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将军》 序 封肃五年,沽厥举兵南侵大隋帝国,南北烽火四起,炭涂生灵。 战事猛烈,马不卸鞍,人不解甲。 两国交战五年,大隋国库逐渐乾涸,粮草短缺,军火匱乏,大隋兵节节败退,痛失东北齐郡、淮郡两大县城,皇城之内人人自危。 年关将至,洛阳城一片死寂,皇帝身居高位,眼见街道连盏像样的红灯笼都找不着,满街神情哀戚的孤儿寡妇,男儿泪簌簌落下。 元月,镇国公俞劭率两万俞家军镇守边疆,数次与沽厥大军交锋,眼见十万兵马压境,男儿卫国以身死守,但伊吾城终破,翌年,其独子俞煊继承父志,掛帅上阵,火速统合仅剩的两万俞家军及三千铁骑拚死血战,沙场上刀剑无眼,俞煊一马当先,身披刻着龙虎的银明光鎧,手持银月长戟,杀敌数千,嚎咆四起,血流成河。 捷报传回皇城,皇帝封俞煊二品武显将军,赐五万军权,率兵驻守东北。 兵无常势,俞煊趁胜追击,多次与敌军交战,终让沽厥兵退回北方铁勒城,未料城门上,沽厥第一的弓箭手已等候多时,他拉紧弓弦,目光如鹰般紧盯猎物,只待一击毙命的时机。 哨音响起,万箭齐发,叫人闪躲不及,直直穿透刻着神兽的鎧甲,俞煊只觉一片鲜红蒙蔽双眼,顶天立地的高大身躯向后撞上冰冷的铁衣。 来人将他紧紧环在胸前,唇角含笑问:「将军,痛吗?」 俞煊强压下爆打眼前之人的衝动,从牙关死命挤出:「等老子伤好再来收拾你。」 语落,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于副将怀中。 战事告急,主帅负伤,皇帝老泪纵横,眾臣焦头烂额,就差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衝去东北,剽悍地扯着将军的衣领,咆哮:「给朕滚去衝锋陷阵。」 朝堂上,眾文官正为接替主帅人选唇枪舌战之际,副将韦彧率五千精兵趁夜潜入沽厥本营,火烧粮草,手刃名将,主帅之仇梗在心头,大隋兵宛如隻不知饜足的雄狮,牙口间闪烁嗜血光芒,先火攻沽厥首都,后奇袭守城军营,势如破竹。 封肃十五年,沽厥大败。 皇帝大喜,封俞煊一等镇国将军,赐调兵遣将的虎符一只、护国将军府邸一座、黄金万两,其馀奇珍异品若干,副将韦彧拒接替武显将军一职,只留下一屋子值钱的珍珠玛瑙,续任正六品驍骑校。 眾人皆大欢喜。 01 浴血十载,战事告捷,眾男儿齐聚大军营帐前的空地,绕着熊熊营火环坐,有的对酒高歌,有的把酒言欢,有的掩面落下滚烫的男儿泪,还有的愣愣望着沙场,面露思念。 好吵。 俞煊伤后昏睡多日,悠悠转醒,还不及意识营帐外眾人在闹腾什么,正想起身,左肩及右腹的箭伤抗议似的剧痛,他闷哼一声,无力地倒回床榻,几次挣扎无效,他气恼地环视四周,对上一双清冷的琥珀眸子,锋眉一拧,嗓音嘶哑得可怕:「外头在折腾什么?」 身畔男子秀气的眉间尽是疲态,伸手添了杯清水递到俞煊唇畔,难得没有出言调侃,一本正经地回答:「铁勒城已破,咱们胜了。」 「是吗?」闻言,俞煊并未流露出意外之色,淡然地接过茶杯,入喉的温度恰到好处,及时解了乾渴,暖了胃脾,不过眨眼,杯已见底,男子再度斟满,如此一来一往,两人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男子乃俞家军副将,姓韦,单名彧。 他无声端详自己的副将,韦彧虽是久战沙场的大老爷们,轮廓深邃,五官分明,一双狭长带圆的琥珀眸子清冷,时而露出几分凌厉,可无奈男生女相,定神一看,便觉得那容顏隐隐透着柔媚,若皮肤再白些定也称得上花容月貌,拥有如此倾城之顏,韦彧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子,身材頎长,才矮自己半颗头不到。 提到韦彧,最令人彆扭的绝非长相,而是那副与其纯良外表相差天地之远的地痞性格,不但带头调戏军营周围的良家妇女,就连军营中几名长相清秀的小兵也难逃魔手,被偷摸了几十把不止,一展顏宛如天仙下凡,一张口却比流氓还下流,面对自家主帅,他更是乐此不疲地展现各种下三滥的手段言行,一天不惹事生非就浑身不舒服,惹怒他人的实力天下无双。 「将军可是想收小倌?」韦彧坏笑,接着惋惜地摇头,「只可惜韦某非同道中人,绝非佳人,只怕将军得另寻良缘。」 又来。俞煊抽了抽嘴角,忆起自己昏倒前此人无良的笑靨,正想雷厉风行地命人将这小子扒光,丢给几名与他积怨已深的小兵往死里揍,忽见韦彧眼下的乌青,苍白的唇瓣,就连那本就单薄的身子似乎更加削瘦了些。 战时主帅昏迷不醒,副将肩上的担子该有多重?思及此,俞煊一张嘴开开闔闔,怎么也说不出口一句「罚」。 似是真的累了,韦彧歛眉,正色:「大夫说将军此回箭伤处处深可见骨,须好好休养,我已遣人将城内的将军府打理好。」 「好。」俞煊点头,将茶杯递还韦彧。 韦彧伸手接过,放好,速速掀起白色帐幔,离开,一连串动作可谓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 俞煊顿时心中铃声大作,暗叫不妙。 果不其然,韦彧后脚刚踏出门,营帐外随即爆出一阵哀嚎,一阵爽朗的笑声强力地穿透眾人鼓膜,令人恨得牙痒痒,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所谓魔音传脑,韦彧本着任何浑帐事都须做到其中翘楚的恶胆,大声扯着嗓子:「赌输的交钱,少一文可别怪爷心狠手辣。」 眾亲兵嚎咆:「他娘的,此等混帐战时说浑话都不罚,将军莫非伤到脑了?」 闻言,俞煊脸彻底黑了,他抚着丹田,气沉半刻,怒吼:「不想死就都给老子滚!」 02 沙场寒风刺骨,漫天尘粒飞扬,实非静养之去处,军医老李耳提面命的三餐叨念,俞煊心底明白,加上战后没正事可做的韦彧春风满面,镇日一手调戏小兵,一手不忘喝花酒,忙着给大伙添乱,眾弟兄叫苦连天,连一向沉着的俞煊也开始跟着头疼。 战后第七日,他命几名得力的统领打点从沽厥宫中搜刮出的大量财物,自己则佈下天罗地网,将忙闹腾的罪魁祸首骗进一大布袋中,连人带袋的运回位于东北的将军府邸。 「镇国将军府」的匾额高掛于大门,韦彧自被绑进布袋,不骂不动,只是一个劲地呻吟,若是寻常闷哼也罢,他也不知哪来的鬼主意,叫得极其嫵媚,声声销魂,让久未染指女色的眾将士全身飘然,热血沸腾,彆扭得手脚都不知摆哪。 「这死傢伙。」俞煊压下心中骚动,狠狠踩了自己副将两脚。 眾人见状,心中狂喜,纷纷跟进,远处只见一群人高马大的士兵兴奋地绕着一只布袋出拳踢腿,又是吹哨又是喊爽,似乎就连上青楼寻花问柳的快意都不及此时的万分之一。 不到一刻鐘,袋中人总算安分,再不发出声响。 将军大悦,下令包下全城最好的青楼及姑娘,眾将欢天喜地地领赏去,临走前还不忘多补几脚。 回到将军府,俞煊换上湛蓝常服,逛起自已战后鲜少踏入的府邸,从军征战十载,他多半与弟兄们同吃同寝,除了多顶主帅的营帐,民生用品一律同等,餐风露宿也是常有之事,后父亲战死,他子代父职,母亲心哀,不愿留在东北,早早领着一眾家眷回到洛阳的镇国公府。 俞家代代出武将,此回南北之争战死的男丁不少,偌大的金屋,只剩自己,和勉强撑得上故人的韦彧。 见两名婢女捧着带血的水盆经过,他拧眉,肃然问:「这是?」 纵使韦彧万般交代两人保密,但将军才是此府真正的主人,为首的婢女思付片刻,如实回答: 「回将军,奴婢方从韦副将住的庭院……」 话未说尽,眼前哪还有半点将军的影子?两女一愣。 韦彧住的卿竹居与主屋相连,距离不远,俞煊抚着伤处,咬牙强忍疼痛疾走,想也不想地推开房门。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只见韦彧身穿宽大的中衣斜倚床头,微敞的衣领露出一圈崭新的绷带,床下水桶丢满带血的军服,俊秀的顏容鼻青脸肿,皮肤苍白,整个人病懨懨的。 俞煊心头猛地一紧,呛得他有些发虚,似懵非懵地盯着地面上带血的绷带。 见到将军,儘管脸上的瘀青痛得他呲牙咧嘴,仍笑得没心没肺,调笑:「将军可是甚想念韦某?」 俞煊不理,伸手想拉开那圈碍眼的绷带,韦彧却早一步握住他的手,摇头:「别,血方止住。」 并肩作战多年,韦彧不喜裸身一事,并非秘密,他索性在床边坐下,问:「什么时候的事?」 韦彧蹙眉,不明所以反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美人瞠眸,紧咬下唇,微微敞开的衣领,漂亮精緻的锁骨若隐若现,那画面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有多撩人就有多撩人。 俞煊瞇眼,粗鲁地扯着韦彧衣领,咬牙阴森道:「你个人精会不明白我在问什么,放屁!要再装蒜老子就扒光你衣服,丢进小倌院。」 闻言,韦彧羞涩地收拢领口,暗自运功让小脸「刷」一下地涨红,见自家将军正要发怒,又想到其身负重伤,撇了撇嘴:「将军受伤那日,为了掩护你逃出漫天箭雨,不慎分神就中了一箭。」 「那怎会……」如此严重,忆起自己方才默许眾人踩踏这不要脸的傢伙,剩下的话语被俞煊硬生生吞回腹中。 他瞥了眼韦彧,那张暂时「毁容」的绝色依旧笑得天真烂漫,不见一丝脾气。 相识多年,不论身处何处,俞煊从不曾见过韦彧动怒。 东北言传,俞家军副将性子堪比无赖,高过地痞,做绝天下齷齪事,道尽古今猥琐语,乃一盖世妖孽,如此惊世骇俗的评语,自然有人看不惯,暗中使小聪明想教训韦彧的大有人在,可韦彧从来不上心,吃了闷亏,顶多耍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酸言贱语几回,从不曾与人大打出手。 弟兄们对此人虽本着「有机会定往死里揍」的八字箴言,没事就嚷嚷,但有酒有肉,大伙第一个就是问副将的份可留了,姑娘家虽一见此人就闻风丧胆,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树下的老鼠洞,可私下却时常问小兵副将的军服可需要补丁,冬衣可够。 只要不闹事时,上至将军统领,下至妓女乞儿,他总是笑得可亲,毫无架子。 思及此,俞煊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眼前同生共死的战友。 俞煊回神时,韦彧已挨着床沿熟睡,褪去算计的面容沉净脱俗,哪还有半点紈裤子弟的气味。 他心一动,越看越入迷,直到门外响起士兵关切的问话,方意识到自己离韦彧的唇近在呎尺,他连忙惊慌退开,不慎踩进床边的木盆,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木盆翻覆的声音不小,顾不得伤口有如撕裂般疼痛,他紧张地看向床上,韦彧双眸紧闭,气息平稳,没有转醒的跡象,他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 他咬牙缠好腹部的绷带,伸手招来两名婢女门外侍候,搭上备好的马车。 03 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难测的将士们便是此金言的最佳写照。 俞煊赶到碎轩楼时,眾人早已不知喝过几百巡,皮肤黝黑的大老粗一个个面泛红光,有的光着膀子手揽美人,有的话夹子一开从沙场吹嘘到闺房之乐,还有的早已喝得七荤八素,倒在地面呼呼大睡。 一见到将军,眾人欢呼,他热络地跟着大伙举杯同饮,随意选个角落的位置落座,美人入怀,馨香环绕,正欲伸手调戏佳人一把,他猛然想起自家副将秀色可餐的睡顏,微愣。 韦彧。 韦彧的气息顏容如妖孽般快速佔据他的所有感官,乱调的心口如擂鼓重击着鼓膜,一股血气由足底往上衝至脑门,他摇着头苦笑,这会明明还没喝上几杯黄汤,心绪却因为下午的事一直虚浮着。 他还真是病得不轻。 「将军,韦彧那臭小子呢?」二楼包厢,几名年纪较长的统领早已不胜酒力,醉得东倒西歪,只剩为首的大统领马强醒着,他老眸一睁,锐利地环视一圈,打了个酒嗝,大声问道。 马强虽年近五十,但身材魁武,提枪上阵仍是生龙活虎,一手一人头,如此气沉丹田一吼,硬是让不少小辈吓得酒醒,眾人方想起全军营最爱喝花酒,乱打野雁的「韦太保」尚未出现,纷纷挺起胸膛像隻老母鸡般扬起双翅,捍卫怀中的美人,免得又让副将损害自己夜晚的福利。 俞煊淡然地耸耸肩,轻吐:「睡了。」 此言一出,眾小兵简直都要落下感动的男儿泪,正欲继续笙歌,心中一个转念,是睡了不是死了,岂知副将哪时会醒,还是先抢先赢,说做就做,酒宴中的年轻小伙子和花娘瞬间少了大半。 俞煊负伤暂无心思发洩慾念,让美人都转到别处伺候,见身边围坐的皆是亲近的统领,他扯着嗓子敬酒:「此战辛苦眾弟兄了,俞煊自罚三杯。」 马强拍手连声称「好」,满是皱纹的眼眸瞇起,说:「说到辛苦,韦彧那臭小子自将军受伤也算有情有义,一肩担起主帅之责,熬了大半个月行军布阵,也不管右肩上的箭伤尚未收口,提抢带着眾弟兄照样手刃人头。」 「就是。」另一边蓄着八字鬍,身形精壮的萧牧赞同地不断頷首,补充:「将军人高马大,韦副将虽手长脚长,那身版倒是怎么看怎么瘦弱,可那日,他左手扛着将军,右手的盾甲几乎护着将军,就连右肩中箭都不见他皱下眉头,可见副将虽满口胡话,没个正经,但总归是个重情的汉子。」 军医老李手梳山羊白鬍,庆幸道:「将军身中两箭皆伤到经脉,失血量之大足以致命,若非韦小子拼死将将军拖出战区,将军这会怕是不在了。」话锋一转,他面露担忧:「只是他右肩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又奔波了大半月,迟迟无法收口,战场英勇杀敌不过是仰仗年轻,底子好,若再不好生休养,怕是撑不住了。」 闻言,俞煊神色复杂,又喜又忧,胸口一阵熟悉的暖意拂过,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马强奋力拍桌,不顾实心檜木桌险些翻覆,怒斥:「他娘的,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老李哭丧一张脸,委屈:「韦小子不让说,谁得罪这小子谁倒楣,我还想多活几年。」 意会其中缘故,大伙沉默,萧牧更是忍不住拍了拍老李肩头以表安慰之情。 正当眾人无语,一名时常被韦彧欺压的弓箭手衝向老李,神情狰狞地猛灌了数壶杜康,醉声吆喝:「好人不长命,祸坏遗千年,说不好到时咱们大家都死透了,韦妖孽连皱纹都没长呢!」 此言一出,眾人哄堂大笑,连连頷首称好。 / 韦彧恢復得极慢。 俞煊凝睇正在不远处榕树下打坐的某妖孽,只见他一身清雅的湖蓝衫袍,不怕脏的席地而坐,衣襬沾泥,及腰青丝扎起,随意地垂放身侧,雅致面容歛起嘲弄的笑意,眉宇平顺地展开。 若不开口,跟前之人的气韵宛如树下精灵般纯净,令人生怜。 注意到韦彧眼下憔悴,俞煊疑惑,自两人受伤已过一月有馀,他的伤势虽重,在老李日夜照料下早已收口,只留下两道粉色的肉疤,可韦彧的伤却迟迟不见起色,直到两日前,他仍见老李捧着带血的水盆走出韦彧的庭院,论起身底,韦彧绝不亚于自己,可如今他孱弱地仿若一吹就倒,十分古怪。 「将军晨起不练功,可是心系韦某得紧?」不知何时,妖孽已睁开眼楮,慵懒地倚着身后大树,漂亮的琥珀眸子闪过隐隐笑意,打趣道。 两人皆是武将,晨练乃深入骨髓的长年习惯,和呼吸一般自然。 自韦彧伤后,不宜动武,便改为简单的打坐或是扎马步,自那日听完马强等人的话语,他方发觉此人平时看似漫不经心,一开口就气得他几欲吐血,可言行举止间尽是对同袍的情谊。 不论是他、马强、萧牧,还是记不清容貌的小兵,皆然。 心湖不着痕跡地掀起涟漪,被一语道破心事,他蹙眉,下意识地否认:「放屁!」 韦彧挑眉,没再多言,话锋一转:「听闻徐盼的妹妹小璇儿过几日便要成亲。」 小璇儿?脑海闪过那张和部下徐盼有几分相似的清秀脸蛋,再想起此人初见徐璇时,眸中的狼虎光芒,太阳穴抽了两下,忽然一阵头疼。 「怎么?你想毁了人家的喜事不成?」俞煊索性在他身畔盘坐,思及此人品行,艰难问道。 韦彧被这话一呛,双手紧揪着衣领,神情比巷尾的武大郎还委屈,泫然欲泣道:「难不成在将军眼中,韦某真如此没天良,是此等坏人好事的混帐?」 此人演技非同小可,俞煊抚额,问:「那你想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抢亲。」韦彧笑得诡譎,双手抱胸,一脸陶醉道。 抢亲和坏人好事有何分别?俞煊汗顏,莫名地问:「抢回来做什么?」 他拍了拍自家将军臂膀,语带曖昧:「给咱将军你讨个媳妇。」 闻言,俞煊面露鄙夷,不屑:「老子讨媳妇,还用得着抢?」 在东北,武显将军一现身,眾女子蜂拥而上乃是常事,韦彧思付良久,佯装警惕地抱胸,质疑:「那你做啥不娶媳妇,该不会真看上勘称风华绝代的不才小人我不成?」 「干!」俞煊终忍不住动怒,扯着嗓子嚎咆:「你个妖孽一脸小倌样,老子没兴趣。」 妖孽有何惧?韦彧悠然自得地对俞煊拋了两记媚眼,说有不要脸就多不要脸。 原想将此人往死里揍,忽想起他身上带伤,俞煊满腹怒气无处宣洩,咬着牙,目光似要将此人瞪穿般凌厉,鬱闷咕噥:「爹竟如此看重你这妖孽,是不是脑抽了。」 提起俞劭,琥珀眸子掠过难掩的思念,随即消逝不见,绽放妖艳的笑靨,「好意」提醒:「俞公在世时,韦某只是一名闻不经传的信兵,论起看重,韦某理该感谢将军委以重任。」 敢情此话是指脑抽的是他,俞煊脸彻底黑了,不吭一声地打算离开。 见俞煊气极,韦彧巧笑如初,凉凉道:「若将军真不在意韦某死活,就别老在窗外听墙角,搞得老李替咱换个药,都得躡手躡脚的,活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俞煊脚步一顿,带着邪魅的俊顏尷尬地泛上热气,僵硬地转身,韦彧仍软若无骨地倚着树干,唇角吟笑,别有深意地望着自己,不知怎地,他竟觉得韦彧此语中流露出隐隐不悦,顿时心虚了几分。 两人对望良久,韦彧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伤处,像察觉什么般放心一笑。 妖孽乍然一笑,只为他活着而欣喜,纯粹地令人语塞,俞煊一怔,胸口猛然剧烈跳动,四肢随着他的目光所到开始发烫,彷彿他不是盯着他看,而是轻柔地抚过他的每一处,他脚下忽然有些飘飘然。 一失神,他忍不住道出沉积心底已久的疑惑:「我爹去前可曾嘱咐你拚死护我?」 被自家将军热切地眼神看得双颊发热,韦彧一脸古怪地摇首,回:「不曾。」 意料之内的回答,他再问:「那你为何要这般不顾自己?」 「卒为将死,天经地义。」韦彧垂眸,试着忽略心中越发膨胀的异样,云淡风轻道。 「若我非主帅,你……」越问越觉得自己像名情竇初开的闺女,俞煊蹙眉,终止住。 「会。」韦彧温润的落下一字,简单扼要。 「为何?」俞煊不解地盯着神情飘忽的韦彧,喉头不自觉乾涩。 韦彧俐落地起身,无声地走过他的身畔,低回:「老子想救谁就救谁,就是皇帝也管不着。」 04 「宣詔:『封武显将军俞煊为一等镇国将军,赐调兵遣将的虎符一只、护国将军府邸一座、黄金万两,和闐玉石一只,其馀奇珍异品若干,副将韦彧替武显将军一职,赐黄金千两,深海珊瑚一颗、珍珠玛瑙数箱』,请将军接旨。」皇帝跟前一等红人李全手持染黄宣纸,略显细柔的男嗓洋洋洒洒地唸完赏赐,恭敬地将文令递给俞煊,口中不忘讚道:「虎父无犬子,此次俞将军领军大胜沽厥,想必定能抚慰镇国公在天之灵,殿下知晓将军身负重伤,十分掛心,特令小人转达将军暂且安心休养,待身体无恙再返洛阳,到时,殿下定会设宴替将士们接风,洗去战时辛劳。」 俞煊头顶乌纱,身披絳紫官袍,银纹神狮与巨蟒盘旋胸前,更添英气,他俯身一拜:「末将领旨。」 「将军的伤可有起色?」李全面露关切,笑问。 俞煊回:「托陛下之福,休养后伤口已收口,寻常活动已无大碍。」 「韦副将,你……」另一头,韦彧一袭青底绣花的正六品官服,琥珀眸子无喜无悲,儘管跟前的吴喜竖眉瞪眼,再三暗示,他彷若未察,专注地磕爹谢娘,迟迟未伸手接下皇詔。 拒赏之意极为明显,就连巷尾眼患残疾的小狗子也看能一眼看出,何况久居后宫的俩人精。 见两人脸色难看,俞煊忍不住叹气,连忙挡在韦彧身前,出言解释:「韦副将志在四方,早已向末将言明不愿身处高职,是末将疏忽,未曾奏明圣上。」 镇国将军战时负伤昏迷,军中之事未能及时稟告皇帝,此事说得合情合理,何况大隋战胜沽厥,韦彧功不可没,李全也不好为难,笑容可掬道:「无妨,副将一事,小人会亲自向陛下稟明,将军放心。」 「多谢两位公公。」俞煊拱手,亲自将李全、吴喜送至将军府门外。 待他回到厅堂,韦彧已将官服脱下丢在一旁,曲身坐于门槛上,逕自望着湛蓝天际出神, 俞煊忍不住动怒,拍桌:「混帐,胡乱也该有个限度,方才一事,若陛下真要治你不敬之罪,谁也保不了你。」 韦彧慵懒一笑,戏謔问:「将军可是捨不得?」 浅浅笑靨带着三分蛊惑,韦彧一如往常,垂眸静候俞煊盛怒之下的咆哮。 闻言,俞煊蹙眉,似乎想在跟前一吹就倒的单薄身子上盯出两个窟窿,静养两日,韦彧的脸色越发苍白,本就纤细的腰身似乎已不堪一握,全身透出一股鬼魅的气息,脸颊削瘦,只有那双漂亮的眼楮此时正骨碌碌转着,毫不掩饰眸中狡黠的笑意,生动而迷人。 臭小子又来?俞煊强压下心中骚动,邪魅勾唇,学着自家副将诱惑性的缓缓开闔唇瓣,嗓音嘶哑:「如果本将军说是呢?」 韦彧瞠目,毫不愧疚地喷了将军一脸茶,神情扭曲,左手摀着心口,右手颤巍巍指着自家主帅的鼻头,恨恨道:「就知道将军芳心暗许小人已久,可如今竟当着光天化天之下求爱,堂堂镇国将军竟为了一介男人失控至此,韦某真是千古罪人啊!」 语落,他也不知从哪生出一方帕子拭泪,狭长凤眸「愧疚」地落下滚烫的男儿泪。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果真至理名言。 「妖孽。」俞煊抽眉,体认自己绝非韦彧之敌手,横眉抢过其手上帕巾,大刀阔斧地坐下。 「见好就收」乃人精之行事忠旨,见俞煊认输,韦彧笑靨如花,讨好地斟满香茗递上。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俞煊纵使再气恼也不好发作,堂堂主帅被戏弄的憋屈经年累月,堵得胸口发闷,正欲爆发,妖孽乍然一笑又全数化做水中波影,他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忿忿咒骂:「果真妖孽。」 05 沽隋一战结束,民心安定,经济復甦,大隋举国欢腾。 韦彧在俞煊和老李日日紧迫盯人下休养了两个月,脸色越发红润,单薄的身子也圆润不少,日子一舒心,他如冬眠初醒的野兽,镇日添乱,上至书房洒墨,下至厨房撒盐,将军府上下哀号四起,大总管林晋几次劝阻无效,连忙去信军营,告知忙着操兵演练的将军。 俞煊连夜赶回府中,方踏进书斋,瞠目,他死命盯着右墙上一大幅壮男美女大行鱼水之欢的春宫图,执笔者画工极好,描绘仔细,就连男子胸前的肌理纹路,女子攀临顶端的艷丽神情都栩栩如生,他伸手摸了两把,不是卷轴,这幅丹青实实在在地落在墙上,准确来说,是他家书斋的墙上。 深邃的幽黑眸子不相信地眨两下,图在,再眨两下,图还是在,俞煊像是含着一大口黄莲般,五官紧皱,张了张口,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将军,这……」跟着俞煊回府的两名亲兵同样面有难色,心中很纠结,男人重色,春宫图不看白不看,可将军府墙上的春宫…… 半晌,俞煊垂眸,背对丹青而坐,字字咬牙:「把那妖孽给我绑来。」 不须言明,全东北公认的妖孽惟有一人。 两亲兵唯恐将军怒火蔓延自身,右手操起狼牙棒,左手备妥长锁鍊,风风火火地将睡得不分东西的韦妖孽五花大绑,丢进书房,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开。 韦彧乍从温暖的被褥移至冰冷的地面,先是不悦地蹙眉,低声喊了句「冷」,随后頎长身子习惯的右侧卧,再度沉睡。 妖孽一登场,俞煊方才满腹欲伸手勒毙韦彧的衝动,悠悠消散。 「死猪。」俞煊推了推韦彧的肩膀,表情鬱闷,「几日不见,这傢伙好像长肉了。」 韦彧迷糊地半睁开眼,天色尚黑,柔声咕噥:「时辰尚早,有事明日再谈。」 初闻软语呢喃,俞煊心头一阵飘飘然,再见自家副将天真饜足的睡顏,战时总是紧蹙的眉头此时平整的舒展开,浓密的睫毛捲翘,朱唇微张,不时吐出低吟般的梦囈,他着魔地凝视那似在勾引人一亲芳泽的唇瓣,下意识地嚥了口口水,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微弱的气息吐在脸上,轻轻的,痒痒的,撩动人心最深处的欲望。 是此次负伤昏迷前?某次并肩作战时?还是五年前他扛着父亲尸首向自己走来的那夜?忘了从何时开始,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看着过于纤细,可一举一动皆充满力量和侵略性的身影。 沙场刀剑无眼,即使身负重伤,生死未卜,可知晓他来到身后,方能宽心任由自己倒下。 「韦妖孽。」他轻喃。 妖孽,妖孽,他喜欢叫他妖孽,好似这般就可以抚慰他受礼教约束下仍蠢蠢欲动的心。 「嗯?」感觉到有人靠近,韦彧费尽千辛万苦睁开沉重的眼皮,半梦半醒之际,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他亲暱地勾住来人的肩颈,口中唸道:「见鬼,怎连作梦都梦到咱家将军?」 语落,他细长的四肢紧紧缠住俞煊的腰肢,欣慰的讚叹道:「好在我速度快、好在你活着,真好。」 好轻。将韦彧抱起几乎不费俞煊吹灰之力,他试探地轻问:「我活着很好?」 「当然。」韦彧想也不想地頷首,像隻乖顺的白猫蜷缩在面前温暖的胸膛中。 良人在怀,俞煊静静享受与他耳发廝磨的短暂时光,绕过长廊,问:「哦,怎么说?」 韦彧笑回:「将军耿直,逗起来有趣。」 只有如此?俞煊略不满,再问:「可还有?」 一切恍如梦境,韦彧再抵不住如潮的睡意,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窝着,嘴上不悦:「这梦似乎太长了,得让老李再调调安神的方子。」 「原来是用了药。」俞煊恍然大悟,方才还奇怪一向浅眠的韦彧怎睡得如此之沉, 俞煊将韦彧轻放回软榻,盖好被子,连同他烧得炙热的情意一块摀灭。 黑暗中,他脚下彷若生根般难以迈步,久久凝睇。 他重情,他亦然。此生,他俩会成为最知心的同袍,再无其他。 如此足矣,他苦笑着告诫自己。 忽然,熟睡的人儿蜷缩身子,眉目紧皱,像是忍隐了极大的痛苦,晶莹泪水滑落,他低声呜咽,全身被大量的汗水浸溼,约莫一刻鐘,韦彧轻轻松开眉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俞煊怔愣。 06 今日洛阳城有喜事。 镇国将军伤癒领五千将士凯旋返京,一早,欲一睹将军风采的百姓将街道堵得水洩不通, 马蹄噠噠,眾人屏气等待。 约莫一刻鐘,数百名身着灰鍇甲的士兵俩俩成对,吃力扛着从沽厥龙城搜出的宝物,斗大的汗珠滑落,浸溼汗衫,但眾士仍坚守本分,神情肃穆,连声闷哼都没发出。 灰鍇兵最尾处,将军一身龙虎银明光鎧,头戴雉羽银盔,身下一日行千里的红棕汗马,领着三千轻骑缓步而行,身经百战的俞家铁骑,神情略为冷淡,身配宝剑鞍马,手执大隋军旗。 阳光明媚,有些刺眼,映得银盔下的面容越发模糊,人潮蜂拥向前,纷纷想一探将军真面目。 忽然间,稚嫩的惊叫声如雷贯耳,眾人循声看去,忍不住惊呼连连,一名衣着襤褸的乞儿似是被人推挤,不慎落入军队行经之路,速度之快,叫马上之人不及反应,厉声喝道:「危险,快闪开!」 马儿受了惊吓,长鸣一响,前蹄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踏穿那瘦小的身躯。 银影如风掠过,地上已空无一人。 俞煊将年约三、四岁的乞儿捧在怀中,纵身一跃,回到汗马背上,他细细打量胸前的稚子,一双水润的大眼流露惊恐,鼻樑挺而小巧,朱唇微噘,隐隐透着几分某妖孽的神韵,说不上来的顺眼。 「你可有名字?」他拿下银盔,低问。 乞儿苦恼地想了想,摇头。 乌溜溜的水眸流露不符年纪的淡淡哀戚,令人心疼。 俞煊思索了片刻,镇重说道,「你可愿到将军府?虽不能穿金戴银,但总归有口饭吃。」 乞儿四方流浪多时,渴望有一处人家能为自己挡风遮雨多时,见眼前之人神情认真,不见玩笑,他收拢双手,激动地頷首。 交代邻近的亲兵将小孩带回镇国公府安置,他转头看向萧牧,道:「副将呢?」 萧牧尷尬地咳了两声,老脸涨红,回应:「是属下无能,未能看好副将,一早便没了副将的踪影。」 「由他去吧!」俞煊轻叹,纵马回到队伍前头。 自那夜韦彧对他展露亲暱的姿态,深藏已久的情愫如出栅的野兽,难以抑制,他恼自己的无力,可溃堤的理智再无能为力抵挡浓烈的渴望,彷若天地间,只有他能抚慰他喉间的乾渴。 头盔一揭,将军与年轻时的镇国公叶邵有几分相似,身姿挺拔,彷若天崩都不能撼动一分,轮廓深邃,剑眉如锋,黑色眸子深幽无澜,眉宇间带着几分凌厉,鼻梁高挺,象徵杀伐决断的薄唇紧抿,与大隋民风提倡的儒雅清俊大相逕庭,举手投足皆充满武将的英姿。 庐山真面目揭晓,将军果然气宇轩昂,眾人心醉。 突然,他毫无预警地抬首望向月赫楼高处,星眸剎那流光四溢,变化莫测,接着像是抓到什么有趣的人事物般,溺宠一笑。 不似寻常男子,一笑更显风流俊逸,惹得待嫁闺女含羞待放,将军一展顏,七分邪魅,三分蛊惑,眾人心口如万马奔腾般鼓譟,双脚发软,甘心溺死其中。 偏偏有人不甘心。 月赫楼顶层,一双清冷的琥珀眸子久久凝望马上将军,怀中捧着装满南瓜子的碗公,眉头紧锁,红唇彷彿啃着某人血肉般,忿忿地咬着嘴中瓜子,「果真妖孽!」 这一个主帅、一个副将,镇日互相妖孽来、妖孽去的,还真是越看越有戏,尤其方才将军那仰天溺死人的一笑分明就是对着他家副将。 一旁的女子红色华袍着身,衣领大敞,半露酥胸,她亲暱地趴在韦彧肩头,笑得抚媚至极,一隻手不规矩地在其胸前绕着圈子,朱唇不时发出娇吟,极尽挑逗之能事,韦彧斜睨美人,頎长身躯不动如山,眸中清明,找不到一丝掩藏的欲念。 她轻柔地往韦彧耳畔吐气,只见他噁心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把将女子推开,口中不悦:「月月,别闹。」语落,他舒适地披着七彩蝉丝被,一边啃瓜子一边看军队行进,好不愜意。 知晓即便自己脱光,也燃不起此人的熊熊慾火,连月系上衣带,熟练地鑽入七彩蝉丝被,准确地窝进韦彧怀中,满足一笑。 「听说你为了将军中了一箭,身子可好些?」她嫻熟地拨了颗葡萄,丢进自己口中,含糊问。 韦彧思索半日,故作轻松道:「尚可,如今已不太疼。」 连月打滚红尘多年,一双美眸危险的瞇起,正欲张口,突然忆起韦彧向来重情过头,有人对他好,他便倾尽全力守着,飞蛾扑火,在所不惜,千言万语化做一声叹息。 韦彧悠然一笑,伸手弹了下连月白皙的额头,柔声安抚:「真没事,你看我的气色哪像伤重之人。」 「那,让我看看。」连月强硬地拉开韦彧的衣领。 深知连月性子刚烈执拗,韦彧解开腰带,露出大片小麦色的肌肤,解开从右肩一路缠到上腹的绷带,除了她曾见过的,腹部两道一深一浅的刀痕,又添了右肩足足一巴掌大的丑陋肉疤,似是刚收口不久,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别,你知道我禁不起你哭。」韦彧收拢衣袍,笑着将连月拥进怀中。 用力过猛,连月鼻樑硬生生撞上韦彧的锁骨,痛得她瞪眼,咬牙怒骂:「死傢伙,有你这般粗鲁安慰美人的吗?」 韦彧大笑,丢开连月,将胸前不该有的起伏全数以绷带封起,若无其事地坐回窗边。 沉默半晌,连月摸了摸鼻头,耍赖般坐回韦彧怀中,见街道上只剩下三三俩俩的人群,可韦彧仍静静凝睇军队行进的方向,神情沉静,又好似缅怀往事,她忍不住问:「他可知你做的一切?」 韦彧面露疑惑,佯装不明白连月所言何事,无所谓地耸肩。 「小姐,你吩咐的汤药已煎好。」门外,年轻小廝的嗓音明亮精神。 连月柳眉一拧,起身打开房门,难闻气味扑鼻,她忍不住退了两步,示意小廝将黑湖的汤药端到韦彧跟前,韦彧却是瞧也不瞧,极为习惯地拿起碗,二话不说大口饮下,一滴不剩。 曾经,他也极厌恶这般苦到舌根发麻的汤汤水水,每喝便觉得胃中食物蜂拥向上,直乾呕。 那日,染有毒液的箭头狠狠嵌入体内,加上医治的时间延误,即便箭伤已近痊癒,剧毒难解,发作时全身有如万蚁噬骨般疼痛,老李万般无奈下在他的汤药中放了极重的安神方子,好几次,他都险些醒不过来,后来,他怕俞煊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便让老李只在睡前的最后一帖药放助眠的药材,其馀时间,靠着顽强的意志扬起笑脸,一如往常的胡闹。 只是这些,不管连月还是俞煊,他都不愿向其倾诉。 07. 「开门。」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察觉其中不悦,韦彧身子一僵,正欲从窗户开溜,连月狡獪地眨了眨眼,火速锁上门窗再穿过韦彧开门,还不及反应,偌大的房中只剩他与他相视而立。 俞煊已换下麒麟絳紫华袍,一身轻便的湛蓝骑装,青丝随意以玉带束起,锋眉微蹙,星眸深幽,彷彿要将面前之人的收进他的五指山下。 我军背盟败约,韦彧悔不当初,硬着头皮乾笑,举起抓子打招呼:「将军好巧。」 俞煊挑眉,不答反笑:「好巧?」 伟岸的身子步步逼近自己,他向后踉蹌了几步,双脚没由来地发虚,直到背后贴上冰冷的墙面,他方意识到自己已置身于俞煊双臂之间,鼻腔充斥他身上散发的淡淡薰香,再无路可退。 不知何时开始,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太过热切,蕴含风暴般的情感,浓烈地令人窒息,纵使刻意不理,也已到了完全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逃,他笑,他再逃,他便撒下天网将他紧紧攥在手中。 鼓譟的心跳回盪耳畔,韦彧镇定地扬起从容的笑靨,讨好似地商量:「小人自认耳力尚可,将军不如退一步说话?」 「是吗?」俞煊垂眸欣赏韦彧张皇失措的模样,黑眸深沉了几分,嘶哑道:「怎么本将军觉得这样的距离,正适合咱们话话家常,诉诸肠衷?」 什么狗屁肠衷!韦彧暗中腹诽,脸上一派天真,发誓道:「将军多心了,做为一名得力的副将,理应为将军排忧解难,小人向来都是对将军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韦彧笑得諂媚,一张嘴皮子天花乱坠的程度堪比商贾,从国家大事说到地方风俗,再从军营趣事扯到犬生狗崽,俞煊盯着韦彧因紧张而涨红的秀俊面容,黑眸中隐隐笑意绽放。 半晌,韦彧见俞煊似乎没在生气,眼眸骨碌碌转着,脑中构思了上百种逃跑的方法,正欲执行,将军突然瞇眼问道:「那你可知晓本将军的副将中毒一事?」 「中毒?」韦彧瞠目,不可置信地抬头。 「看你如此心虚,想必是知道的,知而不报,罪加一等,还敢说对本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该罚。」俞煊蹙眉,薄唇几乎贴上韦彧的耳后,他退开身子,思索了半日,坏笑:「罚是得罚,不过本将军还得想想罚什么才好?」 韦彧还是头一次对领罚如此欢天喜地,他连忙頷首:「但凭将军吩咐,小人什么都认罚。」 「是吗?」俞煊面露苦恼,轻轻问:「真的什么都认罚?」 「当……」韦彧接下来的话语硬生生被堵回。 四片唇瓣紧紧贴合,没有一丝空隙。 韦彧不相信地眨眼,将军在,我再眨,将军还是在。 认知唇上热度属于自家将军,没有进攻,没有攫取,亦不愿退让,韦彧脑中千思百转,掌心一转,欲伸手爆打徒登子,又猛地想起他如今就算再苦练十载也打不赢自家将军,他索性死命闭上眼楮,乾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想他韦彧纵横沙场逾十载,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窝囊。 未料,俞煊早已猜出他会爽快地当隻鸵鸟,伸手摩娑那不断散发诱人香气的红唇,存心调戏,哑声问:「喜欢吗?」 想他韦彧乃人称盖世妖孽,不要脸举世无双,竟落得被人当闺女褻玩的下场,他不悦地瞇眼,忿忿骂了句:「果真妖孽!」 愤而挺胸吻上自家将军,很快地被人反客为主,可谓全军覆没,韦妖孽大败,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 / 「将军留步。」方下朝堂,李全伸手拦下正欲离开的俞煊,已届不惑的面容没有一丝皱纹,眉目低垂,叫人猜不出其中喜怒,他扬起无害的笑靨,恭敬道:「陛下有请将军至太和殿一续。」 「劳烦公公带路。」俞煊頷首,他跟随李全穿过风雨九曲长廊,两侧象徵天佑大隋的蟠龙金柱鼎立,富丽景色一如记忆中,十年之战虽耗尽富裕的国库,但「民不聊生」、「破瓦颓垣」总归是这龙城宫墙外的事。 他望向御花园中全然绽放的百合,彷彿回到五年前,父亲死守城门,直至精疲力尽倒下那日。 十万沽厥大军入侵边疆,他收到父亲苦战的家书,自请前锋,带领剩馀的两万援军前往东北,他一马当先,火速赶往失守的伊吾郡,城内外一片熊熊烈火,他背水一战,红眼杀出一条血路。 待见到父亲亲近几名的统领,眾人皆道镇国公俞劭已在前一晚战死,尸骨无存。 他命眾兵退回安全地带,自己则立于高处,久久眺望人灭城毁的伊吾郡,总觉得心头像被人掏空般,空洞得令人窒息。 故人已逝,终如烟。身负两万将士之命,他不容自己有丝毫软弱。 正准备返回军营,突见天际边,一匹黑褐交替的汗血良马拔腿奔驰而来,他一眼认出那是父亲的坐骑—赤雷。 匆匆赶到山下,一名身着赤色军袍的頎长身影俐落地跃下马,纤细的男子举手投足皆充满武将的英姿,扛起马背上早已断气的俞公,浑身是血,清冷的琥珀眸子炯炯有神,朝他大步流星走近。 他颤葳葳伸手接过父亲的尸首,心无法抑制地绞痛,狼狈地像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般蹲下,泣不成声。 赤袍男子神色平静,弯下身与他平视,红唇安慰般轻吐:「俞公回家了。」 他抬头,直直望入男子氤氳水雾的眼楮,两人一愣,削瘦的秀气容顏绽放炫目红霞,迷离了眼眸,吹皱一池春水。 思及此,察觉到耳畔传来自己越发鼓譟的心跳,他垂眸苦笑,原来自初见妖孽,他左胸前的一方天地再容不下他人。 踏进太和殿宫门,俞煊垂头跪拜。「末将参见陛下。」 「侄儿快坐。」坐于六龙御天椅上的皇帝起身,中气十足的温润嗓音笑道:「上回俞家军进宫,来去匆匆,朕没来得及与你话话家常,心中一直掛念着。」 「是。」俞煊提袍坐于一旁,神情略冷淡。 「身子可好?」皇帝端详跟前与已故手足有几分相似的年轻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他母亲先太后杨氏出至镇国公府,与其兄长俞楷感情深厚,无奈俞楷死得早,膝下只留俞劭一独子,杨氏对俞劭疼爱有加,不忍侄子孤身一人,时常命当年还是东宫太子的他带着年幼的俞劭到处跑,两人天天一同习字练武,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一块玩上一轮。 身在帝王家,「手足情深」谈何容易?可俞劭却从不另眼看他,真心待他为兄长。 如今,镇国公府人丁凋零,本家更是只剩俞煊这么一条命脉。 俞煊回:「回陛下,末将已在进城前痊癒,如今并无大碍。」 「甚好。」皇帝欣慰,拍了拍俞煊肩膀,话锋一转:「你今年也已二十有五,也该成家,好为俞家开枝散叶。」 该来的总会来。俞煊瞥见皇帝案前小山般高的卷轴,锋眉一拧,「战争方休,末将暂无心思娶妻。」 意料中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皇帝龙眉微蹙,几欲张口,最后沉下脸:「你想抗旨?」 俞煊深幽一冷,薄唇紧抿,全身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嘴上否认:「末将不敢。」 见状,皇帝先是一愣,后投降似的摆手,俞煊自幼便是冷淡又内敛过头的孩子,个性爱恨分明,一把硬骨头比起其父俞劭更胜一层,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在某些时候一点也不可爱。 「朕贵为一国之尊,却拿你们俞家人一点办法也没有。」皇帝坐回六龙御天椅,挫败地望了眼桌上各家千金的画像,见一旁俞煊不动如山地坐着,沉声鬱闷道:「还不快滚?」 「谢皇上成全。」语落,偌大的太和殿中哪还有护国将军的影子。 「这臭小子。」皇帝咬牙。 08 洛阳城外约莫十里之处,为俞家军扎营处。 一等护国将军战功显赫,皇帝赐调天下兵马的虎符一只,并令其操练兵马,磨练将士,务必重振大隋国威,俞煊接旨,无奈战后琐事复杂,底下的武将又多鲁莽好胜,他只得一一亲自处理。 原要将带兵练阵一事交付副将韦彧,但念其身负箭毒,便令其好生休养,将军营暂时交给大统领马强和萧牧打理。 马强豪爽大气,萧牧稳重果断,也算将新征的两万名大隋兵带得有模有样。 只是今日,军营中不同以往肃穆,反倒瀰漫一股人人自危的诡譎氛围。 一方的蓄水池旁,数十名清秀斯文的小兵痴痴望着水中倒影,脑中思索要如何才能将自己的顏容毁去。 「我说你们也别一个个如丧考妣般拉长张脸。」马强笑道,将一排小兵接连踹下水池冷静,半幸灾乐祸半安慰道:「咱将副将个性虽浑帐了些,但武功、长相皆是上上品,被调戏几把,吃点豆腐也不算亏。」 「就是。」萧牧展顏笑开,赞同的补充:「副将虽好色,男女不拒,可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强要了你们。」 马强环胸,想起自家副将杀敌时的英姿,热络地环上萧牧肩头,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是因为敢拒绝他的全死透了。」 哈哈哈哈,两人仰天长笑,昂首离去,留下一脸惊恐的眾小兵。 「不会吧!」眾人哀号。 韦「太保」混事做尽,扬名千里,有人惧,自也有人不服。 「依我看,他不过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重用。」胡汕一身墨绿军袍,方脸大眼,眉宇间正气凛然,他父亲是身居二品高位的一代武将,自幼耳濡目染,他十五岁时便上了战场,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时光飞逝,如今他也三十有五,却在一对小自己近十岁的主副将之下,早已看韦彧不顺眼多时,语气刻薄,与其憨厚老实的外表连接不上。 「就是,明明是正六品的小官,却只在将军一人之下,其中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另一名眼眸细长的年轻男子,名唤古杰,字字咬得曖昧,面露不屑。 马强负手立于不远处,饶富兴味地盯着两人身后,只见黑褐相间的赤雷背上坐着一抹頎长人影,身穿一袭朴素的俞家军赤袍,足下踩着黑羽长靴,俊雅面容在晨暉照映下更显出色,方才两人所言不差一字的传进耳畔,琥珀眸子毫无波澜,唇角慵懒一笑,似是听得十分入迷。 男子俐落地侧身下马,口哨一吹,宝马长鸣一响,缓缓步向军营后方的马厩。 「臭小子果然祸害。」马强大喜,往男子左肩一拍,嘴上不忘损道。 马强力大无穷,寻常小兵时常被一碰便痛得泛泪,可面前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英姿并无撼动半分,从容莞尔,伸手往马强肩头一揽。 「干!」男子大笑,低沉嗓音温润悦耳:「若非老子皮厚,早让你一掌打死。」 语落,目光若有所思地往两人一扫,锋眉微挑,饱嚐生死淬鍊的眸子透出几分凌厉,如蓄势待发的猛兽,看似无害,耐心地静候绝佳时机亮出利爪,一击致命。 胡汕心虚地别开脸,古杰则忍不住腿软,直踉蹌了几步。 此时,萧牧领着一队约百馀人的俞家军,齐声,宏亮如泰山崩:「副将。」 「嗯。」他慵懒地扬起手,眾人一哄而散。 男子身分昭然若揭,多日不见,他面露欣喜,一手勾搭马强,一手拉着萧牧,大摇大摆地离去。 不论传闻为何,一代名将乍然出现眼前,仪表轩昂不输将军,眾人一愣。 待坐上高台,两万新兵二十人一排,头尾对齐,井然有序,生涩面孔上写满期待及不安,男儿志在四方,从军征战,忘了生死,求的是卫国,为的是保家。 金锣震天,战时一别,归期茫茫,又有谁能活着回来? 下意识摀着右肩,韦彧淡然:「可分兵种了?」 萧牧摇头,「尚未,我和马强的意思都是等将军或是副将回来再定。」 「照老规矩。」韦彧浅浅勾唇,云淡风轻:「不服者,军法处置。」 「是。」眾俞家军兵分三路,将两万新兵以铁骑、陆兵及弓箭手三类分别带开。 铁骑,马强令人捎来上千个陶盆,只见他愉悦地将烧红的炭火添满盆中,接着命眾小兵于火盆上扎马步,臀下热意逼人,恐惧胜过针毡,不过半个时辰,一半的士兵已受不住地东倒西歪,不是烧了衣裳,就是烫了双足,剩下的另一半咬牙强忍酸楚,汗潸潸留下,湿了衣襟。 陆兵,萧牧发下坚韧的皮布,命眾小兵将自己的双手双足分别绑住,缠上三斤重的石块,头上顶着靶心,于军营中的空地跳行,四侧的野台上,各站着一排经歷老道的弓箭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表情惊恐的眾人,手拉弓弦,一放,靶心被全力的一箭击断,不到两刻鐘,场上窜逃的靶心已剩不到原先的三成。 弓箭手,韦彧缓缓走下野台,朝来一旁年轻的部将徐盼,低头交耳几句,徐盼頷首,指引眾人走向军营后的石磨,当年沽厥之战,军粮供不应求,为求温饱,眾将士只得自行拖着石磨研米,如今,战事虽已结束,可石磨仍在,二十个重达百斤的石磨上绑着紧缠半人高石块的红布,一个接一个小兵上前,站稳马步,背对着石磨奋力拖行,研出之白米不到百斤不得休息。 一时间,军营陷入一片愁云惨澹,眾小兵忍不住抱头哀号。 09 韦彧带兵,和传言无异,妖孽得可怕。 毫无规则可循,一切皆由他判断进行,随兴至极,眾人叫苦连天,皇帝扛不住接连数日文武百官的口沫横飞,连忙去信镇国公府,岂料,护国将军回函彷若府上缺墨似地,只有短短四字,冷硬得叫他心凉。 「军法无情。」护短之意极为明显,他抖了抖自俞煊返回后瞬间老迈的身子,默然。 野台上,清瘦人影负手而立,琥珀眸子如古水无波,淡然地望着台下新兵操练地汗流浹背,各各面露狰狞之色,他把玩着手中的摺扇,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一旁不甚安分的胡汕与古杰两人。 他扬手招来徐盼,思索片刻,凉凉问道:「听说胡汕是大隋有名的弓箭手?」 徐盼转头见胡汕意气风发地拉着弓箭,箭箭不失准头,不明所以道:「是,胡统领的父亲生前也是二品武将,听说他这箭术也是其父把手教的,自然不比常人。」 「如此甚好。」韦彧莞尔,执扇轻拍自己额间,吩咐:「备靶,顺便叫上胡汕。」 徐盼不解,一对上那双蕴含深意的眸子,心中暗叹,劝言全数吞回肚中,頷首:「是。」 约莫半盏茶时间,空旷的操练场中央多了两个外白内朱的靶心,眾人退到十米外,面露疑惑。 突被徐盼叫住,胡汕手执惯用的诛月弓,一脸古怪地盯着跟前从容戴上银腕的韦彧,沉声问:「韦副将有何用意?」 韦彧漫不经心地耸肩,笑回:「胡统领不是看韦某此等小辈坐上副将这高位很不顺眼,如此,我便给大伙一个机会,只要有人能胜我,韦某绝无二话,拱手让出副将之位。」 胡汕蹙眉,不解:「此等大事,你就不怕将军有所惩戒?」 闻言,韦彧像听闻天大笑话般挑眉,好笑地安抚道:「胡统领多虑了,您老不是让底下小兵私下传开小辈与将军曖昧得很,如此,将军怎捨得惩戒小辈?」 「这……」未曾料到韦彧竟会主动提起此事,胡汕尷尬地咳了两声,又见韦彧嘴角吟笑,笑得没心没肺,不见一丝怒意,论起箭术,自己绝不会差韦彧多少,所幸放胆与其较量,頷首:「还望韦副将说话算话。」 韦彧回:「那是自然。」 语落,胡汕执起诛月弓,拉弓之速度快得令人看不清,须臾,他停下手,所发十箭皆在靶心内。 眾人叫好。 见状,韦彧露出几分欣赏之色,他转正腕上的银月护具,左手执弓,曲起右臂,雅致俊顏面无表情地盯着十米外远的靶心,忽然,他眼一瞇,箭身飞啸而过,穿过红心,落在后方的木桩上。 韦彧淡然地放下弓弦,笑得无害,无辜地解释:「可惜韦某的靶心飞了,无法比完十箭,还望胡统领海涵。」 胡汕瞪着少了红心的箭靶,带有岁月痕跡的刚正面容掩不住讶然,要一箭穿心,靠的是拉弓的技巧、力量,还有准头三者,绝不能有一丝偏差,任一微小的错误都会造成整座箭靶翻覆,如此,胜负已然揭晓,可韦彧并未流露出半丝骄傲,一如平常的笑容可掬,口气温和谦虚,如此,倒显得他自信得可笑。 胡汕心中尷尬却怎么也拉不下脸认输,僵硬一张脸,拂袖而去。 「这……」徐盼蹙眉,望着胡汕离去的方向,正欲迈步。 「无妨。」韦彧摇头,右手一麻,手中弓弦悄然落地,他弯腰捡起弓弦递给一旁的小兵,对上徐盼探询的目光,他淡然解释:「胡汕从军多年,也不是个没眼见的,真让他失了顏面只怕更麻烦,如此足矣。」 语落,韦彧忽瞥见后方不知佇立多久的高大人影,沉定的眉宇难得露出一丝窘迫,乾笑:「将军。」 俞煊紧盯韦彧的右肩,脑中浮现方才弓弦落地的景象,他没错过某妖孽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良久,他朝一旁围观的人群淡然开口,却像是对着「某人」语带警告:「都散了,此事下不为例。」 「是。」眾人应声,群鸟兽散。 韦彧本想离开,后领却早一步被擒住,逃跑不成,他连忙扬起讨好的笑靨,怯怯地伸起爪子,心虚问道:「将军,别来无恙?」 俞煊挑眉,不得不承认,此人还真是越看越合胃口,可爱得令他叹息。 「本将军所言,难道副将忘了?」俞煊勾唇,眸中闪过诡譎的光芒。 韦彧忆起那日自家将军的狼吻,吓得踉蹌了几步,直摇首:「属下不敢。」 窝囊阿窝囊,韦彧悔恨得想掉泪,可俞煊一欺近自己,他便不由自主感到双唇一片火辣,腰间残留他强硬地将自己禁錮在怀中的欲望,抬首,俞煊的气息环绕鼻尖,比连月的更令他无力招架。 韦彧一个恍神,发现自己已身在主帅的幔帐之中,窘得欲一头撞死。 俞煊轻柔地替他的右肩敷上冰块,嘴上威吓:「你若不想要这手,本将军替你卸下来即可,不必如此折腾。」 右肩上的酸楚被一阵冰凉缓解,韦彧一怔,愣愣地问:「将军知晓?」 他的右臂自伤后便时常突感无力,严重时甚至会痠麻得抬不起手,无奈之下,他只好招来老李诊治,说是他为求胜伤后仍毫无顾忌地动武,导致筋骨拉伤,需好生休养,方不至于留下病根,自后他日常起居总会下意识地护住右肩,尽量不使力,此事除了老李他从未向他人倾诉,却没料到战后忙得衣不解带的俞煊竟会留心此事。 他俩之间怕是再难两清,韦彧定定望着肩上的冰块,不着痕跡地垂眸。 俞煊坐于他身侧,沉默半晌,忍不住叹气:「看来不该让你回来带兵,徒留一身腥。」 10 对自己沾染一身腥,韦彧倒是一点不在乎,坦然得很。 初到俞煊身畔时,为树立自己这副皮相之下的男儿威信,他照着马强平时作风全依样画葫芦了一回,岂料,马强慓悍强壮,人人讚他老当益壮,乃一真汉子也,可到自己这处,却成了文弱的奶油小生硬要办紈裤,他一怒,便将军营中长相较为顺眼的小兵全调戏了三巡,勉强博了个「真男人」的评语,不得已,他只好牺牲自家主子—威赫四方蛮夷的武显将军一枚,这才有了「妖孽」的名号。 所谓坏事传千里,如此,耳根倒未再听闻舆论他雌雄难明。 见俞煊灼灼望着自己,韦彧神情自若地把玩手中冰块,语调欢快:「我早已习惯这身腥,不求染白,你倒也不必费神。」 意料之内的反应,俞煊面对韦彧而坐,欣赏韦彧孩子气的小动作,笑而不语。 久候不到回音,韦彧抬头,琥珀眼楮笔直望入黝黑眸子,深邃难测的双眸倒映出自己的一举一动,专注至极,闪烁满足的幽光,连带他周身那素来凌厉的气韵也柔和了不少。 韦彧心口猛地一震,怎么也别不开眼,艰涩地从喉间挤起:「有话?」 俞煊像是极满意他的反应,薄唇微勾,慵懒地应了声「嗯」,目光落在那微啟的朱唇,随后深幽了几分,语速极慢,字字清晰,染着他特有的蛊惑:「我的人,怎容他人非议?」 韦彧脑中仅存的一根弦悄然断裂,僵硬地吞了两口水,无力地瞪向将军,恨不得将那张皮囊撕下,瞧瞧自家耿直怕羞的将军上哪去了,莫不是伤得太重以致殃及脑子? 他忍住心中鼓譟,踌躇了会,古怪地问:「谁教你的?」 「你以为呢?」俞煊伸手揉乱韦彧的青丝,将额头抵上他的,愉悦道:「副将的好本事,本将军观望了五年,深感受用,便私下演练数次已备不时之需,瞧,这会不就用上了。」 敢情是他的错?韦彧无语,退开身子,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添杯清水,垂首盯着足下的黑羽靴。 见好就收,俞煊倒不介意此人装鸵鸟,忆起韦彧刚与胡汕比试一事,开口:「明日,你便回月赫楼,我会差老李每日去探视你一回。」 韦彧眼下烦乱,回城中休养也正好得空理清他和俞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係,淡然回覆: 「是。」 相熟多年,韦彧此等心事自然躲不过俞煊的目光,他垂眸,伸手撩开帐篷布幔,迈步走往能眺望整座军营的高台,黄沙为底,蓝天为幔,两万新兵渺小如螻蚁,他忍不住忆起韦彧数次领了战帖,代自己先行迎向敌人叫阵的英姿。 初时,韦彧只是负责来往军营与洛阳镇国公府的信兵,从不插手战事,与之相见总是匆匆一瞥。 有日,他在沽厥大将叫阵时率先出征,两方势均力敌,他背侧刻意让敌方划了一道口子,此伤不轻不重,但战后疏于照料,又接连操劳数日,竟引得他烧了三日,卧病在床。 「醒了?」方睁眼,只见韦彧倚着床沿席地而坐,手中捲着古时的军法书册,神情沉静。 「嗯。」他喉间嘶哑得厉害,正欲起身,一杯温水乍然出现眼前。 待他接过,韦彧收回手,转身面对他,清冷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有些欲言又止。 俞煊仰头一饮而尽,润了润喉,神情冷淡:「有话便说。」 那顺眼到他心坎里的顏容露出犹豫,似是十分苦恼,良久,问:「你……为何不躲开?」 手一顿,险些将茶水撒出,他瞪着被褥,沉思半晌,答:「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韦彧不赞同地蹙眉,「分明就还有别的法子,何况你本不输他半分。」 此话令他一怔,一阵莫名地狂喜涌上心头,却在他思及自己对此人的情感时戛然而止。 生于世家,长于世家,儘管他素来不重理教,可有些事也是一时难以接受。 他冷笑,语带嘲讽:「既然你有办法,倒不如自请从名小兵做起,歷经数载磨练,待你坐上大位之日,本将军许会容你在我跟前插上一两句,如何?」 本以为韦彧定会开口拒绝或对他心生不满,岂知,此人笑得如初见时无害,答:「那也行。」 自此,不论他是兵卒,亦或副将,武显将军的背后总有这一人捨命守着。 五载有馀,不察一丝怨,不闻一声苦。 如今,他却真后悔了,韦彧过于重情,性子也不如他素来显现的那般无良,凡事皆自己闷着,一肩担起,连落得今日这奇毒缠身的境地,他仍是顾及自己,再疼也不吭一声。 「将军。」来人走至俞煊身畔,沿着他目光巡去,讚道:「不得不承认,副将的确是个奇才,他回来不到一月,便能将军营上下打理得如此稳妥,就连新兵也进步神速。」 韦彧的本事俞煊自是知晓的,可他更明白他那无良外表下渴求的是一般老百姓平平静静的生活,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富贵荣华,之于他都没有半点吸引力。 俞煊心中一阵复杂,叹:「只可惜这洛阳人心太险,并不适合他。」 「的确。」徐盼頷首,沉默半日,问:「皇上可打算命他回东北驻守?毕竟在那总是自由些。」 俞煊藏于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神情却不见波澜,淡然回:「此时他身子尚虚,并不适合,待过些时日再问问他的意思。」 11 初一无月,子时,夜幕沉沉。 合该安寝之时,全身突然像万蚁穿心般发疼,韦彧呼吸一窒,想起身在军营,不远处便是萧牧和马强的帐篷,几乎耗尽全身之劲方压制住唇边溢出呻吟,整个人无助的曲身成团。 他初次毒发时,是俞煊负伤甦醒前,他独自坐于俞煊身畔,正想伸手拭去俞煊额上冷汗,未料,一阵刺痛自右肩处蔓延,他瞠目,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约莫半刻钟,那异样的疼痛便又如出现时那般突然的结束,他私下问过老李,但此毒乃沽厥皇室传下的奇药,主要用途是拿来折磨那些谋逆及大恶之人,只能压制,难以根除,好在除了耗人心神的疼痛,并不至于夺人性命。 也好在,中毒的只有他,俞煊和其他中箭的弟兄都是寻常的皮肉伤。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他暗暗安慰自己,可心中明白毒发时间渐渐增长,程度也越发严重,无奈汤药中的安神方子已不能再重,难忍的刺骨之痛如汹涌骇浪袭捲全身。 只能忍,他咬牙。 突然间,熟悉的薰香环绕鼻尖,来人轻柔地将他圈在怀中,佈满薄茧的大手怜爱地扫过他紧闭的双眸,接着好奇地把玩他比他小上一截的掌心,疼惜地轻叹。 终于,疼痛消散。 他吃力地张开眼楮,面前一精壮的胸膛,他抬头,男子刚毅的面容在幽幽烛光照耀下显得有些朦胧。 相识多年,他鲜少这般仔细地端详自家将军,锋眉如箭,黑眸深幽,高挺鼻樑下,时常紧抿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角度,慵懒得令人心醉。 见过俞煊前,韦彧从不知男子也能长得如此邪魅诱人。 「好看吗?」见妖孽瞧自己瞧得入迷,俞煊捏了捏他的手掌,笑问。 无畏地对上深不见底的眼眸,韦彧冷哼了声:「果真妖孽。」 闻言,俞煊灿笑,伸手揉乱他的发丝,「被韦副将称作妖孽是本将军之幸。」 乍然绽放的笑靨太过纯粹,本该拒绝,可脑中不自主浮现五年前俞煊丧父掩面痛哭的景象,再见他如稚子般满足地抱着自己,心跳悄悄落下一拍,韦彧垂眸。 他原是俞劭在某次因缘际会下所收留的家兵,并无心为官。 那日,他本打算按照俞劭心愿将其尸首交付俞煊后离开,可脑中俞煊哀働的模样挥之不去,怎么也放心不下,故他开始密切地出现在他身畔,后又见他一身狠戾之气,人见人怕,他不怕死地忤逆他,时而带头调戏军营附近村中的年轻姑娘,时而欺凌长相斯文可爱的小兵,左添堵右添乱,惟恐天下太平,常将他气得苦笑不得,渐渐地,他会跟着萧牧玩摔跤狠揍他,也会跟着马强上青楼喝花酒,紧蹙的眉头悄然松开。 最后,他成了眾将士爱戴的将军,可他早已错失离开的时机。 跟前怀抱太过舒心,察觉自己竟无一丝挣脱的念头,韦彧蹙眉。 俞煊面露担忧,连忙问:「又疼了?」 「没事。」韦彧摇头,反问:「听闻,文武百官对我很是不满?」 「嗯。」忆起近日朝堂上眾人参韦彧的奏言,俞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可以辞去俞家军副将一职。」韦彧勾唇,琥珀眸子明灭不定,玩笑中透着几分认真,叫人猜不透。 闻言,俞煊苦笑,低问:「你很想离开?」 刻意忽略语中令人心疼的寂寥,韦彧别开脸,轻轻頷首。 「若我不让呢?」口气像孩子般执拗,俞煊收拢双手,紧錮得令他无法喘息。 「俞煊。」韦彧忍不住叹气,提醒:「我是你的副将。」 俞煊下意识将双手收得更紧,回:「我知道。」 「你是镇国公独子,理应为俞家开枝散叶。」心虚地一顿,韦彧道:「可我不能。」 俞煊再回:「我知道。」 如此,韦彧真是没輒,索性闭上眼楮,嘴上鬱闷:「抱吧抱吧,别吵老子睡觉就成。」 「好。」俞煊笑允,果然不再开口。 温热气息轻吐在脸上,韦彧睁开眼眸,俞煊的顏容近在咫尺,正着迷地凝睨眼前红润的水唇。 韦彧一愣,琥珀眸子氤氳迷濛的泪光,轻问:「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俞煊勾唇,「我想吻你。」 语落,他俯下身,採擷垂涎已久的美好,唇舌交缠,香津互换,他不急着进攻,时而轻啃,时而柔吮,每个动作都轻柔无比,带着疼惜,令怀中之人不止地轻颤。 良久,他满足地退开,将韦彧贴近自己,幽深的眸子闪动纯真的光瀲,幽幽叹息。 心脏狂鼓,韦彧尷尬地手足无措,迅速从温暖的怀抱中跳起,伸手指着那看似无害的俊容,痛心疾首道:「干!你个妖孽,不好好娶妻生八个十个小萝卜头,竟跑来魅惑我一个大老爷?」 他闪身就跑,爬上半梦半醒的赤雷,皮鞭一扬,一人一马,狼狈地往天际逃窜。 原地,俞煊痴痴望着仍随着飘扬的布幔,脑中尽是方才自家副将涨红的面容,笑得比紈裤更紈裤,流氓道:「害羞了。」 12 提到六品武官驍骑校,朝堂上文武百官连咳三声不止。 无奈啊无奈,这韦彧不过回洛阳四月多一日,眼见案上参他的奏摺竟比一旁给俞煊挑媳妇的画卷高上一倍有馀,皇帝老眸难以自制地抽了三下。 好在此人虽行为作风难测,却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之事,敷衍罚过三个月俸禄,也算平了眾怒。 「啟稟陛下,近日南方沿海频传海盗洗劫一事,民不聊生,若再任由发展,只怕难平民怨。」宰相李松元年事已高,乃开国以来一等重臣,百官齐跪的雍和殿,只见他一人手杵拐杖,老迈的身躯挺得笔直。 皇帝连忙命人搬来长椅,李松元摇头,义正辞严:「微臣是老了,可不至残废。」 说完,他的身子猛然晃了两下,即将落地之时,忽又双足一踏,没倒。 文武百官忍不住喘大气,皇帝吓得拍案,忽见眾人大惊,清了清嗓,正色道:「朕明白您老极重君臣之礼,可为了助朕守下这江山社稷,您得保重身子。」 此话说得合情合理,李松元老眸微瞇,思索了半晌,终是妥协:「好吧。」 眾人无语。 李松元梳理花白长鬚,问:「对南方沿海遭海盗洗劫一事,皇帝可有想到法子?」 皇帝无奈,额上青筋抽了两下,反问:「您老可有什么想法?」 「自然……」李松元蹙眉,一脸不可置信,「没有。」 这老不死,皇帝又气又窘,转头看向一眾憋笑的百官,问:「眾卿可有想法?」 「我国大军多出身北方,不擅水战,就连驻守当地的蔡詮、杨宁两位将军也是出身北方,真要与海贼交手,怕是免不了吃亏。」 「就是。」眾人附和。 「听闻北齐戎王希望太子与一名咱大隋的宗室女子和亲。」李松元再度开口,字字气韵沉稳,语调肃穆,双眸清明,全然不见方才的老顽模样,「北齐占地虽小,可国力强盛,将士驍勇善战,尤嗜水性,皇帝不妨允诺戎王,以换取北齐五百至一千精兵固守我国南海。」 士兵一千名不少,刚好能守住南方沿海城镇,可也不多,绝不足以兴风作浪 皇帝蹙眉,沽厥一战歷经十年,民怨难平,若再任由海盗侵城,恐怕引起民反,思来想去,国内嗜水性的武将少得可怜,若非老得下不了床,就是带兵经验不足,皆难当大任。 李松元所言,无失能解决跟前燃眉之急。 「就依爱卿所言。」皇帝垂眸,字字有力:「不日,朕会从宗室中挑取一名才德兼备的适龄女子作为和亲的对象,眾卿都散了吧。」 「是,臣等告退。」 / 红衣美人斜倚逍遥贵妃椅,身披四川蜀锦製成的凉被,嫵媚面容充满鄙夷,好笑地盯着某妖孽。 只见他一手捧着空碗,一手忙着在空碗中瞎掏,再往口中一放,最后还恍惚地咀嚼了两下。 自那日仓皇逃出军营,向来心如止水的韦妖孽陷入莫大的打击中,成日窝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儿抱头懺悔,时儿粗话连篇,时儿又委屈地咬唇不语,整个人有趣得令人别不开眼。 见状,作为人精之翘楚,连月早已猜出七八分,也不点破,静静看着。 似是越想越生气,韦彧用力拍了下跟前的茶几,力量之大,实木茶几应声破裂,红唇不忘出言问候镇国公祖宗十八代,直到抒发完胸口一股闷气,他错愕瞪着眼前抱着茶几渣子掉泪的美人。 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尤其是嗜钱如命的商贾女子,韦彧突觉得背脊一片发凉。 连月瞇起一对美眸漫起杀意,将韦彧反手折于贵妃椅上,尖声嚎咆:「毁损老娘东西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尚未出世,你个妖孽算老几?」 窝囊啊窝囊,想连月这一手防身擒拿术还是他把手教的,韦彧肠子都悔青了。 连月单以一女子之力让月赫楼屹立洛阳酒楼之首,凭的是久滚红尘的手腕和果敢决断的气魄,她冷冷俯视身下曾经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心中轻叹。 当年,他是叱咤沙场的武将,她则是承欢行媚的花娘。 两人初见在东北的碎轩楼,一眾将士趁空寻欢,不似他人忙着调笑美人,他手拖着腮帮子,一人喝着杯中杜康,她立于二楼的包厢,好奇地打量上青楼却不玩花娘的他,突然间,他抬头直直望进她慌乱的水眸,清俊面容笑得没心没肺,琥珀眸子漾着温柔水韵,斜睨她时唇角绽放一抹似有若无的蛊惑莞尔。 她心猛然一颤,再见今时今日的他与她,不禁笑叹造化弄人。 见连月神情若有所思,韦彧连忙陪笑:「你就行行好,想要什么宝物但凭吩咐,老子二话不说都给你抢来。」 思及过往,连月悻悻然放开手,目光扫过韦彧的下身,嗤之以鼻:「这话说得好像你带把似的。」 13 当年,她对他可谓一见倾心。 为脱离风花雪月,觅得一如意郎君,几次诱惑不成,她使计将韦彧骗进自己闺房,在他喝的绍兴陈酒中加入无色无味的软筋散,片刻,頎长的身子无力地倒在榻上,迷濛眸子眨了两下,试着看清眼前从容脱下赤色纱裙的女子,香肩、酥胸、纤腰、长腿,妙龄女子穠纤合度的娇躯一点一滴展露眼前。 他别开脸,失焦的眼楮清冷如常,嘶哑道:「别闹。」 见状,连月俯身一吻,香舌熟练地撬开冰冷的唇,一手逼他仰头承受她的甜津,另一手不安分地探进他的裤档。 没有,连月瞠目,再摸,还是没有。 「干,没有。」美眸迸射愤怒的光芒,她伸手扯开碍眼的腰带,赫然发现韦彧衣袍的双肩及腰部都刻意缝上一层厚厚的棉布,胸前紧缠白布,她取下布条,眼前的身躯,双丘明显,腰肢不盈一握,一双长腿纤细得令她眼红,虽韦彧较寻常女子高上一个半头不只,双肩宽上近两吋,全身肌肉因长期练武而显得精瘦,可比起寻常练武的男子,仍是太过纤细,方需要在中衣里绣上棉花。 她咬牙:「你是女的?」 韦彧不答,神情尷尬。 大隋女子不得为官,连月明白自己握有殃及韦彧生命的把柄。 连月一双美腿恶狠狠地踩在韦彧腹部,阴险笑问:「说,你要怎么赔偿姑奶奶的损失?」 韦彧好笑,「损失?」 「当然,本想着一夜春宵后,哄你给我个妾室的名分,如今……」她若有所思地扫过他的下身,清了清喉咙,「你是生是死,不过是本姑娘娘的一句话。」 连月表面张牙舞爪,微瞇眼眸中滑过一丝心虚,韦彧忍不住莞尔,「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见韦彧答应的乾脆,连月趾高气昂地吩咐:「第一,我不想再接客,你得向红姨包下我,二、以后喝花酒,不许找其他姑娘,三、你离开东北前,必须先替我赎身。」 三个条件都不如想像中出格,韦彧爽快地頷首:「行。」 朱唇狡獪一勾,开始发出柔媚醉人的娇吟,不时还掺杂几句床上秽语,音量之大,令门外偷听的眾将士一阵脸红心跳,纷纷转身找人消火去。 「大战」持续近一个时辰,最后以一声近乎失神的尖叫结束。 叫得太久,连月口渴地灌下数杯茶水,正想威吓几句,见韦彧双眼紧闭,气息平顺,竟是睡着了。 如此都能睡,连月苦笑认栽,「真是女的。」 此后,东北言传:驍勇善战的韦副将拜倒连月石榴裙下,日日入幕,夜夜笙歌。 再后来,大隋兵突破沽厥边境,韦彧带兵离开东北,去前不忘为连月赎身,并留下其身上所有的积蓄。 再再后来,两人以兄妹相称,相知相惜,也算有了家。 「月月。」韦彧怯怯叫了句,乾笑数声,后又见连月脸色难看,果断地闭上嘴。 连月坐回贵妃椅,细细打量韦彧「男生女相」的俊秀顏容,螓首蛾眉,鼻樑挺而秀美,朱唇皓齿,清冷的琥珀眸子此时透着讨好的灵光,就像隻吃了腥的野猫,慵懒而迷人。 若是肌肤再白些,城中好男风的紈裤弟子定蜂拥而至,好在此人威名赫赫,眾人生怕缺隻胳膊少边腿,故也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 如此妖孽,难道俞煊会动心。 沉默良久,连月低问:「你真不让他知晓你是女孩?」 韦彧不答,难得陷入自己的思绪。 「不过和你日夜相对整整五年,他竟没发现,也真是……」连月思索半日,想不到一个适合的形容词,轻叹。 是啊,她和他日夜相对了五年,同床而寝也是常有之事,可他却从未怀疑。 是因她是他的副将?亦或他信任她的程度已近盲目? 她不愿去思考。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俞煊负伤那日,知晓她来到身后,深幽眸子乍然浮现的满足。 如同每回大伙上青楼,她学着马强兴奋地一手抱美人,一手喝花酒,驀然回首,总会对上那双蕴含太多情绪的眼眸,有眷恋,有不悦,也有寂寥,可最多的还是发自肺腑的满足。 好似只要有她,此生再无所求。 令人心碎的酸楚回盪心头,她不愿见他死,所以不要命地把他拖出那场战役,那怕身上有伤,也一宿未敢闔眼,看着老李带着几名大夫忙进忙出,一盆盆染血的清水,一捲捲沾红的绷带,令她陷入无止尽的怔愣,直到天际发白,老李一脸疲累却难掩欣喜的停手,她方意识到右肩的箭头仍在。 回神,连月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朱唇微啟,语气肯定得无法反驳:「阿彧,你喜欢他。」 一时间,心脏鼓噪得厉害,云霞染红容顏,她垂眸,轻声道:「我知道。」 14 北齐乃大隋东南方的一小国,占地不到大隋的四分之一,西临安长山,东侧环海,进可攻,退可守,拥有绝佳的战略位置,几无天灾,再上水源丰沛,一年稻收两期,人民衣丰足食,少有民怨。 当朝戎王年岁四十有五,宅心仁厚,无奈长年政务繁身,龙体欠安,朝野眾皇子虎视眈眈,为巩固太子日后登基,遂向大隋提出和亲一事,希望藉着大隋宗室女子之身家背景,令有夺位之心的皇子们有些忌惮,方不至导致日后手足相残之恶名。 大隋将与北齐和亲一事,不久便传遍街头巷尾,百姓议论纷纷。 「提到北齐,还真不得不提那群作风彪悍的娘子军。」马强大口喝酒,右手不忘揽过花娘腰肢,大吃豆腐,见眾人兴致高涨,他继续说:「别说寻常男人,就是一猛虎也能一拳打死。」 一旁连月挑眉,好奇问:「真有这么神?」 萧牧頷首,俊朗面容已有几分醉意,补充:「北齐的娘子军可是叱吒有名的勇猛,九年前,辽金出兵攻打北齐西面的长山,不到山顶,已全军覆没,便是仰仗那不过五千人的娘子军。」 「就是。」俞家军中最为年轻的统领徐盼开口,抬首,见连月巧笑倩兮,露着隐隐期待,黝黑面容忍不住一红,尷尬地手脚都不知摆哪。 「好小子,看见姑娘竟会脸红。」马强大笑,拍了拍徐盼肩膀,扬着嗓子:「这般纯情好汉已是人间少有,连月姑娘不如参详一二?」 连月竖眉,「少埋汰老娘,还不快给我说说北齐娘子军的故事。」 见美人无意,徐盼苦笑,说道:「几年前,我和家母曾到北齐北边的城镇,正好碰见娘子军主帅凤翔将军,她个头普通,不过到我的胸口,一身纯银的软鎧甲,相貌和咱们大隋的温婉美人差不多,后来有几名不怕死的当地紈裤绕着她吹哨,只见她面无表情地一手举起一男子往前丢,足足丢了一丈远,几乎摔断了那名男子全身骨头。」 「真的?」连月瞠目,想不到天下还有这般奇女子,美眸一扫,突见对面的韦彧,满腔景仰之情全数烟消云散,恨恨咬牙。 她忘了论及天下奇女子,跟前就有一名。 今日是将军二十五岁生辰,眾将士勒紧裤档,挤出所剩不多的月俸包下月赫楼,虽说其中大半都是将军及副将所出,可送礼本重心意,眾人皆大欢喜,加上她私下自掏腰包,请来城中有名的花娘及乐手,一时间,她的月赫楼竟像极了当年东北的碎轩楼。 只是,除了主副将和数名统领,俞家军她熟悉的老面孔大多已不在。 她忍不住看向韦彧,只见她拖着下巴,唇角吟着浅浅笑意,和其他人无异的喝酒寻欢。 女子心软,她如何忍住失去部下及亲信的痛楚,作为前锋阵前杀敌? 连月不懂,却突然明白为何她总独自望着天际,面露思念。 「凤翔那娘们哪比得上当年的昭显将军。」马强转头看向俞煊,只见后者锋眉一挑,他果断地藉酒壮胆,不要命地开口:「昭显将军有多勇猛,咱们将军可最清楚。」 俞煊把玩着掌中酒杯,见眾人引颈期盼地盯着自己,忍不住苦笑:「多年前,戎王曾带着当时还未成将军的肖筠到洛阳一游,为显友好,两方将士特意切磋一番武艺,点到为止,不过半招,她已手握我的咽喉,迅速扭身离开,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来得及看清。」 见气氛尷尬,连月安慰:「当时将军年幼,不敌强手也没什么。」 「不。」俞煊摇头,「肖筠是一战成名,十三岁便由戎王亲封为昭显将军,可她比我小上一岁有馀。」 大伙儿面有难色,某妖孽忍不住噗哧一笑,笑得挺不直腰身。 马强率先发话,惋惜道:「可惜昭显将军离世得早,不然如今肖家娘子军绝不只如此。」 「是啊。」萧牧附和:「昭显将军极重操兵,手段独到,故肖家娘子军人人能手刃猛虎,体力比一般男子更好,上了战场,杀个两天两夜照样勇猛得吓人,她带兵时可谓铁面无情,可出了军营,却连螻蚁都不忍踩杀,与眾女兵感情极好,听闻,她便是在一次突袭中,为保护一名受伤的年轻女兵,不慎摔落山崖惨死。」 一代女将殞落时年仅十八。 闻言,眾人不胜唏嘘,接着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身畔之人太过安静,俞煊下意识望向韦彧,只见他不胜酒力地趴在桌上,鲜红的唇微勾,不知何时已睡去。 徐盼沿着将军目光看去,忍不住开口问:「副将他今日是不是喝多了?」 15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夜深人静,俞煊佇立于韦彧房外,脑中想起萧牧方才离去前所言。 萧牧素来心细,揪着自个的八字鬍,担忧道:「自副将痊癒,身子似乎大不如前,时常脸色白得吓人,副将他一向要强,问了也只道没事,不少与副将熟识的旧部都已察觉古怪,大伙儿嘴上不说,可心底总是多留意了几分。」 近日,韦彧越发憔悴,就连一向少根筋的马强也意识到不对,强勒着老李的脖子要问个究竟。 老李不得已,只好向自己吐实,韦彧中的毒名为心魘,意为中毒之人,将会陷入最深层的恶魘中,心智被难以遏制的剧痛摧毁怠尽,最后不是疯狂地自取灭亡,便是成一空洞的躯壳。 他曾从父亲俞劭那听说此毒,为沽厥百年前的废后巫氏亲手之作,当年巫氏恨极集皇帝三千宠爱一身的皇贵妃林氏,故以自己的鲜血与数种相剋之物相混,诅咒林氏一世生不如死,当时他只觉得此毒听来玄虚,难以相信。 可沽厥一战爆发时,的确有数十名俞家军染上此毒,父亲将其全关进四面铺上厚厚棉絮的暗房中,以防他们自尽,可日日夜夜自那房中传出的哀号太过凄厉,昔日英姿颯爽的猛将瘦成一副副骨骸,痛苦地一心求死。 最后,他们是笑着去的。 他轻轻推开门,只见韦彧静静坐于贵妃椅上,逕自望着窗外出神,身上只剩一袭素色中衣,青丝如瀑,长度及腰,随意地垂落,雅致的五官平静地舒展开,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孱弱得吓人。 见到他,他轻轻一笑,却没有开口。 如满室绽放的百合,在凋零前用尽全力大放异彩,美得令人窒息。 「很疼?」他问。 韦彧低回:「我还能忍。」 「还能忍多久?」他再问。 韦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此等破事,我如何得知?」 语落,他拍拍身畔的位置,蛊惑地朝俞煊勾了勾食指。 才刚坐定,韦彧纤长的四肢灵巧地缠上俞煊的腰身,下巴慵懒地靠在他的肩窝,满足地叹息。 嘴上不忘讚道:「咱家将军果然一等妖孽。」 俞煊伸手将眼前消瘦的人影抱得老紧,调侃:「这回不逃跑了?」 彷若被踩到尾巴的野猫,韦彧用力往他脖子一勒,呲牙咧嘴怒道:「干!若非老子如今体弱打不过你,又怕你化身禽兽扒光老子,我至于拖着赤雷那匹老马连夜逃跑吗?」 妖孽果然直白敢言,即便中负奇毒,仍不减当年的不要脸。 俞煊好笑地看着忙张牙舞爪的自家副将,存心不让韦彧好过,薄唇轻吐:「副将若不服气,换作你化身禽兽扒光本将军,也是无妨。」 韦彧右手拖着下頷,思考了片刻,一脸古怪,尷尬问:「你不在乎?」 「是你就成。」俞煊頷首,无所谓地耸肩,将脸埋进眼前带着清香的颈肩,曖昧地在韦彧耳畔吐气,诱惑道:「想不想试试?」 闻言,韦彧被口水呛得往后一倒,差点摔下贵妃椅,好在俞煊眼明手快地将他捞起,戏謔道: 「怎么?又想逃跑?」 他一手紧抱自家将军,一手安抚乱调的心脏,紧张地问:「你真想试?」 俞煊被此疑问弄得一愣,理所当然地回:「成年男子对心上人有欲望本是正常。」 韦彧再度一窘,对两人深夜谈及的话题很无语,忍不住伸手收拢衣袍,以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神情瞥了眼一脸良善的某人。 他嘴上不悦:「干!别老是想诱惑老子。」 将妖孽紧紧禁錮怀中,俞煊勾唇,「好。」 银月洒落,他和她沉默地相视对坐,如同每回她领军突袭沽厥兵营前,俞煊总会这般盯着她瞧上半日,不言不语,次次深刻地像要将她嵌进脑中。 他是将,她是卒,比起她,他的生命在朝野中更具意义。 她明白,他自然更明白,可他仍多次为她坏了规矩。 三年前,沽厥名将苏尔丹曾于大隋兵驻扎的北襄城外叫阵,眾臣拍板决议,理应由她率先迎战。 当时她已在数日前的埋伏战中受了脚伤,却不发一语地上了赤雷,正欲出城,俞煊骑着座骑挡在她的身前,冷硬命令:「回去。」 她蹙眉:「将军知道规矩。」 黑眸扫过她右足大了一码的黑羽长靴,再次命令:「我说,回去。」 见状,她没再坚持,慵懒一笑:「将军,可别一不小心死了,若有个万一,属下会命马强替您报仇的。」 他伸手揉乱她的青丝,忍不住骂粗话:「干!就你乌鸦嘴,整天咒老子死。」 语落,他策马前进,与她错身之时,她轻语:「真别死。」 「好。」他頷首。 敌国主帅亲迎,苏尔丹大喜,两方势均力敌,拚的是体力,斗的是命运。 交战近一个时辰,两人额上早已见汗,准备奋力一击,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双方兵马屏气凝神,最后,独自立于场上的身影一袭赤袍,「俞」字旗帜随风飘扬。 似是猜中她会佇立于城墙边观战,他抬头,黑眸执拗地对上她的,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呼吸一滞,她没有笑,却悄悄醉了。 16 「呦,这可不是月赫楼当家的连月姑娘?」 连月一顿,嫵媚的眉心厌恶地蹙起,拉着一旁的頎长人影迈步。 来人既存心找碴,怎会轻易放弃,一名身着絳紫华袍的男子领着四、五名小廝,不怀好意地挡在两人身前,狭长眼楮见连月冷着脸,一手亲密地挽着身侧的男子,忍不住訕笑。 他眸子一冷,「我才奇怪连月姑娘怎如此不领情,原来是有了意中人。」 连月无语,鄙夷地端详一身品味不俗的男子,再望向其身后一群目露兇光的打手,鬱闷得想揍人。 自俞煊生辰免去韦彧带兵一事,她便几乎窝在房中,一连五日不曾跨出房门,脸色极差,每回用膳,刚啟筷就笑说撑了。 直到最愚钝的店小二傻狗也察觉古怪,她策马杀进镇国公府,扯着将军的衣领如泼妇般吼了半日,方知晓韦彧中毒一事。 今儿,天难得晴朗却不显闷热,她问了十次有馀,找遍名目才将韦彧拐出月赫楼,好死不死冤家路窄,遇到眼前无赖。 男子名唤张稑,父亲为洛阳富商张卿,此人相貌堂堂,谈吐风趣,再加上他虽爱风花雪月,可经商手段惊人,短短两年便为张家奠定洛阳首富之宝座,乃洛阳待嫁闺女心中的第一夫婿人选。 连月也曾对此人暗生好意,无奈他明面上追求自己,私下却对性事极为热衷,男女不拘,在她某次撞破他仗势欺负自己的店小二后,便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来往。 小倌?她猛然抬头,发现张稑正饶富兴味地打量韦彧,连忙挺身将他护在身后。 「月月,你认识?」韦彧问道,温润嗓音微微上扬,多了一丝慵懒。 这容貌、这身段,还有透着几分柔情的嗓音,张稑忍不住吹口哨,讚道:「连月姑娘眼光果然极佳。」 长久以来,都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加上数日来梦魘的频繁发作,身子不爽,故面对张稑赤裸的目光,韦彧一时倒也没什么警觉心,礼貌地朝来人莞尔一笑。 「这位小哥可真是绝色。」张谦出口讚道。 连月蹙眉,「张稑,你嘴巴放乾净点。」 「月月,回去了。」身子越发冰冷,韦彧不愿久留,拉起连月的手正欲离去。 张稑飞快抓住韦彧的纤纤手腕,眸中迸射惊艳的目光,心中欲念骚动,他不断想像深藏在眼前 「佳人」衣袍下的身躯该有多绝色。 韦彧先是一愣,挑眉,笑得极为诱人,他伸手反握那不规矩的手,笑问:「你可知敢如此触碰我之人,大多都到哪去了?」 美人如此一笑,张稑由头到脚一片飘飘然,傻问:「去哪了?」 韦彧灿烂莞尔,俯身轻语:「死透了。」 语落,他迅速将掌中的手拉高,张稑一个踉蹌摔至地面,他再顺势反身一折,眾小廝一愣。 张稑来不及呼痛,只见「佳人」唇角吟着笑意,掌心不断收紧,骨头碎裂的诡异声响回盪,再见他一手将一小廝丢向数十丈远处,动作行云流水,轻松得令人胆战心惊。 他突然想起,民间流传,连月在东北时便已是俞家军副将的女人,心一沉。 东北言传,俞家军副将相貌惊人,男生女相,叫人雌雄难辨。 东北言传,俞家军副将手段吓人,蛮横残忍,叫人生不如死。 东北言传,俞家军副将人如其名,为所欲为,叫人闻风丧胆。 他抖了抖身子,肠子已然悔青,尷尬问:「你是韦彧?」 韦彧挑眉,回:「在下正是不才韦某,敢问兄台可还想与在下指教一二?」 纵使他想,也不敢。 张稑噤若寒蝉,不止地摇头。 韦彧倒也没为难,满意地放开手,转头,頎长身子怔在原地。 见状,连月及张稑困惑,沿着其目光看去,镇国将军不知何时已然出现,负手立于不远的树荫下,英姿挺拔,山峙渊渟,唇角微勾,正似笑非笑地凝睇自家副将。 「过来。」他开口,温柔得能溢出水。 「哦。」韦彧应声,俐落地跨过眾小廝,顺从地大步走去。 将军一笑,往副将耳畔低语,毫不掩饰两人的亲暱。 总算有谱,连月放心低叹,打趣地端详两人,好在他们虽个头相当,但论起身材,俞煊肩宽精壮,韦彧单薄修长,一阴一阳,并肩而立,登对得令她眼红。 韦彧双眸如月,笑得弯弯的,调侃:「下次,属下定将自己的容顏描绘成图,贴满全洛阳城,如此,便不会再有哪个不怕死的胆敢调戏,将军看可好?」 若真贴满全城,只怕树立数不清的情敌,俞煊挑眉,一口回绝:「不准。」 「哦。」韦彧頷首,蛊惑一笑:「那就贴满将军府?」 俞煊忽然想起东北的那幅春图,明白韦彧画工一流,笑着頷首:「好。」 连月被此般对话雷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再见地上的张稑一脸悵然若失,心口越发难受,美眸低垂。 眼前此景还能维持多久? 17 「阿彧!」听见俞煊惊呼,连月抬头,一抹鲜艳的腥红迷离了眼眸,心脏顿时紧缩。 韦彧的唇畔涌出汩汩鲜血,染红一身衣裳,气息微弱,全身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几乎无法喘息,他紧紧抓着俞煊的衣袖,纤纤五指因用力过度而死白,清冷的琥珀眼楮如两人初见时那般氤氳水雾,儘管早已无法思考,却下意识地咬紧牙关,不愿发出半丝闷哼。 「连月,跟上。」语落,俞煊揹起瘫软的韦彧,头也不回地衝向将军府。 为怕引起骚动,他时而鑽小路,时儿飞簷走壁,背上湿濡越发明显,他甚至能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到了将军府,他疾步走向老李所住的庭院,二话不出直接踹开房门。 老李正埋首研究解药,一见俞煊背上之人,他苦笑:「这天果然还是到了。」 熟练地取出银针封住四肢数个大穴,片刻,韦彧缓缓放开牙关,不再吐血,全身如寒玉般冰凉,露出衣袍外的肌肤微微发紫,无半点生气。 待韦彧趋于平静,俞煊低问:「李叔,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俞煊目光太过凌厉,老李轻咳了两声,再度苦笑:「身中心魘之人最多半年,便会因忍受不了全身剧痛而自裁,可自副将受伤至此,已熬了整整七个月,即便他意志顽强,忍得了苦,身子却几乎被消磨殆尽,早已虚弱不堪。」 「心魘?」连月正要进门,乍闻此言,脚步一顿。 老李拉开韦彧的袖口,前臂上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展露无遗,有的刚形成痂皮,有的仍渗着少许鲜血,见俞煊神色难看,他再说:「这小子早在一个月前便已无法忍受,恍惚时就靠着自残强撑,若非他怕将军和连月姑娘受不住,这会怕是不在了。」 俞煊握着韦彧的手,轻问:「他可提过自己有多痛?」 「这小子不愿说。」老李眼眶一红,颤抖道:「可老夫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绝望的神情。」 「绝望?」俞煊复诵,他盯着韦彧开始恢復血色的容顏,俊容露出难掩的寂寥,苦涩问道:「死了,他可真会好过一些?」 「他不愿。」老李摇头,好气又好笑道:「我曾数次探过他的口风,可他总是暴跳如雷,要老夫别咒他,说他尚未成家生子,还要老夫别碍着他。」 连生死卜知之时,都能以那般姿态掩饰自己,他该说韦彧坚强过人,还是愚蠢至极? 「看来妖孽也不是每个都聪明。」俞煊低喃。 「干!」嘶哑嗓音自床上发出:「别趁老子睡觉,说老子坏话。」 他吃力地睁开眼楮,见房中三人皆是一脸愁云惨澹的模样,蹙眉提醒:「我还没死!」 连月忍不住扑进韦彧怀中,力量之大,令后者一阵闷哼,调笑:「轻点,老子到时不是失血过多,而是被你一头撞死,岂不遭人貽笑万年?」 嘴贱依然,连月嚎哭中被逗得噗哧一笑,弄得韦彧满脸鼻涕,他一窘,却伸手轻轻拥住连月,须臾,他推开连月,笑得没心没肺:「哭太久,滚开。」 「什么态度?」连月怒瞪某人,扬起下巴,不屑道:「全洛阳想我连月在他怀中哭的男人之多,就算绕城头到头尾两圈也排不完,就你个无赖不懂欣赏。」 语落,她愤怒地向外走,离去前,不忘带上一脸看热闹的老李。 房中,顿时静默得令人心慌,韦彧歛眉,盯着不发一语的俞煊,只见他一张脸绷得老紧,侧对自己的身体不自然的僵硬,她心头一揪。 他的性子极为内歛,她犹记得,两人初见时,他总是如此忍隐,不论喜悲,只愿独自舔舐久久不癒的伤口,不容他人接近。 她朝他张开双臂,灿笑地唤道:「将军。」 俞煊不理,冷着脸立于原处。 妖孽既为妖孽,自然不比常人,她厚着脸皮,佯装啜泣哑着嗓子:「阿煊、阿煊。」不时还抽抽两下鼻子,可怜兮兮道:「阿煊。」 软儂柔语回盪耳畔,一点一滴消融心中不安,俞煊轻叹,忍不住走到韦彧身前。 韦彧得逞一笑,再度朝他张开双臂,毫不害臊地开口:「我冷。」 俞煊无奈,对此妖孽更上一层楼的无耻十分无语,依其言伸手将他抱在怀中。 「见鬼。」韦彧一脸满足地环上俞煊的腰肢,夸张道:「不知为何每回见到将军,属下便觉一阵通体舒畅,难不成咱家将军不但养眼,还兼治百病?」 俞煊被这不伦不类的语话唬得一愣,他苦笑:「死妖孽。」 18 自那日毒发,韦彧在俞煊及连月坚持下暂时搬出月赫楼,住进镇国公府,以便老李就近照料。 镇国公府位于洛阳城内一处清静的角落,不比月赫楼,一开窗便是人声鼎沸的大街,周围大片竹林环绕,宛如置身于桃花源中,不闻一丝皇城的喧嚣,除了四片瓦墙和无际的天,就剩满园雅致的景色。 镇国公俞劭此生只有一名嫡妻杨氏,杨氏乃大隋皇商之庶女,数年前,俞劭于已故先皇的寿宴上对杨氏一面倾心,以战功求得先皇赐婚,婚后,杨氏性情温婉却不失赤子之心,深得俞劭喜爱,成亲不久便有了身孕,待產下嫡长子俞煊后,杨氏的身底越发孱弱,俞劭便将镇国公府迁至此处,以利妻子休养,直到沽厥之战爆发,杨氏义无反顾地追随其夫君至荒凉的东北,数年来不闻一声苦。 镇国公夫妻相知相惜,鶼鰈情深,乃京城内一大美谈。 日日与此景对视,韦彧不禁觉得自己也沾上了一丝仙骨之气,一连数日都提不起「妖孽」的兴致。 提到好大夫,韦彧最先想的便是老李。 老李本名李岳衡,今年六十有三,身材矮小,只到她的胸口,五官普通,眉宇清冷,蓄着一把花白的山羊鬍,只怕常人一路上直见了三次也不易上心。 军大夫医的多是身底上好的武将,用药救急却不够细心,可当年在东北,老李的病人上至将军下至雉子都有,若遇到体虚或底寒的妇人,他便花心思逐一调整药方,一名病人常得看上一年半载,不求快却极为有效,乃东北的第一神医。 此时,韦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身前摆着茶几及各式点心,为难地盯着跟前鲜红色的汤药,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真要喝?」 老李也十分窘迫,提醒:「这是连月姑娘的心意。」 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太过明显,他尷尬地想逃,可想到连月为放满一碗血,啜泣了整整一宿,最后因体力不支而昏厥,举起碗的手忍不住抖了抖,神色紧张。 「别紧张。」老李勾唇,想笑极了,可无奈此人名声显赫,他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张老脸诡异地抽了几下,憋得通红。 想他初次上战场都不曾这般窝囊,韦彧心中悔恨,表面却强悍地白了老李一眼,嘴硬道:「放屁!你哪隻眼楮看到老子不敢喝。」 两隻,老李心中腹诽,伸手做了「请」的姿势。 「喝就喝。」拍案,他举起碗一饮而尽。 刺鼻的中药味混上鲜血,先是一阵难忍的苦涩麻痺舌根,拧眉,后鲜血甜腻涌上,带着咸味,久久不散,遍佈口中各处,胃部狂潮般扭曲,似想将那噁心的液体驱出体内,他缩起喉头,紧紧抓着衣袍,面容顿时苍白了几分。 他大窘,难喝的喝过不少,却实在没喝过这么难喝的。 他迅速自兜里摸出两粒梅糖含着,噁心道:「好腥。」 老李为解韦彧身上之毒,连日苦读医书,最终在一本百年前的古书上,找到有关心魘一毒的记载,传说沽厥废后巫氏为北方苗族之后,此族极擅製毒,製出之药大多功效奇特,常人莫名难解,可若是能取到苗族后代的鲜血,再加上数十种他闻所未闻的药材后,便能破解此毒。 巧的是,连月在听闻此毒后便向老李表示自己为苗族之后,其馀稀世药品则倚仗他和俞煊俩此次战功求来,药方的料子也算齐全,老李耗费十日,才熬出一小碗。 本俞煊和连月坚持在场,可北齐和亲使团即将入城,俞煊一早便被叫进皇宫,商议有关招待北齐使团之事宜,连月则因昨晚放血时太过恐惧而吓得昏厥,直到此时仍睡着。 也多亏两大烦人妖孽不在,他方能安心试药。 喝完,身子并无特别,他嘴上不提,心底却不免失落。 再神的药方也要时间,老李倒不急,动手收拾桌面狼藉,看似无意地提起:「近日,你和将军的事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言传将军不娶妻是因你个妖孽惑主。」 闻言,韦彧不意外,李稑的行事作风他已从连月那听说不少,也早猜到他俩人举止定会被加以渲染,传得满城风雨,可令他不解的是,刻意传话的并非李稑,而是他身旁的小廝。 听连月说,一听见此事流传,李稑大怒,狠狠地教训那名小廝数日,最后还驱出李家商行。 女人心海底针,可从俞煊到只有一面之缘的李稑,她深深感之,男人纤细起来,比女人更难猜。 见韦彧走神,老李蹙眉,口气重了几分:「彧儿,大隋民风不比北齐。」 大隋民风保守,出身大户人家之女子,若无家中男子陪同,多半鲜少出门,只有逢年过节,方能带着三五名小廝或是婢女出门转转,婚姻大事,更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常到揭嫁巾之时,才初次见到和自己拜了天地的良人,虽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宠爱面容姣好的男子,但终究是檯面下的事。 相较之下,北齐民风开放了多,除了皇亲贵族,一般女子不论出身,都能带着亲近的僕役上街,只要举止别太出阁,路上多的是正你儂我儂,相偕同行的未婚男女,对同性,也并无特别限制。 韦彧生于北齐、长于北齐,性子是一肠到底的直爽,虽迟钝之些,但喜欢便是喜欢,再加上俞煊表面理智自持,可私下一任性起来便不要命的执拗,这俩人,一个一知半解,一个全不在乎,凑在一块可谓一拍即合。 将军配副将,男子与男子,只怕大隋百姓的小心脏难以承受,老李忍不住抹了两把冷汗。 19 良久,俩人沉默。 「李叔。」韦彧似未见老李慍色,幽幽问句:「你有一手如此了不得的好医术,怎甘心做一介名不经传的军大夫?」 难缠的臭小子。老李一屁股坐上他对面的蒲团,佯装云淡风轻:「和你甘心一世做一名不男不女的副将,同个缘由。」 老李瞪着韦彧,刻意将「不男不女」四字的咬重几分,心底却疼惜得紧。 当年,皇太后病重,镇国公俞劭邀他到北齐北面的安山寻找一种名为崎梣的奇药,听说此药对气虚命危之人功效极佳,寻了老半天,不见奇药,反倒在一旁的树丛找到当时昏迷不醒的她,她一身朴素青袍,腹部中刀,深至筋膜,隐约可见肠脏,鲜血染红一旁的土地,脉搏极弱,若非伤处早一步缠上绷带止血,她如今已不在人世。 俞公心善,命老李将她带回一旁的客栈医治,后又在她身旁不远处寻到数株崎梣,眾人大喜,命人将半数的崎梣拔起,快马送回洛阳。 她身上负伤,重可危及性命,好在她身底好,又发现的早,老李在俞公默许下动用了两棵崎梣,忙着两日,她总算恢復血色,身子回暖,已脱离危险。 待清理乾净,俞公见她眉眼秀丽,五官细緻,深幽眸子微闪,摸着下巴看了老半天,兴奋地拍了老李两下,讚道:「这娃儿长得水灵,治,一定得治,治好带回去给咱媳妇做儿媳妇。」 俞公行事素来如风难测,老李忍不住头疼,提醒道:「主子,陛下不是已从重臣之女中挑了两名性情温婉的女子,要您挑一名做少夫人吗?要不,还有小郡主呢!」 俞公白眼,全无半点将军气度,怒道:「老子早看那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不顺眼,要做咱镇国公俞家的媳妇,一拳能打死一猛虎是必须的。」 到底是娶媳妇,还是要找打手? 什么鬼话。老李抚额,指着床上的少女,不屑道:「等她醒,主子你问问能不能一拳能打死一猛虎就是了。」 秉持着天下难找奇女子的侥倖心态,老李悠哉地听着俞公和少女的对话,结果令他很悲催。 少女名唤韦彧,自幼习武,曾是肖家娘子军的一员。 他跳下椅子,推开自家主子,颤抖地问:「你真能一拳打死一猛虎?」 少女蹙眉,思索半日,肃然回:「我没试过老虎,不过黑熊我倒是可以。」 此时,俞公兴匆匆地上前,笑问:「你可许过人家?」 「没有。」少女摇头。 俞公大喜,再问:「那你给咱儿子做媳妇可好?」 瞧俞劭一脸摩拳擦掌的猥琐模样,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挑的是自己的偏房。 自家主子丢脸已然丢到北齐,老李窘得想鑽地,正等着少女一脸花容失色的拒绝,不料,她一脸淡定地反问:「你家儿子长得可好看?」 说到自家儿子,俞公骄傲地扬起下巴,拍胸脯推荐:「全洛阳城,谁不知道我俞劭的儿子长相俊俏,又允文允武,绝对一等的好。」 俞劭,大隋镇国公府第三代当家?少女蹙眉,不见拒绝地说道:「可我来路不明。」 俞劭大笑,险些拍翻一旁的茶几,安慰道:「没事,有名有姓就成。」 返程路上,大隋兵连连败退,俞公一行人未进洛阳,奉旨马不停蹄地赶至东北。 路途颠簸,韦彧身上负伤却不吭一声,俞公心疼自家未来媳妇,本想将她送回洛阳镇国公府,好跟自家儿子培养感情,无奈战事告急,老李无法陪同韦彧回城,此事便耽搁下来。 再后来,俞公苦战,韦彧毅然决然化身男子,披上俞家军袍,固守其畔。 六年光阴飞逝,隋国大胜,她也已二十近四。 「六年了,你也该为自己想想。」看着眼前越发坚毅的女子,老李叹气。 「我明白,李叔,可我走不开。」韦彧苦笑,伸手轻拍两下自己的大腿,低喃:「这腿好似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开。」 「你若心中有他,便该告诉他实话。」老李突想起几年来俞煊看她的目光,从着迷、错愕、不安,眷恋、到最后无法自制的渴求,忍不住说了重话:「彧儿,你了解俞公,也了解将军,没了你,将军会疯的。」 俞家人重情,俞煊的个性多半承至其父俞公,看似理智果断,骨子里却根生蒂固的死心眼,执拗而狂热,几乎主宰了一切,那年,他痛失父亲,沉默地关上心门,杀红眼的屠宰沽厥大兵,越发狠戾孤傲,孓然一身,眾人心疼,却无计可施,可她从不怕他,又是流氓,又是调笑,渐渐地,他深幽的眸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她瞎闹他纵容,她喝酒他出钱,她笑,他也跟着笑。 自她强硬地闯进他的眼中,她与他便注定纠缠一世。 他知,她知,旁观多年的老李也知。 20 太和殿中,皇帝与俞煊并肩而坐,台下数十名身穿月纱的妙龄女子,循着一旁歌者圆韵宛转的嗓音翩然起舞,柔荑优雅拂动,纤腰如水蛇般灵巧,转身时,衣袍随风扬起,隐约露出凝脂般的肌肤,好不动人。 皇帝一连数日将俞煊招进宫中,表面商讨招待北齐使团事宜,实则听闻俞煊及韦彧一事,故意将其扣留宫中,硬是看了几日歌舞,起先,佳人当前,此人眸中却不见一丝慾念,不苟言笑地评论节目缺失,皇帝心中铃声大作,唯恐传言为真,可过了半日,俞煊并未流露不耐,也未曾开口藉故离去,皇帝不免疑惑。 他歛眉,对着自家侄儿笑问:「侄儿觉得如何?」 俞煊摇头,反对:「此舞煽情,若在北齐使团面前出演,显得咱大隋轻浮。」 「也是。」皇帝尷尬地附和,手一扬,舞者恭敬地福身后,缓步离去。 招待北齐使团的项目早已订下,眼见眾人已然黔驴技穷,又是歌舞又是吟唱,再变也变不出名目将俞煊留下,皇帝索性直接问:「听闻俞家军副将长相极美?」 俞煊挑眉,错愕地頷首,扬声问:「难不成陛下对此道有兴趣?」 皇帝吓得往后一翻,好在俞煊早有准备,迅速伸手将皇帝扶好,深幽眸子满是得逞的笑意,一会又全化作惊恐,他连忙起身请罪:「末将失职,让陛下受惊。」 「朕没事。」皇帝拍了拍胸脯,狐疑地看了眼一脸真诚的俞煊,总觉有些不对,接着问:「你和韦彧感情很好?」 俞煊淡然回:「尚可。」 自家侄儿脸上喜怒不明,皇帝犹豫一会,继续:「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俞煊垂眸,想着这时韦彧应该已喝下解药,忍不住放心一笑,口气飘渺:「他很好。」 语中思慕不须言明,一听便知。 「臭小子。」皇帝心中堵着一口闷气,他伸手揪起俞煊耳朵,怒斥:「你老子把你生得如此风华绝代,结果你不好好讨媳妇,给朕来个断袖之宠,若是你俩低调些也罢,偏偏搞得人尽皆知,朕案上参你俩的奏摺比给你挑媳妇的画卷高上两倍不止,像话吗?」 意料中的反应,俞煊不语,沉默地任由皇帝又骂又捏。 皇帝本想狠狠揍俞煊两拳,但想到此人久经沙场,皮厚得不得了,上回他怒急攻心,脑抽似地捶了一拳,俞煊非但不疼,还搞得自己一拳头乌青,狼狈地宣来御医诊治,訕訕然地放下手。 「说,你到底娶不娶妻?」皇帝咬牙,阴鷙地瞇眼,语带威胁:「别忘了,朕若要他死,连隻指头都不用。」 韦彧擅于速攻,俞煊偏爱奇袭,尤以令敌方军心大乱的心计为多,几乎次次得胜。 「我知道,可……」俞煊不怒反笑,他缓缓扯下皇帝抓着自已衣领的手,黑眸中闪着高深莫测的光彩,坚定道:「自他一人冒死从敌军手中抢回父亲的尸首,我这条命已是他的。」 当年,俞劭战死一事传回皇宫,皇帝本以为他会落个尸骨无存,心中着急不已,本欲派兵搜查,后俞家信兵快马加鞭告知已找到俞公尸首,他心中一阵欣慰,像个傻子乐了数日。 先太后撒手前殷殷教诲:俞家人重情,他血中留着俞家血脉,断不可无情。 既已知韦彧有恩于俞劭,皇帝再无对策,语气软了几分:「朕不能见俞家无后。」 「此事,末将自会处理。」俞煊挑眉,唇角吟着胜利,恭敬地告退。 / 夜已深,韦彧侧卧于软榻上已近一个时辰,嗅着枕边连月特意薰的安神香,不断忆起今日老李所言,脑中越发清明。 自披上大隋军袍,她便未曾想过能重返女儿身。 两人并肩作战多年,彼此信任,不比常人,如今要她向俞煊开口,更是难上加难。 「怎么说?」她烦躁地挠首。 试想她一介女子不要命地扮男人上战场打仗,不时调戏营中小兵,褻玩青楼佳人,连自己听来都深感诡异,该从何提起才不显骇人听闻? 她心一横,决定不要脸地爬进将军房里时,起身打开窗户,黑影快速掠过,她眼一瞇,下意识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容顏,右手暗器齐发,迅速反手锁上门窗。 她沿着墙面席地而坐,斗大的汗珠自额间滑落,自背脊发出一股源源不绝的热意,她盘坐静心,半晌,热意向四肢蔓延,汗水如潮,浸湿了衣衫,还来不及多想,腹部如遭人袭击般闷痛,胃部一阵翻腾,液体涌上喉间,她不止地呕出带有恶臭的腥血。 她颤抖地以袖拭去唇角血跡,艰辛地睁开眼褚,见俞煊正立于身侧不远处,欲努力看清他脸上神情,可无奈眼前视线越发朦胧,最后成了只见光线的半盲状态。 她扶着墙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撑起笑靨,问:「将军怎么来了?」 虽知晓跟前此景是心魘毒解必经过程,俞煊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朝着韦彧伸出手,回:「方才我去后院见过老李,他算了算时辰,估摸你身上的解药如今该起了作用,他此时又正在为你熬煮补身的汤药,一时走不开,我便来照看你。」 「哦。」她頷首,每走一步便朝前方探一探虚实,迟迟未握住俞煊的手。 俞煊发现其中古怪,问:「你的眼睛?」 「此时是有些看不清,不过老李说待毒全解也就恢復了,最多不过三日。」韦彧莞尔,伸手佯装娇羞地摀住自己的容顏,调笑:「不过如此看来,将军似乎又更好看了些。」 俞煊抽了抽嘴角,蹙着眉问:「敢情副将平时很嫌弃本将军的容貌?」 21 自男扮女装后,提到沐浴一事,韦彧不禁悲从中来。 长年从军,她虽不像一般女子喜洁,却万不能忍受躯体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五年来,军营虽总是傍水住扎,可军中将士太多,一日十二时辰,几乎时时都有人佔着河畔,若到了城镇,她便趁夜到邻近的客栈要一桶热水,或是偷偷打水回自己的帐篷简单地净身,鲜少洗过几次正经的热水澡。 战事告捷后,她日日沐浴,洗得极为勤劳,像要把过往五年份的次数一道补回。 如今,热水当前,鼻尖不断嗅到胸口的腥血气味,她恨不得马上跳入水桶,可无奈自家将军八风不动,她一时也提不出勇气在他跟前宽衣解带,呆若木鸡地坐于椅上,茫然地瞪着将军的方向。 习武之人本就敏锐,她双耳微动,飞快地抓住俞煊正准备解开自己腰带的爪子,尷尬地问:「你这是要服侍我沐浴?」 俞煊凝睇她时青时红的古怪脸色,发笑,反问:「怎么?你怕本将军禽兽你不成?」 「非也。」韦彧憨笑,拉了拉了俞煊衣袖,讨好似地开口:「将军实在多虑,韦某断不会将你这般德性高洁的君子认作趁人之危的小人的。」 「是吗?」俞煊挑眉,心中暗叹韦彧睁眼说瞎话的段数实非常人所及,颇有卖国的本领,大手却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丝,笑问:「那你为何死活拦着?」 「我这不是怕劳烦将军您吗?」韦彧尷尬地挠首,隐约透出几分心虚,提议:「要不你将连月给我找来?」 「找她来,水早凉了。」又是连月?俞煊冷淡地回绝。 「也是。」韦彧思索半日,小心翼翼地再提议:「那老李?」 俞煊脑中突然一白,汹涌的怒气攀升,扯着韦彧的衣领嚎咆:「你个妖孽,老子跟李老头有何不同?你脱是不脱?反正日后扒光你的机会多得是,老子不介意现下就亲自动手。」 闻言,韦彧纤细的身子猛然一颤,抬首,委屈道:「就知晓将军镇日意淫小的,你还说自己非禽兽也。」 妖孽啊妖孽,俞煊好笑地摇头,反驳:「本将军非禽兽分明是你方才所言,怎赖到本将军头上?」 俞煊对她一向纵容,今日之举实在反常,她垂眸,心中瞭然几分,无奈地问:「是老李定要你守着我沐浴,对吗?」 沉默良久,俞煊叹气,道:「与你相识多年,却不曾见你光着膀子,我虽好奇,却实在不好强迫你,李叔今日特意向我提起此事,要我趁你眼褚不好跑不远,别又让你鑽了空子。」 俞煊性子縝密沉稳,擅于谋略,可一碰见韦彧的事,即便再古怪,也绝不多问半字,糊涂得很,此事,他心知肚明,今日若非老李点破,加上韦彧反应蹊蹺,他断不致于如此。 事已如此,确不适合再瞒着俞煊。 她问:「门窗可有关严实?」 他回:「有。」 语落,韦彧叹气,伸手扯开腰带,衣袍半敞,褪去加厚的外衣,她单薄的身子有如风一吹就倒,腰身极细,双腿长而柔美,战后鲜少出门,原先小麦色的肌肤逐渐转白,泛着血气,衬托出五官的精緻清丽,眉间柔媚,双颊緋红,红唇微抿,美得叫人别不开眼。 映入眼帘的半裸躯体,胸前束着布条,修长纤细的肌肉分明,可身形玲瓏有緻,只稍一眼,便能办定绝非男子所有。 俞煊一怔,下意识地欲伸手将那布条扯下,韦彧吓得一缩,他如大梦初醒,目光迅速转向一旁的空处,嘶哑道:「抱歉。」 韦彧不语,房中灯光称得上明亮,靠着眼前朦胧的景象,沿着记忆中的方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完好地浸入水中。 知晓韦彧已入水,俞煊转过身,静静望着韦彧背对自已的身影,五年来,他只奇怪为何韦彧的身形长年习武下仍如此纤细,除了身长及肩宽,身版几乎和一般女子无异,却不曾猜想拥有这副倾城之貌的「他」竟是货真价实的女子。 「你……」他思索了半晌,目光总情不自禁地挪回她所在之处,他索性躺上卧榻,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梁柱,问:「为何不告诉我你是……」 半晌,她才悠悠开口,温润音色沉静而迷人:「我若告诉你,以你的心性,断不会让我留在沙场守着你。」 「为何执意守着我?」俞煊摀着因她而鼓譟的胸口,苦笑:「可是因我父亲是你的救命恩人?」 「是,也不是。」韦彧摇首,似是自已也难以理解般蹙眉,解释:「俞公离世时只吩咐我寻个时机离开东北,双手别再沾染半丝血气,并无其他。」 闻言,俞煊疑惑地微抬起身,望向韦彧,烛光与她本就柔媚的五官相衬,一向清冷的琥珀眸子此时褪去锋芒,氤氳了迷人的水雾,他方注意不知何时,韦彧眉间的杀戮之气已淡了许多。 难怪她光天化日走在大街也能遭人调戏,俞煊抿唇,不禁苦恼起日后。 久没等待俞煊回应,韦彧再度开口:「俞公曾提起不少有关你的事,我也见过几回你的画像,那日,我只觉得你并不适合那般寂寥的神色,一时好奇便留了下来,未曾想,这一晃眼就是五载。」 俞煊叹气,对韦彧这性子很是头疼,五载对一名女子而言,绝非一晃眼这般轻巧的事。 韦彧摸黑起身,披上一旁的睡袍,她正思索着该如何系上这繁复的中国结,一双大手悄然接过,她沉静地任由俞煊将自己环进怀中。 「阿彧,你这闷不吭声的性子得改改。」他揉了揉她微湿的青丝,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怨道:「要是咱女儿承了你这性子,我怕活到七老八十都放不下心。」 「好。」韦彧頷首,唇角弧度极浅。 22 北齐和亲队伍已到洛阳。 洛阳城门至皇宫的道路人声鼎沸,挤满欲一睹一代女将的百姓,各式小贩琳瑯满目,叫卖的吆喝声传遍大街小巷,好不热闹。 百匹皓白良马为首,紧接其后两个一丈高的寒铁牢笼,分别装有北齐罕见名贵的猛兽,最后则是五十箱用红丝带紧捆的木箱,放有各式奇珍异宝,箱箱重达百斤,百姓议论纷纷,却并非讶于北齐富庶,而是执扁之人竟是一名名身材出挑的女兵,放眼望去,百来名士兵中除了零星的几名年轻男子,清一色都是女子。 北齐肖家娘子军威名显赫,对大隋女主内、男主外的保守民风无非形成一股衝击,一片哗然。 「凤翔将军在哪?」眾人引颈期盼。 队伍尽头,一名妙龄女子领着一小队骑兵,身穿一袭月牙骑装,肩披赤色狐裘,如墨青丝俐落地扎起,插上一只简单的白脂玉簪,秀雅面容未施粉黛,一双浅褐眸子目光幽静,显得有些疏离,唇角吟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将军。」久候多时的信兵恭敬地行礼。 「嗯。」她应声,嗓音清亮。 孰能想到这样一名外表与大隋闺女无异的文静女子,竟是传闻中巾幗不让鬚眉的凤翔将军。 眾人无语,随后爆出惊呼。 「参见陛下。」进到太和殿,见到坐于六龙御天椅上的皇帝,她从容行礼。 一举一动皆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度,不张扬,也不显文弱,分寸拿捏极佳。 能领军五千娘子军,凤翔将军叶彣叱吒沙场,少逢敌手,于北齐国内威望极高,戎王既愿意派出此人护送和亲的月琦郡主,可见对和亲一事之重视,为大隋添了不少面子。 皇帝龙心大悦,好言好语几句宽慰叶彣路上辛劳后,便命其前往行宫歇息。 「谢陛下。」叶彣入境随俗的行过大隋之礼,准备着一眾娘子军出宫。 旋身之际,浅褐眸子不着痕跡地扫过眾文武百官,却寻不见她心中所好奇之人,最后瞧见后方的空位,目光一滞,她快步离去。 / 一连数日,俞煊奉命陪同叶彣游歷洛阳,为尽地主之谊,他包下连月的月赫楼宴请眾人。 凤翔将军英姿颯爽不输男子,乍见叶彣,连月心中一阵澎派,美眸直眨了数下。 「连月姑娘有事?」叶彣把玩手中酒杯,笑问。 美人一展顏,唇角噙着几分蛊惑之意,眾人为之醺然。 她征战多年,一切从简,身上一袭俐落地月牙骑装,足下踏着墨玉长靴,青丝以一只白玉簪盘起,两颊发丝滑落,与其如凝脂的肌肤相衬,更显脱俗,独自落坐于一眾俞家军中,一顰一笑皆显得落落大方,不见一丝女子的娇羞。 连月越瞧她越觉眼熟,一时间也道不出所以然,好奇问:「敢问将军您可是天生丽质?」 「不是。」叶彣摇头,举杯一饮而尽,指向一旁与俞家军谈笑风生的娘子军们,答:「我朝女子以白为美,即便是练武的女子也十分注重皮肤的色泽。」 大伙跟着看去,不论环肥燕瘦,眾娘子军虽举止豪爽,长相却的确个个白净。 萧牧笑道:「原来北齐竟有这般风俗,这点倒是和我们大隋无异。」 叶彣淡笑不语,目光好奇地望向落席旁桌的俞煊,他一口饮尽杯中香茗,神色自若地和一旁的 徐盼谈话,深幽的眸子难猜喜怒,气度更胜当朝太子刘锦几分。 相处数日,她和大隋这位威名赫赫的镇国大将军竟搭不上十句话。 大隋与沽厥恶战十载,数次濒临国破,输赢即将分晓之际,此人却力挽狂澜的救回大隋颓势,不畏死的位居前锋,以两万将士肉搏十万沽厥大军。 北齐到洛阳一路,大隋百姓茶馀饭后谈论的皆是镇国将军俞煊和副将韦彧,她不禁有些好奇。 到了洛阳,乍见俞煊本人,果真如言传中样貌出色,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饱受生死淬鍊的从容,宛如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对她,言谈间带着疏离,却不至于让人心存芥蒂,对同生共死的弟兄则毫无架子,恰到好处的纵容,广受爱戴,极擅攻心,若两国真开战,此人定是最棘手之敌人。 可最令她好奇之人并非俞煊,而是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副将「韦太保」。 传闻此人生性浪荡,整日惹事生非,武功及长相皆是一流,在与沽厥末战中,便是仰赖此人多次带着三千铁骑奇袭,快得令人措手不及,方能一举攻破铁勒城,奇的是,每回快攻时折损的将士竟不到三十人。 提到擅于速攻又鲜少损兵折将的主帅,叶彣头一个便会想到已故的昭显将军肖筠。 韦彧与肖筠乍听之下有些相像,可待叶彣思索一番,又深感天壤之别。 忆起那张老是巧笑倩兮的容顏,叶彣浅褐眸子闪过一阵复杂,不发一语地离席而去。 23 月琦郡主与北齐太子和亲一事,乃大隋一大事。 自两国定下亲事,戎王二话不说派一千水军围剿大隋南方海贼,不到半月,沿海恢復平静,再无听闻海贼所乱,皇帝大悦,却忍不住忌惮几分。 北齐国力正盛,人才辈出,戎王独具慧眼,不看出身,四名官阶一品的武将皆不到而立之年,论起行军布阵却一点也不含糊,各各手段雷厉风行,严守四方,可谓难缠至极,纵使周围小国虎视眈眈,多次派兵攻打,却不见其一点衰败,已长达二十年未曾吞过一败仗。 此次和亲,不但为戎王稳固其太子日后王位,更间接保障他国日后几十年不为北齐所併吞。 皇帝不得不认,李松元此计绝妙。 皇城内掛满红霞綵缎,每十步可见一盏象徵龙凤祥和的红灯笼,一派喜气。 皇帝膝下数子皆已成亲生子,他理应无憾,可一想到俞煊的亲事始终没个着落,他发愁得硬是白了几根青丝,眼见头上青丝所剩无几,他真巴不得路上抓个女子,迷昏自家侄儿,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俞煊不认。 可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岂能逼自家侄儿做出此等苟且之事,何况论起身分,俞煊还是一等镇国将军,身上任一件小战功都能压死人,他抚额。 雍和殿中,皇帝与李松元对视而坐,见李松元揪着花白鬍子,专心研究桌上棋盘,忍不住问:「老师,依您看,煊儿与其副将一事,朕该如何处置?」 李松元彷若未闻,落下一白子,咧嘴一笑:「该陛下了。」 皇帝无语,再见盘上黑棋所剩无几,抚着太阳穴,对自己一时脑抽找此人商议俞煊亲事很是无奈,嘴上不悦:「早已分出胜负,朕何须再下?」 李松元瞪眼,一脸痛心疾首,「这么多年,小子个性还是这般毛躁,一点长进也没有,怎么讨媳妇?」 此话一出,皇帝苦笑提醒:「老师,朕早已成亲,孙子都快一打了。」 「哦。」李松元欣慰一笑,再问:「俞劭那臭小子可好?怎这么久不见他人?」 「您又忘了,劭儿五年前便已离世。」皇帝回答,望着发鬓斑白的老人,眼眶一阵湿濡。 全朝堂上,他只对俞劭父子和李松元三人没輒。 李松元乃一品重臣,文采极高,饱读诗书,对百姓更是关心,当年,他奉先皇之命作为太子太傅,可谓尽心尽力,连太子身畔的跟屁虫也一併指导,从国家大事到地方风俗,无一缺漏,后来他成年,对男女之事十分好奇,镇日带着俞劭乔装成有钱人家的公子上青楼,一次争风吃醋时,不慎打伤另两名重臣,先皇大怒,也是此人出言庇护,他方保住太子之位。 作为皇帝,万人之上,难免觉得高处不胜寒,所幸有他和俞劭相伴,日子方好过些。 如今俞劭战死,李松元已年近八旬,身子不如以往,只怕也不久于人世。 见皇帝红了眼,李松元慈眉莞尔,拍了拍其肩膀,没头没尾地安慰:「没事,劭儿打从心眼里喜欢韦彧那小姑娘,若她与煊儿真成了亲,他泉下也能放心了。」 小姑娘?成亲?闻言,皇帝一愣,扬声:「老师,您说什么?」 / 落日馀暉,朝霞似锦,四周一人高的矮墙赭红一片,庭中景致古雅宜人,群花绽放却交融一片,时白点朱,偶杏转翠,各显芳华,小桥流水,绿水无波,数条通体发亮的五彩锦鲤畅遨游其中,不时浮现水面似有若无地张口轻触碧绿芙蓉,点点水波形成圈圈涟漪,如涓涓流水,静中透韵,驱散了不少烦闷。 崧别亭下,架上宣纸四方展开,青衣男子执笔立于亭中,雅致面容少了调侃的笑意,琥珀眸中幽光闪动,象徵果敢决断的红唇微抿,頎长身影如天柱般挺拔,长年饱嚐烽火淬鍊,他周身盘旋一股轻淡生死的雍容气度,此时,褪去战时的一身杀伐狠戾之气,整个人清冷得如天上银月,沾不得半丝红尘俗气。 自韦彧离了军营,连月每每见到她,总会感叹此人举手投足的气韵,仿若她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可回首一想到她全身战时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疤,不知早已在鬼门关徘徊过几百巡,心中顿时瞭然几分,也释怀了些。 人不畏死,还有何惧? 注意到连月到来,韦彧放下狼毫,拍了拍身侧石椅,示意她坐下。 连月大摇大摆地落座,不客气地拿起韦彧的茶杯就口一灌,末了,娇媚的眉头蹙起,嫌弃:「此等上好茶叶,你放凉了才喝,实在浪费。」 韦彧扫了她一眼,口气清清淡淡:「今日府中没人,你若喝不惯,自行烧壶热水重泡便是。」 连月「噗」地喷了一地茶水,痛心地摀着胸口,横眉指责:「有你这般待客之道的吗?」 韦彧摸了两把下頷,将连月系于腰侧的素色锦囊取下,摇首无辜道:「总归我尚是名寄人篱下的米虫,何来待客之道一说?」 此言不假,连月一怔,纠结了半晌,鬱闷地撩起衣袖,执起半空的铁铸壶,「我去打水。」 自韦彧毒解,连月为忙着打理月赫楼,招待叶彣等人,鲜少踏进将军府,今日难得清间,趁着将军不在,屁颠屁颠地捧着上好的瓜子闯进将军府,本欲气势磅礡地命令某妖孽替自己剥壳。 无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两人交战,若非韦彧或多或少让着,她少有佔上风之时,此时,还见不着半枚瓜肉,她倒先认命地挽袖泡起茶来。 韦彧好笑地望着连月熟练地生火烧水,再瞥了眼自己手中的锦囊,忍不住揶揄:「我看这天下会将瓜子如传家宝收进贴身锦囊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连月撇嘴,不悦地扯了个鬼脸,冷冷丢了句:「那是这天下的人不知趣,不识货。」 「这倒是。」韦彧浅笑,溺爱地拍了拍连月头顶,俐落地分离起瓜壳与瓜肉。 「你的身子可都好了?」连月慵懒地拖着下頷,仔细地端详面前此人,数日不见,韦彧身上一袭俐落的男式常服,削瘦的身形依旧,青丝用墨玉丝带束起,随意地垂放身后,五官细緻,轮廓分明,琥珀眸子溢着似水的柔波,眉间凌厉已淡去,气韵清冷却带着难掩的柔媚,好看得令她眼红。 「嗯。」韦彧慵懒地应了声,将剥好的瓜子全数堆放连月跟前。 连月顿时眉开眼笑,抚媚面容添了几分俏丽,好奇问:「听闻你已许久不曾踏入军营?」 「嗯。」韦彧抬眼,淡然地望了眼连月,问:「怎么突然对此事感兴趣?」 连月犹豫地开口:「你可是打算卸甲归隐?」 韦彧垂眸,思索了片刻,轻轻頷首,沉吟:「战事告捷,眼下也到了该离去之时。」 「可将军……」连月将烧热的水倒进铁铸壶,闻言,心中悬宕多时的大石放下,她放心一笑,又忍不住问:「你捨得?」 「他已知晓我是女儿身,自然不会不允。」韦彧一顿,琥珀眼楮微动,笑叹:「功名利禄,不过浮云,何况这几年,月赫楼也挣了不少,够咱们俩吃喝用度了。」 「也是。」连月頷首,猛然忆起什么似地环视了一圈庭院,问:「小竹均呢?」 韦彧行云流水地摆弄案上茶具,回:「你忘了?今日为了月琦郡主和亲,在北宫门举行祭天大典,一早便让徐盼和老李带去看热闹了。」 「哦。」连月悠哉地捻起瓜子往口中一放,讚道:「不得不提,这小竹均轮廓间真和你几分神似,日后长开了定是祸水。」 韦彧挑眉,反问:「怎么?你认为我是祸水?」 「能不是吗?」连月豪气地翻了个白眼,无奈道:「连将军这般自持的人都栽在你的手里。」 韦彧慢条斯理地啜饮香茗,笑驳:「我不也栽在他的手里。」 连月鄙夷地扫了眼韦彧,脑中猛然浮现叶彣那张素雅温婉的顏容,再忆起韦彧近日足不出户的异状,小心翼翼问道:「你和那凤翔将军可是识得?」 韦彧垂眸不语,琥珀眼楮蒙上一层莫测的幽光,半晌,她双唇微动,嗓音清冷:「当时,我人微言轻,和已是副将的叶彣虽有过数面之缘,却未曾搭上话,算不上旧识,怎突然对此事起了兴致?」 见韦彧话中坦荡,连月不疑有她,道:「没别的,就是觉得你和她有几分相似。」 「哦。」韦彧执笔,继续佇立于画架前,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忧虑,似在沉思。 「对了。」连月已将桌上的瓜子清空,缓步走至韦彧身畔,巧笑倩兮:「阿彧你可见过当年威名赫赫的昭显将军?」 韦彧一怔,憋了一会,頷首。「见过。」 「她可如传言那般是名英勇的绝色佳人?」 韦彧转头望向湖中倒影,绿水朦胧,口吻悠扬:「传言虽有些言过其实,但也差不上多少。」 比起叶彣,连月对已逝的昭显将军更有兴致,如今得知韦彧见过此人,她大喜,再问:「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可真如大家所传的那般威风?」 「威风?」韦彧低吟复诵,神色复杂地望了会连月,摇头吐实:「我倒不认为。」 连月略显失望,「为何?」 「北齐肖家多出武将,不论男女,自呱呱落地那刻便注定一生杀戮,毕生所视、所闻、所学,皆为保民卫国之大任。」韦彧席地而坐,伸手将芙蓉压下水面,再放手,续:「到了这代,肖家女将只剩肖筠一人,她身负眾人冀望,为一统娘子军,自幼便少有安生日子,十三岁亲征双手染血,直到十八岁香消玉殞,都未曾脱离这『护国』使命的禁錮一日,委实谈不上威风与否。」 闻言,连月凝睇韦彧,面露疑惑,对她周身散发的寂寥有些不解,「阿彧,你跟昭显将军……」 韦彧垂首摆玩着池中芙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飘渺:「我和昭显将军有次不慎中了敌军埋伏,一同困在山洞中三日,方有幸与之彻夜长谈,如今想来不禁心中感叹罢了。」 24 祭天大典,是大隋与他国和亲前,以各式素果焚香祭天,将喜事上达天地,意在图个吉兆。 龙城庄严肃穆,耸立北门两侧的蟠龙天柱,金麟墨爪,盘柱而绕,栩栩如生,似欲凌空飞扬而去,前头空地架起两人高的平台,赭红蝉丝毯铺地,摆上五尺宽的沉香木桌,四方进贡的鲜花素果环绕,中央则是用来焚香的龟鹤铜炉,清幽檀香飘散,百姓齐聚台下,引颈期盼等待。 月琦郡主为贵妃俞氏所出,年方十七,是洛阳城中有名的美人。 她一身红袍,肩披朱色月华纱,银纹云袖,海棠花开,黛眉春眸,朱唇皓齿,额间点上冬梅花鈿,青丝盘作坠马髻,斜插一根鏤空金簪,琉璃珠饰如瀑泻下,似有若无地抚过柔美的长颈,更衬得她眉心我见犹怜的娇柔。 俞煊负手立于高台右侧,神色从容微冷,黝黑眸子深幽不见波澜,带着几分疏离的幽光,直到一抹小巧身影艰辛万分地穿过层层人墙,最后大胆地伸手拉了两下他的衣袖,他方浅浅一笑,深邃五官顿时柔和不少,多了一丝妖冶的邪魅。 他将来人抱起,笑问:「怎么来了?」 「阿彧说这祭天大典几十年难得一次,要李爷爷和徐盼叔叔带竹均来凑个热闹。」来人乖顺地窝在俞煊怀中,稚气的双颊微红,星眸明亮地望了眼俞煊端详了一圈,傻气一笑,煞是可爱。 俞煊挑眉,对那骨碌碌的小眼神甚是熟悉,瞇着眼,问:「她只交代了这些?」 竹均纠结地扭着肥短的小指头,犹豫半天,续:「他还交代我千万得顾着将军,说这大街上百花娇艳,朵朵堪折,莫让将军随意折了野花,只是我瞧了半天,除了那台上祭天的鲜花,再寻不着半枚花苞,阿彧莫不是又拿我寻开心?」 此「花」非彼「花」。 俞煊忍不住被这童言童语逗笑,这一笑,褪去一身凌厉霸气,显得有些放荡不羈,炫目万分,迷离了一眾待嫁闺女的桃眸,吹皱百池春水。 察觉竹均不见,徐盼与老李匆匆赶至俞煊身侧,见两人相谈甚欢,不禁会心一笑。 竹均是俞煊进城那日收留的小乞儿,长期营养不足让他比同龄的孩子都长得慢些,明明是五、六岁的大孩子看起来却和三、四岁的稚子差不多,刚进府时,更是三日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搞得将军府鸡飞狗跳,好在俞煊向来言出必行,老李更是花尽心思为其调製温补的方子,身子有了起色后,他每日便跟着俞煊晨练。 俞煊是一介武将,是镇国将军,身染杀戮之气,平时沉稳冷淡惯了,话本不多,若非韦彧镇日有事没事地招惹,他鲜少失态,竹均乍至将军府时,要他和一名无须用力便可轻易捏死的幼子相处,实在头疼得紧,口气总不由自主地严厉,关心的话语出口全数化成命令。 好在妖孽之所以为妖孽,除了容貌、武艺皆为上品,收买人心的本事也是一流,不过几日功夫那孩子宛如蜕变成另一人似的,性子活泼不少,不再怕生。 后来,韦彧替他另起了新名「竹均」,跟着将军姓俞。 祭天大典约莫一个时辰,时光飞逝,不过一会功夫,曲终人散。 眼见已收拾得差不多,俞煊向御城卫统领杨申交代了几句,本欲带着竹均回府,抬头,红色倩影已下了高台,身姿曼妙,朝其走来的莲步隐生暗香。 「表哥。」月琦温婉一笑,朝着俞煊微微福身。 「不必多礼。」俞煊仍抱着竹均,俊顏看不出喜怒,沉声宽慰:「你如今已要与北齐太子和亲,要再回这洛阳怕是不易,日后若有何需要,捎封信到镇国公府便是。」 「表哥。」月琦眉心染上几分离愁,春眸流转清波,期盼隐隐流泻,「月琦不愿和亲,听说大表哥嫡妻之位仍悬着,我……」话语至此,她双颊红霞绽放,羞涩地垂下头。 言中思慕之情,不明而喻。 嫡妻之位,俞煊脑中浮现自家妖孽的顏容,黝黑眸子溢出几分柔情,字字清晰道:「本将军的嫡妻之位早已有主,不劳郡主费心。」 语落,他迈步就走,带着竹均及徐、李二人俐落地跨上镇国公府的马车。 马车上,徐盼与俞煊对视而坐,清秀面容写满不解,他跟随俞煊多年,从未见其对哪名女子多看一眼,今日乍闻此事,不禁有些诧异。 感受到徐盼探询的目光,俞煊心中瞭然,但韦彧身分尚不适合公诸于世,沉声问:「有话?」 思索方才俞煊对月琦的一番话,徐盼狐疑地问:「将军可是有心仪的女子?」 「嗯。」俞煊慵懒地哼了声,斜靠身后的墙堵,垂眸假寐。 闻言,徐盼讶然望向身畔的老李,只见后者尷尬地笑了笑,心虚地别开脸,不发一语。 他顿时心中一阵忐忑,提到将军身畔的女子,脑中猛然浮现一张嫵媚动人的顏容,瞠目。 除了因照料韦彧而时常进出的连月,镇国公府哪还有其他的女子? 他不可置信地盯向俞煊,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黯然。 25 俞煊方下马车,见崭新华丽的泰金马车就停于镇国公府前,脸色陡变,黝黑眼楮闪过恼怒,交代徐盼将竹均带回房中,疾步走入府中。 偌大的镇国公府,此刻静得沉闷,久候多时的总管一见他,急忙迎向前,恭敬地稟报:「将军,皇上他老人家来了。」 难怪方才祭天大典不见皇帝,他派人进宫多次询问,只得了「龙体抱恙,不宜见风」的回报,全程皆让太子刘锦代为主持,岂料,这老头是用了调虎离山之计。 大隋宗室极重礼法,何况是祭天大典这般盛事,任谁也猜不到皇帝会趁着此空隙到他府上,敢情这是被他的婚事逼得狗急跳墙? 俞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问:「陛下来了多久?副将人在何处?」 任有眼睛的都知晓将军对这名副将的不同,总管紧张得老汗直流,背脊一片湿濡,低回:「陛下来了约莫一个时辰,一直都和韦副将和连姑娘一块待在后院。」 「连月也来了?」他不解地问。 「是。」总管頷首,「今晨将军走后不久,便来了。」 他沿着长廊走至后院,只见皇帝与韦彧对视而坐于崧别亭内,中间的石桌摆上棋盘,连月立于皇帝身侧,手执拂扇,不时轻搧。 亭中一派静謐,只有棋子落下时,与玉盘相碰的轻微声音。 「臭小子回来了。」皇帝放下一子,抬头瞧见面有所思的俞煊,老眸略过一阵精光,惋惜道: 「朕怕是不能久留了,不过来日方长,下回再战吧!」 「是。」韦彧頷首,起身恭送皇帝。 「不须多礼。」皇帝摆手,略刻岁月痕跡的顏容意味深长地一笑,慈爱:「你且安心歇着,你家将军自会送朕出府。」 韦彧莞尔,佳人一笑,如和煦阳光荡漾动人。 皇帝心一滞,彆扭地轻咳了两声,迈开步伐,朝俞煊开口:「走吧!」 俞煊不放心地扫了眼韦彧,只见她一如平时沉静,琥珀眸子清冷明亮,不见一丝委屈,疑惑地跟在皇帝身后离去。 注意到周身环绕的压迫,皇帝不甚在意地浅笑,问:「小子,是不是恼朕私自打扰韦彧?」 「末将不敢。」俞煊不亢不卑答道。 「你啊你,朕每每问你韦彧,你屡次顾左右而言他,连派出的暗羽卫也探不出究竟。」皇帝好笑地摇头,无奈:「这洛阳竟也有暗羽卫打探不到的人,不得已,朕只好走这么一遭。」 「暗羽卫?」俞煊心中诧异,暗羽卫是直隶于皇帝底下的暗杀部门,部中人各各武艺高强,一人抵十人,据俞煊了解,皇帝自即位开始尚未啟动过此门。他神色难看了几分,问:「陛下打算如何?」 「待和亲一事落幕,革去他正六品驍骑校的职位,月俸、赏赐併入你镇国将军名下。」皇帝慢悠悠地自兜里取出一枚巴掌大的金黄令牌,交予俞煊,续:「他身揹的战功不亚于你,所幸职位不高,早早离了这朝堂,日后方不会落个『欺君』的死罪。」 俞煊定神一看,手中令牌刻着狂傲的「免死」二字,沉甸甸的,他讶然:「陛下?」 「这是你爹用命换来的,好生珍惜。」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垂眸,露出滑稽的笑靨,「你爹为你挑的这媳妇,果真不同凡响,朕羡慕得紧。」 李全已备好台阶,皇帝无谓地摆手,道:「就到这吧!今日好生歇息,过两日那北齐太子进城,可有你忙的了。」 「是,谢陛下。」俞煊久久遥望泰金马车,待其再无踪影,他将令牌收进袖中。 / 俞煊到后院寻了韦彧半日未果,便寻到她房中,只见她如得了什么珍宝似地轻抚手中摺扇,琥珀眸子闪动晶莹水光,周身冷冷淡淡,垄罩在寂寥的阴霾下。 自北齐使团进城,韦彧便足不出户,话也少了许多,十分反常。 她静静望着手中摺扇,木柄白面,红霞彩云凌天,北齐安山鬱鬱葱葱一片,执笔者画工绝妙,丹青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右下角约莫指头大小的「竹均」二字落款。 「阿彧。」俞煊繾綣轻唤,并肩坐于其身侧,取过她手中的摺扇,问:「这是?」 韦彧笑答:「皇上赏赐的,听闻是北齐已故的昭显将军亲手所绘。」 「肖筠绘的?」俞煊饶有兴致地打量此扇,突然瞥见右下角的落款,一怔。 竹均,筠。 俞煊猛然忆起韦彧绘在他东北将军府墙上的春宫,内容虽大相逕庭,可这一山名水秀、一鱼水交欢,连细节都描绘得十分细緻的笔触,的确极为相似。 他心中疑惑,将摺扇还给韦彧,黝黑眼楮深幽了几分。 26 酉时,烛火幽幽。 俞煊踏进老李所居的后堂,大小相近的灰银鹅软石铺地,小路两侧摆上乾枯稻禾,晒上各式採收好的草药,老李拎着红灯笼,独自将一把把草药收进房中。 「将军。」见到他,老李恭敬地行礼,察觉他好奇的目光,回:「夜深露重,这草药最忌讳的便是受潮。」 「原来如此。」俞煊弯下身,将草药按着老李所分抓起,再问:「往年你多半是让小廝拿方子上药铺配好,从不见你亲自打理草药,今年怎如此费工?」 「这是给ㄚ头补身的。」老李揪着花白山羊鬍,面色和蔼道。 俞煊蹙眉,显然一时还没将韦彧与ㄚ头这词汇联想在一块。 「韦ㄚ头。」老李莞尔补充,思索了半日,面露回忆:「她的身骨虽较寻常女子强壮些,可这六年征战沙场,身上大大小小伤口不断,数次殃及性命,后来又受了心魘折腾半年,气血甚虚,若不好生将养,日后怕是麻烦。」 「数次殃及性命?」俞煊再蹙眉。 「尽逞能的ㄚ头。」老李心中一阵复杂,叹气,「六年前她负两刀,深处隐约可见肠脏,躺了整整三月有馀,期间恰逢战事吃紧,马车一路从北齐安山颠簸到伊吾城,伤口多次裂开,就连沿路跟着的小兵都险些吃不消,她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俞煊知晓韦彧为女儿身后,曾好奇地询问韦彧此事,她却一笑置之,不愿多言,如今老李主动开了这个口,他听得入迷,对韦彧的韧性感到心惊,黝黑眸子闪烁不定,透着几分心疼。 「说也蹊蹺,那两处伤口好似遭人反覆割伤,癒合得极慢不提,动则裂开,好生不易养好却留下两条虫子般的肉疤,连皇上御赐的花露拂痕膏都不见一丝效果。」似未见俞煊脸色古怪,老李话匣子大开,忍不住将心中隐忍多年的真心话一股脑吐出:「这回也是,明明自己身上受了伤,就咬牙死不放弃地,硬是将将军拖回军营,军大夫也不是只有一名,她却坚持让大伙都先诊治将军,自己熬了一宿,真是傻得可以。」 相识多年,此人傻得叫人心酸,俞煊试着忽略心中的异样,试探地问:「李叔刚才说我爹是六年前在北齐安山救了阿彧?那时她可是十八岁?」 「是,那时她刚满十八。」老李无奈地笑了笑,「也不晓得那ㄚ头孩提时是怎么过的,竟长成这副天塌的苦水尽往肚里嚥的性子。」 北齐安山,十八岁。俞煊垂眸,喉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 「你今夜要在这就寝?」韦彧捧着被褥,面带疑惑,奇怪地瞟了眼佔据自己半个床位的某人。 俞煊慵懒地面对其侧卧,右手撑着下頷,若有所思地端详韦彧,此时,她一身轻薄的素色中衣,腰间青色腰带更显身段婀娜,青丝如锦缎般光滑细緻,随意地垂散胸前,嗅到空气中她身上特有的幽香,黝黑眸子闪动深幽的光芒,唇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有些勾人,带着蛊惑。 韦彧一怔,被那赤裸的目光看得有些困窘,往后退开,柔媚的眉心低垂,遮去灿如星辰的眼眸,双颊红霞剎那绽放,迷了他的眼。 俞煊开口,嗓音透着嘶哑:「阿彧,过来。」 身经沙场,镇日与军营中的大老粗处在一块,韦彧对俞煊此时的眼神倍感熟悉,顿时心生警惕,缩进角落,拒绝:「还是别了。」 俞煊挑眉,笑得极好看,问:「怎么?怕本将军禽兽你?」 「是。」韦彧点头如捣蒜。 下一瞬间,红唇已被某禽兽擒获,她下意识挥出一掌,来人速度更快,将她双手折至身后,禁錮她纤细的腰身,逼其与自己紧紧贴合,接着轻轻啃咬眼前柔软的唇瓣,吐舌描绘那恰到好处的轮廓,满意地欣赏她难得慌乱的神情。 他将面容埋进她的颈间,低语:「瞧,即便你不上当,我仍有办法禽兽你。」 韦彧「唰」地一片空白,结巴:「你……你……」 俞煊俯身轻吻她发际,诱惑道::「副将若不睏,咱们可以做点别的。」 韦彧心中铃声大作,俐落地鑽出俞煊身下,继续抱着被褥躲进其对侧,乾笑:「多谢将军盛情,韦某忽觉得眼皮有些沉,咱们不如洗洗睡下,如何?」 俞煊盘腿,坐姿随意,凝睇自家妖孽,訕笑:「可本将军瞧你精神尚可。」 韦彧惊恐地摇头,「不不不,小人这是外强中乾,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没用得很。」 什么胡话?俞煊心中想笑,表面却无害地安慰:「无妨,副将躺着便行,其馀活交给本将军。」 韦彧噗哧一咳,瞠目结舌地瞪着一副慷慨就义的将军,怯怯斥了句:「下流。」 俞煊挑眉,慢条斯理地起身宽衣,一举一动充满武将的侵略性,看得韦彧胆战心惊。 人之将死,只求快意,韦妖孽言下之意:要脸做啥? 中毒的这段日子,她秉持此言,爽快地吃了自家将军上百次豆腐,乐此不疲。 北齐女子作风直爽,到了大隋,她则成了「他」,镇日跟着马强等个性豪迈的俞家军到处鬼混,潜移默化下,她也学了一手男女通吃的调戏法,除了征战的其馀时间,都在忙着扮男人。 27 自俞煊知晓韦彧为女子后,老李镇日耳提面命两人—大隋对女子言行举止有诸多礼教约束,她眼楮不佳的几日,除了头一宿,后来也是劳烦连月随侧伺候,再没和俞煊同床共枕。 今日俞煊之举有些反常,她隐约察觉不对,却没个头绪。 恍惚间,她已被俞煊欺在身下,属于男子的精壮身躯与她紧紧贴合,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对上的深邃眸子闪烁渴望的光芒,倒映出此时春色,他斜魅勾唇,轻吐在她唇瓣的气息灼热得吓人,刺激着她每一处感官,轻颤不止,再无法言语。 唇舌交缠,俞煊繾綣地轻扫过她口中的每一处,吸吮她口中香津,耳畔传来男人越发沉重的气息,韦彧脑子一片发胀,无意识地回应他的索求,满室旖旎春意。 她的回应鼓舞男人本就勃发的情慾,黝黑眸子闪过一阵懊恼,正欲抽身,双手却早一步将面前碍眼的腰带扯下,敞开衣袍,她素来清冷的双眸氤氳嫵媚的水气,匀称结实的躯体映着柔和光芒,眼中墨色更深,一股沸腾的血气在体内横衝直撞,他沉吟,失控地咬断裹在其胸前的布条,两人一怔。 大片肌肤曝露于微凉的空气之中,韦彧不适地蹙眉。 俞煊灼灼地望着她左胸口半指大的疤痕,出神了好半天,默然。 五月是春末夏初,入夜微凉,却没了寒意,总管数日前已交代将各院的冬被晒透后收起,俞煊掂了掂手中被子,发现韦彧在这天气中仍盖着厚重的棉丝被,忆起她刚才瞬间凉透的四肢,心驀地一沉。 难怪老李如此惦记她的身子。 他神色复杂地替她係好衣裳,缠上被子,锁在怀中,问:「会冷?」 韦彧歛眉,将半张容顏藏进被中,嘟囔:「近来怕冷得有些厉害。」 俞煊深思了一会,将额头抵上她的,溺宠一笑,道:「下回我让人先备好炕床,你看可好?」 闻言,韦彧一扫羞涩,啼笑皆非:「溽夏用什么炕床?咱会沦为笑柄的。」 「咱还怕人议论?」俞煊好笑地反问,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 「那倒是。」韦彧狡詰一笑,脸蛋亲暱地凑近俞煊肩头,丝毫不见惋惜之色地开口:「可惜了我一代名将的威名,硬生被人传成趋炎附势的男宠,极尽行媚之事,拐了你这堂堂镇国将军上我的榻。」 镇国公府的下人素来克尽职守,知晓分寸,可流言如风,趁隙而入,难以严堵,终究传到她的耳畔,俞煊不捨地问:「你不在乎?」 韦彧闔眸,依旧清清淡淡的一句:「我早已习惯这身腥,不求染白。」 俞煊静静端详她的顏容,脑中浮现她左胸似欲隐去什么的疤痕,锋眉微拧,目光幽暗深邃,心中一阵不安徜徉。 睡意如潮,韦彧慵懒地窝进俞煊怀中,得意地低喃:「何况对你,老子犯得着行媚吗?分明是你这堂堂镇国将军老想色诱老子。」 俞煊被这妖孽的语调逗得一笑,轻拍她的背脊,低沉嗓音落下一字:「是。」 / 此次和亲本该由叶彣将月琦郡主护送回北齐后,于北齐龙城举行大婚,三日前,叶彣忽接到一纸书信,言明北齐太子李瀧不日前已啟程赶往洛阳,叶彣急呈圣上,随后领着一眾娘子军候于城外的驛站。 如此一来,眾人倒得了两日清间。 徐盼一身青色布衣,青丝俐落地束起,乌黑眼眸目光灼灼,蕴藏能洞悉一切的清明,棱角分明的轮廓带着几分秀气,身材修长高大却不似萧牧、马强等人那般魁武,若非亲眼目睹他隻手制服山贼的英姿,连月倒觉得他像一名风度翩翩的书生,难以将此人与久经沙场的大老粗们联想到一处。 见他周身环绕数名眉宇含羞的女子,连月失笑,将目光移回台上的戏曲。 徐盼踏进醉仙居,见连月独自坐于角落不起眼的位置,黑眸顿生几分欣喜。 今儿她一袭湖青罗裙,身披絳紫大氅,头插月牙玉簪,星眸蛾眉,皓齿红唇,少了平常的嫵媚风情,神色随之戏曲高潮迭起变换,带着孩子般的淘气,明媚而动人,他不禁有些出神。 他初次见她时她方十六,凭她娉婷的舞姿早已在碎轩楼立有一席之地,儘管多次言明自己卖艺不卖身,可眉心长开的嫵媚正是含苞待放,诱人採擷,不少富商向老鴇提出重金欲买下她破瓜之日,她不愿,被关在房中饿了数日直到昏厥却一声不吭。 那日,她全身如离了水的夏莲毫无生气,沉静地佇立于二楼包厢的栏杆旁,一双眼楮氤酝迷离的水波,定定地望向他身畔的韦彧,两神交会,星眸明亮,红霞绽放,搅了他平静无澜的心湖。 不久,韦彧与连月一事火速传遍东北,他再有心,却也绝不愿与韦彧相争一名女子。 一刻鐘,曲终人散。 「连月姑娘。」他向其大步流星走去,一颗心鼓譟得厉害。 连月疑惑,灵气十足的星眸笔直望向他,他一怔,双颊染上红霞,憋了好半日,吞吐道:「我以为姑娘万不会再踏进这羡仙阁。」 羡仙阁乃张稑名下的產业,听闻自张稑那日带小廝扰了她和韦彧的清净,她便十分不待见此人,严禁与张家相关的人事物进到她的月赫楼。 连月知晓他言中之意,捻了一口糕点,笑答:「这羡仙阁的戏曲和糕点都是这城中最好的,何况,有镇国将军这响噹噹的靠山,不论是谁,都会让本姑娘三分。」 「那是。」徐盼面露落寞。 连月接着问:「徐统领怎会来此处?」 「近日将军忙着北齐使团的事宜,积了不少军务,今儿难得有间打理,抽不出身,便让我替他到这买些糕点。」 连月左思右想,俞煊买糕点定是给韦彧的。美眸立时一亮,灿笑:「若是将军要的,你照我案上的品项买一轮定没错。」 徐盼不自在地頷首:「行。」转身步向一旁的小二。 28 「干!你别先洗我的脚,再梳我的头。」一把雌雄莫辨的温润嗓音自门内传出。 门外,正欲抬手敲门的两人一顿,面有难色。 须臾,同一把好嗓再度开口,轻挑:「喜欢吗?」 「喜欢。」另一抹较为低沉的嗓音悠然道。 朝夕相处多年,徐盼自不会认不出房内是何许人也,挺拔身子顿时僵在原地,担忧地望向身畔的连月,她柔媚的眉头紧蹙,星眸流转朦胧水气,皓齿紧咬下唇,模样煞是委屈。 他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般地瞪着雕花木门,对自己亲耳所闻感到无稽,右足一踹。 数日不妖孽,韦彧一身不对劲,此时,她耍赖般掛在俞煊身上,四肢紧紧缠住他精壮的腰身,右手勾起将军下頷,俞煊缓缓俯身,唇角勾起诱惑的弧度,黑眸闪烁,面露期待。 她邪魅一笑,曖昧地舔拭自己的上唇,正欲来个久违的调戏,紧掩的木门忽然大开,面面相对的四人一怔。 俞煊拧眉,眼明手快地将韦彧藏进自己怀中,不悦地命令:「出去。」 徐盼不谅解地蹙眉,「将军你……」 俞煊瞇眼,口吻冷了几分:「出去。」 连月吓得冷汗直流,此刻的俞煊越瞧越像头尚未饜足的雄狮,紧紧捍卫怀中心爱的母狮,不容他人窥视,她大窘,只叹徐盼果真傻得可以,哪有火硬是往哪折腾。 眼见将军黝黑眼楮迸射诡譎的火光,令人窒息的压迫如浪潮汹涌袭来,正欲发话,连月如惊弓之鸟般警惕地退后,仓促道:「打扰了,抱歉。」 临去时不忘将门带上,接着拚尽吃奶之力气将徐盼拉离门廊。 俞煊死命地瞪向已闔上的房门,心中一阵惋惜不止,静默。 韦彧自北齐使团进城,无精打采了数日,一早好不容易恢復些许妖孽本色,无耻地对他毛手毛脚,他心神一荡,正欲享受两人鬓发廝磨的旖旎时光,却…… 韦彧探出头,饶有兴致地凝睇俞煊悵然若失的古怪神色,不改妖孽的火辣本色:「瞧将军这神情活脱脱像是久未得丈夫垂青的弃妇。」 俞煊轻叹,暗付此人精神时果然令人头疼得很。 他懊恼地沉吟:「死妖孽……」 「在。」语毕,她拉下他的衣领逼其俯身,红唇撞上他的。 妖孽的香甜气息窜入鼻腔,他呼吸一滞,她退开身子,站定,灼灼地望了俞煊一会,见他怔愣了半日也没回神。 她朝俞煊挥了挥手,沾沾自喜地笑开:「瞧,我哪用得着行媚。」 另一头,连月将徐盼拉至一旁的芙池,取来他手中的油纸袋,打开,将里头的糕点一一检视,末了,放心一笑。 徐盼将连月的举动尽收眼底,低问:「你就这么喜欢他?」 连月瞥了眼徐盼,不解地问:「喜欢谁?」 徐盼回:「将军。」 「我……喜欢……」连月瞠目,后噗嗤一笑,难以自持地蹲下身,本已趋向停止,可一见徐盼傻傻张嘴的憨相,猛然又喷了一口水,就差没失控地滚上几圈,最后痛苦地摀着肚皮,「笑得姑奶奶肚子都疼了。」 「你……」徐盼尷尬地别开脸,问:「不喜欢将军,怎知他素来喜欢什么糕点?」 连月想也不想地道:「男子多半不嗜甜,这糕点是要给阿彧的。」 他一阵莫名,问:「副将不也是男人?」 闻言,连月一僵,意识到自己一个不慎,险些祸从口中,沮丧地再度蹲下身,将一朵朵绿芙压下水面,独自指绕小圈圈去了。 房门开,徐盼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房中两人并肩走出,韦彧已换上一身男式青袍,俐落地捞起他与连月带回的油纸袋,嘴角掛着一如往常的慵懒笑意,大咧咧地盘坐于房门的台阶上。 连月刚才的话回盪耳畔,他好奇地端详一番韦彧,数日不见,本就女气的轮廓变得更加柔媚,褐眸蒙上琉璃幽光,目光柔和,两人并肩而坐,虽无言语,可彼此间徜徉的情意轻轻的、暖暖的,令人宛如置身其中,感到一阵和煦。 见状,徐盼脑中联接起俞煊及韦彧近日反常,老李的反应,再到此刻连月做错话的愧疚神态,心中已猜到十之八九。 此事虽难以置信,可与韦彧一同征战多年,他并非从未注意她异于常人之处,只是从未深究,如今真相大白,倒给了他个爽快。 他自幼听闻肖家歷代女将的显赫战绩,非食古不化之人,与韦彧并肩作战五载,他打从心坎折服此人行军佈阵的才华,更景仰她对弟兄们的真挚情谊,其馀的,他只有一句「不在其位,不司其职」,与之并无太大的干係。 「将军、副将。」徐盼弯身行礼,拱手,语带歉意:「方才是属下失礼。」 「无妨。」俞煊见徐盼慍色和缓不少,再看不远处的连月一脸做了亏心事的古怪神色,心中顿时明瞭,瞥了眼正埋首于糕点之中的韦彧,轻轻开口:「此事不宜声张。」 徐盼肃然頷首,目光来回巡视两人,疑惑道:「将军可是一开始就知晓此事,才……」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晓。」俞煊俊顏有些不自在地回。 「那……」徐盼正欲再度开口。 韦彧打断两人对话,手指莲池畔的倩影,蹙眉地问:「那ㄚ头又怎么了?」 29 三人一同望去,嫵媚绝色佈满愁容,婀娜身段抱膝蹲在池畔,衣袖微湿,湖青裙襬染上一圈泥,那有苦道不出的模样甚是憋屈。 失了一身媚骨风情,多了邻家姑娘的纯净,惹人怜爱。 徐盼思付一会,小心翼翼道:「似乎是因不慎洩漏副将之事,正在懊恼。」 「哦。」韦彧笑弯了眼眸,再问:「那你为何还在此处?」 闻言,徐盼一茫,不解地蹙眉。 「还不去安慰安慰。」俞煊抚额,不悦地踹了徐盼一脚,沉声提醒。 「是。」理清了此三人的关係,徐盼心中豁然开朗,傻气地学连月抱膝蹲在池畔,清俊面容泛着血气,青涩地挪动身子,与其并肩而蹲。 连月转头,见徐盼缩起身子行走,又是一阵朗爽大笑,她伸手食指戳了戳那本就发红的双颊,浅笑:「你还真是个识货的傢伙。」 笑望莲池畔两朵「香菇」,舌尖仍残留糕点末了的桂花香甜,韦彧眼楮微瞇,清冷的琥珀眸子流转华彩幽光,像隻吃饱饜足的野猫,慵懒而撩人。 「是不是该替他们打个伞先?免得晒坏了。」韦彧挠首,似对连月和徐盼此举难以理解,咕噥:「这烈日当头的,这两人莫非是脑抽了?」 自战事告捷,褪去长年军旅的凌厉之气,俞煊注意到韦彧除了一贯堵得大伙几欲吐血的毒舌,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一举一动皆令他倍感熟悉,顺眼到心坎里。 她是谁?心头隐约浮现两字,黑眸一凝,不安再度徜徉心底。 俞煊将杯中香茗一饮而尽,黝黑眸子镀上琉璃幽光,深藏如鹰的锐利目光,试探道:「明日,北齐太子李瀧也该到了。」 闻言,韦彧脸色忽地一阵惨白,掩于袖中的拳头紧握,纤纤五指泛青,她佯装镇定道:「是吗?月琦郡主真有面子。」 点点血跡绽放于她青色的衣袖,俞煊微怔,相识多年,见惯了沙场上英姿颯爽的她,即便赴死也面不改色,何曾想过韦彧竟会有这般恐惧至无法自持的狼狈模样。 韦彧性子喜恶分明,对不在乎之人事物的态度淡然偏冷,和太子相识,甚至心生恐惧,看来两人关係颇深,如此,她断不可能只是名默默无名的弓箭手。 六年前,北齐安山,「她」十八岁落崖夙殞,「韦彧」亦是同年被他父亲所救 相似的笔触,左胸前刻意造成的疤痕,一身叫人叹为观止的韧性和武艺,还有那看似恰巧的「竹均」二字。 竹均,筠。 「已故」的昭显将军,肖筠。 李瀧到底对她做了何事?能令这张时时慵懒从容的绝色颤慄不止。 半晌,韦彧胶着的情绪逐渐柔和,忽忆起蹲在池畔的两人,抬头一望,连月正体力不支地轻晃两下,无力地跌进莲池,见状,徐盼急得站起,双足一麻,一软,也随之落入池中。 一双「香菇」顿时成了落汤鸡,韦彧抽了抽唇角,暗叹这根本是一双傻子,朝不识水性正极力挣扎的连月,凉凉开口:「那处深不过膝。」 水中两人一顿,华丽丽地站起,无言地相视一会,大笑。 / 金碧辉煌的雍和殿内,文武百官面对中央麟金大道而立,屏息等待。 男子缓步走上麟金大道,身材修长高大,令两旁文官不禁感到一股压迫,身披一袭絳紫锦袍,玄纹显现青龙白虎,盘旋而上,青丝束起,头顶紫金冠,剑眉狭长,五官分明,双眸宛如深不可测的黑潭,带着三分疏离,周身环绕一股冰冷的狂傲,举手投足间尽是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度。 「李瀧参见陛下。」见到皇帝,他俯身行过大礼,语调不亢不卑。 这就是北齐太子李瀧,皇帝放眼望去,朝堂上,竟无一人能李瀧这身气度相比,就连他的太子刘锦都略显逊色,他不死心地再望,忽发现不见自家侄儿踪影,顿时心生安慰:咱大隋镇国将军一身雍容气度还是不输的。 他语带关切:「一路上太子辛苦了。」 「多谢陛下关心。」李瀧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不知殿下将文定之喜订在何日?」 皇帝回答:「五月十五是好日子,这三日太子且安心歇着,朕已着人打理你俩的喜事。」 「是。」李瀧頷首,拱手,恭敬地稟报:「父王交代此次两国和亲乃一大事,让晚辈务必亲自将月琦郡主迎回北齐,以显我方诚意,本该多留几日以尽孝道,不过近日母后身子微恙,晚辈心系母后凤体,怕是难以久留,望陛下海涵。」 「无妨。」皇帝慈爱地摆手:「难为你有这般孝心,月琦既将嫁入你国东宫,作为太子妃,为你母后尽孝道,随伺在旁也是应该的。」 「谢陛下。」李瀧行礼,起身之际,目光不着痕跡地扫过左侧的武官,黑眸闪过幽蓝光芒,飞快地消逝不见。 回到暂居的行宫,李瀧负手走入内室,一名黑衣人已候在房中。 见到他,黑衣人连忙迎上,「太子殿下。」 「你来的倒是快。」李瀧取下腰间摺扇,「唰」地展开,轻扬,脸色变化莫测,沉声问:「可查出韦彧与肖筠之间有何关联?」 黑衣人摇首,解释:「那韦彧平时多在镇国公府内走动,极少出门,再加上隐身在镇国公府各处的暗卫,属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李瀧扬眉,再问:「他的武功可高?」 「高。」黑衣人毫不犹豫地頷首,「这些日子为近他身,属下已多次吃了暗亏。」 「是吗?」李瀧垂眸,语气飘忽,饶有兴致地勾唇一笑。 30 「你……就是传闻中的凤翔将军?」月琦郡主盯着坐于对面的文静女子,美眸眨了两下,问。 「是。」叶彣頷首,柔婉容顏吟着淡淡笑意,扫去不少杀戮之气。 「你……」月琦转头望向生机盎然的御花园,清丽面容多了一丝为难,似是十分踌躇。 褐眸驀地深沉,不着痕跡地掠过月琦露出羞涩的娇容,红唇勾起令人倍感亲切的可掬笑靨,柔声开口:「郡主有话,但说无妨。」 素来听闻凤翔将军威名,月琦难以相信跟前比宫中任一女子都更加温和婉约的美人竟是一介巾幗不让鬚眉的女将,一时有些失神。 「郡主?」叶彣朝她摆手,好奇地眨眼。 月琦惊觉自己失态,尷尬地垂首,精巧面容泛上红霞,悄然摇首,「月琦没事。」 佳人低眉顺眼的景象如诗如画,叫人看着多了一丝我见犹怜的柔美,叶彣心口直发闷,脸色一凝,欲起身,脚边落下一指头般的碎石,她抬首望向右侧的树丛,几不可察地叹气。 她问:「听闻俞家军副将韦彧男生女相,生得柔美,郡主可曾见过?」 听闻此名,月琦抬首,神情落寞地摇头,回:「这位副将自凯旋归来后便鲜少出门,也不曾进宫晋见父皇,一直寄住于镇国公府养伤,宫外关于此人的传言颇多,我曾向多次表哥提起想见见这位副将,都被拒绝。」 叶彣挑眉,佯装惊讶,字字清晰道:「我进城前便听闻镇国将军对这名副将很是不同,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月琦好笑地摇首,肯定道:「那不过是以讹传讹,韦彧曾多次救过表哥一命,如今他身负重伤,表哥对他只是尽同袍之谊罢了。」 叶彣灿笑,再问:「郡主如何知晓此事?」 月琦生性纯良,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忽地被这么一问,小脸再度一红,低声:「上回我和表哥提及他嫡妻之位,他言明他已有心仪的女子,不容他人费心。」 「原来如此。」叶彣取出腰间摺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搧,举止间透出几分随兴,浅褐眸子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扇面右下方的落款。 竹均,筠。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望着月琦离开的娉婷倩影,叶彣神色复杂地垂首瞥了眼平坦的腹部,喜悲参半地轻轻开口。 「这是自然。」藏匿许久的男子走出树丛,轻拂不慎沾上絳紫锦袍的尘灰,薄唇吟笑,行走时姿态带着天生的王者气度,从容而耀眼。 感受到男子注视的灼灼目光,叶彣不禁全身发烫,双颊绽放艷丽的霞云,眉目含羞,早不见一身威震北方的凌厉之气,此时,她就像名寻常的姑娘,羞赧又痴迷地望着心上人。 黑眸闪过一阵诡譎,李瀧垂眸,抬手将她双颊旁垂散的乌丝勾至耳后,柔声道:「本王喜欢你这柔情似水的模样,每每都令人悸动不已。」 叶彣将脸垂得更低,血气一路蔓延至耳根子,别开脸,淡然问:「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瀧曖昧地取走叶彣手中摺扇,往御花园深处缓步而行,嘴上道:「大隋皇帝已允在本殿下和月琦的文定宴上,向眾人介绍咱们北齐此次献上的虎啸和凌夙两隻神兽,虎啸本是肖筠的灵宠,最得她喜爱,咱们需要的便是把韦彧骗到宴会上,到时当着皇帝和眾女子军面,韦彧是否为肖筠自会揭晓。」 叶彣亦步亦趋地跟上,问:「若她真是肖筠呢?」 李瀧慵懒地瞇眼,眸中闪动危险的光芒,理所当然:「若他真是肖筠,自然该交还北齐,让父王处置,若父王真忍得赐她一死,七弟怕是会沉不住气,拚死救下他这位青梅竹马,到时咱只需要隔岸观火,坐等渔翁之利。」 肖筠。叶彣暗自复诵这自幼烙印在心上的名讳,笑靨晦涩。 见状,李瀧环视了一圈周围,大手揽过叶彣的腰身,飞快地将她禁錮在怀中,笑问:「怎么?不希望韦彧就是肖筠?」 叶彣轻頷首,凄苦地开口:「当年,我俩已将她逼得跳下悬崖,如今她若化身韦彧,好生在这大隋过活,又何必硬是将她拉回这深渊中?」 李瀧不悦地放开她,语气冰冷:「若非她是七弟心尖上的女子、若非她不愿为本殿下所用,本殿下也不至于这般为难她,肖筠护短又手握兵权,乃四将之首,若她真嫁予七弟,本殿下怕是一生都拔不得濂王府这根心头刺。」话锋一转,他口吻凌厉了几分:「你既是我的人,岂能护着她?」 叶彣抬首,褐眸宛如洞悉一切般静静望进他的黑眸,云淡风轻:「太子殿下既无心,就别再来撩拨末将好生不易沉寂的心。」 李瀧蹙眉,自他与月琦的婚事定下,她就不復当年那般温驯,他沉着脸狠狠吻上叶彣的红唇,惩罚似地啃咬,直到腥甜的血气蔓延,他在她耳畔轻喃:「肖筠那ㄚ头,当年费尽千辛万苦地逃了,如今还不是回到本殿下手中,你啊你!既怀着本殿下的骨血又能逃到何方?」 叶彣一怔,瞠目结舌地望向已抚上自己肚皮的李瀧,「你……如何知晓?」 李瀧笑得无害,语气飘忽:「我早已在你府上安插了东宫的人手。」 此人心思素来縝密得可怕,她苦涩地勾唇,自她与他初见的那日起,往日熟悉的一切都陷入一派混沌,不论是自己和他、他和肖筠还是自己和肖筠,早已理不清孰是因,孰为果。 「东宫不乏美人,就连未来的太子妃也是世间难得的佳人。」她后退两步,摀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幽幽问:「太子殿下此举又是为何?」 李瀧负手而立,专注地端详她全身上下一遍,扬起几不可察的浅浅笑靨,缓步离去。 31 镇国公府,崧别亭。 俞煊一身湛蓝常服,悠哉地坐于亭中,黝黑眸子盯着亭外不远处的瑶莲池,绿水微起涟漪,青芙随风飘游,佳人执笔立于池畔,倾城容貌心无旁騖,仔细地将园中景色一笔一划地描绘在宣纸上。 自韦彧不再过问军营之事,镇日除了戏玩自家将军和小竹均,就是窝在此处作画。 两人对望一会,令人心安的静謐徜徉其中,韦彧靦腆地别开脸,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画板。 忽地,一抹赭色身影窜进两人之中,怀中捧着一雕花梧桐木盒,大咧咧地在俞煊面前坐下,兴致勃勃地朝韦彧扯开嗓子:「阿彧,你快来。」 韦彧缓步走进亭中,一脸奇怪地盯着连月摆在案上的木盒,问:「这是何物?」 「这可是好东西。」连月水眸闪动神秘的幽光,朝韦彧的面容靠近,自信地拍了拍盒面,语调悠长:「这是北齐七皇子亲手绘的人像图,绘的是已故的昭显将军。」 韦彧一怔,藏于袖中的拳头猛然握起,艰难地问:「哪来的?」 连月逕自沉浸在思绪中,得意:「这是凤翔将军向太子殿下求来的。」 俞煊瞥了眼神色古怪的韦彧,难掩担忧地蹙眉,问:「你要这画有何用?」 意识两人态度不对,连月一脸奇怪地反问:「怎么了吗?」 「没事。」韦彧叹气,宠溺地揉乱连月的头顶,沉静道:「若你好奇,不妨打开看看。」 「阿彧。」俞煊抓住韦彧正欲打开木盒的手,不赞同地摇首。 「将军?」她不解地看向自家将军。 见状,连月心中疑惑越发扩大,她趁俞煊与韦彧相视的空隙打开木盒,俐落地扯开系带,不顾俞煊反对地「唰」一声将卷轴展开。 画上有一人一兽,女子一身月牙银鎧,肩披素白大氅,螓首蛾眉,五官细緻,双眸为略浅的褐色,凝睇伏在自己膝上的白虎时,溢着似水的柔波,额间点上百合花鈿,青丝盘作回心髻,正插一根青玉芙莲步摇,周身气韵清冷如月,白虎则成了慵懒的大猫,亲暱地磨蹭女子的手掌,活灵活现,更显一代巾幗的无双风华。 相同的容貌、相同的气度,画上何人,不明而喻。 她一愣,诧异地摀嘴,星眸痴痴瞪着手上丹青,水气渐蕴。 韦彧默然地将卷轴收起,完好地放回盒中,回首见连月璇然欲泣的悔恨神色,内心一阵不安,轻唤:「月月?」 连月扑进韦彧怀中,像欲拒绝什么似地猛摇首,环住韦彧腰身的双手不断收紧,宛如即将失去心爱之物的稚子般泣不成声,嘶哑低喃:「阿彧,我……」 韦彧忙安抚连月,问:「又怎么了?」 「我……」她抽了两下鼻子,语气悲痛:「我对不起你。」 韦彧坦然一笑,显得十分平静,低问:「是不是叶彣问了你我的模样,而你告诉她了?」 闻言,连月全身一僵,轻轻頷首。 「没事。」她轻语,褐眸笔直望向另一双漆黑的眸中,清丽容顏一如两人初见时笑得没心没肺,叹息:「藏了六年,该来的总会来。」 她轻拍两下连月的肩颈处,怀中娇躯立时瘫软,招来远处的小廝,交代:「把连姑娘送回我房中,另外,从外头把门锁上,再去信月赫楼,就说连姑娘身子微恙,这几日暂居镇国公府。」 「这……」小廝犹豫地瞥了眼俞煊。 「就依副将所言。」低沉嗓音字字冷硬。 「是。」小廝恭敬行礼,扛起连月后飞快离去。 见小廝背起连月毫不费力,韦彧放下心头大石,将案上木盒捧起,问:「七殿下的丹青在北齐可是一幅难求,连我都自叹不如,不如将此画留下?」 「好。」俞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清晰地落下一字。 韦彧莞尔,拉起他的手走向后院,再问:「不如让老李和徐盼布个喜堂,咱今夜就不走繁文縟节,简单拜个天地可好?」 闻言,俞煊顿时一阵鼻酸,望着跟前越发朦胧的纤细身影,笑回:「好。」 韦彧脚步一停,整个人耍赖般掛在俞煊身上,将脸埋进他的颈肩,眨眼问:「喜欢吗?」 此人一点也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俞煊抚额,唇角却忍不住勾起,頷首:「喜欢。」 韦彧满意地瞇眼,后想起老李所言,苦恼问:「你会不会觉得咱不够矜持?」 俞煊摇头回答:「不会。」 韦彧忙补充:「可老李说大隋民风保守……」 俞煊安慰:「管他什么狗屁民风,老子喜欢就行。」 韦彧举起爪子,再度发言:「可我是武将,杀过很多人,一点不温柔婉约。」 「没事,想进俞家门,一拳能打死一猛虎是必须的。」俞煊想起俞劭生前耳提面命此事,不由得发笑,问:「你能吗?」 韦彧思索片刻,答:「我只试过黑熊,下次有机会再试老虎。」 俞煊将心上妖孽禁錮怀中,眸中闪烁晶莹微光,笑道:「好。」 32 两人的婚事一切从简,极为低调。 免了张灯结綵及宴客,只于正厅门口掛上红灯笼,中央贴上大大的「囍」字,两人一身朴素的红袍,在老李等三人的见证下拜过天地便算礼成。 洞房花烛夜,本该旖旎缠绵,满室春意,俞煊以桃枝掀起韦彧的红盖头,忽然,一股暖意自下身倾洩而出,快得令她无法反应,掩在被褥下的床单染湿一片。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她窘得想一头撞死。 「麻烦让让。」她垂头,语气沮丧。 俞煊初次见韦彧女装,瞧得万分专注,方回神,一记拳头猛然出现,毫不留情地击上其右颊,伟岸身躯应声倒下,韦彧迅速打开一旁抽屉,翻出连月早已备好的白布巾,将自己关进一旁的小隔间。 俞煊抚着辣烫的右颊,双眸死命盯着韦彧方才坐落之处,赭红丝单上一小滩显眼的湿意。 静默良久。 待她换下沾血的衣物,俞煊仍立于床畔,目光似要望穿床单般,面露疑惑,「发生何事?」 韦彧尷尬地挠首,摊手道:「癸水来了。」 「哦。」俞煊神色自若地将韦彧抓到怀里,沉静地坐于床畔,嗅到空气中她身上的淡淡清香,黑眸灼灼,闪烁发自肺腑的满足,不见半丝慾念。 韦彧被这反应弄得一懵,刻意将字字咬得更加清晰,再道:「我说我癸水来了。」 「嗯。」俞煊再回,见韦彧一脸忐忑的突兀神情,他溺宠一笑,「你现在的身子尚虚,本就不适合有孕,李叔今日特意交代,要咱们过些时日再圆房。」 「哦。」韦彧頷首,轻轻将额头靠上他的。 俞煊替她褪下喜袍,脱去鞋袜,道:「我已去信清境寺,知会娘咱的婚事,待北齐使团离开,我便带你去见见咱娘。」 待李瀧及叶彣归去,自己又会何去何从,韦彧凝睇这张与自己日夜相对了五载的俊容,目光透出一丝迷离,她着了魔似地朝俞煊伸出手,微冷的琥珀眸子绽放如飞蛾扑火的情意,炙热而执拗。 一名、两名、三名……自丧命于她手刃下敌人多得数不清,从最初的作呕、厌恶到后来的冷漠、麻木,自亲临战场的那刻起,她便咬牙压下那些属于她而不属于肖家人的脆弱,背负着肖家娘子军的威名统领四军,性子虽不致无情,但在数年生死淬鍊下早已较常人冷淡许多。 感受到此时充斥在心口的鲜明情绪,她叹息着展顏,纯粹至极:「真好。」 「别这样。」俞煊蹙眉,不悦地将韦彧紧紧抱进怀中,艰难道:「好似咱不会再见似的。」 闻言,韦彧歛眉,神情一瞬间是少有的肃穆,很快地消逝不见,乖顺地任由俞煊将自己放于床榻内侧,见俞煊随手熄了烛光,她轻问:「你没话想问我?」 俞煊在月光中浅浅笑开,缓缓道出心底疑惑:「你唤何名?家在何处?今年贵庚?家中还有何人?」 「就这般?」韦彧又是一怔。 「就这般。」俞煊毫不犹豫地答道,静默片刻,他嗓音不自觉的放柔:「我俞煊乃堂堂正一品的镇国将军,总不能连自身发妻的真名、籍贯都不知晓。」 听出俞煊语中心疼,她鼻头一酸,眨眼压下涌上的泪意,低回:「我姓肖,单名筠,籍贯北齐均县,生于甲午年八月初一,家中仅剩的姥姥也在两年前仙逝,如今只剩我还有几名未成人的姪女。」 「好。」俞煊頷首,随后像是想到什么般,俊容露出一丝凝重。 肖筠一生立下汗马功劳,身居一品高位,是北齐驻守北方的四将之一,更是戎王最宠爱的武将,手握调天下兵马的虎符,就连如今的凤翔将军也不曾有她当年那般光景。 那活在传奇之中的女子,怎会化名「韦彧」,身负重伤被其父所救,最终甘心成为一名不男不女的副将,固守其畔? 韦彧裹上厚重的被褥,忽地瞟到俞煊的神情,她不自觉地伸手描绘他的眉眼,低问:「有话?」 「老李曾向我提起你身上有两道虫子般的肉疤。」他顿了顿,想起老李提起此事露出的后怕,心微疼,续问:「可是李瀧伤了你?」 韦彧垂眸,唇角弧度似笑非笑,口吻飘渺:「是也不是。」 这一笑,如九和金风微凉,挟带刺耳的露气,点点沁入心脾,令观者也不禁感受其中寂寥。 俞煊心猛地一紧,正欲开口,韦彧云淡风轻地摇头,口吻似在谈论风向般平淡,「是我,是我伤了自己后,为让伤口晚些癒合,拿匕首反覆地划开。」 / 夜幕沉沉,偌大的百合园鬱鬱葱葱一片,高山寒铁製成的两人高牢笼着地而放,天上银月与之相映,投射出阵阵清幽柔和的光芒,一头白黑相间的雄虎身处其中,充满侵略性的四肢慵懒地俯趴,一双虎眸炯炯有神,散发出奇异的水蓝幽光,沉静地盯向不远处的树丛,双耳微动,喉间鸣起低吼,显得好不吓人。 絳紫男子负手而立,饶有兴味地打量笼中白虎,调侃:「这么多年,这虎啸仍旧这般不待见咱俩,果真像极了牠的主人,硬气得很。」 叶彣歛眉,走至其身畔,不答反问:「殿下可是要利用虎啸让『她』现身?」 「嗯。」李瀧执扇轻搧,黑眸深不可测,道:「肖筠最是疼爱这头畜生,若咱们在宴会上动些手脚,令虎啸发狂乃至伤及月琦,本殿下也只好杀了牠以抚慰这大隋民心。」 叶彣意会李瀧言中深意,不赞同地蹙眉,摇头:「不妥,郡主她怎么说也是殿下未来的太子妃,此举若是真让虎啸伤了她,怕是难平悠悠之口。」 「那便杀了。」李瀧轻柔地抚上叶彣的腹部,随后深沉地瞥了眼已然站起的虎啸,口吻似叹息:「神兽又如何?畜生就是畜生。」 33 「怎么这么早过来?」老李正弯身打理晒乾的药材,抬头,恰好见韦彧缓步而来,刻满风霜的面容扬起慈爱的笑靨,后注意到她仍是千篇一律的青色长袍,感叹:「不知何时才能见你正大光明地做寻常姑娘的装扮。」 韦彧沿着老李的目光端详自己一圈,往其身畔及膝的矮石一坐,尷尬挠首,苦恼:「别提了,女袍衣结繁复,光解开外袍就令我头疼了好一会,哪有军袍这么一穿一束方便。」 韦彧性子果真令人头疼的很,见她神情还是真哀怨,老李好气又好笑,无奈地理花白鬍鬚,忽地问:「昨日来不及问,你和将军怎会连夫人都未知会一声,便如此仓促地拜了天地?」 清丽面容又是一阵尷尬,她沉默半晌,手指绕着不知何处摸来的一方帕子,眉宇柔顺地低垂,口吻十分懊恼:「咱或许是一时脑抽风,被将军的男色所诱惑,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自己给嫁了。」 语落,她大大地叹气,双臂一摊,乍看之下还真是有那么几分委屈。 琥珀眸子骨碌碌地转动,映着精光,老李顿时明瞭她不愿吐实,再梳了两下鬍鬚,垂眸调侃道:「所幸你俩尚未圆房,婚事也鲜有人闻,你若心中不愿,大可脸一翻,变卦走人就是了。」 妖孽之为妖孽,绝非常理所及。 本以为韦彧会透出几分心虚,岂料,她煞有其事地頷首,顺着自已所言道:「那是,韦某昨日嫁得欢喜,可今日晨起又忽感一阵凄楚,正是鬱闷当头,既李叔支持我,我过会就找将军说去。」 闻言,老李终是忍不住地喷了一口水,颤葳葳地指着笑得没心没肺的韦彧,痛心道:「就你个不知羞的死ㄚ头,想找死还拖老子下水。」 韦彧亲暱地揽上老李比她矮上一个头有馀的肩膀,爽朗道:「那是,一人走这黄泉路最是寂寞,将军沉稳寡言,说穿了就是个闷葫芦,哪有李叔这般知趣可人。」 「去去去,吃老子豆腐也不怕噎死。」老李嘴上凶狠,却始终不曾伸手推开那亮晃晃的「禄山之爪」,任由韦彧缠着自己撒娇,看似嫌弃实则万分疼惜道:「你啊你,就这比起地痞无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性子,也不知俞公和将军是瞧上你何处,竟心系得这般紧?」 「咱不是妖孽吗?」韦彧莞尔,无所谓地耸肩,抽身坐回方才的石椅上。 老李不着痕跡地瞥了眼韦彧,问:「将军出府了?」 「嗯。」韦彧頷首,无比专注地盯着老李收拾药材的身影,答:「他装病了几日,眼下就到了北齐太子和月琦郡主的文定之日,一早,陛下便派李公公来请将军进宫,连御医都给带来,他总不好推託不去。」 脑中浮现俞煊憋曲的模样,老李不由得一笑,叹:「摊上你这性子,你俩,总归是将军吃亏些。」 / 雍和殿外有一处约可容纳上百人之空地,平时多为文武百官参拜之处。 今日,空地中央架起高台,四角各一赤色的粗柱,侧边以黑线拉起,中央摆上两枚金玉香织蒲团,北面石梯一路向上,末了就是六龙御天椅,两侧摆上镶有百鸟的湘木椅,椅面铺上七色丝棉,前头茶几摆满各式精緻茶点。 椅后佇立一排身形、样貌相近的年轻宫女,手执紫砂壶,神色无澜,垂首静候差遣。 月琦佇立台下,身穿郡主的藕荷宫装,海棠云纹银光粼粼,青丝盘作坠马髻,嵌上琉璃金羽花冠,流苏珠饰垂下,额间点上冬梅花鈿,清丽面容薄施胭脂,羞涩地垂首,儼然一朵待有心人採擷的娇花。 她抬步走向俞煊身畔,嗓音如黄鶯出谷,问:「听闻表哥前几日病了?」 「嗯。」俞煊略放柔冷硬的神色,答:「休养数日,已无大碍,有劳郡主费心。」 「那便好。」月琦展顏,轻叹道,一双美眸溢满柔情,直盯着俞煊。 今日俞煊头顶乌纱,身披絳紫官袍,胸口玄纹麒麟神兽盘绕,身姿挺拔,眉宇锋芒凌厉,黝黑眸子深不可测,透出冷淡的幽光,高挺鼻樑下,象徵杀伐决断的唇角紧抿,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武将的俐落,毫不拖泥带水。 一如他当年代父出征时的英姿颯爽,却更成熟稳重了几分。 月琦注视的目光久久不离,俞煊微拧眉,问:「郡主有事?」 「我……」月琦踌躇了半晌,卑微地低问:「我能不能见见表哥倾心的那名女子?」 语落,四周陷入一片静默,月琦紧张得摩娑指头,屏气等待。 脑海浮现韦彧独具特色的容顏,俞煊正欲拒绝,忽瞥见另一侧台下的李瀧,他垂眸,冷硬地落下两字:「不能。」 「月琦明白。」月琦自嘲一笑,依礼福身后缓步离开。 月琦旋身之际,俞煊嗅到空气中瀰漫的淡淡清香,似是花香又参杂了其他数种气味,不解地蹙眉,他记得宫中并不盛行这般过于繁复的调香。 他忍不住开口:「你……」 「嗯?」月琦脚步一顿,眉宇因俞煊主动唤她而面露几分喜色。 「没事。」俞煊摇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神色自若的李瀧,莫名感到一阵刺骨的恶意,锋眉一拧。 34 被关了一夜,令早习惯闹腾的连月浑身提不起劲,安分地斜倚床畔,痴痴地望向房门,忽地,房门被由外向内开啟。 来人双手各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麵,口中叼着猪大骨,右脚刚踹完门后仍高举着,见了她,清丽面容扬起灿烂而傻气的笑靨,一如两人平时相处的滑稽,不见一丝异样。 近日听闻不少昭显将军之威名,后知晓此人是谁,再见韦彧此刻模样,连月一连眨了数下眼楮,面有难色地问:「你真是肖筠?」 昔日心中巾幗竟是这般形象,连月咬牙,暗叹果真世风日下,无语得很。 韦彧放下手中汤麵,狐疑地打量自己一圈,挠首,不答反问:「哪不像?」 哪像?连月暗自吐槽,随后取下腰间锦囊,笑得极为諂媚,语带讨好地要求:「替我剥。」 「行。」韦彧大刀阔斧地坐下,指着汤碗吩咐:「先用膳。」 韦彧悄然啟筷,从夹起面条到舀汤啜饮,举止慢条斯理,并未发出半点声响,一身雍容气度更胜自大户人家的官家千金几分。 往常一同用膳,连月只诧异于韦彧进食时的优雅,却不曾想她的出身竟如此显赫。 连月踌躇一会,垂眉问:「你不怪我?」 韦彧抬头,疑惑:「怪什么?」 「叶彣……」听闻此名讳,韦彧蹙眉,连月果断地打住,尷尬地埋首于食物中,不时抬眼偷瞟陷入思绪的韦彧。 沉默良久,韦彧叹气,宠溺地揉乱连月的发丝,口吻清冷:「没什么可怪的,大隋见过『韦彧』的人之多,即便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 「可是……」连月不解地开口。 「没有可是。」韦彧打断她的话语,唇角弧度似笑非笑,续:「何况依你的心性,要识破叶彣言中深意,怕是比登天还难。」 连月不服气地瞪向韦彧,星眸直射出几千把小刀,无奈对方气定神间地回望她,她心中大窘,暗付此人果然不好对付,红唇不悦地噘起。 见状,韦彧柔和一笑,认命地挽袖剥起案上的南瓜子,低喃:「也不知徐盼会不会剥瓜子,要是剥得太慢,可就棘手了。」 韦彧表现过于淡然,连月心头一阵不安,总预感此刻就像暴风雨前的寧静,气氛莫名地胶着。 「阿彧。」她终是忍不住轻唤。 「嗯。」韦彧头也不抬地回。 「若叶彣发觉你就是肖筠,你还能这般安然地待在我们身旁吗?」 韦彧手一顿,低垂面容是藏不住的晦涩,她坦然一笑,摇首:「不能。」 她抬首,素来清清冷冷的琥珀眸子,此时流转复杂的幽光,似是不捨,却藏着一股决绝,如同掩埋在她无良性子下的执拗,傻得令人心疼。 碍于身分,韦彧绝不轻易与人交心,可这一交心就是赴汤蹈火,不论对她,还是俞煊。 见连月红了眼眶,韦彧忽感有些头疼,硬着头皮解释:「我本是位居一品的高阶武将,这般诈死还化身男子为他国所用,已是欺君大罪,若叶彣或是李瀧有心利用此事,我怎么也难辞其咎。」 连月忍住泪意,哑着嗓质问:「你和他们到底有何过节?他们为何要如此相逼?」 「没有。」 「没有?」连月瞇起眼,咬牙复诵。「放屁!」 「真没有。」韦彧揉了揉太阳穴,对连月的反应很是无奈,「我自执掌娘子军主帅,一年大半的时间都留在安山,鲜少过问政事,更别提与李瀧有何过节,何况,我看着可像爱好惹事生非之人?」 被猛这么一问,连月一怔,柳眉不由自主地挑了两下,忆起当年俞家军上碎轩楼纷纷忿忿地流下男儿泪,控诉此人诸多无良调戏行径之景象,一口水哽在喉间,艰难地反问:「你不是?」 「这……」韦彧挠首,清了清喉咙,正色:「在北齐,肖家的地位就如同大隋的俞家,乃一品镇国军侯,作为一名女子却手握虎符,能调天下兵马,谁娶了肖筠便等于坐拥了北齐半壁江山,再者,戎王曾有意将我许给同为储君呼声最高的七殿下,引来了当时刚入主东宫的李瀧之忌惮,才造成现下这般局面。」 注意到韦彧提及七殿下时,褐眸闪过一阵歉意,连月神色凝重,犹豫:「若你真回北齐,那你和那位七殿下……」 连月所思恰好是韦彧所虑,她垂眸,坚定地开口:「我已和将军拜了天地。」 案上的瓜肉已堆成小山,连月却全然没了食慾,静静地望向坐于椅上的韦彧,她左手拖着下頷,若有所思地摆弄瓜壳,手指一捻,瓜壳转眼成了粉末,随风消逝。 「你怕吗?」连月喉间彷彿哽着一口黄莲,苦涩得厉害,语落,她失笑,似是对自己的问题感到多馀。 既便沙场上腹背受敌之时,她也未曾见过韦彧露出半丝胆怯,道过一声怕。 「怕。」像是听闻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韦彧自嘲地勾唇,口吻却仍是那般轻巧:「一思及离开此处,一别大隋,我便害怕得几欲作呕。」 连月呼吸一滞,还不及反应,一阵稚嫩的尖叫声传入耳畔,韦彧蹙眉,迅雷不及掩耳地窜出房中,飞快地找到倒在地上的竹均,他瞠目,乌亮大眼泛着水气,惊骇莫名地盯着身前不远处的廊柱,一隻锋锐的箭头深深嵌进柱上,箭身上绑着纸条。 韦彧伸手将竹均捞进怀中,熟练地轻拍安抚竹均,令人倍感心安的怀抱当前,竹均委屈地抽了两下鼻子,咕噥:「阿彧!」 「没事,有我呢!」她嘴上轻柔,目光冷淡深沉地扫过箭尾特殊的白羽翅。 赤身白羽,此为肖家娘子军专用的箭头。 果然还是来了。 嗅到空气中瀰漫参杂花材及草药的淡淡幽香,她垂眸,几不可察地扬起一抹晦涩的笑靨。 虎啸,她的虎啸。 35 雍和殿,李瀧与月琦隆重地行过文定之礼后,宴会如火如荼地开始。 两人并肩坐于六龙御天椅旁的席位,男俊朗,侃侃而谈,女婉约,低眉含羞,两人互动虽少,可相貌登对,儼然一双璧人。 忽然,一阵威风凛凛的兽咆响起,眾人往后一望,只见一群身穿青袍的士兵以拉绳将两座两人高的寒铁牢笼拖进空地中央,停于高台前。 丝竹乐音环绕,娉婷舞姿当前,俞煊负手立于暗处,深沉地望了眼举手投足间尽是王者风华的李瀧,心中直觉此人黑眸隐约闪动诡譎的幽光,总感何处不对。 他怀疑地端详两座牢笼,左黑豹、右白虎,分别是凌夙和虎啸,为北齐两大神兽,白虎素来为肖家祥兽,肖筠的姥姥在其十三岁时,将一头成年的母虎与之关押一处,断水绝粮,言明若肖筠一日无法驯服此兽,便一日不得出关,她耗费十日终成功,后白虎难產离世,只留下一隻幼崽,于肖筠率兵亲征辽金期间,与之同食同寝,关係可谓极为亲近。 那隻幼崽被起名虎啸,为一头通体透出银光的白虎。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乃韦彧提及虎啸时的评语。 此时,虎啸却一反常态的烦躁,虎眸瀲艳奇异的蓝幽光,如同锁定猎物般定定望向李瀧及月琦的方向,喉间不断发出低吼,虎爪愤怒地扒着牢门,似欲夺门而出。 他抬头,猛然对上李瀧深不可测的目光,只见他薄唇勾起一抹慵懒地令人心寒的笑靨。 「有趣,还真是有趣。」李瀧注意到俞煊带着寒光的注视,眸中笑意更深,无声轻叹。 在入洛阳城时,他已听闻不少有关俞煊与副将韦彧之间的谣传,初时,他只嗤之以鼻,当作大隋人民茶馀饭后的间话家常,可不知怎地,今日一见此人,那显而易见的敌意总有些似曾相识。 自怀疑韦彧为肖筠所化身,他曾派人暗中调查俞煊战时计策,肖筠偏爱速攻,此人则擅长组织奇袭,几乎次次令沽厥大军溃堤,举鼓重振一次所需的时间也越发增长,也难怪在大隋国破之际,此人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令沽厥俯首称臣。 比起自幼处在一块的肖筠,他对大隋这位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更感兴趣。 可惜只要扯上韦彧,此人脑袋似乎就不如传闻中那般灵光沉稳。 李瀧转头深深望了一眼叶彣,只见她仍是一身女将的俐落装束,清秀面容略沾胭脂,正与身畔的副将谈话,气氛十分融洽,他朝她幽然一笑,叶彣立时歛起笑靨,神色凝重地起身,趁着眾人耳酣酒热之时,步入虎啸牢笼后的树丛中。 牢门悄然开啟,虎啸仰头一阵长吼,露出锋利的牙口,纤长四肢微攻,迅速进入攻击的姿态,接着长尾往地一甩,毫不犹豫地衝向李瀧所在处。 「保护殿下。」叶彣扯嗓嚎咆。 「保护殿下。」眾娘子军随之复诵,气势之大,力道之猛,惹得大地一震。 李瀧佯装震惊,将月琦紧紧护在身后,俊脸一沉,朝虎啸厉声喝斥:「放肆!」 虎啸鼻头哼了两声,更加狂暴地将虎爪往地一刨,留下怵目惊心的三道刻痕,眾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备箭。」御城卫统领杨申右手一扬,四周出现一排弓已在弦上的御城卫。 俞煊飞快地执起长剑及银盾,无惧身姿佇立于皇帝身前,俊容如古水无波,冷淡地盯着对侧的李瀧与叶彣,头也不回地安抚:「末将定护陛下周全。」 「别伤了自己。」皇帝抚额,神色还算沉静。 「是。」俞煊頷首。 刀光剑影迷了白虎的眼楮,牠重重地吐气,紧绷的四肢更显一身戾气,虎尾奋力甩至眼前的娘子军胸口,接着灵活地窜过人墙空隙,躲开李瀧的攻势,虎身一弓,虎口大开,欲飞跃至月琦身上。 「月琦小心。」李瀧双手呈拥抱状,紧张地大吼。 一时间,男子低哑地惊呼、女子高亢地惊叫四起。 危急之际,一长一短的两声笛声响起,青影一扫,虎啸立时停下动作,紧张地四处张望,似在找寻什么,目光最后定于身前一双人影,虎吟低泻。 眾人试着釐清发生何事,赫然发现月琦已被人护于怀中,一怔,直到看清来人何样,转头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猛虎当前,纤长身姿稳如泰山,不见半丝惧意,英勇得令人叹息。 来人青衣黑靴,青丝俐落地束起,螓首蛾眉,鼻柱秀挺,朱唇皓齿,面容姣好更胜女子,清冷琥珀眸子目光沉静,氤氳叫人猜不透的幽色,投射在顏容上的数十道目光过于热烈而专注,他几不可察地轻叹,默然放开月琦。 他垂眸,雌雄莫辨的嗓音温润地响起:「啸儿,过来。」 右手食指缓缓一勾,白虎喉间断断续续地发出咽呜,俐落地扑向不远处难以撼动的挺拔身姿。 皇帝瞠目,一脸不可置信,眨眼,再眨眼,担忧地盯着俞煊自韦彧出现后越发紧绷的背影。 「坐下。」韦彧再开口,白虎乖顺地依言坐下,她将早已备好的湿手帕摀上牠的鼻头,抬首,笔直地凝睇俞煊藏于袖中,紧握至泛白的拳头,目光一黯,红唇轻轻一勾。 韦彧乍然展顏,似笑非笑,孰喜孰悲,令观者都不禁呼吸一滞。 绝色倾城,气度风华,比当年更胜几分。 「属下见过昭显将军。」叶彣右膝着地,轻扬嗓音率先打破胶着令人窒息的静默。 夙殞之人立于眼前,眾娘子军失神了好半会,不信地揉了揉眼楮,喜色渐上眉梢。 「属下见过昭显将军。」眾娘子军恭敬地单膝跪地,慷慨激昂地唤道。 气氛顿时热络地令人背脊一凉,韦彧却彷若无闻,只是那般安静地佇立于原处。 昭显将军,俞煊心中不断复诵,直到眼中的她越发朦胧,他垂首,见韦彧身侧各有数点显眼的血跡,那双他曾无数次爱不释手地把玩在手中的纤纤五指死命地握得老紧,腥红液体自她指尖汩汩流出,心口鲜明地抽痛令他几乎无法喘息,比起过往地每一次都更令他难以招架。 耳畔骚动渐起,流言纷飞。 韦彧别开与之相对的褐眸,目光流转,依礼朝皇帝、李瀧的方向各一拜,不亢不卑:「肖筠见过陛下、太子殿下。」 36 肖筠。 李瀧黑眸紧抓一如记忆中出挑的来人,目光如炬,薄唇慵懒一抿,带着志在必得的狂傲,凉凉道:「多年不见,昭显将军别来无恙?」 此人深沉依旧,韦彧垂首,从容地把玩白虎颊上鬍鬚,笑回:「承蒙太子厚爱,这些年肖筠也算得上愜意快活,多谢殿下掛心。」 语落,她抬首,琥珀眼楮冷冽地望向李瀧,蒙上变化莫测的幽光,漾起杀意。 如同六年前那夜,可不知怎地,李瀧直觉此次肖筠匕首所对之人,不会是她自身,而是他。 「已死之人出现在本殿下的文定之宴。」意识到她欲杀了自己,李瀧勾唇,旋身坐回喜鸞蒲团,右手托腮,仍是那般神色自若的从容模样。「有趣。」 六年前,他刚入主东宫,对七皇子李境蒸蒸日上的名望越发忌惮,再听闻戎王有意将掌天下兵马的昭显将军肖筠嫁入濂亲王府。 眼见濂亲王府的聘礼将进肖家,他终是忍不住对自幼一同长大,情如自己妹妹的肖筠出手。 那夜的一切仍歷歷在目,他是如何利用叶彣对他的情分在肖筠的饮水中动了手脚,遣走肖家的护院和虎啸,自己则趁夜摸进肖筠的闺房,打算强要她身子,断了她进濂亲王府的可能。 正欲伸手解开她的衣带,她万般艰难地睁眸,琥珀眼楮透出几分疑惑,唤:「太子殿下?」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双总满溢信任的褐眸不可置信地瞠大,闪过被亲近之人背叛的错愕,后了然于心地低问:「可是叶彣?」 他不答,深沉地盯着她瞧。 见状,她自嘲地勾唇,再问:「你就不怕我将此事闹上朝堂?」 「你不会。」静默地半晌,他总算开口,分不清此时的心中烦乱为何,「近日父王的身子大不如前,最忌刺激,父王待你不薄,而你素来重情过头,断不会拿父王的身子涉险。」 肖筠垂眸,反问:「你既忌惮我手中兵权,就不怕?」 「有何怕?」他啼笑皆非,缓缓朝她伸手,道:「肖家乃开国重臣,一向不问政事,只护正主,只要本殿下仍是东宫之主,你就必须护本殿下一世,至死方休。」 却未曾料想,肖筠的脾气倔强至此,见自己连起身呼唤虎啸的气力都没有,倾城面容朝他冷冷一笑,一如她纵横沙场那般的狠绝果断,拚进全力取出枕下护身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腹部。 喉间血气顿时一冷,他未来得及出手,她手一扬,刀起,再度刀落。 腥血瀰漫,染红所有她所触及之事物,见他僵在原处,她嗤笑,问:「这般,够了吗?」 他幽幽问了句:「你就这般不愿跟我?」 肖筠脸色苍白得吓人,唇角笑靨带着几分晦涩,「我从未想过害你。」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股压抑的狂躁狠狠地撞击他的胸膛,锋眉拧起,他粗鲁地拉扯她的衣领,阴着脸道:「本殿下从不知道放弃二字为何。」 她淡然地垂眸,琥珀眸子流转芳华,染上厚重的冰霜,轻叹般开口:「末将明白。」 后来,她为保住自身清白,不断反覆割开腹部即将收口的刀伤,再后来,为避免有日终会在他身下失了自己,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再某次战役将胜之际,纵身跃下悬崖。 / 青衣女子周身清冷如月,转首对着御城卫统领杨申,口吻悠扬:「麻烦杨统领收箭,若再吓到虎啸,怕就不好了。」 「是。」杨申左手一扬,弓箭手立时撤退。 气氛莫名地凝重,俞煊静静地望着神色沉着的韦彧,只见她领着虎啸走进寒铁牢笼,俐落地锁上牢门。 忽地,一阵苍哑嗓音点出破绽:「你既是北齐的昭显将军,何为身穿我大隋的六品宫服?」 「就是。」文武百官舆论四起,「这于情于理,都不符规矩。」 面对眾人质疑,她倒显得十分淡然,回:「我乃六品驍骑校,俞家军副将,韦彧。」 闻言,眾官转向始终未曾开口的镇国将军,屏息凝神地等候。 黝黑眼眸透着难以明喻的情绪,紧抓韦彧的一举一动,似欲猜透此人心中所思,后凉凉地移开眼,低沉道:「是。」 「你既是北齐的昭显将军,怎能化身男子为我大隋所用。」苍哑嗓音再度开口,「将军也是,又怎能任由此人胡来?」 「将军并不知情。」韦彧耸肩,笑得如初见时没心没肺。 「此话当真?」 俞煊定定地望向她,琥珀瞳眸氤氳水雾,点点莹光是她无法言明的乞求,她不愿他掺上这么一脚,垂眸,简短地落下两字:「当真。」 李瀧注意到两人目光交会时的古怪,扬起无害的笑靨,佯装良善的开口:「既是镇国将军并不知情,那这错便是出自我北齐,还望陛下海涵,将此人交与我国处置,晚辈相信父王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覆。」 「那好吧。」皇帝沉吟,不着痕跡地掠过自己侄儿越发寂寥的背影,沉声:「肖筠化身男子,实属欺君大罪,可朕不得不认,她以一己之力夺回先镇国公的遗骸,确是大隋的恩人,还望贤婿让她今夜回到原先的居处安歇,明日再随你一行人离去,也算让朕还了这恩情。」 「这倒不难办。」李瀧笑答,手中折扇一搧,幽然道:「还望将军好生款待我国罪臣,别出了什么差错才好。」 「是。」俞煊頷首。 37 一踏进房门,俞煊猛力将韦彧压在墙上,不容分说地堵上红润诱人的唇瓣,似欲将胸口无处宣洩的慍气散尽,贝齿、香舌,他肆意疯狂地扫荡她口中的一切,吻得极深。 直到脑中一片空白,混沌得难以思考,他缓缓退开容顏,埋进她的颈肩,沉重地喘气。 「抱歉。」顺耳到心坎里的嗓音绕樑,如点点水滴沿着空隙穿进心底,却不似以往温热的叫人心醉,反倒冷了血气沸腾的四肢。 唇间仍残留她的气息,俞煊一时也道不清此刻心中越发膨胀的不适,驀然放开她,狼狈地扯下乌纱冠,揉了两下发疼的太阳穴,倚着床柱斜坐。 韦彧像名做错事的孩子般垂首,静静地佇立于原地。 「过来。」俞煊朝她暗哑地开口,待韦彧缓步靠近,他飞快地将她缠进自己的胸膛,语调鬱闷:「他们可是在月琦衣袍染上什么奇怪的气味?」 「嗯。」韦彧頷首,将额头靠上他的胸膛,口吻一派沉静:「姥姥素来擅于驯兽,此香便是她用来引出虎啸兽性的气味,若我未即时赶到,虎啸定会为扑杀郡主拚尽全力,形如发狂,至死方休。」 知晓她和虎啸情如手足,俞煊叹气,问:「明知李瀧之计谋,你就不能派人知会我一声,安分地待在府中?」 「虎啸若沾上血气,发狂更胜,恐会伤了其他人。」韦彧猛地抬头,「抠」地一声撞上俞煊下頷,听见他疼得倒抽一口气,她歉然一笑,「我曾允诺白凌保虎啸一世平安。」 「白凌?」俞煊狐疑地复诵,问:「是你当年驯服的那头白虎,虎啸之生母?」 「嗯。」她頷首,神色似在缅怀什么,解释:「白凌为姥姥亲手所驯服之灵兽,除了姥姥之馀,就连我也不受牠待见,后我接任家主,姥姥便安排我与白凌同在一处山洞活了十日,好生不易,总算让牠愿意主动亲近我,过了两年,虎啸出生之时胎位不正,白凌费尽性命才将牠產下,当时牠奄奄一息却执意护着当时连眼楮都尚未睁开的幼崽,为令牠放心,我以天立誓会保虎啸一世,牠方安心离世,我仍为昭显将军时,为防姥姥将虎啸派上沙场,便日夜将牠带在身畔。」 「所以你不忍心见牠死。」俞煊开口,喉间莫名地涌上苦涩。 韦彧一双琥珀眼楮端详自家将军的容顏,目光灼热,专注至极,似欲将此景深深烙印脑海,末了,浅笑如风飘渺,沉吟:「嗯。」 音落,她俯身堵上俞煊薄唇,鼻腔充斥俞煊身上惯用的薰香,她满足地低叹,探出舌尖轻轻描绘眼前令人着迷的唇廓,鼻头一酸,她本欲退开身子,一隻大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她欺近自己,繾綣的吻倾诉别离的不捨,像极两头不知饜足的野兽,相争着倾尽所有。 直到胸腔中的气息已被掏空,韦彧退开身子,轻叹:「自叶彣进到洛阳城,过往记忆如潮,我心中总会升起一股不安,几番思索是否要这般与你过下去。」 顿了顿,圈在腰间的手猛然收紧,韦彧悄声展顏,解释:「我虽称不上见不得人,可肖筠这身分一但曝光,也够整个镇国公府闹腾得鸡犬不寧,指不好连你也难以抽身。」 伸手抚摸俞煊紧掩的眼角,她浅浅地笑开,无奈得叫人心凉,语气坚定:「我不能拿你和镇国公府去赌,我输不起。」 俞煊忽地睁眸,黑眸瀲灩涌动的幽光,哑声问:「所以你拿自己去赌?」 「我不会有事的。」韦彧摇首,「戎王最是惜才,处事也不似前几代君王那般狠绝,何况近日辽金起兵在即,叶彣虽擅于防守,可组织筹谋进攻的能力到底弱了些,我才是整个北齐最熟悉辽金的主帅,留着我必有用处。」 「当年我走得仓促,再加上姥姥仙逝,家中没个能作主的,这两年我总估摸得回趟肖家,与其躲躲藏藏,倒不如趁此机会以肖筠的身分回到北齐,一块解决搁在我心尖上的两件大事。」 韦彧所言也是他初猜出她真实身分的顾虑,注意到韦彧眸中一闪而逝的愧疚,知晓不捨的不只是自己,俞煊轻轻叹息。 将她翻倒于床榻,俞煊安抚似地开口:「睡吧。」 韦彧探出一双清亮的眼楮,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恼我?」 「恼。」俞煊淡然地落下一字,接着无可奈何地揉乱韦彧的乌丝,叹:「我俞煊堂堂一品镇国将军,却偏偏摊上你这么个妖孽,想恼都恼不上火,实在是失了本将军一世英明。」 闻言,韦彧莞尔,篤定地开口:「两年,最多两年。」 两年我就回到俞家,回到你身畔。 对她没头没尾地这么一句,俞煊一怔,黑眸闪动满足的光芒,頷首:「好。」 38 「太子殿下不好了。」高昂嗓音打破客栈中莫名沉闷的气氛,一名身穿墨青军袍的信兵「扑通」跪倒在李瀧身前,语调上扬却不失尊敬:「殿下,驻守北面长城的姚将军来信,辽金大举起兵进攻镇北城,姚林军陷入苦战,陛下有旨,命凤翔将军立即率五千娘子军前往安山,并赐能调天下兵马的虎符一枚。」 语落,眾人纷纷望向一旁不远处的长桌,頎长女子一身青衣,清丽面容一派沉静,彷若未闻地执起木箸,举止从容优雅,不见一丝匆忙。 垂头等候李瀧发话的信兵奇怪地循着大家的眼光看去,待见到随意地与娘子军坐在一块的青衣女子,瞠目,讶然:「肖将军!」 注意到大伙的目光,她抬首,笑得云淡风轻,问:「有事?」 信兵惊慌地摇首,「属下不敢。」 韦彧淡然地移开目光,继续埋首于桌上的菜餚,不再言语。 自离开大隋,韦彧已近半月都是这般不冷不热的姿态,对身畔之人一律带着疏离,周身一股饱嚐生死淬鍊的雍容气度,举手投足间尽是慵懒,如高掛天际的银月,琥珀眸子一贯的清冷无波。 「本王知道了,下去吧。」李瀧不着痕跡地扫了眼正盯着韦彧失神的叶彣,黑眸闪过一阵复杂,沉默半晌,他开口:「叶将军。」 叶彣起身,目光仍望着韦彧,道:「战事告急,事不宜迟,微臣未时便动身前往安山。」 「好。」李瀧頷首,转身,座位上已没了韦彧的踪跡。 韦彧回到客栈的房间,随意地寻了一处门窗难以见得的角落,扬袍,手拖着腮帮子,抬头望向窗外的天际,清丽面容垄罩朦胧幽光,神色淡然。 脑海中接连浮现俞煊临送自己时的神情,胸口一股不捨瀰漫,轻轻地,淡淡地,她叹气,自以副将之名立于俞煊身畔,两人除了战事吃紧时,鲜少分离这般久。 头疼啊头疼,她对自己眼下这般略显狼狈的姑娘家姿态很是无措。 忽地,门悄然开啟,韦彧睁眸看去,只见叶彣手中捧着托盘立于门外,盘上一袭白底金纹的华袍,「算一算日子,再两日你也合该进城了,这肖家家主的虎袍还是穿着吧!」 「嗯,放着吧!」韦彧口吻飘渺,两双褐眸相对,一深一浅,六年前的场景歷歷在目,孰是孰非,道不清话不明,被亲信背叛的沉重久久沉淀于心,越发酸涩,她也说不上此刻再见叶彣是何感受,问:「还有事?」 叶彣一怔,唤:「将军。」 闻言,韦彧自嘲一笑,提醒:「将军还是改口吧,如今我肖筠已受不起这声将军。」 叶彣红唇微动,思索了半日,艰难问道:「你可怨我?」 韦彧目光凌厉地扫过叶彣,俐落地站起身,大刀阔斧地坐于床沿,口吻不冷不热:「你既已知晓我的回答,又何须再问。」 「我……」韦彧所言,确是她心中所想,叶彣一时哑口无言,失神地凝睇她自幼日夜相对的女子,「我……」 瞥见她腰间的摺扇,韦彧褐眸深幽了几分,口吻轻扬流转:「树大招风乃千古不变之理,当年之事,委实谈不上怨与不怨,可如今我将自己置身事外这么多年,却依然落得这般田地,若不再道声恨,岂不糟蹋了你和太子殿下这数年的惦记。」 韦彧起身,俯视面前这张五岁起便与自己同食同寝的清秀顏容,喉间一声沉吟,冷硬得令人心凉,「将军还是随其他人唤我一声姑娘吧,毕竟终究是我府上出来的人。」 这声将军宛如最锋利的刀刃,划清两人之间的界线。 叶彣目光沉静地望向韦彧,沉默半晌,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轻轻地开口:「好。」 叶彣为北齐忠臣叶忠之么女,五岁那年家遭变故,全家死于天灾,叶彣因习武之缘由,自幼居于安山而逃过一死,后被肖筠的姥姥肖澜扶养。 叶彣与肖筠一同成长,孩提时情如手足,成人后化为主卒,两人联手无数次剿灭来势汹汹的辽金大军,乃是北齐一大传奇。 她曾是她此生最信赖的知己。 「辽金主帅英战擅于进攻,却过于急躁,辽金位于长极山范围进攻不易,东面及北面的驻守的兵力最弱,你不妨从此两处下手,速度要快,趁机烧了北面的粮仓,再拖个一年半载,也就够了。」 叶彣一脚已跨出房门,忽闻韦彧雌雄难测的嗓音幽然自背后传来,褐眸一瞠,难以置信地转首,颤抖地摀着嘴。 韦彧别开眼,定定地凝视案上虎袍,温润嗓音字字掷地有声:「肖家军从未败过,也不能败。」 跟前单薄身躯依旧挺拔得难以撼动,一如当年的英姿颯爽,叶彣垂眸,彷彿她们仍像初时的她与她,镇重地许下一字:「是。」 39 梧桐树下,一马一人相视而立,汗血良马一身黑褐相间的纹路,妇人一身湖绿华袍,头梳成十字髻,斜插一对镶有珍珠的花饰发釵,温婉面容不见风霜,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的雍容,此时正慈爱地触摸马匹背脊,牠紧绷的肌理逐渐平静。 妇人莞尔一笑,语调温柔:「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马不停蹄赶回府中的俞煊,循着下人的指引找到妇人,纵身跳下马,单膝跪地,轻唤:「娘。」 杨秦伸手扶起俞煊,摇首笑道:「起来吧,你爹素来不喜爱这般俗礼,要他知晓你老是这般动不动地跪娘,日后若见了他,免不了又是一顿叨唸。」 「好。」俞煊跟着一笑。 杨秦目光柔和地端详自家儿子与丈夫有几分神似的轮廓,注意到俞煊眼下乌青,和越发清瘦的挺拔身姿,黑眸透出几分心疼,她伸手轻抚俞煊微凹的右颊,叹息:「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和那位。」 俞煊蹙眉,对杨秦所言感到古怪,韦彧就是肖筠一事,已被皇帝下旨封口,除了当日在场的重臣之外,鲜有人闻,另外,数日前他特意让人捎去清境寺的信,为怕到了有心人手上,也未曾提到有关韦彧的隻字片语,只交代了自己已寻到欲与其成亲的女子,这般简洁有力的几行字。 思索半晌,俞煊忍不住问:「有关『那位』的事,娘都知晓?」 「是。」杨秦笑得云淡风轻,掺杂着几丝自责,艰难地开口,字字撞击着俞煊的胸口:「当年,是娘央求筠儿扮作男子守着你父亲身畔,也是娘要她别和你说真话。」 闻言,俞煊身子一顿,抬首望向陷入思绪的杨秦,又是一阵讶然。 「数年前,先太后仍在世时,我和你爹曾微服至北齐安山寻找传说中的救命草崎梣,未料,找不到半丝救命草的踪跡,反倒瞧见了轻装出游的昭显将军,娘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孩子一身象牙衫袍,独自策马于清爽的大街上,在日阳照耀下熠熠生辉的样子。」语落,杨秦扫了俞煊一眼,见他神色还算平静,续:「两年后,你爹因缘际会下救了那孩子,也不点破她的身分,一直将她带在身畔,再后来伊吾城将破,你人又远在洛阳城领兵,思来想去,只有那孩子能替娘守着你爹,守着你这俞家最后一条命脉。」 俞煊目光微动,深幽地盯着一旁的赤雷,脑海快速掠过两人相遇后的点点滴滴,从一开始,韦彧护着他的意图就太过明显,如飞蛾扑火,执拗地固守他身后的空缺。 印象中,他曾问她为何这般执意守着自己的缘由,那时他读不清她为何心虚得古怪,也尚不知她和他娘中间的这个坎,只直觉此人定隐瞒了些什么,却未曾想,她瞒的这一件件都是祸及性命的大事。 为了俞家,为了报恩,她做了太多太多,几乎将俞家这包袱镶入自己的骨血。 「娘没想到,你俩这样一过就是五载,实实在在地将彼此摆上了心头,好生不易在一块,又遇到此等祸事。」忆起韦彧巧笑倩兮的顏容,杨秦轻拍两下俞煊的右肩,再度叹气,无比镇重道:「如今,咱们也只能等。」 言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交杂于脑中,俞煊对着母亲了然一切的目光,頷首:「是。」 两年,只要两年,她便会回到自已身畔,做他名正言顺的镇国将军夫人。 他等得起。 / 北齐的大明宫与大隋龙城与之相比,显得更加素雅朴素,韦彧尾随御林军步入勺乐长廊,樑柱上垂掛用来遮光的素帛,两侧漆上金箔的祥虎天柱佇立,宫中佳景一如印象中那般静謐,廊外梧桐树海鬱鬱葱葱一片。 盯着紧掩的宫门,韦彧心头一阵熟悉,脑海中勾勒出门内的景象,长相俊朗的青年一身玄金龙袍,手握狼毫,心无旁騖地振笔疾书,如同她幼时每每进到此殿见到的那般。 「进来。」门内传来的低沉嗓音莫名地带上紧绷,似已知晓门外何人。 韦彧双拳驀地收紧,胸口一紧,足下脚步有如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 「将军还是赶紧进去,莫让王上再等。」御林军的统领林鴞轻推了韦彧肩头一把,「王上自知晓将军尚在人间,这都等了半月。」 韦彧顺着这不小的力气往前,伸手打开紧掩的宫门,只见一名中年男子坐于大殿的中央,五寸宽的檀香龙案堆满尚未批改的奏摺,此时他双手交握于案上,见韦彧一身白底金纹的虎袍,目光深沉了几分。 虎袍乃肖家歷代家主的服饰,是北齐高祖亲手所绘製,为的是令后代不忘肖氏一族当年为高祖亲手打下这片江山,若无战功,随意穿戴便是一欺君大罪,自两年前肖澜离世,他便再没见肖家后代敢这般气定神间地穿上这套虎袍。 男子面容依旧俊朗,一身九五之尊的雍容更胜,六年岁月并没有在他周身刻下明显的痕跡,只有那双眼下的泛青添了几分病容。 韦彧依礼俯身跪拜,略显苦涩地开口:「肖筠参见王上。」 李隼站起身,缓步走至韦彧跟前,幽然:「起来吧。」 「是。」韦彧依言站起,垂首立于原处,不再发言。 见状,李隼转身坐上一旁的阶梯,神色飘忽不定,低沉嗓音字字咬得极重,质问:「你作为一品武官,手握重兵,难道不知晓擅离职守、阵前诈死此两件事,件件都是祸及满门的大罪,就算仰仗肖家百年的战绩也救不了你。」 闻言,韦彧将头垂得更低,下意识地承受帝王周身盘旋的慍气。 他是君,她为臣,至北齐开国以来,肖家歷代对李氏一族,不问生死的服从早已深入骨血。 40 见韦彧从头到尾皆是不发一语,李隼万分无奈地叹气,斥责:「从小就是这副死性子,做错事也不知道要求饶,和你娘一个模样。」 戎王对肖筠的疼爱,北齐眾人皆知。 她手握虎符却这般贸然离开北齐,定令整个朝堂陷入一阵动盪不安,失了肖家镇国的威名,在最初的两年四海小国肆虐,引发了不少战事。 她虽身在俞家军营,可每每跟着马强上青楼,时常听起那些花娘议论此事,知晓因自己而造成的朝局不稳,韦彧喉间一阵乾涩,沉默了半晌,低回了句:「微臣该死。」 「说吧!」见韦彧认错,李隼神色和缓了不少,冷冷问:「为何要诈死?」 韦彧抬首,笔直地望进那双熟悉的黑眸,论长相,李隼和李瀧犹如同个模子印出来般相似,除了李隼眉间的沧桑,只有那双眼楮能看出两人的差异,李瀧的目光狂傲而执着,带着唯我独尊的冷硬,李隼则是流转琉璃般的温煦光芒,多了几丝雍容和睿智。 见韦彧半日没有开口的意思,李隼蹙眉,警告般的低吟:「肖筠。」 李隼与肖筠的生身父母自幼一同长大,交情深厚,两人也是为了巩固其帝位先后离世,肖筠五岁就没了双亲,从小由其姥姥肖澜一手带大,肖筠青出于蓝胜于蓝,年仅十三岁便领着娘子军四处征战,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疤,却从不曾吭过一声疼,为此,李隼对肖筠万般疼惜,从不疾言厉色。 之于韦彧,李隼比总是对其动輒打骂的姥姥肖澜更像家人,为避免李瀧对自己所做之事造成眾皇子间的斗争,她方选择独自离开北齐。 韦彧身子一顿,红唇微动,晦涩地开口:「若肖筠愿说,当年就不需要兜这么大一个圈了。」 李隼提了口气,专注地凝睇韦彧略带愁色的面容,目光越发冷冽。 令人窒息的静默蔓延,韦彧沉静地佇立于原地,饱嚐生死淬鍊的琥珀眼楮蒙上淡淡幽光,一身的气韵比起六年前更胜一层。 「好,好。」李隼口吻微冷,走回台阶上的龙椅,沉声:「既然这般,你就到刑部自领责罚,关押于你虎牢,你何时愿意开口,朕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是。」韦彧頷首,朝李隼一拜,「谢王上。」 她推开宫门,身后响起一阵低沉的嗓音:「你以为你不说,朕便猜不出此事和瀧儿有关。」 「王上英明。」她幽幽下了个不痛不痒的结论,果断地走出宫殿,朝着林鴞开口,「走吧,到刑部领罚。」 林鴞讶然问:「可是羈押在虎牢?」 「嗯。」韦彧頷首,迈开步伐走了数步,见林鴞还怔愣在原地,发笑,忍不住问:「还愣在原地做什么?」 林鴞亦步亦趋地尾随韦彧泰然自若地穿过长廊,此人逛大明宫就和自家后院差不上多少,再见自己一介御林军大统领竟下意识地跟随在此人身后,心中一阵感叹,咕噥:「罚将军去虎牢,不就跟没罚似地。」 韦彧猛然停下脚步,挑眉低问:「林大统领有意见?」 「岂敢岂敢。」林鴞夸张地皱起眉头,接着忆起什么似地朝韦彧傻气一笑,道:「既然将军回来了,那你和七殿下之间……」 韦彧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如今可是待罪之身,身囚虎牢都不知要囚到何年何月。」 「依王上对将军的疼爱,说不准不到一年便将将军放出来了,何况如今辽金战事在即。」林鴞顿了顿,大步迈至韦彧跟前,字字鏗鏘有力道:「我不认为叶彣真能替了你执掌娘子军。」 韦彧旋身躲开,胸口漫上复杂,道:「她既已掌了六年主帅之位,又何来不能一说?」 「此话当真?」林鴞瞠目,见韦彧一脸清清冷冷,褐眸微凉地望着远处,不可置信地问:「你没打算接回将军一位?」 韦彧脑中浮现自家将军的容顏,一身银月般的疏离散尽,多了几分柔和。 林鴞像见到奇兽般瞪着韦彧好一会,忽意识到什么,蹙眉问:「你没打算久留北齐?」 韦彧似笑非笑,不答反问:「还不走?」 语落,韦彧转身,望见不远处廊下的頎长人影,纤细身躯一顿,她怔愣地盯着来人朝自己迈步,往日回忆随着男子的接近越发鲜明,注意到那黑眸中一闪而逝的惊艳,她不知所措地垂首,弯身行礼:「肖筠见过七殿下。」 低沉嗓音比起少年时期更加浑厚了几分,简短道:「起来吧。」 「是。」韦彧起身,小心翼翼地抬首,来人正万分专注地端详着她,如同过去十数年她出征返京后那般,似要确认她完好如初,方放心地移开目光。 寻思了半晌,来人开口问:「你的右肩可还好?」 韦彧蹙眉,抚着右肩的伤处,不由自主地问:「七殿下怎知晓此事?」 李元镜勾唇,朝韦彧又欺近了一步,语气高深莫测:「父王已告诉我你在大隋男扮女装一事,战时主副将一块受了重伤算不得什么小事,倒也不难查。」 韦彧被这一步逼得仰头,清冷的琥珀眸子笔直地对上微俯下身的眼楮,她整个人彷彿被吸进眼前的无底洞中,再无法言语。 斜瞟她的狭长凤谋眸带着几分笑意,朱唇微勾,眉宇间透着一股柔媚,似阴似阳,矛盾却出奇的迷人,像隻偷了腥的公猫拨撩人心最隐晦的慾望,令人忍不住想窥视一二。 提起男生女相,韦彧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定是此人。 41 「阿镜,别闹。」韦彧不自在地退开一步,叹气,无奈地开口。 李元镜不悦地挑眉,转向不远处看戏的林鴞,低问:「将军领了什么责罚?」 林鴞垂首作揖,回:「秉殿下,王上让将军自行领罪,羈押虎牢。」 「虎牢?」李元镜低吟,笑得胜劵在握,道:「看来二哥果然低估了父王对你的疼爱。」 瞟了眼正沉静地端详自己的韦彧,琥珀眼楮蒙上柔和的幽光,蕴含太多他读不清的思绪,仍是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眼。 是肖筠,真的肖筠。 沉寂多时的心口猛地一震,如潮的思念越发汹涌,他忽地将韦彧拉进怀中,「扣」地一声,韦彧的鼻柱猛力撞上横在他胸膛上的硬骨,三人皆是一愣。 韦彧和李元镜神色古怪地扫了眼自己,后尷尬地望向彼此,方察觉,六年未见,李元镜比起当年又拉长了不少,已硬生生高出韦彧一个头。 韦彧摀着鼻头,仰头盯着憋笑憋地满脸通红的某人,万般无奈地叹气。「行了,放开。」 李元镜循着韦彧的目光看去,方意识到自己的手抓着她腰侧的衫褸,黑眸一黯,怔愣地瞪着此处好一会。 她本该是他的妻。 他忆起至大隋剿灭海盗的水军口中描述,有关「韦彧」与镇国将军俞煊间的种种,心底隐约猜到了几分,依肖筠的个性,若非心头上有那人,断不会有那些传闻。 思及此,李元镜面露寂寥地放开韦彧,退开身子,转头向林鴞淡然道:「带将军去领罚吧,别误了时辰。」 「是。」林鴞恭敬地回应。 「好生照顾自己。」他俯身轻抚她略带三分柔媚的眉宇,还不及反应,李元镜已消失了踪跡。 / 褐红骏马缓步踏进俞家军营,马上之人一身湛蓝常服,青丝束起,深邃五官喜怒未明,带着三分邪魅之气薄唇紧抿,頎长身躯在夕阳投射下显得更加修长,进到练兵场,他俐落地跃下马背。 场上三千新兵汗如雨下,他手一扬,一旁的马强立即命眾人停下动作。 「将军。」眾兵齐声吶喊,惹得天地间一震。 「嗯。」俞煊示意地頷首,扯着嗓子道:「时辰不早,都去用膳吧!」 「谢将军。」 自韦彧离开大隋,俞煊鲜少踏入皇城,镇日于镇国公府与俞家军营往返,不论带兵或是打理镇国公府的帐务,凡事亲力亲为,似想忘却什么般,半刻也不愿停歇。 见到俞煊,马强迎上前,大笑道:「将军。」 马强大力地揽上俞煊肩头,他习以为常地问:「副将和徐盼人在何处?」 「在后头。」马强一脸狐疑地梳理自己的山羊鬚,道:「也不知徐盼那小子近日是怎么了,一得空就拼命地剥瓜子,好像那瓜子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地。」 「剥瓜子?」俞煊脑中猛然浮现自家妖孽专注地剥瓜子的景象,刻意忽略掉心底对韦彧的思念,垂眸,轻笑:「那小子和连月似乎有谱。」 「这倒是。」马强赞同地頷首,瞇眼调笑道:「这小子最近跑月赫楼跑得可勤了。」 掀开徐盼居住的军帐帐幔,他果然正如马强所言,埋首于各式的乾瓜子中,俞煊忍不住莞尔,身畔的马强则大咧咧地拍着大腿仰天大笑。 徐盼闻声抬首,注意到两人揶揄的曖昧神色,俊容忽地一红,迅速地站起,弯身道:「将军。」 「呦,小子还脸红呢!」马强爽朗地露出一口黄牙,奋力就是一掌。 「马叔!」徐盼灵活地躲开马强的攻击,尷尬地豪咆。 徐盼面露无奈地望了眼佇立于旁的俞煊,俞煊正不疾不徐地从兜里掏出一只油纸袋,一阵菜脯的香气瀰漫于帐中。 徐盼双眸驀地一亮,期待地问:「这是?」 见状,俞煊好笑地回:「这是连月特意为你备的咸糕。」 闻言,徐盼傻气一笑,自连月不慎对徐盼洩漏韦彧为女儿身之事那日开始,他与连月之间似乎有了些不同,她逐渐愿意与他谈天说地,偶尔也会像韦彧初认识俞煊时那般戏弄他,对他的心意也不再装聋作哑,而是温和地望着他,若有所思地温柔一笑。 伸手接过油纸袋,徐盼忆起如今韦彧不在大隋,忧心问:「副将那可有什么消息?」 俞煊下意识地往马强望去,摇首:「没有。」 马强个性虽豪爽大气,但能在这官场上打滚多年,自然也不是个没眼见的,他见气氛顿时变得沉闷,老眉一蹙,掀起帐幔,知趣道:「老子先走了。」 「这老傢伙。」徐盼朝马强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俞煊拉开板凳坐下,愜意地啃起案上徐盼剥好的瓜子,忽然想起韦彧临行时几度提起连月的婚事,淡然地开口:「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打算将连月娶进门?」 「嗯。」知晓俞煊的性子不似马强那般无赖,徐盼放松了不少,如实道:「我已让李叔着手准备聘礼,下个月十五我便上月赫楼提亲。」 「那就好。」俞煊頷首。 转眼间,韦彧已离开一月有馀。 自俞煊身畔少了那青色的頎长人影,少了不怕死的调戏和嘲弄,显得他周身清清冷冷,又成了百姓口中那名冷静自持的镇国将军,就连徐盼也有些难以适从,何况置身其中的俞煊本人。 忽地,忆起连月数日前和自己提起的传言,徐盼小心翼翼道:「属下听闻当年戎王似乎想将昭显将军赐婚给北齐的七皇子。」 韦彧那夜的承诺犹如在耳,「两年,最多两年。」,对徐盼所忧心之事,俞煊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手中把玩一枚精緻小巧的哨笛,目光沉着而平静,沉吟:「嗯,我知道,她会看着办的。」 42 虎牢为北齐关押身揹重罪之皇亲国戚的牢狱,与镇守歷代北齐君主的肖府相连,以置中的云岭桥做为分界,平时则由娘子军的各分支轮流驻守,当年肖筠仍是昭显将军时,为彰显「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同时身兼虎牢宗主一职,为虎牢最高的管理者。 戎王赐肖筠虎牢之刑,表面看似重罚了一笔,可若细想,便可明白他不过是变相地罚她禁足于府中闭门思过。 肖筠诈死一事在北齐各处沸沸扬扬,殞落的传奇女子在战事一触即发时现身,又是驻守北面安山多年的昭显将军,令不少百姓都对这场战争更有信心,未料,没等到肖筠披帅出征的好消息,她倒先成了阶下囚,羈押于虎牢。 军侯下狱,流言四起,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愁眉忧国。 负责守卫虎牢的娘子军已等候多时,林鴞领着韦彧缓步走入虎牢,单薄身姿于虎袍的映衬下更显修长,五官分明的清丽面容透着几分疏离,那一身歷经无数生死的雍容气度更显非凡。 这就是威震四方的昭显将军,扬名千里的肖家女将。 印象中素来大敞的府门如今闭得老紧,槛上佈满了灰尘,头上「肖府」的匾额高掛,刚劲有力入木三分,一如肖家武将的刚正英武。 自「肖筠」诈死,肖澜即便手段再高,也败给了「年迈」,再难力挽狂澜,失去了家主的肖府终走向衰败,好在肖家家底本就厚实,再加上她担任昭显将军一职的赏赐,若不咨意挥霍,也够府中剩下的数名姪女吃喝用度一世。 六年光阴,肖府已物是人非,再不见当年的一丝风采,韦彧喉间一阵酸涩,轻轻地,淡淡地,脑中浮现那为固守肖家信念,不惜将后代养成一流杀手的苍老面容—肖澜。 若她仍在,见到肖府如今的萧条景象,会有何反应? 若自己不走,眼前景象可会有所不同?思及此,琥珀眼楮流转深幽的光芒,久久佇立原地。 林鴞和眾娘子军见韦彧失神地望着门上的匾额,忍不住唤:「将军?」 「嗯。」韦彧回神,依旧是那般泰然自若的模样,好似方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王上交代将军在府中一切如常,除了出府外,并无特别限制。」少女朝她恭敬地开口,柔婉面容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沉稳内敛,问:「属下李榕,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闻言,她不着痕跡地握紧了拳头,脸上神色依旧轻松得叫人看不出异样。 意料之内的「闭门思过」,戎王终是不忍心要她一命,是因她身上已流传百年的肖家血脉,还是其他?即便赢了第一盘,她却陷入更大的疑惑中。 面前的少女乍看约莫十七、八岁,除了那双黑眸好奇地观察自己时,多了些与她此时年纪相符的灵动,举手投足间的武将气度称得上进退合宜,像极了当年的叶彣。 自叶彣奉皇命出征后,韦彧再没听闻有关北齐与辽金战事的现况,本欲张口询问,后似在提醒自己般摇首,吩咐:「王上既罚我虎牢之刑,便替我备上一间厢房即可。」 「是。」女子頷首,「厢房早已备下,还劳烦将军随我来。」 「好。」韦彧答应,抬首望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幽然地垂下眼眸。 叶彣如何,早与她毫无干係。 / 一切安好,勿念。 白净的宣纸整整齐齐地摺成方形,微挟薰香,龙跳虎卧的墨跡一如主人的沉着平稳。 没有繾綣软语,没有诉诸思切,简短的六个字却恰到好处地安抚了随着两人分别而日渐攀升的烦躁,分寸不轻不重,拿捏得极好。 妖孽啊妖孽。 「ㄚ头写了什么?」见俞煊放下信纸,老李紧张地凑近,探头一瞧,微怔,毫不拖泥带水的六字,简洁扼要,哪有半点夫妻间的你儂我儂? 老李微显困窘地拭去额上两把老汗,道:「这ㄚ头,家书怎写得跟军书一般无二?」 「无妨。」俞煊无奈地莞尔,深邃黝黑的眸子无声地移开眼,微凉的目光掩不住对心上之人的溺宠,低吟:「她好,我便安好。」 她好,他便安好。 他好,她便也好。 虎笛在怀,胸口鼓譟的热意依旧,却不再螫人,随着两人分离的时间越长,炙热的情意逐渐绵延成丝,轻轻地、淡淡地,平静了所有的不确定和不安。 俞煊忆起幼时初次见到肖筠的景象。 那时她刚满十岁,高子已比同龄女子高出一个头不只,身形修长,套着一袭素雅青袍,五官虽未长开,却难掩秀丽,显得小巧而精緻,带着孩子特有的稚嫩,北齐使团进宫时,她与一眾年纪相当的王公贵族站在一块,不似其他人面露憧憬或是好奇,琥珀眸子透出一股沉静,即便只是沉默地置身其中,也是最显眼的那个。 后来,两国君主挡不住百官的盛情,终是将日后将会成为各自镇国军侯的她和他叫上擂台。 台下一片叫好,周遭尽是或看戏或好奇的目光,场面一时杂乱得令他胃部不止的抽蓄,脑中一片空白,就连来人的攻势也未注意,回神之际,她已面无表情地手握他的咽喉。 43 在大隋,「男强女弱」的观念早已深入根蒂,此时俞煊落败是眾人始料未及的,气氛顿时有些尷尬。 小俞煊怔怔地望着那隻过于纤细的小手,眨眼,再眨眼,那张素净的小脸蛋仍近在眼前。 「这……」饶是李全这般人精都不禁露出几分诧异。 忽地,小肖筠像是察觉什么般退开身子,眸子闪过瞭然,恭敬地拱手,肃然:「多谢公子相让。」 「相让?」俞劭訕笑,深幽黑眸戏謔地盯着自家儿子尷尬的脸色,笑问:「小姑娘何出此言?」 移开停留在俞煊脸上的目光,她转身面对眾人,神情天真,坦然地开口:「自小辈出招到末了,俞公子都不曾动作,只是面不改色的看着,这不就是让吗?」 「那是。」李隼盯着台上的肖筠,心知她欲替俞煊解围,朝着大隋皇帝爽朗一笑,字字掷地有声道:「早听闻大隋男儿礼让妇孺的气度,如今一看,此事不假。」 「就是、就是。」北齐眾臣附和。 有了台阶,自然要下。 皇帝满意地笑开,连忙拍手叫好,道:「朕早已听闻肖家女子的厉害,今日一看,小姑娘的身手果真不凡,打得好,打得好。」 肖筠仍如初见时那般从从容容,没有半点得意之色,礼貌地頷首,「皇上谬讚了。」 末了,两人并肩下台,他忍不住再次看向身畔的肖筠,她也恰好转首盯着自己瞧,漂亮的琥珀眸子,没有嘲讽、没有骄傲,只有似有若无的好奇。 像是早已洞悉他心中所思,也明白他的困窘,肖筠意会一笑,水唇一抿,灿亮的星眸顿时笑成两抹细细的弯月,像颗糖,甜得像是八月里的桂花酿,沁人心脾。 小小心口无预警一震,悄然地乱了调。 数年后,当肖筠以韦彧之名出现在自已身畔时,他总会将「他」与自己梦中那张巧笑倩兮的顏容重叠在一块,再忆起韦彧为男儿身而无稽一笑,不知这般反覆了多少回,他方知晓韦彧的真身。 肖筠,韦彧,不论以何种相貌,她终是来到他身畔,义无反顾地许他馀生。 / 「东西都准备好了?」手指轻敲桌面的滴答声响回盪,见房中眾人皆是面有难色,为首的男子沉着地开口,低沉醇厚的嗓音驱散了不少空气中的死寂。 「是。」坐在他对侧的老者拿出烫金的奏摺,恭敬地呈上,中气十足地嗓音道:「这些都是属下拢络朝中一些看不惯七殿下所为的文臣,所联名的弹劾书,内容多是有关『那位』。」 那位,指的便是肖筠。 戎王李隼知人善用、虚心纳諫,执政多年可谓赏罚分别,颇有手段,朝中顶着这般欺君大罪却能这般全身而退,放眼望去也只有肖筠一人,自然引起诸多不满。 虽不知戎王为何会如此明着偏袒,可肖筠既已成了那火苗子,流言如风,李瀧倒也乐得替她多搧两把。 李瀧伸手接过,奏摺内容从肖筠诈死、期间多年女扮男装为大随所用,到破坏那日李瀧与月琦的文定之喜,数千字写得洋洋洒洒、鉅细靡遗,该有的一字都没落下,薄唇似笑非笑地勾起,精明干练的黑眸露出势在必得的自信。 「如此甚好。」李瀧满意地拍了拍手,交代:「过几日,寻个好时候呈书吧!」 「是。」老者頷首,半晌,不放心地提醒:「近日西北战事吃紧,怕是不合适。」 叶彣。 忆起那略显薄凉的温婉面容,和尚未隆起的小腹,李瀧心头猛地一滞,却很快地恢復如常,转首望向与叶彣通联时所用的探子,淡然问:「叶彣那可有消息?」 「是。」身穿黑衣的探子走上前,扯下半掩容顏的黑巾,如实秉报:「将军自回到安山军营,谋划烧毁辽金位于北面的粮仓,如今粮仓已毁,辽金军心不稳,已开始起了内鬨,依属下看,辽金此次已是元气大伤。」 李瀧慵懒地瞇起凤眸,暗自审视男子掩于黑巾下那一身与身俱来的书卷气息,即便早已为他所用,手染无数鲜血,可那眉间揉着的儒雅和贵气却不曾减少半分。 见其唇角微动,似欲开口,李瀧不着痕跡地扫过桌上的奏摺,黑眸一深,「本王还有要事,就先走一步了。」 另一侧。 「二小姐?」闻言,久久倚靠墙面假寐的白衣少女睁开眼褚,漂亮的琥珀眸子里一派清明,似是被隔壁的谈话声扰得睡不着,精緻清丽的面容隐隐藏着不悦。 她慢悠悠地起身,不慌不忙地弹去身上的尘灰,温润嗓音一如容顏那般出色:「走吧!」 李榕不解地盯着眼前和自己个头相当的纤细身影,素来无拘无束的一个人,难得露出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令人有些好奇。 「二小姐心里有事?」李榕思索了片刻,略为迟疑地开口。 少女脚下一顿,转首,坦然地耸肩,无谓道:「没事,就是听见些不能见人的,有些烦心罢了。」 不能见人的? 知晓少女性子向来坦荡率真,听出少女言中藏都藏不住的讥讽,李榕一怔。 「是那位让你来寻我?」再度迈开步伐,少女问。 「不是。」思及此事,李榕露出一丝疲态,口吻无奈:「倌卿院送来了帐单,大小姐这个月花得不少,如今管帐的是『那位』,若是寻常花费也罢,可……老总管便让我来寻二小姐。」 少女蹙眉,淡然地问:「这个月又花了多少?」 李榕答:「一万两。」 闻言,少女的眉头顿时拧成川字,琥珀眸子蒙上层肃穆的幽光,似在压抑越发膨胀的情绪,好一会,李榕方听到少女清清冷冷地落下一字:「好。」 44 「我不去,我才不认她是咱肖家的家主。」清脆嗓音在墙的另一头响起,口吻忿忿不平。 另一把温润的嗓音乍听之下有些玩世不恭,讽刺地问:「她不是,难不成你是?」 「肖家子女生而卫国,她是堂堂一品的昭显将军,是传闻中比太姥姥更驍勇善战的肖家女将,到头来竟诈死,肖家的顏面何在?」 「那又如何?」顿了顿,温润嗓音冷了几分:「如今肖家不过只剩下一副躯壳。」 「你难道忘了?自她回到肖家,从未到祠堂替太姥姥上过一次香……」 「大人。」待争吵声离得老远,老早佇立于墙后的青衣少女忍不住叹气,担忧地望向正斜倚在枝头上假寐的頎长人影,只见那张绝色一如往常地沉静,似没听见方才的闹腾。 「李榕。」韦彧缓缓睁开眼楮,好笑地开口:「你说,隔墙有耳,莫不就是眼下这般光景?」 「这……」李榕默然。 见李榕难得这般吞吞吐吐,韦彧眸中闪过瞭然,褐眸变化莫测,问:「你知晓她俩为何而争?」 「我……」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买春买到上万两,就差没倾家荡產,这般骇人听闻的实话让她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双唇开闔了数次也难以出口,李榕无力地垂首。 韦彧倒也没为难她,俐落地一跃而下,一针见血地问道:「肖龄那ㄚ头是何时开始上倌卿院买春的?」 闻言,李榕猛地抬头望向韦彧,神色难掩震惊,一时忘了自己的身分,讶然问:「大人知晓?」 初见时,韦彧只道李榕像极了年轻时的叶彣,处事沉着恰当,随着相处时间一久,她在自已面前越发活泼,难掩年少轻狂的毛躁,依稀有几分连月的影子,可爱得紧。 韦彧伸手揉乱李榕的发丝,好笑地解释:「我看帐这么多日,早发现这两年来府中的花费入不敷出,条条为数不小。」 「那大人为何……」李榕疑惑,后在韦彧充满笑意的目光下收了口。 韦彧高深莫测地笑开,叫人看不出喜怒,抬首望了眼天色,见时辰不早,轻撢两下自己的衣袍,云淡风轻道:「不过肖龄那ㄚ头说得对,我自回府后还不曾到过祠堂是有些不妥。」 不似北齐风气,总会在府外的风水宝地择一处建作宗族祠堂,肖家祠堂与虎牢的后院相连,四周以竹林围起,宽敞雅致的屋舍座落其中,入门处左右两隻石虎,蹲坐着,血盆虎口大开,露出锋利的牙齿,意在祈求肖家子弟代代如神兽白虎般战无不胜,守卫北齐兴隆。 一踏进门,两侧的红檜金柱耸立,柱面以金底白框刻着肖家歷代家主的名讳,柱底两条黑蟒盘柱而上,相互交缠恶斗,做工精细,就连最细部的麟纹也隐隐泛着亮光,栩栩如生,气派得叫人移不开眼,与整座素白的肖家祠堂相衬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韦彧没有停留地走过檜柱旁,目光落在最前头的牌位,看清牌位主人为何人之际,漂亮的琥珀眸子一缩,整个人顿时停在原地。 两个巴掌大小的牌位,落下两苍劲有力的字跡,肖筠。 尾随及后的李榕,见韦彧一动也不动,好奇地抬首,沿着其目光看去,反应也是一怔,慌忙:「这……老总管不是让大小姐把大人的……收起来,怎么还在这?」 刚才肖龄言谈中对她尽是敌意,如此,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她淡然地移开目光,吩咐:「过两日,再让肖君来收拾收拾即可。」 李榕不解地蹙眉,迟疑:「可这祠堂一贯是由未来家主打理的,二小姐她……」 韦彧默然,好一会才幽幽说了句:「肖龄和肖君都还小。」 见李榕还来不及意会到她语中真意,韦彧心中暗叹此人的实心眼,心痒地欲捉弄李榕两把,目光却猛地被牌位后方摆放的木盒吸引,「这是……」 方形的盒子大小刚好可以一手掌握,盒体为饱和的深褐色,上头雕着象徵瀟洒高洁的百合花苞,翠绿花柄似是随风飘扬般微微低弯着,随着和煦的阳光折射,四月海棠花活灵活现地跃于眼帘,好似连空气中都能嗅到隐隐的花香。 海棠花,是大隋的国花。 韦彧静静地凝望,漂亮的琥珀眸子光华流转,顿时温柔得似能溢出水般,思索了半晌,她疑惑地问:「这盒子我一贯都随身携带,最后一次见它还是在安山,怎么会摆在这?」 李榕的神色踌躇,吞吞吐吐了好一会,方道:「是凤翔将军捡回来的。」 「捡回来?」韦彧不解地蹙眉,对李榕言中之意有些意外,问:「什么意思?」 「大人落崖那年,属下才刚加入娘子军,很多事只是耳闻。」李榕在韦彧的注视下慎重地开口,续:「听闻大人刚失踪那几日,那会还是副将的凤翔将军,不眠不休地在安山寻了大人三日都未曾闔眼,直到在天崖旁寻到大人贴身收着的木盒和悬在山壁的虎袍……」 话及此,李榕神色古怪地住了口,下意识地往韦彧一看,只见她周身冷淡微凉一如两人初见时,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般,隻手把玩着木盒,微微低垂的面容被前额的青丝掩去,看不出她此时的真意。 北齐传言昭显将军肖筠喜怒于无形,就连身负重伤也能提枪上阵,面不改色地斩杀敌人,可此时,李榕却能感觉到韦彧听到此事时一闪而逝的压抑,周遭空气顿时冷了不少。 45 迟迟未等到后续的韦彧缓缓抬头,见李榕一脸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瞧,很快地歛起所有外显的情绪,淡淡地开口:「说下去。」 「属下听闻……凤翔将军她当时竟抱着大人的衣衫,在天崖旁扑通一跪,痛哭流涕,久久不能自己。」李榕刻意放轻语气,讲得如今天天气如何般轻巧,过程中紧盯着韦彧那双漂亮的眼眸不放,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了错话。 「哦。」未料,韦彧无关紧要地回了这么一个字。 「哦?」李榕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对韦彧少见的冷漠感到有些莫名,忍不住多嘴问:「大人难道不觉得此事走心吗?」 叶彣。 忆起那张温婉柔和的清秀顏容,韦彧忽感喉头一涩。 她若无其事地将盒子完好收进兜里,无所谓地笑了笑,果断道:「不觉得。」 「这……」李榕当场一愣,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嘴。 当年肖筠和叶彣过命的好交情在北齐境内为一大美谈,她也曾听军营中的前辈提及此事,人人皆道:昭显将军的副将只能,也只会是叶彣一人。 她更是听老总管提起,当年肖筠正式授命为昭显将军,成为东西南北四军之首后,做的第一件便是替叶彣之父叶忠洗清谋逆之名,连根拔起垄断朝中半数官职的杨林两大世家,只为还了叶彣一介清白的身。 为了此事,将军成了文武百官的眼中钉,一连三年夜里都有杀手潜入肖府,将军的枕头下时时备着匕首,全府上下皆是不得安生,却不曾见过她为此蹙过一下眉头,道过一声后悔。 可如今自将军此趟回府后,别说见面,就是「叶彣」这名讳连一次都不曾从她的口中出现。 李榕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韦彧环视了一圈,堂中景象与自己离开时相差无几,正欲抬步时,眼光一扫,注意到自己牌位前的铜炉,里头仍残有先前燃过的香灰,不似寻常北齐的檀香烧完后为褐灰色的细末,此香则是呈现灰白带金的薄片,她伸手捻了捻,没碎,再往鼻尖一嗅,纤细身子一顿。 龙涎香,皇室宗族用来祭祀的特製香末。 是谁?漂亮的琥珀眸子一黯。 「大人。」韦彧闻声抬头,老总管三步併成两步,急冲冲地朝着她走近,苍老面容难得染上一丝窘迫,喘气道:「大人,不好了,太子殿下来了,说要找您。」 算一算,她入这虎牢也已一月有馀,期间李隼虽三不五时将她招进宫,或黑着脸逼问两句,或间暇时畅谈两句如今朝中局势,每每都要与她耗上半日,可见一提当年那事她就如傻子般耸着脑袋不开口,深知肖筠性子加上他与肖筠双亲自幼过命的交情,也不好加以严刑拷打,便由着她去。 时间一长,某些人倒是坐不着了。 韦彧似是预料之内般,不冷不热地问:「人呢?」 「在虎牢。」老总管见韦彧神色如常,就怕她一个不慎又被安上什么罪名,忙提醒:「太子殿下一来就进了虎牢,见大人不在,面色不佳地要老奴将大人找回去,怕是……」 「没事。」韦彧笑得没心没肺,轻拍了两下老总管的肩头,吩咐:「老总管先回去歇着吧。」 遣走了老总管,李榕本以为韦彧往虎牢的方向走,是要覲见太子殿子,岂料,她家大人走着走着,目光往云岭桥畔的林园一扫,起了玩心,双足一蹬,又上了她平时小歇最喜爱的那棵槐树,修长身躯斜卧那堪比成人躯干粗细的枝头,垂眸,随后一动也不动了。 见状,李榕挠了挠乌黑的后脑勺,娇憨地问:「大人您这是……」 韦彧慵懒地勾了勾唇角,温润嗓音淡定地回答:「睡觉。」 此言一出,李榕整个人都不淡定了,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树干,缩起纤细的身子,万分艰难地蹲在一旁,伸手拉了两下韦彧的衣袂,犹豫道:「大人,那太子殿下……」 「不见。」韦彧冷硬地打断她,带着她一统四军的武断,叫人无所适从。 「可是……」李榕还想开口劝道,冷不防被韦彧深深瞥了眼后,立时住了口。 「不见。」韦彧再度开口,口吻软了几分,她将李榕一脚勾下枝头,见她踉蹌了几步跌下后,尷尬地摀着臀,一副敢怒不改言的模样,韦彧似是恶作剧得逞般笑开。 「不见谁?」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只见树上之人猛地一顿,深吸两口气后,眨了眨眼,清冷的琥珀眸子再不见半丝睡意,琉璃色的幽光流转其中,时明时黯,变化莫测,染上难以言明的情绪。 该来的,总是会来。 一如她曾经对俞煊所言。 在这北齐最为强盛的时期,她肖筠以一女子之身手握虎符,统领四军的数年中,记住的容貌、上了心的人不少,可真正摆上心尖的人只有这么寥寥几个。 他,却是她心底最言不清道不明的坎。 树下之人一身湛蓝锦袍,青丝随意地以一只镶着湖蓝玉珠的发带束起,略显阴柔的面容隐约可见几分李隼的神韵,眉间浑然天成的柔媚与之挺拔的身躯相衬,不见突兀,反倒多了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凛冽,此时,他心无旁鶩地盯着她瞧,像是端详什么稀罕的奇珍异宝般,狭长的桃花眸因专注而微微上扬着。 韦彧被李元镜看得困窘,尷尬地清了两下喉咙,死命盯着地面,好一会,见他没有开口之意,方略为犹豫地开口:「怎么来了?」 李元镜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神色飘渺地跃上树枝,见两人已相临不过张臂的距离,满意地停下,似笑非笑地重复:「不见谁?」 不轻不重的语调透出几分深沉,是他动怒一贯的前兆。 韦彧顿时背脊一凉,她忍住退开的衝动,硬着头皮回答:「太子殿下……正在虎牢候着。」 「二哥?」语落,她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压迫忽地一空,李元镜像闻到难闻的气味般皱起眉心,随即又像想起什么般勾唇,訕笑:「见父王不罚你,恩宠不降反升,有些人怕是怎么也坐不住了。」 46 他与她自上回在大明宫殿前一别便不曾再见。 李元沉静地凝视垂眸假寐的韦彧,六年光阴飞逝,褪去初出茅庐的青涩秀气,她精緻小巧的五官随着年岁张开,眉目间多了几分成年女子特有的从容不惊,周身气韵如皓月般清冷柔和,举手投足间尽是武将的英姿颯爽,看着却又不至叫人心彆扭,只道大方中不失女子的秀气。 心中摹画多年的轮廓再度映入眼帘,此刻她红润的双唇慵懒地勾起,捲翘的睫毛垂下在眼旁形成一圈阴影,他犹记得那双眼褚睁开时,琥珀色的眸子流转芳华,专注得好似这世上只有此物和她共存般美好,总叫他久久挪不开眼,甘心沉溺其中。 只可惜物换星移,事过境迁,他已有一名贤德的王妃长伴左右,而那双美到不似人间所有的眸子里刻划的人不再是他,而是那名他未曾谋面,却听闻无数战绩的铁錚男子。 肖家女子从不委身做妾,何况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她。 歛起那些早该尘封的心绪,他悄然地移开目光,轻轻地开口:「昨日父王招见我,说是既然你已完好地回来,那些陈年往事一律不再追究,还你肖家世袭的敬武侯爵位,封赏照旧,至于你一品昭显将军之位则日后再议。」 闻言,韦彧默然,漫不经心地頷首。 见状,李元镜无声地苦笑,思索了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此次咱与辽金的战事,大大耽搁了二哥与大隋那位郡主的婚事,咱俩国交涉了几次,父王考虑大隋素来极重的女子名节,匆匆订在七日后,听父王提到,大隋那似乎有意派人来我国观礼。」 「嗯。」韦彧低声回应。 见韦彧的神色如常,并未因提及李瀧而不悦,李元镜顿时松了口气,话匣子一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想给韦彧讲上一回,一下天南地北、一下奇闻軼事,激动时更是情不自禁地时而拍大腿,时而拍手叫好,两人的相处一如过去数年,他说,她静静地听着。 朝堂上行事素来以稳妥霸气出名的七殿下,竟会像个话嘮子般滔滔不绝? 虽听闻过无数次自家将军与七殿下自幼玩在一块,感情甚好,可如今真见到两人处在一块,李榕忍不住尷尬地吞了吞口水,一时间难以消化跟前的景象。 良久。 「李榕。」韦彧注意到李榕傻楞楞地立于一旁,清秀面容上是掩不住尷尬,便朝她招了招手,吩咐:「去添壶茶,顺便拿些甜品过来。」 李榕正听得想打盹,就差没整个人栽进一旁的水洼里,闻言,如临大赦般面露喜色,简短地应个声后,一溜烟地跑走了。 李元镜望着那如足底抹油般逃开的纤细身影,狐疑地摸了两把下頷,朝韦彧好奇地问:「莫不是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 韦彧循着其目光看去,倒是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淡然回答:「大概是被你的样子吓得不轻。」 李元镜微愣,「嗯?什么样子?」 韦彧扫了他一眼,只见他侧着脑袋,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瞪得老大,与寻常男子相比下更加红润的唇瓣因失神而微微张开,依稀可见几颗皓齿,一如两人幼时那般又傻又呆,就差没涎几滴口水,哪还有半点传闻中濂亲王果敢神武的模样。 她慵懒地坏笑,字字郑重地道:「话癆的样子。」 「我?」李元镜睁目,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地重复:「我话癆?」 韦彧煞有其事地頷首,接着又似想到什么般摇头,佯装苦恼地思索了半晌,抬眸,见到那双刻意瞪圆,闪烁着期盼光芒的雏鹿眼眸,清冷地琥珀眸子立时骨碌碌地转了两圈,带着揶揄。 看见韦彧此时的眼神,李元镜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不妙,顿时连肠子都悔青了,他竟忘了此人看似冷淡沉稳的外表之下,简直一大痞子,从小对他又是坑又是拐的,可谓半点顏面都不留。 见韦彧高深莫测地莞尔一笑,李元镜逃命似地往前跃下枝头,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直到踏上云岭桥,他回首,只见肖筠不知何时又恢復成他刚到时垂眸假寐的姿态,及腰青丝略显凌乱地垂下,雅致面容平顺柔和地展开,修长纤细的身躯套着皓白烫金的虎袍,日光穿过茂密的绿荫,点点洒落,与深褐槐木上的白影交缠相映,莫名地多了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冷韵。 肖筠。这他在心底默念了数千万次,思念了六年的名讳。 如今她虽安然无恙地回到肖府,一身她穿惯的白底绣金虎袍、丰姿泰然,间来无事时就攀上她最爱的那棵槐树,每回皆要赖上半天,一切看似没变,却也什么都变了,至少,她再回不到自己身畔。 久久挪不开眼,他好似要将眼前之景深刻地映入脑海般,无声地注视着。 「殿下?」李元镜闻声抬首,是被韦彧遣走的李榕,手上拿着简单的糕点和刚泡透的香茗,一双水汪汪的黑眸正好奇地盯着他瞧。 「殿下要离开?」注意到跟前对视的桃花眼中呼之欲出的水气,李榕一怔,下意识地往李元镜方才所望之处,她家将军一如平时慵懒地躺着,看不出有异。 她思索了半晌,用词有些小心翼翼,低问::「殿下和大人起了口角?」 李元镜淡然地扫了李榕一眼,压下回首的衝动,垂眸,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悲,轻轻落下一句:「好生照顾她。」 良久,那斜卧树上之人悄然睁眸,鼻头一阵酸楚,无波无澜的琥珀眸子蒙上幽幽水雾,见已没了那人的身影,叹息般苦涩一笑,再度垂下眼帘。 47 是夜。 夜幕沉沉,夜阑人静,如今坐吃山空的肖府更是一盏多馀的烛火都没点上,若非月色甚好,勉勉强强还能看清府中各院接连的碎石路,偌大的府邸中仿佛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形如鬼魅的数名黑影攀墙而入,似是十分熟悉府中地形般,精准找到三个主子的院落,无声地潜在暗处,伺机而动,如地狱底层来的恶鬼般等着亮出最锋利的獠牙,只为让敌人一击致命。 偌大的庭院陷入一片死寂,眾人屏息,就连喘气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感觉到屋顶上的动静,李榕起身走入内室,只见韦彧穿戴整齐地斜卧在窗边的美人椅上,倾城身姿闻风不动,纤长的五指或轻或重地敲打椅沿,似是没注意到屋外的风吹草动般,她一贯地垂眸假寐。 「大人。」感觉到屋簷上走壁的人数不下二十人,李榕环视了一圈,屋内除了韦彧和她,只有两名刚学成的女兵,她不由得有些担忧,压着嗓,气音提醒:「来人为数眾多,这……」 韦彧睁眸,褐眸闪过清凛的寒光,沉着地扬起手制止李榕的话语,背脊靠上右后方的鹅毛软枕,淡然道:「敌不动,咱们也别动。」 见李榕紧张地绷着下頷,韦彧先无奈地摇摇头,随后慵懒地笑开,转首看向一旁的两名女兵,轻声问:「可上过战场?」 两名女兵闻言一怔,尷尬地相视了一会,摇摇头。「不曾。」 闻言,韦彧倒没多大的反应,似笑非笑地耸耸肩,再问:「怕死?」 两名女兵被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搞得发懵,一时也顾不上与韦彧的尊卑有别,忘了避讳,两双黑眸、四隻大眼狐疑地打量着跟前绝色,韦彧不甚在意,从容轻笑着,从眉眼到唇畔皆是令人舒心的盈盈笑意,怎么也不瞧出其此话的真意,两人面面相覷,怯怯地答一声:「不怕。」 不怕死。韦彧心中复诵了一遍,复杂地勾唇。 脑海浮现思念多日的人影,身形挺拔的男子佇立于莲畔的柳树下,刚毅面容在朦胧月光辉映下透着微凉的冷韵,她朝他走近,将军锋眉如箭,高挺鼻樑下,时常紧抿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角度,慵懒得令人心醉,望着她时,深邃的黑眸剎那涌动炙热的情愫,随后逐渐柔化,轻轻地、淡淡地,闪烁着满足的幽光,比天上星辰更加璀璨,彷若只要有她,此生再无所求地渴求着。 她忽地忆起俞煊与沽厥名将苏尔丹一战出行前,自己轻轻一句:「真别死。」 只见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旋身之际却不忘郑重地许她一个活下来的承诺。「好。」 那时她尚不明白自己胸口鼓譟的热意为何,只知晓他即将替自己犯险,生死未卜,她不由得一阵心慌,像游魂般在营内晃了好半天,再回神时她人已身在高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赤色的高大身影,末了,他似早有预感她会在那时抬头,目光似要将她烧尽般炽热,她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此战不为别的,只求她一个心安。 她是迟钝,却不傻,俞煊对她的情亮晃晃地横摆在眼前,深刻得令她难以招架,好几次,她都忍不住萌生逃跑的念头,唯恐沉溺在那双黑眸中不可自拔,可每回她好生不易地下了决定远走,不过与他相视一眼,两条腿又好似被栓了铁鍊般,刚要挪动却怎么扯也扯不开半步。 他说想要她陪着,所以他在,她便不能死,也绝不允许自已死。 数月不见,如飞蛾扑火的情意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执拗,只要想到他,心就忍不住震颤着。 韦彧轻叹着垂眸,好半晌才慢悠悠地睁眸,看向两名垂首等待的女兵,开口:「去吧,就当作是你们初出茅庐的首战,好好玩。」 「是。」语落,两名女兵如迅雷般俐落地窜出,屋外立时一阵刀光剑影,刀刃相锋时的碰撞声不断响起,或伴随着忍痛的闷哼声,或凄厉的嚎咆,不少黑衣人试图破门而入,却早一步被屋外的女兵截杀,四侧门窗溅上一层又一层鲜红,空气中瀰漫着令人作噁的铁锈味,战况好不激烈。 后来,李榕也加入战局。 打斗声响依旧,韦彧已于黑暗中翻身坐起,朦胧月色下,她神色淡漠地敲打着躺椅侧边,琥珀眸子闪着如深潭般的寒光,似在等待着什么般。 以肖筠之名走过的那些年头,她欠别人的,别人欠她的,不论好坏,该来的总是会来,待尘埃落定,她方能毫无顾虑地许俞煊一个完好的馀生。 空气渐冷,隐约瀰漫着一股杀意,好不吓人。 她脸色一沉,俐落地抽出系于腰间的九节鞭,右腕一甩,六声尖锐的碰撞声响起,房内顿时陷入叫人心慌的一阵死寂,她屏气凝神地聆听周遭动静,接鞭起鞭间对着空中挥了两下,最后看似随意地挥向房门旁的屏风,屏风应声倒下,显出不知立于原地多久的黑衣人。 她意料之内地笑了笑,神色好似招呼故友般亲切:「你来啦。」 乍被发现,黑衣人的反应倒显得十分平静,他目光冷凛地扫过一地近都近不了韦彧周身方圆三尺的暗镖,心中一凛,北齐境内对于昭显将军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交手多次,即便带上近百的人手,准备了上千的暗器,她却好似永远都能佔得先机,让他的人全走着进却躺着出这肖府。 肖筠阿肖筠,他不得不叹她的确有一手遮天的本领,是绝对的人才,若非两人间弑亲的血海深仇,他断不愿意招惹上这么一个人。 「你此次为谁而来?」两人对峙间,韦彧低低地问了这么一句:「杨氏一族?还是太子?」 黑衣人伸手拉下自已的面罩,露出一张带着书卷气息的儒雅面容,须臾,他略带苦涩地笑开,像在和自己低语般轻声开口:「朝堂上那些老头既已备妥了参七殿下和将军的奏摺,太子殿下便不会再费心于替我杨氏一族报仇,这点小人还是清楚的。」 韦彧木然地望着来人,不痛不痒地讽刺:「你倒看得通透。」 数年前为令叶彣安然坐上娘子军副将一位,她拚了命地欲恢復恢復叶彣罪臣之后的骂名,几经查探当年之事,果然查到叶彣之父叶忠是被当年垄断官职的杨林两大世家所陷害,她上表此事后,才知晓戎王早对此两家结党营私、背公营私的行径起了杀心,此案最后不只祸殃满门,更是北齐开国以来第一个判了连诛九族的大罪。 他,是当年倖逃的少数人之一,杨家么子,杨碇。 48 杨碇朝韦彧拱手作揖,字字沉石般有力:「当年之事,今日就由在下代替家父与将军做个了结。」 「好。」韦彧頷首,纤长的身躯如崇山般佇立着,比寻常男子更加挺拔,「此处不合适。」 语落,两人足下一踮,足尖还未落地,已是一阵刀光剑影,韦彧俐落地连甩长鞭,穿梭于来人凌厉的攻势中,身姿翩然堪比海中蛟龙,招式电掣星驰,之间挟带她统领千军的凌厉果敢,杨碇上一秒刚挡下右侧,她手腕一旋,鞭体又从左面勾来,如此反覆下来,他光是躲避就有些力不从心,脚下难掩虚浮,鞭影乍现倏逝,来势汹汹的掌风一拍,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喉间涌上一口腥血。 杨碇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韦彧清冷的轮廓在月色相映下有些模糊,心微动。 忆起方才韦彧对他看似招招下杀手,却又招招放水的交战,杨碇不由得一阵苦笑,相识多年,他还不曾赢她一回,每每输了就不服气的缠着她再战,战了又败,战了再败,却不曾见过她露出一丝轻蔑。 伸手抹去唇角的血丝,杨碇摇摇晃晃地起身,强打起精神扶着一旁的梁柱,见韦彧身畔除了三名女兵外,自己的人马皆已负伤倒地,四周陷入死一般的荒寂,叫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回,他不只是败,还败得彻底,再无转圜的馀地。 见韦彧好半晌再无动静,他平静地笑了笑,口吻肯定:「你不打算杀了我。」 韦彧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勾唇,頷首:「当年我既放了你,如今就不会杀你。」 杨碇略显单薄的身子一震,他抬首,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如皓月般薄凉的韦彧,诧异地问:「是你趁乱放了我?你不怕?」 那日,杨府上下一片皆是腥红,那些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僕役,一个个惨死在御林军的刀下,庭院中一阵狼哭鬼嚎,遍地都是残破的肉块,只要稍有不慎,抬步便会踩踏到无名的尸体,双亲和手足们早已入狱,他忍住喉头作呕的衝动,尾随父亲的心腹打算从暗道离开,却在紧要关头碰上御林军统领林鶚,两方人马见面不分由说就是一阵刀戎相见,他们寡不敌眾,很快就只剩他一个人拼命地逃,宛如身后追的是天地间最可怕的魑魅,他逃,无尽地逃,逃到双足再难以支撑自己后倒下。 后来的事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知晓自己是在府外不远处的河畔醒来,身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上万两的银票,就连去处都有了着落。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是李瀧救了自己,直到数日前他发觉李瀧并不知晓自己初时用来保命的小厝,方察觉不错。 见杨碇震惊得久久回不了神,韦彧目光复杂地扫过他,最后落到地面,字字清晰而缓慢地道: 「你爹对姥姥有恩,他临去前的遗愿便是给杨家留个后,而你是他最疼爱的么子,银票和那小巧的三合院是想让你好好地过日子,我一直都不希望你再涉入这淌混水中,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可惜了。」 语落,她没再看杨碇一眼,转身朝李榕凉凉地吩咐:「把他送到御林军军营。」 「等等。」她正欲离开,背后响起杨碇药罐子摔破般的嗓音,他问:「你要我做什么?」 琥珀眸子闪过琉璃色的幽光,她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幽幽答道:「说实话即可。」 杨碇疑惑地盯着韦彧,「你不想置他于死?」 「我从来不想。」韦彧定定地望向四周,偌大的肖府、娘子军的统领之位,甚至是綑在杨碇身上的恩怨情仇,那些和「肖筠」有关的东西,她垂眸,随后没心没肺地笑开,云淡风轻道:「前尘往事之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既已离开,求的不过就是与过去再无关係。」 孱弱月光下,她的笑莫名地透出一丝悲凉,轻轻地,淡淡地,是她对缠在自身上的枷锁,深入骨血的酸楚,那难以倾诉的无力。 那一身挺天立地的傲骨下,到底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血泪? 还不及反应,一切已在转眼间悄悄随风而逝,韦彧歛起心神,摆了摆手,淡然开口:「大伙都累了,今夜不须留人在我这当职,都回去歇下吧。」 「是。」语落,眾人散去。 韦彧目光不着痕跡地瞥过地面,注意到大部分尸首的脸部及后颈上,皆有奇怪的点状伤痕,褐眸想起什么般忽地一闪,这是…… 她目光灼灼地瞪着紧掩的房门,良久,屋内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没有,她边摇头无奈自己心中过于无稽的臆测,边推开门,刚抬起头,整个人顿时怔在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眨眼,将军在,她再眨眼,将军还是在。 思念多时的容顏乍然出现眼前,韦彧摀着乱调的心口,不由自主地吞了两口口水,泛着水润光泽的红唇开了又闔,闔了又开,思来想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姍姍地扬起手,再慢吞吞地挥了两下,乾笑道:「将军,好久不见。」 「将军,好久不见?」俞煊宠溺地望着自家妖孽,数月未见,这女人一不来个你儂我儂、鬓发廝磨,二不来个泪眼矇矓、喜极而泣,三不妖孽地攀上自己,好好调戏几把,就来这么一句比她见到连月时掉了不只一个层次的问候。 妖孽啊妖孽。 这思维,这人品,俞煊挑眉,却连自已都不齿地心动了。 他定是上辈子放火烧了别人家的茅房,这辈子才会摊上这么个妖孽中的妖孽,他连叹了数口气,颇有自觉地敞开双臂,口吻似能腻出水般轻柔:「过来。」 韦彧立时像被开啟什么隐藏般的机关般,讨好似地笑开,纤细的四肢飞快地紧缠住他染着惯用薰香气味的精壮腰身,不要脸地蹭两下,再深吸两口,过程中不忘讚叹:「咱家将军果真一大神药,摸两把就叫人通体舒畅,神清气爽啊!」 俞煊抽了抽唇角,对此人前后态度感到汗顏,双手却无声地将韦彧抱得更紧,直到她整个人与自己贴合得再无一点缝隙,他将额头贴上她的,鼻腔里充斥着属于她的气息,心中悬宕多时的大石轻轻放下,他满意地微微勾唇。 俞煊才刚放开韦彧,忽地忆起方才的打斗场面,再度开口:「手。」 「痾……」韦彧心虚地扫了眼自已仍抓着俞煊腰间衣袍的右手,两条皮开肉绽的血痕亮晃晃地横在掌心,此时正疼得发麻,她疑惑地盯着俞煊发楞了好半会, 那微凉的黑眸透着瞭然,韦彧顿时觉得兜里的九节鞭有如千斤重般,问:「将军知晓?」 俞煊不理她,逕自拉起她的右手细细检视了一番,她略带薄茧的掌面似被眾多细小的刀刃同时勾破,留下两道怵目惊心的伤口,他轻嗅两下,确定空气除了明显的腥血味再无其他,紧蹙的锋眉微微松开,沉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只小木盒。 一打开,熟悉的百合清香扑鼻。 韦彧安静地看着他给自己上药,直到他替她缠上厚厚的绷带,打结,又替她更好衣,洗好漱,最后两人上了榻,她都没有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身侧的俞煊。 俞煊扫了她一眼,见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他将韦彧圈在怀中,低低地问:「在想什么?」 韦彧蹭了蹭俞煊的肩窝,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够,整个人翻身往俞煊腰间一坐,小巧的鼻尖居高临下地再往那好看的容顏蹭了老半天,末了,无赖地笑开:「想天想地想将军。」 俞煊挑眉,笑着问:「想我什么?」 「想将军是咱桂花甜糕,知趣可人,甜得叫小人垂涎三尺,想将军是咱腹中蛔虫,想将军是咱心肝脾肾,怎么咱一想将军,将军就来了。」韦彧边说边像上书堂的孩子般摇头晃脑,最后不忘嘖嘖两声,俯下身在俞煊鬓边亲一大口。 写家书像军书、说情话像背书,俞煊对自家妖孽异于常人的处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他这是跌进坑里了,还跌得不轻。 49 腰间在衣袍交磨间升起一股热意,见韦彧半天都没有从自己身上下来的意思,俞煊万分头疼地开口:「下来。」 「不……」话到一半,韦彧整个人已被俞煊欺于身下,见到跟前黑眸涌动的奇异光芒,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佯装淡定地问:「将军打算如何?」 俞煊垂首吻上她,过程中不忘抬头淡然回答:「禽兽夫人。」 炽热的吻不由分说地落下,温热的唇瓣挟带湿意,如同他征战沙场时素来喜爱直捣黄龙的作风,一手撑起自己,一手执起她的下頷,热切地捲扫着她口中的每一寸,俐落地擒住她的舌,唇齿相缠,随着越发加深的吻,脑中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欺向她的身子,直到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缝隙,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身子结实且充满弹性,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精壮的身躯顿时如弦上之弓般紧绷。 韦彧下意识地仰头承受,亲暱地环上俞煊的肩头,鼻尖和口腔尽是他的气息,她仿若离水的鱼张口热烈地吸吮着,陌生的热度在体内流窜,令她不止的沉溺在其中,直到胸前忽地攀上一隻大手,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在自己的肌肤上不断地摩娑着。 她猛地轻颤,不明所以地睁开充满雾气的褐眸,才发现自己的衣袍不知何时已被解开,面前的黑眸是前所未有的深沉,清楚地映出大片春色,又是一怔。 见她出神得厉害,俞煊苦笑,伸手梳了梳她的发丝,哑着嗓忍隐地问:「又想什么?」 心上人在怀,他全身的感官都喧嚣着想要她,强烈地几乎将他淹没,无奈自家妖孽竟在这关键时刻大咧咧地走起神来,搞得两人这会弓在弦上,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一口气上上下下,堵得他心口一阵鬱闷。 过了好半晌,才见她悠悠地回过神,慢吞吞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最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般,一脸无害地开口:「原来咱不是在作梦啊!」 俞煊抽了抽唇角,一身血气再胜也被这么一盆千年寒冰浇得半点水烟都吐不上,满腔热情全胎死腹中。 他抚额,恶狠狠地瞪她,忍住爆打此人的衝动,咬牙:「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韦彧眉梢仍带着动情的抚媚,意识自己这回真恼了他,一双眼眸立时笑得弯弯的,边用手描绘自家将军眉眼的轮廓,边諂媚地讨好道:「咱这么久不见,将军您一来话都说不上两句就想禽兽小人,未免太颠覆您大义凛然、光明磊落的形象了,不合适,不合适。」 敢情他在她心中还是挺好的。 俞煊被此话逗得一笑,黑眸热切地端详着正瞧他瞧得入迷的自家妖孽,他喜欢她这样看着自己,此时,琥珀眸子流转水波般的粼光,专注得好似这世上除了他再无其他事物能入她的眼。 这便是他家妖孽,他的俞夫人。 「今夜还是算了。」他伸手揉乱韦彧的头发,叹气,起身替她理好虎袍上繁琐的结式。 过了半晌,韦彧方后知后觉想起有何处不对劲,好奇地问:「不过你怎么来了?皇上知道吗?」 俞煊正想回答,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北面的庭院接近,隐约可闻来人步伐间吐出的喘息声,韦彧与俞煊对视一眼,迅速放下床帘,警戒地盯着早已上锁的房门。 又来?这一夜都来几次了。 她将俞煊的长靴勾进床底,不悦地叹气,嘀咕:「我这院子也太热闹了些。」 见她像没吃到糖的孩子般耸着脑袋,垂着耳朵,一脸比巷尾武大郎家媳妇还哀怨的哀怨,俞煊失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好半晌才心满意足地转为把玩韦彧一双佈满薄茧的小手。 房中又是一阵你儂我儂。 「肖筠,肖筠。」敲门的咚咚声响划过寂静,莫名地令人心慌。 元镜。 韦彧认出来人那把她自孩提时代便日日听着的好嗓,整个人下意识地从床上弹起,蹙着眉,痛苦地低吟出声。 这辈子,她想也没想过这两人会碰面。 「谁?」俞煊无声地问,转过头一见韦彧脸上难掩的尷尬,一向事事从容得像与之无关的韦妖孽此刻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一副被捉在床的神情,他顿时明白门外之人是谁,喉间一时发涩得厉害。 李元镜,北齐的七殿下,那名本应是她夫君的男子。 「筠筠,你开门,我晓得你一向睡得浅。」李元镜似乎等急了,大声地催促,「你不再出来,我可就撞门了。」 「筠筠?」俞煊神色古怪地覆诵,好半会才想起韦彧的真名,意义不明地瞟了一眼自家妖孽,淡然地哼了句:「你和他关係倒好。」 又吃醋。 她家将军若不是喝醋,就是泡在醋缸里长大的,全身一股比连月还大的酸溜劲。 「还好,还好。」她难掩尷尬地开口。 帘内一阵阵腊月霜雪比更胜的寒气,门外一声声比火烧粮仓更急的叫唤,韦彧目光紧盯自李元镜出现后便显得颓然的自家将军,耳畔李元镜的呼唤遥远得彷彿在千里之外,鲜明的眷恋猛力地撞击着心门,不疼反倒有些飘飘然,她叹息着笑开。 不急,他和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俞煊。」韦彧难得直唤他的名讳,学着他平时无尽宠溺地吻上他的额头,轻轻开口:「我去看看他,很快就回来。」 相同的语调、相同的神态,相同的她和他,俞煊脑中浮现韦彧离开大隋时的那句「两年,最多两年」。 明白那是她对他的承诺,俞煊松开环住她腰身的双手,无声地允诺:「好。」 50 韦彧刚打开房门,一阵扑鼻的酒气迎面而来,她脸色丕变,还未看清跟前何人,本能地擒住往自己衝来的黑影,反手一折,将来人动弹不得地抵向墙边。 李元镜闷哼了一声,双臂被这么猛力一折,痛得他齜牙咧嘴,好半晌才无奈地说道:「肖筠,你放开我。」 韦彧慢条斯理地放开他,拍了拍手拂去沙尘,冷冷地问句:「为何喝酒?」 「壮胆。」感觉到韦彧言语间的不悦,知晓她一贯不喜他喝酒,李元镜自嘲地笑了笑,「这事我没多喝点,还真没胆做。」 「壮什么……」韦彧话说到一半,左手被李元镜一扯,身子一旋,下一秒,她整个人已落进他的怀抱,李元镜不发一语地将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颈间,她顿时一懵。 恍惚中,气息吐纳间尽是她的气味,清雅沉静,美好得令他颤慄不止,随着她诈死而尘封多年的情愫如溃堤般涌出,他不断收紧圈住韦彧的双手,收紧再收紧,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体内般执着。 他想要她。 景色渐雾,分不清湿的是谁的眼眶。 感觉到怀中已比自己高上一个头的頎长身子不止地颤抖着,周身盘旋着叫人肠断的矛盾与心伤,韦彧抿了抿唇,沉默地任由李元镜抱着,右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拍他的背脊。 她犹记得多年前他生辰那日被大伙逼酒逼得眼楮都睁不开了,却仍是拖着站不直的頎长身子蹭到她身畔,死缠活缠说了一肠肚的情话,他说她是他的主心骨,是他的心头肉,是他不能跑了的未来媳妇。 当时她只是笑,笑他醉得说胡话,却没想到有日他俩终走到如此。 良久。 李元镜放开韦彧,警戒地往后退了几步,见韦彧没有动怒,他笑得比无赖更无赖:「拥你在怀的感觉果然和我想像中一般好。」 他明明在笑,低垂的眉眼却带着挥散不去的黯然,叫人看得心头直发酸。 韦彧忍住眼中酸涩,平静地点出事实:「你喝多了。」 闻言,李元镜神色扭曲地摀着隐隐作疼的心口,黑眸灼灼盯着她半天,深吸气,摔破罐子般咆哮:「我是喝多了,我八年前就该喝多,该不顾一切地把你娶进门,管他什么国家兴亡,管他什么保家卫国,没了你,我哪还有家?」 为了政局安稳,为了娶到心尖上的她,他花了数年的时间拚命地游说戎王,放弃那些欲拥他上位的朝臣,用尽全身的力气保证他只要他的王妃,只做他的濂亲王爷,可到头来,他拥有了什么? 他可以不要成王,却不甘心连她也没了。 「为什么?」李元镜失魂落魄地走近,似在控诉她的无情般,苦笑:「你能说不要就不要我。」 他打了个酒嗝,越发浑沌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本欲伸手抓住她,却整个人不胜酒力地摊在她身上。 她垂眸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水雾,深吸了口气,扯着嗓子喊:「林鶚!」 藏于暗处看戏正看得过癮的黑袍男子脖子猛地一缩,足下顿时有如千斤重般,怎么也迈不开。 久久等不到男子现身,韦彧不悦地挑眉,神色淡然地命令:「过来。」 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活像是被抓到什么小辫子般心虚地走至两人跟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必恭必敬道:「将军。」 韦彧让李元镜趴上林鶚肩头,柔媚的好看面容仍是那般清清冷冷,吩咐:「夜已深,送七殿下回府吧,王妃怕是等急了。」 「是。」林鶚恭敬地頷首,想到自己明明已尽量隐匿气息,此人却仍不费馀力找到他,不禁好奇地问:「不过将军是如何知晓我在的?」 韦彧挑眉,笑靨极浅,字字清晰地反问:「这北齐境内除了你林鶚还有谁敢哄七殿下喝酒后,连声通报都没有,便躲都不躲地踏进我的院子里?总归也不是第一次了。」 闻言,林鶚忍不住叹气,俊朗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疲态,揉了揉眉心,「我以为他会像之前那般拉着你说一宿的情话,岂知他竟这么折腾自己。」 他瞥了眼韦彧,见她正无声端详着李元镜的睡顏,读懂她眸中的愧疚,他苦笑:「他尚不知晓你当年之事,你不想他知晓,我和常乐就没敢说,你走了六年,他就守着你牌位六年,若非一年前戎王强压头,硬是让他娶韦葶入门,这会他定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韦彧心头随着林鶚的话语微微渗入酸楚,若非当年她离开北齐,如今她早已是他的妻,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与她的那些点点滴滴已是过往云烟,再无可能。 半晌,她收回目光,口吻略显薄凉:「别让他知晓今日之事。」 她转身迈步就打算回房,林鶚忍不住扬声唤:「肖筠!」 「林鶚。」她背对着两人沉声回应,脚步微顿,温润嗓音一如当年那般决绝:「他若要江山,我肖筠就是死也替他打下来,其馀的,我如今已给不起。」 待韦彧回到房中,俞煊已更衣睡下,韦彧无声地在他身畔躺下,双手从背后环上他的腰身,鼻腔间是熟悉的薰香,她闔眸,静静等着心底对李元镜的愧疚散去。 感觉到身后环住自己的韦彧全身凉得厉害,俞煊翻身面对她,黑眸沉着地端详自家妖孽,将她整个人紧紧圈在怀中,叹息着低问:「难受?」 她学着俞煊摩娑他的轮廓,神色似在回忆什么般的飘渺,轻声:「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有他,他日日陪着我扎马步,陪着我上学堂,半点王公子弟的架子也没有,我在哪,他就在哪,比起姥姥,他总是疼我疼得像是他本该如此。」 俞煊不发一语地听着,双手却下意识地不断地收紧,像是要把她嵌在体内般带着浓烈的佔有。 昭显将军肖筠和七皇子李元镜的青梅竹马之情,在北齐并非秘密,再加上肖筠诈死的消息传开,俞煊此次前来北齐的路上,也听了不少百姓茶馀饭后间舆论两人的往事,若说他心里没有疙瘩是假的,可那对清冷的琥珀眸子一见到自己时涌上的欣喜和情动,他明白舆论只会是舆论,她肖筠是属于他俞煊一人的。 韦彧抬首,微凉的红唇承诺般镇重覆上他的,幽幽开口:「我不想瞒你,元镜是我此生最为珍视的朋友,断不该为了我如此。」 俞煊猛地低头擒住她口舌,唇齿似要她吞下自己的最后一口馀气般交缠,不知多久,起身时挟带她来不及嚥下的银丝,气息渐沉,他将额头抵上她的,学她当年在东北时笑得天真又无赖,笑问:「等咱回到府上,我便拿一铁鍊将你紧紧栓在府中,免得你这妖孽再去祸害咱大隋的善良百姓,可好?」 「还是栓在将军身畔安全点。」韦彧煞有其事地建议,右手不安分地在俞煊胸前绕圈,又是挑眉又是眨眼,垂眸笑道:「小的怕要是太久没看到将军威容,一时无聊忍不住『技痒』,要是给将军惹上什么麻烦可就不好了。」 瞧,这容貌,这身段,他家妖孽果然是人上妖孽,实力无比坚强。 心口一颤,俞煊溺宠地无奈一笑:「行,别出墙就成。」 51 翌日。 韦彧自回到大隋难得睡沉,就连俞煊起身也丝毫未察,醒来时身旁已空无一人。 俞煊是随着大隋观礼的队伍前来北齐,为了不叫人察觉他不见,天还未亮就已离开。 韦彧刚出院子,恰好遇到同要去饭堂用膳的肖君,肖君礼貌地轻唤:「姑姑。」 「嗯。」韦彧頷首,她瞥了眼神色沉静,眼下却隐约可见乌青的少女,低问:「昨夜可有伤着?」 「没有。」肖君对韦彧的问话感到有些意外,轻问:「昨夜那些人不是姑姑你……」 韦彧挑眉,脑中浮现幼时肖澜『训练』自己时的手段,褐眸掠过一阵明瞭,又问:「你太姥姥时常找娘子军夜探你们院子?」 肖君摇头又点头,与韦彧有几分神似的轮廓一贯的淡然,解释:「小时候那会,太姥姥还会如此,可自姑姑不在,她老人家便不曾再找人夜探我和肖龄的院子,太姥姥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让你睡过几宿安稳觉。」 语落,肖君不着痕跡地扫过一眼韦彧,见她不发一语地眺望远方,好似方才谈论的一切与之没有半点关係,忍不住问出埋藏多时的疑问:「姑姑你为何不到祠堂上香?」 为何?韦彧在心底又问一次自己,却始终没个解答。 是从小到大可谓铁面无情的养育中?是十三岁时以保家卫国之由将她推上战场时?还是当她好生不易在李瀧身下保住身子,赫然发现他此举是自己的姥姥肖澜亲口向其提点时? 诈死,诈死,眾人只道她诈死离开北齐,却不晓得当她孤身一人被李瀧的家兵逼上断崖时,目光沉静地穿过人群,领军的不是别人,而是那张总在午夜梦回时把她惊醒的容顏—肖澜,她的姥姥,她自嘲地笑开,伸手脱下禁錮她一生的虎袍,纵身一跃,那会她是真的想死,也以为自己会死。 「不知道。」韦彧简短地答。 韦彧的语调是少有冷硬,可作为晚辈,肖君倒也不好再问,安静端详跟前这位战绩显赫,扬名千里的肖家女将,韦彧离去那年她才七、八岁,自有印象以来,她只知晓肖家现任的家主是位不得了的年少将军,一年大半的时间都驻守在北齐安山的军营中,和之并未有太大的接触。 直到数月前她再见肖筠,更是充满好奇,这样一名身形极长,容貌姣好的皓月女子,间来无事就赖在枝头上或吃甜食或睡大头觉,逗弄李榕时褐眸闪过的豺狼光芒,比朝中有名的紈裤更紈裤,若是不提别的,她真是传闻中那名以一介女子领军四方,手刃万千敌手的铁娘子? 肖君忽地发笑,难怪常乐老笑说肖筠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如今一看,此话不假。 「对了姑姑,昨夜我经过你院子时,瞧见一名男子从你屋内走出,你……」肖君想起昨夜无意间撞见的景象,转身,才注意到韦彧脖子上吊着的虎笛少了一枚,疑惑。 韦彧顺着肖君的视线往下瞧,伸手握住她仅剩的虎笛,意会地笑答:「丢了。」 肖家歷代家主皆会为自己的接任者亲手刻下一对用来驯兽的木笛,称作虎笛,一只留给接任者,另一只则在成亲当夜交予将与其共赴下半生的夫婿或是妻子,韦彧的自然也是一对。 「丢了?」肖君像是听闻什么天方夜谭般皱起鼻头,总觉得韦彧的态度不明朗,下意识地再问:「那昨夜我瞧见的那名男子是姑姑的探子?」 「不是。」韦彧挑眉,虽觉得肖君心未免太大了些,不过倒是十分满意她的敏锐,微顿,韦彧摸了摸下頷,莞尔道:「论辈份,你们该叫他一声姑父。」 「什么?」肖君瞠目,清丽面容诧异得都忘了闔嘴,扬声惊呼:「姑姑你成亲了?」 「小声点。」韦彧啼笑皆非,算一算,她已届女大当婚的年纪,自家姪女至于吓得这般花容失色吗? 正当韦彧流转满肠肚难以倾诉的小心思时,肖君劈头一句:「姑姑你也是挺不容易的,这般情况竟还有心情成亲。」 这缺心眼的孩子到底褒还贬? 韦彧顿时感同身受俞煊和自己相处时为何老是一脸哭笑不得的窘样,压下爆打自家姪女的衝动,揉了两下太阳穴,口吻无奈地嘱咐:「此事不得声张,连肖龄也别说。」 「是。」肖君知趣地答允,昨夜见到的男子,一身湛蓝色的华袍,身形笔挺,朦胧月色下略带几分邪魅的俊容如古水般沉定,似是知晓旁人的到来,他飞快地掠入一旁的林园,再无踪影。 男子如蛟龙般矫健的身手,和举手投足间的从容,在北齐一眾的武将中也是少有,最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的衣袍十分眼生,并非北齐常见的花色、样式。 想到肖龄从小倌院回来后,曾和她提及大隋民间流传镇国将军俞煊与肖筠化名的「韦彧」之间的种种曖昧,肖君蹙眉。 若肖筠成亲的对象真是那位,断不会久留于北齐,肖家的未来又该如何? 「你倒听话。」韦彧慵懒地坐进饭厅的主位,一手拖着腮帮子,微瞇眼,温润嗓子诱惑般沉了几分:「替姑姑保守这天大的秘密,小君儿想要什么奖赏?」 肖君替韦彧添饭的手一顿,不明所以地瞪向一脸高深莫测的韦彧,古怪地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韦彧理所当然地頷首,字字沉稳道:「凡是这肖府上下,我能作主的,都可以赏你。」 意识到韦彧似乎在暗示自已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肖君目光灼灼盯着跟前的慵懒绝色好半晌,摔破罐子似地开口:「若我说就要你亲手刻的那对虎笛呢?」 韦彧挑眉,唇角弧度越发明显,心情似是颇为愉悦的頷首:「行。」 她朝佇立于不远处等候两人的叶榕招手,叶榕疾步走向韦彧,垂首,肃然:「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韦彧朝叶榕直直伸出手,「昨夜我交予你的东西。」 「是。」叶榕从兜中掏出一只湖蓝绣百合锦囊,正打算递给韦彧,却见她漫不经心地收回手,下頷指了指一旁的肖君,「给她吧。」 叶榕不可思议地盯着韦彧,似有什么哽在喉间:「这……虎笛是……」 韦彧好笑地揉乱李榕的青丝,目光锁在肖君身上,幽幽道出心中所想:「肖家女将正直英武,肖龄的心性不足以担当大任,你和她自幼一块长大,自然比我更清楚,你们太姥姥中意她,却没有足够的心力栽培她成树,倒成了一株随风而倒的窝边草,我只望你别和她走到一块去。」 「是。」肖君沉着地接下李榕在韦彧话语中递来的锦囊,抬起右手,浅色褐眸流转璀璨光华,神色坚定地宣示:「肖君定不负姑姑所望。」 52 大明宫内,两张酷似的俊朗面容隔着龙案相对,各怀心思的目光交会,良久。 似忆起什么,李隼一向柔和的黑眸转为凌厉,闪烁变化莫测的幽光,周身君临天下的霸气排山倒海而来,令立于台下的李瀧不由自主一怔。 意识自己失态,李瀧恭敬地单膝跪地,口吻肃然:「不知父王招见儿臣有何要事?」 李隼彷若未闻般逕自开口,语调沉着,黑眸紧盯李瀧容顏,就怕错过任何一丝变化:「两日前,凤翔将军以自身作为前锋,欲突袭辽金军营时,不慎落马,伤了身骨。」 从怔愣、错愕再到最后的懊悔,他几次张了张唇,却只是喜悲未明地问了句:「她伤得如何?」 「至今仍未清醒,朕已让太医前往安山诊治叶彣,方得知叶彣竟已怀胎数月,即将临盆。」李隼慢条斯理地拾起手边烫金的奏摺,丢至李瀧的足畔,刻意字字清晰道:「主帅战时刻意隐瞒有孕,太子认为朕该如何责罚她?」 「叶彣乃肖家军主帅,之于政局的平稳不比常人。」李瀧垂眸,脑中浮现那张素雅白净的面容,语调淡然:「儿臣认为此事应由父王定夺。」 「是吗?」李隼深沉地低吟,挑眉,似笑非笑地勾起薄唇,「朕以为太子会为叶彣求情,毕竟你俩的关係不比常人。」 李瀧抬首,对上李隼似已洞悉一切的黑眸,心口一紧,双膝噗通跪地,「儿臣该死。」 李隼摆了摆手,看似漫不经心道:「瞧太子的反应,对叶彣有孕一事想必是知晓的,又或者,那孩子流着咱李家的骨血。」 李瀧身躯再一震,显然没料到李隼会将自己与叶彣之事联想在一块,失神了好一会,四肢涌上如结冰冬池般的寒意,俊朗面容黯然失色,再不见一丝东宫之主的风采。 「这几年弹劾你的人不少,此事你心中有数。」顿了顿,李隼沉默了半晌,严肃道:「与一品重臣私通,至罔顾皇家血脉,隐瞒叶彣有孕一事……」 李瀧再道:「儿臣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李隼沉下脸,端详着这与自己带着七分神似的面容,脑中闪过肖筠数日前的那句「王上英明」,喉间越发乾涩,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责涌上。 这么多年,他并非对手握重兵的肖家毫无忌惮,可他也明白肖氏一族代代以身卫国,忠诚之心溢于言表,从无二心,若真是他的儿子欲残害肖筠,残害肖家仅剩不多的后代…… 「昨夜流亡多年的杨家么子杨碇带人夜探肖府,欲对肖筠下杀手,后反被肖筠生擒,送至御林军营。」李瀧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语越发苍白,知子莫若父,李隼心猛地一沉,哑着嗓质问:「六年前,肖筠跳崖诈死一事与你可有关联?」 闻言,李瀧黑眸蒙上难测的幽光,咬紧牙根,摇首,「此事和儿臣并无关联。」 「那便好。」注意到李瀧的异样,李隼勾唇,牙间闪过嗜血的光芒,「若此事真与太子有关,不过自作聪明罢了。」 李隼扫了眼前越发僵硬的身躯,心中明白此事和李瀧拖不了关係,忍不住叹气,继续道:「当年镜儿求朕将筠儿赐给他,肖筠作为一品军侯,手握天下兵马,谁娶了她便是坐拥北齐的半壁江山,为此,朕迟迟未赐婚,可镜儿那孩子却不只一次亲手拟了奏摺言明他不要江山,不争爵位,只求和心上的女子相守一世。」 「什么?」李瀧瞠目,不可置信地抬首,「七弟他……」 「这两个孩子自幼腻在一块,镜儿的心思想必筠儿也是知晓的,朕数次探过她的口风也不见反对,故本打算遂了镜儿的心愿,顺带了结你日后登基的隐忧。」再顿了顿,俊容染上一丝惋惜,心疼道:「只可惜她终是无缘成咱李家的人。」 言尽于此。 李瀧痴痴地望着高台上的龙椅,心口一股悔恨汹涌地翻腾,他顿时如洩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喉间似哽着来不及消化的狂躁,在思绪越发清明之际用力地撞击他的胸膛。 没了肖筠又如何?他手中的权力从来也不曾多过半分。 连敌手都没有,这么多年,他到底为何而争?又和谁争? 那些卑劣的手段鲜明地跃上脑海,他忽地忆起六年前那夜肖筠斩钉直铁的一句「我从未想过害你」,苦涩地笑开,带着无尽对自己自作聪明的嘲弄。 「罢了。」李隼将李瀧的失态尽收眼帘,喉间涌上难以言明的苦涩,不动声色地开口:「既然肖筠一事和你无关,镜儿也没夺嫡的心思,如今,你只须好生对待月琦,日后待朕千古,是你的终是你的。」 「是。」李瀧低回。 末了,李隼摆了摆手,沉声吩咐:「叶彣那处朕会派常乐去照看着,至于太子,便好好地待在你的东宫里,给朕闭门思过,其馀的待你和月琦的婚礼过后再谈。」 「是。」李瀧再回,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儿臣告退。」 见李瀧离去,藏于暗处的纤细身影缓步走出,黑眸深幽地凝睇那悲凉的背影,神色漠然,朝着黯然神伤的李隼凉凉道:「微臣本以为王上会惩戒太子殿下。」 「行了,你那张嘴总叫朕无地自容。」李隼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知晓此人对叶彣和李瀧心有不满,可思及叶彣腹中的李家骨血,他仍是硬着头皮问:「照看叶彣一事,你可愿意?」 脑中猛地浮现六年前肖筠血淋淋地倒在自已房门外,气若游丝的模样,女子周身顿时升起一股如寒冰般的冷冽,刺骨的凉意迅速鑽进心坎,冷了本温热的四肢。 若她再晚起个半盏茶的时间,只怕肖筠如今已不在人世。 她抬眸掠过李隼,嫵媚面容不见喜怒,冷硬道:「君有令,臣不敢不从。」 「常乐。」李隼无奈地沉吟。 君臣有别,作为太医院院使,常乐也不是个不知分寸的。 见李隼放低姿态,她几不可察地叹息,淡然地开口:「待明日微臣去一趟虎牢,便啟程到安山照看凤翔将军腹中的皇嗣。」 「好。」李隼頷首,忽地忆起什么般,引颈期盼地问:「你可愿意告诉朕当年之事?」 常乐垂眸摇首,不轻不重的一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常乐与肖筠皆为世家出身,恰好又是朝堂中的同龄人,一个为御医,一个为武将,十年前的辽金之乱,肖筠在一次军营遇袭时二话不说地替常乐挡下攻击,两人便成了过命的莫逆之交,交情非比寻常。 既然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李隼胡乱地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常乐恭敬地行礼,跨出殿门之际,神情似在回忆什么般飘渺:「若真见到肖筠当年那般鲜血淋漓、破肚肠流的模样,只怕王上会比微臣更加愤恨难平。」 耳畔顿时轰隆作响,李隼诧异地望向越发走远的纤细身影,脑中浮现那张总是巧笑倩兮的倾城面容,喉间似哽着火红的铁块,烧灼着,再无法言语。 53 算一算,韦彧已回到北齐近半载,与数年前她同时肩负军务及虎牢宗主、不时还需打理府中事宜的岁月相比,如今她虽失了自由之身,可除了偶尔打理这些年记录府中支出的帐本、逗弄肖府中仅存的两名幼苗之馀,间暇时间皆随心所欲,过足了她幼时一心渴望的安生日子。 此时,她慵懒地倚在偌大厢房中显得十分突兀的贵妃椅上,身下铺上先王御赐的玉蝉真丝被,敞开的画册稳妥地掩于面容上,遮去了晒人的日光,假寐着。 「能思过思得像将军这般处之泰然,委实不容易。」一股轻扬悦耳的嗓音凉凉地讽刺道。 「太使若欣羡,大可犯个欺君大罪。」韦彧拿下画册,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翻身坐正,拿起茶几上的桂花香糕,咬了口,慵懒地笑道:「以王上对常太使器重,定捨不得要您一命的。」 「伶牙俐嘴的ㄚ头。」常乐斜瞥了眼韦彧,对比当年神清气爽百倍不止的肖筠无奈一笑,放心道:「昨夜王上见过杨碇后果然向李瀧道出当年你与元镜的意思,别的不提,太子党欲弹劾你的那群文官今晨果然都及时收了口。」 韦彧欲添茶的手一顿,没露出半丝意外之色,垂眸沉吟:「是吗?」 接过韦彧递来的茶水,常乐熟门熟路地摊上一旁的贵妃椅上,低叹:「不过咱让人潜入东宫复抄出来那份参你的奏书写得太鉅细靡遗,要是不知晓,我还以为那些小道消息是你自个放出去的。」 韦彧瞥了常乐一眼,挑眉不语。 常乐顿时脑子一白,俐落地跳起,一把抓住韦彧的衣领,质问:「你什么意思?那些消息真是你自个放出去的?要是那奏书真到了戎王手上,就是戎王有心护你,你也必死无疑的。」 「要是不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会为了此封奏书而死,又如何能引出躲在李瀧羽翼下的杨碇?」韦彧轻轻一笑,似已完成多年宿愿那般平静,叫人疼到心坎里。 常乐低问:「你就这么不怕死?」 「常乐。」韦彧轻唤,自嘲地开口:「我是想活,想活下去到都快发疯了。」 眾人皆道肖筠是肖家歷代最为冷淡沉稳的家主,却不曾想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会哭会疼,也有自己想要得快发疯却不得之的事物。 常乐双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洩了气的皮球摊回贵妃椅上。 「若非你在早已安插人手在太子一党中,我怎么也猜不到李瀧到了这般田地仍不愿放过你,竟与眾臣联手弹劾你男扮女装,为大隋所用一事。」常乐沉重地叹气,端详一圈此刻自顾自品茗的韦彧,跟前之人静如止水的褐眸一贯透出几分薄凉,脑中浮现韦彧过往战时佈阵的縝密,她心中顿时明瞭了几分,问:「你早猜到李瀧知晓真相后会如此?」 韦彧不发一语地拾起椅上的画册,目光流转,眉间揉着当年昭显将军独霸北方的英气,挺拔身姿八风不动,举手投足尽是歷代忠臣之后的坚毅。 「他要的是濂王府倒台。」静默了半晌,韦彧红唇微动,口吻平常得好似在谈论今日的天气般。「如此,他大不会这般艰辛地将我从大隋押回北齐后,轻易地放过我。」 见韦彧彷若旁人般点出此事,好似与之没有半点关係,常乐忍不住叹气,再问:「你又是如何猜到李瀧会因此而收手?」 「自两年前开始,东宫不止一次的金援肖家,次次金额不小。」韦彧拿出纪录肖府大大小小支出的帐本,神情飘忽不定地解释:「我私下探过老总管口风,此事不假,他还说每年李瀧在我落崖那日都会到我牌位前亲手焚一炉香,此事他做得极为低调,从不愿意让他人知晓,你说,他图的是何物?」 常乐乍闻此事,震惊不已,久久深陷在思绪中难以自拔,「什么?」 「是心安。」韦彧笑得云淡风轻,一如她以五千兵马力敌辽金三万大军时的无畏,轻问:「如此一来,若他知晓当年我嫁与阿镜背后的意义,又会如何?」 她就像头伤后休憩多时的母狮,早已养足精神潜伏在暗处,牙间闪烁嗜血光芒,只待在关键时刻给予敌手致命一击,她不禁想起两人初见时,生有一副倾国容貌的女将隻身立于丘壑,笔直身躯一袭牙月盔甲,披肩的赤色大氅随风飘扬,对常乐的医者之仁,落下冷硬的一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为教养出有利巩固李氏皇权的后代,肖澜的手段可谓心狠手辣,对唯一的孙女肖筠,更是苛刻得令人不忍目睹,她听李元镜提过,肖筠十岁那时的生辰,肖澜要她徒步走过近百米烧得发红的黑炭,年幼的李元镜立于肖澜身侧,吓得瑟瑟发抖,好一会都说不出话,可与他同龄的肖筠二话不说地褪去鞋袜,彷彿未见到足下踏的是何物,眼都不眨一下地走回全程,烫掉一大片肉仍硬气地不吭一声。 在这般近乎病态的教导下,养成肖筠凡事吞入腹中的忍隐性格,直到她十三岁亲临沙场依然。 思及此,常乐忽然明白为何肖筠一年总有大半的时间寻遍名目留在安山,或许这偌大的肖府之于她才是深埋心底,难以言明的牢笼。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韦彧淡笑,慢条斯理地翻开画册,用手勾勒在心中描绘千万遍的轮廓,问:「你何时啟程?」 「时辰不早,马车已在外头等候。」常乐缓步走向牢门,临前忍不住回首,有些迟疑地问:「你真不争?」 韦彧毫不考虑地摇头,反问:「他从未心系龙位,争了又有何用?」 「叶彣那处……」 「不是有你吗?」韦彧打断常乐接下来的话语,笑得没心没肺,决绝道:「何况,叶彣和我肖筠早没了干係。」 见状,常乐满腹话语怎么也再道不出口,久久盯视跟前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沉着从容的绝色,似笑非笑地轻叹:「要我是李瀧,寧可和元镜对着干,把朝堂渲染得腥风血雨,也不愿与你有半分过节。」 韦彧随之浅浅地笑开,喜悲未明地笑道:「我知道。」 54 李瀧和月琦的婚礼如火如荼地进行。 司乐殿是北齐皇室用来举办家宴、喜事的四合宫殿,中庭为一处可容纳百人的大空地,北方架起高台,台上演绎充满北齐风情的歌舞,不似大隋歌舞注重舞蹈的柔美及女子的体态,此时台上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每一个动作皆融合了力与美,迅速,整齐。 在大隋,新娘最娇羞的容貌只属于她的夫婿,走完成亲仪式后,新娘就在喜娘搀扶下回到新房等待。此点和北齐风俗大相逕庭,这会,俩新人刚拜完天地,月琦在李瀧搀扶下缓步走上掛满红灯结彩的囍台,她一身做工繁复的大囍红袍,青丝盘作坠马髻,嵌上金底鏤空的囍冠,琉璃珠饰如瀑泻下,黛眉春眸,水润唇瓣抿上朱槿,额间点上扶桑红花,更衬得新嫁娘含苞待放的柔情,美得不可方物。 不知韦彧做上寻常新嫁娘的装扮是什么模样? 上回他与韦彧在镇国公府的婚礼过于仓促,俩人的囍袍除了剪裁合身,上头连最不费事的绣纹都没有,匆匆忙忙打点好一切,再风风火火地拜过天地,红巾一揭,俞煊赫然发现自已的新娘子竟素着一张精緻秀丽的容顏,半点胭脂都没沾。 见他面有难色地盯着自己,韦妖孽狐疑地照了照镜子,好半天才恍然大悟,摀着自己一片空白的额间,讨好地笑道:「啊!我把扶桑花鈿给忘了。」 语落,不忘抓着他的腮帮子,大力地亲上一口,安慰:「没事,等咱洞房,一定补给将军。」 这人品,这思维,他家夫人果真表里如一的妖孽。 脑中掠过自家妖孽的容顏,俞煊的目光忍不住飘向对面十尺远的坐席,身着亲王官袍的玉色男子,自两人入坐,他或沉静地品着杯中香茗,或与身畔一袭暗红色劲装的清俊男子交谈,对特地前来敬酒的文武百官一律淡然地拒绝。 他知晓男子是北齐的七殿下,本会和肖筠携手相伴一生的男子,李元镜。 似意会到俞煊的目光,李元镜抬头,清冷无波的黑眸笔直地望进他的,两人皆是一怔。 李元镜似已知晓他是谁般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地勾了抹笑,没有预想之内的敌意,反而多了抹好奇,打量的目光直到望见他胸前的掛绳时猛地一凝,良久,李元镜自嘲一笑,彷若无事地垂首把玩起手上的酒杯。 那眼底藏也藏不住的哀戚,太过真切,令观者也不由得一阵心酸。 俞煊低眉一瞧,才发觉韦彧交予他的那枚木笛在不知何时已滑出衣领,他伸手收妥,却不禁疑惑起此笛的来歷,那李元镜为何又会识得此物? 「将军来了。」清俊男子覆身在李元镜耳畔低语,黑眸顿时一亮,难掩疲态的清雅面容涌上一股生气,随后如同洩气的皮球轻轻頷首,「知道了。」 俞煊不得不认,论才气,论容貌,论胸襟,他都是这北齐宗室放眼望去与肖筠最为相衬的人选。 俞煊想起几日前他孓然一身的咆哮,若没有李瀧为保帝位而使出的那些手段,肖筠便不会化名韦彧来到他的身畔,若没有李瀧,此生,他俞煊依旧会子代父职,有朝成为固守大隋一方的镇国公,可北齐的昭显将军肖筠却再无成为他镇国将军夫人的可能。 若没有李瀧,若没有他,思及此,俞煊忽觉得喉间涌上一口苦涩。 「表哥。」 听见熟悉的叫唤声,俞煊不明所以地頷首,见此刻应该在囍台上的月琦独自走在自己身后,不免有些意外,低问:「怎么一个人下来了?」 月琦眼楮微红,踌躇了好半天,口吻担忧地解释:「方才我在台上见表哥神色有异,隻身走来这处林园,心里放心不下,所以……」 言尽于此,其中深意不明而喻。 俞煊警戒地环视一圈周围的树丛,确定自已和月琦并没有他人窥视后,沉默地端详着眼前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月琦,想起今日是自家妹子的大喜之日,冷硬的下頷柔软了几分,唇角染上难以察觉的笑意,轻声提醒:「如今你已嫁作人妇,北齐不比大隋,凡事都得自己小心点,好好照顾自己。」 「是。」月琦甜甜地笑开,孩子般乖巧地应声:「表哥你真好。」 表哥你真好。 俞煊呼吸忽地一滞,好像自有印象以来,不论他是好是坏,她总是这般甜甜地对他说。 他与月琦相差七岁,大隋的王公子弟中不乏与她年纪相近的青年才俊,可她从小就固执地跟在他后头跑,他跑,她也拉起裙袂跟着一块跑,若他手上忙着,她便拉着宫女到一旁安静地玩耍,她的情意摆在那,皇帝更是有意无意便向他提起月琦的婚事,即便十数年来他不曾对她上过心,倒也不排斥遂了她的心愿,直到后来他子代父职,一连五年再未踏进皇城一步。 如今,当年的小ㄚ头已出落成一名娉婷姑娘,许了人家,他也有了自己想牵手一生的女子。 俞煊背对着月琦无声地勾唇,下頷勾向已空无一人的囍台,低声嘱咐:「回去吧,莫叫你的夫婿出来寻你。」 月琦半瞇起眼,凝望眼前如出鞘刀刃般锋利的身影,瞧得心无旁鶩,似要将他镶进心坎里那般的深刻,良久,她无声笑弯了眸,眉间染上几分自嘲。 自已是有些醉了,否则怎会错觉这天下最艷丽娇美的花朵只因他一人黯然失色。 朦胧间,她好像又回到那高墙耸天的四方院中,腊月天,飞雪漫漫,天幕一片皓白,她揣着怀中的汤婆子,独自坐于廊下,冷风刺骨,吹得她小小的牙关都在打颤,一对乌黑的杏眸却睁得老大,怕错过什么似地,眨也不眨地盯着外头。 奶娘让她进屋,她摇着头不让,固执得像颗小顽石。 直到身穿湛蓝棉袄的少年映入眼帘,数日未见,少年似乎又长了个子,尚未展开的轮廓已有几分镇国公的影子,神采飞扬,眉间揉着初生之犊的自信,手撑一把檀色纸伞,坚定地朝她踏雪而来,末了,他俯下身,伸出手,难掩担忧地温柔笑道:「不是说了这会天凉,让你别在这等,走吧!表哥牵你进屋。」 「好。」她甜甜地笑弯了眸,将自己交了出去。 从初次见到少年,她小小的心坎里只容得下这么一个人,念的,想的,梦的,皆是他,她以为自己可以一世跟在他的身后,即便是那漫天沙尘的边疆,她也能陪着他一块守着。 回过神,她垂眸盯着自己身上崭新华美的囍袍,轻轻莞尔,与北齐和亲是她唯一能守护她爱的人们的方式,她无怨,亦无悔,只可惜了脑海中编织无数次的那些与他的梦,如今,已到梦醒时分。 她猛地抓住他的随风摇曳的衣袂,用力再用力,直到双手因发抖而不得不放开,这样就好。 「好。」她吸了吸鼻子,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水雾,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离去。 待月琦回到囍台上,俞煊收敛好心神,正打算回到席位,抬头见到一名伏在枝头上不知多久的少女,好看的锋眉顿时硬被他拧成个「川」字。 无声对视良久,少女一脸无害地扯开笑靨,扭头不痛不痒地问句:「姑姑,眼前此景莫非就是大隋俗话:『家花哪有野花儿香?』。」 少女那没心没肺的笑靨越瞧越觉得熟悉,俞煊挑眉,覆诵:「姑姑?」 55 春阳似锦,东风凉爽,御花庭中七彩牡丹绽放一片,无数棵槐木枝头上窜出一株又一株的新芽,绿的娇柔,一名身穿白袍的女子藏于鬱鬱葱葱的绿幕中,纤细身姿软若无骨,慵懒地倚着树头,从前的小麦皮肤已恢復成凝脂般的白,隐隐透着血气,过于精緻的五官隐约透着几分疏离,更衬得女子周身如月般的清冷。 见俞煊已发现自己,女子展顏,笑得如少女那般没心没肺,温润嗓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勾人:「将军,折花吶。」 妖孽啊妖孽,难得一展风华已是叫他惊心不已。 他压下心底欲将此人关回自己府上的衝动,学着她笑得一脸无害,招手:「你下来,我先把你给折了。」 「是。」语落,韦彧纵身往下跳,笔直地立于俞煊面前不到半臂的距离,琥珀眸子流转华光,柔媚的笑靨肆意飞扬,比商吕的桂花酿更香甜,更醇厚。 胸口鼓譟得太过热烈,俞煊宠溺一笑,自己还真是拿此人没辙, 沉默了好半晌,俞煊问:「我听闻你一贯不参与宫宴,这会是怎么了?」 韦彧微顿,转头对枝头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和俞煊瞧的肖君摆了摆手,淡然吩咐:「人也见了,去宴会上好好玩吧。」 「是。」肖君手脚俐落地一跃而下,朝俞煊大咧咧笑弯了眸,往韦彧行礼,便自顾自地走向司乐殿。 见状,俞煊挑眉,对少女又多了几分好奇,「那是……」 韦彧低回:「当年,肖家嫡出的孩子只剩我一人,为巩固肖家,巩固皇权,姥姥特意从庶出的几个小娃儿中挑选了两名身骨强健的女孩过继至本家,那便是其一的肖君。」 韦彧拉开与俞煊的距离,脚下一踏,回到方才她休憩的枝头,一向沉定的琥珀眸子闪烁不定,许诺般万分专注地盯着他瞧了半天,末了,涌动的千言万语再度隐匿无痕,她一脸无良地笑开,拍了拍身畔的位置,「良辰美景,正适合话话家常,诉诸肠衷,小的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印象中,俞煊鲜少见韦彧这般犹豫的姿态,第一次是她揭晓自己为女儿身时,第二次则是两人成亲那夜,听着他对日后生活的嚮往,她只是浅浅地笑开,一连数个时辰都没开口说话,看似次次平淡如水,却又回回惊心动魄。 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俞煊不动,仰首无声地凝视着韦彧,良久,轻轻开口:「你有事瞒我。」 韦彧似已知晓他会猜出般弯眉,如释重负地轻笑:「王上招我进宫议事。」 此次北齐与辽金一战陷入胶着,北齐除了娘子军驻守的安山一带皆是一片生灵涂炭,大批辽金士兵侵入边疆的村落肆虐,加上主将叶彣落马后身负重伤,已难当大任,如此,肖筠执掌天下虎符,重回娘子军主位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自古伴君如伴虎,何况是手握娘子军,人称铁娘子,从未吞过败战的肖筠,届时戎王可会捨得,韦彧为重返自由之身又会和戎王交换什么? 她说输不起他和整个镇国公府,所以把自己投入这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赌局中。 她总是笑得没心没肺,没个正经,却将他深深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他在,她发了疯地也会让自己活下去,如同被梦魘折磨到连喘气都疼得牙关发颤的那些日子。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执子之手,夫復何求? 俞煊轻问:「何时起程?」 「最快今夜子时。」韦彧顿了顿,如实答:「一切待我面见王上后方能定夺,只是如今战况已不如预期,边疆军心逐渐溃堤,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此战的确不宜再拖,俞煊理解地頷首:「好。」 韦彧身子一滑,彷若无骨般飘进俞煊怀里,坚定地指了指自己光滑的额头,灿笑道:「待咱回府,我再让连月画个大红的扶桑花鈿,一圆将军夙愿。」 妖孽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感觉心头因韦彧即将再度以肖筠之名亲征的不安,在某妖孽展顏的剎间全数烟消云散,连个渣儿都不剩,俞煊无声地笑了笑,将额头抵上她的,低回:「好,我等你回府。」 / 「杨碇全招了。」李隼随兴地倚着台阶席地而坐,如深潭般的黑眸灼灼地凝望身侧的韦彧,思及杨碇坦承发生在肖筠身上骇人听闻的那些迫害,他喉间似乎哽着世间最苦涩的事物。 肖洛,那名恬淡幽静、与世无争的女子,他犹记得她十三岁初次亲征,净白无瑕的双手刚染上血腥那会,一回皇城就躲到他府中那棵大榕树上,一身剪裁合身的虎袍沾了满裙污泥,像个稚子般委屈地抱膝,倾城容顏埋在其中,只露出一双小鹿般发红的琥珀眸子,不知到底藏了多久才被他无意间碰见。 若非肖澜气急败坏地满城寻她,他不会知晓她并未踏进肖府一步,就连坐骑也被拋在路间,靠着过人的轻功和体力飞了大半个城镇,只为好好藏起她的忧、她的惆。 眾人舆论她荒谬,作为肖家女将竟如此失态,他却只觉得疼到心坎里。 肖洛喜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信手拈来就是一词句,如此才女却身在肖府,背负北齐百姓的冀望,在一场场不眨眼的战役中逐渐尘封柔软的内心,为了一句「肖家女子不入后宫」,她更是狠心断了所有与他的青梅竹马之情,决绝地嫁予肖筠的父亲韦穹。 自此,两情相断,除了君臣之礼外,她再未为他展顏一次。 直到李隼登基后一次微服出巡碰上刺客,她义无反顾地以身挡住原本该刺上他心口的那一刀,他方知晓她用情多深,深得将一切藏在别人未能所及之处。 她爱他,既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就飞蛾扑火地以自身的全部化作北齐的铜墙铁壁,最终为他而死。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在他眼皮下伤害了肖家的后代,肖洛唯一的孩子。 肖洛,他摆在心尖上一生的女子。 韦彧沉默地盯着透光的窗櫺,再望向黯然神伤的李隼,心微酸,褐眸无声闔上。 脑海浮现幼时和李隼相处的一点一滴,她还记得他佈满薄茧的大手握着她一笔一划地写出她爹娘的名字,会在姥姥斥责她时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和他一块用膳时,他不会因为自己握不紧筷子而动輒打骂,而是耐心地教她一遍又一遍。 不得不认,即便是李隼所出的公主皇子也不曾受过这般宠爱,比起自己的姥姥,人前总是清清淡淡的九五之尊却独独对自己近乎溺爱,为少幼及年少时期的肖筠建造了一座地摇不动,风吹不倒的避风港。 「你娘因救朕而死,你也是争气的孩子,自十三岁起屡立奇功,有你在,朕心安得像是北面有一堵铁壁。」李隼盯着她一身刺心的虎袍,苦涩地笑开:「朕要如何才能补偿你?」 乍被这么一问,韦彧脑中一片空白,静默良久,她幽幽睁眸,随后听见自己微哑的嗓音字字清晰地开口:「筠儿愿用一生功名只为换一个他。」 56 子夜,月吟风寒,更深露重。 韦彧一袭合身的虎袍,肩披雪色大氅,独自立于马厩前的小空地,右手棕刷,左手葫芦瓢,不发一语地替自己的坐骑洗身。 朦胧月光下,皓月女子雅致面容不带一丝笑意,琥珀眸子沉定无波,頎长身影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更显她周身云淡风轻的气韵,雍容而尊贵。 想起午后与李隼的谈话,她手上一顿,飘渺地望向不远处的榕树。 当她义无反顾道出自己所求,李隼楞了半会,慢条斯理地弹下她的额头,似笑非笑:「好一句愿用一生功名换一个他,你还真是不要命了。」 不是意料之内的盛怒,她猛地抬头,跟前染上水雾的黑眸中是欣慰,是悸动,是溺爱,好似透过她看见的是他想见却再不得之的另一名女子。 他再问:「你不会后悔?」 韦彧摇头:「不会。」 「好。」李隼轻叹口气,像她幼时般单手环住韦彧肩头轻拍,黝黑眸子闪烁着难以言明的莹光,「无论如何,这大明宫都是你的家,朕永远都是你肖筠的后盾。」 北齐君王素来一言九鼎,开了口便再无转圜的馀地。 韦彧意会到李隼话中深意,难掩诧异道:「王上?」 他彷彿肩头一轻般莞尔,口气悠远:「朕欠你娘的,如今都还给你。」 李隼那句「朕欠你娘的,如今都还给你。」犹如在耳,她忆起掛在房中密室的那幅画,画中男女相偕坐于榕树下,即便只是相望,也能感觉到徜徉在其中舒心的情意。 小时候,她娘间来无事时最喜欢攀上这偏院的大榕树上,一躺就是数个时辰,漂亮的眸子沉静地眺望东边的大明宫,目光专注地像注视自己一生所归那般。 韦彧乎感到喉间一阵涩然。 「肖筠。」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身后响起,韦彧闻声转头望去,微顿。 她很快歛回心神,喜怒未明地别开脸,道:「今日是太子殿下大喜之日,委实不该让郡主独守空闺」 李瀧灼灼地端详一见到自己就浑身带刺的韦彧,如黑潭般深不见底的眸子一阵复杂,良久,方幽幽开口:「我来看看你。」 闻言,韦彧毫不避讳地迎向他的目光,红唇微勾挟带盈盈笑意,嘴上不留情地说道:「既已见过,太子殿下也合该离去了。」 「我……」李瀧又自嘲又苦涩地一笑,难掩失落地垂下眼幕,朝韦彧深深弯下腰,口吻恳切:「过去是我以小人心对君子之腹,负了你和七弟,是我的错,背叛这么好的你,这么好的七弟。」 李瀧自幼心高气傲,即便是对李隼也鲜少这般卑微,韦彧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会向自己示弱,她突然有些想笑,要是此人知晓,这彻头彻尾都是她不急不徐,循着他留下的蛛丝马跡,一点一点慢慢推进后所佈下的局,又会如何? 她知晓他的心虚,也知晓他终会愧疚,却不曾想他愿意向自己低头至此。 罢了,戏已届终章,她已有王上的亲口承诺,不必再让那过于悲凉的曲子绕心不绝。 「往日之事,我不会再提。」她压下心头漫上的酸楚,轻轻道:「待元镜好些,算我求你了。」 李瀧镇重地頷首,嘶哑地落下一字:「好。」 韦彧抬首,眼见月色已近子时,忍不住提醒:「时辰不早,太子殿下还是早点回府,洞房花烛夜丈夫一宿未归,郡主日后会不招人待见的。」 李瀧慵懒地笑了笑,不答反道:「听闻你已将虎笛交给肖君,那孩子性子倒像你,待人处事拿捏得宜,是当家的好苗子,不过肖龄那ㄚ头你有何打算?」 韦彧挑眉,幽幽瞥了他一眼,「那ㄚ头买春几乎买空了肖家家底,按肖家家规处置,就罚她个闭门思过,不到一年半载怕是出不来,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他再问:「倌卿院那儿的债务……」 她无所谓地耸肩,回:「我已命老总管去结清。」 「好。」明白一切都在韦彧掌握中,忆起此人那一手遮天的本领,李瀧漫不经心地勾唇,正欲离开。 絳紫背影隐隐藏着寂寥,似乎带着无处倾诉的千言万语,很是情伤。 韦彧半瞇起眼,犹豫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末将以为太子殿下想问有关叶彣之事。」 跟前瞭然一切的目光一如从前那般温和清冷,李瀧喉间哽着难以难明的苦涩,道出掩在他心坎深处的真话:「我想,但不能。」 剧烈的疼痛在胸口里翻腾,似有人紧紧掐着般,他眉头一蹙,顿了顿,字字清晰,烧灼他的每一处:「我答应过她,只要她助我将你擒回北齐,我俩就此两清,再无干係。」 她爱他,所以任由他狠心地将自己拖进这场尔虞我诈的圈套中,带着一生愧歉却无悔。 他爱她,却以爱她之名,强迫她亲手毁了与之最为亲近的手足,最终也毁了自已。 原来他爱她,可惜顿悟得太晚,驀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只剩一地她伤透了的情怀。 此情不渝,最终无果,再无转圜的馀地。 无尽懊悔哽在喉间,轻轻地,悄悄地,不上不下,在每回吐纳间带入一波又一波秋意,金风微凉,一个不经意便会沁入五脏六腑,冷却一片热血。 是阿,他明明心里有她,却傻得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李瀧自嘲一笑,不愿对上韦彧脸上太过明显的怜悯,转身,低沉嗓音清清淡淡:「一路顺风。」 57 正一品昭显将军肖筠奉旨率六百轻骑亲往最前线,一路上日夜马不停蹄,餐风露宿,耗时三日方抵达肖家娘子军位于安山扎营处。 「属下久候将军多时。」震耳欲聋的呼喊齐声响起。 晨暉刺眼,叫人难以看清马上之人的庐山真面目,只见一女子如山稳固地坐于马背上,修长身姿如耸天般挺拔,一身剪裁合宜的虎袍,足下一对黑羽长靴,背对着光缓步走入眾人的视线中。 来人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清冷的琥珀眸子如古水无波,象徵果敢的红唇此时慵懒地勾起,倾城绝色似笑非笑,周身清清冷冷,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无畏生死的慵懒气度,如弓上之箭般锋利无比,只待绝佳时机一击致命。 她馀光扫过眾人,雅致面容再不见笑意,淡然道:「都起来吧。」 这便是威震四海一时的昭显将军。 韦彧彷若未见四周或讚叹或好奇的目光,笔直地走进自己从前惯用的军帐中,正准备脱下肩上的墨色大氅,一抹个头与之相当的身影鬼魅般自身后靠近,她顿了顿,笑问:「多日不见,你就不能像寻常人一般表现出点喜怒来瞧瞧?」 来人不答,逕自绕至韦彧的身前坐下,彷彿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般盯着她瞧。 韦彧疑惑地抬头,赫然发觉素来泰然自诺的常乐此时红着一双狭长的凤眸,衣袍凌乱,整个人憔悴不堪,随风而倒的孱弱模样,心头滑过一派不安,蹙眉问:「你这是为何?」 常乐以清水润了润喉,又和韦彧对视了好一会,神情不自然地说道:「叶彣自两日前开始落红,胎位不正,她身子又虚,扛了数十个时辰,直到听闻你已踏入军营方千辛万苦地產下一名女孩。」 闻言,韦彧轻轻吐了一口气,无声笑开,「母子均安,不是挺好?」 「你……还是去瞧瞧她吧。」常乐欲言又止,懊恼地搓了搓双手,接着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不容分说抓起韦彧的手就将其向外拖。 叶彣可是生產时出了什么差错? 韦彧望着一脸古怪的常乐,只见她握住自己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青,心中原先消停的不安逐渐扩大,凉透了温热的四肢,一时心乱如麻,她低着头一路疾走,任由常乐拉着自己俐落地穿梭在军帐中,对周遭来自眾娘子军的招呼彷若不见,不知过了多久,俩人停于军营最后方用来照料伤兵的帐篷前。 嗅到空气中瀰漫的浓烈腥血味,韦彧蹙眉,肃然问:「到底怎么回事?」 「肖筠,叶彣怕是快撑不住了。」常乐一手掀开帐慢,忍隐多时的心伤涌上心头,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声:「叶彣孕时强撑身子领兵,本就伤了身底,加上落马时伤势过重,一直未能痊癒,如今產子时失血过多,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我……」 韦彧沿着常乐的目光望去,只见叶彣一张素净的脸蛋不见半丝血色,神情平静安详地端详怀中的小娃娃,目光深刻得像是要将孩子的模样镶进自己脑海中,气氛一片寧静慈爱,可床边一盆盆血水却看得人眼眶生疼,韦彧只觉得一颗心忽地向下坠,力道之猛叫她一口气全哽在喉间。 过往回忆如潮,那些好的,坏的,恼的,恨的,都在此时趋于平静。 「她说想见你一面。」常乐伸手将韦彧推进帐篷内,压得极低的嗓音劝道:「我知晓你恼她,可这人一去就是一盘骨灰,哪还有什么恨与不恨,你俩之间总归还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除了你,她也没别的亲人了,别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语落,常乐放下帐慢,偌大的棚内顿时只剩韦彧、叶彣和她抱在怀中那名眼楮尚未睁开的娃儿,一室无声。 叶彣察觉身后注视的目光,转过头,浅褐色眸子闪过惊艷之色,她怔怔地凝望韦彧了好半晌,忍住鼻头的酸楚,努力扯着嗓音喊道:「将军,你来啦。」 一声将军道出了她的愧,她的疚,还有那压在心底久久不癒的伤。 「嗯。」眼眶渐雾,韦彧藏于袖中的双手紧张地握了又开,开了又握,脸上却一如从前那般从容慵懒地笑着,解释:「我听常乐说你生了一名漂亮的小娃娃,所以来看看。」 跟前绝色带着盈盈笑意,琥珀色眼眸一如当年漾着水波般的温柔,朝着自己坚定地踱步而来。 那是叶彣作梦都会梦到的景象。 之于旁人,她是将,她是卒,可在两人并肩作战的那些年中,作为主将的肖筠总在最危急的时刻,毫不犹豫地为她挡下最致命的攻势,即便是她已身负重伤之时也未曾变过。 叶彣知道在过去十数年中,肖筠对她的信任近乎盲目,方愿意将自己最脆弱的背脊交由她守护,更明白自己的背叛有如晴天霹靂般叫她痛不欲生。 她不只背叛她,更亲手将她拖进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中,如今,她如何能奢求她的原谅? 叶彣的胸口直发酸,苍白嘴瓣勾起极浅的弧度,无声自嘲着,「将军可以不来的。」 韦彧沉默地在她的床沿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沉睡中的孩子,瞧见叶彣身下的红印逐渐加深,琥珀眸子一黯,嘴上轻巧:「常乐说你想见我。」 叶彣定定地望着她,深吸口气,下定决心般:「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韦彧身子猛地一顿,倾城顏容忽明忽暗,猜不出她此时的喜怒,她起身替叶彣和孩子掖好被褥,低声:「你如今身子尚虚,不适合提这些。」 六年飞逝,一切恩怨之于如今濒死的她也算得上过往烟花,轻如风,淡如云,不如不提。 韦彧自嘲地揉了揉眉心,她忆起自已总喜欢嘲讽常乐所谓的医者仁心,可此时此刻,异地而处,她竟萌生了仁心,不忍叶彣在最后一程仍怀抱对她的愧疚。 她恼她,她气她,却不得不认什么深仇大恨,什么椎心刺骨,在生命面前都有如沧海一粟,渺小的可笑。 58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见韦彧久久不语,叶彣孱弱地笑开:「你从来不是心狠之人,也不似姥姥描述的那般生性薄凉,你是心死,既逃不开这与生俱来的牢笼,你便死心的认命。」 跟前身影依旧挺拔,一如她身披虎袍亲征的数年间,她并非男子,却以身为北齐打下一片天。 她犹记得肖筠战时每每得了先机,求的不是战无不胜,不是手刃敌军,为的是减少损失一兵一卒,她要自己的每一个兵都学会如何在沙场上存活。 不苟活,以肖家娘子军之名堂堂正正的活着。 「我知道当年之事之于如今的你并无太大意义,也知晓你若见到今时今日的我,定会松口原谅我助太子殿下将你擒回北齐一事,更知晓自己很卑鄙,卑鄙的利用明明看破却毫不抵抗的你。」叶彣驀地红了眼眶,她翻身坐起,一个不慎扯到下身,刺骨的痛楚自足底窜上背脊,全身宛如处在冰窖般寒冷,她闷哼一声,整个人狼狈地向前一倒。 韦彧脑子一白,身体却下意识地伸手将叶彣扶正,细长的蛾眉死命地结在一块,低声喝斥:「你既都知晓,又为何如此折磨自己?如此折磨我?」 耳畔一阵气沉丹田的嚎咆,叶彣先是一怔,随后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环住韦彧肩头。 「我忍不住。」她投降似地低叹,将自己深深埋进韦彧的怀里,嗓音气如游丝:「我忍不住自私的要你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这天地之大,我叶彣却彻头彻尾只有你肖筠一人。」 晶莹泪珠落在手背上,烫得吓人,环住她的怀抱一如幼时那般温热,此时激动地微微颤抖着。 「别哭。」叶彣无声地笑开:「我一生能和将军并肩作战,已是足以,其馀的,叶彣来生定用一个自己换将军一生平步青云,平安顺遂。」 她脑海中浮现幼时与肖筠相处的点滴,肖筠是如何在肖澜打骂时死活将自己守在她小小的羽翼之下,是如何在军粮短缺时将自己的份半数都拨进她的碗内,又是如何在眾人都称她为逆臣之女时,不畏强权的还她一个清白磊落的家世。 看似无情却最是有情,这便是她追随一生的身影,她的将军。 可惜了,此生她再无机会与她并肩同行,若有,这次换她守着她的将军,许将军一世平安喜乐。 叶彣抬头深刻地望了眼韦彧,眼前绝色越发迷茫,她吃力地瞇起眼欲瞧得更清楚,全身力气却突然被人掏空般,双手无力地垂下。 曲终人散,一切尘埃落定。 那些是是非非,纷纷扰扰,终被时光收回,再无波澜。 韦彧不知晓自己抱着叶彣枯坐了多久,待她回神,天色已黑得彻底,怀中的叶彣早已冰冷,她的身子也僵硬得难以动弹,虎袍的衣襬晕开点点朱红,那般触目惊心,她硬咬着牙起身,直到全身的麻刺感退去,她将叶彣安置在床褥上,伸手抱起一旁恬静安睡的娃儿。 走出军帐,常乐和数名统领已候在帐外,她别过眼不愿去瞧那一双又一双或发红或带泪的眼眶,良久,她方听见自己的嗓音嘶哑地响起:「派人快马至镇上添置一副玉棺,再寻一名经验老到的奶娘回来。」 / 夜幕沉重,不见星辰,气吞山河的漫天黄沙依旧。 安山位于北齐最北,以跟前的赤哈沙漠与辽金相连,相较于安山群山连绵的生机盎然,山头一片鬱鬱葱葱,赤哈沙漠腹地不大,却寸草不生,是不少北齐武将的断魂之处。 韦彧独自坐于军营外不远处的夫妻树上,琥珀眸子无喜无悲,清冷地望着跟前此景,须臾,她似笑非笑地勾唇,接着没头没尾地对空开口:「来啦!」 幽幽叹息在身后响起,李元镜一身湖蓝劲装,大步流星地走出夜色,犹豫了片刻,似怕扰了韦彧清静般低语:「我已遣人将叶彣的尸首送回大明宫。」 「也好。」韦彧頷首,无声地笑开。 「肖筠。」李元镜脚下一踮,俐落地攀上枝头,坐于韦彧身畔,「你……」 韦彧淡然打断他:「明日寅时进攻,时辰不早,你该安歇了。」 「你呢?」李元镜揉了揉眉心,慵懒地倚上身侧的树干,垂眸问道。 半晌,韦彧见李元镜的吐纳已近平稳,知晓他在自己起程后的早晨也接着动身,一连快马加鞭了数日,晚不到半日便踏入安山,定也乏了。 她也想过等他,可那日他酒后失控的情愫仍歷歷在目,明白了他深埋心底的不甘心和渴望,今时今日,她和他已不适合再这般藕断丝连,就算不是为了俞煊,也是为了他。 「我想静一静。」她嗓音放得极轻:「我一闭眼就会忆起叶彣鲜血淋漓躺在我怀里的样子。」 沉默半晌,好像连她自己也想不透那般好笑地摇首,续:「我以为我会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他们各个潦倒,穷极一生,可到头来却发现我捨不得,什么妇人之仁,什么菩萨心肠好似一瞬间全揽在我身上。」 身畔之人似已入睡,久久未有回应,倒也没扰了她难得诉诸肠衷的兴致。 她无奈地弯了弯唇瓣,垂眸,安慰自己般:「一辈子这么长,有些你以为一世不会与之相见的人,转眼就在眼前,如此,恨与不恨不过是自己痴心妄念罢了。 59 「那我呢?我可也是你的痴心妄念?」李元镜忽地睁眸,同样轻巧地莞尔。 韦彧笑着摇头,「不是。」 「二哥都和我说了,他和叶彣的那些计谋。」语落,徒剩死一般的寂静。 李元镜灼灼地端详跟前这张随着时间越发从容慵懒的绝色,脑中浮现李瀧大婚上坐在自己跟前的铁錚男子,他有着和她相同泰然自若的气度、她母亲亲手刻下的一对虎笛,和她的一颗真心,而他则小心收藏着她从孩提时代开始的每一顰每一笑,和她一生的心疼。 他不想问她为何不告诉自己,因为他知晓她的答案,永远都只有一个。 肖家家训:尽忠报国,死不足惜。 自幼在肖澜严厉的教导及身教下,肖筠总把自身摆在最后头,毕生所闻所学,皆为对国家尽忠,对百姓尽责,有伤她受着,要死她先衝,如此,肖筠下意识的选择便显而易见。 即使是死,她也为成全国家兴亡而忘了自己。思及此,他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他可以将她困在北齐一世,只要他不放,她便不忍心逃,独自在午夜梦回时舔舐李瀧和叶彣所留下的伤口,即便早已被恶梦吓得瑟瑟发抖,她仍不会对他说一句不,可他不傻,明白强摘的瓜不甜,何况是这么好的她,这么好的肖筠。 如此足矣。 深吸了口气,踌躇半会,李元镜低声问:「他对你可好?」 「阿镜,你可以不问的。」韦彧叹气,忍不住出言提醒。 「你就挑明说吧。」李元镜洒脱地耸肩,接着拍拍她的头顶,「你说了,我才能死心,才好放手。」 「好。」韦彧慎重地頷首,字字句句在凉风中显得异常清晰,「俞煊待我很好,好得我几乎都忘了自己姓肖,身上流着肖家的血,好似我本就该被这么珍视。」 你本该被如此对待,李元镜释怀地轻笑,悄然地放下自肖筠回到北齐后日渐盘根交错在他心口的心伤和执着。 也好。她好,他自然也会好的。 李元镜跳下枝头,笑靨极为灿烂:「走了,你也早点歇息。」 「好。」他笑,她也跟着笑。 花开花谢,又是缘起。 虽无法廝守,但她和他仍会用竹马之谊相互珍视一世,直到终了。 这是他的愿,她的诺。 / 封肃十八年,两年后。 月赫楼结上朱綵红灯,一队又一队约十馀人身穿赤燕服的俞家军先后进出敞开的大门,进门的一个个手上握着红纸,出门的一个个又提着油纸袋,空气瀰漫一股麻油鸡的香气。 「好啊,好啊。」马强大力地拍了两下徐盼挺得笔直的腰桿,笑声爽朗:「好小子,当年每每见到连月就脸红,这不过两年,不但娶了美娇娘,连老二都满月,请咱吃满月酒了,有出息有出息。」 「就是就是。」萧牧揽过徐盼肩头,笑靨曖昧:「这小子也是挺用功的,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年头才刚出月子,年尾又坐月子去了,会不会明年……」 萧牧话才开头,徐盼馀光扫到他的发妻正抱着儿子踱步下楼,果断地伸手紧紧摀上萧牧的嘴。 「马叔、副将,你们就行行好,别老爱逗连月。」他压低嗓子在两人耳畔轻语。 即便已为他產下两名白胖的儿子,连月一身湖蓝华袍,穠纤合度的身姿依旧曼妙,见到他,不知何时已褪去几分俗艷的清丽容顏莞尔一笑,美得娇柔,立时又将徐盼心底一池春水掀得翻腾。 他将怀中的胖小子塞给不远处看戏看得唇角都要咧开的镇国将军,飞快地走至连月身畔,接过另一枚胖小子,柔声唸道:「不是说了老大的个头太沉,你刚出月子,别时不时就抱着玩,小心累了自己。」 「知道了。」连月乖顺地頷首,又是一笑。 「辣眼睛,辣眼睛,辣得老子都要眼瞎了。」马强义愤填膺地嚎咆。 「就是,这一大早就这般你儂我儂,还让不让我们这一眾孤身寡人的汉子活了。」萧牧边拍桌边赞同,最后不忘将矛头指向边逗孩子边看戏的某将军,「瞧瞧咱将军,都憋得眼红了。」 俞煊倒是十分坦然,揉了揉他昨夜因挑灯处理政务而发红的眼眶,朝着一眾眼红脸红的俞家军慈爱地笑道:「憋不住怕是本将军平时对你们太仁慈,要不,今日不休操了,晚点再回头演练五个时辰,包准你们今夜睡得又香又甜,天打雷劈也闹不醒,如何?」 闻言,眾人身子一僵,站着的差点没晕倒,吃饭的抖掉了木箸,喝茶的吐了对面的一脸茶水。 一室死寂,眾人瞟了眼早已酸疼到近乎没知觉的双腿,无语欲泪流。 见状,某将军大悦,一脸良善地摆了摆手:「说笑的。」 「好说,好说。」语落,群鸟兽散,再无人开口调侃徐盼一句。 「多谢将军。」徐盼无声地走到俞煊身畔,低喃。 「小事一桩。」俞煊莞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怀中白胖的小子上。 徐盼见俞煊抱着自己的孩子,玩得爱不释手,忍不住忆起仍身在北齐的韦彧。 北齐和辽金之战役已在半年前结束,北齐的昭显将军与七殿下李元镜联手剿除辽金,镇国军侯肖筠重回娘子将主位,统帅四方兵马,所经之路血流成河,重现当年肖家铁娘子的威名,不过费时一年有馀,肖筠已领军大破辽金首都金寧城,辽金王对戎王伏首称臣,国库全数归入北齐。 一切落定,俞煊却迟迟未等到韦彧归期。 「将军,夫人她……」听到他对韦彧的称呼,跟前挺拔的身子一顿,徐盼下意识收口。 俞煊抬首,黝黑眸子炯炯有神,薄唇勾起淡然自若的笑靨,云淡风轻:「没事,我还在等。」 60 墙上丹青绘有一对容貌相同的男女。 男子一身的俞家军赤袍,双足踏着黑羽长靴,及腰青丝俐落地束起,雅致面容飘渺淡然,琥珀眸子沉静地凝视身侧的人影,女子一身月牙银鎧,肩披素白大氅,青丝盘成单髻,螓首蛾眉,五官细緻,双眸为略浅的褐色,笔直地望着前方,溢着似水的柔波,令观者不禁错觉自身正与之相望。 俞煊久久佇立于画前,深幽黑眸蒙上一层淡淡的幽光,蕴含思念和难以言明的情意。 原先就连他也不知此丹青的存在,若非有日侍女打扫时取下墙上的字画,碰掉封住此丹青的红布,他方知晓韦彧竟将两人当初的戏言当真,在她离开大隋前,还为自己留了一个念想。 「义父,义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俞煊打开房门,见竹均红了一张小脸,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他拉妥身上微皱的衣袍,不疾不徐地问:「有何事?」 竹均稚气未脱的小脸蛋满是懊恼,指向后院的方向,艰难道:「虎啸刚衝出了后院,那傢伙力气实在大得吓人,大伙拦也拦不住。」 闻言,俞煊脸色大变,随手拿起一旁的白狐裘,疾步穿过庭院,问:「虎啸往哪去了?」 竹均茫然地指向皇城的方向,还不及反应,俞煊已如出鞘的剑般掠过他的身畔,二话不说地骑上圈于后院的赤雷离去。 自两年半前韦彧离去前将虎啸託付给俞煊,他便向皇帝要求将虎啸接回镇国公府照料,牠在月琦文定之日失控伤人的事跡传开,眾人心有馀悸,好在虎啸性子本就能动能静,加上韦彧留下的哨笛,俞府上下观望了数月,虎啸在府中从不伤人,间来无事就趴在杨秦或俞煊足畔打盹,还时常翻起肚皮在莲池中打滚,怎么瞧都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一说相差千里,倒像隻温驯的家禽,可爱得紧。 所谓「灵兽」当之无愧,还真是令俞煊大开眼界。 还是该说什么框就会烙出怎么样的印子,认韦彧做主人,这虎啸收买人心的本事也是一流。 如今韦彧归期将至,虎啸万不能在此时出什么差错。 身材堪比成年男子的白虎出没,果然引起周遭一片譁然,俞煊沿着路人的指示前进,发现自己已到连月的月赫楼,寻了半天虎掌印,方在月赫楼后院的榕树下找到正趴着小歇的虎啸。 「虎啸。」俞煊半蹲在虎啸身前,和平时无异的东摸摸西挠挠,哄了半刻,也不见牠搭理自己。 俞煊心中疑惑,他从未将虎啸牵来人来人往的闹市,虎啸为何会笔直的前往此月赫楼,好似牠本知晓自己的何处般。 瞧牠耸起耳朵,牵肠掛肚的模样似在等人般。 正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无稽,虎啸却像见到什么般忽站起,紧咬的牙关不断泻出鸣叫,他顿时意识到一切似乎正如又不如自己所臆测,一怔。 雌雄难辨的嗓音自后头传来:「啸儿,过来。」 音量不大,却带着武将特有的独断,显得有些冷硬。 耳畔响起如雷的心跳声,一思及那已在脑海中描绘千万遍的容顏,还不及意识来者何人,如潮的喜悦几乎快将他淹没。 韦彧,俞煊瞬间有种近乡情怯的不安,久久挪不开步伐,目光灼灼地望向通往后门的碎石路,静默半晌,一如印象中纤细的身影笔直地走进他的眼帘,来人一身样式简单的青色长袍,肩披皓白狐裘,如墨的青丝扎成妇人的头饰,螓首蛾眉,五官分明,依稀有几分风尘僕僕的疲态,但那双不似人间所有的琥珀眸子此时氤氳似水的柔光,像见了稀世珍宝般端详自己,泛着水光的红唇似笑非笑地勾起。 那一笑,如冬阳绽放于遍佈寒霜的天地,迷离了眼楮,温热了心窝。 彷彿只要有她,此生再无所求。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她仍如他记忆中的那般泰然自诺,美得不可方物。 一失神,他忍不住问:「回来了?」 韦彧莞尔,頷首肯定道:「回来了。」 她大步流星地走向他,果断地执起他的手,灿笑:「回府吧!免得有人又欲把将军夫人,也就是在下不才小人我,抢了去。」 为这一声顺理成章的「回府」,两人一别就是两年,俞煊怔愣地眨了眨眼,见韦彧正不解地瞧着自己,黑眸顿时浮现满足的幽光,繾綣地开口:「好。」 头一回这般拉手走在大街上,俞煊和韦彧不约而同地捨弃了骑马,改为由俞煊拉着马绳,牵着赤雷,另一侧的韦彧则有虎啸同行,一路上,他或替她拉好大氅、或捡起落在她青丝上的枯叶,两人间徜徉的情意轻轻的、暖暖的,如乍寒还暖的春阳,点点渗入观者的内心。 见韦彧只是安静地牵着自己,什么也不多说一句,俞煊踌躇了好一会,喉间似哽着甜苦参半的人参般,神色古怪地问:「为何你回大隋是先到月赫楼,而非回镇国公府?」 韦彧猛地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俞煊一会,察觉他红了耳根子,清冷的琥珀眸子染上狡獪的笑意,调侃道:「将军莫不是吃醋了?」 伟岸身子一僵,俞煊垂首尷尬地轻咳了两声,双颊不断泛上羞耻的热度,「当我没提。」 见状,韦彧挑眉,琥珀眼楮闪过一阵精光,她俐落地跃上他的后背,修长四肢紧缠他的腰身,曖昧地往俞煊耳畔轻吹一口气,无良地低吟:「你吃连月的醋这都几年了。」 妖孽啊妖孽,俞煊心口鼓譟得似要跳出喉间,感觉到颈间她的气息,双颊沸腾的血气更胜,他索性眼楮一闔,伸手将韦彧整个人捞至胸前。 在北齐生活两年,韦彧的皮肤白皙了不少,眉心柔媚地展开,目光温柔地似能溢出水,眉开眼笑地盯着他瞧,她愉悦地勾住他的脖子,杏眸成月,曖昧道:「勾引你。」 「好。」俞煊也学着她笑弯了眼眸,将韦彧圈得更紧。 「对了。」踏进家门时,韦彧突回眸一笑,柔声解释:「我早些时候回府,听闻你每日此时都会在书房待上一个时辰,我便先到月赫楼去看看连月和徐盼的小娃娃。」 「明白了。」俞煊頷首,满足一笑。 「何况……」她抬首吻上他温热的唇瓣,接下来的话语透着无奈却难掩柔情。 俞煊痴痴地摀着自己忽地一紧的心口,耳畔回盪自家妖孽悦耳到心坎里的嗓音,浅浅地笑开。 「每每见了你,我这脚下就好像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开。」 恍惚间,两人好似回到初次相视而立那会,高高的擂台上,他是大隋镇国公之子,她是北齐肖府本家残存的根苗,奉旨一番点到为止的过招后,她笑,他也跟着笑。 数年后,当年情竇未开的小小少年少女长大成人,各自拥有令人望之却步的一片天,几度春去秋来,末了,女子散去那一身功成名就,仍旧那般纯粹的笑着,笑得没心没肺,笑得云淡风轻,义无反顾地守在男子的身畔。 相知,相惜,相伴,直至白头。 61 提到洞房花烛夜,俞煊不禁悲从中来。 韦彧归来的突然,眾人以为一代猛将的韦妖孽竟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还在大伙糊里糊涂之际坐实了镇国将军夫人之位,俞府上下一片譁然。 皇帝为堵悠悠之口,挑灯燃眉了三日,拍案命杨秦领着一眾俞府下人风风火火地操持婚礼事宜,再依大隋风俗,新人在婚前一个月不得见面,要韦彧则连人带虎迁回月赫楼小住。 俞煊不在身畔,日日得间的某妖孽再出江湖,一身青色男袍,挺拔的身姿,还有那一副女人刺眼男人刺心的惹眼皮囊,镇日不是调戏连月和店小二,就是把两名胖小子耍着玩,这儿笑那会哭,忙着给徐盼添堵,就连闻讯赶来的俞家旧部也难逃毒手,不是腰被掐了下,就是清秀的脸蛋被偷摸两把,眾人叫苦连天,无奈此人威名太响,搞得一眾铁錚汉子吃亏也不敢发作,憋得满肚子窝囊气,只好去信将军府乞求将军快把妖孽收了去。 幽幽烛光中,俞煊沉默地望着案上满满的书信,上头是拿惯刀剑的弟兄们略显扭曲的字跡,封封写得文情并茂,声泪俱下,叫他啼笑皆非,末了,他再垂首盯着自己身上的一袭红色吉服,良久,忽地发笑。 好不容易捱到大婚之日,拜过天地,迎走宾客,到了他和韦彧的洞房花烛夜,未料,方进门,俞煊便察觉他的将军夫人一身喜气的大红袍,头盖未掀,竟就着虎啸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别人家的媳妇在新郎倌揭盖前或含苞待放,或大方坦荡,要不也来个正襟危坐,可他家妖孽倒是比他还自若。 俞煊无奈一笑,正欲替韦彧脱鞋,听见一阵温润的嗓音响起:「将军回来啦。」 音落,他伸手往那正红的头巾一掀,多日未见的某妖孽深深映入眼帘,低喃:「迟了太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俞煊目光灼灼地盯着依约在额间画上扶桑花鈿的清丽容顏,蛾眉星眸,褪去过往数年中为男扮女装而染上的薄凉,清亮的眉眼此刻正无比专注地回望,带着她的愧,带着她的歉,轻轻地一句:「我从未想过食言。」 俞煊轻抚她额上盛开的扶桑花,笑:「我知道。」 见自家将军不等她起身,颇有自觉地往一旁的桌子走,她嫣然一笑,边摩拳擦掌边学着马强上酒楼的猥琐模样,「春宵一刻值千金,时辰不早,将军动作得利索点。」 俞煊添酒的动作一顿,见鬼般睁目瞪着韦彧瞪了老半天,后见他锋眉一挑,不发一语地仰头将交杯酒全数灌进口中,大步朝韦彧走去。 韦彧还不及反应,一双大手已环住自己的腰身,将她整个人翻倒在软榻上,温热的唇不容分说的堵上她的,唇齿交缠,长舌驱入,强势的将她紧紧禁錮在自己的怀里。 呃……所谓的祸从口中,韦彧被俞煊的反应吓得不轻,想起自己身上在此次战役多出的几条伤疤,一边仰头承受俞煊的全部,一边尷尬的想护住自己越发单薄的衣袍,「阿煊,等等!」 俞煊勾唇,心情颇佳地腾出空,「不等。」 「我……」红袍刷地一声划过空气,俞煊正打算解开自己衣扣的手驀地停住,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韦彧胸前白皙的肌肤上,伤口出癒合所留下的粉色肉疤。 她受了伤? 「这……」他颤抖着抚摸那条由左肩往右下方延伸至右胸口的肉疤,「这是?」 韦彧吸了口气,语气轻巧地开口:「我在清点战俘时,不慎被诈降的辽金太子所伤,休养了一阵子,不过好在治疗得十分及时,除了这疤丑了点,倒也没落下什么病根。」 闻言,俞煊恨恨咬牙:「肖筠!」 横在她胸前的肉疤几乎有一个巴掌长,只要治疗晚一些,她定必死无疑。 韦彧脖子猛地一缩,对眼前想将自已活活掐死的自家将军很是心虚,欲逃跑下床,可一见到身上被俞煊撕得七七八八的衣衫,顿时窘得想一头撞死。 「这么大的事,你竟敢瞒着。」俞煊嚎咆。 韦彧紧抓着衣领,知晓俞煊一向容易对她心软,索性转开脸,漂亮的眸子无声地蒙上水气,泫然欲泣:「我知道这疤丑的见不得人,将军定是嫌弃了。」 说完,她弯身打算穿好鞋袜,还没来得及离开半步,再度被俞煊恶狠狠的压回床上。 不过眨眼功夫,她俩身上再无遮蔽的衣物,她抚额:「俞煊!」 「闭嘴。」俞煊将唇细碎的落在她的胸前,口气不善:「从你回大隋,我日日等着扒光你这妖孽,哪有空嫌弃你了?」 耳畔传来俞煊彆扭的情话,再看他虽冷着一张脸,手上动作却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物般轻柔,韦彧莞尔一笑,双手环上他的脖子,调侃问道:「要不咱今晚都别睡了?」 俞煊深沉地看了韦彧一眼,幽幽道:「你就别后悔。」 「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