路。 可是,他也算是个在阴谋诡计论中滚爬出来的人。 倘若他说话不算,事成之后不肯交出半块玉玺,我又该拿他如何呢? 安和长公主看出华南信眉睫之中隐藏的顾虑,身子斜了斜,对他信誓旦旦道: “放心吧,本宫愿为九弟担保,先行代你保管玉玺。 本宫的华儿与你四妹季艳相好,本宫业已准了两个孩子的婚事。一个月后,乌丹派出使节携带重礼前往大羿下聘之时,自然会将那半块玉玺一并送上,如何?” 华南信慢慢舒展了眉头,涩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就依皇叔与姑姑之意。至于裕太妃那处只待侄儿回京便颁旨,晋七弟华南麟为贤王,封地江南。届时,可让裕太妃带七弟前往封地,颐养天年。” 冷青堂又说:“其三,我要你面向天下人发布《罪己诏》,无论如何解释,为闻人君正和万刀堂弟子正名。” “皇叔……” “嗯?” 凛冽如霜的眼神令华南信缩了缩颈子,吞吞吐吐道: “侄儿记下了,侄儿会一一照做。” 容色一变,冷青堂褪去浑身的戾气,优雅的笑着: “如此甚好。” …… 一切事都安排得妥当,花厅里独剩了冷青堂与顾云汐二人。 女孩乖巧的立身不语,杏眸缱绻似水,容色娇美明艳,肤色如玉,半个脸颊拢在灯火摇曳的柔光里,细腻的光影浅浅勾画出她那白皙肌肤上儒软微小的汗毛,挠得人心底阵阵泛痒。 冷青堂眉目舒朗的拾步上前,绕到她的身后,将她圈入怀中。 迫不及待的吻下去,在她的一般雪色面颊上,留下一个微微的红色痕迹。 女孩当即臊得抬不起头,在他胸前扭捏了几下,嗓音娇羞的问: “督主,我们远走高飞不再过问世事的那一天,是不是快要到了?” “自然是,用不了两三天……” 他的唇轻轻蹭在她的耳上,又贪恋的落下一吻。 “哎呀,若是动身的话,我还没有准备好……” 女孩突然慌张起来。 冷青堂诧异:“准备?还要准备什么?” 女孩答得一本正经,掰着指头一根根算来: “毕竟是举家离开京城,自然要带很多东西啊,比如春夏秋冬每人的衣服各要三套、还有应季的鞋子、还有……” 猝不及防身子转过去,和他绝俊的容颜面对着面。 女孩脸一红,瞬间闭口。 男子坏坏一笑,俯首吻住她。 好久以后,他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她芳香甜美的唇瓣,凑到她的耳边,温柔细语: “乖,不需太多,我带着你,你带着钱,足矣。” —— 行宫外,闵瑞呆呆的看着地上一排排水师将士的遗体,月色下面色惨白、身形堕入落寞。 几个时辰前,一场双龙吸水,盛景最终演变为灾难,将帝君的楼船与东清水师五十蒙冲舰全部旋至空中。 落海后岸上的众人只顾搭救华南信,水师只得自救。 尚未昏厥的水师将士们一次次的潜入海底,奋力去打捞那些被水龙卷吸入后不省人事的同僚。 最终,也只打捞上十余具尸身。 闵瑞失魂落魄的看着冰冷而湿漉漉的他们,恍而忆起彼时亲儿闵俊惨死的样子。 头顶上一记雷鸣炸开,“轰隆隆”的剧烈声响惊醒了闵瑞。 他朝向阴沉的夜空徐徐引颈,突然放声大笑。 谁能想到,那冷青堂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即当今皇上的九皇叔。 他恨自己有眼无珠啊! 怎么可以为一己私心欲,便向杀害他亲人的仇敌,出卖了曾经与他惺惺相惜的友人? 很显然,背友弃义才会天怒人怨,想来自己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一刻的闵瑞再次想到许久不曾见面的女儿,想到已经辞世的夫人和儿子。 “呵呵,珠儿,是为父懦弱,给你丢尽了颜面……” 眼眶陡然酸涩,一股股清泪冲涌而出。 “夫人、俊儿,本王去找你们了……” 长剑猛的挥起,一抹刺目冷芒破开了咽喉。 鲜血决堤,染红了衣襟。 闵瑞带着一丝浅笑缓缓垂臂,锃亮剑锋刺入泥土,支撑起他慢慢变得僵硬的脊梁。 第四卷 南疆劫 完 敬请关注 第五卷 重楼锁 第一章 天涯之约 日上中天,一辆马车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微微颠簸前行。 玉白的葇荑挑开车帘,露出一张娇俏的美人脸。 潋滟的眸光被路边不断向后倒退的小花深深吸引,女孩陶醉的笑问: “好漂亮的花,在大羿可从没见过呢,不知叫什么名儿?” 车夫打马扬鞭,在车辕处听到顾云汐惊喜清灵的声音,“呵呵”笑着回头: “那些是‘莞莞儿’,在乌丹不算什么稀奇的花木。等会儿贵人们住的地方有个园子,里面开满了蔷薇和玫瑰,那才叫是真漂亮呢。玫瑰,可是我们乌丹的国花啊。” 冷青堂的头探出来,含笑问车夫: “老人家,还有多少路程?” 车夫手捋胡须,放眼前方一派茵绿: “快了,再有半个时辰,怎么也到地方了。” “多谢。” 身子退回舆里,冷青堂将顾云汐圈在怀里,给她讲解西夷的风土人情。 不大会儿,又担心她被马车颠得难受,就将她抱在腿上,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珍品那般,细细的呵护宠溺着。 时间如流水。 一月之前他们还身在大羿,于桂平行宫与华南信约定三事。 之后,华南信为了得到冷青堂手中的半块玉羿,不得不兑现承诺,颁旨封七弟华南麟为贤王,派出禁军万人护送顾云瑶与华南麟出宫,往封地江南去了。 接着,东厂、司礼监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大换血。 所幸冷青堂的得力帮手们,除了柳秉笔外大多数还没有遭受朝廷的毒手,挡头们或远赴他乡、或回到祖籍,再不必刀头舔血,从此过上隐姓埋名却为安稳的生活。 要说至今的小遗憾不是没有,顾云汐至今都在耿耿于怀,为着云瑶姐出京那天自己和督主不能公开上前相送。 不过,她想大姐当时的心情该是异常激动的。 这么多年她都被锁在深宫中,眼下终于重获自由了,和赵安、和颂琴还有麟儿,从此便可过上真正属于她们的日子了。 待所有事都圆满了结,时间已至九月素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陆浅歌的手下护送冷青堂与顾云汐秘密的离开了大羿京城,一路舟车辗转向西直奔西夷。 他们这对儿今后就要在乌丹国安身了。 二十多天渐行渐西,大羿的城廓烟幕渐渐消隐,风土、景物都与中原大异其趣。 随处的莽原草甸、沙丘戈壁、如铁关山,牛羊成群,都能成功吸引到顾云汐的注意,让她睁大晶莹的水眸,欣喜高兴老半天。 她大小就长在大羿,显然对这陌生的环境充满极大的好奇。 褪去以往种种的锋芒与慧黠,此刻她又变成一个清纯娇憨的小女孩,靠在心爱男子温暖而宽阔的胸膛前,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和照顾,一对雪腮染着两朵粉霞久久不曾消弭,轻轻盈盈的一个小人儿叫人只看一眼,内心便有涟漪旖旎。 冷青堂倒还好些,始终安安静静的坐车,没有顾云汐的惊喜和吵闹,毕竟他的童年光阴有七年都长在了西夷,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 又过一座小丘,便见水流和缓的河川。此时,半掩于轻烟薄雾里的群山已显出整个挺拔连绵的轮廓。 冷青堂遁然凤目熠熠生辉,一张俊脸承载出难以名状的神情。 车夫继续驱车沿河川再向西,直至青山脚下一精致耸立的双层小阁楼时,才紧了紧缰绳。 “到地方喽,两位贵人请下车吧。” 冷青堂跳下车来,随手横抱顾云汐下车。 乌丹的阁楼建筑风格相比中土的楼台,迥然不同。 其楼层与楼层的间隔更高,屋顶为圆球状,门窗多为半拱。 这座建在青山绿水间的阁楼外墙为白色,四方院子一人高的木栅栏上爬遍了蔓藤,间有好看的野蔷薇。 冷青堂于顾云汐手牵着手,跟随车夫脚踩人为铺设的石板路,走到院子前,推门进入。 入眼的火红玫瑰,惊艳了顾云汐的瞳眸。 陆浅歌从阁楼里走出来,见到三人,焦灼的容色有所缓和。 “舅父,你们可来了。” 车夫上前,右手落于心口向陆浅歌行礼: “见过三殿下,路上有些耽搁,望殿下见谅。” “无妨,你把马车上的东西卸了,可先行回去。” 顾云汐对着整个院子东想西想。 正如车夫说的那样,这空间不太大的院里确是五光十色,格外的热闹。 周遭绿的植被、白的蔷薇、火红玫瑰、还有黄的粉的鲜花做点缀,色彩艳丽却缭而不乱。 人从花前经过,随意走上两步,提鼻便可闻到一股子淡雅幽香。 总之,顾云汐对此处所在极是满意。 大体是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华南季艳跑出阁楼,身后两人正是玉玄矶,和……和蛊笛? 顾云汐立时惊愣,用力眨了眨眼再观,的确是他没错,冷青堂的孪生哥哥。 动身离开大羿以前,经安和长公主劝解,蛊笛终于放下内心积蓄已久的仇恨,接受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冷青堂。 兄弟二人冰释前嫌。 随后,安和长公主赐蛊笛“显”字为名,并告诉他兄弟,当年蛊笛先于冷青堂出生,故冷青堂该唤蛊笛一声“兄长”。 华南季艳一头扑去,亲切的抱住顾云汐: “云汐你可算来了,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新家,一切陈设可都是我亲自布置的呢,就是不知你可喜欢?” “你安排的,我自然都喜欢。” “你的嘴就是比阿戋的甜。” 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几句,接着顾云汐就来和玉玄矶、蛊笛打招呼: “哥哥、显哥哥,你们何时到的?” “前日才到……” 玉玄矶温和的眸光全部拢在妹妹的脸上,满是宠溺,一壁为她抚顺额上的乱发,一壁关切问: “一路上还好吗,累不累?快进屋去喝杯玫瑰茶吧,味道极美。” 蛊笛负手慢步上前,幽深的瞳注视顾云汐,眸色深深: “丫头。” 顾云汐的神色悄然一变,想到从前与之纷乱的感情纠葛,便将密羽长睫垂低,轻浅应了句: “显哥哥好……” “……” 他的眉眼挑了挑,自嘲的笑道: “我只想和你与赫弟再见一面,待你们安顿下来,一两日我便离开。” 女孩急忙抬眼,表情惊错的摆着小手,解释道: “不、不,你是督主的大哥,理应留下与我们一起生活。这间阁楼那么大,就我和督主二人也不习惯……” 玉玄矶一旁感觉到气氛尴尬,俊美的面容立刻沉下来,眸色愠怒的甩向蛊笛,拉起顾云汐就往阁楼里冲,华南季艳耸耸肩膀,也跟着一道进去了。 阁楼里陈设一应俱全,精致华丽的流苏挂毯、明黄的长颈双耳纯金壶、嵌在墙体里的置物柜,处处彰显着异域风情。 楼上安排为书房,主人寝阁、净室,楼下则是大灶间、几间客用房和大厅。 一楼连接外院的一段空间全部由木桩封顶、垫地,打造出宽广的观景走廊。 趁顾云汐几人进楼去,冷青堂与陆浅歌立于廊下,迎着徐徐秋风聆听风铃珊珊作响,别有情调。 “舅父,你还记得这里吗?” 陆浅歌突然问起。 冷青堂仰头望天,淡淡的笑着回答: “如何不记得?这楼后的山叫‘萍山’,前边的河川叫‘萍水’。二十多年以前这间阁楼只是一所茅草屋,是父皇、母妃与我共同生活的地方。每年春天,父皇都会带我到前面的丘陵上放风筝,夜晚便在山脚下数星星、看月亮。” 回忆翩跹而至,氤氲了凤目。 陆浅歌轻轻点头: “十年前母妃派人重修了这里,阁楼建成后这儿就成为了乌丹国死士们的据点。如今母妃命我和季艳提前收拾出来,今后这里便是你与云汐的家。” 冷青堂心中一暖: “长姐早就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华儿,谢谢你、也代我谢谢长姐。” 陆浅歌勾唇一笑: “你是我的亲舅父,还需要说如此见外的话吗?……舅父,我希望云汐永远幸福,这是外甥的真心话。” 语顿,一只手放到冷青堂的小臂上,紫眸中流曳的清浅光辉像是格外重的嘱托: 冷青堂定定看着陆浅歌一刻,表情平寂: “我发誓我会,我会给她永远的幸福。” 一阵凉风拂过身侧,蛊笛在他二人面前止步,步法轻盈好似无根悬浮的精怪: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华南信生性奸诈,而你在合适的时机里轻易放过了他,真就不怕他反过头来再算计你?” 第二章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应声转头,冷青堂正看到一张疤痕狞戾的侧脸。 “兄长。” 男子淡然一笑,恭敬的唤他。 蛊笛目视前方,突兀的阴阳脸上表情并不太多,嘴角勾起挽出一抹似是嘲讽的笑弧: “该出手时不出手,你就不怕夜长梦多?” 冷青堂一派慷慨神色,从容的开口: “华南信是你我的皇侄,是华儿的堂兄,也是季艳的皇兄,你叫我如何对他下手?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横竖他只想做他的皇帝,我只想隐我的居,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呵……” 蛊笛冷嗤一声,犀利的眸子向男子盯去: “亏你做了十几年东厂提督却是这般的妇人之仁!你以为他只满足做他的皇帝,就再不会惦记你的女人?云汐,可是他昭告半个大羿册封的云贵嫔!” “你……” 冷青堂一时无言以对,缄默着避开与他对视,面色微红而懊恼: “我与云汐已经远离大羿、远离是非纷争选择避世,兄长就不必此时再多添堵了。” 蛊笛寸步不让,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你和她……” “好了,你此时再说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 陆浅歌忍无可忍的摇头,插话制止了兄弟间争论。 两个女孩和玉玄矶正巧走到廊下,华南季艳首当其冲跑来,困惑的看看三个男子: “你们、你们怎么啦,才安静一刻又吵架?” 玉玄矶怒视蛊笛,咬牙切齿道: “又是你故意找茬,存心大煞风景是不是?” 顾云汐蹙眉走到冷青堂身边,握了他的大手,蹙眉神色忧虑。 冷青堂对她笑得温和,浅浅的说着: “放心,我们没事。” 女孩听了,这才有了一丝愉悦的表情,自告奋勇道: “等会儿晚膳我来搞定吧,许久没有亲自下厨啦,你们都来尝尝我的手艺。” 华南季艳高兴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我们守着云大厨,真真儿有口福了呢。” 陆浅歌笑吟吟的走近过来,解释着: “这间阁楼还有个地下大冰窖,原是乌丹死士们在武装训练时敷伤治愈所有。如今知舅父舅母来,我便在冰窖里面镇了些稀有的食材与鲜鱼鲜肉。舅母你厨艺好,今后舅父才是真真儿的有口福之人呢。” 一番赞美的言辞令女孩瞬间不好意思起来,且又对那“舅母”的称呼不太习惯,“嘿嘿”干笑两声骚着头皮,低头回了声: “谢谢…谢谢华儿哈……” …… 暮色苍茫,青山绿水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宛如秀丽绝美的画卷。 白色阁楼的一角骤然滚出一股股的浓烟,接着华南季艳连滚带爬的跑出了阁楼,靠在廊前的木桩前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的空气。 “哎呀妈呀,可呛死我了……哈、哈秋!” 陆浅歌抱了大捆草料进院预备喂马,看到华南季艳一张被烟熏得花瓜的小脸上积聚着难言的苦痛,忙扔了草料跑来,边帮她捶背,边用手臂挥打浓烟,急问: “怎么回事,你把阁楼一把火点啦?” 这时顾云汐跌跌撞撞的从角门跑出来,也是满脸乌黑,容色比起华南季艳来好看不到哪去。 她弯腰驼背,自行抚着堵噎难耐的胸口,又向狼狈的四公主作揖抱拳: “我的小祖宗,算我求求你,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 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对面蓬头散发的女孩有所不满,嘴角压了压,嘟囔: “人家听闻你要大显身手,怕你一人忙不过来,想帮帮你都不行……” “哈哈,找帮手的话还是我来吧。” 冷青堂缓步踱到廊下,绵绵笑容像是温柔的春水,将顾云汐的心房拢得紧紧。 他看看在场的几人,含笑道: “做菜这事啊要想事半功倍,需得厨师与助手之间心意相通,颇有默契才可……” 华南季艳“噗嗤”笑了,大咧咧的甩袖辩驳: “舅父又胡说,既非仙家双修,做个饭还讲究什么心意相通。” 冷青堂狡黠的挑了挑眉,摇头晃脑道: “世间事万变不离其宗,难不成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噗——” 陆浅歌快要笑喷,忍俊不禁的暗道: 从前自己和东厂打过的交道并不算少,怎么从来不知自己的舅父、这个俊美沉稳的假太监,原来也有如此厚赖赖不正经的时候? —— 整个下午顾云汐都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切菜、和馅料、拾掇鱼肉,手脚并用,好似一只动作敏捷的八爪鱼。 冷青堂快活的在一旁充当绿叶,帮助心爱的女孩提水烧火、洗菜择菜,一丝不苟的为她打下手。 顾云汐在灶台前挥汗如雨。 虽然赶了二十几天的路程才到目的地,此刻的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倦。 为什么? 只因这顿饭,她要做给心爱的男子、做给陪她出生入死的伙伴们品尝。 有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她自然像是喝了鸡血一般,干劲十足。 冷青堂做完手里的活计,抬眼就看到女孩满头的大汗,便掏出帕子帮她轻轻擦拭。 顾云汐感激督主的体贴,往他嘴里塞了块卤肉,甜甜蜜蜜的注视他嚼得心满意足。 咽了肉,冷青堂伸臂就将女孩搂住,亲切的与她头抵头。 灶间的欢声笑语引来一道人影,他轻飘飘的在门外驻足,注视里面如胶似漆的一对儿,暗暗垂首,眼底的光幽暗凝重。 夜幕降临,陆浅歌与华南季艳阁楼里里外外点燃了火烛。 远处群山树影深青朦胧,近处一点一星的光亮恍似琉璃,照得小楼繁华剔透。 饭桌子设在空间宽大的走廊下,这样人们可以边吃喝,边欣赏异域秋夜的晚景。 将酒菜摆齐,顾云汐招呼大伙入席。 六人座的圆桌上摆满了杯杯碟碟。 辣炒田鸡、卤扒乳鸽、八珍野鸭、宫爆兔肉、焦香鱼片、十锦豆腐、甜酸茄泥、奶炖白菜、千层银丝卷、乳酪酥脆…… 华南季艳被冲入鼻腔的饭香诱到桌边,望向满桌色彩缤纷张大了嘴巴,眸中不断迸耀出激动的小星星: “哇,舅父真是捡到宝了。云汐人漂亮厨艺又好,简直叫我羡慕嫉妒死了!” 她自顾自的说着,伸手就去抓盘里的佛手糖糕。 陆浅歌托着一坛子美酒走出阁楼,正撞上这幕。 二话不说,他直冲过来,毫不留情的一掌打在华南季艳的小手上。 女孩吃痛,嘤咛一声,把个才拿到手的糖糕掉到了桌子上。 “干嘛呀你,我都饿了一下午,就指望这顿了!” 吃不到点心还挨打,华南季艳满心委屈,往自己发肿发红的手背上吹气几下。 陆浅歌放下酒坛,瞥她一眼,坏笑起来: “听话,再忍耐一下,等大家一起。” 女孩倒也不矫情,自认这次是自己失礼,便憨笑着往椅子上一坐: “好,我等着。” 人坐齐后的第一时间,蛊笛先行夹起一只鸭腿放到顾云汐的碟子里,笑眯眯道: “丫头,你辛苦了,这开席的第一口你先吃。” 冷青堂静坐一旁,眉眼平静。 玉玄矶却是义愤填膺,骤然一筷子置出去,将那鸭腿原封不动扔回蛊笛的盘子里,语气冷冰冰的怼他: “用不着你在此处大献殷勤,她有手有脚有哥哥,想吃什么我会夹予她!” “哥哥……” 顾云汐尬然,劝不是,不劝也不是,自是为难不已。 蛊笛心头火气,狭长的凤目掠起一丝肃杀,硬生生扔了酒杯: “玉玄矶,你莫要多管闲事,此时你还敢不敢与我再战五百回合?这次输了,你便将那招能将全身穴位转移的功夫‘移形换影’传我!” 玉玄矶冷然笑了笑: “不错嘛,你竟然知道我被华南信一刀封穴后得以逃脱之术,便是武学上失传已久的‘移形换影’。好,你先打赢我再说。” 眨眼人便腾身越到了院子中央。 蛊笛紧随其后。 华南季艳在廊下叉腰大喊: “喂,没搞错吧,你们又要打?院子西头的墙才修好没两天,那墙灰可还没干哪!” 顾云汐惊诧的眸光跟随那两道缭乱不休的转动身影,来回的游走,怔怔问道: “他们两个……总这样吗?” 陆浅歌以手扶额,哭笑不得: “算了,不打不相识,左不过墙又破了,我再命手下来修就好……” 第三章 这奇葩的新娘 四垂的夜色如轻纱般四下扬起,偶有风过,撩拨风铃清水般的旋律。 郑氏兄妹坐在楼前的木廊下,一聊就是整晚。 “行了,头发盘好了,瞧瞧我的手艺如何,该是不比华南赫的差吧?” 玉玄矶放下牛角梳,轻松呼了口气说道。 顾云汐坐在矮凳上举起铜镜,望一望里面的自己,有些诧异的转过身去问: “哥哥,马上就要安置了,别家都在卸妆,你怎的还为我梳头啊?” 玉玄矶默然笑笑,五指贴上女孩光滑柔软的面颊,眸光温润,带有浓浓的眷顾与不舍: “哥哥从前未曾为你做过什么,明日一早离开前,就让哥哥为你梳次头吧。” “什么……” 女孩惊诧,眼睫煽动不止:“你为什么要走?不,我不准!” 她固执的拉起玉玄矶的衣袖,撒娇央求起来: “哥哥怎的突然要走?不是说好要看到我和督主拜堂成亲的吗?哥哥走了,小若会想你,小若舍不得你,小若还想听你继续讲咱们爹娘的故事呢!” 玉玄矶扬起唇角,浅淡笑靥揉入一丝苦味,反握住女孩的小手细细的暖着: “哥哥也舍不得你,走,是华南显的意思……” “显哥哥也要离开吗?” 顾云汐登时着急,从凳上直接跳了起来,杏目圆睁灼灼: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不高兴了?” 玉玄矶跟着站起,专注的看着她,解释道: “不是你不好,恰恰因为你太好了,故而他自知不该再留下,打扰到你与赫哥哥。” 顾云汐一时哑口,难过的颦了秀眉。 玉玄矶与她携手,细细劝解着: “好妹妹,华南显为救你脸毁了,唯香玉散可消固痕,现下只缺西北极地的冥雪莲。 他决心寻来再去找江淮安配药,我想陪他一道去,路上算是有伴,闷了也可与他一起切磋武艺。” “哥哥……” 顾云汐突然心酸,侧头枕上男子的胸怀,哽声起来: “那、那你们几时回来?” “最多三五载,待到历遍山川就回来看你。我想那时,你与赫哥哥早已为人父母了。” 玉玄矶拍拍怀里的女孩,像是在给她打气。 举头看向星空的那刻,他的眸色清明: “从前,我们每人都在为别人活、为使命活,而今时过境迁,合该享受自己的人生了。 小若,哥哥别无所求,唯一的心愿就是你与赫哥哥能够相互恩爱,白头偕老。” …… “什么,你要走?” 阁楼一层的客房里,冷青堂一双凤目掠过困惑的光芒,凝视蛊笛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五官。 才笑了一下,蛊笛便觉有钻心的疼痛撕扯着整张脸面,咧嘴嘟囔一句: “嘶,那该死的美道士真真儿下手歹毒啊……” 回身取来长案上的钨金长笛,蛊笛道: “我不过是放心不下你和云汐,才留在此处等你二人。现下你们安顿好了,我没有理由再留下来了。” 平静幽深的目光悄然掠过男子表皮凹凸的左脸,对于他突然决意离去的想法,冷青堂自是心中了然。 “兄长,是我欠你的……” 眸光软下去,他对男子语重心长的倾吐一句。 蛊笛轻释的笑着,摆手道: “自家兄弟,别说这种话。来,你看这里……” 他将长笛横在眼前,一手握住笛身一端,反向扭动几圈。 长笛分为两段,中空的内里露出另一条莹白剔透的龙头笛子。 倏然凝缩的瞳眸定定的看向那支龙头笛,眼底的光流淌炽热,带着难以言绘的痛楚。 蛊笛见状点头,叹道: “看来,你还记得它。” 冷青堂敛去眸色,鼻翼翕动着深深呼吸几口: “当然,这是咱们父皇的白玉笛。在西夷的几年,我经常看到他面对斜下的夕阳,横笛吹奏。” 似陷入往事的缅怀之中,蛊笛嗓音沉钝的继续: “十年前我艺成回到大羿前,家师将它送于了我,如今我将它传给你……” “兄长……” “你无需推辞……” 蛊笛直视冷青堂,郑重道: “你为父皇、为母妃、为大羿天下的付出比我更多。从前我因私心被一叶障目,反而对生身父母、对兄弟心怀怨恨,如今幡然醒悟才知自己的狭隘不足。这只白玉笛,你比我更有资格拥有它,拿着!” 情深义重说完,蛊笛将笛子又向冷青堂递近。 “多谢兄长。” 冷青堂不再推辞,将笛子握于掌心。 蛊笛想到一事,眉宇间拢上愁云: “临行之时我不得不再啰嗦几句,就算身在西夷边界你与云汐也要小心,我实在担心华南信那个小人会出尔反尔。” 冷青堂并不与他争辩什么,只点头若笑: “兄长尽管放心……” —— 雄鸡破晓,又一轮旭日东升。 天空清朗,无风无云,山林内外阳光灿烂如洒金。 清早,萍山脚下的小阁楼红毯平铺,彩灯高挂,素日见惯的寝阁、小屋坠满樱红的云锦鲛绡纱幔,整个阁楼无处不是喜气洋洋的装点。 鲜花盛放的庭院里,华南季艳那特有的大嗓门弥散开来: “喂,云汐,你跑到去了,云汐——” 哎呦呦,这大喜的日子就快拜堂了,新娘子却不知所踪,这可如何是好? 听不到回应,华南季艳叉腰正做嘀咕,角门那处一股饭香幽荡而来。 华南季艳闻到,满脸顿悟,提起百花飞蝶的澹红锦大裙摆,小跑着一路冲入灶房。 里头热气腾腾,沸反盈天。 陆浅歌请来的几位厨师正是忙得不可交开: 菜刀剁到砧板,“哒哒”声响韵律整齐;面团甩上木案,“乓乓”震动有力铿锵。 “哧啦”一声,这边菜入油锅,青烟滚滚泛出诱惑的肉香,腾空而起。 华南季艳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协力做饭的宏大场景,猛的有些惊呆。 细腰扭动慢慢走入,探究的目光不断搜罗,果然就在最里的一台灶上寻到了目标。 那不省心的女孩此刻面朝铁锅颠炒得正欢,手上沉甸甸的大勺一壁上下挥舞不停,一壁提醒着左右: “刘师父,那块岩鸡胸务要切花刀……海达师父,时候差不多了,可以启下蒸笼了。” 阳光的晖亮透过窗拱,一丝一线投上她曼妙婀娜的身躯。 那身如火嫁衣的轻柔薄软缎面上,以大红、粉红、湘黄、鹅黄、湖蓝、天青、浅绛、沉紫、深灰、淡银等十余色丝线织就而出的攒枝千叶石榴花百鸟图纹,便在阳光的照拂下显出熠熠鳞华,色泽变幻迷离。 这新娘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大婚的当口不在喜房老实待着,非要跑到伙房里忙碌,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迎着刺鼻的油烟皱眉走过去,华南季艳无奈的扯住新娘,抱怨道: “我说云汐啊,马上就要拜堂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这边油烟那么大,仔细弄脏了喜服。你们来个人替她一下…云汐,你随我走。” 抬手指中一名厨子过来,华南季艳转身将顾云汐拖出热火朝天的灶间。 院中,华南季艳为顾云汐抚正云霞五彩流苏披肩,捋顺九转七宝东珠游凤赤金冠上红珊瑚米珠的长长流苏,撅嘴又是埋怨: “你呀,马上就要嫁为人妇了,做事怎能如此随行?” 顾云汐盈盈微笑,扯住华南季艳的衣袖,讨好的摇摆: “方才我进灶间,见厨师们有些忙不过来,便出手帮衬一下嘛。再说督主爱吃我做的芙蓉醉鸡,我担心自己不上手,他们做不出督主喜欢的味儿来……” “哎呀行了行了,时辰不早了,快随我进楼去吧。” 推门而入,偌大的会客厅布局焕然一新。 并蒂合欢西番莲纹幔帐重重叠叠,仿若红霞团花铺绽。 宝瓶、薰炉、屏风俱为成双入对的摆设,上贴喜字。 窗棂上更簇着龙凤呈祥、八仙过海、并蒂牡丹、松竹梅朵、鸳鸯芦雁的赤红剪纸,格外的喜庆热闹。 冷青堂早已等候在堂前,两侧陆浅歌与喜娘做伴。 今日的他身穿大红新郎礼袍,联珠对纹锦的前胸后襟遍绣双喜八团暗纹图样,交领、袖口为穿金线銮云花样,袍摆处有精致的云水潇湘纹路。 在与顾云汐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被她浅淡青素的妆容惊艳了。 年轻的女孩原本容貌娇好,配上一身喜服和华贵的凤冠,甚是光艳动人。 见她举止轻柔的走近过来,一步一摇间鬓边星子碎珠闪烁,浅浅的光辉熠熠流转,无限夺人眼目。 那方冠玉的颜面在咄咄如火的绸缎映衬下,微微的现出红晕来。一对俊眼柔光缱绻,只一下便看到了女孩的心底深处。 顾云汐当即心湖微颤,含羞带笑的慢慢低头,含羞注视那寸精致的九彩海波云纹曳撒,一摇一晃的荡到她的近前。 葇荑被温暖的大手拢起,抵上宽阔的胸膛。耳畔,男子暗哑轻颤的嗓音带有一丝难抑的情动: “云汐,抬起头来,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 顾云汐听话照做,缓缓仰面看向她的夫君,微微一笑。 院中鞭炮响过一茬接一茬,时间点滴的流逝而去,酒菜陆续上桌,却没有道喜的人前来。 因是低调避世,此番婚礼冷青堂与顾云汐都不想大张旗鼓的操办,只设下六人座的两桌酒宴。 可如今看来,加上喜婆、陆浅歌与华南季艳这对儿也只有他们五人,根本坐不满一张桌子。 安寂的场面令喜婆面色尴尬,华南季艳也有些沉不住气,扫看空荡荡的座椅后将陆浅歌拽到一旁,低声斥责起来: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母妃会带人过来吗?” 陆浅歌此时急得满头冒汗: “想来母妃不会食言,可、可是吉时就快到了,眼下连个司仪也没有,这该如何是好?” 顾云汐站在桌边手足无措,迷茫而委屈的望着满桌渐渐凉透的饭菜。 心中遁入惨淡,没想到自己人生中最为重大的一日,竟会遭遇冷场。 她那蹙眉惆怅的小模样让冷青堂心疼不已,满口自责起来: “丫头,实在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事的……” 顾云汐打起精神,抬头挤出清浅的笑容: “我去叫大厨们过来吧,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也一样的。” 她的要求并不高,从前历过太多的风雨离散,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与心爱男子在一起的时光,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怎么能怪督主呢? 她只要与他在一起,不再分开就好,以何种形式,并不重要。 她的大度、她的理解和她的笑容,让他瞬间生出无以名状的感动,眼底一热就将她圈入怀里用力搂着,像是害怕失去了一样。 院中阵阵嘈动,有朗朗的笑声传进来: “哈哈哈,九弟、云汐,都等急了吧?看看本宫带谁来啦!” 第四章 拜天地,对影成双 嘹亮的喜乐将声声欢笑送入阁楼。 里面那几位方才还在面面相觑的人,遁然眸现惊喜,纷纷跑到外面去看。 庭院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一队侍从正来回奔走忙碌着,将院外十几车的奇珍异宝搬运到走廊下。 安和长公主着大羿服饰,全身暗红鎏金丝海棠雀鸟祥云暗绣吉服,外罩棕金耸肩长褙子。 头上浓髻高绾,正中掐丝九尾金凤衔珠钗,并红玛瑙通草簪子几只,整体形象大气连绵,富贵华美。 她的两侧除有几十乌丹侍卫相护,更有一张张异为熟悉的面孔。 “督主!” 程万里率先冲出来,脊背半躬向冷青堂抱拳行礼,大黑脸上是些抑制不住的喜悦。 “万里……” 冷青堂与他四手交握,激动到说不出话。 这时候小慎夫妻、赵无极和白奇英也围上来。 句句祝福、问候都带着无法控制的哭腔,彼此的眼底俱有水光披蒙。 原本桂平之事了结,大家四散远走。眼下安和长公主却能在极为有限的时间里将大伙再次召集,千里迢迢赶到这偏远的西夷来,足可见其行事能力卓越。 赵无极吸了吸鼻子,用粗糙的大手抹着眼角,一副笑哈哈的模样: “云丫头,我等听闻你和督主终于修得正果,专程过来庆贺你们,祝你们新婚大喜、百头偕老。 其他几位挡头啊老家离得太远,无法如期而至,我们几人便代他们传达祝福吧。” 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云汐却高高疏扬了嘴角,笑得灿烂暖人: “赵叔、大伙,谢谢你们能够赶过来,我和督主…实在是太高兴了。” 他们那头说说笑笑,陆浅歌与华南季艳跑到安和近前拜过。 陆浅歌嬉声: “母妃,您怎么才来?儿子还以为您将今天的大事给忘了呢!” 安和压下嘴角,嗔笑着压低声音: “胡说!这等的大日子,本宫不要给云汐多多置办些嫁妆啊?” 华南季艳开心的笑起来: “还是母妃想的周到,儿臣给您捶捶背,母妃您辛苦啦。” “季艳真乖。” 夸赞一句,安和长公主轻轻抿唇微笑,目光浅浅逡巡过众人,凝在顾云汐悲喜交加的小脸上,随即招手: “丫头啊,过来,本宫有几句话要对你讲,你我进楼去。” 女孩愣了愣,耳畔是冷青堂的低声鼓励: “去吧,我们在喜堂等你。” 云汐轻轻点头,搀扶安和走进阁楼,一前一后上到二层。 书房中长公主落座,见顾云汐轻手轻脚的退后几步,拢手站得规规矩矩,一副像要聆听训诫的谨慎模样,便对她和蔼的笑笑,眸光向旁边的椅上轻轻落了一落: “你不必拘谨,今儿个是你与本宫的九弟大喜之日,你我就在此处说说体己话吧。” 女孩心中的紧张感轻减了几分,对女人轻浅一笑,软软的坐在落座,恭顺道: “多亏长姐您的帮衬,我与督主才能顺利走到今日。” 她对这位皇姑姐的了解,仅从冷青堂对陈年旧事的口述当中,了解过一二。 光是她当年为救父皇便自荐联姻西夷一事,足以显示其有别于常人的胆识和魄力。 也正是因为这份难能可贵的胆识和魄力,才使她在往后的异国生活岁月里能够深得乌丹国王的欣赏,受盛宠至今的原因。 顾云汐深深明白,若非眼前这位大姑姐明里、暗里大力协助,她和督主绝不可能轻易摆脱华南信的威压。 安和长公主不做声的细细打量女孩,见她五官年轻娇靥,满意的挽起玫瑰唇角: “云汐,本宫在与九弟未有书信往来之时,就已听说过你……” 云汐浓密卷曲的长睫翩然煽动几下,低眉吞吐着: “……是陆大哥告诉您的?” 安和笑笑点头: “往后你该叫他华儿了……本宫那时就相信能让本宫那傲娇的皇儿赞不绝口的,必然是不错的女子。 之后,本宫才对你和九弟的故事有所了解。华儿从小被王上与本宫宠惯坏了,行事乖张任性,冲撞你与九弟的之处,你们不要与他计较。” 女人说话的语调平和,不紧不慢。 云汐当即受宠若惊,身子从椅上撑起一半,连连摆手解释: “不不,陆…华儿曾经帮过督主也帮过东厂,更救过我多次,就算没有皇室宗亲的关系,我们也当他是过命的朋友。” “嗯……” 安和长公主笑着点头,拉过女孩细滑的玉手赏看一刻,面色微凝: “云汐啊,从前的事九弟都告诉你了,本宫今日不再重提了。本宫单独找了你来,便是想对你说,这场婚礼,确是有些委屈你了。” 优雅和蔼的嗓音像是一股子绵细的温泉,潺潺抵在心坎儿上。 顾云汐怔忡片刻,半晌才将憋在喉咙里的音节释放出来: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能与督主长相厮守是云汐的福分,也是云汐此生最大的心愿。除此之外,云汐别无所求。“ “好孩子,果真是没叫人看错你。” 长公主将女孩拉回坐下,与她四目相对,一双清明的美眸缓缓弥出轻盈的水雾: “本宫只念父皇与你父郑冉若还在世,以国公府的辉煌,必不该给你这般简朴的婚礼。而今你无怨无悔,这份豁达、这份开明,本宫与九弟合该对你道声谢才是。” 阖眼长舒口气,女人定定的看她,再次继续时嗓音已经明显发哽: “云汐啊,从前你于东厂追随他许久,不必本宫多说也知他的肩上单着怎样的担子,一背便是十年、二十年。只为父皇的托付,九弟便忍下常人不能忍的压力,他这二十几年活得并不轻松,也不容易,你明白吗?” 眼见滚滚热泪落下女人的两排,云汐刹那心绪百转千回,跟着就泪眼婆娑起来: “我明白,长姐,云汐最最了解督主,最知他内心的苦与难,因此一直以来他想做的事、他正在做的事,我都会支持他、协助他,无怨无悔。” 安和笑着释然,挥手抚去眼泪,郑重的看她道: “我知你是个懂事的姑娘,也能明白以九弟之才完全可以取代华南信,成为一代开明的国君。 可他偏偏放弃权位、选择避世,他只想要和你好好生活,孩子,他是爱你的。” 女孩肆意流泪不止,对女人用力点头。 长公主用绣帕为她擦脸,温柔深沉的倾诉不断,眸中的水波带有和煦的暖意: “从前他手握生杀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摘星风华绝代;如今他为了爱你,毅然抛下一切,远离国土。 当他褪去一身粉墨华彩、光环不再,他很可能就是市井之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 丫头啊,长姐希望你能像他爱你一样爱着他,纵然他不再是冷青堂、不再是华南赫,而是一个平凡普通的男子,你都会永远敬他、爱他,保护他。你们的感情,不会因生活艰辛而消磨殆尽。丫头,告诉长姐,你可能做到?” 顾云汐认真听到最后,毫无踌躇的跪地,泪迹闪转的水眸中异彩涟涟,决绝而有力度: “长姐,您放心……”她抽噎着起誓: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亦或生生世世,云汐都会始终如一去爱自己的夫君,会把他当做自己最为重要的亲人,敬重他、照顾他、保护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绝无悔改。” “好、好!” 安和长公主深受感染,扬声大呼两声,亲手扶女孩起身。 一时只觉胸腔里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齐齐逼了上来,内心五味杂陈,眸中又有一丝丝的湿热,涌动难抑。 “如此,本宫就将九弟、本宫至关重要的亲人托付给你了。丫头,千万不可忘记今日本宫的嘱托。” 云汐泪水泼面,一遍遍重复: “是,云汐不会忘,云汐不会忘。” 拜堂的时辰就快到了,喜婆在外扣门催促。 长公主与女孩敛了情绪,平心静气一刻,重新补妆后回到一楼。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漫天金靡飞舞。 冷青堂携着怜宠的笑靥,五指缠上新娘的小手,带她缓缓走到红烛喜字的鲜花台案前。 首座上的人自然是安和长公主。父母不在,长姐为大。 程万里任司仪一职,他挺立的姿态如同高耸巍峨的铁塔,气宇轩昂。 他想,如果老督主在世看到今天这一幕,定然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此时,老督主、宬熙帝、蓝贵妃,还有郑国公夫妇的在天之灵该是正无比欣慰的看着他们的皇儿和女儿。 老程回身抹了把脸,为避免情绪太过激动而失态,他极力压制着胸腔里澎湃翻滚的浪头,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宏朗开阔: “一拜天地。” “二拜长姐。” “夫妻对拜,礼成。” —— 大羿,京城。 乌云沉甸甸的压上皇宫的一墙一砖,阴冷的风掠进勤明殿,重重绣幔翻飞。 年轻的帝君斜倚龙榻,衣衫散乱,朦胧的醉眼眯成一条细线。 五步之遥一排美人儿袅袅站立,个个盛装艳丽,美目盼兮,娇艳欲滴。 华南信面色麻木无温,许久不言不语。 手中的酒壶骤然落地,摔为粉渣。 立时,宫人、美人,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 “她们哪个像云汐,嗯?” 华南信竖起猩红的眼目瞪向内侍,猛的嘶吼出声: “她们哪里像云汐,说啊!什么庸脂俗粉也敢献来糊弄朕——”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大太监匐身栗抖不休,颤声回禀: “这些贡女若不得皇上青眼,左不过退回贡院,奴才再去寻新人便是。还请皇上息怒,万万保重龙体。” 华南信手拈酸胀的眉心,沉声道: “下去,都给朕滚——” 美人“嘤嘤”抽噎着全部退到殿外,现场再度陷入无际的清冷。 华南信决然睁眼,深棕的瞳仁晕上死亡的墨色: “传,东厂提督月西楼。” 第五章 论剑鞘与剑锋的关系 西夷,乌丹边境。 礼毕,在一片哄闹声里冷青堂正了正新郎冠,浅笑吟吟的走近了新娘。 他与云汐的婚礼仪式,乃结合了中原与西夷两地的风俗。 晨起,喜婆上门来为顾云汐绾发上妆。待到吉时,新人行拜堂礼。 这一系列的章程,都严格按照大羿的民俗走下来。 拜堂之后,一切就是西夷的嫁娶流程了。 在乌丹,女子出嫁并非以喜帕盖头,而是用一方红珊瑚水晶流苏花胜遮面,仅挡住鼻翼以下的半张脸。 且酒宴之上,新娘不仅可与新郎共入席,还要向在场的亲朋好友一一敬酒、布菜,以作为他们到场传达祝福的答谢。 此时就是冷青堂亲手为云汐揭开覆脸花胜的一步。 至关重要的环节到来了,现场立刻安静下来,大伙都将专注的眼神投向香案前的一对璧人。 冷青堂凝神瞧着眼前娇艳柔软的小人,她也睁大了波光潋滟的水眸,对他脉脉含情,一双被黛笔轻轻勾勒过的眼廓,轻漾着几分妩媚。 花胜细长的流苏婉转轻颤,颗颗黄米大小的精致珊瑚珠子,在她缱绻的眉心映出丝丝微薄的流光,看得人止不住的心生遐思。 眼见一对新人目光细腻,缠绕间难舍难分,喜婆掩口轻笑,和声催促着: “新郎官儿,快快揭下花胜吧。” “哦,是……” 冷青堂应承一声,不好意思的对左右两侧笑了笑,随即展开颤抖的双手,缓缓撩动米珠,口中轻浅呼唤: “云汐,娘子……” 碎玉轻撞,发出细琐养耳之声。 跃入眼帘的一整张桃花面,惹他凤羽轻扬,眸光迷醉。 场上倏然热闹起来,庭院里的鞭炮锣鼓响得也是时宜。 喜婆献上合卺酒,杯脚缠绕的红绳咄咄如火,像极了心头朱砂的颜色。 他二人在声声欢笑、祝福中接过酒杯,手臂互缠,如胶似漆,一饮而尽。 这时不知谁从背后推了云汐一把,她即刻跌进冷青堂的胸怀,脸面羞赧无度。 新郎眯眸笑意暖暖,再无避讳,当众俯首一吻,将火热的烙印落上新娘的杏眸。 院外鞭炮锣鼓喧天,震响此消彼长。 厅里斛筹交错,彼此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直到夜幕浓郁,大伙方才起身,与新人依依惜别。 喜婆是乌丹王宫里的老宫人,将为程万里和挡头们安排其他住处,天亮时他们就将返回各自的家乡。 道别自是一场场不舍,光是晴儿与云汐两人便是相拥着好一阵的洒泪。 她们都知今日一别,从此天涯海角,再要相见怕是难了。 烟波滚滚如流,旧时代业已过去,每人都要适应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姑娘,以后你要好好的,早日为爷生个大胖小子。” 晴儿紧紧抓着云汐的手,凑在她的耳畔,声音颤动带着一抹哭腔,诉说着离别的伤愁。 云汐也不扭捏,眨动湿漉漉的眸子给予肯定的答复: “好,我一定努力。” 院外的马车还带走了华南季艳。 筹备婚礼的这些天她一直住在这间阁楼里,与云汐同房同床,为的就是帮她保留住大婚前最后一丝的神秘感。 而今,她终于能够功成身退啦! 陆浅歌翻身上马前一个媚眼抛向冷青堂,拍了拍他的肩头,嗓音压低道: “舅父,春宵一刻值千金,柴米食粮等物外甥我都为您备得充足,三日后我再与季艳登门来看你们,嗯?” “额…难为华儿想的周到……” 冷青堂眉色发窘,清咳几声,脸上持着一本正经,内里却被外甥的几句话撩得心神荡漾。 …… 送走众人,安安静静的小阁楼便是他们二人的隐秘世界。 眼见冷青堂关好院门折返,一身华贵的喜袍光彩照人,越发的玉树临风。 云汐双眼直直的望着他,不知不觉脸颊竟红到了无可救药。 他慢慢走近过来,温柔的落下羽睫,一双瞳仁黑得深邃而不可测。清明的眸子,全然被她惶惶无助的娇俏小脸占据得满当。 目光交织,半晌静寂。 云汐更为手足无措,脸色羞红的看着俊美如画中谪仙的男子。 想到新婚之夜的神秘,便紧张到牙齿打颤,吞吞吐吐道: “督、督主……” 他有些无奈的浅蹙了眉头,轻笑: “叫‘夫君’,快。” 腰身一紧,她被炙热的手掌环得紧紧,遁然,桃瓣面颊的红晕又浓重了几层。 对呀,“督主”只是他从前的伪装。现下摆脱了“太监”那重假身份,他本就是个雄风伟岸的英俊男子。 拜过堂,喝过交杯酒,他俩的身心、命运,从今往后都要紧密的连在一起。 她是他的娘子,他是她的夫君。 “快叫,叫夫君……” 他的声音越为深沉诱惑,精致的薄唇翕动着,一团团热气挥洒在她的脸颊。 云汐立时心跳“咚咚”加快,长睫颤颤而落,低头轻唤一声: “夫君。” 嗓音清浅绵绵,细弱如蚊蝇振翅,落上男子心尖的那刻,足以引他心湖跌宕,周身血液沸腾。 抬手将她打横抱起,三两步跨上楼梯。 二楼寝房,龙凤喜烛的光晕明灭不定。 红鸾帐中,他轻轻放她到床上,跟着坐到床边,凝眸浅笑,久久注视他年轻娇怯的新娘。 灼灼其华,桃之夭夭。花羞玉颜,皓腕凝霜。 被一对炽热的目光盯得紧紧,云汐感觉自己正在发烧,思绪无以名状,似乎有股子愉悦而又慌乱的情绪,正在兴奋的跳跃不停。 她傻傻的迎上那对粲然如炬的目光,细细欣赏着男子的身姿挺拔,眉眼如画。 褪去那身冷峻的湛青蟒袍,脱掉玄纱网纹高帽,他的五官依旧清晰俊逸,只少了从前的犀利与疏傲,那丝轻幽的笑弧自带了几分撩人的魅惑。 “云汐,我终于娶到你了。” 他深情的诉求带有对艰辛往事的追忆,珍视的托起她的下颚,印上密密麻麻的吻。 瞬间,许多往事从记忆中划过,如指缝间漏掉的萧瑟轻风,注定无法把握。 如今一切都已远去,他二人的世界只剩下彼此。 肌肤相抵,呼吸可闻。 云汐的身体开始变软,渐渐的靠近他,依偎在他胸前。 喜服滑落,两具身躯化为火焰,陷入鸾被之中,肆意的纠缠起来。 十指相扣,云汐猝然杏眸挑大,唇瓣紧咬着深深憋住一口气。 冷青堂看到心疼不已,顶着满额的青筋与汗水,吻去桃花脸颊晶莹的泪痕,在她耳边动情的安抚: “云汐……娘子,我爱你,好爱你……” 她用力攀住男子坚实的手臂,鼻翼翕动,痛苦而欢喜的倾诉: “督主…夫君,我终于是你的人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 他疼爱的抱住她,一点点吻下去,热切的回应道: “是,不会了,再不会了!从此你我便是清水流云剑的剑鞘与剑锋,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会再分开我们了。” 这一夜芙蓉帐暖,红浪翻滚,声行并茂好不热闹—— 阁楼里彻底安静下去那会儿,天边已翻起一丝微白来。 不知什么时辰,云汐又被一阵黏人的亲吻惊醒。 朦胧的视线打开,就看到冷青堂一张神采奕奕的俊脸。 云汐就想不明白了,昨夜折腾了整宿,她的夫君怎么就像只吃不饱的饕餮似的,才没睡多久就又要闹人呢? 自己这边腰酸背痛,头昏脑涨的,他那头非但看不出一丝疲乏,反而像是吃足了大力金刚丸一样,眼神熠熠,容光焕发好像又年轻了十岁? 她怎知,一个至克近年华的男子如今终得偿所愿,自然是如狼似虎的凶猛。 云汐实在招架不住,索性闭眼苦苦皱眉一下,想要翻身不去理他。 才一动弹,那阵向被巨石碾压过的酸痛不适再次席卷而来,令她难以抑制不住的咧起嘴角。 纤白玉臂上的红痕像是烙上皑皑白雪中鲜艳的梅瓣,格外醒目。 冷青堂见了,一股子怜爱油然而生。 他开始自责昨夜自己太过忘乎所以,终究有些不顾及她。 到底也是小自己十二岁的娇妻,理应宠惯些才是。 轻叹着收手,他在她耳边轻浅一句: “娘子昨夜辛苦了,你再多睡会儿,为夫去做些吃的犒劳娘子。” 起身穿衣,冷青堂弯腰下去,从被褥里默默掏出一条软帕。 上面重重叠叠的红痕引他眸光遁的一软,小心的叠好帕子,将其纳入角屉里一方锦盒之中。 第六章 十香汤料 寝阁里面好久静悄悄的,顾云汐有些不太习惯,脑袋慢慢探出锦被,调皮的睁开一只眼睛,不断向四周。 角桌上喜蜡半残,铜台处烛泪蜿蜒。 地上龙凤呈祥的软毯上,是些从床上滚落的枣子、花生、桂圆和莲子。 室内陈设依如昨天,红窗纸、红喜幔、五色香包挂件,处处都为这间婚房的温馨做极致的渲染。 “督主…夫君……” 云汐用锦被裹住身体,只露出两个雪白精剔的肩头,向门外清甜的叫了几声。 没有人应。 低头就见满身印记,斑斑驳驳,缠缠绵绵,无声的提醒了她,某些事已经有所改变了。 云汐一想到昨夜冷青堂的疯狂,以及在她耳边说过的各种孟浪话,便是阵阵脸红心跳,嘟着小嘴再次缩进锦被里。 在床上辗转几圈,强烈的空腹感又使她难以入睡。 正在烦恼,轻轻的门响带进一股香喷喷的味道。 “娘子,饭来了。” 红帐撩起,白晃晃的光线将一道欣长落拓的身影送到床边。 冷青堂笑吟吟的伸出长臂,捞起他的小娇妻圈在怀里,嗓音旖旎好听: “娘子,乖,起来吃饭饭啦。” 云汐提鼻嗅了嗅,高兴的眯笑: “好香啊,我正饿呢。夫君,能不能帮我拿那套草色的烟水纹儒裙过来。” 冷青堂眉眼弯弯,好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笑意深沉而复杂: “娘子昨夜服侍为夫实在辛苦,不愿起床就不要起吧,就在床上吃,就让为夫来服侍娘子用膳。” 说着,弯腰拿过四方的炕桌放到云汐脚下,将一碟子烤鲤鱼、一碗白饭和一碗甜枣小米粥摆上桌,随即道: “这边没有酱菜配粥,娘子且将就一下吧。” 看到香喷喷的烤鱼,云汐立马来了精神,抓起木枝子欢快的说: “这已经很好了。能吃到夫君亲自下厨给我做的饭,我好开心啊!至于酱菜,得空了我去腌制一些。” 一口鱼肉下肚,云汐嚼得满脸幸福。 她眨动水汪汪的杏眸看向俊美的男子,形容乖巧的问: “夫君也来一起用膳吧,别总看着我吃。” 冷青堂笑得温软,长指挑起小女人的长发帮她压到耳后,宠溺道: “光看着你吃我就很满足了,什么叫做秀色可餐?这便是!” “夫君……” 云汐被夸得难为情了,一丝红晕爬上晶莹的脸颊。她皱一下眉,酸声抱怨一句。 冷青堂笑意更浓,搅起一勺白饭,喂到云汐口中,替她捏下唇角的饭粒,潺潺道: “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娘子,我也很开心、很幸福。来,吃口白饭。论下厨,我的手艺并不比娘子你,不会炒青菜,娘子勿怪啊。” “夫君做什么我都爱吃。不过,这饭很特别,有股子牛油的甜香,夫君在里面下料了?” 冷青堂眉睫挑动,几分得意: “架柴起锅新煮白饭需要耗费时辰,我担心娘子饿的太久,就取用冰窖里华儿拿来的牛油,融化了和着昨天剩下的熟饭一起在热锅里炒了,只加入一点点盐花,娘子吃着觉好,就好。” 顾云汐难以置信的注视冷青堂,突然扑到他的胸前: “夫君,你真了不起,你居然也学会打破常规,花心思钻营新的美食了!” 冷青堂撇嘴:“别闹、别闹,仔细碗泼了。” 三条烤鲫鱼连同一整碗牛油拌饭下肚,又喝了半碗小米粥,顾云汐满足的揉揉肚子,靠墙伸着懒腰。 冷青堂用干净帕子为她擦嘴,声音异常温柔: “娘子吃饱了?” 云汐的双眸光辉潋滟,用力点头肯定: “嗯,吃饱了,谢谢夫君。不过,你不饿吗,不需要吃饭?” 她好奇的歪头打量一身弹墨袍子的他,心生好奇。 人是铁、饭是钢。 督主夫君再有能耐也是个人啊,不可能佯活着。 战斗了一宿,起来又忙着烧火做饭,劳心劳力的,他此时真就一点饥饿的感觉也没有吗? 冷青堂撤下炕桌和吃食,不紧不慢坐回到床畔。 “干嘛?” 云汐皱眉,看到他的幽深眸底带有一丝邪邪笑意,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正经八百的老男人就原形毕露了,扑将上来,灼灼眼神好像两团烈火: “娘子吃饱了,该为夫吃了!” “哇,讨厌——” 两人缠倒,笑闹着再次滚在一起…… —— 秋风渐凉,天高云浅。庭院里的蔷薇玫瑰已现残败相。远处山川河流褪去青衣改换金妆,处处都是峥嵘的好景象。 云汐在走廊下支张小桌,各色盘盘罐罐排摆满当。 她坐在桌子的一边,正卖力的用臼杵捣弄着什么东西。 冷青堂昼寝起身,看到床空了半边,就披着宝蓝的云纹瑞雀刻丝披风,下到一楼去寻他的娘子。 新婚燕尔,一次次的身心交融都让这三十岁的男子饱尝到前所未闻的愉悦与满足。 他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在宽泛无垠的海水里尽情的遨游。 过后,他更不想与心爱的小娇妻分开,真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腻在一起。 风铃珊珊作响处,还有阵阵奇怪的敲打。 冷青堂推门而出,正见她的小娇妻回头看过来,浅笑安然的面容娟秀而美好。 “娘子,你在做什么?” 冷青堂蹲身,在她身后圈她入怀,挺直的鼻梁轻蹭她的脑顶,随后落下一吻: “起风了,仔细冻到。” 卸下披风裹在她的身上,他转头望向桌面,信手端起一只小瓷碟,闻了闻: “呵,是香料啊。” 云汐脸上的笑容恬静,轻浅的开口: “都是些肉蔻、陈皮、丁香和茴香等香辛之物。夫君,前几日我看过娘亲的著书,里面提到一种‘十香汤料’的配制方法。 我照样子在灶间找过,发现华儿留下的香料真不少,正好可以用来配置此味汤料。往后入冬天气冷了,我就可以用这十香汤料给你炖各种好喝又有营养的汤羹啦!” “多谢娘子。” 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冷青堂也觉开心,在她粉爱爱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热切的说: “来,我帮你一起做。” 云汐摇头,只拉了把板凳:“夫君且坐着看就是了。” 这两日里他没日没夜的奋战,想来是够累的。 她心疼他,不忍他再插手这些琐碎的事。 云汐一壁捣杵,一壁对冷青堂道: “嗯,夫君,昨日你那道牛油拌饭给了我不小的启发。我准备将娘亲这道十香汤料再加工,结合黄油制成一种百搭万能的底料。” 冷青堂听得云里雾里,眉头轻蹙: “何谓百搭万能?” 云汐抿唇,信心满满道: “是种不仅可入汤羹,更可用于煎炒、涮锅的神秘底料。” 第七章 鸳鸯涮锅 推门走进伙房的那刻,华南季艳最先惊喜的喊叫出声: “哇,好香啊!这是在炖什么汤?” 顾云汐正从灶台端下一只双耳小锅,那里面是些拌过麦芽糖、冰糖和黄糖一同煮化的浓浆。 她身边的木案上还放有各色洗净的时令鲜蔬,在冰窖里冻成蜂窝状、此时寒气四射的豆腐切片,粉皮,鱼靡虾靡等食材。 眼见华南季艳人到了,云汐抿唇微笑: “正念着你与华儿,你便来了。” 今日是冷青堂和她新婚的第三天,陆浅歌带华南季艳过来探望他们。 华南季艳颇是入乡随俗,已将满头秀发梳成一条条细辫倾泻于脑后,身穿玫红色百褶喇叭裙。 光看那质地柔软的丝料上面百种菱形卷草纹图的精湛绣工,便知这件长裙该有多么金贵。 云汐饶有兴致的身前身后打量华南季艳的衣着,摆弄着她颈子上、手腕上以及腰间极具西夷民族特色的银质镶彩宝亮片流苏装饰,很是羡慕的夸赞: “这身装扮和咱们大羿的完全不同,穿在你身上怪好看的。” “是吗?” 华南季艳眉眼弯弯甚为受用,纤长的指头绕起一条细长的小辫子不停搅动,另一只手扶了扶额顶上玳瑁闪亮的桃形头冠,几许得意的说道: “这身可是阿戋送我的呢……哎,你这锅里煮的是什么啊?” “浓糖浆,我马上要做金丝云糖了。我知长姐她也喜吃甜食,便做了几样小点心,等会儿你们回王宫时带予她,也算我与夫君的一番心意。” 华南季艳娟眉挑了挑,手肘一拱顾云汐,打趣她道: “呦,从前‘督主’、‘督主’的叫着,这会儿一口一个‘夫君’,叫得蛮亲切嘛!告诉我,他对你好不好?” “讨厌,”云汐脸色一红,赧笑着低头: “左不过明年开春,你也要嫁与华儿了。现下我不与你逗嘴,糖浆温了,我要挑糖了。” 云汐在铜盆里净过手,十指抹上些许菜油,从小锅里拈起一些浓浆在两手间来回的拉扯,直到将糖浆拉得金黄发亮像是千万缕的细丝状,才盘成三瓣云朵的模样,一个个的码进瓷盘里,再淋上炒芝麻和青红梅丝切成的细沫。 “你手也太巧了!” 华南季艳一旁夸赞着,又跟随云汐走到另一只灶台前,看她动手去揭灶上白烟腾腾的蒸笼。 上屉是一盏冬瓜炖盅和四只橘蜜煨鸽子水蛋,下屉里有六枚富贵馒头,个个白胖,颜色喜人。 它们的做法都不难。 那冬瓜炖盅,无非是取新结的鲜嫩小冬瓜一枚,去掉瓜蒂,青绿的外皮处雕以福寿图纹。内里去瓜瓤, 塞入猪油、肋骨肉糜、咸蛋黄和鳝鱼靡的馅子,盖瓜蒂上屉蒸熟。 橘蜜煨鸽子水蛋,便是四只甜橘挖空,再兑入鸽子蛋液、适量牛乳和糖霜,同是上屉蒸熟。 至于那富贵馒头嘛,便是发面裹上腌制的梅菜、干笋、腊肉、煮瘦的粉条碎拌和煎蛋碎、麻油的点心,揉成浑圆的团子,口味偏咸。 云汐将蒸得的吃食齐齐摆在案上,吹一吹被烫红的手指,对已看傻的华南季艳笑意温婉的说道: “等会儿还有碗玫瑰糖卤甜豆花,加上这些便可装满两个食盒。季艳,你帮着去将我夫君唤来,叫他把对面灶上那两只骨髓汤锅子端进大厅……” “不用叫了,我来了。” 话音未落,容光焕发的俊美男子款款走近过来。 “娘子吩咐的事为夫全记在心里呢,眼下时间掐得刚好。” 长臂一卷拥云汐入怀,含笑看着她,情深意长。 华南季艳见状咧嘴,“啧啧”两声道: “你们二人要不要这样,当着我这小辈的面便开始调情啦?给我看?我才不看呢!” 话毕转身便溜。 云汐看着女孩的背影,嬉笑提醒着: “去把手洗净,等着吃饭。” 两只黄铜涮锅子炭火烧得兴旺,“汩汩”的声响是锅里的浓汤正在沸腾。 锅盖揭开,遁有异香扑鼻。 陆浅歌不禁站直半条身子,向那两锅汤汁子看去。 一白一红的两色,不用问,那白汤自然是骨髓汤,那红汤里兑的多为辣椒油。 此刻汤水滚得正盛,大大小小的气泡相互拥挤,沉沉浮浮,烟气缭绕之处悠香四溢,煞是勾人食欲。 陆浅歌瞠目。 想来自己行走江湖那时,无论身在西夷还是大羿,各式各样的涮锅,牛肉、羊肉、狗肉……各色汤底,骨汤、鱼汤、蟹汤……他自认尝过不少。 可像眼前的这般,汤品油润细滑,鲜香精绝绕梁的,他还是闻都未曾闻过。 陆浅歌身边,华南季艳也是一惊,阖眼深深吸入一口气,脸上是无比享受的表情: “嗯,刚刚我在伙房闻到的异香就是这个味儿!舅母,你这汤锅子里,怕是加了什么秘方吧?” “这两只涮锅里加入了十香汤料,今日头回试吃,你们给评评看,味道如何。” 云汐谦虚的笑笑,起身将一碟牙签鲜虾圆子分别投入两只涮锅,又放入一些羔羊肉、鱼片。 这鲜虾圆子乃是她将虾肉去壳剁碎,再拌入蛋白液和红薯粉一手一个撮成的,两只一对穿上牙签。 加蛋白液和红薯粉不仅方便虾靡腻和成团,煮熟入口才会更有嚼劲。 华南季艳用漏勺搅起白汤里一撮羊肉纳入食碟,微微吹凉便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即刻呼呼的吹气,面色通红。 陆浅歌既心疼又好笑,体贴的对她说道: “你慢些吃,没人与你抢,仔细烫坏了舌头。” “阿戋,你快来尝尝看,这涮锅的味道真是绝了!” 才咽下嘴里的食物,华南季艳就忙不迭的从红汤里挑起牙签对插的鲜虾丸子,送到陆浅歌的碟子里。 她的阿戋喜辣,她没有忘记。 陆浅歌连连点头,紫眸中神采飞扬,赞叹不绝: “香,确是香!” 卸下牙签,一口一个丸子急急吞入口去,细嚼慢咽时清明的眸子左右闪转,仿是要对那弥于食材中的奇香异料品咂出个通透。 两只虾丸下肚,陆浅歌也不说话,继续去捞红油汤锅里的食物吃。 接着,又向里面投入了不少食材。 华南季艳边上看着急了,推了推他,唇瓣扁起来几分不愿: “喂,你别光吃啊,味道如何你倒是说话啊!” 陆浅歌的口中塞满了美味的食物,可他仍旧舍不得放下碗筷,紫眸瞥向女孩: “你急什么啊,横竖等我吃够了才好评说嘛!” 冷青堂和煦笑了笑,拍手叹道: “不错不错,华儿的嘴与我一样刁钻,眼下他能这般狼吞虎咽,足可证明这道十香汤锅子确是美味。” 陆浅歌点头附和: “舅父说的极是,”陆浅歌终于心满意足的落了筷子: “这两只涮锅的汤底各有千秋,白汤甘甜鲜香,红汤辣而不腻,确为人间美味。舅母,这是你的新发明吗?” 云汐摇头笑答: “也不算是。我娘生前曾留下一本著书《珍馔琳琅录》,里面记载过这道‘十香汤料’的方子。她所创制的汤料乃是粉剂,是将几十味稀缺的香料研磨再以不同的比例混合而成的。眼下这白汤锅子里面,我便加入了我娘研制的十香汤料粉剂。 至于这红汤锅子嘛,我不过是用华儿你拿来的牛油融化烧热,放入香葱段、辣椒、冰糖、麻椒、陈皮、山楂等几位调料翻炒,最后加入十香汤料的粉剂冷却制成的。 我想着,牛油遇冷易凝,将它和汤料结合更易于长久保存,这样不仅可当底料用来涮锅,还可作为佐料用作烹炒。下次你们再来,我就做道十香炒锅给你们尝尝鲜,味道也是不错的。” 华南季艳牙咬筷头,听得津津有味。 说是又有好吃的,她立刻变得乐不思蜀,快活的拍手道: “好啊好啊,那不如我与阿戋就在这里多住几天,舅母你明日就将那什么炒锅子,做予我们品尝吧。” 云汐好客,也不反对,喜笑颜开着: “好啊,就这么办。” 对面,陆浅歌的脸色拉得老长,桌子下面伸腿轻轻跺了华南季艳一脚,对她使个眼色: “莫要胡闹,吃饱喝足乖乖随我回去。舅父、舅母这几天很是辛苦,怎么可以叫他们再为你分神?” 他体谅冷青堂与顾云汐新婚,应该拥有属于他们二人的天地,旁人不便再像从前那样随意打扰到他们的生活。 华南季艳挠头,没有太多的反驳,只乖乖点头说一声“那好吧”,便从白汤里面继续捞食物吃。 顾云汐为两个晚辈夹菜,铜锅里翻滚不息的汤汁冒出团团喷香的白烟熏在她的脸上,使她一张精美的桃花脸看上去更加光艳、水润了几重。 吃着菜,顾云汐眼盯铜锅,兀自开口道: “我给这两只火锅吃了个名儿,叫做‘夫妻涮锅’,你们觉得好听吗?” 冷青堂在一旁摇头: “不好、不好,世面上原本有道下酒菜叫做‘夫妻肺片’,你这锅子再叫‘夫妻涮锅’,就与它重名了。” 顾云汐皱眉歪了歪头,一时间没有主意了。 冷青堂从白汤中捞出一只虾子,吹凉剥皮喂到她的口中,温柔的笑道: “莫若叫‘鸳鸯涮锅’可好?红白双色,清辣兼顾,更含有你我二人的夫妻情意。” 云汐眸色粲亮,惊喜的瞧着自家夫君,眼中尽是崇拜的光芒: “鸳鸯涮锅?好,就是它!夫君,你好有才华啊!” 华南季艳扶额,哂笑起来: “你们两人又是这样,动不动就如胶似漆的想要酸人啊?” 陆浅歌放下竹筷,直视两只热气腾腾的铜锅,沉思一刻,提议道: “对了,咱们得想个什么办法将这两个锅子合二为一。一只锅子,一半骨汤、一半红汤最好,这样红白相见水乳_交融的,才更有‘鸳鸯’的含义啊!” 云汐竖起大拇指,无比赞同: “没问题,我得空就画个图样出来,届时还要麻烦华儿寻家铁匠店铺,照图打只锅子出来。” 陆浅歌答得爽快: “包在外甥身上。” 与冷青堂撞杯,一口酒下肚,他继续欢喜的说着: “两日后便是乌丹国的皇家秋猎,我父王知舅父您现下居于乌丹,诚心邀您与舅母同去参加,不知舅父可否赏光?” 冷青堂淡雅的笑笑,委婉拒绝: “那是乌丹国的皇家狩猎大会,我与云汐身为大羿人前往多有不便。” “舅父这样说就是见外了,您是我的亲舅父,我的母妃也是大羿人,您是以索罗王侧妃的母家兄弟身份参加,有何不妥之处?” 语顿,慧黠的紫眸向华南季艳挑了一挑。 女孩会意,立马摆出一副讨好的乖巧样貌,娇声道: “是啊舅父,您就赏个脸嘛。索罗国王远在西夷就已听说舅父您武功盖世,王宫里的大臣们更是对您倾仰已久,极渴望一睹您的风采。 此番索罗王吩咐阿戋来请您,若您拒绝,王他定会认为是阿戋不会讲话,回去会将他责难一二的。再说了,我那天也会参加,我还想与云汐舅母一同欣赏西夷的秋景呢。” 冷青堂终于心动,笑吟吟答道: “好,那就一道去吧。” —— 大羿,皇宫。 晚间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新帝翻牌,召幸后宫新晋的佳丽嫔妃。 太鸾殿内灯火昏黄,光影沉摆迤逦,如同春池中荡漾的涟漪充满了魅惑。 富丽堂皇的大殿里一阵床板震响。然而未及一刻,与先前的情况相同,帝君烦躁愠怒的声音咆哮而出: “来呀,这个不行,给朕接着换人——” 美人被锦被缠得紧紧,只露个稚嫩含羞的粉面,被太监们七手八脚抬进殿去,换出里面泪痕斑斑的女子。 同样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一声龙吟再次震出大殿: “来人啊——” 大太监梁缜面色灰白的爬进殿去,四肢匍匐在龙床前面,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 想来这些小主儿都是些五官明艳的绝色之人,或清丽婉约、或妩媚妖娆,俱都海棠春睡般的娇美欲滴。 可是,就是这样百里挑一的美人们同夜侍寝。也难以挽住帝君的心吗? 寝阁里一妙龄女子披头散发,此刻正赤身蜷缩在龙床脚下,眼前有内侍前来更觉无地自容,掩面抽泣不止。 卷入被筒刚抬上龙床就被帝君一脚踹了下去,于后宫之中便是奇耻大辱,恐怕日后也难抬起头来做人。 头次侍寝便遇到这种荒唐事,这叫不经事的女孩如何受得? 华南信掀开床幔起身,明黄寝袍的胸襟处松松夸夸,隐约露出一截精致冷傲的锁骨。 梁缜急忙动身去伺候帝君穿衣,被对方举手阻止。 讥诮的眼神轻慢挑向床脚,帝君气息微喘,冷冷嗤声: “这个也不行,抬下去,朕今夜需要安静!” “奴才遵命。” 大太监颔首,喏喏的支一声。 华南信自行系好腰间的绦带,举步到窗扇前,满头密汗在烛火的辉映下,流闪出细微的光亮: “月西楼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回皇上,暂且没有消息。” 窗外雨打蕉叶,发出“沙沙”的响动。 华南信骤然凝神,拳头攥紧,眸光寸寸阴寒如刃: “冷青堂……华南赫,自己走便走了还敢带走朕的女人!这次被朕找到,绝要将他碎尸万段!” 第八章 被折辱了 深秋十月,霜露渐浓。 早起的风幽幽生出些凉意,吹得林间花枝摇动,落叶纷纷,如同碎金靡屑飘飘忽忽、折折荡荡的铺遍了九曲大道。 乌丹的皇家秋狩大会通常于生屠节后的第七日召开,地点就在距离王宫最近之处——鹰目山西面的皇家围场。 每年,围场里的狩官们都会赶在索罗国王御驾到来以前,将栅笼里各色的活兽放出,任国王与随狩的百官随意射杀。 之后,他们再以猎获飞禽走兽数量之多少,作为占卜来年年景如何的依据。 巳时未到,围场上已有旌旗五色招展,丈高的华盖好似簇拥的云头,遮天蔽日。 索罗国王乘坐矫健的黑马挺立于华盖的下方,春风矍铄的面上挂着几分得意的笑涡。 渐近正午的温热阳光透过华盖上的璎珞流苏一格格斜打在他的脸上,为他英气逼人的五官覆上一层金灿灿的薄光。 他的身后,群臣方队依照官阶爵位的等级划分开来,相接而立。 远远传来清厉的嗓音: “驾!” 喊声升起之处马蹄铿锵,烟尘滚滚。 陆浅歌一身洁白的骑猎服,衣袖和襟口的滚边是些螺旋花纹,五彩丝线穿插层叠,颜色搭配得极是好看。 为方便行动,他将最外的那层骑射服左肩褪下,只露出里头暗红的深衣。 他头上未戴金冠,满头细辫束于脑后,右侧腰间悬挂流星七宝圆月弯刀一枚。 在仪仗前扯住缰绳吁了一声。 白马前蹄腾空而立,嘶鸣响亮,旋即稳稳的停在草地上。 后方,随行的一对男女俱都勒了缰绳。 陆浅歌右拳置于心口,向华盖前方微微欠身,眸中染着喜色,朗声道: “华儿参见父王。应父王之邀,华儿的舅父、舅母业已至秋狩现场,容华儿引荐。” 仪仗方队里有了些许窃窃的私议声。 索罗国王身穿天青色骑猎服,外罩同色大斗篷,上乘的缎料上面是些神兽图腾的团绣。 头颅偏了一偏,望见儿子身旁那骑在雪白千里马背上琅华绝俊的男子时,索罗国王“哈哈”爽朗的笑过,手捋唇上卷曲浓密的胡须道: “冷督主早已盛名在外,此番见面又何须引荐?本王与在场的乌丹勇士们哪个不识大羿的‘冷督主’?呵呵,冷督主、华南王爷,您一向可好啊?” 索罗国王不紧不慢的说完,策马向前。 “在下见过索罗王上。” 冷青堂笑意深绽,施以中原的拱手礼。 对方笑着回礼: “华南王爷请了。说来您可算是中原一大奇人,不仅统领过大羿朝廷赫赫有名的东厂,南疆与安国、与渤库的几次战役俱是打得漂亮,深深令本王敬仰啊!” “哪里哪里,王上过奖了。承蒙王上厚爱,此番参与贵国狩猎大会得以携内子前来,在下对王上的盛情自是感激不尽。” 秋狩大会,冷青堂没有适合的狩猎装,只得找来旧时穿过的玄色劲服应急,外身罩上无袖长褙子一件。 玉树琳琅的角色,气质总异于常人,就算穿戴最为普通于人群之中也会被一眼认出来,光芒格外的耀眼。 “大羿华南皇室的九王爷能够赏光是本王与乌丹国的荣幸。” 索罗国王笑容随意,赏赞的目光投向姜黄马背上的顾云汐: “哦,这位就是九王妃吧?本王总是听季艳提到你。” 云汐浅浅一笑,颔首轻浅的开口说道: “云汐见过王上,云汐与夫君现下不过一介平民罢了。” 索罗国王的后方骤然多出个脑袋来,有人迫不及待的冲出队列,对云汐笑容欢畅的喊着: “舅母,你可算是到了。” 云汐眸色生辉,只见策马而出的华南季艳身穿一件大红色的百花筒裙,眉心处是条金环流苏抹额极其华贵,脑顶上罩一方大红金丝滚边纱丽。 更为夸张的是她周身,可谓能够装点的地方全被繁重的珠宝挂链圈圈的缠绕住,就连两只皓腕上也都套了十几只纤细如丝的珐琅彩镯。 顾云汐上下打量过女孩,不禁蹙眉,凑近去诧异低声询问: “喂,你这身打扮是来参加狩猎大会的吗?” 云汐今日前来只穿一件浅绿对襟窄袖武生公子服,下身同色灯笼裤配皂色薄底快靴。三千墨发高绾,顶上圆髻束以银冠,穿插玉兰簪子一枚。细腰上一缕宝蓝丝绦,清爽玲珑,曼妙而落拓,雌雄难辨的风姿尤为醒目。 索罗王看到两个女子相聚无比亲近,也为之高兴,转看冷青堂道: “华儿的母妃曾是大羿华南皇室嫡出的公主,有了这层关系我们之间便是亲戚。今日大家随意些,都不必拘谨嘛。” 回身从一官员手中接过长弓: “华南王爷,你看这把弓如何?” 冷青堂双手捧过,五指抚过弓身上面凹凸密匝的麒麟兽纹,眸光如炬,冉冉而升: “好一枚虎弦弓!《考工记》有云,冬析干而春液角,夏制筋,秋合三材,寒奠体。锻造此等良弓,非三、四年头而不得。” 索罗王眸中粲然含笑,竖指赞道: “华南王爷果然见多识广。此弓名为‘麒麟祭’,从备材到弓成共经过三年零六个月。今日本王与华南王爷有缘,这弓便赠予你,过会儿且让我等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这位中原王爷的本事如何?” 冷青堂也不推辞,将弓背于肩上又挎上一笼箭,向索罗王抱拳: “多谢王上。” “好!” 索罗国王心情愉悦,放声大笑,洪音仿如撞钟在金叶幽谷之中回旋荡漾。 手臂翻起,斗篷向身后一抛,高呼一声: “那么,开始吧!” 马后五色方队号声震天,阵阵厉喝在人群之中炸起,四下杀气腾腾。 尖锐的马鸣撕裂天穹,铁蹄千万好似卸开闸门的凶猛山洪向四面八方冲灌而去,飞叶碾碎,卷着烈烈黄土烟尘,扑天的弥漫。 冷青堂驳转马头,对顾云汐与华南季艳温和的笑道: “我随他们去了,你二人也不必急,就在后面慢慢的跟随吧。” 云汐眉眼弯弯,盈盈的眸色能够缱绻出几滴水来: “夫君放心去就是了,我陪着季艳,万万不会有失。” 冷青堂深情的看她一眼,脚跟轻踹马腹,顺着烟尘飞卷的方向一路追下去了。 华南季艳目送渐行渐远失的背影,耸了耸肩膀,轻声抱怨: “哎,还是你家这位知道疼人。我家阿戋只顾着玩闹,早丢下我去追豹子了。” 云汐与女孩策马慢行,劝慰道: “华儿已经改变许多了呢,如今这般心性,远没了当初身为千里独行侠的张扬与跋扈。” 身体向华南季艳那侧倾了一倾,笑靥柔和: “是你改变了他,说起来你可是功不可没哦!” “舅母就会哄人家。” 华南季艳内心大喜,面儿上却还端着副难为情的架势,努了努嘴。 云汐目光撒远,向着如火如荼的树林尽头,眸色渐渐缥缈: “这边的景象总叫我想起那年大羿皇家秋围,彼时我们东厂与西厂比赛射猎,我还一举夺下了银鹿角,成为那年大赛的赢家。” 华南季艳瞬息凝眸,唇角的笑弧有了一丝缅怀的深度: “对啊,那时我的父皇、母后也还在世……” 顾云汐轻叹,表情凝然而收: “时间最是匆匆无情,刹那的回眸,一些人不在了,一些人已是远在天边。” 轻轻的秋风汩过衣袂,隔开了肌肤与丝锦的温度。 云汐抬头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有股子秋实淡淡的清香随着空气流入肺腑。 逝去的人们,秦钟、蒋雄、瑞嫣晚、明澜、万氏一族、许妃…… 往事随风,弹指一挥间,那些面孔,好人、坏人,一幕幕往事,甜蜜的、辛酸的,如今都已成为永恒的追忆。 而她,对待那种无法把控的变化,已从原先的无所适从变为如今的坦然接受,她认为自己已经真正的成熟起来了。 —— 日暮偏西,树林深处的角逐战依然在激烈的上演着。 西夷人精通骑猎,且民风彪悍粗犷,便是策马驰骋之姿也为狂野奔放。 每遇到猎物,几十甚至百骑人马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千骑万乘,马蹄翩跹,声势恢宏使人观之热血沸腾。 密林里骤然飞出无数猛禽,翅膀纷乱扑打着腾空冲向了霄汉。 索罗国王眼疾手快,旋即利箭搭弓,扣响了弓弦。 “铮”的虎弦鸣响,扬着高亢的声调刺穿深远洁净的苍穹。 长箭疾似流星,径直穿透了斑头鸺鹠的颈子。 哀鸣凄厉直击天宇,那只猛禽歪头向林梢滑落下去,落地那时血腥之气四散弥浮。 同一刻,玄雕、灰面隼等其余百只猛禽均被随狩的官员如数射杀,无一漏网。 众骑奔至瘴崖附近,突有一只梅花鹿跳出灌木。 骑队中兴奋的呼号声响频频,好像沸腾的浪头般翻搅了起来。 人们纷纷撑弓,扬手发力,利箭猛烈的向那猎物冲击过去。 那鹿儿极其灵巧的闪转跳跃,避开各方的围追堵截,身体轻盈仿若没有一丝重量的云雾。 “前方就是瘴崖了,咱们务要拿下它!” 队伍里面有人喊了一声。 冷青堂心平气和的跟随骑队一路逐着鹿儿,半身在颠簸的马背上保持静止沉稳的搭弓姿势。 他瞅准一个时机,“嗖”的一声将一支长箭射了出去。 只见半空虹光疾闪,冷青堂的那支箭到底快人一步,竟追上前面另一利箭,从其箭尾贯穿将其一分为二,生生从它分开的两半箭身的空隙之间冲出,狠狠钉入了鹿头。 鹿儿仰头发出“咻咻”刺耳的痛叫,接着倒在地上,四蹄蹬刨几下不再动弹了。 骑队一拥而上。 索罗国王对那一瞬间两箭相逐看得清楚,此刻下马,眯眸望向倒伏的猎物,熠熠眸光欣赏的向冷青堂投过去: “哈哈,华南王爷果然好箭法啊!来人,将此次秋狩本王与华南王爷各自的射猎成果报上来。” 一狩官躬身: “禀王上,此次秋狩王上猎杀豹子三头、貂十只、野兔三十一只,飞禽二十五只,共六十九数猎物。华南王爷猎豹两头、貂十四只、野兔二十只、飞禽三十三只,共六十九数猎物。” “很好!” 眸间悄然爬上一抹震惊,索罗国王手掌扣击大腿。 铜铃“琅琅”作响,顾云汐与华南季艳终于追上了队伍。 看到两个女子前来,索罗王笑意浓浓的对顾云汐说道: “你的夫君真真好身手,本次秋狩,他射杀的猎物与本王的数量相同,我二人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啊。” 瞳光灿然转向冷青堂,他态度笃定道: “实不相瞒,本王对华南王爷你的武功才学敬仰已久。眼下王爷你居于乌丹,何不出马为本王的国家效力?你若入王宫为官,本王即刻封你为右相并受你兵权,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冷青堂面色微怔,随即黑眸浮起一丝笑影,语气平静而淡漠: “多谢王上美意,在下不过一闲云野鹤罢了,虽身在异乡却不改华南之姓,故为异国王廷效力之事恕在下难以从命。” 索罗国王容色一僵,紧促的眉心沟壑被些微的不满情绪填占。 索罗烨利,好歹也是统领乌丹、西夷最富饶之国度的君王,当着众多王宫贵胄、官员之面诚邀他人入朝为官却被其一口回拒,他感觉折了大面子。 围场陷入安寂,无声无息的氛围更像是被灌铅一般重的力量凝结住的空气,沉颠颠的压得人无法呼吸。 后方忽有一黑骑出列,在索罗国王身旁扯住缰绳,横了冷青堂一眼,咄咄眸光含着不驯: “华南王爷好大的口气!王上真心惜才,敬你一尺才会口称你一声‘王爷’。实则在场的又有谁不知你是被那大羿放逐之人,什么华南姓氏、什么皇室宗亲,还不是要受我乌丹的好处?既是食过我们的米面,怎就不该为我国效力?” “哎!” 这等刻薄言语就算索罗国王听来也觉刺耳,举手去拦已是覆水难收。 “图里阿!” 陆浅歌纵马上前,一双紫眸被怒火灼得猩红。 冷青堂沉吟不语,噤声与挑衅的官员对视,一张冠玉面容乍红乍白。 暗自压下胸中的愠闷,冷青堂回以平静一笑,弯臂摘下“麒麟祭”和箭笼递过去: “君子不强人所难,恕在下不能从命,告辞。” 索罗王面上的表情一点点的收敛,微微甩头示意官员收回弓箭。 眼见夫君调转了马头,顾云汐眸色闪过一丝阴郁,沉沉瞥过众人,拽动马僵追随着去了。 “图里阿,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混账东西——” 陆浅歌厉斥,一马鞭挥去,抽在口无遮拦的魁梧军汉脸上。 遁然一道血痕撕开。 军汉手捂伤口,低头愧得不敢再多言语。 陆浅歌又将满腔怒火对准了自己的父王,紫眸促狭,嗤冷的质问: “父王,你让儿臣去请舅父前来,便是为的当众折辱他吗?” 索罗国王眉色窘然,也觉陷此境地无比的尴尬,双手摊开中肯道: “华儿,你该知本王绝无此意。本王真心爱才,意欲拉拢他不成想搞成了这样……” “哼!” 陆浅歌忿忿不平的抖开缰绳,带华南季艳沿途去追那夫妻二人了。 第九章 连心血盟 “舅父——” 陆浅歌与华南季艳一路猛赶,终于在鹰眼山下的清溪畔追上冷青堂夫妻。 “舅父,图里阿就是个莽夫,您莫要听他的胡言乱语。” 陆浅歌一扯缰绳截住那夫妻二人的去路,不等马蹄站稳就急不可待的对冷青堂作解释,紫眸莹亮的光芒凝在对方的脸上,恍是渴求着他的谅解。 马儿鼻息沉闷的呼哧了几声,背负郁郁的男子在原地旋转了两周。 “父王想要劝说舅父入乌丹王宫为官的想法确有唐突,念他实为爱惜舅父之才故而言语有失,还望舅父不要与之计较。” “我没事,华儿无需担忧。方才不过是见天色略晚,眼下骑射一整日人有些乏累罢了,只想着早些回去休息。” 冷青堂面色沉寂平淡,看不到一丝动怒。 然他越是如此,越让陆浅歌的内心难以安宁: “舅父……” 顾云汐策马上前几步,对满副忧虑的男子笑意和婉: “华儿安心,咱们与季艳乃是共同历过大事的人,怎会因为一两句闲话伤了和气?你舅父对索罗国王心存感激,可入王宫为相一事实不敢当,与其再多解释反而适得其反,倒不如先行避过的好。” 冷青堂点头附和着: “是啊,你舅母最知我心,华儿也不必多想什么。现下你与季艳随我二人回去,咱们开坛美酒,再叫你舅母炒上几道好菜,几人同进晚膳岂不快哉!” 见他唇角的笑越来越浓,陆浅歌悬空的一颗心才算落下半吊去。 暗地里仍生着些顾虑,于是涩涩的回应一笑,马鞭直指浅溪的对岸道: “那好,我知道此处有条回去的近路,你们随我走吧。” 驾坐骑淌过溪流,横贯一片不算茂密的林子,向前再行五里便见几屏果实肥茂等待丰收的葡萄园,之间更有几家农户的阁楼,疏疏离离的耸立在日头下,无遮无拦。 老远就见其中一户的庭院里外极是热闹。 但见阁楼经幡林立迎风招展,那许多玄底镶青的牙沿幡面上绣遍了图纹诡异的图腾。 庭院周围烟气腾腾,黑压压杂乱的众数人头有前来围观的百姓,也有吹奏管乐的技师。 一麻衣傩面人正在庭院里来回的游走,张牙舞爪,口里哼哼唧唧的像是念叨什么咒语。 管乐的鼓点节奏甚为奇特,随风飘来的空气中无不充斥着一股子怪异难闻的味道。 华南季艳鼻翼翕动,手捂胸口皱眉: “这是谁家在做法事?烧的什么香,味道好臭啊!” 陆浅歌勒马,引颈向着笙箫漫天的声响方向驱动一双紫眸,继而目色沉肃: “也不算是什么法事,有人结‘连心血盟’,这是在举行仪式。” 云汐长睫煽动两下,不解的追问起来: “何谓‘连心血盟’?” 陆浅歌俊逸的五官浮起一抹晦暗,俊逸年轻的脸庞凝重而无温,好像一张空白的纸: “是西夷一种古老的巫蛊,据说取用适量的人血和体物,便可将一人或是几人制成另一人的‘挡煞’,即所谓的活替身,为那人抵消所有伤病。日后那人遇到任何厄运灾祸,便会降到那些‘挡煞’的身上,故而此秘术就叫做连心血盟。” 华南季艳听了生出密密麻麻的恐惧,不禁双臂环抱,脊背泌出一层汗水,呲牙咧嘴: “好可怕啊,这简直太过残忍了。‘挡煞’在我们大羿也有,可像西夷这般以活人替代‘挡煞’的还真是前所未闻。” 陆浅歌意味深长的笑笑: “你觉得残忍?可在西夷人眼中并非如此。结血盟者大多为亲友、夫妻、情侣。因为他们深爱彼此,希望自己的亲人、爱人一世安好,才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找到巫师结此血盟。 甚至在乌丹,彼此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男方上门提亲,也会被女方要求先结‘连心血盟’成为未婚妻的‘挡煞’,才有下聘求娶的资格。” 华南季艳若有所思的点头,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神色顽皮单手叉腰,挑声问道: “阿戋,那我若是要你在娶我之前先与我结盟,成为我的挡煞,你可愿意啊?” 陆浅歌眼角飞扬,策马贴近洋洋的她,狡黠嬉笑着答: “有我时刻陪你、护你,我看是何灾厄如此胆大,还敢降到你的头上!” 女孩是个单纯易满足的主儿,听闻这一番话却为欢喜,连连拍掌: “说的好、说的好,阿戋就是我的活保镖,有保镖傍身我哪里还需什么‘挡煞’?” 冷青堂回眸浅笑,对他们说道: “加把鞭子,我们快些吧,天就快黑了。” 隔着一道矮墙,顾云汐在马背上许久注视庭院里轰轰烈烈的结盟仪式,眉头越发紧促。 直到冷青堂回马来寻,有些浑浑噩噩的她才随他去了。 —— 夜半人定,冷青堂独倚木栏,身披素白的寝袍,长发垂落着举头,久久望着半空一弯孤单的月牙儿,长身如它一般落寞。 新婚以来,这是他头次辗转反侧,不得安睡。 轻幽的脚步缓缓而近,披风自背后覆来,为他微凉的身体添上一丝体恤的暖度。 回眸,就见娇妻温婉含笑的如水眉眼。 “娘子……” 冷青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氤氲的眸色和衔在眉宇间的疲惫,却将他暗压的满腹心事悉数出卖了。 “夫君还在想着不开心的事吗?” 他这副不多见的沮丧叫云汐看了心头遁痛,温软的双手抚上他的脸,和颜劝慰: “我们每人所做的每一决定、每一件事注定不会被所有人所理解,因此没有必要为某些人的无礼自寻烦恼。” 冷青堂眼底是满满的感动,温柔笑了笑将云汐揽入胸怀,深深看着她,轻叹好似梦咿: “许是我经年行走朝堂如今身心生出倦怠,便想着带你寻个桃源胜地过平淡无华的生活,从此再没人知道我们的从前。 然今日我才发现,想要摆脱过去开始一段新生之时的自己是多么力不能及。娘子,我最怕当初做错了决定,现下连累你随我受委屈……” 云汐瞳眸蓦然收缩,慌忙伸出手去堵他的嘴: “夫君不必如此前瞻后顾。从前你身在权场,虽是锦衣玉食可每每刀头舔血,日子终归不算安稳,如今这般平淡正是云汐渴望的生活……” 脚尖踮起,樱唇贴上男子的耳廓,她深情的低声倾诉: “谢谢你夫君,我现下很幸福、很满足。” 内心的感动如潮水涌来,冷青堂猛的俯冲低头,炙热的吻印上云汐的唇瓣。 云汐做出热烈的回应,一个横抱来得猝不及防,他再不多说一句,带她急冲冲的奔上了二楼。 罗帐闭合,丝滑的帘幕好像颠簸的海浪,烛影成双,照彻满室旖旎…… 好久以后,四下终于安静下来。 云汐气息匍匐着侧过身去,冷青堂宠溺的搂她。 “夫君,长公主母子已经帮过我们太多,以后我们不要再接受乌丹王宫的馈赠了。” 安静一刻,云汐突然提出建议。 冷青堂双眸漫无目的的看向床幔的顶帷,瞳仁的幽黑与夜色的迷离相融一体: “我正有此意,横竖咱们从大羿出来时也带够了金银,只是有些银票要到边界处的钱庄兑换才可使用。” 云汐微微起身一手撑头,黑暗中一对清眸璀璨如宝石,亮晶晶的格外耀目。 “夫君,明日我们前往边界的商业街吧。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保管能用它换来更多的钱哦。” 第十章 惊艳的汤料 顾云汐起个大早,挎上墨绿绣花大布囊,里面塞满必要的东西,与冷青堂骑马出发。 萍山通往西夷边界的路途并不算近,抵达商业街的时候已是正午。 顾云汐暗自窃喜:时间可谓是刚刚好。 他们所在的商业街是中原与西夷边界线上最大的贸易集中之地,范围广络,以主街干道为中轴线扩至方圆千里,其间数千小巷四通八达,皆有商家商铺林立。中原人、夷人、驼队马帮经年长聚于此,贩卖各色走俏的货物。 从这里向东再行半日,便是白水关。 顾云汐与冷青堂在主街上的东洲大酒楼前下马。 边界地处特殊,对待民房并无高度的严格限定,故而在这里,无论民宅、商铺,建筑形态也都是两三层的楼阁样式。 东州酒楼足足建出四层楼高,且建筑风格为中原的四面歇山檐顶,朱漆油柱、白玉为栏,枋上描金嵌玉,整体建筑风格完全有别于周遭塔尖圆顶的西夷阁楼。 之前顾云汐就从陆浅歌的口中听说过这间酒楼。 它在边界附近最为知名,经营的菜色结合了中原和西夷的特色,就连他家自酿的桂花酒也是当地一绝,所接待的客人多为达官显贵和数不尽的商贾富豪。 这样一家酒楼,自是生意火红,日进斗金。 看过门楣上的匾额,顾云汐的嘴角多了一丝喜笑,压低声音对冷青堂说: “夫君,等会儿进去你只顾吃喝你的,一切我来应付。” 冷青堂笑着伸手刮一下她的脸颊,柔柔道: “为夫知道了。” 未等二人拾步,跑堂的已经喜笑颜开的跑出来招揽生意: “哎呦两位客官,里边请、里边请。” 这些人都是心明眼亮的角色,眼见冷青堂夫妻衣装华美,气度不凡,又骑高头大马,便料定是个有钱有势的人物。 再次抹一抹桌面,跑堂的将手巾板儿向膀上一搭,对这夫妻二人谄谄的笑道: “二位请坐,想吃些喝些什么,尽管吩咐小的。” 顾云汐侧目观看,见此位置距离柜台倒是最近,便坦然的落座,吩咐道: “先来壶好茶,再为我们上只涮锅子,牛羊肉各一盘、时蔬两盘,再将你家的招牌菜做上三样。另外,开坛桂花酒。” 伙计点头陪笑: “好嘞,客官请稍坐。” 伙计一溜烟转身,很快奉来一壶香片,亲自为他二人倒满茶杯,便继续去做事了。 冷青堂呷了口茶,问顾云汐: “娘子,下一步你要做什么?” 顾云汐澹笑,似是早就成竹在胸,悠悠转头向柜上正在埋头拨弄算盘珠的掌柜看过一眼,正身回冷青堂时还要故意卖个关子: “夫君别急,等锅子上来以后你便知道啦。” 不大会儿的功夫,菜品全部上齐。涮锅子里骨汤翻滚,香气扑面。 搭配涮肉的调料无是一碗麻酱、一碟葱沫、一碟芫荽沫和一碟红油。 另有三道特色招牌菜:酥鸡煨燕窝、八宝酱肘子、蟹肉盖鱼翅,也是个个品相精美、口感独特。 眼下正值午膳的时辰,店门前客人进进出出,上下楼梯板的声响络绎不绝,可把十多个跑堂的小伙计忙坏了。 不得不佩服,这东洲大酒楼的生意真是太兴隆了。 顾云汐吃了几口菜,开始四下张望,杏眸狡黠的眨了几眨,估摸着机会来了。 从挎包里取出一包十香汤料,才打开几层外裹的油纸,遁有一股浓郁的异香弥散开来。 “什么味道?” “好香啊,这是什么菜?” 邻桌的客人们最先闻到,几人纷纷停筷,左顾右盼的寻看起来。 恰在这时,顾云汐将这包膏状的底料投入翻腾的白汤里面。 牛油遇热分解,辣香浸渍的红色逐渐晕染了白汤,极像艳丽的玫瑰一瓣瓣绽放到极致,清透油润的一锅汤带着奇特的肉香随着氤氲烟气升空,飘飘荡荡的释放到大堂里的每个角落,瞬间压盖了所有菜品的味道。 “哪里这么香啊?” “伙计过来,这是你家哪道菜?” “我也想知道,报个名字,我也叫来尝尝看。” 客人们全被这股子诱人的香气吸引住了,再顾不得品尝自己桌上的酒菜,现场一阵小小的躁动。 发觉桌子对面的小娇妻满面慧黠得意,冷青堂即刻有所反应,捞起汤锅里一撮羊肉送入顾云汐的碟子里面,故意抬高嗓音八度: “娘子啊,这十香汤的味道真是绝妙。来,肉熟了,你先尝尝看。” “多谢夫君。” 顾云汐盈盈一笑,眼角余光已然看到相近几桌的客人们正将好奇的目光打到他们这里。 不动声色的咽下羊肉,她和冷青堂继续一口酒一口菜的吃着、说笑着: “夫君,我们快些吃吧,吃完了好赶路,今天还有要事在身呢。” “好,娘子莫急嘛。” 西桌的胖客人一身夷人的装扮,起身说着口音晦色的汉话,不断向柜上招手: “掌柜的快来,这是什么锅子?也给我这桌上来一只。” 其他几桌听到开始效仿,将伙计叫去,也要点顾云汐桌上的涮锅子。 酒楼掌柜身着一件石青色起花八团倭缎长袍,束腰的丝缨上坠满香囊翠玉,头上一顶纶帽,可见是个体面的人物。 他的年纪已过不惑,个子稍矮但身材直挺清瘦,面带和蔼的笑容快步走到顾云汐的桌前,恭恭敬敬的对她和冷青堂抱拳: “二位贵客有礼,鄙人姓焦,是这五洲大酒楼的掌柜,敢问贵客可是在这涮锅里面下过什么佐料?” 冷青堂想到娘子先前的吩咐,此刻再不多说什么,只顾低头品菜饮酒。 顾云汐落了筷子,不紧不慢的掏出绣帕抹嘴,眼皮微撩,轻浅的开口: “这不过是我夫家祖传的汤锅底料方子,只因在此处歇脚,见你家有涮锅便点了来投入一包尝尝味道,如搅扰焦掌柜做生意了,还请多多包涵。” “哦不,不打扰,不必道歉。” 焦掌柜摆手不停,眸光在那一锅红汤上打转,笑意潺潺。 邻桌的客人笑嘻嘻的凑近过来,对冷青堂作揖,征求道: “这位相公,你手中的汤料可否赠我一些?” “这……” 冷青堂沉吟,故作为难的表情。 顾云汐笑眯眯的开口: “这位兄台,实在不好意思,我夫妻二人携带这兜汤料出门,便要赶在日落前进关给中原一处店铺送去。人家事先订好的货,也无多余的相送,实在不好意思哈。” 另一桌的客人眉眼几分急躁,吵吵: “哎呀我说两位,你们莫要再多推脱。你一包汤料多少钱,我出银子买你便是。你卖他也是卖,卖我也是卖,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我这人素日里不爱别的,就喜好个新鲜吃喝。你说吧,多少银子,痛快些!” 顾云汐认准这个时机,笑吟吟的起身,欲擒故纵道: “这不太好吧?我卖你一人,整兜的汤包数量变少与订单的数目对不上,那头退货可怎么办?” “好说、好说,你们谁还要,大伙一起买,你总该卖了吧?” 这汉子对汤锅垂涎三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这一招呼不要紧,其他桌的客人竟然响应起来,举手的举手,掏钱袋的掏钱袋,嘴里喊道: “我也要,给我一包。” “还有我。” “我们人多,需要两个锅子,要两包汤料。” 顾云汐蹙眉,仍不情愿道: “罢了,我们这一包汤料看着东西小,实则是从西夷、中原、东海十几国搜罗来百种名贵香料配制而成的。这边也是贸易繁华之地,不用我多说,大伙对于香料的价格。 这样吧,在此处相识也算缘分,我这一包汤料也不高抬价格,就按成本价格每包五两银锭卖给大伙,你们觉得如何?” 对于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而言,五两银锭也不算太多的花费,他们完全能够接受。 那汉子二话不说,将银锭扣在桌上。 顾云汐笑呵呵拿起银子在掌心里掂了掂,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重: “这位仁兄真是爽快,好,东西给你。” 说着,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份底料交给他。 汉子如获至宝,不拆油纸便把东西凑到鼻孔前面闻了闻,继而满脸惊艳: “好香啊,掌柜的快给我来支汤锅,两盘羊肉、两盘牛肉、一盘鲜菌,再加一坛美酒。” 见状,客人们一拥而上包围了顾云汐和冷青堂,一只只手举着银锭争先恐后往这夫妻二人眼前递。 那疯狂的劲头,完全就是担心汤料先被他人买到,轮到自己时却已售空了一般: “汤料给我一份!” “先给我,我要两包……” 焦掌柜和伙计被蜂拥的人们挤到旁边,他半张着口,完全看吓了眼。 人太多了,顾云汐干脆抬腿站到椅子上,转头对冷青堂道: “夫君你来收银子,我负责派发汤料。” “好。” 冷青堂一边照做一边暗自好笑,没想到自己娶进门的小娘子不仅心灵手巧,做起生意来也是有板有眼。 古怪精灵的小东西,真是惹人疼爱。 一顿饭下来,顾云汐带来的一兜十香汤料,以五两银子一包的价格全部卖光了。 连带东洲酒楼里的涮锅子、各色酒酿和精品小菜,售出的数量也比平日翻倍的涨出不少。 酒足饭饱,冷青堂叫来伙计结过饭钱,带上顾云汐和满满一口袋的银元宝,起身告辞。 迎面就见冯掌柜忙不迭的拱手作揖,笑眯眯的截住他二人的去路。 第十一章 生意谈成了 “掌柜的,还有事吗?” 抬眼就见焦掌柜眸子发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顾云汐笑了笑,与冷青堂互看一眼,心里对接下来要商谈的买卖多少有了些数。 焦掌柜一再作揖,笑容可掬的脸上五官惧都挤在了一处,已经看不出谁是谁来: “哎呀二位贵客还请留步,在下已吩咐伙计在雅间里备了壶上等的香茶,有桩大好事要与二位商议啊。” 顾云汐和冷青堂久经大场面,都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主儿。 眼见掌柜的殷勤如此,顾云汐也不推辞,笑意潺潺的转面对冷青堂道: “夫君,横竖货卖没了,今日再无法进关,咱们且随这掌柜的去坐坐吧。” 见她那莞尔含笑的娇美面容暗纳一丝狡猾,冷青堂不禁心生几分异痒,真恨不得将这伶俐智慧的小女人立时困入怀里,好好的折腾一番。 于是点头称: “一切全凭娘子做主。” 焦掌柜头前引路,将夫妻二人带入一装饰豪华的雅阁里。 雅阁专供掌柜接待生意场上的贵客、与人洽谈要事之用。 彼此落座,焦掌柜微笑间再次细细打量过他二人: “不知两位贵客是哪里人氏,何处居所,我焦某人想与您二位交个朋友。” 顾云汐轻松对答: “我与夫君原在关中居住,夫家姓花。只因夫家姐姐嫁入西夷生活富裕,便举家迁移过来。” 冷青堂本在品茶,才咽一口香片,听到顾云汐那番话时不觉神讶,挑眼向她看过来,暗自好笑。 他的娘子,还真是说谎不脸红啊。 姓花,张口就来。 在边界,夷人与汉人通婚并不算是新鲜事。 焦掌柜眸色一亮,欣喜道: “焦某的祖上也是中原人氏,几年前在边界的生意做大了,才拖家带口的搬过此地。” 抿口茶,焦掌柜翩翩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向冷青堂手边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嘴角的笑纹似是艳羡、也有一分贪婪: “焦某今日得遇两位真乃三生有幸,生意人只讲直来直去,焦某现下也想从贵客手中买进些汤料,还请两位开个合适的价格。” 这姓焦的果然是个生意人,精明上道。 方才顾云汐在大堂里大肆表演,故意引人群围观、争相品尝抢购,为的便是要这掌柜有所意识,此十香汤料的销售前景极其可观。 如此一来,他像眼下这般上赶着贴过来求取,总比顾云汐主动上门自荐,效果好得太多。 不过看情形,这小老儿还想和她讨价还价。 顾云汐自然不会叫姓焦的得逞。 这满满一兜汤料足有百包,即便加工本金全部合计下来也没有二两银子,可做生意的话,谁不想着给自己的这一方争取最大化利益呢? 更何况今日这五两银锭一包的价钱不过是牛刀小试,毕竟她的心劲很大,来日方长嘛。 想到此处,顾云汐恬淡一笑,细眉扬了扬,道: “不知焦掌柜认为,什么价钱才算是合适?” 焦掌柜笑得眉目弯弯,眸光绵里藏针,对顾云汐一拱手: “娘子说话办事倒是痛快,焦某也不再打马虎眼了。这家酒楼的规模二位亲眼所见,就算前期稳妥起见,若然以一天五十包购入汤料,如此计算下来,整月下来便要购入一千五百包,数量并不算小。因而,可否请娘子将一包五两钱的价格再让一些出来。” 冷青堂一旁认真听,杯盖边沿细细推开杯中漂浮的几缕茶叶,脑中正在计算不停。 一个月供应东洲酒楼一千五百包汤料,一包收银五两,那他与云汐就能获得七千五百两的银钱收入。 抛去购置香料、牛油的成本,也有很多利润呢! 所幸焦掌柜求_购的数量不算少,提出让价的要求也属合情合理。 征求的目光转向云汐时,她那边却是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形,面对焦掌柜笑涡轻浅的开口: “不好意思,这五两钱已是最低的价格,不能再让。一分价钱一分货,我家的一包汤料对应一只涮锅,中间兑水三五岔的话,汤的浓香留存度依然不会减损多少,这是它异于普通白汤锅子的一大优点。” 焦掌柜做出不可思议之态,持着耐性摇了摇头,口吻暗含责怨: “生意人本该善于变通,这位娘子这般坚持己见,只怕对你我双方合作并无益处啊。” 顾云汐浅笑颔首: “焦掌柜不必急恼,这五两一包的价钱不能改变,还有原因两点。其一,我刚刚在前堂说得明白,这价钱原是关中一家调料店铺与我夫家的规定,那家订单数量也非小数目,我给你低价给他家高价,若传出去只怕对我们的声誉有损。 其二,这十香汤料并非只做涮锅底料,还可有炒、烤、焦多样做法。同样是五两银子的本钱,您这间酒楼里却可平添不少新鲜菜品。至于每道的定价如何您说了算,所得也是您自己的收入,这样的话您的酒楼并不吃亏反会大赚。” 焦掌柜听了疑惑不解,皱眉问道: “你的东西明明只是汤料,如何用作来煎炒呢?” 顾云汐笑道: “生意人讲求变通,厨师也该善于变通。今日十香汤料卖空了,我无法现场演示,待下次交货那时我会借用贵店厨房,做一道十香炒锅出来。 所需食材也属普通,无非需要些时蔬,五花肉、腊肉或牛肚丝等物,加以我花家的汤料翻炒,成本低廉而收获殷厚。 那时,掌柜再看那炒锅的销路如何。若真是无人问津,我家自然会折价售出汤料,您看如何?” 焦掌柜面色先是一怔,继而眉宇间全是五体敬佩之意。 巴掌拍得响亮,焦掌柜爽声笑道: “好,好,就这么办!焦某先行订出半月的数量,预付白银一千两,现下就以银票兑现二位。烦请两位给个居址与取货日期,焦某好派伙计登门取货时,结清尾款。” 顾云汐大咧咧的摆手: “我信掌柜的为人,若无信誉万万开不得这规模庞大的酒楼。你的订金这次就免了吧,七日后我与夫君会亲自送货上门。” 焦掌柜惊诧,欢喜不已的答应下来,将她和冷青堂毕恭毕敬送出酒楼。 长街上策马慢行,顾云汐看到有人叫卖糖葫芦,吵着要吃。 冷青堂付了几文钱,将她抱到自己的马上,一口口的喂给她。 看她吃得欢,嘴里“咯嘣咯嘣”连冰糖壳子也嚼得碎烂,他也觉满足,眼底心里溢出的宠爱如蜜水般的香甜。 依靠勤劳和智慧成功赚了一笔钱,夫妻二人心情激动。 “娘子,刚刚真有你的。一兜汤料挣足五百两银子不说,还叫那家酒楼和咱们达成了长期合作的关系。” 冷青堂疼爱的搂住小女人的细腰,不忘在她耳边留下温柔赞美的语言。 顾云汐笑靥明灿如花: “夫君,我说过我们今日定会不费吹灰之力挣得一笔钱财,我没夸口吧?” 冷青堂点头,亲一亲她的小脸,突然间心生疑虑: “不过,订货不收分毫订金的话,你就不怕咱们这头将汤料制出来,焦掌柜那里却出尔反尔?” 顾云汐咽下最后一口糖葫芦,目视前方,轻抿甜丝丝的唇瓣,微笑道: “这便是我为何不登门自荐,而要先行招揽那些食客过来品尝的原因。夫君,你觉得那些达官显贵们吃过配上十香汤料的涮锅后,还想不想回头再尝尝那个味道了?” 冷青堂想了想,骤然醒悟: “没错,咱们不怕那焦掌柜反悔,只要他无惧那群食客砸了他的酒楼。” “对,至于我所说的关中那家调料铺子也是骗他的,他想要越过咱们从那家进货也请随意吧,我保准他寻遍天涯也别想找到那家铺子。” “哈哈哈,娘子高明,咱们回家!” 二人越说越为快活。 冷青堂一手护紧云汐,在宽阔的大道上抖开缰绳…… 第十二章 东厂督公月西楼 夜色漫漫,如许深长。 此刻,大羿京城的街头巷尾静得骇人,偶有旋风呼呼的卷过,那低沉的嘶鸣更像是隐在暗处不知名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凄厉的呜咽声。 东厂昭狱—— 惨淡的月光普照庭院檐脊,落下寥寥的冷白霜色。 大门口两盏牛皮灯笼被风刮得东摇西摆,仿佛一对瞪大的鬼眼,正无声无息的紧盯这所人间炼狱里的一切罪恶。 惨绝人寰的哀嚎不断渗出一侧牢房,时而高昂,时而幽咽,逼得人心口阵阵寒凉。 又一轮酷刑结束,降紫八品官服的番卫脚踏满地鲜血退后十几步,眉眼霜冷无温,注视正前方血葫芦般的魁梧男人,手上握牢一把钢齿铁梳。 衣帛与人肉的碎屑在细密阴森的篦齿之间模糊成团,咄红的血不断从铁梳上渗落下来,随着番卫退后的步伐,在地上延绵成为一道血线。 腥味刺鼻的血液余温尚存,都是从那被锁链捆绑在双杈架子铁的男人身上流淌出来的。 他的两个同伴与他境况相同,全都是两臂高举分开,呈大字型拴在两侧的架铁上,周身体无完肤。 这三人正是前任东厂千户程万里、三挡头赵无极与四挡头白奇英,先后被东厂分缉事的暗卫们拿入东厂,从一天前就接受了各种酷刑折磨。 刚刚受过最为残忍的梳刑,程万里止住痛苦的悲鸣,颓然垂下头颅。 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黝黑的大脸上蜿蜒而下,滴入脚下一摊血迹之中。 所谓梳刑,即撕下犯人的上衣,用一枚钢刺无数的特质铁刷蘸过开水,在往人的身上刷。 这一刷子下去,好好一个大活人顿时便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怎么样,你曾是东厂的二把手,还记不记得亲手为多少人上过梳刑?如今这刑罚落到自己身上,滋味如何啊?” 绵长轻柔的问话飘飘悠悠响在牢房里,像是艳阳晴空之上缥缈无一丝重量感的云朵,端着副不紧不慢的心性儿。 等了须臾,那好听的声音再度升起,较之方才,这会儿子便多了几分锐利与清冷: “半个膀子都见骨头了,你一条胳膊就算是废了。哎,好歹也算是同僚,别说本督没有关照你等。还要命在,便交代出贵嫔主子的下落来。” “呵……” 血葫芦似的男人艰难动一动脖颈。 他想要抬头,好好看一眼对面对他颐指气使的人。 然每次用力,全身经络便会受剧烈疼痛的侵蚀,使他无法如愿以偿。 “哼!” 程万里向火炉那处冷嗤,不断喷洒着粗重的鼻息,忍痛嗓音抖擞道: “要我说几遍你们才能听懂,我不知道,我不清楚她人在何处!” “哦,你不清楚?好,那本督便问你的手下好了。” 轻柔养耳的问询之声略微停顿,忽吩咐两侧: “来人,将赵无极的妻女带来,押于牢房外。” 番卫们颔首应承,纷纷跨出牢门,不大会儿工夫,拖着三名女子折返。 这三人之中一大二小,是三番挡头赵无极的老婆和两个才过及笄之年的女儿。 三人被恶意掼倒,隔着木栅便看到自家夫君、爹爹手脚被束,浑身是血,顿时抢在牢门前不停拍打木栅,向里面放声嚎啕。 这时,火炉旁优雅的声音再次荡漾而起: “本督看过,这赵无极的妻女也算得长相水嫩,且那两个女儿正值妙龄,本督就将她们赏于你们吧。就在此处玩,让她的夫君、她们的父亲明白,背叛朝廷是何种的下场。” 话音才落,牢门外十几番卫一拥而上将三个弱女子围住,一双双兴奋瞪圆的眼里闪着绿光,在昏暗的昭狱里活像一条条饥饿的豺狼。 三个弱女子毫无反抗能力,遁然吓得花容失色,未及挣扎便被一双双大手按在地上。 那些精壮的汉子挤在一起,满口污言秽语,亢奋到极限的脸孔上五官挪移,完全没了人样。 整个昭狱响彻着凄厉的哭喊求救声,衣衫被撕裂的尖锐之声和男人们恣意的邪笑声。 聆听妻女无助的喊叫,赵无极咬紧牙关,双眼闭合,一颗心犹像被利物贯穿,碎裂为粉屑。 身躯桀桀颤栗,他终于急火攻心,忍无可忍的直起头颅,对着火炉边玫瑰椅上悠然自得的身影破口大骂,热泪不断,自愠怒狞红的眼目中脱线而出。 “月西楼,我草你姥姥——” “想要保得她们的名节,就告诉本督嫔主儿的下落。” 谩骂入耳,那细腻婉约的嗓音听起来好似天生没有半分脾气,依然不急不恼。 “我、我说……” 白奇英被捆在牢房北侧的架子铁上,浑身血污。 他刚讲了半句,便被赵无极的怒斥打断: “老四!” “三哥,嫂子她……” “住口!” “老四你敢——” 程万里和赵无极同时对白奇英嘶吼威喝。 赵无极气到极点,心头一股野火径直蹿到了喉头,庞大的身躯用力挣扎起来,恨不得立刻挣脱铁索,奔到白奇英近前,亲手给他两耳剐子。 “啊——” 牢门外一记女人绝望的呼喊划过,紧接着“咚”的闷响过后,震得木栅晃了两晃。 众人循声而望,却见赵无极的老婆业已倒在血泊之中。 她周身衣衫破碎,露出大片白花花的皮肤,其上咬痕、青紫抓痕层出遍布。 因不堪受辱,这烈性的女子奋力挣出狼群,一头撞在墙上。 她的一张脸被泪水淋湿,死的那刻两眼睁到最大,直愣愣的注视牢房里的赵无极,死不瞑目。 赵无极低头呜咽起来。 “…是督主先弃了我们!” 白奇英也是声泪俱下,抽噎道: “他带云丫头去避世,就把所有的苦难甩给了我们。” 忽然,他从呜咽中抬起头来,望向冉冉火光里高高至上的身影,悲声祈求: “月督公,你就放过三挡头的女儿吧。我说,我告诉你云丫头的下落,他们就在西夷……” “你给老子闭嘴——” 一声爆吼直冲九霄,仿佛集中了赵无极全身的气力,如滚滚惊雷炸开,震得众人耳鼓作痛。 刹那之间赵无极好似被凶神恶煞附体,手脚疯狂挣扎,竟将碗口粗的架子铁拔出地面来。 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身背百斤架子铁疾步冲在白奇英的身前,抢在他那下半句脱口之前,身子一旋用脊背猛_撞白奇英。 五脏六腑俱被坚硬的架子铁挤压到爆,白奇英当场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玫瑰椅上的男子微微蹙眉,两旁番卫即刻抽刀上前,就在赵无极回身之际,手起刀落。 漫天血线,飞扬如雨。 牢房外,暴行停止了。 两个花季少女当场被活虐致死,尸身仰躺,再没了多余的气息。 昭狱,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当中。 “呵呵……呵呵……” 程万里头颅低垂,一道道血泪顺脸颊源源流落下去。 他凄然咧了咧嘴角,挤出几声阴森诡异的冷笑: “月西楼,你不得好死……” 一句话轻飘飘的出口,程万里蓦然对天凄声呼喊: “冷督主——” 噗—— 一口血喷溅得老远。 对面玫瑰椅上的男子看到,眉头拧蹙,上身极力后倾,嫌弃的掏出帕子掩住口鼻。 一番卫凑近尸身验看,旋即回身抱拳: “秉督公,原东厂千户程万里自爆内力,人没了。” “也罢,好歹也为东厂效过力,挑上好的棺椁将这些人好好发送了。” 一派跳跃的火光里,那男子从玫瑰椅上缓缓站起身来。 玄纱网纹无翅帽高耸,湛青麒麟蟒袍上,那些精美的繁花金线流光斑驳,烨烨生辉。 此人年纪二十有四,身材纤瘦匀称,面容清绝,片点脂粉未着。 一双狭长澹黑的狐狸眸里踞着星光,幽邃如雾。 长眉娟细疏淡,眉心处一点灼灼朱砂痣,甚为醒目。 嘴角缱绻上扬,挺身直立的气场沉冷而神秘,孤傲又无半分盛气凌人。 唯一与那气质不符的便是他的肤色,细腻无暇之中却呈现出一股子病恙的灰白。 就算挨近炉火,那像有烟霾披蒙的肤色也为晦暗,冰冷得没有半丝光泽。 他,便是华南信牶养的鹰犬,新一任东厂提督,月西楼。 赵无极的两枚钢铸手球此刻正被月西楼玩弄于五指之间,沉紫的精致薄唇轻抿出细微的弧度,他对手下吩咐: “让传信的带话进宫,贵嫔主子眼下人在西夷。 第十三章 云汐的决定 夜凉如水,浓不可破。 外头冷风灌入,吹得合欢红鸾绣幔锦帘轻盈的摆动。 云汐从梦中惊醒,带着湿漉漉缠身的汗水猛然起身,对着幽狭帐内的夜色,心潮起伏。 “娘子,怎么了……?” 听到动静,冷青堂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坐起,撩帘就看到寝阁的窗扇漏开一道缝隙。 起身关窗,喂了云汐几口热茶,才将她柔弱曼妙的身躯揽入胸怀。 “怎么了,梦魇了?” 他用温柔的眸光凝住他,细声轻哄。 云汐幽然举目,恍是无限哀婉的目光游戈在冷青堂眉眼之间。 骤然,双臂紧紧勾住他的颈子,一头埋进他的胸膛,酸声喃喃: “夫君…夫君……” 被个小女人如此依赖着,冷青堂的心头顿然涌起一股子爱怜与满足。 同时,他也有些担忧,细声诱哄她道: “到底做什么怪梦了,和我说说。” 无尽的恐惧攀爬而来,冰裂般迅速蔓延周身。 她摇头,狠狠的闭了双眼,眼尾一滴凝泪在寂黑之中莹莹而亮。 她实在没有胆量再度忆起梦中的画面。 “娘子,莫怕,我在。” 冷青堂陪着她,她不肯说,他便不再追问,只轻抚她的鬓发,在她的唇上印了一吻,拥她再次躺下。 “时辰还早,再睡会,我搂着你。” 彼此挨近,身形相拥,发丝交缠。 冷青堂很快睡熟了,呼吸沉稳而均匀。 云汐却无法再睡安稳。 窗外的风声愈加紧了,像是谁的低低哭诉声响彻在耳畔。 云汐实不敢对冷青堂描述那样可怕的梦境。 刚刚,她梦到程叔与东厂的几位挡头被锁在一间阴暗的牢房里。铮亮而锋利的刀刃一下下的切割着他们的身体,鲜血如注。 他们满面血泪的望着她,对她发出惨烈的哀嚎…… 翻卷不定的心绪好像无数细线,千丝万缕的缠在心上,一丝一起的勒紧成结。 为何会无端生出如此恐怖的梦魇? 云汐内心不安。 一想到他们在她和冷青堂成亲当日来过后离开,从此渺无音讯,云汐就再难阖眼,辗转反侧之际,手心泌出冰冷的细汗。 接连几日,云汐都从噩梦中惊起,之后再不得安睡,只得在懵懵胧胧的恍惚间,顶着一对乌青眼圈挨到天色微明,起身赶制东洲大酒楼订购的半月汤料。 这日阳光独好,云汐坐在廊下木桌前,又在为何事而失神。 冷青堂远远的看着,只觉极不对劲。 轻轻绕到她的身后,低头在她的颈窝落下缠绵的吻痕。 她仿佛受到剧烈惊吓,娇躯猛的一抖,险些从木凳上径直蹦起。 “夫…夫君。” 二人面对面,神色俱是怔怔。 “娘子,你可是身子不适?” 冷青堂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举步冲向她,大手覆上她的额头试探几分,眉头轻轻皱起,嘀咕: “并没有发烧啊。” “我真的没事。” 云汐莞笑些微的苦涩,拨开额上的大手,垂眸掩饰心神不宁之态。 “剩下的活交给我做吧,你去楼上歇着,这几日你够累了。” 冷青堂夺过云汐手中的石杵。 他以为,她几日的失常是因赶制十香汤料拖垮了身子。 “夫君……” 云汐抗议的唤他一声,还想亲力亲为。 这时,院外响起一阵扣门声。 “来人了,我去开门。” 冷青堂对云汐温雅一笑,就要转身。 “夫君!” 云汐倏然手扯他的衣袖,一双杏目睁圆,内里水波淋漓翻滚,表情莫名的恐慌无措。 扣门声越发急迫,一次次撞击犹如鬼斧残忍的劈上云汐的心头。 她容色苍白,半张着口,仿若被剧痛压迫了胸腔再不得顺畅的呼吸。 惊错愕怖的眸光,幽幽向那紧闭的院门迅速闪回一下。 那厚重的铁门似乎隔绝了一只最为凶猛的恶兽,只要撤去那道阻隔,怪物便会立刻冲进来,两三下结果了她与夫君的性命。 云汐本能的想要阻止冷青堂过去开门,可她唇瓣颤颤悠悠的半晌又无法言明原因,只会朝他容色凄楚的拼命摇头,眼眶红通通的就快要流下泪来。 冷青堂不明所以,只好半搂她的肩膀,耐心劝慰: “怎么了,我只是去开门嘛,一准儿是华儿他们来了。” 撇下云汐疾步而去。 云汐惶然将两手交拢置于胸前,屏息凝神注视冷青堂走到院门口,拉开门上的铁栓。 沉重的大门才拉开一道缝,青葱般一个水绿的人影儿就挤了进来。 “喂,舅父舅母,我们叫门叫了许久久才给开,是不是你们在里头做什么坏事呢!” 华南季艳十指纤纤拨弄鬓边一缕青丝,黠笑着斜了冷青堂一眼,便欢快的朝云汐跑过去。 “瞎说什么呢你,没大没小!” 陆浅歌紧跟着进院,向冷青堂见礼后,提鼻嗅了嗅,惊叹道: “好香啊,舅母又是在做什么好吃的?” “你们来了,正盼你们呢……” 云汐脑中刹那雪白一片,几乎歪在木凳上。 见到陆浅歌这对儿,她紧悬失重的心总算得以落回原位,僵硬的脸上,弥出一丝不怎么耐看的笑容。 “咦,舅母这是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啊!” 华南季艳留意到云汐的状态不佳,凑上前来握住她的手,遁然又是一声惊叫: “哎呀,手也好凉。” 一旁两个大男人听到,也都围过来。 冷青堂神色凌乱: “她这两日都是这样……” “啊?该不会是见喜了吧?” 华南季艳惊得合不拢嘴。 “我去叫王宫里的医官过来!” 陆浅歌对待此事也无经验,只知听风就是雨。 云汐自是羞得无地自容,开口叫住他: “华儿,你别听季艳胡说,我与夫君在边界揽下一桩生意,不过是高兴得几天没睡个安稳觉罢了。你们快些进屋坐着,我去给你们备饭。” …… “我不同意!” 饭桌上,听闻云汐决意搬到出萍山到边界居住,陆浅歌当即反对,气得直接扔了筷子。 华南季艳一手肘捅过去,眉眼忿忿: “你急什么呢啊!” 陆浅歌并不甘心,抬头向冷青堂征求道: “舅父,你的意见呢?” 冷青堂举止澹然随意,夹一口菜吃,悠然的说着: “这边是你舅母当家,她要去哪儿我跟随便是。” 云汐听了心中一暖,轻拍他的手背,莞尔道: “多谢夫君。” “切,你们哪里是为照顾生意,分明就是想要躲开我们。舅父、舅母,你们是不是还在怨我父王秋狩上言语有失,才要对我们刻意疏远?” 顾云汐挽了一抹唇弧: “华儿,你与长公主对我们帮助颇多,我与夫君都一一记在心里。我们既然可以脱离中原、远离国土,合该有能力独立,不能永远依靠别人生活。 另外,这十香汤料是我娘亲的独门绝创,在她的著书里还有其他二十三道精品美食。我想着依靠自己的双手在这片土地上将它们发扬光大,被食客们追捧喜爱,这也算告慰娘亲的在天之灵了。” 云汐专注的倾诉,音色和缓如曲水流斛,潺潺而美好。 陆浅歌最终郁结的垂了头,情知已经无法再阻止什么了。 吃过饭,云汐让陆浅歌帮她将碟碗残食等物敛入伙房。 “舅母可是有话与外甥讲?” 陆浅歌一语道破,开门见山。 云汐扶了扶鬓边的茉莉簪花,微微定了定神,语锋一转: “此番云汐确有两件要事相托,还望陆大哥替云汐保守秘密。” 陆浅歌瞬间眉心猛烈一跳,表情凝聚,沉紫的两眸紧锁云汐一派伤愁落寞的面容。 能叫她摒弃尊卑辈分换回从前称呼的,究竟是何等大事? 上前两步,陆浅歌想要抬手搀她一搀,可想到两人如今身份有别,最终打消了念头。 剑眉微促,他笃定道: “你说便是!莫说两件,就是二十件、二百件,我自会赴汤蹈火!” 长睫落下一个角度,云汐水滟滟的眸光直视地面,轻幽的开口: “第一件事,请派人到大羿找寻程千户与其他挡头们的下落,不必打扰他们的隐居,人安好便可。第二件事,帮我约见巫师问其可有秘密订立连心血盟之法,我要成为夫君的挡煞。” 第十四章 有种后宫叫云汐 十月枫红,挂满枝头的熟透柿子好像一个个饱满的小灯笼,在烟雨之中招摇缥缈。 夜色迷茫,勤明殿里人影绰绰,有低低的对话声从微启一隙的窗格里低回的流出来。 “消息准确吗,人在西夷?!” 华南信的嗓音高高抬起,透着一丝惊喜雀跃。 大太监梁缜那弓身曲背的喏喏黑影,投在窗纸上: “回皇上,西夷番国数量本不再少数,逐一排查寻觅总要费些时日。” “排查什么?去告诉月西楼,先从乌丹下手便是。若人在西夷的话,定是被长公主华南蔷给藏起来了。” 外头更鼓铮铮作响,梁缜听到,适时提醒道: “皇上,时辰到了,您该起驾太銮殿,今夜是慧妃娘娘侍寝。” 片刻安寂。 “哎……” 一声轻叹,年轻的帝君似是回神: “看来看去,选来选去也不过是具皮囊罢了,有什么意思……” 大殿的门“吱呀”打向两侧,一袭明黄衣袂在沉沉夜色之中翩跹独舞。 华南信负手在长廊里缓行,耳畔是入夜凄凉的风声。 忆着她的喜怒哀乐,心中莫名一痛。 他杀了一些人,逼得自己再无退路。 终于拥有了江山皇位,站于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他,却感到如此孤独寂寞。 太銮殿寝阁—— 铜金蟠花烛台上的火光星点跳跃,红泪一滴一滴顺势蜿蜒曲回。 软床香榻,朱浓淡紫。 芙蓉帐下,无暇如玉的美人已沐浴更衣,三千青丝如墨,泼盖了整张金丝绣边云雁软枕。 慧妃,丞相时嵩之女时沅卿。 因显赫家世,其父又于朝堂之上收新帝倚重,才进宫来未得侍寝便博了个头筹,封为妃位。 另有一重原因,她是华南信众多后宫之中,与云汐眉眼神韵最为相像的女子。 贡院、簪缨显宦,一批一批的送美女入宫。 殿选被帝君留牌的廖廖数人却像是从同一模中刻出,每副面孔俱都别样的相似。 任时光荏苒,一挥弹指之间百转愁肠,无以淡抹悲伤。 床头明黄的欣长身影让窝在锦被中的年轻女子睫毛轻轻扬起,如蝶翼扑扇着,冉出深幽如水的眼波。 “皇上。” 时沅卿低低唤了一声,眸光含羞流转,莹唇微咬。 华南信倏然凝神,低眉望着绯红面颊的娟好女子,眼底幽光闪过,漾开复杂多变的涟漪。 这眉眼,这娇羞,确实像足了心中的那人。 龙袍垂落,床幔合拢。 美人入怀,帝君的世界里却满是云汐的脸。 越是沉沦迷失,越是想她想得发狂。 原来这世上有种后宫,叫云汐! 一夜荣宠无限,低吟浅唱混合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气,晕染开满室的旖旎。 天色微亮,幔纱掠影,卷帘人去。 时沅卿在被卷里被抬出太銮殿,梁缜向华南信行礼,询问: “皇上,留还是不留。” 帝君冷笑着目视天外的浅白,微薄的嘴唇一勾: “晋为贵妃,不留。朕的孩子,自然要由朕心爱的女人生下!” 梁缜眉色一怔,颔首: “遵旨。” “等等!” 华南信赶在大太监去备避子汤之前叫住他,眸色定定思忖了片晌,神现沉定: “传朕口谕给东厂,西夷一旦传回准确消息,立刻十万火急报予朕。这次,朕要将她亲自带回宫。” —— 时间悠悠荡荡,七日之期转眼到了。 按照先前的约定,云汐要在今日向东洲大酒楼交付半月数量的十香汤料。 又是清晨,云汐夫妻将七百五十包汤料装满足足四只口袋,分别跨在两匹千里马的身上出发了。 这次见面,焦掌柜倒显得比上次还要热情,亲自带伙计们出门迎接。 七百多包汤料占满整张八仙桌子,好像树竖尖的小山峰。 焦掌柜看得眼中发亮,即便喜形于色倒也没有全忘云汐先前在店里的承诺。 “嘿嘿,花娘子啊,上回临走时你可说过的,这特制的汤料还有别的用途,不知今日可否让在下掌掌眼哇?” 云汐挺胸,痛快答一句:“当然可以,等会儿劳烦掌柜的带我去伙房,我只借用一包汤料就能做出两类菜品。” 和她预想的一样,此番自己若不能兑现承诺,这姓焦的还会坚持压价,横竖汤料已在他的手中。 唇弧无声的扯了扯,云汐暗道: 看吧,过会儿就叫你心服口服的付钱,一包汤料五两银子,一个子儿也少不了! 焦掌柜眼底凝聚的笑影淡而疏离,些微的显示出质疑与轻视: “好、好,这边请。” 并非是他不肯相信这年轻的小娘子。 自那日云汐夫妻卷着五百两银锭离开大酒楼,焦掌柜扪心自问,越琢磨越不对味。 那红彤彤的牛油辣膏子味道确是鲜香,然鸡蛋大小的一块儿就要五两银子,未免有些抢钱的意味了。 左不过是这貌美的小娘子自己夸下海口来,那就在付钱之前叫她好好的展示一番。 此时又值正午饭口,眼见宾客满堂,不愁没有食客愿意接受白赠的美食。 若有一人尝过以后说出个“不”字来,他这里便名正言顺的多出可讨价还价的理由了。 云汐早已料定这姓焦的会在得到汤料后耍花枪,索性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跟他一路走去伙房。 冷青堂呢,此时也是泰然自处。 他与自家娘子朝夕相处,能不清楚她的能耐? 此刻的自己什么也不需说、什么也不需做,只管寸步不离的跟着娘子走便好。 东洲大酒楼的伙房空间并不算小,尽三十个厨子忙得不可开交。 焦掌柜止步,眯眸带笑的表情暗藏一分锐色。 对个厨子摆摆手,示意他暂停手中里的活计,将灶台让出来。 顾云汐慧黠的眨了眨眸,挑眉轻笑着边净手系围裙,边说着: “不好意思,我要同时做煎、炒两道菜出来,麻烦再腾出一只灶来。” 焦掌柜又吩咐邻位的厨子让到一旁。 顾云汐在木案上寻看几眼,遴选出油菜、香菇、针菇、木耳、黄花菜、玉米,牛肚和五花肉几样食材,清洗干净,又将鲜活的鲈鱼开膛破肚。 五花肉片为纸薄的长条,牛肚切丝,玉米剁段。 鲈鱼背上轻剐三刀方便入味,腹腔填以香菇、木耳、黄花菜、葱姜,以丝线缝实,淋花雕老酒腌制。 热锅清水煮沸,依次下针菇、香菇、木耳、玉米段、牛肚丝、五花肉焯熟,沥干水分。 两铁锅上灶烧油,分别加葱段、白蒜、麻椒爆出香味。 从一铁锅的热油里捞出姜蒜调料,再放鲈鱼,两面煎至半熟。 兑以热水,放十香汤料半包、冰糖颗粒少许、盐少许,最后放入焯水的时蔬。 另一锅中不取姜蒜调料,直接投入余下的半包汤料。 红油遇热融化,再放焯水的五花肉、牛肚、接着放入时蔬,最后加冰糖、油菜叶,翻炒一刻,撒盐。 两道美食先后出锅。 顾云汐还不忘记用剪刀挑出鱼腹上的细线。 两道菜品,取用的食材寻常无奇,先后工序不为繁琐。 成品却是青红、玄白几色相间,鲜香四溢,色泽油润红火,勾得人食欲大增。 焦掌柜和厨子们完全看傻了眼。 顾云汐淡薄的抿唇,轻幽的眸光瞟向焦掌柜,问: “怎么样掌柜的,这一包汤料是不是做出了煎、炒两例菜色,且每样都与那涮锅子不为重复吧?” 第十五章 偷来的日子 东洲大酒楼—— 两只冰裂纹白瓷大海里散出的辛香鲜美气息,很快充满了整间伙房。 焦掌柜受这味道的诱惑,身子前倾,直勾勾的盯着那两盏美味佳肴,眸底现出迷炫的光彩。 他重重咽一下口水,目不斜视的连声称赞: “好东西、好东西啊……这两道菜不为重复,当然不为重复。” 他身边一个厨子神色惊诧,两指不停搔弄着下巴,口气仍有怀疑: “我为掌勺厨师十年,可从未见过这种不循常理的炒菜方法。合着说随意抓几把食材下锅,加勺涮锅底料再扒拉扒拉,就是一道菜了?” 另一厨子点头附和: “是啊,咱们也曾在中原的松鹤居做过三年。煎炸、糖醋、红烧鲜鱼过手不下数千道,也没见过她那种煎不煎、炖不炖的四不像做法。” 焦掌柜听到周遭有议论之声,如长气势似的直了腰杆,眸光狡黠一荡: “敢问娘子,这两道菜品各是什么名字。” 顾云汐轻松应对,眸中无一丝波澜: “自家独创,十香炒锅、香鲜烤鱼。此时多说也是无用,这两道菜究竟如何,总还要食客们说过才算。” “来人,将这两道菜送往前堂,告知客人们是本酒楼新上的菜系,请大伙免费品尝,给出些评价来。” 两个伙计端菜赶往前堂去了。 不多时,他们步伐紊乱的跑回,脸上是些遮饰不住的惊艳喜色。 “掌柜的,有几桌客人品过花娘子的菜,皆是赞不绝口。眼见着那两大海东西瓜分一空,没吃到的客人闹着要点,场面如同娘子售卖汤料那日,咱们完全控制不住啊。” 焦掌柜有些反不过神来,愣愣问: “真的?” 另一伙计急问: “两道新菜如何定价,掌柜的快拿主意。” “这……” 事出突然,焦掌柜两手摊开颤颤,片刻怔忡着拿捏不定。 云汐轻轻一笑,提示: “刚刚那两锅时蔬都是我随意选取的,点菜时可由伙计问清客人配何种食材,根据全素、全荤或者半荤半素灵活定价。” 焦掌柜瞬间如醍醐灌顶,击掌道: “好主意,只要不低于本钱,一道菜挣银多少完全取决于食材种类。花娘子高见!” 言语之间多了几重敬意,焦掌柜举手: “官人、娘子,二位还请雅阁议事。” 这次回到雅阁带着十足的自信,夫妻两个心安理得的享用着焦掌柜亲自奉上的香茶。 闲话之间,带着一丝好奇心理,焦掌柜问起: “花娘子,适才焦某见你辗案时刀法娴熟,想必也是一位高厨,敢问娘子师从哪位大师啊?” “……”云汐微垂眼帘,眸光凝聚,现出一分迟疑。 冷青堂的嘴角蓄起幽微的笑意,他的想法不多,只想尽快谈好价钱,带娘子回去,便开口替她答道: “掌柜的,你这话算是问到根本了。我家娘子这手功夫也是家传,其母曾在大羿皇宫御膳房里奉值,随便出手捏一道点心就要沾个‘御’字。” “哎……” 云汐骤然内心搅起一波一波的难安,无限冷意寒凉犹如刚刚那两只白瓷大海外壁的冰裂,迅速蔓延至周身四肢百骸。 她唇瓣轻颤而启,想要阻止冷青堂继续说下去。 然他的话已出口,彻底没了再截断的意义。 焦掌柜一对瞳仁里光辉大盛,好像漫天黑夜里炸开一朵朵璀璨的花火。 重头打量顾云汐,他连连拱手作揖道: “哎呦,失敬失敬,都是焦某眼拙才未能识得娘子这尊金佛。” 见他瞬息万变的表情,冷青堂只觉好笑。 光润的指腹轻抚茶杯的边沿,表情宁静如深水般波澜不惊: “掌柜的,我花家虽算不上是名门望族,因是有人在宫里头当过值,总也有些个见识和脾气。边界一带嘛当属您的东洲酒楼数一数二,店大自然就有做大事的气魄。与您合作,我们放心。 可若是您觉得我们给出的汤料价格不实,也没有关系,我们绝不会强人所难。 这七百五十包汤料我们夫妻二人即刻带走,不妨再到别家看看。在下相信,凭我花家的背景和独门秘方,带有‘御’字的菜品,成本会抵不过五两银子。” 边界属于三不管的地带,但凡有商品加上个“皇家”或者“御用”的标签,价格都会成倍上翻。 只要不出大乱子,还有就是供奉上足,驻边的衙门也懒得去管理这些带有皇签的商品。 这道理冷青堂清楚,姓焦的久混边界,自然也是清楚。 “哎,别别别!” 眼见冷青堂起身,焦掌柜身子急忙抢到八仙桌前,曲身展臂护住那满难一桌的汤料,扬面对嬉笑起来,半为赔罪: “一切只怨焦某糊涂,二位贵客稍安勿躁,鄙人这就去账房上支银票。” 接下来进展顺利,无非是一手交钱的事了。 一摞银票共计五千两,除了付这半月的汤料以外,剩下一千二百多两,便是预支另外半月汤料的定金。 临告辞前,焦掌柜向她二人问起下次接货的地点。 云汐却当即改口,仍坚持由她这方主动登门,按时为酒楼送料。 离开酒楼以后,顾云汐与冷青堂两人在边界以北的小镇上租了间民舍。 其空间并不算大,只有一层房屋,倒是庭院方正整洁。 院中一棵石榴树,一棵梅子树,都是云汐所爱。 这镇子距商业街路途不远,方便今后为东洲酒楼供货所用。 守着最大的贸易聚集地,各种食材采买起来也是一站齐全。 房东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慈眉善目,看穿着与谈吐也为中原人氏。 初见这男女租户,她那精利的眼神不停在他二人身上打转,容色透出些怪异与疑惑。 观两夫妻的面貌,男的少说也至克近之年,而女的多说又不到二十,年龄悬殊似乎有些大了些。 就是这个小插曲让冷青堂足足怄了半晌。 若非云汐喜欢这里,他才不会爽快到一次性付了五年的租金。 过日子的家伙什儿眼下还在阁楼,需要回去收拾,再腾出两天时间彻底搬过来。 回到萍山天已大黑,冷青堂感念娇妻奔波劳累了一天,叫她上楼休息,自己则做了些简单的晚饭,与云汐吃过,又到院中喂马。 云汐独自留在房里,如何能够安稳入睡? 她最怕一但闭眼,就会陷入那一场场无尽无休的血腥梦境。 恹恹推开五彩琉璃格半拱窗扇,低迷的眸色穿透轻纱月光,远远就望到马棚前面丰神俊朗的男子。 他向厩里投喂过草料,一壁看马儿咀嚼得香,一壁疼爱的轻轻拍打马头,嘴里低低呜呜的不知对它们诉说着什么,银皎月光下那五官线条深邃清晰的脸上,笑靥愉悦而满足的绽开来。 看样子,他尤为安于现有的生活。 作为妻子,能够被夫君呵护疼宠,与夫君举案齐眉,云汐也会感觉幸福。 可是,自那夜被梦魇困扰之后,她的内心便无端多出一丝紧张不安。 这般美满而安稳的每一天、每一寸光阴,就像是偷来的。 如今,她唯一的期盼就在陆浅歌那里。 她祈祷他能够完成她的托付,将那两件事办妥。 盥洗后,冷青堂回到寝阁。 推门就见云汐坐在床边,静静注视角桌上澄明弹跳的烛火。 她那对好看的眸子里似乎盘旋着一抹轻雾,氤氲难消。 冷青堂轻轻坐到娇妻身边,一手温柔的环着她的肩,沉定之中带着几分关切的焦灼: “娘子,你怎么了?” 敏感如他,早已察觉到这些天里她的情绪波动,绝非劳累那般简单。 云汐缓缓的抬头,认真的看着他的每寸眉眼五官,星眸里闪过迷离恍惚的神色。 要怎么同他讲呢? 仅是自己做了恐怖的梦,从此遁入无尽的惊忧与怀疑之中。 鬼神怪力之事本就无根可溯,既如此自己惊忧便罢了,又何必拉上他,害他从生活的美幻与安逸之中跳脱出来呢? “娘子,你是不是怪我今日在东洲酒楼里话说得有些多了?” 他长密的眼睫垂下专注的看着她,眼底的神情丝丝袅袅,光影骀荡。 瞬间心湖的涟漪更为凌乱,她低头,躲避夫君长情的凝视。 他说的是,也不完全是。 正因为那几场梦境带给的恐慌不安,她才会变得事事小心谨慎,甚至神经兮兮,只想不被他人知道她与夫君的过去,尽量不要被麻烦找上门来。 云汐身子倾倒,靠在自家夫君暖暖的胸怀前,语气轻婉带着些微的忧愁: “我并非不高兴,只是才离开大羿不久,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们的从前。夫君,我们还需万事小心。” 冷青堂眸色一凝,侧头枕上她的脑顶,身子轻晃着在灯下柔声细语的哄劝: “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再不会了。” 他的顺从、他的迁就让云汐心头一暖,眸中湿热酸楚,忙扯住他的臂膀,又将脸向他的怀中靠了一靠。 这夜,他拥她入睡,坚实的手臂始终覆在她的身上,像是有力而坚挺的护盾牢固守着她,为她挡开世间的一切风雨和坎坷。 她就依偎在夫君的怀抱里沉沉阖眼,任院中初冬的寒风呼啸,驱走深秋的萧索。 长夜幽幽,她的梦境世界依然安宁甜美,鸟语花香。 …… 正如陆浅歌曾说过的,西夷的冬天远比大羿来得要早些。 今日的他独自骑马而来,一身乌丹王室贵胄的华服,那月白锦缎上阳绣的草叶螺纹在晨曦下闪动出熠熠的粼光。 冷青堂看到只他一人前来,容现诧异,问一声: “季艳呢?” “哦……婚期将至,她留在王宫里不怎么出来了。” 陆浅歌紫眸闪转,像是敷衍着回答道。 冷青堂倒没太在意。 原是担心这年轻的两人总是一边形影不离又一边拌嘴,别是闹了别扭才好。 如今听到陆浅歌的解释,也觉有理。 云汐走到廊下,容色隐现一丝慌张。 陆浅歌倒还镇定,如水流晔的清澈眸光越过冷青堂落到顾云汐的脸上,淡然的声色带有某种暗示: “舅母,不知您与边界上的生意进展如何。今日外甥登门,便是看看您与舅父可还有什么需要?” 云汐会意,微微点头,知此番是托他的两事有了进展,一颗心不觉喜忧参半的,无可抑控。 努力稳了稳情绪,她对陆浅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你来得正巧,那笔生意成了,我这里还要采办大量香料和牛油才可。” “确是巧,外甥套了马车过来,莫若这就与舅母同去采买物资。” “你们现下要出门?” 冷青堂皱眉疑惑,廊下转身: “等我片刻,我换件方便点的衣服与你们同去。” “不必了,”云汐突然拦了他,握了握他的手,温婉笑颜仿佛隔着层烟纱,使人看不通透: “这里还有些香料未能研磨出来,就请夫君帮我一帮吧。我与华儿出门,顶多半日就回。” 冷青堂无奈的转头,看到廊下木桌上的碟碟罐罐,也知云汐这些天的工作量不小,便含笑点头同意。 娇妻离开后的庭院似乎变得异常空旷,使冷青堂百无聊赖,不甚自在。 石杵研磨香料,发出“嚓嚓”的声响,像是车轮在细细的沙砾上辗转碾压,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机械动作。 一阵扣门声响得突兀,冷青堂仰头张望,笑着放下手里的工具。 “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吧?” 他长声问询,起身去开门。 外面的人是华南季艳,面色苍白凄楚,两眼红红,分明是受了什么委屈。 见冷青堂来,她那副幽怨的眼神小心翼翼的深入庭院,吞吞吐吐的问道: “舅、舅父……阿戋在不在里面?” 第十六章 你是凤命 初冬的风带着寒意瑟瑟的吹进庭院,拂过冷青堂的面额,沁得他头皮微麻。 他对门外的女孩轻笑一声,答: “华儿方才来过,现下同云汐去边界的商业街采买香料了。” 华南季艳瞬间眸现一丝锐色,精致的脸庞仿佛冰冻的河面,半晌不见动容。 嘴角怨怼的压下,女孩掉头就走,身背后是冷青堂疑惑的声音: “怎么回事?你还是进来等他吧,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华南季艳骤然止步,头轻轻低下去,音色低迷: “阿戋出来时,并没有告诉我。” 笑意遁然凝在嘴角,冷青堂一时不知怎样去接她的话。 一丝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下一刻,华南季艳毅然决然的身形回转,大步冲进院门,语气沉沉定定: “也好,我便留下来等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廊下。 冷青堂拉把木椅,微笑道: “等会儿我还要继续研磨这些香料,你要是觉得冷呢,可以到里面去等他们。” 女孩失神的望着一桌子狼藉,缓缓摆了摆头,娟秀的五官没有多少神采: “舅父,我只想在廊下与您说说话。” “好啊,那你等着,我去沏些蜂蜜玫瑰茶。” 冷青堂回到阁楼里,很快端出一碟茶点。 碧玉竹节高杯里飘出袅袅的热气,团团白烟弥散着一股子蜂蜜甘香混合浓郁玫瑰花的气息。 华南季艳伸手去接茶杯,那两只细白手背上遍布突兀的水泡,全然暴露在冷青堂的眼前。 看他容色震惊,华南季艳忙用衣袖去掩,尴尬的笑笑,不打自招道: “是我不小心搞伤的……” 冷青堂点头,表示理解: “那些泡是热油烫的吧?你在学做饭?” “您、您居然知道?” 冷青堂手持石杵继续做事,淡笑含着一丝谦和: “从前的我连伙房也不会进,如今也能做几样简单的饭菜了,其实生活待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女孩沉默着举杯,一双美眸被喷香四溢的烟气薰描得氤氲朦胧。 半晌,她缥缈的目光漫无目的的落向地面某点,声音轻轻浅浅: “舅父,我想变得和云汐一样能干。可每次越想做到最好,结果却越是失败。您教教我,我该如何去做才能像云汐那般优秀?” 研磨的沙曳声响骤然停止。 男子平静的目光驱向女孩,火光电闪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女孩本就满副消沉,被对方锋利的眼神直视,心中不觉一紧。 “季艳,你就是你,没必要去模仿别人。” 放下手中工具,冷青堂看向晴空,极目远望那缕缕悠然游走的云朵,眉目淡定: “我相信你是聪明伶俐的,不会将自己的智慧空费于努力成为别人。” 讶异的表情瞬息变为无限委屈,女孩咬了咬唇,急着解释: “可是……” “季艳,你该是相当的自信才是。自信不仅是一种智慧,更是一份包容。” 女孩不语,胸腔之中似有一枚利剑插入,隐忍的心思揣度半晌,倏然问起: “舅父便是一直包容舅母的吗?您就如此信任她?上次阿戋过来,我曾亲耳听到舅母在伙房里请求阿戋帮她做一件事?那事是什么,舅母她可有告诉您?” —— 马车疾行一个时辰,在一处闹市的街角停下来。 仅一座双层小阁楼,外围无庭院护墙,五色珐琅球型圆顶正是乌丹国的传统建筑风格。 入目便见十几米高的阁楼墙体被蔓藤层层缠裹,密密匝匝的好似蛛网不透缝隙。 此时入冬,满墙长藤尽显干枯,叶片萎靡凋零,曲回蜿蜒的枝条好像无数鬼手奇形怪状,相互缠绕纠结着笼罩了整间小楼。 即便是在白天,阳光下耸着这样一座砖石灰白、孤零零惨淡的建筑,也会让人望而生畏,看得脊背发寒。 陆浅歌的两名手下就守在靠近小楼五米远的地方,见自家殿下到了,行礼后扣响了小楼的门。 霎时,木门无风自开。 陆浅歌先行进入,云汐随后,两名手下守在门前。 一楼光线格外晦暗,铜台里只两三点火光微微摇晃。 空气之中充斥着怪异的味道,正是秋狩那日,他们四人在结盟仪式现场所闻到的气味。 随处堆叠着大大小小的四方铁笼,里面是些活的狐狸、蛇、公鸡和乌鸦,不停对云汐几人张牙舞爪,看上去情绪相当暴躁。 有许多密封的透明琉璃罐子摆放在一长条桌案上,里面装着蛤蟆、蛇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爬虫。 云汐看得心惊肉跳,一只手压到胸前,有些无法喘息。 陆浅歌见状轻拍她的脊背,示意她放松。 椅上空无一人。 陆浅歌正在疑惑间,西南角传出几声尖利刺耳的声音: “到二楼去、到二楼去。” 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众人寻声看去,原是那处悬着的鸟架上立着黑羽九宫鸟一只,明黄色的巧嘴半张,正慵懒的伸展翅膀。 刚刚那说话的声音,正是从这鸟嘴发出来的。 事到如今陆浅歌也攥紧了拳头,徐徐步伐迈得谨慎。 这地方确是诡异,不得不小心。 一路上到二楼。 放眼便是通透的大开间,一人多高的六层书架两两相连占据了四体墙面,每层都摆满了书籍。 三重素白幔帐的后方盘膝坐有一人,身裹黑袍,头上是顶兽毛与雉鸡翎织成的帽子。 此人脸覆傩面,正是那日主持血盟仪式的巫师。 “三殿下来了。” 见到陆浅歌与顾云汐二人,傩面后透出苍老而暗哑的声音,原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 陆浅歌微微施礼,态度虔诚: “大师,我的朋友想要您主持一场血盟仪式。” “不用多说,上次你的人来见我,已经把意思替你转达了。好了,你们都坐下来。” 巫师向身前的圆桌抬了抬脸。 那车轮大小的桌子中央燃有一根白蜡。 大概是放足磷粉的缘故,此刻那烛火的光芒莹绿,诡异得仿佛是从幽冥世界飘来的鬼火。 蜡烛旁是一浑圆透亮的白晶圆球,外体光滑,被绿色火苗映照着,折射而出的光辉尤为阴森。 云汐无意间眸子低垂,只向那高托水晶球的底座上看了一眼,顿觉身子虚软,像是一脚踏入了虚空。 那圆球的底座竟是一枚真人大小的头骨,两只黑漆漆的眼洞正死死的对准了她,如何不叫她心口拔凉。 落座后,半刻出奇的安寂让陆浅歌感觉不太自在。 他拳头半握着放在唇前,清咳一声后开口: “大师,举行仪式所需之物……” “嘘!” 巫师蓦然竖起一根手指让陆浅歌保持缄默,那方傩面对准云汐的娇好的桃花脸,眼孔后一对棕金色的瞳仁粲然而亮,溢出激动的光辉: “你是凤命,是未来的东宫之主——” 第十七章 缔结血盟之法 “这、这不可能!” 顾云汐眉心一动,睁大不可思议的清眸直杵杵的凝向巫师,瞬间热血冲上脑顶,只觉头颅里“嗡嗡”的发懵。 “怎就不可能呢?” 巫师暗哑的反问声从傩面后方溢涌而出,硬生生的带有与其年岁不符的理直气壮。 傩面下看不到她此刻最为真实的五官表情,可那说话的语气明显透着不悦。 云汐焦灼的目光四下一转,无助之时与陆浅歌的紫眸对过,惶惶的闪回望向巫师,解释道: “大师,我家夫君只是一介布衣,我们……” 巫师猝然扬起手掌,当下打断了云汐的言辞,坚持道: “四十多年了,我的占卜可从来都不会出错。” 瞳仁倏的扩到极限,深邃无底的世界里,清晰的映入云汐一张惊惧错愕的美丽脸孔。 黑袍下伸出的右手轻抚桌上浑圆光滑的水晶球。 她的那只手皮肤松弛而萎黄,一副皱纹深壑堆叠的样子,就像是失去水分的干枯树皮。 五片沉黑紫色的指甲似乎多年不曾修剪过,形如利勾般突出指腹好几寸,让旁人看着内心像有无数蚁虫攀爬而过,难以言喻的膈应不爽。 被这样隐忍诡谲的神秘人物紧盯,云汐顺息感觉到有股凉气从脚底迅速蹿上脊背,身子一晃,张口之时便有股寒气喷出口腔。 脑中细细品味巫师方才那句话的深意,她越发六神无主,脸色红了又白。 夫君冷青堂,也就是大羿华南皇室宗亲华南赫,早已随她远离了朝堂,刻意避开一切皇权的纷争。 他的这辈子也许什么都会遇到,唯独成为天子,绝是不可能之事。 可巫师偏偏预言她是凤命,是未来的东宫皇后。 莫非,是在映射…… 容色剧变,云汐再难想像下去。 脑海中闪过一幅幅血腥的梦境,放大的画面里是一张张熟悉的人脸。千户大人、挡头们那凄楚的哀嚎在她耳边响彻不休。 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刨开了云汐的胸膛,肆意碾压攫取着她的心,周身窒息的疼痛感无以名副。 哀哀的阖了眼,眸眶湿润。 身边,陆浅歌发现她的异装,扶了扶她的肩,绵绵轻声唤道: “云汐……” 他不太清楚这素来坚强的小女人究竟遇了什么事,竟会在此时此地形容凄惶。 云汐抿唇再度睁眼的时候,又一副决然清冷的模样,眸光再无半分缱绻怯弱。 “大师,如果我说我不想做什么东宫之主的话,您可有手段为我改运?” 巫师左右摇头,挑高拖长的沉哑笑声带有一丝玩谑的意味。 那在昏暗的光线里,于安静氛围之中响得突兀的笑声,极似是一把生锈的剪刀割裂锦帛,每一下响得缓慢、响得迟钝,却始终无法一贯劈破到底,而是持着股子怎么听都别扭的调子,慢吞吞的滑过布料,折磨着人的耳鼓: “呵呵呵呵……不好意思,我确实可为世人改运,然而那种操作注定会折损我的寿数,且还有两类情况是我力所不及的。” 陆浅歌被巫师的几声笑碾压得两鬓直冒冷汗,忍着性情问她一句: “不知是哪两种情况?” “天外事、人上人。” 云汐自然对巫师所说之辞理解不透,也不愿再多打听了。 横竖这怪异的巫师并不愿意帮她改运,不如极早切入此行的主题为好。 微微颔首,云汐语锋一变: “大师,请你为我与夫君结下连心血盟吧,我要成为他的挡煞。只是眼下不便对他直言,故而我想请教您,假使我与他都不在仪式现场出现,血盟可否顺利缔结?” 年老的巫师“呵呵”嗤笑: “这又有何难?你只需将我所需的东西带给我,我便可在我的魔馆里独自完成仪式。” “太好了!” 云汐两手拢住按压住胸口,眸现惊喜,脸上的阴霾遁然消散,如晨曦破开薄雾一般,容颜恢复了清透,现出别样的神采。 “大师,快告诉我,您都需要何物才能进行仪式。我没有其他要求,只求快些与夫君结盟,越来越好。” 巫师身子前倾,紧紧看着云汐的双眼,缓声回答: “找一方干净的白色丝帕,滴上你夫妻二人的鲜血各五滴。不过务要记牢,谁为挡煞,谁的鲜血便覆在另一人的上面。” 顾云汐认真的聆听,点头如杵。 为免差错,待巫师讲完,她才再次重复道: “记住了、记住了。我为挡煞,鲜血就要滴在夫君的鲜血之上。” “嗯……” 巫师给予肯定,继续悠悠开口: “还有就是……” 忽然举直左臂,那宽大的衣袖窸窸窣窣的径自抖擞几下,便有一物从袖口里蜿蜒而出。 是一条两指来粗的小蛇,身上黑、黄、红三色环状花纹,看样子毒性不算小。 陆浅歌的手下当即意识到不妙,拔腿冲了过来。 而在这时,只见巫师手臂一抖,那条毒蛇立刻化为莹绿的火焰,火苗肆意吞吐燃烧,紧紧的缠绕了巫师的整条臂膀。 “大师!” 云汐还以为巫师遭遇了不测,惊慌起身想要施救。 眨眼功夫那阴森的鬼火全然灭了下去,巫师的臂膀未见有半分伤痕,那黑袍的衣袖不仅完好无损,还神奇的多出红、黄两条丝线来。 云汐震惊的看着巫师取下两条丝线,盘成几缕递了过来。 “拿着,回去取你夫妻二人的头发各一撮,男的系黄绳,女的系红绳,裹在那沾染鲜血的帕子,两天之内交给我。” “只有两天吗?” 云汐虔诚的双手捧过丝线,紧紧握在掌心里。 “也只有两天时间了。” 巫师的语气微有无奈: “你不是着急与你的夫君结盟吗?仪式非要在新月的当晚举行不可,眼下距新月出现只有两天了。错过的话,也只好再等下一轮了。” 云汐听后心生焦急,直接从椅上跳了起来,蹙眉笃定的说: “好,就两天,我一定把需要的东西带来!” 陆浅歌想到什么,问巫师: “大师,此连心血盟缔结以后,可还有解除的机会?” 巫师没有即刻回答,傩面徐徐抬起,平静的目光投向半拱窗棂一旁悬挂的白晶米珠流苏绣毯。 那绣毯的图案是副风景画: 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冠好像撑开的大伞,几乎占据了整张绣毯三分之二的空间。 另外三分之一处是几道闪电,从高空斜向落下。 整张绣毯丝线取用繁琐,色彩艳丽鲜明。 唯一不尽完美处,就是那闪电和大树的搭配,无论从那个角度观赏起来,总会叫人无端心生一丝诡异的感觉。 巫师此刻漫声开口: “想要解除血盟,除非大树天上长,闪电地中出。” 陆浅歌觉得这个巫师倚仗自身能耐便故弄玄虚,不肯好好讲话。 沉面几分怨怼之色不加遮饰,陆浅歌往桌上扔了沉沉的一袋金币,拉起顾云汐快步冲下楼去。 第十八章 我信她,不信你! 驾车回去的一路上陆浅歌都在和顾云汐商量对策。 两名忠心耿耿的乌丹武士在车后骑马紧随,始终和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 陆浅歌玩弄着鞭子,随口问道: “缔结血盟总需你与舅父的血,可你又要瞒着舅父,那样如何才能搞到他的血?” 云汐坐在车辕的另一面,极目远眺的眸光一度空茫,咬唇思忖了片刻,歪头答道: “从巫师的魔馆出来那刻我就一直在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就等他睡熟时再动手。” “怎么可能?”陆浅歌闻言,哭笑: “凭舅父的武功和警惕,你就算用最细的银针扎他,哪怕只一下,他都会立马醒过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有武功的人,就算是昼寝之时也会持有十足的警戒。一有情况,立刻便会清醒过来。 顾云汐眉间愁绪紧锁,摇头叹气。 陆浅歌想了想,劝她道: “要不,你还是和他说实话吧。横竖缔结连心血盟在我们乌丹是好事一桩,你就道是入乡随俗,他会同意的。” 云汐摇头不止,急切切开口: “不行、不行,像你这么说,他倒是会同意,可他定会做我的挡煞!” “你为何那么迫切想要成为他的挡煞,能告诉我吗?” 陆浅歌终于察觉到有异,紫眸睇视着她的眉眼,幽幽问了一声。 “……对不起,我不能说。” 顾云汐埋首不答。 “好吧,你不说,我不问。” 陆浅歌失落的叹气,向马臀上加了一鞭: “其实呢,办法有一个,我倒是替你想过。” 云汐神情一喜,灼灼追问: “是什么,你快说啊。” 陆浅歌看她一眼,嘴角微微扬起: “有时候要用些江湖手段,比如某种药,商业街的药铺子里就有的卖。” 云汐长睫诧然抖擞,惊呼: “莫非是蒙汗药?!” 陆浅歌掩口笑得前仰后合。 行至岔道,陆浅歌回身吩咐手下: “你二人不必再跟了,且先回王宫吧,我还要去商业街一趟。老规矩,今日面见巫师之事绝不准向任何人说起。” 二人领命,驳转马头奔向一侧大道。 陆浅歌则驾车沿着另一端笔直的大路不紧不慢的往前赶。 天色越发阴沉,冷风渐疾。 “陆大哥,你的人在大羿可有寻到程千户和挡头们的消息吗?” 安静一刻,云汐提问,唇齿蠕动出一连串寒凉的白汽。 陆浅歌将眉心拧成川字,缓慢摇头: “目前还没有,我会吩咐手下继续追觅。不过最近大羿时局外松内紧,华南信制定了一系列的新政,但那无非是又些文字游戏,并不实惠,于百姓而言受益不大。 朝廷正大肆走马换将,凡是到过昆篁岛的官员都被华南信以各种理由革除职务,他们之中很多人业已离奇失踪了。” 顾云汐听得心口发凉,惊忧得嘶了嘶牙: “看来,华南信惧怕那件丑事被底下的人传出去。” “纸里根本保不住火……” 陆浅歌目视正前向,紫眸色泽嗤冷: “市井的曲馆和茶楼里还是有些不怕死的说书人,将那件事口口相传下去。因此,华南信便派东厂日以继夜在街上抓人……” “东厂?”云汐沉吟一下:“如今谁任东厂提督。” “一个名叫‘月西楼’的年轻人,不过,那家伙可是个真太监,手段狠辣,刚上任就平了几件案子,就连我的死士据点之一万花楼,也被他给端了!” 陆浅歌凝在嘴角的一缕笑意透着怨恨。 云汐眸光乍裂: “啊?那傅姑娘她……” 她和傅丹青早有交情,自然不愿好友有失。 陆浅歌转面,对她淡淡含笑,解释: “放心吧,虽然死士有小部的折损,但傅丹青和她的姐妹们都没事,还在暗处继续为我做事。” 顾云汐舒口气,逐的放下心来,轻浅回应他道: “太好了。这次约见巫师也多亏你为我打点,谢谢你,陆大哥。” 云汐认为自己极有必要向他郑重道一声谢,毕竟从东厂到昆篁地宫,从中原再到西夷,这侠胆仁心的男子帮了她和冷青堂太多次。 半晌安静,唯有马蹄跹踏和车轮滚动之声,周而复始。 陆浅歌微微睁大一对紫眸,眼波如夜色深沉,纹丝不动的凝在她的脸上仿佛生了根,潋滟旖动如柔光闪烁,交织出几分苦闷与失落,神色深邃,是无以名状的复杂。 云汐意识到失言,流转微沉的美眸辨不清颜色,随即改口一声: “谢谢你,华儿。” 陆浅歌暗暗一惊,无声无息的,脸色自行和缓下来。 “有时候我总在想,假如当初舅父没有写信给我母妃的话,便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陆浅歌举头望天,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难以自拔,笑容隐现一丝苦涩: “又或,他本就是个普通人,是手握重权的东厂提督,那么我们三人之间,是否还会一直纠缠下去。” 云汐骤然目光一震,没有立刻去接他的话。 定了定神,她清寂一笑道: “华儿,人与人间的缘分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你很优秀,出身乌丹王室又有绝世武艺。你与季艳郎才女貌,极是般配。” 她在此时搬华南季艳出来并非有意败性,而是为了时时提醒他,在他和她之间筑起一道情感的高墙,将一切拖拉不绝和回忆杀,都毫不留情的隔绝在防线以外。 品咂着她那不瘟不火的一句话,陆浅歌只觉胸腔之中五味杂陈,忽有异响传出,似是某物碎裂开来。 苦笑一刻,他转目看向旁处,叹息道: “你不必紧张,我清楚自己的能耐。想来舅父伪装宦官那时都能让你对他死心塌地。当他揭晓真身的那时,我便更不可能有赢过他的机会了。” 不等顾云汐再说什么,他凌空抡圆了鞭子,容色转而几分欢悦: “前面就是商业街了,我们加快脚程,驾——” …… 回到萍山时已过晌午,开门迎接的人竟是华南季艳。 陆浅歌惊讶不已: “你、你怎么来了?” 华南季艳面色微微一冷,声音含有厉色: “我为何不能来?你和她出去做过什么事怕被我知道?” 侧目剐向顾云汐,眼神带着雪亮的恨意。 “你疯了?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陆浅歌怒目横眉,一口气冲进庭院,脸面乍红乍青。 云汐紧随,看得出华南季艳对她与陆浅歌此行误会颇多,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婉劝慰着: “季艳,你不要生气,华儿只是陪我去商业街采买香料,他……” “你现在肯叫他‘华儿’了?” 华南季艳转头逼视云汐,星眸混沌淬着怒火,语锋咄咄犀利,毫不留情面: “当初伙房里你有事求他,又为何口称他为‘陆大哥’?!你这一句‘陆大哥’不要紧,他那里便可为你二十件事、二百件事的付出,甚至上刀山下火海,虽死无惧!” “我……” 云汐身形颤颤倒退几步,一颗心向下沉了又沉,喉咙里堵着口浊气,吞吐不出。 双脚绵软无力,她四下张惶,刹那对上冷青堂的凤目。 那双墨染的眸子平寂无温,俊逸的容颜之上是重重叠叠的阴云,灰暗的厚重感令他的五官不见一丝表情。 须臾对视,他忽而回身进入阁楼,没有走到她的身边去,留下任何安慰或是维护的只言片语。 云汐望着木门沉沉的闭合,心“咯噔”一下,凄切而绝望。 那边,陆浅歌与华南季艳的争执还在继续: “我看你今天摔坏脑子了吧!我不过是随舅母走趟商业街罢了,你居然在怀疑,你难道看不到我将马车都套来了吗?” 陆浅歌急躁而委屈,手不停点指院外。 女孩醋意大发,变得不可理喻: “去商业街采买有何见不得人?听人家称你‘陆大哥’,你就能抛下我偷偷溜出王宫去?!你们心里没鬼,为何还要欺瞒我和舅父?” “你给我闭嘴——” 陆浅歌有理说不清,铁拳猛砸掌心,“呼哧呼哧”的垂头喘粗气。 云汐见状容色愧疚,极力想要澄清误会: “季艳,我确实求过华儿为我办件私事,也嘱咐他不要声张,他不过是照我的意思去做。所以,你不要生气,更不要与他争吵,一切怨我,是我思量不周才会闹出误会。” “误会?” 女孩愠怒的双目瞪圆,一步步逼近云汐,冷笑嗔声: “我可不觉得这是场误会!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你已经嫁人了,凡事不能随性而为。 你是阿戋的舅母,阿戋是我未成婚的夫君,你认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越过我,越过你自己的夫君和自己的外甥举止亲密?” “你够了你!” 陆浅歌吼叫着扬起巴掌,面对女孩泪光闪闪的猩红眸子,迟迟不忍落下。 无力的垂下手臂,他换上恳求的口吻,对华南季艳抱拳作揖: “姑奶奶,算我求你,别在此处丢人现眼了行吗?云汐是我舅母,我愿意替她做事,她和我之间什么都没有,你听清楚了,啊?听清楚没有——” 女孩被陆浅歌最后一句的暴跳如雷彻底震慑住,怔怔与他相视无言。 “哼,丢人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们两个。” 一刻后,华南季艳的眉眼堕入无神,萋萋凛笑,抬手直指陆浅歌: “不错,你们没事……我信她,可我不信你!” 抽泣着跑出庭院,很快,一声马儿嘶鸣,蹄声纷沓远去。 “舅母,两天后我来取走巫师需要的东西。” 压低嗓音说完,陆浅歌急急奔走出门追华南季艳去了。 顾云汐失神的立在庭院中央,阴冷的寒风迎头吹过,夹着星点冰寒扑在脸上,转瞬融化。 六角璇花纷纷扬扬,从阴霾的苍穹坠落时闪烁着晶莹耀眼的光泽。 西夷的冬天,已经来了。 第十九章 陆浅歌哄妻有道 陆浅歌弃车骑马,在萍水河畔追到了华南季艳。 她正坐在冰凉的大石头上,迎着“呼呼”凛冽的寒风咧嘴哭呢。 雪点子漫天飞舞,在她线条精美的肩上落下薄薄的一层。 见她这般落魄的模样,陆浅歌心头遁软,火气立时消了多半。 换个立场去想,她会赌气、会吃醋,也只是因为真心爱他…… 男子艾艾轻叹,才缓步至女孩的面前,她便迫不及待的跳了起来,两手比划着,大喊大叫: “你怎么才追上我?你再不来,我便跳进河里淹死自己!” 眼见陆浅歌眉眼一怔,她脸色大窘,狠狠瞪他一眼,慌忙改口道: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那么快就撵上我了?!” 说完,又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委屈得抽噎起来。 陆浅歌忍俊不禁,刻意沉了容色,负手气哼哼道: “废话嘛,我再不快些赶来,你还不要一猛子扎进河里,到时候就真摔坏脑子了!” “什、什么意思啊?” 华南季艳止了悲鸣,困惑的抹把冰冷的泪水,显然不太理解对方的话意。 陆浅歌瞅一眼傻乎乎的女孩,继而向河面甩头。 华南季艳转面向河水望去,顿时瞠目结舌,原就被冷风呲得疝红的脸蛋上那暴赧的颜色更为浓厚了一重。 严冬来临,河面早于两三天前结了冰。 人若是跳下去,顶多摔个头破血流,如何能被淹死呢? 女孩瞬间坐立不安,一张湿漉漉的小脸写尽了不甘与愠怒,指头不断搅着衣角的小动作十分可爱。 陆浅歌摇摇头,从袖袋里掏出手帕,身子微微弯下,挑眉勾出一丝打趣的笑纹: “这河水冰封少说也有三尺厚,你说说,此时你跳下去,会不会真要摔坏脑子呀?” 华南季艳一把扯过帕子,掩面而泣又擤了把鼻涕,才从石头上起身乱嚷嚷: “我告诉你啊,就算我从此磕傻了你也要娶我你知不知道。横竖你们乌丹国的聘礼早已下到大羿,你休想再反悔,今生今世,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在男子彻底无语的目视中,女孩扬手将那糊过鼻涕的帕子揉成一团,扔回他的手里。 陆浅歌无奈的望着掌上脏掉的帕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想了想,干脆眼不见为净的好,团了团接着塞进袖袋里。 “喂,你这次做的确是过分了啊。” 拉过女孩,为她掸掉头上肩上的落雪,陆浅歌嘟嘴深深的看她,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勾尖金丝玫瑰纹胭脂红靴子用力在雪地里跺几跺,女孩红着脸面咬牙切齿,眼角莹光闪转,看样子又快哭出来。 “她都是咱们的舅母了,你还对她余情未了,念念不忘的……” 陆浅歌仰面扶额,烦躁不安,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怎么可能呢,是你想多了!” “怎么不可能?当初你与我相好,难道不是为了尽快忘掉她吗?阿戋,我爱你,我想嫁你为妻,我甚至准你可以不像我爱你这般爱着我,可对我最起码的坦白总能有吧?我不想今后你做任何事都要瞒着你的妻子,瞒着你身边的人。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对吗?” 女孩悲戚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的说完。 “不是这样的。” 陆浅歌感觉心房被狠刺一刀,猛然握了她冰冷如瓷器的小手,将她向怀中带了带,急灼灼的辩解: “我和她的事都已成为过去了,我帮她,是因为那件事只有我才能帮她。而今她随舅父来到乌丹,母妃与我们是他们唯一的亲人,咱们不帮忙,谁又能去帮他们?”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华南季艳的语气近乎哀求,再次泼泪。 陆浅歌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表情纠结,一刻咬牙: “我、我真的不能说。” “是因为她不让你说!”女孩愤懑转身: “好,你不说,我去找母妃评理!” 华南季艳在风雪之中撕声,抬手扯住缰绳,准备上马回宫。 男子的不近人情让她再度陷入绝望,眼下,能够安慰她的人也只有长公主华南蔷了。 “季艳,你别闹,听我说——” 陆浅歌内心惊雷炸开,他清楚华南季艳是个说的出便做得出的直性子姑娘。 抢步上前,他自女孩背后拦腰抱住她,惹得她一阵激烈的挣扎: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再不听你的花言巧语!” “我告诉你还不行,你别再闹了,也别去找母妃!” 陆浅歌最终选择妥协。 若要在她与自己的母妃之中选择其一的话,陆浅歌更愿意将云汐托付之事如实告诉华南季艳。 毕竟她头脑单纯,就算知道了也绝对会老老实实的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而不是将事情再次闹大。 果然这招极是有效,华南季艳立刻安静下来。 双脚落地后身子匆匆一荡,与陆浅歌四目相对,脸色一红: “你快说,舅母到底要你帮她做什么?” 陆浅歌瞪她一眼: “那你先要答应我:第一,再不准第四人知道此事;第二,下次与舅母见面时,要向她诚恳道歉。” 华南季艳眼神现出星点喜悦之光,扬手对天: “我华南季艳发誓,绝对不会将阿戋今日所说之事告诉别人,若有违背便不得好死……” “行了行了,我告诉你就是了。” 陆浅歌眉头深结,抬手撸下女孩空举的手掌,轻叹: “舅母托我联系巫师,她要与舅父缔结连心血盟,做他的挡煞。” “啊?” 华南季艳掩口,失声惊叫: “想不到,她对那日所见的仪式居然上了心……可、可她为何还要瞒着大伙?” “笨死了,这事想也知道。舅父疼爱舅母,被舅父知道的话,定不同意舅母为其挡煞。” 一丝红晕悄然爬上脸颊,华南季艳惭愧至极,难过的低了头: “如此,是我错怪了舅母……” “你何止是错怪了她啊,”陆浅歌在纷飞的白雪之中穿梭往复,顿步时放眼远处挂白草木枝杈,素银世界: “我真是佩服舅母的勇气,只一介女流竟有如此担当。季艳,老实说你曾问我可有心做你的挡煞,那时的我都有过一丝踌躇,未能下定决心。如此与舅母相比,我这大男人真真儿是惭愧的很。” “你不要这样说嘛……” 误会解除了,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小母兽再次驯化为温柔体贴的妙龄女郎,依偎着心仪的男人,轻声安抚他道: “那日我也是开玩笑的,你不必在意。我只要你做你,做我的阿戋,做我的保镖。不过,若你也想要个挡煞的话,我就去找巫师求她施法,我愿意做你的挡煞。” “罢了,”陆浅歌拍拍女孩的脊背,嘴角凝结的的笑意并不轻松: “对舅母那样完美的女人,我所持有的情感仅是敬佩之心,断不敢生半点贪念,亦或非分之想。季艳,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是我对不起你们嘛……” 华南季艳咬咬下唇,难为情道: “下次我再去,一定向舅父、舅母道歉。他们不肯原谅,我便头顶天灯长跪雪中不起。” 陆浅歌微笑,两眉之间愁色不解: “被你今日一闹,也不知他们二人此刻如何了,希望也像你我这般,将误会早些解释清楚吧!” 华南季艳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脸上: “都怪我太冲动了,舅父定要审问舅母那件事,到时她该如何回答?” 陆浅歌疼惜的搂住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给他们一些时间澄清,两日后你随我再去登门,那时可不能再闹了。” “你放心吧。” …… 边界,东洲大酒楼。 窗外飞雪连天,楼里推杯换盏,笑语连珠。 “十香炒锅来喽,几位客官慢用。” 二楼一雅间内,伙计上齐最后一道菜,笑吟吟的向客人们躬了躬身,快步退了出去。 一人起身,细细赏看那喷香的炒锅和红灿灿的烤鱼,随即大指竖起: “香、实在是香。真是一分钱一分货,两道菜三十两银子,也算值了!” 主位上做东的白胖男子“哈哈”大笑,举筷点指桌面,照顾大伙: “哎,都别客气啊,痛快吃。” 邻位一人身子看了看那两道菜品,蹙眉摇头: “这两道新菜取材质朴无华,并无一样稀缺的珍品,却要价三十两纹银,我看是贵了。” 白胖男人悠然自得的品了口菜,陶醉到眼睛眯起,“呵呵”笑了笑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头次来这家酒楼时点的是十香涮锅,那味道简直天下一绝。前几日再来,伙计便推荐了这两道新菜。 与他闲聊才知,这家酒楼不久前从一对夫妻手中购进了一种调料,一包就值五两银子哪!” “啊,五两银子?” 邻位的客人愕然摊开五根棍粗的指头,眼睛瞪得极圆,惊诧道: “这是抢钱哪!” “嗨,据说那对夫妻的老家儿在中原人的皇宫里任过御厨,这两道菜便是那小妇人给的方子,且又仗着那调料提味。 要说这天底下但凡和御食沾边的,哪有不贵的?那些没钱的穷鬼啊还吃不起呦!” “也是。来,各位,鄙人先干为敬。” “好,干、干,大伙敞开了吃啊……” 几人粗声粗气的对话全然被隔壁听到。 “武挡头,他们说的该是那两人。” 一年轻人颔首,嘴唇轻轻蠕动,面容沉冷无温。 坐在桌边的男子三十来岁,五官平平,身上是件藏青对襟窄袖子短袄,配同色马裤。 身后还有一常随,手托皂氅。 男子静静垂着眼皮,右手微微用力,将茶杯捏得四分五裂。 “派人盯紧这间酒楼,立刻传信报与京城东厂月督公。” 决绝话毕,男子凛然起身,披皂氅推门而去。 第二十章 冷战打响 送走陆浅歌那对儿,云汐独自回到阁楼。 大厅空旷无人,柴锅在伙房的灶台上“突突”的冒出白气。 锅里热着两碗白饭,一荤一素两样炒菜。 她和陆浅歌没能在晌午前赶回,看样子这饭菜是冷青堂专门留给她二人的。 奔波了整整一上午,云汐此时腹中空空,确实感觉饿了。 饭菜热气腾腾的,尽管品类简单,到底也是自家夫君的一片心意。 看着看着,云汐视野微微模糊起来。 吸了吸鼻,她就坐在灶火旁边的木凳上,就着炒菜吃下一碗白饭。 雪越下越大,庭院里茫茫的一片,极是素净。 那几袋子香料还摞在玫瑰架旁,被厚厚的积雪盖得严实。 那些只是今日商业街上采购的一小部分,剩下几十袋都在她和冷青堂新租的屋子里。 不日他们便要告别这座阁楼,云汐想着,横竖住不久,实在没必要将那多的香料搬来搬去,便只带少量回来,够这两日研磨制底料的用处就好。 这些香料中有几味是当下时节正稀缺的材料,造价贵不说,本身也忌湿潮。 若然放置在雪地里久了,沾染到冰雪的寒气,原有的辛香气味就会大打折扣。 收拾好碗筷,云汐快步走到庭院里,扛起一麻袋肉蔻往廊下走。 这足量的香料并不算轻,以云汐单薄的身段搬运起来很是吃力。 肩扛麻袋,云汐在厚厚的雪地里艰难的前行。 冷风吹过,她娇小的身躯瑟瑟发抖,摇摇晃晃几乎快要被风掼倒。 陷入此种境地,她更加怀念自己身怀武功的日子。 彼时的她,莫说是一麻袋香料,就是飞檐走壁、翻墙越脊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成功将两大袋香料搬到廊下,云汐扶腰略作休息,接着又去运第三袋。 转身时脚下一滑,云汐身子前倾,那袋子香料脱肩飞出去。 眼前一黑,她撞到什么东西,坚实而温暖,让她全身感觉不到丝毫冰雪的沁凉。 抬头就见冷青堂扬躺在皑皑雪地里,漆黑的凤目中盛放着惊忧之情,很是担心这自不量力的小女子有任何的闪失。 然四目相对之时,他眼角眉梢处满满的体恤情意却在顷刻间化为虚空,那张被素雪衬得更为俊美无俦的五官竟是沉冷无声,压着一派清凛的肃色。 刚刚,他因是生闷气躲到了二楼,打开窗子迎风而立,靠吹呼呼的冷风自行排解心中的抑郁。 可没一会儿,他突然看到小妻的身影出现在白皑皑的庭院里。 他意识到不妙,立刻奔下楼去,才开门走出她那头就遇到了状况。 气归气,他本能的反应还是腾身越过去,宁可将自己的身体当做肉垫,也不让自己的娘子摔在雪地里。 “夫君!” 云汐怔了怔,感动到面颊绯红,急忙爬起,伸手想要拉他。 他并不接受她的好意,自行起身,掸了掸沾身的白雪。 “天冷,你回屋去吧。” 一句话说得不冷不热,却沉沉的砸在云汐耳中。 她瞬息惊呆,傻傻的看他,唇瓣微张,欲言又止。 冷青堂绕过她的直视,独自拎起一袋香料,快步运到走廊下。 男人就是男人,况且还是个武功高强的男人,干起力气活来轻松自如。 云汐落寞的立在纷纷大雪之中,任由足踝陷入积雪之中湿了鞋袜。 她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被冷青堂刻意丢弃,只好十指交拢着,眼巴巴瞅他徊步忙碌的身影在冰花世界中贯梭,湿漉漉的长睫上渐渐结出浅白的冰花。 冷风打透了衣衫,疼痛噬骨切肤。并非是她麻木不觉,而是他的冷漠令她心寒。 她的心湖业已冰封,那种凛冽与沉重感远胜于任何肌肤之痛。 冰冷的一团滑到腮边,是云汐流泪了。 她吃吃抬头看向阴暗昏沉的天际。 不见日头,唯有冰花飘飞白晕晕的一片。 风越刮越疾,吹得她在雪中站不住脚。 凭她对夫君的了解,他的眉梢眼角越是沉静如水,他的内心越是动了真怒。 可她这边也有她的难处啊! 连心血盟还未缔结成功,巫师所需东西还没到手,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今日的无妄之灾。 日暮时分,云汐下厨炒了几样好菜。 泡发的鱼翅素炒白萝卜条;花椒、辣椒、腊肉块过猪油翻炒茄子丁,趁热_淋在豆腐碎上做成美味的浇豆腐;脆鱼肚闷牛骨髓、酸笋子炒荷菜、十香汤料煨羊腿肉、燕窝甜汤,通通都是她家夫君爱吃的菜。 冷青堂倒也没用绝食来发泄内心的不满。 未及晚膳的时辰,他依旧按时走进伙房,和以往一样,亲手把两人的碗筷和喷香可口的饭菜一道道摆上饭桌。 他的做法让云汐心生惴惴。很显然,他这是与她打起冷战了。 云汐决意讨好,便盛了满满一碗白饭,殷殷奉到他手边,微笑: “许久没为夫君做这几道菜了,今日天寒,夫君顶雪搬运香料着实辛苦,晚膳务要多吃些才是。” “是娘子辛苦才对吧?” 冷青堂语气淡漠的对答,眸子定定的挑起,带着攫取的力量怼向云汐,那股子怀疑、冷漠和疏离让她张口结舌。 见她脸色煞白僵硬,他就像个没事人一般,澹定的扬了扬唇角,继续一句完全多余、却是挖苦的解释: “我的意思是说,娘子一早出门,才回来便要煞费心机备下这桌饭菜,着实辛苦了。 其实不过你我二人用膳,又是燕窝又是鱼翅的,娘子全然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容色一点点暗淡下去,云汐满心委屈,木然咬着筷头,颔首轻声: “是,我会记得夫君的教诲,今后要勤俭持家。” 珍馐在口味同嚼蜡,一顿饭在两相沉默中吃得索然无趣。 “你打算何时告知我实话?” 咽下最后一粒饭,冷青堂果断落筷,双眸直逼云汐,目光平静却犀利如芒,令她无可躲避。 她指尖颤颤的捧碗,脑中片刻轰鸣,空白的一片: “我、我现下不能告诉夫君,可你迟早都会知道,我所做之事全是为了夫君你好。” 她说得确是实话。 她爱他,一颗心全扑在他的身上,他是她不惜以自身性命去守护的男人。 可此时的他,对此完全不知情,还在极力责怨,表达他的闷愤不满。 黑眸遁然撕开炯明的闪电,冷青堂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厉声嗤问: “如此说来,你确是托华儿为你办事了?” 沉沉阖眼,他只觉咽喉之中燥热干涩,随即一记破碎的音节脱口而出,浑如雷声震响: “你该清楚,我不想再沾索罗氏的好处,你为我居然就去求他们?!” 云汐被吼得浑身一阵颤抖,眼底逐渐盈泪,浅浅的低眉回避着: “对不起,夫君,以后我绝不会再麻烦华儿。” 冷青堂粗心的忽略了小妻的悲苦,默然一刻,凌厉的眼神迫视着她,再次逼问: “究竟是何事?” “迟早一天你会明白,可不是今日。” 云汐咬牙,决意不在血盟缔结之前对他透露分毫。 冷青堂终于忍无可忍,眼神显出几分厌恶,幽幽点头: “好,就为那件事,你不惜伤害你我的夫妻之情,更不惜被自己的晚辈误会,对吗?” 云汐低头,颤声轻轻浅浅道: “我不需解释什么,你们迟早都会明白我的苦心。” 冷青堂微微惨笑,愤然拂袖离去。 云汐孤零零的坐在饭桌边,潸然泪下。 第二十一章 东厂密报 整晚,阁楼出奇的安静。 窗外风雪蒙蒙,风声凄厉。璇花点点卷着冰碴子凌空飞舞,沙沙作响,天地间被一派浑黑笼罩,密不透气。 安置的时辰,云汐在泡澡的水里兑了浓浓的玫瑰花汁,又用白檀荑子反复擦过全身,靠这身芬芳的味道压制住满身香料的甘辛气息。 回到寝阁只见一张床空了半张,夫君冷青堂和他的被子此刻都不见了。 哎! 定是因她不肯对他讲明实情,他心生怨言,故而撇下她跑到一楼的寝阁里睡去了。 悲戚的情绪如狼奔豕突翻涌而至,顷刻占据了云汐的身心,令她逃脱不得。 床脚处烛火半燃,朱泪珊瑚累累的垂下。火烛摇摇曳曳,将灭不灭的像极了凄楚无助的她。 火焰突跳一跳终于熄灭了,云汐合衣而卧,将柔弱的身子缩进冰凉的棉被里,闭眼久久不能入睡。 她再明白不过,横竖夫君起了疑,急于想要打探到实情。 这样的情况,她便无计可施,只有暂时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让两人都各自冷静下来。 阁楼的一层客房,冷青堂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之中醒来,望着一半冰冷的空床失神。 窗外寒风嘶吼,房间里寂静无声,偶尔炭盆里的火星子爆出一二的“噼啵”声,清晰的落入人耳,惹人心生空寂。 今夜很冷,也不知娘子可有盖好棉被。 冷青堂仰躺,眼神缥缈。 他的娇妻素日里大大咧咧,需要他给予最体贴的照顾。 即便她不再是个小女孩,依然改不掉毛毛躁躁的习惯,睡觉不很老实,尤爱踢掉被角。 同榻之后,每夜冷青堂都会像此刻这样习惯性的醒过一刻,秉烛查看他的小妻有没有掖好被角。 炭盆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冷青堂越发担心他的小妻。 如果楼上寝阁的炭盆子灭了,可怎么好? 如果屋子太冷,云又汐不好好盖被,入夜着凉了又该怎么办? 迅速起身披衣,冷青堂迫不及待的想要冲上楼去。 若不亲眼看到云汐一切安然,他相信自己怕是整宿都睡不踏实了。 双脚落地的刹那,地面的冰凉使他瞬息恢复了冷静。 晌午的事过去才没多会儿,一想到华南季艳悲伤饮泣的面容、云汐那张决绝坚持的俏脸和她守口如瓶的态度,冷青堂立刻憋足了一肚子的火。 他是谁,她的夫君啊。 他从来以为,两人身处大羿那时经过多次分分离离,而今奔走异国他乡最终如愿结为夫妻,身心已然坦诚相见,从此两人之间该是毫无秘密。 有从前的蹉跎岁月、大生大死作为他们二人深厚感情的奠基,他们之间便再无间隙。 殊不知,云汐的世界竟然还会留有一角,拒绝他的进去。 冷青堂辗转反侧,身体如被掏空一般,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绞痛再度袭上心头。 罢了,许是事事坦诚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怪只怪他太过一厢情愿。 长长叹息一声,肯青堂翻身面对墙壁,隐忍着强自镇定一刻,终于平伏了心境,沉沉的入睡,一夜无语。 …… 大羿,京城皇宫。 自那夜侍寝得了圣上青眼,慧妃时沅卿平步青云,晋为二品慧贵妃,赐居妙音阁。 入冬之夜,寒风湿冷,大有“晚来天欲雪”的气象。 慧贵妃殿里香薰淡淡,灯火阑珊。 新绣的毡毯铺在地上,花梨木的罗汉床上两只喜鹊登梅彩绣联春靠枕对设,鹅黄的仙鹤烟云纹刻丝软垫上展着赤红火狐皮坐褥。 慧贵妃畏冷,殿里早早通了火壁,一室暖洋洋如同春升,各处陈列精致奢华。 时沅卿自晋为贵妃以后就一直独占雨露,被华南信盛宠长达尽一月之久。 她以为是自己具有独特的魅力,而对于帝君身为王爷时的过往事,知之甚少。 她并不知每每帝君幽然独对烛影、或是极目远扬天际之时,内心所念何事;更不懂,偶尔帝君与她牵手闲述,为何会因她一丝神变而黯自凝神失语。 这晚,华南信依旧宿在妙音阁。 外头更漏深深,时沅卿卸下繁重的头面,换上香藕色松枝儿梅瓣暗纹遍绣寝服,缱笑迎驾。 长夜漫漫,华南信并无睡意,要慧贵妃为其抚琴一曲。 琴艺正是慧贵妃最为擅长的,美人当即浅浅垂眸,携着谦和的笑意在瑶琴前落座,动作举止优雅。 灵犀的美眸流转,眼帘妩媚挑起,美人含笑轻问: “不知皇上要听何曲,说来臣妾弹奏便是。” 华南信长身立于灯前,聆听窗外叶落风涌,清幽的笑意渐凝: “天寒时节将似落雪,就谈一曲《旷雪思》吧。” 帝君微微束眉,手随意的扬了一扬。 “臣妾遵命。” 慧贵妃盈盈一笑,葱嫩十指端起架势。 琴弦拨弄,泠泠之声如空谷幽兰清婉颤颤,又如初冬时节霏霏雨雪流落,与碎冰交绕抵触间潺潺流淌,错落有序。 华南信斜倚罗汉床,搭上朱红的狐裘,眯细如醺的眸子里氤起薄薄的冷雾,无可破除。 嗅着脚下银盆里的炭火泛出松脂的香气,华南信神色酥沉,不禁思绪回溯。 就在某年的这个时节,也是这样的寒冬,这样相似的暖融融宫殿里,这样的灯前,他狼吞虎咽的吃着热乎乎的卤面。 对面的女孩,笑语嫣然。 那是多久的事了,那女孩,到底生着怎样的眉眼? 帝君骤然两眼睁大,紧张的扶额细细回想、线索逐一拼接…… 越急于寻觅,那张面容越为模糊。华南信惊得汗起,攥拳凛声呼喝: “别弹了——” 美人身形剧烈一抖,琴音走样。 她惊惶匐地,紧张诉求: “皇上恕罪。” 华南信轻轻伸手,搀扶脸色失常的女人,拥她入怀。 目光在她细腻的五官游走一刻,继而若星沉大海,慢慢的坠入了暗淡的深渊。 她只是像她,却不是她…… “皇上,您在想什么?” 轻靠帝君的胸膛,时沅卿含情脉脉的望着他,壮胆问道。 她非是痴傻之人,完全能够感受到帝君对她的恩宠,仅限于床笫欢好。 尽管好吃的、好玩的一个劲儿往这妙音阁里搬,可她清楚,帝君从未对她交付真心。 眼前的男子丰神俊朗,就算褪去明黄威严的龙袍,那英姿落拓也会让世间无数女子疯狂。 她贪恋他的风华绝代,甚至想要成为走进他心里的人。 趁今时有机会,她终于迫不及待的提出了疑问。 华南信难得神色和悦,指尖轻抚她的耳垂: “假如朕说,朕不喜欢你,你当如何?” 慧贵妃澹然低首,盈盈道: “皇上不喜臣妾,臣妾怨不得别人。是臣妾无能,不会服侍皇上满意。然无论皇上如何看待臣妾,臣妾的一颗心始终都是皇上的,臣妾永远会把皇上当做自家夫君,尽心尽力的服侍您。” 华南信凝眸,沉吟一刻,笑笑: “你倒是个乖觉的。” 腰间的臂力束得更紧,帝君与她靠得那么近,微急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美人的后颈。 引她正欲上榻,门外大太监梁缜的嗓音骤然响起: “皇上,东厂月西楼有密报传来。” 帝君闻声,猛的推开怀中的美人,瞬间恩爱之情全无。 “云汐终于有下落了!”帝君颜面大喜,眸中神采奕奕。 云汐……? 这是时沅卿头回从皇上的口中听闻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似个女子…… “太好了,立刻传月西楼进宫。来人,移驾勤明殿。” 华南信转身就走,大步流星不带一丝留恋。 “皇上!” 时沅卿哀哀的叫喊一声,扑身去拦。 华南信扶着她,敷衍的哄劝: “爱妃好好休息,得空朕再来看你。” “皇上……” 时沅卿目送帝君的仪仗踏夜色离开妙音阁,面容冰封憔悴,凄寒迫人。 第二十二章 百炼钢,绕指柔 一早起来大雪初停,庭院里数多蔷薇灌木的干枝上压着厚厚的雪盖,寒风吹过,“窣窣”撒下几尘冰白的沫子。 冷青堂走出客用房便见庭院里积雪已除得干净,一楼大厅的饭桌上摆放着种类不多、造型却是精巧的早膳。 水发的荠菜干叶碎、云腿碎、笋丝、香菌丝搅和蛋液面酱摊成的金灿灿薄饼。 解冻的蟹黄拌虾仁鱼糜,配木耳煸炒出的五花肉块作馅料,肉丸子大小的一个塞入幹得纸薄的糯米水晶皮儿里上屉蒸熟,便是美味营养的五鲜烧麦。 那封口处的花褶子一牙一牙捏得极致用心,裙带般的边沿特意用樱红的玫瑰花汁子染了,两两一对儿的竖在荷叶青的大盘里,像足了四朵来得娇艳含春的蔷薇。 还有头天晚上的发面兑了牛乳和蜂蜜糖桂花蒸成椭圆的胖龙,掰开里面便是千丝万缕的银丝甜卷。 水萝卜、胡萝卜、芹菜段、卷心菜腌的四喜酸菜,粉嫩嫩的盛在白碟儿里。 一大盏南瓜小米粥热气腾腾,满室甜香诱人。 身后一阵碎步声响,冷青堂回头看,就见顾云汐用屉布垫了一海新得的醪糟甩蛋汤圆拐进大厅。 “夫君,你、你起身了。” 顾云汐骤然止步,与他对上目光,倏然显出几分惊慌,绕开他端大海上桌的间隙,向他偷看了一眼。 冷青堂退到一旁,面色平静如常,不出声的看她忙碌。 她有些不安的将鬓角的垂发拢到耳后,低眸喏喏道: “只我二人用膳,我按照你的意思没做太多花样。天气冷,多喝些热乎的羹汤,总的身上也暖和。” 她的顺从突然让冷青堂生出一丝感动,像是有泓温热清泉汩汩的从心头流淌而过,冰封的心湖随之融化,荡起温软的漪澜。 他走到桌前,盛了碗热乎乎的南瓜小米粥,放到对面的空位上,潺潺道: “你从早上忙到现在,也该歇歇了,我们坐下一起吃吧。” 话毕,他垂眸先行落座。 云汐呆呆的注视他安静的用着她亲手做的早膳,姿态优雅如养眼的画卷。 她的表情受宠若惊,怔了须臾便迅速坐到那处空位上,抓起一枚银丝卷子大口大口的嚼起来。 心底暖融融的,情绪无比激动。 昨夜冷战了一宿,就为尽快修复关系,她今天特意起个大早,将阁楼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还做了几样顺口的早点。 眼见夫君起身,虽是容色清冷照旧,可他总算和她讲了话,这让云汐觉得自己的辛苦付出并没有白费。 修复感情当然比什么都重要,想来二人历尽万难终于结合,才是新婚不久便闹出这么一出波折来。 就这么一直冷下去总是不好,误会终要解除,而巫师那边所需的东西,也要想办法搞到手。 云汐喝了几口汤,内心还在盘算着要不要就着此刻才升温的热乎劲,与他继续说些什么。 对面,冷青堂夫君饮尽半碗南瓜粥,目光翩向桌上的醪糟甩蛋汤圆。 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去,捏住同一只汤勺。 品过南瓜粥,冷青堂想要再去盛碗醪糟汤圆尝尝。 而云汐知他想要喝汤,起身为他去盛。 两对惊异的目光相对,自然而言的,两人的指尖也碰到了一起。 年轻的女子肌肤细腻柔滑好似上等柔软的锦缎,触感极为美妙。 一侧朗眉微微跳了跳,心绪缱绻,男子俊美的面容却持着矜持高冷,始终不动声色。 云汐的脸颊瞬间桃红一片,潋滟的眸色幽幽轻漾。 下一刻,冷青堂撤手而回。 云汐见状有些失望,还以为他会就此紧抓了她的手。 那样,夫妻二人和好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冷青堂复而落座,精致的黠眸悄然扬起一个角度,悄悄窥探着小妻那满脸委屈的模样。 “如此,劳烦娘子为我盛两枚圆子。” 他凝望着她,唇线抿出一丝弧度。 她顷刻之间如逢大赦,惊喜得快要哭出来,连声点头说: “好、好。” 用干净瓷碗盛起两枚珠圆玉润的糯米汤圆,又浇上半碗泛着酒香的醪糟,特意在上面堆了几朵黄嫩嫩的鸡蛋花,捧到夫君手边。 “等会儿你歇着,我来收拾屋子。外面雪已经停了,一两天该搬去商业街了。” 冷青堂咽下半只五鲜烧麦,轻轻淡淡的说着。 云汐欣然同意: “我也来帮忙吧,左不过这阁楼里的大件都是华儿留下的,咱们的衣物只几件包袱,很好打理。” 一顿早膳,一个好的开端。夫妻两人一唱一和,疏离的关系渐有拉近的趋势。 因为有冷青堂这个强壮的男劳力,云汐这一天的工作量并不繁重。 未及日暮,阁楼上下打包带走的东西全部收拾妥当了。 “明日一早,我去世面上雇个马车过来。” 冷青堂看着堆在墙角的木箱、包裹,又将它们细细核对完毕,自顾自的说着。 云汐知明日陆浅歌必会登门,便敷衍的答道: “嗯,一切都听夫君安排。” 晚饭吃得简简单单,当云汐兴冲冲的跑到楼上,寝阁里依旧空无一人。 看样子,夫君虽是也在为二人修复关系做出了努力,可到关键时刻还是颇要面子的。 云汐郁闷的压下嘴角,坐在床畔想主意。 明日就是向巫师交付东西的最后时日,刻不容缓。 云汐随陆浅歌在商业街药铺里卖的东西,还在伙房。 总归要想个办法出来,将药给他成功灌下去,才好从他身上取东西吧。 其实解决的办法也不难,横竖他不肯上来,自己就下去好了。 她就不信,自己主动些,一贯疼爱她的夫君,能狠心到将她拒之门外? 云汐在妆台前卸下一对素簪,垂落满头青丝。 她望着铜镜对面的自己,容色绝丽娇美年轻的五官若以任何浓妆艳去渲染,都会是一大败笔。 云汐抿唇想了想,一笑。 取过桌上骨白蛋圆胭脂盒打开,只有指尖蘸一点胭脂,薄薄的涂在口_唇上,又对镜将寝衣的领口敞开一些,似露非露的袒出里头的浅紫碎花小衣。 蹬掉一双绣花鞋,云汐赤足在幽暗的光线里摩挲前行,一步步小心的走下楼梯。 一层客用房的门关闭着,橙红的烛光从门底的缝隙中倾洒而出。 看样子,她的夫君也未安置。 轻手轻脚的走近,轻轻推开房门。 荷叶展开的“吱呀”声响轻微,却惊动了冷青堂。 此时的他本仰躺在床上,两手交于脑后,踌躇着要不要自行回到上楼去睡。 一天两夜过去了,他已恢复十足的冷静。 好歹自己都是个大云汐一轮的男人,还有什么事情非要与自己的妻子较劲到底呢? 云汐意外的出现在房门前,却极是出乎他的意料。 初冬的西夷,入夜温度甚是寒凉。她只穿一袭单薄的寝衣,在幽冷的室内瑟瑟而立,那敞开的襟口处露出一截粉嫩颈子的颈子和饱满诱惑的曲线。 冷青堂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眸色有瞬间的迷离,只痴痴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夫君……我、我怕……” 不等他开口,她先柔柔弱弱的说着,一手压在胸口上: “楼上好黑,也好冷…我睡不着……” 呵,长夜难眠的人又何止是她? 语顿,她将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眸举起,盈盈的看向她的夫君。那两道水晶般晶莹摄人的光芒让人瞧了,遁然一颗心难再安宁。 他不禁起身走,带着无抵自责走到她的眼前。 这到底是种什么力量,竟让原本心生怨怼的他,而今开始痛恨起自己来? 自己到底有多么可恶,将如此心灵手巧的娇妻折磨成这样? 胸膛前微微一沉,小妻已然撞进他的怀里,五指轻扯他的衣襟,似是怀了莫大的委屈,吭哧几声后哀婉的求着: “夫君,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更不要冷落我,好不好?” 第二十三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红烛长照,明澈一室。 冷青堂屏息静气,轻轻抬动手臂,搂住几度欲要泫然的女子。 她的忏悔、她的幽怨都使他感动不已,转瞬之间心头的积懑似冰雪消融,弭散于无形。 娇妻体态轻盈,婀娜的曲线与他雄浑强健的身体紧密相抵,那头浓长如瀑的青丝散发出丝丝香气,让他在贪婪的触嗅之时,心里骤然生出淡淡的甜蜜。 “夫君,你原谅我,好不好?” 怀中的小女子娓娓诉求着,娇躯缱绻的动作带出几分不安生的微痒,像是虫儿软软攀爬,撩拨着冷青堂的心坎。 “……好。” 他的目光陷入迷蒙,只在云汐耳边沉钝的答应一声后,伸手便将磨人的小虫儿杠起来,转头扔到了床上。 他的吻好似滚烫的温泉令她身陷其中,将她紧紧包围,让她四肢百骸感觉到无法抗拒的酥软。 她的葇荑如玉,一点点的轻触过他宽阔的臂膀。 数度耳鬓厮磨,他伏在她的耳畔,声息低沉轻颤: “娘子……云汐,为我生个孩子吧……” 这夜阁楼外寒潮侵涌,风声呜咽如泣。阁楼里却是满室春光,一派缠绵旖旎之相。 …… 当一切结束之后,将歇多时,云汐终于懒懒的撑起眼皮。 看着自家夫君健白修长的臂膀上那条道交缠凌乱的红痕,她在心疼的同时又生出些惭愧来。 冷青堂倒不在意,一手环抱她,眼底充满熠熠的光辉。 与她头挨着头,他淡淡一笑,俊逸的面庞透着几许激情未退的余韵: “难怪人家说夫君床头打架床尾和,今天我算是信了。” 云汐脸色一红,在他温暖胸前埋首,静静的小声问: “夫君,你渴不渴?现下夜半了,锅里还煨着红豆蜜乳汤,我去为夫君端一碗来。” 冷青堂握住她的小手亲了亲,不舍道: “不要,太冷了,桌上就有茶,咱们将就着喝些吧。” 他支肘撑起上半身,俯看云汐,携着一丝邪气的笑容在她眼前放大: “还是为夫先为娘子倒茶吧,娘子方才婉转吟诵得极妙,此时最需润喉才是。” 云汐臊得转面下床,回身嗔斥一声: “夫君如今的言行越发孟浪了,我这就去伙房为夫君端汤,权当夜宵,你不喝也要喝。” 开门便有凉风一股灌进来,冷青堂忙将裸露的半个身子钻入棉被。 独自构想着夫妻二人未来的生活,那一幅幅温馨幸福的画面让他心驰神往,嘴角笑弧舒扬,目光冉起晨曦般轻浅的光亮。 这夜冷青堂睡得极沉,一觉醒来时只觉口干舌燥,头颅昏昏沉沉的不太爽利。 他并不清楚昨晚自己喝下的那碗红豆蜜乳汤里,被云汐事先下了料。窄窄歪歪起身穿衣,他到桌边倒了两盏茶水,大口饮尽。 左手中指隐痛不适。 冷青堂翻掌细细检查,看到指尖的处有个可疑突兀的血点。 难道有跳蚤,或者是不知名的虫儿? 冷青堂不免担心起来,将床褥、被枕重新扑打、整理了一遍。 他并不怕这些可恶的吸血虫,横竖他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咬便咬了。 可是,年轻女子的血液最是香甜,绝不能让它们伤到自己的小妻。 赶到楼梯口,就听到阵阵欢声笑语从一楼传上来,极是热闹。 下去去,见云汐、陆浅歌和华南季艳在厅里围桌而坐,边吃边聊着什么。 桌上几道佳肴,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正中是一大海的十香炒锅,外观红红火火勾人的食欲。 “舅父睡醒了?” 陆浅歌起身拱手相迎,含笑轻眯的明澈紫眸中划过一抹黠光。 今天他专程登门,只为取巫师需要的两样东西。 华南季艳随他而来,是为了向云汐当面致歉。 而在她的面前,华南季艳自然也会摆出一副姿态,假装对连心血盟之事毫不知情。 亲人、友人之间,没什么比起云开雾散、误会解除还要好的事了。 云汐当即欢喜不已,留他二人吃午饭,主菜就是华南季艳期盼已久的十香炒锅。 冷青堂看看桌边的三人,表情惊诧: “已是午膳的时辰吗,我究竟睡了多久?” 自打用膳之时云汐就在暗自担忧,她的夫君从没有过一觉睡得如此之久的时候。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昨夜那点子蒙汗药的剂量下得有些猛了? 现下见到他好端端站在大伙的面前,容色依旧,只是精神略欠饱满,也就放下心来。 想来是他昨日白天劳作,晚上也劳作,之后又被灌了轻微计量的药汤。 若然起身之时还像往常那般炯炯有神,才可真叫怪了! “你们……都来了?” 冷青堂眸色浅浅的转向华南季艳,微笑。 前日还见她与陆浅歌大吵,眼下两人一起过来,且是喜笑颜开的大姑娘,看来这对儿的情疙瘩也算是解开了。 “嘿嘿,我特意过来看舅母……” 华南季艳唇瓣甜甜的翕动着,手扶冷青堂的一条胳膊将他引上主位,又亲自为其布上干净的碗筷: “舅父,那日是我不好,我性子急,都不等我家阿戋解释人就先跑了,是我不对。刚刚舅母已经原谅我了,您也别与我一般见识啊。” “哦?” 冷青堂眉尾轻扬看向她,半是玩笑的道: “你这娇纵脾气啊,也就是华儿管的住你。” 华南季艳瞬间面颊赧红,几分难为情的轻轻低头: “哎呀,说来说去还不是为着那件东西?谁叫舅母想要事先瞒着舅父,才会闹出一场误会来。” “什么东西?” 冷青堂将疑惑的表情转向云汐。 她盛好一碗白饭放到他的手边,将一只锦盒推去,粉唇翘起: “你看看吧。” 冷青堂打开宝蓝色镶绣石榴花树的锦盒盖儿,目光微微的凝固住,随即惊叹: “好漂亮的扇坠!” 指尖绕起纤长的赤金绞丝链子,细观那枚饰物。 卵大的琅彩鎏金薰球,掐丝工艺做得极为精细,好似一枚小巧的浑天仪。 薰球之下,是八十一枚豆大的天池藻晶珠串成的流苏穗子。 抬手让薰球垂在眼前,伴随镂空的浑圆之物缓缓旋转,双重圆轴内的香杯始终稳然不倒。 可见,当初的设计者在打造这雅物之时,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华南季艳离开座位,凑到冷青堂的身侧,愉悦道: “舅母知您得了皇爷爷的白玉笛,一直想要寻个什么别致的物件与之相配,权当是予您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是啊,您不是送过舅母一只上乘的翠镯做信物吗?舅母说了,眼下拜过堂,人也是您的了,怎么的也要有个像样的定情物,才可表达她对您的心意。” 女孩口齿伶俐,俏皮的摇头晃脑,简直把假的都能说成真的。 冷青堂心底温软一片,手臂伸出勾住邻位上云汐的细腰,柔暖的声调在她耳边缠绕: “多谢娘子,这信物我非常喜欢。先前是我不好,错怪了娘子。” 陆浅歌一旁插话: “舅父,您与舅母二人经历过多少波折才走到一起,舅母自然珍视与你的感情。 她随你才来西夷,人生地不熟的,根本不知哪里才有像样的工艺铺子,不找我,又找谁呢?怪只怪季艳,无事生非!” 华南季艳急忙帮腔: “就是、就是,都怪我,是我脑子磕傻了才整出了这场闹剧,我自罚三杯酒。” 说着抄起陆浅歌的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去抓酒坛的下一刻,手被陆浅歌按住: “姑奶奶,您别逞能了啊。” “哎呀让我喝嘛,我今天高兴……” 她撒娇的晃动腰身,嘴里嘟嘟囔囔。 “嘶……叫好就收哈,”陆浅歌骤的竖起紫眸,对她使个眼色: “给我坐下!” 女孩吐了吐舌头,立马知趣照做。 顾云汐温雅笑笑,对冷青堂道: “夫君,等会儿你就把这薰球钩到白玉笛上吧。” 冷青堂点头: “好,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那笛子虽妙,偏又被兄长送予我这不懂音律之人,真真儿暴殄天物了。” 陆浅歌失笑: “横竖舅母在音律方面得大舅父的真传,舅父您何时想要听笛,只让舅母吹奏一曲便是。” 云汐窘迫的摆手:“别了扯了,比起吹笛,我更喜欢研制美食。” 华南季艳咽下一片芙蓉鸭脯,打趣道: “舅母真是天生的操劳之命,闲不下来。” 说说笑笑之际,相隔一桌,云汐与陆浅歌静静对过目光。 她抿唇轻笑,微微颔首。 他紫眸默然眨动一下,算是回应。 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不必讲在当场。 这次前来,陆浅歌以一只精巧的珐琅薰球,巧妙化解了她与夫君的隔阂。 对此,云汐心中感激不尽。 …… 暮色下的东洲酒楼悬起串串彩灯,楼内宾客满堂。 酒楼外广大静寂的街道上,三位身着中原服饰的男子立在幢幢重楼黑影之间,略有焦灼的视线频频投向酒楼的门楣处,像是等待着什么人。 终于,酒楼里两人快步而出,四下机警的张扬一刻,便扔了口衔的牙签,走到那三人的近前。 一人说道: “都打听清楚了,那两人与酒楼有合约,定期便会来这边交付什么香料。您看要不要弟兄们事先埋伏好,来个现场捉人?” 三人之中一人为管事,皱眉开口: “不可,埋伏是要埋伏的,但京城月督公吩咐万不可打草惊蛇,以顺藤摸瓜为好,才可摸到他二人的藏身之地,之后一切都由圣上定夺。” 对首那人面色一惊: “莫非,万岁爷他……” 管事之人扬手: “回分缉事再议,走!” 第二十四章 皇上“失踪”了 大羿,皇宫。 天色漆黑,夜幕四合。 灯火明澄,仿若满室金靡泻地,从菱花格团簇的朱红窗棂洒彻出来,照得九重回廊、雕梁画栋也是亮如白昼。 “胡闹——” 一声怒啸冲出勤明殿的窗子,脆利的声线震慑在清幽的寒夜中,更为显然。 大殿正中,肖太妃圆睁一对浓墨的眸,对匐地的年轻太监发出气势凛凛的威喝,全身奢华繁美的宫装在一派灯火通明之下鳞辉熠熠,映目生辉。 被怒火烧得浑浊的眼目淬着恨意,向那太监披身的龙袍看去,继而悄无声息的滑过绣毯上那张易容的假面。 女人双拳紧握,身形桀桀而抖,头上那足金点翠含珠凤钗的金线流苏跟着摇曳不止,发出泠泠细碎的响动。 慧贵妃时沅卿站在肖太妃的身侧,挑在指尖的薰紫罗帕不时蘸过眼尾,鼻翼湿红翕动,似是有满腹的伤心和委屈。 此时肖太妃促狭了愠红的眸,下身微微弯下一度,继续厉声质问太监: “哀家是皇帝的生母,皇帝人不在宫里,哀家只管向你们这群贴身伺候的奴才要人。好啊,既然你等不知情,那哀家还要你们何用?来人,给哀家统统拉下去,砍了!” 愤怒疯狂的女人广袖一挥,立刻有一队禁军冲进大殿。 近一月来,帝君华南信忙于政事,没日没夜宿在寝明殿中,敬事房空悬绿头牌数天,后宫无宠。 慧贵妃惯受专宠,突然受到冷落,起初也没觉什么。 她只道是皇上勤政爱民,才会废寝忘食。 之后,她每每亲手煲制羹汤补品,送至帝君的手边。 一番嘘寒问暖下来,她总感觉帝君对她若近若离不说,行为举止也有几分怪异。 转眼时光飞逝,日子已近年尾卅月。 一月之期,帝君竟为踏入后宫一步。 慧贵妃不免心急如焚,担心皇上龙体欠安,趁到慈宁宫请安的机会向肖太妃秉明了此事。 知子莫如母,肖太妃意识到什么,当即带领儿媳闯入了勤明殿。 至此她们才知,这一月来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帝君”,竟是某太监的易容伪装。 真正的华南信,早于一月前秘密离开了皇宫。 “太妃饶命,老祖宗饶命啊——” 眼见十几玄服禁军身负甲胄逼近过来,那龙袍加身的太监与殿中大小七八内侍、宫娥当即放声嚎啕,磕头祈求壮如捣蒜。 “哎呀,你们就快说吧,皇上到底去哪儿了嘛!” 慧贵妃晃一晃泪湿的帕子,急不可待的问向太监。 那太监脸皮紧贴绣毯、滚滚热汗与满脸泪痕将毯上一处钩花打湿了大团。 他哆哆嗦嗦的答: “回…回老祖宗,万岁爷…万岁爷随东厂月督公便服秘密出京了。” “啊——” 肖太妃霎时一慌,手捂心口。 “快说,皇帝便服出京做什么?!” 肖太妃这刻再顾不得什么宫规仪态,身子蹲下急急抓住太监的衣襟,劈声追问之时,两只血丝密结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 其实,不需这太监亲口作答,女人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那太监将颈子缩在龙袍内,抽抽噎噎的说道: “回、回老祖宗,万岁爷由月督公亲自护送往西夷去了,说是…说是接云贵嫔回宫。” “什么?” 这次不再容肖淼洇先行发话,慧贵妃时沅卿明显坐立不安起来。 罗帕掩口,她目光直直盯着太监痛苦的神情,凝滞的表情结为极度震惊。 肖太妃缓缓的松手,气息急促匍匐着幽幽站起身形,眼神涣然无注。 须臾,她一扬手,命令那数名禁军: “去,把墙角的奴才们拖下去,乱棍打死!换一批新人过来伺候。” “太妃饶命——” “老祖宗饶命啊……” 禁军们神色麻木不仁,冲涌上前,拖起毫无反抗能力的宫人们疾步出了大殿。 肖太妃转面,涂得艳红的嘴唇斜疏,勾起一抹阴毒的笑意。 声线轻柔如风,飘悠着一路缓慢上扬: “眼下只剩你一人了,该怎么做,知道吗?” 那太监战战兢兢,两臂加紧,在身体两侧不停的颤抖: “回太妃……奴才、奴才知道……” “嗯。” 肖太妃懒懒的轻哼一记,眉梢眼角神情褪为常态,平和的睨向太监,浅声道: “好,装得像,待皇上回来后哀家重重有赏。若然出现丁点差池,哀家便诛你的九族。” 太监惊然抖擞,再次匐身结结巴巴: “奴才、奴才……谢恩!” …… 时沅卿随肖太妃的仪仗迈出勤明殿。 心下暗暗揣测: 云贵嫔,就是那名叫做“云汐”的女子吧…… 她便是让帝君念念不忘的女子? 想来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什么样的绝代佳人、如花美眷没有见过,没有宠过? 而今竟然为了她,御驾亲自追往异国他乡去了? 时沅卿入宫的日子虽是不长,可她多多少少也听闻过一些小道传言,说是那些殿选被皇上看中留牌的小主们,这样那样的,似乎总与一名女子有关联…… 今时若非那太监亲口所述,恐怕时沅卿到现在都还没个头绪。 原本平静的一颗心瞬间激起惊涛骇浪,千层万层的重压齐头打来,瞬间将她所有的自尊、骄傲悉数瓦解,把她抛入无底冰冷的深渊时时经受折磨,再难有翻身之日。 她只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自小受《女戒》《女训》的教化,做事循规蹈矩,不敢轻越雷池。 入宫后,她更是谨言慎行,用心讨好太妃、尽心侍奉皇上。 她已爱上了华南信,认定他就是她今生的夫君、是她依靠的天。 而且,因为受尽隆宠,她也一度心安理得的认为,自己是靠自身的修养和魅力,才把皇上的心抓得牢牢,成功的使他再也离不开自己了。 直到那日,她的全部幻想,绚丽的、多姿的、美好的、幸福的,全部被那名叫做“云汐”的女子击为粉碎。 只这一瞬,时沅卿感觉到,自己原本五彩斑斓的世界遁然黑暗,陷入一派混沌之中。 任凭她怎样摸索、努力,始终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 迎面是瑟瑟凛冽的寒风,剐在脸上刺骨的疼痛。 忆着往昔的恩爱,年轻的女人不禁悲从中来,颔首“嘤嘤”抽泣着。 肖太妃走在前面,本就心烦不已,听得身后呜咽声起,脸色立时沉下去。 步伐一转,女人站到时沅卿的面前,喝斥: “哭、哭,你就知道哭!” 时沅卿肩头剧烈的耸动,紧接着止了悲鸣。两片干涩的嘴唇紧抿,极力阻止下一声悲切的哭泣破喉而出。 肖太妃眼神轻蔑冷厉,一番狠话劈头盖脸的砸去: “你啊、你啊,你贵为丞相之女出身显赫,这模样生得也差不到哪儿去。自己说说怎就那般的蠢笨,连自家男人的心都拢不住!” “呜呜……母妃,臣妾知错了……”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定赶在了诸事不宜的衰败口儿。 才被那无根的阉人当着肖太妃和一众宫人的面儿,讲出皇上秘密出京的真实目的,这边的她又是在一众宫人的眼前,被皇上的亲妈当面训斥。 时沅卿背上冷汗涔涔,伤心欲绝,偏又无处发泄委屈。 膝头一软,年轻的女子软软伏地,将哭却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作抽噎状,低首道: “母妃,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愚昧,望母妃宽恕……” 肖太妃眸光幽暗,愤懑而痛心疾首。仰天长叹过后,高抬一只金丝牡丹刺绣嵌东珠凤头绣鞋,往冷硬的石砖上用力的跺了两跺: “你给哀家起来!哎,想来时相也是个行事果断凌厉的人物,怎就生出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女儿?哼哼,你可真是让哀家失望,枉费了哀家对你的栽培啊!” 时沅卿的耳根一阵比一阵烫,只觉越为无地自容,只顾掩面失声。 肖太妃轻吁,仰面望向寒穹上一轮清冷的月光,淡淡自语: “一只残花败柳都能轻易勾去皇帝的心,你这宠冠六宫的贵妃今后怕是地位难保喽……” 时沅卿惊得花容失色,扯住太妃的裙摆,精致的妆容早被涟涟泪水冲的花糊: “求母妃疼爱儿媳,还要替儿媳指条明路才好。儿媳不能没有皇上,也不能失去荣宠啊——” 肖太妃撇嘴嗤笑,眯眸悠然吐息: “哀家能有什么主意?横竖皇上是你的男人,你真在乎他、真在乎荣宠的话,自己总会有办法!” 决然拂袖,女人率仪仗远去。 时沅卿坐在孤寂的月色下,呆若木鸡。 第二十五章 被找到了(1) 西夷,边界。 岁月匆匆,转眼间,冷青堂夫妻从萍山搬到商业街的出租屋已是一月之久了。 那日陆浅歌送他们二人过来以后,留下马车一辆,离开后久久也没再登门。 经过秋狩、会巫师两事风波,大伙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有些事心照不宣。 他们开始明白了适当保持距离、给彼此独立生活的空间,是件极有必要的事情。 眼下年关将至,商业街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近一月的时间里,冷青堂与顾云汐夫妻双双游遍了整个边界区。主街小巷,处处摊贩市集处都留下过两人的足迹。 他们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尽情享受着婚后甜美而温馨的生活。 除制十香汤料以外,云汐又特别手作出几样可口的甜点。 比如,将蒸熟的芋头去皮捣碎,和糯米粉揉匀,五指配合着搓成个小碗入沸水滚熟,再投入红糖、黄糖化开的糖浆里浸染。铁锅烧油,投牛肉沫、香菇碎、笋子沫、鸡蛋液煎饼切成的细丝与葱末一同煸熟,塞入浸过糖浆的芋头小碗码盘,便制成了美食“甜不甩”。 吃时再淋花生碎、青红梅丝细碎。这点心哪怕凉了,也可反复上屉蒸过食用。 还有,那甜橘瓣、酸杏干、红枣搅合杏仁粉,淋上蜂蜜做成的“甜蜜果儿”。 干莲子洗净泡软,入热水微煮一刻,投冷水浸染,沥干水分撒玉米粉搅拌均匀,再入温油煎炸至金黄色,浸染糖液后捞出,最后裹上白色糖粉,便是苦中一点甜的“糖莲子”。 还有一道“山药膏”:山药棍蒸熟去皮,碾压成泥,加蜂蜜、糯米粉揉成团子,分成蛋圆的小份。每只填入豆沙馅,收口搓圆,放入如意双色、吉庆有余的糕模板子,压花成形。 这日合约期到,夫妻两人一早驾车出门,前往东洲大酒楼交付后半月的十香汤料。 顾云汐带了些自己手作的甜点,算是答谢掌柜的新年福利。 这边界地区虽有不少中原人聚集,可其生活方式、饮食起居大多受夷人的教化影响。 就算手头有现成的食材,也没几人能够做出像样些的中原点心。 按约定时间到达酒楼,夫妻二人从后厨的小门进院。 管事厨子相迎,卸货后一壁派伙计清点,一壁亲自去请焦掌柜。 “哎呦呦,官人、娘子,二人真是诚信为本,回回交货都是准时准点啊!” 不多时,焦掌柜带人出来迎接。 他身穿墨绿百蝠暗纹锦缎长袍,外罩深棕色斜襟无袖棉褙子,交领、肩口处俱滚着厚实的黑狐毛,样式奢华,且保暖性极好,就连襟子处那排荷苞扣子攒得也是细密精致。 “掌柜的,一向可好?” 冷青堂含笑,拱手回礼。 “都好都好,呵呵,二位贵人请走雅间。” 焦掌柜执手,引夫妻二人从后堂进入酒楼的会客雅间。 交付尾款之时,焦掌柜特意多拿出五千两银票交予冷青堂,笑容可掬的开口: “官人啊,马上就是新年啦,每每这时咱们酒楼的生意啊最是繁忙啊。鄙人想着,下次官人与娘子再来,可否直接交付一千五百份的汤料?这样一来便足以应对元日前后那些天的生意了。” “这……” 冷青堂面带一丝犹豫。 他非是不爱财,而是不想因为赶制如此巨额数量的汤料,累坏了他的娘子。 眼见夫君迟迟没有动作,云汐一笑,微微拾步上前,从焦掌柜手里拎过厚厚一叠银票。 眉睫轻挑,她笑得随意自在,当即拍拍胸脯道: “这都是小事,不过一千五百包汤料嘛,七日后我们夫妻如数交齐便是。” “好,痛快。” 焦掌柜眸色冉亮,对她竖起了拇指。 出门临上马车之际,云汐回身叮嘱焦掌柜: “掌柜的,我刚刚带来了自家手作的甜点四样,那是送予您的新年礼物,不收钱,您与伙计们尽管品尝便是。” “哦,如此说来,鄙人就多多谢过娘子啦。” 目送马车缓缓驶远,焦掌柜乌黑的眼珠子滚动两周,撩袍一溜烟的跑回后堂,吵吵着: “来人,快把花娘子带来的点心呈上。” 两名伙计小跑而来,一人手提两例食盒。 上桌揭开盖子,各色甜丝丝的味道直冲三人的鼻腔。 那四样糕点,每类盛足了四只青花碟子,白的、黄的、红的、绿的,颜色鲜艳搭配得当,色相无不诱人。 焦掌柜立时盯圆了眼睛,一对棕黑的瞳仁即刻变成了两枚铜钱。 拈起一只糖不甩,两三下吞进肚去,他意犹未尽的擦抹嘴唇,缓声问起: “刚刚花娘子可有留下这些点心的名字?” 一伙计搀得舔_唇,咂咂舌,伸出手指比划起来: “刚刚您吃的这口儿叫做‘甜不甩’,那白糕是‘山药糕’,这是‘糖莲子’,还有那个,‘甜蜜果儿’。” “嗯,那小娘们有点能耐,手艺好,会谈生意,也会为人处事啊……” 焦掌柜笑着点头赞叹,目光扫过桌面,挥手道: “你们两个,去把这几盘子点心端到前堂里零卖,就说是宫廷御膳糕点,这两样每碟卖二十两银子,糖不甩和糖莲子嘛,每碟收纹银十两吧。” “啊?”伙计们惊叹,脖子抻长: “不是,花娘子说了,叫您和我们大伙分享啊……” 焦掌柜脸面立刻耷拉下来: “叫去就快去,否则扣你们的月例钱!” —— 顾云汐点齐一打子银票,在车舆里高兴得前仰后合。 冷青堂坐在辕上无奈摇头,叹声: “哎,我的娘子啊如今越发的贪财了。那银票不是刚被你数过几次了?还数!” “哼,”云汐细眉一扬,得意的抬手,将银票票抖得“哗哗”作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贪财,可我不好色啊。” 冷青堂听后忍俊不禁,“呵呵”笑道: “还好色,你敢吗?你若敢对我以外的其他男子多看一眼的话,瞧我不往死了罚你呢!” 说是死,他不会真叫她去死,而是另一种只他夫妻二人明白的意思表达。 云汐随即脸颊涨红,收了银票小心翼翼的跨上车辕,从冷青堂身后扑住他,亲了亲他的耳垂,甜腻腻的轻唤一句: “夫君……” 冷青堂转面就看到一张通红的小脸,娇俏如同熟透苹果,便也忍不住张口咬了上去,算是对她撒娇讨好的奖励。 想比中原,夷人的民风思想普遍开化,像他二人这样走在大街上公开你侬我侬的,并不会引来怪异的眼光。 可就在这刻,一阵脊骨发寒,冷青堂骤然面色发白,只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娘子……” 他轻轻推开云汐,机警的撒目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夫君,怎么了?” 云汐被冷青堂那副眉头紧狞、素面阴沉似水的样貌吓了一跳,猝的敛笑,容色紧张的问起。 目光凌厉逡巡着四围,那些自马车两侧闪过的人群,疾走的、漫行的,挑担的、临街吆喝的,行为举止并无异常之处。 紧持的表情逐的放松下来,冷青堂温和一笑,拍拍云汐的手背,莞尔安抚道: “没事,天气冷,娘子还是回到车里安坐吧,我们及早回家去。” “哦,好……” 云汐嘟嘟樱唇,悻悻钻回车里去了。 冷青堂挥了把鞭子,马儿撒蹄小跑起来。 一路颠簸,冷青堂噤声,凛面暗忖着: 奇怪,刚刚那丝如芒在背的幽冷,真真儿的许久不曾体会到了。 就像是被人跟踪,如影随形的禁锢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六章 被找到了(2) 窗外大雪如棉絮漫天起舞,风急烈烈。 屋里炭火燃得兴旺。 云汐放下剪刀,展开手中鹊鸟闹春的红纸窗花,往素白的窗棂纸上比划起来。 明日便是新年的第一天,眼见白雪洋洋洒洒而落,如此恢宏壮观之景,真应了中原的那句老话: 瑞雪兆丰年。 冷青堂立在门前,将房门轻轻打开一道细缝,立时一股子凛冽的寒风夹着湿冷清新的空气从门缝中生灌进来,吹得炭盆里阵阵“噼啵”乱响,几点火星子高高的迸溅出来。 冷青堂忙关紧了门,回到桌边落座,端起酒杯。 一盏暖热的梅子酒下肚,他那玉白的俊脸现出两抹酥红。 挺身而起,他道: “还是让我去吧,咱们交货从无时日拖延,今天便是交付汤料的最后期限,别给人家不能耽搁。” 云汐两腿盘在土炕上,清莹的美眸闪了闪: “外头风雪未停,无所谓这一天吧。横竖天儿不好,酒楼客人不见得多到哪里去。他们手里定有存货,咱们只晚一天也耽误不了他们的生意。” 冷青堂走近过来,坐下,半搂住小妻的肩,柔声说道: “罢了,明日便是新年,我还想与娘子安安生生的过,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睡足一上午,中午吃吃香锅、赏赏雪景,下午逛逛市集岂不美哉,总比一大早上起来,扛着严寒去送货的好吧?” 顾云汐歪头想了想,也觉夫君的话有几分道理,逐对他扬起嘴角,笑道: “那夫君等会儿,我换上棉服与你同去。” 冷青堂两手按住她,眉目温雅传情,摇头: “乖,外面雪大太冷了。你还是安生在屋里等着,把咱的涮锅子支上。” 说话间,人从炕沿起身。 顾云汐不高兴的压下嘴角,小手扯住他的袍子,酸声的吭叽起来: “夫君……” 冷青堂笑着弯腰,在小妻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和颜哄劝她: “听话,顶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晚间,为夫还要尽心服侍娘子呢。” “去,”云汐会意,面色羞赧,嗔笑着推开他,提鞋下了火炕: “我帮你装车,那炉上还热着‘喜福蛋’和‘五谷丰登八宝饭’。我装起来你带给店里,就图个大家喜庆。” “好。” 冷青堂答应着再次靠身过来,贪恋的在她粉盈盈的唇瓣上,又印下了一连串长吻。 眼色疼惜的看看小妻,他突然说起: “还是听我的,过了年便和那家酒楼断了合作吧。我倒也没什么,可你天天总这么累着,我不忍心。 左不过赚的这些钱再加上从前的存货,到我们孙子辈打着滚儿花都够了,你又何苦呢。” 云汐憨憨一笑,扯住夫君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声音清甜: “我听你的,原本我也没想着挣多少,只是见我娘亲手创的美食方子委实不错,便想着如何将它们发扬光大,那些被越多的人欣赏,越能彰显出它们的价值。” 冷青堂素手撩拨云汐的鬓发,深深看着她: “彰显价值的途径有很多,不见得非要咱们亲力亲为。你总这样忙于劳作,何时才能安心为我生个儿子?” 云汐赧然埋首,低声道: “那等过了年,我与焦掌柜谈个合适的价格,将这道十香汤料的方子卖他便是。从此我便踏踏实实在家,为你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如何?” “这才乖。” 冷青堂心头一热,托起云汐细滑的葇荑吻了吻,便换上天蓝色竹节兰叶散花棉袍,披上玄狐氅,走到院里装车。 云汐掀开门帘走到外屋,揭开灶上冒气的竹屉。 那里面温着两屉喜福蛋与一屉五谷丰登八宝饭。 喜福蛋的制作方法比较繁琐,是裴如是的《珍馔琳琅录》中记载的一道节庆美食: 挑选完整的鹅蛋,挖凿小孔,流掉蛋黄与一半蛋液,再从孔洞灌入泡发的糯米、云腿丁、鱼糜、蛤肉、笋沫与精盐,上屉文火蒸熟。 吃得时候,只需将鹅蛋的外壳敲碎,取里头成型的馅料食用即可。 制作这道美食的关键,就在于火候和时辰的掌握。 火候太软,蒸煮时间不够,蛋里的糯米便会夹生。 火候太硬,蒸煮时间过长,蛋壳无法承受笼屉的热压,极可能在中途碎裂,功亏一篑。 至于那道五谷丰登八宝饭倒是工序简单。 取几只小瓷碗,碗底抹油,碗里铺设梅子干、干果仁粒、桂花甜豆沙团,最上层压满散糯米和冰糖粒子,上锅整熟。 云汐拿来食盒,选八枚喜福蛋装好。 抖了抖烫红的五指,又从三层屉里捡过八碗五谷丰登八宝饭,往喷香儒软的白糯米上层涂抹蜂蜜,洒下黑芝麻、青红丝后敛进食盒,用碎花布把食盒包裹严实。 顶着纷飞的雪片子跑到院子里,积雪已没过脚踝。 云汐将食盒放入车驾里,手打凉棚向阴沉压抑的苍穹看了看,有些不太放心。 “夫君,还是让我随你去吧。” 她拉住冷青堂的大氅,自己也不明白,今日怎就像这般的磨叽起来。 许是雪大风紧,此时,她内心总有种莫名不安的情绪,在体内肆意的横冲直撞,游走作怪。 “没事,我去去就回。” 冷青堂嗓音柔软的倾吐着,口腔里不断喷洒出团团白气。 他握起娘子泛凉冻红的小手放到唇边呵了呵,琅俊绝美的容颜隔着稠密的雪帘,让云汐看得几分不明。 遁然,她的心更加慌乱。 可夫君执意要去送货,她也没有办法劝阻,只好默默的打开院门,放马车出院。 夫君回手对她微笑,摆了摆手道: “回屋吧,好好等着我。” 马车在皑皑落雪中渐行渐远,银白素裹的大道上空留两排深深的轮迹。 冷青堂偎靠车门,在冰天雪地里徐徐前行。 寒风大作,卷起地上的冰雪,扑簌簌的往他身上落。 马车上架着镂空的铜花炭炉,他的手上还有娘子给温的汤婆子,身裹厚厚的狐裘,因而完全不感觉冷。 一早雪疾,街道两侧开门做生意的店铺不多,整个街区清清冷冷的,没有多少路人。 冷青堂听说民间的女子在新年时有添红妆的习惯,就想着等会儿送完货到街上的首饰店去,给云汐挑选两对好看的金钗,买几只精致的红绒花朵。 还要到胭脂店去,给云汐买些上好的水粉、眉笔。 想来长姐送的锦缎还有十几匹,赶明儿天好,就带云汐去商业街最好的裁缝店里做些新衣,再添置些年货。 从前他在朝野里做官时,置办年货的事都由府里的下人们一手操办,根本不需他费心。 眼下突然亲力亲为起来,除了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外,究竟该置办些什么,他也不清楚,还需回家问过云汐才好。 冷青堂一边坐在车上美滋滋的计划过年之事,一边漫无目标的极目,眸光撒向茫茫雪海的尽头。 白皑皑的笔直大道走来几人,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他们个个衣衫单薄,曲身缩脑的在雪中蹒跚前行,形容艰难而狼狈。 猛然间,冷青堂的右眼皮剧烈一跳。 霏霏大雪之中,他与这几人的距离越发近了,终于认清了这些人脸。 那走在最前的男女,不是东洲大酒楼的焦掌柜和出租屋的主人田大嫂吗? 不知是何缘故,他二人四肢蜷缩战战兢兢,容色异常落魄不说,光是在数九寒天下满头大汗淋漓,便是极端的可疑。 跟在两人身后的是东洲酒楼的两名伙计,如前面的男女一般无二,他们也是面皮青白,干唇失色,像受过什么刺激似的,两对目光涣散而无注。 房东无意间抬起头,最先见到了冷青堂。 她顿时哭叫着抢在雪地里,挣扎滚爬在马车前跪倒: “官人,官人啊!你救救我、救救我的一家老小吧——” “怎么回事?” 冷青堂心中“咯噔”一下,慌忙拽住马缰驳住车驾,错愕的垂目问道: “田大嫂,你怎会和焦掌柜一起?” 不等他有所反应,道口上疾步跑来一队人,黑压压的三十几位瞬息半围了马车。 “哎呀,我只是与他们夫妻做正经生意啊,可没有任何违法乱纪行为啊!官爷明鉴,不管我事、不管我事啊——” 焦掌柜身子绵软倒在雪地里,不停向两旁的黑衣人拱手作揖,嚎啕祈求。 两腿间一阵湿热,他完全吓尿了裤子。 冷青堂缓缓的下了马车,森寒目光扫向左右两旁,一双铁拳在袖中握得牢牢。 不用多问,他业已猜出这些人的身份。 那张张脸面虽是五官眉眼各不不同,但都持着好似从同一模具里刻出的麻木不仁表情,炯明如刀刃般的肃杀眼神,俱都是与冷青堂朝夕相处过的熟悉。 猝然,包围圈现出一个豁口,一男子步履悠然而至。 看他年岁不过二十四、五,面若刀裁,线条清晰,眉眼俊秀透着淡淡优雅的风姿,只是肤色晦暗而无光泽。 他高束些满头墨发,用根细长的绾带束了顶中圆髻。 身穿湛青的窄袖对襟排扣劲服,腰扎深蓝板带,无披风或大氅裹身。 若非这身武生的短打扮,只凭来者的外貌与气质,倒是真会叫人误以为是哪家的文弱公子哥儿。 他身姿挺拔的站于冷青堂对面,刻意玩弄着右手掌心里的两枚铸钢手球,将它们撞得“乒乓”作响。 冷青堂瞬间明白了一切,冠玉面容上现出一派复杂的神态,沉默中阴戾与痛苦之情交织繁汇。 “你,是什么人?” 唇瓣颤颤,他隐忍着胸腔里烧灼噬裂的剧痛,眼神凉薄的注视来者。 那人眸色定定的看过来,勾唇一笑,漫声开口: “本督…东厂月西楼。” 第二十七章 华南信登门 刺骨的北风吹起鹅毛大雪,相隔纷纷扬扬的洁白雪幕,新、旧两届东厂提督挺身对立,双目安然沉冷,眼神如刀似刃。 月西楼,新任的东厂提督…… 他的大名,冷青堂还是从陆浅歌的口中听说的。 传闻之中此人形容俊雅如纤纤公子,虽年纪轻轻却行事阴绝狠辣,是华南信登基以后亲手提拔的忠实犬牙。 无声的对峙下,两对锐利眼神交锋激烈。 冷青堂终于领悟到,难怪那日他与云汐驾车在街上过时,会有种被人盯梢的感觉。 那并非是他敏感,他们的行踪,还是被大羿朝廷寻到了。 眼下这帮番暗卫该是跟了他夫妻二人许久,因而今日现身之际,故意带上与他们有所牵连的酒楼掌柜和房东大嫂。 月西楼此时五指一收,猝然停了掌心里旋转手球的动作。 他的眸光显出几分柔和,微微垂下一个角度,似是率先做出退让,刻意回避与冷青堂继续做眼神的交锋。 略微拱手,他微微挑了沉紫的薄唇,抿出一抹雅然的笑弧: “说起来,本督还要称呼您一声‘九王爷’。” 漆黑的凤目遁然扩到最大,幽冷的目光掠过月西楼的脸,冷青堂手指对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决绝: “我和皇上早已有约在先,从此与朝廷、与华南氏再无牵扯。素来都是君无戏言,而今你等却滥杀我的旧部,莫非皇上想要出尔反尔不成!” 五指在衣袖里悄然展开,化为坚韧的手刀。 冷青堂已然做好十足的准备,随时迎接大战。 月西楼态度淡定,语速不急不缓: “您与圣上的约定本督并不清楚,然本督却知,是您带走了圣上的心爱之物,因而本督才会奉命亲身追踪至此,向王爷您要回那件东西。” 冷青堂沉面愠红,长眉厉然高挑入鬓,愤然呼喝: “简直恬不知耻——” 这记话音未落,“唰唰”的抽刀声整齐划一,无数寒芒密如光笼,晃得人无法正视。 随即,街道两侧响起一连串门板撞击的激烈动静。 那些正在营业的零散商铺门楣下扎着几个脑袋,还在探头探脑的向马车这头张望。 眼见黑衣人的绣春刀出鞘,血腥战斗一触即发,那些好奇看热闹的人们即刻落荒而逃,关门的关门,闭户的闭户,没人嫌自己的命短。 焦掌柜意识到行形势险峻,手蹬脚刨着徒然自雪地里爬起。 东厂的暗卫们只是半围了他们,马车那里还有空当,掌柜的想从那处逃脱。 他的两个伙计见状,也蹒跚着跟随。 田大婶是一介女流,方才被那条条道道冷光斑驳的刀刃吓到半死,此时全身无力,完全瘫软在了雪地里,别说逃跑,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暗卫们行动都要遵守严苛的规定,目标既是冷青堂,只要督公不发话,对目标以外的蝼蚁他们只会置若罔闻。 月西楼驱动平静如水的视线注视那三人在厚厚的雪垫上连滚带爬的跑出百米去,猛然一字迸出唇齿,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拖拉: “杀!” 两三暗卫举起手臂,面色如铁,眼睛不眨一下,将三道凶器凌厉的抛射出去。 “不——” 冷青堂痛心疾首的惊呼转身之时,就见那三人身形一挺,先后倒地不动。 乌黑的血从染毒袖箭的伤口漫出来,在雪地里汇成一条腥臭的溪流。 “混账,当年的东厂可从没杀过一个无辜百姓!” 冷青堂脸色徒变,再也隐忍不住眼中的怒火,对刽子手们放声咆哮。 月西楼神色不变,无以为然的扬眉冷笑: “还是先管好您自己吧!” 指尖微动,身旁三十几名黑衣暗卫挥起绣春刀冲向冷青堂。 冷青堂回身卸下玄狐裘,竖直挥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出一股凌厉的风旋,权当御敌的武器,为自身破开一条血路。 一道阴风迎面直取。 有感脸部撕裂的重压越来越近,冷青堂弃狐裘一脚撤回,曲身呈半蹲式一个后仰,避开了致命的攻击。 耳畔,衣帛断裂之声尤为尖锐,原是他那件名贵的狐裘被刀刃劈为了两半。 冷青堂飞身越上马车,几名暗卫在后紧追不舍。 车顶上一场肉搏进行得相当激烈,拳脚相向时惨叫声、筋骨断裂声此消彼长,络绎不绝。 百回合内,不断有暗卫落下马车。 耳轮内戾风嘶吼,来者不善。 冷青堂急忙向旁侧倾身,一枚钢铸铜球紧贴他的臂膀射远,若然打到他的后心上,不死也要吐血昏倒。 冷青堂眼看就要跌落马车,他一只脚尖伸出,及时勾住了马车的窗框一角。腰身再一旋转,便稳稳的匐在了雪地上。 月西楼远远的看着,目光一沉,勾唇邪笑着: “来呀,莫让他给跑了。而今皇上正与贵嫔娘娘一处说着话儿,莫让这位九王爷坏了咱们皇上的好事。” 冷青堂骤然神现惊愕,怔怔看着暗卫们劈到再次朝他冲涌而至,包围圈的范围迅速缩小。 一股灼烧的痛楚在冷青堂的胸腔里横冲直闯,他双目血红,面对道路的尽头撕声叫嚷: “云汐——” …… 顾云汐手腕一抖,茶杯滑落,在脚边摔得粉碎。 刚刚,她似乎听到夫君在唤她。 心房猛烈跳动失了节拍,情绪变得莫名。 云汐愣愣的注视地上一片湿渍,缓缓不安的蹲身拾起茶杯碎片,慢悠悠的动作明显心不在焉。 一个不小心,食指被瓷片割破了,那映在白皙指尖上的血,红得分外惊心。 “夫君…夫君……” 云汐眸色茫然,吮着受伤的手指慢慢站起来,六神无主。 外面有了一些动静,什么人进院了。 云汐听到,七上八下的心立刻安稳下来。 谢天谢地,准是夫君回来了! 云汐欢愉的提裙跑到外屋,打开房门。 一张男子的脸,映入眼帘。 如挨了当头一棒,云汐立时愣在当场。 不、这一切定是在做梦! 她慌里慌张的屏息闭目,须臾再次急急的睁开来,细细再看眼前的容颜,一张俏脸瞬时陷入失血的冰冷之中。 门外的男子五官清俊,品貌不凡,一双深邃半眯的眼里隐现几分内敛的光芒。 他身穿深紫起花八团丝光锦缎长袍,袍摆是些金丝穿绣的锦鲤图纹。 外身罩棕金色大斗帽披风,珊瑚团蔟样式富丽华美。 他头上未戴帽,仅以东珠嵌宝翅楞金冠束发,齐眉处勒着双龙戏珠抹额。 与心心念念的绝美容颜相距咫尺,男子明亮的黑眸闪过别样的亮光,恍是惊艳、相思、心痛,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形容的复杂。 “云汐,一别数月,你已忘了朕吗?” 他深深的望着她,问话声音轻柔如烟絮。 云汐苍白如纸的唇瓣哆嗦片刻,艰难的倾吐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你、你是…华南信……” “大胆!” 年轻的帝君身后,便装跟随而来的大太监梁缜挑起狭长的眼目,两道冰冷无温的眸光直逼云汐,嗓音尖利刺耳: “小主儿,您怎可直呼咱们万岁爷的名讳?” “放肆——” 华南信负手,只微微的将头偏了一偏,嗔斥道: “云汐与朕相识于患难,她想怎样称呼朕,便怎样称呼朕!” 梁缜的脸色猛然一变,随即拢手噤声,卑微的低了头。 华南信甩掉披风,迈步走进屋里。 云汐惶恐无度,扭身意欲向外冲,却被两名侍卫伸臂拦截。 “呵呵呵……” 梁缜阴阴的笑着,掬起阴魅的嗓音贴过来,谄谄对她道: “贵嫔主子,您还打算往哪儿跑啊?奴才在宫里当差这些年,头回见有万岁爷为了嫔妃乔装出行,追人都追到边塞上了。奴才劝您见好就收,别太过火。” “你!” 云汐细眉倒竖,杏眸蕴忿圆睁,紧咬银牙怒怼了一声: “我早已嫁他人为妻,谁是你的贵嫔主子?!” “哼……” 梁缜嗤笑,臊眉耷眼: “是或不是,您与奴才说了都不算,咱万岁爷说了才算。” 扬手指向屋里,他眯起眸子,将语气加重,狠嘚嘚道: “主儿,您屋里请吧!” 第二十八章 连心化煞 眼前的景物一阵旋转,云汐几乎晕倒。 她手扶门框勉强的撑住身体,容色青白失血,心口剧烈起伏一刻,趔趄着走进屋里。 华南信正在里间很随意的踱步,温软的目光如水,潺潺淌过四体陈旧灰暗的墙壁、那样式简单质朴的木质家具和一间土炕。 目光遁然深邃一重,帝君的眉心紧锁,负手郁然长叹。 云汐双手交拢,紧吊着一颗心,一张俏脸清清淡淡的,表情并不多: “皇上为何突然出宫,到边界来?” 华南信转头,定定的望向心仪已久的女子。 依如记忆中的柔美容颜,肌肤胜雪,细眉不画而黛,双目潋滟犹似一泓清水,瞳眸明澈闪烁着耀眼的光华,琼鼻小巧,唇瓣上一点粉红,口脂轻涂。 身上是件芙蓉蜜色折枝百蝶绣衫罗裙,青丝斜绾单螺髻,旁边两三通草点缀,配一只银翠珊瑚珠钗。 她的气色极好,只是相比从前,那张精致的脸上再也寻不出少女时代的青涩,多了些淡淡的沉静与冰冷,以及历事以后成熟女子才会拥有的妩媚,令她这颗绝品的珍珠在久经打磨锻造以后,终于完美成型,浑身无一不散射着璀璨撩人的光晕。 察觉到华南信的双眼直杵杵盯着自己,许久眼神纹丝不动,眸色沉寂迷离仿若失去魂魄一般,云汐不觉倒抽一口凉气,隐忍着心底的惊惶愤怒,默默侧身闪向一边。 “……” 华南信这才回过神来,半握的拳头放在嘴上,窘然清咳了一声: “你不必紧张,今日朕来不过是想看看你。然眼下这般满目荒凉只能使朕自责,终究是朕来得太晚。” “荒凉?” 云汐细眉蹙起,目光现出一丝怪异。 她全无畏惧,迎上帝君的眼神,唇角挽起一丝凉薄的笑纹: “我并不认为此处荒凉,反而生活得异常幸福。” 华南信眉心隐动,苦涩之情悄然爬上俊逸的面庞,须臾安静,反问: “…因为有皇叔,对不对?” “是!” 云汐诚实的点头,敛神颔首一个万福,起身郑重道: “民女谢过皇上体恤之情,眼下民女的夫君就快回来了,皇上继续留于此处多有不便,万请移驾回京去吧。” 华南信怔怔注视倔强坚强的女子,眸光黯然带痛。 她的清冷、她的无情都像是一枚枚利刃,残忍的反复穿插着他那火热的心房。 幽幽拾步,他越是上前接近,她越是后退躲避。 华南信本是带着希望而来,千里迢迢,昼夜无歇,原以为云汐会因此心生感动。 而她的冷漠疏离,却像是一盆冰水泼到他的身上,将他无限的幻想与激情瞬息浇灭。 他的身心已被冰封,麻木不仁再无半点活力。 “云汐,你不能对朕如此绝情。朕一路快马加鞭,顶着严寒走了三十几天才赶到这里来。如今才见上一面,话都未说两句,你便要急着赶朕走吗?” “……” 云汐眸光微垂,慌乱而无注,迅速转过身去,不愿再与帝君炙烈渴求的目光相对。 “云汐,你为何要如此对朕?” 华南信肆无忌惮的展开手臂,阻去女子的退路,饮痛而灼灼的眼神引人厌恶。 “华南信——” 云汐忍无可忍,双颊愤懑绯红,扬声一记厉喝制止他的靠近,将他所有的痴心妄想击得粉碎: “你放尊重些,你别忘了,我已经嫁为人妇,现在是他的人了!” 华南信震惊无语。 到底是个美艳至绝的小女人,就算生起气来,持的也是清凛傲娇,引人越发的沉沦,立时生出彻底征服她的强烈渴望。 “哼,没错,你现在是他的人……” 华南信微微仰面,极不情愿的倾吐一句: “可你却忘了,在这之前,你也同样受过朕的封号……你是朕的女人,是朕的云贵嫔!” 云汐仓然哑口,漆黑的瞳眸骤然凝缩。 华南信大步冲到她的眼前,神情急不可待: “云汐,朕不信你不懂朕的心,不懂朕对你的情意,你却偏要如此狠心的对待朕!朕哪里比不上皇叔,为何你要弃朕而去?” 云汐大惊失色,左躲右闪避开帝君的搂抱。 只这一刻,她看清了华南信的真面目。 “我们走的路不同!华南信,你为得到皇位杀死那么多人,你杀了先帝与钱皇后,杀了一手护你到大的恩师,杀了我们的好友兰心…事到如今,你再回不了头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 被犀利的言语逼至绝境,华南信疾呼出声,内心痛楚,苦不堪言。 “朕想保护你,朕想从皇叔的手中夺去你,就只有成为皇帝,成为全天下的主宰。你明白吗?你明不明白——” 激烈的争吵戛然而止。 男子俊面狰狞,目眦尽裂。 女子容色惨白,桀桀败退,不断摇头喃喃说道: “不…不,你答应放过我们…你做你的帝王,我们过我们的生活,从此泾渭分明,你答应过,你答应过我们!” 华南信惨淡的冷笑: “无心爱之人陪伴在侧,空对玉座珠帘,又有什么意思……” 铜镜旁那烫金描彩的婚贴早已看得他心头火大,他二指拈起它,于眼前展开: “哼,华南赫…郑宛若……” 他在云汐错愕的注视下,将婚贴撕得粉碎,扬手抛起。 望着满地落红,女子咬唇落泪。 华南信发疯般的冲上前来,拉住云汐的皓腕,眉眼决然: “跟朕走,我们立刻回京!” 云汐长睫抖擞,惊恐无度,极力反抗: “放开我,华南信,我不和你走!” 激烈的抗争终于令男子亢奋起来,他转身一个反扑,将女子压到火炕上,随即大手一扬,扯碎女子的衣襟…… —— 商业街的激战还在继续。 暗卫们一个个倒下去,只剩寥寥几人紧追目标男子不放。 冷青堂身体提纵,未至半空便被某个力量生生拽回到雪地上。 眼前暗影闪过,月西楼亲自上阵来会冷青堂。 两人拳脚相向,不分伯仲,一深一浅两色青衣在漫天素雪之中交缠游走,腾空落地,斗得难解难分。 冷青堂此刻根本无心恋战,心中唯一惦念的人便是家中的娇妻,故而出手狠辣,招招致命绝不留情。 转眼三百回合已过,月西楼的进攻未占得丝毫便宜,而冷青堂这边也是脱身艰难。 眼见对方心口处有破绽,冷青堂怒拳怼去,将全身的内力都集中在这一拳之上。 月西楼的功夫相当了得,可称得上是相当难缠的对手。 既然短时间里跑不掉,就只有全力一招之内干掉他。 眼见大招逼近,这阉人不闪不躲,长臂探出将田大嫂拽到身前,以她做肉盾去抵挡对手的攻击。 这丝对攻的变化只发生在眨眼的瞬息。 冷青堂神情大愕,匆忙之间一个翻身撤臂。 脚底打滑,他单膝曲跪倒在雪地里,双唇纸白紧抿,咬牙强忍反噬的内力在体内肆意的冲撞,那五脏六腑近乎爆裂的痛觉,让他容色蜡黄失常,额鬓处青筋暴起突出。 右肩、肋下、腰封处,森然冷戾的感觉冲涌不断,是绣春刀的锋芒劈裂了他的衣衫,割据着他的身体。 而下一刻,刺杀的动作骤然停止,数双眼睛都睁到最大,紧盯面前惊悚诡异的画面: 男子被刀刃分割的身体竟没有一滴鲜血渗出来,且那分崩离析出无数粉红青紫的肌肉、筋骨组织正于他们眼前无声的合拢着,伤口转眼即逝,愈合完美,他那袒露在外的肌肤依然白皙无暇,找不到一丝缺口。 …… 出租屋—— 云汐尖叫哭喊着,极力想要推开身上压制的力量。 剧痛席卷全身,来得毫无征兆。 身体遁然一寸寸破裂开来,无数刀口现出形态,鲜红的血汩汩而出,染红了罗衫。 华南信仓皇停了手,惊恐的退下火炕。 “云汐,云汐……怎么会这样?!” 他震惊高呼,眸子被她满身是血的样貌,刺得生疼。 云汐的面容早已疼到扭曲,她手捂一处大伤口,忍痛起身。 涣散的眸光垂下去,看向还在不断喷涌血浆的身体,云汐僵冷的白脸一点点挤出惨痛的笑颜。 “华南信,你真的言而无信……” 她轻幽幽开口,声音缥缈,如同即将断开的丝线: “…你对他下手了,你到底对他下手了……” “云汐,怎么回事?你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南信在炕沿前伏倒,失魂而惊恐。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太为思念这绝美的女子,因无法控制相思之苦,才会做出荒唐的事来。 可就算自己下手太重,她如何就像个易碎的琉璃品搞得遍体鳞伤,出血不止呢? 云汐对帝君狞然一笑,阴森诡谲,红色的血染上雪白的牙齿,使她像是只怪兽,想要食人: “呵呵,华南信,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我要让你永远后悔,我会让你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与忏悔的深渊——” 阴鸷的诅咒带着一股血泡喷出口腔,像是积攒了全部的力气,云汐窄窄歪歪的迈开脚步,向屋外冲去。 第二十九章 我愿为你,挡下一切 商业街,风歇雪霁。 冷青堂单膝及地,缓慢的摊开两手,目光震惊而困惑的流连自己的周身上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喃喃的自问,浑身惊战,抖动不停。 没人应他。 围聚在他周围的杀手们表情如他一般,俱为惊惑、错愕。 “天啊,这…这是什么怪物啊?” 一声钢刀落在雪垫里的闷钝声响,接起一记恐慌的疑问。 冷青堂痛苦无措的抱住头颅,徒然想到了什么。 “云汐…云汐——” 他瞬间蹿起来,向家的方向猛奔。 华南信来了! 华南信去找云汐了! 此刻,娇妻正身处十万危机之中,作为夫君,他怎能不急! “给本督追上他!” 月西楼促狭的狐狸眸斜飞高挑,挥手指使所剩的五名手下,一路穷追不舍。 从出事地点到出租屋之间的路程不算太远,以冷青堂驾驭轻功的脚力,就是与杀手们彼此纠斗缠打着,不出一刻时辰便也赶回去了。 眼前院门紧闭。 他的妻子,云汐在里面。 他的仇人,华南信也就在里面。 聆听独属于自己的剧烈心跳,眸中怒火猩红燃烧,眉色的阴厉越发深沉。 铁掌劈开木门,冷青堂窄窄歪歪的闯进去,大喊: “云汐——” 正屋前两名禁廷侍卫腰悬长剑,在门开的一瞬,他们那幽暗无温的脸面须臾凝滞,恍是完全出乎意料,没想到这早已被帝君一言定过生死的男人,还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们即刻大步流星,意欲拦截冷青堂进屋,却听得身后梁缜那尖细的宦官嗓扯出一连串惊悚的呼喊: “嫔主子啊,您这是怎么啦!……哎呦我的皇上…皇上您怎么受伤啦……哎呦我说……” 侍卫们疾转身形,如脚底生根似的立时定在了当场,全身寒噤不断。 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子跌跌撞撞走出屋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温热的血液从体内汩汩而出,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 现场沦入以片安寂。 月西楼带人赶到时,与院里的侍卫一样,全都惊得张大了嘴,顿步不前,怔怔注视那披身是血的绝美女子靠在屋前,面带讥诮的冷笑,眸光凛冽的横扫那些个残忍的恶魔。 继而,她在他们诧异沉默的眼光中,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一脚深、一脚浅的艰难前行,缓慢走向她的夫君。 浓稠的鲜血顺着她的身形曲线,蜿蜒至精琢纤细的脚踝。 她赤着脚踏过自己的血,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就算被利刃贯穿身体,也未感知到任何疼痛的冷青堂,却在这刻身子像是石化,望着那一路延伸而至的血脚印,只觉整个心房仿佛被什么生生凌迟着,痛楚无以名状。 他面色煞白,喉咙里格格作响,视线全然被热泪水封住。 他的身后,一名东厂暗卫被触目惊心的场面激得惊恐万状,用力的吞咽一下口水,颤颤巍巍的竖起钢刀,嚎叫着贯入了对手的脊梁。 “怪物,你去死吧——” 刀头从冷青堂的前胸破出来。 与此同时,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自云汐背后袭击了她,令她那不堪一击的身躯猝然前倾,在众目睽睽之下,上身再次现出更大的缺口。 鲜血如注,肆意洒向银白的大地。 “混账东西——” 月西楼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记阴戾掌风撕起,狠命掼向暗卫的脑顶。 顷刻之间头骨碎裂,脑浆或者鲜血四下迸裂。 暗卫哼都没哼一声,尸身软软的倒了下去。 云汐躺在心爱男子的怀里,干涩凉白的唇吃力挽动,蓄起一抹清莞的笑容。 “夫君,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她抬起血淋淋的葇荑,努力触到冷青堂的面庞: “那日我随华儿到镇上……是去找巫师…我已与你缔结了连心血盟,我为挡煞,从此以后便没人能够再伤害到你。” “云汐……” 冷青堂干干张口,发不出一丝声息。 他还没忘自己曾与她冷战的往事,为此内心悔恨不已。 他用温暖的大手覆上她冰冷染血的小手,望着她一张强忍剧痛的惨白的脸,眸光割裂般的疼痛。 泪水决堤,他俯首贴近妻子的额头,失声痛哭着: “娘子,云汐…你好傻!” 她的体温正在一点点的减弱,呼吸微若游丝。 她努力聚集涣散的眼神,凝向男子的面容。 在即将离开之时,她唯一的心愿是看清他的每寸眉眼、每丝神态,将他的音容、与她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悉数烙印在心底,深深封存于灵魂。 她想,带着这些记忆离开后,她并不会孤独。 在那几场梦魇以后,她一直有所预感,华南信很可能会出尔反尔,随时找到他们。 她答应过安和公主,要保护自己的,要让他幸福。于是,她便想到缔结血盟。 她自始至终都知华南信对她的感情,因此,若她为夫君的挡煞,华南信一旦对他下手,毁掉的只能是她。 只有让华南信彻底失去心中所爱,变得心灰意冷,才是对他有力的打击。 换句话说,华南信一旦发难的话,只有她死,她的夫君才能够活下去。 此时此地,终于还了她心中的圆满,她欣然浅笑,神情娴雅宛若静夜盛放的幽昙,清艳凄绝的美丽,一瞬即逝。 “夫君,云汐爱你,云汐这一生中,最最爱的男子就是你……” 她深深的看他,水波泛滥的眼底闪现浓烈的不舍,忍痛断断续续的倾诉,声细如蚊: “若天地不仁,我愿为你挡下万般磨难,化荆煞为路,护你一世平安……夫君,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 声音遁逝,冰冷染血的手从男子的脸阔滑落。 怀中的女子安然沉睡下去,掬着一丝迷人的盈盈笑意,她的容颜持着永远的美艳无暇。 胸腔内阵阵猛颤,冷青堂痛苦的咬牙呜咽着,泪水就这样流淌不断。 时光流转,记忆如洪水奔走,众多画面从脑海之中一一划过。 春宴、遭受陷害中毒、换解药…… 一幕幕爱恨、误解、牵绊,一场场别离、生死、重逢…… 多少次、每一步,都有这名坚强勇敢的女子挡在他的前面,奋不顾身依如今昔,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他。 对面,华南信劈掌挣开侍卫的阻拦,身披染血的锦袍,只迈两步便瘫痪在雪地里,面色一派灰白。 云汐不在了? 云汐,不在了!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眼前残酷的打击。 当下的他已皇权在握,却失去了挚爱。 这便是云汐的恨?是云汐对他的惩罚? 她明知他是那样的爱她,却以身死换来他终生无法磨灭的悔恨,那锥心刺骨的感觉,便是他所付出的惨痛的代价? 华南信惨笑失声,茫然无注的目光直视对面的男人将怀中沉睡的女子打横抱起。 “把她放下来,她是朕的女人!” 伴随这记悲喝,东厂与禁廷侍卫再次跃跃欲试。 “滚开!” 冷青堂狂怒的吼声直冲霄汉,他眸光凌厉如刃掠过一个个对手,转而锁定挺身于雪地的帝君。 “还不够吗?” 他愤怒的瞪向他,双眉紧拢,一对凤目几欲喷火: “你害死了云汐,还不够吗?是不是还要杀下去你才满意?那么来呀,尽管来——” 华南信两眸泪迹盈盈,凄然苦笑,徐徐伸出手去: “皇叔,云汐已经死了,她都是一个死人了,你还不能把她交给朕吗?朕不杀你,朕再也不会杀你,只求你把她还给朕。” 冷青堂愤恨咬牙:“绝不!” “云汐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你并不知道吗?” 冷青堂心头一痛,步子后退,拼命的摇头: “不,不是,你胡说!” 华南信温和一笑,透着十足的凉薄狠毒,声音绵长娓娓的倾诉: “当初,皇叔若是在昆篁岛杀了朕,云汐便不会死,皇叔的东厂部下们也不会死,到底是你的优柔寡断害了他们,不是吗?” 冷青堂哑口,面如土灰,望着怀中悄无声息的女子,心碎欲裂。 华南信顿的失去理智,眯细的眸中寒光大盛,抬手直指过去,狞声质问: “皇叔,你扪心自问,从前在东厂、在提督府,云汐跟着你可曾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她的血,她的泪全部因你而流。她对你用情至深,对你心无旁骛令人羡慕,也令人嫉妒。朕就想不明白,你究竟哪里好,你凭什么拥有她的爱——” 是我害了云汐…… 是我害了云汐! 冷青堂失神的立在雪地里,被冰雪寒白的光芒蛰得眼目生疼。 他痛苦的仰面朝天,瞳仁倏然一张,一声悲哀的咆哮冲出胸腔,破吼而出: “啊——” 寒风复起,零零散散的雪片坠落之时颜色如血的咄红,好像梅花揉碎,残瓣弥天飞舞。 泪水肆意翻滚,顺着灰暗失色的脸颊流淌下来。 那三千墨发在风吼与愤怒绝望的呼喝声中冲势而起,凌空涤荡间,一寸寸的变白,仿佛亘古不化的霜雪银白刺目,分外震慑人心。 第三十章 一瓯春心 感受到一丝波动,巫师打开半拱形五色琉璃窗扇,眸色沉沉看向凌空散落的灼红雪片。 提鼻轻嗅,傩面下一张苍老的容颜微动,笑意坦定的自语: “呵呵,好啊…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哼,他才是真龙!” —— “不好!” 出租房,院里,月西楼目光烈烈注视着冷青堂身体的异变,瞬间心头一悚。 大步奔走抢到对手的身后,赶在那股子激涨至鼎盛的内力爆发以前,驱动二指在他的脊椎上猛点三下,又将一掌抛去。 冷青堂口喷鲜血,继而两眸翻白,缓缓侧身,倒在了雪里。 危急得到化解,月西楼在华南信脚下伏跪,颔首恭顺道: “微臣罪该万死,方才护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刚刚九王爷受到刺激致使体内真气逆行,若不及时封住他的三道主穴,一旦让他走火入魔将是极难对付的。” 华南信全无心思理睬他,疾步奔至云汐身边,不顾她满身血污,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指头搭上她的脉搏,他静声感知一刻,蓦然激动,且哭且笑: “她没死,她还活着……” 埋头在她胸前失声大哭几声,华南信扬面颤声呼喊: “来人,云汐还活着,她还活着啊!快救她,你们快来救她!谁能救她,朕便分他半壁河山——” ……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春来时节。 晨日间,明媚的阳光落上四方皇城,如靡金软纱轻落起伏,光亮有些炫目。 御花园里春色恰好,枝杈上团花似锦,争芳吐蕊。 放眼望去,花海层叠似波浪几重荡漾,花香绵绵缠绕,几欲酥骨。 今天是后宫嫔妃们合宫会拜的日子。 过去一年里,大羿前朝局势稳定,后宫充盈。 东宫后位虽是空悬,但慧贵妃时沅卿协六宫之权,位同副后,故而每次合宫拜会时,众嫔妃都会按时赶至妙音阁,同向慧贵妃问安。 如先前的规矩一样,由内侍引领进殿行礼后,诸位嫔妃按位分有 序入座。 四角薰炉里香烟缭绕清淡,静而安稳。 慧贵妃时沅卿身穿胭脂红的八团锦绣牡丹氅衣、烟水裙,凌霄髻上一对红宝祥云镶金穿珠的凤尾簪子,步摇及肩,泠泠颤颤,雍容华美。 下面分列左右两侧首位之人,自是良妃苏瑁与娴妃孟静绮。 良妃之下,依次坐有颖嫔、莞嫔、嘉美人、赵婕妤。 娴妃之下,便是舒嫔、齐美人、蒋婕妤和张选侍。 一张张妆容精致,一个个衣着湖蓝、银皎、蜜合、萝翠,可谓秀色繁杂,娇艳而明丽。 与往日不同,今日诸妃落座后多是不言不语,饮茶的饮茶,咂点心的咂点心,个个脸色深沉,似有心事不解。 慧贵妃时沅卿对此心知肚明,却要端着贵妃的架子,持出华贵的气质。 抬手拨弄着一侧七宝珊瑚金珠的耳坠儿,慧贵妃端柔一笑,目光环顾众妃,漫声开口道: “姐妹们今儿个是怎么了,一见面便垂头丧气的。良妃、莞嫔,你们两人素日里最为健谈,眼下怎么也不吭声呢?” 良妃那右手小指上翡翠珠缠丝镶银的细长护甲,轻轻敲打着梨花桌面,低眉叹息起来: “哎,说什么呀?如今的新鲜事儿无外乎西北準凖部叛乱,战事日趋吃紧,其他处倒还和气些。” 不等慧贵妃接话,一旁莞嫔落了手上的茶盏,继续话茬: “说起这个来,民间倒是有些个传言。那西北的赤流山脉多产千年赤血参,这一年来,西北部向宫里进献赤血参的次数前后也有百余了。还有南疆的火眼白蛇、东海的东鲛珠,也是源源不断往宫里送。 咱们这里摸都摸不到的奇珍异宝,原给都给了景阳宫那位炼药去了。” “是啊,”莞嫔这边话音才落,对面蒋婕妤咽下最后一口栗子酥,以罗帕蘸去嘴角的糖渣,眸光潋滟带着一丝讥诮,笑意幽微: “景阳宫那位到底是什么来头啊?身上有暗病的也有资格进宫侍驾吗?她吃那一味药不打紧,别说配药百两银钱,光是那两味稀缺珍物,火药白蛇、赤血参,哪样不是可遇而不可求,需因时采捕? 只为给她配药,这些贡资便要一年四季不得短缺,那采珠的、挖参的、捕蛇的自然苦不堪言,如今搞得天怒人怨,长此以往岂能不反?” 看莞嫔掰着手指一一算过,诸嫔妃点头称是,大有赞同之意。 主位上慧贵妃脸色幽沉,嗔怪的目光瞥向莞嫔,五指紧握镶梅兰翠玉板的交椅扶手。 开口那刻,柔缓的语气中隐约透出一丝锐利,像是根根绵长细腻的钢针: “好了,云妹妹是受皇上亲封宝号的宫妃,也是我们的姐妹。 她吃药并非暗病,而是当年在昆篁岛救驾有功,因而身受重伤废了武功,不得不在宫外一直修养,本已是够可怜的,怎么还能将西北战乱之故编排在她的身上,未免太过刻薄了。不过是几只参蛇,难道那万千的珍宝终比不过咱们皇上的一条性命吗?” 莞嫔立时颜面失色,面色发白,急急起身匐地,惊忧的道: “嫔妾失言了,还请娘娘恕罪。” 慧贵妃心中不悦,也不看她,只一摆手: “罢了,本宫知你是个有口无心的主儿,起来吧,回去坐。” 莞嫔战战兢兢叩谢,仓皇退到座位上,低头再不吭声。 唯娴妃手指缠弄浅粉的帕子,目光微垂,似有所思: “想来那位云贵嫔修养也有一年多了,前些时日我听宫人传言,如今人都能在景阳宫走动了,合该是身子大安了。” 邻位的舒嫔细眼一挑,拈酸嗤笑,脆生生道: “喝了那些的参汤、蛇血,见天用鲛珠粉掺上牛乳又配了玫瑰香汁儿泡身子,若然还好不利索,还对得起咱们这些独守空房的姐妹吗?” “就是,我都有大半年没被皇上翻牌子了……” 齐美人在一旁低眉顺目,嘤嘤呖呖的附和: “是啊,皇上见天都长在了景阳宫,哪里还想得起我们?” 一番话,座上幽叹、埋怨四起。 慧贵妃被这一刻的凌乱场面怔住,一声清咳后,才有须臾的安静。 女人摇头,面容微冷不愿: “好了,你们有空在本宫这里抱怨,倒不如多去花些心思查省自身。云贵嫔再不济,仅凭护驾有功便可叫皇上对她上了心思。那日的情景本宫虽是没有见到,可反回头想,若事儿搁到咱们身上,你们谁能够挺身而出为皇上挡刀?” 这话问得极为犀利,嫔妃们立刻噤声不语,一个个容色素沉,纷纷起身福拜: “嫔妾等悉听娘娘教诲,定当自醒吾身。” 慧贵妃板起脸面,轻叹: “罢了,本宫乏了,我们姐妹改日再聚,都散了吧。” “嫔妾等告退。” 嫔妃们悻悻退出了妙音阁。 大殿里安静得出奇。 慧贵妃落座交椅的身形迟迟未动,轻浅眸光投上对面的“杏花落雨”霞影纱,看那处清明的日光透过百花窗棂,沉浮摇曳不定,弥散着融融春日的独好时光。 那些大半年未被帝君招幸的宫妃,也包括她…… 第三十一章 红颜凝伤 当内侍走进景阳宫报事时,帝君华南信正坐在小叶檀木的三弯子腿八仙桌前,专注的往一根金刚绳上穿引西瓜碧刻珠。 桌上金丝镂空香盏内三缕青烟缥缈,香气灼燃,满室暖雾氤氲。 一旁是尊白釉缠枝百宝瓶,长颈口斜插两枝烟粉白合。 花开五瓣,片片妖娆,粉白中透紫。黄蕊晶莹吐露,风姿清媚。 “启禀皇上,四公主的省亲仪仗明日便入九门了。” “嗯,朕知道了……” 华南信眼皮不曾撩动分毫,只慵慵的应了一声。 将那八宝手串在两手之间抻直,认真赏看着,总觉有几枚珠子的排列效果,让他不甚满意。 手串轻落于柔软的羊毛毡,华南信把每颗珠子从五色金刚绳上逐一取下来,重新排列、思量,要求严苛到一丝不苟。 这手串是他亲自为云汐打造的,从编绳到每颗珠子的雕刻,都是他亲力亲为。 他爱那女子,也知曾有个男人,在她突然失踪的两年里,亲手为她编制了五百多条红绳。 那些穿制手串的珠子,有冰翠、黄翡、飘花翠、珊瑚玉、五色碧、松石等等。 刻珠小而精致,形态也是五花八门,如春来的桃花槐穗、夏时的玉蜓、莲蓬、秋收的金桂麦穗、还有冬季的璇花与雪人…… 两月前,四公主华南季艳与西夷乌丹国三王子索罗华正式完婚。 才是新婚便迫不及待的往大羿娘家里奔,名为省亲,实为何事,华南信此刻心知肚明。 眸光带着绵绵的暖意如穿过云层的光,转面向那罗汉床上。 烟绮帷幔,香藕色金丝莲叶锦被中侧卧一女子,背对帝君,青丝如墨,一身曲线婉绰曼妙,伴随轻浅的呼吸起起伏伏,千回百转间娇痴恬静之态自成,从细柔软锦之中碎碎的流溢而出,看得年轻的君王几分神驰。 “皇上…还有一事……” 内侍沉吟一刻,放低了尖细的嗓音。 华南信正过身形,皱眉间几许不耐: “讲!” 那内侍精明的眸光偏向罗榻处,即刻颔首答道: “咱们那位王爷……昨夜带了三百家奴快马出京,直往西北去了。” 这里景阳宫的主儿身份特殊,有她在场,内侍说话不得不有所避讳。横竖他口中“那位王爷”所指何人,皇上能够对上号即可。 “嘶……” 华南信微微呲牙,眉心间的褶皱逐加深了一重,全然没了玩弄手串的雅兴。 “霍”的起身,帝君负手来回踱步,声音灼灼像是自语,也像是在和内侍对话: “到这个时候他那里又来添什么乱,若然哪里再弄伤一星半点……” 语顿止步,帝君温软的目光再次落上那一袭美人的剪影,眸底深邃,现出片刻的安寂。 一摆手,内侍躬身退出。 足音轻悄的走近床榻,看到女子纹丝未动,华南信心头一沉,酸楚的涟漪微起。 他知道她并没有睡,不过是不愿起身与他相见罢了。 一年了,他将她从濒临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捧在手心里疼着。 而她,对他的恨意不减分毫。 剑眉阴翳叠叠,压着一许温默与疲倦,帝君面朝女子的背影,嗓音暗哑缓缓: “云汐,新雕的珠子朕已穿在手串上了。春天了,朕为你雕了只报春喜燕。那手串的珠子现下已满,朕希望下次来时能为你亲手戴上它。云汐,朕好想再听到你的声音,朕想与你再说说话。” 放风筝、携手宫道漫步、她披身是血、那阴戾仇恨的目光…… 重重的往事,在他脑海中交叠出现。 一股子酸涩瞬间冲上咽喉,撕痛感令帝君不可抑制的漫上两眼泪光。 那日目睹她浑身披血,他仿佛真的中了她那焚天毁地的诅咒,从此便有了泪水和情伤。 他总在想,她是他从另一男子手中生生夺来的,纵使她的心一时半会儿转拗不过,也是常事。 只要他肯诚心对她,对她拿出一百一的心思,就算是块顽石总能被他捂暖。 许是在世人眼中,他所做之事都是错的。可为了她,纵使错这一生又有何妨。 …… 龙脑片的香气轻幽幽飘远,寝阁里一派沉静。 床榻上终于有了动静,女子挪了挪身子坐起,颓丧的目光越过窗棂,感知着外面的春色如许,艳阳烈烈,光耀华年。 以身为注,替夫君挡煞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待她从高热昏迷之中醒过来,才知自己正在大羿京城的永露寺庵堂里修养。 惊喜自己闯过又一道鬼门关后,云汐一度情绪低迷凄惘。 她为自己再次落入华南信的掌心而感忧扰,此外,她也无时无刻不再惦念着夫君华南赫,即冷青堂的下落。 她与夫君早有血盟,若“挡煞”不死,其护佑之人必活。 眼下夫君定然无恙,可是,他的人到底身处何方呢? 这一年的除夕家宴前,云汐被华南信接到了皇宫里。 说起这事来,另有一桩趣闻。 那慈宁宫的肖太妃原本是不待见云汐的,一个二嫁的肮脏女子,有什么资格再度踏入后宫,侍奉她的儿子? 为接云汐回宫,母子之间一番据理力争。 慧贵妃时沅卿实在看不下去,便于肖太妃眼前拿出一副贤妻的气度,净帮夫君说话,坚决表示支持他接云贵嫔回宫的决定。 肖太妃弄个里外不是人,愤然打道折返慈宁宫,从此再不理事。 慧贵妃以为自己的宽容大度肯定会受皇上的颁奖,哪知下一刻她的爱人便给了她一份大礼。 排摆隆重仪仗迎接心心念念的女子回宫后,华南信直接将人安置在了景阳宫里,身前身后宫人不下二十,吃穿用度直压慧贵妃。 谁不知道,景阳宫建筑奢华,是只有二品妃位才得入住的宫殿。二十宫人的制式,比贵妃排场还要大上许多。 理由就是: 贵嫔身子孱弱,需要在环境好的宫殿里修养。 贵嫔身子孱弱,需要更多人手才能照顾得来。 接着,又在宝和殿里大摆宫宴三日,为给他这位宠妃接风洗尘。 这等僭越祖制之事,还是大羿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 宫人、嫔妃人前背后的窃窃私议,终于使慧贵妃时沅卿意识到是自己引狼入室了,是自己对帝君的爱,对他无所不能的迁就、忍让和讨好,使自己落入了进退两难的维谷。 因维护皇上,时沅卿已然得罪了肖太妃,纵使眼下形势对自己极其不利,她也不敢再去求见肖太妃,只好委曲求全,忍受着后宫姐妹们背地里的嘲笑讽刺,表面还要端着贤良淑德的架势,打碎银牙和血往肚里咽。 第三十二章 仇人相见 五月初五,大羿怀淑公主华南季艳、帝君华南信同父异母的四妹妹与夫君率省亲队伍入京。 这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延绵望不见尽头。 随行者侍从百人,护卫军千人,丝绸、彩宝、各种牛羊牲畜拜贺礼品共计五十车,气势磅礴奢华,可谓给足了华南季艳面子,让她在母家面前有了无上的荣光。 于驿馆休整一天,翌日华南季艳夫妻进宫面圣。 帝君华南信清楚她和陆浅歌到来的本意,可皇家的礼数自不能少,于是按照皇家礼节,带领王宫大臣、后宫嫔妃们在金銮殿前列队迎接。 巳时,金顶香檀玫瑰花车缓缓停于午门之外,一众侍众星捧月拥华南季艳与陆浅歌下舆,再由鸿胪寺官员引领至金銮殿前,拜见大羿皇帝。 沿途细乐声喧,笔直的宫道正中铺设朱红软毯,金靡帛花漫天遍撒,花彩缤纷。 鎏金提炉里御烟升隐,香烟缭绕。 红绡华幔之下遍眼官袍带履,龙旌凤翣,场面奢华壮观。 “呵呵,四妹妹、妹夫,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实是辛苦。” 丹墀上,华南信面带笑意,以居高临下之姿态望着下首的年轻夫妻,朗声道: “宝和殿内业已设下午宴,你二人先随内侍前往承乾殿小歇片刻,稍后朕将带文武群臣为你夫妇接风洗尘。” 抛去往昔的旧怨不提,单说这位嫡出的四公主远嫁乌丹之事,早在一年前乌丹使节携巨资聘礼身入大羿提亲那时,便被中原的百姓广为传颂开来。 横竖声势已经造出来了,且华南季艳本人也在乌丹,华南信纵然再多不愿却对她无从下手,只得摆起笑脸应下这门亲事,拟和亲诏书册封四公主华南季艳为怀淑公主,婚配西夷乌丹国索罗氏三王子索罗华,并以大批金银珠宝、绫罗彩缎作为嫁妆,并派遣五十宫婢入西夷服侍公主。 直至乌丹使节离京的那日,才将昆篁地宫中冷青堂所得的半块玉玺秘密送入皇宫,交到华南信的手中。 然市井之民这一桩秘事并不得知,只道是继二十几年前中原与西夷一场空前绝后的战事过后,两国再次恢复邦交且关系越走越近,先后已有两位大羿公主与乌丹国顺利和亲。 上月,四公主即将回母国省亲一事,更是传遍了大羿的街头巷尾。 即便兄妹之间早是仇怨深埋,可彼此代表两国,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才行。 金銮殿前,四公主华南季艳身着乌丹王室宫装,全身烟霞红色喇叭长裙、头披同色纱丽,脖颈、腰肢和缠臂的佩饰彩宝熠熠闪光,雍容华贵。 她直视着华南信,一步步踏过绣花红毡,容色艳丽冷肃。 “多谢皇上体恤之情,然臣妹今日才至京城,胃口不佳,吃不得那些个荤腥油腻。莫若请皇上移驾勤明殿,臣妹愿与皇上、夫君三人对坐,三盏清茶,聊聊家常也就罢了。稍后臣妹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宫中。” “这……” 一番话说得不冷不热,暗含几分怨怼。 华南信微有沉吟,眉睫下拢着淡淡的阴翳。 在他身边的人,是宫装繁美、姿态端庄的慧贵妃时沅卿。 察觉到四公主言语犀利,有意让帝君在众人面前坐蜡,慧贵妃虽不知兄妹之间的过节,却急于想为自家的夫君解围。 红唇挽笑,慧贵妃眼望华南季艳,细声道: “怀淑公主千里迢迢回到母家省亲,纵然玉体维和,这顿佳宴不吃总还有下顿。莫若由本宫带路,你与三殿下先行去往慈宁宫拜见肖太妃。 老祖宗知你与夫君将要归国,很早起便开始念叨你们了。因是时时惦记你们,搞得日日食不安,夜不寐的,如今可算盼回你们了。” 她久坐深闺,并不知先前的大羿在新、旧两代帝王交替政权之时,究竟发生过何事,只单纯的想要突出肖太妃的仁厚,才会在四公主的面前这样说话。 哪知下一刻,华南季艳凉薄的勾了勾唇,笑意冷冶幽异的开口: “她当然会食不安,夜不寐,自己做过的事只有自己心里才最清楚。” “……怀淑公主?”慧贵妃神色大恙。 华南季艳锐利的眸光闪了闪,偏头看向高处的帝君,随即目光转回: “没什么,臣妹是说,纵使今日不去慈宁宫拜见太妃,总还有下次。且臣妹的母妃是先皇的发妻,现下正长年于隐山地陵。与皇兄叙旧之后,臣妹自会与夫君同往地陵,为父皇、母后上一柱香。” “……” 慧贵妃当即大窘,噤声瞟过帝君。 “蠢妇,”华南信纳在龙袖间的拳头紧握,低声对身边的女人嗔斥了句。 陆浅歌一身洁白宫装缀绣了金银双色菱纹与百菊图样,包头上一圈鸽卵大的南珠相缠,红宝石下有三色翎羽在微风中泠泠而抖,妖娆争辉。 冷峻的眉眼挑起,紧锁华南信: “师兄,清明才过不久,前日本王还梦见了师父他老人家……” 华南信立时一口气倒抽,心口拔凉,面沉似水的回敬: “有什么话随朕到勤明殿细说无妨。内侍,移驾。” —— 勤明殿金装焕彩,雕梁画栋,沉水香处帐飞蟠龙,珠帘绣户。 茶点奉上,内侍宫娥们颔首撤到殿外,绘金蝠团花的朱红门扇紧闭。 龙案前帝君撩袍落座,眼望气势汹汹的一对门神,执手,笑着道: “坐啊,不是说要与朕饮茶闲话家常吗?如今你们两人站在朕的眼前,难道还要朕仰面与你二人讲话不成?” 方才当着嫔妃群臣之面,华南信不得不持着帝王的风度,一直强忍心头怒火。 眼下只有他、华南季艳和陆浅歌三人,索性率先翻了脸。 陆浅歌根本不吃他这套,挺身迈前,问得直接了当: “他们现下何处?今日我与季艳前来,便是为的带他二人离开!” “索罗华,你放肆——” 华南信大手猛拍龙案,怒目横眉: “你别以为作了朕的妹夫就可目无尊卑,你不过是个外夷的王子,想撒野回你的地盘去,在朕的大羿,你就要遵守大羿的规矩!” “你的大羿?” 陆浅歌嗤笑,双臂环抱: “这里的每一寸江山,都是你那九皇叔华南赫让给你的。” “……!” 华南信骤然色变,目光狞然,几欲喷火。 “皇兄,不管怎么说,你让我们夫妻先见见他二人。臣妹此番前来,定要知道云汐过得是否安好?” 华南季艳冲到龙案前,灼灼神情带着伤惘。 华南信沉郁起身,拂袖回绝: “你们身为外戚,行走于后宫之中多有不便。何况云汐的身子尚未大安,仍需静养……” “哼!” 陆浅歌手指华南信,容色激愤,有隐隐的雷霆之怒逼近: “云汐与你的皇叔华南赫早已在我乌丹国完婚,我的母妃安和长公主便是证婚人。向你这般横刀夺爱,强纳叔母为妃,简直是禽兽之行径,令人发指!” “你给朕住口——” 华南信一声震怒破喉,面色青红交加,与容色同为暴躁的陆浅歌脸对脸,四目相敌。 对方气势凌人,丝毫无半分退让: “华南信,我告诉你,要不是为着季艳,总要留给华南氏几分颜面,我绝不会再踏上你这皇天厚土一步。今日你不交人,他日我便与你大羿…兵、戎、相、见!” 华南信不以为然,幽冷的笑意弥出嘴角: “可惜你不敢,你要的人如今在朕的手上,你所顾及的并不是四妹的颜面,而是他们的性命。” “你!” 殿外,突有内侍的通传声响来: “启禀皇上,云贵嫔殿外候见。” 第三十三章 御辇开道 激烈的争吵遁然止住。 “云汐?” 华南信目光一顿,似是难以置信,直到殿门大开,一湖蓝缀绣三宝荷叶流苏花边的裙袂翩跹而入,随即眸色明亮如雪,透着难以言喻的惊喜。 年轻的帝君伸手示意,激动到指尖颤抖: “快、快传她进来!” 就要与顾云汐见面了,华南季艳凛面咬唇,心头好不紧张。 稳了稳心神,她与陆浅歌默然相视一眼。 “云汐!” 华南信满心激动,待那曼妙的人影才过门槛,就大步堵上前去。 “你怎么走出景阳宫了?快正午了,外头的太阳晒不晒?身子可觉得好些吗?” 一连串的殷切问候不停,无微不至,两眸之中是切切的情意。 云汐身穿亮眼的湖蓝妆花缎织暗纹曳地裙,用数多的月白线配银丝绣出合欢花团簇,光彩熠熠,就连衣襟的滚边也是些凌霄纹配蜂蝶图样,艳美动人。 因是病愈之初,她此番只简单绾了单螺髻,簪了攒珠芍药绢花压鬓,斜插垂珠却月米珠步摇,并两三流苏璎珞钗。 “臣妾参见皇上。” 一抖鹅黄海棠花愅丝斗篷,云汐福身,音色淡淡。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眼前的美人儿持着三分病恙,娇若西子,看得华南信心跳加快。 伸手相搀,眸光定定饱含旖旎之情。 一年之久,她终于肯与他讲话了。 他不免窃喜,到底是自己的温柔以待感化了她,如此,距离她真正接受他的日子,也该为期不远了。 云汐眼皮不撩,扬了扬嘴角算是挤出一点笑意,眉色清凛道: “臣妾与怀淑公主、索罗华殿下早有故交,知今天是公主回宫省亲的大日子,怎么也要亲自过来,与之一叙。” 华南季艳忧心上前,两眸见湿,未先来开口已是哽声: “云汐,这一年间你是怎么过来的?瞧瞧,你都轻减成什么样子了!” 陆浅歌围过来,紫眸凝着她妆容精致的脸,眸光遁痛。 那张久违的容颜,在细腻的芙蓉面脂和香腮蜜粉的精心遮饰下,依旧泛出一抹青白,纤瘦的面颊仿若刀裁。 星眸暗沉,寻不见昔日灿灿的光炫。 陆浅歌瞬间喉咙一紧,犹如被利爪生挠的灼痛: “云汐别怕,今日我与季艳前来为的是带你与舅父离开。回到西夷我会派专人保护你们,绝不再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云汐缓缓仰面,表情青素得没有半分笑容: “离开?我郑宛若身为大羿人,为何要随你们远去异国他乡?现天下皆知我乃仁宪皇帝的宠妃,若然背离皇家,不光是我,连带华南氏也要被世人耻笑。 怀淑公主,你也姓华南,怎可允许你的夫君当着众宫人之面咆哮金殿?不仅对一代帝王出言不逊,又要对后宫嫔妃口出狂言,做出如此诛心的事!” “什么?” 华南季艳面色怔忡,好似挨了当头棒喝,轻灵的身形颤颤抖抖,有浅浅泪光在眼底弥荡开来。 “云汐,你究竟是怎么了?” 她脸红咄咄却不肯就此罢休,急抓对方纤细得像是皮包骨的十指,慷慨激昂说道: “你忘了从前之事吗?你早已和九皇叔华南赫完婚了呀!如今他身在何处,你不想与他在一起吗,真的不想了吗!” 云汐冷峭的五官悄然逝过一抹哀伤,她沉面后退,快语连连: “我渴望安定的生活,我再不想过那些被人争来夺去的日子。这一年的时光让我明白了太多事,当初是华南赫太顾个人的名望,是他的自私与愚蠢害了我、害了他的部下!我以连心血盟替他挡下大劫,从此以后再不欠他分毫。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和你们走。” 决然说完,女子旋身面对华南信时,又恢复为盈盈之态,颔首慢条斯理道: “臣妾已将心中所想如实对索罗殿下、对怀淑公主讲得明白。现下臣妾身感虚乏,还望皇上恩准回宫歇息。” 华南信欣然拍手不觉,将洋洋得意之态尽展得一览无遗: “好、好,你回去歇着,朕处理完这头的事,即刻过去陪你说话。” 转头对殿外吩咐: “梁缜,顺朕的御辇来,你亲自带人将云贵嫔送回景阳宫。” “奴才遵旨。” 华南季艳与陆浅歌哑口无言,怔怔目送云汐被梁缜搀扶着,引至殿外去了。 华南信负手,眯眸傲视这对年轻的小夫妻: “朕的爱妃将话说讲得够清楚了?劝你二人莫再枉费心机,若要留下用膳,朕可让人带你等前往宝和殿;不用,朕也不再强留,你们自便吧!” 被下了逐客令,华南季艳与陆浅歌不好再说什么,忿忿退出勤明殿。 “云汐为何会变成这样?” 华南季艳站在玉阶最高处,抬头眼望靛青描画的琼廊,默默吞下满目的心酸泪水。 陆浅歌眉眼促狭,眺望天尽处重重落落的楼宇殿堂: “季艳,许是我们太过心急,扰乱了云汐的计划?” “计划?”华南季艳困惑不安: “她一个弱女子,武功都废了,如今又被我皇兄圈在这四方城内,还能有什么计划?就算她想做什么,难道就不需要外援?” 陆浅歌沉沉阖眼: “怕只怕,眼下她也不知舅父的下落。” 华南季艳愕然张了张口,一刻思忖: “阿戋,我身为公主出入后宫总也方便些。我即刻追去景阳宫,当面再向云汐问个清楚,你先回驿站等我。” …… 云汐坐在帝王的显轿上,人前人后都有宫女手提焚香的铜灯开道,佩刀的禁廷侍卫相随。 到底是只要皇上才可乘坐的御辇,八人抬行,稳而不缓。 轿舆上那鼎盛宽泛的华盖遍布镶嵌金碧的纹饰,在烈烈阳光下闪耀着七宝斑斓的琉璃华彩。 沿途的宫人们眼见一抹明黄遥遥而至,声势壮观,全都止步不前,严格遵循宫规曲身匐地,低眉颔首。 直到仪仗队最后一排宫人从眼前经过,走出十几米去,才可微微抬头。 紧接着,就有人惊讶的发现那坐在御辇上的人非是帝君,而是一名嫔妃。 云汐坐在视野开阔的御辇上,无心赏看宫道两侧的锦绣花开、五光绚烂。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正处在深深的自责当中。 正像陆浅歌猜测的那样,她方才以冷言冷语伤了那对夫妻,并非是她不识好歹。 而是为着夫君华南赫早有下落而不得不如此行事,严词拒绝接受乌丹国的保护。 与夫君分开一年,她清楚纵使连心血盟尚在,华南信因顾及她的性命,再不敢对他的九皇叔华南赫下杀手。可他完全可以做到将其藏起,永远不让他与她相见。 在没有寻到夫君前,云汐必须利用华南信身为帝王多心多疑的性格,在人前亮明一种态度,表示愿意安心留在宫里。 而华南信必会生疑,想法设法试探她的真心。 那时,必是她与夫君的见面之日了。 华儿、季艳,谢谢你们千里迢迢为我与夫君而来,我在此处恭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云汐专注的思考着什么,身子猛然受力前倾。 是显轿突然刹脚的缘故。 “你个没眼色的东西,御辇你也敢冲撞啊?咱家打死你,瞎了狗眼的东西! 最前头,梁缜那尖细的太监嗓夹着无抵的怒意急冲冲的扯起,接着便是“嗖嗖”刺耳的抽打声和着女子的凄哀哭求: “别打了,梁公公,奴婢求您了…奴婢急着要将衣服送往各宫,实是没能看到御辇啊……” 云汐被聒噪得心烦,娥眉紧蹙,侧了侧雪白的颈子,正看到梁缜发疯的挥舞着雪白拂尘,不停抽打跪地上一宫娥的头。 “住手,”云汐郁然扬声: “一个大活人又不是那井口上的辘轳,做事难免有一两次的错处,梁公公且给本宫个面儿,饶她这次吧。” 梁缜立马落了拂尘,躬身谄媚道: “哎呦,娘娘这么说可是折奴才的寿数了。您开金口,奴才哪儿敢不遵?” 厉眸横向那宫婢,嗔斥一声: “这次是贵嫔主子饶恕你,你还不快快谢恩哪!” 那宫婢顾不上擦抹嘴角的血迹,哭着捣头不断: “奴婢多谢娘娘恩德,奴婢多谢娘娘恩德……” 满是青於的花脸抬起,宫婢倏然惊愣住。 梁缜见状,拂尘再次抬起来: “嘿,你还不起身让路,预备在此处过夜啊?” 那宫婢面对云汐,猝的痛哭流涕: “敢问娘娘可是云汐小主,可是裕太妃的姊妹云汐小主?” 第三十四章 不怕没好事 艳阳高照,妙音阁外门前的空场聚着各色显轿。 宫妃们随慧贵妃入大殿,一个个窄窄歪歪坐在圈椅上,口干舌燥、哼哼唧唧。 “哎呦,这叫什么事啊。嫔妾一早四更天便起身梳妆,现下水米都不曾打牙呢。” 蒋婕妤白细的指头挑着蜜合色香帕,压在胸口上,低头干呕了两声。 对面良妃见了,眉梢慧黠的挑起,佯装大惊小怪之态,掩住口鼻惊叫: “哎呦,妹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害喜了?” 蒋婕妤脸色暴红,一脸的气恨难耐: “姐姐可真会打趣人家,想来皇上都有小半年没去嫔妾的飞鸿殿,嫔妾哪里来得身孕!” “姐姐这是在逗你呢,你倒听不出啊?” 良妃不以为然,抿笑轻蔑一笑。 蒋婕妤将帕子甩在桌面上,努嘴抱怨: “哼,一上午饿得半死不说,还以为捱到晌午总会有顿好吃好喝,这下倒好,空站风口许久,嫔妾饿得就快前心贴后背了。” “是啊,”齐美人扭动纤细的腰肢,歪在圈椅上手托头颅: “我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那位怀淑公主也真是任性,自己长途跋涉的没有胃口便也罢了,怎么就不顾及着旁人?咱们姐妹顶着如此繁重的头面都为迎接她,她一句话不打紧,害得我们连午宴都吃不上了。” “就是……” “真是无礼!” 众妃们七嘴八舌一阵聒噪。 慧贵妃被吵得脑仁隐痛,终于忍耐不住,摆手道: “好了好了,姐妹们少说几句。本宫知你等为筹备此番大典劳心劳力也是辛苦。罢了,红景,去叫小厨房备下酒菜,今日本宫便邀姐妹们在这妙音阁里同用午膳吧。” 众嫔妃神现喜色,纷纷起身拜谢贵妃的慷慨。 很快,菜品佳肴一道道摆上桌案。 众嫔妃落座,吃喝玩乐起来。 一阵风急匆匆灌入大殿,原是妙音阁掌事太监黎笑脚步疾走,凑到慧贵妃身侧,附耳与她说着什么。 继而,慧贵妃一张端柔妩媚的脸庞由白转红,容色沉了又沉。 良妃悄生转动清明的眼目,一丝笑弧绽得幽冷: “呦,怎么回事,黎公公这是说了什么惊到娘娘了?讲出来也叫我们姐妹帮你评说评说。” 黎公公低头哈腰,一脸的为难。 慧贵妃垂着脸,手指紧捏玉箸,掌心一阵阵的冒出冷汗。 “娘娘究竟怎么了?” “可是遇到了难事?” 吃人的嘴短,这群宫妃察觉到时沅卿神色突显异样,纷纷落了筷子,摆出关切之态。 慧贵妃犹然长叹,苦笑着摆摆头: “原是没甚大事,刚刚有人在宫道上看见皇上的御辇经过……” “啊?”嘉美人扬面,疑惑: “怀淑公主那么快便离宫去了?怎的皇上没陪她在勤明殿多多闲叙?” 慧贵妃颓然,灰心丧气道: “数双眼睛都看得分明,那轿辇上坐的并非咱们皇上,而是云贵嫔。” 一语炸开千重浪,桌案上随即热闹开来。 十几个女人十几张嘴,拈酸的愤懑的、愁闷的委屈的,十几张神情各自不同的脸孔。 良妃红唇挽出细若有无的笑意,狡黠的眸光带着独有的犀利横扫众妃嫔的脸,最终于慧贵妃那凄凉落寞的五官落定: “眼见时辰不早了,姐妹们莫要打扰了娘娘午寝,还是各自散了吧。” “也罢,你们都回去吧,咱们改日再聚。” 慧贵妃只觉四肢无力,心口发凉,便顺着良妃的意思,不再挽留大伙。 众嫔妃面面相觑,起身福拜后退出妙音阁。 慧贵妃望着满桌狼藉,郁郁吩咐宫人收拾。抬眼时,就见良妃苏瑁由打殿外折回。 “你怎的不随着她们去,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慧贵妃勉强撑着精神,对良妃恹恹的说上一句。 良妃苏瑁是内阁学士苏长玄之女,是个口舌伶俐的是非主儿。 这样的女人,慧贵妃并不喜欢。 良妃讪讪笑道: “方才用膳时见姐姐面色不好,妹妹实是放心不下,想着回来与姐姐说说贴己话。” 横竖心情烦闷也睡不安稳,时沅卿便没借故赶良妃走,而是向角桌偏头: “到那里坐吧。” “好,姐姐请。” 良妃牵动嘴角柔和的笑意,伸手搀扶慧贵妃。 姐妹两人角桌一边一个坐下,有宫婢奉来热茶。 良妃象征性抿口香片,便急切切的放了杯盏,扯出尖利的嗓音: “姐姐,你就由着景阳宫那位张扬跋扈不成?” 慧贵妃默然低头,眉眼无波无澜。杯盖揭动,向碧针漂浮的热水上拨了两拨。 想着良妃素日的行事做风,慧贵妃只不疼不痒一笑,幽幽道: “她不过就是乘坐皇上的御辇,怎能说是嚣张跋扈?本宫看那定是皇上的安排,没他金口玉言,郑氏不过三品的贵嫔,断不敢如此娇纵妄为。” 良妃哂笑,指腹反复摩挲小指上银丝护甲的松石嵌珠,阴寒如魄的目光越向殿外,悠然之态似是已将一切事态看得通透,神色俱为成竹在胸的澹然: “若然真是皇上的意思,那才可怕。姐姐您不仔细想想,那女人不过是个正三品的贵嫔,未得皇上宠幸便在宫中出尽了风头。 今日她是有病在身,却能哄得皇上以御辇送她回宫。待他朝身子大安,一朝得宠,只怕再没了咱们姐妹的容身之所啊!” 慧贵妃神色须臾僵滞,随即极力掩饰着惊惶不安的表情,强挤出几分笑意: “妹妹这般说话未免有些严重,那云贵嫔的母家早在万氏乱政的时代就被神王所害,眼下她身在宫中孤苦无依的也是可怜,还能指望她以一己之力翻起多高的浪头?” 良妃沉面嗟叹,平白说道: “哎,嫔妾也是白操心了。眼瞅姐姐一手操持六宫之事,整日里鞠躬尽瘁,纵然他日晋为后位,入主东宫也是姐妹们众望所归。 然眼前就有这样的人什么都没有做,一入后宫不说吃穿用度,光是那宫人仪仗便能将姐姐您比下去啊。 嫔妾心急如焚,不想姐姐辛苦挣来的名分被旁人白占了去,这才给姐姐您说些心里话。可不成想,姐姐您并不领情。” 罗帕拭过眼角,良妃边说边挤出几滴眼泪来。 慧贵妃登的脸面通红,眉眼发窘,急作劝解: “妹妹,你千万不可如此,都是姐姐错怪了你。” 掌事红景也凑过来,讨好道: “良妃娘娘,我家主子一直视您为亲生姐妹,您一心替她思虑,主子她都记在心里呢。只是我家主子是谁,云贵嫔又是谁,咱们怎可同那等小家子气的女子一般见识呢?” 良妃吸了吸鼻,泠然道: “姐姐您通情达理不与计较,可宫里行的都是捧高踩低。只怕时间久了,宫人们难免有所议论。妹妹劝您一句,祖训宫规尊卑有序,该立威时就要立威。如此,也算是堵了那帮奴才的口了。” “这……”慧贵妃面显踌躇。 掌事红景颔首: “主子,奴婢觉得良妃娘娘的话极有道理。” 慧贵妃点头,看向良妃: “如此,这事交你办吧。记住,点到为止,莫要吓坏她,更不可伤了她。” 第三十五章 夫君的下落 大殿里,云汐用干净帕子裹了煮熟的鸡蛋,给知棋细细的滚脸。 这宫婢原先在景阳宫服侍过裕妃顾云瑶,云汐换回容颜后多次进宫看望姐姐,便和知棋有过几面之缘。 知棋坐在角凳上,目光夹着伤情频频流连殿里的每寸砖壁、每件摆物,泛了哭腔缓声陈述往事: “奴婢到了这儿,总想起从前服侍裕妃娘娘的时候。那年她随七皇子去了江南封地,只能带赵公公与颂琴姑姑,我们这班人便被分去宫里其他处当值。今日幸亏遇到了主子您,换做旁人,一准会打死奴婢的。” 云汐听得内心发惨,取过桌上的三七红花油,小心的擦涂她的於伤。 知棋疼得眉眼挪移,却咬唇忍耐着一声不吭。 云汐欣赏她的坚强,鼻子不禁发酸,边涂边说: “忍耐些,这三七红花油治淤伤再好不过。过会儿本宫再取些鲛珠粉给你,晚间净面后和上甘油敷脸,第二天脸上的痕迹便全消了。” 光阴似水,一年之期,再度踏入这偌大的深宫已是物是人非。 得遇故人诚然再好不过,正因此,云汐才会带知棋来景阳宫,并亲手为她上药。 掌事东珠站在一旁看着,斜了知棋一眼,笑意见冷: “你呀可真是好福气,一个浣衣局的九品宫女都能劳驾我们娘娘亲自给你上药了。” 知棋感动得热泪盈眶,急急起身: “娘娘宽厚待人,奴婢无以为报,就在此处给您多扣响头了。” 说话间一跪及地捣头如蒜,每下都磕得实诚,直把地面砸出“咚、咚”的响动。 东珠晃着肩膀,转眸得意洋洋。 云汐吓得不轻,直接将人扯起来,心疼的看着她那青红一片的额头,逐的将那半瓶子三七红花油塞到她的手里。 容色无温转向东珠,云汐吩咐: “你去小厨房看看午膳备好没有。告诉厨子,本宫午寝后想吃燕窝甜汤,叫他们提前备下。” 东珠压了压嘴角,敷衍的福身一下,出殿去了。 云汐携手知棋: “你随本宫来,有东西送你。” 知棋诚惶诚恐,低头喏喏道: “是。” 两人入寝阁,云汐自檀木梳妆台的小屉中取出一只椭圆银鎏金雕花盒子。 那里面盛有足量的东海鲛珠粉,以这种粉末兑上杏花粉擦脸极其养颜。 若将一小匙的分量搀入牛乳和玫瑰汁的澡水里,也可治愈云汐那满身的刀疤。 东海鲛珠,乃东海特有的庞大似人型鱼类所产。一珠七彩,坚若琉璃,是其相较蚌珠珍惜的原因之一。 为得此珠,东海的捞珠人需成群结队出海,冒险捕捉鲛人鱼上船,再以利器伤其身。 彼时鲛人鱼识痛,泪水自流即会于空气中凝结成七色珠,这便是传说之中“撒泪成珠”的奇景。 而传闻还有,鲛人鱼乃天地圣灵,每每出没于海上多有风暴,因此船队在捕鲛取珠时遇难、捞珠人死伤无数之事,屡见不鲜。 这点,是鲛珠珍贵难得的原因之二。 云汐手上这盒鲛珠粉,是东海最新得来,遴选出个头浑圆、鸽卵大小的一斛,快马昼夜无歇的才送进宫就被华南信命尚宫局以金器研磨成粉,又用烟霞纱的细篦子反复筛过多次,装进精美的盒里奉到景阳宫取悦他心爱的女人。 而云汐转手便把它送给了一个不起眼的宫婢,并豪爽的说着: “拿去吧,这是新制的鲛珠粉,送你了。” 知棋自知这盒东西的金贵,连忙后退,不敢轻易去接。 “主子宅心仁厚,就请好人做到底,收下奴婢吧。” 女孩再次跪倒,嘤嘤哭泣起来。 云汐面色微惊,盯着她缓缓的问: “你想跟着本宫?” “是、是。” 知棋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向前爬了一步,用力磕头道: “主子明鉴,奴婢再也不想回浣衣局了。那里的管事都是些心黑财佞之人,从前裕妃娘娘得先帝爷宠爱,她们不少巴结。 如今换了新帝,裕主子也出宫去了,奴婢无依无靠的,平日里在浣衣局做事少不得受人排挤。 娘娘是裕主子的妹妹,奴婢见到您就像见了亲人。您行行好收了奴婢吧,奴婢真心想要服侍主子。” 云汐侧目寝阁门口看了看,上前扶起知棋。 “真决定好了?” 知棋重重点头,犹豫着看向云汐一眼赶紧卑微的垂头: “就是不知,会不会给您招来麻烦。” 云汐一笑: “麻烦本宫倒是不怕,只是你若真心想来,本宫便有一事交代你。除了本宫,这景阳宫里任何一人问你什么话,你都不准如实回答。遇事警醒着一百二十份心眼,不可轻易抖机灵,你可能做到?” 知棋眸色定定: “主子放心,您与裕主子待人极好,奴婢服您,从此只认您,奴婢对您自会有一百二十分忠诚。” 云汐眼角绽出欣慰的笑意,坦坦道: “很好,本宫立刻差人告知浣衣局。你也别回去了,过会儿去领身衣服,换上到本宫跟前伺候吧。” “奴婢多谢主子。” 知棋抹了把眼泪,若有所思,颔首将声音压得极细: “主子,奴婢…奴婢还有一事不明,想、想与主子问问明白。” 云汐宽厚的笑着,将那盒子鲛珠粉送到她手上: “你问吧。” 知棋满面为难,吞吐道: “……以往老皇帝在世,宫里面都知您、您与东厂冷督主交好。如今您进宫为妃,可是为着冷督主刺杀皇上的事?” 云汐微微正色,没有马上回答。 知棋吓得颜面更色,只知下跪猛烈磕头: “奴婢该死,是奴婢多嘴了……” 云汐蹙眉,旋身坐在玫瑰椅上,淡淡的开口: “你起来,本宫有话问你。” 目视女孩乖觉的照做,她怔了片刻,继续道: “这一年的时间,宫里面可有什么新鲜的传闻,有关东厂和冷督主的事,都讲来听听。” “奴婢遵命。” 女孩站得规矩,低声答: “奴婢还在伺候裕主子那会儿,新帝自桂平回京,突有一日下旨封王圈地,很快就送了七皇子和裕主子一行往江南去了。 起初这宫里面还算太平,之后宫人们都在传前朝大肆替换官员,连带东厂与各处分缉事也在换血。接着听前朝传出消息说,东厂冷督主曾在昆篁岛埋伏人马行刺新帝失败,连带着几大挡头被秘密_处决了。 再往后也没什么了,多是您被皇上封为三品贵嫔,于永露寺修养的事……” 云汐静静倚在椅上,荷叶裙摆处露出青缎丝光绸绣双鲤戏水的图纹一脚。 她容色清凛,微垂的长睫挡住眼底恨意决绝的幽隐光亮。 “知棋,你信那些传言吗?” 看到云汐抬眼时满眶的泪迹闪闪,女孩惊讶摇头: “主子这是怎么了?旁人的话奴婢都不信,奴婢只信主子的话。” 云汐欣然勾唇,抚了抚湿漉漉的眼角,郁然长叹: “从前本宫总听姐姐说起,她是只被人折断翅膀的鸟儿,被困在这四方城里,此时本宫终于体会到她的疾苦了。” 水眸四下逡巡,便有清清点点的眼泪顺势而下: “知棋啊,本宫虽是住着最华丽的宫殿,吃穿用度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可本宫并没有自由。整日里,这景阳宫里的每双眼睛都在盯着本宫,那就像是一双双冰冷的枷锁,牢牢困束了本宫的每一举动。” “主子……” 知棋意识到什么,便是伤感却为笃定,信誓旦旦道: “今后奴婢便是您的眼,是您的手,奴婢会一心一意维护您,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云汐为此酸了鼻翼,涩然一笑: “如此,本宫谢谢你。还有一事,那日本宫听闻咱们宫里有位王爷去了西北,不知这人是皇帝的哪位兄弟?” 这话原是华南信过来看她,与报事太监一番对话中流露的信息。 云汐为此疑惑,以往用“屠暮雪”在宫里当差时,她知道除了七皇子华南麟,华南信并没有其他的弟兄。 怎就一年光景,他身边徒然多出个兄弟? 云汐深知景阳宫里,从掌事东珠到守门的小太监都是华南信派来监视她的,绝不可信。 因此,她绝不会向她们轻易问起自己心中的任何疑惑。 知棋倒不隐瞒,正身答道: “回主子,您问起的这位王爷并非皇上的兄弟,而是他的皇叔,冷面九王爷华南赫。” 第三十六章 红绳传情意 “你说谁?” 云汐瞬间从椅上惊起,眼底那潋滟靡丽的水波逐的弥散开来,化作更深重的瞳色。 她那冰封许久的麻木的心瞬间猛的一抽,整个身体如遭雷劈般的愣在了当场。 华南赫—— 这久违的名讳,熟悉得像是命运的枷锁,在她的一颗心上缠缠叠叠,密不了分。 “华南赫…华南赫!” 云汐哽声喃喃,泪水在撑大的眼眶里兜兜转转,却被她强力压住,不得轻易夺眶而出: “你刚才说的人…是华南赫?” 知棋一惊,下意识的颔首低眉,也不知是自己方才那句话犯了忌讳,惹主子伤心。 “主子,九王爷的名讳…是、是叫华南赫……”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 云汐再难镇静,迅速回身掩声呜咽起来,两只消瘦的肩膀在华美的宫妆下,一耸一耸的颤抖。 一年了,他总算有了些消息,也不枉她独存于这险象环生的皇宫之中,苦苦守候。 刹那间时光逆流,记忆回溯。 她仿佛又见到了那清俊至美的男子,长身昳丽,深切的目光与她的缱绻重叠在一起,如影如幻,十指间穿插了他的温暖……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奴婢倘是说错话你就罚奴婢吧。您心里要是有什么苦,也要告诉奴婢呀……” 知棋惶恐不安,干站着瞧那美貌而羸弱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泪波冲溢,着实心疼。 掌事东珠的通传声从外头传进来: “主子,怀淑公主在殿外求见。奴婢说您玉体抱恙不宜会客,她非要赖着不走。” 云汐止泣,饱含水露的眸子向门口机警的张望,在妆台前落了座。 定定注视菱花镜对面自己毫无精气神的脸孔,思量片刻,动手解下右腕上的红绳。 “知棋,你让东珠安排午膳吧,你亲自去送怀淑公主出景阳宫,没人时再把这根红绳交她。” 知棋双手接过,神色严谨的看看: “主子可有什么话吩咐奴婢转告公主?” 云汐眯眸: “你只需告诉她四字,‘护好巫师’,她自会明白。” “奴婢记下了。” 知棋蹙眉,并不多问,福身轻步走出寝阁。 云汐将杏花粉扑在脸上,补好被泪水冲花的容颜,整整衣衫走出寝阁。 桌前,掌事东珠正与小太监排摆杯碟。 见到云汐,东珠明澈的眸光飘然落上自家主子那完美无瑕的妆容,悄无声息的探究一刻,嘴上也不闲着: “主子,那怀淑公主可真是的,嫁了夷人就把母家的礼数规矩全忘了。方才非要闯宫见您不可,拦都拦不住呀!” 云汐气定神闲的坐到椅上,玉箸夹起碟里一枚嫩笋,雅然入口嚼过,才慢吞吞道: “拦不住嘛就不要拦,你放她进来岂不更好?” 被将了一军,东珠胸口微震,红脸支吾改口: “奴婢也是担心她会惊扰到主子休息,毕竟您的身子才好,哪有那多精神与她闲叙……” “嗯,好姑娘,”云汐撇嘴一笑: “你如此心疼你家主子,说吧,本宫该赏你点什么才好?” 东珠是华南信的眼线,自然一切都听从华南信的指挥。 云汐明白,刚刚要是自己放华南季艳进门的话,这边还没坐稳,那边华南信准会得到消息。 在很多事情没有头绪以前,云汐须处处小心谨慎。 眼下她的身边好歹有了知棋,也算是多了个真正的帮手。 东珠此刻听不出云汐话带暗讽,以为主子真心赏她,即刻眉梢高高挑起,满脸喜色难掩,低眉笑吟吟的客套: “奴婢身为景阳宫掌事,自然什么要替娘娘想在前头。只这么点分内之事,怎好受娘娘的赏赐?” 云汐素白的指头逗弄筷头上细碎闪光的银链子,皮笑肉不笑道: “上回皇上吩咐尚宫局送来一匹苏锦,本宫感觉那桃粉的颜色适合你,便赏赐你做件春裳吧。” 东珠立时神现贪婪,深蹲福拜: “如此,奴婢谢过娘娘赏赐。” …… 华南季艳静静跟随知棋走至“岁寒苑”前,突的赌气不走了,神色沉重的逼问女孩: “喂,你到底是谁啊?看你这身官服根本就不是景阳宫的婢女!你说你有云汐的口讯,快讲出来。敢欺骗本主的话,本主不会饶过你!” 知棋颔首,将掌心的东西托到公主眼前: “您可认得这个?” 华南季艳霎时噤声,一双混沌的黑眸被红绳咄咄如火的色彩点亮。 “这是云汐交给你的?” “是我们主子从她腕上解下,命奴婢交给公主,说公主见它便知她的心意了。” 知棋缓了口气,继续说: “公主请相信奴婢,奴婢先前服侍过裕太妃,如今又遇太妃的妹妹云小主,自会对她忠心不二。如今小主还有四字告知公主。” 华南季艳撑着满目泪光,幽幽的伸手接过红绳,颤颤的声音碎在风里: “哪四字,你说。” “护好巫师。” 泪水肆意夺眶,华南季艳将红绳紧握于掌心,且哭且笑: “原来她没有变…她是云汐,她还是舅父的云汐……” 腕上红绳,心头朱砂—— 那红绳是冷青堂亲手编制送给他心爱女人的信物之一,此时此地云汐将它交给华南季艳,无非是想表达,她对夫君华南赫的情意,始终没有变过分毫。 只是眼下时局不定,想见的人没能见到,她做事绝不能留给华南信任何把柄。 请求华南季艳保护巫师,无非就是为下一步做准备。 以云汐对华南信的了解,她清楚华南信不会满足于现状。 已知她与夫君缔结了连心血盟,为达到独占她的目的,甚至为彻底除掉她的夫君,他必会派人再往乌丹寻遍巫师的下落。 想要保全夫君,就要维系连心血盟的法力。 更何况,血盟一旦结下无论是否还有解除的可能,云汐也不希望因为自己,再多伤害一条无辜的性命。 午膳过后,云汐靠在罗榻上,看着窗外阳光明澄下一株合欢树,恣意怒放着火红如焰的花朵。 至今心事重重,有一点让她怎么也想不通透。 夫君华南赫,也就是冷青堂,他的人明明就在京中,且听知棋口述,他似乎也与华南信保持着某种联系。 可他为何没有想方设法尽快来找她? 又或者,他这一年中又遇到了什么事,或是为她与华南信达成某种共识,暂时委曲求全,才得以留在了京城? 这样反复想着,她的眼神越发清亮,全无睡意。 午后的阳光慵懒浅淡,和风中夹着绚美蓬勃的脂粉香气,缭绕了宫中处处波云诡谲的角落。 云汐起身那会儿就听得外苑叽叽喳喳,甚是吵闹。 云汐差知棋去看,女孩很快回来说,是良妃带了四五年轻的后宫小主,来向云汐问安。 云汐听后好笑: “良妃乃正二品的宫妃,位份本在本宫之上,她来向本宫问什么安?” 正是困惑,阁外一阵脚步纷沓,接着便是陌生却脆亮的女子笑声: “云妹妹在何处啊?东珠,还不请你家主子出来,好让我们姐妹几个认识认识。” 云汐在妆台前听得真切,眼波无澜的与知棋相视,凛笑道: “瞧瞧,好个会办事的奴才。晌午前才拦下怀淑公主,这会儿子宫妃们来见,她反而不拦了。” 知棋为云汐披上月色并蒂莲缠枝宽袖褙子,轻浅道: “主子不喜不见便是,奴婢想辙将几位娘娘劝说回去。” 云汐抿唇,却也不屑: “见,为何不见。该来的总会来,横竖躲过了今儿,躲不过明儿去。” 曾有进宫侍奉后宫主子的经历,云汐自然知道后宫一汪浑水的深浅。 晌午她乘坐御辇回宫,必是有人不高兴了。 也罢,横竖闲暇无事,倒不如会会这帮“姐妹”。 她倒要见识一下,这位新帝华南信的后宫与他老子的后宫相比,那个更为厉害。 第三十七章 捧杀的妙处 云汐走出寝阁,便看见大殿里五位女子,两个坐、三个站,正凑在一处低声谈论着什么。 听得有脚步浅浅而至,几人俱都循声向云汐看来。 倏然,大殿里一片寂静。 眼前的帝君宠妃芳华不过十八、九岁,果然生得玉_肌粉面,容颜好似芙蓉映雪。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粉黛施得并不多,仪态清凛又带着恍是初沾雨露后的女人才有的妩媚风姿。 她的星眸通透而明亮,好似一池春水,泛着清浅慧黠的流光。 玉鼻小巧,粉唇晶莹,颈子修长,腰肢纤柔。 她已换为流彩娟纱暗花宫装,外罩月白的宽袖褙子,一头青丝梳成团花倾髻,装点着海棠滴翠珍珠攒花头面。 这清新简洁的装扮越发衬得她亭亭玉立,华光熠熠的直逼人眼。 不动声色的注视五张脸上复杂各异的神态,云汐只觉好笑。 细步向她们走得更近些,两手拢于身侧,云汐深作万福: “嫔妾拜见各位姐姐。” “呦,妹妹如此真是见外了,快快起来。” 坐在东侧玫瑰高椅上的女人率先站起,快步至云汐面前伸手相搀。 其他四位见此情景,纷纷跟在女人的身后,向云汐围来。 景阳宫掌事东珠眉眼带笑,挨到云汐身边,轻声说道: “主子,这几位娘娘分别是储秀宫良妃、永宁宫娴妃、涵香馆莞嫔、飞鸿殿蒋婕妤和霜仪殿齐美人。” 那带头与云汐讲话的女子正是良妃。 她上身穿菊纹五彩缂丝衫,下身烟云八宝丽水裙,头梳如意双髻,飞金银钿镶嵌东珠的头面搭配兰花镂空流苏珠钗三两支,随步生辉。 其容光潋滟满室生春,衣着装扮偏于艳丽,皓如秋月的五官携着几分趾高气昂。 她身边的娴妃穿着浅藕色挑丝玉兰撒花云雾衫,下身湘色曳地百褶月裙,堕马髻上配饰虽为繁丽却没有良妃那般的花枝招展。 其他三位小主位分略低,装扮上远比不得两宫正妃这样张扬。 与云汐见面时明明心里头像是打翻了醋坛子,良妃却不得不强压胸腔内阵阵上涌的酸水,紧拉了云汐的手,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 “知道妹妹玉体娇弱,我们几人老早就想过来探望,可又恐扰到妹妹休养。今日听说妹妹走出了景阳宫去,想是身子大安了,所以赶紧就跑来了。 方才等候那会儿也没问过妹妹就擅自坐下来,妹妹千万别见怪。” 云汐晶莹的星眸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低眉轻轻一笑,道: “良妃姐姐说得哪里话,姐姐们不与嫔妾见外最好不过。嫔妾入宫晚,不识宫里的规矩,还望各位姐姐莫要笑话。” “这话儿怎么说的,咱们同是服侍皇上,有什么事理应相互扶持担待。今后妹妹闷了,只管到姐姐那储秀宫去串门。” 良妃笑影幽深,精明的眸子仍在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云汐的俏容。 “多谢姐姐,”云汐只作浅笑,扬一扬脸: “咱们到桌边坐吧,东珠,上茶点。” 八仙桌前几人围坐,酥皮饽饽、核松蜜馕、玫瑰山楂糕和藕香奶糕四样精致的点心一一奉上。 娴妃品口香茗,手捧羊脂玉雕花茶杯反复赏看,随后将艳羡的目光巡遍殿里的每寸角落: “咱们万岁爷真是疼爱云妹妹。瞧瞧,这景阳宫比起本宫的永宁宫,每砖每瓦都透着贵气。” 云汐柔柔一笑: “姐姐谬赞了,嫔妾与这宫殿的前任主子裕太妃原是贡院一处玩到大的姊妹。是咱们万岁爷心慈,认为嫔妾暂居于此,靠从前的那些念想将养起来的话,身子多少会好得快些。” 良妃咬口绿豆糕,挑睫看看娴妃,含笑道: “就是说呢,先不论这殿里面的摆设哪样不是鎏金就是银钿的,就说外苑的亭台楼阁再配上一池的人工湖,若是放叶轻舟在上,那繁花美景简直是个小御花园呀! 本宫听闻裕太妃闵氏曾是先帝爷的宠妃,而在宬熙帝爷那会儿,这景阳宫也是给他最宠爱的蓝贵妃居住的。 如此只有最得宠的妃子,就像云妹妹这样的,才受得起这等好吃好喝,又住得这般华美的宫殿哪!” 良妃讲话拉着长音,像是漫不经心的说完,眼角的余光悄然探向娴妃,刻意观察着她的表情。 娴妃脸色剧变,她已得出良妃是在借夸云贵嫔而贬低她。 娴妃孟静绮是京畿军重防营骠骑将军孟放之女,其人素日里喜好弄些拳脚功夫,鲜少女人的柔媚之态,本身并不被华南信看好。 她与帝君之间,无非是一出政治婚姻,之后只被帝君宠信过两、三次,晋至妃位便草草归入后宫雪藏起来了。 而今,良妃却当着一众姐妹的面儿,明里夸赞云汐,暗则嘲笑娴妃不得宠,等同于为云汐与娴妃之间拉下了仇恨。 娴妃面色煞白,怒气氤氲的瞳眸狠狠瞪过笑嘻嘻的良妃,接着便冷冷横向神色坦定的顾云汐。 云汐素手挑帕,正托着一块酪皮饽饽细品,轮廓清晰的唇角蓄起一抹笑意,幽隐若现。 才咽下一口,不待她说些什么,那处的齐美人“啧啧”低头笑出声来: “哎,嫔妾今儿个能随良妃姐姐同到云姐姐的宫里看看便是知足,从此啊什么也不想了。 都说这命数啊就是命数,想来命运不济的,莫说晋到三品贵嫔之位能够住上这景阳宫,有的人即便爬到了妃位,这辈子的吃穿用度也别想比过云姐姐!” “你……” 良妃被这番话噎得心口一沉,立时玉面微红,满脸堆笑敛得烟消云散。 现场一度清冷下去。 云汐怎的不知这女人堆儿里阴损奸诈的花招。 她们那五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表面看来都在赞扬云汐如何受宠,吃穿住行如何与众不同。 实则是以捧杀之术,让云汐成为众矢之。 无论哪朝哪代,这后宫之中众多的女人见天都在争抢同一个男人,有谁不想占据独宠,成为帝君的心头好? 新人受宠,偏又是个容貌娟好妩媚的,自然会遭受其他宫妃的嫉妒。 云汐粉润的樱唇噙着一抹娇媚的笑靥,面容精致,显不出半丝急恼为难。 清亮亮的杏眸转向良妃,轻轻搭上她的手背,云汐展颜道: “姐姐们真是抬举嫔妾了。嫔妾打小遭逢家变,被贡院前掌事收养,并没见过太多的世面,怎比得姐姐们个个出身名门,知书达理。 妹妹不过是蒙皇恩浩荡才沾了些恩泽罢了,往后只求姐姐们莫要嫌弃妹妹,凡事可要多多指点些才好。” 云汐音色婵娟温婉,持着恭敬谦卑的模样,那楚楚可怜的身段不仅让良妃瞬间火气大消,更多了些怜悯的心思,反握了云汐纤细的十指,垂首蹙眉道: “哎呦,看看这可怜见的,怎就瘦成这样了。妹妹大伤初愈,日后可要多多进补才好。姐姐宫里有些上乘的西洋参与血燕窝,最是滋补又不上火的,赶明儿差人给你送来些。” “多谢姐姐。”云汐乖巧的轻笑。 对面,蒋婕妤抖了抖十指的点心渣,笑意狡猾: “云姐姐,嫔妾总听宫人说起,那尚宫局的人隔三差五就跑到你这宫里送东西。咱们万岁爷到底赏赐了你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正巧今日我们姐妹一同过来,你就拿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吧!” “这……”云汐的笑容微僵。 蒋婕妤的声音听起来甜腻腻的,细品却夹着一股子不善的阴风,不急不缓的袭向对手。 云汐不觉暗自赞叹,这帮妖精的耳目倒是灵通! 回宫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华南信为了取悦她,确实频繁劳动尚宫局的人,为景阳宫送来不少奇珍异宝。 眼下若是驳了蒋婕妤的提议,传出去便是她顾云汐吝啬小气。 若是应了蒋婕妤的提议,炫耀显摆、恃宠而骄的名声她必是担定了。 刚刚还在饶舌斗嘴的女人们此时竟然出奇的团结,双双饱含讥笑的眼睛都在对云汐紧逼不放。 侧向,莞嫔手托发鬓的绞丝螺钿珠花,娇笑敲着锣边儿: “算了、算了,你们何必为难云姐姐。想来那些东西都是皇上对姐姐的一番情意,人家你侬我侬的信物怎好轻易拿出示人呢?” 云汐突然起身,神色和善: “罢了,今日姐姐们前来探望嫔妾已是给了嫔妾天大的面儿,嫔妾还有什么不舍?不如就此让大伙如愿以偿,将这景阳宫中所有好玩的东西都拿出来,与姐姐们同享。” 第三十八章 秀恩宠冠压群芳 云汐的话让五个女人瞬间神色一惊,相互看过,良妃笑眯眯的起身,玉手轻按顾云汐的肩头: “妹妹,你莫要听信蒋婕妤乱出主意。她年纪轻轻的并不懂事,你快些坐下,我们姐妹接着说话。” 那边蒋婕妤嫣红的嘴角向下压了压,腰肢扭动抱怨起来: “良妃姐姐惯会充作好人,明明是你对景阳宫心生好奇,想要一探究竟才邀我们大伙同来。偏偏云姐姐又是诚恳待人的,如此为何不能与她实话实说?妹妹今日帮了你,你反来怪我。” “哎,这、这……” 戏再演不下去了。 良妃一张被玫瑰蜜粉打得光滑细嫩尤似煮瘦蛋清的脸顿时通红发烫,表情遮遮掩掩的转面看向云汐。 两人不约而同咧起嘴来,“嘿嘿”怪笑了好一阵子。 良妃握了云汐的手,语无伦次道: “云妹妹…呵呵,云妹妹,姐姐…实是闲来无事…这、这不是没把你当外人儿吗……” 云汐笑得艳如桃李,声音瓮瓮压于舌尖下头,唇瓣不动分毫的快速吐出一句: “姐姐看得起嫔妾,嫔妾怎好意思叫姐姐失望而归呀?” “啊?哈哈…哈哈哈……” 良妃羞得一双手脚不知该放在哪处,急急以娟帕掩了半张巧嘴,卖力大笑的容色显得很是艰难,浑身上下汗出不止。 其他四个女人,便也学良妃的样儿,“叽叽咯咯”低头笑得花枝烂颤,以此应对尴尬不已的场面。 种种的做作表情,简直比放声大哭还要难看。 看够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表颜,云汐骤然敛笑,凛凛旋身大袖一挥,吩咐: “东珠,去将后头那几组橱柜的宝贝都搬出来。” 东珠面露一丝犹豫,但没说什么,颔首绕过十二扇阔描金嵌银大屏风,往后殿去了。 桌前的五个女人立时安静下来,确切的讲,是被云汐沉凛清冷的背影吓住了。 云汐忽又扬声: “知棋,你叫上小车子把北面墙百宝格上的器物也搬下来。” 知棋久于后宫为婢,各种阵势也是见识过的,情知自家主子今个儿是遇到麻烦了。 可主子主意已定,知棋也不敢违背她。 轻浅一声“奴婢遵命”,便挑帘去外头叫人了。 很快,小车子搬来矮凳,将紫檀木翠石镶嵌醉八仙板画置物柜上的古玩器具,一样一样挪下交给知棋,由知棋运到八仙桌上。 恰在此刻东珠带宫婢们折返,送来十几个覆亮红绸缎的长方托盘。 桌上摆不开,托盘只能码在地上。 知棋悄生察言观色,急忙给小车子使个眼色。 小车子会意,从矮凳上跳下,不再挪东西了。 云汐眸光悠悠一转,由着知棋搀扶,脚踏碧石泥金雕西番莲花的地砖绕到红釉漆托盘那处,也不下腰去,提裙一脚伸出,直接用脚尖挑起一块红绸缎。 整盘的鎏金首饰,俱以繁琐的点翠工艺。 各种金镶玉宝石飞凤穿花顶簪、鎏金缠丝点翠蜂蝶赶菊分心冠、珠翠钿花团冠三大盘。 云汐微笑,叉腰走去,很快就将十二块盖锦全部踢开。 赤金绞丝翡翠花叶手镯两盘,金累丝佛面耳环、錾刻三层八宝项链,各色彩宝戒指三盘。 五个女人目瞪口呆,全然被盘里金子靡靡如流霞曲水的澄明光彩闪瞎了眼。 还有那些珠环步摇、通宝珠钗、簪子、玉佩、玳瑁蹙锦薄纱香檀折扇、暖玉描金团扇、外夷贡的胭脂香料、透明琉璃瓶里盛的琥珀色香水、绫罗绸缎等等,应有尽有,五彩斑斓、玲珑剔透得令人目不暇接。 那几个女人惊得眸底放光,痴迷而贪婪,似乎已然忘了呼吸。 云汐柔和的目光荡过她们每人的脸,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回到八仙桌前,她定身笑道: “姐姐们莫急,咱们先从这桌上的东西说起。来,这只玉帆船你们有谁见过?” 众妃倾身,向那油绿的帆船看过去。 帆船的个头不算太大,仅有普通女子的小臂长短。 整张船雕工精湛,无论是船体每寸边角花纹、桅杆锁链还是船上林立的两三人物的衣冠表情,每丝细节俱为严谨讲究。 整张玉石毫无衔接缝隙,玉质通透温润,如膏似脂,幽幽好似流动的水,均匀而无半点杂色。 莞嫔好奇的再向玉船凑近半分,浑然便觉有股沁凛的寒意直冲面门,麻麻的像是一块坚硬的冰块杵到脸皮上,剐得汗毛生疼。 她猛然直起身形,手抚幽冷的香腮,惊怔道: “哎呦,这玉可真是新鲜哪,怎么人肉还没挨上去,就觉着好像被小刀割到一样。” 云汐眼角飞起,微微笑答: “此乃渤库特产的润玉,冬暖夏凉。眼下还只是春季,待到夏时,这只玉船便会越发清凉,放在这殿里面能抵上两三盆冰块呢!” 说话间,亮银靛蓝掐金丝皇菊的护甲轻轻敲下船身,立时就有凝重沉远的声音,这也是渤库润玉有别于普通硝子玉的显著区别。 趁五人还未全部回神,云汐又捧起一枚足金浑圆穿心盒来。 那盒子巴掌大小,光滑的外壁上凹刻着龙凤呈祥图案。 良妃看过抿嘴轻笑,将头低下一度,口吻偏酸: “看来皇上真是要与妹妹百年好合啊,眼下这飞凤纹图的物件儿全跑进你宫里来了。” 后宫之中,上到服装配饰下到用具摆设,凤图非坤宁宫皇后不得用。 可云汐,只是三品的贵嫔。 她自然不会理睬良妃,继续自顾自讲解道: “姐姐们,你们来看看这里面。” 打开盘龙金盒盖,一泓琉璃光华遁然倾出盒子。 那里面,是满满一盒七彩鲛珠和碧绿猫眼石。 娴妃惊眸冉冉,叹道: “本宫这辈子头次见到东海鲛珠,这可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 云汐扬了扬玉白的脖颈: “这正是半年前东海进献的一斛,彼时嫔妾还在永露寺中。是万岁爷差人碾了多半斛珠子为嫔妾愈伤之用,剩下这点便掺了猫眼石拿给嫔妾当玩意儿玩了。” 当玩意? 五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 先不论一粒莹绿的猫眼石价值半座城池,就说这东海鲛珠,宫里能有几人真正见过? 那么溜圆的七彩琉璃珠碾碎了给她洗身子还不行,剩下的几十粒,在她眼中就是玩意儿? 这口气,未免太大了些! 这十几岁的女子能够如此讲话,可见是皇上太过宠她,才会把人惯成这样。 五人快要被气死、被醋淹死了,但也只能心里忍着,却不敢把火气带到脸上来。 云汐暗自好笑。 她对这几人的来意心知肚明,既然想要打探她在帝君跟前得宠的程度,索性自己可劲表演就对了,尽可能的夸大事实气死她们。 横竖过后,她们谁都不敢去找华南信问个清楚。 云汐放下穿心金盒子,又抄起一尊长颈金壶,笑道: “这个呢叫做铭杏叶金酒壶,那边那个是西洋珐琅菊花坛……啊,还有这个,柔佛国的银锡首饰盒。” 齐美人瞥那蛋圆首饰盒一眼,唇瓣翘起,不甚满意: “别的宝贝倒是少见,要说这柔佛国本就多锡矿,锡制品也非新鲜物。那国进宫的银锡首饰盒嫔妾宫里也有一个,也是万岁爷赏赐的,嫔妾拿它放置胭脂香了。” 云汐将盒子放到她手里,澹澹道: “这个与你的定是不同,不信你打开来看看。” 齐美人哂笑,刚打开盖子,一阵曲乐突的响起,清脆悦耳之声却吓了女人一大跳。 她“妈呀”一声甩了盒子,手抚发紧的胸口,呼吸急促: “天啊,这盒子……自己会唱歌!” 知棋脸色暗沉,走过去拾起盒子,用袖口认真的擦擦,蹙眉道: “小主仔细些,这是皇上的赏赐,亏是扔在了软毯上,这要是摔在硬砖面上,磕凹了哪处可怎么得了?” 齐美人面色一红,低眉没说什么。 良妃一双炯目有意无意的看向莞嫔,对方则不动声色的颔首,像是回应。 再抬头时,莞嫔满脸堆笑,托起那龙凤呈祥的穿心金盒子,大咧咧问道: “云姐姐,横竖万岁爷对你极好,日后你还会有更多赏赐,今日就将这盒鲛珠赠予妹妹我吧?你方才不是说了,好东西要和我们姐妹分享么?” 第三十九章 到底谁算计了谁 莞嫔的提议让云汐神色一愣。 眼见她乖乖巧巧的站在桌子对面,捧着那只穿心金盒子不愿撒手,一副小门小户没见过太多世面的模样,着实叫云汐看了心烦。 其余四个女人全都安静下来,有人眼望莞嫔,有人偷看云汐,似乎关注着她们两人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互动。 良妃浅薄的嘴唇弯出一丝小小的弧度,眼底暗纳一抹幽芒,默然关注着容姿俏丽的顾云汐。 论以她的心智,倒能看出云汐是在借着皇上装腔作势。 眼下又见云汐没有立刻回复莞嫔,良妃便在一旁很及时的补刀: “哎呀,莞嫔妹妹也真是的,这盒鲛珠可是万岁爷赏你云姐姐的玩意儿,你怎么也学着小孩子气,和你云姐姐争抢心头好呢?” 这软绵绵的一番话乍听是在埋怨莞嫔不懂事,实则狠将了云汐一军。 你不是夸口说这盒鲛珠、猫眼石都是玩意吗?行啊,那就把这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赠给姐妹们吧。 云汐是谁,她曾于璟孝帝的后宫里摸爬滚打了半年,更在万皇妃和几位宫妃相互斗狠之时,自身扮演过至关重要的角色。 以她那聪慧,怎会听不出那多嘴多舌的妇人说话是冲她去的。 听话听音儿。 对面的莞嫔此时也是乖觉,将穿心金盒子又往自己怀里揣了揣,努起樱粉的唇瓣: “既然说是玩意儿,想来对云姐姐也不甚重要。如此,怎就不能赠予妹妹了?” 清浅的细眉跳了跳,云汐唇角扬起,眸底熠熠流光翩然一转,投向了莞嫔: “妹妹说得极是,姐姐我就喜欢你这样快人快语的直性情。罢了,这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就一同送你吧。” 莞嫔立时眸色冉冉,喜形于色,连声说道: “妹妹多谢姐姐,妹妹多谢姐姐啦!” 她身边的蒋婕妤与齐美人相互传递一个眼神,笑得山花烂漫。 齐美人低眸打量八仙桌上的林林总总,肩膀晃了晃,头上一对翠玉珠钗流苏摇闪,泠泠响动。 “我们都是一块来的,既然云姐姐送了莞姐姐好东西,也该顾一顾我等才是。” 她凑近云汐,拉住她的一只手臂,语态娇细: “妹妹不管,今日妹妹与云姐姐甚有眼缘,刚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姐姐,定要向姐姐讨个见面礼才可。” “嫔妾也要,云姐姐说过拿这些东西与咱们分享,自然不会食言。” 蒋婕妤也在一侧帮衬。 良妃默然挑帕擦过鼻翼,冷眸绽出一道精芒。 这几位妹妹,虽说素日里相互争风吃醋的,可到了关键时刻她们也算给力,都能做到团结一致同仇敌忾。 估摸不错的话,接下来是场好戏,准保叫这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边,云汐笑意轻柔坦坦,一手一个拉住两个小女人,半是哄劝道: “好、好,今儿个难得景阳宫来人热闹,这些东西你们尽管挑,看上什么便拿什么吧。” “真的?” 刚刚还在独处噤声的良妃倏然扬声回应,恍是早就期待已久,随即挥舞手臂招呼娴妃: “姐姐快来,云妹妹要送咱们好东西呢,快些过来挑吧。” 云汐拢手,嬉笑间眉睫显出些微的冷艳: “那是自然,姐姐们,现下咱们来玩个游戏吧。妹妹差人瞧着日晷,只一刻时辰,这里的东西你们能搬多少妹妹便送你们多少,都搬空了也不要紧,那是你们的本事。” “哎呦,云妹妹真是本宫的亲妹妹啊!” 良妃连连拍手,抻长粉白的脖子向殿外猛喊: “金花、玉壶、怡然、芸翘、半夏,你们都进来,帮主子们抬东西!” 气势凛凛的嗓声未落,五名衣裙颜色不同的宫婢有序走到五个女人的身边,颔首唤着“主子”。 云汐眸色凝沉,真想不到良妃还有这手,看来她的脸皮可比外面神武门的城墙还要厚三分啊。 我这里才说句“能拿多少送多少”,她那边立马顺杆爬,连打下手的人都叫进来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稀罕这些黄白之物。不如做个套,引你们几个往里钻吧。 想当初姑奶奶在你们公爹的后宫里混时,你们一个个的还不知在哪里学刺绣呢。 如今和姑奶奶我耍心眼玩宫斗,嫩了点! 云汐一边心理活动不停,一边冷眼旁观那些女人的精彩表演。 “哎呀,这是我的,给我。” “那珠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妹妹平日里总让着姐姐,姐姐这回也该让着妹妹一次吧?” “不行,拿来!” …… 景阳宫人,内侍、宫娥全都簇拥在顾云汐的两侧,彻底被这混乱不堪的局面惊呆了,直眉瞪眼的说不出话来。 眼见几人为争抢宝贝而失和,云汐只有偷笑的份。 她转头在小车子耳边说: “你去找皇上,就说本宫请他,叫他悄悄来。” 小车子颔首,快步出去了。 知棋不明所以,只觉愤慨却又无奈,心中暗暗的咒骂。 这几位后宫嫔妃简直欺人太甚了,抱团儿跑到景阳宫里来,当着贵嫔主子的面就敢争抢万岁爷的赏赐,这还把贵嫔主子放在眼里吗?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拉了拉云汐的袖口,低声问道: “主子,您打算怎么着啊?这些个娘娘摆明了是在欺负您。再不想辙,过会儿东西抢没了不说,转脸她们也不会感激您的,今后传出去就是咱们软弱好欺。” 云汐清明的眸中盘旋着冷冽的光亮,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那群在一处张牙舞爪的女人们,悠悠道: “瞧本宫的。” 裙纱翩跹,云汐踱步走向女人们。 知棋哪里放心得下,一路跟随在后,生怕主子有个闪失。 两宫正妃此刻正在八仙桌旁争抢渤库润玉雕刻的帆船。 “良妃妹妹,这润玉船本宫喜欢得紧,应该留给本宫。” “娴妃姐姐,你宫里不是有个彩_金七宝大船吗?再抬回一只也是多余,这只啊就留给本宫吧。金花,快把东西抱走。” 娴妃没能如愿得到润玉船,心中憋屈。 氲红的眸子横扫桌面,几样足金亮银宝瓶也被抢光了,还有那西洋八音盒、香水也是不见了踪影。 她整张脸上气鼓鼓的,双手叉腰,胸口起伏急促。 云汐见状,笑吟吟拍了拍她的肩: “姐姐莫急,那边百宝格子上还有些值钱的稀罕物件,嫔妾过去与你取来。” 娴妃这才有了精神,点头换上笑脸,跟着云汐往北墙的置物柜走去。 知棋困愕,暗忖,自家主子难道是魔怔了不成? 眼看那十二盘东西快被抢空了,她不制止,反而继续露富? 她难道就不知,这些个女人全是贪得无厌的主儿,她们的嫉妒心就是醋灌的大海没有尽头,欲望像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云汐、娴妃和她的掌事宫女玉壶在置物柜前停身。 其他女人见了纷纷围过来,生怕那百宝格上的宝贝被娴妃一人独吞了去。 云汐蹬上春凳,假仁假义道: “啊,这里有盏金瓯雕漆彩云杯……” 手举烛台高的彩漆杯转身,从众位女子的眼前晃过,她口若悬河道: “你们看哪,这杯子堆漆丰厚,晶莹剔透足可照人,放在哪个宫里面不是养眼啊?姐姐,你可要接好了。” 说着她将彩杯递去,却是腰肢一扭,手臂直奔娴妃身边的蒋婕妤。 知棋恐慌,以为主子快要摔下去,忙是搀扶。 而蒋婕妤也不推辞,直接把彩杯抱进怀里,接着递给掌事宫女怡然。 娴妃好不恼火,瞪圆的眼目怼向蒋婕妤,言语咄咄: “哎我说妹妹,你怎的三番五次与本宫作对?这彩漆瓶云妹妹讲明是给本宫的,你如何夺了去!” 蒋婕妤挑起白嫩丰盈的下巴,神情得意: “可先前的游戏规则也讲明了,谁抢到算谁的,姐姐可要愿赌服输哦。” “你、你……” “好了、好了,自家姐妹可不能为一两件身外之物伤了和气。刚刚也怪嫔妾脚底不稳,手一歪才……” 云汐捂嘴笑了笑,在春凳上居高临下瞄着两位争吵宫妃的脸色,继续佯装好人: “娴妃姐姐,这边不是还有青玉麒麟转炉和琉璃壁莲花走马灯吗?嫔妾拿给姐姐就是。说好了,这次你们谁也不要再抢了。” 云汐说完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去面对置物柜,踮脚伸手去够柜顶的琉璃壁走马灯。 娴妃站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云汐的每个举动,总感觉她几次三番努力不足,身高似乎差了一大截子,就是够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实际她不知道,云汐只是在装样子,刻意磨时间等待一人前来罢了。 娴妃实在耐不住性儿了,恨不得立时把那富丽典雅的琉璃走马灯搞到手。 她咽一下口水,仰面道: “云妹妹你还是下来吧,让姐姐自己去取。” “行!” 云汐潋滟的黠眸测然荡去,正见一袅明黄衣袂自月华门转入内苑,便下了春凳,换上娴妃。 她的身高正好,脚跟不用抬起就能在举手间拿到心心念念的物件。 云汐站在地上,一副热心肠: “姐姐,我帮你拿吧,你小心下来。” 娴妃不知是计,逐的将手里的东西向下方递去。 紧接着“嘎啦”一声脆响过后,那灯竟然摔在了地上,精美的描金漆琉璃外壁直接碎成了好几瓣。 众人顿时颜面失色。 娴妃气急败坏,手指云汐大呼小叫: “你、你如何不拿稳!” 云汐眸中泪光闪闪,幽怨道: “姐姐莫要生气,是妹妹对不住姐姐……” 帝君华南信已经冲进大殿,满面惊慌: “方才什么声音?云汐,云汐呢?!” 顾云汐下一刻软在地上,手捂胸口,面色苍白,呼吸完全失了常。 这可吓坏了东珠与知棋,两人跑上去,扶住云汐可劲摩肩头拢后背,惊声呼唤: “主子,主子你这是怎么了…主子!” “定是刚刚被娴妃娘娘指责时惊吓到了,快、快来人去请太医!” 知棋故意将信息传递给华南信,又催促小车子跑去太医院。 宫人、嫔妃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面色惴惴难安。 华南信环顾满殿狼藉,又见云汐表情痛苦,遁然心疼不已,将怒火对准了那几名不速之客。 “怎么回事,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 娴妃倒也实诚,低首卑微,颤声解释: “回皇上,只怪臣妾不好,刚刚上去够东西时,吓到了云妹妹。” 云汐音色潺潺而娇弱: “不怨姐姐,你们难得来一回,能看上景阳宫的东西便是给嫔妾脸面,嫔妾自愿奉送,怎么能怪罪姐姐?” “好啊、好啊!你们整日里吃饱了没事做,如今居然欺负到朕的爱妃头上?!” 帝君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娴妃的心窝上,接着破口大骂: “都给朕滚出去,传朕口谕,娴妃孟氏等五人恃宠而骄,行为放旷失常,即日起禁足半月,停俸一年。” “皇上,皇上不要啊——” “皇上,饶过嫔妾吧,嫔妾再不敢了……” 大殿里遁然一片哭爹喊娘。 “都给朕拖出去——” 帝君鄙夷的扬扬手,过去抱起云汐,直奔寝阁。 第四十章 九皇叔华南赫 彤红的夕阳被晚霞遮去大半,暮霭的凉风横扫过蒙涞郡赤流山下苍茫的平原,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血腥不谐的气息。 赤流村落前围聚着黑压压的官兵,今日是收缴赤血参的日子。 两腮布满胡茬的军官将大手伸进一只竹篓,摸了摸,接着掏出一只细小干瘪的人参,顿时眉头紧皱成疙瘩: “怎么只有这点,还这么小?” 暴戾的眸子环视周遭的村民,狞然大喝: “大胆刁民,这可是要上供给宫里面的东西,你们想这样交差?!” 村长伛偻着背,满额惊汗在西下阳光的浅薄光晕下,闪露着星点微芒。 他战战兢兢的对军官拱手作揖,面色惶恐青白: “回军爷,这血参的生长硕壮总要花些时间,且挖参也要天时地利相配,缺一不可得。今逢準凖部叛乱,战火延绵至此几乎毁掉半座赤流山,故而此季……” “放你娘的屁——” 卑微和祈求没有得到任何怜悯,反而激怒了军官。 他怒骂着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扇倒了老者。 随即抽出腰刀, 他将灼得通红的眼目对准了惊恐的村民: “你们惰怠偷懒,未能如数上交赤血参,本军只好杀一儆百拿村长开刀。之后,你们一天不能补齐上头要的数量,本军会一天杀掉五个人!” 村民骚动起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挤出人群,在村长的身上扑倒,哭喊起来: “不要杀我阿爸,不要杀我阿爸——” 军官彻底发了狂,高举钢刀,将森寒的刀口朝下。 不待下军,一声哀嚎过后,军官竟然抖手扔了兵刃。 手上的剧痛疼得他五官挪移,下意识低头去看,便见右手手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都住手……” 优美冷凛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仿若无根自生,从不远的草丘前一辆马车里漂浮而出。 没人留意到这马车究竟于何时停到那处的。 放眼望去,那宽敞的车舆极近奢华,四围金雕银壁上刻画着江山云海的吉祥花纹,车顶四周是以五色彩绸拧成的络子做饰,四角悬以精致的流苏穗琉璃灯笼。 舆里香檀为桌、貂皮裹椅,每壁上嵌有拳头大的夜明珠各五颗。就算垂了帘,车里也会亮如白昼。 马车两旁各立十人侍卫,身穿青色窄袖劲服,腰间悬挂兵刃。 众目睽睽之下,那烟紫的车帘动了动,旋即露出一只豹头来。 场面顿时安静,几百双眼睛怔怔看着那黄毛上撒满铜钱黑纹的猛兽翕动着湿漉漉的粉红鼻头,向缓缓流动的空气嗅了嗅,口中发出几声呜呦。 军官容色骇然,膝头一软便跪坐在了地上。 看到花豹,他多少猜到了马车里贵人的身份。 天底下喜好饲养猛禽凶兽之人,就只有那人了—— “末、末、末将…参见九王爷…九王爷吉祥,九王爷举世无双……” 刚刚目眦尽裂、气势汹汹想要杀人的军官,此刻居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呵呵……” 车舆里迸出几声幽冷的轻笑: “你这厮倒是乖觉,居然认得本王。” 军官忍痛伏首,对着自己正流血不止的右手目不转睛,咬牙违心的恭维: “九王爷盛名远播且武功盖世,末将岂会不识?” “既认得本王再好不过,本王现下命你放过村长,今后也不得恣意骚扰赤流的村民。” 军官惊诧,两眉促狭: “回王爷,末将为此地驻防军副参将,朝廷早在一年前下旨,命此地村民每月上交赤血参十株。今日末将奉命前来收参,此地刁民未能按数交齐,末将不过是在奉旨行事,对他们小惩大诫罢了。” “你莫要拿圣旨来压本王!” 车里的声音猝然转利,很明显人已发火了: “就是你们这群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背天时违万物生长之道,才致民不聊生,社稷动荡!” 军官哑口,一口浊气卡在胸膛里,不禁圆睁了双目,神有不服。 歪头扁了扁嘴,他向上抱拳,冷笑反驳: “回王爷的话,末将不过是军中的小人物,一切都按上头的交代行事,可背不得什么动摇社稷的罪名。今日不严惩这群怠工的刁民,血参交不上去,末将的脑袋恐也难保。” “少废话,本王让你放人便放人——” 又一道命令出口,带着阴戾的杀机。 军官颤抖一下身体,额头结出细汗。 他俯首快速的想了想,坚挺道: “请恕卑职不能从命,来人,将这群刁民全给本军带走。” 军官此刻豁出去了,挺身而起,向手下举臂示意。 士兵们架起长戈利刃,开始驱赶哭喊不止的村民们。 马车那处须臾寂静,接着那声音淡漠无温的说道: “黑风,你随本王奔波一天,该进食了。” 话音才落,那花豹“嗖”的窜出,快如离弦利箭,自军官的身后迅速跳起,将虎背熊腰之人扑倒。 那军官意想不到,喊叫着与那豹子在草上翻滚一周,就被它狠狠咬住了喉咙。 腥气肆意蔓延,军官哼都没哼一下,四肢抖动渐停,直到完全没了声息。 花豹极通人性,将人咬死后松了口,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叼起那枚关键时刻击伤军官的石子,径直小跑着蹿上车去蹲身,荧绿的兽眼猎视着惶恐不语的众人。 官兵们二话不说,弃了兵刃俯首匐地。 车帘挑开,夜明珠璀亮的光华如水般冲泻_出来。 耀眼华彩簇着一身红衣的男子钻出车舆,立时有侍卫单膝而跪,以脊背给自家主子充当踏凳。 男子一手托着石子下车,一手拎个酒囊子。 花豹迈开梅花爪,轻盈的紧接它的饲主,寸步不离。 “哎,给莹儿带的石子弄脏了,可惜、可惜。” 男子只顾低头玩弄染血的石子,兀自说着。 村长壮胆轻轻挑起视线,向男子惴惴的看过一眼,遁然心头震惊。 暮色下,这男子白碧胜雪的肌肤散发着浅金明亮的光芒,一双精致的凤眸轻睨出恣意与张狂,点漆黑眸幽邃,恍是无底的深渊有些吞噬人心的力量。 他的鼻梁玉挺,线条清晰,粉唇浅薄轻抿,勾出轻浅疏离的笑意。 他头戴紫金蟠龙冠,身穿大红菱格暗绣锦袍,腰束玉带,胸前和两肩处的牡丹锦簇团龙图惟妙惟肖。 真正引人瞩目的乃是男子的头发,那银白如雪的颜色本是他这克近年华之人不该有的,连带脸上那两道入鬓有型的眉俱都如蒙秋霜似的,显得灰白一片。 银白、大红,这两种极端之色配上他一副清冷绝俊的容颜,使得异于常人的外表没有多少恐怖感,反而平添出更多的邪冷与妖冶,神秘而摄人心魄。 村长并不敢直视那满头白发太久,倒抽一口凉气便乖顺的趴下去。 村民们纷纷照做。 “赤流村村民,多谢九王爷救命之恩。” 那男子邪邪一笑,举起酒囊仰面吞了几口葡萄酒,抹着嘴道: “行了,都起来吧。本王不过是看那军校碍眼罢了,并没有存心救下你们的意思。今日本王出手放过尔等,待本王一走,他日你们还无法交上贡品,又待如何?” 村长立时瞠目无语,思了片刻抱拳恳请着: “小民万请九王爷指条活路啊。” 男子挑起骨节分明的食指凭空比划,正要对其说着什么,忽见北面土道上烟尘飞卷,一骑越跑越近。 “王爷,九王爷,皇上有旨请王爷速速回京——” 男子蹙起灰白的眉毛,抡着手上的酒囊子,有些不耐的注视那内廷的侍卫至他近前勒马。 “于侍卫长,这次居然劳动您的大驾来追本王了?” “不敢当,不敢当,”侍卫长下马,苦脸笑道,手擦脑沿周遭的汗水,对男子恭恭敬敬说道: “公务在身,烦请王爷接旨。” 这姓于的对皇上这位九皇叔的了解,仅限同僚间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中获取消息。 传闻这位皇叔性情多变,喜怒无常,之前因得罪了先皇,老皇帝命其从蕃至西夷边界,从此朝堂上皇宫里,其名讳便成为一个禁忌,再不得被世人提起。 所幸仁宪帝华南信登基,顾念亲情将这位九叔接回到京城,又恩赐府邸,任其终日吃喝玩乐,挥金如土。 先前的几个宣旨官都赶上这位妖冶的王爷心情不爽,故而刚宣了旨便他被杀害了。 偏偏皇上知道后,还不舍得惩罚这位皇叔,真真儿令人费解。 久而久之,向这位九王爷传旨便被内廷的官员视为送死的差事,谁也不愿接。 于侍卫长今日追来,也是一路硬着头皮。 “王爷,卑职要宣旨了。” “哦,宣旨、宣旨。” 男子满面玩世不恭之色,右手一扬将酒囊甩给自家的下人,跪地。 于侍卫长掏出明黄的锦轴展开,扬声颂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皇叔身不在京,朕甚念之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恭请皇叔以社稷为重,火速回京以慰朕心,钦此。” 男子陡然放声,直笑到脊背弓成虾子,双拳不住的砸地: “哈哈哈哈……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本王这位大侄子说话实是有趣得紧……” 于侍卫长当即好没面子,清咳两声低声提醒: “王爷,接旨。” “好,好。” 男子摆摆头,敛去纨绔之态,正色举手道: “臣,华南赫接旨。” 交接完毕,于侍卫长亲自搀扶红衣男子起身。 男子长臂一勾,拢住侍卫长的肩头,和他并排向马车走去。 “哎于头,你说,整日里窝在京城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每回本王一出来玩,皇上就派人往回叫,他是真想本王,还是疑心本王会谋反?” “哎呦王爷,这话可不敢乱讲!” 于侍卫长惶恐的眼神看看周遭,随即压低嗓音: “卑职官小,哪里敢揣摩圣意?卑职看皇上是真心在意您这位皇叔,西北兵荒马乱有什么好玩,皇上担心刀剑无眼在伤到您。” “切,兵荒马乱还是他那位宠妃给闹出来的?前些时候本王听说皇上竟将人接回宫里来了,不知道怎么疼着才好……” “这不是咱们管的,来,您上车,卑职护您回京。” “是护我,还是看着我?” 银发男子坐回车里,大掌轻抚花豹的头,挑起妖媚的凤目睨向侍卫长。 侍卫长憨憨一笑: “瞧您说的…得嘞,您坐好,卑职撂帘儿了。” 第四十一章 不过是个二嫁的 景阳宫—— 太医来得极快,对云汐好一番摸脉,倒没诊出什么大病症,只开了些宁神静气的药物。 华南信大松口气,打发了太医,独自留在寝阁里守着心爱的女人。 “云汐,你在勤明殿里说过的话,可是真心吗?” 四目相望,帝君笑意如沐风般温煦。 云汐不闪不躲,勇敢的承接华南信的目光,含笑盈盈: “臣妾在这景阳宫里躺了许久,也算躺明白了。而今天底下能护住臣妾的只有皇上您,就如刚刚那般,云汐不识与后宫姐妹相处之道,生出种种的误会,好在皇上及时赶来替臣妾解了围,臣妾还要多谢皇上。” 说罢,便要站起行拜。 “快快免了。” 娇弱纤柔的身段看得帝君神驰,大手急灼灼握住微凉的葇荑,将人按住: “你身子弱,日后知你我二人时切不可多礼。云汐啊,你不知朕今日有多开心。一年,一年了,朕终于终于得到你的真心了!” 华南信的眸光如柔韧黏_腻的细丝,久久缠在云汐一张娇美的小脸上,黑亮亮的眸底不时炸开一朵朵欣悦的花火。 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他几乎耗费了国库里一半的金银,为她寻遍疗伤续命养身的良方,不停修缮皇宫及大羿各处风景秀丽之都,只为救回她、讨好她,令她爱上他,并幻想着有朝一日,他与她同乘龙辇金车,赏河清海晏之景,享一世天下太平。 稍一用力,将女子反搂入怀。 女子灿笑媚如桃花,眯眸自下仰视帝君线条刚毅清晰的脚廓,轻叹: “皇上,你为何待臣妾这么好?” 华南信目现深邃的光亮,幽幽回答: “从前你为宫婢,朕为王爷,是你护着朕。待朕变得强大起来,便是护你的时候了。云汐,有朕在,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也由不得旁人欺负你。” 手上的握力加重一分,云汐感受到那只大手的灼灼温度,蓦然心神一恍。 这刻的她,竟有些看不清眼前的男子。 眼眸微微一动,向旁处看去,她低声: “臣妾的身体好多了,那些稀缺的药材便不要了吧。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以后也要多到各宫处走走,您要做个明君,总该雨露均沾。” 华南信“呵呵”的笑着把玩美人的酥手,眉眼尽是沉醉的宠溺: “朕是天下人的皇上,却是你一人的夫君。云汐,当年朕就认定了你,朕只想做你一人的夫君。至于那些妒妇,若安分的话便是这皇宫里嫔妃。不安分,冷宫就是她们的归宿!” 云汐的面容陡然凝住,口吻镇定如常: “皇上,臣妾的夫君,究竟人在何处?” —— 一个颠簸,华南赫自瞌睡之中惊醒,迷茫朦胧的目光看了看身旁伏卧的花豹“黑风”,随手抹着发鬓的汗水。 “怎么又是那个梦,那女人……到底是谁?” 他呆呆的倚靠坐椅,反复回忆着梦境。 这一年多的光景,他时常会梦到一个女人。 她穿着湖蓝妆花曳地裙,身姿曼妙,水袖和腰畔的鹅黄飘带随风涤荡摆宛若天仙。 她站在落花如雨的桂花树下,轻轻对他呼唤: “夫君…夫君!” 她的五官是模糊的,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看清她的容貌,然后在无比的焦灼之中,从梦境中醒过来。 华南赫郁郁的喘息几口,一拉车帘,脑袋钻出窗外: “喂,于头,到京城没?” 于侍卫长骑在马上,笑了笑道: “回九王爷,还早呢,最快还有两日。” —— 华南信在一双清眸的注视下面色微微泛白,静了片刻,嘴角扬起不自在的笑意: “云汐,你还是忍不住先行来问朕了。” “其实皇上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是皇上您想要知道,臣妾跟随您的决定是否出于真心。” 华南信瞬间放开怀里的娇躯,霍的起身,负手沉声: “云汐,朕宠你,可你不能学着她们不知好歹,试图揣度朕的心思。” 云汐在床上跪倒,额头紧贴柔软的贡缎被面: “古有寿王妃杨玉环被唐皇看中,获夫君一纸休书后才得入宫为妃,侍奉唐皇。云汐乃先皇九子华南赫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要改嫁皇上也该经正统,得夫君休书一封。云汐相信,皇上您也希望自己成为一代明君。” 华南信徘徊几步,神情变了几变,最终背对女子,语气玄冷无温: “你的提议朕会仔细考虑。前朝还有些事需做处理,朕改日再来与你聊天。” 帝君前脚才走,知棋立马走进寝阁。 “主子,你还好吗?” 云汐表情凝重,摇头悲伤道: “知棋,恐怕到本宫死的那天,皇上都不想让本宫与夫君见上一面。” 不待她再说什么,东珠走进来,挨到床前。 她很不客气的横了知棋一眼,怪里怪气说道: “姑娘来了景阳宫还没几天,怎的学着别人干偷奸耍滑起来?即刻就要传晚膳了,你还不到外面去张罗着啊?” 知棋可怜巴巴的瞅了眼云汐,颔首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云汐板脸,看也不看东珠: “知棋是本宫从浣衣局要来的人,你这样对她,是摆明要给本宫脸子看吗?” 东珠挑眉歪头,唇边的笑弧含着深刻的讥讽: “主子娘娘千万不能这么说话,你可不比奴婢了解这些个宫人。有些人看着老实,实则傻奸傻奸的,惯会仪仗人情偷懒。别看她见天总围着主子转,其实是为她自己躲开活干。 主子相信奴婢便是,奴婢是皇上派来伺候您的,自然一心为您,断不会让您吃亏。” 云汐怨怼的目光旋向一旁,没再说什么。 这景阳宫里能够信任的宫人只有知棋,可她与云汐主仆加在一块的力量也不算强大,还不足以对抗华南信这二十人的眼线。 因此,目前保存实力相当必要。 毕竟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人,还要一步一步的治。 …… 这一日晨起开始下了不大的雨,午前天空放晴,下午时青砖地面算是干透了。 东珠办完差事兴冲冲的回来说,御花园里去年皇上为云汐从外夷移植的金香花全开了,动员云汐去赏花。 什么金香花,云汐也觉新鲜,便带了她和知棋,连同十人仪仗徒步往御花园走。 此季正是万物勃发,加之一场酥雨,经甘霖洗涤后的御花园泥土芬芳,花气袭人,姹紫嫣红无声的描述着一派盛世荼毒之象。 云汐这一路上没少听东珠念叨华南信的好,说什么在自己卧床养伤的一年里,帝君派出千百名能工巧匠昼夜不停的施工,不仅将整个御花园翻新一遍,引进西洋、外夷数多名贵花木,还花费重金聘请了粉皮肤蓝眼睛的洋人花匠,对那些花木进行精心的养护。 早有莺莺燕燕的女人们聚集在金香花圃四周。 良妃等五位嫔妃遭帝君禁足之事很早就在后宫传来了,背地里不知乐坏了多少人。 女人的后宫是非太多,素日里瞧着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嫔妃们背地里各有势力,彼此拉帮结派,少不了的算计、坑害,恶意打压之事举不胜举。 云汐今日换了霞色洒金蝶花软罗裙,月光白立领镶东珠的暗纹大氅将玲珑身躯裹得严实,戴着尚工局新打制的银掐丝珊瑚东珠的步摇,和一色配钗首饰。 清艳绝色的一个人物立于众人眼前,安静的世界像是瞬间点亮了一般。 张选侍最先回过神,漫步上前,脸上是些亲和的笑意。 “嫔妾兰汀轩张英见过云姐姐。” “妹妹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云汐扶起女子,与她相视一笑,嗓音温软如水: “本宫久病不曾出得宫门,不想妹妹却认得本宫?” 女子笑容娇憨,有些孩子气: “本是没见过的,然嫔妾从前见过东珠姐姐,知她是景阳宫的掌事姑姑。” 这些时日靠着银钱的疏通,云汐派知棋从一些可靠的宫人口中探到后宫各位嫔妃的情况,对她们的身份、背景和性情了如指掌。 这位张选侍张英即江南淮郡郡守之女,为人憨实城府不算深,入宫一年还不曾沾得帝君的半分雨露恩宠。 而她本身也不在意,反而终日嘻嘻哈哈的,有吃有喝异常满足。 而今见到这位选侍浑然烂漫的娃娃脸,云汐倒是有些喜欢。 这时,张选侍笑着挥手,照顾其他妃嫔: “喂,你们快来,这位云姐姐不仅相貌好,人也极好接触呢。” 云汐有些好笑,才知在张英的心目中,人与人的接触只是对过眼缘如此的简单。 很快,颖嫔、舒嫔、嘉美人、赵婕妤围了过来。 大伙相互见礼。 按照位分,这些人中位分最高的只有从三品,因而无论年岁如何,她们都唤正三品的云汐为“姐姐”。 两宫正妃被罚禁足,她们之上没了正妃压一头,自然认定了皇上的宠妃云汐就是新的靠山。 没聊几句,彼此算是熟识了,大伙簇拥云汐同去赏花。 那些花朵正值花期,一个个绽得好像只椭圆精致的小碗儿,由碧绿长长花茎托着,在肥厚半润的黑土地里挺得笔直。 这花朵虽叫金香花,却不全是金色的,还有红色、紫色,甚至全黑色的珍惜品种。 云汐与几个女人说说笑笑玩得正是开心,突然一声从众人背后响起: “麻烦让一下,静乐郡主驾到。” 一时安静,女人们纷纷回身。 说话的是位身穿鹅黄儒裙、配翠绿穿银丝碎花比甲的年轻宫婢。 在她右手边跟有两婢,年龄更小,三人各自挎一竹篮。 黄裙宫婢的左手边是位十五六岁的女孩,身上玫色飞仙裙绣睡莲清韵图色彩艳丽,鎏金点翠的虫鸟羽毛头面粼粼闪光,五官清俏容色精致,微微上扬的菱唇带着股子与生俱来的傲娇,不禁让云汐想起自己已故的三妹,顾云瑾。 “原来是郡主啊……” “静乐郡主,你与太妃老佛爷到万明圆住得还好啊?” 女人们看到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时皆是眉眼带笑,恭维着快步前去与她招呼打得火热。 那女孩并不对嫔妃们施礼,白嫩的小手扶了扶头上花钿,有些皮笑肉不笑道: “太妃想要踏青,本主便随着去了,想来也没甚好玩,才回来就听得御花园的金香花开了,本主便带人过来采摘。 月心,你去将那畦金的、红色和紫的都给本主摘回去。那黑色的不好看,不要了吧。” “奴婢遵命。” 翠衫黄裙的女孩应承一声,带领两个宫婢抬步走向花圃。 云汐蹙眉,她不清楚这位郡主到底什么来头,怎的这般没有规矩,见了宫妃非但不行礼,来了就要摘花。 “这好端端的花朵也有灵性,才是开放就要被人摘取,岂不可惜了?” 这一声绵绵的问话透着几分清冷,令静乐郡主猛然甩头,两道锐利的眼光直逼云汐。 “你是何人?” “郡主,她、她是皇上的云贵嫔…她身子不好,郡主……” 张选侍眼见女孩气势汹汹的逼近,一手紧张颤颤的扯住云汐的衣袖,诺诺的替她作答。 她的本意是想说,云贵嫔的身子不好,意欲请求郡主不要难为她。 云汐此刻越发的莫名其妙,不过是一介郡主的封号罢了,连皇帝的妃嫔也要忌她三分,这是什么道理? 听到“云贵嫔”三字之时,郡主骤然止步,脸色从怨恨转为惊讶,继而漫起凉薄的笑意。 上上下下打量云汐一刻,她冷然笑道: “难怪看着眼生…打扮得再如何精致,终不过是个残花败柳、二嫁的货色罢了!” 第四十二章 打你,要选日子? 被周遭重重叠叠的目光包围,云汐面不改色,与宫妃们的种种惊愕、困惑相比,神情平静如旧。 天底下,有哪个女子不重名节? 在芸芸嫔妃的眼中,面前的贵嫔娘娘可是头顶光环的人物,正所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帝君宠妃,岂会身存污点? 二嫁,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样一个绝美清艳的女子在入宫侍君以前,曾嫁过其他的男人不成? 这、这怎么可能呢! 一时间,金香花圃四周安静无声。众妃们你看我、我看你,或拢手或低眉,一个个容色尴尬、难看。 云汐与静乐郡主,两道纤长的身影在薄橙的夕阳光晕间冷然相立。 如水的星眸破开清浅的流光,五官安然自若,寻不见丝毫的气恼与羞愤之色。 唇弧扬起一弯新月的弧度,云汐笑意虽为温婉,眸光却是尖锐的一闪,恍如两点星火迸射,瞬间可成燎原之相。 “郡主,你刚刚说谁?” 女子笑盈盈的微微歪头,像是刀刃般冷凛的目光将女孩死死的逼住,语音保持着轻幽的力度。 静乐两臂环抱,一张脸满载洋洋得意,用力瞪圆了两只清光粲然的眸,抬起如琢似的下颚,好像对天答话: “自然是对你了,云、贵、嫔。别人不知你,本主却对你的底细了如指掌。 你在进宫前分明已经嫁过人,克死自家夫君也就算了,又以狐媚之术勾引皇帝哥哥。 是他可怜你才把你从外头捡回来,和那些宫里的猫儿狗儿一样只当个玩意儿养着罢了,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他的宠妃啊?” “郡主,你可不敢如此无礼!” 知棋与云汐一心,自然听不得主子被他人恶语中伤。 她红着眼圈向静乐郡主拢诉,急得就快要哭起来了。 “是本主无礼还是她无礼?” 静乐郡主嗤声,摇头冷笑后反唇相讥: “一个破烂货色还敢来管本主的事,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月心,星暮,走,本主与你们同去摘花!” 女孩的年轻精美的小脸上写尽漫然不屑,趾高气昂的说完一番话,提裙抬步就走。 “你给本宫站住——” 突如其来的震怒吓了女孩一跳, 她惶惶止步,嘴巴半张,眸光颤颤而无注。 云汐双目之中的清凛颜色更加的浓烈起来,没有片刻的犹豫,直指对面的女孩,沉声: “小车子,你去给本宫掌她的嘴!” 空气好像凝滞般的,灌铅的重力压得众人直不起腰,说不出话。 张选侍眉眼含着惊悚,不停扯动云汐的水纱袖,对她挤眉摇头,示意她不可鲁莽行事。 云汐不理,怒火氤氲的眸子紧锁静乐,对内侍加重语气: “快去!” 小车子身子半弓,神色好不为难。脚下踌躇一刻,才极不情愿挪动,向静乐郡主慢慢吞吞的蹭了过去。 “干什么?你想打本主,别叫人笑话了!” 静乐郡主根本不把这样的怂包放在眼里。不等人到眼前,她先行提裙迎上,甩手扇到了内侍的脸上。 内侍“哎呦”一声,捂起半个面颊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了。 “哈哈哈哈……” 静乐郡主开怀不已,正恣意大笑着,突觉有阵香风冲面而来,紧接着“啪、啪”两声脆响,震得她耳骨刺痛。 女孩立时头晕眼花,视野前金星乱晃,一张脸像是被刀片子割过,麻木劲头过后,便是股子火辣辣的钻心之痛。 宫婢们尖叫不停,三人围住静乐郡主,忙不迭的哄劝着,为她的脸伤做检查。 女孩恼羞成怒,推开宫婢,张牙舞爪的冲向云汐: “好啊,你这个脏女人竟敢打本主——” 云汐星眸促狭,一手快速抛出,精准抓牢了女孩那只稚嫩且被怒火燎得滚烫的细腕,拉扯了两下,紧接着另一手狠狠的扇过去,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女孩飞肿的脸盘上,将人打得四脚朝天。 云汐先前受到华南显的算计失了武功,可出手的敏捷性和动作的力度倒也没减多少。 至少对付个黄毛丫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凭空挨了三记耳光,女孩好看的瓜子脸顿时肿胀得没了形状,白嫩的皮肤上此刻五指紫红印交交叠叠,头上珠钗歪斜,云鬓松散。 指尖缓缓擦过嘴角,看到有血沾在上面,女孩惊得大喘了几口,放声大哭。 “你这贱人凭什么打本主,星目、月心、紫风,都给本主上。给本主用簪子狠狠扎这贱人的脸,撕烂她一张嘴!” 三个宫婢战战兢兢,没人敢对云汐出手,尤其对上那两道冷凛如刀的、足可杀人的眼神,皆是不做声的低头,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静乐见了气得发抖,坐在地上撒泼哭骂着: “呜呜,你这脏女人居然敢伤本主,等会儿本主就去回了皇帝哥哥,把你打入冷宫去。 本主还要告诉太妃老祖宗,叫她让太监扒光你的衣服,把你扔出皇宫游街。呜呜,脏女人……” 心头的怒火冷却了不少,云汐悠然迈动细步,围绕哭闹不止的女孩走上一周,冷眼睨看她的狼狈,言之凿凿: “哼,本宫贵为三品,打你还要选日子不成?” “你——” “我什么?本宫得仁宪皇帝厚爱,授以正三品宫妃册宝。而你不过是一介郡主罢了,既然称皇上为兄,见到本宫合该称本宫一声‘皇嫂’才是。 如今你目无尊卑,在本宫面前不仅大呼小叫还敢恶语中伤本宫。” 云汐蹲身,与静乐郡主越挨越近,吐气轻幽如兰的问她: “你可知,你诅咒本宫便是诅咒皇上,无视天家?自己说,本宫作为你的皇嫂,该不该打你?” 女孩的锐气瞬间大挫,怔怔看着云汐幽冷噙笑的桃花脸,喉间一紧,没再吭声。 云汐冷然起身,退后一步,笑意凉薄: “本宫打你,便是教你做人的道理。起吧,咱们是一家人,你就不必谢本宫了。” 女孩匐地,抖动的四肢软得完全不能使劲爬起,最后被宫婢们架着胳膊离去了。 云汐仰面观天,转身换上一副温雅的笑脸,对看呆无话的嫔妃们道: “时候不早了,本宫预备回去用膳。如有一起去的姐妹,本宫愿亲自下厨烧几道好菜,与大伙乐呵乐呵。” “嫔妾愿往!” 张选侍雀跃,率先举手。 “嫔妾也去——” “嫔妾也想尝尝云姐姐的手艺!” 众妃纷纷响应。 云汐雅然作笑,目光扫过众人: “如此甚好,姐妹们,一道去吧。” 第四十三章 收买人心,倒也简单 掌灯十分,香气四溢的饭菜热热闹闹摆满了一桌子。 今晚云汐宴请各宫的小主,食材方面不求奢华,却要新鲜。 白果烧里脊、芙蓉炸大虾、狮子头裹扇贝、松子醋扒鱼条、八珍鸡、珍珠炒鸭脯、麻油辣鳝糊、十香火锅煨鹿筋、奶汁白蘑、酸笋子碧绿菜心、腊腿羊肉鱼鲜汤。 满桌食材,除了一道鹿筋,别的倒没甚珍贵之物。 奈何云汐在选菜方面极会搭配,愣是把简单的红、白、黄、绿、黑几色配出了五彩斑斓的既视感,能与御膳争夺雍容与贵气了。 宫妃们看得有些傻眼,她们绝不相信身边这位纤美窈窕的女子,当真抡得动铁沉铁沉的大菜刀,掂得起笨重粗陋的大炒锅。 然而就是刚刚,那在御花园里掌攉静乐郡主的人,不也是她吗? “哎,干坐着干嘛?动筷子啊!” 云汐笑眯眯的看着哑口惊愕的大伙,率先落座: “知棋,给各位娘娘敬‘奶蜜’。” 张选侍向酒杯里半白浑浊的液体望了望,闻上一闻,促拢的眉头逐的舒展,痛快豪饮了大口。 “嗯,好喝,嫔妾方才观这酒的颜色,还以为是南方常饮的江米酒呢!” 云汐努嘴笑道: “姐姐还能把江米酒拿来哄你说是‘奶蜜’啊?这种酒,需用马奶子掺和豆蔻、肉桂熬沸,晾凉了兑打发的蛋白液、荆花蜜,最后加两杯烧刀子酿制。 别看制作过程最是费功夫,可保存的时期却不长。最好现制现饮。你们喝的啊,是本宫昨日才做好的。” 颖嫔端杯问起: “一定要用荆花蜜吗?” 云汐抚着耳畔琳琅作响的和田白玉螺钿宝葫芦倒挂耳坠子,笑答: “也不是,槐花啊、枣花啊蒸蜜也可,但荆花难得,万千株花朵上瓮去蒸,总共也只蒸出那么丁点的一小盏。再配以山里采的野蜂蜜最是清血化凉,专攻那烧刀子的热毒。” 颖嫔受益匪浅,双掌合十,赞叹: “阿弥陀佛,原来一日三餐做饭容易,做精却是难了。想来这饮食之道,相生相克也是门学问。” 云汐夹口菜送入口中,慢慢嚼过下咽,点头道: “正是。” 嘉美人素日最重身材,看到桌上珍馐美味不敢多食,只一个劲的多盛那道腊腿羊肉鱼鲜汤喝。 饮了两小盏,称赞不绝: “这白汤可真是鲜美,不知姐姐如何做法,可教予妹妹吗?” 云汐抿唇一笑: “妹妹听好啊。咱们将鲜活的鲈鱼整条去鳞,掏空的鱼腹里填香蔁丝、姜丝、葱丝,热油里滚了加水。 一沸时投入泡发整宿的猪前腿腊肉切片。再加水,二沸时投入焯好的羊蝎子。 这汤的重点有三:一,鲈鱼只有煎过,煮汤才会呈白色。二,要想羊肉去腥膻,还要拿细纱布裹三五枚生核桃,一小撮云南特产普洱茶,与汤同煮。三,腊肉一定要猪前腿,那处最是肥瘦相宜。 得空了本宫就把这道方子写下送妹妹,妹妹叫小厨房里照着做便是。 这道汤里鲈鱼性寒而羊肉性温,寒温相抵不上火、不生痰,又有腊肉提了咸香味儿,春季多饮也是无妨。” 嘉美人听后眉眼见喜,连声说道: “是了、是了,姐姐懂得最多,妹妹多谢姐姐不吝赐教。” 赵婕妤眸现恨意,义愤填膺道: “姐姐心好人好,那静乐郡主今日真是欺人太甚,也亏得姐姐出手才把她给治了。不过姐姐也要小心,那女孩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 “姐姐,防人之心不可无。” 众妃议论纷纷。 云汐出头以暴制暴,又靠着一顿饭,将这几人成功收服了。 云汐唇畔笑意幽幽,借机问: “那静乐郡主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见面都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张选侍托着腮帮子,一旁叹息: “那女孩姓穆,闺名芊莹,原不算是宫里人,乃肖太妃远方一堂兄的女儿。 其父在朝廷工部为官时,一年前主管京运大坝修建,竣工之日皇上携太妃巡幸可少巧遇到暴民行刺。 其父为太妃挡了一剑没能救回来,他的女儿便顶了这护驾有功的名头,被太妃亲自带在身边抚养。 也就是仗着是功臣之后,太妃又宠惯,郡主素日里行事颇为张扬。她喜欢的东西啊别人不能有,她不喜欢的东西呢,别人也不敢要。” 云汐吞了口酒,翻眸: “小孩子哪有这样养的,从小就没有是非观念,长大难免遭人指背。” 张选侍耸肩: “人家算是太妃的女儿、皇上的御妹不愁嫁啊!” “别管她,我们喝酒吃菜,今晚玩个痛快,”云汐挥手照顾大家: “本宫呢大本事没有,平日就喜欢做做菜、捏个点心什么的。大矫情呢也不会,凡事就信服个‘理’字。姐妹们若投脾气,以后多往这景阳宫里走动便是。” 舒嫔放了筷子,接话茬问起: “姐姐,那日良妃几人被禁足,宫人们都传遍了,她们真是没事跑到你这宫里,争抢皇上赏赐姐姐的珍宝啊?” 云汐那玉白如笋尖儿的指头挑着罗帕轻蘸嘴角,苦笑: “也怪本宫迟钝,不懂后宫的规矩。本以为那几位姐姐在开玩笑,谁知闹着闹着便真急眼了。 可巧万岁爷到宫里来,看不惯那乱糟糟的场面,当场罚了几人。哎,想来事儿出在景阳宫,本宫也是难逃其咎,想想就觉心里头不舒服,对不住她们。” 说着说着,云汐眸中有盈盈水光打着转,又是抹眼又是抹面的。 宫妃们忙不迭的开劝起来: “哎呀姐姐,你才是受害人,怎的还替她们几个哭起来了?” “就是,那可是皇上赏赐您的,她们还来争抢,得是多没脸啊!” “姐姐不怕,今后有事,妹妹们自当马首是瞻,为姐姐出力。” “对,嫔妾也是。” 云汐破涕为笑,命宫婢为大伙斟酒,起身举杯: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如今在这宫里头啊,本宫凡事都要依靠各位姐妹。大伙不弃的话,我们同饮此酒,日后风雨同舟,命运就算连在一处了。” 几人不曾犹豫,一杯饮尽,纷纷落了座。 酒过三巡,云汐侧头,对知棋使个眼色。 知棋会意,带几个内侍从后殿取出些精美的首饰、玩件。 云汐笑靥如花似锦: “姐妹们,刚刚本宫说了,本宫生平没有太大的爱好,就喜欢做做菜、捏捏点心。这些呢是皇上的赏赐,本宫一人也用不了太多。 今日与大家有缘,也没拿姐妹们当外人,本宫愿意拿出这些宝贝与大家分享。不过咱们说好了,你们每人只拿一样啊。” 张选侍被炫丽的珠宝迷花了两眼,拉住云汐的手臂不停摇摆: “好姐姐,这些首饰太好看了,你真舍得分给我们啊?” 云汐为她整了整衣衫,神情疼爱: “自然是,妹妹记住,姐姐说喜欢你们就是真心喜欢。姐姐说送你们东西,不需你们争抢,自然也是人人有份。不想送啊,结局正如今日静乐郡主夺人所好的下场一样,分毫也取不走。” 看着众妃喜滋滋的挑选心仪的珠宝,云汐凝笑,暗道: 一餐一钗不过小恩小惠罢了,后宫生存之道无非是笼络人心,倒也如此简单。 —— 静乐郡主披头散发跑进慈宁宫,进殿便鬼哭狼嚎起来: “老祖宗,你要为莹儿做主啊,莹儿今天受天大的委屈啦,哇哇——” “哎呦,哀家的心肝,你这是怎么啦?” 肖太妃正在大殿里会客,头顶凤钿色泽光华,脸上严妆脂光水腻得一丝不苟。又得精心保养,故而眼角眉梢都不见一丝岁月碾刻的痕迹。 听得动静不善,太妃容色震惊,急着放了手中的雕花足金水烟壶,抱住肿脸哭闹的静乐。 老祖宗今日穿玄色霏缎子宫装,柔软的丝料上以深青、雀绿、澹红、月白、柔紫等几色起光丝线撒绣了缠枝佛手花图纹,外罩高肩棕色曳地无袖长褙子。 那竖起的领口与肩头、对襟都镶有上等的东珠各一圈,随处落着繁密的金色大牡丹团花。 其做工精湛,需以五十名绣娘轮流刺绣两年方可得。 “静乐啊,告诉哀家,你这是怎么啦?” 静乐乌黑泪湿的小手涂了涂脸,哭红的眼睛望向表情焦灼的女人,抽抽噎噎道: “老祖宗,有人明知静乐跟在您的身边,还要出手打伤静乐的脸,这分明就是在打您啊!” “是谁竟敢如此大胆,莹儿快快告诉本王!” 肖太妃身边,突然传来一记沉魅浑厚的问话。 第四十四章 九叔是莹儿一人的 慈宁宫—— “九叔,你来了,你从西北回来了?” 转目就见雕花嵌玉的角手桌一侧双凤翱翅缠花紫檀圈椅上、那银丝发红蟒衣的男子,静乐郡主蒙蒙的泪眼瞬间凝住,只呆呆望了片刻,便一头扑了过去。 “九叔,莹儿好想你啊,哇哇——” 男子,正是被于侍卫长亲自从西北护送回京的冷面逍遥王爷,华南赫。 才是进宫,听说皇上正忙于政务,不得接见,他只好带着继续来慈宁宫给太妃肖淼洇请安。 聆听女孩阵阵撕心裂肺的哭诉,男子幽幽挽起好看的笑颜,两条有力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嗓音温煦如绵: “莹儿,谁给你委屈受了,告诉九叔。” 女孩突然间停止悲鸣,头颅离开男子宽阔的胸膛,小手用力抹着脸,抽抽哒哒道: “就是皇帝哥哥纳进宫里的云贵嫔嘛!她打我,连续扇了莹儿三个耳光呢。月心她们都看见了,几个后宫嫔妃也都看见了!” “什么?她好大的胆子——” 肖太妃猛的扬声,怒极大喊,一双经黛笔勾画的美眸圆睁,眼底氤氲如火。 华南赫微惊的面色随即遁入沉冷,灰白有型的朗眉挑了一挑。 他转面看向肖太妃,嗤笑: “怎么又是她?微臣在去西北的路上,可是听过她不少的传言啊。” “她肯定有什么狐媚妖法!” 静乐郡主五官转戾,在色彩艳丽的波斯贡毯上狠狠跺了两脚,把黑黢黢的五指握成个拳头: “她一个二嫁的货色都能独占圣宠,定是用了什么厌胜邪术迷惑了皇帝哥哥!” “莹儿——” 对面,肖太后厉斥,倏然变了脸色,妆容精致的粉面顷刻之间阴云密布起来,沉沉难看: “不准胡说!” 女孩手捂菱唇,幽怨不满的看着女人,埋怨: “本来嘛,还不是您自己说的,她先前嫁过人……” “好了,你就别再磨哀家啦!” 肖太妃懊恼的大臂拂袖,转身坐回椅上。 “呵呵,这倒新鲜了。” 银发男子眼睛一亮,抿唇作笑,邪魅深邃的目光投在静乐歪歪扭扭的小脸上,接着挪向了肖太妃: “老祖宗,这丫头说的可是真的?想来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啊?” 肖太妃脸色凝重,既气愤又无奈,只摆了摆手,郁然叹气: “哎,不说了、不说了。莹儿啊,去,和桐姜姑姑到暖阁里洗洗脸,梳梳头,容后哀家为你做主。” 静乐噘嘴,巴巴儿瞅着五官清魅俊逸的华南赫,扭了扭腰肢撒娇起来: “不嘛,莹儿要九叔陪着去,还要九叔给我绾发呢!” 说着小手拉住大手,就往暖阁那处拽。 “胡闹!” 老祖宗蹙眉: “女孩子家家越发没点子规矩,哀家素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女孩不以为然,继续死抓着男子素白的大手掌不放,酸声说道: “本来嘛,莹儿喜欢九叔,今后要嫁给九叔,莹儿还要做九王妃呢。” “呵呵,本王娶你,岂不是夺了老祖宗的心头好?听话,先去梳妆,九叔等你。” 男子狡黠笑笑,细声诱哄着将女孩引到大宫婢桐姜身边。 静乐被大姑姑连说带劝着,好生拉入暖阁里了。 “他九叔啊,见笑了,快快回来坐吧。” 麻烦事解决了,肖太妃长舒口气,展露出慈眉善目的一张脸孔,又拿起水烟枪吸起来。 华南赫撩袍落座,眉睫微有促狭: “老祖宗,刚才话说到一半。臣此番游走西北,所遇的几件事都与宫里这位贵嫔主子有着直接关系。 老祖宗,恕臣直言,而今后宫之中凤位空悬,您是皇上的生母,理应出来主持公道,就算为天下人也要规劝皇上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宠信妖妃,不仅耗费国库银两,还易平生更多的战乱灾祸啊。” 肖太妃静静听取华南赫的慷慨陈词,容色沉寂如潭。 她那促狭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精光,笑涡细若有无。 “劝,怎么没劝?” 赤金玛瑙镶宝钿的尖长护甲轻轻敲打烟枪的水膛壁,女人摇头,缓而无力: “当初哀家就说,那女人不吉利,不可带回宫里,皇上偏不听。现下他亲政许久,凡事哀家过问太多,只会伤了我们母子的情分。不过那小蹄子恃宠而骄,竟然伤了莹儿,哀家自不会与她好过。” 话锋一转,女人看向华南赫,和笑道: “他九叔啊,说说你吧。你也是,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往京城外跑,让皇上掂念着。哀家就不信了,外面再好,能有京城里好?” 华南赫自袖袋里掏出一枚光滑半透的石子,抛起、接住、再抛起,嘴里念念叨叨: “皇上想臣?他见天日理万机的,几次与臣骑马涉猎,几次召见臣与他闲述?与其将臣传进京城,比着那猪牛牲畜的圈养起来,倒不如将臣扔在西夷,自生自灭的好。” “哎,九叔不可如此颓丧,”肖太妃侧眸睨过银发男子一眼,手指滑过金黄细长的烟枪嘴,温笑: “这样吧,明个儿哀家就从教坊司选些才貌双全的年龄女子,差人送到你府上,如何啊?信儿是皇上嘛,自然当以天下为重,如何能整日陪着九叔你到处玩耍?” “谁说要给九叔选女人呢!” 暖阁那头娇嗔忽至,穿戴整齐的静乐郡主像阵旋风般小跑过来,俯身坐到华南赫的腿上,紧紧搂住他生怕给人弄丢似的,大吵: “九叔是莹儿的,九叔只属于莹儿一人,莹儿不准九叔有别的女人!” 太妃惊得合不拢嘴,神情又羞又恼,忙是把头偏到一边,凛然训斥: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快快从你九叔身上下来!” “不嘛,不嘛……” 女孩索性也闹将起来,细腻莹白的小尖下巴抵着华南赫的颈窝,娇嗔: “九叔,莹儿爱你,你只能娶莹儿为妻。” “哈哈哈……” 华南赫笑得眼泪就快流出来了,敛了敛神,将这粘人的小人儿推开。 凤目认真审视她那赌气不悦的小表情,男子一本正经的说道: “莹儿乖,你还小,要好好陪伴太妃,孝敬太妃,不可惹她生气。来,看看九叔这次回来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 他将手盘得暖热的石子,轻轻放入她的掌心。 女孩见了,本就不太高兴的小脸,遁然变得更加暗沉无华。 “啊?就这个啊?” 华南赫眼尾飞扬,调笑起来: “不满意?你这泡在蜜罐儿的郡主,还有什么不曾见过、不曾玩过的?你来看这石子啊,多像一朵五瓣的梅花,可难得啦,这可是九叔特意为你留下的。” “哦,谢谢九叔。” 女孩捏着石子,臊眉耷眼答了声。 —— 妙音阁。 妆台前,听完内侍的汇报,慧贵妃时沅卿长睫颤颤,愕然不语。 须臾怔忡过后,她身形一颤,有些六神无主的看向掌事宫婢红景。 红景一个眼色递去,那内侍便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了。 红景双手交拢,小心凑近自家主子,轻声问: “娘娘,该怎么办,您务要及早拿个主意才是。” 慧贵妃神情凛凛,五指狠狠捏着点翠鎏金双蝶弄花钗,咬牙切齿: “真没想到,她是那样的人!” 红景目现怨愤: “谁说不是呢!那位的身子才好便生出不安分的心思。今儿个打了静乐郡主,都没个说法就在宫里大排酒宴拉帮结派的,赶明儿还把您放在眼里吗?” 慧贵妃撇了金钗,以手扶额,苦恼道: “那云贵嫔想来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一出手就煞了良妃五人的威风。哎,停了月奉,所幸良妃没敢交代出本宫来。怕只怕是就算今后禁足解了,她们几个也不会再为本宫出力了!” 碧纱窗外,雨打蕉叶发出铮铮的响动,幽咽婉转。 更漏深深,从茫茫夜色下笔直宫道的尽头,低回而来。 第四十五章 演,继续演! 龙辇冒雨停到景阳宫时,云汐和宫人们早在大殿里头跪下了。 一股子奇特而熟悉的香味,在沉寂的空气中缓缓的弥荡着。 华南信进殿就被悬在和玺描花房梁上的白绫子绊住了眼球。 他快步走到颔首下跪的小女人身前,顺势拉起她。 “云汐,你也太胡闹了。那静乐郡主虽非朕的亲妹,也因其父有功于社稷而被太妃养在身边视作掌上明珠。你说你,怎可以出手打她?” 帝君表情苦恼,赌气扯下白绫扔在地上,烦闷的叹气: “学什么不好非学市井小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可?” 一袭香影软软的跪下去,云汐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 “臣妾死罪,臣妾自知犯下大错,也不想让皇上为难。只求再见皇上一面虽死而无憾!” “哎,不过就是几朵金香花嘛,左不过今年被她摘去明年还会有。她年纪小,又有老祖宗宠惯,性子难免娇纵些,你何必与个孩子一般见识!” 华南信郁然踱步几回,抱怨不迭: “现下静乐那丫头把状告到老祖宗那里,接着便跑到朕的御书房哭诉。你说朕不罚你,日后老祖宗也不会轻放了你。 你可倒好,神仙大松心,居然还有心思邀后宫嫔妃来你宫里喝酒戏耍?你是不是以为朕宠你,便可无视后宫规矩,你……” “皇上曾对臣妾说,会护臣妾一生,不让臣妾任由别人欺负了去。而今皇上母家人的委屈便是委屈,臣妾的委屈便不是委屈了么?” 华南信猛然止步,看着她那泠然而泣的柔弱样貌,蓦的催起了心头点点涟漪。 帝君逐的冷静下来,眼神横向东珠: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东珠容色忧惧,眸光惶惶流转,只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便迅速的缩向地面。 “回…回皇上…今日在御花园,静乐郡主当着众妃的面儿说贵嫔主子……” 女孩颤颤巍巍,最终匐地,吓得颜面凉薄发白: “奴婢万死,实在说不出口!” “蠢货——” 华南信眦目,怒骂。 “回皇上,是静乐郡主先骂了主子是二嫁的货色,不配服侍皇上。” 一旁,知棋颔首低眉,清凛的回了话。 华南信惊怔无语,一口气像是陡然卡在喉间,憋得脸色通红。 知棋继续落井下石: “郡主明知皇上宠爱娘娘,不仅在诸位后宫小主面前对娘娘恶语相向,还出手伤了小车子,哪还顾得皇上的面子?我家主子气不过,才出手教训了郡主。” “知棋!” 云汐暗自偷笑这丫头的慧黠,表面还要装作不喜,冷眉对她一记嗔斥。 “混账,那丫头越来越混账了——” 华南信终于被成功激怒了,破口大骂。 云汐适时的放大了悲鸣之声,幽幽咽咽、有气无力的像是窗外的细雨绵绵靡靡,那副有气无力的跪姿就算是个石头心肠的人见了,也会顿生垂怜。 一股子酸楚与心疼压抑着帝君的胸腔,他再次去拉她,可她偏偏不起,千回百转、万般委屈都化作串串的泪珠子浸染了衣袖: “皇上,您就让这三尺白绫要了臣妾的性命吧。臣妾宁可吊死,也不愿让后宫的吐沫星子淹死……” “云汐啊、云汐!是朕错怪你了,你起来,快起来。” 华南信索性横抱了她,坐到桌前。 那花梨木桌上是碗卤面,汁鲜色美,手擀的面条儿根根洁白形似软髓,均匀半卧在莲花碗里。 黄花、木耳、香菇丁、豆腐干裹着金灿灿的碎煎蛋、几朵碧绿菜心,调以麻油使整体混卤凝而不散。 最上层三片凤头肉热油炸过,肉皮胶脆,肥瘦相间肉质嫩滑。 华南信眼眶微酸。 一碗面将他的记忆带过从前那个时光,那个他为王爷、她为宫婢、身边还有许多朋友陪伴的年代。 他想,那段时光,或许将是他这一生中最为幸福、快乐的。 “这是你为朕做的?” 华南信淡淡的问,用力的搂住怀里的小女人。 云汐内心厌恶,脸上却持着几分委屈与怨怼: “皇上那次来看臣妾,说过想这口儿。如今有人说臣妾身子不洁,想来臣妾手作的东西也是不洁,皇上不吃也罢。” “胡说!” 华南信堵了她的口,凛面道: “骂你便是骂朕,以后宫里谁敢再说这话,朕授你权利可直接将其杖毙。那静乐你容朕些时日,最多一年半载,朕就将她打发到北地或是南疆,与番属国和亲去!” 云汐拨了帝君的手掌,杏眸妩媚弯动: “皇上不必为难,她是郡主,臣妾不过是市井一小妇罢了。既然是小妇,皇上就放过臣妾吧,叫臣妾回归市井,从此天大,地大,再也不会烦扰皇上了。” 华南信拉住小女人的软手按在胸口,声音暧昧如丝: “都怨朕,刚刚朕不该错怪了你,对你发火。” 云汐水光潋滟的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臣妾理解皇上,您有您的难处,可臣妾长这么大,即便吃了再多苦楚,被人当众骂身子脏也是头一遭。 如今臣妾为宫妃,后宫又有那多姐妹在场。事后臣妾若不召她们过来好吃好喝好待着,难道由着她们日后背地里编排臣妾吗?” 帝君点头: “是、是,爱妃今后想怎样就怎样。云汐,今晚朕不走了,留下陪你如何?” 帝君的食指挑起女人的下巴,强迫她承接他的目光。 在那双深棕色深邃的眸底,正勇猛的卷起一股情欲的狂潮。 清俊带有一丝邪冷的五官正在她的眼前逐步放大,无视她的心惊胆寒,嗓音缠绵见深: “朕等你好久了……云汐,朕相信,你也很想吧?” 形势突如其来的逆转,令顾云汐心房猛然揪起。 曾经,她想过自己身困于华南信的后宫,总有一天会被他所迫。 却不曾想过,这样的情况会在今天发生。 按照后宫的规矩,像她这样身子抱恙的嫔妃,绿头牌早被敬事房挂起来了。 何时能够再放回帝君召幸的托盘里,需得太医院的认可,出示红印文牒以证贵嫔主子大安,并将也文牒归入敬事房存档。 今天华南信提到的这出,倒是大大出乎云汐的意料。 急促的热气扑面而来,原是帝君线条清晰分明的薄嘴唇已经追到云汐的唇畔。 “皇上!” 惊呼倾出口时已化为缱绻婉转的嘤吟,磨得人心身奇痒。 云汐一个灵巧翻身,逃离男子的怀抱,回眸调笑: “当着宫人,皇上不觉,臣妾还臊得慌呢。” 华南信扯住她的云袖不放,贪婪的吻着上面的脂粉香,享受的呢喃: “等会儿朕疼你,她们都要守在窗外头,有你臊的时候……” 云汐用力夺回长袖,撒娇的笑了笑,隐隐露出一段晶莹的贝齿: “皇上先吃面,凉了不好。臣妾吩咐人去小厨房加些酒菜来。臣妾高兴,也来陪皇上饮几杯。” 眼神轻飘飘的迂向知棋,那丫头正满脸惊忧的望着云汐。 这些天的接触,她已经从自家口中陆陆续续得知了她和夫君华南赫的过往,愿意为云汐在深宫中保全自身出一份力。 眼下形势危急,傻子都能看出帝君要在今晚留宿景阳宫,宠信他的云贵嫔。 自家主子心里有人,定是不愿的。可是,她能有什么好办法为自己脱困吗? 对视之间,就见主子眸光闪了闪,转而向灯影纱窗棂投去。 知棋听着外面“淅淅索索”的落雨,恍然大悟,默然颔首,小心的退了出去。 第四十六章 你是谁 慧贵妃时沅卿获准进殿时,太妃肖淼洇正靠在横榻上,倚着牡丹斗春十香流苏软枕吞吐着水烟。 因是就寝的时辰,她只穿一身素青色福寿暗纹长袍,用一只白玉镂空头冠压着满头发髻,横贯一枚素簪。 入住慈宁宫后,经香玉散的调养,太妃那半张被火损伤的脸孔业已恢复如初。 时沅卿进殿,脸颊微微发红,不由得垂面福拜: “太妃老祖宗圣恭安,臣妾深夜求见惊了太妃安置,臣妾有罪。” 肖太妃手握水烟枪,稍稍挺身,将下颚扬起,丹凤眼皮挑了挑,眸光在莹莹火光下含了几分清冷。 半晌,她缓声道: “起来,赐座。” “谢老祖宗。” 时沅卿轻飘飘的落座,目光幽转看看四下,独不敢望向太妃。 “说吧,冒雨前来究竟何事?” 分明消息已经传到了慈宁宫,女人依旧眉眼淡淡而静,装作浑然不知。 时沅卿身姿直挺挺的如坐针毡,下唇被牙齿咬得生疼,踌躇一刻,才是开口: “臣妾、臣妾听闻,皇上今夜……宿在景阳宫了……” “所以呢?” 太妃追问的声音极轻,促狭的眼尾卷起寒意迫人的笑纹。 “……” 时沅卿遁然心惊,不知如何回答。 太妃一记冷嗤,替她答道: “所以你就坐不住了,这时来找哀家。你年纪轻轻的记性倒不如我这老太婆了?当初还不是你支持皇帝,主张将那病秧子接入后宫的?既是皇帝的女人,侍寝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老祖宗,儿媳知错了!” 时沅卿仓皇滚到地上,爬跪至榻前,泠泠而泣: “老祖宗,彼时儿媳糊涂,您莫要记恨儿媳。儿媳只道是那位妹妹身有刀伤实属可怜,一时生出恻隐,并非有心驳了老祖宗之意。 如今她伤了静乐郡主却不思悔过,还在自家宫里排摆酒宴,结党聚众。皇上那边不罚也不怪,该是被那妖妇迷惑了。儿媳万请老祖宗以后宫法纪为重,严惩此等无视宫规的妇人。” 肖太妃瞥了时沅卿一眼,手中水烟枪交于桐姜: “停,你不用拿静乐说事。哀家老了,从前在冷宫里没少吃苦。眼下皇帝掌权亲政,哀家只想颐养,管不得那些事了。” 时沅卿面有不甘,幽怨轻呼: “老祖宗!” 太妃一只手按住女人的肩头,细细端详着她的脸颊,眸光犀冷如刃: “慧贵妃,哀家提点你一句,这后宫里多的是年轻女人,可坐得东宫凤位的只能有一人。唯皇后才是皇帝的妻子,唯皇后,才是哀家的儿媳。而你,眼下并不是。” 眼见女人神显错愕,肖太妃蓄起幽冷凉薄的笑意: “你若想成为皇帝的妻子、哀家的儿媳,在后宫之中便万万存不得怜悯之心。丁点的恻隐就会让你被别人吞掉,明白吗?” 时沅卿饱满的胸脯起伏急促,额头、鼻尖俱是汗珠凝结,忙颔首惶然: “多谢老祖宗提点,儿媳…哦不,臣妾…臣妾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 肖太妃起身,在殿里徐徐踱步: “你能在众妃之中迅速脱颖而出,一夜之间高居一品贵妃之位,凭得不过是你在朝里的好父亲。聪明人不会一味的屈顺于皇帝,而是懂得如何去抓住皇帝的心,更知该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在后宫嫔妃之中…立威!” 慧贵妃屏息沉吟,似乎想通了什么,眼睛闭了闭。 太妃旋身直视着她,似笑非笑: “行啦,夜深了,哀家便不留你了。你回去细细的想。哀家的儿媳只能有一个,你不去争,别人总要争的。” 时沅卿脑中轰然一热,眸子眯了眯,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落朦胧玄色的阴翳。 “多谢太妃,臣妾告退。” 目送女人离去,肖太妃抬手扶了扶发鬓的长簪,冷笑道: “凭她,也要和哀家耍借刀杀人的鬼把戏?她为讨好皇上不惜开罪了哀家,现下感知到了威胁,倒想让哀家出面,替她开罪皇上!” 桐姜手持剪刀调暗了灯影,肃目凛然低语: “要奴婢说啊,这慧主子封号‘慧’字确是名不符实。奴婢听说景阳宫那位从前又是宫婢、又是掌事的,连带着东厂四品近侍的官衔,身份可谓多重,且一出手就整了良妃五人,只怕慧主子并不是那位的对手。” 太妃托腮片刻,感叹: “后宫之斗无非斗狠,那位才打了静乐,哀家立即回手并不合时宜,不如交给时沅卿去做。 哀家想着,别管是什么方儿只要能把人给弄死,王爷府那位自不必保全了,也算了却皇帝的后顾之忧了。” …… 景阳宫,一群人进进出出,好一番欣喜忙碌。 今晚主子被帝君临幸可是天大的喜事,事前准备不容马虎。 瞅着主子平日里得宠的势头,只要过了这一夜,大有继续往上爬的趋势。 她好了,这满宫的人自然都能跟着沾光不是? 顾云汐在大殿里忙得手舞足蹈,愉悦的吩咐了这个又去命令那个,给人的感觉像是迫不及待要与皇上滚上床似的: “东珠,你快去净室告诉她们,等会儿那澡豆子要用水兰脂的,再配上西洋进贡的羊奶胰子。哦,给本宫的澡水里再兑些百合花汁子。” “小金子,去把寝阁那鼎苏合香灭了,换上皇上喜欢的沉水香,记得撒点木合香粉,那味道浓淡相宜的,最好不过。” 少时酒菜上桌,小女人眉眼含春如初绽的海棠娇艳欲滴,娇笑与帝君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没人察觉到,距离云汐座位最近的窗棂,不知何时开启了一道缝隙。 春时酥雨绵细不绝,溅落的水泽湿重被夜风席卷,沉沉的团入大殿。 随着杯杯暖酒下肚,云汐咳嗽起来,且有渐疾之势。 “爱妃,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帝君察觉到异常,展臂搂护,容色越发焦虑。 “无妨,臣妾今天高兴。” 云汐醺醉着摇摇头,以罗帕掩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有股腥咸流出口腔。 罗帕展开之时,上面一片鲜红甚是夺目。 华南信当即吓白了脸,起身对殿外大呼: “来人,快去传太医——” …… 喝过药,云汐侧卧床头,满头青丝披散,身上那件轻薄的藕蜜色番莲烟水纹寝裙将她年轻曼妙的曲线勾勒得唯美清晰。 舌尖上弥留的苦涩与疼痛让她冷凛的蹙了娥眉,恹恹推开盛蜜杏的盘子。 “本宫口中有伤,这东西就不嚼了。” 低声对知棋说完,她小心的往绣帘的方向看了看。 刚刚那口咳血,是云汐故意咬破了舌头再把血吐到帕子上,因而骗过了华南信。 知棋容色悲切,蹑手蹑脚走出寝阁,很快就回来说: “主子,外头没人了,您有什么话就对奴婢讲吧。” 云汐眉色低垂,寥寥几语尽是沮丧与自责: “知棋,本宫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本宫也难相信,现下的自己竟会变得如此可恶,曲意逢迎、巧言令色,倘使有朝一日与夫君华南赫见面,他也不会再爱本宫这样的女人吧……” 知棋拢手,哀婉郁叹: “娘娘,您莫要想得太多。后宫里的女人想要求得一席安稳之地,没有皇上替您挡在前头如何使得?您这样也非本意,您有您的难处啊。” 女孩蹲在床头,替主子抚去腮边的垂泪,继续安抚着: “奴婢总在想,若是裕主子还在宫里头,知您为保全清白身不得以做出自残之事,该是多么痛心!” 知棋清楚方才主子逃脱一劫的原因。 云汐重伤痊愈后自身元气不满,太医曾一再嘱咐她最是近不得湿寒的。 刚刚云汐暗示知棋开窗,为的是将夜雨时节的重阴和湿气放进大殿。 而她故意多饮温热的烈酒,才致邪毒犯湿,勾起虚咳的旧症。 而她为夸大病症,又咬破了舌头装出咳破肺,最终令华南信知难而退,暂时打破消临幸她的念头,逃之夭夭了。 一番苦心只为盼得夫君早回,将她从这万恶的深宫里救出去。 夜深了,云汐念知棋服侍她一整天也是累了,便吩咐她去安睡。 静谧的寝阁里只剩一袅身影,凄凉而孤独。 望着床脚幽隐跳动的烛火,云汐的心事好似重重远山,艾艾跌宕,延绵无止尽。 此刻的她,被从未有过的绝望感紧紧束缚了身心。 她觉得自己就是江水之中无根的浮萍,孤苦伶仃,被迫在未可知的命运旅途中随波逐流。 阖了湿润的双眼,云汐双掌合十,心中默念: 夫君,云汐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一年了,你明明人在京城却不来找我,你真要弃我于不顾吗?你为何只身去了西北? 夫君,云汐想你了,云汐感觉好无助。 夫君,求求你快来找我…… …… 京城,九王府—— 华南赫醉卧床榻,搂着一方空酒壶昏沉沉的睡着。 浑然不觉之中,他再次踏入那个梦境: 一曲笛音始终萦绕在耳畔,牵引着他的步伐不断向前,直到看见那棵古老的桂树下,身姿轻盈的女子正横握一只白玉笛,吹奏出忧怨不绝的曲调。 氤氲的白雾起起落落,令他始终无法看清女子的面容。 他呆呆的望着那衣裙跹动的倩影,被那哀伤的曲调催得心碎,几欲落泪。 他不禁伸出手去,对她大声问: “你是谁…告诉本王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第四十七章 漂亮脸蛋,怕是不能要了 日光寸寸升上宫墙,春色和暖。 晨起后,顾云汐一头扎进小厨房,自行手作了两道点心。 一道名为“桃面丸”,一道叫做“越杨梅”,它们都是她娘亲裴如是在著书《珍馔琳琅录》里提到的二十八味美食之一。 书里提到,先将外夷进贡的甘蓝菜捣碎取液,兑以白醋调成粉色汁子,拌和适量澄粉、土豆粉揉成面团,切成小份儿,再压成圆饼。 每个小面饼里裹入猪肉靡、玉兰骨、红药骨、武陵骨、蜂蜜、珍珠粉、茯苓粉调成的蘸料,封口捏成五瓣桃花形状。 上屉蒸熟后,那几枚桃花形状的小甜食会呈现出晶莹剔透的粉色,极其勾人的食欲,即为“桃面丸”。 起初,云汐以为“桃面”是指这甜点外形的桃花样。 然而,当她参悟出那些主料所指为何物时,这才明白娘亲为其取名“桃面”,原来另有深意。 所谓“玉兰骨”、“红药骨”、“武陵骨”几样食材,实则就是玉兰花、芍药花和桃花的花瓣。 医书中有记载,这三种花具有清热散结的作用,女子常食可养血驻容。 人面桃花,倾国倾城,便是“桃面丸”的正确释义。 至于“越杨梅”,云汐倒认为其制作方法与水汤圆有异曲同工之处。 糯米粉中兑适量牛乳揉成小团,包入山楂糕、白果、冰糖的馅料,下水煮熟后,滚上用红曲粉染色的大米碎,下油锅炸至米碎蓬松。 汤圆出锅,沥干热油。 再看那些圆子,一个个色泽红润醒目,那焦酥的外壳上纹理凹凸,像极了熟透的杨梅。 云汐将它们码在膏白的盘子中央,缀以翡翠瓜片为叶,就成了一道卖相惊艳的美食。 听闻近日肖太妃不思饮食,云汐想着,“越杨梅”馅料酸甜适中,比起真实的杨梅果,口感有过之而无不及,乃生津开胃之物,正适合胃口不佳之人。 将新制的两道点心分别装入两个食盒,云汐不顾知棋的劝阻,顺显轿直奔慈宁宫去了。 她很聪明,深知昨日自己出手打了了静乐郡主,太妃那里必有怨言。 与其等着她找上门来,还不如自己先行赶去慈宁宫“请罪”。 横竖自己是小辈儿,主动去给老祖宗请安,也不算失了礼数。 没想到显轿才到慈宁宫,就被大姑姑桐姜以肖太妃贵体欠安为由,将仪仗挡在了宫门外。 云汐也不勉强,只把“越杨梅”恭敬奉上,调头赶往妙音阁。 慧贵妃没有拒绝云汐的探访,差掌事红景亲自将人接入正殿,香茶暖点的伺候着。 进院的路上红景还在解释,她家主子昨夜受了夜寒本在躺着,知有客来才是起身梳妆。 云汐坐在四方小几旁漫不经心的端杯饮茶,内心满是狐疑。 想来也有意思,昨夜一场雨,慈宁宫的肖太妃、妙音阁的慧贵妃居然同时病倒了? 云汐想,若说肖太妃不愿见她,故意称病做借口,那这慧贵妃呢? 说自己病了,何必又唤她进来等着。 大约半盏茶后,一袅轻音从漫香婆娑的八角晶石珠帘彼端潺潺流出,沉雅如山间泉水,隐约透着些微的清冷: “可是云妹妹来了?妹妹稍坐,不知妹妹一早登门,本宫晚起,眼下像样的头髻还未梳戴整齐,咱们姐妹就帘里、帘外的聊上一聊吧。” 云汐急忙落了茶杯,身子在圈椅上微微的欠身颔首: “正是嫔妾,嫔妾久居后宫还不曾拜会姐姐,想着今日过来请安却不知姐姐玉体违和,多有讨扰还望姐姐恕罪。” 对方语声一顿,陡然道: “来都来了,何必又说这些。” 云汐眉尖飞挑。 凭白的被人噎了一句,感觉很不舒服。 许是察觉到方才自己的话有些唐突,珠帘那头的人即刻放柔了语调: “呵,不知妹妹平日在景阳宫里都有哪些消遣?琴棋书画,哪样最为专长?” 云汐如轻纱的羽睫忽闪几下,笑意款款: “让姐姐见笑了,嫔妾自小被幽筑贡院前任掌事抚养长大,天资愚钝比不得其他姐妹,琴棋书画自是学无所长。” 一连串笑声冲出珠帘,声声清凛好似冰破,听得云汐手脚无措。 笑够,又有一句,鄙诮的追出来: “谁不知这后宫里妹妹最得皇上宠爱,你怎会身无所长?是妹妹谦逊还是藏有私心,不愿说与本宫分享?” 云汐微微张口,情知今日自己少不得受人刁难了。 “回贵妃姐姐的话,嫔妾打小在贡院厨房里帮忙,随着厨师们学过几年手艺。不过那些个颠勺切菜的活计,在宫里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 这时,妙音阁掌事宫女红景扬声: “启禀娘娘,贵嫔主子所言非虚。此番前来,她还为娘娘您带来了亲手制的点心。” “哦?如此便劳烦妹妹,为本宫呈进来吧。” 云汐起身,手托食盒跟随红景走向寝阁。 她每走一步皆是小心翼翼,内心活动不停。 虽不知妙音阁的这位主子想要做什么,可谨言慎行、不要轻易授人以柄总归不会有错。 慧贵妃已然梳妆完毕,一对飞仙髻旁装点了累丝玳瑁点翠玫瑰花钿,中央横一支錾金七尾凤头流苏钗,尊贵艳美。 她穿着烟紫色罗绸春水富贵花百鸟对襟裙,每朵花纹都用夹了浅金的嫣红丝线勾边,迎着光行动间闪闪熠熠。 比之这等的华丽,当看到仙姿妖娆的顾云汐款款走近之时,女人眸中星子光辉在冉冉亮过之后,随即沦入了冰冷的灰暗深渊。 一身浅蜜色滚雪织锦长裙穿在身段纤巧的年轻女子身上,果然是提色不少。 且在那柔软的纱缎面上,蜂蝶戏春桃的图形以洒绣工艺做出,实属难得了。 斜竖的双刀发髻上没有太多繁丽的钗配,只以零星碧玺攒丝珠花缀连绵点缀,压两支羊玉流苏步摇,璀璨生辉,炫人的眼目。 慧贵妃不动声色的打量过云汐凝脂白嫩的面容,心口好像被她身上月蓝、浅翠色呼之欲活、展翅腾飞的许多蜜蜂蛰过似的,热辣辣刺痛不止。 脑中一个声音始终盘旋着: “呸!果然传闻不如见面,真真儿的病西施,狐媚子!” “嫔妾拜见贵妃姐姐。” 云汐轻浅蹲身,高举食盒过头。 “免了吧。” 慧贵妃懒懒的应过,像是从牙缝里生挤出的声音,唇瓣都不愿多动一分: “你我都是服侍皇上的妃嫔,私下不必多礼。带了什么了不得的,拿近了与本宫瞧瞧。” “是。” 云汐细步凑近,在妆台前打开食盒。 里面五枚花朵小巧玲珑,粉爱爱的颜色像极了她遍身的春桃花瓣。 铜镜前的女人神现惊艳的同时,内心拧起无比的痛恨。 “这是什么呀?”慧贵妃装作不屑的问。 云汐慢条斯理的回话道: “桃面丸,是类似水晶饺的点心,馅料为甜口,可冷食,常吃可驻颜养容。” 慧贵妃凛面噤声。 驻颜? 送这个给本宫,这是讽刺本宫比她老,容貌不如她吗? 慧贵妃眼皮不撩: “先放着吧。” 云汐幽幽皱眉,照做。 正欲退到一旁,忽然慧贵妃大呼: “蠢笨的东西,没看到云妹妹来了半晌正等着本宫,你却连个簪子都给本宫戴不好,本宫养你何用!” 扬手一掌,向身边一小婢的脸上扇去。 两声脆响过后,食盒摔在地上,那小婢匐身跪在地上,一半脸指印通红。 冷讥的眼目看看地上打翻的点心,慧贵妃掩口,勾出一丝浅笑: “哎呀妹妹,真是不好意思,姐姐这一生气啊,就将你精心准备的点心打翻了。 罢了,左不过本宫还算年轻,这养颜驻容的东西啊一时半刻也用不上。 璇雪,去,把它们捡了喂给奔奔儿吧,便不枉妹妹的一番心意。别看奔奔儿是条狗,可它浑不吝的,不挑食。” 洋洋说完,慧贵妃仰头瞧着云汐,笑问: “妹妹,你不会不高兴吧?” 这慧贵妃,还真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吐脏字啊! 云汐强压心头怒火,含笑浅浅道: “姐姐说哪里话,不过是几枚点心,给谁吃不是吃啊。话说回来,这狗啊天生最通人性,有时候比起人来可更懂人事哪。” 慧贵妃险些一口老血气喷出来。 这云贵嫔的嘴,原来也不是饶人的。 五指在袖里握了握,女人容色一变,转身面对铜镜,手扶鬓间珠花,蓄起柔暖的笑意: “哎,说来今日头次与妹妹见面就让妹妹笑话,这本宫的人啊到底不如大宫里头的下人们好使唤,光是戴钗一点子小事都做不好。 此番姐姐也不与妹妹见外,能不能有劳妹妹,亲自为本宫戴一下头钗啊?” “有何不可。” 云汐内心暗骂,面儿上依然濯濯而笑,接过一只凤蝶缠枝的花簪在女人的发鬓间比了比。 那慧贵妃似乎有意消遣云汐,每次簪子靠近过来,她都会将头颅偏一偏。 云汐实在压不住火,容色肃冷道: “姐姐别再动了,再动,嫔妾也难帮你!” 慧贵妃立刻挑眼视过来,哂笑一句: “干嘛?本宫只是吩咐你一点小事你就嫌烦?昨日不是还挺精神,又是宴请宫妃又是与皇上对饮的。” 云汐愣愣,望着铜镜里那张皮笑肉不笑的美艳五官,猝然出手,将簪子用力贯入女人丰盈的发鬓。 “啊,好疼——” 慧贵妃捂头大叫起来,指缝溢出丝丝鲜红。 “我说了别给我乱动!” 云汐狠厉的话音未落,又抄起桌上另一枚簪子,将锋利的簪头贴上贵妃的脸。 清媚的容颜挨近惊恐万状的女人,云汐对着铜镜阴笑。 冰冷的簪子轻轻蹭触女人的脸,在几米阳光下散发着迫人的幽光: “姐姐,妹妹不是告诫你不要乱动的吗?你再动一下啊,这张漂亮脸蛋怕是不能要了……” 第四十八章 九王府进女人了! “娘娘——” 妙音阁,众宫人一阵大乱。 红景尖叫一声,急得团团转。 内侍们跃跃欲试,可见到那明灿灿的簪子头正紧贴着自家主子的面皮儿,也不敢贸然行动。 慧贵妃瞳眸惊然凝缩,一双眼几乎只能看到眼白,惊慌的闪转不绝: “贱人…你这贱人,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女人恐惧而恼火,对云汐嘶嚷,声音完全走了样。 云汐抿唇轻笑,簪子头戳戳女人脸阔。 “啊!” 女人惊叫过后顿时闭口,停止了咒骂,生怕对方手上稍一用力,就将她细嫩的面皮儿戳破似的。 “姐姐,嫔妾闺名‘云汐’,不叫‘贱人’……” 云汐颦眉,佯装委屈,噘嘴酸声抱怨一句。 妆台前的女人颤颤巍巍,饮恨而不甘: “你、你想对本宫做什么?别乱来啊,本宫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手握内阁重权,受皇上器重。所以、你、你别乱来!” “嫔妾想要做什么,完全取决于姐姐您想要对嫔妾做什么啊?” 云汐幽幽说完,面对铜镜中的女人脸勾了勾唇,笑容阴郁诡谲: “姐姐出身丞相府,大门大户,必是形容得体之人。嫔妾相信,姐姐必定会宽以待人,不会难为后宫里的姐妹。” 被将军了,慧贵妃神色一沉,忿忿咬牙。 云汐直起身形,扔了手中金钗,掏出帕子为受伤的女人擦干血迹。 “不过是擦破一点头皮,血已止住了。” 转头冷然环视在场众人,澹然道: “姐姐,请让你的人退出去,嫔妾有两句话讲。讲完,嫔妾立刻走。” “这……” 到底做过亏心事,慧贵妃踌躇不定。 云汐旋身,凛笑: “放心,你是丞相之女,嫔妾不过是个位居三品的贵嫔。害你?嫔妾不傻。” 慧贵妃宽袖一扬: “你们退出去。” 接着,她酸溜溜含恨的目光怼向顾云汐: “你有什么话,快讲!” 云汐向窗边走近,极目看向万里晴空之上穿云而过的大雁: “贵妃姐姐,嫔妾此生所求不多,只图在后宫安稳过日,并不会妨碍到姐姐你。姐姐如今已是一品贵妃,又有显赫出身,日后自可平步青云,无人能及。” “哼,你不必与我说尽好听话!” 慧贵妃手捂伤口,艾艾起身: “你以为你装作可怜本宫就会相信你的鬼话了吗?你图安稳?你出手打伤静乐郡主,事后不但不肯悔过还在自己宫里设宴。昨晚若非你身子不济,现下恐怕早已侍寝承了雨露。如今你再次出手伤了本宫,像你这等粗野的妇人既是进宫前嫁过人,能进得后宫就该感恩戴德,恪守后宫规矩!” “呵呵,姐姐的消息倒是灵通。” 云汐拂袖一个转身,与贵妃脸对着脸。 对方却误会她又要做些什么,面容惊惧,唇瓣抖擞着后退之时脚跟踩到裙摆,趔趄倒地。 云汐冷蔑笑过,拾步走到女人对面,徐徐蹲身,眸光寒冷如铁,紧紧的困束了女人: “说了半天,其实姐姐与良妃五人一样,都是对嫔妾二嫁皇家之事有所忌惮,偏偏皇上待嫔妾不薄,这就让你们坐不住了。 姐姐,妹妹曾经入宫为先帝爷嫔妃之婢,识得这后宫里的把戏。若是她们背后没人指使,断也不敢到嫔妾宫里趾高气昂。今日洗劫了景阳宫,若觉得嫔妾软弱好欺,明日便会想法设法要嫔妾的性命了。” 慧贵妃脑子“嗡”的一声,面色发白,僵僵看着云汐: “你、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嘛。你居然怀疑本宫…怀疑本宫指使那五人吗?” 云汐起身,目光依然死死绑定了女人神情仓皇不安的丑态: “妹妹又没说那人一定是姐姐,姐姐何苦自己接下来?” “你!” “行了,嫔妾该讲的话讲完了,”云汐歪头看了看缩成一团的女人: “彼时姐姐算计嫔妾,而今嫔妾为姐姐梳妆时失手伤了姐姐,一还一报你我两不相欠了。 妹妹还要提醒姐姐,良妃五人禁足未解,倘若嫔妾再出意外,这妙音阁怕也盛不下姐姐,唯冷宫地广偏僻,倒是适合姐姐清修自省。” 迈着悠闲步伐走出寝阁,背后摇曳的珠帘那头随即释出幽咽悲凉的哭声。 云汐笑看大殿里宫人们慌乱的冲进寝阁,轻浅提裙走出了妙音阁。 显轿经过琼花玉栏,树后冒出三个脑袋来,她们正是静乐郡主与她的两个宫婢。 朝景阳宫仪仗消失的方向瞟过一眼,静乐两手叉腰往树干淬去: “呸,狐狸精,有病不在宫里养着还到处乱逛,害我们玩个躲猫猫都玩不痛快。” 宫婢月心扁着唇瓣,搔着眉心: “郡主,咱们玩咱们的,她们走她们的,干嘛见她们一来就要躲?难道您还怕那云贵嫔不成?” 一语正中下怀,女孩干瞪着眼,脸红过耳,支支吾吾: “什、什么,谁怕她?本主、本主分明是闻不惯她身上那股子味道。你们没人闻得出吗?那分明是股子狐骚_味儿,难闻死了!” 两只洁白喷香的小手一个劲的正在扇空气,突听宫道上有人喊: “郡主、郡主你在哪儿啊?” “咦,是小喜子。” 静乐郡主由着宫婢搀扶,跨过玉石围栏,跳到宫道上: “小喜子,你乱叫什么哪?本主出来玩会儿,早就和老祖宗打过招呼了。” “哎呦我的郡主,奴才找你半天了……” 尖嘴猴腮的小太监两手摘帽,袖口抹干一额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 “奴才这回可是立功了,奴才特地跑来告诉您,九王爷出事了……” 静乐“啊”的大叫,眉眼急灼灼的扯住小太监的衣袖: “九叔怎么了?快告诉本主!他是不是又喝醉了闯祸了?是不是得罪了皇帝哥哥,还是与大臣们吵架了?” “哎呦不是、都不是。” 小太监把头晃得好像拨浪鼓,看了看道两边,逐的凑近女孩,在她耳畔一刻低语。 女孩越听越气愤,陡然巴掌挥起甩了小太监的一掌: “简直岂有此理!九王府居然敢来女人?” “郡主息怒啊,”小太监跪在地上,挤眉弄眼委屈巴巴的: “奴才得了信儿告诉您,您不赏奴才,反而打了奴才。” 女孩容色烦闷: “哎呀起来起来,本主一时没搂住火嘛,赶明儿赏你一张银票。眼下本主要出宫去,月心、星幕,还有你,即刻随本主杀去九王府!” —— 京城,王爷府。 华南赫全身酒气未退,浊红惺忪的凤眸促狭成缝,漫不经心的打量着眼前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几人是礼部从皇宫教访司挑选出的妙龄少女,差人专程送到九王府上,供其恣意消遣。 这五名女子个个年岁不过十六,身穿华丽精美的衣裙,体态婀娜,五官清艳,即便是浅妆淡抹,一颦一笑也足以勾人的魂魄。 “奴婢参见王爷,王爷圣恭安。” 见到银发红装的华南赫,她们如雪精魅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露,好似一个个麻木、没有感情的傀儡娃娃,晶莹的唇瓣始终盛放着极致的笑容。 华南赫负手,呵呵一笑道: “不愧是宫里送来的礼物,果是尤物。” 目光在徘徊不定中变得几分酥软,华南信对一头梳垂花发髻的蓝裙少女勾勾手指。 女孩腰肢扭捏着走到他的面前,微微福神,口中娇滴滴一声呼唤: “王爷。” 华南赫当众拥美人入怀,修长的食指挑开女孩的衣襟,眼神轻浮的向那峦峰涌动之处瞧了瞧。 “认得本王吗?” 二指捏了少女的下巴,华南赫眼波轻荡。 女孩被夹得肉皮儿生疼,却不敢随意发作,掬起一丝苦笑,嗓音微颤: “回王爷,奴婢、奴婢认得您。您、您是当今圣上的九叔,逍遥王华南赫。” “本王这满头白发,你不怕吗?” 少女向男子的头上看过一眼,微喘着恭维: “奴婢不怕,王爷五官俊美昳丽,形容异于常人定有天赐过人处。奴婢倾慕王爷,愿入府服侍王爷。” “你这小嘴倒是会说,吃酒、耍钱,玩女人,这也算是过人之处?” 愕然无语的少女被男子一把推开,站立不稳跌在地上。 男子摸出素白的帕子擦摸手指,笑意冷戾: “你这张巧嘴本王倒是喜欢得紧,来人,把人拖下去,将这张嘴给本王剜下来!” 一片痛哭哀求声中,那四名美女眼睁睁的看着两名佩刀侍卫闯入花厅,拖走了那名被吓昏厥的同伴。 第四十九章 东厂里面有我们的人 大羿,江南平江郡,贤王封地。 “什么?殿下、四公主,你们、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贤王府会客大殿,听完陆浅歌夫妻带来的消息,顾云瑶内心再难平静,微攥的五指体温冰寒,已经窝出一手心的冷汗来。 从玫瑰椅上缓缓的坐起,女人颜面素白如纸,眸色怔忡发直。 才是呢喃细语一句,她全身猛然一软,再次褪在了椅上。 “主子,当心!”颂琴疾步相搀。 赵安默然不语,只对嬷嬷传递眼神,示意她领贤王华南麟先行退下。 从那日皇宫与顾云汐别过,陆浅歌就在京城四处放出细作打听舅父华南赫的下落。很快,便得到了当今冷面逍遥王爷华南赫的府邸居址。 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陆浅歌乔装改扮,悄悄潜入九王府一番探访。 实则,他的内心早就愤怒与困惑填得满当。 他就想当面问一问他的舅父,究竟视云汐的付出为何物。 眼下,她被华南信强行扣在后宫纳为妃嫔,那她多留皇宫一日,便会多一日的危险。 而他的舅父,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何与云汐相隔一尺红墙,其居然身不动膀不摇的,可以做到对她的境况不闻不问? 假如舅父只因计划救人而缺帮手的话,他陆浅歌在大羿好歹还有些影卫、细作,集合力量的话完全可助舅父谋划一二。 但事与愿违,那日陆浅歌秘密入府并没能如愿见到舅父,因为那时的华南赫人还在西北的途中,没有回京。 随后,陆浅歌只好一方面派手下返回西夷,向母妃安和长公主报信,一方面带华南季艳乔装乘汗血千里马日夜兼程,往江南去寻裕太妃顾云瑶。 今日,接到华南季艳委托宫人奉上的红绳,裕太妃顾云瑶当即认出,那是冷青堂曾经赠与云汐的传情信物,便以为是云汐、冷青堂夫妻到了。 急急命赵安亲自去府外迎接,不想进来的人,却是陆浅歌与四公主。 和久违的亲人相见,瞬间勾出华南季艳种种的心伤。 她在顾云瑶的怀中哭得声泪俱下,随后又对七弟华南麟又亲又搂。 好久以后,待两个女人的情绪稳定下来,赵安才向陆浅歌问明来意。 陆浅歌不好隐瞒,将云汐与冷青堂在西夷完婚、缔结连心血盟、遭受华南信的算计、东厂旧部遇害……这一年间所发生的所有不幸,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顾云瑶主仆。 讲述的过程里,顾云瑶与华南季艳几次抱头痛哭,而顾云瑶的反应更为极端,中途几次恸至昏厥。 被颂琴设法唤醒之后,女人恨意难绝,又催促几次,逼迫陆浅歌将过往之时全部讲完了。 赵安听得胸腔沉郁,全身骨骼好似被死亡的重力碾压般,疼痛隐闷不止。 他揉揉湿热酸楚的眼眶,看看两旁,阴柔的嗓音持着一丝沙哑: “奴才恳请主子退下殿里的人,只留奴才与颂琴伺候即可。” 顾云瑶对他点头,明白但凡这个时候,都是他们主仆有秘密事情相商。 绣帕蘸泪,女人寒凉的唇瓣翕动着: “你们退下吧,去准备晚膳,今晚哀家要设宴款待上宾。另外,谁敢将今日之事走露半点风声出去,就别怪哀家手狠无情!” 宫人们颔首噤声,有序退出主殿,各自忙碌去了。 顾云瑶低眸,又有两行清泪顺势流落下去。 “当年离开京城,哀家以为与云汐的劫数已过,终修得圆满。在江南安身以后再没接到云汐的音讯,哀家还想着,是云汐与冷青堂二人生活美满,便顾不上哀家了……” 粼粼水眸猝然怒火氤氲,女人神色怨怼,握有绣帕的冰冷拳头狠狠砸向红楠木的坚硬桌面,对指骨上那钻心之痛不为所动,继续眉眼萋萋的说着: “哀家千算万算,怎么也想不到她们原是遭了皇上的算计,早已身陷水深火热之中。那平江郡守实在该死,现世人皆知云汐为仁宪帝宠妃,他却将消息锁得死死,轻易不让哀家知道。” 泫然转眸,女人缓慢站起,倏然在陆浅歌面前下跪。 “太妃,使不得!” 一对小夫妻惊得不轻,两相伸手拽起了飘摇如雨中孤叶的女人,想要扶她到玫瑰椅上坐好。 顾云瑶不肯从命,颤巍巍泛凉的十指拉住华南季艳,在她胸前哭得音细如丝: “索罗殿下,四公主,哀家久离京城,眼下得此消息一时半刻也没了主意。望请二位帮帮云汐,帮帮哀家那可怜的妹妹。求你们,哀家求你们了,呜呜……” “裕娘娘,云汐也是我的好友,是阿戋的舅母,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季艳陪她一同抹泪。 陆浅歌心急如焚,快步踱了踱,戚戚长叹道: “我未离京那时已派线人飞马往乌丹传信去了,眼下最快之法就是西夷出兵讨伐中原。可这样做劳民伤财皆为小事,只恐出师无名,怕是母妃肯,我父王也是不肯的。 且至今让我匪夷所思的是,舅父人在京中整整一年,为何能够安稳瞧着云汐在华南信的魔掌里煎熬度日?他与我等断绝联系,独自又在计划着什么?” “怎么,他、冷青堂他…又要弃云汐于不顾吗?” 顾云瑶惊眸颤颤,锁定陆浅歌清肃忧思的五官,继而又是阵阵泠泠悲鸣。 赵安上前,拱手道: “主子不必起急,奴才是想,从前云汐小主与冷督主经历过多少次大生大死的考验,彼此间感情基础深厚,这次冷督主定不会放弃小主。 主子请想,冷督主失了东厂旧部,娇妻子又在皇上手里,纵是王爷若单枪匹马也不足以与天家抗衡。许是他另辟蹊径,想方设法暗中搭救小主子,也未尝不可一试。” 陆浅歌赞同,附和: “这也是我反复猜测之事。眼下,我在京中的势力虽被月西楼的东厂灭去多半,可总还有些余众。只等与舅父正面接洽上,知他计划方好助他一臂之力。” 听闻“东厂”二字,赵安眸间亮芒一冉,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快步疾行出殿,在雕梁画栋的廊下左右张望片刻,忠实的男子折返,将殿们紧紧关闭。 “各位主子,奴才现下要告诉几位一件秘事,这事也与安和长公主有关。” 赵安笃定的一番话让陆浅歌惊诧不解: “与我母妃有关系?到底何事?” 赵安沉稳的目光环视在场几人,一字一句,语调清晰而缓慢道: “东厂现下…有我们的人。” “怎么回事?” 陆浅歌一把扯住赵安的袍袖,欣喜的表情夹着几分疑惑。 赵安澹然解释: “当年,安和长公主到大羿为先帝的灵柩送行,在离京赴昆篁岛之前曾秘密找到奴才,要奴才在宫里寻得一些可靠忠心的内侍,靠他们与锦衣卫联络,潜伏在宫里。之后仁宪皇帝登基,趁朝野与内廷大换血时,这些线人便成功的进入了东厂与锦衣卫的阵营。 至今,奴才都对长公主高瞻远瞩的眼界持敬重之心。只是事出紧急,彼时恐消息走露坏了长公主大事,奴才未能及时支会主子,还望主子恕罪。” 男子曲膝在顾云瑶脚下拜倒,言之凿凿恳切。 顾云瑶哪里会降罪于他,吩咐颂琴扶他起身后,娟好的容颜一扫阴霾,眉眼潋滟而喜: “本宫不怪你,只要为云汐夫妻好,本宫又怎会怪你?” 收了绣帕,她沉思须臾,喃喃道: “哀家看来,眼下就该命东厂的线人有所准备了。只要冷青堂自西北回京,线人头目就要与之接头,设计早日救出云汐。 要知道,皇上对云汐根本没有死心,她在后宫多待上一日,哀家就会提心吊胆一日。” 赵安思忖间频频点头,向陆浅歌抱拳深拜: “奴才即刻将联络之证身之物交于索罗殿下,此番还要麻烦殿下。” 陆浅歌摆手: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为了云汐与我舅父。只是不知赵公公所说的线人头目,姓甚名谁?” 赵安正色道: “回到京城,殿下只需秘密找到一个叫做‘勒小北’的东厂厂役。” 第五十章 静乐,愿做九叔的女人 京城,九王府内院花厅里,华南赫兴冲冲的挥舞马鞭,不停抽打着四名宫里来的美人。 “嘚,驾!都给本王爬,快爬啊,哈哈哈——” 长鞭半空中几周回旋,“嗖嗖”的冷风擦耳而过。皮鞭下,那四名少女就是弱小的爬虫,四下逃窜艰难求生。 男子挥鞭的力度实则不重,奈何少女们衣着单薄,又在宫里养得皮娇肉贵。 因此,那疯癫的男人一鞭落下去虽是不轻不重,纵然衣衫绫罗不碎不裂的,也会在那凝脂雪样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深紫青红的痕迹。 周身火辣辣的疼痛犹如被刀刃剜割,钻心难耐,让十五、六岁的女孩如何忍得? 她们尖叫着、哀求着,张惶而无助,在地上连滚带爬,东躲西藏,像是四只旋转不休,任由别人宰割的陀螺。 华南赫根本无视她们的痛苦,继续兴高采烈的挥动手中的鞭子,恣意追逐、抽打着她们,似乎对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情有独钟。 她们的哭声越大,他就变得越为兴奋,大笑着将皮鞭抡得“噼啪”作响。 很快,女孩们支撑不住,一个个嗓子喊哑了,四肢累得酸软,满头大汗淋漓,发髻与妆容糊乱得完全没了样子。 有两个名少女实在爬不动了,就躲在八仙桌子底下,抱着檀木桌腿抽泣着,汗津津的娇躯瑟瑟然发抖。 “哎,谁叫你们歇着啦?快跑,不准停、快爬,哈哈!” 男子看了,狂笑几声,弯腰从桌子下面扯出女孩来,挥鞭逼迫她们继续乱爬。 “王爷!” 严装配刀的侍卫快步进入花厅,神色持有一丝紧张: “启禀王爷,静乐公主来了。” “她?” 华南赫呲牙回身,皱眉注视侍卫的表情,显得很不情愿。 “人呢?” 侍卫抱拳:“在前院被黑风拦下了。” “呵呵,本王真是没白疼那花毛的畜生。” 华南赫双臂环抱,脑中快速的想了想。 微微欠身,五指用力抓住杏黄衣裙女孩后脖颈,生生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右手扔了皮鞭,华南赫困住女孩纤细的腰肢。 女孩披头散发,一张美丽的瓜子脸上汗泪交织,青一条、白一条的尽是些被冲花的眉线与面脂。 “乖,不准哭哦。” 华南赫驱起左手食指,在女孩湿漉漉的鼻尖上逗弄,柔声细语诱哄着她,为她擦抹眼泪。 女孩靠在男子怀里,哭得红肿的两眼直直望着男子精致的五官,眸中水波惊恐翻动不止,对这容颜妖异俊美的男人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那种种翻手云、覆手雨的强烈性格反差,感到恐惧,无以适从。 银发男子为少女擦净一张花猫脸,在她耳边柔声低语: “等会儿见客只能笑,敢哭一声,仔细本王扒了你的皮做掌中灯。” 瞳光骤然凝注,女孩急喘了几下,再不敢轻易出声。 华南赫桀桀一笑,大手扯开女孩的胸襟,拖她离开花厅,由侍卫引路直奔前院。 九王府位于京城以北繁华的闹市街区。 其院落四方的五重,每重亭台楼阁,暖坞香坊、细水折廊、怪石异草自不会少。 此时近夏,王府各处柳绿烟蓝,香花幽柔,依偎在一池碧水的周围,姹紫嫣红,静若处子,引人如宿醇酿沉醉其间。 沿抄手回廊行走未至半月垂花门,就听得相隔一墙之外的院落里传出阵阵尖利的叫嚷,穿插有猛兽浑闷的呼咽声。 华南赫怀抱黄裙美人,一壁走一壁用手指抠挠耳眼,不耐的嘀咕: “女人真是麻烦,怎么个个都那么能叫唤?” 跨过团蝠雕包金的门槛,男子在青石台阶上停身,循声向花草琳琅的庭院里张望,顿时咧嘴乐了。 只见他所圈养的花豹正兴致勃勃的围着院子中央的四人,张口露出尖白的獠牙,前腿时而抬起,意欲往那几人身上扑去,锋利的兽爪在垂垂暮色之下,破开森然冰冷的珀色辉芒。 宫婢月心与星幕面色蜡黄,害怕的大叫的同时不忘本分,展臂护住静乐郡主,不断左躲右闪。 内侍小喜子好歹也算半个男人,尽管吓得到裤裆都尿湿了,还在不停撩动官服的大衣摆,挡在三个女孩身前,试图为她们驱赶花豹离开。 静乐郡主被下人们紧紧保护着,依旧容色失血惨白,魂飞魄散的叫声在几人之间最是震耳夸张。 华南赫放声大笑,脚踏莲花海云图纹凹刻的青石阶而下,凭空吹起一声口哨。 那花豹听到即刻停止攻击,蹲在地上,长尾摇摇,竖直的耳朵抖擞了两下。 “九叔、九叔你在干嘛!” 危险刚刚过去,静乐就一把推开下人,屏息手捂惊甫未定的胸口瞥过花豹,从它身边一越而过跳到华南赫的面前。 “九叔,她是谁!” 看到他怀里的少女,静乐当即打翻了醋坛,秀眉竖起,小脸蕴怒,抬手指向他们。 “这不是太妃送给本王的女人吗?” 男子不以为然,眯眸坏笑,灰白的朗眉邪邪飞扬,大手飞快探入黄裙女孩的衣襟里,随意抚摸了一把。 静乐眼睁睁的看着,遁然脸色大变,冲将上来手扯黄裙少女的头发,用力撕打她,咒骂她: “下贱坯子,你凭什么留在这里,还敢躺在我九叔的怀里,给我出来!” 少女到底身份卑微,才被个疯癫的王爷折磨过,又遇到蛮不讲理的郡主,只得捂脸哭泣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华南赫被吵得实在烦了,索性反手推开少女,任由刁蛮郡主发落。 “月心、星幕、小喜子,都给本主过来,可劲儿扇烂她的脸!” 静乐还觉不解气,招手唤来三名手下围住少女,轮流扇她的耳光。 转头再看,华南赫已经进了半月拱门。 “九叔,等等莹儿。” 静乐提裙追上华南赫,只身截住他的去路,腰肢扭捏着,酸声不愿: “九叔,九叔你怎么不理莹儿啊?” 华南赫闭目扶额,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表达内心的烦闷: “姑奶奶,人不是都交给你处置了,还想怎样?” “九叔,莹儿想你了,你陪莹儿去逛街吧?” 静乐粉盈盈的唇瓣一张一翕,音色婉转轻柔。 男子不为所动,耸耸肩,继续往卧房走去: “不,昨个儿喝了一夜酒,眼下正困,本王回去睡了。” 女孩拼命环住男子一条手臂,口中撒娇着哼哼唧唧,像块甩不掉的黏皮糖,猝然一句话竟不知羞的脱口而出: “那、那莹儿陪九叔睡吧。” “什么?” 男子猛然止步,惊愣看向女孩美丽却未完全长开的小巧脸蛋,表情忍俊不禁。 女孩浓密微卷的睫毛频频煽动,眼底潋滟的波光极力捕捉着男子的目光。 晶莹水润的嘴唇微张,勾起俏皮的弧度。 静乐松开男子,向后退却一步,于四目相对之间一双玉白的手抚上蝶花柳叶缠枝绣纹的斜襟,逐一挑开了玲珑的珍珠扣。 小脸幡然薄红而含羞,女孩赧笑低头: “九叔想要女人,莫如要了静乐吧。静乐,愿做九叔的女人。” 第五十一章 九王府,花厅,寂静无声。 静乐郡主勾眼瞧着俊美清冷的男子,一寸寸的拨开外裙的衣襟,接着羞答答的垂了头。 她的脑中正在期盼心爱之人即刻抢上前来,带着环抱那黄裙少女时的热情拥她入怀,然后亲自动手,为她松开内衣的襟口。 然而,现实很快就让她感觉失望透顶。 对面那样貌精致的男子片刻脚步不移,只一言不发的歪头盯着她。 静乐莫名其妙,惴惴而慌乱。 “九叔!” 等了半晌,不得回应,静乐窘然懊恼,却舍不得对华南赫发大小姐脾气。 闷声唤他,那丝幽怨抑扬的音调是种不满的表达,也是一种催促。 华南赫两手叉腰,促狭的凤目射出冷漠的幽光: “干嘛,你很热?本王吩咐下人从冰窖里端盆冰块过来好了。真是麻烦,这才几月啊……” “九叔,你诚心欺负人!” 女孩立刻急到跺脚,圆睁了一双妙目,脸蛋上两抹薄红遁的变深。 牙关一咬,静乐豁出去了,两下挑开内衣的襟口,面对男子,大胆袒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锁骨和些许嫣红的贴身兜子。 “莹儿很爱很爱九叔,今日愿以身相许,只望日后九叔能够娶了莹儿。莹儿做了九叔的王妃,此生就别无所求了。” 唇角挂上娇柔的笑意,女孩步步靠近男子,晶眸赧然流转出粼粼如水的波光,使人遐思不断。 微微倾诉之时,她握住男子的大手,引它覆上她的胸口。 这番撩拨的动作做下来,几分媚骨与几分笨拙并存,倒也催人生出些意兴阑珊的莫名感觉。 华南赫沉寂的眸光久久缠绕于女孩肤光胜雪的胸口,思绪逐渐沦入沼泽般的迷离中,变得恍惚,泥泞不堪。 意识凌乱模糊之际,唯有梦中金桂怒放、红实点点的树冠下,那轻纱跹舞的湖蓝身影深刻而清晰,顷刻之间,就将男子从一塌糊涂的错乱境地拯救了出来。 尽管华南赫始终无法看清梦中人的五官,可直觉告诉他,那定是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子。 每次于午夜梦回与之相见,都会让他有种无以名状的熟悉感。 眸色瞬间清明,华南赫生硬的撤回大手,不顾静乐惊愕困窘的表情,张口释出“叽叽咯咯”的笑声,诡异而阴郁: “这么小,你真好意思亮出来显摆啊?” “九叔!” 女孩当即无地自容,两三下裹好衣衫,再次投怀送抱,哀哀祈求着,对男子百般的讨好: “莹儿今生都要和九叔在一起,九叔,你亲亲莹儿,抱抱莹儿嘛……” “走开——” 梦境中绝美仙然的身影占据了脑海的每寸角落,纷纷扬扬的挥抹不去。 耳畔,缥缈如梵音的笛声却被女孩喋喋的吵闹全然压制得干净。 犹似丢失了异常重要之物,华南赫变得五脊六兽,一把推开了女孩。 女孩倔强咬唇,复而扑去,两条稚嫩的手臂在此时居然出奇的有力量。 两相拉扯几番,男子愤懑至极,五指如钩曲起,生生攥了女孩精细的手腕,推推搡搡把人带到窗边的一紫檀立柜前面。 从小屉里抽出一把匕首,凛冽的白光吓得静乐失声惊叫: “九叔,你要做什么?” 男子沉面不语,卷起袖口,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锋芒在自己坚实的小臂上划开一道口。 “不要——” 静乐尖声去夺匕首,泪珠子止不住往地上砸。 而在下一刻,她突然注意到,那条被刀锋破开的伤口非但没有流出一滴血,还在她惶然扩张的瞳眸前,径自愈合如初了。 “这、这怎么可能?” 静乐惊怔自语,双手揉眼,捧起男子的小臂低眸细看,接着仰面视向男子,苍白失血的小脸上写满惊错不解。 匕首褪而落地,响动呛然无力。 “你看到了?” 男子已失了方才暴躁时刻的癫狂与迷乱,凤眸平静的锁定女孩,眼底的深邃如永夜般幽黯无光,一抹凉薄自嘲的冷笑在唇畔凝聚不散: “我就是这样的怪物,天生受到神灵诅咒,须发雪白,不死不伤,且对疼痛无感。先帝在世时,我就被他视为不祥之人,至此从蕃西夷。” 记忆不受控的回溯往事,有的只是荒芜与盲白。 华南赫悲郁长叹,星点水光打湿了眼角。 颤抖的指尖举起,反指自己的前胸: “先帝大行,你的皇帝哥哥继位以后将我接回京城,是他赐我府邸,予我金银,让我从此衣食无忧。 对他的恩典,我华南赫会铭记于心。然,你们都以为身为七尺男儿,我真的很喜欢醉生梦死是吗?你可知我每次接受赏赐时的心情如何?倘若可以选择,我华南赫宁愿凭一己之力报效朝廷,也不愿因为自身异能,被你们当做一个可怜虫供养起来——” 男子抬手对空,放声说到最后化为一记嘶吼,声音破吼之时透出无尽的悲苦。 一年前,当他自沉睡中清醒过来,人已在马车之上、跟随大羿禁军长长的队伍,走在回京的路上。 身上种种异于常人之处,一度让他陷入绝望的惊恐和自卑当中。 他努力的去回想着前尘,无奈头脑好像雪白的纸片,任他如何寻觅搜罗,均一无所获。 之后,他从带队的军官口中,得到一些有关自己的往事。 他,华南赫,是大羿璟孝皇帝的九弟,当今仁宪皇帝的亲叔父。 奉旨回京的路上,他在中途骑马不慎摔伤,致使头颅受伤,记忆暂时出了些问题。 接着,一行人回到京城,他顺利进宫面圣,与年轻的帝君华南信相见。 对这个皇叔,华南信表现出格外的热情,封赏不断,生活供给殷实,可以说,不遗余力的为他的九皇叔营造出一个极近奢华温暖的“家”。 华南皇室的优待最终使华南赫坦然接受了自己暂时失忆的事实。他不仅对帝君的厚爱感恩戴德,更对他所提及有关西夷的前尘往事,深信不疑。 日复一日,华南赫终有玩倦的时候。 他曾几次向华南信提出为朝廷效力的想法,都被帝君婉言拒绝,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皇恩赏赐。 华南信表示,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皇叔能够保重贵体,轻易不要损伤半分,故而希望他在京中以颐养为上。 就在半年前,华南赫借酒醉发疯,故意自残身体意欲胁迫帝君放其回归西夷,最后被五百禁军与东厂提督合力锁了琵琶骨,以铁链捆在床上半月不得进食。 光阴虚度、身体异能、寄人篱下的悲凉孤苦,这些人生的不如意在男子胸腔之中如洪流奔走,横冲直撞,苦无排遣的缺口。 他开始憎恨命运,诅咒自己,却无能力改变现状。 青天白日,他的性情古怪,反复无常。漏夜无眠,他的身心无处不是恐惧与孤独。 静乐深深望着华南赫,天真无邪的笑容下,是些难以掩饰的焦灼和担忧。 “九叔,莹儿从未视你为可怜虫,从来没有!” 一句话从舌底轻柔缈然而出,流溢着无比的坚定。 静乐温软的小手缓缓抬动,为男子拭去眼睫上湿漉漉的泪痕: “九叔不哭,莹儿喜欢和九叔在一起不是因为九叔可怜,而是莹儿真的很爱、很爱九叔啊!” 华南赫在踌躇中握住女孩的小手,轻声问: “莹儿,你为何会爱我?” 女孩抿唇,笑容甜美可人: “莹儿见到九叔的第一眼,就觉九叔外表放旷,实则是个非常温柔的男子,只是九叔孤单久了,就像莹儿一样。 莹儿自小失去母亲,不得母爱,后来父亲也离我而去。虽得太妃宠爱,然而在这世上,莹儿依然会觉孤独……” 女孩歪头枕上男子的胸廓,脸蛋轻蹭男子的衣襟。 那衣襟上竹叶梅花团簇的绣纹极致精巧,石青、棕金两色丝线细密交叠,阳绣的针法使那些繁美图纹在轻软柔滑的滚边丝绸上,凹凸有致的错落排序出来。 女孩那凝雪瓷肌反复摩擦在上面,触感自是舒适而奇妙。 她动情的表白话语,尤似剪不断的丝雨细风,在男子的耳边糯糯的缠绵: “九叔,莹儿与你是同一类人,拥有相同的经历,我们就该在一起。以后的日子,莹儿照顾你,不会让你再觉孤独。” 华南赫凝眸,出神的望着她。 静乐郡主穆芊莹,性子在皇宫里面是出了名的刁钻蛮横,不讲道理。 可就是这么一刻,她的笑靥、她的倾诉,她美丽婵娟的面容都像是灼灼的阳光,灿灿照耀着他尘封深远的心湖。 湖面上厚重的坚冰逐一龟裂开来,他的脸上,颓丧怨闷之气点点消弭。 “莹儿……” 男子被她的真挚感化了,沉吟过后,拥紧了怀里婉顺的小人儿。 “九叔!” 女孩一脸欣喜,幸福的举臂环绕男子的脖颈,羊玉雪腮上霞辉尽染。 …… 景阳宫,正殿寝阁里。 知棋为云汐包好手臂的伤口,抽泣着为她落下长袖。 云汐拍了拍宫婢的肩头,掬着一湾浅笑,低声对她说着: “疼在本宫身上,本宫都还没哭呢,你如何先掉金豆子了?” 知棋抹干眼泪,缓口气道: “奴婢心疼您,知您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 云汐低眸,对着受伤的手臂若有所思,目现空茫。 一刻沉默,她敛了神色,眉色淡然叮嘱: “好了,等会儿你用本宫的脂粉补补妆,莫叫东珠她们瞧见。” ps: 本章涉及情节及前文铺垫、后续衍生情节,均在2021年1月4日本人扣扣空间以及本文首发平台书圈里预先有所交代,特此声明。 第五十二章 砸了景阳宫 华南赫送静乐郡主回宫已是掌灯时分。 一进慈宁宫,静乐好像只欢快的小鸟,翩跹着莲叶裙摆向正殿飞奔的一路上,喜悦的呼唤不停: “太妃,老祖宗。九叔答应与莹儿在一起了,莹儿好开心啊!” 女孩笑着、跑着,见到宫人就会停下脚步,拉住那人气喘吁吁的重复: “你知道吗?九叔答应与我在一起了,九叔他说喜欢我,我今天好开心啊!” 华南赫手提四宝琉璃方灯快步在后面追,悉心提醒着: “慢些跑,留神被裙摆绊倒……” 被裙摆绊倒—— 倏然语顿,脑海之中有朦胧的片段断断续续的闪过,极不完整。 很久以前,在某个深沉如许的夜晚,似乎有个女孩曾一脚踩到裙摆,接着倾身撞进他的怀里…… 那段画面,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情节? 这刻的华南赫,意识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反复探究、游走,脚步越来越慢。 “九叔,你怎么了?” 静乐跑回,一张俏脸在灯影下显出疑惑之色。 刚刚她因兴奋跑得太远,发现心爱的男子没能跟上,便折回寻他。 华南赫忙作敛神,疼惜的半搂她,大手轻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抚: “没事,快去见太妃吧,别让她担心。” “嗯。” 女孩神色乖巧,小手与大手五指相缠,加紧了步伐。 一进正殿,肖太妃果然还未安置,华丽的镶珠高领花叶宫装未褪,明翠点金的珠钗头面精致齐整。 她斜侧的下首玫瑰交椅上,还坐着一人。 静乐携手华南赫进殿,兴冲冲的全然不顾有客在,只跑到肖太妃面前浅浅的福身,接着就迫不及待开口说: “老祖宗,莹儿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莹儿与九叔在一起了,九叔要娶莹儿了。” “胡闹!” 肖太妃嗤声,手隔帕子用力拍打圈椅的藤骨扶把,怒意沉浮的眸直杵女孩,向一侧甩头: “还不予贵妃行礼。” “哦……” 女孩吐了吐舌头,转身走向侧座,俯首拜过: “静乐见过慧娘娘,慧娘娘贵体金安。” “静乐乖。” 来者正是慧贵妃时沅卿,眼见与女孩一同进殿的还有九王爷华南赫,忙把头低了低,努力压下凄愁的面色,强挤出三分笑容,木纳而不自然: “皇叔来了。” “臣华南赫给肖太妃、慧主子请安,”男子正色拱手,谦谦有礼: “今儿个静乐到微臣府上玩耍半日,眼下天色晚了,臣送郡主回宫……” “今日莹儿向九叔大胆表露倾慕之情,九叔已经接受了。” 静乐坐在肖太妃身旁,插话之时满脸的幸福堆砌,娇甜动人。 肖太妃凛面横了华南赫一眼,指腹戳了戳静乐的额头,怨声说道: “你啊、你啊,越大越没不知羞臊。” 慧贵妃不明就里,含笑附和着: “如此,真要恭喜郡主和九王爷了。” 肖太妃顿时更觉气郁,神情寒如铁板,语气平平无温而出: “行啦,有外戚在,你作宫妃的不宜久留,跪安吧。” 慧贵妃容色莫名,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周,招惹太妃不悦。 应承着起身,福拜告退。 太妃似笑非笑的眸子轻眯,悄然睨过银发男子,转看桐姜: “给九叔看座。” “谢老祖宗。” 华南赫并不推辞,两手正要撩起后摆落座,忽被上首四方桌案上的东西吸引住。 “什么宝贝?” 几步跨到桌前,低眸看去,男子瞳光一闪,喜笑: “呵,这日子口都有杨梅了!” 这疯癫的男子向来无视规矩,肖太妃并不与之见怪,眼底凌厉的精芒迸射,悠悠一笑道: “哪里是什么真杨梅?不过是些唬人的小把戏。九叔莫要客气,你来尝尝看。” “臣多谢老祖宗。” 华南赫大咧咧的拈起泰兰掐丝二齿金果叉,叉了一枚通红浑圆的果子送入口中。 须臾,他停了咀嚼的动作,眉眼飞扬: “原来是道甜品。” “好吃吗,莹儿也要!” 静乐嗓音甜甜的跑了来,双手攀住男子的肩头。 华南赫叉了另一枚,喂给她。 静乐接连吃了两枚,赞叹不绝: “好吃、好吃,老祖宗的小厨房里难道换厨子了?” 太妃沉冷的目光从华南赫身上飘然移转,对女孩和颜笑道: “那儿啊,这是景阳宫那位一大早亲手做得,拿来讨好哀家的。” “啊,又是那个狐狸精?我呸!” 静乐啐了口,推开男子喂来的甜果儿,拽出手帕抹嘴,满脸的嫌弃。 太妃看了华南赫两眼,黠笑道: “罢了,听闻那位惯会用这些华而不实之物收买人心,原本哀家也不相信。可刚刚听贵妃哭诉,真真儿是长了见识了。” 静乐郡主追问: “莹儿方才就觉慧娘娘神色有异,可是景阳宫那位又给她气受了?” 太妃接过新点的水烟枪吞吐两口,语气淡淡: “刚刚贵妃来慈宁宫和哀家诉委屈,说晌午景阳宫那位到她的妙音阁问安,借为她梳头的工夫用簪子刺伤了她,还一口咬定,良妃五人到景阳宫争抢御赐之物都是受你慧娘娘指使。” 静乐扬一扬脸,面露怒容: “这怎么可能?慧娘娘在后宫是有名的贤惠温婉,如何会指使良妃她们去景阳宫胡闹?云贵嫔那只臊狐狸真是矫情!” “哎,哀家对后宫捕风捉影之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也只得好言安慰贵妃几句。” 太妃轻叹,五指顺一顺百福金缕垂丝耳坠子,笑意复杂: “想来她们都是服侍你皇帝哥哥的嫔妃,我这老太婆要劝,也是劝她姐妹之间理应和睦相处。” 静乐不悦,倔强的反驳道: “您就该拿出太后的架子来,严惩景阳宫的妖妇。九叔,你说莹儿的话对不对?” 女孩转面,看到男子二指捏着那鲜红艳美的面果子,唇角勾起,仿佛陷入眸中遐思。 静乐小嘴一撅,抬手打掉果子,跺脚: “不准再吃这臭东西!” 男子凤眸眨动,看了女孩两眼,轻笑: “本王不过是在思考,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极善于蛊惑帝王心,偏能做出如此精妙之天物,那她到底是仙女还是恶魔?” “管她什么仙女、恶魔,本主看她是嚣张到头了!” 静乐说完,气冲冲往殿外走去。 太妃扬声: “莹儿,快回来,天都黑了你还要野去哪里!” 转头看向男子,她微有松弛的眼尾斜飞,笑容恍有一丝诡谲: “他九叔啊,静乐年岁小,哀家担心她再惹出是非来,你带人跟着去看看吧。” 华南赫来不及多想什么,拱手领命。 望着男子扬长而去的背影,肖太妃眸色遁厉,冷凛的压下嘴角。 —— 景阳宫,东珠将一碗热腾腾的补品呈到云汐眼前。 “主子,您制的这碗‘乌头莲’成了。” 云汐向秋岩色椭圆碟里看了看,露出满意的微笑: “那‘海珍鲜’的火候也差不多了,吩咐小厨房启锅端来吧。” “主子的手艺真好,奴婢就去。” 东珠笑着恭维一声,转而出殿了。 这些时日,云汐没事就在琢磨《珍馔琳琅录》里的二十八道美食。 眼下的“乌头莲”和“海珍鲜”,都是书里提到的美食。 乌头莲,取自珍惜的食材乌头米。 两枚去壳取籽,清水泡半刻时辰。每颗裹以桂花糖浸渍的糯米碎,填入六月新鲜稚嫩的莲蓬,码入盘中,兑牛乳少许,隔水蒸熟。 成品可见莲房青绿,乳色亮白,颜色衬比鲜明清爽,乃初夏祛湿补脾、清心醒目的养生膳食。 海珍鲜,以素有“海八珍”之称的花胶、海参与鱼翅三味,每味各五十钱,与槟榔花五钱、整鸭同入砂锅上火炖汤一时辰,具有养血,助创口愈合之功效。 “来,知棋、小车子,你们过来尝尝这道乌头莲的味道如何。” 云汐莞笑,招呼大伙的那时听得殿外一阵乱糟糟的,恍是进来不少人。 “郑氏狐狸精,你给本主出来——”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伴随惊惶的喊嚷,东珠手举托盘慌慌张张跑进正殿: “主子、主子!” 云汐将托盘里的甜白汤碗稳稳置于桌案上,冷静起身,正见静乐郡主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挤进了大殿。 女孩面带怒色,目光锐利一扫四周,抬手指向顾云汐,狠嘚嘚道: “姓郑的,那日你动手打了本主,今天本主要讨还回来。来人,给我砸了这狐狸窝!” “本宫看你敢——” 云汐正色嗔斥,长身直挺挺立于女孩面前,当仁不让。 侍卫们面面相觑,没人胆敢率先对帝君的宠妃动手。 “给我砸,有事本主自当担待!” 静乐旋身绕过云汐,抄起一只彩釉插花屏壶就往地上摔。 破碎的声响像是给侍卫们壮了胆,他们再无顾忌,跟随着动了手。 大殿里一片打砸与哀求声。 “郡主这是要做什么,有事好说,有事好说啊……” 小车子跪在静乐脚下不断磕头,在他和景阳宫人的眼中,云贵嫔和郡主都是主子。 眼下郡主登门来找茬,他们不能与之动手,只能好言求她高抬贵手。 知棋挡在云汐身前,展臂保护她,生怕急眼的郡主过来伤了她。 云汐双目狞红,身形颤抖,环视着十几个穷凶极恶之徒,撕声大喝: “住手,你们住手——” 无人理睬她。 云汐愤然推开知棋,大步走到静乐面前,一手提起她的衣襟。 “给本王放开。” 轻柔的声音持有一丝告诫,如烟似絮飘入云汐的耳中,足以令她陡然惊愕,五指猝的松开。 第五十三章 挨了一耳光 景阳宫,云汐心惊而凄惶的旋身。 那袭欣长的身影已站在殿门口,跹然的菱纹暗绣红袍如灼灼的烈焰,两肩、胸口棕榈色盘龙张牙舞爪、咄咄的逼真。 龙身上,每寸鳞片都以细银亮丝线穿黄米大的金珠相互隔开,在满殿熠熠的烛火中金华闪转,光耀夺目。 两对目光交织,云汐脑中“轰”的发蒙,只看到眼前雪白的一片。 脚底绵软,纤盈的身躯晃了两晃。亏得知棋眼疾手快,冲将过来以手撑扶。 往事沉浮,记忆重重叠叠纷沓冲涌,她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望着他,木然半握的掌心里俱是冰冷的汗水,洇洇蔓至每条指缝。 终于,见面了吗? 分别足足一年过半,这般慌促、这般毫无征兆的再次相遇…… 云汐身旁,知棋诧然睁大了眼,惊愕的注视男子被鎏金镂花彩宝头冠箍得整齐的白发,眼底倏然一热。 男子平静无澜的眸光微微打量过云汐,并无半分感情,灰白的朗眉微微蹙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静乐的面前,殷声问询: “你没事吧?” “没事,好的很!” 女孩扬面,得意的冷笑瞥过云汐主仆,瞬间像是得了势。 对男子娇甜的笑过,猝不及防,抬手朝云汐就是一巴掌。 这一耳光来得又狠又急,结结实实落在云汐的半张脸上,连带着脸皮儿都被女孩的指甲划破,剐出两道血印子来。 任何人都没有想到,方才还是混乱不堪的大殿,遁然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云汐软软的靠在知棋怀里,被她带着往后退却几步。 她只听到耳廓嗡嗡的鸣响不停,仿佛洪水在头颅里狼奔豕突。 脸上那热辣辣的疼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了面颊。 而她没有任何反应,不言不语,一张肿胀得左右脸颊不再对称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只是定定的望着他,望着他满头的银发,好像那年离别时刻纷扬的落雪染白了西夷的山川河流,死沉而繁重。 云汐的麻木无辩白让静乐郡主更加有恃无恐,她沉眸冷哼,再一次高高掀起巴掌: “贱人,你如今知道害怕了吧。还敢看我九叔,我叫你看——” “奴婢求郡主不要打了,要打就打奴婢吧!” 知棋旋身替云汐挨了一掌,哭求着拥紧她的主子,将脊背留给静乐。 静乐被激怒了,扯住两人撕打着,谩骂着: “下贱主子教出下贱奴才,本主今天不会放过你们!月心,星幕,你们两个还傻站着干嘛,还不过来替本主好好教训她们——” 云汐在粗暴的推搡下依然不逃不躲,如无感的泥胎听之任之,头上两枚羊玉流苏步摇猛烈的打着耳轮,沙沙作响,冰冷而痛。 她零零的身形仿若一片风干的枯叶,虚弱无憔悴到只想随波逐流。 她始终直愣愣的看着华南赫,看着她日思夜盼的夫君,一对目光在他身上完全生了根,再难挪动。 那慢慢盈满眼眶的泪水,终不胜身体被动的前后摇曳,颠簸中面对着他,洋洋洒洒的播撒下去。 那年诀别,记忆就像是定了格。 脑海中他的模样,永远琅华绝俊,眉宇漆黑,三千墨发飘逸,英挺不凡如降世的谪仙。 为何再见面时,他会是这般的样貌? 华南赫已霍的冲来,不由分说拉开静乐,凛声微嗔道: “好了,莫在下人眼前失了郡主的身份。” 女孩难以置信,不情愿的甩手晃肩,发起脾气: “九叔,你为何要莹儿放过狐狸精。彼时她抽了我三个耳光,我才还她两个!” 华南赫眉头一皱:“见好就收,再胡闹,本王也不帮你!” 话毕,带着股子莫名的情绪,男子眼帘挑起,眸光不可抑制的再次与云汐的触到一起。 仅存的记忆里,他到京城安居以后所见过的绝色女子并不在少数,却从未遇过一人犹如眼前的这位,在逆境不平之中仍可静静独立。 她清绝容颜上一对杏眸平寂却也悲伤,眸子点漆般的犹为黑亮。 她的双目就是神秘无底的湖水,波光潋滟的,似乎又带着某种攫取的力量,如千万缕细腻的蛛丝。 就算什么也不做,只那么平静的凝视着,也会让人心头一恸。 审视的目光幽微闪了闪,这刻的华南赫,内心蓦地生出一个疑问: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殿外,骤然升起的尖利嗓音划开空气的死寂: “皇上驾到。” 满殿的人,一时间齐刷刷低头跪倒。 “怎么回事,才消停了没几天,你们又来闹腾什么——” 随着明黄金龙吐珠云纹靴跨入门槛,华南信一壁威喝,一壁负手进殿。 一年轻男子紧随帝君身后_进殿。 云汐侧目向其窃视一眼,虽觉面孔陌生,但见他头戴玄纱网格无翅高帽、身穿湛青色麒麟曳撒,足可断定此人该是继夫君冷青堂之后,新一任的东厂提督,月西楼。 低眸细思,这华南信来得真够快的。 不知此次自己得与夫君相见,是否是华南信故意安排,用以试探他们夫妻二人? 而以夫君的智慧,他在京城安身却不急于来见她,也是在暗中细细筹谋什么。 此番见面,他的种种反常必是装出来的。 如此,云汐决定自己该配合夫君,演好这出戏才是! 诸多疑问与猜测都想是急箭飞驰,自云汐脑中一闪而过。 她明白,眼下的自己,必须面对华南信做出些什么来。 “皇上,臣妾今日受辱,再不能活了——” 帝君刚刚落稳脚跟,云汐就哭叫着俯身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往颈窝杵去。 “主子,不要——” “爱妃!” 惊惧的喊叫像是此消彼长的潮水四下迭涌不止。 月西楼骇然惊眸,侧步急奔而来,两三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利器从女子手中夺下,继而欠身抱拳: “恕微臣得罪了,万请贵嫔主子保重玉体。” 华南信五指颤抖,展臂搂住云汐,托起她红肿见血的腮,眼底的怒火汹涌而出: “是谁伤了朕的爱妃,是谁——” 云汐握了帝君的手,哭声难抑,悲戚着摇头: “皇上不要再问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您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已然辛苦,不可再为臣妾分神了……” 对面的银发男子突然冷笑,促狭的凤目直视云汐,嗤之以鼻道: “哈哈,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这位小主确实会着些蛊惑君心之术,当真是当人一套,背后一套呢!” 华南信眼神凛凛的没有半丝温度,刀剑一般劈向他的皇叔,拂袖怒斥: “华南赫,朕待你不薄,你身为外戚怎可随意往来于后宫!” 静乐见状冲到华南赫身前,面向帝君忿忿不平的解释: “皇帝哥哥不准骂九叔,砸了景阳宫的人是我,打了你那宠妃的人也是我,九叔只是放心不下随我而来的。你要骂,就骂我好了。” “你、你真是狗仗人势——” 华南信手指静乐,语音怒极而抖。 身为帝君,他深知每时收敛情绪,将喜怒不形于色的重要。 然而今日的他,真真儿的再难平灭胸腔内的愤怒。 景阳宫被砸,令他心爱的女人蒙羞,这都不是致华南信怒不可遏的主要原因。 此时使他真正痛恨的事,便是她与夫君华南赫自西夷边界离别后未满两年,最终再度遇见了。 以华南信的脾气,就为一洗昆篁岛之耻,在两国边界商业街寻到华南赫夫妻后,他完全可以杀掉他的九皇叔,再占有叔母为快。 然,受连心血盟的怪力保护,为了云汐,华南信也不敢轻易对自己的皇叔下手。 假如将人永久放逐于条件恶劣的极地,他又要担心万一不慎,华南赫那家伙自身有损,也会害了云汐。 因此在那年冬天,华南信从生死边缘挽救了云汐后,回京时便秘密带上了皇叔华南赫。 他要将其锁在京中,安放于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管起来,好吃好喝供养着,却不给他任何实权。 他的计划是,靠自己的热情与毅力打动云汐,同时暗地派出东厂暗卫,到西夷遍寻当年为皇叔施法的巫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命其解除连心血盟的巫力。 那时,他华南信便可随意大开杀戒了。 即便如此,在华南信的计划里,从来就没有让心爱的女人和他的皇叔再见面的安排。 一切看似命运,却绝非巧合。 眉眼狞然而厉,华南信暗忖,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坏掉他的计划! 第五十四章 谁在穿针引线 在帝君愠怒的注视下,华南赫平静的走到桌前,举起甜白瓷碗向四下展示,眼神冷如冰锥: “皇上无需动怒,您先看过这碗汤。如果微臣的辨识没有出错的话,这小小的汤盅里面该有鱼翅、海参、花胶等物。 先不说前两者,光是这一味花胶,当属海八珍中最为稀缺的食材。 想来一两花胶的价值千金难求,就连朝中一品大员一年都吃不起一、二次。 微臣自西北準凖部发生暴乱后出京巡访,一路多见西北饥民无数,颠沛流离之相可谓苦不堪言,许多人迫不得已只得以黏土充饥。 然,您的宠妃整日都在做什么、吃什么、玩什么? 您作为一国之君对她不加以约束,这样真的无愧于天下吗?” “你给朕住口!” 华南信一震,狠狠拂袖,盯住银发的男子正要怒怼,忽被阵阵破碎声响打断。 侧头就见云汐对着一地珍馐残渣圆睁洇红的眼眸,激烈喘息几下,仰头清凛的怒喝: “华南赫,我果然没有看错,从头到尾你所爱的人永远只有你自己。你可以在众人眼前扮作圣人,可以慷慨激昂满口道理,还可以为天下忧而忧。 可我不一样,我是女人,我的世界很狭小,只有家、亲人与爱人三者。 如今身在后宫,我与那些女人一样,只想得到皇上更多的宠爱。 下厨不过是寻常女人的本分,而我依靠自身所长分得皇上的宠爱,哪里有错?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不需要任何人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点指我的过错,更不需要你来教会我如何做人!” 华南赫心口一闷,感觉难以置信。 听女人的口气,那近乎疯狂的嘶吼,似是在对个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宣泄着压制了多年的委屈,不需顾忌任何嫔妃的仪态和体面。 可他与她,分明就是初次见面。 须臾怔神,华南赫摇头,嘲笑一句: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个疯子?本王说你祸国殃民实是不虚,你看看地上被你情绪激动时随意打烂的一桌饭菜,难道不足以证明你生活靡废,毫无节制? 行,这碗海珍汤留着小主自己喝吧,本王只望小主你不会命浅福薄,越补越虚!” 甜白碗用力砸在桌上,华南赫对帝君拱一拱手,愤然走出大殿。 “九叔,等等莹儿!” 静乐郡主不满自己被他丢下,横过顾云汐一眼就要去追男子,被帝君拦下: “等等,朕何时准你走了?” “皇帝哥哥,你做什么?” 女孩被侍卫横刀阻截去路,惊眸向那未出鞘的兵刃看过一眼,遁然心口发虚。 华南信冷眸眯细: “静乐,朕看你长大了,也不需养在老祖宗的身边了。朕就赐你‘朔风堂’吧,你即刻跟随内侍过去,从此再不必回慈宁宫了。” 女孩惶然大惊,摇头不止: “皇帝哥哥,莹儿不去朔风堂。那里地势偏僻,莹儿害怕,莹儿要见老祖宗!” 华南信勾唇,笑语凌厉: “怕什么,朕会多派些上了年纪的嬷嬷好生照顾你,顺带教教你宫里的规矩。还有,下次见到朕,不准再叫朕‘皇帝哥哥’,你要叫朕,‘皇上’!” 女孩语塞,倒抽几口寒气,定定望着帝君的双眼,溢满泪光。 华南信转身,不耐的吩咐: “带她下去,朕再不想见到她——” 内侍们不由分说,抓起静乐的臂膀就往殿外拖,侍卫紧随其后。 女孩惶恐无助的哭叫声,一路张扬,渐行渐远: “皇帝哥哥,你为何如此对待莹儿!莹儿要见太妃,莹儿不去朔风堂——” 趁宫人打扫大殿之时,华南信步入寝阁,亲手为云汐的脸伤上药。 云汐态度冷冷,推开帝君执药棉的手,身形闪至一旁。 华南信无奈放了药瓶,沉郁长叹: “云汐啊,朕知你为何事气恼。” 静了静,他继续陈述: “一年半前,你倒在血泊中,所有人都以为你去了。当时皇叔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在内力爆发之际被月西楼出手封了主穴,一时气血逆流,瞬间白了头。当他清醒过来,从前的记忆没了,人也变得疯疯癫癫,性情喜怒无常。” 云汐的星眸,因震惊而扩至极限。 夫君,失忆了? 这是真的,还是他为暂时求存,故意效仿从前的华南信,装疯? 女人怒极转身,容颜冰冷清绝的步步逼向帝君: “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了。是皇上您将这样一位皇叔留了在身边,对外以彰显您的仁爱之心,确是无愧‘仁宪’二字。 对内,也可在适当的时机,亮出这样一张牌来试探臣妾的决意,顺便当着众人给臣妾一些难堪。” “云汐,你误会朕了!” 华南信心急火燎冲上来,炙热的大手箍紧女人两肩,快言解释: “朕没有,朕从没想过用他来试探你。云汐,朕对自己有信心,朕完全可以只凭自己的能力得到你的芳心,又何需试探?你不知道,刚刚你对皇叔说出的那番话,还有彼时对索罗夫妻说过的话,朕听后内心有多么高兴。 今日之事原本就是意外,朕怎舍得为试探你,故意遣使静乐砸宫?怎忍心自己的女人受辱?” 等了片刻,云汐没有半分回应,执拗偏转头颅,两道盈盈闪亮的泪痕,滑下肿胀的腮。 华南信见了,顿觉一颗心跟着软下去,变得好像这眼泪般的,温暖的一汪水。 他捧住女人的脸,信誓旦旦: “这件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今晚你踏实养着,朕去处理手头的事,回头早早过来看你。” 安抚了美人,帝君跨出大殿来到庭院,月西楼立刻跟上来。 华南信眉眼不抬,凛面问道: “他二人见面这事,你怎么看?” 月西楼对帝君附耳说了几句,欠身退到一旁。 华南信微微一笑,字字倾吐如冰: “你的话甚得朕意。罢了,你带司礼监的人去,即刻将那边的宫人全部换新。从此,谁也不准再往她跟前传送宫里半点消息,否则杀无赦!” …… 夜色幽幽,烛火影绰。 知棋为云汐受伤的手臂换过新药,在缠裹伤带之时,悲萋萋的小声道: “主子在这宫里简直太遭罪了。您的那碗海珍鲜,本是为早日愈合这道伤口而制,如今却被九王爷误会。他哪里知道,您的这道伤是因他落下的。” 云汐淡然笑笑: “这样不是很好吗?本宫刚刚倒可借题发挥,见过夫君后便用皇上的手治了那个在背后助推,巧做穿针引线的人了。” 知棋咬唇:“主子,您怎知那个想要试探你们的人,并非皇上?” 云汐慢慢落了长袖,浅笑道: “原本到皇上赶来时,本宫都在坚信这是他为做试探故意排摆了这局棋。 可后来皇上自己说出九王爷已经失忆,这就不得不让本宫推翻了之前的全部猜测。 一个失忆疯癫的人,对皇上而言就是一颗废子。然而在别人眼中,极可能成功牵制到皇上。 不过这样一来,那人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毕竟咱们的皇上不再是从前势单力孤的宸王了。” 慧黠的眸光流闪,轻睨尚在艰难思忖中的知棋,云汐笑得胸有成竹: “明日一早你让人等在庭院,架阁库又要送赏赐来了。” “是,”知棋会心一笑,为云汐整理被角: “不早了,主子安置吧。” 床幔合拢,云汐在隐秘静寂的空间里陷入沉思。 要说夫君华南赫当年面对爱人身死,受到强烈刺激致使内力倾势爆发后一瞬白头,云汐信。 而月西楼为着帝君安危,及时出手封锁华南赫的三道主穴,云汐也信。 然夫君就此失忆疯癫,云汐仍抱怀疑的态度。 想要摸清他是真失忆还是伪装出来的,恐怕只有想个办法,找可靠之人仔细调查一番才行。 …… 慈宁宫,肖太妃对坐铜镜,满头繁重的头面已卸得干净。 身侧,桐姜手持白玉滚,正细细的轻碾过主子的每寸面部肌肤。 那白玉滚上两枚主石是以结合阴阳二气的精纯细料打磨而成,椭圆三寸来长,一枚表面光滑,一枚表面刺突,其中空有孔,用赤金的轴条贯穿,两枚玉石之间以一錾金嵌宝的玉石柱相连。 每晚就寝以前,肖太妃都要在净面卸妆后,先用带刺的一面碾压面部,再以光滑的一端滚触皮肤。 如此,在妆台前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之后,经玉滚盘护后的面容白里透红,色泽艳丽如饮陈酿一般,皮肤光滑得足以吹弹得破。 窗外,更漏的水一滴滴的淌落石斛,动静细微养耳。 女人闭目,眉头促狭: “那头还没有消息传回吗?怎么静乐也不见回来?” 桐姜幽幽瞥向窗外一眼,手上的动作稳而不懈: “左不过有九王跟着,闹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出事,怕只怕到头来惹皇上不悦。” “那又如何?”肖太妃沉哼,眼帘不撩半分: “不是看在皇帝沦落之时,那姓郑的狐狸精和东厂好歹护着他,哀家根本容不得她在后宫这一年半载。 如今皇帝对那只狐狸精抱有幻想,总逃避真相也不是办法。她想上皇帝的龙床,阖宫相信哀家却不信。就算是真,哀家也不会让那样的女人被皇帝宠信……” 内侍急惶惶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帘传入寝阁: “老祖宗,不好了,东厂月督公带人闯进慈宁宫了。” 铜镜中容光焕发的女人脸,陡然剧变…… 第五十五章 蛊笛回来了 皇宫的每夜都是格外深沉幽长。 这样的夜晚,总让云汐睡不安稳。 又一个辗转翻身,她无意中睁开迷蒙的眸,瞬间看到那苏紫的繁花蝠鸟晖春床幔明显一动,有道黑影悄无声息的落在床前。 “谁!” 云汐骤的惊醒,挺身而起。 月光斜入幔帐,打亮他的半侧脸颊。 五官深邃,俊美无俦的男子正一言不发的望着她,幽黑的眼底闪着悲悯的亮光。 “夫君,是你吗?” 云汐素手掩口,就快要喜极而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 谁曾想,那几个时辰之前才与她在景阳宫里有过激烈争吵的男子,会在深夜时分身着夜行衣,悄然潜入了她的寝阁。 “丫头,是我……” 凤目里的光辉转而暗淡了一重,男子低幽幽的开口,声音轻淡得好似天边薄薄易逝的云彩。 “显哥哥?” 云汐眨了眨杏眸,惊诧的目光闪转,这时才留意到他那与夜色自然融合的墨发。 男子并非她的夫君华南赫,而是蛊笛,是华南赫的孪生哥哥华南显。 片刻局促过后,云汐眸色冉冉,挺直脊背向他挨近去,面容再次现出百般的喜悦。 “显哥哥,你回来了?你的脸伤也治好了?” 蛊笛坐在床边,不急于回答,一双颜色凝重的眸紧紧的看她,看她眉眼憔悴的脸。 一瞬间出手将人抱在怀里,他沉沉阖眼,嗓音发哽: “丫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自嫁人到被迫转回大羿皇宫,很久都没人再叫她“丫头”了。 许是被这一声感慨勾出了太多的回忆,使云汐不堪伪装坚强的重担,终在蛊笛的怀里哭得溃不成军。 待她情绪好了些,蛊笛才作解释: “我和玉玄矶寻齐制作香玉散的配方,便找到江淮安配药。我的脸伤痊愈了,遇到索罗华的线人,才知道你和九弟出了事。 丫头,当年我就说过华南信绝不可靠。九弟终是太过仁慈,以至于害了你们,害了东厂的旧部。” 云汐湿漉漉的脸庞离开蛊笛的胸怀,悲声哀叹着,泪水涟涟不断: “我也听说了,程千户、三挡头、四挡头已经不在了。” 蛊笛握起女子寒凉颤抖的手,捂在两掌之间: “迄今为止让我最为后悔之事便是私心作祟,暗下毒手废了你的武功。丫头,你本是雄鹰,却被我折断了翅膀,沦为华南信的笼中鸟。” 蛊笛深邃有型的凤目,在夜色中弥漫出盈盈的水光。 云汐浅笑摇头: “那些已是前尘往事了,显哥哥,我已经不再怪你,你也早日放下吧。我的哥哥,他还好吗?” 蛊笛对她点头: “你放心,玄矶他好得很。他随索罗华的线人去西夷寻找巫师了。我想,不久以后他们就可以与索罗华回合……” 一丝犹豫后,蛊笛话锋一变: “丫头,从前我对你哥哥总有误会。其实他的本性不坏,只是少年时的遭遇令他变得犀利不近人情。我想,我可以照顾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云汐唇瓣翕动,讶异的目光蛊笛温煦的眸色承接一处。 她当然明白他的话意。 蛊笛与玉玄矶,虽然她对那种感情没有体会,但只要是他们两人的决定,她都会尊重。 特别是,她后来得知在夫君假扮太监的年月里,她的哥哥一直对其情有独钟。 如今这样的安排,这种组合,不仅可以让蛊笛与玉玄矶彼此不再孤单,也算弥补了玉玄矶的一大遗憾了。 云汐的笑容清素好看: “哥哥说过,从前的我们,各自为他人、为使命而活。今后,我们该为自己活。显哥哥,请代我照顾好他。” 蛊笛对着她凝神片刻,唇角荡然一抹悲怆的笑纹: “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搭救你与九弟,你不要轻易放弃希望。” 见云汐无声的木然点着头,他神情一变,敛去满面悲喜,缓声问: “你呢,你在华南信的后宫里还好度日吗?他…有没有对你不轨?” 云汐将眸光偏至一旁,苦涩的笑笑: “眼下,我名义上是他的女人,他每来景阳宫自然免不了对我动手动脚。不过,我大体也能应付过去,不叫他占了大便宜便是。” 蛊笛从衣襟里抹出一个纸包。 云汐接到手中: “这是什么?” 蛊笛叹气,蹙眉解释: “这是你哥哥托我交给你的,每次取用只需半匙,融在茶水里无色无味,就算太医院也查不出来。 人喝下去,就可生出一身痘疮,其症状与天花无异,却不会传予他人,四五日可自愈。 这是为护你清白的虎狼之药,对自身也有一定的损伤。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取用,切记不要过量。” 云汐听得脊背直冒冷汗,正色道: “多谢显哥哥,我会小心保管好它。如今你回来了,我正好有一事托你调查。” 蛊笛起身:“你说。” 云汐叹气,抱住曲起的双腿: “昨日我与夫君在宫里见面了……” “真的吗?”蛊笛惊愕,急匆匆打断了云汐: “他和我一样偷偷来找你了?那他可否对你讲明他有何计划,准备何时救你出去?” 云汐面色悲凉,下颚抵在膝头上,沉沉回答: “他整个人的状态很不好,根本认不得我。华南信说,那年在西夷,夫君他受到强烈刺激,人已经失忆了。为了我,华南信不敢对他下杀手,只好把他养在京城里。” 蛊笛听得脸色苍白,十指桀桀抽搐。 惶然细思一刻,他低声呢喃: “难怪,他从出事以后都未联系过索罗华和我……” 云汐愁容不解道: “可我仍旧心存一线希望,或许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为瞒住华南信不得不做隐藏。总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望显哥哥设法进入九王府,细细探究一番才好。” “进入九王府并不难,包在我身上。你要保重,谨慎用那药粉。” 浓浓的不舍如涟漪般在幽深的眼底涤荡开来,蛊笛说着撩开床幔。 云汐拖着牙白色滚雪纱寝裙的曳地大摆追他到了窗边,目送他飞身越出“六合喜春”窗扇,黑色身影越过幢幢落落的高檐屋脊。 第五十六章 我们只是在玩游戏 九王府—— 悠扬婉转的曲调从灯火朦胧的窗棂缥缈传出,撩破了深夜的寂静。 房间里,火光摇曳中坐着酒醉的银发男子,早已褪下全身的赭红袍,改换竹青的云福纹长袍,继续将一杯杯琼浆生吞下肚去。 身边作陪的人,是那两个来自皇宫教坊司的姑娘。 一个怀抱琵琶,边谈边唱;一个则为男子斟酒添菜,无抵顺从的表情总也甩不掉几分兢兢战战。 入王府以来,这五个女孩受到华南赫与静乐郡主的虐待,已经两死一疯。 剩下的两个,终日在紧张惶恐中度日,活得也不好。 灯影深深,华南赫饮光了好几壶酒,眼神迷离而酥醉。 意识昏昏沉沉之际,那人的身影再次闪回于脑海中。 就在昨日,他在景阳宫里见到了她,传闻中被帝君华南信无比宠爱的云贵嫔。 他看不惯她奢靡的饮食习惯,又对她两面三刀的行为感觉气愤,当着众人就将她羞辱了一番。 事后当晚,华南赫又一次身处熟悉的梦境。 那里,他踏过缭绕的云雾,被哀怨伤感的笛声指引着走到那颗葱郁的桂花树下,鹅黄纷飞之中,听着那湖蓝衣裙的女子柔声唤他: “夫君……” 那刻白雾骤散,女子的脸赫然暴露在他的眼前。 她,竟是云贵嫔! 自梦中翻身惊醒,大汗虚脱。 接着,华南赫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一整天,身心承受惶恐与困惑的摧残。 他实在难以想通,回京后不满两年的时间里,他为何会频频做同样的梦。 又为何,昨夜梦境中那令他疑惑却又牵肠的女子,竟是皇上最爱的女人,云贵嫔? 难道,只是因为日有所见,才会夜有所思? 华南赫感觉此刻的自己陷入了一个错乱的怪圈。 随着梦中的女人脸清晰的凸显出迷雾,无数记忆的碎片都像是一股脑的涌现而出,每一幅俱为毫无连接点的活动画面,跳跃着、模糊着,将他空洞许久的意识界填得满当,且不断膨胀,逼得他几欲发疯。 面对那些凌乱的画面,他有些分不清哪些存在于梦境,哪些存在于现实,是他的想象,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曾经。 唯有一副杏眼的画面,清浅、明亮又带着点点无以名状的悲怨,只定定的看着他,那么平静与美好,竟无时不在牵动他的心。 一双酥手举着酒杯,毫无生息的进入了华南赫的视野。 他强睁醉眼看向女孩。 她的五官,在他眼前逐渐变形为另一副面孔,云贵嫔的面孔! 华南赫内心一惊,摇晃着大手,动作僵硬的扳起女孩的下巴,被烈酒灼得沙哑的嗓音,低沉撩人: “你是谁,告诉本王,你究竟是谁?” 房门猛然大开,一道黑影落在醉熏熏的男子面前。 “啊——” 两个女孩吓得惊叫,才滚下八仙椅,裸露的玉白脖颈上就挨了一记掌风。 猩红的热血喷洒出来,两人还未看清来者的容貌,便在血泊中没了声息。 华南赫怔怔望着来人取下蒙面的布,凌厉的目光剐向翻倒的玉壶和一桌的残羹冷炙。 神情凶厉一变,黑衣人探出手掌揪住华南赫的衣襟,黑眸被他满头白发蛰得生疼,悲声的嗔斥: “九弟,你在做什么!你终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可还对得起云汐吗——” “你…你不是本王吗?” 华南赫眸光涣散,表情恍惚一刻,又沉入低迷的惶恐之中: “这是梦、这是梦!对,本王定是又做梦了……” 这样的自说自话确实让他轻松了不少,笑嘻嘻的攀扯住蛊笛的两臂,嘴里念念有词: “奇怪,你怎会跑出铜镜?别闹,快点回去,回去……” “九弟,你清醒点!我是你的孪生哥哥啊,我是华南显!” 蛊笛气急,一拳抽在华南赫的脸上,愤慨却心痛的看他歪在桌下,醺醉的目光还在四下寻觅着: “铜镜、铜镜在哪儿?本王…要送你回去…嘿嘿嘿…” 蛊笛满脸震惊,紧盯脚下蠕虫般的男子,喃喃自语: “难不成,他真失忆了?!” …… 六月孟夏,皇宫里碧枝如丝,处处花香阡陌。 晨起时气温不是很热,旭日透过晴空下沉浮的薄雾遍撒金辉,像重叠伏涌的海浪,迷人眼帘。 一早,嘉美人派人来请云汐、张选侍、颖嫔、舒嫔、赵婕妤几个要好的姐妹,到她的梨香苑做客。 昨个儿才与家人见面,嘉美人得了满满三斤藤壶,连带着些肥美的海鱼籽。 云汐赶到梨香院时,其他几位小主正陪着嘉美人闲叙。 藤壶泡在小厨房的清水里,显然还没拾掇。 嘉美人最好吃喝,知云汐善做美食。 那食材,自然是她大言不惭留给云汐的。 云汐也不介意。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提到下厨烧菜,她都会精神十足,即便是个病殃殃的身子也会立刻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藤壶,虽算不上“海八珍”里的一员,却因味鲜肉肥被称作海界的霸主,是种无比珍贵的海洋食材。 云汐当即将那三斤藤壶全部撬开,取肉芽,清洗干净再拌上切碎的羊酪子、小葱沫和姜丝,分成几堆由着鲜嫩荷叶密封起来,放到炭火篦上烤。 少时肉芽熟透,那股子海的鲜气融合了乳香、葱香,种种诱惑之味又在炙烤的过程中被清甘的荷叶锁得死死。 烧制全程除了羊酪、青葱和少许姜丝再不必放其他佐料。 藤壶肉芽入口,自带海水的咸香,是极美妙的大自然馈赠。 这种“酪藤壶”的吃法,正是《珍撰琳琅录》中对野生藤壶的介绍。 烧烤藤壶的同时,云汐用葱段、姜片、蒜瓣、青椒、小米辣几味佐料将那海鱼籽爆炒至半熟,后兑花雕酒、少许十香汤料再炒,便做出了美味香辣的干烧鱼籽锅。 嘉美人从司膳房里选了三荤三素一汤的例菜摆上桌,打开一壶杏蜜,几人开怀畅饮,一顿午膳吃得倒也尽兴。 出梨香苑时近正午,日头如火如荼,明晃晃的烘着青砖地皮儿,把个宫道两侧的花木都烤得蔫头耷脑。 东珠命人在显轿两侧高打起华盖以隔绝日照,然暑热那一浪接一浪的扑面而来,却是华盖无法遮蔽的。 不得已,东珠选取捷径,带人横穿一条竹林小道以躲避暑热。 云汐懒懒的歪在轿椅上不愿动弹,身子被轿子一颠一颠的犯起了酒劲。 指尖撑着眉心正在昏昏欲睡,猛感显轿突的一停,一抹赭红遁入眼帘。 云汐的酒劲立时醒了一半,脊背挺直微微前倾,向显轿前方的银发男子看去。 “九王爷?” 男子仰观女人妩媚精致的容颜,凤眸里悄然掠过一抹惶然的光亮,而对她同样专注的凝视眼神,毫不避让。 勾唇冷笑,男子说得直白: “云贵嫔,还真是冤家路窄。” 云汐心头微凉,可她并不气馁。 单凭他这满口生硬的语气,还不足以断定他是当真不认得她,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云汐慵慵一笑: “王爷,不知您大中午入宫又抄小径,所为何事?” 华南赫表情麻木,耸了耸肩膀: “本王认为,这并不关娘娘您的事。” 今早华南赫是被府里下人们唤醒的。 一睁眼,扑鼻的血腥让他眉头重重皱起。 揉着跳突发痛的太阳穴,他茫然看向四周,顿时被地上两具伏尸和墙面上喷溅的血迹,惊得心跳急剧。 当时,两个小厮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话。 这个九王性情怪癖,喜好圈养猛禽,喜喝花酒却又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 他把自己和美女们关在院里喝酒唱曲,从来不让下人留下伺候。 若是哪个不长眼的运气差,坏了他的规矩,不是被扔进豹笼活喂了黑风,便是被剥皮拆骨做成掌中灯、人骨扇、人皮玉面屏风,等等的例子数不胜数。 很明显,有着先前的血腥事件,彼时面对两女的尸身和满屋鲜血,就连华南赫自己也信,她们是被他昨夜醉酒后失手杀死的。 华南赫被小厮们扶到椅上,凝神叹气后,吩咐他们选上好的棺木将人好生发送了。 后小厮告知,宫里的喜公公适才来过,替静乐郡主捎话说想念九皇叔,要他务必到朔风堂见她一面。 华南赫先行顺轿前永露寺,听慧蝉大师讲经。 这是他每每被烦事困扰,辗转不得解脱时都会做的课业。 接着,他在闹市街的知名店铺里买了些静乐最爱的糕点和女孩玩的布偶、如意、九连环等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进宫去探望她。 朔风堂地处偏僻,远离后宫东西十四局,故而为早点见到女孩,华南赫走进竹林的羊肠小路。 不想才走至一半,便遇到了上次与之争吵的麻烦角色。 此时云汐直视男子的清冷决绝,心房如被数枚钢钉穿刺。 她强装镇定,向周遭张望一下,歪头轻笑道: “再往前便是朔风堂的地界了,莫非皇叔要去私会静乐郡主不成?” 那日景阳宫里,眼见他对那任性刁难的小姑娘百般维护,云汐心中已经生出很不好的预感。 到底那两人是何关系,她急于一探究竟。 华南赫容色不卑不亢,冷冷抱拳,不屑的目光横扫显轿高处的女子: “小主不必将话讲得太难听,都是拜你所赐,郡主才会搬到朔风堂。本王身为皇亲国戚,过去探视一二并不为过。烦请娘娘命轿夫闪出一条道路来,容本王通过。” 原来,真要去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云汐面色苍白,一颗心顿时跌入深渊,既觉焦灼又有股子苦涩,那滋味就像有颗酸酸的梅子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只憋得她五内焚烫。 夫君,你究竟怎么了?你难道真的忘记从前了吗—— 华南赫自然听不到女人发自内心的沉痛呐喊,他只留意到她的一只小手紧抓着显轿朱红的横木,五指颤抖似乎正在怄气。 阳光下,那裸露在湖蓝轻纱下的半截子手臂仿若冰雪雕琢,凝白得有些刺目。 若站在男人的角度上看,这云贵嫔当真算个尤物。 等等,她今日穿的这身湖蓝…… 陡然间想到了什么,华南赫急忙停止翩飞出格的思绪,身子偏转,扳着俊美的一张脸: “怎么,主子不愿先行?那好,微臣让路,主子快快通过吧。” 须臾,云汐神现忧伤,语顿正色开口: “那日皇上下过口谕,让郡主搬去朔风堂的目的,便为的她清修学习礼仪规矩。王爷身为异性外戚本不该随意进出后宫,殊不知长幼男女有别,如今私下探望郡主就更不应该了!” 华南赫将双手拢在袖中,斜睨座上的女子,双眸难掩讥诮: “本王真是想不通,贵嫔主子吃穿用度奢靡不懂节俭倒也罢了,如今越发有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起来……” “王爷,请您注意分寸。” 东珠立在显轿一侧,微嗔着提醒。 华南赫不以为然,扬唇讥笑: “是本王该注意分寸,还是这妇人不知廉耻,不顾嫔妃仪态在光天化日之下阻拦本王?” 东珠立时哑口。 云汐沉面,拳头猛敲横木: “既然王爷如此污蔑本宫,本宫今日不肯让路也不肯先行,就看王爷如何踩着本宫越过轿去!” 华南赫气得颜面发红,灰白的眉毛斜飞入鬓,一抖宽袖大呼: “你是疯子,本王却不会在此陪你无理取闹,告辞!” 云汐心痛不已,颤抖的嗓音清凛且气急败坏: “华南赫你站住,本宫没让你走你敢走——” “你们又在吵什么!” 待华南赫抬眼之际,只见对面明黄锦袍迎风“剌剌“翻飞,年轻的帝王率领仪仗,转眼走到众人的面前。 他举高视线投向五官愠怒哀怨的女人,随即转眸,挑眼看向容色不羁的华南赫: “朕没传召皇叔,大热天的您如何进宫来了?这是发生了何事,惹得皇叔与云贵嫔在此处争吵不休?” 云汐的身形晃了晃,面对多疑的帝君突然而至,当下表现出几分慌张。 这样微妙的神色变化,恰好落入华南赫深邃的凤目中。 他神情从容,象征性的向帝君拱手一礼,浅笑着用食指挠挠鼻梁,态度玩世不恭: “回皇上,也没什么大事。静乐在朔风堂有些日子了,微臣甚为惦念,今日想着入宫与之见上一面,可巧在此处遇到了贵嫔娘娘。 都怪臣一时兴起,正与娘娘玩个游戏,名叫‘我们都是木头人,不准说话不准动’。” 第五十七章 朕,再不能等了 云汐在跹动的竹影下眨了眨眼,紧锁银发男子的目光温软下去,少了方才的锐利。 很明显,她感激对方能够在帝君的面前,把争吵的责任主动揽过去。 华南赫眯眼,掬着一丝坏笑挑高视线。 那刚刚强势得好像只愤怒的小兽般,迫不及待想要张爪子挠人的小女子,此刻居然在局促的咬着下唇。 帝君华南信垂手立在一旁,默默审视那两人各自怪异的表情,只觉自己倒成了个局外人一样,处境有些尴尬。 清咳一声,帝君不冷不热道: “皇叔莫要见怪,朕的爱妃近日身子才好些,不宜在这正午的日头底下晒着。你要玩游戏,朕派些宫人过来,陪你玩便是。” 华南赫玩味的目光从显轿处移开,哂言: “臣不过说笑而已,臣乃草介之躯,怎敢与皇上的宠妃一处玩耍?时候不早了,臣还要去看望静乐郡主,不便留在此处,烦请皇上与娘娘的仪仗先行通过。” 华南信沉沉看他一眼,转头吩咐轿夫: “落轿,云汐下来,朕抱你回去。” 顾云汐愕然,身子立时僵在轿椅上。 显轿才是稳稳的着地,华南信伸手过去捞起轻盈如若无物的小女人,横抱入怀。 华南赫横扫一眼,笑意几分幽冷: “皇上为何如此急迫?可是故意要在臣的面前与贵嫔主子表述恩爱?” 华南信黑亮的眸子低垂,似是而非的望着胸前神色僵硬的女子,嘴角漾开意味深长的笑纹: “朕就等皇叔何时娶了九王妃,与王妃在朕面前表述恩爱的那日。” 仪仗浩浩荡荡,渐行渐远。 华南赫收回牵远的视线,骤然情绪莫名,仿若充盈的心失去一角,变得空旷不适。 …… 一回景阳宫,华南信就怀抱了美人直奔寝阁,还喝退了里里外外所有的宫人。 知棋在大殿里干干站着,向着绣帘不断抻脖子观望。 掌事东珠到底是后宫里的老人儿,早就看出了苗头。 她低声对几个九品宫婢吩咐一刻,将人打发到净室准备澡水。 “干什么呢你!” 转身发觉知棋的神情不对劲,东珠快步走去,压低嗓音斥责她道: “万岁爷把咱们主子一路抱回来,你还看不出来吗,主子的好日子就在今天了。你杵在这里想听房啊,还不快随我出来!” 知棋满心焦虑,又不能闯进寝阁将皇上揪出来,只得垂头丧气跟在东珠身后,躲到殿外去了。 绣帘的另一端,华南信坐在床头,眼神犀利的径直盯向云汐酡红的桃花脸。 “和朕讲实话,刚刚怎么回事?是否是皇叔有意拦了你。” 帝君多疑,必不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与自己的皇叔再次撞到一起,何况这两人,在先前还颇有些渊源。 至今他都后悔景阳宫二人相见一事,且知在那以后,这二人之间将麻烦不断。 云汐侧身倚靠香罗软衾,秀眉浅蹙佯装病态,长指不断按揉太阳穴,恹恹道: “皇上这是在审问臣妾?臣妾受邀到梨香苑与几位姐妹闲叙,回来时不禁暑热,便抄了翠竹长径,碰巧遇到皇叔罢了。 纵然他是皇亲国戚,而静乐郡主一天天的大了,异性男女见天耍在一处总没好处。 臣妾照实规劝了他几句,倒忘记他的口才实在了得,生生就将臣妾怼到无语。正是发窘,皇上您便来了。” 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掠过一抹幽光,冰封的表情瞬息瓦解,帝君笑容淡薄道: “云汐,有件事朕要告诉你。皇叔失忆以后一直与静乐那丫头情投意合。前些时日,皇叔也曾与朕讲希望由朕赐婚,迎娶静乐为九王妃。”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猛砸湖心,炸起白浪无度。 有感对面打来的目光炯明,正残忍的一寸寸攫入她的身体,恍是要将她拆披穿骨一般看得通透。 而她的心底似被钢刀分割着,痛到舌尖打结,痛到头皮发麻。 云汐根本来不及判断华南信刚刚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与夫君近乎两年的分离,这期间任何事都会发生。 且这次分离,与先前在东厂那时的完全不同。 彼时被蛊笛劫去,夫君人未失忆,能够继续坚守与她的爱情。 这次尤为凶险,失忆的他已经成功担任起另一重身份,又是身份显耀的亲王,身边自然少不了女人。 单看竹林的事,才几日不见静乐他便直追到了后宫里,足以证表明那二人的关系并非浅薄。 云汐目前虽不能判断华南信方才那话的真假性,可有一点她再清楚不过。 那就是,她失忆的夫君与她在景阳宫、在竹林里大吵特吵,正是华南信所喜闻乐见的。 不管怎么说,眼下在帝君面前,她绝不能暴露出任何的不悦。 这一系列心理活动,只发生在火石电闪的须臾间。 很快,云汐俏生生扬了粉面,眸光流转,细丝般的魅惑撩人。 “那是他自己的事吧?左不过软弱之人也只能骗骗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臣妾现下可算真活明白了,唯有强者、唯有皇上这样的一国之君才可护得臣妾周全。任他人如何,臣妾可不愿离开皇上。” 华南信听得眸色璀然而亮,心情爽朗万分。 忙扶起软歪歪的女人,让她背靠他的宽大胸膛,接着撸起龙袖,亲自为她按头。 帝君也是习武之人,故而对十指上的力度能够把握得恰到好处。 一番按揉下来的体验,自是舒畅无比。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朕记下了。你放心,朕也舍不得你,朕发誓,今后无论到哪儿,都会带上爱妃。” 云汐阖眼享受筋骨穴道畅然舒爽的感觉,只道华南信那番话讲得莫名其妙,却不想身后之人正一壁卖力的为她按摩着,一壁露出诡谲阴翳的微笑。 发钗一枚枚轻减下去,青丝缕缕垂落。 云汐急睁杏目,对此反应相当强烈。 刚离开男人的胸膛就被他成功捉回,重新困入怀中。 “爱妃,你要去哪?” 云汐面目发白,结结巴巴: “皇上,臣妾的身子才好些,您是知道的……” 华南信笑意见深,带着不加掩饰的索求欲望。 “朕看你恢复得不错,都能溜出宫去吃酒了。爱妃,也让朕尝尝你口中的酒香如何!” 上身倾去,帝君急吼吼的扑倒了小女人,压将上去强行索吻。 错愕的瞬间,眼前华南信被执欲焚得狰狞的面容业已放大到了极限。 云汐慌忙侧头避开。 即便急得快要哭出来,她却要持着撒娇的口气拒绝着,抵抗着: “求皇上放过臣妾吧,臣妾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臣妾想吐……” “怎么,让朕亲一下就这么让你恶心不成?” “云汐,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该知朕为何禁足良妃五人、为何惩治静乐又换掉母妃的宫人。朕有三宫六院,可朕只想取悦你,讨好你一人……” 帝君深邃的目光迷醉,呼吸紊乱,吐纳出团团氲热的气息: “听话,乖乖服侍朕。朕从来不是一个不求回报的男人,朕已等你近两年,如今再不能等了!” 第五十八章 景阳宫闹天花了 华南赫赶到朔风堂时,静乐郡主正面对桌上的饭菜发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转过头,见心心念念的俊美男子已迈步跨进门槛,顿时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两三步跳进了男子的怀里: “九叔,你怎么才来啊,莹儿想你都想了一上午了。” 女孩掂着脚环臂搂住华南赫的脖子,和他举止亲密。 随行而来的王府小厮把两个纸匣放到藤几上,便乖觉的退身出去了。对于竹林里发生的事华南赫有意瞒了过去,只温柔的拍了拍女孩,笑着安慰: “你这几日过得如何,嬷嬷们待你还好吗?” 静乐软软的脸颊离开那寸宽广的胸膛,牵手男子与他在饭桌前坐好。 “别提了,九叔也看到了,皇帝哥哥说是请人教我些规矩,可这朔风堂一天到晚除了三餐、梳洗才有人过来伺候,旁的时辰根本见不到她们半个人影。” 静乐努嘴,轻垂的眸中有水光幽微的闪转着。 她吸了吸鼻,继续抱怨道: “都怪皇帝哥哥轻信了那姓郑的妖精,才把我关到这里,定是要我自生自灭的……” 陡然,女孩被自己的话吓到脸色僵白,惶惶抓起华南赫的手臂,不停的摇摆: “九叔,你帮帮莹儿,你带莹儿走吧。莹儿独自在朔风堂里过得好寂寞,莹儿好想天天都和九叔在一起啊……” 华南赫脸上的表情并不多,直杵杵的目光对准桌面,似正为了什么而出神。 刚刚,听闻静乐又一次提到了云贵妃,华南赫那才是安静没多大会儿的心又似被骤风扑打的湖面,再度狂澜不断。 女孩诧异的看着他,终于发现了他的失态: “九叔,你怎么了?你有没有认真听莹儿讲话?” 华南赫敛神,对她惭愧一笑。 女孩紧锁了眉头,变得更加不高兴了。 忿忿甩开男子的大手,两臂环抱将身子扭向一旁: “哼,人家盼着你来,一来就有说不完的话。你可倒好,居然不好好听我讲。” 华南赫将她两只香软的小手握进掌心,将她往自己跟前拽近了些,和颜哄劝着: “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没认真听你讲话?你刚不是还在数落云贵嫔的不是?人家到底也是个正三品的宫妃,你往后知趣点,少招惹她些。得空我就向皇上求个情,还让你搬回慈宁宫便是。” 女孩怔愣的注视华南赫,圆瞪了不可思议的星眸,唇瓣颤颤的几欲开口申辩。 片刻,她无助的晃了晃身子,脸色通红,修长的食指反指自己: “嘿…今个儿可算新鲜了。合着我请九叔来听我诉苦,最后倒落个被你数落,怪我自己个儿犯贱招惹了那只狐狸精不成?” 下一刻,女孩伸手按住男子的额头,眼睫煽动: “没发烧啊?九叔怕不是撞邪了,如何今日尽帮着云贵嫔讲话呢!” 华南赫被搞得不耐了,拨开女孩的小手,语气沉冷道: “本王也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如今得罪了皇上,可有何好处吗?” 女孩惊得瞳眸一缩,唇瓣努起,巴巴儿的站着再不敢多话。 她这副无辜可怜的小模样落入男子眼中,烦郁的心随即温软下去。 没好气的瞥向静乐,男子动手解开两枚妆缎子菱方匣的细纸绳,轻浅道: “怕你在这边吃不好,买了些点心和玩意给你……” 静乐摆弄两下金丝九连环,又对着一匣子的美味糕点眉开眼笑,毫不客气的拈起一只嫩黄色造型奇趣的鸭形小点心捧在掌心里,极是爱惜着亲了亲扁翘弯弯的鸭嘴。 “哇,莹儿最爱宝斋楼的豌豆黄了,还是九叔对我最好!” 华南赫笑意款款: “那非是叫你在饭口儿上吃的。” 静乐一脸无所谓,向桌上两荤两素一汤的例菜甩了甩头,表情不满: “莹儿不洗吃鱼,可恼司膳房偏要在午膳时送醋鱼来。从前在慈宁宫吃鱼时,都是桐姜姑姑先把鱼刺挑了出来,我才吃的。” 华南赫无奈,浅笑着执箸夹起块鱼肉放入骨白小碟,边一根根的剔除了细刺边怼她道: “还敢挑剔,也不瞧瞧现下自己的境遇,要我说啊你这次挨罚真是不冤!” 女孩“嘿嘿”憨笑,朝手中小鸭造型的豌豆黄咬了一口,满脸绯红,神色满足而幸福。 门外两道人影匆匆的入殿,是管理朔风堂的卞嬷嬷和太医院的女医官。 “卞嬷嬷,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静乐三两口吃光了豌豆黄,看到进来的二人面色凝重,本能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 嬷嬷颔首福身,向华南赫深施一礼: “奴婢见过九王爷,王爷吉祥。” 银发男子落了筷子,笑容温雅随意: “本王今日过来看看郡主,不知卞嬷嬷与乔医官行迹匆匆的所为何事?” 嬷嬷拢手僵笑: “回王爷,景阳宫爆发天花了,乔医官过来给郡主派发药包,可预防疫症。” “什么,景阳宫?” 华南赫与静乐郡主异口同声的惊叫,各自脸上俱是震惊无度的表情。 华南赫怀疑的歪了歪头,眉心深拧不散: “你说的…可是云贵嫔所居的景阳宫?” 他与静乐一样,直到此时都对嬷嬷的话持有异常怀疑的态度。 半个时辰以前,他还在翠竹长径和那麻烦的小女人吵得面红耳赤。 谁能想到,眼下她的宫里居然会闹出疫症了。 紧接这个疑问,华南赫竟鬼使神差的追加了一句: “患恶疾的又是哪位,可是贵嫔主子?” “回王爷,身染天花的正是贵嫔娘娘。” 乔医官低眉垂眼的回答完毕,卸下肩上的药箱,从里面翻找出数枚纸包,依次码在角几上,对卞嬷嬷悉心的嘱咐: “这些药每日一包,分早晚两次煎来让郡主服用,可预防天花疫症。少时司设监会来人发些硫磺、生灰等物,记得撒在朔风堂的庭院四处。” “奴婢记下了。” 老嬷嬷喏喏的答,轻叹口气。 静乐郡主从惊错状态中回过神,当即手舞足蹈,无比的欢悦: “哈哈,那骚狐狸活该!瞧她之前猖狂的劲头整个后宫都快装不下她了。这下好了吧,遭报应了!等她过了这劲儿脸上落下麻子,看皇帝哥哥还会不会要他!” 华南赫冷然的目光跟随女孩翩然飞舞的身形迂游不止,这刻的他竟觉她幸灾乐祸的讥笑尤为刺耳。 霍然起身,银发男子正了正锦袍,准备离开。 静乐脸色一变,举臂堵在门前: “九叔才坐不大会儿,就要走吗?” 华南赫转目不再看她,俊脸上不见半分笑容,变得瞬间清寡沉静。 他一本正经的开口,字字幽冷如冰: “后宫出了大事,本王不好再留于此处。你听话些,这段日子就呆在朔风堂里,千万莫往外乱跑,等疫症过去本王再来看你。” …… 金乌高悬在人的脑顶上方,不遗余力的散射出毒辣的白光。 琉璃瓦上金辉灼灼,笔直的宫道亮得晃眼,被烈日蒸烤出的腾腾热气带着股子青砖特有的土腥气,很是刺鼻。 内侍们三五成群,在宫道上穿梭跑过,个个表情紧张,甚至来不及多看亲王身份的华南赫一眼,更不要说停下脚步,给他行个端正的拜礼。 这个时辰阖宫该是最为安静的,然恶症突发,这群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内侍们不得不忙碌起来,赶赴事发地景阳宫,协助太医做些繁重的驱毒工作。 事有轻重缓急,纵然失了礼数也是有情可原,华南赫自然不会在此关头与那群无根之人多做计较。 步伐越发缓慢,直至停在道路中央。 脑海尽被她的身影占据,玉体娉婷,绰约灵动宛似烟雨之中一菁菡萏,悲伤、媚笑亦或愠怒的一张脸,皆是美艳得不可方物。 究竟从何时起,我会对她如此的关注起来? 扪心自问,华南赫遁然惊起满身的冷汗,表情怔忡无措的直视着明晃晃地面。 她,可是皇上的女人啊—— 一想到她此时正承受着天花恶疾的折磨,银发男子不由得紧吊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完全失了分寸。 他不禁浮想连篇,那不胜病痛的娇躯侧卧在合拢的苏紫流苏芙蓉帐里,满头青丝泻于枕畔。 绝美的女子面色苍白,细眉深锁,形容虚脱而无力,两片唇瓣轻轻颤颤,发出扣人心弦的沉吟…… 她现下的情况究竟如何了,会不会异常难受? 忧惧重重,华南赫终不受控的迈开步子,向景阳宫的方向急急走去。 第五十九章 去寻龙葵果 在朱红镶金钉的大门外头,华南赫看到十多个内侍手提木桶来来回回的,正往景阳宫里运送热水,预备往内外苑的石阶、回廊、门柱等处泼洒,可起到一定的杀毒驱疫作用。 华南赫拾步就往门里冲,被守门的侍卫拦住,抱拳道: “王爷恕罪,请您止步。” 景阳宫出事后,守门人已经换成清一色的内廷禁军,他们用白布包裹了白鼻梁以下的大半张脸,以隔绝宫里的病气,只露着一对炯明的眼睛。 华南赫径直的目光越过侍卫伸向内苑,努力压下望眼欲穿的情绪,信口开河: “哦,皇上可是在里头?本王……有急事面见皇上。” “景阳宫突发恶疾,可是会过给人的……” 阴柔婉约的嗓音,自华南赫身后不紧不慢的飘扬而至。 来者正是东厂提督月西楼。 侍卫一怔,忙不迭的拱手: “卑职见过月督公。” 月西楼无视他们,目光停驻于华南赫凉薄的面容,笑幽幽的对他道: “微臣请王爷圣恭安。王爷,皇上正在殿里守着娘娘,估计一时半刻出不来呢。” 华南赫眉头皱起,视线疏冷一转,拒绝再和月西楼对视。 那阉人饶是生得俊俏,两只眸子却有着鹰鹫般的敏锐,好似阴森森的钩子,自打看向对方的第一眼开始,就恨不得剖其皮肉,总给人极不舒服的体验。 此刻,他那抿唇浅笑的样貌不就像足了一只不祥的猫头鹰,怎么看怎么都有股子奸诈的劲头? “那好,本王改日再来……” 华南赫敷衍的答,眼底闪烁着冷郁的光,满心思都扑在月西楼刚刚那句话上。 听闻皇上不避痘症至今还留在景阳宫里陪伴云贵妃,华南赫蓦的心绪零碎而杂乱,一股子辛甘、苦涩与莫名的酸楚交织,漫上嗓眼又沉入胸肺,直逼得五内沉闷不耐。 在月西楼意味深长的目送中,银发男子举步离去。 身后,那阉人扯着阴魅如水的声调命令左右: “来人,快将宫门关闭,再不得旁人进入。” 华南赫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走着, 步履缓慢,表情空白。 他难以控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个梦境。 梦中那细窈的倩影此刻正在他的记忆之中肆意的飞舞,在满树鹅黄之下一次次的回眸,轻浅的唤他道: “夫君……” 迄今为止,脑中反复描绘着她的脸时,华南赫再没了先前重重的紧张与惶陌。 与其为这种算不上荒唐的梦境终日活在自责和对帝君的歉意里,华南赫倒也生出更多的兴趣来,极想要弄清一点,自己为何会频频重复着如此奇特的梦。 途经神武门,正见守门的军校和两名医馆攀谈得热闹: “刘大人、何大人,您二位如何急成了这样了?瞧瞧这满脑门的汗呦!” “嗨,别提了。景阳宫主子突发天花,偏那能止痘痒的银术根在药库里面没存货,院使大人便急派我二人到民间去寻……” 姓刘的医官长吁短叹,微有苍老的容色惴惴而疲惫。 军校诧然,追问: “怎么,看两位大人的面色,药材没有寻到?” 刘医官为难的抖手,有些急切道: “哪有那般容易?银术根是春时的银术草秋萎续根,冬时挖出入药。说来也是邪性,暑夏根本就不是疫症盛行之季,眼下天花恰就落在了后宫。要用冬时才有的银术根,这叫我们去哪里找呢?” 一旁,何医官接话,沉怨道: “你是不知啊,天花大多发病急,体症高热,身有红疹。再过两三日,那些红疹便会灌浆成为痘疱。那时病患者遍身痛痒难耐,免不了用手抓挠。而那水疱一旦破掉,日后必留疤痕啊。” 军校听后摩拳擦掌,颇是为这两名医官担忧: “想来那位贵嫔主子可是万岁爷的宠姬,真要是破了相……” “我们的脑袋指定要搬家的!” 何医官抢先揭晓了答案,叹息时声调带有悲腔,无不催人动容。 “两位大人,可有替换银术根的药材?” 华南赫快步上前,神色殷殷的问询。 “下官见过九王爷。” “卑职参见王爷。” 医官、军校齐向华南赫施礼。 华南赫大掌一摆,只关注的望着两位医官。 何医官正身,凿凿道: “可用龙葵果实拈破,取汁敷于痘疮处,也能起到拔干止痒的功效。然那龙葵大多生在峭壁的石缝之间,不得索取。 下官回宫的一路倒也想过,莫若试试以马笕搭配薄荷叶,捣汁涂抹痘疱。此方可治愈疖疹,对天花功效如何,也唯有应急一试了。” 语顿,医官眉睫凝郁不振,向华南赫一拜: “王爷恕罪,下官们还要赶去太医院复命,告辞。” —— 景阳宫。 正殿里宫人来来往往,忙不迭的用蘸了热水的帕子擦抹着一切眼睛能够看得到的器物。 顾云汐躲进层层紧拢的幔帐里,用穿引银绞丝的富贵连理抱春图纹缎面被子紧紧包裹了身躯。 受那神秘药粉的效力加持,她如愿的生出一身“天花”来,且浑身高热不止。 刚刚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会诊,愣是没能查出端倪。 云汐身冷微搐,头颅昏涨,却是一手拼命的堵嘴,就快要笑出声来。 寝阁外头,华南信那焦灼切切的问话不时的传了进来: “爱妃、爱妃你感觉如何了?别怕,朕在这儿呢,朕哪儿也不会去!” “皇上,臣妾好难受,臣妾就要死了……” 即便听帝君句句宽慰话语听得耳眼快要磨起茧子了,云汐还不得不拿捏着调子,娇娇滴滴的回应他。 “朕不会让你死,朕会教人医好你——” “皇上留步!” “皇上万万不可进入啊——” 绣帘外面阵阵聒噪,原是华南信心焦如焚,与云汐几句对话过后便不管不顾起来,拔腿想要闯进寝阁,被几位太医拼死抱住。 天花属于恶疫,病气最易过给他人,谁也不敢让一国君主前去冒险。 “滚、都给朕滚——” 华南信连踢带打,从身体周遭的约束力中挣脱出来。 半刻时辰以前,他兴致勃勃的推倒了绣帘那头的娇美女子。 就想要与她共度春宵之际才发现她染了天花,又一次搅了他们的好事。 苦于无处发泄的帝君,自然要把满腔邪火,发到一众太医的身上。 绣帘那头一端,云汐还在装腔作势,撒娇的酸嗓音听得人骨头都要酥软_掉了: “皇上,您别进来。您是九五之尊,莫要整日里沉溺在这些个儿女俗事上。若然臣妾真把病气过给您,指不定又要遭多少人指背,被骂作不祥之人了。” “朕看他们谁敢!爱妃,朕看你一眼立刻就走,好不好?” “嗯嗯嘛,不要,皇上也该在此时听话才是。” 床幔里头,云汐捏鼻哼唧几声即刻将头埋进厚厚软软的被子里,就怕一个不留神,自己狂笑出声音来。 华南信叹息着垂目,便见那几个太医匐跪噤声,战兢兢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他渐渐冷静下来,逐的弃了撩帘走入,去探视他那宠妃的念头。 “罢了,爱妃好好养着吧,朕就依你改日再来。” 帝君长身一出正殿,月西楼紧随其后,微微躬身像极一条摇尾祈怜的哈巴狗: “皇上,微臣有事禀告。” 华南信不禁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着生斥他道: “朕没心思,容后再说,你不必跟来了。” 月西楼瞳眸惊然一凝,即刻止步,持着微弓的身形许久未动。 …… 夜色如许,月光迷迷碎碎,安静的泻向雕梁画栋的九王府几重院落。 藤萝缠枝铜炉里燃着沉水香料,丝丝缕缕的青烟细如丝线,袅袅升空。 华南赫在两人宽的架子床上辗转反侧,还在想着白日里听到的“龙葵果实”,无法安稳入眠。 说起悬崖峭壁,他率先想到京郊的玉酆山,那里历来都是大羿天的御用狩猎场。 华南赫回京后,曾参加过一次皇家秋猎大会。 但当时帝君因为害怕他的皇叔磕到碰到,派了许多禁军身前身后的保护着,最终令华南赫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他清楚的记得,玉酆山确有一处断崖。 那断崖的石缝里,该是长有龙葵的吧? 猛然间华南赫来了精神,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的他因为某个冲动的念头正兴奋到得热血奔腾,对脊背上泌出一层细腻汗液的现状,竟浑然而不自知。 他挺身起床,翻出墨蓝的短衫长裤换好,束紧深绛的板带,薄底快靴一蹬便轻身出了屋子。 到前院打开豹笼,华南赫唤出黑风。 花豹竖起两只尖耳朵,绕着主人不停甩尾,毛茸茸的豹头亲昵的蹭触主人的两腿。 华南赫温和笑着,拍拍它的脊背,将手里的竹篮递去: “黑风,衔住它。今夜就麻烦老伙计一遭,随本王夜游玉酆山如何?” 第六十章 本督认得你 夜色席卷了四方禁城辽阔的苍穹。 更鼓幽幽,在纵横交贯的无尽宫道上传荡低回,为无眠的人带来一分对黎明的期盼与慰藉。 闹腾了整天的景阳宫业已安静了许久。 “知棋,快来——” 云汐骤然劈开窗幔,探头低声的急唤。 绣帘挑起: “主子,奴婢在呢。” 今晚,知棋主动留下值夜。 她知道自家主子是吞了秘药才憋出一身的“天花”来。 因此她必须寸步不离守着主子,防备着有什么突发情况发生,自己作为知情人也好对其照应一二。 知棋一眼就看到云汐满手鲜血: “啊!主子您……” “嘘,只是小伤,快拿伤带来。” 云汐被伤痛磋磨得眉眼积郁,咬牙对悲切的女孩摆了摆头。 知棋赶紧从小屉里翻出一伤带和止血药。 云汐那葱白的十指和手掌上凝着密密络络的血珠子,猩点灼红,清晰入目。 待知棋走到床前,那些血珠子已延绵成片,滴滴答答的直往地上淌。 知棋快速拔掉长颈药瓶的木塞为主子细细上药包扎,如乳燕般萋萋的呢喃: “主子可真是遭了大罪了,就不晓得咱们这位九王爷现下又在干嘛。瞧这伤口像被扎的,怕不是摸了刺猬,还是碰了仙人球?” 云汐凝眸若有所思,嘴角蓄着一抹乏累的笑: “管他呢,只要人好好的便是了,横竖他不会比着尚宫局的女使们摆弄那些个绣花针吧?” 知棋“噗嗤”一笑,两眼中含了的泪再也留不住,肆意的落了下去: “都什么时候了,主子还有心思说笑呢,奴婢看着都替主子难受。您说您在这边想着法儿的自残,为的就是给王爷他留条清白身子。可王爷呢,他非但认不得您,每次见面还总给您气受!” 云汐眸色温和的望定女孩,缠遍伤带的手抚过女孩的眼角,轻叹: “谢谢你,知棋。” 女孩心神难宁,握住云汐的手艾艾道: “主子,奴婢觉着皇上对您一天天的失了耐性,每回来了都狠不得生吞了您。左不过这药粉不能护您终生,您还是逃吧,想办法尽快逃出宫去。” 云汐将头别向一边,煽动的浓睫在轻减的面部印上颤颤的阴翳: “普天之下莫过皇土,我能逃去哪里,前车之鉴已经够了……” 有风徐徐灌入,吹得绣帘扑楞楞的飘动,如蝶翼飞起。 知棋站起身为云汐裹紧被子,生怕正是发热的她再惹上其他病症。 抬头时,她从主子凝聚的瞳仁里清楚看到两点倒映的影像,骇然转身,与那夜行装扮的男子四目相对。 知棋曾经从云汐的口中得知九王爷华南赫还有个孪生哥哥,因此这次意外的见面,她对眼前这人一副极为特别的五官,丝毫不觉意外。 刚刚的惊愕,只是源自他的不请自来。 蛊笛促狭凤目的微小动作让云汐明显感知到一抹杀机,惶然扬声阻止他道: “显哥哥住手,她是我的人,值得信任。” “嗯……” 蛊笛紧盯宫婢慢慢敛了戾气,绕过她走到床前。 眼见幔帐里的女人夹衾紧覆,满脸红疹,他拧起的眉心攒起悲怆,一声长叹直入心底: “丫头,你到底用了那药了?” 云汐露出淡淡的笑容,两腮通红,明显的高热未退: “我原本心里不踏实,晨起时偷服了些药。晌午到受邀到嫔妃宫去,许是被那杏酒催发了药性。不过,也多亏了那酒。” 蛊笛愁眉不展: “丫头,我这次来带来了坏消息,九弟他……” “他真的失忆了,对吗?” 云汐仰面看着床前高大的黑影,眸光清明如平整的镜湖。 性情温婉的女人,任谁都无法磨灭她骨子里的坚强。 蛊笛在由衷折服的同时,也被她那股子韧劲,深深刺痛了心肺。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特意潜伏在九王府多日,发现九弟身边的人全是华南信的眼线。可以说,现下的九弟身份异常尴尬,而他终日饮酒作乐,人差不多已经废了。” 云汐闪烁的目光延伸向窗棂,语气决绝: “夫君为我才变成了如今这样,他一日不离开京城,不能摆脱华南信的话,我也不会离开。 我想,寻常人因强烈刺激而失忆合该只是暂时,他的记忆总有恢复的那天。 另外,请显哥哥帮我寻一得道高人,入皇宫做场法事。” “做法事?”蛊笛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汐浅笑坦坦: “我想…先拔掉景阳宫的眼线!” —— 华南赫连夜抵达紫气东来阁外围,用巾帕蒙了满头银发和一张脸孔。 他恍惚记得,只要凭借轻功翻上这座仿宝塔形的奇高建筑,便可进皇宫。 两时辰以前,华南赫策马抵达玉酆山,和忠实的花豹穿过重重密林登上断崖。 他对前事已经没了印象,自然记不得几年前的秋猎大会上,他的云汐为躲避西厂明澜的纠缠,便是从这处跳下,又从野狼的嘴里捡回了一条性命。 攀岩对于身怀武功的华南赫而言不算难事,加之百尺练与飞抓钩的帮助,华南赫顺利的把自己安稳悬在了断崖边。 当时他一手紧抓石岩,一手打亮火折子,果然在峭壁的石壑见发现有大片的龙葵。 上面串串紫色浆果结得浑圆饱满,将植物的茎叶都缀得弯了腰。 华南赫大喜,开始疯狂的采摘那些紫色果实塞进衣襟。 直到装得满当就翻身临上断崖,把龙葵果实倒进竹篮。 花豹黑风蹲在一旁静静守候,直到主人反复下崖三次,把一篮子快要填满为止。 盘膝歇息时,华南赫又被四周开得极美的花朵吸住了眼。 他恍惚觉得,自己在某处见过那花,却已忘记那花的名字叫做玫瑰,在乌丹国,它曾开遍于他和云汐的庭院,是一种象征坚贞爱情的花。 华南赫伸手去摘那些花朵,明显感觉两手阵阵发紧,是花茎上的尖刺扎到肉皮了。 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管一朵朵的将花采摘下来,放进篮子里。 华南赫突发奇想,准备将花和龙葵果实一同送给景阳宫的那位病西施。 她要是见到这么美艳动人的鲜花,身上的病痛说不定可以减轻大半。 飞身越上景阳宫内苑的高墙,华南赫猫在夹竹桃树一侧葱郁的枝杈后面,向正殿那处观望。 幽微的烛火从窗棂内摇曳而出,投在廊下守夜的内侍身上。 那人背靠石墙,头颅一倾一倾的正在昏沉沉的打着盹。 华南赫飘落至庭院中央,脚尖点地时未有半分声响。 他将竹篮轻轻放在石阶上,向灯影深处几度回眸,终悄生生的离去了。 深宫的夜静得骇人。 华南赫在檐瓦高脊之间飞跃疾驰,他要尽快赶去紫气东来阁,黑风还在宫墙在等他。 毕竟是凶猛的畜生,若被夜巡的人看到可不大妙。 猛然间一袭阴风侧身撕过来,将华南赫打下红墙。 半空中男子曲身一旋,膝盖及地之前大掌撑了撑地面,总算未受半分伤害。 脊背弓起,华南赫四肢蛰伏着,像足了暴怒的猛虎,圆睁咄咄的两目瞪向来者。 夜色为湛青的麒麟蟒染上一重沉紫,那蟒袍之下的男子越发的阴气四射,冷戾得尤似来自炼狱世界的猛鬼。 “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皇宫?取下黑巾。” 月西楼负手挺立,阴柔的问话声催得华南赫心口发紧。 华南赫决意不肯搭话,彼此常在宫里见面,只怕自己才吐半个字就会被这嗅觉灵敏的鹰犬认出身份来。 此刻阖宫上了钥,蒙面夜入不是刺客便是贼,自己根本说不清楚。 “怎么,手残废了?那本督帮帮你!” 月西楼已变得不耐,举掌来夺华南赫的黑巾。 二人拳脚相搏打得厉害。 百回合时,两者互怼一式,身形交错。 月西楼擎臂拉开架势,双目如电紧逼对手,嘴角勾出一抹邪笑: “本督认得你。” 华南赫被黑巾遮挡的面容暴露出几分仓惶,掉头就跑。 月西楼在后猛追,大喊: “来人,抓刺客!” 人群从四面八方围来,有禁军也有东厂番子。 华南赫长身一越而起,在穿梭于柳梢时突被一股力量拉到造景石后,被人堵住了嘴巴。 宫道上现出的另一道黑影,代替华南赫被月西楼的人穷追猛赶,消失在沼沼雾气的彼端。 危险刚过,黑衣人迅速撤回手,向华南赫躬身: “事出紧急,请王爷恕罪。” 华南赫索性拉下黑巾,探食指挑起对方的下颚,在一派漆黑中费劲的审视: “你是何人,居然认得本王?” “奴才身份卑微,姓名不足挂齿。” “可你为何要帮本王?” 这是现下正在困扰华南赫的疑问,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对方噤声,颔首低眉片刻,眼底暗涛冲涌: “奴才不过是对王爷敬仰已久,万请王爷再不可感情用事,还是尽快出宫去吧。” …… 京城,永露寺。 禅房里木鱼的“笃笃”声响倏然停住,老和尚颂经已毕,稳稳的起身,向龛上的金身佛祖揖手,凭空一声道: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蛊笛从幔帐后方旋身而出,眸光锐利。 寒芒迸现,眨眼间飞刀抛出去,径直刺入和尚身前的桌面。 蛊笛凛然一笑: “慧蝉大师,打扰了。在下有事,烦请大师帮忙。” 第六十一章 欲加之罪 天蒙蒙亮,守夜的小太监站在庭院里喊叫: “这是谁啊把东西乱放,差点绊我一跤!” 知棋听到,从大殿里头走出来: “小知子你干嘛呢,娘娘还睡着呢,你就不知小声点。” “给,你看吧!” 小太监将竹篮往知棋怀里一丢,揉着发酸的后脖颈,没好气道: “怪了,这一宿我都在窗跟底下守着,怎的就没留意咱们宫里何时进贼了?” “……” 知棋疑惑着一只手探入篮里,小心的翻看,以躲避野玫瑰花茎上的尖刺。 陡然间她想到了什么,眸光诧然微变,逐的含笑对小太监道: “哦,这是我刚刚放在这儿的,去了趟小厨房差点忘了,多谢你啊。” 说着提篮准备回殿里,转身就遇到掌事东珠那张冰霜冷凛的脸。 “姑姑……” 知棋不安的低了低头。 东珠双目紧盯神色仓皇的知棋,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野玫瑰只有山里才有,姑娘昨个儿值夜,难不成还有变个分身飞出宫去的本事?” 知棋十指用力握着篮子提手,颔首喏喏的答道: “回姑姑,这篮子里面还有些龙葵果子。娘娘身染天花,过两日那些疹子便会溃成浓疱。用龙葵果的浆液擦洗患处可止痒拔干,这是奴婢老家的偏方。昨晚奴婢托运送水车的典公公出宫找人寻来一些。这不,宫门才下钥,东西就给奴婢送来了。” 东珠一把将竹篮夺了去,手指碰到野玫瑰,立刻被花刺扎得拧眉呲牙,接着横眸,上一眼下一眼的审视着知棋: “我可告诉你,昨夜宫里头闹刺客,东厂和禁军前前后后来咱们宫里闹腾了四五次。你们都给我警醒点,若然查出谁与刺客有牵连,我可轻饶不了你们!” 说着,两指在知棋的手背上狠拧了一把。 知棋咬牙忍受,颔首不敢吭声。 “知棋,把那篮子拿给本宫。” 隔窗,云汐那语气淡薄的声音缓缓透了出来。 知棋看一眼东珠,凭空提高了嗓音: “哎,奴婢就来。” 东珠臊眉耷眼,对两旁道: “行了、行了,娘娘醒了,咱们也各忙各的去吧……” 目送知棋提篮步入正殿,小太监眯眸凑近东珠,小声的嘀咕: “姑姑,你看那小蹄子没事就会变着法儿的巴结主子。” 东珠伏在他的耳畔,吩咐了几句。 内侍听后咧嘴一笑,小跑着奔去外苑了。 东珠扯出阴鸷的冷笑,身形悠然一转,满脸若无其事之态。 知棋走进寝阁,将竹篮捧到云汐面前,喜笑道: “主子,您看。” 云汐凝视篮中绽放鲜艳的花朵片刻,眸光粲然灼亮: “难道是…夫君送我的?” 知棋拼命的点头,眼眶泛红: “肯定是、肯定是,不然昨儿个您怎会被扎得满手是伤。关键时刻,咱们王爷心里还是有您。” 云汐面对花儿感慨万千,半晌说不出话来。 转目见到女孩手背上的紫红印子,云汐眉心黑沉下去: “东珠又找茬掐你了?” 知棋苦笑,用另一手掩住伤痕,身子躲闪着向旁边扭了扭: “没事的…东珠她就是那个脾气。” 云汐皱眉思忖一刻,快速解开缠手的伤带,表情大抵还算镇定: “这事不对。昨夜儿东厂来人提到宫里闹刺客,今早这篮子鲜花必会让他们有的放矢……” 知棋惊愕: “刚刚奴婢已经拿话圆过去了,那运水的典公公是咱们的人,主子还怕……” 云汐容色沉沉,目光向窗棂机警的看了看,才道: “东珠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你方才不认这东西还好,认了便是接了个大麻烦。看吧,华南信很快就会派人过来。” 知棋吓得双手直发抖,二话不说就往地上跪: “奴婢给主子惹事了,不管怎么说,主子定要想办法保全自己。” 云汐低鼻嗅着花香,脸上没有太多的慌张,反是凛凛作笑: “你我主仆一心,本宫都要保全,只不过咱们二人要受些苦楚。” —— 勤明殿,帝君愤然手拍龙案,挺身痛骂月西楼: “废物,朕给你二百禁军都抓不住一个刺客,朕养你还不如养一只狗!” 月西楼四肢匐地,忍耐着内心的强烈反感与不适,嘴上还在努力的讨好: “皇上骂的极是,微臣无能、微臣废物,万请皇上息怒,再给臣一次机会。” “哼!” 华南信黑着俊方的脸,龙袖怒然一甩,复坐到龙椅上。 月西楼垂首立眉,决然道: “皇上放心,为您排忧解难是东厂的本分,臣定将此事追查到底。谁敢对皇上不利,臣就将他扒皮抽骨,碎尸万段!” 华南信冷哼,哂道: “朕不听这些废话,人都自裁了,你们死无对证还如何查下去!” 月西楼顿然将头埋得最低。 只有他最清楚,昨夜众人在锦鲤池畔围了那黑衣人时,他在一旁观看那人的穿戴,当时就觉不对。 对方见大势已去,直接咬舌头自尽了。 过后,月西楼扒下尸体的遮面黑巾,立时又惊又气。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的一名暗卫。 他月西楼统领的东厂,居然有人会夜闯皇宫,妄想对天家不利。 这事,无论如何都叫他无法对华南信实话实说。 现下,月西楼满脑子想的自然是在帝君面前蒙混过关,然后背地里暗暗调查,尽快揪出蛰伏在自己巢穴_里的叛党。 大太监梁缜躬身入殿,向帝君行礼: “启禀皇上,景阳宫那头传来了最新消息……” —— 果是不出云汐所料,刚过午寝,张太医过来诊脉不大会儿的功夫,梁缜就带了人过来,要带知棋前往掖廷。 知棋被两名太监扯住手臂,哭叫着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才安静没有几天的景阳宫,再次陷入一片混乱当中。 云汐不便走出寝阁,侧躺在床帐里,痛骂: “混账东西,这丫头本宫用得惯了,你们如何说带去便带了去!如今本宫病着,皇上不能来,你们这帮奴才就以为本宫不得宠,想着花招作践本宫是不是!” “嘿呦,娘娘这可真是误会奴才了。皇上体谅您玉体违和,吃喝用药自要谨慎再谨慎。知棋擅自将宫外的东西带进来已是犯了宫规,自当严惩,以示效尤。” 梁缜掩盖在白巾下的脸没有一丝表情,硬着头皮讲话之时,两只眼睛不停东瞅西看。 老实说,他打心眼里不愿踏入景阳宫半步。 谁不知道天花会过人,梁缜极其害怕自己也会染病。 两脚站在此地多一刻,他就会感觉浑身难受,皮肤发紧发痒,说不出的不自在。 眼尾斜飞,梁缜对手下示意: “愣着干嘛,还不快些把人带走?” 两个太监连推带搡,就把知棋往殿外拖。 “放开,奴婢不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奴婢就是死也要死在景阳宫——” 两相纠缠间,知棋的衣袖撕裂开来,露出一段小臂。 一名太监眼尖,即刻撒手,惊恐无措的后退,指头颤抖着对准知棋: “她、她……” 一时间,大殿遁入沉寂,十多双眼睛都看到女孩那截臂膀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 东珠“啊”的一声,两手没命的往裙摆上搓。 梁缜疾步退到大殿门口,咂舌叹道: “哎呦,你怎么也染上那病了!” 知棋跪坐在地,抽噎起来: “奴婢日夜伺候主子,染病不是很正常吗?梁公公却要将奴婢带往掖廷,就不怕再把病气过给其他宫人?” 梁缜嫌弃的摆手,拔腿猛跑,头也不回道: “罢了,你就呆在这处,哪也不准去了——” 知棋在众人惶恐的注视之下冷然起身,与东珠眼对着眼,缓缓迈开脚步。 东珠“咯喽”打个惊嗝,头皮发麻,在心虚和惶愕中后退不已,开口时舌头像是打结: “你、你、你…想干嘛?有病…就躲大伙远些……” 知棋骤然止步,诡桀一笑: “行,姑姑说什么就是什么。按理说,姑姑是这景阳宫的掌事,理应陪伴娘娘。可如今奴婢与娘娘都染了天花,为防痘疫再过给你们,往后近身伺候娘娘的事,就由奴婢全权代劳吧。” “不行,我要去洗手,我晌午时还挨过她的手——” 东珠凝出满身冷汗,空举两手就往殿外逃去。 第六十二章 出宫避痘(1) 时光在日复一日中飞转流逝,细如轻风滑过指尖,再为寻常不过。 转眼已至七月,流火之夏。 近日,妙音阁里的二十多缸碗莲开得正艳,趁着晨时暑气不算太重,慧贵妃时沅卿便邀嫔妃们到她宫里赏莲。 妙音阁建筑设计精巧,布置清雅,虽比不得坤宁宫、景阳宫的奢丽,也算得上明阔敞亮,中规中矩。 院里那些碗莲并不似普通莲池的花朵,花盘仅有饭碗的口径,朱红、浅粉、嫩黄、皓白,花瓣重重叠叠的簇拥,轻盈如纱。 巴掌大的荷叶碧得惹眼,好似少女翩曳的裙袂。 许是花儿有些灵性,知众多有心人前来赏玩,一时间含情怒放,衔珠吐露极尽瑰美,四下花香弥漾。 庭院里众妃严妆艳丽,团扇轻摇,在花间说着笑着,一派缤纷艳色并不输给院中花花草草的明媚。 不多时天工不作美,铅云晦暗层层压降,紧接着细雨蒙蒙而下。 嫔妃们玩性不改,都站到回廊下继续赏雨。 良妃陪在慧贵妃的身边,向烟雨笼罩下清寡的宫墙看过,逐的收敛视线,悄然窥向一旁盛装的女人。 慧贵妃一身霞色牡丹妆纱曳地华衣,襟口、宽袖和裙摆密绣富贵吉祥百花图,配以发丝细的金线穿引,每寸动作皆是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锦鲤双戏的扇面半掩红唇,良妃眉眼濯濯,将头小心的偏向贵妃,浅声问道: “娘娘近日可曾听说,景阳宫那位快不行了吗?” 慧贵妃端然掬笑的美脸慢慢凝沉,语气偏冷: “偏门左道的消息并不可靠,不是都传那狐媚子的病症时好时坏吗?” “真是作孽,据说水疱溃脓,一层接一层的起了落,落了起啊!” 良妃侧眸,仔细觑着贵妃的脸色,这刻仿佛幸灾乐祸一样猛然放开架势,将声音提高了好几度: “您不会都不知道吧,最近阖宫上下传得最凶的事,就是景阳宫那位着实撞了邪,才会导致夏时沾染了天花啊!” 经她这么一叫唤,好事的嫔妃们立时围拢了来。 莞嫔接话道: “嫔妾也有耳闻,头些时候,有打更的太监途经景阳宫,都被半空漂浮的团团蓝色鬼火吓得口吐白沫了。 还有更邪门的呢,前日入夜一场大雨,那雷电不偏不倚竟劈落了景阳宫正殿的檐兽。 阿弥陀佛,听说永露寺的高僧很快就要进宫来为那位做驱魔法事了。” 张选侍素来敬重云汐,听闻良妃等人又要挑起事端,心中已然有气,不悦的哼笑: “几位姐姐这才放出来几天啊,那么快就忘了禁足的滋味了……” 莞嫔不服,狠狠剜了张英一眼,厉声数落: “你一个小小的选侍,进宫许久都没被皇上挨过身子,居然敢对位高的嫔妃们不敬!” “本来嘛,贵嫔姐姐染病已属可怜,咱们不能前去看她,还要在贵妃的宫里编排她,这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张英别有用意的扫眼看向慧贵妃,娟眉顽皮的挑起,梨涡浅笑似喜非喜。 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慧贵妃当即拧了眉心,示意争吵的三人噤声: “好了,都少说几句。眼下景阳宫正在风口浪尖上,皇上正在为此忧虑,咱们也要懂得避讳。若然逞口舌之快捅出篓子,莫怪本宫也保不了你们。” …… 夜色如海,深沉而一望无际。 景阳宫,云汐吞下一盅黄酒,与知棋嘤嘤呖呖的小声谈笑着: “主子,现下监视咱们的人都不愿踏入正殿半步呢。说不准,不用咱们撵,东珠姑姑都巴不得快些离开景阳宫去觅新的主子。” 云汐把玩着两指间的温润的玉酒盅,将它对准红烛,看它在交辉相应的火光前生出一圈朦胧的暖光: “此番还要多谢显哥哥,不是他帮着筹谋,还真是骗不过华南信和东厂。” 知棋眉间拢上疑惑的浅影: “奴婢还是不懂,难不成显王爷真会法术,可引来阴火,还算准了雷电定会劈到景阳宫来?” 云汐为杯中续满深魄色的液体,仰头灌下: “所谓鬼火,不过是在萤火虫身上涂抹磷粉。而那闪电之说,便是他事先在咱们殿脊上安置了铁棒。” 知棋惊笑,挑指: “原来如此,主子身边个个都是能人。” 两杯黄酒下肚,肠胃蕴热,遁的勾起了五内的邪毒。 云汐感觉头晕晕,颅骨里犹如裂开般疼得要命,四肢乏力,浑身痒痛难耐。 眼瞅着颜面与满手的水疱又是鼓胀发亮,知棋屈身往主子裸露的肌肤处频频吹气,呢语嘱咐: “主子万不可用指甲抓挠,再忍忍吧,法事一过咱们就有盼头了。到时您再也不必日日偷饮黄酒来激发体内的毒气了。” 云汐深深叹气,全身缩进被里: “又开始发烧了,服侍本宫安置吧。” —— 两日后,一场盛大的佛家法事在景阳宫如期举行。 午时阳光正浓,巍巍红墙以外由禁军重重把关,严密得一只小虫都难爬进。 红墙里,敞阔的景阳宫外苑中央设有一张檀木牙床。 那床幔素白而厚实,随着夏风飘摆轻扬,漾起细碎的涟漪,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无法视清幔帐里的人物。 百名和尚斜披袈裟,围距牙床五十步远盘膝而坐,双掌合十念念有词。 青烟盘绕直升琼霄,木鱼敲击交混着诵经的声音趋近鼎盛。 宫墙外,帝君华南信郁郁压着嘴角,明黄的龙袍徘徊辗转,看着让人无比闹心。 两年前,华南信顺利斩断阻碍爬上了龙椅,因忌讳妖道玉玄矶乱政之事,先后调动东厂和全国分缉事、锦衣卫力量大肆捣毁道观,兴建僧庙、庵堂,并驱赶各地的道士,一度惹怒道宗门派,从而引来十多场大规模的刺杀活动。 景阳宫终于恢复到静悄悄之初,华南信身形一定的瞬间,眼底燃起炯炯的光。 待和尚有序而出,华南信拦住最后那人,灼灼道: “敢问慧蝉大师,朕的爱妃情况如何?” 老和尚弯长的白眉依风挥扬,明澈如电的眼目微微眯起,揖手口诵佛号: “阿弥陀佛,可怜娘娘身犯流年太岁,贫僧与众弟子现以法阵将邪魔暂且压制,短时若无法送走太岁,恐治标难以治本啊。” 华南信惊魂未定的看着和尚,片刻回神,向前执手与和尚边走边谈: “还请大师明示。” 和尚面带善霭的笑容,侃侃而谈: “娘娘命格为泉中水,最忌炉内火。今年丁丑天干主墓阴火,本对身弱之人不利。” 华南信负手沉吟: “这鬼神怪力之说,真有如此邪性?” 和尚撒目及远,澹笑从容: “皇上可曾想过,适才您与贫僧所言之鬼火、雷击,哪样不是主火异像? 若要娘娘病情好转,除不用命格主火的宫人近身服侍以外,最好能让娘娘出宫避痘,每日以大乘佛法加持,方可终身避邪祟困扰。” 华南信倏然止步,半晌蹙眉像是做了极大的斗争: “命格主火…好吧,朕就依大师之言。” 第六十三章 出宫避痘(2) 当东珠得知自己不必留在景阳宫上值,欢喜得简直快要飞起来了,并且还愚蠢到当众就将这样欢悦的表情挂在了脸上。 与她一同离开的除了内侍小车子,还有其他男女宫人七名。 这些唯利是图之人乐颠颠儿跑回各自的耳房,迅速收拾好包袱跑到大太监梁缜的面前,满心以为还能够有什么更好的差事等待他们。 谁知下一刻,他们的命运则是去浣衣局洗裤头,或是到净房刷恭桶。 将命格主火的宫人们打发掉,华南信禁不起相思的苦楚,再不顾太医的劝阻,以白布蒙了脸三两步踏入了景阳宫正殿。 寝阁里云汐的容貌吓坏了他。 多日不见,女人肤光胜雪的一张脸早已不复踪影。 曾经,她的容颜让他最是神魂颠倒,此刻却如同彻底破相一般堆叠着大大小小的水疱,清脓不等,连带她原本娟秀的眉眼五官也浮肿得变了形。 华南信只向她看过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彻底失去再看一眼的勇气,带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跌跌撞撞逃出殿去,躲到了廊下。 隔着一层窗,云汐内心偷笑。 她知要她避痘出宫的决定对于帝君而言下得多么艰难,也知当日主持法师的慧蝉大师,分明就是蛊笛一手安排的人。 为顺利出宫开展后续之事,云汐在华南信面前还要装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臣妾算是看清楚了。 臣妾这是得了恶疾,皇上就巴不得打发了臣妾。素日里‘爱妃’、‘爱妃’的叫着,有事了皇上第一个嫌弃臣妾。” 云汐挑指玩弄着一缕丝发,对着窗纱长吁短叹,仿佛有无限的委屈和感慨。 立时,窗对面帝君那急灼灼的声音响起来: “云汐,你说什么呢!朕哪有嫌弃你,刚刚分明是见你如此,心痛难平啊!” 转眼,帝君嗔怒爆发: “都是那群废物太医让你受了太多苦楚,回头朕就叫他们脑袋搬家!” 云汐和知棋互看一眼,捏起一丝哭腔对外诉求道: “皇上,此番只怪流年,是臣妾命运不济,关太医们何事?他们一心救治臣妾没用功劳总有苦劳。 臣妾听你安排,乖乖到永露寺避痘就是,您万万不可迁怒太医,只当是为臣妾积福吧。” 华南信垂头,疲惫的揉捏眉心: “还是朕的贵嫔最为懂事,也不枉这后宫之中独得专宠。你且去就是了,朕保证,一月期满即刻接你回来。” …… 出宫的那日天气尚晴。 因去寺院不宜浓妆艳服,云汐只穿一身玉涡色散花水雾百褶裙,配月白滚雪绉纱宽袖褙子。 她斜梳单螺髻,帷帽压着丝发,一张布满痘疮的白脸隔绝在长纱里,恍是朦胧的透视感使它在常人的眼中,倒没有多少分的可怕。 随行之人有知棋、新调来的九品宫婢岫玉和掌事公公小磊子。 云汐在东珠被罚出景阳宫后,即刻提了知棋顶替其位置,做了景阳宫的掌事姑姑。 另外两人,小磊子和岫玉,表面是华南信派来的眼线,实则经知棋和蛊笛确认过,另一重身份自然是云汐这边的人。 两辆马车在潮闷的暑气下碌碌前行,后面有随行护送的禁军五十人。 云汐被接连几天不退的烧热折磨得四肢酸软,即便车辆走得极缓慢,她还是被轻微的颠簸震得筋骨疏散,身子绵绵如淋水的稀泥,倚靠知棋不愿动弹。 知棋轻轻侧头,突然有一搭无一搭道: “主子,奴婢瞧着皇上对您也算痴心。昨个儿他亲自进殿看了您,出门那时都快哭出来了。” 云汐甩了女孩一眼,气咻咻斥道: “别胡说,痴心归痴心,真情是真情。再怎么皇上当年杀害自己的恩师,又让月西楼杀害程千户和东厂的几位挡头,这样的仇恨并不会因他几分痴心便可得到化解。 更何况你不是不知,直到现在,东厂分缉事还在满世界寻找为我与夫君缔结血盟的巫师。华南信根本不会放过九王爷,不会放过我的夫君。” 知棋见主子真格动了怒,忙不迭的赔罪道: “主子千万不要生气,奴婢只是随口闲扯。想是奴婢见识浅,倒没见过身为帝王为个嫔妃掉眼泪的……” 云汐哂笑,语气冷冷淡淡: “虽说我与皇上曾在患难之时相互扶持过,可那时的他终究包藏了私心。 如今他登高绝鼎,饶是选择了无人之巅,便再动不得半点儿女心思了,这也是为何他做得皇上,而我夫君却不能的原因。” 知棋半懂的抿起嘴唇,不再说话。 透过车窗,云汐看着宫道边走过的一排内侍宫女,看着徐徐后退的草木葱郁,花色争鲜。 她突然想起那些逐渐被红尘遗忘的名字、就快要退出人们记忆的面孔,忆着一幕幕朝堂上的争斗算计,宫墙里的厮杀屠戮。 被锁在这四方城里的面孔年年变换不同,不变的,就只有那巍峨的殿宇,高立的红墙,以及山石间的池水、一花一木。 仪仗经过宝和殿,华南赫从高墙一角悄然挪出身影。 远远目送着车辆,他眼中的忧虑愈演愈浓。 另一侧的假山后面,内侍小喜子也在瞩目着华南赫。 咬牙沉思片刻,小太监高抬腿轻落步,刚走出假山群就撒丫子一口气跑到了朔风阁。 “郡主、郡主,奴才的好郡主哦,您还有心事摆弄什么九连环啊!” 一进门,小太监劈手夺过女孩手里的小玩意儿。 静乐正玩得起兴,冷不丁东西被人夺了去,刚要发作定睛一看正是小喜子。 “干嘛啊,这是九叔送给本主的,快拿来。” 左不过还需要这小太监为自己办事,静乐忍住不快,对他说话也算客气。 “啧啧……”小喜子撇嘴,将东西扔到桌上: “九叔、九叔,您的九叔啊心里装了别人了!” “你胡说!” 静乐挺身而起,瞪他一眼: “九叔说过只喜欢本主,将来会娶本主做他的九王妃。” 小喜子自顾自端起茶杯大饮特饮,抹把嘴道: “奴才告诉您吧,刚刚云贵妃的仪仗出宫,九王爷就在宝和殿西边的墙根守着。那马车都离开老半天了,他唉声叹气的半天不舍得走呢。” 静乐脸色憋得通红,大吵:“你肯定看错了,那人不是九叔!” “哎哟我的傻郡主,全天下只有他一人克近白头,况且那身赭红的衮龙袍,奴才可能看错嘛?!” 小喜子说得手舞足蹈,脸上的表情比他亲妈死了还要难看。 女孩在屋里团团乱转,一时间没了主意。 小喜子借机凑过去,淡眉撩了撩,狠语道: “郡主,九王爷这边答应与您相好,那头又对骚狐狸上了心思。莫若将这事告诉皇上,让皇上好好惩罚九王爷给您出出气,如何?” “不行!” 女孩沉了脸,用力推一把坏水直冒的小太监: “这事和九叔无关,肯定是那狐狸精先勾引了他,你不准把这事说出去。” 小喜子扯唇奸笑,指头挠着下巴,谄谄道: “奴才得了信就一路跑来,总觉得这事不算小事……” 静乐眨眨眼,立马取下荷包掏出一锭银子: “给,拿去吧,记住不准乱说哦。” “呦,奴才谢过郡主。” 小喜子双手接过银子,两眼放光,吃相很是贪婪。 静乐扯住他的衣袖: “小喜子,你再帮本主一个忙,带本主出宫去见九叔。” “这…您眼下可是在朔风堂……” 小太监面色为难。 静乐又将一锭银子塞进他的手心,酸声求道: “帮帮忙嘛,喜公公,你最好了……” 小喜子眼珠转了转,想出一个主意: “这样吧,奴才这边还有个差事,今天怕是不成了。明日,明日郡主哪都不要去,得空奴才就来朔风堂找你,一准带你出宫去!” 第六十四章 司礼监秉笔勒霜 云汐的马车一路出宫直向西南郊外,过晌午便走进了苍翠的松柏山路。 远远听得钟鸣悠悠,主持慧蝉大师亲自率沙门弟子在山门前久候相迎。 禁军只负责把人送到目的地,任务完成,都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念云汐染病,沙弥们用软轿抬了她绕过主殿和几重偏殿,过满月门来到一处别致的小院落。 主房里床榻、桌椅、立柜与书架一应俱全,陈设质朴精雅。 北墙设一长条木案,上供香炉佛龛。 龛中金身观音手持净瓶,宝冠天衣,雍容优美。 这里就是大羿皇家历代理佛之人清修的禅房,此期间只供云汐避痘休养。 收拾妥当一切已是日落西山,暮色的苍茫随之沉淀下来,血浸般的染红了半壁天空。 山区地广人稀,风里少了暑热的潮湿黏_腻,势头有些猛烈。 云汐为菩萨上过香,跪坐蒲团念着往事如烟如尘,不禁阵阵凄切悲凉袭上心头,胸腔五内憋郁难耐,无以爆发。 屋外狂风大作,树枝疯狂扑打着窗棂。 云汐心惊抬眼,却见香炉里檀香冉冉而升,那佛龛中的圣像金面微垂,串串晶莹的液体从菩萨轻眯的眼目中流出来,落地成泪。 这异象似是观音有灵,为人间疾苦动容,令云汐骇然。 安置前,蛊笛和慧蝉大师到访。 云汐感激老和尚相助出宫的恩情,对他福身深拜: “小女多谢高僧成全。” 相隔一道面纱,慧蝉向她看过一眼便垂眸合掌,悲悯的口诵佛号: “阿弥陀佛,蝼蚁尚且偷生,娘子为护夫君不惜自戕化煞,身处逆境仍可坚守初心,此种无畏与无我精神实在难得,令老衲敬佩。” “大师谬赞。” 云汐颔首,眉睫蹙起浅浅的愁色: “小女是不祥之人,都是因为我,夫君华南赫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大师摆手: “娘子不必妄自菲薄,世间事皆有定数,又岂可论娘子一人之过。彼时老衲偶遇九王爷,几番交谈下来感觉他外表虽是癫狂不羁,实则有太多迷惘积于心底。直到显施主来找,老衲才知九王爷的身份便是当年的东厂冷督主。” 蛊笛许久盯着云汐的脸,忧心忡忡: “丫头,你不能再服那药了,既然出宫,我即刻就去接九弟,再将你们尽快送出大羿回到乌丹,去找三王子索罗华。” 云汐沉声摆头,片刻道: “他眼下已然不记得我,又怎会痛快与我一同出逃。” 蛊笛忿忿咬牙:“怕什么,我先将他打昏,绑来再说!” 云汐颦眉,坚持己见道: “这事若无周密部署,贸然逃走非但不得成功,还会连累更多的人。显哥哥,我想能逃出华南信的势力固然是好,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助夫君想起前事,才是最重要的。” —— 皇宫。 小喜子收了好处,果是没有失约,趁着阖宫午寝的时辰,将静乐郡主偷偷带出了朔风堂。 小喜子向女孩得意的炫耀,说他有个朋友在司礼监做随堂,现下当是与对班换值。 静乐正好能换上他那朋友的官服,冒充太监溜出宫去。 静乐当然觉得这主意不错,痛快的跟随小喜子赶到司礼监,与随堂小卓子见了面。 小卓子这月在司礼监半岗,每日寅时来,只值三个时辰。 小喜子和静乐走入正厅,那小卓子早就把官服换下来了,正一身便装等候着他们。 结识到美貌年轻的郡主,小卓子笑得嘴角都开了花,双眼贪婪的望着她,二话不说就把叠得整齐的官服两手献上了。 静乐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傲娇的望着脸,笑了笑道: “真是乖奴才,算你懂事。本主这次记得你的忠心,往后自然亏待不了你。” 那太监脸色一红,赧道: “认识郡主是奴才的福份,奴才不求什么,只望您别忘了奴才,再见面时对奴才笑一笑,奴才便心满意足了。” 静乐横他一眼:“呦,要求真低。” 那太监“嘿嘿”痴笑两声,伸手指向里间: “您赶紧进去更衣吧,别误了事。” “卓子,咱家看你是忘了什么规矩吧?怎么人还在宫里头,官服说脱就脱下来了?” 不等静乐迈步,一人悠悠迈步跨进门槛。 小喜子回头,瞬间吐了吐舌头,心中暗骂: 奶奶的,消息给的不准啊。不是说今天这位秉笔大人告假吗,怎的大中午又跑来了? 小卓子此时的脸色也不好看,眼望来者神现惶恐,衣袖里的十指颤抖不止。 来人年岁不过二十,身形修长,轻染粉黛的眉眼五官阴柔而不失清俊。 他身穿鸦青色内侍官服,看胸前四脚蟒和袍摆处山海云水图的绣纹,该是有点来头的人物。 侧步绕过两名内侍,他那目光轻屑的落向静乐郡主。 “卓子,喜公公不在司礼监当值怨不得他。你在这边总共呆过一年了,该知司礼监的规矩,如何就把外人领进门了?” “小的…小的…” 姓卓的太监结结巴巴,窘面看向静乐。 静乐对这突然闯进来的人早已生出不满,又见小卓子可怜求助的眼神,一时冷然挑了眸: “喂,你是什么人啊?什么‘内人’‘外人’,怎么讲话如此无礼!” 小喜子向来最会审时度势,立即把女孩拉到一旁。 静乐却不大愿意,表情别别扭扭,反手一推小太监,吵吵没完: “干嘛啊!有事说事,你拽本主干嘛——” “哎呦,不是…郡主,这位可是勒公公,司礼监的秉笔大人。” 秉笔? 静乐眉色一惊,转面复又打量那俊美沉稳的年轻太监,架子不减,气焰反是增长了三分: “秉笔,不就是司礼监的二把手吗?本主又不是不知道!” 小喜子斜眼窥着那人的脸色,嘴巴一张一合,只顾低声对静乐解释: “是,勒霜公公是司礼监的二把手没错,可他还是东厂月督公的干儿子!” 女孩轻轻“哦”了声,头一歪,故意提高了嗓门: “月西楼啊,他不过就是我皇帝哥哥养的一条狗。皇帝哥哥要他今日死,他不敢明日亡!” 那姓勒的太监立时黑下脸来,倒负了双手,凛凛道: “咱家听闻郡主不久前得罪了景阳宫的主子,被皇上幽闭在了朔风阁。眼下郡主却要穿奴才们的官服,难不成是想偷偷溜出宫去?这事要是被皇上知道了……” 勒太监说话时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转向了小喜子,对方看到,打个惊颤,用力咽了咽口水。 首轮唇舌交锋吃了亏,静乐更加气势汹汹,红着脸大叫: “什么嘛,哪个得罪了景阳宫那位,你把话给本主说清楚!” 猛然怀里一空,内侍官服被小喜子夺了去转手塞给小卓子。 他对勒公公嬉皮笑脸道: “秉笔大人切莫动怒,郡主来借衣服只图新鲜新鲜,穿着玩的,哪还能真溜出宫去呢!” “哦,只为玩?” 勒秉笔慢慢重复一句,凭空举高视线,唇角的笑弧阴冷: “卓子,你可知郡主的身份何等尊贵?身为奴才,居然敢把自己的脏衣服拿给郡主穿,来人!” 冷血的太监瞬间变了脸,厉声吩咐: “将这小小的随堂拖下去,杖刑二十!” 第六十五章 你这是欺君 “秉笔?秉笔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姓卓的小公公此时吓得面如土灰,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帮朋友竟帮出灾祸来了。 自己瘦骨嶙峋的,又无武功内力护体,莫说二十棍子,就是十二棍子也难挺过去啊! 小卓子又怕又冤枉,连哭带嚎,挣扎着说什么都不肯就伏: “郡主、郡主您救救小的,喜公公你帮我求个情吧!” 静乐气急交加,冲到门前伸臂挡住几人的去路: “慢着,那身司礼监官服是本主逼他脱的,你看着本主的面子把人放了,本主少不了你的好处!” 勒霜深沉冷厉的目光微微一变,歪头看着女孩,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态。 这女孩,性子虽是顽劣,关键时刻还算仗义,可见本心并不坏。 “郡主,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用银子解决。” 眼中寒光闪过,勒秉笔不屑的笑。 静乐一怔,也是冷笑: “哦?原来小公公不差银子啊,难不成你想要人?行,只要你把小卓子放了,本主就赏你个婢子作对食好了!” 勒霜沉声不语,丹蔻轻点的唇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郡主倒是大方,既要送奴才对食,可由奴才自己选人吗?” 静乐叉腰,脸蛋傲娇的挑起: “那当然,你看上谁了只管说一声,人立马送到你的痦房里。” 勒霜笑靥深邃复杂: “奴才若是看上郡主呢?” “……” 瞬间静乐容色错愕,怒目圆睁,满面通红。 这是被个太监撩了? “我呸!” 女孩猛的甩头,往地上狠狠淬了口: “你算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亏你也敢想啊!别说姑奶奶早已名花有主是未来的九王妃,就算名花无主,也不会给个太监作对食!再说了,姑奶奶就算和太监对食,也不会选你这个化了妆的太监!” 这只炸毛的小斗鸡破口大骂着就要过去拼命,被小喜子拦腰死死抱住。 勒霜恣意大笑,前仰后合道: “郡主既然做不到,便不要在此滥充好人了。记住,你不肯学规矩,就要有人替你学规矩。” 话锋锐然一转,他对下人挥手: “将卓随堂带走,狠狠打足二十棍!” 静乐愤慨无奈,怔怔抬手,气鼓鼓的直指勒霜: “姓勒的,算你狠!喜公公,我们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赌气跑出司礼监,小喜子一旁劝慰她道: “算了、算了,这次是被勒霜撞见了,也算咱们倒霉。” 静乐折断柳条,懊恼的将片片柳叶扯光,嘟嘴: “一个破秉笔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破秉笔?啧啧……” 小喜子瞥向女孩: “奴才告诉您吧,那勒霜虚岁才满二十,按理说以他的资历根本坐不上司礼监二把手交椅。 可人家脑子好又会来事,抱准了东厂月督公的大金腿,一口一个‘干爹’叫得可亲了。 月督公被哄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愣是给上任秉笔寻个错处一撸到底,把自己的干儿子扶了上去。 郡主您说,这是不是就叫做本事?” 静乐嗤鼻: “呸啊,马屁精,这叫什么本事!” 小喜子摇头晃脑: “这怎么不叫本事啊?别人五年、十年都爬不上去,人家勒霜一年半载就办到了。刚刚也不怪他猖狂,您不愿意,宫里面可有的是小宫女们变着方儿想要认识他呢!” 女孩对小公公的话不感兴趣,只上一眼下一眼瞧着他,猝然两手伸出,拼命去扯他的交领。 小喜子吓了一跳,半推半就道: “干嘛?干嘛啊!” “本主要你的衣服,快脱下来给我——” “啊?这、这不行…等会儿您穿了奴才的衣服,这光天化日的叫奴才穿什么啊……” 女孩哪里听得进去,动作一刻不停: “少废话,叫你脱你就快些脱下来!” …… 永露寺,禅房,华南赫缓缓睁开了凤目。 眼前青烟氲绕,檀香馨鼻。 他的对面,慧蝉大师盘膝而坐,指尖数过一粒粒佛珠。 “王爷今日心神不宁,入定实在困难。” 到底是得道高僧,不需睁眼去看,就知华南赫的状态如何。 华南赫哑口,面向老和尚,惭愧一笑。 慧蝉大师幽幽睁眼,直视银发男子,眸色清明: “王爷近日可有被那梦魇困扰?” 华南赫眼帘微垂,眼中的迷芒越发深刻: “不瞒大师,在真实世界中本王已经遇到了那名女子。原先本王只当它是梦,可自从遇到那女子,本王也说不清那样的梦境到底是什么……” 慧蝉大师的眸光一明: “是好事,那说明曾困扰王爷内心的迷惘,快要解开了。” 华南赫骤然锁眉,切切的注视老和尚,摇头道: “不不,自从遇到她,本王心中的迷惑更加深重了。大师,你告诉本王,为何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出现在本王的梦境中?” 慧蝉大师神情坦坦,不紧不慢的合掌: “阿弥陀佛,王爷不必惊慌。佛祖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相遇。 王爷与那女施主在现实、梦境两界都有相遇,王爷自说与她不识,殊不知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一种相识。而您又如何得知今生的这次相识,不是前世早已种下缘根?” 华南赫表情怔怔,半晌喃喃: “却不知,这种相识、这等缘分,究竟是福是祸……” 老和尚一笑,眼目微眯: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禅房里片刻安寂。 老和尚起身: “王爷今日修业不专,自到后山采柴一捆以示惩罚,望此筋骨之劳对王爷参悟有益。” 华南赫不敢怠慢,应承着退出禅房。 从永露寺到后山要经三殿和两院庑房,再过一座放生池,便可顺石板路上山去了。 华南赫一路漫走,心神恍惚。 此番来他来寺里并非为的参禅修业,而是揣着旁的心思,一种不可与人说的心思。 在一月门半掩的院落前华南赫鬼使神差的停下脚步,撒目院里看去。 庭院不算大,主房两所、厢房三间,分错有序。 院中桐树枝叶葳蕤,墙下兰草蔟蔟,别有一番禅韵。 华南赫坚信自己没有记错。 这院子,合该是他大羿的皇室女眷理理佛清修之所在。 云贵嫔,不是正在里头避痘休养吗? 顷刻间他变得心明神朗,一丝情绪,像是渴望又像是无法抑制的冲动,悄然爬上了心头。 他推门就往院里走。 恰在这刻主房的门打开了,露出知棋一半身子。 只见她一手把门,一手端着碗快速翻一下腕子,就将碗里浓黑的汤汁子倒进了墙角的花盆。 “你在倒什么?” 华南赫好奇的止步,黑眸锁定宫婢。 知棋愣愣的看着五步远的银发男子,半张着口,眸色复杂,恍是惊讶又带着几分欣喜。 主子离宫才过两日,这位九王爷竟也追到永露寺来了? 那日还送了她家主子野玫瑰和龙葵果。 行,两人有门儿…… “你在倒什么……回答本王!” 此时华南赫幡然醒悟,锐利的两眼看向知棋手中的空碗,再次逼问她,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 “奴婢…奴婢……” “这是给你主子保命的良药,你为何要将它倒掉!” 华南赫向前紧走两步,黑眸愠怒狞血。 “啊!” 知棋吓得惊叫,连连退进屋里。 “九王爷,您不要为难她,是本宫吩咐她做的。” 倦细无力的声音,催得男子心神一颤。 他二话不说迈进门槛,立时看到倒卧在衾被中的女子。 云汐急转头颅,不愿让心爱的男子看到她的一张生疮的脸。 华南赫体谅她的难处,侧身避开与她对视,拱手: “娘娘莫怪,本王今日来寺里参禅,偶然经过这里撞上你的婢子在倒药。本王不明,娘娘这么做究竟是何意。” 云汐回眸,静静注视男子肃冷的脸,眸色定定坦白道: “因为那药不能治本宫的病。” 华南赫听得火起,再无顾忌,驱动怒意沉浮的眸对向女人: “那是宫里太医院给你开具的药方,药也是上等的好药,怎会不治你的病!你不懂珍惜也就罢了,难道不想尽快治愈天花,指望将它过给更多的人吗!” 云汐神情委屈,细眉萋萋而颤: “王爷息怒,本宫所得病症…非是天花……” “你在说什么?” 男子的凤眸瞪得斗大,耳中嗡嗡作响: “你没有得天花,可是你这身痘疮是……” 云汐眼中泪光闪闪: “那是本宫吞服秘药,自己搞出来的。” “你真是疯了!”华南赫又惊又气,厉斥: “若真如此,你这就是欺君!” 第六十六章 她的夫君还活着 “王爷,您错怪我家主子了!” 知棋看到自家主子主子再次被心爱的男人误会,且这误会还是因自己处事不当造成的,不免心生悲切,泫然道: “王爷,您可知娘娘这么做全是为了……” “住口——” 云汐倏的断喝一声打断掌事,戚戚哀泓从眼角慢慢渗出来: “让本宫对王爷说清楚,你先出去。” 知棋端手福身,推门而出。 今天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即便出宫后云汐和蛊笛一直计划着如何与华南赫见上一面,而像此刻这样的情况,任谁也没有预料到。 知棋刚刚一个冲动,就想将整个实情和盘托出。 而云汐考虑到夫君记忆尚未恢复,急功近利恐致适得其反,因而将她支了出去。 禅房里格外的安静。 华南赫沉面徐徐踱步,闪着沉郁暗火的凤目突然转向床头: “怎么,眼下事情败露了,你支开下人是想亲自哀求本王,让本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他真没料到,自己因是惦念她,一心想着过来看看她,却撞上这等荒谬之事。 云汐泪眼婆娑的垂头,哀哀道: “皇叔为何不问嫔妾,如此行事的动机是什么?” 一声“皇叔”幽幽的叫出口,绵如细软的鸿毛,轻轻熨上男子的心头。 他的心房无端微颤,好似水涟涤荡,那积攒多时的火气竟莫名的去了一半。 华南赫叹口气,撩袍坐到椅上: “好,你说。若你的理由能够打动本王,这次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云汐紧紧抓着被角,睁大了两眼: “嫔妾,不愿侍寝!” 声音依然很轻,却足够让男子清楚的感知到她的决绝之心。 他愕然退离床头,眉心蹙起困惑的深壑: “皇上一直视你若珍宝,你怎么……” 华南赫扶额不解。 他还记得这位风华绝代的宠妃那日被帝君从显轿中抱起,此时两对眼神交错,缠绵悱恻溢于言表,郎情妾意之态好不羡煞旁人。 试问后宫有哪个女人不愿侍寝,不愿早日爬上龙床向皇上奉献自己?况且独承雨露,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对于皇上的女人而言何尝不是件容耀的事情? “娘娘私自吞服禁药催发满身的痘疮,只是为逃避侍寝?” 华南赫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云汐凝眸苦笑: “皇叔该是听说过,嫔妾入宫以前嫁过人……” 华南赫怔了怔: “……你那先夫,不是早就病世了吗?” 云汐猛烈的摇头,哭腔更浓: “不,他没有死,我知道他还活着!” 华南赫全身蓦然一凛,此刻竟想到了那个梦境。 画面里的她容颜清俏,回眸浅浅,唤他“夫君”。 他有些说不清现下自己的心情如何。 尽管女人凌乱的陈述听得他五迷三道,可他对这可怜的女人依旧充满了同情,还有,就是对帝君华南信的愧疚。 回京的这两年里,华南赫承受过皇上的太多好处,令他一直其感恩戴德。 然而今日,明知帝君的宠妃佯装天花犯下欺君之罪,他如果替她隐瞒下去,这种行为便是对皇上变相的背叛,会让华南赫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苦苦的自我挣扎、矛盾着,华南赫缓慢坐到床头: “你和我说实话,你入宫以后,到底有没有侍过寝?” 云汐摇头:“没有,嫔妾从没有。” 华南赫无端紧张的一颗心终于得到一丝放松,他无法确定这样的自己是不是着了魔,又为什么会着魔。 “可是,你不可能一辈子躲开皇上……” 冷静一刻,华南赫沉沉的闭了双眼。 他认识到自己终究帮不了她,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力去阻止她的痴心妄想。 “无论先前如何,你现下是皇上的女人,只能认命。” 他慢吞吞的起身,恍是自己这冰冷无情的一句不仅用于告诫她,更是用于告诫他自己。 面前的女人,就如同她所期翼的爱情,都绝美得令人心驰神往。 而那般的绝美,永远都是镜中花,是水中月,是人们无论如何都触手不及的美好。 “今日之事本王权当没有看见、没有听到。你尽快将身子养好回宫去,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吧。” 硬生生说完,华南赫残忍的转身要走。 “皇叔,你让嫔妾认命,皇叔可曾认命?” 云汐凄然垂泪,绝望的在后大叫,声音破喉之时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知棋推门闯进来,正见那银发的男子守在床头,为云汐抚背顺气。 华南赫最终不忍离去,接着一番端茶倒水,关照得无微不至。 自家主子有他照顾着,知棋立时清闲下来,便笑着提议: “都晚膳的时辰了,奴婢这就为主子端斋饭来。相见不如偶遇,王爷既然来了,也一起用些吧。” 华南赫显出几分犹豫,窘笑道: “不太好,本王回府去吃。” 知棋黠眸流转,撇嘴: “如何不好?娘娘她刚才就叫您‘皇叔’,您是她的长辈,还要避讳什么?” 云汐伤感的别过头去: “算了,谅是本宫的脸叫人看了只会吃不下饭。” “你若这么说,那本王一头白毛与你相比,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着他往桌边一坐,大咧咧的撸袖吩咐知棋: “去吧,多端着饭菜来,本王确是饿了。” 知棋欢喜的应承着,和云汐对过一眼,接着跑出去了。 很快,她和岫玉搬来一桌丰盛的斋饭。 香干酸豆角、梅干烧茄子、瓜菜木耳、笋丝口蘑、脆芹炒百合,佛手小馒头、糯软豆沙包、栗面甜枣窝窝头、紫菜汤和稻米粥。 知棋为云汐搭起炕凳,摆上一碗稻米粥、一碟酱乳瓜,一声不吭的退了出去。 华南赫这顿饭吃得胃口大开。 想来也怪,往日里他在府邸除了饮酒,多吃半碗白饭都会感觉胃胀。 而今日,自己居然吃得下一个豆包和半个窝窝头。 那床上的小女人则静静的喝着碗里的粥,每次举勺的动作僵硬而缓慢。 华南赫见她手抖时能把一勺粥撒下半勺,便体恤的走近接过粥碗。 “我来吧,你身子虚弱不得劲儿,又逞强不肯让下人伺候,仔细再弄破身上的疱。” 云汐的心跳了几跳,暗自窃喜知棋做得漂亮,嘴上却半是推辞道: “怎好劳动皇叔?” 男子一笑:“你都叫我皇叔了,长辈理应关照小辈。” 云汐索性不再拒绝,嘴角向上翘了翘,定定看着他浅浅的垂眸,动作轻柔的搅起一勺稻米粥凑到唇前吹了吹,又递到她的嘴边,让她忍不住的想起多年前自己生病那会儿,他留在贡院里喂她喝药的情景。 那时的他墨发三千,俊冷而寡言,独对她体贴入微。 记忆回溯,仿佛时光倒流,缘分再起。 华南赫看到一滴清泪落到碗里,他遁然心头一沉,扯出微微的疼痛。 “你是不是又在想念你的夫君?” 他放下勺子,嗓音带着沙哑的温柔: “皇上待你不好吗?身为宫妃心有旁骛,你就不怕死?” 云汐抹泪,涩涩道: “嫔妾被迫与夫君分离,终日在宫里强颜欢笑,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试探着举眸看向男子,她喏喏的继续: “皇叔,你很像嫔妾的夫君……” 华南赫猝的脑子发懵,脸色紫红,赧然起身: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故意拿我寻开心。我再提醒你一遍,你以后的夫君是皇上!” 男子将碗勺扔到桌子上,大步流星逃了出去。 “皇叔!” 床上的小女人委屈万分,郁然叹息着,目现悲凉。 —— 夜幕,皇宫妙音阁里烛火幽微。 “娘娘,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横竖人不在宫里,不得皇上庇护。左不过真死了,安上失足落崖的名头,皇上悲痛几天也就忘了。” 红景为慧贵妃细细的捶腿,眼波流转为主子支招,低声细语间尽释杀机。 慧贵妃沉吟片刻,重重眯眸: “也是了,当初只怪本宫引狼入室,如今一场天花下来,老天爷都在帮本宫。本宫确实该把握时机,不可一错再错。” 第六十七章 皇上起疑了 司礼监,勒霜坐在通明的烛火前阅览着文书。 一内侍疾步奔进来,凑到秉笔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勒霜闻言神色遁变,脂黛轻覆的一张俊脸在摇摇火光里更像是蒙了层薄薄的冰雪一般,寒凉得渗人。 稳稳落了毛笔,他豁然起身向门外走去。 …… 京城,九王府。 静乐郡主蜷在紫檀木玫瑰椅上,手托半张脸昏昏欲睡。 午寝那会儿,她换上内侍小喜子的官服和帽子,冒充太监偷偷的溜出宫来找她的九叔华南赫。 人到府邸,才得知九王爷并不在府中。 王府的管家嘴严,向他根本问不出九王爷的下落。 没奈何,女孩只好乖乖呆在花厅里,发誓不等到华南赫回来,绝不回宫。 转眼金乌沉落,夜色婀娜。 许是男主人不在,晚间九王府的重重院落都显得格外宁静。 女孩守在最里层院的花厅里寸步不离,茶饭不思。 她过来就是想要当面问一问九叔,小喜子昨天目睹的那幕是真是假。 她的九叔,到底有没有对着云贵嫔离宫的马车黯然神伤,长吁短叹。 透窗而过的徐徐晚风吹得桌上烛影幽微跳跃,女孩孤独的凝望着,不知不觉眼帘发沉。 外院犬吠忽而急促凶猛,紧接着脚步声分沓而至。 “天色这么晚了皇叔还未回府吗?也罢,朕就在此处等他回来!” 花厅的门扇被人推开,一袭明黄在灯下闪着朦胧的金光,看得女孩眸间一亮,睡意全无。 惊叫着从椅上跳起,静乐郡主用怪异的眼神直视华南信: “皇帝哥哥,你怎么来了?” 华南信也是一愣,继而眯眸似笑非笑,淬着暗火的两目上下翻滚,将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身为郡主,穿了太监的衣服到处乱跑成何体统!在朔风堂住着也有些日子,规矩白学了?见到朕,该叫什么?!” 女孩惶惶的眨眸,唇瓣努起,端手福了福: “莹儿参见皇上。” 她那不情不愿的态度使华南信不甚满意,也不愿和她计较,冷哼: “起吧。” 挺直身形的下一刻,女孩三蹦两跳的挨近帝君,讨好着攀住他一条手臂,娇声问道: “皇上,都这么晚了您不去后宫翻牌子,跑到九叔的府里做什么啊?” 两点精芒闪过帝君深邃的黑眸,他漫无目标的直视着前面某一处,狡黠的扯了扯嘴角: “没什么,朕几日不见皇叔甚为惦念,晚间得空过来看看他。然不巧的很,他此时还不曾回府……” “谁说微臣不在府里?” 暗哑而富磁性的嗓音缓慢传入花厅,刻意拖着不羁的长调。 接着墨影一踱,银发男子走至帝君面前,身上穿天青色木槿花叶抱枝团绣锦缎长袍,眉眼持着特有的淡漠疏离。 四目相视,银发男子唇角凝笑,一股子恍是来自九幽之界的阴戾,令华南信心悸的挑了挑眉梢。 银发男子拱手: “臣华南赫见过皇上。” “九叔!” 不等帝君发话,静乐就不管不顾的扑到男子胸前。 华南信机警的眸光紧锁男子,似乎发现了什么特别之处: “皇叔,你的声音不对劲啊?” 银发男子笑得澹然,两指捏了捏突出的喉结: “哦,臣这两日过于贪杯,嗓子被烈酒灼到,声音才有些异常。” 华南信微微点头,言语间尽是殷殷关切之情: “暑夏之季还是少饮烈酒,免得上火伤身。” 男子笑得意味不明: “多谢皇上关心,却不知您晚间到臣的府中所为何事?” 华南信看向静乐郡主,表情随意: “朕今晚闲暇,听闻莹儿偷跑出宫到皇叔府中玩耍,便过来寻她。” 男子笑吟吟的举目直视帝君: “原是为了静乐,臣还以为皇上确是思念臣,方才白高兴了一场。” 刹那间华南信容色肃冷,怔怔瞧着神色得意的男子,薄唇颤颤再难自圆其说。 此刻二人各自沉默,两对凌厉的眼神汇聚时,仿若有惊涛骇浪激烈的交锋冲突着。 女孩傻傻的看向身形对立的两个男人,只觉静止无声的空气中径自沉浮出十足刺鼻的火药味儿。 偏是此时,华南信言语直白的逼问一句: “刚刚朕的龙辇到了府门外,皇叔未能接驾,不知人去了哪里?” 银发男子促狭了好看的凤目,带着一丝挑衅意味,泰然作答道: “臣喝醉了,躺在后花园的青石上睡了一觉,故而误了接驾,还望皇上恕罪。” 这疯癫的男人,何时竟变得如此狡猾起来? 帝君眸色定定,一步步的接近男子,相距二指,悄生生的提鼻嗅探。 两时辰以前,九王府的眼线将密报传进宫里,说九王爷华南赫已经出府前往永露寺去了。 华南信得知后怒不可遏,当即扔下政务奔出勤明殿,派人给东厂提督传去一道口谕,接着集结护军仪仗杀出宫去,赶到九王府时已是天光大沉。 几番试探下来,结果却出乎帝君的意料,这男人身上并没有丝毫檀香的气味。 华南信异常的举止让银发男子有所查觉,轻声不屑的笑过,逐抬起两臂,问道: “皇上可是在臣的身上寻找什么吗?” 华南信窘面退后两步,冷笑细若有无: “呵呵,也没什么……朕闻着皇叔那香囊里的香料怪好闻的,好像是庙里常用的白檀香呢。” 银发男子眸光深寒而冰封,凝睇帝君表情伪善的脸,阴阳怪气: “怎么会?臣素来用惯了甘松配冰片,不可能再换其他。” “呵呵,说来也是啊。方才皇叔再不现身的话,朕险些以为你是跑进庙里,当了和尚哪!” 银发男子仰面: “哈哈,皇上真会说笑!” 静乐一直守在银发男子身旁,目睹两个大男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各自脸上饶是春风十里,讲话时语锋却是犀利如刃,落在旁观者的眼里好不别扭。 女孩翻眸怼向华南信,不悦的嘟脸: “皇上莫非是在疑心九叔,何故言语间非打哑谜不可?你也不必怀疑什么,莹儿可为九叔作证,他一下午都与莹儿在一起,刚刚也是被莹儿灌醉了!”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转头,和身边男子那惊诧的眸光蓦地相遇。 赧然翘了翘嘴角,她扬头道: “皇上若还不信,莹儿便拿女儿家的清誉做担保,九叔今儿个哪也没去,一直都在府里陪着莹儿玩耍呢!” 华南信哑口,面色阴沉,片刻后对女孩伸出手: “莹儿莫要胡说,朕哪里是在怀疑皇叔。行啦,眼下夜深了,你快随朕回宫去吧。” “哼!” 静乐郡主倔强的把头一甩,身子向旁边的银发男子靠了靠。 对方很配合,大手揽住她的腰枝,黠笑着对华南信道: “皇上,既然郡主不愿回去,便在微臣府里住下好了。何时她玩腻了,臣自会送她回去。” 华南信沉沉一甩龙袖,训斥: “简直胡闹!” 静乐跟着帮腔: “如何是胡闹?莹儿早晚都要嫁予九叔,今晚不要回宫去。” 华南信眉色一怔,突的想到了什么,随即转怒为喜: “既然决定了,朕依你就是。记住,何时回宫你自己去和太妃解释好了。” 目送帝君转身,银发男子俯首抱拳: “臣恭送皇上。” 待仪仗全部撤离九王府,静乐跟随银发男子回到寝室,自始至终的举止极其乖巧,好似小鸟依人。 方才,她心仪的男子竟在皇上面前出手搂抱她,这让她心情欢喜而激动。 女孩确信她的九叔是爱她的,眼下夜深了,两人又要同处一室,可想而知将会发生什么事。 静乐暗自决定,等会儿不管九叔对她做什么,她都绝不会拒绝。 她爱九叔,愿意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对他的爱。 房门关闭那刻,女孩心中浮现出一丝紧张,心跳越来越快。 细步蹭到床边,动作优雅的坐下去。 静乐把两只柔软的小手拢到衣袖里,随后含情脉脉的望向男子。 那银发男子进屋后幡然一副严肃的俊冷面孔,和刚刚那般的温润随和大相径庭,只自顾自的坐在八仙桌边饮茶,看都不看静乐一眼。 女孩等了许久,对猝然而至的冷遇感觉不可接受。 手指在衣袖里无聊的搅动着,她幽怨的挑眼,对他娇声娇气的呼唤: “九叔,你怎么不理莹儿了?” 男子终于驱动目光向她看去,眸间极端的冷冽的使她无可自控的打个寒颤,不敢再多一句话。 在她惊恐的注视之中他幽幽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她的眼前,猛然一掌抛出将她击昏过去。 第六十八章 真相 夜色浓稠,水泽的气息如烟如雾,沉沉的压上起伏错落的高檐房脊。 及目而视,长街飘飘渺渺,幽深安静,好似仙境般一望无际。 雷声隐隐,就快下雨了。 华南赫催动坐骑小跑着直奔府邸,在巷口突被一黑衣人拦住。 骤变惊到了马儿,它扬脖嘶鸣,长鬃飘扬,四蹄踢踏着在原地转了两转,不断喷出躁闷的鼻息。 华南赫紧了紧缰绳,用怒火氤红的眸子横扫拦路虎: “大胆毛贼,真是瞎了你的狗眼,连本王都敢打劫!” “王爷,奴才有句忠告。” 黑衣人开口,那声音对华南赫来说竟有几分熟悉。 “你…是那晚的……” 成功安抚了坐骑,华南赫在马背上驱目,居高临下望向黑衣人。 那人身穿方便夜行的劲服,与那晚一样,其头发与脸阔都被黑巾蒙得严实,只有一双星目璀璨如清泓,使华南赫印象深刻。 他认为自己没有认错,这黑衣人就是那晚助他脱困的人。 那晚,他因惦念云贵妃的病情夜入后宫被东厂当了刺客,正被月西楼追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有一人及时现身。 就是眼前这位! “你自称‘奴才’,莫非也是宫里的人?” 华南赫皱眉锁定黑衣人,眼底绽开警惕的精芒: “你,究竟是谁?” 眼帘扬起,黑衣人清亮的瞳眸迎上华南赫一对怀疑探究的目光,眸色平静无波,不卑不亢。 “奴才自然是忠于王爷的人。那日奴才救王爷于危难,也曾告诫王爷未来形势凶险万分,请王爷切忌感情用事。然而王爷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再次以身涉险前往永露寺?” 华南赫闻声惊然火起,周身戾气迸射,低哑的咆哮出声: “你竟敢跟踪本王?!” “跟踪王爷的另有其人,”黑衣人声线平缓,听不出半分情绪的变化: “奴才不得已再次现身就是为了忠顾王爷一句。皇上得知您去永露寺后大为恼火,刚刚亲自过府试探,好在已经有人帮您搪塞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皇上到过九王府?” 华南赫大骇。 黑衣人星目促狭,话音幽沉几重: “皇上他自始至终都在提防着王爷,而王爷府里的人也不可信。此番王爷务要听奴才的,回府绝不可走几门。” 华南赫有些难以置信,继而哂笑道: “你不过是帮过本王一次,本王凭什么信你?” 黑衣人的眼底掠过肃冷的寒光,正身后退几步,向马头抱拳: “请王爷三思,这次绝不可再掉以轻心,否则不光是王爷,连带贵嫔主子都会有性命之忧。” “你是说景阳宫的云贵嫔?” 华南赫遁的心头一悚,目光流转暗自猜度: 这个身处皇宫的神秘人物,为何要再三出手帮我? 既然说忠心于我,为何又不能以真面示人? 他到底是敌是友? 视线再度迂转,眼前却是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华南赫分腿跳下马背,拐到巷头反复巡看,最后失望而归。 弃马独步绕到九王府后门,他举头向高峨凛立的外沿墙上观看了许久,内心好一番自我争斗。 他对那黑衣人的话半信半疑。 信,只是念及自己夜入后宫那时被东厂追赶,那人出手救过他。 疑,是因为那人所说之词,实在令人费解。 自己不过是个废人,无权更无抱负,即便对后宫那病榻上的女人心怀同情,可这份情感也只能局限于同情。 她横竖都是皇上的女人,自己如何会蠢笨到拎不清,非要和皇上争女人呢? 那么,皇上为何还要疑心他这个与世无争的废人? 由于黑衣人再度提到了景阳宫的小女人,最终让华南赫内心信任的木衡,成功的移向了他。 无论如何,那娇美的女人已经够可怜了,华南赫再不想她再有任何意外。 左不过不走正门就不走,这次姑且听那神秘的黑衣人一回。 华南赫倒要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拿定主意, 他丹田微一提气,脚尖轻点越上了墙头。 九王府里影壁朱红,庭院深深。 纵身跳到院中,只见四下幽暗冷寂,不见人影。 头上雷声隐隐,闪电忽明忽暗,整个府邸的气氛诡谲,闷热潮湿的空气中涌动着无以名状的血腥气息。 那处处不协的诡谲都让华南赫惊惑不已,一颗心七上八下,紊乱的悬空着。 压抑独属于自己的心跳,他快步赶至寝阁廊下,推门而入。 下一刻瞳眸倏然扩到极致,他的身形好像被某种力量定摄住,变得僵硬无比。 他看到在那名贵的紫檀木八仙桌旁,另一个银发如霜的“自己”,手托他最为钟爱的釉瓷八宝青花海云纹茶盌,正在像模像样的品着香茗。 见华南赫风急火燎的跑进屋来,另一个“他”勾起内双的凤眼,唇畔笑弧轻浅精致: “九弟,你回来了。” “你…你是何人!” 华南赫惊慌而错愕,全拳紧握,不由自主闭目,猛烈的晃了晃脑袋。 他还以为此刻的自己又踏进另一个恍惚的不实的梦境,而不记得眼前这人的身份,乃是自己的孪生哥哥。 “我曾来九王府一次,彼时你在醉酒。” 蛊笛眸色冉冉,一壁说话一壁迅速出手扯出凌厉的掌风,抢在华南赫退出屋子以前,关闭了门扇。 蛊笛不慌不忙的站起来,与华南赫对视,一双深邃无际的黑眸仿若看穿了他的心: “我说过我叫‘华南显’,是你的孪生兄弟,你如今不记得从前我不会怪你。刚刚你不在府中,是我充作你的身份,帮你骗过了华南信。” 蛊笛五指抚了抚鬓角银白的雪发: “那日我见过你后便想到一个好主意,故而染了头发。今后,我会和你一起演好‘九王爷’,一起对付华南信,为先前枉死的人们报仇。” “你在说什么,你要对付皇上?…好个大逆不道之徒,来人啊!” 华南赫陡然翻脸,抬手直指蛊笛,沉喝着想要唤人手过来,替他拿下这个冒充自己的逆党。 蛊笛冷笑: “省省吧,那些个狗皇帝的眼线差不多被我杀得干净了。若不念在床上那位对咱们有些用处,我第一个下手劈死的,就是她!” “……” 华南赫怔然转目,就看到直挺挺躺在床上的静乐郡主。 “莹儿——” 他失声嚎叫着,脸色顿时变白,大踏步奔到床头捞起眼帘紧_合的女孩,奋力摇她: “莹儿,莹儿你怎么了?快醒醒,我是九叔,莹儿我回来了!” 他对女孩所流露出的极度紧张和忧惧,令蛊笛火冒三丈,狞眉放声咆哮: “她没死,只是太过聒噪,被我一掌打昏了。” “……是你?” 华南赫幽幽的举眸,倏然间眸底猩红几欲喷火: “本王明白了,刚刚巷口那黑衣人是你的同伙。你们一个拦下本王,一个易容成本王的模样,为的就是对我华南皇室不利!” 杀气腾腾的一拳狠抵蛊笛的面门。 对方小臂交叉扛过攻击,眸生冷厉,紧接着翻手为掌刃,全力推向华南赫。 二人床前、八仙桌边你一招我一势,缠斗得异常激烈。 近百回合时华南赫认准时机,五指曲动如钩剜过蛊笛的半侧脸。 对方沉眉低吟,“蹬蹬蹬”后退了几步,定身容色痛苦。 华南赫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你非是易容……” 片刻,他震惊的扬眸睇向对方的脸,上面四道咄咄血痕,真实而夺目的存在。 蛊笛手捂伤口,凄凉一笑: “九弟,说实话,为兄对如今的你异常失望。你失忆忘记前事,认敌为友实属有情可原,可你不该忘记云汐,忘记和你彼此深爱,为你做出重大牺牲的女人。 你和其他女人混在一起,全不顾云汐的感受,你还对得起她吗——” “云汐?” 一道利闪裂空劈下来,将华南赫失常的脸映照得越发寒白。 他冷汗遍体,涔涔而下,唇瓣喃喃轻颤着,反问蛊笛: “云汐…你是说云贵嫔?为什么?她是皇上的女人,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对我提起她?” “她是你的女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啊!” 骤然间蛊笛情绪波动剧烈,面对困惑怔忡的男子凄声大呼,血丝密结的眸子里晕染出粼粼的水光: “她是你的妻、一直都是你的。她为保你性命与神力结下血盟,她又为护自身清白,不顾安危吞药自戕。 她真的为你做出太多太多的牺牲,你可以忘记任何人,可你不该忘记她!” 屋外电闪雷鸣更甚,疾风朔朔,暴雨将至。 华南赫在极端错愕之中身形晃了晃,踉跄后退,脊背重重的靠在墙上: “不、不可能…不会。云贵嫔…是皇上最爱的女人…皇上是明君,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蛊笛神情黯然失色,唯眼神炯炯如刃,枷锁般牢牢困束着桀桀痛不欲生的男子。 三两步上前,他死死抓住华南赫的双肩,哀哀痛苦的催促道: “九弟,快想,快快想起从前的事。是华南信杀害了你的部下,是华南信一路追杀你到西夷,是华南信夺了你的爱妻!你被他亲手逼上绝路,你被他逼到一瞬白头!快想,为兄求你快些想起来!” 第六十九章 试探 永露寺,大雨从乌压压的天际泼下来。 云汐靠在床头,一连串的喷嚏不止。 知棋细步进屋,手提一壶热水,眼见主子正在吸鼻,忙置了铜壶跑去墙角关窗。 “下雨了,山里湿重,主子仔细别再着风。” 云汐含笑道: “无妨,该是谁在念叨本宫。” “要是,也是咱们九王爷。” 知棋眯眼笑意憨甜,提壶往面盆里倒些水,过了把脸帕,又走到床边为云汐净手净面,动作轻柔,整个人忙碌不停: “王爷回去也好,这会儿子下雨了,希望他千万别赶上雨。” 云汐歪过头去,沮丧的叹口气,又在为自己方才言行过于急躁,把华南赫吓得掉头逃走的行为自责着。 “本宫明明已经很小心的与他谈心了,结果他还是跑掉了。” 知棋将脸巾送进面盆: “慢慢来吧,谁叫咱们王爷不记事了。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大不了下次您扑倒他试试。” 云汐“噗嗤”苦笑: “怎么扑?刚刚本宫拿话挑逗都会惹他气恼,顶个皇上宠妃的名头去扑皇叔,他更不知要如何看待本宫了……” 知棋想了想也是犯愁,端了面盆起身: “算了,主子别想太多。天色已晚,先安置吧。” 云汐唇瓣努了努,摆头: “这几日不是吃就是睡,眼下该睡时反倒精神。知棋,你去把咱们带的木薯粉拿些过来,本宫想搓些圆子。” “奴婢就来。” 知棋转身出屋,不大会儿怀里带着一大枚纸包回来了。 木薯粉最忌潮湿,光用牛皮纸密封就裹了七八层。 其色泽细腻洁白,人指触摸便有微微的冰凉感。质地柔软如霜,轻盈似鸿毛。 兑入热水,将木薯粉和成面团。 从揪剂子,手作几十浑圆稚小的珍珠,再到下水煮熟、过清水定型,整个过程都需要制作者有极大的耐心。 知棋在一旁帮衬着云汐,边搓圆子边问: “主子,您做这些个圆子,可是哪道美食要用到吗?” 云汐笑答: “后山的沙果子正是成熟,昨儿个慧禅大师送给咱们许多,横竖吃不完,本宫就想到比照娘亲留下的方子做道‘珍珠蜜’。夫君素来最喜甜食,下次若是他来……” “哦,主子原是做给王爷吃的。” 知棋会心一笑。 云汐痘疮滋生的脸颊泛起红晕,纤细如兰的二指细细揉着薯粉团,眸光软温,漾起一丝丝的甜蜜: “调蜜总要费些功夫,本宫头回做,等会儿先做个你尝尝味道。” 知棋听着也觉有趣,笑吟吟满口答应着: “好、好,为了主子的幸福,奴婢就来做那头个尝试的。” 好在知棋勤快,冒雨来来回回几遭,按照主子的叮嘱将那些搓得米粒大的圆子煮得极是完美。 云汐取来洗净的沙果子,用小刀切开果柄下四分之一,只保留四分之三果实,挖核取肉。 剩下的空肚沙果浸盐水,以防其久置变色。 一刻时辰取出果子,将煮瘦的木薯圆子封入果肚。 新鲜的枇杷果去皮取肉,和着沙果的果肉碾成细泥,点盐少许,兑蜂蜜,拌匀后填进果肚。 这时再看那些珍珠圆子,一个个莹白剔透染上橙红的甜酱,好似鱼卵颗颗通体饱满诱惑,在灯火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满室果香、蜜香味道煞是勾人。 云汐将新制的珍珠蜜交给知棋。 女孩用银汤匙舀了甜滋滋的珍珠,一口一个“好吃”的叫着全吃光后,两眼直勾勾对着那雕刻玉兰花叶的沙果外壳发呆。 云汐笑呵呵道: “这果子原是充作珍珠蜜的盛器,也是可食用的。” 知棋意犹未尽的舔着唇,不好意思的笑笑: “算了,主子用小刀刻了半晌,如此精致的小玩意儿奴婢可不舍得下嘴咬,您便赏了奴婢吧。” 云汐无奈的笑道: “喜欢就拿去,不过再放个三四日也会烂掉……” 伴着雨声,外面的扣门一阵阵见急。 接着,院里传出小磊子哈欠连天的问话: “谁啊,都什么时辰了还来?能不能轻点敲门,真是没规矩……” “少废话,我们是东厂的!” 云汐在屋里听得清楚,噤声举目与知棋对视一眼。 屋门冷不丁的被人踹开,两名番卫鱼贯而入,身上的蓑衣被雨淋湿了,水珠子“沥沥啦啦”的往下直落。 云汐沉面看向毫无表情的二人,立时寒眉倒竖: “你们夜闯本宫清修养病的禅房,想要做什么?” 湛青色长影悠然闪进屋,来者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拍打身上的雨水,五官清俊不乏纤纤君子之风。 月西楼! 云汐心里“咯噔”了一下,对着那身落拓的麒麟蟒袍目不转睛,恍而想到从前的某人。 一时间眸色幽暗,心房扯出大片疼痛。 月西楼粉薄的嘴唇噙着款款雅笑,进门身子微微一躬,吐气如兰: “微臣见过贵嫔主子。娘娘不必气恼,东厂接到密报,有人意欲对娘娘图谋不轨,故臣带人连夜赶过来,探看一二便走。” 说话时,他机警的眸子滚动不停,凌厉的目光四下搜罗过,最终投向墙角闭得严丝合缝的窗扇上。 “没想到主子玉体违和期间还有如此的兴致,雨夜还在手作美食。” 引颈提鼻,他笑得意味深长: “能饱尝到如此美味的人,真真儿有福的很。” 知棋听出月西楼话语带味儿,忿忿翻眸,故意掏帕抹了抹嘴角: “嗯,督公说得不错,奴婢跟着云主子最是有福,什么奇珍美味都能吃到。” 月西楼嗤声,横她一眼。 云汐此时思路清晰得很,夫君华南赫今天到过永露寺,而东厂恰在今天追来,这举动绝非巧合。 不难想象,华南赫的行踪必是早就落在帝君的掌控中了。 云汐勾起帕子,遮住自己阴沉不定的脸,凛声道: “月督公如今越发会当差了,居然说有人要害本宫?那人是谁?莫说本宫好端端的就坐在这里,只说督公大人在深夜闯进本宫的禅院,这种做法着实有欠妥当吧?若是万岁爷……” “臣连夜过来,正是遵万岁爷的吩咐!” 月西楼倏的甩头凝向云汐,精致的黑眸中有冽冽的寒芒踱过。 他决然回话之时凭空一拱手,故意抢在云汐之前道出整句话来,为的就是不给她丝毫搬出华南信来压他的机会。 云汐瞬间神色怔了怔,有些出乎意料。 片刻宁静,她动动唇角,牵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这位新任东厂提督,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月西楼借机向床头靠近。 知棋察觉到危急,本能的挡在床前护住主子。 月西楼轻笑着将竹篮放到云汐枕畔,阴鸷如钩的利眸紧锁云汐强压着诸多情绪的痘疮脸,似是得了势,洋洋一笑: “娘娘莫要误会,万岁爷时时惦记着您的病症,得知龙葵果最治天花痘痒,便命微臣火速采了些来。左不过办差,便一并带了来。” 龙葵果? 又是龙葵果! 那夜后宫里头闹刺客,为的就是这篮龙葵果。 云汐意识到,月西楼带来这一篮龙葵果,定是为的试探她。 那夜追击,莫非月西楼已经识破那“刺客”的身份是…… 见云汐面对竹篮沉默寡言,月西楼的气焰更为嚣张,妖冷的目光仿若在她脸上生根一般,挺直身形不疾不徐的开口: “怎么,主子先前收得下人的,便收不得微臣的?” 云汐神色变了变,眼睫轻飘飘的煽动几下,哂笑反问: “月督公这是要将你们东厂审问犯人的那套,施加在本宫身上?” 月西楼眉眼促狭,笑了笑: “岂敢,您是主子,臣是奴才。奴才唯是希望那夜后宫闹刺客,没有惊扰到主子。” 云汐坦坦对答: “那夜本宫没被惊扰到,今夜倒是真真儿被惊扰到了。” 月西楼双臂环抱,身形悠然旋后: “是微臣之过,微臣自会到皇上面前请罪。” 云汐冷面如铁,看一眼竹篮,厉声斥责: “东西留下,快滚!” 月西楼笑而不语,扬个手势带队撤离,雅然养耳的声音渐行渐远: “望主子好好利用这篮龙葵果,尽快把痘疮治好,圣上还盼您早些回宫去哪……” 知棋如逢大赦,拔腿冲去紧紧闭了房门,将那阉人悠扬婉转的嗓音隔绝在外。 云汐身子一软,倒在软衾之上幽幽气喘,神似经历过一场大战后,虚脱而疲惫。 “主子,您怎样了?” 知棋回神,动作麻利的倒来热茶,喂了云汐两口。 云汐面色缓缓恢复如常,眸光遁然生厉,咄咄的逼向门口,气咻咻道: “果然,显哥哥说的一点都不错,华南信在九王府里也安插了眼线。夫君只要有任何行动,消息立马会传进宫里去,这月西楼摆明是来捉脏的!” 知棋胆战心惊,手捂胸口: “阿弥陀佛,难道皇上…开始怀疑您了?” 云汐擦去一额的冷汗,细眉紧锁,眉间心上皆是丝丝苦痛: “本宫,怕是再不能与夫君见面了。” 第七十章 疯了 静乐昏昏睁开眼,就觉浑身酸疼犹如骨节散架,头颅闷涨。 视野被松绿的床幔占据,其外壁垂着流苏,每条莺黄的绳子上串有琉璃米珠作为装饰。 帐顶遍绣花朵卷草以及吉祥寓意的缠枝图纹,俱为金线勾边,无比奢华靡丽。 刹那间女孩想起,这是在她九叔华南赫的府里。 费力的挺身,女孩低头查看自身。 衣衫齐整,唯是那宦官平帽滚到了床旯角。 四下环顾,房里并不见华南赫的人影。 静乐困愕的搔头,她还不清楚自己与“九叔”独处时,自己突然昏倒的原因只是受到他的攻击。 更无法辨识,在自己昏倒的期间,她的九叔到底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晃晃起身,静乐郡主只觉身体各处的疼痛极不寻常。 她认为这样的不寻常,好像又可以作为证据,来证明她的九叔确实对她做过什么。 静乐傻傻的站在房里,两只小手羞答答的压着衣襟,赧笑着脸颊染上甜蜜的红霞。 推门就见暴雨瓢泼。 湿漉漉的空气中,似乎涌动着另一股味道,陈腐而刺鼻,令人闻之无以名状的恐惧。 比起自己的处境,静乐此刻更加担心起华南赫来。 沉眉对着倾盆大雨抿了抿唇,她即刻抬手,扯起衣袖盖头当做遮挡,顶雨跑出了院落。 雷声轰鸣,雨声鼎沸。 “哗啦啦”的水响好似江河决堤奔走,震得人耳鼓生疼。 相比天地间的喧嚣,整个九王府却是气沉沉的气象。 静乐郡主在前边两重院落发现许多王府下人的尸体,他们表情狰狞各异,或卧或坐,横七竖八的倒伏于回廊、墙根、花木或是厢房里,身上的致命伤口业已凝血多时。 十几岁的柔弱女孩何曾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没当场吓昏已属勇敢。 静乐茫然的抱头,惊恐的眸向周遭辗转无注,凄厉的哭嚎声才是扬起便被滚雷吞噬: “九叔!九叔你在哪儿啊!回答莹儿…莹儿好怕啊——” 很久之后,女孩哭累了,头脑恢复了一丝理智。 双臂紧环,哆哆嗦嗦的穿过朱红镶嵌金钉的大门,冲到官道上。 长街幽深,天地间一派昏暗,没有风,只有闪电偶尔劈空而下。 雨线稠密,源源不断的砸上屋檐、地面,又溅起白蒙蒙的水花。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厚厚而朦胧的诡雾里。 终于,静乐在街头找到了男子。 他披头散发的跪在雨中一动不动,好似一尊无感的泥胎,全身被雨水淋透。 丝料名贵的锦袍湿哒哒的紧贴着他冰冷的肌肤,勾勒出肩膀和背部完美精致的曲线。 “九叔!” 女孩足像了狼狈的落汤鸡,却不顾一切的跑向他。 湿透的宦官服沉甸甸压了她的小身板,使她每迈一步都要卯足了力气。 “九叔…九叔你怎么了!” 静乐挨到华南赫的面前,五指触到那寸无温胸膛的第一时间,心底便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 男子湿漉漉的脸颊苍白如纸,在明灭不定的闪电洗礼下泛出渗人的青光,若瓷器般的无温寒凉。 他头颅低垂,痴痴看着白浪飞溅的滂沱地面,眸色迷蒙涣散。 任静乐双臂展开,如何发疯般摇他、捶他,他都迟迟不肯给予回应。 “九叔,九叔倒是你说话啊。你究竟怎么了,求求你和莹儿说话……” 女孩头抵男子寒冷坚硬的胸膛,绝望的痛哭流涕。 一记电闪撕裂墨穹,照得大地格外彻亮。 华南赫陡然圆睁凤目,眼底红丝盘踞密结,完全不见一丝眼白。 伴随一声狞吼,华南赫猛的伸出手臂狠狠掐住静乐的脖子,铁钩的五指越收越紧,不带半分松懈。 静乐双眼凸出惊人,几近快要掉出眼眶,那巴掌大的脸上写尽了惊悚、困惑。 她全身抽搐,呼吸越发困难,两手下意识紧握了男子行凶大手的手腕,嘴巴半张,嗓眼“吚吚呜呜”,迸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音节。 惊雷在二人头顶炸开及时,华南赫身体抖了两抖,逐的清醒过来。 手一松,只剩半条命的女孩软绵绵滑倒,在雨地里半躺着剧烈咳嗽不停,悲痛而惊惶未退的小脸上水渍纵横,已然无法区分出雨水或是泪水。 粗喘片刻,她终于缓过一丝气力,萋萋哀哀的抬头,怯怯问: “九叔,为什么,你为什么……” 男子幽幽起身,俊美而冷凛的面容仿佛数九寒天冰封的湖面,沉肃中交杂了无以宣泄的悲苦和愤怒。 他那双浑浊不明的眸子翻卷出深深的水雾,无声的挣出眼眶。 静乐怔怔的看到,奋力爬向他,抱住他的大腿,抽噎起来: “九叔,莹儿知道是皇帝哥哥的错,是他让你心里不痛快。莹儿愿为九叔付出一切,只要九叔能够快乐。” 付出一切…… 这四字好似锥心的刀刃,在华南赫的脑中肆意的绞割不懈。 他弓背俯首,口中发出痛苦沉吟的同时,再次想到那人、那个女人…… 几欲喷火的血眸狞视静乐,一句话冷冰冰出口,犹如冰碴子刺得女孩心口麻木生疼: “滚,本王不想看见你!” “九叔?” 女孩愕然,随着他的这句话,脸色一寸寸的变白下去。 她跌跌撞撞的爬起,还在试图向他靠近。 “滚,本王不想看见你们,再也不想—— 咆哮一声,华南赫再次反手出掌,将她无情的推进雨地,转身发疯似的跑进府邸,不久后纵马而出,在狂风暴雨中直奔西南去了。 “九叔,你去哪儿啊——” 静乐郡主嘶声叫嚷,悲痛的仰面看向暗黑的天际。 水帘太过密集,砸得她完全睁不开眼。 挫败和无助感袭上心头,女孩不堪重负,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 华南赫冒雨策马飞驰,头顶上闷雷滚滚,闪电灼目,耀亮了他满脸的冷峻与哀愁。 半个时辰以前,他在无比的震惊中将蛊笛的陈述听得完整无漏。 之后蛊笛静悄悄隐去,以防静乐随时随地醒来,撞破他兄弟二人的秘密。 还有,便是让华南赫能有足够的时间冷静的想一想。 华南赫至今都无法接受那样一个事实: 素来对自己体恤有加,对九王府诸多恩赐不断的天子,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自己该不该相信华南显的话? 很明显,他并没有易容。 长得完全是同模中刻出来的两人,不是孪生兄弟,又是什么? 那么,他方才所说,该属真实吗? 回京后,那反复纠缠我的梦境,与云贵妃头次见面所生出的奇特感觉,皆是因为…… 真的是皇上? 是他残害众多生命,一手制造的血腥? 是他亲手拆散了我和云汐? 华南赫在马背上持续颠簸着,双手紧抓缰绳近乎十指麻木,一颗心在怀疑、挣扎着与揣度之间饱尝煎熬,痛苦不堪。 一手拼命握拳拼命砸向头颅,他迫使自己快些想起从前,可无济于事。 他决定今夜务必再去永露寺一遭,亲口向云贵妃问个清楚。 第七十一章 闯山 华南赫沿途顶风狂奔,将马鞭舞得“噼啪”作响,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翼,立刻飞到云汐的身边去。 再到永露寺已近三更时分,雨势依然倾盆稠密,无丝毫洈弱。 男子纵马跑上缓长延绵的青板坡道,经过三相石牌山门,又顺山势跑了一刻,终如愿抵达永露寺。 “开门、开门——” 华南赫扑在寺庙朱红的木门前,紧握双拳拼命的击打。 他被豆大的雨滴砸得浑身冰冷头皮发麻,湿淋淋的一个人好似从水里滚出来的。 许久无人应,耳轮中只有四下的水声,冲涌不绝。 天际昏暗无华,雨水落于瓦间顺檐飞溅,带起周遭水汽弥漫沉浮,将那依山而筑的雄伟庙宇、青灰殿脊笼罩其间,使其轮廓在重重雨幕中越发的朦胧不清。 “开门,开门!放本王进去——” 华南赫不能甘心,又手脚并用,发疯的砸门、踹门一番,喊叫声肆意而紊乱。 沉闷的响声过后,满月大门毫无征兆的轻振,接着门扇向两侧大开。 华南赫凝目注视一队武僧冲将出来,身形向后退了退。 这队僧人数目足有五十,黄衣短装,手持禅棍。 为首的大武僧与华南赫有过几面之缘,向他垂目一揖,平静的扬声道: “阿弥陀佛,眼下夜深,山门关闭,王爷非我佛门弟子,还是请回吧。” 摆明了是在委婉的逐客。 华南赫胸腔里隐忍的火势已成燎原,哪里还管得了许多。 他今晚一定要见到顾云汐,谁挡他的路,他必要其好看。 “让开,本王要见云贵嫔!” 华南赫低哑的开口,神情阴郁,眼角的精光瞥过大武僧,横臂撞过他的肩头,挺胸就往庙里闯。 大武僧架棍去拦: “王爷,主持早有口令,王爷切不可再登山门,还是请回吧!” 大武僧陡的语气加重,虎目一睁,眼底锋芒涌动。 “滚——” 灰白的朗眉斜飞,华南赫凛面如冰,冷然推手剥开身前的阻碍。 “王爷执意不听劝告,为王爷,为我永露寺的百年基业,贫僧只好无礼了!” 大武僧面色沉白,竖棍用力一戳地面,“咚”的下达了命令。 众武僧队纷纷上前,队形迅变呈满圆的包围,将披头散发的疯癫男子困在中心。 五十禅棍同时对准了目标,直杵杵的与他半臂之遥。 华南赫怒目横眉,凤眸凌厉的环看四周,依然倔强的举步。 呼声大起,雷电下数十道白虹闪烁飞舞,高扬低扫间挂起阴风咆哮,迅猛无挡。 华南赫被禅棍法阵拖住,不禁急躁不可遏,大吼一声,双掌推出,掌下运足了功力。 他的两瞳赤红,烈烈如火,整张脸孔此刻青白交加,形似从地狱中杀出的凶神恶煞,在棍阵中横冲直撞。 天幕漆黑,闪电大作,翻滚的铅云下方,激烈的角逐还在继续。 那些武僧也属寺中武功上乘者,相互间配合默契。 手上禅棍挥放自如,一劈一扫,周转回旋,游刃有余。 五十僧人、五十禅棍,身棍合一,威猛绝伦。 可有一点弱势,那便是这些僧人绝不敢下重手,棍法皆是点到为止,意在制约华南赫,将他叉下山门即可。 而华南赫实力也不输人,何况眼下又是疯癫愤怒的状态。 他无视武僧们的顾忌,身体在飞快的禅棍夹击下灵活转动,像是只狂性大发的猛虎纵越腾挪,在层层围困中杀得几进几出。 对手一排排的倒下去,又有对于源源不断的冲出。 今夜注定不太平。 东厂来过,这说明朝廷已经留意到了永露寺的异常。 那些鹰犬闯入庙里捉奸那会儿,慧禅大师正带领弟子们在佛堂做晚课。 之后惊闻出事,忙至后院禅房探视贵嫔娘娘。 交谈的过程中又有沙弥跑来报,说九王爷华南赫折返,正在寺庙前砸门。 佛门乃清净之地,事已至此,为保寺中千名弟子的性命,护永露寺百年根基,慧禅大师也只好充做恶人,派出众武僧赶去挡下华南赫,说什么都不能放他入寺。 时间越久,禅棍攻击的被动劣势就越为明显。 有连心血盟在前,任何皮肉伤都威胁不到华南赫,而是叫禅房里的云汐吃尽苦头。 考虑到这层原因,僧人们下手总有顾忌,许多能占先机的招式,皆无法全力施展。 眼见身侧惨叫、跌倒、棍落声响此消彼长,大武僧眉眼一沉,举掌高喊: “罗汉阵!” 霎时间棍阵一变,百条寒光匝地卷起,力逾千钧,遮天一旋又扑将而下,惊涛骇浪般的缠向男子。 华南赫一怔低头,只见两腕、脚踝均被禅棍夹住,再动弹不得,胸腔、后背也有禅棍抵住穴位,逼他再不得发力。 华南赫不禁咬牙切切,头颅低垂突然发出一记暴吼。 满目红光崩裂,遍地狂风呼吼,草木摧折。 半空中,雨幕逆转直上,反向天幕肆虐而舞。 男子在霏霏雨幕中两臂擎空,缓缓的举目,张牙舞爪之态狰狞可怖。 他上身的衣衫尽数碎裂,褴褛而不堪。 刚刚,他为冲穴,自行催发了全身的内力。 望着一地倒伏、哀叹不振的对手们,男子血红的双目血红不停滚动,脊背高高拱起,四肢匍匐,尤似蓄势待发的猛兽,即将开展最后杀戮的一击。 “阿弥陀佛,王爷快快住手。” 庙门里一人及时的颂唱着佛号,为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画上了休止符。 华南赫冷眼望去,神色一愣。 他看到慧禅大师站在十二骨的大伞下,一张脸沉肃清冷。 大师的身边还有两人,那头戴帷帽的女子最能捉住他的双眼。 “…你是云汐,你是……” 眸中淬冰的寒凛悉数融散,华南赫瞳光颤颤,面对女子惊呼。 顾云汐在伞下桀桀抖动着唇瓣,白纱覆盖的脸上伤痕累累,泪水蒙面。 得知夫君再入山门那刻,她的内心深受感染。 但想到帝君已然对她二人起疑,为不连累佛门,她狠下心来决定不予相见。 老和尚原本也以为凭借武僧们的力量可以驱赶华南赫下山,怎料他发起疯来武功实在了得。 且他的孪生哥哥蛊笛又不在现场,根本没人没够制约住发疯的男人。 不多时,禅房里云汐神色痛苦不堪,脸上,身上已经现出大大小小的伤痕。 慧禅大师见状于心不忍,便命沙弥们撑伞,带云汐与知棋出寺去见华南赫。 寺门前,老和尚正身看着雨中身形狼狈的银发男子,耳畔充满了云汐幽咽的啜泣。 痛惜的长叹摆头,慧禅大师合掌: “一念之差,或是天堂,或是地狱,就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华南赫“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走向顾云汐。 激战过后,他的全身绵软无力,耳鼓轰鸣。 每走一步,脚底下都像踩了虚空。 女子曼妙的身形影像在他眼前逐渐分离,模糊不明。 他郁郁而忧,忙向她伸出手,急叫了声: “云贵嫔,云汐……” 天旋地转,华南赫褪然倒下去,耳边是声异为熟悉的呼唤: “夫君!” 第七十二章 袒护 皇宫,勤明殿。 灯火阑珊,照彻一室通明。 “没查到异常之处?” 听过东厂提督月西楼的汇报,帝君华南信紧锁的眉头没有半分松弛,依然面如冷铁。 自龙椅缓缓起身,华南信负手,思量间自语: “莫非,真是你们看错了,这次冤枉了他?” 月西楼闻言拱手,小心翼翼的回道: “两年前臣在西夷与九王爷也有交手,至今对其出招的套路记忆犹新。而那夜出入后宫的刺客,拳脚路数与王爷的招式,简直一般无二……” “可那夜东厂还不是没能把人给抓住——” 华南信猝然旋身时,冷冷的嗔斥,惊得月西楼颜面一变,忙是躬身,头颅低了又低。 “哼,九叔之所以疯成这样,都是被你们这班人终日胡乱猜忌所致!” 伴随怒意沉沉的责备,静乐郡主全身湿哒哒的大步走进来。 大太监梁缜追在她的身侧,与她拉拉扯扯着同入大殿。 看到黑脸的皇上,梁缜一个惊颤放开了郡主,满头大汗的跪于地上,委屈道: “皇上,是奴才无能,拦不下郡主……” 但凡皇上与东厂提督同室议事均属机要,身边从不留人,就连伺候的奴才们都要守在殿外的廊下。 如今偏是被个傲娇郡主坏了规矩,身为内侍大总管的梁缜自然战战兢兢。 华南信重新坐上龙椅,烦郁的眼神投向静乐。 女孩被雨水浇得拔凉,一张小脸白里透着青光。 及腰长的头发潮湿黏_腻,凌乱的缠在她的手臂、脊背上。 太监常服湿哒哒的紧裹着她的娇躯,勾勒出一副阴柔美妙的曲线。 女孩无抵狼狈的样貌惹得帝君心头火气更盛,微微别过头,沉声沙哑道: “莹儿啊,先回去把衣服换了。朕与月督主有话要讲,改日再宣你过来。” 静乐不依,双膝及地,郑重的对龙案叩头: “皇上,您今夜不该去王府质问九叔。而今您把他逼到伤心欲绝,无处发泄,便把府里的下人全杀了!” “什么?!” 华南信震愕,片刻大手狠命击上龙案: “他居然把府里的下人全杀了?这个疯子!” 凌厉的掌风击得案上宣纸扬得老高,雪片子一般洋洋洒洒,四散飘零。 那些人,都是他华南信派到九王府监视他那皇叔的眼线。 眼下全部遇害,看来皇叔对他入王府百般试探之事,相当的不满。 龙案一侧,月西楼微颔的俊面持出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 他和帝君的想法在此刻不谋而合。 九王府下人被杀,便可暴露出华南赫对皇室的谋逆之心,这是自己早就对帝君提及过的事。 帝君方才那声愤恨的龙吟惊得静乐身躯桀桀而颤,忿忿然的压下嘴角: “皇上怎么还怨上九叔了?他性格向来如此,您又不是不知!是您怀疑他在先,还不准他杀几个人泄愤了?” “放肆!” 华南信怒发冲冠,氤氲昏浊的两眼瞄准了静乐: “你身为郡主说得是什么混账话!下人也是人,人命关天,他就算身为皇亲贵胄滥杀无辜的话,朕也不能容他!” “那你还要怎样?” 静乐也犯了牛脾气,一越而起,将满头湿哒哒的乱发用力甩起。 她挺胸绕到龙案一侧,面向华南信拍拍肚皮: “横竖莹儿今晚已经把自己献给九叔了,皇上若要动九叔,那就眼睁睁看着莹儿做寡妇,这肚里的孩子出生便没了爹吧!” “你……”华南信哑口。 月西楼暗自阴险的眯了眯眸,有些怨恨女孩多事。 随后脸色一变,谄谄的凑近女孩,和笑劝诱道: “我的好郡主,这话关系到女孩儿家的名节,您可不带乱说的。” “怎么是乱说了?!” 静乐五官微搐。 老实说,她自己也不确定和华南赫到底发生过什么。 深思的刹那,那一刻陷入恍惚的眸光立时对上月西犀利审视的眼神。 静乐不禁心口一虚,紧接着,因为这样的心虚,人却变得越发激动起来。 “月督主都知那话关乎本主的名节,本主又如何不知,又如何会乱讲?本主晌午出宫,眼下才回宫来。中间好几个时辰,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发生了。怎么,你一个阉人也关心起这事来了?” 女孩两手叉腰,言语如同火铳横扫,咄咄的逼人。 月西楼登时面色通红,颔首微笑着,仍是贼心不死: “郡主息怒,微臣只是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就算是神仙,也不可当日欢好,当日便有孕事吧?” “那又怎么样?” 静乐眉眼现出窘意,生气的用身子拱了拱月西楼,强词夺理道: “左不过这次无孕,下次总会有。刑场上夫断头,灵堂内妻得孕的事也不在少数,难道月督主敢用本主一生的幸福去赌不成?” “……” 月西楼表情凝滞,再无话可说。 “莹儿,你告诉朕,你与九叔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明黄身影转眼走至女孩近前,华南信挤出一丝笑颜。 静乐把心一横,摆出满脸得意: “那当然。莹儿晌午去他府里,他喝了许多酒,抱住莹儿想要。莹儿想早晚都要嫁他,便给了他。皇上,九叔他可温柔了……” “哎呀好了、好了,快快住口!” 华南信对她摆手,目光闪向两侧。 此刻,他只能相信此番是自己多疑,偏信了月西楼才惹出祸来。 正如静乐所说,女孩家即便再疯也要注重名节。 现下她敢当着众多宫人的面,说自己已献身给了华南赫,想必就是真事。 他一个做皇帝的,又不好为这事命老嬷嬷去验女孩的身。 此番没能拿到华南赫的把柄,反暴露了自己插在九王府的人,真真儿的得不偿失。 最终,帝君把诸多不顺的火气全撒到了月西楼的身上,转面对他呼喝: “滚出去,没用的废物!” “微臣…告退。” 月西楼本就灰白的脸色越为黯淡无光,隐忍着咬咬牙,卑微拱手退出了大殿。 “皇帝哥哥,你不要总信那阉人。旁观者清,莹儿看着就觉得是他在挑拨您和九叔。” 出于公报私仇的心理,等月西楼一走,静乐就在华南信面前狠狠的扎了他。 华南信不顾女孩衣衫潮湿,此时摆出殷殷关切的姿态,手臂半搂女孩的肩头,笑吟吟道: “朕心里明白的很,他再惹祸朕便撸了他的东厂提督,打发他去掖廷做事。” “好、好,皇帝哥哥英明!” 静乐高兴得拍起小手,对帝君忽然而至的热情,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华南信眼睫煽动两下,话锋一转: “莹儿啊,和朕说,你是不是非常喜欢九叔?” 女孩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那当然,莹儿…莹儿都把自己交给他了,不喜欢,干嘛要任了他……” 脸颊绯红,静乐声音渐低,仿若乳燕嘤呢。 华南信黠笑: “如此,他身为男人就该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这样吧,朕改日下道旨意,让你二人奉旨完婚便是。” 今日事有得有失,他这做皇帝的也非一点好处没沾。 有静乐缠上皇叔,生米做成熟饭,云汐那头也只能断了念想,日后乖乖待在后宫里,尽心服侍他了。 静乐怔忡,片刻喜及而泣: “真的吗?皇帝哥哥,你准莹儿做九王妃了?” 华南信撇嘴,玩笑道: “难不成,要朕看你被他始乱终弃?” 静乐扯住帝君一条臂膀,赧然摇晃,又是跺脚又是撒娇: “九叔不会抛弃莹儿,九叔才不会!” “好、好,不会,他不会!” 华南信隐忍着不悦,伪笑着甩开静乐: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吧。朕这边还要处理政务,就不陪你了。” 女孩欢喜,认真蹲身一福: “皇帝哥哥务要保重龙体,莹儿先行告退啦。” 出殿时暴雨已停,天穹浓云散去,可见点点星子。 静乐步步走下云石阶,如逢大赦一般,长舒了口气。 仰头看向星空,女孩怆然蹙眉,喃喃低语: “九叔,莹儿信你。你绝对没有去永露寺,绝对没有!” —— 月西楼揣着满肚子火气回到司礼监。 勒霜迎上来,满脸堆笑: “干爹回来了,快坐。” 哈腰扶月西楼坐上玫瑰高椅,转头就将桌上的茶杯双手奉上: “新沏的六安瓜片,也不知干爹何时才回。水有些烫,干爹慢些饮。” 趁月西楼稳稳的品茶,勒霜蹲下身去,托住月西楼一条腿杠到自己的膀上,为他褪下被雨打湿的蟒靴,换上干爽的足衣,接着为他捶腿松筋,伺候得无微不至。 两人的年纪只差五岁,然月西楼掌控东厂和司礼监,可谓重权在握。 身边年纪相仿之人为了巴结他,别说像勒霜这样叫他“爹”的,就是开口叫他“爷爷”的,也大有人在。 月西楼自行遣散内心的火气,低垂的目光转向勒霜: “今儿个你并不当值,怎么跑来了?” 勒霜眉眼泰然,含笑道: “儿子听闻您从宫里出来便带人办差去了,怕是有事,便过来等您。干爹忙完差事,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伺候着不是?” 月西楼笑意勉强: “嗯,你消息挺灵通。” “还不是干爹教导得好,凡事要眼观六路,八面玲珑。” 月西楼一刻沉吟,轻轻放了茶杯,双目紧锁勒霜眉眼清秀的五官: “那静乐郡主的宦官服,是谁给她的?” 勒霜捶腿的动作没有一丝停缓,漫不经心的答: “可是郡主又跑出宫了?晌午儿子来司礼监,正赶上郡主和随堂要官服。随堂被儿子处置了,却不知她又跑去哪处讨要的宦官服。” 月西楼点头: “你做的好。华南赫那疯子倒是狡猾,竟把静乐郡主给拿下了。那没脑子的女人一心想要做什么九王妃,简直不知深浅。” 勒霜安静的聆听,骤然眸中两道精光闪过。 “干爹,皇上吩咐您去办什么差?” 月西楼脸色瞬间沉下去,一脚蹬开勒霜,冷然警告: “本督说过,不该问的事千万别问!” 第七十三章 解忧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射入禅房,勾勒出床头一对男女的身形轮廓。 昨夜力战百名棍僧,几乎耗尽了华南赫的气血。 之后,昏厥的他被人抬进云汐休养禅房,替换过干净的中衣中裤,便由云汐亲自照顾到现在。 她整宿都不曾阖眼,始终伏在床畔静静的凝视着她的夫君,看他在温柔灯影下扑朔纤长的睫毛,聆听他均匀稳定的呼吸。 光阴似箭,又是白马过隙的两年。 除了满头墨发染霜,他的容貌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仿若时光都感念他一路走来的艰辛不易,对他格外的恩赐。 他,还是记忆中的清冷绝俊,琅华无俦。 他那温润却孤清的脸阔,每一寸线条,都是她所熟悉的精致。 霎时间心念翻涌,思绪回溯。 忆想当初,能够属于他二人的时光总是聚少离多,像如今这般咫尺距离,又有多么得来不易。 幸福突然而至,如影似幻,让她有些发懵。 她开始害怕这一切并非真实,哪怕只是短促的相守,却因她一个转身或是稍稍眨眼,都会在瞬息间化作泡影,自她眼前烟消云散。 颤巍巍的五指抚过他的白发,它们如雪的白芒刺痛了云汐的眼。 一股子苦涩哽在喉间,千万利刃割据的疼痛穿透了她的脊髓,肆意煎熬着她的每寸神经。 眼底一热,云汐无可抑制的哭出了声。 晶莹的泪珠瞬间断了线,颗颗滚烫熨上男子的眉眼。 他微卷的密羽长睫微微颤动一下,幽幽的张开,含着初醒时朦胧的光泽兀自对准了泪泠泠的人,一刻化为深邃,潋滟靡丽如是从前那样,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甘情愿的陷入进去。 一夜长梦,梦中与他抵死缠绵的女人真切的俯在床头,正巴巴儿的对他目不转睛。 她距离他很近,近得完全可以轻易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热,孱弱轻颤的躯胴快要倾在他身上,惹他深沉的凤眸中即刻缱绻出如水的情愫。 她的啜泣不止,融化了他的心。 “云贵嫔…” 强压心头猛跳的节奏,他忍不住伸出手,带着一丝踌躇的颤抖去轻触她的身形。 他细细的望着她一对水波弥漫的双眼,感受着它那与梦境之中完全不同的真实。 脑中,正在做最艰苦的努力,努力去拼凑每张记忆的碎片。 “云汐!” 目光交织中他的眸色终于变得通透,整个人清醒过来,语调坚定的复唤她一声。 “皇叔……” 云汐泪眼婆娑,几次启唇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他,面对眼前的困局。 华南赫惊得挺身坐起来,面目灼灼的对准她隐忍悲情的眼: “在庙门那儿时,你叫过我什么?” “……” 云汐垂了湿漉漉的长睫,眼中又有泪迹夺出,洇了脸上的白纱。 华南赫跟着氤氲了眸,抬手去揭,却被不自信的她横臂拦截。 他的双目遁然浮现出疼惜之情: “你与我结下连心血盟,是你守护了我两年…云汐,你才是我的妻!” 一双杏眸瞬时扩至极致,女人且悲且喜,迫不及待的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嗓音因激动而完全失了形: “夫君,你恢复记忆了吗?你已经想起从前了,是不是?” 华南赫冉冉的眼波随之黯淡下去,几分失意的摆头道: “还没有,我昨日来寺里时,皇上突访九王府,亏得华南显扮装我才蒙混过关。之后,他对我讲起从前。 云汐,我与他是孪生兄弟的事,我和你、和东厂的兄弟,许多血雨腥风,如今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华南赫越说越难过,脸色褪为苍白,手足冰冷无措。 一时间,绝望、怀疑、困惑诸多复杂情绪交汇为沉重的湍流,使他深陷其中,痛苦而无以解脱。 云汐为此心疼不已,倾身投入他的怀中,抹着眼泪劝慰: “不急,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会想起我们的从前。和夫君的平安无事相比,那些颠沛流离的过往微不足道,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珍视的紧搂他不放,两具身体的碰触,让她再次感叹时光游走,岁月沧桑,追忆起几番峥嵘艰辛的往昔。 华南赫轻手轻脚揭开云汐的面纱,那张伤痕累累的容颜令他骤然黑眸一凝。 巴掌大的小脸上青红交加,多处痘疮已经破损,如遭过毒打,其惨状令人不忍猝目。 这就是连心血盟的神力之威? 华南赫怔怔看着,震惊与悲痛爬上心头,是种极大的触动。 头颅里轰鸣作响,胸腔内怒火滔天。 他在百般挣扎的煎熬之中最终相信了华南显,选择接受那样的事实: 帝君华南信残杀了他的旧部,强纳了他的爱妻,并且一直都在愚弄着他。 他终于知道自己非是什么天谴神罚的体质,他所承受的伤痛、病祸,全部转嫁给了眼前这位可怜的女人,由她柔弱的身躯悉数承受、抵挡。 反将女人困在怀间,他埋首在女人的颈窝,眼角丝丝泪水滑落,为她的坚强与执着感动。 “云汐,你受苦了,是我华南赫欠你太多……” 指腹滑过他的脊背,她的笑容欣慰十足: “这不算什么。那年我被显哥哥带去,夫君与东厂一寻便寻我两年。如今你我夫妻被迫分离,我又等了你两年。 夫君,不要急,慢慢回忆,横竖就此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记忆,只有我们还在一起,便不会再有难事了。” “华南信…为什么!枉我一直视他为明君,他却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男子陡的变得激动,推开怀里温软含香的女人,凛目低头,眼底通红,狞然仇视着床上皂青色薄衾一角,恍是对着不共戴天的敌人,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扑将上去,啖其骨肉。 云汐深吸口气,坐到床边安慰: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各自养好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夫君,你也要早些下山去。昨日你才走。东厂便来寺里查访。往后局势凶险,你我都要小心应对。” 华南赫神色阴郁,幽深的眸低翻卷起悲伤的浪潮。 他让云汐头枕他的胸廓,艾艾道: “我不想离开,我舍不得你,再让我多陪伴你一会儿,眼下也唯有寺庙里才有属于你我的一方天地。出去了,就又是一重身份了。” 语顿,他口锋一变: “云汐,我必须想办法,从皇上手里夺回你!” 云汐瞳光惊颤:“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华南赫眸色软下去,深深看她一刻俯首吻住云汐的唇。 云汐愣了愣,只道是这种缠绵悱恻来得突然,随后便被他的热切陶醉,展臂环住他,与他吻在一起。 许久温存后,男子忽然抬头,专注的眼神持着一丝玩谑,笑着问她: “从前,我是不是就像刚才那样吻你?” 云汐怅然作笑,点了点头,又主动献上一吻,带着脸颊处被累累伤痕与疮饮掩盖得难以视清的红晕,动作轻浅的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怎样,记起来没?”云汐歪头反问: “我从前,也是像这样吻夫君的。” 华南赫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贪恋的品咂着弥留其上、独属于她的甜美芳香。 略是沉吟,他皱了眉,瞧着她坏坏的摇头笑道: “没,没想起来。要不,你再亲我一下试试?” 云汐整张脸烧得更红,正要嗔怪,外面响起几声扣门: “主子,奴婢过来伺候了。” “是知棋。”云汐笑着转头,向夫君解释: “她从前是云瑶姐宫里的,如今跟了我,人信得过。” “云瑶?…可是裕妃?” 华南赫扶额,脑中一片空白的缺失。 好在他现下的记忆不差,将蛊笛所说过之事记得分毫不差。 云汐点头肯定那会儿工夫,知棋带内侍小磊子进屋,向主子请安后,便服侍两个主子净面,给华南赫换上晾干的衣袍。 寺庙里除了和尚服外再无其他替换衣物,华南赫为留下来,也只好暂且将就。 已然错过早膳的时辰,他二人便坐在木桌前,一壁饮茶,一壁谈论往事。 茶水的味道很特别,甘辛之中泛着丝丝乳香,如轻烟薄雾,在口齿间弥留,萦绕不去。 观色泽,一汪深绛的液体清亮如血珀,卧在瓷白的杯体中,颜色妖娆似火。 “这道茶的香味很特别,是普洱吗?” 华南赫举杯观赏一番,又抿了口,神色从优雅缓缓过度到困惑。 “这茶名叫‘解忧茶’,按照我娘裴如是手著《珍撰琳琅录》里提供的方子配制而得。” 云汐含笑品着自己的这杯,破相的五官被袅袅茶气薰蒸得模糊。 她并不担心自己的颜面问题。 横竖出宫时带的鲛珠粉和香玉散,都有疗伤和修复容颜的功效。 见华南赫对着杯中物凝神细思,便藏不住笑意,详细的解释: “解忧茶,需取上等月光茶,以隔年枫露泡饮,有行气安神之效,故名‘解忧茶’。” 华南赫听得满脸疑惑: “我倒是听过珠茶、眉茶,可从未听过什么月光茶。” 云汐笑容恬阔: “大羿滇界有一特殊植茶部落,其采茶女均为处女,且未得月信初潮。每逢新茶初成,这些女子便以口_唇衔取枝头嫩芽,将其贴于胸前。 至月圆夜,她们要怀揣叶片平躺于月光下,通过运功调息以自身内力焙制茶叶,所得便是月光茶。” 眼见华南赫听得入迷,云汐轻一口茶: “那些采茶女都要经过严格的筛选,自小修习调息之术。一旦来了月信,就永远失去了做采茶女的资格。 也是因此,我娘亲在记录这道茶饮的配方时曾留字著解: 枫露易取,月光难得。” 第七十四章 复苏 “真没想到,这看似质朴的一杯茶竟也有如此多的讲究?” 听过有关解忧茶的详细解释后,华南赫如醍醐灌顶,异彩涟涟的目光流转,重新赏看杯中赤红通透的暖珀色液体,感慨: “想要喝上这口茶,从甄得枫露再到泡茶,前后竟要经过一年之久。” 云汐殷殷笑道: “那枫露得来也是金贵,需千百枚结净的嫩枫叶加适量槐花蜜,总共也经不得几蒸,所取枫露不过一小坛。 正因食材天成得而不易,方显美食之贵。《珍撰琳琅录》是我娘的著书,里面记录其独创美食共二十八道,所提酱、汤、甜品、主食、菜肴涉及到烹饪手法煎、炒、蒸、炸、涮几大类。” 华南赫的眉头拧成川字,指尖轻拈额头的一抹细汗,陷入艰难的回忆中: “裴如是…《珍撰琳琅录》……对不起云汐,我……” 云汐知他又在性急强钻牛角尖,垂低眼眸走过去,柔声道: “没关系,想不起就不要想。你坐会儿,我去知棋房里上药。好在这处禅院里建有小厨房,让小磊子起灶,晚膳我来做些。” 华南赫老大不愿意,将人扯入怀里,不准她去: “你身上还有伤,何必如此操劳。再说从前我们既是夫妻,如今你上药又何必避讳我?” 云汐无奈的嗳气。 她的夫君虽是失忆,这粘人的毛病却是半分没有改变。 “今天是七月七女儿节,又是你我夫君重聚之日,合该由我为你亲自下趟厨。我如今满身淤伤和痘疮的,脏不拉几没甚好看,莫要影响夫君的食欲。” 她撇撇嘴,压了他阻拦的手,暖笑。 华南赫的鼻尖轻蹭着女人耳廓边际如细小鹿茸般的软毛,几分怜爱、几分讨好道: “我就是要看,认真看清楚。它们每一道都为我而留,我要看着它们激励自己,再不可终日浑浑噩噩的度日。云汐,我要让你再作回我的妻。” 目光旖旎交缠,云汐看到他正色的说完,瞳光的靡丽繁华挡住了眼底如冰的锋芒。 她轻叹,索性妥协。 知棋遵照主子吩咐,到屋里放了一只托盘,便退了出去。 托盘里是碗浓紫的粘稠汁液、半盏香玉散和一团干净的细纱布。 云汐笑语嫣然之中隐匿着冷意: “这碗龙葵果碾取的汁液,是月西楼昨晚拿来试探我的。” 华南赫沉面,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试探?莫非……” “他已认出那夜偷入后宫为我送龙葵果的刺客,是你。” 华南赫瞬间惊怔,双目紧紧盯着云汐,幽幽吐出三个字: “怎么会?” 云汐慢慢解开素袍交领处的垂花兰叶盘扣,水眸眯细: “夫君现下记不得了,你曾和他在西夷边界交过手,若是再次对招,被认出不是没有可能。 昨天,华南信之所以亲自追到皇宫,该是在你府里下人送信以前早就对你有所怀疑。 至于我知那夜的刺客是你,全是凭连心血盟。你那晚摘花刺破了手,我这边有所感应,在收到那篮花果时,立马就会想到。” 华南赫这才恍然大悟,神色暗了暗,满心的自责。 他从云汐背后一手挽住她的的细腰,小心的褪去她的外裙。 云汐感觉身后的动作明显一滞,似有犹豫,片刻才继续帮她脱下贴身的亵衣。 “先帮我擦上龙葵果的汁液吧。” 云汐耳根一红,双臂交叉挡在胸口。 虽说是夫妻,然分开许久,像此时这样脱光了站在他的眼前,多少也会惹她感觉难为情。 “对不起,如今我才明白自己竟是这么蠢。” 身后人蓦地哽声,满心情愫俱被她的遍体鳞伤击碎于无形,一时间唇瓣颤颤,情绪快要崩溃。 他缓缓的、极轻的搂住她,生怕稍微一用力就会弄疼她似的。 “云汐,华南显曾说我为报先皇之仇扮做太监入宫,统领过整个东厂。可像我这样愚蠢的男人,连娇妻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做出那一番大事来。” 他的寥寥数语,让云汐感知到浓重的沮丧与伤感。 她再顾不得羞赧,转过身靠上他的胸膛,深情款款: “如今的你依然优秀,只是三魂七魄中有一魂一魄暂时迷了路,早晚都会找回来。那时,你就知道自己无论曾经还是现在,究竟是多么出色了。夫君,别怕,我在。” 华南赫感泣,立时感觉无数暖阳金辉洒落在他幽冷深寂的心湖,潺潺的平添了丝丝暖意。 一臂环住她,他用另一手为她全身细细擦过龙葵果汁,拔干痘患后,开始涂抹香玉散。 团有药粉的细纱突然停在云汐的胸口,男子微垂的目光久久凝于某处,纹丝不移。 那处即便有着难看的疮印,可高耸有致的轮廓让人凝视久了,总也禁受不住心猿意马的诱惑。 云汐悄然看着华南赫的脸色,他渐渐迷离的眸光,让她有所察觉。 持着几分娇涩,她等了等,全然不见他继续为她上药,不觉赧然想要张嘴,对他嗔怪几声。 他忽然瞳眸一缩,若惊醒了般的对她叫了声: “番木瓜牛乳羹?!” 云汐扬面,欣喜到泪水滚在眼里: “夫君,你告诉我,你想起什么啦?” —— 夏夜幽长,妙音阁里宫灯烛火摇曳,牵得地上的斜影清瘦,漫成孤寂的一条。 时沅卿静静坐在描金镶玉的芙蓉妆台前,直直望着铜镜里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萎黄的肤色,好像失去神韵的蜡制品。 眼眶深陷,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眸如今晦暗不明。 下眼窝处两道乌黑的印记明显,昭示出她多日未得安睡的事实。 这个蓬头垢面、妆容懒理的女人,就是昔日最得圣宠的贵妃啊! 时沅卿手抚干涩的脸颊,些微毛糙的触感让她郁然长叹。 分明是仲夏季节,为何唇齿间呼呵而出的,却是丝丝沁人的寒气? 时沅卿遍身结起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将泛凉的双手拢入银霓丝锦合欢花曳地褙子的大宽袖里,微微的颤了颤身体。 “冷……” 她面对铜镜,倾吐出无温的轻声,情绪不辨。 “娘娘…还冷?” 掌事红景端手恭立一侧,悄然看向女人鼻洼额鬓上稠密的汗水,苦脸转了转两眼,试探的问她: “殿里的冰盆已经全部撤去了,娘娘玉体违和,奴婢…还是为您请个太医来吧?” “不准——” 骤然间一记咆哮震梁,女人五官狞戾的面孔映入铜镜,惊得红景容色遁变,错愕的向后退了退。 慧贵妃头也不回,瞪圆的两眸愠红,内里凶光毕露。 “太医…根本治不好本宫的心病!” 她呼哧、呼哧粗喘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攒紧的拳头猛砸妆台,指骨传来的锐痛立刻引她呻吟皱眉。 “娘娘不可如此!” 红景吓得颔首跪地,心疼的捧起女人的葇荑,又是揉又是搓,眸间倏的一热过后,便化为决绝的锋芒: “请娘娘安心,那件事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 “嗯,”女人滔天的怒火慢慢的有了平息,仿若一条炸鳞的蛟蟒敛去浑身的煞气,悠悠转头望向掌事,慢条斯理道: “这次,只准成功,不能失败。” 红景嘴角上扬,扯出一分诡笑: “娘娘尽可高枕无忧,今夜女儿节,宫里宫外人来人往的最是热闹,皇上也为瀛国使臣即将来访之事忙着,谁还会去留意永露寺的动静?” 时沅卿牵出满意的笑涡,伸出手挑起掌事的下颚。 “红景,你会不会怪本宫心狠手辣?” 掌事脸色一白,在女人二指的钳制下用力摆了摆头,神色无抵的虔诚。 时沅卿放开她,正身朝向铜镜,憔悴的眉眼晕上几丝凄迷,幽咽诉说着: “以往受惯了盛宠,人前人后许多风光,本宫以为这就是长景,再不会生出变数。 而今一朝失宠,少了皇上的陪伴,这妙音阁竟也变成了广寒月宫……” 女人突的一转身,悲切的表情面对掌事,五指僵僵攥牢她的手腕,语速湍急: “红景…红景啊!快告诉本宫,你是不是也感觉到冷?你的脚踩过这地上每块莲纹雕花砖石时,是不是也感觉到如芒在背、如履薄冰?你在这后宫之中,每天过得是不是也极辛苦?” 红景抽噎着劝慰:“娘娘,娘娘莫要再多想了……” 时沅卿萋萋冷笑,转而自言自语起来: “本宫就觉着冷,踩过后宫的每块砖石,那锥心刺骨的寒意都会让本宫心房剧颤。 红景,本宫想家了,想起小时过女儿节,娘亲带我上街看灯,那街面上好热闹。 哎,去年女儿节,还有皇上陪着本宫过……” 红景听得内心惨淡,两手攀住女人的膝头,颤声带着哭腔道: “娘娘,别难过,您再等等。过了今晚,只要过了今晚,皇上就会回来的。” 女人目光复现炯明,像是被掌事说得满心欢喜鼓舞。 她握住掌事的手,神经兮兮的自说自话: “对、对,是那个贱人挡了本宫的路,她该死!只有她死了,皇上才会回来,才会重新爱本宫!这事怨不得本宫…万万怨不得本宫……” 第七十五章 神仙肉 天色彻底黑下去,一弯明月爬上檐脊。星光璀亮闪烁,掩映在葱郁的枝杈碧叶之间。 早已精心梳妆完毕的静乐郡主终于等来了时机,急不可待的跑出了宫。 今天是女儿节,晚间宫门大开,宫女、内官们可获准轮流到宫外去,游街赏玩一番。 如此美好的节日,静乐当然要和心爱的男子一起过了。 她一口气跑到了九王府,开门的是个新面孔。 静乐倒不觉得奇怪。 王府的下人被杀,宫里自然还会再派人过来。 得知郡主过来找九王爷,这看门的便恭敬的带路,将她领进前院的花厅。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银发男子身着墨绿烟云纹挑花长跑,站到静乐眼前。 “找我有事?” 一开口的语气十分冷峻,甚至连个称谓也懒得施舍。 男子一副盛极华美的容颜仿佛凝着千层冰霜,寒凛异常。 女孩惊得瞳光惶惶的颤了颤,倒也没有想得太多,俏丽的五官始终挂着讨好的甜美笑容: “九叔,今日是七月七日女儿节,再过半个时辰北街的灯会要开始了,你陪莹儿去嘛。” 银发男子面无表情的侧身,及时避开女孩撒娇的拥抱,漠然道: “我还有事,今晚不能陪你。” “九叔…你、你怎么了?” 女孩惴惴的望着他,对他一日待人温柔优雅、一日又冷若冰霜的极端态度,大惑不解。 “你还不走?” 须臾沉寂,男子像是对她了耐性,转头盯向她时,眼底闪过犀利的亮光。 静乐两手交拢,终于心生幽怨,无奈的嘟着嘴,不甘的眼神悄生生窥视着男子的面色。 两只汗津津的指头在衣袖不断的搅动,女孩颔首,羞涩而紧张的小声说着: “九叔…那个…皇帝哥哥说会下道旨意,叫你娶了我……” 话没说完,脚下重心突的不稳。 女孩被男子连拖带拽着提到了院子中央。 “你听好,本王不会娶你——” 男子略略顿步,冷酷的说了句。 女孩神色遁然一绷,奋力挣脱男子,娇小玲珑的身体挡在男子身前,急切的问: “九叔、九叔你说什么?!” 男子扯了扯嘴角,笑容冷厉不屑: “本王说,本王不会娶你。” “为什么,莹儿…莹儿已经把自己献给你了,你怎可以抛弃莹儿!” 女孩认真起来,举臂攀住男子宽阔结实的肩头,灼灼目光不停追随着他闪躲不耐的眼神,眸底洇红: “你说啊,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 银发男子烦躁的一声沉吟,推开她,残酷的挑了挑眉,带着几分邪谑,扬声道: “本王就是这样的人,你能怎样?真是笑话,本王过手的女人多了,个个都要本王负责,那本王就九王府怕是都盛不下她们哪!哈哈哈……” “你……” 瞬间晴天霹雳,女孩看着恣意狂笑的男子,一刻头脑空白,泫然泪下。 瞧见她擦抹眼泪的模样,男子更觉厌烦,抓住她的皓腕将她直接甩出了王府大门: “滚,伺候本王一次就要赖上本王,休想!” 无视女孩的痛哭流涕,男子挥手示意门卫紧闭了大门: “记住,以后再敢将她放进来,本王就把你投豹笼喂黑风!” 气势汹汹的穿过抄手回廊,过几道垂花门,他被一道陡然落下屋檐的长影拦住了去路。 “你怎么来了?” 男子眸光闪了闪,打量月光里来者的一身玄色衣袍,不禁赞叹: “年轻就是好,这颜色穿在你的身上,倒是不输我当年的风采。” 来人神采奕奕的向他看来,半明半幽的月影下,面庞被衣衫的深色反衬得轮廓清晰,如温玉般皙白精致。 他眼波潺潺的流动,轻轻瞥过蛊笛,声调淡然的说道: “你不该这样对她,她刁难任性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本性不算坏。” 蛊笛将五指插入高束的银发,毫不在意的捋着,冷笑: “一不做二不休,只有让她彻底死心,她才不会再缠着九弟。” 来人澹笑,仰头看向夜空: “你既然要扮做他,何不帮人帮到底,替他娶了郡主?” 蛊笛咂舌,连连摆手: “来不了,那丫头不是我的菜,还是你去拯救的好。对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来人敛眸,瞳光倏然一凛: “时相府有异动,奴才担心九王爷……” —— 永露寺。 晚膳的时辰,云汐还在皇家禅院的小厨房里忙碌着。 出禅房的时候华南赫还在屋里闷头侧卧,神情沮丧。 日暮那会儿子他给云汐上药,脑子里猛然灵光一现,回想起二人从前在东厂生活过的某个场景片段。 就是这幕小画面,也足够他和云汐激动了好一番。 之后,他想要趁热打铁,想起更多的东西。 他绞尽脑汁的去挖掘自己的大脑,最后累得头昏脑涨,太阳穴酸痛不止,也没能再次称心如意。 云汐劝他不可急于求成,和颜宽慰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哄到床上闭目养神。 她则披上外衫,上灶为他亲手烧菜。 寺庙吃素,饭菜里自然是一点荤腥不见。 云汐了解华南赫的饮食喜好,他最爱吃肉和甜品。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庙里做饭又寻不到肉,想要烧出夫君钟爱的佳肴来,或许难得倒别人,却难不到顾云汐。 她选取了胡萝卜、土豆、香菇、地毛菜、黑木耳、素油面筋、豆皮等十几道食材。 先将三张豆皮放入温水中浸泡。 接着洗净各类蔬菜,放置一旁备用。 用擀面杖碾碎糯米,入铁锅炒至金黄,放置备用。 准备工作做好后,云汐又用少量酱油、糖粉、黄酒、水淀粉调好酱汁。 从清水中取出泡发的豆皮,涂抹酱汁,压一层豆皮,再涂酱汁。 如此反复叠满三张,打成卷,用棉线缠绕绑紧,上屉里经大火蒸一刻时辰。 利用这段时间,云汐取来胡萝卜、土豆分别切片,入热水焯过。 香菇、口蘑、地毛菜、竹笋、金针菇、黑木耳和素油面筋等十八道蔬菜切段,入油炒熟。 放适量酱油、姜末、白糖,起锅码盘,这便是佛堂里常吃的“罗汉斋”。 取十八种蔬菜,寓意对寺庙中十八罗汉的敬重。 第二道素斋,是将杏鲍菇切厚片,十字刀发滚花边后,拌麻油、酱油调味,再裹生淀粉下油炸至金黄。 另起油锅,将炸过的鲍菇片和茭白丝、辣椒丝、青椒丝同炒,即为一道“茭白爆菇”。 这时灶上的竹屉里滚出浓浓白烟,烟气中泛着极其特别的香味,像是股子肉香,鲜醇肥美。 酱汁卤豆皮卷蒸好了。 可是,这并非是道真正的主菜,而是一种特别菜肴的主料。 揭开竹屉,云汐手隔屉布从朦胧的烟气中取出蒸得滚烫的瓷碟。 豆皮卷鼓得身形饱满,在满屉滚热水蒸气的强压下吸足了酱汁的鲜香味,仿若一条肥厚油润的肉龙盘在碟子中央,正所谓汁香四溢,足可代替五花肉,完全有以假乱真的效果。 云汐提鼻向那豆皮卷嗅了嗅,陶醉的合拢眼帘,轻浅的笑涡染上两片薄红。 她即刻将豆皮卷外面的棉绳剪断,持刀把豆皮卷斜切成段。 铁锅烧热素油,投入豆皮段,接着有序撒菌汤、姜末、黄酒、白糖、酱油。 文火焖至汤汁收浓,微凉后码入海碗,将炒熟的糯米覆盖豆皮,上屉再蒸一刻时辰。 这道菜名为“神仙肉”,出自《珍撰琳琅录》,是道以素豆皮代替五花肉的烹饪素斋,特别适合受戒的僧人食用。 别看这道素斋用料质朴无华,然在泡豆皮、调酱汁两道工序上对厨子的烹饪功底最为考究。 首先,泡豆皮的水温如果太凉,豆皮在泡发过程中就无法彻底脱去豆腥气。 水温如果太热,豆皮又会在泡发的过程中,失去原本的韧性。 调酱汁的工序则更为讲究,能否将豆卷烹出肉香,窍门全在酱汁的身上。 趁着“神仙肉”再次上屉蒸制着,云汐取来新鲜的莲藕,剐皮切成方丁,与青豆同过热水焯过,投入油中煸炒,点糖、醋、盐调味,上盘撒少量白芝麻,就是一道酸甜可口的“糖醋碧藕”。 至于羹汤,云汐用的是白萝卜片和少量乌梅,加冰糖、青红丝和桂花糖卤,制成生津开胃的砂锅乌梅萝卜汤。 饭菜摆上桌,又开了坛苹果酒,云汐与华南赫在桌前对坐。 刚看到最中央的粉蒸肉时,华南赫容色惊错,一个劲儿追问云汐,她是怎么将蒸粉的五花肉偷带进寺庙的。 云汐看着他那急切认真的模样,不禁发笑。 接着老实交代说,那是她娘亲著书里提到的素斋。 华南赫半信半疑的品了好几口,渐渐发觉到奥妙,继而对云汐的厨艺赞不绝口。 ps: 最近在填前几卷提过的《珍撰琳琅录》的美食大坑。著书中二十八道美食会在后面章节里穿插叙述,直到正文完结。迄今为止,已放了十一道。 第七十六章 杀手至 和往年一样,京城的女儿节夜市格外的热闹。 主街和闹市区随处可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大户人家的软轿、马车在官道上穿梭游历,红红绿绿,络绎不绝。 临街店铺张灯结彩、彩幡高悬,还有贩卖绒花、烟丝、酒水和手作小玩意的散摊,密密麻麻排摆在街道两侧。 静乐郡主迎着拥挤的人流,逆行走过一条条灯火璀璨的街道,不顾人们惊诧、反感或是淡漠的眼神。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走着,经过片片五光十色的灯影焰火,眸色茫然空洞。 沿途唱戏的、玩杂耍的,欢声笑语,锣鼓喧天,越发显得她背影单薄清寡,与周遭喜气洋洋格格不入。 天上焰火粲然如荼,此消彼长的亮光照在她的脸上,将那两道尚未风干的泪痕映得光闪闪的。 “九叔…九叔,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女孩迈着卑微而沉重的步伐不停走,慢慢远离了喧嚣。 满脑都是那俊美男子的身影,心上像压了磐石,痛感闷钝压抑。 她再也走不动了,无助的停下脚步,在一派荼毒的夜穹下孤零零的站着,萋萋低头打量着自己。 女为悦己者容。 为博得心爱男子更多的喜爱,静乐在出宫以前精心梳妆了好一番,特意换上她原要在生辰之日才穿的新衣,精致繁美的烟霞红色散花水雾百褶裙。 在去九王府的路上,她还在甜蜜的幻想,用两只涂了美丽红指甲的白嫩小手挽着她心爱九叔的胳膊,与他亲密的游遍大街小巷,到北街嚼着酸甜的糖葫芦观赏花灯,再到银水河许愿放河灯…… “本王过手的女人多了,才伺候过本王一次就想赖上本王,真是笑话!哈哈哈……” 男子绝情的嘲讽在她耳畔回荡不停,他的笑声冰冷邪肆,恍若驱之不散的幽灵,让女孩顿然止步不前,两手用力抱住快要炸裂的头颅,容色惊惧而痛苦。 至今她都无法想通,那素来温润如水的男子为何突然变得绝情绝义起来? 难道正像她的皇帝哥哥所说,是因为得到的太过容易,所以得到以后,那男子便不再珍惜她了? 静乐越想心中越苦,她悲郁的仰头,对空深深呼吸一口,不知如何做才能挽回与他的情分,更不知往后的自己,该如何面对没有他的日子。 身边有两三人快步经过,紧接着一人用力拽了她一下。 静乐趔趄着扶墙,无意中一手搭腰,发现拴在丝绦上的荷包不见了。 被人抢劫了?那荷包…… 静乐一惊,瞳光径直驱向跑远的三道暗影,大喊着追去: “抢钱了,有人抢了我的钱袋,快来人啊——” 气喘吁吁拐进胡同时,女孩就被三个汉子围住。 借着月辉,她看清这三人两高一矮,二十几岁,长相普通,穿着打扮极为寒酸。 “嘿嘿嘿,小妹妹,大好的节日怎么独自出来玩啊?” 矮子一手掂着抢来的荷包,和同伙慢悠悠向孤弱的女孩逼近,一张倭瓜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邪笑。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静乐双臂紧紧环抱,五官颤颤惊悚。 她看到他们眼底闪烁出幽幽的绿光,好似三头饥饿的野兽,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酒气。 万般惶恐间女孩陡然鼻翼一酸,好似被人卡住了喉咙般,泛着祈求的声音出口轻细得完全变了形: “我、我求求你们…银子都给你们,把那荷包…把荷包还我吧。” 那只装钱的荷包,是她和九叔认识之初他送她的。 一高个子男人“嘿嘿”怪笑两声,大指竖起挑向自己: “行啊,看你长得挺水灵,陪我们哥仨儿玩痛快了就还你!” “不…不要…救命啊——” 静乐脸色悚然煞白,歪歪斜斜转身便逃。 这无力的抵抗瞬间刺激了三个男人,他们顶着浑身炙火,嬉笑着纷纷蹿跳上去,倒剪了女孩的手臂,堵住嘴将人扛起来,急匆匆奔向胡同最深处的黑暗当中…… —— 夜色四合,天幕中一轮钩月,点点星子廖落,轻浅的银辉缠绕着寂静的山川河流。 顾云汐和华南赫倚在半山的亭子里,及目远望,看尽四野层峦起伏,满眼青黛,不禁赏心悦目。 晚膳后华南赫还不愿离寺,拉着云汐登临寺庙后山,同赏夜景。 永露寺依山而建,寺庙中古木参天,殿宇错落,布局巧妙。 寺庙外则是山植繁茂、奇峰瑰丽的好风景。 后山峭壁半腰有一八角凉亭,站于亭中,等会儿便可看到城中某处祈福灯放飞升空的盛景。 幽风一丝丝的拂过凉亭,牵动亭内二人衣袂飞扬翩跹。 寸寸眉眼如画,恍若一对璧人,绝世无双。 对面的苍茫夜空突然亮了起来,是无数橙红的祈福灯飞升于云端,盛势壮观恢宏,恍是从另一世界传来。 漆魅的夜色顷刻间亮了大半,红彤彤的色彩,仿若黄昏时分外美丽的火烧云。 “夫君,看哪!” 云汐神情激动,手指苍穹千万颗腾空而起的流星,眼底潋滟的莹光粲然华丽,可以破开夜幕。 华南赫的情绪被她带动起来,温文浅笑溢出柔情百转,使人一眼望去便甘愿沦陷: “我们也来放灯吧。” 他举起一盏朱纱和竹篾编制的长灯,交给女人。 这灯笼是他费了老劲才寻来的。 寺庙里的祈福灯多用素白的烟罗纱,而女儿节所有的,自然以红色最好。 为给云汐过节,让她没有遗憾,华南赫晚膳以后就访遍寺院。 最后,是个会编灯笼的老和尚裁剪下做幡的绸布,才编得一枚。 云汐手托祈福灯,切身感受到夫君缠绵悱恻的爱意,一时间浑身上下都被暖融融的甜蜜包围。 她隔着蝉翼般浅薄的细纱,调皮的勾动水眸,潺潺眼波飞舞,不断撩在男子的眉眼心尖。 男子灼灼的眸光越过轻纱迎上女人的星目,唇角上扬,缱绻着宠溺的微笑。 打亮火折,男子亲手点燃香蜡,目送福灯缓缓升空,温润的光辉涤荡了四面八方。 云汐心海澎湃,闭目双掌合十,下一刻便觉身子前倾,撞入温暖坚实的胸膛。 “许的什么愿?” 华南赫拥着她,半个脸颊抵在她的额上,嗓音深沉似海,听得人耳廓中那丝密密匝匝的痒延入心底,神魂恍惚荡漾。 她笑意款款,轻声娇软道: “现在不说。” 他不再问,温柔的低头吻上她的唇,餮足她口齿间的芳香。 云汐被他缠得脚下虚软,顺从的靠在他的怀里,无以名状的感动萦绕心头。 “夫君,你该下山去了。” 到底没忘最后的理智,带着眷眷的不舍,她又一次催促。 寂静中响起男子一声叹息: “别赶我,我再不想和你分开!” 云汐也有几分无奈: “忍一时,为的全是今后。” 华南赫表情落寞黯然,将她环得更紧: “假使那样的‘今后’再需十年,我宁可即刻带你私奔。云汐,我真后悔当初对华南信手下留情。” 云汐柔柔浅笑,葇荑搭上他的肩: “夫君性情仁善,这便是我爱你之处。听话,你我来日方长,眼下还要事事小心。” 风过,带来缕缕芳香。 男子苦涩笑了笑,转头看向对面的崖壁。 “我闻到野玫瑰的香气了,你等等,我采几枝送了你,就走。这次我会小心,再不会被花刺扎到。” 他捧住云汐的小手,深情献上一吻,纵身倾出凉亭。 丹田提气,足尖点踏枝杈,华南赫如同矫健的夜鹰凌空划出一道悠扬的曲线,稳稳的攀在了陡直的石壁上。 男子几分得意的转眸,见亭中独立的女人正对这个方向目不转睛,脸上笑靥灿冉如花。 忽然,亭中涌进几道黑影,快如离弦之箭从女子背后冲过去,手中利刃在夜色频频中闪着阴森的白光。 华南赫瞳色凛然凝聚,对着凉亭放声大喊: “云汐小心——” 第七十七章 绝魂夜 “放开我,放开我!不要——” 胡同幽深黑暗的尽头,静乐受制仰躺在地上,四肢俱被两名高个子男人钳住。 她十分清楚这三人想要对她做些什么,然这次出宫,她只想着与心爱的男子逛街过节,故而连内侍小喜子都没带在身边。 眼下突遇危机,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又该如何逃脱噩运? 背贴生硬的碎石路面,静乐心跳紊乱如同擂鼓,“咚咚”的早就失了节拍。 她瞪圆一双娇媚的水眸死死望向黑漆漆的夜穹,斗大凸出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出眼眶,眼底惊光闪烁,寸寸撕裂。 “住手,不要碰我。银子都给你们,求你们放了我…呜呜……” 清晰感觉到衣衫裹覆身体的重量正在一丝丝的减少,静乐陷入无尽的绝望当中。 她不甘的扭动身躯,哭喊着,哀求着。 胸口猛烈的窒息强压上来,是三人中的矮个子男人欺身而至。 他伸出黏剌剌的脏手贪婪的抚摸那张被泪打湿的小巧脸颊,“嘿嘿”邪笑: “小丫头片子,给爷老实点!不送你些教训尝尝,你就不知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 静乐眉眼遁惊。 这恶徒的只言片语来得莫名,她的心底,不知不觉涌起了丝丝的寒凉。 耳轮中突然响起拳脚相加和几人尖利的哀号,接着身上压制的重量瞬间轻了下去。 静乐睁着两只乌沉沉的眼睛,艰难翻身,怔怔看到那三人在地上东倒西歪的,像是三只惨遭踩踏碾压的青虫身躯蜷缩,桀桀抽搐翻滚,五官挪移异常的痛苦。 “该死的恶鬼,好端端的日子口竟敢在此处逞凶?” 陌生年轻男子的嗓音,幽缓而荼毒,好听得让人心房微颤发抖。 静乐满眼是泪,惊恐而羞愤的胡乱合拢了衣衫,缩在墙角里忍住悲声,直视月光下那负手屹立的欣长影子。 身披玄袍,墨发高束,脸被一张夜市上常见的长耳兔子面具挡得严实,看不到眉眼。 面具对准女孩,好似将她细细打量过,继而环看倒伏的三人,他的语调阴沉了几度: “说吧,是自己了断,还是由我亲自动手?” “好汉、好汉你行行方便,放过我们吧,我们哥仨只是想吓吓她。” “是啊是啊,她的银袋放在地上了。我们替人办事也是没有办法,我们真没对她做什么啊!” “那老爷有些来头,不好惹……” 三人忍痛跪在地上,对着兔子面具捣头如蒜。 男子沉于月色下的身姿巍然不动,迟疑片刻,才将一字冷冷的送出口: “滚。” 三人挣扎起身,屁滚尿流的逃出胡同,瞬间在夜色中消失。 旋身,兔子面具复对惊魂不定的女孩,声线恢复了轻柔淡定: “你还好吗,能站得起来吗?” 犹豫一分,他对她伸出手。 静乐煽动湿漉漉的长睫,握上那只瓷白温润的手掌。 男子五指轻轻收拢,将一丝暖意抵入女孩纷乱的心底。 “公子…多谢你救了我。” 静乐翕动着红通通的鼻头,颔首致谢的那刻,湿润的脸颊微微发烫。 “你一个女孩子,看衣着该是出身宦官大户,出门怎么也不带个下人?” 听到他问,她勇敢的抬头。 她看到他宽阔的双肩落着轻浅的月华,莹莹的光泽流动闪转,衬得他气质清冷疏离。 女孩久久对他凝眸,喏喏的答: “本来约了朋友,他有事不能陪我了……” 安寂的空间,有稀稀落落的风涌过。 男子倏的仰头,好像故意避开静乐的痴视: “你把衣服穿好,我好人做到底,就送你回家去吧。” …… 永露寺,后山。 顾云汐明显感觉到凌厉的阴风从她身后掠起,瞳光一凛迅速蹲下身。 她虽然在两年前被蛊笛废了绝世武功,可眼力、耳力还在,动作与反应的敏捷度也无太多的减损。 就在华南赫放声示警的同时,她自己也察觉到了杀机,极速躲闪避开了一击。 手扶石椅,一道寒光再次追过来。 这一招从她视野正向直取,是她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及的。 “啊——” 刹那脑中空茫,云汐大惊失色高叫,却见一人飞身而至,接着那未及她额头的阴森妖光凌空砰然溃散。 关键时刻,华南赫赶至凉亭,一掌击中了手持钢刀的黑衣人。 “咔嚓”一声,那人臂骨断裂,倒地不支。 仿佛被雷电击中,余下的六个同伙愣愣注视来者在墨夜下满头银白分明的雪发,擎刀的手似是僵化,迟迟的不摇不动。 “你是九王爷?”黑衣人中一声惊问。 华南赫瞳孔紧锁,沉面不答,神情愈加难看。 云汐此时就在石桌下藏身。 夜色不明,山路崎岖难行。她担心夫君,不肯先行逃离。 惊闻对方认出了夫君,她的心绷得紧紧,立刻生出一种细思极恐的感觉。 “王爷,他们看到你我二人了,不能留下活口!” 云汐厉喝提示,故意对其改变了称谓。 华南赫眼底血红,冷眸划过一丝凶光,劈身掌起与黑衣人们展开肉搏。 这些杀手来路不明,身穿夜行衣,头罩玄色细网格头套,五官模糊不清。 周遭刀光剑影破开夜色,云汐在石桌下大气不出,倾听着四下兵刃挂起叱咤冷风,呼喝声、叫嚣声源源不绝,惊心动魄的激烈。 到底是谁? 女人努力压下胸腔内几欲贲张的怒火,眉目冷然。 华南赫克近白发又身怀异能,京城中认识他的人自是不少。 然这群黑衣人身手不凡,一出现便把杀戮的屠刀对准了她,还能够准确无误的摸到她避痘清修的地方来。 可见,他们的主子八成就是宫里的人! 华南赫与那六人缠斗,为护云汐周全,身子围绕石桌腾挪闪转,步法披靡。 任东厂提督那会儿他的武功就是精湛绝伦,这两年浑噩度日倒也不曾丢下。 即便赤手空拳,对付这几只弱鸡也非难事。 他一脚飞踢正中一人右肩,反转夺刀狠命斜劈。 那人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左掌甩起,带着千重内力砸上一人脑顶。 呼的一记,那人头骨破碎,脑浆迸裂。 华南赫完全杀红了眼,出招狠辣,三下两下就解决了全部对手。 铁腿横扫,将最后一人踢下峭崖后,华南赫从石桌下扶起云汐。 “没事了,别怕,别怕。” 他急切的看着她,目光忧俱的在她周身几经辗转。 确认她并没有受伤,才如释重负一般的超脱,如水目光幽幽转为情意切切。 云汐惊白的脸色慢慢褪为正常。 她与他十指交缠,望见他俊美的脸上还有一丝担忧,勾动干涩的唇瓣对他莞尔轻笑,声音柔柔抚触着他的心房: “你我连心,你未受伤,我自然没事,安心啦。” 华南赫悬空的一颗心在落回原位的下刻,便是将她用力团入怀中,喋喋念叨不休: “我不会让你再有事,我不会让你再有事…今夜我说什么也不会走,就在禅房里寸步不离守着你……” “我依你便是。夫君,我们回吧。” 方才那血腥一幕让云汐生出些后怕,也决意不再赶他下山。 这山里入夜显得荒凉幽寂,谁晓得山下还有没有埋伏着什么人。 “你在宫里与人结仇了吧?” 华南赫此刻眸色冷凛,一扫地上的几具尸体,低声问。 云汐离开夫君的怀抱,身靠邻近峭壁的石栏,抬手正了正发髻。 不屑的笑了笑,她漫声答道: “还不止一两个呢。这次该是蓄意已久的,专等这天对我下手,刚刚的祈福灯恰好暴露了我的位置。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正欲拾步,石栏外陡然现出一只大手,紧紧扯住顾云汐的手臂。 她毫无防备,身子剧烈倾斜。 不待华南赫出手,她带着无可控制的尖叫,被那只大手拉下了峭崖…… 第七十八章 绝处生 意外来得突然,华南赫瞬间脑子“嗡”了一声,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再顾不得挂在石栏外的对手,怔怔瞪大了眼睛,对着她急剧坠落变小的身形,破喉大喊: “云汐——” 想都不想,华南赫纵身跟着跳了下去,边下落边屏气聚息,接着身子一绷,直挺挺的犹如利箭,头朝下向顾云汐靠近。 单臂用力一捞,他成功将女人揽护入怀,腰身用力扭动,另一手努力去抓峭壁上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多番挣扎努力,眼前景物飞旋缭乱,耳畔呼呼风响萋烈。 华南赫不肯放弃,他想要活着,他想要与怀中绝美的女人长相厮守。 就在疾速下落的时刻,他多次下意识的抓住蔓藤、枝杈和突出的石棱。 他想,就算这些东西不能让他们在石壁上安全的悬身,但好歹可以起到一定的缓冲,落到崖底人才可以最大的减少伤痛。 在一片呛鼻的烟尘里,华南赫与顾云汐随着许多大小不等的碎石一同滚到了崖底,摔在杂草丛生的土丘上,身子两相纠缠着在草上滚了又滚。 意识陷入盲白…… “夫君…夫君……” 华南赫是被声声孱细的呼唤惊醒的。 是云汐! 他立刻睁眼挺身,接着便是不可抑制的头晕眼花,眼前阵阵眩晕。 借着稀薄的月光,华南赫看到那匐在地上的柔弱身躯,披头散发,衣衫破碎而狼狈。 此刻,她缩在杂草间,即便颤巍巍的浑身虚弱无力,仍是坚挺的仰着头,驱动涣散的目光四下寻找着。 “云汐!” 华南赫心头一紧,手撸半丈高的杂草朝她奔去。 挨近时,那股子浓烈的血腥气让男子容颜剧变。 “云汐,你受伤了?!”他俯身捞起她。 月色下,他看到她的右臂被鲜血染红。 粘稠的红色液体,已经浸透了她破烂的衣袖。 像有无数利刃重重的贯穿身心,割据的痛苦让华南赫胸口抽搐窒息。 这处伤痕,多数是坠崖时他攀扯树枝石棱留下的,因血盟巫力反落在了她的身上。 华南赫迅速蹲下,果断的扯掉那截染血的衣袖,痛惜的声音持着一丝颤抖: “若不褪掉,等会血止住,衣袖黏了伤口,脱下就更难了。” 低头撕下锦袍上面一角衣料,他为她包好伤口,轻手轻脚环住她,哽声道: “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云汐晶莹的贝齿紧咬下唇,隐忍着臂痛,吁口气道: “总归活着,比什么都好。” 她幽幽转动水眸向周围看了看,眉色凝重: “那黑衣人呢?” 华南赫锁眉,叹息一声: “该是逃了,当时他把你拉下来,我只顾了你。” 云汐盈盈的眸底闪过惶恐的精光: “糟了,若是让他回去复命,他定会将你我在寺庙会面的消息带给他的主子。如此,华南信……” 华南赫撑身立起,怒火滔天: “这个人究竟是谁,你确定他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去告诉皇上,看到你我在一起?不过,眼下我务要带你走出山去,抢在他去报信之前杀了他!” “来不及了。” 云汐沉沉阖眼,旋即在男子的眼前摊开左掌。 看到那掌心里的东西时,华南赫眸光一怔。 东西拿起,对着头上的清月眯眸细看,男子困惑的表情立时转为震惊: “居然是他?!” “嗯,不会错。该是老天帮我,刚刚我被那杀手拽下悬崖的那刻,无意中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云汐冷厉的目光撒远,望向天际线上起伏深黛的山峦轮廓,嗓音幽缓像在思忖着什么: “夫君,我们尽快离开此处吧。我想,很快华南信就要到了。” 惊愕在眸中蔓延,继而沉入无底深邃的幽谷。 华南赫点头,沉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先带你想办法离开。那些人既然追来刺杀你,必不能光明正大的入寺,我想后山这儿必有通往外界的道路。” 云汐尝试着挪了挪身子,立刻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从陡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华南赫能够依仗武功为下落增加不少缓冲力。 然落上土丘的那刻,云汐那单薄身体所承受的疼痛,却是他们两人的。 此时的她,已经被痛楚折磨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华南赫身子一转,背对她道: “上来,我背你。” “哦,多谢夫君。” 明明对方是和她有过婚约、明媒正娶了她的男子,可如今见他如此,她突然间头颅昏沉沉的,云里雾里着娇躯一软,就像根面条般瘫在男子的背上。 接过华南赫反手递来的火折子,她点燃它,为夫君照亮夜路。 苍穹绛蓝深沉,月光在稀薄的云层里若隐若现,空谷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草动。 放眼望去,目及之处皆是半人高的杂草,迎面有蚊虫不断扑打飞过,前路渺茫在淡淡的夜雾之中。 低矮的半空红光幽微,为草丛间行走的人驱散漆黑的夜色。 华南赫背负着云汐玲珑娇小的身躯,在荒草地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他异常感激这片疯长延绵的草丛。若不是它,刚刚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他和云汐早摔成肉泥了。 “怎么样,身上还疼吗?趴在我的背上,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华南赫边走,边关心的询问不停。 “没,挺舒服的……” 云汐浅浅答了句,趴在夫君坚实的脊背上,脸颊隔着柔滑的绸缎,感受着衣帛下那具雄浑的体魄。 还是熟悉的体热,熟悉的冷香气息,将这甜美的时光带回了从前。 云汐轻轻莞动唇角,勾出满足轻浅的笑弧。 内心,幸福的感慨起来: 有他在,真好。 有他,便有久违的安全感。 血腥的杀戮才刚过去,危机并没有完全过去。 而此刻的小女人却躺在心爱男子那寸坚阔的脊背上,一颗心飘飘忽忽的乱了分寸,心猿意马再难自持。 她突然感觉,这个女儿节之夜是这般的美好,气氛绯色,处处撩人。 “云汐,你怎么不说话了?真有不适,你定要告诉我。” 静了一刻,听不到云汐言语,华南赫有些紧张她,又追问一声。 “…我没事。” 云汐慵懒的应着,滚烫的面颊又在那软软的绸缎上贪婪的蹭了蹭。 她的身躯微有下滑,他感觉到,顿步将她向背上轻轻颠了颠。 女人一记“嘤咛”,沉吟带着诱惑的颤音,在空灵月夜下尤为清晰的传荡着。 他,渐渐红了耳根。 第七十九章 可以吗? “云汐,方才我是怕你滑下去,对不起又弄疼你了。” 气氛静得让华南赫感觉微微的窘迫,他轻侧晕乎乎的头颅,含糊不清的解释,双脚踌躇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背上的女人嗓音清婉如珠落玉盘: “不碍事,我们继续赶路吧。等等,夫君,这边有几珠仙鹤草,我要采下来,可以止血疗伤的。” “哪里?” 华南赫好奇,顺云汐手指的引导,在两株高挺大叶的植物近前停身。 “下去一点,下去一点。” 云汐水滟滟的杏眸饱含喜色,绵软的小手轻拍华南赫肩头。 他曲下两腿,由着她将那茎上簇满小黄花的植物采下,诧异的同时心中生出更多的赞赏: “看来你不光会下厨做饭,还通晓岐黄之术。” 云汐笑得温良无害: “这非是什么岐黄之术,早年我曾有落崖的经历,是夫君你带领东厂番卫赶到,从野狼口中救下我的性命……” “什么?!” 华南赫再次止步,急切转头,脸颊就快贴上云汐的唇瓣,惊错灼灼的追问: “还有这样的事?!” 云汐莞尔: “这些事,日后我会想办法帮你回忆。彼时在东厂,夫君有个得力的助手江太医,是他为我疗伤,教会我辨识可止血的草药‘仙鹤草’。” 华南赫怔了半晌,直想得额间青筋血管凸起,全身桀桀颤动,最后不得不向自己迷惘混沌的记忆空间投了降。 他叹口气: “不行,云汐,我还是想不起他。等会儿找到落脚的地儿,你给我细细讲讲从前的事。” “知道。” 云汐微笑,精致的尖下巴切切抵上男子的肩头。 “唔……” 遁然,华南赫的心底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如被雷电击中一般的震撼带起丝丝颤栗的火花,顷刻间转为迅猛洪流传遍周身四肢百骸,让他的体温逐渐攀升。 他急忙清了清灼烧沙哑的嗓子,闷头继续踏草前行。 月色幽幽,山谷中浅雾氤氲。 青草、野花伴着阵阵夜风吹拂,泌出引人心醉神驰的芬芳。 在这样美轮美奂夜色下,华南赫默默背负着受伤娇弱的女子行走。 他的两只大手,正清晰的感受着那寸寸残破裙翼下细腻而富有弹性的肌肤。 一时间,他的呼吸见急,心绪变得越发狂乱,内心深处,已不可自控的生出某类极度的渴望。 体热攀升不止,脊背处被女人压住的缎料竟被汗水洇湿了大片。 云汐察觉到异常,眼珠微微一动,惊问: “夫君,你走累了吧。要不我们就在此处停下歇歇?” 女人轻浅而富韵律的呼吸携着唇齿间特有的幽香,不断扑向他的耳廓,撩拨着他不安的心弦,使他一颗躁动的心更加狂跳不止。 一种念头好似难以压制的洪荒之力,正在他的脑中狂蹿无声。 “我没事,再往前走走看。” 眉头轻皱,俊脸沉沉,华南赫刻意强压一股子冲动情绪的爆发,暗哑的声音从干燥不耐的喉咙里滚出来。 云汐一愣,眼睫煽动,很快联想到什么,索性噤声,唇畔的笑意轻微而隐秘。 两相沉默着又走过一段路,他们发现一个山洞。 华南赫保持十足的警惕蹭到洞口外面,听了听,让云汐举高火折子,向洞里张望。 洞口很大,一人直立进出毫无阻碍,只是洞_穴不太深。 洞_里石壁粗糙,褶皱交纵的石缝之间遍布青苔和杂草。 华南赫徐徐蹲身,放云汐坐到泥土地上,动作极其小心轻柔,仿若照料一件娇气易碎的琉璃品,无比珍宠、爱惜。 他就势坐在她的身边,语调温柔: “今夜我们就在此处休息吧,距离天亮该有两个时辰,你好好的睡一觉,我守着你。” 见她挽唇笑得娇美,他轻握她的葇荑,低声细语: “我帮你上药。” 他抓了一株仙鹤草折为几段,送入口中咀嚼的时候解开云汐右臂的伤带,接着把草药的碎渣敷在伤口上。 这草药珍贵,药性神奇。 敷在伤口上不多时,血止了,疼痛不但减轻了许多,还有明显源源不止的清凉感从伤口快速渗入手臂,瞬息传遍周身各处。 重新扯下长袍的缎料为她包扎好,他的大手抚过她的后脑,让她枕上他的胸膛。 云汐还有些不放心,忧虑的目光向周遭一旋,轻颤道: “夫君,这是什么洞啊?会不会是什么野兽住的吧?” 华南赫笑得沉稳笃定: “别担心,这里未见有兽毛或是血块,洞_穴_内也没有异味,应该非是兽洞。我马上到洞口折些树枝点上火,横竖外头真有野狼,看到火光也不敢接近这边了。” 云汐心头一颤,鼻尖渗出薄薄的细汗来,扯住他那肮脏的长袍: “你快去快回,别走得太远。” 他在清幽的月光下直视她几分焦灼凌乱的眉眼,轻笑着勾指挑起她的下颚,向她翕动妩媚的唇瓣献出深情一吻,即刻安抚了她: “放心,一出洞口有的是树,随意取几根枝子就回。” 他将火折子点燃交给她,自己则踏着月色大步走出洞去,折返回来时,手上尽是些树枝短杈。 很快,洞_里燃起一小堆篝火,火光霍霍暖亮,将两道紧贴的黑色剪影投在粗糙的石壁上。 “夫君,我突然想到个主意,可以让华南信失去发难的理由。而且利用手上的东西,我们还可反过来牵制这次刺杀的主使者。” 云汐半张脸颊熨在男子的胸前,隔着衣衫,她深刻的感受到他的心跳,节奏快速有力。 眸子眯起,邃远如同久积无底的深潭,叫人辨不清心绪。 “说说看。” 华南赫来了兴致,凤眸清亮,尤似夜空中的星辰。 云汐缓缓挪动身躯,附耳对他一阵密语。 他听后深深震动,抓住女人的小手吻了又吻,神情满是钦佩: “确是好主意。” 云汐匐身与他相依,目光放空,笑弧嗤冷的勾起: “错一次再容不得错二次,我们想要主动出击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就要让那人先替我们解决了华南信的东厂。” “依你!”华南赫凛了灰白的眉毛,眸底释出怨毒的冷光: “夺妻之恨、杀我部下之仇不共戴天,我这次绝不会再对华南信手下留情。” 云汐笑得幽冷稳笃,卷长的睫毛微微落下: “睡会儿吧,天亮我们找路快些回寺庙去。” …… 万籁俱寂,篝火炙红,木枝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啵”的声响。 华南赫根本睡不着。 他双目盯着篝火,漆黑的眸被彤彤火光映得溢彩璀亮,意识越发清晰起来。 悄声低头去看胸前的小女人,她居然也没入睡,正用一双晶莹的杏眸直直望着他俊美的脸廓,似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跳动的火光里,她那对鸦羽长睫投在脸颊处朦胧的阴翳,正轻幽的颤动着,看得男子本就凌乱的心湖再次搅起阵阵狂势的漩涡。 他忍不住去细细的打量她,灼热目光将她暴露在破损衣衫下的大片肌肤,无一遗漏的看遍。 回京后的这两年里,这个赠、那个赠,九王府也曾住进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 可华南赫对她们从来没有产生过欲念,只把她们当做可以打骂欺凌的玩物,不是喂了黑风就是被他亲手扼杀,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他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喜好独特,却不知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后,自己早就对那绝美却哀伤的神秘身影,动了痴情。 当一切真相大白,内心久聚多时的复杂情感就像是得到灌溉的春蔓,再按捺不住的疯长,以锐不可挡的势头盘踞了他整个狂乱的身心。 凸出的喉结滚动几下,华南赫邪邪牵起嘴角,笑得恣意: “云汐,你猜昨夜在禅房里我梦到了什么?” 云汐顿时脸颊发烫,情知他故意使坏,别头几分嗔怪: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真当她眼瞎不成? 会看不见他躺在床上,沉沉睡着时身体某处的变化? 华南赫被她那赧然娇嗔的模样逗笑了,手指在她光滑的肩头反复流连,轻柔如贡缎的美妙触感让他的心湖又一次涟漪纷乱。 他的眸光闪动,厚赖赖的箍住她的腰肢,喘息急促: “云汐,你莫要欺负失忆的人。既说与我是夫妻,那如何少得了敦伦之礼?” “你……你还是这么坏!” 云汐羞愤,嘴上骂着,却在扬动眼睫的刹那,两侧脸颊燃起深绯的红晕。 华南赫寸寸向她接近,彼此的脸庞相距一指,鼻息急促可闻。 他大胆的伸出手,缓缓探入女人的衣内,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眸盛载着浓浓深情,喃喃轻语缠在她的耳畔: “娘子,可以吗?” 第八十章 看看热闹再说 女儿节不夜天,灯火辉煌,正到了盛世荼毒的高潮。 静乐郡主穿过五颜六色的灯火,一个人默默走过夜市聚集的大街小巷。 她的身后,那戴着兔子面具的男子紧随。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未有只言片语,没有半字交流。 静乐习惯于每走过半条街都要回过头去,看看那男子是否还跟着她走。 一刻时辰以前她遭遇歹人,差点就被那三个泼皮欺负了去。 是这神秘男子出手,及时解救了她,并许诺一路护送她回家。 从绝望的深渊重获希望,一番波折大起大落。 静乐突然难以置信,这素昧平生的男子真会在救下她后负责到底,继续护她安全回家吗? 每每回眸,见他一身玄袍、身材修长挺拔身姿如救世神明般清矜寡冷,女孩那青涩的少女心便会萦绕出暖暖的感动。 只是有一样,让静乐想不通。 他在灯火阑珊之中一方玄袍罩身,交领和窄袖露出的半截颈子、两手修长玉白,合该是个干净而美好的人物。 那好端端的,干嘛非要拿张兔子面具遮在脸上? 要知道,那副长耳憨态的面具嘴脸和他那温雅有素的气质,完全就不搭嘛。 静乐颔首默默的走着,心理活动异常丰富。 她的好奇心越来越重,极想要知道,那副面具下的五官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一位年轻的侠士,断不会是个眉眼鼻嘴奇丑无比的怪物吧? 静乐边走边思,心不在焉,行动变得很是缓慢。 迎面跑来一群孩子,七、八岁大,每人手提花灯。 男孩猛跑时撞到静乐,身子趔趄,花灯落到地上,摔破了。 “喂,你赔我灯!” 半大的孩子语气生硬,扯住静乐不依不饶。 他的伙伴凑上来,男男女女,纷纷扬手指责静乐。 这等小事若搁从前,静乐绝会摆出小斗鸡的架势,双手叉腰、挺胸抬头,靠一张巧嘴把这群孩子骂个狗血淋头。 然眼下时过境迁,她今晚的心情格外糟糕。 先被心爱之人讥讽、抛弃,后遇歹人,种种遭遇都让张扬傲娇的女孩在此刻生出强烈的挫败感。 她被孩子们围住,孑然孤弱的身板被十几只小手拽来拽去,直觉脚底发软,身子摇摇欲坠,姿态无助可怜。 “赔钱、快赔钱!这是我娘刚给我买的,一两银子呢!” “就是,赔钱,不然别想走!” “不要吵了,求你们别吵了,我赔、我赔还不行嘛……” 面对这些个凶巴巴的稚童,静乐渐渐处在了下风。 她今晚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与人争吵,只想快些回宫去,躲开这污浊腌臜的地方。 女孩难过的紧蹙了眉心,低头去摸腰上的荷包。 “喂,您们别欺人太甚!” 那兔子面具骤然冲进了包围圈,一把将静乐拽进怀里,大步后退,言语带着无限怒意,咄咄逼人: “松手、都给我松开!” 男子愤然拨开孩子们的手,猛的甩头,一张兔脸对准了惹事的男孩。 “方才我看得清楚,分明是你先撞到她才没拿稳你的灯。如今你非但不向她道歉,还要张嘴讹她的钱财吗?” 孩子们立时哑口,呆呆瞅着那张诡异的兔面,下一刻便轰然散开跑远了。 “没事吧,别搭理他们!” “谢谢你。” 静乐涩然一笑,脸上微微发烫。 她连忙俯身拾起地上残破的蜻蜓莲荷灯,神色变得惋惜: “哎,确是盏很美的灯笼……” 男子夺过它扔到路上,淡然道: “破了就是无用的东西,你喜欢,我送你一盏。” “真的吗?” 静乐扬眉惊喜,两点浅浅的笑涡凝于面上。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情绪有所收敛,难为情的低了低头,声细如蚊道: “如此,多谢公子。” 看不到男子的面部表情,只是他的嗓音温煦好听,不难让人感觉到此时的他心情也为愉悦: “不必客气,今日是你的节日,总该有件礼物才是。” 话音刚落,头顶上一记裂响,夜空燃起万千烟火,五彩缤纷,红树银花漫天盛开。 刹那间星河璀璨,亮如白昼。 女孩在五光十色的光彩变换中眉眼绽笑,如是放空了一切失意、沮丧,忘却了全部忧伤、烦恼,笑靥映上明艳闪烁的花火,百媚千娇,凝眸间扣人心弦。 她举头看着天上朵朵盛开的烟火,尽情鼓掌,赞叹道: “好美的焰火,我好久没看到这么美的焰火了。” “其实,你笑起来最美。” 兔子面具脱出而出的一句话让女孩猝然转动惊诧的眸,这时,她透过兔面上两只圆滚滚的眼洞,与他清澈如泉的双眼,目光交缠。 莫名的感慨涌上胸腔,静乐朱唇轻颤,想说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口。 兔子面具沉默片刻,抬手指向前方,语锋一变: “我知道那条街头就有卖花灯的摊位,走吧。” 这次,他与她携手同行。 静乐微愣,心底有些发慌的同时生出另一番奇特的想法,她并不排斥这神秘男子的亲近,心甘情愿的抿唇颔首,由他牵着一路前行。 再过两街便是神武门地界了,静乐不愿对兔子面具暴露出郡主的身份,走至官道中央突然止步,小声道: “前面就是我家了,公子不必再送,你先走吧。” 兔子面具转头向四下张望,也没有反对: “这地界靠近皇城,倒也安全。罢了,灯给你。” 他提着花灯的横木交给她。 静乐呆呆站在原地,乌亮亮的眼睛望定他: “敢问公子大名,今日得救命之恩,他日相见时小女必有重谢。” 兔子面具缓缓摇头: “你在路上夸我为侠士,侠士行善除恶从不留名,也不求回报。” 静乐眉色黯然,表现出几许的失落。 嘴角沉沉的压下,目光在那顽皮的兔子面具上辗转不停。 深吸口气,她终于鼓足勇气,以试探的语气问他: “…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脸?” 兔子面具步伐退后,声线平淡: “回去吧,别让家人担心,我走了。” 静乐以为是自己冒犯到他,便不再强求。 在他即将转身的瞬间,女孩急切的扬声: “大哥哥,若我日后想你……我是说想再见你,该到哪处去找你?” 男子步伐一怔,继而持着些神秘感,呵呵笑道: “你想见我,只需将那蜻蜓莲荷灯点亮,悬于屋外廊下,我自会现身。” 话毕,转身匆匆消失在长街的岔路口。 “什么嘛……” 静乐失望的自语。 这人也是有趣,他根本不知她的家就在皇宫里面,否则必不会像这般口出狂言。 何况,这样的节庆花灯在世面上多的是,寻常人家都能买到。 如此一来,将它挂在屋外,他又怎能分得清楚哪户才是她的家? 不见就不见呗,何故到最后将她当成个三岁的孩子,尽拿话哄她呢? 一时间心生怨怼,静乐埋头过街,往神武门的方向走去。 …… 皇宫,司礼监。 锦鲤双尾戏珠香炉里泛着缕缕青烟,沉香氤浮,气息清雅。 月西楼端坐在香几前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扣桌面,摇头晃脑,嘴里哼吟着某杂剧的小调。 房门微动,小太监快步走入凑到香香几对面,颜面不正。 月西楼眼睛不睁,脊背惬意的靠着舒适的椅背,只开口问了声: “事儿成了?” 小太监张惶的面色遁然多出一重失血凉白,很为难的颔首,结结巴巴: “…督主…事儿…办砸了……” “什么?” 月西楼大感意外,猛然睁开狭长清俊的双目,沉沉的五官上神情不见分毫改变,仍是像平整安寂的湖面未有一丝波澜。 “怎么会?!” 片刻,他问出冰冷的一声,眸底腾腾的杀气迸裂而出。 香几兀自摇动,“砰”的响彻过后,那盏赤金薰炉被股子阴戾的内力震碎,铜渣连同淬火星的香料溅得小太监满身都是。 他吃痛呻吟,双臂加紧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督主饶命,督主饶命!奴才听孔三儿说本来就快成事儿了,半道却让人给搅和了!” 月西楼挺身而起,一掌击塌檀木香几,眸中闪过厌弃冷厉之光: “看清楚是什么人没?” 小太监匐地,四肢抖似筛糠: “没、没…孔三儿说那后生戴了副兔爷的面具,衣着不俗还有些身手……” 月西楼烦躁至今负手在厅里踱步,口中抱怨不休: “混账,真是便宜那个臭丫头了。闲的在皇上面前乱讲,专坏本督的好事!” 太监气量最是狭小。 诚然,这月西楼外表风雅如纤纤公子,骨子里也是个阴险歹毒之辈。 那日勤明殿里他狠扎了九王爷华南赫,意欲使皇上相信夜闯后宫的人就是九王爷,中途却被静乐训斥,并当众讥讽阉人的身体缺陷。 他一个朝廷的二品官员,怎会咽的下这口恶气,又怎会把个失势的郡主放在眼里? 月西楼因此对女孩怀恨在心,暗中派人出宫寻得三个丑陋肮脏的市井无赖,用银子驱使三人守在宫外,等待合适的机会对静乐下手。 略作沉吟,月西楼抬手,指头凭空旋动,指指点点: “你去,随便安个名头,先把那三个地痞关入昭狱。吩咐牢头宽待些,莫要把人弄死,说不定这三人对本督有用。” 眼尾余光浮动,他倏的看到勒霜身披鸦青色秉笔官服,垂手立于门外。 “霜儿,你干嘛去了?为何一直站在外面?” 月西楼感觉意外。 想来自己耳力不差,如何没能听到这小子走路的声音? 却不知,方才自己与地上这小奴才的对话,被自己干儿听了去多少。 勒霜撩动曳撒迈过门槛,对月西楼恭施一礼,眼睫微垂,将眸中一抹幽光悉数阻隔。 唇弧疏扬,他轻浅道: “儿子给干爹请安了,方才见干爹正在气头上,未敢擅自进来。” “嗯,”月西楼不多在意,回身在玫瑰椅上落座,信手摆弄袖口,问得漫不经心: “你去哪儿了?” “干爹,刚刚时相府那头的线人回报,相府派了许多人往永露寺去了,全都带着家伙。” 月西楼眸中一亮,脑中快速的想过什么,随即摆头阴笑道: “行啊,深夜入寺,真真儿有趣。” 勒霜低声颔首:“干爹,要不要去见皇上?” 月西楼澹笑:“还不知人的生死,先看看热闹再说。” 第八十一章 我,想起来了 永露寺,后山。 一场暴雨狂澜过后,四下恢复了寂静…… 云汐肢体虚脱,疲乏的平躺着再也不愿动弹分毫,身心皆是异常的满足甜蜜。 粉唇半张,妩媚精致的眼角盈盈闪烁,是在极致动情时弥出的幸福水光。 视线涣然举高,对准身子上方同在急喘的男子。 幽幽恢复体力的同时,云汐赧然回味着方才的激情时刻。 他的每分痴缠、每个动作,还是久违的温柔与熟悉,无一不在炙热的传达着对她的深挚爱恋。 没错,他没有变,他还是华南赫,是她在无尽相思和苦苦期盼中等待的夫君。 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她内心默默祝祷,感谢上苍,感激神明,感激他们将她的夫君又还给了她。 十指触上男子的肩头,缓缓顺势而下,细细品味饱满肌体的温暖触感。 猛然她奋力扬头,两臂越过男子的肋下,像是蔓枝儿般的交叠在男子的肩胛,强韧而有力。 “夫君…夫君……” 女人不知应该怎样描述此刻激动复杂的心情,音色哽哽的一遍遍唤他。 华南赫没有回应。 此刻的他通身热汗,玉白的脸上残存着激情后尚未褪去的薄晕,正一臂支撑地面,保证俯身向下的姿态纹丝不动。 他的一双潋滟黑眸凝然而深邃,正对着满是衣衫和杂草的凌乱地面全神贯注。 刚刚那个瞬间,他真实的感受到脑中有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力量肆意撞开了某扇尘封的大门,狼奔豕突般的游走,顷刻占据了他的脑海,一扫记忆的苍白无力。 那深藏在门里众多零散的画面,被这神奇的力量迅速拼接整齐,转而变为一根有序的链条在他脑中清晰的展示了出来。 他的世界顿时鲜活起来,不复从前的灰白。 从迷茫之中清醒过来的刹那,华南赫就是一声惊叫,低哑颤抖的嗓音扣人心弦: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云汐一怔,汗香的娇躯迅速和男子拉开小段距离,眼眸睁圆了看着他: “夫君,你又想起什么了?” “…我曾经的身份,东厂提督冷青堂……” 华南赫慢慢握了她的两手在掌心里,眸色粲冉蕴红,急灼灼的放声,带着无比的惊喜和欢悦回答: “还有万里、小慎、无极…蒋挡头、云瑶…我统统都想起来了!” “云瑶姐呢?还有赵安、颂琴,夫君想起来了?” 云汐震惊到掩口,接着迫不及待的向他确认。 他笃定点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那明澜呢?” 她抓住他又问,眼底水泽泛滥。 “想起来了!” 他笑着回答,兴奋的低下头,在她手背上重重一吻。 “那明澜、万皇妃呢?”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他心绪澎湃,凑到她的耳边大声回答道: “彼时我们江安赈灾、斗败西厂、扳倒万氏、远征南疆、昆篁探宝……这些我都想起来了,就在刚刚如升云端的那个瞬间,我感觉到身子好像被雷电击中的同时,脑中便记起来了……” 云汐不顾耳孔震痛,愣愣的注视眼前已变得模糊的俊美五官,眼睫抖擞几下,眸中饱和到极限的泪珠子就纷纷扬扬的砸了下去。 这是真的吗? 夫妻之事,居然有助于她的夫君……恢复记忆? 然而,这个过程并非重点。 她在乎的从来都是这件事的结果。 无论用什么办法,如今夫君恢复了记忆,难道不是最好、最为幸运的结果吗? 云汐一头扑进男子汗湿的胸膛,且哭且笑: “夫君,你真的全都想起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枉我没有放弃,我终于等回你了。” 华南赫单臂环着女人,她那悲喜交加的哭泣震撼着他的心,让他幽黑深沉的眼底泛起丝丝拉拉的疼痛。 另一手将她满头垂落的青丝拨向一侧,两眼注视那方痘疮狰狞的脊背,眼眶遁然湿红一片: “我知道,与我华南赫相伴的这条路崎岖艰险,并不好走。我的丫头,我的云汐,是你从始至终都对我不离不弃。” 云汐拼命摇头,幽咽不止: “我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在哪处,我都会在哪处。夫君,你走失的一魂一魄终于回来了……” 一股强劲的力量将她仰面掀翻,待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唇瓣已被滚烫的吻死死封住。 他不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像条不知满足的餮兽急切的占有了她的唇,将吻逐步加深,尽情享有她唇齿间诱惑美好的芳泽。 直到两人都觉窒息时,他才极为不舍的停止了攻势。 他深深凝视她的娇美,忽而有种体会,在经历那事寻回记忆的时刻,她的眉眼、她的五官,对他而言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好在这刻并不是在梦境中,他可清晰的感受到她的轻浅呼吸、她的暖香体热。 指腹在她被欺得红肿水润的唇瓣上反复轻抚,他的眸光疼惜而宠溺,突而一记沉吟,感慨起来: “说起来这事儿真是美妙绝伦……云汐,谢谢你,是你让我有所体会,原来爱一个人…那种抵死纠缠,尽情感受彼此的灼热与心跳的感觉,简直是语言描绘不出的好。” 云汐躺在他的下方,仰视他棱角清晰的脸阔,被篝火映射的潋滟的瞳光闪了闪,黠笑着试探: “两年了,你过得不好吗?我可是听外面的人都叫你‘冷面逍遥王’。我却不信,皇上能对你情况视而不见。他难道就不知往你府里送些女人?” 华南赫神色一震,逐的认真起来,抱住女人光滑的身子赌咒发誓: “好娘子,我不想瞒你,这两年府里确实来过不少年轻的女子。可那时我总会梦见你,便是对着现实中的那些个女子也没了兴致。” “哦?” 云汐依旧不依不饶,撇嘴嗤了声: “那静乐郡主呢,你怎么解释?她可是成天到晚都在宫里四处嚷嚷,说是要做你的九王妃。 那日我也亲眼撞见你提着礼物盒子,到朔风堂看望她。” 见怀里的女人不高兴的吃味,巴掌大的小脸阴沉拉黑,华南赫立刻心乱如麻。 “云汐,那件事你容我个时机处理好。你要知道,我失忆的两年里被外人视为天谴异怪,只要那个丫头从不会避讳我。有时和她在一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多少算个人,还会被人理解……” 听他娓娓而谈,云汐的心跟着就软了下去。 诚然,连心血盟可以保护他不被华南信所杀,而在民风固板的中土,那等巫术只会被人当做怪力乱神。 女人转而怨气全消,两手抱住男子,柔柔安抚道: “好了嘛,你不要难过了,我知道的。夫君是琅华绝俊的人物,从前作东厂提督时,也有许多贡女不避你的身份想要与你亲近,况且你现下恢复了身份,成为当今皇上的叔父。能被很多女子爱慕着,说明我的夫君非常优秀。” 华南赫默然,心底的感动、悲苦、辛酸、欣喜…多重复杂情感尽数化作一汪暖泽,沉缓的从眼中流淌而出。 “云汐,你放心,从此我便心无旁骛,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人。你一路随我生死与共,我华南赫若有负于你,定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哎,好了、好了!” 云汐酸声一句,伸手堵住他的嘴,娇涩轻笑着垂头,还不忘打趣他: “你莫要随意赌咒发誓,你说的那些若真是应验了,最后还不是要落到我的身上!” “这、这如何会应验呢!” 华南赫不识玩笑,急得面色赤红,大手无措的摊开: “云汐,你要如何才能信我?这两年我真没有…没有做过……” 见他猴急,云汐内心忍笑,神色有所收敛。 她挺身而起,将脊背靠上粗糙的洞穴石壁,眸子勾起得意忘形的看向男子: “我信你,你曾说过,你我便是清水流云剑的剑锋与剑鞘,世上绝配,独一无二,换人就不匹配了。” 华南赫噤声审视女人诱惑如水的媚态,灼灼如炬的目光徐徐下移,才刚冷却下来的身体又被寸寸深攫的焦渴难耐感占据得满当。 这狡猾智慧的小女人,居然在戏耍他? 简直色胆包天,不可饶恕! “什么剑刃、剑鞘的?我怎不知自己说过这话?” 健壮的躯干慢慢向她靠近,男子音色缠绵靡丽,充斥着绯色的暧昧情愫。 石壁前的小女人脸色一变,惊诧: “怎么会?你不是说过你全都记起来了?” 华南赫肃面一本正经的道: “大块事件都记起来了,可枝节末梢总要慢慢回忆吧?不过……” 他语顿,掬笑展臂,拥女人入怀: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若娘子恩赐为夫更多恩爱,过会儿为夫准能想起那话出自何时、何处。” “华南赫,你得寸进尺、臭不要脸……” 小女人的笑骂声被一个强行索吻狠狠压制下去,接着是阵窸窸窣窣的草动。 洞穴_里篝火闪耀出澄明温暖的光泽,它旁边的石壁上,那两重黑影起起落落,难分难舍。 —— 京城,时相府。 一黑衣男子步履蹒跚的走上石阶,敲开相府的后门,对守门小厮低声说道: “快扶我去见相爷,有要事回禀。” 小厮见状心惊不已,须臾瞠目打量过后不敢再耽搁,亲自扶他横贯前院,摇摇晃晃的走过回廊、穿垂花门绕影背墙,直至后院的书房。 在廊下强忍伤痛,面朝门扇恭身,黑衣人凭空扬声: “相爷,属下回来复命,属下终不负相爷之命。” 书房里烛光闪烁,将一道清晰矮胖的身影印上门格,继而里面苍老的声音响起: “了结那妖妃了?” “是。” 黑衣人拱手,决然回: “她被属下亲手扔到永露寺后山的悬崖下了。不过,属下还发现一件大事,不得不亲自向您汇报……” “何事,讲。” 隔着一道木门,那黑影的主人已然听出手下回话的声音颤然而惶恐,不觉诧然。 黑衣人颔首: “当时与云贵嫔同在后山的还有一人,他…是九王爷华南赫!” 瞬间,门里再无一丝声息,那道矮敦敦的身影好像定格在了原地,半晌不动分毫。 猝然间门扇大敞摇开,墨绿长袍的花甲老者大步跨出,一把抓住黑衣人的前襟,将人带到自己的眼前。 眸底寒芒咄咄,他促狭了昏黄的老眼,厉喝: “将你看到的、遇到的事,一字不漏告诉本相,快——” 第八十二章 这顶帽子,真真儿好看 晨间第一缕曙光如浅金的细线穿过草丛的缝隙,斜入洞穴,轻轻扑打在女人卷翘的睫毛上,晕开七彩光眩。 女人的眼弧微微一动,随即睁开水眸。 山洞外,鸟鸣欢畅。 “夫君…赫,快醒醒……” 云汐推推身边的男子,径自起身,披衣束发。 周身上下,痛痒不止。 她低头检查,也分不清哪些是受潮复发的痘疮,哪些又像是被蚊叮虫咬。 “……天亮了?” 华南赫散着满头银发,惺忪的睡眼强睁着望向燃烧殆尽的篝火,迅速抓起衣衫裹住身体。 “什么时辰了,我们必须快些找路离开。” 云汐看向洞外半悬的日轮,眯细的眸中折射出琉璃般的华彩。 言语间透出的果断凌厉,与昨夜扎在男子怀中无尽缠绵的娇美小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华南赫怔怔看着,赞许一笑,过去将她拥紧。 “赫……” 她刚要责怪便被他吻住了嘴: “嘘,再感受一下。云汐,我从昨夜真正恢复记忆的那时开始,才感觉一切是从那年华南信带人闯进出租屋断开的,又在昨夜连上了。 云汐,没有你的这两年记忆,对我而言才像是踏入了另一个陌生的空间。经过长途跋涉,我总算是回来了。” 男人柔蜜的话语带着异样的温存,使她凌乱的心有所安定,敛去急躁的性子,她举目凝向他,轻抚他的面颊: “我的夫君,如今的你,又变回昔日足智多谋、英挺伟岸的奇男子,我真为你高兴。” 华南赫摆头一笑: “若论足智多谋,现下我已不如你了……” 眸光微垂就见女人肩上、锁骨许多干瘪红肿的痘痕凸得老高,有些已经溃脓。 他容色大惊,懊悔咬牙: “坏了、坏了,你身上的痘疮才见好,本不该在如此潮湿的地方久留……” 云汐笑得淡定,宽慰他道: “你不必在意,越是这样,等见到华南信才好借故做文章。” 华南赫郁叹,捧着她的脸,与她头抵头: “说实话,我再不想和你分开,哪怕只有片刻。” 云汐一脸悲悯,靠在他的胸膛上,唇瓣轻吻他的衣襟,沉沉阖眼,答: “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希望时间好像戏文里头唱的那样,可以永远定在昨夜。可是赫,你作东厂提督时也曾说过,有些事我们注定躲不开,必须去做……” 华南赫静静搂着她,低垂的面上充满伤情。 突然,他的耳根动了动,恢复为十足的机警: “有人来了!” 云汐仓促的一旋与男子拉开身距,两手裹紧衣裙,紧张的瞪目瞅向洞口。 华南赫缓缓挪动脚步,左手握拳,右手化为掌刀,已经拉开了架势。 “九弟、丫头,是不是你们?” 洞外的草丛兀自耸动了几下,接着杂草向两侧分开。 耀眼的阳光将蛊笛落拓的身姿送到华南赫的视野前。 “兄长?!” 华南赫浑身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三两快步迎上,呼唤得异常亲切: “兄长,兄长——” 单膝曲在地上,他向蛊笛拱手下跪,把对方吓得不浅。 “起来!” 他二话不说拉起华南赫,表情错愕: “九弟、你怎么啦?” “我、我都想起来了……” 华南赫唇瓣抖擞,眸底洇出水泽: “当年怪我一意孤行不听兄长的劝告,最终害了东厂几位旧部,又害兄长为我终日奔波筹谋。没有你,我不知会自暴自弃到何时,又不知会做出多少伤害云汐的事。” “哈,九弟…你真的、真的……” 两个孪生兄弟相互执手,一瞬间蛊笛眼光迷离,随即眼底一亮,好似在许久阴霾下生活的人突然拨云见日,粲然的瞳中只见漫山遍野春花灿烂。 他刻意隐忍着情绪的迸发,只将全部情感化作一串泪水夺出眼眶,接着仰天大笑了几声: “哈哈,好啊、好,太好啦——” “显王爷,您找到我家主子没?” 身后焦灼的问话传来,正是知棋,身边跟着掌事公公小磊子,还有永露寺几位武僧、沙弥。 蛊笛瞬间想到什么,向山洞甩头,吩咐知棋到: “人就在里头,哎,你一人进去就行。” “……” 知棋一愣,目光下意识转向华南赫,即刻也明白过来。 红着小脸抿唇笑了笑,女孩转身走进洞穴中。 云汐正跪坐在洞里美滋滋的绾发。 她早已听到洞外两兄弟的谈话,情知救兵到了,忐忑的心慢慢的恢复了平静。 看到知棋,云汐也觉不可思议: “你怎么来了?” 知棋轻浅的目光瞄过地上那些个揉得没了形状的苔草,不觉脸颊微热。 瞧这情形,便知昨夜的战况该是何等的激烈。 女孩羞答答的莞尔回道: “您与王爷到后山放灯许久不见回来,奴婢担心了您整晚,后半夜便带着磊公公去求慧蝉大师,集合寺里的僧人遍山寻您,可巧就遇到了显王爷。也是他告诉奴婢,该是有人要加害您!” 话到这里,知棋蓦的脊背一寒,小手扯住云汐的葇荑急急问: “主子,您快告诉我,这夜您和王爷是否真遇险了?奴婢都要担心死了!” 云汐促狭了水光潋滟的美眸,笑弧轻悠,拍拍女孩的手背: “确实,我在凉亭里遇到七八个杀手。夫君为护我,和我一起落下悬崖却大难不死。你们上山时没能撞击那最后一名杀手,该是他先行回去向主子复命了。” “啊?” 知棋听得脸色僵白,目光惴惴循看四下: “那、那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若他没死,不是要撞破您和王爷的事了?” 云汐笑得稳笃,目光从知棋变色的面上移开,随意落到洞内的某处: “原先我也害怕,可自从有了手上的东西以后我就不怕了。这件东西,可为我们斗败月西楼,为死去的东厂旧部报仇提供了助力。” 说话间蛊笛进洞,看到云汐一头散着如瀑青丝,唇畔凝起好看的笑涡。 双臂环抱在胸前,他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嗯,不错,这顶帽子真是好看,就该早些送给华南信戴。” 知棋掩口窃笑,识趣没有说话,只乖觉的凑到主子背后,从袖袋里掏出篦子为她梳头。 她打心里为主子高兴。 主子身陷仁宪帝的后宫,见天想尽办法来护自身清白,不就是等待和九王爷的这天吗? 虽说这对命运多舛的男女眼下无法公开在一起,但很早以前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 知棋相信上苍有眼,定会垂怜他们二人,也会在不久后的某日赐他们永远恩爱,长相厮守。 蛊笛那半是玩笑、半为解恨的一句让云汐赧然羞红了面颊,颔首浅浅笑过,眉色染上几分肃然: “显哥哥,恐怕还要麻烦慧蝉大师为我和夫君安排另一处居所,那处务要鲜少有人往来,我和夫君需要藏身一段时间。 用不了多久,有人会把华南信引来寺庙。那时我们夫妻一旦现身,保管会大挫那人的锐气!” 蛊笛眸中闪过犀利的光芒,一侧银眉挑起,饶有兴致: “丫头,听你这口气,该是知道要害你的人是谁了?” 云汐笑着摸出一枚黄铜腰牌,两指拎着上头鹅黄的燧绳,向蛊笛和知棋展示。 腰牌足有她的巴掌大小,边缘尽是些参差精致的焰纹。 金牌正面,中央最醒目的位置刻有一“时”字。 “啊!” 知棋震惊得尖叫出来,眸光冉冉如同火焰,氤氲愤怒的烧灼不灭。 她怨怼的眯细了眼眸,恨声道: “原来是她,难怪呢!” 华南赫此时走入山洞,对蛊笛道: “大哥,慧贵妃虽是动用母家的力量暗害云汐,可昨晚杀手撞见我在寺庙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眼见我跟着云汐跳下悬崖,那唯一幸存的杀手必然不会小觑。 所谓贼喊捉贼,我相信云汐的推断,一两日内,慧贵妃必会引华南信上山。” 蛊笛蹙紧眉头,眼底浮现深深的疑惑。 他手抚下巴深思熟虑起来: “那杀手只是见你二人落崖,若不探得你二人的生死虚实,慧贵妃又岂敢判定自己稳赢,先行去找华南信?” 云汐笑得了然于胸: “先不说从那般高的峭壁落下生还希望还有多大,就说时沅卿那个妒妇,她对我下手无非为的华南信,她认为我当下受宠,在后宫的地位迟早会威胁到她。 因而,如今的她实则不希望我死。假如我与九王爷能够同时出现在皇上面前,那样对她来说便是正中下怀,刚好可借用后妃失节为说辞,折煞我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蛊笛瞳眸一亮: “难道你是想要……” 云汐看着他,嘴角扯起诡黠的笑弧: “请君入瓮,逼其为我所用。” 这刻,笑意忽然凝在蛊笛的脸上,那朗俊的眉眼带出的丝丝僵涩无力感,总也不太好看。 “兄长,你怎么了?” 华南赫发现异常,轻拍他的脊背。 蛊笛惶然敛神,摆手一笑: “不碍事,既如此,我们便大胆一搏吧。眼下天就快大亮了,要抓紧时机快些离开。九弟、丫头,跟洞外那些沙弥走,他们会带你二人到安全的地方藏身。” 三人走出洞穴。 云汐被华南赫搀扶着,跟随四、五沙弥走在最前头。 蛊笛有意与队伍拉开一段距离,郁然蹙拢的眉心皱起一抹阴翳。 “小姑娘,你看到了吗?” 他转头问向知棋。 知棋与他并肩走,双目直视队伍前端的男女,眼圈见红: “看到了,主子身上才好没利落的痘疮很多处都破脓了。她又没少遭罪…她与赫王爷,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 难以抑制的酸楚涌上心头,女孩抬手抹泪。 蛊笛喉结滚动两下,嗓眼一股子扯痛,异常难耐: “我所知道的,他们从前相守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知棋长舒口气,涩然一笑: “眼下就快了,显王爷,给他们自由吧。” 蛊笛沉目,又转头认真看了看表情义无反顾的女孩: “真想好了?若是失败,杀身之祸便会落到你我的头上,你不怕吗?” 女孩神色从容,摆了摆头: “我有何惧?以往我老家里只有老母一人,去年她走了,我在这世上便是一个人、一道影儿。我不怕,我只要云主子从此幸福!” 蛊笛说着鼻翼发酸,眼底辣痛: “好姑娘,我代九弟夫妇谢你。” 第八十三章 黑化的慧贵妃 慧贵妃恭立在勤明殿外金碧辉煌的走廊下,忍着重重热浪席卷的暑气,始终持着端庄大气的姿态。 片刻殿门响动,几位文官从里面由序的走出,绣纹精美的袍摆跟随步伐,翩跹律动极有节奏。 时丞相从女人眼前经过,微微侧目,狡黠的眸光似是拂面清风,浅浅的一扫女儿妆容精致的粉面,脚下未作半分停留,随着同僚们往笔直的宫道上扬长而去。 慧贵妃心下明了,逐扭着细软的腰肢迎上大总管梁缜,笑容柔雅: “想来这会儿子殿里该是没有外臣了,本宫还要烦劳大公公再为通秉一声,只说是太妃老祖宗惦念皇上,特派臣妾送来莲子燕窝粳米粥一盏。” 话音刚落,在她身旁的掌事红景便往那太监的怀里塞了一封红包,娇声道: “梁公公,您帮帮忙嘛。” “这、这怎么话儿说的……您稍候。” 梁缜急忙将红包塞进怀里,往两处看了看,对主仆二人咧嘴笑得谄媚。 皇上不喜慧贵妃,他作为身边伺候的太监头子不是不知。 换做平常,梁缜随便编个谎话就能把这女人打发走。 可今日这女人也是乖觉,搬出皇上的生母不说,又送了他梁缜好大一封银包。 有钱能使鬼推磨,梁缜和钱财没仇没怨,自然愿意为其跑腿。 这太监笑颠颠儿的跑进大殿不多时,慧贵妃总算得偿所愿。 迈步进殿,就见仁宪皇帝华南信正在龙案前埋头奋笔疾书。 殿里四角盘龙游水戏珠金炉里青烟婀娜,四下一股子沉肃让慧贵妃心头微紧,举手投足也不敢太过出声。 “你来了。” 闻香风涌动,帝君稍稍撩起眼皮,瞄了女人一眼。 她今天穿着紫棠色芍药百蝶缂丝曳地烟水裙,头挽高髻,插九翅金凤衔珠的头面,一侧垂挂金累丝镇宝赶花米珠步摇。 严妆富美惊艳,气质高雅雍容。 在她进殿的刹那,整个辉煌的空间都在瞬间一亮。 即便如此,她的美伦美奂、艳彩照人也未得帝君半分青眼。 眼见他态度几分冷淡,垂下眼皮只顾忙他的政务,慧贵妃生出满心的幽怨和委屈。 都怪那个狐狸精,是她夺了原本属于本宫的恩宠,活该死无全尸! 内心一遍遍咒骂出最为恶毒的语言,慧贵妃容色却是和煦温婉,稳步绕到龙案一侧,恭顺的福身道: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今儿个怎的有空过来了?” 华南信说话的口吻淡漠疏离,双目不抬,御笔朱批在奏本上蜿折游走,圈圈点点不停。 慧贵妃极懂规矩,明徕的美眸从不落向奏本多窥一眼,弯眼笑得妩媚,吐气如兰的开口: “皇上,太妃老祖宗听闻您近日为国事操劳,唯恐暑热伤身,特命臣妾煮得牛乳莲子粳米粥一盏献予皇上。” “粳米粥?” 闻言华南信迅速落笔,兴冲冲的抬起头来。 想当初他装傻苟活在皇宫里,没少到储秀宫蹭吃喝。 云汐煮的粳米粥,可是他最为钟爱的美食之一。 帝君滟滟有神的眸色令慧贵妃心情大跌,可为了计划能够顺利开展下去,她又不得不继续伪装成个贤妻良母,表现出对自己夫君无抵的顺从。 盈盈含笑,她那笃定的点了两点,睁大魅惑清亮的水眸,娓娓道: “是啊,是粳米粥。臣妾比照膳食的方子,将粳米连同荷叶投入沸水滚到米烂成糜,沥去多余水分与荷叶残渣,调入牛乳、冰糖、莲子与燕窝再炖些时候即可。夏时食用,最能驱暑祛热。” 轻纱水袖舒扬,向红景示意。 掌事不敢耽误,朱漆食盒轻置于案,从里面取出一盏甜粥,四碟精致的小点心。 米粥粘稠细腻,搭配适度食材,通体散发着牛乳的甜香,莹润如一方羊脂暖玉卧在碧绿的翡翠盏内。 华南信眉心微蹙,似存有一丝犹疑,只舀了半匙送入口中,品咂间剑眉挑动,眸中总算有了几分暖度。 “嗯,不错,是那味道。” 他悠悠勾唇,给了她难得的肯定。 慧贵妃立时容色大喜,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张扬,忘情露齿一笑后慌忙用绣帕堵住口,音色缱绻道: “皇上既是喜欢,就趁着温度刚好再多食些吧。” 帝君微微点头,继续品粥。 慧贵妃凝视男子,满面谦和: “要说臣妾到底是个笨手笨脚之人,纵然用心下厨,可手艺终比不过云妹妹。” 帝君温润的笑意凝在脸上,抬眼迎上女人的美眸: “哦,你说云汐啊,她原本就有些厨艺的天赋,和她比你便是自不量力了。” “是啊、是啊,臣妾自知深浅,断不会做什么班门弄斧之事……” 隐忍心底汪起的一滩醋水,慧贵妃咬牙持笑,继续兴致勃勃道: “彼时臣妾便听闻云妹妹厨艺极佳,怎奈她是身娇体弱的人,臣妾也不好多到她的景阳宫里讨扰。待她避痘期满从永露寺回宫,臣妾定要亲自登门,向妹妹多多学习才是。” “可,云汐确是很好相处的……” 华南信漫声一句,放下碗勺,眸现一刻空茫。 “皇上,您怎么了?” 慧贵妃清明的眼底冷芒迸射,却佯装出一副无辜不知情的娇媚模样。 华南信颔首,面沉如水,像是被层淡薄的云雾笼罩住,凝神忧思道: “哎,云汐出宫也有几日了吧……” “是啊,说来臣妾也是想念她呢。” 慧贵妃挑起袖帕轻蘸眼角,阴鸷的目光悄生转向帝君,默不作声的审视着他此刻的脸部表情。 见帝君沉吟不语,她两指搅着帕子,慢悠悠的说道: “臣妾想向皇上讨个赏赐…明日初八,皇上可准臣妾出宫半日到永露寺上香? 一来为祝祷皇上、太妃老祖宗与云妹妹身安体健,二来臣妾想亲自到禅房看望妹妹。若她痘疮有所好转,大伙总也能够安心了。” 华南信不禁转眸睇向容貌艳美的女人,俊方的脸上笑意深绽。 举手拉住她柔软泛香的葇荑,帝君缓缓起身,语气带出少有的耐性与温存: “贵妃的提议甚好,朕也想念云汐,就明日吧。明日一早仪仗出宫,朕与你同去永露寺看望云汐。” 眼中尽是男子隐忍的兴奋跃跃之态,慧贵妃茫然的杵着,静静品味着身心被撕裂的疼痛。 纳于宽袖间的五指狠命攥紧,女人咬了咬丰盈的下唇,随即唇角抽搐,勾起恍是凄惨的麻木笑弧: “如此,臣妾多谢皇上恩恤。皇上还有政务,臣妾不便打扰,就此告退。” “嗯。” 帝君释出一点浅笑,落座继续披红,不再理她。 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勤明殿的,由着红景搀扶走下玉阶,慧贵妃便用力推开她,也不上显轿,只一路疾走,向寝宫狂奔。 红景知主子心情不爽,不敢多软也不敢阻拦,只好在后小跑着紧随。 “贱人、贱人!狐狸精,去死,去死吧——” 女人边走着边低声咒骂不休,陡然间止住脚步,置身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放声大笑片刻,紧接着收了声。 目视前方,慧贵妃眉眼狰狞猩红,形似从亡灵世界跑到人间作祟的恶鬼,周身散发着阴冷绝戾的气息,瘆人汗毛。 她紧紧捏着帕子,低低开口自语: “明日、就明日!明日一到,你这贱人就给本宫从皇上的心中滚出去吧!” 第八十四章 暗流涌动 京城,东厂。 一番子快步走入正厅,在书案前行礼: “启禀督公,属下带人前去永露寺后山查看过,现场已被人提前清理过了。” 月西楼在圈椅上斜坐,垂低的眼帘微有颤动,五指盘弄着掌心里的两枚铸钢手球: “看来,昨夜行刺者中有人生还…说不定还被他们得手了。” 这时,另一番卫进厅,顾不得抹去满头的汗水,对月西楼拱手: “秉督公,九王爷华南赫至今未回王府。” “……” 月西楼容色大震,促狭的眼目瞪圆,瞳光炯明而复杂。 慢悠悠的起身,他倒背两手踱了几步,逐的感叹: “果然本督猜测的不错,那云贵妃和九王爷藕断丝连,一直都在给咱们万岁爷做戏看呢!只可惜这二人始终都是短命的鸳鸯,最后竟然败给时沅卿那个蠢妇了。” 两番卫抱拳,异口同声: “督公下一步如何部署,属下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明日皇上要到永露寺上香,在这之前你们多带些人手再去永露寺,展开毯式搜索,务要从后山寻到蛛丝马迹。” 语顿,湛青蟒袍凌厉翻起,月西楼回身,抬动自己紧握的右拳,冷笑妖冶的补充道: “那姓时的老东西平日里没少与本督作对,只要扳倒他,内阁才会被东厂所控!” 那两个番卫仿佛受到蛊惑,眼底满是希翼的亮光,齐声道: “督公神算,我等定不辱使命。” “另外还有一事,”月西楼将铸钢的铜球扣在案上,眸光阴魅的闪了闪: “本督记得九王爷有个孪生兄弟,当年那人曾在威海昆篁岛现身。此人眼下何处,你们还需多做打探!” “是。” —— 皇宫,司礼监。 巡班的当口,秉笔勒霜正了正官服,稳步走到廊下。 往架格库去的路上,他遇到一名内侍。 那人不过十三、四岁,白净的脸上五官清秀,表情凝肃。 在勒霜眼前止步,他颔首轻声,只简单的三字: “出事了。” 勒霜清楚来者的底细,即刻用敏锐的眼目环向四周。 敞亮的大院里安静无人,勒霜放下心来, 稍是侧身,那内侍便主动凑到他的耳畔,小声一阵嘀咕。 勒霜认真聆听,淡然的神情逐渐绷紧。 待内侍说完,勒霜挺直脊背,目光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慌乱,迷乱的闪转几度,他低低的呢喃: “如何会这样…看来要出事,咱家得出去一趟。” “秉笔!” 内侍仓惶,不安的扯住他的衣袖: “这样做太冒险了,搞不好会暴露您!” 勒霜一怔,果断拨开内侍的手,容色冷峻: “咱家当年受命潜在宫里,为的就是盯紧那些人,防止再有意外发生。如今九王爷蒙难,我们更不能背弃使命。” —— 顾云汐与华南赫被阵阵无序的颠簸催得清醒过来,随即发现他们竟然身在奔跑的马车里面。 华南赫敏捷的翻身而起,挥手劈开车帘,外面已是彻黑沉沉的一派夜色。 及目远望,草木葱茏,黛青的山峰披靡着冷月的清晖,延绵伸向天际彼方。 地界看着有些眼熟。 眼见身穿劲服的年轻男子骑骊马跟随在马车一侧,华南赫凤目生厉,正要出手时却听那人急切的扬声: “九王爷莫慌,属下是尊上的人,受命将您与娘娘送往津门走水路抵达瀛国,天衍门的教众将助王爷暂时安身。” “什么?” 华南赫听得云里雾里,随口就问: “现下我们在何处?” “距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明日晌午我们便可抵达津门渡口。为安全起见,此次我们走山路。” 那人目视前方,答得干脆。 华南赫怔怔的退身缩回车舆里,异常困惑的与云汐对视一眼。 他们很快就想到了秘密回到寺庙里另外一处禅房,各自吃下一碗稀饭以后,接着便人事不省了。 经这骑马的陌生男子解释,华南赫很快反正过来,是他的孪生哥哥华南显,也就是蛊笛,在他们的碗里下了迷药。 蛊笛是天衍门的门徒,十三代掌门人宏尊的亲传弟子,这个秘密华南赫自然清楚。 可是兄长为何非要迷昏他夫妻二人,将他们秘密运出到大洋彼岸的国度呢? 难道…… 云汐表情突现惶惶,用力抓住华南赫的大手,灼然道: “夫君,不好,显哥哥定是想要铤而走险!停车,快停车——” 隔着车窗,那人的答复不卑不亢: “请娘娘恕罪,尊上有命,不到津门渡口绝对不能停车。” “你……” 云汐愤懑的咬牙,尽管她明白这侍卫也是为了她夫君二人好。 但事急从权,她顾不了太多。 扑到窗前,她撩帘大喊: “该死的奴才,也不问问姑奶奶吩咐停车想要做什么!我要方便啦——” 那侍卫愣愣的转头,眼底闪过一丝怀疑。 “看什么看啊!” 云汐此刻扯开大嗓门,继续骂他: “上车前姑奶奶喝了两大碗稀饭,一肚水就被你们颠了一路全颠下来了,还不快点停车?!” 侍卫无奈,只好吩咐车夫: “停、快停。” 华南赫坐在车舆里,大手扶额没命的捂住嘴笑,直笑到整张脸快要抽筋。 待马车刚一停下,华南赫立刻越出去,铁臂一弯便将侍卫撸下马背。 “王爷,属下、属下真是尊上的人!” 那人误会华南赫夫妻不肯信任他,跪在地上抱拳解释,容色焦炙。 华南赫嗤笑: “本王没有怀疑你,你若是歹人,刚刚那一下你完全有时间反击。” 云汐跳下马车,走到华南赫身边,明亮如星夜的水眸锁定地上的黑衣男子: “起来吧,我们只想弄清一件事,显哥哥到底有何计划?” “这……” 侍卫颔首锁眉,犹豫不决。 “说不说!” 华南赫已经失了耐性,挥手将侍卫腰间的短剑拔出,一急银芒凌空滑过。 侍卫只觉脖颈一凉,即刻有种摄人的压迫感抵上咽喉。 华南赫冷声威逼:“你说不说?” 那侍卫索性将脖子挺了挺,歪头大声道: “给,杀吧,属下宁死也不说!” “我猜,显哥哥是想送我们去过安稳日子,而他选择独自冒险,以一人之力对抗华南信。” 对面,云汐悲萋萋的说着,面色犹愁。 华南赫眸色惊变,握有剑柄的手陡然失了力,将冰冷锐利的剑锋从侍卫的颈腔上缓缓的移开。 片刻他垂下头去,幽幽开口: “不行,我犯下的错,不能让兄长替我承担。” “夫君的话说得好,”云汐举头望向男子,一朵敬许的粲然花火在她明亮的眼底欣然绽放开来: “夫君,不能留显哥哥一人冒险。从前我们做过错事,间接害了一些人。至此再不容有错,也不能再叫他人受到伤害。” 华南赫点头,表示同意,决然说道: “云汐上车,我们回去!” “等等,”那侍卫膝盖及地向他二人近前蹭了几步,急得眼底发红,嗓音浑然沙哑: “求求二位主子了,万万不可再回京城。尊上吩咐属下务要护送两位前往瀛国,否则就在他面前自裁。” 云汐实在忍无可忍,迎头便是一顿痛骂: “我看你你堂堂七尺男儿有些血性,也有些个性,为何只知对主上尽愚忠? 你可知道,那华南信本身武功不弱,身边又有月西楼与数多禁军、锦衣卫相护。 先前多次民间起义、行刺不仅以失败告终,更牺牲了许多生命。 这次若无缜密规划,一旦显哥哥失败,只会连累更多无辜者。你若还想不明白,尽管去死。横竖过后血流成河,多你一条尸身也不为过!” “……” 侍卫被骂到无力抬头,满面羞红,噤声把头低了又低。 华南赫在一旁轻拽云汐的衣袖,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见好就收。 一刻侍卫自行起身,乖觉走到马车前面,打开车门: “多谢娘娘一番言语骂醒了属下,请主子们速速上车,属下带二位去见尊上。” 第八十五章 各揣心思 禅房里,慧蝉大师身着崭新的僧袍、袈裟,盘坐蒲团,静候仁宪皇帝华南信的到来。 一侧,大武僧挺身屹立,状如镇河宝塔,注视正默诵经文的主持,几次欲言又止。 片刻,老和尚自蒲团上舒展四肢,缓缓起身,恭敬立于佛龛下,对上首的金身菩萨合掌拜了三拜。 “少时你与弟子们都不准多言,有任何事发生更不得动手。” 松弛的眼皮不撩半分,慧蝉颔首径自出声。 闻听此言,大武僧别过头去,表情凝重: “显王爷将那二人送出寺庙时您为何不加阻止? 慧蝉仰面,注视龛中慈眉善目的菩萨,长声叹息: “上天有好生之德,想来九王爷跟随老衲参禅近一年,也算老衲半个俗家弟子。 眼下他尘缘未了,如能就此寻回本心,振奋重生再不必终日迷迷惘惘,老衲也算救人一命,功德圆满。” 大武僧遁然心头发惨,眉眼桀桀而抖: “您成全了别人,皇上又岂会放过您,放过一寺的弟子?” 老和尚神色坦然,念声佛号缓缓阖目: “阿弥陀佛,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任何后果,老衲愿一臂承担。” …… 盛夏时节,苍穹无风无云,天微亮的光景便是闷热得紧。 仪仗即将出发,一声怒哮震出了玉辂: “这个时辰你竟想起让朕去叫九叔过来?慧贵妃,朕看你这脑子是越发的不灵光了——” 五色九龙雕纹的金盘之下,华南信凛然巍坐,愤怒的双目横向辂下的女人,浊红的眼底淬着火星。 龙袖一摆,他狠狠落下水晶珠帘。 “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原以为皇上与九皇叔感情甚好,且皇叔也曾多次到永露寺清修参禅,故而……” “好了,你给朕住口!” 不等女人说完,华南信便不耐烦的震声打断了她。 他的身边,静乐郡主讥诮的斜了慧贵妃一眼,两手挽住帝君的臂膀,笑意疏冷: “好了皇帝哥哥,莫要生气,吉时到了,我们快出发吧。” 昨日听闻皇上要带后宫嫔妃到永露寺进香,静乐当即前往勤明殿死磨活磨,终于说动华南信带她一同前往。 女儿节那晚惨遭九叔的抛弃,在经历绝望与悲痛后,女孩冷静下来,反复思忖,终于认定了内侍小喜子当初的说法非是无稽之谈。 她的九叔,确实对景阳宫的骚狐狸上了心! 静乐郡主又气又恨,自是意难平。 此番她到永露寺,为的就是好好看清楚云贵嫔那满脸痘疮的丑态。 女孩甚至暗自盘算,如果当时能有合适机会,她还要将那丑八怪大肆嘲讽一番。 静乐要让那不知廉耻的肮脏女人认识到,凭她,根本没有资格来和自己这年轻、貌美又多金的郡主去争抢那位冷峻华美的男人。 此时坐在玉辂中,听到慧贵妃提起九叔时,言语之间那种一语多关的暗示颇有些怪异,女孩不禁心火大炽,暗自生出几多懊恼。 慧贵妃在车辂外拢手站得规规矩矩。 众目睽睽之下遭了责骂,她微垂的脸上没有半分怨怼,悄生弯动了盈盈的美眸,红润的嘴唇掬起恍是诡谲阴翳的笑靥。 这话,本是故意说给车里的二人听的。 当初皇上突然丢下政务出宫直奔九王府,同日东厂番队杀向了永露寺的消息,已在后宫中不胫而走,引起了众多的猜测。 很多宫妃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清楚,那场变故与云贵嫔和九王爷有关! 如今慧贵妃的话意,自是向帝君与静乐郡主传达一个信息,九王爷有事没事就会到永露寺听佛,而景阳宫的狐狸精,现下正在那处避痘修养。 这一个皇叔、一个侄媳,二人想要见面的话,自然有的是机会。 慧贵妃之所以不择手段,为的是让皇上相信,他一心呵护宠爱的女人背叛了他,瞒着他做出了与人私通的不伦之事。 而她成功了。 华南信此刻身躯僵硬,俊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确实被女人那番刺耳的言语气到抓狂。 这位贵妃,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怎么就这么多嘴,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九皇叔时常到永露寺参禅? 就不怕听者有心,这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华南信越想越气,握拳猛砸身边金水穿云角龙车柱,眼光犀利的贯穿辂外颔首低眉的美艳女人,带着沙哑的嗓音威喝道: “滚回你车里去!梁缜,传令出发。” 大太监躬身,抖擞素白的拂尘,阴柔的嗓音刻意拖长: “皇上起驾,礼乐开道——” 文武官员、禁军、锦衣卫、宫人组成的队伍浩浩汤汤,簇拥着十几辆香车玉辂,徐徐的离开了皇宫。 华南信端坐在玉辂中,冷然无绪的眸光越过婆娑的珠帘,看向提前被禁军清场、已变得异常清静宽敞的街巷。 若有所思一刻,他忽而转面看向身边的女孩,轻笑一句: “莹儿,你猜九叔现下在做什么?” 女孩身躯一震,直眉瞪眼去迎帝君两只狡猾眯细的黠眸。 “他…他能做什么呀,自然是窝在府里饮酒作乐了。” 女孩内心“突突”虚跳,容色僵白,一壁回答着,一壁抬手抚摸鬓边的錾金点翠八宝琉璃步摇。 帝君食指搔弄眉翼,清冷的眸底闪过一抹精芒: “天气大好,总窝在府里做什么?横竖仪仗少时路过九王府……梁缜,你派人快马先行去传九叔过来。” 车上的女孩骤然脸色大白,扯住华南信的龙袖,失态的叫起来: “皇帝哥哥,你想做什么啊?九叔、九叔…此次您携后宫女眷出行还是别叫他了,免得他言语无状,徒增是非!” “为何啊?” 华南信邪邪勾唇,竖起大指对准车的后方: “那些大臣们都能跟着出来,为何九叔不能?你不是一向爱他吗,难道此时不想见到他?” “我……” 静乐怔然哑口,一股子莫名的惶恐袭上心头。 看来,皇帝哥哥真是对那慧贵妃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动了心思,准备派人去扣九王府的大门,以做查看。 女孩坐在车辂里忧心忡忡,眉眼焦灼的看着摇曳的珠帘对面,一禁军折返,驳马回报: 九王爷华南赫不在府中! 犹如晴空霹雳在头顶上方炸开,静乐郡主一时容色剧变,只觉身子一空,瞬间好像坠入了无抵凛寒的深渊,全身冰凉无温。 心房被利刃剜割的痛楚令她窒息,她强行忍耐着,缓缓驱动目光,窥向一侧龙袍加身的年轻君王。 他依然持着巍峨英挺的坐姿,清俊的容颜旋绕着氤氲难散的冷雾,唇畔一抹浅然笑弧阴森而狰狞,使人看上一眼便是心悸颤抖。 空气沉闷的绷紧,像是在人的身上压了万斤磐石,筋骨错位的响声铮鸣惨烈,犹在耳畔。 …… 抵达目的地后,彩旌礼乐仪仗停驻在了山门外,僧人们将帝君与宫妃、大臣迎入寺庙。 上香的过程对于华南信而言只是形式罢了,他此刻迫切想要见到顾云汐。 静乐郡主在祈福时心神惴惴不安,忧惧的目光时时关注着华南信的脸色。 一行人中唯有慧贵妃最是得意。 她身姿翘楚的站在高悬的经幡下,纤纤妙手拈香点燃,恭敬的供入香炉,合掌落目,好不装腔作势。 她外表看似中规中矩的祝祷着,实则内心正在咒骂不休: “活该!姓郑的贱人,骚狐狸,敢和本宫作对,本宫就叫你死无全尸!” 上香祈福仪式才一结束,华南信就举步奔出大雄宝殿,风驰电掣般的跑到皇室女眷清修的禅院。 知棋、磊公公和宫婢岫玉垂首跪在满月门外接驾。 “云汐,朕来看你了!” 华南信无视这三人的存在,大步流星穿过满月门。 静乐郡主紧随其后,衣袖内两只小手攥得牢固,已然紧张到忘记呼吸。 “云汐?” 还没忘记天花会过人的事实,华南信只在屋外停身,面朝门扇又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应。 帝君立于廊下侧耳听了听,猝然一脚飞起,狠狠踹碎了木门。 禅房内空无一人。 被他一路上反复揣测的两人,都不在里面。 偏在这刻,慧贵妃微微侧头,眼波如絮般轻飘飘的流转,扫过良妃严妆妩媚的芙蓉面。 对方看到,立刻持着副纯善样貌,困惑的问话声在人群里高高扬起来: “哎,这云妹妹也是怪了?明明生了满身痘疮,居然还有心思外出玩耍哪?” 在她身边的莞嫔两指搅着香帕,细眉轻佻飞扬,拿声拿调的接茬继续道: “是啊,要说也巧,今儿个咱们怎么找谁谁都不在?九王爷如此,这云妹妹啊,也是如此。” “呵呵,大热的天咱们来了,却不见了主人……” “真有意思……” 几位宫妃纷纷附和,有人笑,有人怨。 华南信半晌不语,眼光咄咄,两鬓鼓胀,汗湿的额头上青筋突得老高。 他疾步冲出禅院,垂面紧盯下跪的三人: “说,你们主子呢?快告诉朕——” 那三人仿若失去五感的木雕,只知低眉颔首,对帝君的责问装聋作哑。 “混账——” 华南信怒火中烧,翻掌抽了小磊子一记耳光,又抬腿踹翻了知棋,紧接着愤然旋身,手指队列里的慧蝉大师,厉声高呼: “来人啊,给朕拿下这妖僧——” 禁军一拥而上,“呼啦啦”刺耳的响声划过,几枚刀锋架在老和尚的肩上。 “主持——” 大武僧惊喝,铁掌紧握,容色憋屈,红着大脸“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一禁军细步跑进混乱的现场,跪在帝君眼前: “启禀皇上,九王爷到了。” 第八十六章 被指私情 “他?” “怎么回事?九王爷还真来了?” “咱们从宫里出来都走了一上午才到寺庙里,他这是打哪儿来呀,难不成他的马生了翅膀?” “嘿呦,这不是明摆着嘛,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嘘,妹妹们慎言,当心皇上听了不高兴……” 华南赫前来见驾的消息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少的议论。 尤其是那些个宫妃,或以绣帕掩口,或是用团扇遮面,几人交头接耳,眉眼表情极是丰富。 静乐郡主在一旁听着,不禁脸色通红,羞愤交加的低下了头。 听闻九王爷真的到寺庙来了,慧贵妃时沅卿一怔,愕然圆睁的美眸陡然挑起,驱动怨怼的目光抵向对面文管队列之首的时丞相。 她的神色阴冷凝滞,一对乌沉沉的目光锐利如刃,似在怀有滔天的怒火质问老父: 你不是说已经派人将那二人收拾了,如何一人此刻竟跑出来了? 时丞相与女儿遥遥相望,见她两道咄咄的眼神好似利箭逼来,意欲贯穿他的身躯,不免内心一震,逐的颔首低眉,神色躲闪。 一侧,东厂千户铁孤鹰凑近月西楼,低声问道: “督公,您看……” 月西楼眼帘轻降,直视场上的几人,狐眸深处凝起一缕寒气,抿唇笑道: “有点意思,继续看咱的热闹。” 帝君华南信五官狞然,忿忿喘息两下,对那单膝下跪的禁军疾喝: “他还敢来?你去,亲自把他给朕提过来!” 禁军结实的身板被吼得一个哆嗦,叩头急匆匆的跑下去,很快便引来一人。 大庭广众之下,只见他发冠未束,满头银发狼狈不堪的散在脑后,根根雪白沾染着肮脏的泥土尘埃。 他全身衣衫褴褛,长袍残破_处暴露出精壮白皙的躯干。 宫妃队列惊叫声此起彼伏,年轻的女人们纷纷闭目转头,不敢再向那银发的男子多看一眼。 他倒是毫无慌张羞怯之态,稳稳的面朝帝君拱手,笑纹幽冷的荡在唇角: “臣华南赫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静乐郡主眸光惊骇的颤动着,忧惧而心痛的望定他,问话声音泛着哭腔: “九叔…你怎么了?你为何会弄成这副样子?” 一片混乱之中,慧贵妃率先恢复了沉稳。 本来她做足了事前准备,计划引诱帝君前来寺庙。 一旦寻不到那只狐狸精,就可顺利为其安个罪名,让帝君相信那女人已经和九皇叔私逃了。 然而,银发男子的出现,全然打乱了她的计划。 也罢,眼下既然人没死,她这里也有没死的应对策论! 慧贵妃在帝君身旁威风凛凛的挥动轻纱水袖,厉声呼喝: “大胆华南赫,诸位宫妃在场,你竟敢衣装失体,有污龙目!” 话音刚落她偏转头颅,眉梢冷挑视向年轻的帝君: “皇上,既然皇叔人来了,您赶快问问他,云妹妹到底人在何处?” “皇上!” 静乐郡主大惊失色,不由自主高喊了出声,示意皇上不可冲动。 身形堪堪站在原地,水洇洇的眸子淬着恨意,怼向气势汹汹的慧贵妃。 很明显,这女人刚才的话,无异于再次当众指出云贵妃与九皇叔的关系并非一般。 然而年轻的君王早已气急败坏,哪还在乎其他人的劝诫。 别人不知,他却深知华南赫的底细。受连心血盟的加持,他根本不会染上天花。 帝君缓缓迈步走向银发清冷的男子,恶狠狠逼视的目光透出一股子杀机: “云贵嫔在何处?你把朕的云汐藏到哪处去了——” 银发男子冷漠的牵唇,炯明的凤目纹丝不动,牢牢锁定了发威正盛的君王,始终一言不发。 低垂的手掌半握成拳,暗自聚起三分内力。 只要华南信再凑近几步,男子便会一掌击出,当场要了他的狗命。 静乐郡主忽然倾身跑至两个男子之间,举起手臂阻止华南信前进。 目睹九叔现身的瞬间,这女孩遁觉一颗心像遭鬼手摘去了般的,难以言表的痛楚冲溢而出,撕裂了她的胸腔。 可眼中的男人,冷然俊美,终究是她依依爱恋过的男人。 “皇帝哥哥,你不要怀疑九叔。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绝对不是!” “郡主,你不要再受他的蒙蔽了!” 廊下,慧贵妃全身端作威凛之态,阴阴的眯眸,急不可待的断喝: “他一个亲王,彼时不在府邸。御驾才到永露寺中他便也现身了,分明就是与云贵嫔早有私通! 那妖僧慧蝉为你二人铺桥搭路,让你们躲在寺庙中行苟且之事,委实可恶。别说杀他一个,就算杀光全寺的僧人也不冤!” “哈哈哈哈……” 银发男子猝然仰面大笑,讥诮的眸光抛向女人: “贵妃娘娘,你说这话是否有些强词夺理?若臣真如娘娘您口口声声所说,与后宫小主存有私情,如今皇上御驾亲临寺中,臣又岂会前来自投罗网? 且阖宫皆知云主子为避痘疫得以出宫,那天花极易过人。臣当真不要命了,偏要在这时与她苟且不成?” ” “你……” 慧贵妃黛长的娥眉挑了一挑,沉沉的嗤笑: “王爷说本宫强词夺理?好,那你现在就向皇上说清楚,你为何会在此时衣冠不整现身寺庙?那云贵妃眼下又在何处?” “她……” 银发男子清凛的目光闪转,与华南信猩红怒极的眼眸默然对视,似笑非笑的反问: “皇上,您真想知道?” “告诉朕——” 华南信疯魔一般嚎叫出声,猛的出手揪住男子微微敞开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 就是此时! 二指相距间,银发男子刀锋般的眼芒豁然迸出,正欲出手,却被身后熟悉的婉转嗓音打断: “皇上,救救臣妾,皇上——” 对面人群大乱一阵,继而分向两侧。 顾云汐被一东厂番卫搀扶着,蹒跚缓慢的蹭到了场上。 她满头珠钗首饰未戴,披着凌乱的青丝,身上轻羽细纱滚雪襦裙污浊而破败,样貌比起那银发的男子,好不了太多。 现场一片哗然。 月西楼眸中闪过一丝清光,勾手吩咐千户,沉沉低声: “咱们的人在哪处发现她的,还不去查查!” 直觉告诉他,景阳宫的这位看着外表柔弱,却是个极麻烦的主儿。 如果有可能,月西楼此时并不希望自己的东厂与她牵扯上任何关系。 另一侧的宫妃队列却是吵开了锅: “呦,这下有好戏看了,那狐媚子与九王爷都是衣冠不整的。” “是啊,瞧那副邋遢的脏相,两人该不会是跑到山里滚草地去了吧?” “真是不知廉耻,还敢一块儿前来迎接圣驾!” 众说纷纭之下,静乐郡主麻木的看着不远处那对男女,贝齿颤颤的咬着下唇。 泪水迷蒙,她眼中的世界沦入了无际的黑暗中,再也感知不到任何温暖与色彩。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死了,被那琅俊却绝情的男子亲手扼杀,一颗灵魂怀着悲切与不甘远离了尘世,只剩下无温无感的虚弱躯壳。 “云汐?” 帝君华南信脸色苍白的看着似是从天而降的小女人,惊喜的刚迈一步,陡然意识到什么,踉跄着停了身。 “皇上,您要救救臣妾啊,有人要杀臣妾!” 云汐含泪的眼光略过神情震惊的银发男子,纤美的玉足飞奔扑到帝君的脚下,小手扯住他的袍摆,哭声绵若无骨,犹似莺啼催人心颤: “皇上,昨晚臣妾到寺庙后山寻龙葵果实遇到十几名杀手,若无皇叔现身相救,臣妾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呜呜……” 嘤嘤沥沥的哭声好似甘霖倾空播撒下来,顷刻之间浇灭了年轻君王心头的怒火。 即便美人以轻纱覆面,可那副娇媚轻盈的玉体足以令华南信心尖酥软,意识变得昏昏沉沉。 再不顾其他,帝君俯身捞起美人,困入怀中。 “皇上,她有天花!” 慧贵妃时沅卿再也看不下去了,凄厉大喊,气得四肢桀桀抖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多言!” 华南信头也不回的怒吼一声,震住了女人。 颤颤五指揭开面纱,望着云汐痘疮交裹青紫外伤的一张脸,帝君眼底翻滚的怒火更炽一重: “爱妃不怕,告诉朕是谁要害你,朕为你做主!” 慧贵妃忍无可忍,面红耳赤急走插言,语气咄咄的向帝君怀中的娇弱女子威喝: “云贵嫔你放肆!事到如今你还要花言巧语蒙骗皇上?你说昨晚遇到刺客,为何偏巧那时九皇叔也会出现在后山?莫说没有刺客,就算真有刺客,也是你二人在寺庙中幽会在先,被人撞破!” 第八十七章 欲致死地 “姐姐,你在说什么?” 面对慧贵妃的责问,云汐委屈的蹙了秀眉,清浅的明眸闪耀出泠泠的水光,缱绻对向帝君: “嫔妾一心只想快些祛除天花痘疾,早日回到皇上身边。眼见月督公相赠的龙葵果实用尽,昨晚身上痘疮痒得紧,便存侥幸之心到寺庙后山寻觅。 眼下是嫔妾遭遇了刺客,蒙上天垂怜,又受皇上龙威庇佑才得以大难不死。这才见到皇上一面,姐姐为何非要这般咄咄相逼,当众污嫔妾的清白?” 顾云汐悲悲切切,边诉边泣,犹如弱柳拂风的柔软身段完全倾倒在华南信的怀里,让年轻的君王心口一疼。 纵然被时沅卿这疯狂的妒妇揪住不放,顾云汐的一颗心此刻也是稳稳当当,神情显不出半分的慌乱。 没错,她刚刚就站在青天白日之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了个大谎。 遭受时府人刺杀原是发生在前日女儿节之夜,而云汐方才却说,事发是在昨晚。 之所以这么做,便是因为她和夫君华南赫落崖后有幸逃脱一劫,她就已经料定了二人未来无论逃、躲、亦或当众现身,都会被贼喊捉贼的慧贵妃强指为有奸情。 既是奸情的话,若照实告诉帝君事发在七月七的当晚,则昨日一整天的时间里她与华南赫所在何处、做过什么,如何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解释得清楚? 过往的血盟之灾、替夫君挡煞历劫后重生,造就了云汐对敌手狠和缜密的心思。 像这种会被敌方拿捏到把柄的言辞错误,她绝不会轻易犯下。 横竖她最清楚,慧贵妃时沅卿即便知道她说谎了,也无法当着众人拆穿她。 因为那好妒的女人再蠢再笨,也明白此时此地谁站出来拆穿她在刺杀时间上的谎言,谁便是这场刺杀的主谋! 华南信一手揽住云汐纤软的腰肢,任她晶莹的珠泪纷纷扬扬洒落,浸染了他胸前威风凛凛的盘龙。 他细细感受她抽泣时瘦弱的香肩颤颤自成风流,浑然娇莹的媚骨让他内心的怜惜陡然增添了几重。 帝君俯首,无视女人生痘的脸面,修长手指托起她下颚,温柔浅浅道: “云汐莫怕,把昨晚的事情与朕讲清楚。那些都是什么人,从前你可曾在哪处见过他们吗?” 小女人吸了吸鼻,唇瓣微动,轻柔美妙的声音带着一丝诱惑: “臣妾知那龙葵果实生在石壁峭崖处,便带磊公公、知棋到后山碰碰运气,谁知龙葵果没寻到,竟招来了刺客。他们个个身穿夜行衣,头戴细纱网格面罩,臣妾当时无法看清他们的五官。 关键时刻,多亏了九皇叔赶来观景石崖击退了他们,其中一人在逃跑前将臣妾推下了悬崖,也是皇叔舍命相救,才令臣妾没有在崖下丧生……” 说着,几串晶莹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云汐轻轻别过头去,细长的眉颦起,神色分外撩人。 “不哭,云汐不哭……” 华南信几乎心碎,赶忙掏出明黄的帕子为怀中的小女人蘸泪。 那些个宫妃们见此情景,很多人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尤其是慧贵妃时沅卿,她干干站立在帝君的斜后侧,默然看着那两道男女的身影紧密相拥,心中更是醋意横生。 那样一个二嫁的下贱货色,生了天花还存着不安分的心思,勾三搭四不说,光天化日下在众人的眼前就敢明目张胆的诱惑皇上。 偏偏皇上又着了她的道,为了她,居然无视天花过人的危险,当真连命都不顾了! 慧贵妃越想越气,不禁胸口急急起伏不定,精致的芙蓉面上怒气氤氲,盘踞在眼底的熊熊烈火已然烧灼至极限,就快撑爆了一对眸子,悉数喷发出来。 “简直一派胡言!” 待顾云汐语顿,慧贵妃忍耐不住,再次插言打断她。 提起曳地梅花千水裙的大摆,怒火攻心的女人绕步走到紧挨不分的男女一侧,愤然出手去扯云汐破烂的衣袖,张口就骂: “滚开,你这信口雌黄的狐媚子。你生着满身天花,怎敢像这般轻贱,故意接近皇上!” 她倚仗盛怒的蛮力,将羸若无骨的小女人生生拽出了华南信的胸怀。 一旁银发男子看了心惊,却不敢贸然伸手搀扶。 “皇上,皇上……” 云汐倒落尘埃,肌肤的痛楚让她眉心紧蹙,玉白璀璨的贝齿轻咬下唇,又是一阵嘤嘤悲鸣。 华南信大怒,抬手指向慧贵妃,大呼小叫: “时沅卿你够了——” 慧贵妃凛眉,曲动膝盖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仰面切切,声嘶力竭的高呼: “皇上,您千万不可再受她的蛊惑。她说她遭遇刺杀时两个奴才都在现场,那为何方才接驾之时那三人不曾向您秉明?皇上啊,您被她骗了——” 知棋颔首低眉,眼中琉璃精芒闪转不停。 老实说,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家主子还会突然间折返回寺庙来。 无论如何,主子不肯舍她们这班奴才而去,甘愿再涉险境,她们作为其手下,也要竭尽所能的帮主子开脱。 想到此处,知棋低头向帝君爬近两步,凄声大喊: “皇上,我家娘娘是冤枉的。昨夜刺杀来得突然,而九王爷现身事出蹊跷。两人落崖时吓坏了奴婢,碍着二人身份特殊,奴婢与磊公公断不敢惊动寺里,只得在后山找寻一夜,直到天亮时才发现二位主子。 彼时圣驾已近寺庙,是奴婢、是奴婢担心事情公然传出会使娘娘名节受损,才让娘娘先行藏身于后山,待寻个恰当的时机再报予皇上。 奴婢与磊公公、岫玉三人接驾时有所隐瞒实为娘娘考虑,属情非得已,还望皇上宽宥啊!” 说完,三人一阵叩头。 云汐挣扎着跪下来,含泪浅声继续道: “后来,王爷担心皇上寻不到臣妾会责问僧众与下人,只身前来见驾意欲释清误会。 臣妾独自一人也不敢久留于荒山野岭,便随后跟了来,中途遇到东厂番卫相助,这才顺利见到了皇上。” 主仆二人这番话讲得清楚明白,品咂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慧贵妃一时无可辩驳,横眉立目扫过那对主仆,眼中淬满愤恨不甘。 华南信片刻只字未言,唇畔抿起轻浅若无的弧度,精明促狭的眸光幽幽剐向银发男子: “那么皇叔呢?你现在亲自告诉朕,昨夜云汐遇刺时,你为何刚好出现在寺庙后山?” 银发男子颜面淡定,凤目弯动直视帝君,长睫不眨半分,底气十足的回答道: “启禀皇上,昨晚一内侍到九王府中传您口谕,说您正于永露寺后山观景饮酒,叫臣前往做陪。 臣不敢怠慢,奉谕前往寺庙后山久寻您而不遇,却撞上有人欲要加害云贵嫔。臣不得已出手,如今想想,也是被藏在暗中的人算计了一把。” 宫妃队列里的张选侍张英在后宫时常受到云汐的恩惠,对她来说,景阳宫的云贵嫔气质清雅脱俗,又受皇上的专宠,一直都是她的膜拜对象。 就在宫妃中窃窃私议云贵妃与九王爷的关系时,张选侍感觉她们的言语极其不中听,故而没有参与她们。 眼见自己的膜拜对象频频遭遇慧贵妃的指难,张选侍暗自为云汐捏了把汗。 刚刚听完九王爷口述之事,张英眉间的阴翳愁云遁似风驰电掣般的消失了,两只星眸陡发光辉,瞬息好像抓住了可以救人性命的稻草,急冲冲的开口道: “皇上,有人假传您的口谕引诱九皇叔上山,故意制造此起事端。当下之急便是寻到刺客与幕后主使,还望皇上三思,切不可冤枉了皇叔,委屈了云姐姐。” 言毕,张英跪地。 颖嫔、舒嫔、嘉美人几位素日里与云汐交好的小主们也跟着跪了下去,颔首异口同声道: “望皇上三思,切不可委屈了云姐姐。” “皇帝哥哥三思啊!” 静乐郡主怔忡一刻,也跪下为男子求情。 喧闹的现场猝然沦入不合常理的寂静中。 云汐悄然侧眸,与不远处的银发男子对过眼神。 她知此人并非她的夫君华南赫,而是他的孪生哥哥蛊笛。 从她自马车上醒过来,看到夫君身穿蛊笛的长袍那刻,她就知道蛊笛打算冒充他,铤而走险行刺帝君华南信。 可是那样一来,无论成功与否,寺里的僧人还有她的手下,会最先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他人的流血牺牲之上,这不是云汐想要拥有的。 于是,她让夫君先行藏身,自己则赶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回到了寺庙里。 东厂提督月西楼从事发到此时,始终负手站于文官队列中沉默少言。 刚刚听到银发男子陈词之中提到一神秘的内侍,蓦的脑中灵光一闪,有股子不寒而栗的感觉沿着脊骨攀爬而上,顷刻之间蔓遍了周身。 第八十八章 杀一儆百 看到后宫一半的嫔妃跪在地上,都在为景阳宫的狐狸精求情,慧贵妃不禁厉然挑眉,容色错愕张惶。 她一手筹谋杀掉那个碍眼的女人,眼下计划失败,她又徒增另一计策,污蔑其与九皇叔关系暧昧不明。 眼看就要成功,中途偏被这群愚蠢的女人们干扰。 慧贵妃怎能甘心自己的苦心经营最后以失败告终? 若有一丝希望能够说服皇上,使其转圜心思做出认真思考,她都愿意一试。 “皇上,那贱人与九王爷的言辞疑点颇多,断不可轻信啊,皇上!” 女人憋足了一口气,言之凿凿的还在固执己见,覆着恨意决绝的目光转而斜向顾云汐,阴狠的握紧十指,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莹润的肌肤。 华南信薄唇动了动,这时对面官员队列里突然有人朗声开口: “皇上,臣有话说。” 帝君驱眸,神色恹恹:“讲。” 稳步走出队列的矮小老者正是丞相时凌,他对帝君俯首一拱: “皇上,假传您的口谕与刺杀云贵妃的主谋定是同一人,两件事皆关乎到皇室清誉,自不容小觑,需要回宫后细作追查。 然永露寺乃大羿皇家寺院,眼下这里竟发生宫妃遇刺之事,横竖是寺庙管事惰怠失职,监寺不严,一寺僧人也难逃其咎! 老臣恳请皇上,即刻将慧禅与众僧人法办,以儆效尤。” 话毕,老头子端手一个深拜过后抬眼,两道亮晃晃的目光炯明如炬,不动声色的打向他的女儿。 刹那间犹如醍醐灌顶,慧贵妃有所警醒警醒,沉默的嘴角轻扬,抿起一丝阴险的弧度。 时凌作为大羿朝野的首席重臣,久在官场行走,自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 以他那敏锐的眼光观此刻的形势,纵使那云贵嫔身染痘疫,容貌衰败已远远不及他的女儿。 可她持着皇上的专宠,凭借这一点,此番寺庙交锋,她就明显胜过了他的女儿。 慧贵妃到底年轻气盛,越是自身败势已显,她就越为急躁,恨不得立马致云贵嫔于死地不可。 殊不知,这等激进的做法在旁人看来,简直突兀至极。 若不加以阻止,事态拖下去的最终结果,很可能会使慧贵妃最先自我暴露。 时相提议让永露寺的僧人们做替罪羊,正是成功转移众人的视线、将矛盾止于此刻这一点上的有效手段。 帝君华南信沉冷如渊的黑眸掠过凌厉的幽光,他微扬线条俊美的下颚,笑靥凉淡。 时相的提议倒是照顾了多方的利益,只杀掉个无关紧要的人,还可保全了帝君的颜面,委实圆滑的很。 且这样一来,谁对他忠心,谁与他二心,下刻便可见分晓了。 “来人,将永露寺典座以上的和尚都给朕绑了,押至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就地正法!” 帝君邪挑一侧剑眉,铿锵决绝的发话。 云汐与蛊笛霎时容色大变,愕然看向对方。 “皇上!” 慧禅大师此时挺身而出,合掌颔首道: “阿弥陀佛,蝼蚁尚且偷生,贫僧身为一寺主持未能守好本分,致使恶人行凶害得娘娘受惊,如此贫僧愿一人承担全部后果,还望皇上念在贫僧曾为娘娘祛痘开坛之劳苦,放过寺内的弟子吧。” “皇上,此事非慧蝉大师之过,望皇上开恩!” 蛊笛顶着满头细密的汗水,撩袍跪地。 当初为使云汐顺利出宫与夫君见上一面,他主动登门找上了慧蝉,同时也将天大的麻烦带给一寺的僧人们。 如今,他怎能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此牺牲,主持白白的丢掉性命? 云汐面色煞白,跟着曲动双膝,堪堪及地之时泪雨滂沱: “皇上,慧禅大师乃得道高僧,臣妾求您了,万不可因臣妾遇刺一事便迁怒于他啊!” 她亦没有料到事态反转如此之快。 被蛊笛带人救出后山,云汐随即与他和夫君华南赫议出一个对策。 原以为将计就计,可以在日后牵制住时沅卿,却不想那女人的老父亲原比做女儿的可是聪明狡猾的多。 一招出击,就成功的逮到了云汐和蛊笛的要害,让帝君反手过来便狠狠将了她一军! “皇上……” “爱妃快快起来。” 华南信年轻俊方的脸上笑意复杂,仿佛被股子阴郁的冷气沉沉的盖住,僵涩而诡谲,氤氲得叫人辨不出情绪。 屈身扶起女人,华南信掏出明黄的帕子为她蘸泪,柔软的劝慰声抑扬顿挫,仿佛暗压着几分幽冷的深意: “你是朕的爱妃,在永露寺遭人暗算,朕当然要为你出这口恶气。刺客之事需要细查,可眼下的责罚也不能免。群臣与嫔妃们都看得明白,事儿就出在永露寺,慧禅作为主持,就该负责!” 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话毕,帝君含笑为诧然失语的小女人理了理衣襟,温润的指腹轻拍她的手背,眸底精光见寒。 “皇上明鉴。” 眼瞅着局势开始向自己这头偏转了,慧贵妃随即恢复了颐指气使,深深掠了云汐一眼,拢手向帝君福拜,嘴角噙起鸷毒的窃笑: “像慧禅这等妖僧当以火刑论处,方可警示后人,监管皇家寺庙需当恪尽职守。” 云汐惊错摇头,内心恼怒,当场一记清啸爆喉: “贵妃姐姐未免言过其实!滥杀佛门弟子,你就不怕遭天谴、受业报吗?!” 慧贵妃骤然心头“突突”急跳,紊乱失了节拍,狞然恼羞成怒: “放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三品嫔位,居然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出言诅咒本宫——” “都给朕住口!” 华南信沉声打断了女人的争吵,冷峻有型的脸阔幽幽转向云汐,表情并不多: “朕意已决,爱妃不必再说。来人,将慧禅带到广场,施以火刑。” “皇上!” 云汐脑中“轰”的一下,又跪了下去。 “主持…皇上开恩啊——” 僧人们呜呜咽咽,匐身跪了满地。 唯那护院的大武僧脸色肃冷的屹立在场,两拳紧握,指骨“咯咯”作响,浑身气势咄咄。 狞戾的目光与蛊笛对过,像是彼此传达过某种默契。 慧蝉大师有所感知,合拢的眼目倏然睁圆,眸色炯彻如电,暗含着凛凛威压直逼大武僧,话语带着不可言说的警示: “众弟子不必悲切,老衲命中该有此劫,怨不尤人。待我走之后,尔等务要勤修功课,不得惰怠,更不准造次!” 大武僧怔怔注视老和尚平静的旋身跟随禁军离去,眼眶湿红,威猛的身躯颓然坍塌,双掌合十长诵佛号: “阿弥陀额……” 纤长的手指掸了掸龙袍,华南信眉眼促狭,精致的粉唇溢出一抹奸笑。 晃动漆黑的两瞳,分别看过跪地沉面的男女二人,帝君慢条斯理的展臂,一手拉起一人,侃侃道: “来,皇叔、云汐,你二人随朕到广场去,朕要亲自观刑。” 第八十九章 册封云妃 “皇上……” 云汐蜡黄颓靡的颜面微垂,惊惊颤颤的由着帝君一路牵着走,脑中一刻不歇,正在做飞快的思考。 怎么办,究竟怎么做,才能解救大师摆脱危难? 华南信挺胸阔步,神情异常轻松,持着悠扬的声调对身后人吩咐着: “月西楼,云贵嫔遇刺的案子就交由你的东厂去查吧。务要早些揪出诓骗皇叔上山之人,问出他的幕后主使者!” “微臣,遵旨。” 月西楼脚步不停,拱手曲背应承了一声。 狡猾的挑动黠眸窥向蛊笛,半男不女之人阴魅的笑了笑: “少时回到宫中,待司礼监锁定嫌疑人,臣还要劳烦九王爷前往,亲自认一认才是。” 蛊笛闷哼算是回应,随即冷眉拧起,低头懊恼的咬了咬牙。 一行人赶到广场,禁军已经架起了柴。 慧蝉大师身披袈裟,盘膝坐在柴堆的最中央,眼帘垂落,手托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的同时,右手拇指掐过一颗颗浑圆的佛珠。 他的表情澹然淡定,银白的长眉随风飘摆,面对即将而至的火刑洗礼全然显不出丝毫的恐惧。 一禁军手持火把,向帝君施礼后走到场上,点燃了外围的干柴。 霎时火起,火借风势,红光吞吐,烈烈的翻滚冲天,烧灼了半个天际。 热浪接连不断,汹涌的冲向百米之外的人群。 后宫嫔妃们哪里见过这等惨烈的阵势,有人惊叫不止,有人转头遮面,有人当即昏厥,现场一度混乱不堪。 不知是谁撞响了寺庙的铜钟。 铮铮鸣响,沉缓而悲凉的传荡在这所百年古刹的上空,僧人们闻声齐齐跪倒,合掌诵起往生经文。 钟鸣、哭泣、叹息,诸多嘈杂的声音混为一股浊流在顾云汐的体内横冲直撞起来,肆意吞噬着她凄迷战栗的心房。 撒目看向广场正中狰狞作怪的火舌,云汐面容猛的一阵抽搐,旋身跪在帝君脚下,抛下所有的尊严与冷静,撒泪乞求: “臣妾万死,请求皇上开恩赦免大师,否则臣妾愿长跪不起!” 华南信冷峻无温的脸上压着一丝锐利,凛冽的黑眸直视场上弥天的火光,对女人的诉求不理不睬。 良妃苏瑁陪在慧贵妃身旁,眼见帝君的态度如此,不免幸灾乐祸的挽唇,皮笑肉不笑道: “云妹妹啊,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你不能仗着皇上的偏爱便恃宠而骄吧,怎能靠着长跪来威胁咱们皇上呢?” 慧贵妃森然怪笑,补刀一句: “就是啊,皇上这么做还不是心疼妹妹你?不杀慧蝉,何以堵悠悠之口,何以还妹妹与皇叔一个清白?” 蛊笛腾的心头怒起: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本王与云贵嫔清清白白,为何要还什么清白,又为何非要靠杀人以证清白?!” “皇上!” 云汐哀嚎痛叫,抬头看着帝君被寒凛雾翳遮盖的俊脸: “皇上决意杀掉慧蝉大师,莫非还是疑心臣妾?那您究竟想要臣妾如何,才肯相信臣妾与皇叔——” 华南信终于垂下一袅决绝冷厉的眼波,居高临下的扫过女人凄切的容颜。 慢慢蹲身,他的二指探出,捏住她轮廓精美的下颚,握有帕子的另一手轻轻接近,为她擦干香腮上的泪花。 帝君将半侧脸颊贴近她的颈窝: “云汐,你好大的胆。” 轻浅之音唯他二人能够听清: “你竟敢利用朕对你的爱,将朕恣意玩弄于你的股掌之间……” 云汐只觉身子一软,晃了晃,呆若木鸡。 帝君倾身与她分开一小段距离,手扶女人一侧肩头,五指微微收力,示意女人继续安静听他说完: “云汐,无论如何,你与皇叔今日衣不得体已然犯下大罪,朕没有杀你们已是宽宥。然慧蝉,必须死!” 帝君那如冷铁盤石般的决然之声缕缕破空而至,令云汐心口一慌。 她含泪冷笑: “也罢,既然皇上不信臣妾,臣妾唯有以死明志,自证清白。请皇上即刻赐死臣妾,换慧蝉大师活命!” 银牙横咬,她再不闪避他残忍无情的目光。 刻不容缓,为救人,她只有拼死赌上一赌。 赌注,便是华南信对她心存的爱意和不舍。 帝君麻木的勾唇,视线冰冷的抬高,凝望无云的碧空: “死倒不必了,既然爱妃喜欢跪,便跪着吧。你若能将这青天白日跪出个大雨瓢泼的话,兴许还能救那和尚一命。” 云汐顿时凝眸,一颗心仿若坠入虚空。 “皇上,您非要如此折辱云小主吗?” 蛊笛心惊,望着那哀哀颤动的倩影眸间生痛,不免为她抱不平。 这丫头,到底太过善良。 倘若她并不在乎他人的死活,又岂会如同现在这般受制于人,在这狗皇帝面前受尽屈辱? 帝君不慌不忙的转动阴鸷的眸锁定男子,幽声反问: “怎么,皇叔心疼了?” 慧贵妃与良妃此时相视而笑。 原先她们只道皇上偏心云贵嫔,可如今看来,偏心归偏心,作为一国之君,他倒不算糊涂。 慧贵妃手打凉棚,反复看着晴空万里的艳阳天,嗤声: “云妹妹,你这一跪可是必不可免啊!若等会儿真能跪得天降大雨的话,倒也可证了皇叔与你的清白了,呵呵呵……” 云汐洇红的杏眸灼灼放光,毅然调转身形,面朝火光直挺挺的跪好。 心口如同无数虫蚁啃咬,她忍痛品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与无力感。 眼底热辣辣的模糊不堪,她情不自禁对着那熊熊的绽放的烈火,痛哭出声。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信女云汐与夫君华南赫真心相爱却屡次承受分离苦楚。 如若是我二人前世冤孽未了,信女甘愿接受惩罚。求菩萨以慈悲为怀,救无辜者性命,助信女与夫君早脱苦海。” 云汐阖眼,在心中默默的祈祷。 她恍而记起初入寺庙,于禅房里为菩萨上香时那金身垂泪的奇迹一幕。 那时的她坚信,菩萨终是在天有灵,能够感念人间疾苦。 少时,广场上方狂风大作。 人群之中,惊呼频频不止: “快看,天阴啦!” “哎呀,好黑的云啊——” “真要下雨了吗?” 云汐慌忙睁眼,抬头就见天穹已是黑云堆积。 一记闪电裂空而下,刺目的银白。 过后,便是沉闷震耳的滚雷。 豆大的雨点凭空砸下来,密密麻麻,眨眼间声势渐烈。 人群大乱。 张选侍手捧雨水,与几位宫妃眉色惊喜,长舒了一口气。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娘娘是清白的——” 知棋在瓢泼大雨里高举两手,放声哭喊起来: “你们看,快看啊!下雨啦,老天为证,慧蝉大师不该死,娘娘与九王爷更不该受屈啊——” 女孩一路爬行,哭着扑进云汐怀里,一遍一遍的唤她: “主子、主子……” 华南信一把推开护他的大太监梁缜,愕然举目,任由大雨凶猛的砸上他的脸。 蛊笛在雨中愣了许久,眼见空场上大火已灭,露出老和尚被浓烟熏黑的大脸。 脚下陡然绵软无力,蛊笛跪在雨地里,学着僧人们的样子,合实了双掌。 慧贵妃全身湿透,一脸精致的妆容尽数被雨水打花,面色一点点的变白。 带着无抵困愕的表情,她轻颤的娇躯在滂沱雨地里蹒跚着、旋转着,不断呢喃,扪心自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华南信一步步走向云汐,梁缜小心的紧随,为帝君撑起遮雨的华盖。 眸中沉浮的冷意悉数退去,帝君弯腰扶起女人,与她携手回身。 隔着稠密的雨帘,他笃稳的目光缓缓淌过那些表情各异的脸孔。 陡然将嗓音提高八度,帝君正色开口: “传朕口谕,贵嫔郑氏静容婉柔,克娴内则,率礼不越,深慰朕心。即日起,晋为云妃!” 脑中须臾空白,回神之际,云汐迅速收敛惊惧忧思之态,垂面谢恩。 场上众人纷纷跪倒: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隔着靡靡的水帘,云汐与慧贵妃四目相视。 两对眸光惧都似披了白蒙蒙的寒霜一般,寸寸凝沉冷厉…… 第五卷 重楼锁 完 终之卷 执手情 即将华丽登场 第一章 血盟,必须解除 西羿,索兰国。 驼背的老人正在匆匆赶路,赶得极是辛苦。 七月末的天气异常炎热,他的周身却被一方重紫的大氅裹得严实。 汗水,正一滴滴的从他被风帽遮了大半的脸上不断淌落。 他的左右手上分别拉有一男一女两个幼_童,俱是六、七岁大,夷人装扮,盛彩鲜艳,白嫩的脸上皆表情不多,甚至有几分的麻木。 老者脚步不停,他脚下的林间小径不算曲曲弯弯,看似永无止境。 若没有那两个孩子的陪伴,这样一位快步穿梭于寂静山林里的老者,真会被人视为一只精怪野鬼。 背后,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影影绰绰的身形足有二十来号。 五十米内,一劲服者突然跨步提纵,矫健的身躯自半空打个回旋,越过老者脑顶落到他的眼前,将他的去路完全截住。 与此同时,后面那二十几人潮水般的冲涌上来,将老者与两个稚童团团包围。 两个孩子似被气势汹汹的一伙人吓坏了,直往老者怀里扎,只是那步履一顿一顿的看起来有些僵硬不协,与正常人相比,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怪异。 男童道: “爷爷,他们是谁啊?干嘛拦住我们,不让咱们赶路?” 接着,女童抽噎起来: “爷爷,我好怕!” 老者皮肤枯萎的两手颤巍巍的搂着两个孩子,声音沙哑的安抚道: “没事、没事啊……” 包围圈内为首的壮汉向前走了两步,眯细的两眼放射出邪戾的精光,对驼背的老者桀桀冷笑几声: “哼哼,克木巴,这下看你还往哪处逃?” 老者风帽不摘,扬脖微微挺了挺脊背,干涸的嘴唇蠕动着,卑微的缓声回道: “大爷们,你们认错人啦。小老儿带着孙子、孙女去投奔亲戚,根本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个人。” “不认识?” 壮汉点头邪笑,一把拉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头直指老人,硬声质问: “不认识,我们追你,你跑什么——” 多说无异! 风帽下的脸面猝然一沉,老者猛伸两臂,将两个幼_童抛向这伙人,紧接着凌空一记反转跳出了包围圈,敏捷如轻盈的雨燕。 “哗啦啦”大氅迎风飘扬,只见那老者双臂凌空舞动,挥响了手上紧抓不放的金铃。 铃响急促无韵,时而宏朗如龙吟钟撞,时而犀利似利箭豪雨,且蕴含着深厚却诡谲的内力,震得林间风声大作,砂土沸腾。 伴随着这股子邪门的力量,那两个容色僵白的娃娃咧嘴狞笑不止,架势拉开那二十几人斗在了一处。 众人表情震惊。 这一对稚童虽说年岁不大,出手却是招招狠辣。 两人背靠着背,身形紧密不分,在包围圈里上下闪转、左右腾挪,疾如飞旋不钝的陀螺,让人眼花缭乱。 那女童借一人愣神之机,抱住他的大腿蹿身跳起,巧如灵猿。 随即血盆大口一张,死死的咬住了对手的咽喉。 只见猩红四溢,那人向后倾身时,女童染着满身的血污又蹿到了另一人的背上。 一掌拍上对手的脑顶,有澎湃的内力沿着他的头颅顺势而下,轰然将他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炸得四分五裂。 周围七八人被爆破的残力所伤,倒地呻吟挣扎,面色痛苦不堪。 与之同一时刻,那男童已夺过对手的绣春刀,猛然斜扫。 刹那间红光撕裂,那人惨叫倒地,肢体分离。 背后寒芒急掠,男童遁的四肢一僵,五指颤颤的扔了钢刀。 当为首的壮汉将刀头戳向男童脊背时,对他那身躯出奇坚硬的触感,只觉不可思议。 腕上用力,壮汉将男童挑起,接着狠狠的掼到地上,眼睁睁的看他碎为了一地的木块。 壮汉瞳眸凝聚,向那摊在断裂头颅边的假脸瞄了一下,嗤笑道: “哼,傀儡术、腹语都耍的不错嘛——” 圈外的老者看到招数被人拆穿,风帽后的一张脸流露出惊慌讶然之态。 眼见对手解决了另一具木傀儡,四五人朝他这头反扑了过来,他挥起大氅,在弥漫的浓烟中隐去了身形。 “武挡头,巫师跑了——” 一人惊叫。 壮汉撒目望向地面微微拱动并一路疾行延伸的土丘,恣意的笑道: “土遁没用,她中了咱们的蜈蚣蛊,跑不远!” 说着,一手探入衣襟掏出拇指大的竹哨。 霎时四野哨音嘹亮,尤似雄鸡鸣叫。 百米外的土丘兀自停止了延伸,“砰”的炸裂开来,有一人被股子巨大的喷发力弹至半空,背朝下死死的摔在了地上,五官、手脚抽搐变形。 “哎呦,疼死我了……” 嗓音一变,那老头子竟变成了个老太太。 壮汉汉一手叉腰,一手悠闲的提着绣春刀,与同伙围将过去。 刃风贴面而过,毫不留情的剥下她用以易容的假脸。 顿时,她容颜溃烂处所发出的恶臭味儿,熏得众人一阵作呕。 大汉咂舌: “克木巴,劝你还是乖乖随我们去大羿的好。再拖下去,你便会蛊毒发作,全身溃烂而死。” 老太太两只昏黄凸出的老眼死死的瞪向大汉,怪笑起来: “你便是东厂分缉事的百户长?我随你们去大羿,等你们目的达到,一样要我不得好死。” 壮汉大嘴一撇,怒目拧眉,明晃晃的刀口向下,威逼道: “你不去,信不信爷爷立刻要你的狗命?” 老太太血脓披面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眼睛弯动,视线自大汉凶恶的五官上移开,飘飘荡荡的仿若虚空,黠然笑了笑: “这次不需我做预测,也知道你比我先死……” 话音未落,蓦的一道红光闪过,迅速噬向了壮汉。 “噗”—— 那壮汉的脖颈被利器破开,鲜血带着灼烫的温度迎头泼下去,滚了老太太满面。 “岂有此理!华南信的鹰犬居然跑到我西夷的地界上撒野,还敢妄想带走我乌丹国的子民?” 陆浅歌一袭白衣,手擎鹿血刀率十几名乌丹死士纵下树梢,与东厂的番子们展开了厮杀。 老太太趁机翻身爬起,二话不说掉头便跑,迎面却撞上一仙衣火红之人。 他微笑着猝然落下加紧的二指,往老太太的肩头上轻轻点落。 她瞬的全身僵硬如同雕像,一动不得再动。 半刻功夫不到,二十多名东厂鹰犬全被剿灭干净了。 陆浅歌收刀后走向老太太,凛眉斥责: “克木巴,当初你若肯相信我们,也不至于逃出客栈后遭东厂下蛊追缉。随我回乌丹去吧,我会找人为你解毒,再派手下专程保护好你。” 老太太“咯咯”笑得寒碜: “然后呢?三殿下不会无缘无故帮我。” 陆浅歌沉面: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能落入大羿东厂的手里。” 玉玄矶整了整火红的道衣,冰冷的目光锁定面目丑陋的老太太: “巫师,你必须为我妹妹与妹夫解除连心血盟!” 陆浅歌在一旁惊叫: “你在说什么?” “解除血盟!” 玉玄矶表情笃定: “小若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她继续承受肉体的伤痛煎熬。无论她与华南赫将要面对什么,我都希望她还是从前的小若。血盟,必须解除!” 第二章 勒霜,是自己人 华南赫大摇大摆的走出司礼监暴室,眸光狡猾的回转,投向月西楼僵滞的俊容,微微一笑: “月督公,你让本王前来认人,本王已然指给你了。接下来,可要看你的了。” 月西楼眉心隐隐抽动,紧张的拱手: “王爷,这里头定有误会啊!这人…这人……” “哎,罢了、罢了。” 华南赫凝在唇畔的笑弧见深,抬手拍了拍月西楼的胸膛,眼神暗含一抹锋芒: “本王明白,月督公手握东厂,素日里为人耿直,又深受皇上的器重,朝野之中自是惹人眼红。 若皇上哪天问起,本王自会为你多说好话。然眼下有人妄想利用云妃之事拉你我下水,这可事关重大,你千万要好好的查一查。” “是、微臣多谢王爷提点。” 月西楼少有低眉顺目的时候,此刻却不得不对华南赫俯首示好。 这让华南赫暗自冷笑。 想当年这阉人在西夷边界滥杀无辜百姓时,又是多么的跋扈嚣张,如今也轮到他心惊肉跳了。 然,这刚刚只是个开端,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华南赫被月西楼毕恭毕敬的送出司礼监大门,迎头遇到御前伺候的梁缜。 石阶下大太监手执拂尘,笑弯的眉眼如同细细的月牙儿,向那一青一红两道人影谄笑作拱: “奴才给九王爷、月督公请安了。皇上知道王爷这会儿子人在宫里,特命人在勤明殿里备下好酒好菜,专程叫奴才来请您过去哪!” 华南赫对帝君突然设宴款待他的目的心知肚明,表面还在装傻充愣,摆出一副惊喜,拍手道: “有酒喝?好啊,走、快走!” 三两步奔下台阶,五指衔住梁缜的手腕,男子兴冲冲的抬脚就走。 目送两人远去,月西楼长长舒了口气,旋即铁青了一张脸,将汗湿的掌心在素帕上擦抹几下,忿忿不甘的拂袖折回了司礼监。 一进正厅就见勒霜带人跪得直挺挺的,全部颔首惴惴,大气也不敢深喘。 “这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是不是时凌那条老狗算计了本督?!” 月西楼抬手掀翻了桌案,大吼大叫,恢复了暴躁极端的性格。 勒霜垂面,眸光悄然无声的闪了闪: “干爹,请恕儿子斗胆。眼下那人自己未曾招认,咱们便一口认定他便是时府的细作也欠稳妥。 儿子以为,咱们能向丞相府安插眼线,自然也有能人,向丞相府和司礼监安插了眼线。” 月西楼沉沉阖目,四指稍作用力,将手上的茶杯捏得粉碎: “即刻给本督严刑拷打,问出他所侍的主子身份,认供画押。先前几档子事咱们做得不漂亮,让皇上对本督心生埋怨。此番一盆子脏水扣到咱们头上,咱们绝不能再替别人接下来。” 勒霜神情似笑非笑: “干爹放心,这事交由儿子办吧。不仅是司礼监,还有干爹的东厂,如今看来也要仔细的过过人了。” 月西楼甩干一手的瓷粉,挺身而起,容色惊忧愤懑: “霜儿你说的对,是该仔细查查了。不行,本督合该去趟勤明殿。那九王爷是个傻奸的角色,保不齐这边答应为本督说好话,那头就在皇上跟前狠扎本督!” 待月西楼大步迈出正厅,勒霜徐徐站起,幽冷扬了扬嘴角。 一脚刚刚跨入暴室的门槛,就听到里头杀猪般的嚎叫一声紧似一声: “不是奴才,真的不是奴才,奴才好生冤枉啊——” 勒霜悠然迈开步子朝着声音的源头走过去,眸光促起冰冷的光泽。 很快,他就看到暴室尽头的木桩上,那被层层麻绳五花大绑着的人。 那人已受过一轮大刑,此时浑身血污。 他脚下摆着一只炭盆,盆里彤彤燃得正旺的火光,成为了这处狭小空间内的唯一光源。 这等炎热的夏季,暴室里本就密不透风,再经炭火炙烤,那熏蒸灼烈的感觉没遮没拦,自是无以名状的痛苦。 被绑之人浑身鲜血、汗水淋漓,滴滴答答的不断流淌而下,落入炭盆时燎起蔟蔟飞升的火花。 有气无力的挑起眼皮,就见勒霜负手而至,那人陡然间提起几分精气神,凄惨灼灼道: “秉笔,秉笔,您快救救奴才。奴才在司礼监做事向来兢兢业业,奴才没有假传皇上口谕,奴才也不敢假传皇上口谕啊……呜呜,奴才真心冤枉啊……” 勒霜在木桩前面徊步两周,身形逐的一顿,和那受罚的人一指距离,脸对着脸。 “贾公公,咱家知道假传皇上口谕的事,不可能是你干的……” 勒霜娓娓而谈,笑意阴险。 那人满面惊恐的容色有所缓和,蠕动干裂的嘴唇,喜极而泣: “没错、没错,不是奴才做的,奴才真他娘的冤枉啊。嘿呦,打死奴才喽!” “因为那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九王爷信口胡诌的……” 下一刻,勒霜微扬下颚,锐利的目光紧锁对方,轻松说完整句话。 姓贾的太监面色一怔,须臾惊惑: “勒秉笔…您、您说什么?” 勒霜并不回答,两眼盯向对方惶然剧变的表情,自顾自的继续道: “那事虽是假的,可你这细作身份却是真的。你背后的主子是谁,以为咱家不知吗?” 骤然像是被锁住了喉咙,姓贾的太监失声不语。 蓦地,他五官痛苦的抖擞起来,接着脖子一歪,两眼瞪得斗大。 有一丝血线,溢出了嘴角。 掌刑太监凑近木桩,伸手在他鼻孔下方探了探,继而转头望向勒霜: “咬舌头自尽了,秉笔,如何回督公?” 勒霜抖了抖衣袖,清冷一笑: “等他问起来,就说贾公公挺刑不过人没了。这样最好,死无对证。” …… 掌灯时分,景阳宫。 勒霜提着满满一篮龙葵果实,阔步走入正殿,向顾云汐匐拜: “奴才见过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勒秉笔请起,自己人,不必多礼。” 云汐严装盛服端坐圈椅,含笑说着,轻展一缕清明的眼波。 知棋看到,会意的关闭殿门,守在门前。 团扇慢摇: “磊公公,赐座。” 勒霜闻言表情微变,受宠若惊一般低眉颔首: “娘娘不必如此,有事尽可交由奴才,奴才定当尽心竭力。” 云汐凝眸,清浅目光在他周身逡巡一刻,抿嘴浅笑: “勒小北就是你。” 勒霜垂手恭顺: “显王爷已经告诉您奴才的身份了?彼时奴才受安和长公主之命于东厂潜伏,之后为方便行事,便假意投靠了月西楼,他为奴才改名为‘霜’字。 云汐扬起描得细长精致的黛眉,和悦的点头: “素落银照,清冷桀骜,倒也符合你的气质。 本宫这次亲自联络你,便要谢过秉笔大人相助九王爷,多次于危急时刻现身示警的恩德。” “不敢当,为王爷与娘娘效力是奴才的本分。” 见他多少有些拘谨,云汐手摇团扇将话题转移: “之前本宫听显哥哥说起,你在暗中追查东厂里面潜伏的异党,眼下可有眉目。” “回主子,已有些眉目了。待合适的机会,奴才会整理出一份名单呈交主子。” 勒霜的回答令云汐眸色一亮: “可有相府的细作?” 勒霜视线微垂,稳笃一笑: “有。时凌任内阁首座,这两年里倚仗慧贵妃的权势暗中结党,没少丰盈自己的羽翼。 按理说内阁与东厂两大机构,本是一个安内、一个主外。 可内阁不满东厂独大,时凌与月西楼暗自较劲由来已久,两人势成水火,双方为掌握彼此的消息,俱是向对方身边安插了眼线。” 云汐认真的聆听,两指轻巧的拈着团扇上燧囊的璎珞,头脑中飞快的思索: “你回去后尽快将名册整理出来,暂且保管好。待华南信插手此事,便将这份名册呈上去。本宫,也会为他月西楼造势。” 勒霜煽动眼睫,对云汐之意了然于胸,拱手抿唇: “奴才遵命。” 云汐放下团扇起身,双手展于眼前,溢出冷诮的笑靥: “本宫‘天花’已愈,是时候出去走动走动,会会本宫那位好姐妹了。” 第三章 拒婚 装饰奢华的大殿里灯影闪烁,绣幔翻飞,酒香、肉香混浊着脂粉的芳香,一派纸醉金迷之相。 两名波斯舞姬在桌案前玉臂舒扬、细腰扭动,跳着艳美的舞蹈。 她们身穿霞紫的薄绸,体态曼妙,一头微卷的棕发高束在脑后,纤白玉足盈盈落上猩红的软毯,自是种比起暴露更加撩人的诱惑。 桌案前帝君与华南赫对坐,在鼓乐声中推杯换盏。 帝君吞了一盅琼浆,趁梁缜为其添酒那时转目窥向华南赫。 只见他凤目灼灼放光,紧跟舞姬轻颤起伏的身躯游走辗转,薄唇绯红半张,似乎沉浸在意乱情迷之中浑然忘我。 帝君微然一笑,心下满意,伸手轻拍对方的肩膀: “皇叔,喝酒啊?” 华南赫敛神,难为情的笑笑,向帝君举杯: “多谢皇上。” 一盅酒下肚,华南赫面颊酥红。 才落下酒杯,凤眸一挑,他向其中一名舞姬抛去个媚眼。 帝君不屑的垂眸,对华南赫一副孟浪的样子早就习以为常,却不知此番的他竟是故意充相,在自己面前做出伪装。 “皇叔,永露寺之事让皇叔受尽委屈,这次朕设晚宴权当为皇叔压惊。来,多饮几杯。” 华南赫咽下一口菜,脸色冷了冷: “事已经过去,皇上尽可安心。微臣从未怨过皇上,只恨那事的幕后推手,着实可恶!” 帝君凛眸,铁掌愤然落上桌案,呵斥: “那月西楼也是蠢材,朕如此信任他,将东厂和司礼监一手交给他,他就是如此为朕尽心效力的!” 华南赫笑意和缓: “皇上,量他月西楼多长了几个胆子,也不敢纵使手下人假传您的口谕。 可他身为您的近臣,被人轻易下绊子就是他的疏职了,确是不可轻饶。” 帝君玩弄着酒杯,眸子扬了扬: “皇叔说得极是,不管什么人,眼下混进宫里,今日假传朕的口谕,明日保不齐便要摘去朕的人头。合该让他月西楼,认真自省自查了。” 华南赫的笑意轻浅如云烟,薄薄朦胧的一层绷在面上。 又吞下一杯酒,他不再多花话,乐呵呵的转头去赏舞蹈,修长的四指扣在桌案上,跟随鼓点的节奏轻敲出一连串音拍。 华南信向他那全神贯注之态睨了一刻,凉薄的勾唇,目光似是坚冰破水: “皇叔,还有一事朕想知道。” 华南赫眼神不移,凝视舞姬信口应道: “皇上请问,臣知无不答。” “那晚遇刺落崖后一整夜…皇叔与云妃做过什么?” 话音落去的刹那帝君瞳眸凝聚,犀利的目光紧盯那银发俊美之人,屏息留意着他的每寸神色变化。 华南信想,若然发现那人有半分的表情异常,哪怕只是一个蹙眉的微小动作,他这九五之尊都会立刻出手,亲自杀了对方。 华南赫的注意力自美貌舞姬身上转移,惊讶的望着帝君: “能做什么?臣到现场那时就已经意识到被人算计了,又见有人将云主儿推下悬崖,便也跟着跳下去救她。她要是真死了,日后追查起来,万一有人故意说出臣来,还有谁能为臣的冤屈作证? 之后,她絮叨了一夜,一会儿说有人要害她,一会儿又说要找路回宫向您告状,哭哭啼啼简直烦死人了。 不过,要不是这次经历,落崖不死还被迫守着个身染天花的人,臣这辈子都不会觉得臣这无伤无病之躯,到底有甚好处!” 片刻听不到帝君接话,华南赫将头颅低下一个角度,与帝君目光相触一闪,即刻委屈的摊开两手: “皇上,您这样问可是还在怀疑臣与云小主存有私情不成? 臣真是冤枉啊,臣就算再饥不择食,那样一张丑陋的女人面孔又叫臣该如何下嘴?” 见帝君瞬间乌青了俊面,沉吟闷懑,华南赫随即“嘿嘿”一笑,抬指搔了搔眉心,瓮声道: “本来嘛,那副尊容看得臣实在膈应……” “皇叔!” 帝君沙哑的嗓音急挣出喉,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华南赫索性笑得更欢: “算臣失言,皇上莫怪,喝酒、喝酒。” 三杯酒下肚,帝君眼波缥缈,暗含起一丝隐秘的笑容: “此番皇叔九死一生,朕倒是该赏赐些什么才行。这样吧,皇叔年纪不小了,总不能终日浑浑度日。 朕看你与莹儿情投意合,莫若改日下道旨意,将莹儿指给皇叔为妻。待忙完瀛国使节朝贺一事,朕便让你二人完婚吧。” 华南赫一怔,嗤笑: “皇上是认真的吗?非要臣娶个孩子为妻?” 华南信眸现深沉: “怎么,朕有意要为皇叔指婚,皇叔是要抗旨,还是另有意中人了?” 华南赫不耐的扶额: “臣多谢皇上美意,然臣闲散惯了,皇上如今硬派一人前来管臣,臣宁可落发为僧。还望皇上多替莹儿考虑,收回成命吧。” “大胆!” 帝君脸色涨红,神显怨恨,忿忿摔了玉箸: “华南赫,你简直放肆。朕一言九鼎,何曾与你玩笑,你居然叫朕收回成命?横竖莹儿年华正好,这门亲事,你不应也要应!” 华南赫隐去玩世不恭的态度,徐徐起身,凛凛目光与帝君一双狭眸久久对峙。 “皇上,臣自认卑微,高攀不起静乐郡主。府中有事,臣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华南赫——” 帝君抬手直指,撕声大吼: “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眼睁睁看那傲娇不驯之人大踏步的走出勤明殿去,帝君挥袖打翻一桌的酒菜。 舞姬惊得花容失色,相互抱团尖叫,在梁缜的示意下前后退出了大殿。 老太监凑上前去,对帝君一阵安抚: “皇上莫要与那疯疯癫癫之人一般见识,他素来都是狗食的脾气,说翻脸就翻脸。” 帝君清冷的俊目幡然挑起,直视男子身形消失的方向,冷然自语: “他真是吃准了朕…不敢杀他!” 没错,华南信不敢杀死他的皇叔。 为着云汐,有那该死的连心血盟挡在前面,他也不敢再动他的皇叔。 可如今皇叔这般的有恃无恐,难道,真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殿外,静乐郡主玲珑的倩影从雄伟的盘龙廊柱后方探出轮廓。 望着那道翩跹的赭红衮龙袍扬长远去,女孩膝头一软,靠在柱前匍匐气喘。 眼泪,肆意流淌不止…… 得知九叔进宫,静乐抑制不住内心的相思,一路打探追到了勤明殿。 在殿外,她清楚的听到里头他严辞拒绝了皇上的指婚。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心深爱着、始终维护着的男子,最后还是狠心的抛弃了她。 静乐伤心欲绝,不顾廊下宫人们淡漠的目光,只管掩口哭得天昏地暗。 “郡主怎么在这处啊?” 身后传来的雅然阴柔之声,打断了静乐的悲鸣。 她抹着妆容模糊的小花脸侧身去看,正见月西楼含笑拱手,恭卑道: “微臣见过郡主。” “哦,你是来找皇帝哥哥的吧?他就在里头呢。” 静乐局促的吸鼻,手扶廊柱慢慢的起身。 月西楼见状,急忙执手相搀: “臣非是来见皇上,而是满处在寻郡主您哪!” 静乐警惕的撤回小手,水泠泠的目光辗转不安: “月督公找本主有什么事?” 月西楼向四下看了看,默然将女孩拉下云石长阶,远离廊下留守的宫人。 “今日东厂查案捉到了三个市井中人,经他们交代,有一事与郡主有些牵连……” “本主?” 静乐心头一紧,脸色如遭霜冻,呼吸急促: “究竟何事,你快说!” 月西楼抿唇,笑得轻雅幽异: “郡主是否记得,七月七日女儿节的当晚……” “……” 静乐惊然瞪圆了眼,脑中一刻空白,被头重脚轻的错觉袭得猝不及防。 月西楼及时抿去唇上的笑弧,将声音压得极低,带有一丝神秘继续说道: “据他三人交代,他们是受人所迫才对郡主你下了黑手。那人是后宫里的一位主子,没人敢得罪她……” —— “你怎么又扮装成太监了?” 景阳宫,铜镜前,已卸下妆容头面的顾云汐看着华南赫,一脸惊惑。 摘下玄纱网格平帽,华南赫闷闷坐到玫瑰椅上。 看到云汐手握时府的腰牌,他诧异的反问: “你去找过时沅卿了?” 云汐摆了摆头: “明早我去,眼下正在思虑与她如何对质才会滴水不漏。夫君,你这身是?” “我让小北找的内侍官服,方便以后_进出后宫见你……” 华南赫捧起云汐的手,轻印一吻,深情脉脉: “云汐,我想你了。” 云汐红晕满面,温软的身躯贴近他,两手抱住他的头,婉声问道: “夫君,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华南赫表情倦怠: “暮晚时按照咱们的计划,我将小北事先安排的人指认给月西楼,为他与时凌交锋成功造了势。 之后华南信在勤明殿设宴,传我前去,硬要为我和莹儿指婚,被我一番装疯卖傻拒绝了。” 云汐长睫高高挑起,听得怔怔,踱步时眸底闪过一丝阴氲: “他多半是在试探你的反应。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拒绝,对他都是正中下怀。他还是有所怀疑遇刺的当晚,我和你独处时说了什么。” 华南赫沉静下来,不紧不慢道: “在他面前我还装作是从前失忆的样子,不过,指婚之事对我而言总是进退两难的选择。我若不想娶静乐,只能直言拒绝。若是害怕被华南信怀疑,也只得应下婚事。到时他真颁一道圣旨下来,我们又当如何?” 云汐蓦地泛起一腔酸水,把唇瓣一撇,向他抱拳: “你大晚上身穿太监服偷入后宫便是告诉我,你要再娶妻了?很好,左不过静乐郡主模样生得标志,人也年轻。九王爷,本宫提前向你道喜了。” 华南赫怨怼的翻眸,一掌打到她的小手上: “都何时了你还寻我开心?再说这种混账话,我立马办了你!” 云汐赧笑,手捋如瀑的青丝: “要不,寻机给她安排个什么人,比如年纪相当、模样周正的世家公子,让他娶了静乐便是。” “不可、不可……” 华南赫蹙眉反对,恹恹的摆了摆大手: “静乐性子刁钻,一般的公子哥很难受得了她。何况婚姻大事太过儿戏的话,怕是会害了她一辈子。” 云汐一侧细眉飞挑,双臂在胸前环抱,歪头冷瞥华南赫一本正经的容色: “看来,九王爷倒是比旁人更加关心郡主。罢了,既为她的终身幸福打算,你接圣旨娶了她便是。横竖我作了华南信的宠妃,你我也算扯平,从此互不相欠。” “你这宠妃还真做上瘾了?欠收拾!” 华南赫呲牙,翻身就把醋气熏天的小女人扑倒。 一记掌风掠出床幔,灭了满室烛火…… 第四章 借花献佛 晨起时细雨飘零,如无边无际的漫银绸缎,密密软软的洒在灰沉沉的天地间。 巍巍皇城、鳞脊高檐,阡陌纵横之处,都泛着湿沥沥的青光。 妙音阁里暖雾缥缈,香气氤氲。 慧贵妃居主位,正和对面的良妃嘤嘤呖呖的闲述着。 “…哎呦呦,又下雨了。这如今一下雨啊嫔妾的心里头就发慌啊……” 良妃纤美的玉手上下翻动,绘声绘色的说着。 摇头晃脑时,那支斜插在鬓头的掐丝点翠珠钗垂下的细长流苏颤颤而动,熠熠生辉: “姐姐啊,你说景阳宫那位该不会真是只得道的狐狸吧?彼时许多双眼睛瞧着,那么大太阳出着,怎么就她往地上一跪,立马就阴天下开雨了?” 慧贵妃嗔怪的瞥她一眼: “少胡说了,她能有那般能耐?不过是凑巧罢了!” “哎,就为那只狐狸精,东厂这些天又不少折腾,听说外头的番子们没黑儿带白的抓人,撩得京城四处不得安生哦!” 星眸划过一丝暗影,良妃语顿,身子向慧贵妃的位置探了探,将嗓音压低: “姐姐,你和妹妹我交个底儿,那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慧贵妃神情遁变,瞳仁愕然一缩,内力踞起寒凛的雾气。 绣帕在掌心里团得皱皱巴巴,女人扮做一脸懵懂: “良妹妹,你口中的‘这事儿’指的什么?” 对面的女人面色微有不满,半身靠回椅背,咂舌娇怨道: “还能有哪件事?自然是差人刺杀那只狐狸精的事……” 清幽的环境中一声击案突起,打断了良妃的痴心好奇。 慧贵妃被问得心口发虚,不禁满面赤红,嗔怒的竖起娥眉。 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自己做的,也是打死都不能承认的。 “岂有此理!妹妹简直信口开河,居然怀疑到本宫的头上了!” 良妃艳美的脸庞倏然一慌,即刻恢复如常,涩涩的掩口轻笑。 起身双手叠于腰肢一侧,福拜谢罪道: “姐姐莫怪嘛,妹妹从不把姐姐当做外人才敢问得直白。得,算嫔妾多嘴。” 慧贵妃没好气的翻眸怼向良妃,向椅上一甩头。 良妃扬起远山黛眉,才抿唇重新落了座,便见门帘一动,有宫婢进殿通传: “禀娘娘,景阳宫的云妃前来请安了。” 慧贵妃的右眼皮骤然“突突”弹跳不止,一颗心悬上了嗓眼。 “嘿,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良妃冷笑,偏转艳美的芙蓉面,望着慧贵妃瞬间变得煞白不正的脸色,弯长的睫毛频频煽动: “姐姐,你说她来做什么?过来问安,也不挑挑时机。天花刚刚医好就耐不住寂寞了,专挑这下雨的天儿过来?” 慧贵妃把脸一沉,笃定的摆头,立时牵动牡丹髻上錾金血玉流苏长穗子曳曳相撞,脆利作响: “本宫不见,叫她走——” 话音未落,遍绣紫英凌霄花镶檀香横木的门帘又一挑,云汐那独有的温然清浅笑声幽幽传进殿来: “慧姐姐何时如此偏心起来,见了良姐姐便要避着妹妹不成?” 婉绰的人影翩然入殿,身后跟着掌事太监磊公公,引得现场一片沉寂。 座上的两个女人容色微讶的相互对过一眼,俱是缄口沉默。 云汐细步上前,举止落落大方: “嫔妾给两位姐姐请安,祝两位姐姐玉体金安。” 慧贵妃端手正坐,神情清冷,眸光微垂并不接话。 空气恍是凝滞,压抑的感觉令人难耐。 须臾安寂,良妃笑着起身打圆场: “呵呵,妹妹近日可好?姐姐回礼了。” 说罢,浅浅一福。 现下云汐晋位,与良妃同为后宫正二品,向云汐回礼也属应当应分。 与云汐携手,女人清亮的眸子上下滚动,丝丝精光明灭。 云汐今日身穿霞红色娟纱如意月裙,外罩蜜合绉纱云锦上衫。 在那五彩丝捻金银线的碧叶妆花刺绣对襟和裙袂处都钉着一圈东珠,个个都有鸽卵大小。 珠子通体浑圆饱满,贝彩流光璀璨,无不透着天家的繁迷贵气。 她头梳凌霄髻,配高贵的凤头衔珠金钗,几只海棠红翡鎏金簪子做衬,侧插一对银丝羽纱重瓣绢花,整体妆容明艳夺人。 往脸上看,那莹白赛雪的肌肤只薄薄的压了层梅花粉,细腻如瓷无可挑剔,根本看不出是个出过天花之人。 良妃面上带笑,却在暗自恼恨咬牙。 也不知万岁爷给了这狐媚子多么了不起的疮伤药,如何就能让这惺惺作态的小女人在满脸痘疮平复后非但没留下半分疤痕,那容貌看起来倒比先前还要娇美靓丽了许多? 云汐对着怔然出神的良妃浅浅一笑,指腹抚上半侧面颊,佯作羞色: “良姐姐在看什么?” “哦呵呵,到底是晋了位分的人,真真儿今非昔比了。刚刚啊,本宫还以为妹妹是从谁家画儿里走出来的人物呢!” 良妃笑语盈盈,说话的口气却有些阴阳怪气。 将小女人引至桌边,按到自己坐过的椅上,殷殷道: “今日天公不作美,下雨道路泥泞,御花园是逛不得了,本宫便来与贵妃娘娘作伴闲聊。 妹妹身子才好便顶雨跑了来,可是为着什么大事?” 云汐语速柔缓,仿若外面细细的雨丝,眸子狡黠的促起,有意无意间向主位的慧贵妃斜去: “嫔妾此时过来,确是为着一件大事。” 慧贵妃立马身躯一震,险些将一盏热茶全泼出去。 略带嗔怒的目光迎上云汐的眼目,慧贵妃吐气紊乱,颤声问: “你、你身子娇弱,大病初愈就该在自家好生调养着。什么事,之后再说不迟。” 云汐不曾回应,向磊公公扬一扬脸。 那太监挑帘而出,很快带进一内侍。 内侍怀抱一盆紫红的牡丹花,将花盆放下后,他与磊公公退到了一旁。 慧贵妃慵慵的抬眼,顷刻便被那牡丹的瑰丽缤纷姿态吸引住了,不经意的轻声赞许: “牡丹素有万花之王的美誉,此季已过花期,能在京中寻得这般绝品委实难得了。” 见慧贵妃喜欢,云汐眼角飞起,持着恭顺谨慎的态度,徐徐开口: “这是滇南新植的品种‘火炼珠’,昨个儿架阁库受皇上之命送到嫔妾的景阳宫里。 嫔妾自知花中之冠当配后宫之主,想来这盆火炼珠最宜摆在慧姐姐的宫里,便一早带人将花搬了来,权作借花献佛,已尽妹妹的孝敬之意。” 良妃小心的觑着慧贵妃的脸色,挽唇笑得梨涡见深: “几日不见,云妹妹不仅越发能说会道了,眼光也是独到,就知道咱们贵妃娘娘才是这后宫的主人。” 慧贵妃闻言,脸上的怨气有所减退,恹恹道: “云妹妹真是有心了,既冒雨送花来,本宫收下便是。若无其他事,妹妹便先行回宫休养去吧。” 云汐深看气势凌人的女人一眼,浮在面上的笑容缥缈不定: “嫔妾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说出来也可为贵妃姐姐解多日心忧……” 慧贵妃霎时惊惧。 被云汐的一对眸光缠上的那刻,她只觉周身像被一条蜿蜒的蟒蛇紧紧裹住,丝丝阴凉入骨的感受极为逼真,让她根根汗毛都竖直了起来。 一种避无可避的感受,催她绝望而抓狂。 良妃看看二人,嗤笑: “呦,你们姐妹两个在打什么马虎眼呢?什么好事说出来,也叫嫔妾热闹热闹。” “不必!” 慧贵妃艰难的吐纳出一口寒气,吩咐良妃: “你先退下,我与云妃有贴己话讲。” “……” 良妃不免尬笑,无奈之下只好行了拜礼,转身告退。 出了大殿便有宫婢上前,撑起纸花盘。 良妃一路走出外苑,向湿漉漉的地面上淬了口: “呸,亏得还是大家闺秀,这般没有见识,被人拿着一盆不要的破花收买了,居然赶我走!” 宫道上没行多远,背后有人高呼: “良主子等等,您掉了东西!” 良妃回身之际,一年轻的侍卫急跑上前。 看到他时良妃晶莹的粉面微微现出一抹薄红,嘴瓣上挑,眼底浮光掠影悄然飞舞: “怎么是你啊。” 那侍卫生得俊俏,停在良妃的身前,修长的身段高出她两头来。 低头定定的看着她,侍卫笑靥潺潺,语调暧昧的回道: “您掉了东西……” 双手奉上喷香的绣帕。 良妃急忙向四下望望,含笑: “吓死我了,也不知避讳着。罢了,沾了雨水弄脏了,赏你吧。” 侍卫乐得难以自持,将绣帕放到鼻下嗅了嗅,眼波如绯频频撩向良妃: “多谢主子赏赐。” “讨厌,快走吧,别叫人看见。” 良妃的酥手一拍侍卫胸脯,两人先后朝宫道两侧走去。 勒霜从被雨水冲出大片湿渍的红墙一角露出鸦青色的官袍,注视着已变得空旷的宫道,嘴角勾出阴鸷的笑弧。 第五章 与贵妃联手 妙音阁正殿,慧贵妃强压心头的惶恐,仓皇的目光转向顾云汐: “你有何话,快讲!” 云汐勾唇,笑靥含有一丝慵懒,眼波轻扫。 掌事磊公公会意,从衣袖里摸出一枚火纹腰牌,毕恭毕敬送到云汐的手上。 慧贵妃立时凝眸,面色沦入失血的苍白中。 云汐见到,脸上浮起一层冷笑: “看来,姐姐认得这东西。” 慧贵妃的五官抽搐起来,两只睁大的眼珠死死的凝向那块腰牌: “这、这东西……是你从那哪得来的!” “永露寺后山……” 云汐直视面孔僵硬的女人,目光犀利无遮无拦,淡然含笑回答。 慧贵妃唇瓣抖动,怔忡了片刻,对左右扬臂: “你们都下去。红景,你也出去,在殿外守着。” 红景微作犹豫,还是恭敬的拢手,随妙音阁的宫人们先后退到了外面。 朱门紧闭,大殿里只剩了两个女人和内侍小磊子,用以保护云汐,防止有人随时狗急跳墙。 再没有碍事的人,云汐笑了笑,将刻意截断的半句话补充完整: “这东西是嫔妾遇刺那晚,从杀手身上摘下来的。” “不、不会,你莫要栽赃本宫——” 慧贵妃惊疑不定的连连摆头,虚虚从椅上站起,突然一声尖叫,扑身过来准备抢夺腰牌。 云汐早就有所准备,一手将腰牌抛给了小磊子,另一手探出,准确无误的捉到女人的细腕,将她带到自己的面前。 “怎么,慧姐姐还想再杀嫔妾一次?” 云汐笑意轻绽,反手一推将女人掼在地上,冷眼看她那衣衫凌乱、发鬓散落的衰败与狼狈。 “你居然敢……” 慧贵妃容色大震,近乎癫狂的嘶声叫嚷着正欲冲起,被小磊子一个箭步上前挡住。 慧贵妃遁然变得灰心丧气,蔫哒哒的垂头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郑宛若,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汐气定神闲的起身,眉睫得意的扬动,嗤声: “我想做什么?这话,该是嫔妾来问姐姐才对吧?嫔妾自认素来安分守己,是姐姐几次三番不肯放过臣妾。姐姐,你到底想要嫔妾怎样?” 慧贵妃怨恨的眯眸: “你这害人的妖精,用美色迷惑了皇上不说,还在背后勾引九王爷。 别以为本宫不知,你为隐瞒和他做过的丑事便对皇上撒谎,说自己在女儿节后一晚遭遇到了刺客。” 云汐将鬓边的累丝金米珠流苏抚得沙沙作响,悠闲的听完,眼底掠过凌厉的冷光: “看来那事真是时府做下的,否则姐姐如何会比旁人更加清楚刺杀事件发生的时间呢?” 慧贵妃惊慌掩口,然话一出,已成覆水难收之势。 她眼中的凶光近乎噬人,死死对准了云汐,凄厉大喊: “贱人,你竟敢和九王爷在永露寺里偷情,你可还对得起皇上?!” “嘘,姐姐最好小心说话!” 云汐笑得云淡风轻,食指伸出按住女人的红唇,妆容精致的桃花脸在她眼前慢慢放大: “你口口声声说嫔妾与九王爷偷情,可有证据?左不过那日姐姐出题,叫嫔妾跪地求雨自证清白,嫔妾也做到了,不是吗?” 两对目光冷然交锋之际,云汐将对方一刻的惶恐看在眼中。 贵妃神情不甘,忿忿开口: “你少自鸣得意,那不过是种巧合!” “是啊……” 云汐突然站直身形,带着睥睨天下的傲势盯住对手,快意的举起双手: “嫔妾独自在这深宫里,有皇上的宠爱,有后宫姐妹的维护,有下人们的忠诚,如今就连老天爷都在帮嫔妾啊!” 一个凌厉旋身,云汐再度倾身挨近慧贵妃急剧变更的脸色,残忍的嘲笑起来: “试问姐姐,除了有个好父亲外,你还有什么,嗯?” 猝然出手,她用力推倒了悲怆失语的女人,眸现狠戾: “时沅卿,你斗不过我的!” 女人受到辱没却无力反抗,匐倒恸哭,发泄一般的尖叫了几声。 待情绪稳定,她自行擦干了泪水,咄咄追问: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是不是要带着时府的腰牌去找皇上,说那晚派人刺杀你的人,就是本宫?!” 云汐嗤鼻,环步绕着女人慢走: “你当嫔妾傻吗?嫔妾不会说,嫔妾今日过来只为向姐姐明志,在这后宫之中嫔妾只求能够安稳度日,地位、荣宠不过是场浮云轻烟,是一阵风吹过,随时都会散去的东西。” 慧贵妃惊疑的锁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汐目光陷入空茫,兀自道: “姐姐,嫔妾自知是二嫁的身份侍君,比不得姐姐出身高贵。嫔妾不会和你争什么,我们别再斗了。若再纠缠下去,只会叫真正的奸人得利。” “你在指谁?谁是真正的奸人?” 慧贵妃紧盯云汐不放,感觉她的一句话里大有文章。 云汐温雅的一笑: “那日在永露寺里九王爷曾说,有人假传皇上口谕诳他到后山,故意造成嫔妾与他同时在场的麻烦。难道,姐姐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那可恶之人究竟是谁吗?” “这……” 慧贵妃微微低头,眸光晃动无注。 这几日她不是没有思考过,可凭她的脑子,实在参悟不出。 云汐望见对方表情尬然无措,不免鄙夷的窃笑: “姐姐很清楚刺杀实则发生在七月七日当晚,刚刚你也问过嫔妾,之后的一日嫔妾人在哪处,做过什么?” 慧贵妃傲然挑眉: “难道,你没有和九王爷在一起吗?” “嫔妾确是和九皇叔一起,但当时我们落崖后很快被人救起,藏匿在安全的地方一整天。” 慧贵妃紧紧的攥着衣衫的一角,反复忖度: “怎么可能?大半夜谁会呆在那种郊野?” 对上云汐含笑的星眸,女人瞬间觉悟: “难道,有人……” “是啊,有人早就得到了消息,于是为了布局,他遣内侍假传皇上口谕诓骗皇叔上山,又在中途救下我们,为的便是留下活证。” 云汐一声轻叹,复又浅笑,继续道: “那日他可谓是事事顺遂,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计发展着,特别是姐姐你。 他精心布下的棋局,想要让在场所有人误会嫔妾与九皇叔存有私情,他自己不说,恰恰是由姐姐你替他说出口的。 你当时步步紧跟、咄咄逼人,倘若时相没能及时出言阻止,你再逼嫔妾一步,那人便会站出来死咬姐姐。” 慧贵妃的脸瞬间冷如冰封,眼底蹿起簇簇愤恨的火焰,六神无主的喊叫: “那人是谁,是谁如此可恶,居然将你我和九王爷全都算计了进去!” 云汐只瞥了一眼,冷声道: “耳目灵通且能随意调遣宫里的内侍,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定然不会是皇上,难道……” 慧贵妃语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是他,东厂提督!” 云汐别过头,清冷的视线越过碧影窗纱,看着院中细碎阳光下婆娑的簪花藤: “假意救下嫔妾与九皇叔,用我二人牵制你,这招借力打力用得倒也巧妙。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中途嫔妾意外获得了时府的腰牌,所以已经知道了杀手的身份。 月西楼野心勃勃,气量却是狭窄。嫔妾知他在朝野中素来与时相爷不和。 假如他借此事扳倒了内阁首辅,可以说整个内阁便会落入他的掌控之中。而他早年间,也与九皇叔有些过节。” “所以这次他就动上九王爷的心思了?” 慧贵妃定定的看着云汐,目光掠过一抹精寒: “那你呢?你为何要这些消息告诉本宫?” “嫔妾想与姐姐联手,共同对付月西楼。” 云汐对那两道犀利审视的目光不避不躲,决绝的答。 “理由呢?” 慧贵妃语气淡淡的,紧绷的脸上始终持着十足的警惕。 “月西楼杀了我的夫君,嫔妾要为先夫报仇,这个理由够吗?” 云汐雪白的贝齿咬上莹唇,眸似封镜,恨恨道: “姐姐,你可以不信我,然眼下肃清你宫里和相府的东厂眼线已经刻不容缓。 过不了多久,东厂将会有一次大的行动。姐姐务要告知相爷早些下手,莫让东厂抢了先机。” 慧贵妃听得心口发紧,鼻息越发沉重。 五指在衣袖中死死握牢,她的表情分明已经信了云汐的话。 此时,一丝疑问始终在她脑中盘绕不去: “你究竟是谁?” 她怔怔注视着对面纤柔婉绰的女子,痴痴问: “你姓‘郑’,名‘宛若’,为何宫中有人传你姓‘顾’?为何皇上唤你‘云汐’?你究竟是什么人!” 云汐正要迈出大殿,闻言回眸,沉定如铁,徐徐道: “嫔妾就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胸无鸿鵠之志。若是谁伤害了嫔妾的至亲至爱,嫔妾也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 浓重的夜色,在起伏的琼林玉殿、红墙绿庑间无声的弥散开来。 司礼监后堂,一间厢房里灯影晃动。 “霜儿,起来把药喝了。” 月西楼坐在床沿,将青花瓷碗交给勒霜。 看他满脸蜡黄,唇色青紫的骇人样貌,月西楼一时暴怒,头上青筋跳动凸出,狞然说道: “敢在本督的眼皮底下动手,真是好样的!” 勒霜双手捧碗,垂眸那刻,便有大颗的泪珠子砸入深褐的汤汁里: “干爹待我真好,是儿子没用,非但办砸了差事,还轻易被人设计下了毒。” “哭什么,没出息!” 月西楼冷凛如冰的一句话迸出口,让人不寒而栗: “谁也不知那老东西的细作这般不禁打…行啊,想动本督的干儿,本督也会好好回敬他一把!” 推门而出,很快人走远了。 一内侍闪身进入房间里,带紧了门。 “秉笔这次真遭罪了,为挑起东厂和内阁互斗,连苦肉计都拼上了。” 这人是勒霜的亲信,自然清楚勒霜身上所中的毒,根本就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 勒霜“咕咚咕咚”将一碗汤药饮尽,空碗交给内侍: “一切都是为了九王爷,为了给被杀害的东厂旧部报仇。看吧,月西楼已经迫不及待把那份名单交给皇上了。” 第六章 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 西夷,乌丹国王宫。 配殿的一间房间里,玉玄矶长身伫立,抬指点中最后一名侍卫的昏睡穴后,扯下挂毯卷在了巫师克木巴的身上。 眉色凛然,男子扛起猎物倾身飞出了窗子,不作任何停留。 身后的动静来得异常。 玉玄矶抬眼那时,只见一道白影掠过头顶,疾如飞箭。 玉玄矶自树梢翩然落到地面上,扔下肩头的人。 “我知道你从前帮过我妹妹很多次,可这回你执意扣下克木巴的话,我也只好与你交手了!” 他直视在对面顿住身形的陆浅歌,口吻毫不客气,夜幕下一双幽瞳绽放着冷厉的光芒。 陆浅歌摆手轻笑: “你别误会,我这次追来不是要阻止你,而是赞同你的意见。等会儿,就让巫师为云汐解开血盟好了。” 玉玄矶眸色微沉,语气却和缓了一些: “你说的是真的?” 陆浅歌郑重点头: “还未来及告诉你,我刚刚收到大羿死士的传书。舅父已经恢复了记忆,正与华南显联合多方力量准备搞垮东厂。连心血盟继续下去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玉玄矶眉眼微挑,冷哼: “难怪…别指望我会因此感激你。这事换做是我,当初就不会帮助小若去找克木巴!” 世上有些事,注定没有对错。 如果当年不助那二人缔结血盟,自己舅父必死无疑,而云汐也会落入华南信的魔掌。 而这样的怪力巫术饶是保护了舅父,却令云汐承受了两年的伤痛折磨。 陆浅歌内心苦想一刻,不再多言,默默看着玉玄矶二指落下去,为巫师解开了穴道。 克木巴幽幽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满天璀璨的星辰。 “我、我这是在哪?” 她慢吞吞的爬将起来,看到神情各异的两个年轻男子,心下了然,用拳头拼命捶打着后腰,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 “疼死了,哎呦,到底年岁大了,不中用哦。” 玉玄矶可没有太多的耐性,直接将人提了起来,急不可待: “克木巴,我要你立刻解除小若和她夫君的血盟!” 解除仪式可比缔结时繁琐的多,那时还需她克木巴贡献自身的一点血肉才可。 克木巴自认和那些找她缔结连心血盟的傻子们不同,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甘愿自戕,没事闲的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老巫师眼珠旋动两周,头摇得好似拨浪鼓: “没可能、没可能,血盟一旦缔结,想要解除,须……” “大树天上长,闪电地中出?你不准眨眼,给我看好了!” 容色冷凝无温的说完,玉玄矶懑然拽下巫师身上的绣毯,扬手倒挂上了树杈。 那副空中闪电斜劈,地上大树高长的图案,立时就成了另一副模样。玉玄矶手指倒挂的绣毯,自鸣得意道: “克木巴,你莫要再故弄玄虚。看这绣图上的,不正是你要的‘大树天上长,闪电地中出’吗?” 巫师语塞,怔怔注视树上的绣毯,松瘪的脸部肌肉尬然抽动…… —— “云汐准备亲自出宫与傅丹青接头?” 大羿,京城九王府中,华南赫接到蛊笛带来的消息,震惊的神情夹杂着几重担忧: “非要亲力亲为吗?那样做,会不会太过冒险?” 蛊笛笑着摆头: “她会很小心的做好易容,另外小北也会在暗处派人保护好她,九弟不需太过担心。你该相信她,她是个非常出色的女人。” “王爷,大事不好了——” 小厮焦灼的呼声传进院来,蛊笛急忙闪到十二扇杉木钿贝七彩富贵亦寿的屏风后面。 “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华南赫撩袍落座,脸色不悦。 小厮进屋,边抹汗边回: “王爷您快去看看吧,静乐郡主正在府外搬石砸大门呢!” 华南赫惊起,斥责: “多大的事,你放她进来不好?” 小厮委屈巴巴的望着他: “先前不是您说的?凡是郡主来都不准给她开门,否则便把小的投入豹笼喂了黑风。” 华南赫立刻明白过来,二话不说就往外外面冲。 九王府大门口早就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是被不寻常的动静吸引过来的,很快就将王府的大门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莹儿,你做什么——” 门扇分至两侧,现出身裹褶红袍的华南赫。 夺下她手中的方砖,男子俊脸铁青,沉甸甸的眸光扫过围观的百姓,低沉埋怨一句。 静乐对他冷森森的一笑,语调幽怨: “你肯出来了是吗?华南赫,我问你,为何要金殿拒婚,为何对皇帝哥哥说你不会娶我?” 人群之中起了窃窃的议论,华南赫听到,惶然看看四下,逐的向女孩解释: “莹儿,你听话,九叔是你的长辈,与你年纪相差太多,我们不合适……” “那云妃呢!” 对于他的温然与耐心女孩丝毫不领情,手指皇宫的方向放声大嚷: “她是皇上的女人,是你的侄媳,你还不是轻易对她上了心——” 周围的议论纷纷攘攘,现场越来越嘈杂。 华南赫身躯一震,一股子怒火蹿至胸腔,狠狠拂袖: “你在胡说什么!你听好,我不会娶你,这事也不关景阳宫云妃任何事。” 静乐噙在眼中的泪水顿时决了堤,她不甘的尖叫着撞到男子的胸前,纤臂紧紧交于他的后颈。 轻纱宽袖垂落而下,将一对能掐出水的鲜美藕臂暴露在热辣辣的日头下。 女孩悲戚戚的哭诉,伤心欲绝: “九叔,九叔你不能抛弃莹儿,你不能喜欢云妃,你根本不知道她的阴毒,为了拆开我们,她就对我……” “你疯够了没有——” 华南赫又惊又气,急出了一身热汗。 挣了两下,他在卸下脖颈束缚的下一刻,将死缠烂打的女孩推了出去,根本不肯听她讲完。 手上的力量终是有些猛了,女孩轻灵的身躯像被烈风摧残着的草丝般没有任何重量,只翻滚三两下就直接摔下了几节石阶。 华南赫站于高处看得清楚,神情为之一变。 静乐郡主艰难的撑起上半身,揉揉身上摔痛的地方,表情痛苦委屈。 咬着下唇,她泪蒙蒙的举目投向华南赫,带着最后一丝期待缓缓伸出一只小手,想让他扶她起来。 尽管心中满是忧虑,高阶上的男子却没有像往昔那样体恤的快步奔出,去抓她的手。 内心,凌乱而矛盾。 为了云汐,华南赫决意尽快了结与静乐的关系。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围观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都在谈论静乐的是非。 “看看,这人是谁啊,有点德行教养没?哪有年纪轻轻的女孩青天白日跑来砸人家大男人的门,又哭又叫还逼人家娶她的。” “小心说话,她是肖太妃的亲戚,叫什么郡主的。先前玉辇巡幸出游时,我见过她……” “啧啧,天家出身的女子如何这般不知羞耻。” 流言蜚语使女孩面儿上挂不住了。 手臂无力的垂下去,她自行站立起来,眉目凛冽,容色无温,带着无法释然的仇恨: “华南赫,是你不要我的……” 一字一字铿锵出口,锐利寒冷如锥,掷地成冰: “你给我记住,我穆芊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第七章 阉人也有如此兴致 午寝的时辰,一辆马车匆匆驶在南街热闹非凡的官道上,在悬香茶楼前停下。 石青的帘子挑起,一鬓发如银的老太太慢吞吞蹭下车来,褐斑遍布的手掌向身上紫红色珊瑚石榴花遍绣的奢华襦裙上掸了掸,接过车夫递来的檀木拐杖。 有茶楼的小厮笑脸迎客。 悬香茶楼,是大羿京城首间集茶肆与杂剧一体经营的场所。 楼分三层,一层空间宽敞,设百余散座。 正向处一朱栏高台平地而起,便是专供杂剧伶人们演出的戏台。 茶楼二层、三层装点为豪华的雅座,分别接待百姓和宦官人家。 小厮将老太太引至三楼位置不算起眼的雅座里,在八仙四方桌上摆好时令水果、精致点心和一盏梅子凉茶,便恭恭敬敬的退下去了。 老太太精明却是机警的目光看看四周,逐的投向楼下。 此刻正是一层散座上人的时辰,薰香轻烟弥漫间,可闻优雅绕梁的丝竹管弦。 一说书人手摇折扇,端坐在戏台一侧的长条案前,朗声讲述着市井间的奇闻异世,底下众人听得乐此不疲。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身穿靛青宝相纹长衫的年轻公子走到雅座桌前,向老太太富态的脸上打量几番,抱拳嗓音低沉: “云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老太太面色一滞,微有疑虑的眸光对上公子哥好看的琉璃目,颤声询问,是副年轻女子的嗓音: “你、你是丹青?” 他默然点头。 老太太与他先后落座,抬手揭下了脸上易容的假面,随即露出顾云汐明艳娇美的五官。 时隔数年再聚,两人都是百感交集。 叙旧几句,云汐察觉到异样: “傅姑娘,你的嗓子怎么了?” 傅丹青浅浅挽唇,苦涩的摇头: “仁宪帝登基不久后,万花楼便被东厂番子捣毁了。我在一场大火中和几个姐妹逃了出来,却被浓烟熏坏了嗓子。 花魁做不成了,我从此学你,开始女办男装替索罗殿下办事,这所茶楼便是乌丹死士们的新据点。” 云汐听后心生同情,幽幽点着头,眉色沉静。 傅丹青眸色定定,看着她眉头皱起,问道: “你还好吗?我知你身陷仁宪帝的后宫深苑,日子定是过不安稳吧?” 云汐黯然轻叹: “大体还能应付,我已经找到夫君,眼下正和他筹谋如何扳倒东厂提督,为那些被他残害致死的东厂旧部们报仇雪恨。” 楼下敲起响亮有促的鼓点,云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抻颈向一层的戏台观望。 一个调门过后,便有一女子袅袅婷婷的挪至高台中央。 她身上的戏服五颜六色极其精美,头戴银丝八宝攒珠冠,伴着她一摇一曳的细步,那花簪和彩钿熠熠闪光,艳晶晶的直耀人的眼目。 又见她那张不大的瓜子脸上被粉墨重彩覆盖,严妆繁美却难以辨清真容。 轻盈水袖抛撒,细软的腰肢灵活舞动,粉面半遮一个亮相,未曾吊嗓开腔,已然惊艳四座。 待楼下一重重如同海水拍岸的叫座掌声落去,傅丹青向戏台扬扬下巴: “看到那女伶了吗,艺名‘蕊姬’的,便是月西楼看好的女人。一有空,月西楼就会便装过来听戏,捧蕊姬的座。” 云汐起身手扶护栏,又向台上看了多时: “我倒听说过月西楼此人沉迷杂剧,竟不想一个阉人也有如此兴致,还学着世家子弟们捧赏起女伶来了。” 视线收回,云汐又向傅丹青细细打问: “蕊姬年岁如何?” “今年虚岁二九,也曾在风月场上混过,练得一手调教人的好功夫。索罗殿下留下她,原本为着派她寻机接近月西楼以做刺杀。如今接到云姑娘的消息,你想如何计划,我们都听你的指挥。” 云汐沉眸,不加思索: “把蕊姬给我吧。十日后是瀛国使节入朝参拜的日子,届时御花园有场盛大的灯火游园会,其间自少不了杂剧演出。 我想,把蕊姬献给华南信。” “妙!” 傅丹青眸色欣然一亮,赞叹道: “将月西楼上了心的女人献给皇上,以她的功夫,博得恩宠必不是难事。到时来个君臣心生间隙,云姑娘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云汐笑意狡黠: “他们君臣失和,那头还有内阁助攻,月西楼这只鹰犬倒台的日子便不远了。” 傅丹青璨亮的眸光流转,又道: “还有一事我也打探清楚了,现任礼部侍郎汪灿是位耿直坦率的人。 那年时相寿诞,汪灿未能送其名贵体面的寿礼,从此遭受排斥。 又因汪灿精通外夷六国的语言,提出与夷国扩充贸易、引进先进物品的新思想受到皇上的赏识,因而礼部尚书至今不敢动他。而他本人,一直都与时党们格格不入。” 云汐呷了口梅子茶,沉吟: “现下礼部尚书时书安乃慧贵妃的亲哥哥,时相的亲儿子。若能换下他,便可从六部之一下手,往内阁逐步插人了。” 傅丹青点头赞和: “不错,就快秋季科举了,礼部管辖此事,若能操作得当,九王爷也好在暗处培养自己人了。” 云汐谦逊问道: “依丹青之见,怎样下手才好争取到汪灿?” 傅丹青想了想: “那汪灿为人率直,金银必不能收买到他,反会适得其反。据我了解,那汪灿是个孝子,几年前其母身染怪病,多方求医未果,卧床已经一年之久了。” 云汐神现惊喜: “看来,若要治好汪母的病症,非医圣师徒出手不可!” —— 就在云汐告别傅丹青,火速赶回皇宫的同时,帝君华南信正在朔风堂里大发雷霆。 “你说,你给朕说清楚,那市井中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华南信愤怒至极,额头上条条青筋暴起,手指静乐郡主声嘶力竭的咆哮着: “你身为朕亲封的郡主,没事跑到九王府大肆吵闹什么!如今街头巷尾口口相传你静乐郡主行为荒诞,有失天家风范。你、你简直给朕丢尽了脸面!” 宽大的龙袖狠狠挥动,帝君转身,愤懑不安的踱步徘徊。 静乐拢手站立不语,粉盈盈的面容没有太多的表情,似乎对帝君的震怒与抱怨,完全充耳不闻。 昨天她跑到华南赫的府邸大闹逼婚之事,很快便被京城的百姓们传得沸沸扬扬。 华南信得知消息,仪仗立刻杀进了朔风堂,严惩罚了几个嬷嬷。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帝君听到的花边新闻,后宫里的女人们自然也能听到。 良妃苏瑁惯来唯恐天下不乱,最爱凑热闹,是个喜欢幸灾乐祸的是非精。 听说静乐郡主出事了,良妃再也坐不住了,在宫里精心梳妆装扮了一番,坐上显轿也奔去了朔风堂。 关心女孩是假,贪热闹看笑话是真,连带还能与年轻英俊的帝君见上一面。 专门等到华南信骂够了静乐,良妃才扭捏着凑近帝君,笑靥如花,媚声道: “皇上,您就别生气了。毕竟莹儿年岁太小,从前在老祖宗的身边侍奉着,不懂得识人嘛。” “你少提太妃!” 华南信不识良妃的居心,果然着了道,心中的怒火更为膨胀,呵斥: “就是太妃把她给惯坏了,让她做起事来无法无天,简直不长脑子——” “是啊,我没脑子,我被宠惯坏了!” 女孩立起洇红的两目凝向帝君,食指反戳胸膛,凄声呼吼: “你身为皇帝只会埋怨我,你何曾不是偏心,只会惯着景阳宫那位。若不是她从中作梗,九叔怎会不理我,怎么会不要我!” “你给朕住口——” 华南信怒不可遏,他怎能准许这个猪脑子的女孩当着其他宫妃的面,对他的宠妃出言不逊。 铁掌高高扬起,立时被良妃扯住: “不要,皇上不要啊!” 女孩提及云妃和九王爷的不正常关系再次刺激了皇上,逼他几欲发疯,良妃一旁看着,内心简直乐开了花。 眼睛看热闹,行动上还要充充样子。 良妃当即跪在华南信的脚下,怯生生道: “皇上,郡主身娇肉贵的可禁不起您这一掌啊。郡主,你也少说两句吧。” 华南信面红灼灼,懊恼的垂了手臂,斜目望向不服不忿的女孩: “莹儿,从现在开始你哪都不准去,就给朕闭门思过!假如再让朕听到你满口疯话诋毁朕的云妃,朕就把你赶出宫去,任你自生自灭!” 决绝话毕,帝君负手大步离去,良妃扭着腰肢在后紧随。 途中一派鲜花荼毒,姹紫嫣红烂漫盛放。 眸光只一瞬的迷离后,华南信无心赏看,又作闷闷不乐。 良妃见状摆出贤惠之态,轻挽帝君的手臂,温婉劝慰着: “皇上,您消消气。想那九王爷本身就是个风流不羁的人物,咱们莹儿跟着他就不甚靠谱。” 华南信二指揉着酸胀的眉心,叹气: “九叔行为轻狂,静乐言语无状。哎,朕日理万机的,终日为国事操劳,还要每每被家事分神……” “皇上是心怀天下的明君,待瀛国使节入朝参拜事过,您也要保重龙体,好好休养些时日才是。” 华南信幽深的双眸闪过别具复杂之色,阳光下一张俊方的脸面拢起薄薄的阴翳: “那瀛国人素来好斗争强,此番前来必是为昆篁岛的归属,不好对付。说是参拜,实则要与我大羿一较高下。” 良妃一惊: “皇上这话怎么讲。” 华南信哂笑: “据探子回报,那瀛国使节此番带来顶级厨师五人,珍稀食材无数,意欲与大羿皇宫的御厨一较高下。 这两日,朕正吩咐御膳与司膳二房加紧演练,届时应战绝不可丢华南氏的颜面。” 良妃晶莹的美眸晃动几下,恍而想到了什么。 “皇上,臣妾听闻云妹妹的厨艺最好,她也曾在后宫亲自露过手艺,自说手上有份奇特的食谱,里面提到许多稀奇食材的烹制方法。 臣妾想过,与瀛国人比拼厨艺的事,莫若交给云妹妹。” “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朕……” 华南信步伐一顿,思忖后频频摇头: “不可。云汐体弱多病,天花才好没几日,朕不忍心她继续操劳。” 良妃隐去神色之中的寒冷,和颜道: “这后宫里的女人,从皇后到选侍,关起门来是皇上的妻妾,对外则是皇上的臣子。 眼下国家需要,作臣子的理应尽力,更何况瀛国使节入朝几年只这一次,双方比拼厨艺也就这一次。 您若不好开口,臣妾去求云妹妹便是。左不过女人对女人,才好说话。” 华南信缓缓低眸,摆了摆手: “不必了,朕亲自去问云汐吧。” “臣妾遵命。” 良妃恭卑颔首,红唇卷起歹猾的笑意。 第八章 加料的御酒 天光微沉,华南信驾临景阳宫。 步入正殿,云汐正病恹恹的歪在罗榻上。 她那巴掌大的小脸上粉黛擦得不多,眉眼倦倦的没有多少神采。 烛火闪耀,澄明的光线为她玉肤雪砌的面容踱上了温婉的轮廓。 一副清水出芙蓉的清新质朴也是种异样的美感,带着勾魂摄魄的诱惑力。 察觉到帝君深邃的目光中丝丝的痴恋缠绵入骨,挥抹不去,云汐轻灵的腰身一旋,巧妙避开他的眼神,缓步到桌案前为他添茶倒水。 华南信见了,紧走几步拦住: “别忙了,在朔风堂就已经喝过了。” 他握了她的手,深深看她,眉心眼角积蓄的柔情弥漾开来,叹道: “爱妃身子又不爽利,可传过太医吗?” 云汐浅浅摇头,轻笑一声: “臣妾无事,不需麻烦太医。” 事实上,还未侍寝便被晋了妃位为云汐再次敲响了警钟,让她不得不在终日里处于高度警惕之中。 从永露寺回到宫里,她吩咐勒霜在宫里各处安插了眼线。 那些看似普通的宫人,什么扫地的、修枝剪花的,还有打更巡逻的,平日里就会在皇上时常经过的地方多做留意。 一有风吹草动,这些人就口口传递想尽办法将消息带到景阳宫,让云汐提前做好准备。 今日皇上刚从朔风堂里出来,御驾直奔景阳宫的路上,便有人抄捷径跑到景阳宫通风报信,连带将朔风堂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云汐。 帝君垂目,发现满桌尽是些新鲜稚嫩的菊花苞,几只椭圆的瓦罐、两箕白花花的糯米,三四枚造型浑圆的不知名的东西。 帝君捏起一枚,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 “这是什么?” 云汐笑答:“酿酒的麦曲。” 华南信诧异: “爱妃要做什么?” “臣妾午寝后去了御花园,采回一些些菊花。想着再过一月余就是重阳节了,那时皇上可尝尝臣妾自酿的菊花酒味道如何。” 菊花酒,在《珍撰琳琅录》中有所提及。 取新鲜糯米用清水泡发,拌入菊花瓣,放入竹屉上灶蒸熟。 米熟冷却,投放粉碎的酒曲,搅拌均匀挪入瓦罐。加适量清水,放置闷热处发酵几日。 滤出糯米渣、花瓣碎,所剩的白色微浊浆体,便是甜酒。 华南信的怜惜之情幽幽钻出心底,溢出眼眸,叹息: “此季午寝过后暑热未消,爱妃逛园子必是着了暑气,不难受才怪。” 云汐对他眨眨眼睛,装做讨好样: “让皇上担心,是臣妾的罪过。” 华南信挥手召来知棋,让她把一桌狼藉收拾出去。 自己撩袍落座,伸手扯住云汐不放,将她按到他的腿上坐好。 知棋与岫玉两人喏喏的拾掇桌面,皇上一进景阳宫就迫不及待的对她们主子动手动脚,这让她们满心惊忧却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退到殿外去了。 云汐容色还算沉稳,因提前接到消息,对此番帝君的来意心知肚明。 帝君自女人身后探出小臂箍住她腰枝,将线条优美的下巴轻轻抵上她的颈窝,轻抿的唇瓣勾出暧昧的弧度: “云汐,近日朕为瀛使入朝的事务繁忙,不能及时过来看你,你想不想朕?” 四指变得极不安分,轻巧一挑探入女人的锦花团簇衣襟。 狭长的眼目缱绻含笑,眼波缠绵宠溺,顷刻掀起深邃无底的漩涡,将人的身心吞噬。 “皇上,臣妾怕痒……” 云汐莞尔娇笑,清音颤颤若水,旖旎养耳。 她隔衣按住男人炙热的手掌,聪慧的避开他的挑逗。 帝君不甘,又用粉红灼热的薄唇轻蹭女人的耳廓,温柔细语撩人脸红心跳: “干嘛还要拒绝朕?朕就是想看看,爱妃天花大愈,身上可留下什么疤痕没。” 云汐猛然意识到当下情况危急,脑中快速寻觅着对策。 转身,玉臂弯扬勾住帝君的颈子,媚眼如丝,妩媚含笑。 酝酿积蓄的情绪瞬间呼之欲出,帝君眸色恍惚,正要继续下去,云汐忽然话锋急转: “皇上,臣妾今日逛御花园时看到园子里面彩车花棚搭筑得奢华精巧,真叫人心情大好。 臣妾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恢宏庞大的游园阵势,跟着皇上也是大长了见识,臣妾三生有幸。” 华南信被个小女人的一张蜜嘴夸得飘飘欲仙,又见她长睫盈盈的眨动,顿时被这副温顺又娇弱的模样催起了万千情动。 弯起一只臂膀搂住小女人,帝君浅声道: “爱妃喜欢就好。待瀛使入朝的第一晚,园子里还有盛大的焰火表演。那时朕与爱妃携手同赏,可好?” 云汐只觉胃腔里阵阵排山倒海,霉得就快要呕出来,脸上还要持清素乖巧的姿态,将粲然明眸赧然闪转,娇羞的开腔道: “臣妾谢过皇上。” 华南信这时神色黯然几分,握住女人玉样的小手,贴上他的半侧脸颊,长叹一声。 云汐心下了然,佯装不明,困惑询问: “皇上有什么烦心事吗?” 华南信坦然望向她: “云汐,朕确有一事相求。” 唇畔的笑纹见深,云汐莞尔: “请皇上明示,臣妾自认能力有限,可为了皇上,能效力之处臣妾愿竭尽所能。” 华南信清眸一亮: “爱妃一定可以。此番随使节入朝的还有瀛国的五名皇家厨师,他们想与咱们的御厨一较高下。朕想让爱妃主持赛场,你为主厨,亲自掌勺。所需助手几名,你说一声便是。” 云汐暗自冷笑。 她早就从线人口中得知,派她出战瀛厨是良妃苏瑁给华南信出的鬼主意。 那个是非精惯来多嘴多舌,心肠歹毒。 若只看表面,良妃向帝君推荐顾云汐,让她得以发挥自身长项应战瀛国皇家厨师,便是给了她顾云汐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 可宫里的线人也有交代,此次两国厨师比拼关乎到华南氏的皇族荣誉。 赢了,便在情理之中。 若是输了,保不齐那狂傲自大的东洋瀛人便会借机向大羿发难,争夺昆篁岛的归属权。 云汐不傻,明白若她接了这趟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果真输了比赛惹出后续的麻烦事来,她就会被万夫所指,成为引发战争、致百姓颠沛流离的千古罪人。 这良妃工于心计真是讨厌,仅仅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轻松松就将个大包袱甩给了她顾云汐。 苏瑁,若他日寻得机会,我必除之! “爱妃,你在想什么?” 华南信发觉云汐颔首许久沉默无语,眯细的眸中恍有凌厉的精芒迸出,深感不解。 云汐逐的敛神,回以绵绵浅笑: “没什么,但不知那瀛人带来的是些什么稀缺食材,皇上可收到消息吗?” 华南信稳笃答道: “今晚朕在你宫里用膳,会命御膳房以那些食材入膳,将所作菜品呈到景阳宫来。爱妃尝过,来给评判一下。” 听帝君又说在她宫里用膳,云汐当下心慌意乱。 可他前来总归是为国事,量他此刻也没心思再对她做什么。 云汐轻浅的点头,等待宫人们传菜。 —— 天光大沉,月色苍茫。 御膳房里白气氤氲,暖雾沉浮。 女使们正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将一道道精美的御食纳入食盒,交到传菜的内侍手中。 门前人影一晃,静乐郡主手提樱桃粉蝶鸟牡丹曳地裙的大摆,翩翩走进御膳房。 刘司膳疑惑着看了看女孩,即刻笑迎,不忘谄媚道: “什么风把郡主给吹来了?这衣裙穿在郡主的身上,真是好看。” 静乐娟秀的弯眉似有千层霜雪,就算在温澄跳跃的灯火下也是久久凝结不化: “姑姑在忙什么?” “皇上在景阳宫用晚膳,正吩咐奴婢们传菜呢。您这是……?” 静乐诡谲一笑,阴冷摄人: “没大事,太妃老祖宗想吃你们房的一品酥了,叫本主过来取些。” 刘司膳咧嘴笑成个大瓢,点头哈腰: “有、有,才做得的,奴婢去拿。” 女官转身走进里间。 静乐向四下紧张的看过,小手哆哆嗦嗦探入胸襟,取出一枚纸包打开。 深吸一口气,她往案上那阳雕双龙戏珠图纹的翠玉酒壶里兑了些药粉,接着将纸团攥入掌心,颤身向后退了两步。 刘司膳手提食盒走出来,见女孩脸色不太好,关切的问: “郡主,您这是怎么了,身子不太舒服?” 第一次做这偷鸡摸狗之事,静乐紧张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没、没……” 她摊开双手摆了又摆,讲话吞吞吐吐。 刘司膳将食盒递去,善意道: “这边烟火味道太重,呛人,郡主带上点心快些去见太妃吧。” “……多谢。” 静乐局促侧目,向那加了料的酒壶看过一眼,转身跑出远了。 第九章 消息可靠吗? 夜幕四合,月光轻浅洒落,像是为景阳宫奂美的院落披上银白的纱翼。 白日里积蓄的暑气已然退散,偶有一两阵风,隐隐带着清凉花香。 大殿正中,对拼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精美的膳食。 什么蒸羊羔、精馏蟹肉、三鲜鱼翅、炖鸭杂、焖鹿筋,金丝烧麦、奶子如意卷、蜜饯樱桃、果酿藕、鲜花锅子、八宝丁儿。 一道道玉盘珍馐色泽光艳饱满,那香喷喷的鲜美之气萦绕鼻端,无不引人垂涎。 锅子正中设有小炭炉,铁篦上码着几块拇指大的肉段。 小太监手持银镊子,对肉段不停的翻烤。 炭火正盛,伴着“滋滋”的烤炽声,大大小小的油泡不断从肉段里面冒出来,滴落到了篦子下面。 满室都是肉熟的独特芳香。 镊子夹了两块烤熟的肉段滚上酱汁,分别布到帝君与云汐的食碟里。 华南信对座上的美人一笑: “爱妃,你来尝尝这道炙子熊掌,味道如何?” 云汐夹起,轻咬了半块。 熊掌经火烤,本身的肉质已被高热逼出了多半。 如今外焦里嫩,细腻如膏的滚在舌上,除了品得一嘴的粘稠甜酸酱汁味儿,倒也吃不出旁的来。 华南信见她垂目不语,夹了自己碟里的那块送到嘴边微微吹凉,递向她,满眼的宠溺: “爱妃张口,从前作王爷那时都是你喂朕,眼下也给朕个机会。” 云汐内心好不嫌弃。 她并不爱华南信,面对那块经他吹过的食物,她打心眼里抵触,如何还能接过吞咽得下? “臣妾谢过皇上,只是这道炙子熊掌,难道就是御膳房为厨艺比赛准备的菜品之一?” 云汐微微摆头,故意打岔。 华南信放下肉段,不明所以: “是啊,怎么了?膳食五道,此为其一。” 云汐清滟的眸光横扫一桌的佳肴,问: “其他四道,是哪些?” 华南信吩咐道: “梁缜。” 大太监恭身,用公筷分别选取了距云汐座位最近的三道菜,每样夹取一些盛入食碟,奉到云汐手边。 接着,他又为她舀了一碗白汤。 云汐认得这三菜,它们是响油鳝糊、蓉花鱼片和清蒸瑶柱。 响油膳糊,是将油烧热后爆葱香,再投入焯水后的新鲜鳝段、佐料进行爆炒的做法。 这道菜鳝肉鲜香,口感浓郁,因其上桌后盘中还在发出噼啪的蹦油响声而闻名。 蓉花鱼片,就是将鱼肉剔骨,切片下锅与蛋白液同炒,再勾芡,缀以配菜。 此道菜汁明芡亮、口感细腻软烂,且最为考验刀功和摆盘的手法。 成品上盘时,鱼肉的摆放形似盛开的芙蓉花,因此得名。 清蒸瑶柱,便是将瑶柱与鱼翅配豉油蒸熟的做法,与前两道菜的做法比起,做法相对简单。 云汐将这三道菜逐一尝过,轻嚼慢咽间姿态优雅。 不得不佩服,御厨到底是厨师中的顶级佼佼者,其手作的菜品无论刀功、品相和口感,以及烹饪过程中对火候的拿捏都可谓精准无缺,诚然无可挑剔。 云汐端碗,品了几口汤,眉心微有疑惑的轻蹙: “皇上,不知这道白灼汤所取食材是什么?” 华南信微笑,目光转向梁缜。 梁缜谄谄的勾唇,语出阴柔: “云主儿,您这话算是问着了。这道白灼汤的主料用的乃是新鲜的肺鱼,它可是瀛国人最喜食的鱼类。 这肺鱼的内脏存有剧毒,拾掇起来也是费劲。 皇上与主子您食用的这条肺鱼是由御膳房里经验最丰富的厨子小心处理过,汤得了也由她先行试过,主子尽可安心。” “原来如此。” 云汐殷笑着落了玉碗,微闪的眸光再次看向那四菜一汤。 想来御膳房的安排也算合理。 炙子熊掌、响油鳝糊、蓉花鱼片、清蒸瑶柱以及白灼肺鱼汤,乃集合了厨艺界的烧、爆、炒、蒸、炖五种烹饪手法,每样没有重复。 再以食材珍惜而论,确属上乘之作了。 然…… 云汐的眉间缓缓印出一个川字,华南信见了,容色微微紧张: “爱妃,这几道菜有何不妥处吗?” 云汐摆摆头: “皇上,这四菜一汤委实属于人间的美食,色香味无懈可击。 但是,探子们的消息不是说过,瀛人此次入朝带来数多的珍缺食材。 可眼下臣妾看着,熊掌、黄鳝,这些对于咱们天朝厚土而言,诚然是再寻常不过的食材了。” “你是说,那消息不准?” 华南信诧异,缓缓沉了剑眉。 “臣妾不敢妄断,还请皇上恕罪……” 云汐心头不安,起身便要下跪。 “这是做什么,朕没有怪你。” 华南信笑得大度,抬手扶了她,眸光软软的融化开来: “爱妃心思缜密本没有错,你倒是提醒了朕。 那瀛国属东海一岛国,所带食材必以海品居多,又怎会携什么熊掌、黄鳝之类。 不过,刚刚你尝的那道蓉花鱼片,所用食材确是瀛人们最爱的萨门鱼。” 若非这次厨艺比赛关乎大羿的国体,对于双方谁输谁赢才不会如此上心。 专注的思忖片刻,云汐笃然: “为防意外,臣妾还是多备几道菜品为妙。” 华南信神色大喜,翻手就将这聪慧迷人的小女人抱进怀中。 “皇上!” 云汐被男子那灼灼其华的目光吓得心头凌乱,又不敢做出太强烈的抗争,只得由他横抱在腿上,娇嗔着咛了声。 悱恻缠绵之情在帝君年轻俊方的脸上逐的深邃,他有力双臂紧箍着她,不准她轻易逃脱。 炯炯眸光中的脉脉温情化作大网,牢牢锁住她嗔羞不退的面容,调笑: “作了朕的妃子,还不愿让朕碰你一下?” 云汐拿着撒娇当做武器,嗓音婉转娇弱如莺啼,愣是让人发不出脾气来: “您这是碰了一下吗?求您放臣妾下去吧,托皇上的福今儿个见到这么多好菜,臣妾还想着再吃些呢。” “好,爱妃吃爱妃的,朕抱朕的。再不行换回来,朕今晚也亲手给爱妃喂一次饭。” 两只捏住女人的尖美精致的下巴,帝君正欲低头索吻,殿外突然传进几声对话: “奴婢见过静乐郡主,皇上正在里头陪着娘娘用膳呢。” “哦,没事,本主、本主只是恰巧走到了这里。” 是知棋与静乐的说话声。 云汐窃喜,颈子一扭对门外喊: “可是莹儿来了?外头热,快叫郡主进来吧。” 华南信瞬间就像是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的放开了小女人。 静乐挑帘而入,怯怯的目光暗含一丝紧张,向帝君与云汐分别施礼,尔后急急的驱向了桌上的翠玉雕龙酒壶。 那御酒被她亲手下了佐料,而今她必须亲眼看到帝妃二人对饮,才能安心。 “朕不是方才说过了,你不可以走出朔风堂!” 华南信又一次被搅了好事,心生烦闷,手持金箸夹了口菜送进嘴里。 女孩默默垂下头去,喏喏道: “皇上,莹儿、莹儿知道错了,待莹儿向您和云妃告罪后立刻就回。” 云汐起身含笑,亲切的拉住女孩: “莹儿来得正好,本宫与你皇帝哥哥正在用膳,你快快入席与我们同享。” 这不省心的女孩被九王爷言辞拒婚后大闹了王府,云汐已有耳闻。 她倒是有些敬佩女孩的魄力和勇气。 努力争取自己幸福本没有错,可错就错在她爱错了人,不该招惹到别人的夫君。 静乐窥了云汐一眼,浅浅回应: “莹儿不饿,这次是莹儿不对,不该惹皇上生气。莹儿愿亲自为皇上与云娘娘斟酒,还求皇上既往不咎,饶过莹儿这次吧。” 言毕,女孩探向酒壶的五指微有颤抖。 擅自在御食里下药,这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 可为了九叔,为了再次争取一把,静乐索性豁出去了! 抓起酒壶倒满两杯,静乐将第一杯奉向帝君,容色卑微: “皇上,您请。” 华南信望着她轻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颗心总算踏实了大半,女孩旋即端了第二杯敬向云汐。 云汐柔美一笑: “本宫多谢郡主,然本宫天花才愈,日后还要筹备厨艺大赛,稳妥起见近日便不饮酒了。” 华南信赞同道: “罢了,这杯拿来,朕替你。” “哦……” 静乐容色一沉,心中好不失望。 两杯酒下肚,华南信心情大好,赞叹: “好酒!” 转头看看桌边站立的女孩: “莹儿啊,你回去吧,先在朔风堂里呆上几日。瀛使入朝的那天,便是朔风堂解禁的日子。” “莹儿遵命,先行告退。” 静乐转身向殿外走,一丝狞笑悄然绽于嘴角。 ps:肺鱼,古代对河豚的叫法。萨门鱼,即三文鱼。 第十章 娶我,或者去死! 静乐在宽阔无人的宫道上一口气跑了许久,直到感觉浑身无力,将要虚脱。 脚步缓住,女孩望向漫漫幽沉的夜空,远远就看到天际苍茫,云层越发积厚,连那一盘孤独的圆月都显得朦胧而失色。 静乐不免心生无尽凄凉。 她感觉自己就是那轮圆月,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前几日勤明殿外她遇到了月西楼,他带她出宫一路至东厂昭狱。 在黑暗的囚牢里面,她见到了七月七女儿节当晚袭击她的那三人。 他们向她交代,是景阳宫的主子授他们金银财宝,命他三人在宫外埋伏,专等静乐郡主现身。 如遇五雷轰顶一般,静乐浑身栗栗而抖,几近昏厥。 那三人的言辞让她深信不疑。 她没忘自己曾经被那妖妃狠抽了三记耳光,也没忘记那女人与自己心爱的九叔在永露寺被指私情的往事。 原来,那女人的心肠竟是如此歹毒! 为得到九叔,她居然收买了市井中最为腌臜的无赖,妄想一手毁掉自己的清白。 难怪、难怪之后自己就被九叔无缘无故的冷落,甚至遭他当众拒婚。 原来,一切都是云妃在暗地里捣鬼! 女孩的两眉间逐渐燃起愤恨的火焰,贝齿紧咬下唇,异样的痛楚好似钢刃在割据着什么。 仇恨与悲切交织,心绪反复跌宕,自是意难平。 经月西楼苦劝一番,她才冷静下来。 她最爱九叔华南赫,即便被他抛弃,她对他的痴情也没有任何减损。 也是这个原因,她不想男子再次被云妃牵连。 最终,她决定暂且隐瞒此事,不会将它告诉皇上。 况且,这件事真要公开的话,对自己的名节也为不利。 晚间那会儿,听闻帝君去了景阳宫用膳,静乐当下认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了。 她携着从月西楼手上得到的助情药溜进了御膳房,在没人注意之时,将药粉全部投进了御酒。 之后的事情进展很顺利,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云妃没能亲口喝下那杯加了料的御酒。 不过也没关系,静乐此时边走边想,好歹那两人之中有一人喝了。 过不了多久那药性就会发散出来,单凭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又如何抗争得过一个体格健壮、武功高强的男人? 想到这里,静乐幽黯的五官凝起一抹阴冷的诡笑,浅尝到了报复快感的心,总算得到了些许的满足。 可一想到自己在昭狱里见到的市井泼皮,记忆便会不可抑制的回溯,将她带回到那个夜晚,那三张在她惊恐瞳眸中放大至极限的丑恶嘴角,声声不堪入耳的浑话,恣意放浪的笑声…… 静乐瞬间顿步,屈辱和不安感如芒在背,让她心惊肉跳。 她变得不堪一击,在沉沉黑夜中双手抱头,用力阖了洇红的两眼,陡的尖声大叫起来。 无数夜鸦受到惊扰,从殿宇的瓦檐高脊上振翅飞起,冲向了星月凄凄的天穹。 “是谁在那呢?” 从一侧宫墙的拐角传出男子的问话,音色靡靡,轻柔缱绻,好似晨间细雨蒙蒙的敲上云石玉阶,随着幽夜里泛着饱和水汽的风,徐徐的汩荡着。 发泄般的喊嚷戛然而止,静乐容色惊愕,惶惶提裙向前猛跑。 勒霜被粉脂盖得如寒白玉髓的面容从那处宫墙旁边一闪而出,鸦青的曳撒几乎与黑夜同色。 他极目远望,眸光沉肃的向着那道轻盈哀伤的身影所消失的深邃宫道彼端,注视了许久。 …… 静乐跑进朔风堂的那刻双脚急刹,纹丝不动的像是遭遇了定身法。 那个被她日夜爱着恼着、思念着却也痛骂着的银发男子,此刻正真切的站在她的面前。 有风贯入,吹得门帘晃动。 桌案上,烛火噼啵跳跃,火花作响。 “……你怎么来了?” 静乐目光呆呆,片刻对他瓮声的问了句。 突然暗自窃喜,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她,可见对她才是真上了心的。 这位银发男子确是华南赫本人。 那日府邸大门被砸引来不少百姓围观,纷纷交头接耳、品头论足的。 华南赫当时气疯了,直接将女孩推到台阶下面,无视她的楚楚可怜,对她不管不顾。 后来冷静下来,华南赫也觉后悔。 毕竟对方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现在的年纪就和云汐刚进东厂的时候一样,并不该受他如此苛待。 “我过来看你,”华南赫手上拿着一只小巧的白玉瓶,清俊高贵的面容笼罩着笃然的笑意: “莹儿,那日是我急躁,是我不对。也不知你伤到哪里了,故而过来给你送瓶药油。” 失忆的两年里,浑浑噩噩之时都有这女孩的悉心陪伴。 这种界于情愫与守护的朦胧情感,总叫男子的内心存留着一丝不舍。 即便铁石心肠,也始终无法做到对她彻底的心狠。 他的踌躇让她悲伤失落的一颗心重燃了希望之火,她含泪的水眸变得光辉闪闪,悲喜交加: “你终是关心我的,九叔,你还爱我,对不对……” 她扑到他的胸前,伸臂勾住他的颈子,生怕他再跑掉,絮絮叨叨的哭出来: “太好了,九叔还爱莹儿,九叔不会抛弃莹儿,九叔还会娶莹儿……” “别这样,莹儿,放开我,你听我说!” 男子两手抓起她的肩头向后推,与她彼此身体分开。 “莹儿,我们以后…都不可以这样。” 如冷雪飞霜般肃然的一张脸,半是熟悉、半为陌生,让女孩完全愣住了: “九叔,你说什么?” 外头隐隐的雷动,星月无光,要下雨了。 “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女孩仰头,面色如纸,怔怔直视男子幽深墨染般的凤目,笑靥带着悲凉的讽刺。 那双凤目的主人,再不复昔日的柔情。对她,只剩了冷酷与淡漠。 烛火,在男子的眉心跃跃跳动。 他盯着她,语顿半晌,仍极力维持着口吻上的温雅耐性: “莹儿,就当是九叔对不住你,日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可我不想欺骗你,我同样希望,回应你的是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的心。” 将玉瓶包进女孩的掌心,华南赫深叹一口气,转身就走,不带任何留恋。 “你上哪儿去?等等,你是不是要去景阳宫找云妃!” 背后,女孩厉声责问。 华南赫眉头郁然蹙起,头也不回的答: “不关你的事。” 恢复记忆之后,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顾云汐一人。 纵然觉得对不起静乐,可爱情从不能勉强。 唯有在以后的日子为她诚心祝祷,希望她早些遇到属于她的良人。 一记破碎声起,华南赫诧然回身。 是静乐盛怒下摔了玉瓶,一地的碎屑和药油狼藉。 女孩单手背后,一步一顿的向他走近,哭得红肿的两眼冷到可怕。 “华南赫,你太过分了。你亲手伤害了我,再假惺惺的过来送什么药油,你到底视我为何物?!” 女孩一手按在心口,恶狠狠道: “现在你给我听好,我的伤不在身上,而是在心里啊!是你,是你亲手在我心上插了刀子!是你把我的心割到支离破碎,任它鲜血淋漓!药油根本治不好那道伤,你明白吗?你明不明白——” 一道阴风来得突然,亏得华南赫自身武功不凡,微微侧步退开攻击。 对面,静乐手持剪刀,目光冰封坚定仿若最为冷利的刀刃,凝固着杀戮之意。 眸光咄咄,没有丝毫退让或者可以转圜的余地,望着他一字字道: “华南赫,娶我或者去死,你选一样!” 第十一章 知棋,替了她 夜沉沉的皇城上空,一道闪电划过。 雷声炸响,暴雨倾盆。 “我再问一次,华南赫,你要不要娶我?!” 静乐郡主凄声大嚷,遍是泪痕和雨水的小脸在闪电忽明忽暗的映射下,青白交织,悲愤欲绝,五官狞然的骇怖。 “…你再问几次,我的回答也一样。” 华南赫蹙眉,目光绕过女孩泪洇洇的面庞带着沉甸甸的歉意。 又一袭冷风自沉寂追来,丝帛割裂,右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即刻蔓延开来。 华南赫急转旋身,低头向那伤口淌出的粘稠温热看去,神情惊撼无度。 眸光错愕的抬起,缓缓视向静乐: “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华南赫此刻悚然而困惑。 这两年所受连心血盟的保护,他身体上的任何病痛,不是全都转嫁到了云汐的身上吗? 刚刚他左躲右闪退避静乐的攻击,就是害怕肢体被利器所伤,让景阳宫的云汐再次承受流血和痛楚。 可是,为什么…… 今日,此时此刻,他竟然在自己的身体上见到了久违的鲜血。 伤口丝丝拉拉、逼到肌理深处的疼痛,无不提醒着男子,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静乐两腮挂泪,怔怔注视男子流血的大臂,注视那些从他每条指缝间溢出的鲜红,“啊”的尖叫着扔了剪刀。 “九叔,你怎么……”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肌肉寸寸抽搐,仿佛对那男子正在品味的切肤之痛感同身受,泪水滂沱: “九叔,你不是…从来都不伤不病?” 华南赫脸上恢复为淡淡的神色,一丝苦笑凝在嘴角: “快别哭了,这是九叔欠你的。本来还担心日后该如何补偿你,这下好了。 这一剪子下来,倒可了却我心上的负罪感。莹儿,从此,你我互不相欠。” “九叔,不…不要走!” 女孩浑身惊颤不已,跌爬着冲进无边的雨里,从男子身后展臂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放声哭号: “不要抛弃我,九叔!天地那么大,我爱的人就只有九叔你啊——” “……” 男子倏然鼻翼发酸,被雨水浇湿的眼睫没命煽动。 他一声不吭,麻木的弯腰,两手微微用力就分开了桎梏。 女孩看着他毅然决然的离去,瞬间眼泪止住,伏在雨地里大笑起来: “华南赫,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很想去景阳宫对吗?是啊,快去看看吧,皇上正在那儿陪她!” “你说什么,皇上去了?” 华南赫步伐一乱,顿住身形。 一种不妙的感觉像是藤草,漫无边际的滋上心头。 静乐幽幽冷笑,眼中光芒凶残: “是啊,皇上在。这种鬼天气他进了景阳宫就不会离开。过了今晚,云妃…就是皇上的人。” 有冷凛的怒意划过眼底,男子拔腿就跑。 “华南赫,我恨你,我要诅咒你和那女人,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带着无限的悲怆与恨绝,被大雨无情的压制了。 —— 此刻的景阳宫正殿大门紧闭,宫人们在廊下一字排开,双手拢在衣袖里,颔首站得规规矩矩。 女人的尖叫、呵斥声,男人含糊不清的话语以及撕碎衣衫的声音嘈嘈杂杂,正从殿里源源不断的向外涌。 半刻前,帝君华南信饮下半壶琼浆,很快就觉五内阵阵燥热,周身一种如虫蚁攀爬游走的难耐感将他体内深处某种渴望唤醒,瞬息催至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当即面色绯红,醉眼迷离,趔趄着起身倒在云汐的坐椅一侧,探出灼灼如火焰的双手,对她不规矩起来。 云汐浑身打个激灵,慌忙闪避抗拒。 大太监梁缜是宫里的老人儿,经验十足。 眼瞅着那男女二人姿势不雅的厮缠在一起,从桌前直滚到地上,难解难分的,他立刻明白了什么。 挥手示意侍膳的宫人们离开,急得阴柔的嗓音越发尖利: “快、快,快到外面去,赶紧的……关闭殿门。” 窗根前,知棋被自家主子绝望的呼喊声惊得心口发寒。 十指攥得紧紧,她挨近梁缜,怯怯问: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皇上与主子吃着晚膳,怎么就……” 梁缜抿嘴一笑,眼神嗤过掌事: “说你没见识吧?今儿个皇上高兴,多饮了几杯需发散出来,临幸你家主子便是她的福气。赶明儿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就跟着你们云娘娘享福吧。” 知棋眸中发热,慌忙低头。 她知道自家娘娘根本不愿服侍皇上,不愿做他的女人。 她人此时就在里头,受华南信的纠缠,该有多么恐慌、无助? 抬头观天,梁缜扬起嘴角笑道: “这场雨下得也是极好,天公作美啊!” 正了头颅,他看看知棋和小磊子: “得,这个时辰该是内阁们在勤明殿外候着与皇上议瀛使入朝一事,看来皇上今夜走不出景阳宫了。咱家现下要去知会阁老们,随带着安排仪仗明日来接皇上上早朝。” 这里就有劳二位了,先前你们跟随教习嬷嬷一日,该知道事后服侍云娘娘的规矩吧?” 知棋一番点头讨好,容色谨慎恭顺,恨不得马上把人撵出景阳宫去: “梁公公且放心,我和磊公公自会办妥一切。” “嗯。” 梁缜含笑点头,两眼眯成个月牙,带领帝君的仪仗撤离了。 正殿里云汐的哭泣反抗幽微下去。 岫玉和宫人们在外急做一团。 知棋紧咬牙关,二话不说把外身的衣裙、簪环首饰快速的褪了下去,又散开一头秀发。 “姑姑,你这是干嘛?” 岫玉到底年轻,愣愣看着掌事一身亵衣亵裤,不明所以。 知棋神色肃冷,一手一个拉住小磊子和岫玉,态度决然: “我来替主子,你二人帮我!” 小磊子容色一震,逐的踌躇: “可、可你……” 知棋急得立了眼眉: “来不得了,救主子要紧。她平时待咱们不薄,眼下九王爷不在,咱们要替他护好了主子才是!横竖皇上喝醉了,一时也分辨不出。” 小磊子心乱如麻,砸拳把心一横: “等会儿冲进殿里先把蜡烛灭了,知棋去缠皇上,岫玉跟咱家搀主子出来。动作必须快,谁也不准出声。” …… 华南赫在风雨里没命奔跑,一心只想尽快冲到景阳宫。 迎面,勒霜擎伞拦住他,话音颤巍巍的,底气明显不足: “王爷,三思。” “拿开,云汐需要我——” 华南赫愤然打开手掌,对他暴吼: “你也知道皇上正在景阳宫?为何不早报与我知?!” 勒霜颔首,面颊发红,却在这时发现对方右大臂上流血不止的伤口。 “您受伤了?” 勒霜神情一搐。 他很清楚眼前的男子受过某巫术的护佑,该是金刚不坏之身才对。 不加思索,勒霜抬起加紧的二指,分别点中男子肩头与小臂的穴位,为他止血。 华南赫的语气依旧焦炙: “本王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所以才要去见云汐啊!” “您千万不可冲动!” 勒霜不管不顾,横臂去拦。 华南赫猛的翻脸,反手一巴掌甩上勒霜半个面颊,厉声道: “我警告你让开,我最不想和你动手!” 油伞落地,浸在雨地里滚出半个弧度。 勒霜眸色黯然,靡靡低声诉说: “这次事发突然,任大罗神仙也无法再阻止。如今计划俱在有条不紊的进展,奴才劝王爷着眼大局,莫再节外生枝。” 华南赫难以理解勒霜的冷血,愤怒挥臂,一记吼声冲云: “大局、大局,你们都有你们的大局,凭什么牺牲云汐!” 凤目氤氲之中,有水光淋漓: “几年前,我就是因为自私到只顾及自己的大局险些失掉云汐、失掉这个世上最最宝贵的东西。 这次不会了,我不会再瞻前顾后。他华南信若敢动我的女人,我就当场宰了他!” 第十二章 争执起 华南赫、勒霜一前一后跑到景阳宫。 勒霜在高墙外留守,华南赫则翻身越入了宫苑。 雨势渐收。 刚进内庭,就见廊下围聚成团的宫人们。 正殿的窗棂乌七麻黑,叫人无法看清里面的状况。 华南赫瞬间一颗心吊到了嗓眼,额头的青筋根根跳起。 大步流星奔到廊下,不由分说就要推门闯入,被几名宫人死死的扯住,好说歹说劝着。 他们都是勒霜安排下的,对云妃和九王爷的关系心知肚明,因而不需任何顾忌。 华南赫急得火冒三丈,哪里肯听。正做挣扎,殿门蓦地打开。 云汐一身华服凌乱,鬓发蓬乱,被掌事磊公公和宫婢岫玉搀扶出来拐过暗影,正对上华南赫惊灼灼的面容。 她满脸泪痕,眸光涣散不明,就连和自己此生最爱之人一指相遥都已辨认不出,剧烈抖擞的右手只知死死的握牢一枚金簪,不肯松懈丝毫。 这是她反抗施暴的过程中,体力衰竭时从地上摸到的。 无法脱离华南信的魔掌,绝望中的云汐正欲自裁,突然四下一黑。 接着,她被人连拖带拽着一起往外逃。 磊公公一壁用力掰开云汐僵硬无温的五指夺下簪子,一壁低声安慰: “主子,没事了。您看,九王爷、九王爷就在您跟前儿呢……” 从殿里不断涌出男女的喘息沉吟,声音交杂,令人闻之脸红心跳。 华南赫心底剧痛,紧紧抱住云汐,惊魂未定的眼神射向窗棂: “谁…里头是谁?” 岫玉神伤垂面,磊公公平滑的脖颈抽搐发紧,隐隐作痛,红了眸子道: “是知棋……皇上喝醉了,那丫头情急中冲进殿里,替了主子。” 云汐躺在华南赫的怀里,经湿冷的衣襟一激,幽幽缓过神来正听到这句,情不自禁的幽咽失声。 华南赫心情黯然,将拥抱的力度微微加重,吻痕炙热的熨在女人的发间: “云汐,我来了,别怕,不哭……” 磊公公此时挺直了身形,凛凛的扫看众宫人,压低的声线带着一丝厉色: “老规矩,今晚的事谁敢说出去,咱家就将他活埋!” 年轻的内侍宫婢们惶惶颔首,喏喏称“是”。 岫玉拿来浅樱色的并蒂花鸟描金刺绣大氅盖在云汐身上,磊公公在一侧引手,道: “王爷,快带娘娘到配殿歇会儿。等会儿正殿里完事,主子还要回来继续做戏。” 下人们的维护和忠心触动了男子的百转柔肠,凤目中浮起一层水雾,涟漪潺潺滑过每位宫人的面孔。 华南赫哽声: “多谢你们,今日你们对云汐的恩德我华南赫会铭记在心,他日定当犬马相报。” 磊公公抱拳作拱: “王爷快别如此。时间紧迫,奴才头前引路,两位主子随奴才来。” 华南赫横抱起身躯绵软溃于无形的女人走入配殿,坐在床头,接过热茶。 云汐偎在男人胸前,哆哆嗦嗦喝过一盏,逐渐恢复了精气神。 华南赫俊逸的面容生出无限哀愁,合拢了女人的两手团入自己的掌心里: “云汐,我还是带你远走高飞吧。我快要发疯了,这样的日子我怕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几滴晶莹泪珠从云汐眼角闪落,她苦笑着摇头: “不可。形势如此,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再逃避。只是,委屈了知棋。” 眉心凝聚的悲情如殿外的阴雨靡靡不散,华南赫紧搂她,郁然长叹: “是我没用,还不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云汐,我心里好苦。” 云汐伏在男子胸前被浓浓的血腥气吸引,诧然寻找,便发现了他的伤口。 瞬间容色大变,她抱住他受伤的臂膀,惊呼不能抑制: “夫君,你怎会受伤?怎么会!是谁干的——” 华南赫以温暖的大手轻抚她的脊背,安抚道: “你冷静下来,冷静。” “不、你不该受伤的,血盟如何会失效,如何?!” 云汐情绪波动极大,没完没了,歇斯底里。 “没事、没事,待与华儿的人联络上,我传讯问过便知,你别急……” 云汐湿了眼目:“疼吗?” 华南赫在她额上印了一吻,笑笑: “不疼,看到你便不疼了。 “那你告诉我,你在何处受伤,被什么人所伤?!” 云汐追问,一声急似一声,再不给自己和夫君喘气的机会。 华南赫语顿,脸色窘迫。 “你快说!” “好,我说……” 华南赫搪塞不过,只好老实交代: “那日莹儿跑到九王府大闹,我气急下手有些重,恐是伤到她了,故而刚刚去朔风堂看她。 她原知道我这不伤不病的异能,该是与我闹着玩,谁知就真用剪刀划伤我了……” 目光在女人神情复杂多变的俏脸上徘徊,男子刻意补充一句: “不过,也多亏她说起华南信现下在景阳宫。我感觉很不妙,就追了来。” “她倒是消息灵通……” 云汐眼底闪过一丝阴翳的幽芒。 听闻夫君为了那姑娘才特意进宫,又心甘情愿的跑去朔风堂挨了一剪刀,云汐当即沉眉,神色不悦明显。 微微的别头,贝齿轻咬指甲: “方才我一直想不通,华南信本身酒量不差,不过只是五六杯而已,人好好的坐在那儿怎会突然间疯魔?” 华南赫厉眉冷嗤: “他惯会演戏,想来根本就没喝醉!” 云汐摆头: “他过来只是问我与瀛人厨艺大赛的事,且用膳那时也说等会儿阁老们与他在勤明殿将有议事,必然不会贪杯。 不过,我在抗拒时感觉到很不对劲,他不仅身子滚烫,意识也是恍惚不清的……” “你是说,华南信被人下了不干净的药?” 华南赫惊眸错愕: “可,谁又敢对皇上行此下作的邪术?” 云汐满脸都是鄙夷的笑,眸间蓄起幽冷的寒光: “恐怕,那人下药的目的并非是要暗算他。” “怎么说?” 华南赫心下越发不明,探究的目光注视她缓缓的站起,在殿里踱了两步,气定稳笃的开口: “是莹儿,定是她做下的,不会错!” 华南赫急灼灼的起身追去,难以接受的摇头: “不可能,你干嘛无端怀疑到她的身上?” 云汐急不可待,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眸子映上空旷殿宇里闪烁的烛火,如星光在暗夜之中璀璨清亮: “夫君,你要信我。彼时她曾来过景阳宫,亲自为我和华南信斟酒。 试想,她那般厌我,又怎会无缘无故跑了来。又什么东西不好,偏偏选中那壶御酒? 媚药定是她下的,一定是!” “这说法行不通,莹儿才刚多大,如何懂得那些个腌臜东西?再说她往那酒里面下药,目的是什么?” 华南赫气势坚决,口吻沉定如山。 云汐立时怔在当场,似是浸透了深秋时的寒露,心头渐凉。 明明自己受到伤害,可眼前的男人,却对嫌疑犯显出百般的维护。 云汐冷然,口气生硬越说越急: “你为何如此信任她?她做这事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她一心想作九王妃,在永露寺对你百般维护却遭你拒婚,她就认定了是我阻碍了你们。她往御酒里下药,又亲手给我和华南信敬酒,想要亲眼看着我二人全都中招。一旦我失身,只好乖乖认命,那时便没人再能阻止她啊!” 华南赫望着女人怒意氤氲的芙蓉面,表情有些委屈。 待她快言快语、喋喋不休的说够,他一手伸出抱住她的肩,语气柔和的哄劝: “好了嘛,别气了,赶明儿我让小北去查查便知。 我知你不喜莹儿,可她的为人我最清楚。她虽刁难任性本心却不坏,断不会有这般心机。” 云汐愕然睁圆了眼: “赫,你的意思是说,我因为讨厌莹儿,才对她有所针对?” 今夜的顾云汐,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她抬手直指殿门,五官隐痛决绝,双目如电冷峭道: “你可想过,我能够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站在你的面前,全仗着知棋牺牲了自己。 那个忠心耿耿的傻丫头,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明知不会和皇上有任何未来,却……” 一口气憋在胸腔,提不起,吞不下。 云汐哽咽再难诉说,清泪盈盈而下。 这刻的她陡然承受着一股子无依无靠的感觉,心房如钢刃割据,痛不堪言。 她撑着泪花花的浑浊眸子,将一股子被弃的怒与怨,向着对首的男子悉数爆发出来。 华南赫心头的酸楚顷刻渗至五内,万千彷徨回转牵起眸间一缕颓然的柔软,绵绵的投向女人。 他心疼她,却对静乐深信不疑。 他讨好的再次接近,手指在云汐光滑的颈子上流连着。 她却不再领情,侧身一退再退,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华南赫感觉异常疲惫,面对跳跃不定的烛火中发出细若有无的叹息: “云汐,我非是向着莹儿说话。只是这两年都是她一直陪着我,我认为我很了解她……” 一声冷嗤打断他的坚持。 云汐测然颔首,唇角勾起,眸底冷焰迸裂咄咄的摄人: “王爷说的极好,云汐收教了。云汐今时才知入东厂陪伴王爷的那些年,都不比郡主陪伴王爷的两年光阴!” “你又胡说什么——” 缈然笑意兀的烟消云散,华南赫眼底猩红,再也忍无可忍,持着沉痛与焦灼的表情对云汐拂袖呵斥: “一听说你有事我不顾一切的赶过来,你却偏要用这些混账话来撕我的心!你想解恨?好,我可以立刻冲进正殿里手刃华南信!” 语顿须臾,眸光一寸寸的软下去。 他神色黯然: “我之所以信任莹儿,是因为她真的很像少女时期的你。是我亲手伤害了她,这丝信任就是我现下唯一能够给予她的,难道你还要剥夺了去?” 心底轰然崩溃,云汐颤颤而立,倔强的噙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肯轻易流落。 心口起伏跌宕,她狠狠咬牙: “你走,以后不需再来。” 强留已无意义。 华南赫沉沉阖眼,再次打开时,眸光已由温转凉: “好。” 殿门大敞,配殿里一时寂静下来。 大雨停歇了,有淅淅沥沥水线不断垂到檐下,坠为细细的水帘。 云汐立在门前,独自迎着幽风习习,承受那入骨的寒凉。 第十三章 杀了他,我就是你的 静乐郡主站在廊下,百无聊赖的看着房檐的积水一滴滴淌落,将潮湿的花土渐渐砸出深浅不一的小坑。 头一次有种感觉,深宫里的夜,是如此空远漫长。 风过,吹得宫灯摇曳。 女孩缓缓抬头,注视着黑暗中那仅有的一点光亮。 心房似被利刃贯穿,品味着清晰彻骨的痛感时,她兀然想到了什么。 快步跑回到寝殿,静乐一番翻箱倒柜,终于从杂乱的物品堆里寻到了那只蜻蜓荷灯。 还好灯笼没有破损,静乐捧住它左看右看,放下心来。 眸光定定的望着它,随即忆起了那个人。 指尖抚过灯绸,那柔软光滑的触感,像极了他温暖的大手掌。 她搬来长凳站上去,将点亮的花灯挂在了廊下镂空雕花的镶板一侧。 静乐郡主这一刻心虚莫名。 明知那个人教她在廊下挂灯的做法是在消遣她,而自己偏要选择在此刻信他的做法非常愚蠢,可她还是鬼使神差的照做了。 静乐想,许是自己太无聊了,急需找个什么方儿当做寄托。 此后,每晚挂上灯笼站在廊下幻想着某人的到来,对她这个有人生没人爱的人来说,该是不错。 自我安慰着,静乐学着小时和玩伴过家家的游戏,把对面的空气当做那人,两手叉腰开口说道: “大哥哥,你来了?” 接着,跨步跳到对面,她将声音放得略微粗狂,比划着: “是啊,我会法术,用意念感知到你挂灯笼,就掐诀赶过来。小妹妹,你找我何事?” 提裙一转身,她又把身份转换成她自己,强逼自己掬起一丝浅笑,甜声对着空气说道: “我想你了,那日分别以后,你过得可还好?” 庭院中“扑棱棱”的一声惊起,是夜鸟翔空,唤醒了女孩。 她呆呆的独立一刻,凉薄的叹了口气。 确实,好无聊啊…… 抬头看着那迎风回旋的花灯,粉碧描金纹饰被烛火照得莹亮,华彩夺目。 然这等的华丽和璀璨,终不能安抚受伤的女孩,她冰冷的心依旧无所依托,没着没落。 “我本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能够感知到你点亮了花灯很想见我。没想到你比我更有能耐,居然知道我会法术这个秘密,简直了不起,值得表扬。” 背后的掌声来的猝不及防,静乐迅速回身,被那熟悉的兔子面具惊得一个趔趄。 男子慌忙赶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娇躯,声音带着歉意: “吓到你了?对不起。不过,我真高兴你终于点亮了灯笼,这说明你还记得我。” “…大哥哥,你、你真的找到我了……” 静乐口中讷讷,只知对着那人面具眼孔后方清皓如月辉的眸子发愣。 那人露在面具下的优美_唇线抿出轻浅的弧度,打量过她,温和道: “你淋了雨,先进去换身衣服,我等你。” “大哥哥,你会武功对吗?” 女孩沉眸扯住他,一对冷厉的瞳光闪出诡异的色彩: “帮我杀个人,帮我杀个人!” 看到他,女儿节那晚的不堪画面接着就涌上了脑海,将女孩此时所有的甜蜜、惊喜与欢欣在一瞬间化了去,只留下了滔滔无边的仇恨和怒火。 男子怔住,嘴角抽动,掩在兔子面具后的面孔看不到表情。 修长的玄衣身影在映上金粉灿灿的廊柱,在隐隐摇摆的花灯之下。 他的语气,难掩焦灼: “想杀谁?为什么?” 女孩水雾沉浮的红眸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字的咬出: “九王爷,华南赫。你别问我为什么!” 见他身姿冰封般的伫立,纹丝不动,女孩再等不及,几步逼至咫尺间。 眼波流转,盈盈浮动缈向兔面: “你帮我杀了他,我就是你的。” 踮起脚尖,静乐将一吻,印上男子线条清晰的唇瓣。 面具眼孔的后方的眸子炯明瞪大。 蓦地一股力量推出去,静乐郡主窄窄歪歪退后,险些跌倒。 她手扶廊柱,神色清冷诡谲,唯有那张稚嫩却不失剔透无暇的脸上,不显一丝羞态。 眼光冰寒幽冷,女孩仰天狂笑: “哈哈哈,何必要装样子?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等价索取,除了这条身子,我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答谢你。” “我不会帮你杀人,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早知你会堕落如此,我当初何必救你!” 男子冷然低喝,口吻愠怒。 见她抖动的长睫上凝出晶莹的水露,兔面敛了周身的怒意,叹息道: “不属于你的爱情如同掌中砂,越是抓紧,它便流逝得越快。你何不放过自己?” 静乐微微一愣: “你…你知道……?” 他浅浅一笑,声线柔和: “你的事我都知道,信不信由你。” 静乐郡主诧异,视线半垂暗自忖度。 再抬高时,庭院里已成空廖。 “大哥哥,你在哪?” 静乐郡主的心骤然像是失重,空了一角的感觉极不好受。 她跑下走廊,围着四壁的高墙不停寻找,看遍了花圃、树后。 旋身之际,全神贯注的女孩就被另一副面孔再次吓到: “啊!月、月督公……” 月西楼鹰隼般敏锐的目光自一侧高墙收回,锁定女孩,挑眉质问: “那人是谁?那个被你叫做‘大哥哥‘的,是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认识……” 静乐心跳如同擂鼓,两手颤颤压在心口上,目光躲闪。 “不认识?那他如何会与你深夜幽会?夜入皇宫,不是刺客就是贼!郡主,这罪名你可承担得起?” 月西楼负手冷斥。 对面的女孩一个哆嗦,怕到极限,摆手解释: “你不要怀疑他,他是好人,女儿节那晚就是他救了我。可他始终戴着面具,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啊。月督公,请你相信我。” “哦?” 月西楼闻言手指捻动,气焰收敛了些。 慢步上前,他围着瑟瑟发抖的女孩,目光凶狠: “你别给我耍花样,你别忘了,往御酒里面下虎狼之药的人是你。景阳宫那位可是头母狐狸,今夜吃了亏,明日就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而你呢,简直是蠢笨到了极限。做了暗事还敢跑到景阳宫去再出手。这还没完,你还偏要把皇上的行踪透露给九王爷。 生怕暗事不会变成明事,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的头上!” 女孩明眸睐动,反复思索幡然觉悟,一时间花容失色,就快要哭出来。 “月督公,你要救我。绝不能让皇帝哥哥知道那药是我下的,你可万要保下我!” 她在阉人的脚下匍匐,抱住他的大腿,哭诉哀求。 月西楼弯腰挑起女孩的下巴,冷笑凝在嘴角: “要想今后相安无事,你最好和我一心。把你和那男人的事,全都告诉我。” 那人现身必戴面具,每每故弄玄虚骗得了静乐郡主,却蒙不过他月西楼。 那家伙,该是郡主认识的人,而且,还是宫里的人…… —— 勒霜回到庑房,黑暗中褪下便服,换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官袍,这才点燃了火烛。 妥善藏好面具,他又从置物柜里取出一只长方形的小木匣,坐到桌边在灯火前轻轻的打开。 红绒的衬布里躺着一枚珠花,年代微远,那些玳瑁彩宝光泽乌蒙蒙的,显然有些褪色了。 勒霜手托珠花,幽深的眸光迎向曳动的烛火。 思绪渐远。 那年闸口决堤,大水淹了家园,年少的他跟随难民远走他乡,途中一场瘟疫,让爹爹染病身亡。 地方施粥,可他太过幼小,好几次都被疯狂的难民挤出远远。 饥病难忍,他又累又困,倒在一处墙角。 是那声如银铃的女孩让他重新睁了眼。 当时,她六七岁大,肌如晨霞照雪,云髻婉丽,眉生翠翘,一颦一笑皆是天真明媚,迤逦着韶华光耀。 “大哥哥,你生病了吗?” 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想要靠近却被乳娘阻止。 听说是饿到昏厥的灾民,女孩当即吵着叫下人去自家伙房拿干粮。 抬手摘下一枚珠花塞到他脏兮兮的手里,女孩甜美的笑容好像林间的风铃花: “给,拿去吧,用它可以换钱。” 那年,他记住了这个女孩,海宁郡穆家的千金,穆芊莹。 —— 勒霜从回忆中回神,痴痴看着珠花流丽的光影,食指反复触着被她吻过的唇,叹声凄迷: “莹儿,我该如何救你?” 第十四章 醋意大发 天色破绽,冉冉阳光化作万缕晴丝漫天及地的铺撒下来,斜照着射入窗棂。 华南信是被梁缜的尖细嗓子唤醒的: “皇上,时辰到了。” 浅紫的刺绣帐顶,用密实彩线绣成富丽华美的团花样,金丝线的描边熠熠闪光,直刺人心。 这床幔、这绣床是…… 华南信侧头,就见那小女人静静坐在床头,身着月白撒花暗纹寝裙,长发披垂,乌黑如瀑。 “云汐?我们昨晚……” 男人温柔的声音难掩惊喜。 昨夜醉酒的记忆虽是恍惚,可他还没醉到完全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的地步。 小女人闻声回头,素面如玉,眉色晗烟,两眸盈盈似一泓清水,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楚楚婉约,娇羞柔弱,惹人心生怜爱。 外头,梁缜再次提起嗓门催促起来,声调渗着无比喜悦,听起来有些油腻: “皇上,云主子伺候了您一宿,眼下是您更衣上朝的时辰了。” 他这只皇上贴身的哈巴狗如何不知,自家主子眼馋景阳宫云娘娘不是一天两天了,为她耗了许多时间和钱财,如今可算是把人吃进了嘴里。 “云汐,过来。” 华南信不理梁缜,眼底满是挥不去的柔情,靠近身去抱她入怀,勾唇带出一点坏笑,倾诉在她耳畔缠绵: “谢天谢地朕没有做白日梦,你终于做了朕的女人,从此你的一切都会完完全全属于朕了。” 云汐颔首低眉,抿唇沉默,眸中有一瞬的冷光。 这刻的她忽觉讽刺。 从来君恩似水,全后宫的女人都在渴望的东西,华南信独将它殷殷切切的给了她。 恐怕他这万人之上的皇帝做梦也不会想到,昨夜在他身下承欢的女子,并非是她。 见她不肯和他对话,华南信怀着一丝诧异,内心蠢蠢欲动又有些不太安分。 指尖挑起一丝乌发,他看到她细长的脖子上青红交加的尽是些红痕和抓伤。 他并不知这些伤痕是云汐为了伪装自己搞出来的,只认为昨夜酒醉的自己行为疯狂: 感动满满,帝君的目光凝住,低声诱哄着: “昨晚是朕不好,不该对你太过粗暴了。云汐,朕体谅你,你也要原谅朕,你实在让朕等得太久了。” 云汐终于回以淡淡一笑,举头,粲然的眸色暗纳一丝邪魅: “皇上,臣妾是您的女人,只要您尽兴就好,刚刚臣妾只是担心昨夜头次侍寝会伺候不周。” “怎么会,爱妃最好了……” 华南信咧嘴,乐得心花怒放。 昨夜头颅昏昏涨涨的,自己摸着黑确实翻来覆去的几番折腾,直到精疲力尽睡了过去。 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世上最快乐的事,那种酣畅和欢愉的感觉到底与和其他女人时的大为不同啊! 被华南信紧紧抱着不松手,云汐真担心他一个高兴大了,再不管不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小心的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 “皇上,眼下时辰不早,您快些去上朝吧。昨夜您宿在臣妾宫里,已经让阁老们空等,今日不好再误时辰。” 华南信目光黏_腻在女人娇柔妩媚的容颜上,扯住她不放: “朕真想把你带去上朝,云汐,朕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皇上莫要说些孩子话,”云汐对他撇嘴,将脸一转向寝阁外面吩咐: “来人,伺候皇上更衣。” 小磊子奉来龙袍金冕,云汐起身正要动手服侍,被华南信拦下。 他笑意温润,托住女人香软的手吻了吻,和言道: “你昨晚累到了,多睡会儿,朕有空就来。” “臣妾多谢皇上……” 云汐低头向手背快速看了眼,笑意冷漠牵强。 送走了帝君,云汐吩咐岫玉帮她洗面梳妆,说是等会儿将有贵客登门。 小磊子和宫人们一旁数着,主子清洗那只被帝君吻过的手,光清水就换了不下十盆。 不等吃早膳,报事的太监进殿说,妙音阁的仪仗到景阳宫来了。 云汐抬手托了托发鬓的簪花,澹笑沉稳: “看,贵客到了。” 慧贵妃严装走入正殿,眉眼清冷,气势凛凛。 云汐穿了一身湖蓝软烟罗,外夷进贡的丝料,是以初生的孔雀细绒捻入天蚕冰丝织就,轻如蝉翼,再用起光的莹白与翠色丝线绣出梨花茂叶,间以米珠萤石为配。 此刻暖风穿堂,那华贵的衣裙飘摆绚烂,裙上梨花半开,轻丽的回旋,可见草叶葳蕤,缠绵细致。 她那头乌髻被芳芬的头油拢得一丝不苟,数枚花钗彩宝配色精妙,光彩赫赫夺目。 女人容颜美如桃花,晶莹无暇,让慧贵妃注目之时不禁心下隐隐生痛。 原来帝王的荣宠和恩泽,竟可让一个女人如承沐了雨露的花朵,如此艳丽的盛放? 不可抑制的怒火,滋上心头…… “姐姐快坐,妹妹正想着用过早膳以后,就到姐姐宫里问安呢……” 云汐笑吟吟的说着,向慧贵妃执手引座。 醋意大发的女人骤然一记转身,一个耳光抽向云汐。 云汐早就料到女人会发疯如此,秀腕一扬接住了对方的手掌。 紧接着,她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怯怯问: “嫔妾有何错处还请姐姐明示,嫔妾也可死的瞑目了。” 慧贵妃冷冷撤回手臂,盯着她咆哮: “你不配叫本宫‘姐姐’,郑宛若,你果然诡计多端。 你这里假意向本宫示好,信誓旦旦说着对皇上无心,挑得相府与东厂互斗,那边却把皇上哄上了你的绣床,如今你还要本宫如何再信你!” “姐姐,你真是冤枉妹妹了。” 云汐嘤嘤抽泣起来。 时沅卿忿忿不绝,脸上怒意不减: “昨晚内阁六位要员冒雨进宫,久候于勤明殿外,皇上却宿在了你的景阳宫。你魅惑君王误了朝政,不思悔过还敢口称冤枉,是不是想逼本宫动用后宫刑罚?!” 昨晚时相随其他五位内阁辅政大臣在勤明殿等了许久,最终等来的不是皇上,而是大总管梁缜。 能够让皇上撇下要紧的政务不理,晚膳刚过人就直接歇在了后宫,可见她云妃的本事。 时相对着倾盆大雨蕴了一肚子火气,随即将消息带给了女儿,慧贵妃得知自然坐不住了。 云汐向小磊子使个眼色,掌事出殿,很快取来一枚翠玉酒壶。 云汐身形匍匐,端着柔弱卑微之态,嗓音细细软软: “姐姐有所不知,臣妾自知昨晚皇上约了内阁重臣们商谈国事,晚膳那会儿又怎敢独占着皇上。 那时皇上饮酒过半,突然就把持不住了。 眼下这壶里的御酒还剩了一半,姐姐若还信任嫔妾,打开壶盖闻闻便知。” 慧贵妃半疑着揭开玉莹莹的盖子,向壶里小心张望一下,随即鼻翼凑近。 眉尖紧蹙,女人捂鼻将酒壶拿得远远,脸色憋红再次怒视地上小女人,眸光如剑: “郑宛若,你好大的胆!为争恩宠你竟然往这酒里下了脏药!” 云汐嗫嚅着唇: “姐姐,您又错怪嫔妾了。嫔妾又不是几岁的孩子,做事如何不懂深浅?怎会为得恩宠就做出损伤龙体之事。 想来这御酒由御膳房一路送来,再经梁公公之手呈到御前,嫔妾何以得时机往酒里下药? 再想,嫔妾真有那不堪药物,事后怎不销毁罪证,还要拿出它来给姐姐看?” 一语道破关窍,慧贵妃冷静下来,缓缓踱步: “你说的原也有些道理……” 躬身拉起云汐,女人声线微变,有一丝柔和: “究竟是谁,竟如此胆大?” 云汐轻笑摇头: “姐姐,我倒是有个办法,可找到那个借势意欲离间你我的人。” 慧贵妃凝眸:“该怎么做?” 云汐扬声: “岫玉,去将这壶酒送往太医院,记得往人多处走,不怕绕路。” “哎,你还想将事情闹大?让旁人知道皇上昨夜被人下了药,这对你的名声也为不美啊!” 慧贵妃拉住她,摇头否定。 云汐笑得安然清素,似成竹在胸: “昨夜御膳房来人撤去残席,嫔妾刻意留下这壶御酒。那人既做下这见不得光的事,等不到证物一夜必然睡不安稳。 姐姐,嫔妾打赌,这壶残酒定送不到太医院田太医的手里。” 第十五章 热闹没贪上 应主子吩咐,岫玉带着半壶御酒出去不大会儿,就和掌事磊公公一前一后折回来了。 岫玉秋水俏丽的容颜上怒气沉甸甸的压了一层,气咻咻道: “回主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奴婢端着那酒壶才出景阳宫,刚经过牡丹园就被个迎面跑来的宫婢撞翻了,翡翠片子碎一地,您看看我这衣裳前襟,全染了那腌臜的酒香味儿。” 云汐向慧贵妃转面,笑意清冷稀薄,随即再看岫玉: “可认清那人没有?” 岫玉嘟嘴,磊公公跟上一步,垂手道: “主子,奴才当时就跟在岫玉身后,奴才认得那婢子,正是赵婕妤宫里的织巧。” 慧贵妃霍的倒退,听得一颗心高悬,沉面耐不住性子: “原是赵婕妤做下的!” 云汐轻笑,摇头道: “姐姐,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后宫佳丽三千人同侍皇上,有谁甘愿冒险给皇上下药,将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磊公公勾了勾唇,颔首: “主子英明,奴才知道那织巧在宫里头还有个对食……” 结了对食,那男对定是个太监。 话不在多,点到为止。 慧贵妃缓缓的垂面,明白了什么,表情是从没有过的灰心丧气。 踌躇片刻,她先握了云汐的手,面带悔色: “妹妹,确是姐姐冲动,错怪了你。” 云汐暗自冷笑,外面儿端着柔顺恭敬之态,两眸却是幽清淡薄,向一汪不可见底的深潭。 将慧贵妃扶上主位,亲自奉上香茶,她笑得体恤而大度: “姐姐说的哪里话?嫔妾也曾爱过,才会被你的执着所感动。 嫔妾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姐姐深爱着皇上,故而比旁人更为紧张他的一切。像你这样的感情,嫔妾自愧不如。” “妹妹……” 与她相互凝视之间,慧贵妃被她一番温醇深厚的话语感染,催得满眼泪起,唇瓣巍颤道: “从前姐姐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莫要与我计较。以后本宫只信你,我们姐妹一体同心,再不要生出间隙了。” “好。” 云汐渺渺答着垂眸,眼底幽光闪过,隐隐的寒凉。 宫婢突然进殿通传,说良妃带了众妃们过来了。 昨夜皇上进了景阳宫就没再出来的消息时沅卿能够得知,那后宫的其他嫔妃们自然也能得知,且对于那些好听事的主儿们还会得到更多的消息,那就是一大早上慧贵妃连早膳都没用上,便先带人直奔了景阳宫。 那位仗着父亲是内阁首辅,素日以后宫之主自居。 别看外表端顺温婉,内力就是个醋坛子。 皇上前脚离开景阳宫,她后脚就杀了过去。甭问,一准为了兴师问罪去的。 良妃收到贵妃离开妙音阁的消息后,身心振奋,当即脑中就构想出了一副宏图: 两个女人在景阳宫的正殿里大打出手,互啃互撕,直斗得乌髻蓬乱、簪歪钗斜,身上绫罗寸裂、衣不遮体。 良妃捧腹自笑了好一刻,心说,还想什么想啊,冲过去看看热闹呗! 接着她就召集了其他嫔妃,大伙风急火燎,一路赶来了景阳宫。 “你们这么早都过来做什么?” 待众妃礼毕正身,慧贵妃手举茶杯,挑眼觑向良妃,眸中轻浅不明的流光牢牢摄在了她那神色微有僵硬的妙脸上。 良妃干巴巴的笑了笑,不可思议的分别看了看两侧玫瑰椅上的贵妃和云妃。 乖乖,这两个人今日莫非都吃错药了不成? 一抹疑云浮在良妃心头。 这两个女人为争圣宠,早就是面不和来心也不和,怎么今儿个居然坐到一块堆,相安无事的喝上茶了? 预想的二女争夫,大打出手,血溅当庭的场面都没发生? 这,不能够啊! 云汐素白的指尖抚着缠花茶杯的边沿,弯弯的眉眼瞄着良妃,眸色分明缥缈却带有灼人的力量,刺得对方体肤疼痛,不敢轻易与之对视: “良姐姐在看什么,嫔妾宫里有何不妥之处吗?贵妃娘娘现下问话,姐姐因何不回?” “哦,是嫔妾糊涂了。” 良妃以帕子掩口,遮去满面的窘笑: “今日本该合宫参拜,嫔妾们听闻慧姐姐一早就到景阳宫来了,就一同过了来,想着到景阳宫给慧姐姐请安,正好也可看望云妹妹,真是一举两得,呵呵。” “也对…” 慧贵妃与云汐相视一眼,两人皆露出得体的微笑。 慧贵妃微微扬脸,居高临下的目光瞟过下首一个个艳如桃李的女人,语气暗含一丝威压: “说来咱们后宫也有喜事一桩,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云妹妹昨夜侍寝,本宫念她身子大安不久,委实辛苦,便一早过来看望。 本宫既有协理后宫之权,趁今时大家都在,便把丑话说到前头。 往后姐妹们同在后宫服侍皇上,自当相互扶持,以早日为华南皇氏开枝散叶为己任。 本宫最见不得那些暗事欺心、捧高踩低的鬼把戏,故而你们都要把心思给本宫放正些,可清楚了吗?” 眉毛一挑,犀利的目光凝向良妃。 再蠢的人,都清楚这多事的女人带领一帮子女人过来,到底为了问安,还是为看笑话。 良妃拢手恭立感知到厉害,身躯一震,低眉顺眼不敢搭话。 云汐即刻起身,假惺惺的下跪。 众妃看到,跟着跪倒,齐呼: “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一上午,众妃在景阳宫里用的早膳,之后回到各自宫里歇着。 云汐随岫玉走进耳房。 知棋身着素衣,正躺在床上不动。 听到门响,张望时挣扎着坐起身来。 “主子,您怎么来了?您看这……奴婢也未梳妆,实在……” 掌事面色惊慌,盈盈的目光左右闪转,东看西看找寻外衫。 见她眉心紧拧,额头泌出层层细汗的虚脱样貌,不难想象昨夜她以完壁之身次次承受华南信受邪药加持出的疯狂,该有多么的痛苦。 云汐还未走到床头已泪湿了眼眸,膝头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主子您这是干嘛啊,您起来,岫玉,快!” 知棋面色惊白吓坏了,和岫玉用力扯住云汐两条胳膊,企图阻止她的下跪。 云汐正色一拜之后自行起身,慢慢坐上藤椅,泪幽幽的看向知棋: “不用慌,你受得起本宫这一跪。若没有你,本宫眼下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知棋安然一笑: “奴婢就是个下人,死不足惜。是您还拿我们当人看,对我们这些下人简直太好了。” 岫玉立在一侧,忿忿道: “主子,磊公公昨夜就问过御膳房的人了,确认静乐郡主曾经进过御膳房。 刚刚贵妃在,您何不直接供出郡主她来?这下好了,壶碎了,罪证没了,那郡主日后岂不要更加嚣张了?” 云汐表情冷淡: “御膳房的人只能证实郡主进过御膳房,那么多双眼睛也没谁真正看到是她揭开壶盖,往那酒里下药。 若然让时沅卿将郡主捅到御前,先不提华南信是否会为此事严惩郡主,且说咱们打草惊了蛇,反倒会让躲郡主身后的人警惕起来,看穿了景阳宫与妙音阁的联盟。” 云汐与知棋携手: “本宫平日总教你们凡事要伺机而动,轻易不可露出锋芒。眼下,我们每个人都要暂时忍下这口恶气。知棋你信本宫,一旦机会到了,本宫必会为你讨个公道。” 知棋笃定的点头: “奴婢最信主子,奴婢现在也有些贴己话想对主子说,不敬之处,还望您莫要怪罪。” 云汐拍拍她的手背,浅笑: “你我主仆一心,你但说无妨。” 她美艳绝伦的脸面淌在一壁幽光里,微微的阴翳蒙上五官,带出神色的一丝憔悴。 知棋看在眼里,反拢了云汐微凉的手,言语中肯: “主子,奴婢虽说近身伺候您的时间不算太长,然几年前奴婢跟着裕娘娘,多多少少也知您与王爷在东厂的那些事。 您和他走到今天,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眼下一个郡主又算得了什么? 或许,她的命运多少和王爷相似,那他们两个在一块顶多算个惺惺相惜罢了,那种情分如何抵过您与王爷的伉俪情深?” 语顿,她的叹息如轻轻一缕风: “昨晚的事岫玉都告诉奴婢了,您不该为了郡主与王爷心生隔阂,更不必为了奴婢和王爷置气啊。” 云汐脸色灼灼,哑口半晌,才吭吭哧哧的道: “本宫当时就是气不过,他当年身为东厂提督,办案可谓一绝,如今八成人老了便糊涂起来!旁人稍微动动脑子便会猜得到的事情,他如何就想不明白?” 知棋会心一笑: “您要人家把事情调查清楚,总该给他些时间吧。” 主仆正在低语密谈,扣门声响起来。 “主子,奴才能进来吗?奴才给您带了好东西来。” 即便不见磊公公的脸,光他他抑扬顿挫的调门,也不难想象他此时正当春风得意时。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至于把咱掌事公公乐成这副样子。” 岫玉得到应允打开门,磊公公“吱溜”蹿进屋来,身形好似灵活狡猾的泥鳅。 他的手上,是一篮红艳艳挂着露珠的野玫瑰。 云汐立刻哑口,羞红了整张脸。 知棋坐在床边“噗嗤”一声,挑眼打趣道: “瞧瞧,时辰一到,有人自然查明了真相,立刻以花来传情了。主子,且消消气,原谅王爷这回吧。” 云汐哂笑不语,指尖小心的避开花刺,拈起一朵鲜花凑在鼻下闻着。 磊公公借势一步,压低了声音: “主子,奴才方才与勒公公见过了。勒公公让奴才带话,他已抓到良妃的把柄,就等您的一句话了。” 云汐眸射冷芒,笑意邪魅: “好啊,那就拜托他,先把那惹人生厌的苏瑁解决掉。” 第十六章 拉尚书下马 乌夜沉沉,一双双锐利的目光隐匿在大羿京城的街头巷尾,炯明如猎鹰般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他们正是特务机构东厂和北镇抚司的暗卫,奉皇命在东岛瀛国使节入朝的前夕沿街巡逻,日夜不停,以及时清理那些意欲借此时机为祸朝廷的乱党,为己任。 这夜,东厂百户长、番卫,北镇抚司锦衣卫、皇宫司礼监内侍,二百多人都在同一晚上好似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晚有条百人的神秘水车队伍向东郊而去,而不是去往历来的西郊取水。 据之后市井的花边新闻说,在那队水车的木桶里所盛之物不是别的,而是些腐臭的血水和衣衫。 那夜,实则是东厂提督月西楼秘密进行的大规模肃清行动,意在清理潜藏于朝廷中枢缉查机构的细作们。 之后,这个小道消息在京城之中越传越凶,待传到帝君华南信的耳中早已脍炙人口了。 …… 勤明殿,灯影阑珊。 “魏安,魏安!” 华南信紧皱眉头,脖子抻长对外面大喊。 梁缜匆匆忙忙小跑入殿,颔首恭谨,小心的窥一窥帝君: “皇上,小魏子…两天没见人了。” 华南信沉沉怒哼,把龙袖一挥: “他月西楼如今越发会办事了。行动开始以前,朕一再告诫他封锁消息、封锁消息,如今却搞得满城风雨,就连大内的秘药‘化腐散’都被那些贱民传得有鼻子有眼,还叫朕这个皇帝怎么做!” 梁缜跟着叹气,沮丧道: “谁说不是呢。眼下小魏子回不来,难不成也是遭了那药,早就化成血水被倒进东郊清河里了?” 华南信狞目欲裂,狠狠的攥拳道: “他月西楼阳奉阴违朕暂且不理他。 他欲借此次行动清剿那些官员布在东厂的眼线,朕也可对此装聋作哑。 然,让朕知道他动了朕的人,朕绝对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 景阳宫。 云汐正在灯下翻看娘亲的著书《珍撰琳琅录》,掌事磊公公凑近,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云汐听了冷然一笑,眉色淡淡: “华南信奸诈多疑,越是距他最近的人反而不会轻易被他相信。 咱们之前稍微在背后做了点动作,他就急成了那样,赶明儿的事接踵而至,有他气到爆肝的时候。” —— 天色微白,礼部尚书府外早早候了轿子。 今日是迎劳瀛使的日子。 所谓“迎劳”,就是由典礼官率乐队仪仗,将外邦使臣风风光光接入使馆下榻的过程。 卯时中,礼部尚书时书安官袍利落,端步走出了府邸。 他要赶到皇宫午门外与礼部、鸿胪寺官员、大典仪仗回合后同赴璐苑,去接瀛国使臣入驻京城东江巷使馆。 尚书府门大开,时书安被小厮们簇拥着,正欲上轿,迎面过来一名女子。 此人二八年华,容色娟秀,婉约绰轻盈,身上穿杏色雪纱襦裙,斜挽螺髻。 她怀中抱个襁褓,里面的男婴睡得正熟。 看到时书安,女子清眸之中水波飞舞,娇颤颤柔弱弱的唤了声: “老爷。” “你…!” 时书安立时眸色惊忡,心头好似重石砸落,“咯噔”的一下。 “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而立之年的男子手扶轿子横木,身子陡的虚软,晃了两晃。 女子低眉,音色娓娓: “妾身从出了小月子,已有两月未见老爷一面了。” 说着,她单臂托住襁褓,一手伸出去够时书安的衣袖。 哪知他反手一挥,冷冷的撇开她,表情厌恶反感: “本官已为你租了院宅供你安身,你不好生呆着,跑到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女子跪地哭诉起来: “老爷,前日东家就将那院子收回了,府上的人也有一月未给妾身送例银了。 您不想再认妾身,可贞儿总是您的亲生骨肉,您不能抛下他不管啊!” 眼下的时辰街面上人来人往,赶路的、做小买卖的,极为热闹。 不少人被尚书府外的嘈杂吸引,纷纷聚拢过来。 与此同时,来七八名女子从街头跑过来,个个容颜艳丽、年华正好,打扮得花红柳绿,走路自带香风。 她们被个半老徐娘带领着毫不客气的分开包围圈,站在尚书府外。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她们,叫了声: “哎,这不是凝韵馆的李妈妈吗!” “哎呦,原来时大人惹上青楼的风流债喽。” 人群里阵阵唏嘘。 一个年轻女人怀抱娇儿,带着一帮子妓院的娘们过来围堵尚书府的大门,背后的事,不言而喻。 礼部尚书时书安气得快要昏倒,身躯颤抖,两袖高扬着大吼大叫: “你们、你们胡闹什么。今日本官有公务在身,没空和你们耽搁,识相的快快散开!” 李妈妈表情云淡风轻,皮笑肉不笑的盯着癫狂的男子,吩咐左右: “还不快把惊鸿给我扶起来啊。” 两个姑娘上前,拉起幽咽不止的女子,到一旁细声安慰起来。 李妈妈两手叉腰,眉目凛立,与时书安脸对着脸,扯开了嗓门: “嘿我说时尚书啊,想当初您看上了我们凝韵馆的头牌姑娘惊鸿,见天儿赌咒发誓的说要为她赎身、要为她赎身。 您包了她那是不假,可包银总有到期的时候。 眼下她生下了您的孩子,身无分文又没地方安身,回我们凝韵馆里也不算个事啊! 今天我带姑娘们来,就是替惊鸿讨个名分。如何安置她们母子两个,当着街里街坊的面儿,你给个说法吧!” 话音刚落,四下的议论声暴涨。 时尚书的脸上立刻红一刻、白一刻,别过头去,气急败坏却也无奈。 李妈妈乘势追击,摊了摊手道: “还有,你这月没支给她月例前,她母子两人的吃喝连代请妈子的钱,总共花了我老婆子五十两纹银。 我今天就是为钱来的。你麻利儿的进府去,把银子给我拿来,不然咱们官府见!” 人群里再次迸出哄闹声。 “我看是谁在时府外撒野呢!” 伴随一记厉斥,大门里走出丫鬟婆子几人,引出最后那位身姿窈窕,体态风骚的年轻女子。 她满身绫罗锦绣,珠光宝气的晃到时书安身边,五指一勾就把他拽到了她的身后。 李妈妈气焰微敛,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过这粉面含春的女子,不屑的笑问: “你是哪位啊?” 那女人一口淬到李妈妈脸上,破口大骂: “啊呸,凭你也配问我?”抬起染着红甲的指头对准惊鸿: “凭她这千人骑万人跨的臭表子,也配向我尚书府要名分!” 第十七章 汪侍郎上任 “嘿,怎么说话呢!” 尚书府外,面对容艳却是凶恶的女人,凝韵馆的李妈妈没有任何惧态。 胸脯挺起如赳赳的斗鸡,向对方抖抖帕子,横眉冷笑道: “看来,你就是这时府的管家奶奶吧?” 对方一掌打开眼前的绢帕,神色厌烦: “拿开,一股子臊味。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堂堂的尚书夫人。那臭表子的院子是本夫人退的,也是本夫人断了她的月钱。 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心里没数吗,拿个不知哪儿弄来的野种,还想吃上我们时家啦,啊?!” 刁钻女人的话太过刺耳,听得名叫做“惊鸿”的女子羞愤交加,抱着孩子又是一阵痛哭。 几名凝韵楼的姑娘们被激怒了,七嘴八舌道: “怎么说话呢!” “惊鸿姐姐生的孩子就是时尚书的。” “我们都能作证,再怀疑就让贞儿与时尚书做滴血验亲。” “对,滴血认亲。” “是啊,滴血!” “没错,我们都愿作证,滴血认亲!” 围观百姓的呼声越来越高。 他们都是身份卑微的普通人,平日里就看不惯官府衙门恃强凌弱。 眼下一方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一方是当朝丞相的亲儿子,这些人自然会向着弱者说话。 时夫人见了,更觉气恼,转身向着门洞里大喊: “你们这群饭桶还愣着干嘛,还不出来把他们都给我撵走——” 一队窄衣短打扮的护院冲了出来,手持棍棒,蛮横的驱赶人群。 李妈妈绝非是个善茬,低下脑袋就往一个护院的大肚上顶,嘴里哭天抢地: “哎呦,我这是招谁惹谁喽。我们凝韵馆里栽培个姑娘容易嘛,我这是又请那琴师又请画师呦。 本以为她出息了让个官宦人家看上了,可生了崽子人家又不认,倒头来要把我这不沾亲不带故的老本吃净喽! 我带着人过来说道理,人家就要打死我!给你,你打,你打死我吧,我老婆子从此眼睛干净喽!” 那七八个姑娘也学着李妈妈的样儿,一边和护院们扭打在了一起,一边尖叫大喊: “打人啦,朝廷大官打人啦!” 百姓之中不少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哪容得下凝韵馆的年轻姑娘们被恶人欺负,何况他们本就仇恨官府。 很快,小伙们纷纷加入了战斗,和时府的护院们撕打起来。 现场顿时变得混乱。 时书安气结,当即就把一腔邪火发泄到了自家夫人身上,手指女人,八字胡须桀桀而颤: “你、你这个无知的妇人,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 那女人本是内阁次辅张大人的嫡孙女,从前做姑娘时就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气? 她尖叫一声扯住时书安的衣袖,追着他不停打,咬牙切齿道: “好啊,你还敢怨老娘。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够了,叫老娘给你擦屁股,如今还敢骂老娘……” 官道对面的茶楼三层,蛊笛坐在视野开阔的雅间里,嘲讽的目光隔着窗纱注视着时府门前的闹剧。 摆摆头轻笑一声,他自语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汐不愧是只小狐狸,比九弟还要狡猾得多。” …… 日晷偏移,已过巳时。 热辣辣的太阳照射了皇宫承太殿前的广场,无遮无拦的刺眼。 因礼部尚书时书安迟迟未到午门,就快误了迎劳的吉时,帝君华南信大发雷霆。 之后派往尚书府打探的人如实回禀说,时大人是因惹上了青楼的官司,如今府外的街面上已然乱做了一团,怕是不能按时赶来与典礼仪仗回合了。 帝君当场暴跳如雷,狠罚了探子。 龙威震慑之下,百官无不惊骇,每寸下跪的身形皆是颤栗不止。 华南赫身着赭红衮龙袍,驱动眸光偷看丞相时凌和丹墀上的慧贵妃。 见他父女二人皆是面白失血,吓得几乎背过气去,男子垂低的俊脸悄然掬起一抹坏笑。 也难怪他这位皇侄儿会在今时疯狂至此。 先前东厂的暗杀行动、还有那非是空穴来风的毁尸邪药“化腐散”,都把华南信和他的王朝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百姓眼中,这位仁宪皇帝头顶的光环已是暗淡无光,成为了暴虐无常、喜杀无辜的魔鬼。 而今瀛使入京迎劳这等的大事再度节外生枝,礼部尚书与青楼女子苟且生子一事,很快就会闹到满城风雨。 那时,百姓嘲笑天家的事可大可小,而误了迎劳的吉时,影响大羿与瀛国的邦交事关重大。 华南赫与蛊笛兄弟两个心里最是清楚,此番将东厂暗杀事件流向市井,又一力安排凝韵馆的姑娘们大闹尚书府拖延时间的背后推手,正是顾云汐。 她这样安排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即由外及里,除陈推新,将内阁逐步换为一己的清流。 大羿朝野,内阁为中枢心脏,东厂是皮肤。 这两样一旦换新,自然可以撼动华南信,控制住整个皇室。 时间点滴流逝。 华南赫似笑非笑,向上拱手道: “皇上,请恕臣直言。当务之急还需派典礼仪仗立刻赶赴璐苑,迎接使臣以做弥补。” 瀛国乃一小小岛国,虽由世袭的王上统治,然其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实权由三大将军把持。 也因王上的懦弱,养惯出三大将军的专横跋扈,目中无人。 这次以使臣身份入大羿的人,正是瀛国三大辅政将军之一的源仓大将。 传说此人性格火爆,是个很不好惹的角色。 想来人家千里迢迢跨洋越海而来,大羿官员却没能按时前往迎接,将人晾在太阳地里暴晒。 时候久了,那源仓大将必是不会高兴的。 华南赫的提示让华南信冷静了几分,沉吟道: “眼下时辰误了,谁去都少不了被那源仓大将借题发挥,一番刁难责难了。” 丞相时凌巍巍匐拜在地,颤声道: “回皇上,若皇上还不弃臣,老臣愿往。” “你给朕住口,朕看见你就心烦。你身为内阁首辅治家不严,真是难当大任!去,把你那儿子领回家去,礼部尚书他不做也罢!” 华南信朗朗铿声,恹恹的挥手。 时凌叩头不断,泣道: “养不教,父之过,是老臣之罪,老臣甘愿受罚。” 眼见时相危了,月西楼看看左右群臣,思量须臾,启奏: “皇上息怒。那瀛国不过一小国,此此入京看似朝拜,实则为与我泱泱大国一较高下。 纵然天朝迎劳有误,也算给了他们下马威。如此,若要内阁首辅亲自去迎倒显礼重了。” 华南赫见缝插针,挑眉: “听月督公的话意,可是要为皇上保荐人选了?” 又见月西楼神情忿忿的看过来,华南赫装作痴癫,捧腹大笑: “哈哈,本王又忘了规矩。好,本王闭嘴。” 华南信冷眼瞥了他一眼,叹气。 这位九叔从疯了之后就无所顾忌,现在形势严峻自己也无暇和他计较。 “月西楼,你可有合适人选?” 皇上发问,月西楼不便耽搁,袅袅眼神扫过文官队列: “微臣以为,礼部侍郎汪灿能当此任。” 汪侍郎多才,行事端稳。 最靠谱的是,此人素来与时党泾渭分明,这正是他月西楼想要争取到的力量。 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华南信眸中一亮,欣然笑道: “你不说朕险些忘了,行止通晓六国语言,自然能担此任。汪行止,从即刻起你就是礼部尚书,快快带领典礼仪仗出宫去迎使臣吧。” 那汪灿年近不惑,官袍加身姿态清雅不俗,颇具儒风。 像是凭空掉下来的金元宝被他捡到,汪灿脸上无波无澜,恍是见惯了大阵势一般宠辱不惊。 端步走出文官队列,他撩袍跪倒,嗓音提高一度: “臣叩谢圣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了好了,快去办差吧。” 华南信确似内心长草,急切的将人派出去了。 皇帝身侧,贵妃时沅卿眉眼愠怒不甘。视着月西楼的瞳中,涌现着恨意森森。 云汐在宫妃队列里亭亭玉立,嘴角衔起一丝微澜。 隐隐侧动目光,便与玉阶之下的华南赫双眸对在一处。 他含笑对她挤眉,眼底绯波跌宕。 她却未曾释怀先前的争执,只冷冷白他一眼,一副傲娇的小表情惹人遐思。 第十八章 甩锅能手 日上中天,广场被日头晒得白茫茫刺眼,使人烦闷难当。 华南信头戴沉甸甸的金冕,周身被层层衣衫裹覆。 在广场上站得久了,整个人不免汗流浃背,不甚舒爽。 他烦郁的抬头,眯眸看看金乌高悬的晴空,随即龙袖“剌剌”一摆,转身进了承太殿配殿。 总管大太监跟随在测。 华南信坐到罗榻上,摘了金冕,又赌气撕扯着斜襟,硬声吩咐: “朕渴了,去奉茶来。对了,把云汐叫进来也歇会儿。” 华南信清楚,以仪仗的脚程,从宫里到璐苑,一来一回也要两个时辰。 按照惯例,迎到使臣,在宣制后仪仗将分为两队,由礼部与鸿胪寺引领。 鸿胪寺典官负责送使臣团队入使馆下榻,供以食料、匹帛供给和日常生活所需。 礼部尚书则带另外一队,直接引源仓大将入宫,受帝君的接见。 此刻,皇宫的承太殿前,由华南信以及众位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们组建的恢宏阵势,自然是为等候接见瀛使源仓大将而设的。 华南信饮茶几口,就闻得殿门那处有轻微的脚步声。 抬眼,只见那冰肌玉骨的小人儿跹步扭进殿来。 今逢大典,顾云汐穿了锦茜色的簇金双层广绫宫装,竖领和裙裾上遍刺如意牡丹团纹样。 头上一顶金丝红宝九翚礼冠,两侧珠翠流苏摇曳生姿。 “皇上……” 与帝君对上眼光,女人福拜,轻浅之声婉转悦耳。 “快过来,坐在朕的身边。” 华南信展臂,见她走得缓慢,含春如莲荷的粉面上淡眉微拢,情知她是站得太久了。 心头一疼。 待小女人刚刚靠近,他就迫不及待的拉住她,将人按到了榻上。 “朕知你站久了必是累到了,特叫你进来陪朕坐会儿。都怪那时书安惹出祸来,才耽搁了许多时辰,连带你跟着受苦。” 帝君望着她那略带倦怠的容颜,眸色缱绻,内心更多出几分怜爱。 云汐柔美一笑,掏出指头长的袖扇为帝君把凉: “皇上消消火,这都不算什么。臣妾年轻,苦的是广场上那群上了年纪的大臣们,眼下末暑,日头正毒。 过几日送走使臣,皇上合该犒劳他们些才是。” 华南信笑着点头: “爱妃言之有理,那就凡四十岁官员者,每人领金五两。” “臣妾代他们谢过皇上厚爱。” 云汐清水眸光闪动,笑得妩媚。 年轻的君王为之动了情,动手抚向礼冠一侧的累丝镶宝金流苏,深邃的目光望着那礼冠上的翚头,话锋急转: “云汐,早日为朕诞下龙裔,朕立你为后,君无戏言。” 瞬间她的脑中一懵。 继而,鬼使神差般的,想起了西夷那巫师口中的预言。 小女人凝神细思之貌惊羞而娇莹,仿如晨间清露,熠熠夺目,浑身无一处不是勾魂摄魄的美。 “怎么,吓到了?怎么不说话?” 目光悄然滑过女人纤细修长的颈子,高耸的云巅以及柔美的腰肢, 满载情愫和强烈的占有欲。 男子像是条贪婪的毒蛇,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不断向她靠近。 “皇上!” 云汐一寸寸退到罗榻的边角,额头渗出细汗,满脑子都在思索如何摆脱困局。 “来,让朕看看你的玉足。站久了定是酸软,朕为你揉揉。” 想起那夜的疯狂,几度辗转起伏都在黑暗中进行。 如今,他清醒过来才有感觉,那时的自己连她身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完全都没了印象。 趁现在等候源仓大将入宫还有些时辰,抓紧办事为上! 不顾女人的拒绝,灼灼大手揪住华丽的裙摆,不加迟疑的一力掀了起来。 好在这身衣裙是庆典的朝服,裙摆之下还有绸缎衬裤。 帝君眼底的火苗更加矍亮,他快速滑下榻去,推开女人阻挡的双手,捉住她的一只脚踝就要剥去鞋袜。” 不速之声遁然打断他的疯狂。 “王爷,皇上正和娘娘说话呢,您不能进。” 是梁缜特有的那尖利嗓门。 “皇侄儿一向待本王极好,不会在意。左不过本王歇本王的,他们讲他们的,谁也碍不到谁,你就让开吧!” 是夫君的声音! 云汐暗自惊喜,救兵来的真是及时。 “吵什么!” 华南信欲求不满,难免发火,扭头大喊的嗓音低沉,如霜雪般凛寒。 华南赫的衣袖翻飞,大踏步入殿,猛然停身。 “皇上,您在下跪?” 俊美的男子凝眸注视女人脚下的帝君,装作吃惊,口无遮拦道。 华南信气急败坏又不好发火,迅速起身坐上罗榻。 “梁缜,带云妃出去。” 华南信眸光逼向皇叔,晴朗的剑眉拢起晦暗的光泽,眼底盘旋着散不去的戾气。 “皇上请恕微臣失礼之罪。臣华南赫参见皇上,见过娘娘千岁。” 华南赫暗自讽笑,脸上还是一派厚赖赖的表情。 方才,他一直都在关注着云汐的举动。 眼见皇上入配殿不多时,她也被召了进去,华南赫顿觉不妙,于是找茬也赖进殿里。 此时,云汐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经过华南赫的身边看也没看他一眼,仿佛这长身昳丽的美男在她眼前如同透明的空气。 帝君机警多疑,夫君的做法虽为救她,却也太过冒险。 故而,她还要端着架势,演戏! 配殿里只剩了叔侄二人。 帝君一对冷冽得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微微柔和下来,向一侧甩头: “皇叔坐吧,来人,赐茶。” 华南赫也不推辞,索性往下首的圈椅上一坐,眉眼嬉笑道: “天气炎热,臣昨晚贪杯多饮了些,经太阳一晒实在站不住了。 这配殿里甚是凉爽,臣还要多谢皇上体恤臣子。” 华南信眸光淡淡,端杯抿口香茶,有一搭没一搭道: “朕知皇叔你素来自在惯了,不喜被约束。然此次瀛使入朝,皇室公亲贵胄都要参与迎礼大典,皇叔且忍耐一二。” 华南赫笑笑: “皇上言重了。微臣虽为华南氏宗亲,可也是您的臣子,如何不该尽臣子的本分。” 华南信眉心拢起一条沟壑: “朕眼下有些担心,迎劳吉时已误,下马威归下马威。若那源仓大将若真借题发挥,未必会让汪灿好过。” 华南赫眸光闪了闪,茶杯放下,拱手: “望圣上明示。” 帝君清俊的面上笑影稀疏如浮云: “皇叔,莫若你即刻启程赶赴璐苑帮衬行止,朕赐你御马一匹,如何?” 华南赫沉吟须臾,眼睫煽动。 很明显,帝君是想把时书安惹出的烂摊子甩给他。 亲王大于礼部尚书,若是两方接洽的场面一乱,他这位九王爷再出面,到时源仓大将就会把所有不满的矛头全指向他华南赫。 他这位皇侄儿,不亏是个甩锅的能手。 莫非,是他看出了什么?目前,还不至于吧…… 这样的揣测,只在华南赫脑中一瞬带过。 男子随即澹笑: “臣倒也无所谓,横竖在广场上傻等也是等,倒不如走上这一遭。可臣向来讨厌宫里那些繁文缛节、有的没的。 就怕到时礼数不周,言语无状得罪了源仓大将。” “哎!” 华南信摆手,笑意隐隐泛寒: “皇叔多虑了。民间有云,恶人自有恶人磨。 朕相信,若是那源仓真就胡搅蛮缠起来,也唯有皇叔出马才能制住他。” “皇上可是暗示,臣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 见帝君一怔,华南赫“哈哈”笑着起身: “如此得皇上信任,臣怎能不亲自跑这一遭?皇上稍坐,微臣去去就回。” 第十九章 下马威 烈日当头,火辣辣的阳光烤得人口干舌燥。 新任礼部尚书汪灿率迎劳仪仗自皇宫出发,一路紧赶,抵达接洽地点璐苑,已近午时。 午门到璐苑官驿的这一路,早就被禁军提前净了街。 又因错过了时辰,瀛使团队未能准点出发,使得此刻净街令并未解除。 十里长街两侧仍由大羿禁军把守,不见一个百姓。 仪仗赶到时,官驿前异常嘈杂。 使臣团阵型凌乱,那些身穿瀛服的武士们围在镇街的大羿禁军身前身后,正在哄闹不止,不断做出挑衅的动作。 天朝大军纪律严明,无人不敢遵守。 即便被对方丢土块、啐口水,禁军侍卫们仍是打不还手,一个个肃面沉止,好像是没有情感和知觉的木头人。 汪行止多才,所精的外邦六语中包括瀛语。 不需翻译,他也能听懂武士们出言不逊。 虽说瀛人暴躁无礼,可到底是天朝误了迎客的时辰。 汪灿强压心头的火气,高高举手示意仪仗停止奏乐,改鸣锣三声。 场面暂时安静下来。 使臣团队里有人说了几句,武士们听到,立刻安静的退回队列,站回各自的位置。 使臣团队最前的位置是架十二人抬的精致木舆,舆中坐一肤白尖长脸的男人,四十几岁,身着瀛国贵族的深紫团窼纹筒袖罗衣、青灰长带,头戴缨冠,该是天皇的辅政之一,源仓大将无疑了。 在这木舆的后面还跟有一架小舆,门格紧闭,里面坐的人是源仓夫人。 汪灿策马出列,在合适的位置停住,下马拱手,表情不卑不亢: “礼部尚书汪灿汪行止,奉皇命迎接源仓大将军。大将军与夫人远渡重洋,一路辛苦了。” 即便能言瀛语,作为大羿的礼部尚书也不能乱了规矩,与使臣对话时开口要说中原人的汉语。 木舆旁是一瀛国的咨客,他立刻把汪灿的话译给了大将。 紫衣小胡子男人身形巍峨不动,紧盯汪灿的两眼带有十足的戾气,好像锐利的钢钉想要将他刺穿。 须臾,他音色低缓的说了几句。 那咨客听了,冷笑勾唇,面向汪灿道: “大将军说,请汪大人下跪,向大将军赔礼致歉。” 汪灿眉心一凛,怒火中烧,板脸回道: “本官是大羿朝廷的四品官员,上可跪天子,下可跪黎民父母。 就算要本官向邦交国的天皇下跪都是自古以来没有的道理,更何况大将军就算在瀛国战功显赫,也始终是天皇的臣子。” 语顿,汪灿一笑,眼光蔑然: “呵呵,臣子跪臣子,更是千古未闻的笑话吧?” 那咨询大惊,三角眸子怨恨的眯了眯,随即将话原封不动的译给了源仓。 “咚”的一声响,木舆里的男人表情震怒,拳头生硬的砸到舆板上,接着“叽里呱啦”又说了什么。 不需翻译,汪灿也知大将军正在为久候迎劳仪仗而恼火。 汪灿神情泰然镇定,躬身对着马车抱拳深拜,以一番流利的瀛语解释起来。 所陈的大概意思是,仪仗并非有意延误了接迎的时辰,而是赶来的半途突然遇天降祥瑞,大队被一七彩光拱拦住了去路。 之后,有白衣天神从云端降落至光拱上。 她自称是瀛国的天照大御神,得知瀛、羿两国互通邦交甚感欢欣,特以真颜与迎劳仪仗相见,望两国邦交之谊恒古长存。 这是汪灿在路上想出的对策。 接洽时辰晚了,如何能够平息那位源仓大将心头的怒火,总需些智慧才是。 以汪灿对瀛国民风文化的了解,他知天照大御神是那岛国人所信奉的神明。 提到大御神,或许可以顺利的圆谎,不至于令暴躁自大的瀛人有的放矢。 汪灿一口漂亮的瀛语确实撼动了整个使臣团,以至于在他话毕后的半晌,对方队列里都静得鸦雀无声。 那小胡子的大将军眸色怔怔,恍似大脑卡壳般的,只管傻看着汪灿,哑口而钦佩。 咨询转头向木舆里面张望了好几次,等待着大将发话。 队后面微微有了些动静,是小舆的门格向一侧拉开,露出身穿霞色樱花图案礼服的娟秀女子,源仓夫人。 听闻有大羿官员能言瀛语,叙述目睹天照神明的经过,夫人极感兴趣,也想要亲眼见见这位天朝的四品官员。 汪灿暗自舒了口气,可算顺利过关了。 这时,内官将大羿的制书呈给汪灿。 汪灿双手接过黄卷,正色视向仓源: “下官即将宣制,请大将军下舆。” 咨客译过,源仓听后悠悠一笑,摆手回复一句。 咨客脸上的表情与那小胡子男人如出一辙: “将军说,虚礼免了吧,请大人即刻宣制。” 汪灿脸上的诚挚寸寸淡下去,化作清凌凌的容色。 “请源仓大将即刻下车。”中原汉语,掷地朗朗。 木舆里的男人依旧我行我素。 咨客见了,对汪灿冷笑,语气刻意高挑: “将军刚才说了,请汪大人即刻宣制!” 汪灿心中的怒火瞬间冲上了脑顶,炯炯眸光毫无阻隔的正对源仓,面色全无畏惧,再次加重口吻: “请大将军即刻下舆!” 瀛国并非大羿的番属国,如若面圣的话,源仓不必向华南信下跪。 可下轿听读制书,是瀛国使臣应尽的礼仪。 而今这位大将军一而再、再而三的发起挑衅,怕不是不把大羿天朝的国威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汪灿作为礼部的官员,自当见招拆招,当仁不让。 僵持不下之际,瀛使团队后方骤然躁动。 十多条黑毛竖耳的猎犬猛的冲将而出,喧吠着四散扑进了大羿的仪仗。 一时间队列大乱,尖叫、哀嚎交叠起落,铜灯、熏炉扔了满地。 街两侧的禁军脸色焦急,无奈不得上级命令,只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的看着年轻的宫人们遭受畜生的撕咬。 汪灿的眼神惊骇欲绝,正要抢步上前忽被一名内官扑倒,才幸免被只猎犬咬伤。 隔着滚滚呛人的烟尘,他听到瀛国武士们狂浪夸张的大笑声。 奶奶的,原来,这群凶猛的畜生是兔崽子们故意放出来的。 一阵眩晕,汪灿气血上涌,不禁眼冒金星,险着昏过去。 皇上提携他为礼部尚书,而他却没能办好差事。 为此,汪灿感觉羞愧。 一道黑影挂着冷风掠过汪灿身边,快如离弦的利箭。 紧接着,是几声猎犬凄厉的哀鸣。 烟尘散开,视野重获清明。 汪灿惊讶的看到,一头猎犬正被只浑身花斑的豹子死死的咬住喉管。 它的周围,几头猎犬倒在血泊里,没了气息。 第二十章 下跪赔罪 京城,璐苑官驿前—— 花豹舔着满口血腥,拱起脊背,上面钱纹的兽毛乍起。 翡绿兽眼环视四周,它发出阴森骇人的呦声。 刚刚还在乱窜作恶的猎犬立刻老实了,幽咽着停止肆意攻击,掉头跑回了使臣团。 “汪尚书,你还好吧?” 骤然沦入死寂的氛围里,沉缓靡丽的问话声唤醒了惊怔失神的汪灿。 身旁,金铃珊珊,马蹄翩踏。 汪灿侧头,只见身边停一俊高的白马。 马上那人衮服赭红,满头银发被紫金朝冠高束,五官如画绝美,丰姿奇秀超独。 金乌从万里晴空投下一缕光线,化作万千流光落在他的身上。 光晕潜移变换,令他在众人的眼中更像是天际降世的神明,清冷,高贵而不可进犯。 “九王爷?您、您来了!” “嗯,皇上命本王过来看看。” 华南赫淡然一句,冷眸始终凝向从使臣团那面逐渐围过来的瀛人武士。 “多亏了有您。” 表情经历错愕到惊喜的转变,汪灿挥抹去额上的汗水,由着华南赫带来的侍卫搀扶起身。 御马终究是御马,那脚程确实优于普通的马匹。 华南赫此刻暗自庆幸自己赶到的太及时了,再晚些,真不知这群穷凶极恶的东洋人会搞出怎样的乱子。 源仓大将在木舆里突然发话,语气沉冷似乎极其恼火。 武士们听到,就像那群斗败的猎犬,垂头丧气的退回到队伍里,不敢再造次。 源仓直愣愣的望着白马上的男子。 老实说他也曾阅人无数,却从没见过有谁像眼前这红衣雪发的男人,如此丰神俊朗,冷傲清绝。 脖子伸出木舆,大将对咨询低语了一句。 以后那咨客问向汪灿: “大将军问大人,您身边骑马的人可是大羿的皇帝吗?” 汪灿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种话要是从个大羿人的口中问出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正要回他,却听马背上华南赫的声音异常气定神闲: “你去回他,瞎了他的狗眼,本王乃仁宪皇帝的皇叔华南赫。别大白天里做梦娶媳妇,迎接你们这小小岛国的使臣,还需劳动我天朝皇帝的御驾? 本王也是溜那宠兽豹子走到这里,才撞上你们这一幕罢了。” 咨客气得面红耳赤,五官纠结错位。 拧然咬牙,他将一些不该回的话去掉后,才将华南赫的话译给了源仓大将。 指尖捻了捻唇上的一字胡,源仓微然一笑,又说了几句。 咨客表情冷傲挑眼: “大将军说,那豹子既然是王爷您的宠物,将军就要质问王爷为何要纵容你的宠物虐杀将军的猎犬?” 华南赫眉色冷峻,哂道: “在回答阁下的提问前,请阁下先行回答本王的问题。想我大羿乃礼仪之邦,知使臣团到访特以重礼迎接。 然源仓大将军一踏上天朝的国土,为何要遣凶犬伤我大羿子民?” 那咨客瞳光一顿,与源仓一阵私欲后又对华南赫道: “源仓大将表示歉意,那只是他的宠物犬和贵国子民的一场角逐赛而已。 对于贵国子民羸弱不及犬畜的事实,大将军深表同情啊!” 呵,狗日的,真是自大妄为,残暴又矫情! 华南赫心里叫骂,俊脸上还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我大羿子民崇佛学。佛家云,扫地不伤蝼蚁命,更何况是那些不会说人话的犬畜。 既然不说人话的畜生们争强想要比试,选同为畜生的豹子黑风作为对手最公平不过。 说起来,眼下是将军的猎犬羸弱不敌对手,本王的黑风为此也觉同情。” 悠然话毕,华南赫睨眸。 花豹极有灵性,立刻在地上伏倒做乖觉状。 华南赫挑眉,精利的目光怼向源仓,语气加重: “瞧瞧,本王的宠物在向将军的宠物赔罪了。那将军是否也有些气度,亲自下舆,向我大羿的子民们下跪赔罪呢?!” 咨客瞬间哑口,嘴巴半张,三角眼眨巴,肤色逐渐发白。 什么? 什么是不会说人话、争强好胜的畜生?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这大羿天子的叔叔,哪里是在说猎犬,分明就是骂人! 咨客怒沉了眼角,羞愤难当。 身后,舆里的大将军用瀛语问了几句。 没奈何,咨客转头,气咻咻的对他一番陈述。 那小胡子男人下刻就变了脸面,促狭冰冷的目光径直向华南赫射来。 正待发作,源仓夫人从后排的小舆里优雅的走下来,开口说了些什么。 源仓大将听了,情绪稳定下来,但脸色依然晦暗不明。 华南赫在马背上见了,低声问汪灿: “那女人在说什么?咨客为何不译?” 汪灿道: “回王爷,源仓夫人是个明事理的,刚刚劝谏了大将军。” 对面,小胡子男人已经不情不愿的蹭下了木舆,向前几步,看看华南赫与汪灿,忽然一个躬身。 咨客表情微变,忙说: “汪大人,大将军和夫人已经下舆,请您宣制吧。” “等等。” 华南赫倏的打断了二人,竖起一根食指,凭空向着源仓大将左右摆了摆: “这可不行。本王刚刚说了,大将军的宠物犬咬伤了我大羿数多的宫人,大将军合该先行向他们赔礼道歉。之后,再做宣制。” “……王爷,劝你不要得意忘形!” 对方的咨客忍无可忍,嗓音干哑的一声吼叫。 “究竟是谁得意忘形!” 华南赫怒目横眉,眸光烈烈如炬。 一手抬起马鞭直指源仓,他厉声呵问: “你等以使臣身份才入大羿便横行无状,这等肆意妄为可是受意于瀛国的王上? 果真如此,你等可以不跪,今日我大羿的礼官便不宣制。 尔等立刻给本王打道回府,原路滚回东洋去!” 现场的气氛再度紧张。 而大羿一方,大多数人被华南赫恩威并施、慷慨激昂的话语震慑,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他那浩气凛然的俊脸上,都是些仰视的亮光。 “你!” 瀛人的咨客气得干瞪眼目。 木屐踏地,发出一小段短促的声响。 源仓夫人率先走出队列,停在两方的仪仗之间,颔首沉默的曲动两膝。 这倒是令华南赫与汪灿始料未及的。 沉吟片刻,华南赫讥诮的斜飞眉角,眸光锁向源仓大将。 见他呆呆的看着夫人,面上肌肉抖擞,神思不定,华南赫嘴角鄙夷的笑纹越为深邃: “怎么,难道源仓大将军身为男人,协理瀛国政权的要员,气度竟然如此狭隘,还不如一届女流吗?” 事到如今,咨客也变得缄口无言,面带愧色注视自己的大将军垂头丧气走到夫人的身边,跪在地上,闷声说了一句。 他这一跪不要紧,整个使臣团队的武士、侍者,呼啦啦全跟着跪了下去。 汪灿眸色一怔,微微点头,开始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大羿九王爷的辩才与智慧。 听闻咨客译出悔恨道歉的语句,华南赫冷然哼笑,右臂垂低: “行止,将制书拿来。” 汪灿双手奉上。 华南赫并不下马,直接展开黄绸卷轴,居高临下的身姿沐浴着阳光,面对瀛人大声的宣读起来。 第二十一章 唇枪舌战 瀛使由礼部引领入宫时已是未时,所行者,无外乎源仓及夫人,随行侍者十名、武士十名。 眼前的禁城,殿宇高阁叠影橦橦。 宫道宽寂,仪仗恢宏,各色绫罗彩宝,璎珞佩玉,剑戟宝刀斑驳着刺目的光亮。 每一处的富丽堂皇,都让使臣团目不暇接。 原本迎接这群东洋人,本不需如此奢华的仪仗。 然此次瀛人出行原为昆篁岛而来,且他们生性喜大好斗,华南信并不想轻易落人话柄,叫他们笑话天朝待客过于小家子气。 而大羿的群臣、宫妃们向来脾气恭和,惯于逆来顺受,即便忍饥挨饿许久,也是站姿规矩,不敢有任何怨怼的言辞。 礼炮轰鸣,仙乐飘飘。 眼见汪灿引源仓大将夫妻至承太殿前,帝君逐步走下丹墀,和颜悦色道: “源仓将军、夫人,朕总算盼来你们了。” **而隆重的欢迎场面让小胡子男人满眼惊艳,内心深受感动的同时,反想到己方在璐苑官驿嚣张跋扈的做法。 一时心生愧疚,源仓面色通红,面对年轻俊朗的君王,支吾片刻,用力一低头。 咨客译道: “大将军说,他和夫人非常感谢皇帝陛下的盛情接见。天朝能人辈出,您的九叔真乃天神啊。” 寸寸幽光从狭长精琢的凤目流转而出,带出些微冷冽。 华南信一笑了之,执手道:“请。” 一行人沿阶而上。 经过宫妃队列时,源仓夫人无意间抬眸,正与顾云汐清浅中夹着几分欣奇的眸光对上。 双方微怔,继而相视一笑。 承太殿是大羿历代君王接见蕃王、外使,举办祭祀的场所。 殿中金砖漫地、珠帘婆娑、玉柱雕梁。 七色蛟鳞绸幔通天落地、飘风横扫,二十四扇金镶玉的屏风上,每块浮雕嵌板上花团神兽,风景奢华如烟如幻,无声的描述着一个个炫美得不真实的人间仙境。 茶点奉上,寒暄一刻,源仓大将军开门见山,让咨询将他的话译给大羿皇帝: “两年前,王上听闻大羿皇帝亲往昆篁岛开启岛上地宫,从中获取了众多的金银珠宝。 想想那地宫本是天衍门教中所建,海域位置乃瀛国东海领域以内,当属我瀛国的疆域。 大羿先皇却派兵众登岛搭建望仙台,于情于理实有不妥。 此番王上派使臣入大羿虽不至追究地宫里的财物,然有必要与贵国签署公约,明确规定昆篁岛该归我瀛国所有。” 听清了源仓的话意,华南信与汪灿相互看了看。 得皇上的示意,汪尚书拱手,义正辞严道: “大将军此言差矣。 你说昆篁岛毗邻东海,实则百年来都在大羿的威海之内,且是远近闻名的无人岛。 若以地域为由与天朝争岛,此一不足为据。 其二,我天朝之国在岛上搭筑望仙台实为祭天,并未觊觎什么地宫里的财宝。 想来先皇在岛上搭建望仙台非是一朝一夕之间,当年修工期间贵国无人提及此事,为何现下才差使臣问经? 彼时昆岛地宫开启,里面乃是空穴,没有任何金银。 若有人以昆岛归属说事,以掩盖其贪慕金银、巧取豪夺的阴险目的,这样的君主实属小人,这样的国家确是惹人鄙夷。” 汪灿言毕,冷然拂袖。 那咨客言语吃了亏,直气得浑身栗抖,胸口跌跌起伏,手指汪灿急丧白脸道: “你不要刻意歪曲我的译句,我已经正确传达了大将军的意思。 昆篁岛本在瀛国东海领域里,什么毗邻东海?我几时这样说过!” 汪灿不急不恼,眯眸凛凛作笑,抬手道: “怎么?听阁下的意思,昆岛因在东海境内,便是你瀛国的疆域不成? 既然如此,而今瀛国的使臣团就在我大羿的境内,脚踏京城的土地。 这是不是说,即刻起大将军及其部众便是我大羿天子的臣民? 如此,就请列位从座上起身,跪拜吾皇吧!” “你、你们欺人太甚——” 咨询怒发冲冠,眼白翻了一翻,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与源仓一阵瀛语交流,咨客再对汪灿说话时,态度明显激动起来: “总之那绘图的和挖建地宫的都是天衍门的弟子,天衍门本部就在瀛国,而教中弟子不罚瀛人,这些可不容你们抵赖吧?!” 汪灿挺胸屹立,气吐均匀似有成竹在胸: “呵呵,大将军的质问本官听明白了。 想那天衍门原于大羿创教,后迁教至东洋,历届十三代长老也都是我大羿的子民。 怎么,莫非这个也能成为证明昆岛属于贵国的依据?这样说的话,使臣为达目的,未免有些狗急跳墙了吧?” “你们……” “罢了。” 见双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各不相让,华南信摆手打起圆场: “使臣刚入京城,合该放松心情。 方才朕听内官回报说,行止迎劳的途中遇贵国天照神明下世,布祝福你我两国永世交好的神谕,现下你我又何必为彼此的立场争论不休,伤了和气。 晚上朕在御花园锦鲤榭前设下接风宴,更有烟火游园会三日,望使臣玩得尽兴。” 听闻有隆重的娱乐节目,源仓愤懑不平的表情有所缓减,吩咐咨客译语: “传说中原美食文化博大精深,这次登天朝贵土,王上特派遣五名大炊寮厨师随行,意与贵国御厨切磋,还望天朝的皇帝安排合适的人选与场地,让双方比试。” 华南信唇弧抿起: “要说御厨,朕的宫里能人比比皆是,眼下朕就有个中意的人选。 不过在唤她过来之前,可否让朕先行见见贵国伺候天皇陛下的厨师?” 应帝君的要求,源仓对身旁一武士做个手势。 武士出殿,带进五名身穿栏服筒裤、腰束倭文布带的男子。 其中一人年岁二十七八,面貌明显比其他四人年轻,而身上的衣着颜色却是高贵于同伴的深绿色。 咨客引领这人向华南信行躬身礼节,扬眉得意的介绍: “这位就是贴身服侍天皇的大炊寮主席厨师长坂田秋先生,身后四人是他的助手,也是大炊寮的成员。 源仓将军刚刚还说,为表诚意,愿意给贵国皇帝陛下三天时间,遴选出合适的御厨参赛……” “三天就不必了,”华南信容色淡漠,直接打断了咨客: “朕现在就可安排一人过来。梁缜,带云妃进来。” 外头的欢迎仪仗,在使臣随帝君入承太殿后不久就有序的散去了。 因华南信早有安排,故而顾云汐一直留守,未敢离开半步。 珮环泠泠,跹步轻盈,细风弱柳般娇媚的小女人缓缓入殿,微微一福,落落大方: “臣妾拜见皇上。” “爱妃平身。” 源仓夫人眸色一冉,恍是极为意想不到,也似有些好奇,只顾歪头注视着云汐的举动,唇畔掬起一抹优雅的笑纹。 坂田秋朗眉促起,将顾云汐从头到脚打量了片刻,蓦的一个嗤笑。 俊长的身形侧转,他将一双冷眸看向殿门外,叽里呱啦说了几句。 华南信问:“行止,那家伙在说什么。” 汪灿沉面,颔面拱手: “回皇上,那人说好男不和女斗,云娘娘不配做他的对手,请皇上更换另外的男厨作为对手。” 帝君眸色转厉,一掌拍向金椅的扶手: “岂有此理!朕是天子,在朕的地盘上轮不到他来指挥朕。” 云汐慧黠的眨了眨眼,轻笑: “汪尚书,烦劳你将本宫的话译给他,和他这种人比试厨艺不需劳动大羿的御厨,只本宫这一介女流,足矣。” 第二十二章 倔强的女人,最美 皇宫,承太殿。 “你,说什么?” 坂田瞬间被顾云汐不乏轻视的态度激怒了,激愤扭头,脸色灼灼好似烫红的铁烙,一开口竟用语调生硬的中土话不加客气的回怼道: “请你们尊重美食文化,尊重你们的对手。因为害怕想要退出比赛的话,我可以请求将军大人成全你们。但是,你们不可以拿个女人来任意侮辱我!” 在场的大羿人无不惊愕。 瀛人的咨客目光轻幽幽的淌过那一张张表情哑异的脸孔,笑得傲慢: “怎么,你们以为就大羿的官员听的懂我国的语言吗?你们所说的每句话,坂田先生都听得明明白白。 所以,你们还是应了他的要求,快些换真正的御厨来。” 华南信的忍耐已达极限,一手扶额,狭目飞扬绽出冰寒冷厉的光,不做声的甩向梁缜。 大太监会意,对坂田秋沉声发威: “放肆,在天子面前,先生怎可如此咆哮公堂,失仪失态?!” 座上的源仓扭头对坂田秋说了几句瀛语,口吻决绝。 对方立刻噤声,直身低头。 俊白的脸再次抬起时,怒色愧色交织,已是红到发紫。 饮恨不甘的盯过云汐一眼,男人气冲冲的转身,快步出了大殿。 咨客将大将军的话译了出来: “十分抱歉,坂田先生年轻气盛,让天朝皇帝见笑了。 不过,为了比赛能够顺利进行,还望陛下考虑先生的要求,另换男性御厨与之比试。” 指尖轻抚眉角,华南信让汪灿译语: “君无戏言,朕既然选了云妃作为比赛的主厨,绝无再改之意。 怕是坂田先生有所误会,云妃是朕最宠的妃子,其母原是皇宫司膳房掌膳。 今日朕命自己心爱的女人与贵国的御厨比试,可见朕对使臣团的重视,对这场美食比赛的重视。” 源仓坚定的神色如退落的潮汐,变得平静了许多。 最终,他笃然点头,权是同意了。 …… 获得准许,顾云汐离开承太殿,慢步往景阳宫走。 知棋心疼娘娘,一路扶着,劝道: “主子,您刚刚都站了许久了,还是在阴凉处等会儿,奴婢叫个腿脚快的回宫顺个显轿来吧。” 云汐柔媚一笑: “不必了,我还不累,这日子口天色不冷不热的,走走正好。” 岫玉跟在一侧,忿忿压了嘴角: “方才在承太殿里奴婢都要气死了,那个东洋人竟然看不起主子,不肯与咱们比试呢。” “切…” 云汐两手交叠拢入朝服的宽袖里,漫声道: “本身这场比试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要不是皇上来求本宫,本宫还乐得逍遥。 可如今那个什么板田砖田的敢在大殿上公然藐视本宫,本宫非要与他过过招式不可。 否则,今日殿上的事传出去,没个结果,反倒落得被后宫笑话。” “对,主子说的话在理。” “奴婢们都支持您!” 主仆们边走边说,冷不丁岫玉举眸,正看到拦在宫道前端的瀛人。 “天哪,”一丝胆怯涌上心头,岫玉惊叫着掩口,吞吞吐吐: “奴婢、奴婢…以后再不敢大白天随意谈论人了。” 顾云汐眉眼淡定,容色毫无畏惧。 仪态端庄的走上前,她清素一笑: “坂田先生可是在等本宫?” 知他会说中土的语言,那交流起来也就不存在任何的障碍。 坂田一副俊雅的五官凝沉似坚冰,双臂换抱围着云汐走上一周,逐的停在她的对面: “女人,你很聪明,可你的胆大会把你害死。” 云汐从容一笑:“先生有话直说。” “你可知道,此次两国的厨艺较量意味着什么?” 狭长似翼的眼尾突然睁大,犀利的目光将女人静如止水的俏脸锁死,坂田继续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土话: “这次比赛共分三场,菜品九道。你若彻底输了,很可能会死在你的国家。我可不想第一个死于我手的人,是你这样的女人。” 云汐神情坦定,勇敢望向男人的潋滟明眸,闪过狡黠的光芒: “先生如何这般肯定,你一定会赢本宫?” 坂田秋沉默不答,一对黑眸兜兜转转,看过云汐那繁靡的头冠、婉绰的步摇,寸寸目光下移,停在她华丽的朝服某处,冷冰冰的蠕动唇瓣: “女人能做什么呢?不想死的就回家奶孩子去吧。” “你好大的胆——” 知棋气得脸色发青,一记清啸脱口而出。 云汐面色如常,恍是对男人的轻视不以为然: “坂田先生,你在承太殿时曾说美食文化应该得到尊重。那么,你更该明白,每一位懂得制作美食的人都应得到尊重。 因为本宫是女人,所以你瞧不起本宫。然,美食文化无国界之分,那美食的制作者也无男女之别。 本宫现在正式请求先生,第一场比试让本宫作你的对手。若是本宫输了,会即刻请求皇上另派御厨与先生比试就是。” 有这么一刻,坂田秋彻底哑口了,只顾怔怔目送女人举步离去。 她那婀娜的背影投在金靡欲醉的阳光里,线条是那么清晰、骄傲,使人再难侧目。 视线转而缥缈无根,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坂田开口换为瀛语,低声的感慨: “倔强的女人,是最美丽的……” —— 天色一点点沉下去,通亮的灯火前,知棋为云汐细细的勾画晚妆。 等会儿她们要赶到御花园赴晚宴,云汐很早就在景阳宫里卸去头上的金累丝礼冠,褪下朝服,沐浴后换上金红缠丝缎织海棠氅衣,配了本色的暗花团簇挑丝云缎裙。 这身宫服的领口、衣袖、襟子和裙袂上的花枝都用金丝银线捻了米珠织起,花样精巧繁密,大气连绵。 掌事公公小磊子躬着上半身,凑在主子身侧正有条不紊的禀报: “……消息传回来说,蕊姬业已顺利入宫,正在御花园杂戏班子的后台上妆呢。 紫气东来阁那头也已经安排好了,只等良妃人入套,立马拿下。” 云汐随手玩弄着一支金钗,笑意斐然: “真好,今夜的皇宫可谓好戏连台,本宫真是期待。” 小磊子眸子眨巴两下: “主子,还有一事。” “讲。” “九王爷,约您戌时二场烟火起后,在典书阁二楼相见。” 典书阁,即璟孝皇帝在位时为国师玉玄矶修建的瞻星楼。 楼于华南信继位后被废,因帝君感念其瑰丽的建筑工艺才没有彻底拆除,只作为典藏一些旧书所用,改名为“典书阁”。 因国师乱政的避讳,平时楼里楼外鲜少有人经过,故而那处甚是僻静。 知棋手上的动作一顿,窃笑: “看来,奴婢要为主子换个不太繁琐的髻型了。” 云汐脸颊灼热泛红,内心丝丝甜蜜,嘴上却在强硬,将钗丢到妆台上,赌气道: “本宫不去!” 小磊子在她身后赔笑,谄声哄劝: “哎呀主子,您就去吧,您和九王爷都置气多久了,人家一个劲的往前够,您呀差不多行啦。” 云汐回身,一个金钗掷过去,笑骂: “好个奴才,快快从实招来,收了那厮多少好处,竟敢在此编排起你家主子了!” …… 第二十三章 晚宴暗潮 夜幕四合,星子闪耀。 今晚的月光也是明灿,照得锦鲤湖面光亮如镜盘。 湖东的八角飞檐亭榭里彩灯高悬,流苏山水五光锦绣帷幔三面挂起,为石榭隔开了晚夜的微风和湖水的湿泽。 榭外空场两侧管弦和鸣,正中乐舞靡集。 榭中,帝君华南信身穿明黄的锦袍,上面五色团龙伴日月图案雄浑威凛,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他头戴二龙戏珠纱翼善冠,落坐在上首御案前,神色庄静坦定,眉眼冷峭微扬。 左下首一顺十席,分别是使臣源仓大将军与九王爷华南赫、大炊寮厨师长坂田秋、瀛国咨客与大羿礼部尚书汪灿和随侍的几位官员。 提出和华南赫同坐一席的乃是源仓本人,官驿前的交锋让这位傲慢无礼的小胡子男人打心眼里钦佩起这银发男人的才干来。 华南信面儿上应了使臣的要求,然心里却极为的不痛快。 云汐陪同源仓夫人坐在右侧第一的位置,这是大羿破天荒的头次,二品宫妃接待来使的女眷,这待遇直接碾压过慧贵妃。 落座后目光流转,就见对桌的华南赫正把着一只白玉酒尊,勾眼悄声关注着这边。 见她看过来,他黝黑的眸中燃起一片愉悦的花火,唇畔笑纹温软的绽开,带有明显的暗示。 心头丝丝甜蜜,云汐却不想理他,随手拈起一枚蜜饯,对着他樱唇开启,用舌尖将那蜜饯微微一卷没入口腔。 她小指上的银镶金点珠玉护甲因这一撩人的小动作闪耀出点点华光,妖艳而精美,越发衬得那只还没落下去的素手白皙无暇。 头上走马宫灯流光幻彩,映照她眉间眼底盈盈的绯波缠绵,她美似精灵,魅如飞天,在一派繁花胜景之间自成天地,美艳而不可方物。 华南赫看得如痴如醉,不免皮肤一紧,清晰而突出的喉结滚动不歇,周身如烈火烧灼般隐隐的难耐。 再等等吧,再等一刻,在没人处非要把她一口吞下不可。 晚宴右下首后八席依次坐着慧贵妃时沅卿、另几位资历高的宫妃和静乐郡主。 慧贵妃身穿大红双凤曳地大裳,下身云菲娟纱百褶裙,朝天髻上金丝珠钗、番花珊瑚烨烨璀丽,渐欲迷眼。 侧目就见顾云汐严妆娇姿,正向源仓夫人婉声介绍着满桌杂陈的珍馐美味。 一旁,汪灿殷切的做出译语。 郁然吞下一盅果酒,慧贵妃心下透凉,不觉五内惨淡翻滚。 想想自己坐居后宫高位,纵是盛装华服却无一技之长,不得不屈尊于人下。 静乐郡主一改往日叽叽喳喳的性子,今晚片言不发,只管将一桌美味佳肴吃个遍,不时警惕着九叔和云妃两人的动向。 这对儿现下又碰面了,后面定然还有什么故事发生。 坂田秋席上饮食不多,一双肃冷深邃的长眸定定望着顾云汐,带着几分探究与谑味。 这样精致的女人,娇小玲珑,偏偏心性不输男子,也是有趣。 “……这道梅花鹿筋经新鲜苹果和白萝卜煨制,去除腥膻气味。 烹制的高汤用鸽子、山鸡和猪骨炖得,口感香醇。 鹿筋弹道十足,可壮筋骨、去风湿,是初秋养生进补的膳食。” “熘凤脯,以鸡脯剔筋去膜,刀工细斩成泥蓉,调配酱料而成,味道甜酸清新,嫩滑_爽口。” “这道叫做‘八宝佛跳墙’,主料……” “主料为鲍鱼、鱼翅、海参、鱼胶、蟹黄、湖虾与干贝……” 正在介绍的兴头上被人打断,云汐举头,看向已站到桌案前面的坂田秋。 两对目光撞到一起,坂田斜飞了嘴角: “云娘娘,我刚刚的介绍可有一字出错?” 云汐礼貌的微笑,雅然摇头:“并无。” 静默须臾,男人深眸之中的光亮晃了晃,给予她难得的肯定: “你很不错,对美食珍品的介绍头头是道,独具见解。” 云汐不卑不亢,诚恳的问: “那么,本宫该有资格做先生的对手了吧?” 坂田将头深深点了点,突然扩开两臂似为环抱状: “好,既然你急着送死,那就放马过来吧。” 源仓夫人正色,语调沉硬的用瀛语对他训斥了几句。 坂田“哈哈”笑过,对此毫不在意,两眼盯在云汐惊得发呆却美得惊心动魄的小脸上: “抱歉,在下今晚酒醉,先行下去歇着了。” 随后,他带一武士走出榭亭,朗拓的身形逐渐隐入夜色。 源仓夫人赶紧求汪尚书翻译她的话,说坂田秋依仗天皇的宠爱,向来我行我素,请云妃不要介意。 云汐敛神,笑涡浅浅: “无妨,恃才傲物之人本宫也是见过的。” 酒过三巡,吉时到。 金钟鸣奏,歌舞暂停。 紧接着一记尖锐声响像是哨子拉长的音节在乌沉沉的天空呼扯而起的同时,湖岸对面几道白光平地径直升起,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绚烂的炸裂开来,旋放出五颜六色的硕大烟花。 禁城被满天金芒照得亮如白昼,就连月光也显得黯然失色了。 歌舞、弦乐混合人们的鼓掌喝彩,熙熙攘攘的喧嚣沸腾至顶端。 帝君起座绕过御案,亲自携了云汐的葇荑,引众人出榭观赏烟火。 华南赫跟在人群里,黑着俊脸闷闷不乐。 第一轮烟火表演结束,晚宴的氛围变得自由许多。 饮宴者可离席到湖边小歇,也可回到寝宫更换衣饰,修补妆容。 云汐眸光轻浅侧转的瞬间,就窥见良妃苏瑁和娴妃说了几句便匆匆起身离席,看上去似是回宫更换衣装。 云汐心中有数,举了酒盅抿口清香的果酒。 抬眼发觉华南赫正对她目不转睛,借着三分酒意,猩红的底光辉灼烈。 很快,刚结束一轮胡舞,华南赫向源仓大将拱手起身,慢步出了榭亭。 看样子,他先往典书阁去了。 云汐暗自掐算时间,脸上持着娴定沉稳之态,与源仓夫人说说笑笑。 夜色幽幽,华南赫快步走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在一处假山前顿步。 环视四下无人,华南赫欣长的身形一闪,转到假山的后侧。 “九弟,你来了。” 山石投落的暗影之中现出蛊笛绝俊中一丝清冷的面孔。 华南赫向他抱拳:“接下来的事就拜托兄长了。” 蛊笛长睫一眨: “你去吧,记得把误会释清。” …… 锦鲤湖榭亭,时辰刚刚好。 云汐落筷,向源仓夫人抱歉一笑,逐的唤来梁缜,请他代话给皇上,她要回宫修整妆容,去去就回。 之后,她带知棋走出御花园。 “主子,静乐郡主果然跟在咱们后面呢。” 假意蹲身提鞋,知棋往身后看了看,起步追上云汐,对她小声一句。 云汐神色冰冷如霜: “就知道她先前一番心思未曾得逞,便不肯善罢甘休。这次本宫借她除了苏瑁那个后宫的祸害,对她也是一次警告。 如今这节骨眼上惹出事端来,皇上饶不过苏瑁,自然也会因此恼上静乐。” 知棋咬了咬唇: “等会儿到了前面奴婢就与您分头走了,您千万小心,到了地方自然有勒公公的人接应。” 云汐眯眸点头: “你也小心,绕上一圈就到典书阁与本宫回合。” 第二十四章 自作聪明 夜如水,晚风瑟瑟。 静乐郡主悄悄跟在云汐主仆身后,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她甚至半途中脱去了一双绣鞋,以防止脚下的任何声响使得自己前功尽弃。 锦鲤湖榭宴上她就察觉到了异样。 在九叔华南赫起座离席后不久,景阳宫的那只狐狸精居然也退场了。 女孩心中疑云顿生。 看样子,他们两人该是又躲到什么地方,偷偷幽会去了。 强压内心如火烧灼般绵绵不绝的痛,静乐一路尾随顾云汐,想要查出个究竟。 踏着夜色在宫道上走了一刻,静乐发现前面那婢子突然蹲身之后,和她主子拐入了左侧的小径。 那是通往如意画馆的路吧? 静乐稍稍顿步,只眨眼的功夫再向前端看去,就见月色下的石板小路上独剩了云妃一人,正头裹湘蜜色挑花灵纹披风的兜帽,静静优雅的走着。 哈,自己去做坏事前还不忘打发了仆人! 静乐两拳紧握,气得咬牙,忍住想要立刻扑将上去一番拳打脚踢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跟随了一段路。 砰然炸裂声从背后响得毫无征兆,数多烟火在女孩背后的半空中层层盛放,姹紫嫣红,五光十色,照得大地亮如白昼。 第二轮烟火表演,开始了。 静乐郡主的全部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前面的目标身上,冷不丁就被猝然怒放的烟火吓得身形一颤,目现空盲。 万千鳞光闪耀,铺天及地的光芒为静乐照亮了视野前方林立的高墙。 而云妃,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 就这么跟丢了?不可能吧…… 女孩猜疑着,带着满心的懊恼加快了脚步。 走到墙根下她才辨认出来,这段宫墙乃如意画馆的后身。向右绕去再过一壁,就是正门了。 如意画馆是为历届贡女画像,进献皇帝的场所。 云妃入宫后得仁宪皇帝隆宠,后宫两年间未有新届贡女充入,如今的如意画馆和半荒差不了太多。 难不成,狐狸精与九叔,约在如意馆偷情? 事不宜迟,静乐郡主一手提着绣鞋,疾步绕过两段高墙,来到了画馆的正门。 描金百蝠纹朱漆木门果然敞开了一半。 静乐侧身进入,猫身穿过小院,直奔对面黑漆漆的正堂。 未摸到廊下,就听得那紧闭的门窗后面,女人的吟喘和男人的呼吸,伴随阵阵富有韵律的冲击尽数倾了出来。 女孩惊得一手压上唇瓣,及时掩住呼之欲出的喊嚷声,倒退了数步才勉强定住双脚。 心跳虚虚,惊怒的一张脸在明灭斑斓的烟火下越发显得苍白,五味陈杂的感觉憋得胸口两肋隐痛涨懑。 果然、果然……他们两个,背叛了皇帝哥哥。 眼角有晶莹的冰冷滑落,静乐无力的转身,而后跌跌撞撞跑出了小院。 顾云汐自如意画对面的柳树后现出身形,默然目送静乐郡主踉跄着跑远,悠悠抬手落下兜帽,水滟滟的眸中迸出两道精芒。 …… 静乐呼哧带喘回到御花园,跑进锦鲤湖榭亭时华南信正倚在椅上,郁郁寡欢的观望源仓大将军和九皇叔推杯换盏。 方才二轮烟火起,未见顾云汐换妆回来,帝君感觉甚是无趣。 静乐瞬间怔住,呆呆的看着那瀛人身边谈笑风生的银发男子,感觉极端难以置信。 怪了,他不是……正在如意画馆里和云妃偷情吗? 怎么会…… 看他一身宝蓝桂枝交叠云雷纹长袍与刚出亭时的不同,女孩还是很难相信,他真的只是为去某处更换外袍。 可是,从御花园到如意画馆的路途不算近,就算飞檐走壁,彼时还沉浸在温柔乡里的他,也绝不可能比她提早回到晚宴上啊? 唯一的可能,就是与云妃偷情的男子,另有其人。 这样异想天开,女孩突然间心里乐开了花。 好啊,那只臊狐狸真是作到头了啊。 一个二嫁的不知廉耻,先是勾引皇帝哥哥,入宫为妃了还不满足,居然还敢勾搭九皇叔。 等两个男人都到手了,现下又在其他男子身上打起主意来。 等我回了皇帝哥哥,正好九叔在场,等会儿去拿那只狐狸精,也叫他好好认识认识她的丑恶嘴脸。 席间众人看到静乐仪态不恭的闯进榭亭,还把脚穿的绣鞋提在手上,全都惊得停下正在做的事,瞪着大眼干瞅着她。 源仓大将军“哈哈”大笑了几声,手指女孩对上首的华南信说了几句。 咨客听了,也笑得挤眉弄眼: “皇帝陛下,大将军在问这个舞娘预备献上什么舞蹈,需要脱鞋光脚不可?” 华南信脸色顿红,尬然看了看源仓,将隐怒铁青的脸孔转向了静乐,沉声道: “胡闹!莹儿,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个郡主!” “皇上赎罪,莹儿、莹儿有十分要紧的事情告诉你。” 女孩闪转粲然的琥珀眸子,看过银发男子一眼,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敛回眸光,蹲身自顾自的穿好绣鞋。 华南信心烦皱眉,对她恹恹的挥手: “你吃饱的话就到别处去玩,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 “不行,这事关乎到你的宠妃!” 女孩起身后脱出一句,态度坚决。 “云汐?” 华南信俊方的白脸上掠过迟疑的神色,目光化作一缕寒烟轻飘飘的瞄向下首第一席的男子。 对方神色如常,坦然喝酒夹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诚然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见帝君不发话,静乐细步至御案前,凑到他的耳畔小声嘀咕起来。 现场寂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满脸的惊奇疑惑。 “怎么回事啊?” “是云妃出事了。” 宫妃席上逐渐起了窃窃私议声,这群长舌妇本就喜好谈论是非,而今听闻事情有关景阳宫的云妃,更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么优质的谈资。 “哎,你说她会出什么事啊,出去都有二十人的仪仗贴身护着,难不成还能掉到井里去啊?” “嘘,你们看,皇上的脸色不大好……” 经一人提示,众妃引颈,果然看到聆听状态里的帝君脸色瞬息万变,紧接着骤然圆睁了黑烁烁的眸,眸底凝起氤氲阴冷的光泽。 狠狠推开静乐,眸光似剑射向源仓夫人一旁空落落的席位,华南信倦倦的闭了两眼。 再睁开时,他轻声唤来梁缜: “去,让月西楼带十名锦衣卫亭外侯着。” 换上一副笑面环看下首众人,帝君开口,嗓音如碎玉投珠: “各位先行自便,朕有事去去就来。” 银发男子装模作样的站起,满眼都是虚伪的关切: “皇上,不要紧吧,可要微臣跟随。” 帝君负手大步而出,口吻幽冷: “不必,你与汪灿陪好使臣。” —— 皇宫另一端,典书阁二楼僻静的房间里,长案边两道相依亲密的身影被侧入窗棂的清明月光投在青砖地上,拖出墨青的痕迹。 几度翻覆的抵死缠绵过后,云汐急促的气吐幽兰,绯红灼灼的面上满载甜蜜与愉悦。 华南赫身心满足,将娇软的小女人打横抱离桌案,和他一起坐到玫瑰椅上。 歇息一刻,他手捋女人汗津津的青丝,感叹道: “真是不公,你分明是我华南赫明媒正娶的妻,如今你我见面却搞得好像偷情。” 云汐坐在夫君的腿上,享受着他亲手为她绾发,逐的劝慰他道: “眼下华南信登基不过两年,虽说他喜奢挥霍无度,然朝野之中也有不少为之效力的能人,想要背后动他们也不容易。赫,看来我们真要再辛苦几年了。” 拢出一个精美的发髻,华南赫覆了云汐的葇荑,深深看着她柔声细语: “好,这次我都听你的,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有一丝怀疑。” 云汐头靠他的肩头,知他这话是指静乐郡主下药华南信一事,轻轻拥了他,十指贴在他汗水黏_腻的脊背上恬婉一笑: “别急,我已经想到一个办法出宫,眼下还缺时机。那时候,我们便可相依相伴,共图大举。 我哥哥已经传回音讯,他正遍走大羿集结道宗的余部,初步成立了‘红焰教’,华儿也在为我们暗中运作。 赫,你要尽快联络到江淮安,让他为我们拉拢到汪灿此人。” “明白。” 华南赫内心振奋,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神情又添几分幽幽: “云汐啊,苦了你了。从东厂走到现在,这些年你跟着我并没享过什么福。” 云汐微笑着拧起他的一寸银发: “我们夫妻一体,说这些做什么。” 抬眼望向窗格,云汐叹道: “时候差不多了,赫,你先走,出宫务要小心。我还要回去找华南信,验看那边的成果。” “哎,你也小心。” 华南赫起身穿好衣袍,托住云汐的小脸与她深深缠吻过,眸光温软现出一丝不舍。 “主子。” 待华南赫离开,知棋进房打开手中的包袱,从里面掏出崭新的衣裙配饰。 月色下为云汐装扮好,主仆两个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在夜色的宫道上扬长而去。 造景石后有黑影一闪,慢慢接近了典书阁。 登上二楼,逐一房间看过,他终于在把角的小间里嗅到满室情靡的气息。 剑眉玩谑的挑起,他双臂环抱在胸前,唇角抿起邪肆的弧度。 第二十五章 苏氏倒了 踏着烨烨散落的月色,月西楼率领锦衣卫匆匆赶赴如意画馆。 后面,梁缜、静乐郡主左右在侧,伴着帝君的显轿紧紧跟随。 帝君眼目微眯,神情凌厉,一颗心狂跳错乱。 直到这刻他都无法相信,云汐,那个才被他占有过女人,会在如此重要的日子口搞出秽乱宫闱的事来。 她,可从来都不是个毫无头脑的女人!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那女人到现在都不知踪影,仅仅去补个妆容,不至于搞得二轮烟火过了也不见人回吧? 左思右想间帝君五内焦灼,错乱难宁,不断催促抬轿的人和月西楼加快脚程。 月西楼此时内心暗暗打鼓。 凭借直觉,他能够猜测得到,此番静乐定是被景阳宫的母狐狸给耍了。 与华南信的想法一致,月西楼也认为那个女人还不至于那么笨。 若说她能做出背叛皇上的事,数遍天下能让云汐与之私通的男人,只能是九王爷华南赫。 可九王现下人不是还在宴席上,正同那些瀛人饮酒作乐? 既然皇上有命,先去如意馆拿了人再说。 一队人风驰电掣赶到了如意画馆,显轿落下。 月西楼一言不发,对部下挥手。 四名锦衣卫分为两队,悄悄潜入小院。 院外,帝君俊脸冷峭阴沉,垂目把玩着拇指上的阳翠扳指,听得里头一记破门声而起,接着便是女人惊恐的喊叫: “干什么,本宫身为二品宫妃,怎可被你们这群狗奴才如此轻贱!放开我,不准对我无礼!” 这声音,是良妃苏瑁? 帝君猛然眉尾飞挑,目光如剑径直怼向了满脸困惑的静乐。 查觉到来自帝君的威压,女孩心口虚空,仓促的转头看向月西楼。 那阉人沉紫色的唇瓣蓄起嘲讽的冷笑,身子侧转,故意避开她求助的眼神。 很快,锦衣卫们拖来了披头散发的良妃苏瑁,在帝君的轿前掼倒。 良妃面有泪痕,拧着湿红的眼睛往轿上猛扑,被锦衣卫用力按了肩头,再不得动弹。 “皇上、皇上,臣妾只是酒醉来此处小歇,您为何要如此对待臣妾?” “贱人,你还敢骗朕——” 华南信怒不可遏的倾身,一掌抛在女人脸上,打得她下巴快要脱臼。 “那男人是谁,告诉朕!” 厉声叫嚣,再撼动不了女人分毫。 女人倒伏于地,手捂面颊连连冷笑。 华南信已然失去耐心,紧紧抿唇,二指揉着眉心: “把这下贱东西拉下去,别叫她弄脏了朕的后宫。” “臣妾下贱?臣妾脏了您的后宫?” 良妃刹时犹似疯癫,仰天狂笑,言辞变得激烈: “皇上何来后宫?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从入宫那天起不就是被您当做了玩意儿,摆在每个宫殿里?您的后宫啊,始终只有云妃一人。 您扪心自问,您对其他嫔妃可曾拿出对待云妃的半分宠爱,半分耐心?” 帝君面容沉冷,怒斥: “还敢胡言,不怕朕立刻杀了你!” 良妃再次爆出诡异的冷笑: “您杀啊,今日臣妾背叛您,您杀了臣妾。明日、后日其他姐妹背叛您,您便杀光了她们。 您以为,您像个奴才一样去巴结去讨好云妃,她的一颗心就会栓在您的身上?” 到头来您身边无一真心人相伴,倒真成个孤家寡人了,哈哈哈!” 华南信死死盯着笑意正酣的女人,脸上的肌肉隐隐抽动: “把她带到没人的地方,杖毙!将内阁次辅、大学士苏长玄革职打入天牢,待瀛使离京以后朕再与苏氏满门算账。” “不,你放过苏氏一族,求你!” 女人闻言瞳仁骤然紧缩,惨白着一张脸激动大嚷: “我告诉你那男人是谁,你放过我父亲,放过苏氏一门,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帝君慢慢合眼,笑得麻木: “你现在要说,朕却不想再听,带走。” 女人被锦衣卫一路拖拽而去,激昂不甘的嚎叫逐渐遁入夜色中: “皇上,我还知道贵妃陷害云妃的事,她一直都在陷害云妃啊……” 华南信眉间动了动,眼神一扫。 月西楼忙作躬身待命。 “让她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今晚之事不准对外泄露半字。” “遵旨。” 月西楼带领手下押着良妃走在幽长寂静的宫道上,迎面香风款款,人影绰动。 是顾云汐和她的女掌事。 “微臣见过云妃娘娘。” 尽管满腹懊恼的情绪,月西楼不得不谨慎顿步,持出臣子该有礼数。 眼前的母狐狸不好惹,今夜这档子事不见得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此月西楼心知肚明,只是苦无证据。 “云妹妹,我知道是谁想害你,我一直都知道!你去和皇上求求情,放过我父亲和苏氏一门,去和她求求情啊——” 被锦衣卫蛮横的拖拉着与云汐擦身而过,良妃挣扎着回头,向她凄声喊叫。 “怎么回事?!” 云汐拈着帕子的小手按住胸口,装作惊恐。 月西楼语气淡漠: “良妃冲撞了万岁爷,臣领命带人下去。云娘娘若无示下,臣先行告退。” “辛苦督主,你去办差吧。” 待人走远,云汐默然勾唇,兰指缓缓抚着步摇的珊瑚石长穗子。 亮银镶金护甲划过艳红如血的米珠,声响脆利清冷。 很好,礼部尚书、内阁首辅的儿子倒了,内阁次辅也倒了,接下来便是东厂提督和时府—— 未走多远遇到帝君的显轿。 看到她,华南信积压在胸口多时的火气终于有了爆发处,拳头猛砸轿栏,呵斥迎头劈落: “你去哪儿了,朕到处都找不到你——” “皇上……” 云汐正要回答,静乐郡主在显轿一侧抢话,手指云汐狠嘚嘚的道: “皇帝哥哥,定是她陷害了良妃娘娘。方才莹儿一路跟着,明明看到她往如意画馆去了。你快说,是否是你故意找来男人引诱……” “你给朕住口!” 华南信怒极,以一记清啸及时截住了口不择言的女孩。 云汐主仆慌忙跪倒。 云汐颔首,楚楚的颦眉: “皇上,臣妾听不懂郡主的话。只因菜食染了衣襟,臣妾回宫去更衣,若从如意馆旁的小径经过该是最近的。 臣妾确是经过画馆附近,可是臣妾没有陷害任何人啊!” “落轿。” 帝君双脚踏上平地,亲手扶起柔弱的小女人,用力拥进怀里。 “朕信你。” 一句话倾吐得有气无力,帝君容色凝沉乌青,还在对良妃之事无法释怀。 即便不爱,也不容他人随便染指。 而今明着被人扣了绿帽子,还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到,叫他这万人之上的皇帝将脸面往哪里摆? 云汐可怜巴巴的咬唇,借机举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琉璃目看向华南信,娇软的媚态妙不可言。 “皇上,刚刚臣妾见过月督主,知良妃姐姐言语有失冲撞了您。既是该罚的都罚了,您就别再生气了,保重龙体要紧。” 小女人手抚帝君胸前的威风凛凛的盘龙,殷殷的劝慰。 目现一瞬的迷离过后,帝君嘴角扬出微微一抹感激与动容的笑纹: “还是爱妃最好。这时辰园子里开戏了,朕陪你去听戏。” 转身吩咐宫人们: “你们退后二十步跟着。” 长夜的宫墙下,他挽过她的手静静的走过一段路。 微微轻叹,年轻的君王突然开口: “还记得吗,父皇在位那时,朕就是整日里牵着你的手,走遍皇宫,走遍京城的市集街道……” 一番话将云汐的记忆拉回从前,尽管凝神须臾,她的头脑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她始终明白,纵使记忆可以回溯,然时间无法倒退,那些沉浮于时间长河里的人们,再无法回到起点。 “云汐啊,你相信吗?也许朕不是个好皇帝,对她们而言也不是个好夫君。可是朕……真的很爱你。” 华南信的声音极轻,情绪莫辨。 云汐笑得温婉: “臣妾信皇上,对皇上您的垂爱,臣妾万分感激。” “感激倒不必。” 帝君抿唇微笑,眸中却有一缕冷凛闪过: “从前在这宫里,你护过朕,照顾朕,朕如今承继大统自会兑现当年的承诺。 云汐,无论你做什么朕都会包容你,体谅你。你也可不爱朕,朕爱你就够了。” 头顶上空,第三轮烟火盛极怒放,场景空前瑰丽壮观。 地上的两人不约而同驻足,相互凝视。 万千华彩在帝君俊逸的面容上反复重叠变幻,始终晕不开他冰冷诡谲的神色。 “不准背叛朕,这是朕对你的唯一要求。” 无温的指间触过女人精致的脸阔,他的口吻阴沉似有告诫: “假如被朕得知你的背叛,朕不会给你像是良妃那样一个痛快,朕会叫你生不如死。 更别想着离开朕,朕说过,这辈子朕无论到哪儿,都会带上你。” 第二十六章 艳伶 供杂剧班子演出的戏台起于御花园中心湖岛的晨曦莲池一带。 此地空间开阔,戏台朱红翠玉,璎珞彩灯串联,布置极是精巧。 对面观帐平地搭建,三壁天青色毡毯上俱是金边莲花长春蔓纹理。 帐顶则以金靡银片贴出密匝的吉庆图纹,线条回旋缠绕,重重叠叠,交扣复杂,颇具皇家气派。 戏未开时,观帐里头业已拥满了人。 座椅三排。 头排皇帝的金椅两侧各有太妃位、王爷华南赫的座位。 二排为瀛使专座,三排安置各宫嫔妃。 其他官员、宫人皆立在观帐两侧或是帐尾。 待华南信与云妃到场,好戏才正式开锣。 今夜肖太妃仍以抱恙为由,没有出席这样的大场面。 华南信知她先前的心结还没释开,也不在意。 侧眼向空荡荡的太妃位看过,直接将云汐按在了座椅上。 “皇上……” 云汐挺直脊背,想要起身到最后排去。 “嘘,你只需坐着陪朕看戏。” 华南信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又瞄过一侧的银发男子,扬唇撩动黄袍,坐到了龙椅上。 后排慧贵妃幽怨的紧了紧拳头,宫妃之间也在相互传递眼神,却没人敢吱一声。 为天子献艺的戏班子有些特殊,乃云集京城各大杂剧班的名角,一个月前就开始反复演练。 头出演的是折子戏《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上那女伶人一出场就夺了个好彩头。 见她身姿娉婷袅娜,轻纱水袖飞舞,盈盈荡漾如荷荠殷红,与远面环岛的天水凌波遥相呼应,月色下流光千百转,倒像是幅应景的画卷。 那女伶咿咿呀呀的吟唱婉转清润,好似晨间莹亮浑圆的露珠子,琳琅滚于浮萍莲叶间。 与她配戏的小生亦面容清朗,眉眼濯濯,昳丽如玉树琼枝,唱腔连绵好似抖开的锦缎玉帛,纯净,透亮。 夜风习习,凉爽如玉,催得湖面涟漪缠绻,碧荷芸草轻曳。 嗅着芙蕖零零散散的香气,听绵绵悠扬的唱音起起落落,萦绕迂回在粼粼水波之间,倒是种惬意的享受。 帝君侧耳倾听,慢慢被之吸引入神,逐的放空心情幽幽合眼,跟随锣鼓的节奏微微点头,指尖轻叩金椅扶手。 云汐留意到,转眸与那侧的银发男子换过眼神。 那人是蛊笛,她心里有数。 二排正首的源仓大将军对大羿的杂剧根本提不起兴致,也不管一旁咨客不断的讲解着戏文,只顾抬头引颈,贼溜溜的目光来回乱转,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帐篷顶部那灿灿放光的真金彩宝的装饰物品上。 源仓夫人倒是对台上交曳游戈、一唱一和的两人全神贯注,边聆听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戏词,边随鼓点轻轻的击掌。 一折戏唱罢,帝君带头喝彩。 接下来的戏曲是《娇红记》。 云汐清眸粲然如星,似乎还沉浸在《牡丹亭》的精彩剧目里,手打团扇侧身挨近帝君,小声赞叹: “皇上,方才那出真是好剧。诗文中说,菏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那女伶唱音清婉,身段曼然如莲,皇上务要好好打赏她些才是。” 华南信也觉欢喜,吩咐梁缜: “带那女子过来。” 大太监领命,乐颠儿颠儿的绕到台后的更衣帐内,引女伶至观帐龙椅前。 “民女蕊姬拜见皇上,祝皇上圣体恭安。” 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伏地三叩首,开口音澈柔婉,有破玉抖珠的美妙。 “起吧。” 华南信随手端起茶杯抿口香茗,漫声一句。 “谢皇上。” 女子盈盈起身垂面,头上珠冠已去,披着青丝,脑后只盘个髻子。 华南信唇上一抹笑: “云妃娘娘夸赞你的《牡丹亭》唱得极好,朕要重赏你,想要什么等会儿就随梁缜下去选吧。” 那女子竟也不怯场,低眉顺目朗声道: “民女谢过皇上、娘娘赏赐。世人都知皇上最爱云娘娘,在民女心目中,娘娘的一句夸赞可比万千金银都要贵重。” “说得好!” 华南信一怔,随后龙心大悦,逐向女伶凝目道: “就冲你这乖觉劲儿,朕也要好好赏赐你们戏班才是。” 宫妃的坐席依然寂静,有人锁眉幽怨,有人咬牙暗恼。 女伶的话,生生像是一枚利刺_插在她们每人的心上。 云妃得宠,就连个戏子都要学着卖嘴讨好她,真是让旁人够酸。 云汐手摇胧纱团扇,目光在那女伶身上幽幽一转: “蕊姬,你抬起头来,叫本宫看看。” “是。” 女子听话照做,恭谨的抬眸,展露出重妆粉彩已祛的真颜。 五官清秀,着一身青衣罗裙,真似风间月下的拂柳姿态娇丽,自带一股子清媚之流。 龙椅一侧的银发男子看过女伶的面孔,陡然扬声大笑: “本王看这女戏子的眉眼神韵,倒有三分像是云妃娘娘。” 拿帝君的宠妃和戏子比较,除了这疯疯癫癫的九王爷外没人敢做。 不过,他这话着实叫后排的宫妃们解了口气。 眼见帝君沉吟不语,梁缜突兀的咳嗽几声,对嗤笑的疯男人挤眉弄眼。 谁知那女伶下刻便匐在了地上,娇怯怯道: “民女知罪,民女与娘娘乃云泥之别,卑贱之身怎敢与娘娘相提并论。” “切,瞧把她吓得,无趣!” 银发男子摇头,哂笑着随手抓了把瓜子磕起来。 云汐雍容的微笑,亲自拉起女伶,打量片刻,大度道: “别说,确是像呢。皇上,您看看嘛。” 美人的提议华南信自然不会推驳,便漫不经心的驱目。 这时的蕊姬,俏生生的明眸恍是无意般的轻轻兜旋,正撞上帝君澄澈的眸光。 她慌忙侧目闪躲回避,含羞带怯,细巧的两抹淡眉间生出薄薄 一点绯色。 帝君遁的眸底一亮,望着羞涩如含苞花蕾的女子笑意蓬勃,眼波微微的迷乱,恍是涌起无限情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云汐唇角掠过一丝冷凝的笑意,拢着蕊姬葱白的手指对帝君道: “臣妾也喜杂剧,只是嗓子不如这位姑娘,否则臣妾真想随蕊姬好好学学唱腔。” 华南信摆手: “这又有何难?想来什么事都是学出来的,爱妃真喜欢,朕便将这女子留在宫里教爱妃即是。 左不过朕也想过在宫里圈块地方,引个戏班子进来,往后咱们随时都有戏听了。” “那臣妾就多谢皇上体恤了。” 云汐一脸惊喜,笑容柔美。 “皇上,臣妾自小也喜杂剧,莫若先让蕊姬先跟着臣妾几日,待戏班组建成了再去奉职?” 说话的正是慧贵妃时沅卿。 她已对前排的几人关注许久。 凭她的脑筋,可完全看不出蕊姬、云汐与那位九王爷方才你一言、我一语的全是在相互配合,专为诱她入套。 刚刚戏剧开锣,云汐坐在前排陪帝君观戏已是出了风头。 接着蕊姬言语献媚,故意激起嫔妃们的不满,以引来后宫首席慧贵妃的注意。 接着,蛊笛又拿云汐与蕊姬作对比,为蕊姬日后以色侍君铺设了道路。 帝君除喜雕玉,闲了也爱听听杂剧。 慧贵妃对蕊姬的底细并不了解,只道她是个普通的女戏子。 听闻皇上又是想引个戏班进宫,又是要将蕊姬留在宫里的,慧贵妃当机立断准备投其所好,抢先一步把那女伶人要到自己宫里。 总之,不能让云妃好事占尽,回回争了头筹去。 即便和景阳宫联手,慧贵妃却对顾云汐始终持着三分戒心,无论如何都不愿和她平分一个男人的宠爱。 殊不知自己这一开口,便彻底掉进某人的陷阱里头了。 听到贵妃想要蕊姬,顾云汐当即笑靥灿美如花,食指绕弄团扇上垂丝翡翠米珠流苏,眉梢冉冉的挑起: “臣妾险些忘了,慧姐姐的嗓音如珠,一向在宫妃中是最好的。 皇上,横竖臣妾为着几日后美食比赛之事也有的忙活,不如就让这姑娘先去慧姐姐宫里吧。” 帝君思量一下,含笑道: “难得你二人这般谦让,罢了,云汐你先一心筹备比赛。贵妃,蕊姬今晚就随你去妙音阁,你务要仔细着学,过几日朕可要考你。” 慧贵妃起身,和笑颔首: “臣妾遵命。” 处置了良妃苏瑁,月西楼快步赶到中心湖岛向华南信复命。 未入观帐,他就看到帝君几人围着一妙龄的女戏子谈笑风生。 步伐一顿,瞳眸猝然紧缩。 月西楼一把抓起帐外小太监的衣领,阴鸷的低吼听上去难耐焦灼: “怎么回事?为何今晚蕊姬会登场?!” 小太监四肢桀桀抖动,吓得快要尿了裤子: “奴才…奴才听说先前的青衣突发急症,蕊姬姑娘是赶来救场的……” 月西楼眼角邪飞: “方才本督不在,里头都说了什么?” “皇上、皇上把蕊姬姑娘留下了,还要在宫里组个戏园子……” “……滚!” 月西楼顿觉心口一股浊气只顶脑门,咒骂着将小太监狠狠推开。 第二十七章 第一场赛(1) 日照当头,晴空朗朗,皇宫金殿外的广场上龙腾狮跃,锣鼓铿锵。 场地四周,锦衣卫、禁军们持刀严阵以待,机警的目光随时留意着周遭的异常。 今日是大羿与瀛国进行厨艺比拼的第一场大赛,由景阳宫云妃对战大炊寮主事坂田秋。 全赛安排就如坂田事先说明的那样,共分三场比试,每次展现菜品三道,共计九道。 赛场安排在金殿外的广场,双方各有赛棚,里头条案、炊具灶具、食材清水等一应俱全。 金殿廊下是帝君华南信的龙椅金座,为的是清楚的观看到两方厨师的技艺表演,帝君身后两侧,是由大羿高官与外邦几国驻大羿使臣所组成的评委席。 另外,赛场对面,除了文武官员组成的观战席外,还有一特殊观战群体,他们来自大羿的民间。 提议将这类市井百姓们引入皇宫观看两国厨艺比赛的人,正是内阁次辅之一张嵩张大人,即原礼部尚书夫人张氏的亲爷爷。 孙女婿亵职被撸去官职,接着良妃的亲爹、内阁次辅苏长玄也被打入了天牢,短短几天之内大羿朝野时局突变,人人自危。 为谄媚主上,张嵩上奏华南信,请求大赛当天准二十名百姓入宫观看这场空前的赛事。 一则,为云娘娘助威,二则也可借机显示天恩浩荡。 百姓回去,必然会口口传扬,为帝妃二人歌功颂德。 帝君看过奏折,对张嵩的提议颇感兴趣,便传其来询问如何遴择入宫的人选。 整个京城百姓数万人,如何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制定选人的规则呢? 张嵩的意见派专人制出二十枚笺签,上写赛事的时间、地点、具体安排,以作为百姓人选手持进入皇宫观赛的通行证,然后在神武门外公开贩售。 这样一来便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不禁成功选出观战者,还为宫里添加出一笔可观的收入。 华南信大喜,当即准奏,与内阁、吏部最终商定,一场赛事的笺签以每张一千两白银的价格售出。 如此推算,三场赛事下来,国库里便可多出整整六万两白晃晃的雪花银来。 一夜之间,六十张烫金贴银的通行笺全部赶制出来了。 出乎意料,有关赛事的榜文才放出不到一个时辰,跑到神午门外购笺的人们就排起了长龙。 京城富人云集,很多商户、财主都携带巨资银票而来,且多人一次性就买下整个三场赛事。 半时辰不到,六十枚笺签全部售空。 华南信接到消息乐了,随即命人再增制出九十枚笺签来,也就是说,他准备再扩充出三十人的席位来。 不光如此,他又命人在旁边设立了五十人的文武官员看席。 如他所料,那九十枚笺签很快又被抢空了。 这期间,民间很多的赌坊里还更下了豪赌,押注云妃与坂田秋谁会成为最终的赢家。 这天风和日丽,万象更新。 金殿前的广场上彩貹昭昭,游龙壮观,鼓声震天。 为行动方便,顾云汐今天换装为暗红挑凌枝花纹窄袖子上衫,陪同色的飞燕锦喇叭裤,外罩素色齐胸的大围裙。 她取下修长精致的护甲,将一头青丝盘成高高的锥髻,用几根珠贝螺钿分瓣梅花簪子和通草压了发髻。 她的身侧左右,各有御膳房的厨子两名,作为帮手。 对面凉棚里是代表瀛国团队的坂田秋和他的四位助手。 坂田秋今日上身是白色的筒袖衣,下身墨绿阔腿板裤,腰系玄色围裙。 他交叉了两臂环抱在胸前,将上衣袖子卷起一半,袒露出健壮白皙的小臂。 从上场后,他那对鹰厉清透的目光就一路紧盯着顾云汐不放,棱角分明的嘴唇似有一抹复杂的笑意。 顾云汐被坂田那怪异的眼神盯得脊背有些发毛,暗道,这厮如此嚣张无礼,难道为的是故意设下心理陷阱,打乱她的阵脚? 时辰到,鼓乐骤停,金锣鸣响。双方比赛正式开始了。 百姓观席上倏然爆发起阵阵掌声。 两名布衣男子站在座椅上拉起一道朱红绒底横幅,上面几字用五彩丝线绣出,奕奕闪光: 云娘娘威武!云娘娘必胜! 这五十人实则都是京城的财主富商,进宫前被要求换上最为简朴整洁的布衣充作老百姓,为的就是向外邦使臣们显示大羿国君的亲民。 轰轰烈烈的造势让云汐团队身心鼓舞,可在对手眼中看来,却是十足的辣眼。 瀛国团队四位厨师容色愤愤,言语上有所不满。 坂田对此只爆个冷笑,邪肆的目光径直投向对面身姿俏楚的小女人,用瀛语别有用意的说着: “别担心,中土人只会虚张声势。那个女人,在接风宴的那晚,就已经输给我了。” 赛事规定一个时辰,所用食材为鳘鱼卵、活肺鱼和骆驼肉。 鳘鱼、肺鱼是瀛国自带过来的食材,经特殊工艺手段保鲜保活,不受跨洋跋涉的影响。 至于骆驼肉,瀛国是没有的,那是他们为了彰显比赛的公正,特意加入的中土食材。 肺鱼的内脏存有剧毒,必须妥善处理,这个环节由云汐身边的方御厨完成。 他集中精神一掌伸入木桶,从水里捞起食材。 这条肺鱼十分鲜活,石青的背上长有好看的白斑点,个头足有五斤重。 被方厨放到砧板上时,肺鱼全身立刻鼓成了大圆球。 方厨操刀在肺鱼白滚滚的肚皮上拉开一道小口,一汪清水涌出,鼓胀的肺鱼立刻憋了下去。 剥下肺鱼的外皮,切下鱼头,将肺鱼内脏小心而完整的掏出,扔进一个竹篓。 等会儿,会有专人收走两方厨师处理的肺鱼内脏,找安全地方掩埋掉。 方厨将浑白的鱼肉清洗了许多遍才交给云汐,自己则退到凉棚的后面,不再参与赛程。 这种安排是为保证食材的安全,防止他沾染肺鱼毒素的两手再触碰其他食材。 接下来,由顾云汐掌厨。 她之前就想到了瀛人会故意放出假情报,因此那些天里都在认真研究娘亲留给她的《珍撰琳琅录》。 书里,确是提到了有关肺鱼和骆驼肉的独特制作手法。 眼下,顾云汐就要用这条肥硕的肺鱼做出书中的美食,“如意饺”。 她手持双刀对准肺鱼一顿狂砍,将其直接剁成肉泥。 偷眼观看对面,只见坂田还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操作。 见她看过来,他微微勾唇,伸手掀开条案上的棉布。 盖在那布下的是块四方大冰坨,一尺半高,一侧雕槽,槽中插着把灿亮的菜刀。 云汐的四位御厨助手看到,全都惊诧不已。 负责和面的刘厨感叹: “这瀛国鬼子真会玩邪的,好端端的菜刀非要插在冰里头。” 云汐神色冷静,凛凛一笑: “他那么做是有讲究的。用冰镇过的钢刀切割鱼肉,不会破坏鱼肉本身的鲜甜口感,还可使切割出来的造型细腻美观。” 果然,接下来正向顾云汐所讲解的,坂田用冰块镇过的菜刀将整条处理好的肺鱼完美的分割为两半,去除零头八脑的部分,又片成纸薄的长条,码入满是碎冰的盘子里。 他的动作优雅精准,定力稳笃专注,让大羿团队叹为观止。 云汐不禁绣眉微促,低声嘱咐助手们: “大炊寮的坂田秋确实是个高手,我们要团结一致,切不可掉以轻心。” ps:古代的鳘鱼即现在的鳕鱼,肺鱼就是河豚的古代叫法。 第二十八章 第二场赛 (2) 皇宫,金殿广场—— 厨艺比赛正在紧张的进行中,帝君、评委席、观战席和千百锦衣卫、禁军的眼睛全都盯着场上的两个厨艺团队不放,生怕一个眨眼,就会错过了什么。 云汐团队里,刘御厨已把一半江米面、一半白面和水揉成恰到好处的光滑面团,又一份为二,一半面团用玫瑰花汁子染成艳红色。 之后,再将半红、半白两色面团和在一起,调出红白相间的面团。 将那面团交给一旁的周御厨,刘厨便到凉棚旁边净手,接着去杀鳘鱼取卵了。 周御厨负责面案,他动作敏捷的把那花面团子擀成了质地均匀的薄皮。 另外一个助手韩御厨,正在灶眼前给笼屉预热。 云汐那头,则是将肺鱼靡调一点盐粒和少量姜粉、葱末,拌匀后包成一个个元宝大小的饺子。 这时笼屉热度恰好,云汐把屉布浸湿垫底,元宝饺子上屉,调以中火清蒸。 对手瀛国团队,坂田秋早就把各色红的、绿的、黄的、褐的调成粘稠的酱汁,放到条案一侧备用。 轻风吹过,一股子极其诱惑的味道丝丝缕缕迎面飘散而来,无不引人的味蕾蠢蠢欲动。 云汐团队里,四位御厨闻到,开始窃窃私语: “乖乖,这是什么味道?” “看,好像是那家伙调出的酱汁。” “用的都是些什么调味料啊,味道好香……” “他调酱的手法太快,眼花缭乱的根本看不清楚。但光是一盏酱汁都这么香,咱们离他老远都能闻到,等会儿他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新奇的美味来啊!” 一股子沉甸甸的压力不可抑制的攀上心头,云汐用力的紧了紧拳头。 看对面,瀛人的厨师们正紧锣密鼓的忙碌着,拌米的、煎蛋的、摆盘的,彼此配合默契。 清明的美眸直视那几人之中姿态挺拔自信的年轻男人,云汐的额上逐渐泌出了细汗。 这个坂田秋果然不好对付,我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行。 长舒口气,将心态调稳,云汐头也不回的吩咐左右: “咱们加油,绝不可自乱阵脚,继续拼!” 瀛人团队,坂田秋接过助手传递而来、用加醋的珍珠熟米包裹炙海苔、青瓜、煎蛋、烤鲔鱼肉的细卷,在一盘子新鲜鱼籽里滚了几滚。 靠着外层珍珠米的粘度,那细卷就沾上了厚厚一层黄澄澄的鱼籽。 那些鱼籽,早在坂田的助手现场宰杀活鳘鱼后,取出来用清水、高浓度盐粉和食醋反复清洗干净了。 悠然的下刀,坂田将手中的长条饭卷切为一枚枚方鮨,相互交错着摆入瓷碟中,又衬入几片煎得喷香冒油的鹅肝,淋几丝酱汁。 瀛国团队,已经完成两道美食的了。 时辰还够,云汐对自己的助手们鼓励几句,吩咐一人在架锅烧油,自己则在另一只灶上焯鱼籽。 刘厨知道云汐要用鱼籽做道干锅出来,刚刚取卵清洗的时候下手很稳,没有将整个鱼籽囊的外膜弄破。 云汐在热水中加入花椒、姜片和葱段,将几段鱼籽焯到六分熟,捞出备用。 一旁铁锅里菜油温度正好,云汐取适量姜片、蒜瓣、花椒、葱段投入菜油中爆炒,接着放入一撮十香汤料。 混有牛油的汤料在菜油中融化迅速,整个赛棚里都充斥着奇异的香醇味道。 云汐这时又将焯过的鱼籽放入红油,翻炒几次,最后添加了魔芋块、水发的木耳和藕片,点适量清水、几颗灯笼辣椒,盐、糖粉,慢炖一刻。 随着水分拔干,十香汤料混合鱼籽原有的鲜香味道逐渐扩散至整个广场。 评委席、观赛席、禁军锦衣卫都表露出无比惊艳的表情,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眸色迷离而享受的眯眸望向那奇香的源头。 “好香啊,云娘娘这是做的什么菜啊?” “我活了半辈子,可从来没闻到过这么好闻的味道!” “要是能尝上一口,死而无憾啊。” 观战席的几个富翁实在按捺不住诱惑,腆着翩翩的大肚皮起立,引颈翘足。 他们的做法立刻引来后排人们不满,纷纷急灼灼的谴责道: “哎,你们快坐下,挡住我们了!” “啊,抱歉、抱歉。” 那几人坐下去,又转身和其他人议论起来: “哎我看,这第一场赛云娘娘赢定了!” “是啊,没错。我们还等什么,接茬助威啊!” 于是乎,一人提议众人响应。 那五十人全部起立,再次高挑横幅,举拳呐喊: “云娘娘必胜!云娘娘威武!华夏儿女,大展宏图!” 帝君华南信远远看到,喜得手拍椅把,也不管一侧的源仓脸色如何,笑道: “说的好,说的极好!梁缜,吩咐他们继续喊,不准停,待赛事一过朕重重有赏!” 赛场上,坂田秋的助手们也被对手的赛棚里飘散出来的香气深深吸引住,一个个变得惊愣呆怔。 坂田秋正架起二指粗的柳木枝架子准备制作最后一道美食,眼见助手们失了状态,不禁懊恼大喊:“干活!” 随后,气冲冲的撇下他们,独自往对面的赛棚走去。 “你,往锅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他用生硬的中土语言大声质问。 云汐还以为他想对她的作品不利,一个眼神示意几个御厨护好美食,扬面挑眉: “你管呢,横竖你我二人拿出的都是看家的本事。先生眼下如此叫嚣失态,难道是输不起了吗?” 坂田冷冷一笑,寒冰般清凛的目光低垂,向灶上色泽红火不断汩汩冒泡的鱼籽锅里轻瞄后抬起,无遮无拦的直直锁定顾云汐汗津津微愠的小脸,默然盯了须臾,恍是带着一丝邪趣的舔了舔唇: “…如此美味当前,我若也想尝一次的话,你给不给?” “……” 顾云汐猛的觉脊背发紧,全身起了一层疙瘩。 莫不是自己太过敏感? 她感到,自己被他无端冒犯了。 岂有此理—— 火撞脑顶,云汐秀眉倒竖,双拳紧握正要发作,礼部尚书汪灿从评委席上一路跑来,拦住坂田正色告诫: “先生自尊,请立刻回到你的赛区。” 坂田目不斜视,将他看做透明空气完全忽略掉,只对云汐抿唇深笑,踱步走入对面的赛棚。 “多谢大人解围。” 云汐对汪灿颔首,对方拱手,谦顺道: “娘娘严重了,请继续吧。” 第二十九章 和局 随着日晷的指针一点点偏移,广场上渐渐的安静下来,能听到的只有从双方赛棚里传来的切菜声和烹饪时“滋滋”的响油声。 越发接近最后时刻了,喧嚣助威的人群停止了喊号,人们都大气不喘的紧盯场上。 大羿团队,如意饺和干锅鱼籽已经做出来了。 刘御厨把切成四方块、拌以勾粉、酱油、花雕、姜蒜汁子的骆驼肉腌到恰好,交给顾云汐操作。 云汐将骆驼肉块投入热油中生炸,颜色金黄时捞起备用。 另一灶上,韩御厨用菜油、糖霜、冰糖调出一锅浓稠的糖浆。 云汐手持一枚白玉梳走过去,用梳子从锅里挑起一缕糖浆,往甜白的瓷盘上淋出一层层金黄的糖丝。 糖丝相互交叠,垒到一定高度时,她就将炸好的骆驼肉整齐的码到糖丝中央,最后又往骆驼肉上淋了些糖丝。 这道菜“金缕衣”,出自《珍撰琳琅录》,如今大功告成。 长舒一口气,云汐的表情变得轻松。 三道菜,终于如期完成了。 观战席上掌声如浪涌雷鸣,富商们再次喊出了口号。 评委席上大羿官员们的心劲儿也被这些人带动了起来,纷纷鼓掌称赞。 内阁首辅时凌作为评委之一,谄谄的跑到帝君身边,竖起大指眉开眼笑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云娘娘提前完成了三道美食,比对手还要快许多啊。” …… 瀛国团队,坂田秋的面色平稳如常,远没有助手们的义愤填膺,仍在气定神闲的手持铁铲,不停搅拌着身前大柴锅里烧热的盐粒。 眼见食盐受热慢慢变了色,坂田秋扔了铁铲,将整块涂满黄油、米酒、豆酱、糖粉,覆以菏叶包裹严密的骆驼肉投入了柴锅,包上厚厚几层热盐,接着架到柳木上烧烤。 “啧啧……” 大羿这边的方御厨见到,不屑的咂舌: “这小鬼子太会故弄玄虚了,既然是做叫花肉,何不用黄泥炙烤更能锁住肉香?” 云汐目不转睛的凝望坂田操作,沉眉摆头: “不,他非是要做叫花肉,而是采用我中土的盐焗做法。 食盐能够导热,若将腌制好的食材埋入遇热变质的晶盐之中,便可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食材本身的水分抽干,保持住食材的口感和鲜味。 这个坂田秋不亏是厨艺届的高手,不仅操作本国美食时游刃有余,而且对咱们中土美食文化相当了解。 不过,他本人存有一定的缺点,凡事太爱亲力亲为。若他能让助手们替他分担一些活,操作上也不至于落后给咱们。” 刘厨撒目,点头: “或许,他不太信任自己的助手。” 云汐默然注视坂田,因真正见识了他的功夫,此刻的她倒有些打心眼里钦佩起这个对手了。 …… 待坂田秋把烤熟的骆驼肉分割成精美的切片码入盘子,又过了一刻时辰,场上金锣敲响,第一场厨艺比赛正式结束了。 瀛国团队分别用肺鱼、鳘鱼籽和骆驼肉做出了生脍、火轮鮨和盐焗驼肉。 云汐团队以同样的食材,做出的则是如意饺、干锅鱼籽和金缕衣。 内侍们上场,取过双方制作的美食送去评委席。 这二十名判方,十名是大羿的官员,十名则来自大羿的友邦国和蕃属国的使臣,分别是源仓夫妻代表的瀛国、波尼国、金洲国、吕宋、柔扶国、珂陵、罗刹、婆罗多、高丽以及不列颠。 二十位评委,手边摆满各色美食,吃得不亦乐乎。 华南信坐在龙椅上,干看着身前空空如也,又看看左右两侧嚼得津津有味的臣使们,继而把脸一沉: “梁缜,你这没用的奴才,还不快快给朕架一张桌案来!” 再不快些下手,那些香喷喷的食物就快被人瓜分干净了。 大太监马上明白皇上这是在馋那六道美食了,慌忙手脚并用的下去准备。 最苦的就是观战席的百人。 他们好不容易盼到此次比赛的最后时刻,却看到帝君带领二十名判方稳稳的坐在金殿廊下,对着满桌珍馐许久嚼得乐不思蜀,似乎已经忘了正事。 这百人抻长了脖子眼巴巴的看着,有人合不拢嘴,瞅得神色羡慕;也有人不停吞咽口水,真想奔去也抢些美味塞进嘴里。 一刻后,判方亮分,专人负责合算总成绩。 源仓夫妻作为瀛国的使臣代表,给坂田秋打出的自然是最高的分数。 而大羿官员事先受命与华南信,本着友好交流的宗旨,给云汐和坂田的分数相差无异。 余下那几名蕃属和友邦国的评委,有的非常欣赏坂田手作的火轮鮨,认为鱼籽和煎鹅肝的搭配简直是将世上两种珍贵食材的淳鲜,发挥到了极致。 有的则是被阳光下那光芒璀璨的金缕衣迷了两眼,认为驼肉经油炸口感酥嫩,配以糖浆的外形不仅美观,且恰如其分的诠释了“金缕衣”的含义。 最终,外邦评委中有人提议,因坂田的肺鱼生脍和火轮鮨的制作手法雷同,肺鱼和鳘鱼籽俱以生冷形态上盘,因此这一环节影响了他的总成绩。 经过合算,坂田和云汐的第一场赛事,以每人十八分和局。 在一派热闹的欢呼和掌声中,源仓大将军面无表情的退了场。 坂田的四名助手表情愤恨不甘,手指评委席用瀛语大声的控诉,意思是此番裁审结果不公。 “别吵!” 坂田双臂环抱,沉面大喊一声镇住了左右: “不过才第一场比赛,你们慌什么!” 云汐在对面看到,稳然走去,颔首莞尔: “本场和局,本宫谢过先生承让之礼。” 坂田一怔,勾唇笑了笑: “你很不错,接下来的两场,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好,本宫也会全力以赴。” 呵,看来他这是认同她来做对手了! 云汐眸色粲然如月,转身向金殿走去。 坂田秋目送她被那明黄龙袍的男人牵手,在众多官员、宫人们簇拥下浅笑离场,他俊雅如泉的五官瞬间被一片冰冷的阴翳吞没: “你们几个想办法去打探清楚,她那道干锅鱼籽究竟用了什么调料。” …… 源仓大将军携夫人坐上木舆,凝面不语的一路出宫去。身侧,夫人柔声劝慰他说,这不过是场比赛,只是游戏,不要看得太重。 木舆骤然停住,将里面的夫妻颠得前仰后合。 “怎么回事你们这群饭桶!” 大将军拉开木格窗棂,对抬轿的人用瀛语大骂。 木舆一侧跟随的瀛人咨客直愣愣的被前方某点吸引住,慢慢说着: “大将军,那次晚宴上见过的小郡主,拦了我们?” “什么?” 源仓诧异,将脖子探出窗格,正见静乐郡主双手交拢,袅袅婷婷的走上前来。 粉盈盈的娇唇抿出微微弧度,女孩笑容阴媚: “请问大将军,你可是正为这次比赛的结果恼火吗?我身在大羿皇宫,倒是知道一些有关云娘娘的事。” —— 月光清媚。 云汐美美的泡过珍珠牛乳百花浴,洗去了一身的菜油烟火气。 坐在妆台前,面对窗外如许的月色,她感到心情舒爽而愉悦。 知棋立在一侧为她梳头,听她兴致勃勃的谈论着今日的赛事趣闻。 “主子,奴才有事禀告,是关于蕊姬的。” 寝阁帘外,传进小磊子略带神秘的尖嗓音。 “进。” 云汐身形扭转,望着掌宫内侍挑帘,一路躬身的凑近,从袖袋里摸出一页纸交给她: “主子,这是蕊姬叫我带给您的。这上面写的东西,咱们给不给?” 云汐向纸上看了看,上面所提及的是几样香料: 檀香、依兰、天竺葵、豆蔻、龙涎草 云汐笑得笃冷,将纸张对折交还内侍,赞道: “蕊姬不愧是个调香的高手,这些用于男女欢好的香料可以给她,务要安排个稳妥的人物到宫外去寻。” “主子,奴才可听说昨晚皇上驾临妙音阁,足足在配殿呆了两个时辰才离开。 可今天一早,妙音阁的人却把消息锁得死死的,那蕊姬……” “还猜什么?时沅卿的反应,还有蕊姬托人传来的这道方子,不是足可说明她已经得手了吗?” 云汐的笑意极淡: “时沅卿在雨露恩宠一事上可是个极要面子的女人,若不是为压着本宫,她断不会把蕊姬要到她的宫里去,没事给自己个儿增加对手。 她今天一反常态把昨晚的消息锁死,必然说明昨晚的妙音阁里发生过下了她面子的事。 本宫却不信,她能锁得自己宫里的消息,还能把手够到敬事房去?那头的档案,自会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小磊子听了“嘿嘿”一乐: “回头奴才托人往敬事房打听打听。” 云汐瞄他一眼,眯眸: “和那处费什么银子?本宫根本不关心皇上昨晚到底幸了谁,横竖扶蕊姬上位将本宫替出来就对了。 你早些把她要的东西给了她,告诉她,本宫要她快些拖慧贵妃下水!” 第三十章 觊觎著书 东江巷,使馆—— 得到准许,坂田秋步入源仓将军的房间。 外间圈椅上坐着小胡子男人,身穿素白常服,未戴缨冠。 “这么晚请求见我,有什么事吗?” 将军生出几分倦怠,拿起横在桌上的细杆子烟枪,用火石点燃。 坂田秋眼目促狭,容色诡秘: “属下扰到将军大人就寝,十分抱歉。属下过来,是想问问您对大羿九王爷华南赫的看法。” “什么?” 将军不明就里,目光诧异的盯向正身直立的年轻男人一刻: “你想知道什么?” 坂田低眉顺目: “属下追随您一路跨洋至中土,在官驿前与九王爷华南赫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的王爷身穿赭红袍,胯下白马,身侧异畜为伴,与我方对峙言辞犀利、不卑不亢。那时相信不光是属下,就连将军一度也将那个男人奉为了天人。 可在接风宴上属下酒醉不适半途离场,后听武士们传言,那九王爷那晚突然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源仓一愣: “坂田君,你到底想说什么?” 坂田秋顿一顿,眸光遁亮: “将军,当时九王爷与您同席饮酒,他真的曾经一度离席吗?” 大将军吞吐出一口青烟,指尖轻敲着自己光滑的额头,作细细回忆: “那是很多天前的事了,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第一场烟火结束不久,九王爷确实以更衣为由中途离场,未及一刻时辰人就回来了。虽继续与我同席,但饮酒划拳之类的娱乐似乎不如之前玩得尽兴。当时,我认为他太过疲乏,也没有过多在意。 再后来,那个什么礼部尚书的,就招呼我们去听戏了。” “原来如此……” 坂田秋听得眼睛发亮,黑眸一转,笑弧幽寒。 大将军好生奇怪: “坂田君,你为何突然关心起那个白头发男人来了?” 坂田诡谲的神情有所收敛,只意味不明的挑了挑眉: “没什么,属下也是对武士们的传闻好奇罢了。” 大将军摆手: “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明日就是第二场比赛,我可再不想看到你与那个女人和局的结果了!” “是。” 坂田用力一低头,正要退出房间,突被源仓叫住: “等等。” 将军落了烟杆,漫无目的的直视某点,微眯了眼睛: “还记得那日我和你说过的,第一场赛事结束后,我与夫人先行回使馆的路上遇到静乐郡主的事吗?” 坂田表情沉肃: “她对您说,云妃手里有个很了不起的著书,那上面记录着有关二十八道奇珍食材的独有做法。” “嗯,”源仓似笑非笑的点头: “坂田君,你务要好好想办法,尽快在我们离开大羿前得到那二十八道美食配方。 我要把它们作为礼物献给天皇陛下,相信他如果吃到那些美食的话,一定会非常高兴,也会大大的嘉奖你我二人。” “是,属下一定尽力!” 坂田秋笃定的颔首,信誓旦旦。 将军忽然想到什么,甩目将含有一丝告诫的眼波扫过去: “不过我还要提醒你,对待那本著书你可以不择手段,但是绝不能以输掉比赛为代价,去换取那本书,明白吗?” “怎么会!” 坂田秋低眉凛笑,狭长的眼眸掠过丝丝邪鸷的冷光: “请您相信,属下不仅会稳赢比赛,更会得到那本神秘的著书。” 退出房间没走几步,助手贺仁厨师迎面走来,眼中尽是狡诈的光亮: “主事,怎么样了?” 坂田秋顿住脚步,双臂环抱,神色阴晦: “不出所料,那晚接风宴上离场、而后再与将军同席的男人,果然不是九王爷。” 助手眸现惊意: “看来,主事你在典书阁外窥到的男人,才是九王爷本尊。” “这还要多亏了你的亲人在天衍门里奉职,才会给我们带来这么有价值的消息。贺仁君,我们这些天的等待都没有白费。” 与助手换过眼神,坂田唇角扬动,笑容邪趣阴狞: “你信不信,接下来的交锋,我不仅会得到厨艺大赛的冠军和那本著书,还会拥有另一件美丽的东西……” …… 暮晚一场秋雨落得淅淅沥沥,天黑时便停住了。 天上月光幽微,像是泡在湿哒哒饱和的水汽里。 月西楼立在勤明殿外等候多时,才盼得御前大总管梁缜端步走出来,亲自引他去见皇上。 大殿里烛火通透敞亮,华南信神色恹恹,桌案前还垒着高高一摞奏折。 进门就闻到寂静的空气中异香沉浮,隐隐的摄人心弦。 月西楼对此心知肚明。 美人在侧,也难怪素日里帝君早该完成的披红,到了此刻都没个结果。 多日以前,在瀛使接风宴当晚以一曲《牡丹亭》惊艳四座的蕊姬被慧贵妃要了去,接着就被华南信召幸,又赐了“湘选侍”的位份。 后宫是非多,有人恨得牙咬,自然也有人幸灾乐祸。 也有的,认为是慧贵妃曲意逢迎,为自己早些荣登坤宁宫后位作铺垫而故装贤德,学着当年迎云妃入宫那样,再次接进了另一只狐狸精。 骤然失掉心头好,月西楼倒也干不出多么悲痛欲绝、死去活来之事,只是每每想起,心里总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他并不相信后宫那些传言。 想来东厂与内阁暗斗由来已久,蕊姬又是内阁首辅时凌的女儿亲自要过去的。 那样一来,摆明了就是时家父女合伙算计他月西楼。 不过细想,月西楼也不能肯定,这件事与景阳宫的母狐狸完全没有关系。 说不定,她还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今晚月西楼面见皇上,为的就是以进献某份名册为由,亲眼见一见蕊姬。 勤明殿是君王审阅公务、就寝的场所,历朝历代还没有几个嫔妃能够在此处侍寝。 如今蕊姬初尝雨露就被召入勤明殿陪王伴驾,可见帝君对她的宠爱至深。 “这东西,你早该呈上来。” 帝君坐在御案前随手翻看册子,口气满是责怪。 这份名单,正是先前月西楼奉皇命清理门户,一举铲除了潜伏在皇宫、东厂内的叛党眼线,又以“化腐散”对其毁尸灭迹后整理出来的死者人名、以及他们生前所奉职务的详细档案。 月西楼敏感的察觉到帝君的不悦,忙的把手一拱,低声下气解释道: “皇上请息怒,只因那次行动后不久消息便不明原因的流向于市井,时逢瀛使即将入朝,臣忙于平息风波,恐名单一事再度节外生枝,便将它暂时放下。待流言之风过去后臣才将人名整理入册,即刻进宫呈献皇上。” “哼,巧言令色,”华南信轻慢的瞟他一眼,嘴角压下去: “你刚刚也说了,消息流放于民间的原因不明。既是原因不明,就给朕去查清楚——” “啪”的响声激烈而突兀,是帝君在盛怒下狠狠的摔了名册。 月西楼立刻跪倒,四肢匐地。 摇曳的灯影下,他灰冷色的俊脸却显不出丁点的暖意。 牙齿狠咬,五指藏在衣袖间,生生的攥紧。 “皇上……” 一声娇滴滴的轻唤仿若空谷莺啼,轻灵悦耳。 接着,一妙龄女子从内殿款款走出来。 她不畏秋日夜凉,身上只披穿件单薄的青色云影纱寝裙。 衣襟松散敞开,露出贴身的艳红兜子,和一段青春柔美的腰枝。 她一路细步,引得蝉翼裙摆一袅一袅的翩跹翻飞。 裙侧衩子高开,便可见那白皙纤细的小腿,和两点小巧晶莹的玉足。 美人将手上翠玉碗小心的摆在御案上,帝君见了火气倏然减半。 “你怎么出来了?” 帝君不知避讳,当着月西楼就把她抱入怀中,大手沿着坚挺精剔的美人脊骨缓慢下滑。 美人媚笑: “奴婢听到外头动静很大,不放心您。皇上且消消火,这盏冰糖银耳羹奴婢为您晾好了,您快喝些吧。” 帝君眸色渐深,眼底有迷离的涟漪荡漾开来: “告诉你多少次了,你眼下是朕的选侍,要称自己为‘臣妾’,对奴才要称‘本主’。是不是非要朕打你屁股,你才能记住?” “是,臣妾知错了。” 女子莞尔,一双清水般的眸子脉脉含情。 自从得了这乖巧玲珑的尤物,华南信每晚都会被她那缠人的功夫迷得神魂颠倒。 她身上总是带着某股子奇异的香气,淡淡的却极是好闻,就算用百花汁子沐浴过也压盖不住,似乎那股媚香是从她骨子里面发散而出,清雅而不妖,令年轻的君王沉沦而享受。 蕊姬微微一笑,光华流转的水眸微抬,向月西楼生铁般凝滞的脸上只看一下便快速的移开了。 那对剪水秋瞳中带着不能说的幽怨与无奈,恰被月西楼精明的鹰目牢牢捕捉到了。 都说表子无情,戏子无义。 好歹曾在她身上花了大把的银两,月西楼相信,她多少会对他存有一定感情。 此番进宫侍驾,看来非是她的本意,她有她的无奈…… “你在看什么?!” 华南信发觉到月西楼反常的眼神。 被帝君一吼,月西楼惶然低了头: “皇上恕罪。” “大胆!给朕滚出去——” 帝君嚷得面红耳赤,抄起翠玉碗迎头砸下去。 粘稠的羹汤泼了阉人满身。 “臣知错了,臣即刻告退。” 强压胸腔里滚滚无边的怒火,月西楼爬将起来,疾步退出了勤明殿。 身后,那番男女打情骂俏之声传得不堪入耳: “哎呀皇上,您把这盏银耳羹全泼了,害臣妾还要去凉。” “没事,朕就抱了你一起去。” “不要嘛,您坏死了……” “哈哈哈哈!” 月西楼容色阴冷的走下玉石阶,猛然一个凌厉回身,猩红的眼目直视紧闭的朱红大门,暗自呐喊: “华南信,你这荒淫无度的昏君!你强占了皇叔的女人不算,如今又来和本督抢女人。 等着瞧,我月西楼绝不是条可被你肆意凌辱的狗!” 第三十一章 拉拢汪灿 月西楼脸色铁青的快步往神武门走,一刻猛然高叫: “谁——” 回身之际,就见静乐郡主曲背立在五十米外,手捂胸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月西楼脸色一板,语气烦躁: “大夜里你不安置跟着本督做什么,有事?” 静乐勉强支起腰身,眸色惶惶的转向两侧,唯唯诺诺答: “本主、本主确有一件非常机密的事,要对督公您讲。” 月西楼两眉之间拢起薄薄的阴翳,只对女孩勾了勾手指。 静乐几步上前,掂脚凑在阉人的耳畔,小声嘀咕了一番。 “糊涂!” 不等她说完,月西楼就已经勃然大怒了,劈掌将她推开。 眼见她坐在地上满眼是泪,他并不解气,一手直指倒在地上的女孩,刻意压制着失控的情绪,低斥: “你这头蠢驴,居然把己方的底细出卖给瀛使?放到战场上,你这行为就是通敌,是要掉脑袋的!你想死,别拉上本督!” 女孩神情凄楚无助,炙热的泪水滚滚而下,陡然放声大喊道: “我就是讨厌云妃,我就是要她彻底输给她的对手,落得被天下人唾骂——” “姑奶奶,你小声点!” 月西楼大手伸出,一把堵了她的嘴。 倔强的女孩拉下那只大掌,急不可待的哀求: “督公,你会帮我对不对?告诉我,怎么才能让那女人去死?我要她死,我就要她死!你帮助我——” “你别急,先冷静下来……” 月西楼的平寂之中隐着几丝冷诮,慢悠悠的站起,两手背后: “本督只能给你指路,真正出手的人,只能是你。” “好、好,求督公赐教!” 静乐满脸泪痕,虔诚的跪在阉人的脚下,两只小手拼命扯住他的曳撒,几近摇尾乞怜、卑微懦弱之态。 月西楼享受的注视着,心情一扫被帝君打骂时的阴晦,只觉自身所经历过的耻辱都从这个女孩的身上找回了平衡。 眸光微微摆向漫漫漆黑的宫道,月西楼把一双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缝: “你方才所讲极为有用,回去耐性等几日,这段时间本督自然会派人盯紧使馆和景阳宫。” …… 清晨,汪灿顺轿出府,向皇宫赶去。 今日是大羿与瀛国第二场厨艺大赛,作为判方,他要比平时更早些入宫。 轿外一阵不紧不慢的吆喝,引起了他的注意: “问诊看病喽,华佗后人,专治各类顽病暗症,药到病除,问诊看病喽……” “停轿。” 汪灿急急忙忙吩咐一声,将头探出帘外。 这条官道是汪府通往皇宫的必经街区,时辰尚早,路上的行人不算多。 以汪灿的视野,不难看到路中有个一青衫高挑的背影,手举药幡,正晃晃悠悠的一路喊一路行走着。 “那位郎中先生,快快留步。” 汪灿对着那背影频频挥手,又吩咐一名轿夫: “去,把那位先生请来。” 轿夫应承着,三步并做两步的追去,很快就把那位郎中带到了轿前。 汪灿早已亲自下轿。 待郎中走近,汪灿细细打量,就见那人生得肤色健白,眉眼清雅自带几分儒气,全是副干净落拓的仪态。 汪灿并不识得,眼前的布衣郎中本名江淮安,曾是璟孝皇帝在位期间皇宫里的太医。 两年前华南信登基之初,京城各司府衙、皇宫各部大换血。 彼时的江淮安与师父医圣一家先行安全逃离京城,和外省任职的汪灿并未谋面。 “先生请了。” 汪灿谦谦的拱手,不失君子风骨。 “呵呵,敢问这位大人叫来在下,可是寻医问药?” 江淮安笑着手捻胡须,目光轻扫汪灿的官服,一本正经的问。 接到九王爷的消息,江淮安由专人一路从漠北护至京城。 医圣澹台竹风年事已高,历经风波后只求安稳度日,不愿再次搅入朝野权利的纷争当中,因而此行没有跟随徒弟左右。 所幸他已将毕生所学倾囊授于江淮安,甚至打破祖制,把那惊奇绝鼎的割皮换脸术也一并传了他。 如此,江淮安带着一身医术绝学,不远千万里秘密回到了京城之中。 与华南赫、蛊笛见过,经几方周密的部署,今日一早,江淮安就乔装打扮好,协助九王爷展开了计划。 眼见郎中仪表不俗,汪灿逐的放下心来,料定此人该是有些真本事。 汪灿正身抱拳: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仙铺药馆位于京城何处?” 江淮安“呵呵”笑了笑,拱手回礼道: “在下乃一介草民,在大人面前怎敢枉以尊姓?既是华佗的后人,自是姓华的。 在下平生居无定所,最喜行走大江南北,悬壶济世,眼下才来京城不久。” 听闻此人在京中并无固定行医的场所,汪灿表情微变,言语顿住显出了几分踌躇。 江淮安和颜悦色: “在下游历江湖,本着先治病开方后取酬劳的宗旨,来京一路上也治愈过不少绝症。 在下观大人两颊蕴红,额燥而眉晦,该是忧思伤脾,肝火积滞之症。 劝大人以贵体为重,如有不适不妨实言相告,且容在下一试。 ” 这郎中有两套啊,仅凭“望闻问切”之一的“望”法,就能轻而易举的诊出汪灿体有不足。 可不,近期瀛使入朝,他本人又荣升礼部尚书,紧接着两国厨艺大赛,汪灿身居要职正是忙得焦头烂额。 劳心劳力,着急上火也是有的。 汪灿此刻对这郎中的信任感增加了不少,不想再隐瞒,便叹口气道: “不瞒华神医,本官非是为自身寻医,而是为着家母。” 一抹精光从江淮安棕黑的眸底悄生生的滑过,不着丁点痕迹: “请大人细说高堂的病症。” 汪灿幼年丧父,是汪母一手将他拉扯大。 十年寒窗一夕中榜,从地方小小的郡守一路拼搏,可谓尝尽世间冷暖、坎坷仕途。 但是,这也成就了汪灿铮铮铁骨、不畏权贵的秉性。 直到仁宪皇帝华南信登基,京城官员大换,经人举荐,汪灿才有进京为官的机会。 人近中年,虽已娶妻生子,可母亲在汪灿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五年前汪母身染恶疾,冬日里畏寒身冷,夏日里遍体虚汗,常年四肢筋骨抽搐,痛入髓里,不日前更是卧床不起。 汪灿为此心急如焚,请遍了郎中大夫,甚至到了京中为官时劳动了太医院交好的医馆,其母的病症至今还是未得痊愈。 想到母亲被怪病折磨,汪灿终日也是寝食难安,从此母亲的病症就成为了他化解不开的心结。 听过汪灿简单的介绍,江淮安心中多少有了治病良策。 指尖轻捋下颚的小胡须,他澹笑道: “大人若信得过在下就请头前带路,容我为高堂诊脉,三符药后再看结果。” “信的过、信的过,神医请随本官来。” 汪灿喜笑,忙不迭的执手,把江淮安迎进府院。 第三十二章 二场落败 京城的秋日碧空如洗,草木霜华染尽。 这天,皇宫金殿外的广场,判方、观战席、大羿与瀛国赛区各处人员就位。 开赛的时辰将至,廊下的龙椅仍是空空如也,而大羿赛区除了那四名御厨,也未见顾云汐的人影。 鼓响三阵,瀛人里一名助手等得不耐烦了,笑着低议: “主事,那小娘们不会是害怕输给我们,躲起来不敢参赛吧?” 坂田秋直视对面,此刻的脑中却在想着另一件有意思的事,两只笑眼不禁弯得更深: “跑,尽管跑。只怕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 温暖的阳光仿若弥弥腾腾的碎金透过窗格,投入殿中,照在华南信清俊的面庞上。 年轻帝王眼目微垂,一张脸落着漂浮不定的光影,若明若暗。 “云汐啊,最近你一直为厨艺大赛的事忙碌,朕不想你过于劳累,所以才把蕊姬带到身边……” 俊方的脸面被薄薄的笑影笼罩,他挽着云汐的香肩做出几近所能的解释,轻细的声音透着依依的眷恋。 多日和个戏子混在一起,今日再见眼前这张娇俏妩媚的容颜,华南信突然间想起,这张脸也曾令他辗转难眠、饱尝过求不得的痛苦。 她到底和那些在欢好过后就让他生出疏冷感觉的女人们不同,只有面对她的人、她的脸、她清水颤颤的美眸时,华南信才会难耐一股子不可言说的愧疚。 他发自内心、恍是忏悔般的解释只换来她的安然一笑: “皇上,臣妾长蕊姬妹妹两岁,都是伺候您的女人,臣妾自然不会与她计较什么。 有她代替臣妾日日侍奉皇上,臣妾筹备起厨艺大赛来才会更加得心应手。” 呵呵,她真想告诉他是他想多了。 她原本就不爱他,在他身边步步为营,为的都是自保和算计。 蕊姬不过是枚棋子,被他宠幸再好不过。 她吃醋,怎么可能? 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真不能随随便便装样子, 她相信,此时自己摆出一副拈酸吃醋来,晚间华南信保准会驾临景阳宫。 那时的自己,可就真危险了。 凡事还要稳住,待三场赛事一过,自己便来个金蝉脱壳,早些离开皇宫。 女人面上的云淡风轻让帝君神色怔怔,笑意如幽幽晕开的涟漪,自玉白的脸上扩散淡退。 帝君凝神看着她,轻叹曳着尾音,谨慎的掩藏起那些个不该有落寞的眼光: “…朕倒是希望,你此时能够站在这里,对朕发发火气……” 云汐微愣之际,就感到一只手上一热。 华南信笑得怅然,牵手她道:“走吧,朕亲自送你去赛场。” …… 金锣敲过,第二场厨艺大赛正式开始。 这次赛事之所以安排在初赛结束后的第六日,就是为等瀛国把海上最新捕获的食材,安全无恙的送抵京城。 第二轮赛的规则是,云汐与坂田可从对方的阵营里自行选择一味食材。 被对方选中的食材,本赛区的厨师就不可再制作了。 而在比赛开场之前,本次双方所用食材,事先都没有公开过。 这也就是说,本场是在考验双方厨师的烹饪灵变性。 云汐老远就看到瀛国赛棚里的海蟹极是鲜活肥美,一个个被麻绳捆绑了石青的大鳌,躺在浅水的木盆中,嘴里还在不停的吞吐着泡泡。 她当即叫方、刘二厨将那盛满海蟹的大木盆给搬回来了。 大羿京城远海,所食多为河蟹,真正肉多味美的还要属海蟹无疑。 这么一盆子海蟹足有二十来只,过会儿她要做的菜里最多只用四只就够。 剩下的云汐打算和助手们分了,自己的拿回景阳宫小厨房随便怎么做法,再烫壶好酒,偷偷叫来夫君华南赫一起享用,岂不美哉? 云汐低头满脑子都在想着美事,直到被个不太纯正的中土声音唤过神来: “云娘娘,醒醒。” “坂田先生……” 嘴角挂着一丝风干似的干巴巴的笑纹,云汐赧然看看赛棚外的坂田秋。 说实话她很讨厌对方用这种不能被称为“专注”的眼神,对她紧束不放。 他的目光冰冷、锐利偏又像极了一缕轻烟毫无重量,暗含着一股子探究和挑逗盯向她,让她感觉中病般的皮肤发紧,很不舒畅。 “娘娘,你刚刚在想什么?” 坂田秋一对眼波粘辣辣的,仿佛在云汐精致的面容上生了根。 “先生如何这般好管闲事?比赛开始了,请回你的赛区!” 云汐眉头一皱。 “娘娘拿了我们的海蟹,作为交换,我…要你的豆腐。” 坂田秋眸子眨眨,笑得不怀好意。 “就在案上,你们自己抬吧。” 云汐不耐烦的说完,转头吩咐韩厨去清洗地上碧绿的大冬瓜,倒没心思揣摩对方话里隐含的另外一重深意。 坂田秋和助手对视,两人“哈哈”大笑着,将条案上一大木盘的嫩豆腐全抬走了。 比赛开始,双方各展厨艺。 云汐团队即将做的三道美食分别是“凤脂蟹”、“水玲珑”和“分瓣梅”。 凤脂蟹,就是用鸡肚子取下的鸡油烹炒肉蟹的做法。 云汐和助手们相互配合,先将鲜虾、瑶柱、海参分别用水焯过。 海蟹一分为二,去除肺部杂质,切口裹以面粉防止蟹光散掉。 凤脂油烧热,下姜蒜调料爆香,投入处理好的海蟹、海参爆炒。 另加清水适量,调酱油、糖粉、盐粉,虾、瑶柱焖锅收汁,最后填入外壁雕花、内瓤挖空的冬瓜里面,盖合瓜蒂,一道菜成。 水玲珑所用食材为雪蛤、葛鲜米、秋梨、椰肉、枸杞和冰糖。 雪蛤、葛仙米属珍缺食材,昨夜已由专人搁水泡发过。 清水煮沸后投入泡发的雪蛤与姜片,焯掉食材的腥气,入滚水炖一刻时辰。 投葛仙米再炖,投入冰糖、龙眼肉、雪梨,待羹汤粘稠起锅,盛入黄玉碗中,缀以青红丝、枸杞。 分瓣梅最是麻烦,其重点在于调制高汤,此环节工序反复且费时费力,必须从比赛伊始进行,否则根本无法按时完成制作。 早在金锣响起那刻,韩厨就在一只灶上用大锅把猪骨、整鸽、整鸭炖至汤白,过筛去掉骨渣、浮油。 接着将猪肉剁碎,入白汤继续滚沸,肉渣散开后,二次过筛去除杂质,只保留浓汤。 浓汤反复过筛,去油隔渣,直到白汤变清,澈明如水,下入盐粉调味,将清汤一分为二。 新鲜的大白菜剥皮只取菜心,投入一半澄明清汤中灼至七分熟,再浸入冰水中冷却一刻,取出。 小心剔除最里层的心叶,外层菜叶剪为梅瓣形状,垫入碧绿盘中。 猪肉馅用花雕、酱油、姜粉桂粉腌过,投入热油煸熟,淋上甜梅酱爆炒,收汁晾温。 将梅酱猪肉馅团入碧绿盘中的菜心中央,用外层的梅瓣菜叶裹紧。 最后以银针反复穿刺菜叶,菜成。 就在大羿团队忙得热火朝天的同时,以坂田秋为首的瀛国阵营也在紧锣密鼓的烹煮着三道美食。 就在坂田用精湛的刀功将一条鲜肥的鳗鱼迅速剔骨切段同时,他的助手将淘好的月光米放入竹筒,隔水煮熟。 坂田秋将一块厚重的石板搭在灶上,高火烧热,滴满素油,接着在石板上煎炙一块块鳗鱼段。 最后,他把煎到恰好的鳗鱼段盖在煮熟的月光米上,淋上海苔丝、芝麻和用米酒、糖、酱油、食盐、蜂蜜调出的酱汁,一大碗石煎鳗鱼饭就做好了。 第二道美食的制作,坂田则是将大部分精力用在现场抻拉面条上,可以说他的那些个抻面、抖面的花样和手法,简直把场下的人全部看呆了。 之后,他把鲜活的象拔蚌剥壳去除内脏杂质,切为薄片,与几枚海胆、螺肉、贝肉和裙带菜下锅煮,配以豚骨、鳕鱼淬炼的高汤,做成了海鲜珍烩面。 最后一道,坂田吩咐助手将鱼胶投入椰浆中熬为粘液,又把和对手交换的嫩豆腐以热水焯去豆腥再全部碾压成泥,兑入羊奶、糖霜和适量的鱼胶液,过筛去掉颗粒杂质,充分搅拌成泥后填入长方模具中,浸碎冰冷却一刻取出。 这时的豆腐泥已经完全凝成鹅黄色的固体,滑_嫩软绵。 坂田用细细的棉线将它一下下切为小块,又筛上一层抹茶粉,制成了最后一道美食,椰浆抹茶豆腐。 时间到,成品轮流呈给评委。 这六道美食中,云汐所制的“水玲珑”极是亮眼。 那碧绿的葛仙米与髓白雪蛤、梨块、龙眼肉卧在粘稠清透的甜汤里,可谓青玉相称、交相呼应,其味入口更是绵甜糯爽不输燕窝。 第二道“凤脂蟹”膏满肉肥,以土鸡的脂油为底,可以说把蟹肉和活虾、海参等一众海鲜辅料的鲜香完美升华。 看外观,凤脂清亮油润、虾蟹艳红、肉质腻白,纳在外壁雕有牡丹团簇栖凤图的碧绿嫩冬瓜里,真是一场视觉与味觉双重享受的奢华盛宴。 至于坂田秋的三道美食,“石煎鳗鱼饭”的主料鳗鱼经石板的煎炙,有效保持了鳗鱼独特的鲜美,可谓皮焦肉嫩。 一口咬下,深棕的酱汁和雪白的鱼肉配色完美,满口留香。 瀛国特产月光米粒粒油润饱满、色泽剔透,竹筒蒸煮法除赋予其清新的竹香外,还让它的口感更加富有嚼劲。 整体评分的话,这鳗鱼饭确是一道不了多得的美食。 海鲜珍烩面汤汁浓厚,面条柔滑。 配以绝美的海洋珍品象拔蚌和海胆,是麦香与海味的醇香结合,其营养价值不可小觑。 至于那道抹茶豆腐,外观清新口感甜香细腻,令人回味无穷。 当内侍将大羿团队所做最后一道美食“分瓣梅”呈上评委席时,源仓将军看了,率先讥笑出声。 外邦其它使臣也跟着大笑起来。 在那浑圆的碧玉盘中央只垫有一枚椭圆笋白的菜包,旁边仅以黄瓜、胡萝卜、菠萝切片和樱桃作廖廖装点。 像此等另类不谐的寡色外观,放到这样的比赛场合上展示,确实有失赛者的水准。 华南信在众多笑声中多少失了面子,大手摸过微汗的额头,沉声道: “云汐啊,你弄的这是什么?” 云汐笑得坦然,手提的小金壶里是另一半反复过筛后、又以大火烧沸的清汤。 “皇上,臣妾做的这道菜名为‘分瓣梅’,所有奇迹都在臣妾手中的金壶里,请准许臣妾当场揭开谜底。” “可。” 云汐走到金殿廊下,举起金壶,向那菜包缓缓的倾注汤汁。 那菜包径自缓缓的打开了,在众人眼前好似梅瓣临雪绽放,吐露出淬满梅酱芬芳的花心。 这时再看这道菜,一朵雪梅如映于清泉明镜之间,与各配菜相衬,像是万芳丛中一抹素雅无华的风景。 数双眼睛为之惊艳不已,评委席顿时掌声如潮。 “分瓣梅”气味鲜甜扑鼻,菜入口绵柔去渣。 最终因这道匠心独具的美食,大羿团队取得了二场比赛的完全胜利。 结果一公布,观赛席上人声沸腾。 瀛人阵营里的四位助手厨子有人痛哭、有人气急扯烂了身上的围裙。 源仓大将军面色铁沉,快步冲下玉阶一阵风般掠到坂田秋的眼前,猛抬起右手,当众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接着在一片震惊和唏嘘声中,独自扬长而去。 第三十三章 逼问 霭色如珠宝流光的华彩,密密匝匝,千丝万缕的射入窗棂。 蛊笛立于院中,及目望向钻云乱入的飞鸟,一刻负手回到房中。 华南赫听到动静,从内室探出头来: “兄长,怎么了?” 他察觉到孪生哥哥的脸色凝沉。 蛊惑随手拈了片三脚架上绿盆景的嫩叶,只捏到叶烂出汁,蔓延满指。 蛊笛心神恍惚的落座,倒了杯温茶,却又举杯不饮,频频摇头道: “怪了,我右眼皮跳了一整天,恐是有事发生。” 转面看到兄弟走出,身上是件暗红的内侍服,逐的惊问: “你要进宫去?” 华南赫笑道: “去见云汐,已经分开许多日了。” 蛊惑眸光一闪,做委婉的劝说: “早去早回,别耽搁太久。我刚刚收到玄玑的消息,他不日后会秘密回京与我们回合。 眼下多事之秋,我们万事还要多加小心。” “阿修要回来了?太好了!” 喜悦的余晖在华南赫绝俊的脸上久久不褪: “我把消息带给云汐,她也会非常开心的。” 九王府对面的街区,两名身穿黑羽甲、头被整块黑巾遮盖得只留一道眼缝的男子躲在暗巷里,窃窃私语。 “怎么样?听到了吗?” “听到了,而且听得非常清楚。” 一人手上套着黑手套,将两指间的叶片从耳畔拉开,信手一抖,叶片随风化作清烟。 那人继续对同伴说: “说话的确是兄弟二人,这证明九王爷与他的哥哥就在王府里。” 同伴道: “好,咱们快回使馆,把消息带给坂田主事。” —— 景阳宫。 珊瑚玉镶珠凤头钗沉甸甸的钗身搁上妆台,发出轻微的响动。 云汐压着眉角,表情索然无味: “真是的,上午比赛,才睡会儿还有要参加什么万花游园会,这头面压得本宫累死了。” 知棋见了,看看左右无人,柔声哄劝着: “主子,您如今是宫里的娘娘,无论到哪朝哪代,出席宫宴也是后宫嫔妃的本分。妆容朝饰若失了礼数总会落得让人笑话,您就再忍忍吧。” 绣帘一挑,走进个高挑的内侍。 知棋向他脸上看去,瞬间笑着颔首: “奴婢见过王爷,您与主子一处说说话吧,奴婢到外头去。” 云汐莞尔站起,玉臂交在他的颈后: “赫,你如何这个时候过来了?” 华南赫雅笑: “想你总不分时候吧?我想你了,所以就赶忙过来了。” 他面色一暗,挑了太监常服的袍袂落座,变得闷闷不乐: “华南信也是可恶,你与瀛国两场比赛都没传我入宫观看,今晚的游园会还是没我的份!” 云汐哂道: “你也不必气恼,华南信向来量小,那回接风宴是源仓邀你,华南信面儿上不说,心里已忌上你了,随后几次必然不会再让你轻易进宫来。” 华南赫微微抬头,眸底光彩涟涟: “我来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江淮安已经接洽到汪行止了。还有,阿修不日也要进京了。” 云汐眉眼惊喜: “太好了,我哥哥终于要回来了。还有汪灿,此人才学渊博,可入内阁委以重任。只是……” 华南赫望着她艳美旖旎的容颜,心头一动,将她泛着兰香的娇软身子团进怀里,大手顺势插入那织金芙蓉醉棠衣襟轻车熟路的抚弄,口中偏又一本正经的问着: “只是什么?” “自古博学、为人刚正之人受儒学影响,必存些忠臣不侍二主的腐骨。 这点望夫君有些准备,最后亮明身份必然不能太过唐突,否则只会弄巧成拙……唔!” 云汐骤然失语,聚精会神全被突如其来的敏感击溃。 她双腮赧红过耳,身躯拧了两下,娇嗔着一巴掌落在锦衣下那蠕蠕的大手上。 “云汐,好娘子,你的话我都记着呢……” 华南赫温声耳语,意兴阑珊的不肯就此罢休。 云汐最终红着小脸逃脱,转头淬他一口: “别闹,头是刚梳的,别给弄乱了。” “哎,主子您忙,奴才告退了。” 华南赫无奈的挑了挑眉,对着云汐拱手便要匐拜。 云汐无奈的笑,和他蹭了蹭鼻尖: “记得晚点混进来,我从瀛人手里刮了一大盆海蟹,那几个御厨胆子小不敢要,全用碎冰镇着放到我宫里来。 晚点一半清蒸一半做成橘酿,就着烧酒算是给你犒劳。” 华南赫这才有了笑模样,与她咬耳道: “不要烧酒,蟹子一半清蒸一半橘酿,就着你才好下饭。” …… 晚宴设在宝和殿,请的是担当厨艺赛评审的各友邦、蕃国使臣,由大羿内阁要员和礼部尚书汪灿作陪。 源仓大将军极端自负,上午的比赛坂田秋落败,让大将军人前人后折了面子。 因而这次的晚宴他本人以抱恙为由没有出场,只派了坂田秋和他的助手们陪着夫人入宫。 殿内丝乐盈耳,笙歌不绝,金灯宝烛,香雾氤氲。 歌舞欢愉尽兴,帝君邀使臣们游园赏玩夜花。 御花园里各处设有教坊司的艺人,于沿途的花棚里吹弹演奏、吟词唱曲、耍百戏助兴。 一路可见红绸宫灯迎风而动,霓裳般将柔靡水潋的灯光温柔倾泻于脚下的平金石子路。 被夜幕笼罩的奢华大园子周匝彩绸成结幔帷相错,金碧生辉锦绣连绵。 数众夜花昙香披霜挂露,娇态横生。 蕊姬今晚盛装华艳,俏生生美得好似剔透晶莹的梨花,不离帝君左右,简直能压了所有夜花的媚色。 云汐略看那密不可分的两人几眼,内心无悲无喜,反倒轻松不少。 她跟在游园队伍里,恹恹的赏花赏景,只等散场的那刻,自己能够如逢大赦般奔回景阳宫去,与爱人幽会。 “云娘娘,今晚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云汐应声转头,正撞上坂田秋一对幽深迷离的眼瞳。 她立刻持出端庄的微笑,垂低长睫抚着一侧粉盈盈面颊: “多谢先生关心,本宫不过是多饮了两杯,眼下有些不禁风罢了。” 放眼望去,源仓夫人和其他瀛人早就走出八丈远,她料定身边这位大炊寮的主事故意缓步,该是找她有事。 坂田熠熠的目光逡巡在云汐的脸上,嘴角的浅笑不辨情绪: “娘娘精神些,三天以后便是你我二人一决胜负的时刻。眼下我知道些关于赛事的消息,请娘娘移步,我想与你单独谈谈。” 云汐沉默须臾,展颜轻笑隐着警惕,一点皓齿微露: “先生与我在赛场上是对手,您究竟有何要事与本宫说?” “我欣赏娘娘的厨艺,虽说你我在场上是对手,可私下里我还是希望能与娘娘多多交流厨艺。 你说过美食不分国界,因此你我的交流不该受疆界线的困束,对吧?” 他倒是能说会道。 云汐沉吟,觉得这位主事大人所言不错。 人家虚心过来讨教交流,自己推三阻四执意不肯的话,未免太过小气。 想到上午瀛方落败,坂田为此还挨了一耳光的事,为着心中的同情,云汐便接受了他的请求: “好,先生请。” 坂田勾勾嘴角步子没动,一缕冷幽幽的眼波缈向知棋: “接下来我要告诉娘娘的…事关机密。” “知棋,你在此等我。”云汐极为配合。 知棋颔首应承一声,侧目窥着自家娘娘随着那瀛人拐过枫叶林去。 她并非不担心主子,只是现在这御花园里还有旁人在,料定那瀛人也不敢做出僭越出格的事来。 况且她家的娘娘,也不是个人人可欺的小白兔。 枫林后是玉栏拥卧的一池湖水,晚风吹得枫林瑟瑟叶鸣,如涛声阵阵。 云汐手扶围栏上寒凉的石头雕兽,望着明镜般倒映了星光月华的粼粼水面: “先生究竟知道些什么,要带本宫到此处讲?” 坂田眯细双眼,定定凝着云汐那身天水蓝广袖华裙上金银起光丝线绣出的牡丹合欢花翆鸟图,在夜色下散着细小如星辉的光芒,密密麻麻渐欲迷人眼。 唇弧微微翘起: “娘娘,一晚上看着皇上身边另有美人相伴,娘娘内心的滋味如何?” 云汐两眉之间有不易察觉的抽动,尽管对坂田的冒失多有不悦,却不想在言语举止上失了分寸,只望着湖面温雅一笑: “华南氏后宫佳丽三千,都是伺候皇上的姐妹,谁来陪王伴驾都是尽嫔妃的本分。” 坂田乌黑的眸子冷然摆动,目光邪味的辗遍云汐周身: “是啊,娘娘到底和那些庸脂俗粉不同。你得九王爷的眷顾,如何还会在乎皇上一人的雨露恩宠?” “你说什么?” 云汐猛然扬头迫视着他的双眼: “先生诓本宫过来,又编造出这等莫须有的事情,难道是要故意羞辱本宫不成?!” “接风宴当晚,典书阁。” 坂田面现贪婪,乌黑的眸光深沉,简单几字脱口,及时的刹了云汐抽身疾走的步伐。 她的双手在袖间一点点的捏紧,按捺着满腔惶恐与怒火,强装无畏: “先生怕是喝醉了吧,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彼时本宫确有离席回宫,然宴上那么多人都看得清楚,九王爷就在亭榭里陪着你的将军大人。 无端污蔑宫妃与皇亲国戚可是不小的罪名,本宫怕先生担不起!” “那晚你与九王爷的事我一清二楚,也是我亲眼目睹到九王爷和你两人,一先一后离开阁楼。 宴上那个‘九王爷’,根本就是他的孪生兄弟华南显。” 脑中轰鸣猝然而至,眼前似天旋地转,耳后根突突乱跳。 云汐怔怔手撑玉石栏,心口起伏跌宕,带着浑身冷汗颤颤开口: “你…简直一派胡言。” “哼,瀛人的五行忍术相当厉害,可随意调动金木水火土任一物质,便能于千里外窥探出我们想要的情报。 我们的忍者还知道,华南赫傍晚时偷进过宫。娘娘,我说的全对吧?” 他的邪笑不乏轻蔑,交臂行至云汐身侧,得意的抿唇,觑着云汐的脸色在缄默中一寸寸沦入苍白,在墨染的夜色下清晰醒目,让他一双眼中情不自禁漫上迷离的光眩: “你是仁宪皇帝的宠妃,皇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到底因为什么会让你视帝王恩宠为无物,大胆做出和他叔叔苟且私通的事来?” 第三十四章 谁杀的? 夜色森然—— 云汐的面色在月下惨白如纸,浑身桀桀而栗,带得髻上赤金步摇的碧玺珍珠碎玉长流苏“沙沙”的打着她的脸,辣辣的痛。 “你究竟想怎么样?” 她转头避开坂田的注视。 他那犀利中暗有一抹兴味的目光,让她心头生出很不安的情绪。 坂田秋眯眸靠近一步,两只眼睛紧盯云汐被怒火愠到盛极的容颜,不肯有半分的放松: “我手里握着有关华南显的秘密、有关娘娘与九王爷的秘密,我呢,就用这两个秘密换娘娘的两样东西。 一,把你手里的《珍撰琳琅录》送我;二,三天后的决赛,你只输不赢。” “你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枉本宫高看了你。” 云汐怒目而视: “像你这般威逼利诱、靠巧取豪夺得来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坂田邪邪扬起唇角,凛冽如刃的眸光转向一池湖水: “我只是想方设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无关是非对错。左不过是你自己的德行有失,才会被我抓住把柄。” 云汐哑口。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为冤枉的事情吗? 自己和九王爷明明是对真夫妻,却因被万恶的皇帝强行拆开,很正常的相会最后被人当做是偷情,很有理的事最后落得个没理。 狠狠咬唇一刻,云汐决然摇头: “本宫不会将娘亲留给我的著书送给你这卑鄙无耻之徒。三日后的比赛,更会全力以赴!” “好气魄!” 坂田不慌不忙的目送女人气急转身,猛的击掌: “娘娘果然不怕死,那我不妨将那两个秘密卖给大羿皇帝吧,他对此肯定会非常感兴趣。” 云汐遁然止步,一时间思绪凌乱,无所适从。 “我没想到原来在娘娘的心目中,始终把那本书和大赛的输赢看得比你的名节还重。” 坂田绯然含笑步步逼近去,抬手想要抚摸女人头上熠熠璀璨、晃得他心血沸腾迷乱的步摇流苏,立刻又被对方猩红如血的眸子怒瞪到停了手。 “放肆,你想做什么!” “别紧张嘛,”坂田秋恣意的笑,声音轻得好像一阵风,从她耳边暧昧的吹过: “既然娘娘不肯放弃著书和比赛,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想想看,不如与我一夜春宵换我守口如瓶如何……” “恬不知耻——” 云汐怒骂着扬起掌风。 坂田秋迎头举手,接住女人愤然抛来的巴掌,将那如玉泛凉的葇荑强行拉到鼻下,贪婪的嗅着手背上的淡香。 “放开本宫!”云汐威喝着抽手。 “娘娘小声点,我可不想让你的小丫鬟打扰到你我……” 坂田两手抓牢玉栏,将云汐的香躯固在他健壮的双臂之间,距离极近的欣赏她气喘嘘嘘,狞然似斗败的困兽。 “为着娘娘,上午我才挨了将军一耳光,现下娘娘再赏,我怕是真吃不消了……” 云汐厌恶的侧头,隐忍: “先生请先放开本宫,我们再谈条件!” 坂田正身,收了满面邪肆,沉迷的目光在她惊惶怒极的脸上流转不定,话语间似有一丝温情表露,细微而不可闻: “在瀛国,女人是毫无地位的弱者,她们温柔、善良、顺从,被男人们宠幸却得不到尊重。 倒是那些聪明美貌,骨子里还带些倔强的女人更加瀛得男人的欣赏,让他们为之疯狂。 你就是这样出色的女人,像甘甜的饴糖诱惑着每个见到你的男人。他们争相为你倾倒,都渴望不择手段的品尝你的芳香……” “住口——” 云汐喝断他的话,沉沉垂下眼睫,准备做暂时的让步。 事关紧急,自己和夫君的事既被这贪婪无耻的瀛国人撞见了,不遂了他的愿,他必然会把看到的捅给华南信。 如今自己和夫君的血盟已解,只要有任何事激怒到华南信的话,生死事小,先前所有的计划空付事大。 素来越是被人逼至绝境,云汐越会展现出十足的冷静。 迅速权衡利弊,她决定先行交出《珍撰琳琅录》。 她认为,无论坂田秋从什么途径了解到她手里的著书,像他这种自负的厨艺高手,肯不择手段的从她手中索取,无非就是觊觎书里记载的那二十八道美食的烹饪方法。 《珍撰琳琅录》是娘亲留下来的心血之作,固然弥足珍贵,可为它而影响整个大计的事,云汐绝不会做。 从前在东厂里耳闻目染,她见识到了夫君的韬光养晦,学到了夫君隐忍,变得睿智而冷静。 左不过书里所提及的美食,取材、取量、烹制手法、下料先后顺序、火候等等,每样细节已被自己铭记于心,莫若暂且放到他手里几天,稳住他再说。 至于接下来的厨艺大赛,只要时间尚够,自己再花心思创新其他菜品吧。 打定主意,云汐清冷勾唇,淡然笑道: “先生作为贵客能够看得重那本《珍撰琳琅录》,本宫为此高兴都来不及呢,岂有不愿相赠的道理? 这样吧,万花游园会还有两日。下次先生再入宫,本宫自当携著书而来,当面赠予先生。” “哼,你当我是三岁孩子?” 坂田一个嗤笑出声,眸光锋利如剑已将云汐的想法看穿: “这次你叫我空手而归,是想用缓兵之计把消息透露给九王爷吧?我不会上当。 你马上回宫去取,我就在典书阁等你。” 典书阁—— 这敏感的三字,珠落般一下下砸在云汐的心上,她默不作声的凝视坂田的表情,五官隐动不安。 坂田笑意冷然,眸中迷炫躁动的光辉昭然若揭: “娘娘在害怕什么?你肯交出那本书,比赛的事我们好商量。不过我要提醒你,别耍花样,我的忍者会随时随地藏在暗处。一旦我有不测,他们就会把他们知道的事情告诉你的皇帝陛下。” “在典书阁等吧!” 云汐恨得牙痒,抽身避开坂田的靠近,快步走出枫林。 曲径处遇到知棋,她看上去甚是焦灼: “主子、主子您怎么才出来?您和坂田先生…都谈什么了?” 她在云汐身侧紧跟,一双氲红的眼向林里看看,又急转向她家娘娘冷生如铁的脸上窥着。 心思细密的女孩,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云汐疾走一刻突然顿步,一手拉住掌事: “知棋,不管用什么办法,你即刻出宫去找到九王爷,告诉他今晚千万不可进宫来。还要,叫他和显哥哥定要留意府邸周围。” 知棋听得心口虚跳,神情大变: “主子,您、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别问了,快去。” 云汐推她一把,表情凝重。 知棋不敢耽搁,拔腿就往御花园外跑。 云汐眯了眯眸,拾步往景阳宫赶。 …… 坂田秋踩着木屐一路登上典书阁二楼,轻轻推开那间隐秘的小屋。 借着月辉,他走到一张高度正好的长案前,五指慢慢的摸去案上薄薄的浮土。 那令人垂涎的美丽女人,彼时就是在此处与她的情郎偷欢吧…… 坂田被脑中各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想象画面刺激得热血喷张,不由得发出一两声邪肆的笑声。 再聪明的女人,在男人的面前永远都是弱者。 他怎么可能在得到那本神奇的美食书后,轻而易举的放过她,放过那么美味诱人的食物? 此刻,他迫不及待想要一尝,能让一国之君和他叔叔都为之迷恋沉沦的女人,到底滋味如何。 身后有轻微的动静。 坂田回身,只看到两条黑影一左一右的立在月光下…… —— 云汐匆匆回到景阳宫,从暖阁置物柜里翻出《珍撰琳琅录》,用一方红绢包裹起来,抱在胸前。 掌事太监磊公公一旁守着,眼见娘娘脸色不好,过问了几句也不搭不理他,便不敢再问了。 临出门以前,云汐只对他交代,若知棋回来了,就叫她留在景阳宫不必再出去。若有人问起他们的主子,他们一概答不知。 —— 典书阁周遭依然静得瘆人。 云汐怀抱书册,站在一层的花廊下向四下看了看,转头低低喊了声: “坂田先生。” 无人应。 云汐深深的呼吸一口,怒气氤氲的杏眸看向通往二楼的阶梯。 看来是他贼心不死,人该是藏在了那个房间…… 云汐一步步登阶而上,心想,过会儿那色胆包天的瀛人拿到《琳琅录》以后若还要对她不轨的话,她就拔下头上最长的金簪子狠扎他! “坂田先生,本宫带了你要的书!” 走进房门虚掩的屋子,云汐又唤一声。 还是没人应。 云汐困惑的目光随意逡巡,顺清浅的月光而望,她发现长条案下倒伏的男子。 月色下,他脸面的苍白与身下一团猩红反差强烈。 “坂田秋!” 云汐惊然跑过去,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 他,已经没了气息! 他、他死了? 谁杀了他! 砰—— 怀里的书册落到地上,云汐膝盖一软,人整个坐了下去。 眼皮异常沉重,她感觉视野遁的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第三十五章 局中局 两名神秘人身穿黑羽甲,越过茫茫夜色下的宫墙瓦脊,重重橦橦,一路并行疾驰。 一黑影迎面逼近,不由分说,分掌便是狠绝一击,蕴着十足内力。 两名黑羽甲人扭转身形,腾空而起避开攻击,于清幽孤月之下弯出两道森寒却是完美的孤线,随后在一殿宇高檐的镇兽两侧扎稳脚步,一左一右拉开了架势。 两人都不说话,整个头颅俱被整张黑布遮牢,仅留一道缝隙的眼孔后方可见一对机警的摆动不停的眸,在冷血的映照之下不断迸射出凶狠阴戾的光芒。 静静打量对面那猝然而至的偷袭者,斜襟的黑色劲服,高束的三千墨发,一方黑面巾掩住了鼻孔以下的半张脸,眼神炯明精厉,此人虽非同伙,也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 三人随即开打。 三道身影,三身蒙面夜行衣,拳脚交加,身形互错,彼此纠缠从琼楼碧瓦腾空而起,相互扭转落地,继续激烈打斗不停。 百回合之后,一黑羽甲人被对手勾指扯破了羽甲,胸前的书册从顺势掉落下去。 与此同时对手迅速的补掌,如雷霆之风呼啸着抛出去。 下三路也不停,他的脚尖一挑将书册踢高,轻松的拿到自己手中。 全过程只是瞬间。 另一黑羽甲人眼见同伴被对手踢出百米以外,筋骨错位倒地不支。 一记愤怒低吼,挥拳击向对手。 那人一手携书,空置的手掌舒展五指,牢牢接住铁拳。 下一刻他却看到,有无数藤条从那人怼拳的健壮手臂蔓延而出,枝叶细密,似鬼手般的回旋交绕一路缠来,刹那攀上他的五指,覆上他的大掌,延向他整条手臂且越缠越紧,几乎快要断掉他的肢臂。 黑衣人当即挑大了鸷冷的眸,神色难以置信。 瞬间他晃动手臂想要撤回招式,然那藤蔓的缠附力太过强大,他的手臂根本无法再动。 而在这刻,对方另一手上的匕首已追至眼前,银白的锋芒刺破了夜的漆黑。 千钧一发之际,火光电闪。 那匕首好像触到了肉眼看不见的护壁,攻击未曾伤到敌人,便被硬生生的抵挡住了。 抬眼看向对手,但见他双眉促拢,凛冽的眸此时扩放到极限,全身绷紧正运足了内力。 那黑羽甲人只觉四下空气冰封般的凝重,他从头到脚像是被嵌在了冰块里,无法呼吸。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条滋生出许多藤蔓的手臂倾刻结霜冻僵,上面无数细小藤蔓一瞬溃散成灰。 “啊!” 哀嚎惨绝人寰,那黑羽甲人单膝跪倒,另一手托住自己那骨碎的手臂。 “抓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喊声大起。 几十名锦衣卫越下高宇,将两名倒地不支的神秘人物包围。 那两人互看一眼,一人突然扬手抛出某件暗器。 包围圈里荧火熊熊而起,阴森诡异,闪得人们无法睁眼直视。 锦衣卫们恐防有诈,纷纷侧头掩住口鼻。 瞬间火势自灭,圈内再无一人。 地上,只遗留了两片藤叶。 “别追了,横竖东西没落到他们手里。” 锦衣卫跃跃欲试,被黑衣人发话阻止。 “督公,属下等护卫来迟,还望督公赎罪。 锦衣卫中为首一人撩动玄色披风,匐地抱拳。 黑衣人拉下面巾,暴露出俊方却色泽灰冷的脸。 他正是东厂提督月西楼。 拾起藤叶两指一捻,悠然看它化为枯粉。 月西楼撒目,视向无尽漆黑的宫道,嗤笑一句: “东瀛忍术,不过尔尔。只是一丁点磷粉和幻术又不是真鬼火,居然把你们这群饭桶吓到如此,锦衣卫当真是不如本督的番卫骁勇!” 锦衣卫头目满面羞愧,逐的颔首: “督主,那…还追不追?” “不必!” “干爹——” 听到急灼灼的呼唤,月西楼别用用心的眯了眯眸,背对勒霜将手中的书册藏入襟子里。 “干爹,您没事吧?” 勒霜大老远狂奔至月西楼近前,呼哧带喘,累得眸子半翻。 “你怎么来了?” 月西楼侧目盯向满头大汗、帽子跑歪的干儿子,刹那眸深似海,内里恍有一股风浪隐隐的掀过。 “儿子听说您调用了锦衣卫,怕是有事,担心您故而一路追了过来。” 月西楼没接这话,黑眸直直锁定勒霜,面色平静不见情绪波动。 须臾的静默让气氛有些不协,勒霜窘然一笑,抬手擦抹颈周的色汗,有一搭无一搭道: “您有何示下大可吩咐儿子来做。您说过,儿子办事您一向最放心。” “呵呵……” 月西楼抿唇一笑,头上一轮清月为他的眉眼染上几重诡谲失常的色彩。 他扬了扬眼尾,用冰冷的大掌拍了拍勒霜的肩头: “的确,霜儿办事本督最为放心。没事,不过两个小贼罢了,不必担心。” 勒霜垂手,恭谨的微曲脊背: “儿子明白了。” 月西楼点头: “你回司礼监吧,”转头又看一众锦衣卫: “各位今夜辛苦了,这三日是皇上为扬天朝雄威,邀多国使臣共万花游园庆典的大日子,各位当值绝不可惰怠马虎。” —— 典书阁。 顾云汐吃力的撑开眼皮。 头晕脑胀,心口突突乱跳,难以言喻的不适。 视野逐渐清晰。 一线幽冷月光、熟悉的室内陈设,男尸,血迹…… 心头剧震,云汐一瞬清醒过来。 某种异样的感觉,让她缓缓的垂下目光。 自己沾满血迹的右手,竟死死的握着一枚长簪。 “啊!” 云汐一声惊,本能的抖手,将那染血的长簪扔了出去。 “谁,谁在里面?!” 屋外灯笼火把乱闪一气,接着房门被人踹开。 两三禁军闯进来,看到神色惶恐的云汐,还有地上一动不动的坂田秋,一时震惊无语。 “快、快去禀报皇上,云主子找到了,快——” …… 静乐郡主高提千水裙的绉纱大摆,在黑暗无人的宫道上没命的跑。 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地。 疼痛和恐惧如沉重的石盘反复碾压着她的神经,令她备受煎熬却无可挣脱。 女孩强睁无助的眸子四下张望几眼,掩面“呜呜”痛哭起来。 冷风扑面。 女孩有所感知,倏的止住悲鸣,扬起湿漉漉的眼睫。 面前的黑衣人她并不陌生。 “月督公?” 她像是看到了救星,探出惊吓后变得绵软无力的手臂抱住月西楼的一条大腿,再度哭泣出声: “督公,宫里面死了人,怎么办啊,督公救我……” 月西楼两眉紧拢,无温寒凉的脸上布满错愕: “宫里死人再寻常不过。” “可是,死了的是坂田秋,是瀛国的大厨师啊!” “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月西楼弯腰,急急揪住静乐的衣襟逼问。 静乐被满脸泪水汗水冲花了妆容,抽抽搭搭的回: “一个时辰以前,我看到那个瀛国的大厨师在宫里乱转,想着他那时本该参加万花游园会才对,当时就觉得有异。 后来,我一路尾随他来到典书阁,见他上了二楼,走进最把角的房间。 我躲在暗处等,又过了许久,看到景阳宫的云妃也赶到了典书阁二楼。 我听到她一直在喊那瀛人的名字,还说给他带了什么书。 我还想继续听下去,谁知她那头突然没了动静。 我觉得奇怪,悄悄凑到那间屋子外面,就看到……就看到……” 随着结结巴巴的陈述,女孩又一次忆起了某个异常凶猛恐怖的画面。 继而,她那水洇洇的眸中瞳仁缩紧,唇齿失白,桀桀而栗。 月西楼对女孩的狼狈完全视而不见,不但没有丝毫的安慰反而满心不耐,猛然一推松手,对着伏卧的女孩低吼: “快些把你看到的告诉本督——” 静乐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颤巍巍的坐将起来,低眉顺从的开口: “是…我、我躲在屋外,看到瀛国的大厨师死在里面了,满地的血。 云妃、云妃当时也昏过去了……还有、还有两个黑衣人,正往她手里塞一根金簪子……” 女孩说着说着,双手抱头吓得哭了起来。 “怎么办,月督公,我看到死人了,我看到他们的秘密了,他们会不会杀了我啊,督公你救救我——” “瞧你那点出息!” 月西楼不屑的翻眸白过她: “就这点胆量还想报仇?还想对付遣人毁你清白的云狐狸?” “可是、可是人并不是云妃杀的啊!” 静乐意识到什么,抬头巴儿巴儿的望着月西楼,语气专笃: “那沾血的簪子是那两人硬塞到她手里的,她一个女人不可能杀人,大厨师是那两个蒙面人杀的!” “行啦,谨记祸从口出。” 眯细的眼目遁然挑大,月西楼沉下冰封的俊脸,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她,迫使她禁声。 “你记住,日后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要说不知道。但是你的心里始终都要铭记一点,人就是云妃杀的!只有这样你才能保命,明白吗?” 静乐干张着口,片刻似懂非懂的点头。 月西楼转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本书,交给静乐。 “珍撰琳琅录?” 静乐费了半天劲才看清藏青封页一侧的书名提字,惊愕的举头: “您、您怎么会有这本书?” 月西楼睨眸: “别问那么多,这书暂且放在你手里。记住,等两日风声一过,你就背着宫人在朔风堂里烧掉它。千万要背着人,你知我知,这事绝对不能被第三人看到。” 静乐犹犹豫豫的接过,为难的咬唇不愿: “既不想被人知道,督公自己毁掉它就是了,何必非要假我之手……” “废话——” 月西楼恶狠狠瞪眼: “本督叫你做,你就按吩咐去做!” 静乐低头叹气,幽怨道: “知、知道了……” 月西楼勾唇,笑意邪冷,一抹精芒从眼底划过…… 第三十六章 禁足 月夜,使馆—— “什么?失败了!” 将军的房间里,小胡子男人愤怒的咆哮直冲顶梁。 随即他站到窗棂边,机警的向长街上望几眼,关闭了窗扇。 凌厉回身睨向部下,长眼中滚着怒火。 那两名黑羽甲人即刻低头,用瀛语异口同声的决绝道: “属下有辱使命,甘愿切腹自裁。” “混蛋,这里是中原不是瀛国,你们还嫌麻烦不够多嘛?!” 源仓将军颓到圈椅上,信手抓起烟枪点燃,猛吸了几口: “坂田秋那个家奴太过自负,居然会输掉第二场赛。这样的话就算终赛赢了那女人,胜负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只有在此时一死,才能保住天皇的颜面。 你二人身为忍术木形流的高手,我以为只要你们出手做掉坂田秋再嫁祸那个女人,顺带把她手里的著书搞到手,定然万无一失。哎,你们二人太让我失望了!” “原本快要成功了,半路却杀出一人来。我们的对决引来了皇宫锦衣卫才失去时机,我们不得不遁身。” 一人讷讷的解释。 将军凝神若有所思,片刻自言自语: “看来,唯有恶人做到底了……” —— 皇宫,典书阁。 禁军引华南信赶到出事地点时,顾云汐披头散发,正四肢匐地,四下爬找着什么,口中絮絮叨叨近似失常。 “琳琅录…琳琅录,在哪儿……到哪儿去了……” 灯笼火烛亮起,将整座典书阁映得亮如白昼。 华南信吩咐众人退后,只带梁缜与一禁军进屋,堪堪环视桌角、地面及雪白墙壁上那些深浅不一定血手印,内心生出强烈的震撼。 大步赶去,帝君蹲身捞起心爱的女人,惶愕的眸中溢出不自制的凄楚: “云汐别怕,朕来了,朕在。” 他不顾会被她衣袖和满手的血迹弄脏龙袍,将溃不成军的她护在怀里,心痛合眼,声音小到只有他二人能够听清: “云汐,你为何会跑到此处?又为何……告诉朕到底发生了何事,朕替你做主!” “我、我的《珍撰琳琅录》……我娘留给我的书,不见了——” 几年来神经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眼下意外来得突然。 云汐终于被逼至崩溃,倒在帝君胸前大哭,嘈嘈切切,答他话时也忘了称呼忌讳。 女人从来自主而独立,华南信可从没见她如今天这般形神狼狈,六神无主,一时间心头的疼惜更甚。 “云……” 身后惊恐的尖叫猝然而至,瞬间打断了帝君的追问,紧接着是“咚”的闷响。 华南信应声转头,看到被吓得倒地、正掩口呜咽失声的源仓夫人,在她身边的人是怒目横眉的瀛国咨客。 “皇帝陛下,请您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大羿的云妃娘娘居然杀了坂田先生,杀了她的比赛对手?天啊,坂田先生可是天皇最为宠爱的家臣,如今在异国他乡遇害,你们必须严惩云妃这个杀人凶手!” “她没杀人——” 不待云汐开口辩解,华南信率先狞目嘶吼,凛冽的气场震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顾云汐。 她逐渐振奋过来,眸光聚敛,神思恢复清明。 那咨客被华南信吼得身心惊颤不已,怨恨的眯眸。 源仓夫人凄凄切切爬向坂田的尸身,突然抄起地上带血的长簪递到帝君面前,喋喋不休叫嚷着。 咨客道: “夫人是在质问云妃,这首饰是她的吧?那上头的血是坂田先生的。证据在此,众人眼前难道皇帝陛下身为国君还想护短抵赖不成?!” “放肆,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对皇上和娘娘大呼小叫?” 梁缜眼目冷厉的飞扬,几步过来用拂尘横扫源仓夫人,迫她退后: “快把这带血的东西拿得远些免得惊了圣驾!” 源仓夫人五指狠狠捏紧长簪,倒地哭天抢地,对坂田秋身死的事实恍是无法接受,所表现出与她身份和地位完全不符的悲痛,实在令人费解。 礼部尚书汪灿立在门前看着里头乱哄哄的场面,心头蒙生出很多难以释通的疑团。 一个时辰以前,他在御花园里陪同帝君和外国使臣团观赏夜花和娱乐表演。 一路走, 他一路分别用六国语言做详细讲解,毕生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引得在场众人投以赞许的目光,可谓出尽了风头。 后来,源仓夫人发现大炊寮主事坂田秋很久都没有跟上队伍,担心他不识路,请求华南信派人去寻。 而恰在此刻,大羿内阁首辅时凌启奏说,云妃也有好一段时间不见人了。 帝君当即神情尬然不悦,闷闷的差遣出几路禁军,分头找人。 汪灿一旁看着,心中拢上一股子很不好的预感。 最终一队禁军折返,先向大太监梁缜秘密的透露出某个消息。 汪灿窥见,当时附耳细听梁缜窃窃低语的华南信面色乍青乍白,显露出从未有过的错愕。 帝君以龙体欠安为由喊停游园会,除瀛国,其他各国使臣与大羿的部分官员都被有序送出了宫去。 得知云妃下落的第一时间,汪灿也惊呆了。 继而,遵帝君之命,汪灿用瀛语将坂田秋的下落告知了源仓夫人。 夫人听得悚然,当即请求华南信务必带她同往典书阁,一看究竟。 伤心欲绝的哭喊将汪灿的思绪拉回,原是源仓夫人扑向了顾云汐,口里嘶嚷不断,被禁军一拥而上拉开。 咨客气汹汹手指顾云汐: “夫人问你,你为何要把坂田先生带到这里,为什么?!” 嘈杂的现场顿时寂静无声,多少双眼睛盯向场中的女人。 就连华南信也像被一语点醒,痴痴的低头,看着云汐。 是啊,一个中原人,一个瀛国人,一男一女不在御花园随众赏花观景,深夜非跑到这种渺无人烟的地方,可还解释的清? 云汐凝然不语,水睫颤颤。 内阁首辅、丞相时凌旁观,咧嘴笑得冰冷狡猾。 奸妃,你这下玩到头吧? 先前在永露寺和九王爷,被你侥幸逃脱了一回。 这次又换了瀛使,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死了一个,老夫看你作何解释。 时凌掩去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向帝君正色拱手: “皇上,眼下事发突然,瀛使中一人遇刺身亡且事情牵扯到大羿后宫。 为着天家颜面,臣恳请皇上将事情经过当众向云妃娘娘问个清楚。是非公断,也好以正视听。” 华南信神色压抑,低垂的目光中有着深沉的惨痛暗翳: “究竟怎么回事,爱妃别怕,大胆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皇上,我…臣妾,臣妾没有杀人……” 云汐岂会听不出时凌话里话外是在故意攀扯她和坂田可议的现身地点。 可她此刻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不翼而飞的著书,仰面时便是嘤嘤呖呖的哭诉: “臣妾没有杀人,臣妾与坂田秋只是交流厨艺。坂田先生想要一观《珍撰琳琅录》,臣妾回宫去取,过来时他就已经死了。 接着,臣妾不知道怎么就晕倒了。再醒来,那簪子已经在臣妾的手里了。” 眼下,面对迷雾重重、多方的施压,她力所能及的解释,也只有这些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要打消众人的疑惑,毕竟天朝宫妃和外邦使臣在荒僻的阁楼被人发现,这事不好说,更不好听。 华南信面色阴沉似水。 裴如是留有著书《珍撰琳琅录》的事,他非常清楚。 比赛对手私下交流技艺本无可厚非,可究以双方非要远离人群跑到皇宫里静无人烟的阁楼里来,那云汐的解释无论如何都太过牵强。 华南信强忍满腔怒火和不悦,暂时将这重疑云略过,一心只想尽快为他的女人洗脱冤屈。 说她亲手杀死坂田秋,谁信华南信都不会相信。 坂田秋看着也算仪表堂堂、人高马大的。 云汐一介女流武功尽废,怎么可能仅凭一枚金簪子就把对方捅死? 再者,她不是没脑子的女人。 不说与坂田秋没仇,即便有仇,她也会本着大局为重,绝不可能在厨艺大赛和众国使臣同游御花园的节骨眼上,设法杀死友邦的使臣。 汪灿认真听着云妃诉说,悄悄迈进屋子,凑近坂田秋的尸身。 这家伙微拳的右手指缝间一点翠绿引起了汪灿的注意。 他曲身下去,从尸体的手里掏出一片带血的藤叶。 汪灿蹙眉,手捻藤叶的嫩柄暗忖。 奇怪,这典书阁是座弃楼,整栋上下不见绿植。 而楼宇附近也没有藤蔓生长。这片带血的叶子很明显是坂田在死前抓住的。 那么,这叶子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斜后方,源仓夫人举头看到汪尚书手里的东西,陡然停止了悲鸣,哭到五官变形的脸从愠红刹那转变为凉白。 她跪地向华南信哭求,咨客译语说,她在请求帝君放她出宫,将坂田秋的死讯带给源仓将军。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华南信无法拒绝,便吩咐禁军将瀛使一行护送出宫,直至使馆。 汪灿察觉到帝君的为难,逐的收好叶片,抱拳一拱道: “皇上,事已至此,为早日查明真相还云妃娘娘清白,臣提议立刻传大理寺卿入宫调查此案。” 帝君脸上的表情阴郁不定,沉叹一声大手拍上云汐肩头: “如此,先要委屈爱妃一段日子。来人,带云妃回去,传朕口谕,即日起关闭景阳宫大门,宫内一干人等不得外出一步。” 禁足,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云汐眼底泪水披蒙,缓缓无力的垂头,哀伤却也平静,俯首道: “皇上,臣妾别无所求,臣妾只要娘亲的著书,臣妾只想尽快找到《珍撰琳琅录》。” 头脑晕眩,身心如坠深渊。 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都是她算计别人,如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真儿也被别人算计了一把。 她凄惘不甘的起身,被内侍半拖半扶着出屋,下楼时与月西楼、勒霜擦肩而过。 勒霜低眉不语,脸色平寂如常。 月西楼不做声的勾唇漫出一丝冷笑,暗自嘲讽: 呵呵,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第三十七章 迷雾重重 景阳宫。 见云汐被禁军带回时身上带着血,内外苑都有配刀的侍卫进进出出,两个掌事意识到大事不妙。 “主子…您不要紧吧?这是怎么啦!” 小磊子扔了拂尘,打量床头魂不守舍的女人。 云汐涣然无神的眸子凝着手上凝干的血迹,幽幽摆头不断,嗓音凄迷: “……坂田秋被人杀了,可那行凶的长簪子却是我的……我被人设计晕在凶杀现场,等华南信带人赶到时,它就握在我的手中。 这下好了,娘亲的心血被人掠了去,我…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两个掌事听得心惊肉跳却是一头雾水。 知棋“扑通”跪在地上,颤巍巍的抓紧云汐染血的冰冷手掌,边哭边道: “主子怎会杀人,主子定是遭人陷害。” 小磊子忧心忡忡: “可、可眼下怎么好?您带书出去之后皇上派人过来问话,我们当时谁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就按您先前吩咐的,说没见您回来过。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咱们的回话必会叫他们起疑啊!” 如万丈深渊一脸蹬空,云汐突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的剧烈,似一阵热血浑然上涌,猛的手捂胸口,好一番的喘息。 “主子,主子不好了,”岫玉慌里慌张的跑进主殿,脸色焦灼苍白: “主子,禁军封闭外苑宫门了。等会儿,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几个都带走啊?奴婢、奴婢死也不要离开主子!” 岫玉放声大哭,一时间殿里的气氛更加紧张惨烈。 云汐疲惫的紧闭双眼,叹气而不甘: “这才是应了那话,弄巧成拙……” 殿外人声嘈杂,是梁缜的徒弟甘泰过来,要带走景阳宫多余的太监宫女。 事情没查清以前,只要万岁爷不发话,景阳宫的大门一天就不得开,云汐这头用不了太多人手。 按规制,她身边只能留一两个人贴身伺候,其余宫人都要被带走。 云汐沉默须臾,眸中又一丝光辉掠过。 她突然一巴掌在小磊子的脸上扇出脆响,大嚷: “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你家主子还没失势,你们竟敢如此怠慢不敬!” 岫玉愕然,抽噎: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回应她的,是杯碟瓶碗落地粉碎的声音。 甘公公带着禁军赶进大殿,见云汐正抬手直指知棋叫骂,绝美的五官愤懑挪移: “快、你们快把这些个没规矩的刁奴带出去,本宫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甘公公看不明白,不晓得这素日里行事端稳的男女掌事究竟干了什么,把个皇上的宠妃气绝到如此地步。 知棋已是心知肚明,与小磊子双双跪倒,珠泪纵横: “主子,主子!” 云汐内心凄切,面上还持着强硬的态度不可转圜,猩红的眸子瞪圆,抛出冰冷决绝的一句: “滚出景阳宫,本宫今生再不想见到你们——” 甘公公皱了皱眉头,挥手让禁军带着知棋和小磊子离开。 朱红殿门沉沉的关闭,云汐满眼的清泪汹涌而下。 她在心中默念: 知棋,磊子,多谢你们一路衷心耿耿追随本宫。未来之路或多坎坷,本宫不想再连累你们了…… —— 九王府。 接到勒霜送来的口信,华南赫心口灼灼。 遥想先帝在位时,他身为东厂提督,和云汐也是趟过大小风浪无数,却从没遇到今天这种混乱不堪的局面。 刚刚,正当他兴冲冲的准备乔妆偷入皇宫,知棋竟风风火火的跑了来阻止他和云汐见面。 他本能的觉察到要出大事,接着勒霜便秘密派人送来了有关皇宫凶杀案发、云汐被禁足的详细可靠消息。 “不行,入夜我还是要进宫一趟,亲眼见到云汐才能安心。” 华南赫终于止住徊走沉重的步伐,心焦如焚的一句立刻引来孪生哥哥的反对: “你冷静些,眼下除了小北没人比我们更加了解宫里的现状。他既派人过来给你送信,必不是为了叫你再去冒险。” 那送信的小太监年岁不过十二、三,一旁点头附和: “是啊王爷千岁,咱们秉笔千叮万嘱,现下皇宫九门全部关闭,每道城楼上都有禁军持明弓弩明刃把守,您绝不可这时候出头。” 华南赫眉头紧锁,眸色混沌凄瞅: “眼下云汐独自在景阳宫里该是最无助的时刻,我依然不能陪在她身边。兄长,我亏欠她太多了。” 蛊笛沉叹,拍了拍兄弟的肩: “她坚强得很,为了你她都不会让自己有事。故而就算为她,你也要保持冷静,拿出你当年的气魄来。” 送信的小太监向兄弟二人抱拳: “眼下时候不早,奴才要赶快与运水的车队汇合才能顺利回宫,与两位王爷就此别过。” 蛊惑执手:“辛苦你跑这一遭,多谢。” 小太监踏着夜色匆匆离开九王府,向与水车领头太监约定的地点猛赶。 谨慎的拐过一条街,巷子里突然扑出两三道黑影,将措手不及的小太监当头打昏,装入麻袋…… —— 源仓将军再次入宫,得帝君华南信召见已是隔天的傍晚。 从凶杀案出到大理寺卿入宫协同锦衣卫联手查案,对坂田秋的尸身和案发现场严密验查之后回报皇上,用了整整一天时间。 经查证,致坂田死亡的致命伤口都集中在他的上半身,他是被人以尖细的利器正面刺伤上身的主穴位,失血而死。 凶手对人体穴位分布掌握精准,下手利索,招招稳准狠,想来是练家子无疑。 此外,看现场陈设完好无恙,说明那凶手极有可能是坂田秋最为熟悉的人,才能够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他动手。 这结论让华南信大松口气。 显而易见,这些证据足够让他在源仓将军面前趾高气昂的说,凶手绝不是云汐。 可是,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能够自由出入皇宫杀害使臣,又盗走云汐最为看重的《珍撰琳琅录》,目的又是什么? 一夜一天熬得眼睛辣痛,华南信略作休息,接着沐浴更衣,到承太殿接见源仓夫妻。 为证云汐的清白,华南信特意命大理寺卿庞寅与礼部尚书汪灿同行。 源仓将军此番入宫再不顾丝毫颜面和礼节,见华南信进殿也不起身,只面色寒铁的冷眼斜睨,一开口就是单刀直入的发难。 “秉皇上,他说,不日后将率团队启程回国,他要求此行带上云妃娘娘……” “什么?” 华南信瞬间将歪在金椅上的身子扳直,手撑彻夜未眠、此时已昏涨欲裂的头颅,愤然叫嚣: “云妃是我天朝正二品的宫妃,怎可随意走出皇宫,随他一介岛国小民远走他乡抛头露面?” 汪灿神色为难,继续翻译: “他说,云妃娘娘是杀害坂田秋的凶手,她杀了天皇陛下的宠臣,自然要亲自面见天皇请罪。” “混账话!他们的皇帝有何权利给朕的女人治罪!” 帝君怒意横生,倾身直指源仓,破口大骂之声形如炸雷,震得殿里滚金缀宝的阳雕穹顶“嗡嗡”作响: “庞寅,立刻把大理寺的勘察结果告诉他,不准有一字遗漏。 汪灿,你来译语!” 二人奉旨。 听闻汪灿的一番译语,源仓将军冷笑几声,指尖捻着唇上的一字小胡须,挑眸锁向帝君。 随后,他的话语着实惊到了汪灿。 “怎么,他说了什么?” 眼见爱卿不停抹汗,华南信困惑。 汪灿踌躇: “皇上…他说,凶手就是云妃娘娘无疑。只因为、因为坂田秋知道了娘娘的秘密,才会遭她杀人灭口……” “秘密?” 华南信容色惊怔,愣愣看向神情得意的源仓: “是什么,你继续说下去!” 小胡子男人笑得极富挑衅,冷厉的两眼炯炯放光直视帝君,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 不待汪灿译语,源仓坐在圈椅上的身躯猝的抽搐起来。 只见他面色发紫,两手猛抓喉头,喘息急促剧烈。 一口黑血喷出,他倒头摔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第三十八章 疑心 “将军!” 承太殿,咨客最先意识到不好,一声疾呼扑到座椅下,看着源仓的惨状满脸惧怕,两手颤抖不知所措。 一旁源仓夫人惊得花容失色,十指紧紧交缠不分,口中低低的尤似啜泣。 华南信也为惊惧,急急叫人传来众太医赶过来,证实大将军早已咽气了。 他的死因乃是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毒,毒发致身亡。 咨客睁大惊恐悲哀的眸子站得僵直,容色仿若死灰。 片刻,他突然手指华南信,用中土的语言肆意的呐喊: “将军没气了,他死了!他被你们这群凶手害死的——” 内侍大总管梁缜自然不准别人对华南信不敬,立时三角眼瞪起,高扯了太监特有的尖细嗓: “大胆,对皇上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你还敢用手指皇上!” “啊!” 源仓夫人紧跟着大哭大闹起来,将手边的茶水点心全倒在地上,嘴里一刻不停的吐出难懂的瀛语,身子一软,从椅上滑到了地上。 禁军入殿,甲胄的摩擦声将汪灿从惊怔的状态里唤醒,刚好听到咨客的控诉: “夫人说了,你们这群中原人杀死了坂田先生,现在又在茶水糕点里下毒鸩杀了将军大人。 她要立刻回使馆俢急书一封,把在大羿皇宫的遭遇告知天皇陛下。 华南信一时间没了主意。 到此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只隔一日,坂田秋的事情还待了结,瀛使团队中又有一人死在了他的眼前,且还是整个使臣团的核心人物。 事到如今,即便他是一国之君,面对这种混乱的场面也专横不起来了。 人到底是死在了皇宫里面,再怎么,他作为皇帝都难辞其咎。 茫然的眨了眨眼,华南信疲惫挥手,吩咐禁军抬出源仓的尸身,太医院将承太殿里的茶水点心全收去,以做细致的检验。 另吩咐大理寺联合东厂、锦衣卫联手办案,严密排查宫里的侍卫、宫人,核对他们近期的当值时辰与进出宫记录。 安排好一切,华南信派禁军护送源仓夫人出宫。 眼下,她无法如期返回瀛国,她需要暂时留在大羿,等待案件的调查结果。 目送夫人颔首抹着眼泪离开承太殿,汪灿默然凝神。 凭直觉,他认为源仓夫人这次的举动看上去有些不太对劲。 想到先前从坂田秋的尸身上发现的神秘藤叶,汪灿正要启奏帝君,被华南信一句提问先行打断: “汪灿,你还没有译给朕听,源仓在临死前说过云妃的某个秘密,那到底是什么!” 帝君的嗓音凛冽如一方冷玉浸于清池,透彻得无一丝杂音,却拥有彻骨迫人的寒意。 汪灿好似被那撕噬的寒冷狠蛰了一下,神色剧变,忙做拱手低眉: “回皇上,大将军在毒发身亡前只讲了半句,他的原话是说‘那个秘密是关于云妃和您的……’,但是,只讲到这里人就倒地不行了。” “关于云妃和朕的?” 华南信一震,眉眼凝沉如铁,大掌用力击上蟠龙扶手: “简直岂有此理!云妃和朕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能让云妃心虚到起了杀人的动机,简直血口喷人!” “汪大人,知情不报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随这沙哑苍老的声音一同入殿的是个官服绯红的矮小身形。 “老臣参见皇上。” “时相过来了。” 华南信驱动目光看去,情绪微微的安稳下来。 身为国丈,又是内阁的首辅,时凌面见帝君还是持着臣子该有的恭顺。 规矩的见礼后,才不紧不慢的陈述来意: “听闻承太殿出了大事,源仓将军刚刚中毒身亡,老臣担心皇上,放下公务就赶了来。 老臣对汪大人刚刚的回话颇有异意,不得不多句嘴,失礼之处还望皇上恕罪。” 话毕,老者撩袍下跪。 帝君瞪向汪灿,语气加重: “汪灿,朕待你不薄。知道什么你就如实讲出来,哪怕犯了什么忌讳,朕恕你无罪便是。 然你若是知情不报,就莫怪朕不讲情面了!” 汪灿脸色大悚,顶着满额的汗水紧跟着也跪下了,对华南信俯首叩头: “皇上明鉴,臣就是有百般的胆量也不敢做出欺瞒圣上的事来。那源仓确实讲话讲到一半时毒发,臣绝不敢隐瞒皇上,更不敢曲解妄译啊,皇上!” 时凌是时书安的亲爹,汪灿明白是自己顶了人家亲儿子的差事,作父亲的暗地里不气不恨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之前因为寿礼一事,自己早已得罪了他们父子二人。 那源仓本想告诉皇上有关云妃的什么秘密,偏偏说到关键之处人突然没了,才叫时凌轻易的逮到了可做文章的机会。 汪灿心急如焚,他不想让时凌成功的报复到他,他只想尽快择清自己,不想因为失去皇上的信任而招来杀身之祸。 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帝君半晌无语,眸光如电冷冷的扫过汪灿,语气异常淡漠: “好了,都别跪了,起来吧。” “臣谢过皇上。” 起身时,时凌精滑的眼珠子晃了两晃: “皇上恕罪,老臣对源仓那说到一半的话有不同见解。” 华南信心不在焉道: “你说。” 时凌嘴角扬了扬,似是一丝细微冷笑: “汪大人的译语说,‘秘密有关云妃娘娘和皇上的’,老臣认为这话本有多重指代,既可指有关娘娘与皇上您,也可指娘娘与皇上身边人或事,就看听者怎么理解了。” 华南信内心“咯噔”一惊。 云汐,和朕的…… 经时凌的提示,帝君脑中突现火光电闪,陡然联想到了什么。 见帝君神情如此,老时凌不禁眼尾褶皱促狭,似笑非笑的垂了疏松的眼皮,心知自己的一番话已经达到了预想的效果。 “汪灿,你下去吧。” 沉吟一刻,帝君突然发话,接着不再理他,只转面吩咐时凌: “还要麻烦首辅撰写一份加急檄文加送往瀛国,告之他们的天皇有关坂田和源仓两案,朕承诺会尽快查出真凶。” “老臣遵旨。” 时、汪二人先后退下以后,承太殿里一刻寂静得吓人。 梁缜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君王容色越发紧锁阴抑,逐向他蹭了两步,讨好的张开公鸭嗓子,颤颤央求道: “皇上,您别忒着急上火了。案子不是交给大理寺和东厂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您一整天没正经吃过东西,咱立刻起驾回勤明殿去,奴才吩咐御膳房传膳吧。” 华南信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拳头在明黄锦袍的袖间一寸寸捏紧,直捏到指骨“咯咯”作响,听得人心惊胆寒。 “那源仓死得真是时候……” 华南信拒绝梁缜的搀扶,一步一顿挪到窗边,年轻健壮的身躯像是在瞬间风干般的全然没了生命,仿佛一具行走的枯骨。 他及目望向夜穹中半露的弯月,笑容幽冷而自嘲: “他再晚死一步的话,就不会将那下半截子话带进地狱。 没错,云汐不是凶手,可她藏着朕都不知道的秘密却是真的,不然也不会和坂田秋约在那种地方……云汐——” 无尽嘶吼伴着愤怒一击抛向门扇。 剧烈震响过后,描金的朱红殿门在滚滚烟尘中四分五裂。 帝君面色乌沉,斜挑的眼目狞红混沌,对着梁缜叫嚣: “传朕口谕,九门即刻大开,禁军卸甲。都给朕盯紧了那个人,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有没有胆量进宫来!” 第三十九章 书毁 夜,浓不可破。 皇宫,朔风堂后院的一角火光冉冉。 静乐郡主惴惴蹲在火盆前,将手中《珍撰琳琅录》的书页一张张的撕下来。 泛着秋凉的旋风平地卷起,夹着幽怨般的呜咽。 炭火“噼啵”作响,炸起几点火星。 静乐吓得缩了缩脖子,张大惊恐的眸向四下看了看。 “云妃,你可别怨本主。是你从本主身边夺走了九叔,本主…本主只毁掉你一本菜谱而已,并不算过分!” 自言自语念叨完,静乐觉得心底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整个人也轻松下来。 “哼,什么桃面丸…蛟珠梨……” 视线再次转回到破败的书册上,女孩冷漠的随意翻看,又扯下两页纸撕碎。 正要投入炭盆的动作被猝然而至的低吼声阻在半途: “你在做什么!” 静乐悚然一惊,腿上那页目所剩不多的书册就顺势滑进了炭盆。 顿时火舌更为猛烈,自盆里蹿起老高。 没等女孩反应过来,那身影已落到她的对面,快如一道闪电,倾刻就从火盆里捞出了烧得焦黑半糊的书册。 “勒公公,怎么是你?” 静乐木呆呆的起身,望向来者一身鸦青色的官服。 这不是司礼监的秉笔大人吗,当初拿话撩过她的那位? 勒霜一张冷俊的面容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淡淡的眸中写尽了懊恼。 他不顾静乐的疑惑,摊开那半壁残卷,心痛如绞: “这本书,居然在你手上……” “不,书不是我偷的。我、我也没有杀任何人!” 静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诚惶诚恐的摇头。 “它被云妃娘娘视为至宝,你为什么要毁掉它!” 勒霜将精致的凤尾长眸挑至极限,紧紧逼向女孩。 静乐讶异的和他对视,脸上的怨怼越凝越重: “我恨她,我就是要报复她!是她抢了九叔,是她指示恶人意欲毁掉我。既然她先抢走我最为重要的宝贝,我现在毁掉她所看重的东西,又有什么错?” 勒霜瞬间不再与她争执,只静默的看着她那怒发冲冠的模样,淡漠的笑容颇为伤感苦涩。 女孩赌气般的咬唇,终于被男子异常平静的目光盯得心口发慌。 良心不堪煎熬,她仰面歇斯底里的发脾气,挥动两个拳头嚷得面红耳赤: “怎么,你也为她着魔了?我毁掉她的宝贝书,你气不过是不是?想到她会伤心,你也会跟着难过,是不是! 皇帝哥哥如此,九叔如此,如今你也如此。你们疯了,全都疯啦——” “你错了莹儿,我会心痛,不是为书,不为云妃,而是为你。” 静乐倏然闭了嘴,怔怔望着勒霜一双越发乌蒙蒙深陷的眼,心绪凌乱莫名。 四目相对,勒霜再无避讳,坦诚直言: “莹儿,老实说我真的心疼你。我知你根本不是她们口中十恶不赦、矫情不可理喻的女孩。你只是寂寞太久,想要被人时时关注而已。” 静乐一时语塞,就这么傻傻的站着,渐渐湿了两眸。 勒霜的眼眶紧跟着泛了红,长叹一声: “你是这么善良无邪,眼见你被人欺骗,被人利用,我只恨自己没能及时护住你。” 静乐闪闪的眸光带着些微惊惶,赧然无措的向旁侧偏转,羞答答的轻问: “勒霜…勒公公,你究竟是什么人?” 勒霜清晰的唇线涩涩上扬,正要作答,突有嘈杂的声音涌进院落。 “呵呵呵,还是由本督告诉你他是谁吧。” 东厂提督月西楼走在番卫对首,见静乐和勒霜距离近得就快贴到了一块儿,一丝阴狞的光芒掠过鹰眸,两手一推就将怀里的东西扔到二人脚下。 兔子面具、夜行衣…… 静乐错愕的后退两步,被那方兔面捉住了眼瞳。 月西楼手捻一只褪色的珠花,玩味的笑声好似琴音流水,听不出任何动怒的先兆: “猜不到吧,你心心念念的‘大哥哥’,正是本督的干儿子,司礼监秉笔勒小北,勒公公。” 邪冷的眸子兜转半周,越过怔然不语的静乐,横向勒霜: “这几年,本督总觉背后有双眼睛在时时盯着本督的一举一动。 本督绞尽脑汁猜啊,找啊,又怂恿皇上一夜血洗东厂、皇宫司礼监,杀了不少自己人,却不想真正想要治本督于死地的人,竟是被本督一手扶上司礼监二把手的好大儿啊。” 绵长靡丽的话音一落,他身后番卫向两侧分开。 一人被麻绳倒剪了两臂,推出了队列。 即便被酷刑折磨得没了人样,勒霜还是认出了此人,乃是自己派去给九王府送信的小太监。 十指在衣袖里悄然蓄力,勒霜一寸寸的寒了脸色,目光利如刀刃: “杀害瀛使陷害云妃,夺走她的《琳琅录》的人,其实是你!” 月西楼听后悠然一笑,唇齿间吐露的话语冷锐如坚冰: “本督没杀任何人,坂田被害不过是他人设计引云妃入局。本督便将计就计再设局,从设计者手中抢去《珍撰琳琅录》,用来牵出你这双眼睛。” 勒霜脸部的肌肉不自主的抽搐起来: “难怪,你要把书交给莹儿,逼她动手毁书。” 月西楼将珠花弹到地上,狞笑: “小子,你还是嫩了!” “莹儿,随我走!” 勒霜不和月西楼纠缠,伸臂去抓静乐,被月西楼横掌挡开,即刻飞腿横扫蹬向勒霜的膝头。 这小郡主自身牵进好几挡事件里,既是当事人也是证人,可不能被勒霜带走。 勒霜步子猛撤避开攻击,分臂就是一拳,和月西楼对过几招一个提越,带着残书跳上了房脊。 月西楼紧跟,双脚落上瓦檐朝勒霜一笑: “身手不错嘛。原是本督眼拙,竟不知勒公公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勒霜咬牙,掉头一路飞檐走壁,却很难甩掉月西楼。 静乐孤立在院子里,从地上拾起被月西楼踩得没了形状的珠花。 努力的回想,寻遍每寸记忆,她迷惘的眸色渐近清明。 终于记起了这支珠花,连带想起了某人。 泪水夺眶,女孩对着珠花悲喜交加,且哭且笑。 时至今日她才有所顿悟,原来世间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并不是那个一直被自己深爱的男子,而是停留于某个时光的角落里,最易被自己忽视的人。 “原来是他……一直都是他……” 珠花紧握于胸怀,静乐放声大哭,猝然仰面向番卫们祈求: “不,你们不能伤害他!他是好人,是他救了我!” 百户长上前,眼尾飞挑: “郡主在说什么话,那勒公公可是咱们督公的干儿子,父子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 我们督公悉心栽培他一场,如今不忍他误入歧途罢了。 郡主既与勒秉笔是旧识,莫若随我们走上一趟,待找到他们父子,还望郡主好言规劝秉笔大人一番,让他尽早回心转意的好。” 静乐郡主到底年轻历事少,被百户长几句话就哄得天花乱坠,只觉他的话在理。 若真能说服大哥哥不要和月西楼作对的话,他就不会受到重刑责罚吧。 想到此处,静乐手捧珠花勇敢的点头,娇美的脸庞展露出纯真的笑容: “好,本主随你们去找勒公公吧。” “好,郡主请。” 百户长颔首,眼睫下方幽深的黑瞳闪过阴冷弑杀的凶光。 第四十章 诈凶(1) 汪灿身心疲惫的坐轿回到府邸,路上都在想着承太殿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皇上多疑、同僚阴险,自己官卑位低,在朝堂上行走如同夹缝中求生,真真儿辛苦得紧。 才进门,就有小厮凑在汪灿耳边,小声秉明一事。 汪灿听后颇是诧异,忙正正衣冠,随小厮走入会客厅。 眉目琅华的男子此刻正坐在正首的玫瑰椅上饮茶,抬眼见汪灿进屋来,含笑落了茶杯。 汪灿恭顺抱拳,开口时语调透着诚惶诚恐: “下官不知九王爷驾到,失礼之处望王爷宽宥。” “汪大人言重了,”华南赫笑意淡雅温和: “大人身居要职为公务繁忙,终日早出晚归实为辛苦。 本王今晚冒昧前来,一则至交好友入府为令堂诊病,本王想要陪他一陪;二则为着瀛使遇害的大案,本王需请大人帮忙。” 汪灿神色一滞,惊异道: “王爷说的这位至交好友,莫非是……” 朗朗笑声自门外传进来,江淮安肩挎药箱迈过门槛,笑眯眯的向二人拱手: “小民见过九王爷,汪大人,您回来了。” 汪灿片刻瞠目,怔忡的眸子分别转过两个男人,一刻拍额,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华神医与九王爷早就认识啊!哎呀,失敬、失敬。” 江淮安手捻小胡须,摆手一笑: “呵呵,是小民有意向大人隐瞒真实身份在先,望大人见谅。 九王爷感念大人身为朝廷要员不忘孝义礼道,数年来都亲力亲为照顾患病卧床的老母,特命小民入汪府,为令堂诊治。 小民原本姓江,彼时担心大人不肯信任小民的医术才假说是华佗的后人。所行不周处,请大人海涵。” “不敢当,”汪灿的眸色冉冉,自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江神医妙手回春,几副汤药配合膏贴用下来,家母的筋骨痛终于不再犯了。” 江淮安点头,温然道: “大人只管放心,如此只需半年光景,令堂还是有望重新下地行走的。” 汪灿满脸的喜悦溢于言表,动容的拱手,向江淮安曲身深拜: “下官谢过江神医。” 身形一转,他撩袍就要给华南赫下跪,被对方及时阻拦: “行止不必如此。 本王平生最敬遵理守孝者,想来亲力去做一件事简单,难的却是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如一日复做一件事。 本王介绍好友出山不过尽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待令堂贵体大安,真正了却了行止的一桩心事,你也好全心为朝廷尽忠效力。” 华南赫的口才并不输当年,竟把自己拉拢人心的行为说得冠冕堂皇,最后还扯上了家国天下,着实让这位耿直的汪尚书感激涕零的了一把。 回想奉旨“迎劳”那日也是九王爷及时出手,才使自己免受瀛国使团的折辱,这刻的汪灿打心里佩服这位九皇叔的才智与胸襟。 待华南赫重新落了座,汪灿垂手在侧: “方才王爷说为瀛使遇害案而来,那两件案子不是已经交给大理寺和东厂了吗?” 汪灿小心的窥着银发男子端稳俊美的面容,一丝浅浅的疑惑滑过心头。 传闻中这位王爷绰号“冷面逍遥王”,除了不玩女人,吃、喝、赌没有一样不沾的。 朝中大事小事他从不过问一句,估计连自家府里的酱油瓶子倒了,他都不带动手去扶。 眼下,如何又关心起那两起瀛使遇害的案子了? 汪灿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公务负重过多,使得耳鸣眼花的听岔了。 华南赫与江淮安默然对过眼神,逐的对汪灿一脸诚挚道: “瀛使入朝那时本王与汪大人共事一场,眼下也就不瞒大人了。本王自西夷回京这些年里多蒙皇上恩惠,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宫里出事,本王只想为皇上分忧解难。 刚刚入府之前本王曾去过大理寺,亲眼见过那片染血的藤叶……” “哦?” 听到此处汪灿来了兴致,郑重追问: “王爷对此可有何见解?” 华南赫嘴角一抹笑意凝沉冰冷: “那片藤叶借助了某武功绝学中的移形换影术,使幻像与实物结合,出招杀人于无形。” 汪灿眸色一亮: “看来,真凶就是会此武功者。” 华南赫豁的起身: “本王已通过这条重要线索锁定了目标,现下只需再做一事,就可让真凶自己现形。 可麻烦的是本王并不懂瀛语,也不信任使臣团里那名咨客,这才晚间登门,请行止务要协助本王。” “难道,真凶就隐在瀛使团队里?” 汪灿忽然倒抽一口凉气,面色惊白失血。 华南赫明沉如水的眸色,拥有冰破时的凛冽清冷: “行止,你就看着本王今晚如何把那狡猾的凶手给揪出来吧。” 汪灿直视华南赫,重重点头: “下官信任王爷,愿随王爷鞍前马后。” …… 使馆一楼。 听闻大羿的九王爷带来个名叫“玲珑椟”的新鲜物件,各国使臣们争先恐后的聚集在大堂里,想要一睹这匣子的神奇处。 说来这四方匣子做工确是精巧,成人小臂的长短,香檀木打底,外包阳雕女神头像的真金护壁。 一侧钻有孔洞,足够一人的手掌轻松进出。 这金灿灿的匣子原是西洋人进贡给华南信的洋片盒,原理与中原的走马灯相似。 匣子内部存有一卷画片,只需转动外壁另一侧的机关,匣中的画片就可随人手控的速度任意回旋,形成活动的画面。 观看时,人把眼睛贴近孔洞即刻。 有东厂多年的缉查经验做基础,在看过汪灿所提供的证物后,华南赫当即对两件大案的真凶身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 可深究起来,区区一片藤叶不足以充当最为有利的证据。 时间紧迫,华南赫救云汐心切,已容不得大理寺继续收集其他线索了。 他左思右想决定设一计诈出真凶来,情急下便拆了那洋片匣子作为道具。 稳当当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华南赫目光敏锐的逡巡一刻,即在人群之中寻到了目标。 他勾唇冷笑,将手中的折扇“哗啦”一声展开,装腔作势的摇了两摇: “各位使臣,请安静一下,听本王讲上两句。” 华南赫拉了拉石青色水云绣纹交领,清了清嗓子。 等到桌前排列有序的使臣们完全噤声,他才挑眉继续道: “各位都听说了吧,瀛使入京后两位要员接连被害,尤其是源仓将军,他中毒身亡的案件事关重大,一日未能水落石出,在座的各位一日都洗脱不了嫌疑,谁也无法如约归国。” 折扇轻敲金匣子: “为免人心惶惶,早日查出凶手,华南皇室不得不拿出国宝“玲珑椟”。用它,就可以鉴出谁是杀害大将军的凶手。” 波尼国的使臣是个瘦高的老者,会用中土的语言与人交流。 他早就被八仙桌上的精致美丽的金匣子吸引住了,等华南赫长篇大论的讲完,他率先挥手提问: “请问九王爷,这个盒子怎么能够鉴别凶手呢?莫非盒子里长了眼睛?” 华南赫敛了折扇,神秘一笑: “它确实长了双眼睛,等会儿你们每人把手伸进盒子底部,让那双眼睛好好看一看,它就会辨认出哪只才是真凶杀过人的手,然后在手上做记号。” 老者听后咧嘴,耸肩摇头: “真有这么神奇?那好,我愿意先试。” 第四十一章 诈凶(2) 华南赫坐在太师椅上内心欢喜。 自己才想出的点子有人肯积极的响应,再好不过。 合拢折扇轻击掌心,扣出富有节奏的声响,男子漫声: “好,如此就请波尼使臣先行测试吧。” 带着薄薄的笑影,华南赫悄然驱动眸光,觑向人群之中的目标。 此刻那人正安静的站于队伍最后,五官持紧,神情惴惴。 华南赫眼底闪过晶亮的冷光,嘴角微挑,将注意力转向波尼使臣的测试结果上。 这白须的老者立于桌案前已经迫不及待的抬起右手,迅速穿入金匣子的孔洞,一探到底。 华南赫一扫老者无惧平和的表情,微笑: “大人,请把手抽出来。” 老者依话去做。 “王爷,您看吧。” 右手探出金匣子时,依然干干净净。 华南赫仰面:“很好,手上没有神器的标记,这说明大人不是杀人凶手。” 老者摊开五指,兴奋大笑,转身向众国的使臣们高举右手: “你们也都看清楚,我没有说谎吧,我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华南赫不禁暗笑,夷人还真是单纯好哄。 “这盒子怎么如此神奇?” 金洲国使臣挠着满头浓密的卷发,将信将疑的小声嘀咕。 他实在想不通,难道这金匣子真的拥有什么魔力不成,请什么能够代替活人鉴别诸事真伪,查找什么杀人案的真凶呢? 带着诸多疑惑,他也凑向桌边,二话不说就把一只手伸进了匣子。 华南赫摇着折扇,不忘提醒道: “手指一定要触到匣底,让里面的神眼看看清楚才可。” 那使臣“嘿嘿”一笑,把手抽了出来。 又是只干净的手掌。 顷刻间众人的好奇心全被调动了起来,由汪灿指挥着在书桌前面排起长龙,逐个测试。 进行过半时,队尾突然起了小小的骚动。 华南赫翘首张望去,原是瀛国的咨客正对九王府的侍从们大肆吵闹。 “怎么回事?” 华南赫心下了然,却假意装作不知情,抻脖质问手下。 侍从不满的横过咨客一眼,正向抱拳: “秉王爷,源仓夫人不愿参与测试,属下正在规劝她。” 女人身边的咨客立刻手指侍从的鼻头,叫得脸红颈粗: “什么不愿参与?夫人的身体不适,这边环境乱乱哄哄,她被吵的头疼想要回房休息,难道不行?你们大羿的官员还有没有点人性!” 华南赫起身笑吟吟道: “瀛使不必动怒,为一点小事起急冒火的扰到夫人,对她的贵体百害而无一利。” 说话间手捧金匣迎上前去,汪灿见状赶紧一路陪着。 源仓夫人全身缟素,不着妆容的脸上积蕴着愤怒。 华南赫顿步,敛去唇角的笑意,与女人坦然对视: “夫人恕罪,原是本王思虑不周。大将军才过身,夫人伤怀至今确实不该在此久候劳神。” 汪灿抢在咨客之前做出译语,女人听后,冷凝怨怼的眉眼舒展了许多。 华南赫温然继续: “可本王相信,夫人也不愿杀害将军的人继续逍遥法外,您也想早日找出凶手以慰将军的在天之灵。 本王今日请出大羿的国宝‘玲珑椟’为的就是尽快测试真凶,因此在场的使臣都要参加,谁也不能逃避。” 汪灿译语完毕,立刻招来女人疯魔般的怒骂。 瀛国咨客顺势狐假虎威,狞面大喝: “混蛋!夫人说她是大将军的亡妻,难道受害者得不到安慰,反而要听命于你,去参加什么狗屁测试不成?!” “你住口!” 汪灿忍无可忍的回击一句,他绝不准自己敬重的人遭受瀛国鬼子的辱骂。 华南赫云淡风轻一笑,对汪灿摇头帮他镇定下来。 再度漫然开口之时,他的语气陡然带出一丝凌厉: “以源仓将军被害的时辰推算,凶手对其下毒的时间该是在他离开使馆前的半个时辰。 如此排查的话,使馆的人全部都有杀人嫌疑,这就是要各位全部参加测试的原因。 夫人作为瀛使团队的一员,若当着其他使臣的面搞特殊,又把他们置于何地呢?” 这群外国使臣中自有一些懂中土语言之人,待华南赫气定神闲的说完,他们纷纷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语,跟随附和: “王爷的话在理啊,谁也不想沾上杀人犯的嫌疑,我们都测试了,为什么你们瀛国就有特权不参加?” “我们都是大羿邀请来的使臣,身份一样,我们不是也在这里站着等吗?瀛国人有什么了不起,怎么就等不得了!” “是啊,你们国接连死了两个人,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华南赫用几句话成功的挑起了众人的不满,此刻估摸火候差不多了,又换上一脸的大度: “各位使臣稍安勿躁,本王相信源仓夫人确有难处。既然夫人抱恙在身,本王这里也不能一味的苛求规矩。 眼下本王把玲珑椟亲手奉于夫人面前,还请夫人先行测试。通过以后,本王自会派人护送夫人回房休息。” 说着,他又将手上的金匣子向女人捧近几分。 汪灿就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心中对这五官绝美的银发之人更是钦佩不已。 好个激将之法,再配合那张口若悬河的利嘴,一番恩威并施下来,还怕事有不成? 果然,待源仓夫人听懂了华南赫的话意,眉眼间的阴戾气息明显越锁越浓。 挑眸看过周遭的使臣,女人默默立在原地,两手垂低还是一动不动。 寂静片刻,罗刹国的使臣最先耐不住性了。 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女官秉性率真耿直,早就看不惯源仓夫人那副叽叽歪歪的性子。 横竖华南王爷好话说尽,礼数方面也无不周之处,对方还要装腔作势不给天家面子,真就算给脸不要脸了! “喂,你快点把手伸匣里去。叫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你好意思吗?” 罗刹国使臣容色烦燥,手指源仓夫人放声抱怨。 源仓夫人只管低头狠狠的抠弄十指,呼吸沉闷而紊乱。 汪灿见了冷然一笑,口吐瀛语: “夫人,你又不是杀害大将军的凶手,不必紧张。‘玲珑椟’是有灵性的宝物,断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念在九王爷为您亲自捧椟的份上,您就快些测试吧,也算给这些还在等待的朋友们一个交代。” 源仓夫人拧眉不语,身形微微发颤。 咨客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转,下意识挨近夫人,小声道: “夫人别怕,不过是把手……够到盒底而已……” 女人扭头,血丝密布的眼睛睁圆看了看他,似是听懂了他有意无意的提示。 火石电闪—— 咨客别有用意的对女人点了点头,抬眼道: “夫人接受测试。” “很好,请。” 华南赫勾动一侧的嘴角,深冷的眸色注视女人瞬间屏吸,寒白的嘴唇紧抿着抬起恍是如千斤巨石般沉重的右手,艰难伸向金匣,一点点缓慢的蹭入了孔洞。 眨眼的工夫,她就急不可的把手抽出了匣子。 “看哪,她手上有血!” 罗刹国的女使臣率先惊叫出声。 众人大骇,不约而同后退。 源仓夫人怔怔望着颜色猩红的右手五指,容颜狰狞纸白,心口剧烈起伏。 突然间她“啊”的一声抱头尖叫,倒地不支。 华南赫甩手扔了金匣子,挺胸吩咐左右: “还等什么,快把凶犯给本王拿下。” 瀛国咨客颤颤巍巍的摇头,蹒跚着后退几步,喃语不止: “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周遭哗然。 波尼国使臣早已惦记上了华南赫带来的大羿国宝。 眼见真凶刚刚测试出来,它就被丢弃了,慌忙趁乱连滚带爬的跑过去,将盒子抱在怀中,满眼闪着激动的花火。 “九王爷,把这美丽的宝物赏给我吧,我代波尼国王感谢大羿天朝的恩待。” 老者伏身,一拜及地。 在他的印象中,天朝的皇帝是个极慷慨的人物,对他们这些南海小国的使臣们从来都亲如兄弟。 好几次他受召进宫,看上了宫里的什么宝贝物件,只要真诚的说出来,顺带讲些赞美大羿、赞美皇帝的好话,都会如愿以偿得到那件宝物。 今天,他希望皇帝的叔叔也会如此大方。 华南赫应声转头,看到那棕皮肤的高大老者竟紧抱着那匣子不肯撒手了,只觉哭笑不得。 “哗”的抖开折扇,华南赫款步回到太师椅前落座,笑得老奸巨猾: “大人不必客气,你既然喜欢那东西,本王就把它送你了。 不过本王不得不实言相告,那并非什么大羿的国宝,盒底没有什么天眼,更不会测试任何真话谎言,它只是个极普通的包金盒子。 本王故意编出故事来,为的就是诈出投毒案件的真凶!” 第四十二章 池里头有死人 “什么?” 华南赫的解释让波尼国使臣大惊。 带着疑惑和不甘,他低头对金匣子就是前后左右的一番折腾: “为何?这宝贝若是假的,那为何在场许多人测试过,唯有瀛使手上沾了血迹?” “那非是人血,而是普通颜料罢了。” 华南赫眉眼澹澹,侃侃的解释道: “其实早在汪尚书从第一起凶杀案件的死者手中发现奇怪的藤叶开始,大理寺就已经锁定了凶犯的身份,只是苦无足够证据拿人审讯。 于是本王想出了一个点子,将这看西洋片儿的盒子改造之后,故意和大伙说盒底长有天眼,可辨真凶,叫大伙测试时务要让手掌触及盒底。 实则各位不曾毒杀源仓将军的人其心不虚,为给自己摆脱嫌疑自然会按本王的话去做。 只有真凶因畏惧盒底所谓的‘天眼’,手进入盒子必不敢直接碰触底部,而是随意够向盒内某处,以迷惑本王。 然本王早在除盒底外的其他五壁上涂满红色颜料,待凶手一旦碰及关窍,必然五指染红。” “妙啊!”罗刹国的女使臣拍掌赞叹: “此计该是你们中原人所说的‘兵不厌诈’之理吧?” 华南赫轻笑,转目投向源仓夫人: “正是。“ 那头的瀛人咨客听了,破口大骂:“王八蛋,你们中原人太狡猾了!” 九王府的侍从一铁拳飞来,打得咨客口眼开花。 华南赫不理这面的嘈乱,接着道: “就在第二起投毒案很快发生之后,我们的人发现,这两桩案件看似扑朔迷离,之中却存有某种联系。 特别是源仓夫人,你对待案件中两位死者的反应差距悬殊,不免让人匪夷所思。 想那大炊寮的坂田秋被杀时,数双眼睛都看到夫人在案发现场悲痛欲绝,几次扑向嫌疑者云妃,举止完全失了分寸。 而当你自己的夫君源仓将军毒发身亡那刻,你当时的反应又是怎样的?” 汪灿做完译语,不屑的暼着伏地颓靡的女人,冷笑补充道: “下官可以作证,当时夫人容色平静,只默默流泪请求圣上,务必及早查明真凶。 试问夫人,那坂田秋不过是瀛国天皇的家臣,与你无亲无故,何以知他被害时你的反应过于强烈,甚至比得知和你终日同床共枕的夫君身死,悲伤更甚?!” 问过女人,汪灿颔首将提问一字不差的小声译给华南赫。 男人听清后满意点头,凭空伸手从一侍从手中接过一片藤叶,用二指夹到女人眼前。 “这片叶子别人不识,夫人总该认识吧?典书阁和承太殿的两桩案件看似诡谲复杂,但当本王得知这片藤叶的来历以后,再结合几位证人的言辞,才知第二起案件的杀人动力恰恰起于第一起案件的发生。” 源仓夫人蜷在地上,默然听过汪灿紧随华南赫的语速译出的整段话,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透着无奈与绝望。 她“叽叽咯咯”的笑出声来,凄凄惨惨,就像是尊废旧机器的齿轮转动时所发出的衰老声响,僵硬沉缓之处无不是些引人动容的悲凉。 “不错,将军是我毒杀的……” 此言一出,瀛国咨客瞬间身子瘫软在地,四肢匍匐爬向女人,哭喊: “别听她的,她疯了,她满口胡言乱语!将军是我杀的,是我!” 华南赫蹙眉一个眼神甩去,两旁侍从立刻涌上前去将其按住。 汪灿钝然叹气,口诉瀛语: “夫人,事到如今,你全交代清楚吧。” 源仓夫人双膝跪地,暗淡无光的眸子呆呆凝视着地上的某一点,唇边苦涩的笑纹绽得清晰凛冽: “我并不爱将军大人,我的婚姻只是为延续家族的荣誉,因此一开始就是悲剧的结合。 人前,我是备受敬仰的摄政王妃,可在人后,我的恩宠却远不如将军的妾室们。 我真正爱的男人只有天皇陛下的宠臣坂田秋,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即便是偷来的,我都会感觉异常幸福。 只有面对他,我才感觉自己还是个真正的女人。” 眼前一阵模糊,泪水奔涌而出。 女人却硬生生的忍住,刹那眉眼转厉,嗓音低沉流露出无边的怨恨: “可是、可是……那自私贪婪的男人竟然因为坂田输了第二场厨艺比赛,便派出忍者暗杀了他,我绝对不能原谅他!” 汪灿译语结束,四下轰然沸腾。 那些能够听懂中土语言的使臣们惊错不已,哑口互看。 谁也没能想到,毒杀瀛国大将军的真凶,居然是他的枕边人。 华南赫冷峭的笑笑,展开折扇摇了摇,故意提高嗓音: “各位使臣大人都听明白了,两起命案与云妃娘娘毫无关系,杀害坂田的凶手是源仓将军,而毒杀大将军的人,正是他的妻子。”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云汐正视听。 两桩命案对大羿与各国的邦交影响不小,这群素日里闲来无事的使臣们必然会把案情当做花边新闻通报回国以讨赏金,顺带再添油加醋的书写云妃几笔。 华南赫绝不容自己的女人受到冤枉,被不知真相的人们任意诟病。 使臣们纷纷点头,会说汉语的随口应承: “九王爷,我们都听得真切,是这瀛国的女人毒杀了大将军。” “瀛国使臣内斗,做丈夫的杀了妻子的情郎,妻子为给情郎报仇就毒杀了自己的丈夫。” “很好。” 华南赫冷冰冰的勾了勾唇,目光如锋利的刀刃自他眸底凌厉的刺向地上的女人: “如此,典书阁的凶杀案是你们故意陷害了云妃,也是你们抢去了她本要带给坂田一观的《珍撰琳琅录》,没错吧?现下真相大白,你马上把那本书册交出来!” 汪灿和源仓夫人一番对话之后,脸色遁变。 他挨近华南赫,颔首低声: “王爷,这女人说她们的忍者在中途失手,书册早被神秘人物夺走了。” “什么?” 华南赫听得心口阵阵发寒冷,当即怔在现场,五指狠狠的握紧折扇: “来呀,逐一搜查瀛使的房间,务要找到名为《珍撰琳琅录》的书册。” 侍从们得令,立刻分头行动。 不多时挨个回来,都说未曾发现那本书。 看来,女人没有说谎。 华南赫慢慢闭眼,神有倦意。 那本书无论对云汐还是对他,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岂容丢失? 可又是什么人中途跳出来劫走了那本书? 做这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比起这些疑点,还有更加令华南赫恐慌不解的事,即第一场凶杀案的发生地点,为何偏偏是在他和云汐幽会过的典书阁当中? 眼下未能亲眼见到云汐,对她和坂田秋之间发生的事,华南赫不得而知。 可他明白一点,他所质疑的问题,华南信必然也会质疑。 而帝君的质疑,还会给云汐带来更大的麻烦。 真是可恶,才突破一层迷雾,局面又陷入一层深不可测的迷雾之中…… 华南赫心乱如麻,不得已遣散了众国使臣,堪堪坐回太师椅,苦恼的垂了俊脸。 汪灿对九王爷急变逆转的情绪百思不解。 刚刚还是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怎么像是受到突如其来打击,又变得一蹶不振起来? 直觉告诉汪灿,九王爷之所以如此,恍是不光因为书册不翼而飞,他的倏然失态,似乎还有另一重不可言说的原因。 这重原因,却是他这四品的尚书无权过问的。 略作沉吟,他上前询问: “王爷,眼下该如何处置这些瀛人?” 华南赫锁眉,二指掐着酸涨的眉心: “交给大理寺吧,后续之事权由皇上决断。眼下云妃的嫌疑洗脱了,咱们此行也算有不小的成就。” …… 月夜,慧贵妃到勤明殿为华南信送上亲手熬制的补汤,见没有留下她的意思,便讪讪的离开了。 显轿路过一汪活水池,被贵妃喊停。 她由着红警搀扶漫步来到池边,坐上青石,仰面赏看天上明月映入潋滟水波中的曼妙倒影。 她实在不想回到没有帝君陪伴的妙音阁去。 皇上因云妃未能摆脱凶杀案的嫌疑而心烦意乱,对任何人始终紧绷着脸,就连蕊姬也无心宠幸。 没想到,一个妖艳的戏子虽可与云汐分宠,可一旦有事,能左右帝君情绪的女人,还是景阳宫的云妃! 心情大跌。 柔软的腰肢弯下,慧贵妃以纤纤玉手玩弄着清冷的池水,脑中还在做着愚蠢的设想: 若这次被指行凶杀人的是她时沅卿,那皇上会不会也为她茶不思饭不想,终日神情恍惚? 腕上突的一轻,慧贵妃慌慌张张的呼喊: “坏了,本宫的翠镯掉到水里头了!快叫人过来,把镯子给本宫捞上来。” 红景向那水面打量几眼,表情为难道: “主子,这池水太深,眼下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明儿个吧,等明个儿天亮了,咱们叫内侍拿上扒篱再来,一准给您把镯子捞上来。” 慧贵妃赌气不依: “不行,那镯子是皇上送的,你立刻叫内侍打灯,连夜给本宫找到。” 娘娘一声吩咐,不是圣旨也算不容抗拒的命令。 没奈何,红景只好派人赶快回宫准备灯火工具,自己陪伴主子在池边等候。 十来个太监很快赶来了,有人提灯笼火把,有人手持竹扒,围在水池边一顿忙碌。 突然有人惊喊: “哎,奴才这头勾到了东西,沉得很,倒不像是主子的镯子。” 慧贵妃诧异,扬了扬帕子: “能是什么东西?下水几个人,把它捞上来给本宫瞧瞧。” 四五人“扑通”跳下池去,翻来覆去的折腾片刻,猛然间几声惨叫直冲夜穹: “啊,有人!池里头有死人!!” 第四十三章 东窗事发 妙音阁的仪仗风驰电掣的赶回宫里,从显轿中抬下湿哒哒的可怜女孩。 “快、把郡主背到偏殿去,点几个炭盆子,抬两床棉被过来!” 掌事红景一壁扶着主子,一壁压低嗓音,吩咐来往的小太监。 半刻前她陪慧贵妃守在水池边,看着众太监们下水寻找翠镯。 结果镯子没找到,倒捞上来一具尸体。 慧贵妃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何曾见过此等场面。 当场“嗝喽”惊急攻心,一口气顶上了嗓眼,眸子一翻险些昏过去。 这可吓坏了红景,一人忙着为主子摩胸抚背不说,还要照应地上的尸体。 有胆大的太监打灯凑近查过,发现那尸身不是别人,正是静乐郡主穆芊莹。 不仅如此,她颈子一侧的筋脉还有微微的跳动,这说明人还有口气在。 慧贵妃幽幽的缓过来了,听闻郡主还活着,便命人将她抬上显轿先回妙音阁。 她自有她的打算。 就说郡主年轻贪玩吧,也不至于在这黑灯瞎火的大半夜里不归。 想到宫里最近不太平,接连死人,而杀人的凶手还没有找到。 慧贵妃和红景合计,郡主落水的背后,定然大有文章。 她既然赶上这事,那她不仅要救下静乐,更要带她回宫悉心照料,借以给自己仁善有德的口碑上再添一笔,以增加皇上对她的好感。 宫人们进进出出配殿好一阵子忙碌,红景请来娘娘最为信任的齐太医善来,为床上的女孩诊治。 几银针扎下去,静乐迷迷糊糊的吭叽出声,随即嘴巴大张吐出几口池水。 “这是哪儿啊…我还活着吗……” 女孩软软的呢喃,人总算转危为安。 慧贵妃松了口气,吩咐宫人们再往静乐裹身的棉被里塞两只汤婆子,为她暖身。 半盏茶的工夫,静乐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啊!这是在哪儿,为什么这么黑,掌灯,快掌灯!” 女孩脸色骤然厉变,发疯般的挺起湿腻腻的上半身。 凄惨焦灼的呼叫引来了众人。 慧贵妃愕然注视女孩干张着晦暗无注的眸子,茫然的举着两只手在空气里乱抓一起。 她凸出两眼的眼白凝满血丝,红咄咄的看上去十分怕人。 “莹儿,是本宫……我是你的慧娘娘……” 女人惊颤颤坐到床畔,错愕的打量着凄苦不堪的女孩,内心揪痛不已。 难道,她的眼睛…… “慧娘娘,是你吗?你在哪儿啊?” 静乐失声叫嚷着,慌张左顾右盼转动头颅,努力询声辨别女人的位置。 “我在这里,在这里……” 慧贵妃鼻子一酸掉下泪来,一手拉住女孩,一手伸出在她涣散无神的眼前晃了晃。 女孩眼神空洞,通红的眼目仍直直盯着某个方向,完全忽视了眼前摆动的障碍。 “齐太医……” 慧贵妃向他求助。 接下来一番周密的诊测过后,老太医面沉似水,无奈的摇头叹气。 异常的寂静让女孩有所警觉,她哭闹着想要翻身下床,结果差点掉到床下,被红景等人按住。 好端端的女孩,眼睛就这么毁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触动了女人心底的悲悯,她陪着掉泪,突然想到了什么。 “莹儿,乖,不哭。” 紧紧搂住静乐,慧贵妃小心的问询: “你告诉慧娘娘,怎么就掉进那池子里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 话音未落,女孩湿冷的身躯剧烈抖动起来。 她像是受了某种刺激,挣出女人的怀抱,混沌的眸子无注乱摆,惶恐大喊: “慧娘娘,你救救我,有人杀了勒秉笔,他、他还要杀了我啊——” …… 是夜,帝君驾临景阳宫。 朱门缓缓敞开,一线明黄烛火跃入男人清寂的眸中。 幽微的光线里,站着那玲珑曼妙的倩影。 头梳单螺髻,几样简单的钗饰压着发丝,身上一件的青梅云鸟对襟长衣。 十步之遥,华南信凝着她质朴无华的妆容,有些出神。 帝君似乎又见到了那个未嫁予他人为妻、轻盈精巧的小姑娘。 看到他来,云汐一颗心猛然的跳了两跳,愣神一下,清浅作福: “皇上万安……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俊方的脸上神情宁沉如深水,波澜不惊的令她一时心头大震,莫名生出极不好的预感。 华南信负手而立,玄墨的浮光锦长袍拢在一壁灯影下,幽光隐隐。 他的身姿,越发显得清冷孤傲。 “朕是来告诉你,两起瀛使遇害案的真凶找到了。” 他扬了扬脸,一句话说得不辨情绪 “真的吗?” 云汐的口吻也是轻幽淡淡,无悲无喜。 被他森冷如碎冰般的目光盯得心口虚浮快要窒息,云汐还是紧咬着牙关承受,不肯先行侧目躲避。 直觉告诉她,今夜注定要发生什么。她自己,很可能就要大祸临头了。 沉吟片刻,华南信精致的粉唇勾起细若有无的弧度: “你难道不想知道,真凶是被谁揪出来的吗?” 云汐拧了秀眉: “臣妾听闻,是大理寺和东厂受命接了案子……” “是华南赫,朕的九皇叔……你从前的夫君。” 华南信语顿,故意补充一句,沉沉的砸入女人耳中带着千斤的重量,几乎快要压得她粉身碎骨。 云汐强持镇定的面色随时间的流走一寸寸白下去,十指在衣袖里慢慢攥紧,沉默一刻徐徐道: “皇上何必告诉臣妾这些?” 华南信目光一转,终于给了云汐大赦般的解脱。 “朕此刻还有一事问你。万花游园会当晚,你为何与坂田秋约在典书阁相见?” 脊背遁的结起密密的鸡皮疙瘩,云汐只觉心头紧绷的那根弦瞬间像是绷断,浑身坠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一重重的陷落,不知掉到何时才算尽头。 华南信微笑着已踱到她的面前,相距一指,他眸中幽深的冷凛愈加浓烈。 冰冷的指尖挑起女人精致的下颚,男人浅笑狰狞: “你身为宫妃不该不知避讳才是。能乖觉到听之任之,被个外藏人带去那种僻静之地,必是有把柄捏在他的手上。” “皇上,你还在疑心臣妾?” 云汐被这声质问逼得浑身一阵颤抖,冷汗岑岑。 她凄楚的喊叫,索性豁出去堵上一赌。 华南信神色诡谲,紧盯她泣血哀恸的脸: “你是聪明的女人,不会随意受任何人的牵制。你此时还想哭诉冤枉?源仓在毒发身亡前,就已经指明你有秘密被他们拿在手上。 朕要你亲口告诉朕,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果然…… 锥心深彻的恐惧感如久负重压的冰面瞬间裂开,一道道痕迹瞬间布满了全身。 被禁足的两日,云汐就已经意料到终有一天,华南信会抓住典书阁的案发现场不放,对她严加逼问。 “那个秘密,是关于你……和朕的九皇叔吧?朕让大理寺和东厂接下命案,在暗中吩咐他们拖延进展,皇叔他果然坐不住了。 你说,你告诉朕,你们何时有私的——” 已经不容云汐开口,华南信猝然大掌探去,五指一收掐住了女人的颈子。 第四十四章 试探 夜色冥冥,时相府。 听过妙音阁来人的呈报,时凌面色沉寂,负手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一阵徘徊: “回去告诉贵妃主子,先把郡主藏好,有关她的消息不得对外声张。齐太医那里,务要打点到位。” 传话的太监越发困惑不明,追问道: “相爷,此事关系重大,娘娘派奴才过来定要问个清楚,眼下真不必将那人做的那些个脏事暗事秉明皇上?娘娘只恐夜长梦多啊……” 时凌顿的止步,微浊的老眼瞄向烛台,随即便被那处跳跃的烛火晃得几分促狭: “郡主是几件事的有力人证,务要护紧。那人在宫里宫外的耳目众多,千万不可将郡主活着的消息走露出半分。 老夫观现下形式,皇上一门心思扑在了景阳宫,瀛使被害案偏又将九王爷搅进其中。看吧,未来还会有更大的事件发生。 待到那时,咱们只要抬出郡主,一番推波助澜想必事半功倍,也好成功推下那人。” 传话的太监拢手而立,低垂的眸子来回摆了两摆,神思逐现清明: “奴才明白了,奴才即刻回宫将相爷的话带给主子。” “去吧。” 时凌袍袖一挥,看着那太监躬身退了出去。 手捋花白的胡须,老时凌面朝窗棂,看院中一只夜鸟振翅而飞,将梨树的枝丫蹬得“扑愣愣”的乱颤。 眼目矍然眯起,时凌冷笑自语: “哼,月西楼啊月西楼,凭你一个犬牙未锋的阉狗也敢和内阁相争了几年。 呵呵,这下,你的好日子就快作到头了……” —— 景阳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朕!” 帝君一声高似一声的狂怒呼吼好似隆隆的雷响,将整座装饰奢华靡丽的宫殿震得桀桀栗抖。 云汐在他冰冷如铁的大手钳制中越发呼吸不畅,脸色渐渐发紫。她不由自主的手抓男子的两腕,足蹬脚踹挣扎几下,终不是他的对手。 眼白翻起,她的意识像是无根的云雾逐渐飘离。 身躯一坠,她被华南信丢在地上,像是弃掉一张毫无用处的纸片。 “唔……” 云汐一手哆哆嗦嗦撑着地面,一手摸着麻木无感的脖颈,大口大口的呼吸,品味劫后余生的不易,泪水失控般的涌出眼眶。 略是缓神,她缓慢的挪转头颅,红着眼目戚戚看向暴怒失态的帝君。 “皇上,您与其在这儿质问臣妾,莫若去追究整件事中的始作俑者。 您是这么英明神武,可曾想过,为何坂田秋会知臣妾手中的《珍撰琳琅录》?究竟是什么人将消息透露给瀛使?” 华南信的身子怔了一怔,眯眸似是有所忖思。 云汐匐地急喘几下,趁热打铁: “您有所怀疑臣妾不会怪你,臣妾有失宫妃仪体,私下与使臣相见确是触犯了宫规,臣妾甘愿领罚。 然臣妾那日被坂田质问娘亲的著书时,就意识到定是皇宫里有人作梗,故意向瀛使透露了消息,才致对方起了贪念。 臣妾答应坂田于典书阁相见交书,只不过想要探出走露消息的人啊!” 她艰难的举头,水光粼粼的眸子觑视帝君的脸色,哭诉得嘤嘤呖呖。 有些事情即便做过,也是打死都不能承认的。 她这般绞尽脑汁顽抗狡辩,在帝君眼中无异于苟延残喘。 华南信挑眉的神色透出一丝难以视清的玩味,慢慢近身,笑得幽冷: “如此说来,爱妃以身试险,无罪反而有功?” 云汐被他入木三分的锐利目光盯得心神不宁,颔首诺诺: “臣妾不敢心生妄想。” 片刻沉寂,帝君展臂捞起女人依如往日的亲近,唯有指腹寒凉,轻抚女人玉滑泪打的面庞,动作细细缓缓而下: “朕从来都是奖惩分明的,有过要罚,有功…自然要赏……” 肩头一凉,上身的锦帛被铁手粗暴的撕开。 “皇上!” 云汐愕然心惊,手臂交拢护在胸前,不等后退就被男人硬欺上来,硬生生使力扳开视野前的阻碍。 “今夜侍寝,便是朕对爱妃的奖赏!” 华南信狞笑着压倒小女人,烛火摇曳的光辉映在他被激情灼得猩红的眸里,折射出星星亮亮的冷光。 瞬间头脑空白过后,云汐开始了极力的抗争。 华南信明显不肯信任她的说辞,这种侮辱性的试探,她宁死不要屈从。 唇上一寸儒软的皮肉被牙齿狠狠的咬过,撕裂的疼痛迫使帝君仓皇停了手。 他挺起半个身形,漠然注视自己的血染红了身下那小女人的莹莹唇瓣。 蓦的怒从心头起,他狠命几掌甩出,抽在她的脸上。 “你明明已经侍寝,还敢抗拒朕的恩宠?为什么,为什么——”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放肆残暴的咆哮动粗,铁掌抓住女人的下巴将她拉近,迫使她与他眼对着眼。 “为什么拒绝和朕亲热?你想守住什么,嗯?你被皇叔睡过对吗,你在为他守身?!” 反手一推,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重重倒地。 眼见昔日娇俏艳美的小女人此时双颊肿胀,像条不堪脚踏碾压的虫儿一般在金莲雕刻的砖地上抽搐滚爬,华南信的情绪骤然大跌。 抬手指向那虚弱的躯壳,曲背凄笑: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听话?朕说过你可以不爱朕,却不能碰触朕的底线,你绝对不可以背叛朕——” 巍颤的指尖转瞬对准自己的心窝,帝君被泪披蒙了双眼: “云汐你可知道,眼见良妃背叛的那时,朕的一颗心都没有现在这般的疼! 朕给了你最大的宽限,朕以为只要朕爱你就够!为什么,朕的感情也是感情,为什么你就如此不懂珍惜!” 云汐垂着沉重的头,眼前金星乱闪,脑中“嗡嗡”乱响。 待他被发泄的嘶吼累得气喘咻咻,她挂着一丝血痕的唇角,扯出美艳却是诮然的冷笑: “皇上,你真的爱我吗?” 清浅的细眉蹙起,她忍着浑身疼痛爬将起来,身倚瑶柱向男子投去坚定决绝的眼光: “无论是‘郑宛若’还是‘顾云汐’,你爱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只沉湎于从前你我彼此依靠扶植的经历,你可能分清?” 方才还在恣意疯狂的男子,遁然失语落寞。 云汐携着悲苦的笑意打量颓然的男子,清冷的眼神犹如凛冽的冰棱瞬间穿透他的皮囊,将刺骨的寒意生生传入他的心房。 “你已经拥有龙座,拥有了权利,身处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这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让你并不快乐。 可你却带着自己的不快,用贪婪与自私编织出一张大网,不仅束缚了你,又困住了我。 你真懂如何爱我,就该化小爱为大爱成全我和夫君,而不是将我们生生拆开!” “…云汐,你终于讲了实话,”帝君仰面大笑,朗朗震慑之声满是悲凉与自嘲: “好,好!” 泪水,随着他一顿一顿的击掌,无声的砸落下去: “朕当年为救你一命,倾了半个国库的财力,北疆叛乱、万世骂名,只换来你的四字,贪婪、自私?” 云汐解脱般的合了两眼,轻叹: “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想要,随时拿去。” 事已至此,她再无退路。 早晚的解脱,洁来洁去,迟来与先到,有何区别? 唯一的牵挂,也只是他…… 帝君仰面不停眨眼,自行吞下满目的热泪: “是了,朕曾说过若有一天你背叛了朕,朕会叫你生不如死,想来君无戏言……” 云汐呆呆看着男子深邃黑瞳之中迸出的冷芒,惊恐后退,连连摆首,大叫: “不,我不会再受你的侮辱。你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 帝君凄笑凉薄,五指一伸将女人抓到怀中,唇附上她的耳畔,细声低语: “死吗?朕告诉你,死是最痛快的解脱,最难的是生不如死……” 从衣襟里摸出个瓷瓶,帝君把玩在手: “朕早就从莹儿口中得知皇叔受伤的事,你与他的连心血盟已解,朕再无顾虑。” 云汐刹那间脸色煞白,在铁手的制镐下艰难的摇头: “不,你不能!你一夜之间屠杀东厂百人已遭唾骂,再杀皇叔,必遗臭万年!” 帝君诡笑森森,一把掼她倒地: “朕还舍不得马上杀了他。他死了,谁陪朕玩猫逗老鼠的游戏? 你还不知道吧?朕已传他入宫,等会儿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乖乖按朕说的,亲手给你灌下这瓶牵机毒!” 第四十五章 喂毒(2) 华南信大步走出景阳宫时,又是眉眼冷峻、冠戴利落的一人。 行至外苑了见到九皇叔华南赫。 对方鸷黑的瞳眸骤然缩紧,已然注意到了帝君唇角一侧清晰细密的伤痕。 风过,有什么东西密密匝匝的透入心扉,那是无尽的痛楚与恨意。 “臣,华南赫参见皇上。” 避开帝君冷凛审视的目光,华南赫深躬一拜。 再起身时,又是满脸的嘻哈放旷: “皇上,您大晚上的把微臣叫到您的后宫来,所为何事啊?” 自己这头才诈出个源仓夫人,随即就被锦衣卫带进了皇宫,偏偏又是引到了景阳宫。 华南信,他到底对云汐做了什么! 帝君眉眼间笑意浅淡,眸底凝聚的精芒却似天上的弯月,冷锐而凉薄。 手搭华南赫刚毅的肩头带他走远些,避开跟随的宫人: “皇叔不必拘礼,是朕该好好谢你才是。两桩瀛使被害案件如今水落石出,真凶已经伏法,这些都多亏了皇叔你。 论勘察探案的本事,皇叔你比起朕的大理寺和东厂来,到底是技高他们一筹。” 吟吟笑声如玉清凛,暗含了冷然的蕴藉,听得华南赫心头一震。 男子急忙按压了心头怨痛凌乱的情绪,摆出随随便便的模样,大咧咧把两手摊开,迎着帝君冰冷的眸子憨笑: “皇上真是过奖了,臣哪会什么勘察探案?所用不过都是些小计策罢了,哪里登得上大雅之堂?” “呵呵,皇叔真是过谦了,再怎么您也曾统领东厂千万缇骑。想来也是宝刀未老,雄风不减当年。” 华南信的两眸眯成一对弯弯的新月,棕眸中的冷雾凝为一抹流光,轻幽的荡漾开来。 这一番话像是手握利剑之人猝不及防的出招,意欲一击致命,将对方戳得体无完肤。 难道,华南信发现了什么…… “皇上,您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说话如何这般不着边际?” 藏在袖中的五指不受控的攥成拳头,华南赫倾身紧锁帝君年轻俊方的脸,神色惊诧: “您可是龙体抱恙?怎的说起胡话了?想那东厂提督历代都是太监,臣怎么可能统领过东厂缇骑?” 这副样子,难道还未想起自己是谁? 可就是这副样子,又能让人相信多少? 帝君内心活动不停,容色微微有变,眼底深藏的冰冷在平静中逐渐融化: “呵呵,皇叔素日里最喜玩闹,刚刚朕不过是与皇叔说笑罢了。” 华南赫纳纳一笑,长呼口气: “吓死臣了,皇上一句玩笑不打紧,臣险些就要断子绝孙了。” 华南信冷傲含笑的眼光在皇叔的周身绕了一圈,又兜回到掌心里的小瓶上。 指腹轻缓辗转于瓶身,反复品味着那里瓷冷坚硬的触感,帝君的提问声音微有模糊: “皇叔,那两件案子原本与你无关,你只管在府邸里吃好喝好玩好便是,何必来趟这浑水?” “浑水?” 华南赫谨慎的觑着帝君的表情,连一丝微小的神色变化也不放过,自己则持着一脸的笃定正色: “此事发生在宫里,可是关乎皇上,关于华南皇室荣辱的大事,如何能称之为‘浑水’? 当年承蒙皇上不弃,是您将臣从荒远的西夷接回京城,又赠予府地金银。臣感恩戴德至今,一心只想得遇机会,报答皇上的厚待之恩。命案一事正是臣报恩的大好机会,臣愿替皇上排忧解难。” “说得好,”帝君直视信誓旦旦的男子,笑得阴毒蛊惑: “想来你我叔侄同心,确是叫朕好生的感动——” 旋即负手回身,帝君犀利的目光越过疏密交叠的暗淡树影,冷硬生生的直刺向景阳宫内苑,幽远莫名。 “眼下,朕还有一桩心结未解,这便是深夜传召皇叔的原因。” 华南赫半张的薄唇轻轻哆嗦不已,本能的低头,不想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得怔白的脸色被狡猾的帝君轻易窥了去。 这事,与云汐有关! “……皇上有何差遣,吩咐便是。臣…甘愿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自不必了。” 帝君回眸,浅笑深邃复杂,似是看穿了华南赫的踌躇,不耐的打断了他虚伪的赌咒发誓: “接下来朕交代皇叔做的事非常简单,对你而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只需将这瓶牵机毒,喂给云妃。” 帝君把瓷瓶递向华南赫。 “……” 沉默的对视间,帝君阴沉不定的容色让华南赫骤然感受到一股子蚀骨透彻的寒凉,在攀上脊背的刹那间便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内心仿若被千百利刃穿刺,痛得他不能呼吸,不能思考,沉重的双脚再无法挪动半分。 “为什么?皇上为何要毒杀自己的宠妃?” 华南赫克制着内心的挣扎,缓缓的问向帝君。 他难以想象此时此地自己的神情,该是什么样子。 帝君眼底滑过狡黠的幽光,仰面微笑道: “郑氏是朕的宠妃不假,然她自身不检,私下与坂田相约的行径即便为公事,也已经坏了后宫的规矩。 朕按照祖制褫夺她的妃位,再赐她牵机毒从此任由她在景阳宫里自生自灭,也是无奈的事。” “可,为何非要臣动手!” 帝君凝视华南赫挑圆的眸子徐徐愠了猩红色,沉寂一刻,清峭的开口: “皇叔方才还在发愿要报效皇恩,眼下这么点小事,朕既叫皇叔做,皇叔只管去做。 由你动手,也可解了朕的另一重疑虑。” “什么疑虑?!” 华南赫想也不想就硬生生的追问,一双锋芒毕露的目光逼视着面前的瓷瓶,是对它本能的抗拒。 帝君清冷如刃的眸光亦紧紧锁着华南赫,像要把他逼至前无去处、后无退路的死角。 趁他还在犹疑之中,帝君将瓷瓶塞进他的掌心,为他合拢五指,一丝轻音缥缈于他的耳畔: “皇叔把差事做好,朕自会告诉你。除此,朕还会给你摄政之权,让你报效朝廷,得偿所愿。” 华南赫身形一颤,慢慢低头注视着掌心,凝眸之际被那瓶上的金莲缠丝迷离的光晕蛰了两眼,逐的蕴起一泓温热。 他将包有毒药的容器狠狠握住,指骨被瓶身坚硬的外壁硌到生疼,也麻木到浑然不觉。 恍惚之间,华南赫被梁缜带入景阳宫内苑,于正殿前看那雕琢花样精巧细密的门扇慢慢的开启。 灯影深深之处,她身着素衣与他遥然相视。 缱绻的眸,在被深秋清凉夜风摇动的温柔烛光里浅浅的晕开,依如曾经柔软甜美的梦境中相遇。 殿门合闭,再无旁人可打扰到他们。 清浅一笑的那刻云汐看到了他手中的药瓶,也深深感受到他寒凉幽暗的面孔下隐忍的灼痛绝望。 心底的酸楚与割据令她不堪重负,她极力忍住眸中汹涌的泪意,神色冰冷一变,低沉的问去: “王爷前来,可是为本宫送行吗?” 第四十六章 喂毒(2) 京城北郊—— 惊心动魄的追杀,以一人被对方的铁手扭断了脖颈,告终。 “乖儿子,下辈子投胎,记得莫要再选人皮。呵呵,你这样的活着也是罪孽。” 一脚蹬出,将那跪地不支的身躯踢下了悬崖。 修长的手指掸过绣纹繁密的麒麟袍,他身形一旋,对跟上来的两人道: “崖底下有的是饿狼,他一条身子真不够填的。你们都要记牢,敢对本督不忠,本督绝不会给你们留全尸。” “属下谨遵督公教诲。” 那两人惶惶把头垂得更低,接着一前两后没入树林,自小路上扬长而去。 万籁俱寂…… 清月下树影颤颤微动,有一神秘人物从密络的高枝处飘然而落。 “东厂…月西楼!” 冷眸向着树林深处看了看,此人怨怼的哼了哼,随即快步走向断崖,不带半分犹豫,双臂展开倾身纵了下去。 冷夜的凉风汩荡着他的宽袖,他全身仙衣火红,正像只振翅的凤凰浴火翱翔,冉冉灼目,映亮了墨染的夜色。 才至崖地,他就感受到了某种异常的气息。 好强的内力…… 这人暗自惊叹,带着十足的警觉由着气息的波动指引,走到一处乱石堆旁。 定睛看去,正是那具尸体,惨遭月西楼的毒手,此刻正侧卧在杂草之间! 仙衣火红之人满脸震惊,他明显感觉到,那股子强悍不绝的内力正是从这具脖颈歪斜的尸身的体内,源源不绝的涌出来,涤至八方! 怎么可能? 人死如灯灭,他不是被月西楼扭断了脖子,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合该咽气才对,如何…… 电光石火间,仙衣火红之人刹住了错愕微晃的瞳眸,被尸身衣襟处露出的残破书册捉住了两眼。 他慢慢走近,颤抖的手指伸去,将半卷书册拿至眼前。 遁然,他大惊失色。 —— 景阳宫。 华南赫将云汐的坚定纳在眸中,整个身心快要被酸楚的疼痛融化掉。 为应付殿外的眼线,华南赫故意抬高了嗓门,手举瓷瓶振振朗声: “这是皇上赏赐娘娘的牵机药,本王奉旨前来送上。望娘娘自行珍重,痛快饮下去,莫要劳本王动手!” 声线在万般悲苦的煎熬中猛的收住,他大步冲上前去,紧紧的拥住她。 温暖的胸膛涣去云汐面上强装的冰冷,她亦搂着他,深深呼吸,泫然泪涌。 像昔日那样,华南赫与云汐头抵着头,合了凄凉深重的眸,低声决绝道: “云汐,这次再无路可走了。我带你离开,我们杀出去。左不过就是一死,华南信再别想分开我们。” 腕上陡然一紧。 云汐心惊,奋力摆脱华南赫大手拖曳的同时,夺去了药瓶。 退开数丈远,她在他瞠目不解的凝望中,含泪对他轻盈一笑。 收去药瓶,她抬起空闲的双手,用从前在东厂学过的手势对他比划起来: “赫,我们失去的仅是退路,我们还可以继续向前。” 两对清眸相望,片刻的静默。 她的眼睛璀璨而明亮,与他们在这景阳宫里重逢那时的一样波光潋滟,只安静的凝视,就可教人感受到她骨子里刚毅不催的顽强力量。 华南赫看得心中大恸,用力的摆头,回以手势: “我不能再看你被他欺凌、被他毒打还无动于衷。我是男人,不可能眼睁睁看你喝下这瓶毒!” 云汐在男子焦炙哀沉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带着微微的笑意,那般明媚,清晰。 扬动嘴角,她将那如暮光般温暖的弧度加深。 “这药,必须由你亲手喂我才行。想想那些被华南信、被月西楼杀死的人,你再不动手,不仅前功尽弃不能为他们报仇,还会连累我们辛苦拉拢过来的力量。” 眼花缭乱的手势让华南赫表情一震,对着云汐木然的垂泪。 云汐干脆把心横了横,回身推倒了桌椅角柜,扯下织金重紫的流苏帷幔,用惶恐的嗓音喊嚷: “走开!本宫绝不自裁,本宫没有过错,本宫绝不赴死!不,放开我,不要逼我——” 紧接着,她奔跑过去再次撞入华南赫的怀中,晶莹的唇瓣狠狠堵住他的嘴。 清亮的泪滴,无声垂落。 她的吻持续而缠绵,含着深切不舍的爱意,携着丝丝缕缕芬芳传入男子的心尖。 他疯狂的回应,泪水肆意,不可歇止的流淌。 颤动的手指抚上华南赫的面颊,云汐定定的看着他,对他绽出一个绝美却如尘雾般朦胧的浅笑。 她做出手势: “赫,牵机并不会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可以忍到逃出宫去与你团聚的那天。你要抓住这次机会,争取到属于你的东西。 相信我,比起毒发更加折磨的换脸之痛我都挺过来了,眼下这些并不算什么。只要出宫,江太医会有办法救我。动手吧,把药灌给我。” 决然拨开木塞,云汐将盛满毒药的瓷瓶缓缓推进华南赫冰冷的掌心,温软的葇荑握住那只颤巍巍的大手,让瓶子靠近她的唇。 冰凉苦涩的液体滚入口腔,滑进肠胃,幽幽的侵入五内,逐渐扯开无以名状的剧痛。 有粘稠灼热的液体从她的口鼻溢出。 她望着他始终笑靥如花,清素,婉绻,带着再无半分遗憾的愉悦和满足,将无尽的爱意和鼓励以脉脉眼神传递给他。 华南赫再难承受身心撕噬割据般的痛楚,身形跟随云汐的倒地坍塌下去。 他用力拥抱她,看她靠在他的胸膛前,以一种娴和静止的仰视姿态,凝着他被深彻悲切之情扭曲了的五官。 两手吃力的抬起,她轻缓的划出一句话: “没关系,我爱你。” 滚烫的泪水肆意弥漫,一滴滴缓缓坠上她细腻如玉的面颊,与她被毒药侵蚀、和着鲜血流出的血泪汇为一线淌上素衣,洇染了几片梅瓣。 华南赫把头埋低呜咽不止。 云汐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因不堪剧痛而蜷屈变形的脸孔,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从他的怀里挣脱,对他抱头撕吼: “滚出去,你这心肠歹毒的刽子手!你已经杀了本宫,快向你的皇上讨要封赏吧,滚!啊——” 华南赫在残绝的叫声中摇摇晃晃起身,带着满身的酷寒与哀痛,失魂落魄的向着殿外蹒跚。 残余的毒液从他掌心的药瓶里滴滴流落,伴着他双脚无力的步伐,在靡金的砖地上蜿蜒成线。 殿门缓缓开启,就见梁缜似笑非笑的立于廊下,左右是些携刀配甲的禁军。 华南赫内心清楚得很,皇上显然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若他与云汐同时出殿的话,必会被当场诛杀! 华南赫面无表情的扫过侍卫手中寒光凛凛的兵刃,眼光兀自盯向梁缜,将空荡荡的药瓶扔在他的脚下,声音沉静如铁: “不必麻烦,事儿已经了了。” 总管大太监满意的咧嘴点了点头,拱手掏出黄绢,那是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辛苦王爷,现下老奴要宣旨了。” 华南赫无感的撩袍下跪,听头顶上那道尖锐的嗓音一声声的刺入耳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王爷华南赫端重循良,才能过人,破获瀛使遇害案有功,且功在千秋。 现授华南赫当朝摄政之权,三日后领禁军五十送瀛使之棺椁归国,返京后领摄政王之宝印,钦此。” 强忍胸腔内千斤磐石碾压的钝痛,华南赫茫然俯首,咬牙: “臣,领旨谢恩!” 他的身后,岫玉撕心裂肺哭喊传出大殿: “娘娘,这是怎么了!啊,救命啊,来人哪——” 第四十七章 敲打汪尚书 接到传召,汪灿整束了衣冠,由一内侍指引着走入勤明殿。 华南信坐在跳跃不定的烛火前饮茶,嘴角的伤痕时不时被翠盏里温热的茶水灼得生疼,俊白的眉心不受控的轻轻抽搐了几下。 “臣汪灿觐见万岁。” 汪灿进门时就发觉到帝君脸上的小伤口,可他并不知那是被个女人留下的。 只瞄一眼立刻惊惘的垂了眼帘,他规矩的匐身叩首。 “行止来了,平身。” 凭白被帝君以表字称呼,虽显得关系亲近,却让汪灿此时的一颗心无端生出些不安来。 想想两个时辰前使馆里那会儿,他配合九王爷演了一出好戏,总算查清了两起瀛使凶杀案的真相。 可还没等他二人迈出使馆的大门,就被锦衣卫奉旨带进了皇宫。 一切都像是预先安排下的诡秘,令汪灿此时置身在偌大寂静的空间里,莫名的紧张不已。 正当他颔首谨慎的觑动眼目,四下寻着九王爷,耳畔响起帝君慢条斯理的话语: “行止啊,这次能够如此顺利的拿到毒杀源仓的真凶,查明两桩案件的因果,你确是功不可没,朕该好好的奖赏你。” 汪灿慌忙刹住流转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的靴面,恭卑的抱拳作拱: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这次能够快速找出凶手,实是九王爷才思敏睿过人,想出绝好的妙计。臣不过是尽臣所能,口译两国的语言,故而不敢贪功。” 汪灿对皇上说话的真意,有些揣摩不透。 朝野上下皆知,九王爷居住京城的两年时间里,吃穿玩乐一切用度全由这位仁宪皇帝无偿供给。 可见,他们叔侄二人的关系是极好的。 如此,汪灿以为,自己那样回话,也算是得体。 帝君端杯欲饮的动作兀的停住,挑眼冷然瞧向尚书大人: “嗯,朕知道,这次是皇叔他主动请行止你同往使馆……” 汪灿垂低的脸上神色微变,已听出帝君的话音带有诸多的不满。 这时,华南信语气冷峻的一句接踵而至: “汪灿,朕问你,你是谁人之臣?” “咚”的,是华南信将翠盏墩在了龙案上。 汪灿被帝君犀利直白的问话唬得战战兢兢,一时头昏脑涨如在云端梦里,双膝发软又伏在了地上,浑身冷汗如浆。 他已有所警觉,不断叩头: “微臣自然是皇上之臣,微臣之所以随九王爷同赴使馆,也是因为王爷他一心为了皇上,不想皇上受案件的纷扰终日忧思伤身,想要今早破案。微臣并非依附九王爷,求皇上明鉴。” 华南信直直的看他片刻,忽的成竹在胸一笑,从金椅上悠悠起身,“呵呵”漫笑着拉起诚惶诚恐的尚书大人: “行止,你不必紧张。朕了解你,你在朝中向来恪尽职守,算是崖岸高峻的君子,从不与人相交甚密。” “皇上圣明。”汪灿的心总算微微踏实了些。 帝君踱步,侃侃道: “自先帝大行之后,朕在这世上至亲的人,唯有慈宁宫的太妃老祖宗和这位九皇叔了。 他是朕亲自下旨从西夷接回京中悉心照料的人,我们叔侄身上都流有华南皇室的血,朕断不会与他生出间隙来。你协助他办案,也是帮了朕一把。” 汪灿垂手而立,谨慎的回应: “皇上仁爱,乃当世明君。” 华南信受用的笑笑,眸中光闪闪的冷芒触向汪灿瑟瑟的面容: “朕刚刚也下了道旨,晋皇叔为摄政王,将不日启程护送瀛使归国。” 汪灿诧然的抬眼,只与华南信弯弯的笑眸对过一下,就迅速的垂了头。 这倒是出乎他意料的消息。 只凭“迎劳”和“断案”两件事,足可证明九王爷独负逸群之才。 若然能入朝分担政事,总比他终日里游手好闲来得强。 不过,有关瀛使案件里面遇害的两人,一个是瀛国天皇的宠臣,一个是瀛国举足轻重的辅政将军。 即便案情真相大白,可人终究死在了大羿的皇宫里。 这样一来,无疑会令两国的邦交变得尖锐起来。 在此节骨眼上,派九王爷跨海前往瀛国…… 正是沉吟之际,肩上突然一沉。 对面华南信笑靥如沐风,修长的手掌落在尚书大人的肩头,别有用意的拍了拍: “行止啊,你是璟孝八年的进士,先后在东南、北地多省任郡守、道员,如今入京为官也有年头了。 现下你来给朕说说,苏长玄此人如何?” 苏长玄,被秘密罢免的内阁次辅之一。如今人还关押在大理寺天牢里面,生死未知。 有小道消息说,苏府一夜之间大厦倾倒,和后宫的良妃娘娘骤然失宠有些关联…… 帝君眼下忽然问起那人,不免叫汪灿心头惶恐,据实回答的同时也在暗中捏了把汗: “回皇上,臣任礼部侍郎期间差事不多,与内阁苏学士仅面面之交。 依臣看来,此人才学渊博,算是老成精细的人物,只可惜……教女方面未有所长,终使得晚节不保。” 帝君负手“哈哈”大笑,点指汪灿道: “行止啊行止,你文章做的极好,又通六国语言,朕爱惜你的才,肯与你交心,你今日讲话也无需避讳。你就直言,苏长玄他教女无方好了。” 汪灿笑纹干涩,忙拱手: “是,臣明白。” 帝君信步徘徊,边走边道: “再说内阁另一要员张峒,身为读书人合该心怀开阔,偏是他心胸狭窄才会调教出个盛气凌人的孙女。 那时张氏身为原礼部尚书时书安之妻,竟在迎劳的大日子当街与相公撕打,落得被市井小民交谈,贻笑大方的结果。 像张峒这等的官员也不可留用,朕已遣他丁忧去了。” 清峻的目光转向汪灿,帝君一笑: “如今内阁六位要员已去其二,而另外三人也是事故精滑的人物,多追随首辅时凌,占了位子却不谋实事。这样的班底,是该换换了。” 汪灿眸中微有光辉一亮,颔首低眉: “请皇上明示。” 帝君拾步走近,嘴角上扬: “行止,朕赏识你,也知这两年你在时凌父子手下备受委屈。眼下,朕决定给你舒展才华的机会,明日会下旨准你入内阁,顶苏长玄的位子。” 汪灿半晌震惊失语,呆呆的望着帝君,回神之际“扑通”跪倒,激动到抖衣而颤: “臣…微臣汪灿,谢主隆恩。” “起来、起来。”帝君待他爬起,和笑道: “谁对朕忠心,朕一双眼睛看得真真儿。 那时凌贵为国丈,看似老成持重,实则大奸似忠,没有容人的气量,彼时意欲借助源仓毒发前的半句话,对行止你发难。 朝堂之上,朕最忌公报私仇、结党营私,可偏还不能动他。 而你汪行止,虽才识渊博,可过于高风亮节不免落入孤芳自赏、气短情长的一列。 朕既要倚重你,自需时时敲你一下,非是罚你而是爱你,望你自知。 从今往后明白谁对你真好,谁对你有恩,你该为谁尽忠便是。” 一番话到此,可谓恩威并重,有勉有慰。 汪灿复叩头,感激涕零。 此时,他的内心仍存惧意,对自身入内阁之事持喜忧参半的态度,脑中嘈嘈切切,乱乱哄哄的说不上来是何感受。 谨小慎微的退出了勤明殿,只见四下漆黑,夜色深浓寂寞。 未下玉阶,便听得回廊的拐角处有人窃窃私语: “师傅,皇上不是早就忌惮上了九王爷,怎么还要下旨封他做什么摄政王?” 嗓音尖细,不难想象问话的是个太监。 作答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内侍大总管梁缜: “嘿,这就是你不懂咱们万岁爷的高明之处了吧?前脚给他个虚有的甜头,后脚就把人支往瀛国。他这一去,还回得来啊? 要不怎么说,回京后才授宝印。这都是空话,猴崽子你慢慢学着吧!” “……” 顿时如同五雷轰顶,汪灿宅宅歪歪的奔下了长阶,在夜黑戚戚的宫道上仓皇猛跑。 眼前,那白日里光耀辉煌的宫殿,大大小小,成百上千,此刻俱被至暗的颜色描绘成连绵起伏、诡异阴森的暗影。 汪灿终于停在了某段宫道的中央,气喘如牛。 他及目远眺一望无穷的穹空,悲哀的联想着,究竟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处,隐藏着多少幕不为人知的隐秘罪恶…… 第四十八章 摧花断续 华南赫昏昏沉沉的返回到府邸时,已是四更天的光景。 刚入寝房,一仙衣火红之人大步迎了上来: “赫哥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嗓音清凛,如夕照下的纯澈山涧空自流淌,带着难以名副的激动 和颤抖,出口已是字不成语。 “玄矶…阿修?!” 华南赫定在原地,怔直的目光将对面冰山绝俊的男子细细打量够。双手瑟缩缩的伸出,与对方的彼此交叠,紧紧相握。 来者正是先帝在位时的宠臣,国师玉玄矶,与华南赫曾经的身份、东厂提督假太监冷青堂联手搅动大羿朝堂风云的重要人物。 相视间,玉玄矶舌头颤动,垂泪不止: “我、我一直想着早日赶回来,见你,见小若。” 说话之中,蛊笛从屏风后面绕出,见他二人落泪不止,还以为那是彼此得以见面的欣喜激动。 他走近二人,含笑道: “玄矶带着红焰教的部分弟子秘密进京了,就在北郊的荒庙修筑地下工事,助九弟你成就大事。 哎对了,你与汪灿同赴使馆,可曾拿下那东瀛的娘们?” 华南赫悲悲戚戚的摆了摆头,泫然。 一见玉玄矶,他就会想到此时正在景阳宫里承受‘牵机’折磨的云汐,内心好像针刺,翻江倒海的疼痛: “阿修,我对不起你……我、我没护好云汐……” 玉玄矶闻言神色大变,用力抓住华南赫的大手,惊问: “小若、小若她怎么了?你告诉我,你快回答——” 蛊笛的心跳骤然漏掉了一拍,把拉扯的二人分开以后,才问兄弟: “难不成又是华南信,他对云汐做了什么?!” 华南赫紧攥的铁拳用力砸到八仙桌上。 “咔啦”一声,桌面上那纹理精湛优美的云石嵌板终不堪重压,平整的石面龟裂尽现,迅速四下蔓延开来。 …… 听完华南赫的整段叙述,玉玄矶闭目软在座椅上,满脸都是萧瑟与哀痛。 华南赫悲伤的眸中透着迷惘,更为自责道: “阿修,始终是我对不住你们兄妹。” 玉玄矶脸色慢慢恢复了平寂,徐徐摆了摆手: “你无需自责,我了解我的妹妹。那年在蓬仙观初遇时我就看得出来,她可为你做任何事情,甚至舍命…赫哥哥,她是真的爱你。” 蛊笛重重叹气: “云汐她非常坚强,她骨子里的带出来的韧劲,有时都让我们这群大老爷们自愧不如。她说她可以逃脱出宫,合该已经想出办法了?” 华南赫洇红的水眸死死盯向地面,吸鼻道: “时间仓促,不容她说出来。” 蛊笛不禁咬牙切齿: “为兄还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华南信就是个奸诈小人,他已经识破你与云汐的事,为何罚她却要恩赐于你? 你可曾想过,既然授你摄政之权,为何偏要等你从瀛国回来,再予你宝印?” 华南赫冷嗤,双目黯然无神: “左不过他再在官船上动手脚,置我于死地罢了!” 蛊笛怨恨的眯了眯眸: “那你就听之任之,他画道,你就走?” 华南赫只觉眉心浅薄的皮肤下面有根神经突突的越跳越急,扯得额头周围涨痛不已,逐的以二指用力按压: “圣旨已下,不去便坐实了抗旨不遵的罪名,倒给了华南信杀我的理由,横竖我一路上多加小心便是。 还有三天,这三天内我急需联系勒小北,叫他助我先把云汐救出宫来再说。” 蛊笛眉眼一怔,与玉玄矶默然对视过。 玉玄矶面色凝沉,起身: “赫哥哥,我先给你看样东西,希望你别太激动。” 从百格置物柜的一角取下某样东西,玉玄矶踌躇的折返,双手奉上的同时把头扭向一边,实在不忍看到对面的男子过会儿的表情如何。 “这是……” 华南赫十指颤抖不止的接过,定睛看去,脑中顿时“嗡”的一声,胸腔里一口热血直冲嗓眼。 “九弟!” 蛊笛见势不妙,二指夹紧用力戳向他的心口,迫使他及时咽下了满口的腥咸。 华南赫情绪变得激动不堪,跳将起来扳住玉玄矶的肩头,拼命晃动: “你是如何得到这本《珍撰琳琅录》的?它可是如是的心血之作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 “赫哥哥,你冷静些!” 玉玄矶翻手一推,将疯癫的男子按回到椅上: “我在北山一重伤男子的身上找到它,那人被月西楼所害,如今命悬一线啊!” “月西楼?” 华南赫额间青筋暴起,五指缓慢伸直,松开了掌心里一抹红纱。 玉玄矶正了正衣衫,沉痛不已的与他握手: “修筑地下工事之时,山头附近需要有人随时把风,我便是那时候在北山发现那人与月西楼交手,最终不敌被打下了悬崖。看他身上的官服,正是皇宫司礼监的秉笔无疑。” “你说小北?!” 华南赫眸中一股子火光蹿起,不由得惊痛满怀。 目光缓缓落向手中失而复得的残缺书册上,沉默片刻,悲痛锥心刺骨: “原来从中作梗、自瀛国忍者手中夺书的人是月西楼!小北…小北就是为了这本书,暴露了身份,又遇不测……” 蛊笛几步上前,安慰他道: “方才你没回来时,我已从玄矶的口述中做过判断,小北非但没有性命之忧,反是突破了‘摧花断续’神功的最高境界。” “摧花断续?”华南赫目光愣了愣,不明所以。 “那是天衍门的禁功,传说只要达到第九重的至高境界,便能使断损的经络血脉相连再生,从而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是故得名‘摧花断续’。 当年,就算我的师父、天衍门第十三代掌门宏尊也只修炼到了五重境界。 之后,他听从挚友普航道人的建议,认为此武功绝学有违世间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因此将它列为天衍门的禁功。 小北那小子居然有此慧根,竟能在濒死的边缘突破了‘摧花断续’的至高境界,可是喜事一桩。” 华南赫恍然大悟: “原来,皇宫里至今还伏有天衍门的弟子。” 蛊笛轻轻笑了笑: “如此推算,小北该是胡顺的手下。想当年隐山事败,好在胡公公于自裁前并未供出他来。 且与小北同级的眼线们多数只和胡顺单线联系,彼此之间互为不识,才得以保全了部分。” 记忆,再度被拉回到那些惊心动魄的蹉跎往事。 华南赫情绪起伏不定,感慨的拉住蛊笛,面色灼然复杂,愧疚道: “兄长,当年为得璟孝帝的信任,是我带领东厂番队一举踏平了隐山,逼得胡公公饮鸩自裁。 想不到时隔多年,最终协助我华南赫翻盘之人,还是天衍门的这帮兄弟。我愧对你,愧对他们。” 温热的泪水凝在眼角,蛊笛笑得大度: “你当时也是放眼于大计迫不得已啊,何况你为了保下我,又以假尸偷梁换柱瞒过了华南泽,我岂会怪你?” 华南赫的心情终于得到一丝平复,旋即忧虑道: “小北现下人在何处?我必须亲自见到他安然无恙,才可安心。且他最清楚月西楼的事,有些话,我还需当面问过他。” 玉玄矶跃跃欲试: “他就在北山清风寺的地下工事里,我来引路,趁天亮前我们即刻动身。” 第四十九章 设法营救 薄暮冥冥,昼夜更迭。 牵机的毒性在云汐体内发作很频繁。 毒液一点点的渗入她的五脏六腑、侵蚀着她的每寸神经。 割骨剜肉般的绞痛令她在地上西番莲织金软毯上面翻来覆去,四肢抽搐,呻吟不止。 丝丝浊黑腐败的血液,从她的七窍蜿蜒而出。 守在云汐身边的人只有岫玉。 眼看主子被一波一波的剧痛磨得蜷缩成团的惨状,除了绝望的啜泣,这善良年轻的小丫头完全不知该做什么。 月光惨淡,夜色笼罩了四方的禁城。 一条黑影潜在景阳宫外墙角的暗色里许久,伺机翻过了高耸的宫墙。 撤去了伺候的人,加之内外苑的烛火份例减半,此时整个景阳宫此时好像一只沉默的镇兽,伏定在无尽黑暗之中,安静得诡异瘆人。 黑影踏着宫灯摇曳倾注的昏黄光亮快步走进内苑,推开主殿的门扇。 岫玉跪坐在软毯上,昏昏欲睡,最先被门开发出的沉闷悠长之声惊醒。 怔怔看着来者一身夜行衣的装扮,女孩很快认出她来,抖着嘴唇哆哆嗦嗦道: “你、你是湘选侍?” 蕊姬心中一惨,轻声回应: “别怕,是我,我来看云妃娘娘。” 蕊姬是伶人出身,自有绝好的武功傍身,翻墙越脊扶她而言就是小事一桩。 泛湿的眸子转向地毯一侧,继而目睹到那里狼狈的女人。 她披头散发的斜在软毯上,裹着条挑花碧水月桂薄被昏沉沉睡着。 她的脸色呈现病态的白,干涩的眼角唇畔一抽一抽的,有少于暗沉的血丝渗露在外。 身上的被子、地上的软毯,零零落落的沾着些腐败的血迹。 彼时风光精致的一个人物,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蕊姬眼底发热,声泪俱下: “娘娘…云妃娘娘……” 一刻之前,云汐不堪毒发的折磨,抽痛得昏了过去。 岫玉年纪小,瘦弱的小人儿根本不够力气把云汐拖到寝阁的床上,只好用薄被将她裹了。 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唤着自己,云汐慢慢的睁了眼,努力用被毒药逼得模糊的视线,看清面前的人。 蕊姬不忍,握住云汐污浊冰冷的手,痛哭: “我是蕊姬,娘娘,我来晚了,害娘娘受了大罪……” “蕊姬,是你啊。” 云汐的神色变得清定,苦涩的一笑,一串血泪滚下来: “本宫已是戴罪之身,只有你能不知避讳前来,本宫感激不尽。” 蕊姬掏出帕子为云汐蘸泪,切切道: “娘娘说的哪里话,我本来就是傅庄主派来助娘娘施展大计的人。眼下娘娘有难,我怎可弃娘娘不顾?” 云汐卯足力气挺身而起,反拉住蕊姬: “如今宫内宫外,局势如何?” 蕊姬止泣,含恨道: “华南信果然奸险多疑,因对汪尚书协助九王爷大破瀛使案件颇有微词,明着拉拢汪尚书进内阁理事,实则为他充当眼线,成为挟制时相与其朋党的棋子。” “汪灿已进内阁?太好了,太好了!” 云汐为之振奋: “其他的先不管,只要他进内阁,我与夫君才算没白谋划了一场。待夫君参政握有权利,便可和汪灿联手对付时党了。” 蕊姬的表情却不容乐观,惨然的摇头: “华南信虽然下旨授王爷摄政,可他又派王爷三日后送源仓和坂田的棺椁出京,只怕这一路上凶多吉少啊。” 云汐银牙微咬,体内的毒再次发作。 她全身剧烈的哆嗦抽搐,隐忍着抓紧蕊姬的手: “不管用什么办法,送我出宫去,快!我要见他,我必须在他离京前见他一面。” 蕊姬忍着泪,重重点头: “我会,我今天来就是和娘娘说这件事,我会尽快联系傅庄主筹划。您出宫后,还是和九王爷逃离这罪恶之地吧,走得远远的。” 云汐僵苦的摆头: “我和他要是逃了,最终受连累的只能是你们,我绝不会再让你们步程千户的后尘。 华南信就是个疯子,他执念太重,他宁可拿牵机这种慢程毒药折磨我,都不肯让我轻易的死,轻易离开他。想要彻底摆脱他,只能推翻他的统治!” 外头夜风大起,吹得廊下宫灯乱摆,好像几条鬼影漂浮在殿门前,荡来荡去。 云汐疼得热汗滚滚,呼吸沉重。 “蕊姬,你快走,这边还有岫玉。” “我……娘娘您要保重。” 蕊姬再次落泪,实在不忍看她如此惨状,脚步匆匆的推门离去。 云汐看着她的背影掩在沉重的门扇外,血泪潸然: “岫玉,我们就要离开皇宫了,你高兴吗?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开?” 岫玉不住的点头,扑进主子怀里埋首痛哭。 …… 华南赫兄弟秘密回到府邸时,已是隔天的深夜。 穿过九转回廊那会儿,华南赫摸着额头的汗水,喜笑: “小北那孩子真是因祸得福了,我真没想到摧花断续的神功居然……居然还有那种功效!” 蛊笛坦坦道: “所谓‘断续’就是如此。只要能突破第九重境,身体断掉的部位就能再生。” 华南赫边走边想: “保险起见,赶明儿还是叫淮安过去,给他好好检查一二。” “小北已经握有月西楼的全部罪证,你说他的计划可行吗?” 对于勒霜在清风寺地下工事里诉说的想法,蛊笛仍存顾虑,不免询向孪生弟弟。 华南赫神显凝重步行缓慢,沉吟片刻才道: “我认为可以一试,横竖时、月二人争权内斗已久,若有小北做时凌的助力,定能除掉月西楼。不过,眼下我反而更加担心莹儿和云汐的处境。真希望莹儿聪明些,千万保护好自己。” 蛊笛安慰的拍拍他:“走,接下来咱们好好想想怎么搭救云汐吧。” 推门就见寝室里站着一青衫的后生,肤色细腻,五官精致得尤似娟秀的女子。 不等兄弟二人开口,此人抱拳微微一笑: “久仰两位华南王爷的大名,今日有幸相见,乃傅某三生有幸。” “你姓傅?” 蛊笛打量她的装扮,悄然收了手刃: “莫非,你就是索罗华的部下,昔日万花楼有名的花魁傅丹青?” “正是在下,”身份被拆穿,傅丹青浅笑,落落大方: “在下女扮男装全为行走江湖,让二位王爷见笑了。” “姑娘言重了,请坐。” 华南赫招呼她落座,为三人倒上茶水,送上一杯: “我还未曾当面谢过姑娘几年前协助东厂画像,搭救云汐的恩情。” “王爷不必如此。” 女人接茶谢过,略饮一口,开门见山道: “长话短说,在下此番不请自来,一为二位王爷送云姑娘的消息。二为商议,如何救她出宫。” 华南赫神转悲切,灼灼的问: “你有她的消息?已经一天两夜了,她的情况怎么样?我与兄长回府,正要商量如何救她出宫。” 傅丹青愁苦的把头低了低,微摇道: “情报是蕊姬派人递出来的,云姑娘的情况很不好,蕊姬说她必须尽快出宫寻医,或许可以把毒医好。我真没想到,皇上竟然对她这么狠!” 蛊笛思索片刻,问她: “你可有何计划?” 傅丹青直言: “我想过,明晚动手,火烧景阳宫。” 思量间华南赫徐徐点头: “是个好主意。届时火起,我们的人充作侍卫、太监手推空水车赶至现场,趁乱将云汐装入水车运送出宫。” 傅丹青赞同一笑: “行此事者须熟悉皇宫里的情况才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我就是想问,你们在宫里有多少线人可参与这次行动?” 华南赫眉眼溢出忧愁: “我们倒是有些线人,不过他们的带头人刚刚暴露,恐怕这波人多少会有牺牲。不过我会尽快入宫一趟,再秘密筹集人手。” “不可!”蛊笛立刻打断他: “华南信已经提防你了,你出面只会把事情搞砸。既然没人手,我们就创造人手。” 他对着神情困惑的二人狡黠一笑,从衣襟里摸出一只不大的皮套。 打开来,里面是一捆细细的银针。 针长三寸,足有百枚。 华南赫眼前一亮,满面惊喜: “这…这难道是……?” “正是!” 蛊笛知他想说什么,笑意笃定看向傅丹青: “就这样吧,我悄悄进宫筹人,明晚三更动手。待水车出宫,劳烦姑娘的人在天马巷作接应。” 傅丹青用力一点头:“好!” 第五十章 金蝉脱壳 天色沉了下去,万里无云。 漆黑寂静的景阳宫周围,飘散着丝丝缕缕松油的味道。 三更天,随着几声诡异的笛音,景阳宫内外苑里火光大起。 秋风的方向正好,风助火势,使得这场大火的势头远远超过了傅丹青的预料。 岫玉隔着窗棂纸看着院中无数火舌吞吐出模糊却缭乱的影像,害怕得大哭了起来。 云汐忍着毒痛,撑撑靠在窗前,紧搂女孩颤抖不堪的身躯安慰着。 她的心事,就如外面那壮观的火海般,波澜起伏。 云汐无畏死亡,可唯有此刻,她最最不想死。 万丈红尘中,她还有放不下的人。 为了他,她怀有强烈的求生欲,内心踌躇满志,从不肯轻易放弃想要逃出皇宫这座困笼的念头。 有人破门而入,先扔进来两具内侍的尸体,接着对吓得尖叫的岫玉道: “别喊了,是我!” “显哥哥。” 云汐认出他来,虚弱的唤道。 蛊笛扶了扶头上的宦官帽,把一件内侍官服扔给岫玉,另外一件亲自套在云汐的身上,嗓音沉肃道: “外头已经大乱,等会儿出去千万不可作声,直接钻进水车。咱们先去傅丹青的茶楼落脚,九弟在那处接应你们。” 快速给云汐的乱发拢出个官髻,蛊笛不废二话,抬手抄起烛台扔在了内侍的身上,横抱了云汐就往殿外冲,头也不回的吩咐已经吓傻的岫玉: “小丫头,不想死的话就别掉队。” 出了正殿,眼前果然乱成了一团。 到处是恣意作怪的火苗、浓烟、奔跑叫嚣的人影,眼花纷乱的已经分不清敌我。 不过这难不倒蛊笛。 受他“驱儡术”加持的人,就可被他以音律任意使唤。 蛊笛吹了声尖而长的口哨。 趁乱穿过呛人的黑烟,他带云汐主仆绕到西配殿旁的假山后面。 这里老早就停了两辆空水车,推车的太监脸色苍白,眼神木讷。 蛊笛把云汐放入高阔的木桶里,转头对岫玉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钻进去?出宫后,你家主子还要你好生伺候呢。” 岫玉对这位容貌和九王爷相差无二的冰山男人又敬又怕,不敢多话,一头扎进了另一辆水车的木桶。 蛊笛又吹出一声命令似的口哨,跟随两辆水车与其他五六辆回合,排成长队急匆匆往宫外冲。 刚出景阳宫就和一列禁军相遇。 听闻景阳宫走水,这群人是赶来帮忙的。 “等一下!” 为首的军尉拦住水车队,看着前面越来越大的火势,逐将灼红的眼目暼向蛊笛,满脸肃杀: “你们这是去哪里?主子宫里走水,我们忙着救人,你们还想要临阵脱逃不成?” 蛊笛心里暗骂,表面却装卑微,低头哈腰的抱拳: “军爷实在冤枉奴才了,景阳宫水势太盛,咱们这些车里的水全用尽了,得去找井装水啊!” “哦……” 军尉品着蛊笛天衣无缝的回答,点头间双眼来来回回的打量着他。 怪了,宫里头的内侍大多身材纤细如柳,像眼前人高马大的这位,倒是没见过。 “哎,你叫什么名儿,在何处当差,本军如何从未见过你?” 对方无不警惕的提问,顿时使蛊笛心中一紧。 该死,难不成,这要在此处大开杀戒了? “奴才…名叫杜期……” 蛊笛颔首,学着从刚刚被自己杀死的内侍腰牌上看到的名字,幽幽回话的同时,寒光驳动的眸子横扫前面五十多甲胄披挂的侍卫。 以他的武功,杀死这群蝼蚁岂在话下? 而他担心,一旦动手就属节外生枝,很可能会乱了后面所有的计划。 “奴才,是……” 正要随口编造个当值部门,忽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怀着惊世骇俗的表情放眼回首,只见景阳宫里一处高耸的配殿已然坍塌,碧瓦琼梁、飞灰金靡俱被滔天的火光吞没。 军尉意识到形式危机,摇头咂舌,不耐的对蛊笛道: “得了,去吧、去吧!” 随即转头招呼手下: “快点快点,大家跟上去,再不能耽搁了!” 蛊笛悄声松了口气,朝车队挥手: “咱们走,快去寻水源!” …… 帝君华南信得知景阳宫走水的消息,已是天亮的时辰。 最初他的反应懵懵遭遭的,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怀里的蕊姬一阵惊声尖叫,他才清醒过来。 蕊姬嫩藕似的手臂紧紧缠住他的颈子,花香沁鼻的脸蛋直往他的胸上贴,娇声诺诺: “皇上,臣妾好怕啊,皇上……” “滚!” 华南信立目横眉,哪里还有心情哄她,一把将她推开,赤着身就往龙床下跳。 “皇上,衣服,衣服!” 床榻另一侧,慧贵妃时沅卿身裹锦被,对立在床前的太监披头就骂,急丧白脸: “作死的奴才,还不快些伺候皇上更衣,伺候本宫更衣。顺辇,快顺辇来——” 十几内侍、宫婢拿靴的拿靴,托冠的托冠,进进出出手忙脚乱好不热闹。 华南信容色焦炙,根本等不得别人再为他装扮齐整。 刚穿上明黄的丝锦暗花寝衣寝裤,就迫不及待的蹬上龙靴奔出了太鸾殿。 时沅卿简单梳了头,只在寝裙外面裹了件湘妃色缂丝团纹披风,就紧随其后冲了出去。 寝殿里,蕊姬坦坦的坐在床头,对着半敞的殿门,冷漠的讥笑出声。 自从和云汐闹翻,帝君终日意识消沉,生活也越发放纵无度。 蕊姬知他是内心空虚寂寞所致,故而几夜连续侍寝,无不极尽所能,在床第之事方面卖力的讨好,甚至还拉上了慧贵妃时沅卿。 二美同夜侍君,娇躯如珠似玉,浅唱低吟香汗淋漓,真可谓人间天堂,让年轻的帝君暂时忘却了烦恼,过足了一把瘾。 今夜,是众志成城搭救云妃娘娘出宫的关键时刻。 蕊姬早早做了安排,以香汤沐浴,换上最为艳美的衣装,之后被凤鸾春恩车接进了太鸾殿。 同来侍寝的女人依旧是慧贵妃时沅卿。 蕊姬之所以拉上时凌卿,便是看穿她倚仗其父时凌的权利,早晚会入主坤宁宫。 而自己圣宠最浓,在侍寝时肯分时沅卿一杯羹,不仅为教她日后掌后宫权利后不必太为难自己,可被自己所用。 更重要一点,就是为了牵制于她。 同夜侍寝这样的事在大羿先前几朝并不多见,落在旁人眼中,此二女必是亲如手足姐妹的。 特别是对月西楼而言,自然更加认定了,是他时凌的女儿为固地位才投帝君所好收了蕊姬,从而更加深了内阁与东厂的矛盾。 和其他的嫔妃同夜侍寝的事,作为大家出身的慧贵妃时沅卿最初是相当抵制的。 然一夜过后,在持续疯狂之中身心终饱尝到了异常的愉悦,她也逐渐接受了这种屈辱的满足感。 横竖她已许久未沾雨露,和其他女人光身躺在同一张床上伺候同一个男人,总好过没有半分恩宠吧? 今夜,她又在精心打扮过后来到了太鸾殿,和华南信、蕊姬同坐桌前饮过合欢酒,又端茶递水的服侍帝君吞下一枚助力的红丸,便拖着酥痒烘热的香躯随那二人滚到龙床上。 直闹到后半夜,三人才筋疲力尽的沉沉入睡。 没成想再睁眼时,宫里面居然发生了大事! 第五十一章 宫恸 九龙仪仗抵达景阳宫那刻,大火已被扑灭了。 昔日恢宏的琼楼如今被损毁了大半,只剩下少量残垣断壁,乌漆嘛黑的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云汐…云汐呢!” 帝君在龙辇上怔了须臾,突然间大叫着挺身站起。 禁军军尉跪在断墙的一侧,战战兢兢,把头埋得更低: “回万岁爷,正殿里有两具尸体业已烧焦……想来,正是云妃主仆……” “…不,不可能…她不会死……朕说过不准她离开朕……” 惊诧自语中,帝君的脸色寸寸惨白如失血。 骤然一袭眩晕上头,眼前金星乱晃,帝君身子宅歪着险些从高辇上摔下去。 “哎呦皇上,您当心,当心些,人死不能复生,您可万要保重龙体啊……” 梁缜手疾眼快,扶住仓皇失措的男子,哪知接下来便吃了他一耳光。 “放屁!你这该死的奴才,景阳宫就快被一把火烧光了,你此时才报与朕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梁缜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拂尘匍匐于地,倒头如蒜: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他此刻内心好不冤枉。 昨夜他就在太鸾殿外值事,殿里头闹成什么样子,就算他没看见也是听得清楚。 之后得了景阳宫走水的消息时,太鸾殿里还未偃旗息鼓。 在那种情况下,只有嫌自己命短的,才会不管不顾的闯进殿里打断皇上的享乐。 可这种事,当着现场这多的人,梁缜又不好公开捅破。 盛怒的帝君三两步走下龙辇,抬手环指现场的禁军、内侍,叫嚣: “你们都有罪!是你们没能及时止水救下她,朕要你们全部给她殉葬!云汐…朕来了,朕来了——” 帝君怆然仰天长啸,泪如雨下。 至今他都难以相信,那个令他穷尽半生、倾注了无尽爱与恨情感的女人,就这样化作了一缕香魂,从此与他阴阳两隔。 怎么会? 她是最坚强的,她还有舍不下的人和事…… 明黄的身影一晃,帝君拔腿就往废墟里面冲,被慧贵妃和军尉死死的拉住。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啊!里面太危险了,烧毁的宫殿随时都会倒塌,您千万不可冒险!” “请皇上节哀,云妹妹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皇上这般悲痛,皇上!” “都给朕滚!” 华南信急火攻心,圆睁浊红的眼目一声嘶吼。 伴随他的猛烈甩身,一股强悍的内力从他体内旋出,将背后困束的力量弹出去老远。 慧贵妃就地滚了几滚,伏卧着咳出了几口血沫。 她乌发散乱,泪眼蒙蒙的望向面目狰狞的男人,水泠泠的眸底默诉着无限的委屈。 然帝君没有半分怜惜的表露,转身步步走向女人,眉眼愠怒: “是你对不对?又是你!你嫉妒朕宠云汐,千方百计的想要她死!你昨夜故意引诱朕贪杯,派人在这边纵火,又等到天亮人没了才报与朕知!好啊,慧儿,你做得真好——” “皇上,臣妾没有,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被帝君连骂带吼,女人失魂,在地上狼狈的滚爬,桀桀退后。 她凄哀的哭诉,想着先前永露寺的刺杀,便又是后怕又是幽怨,一颗心忐忑而张惶。 华南信一路追着她叫骂不迭,倏然脚步一顿,旋身向着军尉去了: “朕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故意拖延,不肯全力救人,是你害死了朕的爱妃——” 一脚将人踹翻,在他雄壮的身躯上又补了数多的脚印子,帝君怒骂: “狗奴才,你们竟敢害死朕最爱的女人,你们竟敢!来人,把他们通通拉下去给云汐殉葬,一个不留统统拉下去——” 没人响应。 在场之人,除了叫嚣疯癫的帝君无不噤声颔面,蜷曲伏地的身躯颤颤而抖。 “皇帝,为个女人你还要疯到何时是头?!” 随着沉钝的声音低缓的传入华南信的耳侧,宫道彼端又有一辇队逼近。 玉辇上高坐的人,正是慈宁宫的肖太妃。 凤头琥珀绣鞋落地,太妃由掌事桐姜搀扶着走到华南信的面前,将他一脸的暴戾乖张尽收眼底。 扯了扯他的寝衣,太妃错愕的神情转为痛心疾首,长叹间摇头道: “瞧瞧你这身打扮啊,你还有点君王的样子没——” 见儿子夸张的表情有所收敛,太妃推开扶她的人,继续沉面痛斥: “就为了一个不属于你的女人,你还想要多少人的性命?冲这皇宫里天天鸡犬不宁的劲头,是哀家说的,那贱人死了正好!” “母妃——” 太妃的斥责,一声声、一字字都好像锐利无比的钢针,枚枚钉入华南信的耳中,深深刺上他的心头。 与容色怨怼灼红的帝君对视,太妃顿足捶胸: “皇帝,纵使你鬼迷心窍,此时也该清醒了!” 把头一甩: “李副,那女人的死因可曾查明?” 猛然被老祖宗问起,军尉不敢隐瞒,俯首答道: “回太妃,那两具尸身在正殿里被人发现,身形完整并无挣扎的痕迹。且一具焦尸上放有烛台,初步断定该为纵火自焚。” “听到了?” 肖太妃飞挑起描画精致的眼尾,带着几分疏离与得意之色紧锁帝君悲凉戚戚的五官,似笑非笑: “皇帝,那女人是自焚,没人想要害她。你褫夺了她的妃位,又灌了她最为慢程的毒药,她承受不了折磨才选择自我解脱。 你还在这里怨天尤人?你可知真正害死她的其实正是你,和你那自以为是的爱。” “轰”的异响,好似山崩地裂在华南信的脑中频频炸开。 他失神不语,眸色呆怔,两手抱住几乎快要碎裂的头颅,合眼那刻滚下串串清泪。 云汐死了…… 这次,她真的死了…… 她明知道朕深爱着她,为何还要一次次的违抗朕! 她宁愿选择死,也不想永远待在朕的身边吗? 恸然的自语,一句句盘旋在帝君的脑海,搅起心头阵阵清晰而深刻的痛,如影随形的煎熬着男人,让他避无可避。 帝君终于被逼至崩溃,欣长的身躯在众人眼前坍倒。 他长跪于地,放声痛哭起来。 一众宫人怯怯的埋头,异口同声呼道: “请皇上节哀。” 慧贵妃看着心如刀绞,向泪雨滂然的男人爬将过去,扶着他颤颤的肩头,哀泣不止。 肖太妃借机和言劝慰: “哎,还是贵妃最识大体。她从姑娘家便跟了皇帝你,对你千依百顺的,可曾做过半件对不住你的事? 你可倒好,竟然为了二嫁的女人迁怒于她!事已至此,皇帝你尽早收收心思。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找个良辰吉日早些立后吧。” 慧贵妃侧目窥了眼太妃,自是喜得心花怒放,嘴上却要装出谦顺之态,低头诺诺道: “儿媳谢过老祖宗。立后倒也不急,眼下云妹妹刚去了,还是先以她的事为重。念在她服侍皇上一场,好好的把人发送了吧。” “哀家老了,管不了太多,她的事你看着操办好了。” 太妃沉怨的瞄她一下,有些怪她不识好歹,只知道一味的迁就帝君。 抬步登上辇轿,慈宁宫的仪仗扬长而去。 …… 突如其来的白丧,令整个宫闱沉寂下来。 所有的生命、时间,都仿佛在大火灭去的瞬间变得静止不动。 傍晚,天空灰白。 一场比起夏季里声势还要壮观的倾盆大雨,直下到掌灯的时辰都未曾收住,不由得人们叹道,这雨来得终究有些晚了。 勒霜驾驭轻功飘飘然落到妙音阁的东配殿,身形恍似毫无重量感的纸片,静静立在廊下。 炯然目光穿过窗扇斜开的缝隙,他看到寝阁里烛光幽曳。 让他为之牵肠挂肚的女孩正坐在床榻上,双手拿着他送的花灯,茫然的睁着晦暗的大眼睛,凄凄切切的念叨着什么。 “大哥哥,你去哪儿了?你该是没事的吧? 小时候,我爹娘常说,好人一生平安。你救过我,你是好人,好人绝不会死在坏人手中。 大哥哥,对不起,莹儿的眼睛看不见了。今后,莹儿再不能亲手点亮这盏花灯,站到高处等待你来。 莹儿想你了,莹儿多想用这双眼睛,再看看你的脸……” 勒霜在窗外听得眼目湿红,他转头看看廊外瓢泼的大雨,心中默念: 莹儿别哭,就快好了。待诸事顺遂,往后我就是你的眼,你的手…… “谁,谁站在那里?” 回廊的另一处,慧贵妃惶然注视蓑衣斗笠的勒霜,尖声嚷了句。 身旁,掌事红景惊慌无主的拔腿要去喊人,被勒霜及时叫住: “等等,我是时相四处正寻找的人。” 摘去斗笠,露出冠玉清俊的容貌。 “外面是慧娘娘吗?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 莹儿听到了窗外的动静,好奇提问。 眼见勒霜竖直了食指贴在唇上,做出“嘘”的手势,慧贵妃顺从的点头,回应窗那头的女孩: “哦,没事。莹儿乖,本宫在和尚仪局的人说事呢,你快躺下安置吧。” 回眸走到勒霜近前,带他远离窗棂,压低了声音: “勒公公,你…你没死?!” 勒霜微微一笑: “时相发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奴才怎么舍得去死?” “你的消息满灵通嘛,”女人惊得掩口: “那么,你今夜突然跑来本宫的妙音阁,想要做什么?” 勒霜清明的眸底划过一抹精光: “奴才主动上门特为协助相爷扳倒月西楼,不过奴才还有个条件……” 慧贵妃把精美的眸子眯了眯,问得直接了当: “什么条件?你讲便是。” 勒霜冷笑: “事成之后,请相爷助奴才成为下任的东厂提督!” 第五十二章 示警 汪府。 汪夫人拢了油伞,手提湿漉漉的裙摆迈过门槛。 见丈夫坐在书房桌案前喝得酩酊大醉,不免开口责怨起来: “老爷啊,安置的时辰了,你怎么喝这多酒?房门也不知关上,漫天的水汽扑进来,对你身子不利啊……” 汪灿把着酒壶,忪忪抬起迷离的醉眼,对女人吃吃的笑: “你…你个妇道人家莫要多事…好好的…伺候娘去吧……” “哎呀,你看看你……” 听他话音含糊得像是舌头短了半截,汪夫人知他喝了不少,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转到汪灿身边,女人哈腰凑在他的耳畔,提高声音道: “你放心,娘她已经睡下啦。要说那位江神医啊医术可真是高明,娘才吃了他几副药啊,这样湿重的雨天里骨痛居然没有复发,睡得也比以前安稳多了!” 举壶的手瞬息停在半空,汪灿沉默不语,鼻翼嚅嚅的翕动不已。 汪夫人忽的发现丈夫微松的眼尾闪着星点水光,遁然大惊。 想到朝中最近风波一起接着一起,女人心有不安,只片刻犹豫,便温和的靠近问道: “老爷,你这两日总心神恍惚的,可是心底里压着什么事吗?你告诉妾身,妾身愿为老爷分担一二。” 汪灿“咯咯”的苦笑,机械而缓慢摇头: “不必啦,不必啦…有时啊,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夫人,你先去睡吧。” 女人直起身子,凝视他一会儿,无奈的叹气退了出去。 院中风声渐疾,雨瀑倾落,哗哗的浇着房檐,响动震耳欲聋。 良久,汪灿握着酒壶晃晃的起身,迈动僵硬的步伐走到门前,“嘎”的用力推开门扇。 顿时,烈风卷着冰冷的雨滴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鞭打般的疼痛催得他酒醒了一半。 汪灿并不躲闪,迎着暴雨站到院中,看满目庭草在狂风雨打之下纷乱的仰伏无状,尘泥于甬道间斑驳飞溅。 触景生情,汪灿想到了自身。 他认为,自己就像这院子里备受逆风豪雨摧折的草木,被天地间巨大迷朦的水雾所困,仕途茫茫不见出路。 他又想到了九王爷华南赫,想到自己在勤明殿外无意间听到的秘密。 内心凄苦,无处排遣。 忿然掀开壶盖,汪灿仰头猛灌几口酒,指天痛骂: “老天爷,你为何如此有眼无珠!想我汪行止入仕二十载,不求高官厚禄,但求无愧于本心,无愧于社稷黎民! 可你偏偏要狠心的捉弄我,你为何要让我听到不该听到的事,将我置于两难境地!” 饮尽壶中酒,汪灿甩手摔了瓷壶,继续痛嚣: “九王爷于我有再生之恩,而今明知恩公大难临头却只能袖手旁观,我汪行止真是枉读圣贤之书,枉为人臣立足与天地之间啊——” 银白的闪电撕裂天穹,雷声振振,将汪灿哀痛的呐喊无情的吞没了。 很久以后,汪灿颓然举步,蹒跚着走出了府邸。 他就像个孑然的幽灵一般,在深夜的雨中缓慢的移动,踩着过踝的积水,摸着黑一路行至九王府外。 小厮应声开门的瞬间惊呆了: “你是汪大人?” 将人让进门来,小厮头前引路: “王爷还未安置,里边请。” 汪灿浑身被湿透的衣衫紧裹,哆哆嗦嗦,凉白的嘴唇一开一合时就有薄薄的寒气从口腔里喷出来,形容无比狼狈。 他两眼无神,对着小厮痴惘的摆头: “不必了,下官……就在这里等九王爷……见了他,下官即刻就走。” 小厮微微皱眉却无反驳,想了想就回了句: “那您坐在门房里稍候,小的请来九王爷就给您盛姜汤去。” 蛊笛闻讯赶到时,也被汪灿吓了一跳。 孪生兄弟华南赫正在傅丹青的茶楼里面陪伴云汐,此期间由蛊笛代替他留于府邸,担任“九王爷”的角色。 蛊笛自然清楚汪灿对于他们的重要性,快步上前扶住他: “行止,你为何深夜顶雨前来?可是宫里头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汪灿直视青丝霜染的伟岸男子,眼底一热,犹豫间刻意避开主题: “云主子过身了,朝会要停些时日了。” 蛊笛的目光一跳,疑虑着眨了眨眼: “这事我是知道的……” 对面之人的表情,仿若有什么事强压心底,经几番努力都是欲言又止,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行止,你我朝堂上下多次共事,有话不妨直说。” 蛊笛和煦的笑笑,接过小厮手中的甜白釉碗,亲自将热气腾腾的姜汤奉与汪灿: “先喝口热汤,等会儿我让下人拿套衣服给你换上。” 汪灿受宠若惊,捧着瓷碗呆立半刻,骤然一跪到底。 惊惑过后,蛊笛很快镇定下来,上前拖拽汪灿: “你这是做什么?有事起来讲!” 汪灿不依,几口饮尽姜汤,放了瓷碗朝蛊笛就是俯首一叩。 再抬头已是热泪盈眶,他定定的看着蛊笛,言之切切: “九王爷,那日迎劳若非有您,下官必遭瀛人羞辱。您予下官的恩德,江神医予汪家的恩德,下官俱都铭记于心,然苦于无以回报……” “哈,原是为了这个纠结啊。行止,那就是你太过小气了啊!” 蛊笛呵笑,扶起他来,挑眉看他道: “我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啊,既然你已入内阁,往后好好报效朝廷便是还了我的人情了,如何?” 汪灿惭愧的把头低了低,支吾其词: “还有一日,王爷就要启程…赶赴东瀛了……” 蛊笛蹙眉,不解其意,旋身坐到木椅上,信口附和道: “是啊,多说也就半月,我便回京了。” “王爷,此一去数千里,跨洋过海千万小心……多带些下人,务要保重贵体。” 汪灿突然抬起头来,眸色冉冉的好像经风欺起的火苗,自黑暗空洞的深渊底处陡然蹿起老高,粲亮而醒目。 推开小厮托来的干净衣袍,汪灿正对蛊笛,抱拳复作深拜。 蛊笛与他静默的对视,沉吟中眼底划过一抹精芒。 他全然读懂了对方隐晦的话意,逐的了然点头,拱手回一礼: “行止,待我回京之后与你义结金兰,可好?” 汪灿内心极为震撼,睁大的眸子里光辉颤颤,情绪复杂澎湃: “下官不过草芥之躯身份卑微,对王爷只能尽些绵薄之力,岂敢高攀皇亲国戚?” 蛊笛深受感染,与他携手,诚挚道: “我看重你的真性情,行止,你这位金兰兄弟我交定了。” …… 派人驱车送走汪灿,蛊笛负手回到寝房。 “怎么,人走了?” 玉玄矶从八仙椅上慢慢起身,察觉到他的闷闷不乐: “你怎么了?汪灿冒雨前来对你说了什么?” 蛊笛容色沉沉的坐下,直言: “汪行止把我当做九弟对我示警,此去瀛国的路上不太平。” “华南信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在路上对他的九皇叔动手!” 玉玄矶怨恨的说着,指尖微微用力,手中的茶杯立刻碎为粉屑: “华南显,你不必担心,这次我陪赫哥哥前去东瀛好了。” 蛊笛摇头: “不妥。天衍门就安在瀛国,论起来我可比你和九弟熟悉那里。我想好了,这次还是由我代替他去吧。” 玉玄矶随即又说: “带上我,我陪你去。” 蛊笛还是摇头: “云汐才逃出宫来,牵机毒未解,你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你们兄妹是该好好团聚了。” 玉玄矶思索一刻,确是左右为难,便不再坚持,只提醒他道: “如果让赫哥哥知道了,他绝不会同意你替他涉险。” 蛊笛望着玉玄矶笃定一笑,话里有话: “所以要想个办法,不让他知道……” 第五十三章 扳倒月西楼 天未彻黑,华南信就命宫人们早早的掌了灯。 他孤独的坐在光线明亮的奢华殿堂里,怔怔对着桌案前的烛火发呆,一副颓背的样貌像是在弹指的瞬间老了好几岁。 直到梁缜轻手轻脚的进殿,将大理寺卿殿外候见的消息通秉了多遍,龙袍加身的男人才是回神。 徐徐做个手势,华南信已没有太多心思和他废话。 梁缜见了,赶紧拜了两拜,恭谨的退了出去,换进大理寺卿庞寅。 庞寅入殿准备下跪,被华南信拢眉不耐的打断: “罢了,虚礼就免了吧。眼下这里只有朕与你两人,你且告诉朕,到底查到了什么?” 庞寅忙低了头,将满脸纠结为难的表情隔绝在帝君的视野范围以外: “回皇上,云主儿的遗体确有古怪……” 帝君靡废的表情轰然瓦解,上刻还凄绝惨淡不知停于何处的目光,在此时全然射向了书案对面的官员: “讲——” “是。” 庞寅颤颤的抱拳,低眉小心的答话: “臣谨遵皇上的旨意,带人秘密的查验了云妃主仆的尸身。因娘娘玉体金贵,臣等不敢太过深入恐亵渎了娘娘的在天之灵,便只刨验了胸腔以上的部位。 臣等发现,娘娘从口腔到肺部被浓烟熏灼的痕迹并不明显,这就是说……” “在景阳宫火起以前,她二人就已经死了!” 华南信抢先将庞寅要说的话自行讲出来,接着双手一扬,掀翻了桌面,哀怒的咆哮: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云汐……死得冤啊!” 庞寅顿时心跳加速,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哭丧的老脸埋得更低: “皇上节哀。臣有罪,万请皇上多多宽限几日,臣定当全力查出残害云主儿的凶手。” “不必查了,臣妾知道是谁害了云妹妹。” 似薄冰般没有温度的音色一落,慧贵妃严妆入殿,向帝君福身: “臣妾参见皇上,臣妾为皇上带来一人,皇上问过她后,所有事件自会真相大白。” 转头吩咐外面: “搀郡主过来,千万小心门槛……” —— 顾云汐是在被救出宫的翌日傍晚醒来的。 架子床上雀翎色的流苏帐顶看着很是陌生,在床外侧合衣睡卧的男子容颜清绝,呼吸均匀,长发若银霜素雪,刺目惊心。 他睡得极浅,身边的女人只轻微一动,他立马睁了凤目,顿有浓重的浊红与疲累,沉淀在一对好看的眸底。 “你醒了?云汐,你感觉怎样,身上哪里还疼,快告诉我!” 华南赫很是紧张她,见她只愣愣的望着他,忙撩被坐起来,用帕子为她擦去满头大汗,握住她的手,关注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反复徘徊。 她凝神一言不发,盯着他清朗无俦的面容,突然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眉眼。 他亦不再动,温柔含情的与她相望。 “夫君…赫,我出宫了对吗?我逃出来了,这不是在做梦……” “是,你出宫了,你逃出来了,这不是做梦!” 他咬音清晰的一字一句回答,无半点遗漏,神色笃定。 “太好了……” 她在回想间轻浅的呢喃,眸光总舍不得从他的脸上移开。 视野前那绝俊的容颜,因为眼底涌上来的温热的液体,逐渐笼上了朦胧的雾色。 她想起来了,她是被易容后的蛊笛搭救出宫的,而后躲在水车木桶的空膛里。 途中,因为牵机毒痛发作,她昏了过去。 太好了! 两年来的深宫沉浮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冗长而纷乱。 如今,可算从那梦境中逃出来了。 云汐合眼,自嘲的笑道: “呵,不错,本宫现下已是死人了。” 华南赫为她披上外衣,亲密搂着她: “放心吧,这里是傅丹青的茶楼,很安全。你昨夜被她的人送到这里,已经睡了快一天了……” 有人在外叩门: “爷,是我,云丫头的药煎好了。” 云汐听到立时心绪激动,血泪模糊的眸子巴巴儿的看向房门: “江太医,江叔,是不是你?” 门扇果断的敞开来,江淮安手捧药碗凄凄颤颤的走至床前,嘴巴张了半天,落着泪唤她: “云丫头……” 她抬手抹去面上一痕痕血泪,对他笑得柔雅: “又见到您了,真好。看到您,我就感觉又和我的冷督主,回到了东厂。” “那我呢?” 清冽如玉石拖曳的声音响过,玉玄矶飘然踏进房内,看到床上的小女人容色惨白憔悴几乎脱相,他冲上来抱住她,泫然泪下: “小若,是哥哥没用,我回来晚了!” 云汐攀住男子的肩胛,喜极而泣: “哥,你几时回来的?可有见过显哥哥吗,昨夜是他冒险入宫救了我和岫玉……对了,岫玉呢?” 云汐这时才想起自己年轻的小婢女,连忙从哥哥怀里脱出,慌张的四下看看: “怎么没见她,她是和我一起出来的呀!” 华南赫抓住她一只随意挥舞不安的葇荑,熨上他温暖坚实的胸膛,安抚道: “别担心,那小丫头好得很。前半夜都是她守着你,眼下我叫她回去歇息了。” 江淮安递上汤药,煦笑着转头抹抹眼角,又对她道: “丫头,先把这药喝了。我需要时间制出克毒的解药,这段日子,这汤药你务要每两个时辰喝下一碗,它可将你体内分散的牵机毒集中在脏器的某一处,为你缓解些疼痛。” 云汐感激的笑笑: “劳烦江叔了。” 玉玄矶看着妹妹将药饮尽,接过空碗眸子一亮: “还需什么解药?你能将小若体内的毒锁于一处再好不过,届时可由我为她运功行气,将那天杀的毒物直接逼出,岂不省心?” 江淮安却摇头: “不可。云丫头的五内受毒侵害最是脆弱,根本禁不起你丁点的内力。若她的心脉神经被你一掌震裂,那时我就真无回天之力了。” “哎,我是看不得小若再疼到死去活来……” 无奈下,玉玄矶只能颓丧叹气。 云汐清素一笑,挽了哥哥的手臂: “哥,别急嘛。是江叔为我治好了见血昏,又助我戒除寒芙散的药瘾,这次他还会有办法的。” 房里的光线暗下去,又是上灯的时辰了。 华南赫起身,正了正衣袍,面色愧疚的坐到床头: “云汐,我得回王府一趟。明日我奉旨送瀛使的棺椁出京,当务之急是回去点些人手,准备一二。” 云汐为他整理侧襟的盘扣,沉眉忧虑道: “华南信才逼我喝下毒药就派你去往瀛国,怕是另有打算。赫,我想随你一道去,我可以扮做下人……” “别胡闹,乖乖留在京中等我。为了你我也会保护好自己,待我一回来就逼华南信授我摄政王的宝印,先在朝里立稳根基。” 事到如今云汐不好强求,只诺诺的点了点头。 玉玄矶与江淮安对视一眼,上前道: “赫哥哥,你还是留下再陪小若一晚吧,大不了明晨早些回府。过会儿我先回去,你需要准备什么告诉我,我让华南显替你安排。” 华南赫想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江淮安见状,笑道: “天色黑了,我为二位点上灯。” 趁华南赫喂云汐喝茶的功夫,江淮安从袖袋里摸出一根特制的红蜡插上烛台点燃,套上细雪纱笼,便和玉玄矶推门离开了。 —— 月西楼受传召入宫,带人急匆匆的行走在茫茫的夜色下。 黑暗的宫道幽远绵长恍无绝期,于寂静之中充斥着阴森诡谲的气息。 自听闻景阳宫走水的消息后,月西楼的右眼便一刻不停的乱跳不止。 偏又是这种无星无月的混沌之夜宫里急召,不知是福是祸。 月西楼难免坐立难安,脚下生风般的直奔勤明殿而来。 正前方目光得以触及的距离,月西楼看到内阁首辅时凌拢手立于辉煌宫殿的廊下,苍老的面容上带着疏冷恣意的冷笑,遥遥的向他看来。 一身大红官袍,如血艳目。 月西楼遁然停了脚步,这时,右眼皮更加猛烈的跳了两跳。 紧接着,他看到慧贵妃扶着静乐郡主从勤明殿的门里缓缓的走出,神情冰冷的站在时凌身旁。 月西楼表情大骇,猛的转身,却见后路已被涌上来的锦衣卫截断。 为首之人掸着崭新的湛青麒麟蟒袍,每一步迈得悠然自得,清俊的眉眼锁定月西楼,对他似笑非笑。 月西楼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真是活见鬼了! 勒霜,不是被自己亲手扭断了脖子,此时尸身早该喂了豺狼。 怎么会…… “那年在西夷边界,朕曾经说过,谁能救得云汐不死朕就分他半壁江山。没想到,这话你一直记到了现在……” 淬着氤氲怒火的浑厚嗓音,低沉的响在月西楼的背后。 他趔趄着迅速转回身去,就见华南信容色无温的慢慢走下一层层琼阶。 他的右手上,是那本残毁的《珍撰琳琅录》。 “月西楼,朕问你,若朕此时与你平分社稷,你敢不敢要?” 帝君炯利的两目如刀剑,死死的盯向对面惶然无状之人,喉咙里滚出粗砺的喘息。 月西楼仰面哀然默叹,再次睁眼直视帝君那刻,他冷峭邪笑: “你这荒淫无耻的昏君敢给,本督便敢要!” “放肆!”帝君怒极,暴吼: “凭你这无根的阉人也敢觊觎朕的江山,觊觎朕的蕊姬——” 一旁时凌挑眉,手指月西楼: “还等什么?速将这反贼拿下!” 百名锦衣卫抽刀的刹那,东厂番子中有人呐喊: “督公快走——” 月西楼狞眉立目,咬牙切切与敌对过数招,身体一纵飞上了角楼。 “月西楼,你坏事做尽,今儿个就认命吧!” 勒霜劈掌解决掉一人,飞身朝他追去。 …… 第五十四章 民间邸报问世 月华似水清凉,重重精雕细琢的楼宇、院落陷入沉眠,花舍燕草里,不知名的虫儿遥遥鸣叫得正酣。 蛊笛蹲在月光下,一片一片撕开风干的鹿肉干投入豹笼,喂给黑风。 花豹只低头闻了闻,并不衔入口中。 月光下,它那身梅花斑毛闪着油亮的光泽。 舔了舔舌,花豹歪头,用两只莹绿的眼睛盯着蛊笛,喉间发出威胁的呜呦。 动物最识气味。 从蛊笛住进王府的那天,这头不会说话的灵畜就知道,这人根本就不是它的主人。 蛊笛无奈的站起,对着花豹笑了笑,浅浅道: “你不必紧张,我明早就走,你的真主人很快也会回来……黑风,你是最忠实的仆人,以后替我保护好九弟。” 冷风瑟瑟的吹下来了,带着些微的萧索,催人心生惆怅。 蛊笛旋身欲走,那豹子突然扬起一只爪子,透过拳头宽的笼子缝隙捯上蛊笛的小臂。 猩热弥散。 蛊笛手托伤臂,低头看时紧锁了眉头,轻笑着自语: “呵呵,见血了,真不吉利……” “华南显!” 玉玄矶疾走过来,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的衣袍上扯下一块锦帛,粗粗的包扎上。 “先这样吧,等回屋去上些金疮药,我再帮你好好的包一包。” 蛊笛深深注视小臂上的一抹丝红,温然笑到: “不必麻烦了吧,我觉得这样挺好,横竖要不了太久血便止住了。” 玉玄矶表情怔然一变,眸中蓄起一丝怒意,怨怼道: “我帮你包扎你还觉得麻烦?既如此,随便你!” “嘿我说你这人……” 蛊笛讨好作笑,追在玉玄矶的身后喋喋道: “我不是怕你麻烦吗?你怎的还那么敏感,动不动就发脾气。” 玉玄矶头也不回的向他掷去一件东西。 蛊笛接住,是枚黄绢叠成的三角符咒,用根五彩_金刚绳吊着。 “你这是干嘛?”蛊笛哭笑不得,淡薄不屑的说道: “你知道的,我根本不信这些鬼东西。” 玉玄矶凝沉的容色在寒白的月色下更显冷冽,愤愤拂袖怒道: “我管你信不信,这道平安符咒是我亲手画上的,你不随身携带的话,就永远别想再见我!” “我逗你呢,我会随身带着它,玄矶,谢谢。” 蛊笛笑着将符咒纳入衣襟,望定面前琼花玉树般的男子,心中的暖意好似春时满树绽放极致的桃花,一波一波的漾于眸间,幻为星河般明亮的光彩。 目光相触之时,玉玄矶压下脑中纷繁的念想,正色说道: “华南显,你给我听好了,事一完你就给我立刻回京来。我还要和你一起看着赫哥哥与小若白头偕老,看他们为人父母,儿孙满堂。” 蛊笛抬起双手拍拍玉玄矶的肩,眼底现上一抹宠溺: “是、是,我什么事都依你。” …… 是夜,飞驰的骏马掠至津门渡口,停在附近的僻静栈道边。 乔装的华南赫分腿下马,对着空空如也的海面,茫然若失。 那日他与云汐一觉醒来,才知是江淮安对房间里的蜡烛做了手脚。 他二人昏迷期间,蛊笛以九王爷华南赫的身份护送瀛使出京已有两天光景了。 华南赫当即跨上千里马去追,一路上昼夜无歇的飞奔赶到津门。 遗憾的是,他终是晚来了一步,未能与孪生哥哥再见上一面。 手骨被掌心里紧握的东西硌得生疼,华南赫摊开五指,露出手上一枚眼状的勾玉。 那是蛊笛临行前托玉玄矶交给孪生弟弟的“天眼令”,是可以任意调动天衍门徒的令牌。 内心犹如刀搅,痛成一片。 华南赫突然面向广泛无际的海面,放声大呼: “兄长——” 涛声依依,将他心中的凄然与哀伤递向了远方。 …… 九月清秋时节,香枫红染,菊花绚烂,京城一派锦绣之相。 前些日子,和皇宫有关的新闻在市井之中颇为流传,真可谓是波澜壮阔,精彩纷呈: 继瀛国使臣接连被害后,仁宪皇帝的宠妃云娘娘也在大火中身故。 紧接着一夜之间,素来行事张扬跋扈的东厂提督月西楼变成了反贼,其画影涂形的通缉人像贴遍了大羿各省的街头巷尾。 而新任的东厂提督,竟是昔日逢迎他、今时出卖他的干儿子勒霜。 内阁要员接连有人下马,礼部尚书连升几级…… 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对待高层的统治者们,永远充满着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很快,在不知是哪家民间组织撰写的《邸报》上,就登出了关于九王爷奉旨出京,送瀛使棺椁归国一事的真相。 内容说得邪乎: 什么九王爷在迎劳之日不辱使命,后得辅政将军源仓的欣赏,在游园会上出尽了风头,也因此招来了皇帝的不满。 虚伪的皇帝为公报私仇,空授皇叔摄政之权,将人打发去了瀛国,妄想让其在天高皇帝远的异国他乡成为瀛人的众矢之的。 这份神秘的邸报一经问世便成为了民间的抢手货。 但是很快,它也被别有用心的官员传进宫里,送到华南信的手里。 帝君因心虚导致恼羞成怒在所难免,气极之下,他派出勒霜的东厂去查民间邸报的出处。 所谓邸报,非大羿政府高官机构不得刊印。 民间私撰当属违法乱纪的行为,犯案者必诛九族。 勒霜怎么可能真心帮华南信查什么案子,他自始至终比任何人都清楚,使得这类民间邸报流出的幕后主使,正是华南赫夫妻。 于是为了带歪帝君的思路,勒霜假装查案不得头绪。 继而向帝君进言,能够支撑得起如此庞大的撰印机构的,必为朝野中的官员。 只要在朝会上大搞检举,让大臣们相互揭发,必能寻到线索。 华南信采纳了勒霜的建议,于是乎,接连几日的早朝俱都以乱乱哄哄开头、乌烟瘴气收尾。 文武官员当庭打成了一团,相互揭短斗架,形容如同泼妇骂街,斯文尽失,又成为了民间街头的趣谈。 而这阵子,日子过得最舒坦的,便是内侍大总管梁缜梁公公了。 朝中官员相互检举成风,人人自危。 为求保命,很多官员在私下拉拢梁缜,受其各色金银古玩,以求他能在帝君跟前为自己美言几句。 就这样,梁缜的腰包一天比一天鼓,上值期间吆五喝六,下值后一口美酒一口菜,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第五十五章 调虎离山 日上中天,悬香茶楼一层座无虚席。 有身穿石青云雷纹对襟长衫的年轻女艺人,坐在戏台一侧的讲书席位上手把折扇,正滔滔不绝的演说《东游记》里某一篇故事。 这姓花名无艳的女艺人到悬香茶楼的时日并不算久,每天虽然只在上午讲说一刻时辰,却是相当的卖座。 只因她不光是京城的说书人里为数不多的女艺人,除了年纪轻轻颇有几分姿色外,还有一项常人没有的异能。 她在每次讲书的时候,手边都放了杆水烟抢。 而她本人就在讲书的全程里,不时的插空吸口水烟。 当一场讲完,她手中的水烟也差不多吸完了。 彼时,她的两侧脸颊便会现出一片奇特的红斑,形似梅花团簇,衔香吐蕊,衬得她的容貌越为艳美倾城。 茶楼的客人们无不被她这“雪肌梅开”的异景打动,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多为睹其芳容慕名而来。 “若要知那白牡丹如何巧得吕洞宾之元阳,且听下回分解。” 把手中的醒木扣上长案,女艺人猛然收声,不慌不忙的持起紫铜水烟袋,吸入最后一口。 “哎呀快看,梅花开了、开了,好漂亮!” 座上的茶客纷纷交头接耳,一双双眼睛瞪得澄明溜圆,全都紧盯女艺人小巧晶莹的面颊不放。 街上嘈杂声响起,一队锦衣卫剥开门口拥挤的人头,闯进茶楼。 “老板、老板何在!” 女扮男装的傅丹青从柜上快步赶过来,满面堆笑向为首的百旗长行礼: “敢问官爷有何示下?” 那百旗长手托绣春刀,不耐的横了傅丹青一眼: “明日是端敏皇贵妃梓宫入隐山安葬的大日子,届时送灵队伍路过这条街,该怎么做你可知道?” “知道、当时,小的要做顺民,关门歇业一日。” 傅丹青忙不迭的点头哈腰。 那百旗长翻眸不再理她,绕步朝着讲书台走去,尖酸刻薄的猴子脸上掬起讨嫌的媚笑: “哎呦,妹妹这是一场书讲完了?瞧瞧这满面的梅花,开得真是养眼……” “孙百旗,你的笑可是比哭都难看。若吓到无艳的话,当心本督和你没完。” 伸到半途的猴爪子蓦地停住,那百旗随即跪倒,战战兢兢头都不敢乱抬一下: “督、督主恕罪。” 勒霜慢悠悠从椅上站起,倒背双手,身上一件潇湘月影暗绣玄袍,只在腰间松松的绑个靛青的络子。 这年轻后生的装扮待在墙角的散座,自然极不显眼。 “交代完公事还不舍得离开,本督看你实在闲的慌。既如此,明儿个也不必再到北镇抚司上值了,有多远就给本督滚多远!” 厉声训斥够,勒霜行至长案前托住女艺人娇软的小手,换上融融的笑意: “无艳,本督送你回房去。” 刚刚耀武扬威的百旗长已昏死过去,被手下抬出了茶楼。 “哎呀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接茬喝茶吃点心吧!” 麻烦解决了,傅丹青赔着笑脸招呼客人。 “真是找死,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还敢乱碰东厂提督看上的女人。” 座上的客人三五成群,磕着瓜子议论纷纷。 “是啊,要说这悬香茶楼究竟中了什么邪?好端端的姑娘家全被太监相中了。一个蕊姬不够,现在又是花无艳。” “不过最倒霉的还是宫里那位云娘娘,我有幸看过她和瀛人一场比赛,那位主子真是要样有样,要手艺有手艺,可惜了……” “可不是?人死了倒给提了位份,追封端敏皇贵妃,还有什么意思啊……” 傅丹青手提长嘴铜壶逐个添茶倒水,听到人们惋惜的叹气,不觉好笑。 …… 走进茶楼后院一间厢房,才关了门,勒霜就一拜及地,神色恭肃道: “微臣刚刚失礼,请主子恕罪。” 女人微是一笑,侧头揭下易容的假面,露出顾云汐精致的五官。 “快起来,小北,方才多谢你为我解围。” 勒霜起身,亲自搀扶云汐坐上罗榻。 看到她满面红疮泛滥,一时间为之担忧不已。 勒霜很清楚她在吸食水烟后,脸部肌肤能够遍开梅花的真相。 那水烟枪里的特制烟丝,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草药。 云汐只需将草药点燃,借助烟杆子吸入牵机毒聚集的肺部,才能起到慢慢解毒的作用。 在她吸烟之后,体内部分牵机毒素排出致上犯面部,就会起得满脸的红疹。 而云汐逃出皇宫以后为了掩饰身份,对外换装易了容。那片片红疹映在纤薄半透的人面假皮之下,形状朦胧美奂的印记,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如同莹莹美艳的梅花。 “主子,外面一切有我、有东厂,您只管调养身体便好,大可不必亲自抛头露面的。” 面对顾云汐的执着与顽强,勒霜只有实打实的敬佩。 云汐感激的笑笑,指腹轻抚火烧火燎的红疹: “不碍的,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我总不能再当睁眼瞎,对民情怎的也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什么都还依赖东厂的话,势必会给你招来麻烦。” 勒霜敬上热茶: “臣是担心您的身体。主子,还要多久江太医才能制出解药来?缺哪种药材,臣可以去想办法。” 云汐微微摇头: “倒也不必麻烦,显哥哥说过,东瀛的富岳山上有种天雪蟾可解世间百毒,这次他去瀛国便会带那蟾蛙回来。” 云汐用软布擦亮烟枪,忽然话题一转: “还没有月西楼的下落吗?” 勒霜郁郁低头: “通缉令已经发到各省郡多日了,东厂分缉事也未传回消息。若是人真逃到外夷的话,缉拿起来会有一定阻力。” 云汐缓缓点头: “没错,可要想向周边国发告通文,还需华南信的御印。兹事体大,章程操作起来也相当的繁琐困难。” 勒霜沉眉,信誓旦旦: “无论如何东厂都会尽全力寻到月西楼,即便就地正法,也免夜长梦多。” —— 蛊笛率大羿、瀛使两队人马自津门港口出发,于海路行走的第三日正午,顺利抵达瀛国古水门港口。 弃船登岸休整半日,翌日一大早,队伍向京都进发。 此次出访瀛国,除了华南信委派的五十禁军随行,蛊笛自带了天衍门徒十名装做王府的侍卫,一路跟随他左右。 他都他们轮班看管源仓夫人,防止她有任何轻生的行为。 瀛使的两位重臣先后惨死异国他乡,致两国邦交关系偏于尖锐。 目前,瀛国已经停止与大羿国的一切海上贸易往来。 蛊笛认为,这瀛国娘们是两桩凶杀案件的证人也是凶手,在瀛国的地盘上绝不能再有意外。 横竖等两国人员接洽以后,把棺材和人稳稳当当的交到对方手上,那时候这女人爱死不死,都和他华南显无关了。 蛊笛一行登临水门港口时,未见瀛国派人接洽。 这边的秋天和大羿中原没有太大分别。 作为天衍门弟子,蛊笛随教众在瀛国生活也有十几年了,对瀛国的一草一木相当了解。 他非常清楚,从古水门去往京都的路途该怎么走。 他保守计算过,如果以停停走走的脚程,队伍最多只需一天一夜,就可到达京都。 暮晚时分,天色苍茫,一场细密的酥雨说来就来。 大队正在山里行进。 蛊笛知道,这种绵绵无力的秋雨一旦降下,断不易停。 届时山道泥泞难行,就会相当麻烦。 没奈何,按原计划于天黑前走出林子,寻客栈落脚已不可能。 蛊笛吩咐队伍就地安营。 禁军携带的行军帐篷总共不到二十,全部搭建起来也不够两队人马使用。 蛊笛将其中的十二顶分给了瀛使团,只留五顶,自己的人和那五十禁军按时辰轮换使用。 至后半夜雨停,山林间空气清润沁凉。 蛊笛进入一顶帐篷,更换了半湿的衣衫,带着些微的睡意卧在榻上准备小睡一刻。 合眼不多时,意识渐渐沉沌。 帐外阵阵的混乱突起,有人大喊: “有强盗,抓住他们——” 蛊笛瞬间惊醒,一个鱼跃翻身而起,提剑奔出了帐篷。 “王爷小心,有盗贼抢了咱们的马,人数不算少!” 他的人手持兵刃,直指不远处渐渐遁入夜色之中的黑影。 “追——” 蛊笛挥舞的长剑在黑暗中破开一道凌厉的寒芒。 他带领手下和几十禁军,朝着黑影逃遁的方向猛追一气。 途中刺鼻的血腥令他们停止了追击。 手下一人打亮火折子,众人这才看清,山路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刚刚被匪徒抢走的马匹。 它们均被利器一击命中要害,或死、或奄奄一息。 不长的土路上,已然血流成河。 瞳眸紧紧收缩,蛊笛惶然大喊: “不好,中计了,咱们快回营地!” 原路返回,却见林间多顶帐篷起火,红光冲天。 营地附近的打斗痕迹明显,瀛国武士们个个东倒西歪,有重伤者,也有人身亡。 蛊笛愕然震撼,飞速跑至源仓夫人的所在处,劈掌分开帐帘。 源仓夫人倒在染血的布榻上,身体冰凉, 她的心口上,深深插了枚牛耳尖刀…… 第五十六章 面见镰川 瀛国,火灵谷一带山石陡峭,树影阴森。 有人身裹皂氅挺立在悬崖的边缘,对空而望。 他的头顶上方,是一盘硕大幽明的圆月。 枭子凌空飞回,绕月扑打着翅膀,待皂氅人伸出右臂,它一个俯冲,飞落上去。 猛禽腿上绑有字条,书写几个血字,言明刺杀行动业已成功。 皂氅人读过,暴露在兜帽下的青紫薄唇,勾起邪肆的弧度。 再一抖手,那字条便随风化作了粉屑。 —— 雨后的山林里满目血腥疮痍。 一名重伤还没断气的瀛国武士垂死挣扎之间,艰难的抬手指向蛊笛: “杀人…凶手,你…们,不得……” 话未说完,他就咽了气。 蛊笛百口莫辩已然气极,狞目咬牙,将铮亮的剑锋狠狠刺入了水泽饱和松软的泥土。 身后,禁军朱军尉惊悚的自语: “乖乖,这是谁干的?难道瀛国也有马贼不成?” 瀛使团仅剩的人遇到袭击,难道这五十禁军做下的? 缄默中,蛊笛的脑中快速闪过这个可怕的想法。 他深知此番东瀛之行不善,且早已察觉到奉华南信之命随他同来的这五十禁军个个行动反应敏捷,出手狠辣不凡,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宫里的侍军,而是出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蛊笛最先以为,山林遇袭许是这五十人的手笔。 横竖瀛使团回国的期间再次遭到不测的话,九王爷难逃其倃。 瀛人一旦发难,这就等同于,华南信借助瀛人之手成功除掉了碍眼的九皇叔。 可转念之间,此结论就被蛊笛自我否定了。 华南信虽是奸诈却不算笨人。 事关国体,在瀛人的地盘上对瀛人出手非是明智的举动。 若做得不好,这事极易成为导火索,对于因昆篁岛的归属、以及瀛使被害案关系日趋紧张的两国,无异于雪上加霜。 华南信心里再恨自己的皇叔,他也不会做出为了除掉他就要赔上一场战争的血亏事来。 那么又能是谁? 难不成是……瀛人自己? 蛊笛眯眸细思。 也对,这想法并非完全说不通。 瀛人本性暴戾贪婪,在他们的思想深处,为达目的就算舍弃自己人也在所不惜的精神信仰根深蒂固。 在大羿,就为赢得比赛,为得到云汐的《珍撰琳琅录》,他们不就是果断的杀死了坂田秋吗? 没错,以声东击西的诡计调开对手,又一举灭掉自己的使团,定是瀛国人自己所为。 想到此处,蛊笛的神思变得清明起来。 他手握长剑,回身对手下道: “即刻整装出发,离开这是非之地。将死去的瀛国武士就地掩埋,重伤者包好伤口,连同源仓夫人和咨客的尸身收入木舆,抬到京都交给他们的王上。” 蛊笛注视自己的手下齐声应承过,纷纷去做事了。 敏锐的目光兜转,他在刹那之间迎上了朱军尉悄然审视的双眼。 对方将头微微低下一个角度,一双长眸紧锁蛊笛稳笃的神情,边打量边思考,猝然就见对方漆黑璨冉的凤眸直直的看了过来。 脸色一窘,朱军尉尴尬作笑,对蛊笛拱手: “九王爷似乎对东瀛相当了解啊。” 蛊笛眸色见深,表情平稳无波澜: “呵呵,不是本王吹牛,要论见多识广,除了咱们万岁爷外,本王排第三,就没人再敢排第二。” “呵呵,那是…那是……” 朱军尉赔笑卖乖。 蛊笛忽然大手一伸,稳准的抓在对方的手腕上。 “…王爷,您这是……?” 军尉转面看着蛊笛,神情不解。 “朱爷,你自己也看到了,这次咱们入瀛国有的是麻烦。你既然识得本王的能耐,本王不妨也告诫朱爷你一句话。” 军尉一怔: “王爷真是折煞末将了,您才是爷,末将和手下军士们自当对您唯命是从。” 蛊笛受用的点头,冷然轻笑,冰寒威压: “本王不管皇上给过你其他什么任务,总之你我如今同上了一条船,身处别人的一亩三分地上,你和你的人务要听从本王的命令。 若然本王有失,你和你的人也别想全身而退,平安离开瀛土。该怎么做,你可明白?” 被一双利刃般凉薄无温的眸光死死的逼视住,军尉身形僵直,无处躲藏,内心狂奔虚跳。 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咧嘴笑得不协: “嘿嘿,王爷这话说得末将听不明白。来时皇上只说要军士们好好保护王爷,哪里容得其他任务分心?往后您说东,军士们绝不敢往西。” “如此最好。” 蛊笛松开军尉,长剑凭空划出半圆,“铮”的合入剑鞘。 借着月色,军尉看着腕上清晰紫红的指印,心里又惊又气却不得发泄,微抖着嗓音命令手下人: “快去干活,挖土、埋尸!” …… 因是整个瀛国的政权中心,京都地貌较其他城市更为繁华。 在蛊笛的印象里,这边的大街小巷蜿蜒曲折却是花草成荫,四角檐木阁楼台鳞次栉比,典雅精致。 刚进京都的地界,蛊笛就察觉到了异样。 作为行政和贸易的中心之地,时值正午,京都的街上本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可眼前,除了空荡荡的街道,就是在深秋烈日的暴晒下白得刺眼的路面。 蛊笛原本还在一路上担心着,若瀛国天皇还不派出面与大羿人马正式接洽的话,就凭他们这一队人身穿异国服饰,带着棺椁和木舆满街跑的阵势,必然会引来众多的瀛人围观。 不出一刻,人们就会把个羊肠小道堵个水泄不通。 可观眼下,异常冷清的街道不免让蛊笛内心生出另一重的疑虑。 跨在马上,他一手拽牢缰绳,一手紧了紧腰间的长剑,表情肃冷的吩咐: “全队注意,务要提高警惕,莫要忘记昨夜的教训。” 话音落下不多时,队首开路的天衍门弟子竖直的耳朵颤动几分,逐的压低了声音: “王爷,前面来人了,数量不算少。” 蛊笛促狭的凤眸抬了抬,视线撒远,果断的抬手示意后方: “大队停下。” 延伸盘绕的道路不见尽头,有曲调单一压抑的乐声从对面悠悠飘荡而来。 蛊笛听得分明,那是瀛国传统的送葬冥曲。 接着,白晃晃的阳光好像突然破开一道笔直的裂缝。 成百的人群身穿黑色丧服,手举经幡,列队整齐的由远及近。 至合适的距离队伍停下来,冥乐止奏。 蛊笛与对面白马上玄服筒裤的中年男人遥遥相望,立时感受到了十足的压迫感。 他知对方的身份,镰川大将,瀛国三位辅政大臣之一,与源仓、和茂三人联手控制了年轻懦弱的日本天皇,大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阴险手段,从而垄断了全瀛国的政治、贸易实权。 镰川心如其貌,属于凶残挂相的一类人。 他与蛊笛相视一刻,就高高扬起长方的马脸,嘴角的横肉微微抽动,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指责: “大羿的官员是在何年何月启程来我瀛国的?怎么这么久了才把源仓将军的遗体送到。 两名重臣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你们的天朝厚土上,你们不但没有一句道歉,没有半份补偿,只跨洋送个棺椁就要许久,难道故意想要源仓大将军的遗体烂在路上才算满意?!” “什么叫做死的不明不白?” 蛊笛根本不需咨客的翻译也能听懂对方的话意,且能用瀛语流利的与其交流。 听到这相貌寒碜的家伙满口怨言,蛊笛不觉气恼,理直气壮的怼道: “我大羿仁宪皇帝早有书信发于你家天皇,告知源仓将军和坂田主事的死因。若王上不知,又如何回复书信,和大羿约定送棺离京之日期? 如今你等未在水门港设驿迎接,本王还没计较瀛国失礼,你还有脸置将军的棺椁于不顾,先行向本王要短不成?!” 一袭话毕,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 代表瀛方的镰川将军好似被人封穴般呆怔在白马上,痴望着蛊笛哑口无言。 大羿一方,以朱军尉为首的五十禁军更是震惊无状。 究竟从何时开始,九王爷竟然能够听懂外国话了。 不仅如此,他还能把外国话说得这般的完美流利?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缓神的瞬息,镰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回满脸的错愕,恢复为高高在上的表情,声线挑起透出极端的不屑: “你又是何人?” 蛊笛冷漠一笑: “本王乃大羿晟熙皇帝九子,当朝仁宪皇帝之叔,千岁华南赫,表字衍之。” 对面的男人表情一变,凝眸盯了蛊笛须臾,心不甘情不愿的微微抱了抱拳,算是进礼。 蛊笛暼他一眼,眸色冷峭: “就请将军阁下将同僚的棺椁收回,本王也算不辱使命,就此别过。” “等等。” 镰川阴险的勾了勾唇,摆手道: “多日前天朝皇帝确有书信,信上提及因输掉厨艺比赛,源仓将军杀掉了坂田秋致使自身被源仓夫人所杀,这样的说辞纯属无稽之谈。 横竖我们的人死在你们的国土上,你们人多势众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眼下,本将军必须问过源仓夫人本人,才能判断是否是天朝皇帝狡猾撒谎。” “放肆,我大羿历代君王乃龙神降世,想来君无戏言,岂容你随意污蔑诟病!” 尽管对华南信恨之入骨,然面对瀛人时,蛊笛总要装出维护的样子。 镰川对蛊笛的震怒不理不睬,凭空喊了句: “源仓夫人,请下舆一见。你是否受人胁迫,有何委屈都可当场讲明,我镰川逐水自会为你做主。” 蛊笛立时火冒三丈,怒斥: “你们真乃虚伪狡诈的小人!昨夜才刚杀人灭口,今日居然有脸在这里造势演戏,猫哭耗子!” “你说什么?哪个杀人灭口?!” 镰川的脸色煞时白下去,二话不说下马,走至第一架木舆前,拉开了木格门扇。 “啊!” 一声惊叫,高个子中年男人倒退了两步,愕然注视舆中僵冷的女尸,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 片刻,他抬手直指木舆,对蛊笛叫嚣: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你若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今日休想活着离开京都!” 第五十七章 我要做皇后 云汐是被密密的吻唤醒的。 起初,她迷迷糊糊的并不愿睁眼,只懒洋洋哼唧着翻了个身,向榻上柔软的锦被里扎去。 而后颈子酥酥痒痒,好像有人正将温热的呼吸喷在那寸雪色无暇的肌肤上。 接着,她感觉上身被条坚实有力的臂膀拥得紧紧。 云汐无奈,只好努嘴挣扎着转个身,慢慢睁开了眼。 就见华南赫倚靠着宝石绿锦桃鹊枝迎枕,三千银发落上那许多红红翠翠的细藤缠花底子,愈显得满头锦光华灿。 午后光景,屋外阳光正盛,清浅明辉被霞影窗纱滤为细细碎碎的金靡,洒遍男子轮廓俊美的侧脸,为他镀上一层清晰炫目的光晕。 他微笑着帮她拢好交领,打趣: “警惕性太差,亏得是我,换作旁人岂不是要被他白占了便宜去?” 惊喜间睡意全无,云汐欢快的伸臂抱住男子的脖子,笑问: “赫,你何时回来的?” 近日,他都在北山的地下工事里忙碌。 白天,那里是刊印民间邸报的秘密基地。 一到夜晚,云集在那处的众多能工巧匠们就开始各自施展本领绝学,铸兵刃、挖地道,干得热火朝天。 华南赫朝女人凑去,灼热的吻辗转于她娇软的唇瓣上,低低的答: “回来有一会儿了,刚刚还看了桌上那摞你撰写的菜谱。身子才好些,你别过太劳累。” 云汐浅笑温然: “我不忍娘亲的心血之作就这么毁了,趁脑子还算好使就想着得空复撰些出来。只不过我的画艺实在不精,好夫君,等闲暇了你也帮帮我吧。” “好,娘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华南赫拉住眼前两只莹白纤美的小手,交叠一起按在胸前暖着,眉眼尽释温柔: “云汐,我正要与你商量,我想将邸报的刊印暂且停停。小北才接东厂提督之职,我不想让他太为难。” 云汐动动身形,缓缓的坐起,点头: “也对,毕竟华南信对民间邸报一事盯得太紧。眼下声势既已造出来了,敲山震虎恰到好处,确是该停手了。” 华南赫跟着起身,让她靠在怀里,嗤声: “小北对你说起过吧?瀛国已经终止了和大羿的海上贸易,这可急坏了华南信。 为做财政补救,户部竟然提议扩大与西洋诸国的丝绸、鲛珠对外输出,这事你怎么看?” 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煽动几下,云汐冷笑狡黠: “瀛国只一小国罢了,大羿整年靠卖他们的瓷器、茶叶所挣钱财远不如买他们的漆器、海产和刀具花得银两多。与他们断了贸易合作就能撼动大羿整个财政收支,我却不信。” “你的意思是,这里面另有文章?” 华南赫歪头看着她,神色几分宠溺,几分欣赏。 云汐娓娓道: “华南信生活奢侈无度,前两年又大兴土木,聘请西洋建筑设计师、工匠和乐师画匠花费了国库不少钱。至今,修建万明园、浮空吊桥所欠不列颠国的巨额工程款,每年光利息折合下来的银两也有百万之多。 依我看,扩大西洋贸易不过就是个幌子。左不过是不列颠逼债逼得紧,华南信的日子不好过了,只能逼迫江南织造局多缴丝绸,沿海几省多贡鲛珠,用这些东西抵债也是好的。” 华南赫左思右想头痛不已,不免用二指用力揉捏眉心的一寸肉,神情苦恼: “多缴丝绸必先多产生丝,多贡鲛珠必先多造渔船。如此因果,环环相扣,难怪近日朝中‘改稻为桑’,‘填盐地建造船厂’的呼声不断。” “亡国之策!” 云汐轻眯的眸中射出一重冷光,蔑笑着: “所谓过犹不及,过度催产的结果只会破坏万物共生的规律。大毁稻田、盐场,市面上的供需一旦失衡,那时私粮私盐泛滥为祸,后果虽令人堪忧却是我们想要的……” 举眸就见对面的男子目光温软的凝视而来,云汐恬然一笑,握住他的大手: “赫,待到那一日,你可做好接盘的准备了?” 华南赫勉强浮出一抹笑意,挑了女人的下颚,细细的吻着她的唇: “非要如此吗?你想让我做皇帝?” 云汐手抚男子深邃的眉眼五官,语调沉定和缓: “赫,两年前我们还是太过年轻,一味率性,逃避责任,为此害了许多人。我已经说过,如今我们再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说我想做皇后,只做你的皇后,你会不会满足我的愿望?” 华南赫眼神脉脉,感动的锁定她一刻,郑重道: “好,我答应你,我定会满足你的愿望。” 云汐虔诚的仰视着心爱的男子,清明眼底渐渐氲染了雾色: “赫,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会成为一位豁达的皇后。” 看到女人眸间的点滴闪烁之光,华南赫当即急了,举手照女人的屯瓣就是一下。 听到她不满的痛叫,他凶巴巴的瞪眼: “清醒没有?越说越是离谱!还豁达呢,嫌弃我老,想把我推给别人你就直说!” “我…你……” 云汐嘴角抽动,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低眉觑向旁处,有些不情愿道: “本来嘛,为皇室子嗣延绵考虑,既然为帝你也该广纳后宫才是……” 窥着小女人眉梢眼角流露出的丝丝缕缕悲伤失落,华南赫偷偷笑过,附在她的耳畔小声说道: “延绵子嗣确是应该,如此,朕便命皇后你给朕生十个儿子、十个女儿。” “要二十个?” 云汐旋然神变,竖起两根指头,哭笑不得: “若从今年开始的话,就算一年一个,等生完二十个我也是四十岁的半老徐娘了。不,我可不要!” 华南赫“噗嗤”乐了,为她擦去眼泪就把人用力的抱住: “傻丫头,傻女人,我逗你呢!你已历过太多的疼痛,我怎忍心你再承受生育之痛? 咱们不要十男十女,只一男一女就好。如此儿女双全再无遗憾,便是世间最完美的幸福了。” 一颗心被温柔的牵动,云汐羞涩的偎着男子的胸膛,小小的撒娇: “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找个小本子好好的记录下来。待我人老珠黄的那天,你厌烦我了我便拿出来,与你当面对质。” “行啊,想怎么记就怎么记,横竖我是你一人的,你也是我一人的。” 华南赫略略抬臂,合拢了床幔,将交错旖旎的流光隔绝在帐外。 与娇软玲珑的小女人缓缓倾上罗榻,满眼都是她的妩媚撩人。 华南赫看得情动,缓缓覆身,缱绻细语: “我这一生啊,心里除你再装不下其他的女子。纵然弱水有三千,我只需你一瓢。” 第五十八章 情愫暗生 瀛国,京都—— 镰川一声令下,迎葬的队伍立刻爆发出阵阵刺耳的金属磨砺声。 再看那些深黑丧服的人们,无论男女快捷短语个个手持短刀,凶神恶煞般的涌向大羿的送葬团,转瞬就将这仅六十几人的小队包围得严实。 胸腔里翻滚不息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住,蛊笛当即狞面,“噌”的拉出了长剑: “本王还怕你们劫了本王不成?!”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一声女人的呐喊凭空迸起老高,顿然止住了包围圈里的疯狂: “都住手,此事交给我来处理!” 又是个瀛国娘们? 蛊笛皱了眉头,拍了拍胯下骏马的颈子,安抚它的同时循声看去。 包围圈才现出个豁口,便有四人抬的小型木舆进入,停在镰川的马前。 看那舆上香漆油木的装潢以及四面奢华不俗的璎珞彩绸悬饰物,就知这架木舆的主人身份定是显赫不凡。 喧闹的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镰川眨了眨虎目,带着明显的不愿表情,将马头调转一度,面向木舆口呼: “属下办事不利惊动了太后,内心愧疚万分。” 迎葬的百人面面相觑,纷纷收起明晃晃的武器,垂手低眉顺目。 木舆并不落地,任由下人抬得四平八稳。 门扇缓缓拉开,逐的露出舆里身穿黑礼服的女子全貌。 她的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岁,因是日常的保养极好,此刻未着片点胭脂水粉的一张鹅蛋脸上,肤色也为晶莹剔透,小巧的五官有股子清媚动人的美感。 这地位尊贵的女人并不像其他的瀛国女人那样,将一头乌亮的秀发盘成精美的发髻,而是垂在脑后,用素白的皮带松松绑成个马尾。 这就是瀛国天皇渊雅氏的生母? 蛊笛听说过她的一些传闻,不免向她打量两眼,内心暗笑。 想那瀛国的天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也难怪国家政权会被三个狼子野心的男人瓜分,连带这位本应母凭子贵的太后人前人后也不得抬头,地位真真儿的还不如一介家臣。 就看眼下,臣子身故,一国的太后都要为其服丧穿孝,真是可怜又可笑啊! 与蛊笛对视之间,渊雅太后好看的琉璃目中悄然划过惊艳的流光。 眼前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五官绝俊如玉山上行,与他满头异于常人的霜雪白发相衬间并无丝毫的违和感,一副清矜寡冷的神情,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越是引人遐思连连。 察觉到女人停留在那银发男子面容上的目光久久不肯挪动半寸,几许灼灼与专注被她粲然的明眸表露得无遮无拦,镰川神色一沉,突然间几声清咳迸出咽喉,是种极度的不满。 女人身躯颤抖,一刻间回神,眼睫轻垂抿出个难为情的笑意。 “非常感谢天朝的皇帝派遣使臣,不远千里将源仓将军的棺椁送回他的家乡来。刚才镰川将军眼见同僚身死,悲伤过度才致性情急躁。得罪之处,我身为天皇陛下的母亲、渊博一族的太后,在这里向天朝的王爷赔礼了。” 语气温婉的说完,女人舆中跪坐的身子向前倾了倾,颔首权做行礼。 镰川见状一抖马缰赶上几步,立在木舆一侧急扯白脸的喊叫: “你太软弱了,明明是他们为遮掩杀害瀛使的罪恶事实,在来的路上又杀死了其他的瀛使证人,你为何还要阻止我为源仓夫妻报仇?向仇人赔礼道歉,简直是给天皇陛下丢脸!” 渊雅太后侧头,抢在蛊笛发作前对镰川低沉斥责: “住口,给我渊雅氏丢脸的人是你!天朝的皇亲国戚亲自护送使臣团入我瀛国,是你没有主动出面前往水门港迎接。 现在人已到了京都,你在天皇的家门前和人家刀剑相向,才真是丢尽了天皇的脸面!” 镰川似乎并不畏惧太后的威严,她的指责只能加剧他的愤怒。 他那丑陋的长脸乍红乍白,五官挪移完全不成了样子,手指木舆里的女人大喊: “别忘了,源仓夫人也死在了路上,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帮杀害夫人的凶手开脱!” “哈哈哈哈……” 蛊笛骤然仰天大笑,宏音朗朗,好似晴空万里炸开的惊雷,铿锵落地之时暗含一分混元内力。 除那十名乔装侍卫的天衍门徒,大羿与瀛国在场的两方人全都眉眼痛苦的捂住了耳朵。 蛊笛张扬恣意的笑声仿佛化作一枚枚尖利的钢针,生生从他们的一侧耳鼓钻入,横贯脑仁又从另一侧的耳道飞出。 镰刀所骑的白马反应甚是激烈,它完全承受不住此等诡异的笑声,耳朵不停的抖擞,几个原地旋转之后猛的扬起前蹄,差点就把嚣张跋扈的男人摔下了马背。 好不容易制服了白马,镰川面对眉眼促狭含笑的蛊笛,恼羞成怒的问: “你、你刚才在笑什么!” 蛊笛冷眸讥诮: “自然是笑你这荒唐可笑之人。” 蛊笛语顿,暼了眼木舆里的女人,目光兜向镰川继续: “在我天朝,太后乃龙母降世,就算是皇上也有对她礼让有孝。身为臣子敢对太后大呼小叫的便是忤逆皇上,当受极刑。 镰川逐水,你不过就是渊雅氏的家臣似乎忘记了本分,竟敢当着天朝的使臣,当着尸骨未寒的同僚指责太后的不是,你的行为难道不够荒唐?不够给你们的天皇丢脸?” 连连质问底气十足,让骄横的将军顿时哑口无言。 木舆里,优雅的女人兀自挺了挺身形,目光炙热如火的投向马上伟岸英俊的男子,一时间心头无数涟漪迭动,又是感激又是欣赏,嘈嘈切切,凌乱莫名。 被蛊笛两道冰寒如铁的眸光紧抵,镰川遁觉喉头一紧,恍是有人用利刃逼住了他的喉咙般的,周身陷入无以名状的恐惧深渊。 安寂片刻,镰川终于让步了。 他向蛊笛拱了拱手,语气不乏恭顺: “呵呵,王爷恕罪,刚刚全是一场误会。是源仓氏与坂田秋私通在先,残杀夫君在后,如今回到瀛国畏罪自杀也是罪有应得。是我急躁了,抱歉,抱歉。” 蛊笛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畏罪自杀?更不可能。 这跨海重洋的过来,一路上那娘们都被蛊笛的人看得很严。 为防华南信暗中作梗,蛊笛甚至不让那五十禁军接近源仓夫人。 昨夜山林里遭劫,又是蛊笛亲身经历的事实,源仓夫人根本就是死于他杀。 蛊笛本想当众反驳镰川的说法,可一转念,此刻是在瀛人的地盘上,即便己方吃了大亏又能如何? 莫如暂时忍住一时气,先不拆穿对方,争取全身而退。 想到此处,蛊笛抱拳回礼,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 “既然误会解除,就请太后与将军阁下将瀛使的棺椁收回,好生安葬,本王也可返回中土向皇上交差了。” 镰川挥手,迎葬队伍里走出十几人,将两具棺材和瀛使死尸搬回队伍。 敛去满面哀痛,渊雅太后一手按在胸前,冉冉眸色驱向蛊笛,温声试探着: “请问王爷,任务已了,王爷此行可有其他安排?” 下一站,蛊笛准备去富岳山为云汐寻找解毒的雪蟾,可他不会把这计划轻易的告诉别人。 猛的被对方问起,蛊笛只微微一笑: “并无其他安排。既然任务完成,本王与太后、将军就此别过。” “等一下。” 眼见男子欲要驳转马头,木舆里的女人迫不及待的喊住他,雪样香腮飞起两抹薄红: “天色不早,就算你们今晚出得京城,想要寻到驿官投宿也是困难。 请准我以渊雅氏太后的身份邀请王爷和您的人前往皇宫小住几日,以报答对王爷信守天朝承诺,远跨重洋将瀛使遗体送回的恩德。” “这就不必了。” 蛊笛想也不想张口回绝,他才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留一刻。 电光石火之间镰川突然意识到什么,紧盯蛊笛的瞳眸蓦地扩张。 “王爷推三阻四的莫非还在气恼我的失礼?既如此,我愿下马跪在王爷脚下,就请王爷前往皇宫一叙吧。” 说话间方才还高傲不可一世的男人真的跳下马来,两步走到蛊笛的面前,果断跪在了地上。 长脸低垂,悄然溢出诡谲无声的笑容…… 第五十九章 甜甜蜜蜜 转眼就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时逢景阳宫端敏皇贵妃郑氏过世不久,且先前为着她,帝君华南信与慈宁宫肖太妃母子间生出难以的隔阂至今未愈,因而这届宫中的重阳家宴远不如去年的热闹,一切安排都像是在走过场。 肖淼洇倒也识趣,这天清晨就以玉体违和为由,婉拒了帝君邀请同登玉酆山的节目安排,只在日落时分准时出席了宝和殿的娱庆宴会。 酒过三巡,帝君容色憔悴,醉态尽显,对着场上舞姿婀娜的妙人儿大喊“云汐”,掀翻了满桌的杯盏佳肴,又哭又闹的将多日积蕴于心底的悲懑悉数释放了出来。 太妃气恼不绝,忿忿拂袖离去,一场家宴最终不欢而散。 …… 晚风一重重的灌入朔风堂幽深的院落,带着秋时特有的清凉,摇曳了满地菊黄。 宫婢星幕悄悄的走至廊下,将件桃红蒲英团草撒绣披风轻轻盖在静乐郡主的身上,又往她手中塞了块糯米花糕,体恤的说: “方才家宴闹成那样,郡主定是没有吃好。给,奴婢尝过了,这甜梅口味的糖糕最好,郡主快吃些吧。” “谢了。” 静乐张着两只无神的美眸,目光呆直的朝向地面的某一点,手捧花糕小心翼翼的放到嘴边。 眼见女孩咬去一口慢慢嚼着,宫婢挑了细眉凑到她的身边,讨好的问: “怎么样,好吃吗?” 静乐露出愉悦的笑容,又向那糕上啃了好几口,才抿着甜丝丝的唇瓣不停点头: “好吃,太好吃了,里面有我最爱的青梅干和蜂蜜呢!” “嘿嘿,一看您这狼吞虎咽的样子,奴婢就知选对了……” “那是因为她实在饿得慌吧?” 勒霜的调笑声倏然落到院里。 静乐喜出望外,再顾不得品咂糖糕的味道,起身摸索着,脚下缓慢的挪动: “大哥哥?你来了,你在哪里,快答我。” 星幕急忙追去搀扶行动不便的女孩,也顾不得再向勒霜见礼,只含笑对他低了低头: “奴婢见过勒督主。” “他、他在哪儿呢?” 被婢子搀扶着走至院子正中,静乐东转西转,竖起耳朵认真辨别。 星幕不忍看她如此焦急下去,引导她向左侧旋身,手指高高的宫墙道: “郡主,勒督主就在您的正前方,人站在墙头上对着您笑呢。他身穿玄衫的模样好潇洒啊!” 自那日遭受算计,被东厂的百户长击伤后脑推进活水池,又经慧贵妃的救助,静乐郡主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可从此落下了眼盲的后遗症。 听宫里的太医说,她的眼睛本无受创,只是头部的硬伤导致脑中积存了血块,使得双眼暂时性失明。 若有一日血块化开,她的眼睛还是有望重见光明的。 平定了月西楼反叛的风波,肖太妃想把静乐接回慈宁宫却遭女孩的拒绝。 她并非不想念太妃老祖宗,可是相比规矩繁琐约束森严的慈宁宫,女孩如今更加向往朔风堂的生活。 在这里,她有了每天想要等待的人。 在顺利坐上东厂第一的交椅后,勒霜到朔风堂的次数越来越勤,来时多在晚间。 他经常手扶静乐在院中漫步,教她用心感受拂面的微风,嗅着满院花香,为她精心讲解季节交替时一草一木的变化。 他的细腻温柔,他的十足耐心为女孩抚平了内心的创伤,让她面对未知的黑暗世界不再有任何的急恼,恐慌。 在勒霜的照料下,静乐终于找回了信心。 她信任他,依赖他。 她在黑暗中度过的每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晚上坐在月光普照的屋檐下,满心憧憬幸福的等待他来,如此时的这般。 院中三人对话间男子已飘然落地,走近两个女孩,眼望静乐笑意舒展于眉梢眼底: “今日重阳,眼下宫外正是热闹,我带你出去玩。” 不待女孩回应,他一臂挽住她的纤腰,足尖轻轻一点。 静乐只觉整个身体像是飞了起来,不由得心跳加快,深深屏住一口呼吸,合眼细细品味这奇妙又刺激的时刻。 几瞬颠簸,女孩感到身处宽阔的街道,耳边各色声音嘈杂,极是热闹。 重阳之夜,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有集市。 因是眼睛看不见东西,置身于闹市区时静乐多少显出些慌张,一双小手拉紧勒霜,两腿僵硬迈不开半步。 耳畔是他温煦体贴的话音: “别怕,这里人是多了些。要不,我背着你如何?” 静乐脸颊一热,却没有丝毫的拒绝之意,接着就被男子杠到了背上。 勒霜的笑声清朗,显然比女孩还要欢喜得多,一壁步履轻松的行走着,一壁暖心的讲解: “……现下到了串冰糖葫芦的摊子了,这家的糖浆熬得最好,做出的冰糖葫芦也最好吃……现在嘛,是卖绒花的铺子……呦,京城最有名的面人李也出摊了,就在咱们的左手位置……小心小心,右侧的巷子口有小孩子在放炮仗,把耳朵捂上,咱们快跑!” 静乐伏在男子背上的小身板拱了拱,自己的半个脸颊紧贴男子的脊背,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大哥哥的脊背坚实宽阔,很温暖,很安全…… 一路上她都在聆听他的欢声笑语,盈盈水眸漾起丝丝暖意,缠绵入骨。 心头突然生出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静乐此时希望自己的眼睛一辈子无法复明,那样,她就可以永远依赖他,享受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夜深人静的时刻,街上晚集散尽。 被一肚子云片糕、糖耳朵等美味小吃塞满肚子的女孩玩到尽兴,躺在勒霜的背上甜甜睡熟了。 她的腕上、腰上,栓满了香荷包、纸面具、泥金面人的小玩意,各色琳琅满目。 天上的月儿也是善解人意的,看着地上这对年轻男女甜甜蜜蜜的样子,刻意挺拔了半弧的腰身从朦胧的云端露出了全貌,用清澈的光辉照亮了男子脚下的道路。 男子则携着宠溺的笑容,脚踏空旷无人的夜路,每步迈得轻浅端稳,生怕扰醒到背上女孩的甜梦。 迎着菊香四溢的夜风,勒霜由衷祝祷: 睡吧,莹儿,愿你这一觉醒来,眼前一片光明。 愿你从此告别黑暗,重见蓝天白云、鸟语花香。 愿你能够再次看清我的脸,以你漆黑明睐的眼,迎上我期待已久的目光…… 第六十章 那人说,九王爷是假的 瀛国渊雅皇氏的起居之地与其叫做“宫殿”,倒不如称它是座庞大的石质堡垒。 和大羿皇城里金碧辉煌的宫殿群相比,这座掩映于樱木古树之间的高脊八角檐、青瓦白石墙的建筑楼体外形简洁,气势虽不失为恢宏,却少了几分如勤明殿那般威严的压迫力。 在这座堡垒的两侧,各设有东、西两苑。 堡垒的后院,是典雅幽静的花园。 东苑一间房里,两三禁军围在朱军尉的身旁,喋喋抱怨: “老大,咱们到底何时动手啊?” “是啊,这一路上盯来盯去的,兄弟们都快疲了,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朱军尉浓重的粗眉毛紧皱,为难的摇头: “兄弟们稍安勿躁,再等等吧。其实我比你们还要急,眼看着交出小鬼子的棺材,可在回去的路上下手了,偏是他们多事,把人请进了宫来,哥哥我也只好再叫他多蹦跶几天了。左不过是在别人家里,咱们不方便动手啊。” 一禁军看看门口,颈子转回放低声音: “老大,九王爷会不会有所察觉?我看他那天在林子里似是用话点你呢!” 朱军尉叹口气: “总之要小心,咱们差事办不好,回到大羿也没法和万岁爷交待。” —— “尊上,您找我。” 另一间房,天衍门徒装扮的王府侍卫向蛊笛抱拳,表情谦诚。 蛊笛盘膝跪坐几案前,用白布反复擦拭手中的钨金长笛: “此种地势,你进出可还自由吗?” 侍卫挑眉,神色坦定: “属下的功夫,您尽管放心。” “好,过会儿天色再黑些,你就带上本王的钨金笛回天衍门去见蔺长老。让他立刻派二百天衍杀神扮装为瀛国武士,设法混入渊雅皇宫来,听候本王的调遣。” “是。” 侍卫双手接过信物,颔首正要退出,外面“笃笃”的扣门声轻轻响起。 年轻侍卫手握长笛,厉眸尽现杀机,看了看蛊笛。 蛊笛将头侧摆,侍卫顺从的躲到了金丝屏风的后面。 木格推拉门扇上印出一道玲珑有致的黑影。 蛊笛心下了然,微嗤着,站在门里漫声问起: “这么晚了,是谁啊!” 渊雅太后轻柔的问候如若薄绢细水,隔着一扇门清透的传进来: “是我,华南王爷,这时你该还未歇息吧?我可以进来吗?” 果然是她! 蛊笛对这位早年丧夫的美貌太后自是无感,然人已到了门外,出于礼貌,蛊笛还是拉开了木门。 门外是寂静迷离的另一重天地。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沉暗淡之中唯见两盏绡纱灯笼,微微折射出朦胧的光晕。 灯笼旁女人的脸颊光洁细腻,被昏红的灯影映射着,似是沾染上幽幽暧昧的暖霞,面色酡红,唇若点朱。 她穿着好像是寝衣的皎白浮光薄绸,完美勾勒出全身诱惑绝好的曲线。 斜襟的领口扩开,将纤长的颈子和半截饱满的胸膛暴露在男子眼前。 她对着蛊笛柔柔一笑,在廊下的玄关处拢手倾身礼拜: “今晚本该设宴招待王爷,怎奈宫殿里正为过世的源仓夫妇举办超度法事,只好请王爷与随行者委屈一晚,待明日正午天皇将亲自主持宴会招待王爷。” “哦,无妨,本王已经用过晚膳了,劳烦太后惦记。” 蛊笛只想早早的打发了她,休息一刻入夜那时,他还要换装先往富岳山探探路。 若能当场捉到雪蟾蛙的话,自然最好不过。 眼见蛊笛不冷不热的说完就要闭门谢客,渊雅太后抢先蹬上玄关,绵软无骨的五指抵上门扇: “王爷初来乍到恐怕吃不惯异乡的饭菜,我差厨房做了些中原的美食。王爷,请准我将酒菜送进去,好吗?” 就在蛊笛愣神的一瞬间,女人侧过身形从狭窄的门缝间挤进,接着回身,将木门大肆拉开。 跟随而来的瀛国女侍们手托杯盏食盘,有序进屋,在长方几上布满了酒菜。 向桌前的男女深躬,侍者退出,关牢了门扇。 隐秘的四方小天地刹时遁入寂静。 不管蛊笛欢迎也好,厌烦也罢,女人含着得体的笑容自顾自斟满两杯美酒,将其中一杯双手捧起,向对首的俊美男子敬去。 蛊笛不动声色的盯着渊雅太后的每个举动。 视野中,她那对修长的臂膀恍是化为两条柔软的藤蔓向他攀来,兰指晶莹勾动撩人,所经之处的每寸空气无不缠绵悱恻。 也不知她在身上涂了什么香料,芬芳甜馥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痴缠入骨,让人止不住的热血澎湃,欲狂欲醉。 蛊笛到底行走江湖许久,见过的人和事不少,各种场面也不怵阵。 他马上意识到,这闷_骚的女人该是往身上抹了催情的药油。 两额青筋暴起,蛊笛气结,真恨不得一掌劈了这不安分的瀛国娘们。 凤目促狭迷醉之时,就见她掬着媚惑的笑意靠近来,酥软的手掌抚在他的胸前,在那寸温热坚实之地反复的游徊。 她的唇红咄咄几近滴血,蠕蠕的向他的唇瓣越距越近,口腔里暗香犹含的热气尽情喷在他的脸上,无比摄人心魄: “王爷,今夜我愿留下陪你……” 屏风后黑影一闪,侍卫冷寒的目光锋利如刀刃,无情的剐向女人。 尽管恨得牙痒,蛊笛还是决定自己解决,继而向手下追去一个眼神。 那人随即敛去浑身戾气,悄然隐入屏风后。 舌顶上腔紧提一口丹田气,蛊笛自行封闭了嗅穴。 神智刚一恢复清明,她就反手推开女人,紧接着抄起几案上的茶水泼了女人满脸。 渊雅太后失声惊叫,秀发凌乱一脸的水渍,形容狼狈不堪。 她诧异的望定蛊笛深潭般寡冷的俊脸,声颤欲泫: “王爷,你、你不喜欢我吗?我可是…对你……” “本王清楚你的处境,因此对你只有同情……” 蛊笛双臂互抱,沉冷的注视女人,直言不讳: “本王劝太后你好自为之,千万别让本王将这仅有的同情变为对你的轻视。” “……” 像是僵死了一般,女人面白如纸,失神落寞的望了男子一刻,颓然掩面哭出悲凉的声调: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轻贱了王爷,轻贱了自己,对不起!” 她突然起身,跌跌撞撞的拉门逃走了。 侍卫横抱长笛闪到主子身前,目视门外的夜色,一脸憎恶: “凭她也敢对您心生非分,呸!尊上,方才您为何不让我一拳敲碎她的头?” 蛊笛嗤笑: “算了,她也是个可怜人,光鲜的只是表面。若本王猜测不错的话,此番非是她的本意。” 夹口菜刚嚼一下便吐到地板上,蛊笛眉头深结,抱怨不迭: “太难吃了,和云汐的手艺简直不能相提并论,这鬼地方本王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侍卫走后,蛊笛迎风立于窗扉之前,撒目视向深沉广寂的天幕,若有所思。 此行果是凶险: 内有华南信的锦衣卫处处盯梢,把他当做九王爷华南赫,时刻想要寻机除掉他为快。 外有瀛国乱政之臣镰川逐水虎视眈眈的胁迫。 镰川面由心生,那么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怎么可能突然之间转性,主动下马给个中土来的王爷下跪。 蛊笛再清楚不过,那家伙肯百般讨好哄他进宫来,又逼迫天皇的生母引诱他,必是有所图谋。 自投罗网的事蛊笛才不会做,可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眼下他之所以随瀛人入宫,便要借地势的有利震慑华南信的那五十人,让他们暂且不肯轻举妄动。 蛊笛始终自信,只待稍做安排,时机一到,他不仅可顺利出得瀛国皇宫,还可顺带借瀛人之手除掉想要加害自己的人。 —— 堡垒宫殿最高层的房间里,渊雅太后隐隐的抽噎溢出木格推拉门。 一派幽暗的灯影下,她蜷身滚爬,艰难躲避着男人无情的踢打,哀泣不止: “求求你别再打了,我无法面对他,我真的无法面对他啊……” “你敢违抗我?” 镰川盛怒之下的脸孔更加恐怖骇人,对女人的哭诉完全没有丝毫的怜悯。 缓缓蹲身,他陡然摊开五指抓住女人蓬乱的头发,将她的头提近: “你不是看上了那个男人吗?在京都街面上对他眉眼传情不说,还主动邀请人家住进宫殿。 眼下我成全你,让你与他夜夜欢好,你竟然又和我装起贞洁烈女来了?!” “是你下流!我之前就说华南王爷乃天降神人不可亵渎,是你非要把他当做和你一样的肮脏男人!” 女人倔强的痛骂,赧红的美脸刚向一侧别去,头皮的扯痛就迫使她发出几声哀鸣。 镰刀狞笑着用手指夹住女人的下巴,语调邪肆: “我比你更加了解他,在大羿,他可是出了名的吃喝玩乐王爷,怎么可能对女色不感兴趣? 你身为渊雅氏身份高贵的太后,若主动投怀送抱的话,哪个男人不会动心?分明是你敷衍我,不肯听从我的吩咐!” “你住口,放开我!” 可怜的女人挣扎不止,泪水涟涟: “别再让我去做如此羞耻的事情,我不想被他看不起!” “啧啧,看来你真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居然那么在乎他对你的看法…” 镰川邪笑,推手将女人掼倒。 渊雅太后披头散发的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爬了两爬,失声痛哭起来。 镰川实在心烦,扑身掀翻了女人,与她一指距离间肆意的大吼: “我可告诉你,先皇的妾室黛姬已经勾上了和茂大将,意欲借他之力把庶子拓扶上王位。 你若不肯听我的,我就顺水推舟联手和茂,让拓取代现在的天皇。那时候你和你的儿子失去一切,等待你们的只能是被流放的命运!” “……不,不要,我求你不要让别人取代我的儿子。” 女人瞬间瞠目,只得跪在镰川脚下,流泪祈求。 男人得意的大笑,一只大手探入女人的衣襟恣意抚弄,尽情欣赏女人咬牙隐忍的模样: “既然你今晚不肯服侍那个白毛鬼,那就服侍我好了,反正他也躲不过明日。明日午宴,我定要叫他老老实实在归属约书上签字!” 第六十一章 无孔笛试探真伪 翌日,天高云淡。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房间里,镰川错愕的看着自己最为信任的宠臣,片刻目光平移,投向另一侧那身裹宽大皂氅的人。 近臣从将军眼中读出难以掩饰的怀疑,与身边的皂氅人互看一眼,逐的走近主子,声音降低一度: “将军且信他一回,毕竟在中土他与华南皇氏曾有密集的接触,比我们更加了解九王爷的过往。欺骗我们,对他没有半分好处。不如按他所说,在午宴上试九王爷一试。” 镰川扶着宽大的额头,沉眉: “用什么方法试?难不成,召集皇宫里的乐师也来一场比赛,和九王爷斗乐?” 近臣歪头想了想,一笑: “王上的手中,不是藏有一枚稀世珍宝‘无孔笛’吗?” 镰川眼睛一亮,大喜: “好,我立刻去向天皇陛下借来一用,你差人去请九王爷入席吧。” 蛊笛由瀛侍引领进入渊雅皇宫的一层大厅,随即与迎面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高中上,全身被皂色的大氅围得严严实实,就连一张脸也被兜帽遮去了三分之二,叫人根本无法看清其五官样貌。 此人走路无声无息,疾行中大氅的曳摆翩跹摇动,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个没有实体、没有重量的幽灵,从众人的身边浮游而过。 蛊笛止步回头,下意识的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一股子怪异与莫名的熟悉感,瞬间攀上心头。 …… 时值正午,渊雅皇宫一层的迎客大厅里轻纱摇曳,斛光交错,金漆彩钿在阳光下隐隐的闪烁。 樱花丝绸屏风前一对舞姬发髻高绾,和着鼓乐的节拍翩翩起舞。 酒席主位上是姿态优雅的渊雅太后和仅十四岁、木讷少言的瀛国天皇。 下首的左右两侧,分别以镰川逐水和蛊笛为首,依次排开二十人的席位。 蛊笛在瀛国生活的时间不算短,却对瀛人那些口感寡淡的饭菜依旧提不起兴趣。 还有瀛国的传统舞蹈,蛊笛怎么都看不明白了。 好端端的舞姬非要把个脸蛋抹得像是从面缸里蹦出来的不说,全程乐调不仅呆板节奏也慢得可以,催得他眼皮发沉,呵欠连天直想睡觉。 今日渊雅太后总算褪了一身颇具压抑感的黑丧服,换上重紫色挑绣芙蕖的礼服,肤色细腻的脸上施了薄薄的粉黛。 想到昨晚自己跑到人家房里投怀送抱却遭泼水的尴尬经历,渊雅太后神色凄楚低迷。 和她的儿子一样,她在全程酒宴上开口不多,只偶尔喝酒品菜,柔婉脉脉的眼神悄生觑着下首淡漠疏冷的美男子。 许是察觉到“九王爷”心不在焉,镰川将军满面堆笑,朝蛊笛端起酒杯: “王爷,我敬您一杯。” “多谢将军。” 蛊笛持着礼节性的谦和,举杯豪爽的一饮而尽。 镰川眼见蛊笛落了酒杯,寒夜星眸闪过一重冷光,笑意阴晦复杂: “久闻中土天朝人才济济,而九王爷也是见识渊博、身怀绝技之人。” 蛊笛闻言淡漠一笑: “将军阁下谬赞了。” 镰川摆摆手,有侍者上前,将一枚油碧色的笛子献予蛊笛的面前。 蛊笛目光微沉,冷然问道: “本王不知将军这是何意。” 镰川抚掌轻笑,不紧不慢的解释: “不瞒王爷,此乃瀛国国宝,名曰‘无孔笛’。用它吹奏出的曲调堪比神音天籁,然而能够吹得动它的乐师如今已是寥寥无几。据我所知,大羿宬熙帝乃是笛中的高手,只可惜他已仙逝多年了。” 蛊笛小心翼翼的握住长笛,放到眼前仔细观看。 这笛子通体莹翠,触手温润不冷不寒,可见是经上等的玉质锻造而成。 笛孔十二非是深挖实凿的空洞,而是些繁重缠绕的线络,围绕笛身雕画出的一个个圆圈,仅用作标识每只孔洞所在的位置。 掂过分量,蛊笛立刻明白了,这东西不过就是个长笛形状的碧玉,还是实心的。 这种笛子,怎么能够吹奏出曲调来呢? 镰川双目紧锁蛊笛瞬息万变的表情,幽暗的眼底隐隐透着寒凉: “您既是宬熙帝的九皇子,该是继承了老皇帝的天赋才对。今日就请王爷不吝才情,用这只国宝级的长笛为我天皇、为太后吹奏一曲天籁之音吧。” 这丑陋的男人是什么意思?试探我? 难道入瀛后我哪里行事不严谨,被他们发现不是真正的九王爷华南赫? 须臾语顿,蛊笛脑中划过诸多的疑问。 按常理说,天衍门早就全面封锁了有关九王爷还有孪生兄弟的消息。 而照云汐的分析,唯一知道此秘密的瀛使如今死的死、被杀的被杀,完全没有机会把信息传递回国。 如此一来,蛊笛在瀛国被拆穿假身份的可能性就等于零。 可是面对手中的碧玉长笛,蛊笛还是不能放松一丝戒备。 “很抱歉,本王不善音律。” 将笛子放回原位,他持着窘困的表情看向镰川。 席位对面的男人嘴角下压,酸声叹气: “说什么大羿天朝能人辈出,照我看实是中土人惯会卖嘴。就连那传说中吹笛可引百鸟的宬熙皇帝若然面对此宝,也只能束手无策啊,哈哈哈……” “镰川,注意你的言行!” 男人猖狂的笑声最先令渊雅太后不满,她怒然呵斥一句。 镰川对女人不理不睬,依旧将一副挑衅的可憎嘴脸,对准了容色平静淡然的蛊笛。 蛊笛嗤笑摇头: “将军阁下何必如此,只为激本王当众出丑竟不惜抬出本王已故的父皇,你就不怕夜半三更被鬼缠上?” “你!” 男人气急无话可怼,涨红了马脸叫嚣: “少废话,才疏学浅就得认栽。来人,收去国宝,真是浪费时间!” “等等。” 蛊笛抢在瀛侍前面按住了碧玉笛,薄唇微微牵起,向对面出言不逊之人投去冷峭不屑的漫笑: “既然如此,本王愿当场献丑一曲。大将军,你可要洗耳恭听喽!” “好,这才痛快!请吧。” 镰川兴奋大笑,手拍桌案。 蛊笛盘膝而坐抬高手臂,将碧玉长笛横于唇畔。 指尖在笛身上轻弹,他摆头微鼓两腮做出“吹”的动作,呼吸间送出一分内力,如无影的烟波破为四道、八道的多重,在殿堂的高顶四壁之间旋绕迂回,凝聚而不散。 就是这刻,细微的震荡化作轻浅不成调的音符,扣响了众人的耳鼓。 渊雅天皇头颅乱摆,眼观四下捕捉着周遭游离不定的笛声。 他的生母则是满脸的惊诧,翘首凝望蛊笛,目光如扯不断的柔韧细丝,灼灼而痴缠。 镰川更是目不转睛的注视对面尽情表演的男子,表现出极度的难以置信。 莫非,那人所言是真? 这个人、对面这个男人,不是华南赫本人? 正当镰川开始起疑的时刻,场上笛音骤然逆转。 仿若利器互摩的刺耳尖声过后紧接一阵激烈的“砰砰”乱响。 再看酒席上的瓷杯瓷碗,一时间径自碎裂,无数琼浆玉露溅了在场众人满身满脸。 渊雅天皇受惊不小,喊叫几声一头扎进太后的怀里,场上一刻小乱。 镰川“霍”的起身,气急败坏手指蛊笛,暴躁低吼: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刚刚做了什么?” 蛊笛收了内力,脸上持着无辜摊手道: “本王不是华南赫还能是谁?本王就说不善音律、不善音律,是将军阁下非要本王尝试。眼下惊了王上,如之奈何啊?” 第六十二章 鸿门宴 “你、你是故意…要给我们难堪!” 一计未成,镰川不觉懊恼,盯着银发男子谈笑风生间不乏戏谑的表情,瞠目语塞。 上首,渊雅太后不忍心仪的男子再受刁难,婉声打着圆场: “好了,都少说几句。侍者,快将酒菜换新,大家继续饮宴。” 蛊笛抿唇冷哼,向上抱拳: “承蒙天皇与太后的盛情款待,现下本王酒足饭饱,需即刻启程回大羿复命,就不再此讨饶了。” 渊雅天皇讷讷的直坐,面无表情,不吃不喝,也无半声回应。 渊雅太后寇丹微涂的唇瓣翕动几分,神色怅然。 镰川的反应倒是有些激动,倾身挨近蛊笛,将他意欲站起的身形挡下: “九王爷稍安勿躁,我这里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麻烦王爷。事成之后,我会亲自护送王爷离开京都。” 贪恋的豺狼! 蛊笛就知道瀛人不可能轻易的放他离开。 清亮的眸子冷然挑起: “不知将军阁下有何要事需要本王帮忙?” 镰川眯眸邪笑的样子更显得阴险狡诈,直起身来对空击掌。 有侍者上前,在蛊笛餐桌的空位上摆置了笔墨、两份金封镶裱的公文,内容相同,一半瀛文一半汉文。 镰川抄起一份在蛊笛眼前抖了抖,勾唇: “你既承认自己是九王爷华南赫,就把这两份约书签了,我立刻放你和你的人离开瀛国。” 蛊笛蔑然一笑,拿起另一份略略看过。 冷眸晃了晃,蛊笛清笑几声: “不错嘛,把本王诱至你们的皇宫里,又是美人计又是鸿门宴的,就是为逼本王签署这份岛屿归属约书,将昆篁岛割让给你们瀛国?” 目光猝然扬起,直盯盯的紧锁上首的太后。 女人当即羞愧难当,百口莫辩下仓皇摆手,容色局促悲伤: “不,王爷你不要误会,这……” 戛然止声,女人惶恐的看到镰川一个示意的动作挥来,不觉眉眼轻搐几下,只得无奈的垂了头。 镰川得意的哼了哼,旋身面向蛊笛。 随着黑麮麮的粗糙大手用力拍上餐桌,上面杯碗盘碟立刻被震得跳了两跳。 此刻镰川凶相毕露,手指蛊笛圆瞪了凶光迸射的虎目,语气强势: “你能看得懂约束上的条款最好不过,快些签字!你不敢签约,说明你就是个冒牌货,待我拿下你,自会向大羿的皇帝讨要说法!” 与此同时,对首二十席位上的武士们动作整齐划一,各自弯身从餐桌下掏出了长刀,跃跃欲试的逼视蛊笛不放。 陪同蛊笛前来赴宴的二十人,十名是包括朱军尉在内的禁军,余下就是扮充王府侍卫、一路护蛊笛入瀛的天衍门徒。 朱军尉赴酒席之前已是心知肚明,此宴不善。 瀛人设酒款待他们,分明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因而与他的手下时时警惕。 眼见局势在瞬间起了变化,朱军尉两手按住藏在腰肋间的软家伙,与手下们快速换过眼神,继而转面向蛊笛看去,只等见机行事。 气氛在这时变得异常紧张,空气寂静似是封结,沉甸甸的压抑感令人窒息。 还好事先已有安排—— 蛊笛心下有数,微微颔首间眸内精光一闪,脸色冷下去: “这就是你们瀛国的待客之道吗?本王签下这份约书,你们便可顺利成章的拿它去要挟天朝皇帝。 本王若不肯签下,你们便又诬陷本王的身份不实,拿下我继续去要挟天朝皇帝。 横竖都是你们的理,这简直与强盗无异!” “谁叫你是仁宪皇帝的亲叔叔,你不签谁签?” 镰川失去耐性,从衣襟里直接掏出了短刃顶上蛊笛的咽喉,狞叫: “你到底签是不签?” 场上的二十武士跟着抽刀出鞘,“噌噌噌”的金属摩砺声响还未落去,另有五十身着铠甲的武士面目狰狞的冲进大厅,手中长刀紧握。 朱军尉尽管气炸却还是没做任何抗争。 圣上有命,从瀛国返回的路上务必击杀九王爷。 眼下看到瀛人正向那男子发难,朱军尉认为此刻倒是个借刀杀人的好机会。 他打算继续观望,看看形势究竟如何发展。 蛊笛浅笑带有猖狂之意,低眸看了看抵在自己咽喉前的利刃,淡声道: “将军阁下,实话告诉你这份约书本王绝不会签。你若确定只凭一把小刀就可以要了本王的性命,大可试试看。” “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 在渊雅太后的惊叫声中,镰川厉目,手上用力。 然事与愿违。 像有无形的力量控住了他那持刀的手,不,更确切的说乃是控住了他的全身,令他四肢动弹不得,更无法随意行动。 空气里像是生出无数肉眼看不见的锐利冰刺,狠狠的穿入他的身体,冷痛蚀骨。 带着一脸惊惑的表情,镰川怔怔注视蛊笛漠然扯了扯唇角,右臂轻松一抖。 一股力量将镰川整个人抛至半空,重重摔回他的席位。 落地时,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将矮脚四方餐桌砸得稀烂。 镰川疼得咧嘴,“哇哇”怪叫: “都给我上,此人不是华南赫,给我杀死他!” 蛊笛蔑笑,负手仰面,口中只迸两字: “动手。” 就在十名侍卫亮出武器的同时,宫殿二楼、外院又有两批头戴铁面、甲胄加身的瀛国武士涌入会客厅,声势如洪,数量足够二百。 顷刻之间宽敞的大厅沦为拥挤狭小的战场,红光弥漫,金属撞击、喊杀哀嚎冲天,全然压制了女人孩子惊恐无助的哭叫。 不出一刻,四下腥烟散尽,视野恢复清明。 地板上东倒西歪的尽是死尸,他们是镰川召来的武士,以及朱军尉和他的手下。 镰川逐水蔫头耷脑的跪在墙角,被五六把冷锐的长刀架住了脖子,身上几处伤口汩汩的流血不止。 他怎么都想不通,他们瀛国的武士如何会做出背叛的事来,竟敢手持凶器冲进大厅残杀自己人? 这时胜利的武士们取下了铁面具,纷纷面向蛊笛伏身下拜: “主子受惊了。” 他们,正是昨夜接到紧急命令,装作瀛国武士入宫潜伏的二百天衍杀神。 铁面具就是己方的象征,一旦动手,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些裸面的“同僚”和身穿大羿禁军官服的锦衣卫! “老实说,你我若是同朝的话,现下你已经死在我的手里了。” 蛊笛脚踏一地血红走到镰川面前,冷冷的说完,将约书撕碎扔到他的脸上。 在侍卫的拥护下向门外走去,背后是女人急促的问话,带着依依不舍的情绪: “等一下!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蛊笛略略停脚,斩钉截铁的答: “不会了。” 第六十三章 立后 大羿。 昨夜一场秋雨绵细如丝,帝君受了风寒高热不止,连带今儿个早朝也没能上。 浑浑噩噩,梦境不断。 忽的身形一抖,帝君大叫“云汐”惊醒过来。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慧贵妃伏在床头,用浸了温水的帕子轻拭男人的额头,神情轻松了许多: “阿弥陀佛,先祖保佑,皇上总算退热了。” “什么时辰了……” 华南信旋着涩痛酸胀的眸子,看向烙在长春永寿窗格上的流霞醉红、碎碎金金,撑身坐起的那刻疲惫的问。 慧贵妃忙是扶他,浅浅一笑: “才过晌午,皇上怎么忘了,您晨起那会儿吃了药,一睡就到现下。臣妾马上去传太医,再给您把把脉。” 华南信摆手: “不必麻烦,不是还有药吗?朕不喜欢殿里人来人往的,看得朕头昏。” “那,臣妾陪着您。” 慧贵妃乖顺的献上茶水,华南信饮了口,吩咐: “传些羹汤来。” “是。” 慧贵妃美眸一亮,压着大喜之色亲自走出寝阁,端进一碗温度恰好的甜粥,一勺一勺的喂给帝君。 甜意清淡温润,入口顺着咽喉流入肠胃,浑身的沉郁不舒缓解了许多。 “什么粥?”华南信问。 “燕窝白果粥,清心宁神,对皇上龙体恢复最是有益。” 慧贵妃笑意恬淡,纤纤手指拨动玲珑勺,又舀了些汤汤水水。 华南信侧头避开,向水叶螺纹的玛瑙碗里看看,闪烁的眸光遁入深邃。 似是轻叹,帝君垂头: “放下吧,朕嘴里没味儿,不想吃。” 慧贵妃随即意识到了,立马将碗勺推到了桌上。 取过碟里一只黄澄澄的糖梨快速去皮分为薄片,用泰兰金果叉插了一片递去: “皇上热退口苦,莫若嚼些梨片吧,最是祛火。” 华南信捻着细长的金果叉,将上面雪白多_汁的梨片咬去一角。 “刚刚,朕又梦到她了……” 静默片刻,他径自哀哀低头的说着,像是受不住异常的倦怠,斜倚的身体颓曲几度,萎黄清瘦的脸上被病恙之气缠得紧紧。 慧贵妃为之黯然神伤。 她不忍心自己最爱的男人如此悲恸,尽管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可是那人如今已经死了。 就算她生前再美,在那场大火中也化为了乌黑的焦灰。 她时沅卿,怎么还会和一捧骨灰拈酸争宠呢? 华南信并不在意身边女人此刻在想什么,脸上压着乌云般的阴翳,自顾自的喃喃道: “朕梦到她还是储秀宫许娘娘的掌事,穿着一身紫衣,手拿一只风筝大老远的跑过来,拉着朕与她一起去塘边放风筝。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美,光滟滟的照亮了朕的双眼。 后来啊,好端端的晴天突然阴沉下来,池塘的水翻滚着,满天的狂风霹雳把风筝绳都给扯断了。 她一点也不急,还笑眯眯的对朕说:殿下您等等,奴婢把风筝追回来。朕扯住她不肯,却被她推开了。结果,朕眼睁睁看她跑着跑着,就被涌起老高的池水给卷进了进去。 朕大声哭着叫她,醒来才知那不过是场梦……云汐…朕的云汐已经不在了……” 慧贵妃听得动容,引袖掩去眼睫上几点晶莹。 再向帝君时,女人换上宽慰的浅笑: “皇上万要保重龙体,切莫太过伤劳。” 华南信哪里肯听进去,长眸湿红,少有的软弱垂泪,淡淡诉道: “这几日朕总能梦见她,还是她最了解朕。她说的对,朕爱她,是因为朕更加珍视从前与她在宫里携手扶植、共历艰险的回忆。可是慧儿,你告诉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朕与云汐…朕与她为何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喉间撕扯般的疼痛迫使男人噤了声,带着凝重的凄楚之色落下串串眼泪。 慧贵妃也觉嗓眼阵阵紧涩,她从没见过眼前的俊逸伟岸的男人像今天这般的悲痛失态。 “人人都以为是朕贪恋云汐的美色才做出诸多离经叛道的事情,让她以二嫁之身入宫侍驾,朕也曾以为世间再无女子可胜她的容貌,直到遇到蕊姬,直到…云汐永远离开了朕。 如今朕总算明白过来,朕确是爱过她的人,然更多则是爱她的顽强执着。尤其是她对先夫坚守不渝的真情,那是朕从来不曾拥有过的。” “皇上……” 心房被帝君的低诉刺得生疼,止不住的抽搐。 心底的伤感蔓延开来,交织着不该有的幽怨。 抚去眼角的泪痕,女人坐到床畔,柔声道: “云妹妹在世时深蒙皇上盛宠,眼下人过身了又被皇上追封端敏皇贵妃,风光下葬皇室地陵,算是再无遗憾了。皇上,您也该适时节哀,放下这段牵绊才是。” 华南信洇洇的眸子直视女人片刻,眉心一动: “慧儿,朕知道,这两年来委屈你了。” 女人刹那瞪大了眼,无比的意外。 华南信笑得苦涩而疲惫,拢了她无暇香软的酥手: “你一向善解人意,从来都包容朕,对朕千依百顺。这次追封云汐为端敏皇贵妃一事,朕有负于你。” “皇上,您这是……” 骤然一阵暖流从脚底直冲脑顶,慧贵妃眸色颤颤,感动万分,依偎在帝君胸前,泫然抽泣: “皇上,有您这番话,臣妾就是把这条命给了您也是心甘情愿的。皇上,您怎知自己从未得到过一个女子的真情? 只要您肯侧目看臣妾一眼,您就会知道,臣妾的心目中自始至终都装着皇上您,只有您。如今臣妾总算等到了,总算等到了…呜呜…” 悲从中来,女人再无法收住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今天,她索性想要放肆一回,任由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泛滥成灾,抛去贵妃身份,无视宫规仪态,痛痛快快的做回普通女人。 华南信轻搂着她,眸中的悲情渐渐退去,漾起不多见的绵绵温情: “你侍奉了朕这几年,不该再受朕的轻待,朕已经打算立你为后。梁缜——” 门帘一挑,大太监躬身立在床前。 华南信神色笃定: “让内阁拟诏,首辅之女时氏钟祥世族,毓生名门,性秉温庄,应正母仪于天下。着即立时氏女为皇后,下月初一授册宝,行封后大礼。” —— 瀛国,京都。 接到宫殿里大乱的消息,近臣领身裹皂氅的神秘人物快步进入了东苑。 好几间房里狼藉一片,地上、墙上血光四溅,是触目惊心的惨烈。 瀛国的侍者正从房里抬出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他们是被天衍杀神一刀毙命的禁军,因蛊笛识破了华南信的诡计,借助午宴的混乱,赶在这些人行动之前先下手结果了他们。 避开血迹进房,近臣正要向镰川将军行礼,突见他冷厉回身一铁掌抽过来,接着飞起一脚蹬倒了皂氅人。 近臣被扇得牙齿松动,下巴几乎脱臼,矮小的身板在血迹斑斑的光滑地板上滚了几滚。 “将军大人,请您息怒。” 身形停稳的第一时间,近臣就是蜷伏在血地里,忍着刺鼻的腥气委屈求全。 镰川抬手直指对面的二人,怒极大骂: “都是你相信了他的鬼话才会生出祸端,害我们的武士受伤不说,约书也没签成。眼下华南赫人跑了,他带来的天朝禁军却死在了瀛国的土地上。 你知不知道,等他回去有的向华南皇帝告黑状,这样一来会对我们日后索要昆篁岛极为不利!” 语锋一转,镰川又对皂氅人暴躁的咆哮,再次拔出了短刃,冷芒闪烁的刀锋在对方眼前比划不停: “全是你惹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你是否是他们的尖细,该是和他们早就串通好的,故意让我们有短处落到他们的手上,对不对?!” “将军大人,有话好说啊。” 近臣发觉不妙,及时上前拦住情绪激动不稳的男人,阻止他手持凶器向皂氅人靠近。 细微不闻的轻嗤从沉紫的薄唇间释放而出,皂氅人恍是自语,漫然吐出一句中土话。 “他说什么,啊?他是不是在骂我?” 镰川听不懂,越发恼火。 近臣忙做解释: “将军别误会,他是说,他可以去追华南赫,用他的武功将其制服,押回来和您签约。” 镰川立时不再吵闹,歪头审视皂氅人,脸上浮现一抹狞笑。 第六十四章 他居然还活着 蛊笛与二十天衍门徒从京都打马出发,行至富岳山已是当日入夜。 为保证马匹的康健,他们这一路上跑跑歇歇,身边没了禁军细作的威胁,心情也是惬意。 抵达目的地,及目仰视苍穹,但见星群璀璨,静若深潭。 星子闪烁沉浮的流光映照在山脚环绕如带的湖水上,漾出粼粼碎碎的光影。 月辉朦胧似是轻巧的纱翼,披拂着高耸直立的雪盖山峦。 此季正值枫红,山下树林植被茂密。丹霞、油绿、金黄三色交相呼应,景色瑰丽壮观。 夜风过,秋花沉沉欲坠,树影婆娑。人置身其间,就像来到另一重芳菲渺远的世界。 蛊笛无心赏玩夜景,略略休息一刻,就和手下们各自施展本领,向挺拔如锥的山巅登去。 他们知道,那山巅之上常年被白皑皑的冰雪覆盖,是雪蟾蛙最佳的栖息冬眠之地。 然,越接近巅峰山势越是陡得惊心动魄。攀爬必须多加小心,一不留神就会跌到粉身碎骨。 仪仗轻功,蛊笛最先进入了山峦上的积雪带,接着就有七八手下紧随上来。 这时,气候突然发生了变化。 天际有浓沉的阴云压下来,全然遮蔽了月光。 夜风凛冽如刀,频频卷起地上的积雪扑面而来,刮得人脸皮生疼。 “其他人呢…还没跟上?” 迎风立于至高处,稀薄的空气令蛊笛胸口憋闷难耐,两侧太阳穴“突突”乱跳失了节拍。 强忍头痛欲裂的不适,他向霜雪模糊的四下艰难看了看,大口呼吸着叮嘱那些人道: “不等他们了,咱们…先去寻找雪蟾的洞穴…万要记得,一旦捉到,立刻下山…绝对…不能耽搁。” 人在如此高的地势下多呆一刻,就会多一分意识混乱或者昏迷的危险。 横竖雪蟾蛙属于珍惜物种,只要一只入药,就可解世间百种其毒。 那七八天衍门徒应承过,两三人结伴,分头行动。 就着月光,蛊笛带领一名手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多时,未有发现,逐的向更高峰爬去。 发觉主子面色深寒,手下问: “尊上,怎么了?要不要停下歇一歇?” 他以为主子神情的异常源自极端的地势和气候。 蛊笛眉上青筋抽动不止,苦恼不解的摇头,脚步不停: “我路上总有种感觉,像是被什么人盯梢了……” 手下诧异: “…朝廷的五十细作,在京都不是已被咱们灭净了吗?” 蛊笛沉肃不语,径自又念叨起来: “余下的人,怎么还没跟上……” 手下低头没作声,曲身在雪地中又摸索着行进了百米,目光突的一缩: “尊上,这里有洞!” 他的声音张扬着压制不住的喜色,想来是有重大发现。 蛊笛急忙跑去,在漫天风雪里蹲身细看。 确有拳头大小的圆圆黑洞深不见底,在厚积的素雪之中煞是醒目。 “哈,终于找到了,这就是雪蟾蛙的洞穴!” 蛊笛欢欣鼓舞,一手摸入胸襟取出一大包盐粒。 撕开牛皮纸,向洞穴_里撒盐。 很快,从里头蹿出一只晶莹如珀的四脚小东西,落到洞口的半丈开外,旋着圆鼓鼓的大眼睛瞅着静止不动的主仆二人。 “雪蟾蛙!快抓它回去给云汐解毒!” 蛊笛脚尖一纵,仗轻功率先扑过去。 那蟾蛙身小却是极灵活,偏又生得通体银装与雪近色,因而三跳两跳的很不好捕捉。 主仆二人在冰雪地里身形飞转腾挪,前后左右交错协作,好不容易才将它活捉装入黑布袋。 两人累得粗喘,背靠背坐在积雪之中缓了好久。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下山去和其他人回合吧。” 待身子有了些力气,蛊笛起身抖掉衣上的残雪,与手下半滑行着往下峰去了。 未至半山腰,他二人被激烈的打斗截住了去路。 十几天衍门徒正与一伙黑衣人战得激烈。 那些黑衣人面罩黑纱,来路不明,且数量远胜于对手。 他们个个武功不弱,身形敏捷出招狠绝,手中长刃在皑皑飞雪中挥出夺目的白光。 一皂氅之人头戴兜帽面目不清,似是众黑衣的领袖。 其行动快捷如风,每每出剑只轻松的斜劈、横扫,仅一式便可直接要了对手的性命,可见武功实属上乘。 不时有天衍门徒中招倒地,血珠子飞溅,染红了厚厚的积雪。 “住手,你们是何人竟敢在此放肆!” 蛊笛的手下见状心痛,不禁一记大喝。 皂氅人仗剑贯穿一人的胸腔,飞起一脚将死尸蹬倒,手提淌血的凶器循声向上峰看去。 浑身戾气迸出,稠密的雪幕在这刻仿若凝结,须臾间化作千枚万枚窄细的长针,随着那股子强悍内力的牵引,如飞瀑倒流般射向上峰处的蛊笛主仆。 杀机陡然而至。 感知到危机,手下抢步挡在蛊笛身前,腕上一抖以钢刀舞动的真气化解了对方的攻击。 “尊上,你快走。” 不等敌方再出手,手下人对蛊笛低声说了句,施展轻功腾空而起,自陡峭的上峰纵身举掌向皂氅人猛然袭去。 攻击未至面前,光听那越来越近“呼呼”挂响的风声,也知对手这一掌蕴着十足的内力。 皂氅人偏偏不避也不躲,将剑锋刺入雪地。 曲臂撩氅露出劲服加身的一半身形,另一臂凭空画个半弧,蓄力后直接迎上了对方的攻势。 “轰隆隆”—— 天地间霹雳炸响,阴翳的苍穹像被生生扯开了一道壕壑,霎时雪落逆转,直冲九霄。 众人脚下,山巅整体为之抖了几抖。 手下人功力不抵对方,被一掌震回,半空中身躯翻滚着一路退后,直到被蛊笛的大手接住,双脚才算重新落上雪地。 蛊笛弯眸,似笑非笑的目光闪过一重暗芒,睇视皂氅人的同时将黑布袋递给手下: “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带着雪蟾先行离开,早些回大羿去吧。” 皂氅人微微仰面看着主仆二人,乌紫的嘴唇勾出冷峭的弧度: “能解百种奇毒的雪蟾?让我猜猜,你非是真正的九王爷华南赫,景阳宫的云妃郑氏…也没有死。” 这人的声音,好耳熟! 眸光一颤,蛊笛来不及多想,沉声吩咐手下: “别耽搁,快走!” 纵身跃下,蛊笛擎剑直取皂氅人。 两人旋即开战,矫健的身形勾缠翻滚,好像一对蛟龙在大雪纷飞当中厮斗交错,凌空落地,打得难解难分。 蛊笛挥刃渐疾渐猛,招招式式凌厉绝情。 剑锋互碰,火花激溅,“叮叮当当”响震刺耳。 最后一点剑光冷森森扫过对手的胸口,蛊笛倏然撤步退后数丈,继而振臂一擞。 “呲”的,对手披身的大氅碎裂开来,暴露出那人俊雅昳丽的身段。 形迹已败,他索性再无避讳,目光锁定蛊笛阴邪一笑: “久违了显王爷,本督这般称呼您,没错吧?” 蛊笛怔怔与之对视,愕然合不拢嘴: “是你,真的是你…东厂提督月西楼!” 第六十五章 雪崩 富岳山,风雪交加。 蛊笛横剑当胸,回想着先前的种种事件。 那些如断掉链条般的主线索,因为眼前人的意外出现,终于相接在了一起。 “难怪呢,镰川逐水会怀疑到本王的身份,酒宴上突然拿出玉笛以探究竟。原来是你投靠了瀛人,专在本王的背后捣鬼!” 狭长的眸子光芒如刃,透过翩翩雪幕掠向月西楼。 对方紧盯蛊笛饮恨咬牙的面孔,意味深长的扯了扯嘴角,答得不紧不慢: “在大羿本督就看出你与华南赫兄弟二人共同扮演九王爷,一直都在蒙蔽仁宪皇帝。只可惜那昏君太过刚愎自用,对我百般侮辱,我月西楼再不会给那种家伙卖命!” “月西楼,今日本王要替被你残害至死的人报仇雪恨!” 蛊笛一声清啸,抖开手中长剑直取月西楼的咽喉。 云汐未死被他看破,九王爷的身份秘密被他识破。 既然遇到,就必须除掉他以防后患。 眼见寒芒逼近,月西楼腰身猛转使得对手的致命攻击落空,手腕一挑,以剑挡剑。 山峦上,一场殊死搏斗随即展开。 旗鼓相当的二人各自疾舞兵刃,招式千变万化。 凛凛狂风被冲天剑气撕碎,雪峰上唯见银芒星星烁烁,密密匝匝,声势压盖了铺天及地的飞雪。 身形交错之际月西楼动作略迟,被蛊笛一剑划伤了左肋。 他手捂伤口,低头看着鲜红的液体殷出指缝,一滴滴烙上素白的冰雪大地。 直视蛊笛那刻,月西楼冷决狞笑: “啧啧,本督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像今天这般,与真正的九王爷来场生死对决。可惜啊,你并不是他。” 蛊笛容色沉静,陡然仰天长笑: “哈哈哈……若要在两年前你说这话本王定会气出个好歹来,接着被你看穿破绽,一剑致命。 可本王早已不再迷失,本王清楚自己是谁,才不会受你的诛心毒计!” 语气沉定的砸下,蛊笛甩手飞起长剑,划出一道光虹直逼月西楼。 受掌心强悍迫人的内力加持,这柄长剑在脱出蛊笛手掌的几寸外之竟隔空自抖,跟随蛊笛的掌控左飞右闪,与月西楼激战甚烈。 这招“人剑合一”,果然非比寻常。 月西楼暗自吃惊,倚剑与之对抗,每接下一式,身形都要微微摇晃。 蛊笛知对手的内功远不及自己,只想尽快解决他,故而出招处处狠辣无情。 一道剑光被他舞出多重剑影,眼花缭乱的冷芒如幽夜繁星,全力洒向了月西楼。 月西楼沿山势步步后退,遁的一脚踩上死尸的弃刀,在雪里一路滑行退向山下。 蛊笛哪肯就此放过? 脚尖勾过另一枚弃刀踩上,他迎头急追的途中继续与月西楼激战不停。 月西楼渐渐不支,擎剑又对过几招过后两腿蓄力一蹬,自蛊笛脑顶曲身而过,回手一剑砍掉了对方的头冠。 三千银发,迎风傲然涤荡。 蛊笛单足一沉,沿峰飞身向上紧追对手。 两剑再次互撞,火花四溅,两股剑气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形成凶悍的漩涡盘踞在雪巅的上空。 几声异动自峰顶传下来,雪地跟着晃了几晃。 争斗正酣的二人全然不顾,手中剑走游龙,只想立刻要了对方的性命。 异动越来越大,整个雪地沸腾开来。 两人脚下不稳,止了交手。 寒气侧面迫近,蛰得蛊笛半张脸皮生疼。 他愕然转头去看,只见白茫茫的烟波浩荡,从雪顶倾泻下来。 “不好,雪崩了!” 月西楼眸色紧缩,抛下对手率先掉头就向山下飞跃。 蛊笛紧随其后。 暴风骤起,无数冰雪沿山坡陡岩奔涌,如万马奔腾披靡无挡,转眼就将两具渺小的生命掩埋在了身下…… —— 大羿,京城。 北郊地下工事,隔过玄冰长颈壶剔透的外壁注视壶底那蹦跳活跃的雪蟾蛙,华南赫好看的凤眸洇出一泽水光。 “……雪崩发生时属下有幸抵达富岳山底,才没被冰雪埋没。这只雪蟾是尊上一再吩咐过的,务必完好无恙的交给王爷您……” 蛊笛的手下鼻头湿红的话至半截,哽咽到再无法继续。 “兄长他……一定不会有事。” 华南赫心如刀绞,喃喃道。 他已经三十二岁,二十多年来都在生死沉浮中舔血而活,身边的人相继离开了他。 到如今,他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位亲友舍他而去。 身子一晃,华南赫不耐悲痛险些倒地,被身后一只手掌扶稳。 玉玄矶肃面笃定: “华南显肯定不会有事,他戴了由我亲手画的平安符,定会逢凶化吉!” “阿修……” 华南赫眼角泪光闪烁,悲愧不已:“兄长替我前往瀛国遇险,终是我连累了你们。” “别在这儿净说傻话!”玉玄矶冷了眉头: “眼下快些物尽其用,让江淮安把小若身上的牵机毒解干净。只要她没事了,我立刻动身去富岳山把华南显找回来!” …… 勤明殿,灯影幽弱。 一夜长梦,帝君华南信梦到了许多已经死去的人。 他们披头散发,神色各异,看不见身子,只有头颅围绕华南信四下乱飞。 华南信吓得脸绿,止步不前,惊叫着左躲右闪,生怕沾染到那些断掉的脖腔处淋漓流淌的血液。 后来画面变换,周遭一片漆黑。 华南信快步向前不知摸索了多久,直累得气喘吁吁,通身热汗。 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暗的长筒子里,永远走不到尽头。 正是焦灼,眼前一亮。 锣鼓声声震耳,他看到自己的九皇叔华南赫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衮袍鲜红如血。 他被五十面目丑恶的赤身小鬼和闪烁的幽蓝磷火簇拥着,手牵僵绳距帝君越来越近,继而下马诡笑着拱手: “臣华南赫如约抵返京城,见过皇上。” 华南信瞠目,不觉舌头打结,讲不出一句话来。 倏然华南赫探出铁掌牢牢的掐住了帝君的喉咙,狰狞之态几乎撑破了他的两眸。 他声嘶力竭的大喊: “皇上,你可杀的了我?你可杀的了我!你可杀得了我——” 一猛子坐直,华南信从噩梦中惊醒。 咽喉窒息的疼痛尤为真实,耳畔还响着华南赫嚣张的吼叫。 大太监梁缜慌慌张张跑进大殿,险些摔倒: “皇上,九、九王爷……回京了!” 华南信顿时僵在龙椅上,半晌愤然摔碎了茶杯,拂袖怒号: “都是时凌那老匹夫出的馊主意!想来那五十锦衣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居然没能除掉一个华南赫? 眼下怎么办,君无戏言,难不成真要朕给他摄政之权!” 梁缜贼溜溜的转眸,将脊背垂得更低: “皇上,奴才倒是觉得,如九王爷能涉足朝政的话对皇上总有些益处。” 华南信一愣: “怎么说?” “皇上请想,如今的东厂提督勒霜是时凌保荐的人物。月西楼之祸已除,内阁若与东厂同气连枝定是又助了时党的势头。九王爷为摄政王,倒是可制衡了内阁和东厂。” 华南信手抚下颚,定神想了想,逐的喜上眉梢,摇头晃脑道: “三足鼎立,真真儿有趣。如此,明日朕给这位皇叔再添些甜头好了。梁缜,你觉得为他物色个九王妃,如何啊?” 梁缜狡猾一笑,低眉顺眼: “皇上圣明。” 第六十六章 就喜欢看你吃味儿 九月十六日,九王爷华南赫入宫复命。 金殿上,帝君在文武百官面前亲授皇叔摄政王宝印,并一张赐婚圣旨,将静乐郡主穆芊莹指婚予他为妃。 接到消息,悬香茶楼后院乱了营。 傅丹青在厢房里坐立不安,急切的摇头: “当初就该听我的,云姑娘一出宫来你们即刻动身远走他乡,逃到华南信看不见的地方再去谋划。 这下好了,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你是逃出来了,王爷却要奉旨娶其他女人,咱们还能做什么呢?” 云汐冷嗤,酸溜溜道: “什么都不要做,横竖赐婚圣旨是某人接下的,咱们这里急,某人指不定心里怎么乐呵,巴不得把那位年轻貌美的小郡主娶进门呢!” “云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拿这种话怄我!” 华南赫脸色更加委屈,也不顾有人在场,拉着椅子挨近她坐着,百般的讨好: “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人,何况兄长都还下落不明,我哪能生出旁的心思?当时那种局面,我若不肯接旨就又落下可以被华南信治罪的名头了。好在婚期还有半月,我这不是赶紧回来和你商量个对策吗?” 勒霜俊白的脸上像是蒙了灰暗的轻纱,沉叹: “王爷说的不错。属下认为彼时皇上只等您负气扔了圣旨,摔了宝印,那样他就可顺理成章的收回授权成命了。” “我知道,如此一来满朝文武看得清楚,错就全在赫一人的身上。” 云汐压下嘴角,耸耸肩膀: “所以,他也只能娶了莹儿。” 勒霜眉梢微动,垂目道: “东厂还有要事,臣告退了!” 云汐看出他情绪不大好,挡在门前,轻笑: “这是干嘛?你可是惯会控制脾气的,今天怎的如此反常?” 勒霜瞬间脸红,低头支支吾吾: “莹儿…莹儿,她跟着王爷…不会幸福。” 云汐眸光撩动,与傅丹青相视一笑,继而兜转回来: “我知你钟情莹儿,只是你能确定,莹儿对你也是如此吗?” 年轻的美男子眸色沉静下来,心头丝丝涟漪泛起,正色答: “臣相信自己,也相信莹儿。” 云汐望定他满脸的坦率稳笃,内心蓦地涌上一股子感动: “好,既然如此,我有一计可让我们两方都满意。” 勒霜怔怔,接着容色大喜,急迫道: “主子快讲!” “你娶我。” “……” “什么?” 不等勒霜说话,华南赫“噌”的从椅上蹿起,几步走来扯住她的手,黑着脸吵吵: “你存心报复我是不是,我娶郡主,你嫁勒霜?” “哎……”傅丹青在一旁扶额,对眼前的闹剧有些无法卒目。 勒霜向华南赫冷厉狞然的凶相窥了眼,呲牙将颈子往交领里缩了缩,涩笑着向云汐拱手: “主子的好意微臣心领了,只是换娶一事恕臣难以从命。” 云汐摆开华南赫,挑眉: “换娶不假,却要嫁对夫郎。” 凝向那三人讶异的神色,云汐浅笑: “我想,以小北如今的身份,想要查出尚工局为郡主绣制的喜服、喜鞋、头盖布料、花式,凤冠霞帔并不难,我以‘花无艳’的身份嫁东厂提督时,穿戴一切都要与郡主的一模一样。” 傅丹青意识到什么,脸颊染上惊喜的亮光,击掌道: “妙极!那年在万花楼戏耍西厂明澜之时我就看出,云姑娘定是足智多谋的女子。” 云汐没好气的剐了华南赫一眼,努了唇瓣: “我哪有多好?不过是长江水后浪推前浪罢了。” 日近正午,勒霜告辞,傅丹青也退出屋去忙茶楼的生意了。 厢房里只剩下华南赫与顾云汐。 见他关了房门,笑意澹澹的挨近过来,云汐立马将咬去一口的沙果子狠狠抛向他。 对方长臂一捞稳稳接住,坏坏的挑眼睇着她,就着那果儿上凹进的牙印啃起来。 “哼,你去娶你的小郡主吧,还留在这儿哄我做什么!” 没旁人在场,云汐又退回一个娇憨矫情的小女人,只顾对着心爱男人尽情发脾气。 “我与你是老夫少妻,我不哄你哄谁去?” 华南赫扔了果核,轻步走到小女人身后,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的,扛起她就往床上丢。 “你滚开你滚开,我再不想看见你——” 云汐气咻咻的打他。 华南赫一只大手盖住她的双眼,另一只在她身上游荡不停,嬉皮笑脸: “那行,你不看就别看,把眼闭上,咱俩各干各的。” 闹腾一刻云汐败下阵来,脸色通红的软在他怀里,偏偏嘴巴还不饶人: “我哪里是什么少妻?那十来岁娇滴滴的小郡主才是你的少妻。和她比起来,我不知老了多少!” 华南赫让她背靠自己坚实的胸膛,眉目温然丝毫不怒: “你看你,毒才解,身子不疼了就又来欺负我。你不想想,我整整大你一轮,你若老了,我岂不是比你还老?” 他在女人飞红的脸颊熨上一吻,含笑把玩着她修长玉润的五指,浅浅的诱哄: “人家小北都知相信莹儿,你就这般不信我,不信你自己?你我相守几年了,该知我一门心思只在你的身上,只想守着你我的幸福、守着我们的儿女慢慢变老。” 云汐遁然失语,一颗心丝丝甜蜜,绵绵如水,真好像三月时节的春江,温软的融化开来。 华南赫俯身翻倒她,将她撅起的粉爱爱娇唇含住细细品咂,满足的笑道: “别说,我还就喜欢看你吃味儿的样子,如此说明我还有些魅力……” 云汐“咯咯”的笑骂: “华南赫你真是没羞没臊!” 帐软覆落,璎珞流苏肆意婆娑,晕染了满室春晖。 —— “不,我不嫁!” 朔风阁,听闻被指婚给九王爷的消息,静乐凄声大叫,泪眼蒙眬望向帝君。 华南信笑靥淡淡: “莹儿从前不是一直闹着要嫁予九叔为妻吗?如今朕满足你,你怎么能说不嫁呢?” “莹儿、莹儿已经长大了,不再喜欢九叔了啊!” 女孩面容焦躁不安,扯住帝君的龙袖垂泪哀求: “皇帝哥哥,求你不要把莹儿嫁出去。莹儿只想一辈子守着太妃,守着皇帝哥哥,莹儿再不想做什么九王妃了……” 她心里面早就有了别人,只是不能对帝君讲出来。 “住口!” 华南信转瞬冷了眉色,拂袖甩开哭闹的女孩,沉斥: “朕已经下了圣旨,你居然要朕出尔反尔?你该知道,此番正是太妃保媒,朕亲自指婚。九王爷再怎样也是朕的亲皇叔,你嫁他,不亏!” 女孩靠在桌前失魂落魄,一双复明的美眸潋滟出水光。 华南信随即换上一副虚伪呵笑的颜色,蹲身挨近女孩,手抚她的肩头: “莹儿乖,皇帝哥哥最是疼你。皇帝哥哥已经让御医治好了你的眼睛,你总要知恩图报,顺了朕的旨意嫁给九王爷才是。” 女孩凄然煽动眼睫,苦笑着缓缓抬起一只手臂,无力的手指华南信: “知恩图报,哼哼,你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你以为我听不到外头的百姓都怎么说你? 当初是你听信月西楼的谗言对九叔百般猜忌,前些时日又派他出使瀛国。 眼下见他成功拒签了昆岛归属约书,人还能平安的回京来,你便心虚了,只想着在打他一巴掌后,再把我当个甜枣似的甩给他! 哈哈,好个知恩图报…皇帝哥哥,这是莹儿最后一次叫你哥哥。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刚愎自用、薄情寡性、自私多疑之人……” “啪”—— 一掌来得迅猛。 女孩意料不到,更躲避不及,被掌风掀得老远,脑中嗡嗡作响,只看见眼前金白,乱闪的一片。 华南信暴跳如雷,吼声粗戾: “放肆!朕不想再听你废话,这一巴掌便是告诉你,朕是天子,不可以忤逆朕!朕要你嫁你便嫁,胆敢多言朕就再下道诏书把送你去南洋小国和亲。今生今世,你别想再回大羿、再回京城——” 静乐戚戚落泪,挺身爬起,直视帝君的两眸带了难以抑制的凌厉,语气决断: “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穆芊莹的终身大事绝不能作为利益交换的牺牲品。我的幸福,我的夫君,我都要自己选——” 第六十七章 我们私奔吧 夜幕四合。 勒霜回到东厂,在大门旁边的墙拐角看到一团蠕动的黑影。 “谁在那?” 分腿下马,把缰绳扔给番卫,勒霜随口问。 番卫凑近与他耳语了句。 勒霜倏的挑起精致的长眸,眼底光辉烨烨,充满感动。 打发了下人,勒霜端步走去,还未至那墙根处,就见那团黑影动了两动,继而直起拉得更长。 “大哥哥……” 是静乐郡主。 女孩娇美的一张脸陈在月光下,显得尤为苍白。 “你怎么大半夜的偷跑出来了?” 留意到她眼角的泪痕和左右轮廓不均的面颊,勒霜内心揪疼,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女孩对他这忽然改变的态度多少感觉意外,愣愣望了他须臾,从肩上卸下个包袱扔在地上。 “哐”的一声,尘土飞扬。 松懈的包袱结口下,露出黄金元宝的一角。 勒霜向地上看了看,面目无温的举高视线: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钱够我们度日了吧?” 女孩说得决绝: “大哥哥,你别做官了。带我走,我们私奔吧!” 冷风吹过长街,二人衣袂飘摆。 勒霜冷了眉眼。 “我不会和你走,莹儿,你回宫去,我祝你和九王爷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静乐大骇,抢在勒霜转身之前扯住他的衣袖,泪水涟涟: “我不想嫁给九叔,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大哥哥你娶了我好不好?” 她的目光闪烁灼灼,直逼人心。 勒霜容色好似僵硬的钢板,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是个太监,娶你便是委屈了你,郡主还是请回吧。我已奏请皇上下月初六,准我迎娶提督夫人过门。” “大哥哥,你在生气对不对,你说过你不会不管莹儿,你绝对不会像九叔那样抛下莹儿啊……” 勒霜将她推倒,沉面背对她吩咐: “将郡主送回宫去,派人好生看管起来!她偷跑出来这事先不要对皇上说。” 静乐被两个番卫连拖带拽拉上马车,向官道尽头一路扬长之际,她手把车门,向东厂门前的美男子撕声大喊: “勒霜,本主告诉你,本主嫁定你了,你敢娶别人咱们就走着瞧——” 近侍走到勒霜身侧,向马车消失的夜色方向望了望,笑道: “这位未过门的夫人可真够泼辣的。督主何不把实情告诉郡主,也省她回去伤心苦恼。” 回想着女孩方才坚定的表露,身披蟒衣的男子眸光荏苒,有丝丝缕缕的甜蜜涌上心扉。 他且行且笑道: “为着今后幸福,眼下让她受些痛苦,也是暂时的。” 静乐被番卫一前一后带进朔风堂,赌气回到自己房里,坐到椅子上。 星幕看着满满一包裹的金银细软,谨慎的问: “郡主,您没有和您的勒哥哥私奔啊?他是不是舍不得他的提督官位?” 静乐鼓着红扑扑的小脸,气呼呼道: “他要娶别人,他说他是太监,配不上我!” 星幕一惊,摇摇头: “他倒算是老实,您毕竟是郡主,身份高贵。” 静乐用力一拍桌子: “就算他是太监,也比九叔对我温柔。不行,星幕你得帮我,我不能让大哥哥娶了别人!” 下意识暼向桌上的金银,静乐眸光一沉,抱起包袱就往星幕怀里塞: “这个你拿去,全给喜公公,叫他来朔风堂见本主。” 星幕眉眼皱皱巴巴,心疼道: “郡主您这是干嘛啊,这可是您全部的积蓄呢,干嘛都要赏给小喜子那见风使舵的家伙。” 静乐推着宫婢就往门外撵: “别管那么多,快去快去,本主有要事吩咐他做。” —— 京城十月,大事连连。 初一,皇宫午门钟鼓鸣响,礼乐升平。 内阁首辅时凌之女时沅卿身着九凤皇后朝服,迎着瑰丽炫目的阳光站在坤宁宫灿灿如洒金的匾额下,由正副册使官的引领完成立后的大礼。 接册宝、入主坤宁宫,一切程序有条不紊。 至此,时沅卿正式成为了仁宪王朝的女主人,成为天下主宰者的唯一伉俪。 …… 初六,九王爷华南赫与东厂提督勒霜同时娶亲。 前者奉圣旨迎郡主穆芊莹为妃,后者娶京城说书女艺人花无艳过门。 两男人,一个为皇亲国戚,一个是二品官员,有权有势俱非寻常百姓可比。 对勒霜的婚事华南信没有过问太多,横竖是个去势的太监,想要找个花瓶装点装点提督府,一切由他去便好。 于是亲口准了他的婚事,又赏赐了些东西。 两家喜队在奎宿街相遇,敲锣打鼓,仪仗足够排场,全然占满了整条街道还要拐去邻街百米。 烈烈艳阳如金,将两顶花轿上的泛着金银五彩光泽的吉庆绣图映得明艳华丽,绚烂耀目。 十几黑衣人从侧巷冲出,插在两队之间。 为首的将手中大刀舞得招式凌乱,毫无章法: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花轿来!” 街两侧的围观百姓轰然散开,四下奔逃。 云汐在轿子里听得真切,不觉眉心一皱。 不对,接头暗语不是这个啊? 纤指将头盖微微掀起,云汐挑了轿帘一道缝隙向外观看。 那些确是蒙头蒙脸的黑衣人,没错。 另一段的暗巷里,以傅丹青为首的黑衣人群也是一惊。 “当家的,这是几个意思?难不成云姑娘另找了帮手人来?” 傅丹青探头张望,隔着黑布擦抹汗湿的额头,右手紧了紧刀把: “不管了,云姑娘没有另外指示,咱们该怎么做怎么做,哥几个随我上呀!” 刀刃一挥,傅丹青带领十几人冲出了街巷。 眨眼之间两队黑衣人见面,现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双方你看我、我看你,仅露在外的眼珠子转了几转,须臾干杵着不动。 东厂这头负责接亲之人是勒霜的近侍高孟,他对眼前的突发状况也觉不可思议。 无论如何,几方人马汇聚在闹市街口,就这么总站着肯定会穿帮。 高孟在马背上急中生智,把眼目厉起,大指挑起向后方戳了戳,对两派的黑衣人威喝: “尔等好大的贼胆,东厂提督的花轿你们也敢劫!” 不等傅丹青答话,对方一黑衣人扯起公鸭嗓“哈哈”大笑道: “太监娶亲也不怕耽误了人家姑娘!兄弟们,把新娘子都抢回去做压寨夫人啊——” 队伍瞬间乱了套。 高孟与数多番卫、九王府的侍卫纷纷拉出了防身的兵器,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混乱中云汐感觉有人钻进了她的轿子,接着……脖子上凉嗖嗖的。 是匕首! 那人,居然把匕首驾到了她的脖子上?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真的和预先计划的完全不同! 刹那的惊疑,隔着喜帕,云汐听到了静乐郡主怒沉沉的逼问声: “你就是说书的花无艳?给本主滚出花轿!” 第六十八章 青出于蓝(1) 奎宿街的混乱还在继续—— 云汐坐在花轿里,脑中闪过一重猜疑。 怎么,这换娶的计策,莫不是那小郡主和我想到一块堆儿了? 刹那愣神,她就被静乐用力一把拉出轿厢,倒在地上,被旁边一黑衣见到,挥拳照她后脑就是一下。 云汐失了意识,被那人抢在东厂番卫之前抱起,扔进了提督府的花轿。 任务完成,这人对空呐喊: “兄弟们,风紧扯呼!” “嗖”—— “嗖、嗖”—— 十几条黑影瞬间蹿房越脊,逃得无影无踪。 为免惹到官兵,傅丹青紧接着对自己人吹了一记响哨: “哥几个,撤!” …… 九王府,华南赫一壁计算着时间,一壁周旋在众多到府祝贺的官员当中。 东瀛之行让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当朝摄政王,从前躲着他、现下巴结他的官员不再少数。 比起那年西羿成亲,今朝的场面不知隆重了多少倍。 只是眼前一张张喜气洋洋的面孔,再不是当初那些人。 多少回忆的画面重现脑海,任时光荏苒,也无法分开相知相爱的男女。 纵使身份改变,无论他是冷青堂亦或华南赫,无论她是顾云汐或是郑宛若,初心不变,难以割舍的永是彼此…… 玉玄矶易容为王府的司仪,不离华南赫左右。 今日的他最是意难平,重重心绪跌宕起伏,交织出难以名副的喜与悲。 回想离开西夷的那年,他便错过了妹妹与生死挚友的喜事。 如今全是老天开眼,给了他弥补遗憾的机会,他自然无比珍视。 他想,父母在天有灵的话定会欣慰不已。 他甚至想到了华南显,他感觉那人这刻就藏身在某个角落,带着无比的愉悦看着他与华南赫,和他们共同等待美丽新人的到来。 叠叠覆覆的鞭炮、喜乐响起,接亲的仪仗已至九王府外。 喜婆领着婢子们出府迎接,很快又随着一名侍卫折返,神色难掩慌张: “不、不好了,有歹人在京城闹事险些劫了花轿,新娘子受惊晕过去了!” 喜堂里顿时慌乱一团。 “怎么会有这种事?” “当朝摄政王的轿子也敢打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官员们有人震惊,有人愤怒,七嘴八舌的相互议论着。 侍卫借机挨近华南赫,颔首一阵低诉。 华南赫只在一瞬睁大了凤目,却没将愕然不安的神情轻易带到脸上。 最为惶恐的人便是慈宁宫的掌事老宫女桐姜。 她是奉太妃之命,前来九王府道喜的。 不管皇上如何看待这位九皇叔的婚事,静乐郡主终归与肖家沾亲带故,她出嫁,太妃不忍敷衍。 桐姜听闻郡主在路上遇险,心口阵阵发紧,呼吸都显急促,跺脚道: “郡主、郡主现下情况如何啊?这些挨千刀的流寇真是该死…不行,奴婢要去外头看看!” 华南赫连忙拦住她道: “姑姑不必急恼,莹儿既已昏过去了,本王先将她抱入洞房再说。” 话毕,带喜婆就往外院赶。 此时此刻他也心里没底。 接亲、劫轿、惊昏,一系列的过程都是云汐安排下的。 可为何侍卫回复他说,劫轿的黑衣人有两波? 云汐此时的状况究竟怎样,他极是担忧。 撩开轿帘,就见新娘子顶着喜帕,宅歪在轿子里。 丞相时凌一旁见了,敛去眸中的惊惑之光,内心不免幸灾乐祸。 当初空授九王爷虚职,遣其往东瀛一行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虽说眼下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观太妃保媒、九王府联姻肖氏此局,时凌如何看不透帝君多疑的本质。 一套制衡之术耍下来,真真儿的奥妙无穷。 今日前来府上,时老头子外表笑容满面,妙语连珠把个道喜拜年的话说尽,心里实则暗暗怀恨。 突然听到接亲的队伍中途出了意外,这只老狐狸内心好不快活。 挤到人前,他端着焦灼的神色问: “哎呀,郡主遇劫此事关乎国体,需要即刻禀报皇上才是。” 玉玄矶哪容这老东西在此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漫声道: “吉时已到不容有误,先拜堂入洞房再说。事急从权,咱们就在洞房里面拜天地吧。” 未拜天地,作为盖头的喜帕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下头去。 眼见新娘周身、轿子里里外外倒无血迹,华南赫总算放下心。 伸臂抱新娘出轿,让喜婆护着头盖,众人直接进入洞房。 喜婆扶着毫无意识的新娘坐在床前,由着司仪高喊口号: “一拜天地。” “二拜天子。” “夫妻对拜,礼成。” 在一派祝福声中,华南赫引众人前往花厅饮酒。 今日,到九王府上贺喜的重要人物除了慈宁宫掌事、丞相时凌,还有内阁大学士汪灿。 不久前接到九王爷平安返京的消息,汪灿当即喜极而泣,趁着夜色跑到九王府上探望,并做了生平第一次离经叛道之事,与华南赫秘密结交成为了异性兄弟。 如今义弟大婚,汪灿怎能不来? 酒过几巡,他支会过华南赫,先行告退了。 从喜宴一开始,喜公公就以各种方式给九王爷灌酒。 他正是收下静乐郡主的钱财好处,找人冒充黑衣人拦路打劫东厂接亲队的始作俑者。 他今时跟随掌事桐姜到九王府道喜,背后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务要灌醉华南赫,及早把他哄进喜房,与花无艳成其好事。 提督府那头,郡主正和勒督主拜堂成亲。 一旦入洞房发现新娘调包了,喜公公相信勒霜必会到九王府问个究竟。 那时若花无艳还未和九王爷圆房的话,静乐郡主便会与最终的胜利失之交臂。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喜公公自然不会让这样的结果发生。 华南赫早就察觉到了小喜子的意图,又饮了几杯后就装出十足的醉态,口齿不清的和他念叨了两句就推开在场的宾朋,跌跌撞撞的往喜房去了。 推门而入,迫不及待驱赶喜婆。 喜婆只道王爷酒醉,笑呵呵的不与他计较,转身出屋那刻不忘为小两口关闭了房门。 屋里屋外的再无旁人,华南赫立即恢复为常态,迈动四方步凑到床前。 “王妃可是醒了?本王要揭盖头了。” 见人直挺挺的端坐床畔,华南赫知她已无大碍,蔼笑浓浓的手持束红绸的金秤杆,为心爱的女子挑起喜帕。 一张美艳绝伦的桃花面,虽不是云汐之容,声音却与她的一般无二: “赫,好王爷,我后脑痛死了,快帮我揉揉。” 女人撅着红殷殷的樱桃唇,蹙眉怨怼,我见犹怜。 华南赫轻轻摇头,笑着叹气: “这次遇到对手了吧?” 俯身挨近她坐下,素洁的手指插入后髻,随后一声低呼: “呀,起包了,不过没破皮。” 女人沮丧嗤声: “切,真是青出于蓝,没想到那小郡主急眼起来比我都要狠辣。早知如此,我就该让勒霜事先将计划告诉她,也免得挨这一下子。” 华南赫一点点剥去云汐脸上的假皮,让她把真实的脸孔暴露在他眼前。 他用温柔的目光深深凝住她,在她光洁细腻的额头落下密密匝匝的吻: “这是你我第二次成亲,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 云汐一双明眸波光潋滟,红唇浅笑牵起两弧俏皮的梨涡,打趣: “还能想什么。两次出嫁,嫁的还是同一男子……” 不等说完,一边的屯上就挨了他一掌,面前的男子皱了眉头将她拢进胸怀,不满的晃了晃,责怪: “怎么,还委屈你了呗!” 云汐讨好的抿唇一笑,眸子四下环看。 缨红流苏、鲛绡帐,赤金挂勾、红苏毯。 榻前的百子春福金鼎里轻烟缥缈,袅袅升腾…… 喜房里处处金红交织、珠华闪烁,无不透着吉庆繁迷之象。 视线驱回,定定落于男子的面上,云汐缓缓的抬手,指腹滑过寸寸银发。 一刻,她感慨微叹: “我在想两年前在西夷萍山时你我拜堂成亲的场景。赫,你还记得吗?” 华南赫托起她的手,如待珍宝般的置于自己的心口上,温然轻声: “彼时你我历尽峥嵘终得携手,那般激动人心之刻,教我如何能忘?” 云汐泪眼朦胧望着他: “是啊,那年的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年,我的赫,身穿大红喜服,乌发如墨也不似如今这般。你为我…全是为我……” “今日大喜,切不可落泪。” 华南赫堵了她的嘴: “你我生死与共,那年我却没能给你一个最隆重的婚礼,总觉亏欠。 现下好了,这等排场才是配你。云汐,从今日起你就是九王妃,是与我华南赫生同衾死同穴的女人。我们要长长久久的相爱相守,再没人能够分开我们。” 内心说不尽的感动,喜悦的泪水占据眼眶。 她以香吻作为回应,随后与他向榻上倾倒。 红幔合拢,房里的烛光幽暗下去—— 第六十九章 青出于蓝(2) 当勒霜亲自带人赶到九王府时,花厅里还留有部分朝官,由司仪和喜婆陪着吃酒。 喜婆当即一愣,上前万福: “勒爷,您这是……” 勒霜眉眼冷峻,一把推开她急冲冲的四下寻看: “九王爷呢,本督找他!” “今日可是您和他的大喜之日,九王爷与郡主拜过堂,现下自然是入了洞房啦。” 喜婆把手一摊,更觉莫名。 “什么?入洞房?” 勒霜把拳头捏得“咯吧”作响,掉头就往内院赶。 “哎,勒爷,您这是干嘛啊!您不能去,您不能去哇——” 喜婆见势不妙,一路紧追。 司仪是玉玄矶的易容,此刻只想发笑。 这勒霜也是个能耐角色,演起戏来有模有样,让他这旁观者看着都分不清真假了。 等会儿,就看他怎么手撕华南赫吧。 玉玄矶和几位官员先后出了花厅。 勒霜被近侍与五名番卫簇拥着风驰电掣奔过几重院落,就见内院的喜房烛火幽微。 喜婆挡在门前,陪着笑脸: “勒爷,您真的不便再往前了。” 近侍高孟立马跪在勒霜脚下: “爷,是属下的过失,请您治罪!” 喜婆看着勒霜青筋暴起的阴沉面容,越发困惑: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勒霜大步抢去,用手砸门: “王爷,王爷醒醒,王爷——” 玉玄矶装模装样的赶上,眉眼厉色: “勒爷,您过分了!闹洞房岂有您这种闹法?” “什么闹洞房!新人抬错了,里面是本督的无艳!” “什么——” 如惊雷炸响,在场之人无不愕然。 老相时凌撩袍紧赶慢赶的冲进人群,幸灾乐祸惊呼: “呜呼,京城之内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发生?哎呀,想来真是老天爷有眼无珠啊!这、这不是棒打鸳鸯嘛!” 方才东厂来人那刻,时相正上车意欲打道回府。 老远看到勒霜带领一众番卫气势汹汹的骑马跑至九王府外,相爷感觉奇怪。 今儿个不是这位督主的大喜之日吗?怎么大夜里的不入洞房,喜服都来不及换就闯到别人府上了? 凭直觉,老头子认为这里面有事,急忙下了马车,重进九王府看热闹。 听说两家的新娘子上错了花轿,老头子脸上焦炙万分,心里却美的了不得。 嘿嘿,热闹了。 想来东厂提督也是年轻气盛,见人家娶媳妇自己心里痒,非要凑热闹和人家皇亲国戚同日迎娶。 这下好了,流寇作祟,一番混乱花轿错抬,把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送进了吃喝王爷的喜房,还能有好? 长影一晃,房门缝隙大开,有浅薄的光影溢到廊下。 光影之中站着身形伟岸的男子,银发披落,寝衣松懈凌乱,袒露出半截健壮的胸阔。 他浑身上下那股子刺鼻味道甚重,令人闻之脸红心跳。 看到勒霜的第一眼,华南赫酥红的脸上即刻显出十分的惊惶,手忙脚乱的理好衣襟挤出门来,对勒霜连连拱手: “哎呦,勒督主啊,您来了,呵呵…呵呵…” “督主,无艳已非完壁,唯有一死来报答督主的情意了!呜呜……” 喜房里,传出女人悲切撕心的哭喊。 接着,一道升起的曼妙身影映上窗格,正往房梁上挂带子。 时凌率先手指窗棂,瞠目大嚷: “不好了,新娘子要上吊,快救人哪——” 众人叫着闹着直往房里灌。 “王爷,明日你我皇宫金殿里见!哼!” 勒霜狠狠的甩袖,转身就走。 呵呵,三足鼎立?阵势才摆开,东厂和摄政王就先结了梁子。 日后不需老夫动手,有的好戏看喽。 老时凌暗自好笑,装腔作势的一路跟随怒气冲冲的男子,虚伪的劝慰: “督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人家毕竟是王爷,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哎呀,你等等老夫……” 喜婆被晾在院里,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 勒霜回到提督府已是后半夜。 院里异常安静。 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前,内心的欢喜激动难以形容。 九王府的戏份已经演足,余下的光阴,是真正属于他的。 正当脑中遐思迤逦,门扇意外的打开了。 门里的,是让他真正梦寐以求的小姑娘,一身凤冠霞帔惊艳了他的眸。 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微有愠色,巴巴儿的瞅着他,压下嘴角道: “怎么样?去了你也挽回不来了吧?还不快点给我进来!” 话音刚落,她就将他一把拽进屋,合上了门。 勒霜望着她,只觉哭笑不得。 看这小东西的架势,今后是要当他的家,做他的主了? 不过,他确是由衷钦佩小姑娘的魄力。 一般女孩在遭受心爱之人的拒绝后,不是痛不欲生,也是要伤心哭泣好几天。 这位小姑奶奶简直太过生猛,她究竟怎么想到和云主子一样的主意,命人劫花轿、换新娘? 接着,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大咧咧的下轿与他拜天地,入洞房? 看来,以后的日子,有他受得了…… “你总看着我干嘛?出去一趟就不认识啦?” 被灼灼的目光盯久了,静乐郡主感觉难为情,容色娇赧着微微颔首,手抚发烫的半侧面颊,眸光惊羞闪转: “我、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我们已经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以后我就是这提督府的女主人了。我会努力做好你的妻,不周之处你可以骂我,但是绝不能嫌弃我。” 女孩的率真与直白让勒霜心头震动,眉眼愉悦的挑了挑。 心潮被密密压压的甜蜜感包裹得严实,滂湃汹涌。 勒霜深深看着女孩,豁然拥住她,感慨: “我非是不甘心,我是太感动了。那日我拒你,只是因为……” “你别说了,我都理解的。” 静乐说着慢慢脱出勒霜的怀抱,与他携手,决绝的小表情清俏又可爱,让勒霜一眼望去再舍不得挪开视线: “我一直都信大哥哥你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你的苦、你的难,我从前不懂,现在都懂。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永远不会。” 啊? 勒霜听得发懵,不知所云的就被她拉到了床前。 静乐弯腰解开床头一个红筹包裹,将一枚光溜溜的玉雕和一本画册捧到勒霜眼前。 额…… 勒霜只想哭笑,看了看那两样令人尴尬的东西又抬眼视向静乐,扶额掩饰着一头黑线,尬笑: “这…这是谁给你的?” 女孩的脸色越来越红,不禁把头埋低,结结巴巴: “是…是星幕。她、她说…你是因为忌讳…太监的身份……” “那你呢?” 冷不丁被勒霜问起,静乐即刻抬头,涨红发紫的小脸上尽是一本正经,急急的开口: “大哥哥,今夜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为了你,我与皇帝哥哥闹翻了,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静乐郡主,只有深深爱着你的莹儿。 你若不喜欢小孩子的话,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你若喜欢小孩子的话,我们可以抱养一个、两个、三个……” 窸窸窣窣的声响打断女孩自顾自的絮叨,抬头看时,勒霜已脱掉外身的喜服,摘掉喜帽,露出修长挺拔的身段,向她缓缓接近。 气氛变得旖旎起来。 女孩脸色越加绯红,呼吸见紊,低着头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退,被他展臂环腰困住。 他温柔的夺了她手中的东西扔到地上,横抱起她,在她耳边浅声如喃: “好莹儿,我上次拒你并非自卑。等会儿我会用行动告诉你,我到底有多爱你。” 提督府的喜房里红光朦胧,夜色缠绵…… 骤然,一声透着惊羞的呼喊迸出喜房: “大哥哥你不是太监吗?好啊,你骗人家,欺负人家……唔!” 女孩的声音被男人的吻压制下去…… 天上月儿听到小两口的闺房密语,也甜得笑弯了腰,为这人间红烛成双春色盎然的时刻,添了更为皎亮的光芒。 第七十章 杀勒霜 两家新娘换错之事很快在京城传开,一时间众说纷纭。 什么九王爷拯救了纯良大姑娘、什么勒督主攀上了皇亲国戚,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大多数人反而表示满意。 “什么?两家新娘嫁错了人?” 金殿上,华南信听完勒霜的陈词,身躯一震,宿醉的昏沉意识遁然清醒。 他揉着“突突”乱跳酸疼的眼眶,血丝密布的长眸动了动,将丹墀下的两名男子分别看过。 “皇叔,你怎可这般糊涂?盖头都揭了,你该知那女子非是郡主,怎可…怎可随意与之洞房!” 华南信离位,俯首急躁的踱步,对华南赫满口责怪。 华南赫厚赖赖的咧嘴,撩袍下跪: “皇上息怒,臣确有过失,可臣也真是冤枉。彼时臣已经喝醉,至喜房时那无艳姑娘还未清醒。臣以为她就是郡主本人,自然借着酒和她坐实了夫妻……” “行啦,快住口。” 大庭广众之下,华南信臊眉耷眼的喝止了他。 内心烦躁。 本想利用这位九皇叔牵制时党,这才给他摄政的实权又亲上加亲。 到头来,喜事居然搞得如此不堪,诚然是叫天家赔了夫人。 丞相时凌立于一侧文官列队之首,垂目轻笑,慢慢捋着胡须。 静了片刻,礼部主事裴远道走出队列,拱手: “皇上,臣有本奏。” 华南信歪在龙椅上,闭着眼:“讲。” “回皇上,昨日九王府、提督府迎娶新人虽事实已定,却非完全没有转圜之地。 静乐郡主系慈宁宫太妃母家血脉,身份高贵,下嫁东厂提督于情于理不合。臣请皇上即刻下旨接郡主回宫,以绝民间悠悠之口。” “臣附议。” 文官中又有两人出列,表示支持礼部主事的说法。 勒霜冷笑盯向裴远道: “裴大人,你说得真是比唱得都好听。本督费尽心力筹划的婚事被流寇搅黄了,用情至深的红颜知己进了别人的喜房,你却只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要本督送郡主回宫,转头再嫁九王爷?那本督的夫人又该向谁讨要去!” “你!” 裴主事被他吼得脸色发白,颤颤手指勒霜,恨喋喋道: “无耻阉人,也不撒尿好好照照自己的嘴脸!一个无根之人还想攀附权贵,莫不是要让皇上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认下你这太监妹夫不成?!” 他本就看不上朝野之中的权宦阉党,眼下正好借静乐郡主之事向其发威。 可话音刚落,他就感到周遭的空气一变,阴森莫名。 勒霜眸色冰寒,紧紧困束着裴远道一张蜡黄惊惧的老脸: “裴大人,你只管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好了,都给朕住口!” 丹墀上,华南信厉声打断了下方的争吵。 昨夜他宿在蕊姬的宫里饮酒作乐,今晨头晕眼花的来上朝本就心情不爽。何况,又遇到下面这荒唐离奇的乱象。 恍恍惚惚的扫过卑微颔首的文臣武将,华南信揉着眉心想了想: “勒霜啊,先把莹儿送回朔风堂来。赶明儿朕从宫里挑选一名姿色年纪都与你那红粉知己相当的婢子,遣到你府里就是。” 勒霜眸子飞扬怼向华南赫: “好啊,要臣送还郡主臣不敢违抗圣命。只是在臣退殿以前,请九王爷给臣磕三个响头请求臣的原谅,这事就这么算了!” 满殿哗然—— 九王爷,当今天子的亲叔叔。上跪天子,怎可给一个二品官员、还是个没根的太监下跪磕头? “勒霜,你大胆——” 华南信怒不可遏的容色形同厉鬼,理智全然被愤恨焚尽,将赤金盘龙椅的扶手砸得“咚咚”作响。 裴远道跟着添油加醋,匐地痛哭流涕道: “皇上您看看,这阉人越发没了规矩,竟然当着您的面威逼皇叔下跪。这是要把您置于何地啊,皇上啊!” 他这一闹,官员之中有人仿效,纷纷跪地,金殿上顿时嚎啕一片。 华南信更加痛苦不堪,逐的双手掩耳,五官挪移无状。 他感觉此刻像是有枚鼓锤一下一下的狠敲他的头骨,搅得头颅内脑浆翻滚,嘈嘈切切的令他心悸难安。 “来人啊,把勒霜拖出金殿,即刻腰斩!” 华南信自救般的大喝,粗喘嘘嘘,戛然止住了满殿混乱。 禁军入殿,扒掉勒霜的湛青袍,打掉玄纱帽就把人往外拖。 时凌此刻一言不发,低颔的脸面凝沉似水,无温无澜的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皇上,臣不服——” “等一下,哀家倒要看看是谁要杀哀家的仪宾!” 殿外的清啸掷地沉定,在勒霜的疾呼刚是落去,便接踵传入大殿里。 接着,太妃肖淼洇一侧凤头衔珠拐杖、一侧由静乐郡主搀着端步走入金殿。 华南信冲到墀下,挥手命内侍搬来太师椅。 “母妃,您怎么来了。” 肖太妃蔑然扫过檀木椅,却不落座: “哀家再不来,你便又要错走一步。皇帝,你太自以为是了!” 华南信被当众责骂,自觉脸面无光,忍气吞声微微垂了垂头。 太妃一拐杖甩在礼部主事身上,冷眸如电: “裴大人,你不过小小的五品官员,能够上殿亲近龙颜已是给你的莫大恩恤。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在此处大放厥词,管起皇上的家事来!” 裴远道四肢颤抖,再度伏地: “太妃明鉴,微臣对皇上忠心耿耿,才会有此谏言。” “谏言?哀家看你分明就是诛心之论!你以为哀家看不懂你们那群言官的心思? 你们见天搞这个党、那个党,集结力量一会儿折腾内阁一会儿又折腾东厂。 你们目光短浅做不成大事,又忌惮手握重权之人,恨不得借了皇上的杀头刀替你们斩尽政敌才好……” “太后明鉴,微臣实在是冤枉啊——” 裴远道大哭,捣头如蒜。 太妃转头看着静乐: “莹儿,说说你的想法。你愿不愿意回宫?” 静乐清灵的水眸翻向帝君,嗤笑: “彼时莹儿已对皇上表明心意,自是舍不得老祖宗您。是皇上执意要将莹儿嫁出去,洞房一夜,眼下又要莹儿回宫。 纵使皇上不怕被天下人耻笑,莹儿却是女儿家面皮最薄,断受不得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华南信容色惊怔: “莹儿,你说你和勒霜……” “对啊,睡过了……”静乐脖子一扬毫无羞态,补充道: “更准确的说,是我把他睡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他个太监,也好过嫁给九叔。 现下皇上要杀仪宾,可是存心要莹儿在新婚的第二日就成为寡妇?” 华南信愣在当场,有些骑虎难下。 太妃侧身,威风凛凛的发号施令: “来呀,把裴远道拉下去砍了,换勒督主回来。” “太妃,太妃臣冤枉啊!皇上救救微臣——” 目送礼部主事被带下殿去,太妃敛回视线,冷肃的面孔微见笑颜: “行了丫头,带着你的夫君回府吧。得空记得进宫来,多看看哀家这不招人待见的老太婆!” 说者有意,听者更是有心。 华南信窘红了脸,神情僵冷忿忿。 “两家新娘错嫁,想来是老天的安排,强行逆天必惹祸事。今个儿哀家就要用那姓裴的血,来消灾除厄!” 话毕转身正欲出殿,肖太妃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步驱眸,笑意越发殷切: “国丈啊……” 时凌听到,急忙拱手: “不敢、不敢,金殿之上只有君臣。老祖宗有何吩咐,臣万死不辞。” 太妃轻轻点头,刻意抬高了声线: “到底是国丈最知分寸,一向都对皇上衷心耿耿。哀家并无要事吩咐,只是前不久暹罗国进贡了几盆稀罕的‘碧丹珠’。 哀家知国丈你是个侍弄花草的高手,就把那花赏你吧。过会儿,哀家就叫人把它抬到你的马车上去。” 时凌颤颤巍巍的跪地,感激涕零: “老臣多谢太妃,老祖宗啊……” ps:仪宾,古时称呼对郡主的丈夫。 第七十一章 九王府的外债 “也难为了小北,他这样做全为把你择出去。” 待华南赫回府,将早朝发生的事全部述完,云汐慨然轻叹,手扶脸上易容的冰蚕假面皮: “我的计划百密一疏,没料到静乐郡主也会搞出相同的一手。两波流寇相遇实在牵强,日子久了必然引人猜疑。 小北金殿上顶着以下犯上的罪名对你言语无状,便是让在场之人相信错嫁一事是真,免得日后华南信生疑。如此一闹,外人眼里看来东厂与九王府结了仇,这也是华南信希望的结果。” 华南赫微微颔首: “确实,老天总是厚待我华南赫,不仅把知我、懂我的你给了我,又将那些忠心耿耿的弟兄们带到了我的身边。” 云汐笑笑: “高手过招,从来兵不血刃,小北真是心智过人。 他知华南信多疑,才在殿上装出目中无人之态,以故意激动皇上。 朝野上下谁不知他是时凌一手扶上提督位的,他目中无人,便代表了时凌的目中无人。如此一来,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时凌暗插了刀子。 新婚夜丢了老婆,任谁都会做出过激的事情。因而老时凌也好,肖太妃也罢,诚然也挑不出小北什么错来。 至于肖太妃,她当场褒奖时凌,无非是想仰仗时家在宫里立一耳目,未来让她的晚年得以安稳度日罢了……” “华南信果然上当,被彻底逼得发疯要杀小北,迫不及待下下时党的威风……” 华南赫拢住女人的肩头,浅声问: “你要说的,是这个吧?” 云汐依偎在男子胸前,轻笑点头: “华南信童年经历不幸,长大后即便做了君王性格也为多疑,对人对事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终日声色犬马,把权利下放给内阁与东厂,却又对二者处处设防,不是掣肘便是制衡,这已经犯了治国理政的大忌。眼下朝中党派林立,很快他这个皇帝便会被架空了。” 华南赫沉了眉眼,谓叹道: “当年我不想背负天下骂名,毅然将手中的半块玉玺给了他。我认为他历经噩运后必会发奋,定会做个好皇帝。 不成想这华南氏的江山到他手里,反倒不如先皇华南泽在位时的盛景华丽。” 云汐劝他道: “莫想太多,赫,你千万记得从前怎样,以后还怎样。切不可因摄政之权给了你,你便对朝事指指点点。在任何人的眼中,你依旧是个吃喝玩乐的逍遥王爷就好。” “是,衍之谨遵王妃教诲。” 华南赫挑了女人的下颚,温柔占有了她的唇瓣。 …… 月朗星稀之夜—— 丞相府书房,时凌将一个信封交给下人: “去,亲自送到皇后的手上,务要她照着上面的方子,认真服药。” 下人应承着,退出去了。 信上的内容是道可靠的秘方,专助已婚的妇人得孕坐下男胎,是时凌以千金从民间术士的手里求来的。 回想早朝上帝君暴戾的嘴脸,时凌一阵脊背发紧,心力交瘁之感更甚。 身为内阁首辅、手握重权的一品大员,时凌深知帝君的秉性。 他既要用大臣,还要时时刻刻防着大臣。 高处不胜寒! 今日皇上殿前杀勒霜,恐怕就是杀给他时凌看的。 还好关键时刻,太妃赶来救场。 可是,她能护得时家一时,却护不得一世。 最可靠的自保方法,就是让女儿时沅卿尽快怀上皇子。 这个孩子一旦出世,就是仁宪皇帝登基以后的第一子,金贵无比。 且女儿又为东宫皇后,身份尊显,她生的皇儿就是嫡子,是能够继承华南氏万里江山的未来君主。 只要得此嫡子,无论今后朝局怎么变,时家也算稳赢,他时凌也可老有所依了。 …… 十月末,北疆再起战火。 多兰、尤哈、布余三大部落经年受大羿重赋压榨,联合周边十几游牧小部起兵十三万叛乱,遭遇北防驻军的奋力抵抗。 疆界地一时狼烟四起,百姓颠沛流离,生活苦不堪言。 北防重地,军役三年一换防。此番叛乱突发,正是北地换防之前。 驻地老兵不敌游牧蛮子,最终死伤惨重。 急求增援的军报一封封传进京城,彼时帝君正于新建得的戏园子里与蕊姬和新入宫的戏子伶人们寻欢作乐。 连夜传召大臣入宫商御敌良策,一番议会下来,群臣们却把仪事重点放在了互争兵权上。 最终,华南信派娴妃之父庆平伯孟放领京畿军十五万、汇同东北军二十万北伐征讨叛军。 冬时宜修养,带兵本就天时不利。 且北疆路途遥远,北伐拼的就是后方军需供应。因而在地利方面,天朝大军也不占优势。 早年改稻为桑的国策祸害了许多良田,官粮已有供不应求的浮象。 眼下为应北地军需,各地官府向民间急征粮草,半价索取等同明抢,百姓怨声载道。 再者,华南信当政的这两年多里生活奢靡,其腐化的作风早就影响到了地方。 上行下效,其结果就是军中将官玩暍、士兵颓软,军备荒废严重。 这样的一支队伍拉出去,即便在数量上优于蛮部,然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更何况,在孟放领兵北上与东北军回合的路上,又屡屡传出京畿军士兵强掳民女轮*至死的负面_新闻。 北疆战火连天,形势吃紧,京中也一刻没能消停。 这次游牧部落叛乱即是导火索,使得大羿朝野党争再度升级。 其中以内阁首辅为中心的时党、与时党针锋相对、主张解散内阁还政于君王的大礼党、以及提议裁撤东厂的西民党三大党派的斗争最为激烈。 他们相互打压,彼此攀扯的行为看似一切为国为民,实则只为排除异己,让自己的党系成为朝堂之首,将中央的主权掌控在手。 在这般波云诡谲的乱象之中,唯华南赫安稳的立于局外,自北疆战乱的消息传入京城,他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再无入宫参加朝会。 …… 时光如不经意间滑过指尖的水,转眼已是除夕。 一早天空阴霾,零星飘着雪花。 寒风甚疾。 华南赫原本拒了宫里传统的年庆午宴,只想在府中好好的陪伴云汐。 近日云汐的身子不大爽利,尤爱贪睡,人终日里也是倦倦歪歪,没有太大精神。 很快,帝君派宫人入府来请,华南赫就再没有不去的理由。 年庆午宴依如往昔,美酒佳肴轮番上桌。 臣子们各怀目的,面对满桌琳琅珍馐也无心品尝。 歌舞升平,彩袖翻飞,满殿酒肉香缠着脂粉气,更彰显出场上的气氛落寞不协。 不过,华南赫的心情却是极好,自顾自的喝酒吃菜逗弄舞姬,又抓起一把枣子,挨个往她们身上抛。 之后他干脆离席,跑到后排几位官员的桌前,从袖袋里摸出两个色子,笑嘻嘻道: “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这里无趣得紧。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切磋切磋如何?” “哎呦,王爷,快快把东西收起来。” 官员们顿时脸绿。 他们三人都是赌桌上的常客,与华南赫在京城的赌庄里有过几面之缘。 可今天这种场合,绝对不适合掷色子。 华南赫不以为然,直接伸手拉人: “玩两局怕什么,走嘛走嘛。” 帝君遥遥望着华南赫的肆意胡闹,沉俊的眼中似有清冷的雾霭。 他默然起身,一手酒壶一手酒杯,走到华南赫身旁。 “皇叔,怎么没带王妃来?” “皇上?” 华南赫愣愣,举止随意的摇着掌心里的色子,晃得它们“喇喇”作响: “呵呵,她就是个说书的,出身平庸上不得台面。” 那女人就是云汐,为免任何蛛丝马迹被帝君看出,华南赫绝不可能带她进宫来。 “微臣参见皇上。” 臣子们身份卑微,只知诚惶诚恐的伏拜。 帝君不理二人,在华南赫眼前倒满一盅酒,递向他: “上好的九酿春,皇叔尝尝味道。” “多谢皇上。” 华南赫接过,一饮而尽,赞美:“果然好酒。” “如此,朕就将这壶九酿赠予皇叔。来,朕与你有些话说。” 酒壶交给内侍,帝君引华南赫至后殿外的榭台。 此时雪势渐紧,璇花闪着清光从铅云深处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冰封的湖上蓄起薄薄的白毯。 “皇叔,先前全是月西楼作梗离间你我叔侄。朕让皇叔受了委屈,每每想起都觉愧对皇叔。” 直视雪景片刻,帝君深寂如海的眸子觑向华南赫,口中吐出白气团团,氤氲了他清矍的容色。 华南赫的表情不以为然: “事儿都过去了,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抄起内侍手上的酒壶,华南赫仰头灌了几口,心满意足的咂咂舌: “啊,好酒!” “过几日有批军需要解往北地,届时朕将再调五万京畿军护粮草北上。皇叔,朕想将这五万人交给你指挥。” 一侧灰白的朗眉弹跳得不易察觉,华南赫“哈哈”笑了笑,摆手道: “不成不成,臣哪里会领兵啊?皇上若真嫌弃臣,还是让臣举家搬回西羿的好,何必将臣发配北地这般的麻烦。” 说完,嘴巴叼住酒壶弯长的壶嘴,猛灌一气。 “哎,皇叔错怪朕了。” 帝君并不甘心就此罢休,和笑: “常言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是朕的亲叔叔,朕与其将兵权交给别人,不如交给自家人。皇叔,你说对吗?” 华南赫笑而不语。 无论直觉还是以往的经历,都告诉他华南信给他送礼,准没安什么好心。 云汐一再让他人前不显山不露水,只暗处筹谋,韬光养晦,不是没有道理。 “皇叔……” 帝君开口还要再说什么,大总管梁缜一路小跑过来,委屈巴巴: “皇上……” “干嘛?没点子规矩,看不见朕正和皇叔说话吗?” “万请皇上先看看这个。” 梁缜低头哈腰的,偷窥了华南赫一眼,将手上一张字条奉上。 帝君接过展开,惊叫出声: “钱盛赌庄的欠条?一千两银子!……皇叔,你!” 华南赫喝光了御酒,脸色薄红。 向欠条上的字迹看看,眸中掠过一丝诧异,却没有矢口否认。 拍拍肚皮,他不好意思的笑问: “嘿嘿,这欠条怎么送到宫里来了?” 梁缜鄙夷的目光拂过失态的男子,没好气道: “王爷您欠钱逾期不还,赌庄老板此刻就在神武门外跪等咱们万岁爷还钱呢!” “成何体统!拿银子给他!” 帝君暴躁的叫嚷。 华南赫一听乐了,拱手作揖: “臣多谢皇上慷慨。非是臣不肯还钱,而是娶错的那位实在厉害,才进府的第二日就收了臣的钱库钥匙。” 帝君厌烦的皱眉,挥手示意他即刻退下。 眼望华南赫大摇大摆的背影,梁缜满脸无奈,摇头道: “这么个缺心少肺的东西,如何领得皇上那五万京畿兵北上啊?” 华南信冷冷收回视线,将欠条揉成纸团,凶狠的哼了哼: “他是否真的缺心少肺,朕很快就会知道!” 第七十二章 见喜 宫里的宴会一散场,华南赫就坐上马车,归心似箭的往府邸赶。 车停到大门外,他听过来迎接的小厮禀报,说王妃上午晕倒了。 华南赫顿觉心惊肉跳,踩着积雪快步往内院跑。 在廊下与出屋来的江淮安打个照面。 “云汐怎么了?眼下情况如何?” 华南赫内心一紧,顾不上拍落披风上的落雪。 江淮安面色凝重: “王爷也真是的,王妃身子虚成那样,您多少也懂些医理,就不知为她把把脉象。” “怪我,都怪我,只听她说是冬困就大意了。云汐,她到底患了什么病?” 见男子急得面额发光发亮,已然泌出了汗珠子,江淮安不忍佯装下去,逐的收去脸上的肃色,弯眸笑盈盈的抱拳道: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有喜了!” “……!” 脑中须臾空白,有些反应不过来。 有喜了?怀了我的孩子! 华南赫漆黑的瞳眸倏然扩开,熠熠光辉从眼底燃起: “你是说,云汐怀了我的孩子……我要做父亲了?” “是,千真万确,已经两月了。” 江淮安乐乐的确认。 “……太好了!云汐……云汐!” 华南赫倏然变成个孩子,愉悦的笑着叫着,扔下江淮安三两步跑进了房里。 寝阁里床幔半垂直,有幽暗的光影摇曳沉浮,如柔软缠绵的水抚着她微微苍白的脸。 她没有易容,这张真实的脸孔上显露出的疲软,让华南赫心疼不已。 “你回来了。” 见他兴冲冲的进来,身上的残雪被地龙的热气暖化成水,打湿了眉发肩头,云汐当即明白了什么,涩然微笑着低了头。 “云汐,我的好云汐!” 华南赫飞快卸去披风坐到床头,惊喜激动得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双手摩擦了许久,直到见热了才去捧住她的手,万般呵护的拢入掌心,切切深情从眸中缱绻而出: “云汐,我要做父亲了,我终于要做父亲了!谢谢你!” 云汐内心弥漫着的甜蜜感,玉手轻落在平坦的小腹,绵绵道: “谢什么,又不知道是男是女。” “你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男子俊美无俦的脸上全是喜笑,身子向心爱的女人靠了靠,倾下吻过她的眉眼,又用那份激情不退的炙热侵占了她的唇。 门外响起两声清咳: “王爷,王妃初孕马虎不得,四个月前切不可同房。” 华南赫听到立刻放开了云汐,与她分开一段距离,带着几分尴尬扭头对外面的江淮安道: “知道了,我会小心。” …… 王妃有孕,王府上下喜气洋洋,华南赫又给每个下人发了红包。 王府的年夜饭吃得简单,只有华南赫、江淮安和玉玄矶四人。 云汐有孕的消息足以让当哥哥的玉玄矶欢欣许久,他在席间饮了不少酒。 回想起陈年旧事,还有至今下落不明的华南显,玉玄矶悲喜交加的很快醉倒,被府里的下人抬到厢房去睡了。 接着,江淮安也在子夜前告辞,赶回了北郊地下工事。 云汐闹着要华南赫像当初在东厂那样,杠着她上房去看烟花,被华南赫拒绝。 他不是不疼她,而是担心她在那么高的地方呆着,万一出了危险可怎么好。 他为云汐披上厚厚的熊皮大裘,然后带她到府外的大街上看下人们放烟花,权当过了眼瘾。 夜色深沉,雪停了。 云层绽开缝隙,像是厚积的棉絮被人生生扯裂开来,几点星子斑驳出稀稀落落的光。 云汐与华南赫倚坐在床上。 华南赫时刻紧张着云汐,忧心她这样待着、那样待着都会不舒服,把个鸳鸯芙蕖的金丝软枕垫在她的后腰上,不大会儿又把它东挪西挪。 云汐垂目看着自己平坦坦的小腹,隔着亵衣用手摸来摸去,自己也觉稀奇。 “赫,你说,这不大的地方里面,怎么就能放进去个小人儿呢?” 华南赫被她的提问逗乐了,亲了亲她的面颊: “女娲造人,自有奥妙。他在里面长,你的身体也会跟着变化啊。” 云汐怔了怔,噘嘴: “那要是生下了孩子,我的身体变丑了,你会不会不爱我?” “怎么会?你又来了。” 华南赫拢她入怀,眼里情深眷眷,语调柔然的哄劝: “无论生男生女,你都是我华南氏的大功臣。我宠你都来不及,怎会不爱你?” 一吻奉上如同送了定心丸,云汐顿时转忧为喜,像是含了块蜜糖入口,唇齿间丝丝缕缕的蜜浆滑入咽喉,弥咂于心田。 她攀住他的一只臂膀: “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嗯……是男孩就叫‘颖宇’,女孩的话就叫‘颖兕’吧。” 华南赫歪头一刻,深思熟虑后道。 “颖宇,颖兕?” 云汐长睫煽动,眨了眨杏眸。 华南赫笑笑,下床走到桌前,提笔蘸墨写了几字,拿给云汐看。 望着白纸上端方的四字,云汐只觉身心暖融融的。 幸福,原来距她咫尺之近。 相爱的男子,她和他的孩子…… 幸福,原来很简单。 华南赫又抱了云汐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身子热得越来越不像话。 “……我还是到厢房去睡。” 思想斗争一刻,他不舍的放开她下床穿衣,接着给自己的枕头被子打卷。 云汐看得发慌,扯住他的衣袖: “你去哪?刚刚还信誓旦旦说永不变心,这孩子都没生下来呢,你倒先嫌弃我了?” 华南赫好不委屈,两手扶住她的肩头: “好娘子,我非是嫌弃你。淮安说了,你这月份正是要紧,我与你同床会把控不住的。” 他一个克近年华的男人,对男女之事不沾则已,沾上就别指望再收住了。 难怪当年边老督主一再告诫他,大仇未报以前绝不能碰女色。 云汐瞬间心情跌至谷底,酸涩道: “十月怀胎,这才是有孕你便丢下我。要是我夜里不舒服,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华南赫立时心软下来,想了想把被子重新铺到床上,人脱衣躺下: “也对,那我先把你哄睡,自己再睡。” 华南赫伸臂插到云汐的脑后,让她舒舒服服的枕上去,望着帐顶那团浮动的烛火幽影,轻声道: “云汐,过几日我想派人将你送出关去,让淮安跟着。由他照顾你的身子,我也会放心一些。” “为什么?”云汐问得同样轻声。 华南赫微微皱眉: “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华南信动了调我北上的心思,一张欠条可动摇不了他的心思。” 早上宫里来人请走了华南赫,云汐预料到不妙,当即叫人找来钱盛赌庄的老板,叫他按她的吩咐去做,就可白得一千两白银。 钱盛赌庄的老板是傅丹青的朋友,对朋友的朋友相托之事怎能不尽心竭力?何况还有数量相当可观的银子赚。 于是,就有了神武门外跪求天子讨要赌债的闹剧。 云汐的安排,就是要让帝君和全天下人认识九王爷的纨绔。 将贵重的军需交到这么个不稳重的人物手里,谁能放心? 她了解华南信的歹毒,因此绝不能再让自家的男人涉险。 然此时此刻,听夫君的口气,华南信似乎还会再有动作。 云汐不安的咬了咬唇,语气悲凉: “赫,如若远离你,我更会担忧你的安危啊。” 华南赫左右为难,沉默片刻一声长叹,凝眸决绝: “我也不忍你才有身孕就离开我,只是我突然担心华南信会用你威胁我。 之前问过阿修,最多不到两年,地下秘道便可从燕仪关外直通皇城。那时,我再也不必对华南信唯唯诺诺了!” 云汐不忍再多说什么,她也不想拖累自己的夫君,逐的顺从道: “既然如此,明日我就收拾一下,尽快离开京城便是。” 华南赫紧搂着她,容色浮出愧疚之意: “对不起,跟着我总没安稳日子过。” 云汐摇头:“赫,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说这话。” 她实在太累了,很快躺在华南赫的怀里睡着了。 —— 大年初二,北郊地下工事出了些状况,华南赫一早前去查看。 云汐在府中收拾细软,关外只要一来信,她便带人连夜出京,赶赴**暂避风头。 云汐之所以同意离开京城,一是为华南赫考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二,她清楚早年华南赫为东厂提督时,曾在**收服过一支强悍的土家军队,即“埌军”。 之后华南信登基,因忌惮这只部队的强大,便派出火炮重机营将它消灭了。 这几年,云汐也从市井传闻中听说过**埌家军的小道消息。 她坚信这支私家武装生命力的顽强,不可能轻易被完全消灭。 此次到**安身,她就是要将这群分散的力量集中起来。待时机成熟,助夫君谋定天下。 下人门外禀报,坤宁宫时皇后的凤銮已至王府门外。 她来做什么? 云汐一颗心陡然紧提,来不及多想,正了正衣衫忙出府迎驾。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云汐四肢匐地拜倒在府外,举止谨慎。 毕竟在宫里那会儿,她经常与时沅卿打交道。 就算易容,与认识的人接触,她也不能放松警惕。 第七十三章 软禁 “王妃快快请起……” 云汐婉转清丽的嗓音让鸾车上的时沅卿瞬间一怔,接着含笑下车,扶她起身: “除夕宴上没能见你,今日本宫便亲自来了。” 说话间,澈明的美眸打量过女人,时沅卿悄生掩着眼底的几分艳羡与嫉妒,与云汐携手入府。 一路就见箱柜堆放于甬道边,进了迎客的正厅,时沅卿解去身上湘竹绿缎彩绣牡丹立领大氅,端稳的落座: “怎么,王妃这是要出远门?” 不得不说,这位昔日里愚钝的慧贵妃自从登上了皇后的宝座,头脑似乎比先前灵光了些。 云汐颔首而立,敬上一杯茶水,乐呵呵道: “让皇后娘娘见笑了,这些东西都是王爷赏给臣妾母家的。臣妾差人收拾一下,想着装车送回老家去。” 时沅卿一笑,抿口茶问: “为何不见王爷?” “他该又是出门赌去了。” 云汐努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九王府欠债,债主除夕当天跪求天子之事,惹得不少好事者在神武门外围观。 纨绔王爷惧内、平民王妃把家的消息,一时传遍京城。 九王爷这头刚赏了东西,王妃那头就迫不及待的往娘家搬,当真是花家生得好闺女。 此行时沅卿另有目的,对王妃的回答也没有深究什么。 “今日初二,等会儿后宫里有场小宴。太妃很想见见你,便叫本宫过来引你入宫。既然王爷不在,咱们即刻动身也可随意些。” 云汐听了慧黠一笑,一手放上小腹,挤出满脸的矫情: “太妃与皇后娘娘相邀臣妾不敢不去,只是臣妾初孕身子总有不适。王爷吩咐过,未经他的准许,臣妾万不能出门。” “你有孕了?” 时沅卿神色惊异,站起身来眸子上下拨动,反反复复游移直至停在女人的腹部。 云汐微笑道: “也才两个月,最是娇贵之时。” 时沅卿也在笑,表情复杂莫测: “你放心吧,本宫的鸾车最是稳当。你与本宫同坐,本宫自会照顾你。 你是九王妃不假,既已嫁入华南家,岂有不见家人、不受太妃的恩典之理?” 刀片子似的目光直杵杵打在云汐脸上,威压十足。 只凭这句话,足以说明坤宁宫来人的目的了。 云汐不作声的看看时沅卿身边虎视眈眈的挎刀侍卫,清楚事到如今再反复推脱,必然落她口实。 云汐随机应变的笑了笑: “皇后莫怪,臣妾随您入宫便是。您且稍坐片刻,容臣妾梳妆更衣。” “可。” 时沅卿眉色微冷,落座继续品茶。 云汐叫来小厮阿七随她回到内院,提笔写好一封书信交给他,叮嘱: “若我傍晚还未回来,记得把它交给王爷。我交付你书信的事,你再不得让其他人知道。” 阿七惶恐接过,担忧的看看云汐: “王妃,还是叫小的去北郊找爷回来吧。” 云汐沉色摇头: “怕是这会儿宫里的人已经盯上九王府了,你贸然出去只会暴露王爷的行踪,他们等的便是这个!听我的,耐心等王爷回来。” 待阿七退下,云汐就在易容的面孔上轻扫淡妆,又换上烟霞色缠枝柘榴百子长衣配同色的马面裙,围上雪貂披风,随时沅卿上了凤鸾。 后宫小宴设在慈宁宫,无非都是些熟悉的面孔,穿得光鲜得体。 云汐举止随意的进殿,迎着各路打量而来的目光,向上飘飘万福: “臣妾给老祖宗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 肖太妃眉心动了动,只一愣便舒展了诧异的神情,蔼笑时有细微的皱纹密于眼角,对她招手道: “过来,叫哀家看看。” 云汐细步走近。 太妃接过西洋珐琅花镜架在鼻梁上,托起云汐细白的葇荑,惊艳的目光由下往上,凝住她的脸。 “嗯,不错,果是容色绝好。你是哪里人啊?” “回太后,臣妾是江安亓郡人氏。” 张嘴编瞎话的本事,对如今的云汐来说简直信手拈来。 “你莫拘谨,今儿是娘们间的小聚,没那多规矩。” “不拘谨、不拘谨,”云汐在太妃眼前摆动双手,嬉笑: “说来啊定是臣妾祖上积德,原本臣妾是要嫁勒督主的,哪成想成婚那天匪徒作乱,结果嫁给了九王爷……” “过去的事啦,莫再提了。” 听到下首嫔妃们的窃笑,肖太妃急忙插话。 云汐恣笑点头,语锋一转: “是、是,太妃您放心吧,臣妾不会拘谨。九王爷是谁?那可是咱们皇上的长辈。 论起来臣妾与太妃也算平辈,与您和孩子们一起吃个家常饭,臣妾哪会拘谨?” 殿里转瞬安静一片。 九王妃的口无遮拦惊得宫妃们目瞪口呆。 肖太妃倾刻容颜转为阴郁,脸色乌青。 时沅卿瞧见,忙打圆场: “老祖宗,九王妃已经怀有身孕了。” “哦?” 太妃眼角清冷微挑,眸光轻变,继而语气淡淡道: “这倒是个好消息。皇后啊,九王妃是你的长辈,初来宫中就与你同席吧,你要多多关照她。” “儿媳遵命。”时沅卿笑得极勉强,转面引手道: “王妃,请。” 云汐也不客气,直奔席位去了。 绕至桌案落座的刹那,云汐与对面的蕊姬相视一眼。 从她步入大殿的那时候,就先吓坏了蕊姬。 如今蕊姬也算伺候帝君许久的老人儿了,在立时氏为皇后不久,帝君也给她抬了位份,晋为湘嫔。 后宫之中,唯有她最清楚九王妃的底细。 想到自己素来与皇后“交好”,竟也没能提前得知她接九王妃入宫的消息。可见,接下来会有大动作发生。 蕊姬为云汐的处境捏了把汗。 好容易熬到宴会进行一半,蕊姬寻个机会走出大殿,找个四下无人之处,吩咐婢子道: “你赶快找线人出宫去寻九王爷,告诉他王妃此时正在慈宁宫,很可能要被太妃软禁,叫他务必想想办法救人。” …… 华南赫风急火燎的赶回府邸,见到的则是愁容满面的下人和空荡荡的寝阁。 阿七将云汐的书信交给他。 她在信中提及了南疆埌军,要华南赫尽快安排人去南疆集结力量。 最后,告知他无论装疯还是装病,务必留在府邸里千万不可为她入宫。 必要时,他可自行离京。 她会努力保全自己,保全他们的孩子。 一封信内容不长,看得华南赫清泪涟涟,心如刀绞。 她一次次为他筹谋,为他置自身于险境。 可他,每次都没有完全保护好她。 一步,只差一步!终是让华南信抢了先! “阿七,明早你乔装一下,带上本王的清水流云剑随江淮安赴南疆,去找个名叫埌木查的女人。若找不到,找埌环也可。” 阿七心头聚起不好的预感,怔了怔,几分难过的问: “那、那您呢?” “进宫去,把王妃带回府。” 男子决然的答,俊脸沉如冷铁,凤眸微扩,有凛冽的光晕迸射出来。 阿七神情愕然。 他是尊上蛊笛的人,最知九王府与宫里那些陈年的恩怨。 观眼下形势,九王爷入宫无异于自投罗网。 “爷,请您三思,此时进宫……” 华南赫做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带走的是本王的女人和孩子,本王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家人平安带回来。” …… “什么?臣妾还不能回宫去?” 酒足饭饱,眼见宫妃们纷纷跪安,云汐起身也向太妃、皇后辞别,却遭阻拦。 太妃悠闲的吞吐水烟,睨着反手叉腰的女人,唇角的笑弧幽冷荡开: “九王府没个稳妥的婆子丫鬟,谁能伺候你这一胎?想来哀家与王妃你有缘,见了你就很是喜欢。 你不是说过你与哀家算是平辈,那就踏实住在哀家宫里好好的养胎吧。何时孩子出世了,你养过月子,哀家自会送你和孩子出宫去。” “这是什么道理?臣妾已经嫁人了,怎可抛却夫家不回?” 果然! 情知被扣下了,云汐咬牙强争。 太妃不再与之对话,放了烟枪凭空击掌,引三、四内侍入殿: “你们带九王妃到配殿安身,务要好生伺候。若有慢待,定斩不赦!” 天光渐沉,勤明殿里燃了烛火。 “……皇上,请准臣入慈宁宫给太妃请安,顺带接王妃回府。” 一刻时辰以前,华南赫直奔慈宁宫的半途被禁军拦截。 道理说不通,他气急败坏,转身形跑到勤明殿向帝君要人。 帝君今日穿了件玄色缂金绣龙狐皮长袍,领口斜襟俱有墨狐毛的滚边。 一派灯火闪烁之中,袍上那缂金的盘龙张牙舞爪,越显得凌厉逼人。 “皇叔啊,你何必如此紧张?” 待梁缜为二人奉上新茶,帝君清冷的眸子映入跳动的火光,紧紧注视华南赫那极力掩饰却又克制不住、点滴流露在眉梢眼角处的焦灼情绪。 “太妃知九王妃得孕,而你即将领兵北上,为让你安心运送军需,便将王妃留在她的宫里方便照顾。 她怀的孩子也是华南氏的血脉,岂可马虎?你府里多男丁,如何照顾王妃?” “臣几时说过要领兵北上?” 华南赫漆黑咄咄的凤目挑高,就快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 帝君端杯本欲饮茶,见状落了杯盏,轻笑再无避讳: “那日除夕宴上朕就说得明白,皇叔,你真不愿帮朕?” 华南赫沉吟片刻: “皇上,您为何非要步步紧逼?” 帝君敛笑,眸如冷渊: “皇叔,你这是何意?你是帮朕,太妃是在帮你,你可不要想歪。朕已经养了你近三年,是你该为朝廷出力的时候了。” 华南赫缓缓点头,哂笑: “是不是臣即刻北上,无艳与臣的孩子便可无忧?” 帝君素指把玩着茶杯: “皇叔只要把军需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将北防线上的老兵换下。待回京以后,朕定会还你妻儿。” “好!皇上也要记得‘君无戏言’这四字!” 吃了灰,华南赫不愿再留,愤然拂袖退殿。 第七十四章 嫡子 这日晴空万里,宫妃们三五成群,在御花园里溜景晒太阳。 “哎,日子过得真快,明儿个又是破五了,这年儿啊全是过去了。” 说话的正是昔日的颖嫔、现在的颖妃。 一旁的嘉嫔突然掩口“叽叽咯咯”的笑个没完。 颖嫔暼着她: “呦,想起什么美事儿了?说出来也让大伙乐呵乐呵。” 嘉嫔道: “妹妹想起那日九王妃在慈宁宫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她居然说和老祖宗平辈……哈哈哈……” 颖嫔嗤鼻: “呸,仪态粗俗,才入府就怀了孩子,可见是个浪荡货色。” 嘉嫔收笑: “那九王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公母俩才是绝配。” 一旁赵美人摆出战战兢兢的模样: “你们、你们都没发觉吗?那九王妃的声音好像是…是被火烧死的云妃……” “你说什么?” 帝君的惊问来得猝不及防。 三个女人煞的脸白,慌慌张张的回身见礼: “皇上万安。” 帝君急急扯住赵美人的小手: “你刚刚所说是真?!” 赵美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 “臣妾……臣妾……” 景阳宫云妃的死,是这深宫里的禁忌。 乱嚼舌头的事偏偏被皇上听到了,赵美人担心自己就快活不长了。 帝君实在等不得,甩了美人的手,扬长而去…… —— 帝君突然来向肖太妃问安,在慈宁宫人眼中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 到午膳时,太妃留帝君同享,他也没有推辞。 “你很久没到哀家这里来了,哀家还记得,檀扇鸭掌、红梅香珠,都是皇帝你爱吃的。” 太妃一脸慈善,亲手提公箸为帝君夹菜。 “皇帝,哀家知你不愿后宫过多参与前朝的事。可哀家是你的亲娘,从前与你一同沦落,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你连哀家这样的老太婆也要防着?” 年轻的君王静默须臾,低头淡淡道: “儿子知错了。” 太妃看着他,含了蒙眬笑意: “你真知错了?你真知错,那日便不会轻易动了对时凌下手的心思。他好歹也是皇后的亲生父亲,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帝君不说话,垂目品酒。 太后淡笑,自顾自夹菜吃,咽了口继续: “哀家知道,咱们孤儿寡母的闯到今天不容易。你怕,你怕这个算计、那个算计了你的江山。 哀家也怕,可哀家与皇帝怕的恐怕不是一路人。 你之所以害怕时凌,是害怕他如今手里的权利。而哀家最害怕的,却是那个看似无权,且与世无争之人。他就是头睡狮,一旦觉醒,其可怕远在时凌之上。” 帝君自然清楚母妃口诉所指何人: “原本朕想要给他些势力,叫他替朕看着时党,不成想他非但不玩活,还终日借着摄政王的名头招摇撞骗。 朕决心不再忍他了,就把他调去北地,自然会有人处理好此事。” 太妃捻着酒盅,沉忖一刻满意的点头: “也好。先前到底是你念惜旧情,为着那狐媚子才留他至今,现下不必再有忌讳。人嘛,分清主次,总要整完一个才好整另外一个。” 帝君放了金筷,脸色不大好: “母妃,郑氏已经不在了,就不要那般称呼她了吧。” 太妃一笑,用素帕抹嘴。 撤了膳,帝君告退。 太妃正要歪在软榻上小寐,一内侍入殿秉告,说皇上并未离开慈宁宫,而是直奔了安置九王妃的东配殿,还把伺候的内侍宫婢全打发了出来。 桐姜立在榻前,心知肚明却不敢多话,诧然的目光投向太妃。苦脸道: “这…不大好吧…” 太妃脸色氤氲,沉斥: “不像话!难怪哀家方才就觉着皇帝用膳时心不在焉的……你去请皇后过来!” …… 在云汐眼中,帝君华南信就是条阴险诡谲的毒蛇。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他缠住不放,就像此刻这样。 “王妃不必紧张,朕来给母妃请安,知你住在此处,便过来探望一二。” 侧身避过正午射入窗棂的一丝一线强烈的金光,帝君撩袍落座在被黑影笼罩的玫瑰椅上。 被他黏_腻的目光望定,云汐后背结起一层鸡皮疙瘩,垂手立着呵笑: “皇上不必客气,臣妾在自己的老姐姐家里,住的可安心了。” 说罢也不经他准许,她拉着椅子就坐在了桌子对面,把一杯热茶吹的“噜噜”作响。 华南信曾拜独臂侠客闻人君正为师,该是懂得不少江湖的奇门异术。 云汐在他面前需处处小心,生怕自己的易容被他发现。 若假死出宫的秘密暴露,死的可不光是她和华南赫,而是与这件事乃至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后续事件的所有参与者! 帝君的笑容在俊白的脸上一寸寸僵住,看着她有些厌恶、也有些无奈。 声音极像,可惜举止动作确如传闻所说,粗俗无比,哪里有云汐的半分娇媚柔弱? 当初勒霜看上她非要娶回提督府,十有**该是看上了她的容貌。 似是怅然的钩指搔了搔鼻梁,帝君勉强挤出几分笑意: “朕听说王妃会说书,平日都讲过什么段子,今日可否让朕也饱饱耳福?” 云汐坦然自若,把手摇得富有节奏: “‘大五义、小五义,三国水浒西游记,您想听哪段故事,臣妾愿当场献丑。” “好,那先来段三侠五义里‘美英雄三试颜查散’,对了,这个予你做响木。” 帝君拽下腰间垂绦上的玉珏扣在桌上,对女人扬一扬头,笑意轻佻。 云汐隐忍怒气,当即粗声扩气的施展起来。 一段说完,帝君鼓掌叫好,又点了段“逆水潭蒋平捞印”和“三探冲霄楼”,接着是“大破铜网阵”。 云汐都一一照办,最后累得气喘吁吁,胃里翻江倒海的几欲干呕。 “哎呀,怪朕!” 帝君“霍”的站起,举步绕到云汐身侧,按她坐到椅上: “朕听书入迷,已经忘了你有身孕。呵呵,王妃,你知道朕为何要点《三侠五义》里这几段书吗?” 云汐“咕咚咚”灌了半盏茶,装作懵懂: “想来皇上最喜欢这几段。” 帝君把头摆得极缓,随口道: “这几段书,除了前面讲的是锦毛鼠白玉堂,后面都在说宋仁宗的叔叔襄阳王野心勃勃,意欲撺掇他侄儿的江山,最后被正义之师消灭的故事。 王妃在京城说书时日久了,也该信天道使然,邪不胜正的道理吧?” 呵,试探? 云汐心生鄙夷,仰面注视帝君深邃的眸底划过一抹冷厉的光亮,吃吃点头: “啊对,天道使然,邪不胜正,哈哈哈!皇上,您是暗示臣妾九王爷要造反吗?” 她“啪”的手拍桌子,惊得帝君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先微微的一震。 紧接着,她扯尖了嗓,放长音道: “不能够啊—— 他是什么人?他就是个您把色子和刀剑摆在他眼前,他绝对选色子的主儿。是您多虑了,要不,臣妾说段别的?” 帝君对着这憨子般的女人只想哭笑。 平日里见惯了千依百顺、唯唯诺诺的女子,乍见这等容色绝艳、偏是举止随意不拘小节的人物,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除了觉得有趣,还萌生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王妃,朕怎么听人说过,你脸上有种特殊的胎记。只需一袋烟,你的脸上就会开出好看的梅花? 果真如此,朕即刻寻袋烟来,王妃可愿为朕当场表演一番?” “嘿嘿,不好意思。臣妾那胎记如同守宫砂,自从嫁给王爷以后便消失了。莫说一袋烟,就是十袋烟百袋烟,抽死臣妾也显不出来啊。” 云汐装作傻笑。 “哦,也是,你眼下怀着孩子,也不能碰烟啊酒的,可惜了……” 帝君魅笑,修长的五指向女人脸上徐徐挨近。 配殿门扇大开,有刺目的阳光冲进,晃得帝君两眼紧闭。 皇后时沅卿提裙迈过门槛,迎着云汐的目光,眸色如冰。 “臣妾参见皇上。” 她缓缓福神,而后淡淡的瞄着他,似笑非笑。 “你怎么来了?” 帝君揉揉眼睛,压着胸间的怒气,躁躁问。 “臣妾听闻皇上来给老祖宗请安,便赶过来伺候。九王妃,你怀着九王爷的骨肉,眼下王爷不在,你就该安分些。” “哎,皇后,你可别胡说啊!臣妾哪里不安分啦?” 心中窃喜她闯来得及时,正好替自己结了围,可自己一个有夫之妇,断不能接莫须有的罪名。 “前日,可是您把臣妾带进宫来的。” “本宫带你进宫是奉太妃之命,可不是叫你借机勾引皇上。” “皇后,你欺人太甚了。臣妾是九王爷之妃,天子的叔母,你如此说话叫臣妾还怎么活啊!” 云汐四脚拉叉倒在坐椅上,手捂小腹,假装一个用力按姿势: “哎呦,我真是冤枉死喽,王爷不在随便个小辈都要骑到我的头上来,我死了算啦!这孩子我也不生了,我不生啦!” 帝君见状,伸手踌躇,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把忍了多时的火气悉数对皇后爆发出来,断然大喝: “谁让你进来的,好好的事情被你搅合成这样!” 时沅卿默然注视帝君狞目嘶吼的厉态,心房抖擞,忿郁难消: “皇上居然怪臣妾打扰到你们?臣之妻不可欺,您真的不在乎圣誉,不在乎祖宗的江山社稷了吗?” “你敢教训朕——” 冷不丁一巴掌抛在时沅卿的脸上。 帝君眼见女人侧翻的那刻撞到桌沿,继而倒地,脸上没有半分的怜悯,反倒对她指指点点的怒骂: “刚当上皇后就自以为是的东西,朕可以立你,一样可以废了你!” 时沅卿挣扎着想要起身,忽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意识逐渐飘远…… “哎呀,这又是怎么了!” 听到动静不寻常,肖太妃被桐姜搀扶着来到东配殿,一眼就看到昏厥的皇后。 “快、快抬到哀家的暖阁里去,请太医!” 乱哄哄的满屋子人打狼似的相继离开。 帝君最后一个出殿,不忘回眸看云汐一看,恍是还要对她说些什么。 只剩云汐一人时,她就倚在窗扇前望着正殿里人进人出,光太医就跑进去三、四个。 之后,一宫婢撩帘而出,喜盈盈的对廊下的宫人道: “皇后娘娘有喜啦!皇后娘娘有喜啦!这可是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子,还是嫡子呢!” 第七十五章 北上之路 夜色浓沉。 静乐郡主推门进屋,被一身夜行衣的勒霜吓到差点跌倒。 “是我…对不起,下次我会小心。” 小女人扶墙颤抖的身形看得勒霜内心一动,来不及换上便袍,就袒露着精壮有型的上半身朝她走去,把人搂进怀里诱哄。 大年初一歇朝,勒霜利用这段日子秘密带人执行任务,一走就是两天一夜。 静乐抱着心爱男子的腰肢,乖巧的仰头看着他,笑了笑: “我没事,你的差事做完了?” “嗯,我和弟兄们将符曲的家眷秘密转移了。” “符曲?” 静乐郡主感觉这个名字很熟,蹙眉想了想,眸子一亮: “这人不是京畿军五营的参将吗,和九叔护军需北上的就是他。” 勒霜漆黑的眸底有幽光隐隐的斑驳,他决定在此时此刻把一些事情有选择的告诉静乐。 “莹儿,有件事我希望你帮我。” 微微的惊讶过后,静乐满脸坦诚: “你是我的夫君,你有事我当然要帮你。” “皇上要对九王爷下手,他扣押了九王妃,逼九王爷北上,又命符曲半途对其下手。若九王爷再次安全返京,符曲的家人必死无疑!” “啊?!”静乐掩口,脸色灰白。 惊惶了片刻,她低头道: “我就知道皇上根本没有死心。之前我假装顺从,在上花轿前他还暗示我嫁进九王府以后,要时不时入宫向他汇报九叔的近况。” 勒霜眉眼间皆是忧愁: “眼下九王妃有孕,被禁足在慈宁宫中,还不知王爷即将北上的消息。” 他的表情让静乐看了难过,逐的握了他的手: “夫君,你在帮九王爷做事?” 勒霜毫不避讳道: “早年王爷于我有恩,眼见他遭受皇上胁迫,我不能不帮。” 静乐忖度了会儿,道: “明日破五,你我夫妻带些礼物花炮进宫去见老祖宗。到时候我拖住她,你想办法支开宫人,去见九王妃。” 突然间明眸里动人的光辉凝住,小女人若有所思: “夫君,你要与我说句实话。你肯帮九王爷,是不是还念着与那花无艳往昔的情分?” “当然不是!”勒霜目光深邃,事到如今索性不想再瞒她: “我想娶的人原本就是你,你再想想成婚当日之事,就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成婚当日……莫非……” 小女人平心静气的回忆半晌,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难怪那日喜公公抱怨说差点行事败露,原来……另一伙黑衣人是……” 正是滔滔不绝的小嘴巴被男人用手捂住,他微笑着低头,吻上她的眉心…… —— 大年初五,静乐郡主与仪宾勒霜进宫看望肖太妃。 太妃喜出望外,赐晚膳。 之后,静乐吩咐内侍把她带进宫来的烟火炮竹全部点燃,邀太妃和一众人到慈宁宫外观赏。 勒霜利用这个空当,潜入东配殿向云汐汇报九王爷的情况。 “什么?王爷领兵北上了?!” 云汐容色震惊,拢手在殿里徊步,忧思不定: “他为何不肯听我的,先保全自己……” “王爷实在担心您与孩子的安危,不得不听从皇上的安排。不过您放心,京畿五营的参将符曲为人刚直,只需晓以利弊他就会明白该怎么做,且臣已经暗地里保护好了他的家人,路上不会有失。” 语顿,勒霜注视云汐一张易容的面孔下盘踞不散的愁容,语锋决然一转,嗓音低回: “主子,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臣愿领东厂番卫…行刺华南信。” “不可!” 云汐瞬间厉眉,咄咄打断他: “别做无谓的牺牲,华南信的武功上乘,我们已步棋至今,一子错满盘输,我们谁都输不起。 眼下的大羿北有游部叛乱,东边瀛国蠢蠢欲动,朝内党争愈演愈烈。 若然没了皇帝,这个国家只能任人瓜分干净。那时的漩涡乱局,就是九王爷也无力控制了。” 勒霜洇红了眼: “那您怎么办?你和王爷的孩子也有危险。” 云汐想了想,肃然: “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为了王爷,哪怕是屈辱的活下去,我也要平安的生下孩子,盼到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小北,你安排一下,在慈宁宫里安插眼线,特别是为我接生的稳婆一定要是自己人。待我生产的那日,这易容无论如何也伪装不下去了。 还有,启动民间邸报,我要用百姓的力量逼迫华南信放我出宫!” —— 华南赫领京畿军五万护送北伐所用军需自出京城,向北行进尽一月左右,即将与北伐军会师。 此时二月,京城春寒料峭,北地气候依旧严冷。 驼贡山,一场冻雨来的突然。 林地间狂风如烈,飞流倾盆,草木滴水成冰。 道路好似泼了油,车马滑泞难行。 眼看天色黑下去,参将符曲号令大军安营休顿。 在山林里扎寨本是犯了兵家的大忌,然极地气候恶劣,符曲认为这种鬼天气里他们的大军难以行进,敌方也是如此。 只歇一夜,该不会有意外发生。 至后半夜,大风越扯越疾,冰锥倒挂的树枝、荒草疯狂折伏摇摆,发出鹰隼般尖厉的长啸。 冻雨声势浩大起来,唰唰的声响威动天地,视野可及处遍是白亮。 被暴风摧得晃动的帐篷里,华南赫突然睁开眼睛,眉心紧蹙着翻身跳下了软榻。 匐地侧耳,他认真听了听,随即起身。 长剑出鞘的动静惊醒了符曲,实际上他也被狂风暴雨之夜扰得睡不安稳。 “有人来了。” 华南赫面色阴沉的对他说着,倏的眸子一变。 帐幕上映射出的亮光,有些异常! 一士兵惊惶的劈帘跑进,足履一滑爬跪在地: “报、报…报!敌军来劫粮了,北营起火!” 符曲险些吐血,提长斧与华南赫奔出了营帐。 对面火势凶猛,半边天都被烧红。 营帐间有战马来来回回的狂奔,数量成百。 马蹄上绑有粗布皮革,可以在冰滑积雪之地肆意奔跑行进。 它们快如闪电,又像狡猾的鬼魅肆意的穿梭狂舞。 马背上的人身形彪悍,口里发出恣意得胜的呼号,抛出锁钩钩倒了大羿军的营帐,把雨雪浇不灭的松油火把抛上去,将大羿的士兵活活烧死在倒塌的帐子里。 大羿士兵阵脚凌乱,有些去抢救物资,有些纷纷架起长枪,与北蛮子展开生死搏斗。 华南赫出手狠辣,一剑砍在马腿上,迫使马背上的人重重摔落下来。 那人怒气冲冲的圆瞪了老虎眼,看到满头银发涤荡的华南赫时,那蛮子先一愣,接着一道寒光掠起,他抽出弯刀,曲背对准华南赫就是个熊扑。 华南赫不闪不避,嘴角溢出一丝嘲笑,迈步狂攻,剑势凌厉。 银白的光亮在半空破开一道裂痕,随着一记惨烈的号叫,弯刀倒飞出去。 蛮子身披鲜血,倒地没了声息。 周围的同伙见状俱为震惊,嚎叫着身形一晃,三四人包围了华南赫。 华南赫仗剑攻击,步伐矫健,招式威猛。 “噗、噗”,“嘎巴”—— 贯穿皮肤、骨骼断裂之声起起落落,混合着惨叫和蛮子话的怒骂。 脚下,血色蔓延…… 最后一人被华南赫一剑刺穿了左肩,接着又被他抬脚踢飞。 那人落地,二十多个大羿军冲上来,用长枪将他戳成筛子,把尸身高高的挑上枪头。 另一处,符曲举斧与一蛮子斗得正激,脚下猛然一滑侧倒。 蛮子在马背上“哈哈”狂笑,弯身正要补刀,被华南赫老远飞来的标枪穿了脑。 战马受惊,拖着那人的尸体冲进了雨夜。 恶战止于冻雨停时。 百名劫营纵火者,除五名被俘,其余全部被歼。 在士兵的奋力抢救下,被大火损毁的粮草物资只是小部。 趁大队整休,符曲把华南赫引到无人处。 “王爷,方才多谢你救了我。” 壮汉对华南赫抱拳,眉眼沉肃。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华南赫微微一笑,把长剑擦抹干净,合入鞘内。 北上的这一路,他对符曲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像压着某种不可说的心事。 多少次两人照面,符曲总是欲言又止。 “王爷……” 此刻,这红脸大汉对着男子澹然抿笑的俊脸,又是如此。 而华南赫明白,像符曲这样的人若只为言谢的话,必不会带他远离人群。 “王爷,你不该救我!” 犹豫间思想恍是斗争了好些回合,符曲最终直视华南赫,漆黑的夜色下眸光熠熠坚定,内里滚动着水光: “我在出京前领过圣命,要在北上的路上对您下手,只当您死在北伐的战乱之中。可、可您却救了我……” 望着捂面痛哭倒地的男人,华南赫的神情依如他的内心,平静如广阔的海。 其实,这一路上华南赫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然而时至今日,他还是好好的一个人。 “符将军,起来。”华南赫伸手搀扶。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一月的行军路上,使耿直男人讷讷少言如巨石压肩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了。 “可你为何要违命,不仅没对本王下手,还要将整件事告知本王?” “我无法下手。”符曲擦擦眼泪: “我符文谦虽是粗人,却非不明事理。 和瀛使往来的几桩事上您都给中原人长尽了脸面,您是个好王爷。对您下黑手,我必受千秋骂名。” 华南赫淡然平静的望着他: “多谢你,对本王手下留情。” 敛去悲情,符曲拱手: “和您坦诚以对,末将心情轻爽多了。天亮前还有时间,王爷请先行回帐休息一刻吧。” “…好。” 华南赫怔了怔,没再多说,转身迈步。 背后“噌”的响动尖锐刺耳。 华南赫急冲冲回身,正见符曲拉出了腰间佩剑往脖子上架。 “你干什么——” 华南赫愤然大喝,弹指使出一分内力点中了符曲的腕穴。 宝剑伧然落地。 华南赫拉住他的甲胄,将人拽至眼前: “血肉生命受之父母,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 符曲泪流满面: “末将抗命有负圣上,杀害王爷有负天下,唯有一死,才不负自己。末将死后,麾下的五万人马可尽归王爷指挥。” “糊涂!”华南赫忍不住气,大骂: “男儿生则顶天立地,死亦得其所。你想死,就死在真正的战场上。死在这荒郊野岭成为狼犬的食物,算什么英雄好汉!” 符曲瞳眸一缩,顷刻被点醒。 单膝及地,壮汉颤颤巍巍的抱拳,感极涕零: “多谢王爷指点迷津。若北伐后符曲尚有命在,今后愿追随王爷鞍前马后!” 华南赫眸若星辰,浅笑安之若素: “好。” 第七十六章 产子 时沅卿是四月清明前搬进慈宁宫的,原因是被人阴了,险些滑胎。 直到太医发现她经常吃的水果上有细小不易察觉的银针眼,才找到了毒物所在。 经东厂追查,打死了十几个宫人,才算暂时平息此事。 而后肖太妃仍不放心,把皇后接到了慈宁宫来,安置在东配殿另一间寝阁里,亲自照料她这一胎。 和从前恩怨颇多的女人再度聚首,云汐完全把自己装作了另一个女人,持着“花无艳”的身份,最初还大大咧咧的每日去看望她。 时沅卿为着先前吃了帝君一巴掌,内心记恨着,对这位九王妃的态度冷冷淡淡,任她说什么,自己也是爱答不理。 云汐很清楚,对时沅卿这一胎下手的人,正是蕊姬。 后宫皆知蕊姬与皇后交好,且有同夜侍寝的经历,二人情深如姐妹。 蕊姬下手,旁人追查起来,必联想不到她的身上,何况查案的人还是完全能够包庇她的勒霜。 她和他都在暗中为九王爷华南赫做事,视帝君和时党为仇敌,怎么可能任由皇后平安的诞下嫡子? 若不是太妃中间横插一杠,他们还会继续有所行动。 帝君华南信探望皇后的次数并不多,横竖她不能侍寝,后宫里有的是陪他寻欢作乐的女人。 管弦笙琶,醉生梦死就一日未曾歇过。 得知妹妹被扣宫中,玉玄矶在与勒霜接洽之后,再次启动了民间邸报的刊印,利用众论来给华南信施压。 另一方面,北军始终没有符曲的加急加秘“公文”传回。 又迫于外界的压力,华南信与肖太妃还未敢动心思对九王妃下手。 就这样,云汐在慈宁宫的日子过得出奇平静。 每日,她坐在配殿的廊下,抬头望着庭院上方的碧澄天空,看天上的大片云朵被轻风吹开。 她感觉这寸被高墙隔出来的天地 ,像是变成了一口枯井。 对着四方湛蓝的天,她触手不可及。 望着近在咫尺的宫门,她走不出去。 所幸云汐的内心极为顽强,为了爱人、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会在逆境中善待自己。 肚子里的小生命一天天在长大,开始有了胎动的迹象,没有让云汐受过太大的罪。 云汐开心的想,这个孩子定是非常孝顺懂事的。 每天,云汐都带着希望、带着对远方爱人的思念在观音像前上香祝祷一番,然后走出配殿坐在藤椅上,手扶隆起的肚皮,回忆着与爱人执手走过的每条路、共同看过的每幕风景,将她和他的故事默念给肚里的孩子听。 春时天气和暖,云汐就在廊下看着庭院里藤萝满墙,郁然常青,墙角芸草点缀,荫荫含翠。 夏时烟雨蒙蒙,她隔窗及目,望着宫墙外碧柳成团,如烟如雾。 金黄瓦上一枝一枝的石榴花艳红如火,映得雨幕宫墙分外妖娆。 秋时天高云淡,她呼吸着清明万物的空气,站在浅金的阳光下想象着御花园里枫树如火。 风过,万叶千涛瑟瑟作响,仿若彤红的火焰燃烧跳动。 七月末,瀛国借大羿北疆战事惨烈之际,对大羿东线不宣而战。 瀛国辅政大将军镰川逐水亲自督战,率神町水师营战船四百艘进犯威海,与大羿东清水师正面交锋。 早年间为偿还欠不列颠的巨额钱款,华南信不止一次挪用东清水师的军饷以填补财政窟窿。 长此以往,致使水师军备废旧、兵力颓靡严重。 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东清水师已然拿不出当年闵国公率军时的士气。 前后三日的海战,水师提督、总兵阵亡,水手船员死伤无数,东清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随后,瀛军登陆昆篁岛,正式将其占为己有。 两日后,瀛军再增五万兵力,启动巨鼎水师营南下,进犯大羿沿海县,浙江、福建等省军民全力抵抗。 短短十日,战火弥天。 —— 九月深秋,正午的朝阳依如流火,照着殿宇的琉璃瓦,反射出炫目的亮光。 在长达十个月之久、大小战役几百次,大羿北伐军终于平定了北疆游部叛乱。 在最后决定性胜利的迴水战役中,京畿军五营参将符曲阵亡。 …… 十五日,就在捷报传至京城的第二天,云汐腹痛发作,有了生产的先兆。 为她接生的只有一个稳婆和一名女助手。 云汐本就是这宫里不受待见的人物,能有个正经八百的稳婆帮她,算是帝君的最大恩恤了。 与此同时,大羿朝中的党争业已见分晓。 今年本为三年一度的秋试,各路举子汇聚京城,旨为博取功名,光宗耀祖。 而在考试的首场,却查出有考生作弊,继而牵扯出其后势力贩卖考题,甚至预售官爵等一系列恶性案件。 满朝骇然。 龙颜大怒,当即派遣东厂汇同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严审。 经查证,此案件乃与时党有关。 实际上,整个事件并不难理解。 勒霜麾下的番子耳目灵通,左不过事先得了信儿,找方式方法透露给时党的死对头,自然有人愿意出头抻事。 帝君华南信久已忌惮时凌的势力,现今预售官爵一事,不正是老头子结党营私的有力罪证吗? 帝君当朝大袖一挥,命人把涉事的官员拖到午门外,赐金瓜击顶而死,又打掉了老时凌的官帽,让他跪在午门观刑。 无独有偶,为防止时凌利用慈宁宫太妃和已孕的皇后势力翻盘,汪灿与勒霜联手制造一出反间计,以小人之法伪造北蛮游部领袖与时凌之子时书安的书信往来,由勒霜亲自呈现帝君,从而坐实了时党通叛的罪证。 老时凌这才有所顿悟,自己竟然步了月西楼的后尘,最终被一手助攻扶其上位的东厂提督坑害了一把! 不知谁故意把风声吹到了慈宁宫,皇后时沅卿得了信,自己的老父亲和哥哥都被帝君下了天牢,此时正有二百禁军赶往时府抄家。 面对突兀的变故,时沅卿怔在了当场,待反应过来,又惊又羞的眼睛一翻就动了胎气。 慈宁宫这下热闹开来。 数名太医、稳婆们挤进了东配殿,全都聚在了皇后的寝阁。 两个产妇同时生产,时沅卿的情况更为危机,因极剧的惊吓忧思,已显出难产的迹象。 两间相距不远的产房里接连传出女人痛楚的呻吟,一盆接一盆的清水端进去,端出来时已成血水。 后宫嫔妃们带着看热闹的心理,纷纷到慈宁宫里探望,对皇后的处境有人心怀同情,有人只觉解气。 女人们扎堆拥在皇后的寝阁外探头探脑,窃窃议论。 蕊姬很快分开人群,进入了皇后的产房。 她眯眸冷静的注视层层叠叠、围得密不透风的窗幔,聆听里面产妇那撕心裂肺的喊叫,脑中灵光一现。 她知道勒霜就守在慈宁宫外的红墙一角,他已在这间宫殿里面成功安插了人。 等云汐顺利生产之后,他们就会抢在帝君把孩子送往端本殿前,冒险送其出宫。 可谁都清楚,通往宫外的这一路上有重重禁军巡逻,守卫森严。 孩子的丁点吭叽或者哭声,都会让眼线和孩子自己陷入万劫不复当中。 然眼下云主子和东宫那位同时生产,倘若都诞下男婴,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 产房内灯火通明,时间点滴流逝。 至后半夜,帝君华南信亲临慈宁宫。 得知皇上驾临,蕊姬立马迎了出去,挽着帝君的臂膀,搔首弄姿道: “哎呀皇上,本来皇后娘娘与九王妃同日生产就够忙活的。如今这院里院外的一堆人,闹哄哄的还叫皇后如何安心生产呀?” 两间产房,一个门庭冷落,廊下仅一孤灯高悬。 另一个门庭若市,那许多晃动的人头看得帝君头晕眼花。 “都走、都走,给朕回宫去。” 帝君烦闷的喝退了众嫔妃,只放蕊姬独自进产房侍奉皇后。 肖太妃也未安置,从正殿走出来,一个耳光甩在帝君的脸上,容色怒不可遏: “瞧瞧你做的好事!” 帝君垂手低头,一言不发的悔过,下刻便被太妃拉进了佛堂。 秋风寒凉,烈烈的拂面而过,冷意入骨。 寅时末,随着一声婴啼,皇后时沅卿最先产下一子。 太医们抹净满头热汗,争着跑去正殿给皇上、太妃道喜。 不久后,又一阵畅快淋漓的婴啼迸入蕊姬的耳中,接着从另一产房里传出稳婆欢喜的呼声: “生啦、生啦,九王妃生了个男婴,恭喜九王妃啦——” 蕊姬不动声色的立在皇后的床头,凝视床上已经体力透支昏睡沉沉的女人,娟秀的眸中掠过深寒的幽光。 见稳婆将娇嫩的孩子包入明黄柔软的锦被中,蕊姬笑盈盈的伸手道: “把孩子交给本宫,本宫抱他去见皇上和老祖宗。姐姐生了大半夜委实累坏了,你们好好伺候着,等会儿也去正殿领赏吧。” 稳婆满副顺从,把孩子抱给蕊姬。 以湘嫔与皇后的关系,稳婆们确实不必多想什么。 蕊姬把襁褓包严,抱着孩子出门的一瞬间,嘴脸扯出一丝冷笑…… 第七十七章 再入瀛国 转眼又是残冬时节。 十二月初,华南赫带领北防地换防老军总计三万五千人返京至翼州境内,被一道圣旨拦下。 圣谕中提到九王妃已平安诞下世子,现母子于宫中一切安好。 圣命华南赫即日起领换防军转辙桂平,与东清水师联力抗击瀛军,夺回昆篁岛,不得有误。 消息如同噩耗! 队伍里顿时哭声震天。 换防老军多是远离家乡、远离妻儿,驻守在极地已有多年。 北疆叛乱,不少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剩下的这些,满怀与妻小团聚的心愿不远万里而归,不想中途遇阻,又接命令,即将再次远赴战场。 这些老兵,伤的伤、残的残,很多年岁已高,身心饱受战火的摧残,无论如何也经不起再一场战役。 华南赫清楚,眼前这道圣旨,是帝君有意送他去死。 **之战、出使瀛国、北上会师,他都有幸逃过一劫,这足以让帝君大动肝火。 既然他华南赫能打仗,那就让他战到死为止! —— 大羿京城,得知华南赫被迫接下圣旨辗转东征的消息,玉玄矶决心尽快救出妹妹小若,不能再让其成为华南信要挟他亲叔叔的工具。 除加紧民间邸报的刊印,玉玄矶 又遣出数百红焰教中才艺尚佳的弟子,充作莲花落或数来宝的艺人,还有说书、弹平弦的女先儿。 这些人终日游走在京城各处杂耍,说的唱的都是九王妃被扣皇宫的事件。 一夜之间,天家仗势欺人、欲借九王爷东征之机除掉无家室出身的平民王妃,竟成为京城家喻户晓的事。 华南信一开始派遣东厂和锦衣卫到处抓捕这些造谣生事者,殊不知他们的背后也有东厂提督一份支持力量。 其结果就是,人前脚被抓,待在在牢里吃好喝好以后,后脚就被放了出来。 一番波折后,在除夕这天,云汐终于被放出了宫。 遗憾是,世子华南颖宇至今还被扣在端本殿里,由宫里的嬷嬷抚养。 一年不曾回来,九王府并未有明显的衰败气象。 下人们一些为了生计离开了,一些留下来,努力至今,为王爷王妃守护着这个家。 与云汐相见的第一眼,他们全都相拥而泣。 云汐擦着眼泪,望着大伙: “又是除夕,今日我回来了,咱们大家收拾一下,晚上我们好好过个年。” “小若!” 背后呼声熟悉,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哽咽出喉。 云汐回身,见是一挑担的老者,竹筐里是新鲜的肉和蔬菜。 老者望定云汐的疑惑,急切的放了担子,一把揭下假面和花白的假发,露出玉玄矶清冷如玉的面容。 “哥!” 云汐冲进他的怀里,泪流成河。 玉玄矶搂着她,安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步入寝阁,兄妹两个对桌而坐,一人一杯热茶,互述这一年来宫里宫外的事。 下人端来热乎乎的午膳,云汐没有多少胃口。 玉玄矶一个劲儿的往她眼里夹鱼夹肉,殷切道: “小若,多吃些,别想太多。瞧你瘦的,人在宫里头生了孩子,他们定是没有给你好好补过身子。” 云汐羽睫煽动,瞬间红了眼圈。 她想到了至今还被华南信控在掌心里的孩子。 “哥,我对不起赫,我不是个好母亲……” 她脸色苍白自顾自的说着,失神的望着桌上某处,眼底水波弥漫,目光空茫: “去年就是在这间房里,赫对我说,等我和他的孩子出生,男孩就叫做‘颖宇’,女孩…就叫‘颖兕’。 怀着颖宇时,我是那样的爱他。我每天都给他讲我和他父亲的故事,我每天都在想象着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刻。 终于盼到他出生了,我却来不及抱抱他,摸摸他的脸就任由他们抱走了他! 哥…哥!我每天想到他的时候,眼前就是一张空白的婴儿脸!我是他的母亲,可我却不知道他的模样……” 泪水肆意流淌,云汐手捂空荡荡的小腹: “去年初二,颖宇还在这里面,他陪我一同进宫,有他在的日日夜夜我不会孤独。 可是今年除夕,我一人出宫,却把他独自留在了宫里。 假如有一天见到赫,我不知该怎么和他交代。他是为了我和孩子才北上的,可我却把他的颖宇弄丢了!” 云汐趴在桌边,绝望的痛哭。 “小若,别说了,你别说了!” 玉玄矶冲到她的身边,抱住泣不成声的女人,陪她一起落泪。 “不是你的错,颖宇他现在很好,他只是暂时留在了宫里。华南赫回来,也不会怪你什么。” 云汐倒在玉玄矶的怀中,哭得撕心裂肺: “小北说过他会设法先救颖宇出宫,可为什么他却把他送去了端本殿?为什么,为什么!” “你要体谅他,颖宇太小了,万一他在路上醒来哭叫,一切就全完了……” 玉玄矶颤抖的五指抚着妹妹的青丝,垂泪道: “是哥哥没用,才叫你如此伤心悲痛。小若,哥哥知你承受了太多不该由你承受的苦痛。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今后有哥哥照顾你,我们一起等华南赫回来。” 云汐紧紧抓住玉玄矶的衣襟,脸埋在他的胸前,哭声凄厉断肠。 …… 年夜饭在花厅里摆了三桌,除了云汐和玉玄矶,其余的就是府里的下人和侍卫。 大家都说,这一年间发生的大事里,有三件最值得庆贺,即时北伐胜利、时党覆灭,还有九王妃回府。 他们仍会日夜祝祷,期盼第四件大喜事早些到来,那就是东征取胜,九王爷平安凯旋。 晚宴过后,云汐留下侍卫小五和黑六,与玉玄矶围在桌前议事。 这两个侍卫是天衍门弟子,对华南显与华南赫两孪生兄弟忠心耿耿。 还有就是,他们非常了解瀛国的风土。 “近来东征战事如何?”云汐问三人。 她手握茶杯,借杯中热茶的温度暖着冰凉的掌心。 玉玄矶面色凝重,头摇了又摇: “不容乐观。如今的东清水师早不是闵瑞率领的时期了,在年前的‘保昆’战中就被镰川的神町水师打散了。 华南赫的老兵营与水师残部能够支撑到现在,熬的完全就是意志。” 云汐眸光朦胧,眉心蹙起一抹淡淡的阴翳: “这样不行,必须想个办法…瀛人狂妄,若能逼得他们自乱阵脚的话,或许他们可以不战而退…小五、黑六,你们可知有何办法可以避开东线沿海的战火,另外取道入瀛吗?” 小五道: “据属下所知,高丽与瀛国之间有条靠特殊涡流形成的天然航道,不少高丽的贩私商就是借此航道去往瀛国的。 “高丽吗?” 云汐低头咬指,侧眸深思不语。 “小若,你该不会想去瀛国吧?” 玉玄矶心头悚然一凛,把惊骇的脸面对准她。 云汐澹笑,眸色坚定如铁: “不是想,而是必须去。大羿的番属国布拉距离高丽仅一江之隔,我们可以出京往东北去,至高丽再走私运水路。 我就是要亲自去瀛国,自敌人的背后动刀!” 第七十八章 见蔺长老 经过严密的布署,在一个深冬的夜晚,云汐带侍卫小五和黑六,乔装为东厂的番卫上路了。 自她生产后出宫,九王府外已被华南信的爪牙盯梢。 但问题不大,因为这些所谓的爪牙,就是东厂勒霜的人。 玉玄矶执意要随云汐前往瀛国。 一方面他不放心妹妹,另一方面,他也想去富岳山找寻蛊笛、即华南显的下落。 考虑到北郊地下工事极为重要,总不能长期离开带头人,云汐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哥哥,使他安心留在了大羿。 路上有勒霜的分缉事协助,主仆三人可以自由更换马匹、木车。 然至边界,他们的一切就只能靠自己了。 十几日的驱车赶马,昼夜无歇,累急了就在马车上休息,主仆三人终于抵达大羿东北边界。 他们在和时间赛跑。 早日抵达瀛国,就可以早些开展计划,尽快停止东岸的战争。 时值北疆战火平息不久,边界区处处荒凉,百废待兴。 大羿子民游离失所严重,每天都有从东北边界进入布拉国讨生计的流民。 云汐主仆弃马弃车扮做乞丐,跟随流民的队伍混入布拉国。 略略休整半日,接着就靠珠宝金银的疏通,渡船过江进入高丽的领地,又一路跋涉在海港区与当地一贩私的小型商船成功达成了交易。 过程并不太繁琐。 小五与黑六是天衍门弟子,一口瀛语说得流利。 而那些经年去往瀛国贩私货的高丽人,自然也会用瀛语进行日常的交流。 一翻交谈加手势比划,商人相信了这两个衣着肮脏的男人是从大羿东线出逃的瀛兵,带着抢来的珠宝和哑女人想要偷渡回国去过安稳日子。 而且,他还收了他们一定的好处,当然愿意帮他们偷渡回瀛国。 是夜,商船载着主仆三人驶向了目的地。 严冬的海上,入夜气温骤降。 黑漆漆的船仓里,黑六斜靠着一箱货物睡得很熟,小五盘膝坐在仓门一侧,右手按着腰间的软家伙,还在保持警惕。 从大羿京城出发至今,辗转多地,路途遥远车马劳顿。 都是这两个忠心的侍卫轮流休息,小心守护着云汐。 云汐坐在成箱的皮毛、人参货物之间,倒不觉得太冷。 她咬着干得开裂的麦饼冲饥,清眸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决然炯明,熠熠有神。 她此刻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在没有烽火硝烟的敌后协助夫君华南赫,尽快结束东海岸的战争,一家人得以团聚! 她决心前往瀛国并非一时脑热的想法。 之前,她曾听蛊笛讲述过瀛国现任天皇源雅氏的背景。 她清楚,那位自幼年登基的瀛国王上不过就是个傀儡摆设,全部国政大权都操控在三个辅政将军手中。 由此可见,进军中原、以武力侵占昆篁岛并大肆掠夺大羿东线沿海省,必不是天皇的本意。 而那三位辅政大将军,源仓井、镰川逐水、和茂裁,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也少不得勾心斗角、争名逐利。 这样的局面,才是真正的三足鼎立。 然,源仓井出使大羿被其妻杀害,三足已去一足。 而镰川逐水,瀛国皇宫里面与蛊笛正面交锋的狂妄者,而今正在大羿东线与华南赫对战。 那么,现下在瀛国的弄权者,就只有和茂裁了。 貌似,和茂对那个坐在瀛国至高宝座的天皇陛下很不满…… 云汐便是要拿住这一空隙,大肆的做做文章。 —— 三日之后,商船在瀛国福井湾远离港口的区域停下。 脚踏湿松的沙地,首次来到语言、民风与中原完全不同的岛国,云汐内心难免紧张。 好在有两个侍卫不离左右。 天亮时分,云汐随侍卫穿过树林,来到当地一间废旧的地藏庙前。 庙的空间规模并不大,也就抵得上九王府的一间客房大小。 入眼就见木门残破潮湿,墙体松脱变形,四角蛛网重叠。 黑六不时左顾右盼,警惕着周遭的动静,压低声音问小五: “两年没回本部了,你没记错接头地点吧?这间地藏庙如何这般的破旧荒芜?” 小五剑眉颦促,目光投向尘土厚积的香案,眼底一亮: “没有错,就是这里。” 他说着奔到香案前,取出埋在尘土下的一摞香柱,兴冲冲的转头对云汐道: “主子,就是这里,您看这香的颜色还是新的。” 云汐点头,微笑: “很好,按照你们的规矩与本部接头吧。” 小五把三根细长的香柱插入香炉,正中一根掰去一半。 打起火折子,将香炉里面两长一短的香柱点燃。 “主子,请随我来。” 小五带云汐和黑六走出破庙,绕到两人多高、头部断掉的地藏菩萨石像后,悄悄注视庙里的动静。 大约一刻时辰后,从庙里走出一高个子男人,年岁未及四十,红光满面,双目炯炯,身穿暗灰瀛国筒子服。 云汐在石像后偷目观看,不难想到,从他们三人进入地藏庙的那刻,便被暗中的这人盯上了。 只见他手拿那三根香柱,香头上三缕青烟袅娜,氤过他矍烁的五官。 他几步走下台阶,向两侧瞅了瞅,目光若无其事的扫过无头地藏菩萨石像,似是一笑。 举目扬声,男人口吐中土汉话,自顾自的问道: “天眼几时开?” 小五立刻跳到石像前面,望着那瀛装的男人,双掌交绕做莲花手势,接话道: “古剑拥一吼。” 彼此打量些许,两人相视一笑,换小五先发暗语: “为此日月者……” 男人双手划弧,指向自己的两眼,接道: “天眼生东西。” 小五喜笑拱手,向来者自报家门: “我乃天衍门鬼宿部弟子,受尊上之命跟随大羿九王爷左右。今日带九王妃前来本部面见蔺长老,有要事相商。” “本部?呵呵……” 笑容自男人精瘦的脸上一寸寸消失,他长叹道: “如今何来本部啊……罢了,你们千里迢迢而来也属不易,叫你的朋友出来吧。” 小五即刻跑回石像旁边,请出顾云汐,与黑六护着和男人见面。 男人笑意淡淡的,对顾云汐抱拳: “天衍门四圣护法之南朱雀拜见九王妃。” 云汐抬手回礼,笑得清素: “晚辈见过南使,不知使者刚刚所说天衍门本部,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南使的表情转为凝沉,视线移向旁处: “哎,王妃有所不知。自天衍门举教迁入瀛国,为在异国立足,上届掌门人宏尊宏长老先后收过不少瀛人入教,传其武功,大家本也过得相安无事。 就在去年七月,瀛国攻占大羿昆篁岛不久,天衍门中的瀛国弟子竟带头闹事,杀害了许多大羿的教徒弟子。 之后,那些瀛徒背叛者又与和茂大将军勾结,领数千武士与火器队残忍的血洗了天衍门本部。 整整一天一夜的拼杀,蔺长老带领活下来的弟子们不得不放弃本部,到扶井山一带躲藏了起来。” 黑六惊得眼瞳圆睁,手指男人道: “难怪南使你会扮装成瀛人。” 对方摇头,脸色悲愤交织: “别提了,全为修养生息,不得已啊。 那场战役实在惨烈,西白虎和东青龙两位护法双双阵亡,我只是有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好像数九天里一盆冰水泼下来,寒意钻心彻骨,从头顶直直传至脚底。 这个消息,足以浇灭了云汐心头的希望火焰。 她没想到短短的数月间,人丁力量庞大的天衍门也会横遭变故。 片刻的安静过后,小五强打精神,试探的问: “南使,眼下大羿东海岸处处战火,王妃为了面见蔺长老一路从东北布拉国进高丽,又转贩私船才来到瀛国,很不容易。 你到底能不能带她去见蔺长老?此事关系到大羿国运,万请南使您帮帮忙啊!” 南朱雀的目光再度回到云汐身上,思索片刻,略略点头: “一个妇道人家,这样也是难得。你们随我来吧,我可以引你们去见蔺长老,但不保证他一定会帮你们的忙。” 第七十九章 另辟蹊径 云汐主仆跟随南朱雀向东行了半日,天色渐暗渐沉,僻静无人的沙土路越来越为崎岖狭窄。 直到进入一座不知名的山谷,他们才在隐秘的洞窟里见到了天衍门十四代掌门人蔺慈蔺长老。 “什么,要我再出二十天眼杀神,协助你刺杀和茂裁?” 望着云汐手中的天眼令,鹤发苍颜的白袍老者沉默片刻转身,深沉的眸光投向前面另一重幽深不可见尽头的洞窟。 天衍门徒精于机关玄术、奇门遁甲,挖洞造穴的技艺当然不在话下。 就在这重洞窟蜿蜒的隧道之间又藏纳着大小洞窟无数,或彼此相连或互为独立,地形曲折回转、错综复杂。 藏身在那些隐蔽洞窟里的乃是数百天衍门弟子,是经历惨痛的战役之后有幸存活下来的人,是整个天衍门最后的根基。 沉思良久,蔺长老徐徐回身,刻意垂低了目光,恍是被那沉重的愧意压得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恕难从命。” 云汐的脸色微变,顿了顿,还是持着十足的耐心,和颜问道: “为什么?” 蔺长老铁拳紧握,在坑坑洼洼的潮湿地面踱了两踱,态度坚决: “我不能再拿弟子的性命冒险。王妃,你该知道一年前为协助蛊笛,我遵从命令自本部调用了二百天衍杀神潜入源雅王上的皇宫行刺。正是那次行动,造成了今日教门几乎被灭的惨剧。 我要对现有的教徒负责,再不能参与任何冒险激进的行动了。” “蔺慈,你这贪生怕死之徒!” 侍卫小五听得心头火起,不禁剑眉飞挑,上前直指蔺长老,厉斥: “你可别忘了,宏长老在世时早有口训,要将天衍门掌门之位传予尊上。 尊上念你在教中资历最高,才在宏长老遭雷焕所害后将教主之位禅让给了你! 九王妃乃尊上的弟媳,如今站在此处好言相求,你居然忍心拒她?你可对得起至今下落不明的尊上——” 白袍老者的面容一怔,垂于脸颊两侧的素雪长眉被灌入洞穴的冷风拂得瑟瑟摆动。 他避开小五责难的眼神,看向正于寒风的洗礼下疯狂挣扎摇曳的火把光亮,怅然谓叹: “四圣护法之北玄武蛊笛,就算我对不住他吧!” 时至今日顾云汐才搞明白,原来华南赫的孪生哥哥不仅是天衍门十三代掌门人宏尊的亲传弟子,还是教中的北使护法。 云汐对小五稍稍使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上前一步,她端手对着老者一个万福,起身后义正言辞: “蔺长老,我理解您所承受的压力。然身为中原子民,您该知此时的大羿正在饱受瀛人战刀火炮的摧残。在东线海岸生活的百姓们,也有成千上万人为此丢掉了性命。我的夫君,九王爷华南赫每日都在浴血奋战中。 若行刺和茂裁成功,源雅氏的内部政权大乱,那时远在大洋彼岸侵略大羿的镰川逐水自会首尾不能兼顾,则大羿东岸危机可解。 长老,您就甘愿带领座下的弟子终于躲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面?与其被迫改穿瀛装,为何不能放手一搏?刺杀和茂的行动若是成功,也可为被瀛人杀害的天衍门徒报仇雪恨啊!” 蔺长老饱经沧桑的脸上皱纹堆叠,沟壑深浅不一。 默然与云汐对视,他的五官隐隐抽动不止,好像正在做激烈的自我斗争,表情犹豫不决。 黑六不禁作揖求道: “掌门人,拜托帮帮忙吧。” 蔺长老一拳砸上石壁,咬牙道: “抱歉,恕我无能为力。身为第十四代掌门,我不能让天衍门的命脉断送在我的手里。那样,即使我活着,待北使回来我将无颜面对他。若我死了,九泉之下更加愧对于天衍门历代掌门。” “你……” 黑六摩拳擦掌,也有些气急。 眼见言语说不通,云汐也不想勉强,坦然一笑颔首: “如此,打扰掌门了。” 紧张的容色一驰,蔺长老微微松了口气,挤出笑颜客套起来: “眼下天色已晚,你们就在此处将就一晚吧,我即刻命弟子们准备晚饭,待明日天亮再送你们出山。” “不必了,我们还有要事,就此别过。” 横竖人家逐客令已下,早走晚走都是要走。 云汐才不受这嗟来之食! 她颔首稍是福身,率先向洞口走去。 “我送你们。” 许是对蔺长老的绝情也有不满,南朱雀沉面拽过火把,拔腿去追云汐。 小五横了蔺长老一眼,冷哼着随黑六跟出了洞外。 天上没有半点星光,一轮毛月亮光辉浅淡。 深冬的风泛着远方海水腥咸的潮湿气,刀子般无情的剐过云汐清瘦得脱形的白脸。 她听到“呱呱”的叫声,抬头望向月下高耸的树梢,就见一只、五只、十只的乌鸦正在那处盘旋,扑棱着漆黑油亮的翅膀。 她唇瓣动了动,本想问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乌鸦。 突然间视野模糊发虚,她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王妃!” 小五、黑六抢上来,碍着男女有别,也不好立刻扶她起来。 南朱雀凑近云汐,用火把照照她的脸,惊道: “脸色这么难看,王妃,你没事吧?” 黑六红了眼眶,吸鼻道: “能没事吗?刚生完孩子就从中原跑到这里,又是过江又是跨海的,一路风餐露宿她就没有好歇过。 满怀希望带着尊上的天眼令来求你们,还被狠心拒绝。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憋屈的王妃!” “哎呀,什么你们呀我们的,咱们还不都是天衍门的弟子!” 南朱雀暼了暼黑六,对他的口不择言倒没有太多的责愿: “你们也不能全怪他,蔺长老为人谨慎小心,一下死了近千弟子,他是真怕啦!” 小五不服气,楞着脖子,气咻咻道: “怕了?怕了就连天眼令也不遵从了?!” 云汐幽幽的缓过起来,一边努力的坐直,一边虚弱的道: “你们别再吵了,我没事。” 她扶去满额的冷汗,按按昏沉沉的太阳穴,把苍白颓惫的面容对准南朱雀: “南使,既然蔺长老不肯帮忙,你在瀛国时日已久,还知道有什么办法可让我混入源雅氏的宫殿吗?我要说服他们的天皇,由他亲自处决和茂裁,也许是另一种方法。” “这太危险了!” “是呀王妃,那个小皇帝不可能有胆量对付辅政大臣的!” 小五和黑六异口同声的反对。 云汐戚戚摇头,脸面低垂时,一串清泪砸上手背: “只要能进皇宫,我自有办法说动天皇。这办法也许太过冒险,可我必须一试。 瀛军一天不从大羿东线撤兵,九王爷与诸多将士们就要不停的战斗下去。 我要的并不多,我只想战争早些结束,我的男人早些回家,与我、与我们的孩子全家团聚。” 南朱雀心生触动,逐的劝慰: “王妃莫急,听说你精通厨艺?” 云汐点头:“是的。” “那我倒有个办法……” 云汐瞬间止住悲切,眸间有一丝光亮划过: “南使,快告诉我。” 南朱雀思索片刻,道: “我麾下有名弟子,彼时因练功走火入魔瞎了眼睛,退教后与一瀛国寡妇成了家。那寡妇现下就在源雅皇宫的大炊寮里做工。” “你是说……” “对!”南使兴奋的砸拳: “源雅天皇的生辰就快到了,京都正在招募散厨,瀛人信服熟人举荐。 我带你去见那夫妻二人,让他婆娘想想办法,引你进宫。” 第八十章 卑微的小皇帝 瀛国,渊雅宫殿外,西苑。 偌大的炊事间,身穿白衫蓝筒裤的选手们正围着木案、灶台,忙得热火朝天。 再过五日便是渊雅天皇十五岁的生辰,那时不仅宫殿里有场大型的庆祝晚宴,整个京都也将安排全天性的游街欢庆祭。 “快些,再快些,王上传膳的时辰就快到了,等会儿你们手作的美食就会成为你们能否留下来做散厨的依据。” 女主事杏叶三十几岁,紫衫玄裤,神色肃板的游走于炊事间的每个角落,口中不停催促,沉冷无温的目光反复审视着选手们做菜的手法。 这二十名散厨的应征者来自瀛国民间,有男有女,他们的介绍人多是在大炊寮里工作的厨师和助理。 目光倏的刹住,杏叶主事在挨近墙角的木案前止住脚步,冷漠的眼直视木案后那盘髻花白、容色平淡无奇的中年女人。 “喂,哑巴,你这是在做什么菜呢?” 杏叶主事目光微垂,望着女人执筷不停搅动木碗中的鸡蛋液一刻,眉头紧锁露出极度的嫌弃,不免用瀛国话闷闷的提问。 女人赶紧停下手里的活,抬头对眉眼冷肃不屑的女主事微笑,颔首讨好。 “切,反正也是哑巴,问你你也不会答话,乖乖等着被刷下来做杂工吧!” 杏叶主事翻眸白了哑巴一眼,自顾自的念叨着走开了。 中年女人漾在唇角的笑纹陡然收住,眼中的清光闪烁复杂。 这不会说话的哑巴女人正是云汐的易容。 前日,她随天衍门护法南朱雀找到退教的弟子,并在他的帮助下,随他那瀛国的老婆顺利进入了源雅天皇所在的京都。 随后几经周折,她总算成功混入了大炊寮。 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身处异国他乡,环境虽属陌生,可瀛人的灶间和大羿并无太大的区别。 进入大炊寮的第一天,云汐还想起当初跟着源仓大将军出使大羿、与她在金殿的广场前一较厨艺高低、却由此心生不轨的大炊寮前任主事坂田秋。 云汐之所以易容成四十来岁的老女人混入渊雅氏的皇宫,无非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未来的许多天里,她都要吃住在这座宫殿外的西苑小院里。 在来瀛国的路上,云汐跟小五、黑六两名侍卫恶补过瀛语。 眼下,她完全可以听懂一些简单的瀛语,只是在对话方面还有障碍。 为此,她干脆将自己扮成个哑巴。 现任大炊寮女主事杏叶为人极势力,压根看不上一个哑巴前来应征散厨。 于是在这场测试伊始,她就有意为难顾云汐,分给她的食材仅是些鸡蛋和几样调料。 在杏叶主事的眼中,这哑巴就是天生的杂工命,等会只凭几个鸡蛋,看她能够做出什么绝品的美食来征服天皇的胃。 规定的时间一到,女主事立刻喊话,命令应征者全部停工,放下手中的炊具在木案后面站好。 二十块木案,二十盘美食,个个造型精致,色泽诱惑。 女主事缓步走着,细细浏览,一张刻板冷峭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微的笑模样。 突然,她的瞳眸紧紧凝缩,内里清晰的映入了一盘黄澄澄的东西。 “哑巴,你、你做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杏叶主事手指木案上甜白瓷盘里的奇怪食物,瞪着两眼质问顾云汐,一双眼白撑到极限,样子十分瘆人。 哑巴做出的东西似糕非糕,似羹又不是羹,就像是软塌塌的大饼糊满了整张盘子。 不过,它的外形虽是粘稠无状,可颜色黄艳,表体润泽,与众多不是生脍就是汤面或者火轮卷的美食放在一块儿,倒是极醒目。 云汐易容的哑巴才不管杏叶主事表情如何,自己该干嘛干嘛。 她不慌不忙的打开桂花酱的罐子,用木勺搅起一勺甜香的蜜浆淋在金黄软饼的边沿。 揣着十足的好奇心理,杏叶主事弯腰向那软饼闻了闻,顿有一股浓郁的蛋黄香气混着桂花的香甜冲入她的鼻腔,接着滑入食道。 女主事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眼神怔忡,暴露出一丝诧然。 “喂,这道菜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终于肯抬动高贵的视线,正经八百的看一看顾云汐。 云汐嘴巴半张,效仿哑巴的样子“啊、啊”的发出不完整的音节,两只手来回比划。 杏叶主事立刻闪身躲开八丈远,继而厌烦的对她摆手: “哎算了算了,谁也看不懂你到底在比划些什么。反正这道菜就算献上去,王上也不会喜欢!” 她挑眉阴笑森森,转身朝炊事间门口击掌。 一排男侍有序进入,将应征者的手作美事纳入漆盘,排队往宫殿里去了。 渊雅天皇进膳的规矩与大羿天子的区别不大。 若是日常用膳,每道菜品呈到天皇的桌案前必由大炊寮主事先行尝过。 若为宴会,则就要在大炊寮的主事尝过以后,再分给席间的大臣们品尝。 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防止厨子在天皇的膳食里面下毒。 可就在本朝天皇渊雅晴登基后,其宴会上用膳的规矩就被三个辅政大将军额外增加了一条,那就是经尝试后无毒的食物要另外拨出一些来,分给三位辅政大将军。 在天皇吃过后,三人才肯进食。 如此一来不免使人感觉,源仓、镰川与和茂三位辅政大臣的地位似乎比天皇都要高出许多。 今日乃为天皇遴选生辰宴的散厨,晚膳按照宴会的制式,由天皇率和茂大将军与大臣们同享。 杏叶主事跟随男侍至宫殿一层宴厅,在地板上匐拜,向天皇渊雅晴致敬。 然后按规矩,她手持筷碟,从二十道美食中分别夹取一点尝过,接着再传给左右两侧席位上的大臣们。 当夹取顾云汐所做的不知名的东西时,那黏稠绵软的饼体竟然一滑从筷头上滚回了瓷盘里。 女主事皱皱眉,又去下第二筷,依然没夹起来。 什么鬼! 女主事内心暗骂着,有些烦躁的用筷头直接去戳那金黄的软饼,在它光滑的表面压出一个深坑。 筷头才是举起,那道松塌的面饼就在她的眼前一点点的拢起,径自恢复为最初的形状。 这到底是什么鬼! 难道说是那哑巴对分配的食材不满,有意报复我不成? 女主事压了眉尾,暗自揣度。 “喂,你在做什么!快些试菜,还要把它传给其他大臣!” 一名男侍手托空空的漆盘,立在女主事的矮脚方桌前面不满的催促。 “好、好……” 女主事难为情的笑了笑,不得已,竹筷换做木勺朝那金黄软饼上切取了一小块,用筷子紧紧的夹住,入嘴。 满口生香…… 女主事丰腴的身躯似是瞬间定住了一般,思绪放空,唯唇齿微微的蠕动着,带着惊艳和一股子压抑不住想要感动得哭出来的冲动,细细品咂那弥于舌_齿间甘甜嫩滑的奇妙感觉。 男侍一脸的不耐烦,狠狠斜了女主事没出息的神情,抄过盘子就走。 殊不知,刚刚她反复用筷取菜而不得的一幕,全被首席上的天皇看得清楚。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从未见过那般有趣的食物。 经多人尝试过的菜品依次呈上桌案,尽管色香味令人满意,无非都是些瀛国的传统美食,没什么特色。 少年天子慢吞吞的拿了漆雕的竹筷,依次品尝过,神色无精打采的没有多少改变。 直到那道金黄的软饼被侍者放到了手边,少年的眼底才是一亮。 本是圆润的金黄饼已经被人瓜分得只剩了毫无形状的小角,孤独的卧在平整的盘子中央,像只受伤的小兽。 在少年的眼中,它的样子很是滑稽。 少年看着看着,唇角浅弧微动,小声的“噗嗤”笑出了声。 他小心翼翼的下筷,贯穿了残缺的软饼挑起,反复看了好一刻才几口吃进肚,逐的展现出意犹未尽的神色。 “这道菜的名字是什么?” 猝的天皇问起,杏叶主事内心一惊。 观王上的表情,是相中了这道奇怪的食物? 可、可它的手作者是个哑巴,谁知道彼时在炊事间,她都比划了些什么。 此时王上问起,又该怎样回话? 这道美食源自蛋黄,外观油_滑如珠……有了! 女主事灵机一动,匐拜答: “回王上,这道菜叫做‘桂香油蛋’。” 少年不再发话,将盘子投入身边侍者的漆桶内。 盛纳这二十道美食的盘子底部各自刻有不同的标记,对应每位散厨应征者左臂上的刺绣图案。 等会儿,袖徽与盘底标记对应的人,就会被选中成为天皇生辰宴的散厨。 若那时他们还有更优秀的表现,很可能会被大炊寮聘用,成为正式的厨师。 杏叶主事双眼紧盯漆桶。 她简直惊呆了,根本没料到那道一开始并不被她看好的四不像菜品,竟然受到了天皇的青睐。 “慢着!王上可是看上了这道桂香油蛋了?” 问话来自下首右侧第一席上身材圆胖的男人,他眯着两只臃肿如泡的金鱼眼,似笑非笑的看向上首的少年,嗤声: “本将军倒是认为这道菜根本不好吃,所作者没资格成为大炊寮的散厨。” 少年清水澈明的眸子眨了眨,转头向侍者手上的漆桶里又望过一眼,才对那胖臣子道: “朕觉得……” “嗯?” “……” 彼此对视,眼见胖子厉目狞眉,少年立时容色凝重,垂眼想了片刻,诺诺道: “我、我觉得…很好吃……” “是吗?” 胖子冷笑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男侍面前,伸手从桶里捡出黏有桂花酱的瓷盘,随意的甩出去。 盘子摔在地上,碎裂声在一派安寂的宴厅里,响得尤为刺耳。 胖子环视两侧埋头不语的大臣们,仰面狂笑了几声,眼角恣意飞扬: “臣和茂裁所做之事自然都是为了王上好,王上只管接受。臣已经说了,这道菜的手作者绝不能入选!” 少年直坐噤声,脸色一寸寸的退为麻木,最终他低下头颅,娓娓妥协: “是,和茂将军说的对。这道菜并不好吃…它的应征者不能成为散厨。” 第八十一章 他竟是天皇 夜幕缓缓垂落,遮去天际最后一缕彤光。 整个西苑静悄悄的。 云汐站在无尽苍穹下的渺小院落里,举头仰视着夜空幽暗的墨色。 视野中,那浓重的暗黑似带有某种吸附的魔力,只教人看上一眼,便想要望眼欲穿。 她在应征散厨的测试中落选了,失去进入宫殿、得见天皇的机会。 这样的结果直接打乱了她后边的所有计划。 一度丧气以后,她想到至今还在沙场拼搏的华南赫、身陷大羿皇宫的颖宇、还有守在家里苦盼他们回去的沐修哥哥。 云汐眸色灼灼,很快恢复了斗志。 眼下非是灰心之时,既然一个办法行不通,那就再找其他的途径。 时辰已经很晚了,云汐全然没有睡意。 她踏着石板小路漫无目的向前行,脑中思索不断。 这条小路直通渊雅宫殿后精致典雅的大花园。 推开中间一道木栅门,人就算是置身在花园之中了。 此时距春季还有时日,园里草木萎黄衰败,树枝光秃无叶,只能从那林立参天的松树上看些绿色。 “呼、呼、刷”—— 急促的声响传入云汐耳鼓,听起来像是风动又不全是,冷厉而突兀。 “混蛋!混蛋……混蛋——” 还有阵阵瀛语的怒骂。 这时辰了,还有人没有安置? 云汐好生奇怪,寻声绕过一座仿中原建筑风格的观景亭,便见一冰封的湖面在清冷月光下亮得耀眼。 河岸边有道清拔华美的身影,背对云汐,不知在咒骂着谁,一把长刀被他抡得疯狂,在夜色下寒光翻滚。 原来,那“呼、呼”引来云汐注意的声响,正是长刀挥舞时挂起的利落风鸣。 不算远的距离,云汐打量他头上的立缨冠与黄栌衣,内心疑云顿生。 这个人,是谁……? 良久,背影的主人停了舞刀,颓背大口大口的喘气。 转身的刹那,他与顾云汐四目相对。 “你是谁——” 长刀猛然抬起,刀锋直指惊愣的她。 面貌清秀的少年,诚然未到气宇轩昂的年纪,也生得肤色白皙光丽,高鼻朗目。 黄栌衣上两肩、衣襟处的金红线刺绣凤鸟好像活的一般,在月色下隐隐流动着的鳞光。 “你是大炊寮的?来应征散厨?” 少年微微侧目,就看到顾云汐白衫左侧的袖徽,愠怒之色减退许多,只是问话的语气依然生硬。 云汐当然能够听懂他的话意,“嗯嗯”的对他点头。 少年逐的收刀,木屐踏着石子路,几步走到云汐面前。 他矮她一头,与她近处对话需要稍微仰面。 “婆婆,你都会做什么饭?” 云汐半张着嘴,“呀、呀”的发声,两手做出各种手势。 少年把眉头一皱,搔了搔额头: “你是个哑巴啊?可是,我、我完全看不懂你的手势啊!” 他向四下张望,眸色一亮: “这样吧,我现在饿得慌,你带我去大炊寮里随便做些什么吃吧!” 这次换云汐蹙眉了。 她又将清秀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指指他。 少年凝视她一张细纹紧促的脸上持着十足的警惕,淡淡道: “你手指我,是想问我是谁吧?” 云汐立刻点头。 少年眸色闪了闪,恍是快速的思考了一下,才答: “我是渊雅天皇同父异母的弟弟,拓亲王。” 原来是黛姬的儿子! 云汐急忙颔首掩去面上流露出的惊色,对他深鞠一躬。 想不到竟在此处遇到了渊雅拓,这是老天有意助我吗? 云汐暗自得意,她想到或许可以利用这前任天皇的庶子,接近现任的天皇。 “不必行礼了,我说过我饿了,现在想吃东西。” 少年说话的语气显出不耐烦。 云汐挺直上半身,“呀、呀”的回应他,做个手势,掉头就往回走。 少年面无表情的跟在她的身后。 很快回到西苑,云汐和少年走进大炊寮的炊事间。 白日里喧闹的环境在此时清锅冷灶的,一片漆黑安寂。 云汐点燃油灯,往炉膛里面重新添柴烧火。 往少年阴翳浓密的脸上看看,云汐拿锅倒糖,融了一锅糖浆。 火烧得最好时,云汐取来平整的铁板架在灶上,往铁板上刷层薄油,接着用勺子舀取糖浆,在铁板上来回浇铸,画了只展翅的蜻蜓。 她用竹签黏住蜻蜓身子,用铁铲将糖画慢慢的铲起,与铁板彻底分离。 云汐笑眯眯的手举竹签,将糖画向少年递了递。 “这个……能吃吗?” 少年满脸疑惑,犹豫着接过。 浓郁的糖浆的味道极香甜,令少年心情大好。 他张牙就咬,“嘎巴”“嘎巴”几口吞了蜻蜓。 “很好吃呢,我头次见过糖水原来可以这样吃。” 少年笑得眉眼飞扬,纯真无邪像是三春的旭日,带有丝丝缕缕的温暖在他俊秀的脸上蔓延开来。 云汐看在眼中,跟着会心的笑起来,伸手指指他,做出个“开心”的手势。 少年摸了摸肚子,问她: “婆婆,晚膳进献王上的那道桂香油蛋,你知道出自哪位散厨应征者之手吗?” 桂香油蛋,那是什么东西? 云汐干张嘴,不解的锁眉。 “就是圆圆的,金黄的,黏饼一样贴在盘子上的……” 少年拿起一根炭黑的柴棍,一边解释,一边在地上画图。 哈,他说的是我做的“三不沾”啊! 云汐恍然大悟,拍拍他的肩,又拍拍自己的胸脯。 她当即转身从墙角的箩筐里拿来四枚鸡蛋,破壳,撇去蛋清只取蛋黄,用筷子打碎。 放少量木薯粉、砂糖,充分搅拌。 少年巴巴儿的站在旁边,吃惊的注视,眼底光芒闪亮,望着云汐欢欣问道: “原来、原来那美味的甜饼就是哑婆婆你做的!” 云汐回以一笑,继续搅蛋液的动作。 少年的脸色完全没了最初的阴郁与戒备,变得跃跃欲试,伸手去抢云汐的竹筷。 “婆婆,让我来,我想试试。” 云汐点头,示意他要保持一个方向搅拌。 淀粉、砂糖完全溶解,黄灿灿的蛋液起了小泡。 云汐拿过细网眼的筛罗,教少年把蛋黄液过筛,除去泡沫。 接着她把铁锅烧热,将蛋黄液倒入锅中,不停翻炒。 少年凑在灶前,目不转睛的望着蛋液在锅里慢慢变稠,凝固。 炊事间里蛋香飘逸。 少年看着看着,笑靥在白净秀气的脸上愈加深刻。 差不多时,云汐往锅里兑入几滴熟油,继续翻炒,反复兑油、翻炒的动作,直到色泽莹黄的蛋饼成型,表面光滑仿是上蜡打过油似的。 起锅只稍稍倾泻,那蛋饼便滚出了热锅,轻松落到盘中。 在看铁锅、铁铲,表面油光干净,没有一丁点粘稠蛋液的残留痕迹。 最后的工序就是往盘子边缘淋桂花酱,做完,云汐把干净竹筷递给少年。 少年迫不及待的拉过盘子,用筷子搅动蛋饼,做出各种有趣的形态。 他咧嘴大笑,眼睁睁的看它缓缓恢复为最初的圆形,开心道: “哈哈,没错,就是它,真好玩!” 云汐默笑,拍拍他,做出一个吃的手势。 少年听话照做,一壁大快朵颐,一壁夸赞: “对,是这味道。婆婆,那应征者就是你,我知道的。你手艺真好,做出的食物不仅好吃,更好玩。” 糖浆还剩下很多。 趁少年吃饭时,云汐原本站在灶上的铁板前继续画糖画。 听到他的赞许,手上动作一滞。 奇怪,他只是亲王,难道晚膳那会儿品还尝过我做的“三不沾”不成? 不速之音突然而至,打断了她的狐疑: “好啊,这么晚了,你们竟敢跑到大炊寮里偷嘴吃?!” 杏叶女主事猝然出现在炊事间的门外,当她看清里面木案前身穿黄栌衣的少年,怒火在凶厉的脸面上瞬间消失,膝头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埋首结结巴巴道: “恭、恭、恭迎天皇陛下!” 第八十二章 太后与大臣二三事 他,竟是天皇! 顺杏叶主事跪拜的方向,云汐看向少年,双眼满是惊愣。 立缨冠、黄栌衣,确是瀛国皇族贵胄的象征。 可,这少年,竟是天皇。 “哑巴,你还不跪下!” 杏叶女主事抬眼看向毫无反应的顾云汐,呵斥一声。 “额,算了、算了……主事,你也起来吧。” 与云汐相视,少年面色浮红,赧然解释: “婆婆,朕不是有意欺骗你……朕、朕晚膳没有吃好,刚刚实在很饿。” 云汐神色恢复如常,抿唇摆手,表示并不介意。 呵,她怎会介意? 她正求之不得呢! 女主事恭顺起身,凑上来对少年点头哈腰: “王上,阿云她就是个哑巴,您还想吃什么尽管告诉下臣,下臣来给您弄。” 少年眉眼凝沉,看都不看女主事一眼。 他并不喜欢自己与老婆婆的对话被人轻易打断,何况他也不喜欢杏叶手作的食物。 “主事大人,请你退下吧,朕已经吃饱,朕现在只想和云婆婆单独讲话。” 女主事表情好不尴尬,转面看看云汐,挤出少许的笑容: “那就麻烦阿云啦,好好的照顾王上。” 待她退出去,少年又换上愉悦的笑容,拉住云汐回到灶前: “婆婆,你教我拿糖画画吧!” 云汐笑着点头,用铁钩拨了拨炉膛里的木柴,将火候调到适度,往铁板上重新刷油。 从桶里舀了半勺糖浆交给少年,她靠近他,握住他持勺的那手向铁板上慢慢浇糖,缓缓移动。 稍等一刻,她把铁铲交给少年。 少年兴致勃勃的一铲落下去取糖,力度终究太大,好端端的糖画碎掉了。 眼见少年神色沮丧,云汐笑得慈善。 铲净铁板上的糖碎,她举手拍拍少年的肩,摇头示意他继续。 少年眉色坚定,深深呼吸一口重新来过,又随云汐手势的提示缓慢下铲,稳稳的操作,终于使整张糖画完美的脱离了铁板。 “我成功啦,哈哈,这是我做的!婆婆快看,它像不像只癞蛤蟆?” 云汐笑着对他竖起大指,却见他张嘴直接将那硬邦邦的糖壳子咬掉了大半,入口发泄般狠狠的嚼,边咽边小声嘀咕: “胖蛤蟆,看朕咬死你…看朕吃掉你…可恶的胖蛤蟆!” 云汐一旁看着只觉奇怪又好笑,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讨厌这糖画的胖蛤蟆。 余下的糖浆,少年做出了樱花、枫叶、金鱼、风筝的造型。 他一手举着糖画,一手拉住云汐跑出大炊寮,欢快对她道: “走,朕带你去见母后,朕要任命婆婆做生辰宴的散厨,不,是聘你做大炊寮的主厨!”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 云汐内心百感交集,多少天来没日没夜的颠沛流离之苦、身在异国他乡的孤独无助,这些罪总算没有白白忍受。 她顺从的跟随少年跑进宫殿,沿着楼梯往四层去。 刚拐上二楼就被两人拦住。 身材矮小的男孩与少年天皇年纪相仿,身着绫绸团窠栏服,未戴缨冠,像足了蜡制品的尖脸上生有几粒麻子。 与他同父异母的天皇哥哥面对面,麻脸男孩也不行礼,细长的眼睛紧盯那几枚亮晶晶的糖画,冷声问: “你手里拿的什么?” 少年天皇露出厌恶的表情,反手将糖画藏在身后,语调同样冰冷的回复: “要你管!走开,我要去见母后!” “哈哈哈……”麻脸男孩狂笑两声,换做戏谑的口吻: “现在去的话恐怕不太合适,你那交际花母亲正在与和茂大将军谈话呢……” “混蛋你说什么——” 少年天皇瞳光大盛,怒吼着冲向麻脸男孩。 就在云汐奋力阻拦他的同时,对面那身裹披风的高个子反身就将挑衅的男孩护住了: “拓亲王,你不该对天皇陛下如此无理。这样讲话,有失你高贵的身份。” 这阴柔的嗓音…… 云汐听得一惊,不觉目光驱动,投向那个正用瀛语说教的人物。 他头上的兜帽太大了,几乎将他的整张脸全部遮盖住,让旁人完全视不清他的五官。 疑惑间,云汐被愤怒的天皇直接拽上了楼梯,向四楼猛赶。 身后是庶弟渊雅拓的嘲笑: “哼,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发火?谁不知道你那天皇位子是靠你的母亲周旋在大臣们身边,用身子供养他们才换来的——” 旁边身裹披风的人用一双阴戾的目光紧盯顾云汐的背影,兜帽下薄唇轻抿,幽幽扯出一丝弧度。 天皇陛下手里的东西……是糖画吗? 那老婆子给的? 它可是中原才会有的东西啊! —— 疾步至四楼渊雅太后所在的寝阁前,少年天皇身形顿住,两只惊愕撑大的眸子直视障子门上两道交缠的黑影。 “……你跟随了镰川逐水简直伤透了我的心,你该知道我心里根本不喜欢渊雅拓。为了你,我也会力保全晴的天皇之位。怎么报答我,你应该知道吧?”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油腻猥琐。 女人的态度明显不情愿,纤秀的身影挣扎扭转,被白色障纸映得清晰: “别这样,请放开我。晴一天一天长大了,请你照顾他的感受,当着大臣给他留些面子吧。” 卑微的祈求仿佛激发了男人身体深处的欲望,他压上去: “要我怎么对他全看太后你的表现了……” “哗”—— 障子门被少年天皇一把拉开,寝室里的男人立刻放开了女人,慢吞吞起身整理衣袍。 “王上这么晚了还不就寝,怎么和个贱民在一块儿?” 肉泡眼冷然横扫,望着顾云汐粗俗老太婆的易容形象,胖男人不耐的锁眉,口中“啧啧”两声。 云汐一副低眉垂手之态,悄生掩去眼底寸寸冷厉的锋芒。 少年天皇直视胖男人,紧握糖画竹签的右手颤抖不停,眸中有咄咄的火光呼之欲出: “和茂将军,这么晚了不是也没有休息?” 一字一句的问话,好像是从狠咬的牙缝中生挤出来的。 云汐内心一动。 原来,这胖男人就是瀛国三位辅政将军之一,和茂裁。 观其尊容,也就不奇怪为何刚刚小皇帝偏要以胖蛤蟆作糖画,又骂骂咧咧的几口嚼碎了它! 不过,太后和大臣……这渊雅一族的宫廷生活当真比大羿华南皇室的还有混乱。 突然之间身子趔趄着险些摔倒,迫使云汐终止了翩翩思绪。 原来,是和茂裁跨出障子拉门那刻用肥硕的身子狠狠撞了她一下。 然后,看她落了木屐步步后退的狼狈样子,他手拍圆滚滚的肚皮放声嘲笑,随后才道: “好啦,太晚了,臣就不打扰王上与太后休息了,告辞。” 话毕,胖男人像只横行的螃蟹迈步下了楼去。 “母后,您还好吗?” 少年天皇单手去扶地板上的女人,云汐也来帮忙。 “晴,她是谁?” 看到云汐白衫蓝裤的杂役装扮,渊雅太后有些吃惊。 “她就是会做桂香油蛋的婆婆,她的厨艺很好。母后,您看……” 少年天皇把手上的糖画交给女人,激动道: “这是她教我做的,这糖不仅好看也好吃,您尝尝,很甜的!” 太后咬了口,优雅含笑: “确实很甜,吃下去的瞬间就会让人忘却烦恼……” 少年天皇攀住母亲的手臂: “母后,我想聘请婆婆为我做饭,我喜欢吃她做的食物。” 太后满眼宠溺的望着儿子,思索一刻,仰面望向云汐: “既然王上要求,那就麻烦你了。” —— 和茂裁顺着楼梯走下一楼,遇到身裹披风的人。 “哎呀,你穿着这副鬼衣裳就不要大半夜的跑出来吓人!” 被鬼魅般的身影吓了一跳,胖男人大发雷霆。 对面那看不清面目的人微微欠身,绵绵嗓音阴魅如水,非但听不到半分怒气,反而有一丝窃喜暗纳其中: “下臣刚刚去送拓亲王回房安置,中途发现一件大喜事,要秘密秉明大将军……” 第八十三章 天皇拜师 原在测试中被刷出局的哑巴应征者阿云忽被天皇看中、钦定为御用主厨一事,于次日清晨震惊了整个大炊寮。 先前那些看不起她的厨子、杂工此刻正围在炊事间的灶台前,聚精会神的看她亲自操作。 就连素日里总僵板着一张大白脸的杏叶女主事,这时都人前人后的追着云汐满处跑,阿谀奉承,口若悬河,无不尽其能的讨好。日出那会儿,云汐就身穿绿衣玄裤,围上大围裙到灶上做工了。 白面擀皮、蟹黄虾糜红鱼子入馅,捏出的肉包绝对三十三道褶。 鸡胸脯、玉米青豆粒下油煸炒,勾兑酱油、煎酒,裹了泡软的糯米蒸饭团。 金黄荷包蛋,带皮萨门鱼肚煎熟撒盐花,新鲜绿叶腌菜淋以亮红的甜梅酱。 蜜渍的煸牛肉裹芝麻,圆润的月光米滚骆驼奶煮粥。 一道忙碌的身影、一顿丰盛的早膳,看得诸位厨子目不暇接。 早膳才是传入宫殿,她这边只喝了一口清茶,就忙不迭的切葱切蒜,以烧酒浸泡活虾,用整鸡配猪骨熬汤,开始了午膳的筹备。 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大肆表现一番。 虽说“拿人先拿胃”这话并不适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可云汐还是决定在风土民情与中原不同的岛国充分施展自己的厨艺优势,让天皇渊雅晴迷上她做的美食,从而进一步博取他的信任。 昨晚在宫殿里亲眼目睹到的画面使云汐相信,就渊雅晴和辅政大臣间的关系而言,她的计划完全可以实现。 “婆婆!婆婆!” 爽朗的呼声由远及近,欢脱的少年一阵风般掠进了炊事间。 “恭迎天皇陛下。” 顿时,厨子们跪倒一片。 渊雅晴双手扶起云汐,嘴角还沾着鸡肉饭团的糯米。 “婆婆,你为朕准备的早膳好好吃!” 听到他的赞赏,云汐回报吟吟一笑。 少年马上又说: “朕要拜你为师,朕要和你学厨!” 不顾众人在场,渊雅晴只管拉住云汐,热切表达他的渴望。 天皇要和一个哑巴下人学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杏叶主事立马拨开人群,严厉呵斥: “都走、都走,快去干活!” 待厨子们各去忙各的,她随即换上谄媚的笑脸: “王上,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请回宫殿吧,要是被太后看到了,会狠狠责罚下臣的。” “朕专程来和云婆婆学手艺,师父,你就收下徒弟吧,拜托啦!” 少年满脸诚挚,陡然跪地,匐拜在云汐脚下。 时间仿若在这刻停止,喧嚣的炊事间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 数双眼睛,都直勾勾的盯在下跪的天皇身上。 云汐最先反应过来,两步上前又是拉又是拽,头否定的摇摆不停,总算把个倔强的少年拖了起来。 充满感激的跳起身,少年握住云汐的手: “朕就算婆婆你答应了!师父,你在做什么,我来帮你。” 说话间,少年捋胳膊挽袖。 云汐无奈,征求的目光移向杏叶主事。 对方很识趣,苦笑着退到一旁,算是默许。 云汐心情愉悦,搬来一盆白米,倒入清水,做个搅拌的手势。 “淘米?” 渊雅晴的悟性很高,不挑活,干劲十足。 一名男侍闯进炊事间,脚步略显慌张。 他仓皇的看看云汐与她身边挥汗如雨的快乐少年,颔首蹙眉: “王上,太后请您立刻回宫,主厨阿云也要跟来。” “啊?朕刚拜云婆婆为师,母后就知道了吗?” 少年疑惑的问,抖了抖手上的水,接过杏叶主事递来的帕子擦了把。 云汐也是一愣。 叫她跟随天皇去见太后,难道有什么事吩咐她做? 云汐狐疑着跟随渊雅晴和男侍走进宫殿。 楼一层的三段间里木门大开,典雅富有檀香气息的障纸上遍画山黛苍松,气势恢宏,栩栩如生。 门两侧跪坐着大臣和配刀的武士,容色肃冷。 渊雅太后坐在三段间的最里端,身上墨色绫绸樱花礼服色泽华丽。 她的两侧,站有和茂裁,与那被披风遮得看不清容貌的神秘人。 云汐被男侍喝止在三段间的最外,现场凝滞危压的气氛让她的心房莫名紧提。 稍一抬眼,她刚好看到对面那身裹披风的人。 她总感觉,自己已被他那双隔绝在宽大兜帽后方的视线锁死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 少年天皇也察觉到了气氛极不和谐,他惊惑的目光扫过周遭,正要说话,就听到母亲焦灼的呼唤: “王上,快过来!快,到母后这边!” 渊雅晴几步走过去,握住女人挥得凌乱的手: “母后,怎么啦?” 女人脸色不太好看,没再回答,只把少年按住,护在怀里。 和茂裁眸光阴险的视向顾云汐,倏然挥手命令: “把这刺客抓起来!” 两侧武士一拥而上,瞬间将云汐摁倒。 被发现了? 眼前景物颠倒,云汐来不及多想,持着哑巴身份“呀、呀”的喊嚷,在地板上挣扎反抗。 “喂!你们干什么,住手——” 与此同时,渊雅晴脱出母亲的搂抱,正要冲去阻止,却被女人再次扯住: “不,王上,你不要被她欺骗,她确是刺客!” “胡说,她是阿云,是哑婆婆……” 少年不肯接受母亲的说法。 “王上,请您冷静,下臣即刻叫一人来,与她当面对过。” 潺潺的靡音从那披风裹得严实之人的口中倾吐而出,他举起修长素白的手掌,对空悠然的拍了两拍。 武士们拖进一女人,已被酷刑折磨得昏死,扔到云汐身旁。 云汐看向她伤痕累累的脸,很快认出她正是瞎子天衍门徒的老婆,自己进大炊寮的推荐人。 完了—— “哎,云妃娘娘,微臣真不知道此时是叫您端敏皇贵妃好,还是叫您九王妃好……” 那阴魅嗓音的主人一壁口吐中原汉语,一壁向云汐接近,抬手摘掉了头上的兜帽。 清绝沉冷的五官,眉心一点朱砂痣,在云汐眼前暴露无遗。 “……月西楼!你…还活着。” 云汐杏眸睁大,倒抽了一口凉气。 彼时他被大羿张榜通缉无果,没想到竟然逃到了瀛国! 一个哑巴突然之间开口讲话了,且讲的也是汉语,引得四座哗然。 武士们立刻加重的手上的力度,将她按得死死,好像她在自报家门之后随即就会施展三头六臂的功夫,将宫殿里搅得大乱。 月西楼摆手示意,令武士们放开了云汐。 他缓缓俯身,眯细狐狸长眸对她阴笑不止: “臣当初被你与九王爷诬陷逃离大羿,冤屈还没洗干净怎么舍得去死。臣就知道,景阳宫的大火是你搞出来的金蝉脱壳之计,出使瀛国的九王爷也非他本人,而是他的孪生兄弟……华南显!” 大手一扬,他狠狠拽下云汐易容的假面假发。 三千青丝,如瀑飞落。 从丑到美的变化只是瞬息,却足以令周遭起了小小的骚动。 渊雅太后寡淡平寂的眸中闪过一丝微澜,身旁的和茂裁撑圆了肉泡眼,接着“啧啧”咂舌,惊艳到把头摇了又摇。 盛颜下燃烧着滚烫不熄的怒火,云汐狰目仰面: “在富岳山,截杀显哥哥的人是你?” “是我没错,我终究比他命大,一场雪崩埋掉的只是他和他的部下。” 月西楼浅淡的细眉斜挑,直起腰身改换了瀛语,头也不回道: “和茂将军,这次下臣为您网到的大鱼可是肥得很。只要以她为质要挟华南赫、华南信叔侄两个,大羿的财富、土地,你们想要多少就会有多少。” 第八十四章 爆发 “月西楼,你这卖**不得好死!” 气血上涌,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恨意侵占了云汐的意识。 她两眼氲红的跳将起来,全力扑向仇敌,伸手去掐他的脖子。 月西楼蔑笑,飞腿就将她倒踢了出去。 云汐摔出几丈外的坚硬地板上,呛出血来,发出痛苦的呻_吟。 和茂裁抻长脖子瞅着,咧嘴笑得意味不明。 月西楼看看两侧武士: “别愣着,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管起来,将来有大用处。” “慢着……” 云汐强忍骨骼快要断裂的痛楚颤颤爬起,远远的望向渊雅晴,神情凄迷: “王上,我有话对你说,请派咨客前来。” 渊雅太后立即展臂去搂护少年。 少年果断的摆开她,与云汐对视时缓缓的起身,开口倾吐出流利的汉语: “不必了,我从六岁登基那年就开始学习你们中土的文化和语言,我完全可以听懂你所说的……” 不顾大臣的阻止,少年在合适的距离顿步,将一对凝幽含怨的眸直定定的对准顾云汐,动容: “你就是打败坂田秋的人?为什么,我把你当做可以信任的师父,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想要杀死我?” “我并不想杀你,我也不是刺客。” 云汐微垂首,迎上少年的目光,苍白消瘦的脸上弥浮出稀薄的笑影: “晴,假如我真想杀你的话,这两日我有太多次机会下手。我之所以化妆潜入你的宫殿,只是想和你平心静气的交谈,请你停止瀛军对大羿的侵略。 你也可以不信我,若你认为我真的该死,你可以用你的刀赐我一死。你是整个瀛国的王,是瀛国百姓的领袖,你该有你自己的选择。 我宁愿被你杀死也不要自裁,更不想死在你的大臣手上。” “……” 少年瞠目,颓然不语。 “废话真多,还不拉下去!” 月西楼厉声,用瀛语命令武士。 “哎等等、等等!” 和茂裁灼灼的目光在云汐身上来回游荡,黏拉拉的抬不起来。 他拍着滚圆的大肚皮,轻轻一拱月西楼: “我说月君,先把这女人放到我房里去吧。” 狭眸邪肆飞挑,月西楼看向胖男人: “将军大人,下臣可要提醒你,这个女人野得很。” “哈哈好啊,野的才够味。” 和茂裁头前带路,吩咐手下: “带走。” 云汐被两名武士扯住手臂一路拖曳着远离三段间。 她奋力挣扎,放声大喊: “晴,你是万人瞩目的天皇陛下,你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没人可以替你做决定!没人可以——” 死一般的安寂。 乌定定的眸子仿若在眼眶中凝住,望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喝着远去。 少年静止不动的背影让渊雅太后心惊: “王上,我派侍者送您回寝室吧?” “…都退下……” 少年头颅低垂,眼中有蒙蒙的潮湿,像是雾气封住了眼底。 太后一颗心悬在了嗓眼,臣子、武士们则面面相觑,谁都保持跪坐的姿态,没有挪动半分。 “都退下——” 遏制不住的愤怒,倏然破出咽喉。 这是少年,头次粗声大气的发泄。 臣子们战战兢兢,纷纷向太后看来。得到她的眼神默许,才逃似的离开了是非之地。 “你也给朕滚!” 在少年凶狠的目光逼视下,月西楼邪笑着耸了耸肩,才抬脚退了出去。 “为什么不阻止和茂裁带走她?你也是女人!” 渊雅晴霍的回身,紧握拳头,洇红的眼目瞪向太后: “你明明可以阻止和茂胡作非为,可你没有。你嫉恨阿云是九王妃,对不对?” “晴!” 似是瞬间被扒去最后一层遮羞布,太后表情惊愕,下刻就举起颤巍巍的双手,捂住自己通红发烫的面颊: “晴,你就是这样看待你的母亲吗?阿云是大羿的刺客,她是罪有应得!” “就算是刺客也有尊严,她不该遭受肉体的摧残和践踏!” 少年回手指向三段间门外伤心的蹙眉,心头的压抑仿若山川层叠,曲意难平。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清泪滑落眼角: “阿云没有说谎,她不是刺客。这两天我都和她在一起,纵然膳食里无法下手,她若想要我的命还可找别的机会,可她没有。 短短两天,她教会我很多东西,这是我十四年来最最快乐的时光。” 声音越来越沉,直至窒闷消失。 少年厌倦的转身,拖动沉重的步伐转出障子门,活像行尸走肉般。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表情空白的站立不动。 晴,你是万人瞩目的天皇陛下,你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没人可以替你做决定—— 我宁愿被你杀死也不要自裁,更不想死在你的大臣手上—— 他茫然麻木的脑海中再次响起她的声音,笃稳、沉定。 他仿若看到她又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眸子黑亮,内里平静却是清凛的光辉似有无以名状的力量,看得他心口微痛。 少年凝神,陡然抓了横在刀架上的长刀,掉头出了房间。 —— 二楼。 云汐在光滑上地板上缓缓后退,警惕和茂裁下一步的动作同时,眸光扫遍房间各个角落,寻找可以自卫的武器。 “嘿嘿嘿,小绵羊,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好,我绝不会伤害你……” 和茂裁对云汐的反应倒是很满意,一边脱下外袍,一边邪笑着向她靠近。 云汐一个凌厉侧身,就地滚到条案边正欲去抄长刀,小腹一阵剧痛。 和茂裁已经预见到她的动机,随之抢上来,对准她的小腹就是一脚将她踢翻,再用肥硕的身躯压住她。 “放手滚蛋——” 云汐用汉话大骂。 门被拉开了。 和茂裁骤然停止侵犯,转头去看,就见渊雅晴手握长刀站在门里。 和茂神色一愣,慢慢的直起上身,呵笑: “看哪,王上被气坏了,要来亲手制裁女刺客了。不过,请先退出去,给臣留些时间享用……” “把她给我。” 少年望着胖男人,吐出无温简短的一句。 “……什么?” 和茂裁又是一愣,他眨了眨肉泡眼,支楞起耳: “抱歉臣没听清,请王上再说一遍。” “把那女人给我!” 少年愤然大喊。 “哈哈哈,臣明白了,”和茂猥笑,揉着隆圆的肚皮: “王上长大了,也到了懂得要女人的年纪。” “把那女人给朕——” 一道寒光伴着刺耳的铮鸣,从和茂裁的眼前掠过。 胖男人惊惶后退,注视少年手中的锋利长刀向他直指过来,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少年薄唇紧绷,睁到极限的两眼散射出强烈的凛寒,像是一股被压制、凝固许多年不得爆发的冰冷怒火、透明的火焰,终于在这刻挣出囚笼,顷刻之间就可焚尽所有! 这是和茂裁首次见识少年如此的表情! “哼哼,有意思……” 漫不经心的笑意从男人虚白的胖脸上逐渐收紧: “你以为自己真有资格和我动手?!” 男人粗壮的手臂旋过长条案,眨眼之间擎刀在手,“噌”的白光闪转,刀已出鞘。 “你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对我叫嚣——” 和茂裁被彻底激怒了,武士出身的他中年体型走样,却并不影响他的武力值和杀伤度。 几式斜劈横扫,快如闪电疾风,蓄力十足,打得少年接连后退,只能勉强招架,无法还手。 一记裂锦声过,少年长刀脱手,被和茂裁反擒。 “晴——” 云汐俯首冲去拾刀,和茂裁一拳抽到她的脸上。 云汐倒在地上再无力爬起,只觉鼻口火辣腥咸,眼前金星乱闪。 和茂裁用锋利的刀刃抵上少年的咽喉,看他怒瞪的眼目中有熊熊红光翻滚,充满嗜血的战意。 “呵呵,为了阶下囚和臣动手,你这样的人不配做天皇!” 男人笑得冷峭: “既如此,就让我解决了你,再扶渊雅拓登基好了……” “住手。” 清冷的嗓音自门外响起,阻止了男人的罪恶。 渊雅太后姿态高矜优雅的走进,眉眼温然含笑: “和茂将军,有些话我要单独对大人讲,能不能先放开我的儿子。” 接收到女人的暗示,胖男人微微平息了恼火,起身收刀。 “晴,带九王妃离开这里。” “母后……” 少年不安的望着她。 “快——” 女人沉面重复,语气加重。 少年身形一震,不再反驳,拉起云汐出屋。 “太后这么晚了独自跑到臣的房里,这……” 和茂裁的金鱼眼眯成一条肉_缝,注视女人轻轻拉上障门,眸底_火光炙热。 女人没有回答,承上他求索的目光,抿唇媚笑。 纤纤玉指剥开胸襟,她慢慢褪下樱花礼服…… 第八十五章 海上神兵 冷风贯过狭长的走廊,灯火幽暗扑朔。 男人粗重的喘息不断溢出紧闭的木格障门,伴着偶尔几声女人痛苦的沉吟。 “晴,走,我陪你回房去。” 看着渊雅晴凝滞无神的清秀面容,云汐内心揪痛不止,她扯住他的一条手臂。 房里的动静,无论如何都不适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旁听。 少年眸色涣然的随她走了两步,幽幽的讲着汉语: “…师父,你也要相信我…进军大羿不是我和母后的主意。” 云汐忽然间内心发惨,翕着鼻道: “我相信你,从未有过怀疑,正是因此我才会游江跨海,亲自到瀛国来见你。” 两国交战已久,她和他本该是敌对的身份。 然,这几日的耳闻目染、亲身经历,开始让云汐打心里疼惜这对不幸的母子。 渊雅晴,六岁丧父,同年登基,成为迄今瀛国历史上年龄最小的少年天子。 也是如此,三位野心勃勃的上大臣源仓井、镰川逐水、和茂裁,才会以辅政为由联手把持了瀛国的朝政。 柔弱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只能以身体作为武器…… 可想而知,在被人控制、威胁的这些年里,坐在天皇的宝座上的傀儡少年究竟承受了怎样的屈辱和打击。 对于一个整天都在艰难度日的人而言,如何保命才最重要。 他已经自顾不暇,怎还有旁的心思去想着侵略别人? 未到楼梯口,渊雅晴倏的止步不前。 他突然抡臂甩掉云汐,拔腿就往回冲。 “晴,你不能去!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云汐冲过去,拼死拦下他。 只有她知道,这一次他再闯进去,他和渊雅太后,都会死! “走开!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有那样的母亲!” 少年瞳光大炽,悲愤的在云汐怀中挣扎,两眼死死的盯向走廊尽处的房间,大嚷大叫: “就是因为那样的母亲,那样不知自重的母亲,我才会被旁人瞧不起!” 云汐一巴掌抽在少年脸上,他终于安静下来。 指尖抚过他肿起的面颊,云汐心头发酸,怆然道: “你怎么能……那样说她?她是你的母亲,出生名门,手无缚鸡之力,她想要从一个阴险强势的男人手下解救你,就只能牺牲她自己。” 少年缓缓抬头,晶莹的泪在眼底盘旋一刻,终抑不住的汹涌而出。 云汐为之痛惜,她想到了自己的往昔,少女时代贡院里发生的每一幕。 清泪凝于眼底,她扶着少年的两肩,叹声道: “晴,现在的你还不能保护她,你要快些长大,明白吗?那时的你就会明白你的母亲是多么爱你,你是这世上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为你,就算蒙受屈辱,她也会坚强的活下去。所以你必须快些长大,去保护她、去拯救她。” 少年“哇”的大哭,扑进云汐怀中泣不成声: “师父,你教我吧,教我如何强大。我要杀了他,杀了那个男人。我想保护母后,我想保护你!” 云汐紧搂他颤抖的身躯,深深提口气,仰面合眼那时泫然泪下: “我会在你身边,我会帮你,我一定!” 恍若起誓那般旦旦笃定,云汐只觉此刻的自己向着最初的计划越来越近。 然这次行动,她不只为她自己、为华南赫、为整个大羿,她由衷想要救助身前孤独饮恨的少年。 良久之后,那扇承载罪恶的木门终于拉开了。 肥胖的男人顶着满头汗珠子走出,衣衫不整,脚步蹒跚,看样子相当的疲惫。 他朝楼梯口而来,立刻引起了云汐的警觉,展臂护住少年。 “嘿嘿,刚刚太后说你是在厨艺大赛上击败坂田的女人,该是有两下子。 如此我就暂时免你受牢狱之苦,这些天就让你在大炊寮工作,把你的看家本领全部传给我们的厨子,不准有丝毫的隐瞒。” 张狂的笑靥流转,和茂裁伸手按住少年的脑顶,肆意揉搓,冷嗤: “小子,听到你母亲诱惑的叫声没有?哈哈哈,老实做你的天皇吧。啊,舒坦了,现在要去泡个热澡,再好好的喝上一杯!” 目送男人宅宅歪歪的一路下楼,少年容若冰封,眸光寸寸阴戾: “师父,我要成为天皇……成为真正的天皇!” 云汐精致的唇浅然勾起: “放心,我会帮你。在这以前,你先要学会掩藏真实的自己。” —— 大羿,威海海域。 夕阳西下,海平面上半缕残阳,烈烈如血。 这里正在经历一场恶战。 沸腾的大海上火炮交错,你来我往,炸得洋面白浪翻飞,水柱高涨,此消彼长。 无数战船火光冲天,不时有士兵被吞吐的焰舍卷入,奔跑撞击间落入海水,嚎叫声、爆破声,惨绝人寰。 鲜血,染红了蔚蓝的海水。 浓黑滚滚的狼烟中华南赫长身直立,散开的银发沾染丝丝血痕,迎风涤荡。 勒霜陪在他的身边,横剑仰头,看着上空堆垒血红的云堡。 今日是大羿仁宪皇帝给亲他叔叔的最后期限,要其务必夺回昆篁岛。 不日前,为解桂平驻军缺兵少粮的困境,勒霜自动请缨,向帝君要下督军一职,领一万锦衣卫赶至桂平。 名为代圣上监查威海海域之战,实则暗自助华南赫一臂之力。 与瀛军的生死恶战从清晨便打响了,华南赫亲率东清水师残部,与勒霜的锦衣卫登上最后不到百艘的战船,全力向昆篁岛杀来。 即刻,双方水师在海上交锋。 大羿战队火炮开足,众志成城,然面对镰川麾下阵营庞大的神町水师,无异于螳臂当车。 半日海战,火炮对峙,互不相让。 大羿的战船一艘接一艘撞向瀛人的水师,船上众多的士兵带着必死的信念,以自杀方式炸毁了敌方的军船,终于逼得其阵型大乱。 华南赫、勒霜指挥蒙冲舰队趁虚而入,锦衣卫、老兵源源涌上昆篁岛,洪水般杀向瀛军的营地。 一场激烈而血腥的肉搏战拉开了序幕,在岛上高耸的木楼工事前上演得别开生面。 木楼上火铳、利箭破空,木楼下金戈交鸣。 大羿的老兵、锦衣卫、瀛军接二连三的倒下去,转眼死尸成堆。 最后一个倒下的人是名锦衣卫,被万箭穿心而死。 是他用身体挡住勒霜,为其接下了最致命的攻击。 “九王爷,东厂提督,你们别再强撑啦,你们这倔强劲头将军大人看了都心疼啊! 将军敬仰王爷,只要王爷愿与督主归顺瀛国,为将军大人效力,将军便可饶你们一命!” 镰川姿态悠闲的站于高高的木楼上,听着咨客用汉语对木楼下大声喊话。 他俯视地面死尸堆里桀桀不倒的两个男人,看他俩相互搀扶,眉眼之间显出极度的残忍与冷淡。 身上的甲胄越来越重,压得华南赫直不起身。 他早已到了体力衰竭的尽头,稍一动身,膝头便是一软。 勒霜紧紧的抓住他,将自己的长剑头朝下刺入沙土,勉强支撑住两人才没能倒下。 “呵呵,这下子……怕是臣的‘摧花断续’神功也于事无补了。” 勒霜笑得无畏,缓缓凝目注视敌方木楼上撑满的弓箭。 密密麻麻的准头齐指楼下的他们,闪烁的冷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喂,小北,你走吧。等会儿,我会掩护你……” “你说什么?我可不能让你占了独功。” 勒霜含笑转面,向身边的男人看去。 华南赫苦涩的勾动唇弧,他知道勒霜是在和他开玩笑。 脚下是被士兵、锦衣卫的鲜血染透的沙地,踏上去,还能感受到血河那灼烫不化的热度,那是将士们的魂,是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对国家的绝对忠诚。 想到这些人里一些经历过北伐之后转战,一路追随自己东征,终把一腔热血洒在这座海上的孤岛,再没能迎来返乡与家人团聚的时刻,华南赫内心凄惨悲凉。 “小北,莹儿还年轻,她不能没有夫君。走!” 华南赫横臂一拳怼过去。 勒霜侧身避过,空手接住男人的铁拳,抬肘锁住他的攻击: “少废话,小世子不能没有父亲,大羿更不能没了好皇帝!” 相视一刻,两个男人眼中水光弥漫。 华南赫一笑收手,叹息: “好,兄弟,你我并肩而战吧!” 勒霜再次提剑,轻笑道: “走着。” 两人迈过脚下的尸身,一步一顿向瀛军的工事接近。 他们携着漠然高傲的冷笑,擎剑迎向千万弓箭。 咨客瞬间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他完全被木楼下两个血人无视死亡的桀骜气势所震慑住。 怔忡须臾,咨客低声问道: “将军大人,杀还是留?” 镰川眉头紧锁,摇头: “中原人讲‘宁可站着亡,不肯跪着生’……哎,可惜了。” 他缓缓的举手,正要对弓箭手下“杀”的手势,突然一阵炮击从海岸线上激烈的传过来。 “大事不好了将军!” 瞭望台上的瀛军扔了远镜,仓皇的扭头大喊: “海上突现一队来路不明的船队,正对神町水师全面开火。木神丸起火、水神丸起火……啊,火神丸被炸沉了!” “什么?” 镰川脸色急转,瞬间惨绿。 “轰”—— 数以百计的火炮自海上飞来,重重抛向瀛人的木楼,顷刻间木石崩裂瓦解,碎屑飞射。 海水翻滚怒吼,整个昆岛都在颤栗。 躲过一轮炮火,华南赫、勒霜自余震未消的地上摇摇晃晃站起,回身看去。 只见成百上千的福船以燕翼形列于海上,队头三艘楼船一字排开。 最中的楼船上站有一独眼女人,向岛上挥手频频,放声呐喊道: “冷督主别来无恙,姬瑶光带广西埌军前来助你夺岛——” 她身边肤色麦金的青年抽出腰间的弯刀,呼喝: “冲啊,杀瀛人!大羿昆岛,寸土不让——” “杀啊!” “哦吼——” “瑶光夫人,埌环!” 华南赫洇洇的目光看着那些勇士们一呼百应,似涌潮般弃船登陆向瀛军阵型杀去,手中的兵刃在残阳下折射出利利红光。 热血沸腾,心潮百感,坚强的男人在这刻泪流满面…… 第八十六章 夺权(1) 瀛国,京都。 夜幕降临,平民区一间矮小的房屋里,瞎子男人正焦急的等待他的婆娘放工归家。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来了,以往绝对不曾出过这样的情况。 难道,九王妃那头遇到什么事了吗?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蓦地停在了门外。 瞎子的听觉比常人灵敏许多,他眉心微拢,不动声色的起身轻步蹭到木柜前,从柜顶摸到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悄藏在了衣袖里。 房门开了,听脚步声进来的人该有两个。 “你是水乡秀的男人吧?” 用瀛语提问的,是个年轻男子。 瞎子侧头,认真辨认声音的来源,缓慢答道: “抱歉,你们找错人了。” “我们是九王妃派来的,眼下王妃正在渊雅宫殿里协助天皇陛下完成一件大事,需要你帮忙……” …… 一早,京都各主要街区冷冷清清。 为纪念天皇十五岁的大型游街祭,在昨日就被各衙门通知叫停了。 早早几日就悬挂在街区两侧的霓彩灯笼被全部撤下,使得本就素净无人的街道显得更为萧索。 相比街市的冷清,渊雅宫殿整体沉寂的表象下,还涌动着丝丝诡谲紧张的气息。 “混账,镰川这个笨蛋居然败给了海盗和埌军——” 自昨日接到东线的战报,和茂裁便喋喋不休的骂到了现在。 取消京都的游街庆典,也是他的主意。 月西楼陪在一旁,见状促狭了锐利的狐狸眸,笑得冷峭: “传说中的大羿埌军以一敌百,当年被华南赫收伏,而后仁宪皇帝惧怕土家的战斗力,便以重武装入滇桂,将他们打得全军溃散,女首领埌木查也是在那次清剿中丧生的。如今看来,眼下领导那支武装的人是她的儿子埌环。” 和茂裁眸光冰冷凶厉,轻点浑圆肥胖的头颅,语有不甘: “老天真是偏心大羿,近日东海大雾频繁,巨鼎水师曾经回报在海上遭遇过海盗的袭击。 原来又是姬瑶光那个女人,她竟然集结了东、南海域的所有海盗与我瀛军作对,还为华南赫那白毛鬼带去了一万埌军!” 月西楼侧身挨近盛怒的男人,诡笑: “将军何必急躁?横竖九王妃在我们手里。别说一座昆篁岛,你们大羿随意一处土地,不过就是动手写一封信罢了。” 和茂凝神沉思片刻: “嗯,太后爱惜九王妃的厨技,非要她把手艺亲授给王上,让她先消停几日,我先派人给大羿皇帝发封信件。” 月西楼忽然想到什么,眸中寒芒闪过,将声音放低一度: “您真不打算辅佐拓亲王上位吗?一个终日只会围绕灶台转的男人,能有多少出息?” 和茂裁丰润的嘴唇勾出阴森的弧度: “月君,你也曾在大羿朝廷为官,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越没出息的人才越好控制。想做天皇的话就老老实实坐在他的位子上,其他的不需要他费脑。” “呵呵呵呵……” 两个奸人眯眸对视,异口同声桀桀的怪笑起来。 …… 天色彻黑,一匹快马飞驰过空旷无人的树林。 猝然几道黑影从两侧的树梢上疾掠下来,如黑夜的蝙蝠身形凌厉交错,转瞬就将马背上的人扑到地上。 随着马儿凄厉的嘶鸣,腥气四溅。 一黑衣人擦净刀头上沾染的马血,快步走近被同伙按躺扬面的瀛人。 “放开我、放开我,混蛋!我是和茂将军的家臣,你们竟敢对我无礼!” 武士打扮的男人怒声咆哮,做极力的抗争。 黑衣人未戴遮脸的面巾,他将刀锋贴到男人的鼻尖上,一对眸子在黑夜中闪闪放光: “这林子是通往港口的必经之路,你急着是去送情报对吧?” 这番瀛语说得有些拗口,地上的武士四肢挣扎了两下,直愣愣的看着他问: “你、你不是瀛人?” 黑衣人的同伙在武士身上身下乱翻一气,摸出两封书信。 提刀的黑衣人接过,借助月光大抵看过,勾唇冷笑: “不错嘛,一封写给镰川逐水,一封写给大羿仁宪皇帝,以端敏皇贵妃未死的秘密相要挟换取土地金银,你们瀛人还真是恶毒!” 黑衣人扔刀,随手取出火折子点燃,在武士的眼前将信件焚为了飞灰。 “你们、你们……不要!不能毁掉如此重要的信件……” “噗”—— 黑衣人烦躁的皱眉,陡然挥手刀落。 武士惊恐愤怒的喊叫声戛然止住,血淋淋的狰狞头颅滚出老远。 同一时刻,渊雅宫殿。 和其他厨子一样,云汐在大炊寮的炊事间里忙得不可开交。 她把三斤多重的海黄鱼去鳞,以牛耳刀和筷子从鱼口探入,取出鱼鳃、五脏和整根鱼骨。 再将前日就用猪皮、猪骨煨海鱼、海参、杏鲍菇、瑶柱、鹌鹑蛋的浓汤凝冻,逐一灌入鱼口,直到填满整条鱼腹。 整鱼过热油炸透,盛入陶瓷长形盘,在焦酥的鱼身上浇注甜酸汁。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云汐放了手中工具,对着整条鲜香四溢的黄鱼,眉梢冷然的挑了挑。 和茂裁与渊雅拓最喜食海鱼,她相信自己这道有别于瀛人做法的“灌汤黄鱼”,肯定会令他们满意。 只要他二人吃上几口后,再咽下一种不起眼的食物…… 转头就见杏叶女主事低头搅拌着荞麦面的调料,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多少暴露出她在此刻的惶恐不宁。 天皇今晚秘密行动,自然少不得这大炊寮的女主事协助。 云汐走过去,抓住杏叶一只手腕,微微的加重了力道。 向云汐端稳坦然的面容看去,女主事受到鼓励,逐的稳住心神,毅然抿唇向她点了点头。 自从易容被揭穿之后,由于渊雅太后从中周旋,云汐被获准住在宫殿外西苑单独的房间里,有专门的女官、武士轮流看管。 白天她就在大炊寮里上厨,将自己的厨技倾囊传给瀛国的厨子。 晚上收工,她要在女官的监督下把自己熟知的菜谱记录下来。 云汐顺从的照办了,只不过她是用汉字将《珍撰琳琅录》里的美食写在纸上,亲手交给了渊雅晴。 她并非屈从于和茂裁的淫威,而是自认与渊雅晴投缘,她真心想将那菜谱当做生辰礼物送予少年。 晚宴的时辰很快到了,侍者列队走入炊事间,将厨子们忙碌一天手作的百种美食送入宫殿。 云汐作为其中十八道菜的主厨,跟随杏叶主事跟在队伍的最后,向血雨腥风的开端步步迈近。 第八十七章 夺权(2) 宫殿宴厅里火烛明亮,四名舞姬一字排开,青丝绾髻,艳妆浓抹,丝绸衣袖翩翩摇曳,跳着缓慢而富节奏的舞蹈。 两三男乐师距她们不远,弹弦、吹笛、打鼓的,每人容色凝沉肃板,唯眼中神采咄咄,似有精芒隐隐的闪过。 这场晚宴专为庆祝天皇渊雅晴的十五岁生辰而设,却因瀛军在威海吃了败仗,席间众多娱乐节目被临时取消,只保留了传统的艺姬歌舞。 渊雅晴是今晚宴会的主角,此时的他身穿崭新绯色绫绸衣跪坐在属于他的首席之上,神色安静的欣赏着歌舞。 他左侧的席位上是前任天皇侧妃黛姬与庶子拓,右侧的则是渊雅太后。 下首两侧席位自是诸位大臣。 随着悠扬的乐曲传起,侍者列队进入宴厅,手中的托盘里纳有各色美食。 待杏叶主事将大部分食物尝过第一口,等了等人安然无恙,才将它们分给席上的众人。 和茂裁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吃不喝,两只鼓囊囊的肉泡眼直勾勾的盯着顾云汐娇白的脸蛋,突然间向女主事问起: “九王妃身后那些食物是什么,为何你不肯尝试?” 女主事的眼皮跳了两跳,忙颔首: “回大将军,那是王妃亲手做的十八道大羿御食,她愿意亲自试过。” “哈哈——” 和茂兴奋的大笑,双目锁定云汐: “喂,九王妃,那些御食都叫什么名字?” 云汐早就看到跪坐在左侧臣子席位最末的月西楼,身穿浅蓝筒服却头梳中原的官髻,模样简直滑稽可笑。 她知瀛官的衣着颜色代表了他们的官阶级别,由此可见,月西楼就算逃来了瀛国并向三位辅政大臣出卖了许多大羿的情报,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重用。 “月下臣,等会儿我报菜名,麻烦你代为翻译一下。” 许是云汐出口时语调高挑得刺耳,让月西楼觉察到十足的嘲谑讽刺,他立刻眯细了眼睛向她看去,不满的硬声答: “说你的便是!” “听好了……” 云汐嗤笑着迈步,每经过一侍者的身前,就报出一种菜名: “一道,凤尾鱼翅;二道,宫保兔肉;三道,芫爆仔鸽;四道,八宝野鸭;五道, 绣球乾贝;六道,炒珍珠鸡;七道,莲蓬豆腐;八道,玉调龙筋;九道,灌汤黄鱼;十道,炒墨鱼丝;十一,奶汁鲍片;十二,连福海参;十三,花菇鹅掌;十四,生烤羊肉。 另有面点四道,分别为金丝酥雀、如意卷 、肉沫馒头、随上荷叶饼。” “好哇,好!” 听过译语,和茂恣意的鼓掌。 云汐手持小碟筷子,将十八道御食一一尝过。 在尝试灌汤黄鱼时,她一筷子刺破鱼腹再顺势一滑,那锁在鱼腹中许久的珍缺食材,便随着肥美的浓汤一股脑涌到了盘中。 “嘶,好香啊……” 席间的大臣们交头接耳,和茂裁引颈提鼻,深深吸了口气。 居上首的亲王渊雅拓也被黄鱼的鲜香味道吸引,抻长脖子注视云汐夹起一块鱼胶,蘸了蘸盘中浓稠的汤汁,慢慢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渊雅拓情不自禁跟着舔了舔嘴唇,拍桌吵闹: “那是什么,我要吃、我要吃,快给我嘛!” 好不容易熬到大臣们都尝过,时间差不多了,杏叶主事吩咐侍者: “这十八道御品都没问题,传菜。” 首席上的天皇渊雅晴浅笑提议: “先将灌汤黄鱼分给拓亲王与和茂将军,他二人最喜食海鱼,那道菜冷了就会发腥。” 和茂早就等不及了,此刻对天皇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他拍着圆肚皮,大笑: “哈哈哈,王上总算长大了,懂得体恤大臣了。既然如此,臣就却之不恭了。” 几口将食碟里的鱼块吃干净,胖男人感觉并不过瘾,咂咂舌又向侍者要了些。 渊雅晴对那条黄鱼似乎不感兴趣,由始至终没动一次筷子。 他轻扯唇角,笑弧如弦月寒凉,只专注的望着庶弟渊雅拓吃得心满意足。 过后,和茂裁把肥厚的大手一挥,歌舞暂停。 “九王妃不仅人生得美,厨艺还如此优秀,九王爷真是个有福之人。不过王爷他镇守桂平期间与瀛军多次交手,若让他知道他的爱妻此刻正在渊雅王上的生辰祭上一献厨艺,又该做何感想?” 话音才落,两侧臣子席上立刻有人附和窃笑。 这才叫做“刚吃饱饭骂厨子”,没有良心! 真以为那两封要命的信件能够顺利送出京都吗? 云汐暗自冷笑,对胖子的挑衅不以为然,平心静气的回话道: “中原人崇尚礼义,尤为重视师徒情分。本妃的夫君若知你的王上与本妃有缘,自愿拜本妃为徒只会高兴不已。 更何况今日徒弟生辰,本妃亲自手作美食为徒弟庆生有何不妥?尔等身为臣子,何故在此发笑?” “……” 月西楼怔在场上,迟迟不肯译语,他的异样表情引来和茂的怀疑: “月君,她说什么!” “这女人不知好歹,她刚刚出言顶撞了大将军您……” “她没有。” 天皇渊雅晴直接打断了月西楼,转头看了看面色愠然含怒的和茂裁: “师父说了,这十八道御食是她送朕的生辰礼物,朕很喜欢。难道说和茂大将军和下首的几位大臣你们不喜欢,所以才会在方才发笑不止?” 胖男人神情一僵,与少年对视间愣了愣神。 奇怪,今日的王上,怎么感觉与平时的不太一样了呢? 须臾的寂静过后,渊雅晴容色和缓,抿唇一笑: “虽说今日是朕的生辰,可朕感念大将军这些年为瀛国政务所付出的辛劳,也为大将军准备了一份礼物。” “哦?” 胖男人上身向后倾了倾,眼睛撑圆,表示出极其不可思议。 渊雅晴击掌: “来人,传上来。” 又一名男侍手举托盘走上来,将一大碗香气喷喷的荞麦汤面呈给他的王上。 和茂不解: “王上,你这是……” “朕随师父学厨时日不多,眼下只会做些简单的面食,朕今日就将这碗朕手作的荞麦面赐予大将军,以示朕对你勤奋辅政的感激之情。既然是朕手作的,第一口该由朕来试毒。” “哎,王上、王上……” 和茂裁直起身子,虚伪的摆手: “不必麻烦吧,臣不信谁,还能不信王上您吗?” 少年的笑靥,总给人一股子阴谲的错感: “规矩就是规矩。” 挑了几根面条放入小碟里拌上调料,少年面对和茂裁吃光。 等了等,他转头又问: “拓,你要不要也来尝尝味道?这可是朕亲手做的呢。” 麻脸男孩不屑的嗤笑: “这还用过吗?身为天皇为讨好大臣竟系着围裙下灶,不管你做出什么花样来,我都要好好的尝尝。” 眸间精芒一闪,渊雅晴示意杏叶主事从大碗里拨出一些荞麦面献过去。 眼见胖子、麻子二人“呼噜、呼噜”吃得起劲,渊雅晴凝在唇上的笑意更为深冷: “怎样,味道可以吗?” “嗯,勉勉强强吧,不过王上的心意臣接受了。” 和茂裁很快吞下一碗面,扔了筷子抹净满嘴的汤汁。 下首有大臣借机奉承,端起酒盅笑道: “没有大将军就没有瀛国的昌盛,下臣敬您一杯。” “要是此次神町水师营由和茂大将军率领出战,肯定不会败给中原人,还是大将军威武。” “哈哈,说得好,喝,喝!” 几个同僚夸得飘飘欲仙,和茂裁喜得摸不到北,连连饮了几杯烧酒,胖脸开始渐酥渐红。 迷离的眼神飘向顾云汐,他挥动空空的酒盅: “喂,王妃,过来给本将军斟酒,就坐在这里,陪本将军同饮吧,嘿嘿……” “啊——” 一记尖叫凭空迸起老高,凄厉惊心,顷刻间催醒了意识昏昏沉沉的男人: “拓!拓你怎么啦!” 众人错愕,顺声而望,就见渊雅拓七窍流血倒在餐桌一侧,狞红的眼目瞪得斗大,嘴巴半张,似还有话未及出口。 他的生母黛姬没命叫嚷着,扑在在儿子逐渐僵硬变冷的身上,发狂摇着他。 渊雅太后却是一脸镇定,注视对面的女人哭喊得声嘶力竭,淡漠的举杯吞咽一口烈酒。 和茂裁怒不可遏的手指云汐: “你往菜里下毒了?不,是你——” 身形一转,他又把指向对准了高高在上的天皇渊雅晴。 少年的两眼促起冰冷无温的光泽,漫声开口: “大家看得很清楚,朕与云师父都已试过菜了,我们安然无恙,这说明什么?” 胖男人也是一愣,沉思之际五官骤然剧变。 “你…要杀…” 肝肠寸断的剧烈疼痛令和茂裁仓皇倒地,他张嘴想要喊叫,一口鲜血喷射出来。 他怎么也不会知道,黄鱼与荞麦同事,无疑等同于最致命的毒药! “大家看清楚,和茂裁鸩杀拓亲王之后畏罪自杀,给朕…立刻诛杀他的同党!” 阴戾的话音才落,男乐师们大喝着劈断了手中乐器,将暗藏在笛子、弦琴和鼓槌里的短刃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舞姬们拔下髻中的剑簪,和男乐师们冲向大臣席。 他们出手麻利,一刀割破一人的喉管。 场面立时失控。 大臣们有人惊呼,有人哀求,也有抱团向宴厅外猛跑的。 众多黑衣人迎头冲进宴厅将出路堵死,手中的武器凶光四射。 大臣们再不敢轻举妄动,乖乖的蛰伏在地板上,等待发落。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行凶者并非真正的艺姬、乐师,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争斗中月西楼直接扯断了一名男乐师的胳膊,趁他惨叫时出掌击碎了他的天灵盖。 侧目望向黑衣人脸上的鬼面,阉人心头大震,懊恼道: “天衍门!” 咬牙飞身与杀手们周旋不多时,月西楼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宫殿去,却被身披玄氅的高大背形截住了脚步。 那刺目的银发令月西楼心头彻寒。 男子悠悠的回身,一手摘去玄铁面具,露出绝美无俦的容颜。 他对目瞪口呆的月西楼笑得阴冷至绝,一抖右手上的长剑: “月君、月下臣,你要去哪儿?咱们之间的帐还未算清吧?” —— 宴厅,暴动已经结束。 渊雅晴踏过满地狼藉的鲜血,阴郁的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死尸。 他缓缓走到伏跪的大臣们近前,将他们战战兢兢的表情逐一看过。 “活下来的你们不需担心,”少年凝眸: “朕明白,源仓、镰川、和茂辅政的这些年里,你们的每天过得也像你们现在这般畏畏缩缩。 不过从此以后你们再不用怕了,朕今天已满十五岁,朕要收回权利,从即刻起亲自执政!” “你做梦——” 已没了声息多时的和茂裁突然间一跃而起,血污满面的胖脸上五官狰狞错位,异常的恐怖。 “我要杀了你——” 他咆哮着抄起地上的短刀,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了少年。 瞬息的突变使少年完全来不及防范,只觉头脑里一片茫白。 耳畔,是母亲的疾呼: “晴——” 疼痛过后,渊雅晴摔出了老远。 意识清醒的那刻,他看到自己母亲的上身已被血染红。 和茂裁手中的短刀,正深深的刺入了她的脊背。 “母后——” 泪水汹涌,少年被仇恨的怒火烧红了眼睛。 云汐抄过一碗胡椒粉泼向胖男人。 “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 他哀嚎着步步后退,两手拼命揉眼。 少年掀翻了上首席的方桌,抽出横插在桌案背面的长刀,冲到和茂的面前,对准他浑圆的肚皮就是一气乱捅。 胖子哼了几哼,尸身软软的瘫倒下去,鲜血混着肥油流淌了一地。 “啊——啊——” 少年大叫着仍不罢手,被云汐及时的赶来劝阻住: “晴!结束了,已经结束了!快住手!” 她把血迹淋漓的长刀夺去,捧起他的脸,眼中蓄泪: “他死了,他已经断气了,一切都结束了!” 少年呆忡片刻,通红的眸色逐渐清亮: “师父,真的结束了?” 云汐落泪,用力点头: “结束了,快去看你母后。” “母后……母后!” 少年膝行至太后身边,握着她满是血污的手,哭叫: “母后,您醒醒,不要离开我!拜托,拜托您啦——” 渊雅太后吃力的睁眼,将涣散无注的眸光聚向少年。 颤抖的举手擦去他面上的血迹,女人笑得艰难苍白: “王上…今天的你好勇敢,你的父皇…在天国看到,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少年抓紧母亲的手贴上脸颊,抽泣: “不要离开我,一定要坚持,求您——” “放心吧,我一定会撑下去……我还要,看着王上…迎娶大妃。” 虚弱的转眸凝向顾云汐,女人眼神熠熠,用汉语咬音不准的轻声道: “谢谢。” 一黑衣人回禀云汐: “属下刚刚已为渊雅太后封穴止血,她眼下没有危险,只需及早拔刀医治。” 云汐眉眼舒然,笑中带泪: “太好了!” 男侍们搬来长藤架,在医官的指挥下把受伤的太后抬上去,让她在长架上俯卧,送去安静的房间里医治。 渊雅晴挺身立于大臣之间,昂首吩咐: “伊堂下臣,立刻把消息发往前线,就说和茂裁携亲王渊雅拓发动政变。渊雅太后重伤,天皇渊雅晴,身死!” 臣子眸色一惊,惶恐不安: “王上,这……” 生辰祭上宣布死亡,无论如何听上去都不吉利。 少年容色沉稳老成: “照做吧,也把新任天皇渊雅拓即将登基的消息散到民间去。藤田下臣,你立刻领四十武士秘密出动,暗杀和茂、镰川的家眷。” “是。” 两位臣子领命去做事了。 其他大臣们被男侍安排至东苑,交给专人看管起来。 解决掉最后的辅政将军镰川逐水,他们才会恢复自由。 宴厅里只剩下渊雅晴和云汐,少年再无法抑制情绪的爆发,扑进云汐的怀中大哭: “师父,谢谢……谢谢你。” 云汐轻抚他的头,清素的笑着: “今日我允许你哭出来,记住,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哭泣。” ps: 下一章,终卷大结局 第八十八章 执手情(无番外大结局) 瀛国大德九年,初春。 接到皇宫政变、亲王渊雅拓即将登基为下任天皇的消息,镰川逐水震惊而恼火。 自昆篁岛上与华南赫一战失利,神町水师受到重创,镰川被迫带余部退守至昆篁岛以南的常岛驻扎。 不成想,就在他为雪前耻、一直都在加紧研究新的作战方案之时,本国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 来不及多想,镰川逐水当即点齐一万瀛军,领五艘安宅船与关船若干,配足火炮弗朗机火速返回瀛国,誓与和茂裁拼个高低胜负。 某夜,当镰川的船队秘密接近京都水村港时,海上忽然泛起了浓雾。 诡异的是,那浓雾并非寻常之状,而是赤黄紫青蓝五色交杂,顺着风向在海面上愈加扩散开来,沉沉浮浮的很快笼罩了船队。 瀛军一片接一片的倒在夹板上,呕吐的、捂面的、翻滚嚎啕的场面惨烈且恐怖。 镰川腹痛难忍,吐了几口乌血,从船舱里艰难的爬出了夹板。 意识越发模糊。 弥留之际,他似乎看到有众多武士翻上了他的船,那些人的鼻梁以下都被黑巾蒙得严实。 他们中的几人向洋面抛下钩锁木舆,很快载上一名少年,身穿象征皇室至高权威的黄栌衣,头上是高耸的立缨冠。 他蒙着配有特殊解毒药粉的黑巾,高傲而沉默的走到镰川逐水面前,俊眸弯弯含笑,内里闪转着阴谲杀戮的冷光…… —— 这日阳光灿烂,天空清明,云汐被渊雅晴邀至宫殿的后花园里。 “晴,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的双眼被少年用一方丝锦覆住,看不见路。 她稍显慌张,两手茫然向前乱摸。 掌上一暖,少年拉住她: “嘘,一会儿师父就会知道,我要带你去个非常美的地方。” 他扶她步步走到湖边,小心的搀她登上木舟。 他就坐在木舟对面,带着温润的浅笑凝望她,亲自摇起双桨。 阳光拂照着云汐的脑顶,鹅绒般绵暖的感觉让她心情舒畅。 她随着木舟的荡漾微微晃着上半身,提鼻轻嗅,越来越为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到了地方,渊雅晴放浆起身,为云汐揭下眼帕。 迷蒙的视野逐渐清晰,但见粉红艳丽晶莹,团团簇簇、层层叠叠,堆砌了整片树梢枝头。 春风过,遍野花瓣翩跹而起,席地漫天,扬扬洒洒的飞舞,绚烂如火。 云汐在这刻凝眸,完全被眼前绝美的飞天之舞惊撼了,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正在随着花的舞步剧烈的颤抖。 “晴…好美……” 唇瓣翕动片刻,云汐湿着眼眸说。 她突然异常思念夫君华南赫,她想,若是他看到眼前如此壮观恢宏的美景,也会遁然生出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师父,我说的没错吧?这座湖心岛上的每棵樱花树都有百年的历史了,一到春天我都会来这里观赏花瓣雨。” 渊雅晴深情的说完,与云汐携手下了木舟。 他带她来到樱花树下坐好,见她仰面专注的欣赏着树上纷纷洒落的花瓣,便微笑着采摘一朵朵晶莹剔透的风铃花,安静的编织着花冠。 许久…… “晴,我要走了。” 云汐终于看向少年,轻浅的对他说。 少年手上的风铃花掉落,他沉默着眨了眨眼,拾起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认真的编织。 云汐笑得柔雅,极富耐心的解释: “瀛军已经全部撤离了大羿东线,我此行的任务完成了。晴…我真的很想夫君,想念我和他孩子。” “明白了……” 渊雅晴将最后一朵风铃花嵌入花冠,举目望向云汐。 他的眉眼俊秀,白净的脸上笑影温然,眸光灼灼似蕴有无限情深。 抬手为女人抚去青丝上的落花瓣,少年将花冠戴上她的头顶,绵绵的笑道: “真好看。” 云汐轻触鬓上娇嫩洁白的花朵,迎上少年的眸: “谢谢你,晴。” 少年温柔的笑意凝在脸上,逐渐转为丝丝的惆怅: “师父,我会安排船只,亲自为你送行。” —— 风和日丽的午后,水村海港声乐悠扬,彩旗幡卤五彩缤纷、遮天蔽日。 小五、黑六站在停泊的楼船上翘首以盼,直到隆重的皇室仪仗进入视野,他们俱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振奋,抡着披风在船舷处高跳欢呼: “王妃,我们在这里呢!哦吼——” 云汐下了木舆,听到喊声跑到仪仗的最前端,向哥俩挥手: “喂——我马上登船——” 回身就见渊雅晴静静立在木舆边,出神的看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刻入心底的最深处,眉梢眼角充盈着眷眷的不舍。 云汐心头震动,缓缓的走回,温婉一笑: “晴,你已经是个真正的君主了,是瀛国人民心目中的神明。不管到何时,你都要独立、坚强。” 与她相视间,缥缈的薄雾笼上少年的黑眸。 他抿唇淡笑,丝丝拉拉的酸涩感溢出心田: “是,师父的教诲徒儿铭记于心。” 从侍者手上接过四方的漆盒交给云汐,渊雅晴嗓音低沉稳重: “这是能使白发变回青丝的人形首乌,希望能够帮到九王爷。师父,是你助我找回了自信,大羿是瀛国的友邦,从此两国修好,永无战争。” 云汐郑重点头:“好。” 登上楼船,云汐放眼甲板,诧然: “怎么,显哥哥不随我一起回威海吗?” 小五笑着解释: “尊上说,九王爷与您否极泰来,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他要留在瀛国继续做一个影子。不过,他还说,将在富岳山下等待国师大人。” 惊怔过后云汐感动的低下头去,双眸洇红,切切道: “我和夫君…欠了他太多。” —— 接到报告,华南赫冲出了营帐,一路飞驰至昆岛港口。 云汐早已登岸,正被瑶光夫人与众多海盗、埌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问长问短的迈不开脚步。 “云汐?云汐!” 华南赫冲动的拨开一重重人墙,终于看到包围圈里亭亭玉立的小女人。 时间若是在这刻停止,万般嘈杂远去,天地间独剩他与她四目相对。 一晃又是一年多的分离,此刻的她还是记忆中妩媚精致的俏人儿,只是身段比那年他离开时轻减了太多。 云汐慢慢向男子靠近,眼中清泪弥漫。 她玉白的葇荑举起,颤抖着抚过他的朗眉、凤目、鼻梁唇口,又在他下颚硌手的胡茬上反复徘徊。 “怎么,不认识啦?” 瑶光夫人一旁看着,喜笑着打趣: “夫妻可算团聚了,还不现场抱一个!” “抱一个!抱一个!抱一个!” 众人有节奏的击掌起哄。 华南赫一把拽云汐入怀,紧紧的与她相拥,且哭且笑。 接着,在欢闹的掌声与口哨声中,横抱起她直奔营帐。 瑶光夫人目送着,拼命揉着湿热的眼眶,自语: “妈的,老娘好久没流泪了,今日真他娘的痛快!” 埌环笑嘻嘻的挨近,谄谄道: “姨啊,我看还是叫守营的士兵退出三百丈吧,让他夫妻两个好好温存温存。” 瑶光夫人一巴掌落在青年头上,笑骂: “小兔崽子,就你懂得多!” —— 仁宪六年秋,华南赫领埌军一万自密道入京,一夜之间如凶猛的醒狮冲出囚笼,直捣皇城。 勒霜的东厂、锦衣卫与之里应外合,大开九门。 京中受迫许久、众多不满仁宪皇帝统治的百姓纷纷加入了义军。 华南信是被梁缜从新宠的绣床上硬拽起来的,危机时刻,宫里中会有个把坚持愚忠的保皇党。 在最后不及二十的禁军保护下,华南信携华南赫之子逃往紫气东来阁。 接到义军入城的消息,后宫乱作了一团。 一些嫔妃为保名节自戕,莺燕如云的后宫顿时哭声震天,血雾笼罩之景犹如人间地狱。 时沅卿仓皇的跑进芙蓉殿,大喊: “妹妹,快随本宫出去躲躲,叛军就要杀至后宫了!” 湘嫔蕊姬神色安稳的坐在八仙桌前品茶,抬眼直视皇后煞白的脸,笑弧冷漠: “躲?往哪躲?” 时沅卿急得跺脚,上前拉她: “当然去找皇上了,他以世子华南颖宇为质,就算华南赫逼宫最后也是皇上的手下败将!” 蕊姬不动声色的凝望说得起劲的女人,突然仰面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有意思…到现在你还把希望寄托在那荒淫无道的男人身上!” “妹妹…你怎么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时沅卿瞳眸一缩,愣愣看着这昔日与她同床侍寝、如手足之亲的女人。 刻入眼眸的那张含笑的美人脸,瞬间变得冰冷、陌生。 她见蕊姬落了茶杯,起身步步挨近过来,句句话语好似锐利的刀刃凌迟着她的心,疼痛刺骨: “你以为你的皇上真的聪明?以为把小世子禁在端本殿里就可胁迫九王爷夫妻就范? 当年你与九王妃同日同时生产,你的儿子是被我从稳婆手中接过去的……” 时沅卿步步后退,直到腰椎抵上置物柜的一角,才被迫停身。 蕊姬幽寂的脸色好像寒潮过境后冰封的湖水,锁定皇后的目光含着丝丝凛凛的桀骜不驯,于静默的对视中散射出怨毒的冷光: “你可能从没有怀疑过吧?其实一开始被抱去端本殿的孩子才是你的儿子,那个被你养在身边的……才是真正的世子华南颖宇。” 泪水在眼底盘旋,时沅卿睁大了凄惘痛绝的眸死死盯着蕊姬,浑身剧烈的抽搐起来: “你说什么……被、被皇上带去紫气东来阁的孩子是、是……你…你……” 僵冷的食指哆哆嗦嗦指向对方,绝望的女人唇瓣颤颤巍巍,一句话倏的憋在了嗓眼,提不起来,咽不下去。 眼白上翻,时沅卿险些背过气去。 突然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撞开了蕊姬,发疯般凄厉嚎叫着奔出了殿去。 …… 紫气东来阁最高一层,华南信 及目望向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脸,心房猛烈一抽。 快步绕到楼后,又见耸立的宫墙外的,条条纵贯交错的官道已被东厂番子围个水泄不通。 想要依仗轻功之能越下楼去逃到街面上,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仰天沉叹大势已去,用力合眼再度睁开,大步回到楼前。 此时,天色渐明。 破绽之光如利剑穿透稀薄的云层射向广场,映亮了楼下每位士兵的武器。 马背上的华南赫身穿金甲,未戴胄盔,只将满头乌发绾于头顶,盘成圆髻。 他本在马上悠闲的垂目玩弄手中的马鞭,周遭是讨伐昏君仁宪帝的呼喝之声。 华南赫举手示意大伙禁声,随后冷峭的挑眉望向高阁之上,笑得冷傲: “贤侄儿,今日一幕于你眼熟否?六年前,你便是这般毒杀了你的生父璟孝皇帝,又一手逼死了钱皇后,随后又以叛乱罪名射杀了一心助你的师父闻人君正,本王说的没错吧?” “华南赫,你别得意的太早,想要逼朕退位没那么容易!看看他!为了皇位,你该不会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吧——” 华南信大手伸向身旁的禁军,从他怀里抓住一岁幼儿的后脖襟,将稚嫩的身躯提出白玉栏。 孩子太小,却能够感知到危机,黑亮亮的眼睛看到下方地面上无数晃动密集的人头,小手小脚乱刨乱蹬,“哇”的大哭起来。 广场上顿时大乱,叫嚣、谩骂不断。 埌环紧握圆月刀,冲到队列前方却不敢带头撞开阁楼的大门。 他仰头望向悬空哭嚎不止的幼儿,眼中就快急到喷火。 弯刀一指楼顶,埌环大骂: “呸,华南信你个歹毒的小人!弱儿无罪,你以自己的堂兄弟为质,算什么男人——” “别和他废话,给本妃立刻撞开大门!” 一声厉喝从后方传起,广场上队列分向两侧,露出道中央一架软轿,由四人抬着稳稳当当停到华南赫的马匹一侧。 轿子落下,素衣螺髻的女人出轿,挺着浑圆的肚子。 她已身怀六甲,这一胎是夫君华南赫在昆篁岛种下的。 许是清晨的阳光有些灼眼,她手打凉棚举目投向凶相毕露的华南信,随即张口照着握在另一只手上的烧羊腿狠咬几口。 “嗯,真香,饿死我们娘儿俩了。” “娘子慢些吃,瞧瞧又弄一嘴油……” 华南赫说着下马,用指腹帮她抹去嘴角的羊油花,神情宠溺。 她借机撒娇: “还不破门攻进去,等什么呢?” 听到“破门”二字,楼上的男人一脸狰狞,恐慌而急躁: “朕看你们敢,你们谁敢向前一步,朕就把华南颖宇扔下楼去!” 女人桀桀冷笑,放声命令: “破门——” “别逼朕!啊——” 眼看埌环带人举起碗口粗的撞木冲向了阁楼,华南信怒吼着松了手。 幼小的孩子仿若断线的风筝从高处落到地上,哭叫声倏然而止,柔弱的生命就这样止于一岁的终点。 “啊——” 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听得人脊背发紧,心头震颤。 时沅卿一路滚爬至楼下,发髻凌乱,对着躺在红白浓浆里的蜷缩身躯,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错愕的表情凝滞在灰白的脸上,她的身体僵硬如同木雕: “辰昊…辰昊……我的辰昊——” 女人抱头尖叫,恸哭失声。 楼上的华南信显出须臾的惊惑,扬声: “皇后,你疯了!” 女人对天嚎啕: “你扔下来的是臣妾的皇儿,是臣妾与您的皇儿辰昊啊皇上……我们早已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了…啊——” 女人一口鲜血喷到孩子的尸体上,翻身气绝倒地。 顾云汐扔了羊腿,抬手摘下假面露出自己的真容,鸷毒一笑视向高阁。 华南信一个战栗,后退着差点跌倒。 他漆黑咄咄的双目闪过深深的诧异,喃喃惊问: “云汐?……你是云汐?你、你还活着?” 见她娇美的粉面晕着冷峭的浅笑,他怔忡的目光落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回想方才她和华南赫当众你侬我侬,顷刻间感受到强烈的侮辱。 神色暴怒,华南信手指下方厉喝: “贱人,你不知廉耻!朕承认当年太过迷恋你,才把你从皇叔身边生夺了去。可你既已侍寝,竟敢与他私通还生下了逆子!” 云汐幽幽嗤笑,手抚肚皮,含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侍寝?那晚你喝得烂醉,陪你的人只是本妃的宫女,她替我就如同现下你的儿子替了本妃的颖宇!” 华南信结舌,面色雪白,眼中瞳光大震。 他慢慢举头向天,发出凄苦的大笑,悲切决绝: “哈哈哈哈,好啊,真好…是朕蠢,是朕痴,自始至终都被你愚弄得团团乱转。 如今好了,朕为你被朕的亲叔叔逼上绝路…朕为你,落得断子绝孙的下场!哈哈哈哈……” 泪水滑落,华南信看着下方空地上幼儿的尸身、心脉断裂而死的女人,像是魔怔般的似哭非哭、若笑不笑。 猝的,他倾身越下了紫气东来阁,迎着清冽的秋风,明黄宽大的袍袖半空汩荡。 阁楼上,愚忠者下跪哀嚎: “皇上——” …… 起义于当日正午结束,九王爷的势力全面掌控了皇宫。 当义军涌入慈宁宫,发现了在梁上吊死多时的萧太妃。 静乐郡主因太妃之死难过了好几日,待情绪稳定后,竟发现自己怀上了勒霜的孩子。 起义结束后第五日,蕊姬向云汐辞行。 她说,她要带着足够的钱财,找个世外桃源避世。 云汐送蕊姬出宫时曾向其问起,到底怨不怨她为了复仇将其带进宫来,白白送了条清白的身子。 蕊姬却坦然摇头,笑道: “不悔不怨!” …… 同年冬,九王爷华南赫登基,改国号泰安。 他任命汪灿为相、兼太子太傅,并晋封勒霜为异姓王。 之后,废除内阁制,遣散东厂,提拔能人贤士,朝臣、百姓皆服。 三年图治,君臣、百姓一心,终于令大羿恢复了往昔的盛世繁华。 泰安四年,中秋。 “母后、母后——” 清灵的呼唤来自雪砌的玉人儿,穿一身樱红**绣凌霄缠枝襦裙,头梳精致的双丫髻,手举一块月饼跑进了御花园。 身后,紧跟着岫玉和两个嬷嬷。 岫玉追得呼哧带喘,半求她道: “小主子,慢些跑、慢些,当心摔到……” “我要给母后看我新压的月饼嘛,岫玉姑姑你快些!母后——” 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说着,转身进了红枫林。 宫装华丽的女人正与掌事知棋往枫树上挂平安络,听到女儿的呼唤,回眸间温柔带笑: “颖兕,过来。” 女人正是云汐,在华南赫登基后十日被立为后,从此三宫六院朱门禁闭,新帝独宠皇后。 “母后,你看我新作的酸梅月饼,模子还是磊公公雕的呢。” “嗯,我们颖兕才四岁就这么能干,真是了不得。” 云汐蹲身把眉眼精致的女孩搂在怀里,脸贴脸,亲了又亲。 玄影一闪,左右宫人颔首下跪: “恭迎皇上。” “儿臣见过父皇。” “颖兕来,父皇抱。” 华南赫抱起女儿,阴沉老长的脸色有所缓和。 他吩咐宫人: “都起来,朕与皇后有话说。” 华南赫登基为帝后并不喜明黄的龙袍,若非大场合,他都穿玄黑色的衮龙袍。 待宫人退出红枫林,云汐了然一笑道: “那庞玄宁还在金殿外跪着呢……” “叫他跪,不识好歹!” 华南赫愤然一句,抱着颖兕坐到石凳上: “读了半辈子诗书把脑袋读坏了,人越发的迂腐起来,见天逼朕广纳后宫、绵延子嗣。哼,今日倒好,还带着几位大儒跪到太阳地里请愿,朕明日就罚他们回去丁忧!” “算了,好歹他也为你编著过《泰安大典》。” 云汐笑得大度,潋滟的眸光流转,努嘴看看小女孩,眼睫煽了煽。 小女孩会意,立刻搂住男子的脖颈,讨好道: “父皇,您别生气了。来,兕儿喂您吃月饼,这是兕儿亲手做的呢!” 小女孩笑得甜甜,将月饼递到华南赫嘴边。 男子咬了一口,开心的夸赞: “好吃,手艺一点不输你的母后,还是朕的颖兕最好。” 小女孩乌亮的眼睛转了转,挽住华南赫的手臂,萌声道: “父皇,您让母后再给我生个小妹妹吧。太子哥哥整日不理我,不是和汪太傅读书,就是和承祥弟弟习武。 要是兕儿有个小妹妹多好,她可以陪我玩家家酒,我也可以教她压月饼、做花糕。” 承祥,勒霜与静乐郡主之子。 华南赫点头笑: “好,父皇答应你。” “多谢父皇,您可不准骗我。” “君无戏言。” 华南赫伸出小指与颖兕拉勾勾,爽快的一口应承: “来,颖兕,咱们一起帮你母后给树木花朵挂上平安络。” “好哦!” 小女孩欢呼着跳下父皇的大腿,跑去竹篮边捡络子。 华南赫借机靠近纤美的女人,手臂挽住她的细腰,诱惑的魅笑: “娘子,为了颖兕,咱们也要努力喽。” 低头,他深情的吻住她的唇。 —— 瀛国,富岳山下。 深秋,山花烂漫,湖水粼粼。 湖畔,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你来我往,拳打脚踢,斗得相当激烈。 一招过后,身形交错之际蛊笛被玉玄矶一个鹰爪撕破了衣襟。 澄黄发旧的符咒落到草地上。 “哎,我认输、我认输,还是国师大人武功盖世啊!” 蛊笛挑起大指,眉眼澹澹。 玉玄矶却将火红的衣袖用力一甩,不满的翻个白眼: “谁叫你又让我?!” 从地上拾起符咒,清冷如玉的男子凝眸,眼底涟漪脉脉: “这些年,你一直戴在身上……” 蛊笛笑得如许情深,走近握住他托有符咒的手: “这是你送我的,我自然随身携带。是它化解了雪崩之噩,也助我顺利铲除了逆贼月西楼。” 玉玄矶就这样站在俊美无俦的男子面前,展露出晨曦般明朗耀眼的笑容。 蛊笛确信,这笑容会成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珍宝。 第六卷 执手情 完 全文 终 ps : 完结感言在作者相关,感谢大家一路相随,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经历过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