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允不食》 现世_妖界 鬼在无端的惊惧中醒来,即便身处渐暖的春夜,冷汗仍旧濡湿了整套纯白衣裳,他止不住喘息,只因胸膛传来的剧痛无法稍停。 他睁大邪媚的双眼,想在月光照亮的无人废屋内寻找任何威胁,却只感知到自己本身的气息。好歹他身为一介小有名望的妖孽,没道理有谁敢夜半偷袭熟睡的他。 可是…鬼捏紧胸前的衣襟,为什么这么痛苦? 他抬起手梳过散落额前的白发丝,继而惊觉连手心都渗出冰冷的汗水。上次发生这种事,已经是蚩在继承大典意外身亡的时候了。 意外。那是他们父亲的说词,后来鬼已经明白事实为何,这也是为什么堂堂一位闇祸氏族的继承人会落到独自一妖在外游荡的原因。 鬼从简陋的地舖起身,想藉着走路缓缓紊乱的思绪。他放开胸前紧抓的手,苍白、结实的胸膛立刻从宽松的衣领露出来,这栋破败的院落因着步伐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鬼从内室走出庭院,他大概可以想见此处原本的静謐禪意,可惜这里早被恣意生长的植物盘据,唯有泥土间隐约透出的白石可以佐证鬼的想像。 他仰头沐浴在月色底下,一头散乱的白发长至膝窝,长发尾端还有着奇异的藤黄色。虽然气息是调匀了,但撕心裂肺的痛楚仍在胸口暴虐,鬼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无法说个明白。无论如何,他这下倒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该死。」 鬼语气冷淡得发出牢骚,伸手拢了拢衣物,他决定回到内室整理仪容,准备再次出发。他的绣金殷红外衣掛在衣桿上,彷彿有另一位隐形男子正穿着它将手臂平举在半空中,两把弯刀则倚着后方墙面摆放。 他来到被白蚁蚕食的倾圮桌前,面对上头破裂的镜面而坐。这张脸永远都是这个死样子。惨白的皮肤与发丝、红晕勾勒的魅人双眼,以及看不出顏色的淡蓝眼眸,但眼窝与嘴唇的緗色是新的,瞳孔边上的金圈也是,鬼说不出来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些不同,毕竟,这让他跟蚩有了区别。在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 碎裂的镜片将鬼的面孔切割成不同大小、比例,但他丝毫不介意,镜子对于擅长变形的闇祸氏族毫无意义,他们随时可以成为任何样貌,只是鬼不太常使用。有什么意义?无论幻化成如何的形貌,他们也不可能成为别人,不是吗? 鬼以手指来回顺过发丝,他从不绑头发,反正这也不曾在战斗中困扰过他。胸口的鬱结令鬼蹙眉,偏偏需要蚩的时候,那烦人的残影倒是消失得一乾二净!突然,耳边响起一阵脆裂的声音,鬼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低头看向双手,发现上头竟覆了一层白霜,方才手指滑过的发丝也结了冰。 这怎么…鬼从原地弹起身,惊讶得发现整栋屋舍内部都因他的妖力覆上霜雪,可他并没有刻意这么做。在鬼来得及思索妖力散逸的原因前,方才把他从梦中惊醒的衝击感倏地擭住他。 鬼瞬间跪倒在地,其力道之大,使得本就快散架的矮桌彻底坍塌,不全的镜面撒落一地。鬼透过四散的倒影瞥见自己一头白发逐渐转黑,原本宽大、结实的身形转瞬消瘦,使双眼尽显妖魅的晕红消失,甚至连瞳孔都变成普通的黑色。他冒着冷汗,紧抓住突然变得过于宽大的白色褻衣,同时发现自己的手腕变得细瘦,像个女人。 他记得这个样貌,这是他游走人界时的型态之一。 但他并没有要幻化变形,为什么能力都在一夕之间失控了? 「绘亚莉?」 鬼猛地抬头,这名字太熟悉了,熟悉到根本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名字。原以为这声叫唤来自于隐藏于暗处伺机伏击的敌人,但眼前这道身影却比任何强大的威胁更使鬼感到惊愕。 「…旭一?」鬼听到久违的温柔声嗓从喉头发出。 对方微笑,形成一道极为好看的弧度,那对发光的双眼则透出藏不住的喜悦。来人身着与鬼相似的狩衣装束,但布料上的红更偏红鳶色,而非鬼的赤红色,单为琉璃紺,黑橡指贯则绣有银丝纹样。乌帽子下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顏色明显比其他人浅了些。 不过,真正使鬼感觉寒彻骨髓的原因,是月光竟然穿透了他。 「不…不,不可能…」 力田旭一,人类。上回见他还是位男孩,如今仔细算来…也届而立之年了,对吧?他看着鬼的表情十分不同,却毫不陌生,在那道炽热的目光中,他看见的是另一名凡人女子。 「你…」绘亚莉试着站挺身子,却被不合身的衣襬绊住脚,当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的同时,眼角馀光正巧瞥见旭一随之震颤的身影。 我需要时间适应这副女人的身躯。绘亚莉感到不悦,这到底是什么恶劣的玩笑?还有蚩这位用命换来的保鑣又去哪了! 她死盯着眼前这名漂亮的男子,刻意忽略他身上被月光抹去的部分,这不可能,旭一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他也不应该来找她。这是谁的诡计? 旭一突然低下视线,转而看了看四周破败的景色。他的脸更有稜角了,高颧骨、尖下巴,标准美男子的模样,绘亚莉感到心头一紧。 「你在看什么?」绘亚莉语气平板,这影子的一举一动都与旭一毫无二样,但她不能确定…还不能确定。 旭一用侧脸瞄向她,轻轻摇头,接着又是那抹得意的笑容。 「你怎么找到我的?」绘亚莉紧抱着双臂,指甲都快掐进肌肤里了。 「我?」旭一的声音没有改变,仍是偏高的文雅声韵。「不是你在找我吗?」旭一的双眼澄澈,从不就是个擅长说谎的人,所以绘亚莉确定他绝无欺瞒。 「我看起来像在找人的样子吗?」她咬着牙说道。 不可能。这不会是旭一。绘亚莉在脑海中搜索任何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各方鬼神,并从中筛选出与自己有仇的目标,可是他们不知道力田旭一,她没有让任何妖知道自己曾混入凡人聚落的过往。 旭一跟蚩不一样,凡人魂魄没有能耐渡过妖界,更没有能力寻找特定妖孽。正因如此,从来就没有谁会想把凡人还魂作为差使,而旭一身上确实毫无邪气。但要是绘亚莉排除了所有可能,就只会得到一种解释。 她曾经问过蚩相同的问题。 「旭一,你是怎么死的?」 旭一露出略为困惑的神情,却又表现得彷彿没有听见绘亚莉的问题。他跟蚩一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绘亚莉垂下头,双肩开始不住颤抖,喉头则发出诡异的笑声。 该死的…不要再来一遍了! 「嘿…别…别哭阿。」直到旭一发出声音,她才惊觉对方已经站到面前。 我在哭? 鬼没有泪水,也没有心。这不是什么诗情画意的比喻,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她现在在哭?胸口的疼痛逐渐加深,甚至有着沉沉的节奏,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没事,绘亚莉。我在这。」旭一搂住她,下巴轻轻点在她的头顶。绘亚莉在对方宽阔、温暖的臂膀中睁大了双眼,尘封已久的记忆即刻涌上,她惊骇得差点晕了过去。 不。你根本不该在这里。 力田旭一应该活着,他是唯一该活着的凡人。 『我把自己的心交给你。』 『白痴!快把那句话收回去!』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回忆_人界 「幸冈绘亚莉!」 绘亚莉原本在树梢摆盪的脚丫静止,她皱眉,低头看向下方那位烦人的男孩。男孩,平心而论,他也是位少年了,只是绘亚莉活太长,在她眼里的凡人全与新生儿无异。 「干嘛?」她讨厌别人叫她全名,这不是所有男孩、女孩都知道的事吗? 力田旭一不仅没有被她恶劣的口气吓着,甚至露出了既靦腆又得意的笑容,他总是用这副脸蛋惹得其他女孩小鹿乱撞。 好险绘亚莉没有心,不会对他摆出那种可怕的表情。 「你为什么又一个人待在树上?」语音未落,这小子居然想跟着爬上来。 「要你多管间事。」绘亚莉虽然担心这人类可能碍手碍脚摔落地面,却也忍不住好奇他要怎么穿着那层层堆叠的衣服攀上来。 旭一是唯一不怕她的人类小孩,也是唯一不把绘亚莉看作女孩礼让的男孩。尤其最近他特别喜欢过来招惹她。 一截软枝反弹刮过旭一的手背,绘亚莉立刻嗅到鲜血的气味,但对方不以为意,他凭着原本就不小的力气,迅速来到绘亚莉身处的位置附近,虽然动作不算灵敏,但也是勇气可嘉了。 「喂。」旭一淘气得喊一声。 「做什么?」 绘亚莉用怀疑的表情回望他,他试着收敛原本笑开的面容,却还是在唇角留下明显的弧度。这人确实长得很俊美,绘亚莉想起自己的原型,没想到还有凡人能跟妖相媲美。 两道浓眉下,旭一的双眼炯炯有神,可比鬼更勾人。 绘亚莉撇开头,不知为何,她总是没办法直视那对眼睛太久。旭一见状轻笑出声。 到底这人为什么老是一副快乐的模样? 「我喜欢你的眼睛。」旭一突然说道。 绘亚莉忽地转头看向旭一,他罕见得撇开头,但双颊浮现的红晕仍清晰可辨。 「吶,我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眼睛,笑盈盈的、闪亮的…」旭一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笑盈盈的眼睛?绘亚莉感到震惊,她什么时候对他笑盈盈过了?在旭一继续分享对绘亚莉双眸的感触时,她不断在脑海思索自己对别人笑盈盈的画面。难不成…是前些天跟那些孩子玩鬼抓人的时候? 那时候绘亚莉间得无聊没事,随口喊了几个小孩一起游戏,说也奇怪,绘亚莉特别能招来男孩,她记得旭一也在里面。他们在寺子屋外的黄土路上玩得不亦乐乎,没多久就被屋内正在授课的浪人喝止、教训。 绘亚莉溜得飞快,她才不想听浪人说教呢!当她气喘吁吁躲进民房间的小巷弄时,便发现同样气喘吁吁、躲在对街的旭一。那男孩察觉她的注视便回望过来,那时候绘亚莉笑了。 对,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小子开始喜欢对着她发笑! 绘亚莉又皱紧了眉头,这不好,她根本没有喜欢这小子,而且这对人类十分危险,即便他不知道绘亚莉的真实身分。 「晴奈喜欢你,你知道吗?」绘亚莉丢下这句话便跳回地面。忘记是谁告诫过她,与凡人结缘十分危险,所以巡守人的职责尤其重要。 蚩最近都在准备继承大典的琐事,完全没时间理她。她哥哥本来就不怎么会主动跟她玩,总是一副准继承人的高傲模样,但她很爱蚩,因为她完全明白蚩也深爱着自己的弟弟。 继承大典结束后,他们兄弟俩确实就得走上两条完全相异的路了。蚩会继承闇祸氏族,从亚己手中获得家族事务的决断权,至于他们的父亲呢?她不知道,亚己本就无意将权利交到亲儿子手上,她一心只想让嫡孙继承一切;而鬼会负责每个世代次子的天命,永世担任巡狩人,巡狩隔开凡人与妖的那条巡小径—乌途巡界。 蚩会成为了不起的妖,鬼则是边境的影子。 「嘿!等等,」旭一的叫唤声打断绘亚莉的思绪,他边跑边大声说:「我送你回家!」 绘亚莉止住脚步,神色突然有些慌张,跑到她身边的旭一没有察觉异样,他满脸欢欣得静待绘亚莉带路。 「我自己记得路怎么走,不需要你送。」绘亚莉总是一个人走出城界,于是有些传闻指她是住在郊外祠堂的孤儿,也还有传言说她是某户隐居贵族的千金,但无论他们怎么谣传,就是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居所。 「我没说你不记得阿,带路吧。」旭一总是挺直背脊,明明绘亚莉只要一踮脚尖就快与他齐高,却仍是一副远比她高壮的自信模样。 「太远了,等我们走到都天黑了。」绘亚莉不能冒险带他走到小径周边的原因有二,首先,闇祸氏族是出了名脾气差的妖族,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位杀人不眨眼的亲戚,砍了这漂亮少年的头;其次,绘亚莉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原貌。 「那你一个女孩岂不是更危险?」 现在倒知道我是女孩了? 「你就觉得自己能保护我?快回家吧,你家人都不担心的吗?」绘亚莉摆摆手,但旭一仍是不为所动。他一副铁了心要送她回家的样子。 嘖。 「…你只能送我到城界,就不能再往前了。明白?」 旭一绽放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 现世_妖界 现在,旭一坚定搂着化成人型的绘亚莉,她在对方身上嗅不出丝毫怨懟或愤恨,旭一全身散发出来的只有思念与包容。绘亚莉危颤颤得抽出原本收在胸前的双手,缓缓环上旭一的腰际,并紧紧扣住他。 人的魂魄是可以这样真实的吗?绘亚莉感觉自己环抱的不是鬼魂,而是货真价实的凡人躯体。她可以清楚感觉到衣物下,旭一肌肉的起伏、肌肤的弹性,还有温度。 绘亚莉闭起眼睛,她确实在哭,而旭一在她胸口安放的“心”在抽痛。绘亚莉明白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他跟蚩一样都会消失,可是旭一不会再回来,他与绘亚莉没有办法形成蚩与她的羈绊,更不用说那股羈绊是被刻意强化过的。 绘亚莉不想看见,不想亲眼看到旭一消逝,所以她在溃堤的泪水中等待。然而无论过了多久,旭一的手臂仍实在得紧贴她的双肩、后背。 没有消失?绘亚莉从旭一胸前抬起头,她迟疑得看着这名凡人幽魂,无法明白接下来到底会不会发生任何事。 「他是谁?」蚩的声音吓了绘亚莉一大跳,她哥哥满脸疑惑得盯着他们两人,与鬼九成像的身影盘踞在窗边。 「为什么他没有消失?」绘亚莉劈头问道。 「你在跟谁说话?」旭一松开手,看往绘亚莉注视的方向,却寻遍不着任何可以对谈的目标。 「他看不见我,因为他只是凡人。」蚩实事求是得阐述道。 绘亚莉没有向旭一解释,她径直走到蚩面前,用这名凡人女子的面容露出鬼的表情,不悦地说:「回答我的问题。」 蚩挑眉,似乎早就习惯了亲弟无礼的行事作风,他回答:「你偷了他的心,所以他得在投胎前找你要回来。」 「我没偷,他自己给我的。」 「你就喜欢找麻烦。」 「甘你屁事。」 「绘亚莉,这里还有谁吗?」旭一走到她身边,神色没有半分害怕,反倒是好奇得东张西望。虽然蚩就在他正前方,但旭一没办法知道。 「你当作我是在自言自语就好。」绘亚莉看着旭一依旧不懂害怕的表现不知道该哭该笑,但蚩比她年长,或许他会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她抓紧蚩难得且短促现身的时间,迅速问:「凡人要去哪投胎?心要怎么还给他?如果不还,他就得跟我绑在一起?还有,我什么时候能恢復原貌?」 「…你都不想自己找答案的吗?」 「别浪费时间。」 蚩叹了口气,语气不算开心得说:「亚己说过跟凡人结缘很危险,就是因为“人心”。你的妖力不会恢復,直到你将他领回人界为止。人类法师应该也在找他,可是他的心锁在你这,所以他无法被超渡。简而言之,你使得他的部分被扣留妖界,你只能尽速带他回去安放遗体的祠堂。到时候,他自然知道怎么走。」 人界?祠堂?绘亚莉对这些念头感到不适,如果她不能控制能力,离开妖界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可要是她动作不尽快,旭一的魂魄会在两界消散,这可不是他应得的结局。 「我要怎么找到他离世的地…」 绘亚莉话还没说完,蚩就已经消失了。她已经习惯这种失落,却还是在原地楞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绘亚莉转而看向旭一,发现他早已离开窗边,走到了毁坏的桌子附近,正低头看向地面那一片片尖锐的镜面。他皱眉,绘亚莉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死人从镜中看不见倒影。 绘亚莉信步走近,巧妙用长至拖地的衣襬遮住那些碎片,并认真看向旭一,说:「旭一,你不能待在这里。」 旭一微笑,开玩笑似得答:「我不能待在你身边吗?」 绘亚莉身形一凛,接着苦笑:「对,你不行。」 「还是我晚点再来找你?」 绘亚莉摇头,语气艰苦得问:「旭一,你还记得自己怎么来的吗?」 帮凡人超渡,鬼又要再次写下新的荒唐纪录。 回忆_人界 「我们都要从寺子屋毕业了。」旭一开口说道。 他今天穿了一袭湛蓝直衣,内单金黄,括袴则是银白织布;绘亚莉则是内着群青色单,外套绣有抚子花纹的鬱金色掛,袴是所有未婚女性的葡萄染。他们俩人现在很常坐在一起聊天,绘亚莉从来不知道旭一其实是这样多话的人,这使得她更想明白对方内心实际都在想些什么。 「恩。」绘亚莉应了一声,她知道这些男孩、女孩即将跨入生命的另一个阶段,人总是这样匆匆来去,并致力于纪念每一个转变。但鬼的生命没有太多变化,可能妖活得太长,致使每一天看起来都差不多。 旭一没有再接话,绘亚莉好奇得转头,只见他开朗的面容突然显得有些惆悵、迟疑,于是她开口问:「怎么了?」 「我得离开纪伊了。」旭一的笑容带点苦涩。 「离开这里?要去哪?」绘亚莉激动得问道,只是她并非源于捨不得,而是因为她未曾能离开“家”太远,人界纪伊已经是她所能及最远的地方,眼看旭一竟能前往她所不能去的地方,不禁令绘亚莉好生羡慕。 「难波、但马,或是平安京?我也不晓得,还要再跟母亲大人详谈才行。」 「这样啊…」不知道力田旭一的命途如何,但他总归是个善良的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很烦人罢了。 旭一再次陷入沉默,绘亚莉看了不是很习惯,旭一应该要永远都是快乐的模样才对。她蹙眉询问:「你害怕吗?」 旭一顿了一下,表情有些诧异,但他不像其他男孩会因此感到被瞧不起。旭一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开玩笑呼咙过去,反是语气诚挚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虽然…我其实知道怎么做对家族最好,只是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绘亚莉进一步问道。 旭一笑了,是平常开朗的那抹笑,他说:「很多。我想做的事情很多,所以我不知道要从哪做起。而且每一件事情,看起来都很难、很不容易,我会怀疑,自己真的做得到吗?」 绘亚莉猛地站起,吓了旭一一跳。她居高临下得俯视着他,语气严厉得说:「会怕就不要做,要做就不要怕。」 不等旭一反应过来,绘亚莉便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换上平常的口吻说:「这可是我哥哥说的话呢!」 「你还有哥哥阿?」旭一语气困惑得答道。 「有阿,他可是很优秀的…人呢!」差点说溜嘴,好险绘亚莉及时把「妖」字吞了进去,她继续说:「想那么多也没用,你知道的吧?就去做吧!做了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就算不行,那也没遗憾了啊!现在不起步,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语毕,旭一瞠目结舌得看着绘亚莉,久久无法言语;绘亚莉则是难得笑开了嘴,随后以衣袖稍作遮掩。她心里是得意的,也只有面对凡人时她能有这种感触,平时在妖界她就是蚩的影子,再怎么优秀也比不上她生来完美的哥哥,虽然鬼不介意,可偶尔她还是希望有人能讚赏她的才能。 「你真是…女强人耶。」旭一终于开口讚赏道。 「这是好,还是不好?」女强人?绘亚莉没听过这词汇,这是什么凡人的特别用语吗?虽然绘亚莉不完全明白人界的生活与习惯,但她多半知晓他们对男女有不同的期望,而女子似乎跟「强大」一词毫无干係,甚至可能是贬义,但为什么旭一的口吻没有让她感觉被羞辱呢? 「我觉得很好!」旭一也站起身,并刻意挺直了背脊,低头看着绘亚莉。他的眼神在发光,双颊透出淡淡的粉色,嘴里还噙着笑。突然,他伸手按上绘亚莉的双肩,坚定得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绘亚莉。」 虽然绘亚莉有点不太明白状况,却还是挤出合适的微笑,回答:「不客气,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旭一的脸更红了,手掌的力道也再加重了些,绘亚莉感觉到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挑眉,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喜欢你!」 等等,什么? 现世_妖界 绘亚莉叹气,旭一的心在她胸口跳动着,很沉、很痛。 他们已经踏上回到人界的路途,绘亚莉也换上合身的衣着,白单红长袴,配上原本那件绣金丝的殷红外衣,但绘亚莉还另外变出一件稍嫌朴素的千岁茶色长掛披在最外面。她现在妖力不稳,不能引起注意。 方才绘亚莉要换装时,还得先把旭一劝出内室,他不知道绘亚莉是妖的这件事,最好一直保持到他入土为安之后。然而这傢伙烦人的个性丝毫不减,害她在施法作衣时特别头疼,再加上旭一完全没有身为亡魂的自觉,不断在空荡的破屋徘徊、叫喊,像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当绘亚莉终于衣衫完备、乌黑散发也梳理完毕,正准备揹起那两柄弯刀时,旭一又突然闯了进来。 「那两柄武器是你的吗?」 绘亚莉没好气的回答:「不然还会是别人的吗?」 「它们看起来很重。」旭一伸手想惦重量,绘亚莉立刻厉声喝止。 「别碰!」 旭一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先是面对绘亚莉狰狞的面孔半响,然后才默默将手收回;绘亚莉知道自己反应太过激动,但那两柄弯刀是妖器,即便旭一已为亡魂,她却无法保证这是否会对他產生任何不良影响。 再者,他伸手想碰的那柄弯刀属于蚩。 旭一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绘亚莉也无心追问,这情况跟蚩是一样的,她完全明白。通往人界的路途有几条,闇祸氏族仅是巡狩其中一条通道的这件事,是鬼离开家族领地后才知道的。每个通道绝对都有妖看守,只是通过的形式可能有些变化,目的地也大不相同。 绘亚莉打算借道家族领地内的乌途巡界,人类会在家中守灵,这个习俗与妖族无异,旭一有很高的机会待在人界纪伊的家。而且,乌途巡界是鬼的地盘,即便在两界不断穿梭、游荡,他与巡狩人小径仍有联系;再说了,那里他很熟悉,若要领着旭一的亡魂穿越妖界,乌途巡界相对安全。 这可是离家最近的一次。绘亚莉不禁如此想道。 黎明将至,绘亚莉与旭一前后走在群山下的阴影处,偶尔邻近的树丛会传来几声嘀咕,但绘亚莉完全不予理会。 「别看。」绘亚莉在旭一缓缓向声音来源靠近时警告道。 她没有停下脚步,仅往背后投以警告意味浓厚的一瞥;走在后方的旭一眨眨眼,在跟上绘亚莉的步伐前仍是用馀光往树丛深处瞄去。绘亚莉没有心情叙旧,旭一也没有主动开口,这颗人心一路上不断折磨着她,刁蛮的痛苦彷彿鑽进骨底,使绘亚莉全身沸腾。 她很生气。 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随着第一束晨光划破天际,原本沉默跟在后头的旭一突然哼起歌来,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轻哼,没过多久,就变成带有歌词的吟唱。绘亚莉听着那五音不全的歌声感到更加恼火,每一个走偏的音律都使她眼皮跳动,可是那位始作俑者仍是认真歌唱,甚至在歌曲终章卯足全力放声高歌起来。 绘亚莉握紧拳头,当旭一终于住口时,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样?」旭一跟了上来,手里拿着敞开的蝙蝠扇晃了晃。即便浑身不适,绘亚莉仍是清楚瞧见了紺色扇面的金色波浪纹。 「怎样?」绘亚莉冷淡回应。 「我唱得不错吧!」旭一再次露出恼人的微笑,拿起扇子的模样看起来特别矫情。 「才怪。」绘亚莉撇头,继续往前走。 「你害羞阿?」没想到旭一紧紧跟在一旁,绘亚莉的肩头都要撞上他的手臂了。 「害羞?」绘亚莉哼了一声,「你才应该害臊吧!」 「你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我的声音。」旭一得意得仰起头,彷彿绘亚莉已经认同了他的说法一样。 「你唱歌一点都不好听。」 「喔?那你很会唱歌囉?」旭一的笑顏开始有些挑衅,绘亚莉记得这张脸。 「随便来个谁都可以唱得比你好。」 「那你哼个几句,我听听看。」 「为什么我就要答应你。」绘亚莉皱眉,一时之间,她都要忘记眼前这鬼魂早就过成年礼了。 「因为你说随便来个谁都可以比我唱得好听,你一定可以轻松赢过我的吧?」 「我拒绝。」绘亚莉当然会唱歌,可是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哪来的心情唱歌! 「…绘亚莉只是怕输给我吧?」语毕,旭一唰一声地收起扇页,并将之轻点下唇,一脸意有所指的模样。 两人再次同时止步,绘亚莉瞇起眼睛,缓慢将字句清晰吐出:「论唱歌这件事,谁都不可能输给你,更何况是我。」 旭一如同以往笑开了嘴,随后又很快收敛下来,不过那抹笑意仍是溢于眼表。我记得这张笑脸,绘亚莉看了在原地愣住,这是什么感觉?胸口的痛楚多了道沉闷,一股酸涩从心口散至肩窝,甚至漫上了喉头。 旭一突然换上关切的表情,柔声问:「你还好吗?」 头疼、胸闷、心痛、眼痠,全身像被烈火灼烧,一晚没睡好导致精神不济,明明疲惫万分却又怒不可歇。不好!当然不好! 绘亚莉紧抿着唇,硬是将内心话往肚里吞,“忍耐”是她最新折磨自己的方法,比起以往肆意发洩,这种方式的好处在于不用善后。而且她挺得住。 旭一见状,竟将手臂平举至绘亚莉面前,说:「给你打,打了就会气消了。」 他当我们还是孩子吗?绘亚莉错愕得想道,旭一出乎意料的举止使她霎时忘了怎么生气。 「别怕,我平常可是有在锻鍊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旭一用力拍了拍臂膀,「你伤不到我的。」 绘亚莉发出不可置信的笑声,说:「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生气就不要憋着,吶,我可是愿意借出这条手臂让你消消气,打吧!」 绘亚莉知道自己要是不出手,旭一绝对会没完没了,于是不耐烦得往那隻呈现半透明的手臂挥下,原以为自己的手掌会挥空,没想到却是扎实拍上了对方。 怎么可能?绘亚莉蹙眉,人类魂魄有这么不同? 「再大力点。」旭一鼓励道。 绘亚莉加重力道,再次打上旭一的手臂,但不是因为他要她这么做,而是她无法明白为什么旭一可以做到蚩所不能之事。 「我记得你力气挺大的,莫非你还在怕弄伤我?」 绘亚莉瞄了旭一一眼,他又是那副挑衅的笑脸,可是那对眼睛很温柔,她知道这是旭一安慰她的方式。很奇怪,但绘亚莉已经习惯了。 要是我使出全力,恐怕你早就魂飞魄散了吧。绘亚莉无奈想道。 「你跟这凡人的感情倒是挺好。」 于此同时,蚩突然出现在距离绘亚莉与旭一不远的阴暗处,巧妙躲避了仍嫌单薄的日光。他的语气充满好奇,看着他们两人的表情彷彿这是什么稀奇的趣事。 绘亚莉停下与旭一的诡异互动,缓缓往蚩的方向看去,旭一也随着她的视线抬头,但与昨晚的状况相同,旭一看不见她哥哥的残影。 「你不就希望我待人和善吗?」绘亚莉冷笑道。 「你在跟上次那个人说话吗?」旭一再次问道。 「该不会我每出现一次,他就要问一遍吧?」蚩打趣地细瞧旭一。 「也许。」绘亚莉没有回答旭一的疑问。 「为什么从没跟我提起他?」蚩微笑,就像以往关心弟弟读书、习武的好哥哥模样。 「因为来不及。」因为你死了,混蛋。 蚩的身影顿了一会儿,彷彿他明白了鬼的意思,但鬼知道他不明白,蚩无法明白。即使鬼想尽办法找出弥补施在两兄弟身上不全术式的方法,仍无法让蚩的记忆完全恢復,他哥哥的妖力是完全保留了下来,但记忆无法往復,蚩的记忆永远停在继承大典之前。 在两兄弟沉默之际,旭一往蚩所在之处走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蚩,却还是精准无误得往他身上挥击。蚩灵敏闪开,对于这位凡人无理的举止皱起眉头。看着两道亡魂互相干扰的荒唐场面,绘亚莉忍不住摇头。 「你可有想过大摇大摆领着人类魂魄渡过妖界的风险?」蚩一边保持着与旭一的距离,一边向绘亚莉问道。 「这不就是你的建议吗?」绘亚莉挑眉,不明白蚩这时候出来的用意为何。 「那你察觉到有东西跟上了吗?」语毕,蚩的身影随着完全崭露的刺白强光消失在绘亚莉面前。 旭一站在蚩原本的位置回头望向绘亚莉,恰巧看见她一瞬闪过的惊慌神色。 怎么可能?绘亚莉反射性摸向背后刀柄,身为巡狩人的好处就是感官会被磨练至极,是她近来太怠惰?还是妖力损失得比想像更快?绘亚莉迅速环顾四周,同时往旭一靠近。 她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回忆_妖界 我喜欢你! 那白痴小子到底在说什么? 绘亚莉在走回乌途巡界的路上不断想起旭一既衝动又傻气的表白之举,这是凡人的常态吗?绘亚莉知道人类因为寿命短暂,为了族类延续,早早嫁娶生子是常态,但绘亚莉的外貌估计十三岁吧,旭一也不过十四,他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不过绘亚莉何必在意?她也就是这阵子常与旭一间聊罢了。力田旭一,明明在她眼中不太起眼,凭什么她要深思这句话? 绘亚莉深锁眉头,思量起这位少年的特别之处。英俊、开朗、勇敢、鲁莽、勤学、好动、自信、好胜…不对,有其它东西让绘亚莉特别介意… 他安静的时候。绘亚莉在幽暗的林地中央停下脚步,想起旭一难得平静、沉思的面容,她的眉心随之舒展开来。 旭一有另外一面,彷彿闇祸氏族的妖,力田旭一拥有不同的面貌,只是他隐藏的原型十分美好,外显的面貌也毫无恶意。旭一会思考绘亚莉的话,所有她不假思索的话语,都会使旭一咀嚼再三。而且旭一对她的笑容不一样,若绘亚莉细细比较,就会发现旭一总是特别望进她的双眼,原本充满自信的微笑会多出几分靦腆,面颊也会透出明亮的红晕。 旭一特别真诚,这是绘亚莉最喜欢的地方。…喜欢。 啊啊!啊啊啊! 从家族领地传来的凄厉叫声把绘亚莉拉回现实,她立刻全速跑了起来,并在踏进乌途巡界的那一刻变换形貌。绘亚莉的乌黑振分发变回过腰的纯白散发,原本带有血气的肤色转为惨白,墨黑瞳色则褪成极浅的淡蓝,身型也换回成熟男子的体态。原先色彩斑斕的层层和服化作霜败的碎片,随着鬼飞跃的身影翩翩落下,当他回到家门前时,另一套纯白无矫饰的狩衣装束已经穿在身上。 啊啊啊啊! 又是一阵惨烈的哀号,但这次鬼认出了母亲的声音。 鬼再次蓄力往母亲的院落飞腾,可一当他跃进夜空中,却瞧见大量的火光聚集在专供继承大典仪式的宫殿前。嘖!鬼落在母亲院落的屋簷上,借力换了方向赶往祭祀大殿,而当他在大殿入口前着地时,眼前异常的景象立刻使他愣在原地。 祭祀大殿的门敞开,却看不清里面原先清幽、庄严的摆设,内部一切全都覆上一层宛若鲜血般浓稠的乌红色,同时,鲜少离开院落的母亲此刻竟倒在门前哭嚎。她的双手不断抓向眼前的空气,彷彿正在撕扯着什么鬼无法看见的事物;不仅是母亲,所有居住在领地内的家族成员全都聚集在大殿周围,他们的神色迟滞,隐隐带着忧惧,亲族们不仅没有阻止他近乎崩溃的母亲嚎叫哭喊,甚至连再多靠近大殿一步也不肯。 蚩呢?鬼感觉不到哥哥的气息,他迅速扫视在场的妖群,却在大殿门前另一侧瞧见亚己,她面容严峻、不发一语,无论是幻化出的年轻容貌或异常冷漠的反应,都与不过几步远的母亲形成强烈对比。鬼握紧双拳,正打算向前问个究竟时,另一抹身影却硬生生挡住他。 「父亲大人?」鬼皱紧眉头,父亲大人与亚己鲜少出现在同一处,现在这景况使得鬼益发焦躁。 「别去,吾儿。」父亲大人的语气有些许困乏,却又不容拒绝。 闇祸罔,亚己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亦为蚩与鬼的亲生父亲,虽然他贵为闇祸氏族的现任族长,实权却被亚己瓜分大半,确切的原因…鬼无意探究,更多的是不敢过问。不过,就如同亚己偏爱嫡孙,闇祸罔则偏爱自己的幼子,所以许多他不曾亲自授予蚩的事,全都教给了鬼,又恰巧他们父子二人都不是亚己与母亲的最爱,所以他在鬼身上花的时间就更多了。 或许正因如此,蚩与父亲大人的关係一直都很紧绷,虽然蚩从不明讲,但鬼知道哥哥对父亲大人的真实想法,绝对与自己对父亲大人的感受天差地远。 「发生什么事了?蚩呢?」鬼不安得问道。 父亲大人没有回应,与鬼一样惨白的形貌,竟在此刻显得异常苍老,而且他迟迟不肯直视鬼的双眼。 鬼感到诧异,父亲大人未曾避讳过他的任何问题,现在这是什么反应? 啊啊啊! 母亲再次放声哭嚎,少了平常院落的结界,她不断溢出的强劲灵力如同疾风扫过眾妖,许多亲族被这波衝击压弯腰桿,连鬼自己也是痛苦得单膝跪地,唯独亚己与父亲大人能在这股异能下昂首挺立,只是脸色也好看不了多少。 「…仪式出了差错,吾儿。」父亲大人终于开口道,「蚩死了。」 死了?仍半跪在地的鬼瞬间睁大双眼,蚩死了?他不敢置信得抬头看向父亲大人。 「怎么可能。」鬼咬牙说道,缓缓站直身子的同时,他感到胸膛间的怒火逐渐高涨。 「天妒英才。意外。」父亲大人对上鬼慍怒的目光,语气冷淡、简洁得说道。父子俩的瞳色相近,但闇祸罔的双眼不比鬼清澈,眼白还布满了许多血丝。据说,那正是他试图汲取母亲灵力的后遗症。 「意外?」鬼提高了音量,引起其他亲族的注目。 「恩。」父亲大人没有多做解释,彷彿亲族死亡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即便他提起的是亲生子嗣也无关紧要。 闇祸罔一身灭紫色直衣装束光洁亮丽,银灰色长发散在背后,堪称英俊的面容毫无遮掩,但他衰老的速度却比任何亲族要快,讽刺的是,闇祸罔才是将氏族幻化形貌之能淬链极致的妖。 父亲大人看起来毫无哀戚之情,除非算上那对总是疲惫不堪的双眼。 鬼见状大为火光,他绷紧全身却止不住颤抖,这是什么态度?父亲大人的口吻与举止怎么会如此冷淡?而且这里到底能发生什么意外?鬼再次向大殿深处望去,却恰巧与亚己对上视线,她看着鬼的目光首次有了差别。 「他在哪?我要见他。」鬼执意往前,却再次被父亲大人拦下。 「我明白你的愤怒与徬徨,但此举无益,大殿的残局…我与亚己会处理。」 无益?残局? 「蚩是我的哥哥,谁比我有资格。」鬼不再掩饰愤恨,他不仅对父亲大人怒目而视,口吻也严厉了起来。 「蚩已经不在那,是我抱着他出来的。」 父亲大人平铺直叙的口吻完全惹怒了鬼,他感觉自己的形貌逐渐脱离掌控,逕自產生变化,但鬼没有机会看清楚当下的型态,只知道见着的眾亲族皆面露惧色,而父亲大人更是为此蹙眉。 「滚开。」鬼不再理会礼教规范,他的声调变得粗哑。 父亲大人透出危险的眼神,却抿着唇一语不发,他没打算让路,鬼也没打算要听话。然而鬼不过才向前移动半吋,父亲大人的利爪便狠狠往他脸上招呼过去。 五道热辣辣的血痕瞬间划破鬼的左脸,也在他的下唇留下一道血口子。 「放肆。」父亲大人冷冷训斥道。 「…蚩在哪?」妖血流进鬼的左眼,使得他不得不瞇起一边眼睛。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动手教训他,他曾经看过父亲大人对蚩如此,每次遭殃的都是蚩。然而此刻,鬼只想出手抓烂那张冷峻的脸皮。 「无理取闹。这是准继承人该有的仪态吗?」闇祸罔甩了甩手,彷彿从鬼脸上刮下的皮肉、血污弄脏了自己。他原本宠溺、偏袒的目光,此时仅显得厌烦。 准继承人?鬼睁大了未沾染妖血的一边眼睛,不,那是蚩的责任,一直都是。 「还没清楚状况?」父亲大人继续施压,「你现在可是我们的下一代族领,成为亲族中的佼佼者是你现在唯一该忧心的事!同时承继『力之道』与『智之道』的妖王,你是唯一一个,吾儿。」 父亲大人的语气有异,但当时的鬼没有听出端倪,他一心只想感知出蚩的气息,找回他唯一的兄长。而当家族蓝玉如同诅咒般突然从他颈项现形、垂掛时,鬼立刻往与“家”笔直相反的方向拔腿狂奔。 不。 我不接受。 现世_妖界 「别离我太远,旭一。」绘亚莉边聚精会神得观察四周,边退往旭一站定的位置。 现在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她与旭一皆站在日光下,就怕旭一会像蚩那般消逝,绘亚莉还特地侧过颈项确认他仍在身旁。旭一依言靠近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却又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什么样的妖会跟我们一样摊在阳光下?绘亚莉有些怀疑,而且蚩何必多此一举?若鬼遭受攻击,蚩自然会现身,无论兄弟俩各自是否有意愿。 蚩总让鬼想死也死不了。 终于,一串铃声从某处响起,随着错落有致的步伐,还带有彷彿锁链互相敲击的节奏。绘亚莉辨识出来者有二,在他们现形前,平板的朗诵声首先传入耳际。 「力田旭一,生于平安二百二十二年叶月十八日,卒于平安二百五十一年卯月二日,得年三十岁。纪伊人。」 「享能剧团团长,曾任藤原氏西园寺家议政士人。自幼开朗、好学,识礼义、孝顺,待人和善。交友广阔,眾亲友皆对其讚誉有加。」 绘亚莉撇嘴,松开了原本握紧刀柄的手。逐渐映入眼帘的两道身影,是来自冥界的锁魂检使,一位身着外黑内白的和服,另一位身着外白内黑的和服,他们一人一句讲述旭一的生平。 剧团团长?绘亚莉听了不禁挑眉。 她当然不知道藤原氏是什么来歷,但听起来就是人界大名之一,旭一确实曾对武士道心生嚮往,他在寺子屋学习时各类成绩都十分优异,尤其在剑道、柔道、骑术出类拔萃,当初旭一在选择未来出路时,成为「侍」便是其中一个选项。结果他最后却选择成为艺能人士? 「这两人是谁?」旭一看起来十分困惑,显然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对自己的生平来歷侃侃而谈。 「锁魂检使,黖与皊。黑外服的是黖使,白外服的是皊使。」对比旭一疑惑的神情,绘亚莉倒是一脸淡定。 也难怪蚩会消失,她暗自心想。遇上这两位,蚩也派不上用场,冥界是三不管地带,连神明都不会插手干预阎王的事。 「黖与皊…还真没听过。」旭一双手环胸,神情专注得思索道。即便现在情况稍嫌危急,绘亚莉仍是将视线多停驻在这分难得安静的面容几秒。 恩…绘亚莉差点忘了旭一非妖族,没听过这两位的名讳情有可原,但她也不知道人界如何称呼他们,于是只能沉默以对。 「生前勤勉不懈、勇敢坦荡,得一眾亲戚友乡学感念祈愿、法师日夜诵经渡化。」皊使手持掛有铃鐺串的木杖,在来到两人面前时,用力挥出一声俐落的铃响。 「见其在世良善、诚挚,且建树有功,幸得日神垂怜,由十殿阎罗特准差使领道,助其魂魄速速入轮回转世。」黖使手拿锁链,一端缠至肩臂,另一端则在手下摆盪。 皊使面容冷峻,黖使神色愁苦,他们直直看向绘亚莉身后的凡人魂魄,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力田旭一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先是搞得她妖力散佚、全身不适、感知失灵,现在连神界、冥府都要来管他超渡的事? 绘亚莉首先定睛在皊使的法器上,然后才看了眼黖使的锁链。神乐铃对妖的影响毋庸置疑,方才皊使摇动法器时,绘亚莉便有不适之感;但黖使的链条是否也能绑缚活生生的妖族?绘亚莉不知道,恐怕也没有妖试过。 「有劳二位从冥府艰辛跋涉而来,但力田旭一的魂魄有我护送,神界与十殿阎罗的恩惠,想必他已心领了。」绘亚莉向前站半步,恰恰好把自己挡在锁魂检使与旭一之间。 语毕,黖皊二使声色未变,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一阵彷彿可以持续到永远的沉默后,黖使突然开口:「闇祸…」 「嘮嘮叨叨,」绘亚莉赶紧打断对方发言,她的身世绝不可以在旭一面前曝光,「力田旭一由我领回人界,既然二位检使已将讯息传达,还请见谅我们仍有段长路要赶,失礼了。」绘亚莉不仅昂起下巴,也未伸手作揖,态度明显与语意不符。 「人鬼殊途,您这是何必呢?」这次换皊使发言道。 「何必?」绘亚莉哼笑一声,「这凡人于我仍有亏欠,怎能轻易放他走。」 开玩笑,他还欠我大把妖力,要是让你们给领走了,我拿什么恢復原形! 「原来是这样吗,绘亚莉?」方才在旁沉默观望的旭一,闻言突然吃惊得开口问道,他看向绘亚莉的表情既惊讶又愧疚。 「闭嘴。」绘亚莉低声说道。 黖皊二使虽然再度陷入沉默,但这次却很快有了动作,他们同时从衣袖内抽出一本纸册,两本外观相同的册子看似单薄,却在锁魂检使的手下翻出不合常理的页数,而书页的翻动声又同步得令人毛骨悚然。 「力田旭一累世业力已偿,」皊使首先回应道。 「今世广结善缘,未与一人相欠结怨。」黖使接续作结。 锁魂检使同步闔起书册,并双双抬头看向绘亚莉。嘖,她可以对冥界使者动手吗?绘亚莉的记忆中仅有妖族对上凡人的衝突,偶有妖族与神界的小小摩擦,但冥界…有谁真的对冥界动手过吗? 不过,绘亚莉是不可能杀死对方的,黖皊本身就是死亡,她怎么能让他们再死一遍? 「我与力田旭一结下的樑子没被写在册子里,不代表就没这事儿。」绘亚莉硬着头皮回道,耍耍嘴皮子要不了命,不拖延看看怎么知道有没有效。 「力田旭一此世结得善果,三界皆愿助他迅速渡化,免除七日反覆枉死之苦。若您真心愿助其返回人界,还请高抬贵手。」黖使向绘亚莉下达最后通牒,虽然他的愁苦神色让这段话听起来比较像在哀求。 枉死?绘亚莉感到人心一阵纠结,这傢伙到底在人界出了什么事?然而旭一只是静静听着,既没有蚩的异样停顿,也没有其他不同的反应。 『你偷了他的心,所以他得在投胎前找你要回来。』 『你的妖力不会恢復,直到你将他领回人界为止。』 『你只能尽速带他回去安放遗体的祠堂。』 蚩的话语再次闪进绘亚莉的脑海,该死的,为什么她从来就不像蚩那样好好念书!绘亚莉暗自埋怨道,不过她也确定自己就算再怎么认真,也永远比不上她伟大的哥哥,即便蚩未明说,绘亚莉也清楚他后来新生的天赋是什么。 闇祸氏族不仅拥有幻化形貌的高超本事,他们各自都还会有另一种新生本领,有些亲族的新生天赋能与幻化一能相辅相成,好比亚己,她的生存本领使得在变幻各种形貌之间不花毫秒,行云流水的幻象堪比艺术;但也有些亲族一生不见第二种天赋诞生,好比父亲大人,讽刺的是,他却也是将幻化一能淬链至登峰造极的妖。 蚩的天赋是“卓越”,所以他做什么都比下两倍功夫的鬼更好,但他在弟弟面前绝口不提自己的天赋,倒不是担心会伤及鬼的自尊心,而是因为他认为这种天赋诞生在长子身上无非是另一重诅咒。 他才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诅咒。绘亚莉不屑心想,他应该跟我换过天赋才是。 眼看锁魂检使没打算让步,绘亚莉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如果今天是随便一个谁,她大可以把人交出去轻松了事;但力田旭一是自己找上门的,这该…“活”的傢伙糊里糊涂把一颗人心塞进了她胸口,结了十五个年头的孽缘阿,她还真没想到能找上谁来好好发洩一番。 这次,会死吗? 「一句话,让不让人走?」绘亚莉开始蓄集残缺散漫的妖气,至少,她还有六七成实力。 「您又怎么说呢?」皊使问道,他再次晃动手中的神乐铃,一旁黖使则开始卸下肩头处的大把锁链。 绘亚莉先是佯装叹息,接着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她取下弯刀,扎稳脚步,回答: 「不放。」 回忆_人界 不可能! 鬼在蓊鬱阴暗的树林间全速奔跑,每一片踏足的草地皆如同遭受霜害般凋零、颓败,在他身后形成一条绵长的深色兽径。 这怎么可能? 即使此刻感到怒不可歇,但鬼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他的怒意使得手心的涔涔汗水结为冰霜,连同所经之处的一草一木都跟着遭殃。蚩怎么可能会死?他们可是妖阿!难不成蚩找到了什么方法避开既定的继承之命,把它转而绑在了鬼身上?他一点也不怀疑蚩可以做到这种事,也不意外哥哥竟然会抗拒继承人的身分。鬼一直都看得出端倪。 然而,他仍然感觉不到蚩的气息。 鬼直到踏进巡狩人小径内才停止衝刺,不仅是汗湿的双手冻得麻木,连同全身的汗水也结成一层薄薄的霜覆在肌肤上。他伸手捏紧了胸前的衣襟,有另一股异样的疼痛正灼烧着该处,鬼从未感受过这种痛楚。此时,天空滴落雨水,绵绵雨丝不过半刻就变成滂沱大雨。 鬼既不闪,也不躲,任由雨水直接打溼自己的狩服,乃至最内层的小袖,然而在水珠得以滑过肌理落地前,狂乱的妖息便迅速将之冻结。鬼已经将自己冻成一个冰块了,但在他体内焚烧的灼痛却丝毫未减。 蚩与他是有连结的。 虽然兄弟俩年龄相距六岁,资质、天赋也相差甚远,但他们俩有很深的牵绊。除了相仿的外貌、相对的寝居、相同的武器外,他们的命途也紧紧相系,蚩与鬼就是天秤的两端,缺一不可。 但蚩为什么可以丢下他? 鬼按在胸前的手突然握紧,尖锐的指甲瞬间划破衣裳埋入自己的血肉中,他咬着牙面目狰狞,结上霜的眼睫奋力眨动。血浸红了掌心、衣物,也在他双脚间的雪地留下刺眼的血污。 为什么他会没有感觉?蚩死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来得及阻止?鬼想起前几日,每当他夜里回房时,对门的蚩早已闭门熄灯;隔日一早,蚩又已经赶去筹备继承大典的事宜。鬼知道蚩会有好一阵子因为继承一事分身乏术,所以早在半个月前把成为新一代族长的庆贺礼交给他。 「哥。」鬼在后院的竹林小径上拦住蚩。 蚩原本快步行走的身影静止,回头望向鬼的神情带着稀奇。鬼决定忍耐蚩恰到好处的调侃之意,刻意慢条斯理地走到对方面前。 「今天不用巡狩?」蚩双手交叉于胸前,露出询问的神情。 「你还不是正式的族长,少管我间事。」鬼哼了一声,他捏紧手中的赠礼,感到有些犹豫。 蚩笑着摇头,环在胸前的手臂也松了下来。他说:「虽说乌途巡界皆由世代次子负责巡狩,但你难道没有别的想法吗?」 鬼听了皱眉,说:「怎么?你有更好的人选?」 「当然没有,谁也比不上我的亲弟。」蚩看着他的眼神非常不同,不似面对长辈时的紧绷、专注,也并非私下用功时的投入、肃穆,鬼总在哥哥眼里看见期许和认可。 「噁心。」鬼不自在地转换双脚的重心,「那你问这什么鸟问题?」 「我只是在想,」蚩深吸一口气,看向清朗的天际,继续说:「当我成了族长,就有权利决断家族事务了。若你不想墨守成规,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从蚩口中听见这种离经叛道的说词,不禁使鬼感到错愕。他在说什么鬼话? 「亚己还没死,你觉得她会让你这么做?」鬼终于开口道。 蚩面向天空的脸庞不变,眼神倒是斜睨过来,说:「我有我的方法。」 鬼冷笑,说:「喔…我倒忘了你很有长辈缘。」 「鬼,其实你只要试着说些好听话,亚己或母亲大人就不会老是被你气得七荤八素了。」蚩转回正面柔声说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 蚩闻言笑出声,说:「阿…这就是你。」 「我怎样?」 「没什么。」蚩眼中的笑意渐深,但接下来吐出的语句却显得沉重,「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做你自己,鬼。」 「当然,」鬼轻笑几声,百无聊赖地回:「反正我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你。」 蚩闻言一愣,却没有出声反驳或解释。同时,鬼赶紧将手里的惊喜交出去。 「这又是什么?」蚩既惊又喜得接过鬼手上的藤色小布囊,上头还有以深紫与金色丝线刺上的有趣纹样,「你在学刺绣?」 鬼听了翻白眼,说:「我哪有间功夫学女孩子的玩意!」 「嘖,真令人失望。」蚩接着想打开布囊一探究竟,却被鬼即刻阻止。 「那不可以打开!」 「为什么?」 「那是“御守”,给你放在身上用的。」 「然后呢?有什么作用?」蚩半信半疑地看向不过手掌大的小布囊,顺便用手指捏了捏里头的物品。 「不知道。」 「不知道?你从哪里拿来这玩意儿的?」 「人界。」 蚩原本玩笑的神色收敛大半,他仔细看过鬼的脸庞,确认对方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接着开口:「为什么去人界?」 「给你找礼物。这几千年来我已经为你搜刮过整座妖界的珍品了,既然要成为堂堂族长了,自然要去找些稀奇的玩意儿给你。」 「就只是找礼物?」蚩再次确认道。 「恩。」鬼轻快得点头。当然不是,他暗自心想。 蚩就这么安静地凝视着鬼好一阵子,鬼也是毫不退却地回望着蚩,最后蚩点头,说:「你用人界的物品庆祝妖界的王登基?」 「喔拜託,你好好看一下我挑的礼物好不好?」鬼不耐烦得埋怨道,他向前一步拿回哥哥手中的御守,开始说明:「你看见上面的图案没?这是“波千鸟”,象徵两隻千鸟能携手度过重重难关;里面的东西是跟神明祈愿过的,御守是人类向神明祈求来的护身符。我特别拿这玩意祝福我的蠢哥哥可以顺利登基,这样行不行?」语毕,鬼又将御守重重塞回哥哥手里。 「我不知道是哪一件事让我比较惊讶,是你特别为此送上贺礼?还是你竟然觉得神明会护佑妖族?」 「其实你说谢谢就可以了。」 「谢谢。」蚩微笑,他坦然的道谢令鬼又是一愣。「所以,这两隻小千鸟,一隻是你,一隻是我?」 「…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鬼撇嘴,试图掩饰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 「那不过是个仪式,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既然你那么担心,我就当这御守是你,我们兄弟俩就算一起进去囉!」蚩向鬼眨眼,顺便将御守收进衣襟内的暗袋里。「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少说反话。」 「这是实话,鬼。」蚩伸手拍了拍鬼的肩头,「该做正事了,回头见。」语毕,蚩转身继续步往祭祀大殿的方向。 「哥!」鬼大喊。 蚩在一段距离外再次回头。 「放心!有你在,除了乌途巡界之外我哪也不想去!」 如今,鬼隻身佇立在乌途巡界上。 雨势稍微和缓了些,从鬼胸膛流出的鲜血也逐渐乾涸。他的神情麻木,若不是仍在眨动的双眼,鬼看起来就跟死了没两样。 「确实是死了。」原本就空荡的心口,现在更是能发出悲戚的回响。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闇祸蚩可是厉害的妖阿!他一生百经锤鍊,就为配得上氏族继承之位,最后也成为所有亲族都望尘莫及的强者。蚩不仅强大,也深諳处事道理,无论是与其他妖族交涉,或是与长辈论事,都能有条不紊且无损和气的达成共识。 而鬼呢?他什么也不是,除了成为蚩的影子外,他没有一件事做得比哥哥更好。既然如此,为什么是他活着? 为什么我没有代替蚩去死呢? 没有道理,完全没有道理。鬼想起方才祭祀大殿前的眾妖举止,只觉得全身一股恶寒,亚己最后的那抹眼神,很显然正把继承之位的歪脑筋动到他头上。 不,我不接受。 那是蚩的位置,永远都是。 鬼闭起眼睛,随着一阵吐息,身上的冰霜倏地震落。他迈开僵直的双脚,缓缓往人类聚落走去。 现世_妖界 语音未落,黖使的锁链便脱手而出,绘亚莉立刻向前飞越一大段距离,朝链身猛劈,但弯刀却像划过空气般穿透过去,直接在草地上劈出一道深刻裂痕。眼看连半吋轨道都未偏离的链条直往旭一衝去,绘亚莉反身纵跃,试图用空手抓取如巨蛇窜溜的锁链,但黖使的法器再次穿透她的掌心,一股莫名的拉扯感促使绘亚莉赶紧将手收回,她有些惊骇地看向锁链方才穿过的位置,竟觉该处有些麻木。 糟糕!就在绘亚莉闪神的同时,锁链已攀上旭一的脚踝,只待黖使一收紧,旭一便无从逃脱。 绘亚莉即刻蓄力,正想刮出一阵暴雪混淆黖使的视线时,皊使便开始摇动手中的法器。神乐铃发出阵阵回响,瞬间将绘亚莉镇在原地,连同方才苦心蓄积的妖气也立刻消散。 「快跑呀!」绘亚莉只能朝着凡人孤魂的方向嘶声吶喊,眼见旭一即将被綑绑带走,无能为力的屈辱比人心躁动的苦楚还要更痛。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黖使收紧的链锁竟抓了个空! 旭一在法器套牢前身手矫健得翻身闪避,他的红鳶色狩服在风中飘扬,乌帽子则在翻腾时落至地面,闪耀的日阳差点让绘亚莉看不清那道飘渺的鬼影。黖使似乎也对自己出手落空感到诧异。 成功逃脱的旭一不仅没有半分侥倖之情,甚至再次掏出那柄紺色金波纹的蝙蝠扇,俐落将之展开后对自己搧了搧。 「所以,避开就好囉?」旭一露出自信满溢到欠扁程度的笑容,彷彿把这当成什么游戏竞赛,一副志在得胜的心绪写满整张俊脸,让在场两位冥使与一位妖都看傻了眼。 「力田旭一,在下与皊使皆是奉十殿阎罗之命,前来助你速入轮回转世。此番顽抗之举,未免不识大体。」黖使出声劝戒道。 「绘亚莉说不放,我也不走。」旭一挺直背脊,右脚在地上向后画出半圆,他侧身面对黖使,脸上毫无惧意,以手中绢扇掩笑的举措甚是挑衅。 瞬间,黖皊二使的目光都射向仍受铃声回盪影响的绘亚莉身上,无端被牵连的她只能对旭一怒目而视。喔拜託!没事提我干嘛! 「妖言惑眾。」皊使神情更显冷冽,他转身正对绘亚莉,看来是想给她点教训了。 该死…绘亚莉趁着空档再次握紧刀柄,神乐铃虽然不再使她无法动弹,但仍是让绘亚莉感到双手酸软、人心绞痛,看来黖使专门收服意图逃亡或四处游荡的孤魂,而皊使则是专门对付绘亚莉这类碍事的妖族。 「喂!别发呆呀!」旭一依然掛着那副不合时宜的笑容,同时对着绘亚莉大喊:「你不是要我一个人应付两个吧!」 这个白痴。 「少得意忘形了!我看你刚刚根本是走了个好狗运!」绘亚莉不甘示弱地大喊回去。 「真的?那你觉得下回我就躲不过囉?」旭一又喊了回来。 「谁管你!」绘亚莉转而定睛在新目标身上,说:「反正我不会输。」 绘亚莉不知道旭一从哪里学来的好身手,但只要讲到胜负,这小子绝对不会败北。就让他当作这是场游戏吧,虽然心中深处仍担忧着旭一撑不了太久,但绘亚莉明白唯有先夺去皊使的神乐铃,才有机会接着去阻止黖使。 黖使再次向人类亡魂甩出锁链,其不仅能穿透弯刀与肉体,即便遇着地上的石子、草菁也畅行无阻。旭一退至地形相对开阔、贫脊的区域,好使双眼能即刻认出掠影无痕的夺魂链锁。而当它终于窜出草皮,直往旭一身上扑来时,他便使出空翻的好本领化险为夷。 前翻、后翻、侧翻、滚翻全都难不倒他,虽然能剧讲求的是「静型」,但旭一从不排斥学习其他技艺,而此类需要大量体能与空间施展的杂技,一直都深得他心。 绘亚莉几乎在黖使出手拋掷的同时向皊使进攻,皊使仍旧一脸冷漠,从容得摇起神乐铃。但这次绘亚莉早有准备,就在刚刚旭一以为她发呆时,绘亚莉将双耳由内而外的结上一层又一层的冰霜,以阻隔铃声回响。她迅速突破皊使的守备范围,反手横向一劈。 鏗! 不像方才对上黖使的锁链时挥空,这次刀锋重重敲上了皊使的手杖,神乐铃因着猛烈撞击发出莫大回响,将绘亚莉外耳处的大半冰霜震下。 可以。不待对方反应过来,绘亚莉便腾空翻至皊使背后,继续挥舞手中的弯刀。既然有实体,计画就能成行。 绘亚莉无视疼痛,再次把双耳冻结密实,她不断向前猛攻,皊使则不断后退闪避。面对绘亚莉狂乱的横扫,皊使依旧面不改色,但是手中的神乐铃已无法摇出规律的回响,对绘亚莉的杀伤力瞬间锐减。 每次挥落刀锋,绘亚莉其实都小心避开了那把法器,在看似毫无章法的攻势下,绘亚莉皆在将敌方驱赶至有限的范围内,除了限制皊使的移动范围,以期能尽速夺走对方手上的法器之外,也是为了同时留心另一边的战况。 黖使的锁链每回脱手,都得再花时间重新收回,目前旭一都还保持着优势,也许等到她制伏皊使时,也不需要再费时与黖使蹉跎了。绘亚莉打算一夺走神乐铃之后,便拎着旭一拔腿狂奔,虽然可能惊动亲族,但这就是他们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妖族食人心一事,时有所闻。您所谓“护送”,有几分为真呢?」皊使在绘亚莉攻至面前时,淡淡问道。 绘亚莉将刀锋收至身侧,左手顺势向前一抓,彷彿终于看清她的企图,皊使立刻转了顿棍花,打掉绘亚莉的妖爪,也为彼此重新隔开了一道距离。 绘亚莉停止追击,再往后就要压迫到黖使与旭一的战局了。皊使不慍不火的态度,让她看了很是不顺眼。 「我是不知道冥界都从哪听来这些消息,但我对人心毫无兴趣。」 彷彿想将这段话应证为谎言,旭一的人心再次绞痛起来,但绘亚莉咬牙逼着自己挺起胸膛,拒绝表现出丝毫异样。 「狡辩。」皊使迅速舞动神乐铃,姿态神似许久以前母亲在院落献神的舞蹈,周边所有景物、连同黖使与旭一的身影立刻消失在绘亚莉面前。 在一片柔和、闪烁的白光中,皊使的身影忽明忽灭,绘亚莉瞇起眼睛警戒着,随后在皊使张起的结界内,空气开始嗡嗡作响,不明的诵念声霎时从四面八方涌来,即使在绘亚莉冻结的双耳中,仍能清晰辨听每个字音。 绘亚莉立刻痛苦得跪倒在地,她伸手巴着脑壳,但每段经文都像是从她身上撕除了血肉,绘亚莉的身影逐渐残缺,露出了底下的鬼。 「您贵为闇祸氏族的传人,长年巡守乌涂巡界,维护人妖两界分明之道。此番违逆天界、轻贱冥府之举,恐是百害无一利,也可惜您千年修为。」 皊使的平板语调穿透了诵经声,直达鬼的耳际,他紧皱眉头、冷汗直流,眼神恨恨地看向那名锁魂检使。他听过这段经文,曾有白痴人类在踏上巡狩人小径时对他这般出言不逊…楞严经是吧?所以透过皊使加持念诵,这段经文还真是能杀妖的武器。鬼冷笑。 「妖族死后不经三途川,我有什么好怕?」鬼厉声啐道,虽然他恢復原型,但妖力并没有恢復,鬼是被强力扒出了原貌。 「您是不经三途川,但您“爱的人”都会。」皊使稍稍弯起了唇角,却毫无笑意。 「…妖族不懂爱,你们冥府的人倒是可以多上来看看。」鬼的面容瞬间冷峻下来,检使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皊使用看着无知婴孩的面容,悄声说:「妖族不懂,但您懂。」 这句话直戳鬼的痛处,他这毫无用武之地的天赋,既使他狠不下手弒父,也让他成了眾妖间的异类。无能、软弱,鬼再也无法乾脆得刀起刀落,就是因为这该死的天赋! 「好在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鬼露出邪笑,一股旋风缓缓以他为中心凝聚。鬼的妖力因为持续不断的诵经声受到抑制,但要突破也不是毫无可能。 皊使对于鬼徒劳的挣扎毫无忌惮,他几乎是开始好奇起被楞严经镇压至妖魂几近四散的鬼还能做些什么。 鬼不懂巧劲,也从来学不会蚩那套应战技法;但他懂得以暴制暴,既然皊使拿楞严经压他,他何尝不能爆发所剩的全部妖力还给对方! 「老子不发威,当我任人辗压的草芥!」 想着蚩死后留下的狗屁倒灶事、亲族间永不止歇的算计暗斗、讽刺万分的无用天赋,还有力田旭一骤逝带来的莫名哀痛… 愤怒,以往皆是鬼最好的催化剂。 交杂冰雹、霜雪的暴风即刻以鬼为圆心颳向四面八方,强劲的风势模糊了诵念声,于是鬼更能进一步将妖力灌注在这场暴雪中。皊使在瞬间恶劣的环境下睁大了双眼,手中的神乐铃也因冻结而无法发出响声,眼看跪在前方不远处的鬼,一股脑地想将妖力从那具躯壳里挤得一点不剩,毕生掛着淡漠脸庞的皊使,首次心生动摇。 如同鬼所设想,结界耐不住这场爆发,这颗他打造的巨大冰球立刻往外崩解,妖界的景色再次映入鬼的眼眸。也许正是旭一的人心作祟,鬼再次恢復成绘亚莉的容貌,但她的千岁茶色长掛已变得破碎不堪,底下那套白单红絝也是歷经风霜的模样。 绘亚莉吸了口气,抓起弯刀又是一跃,虽然她的妖息孱弱,却仍是成功欺近皊使面前,她抓紧对方手上那把法器,用尽全力使之霜败、碎裂。 在旭一的眼里,绘亚莉与皊使的身影仅是静止片刻。当他开始疲于应付一次又一次的套锁时,一阵异常的猛烈霜雪突然扫过草皮,而绘亚莉与皊使二人才又重新动作起来。 可是,绘亚莉怎么好像受伤了? 旭一忽然仰面躺倒在地,当他分神查看绘亚莉战况的同时,黖使终于抓住机会逮到他。旭一抬头看向已缠紧左边脚踝的锁链,仍是死命顽抗,但黖使无视这番徒劳之举,继续收紧了链锁。 皊使神色静默得看着法器从手中碎裂,既不惊讶也不愤怒;绘亚莉不再理会这名检使,她撑着有些不稳的身躯,在赶回旭一身边的同时,发现黖使已逮着对方。 随着她定睛于套紧旭一脚踝上的法器,人心便烧灼起来。 啊啊啊!绘亚莉想放声尖叫,因为这种苦楚她从未经受过,人的血肉很娇弱,多亏了旭一把人心交给绘亚莉,现在她能明白这可以有多痛了。 「放…开…他!」绘亚莉拖着脚,使力迈开步伐,她在最远的距离朝黖使正手一挥,却已经没有方才对上皊使时的劲道。 旭一仍在草地上挣扎,他的力气是很大没错,可是这链身就是为禁錮亡魂所用,就算他有力抗山河的本领,也摆脱不了黖使的法器。 绘亚莉喘着气,人心使她头一回感受“窒息”是什么意思,再加上她为了挣脱皊使的结界元气大伤,绘亚莉再也无法向前迈进,她直接面朝地得倒在旭一身旁。 「绘亚莉!」旭一大喊着,在黖使把他拖离绘亚莉前,猛地伸手抓住了对方纤细的双臂。 「绘亚莉?绘亚莉!」旭一艰难得翻过身子,语气饱含惊慌与难受,黖使毫不留情地拉着他俩一同在地面上拖行,旭一虽不想看着绘亚莉的躯体遭石子、尘土玷染,却也不愿放开手。 「力田旭一,此等妖孽不仅出言蛊惑凡人亡魂,甚是藐视天界、冥府之令,百般阻扰你轮回转世之路。劝你即刻放下执念,回头是岸!」黖使见状训诫道。 「绘亚莉?你别死啊!我跟他们走就是了,你得活着,好好活着!快回答我,求你了…」旭一不理会黖使劝告,继续向全身瘫软的女子说道。绘亚莉身上的千岁茶色长掛都成碎片了,他要是再这般紧抓不放,恐怕里面那件漂亮的殷红长掛也要裂损。旭一从绘亚莉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生气,他抿着嘴,眼眶突然模糊起来。「快起来,绘亚莉…快起来…」 彷彿他的祈祷应验,绘亚莉的手突然回握住旭一的臂膀,她那张漂亮但略显狼狈的怒容终于从黄土路上抬起来盯着他瞧。 「…走?你要…走去哪?」绘亚莉气若游丝,但仍是充满着杀气。 此时,失去法器的皊使终于往此处走来,他抬起手,黖使便驻步停歇。 「为何这般纠缠不清?」皊使特意站到绘亚莉面前,她转个眼珠就能清楚瞧见对方的草履纹路。 绘亚莉无力坐起身,索性维持这副趴姿,光是把头转向侧面就花了她不少力气,她斜睨正俯视着自己的皊使,回:「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查啊,拿出你们那本烂册子好好查一查。」 旭一不安得抓紧了她,绘亚莉回握对方表示安慰。锁魂检使的书册除了记载凡人命途,一定也有关乎妖族的运道,否则皊使不会知道她的天赋,也不会知晓她爱的人都会过三途川。虽然后者令绘亚莉隐隐感到不安,但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 黖皊二使闻言,再次从衣袖间掏出纸册,但这次两者翻阅的动作并不同步,时间也比查阅旭一的生平时花了更久。黖使首先收起了册子,对皊使摇摇头;而皊使则是对着半敞开的书页,久久不愿开口。 「绘亚莉?」旭一趁着两位检使沉默时,悄声关心道:「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 绘亚莉叹息,缓缓把脸转向旭一,抱怨道:「为了你,我命差点要没了。」 旭一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不是因为绘亚莉说的那句话,她从旭一的深黑眼眸中,看见自己淡蓝色瞳眸的倒影。 惨了!绘亚莉赶紧低下头,却也明白已经来不及。但旭一仍旧没有放松抓在她臂膀的双手,她是否可以为此感到安慰? 「命途有变,怎能以此一时论彼一时。」皊使最终说道,他收起纸册,看向绘亚莉的表情讳莫如深。 绘亚莉面带愁容得哧笑一声,说:「那你们问那么多干嘛?」 「您为突破结界已耗尽元气,后又因毁神乐铃用尽馀力。您虽声称对人心无意,却又迟迟不肯归还原主。然而…」皊使突然陷入沉默。 「然而怎样?」绘亚莉不耐得催促道。 「…然而此刻已死到临头,您仍是未食人心?甚至拖着身躯也要赶赴力田旭一之处,这到底是执念、妄想,还是什么把戏?」 旭一的人心仍在绘亚莉胸口内搏搏脉动,里头不仅有一部份旭一的元神,也还有丰盈的生命力,那种温暖、鼓动是绘亚莉在漫长的岁月中未曾体验过的。吃了人心就能恢復吗?其实绘亚莉不知道,也许皊使言下之意便是如此吧,但她未曾动念想伤害旭一,从十五年前的第一面起,她就不曾想过要伤害他。 「我说过会护送力田旭一回人界。出生由不得选择,但我毕生说到做到。」绘亚莉斩钉截铁地回道。但愿那本册子没有出卖她。 黖使转头望向皊使,片刻后,皊使轻轻頷首,旭一身上的牵制便松脱开来。当旭一终于恢復自由,第一件事便是将绘亚莉抱进胸口护着,警戒得来回看向锁魂检使。连睁眼都感到吃力的绘亚莉,此时也就由着旭一如此呵护照料,她把脸藏进了旭一胸前,就怕这对几乎淡无色的蓝眼睛又吓到对方。 「今,平安二百五十一年卯月五日。力田旭一由差使幸冈绘亚莉,奉日神、十殿阎罗与黖皊二使之命,护送回纪伊力田氏家祠接受渡化。幸其在世善果丰硕,此日一事免责;七日反覆枉死之苦,亦免。」黖使朗声宣告道。 「差使幸冈绘亚莉,务必于卯月九日前成此令,若有耽搁、差池,黖皊二使将即刻奉命捉拿回府,由十殿阎罗审讯决断。如此…您应该明白此事轻重了吧?」皊使再次叮嚀道。 绘亚莉面对黖皊二使充满威吓意味的宣言,懒懒地摆了摆手表示收到,虽然她对自己竟无端成了神界、冥府和冥界嘍囉的差使感到很有意见,但她决定此次先行作罢。 皊使露出百年难得一见的微笑,最后说道:「祝二位一路顺风。」 回忆_人界 鬼以原形蹲坐在人类寺庙的屋簷上,直至日出才幻化成凡人女孩的模样。这里就是他买御守的地方,想不到妖族要踏入此处是这么简单的事,不过,那也可能跟母亲大人的血缘有关。 所以,神明不会护佑妖族。 鬼本来就没多相信天界的神明有间情帮这么多个布囊赐福,他只是喜欢波千鸟的寓意罢了。可惜,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愚蠢透了。 绘亚莉趁着第一位神官现身清扫前院时,便从神宫后头溜走。她没打算去寺子屋,也没打算回去妖界,然而一名十三岁的少女,独自一人在街上晃荡也太引人注目,于是绘亚莉选择攀上市镇里最高的那棵树,在树梢顶蜷缩而眠。 当白日市井的喧嚣沉寂,夕阳也逐渐没入山头之际,绘亚莉才醒了过来。她没有太多感觉,不渴也不饿,就算是以扭曲的姿势入睡一阵,身体的痠痛也比不上胸口的苦楚更值得她注意。绘亚莉会在夜间恢復原貌,并再次回到神宫屋顶蹲坐,听着底下神官的规律作息,暗自希望有谁能来把自己收了。 绘亚莉就这么反覆过了九日。 她曾经有几个瞬间掛心起蚩的丧礼,说来奇怪,妖族与人类都有守灵的习惯,她应该要在场的。但这股念头通常不会持续太久,绘亚莉很快就又会对着底下匆匆的行人发呆起来。 前两天,她差点就要被一名神官发现踪跡,那人当时正对着屋簷莫名多出的阴影皱眉,当晨光终于要使鬼现身之际,脚下那片砖瓦却突然滑落,使得他后仰跌落后方庭院。鬼没有在半空翻身回正落地,不是因为来不及,而是因为他不想,原以为重重撞上地面后,束手就擒的戏码就能如期上演,但不知道后院哪来的野生动物,转移了神官的注意力,就这样把人给引走了。 他想死。活着有什么意义? 绘亚莉再也感觉不到心中的火苗了,彷彿蚩再次拋弃了她。其实处在人界还挺能分神的,人的生活很庸碌,绘亚莉不乏各种场景可注目,但蓝玉的重量不断提醒着她事实。这邪门的物品无法幻化,所以绘亚莉只好将它藏进衣服里,紧紧贴上胸骨。 「绘亚莉?」一个女孩叫住正在路上间晃的她。 绘亚莉麻木得回头,却不记得对面这位叫出她名字的人是谁。 「…绘亚莉?」女孩有些不确定得靠近,「我是晴奈阿,你还好吗?」 晴奈…喔,那位喜欢旭一的女孩。真无聊。 「晴奈阿,抱歉,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她试着要笑,但硬挤出来的表情反倒使晴奈一脸不自在,「怎么突然那样问我呢?」 晴奈的嘴唇微启,睁大的双眼对她眨阿眨,接着语气踌躇得说:「你很久没来寺子屋,况且…你穿着丧服…」 绘亚莉闻言皱眉,低头看过自己的服装。阿…原来这就是没人打扰过她的原因。 偶尔绘亚莉也会在夕阳西下前走到街上间晃,当时她还奇怪怎么没人关切一位人类少女在天色渐暗时独行。眼看她现在一身素黑装束,也难怪没人敢向前询问。 「天要黑了,你一个人出来散步吗?」绘亚莉没有解释,她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穿着丧服都不知道。 「喔…我不是一个人,」晴奈突然有些侷促地回头望向一家店舖,说:「我是跟母亲大人出来採买东西,刚好在门边瞧见你,所以才上前打招呼。」 「我从没有跟母亲大人出来採买过东西,」绘亚莉喃喃自语道,「母亲大人从来就不陪我做任何事。」 她不知道晴奈是否有听清楚自己的话,但对方看过来的样子除了困惑,还有点害怕。 「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了,谢谢你的关心,晴奈。」绘亚莉微微欠身,表示微薄的感激之情。 「是我打扰到你了,真是非常抱歉,还希望你与家人节哀顺变,绘亚莉。」晴奈匆匆欠身回礼,然后便快步回到店铺内。 节哀顺变?绘亚莉握紧拳头,根本就不应该有的变化为什么要接受。该死! 还是乾脆把这整座村庄的人全部杀光算了?绘亚莉一边想,原本圆润的指缘便随之化为死白、尖锐的爪子。反正这个人类聚落本就碍事,与乌涂巡界离得那么近,随便一个白痴都会踏进她的巡狩范围。不如乾脆一了百了,直接把这里清个乾净。 住手。 绘亚莉睁大了双眼,迅速回身看向四周,然而市民早都打道回府,空荡的街道上只剩下她一人。绘亚莉不自觉捂住胸口,刚刚那个声音…是幻觉吗? 她以为听见了蚩的声音。 麻木之感再次盘据脑海,弭平了方才骤升的杀意,今晚绘亚莉不想回到神宫,乾脆就以原貌在市镇内夜行好了。她走到靠近城边的一座拱桥,轻松翻上栏杆坐下,等待最后一丝残霞消逝。绘亚莉的呼息在眼前形成白雾,她迟疑得看向自己乾燥的手心,接着碰了碰鼻尖,她感觉不到冷,可是… 一片雪花落下。 绘亚莉抬头,遇见了今年人界纪伊的第一场雪。这跟她颳出来的风雪不同,人界的雪轻轻柔柔得沾上衣物,也悄悄得沾附在树梢、屋簷,并无形融入水面。绘亚莉抬起手,让白雪在手心堆出一座小小尖塔,它们没有融化是因为她没有体温,所以绘亚莉若保持静止不动,很快就能跟一旁的松木一样,被冬雪完全覆盖。 此时,一阵急促的步伐踏上桥面,绘亚莉于是将白雪撒向河面,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直到那人在她旁边停下。 「绘亚莉。」 绘亚莉蹙眉,就这么刚好可以遇上认识自己的人?第二次?她把视线从水面移开,落到叫唤她的人身上。 旭一正气喘吁吁得回望着她,海松色羽织下的他一身崭新水干装束,桑染色水干絝很适合他,上身是支子色水干搭配狐色内单。旭一也改变了总角发型,转而将长发全部向后梳成一股马尾,前额长至面颊一半的头发则分梳左右,看起来更有将行元服之礼的少年模样。 「…这么巧?」绘亚莉冷淡回应。 「我听晴奈说,你在镇上独自一人晃荡,所以就出来找你了。」 又是晴奈。 「真好,她还特别过去告诉你。」绘亚莉扯开嘴角,但眼神不善,希望这就能让这蠢男孩离远点。就跟晴奈一样。 旭一确实在这分神色下顿了顿,但他仍是继续站在原地,谨慎地回:「晴奈是因为採买刚好经过我家,恰巧我也正从街上回府,在门口遇上的。」 绘亚莉闭眼深吸一口气,接着把脸转回河面,轻吐:「我才不在乎。」 旭一看起来像是想靠近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踌躇的步伐没有改变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很久没有来寺子屋了,大家都很担心你。」旭一最后只好保守说道。 绘亚莉反握向栏杆的双臂一施力,便撑起身体转了半圈,咚—一声木屐重新踏上桥面。她没有回头,丢下一句:「我不回去了,你就这样跟老师们说吧。」 她还没走下桥,旭一就追了上来,他茫然失措得说:「可是,我们就要毕业了,绘亚莉!为什么不回来了?」 「我学够了。」绘亚莉加快脚步,若待会能在哪个小巷子甩掉这小鬼,她绝对不会迟疑。 「那就不要放弃阿!通过考试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吧?等春天一到,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到时候再道别也不迟阿!」 放弃?这小鬼懂个屁!绘亚莉瞬间站定,对好不容易赶上自己身旁的旭一怒目而视。 「回去?然后呢?你不也是要离开纪伊的人吗?说再见对你而言很轻松是吗?毕竟你是那个可以拍拍屁股走掉的人啊!」蚩的身影立刻浮上绘亚莉的脑海,她用力甩头,只想摆脱那可恶的影像。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大家相处的时间不多了,不就更应该珍惜吗?而且,绘亚莉未必会一直留在纪伊,对吧?」旭一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时而握紧,时而放松,这也是他第一次没有正视绘亚莉的眼睛。 「我跟你们不一样。随你怎么想,我没兴趣。」绘亚莉恶狠狠地说道。 绘亚莉永远不会离开家,她离开不了,力田旭一不过是名凡人,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所以妖族不懂爱,他们不需要。 就在她以为旭一终于心死,正要转头离去时,他竟一个箭步衝向前抓住绘亚力的手,她下意识用力甩开。 「做什么!」绘亚莉大声训斥道。 旭一抿紧双唇,显然在绘亚莉的这种反应下有些退却,但他还是再次抓过绘亚莉的手,而这次握紧的力道远超过上一次。 「放手!」绘亚莉使劲想甩开,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着几天没吃饭,她竟然敌不过一个凡人小子的力气。 「不要。」旭一死死捏紧她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 「你有什么毛病,快放开!」绘亚莉的喝斥声引起一旁居民的注意,眼看某户人家正提着灯笼从家门往外望向两人。 「不放,你一个人晚上在外间晃太危险了!」旭一也注意到那户人家正古怪得看向他们,可他仍是不怕被误认成骚扰年轻女孩的变态,握紧了绘亚莉的手。 旭一也许脸皮不薄,但绘亚莉可不想节外生枝,她立刻停下挣扎,微慍得低声说:「你弄痛我了。」 语毕,旭一立刻收了些力道,但却没有完全放开绘亚莉的手。那户多管间事的人家一看到他们停下争执,便以为是小俩口吵嘴罢了,很快又回到屋内。 「…我跟修男原本要去找你的,只是,我们不知道你确切住在哪,贸然打扰似乎也不太礼貌。」 绘亚莉抬眼望向旭一,他有些不确定得回望过来。 「…我送你回家吧。」 绘亚莉摇头。 「那你想去哪?」 绘亚莉耸肩。 旭一微笑,向前一步,轻轻拍开绘亚莉头顶、肩上的皑皑白雪,然后把身上的羽织脱下,转而披到绘亚莉身上。绘亚莉始终保持沉默,她可以嗅到羽织上属于旭一的气息,还有体温。 「出来散心还是要注意天气吧,羽织、市女笠一样也没带,你都快冻成一个雪人了。」 「那你呢?」绘亚莉声音平板得问道。 「我有你啊。」语毕,旭一突然背对着她蹲下,并向后挥了挥双手,催促道:「揹着你就不会冷了。」 「…我可以自己走。」这又是哪一齣? 「你快没力气了,从你刚刚连我的手甩不开就知道。快上来,我们先回寺子屋避雪去。」 「寺子屋早关了,我们怎么进去?」 「我有我的方法。」旭一回头一笑。 我有我的方法。蚩的笑顏几乎是瞬间叠上旭一的脸。 绘亚莉愣了愣,在旭一的几番催促下,她选择攀上旭一的背脊,任由他揹着自己回去寺子屋。 现世_妖界 在与黖皊二使的战斗结束后,绘亚莉直接昏死在旭一怀里,气力完全放尽的她,第一次睡得如此昏沉。等绘亚莉再次睁眼时,旭一已经将两人带到一座由竹子搭建而成的废弃猎寮内。 绘亚莉第一个感觉到的是胸膛内沉重的人心,它依旧生气勃勃,不间断带来阵阵闷痛;第二个是旭一的气息,平稳吹动绘亚莉头顶上的发丝。当她的视线缓缓恢復焦距后,首见便是旭一的琉璃紺色衣襟,他不知怎么地换了套衣裳,除了内单外,连狩衣都换成露草色,内里则是灿金的黄蘗色,接着绘亚莉低头,发现他的指贯也换成与内单同色的琉璃紺,只是上头多了楝色蒸汽纹样。 旭一搂着她一同躺在地上,虽然没有升起篝火,绘亚莉仍是感到异常燥热。她抬起头,发现旭一正回望着自己,那对眼眸专注非常,虽然他一语不发,神情却十分灼人,旭一的人心在绘亚莉体内,彷彿就快要撞开她的胸口。 「男女授受不亲,你都不懂得界线吗?」绘亚莉首先发难道。 面对她刻意板出的面孔,旭一完全没有松开半分环在她上身的手臂,他哑着嗓音回:「因为你身体发冷,我怕你会冻出病来。」 我发冷是因为我是妖。绘亚莉只能在心里默默反驳道。 他俩确实是贴得很近,但身体之间仍是隔了一段极为曖昧的距离,除了旭一贴在她手臂、后背上的那隻手,也就只有绘亚莉的额头贴上对方的胸膛。旭一早是该成家的年龄了,他就不怕对不起正在灵堂前哭泣的妻儿吗? 「够了,你不为我想,也为自己想想吧。」绘亚莉往后挪了点距离,旭一不得不收起原本环抱她的手。 旭一好奇得眨眨眼,回问:「我要为自己想什么?」 「当我傻了去,别把访妻婚的套数用在我身上。」绘亚莉打了个呵欠,这一觉是睡得不错,但妖力却恢復不到半成。她开始怀疑人类亡魂会吸取妖力了。 没想到旭一听完她说的话,立刻大笑出声,让绘亚莉不禁傻在原地。 「原来你是介意这件事啊,」旭一再次露出那俊美又欠扁的微笑,接着一阵突兀的叹息,他娓娓说道:「我并未成家立室,绘亚莉。」 这下绘亚莉没心情开玩笑了,没成家立室?力田旭一?怎么可能?这好端端的男子汉哪来的问题,除了幼稚、烦人的缺陷外,人类女子还有什么好挑剔的?这男人的指贯上还有着权贵才能绣上的蒸汽纹啊!力田旭一不就该过着衣食无虞、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的福气生活吗?这老天爷还有眼吗! 「绘亚莉…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瞪着我?」旭一尷尬得苦笑道。 「这怎么可能?」绘亚莉不仅在这道震撼的讯息下完全提起精神,她介意的程度更是回过头来重新震慑了自己。 旭一睁大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哭该笑,他表情复杂得说:「你觉得不可能?」 绘亚莉就像条毛虫般蠕行凑近,她不可置信得把双手用力贴上旭一的双颊,仔细检视过这张堪比自己原型的俊脸,浓眉、大眼、挺鼻,还有线条略显模糊的薄唇,经过几年歷练,越是淬鍊出另一股成熟的气概;然后她又拍过旭一的臂膀、胸膛,虽然星光依旧穿透了他,但绘亚莉仍是能确定在这身衣物下有着完好的体格。 「不是那种问题,绘亚莉。」旭一在她视线逐渐下移时,立刻澄清道。 绘亚莉抬头,对着旭一躁红的面容皱紧眉头,怀疑地说:「究竟是女人标准太高?还是你挑人有问题?」 旭一在这道提问下感到哭笑不得,面对绘亚莉直白到有些锐利的问题,他反问:「你觉得呢?」 「我希望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净说我,那你呢?就没有好男儿上门提亲?」旭一摸了摸鼻侧,这是他掩饰尷尬的一贯举动。 「没有。」绘亚莉答得乾脆,这确实也不是谎言。鬼是跟几个妖族打过交道,但绘亚莉没有。 旭一闻言,表情瞬间柔和下来,他语气踌躇得说:「这样啊…可能作阴阳师也不容易吧?」 阴阳师?绘亚莉忍着喷笑的衝动,舔了舔嘴唇,所以这白痴是这样看我的?也好,省得我费心掩饰。 绘亚莉清清喉咙,回:「我一个人过得清间,没必要找人来折腾我。」 「那你怎么就觉得我应该要有妻小?」旭一稍微挪动身子,将一手撑起颈项,换成半坐卧的姿态。 「因为独身一人是我的命运,却不是你的。」绘亚莉一改原本轻浮的态度,语调严肃得说道。 旭一沉默凝视着绘亚莉,她在那道彷彿能燃烧心魂的视线里飘开了目光,就在绘亚莉想起身终止这场无声的较劲时,旭一开口说:「当年,我向你说的那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绘亚莉抿紧唇瓣,她知道旭一指的是哪句话,而那也是现在一切麻烦的源头。 见绘亚莉既无应答,也无闪躲,旭一有些颤抖地牵过她一隻手,并轻柔将之裹藏在掌心内,缓缓收到了胸前,继续说:「但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就像你的名字一样,绘亚莉。在纪伊或任何一处的山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身旁有懂得欣赏、爱护你的夫君,坚实的屋簷下有着与你一般脾性的可爱娃娃,孤身一人绝对不是你的命运。」 在旭一深情的注视中,绘亚莉还看见了遗憾与歉意,她不禁伸出另一隻手,试图抚平他眉间那道深痕。她感到同一股哀痛在胸前蔓延开来,随着她的指尖细细描绘过旭一的五官,两行热泪再次滚落面颊,她不断眨落泪珠,只希望可以将这张面容看个仔细。旭一没变,藏在左眉的疤痕是以前在寺子屋玩球时伤到的,鼻侧与耳前发际线处的痣也都在,绘亚莉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将一名凡人的样貌记得如此鉅细靡遗,也没想到一名凡人可以做到妖所不能之事—永保原型、持护初衷。 旭一握紧胸前那隻手,举上唇边深深一吻。他闭紧眼睛,就怕泪水溃堤,绘亚莉明白他心情激盪,毕竟,那颗心现在在她身上。 「可你已经死了。」绘亚莉明知道这句话只会如清风拂过旭一耳际,就像蚩未能明白自身死亡一样,但她心中竟萌生出想与旭一同生共死的强烈念头,莫非是人心在她的意识中结下了执念? 然而,旭一没有停顿或沉默,他露出了笑容,安慰她说:「会有适合的人的,只是还没遇到罢了。」 「等等!」绘亚莉吸吸鼻子,惊讶得问:「你知道自己死了?」 旭一一扫愁容,大起胆子凑近绘亚莉,并把她的两隻手都收进胸前,回说:「一开始我不明白,但从那座废屋里看见你的第一刻,就略有底了!」 「但你却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绘亚莉感到难以置信,旭一的状况与蚩恰恰相反,但怎么会?这单纯只是人与妖的差别吗? 「我是真不记得…」旭一试图回想,却毫无头绪,「老实说,是等前天那位黑衣服的傢伙把锁链套上我的脚踝之后,我才彻底明白自己是真死了。那真是一股奇怪的感觉,毕竟我还觉得自己好端端的,能说、能笑,还能来见你。」 「前天?」绘亚莉倏地把双手从旭一胸前抽出来,并在地上坐直身子。不妙,这样时间只剩下… 旭一见状也坐起身,他不介意绘亚莉猛地把手抽回,甚至认真得帮她回溯一路走来这座猎寮的过程。他说:「你昏睡了一天一夜,绘亚莉。等黑黑白白的傢伙离开后,我就揹着你跟那两把大弯刀,走了一整个白天。神奇的是,虽然我对我们所在的位置毫无概念,周边景色也极其陌生,但感觉冥冥之中有谁引导着我走来这里。那感觉就像是…你的式神在帮忙一样。」 式神?绘亚莉立刻转头查看四周,想找出蚩的身影,不过,虽然她没瞧见哥哥,却发现这处猎寮有些熟悉。 「我们剩三天了,旭一。我得先出去绕绕,确定我们的位置才行,你待在这不许跟来,明白?」绘亚莉连身上破烂的衣裳都没整理,便抓起两把弯刀揹上,出门前还特意往旭一的方向确认他真的有明白过来。 等旭一点头,绘亚莉才大步踏向户外。 虽说藉故要出来勘查位置,但其实绘亚莉是想缓过这身激昂的情绪。 太多了…绘亚莉将手压住胸口,她对旭一的情感太多了。 绘亚莉深深叹气,稍微活动过肩膀,把脖子转出清脆的声响后,便绕着猎寮巡了一圈。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勘查,便认出这是蚩曾经盘据的寮舍,虽然他贵为长子和亚己属意的接班人,但他其实比鬼更不常待在家。这座猎寮是蚩的秘密休憩处,若他想暂别家族事务或继承人身分的压力,此处便是可供藏匿的地点之一。 鬼会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小时候有次在人界闯祸,差点被人类法师收服捉拿,这件事让亚己气到抓狂,但她没把怒气发在差点杀死自己小孙子的凡人身上,反是一股脑地对鬼责骂、抽打。当蚩一回到家看到这副惨况,不仅立刻喝止了亚己的行为,还迅速把鬼带离氏族山头。蚩就这样领着鬼来到这处猎寮“避难”,过了三天安寧的生活。 「往昔不復。」绘亚莉不带情感得向星空黯淡的夜晚喃喃自语。 既然他们已经到了蚩的猎寮,就代表她离家不远了。旭一怎么有办法揹着她走上那么长一段路?甚至只花了一个白天?也许亡魂不用休息、进食,但…他的脚程可以这么快的吗? 绘亚莉在一处险坡上发现一块巨大的裸岩,它的基座隐身在树林间,顶端却略为透出树梢之外。她点地一跃,掠过几段古树的枝干,接着在巨岩顶上的窄小平台落定。山风在高处变得有些强劲,但绘亚莉仍是好整以暇得坐在岩顶上,好在现在已是春季,否则这风吹起来肯定不会像此刻这般舒适。 闇祸氏族世代居住的山头就在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峦起伏也无法阻碍绘亚莉认出家的方向。若能以妖的方式前行,月亮尚未没入群山前她就能抵达家门;但若要维持阴阳师的偽装,步行的三日内绝对不能有半刻耽搁。 「你带旭一来这里?」绘亚莉忽地开口问道。不用转身察看,绘亚莉也感觉得到蚩站在正后方,与她一起远眺同座山头。 「你差点就要没命了。」蚩的口吻不乏责难,但更多的是对弟弟没辙。 「空旷的猎寮就能救起我?」 「是我的妖力暂且维持了你的命。」 「笑话。」绘亚莉冷哼一声,要帮忙也不早点出手,等我被打个半死才来当英雄。 「…你不信也罢,」蚩从来就不接受她的挑衅,他硬是在平台的边角上与绘亚莉贴着身子坐下,「但那凡人倒很认命得抬着你走,我走再快也没跟丢过。」 绘亚莉瞥了一眼蚩的笑顏,那不是对亲弟的笑容,而是戏弄凡人得逞的愉悦感。 「无聊。」绘亚莉转过头,「他怎么换过衣服的?」 「兴许是遗族烧给他的吧。人类法师还在寻找他的魂魄,衣服是很有力的媒介。」 「着急什么,我可是被押着脖子奉命要准时送他回家呢。」 虽然绘亚莉本就有意领着旭一回到人界,但神明、阎王与黖皊二使也真够厚脸皮,硬是要打着自己的名号来跟她抢差事。 「好在那颗人心只是此刻由你暂管,三天后还回去就没事了。」 「不然还能怎样?」绘亚莉语气不耐烦得回应,她知道不还出去会怎样,不就是旭一魂飞魄散、她妖力尽失吗? 「凡人自愿献心是一回事,妖族夺心嚥下是一回事,而要是他献心、你应允,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绘亚莉听了一愣,接着狐疑地问:「你刚提的第三个是什么状况?」 「就是正式与之“结缘”,你并未吸收他的精魂为食,而他也不会因你无法整全步入三途川,但你们的命途将紧紧相系,无视轮回往復。」蚩突然直视着绘亚莉,态度严肃得说:「妖族与凡人命途廻异,与凡人结缘无非是找罪受。你也许会记得他的生生世世,却也得反覆遭受失却之苦,待你命数将尽之际,凡人可会感念你这累世情分?不,凡人只会再次轮回,而你则成为他后世踏足的一粒尘土。」 绘亚莉在蚩的敦敦训诫下沉思片刻,接着轻吐一句:「你怕我跟凡人结缘?」 「我是警告你切勿与力田旭一结缘。」蚩加强了语气,他的神情也随着肃杀起来。 「我有这么傻?」绘亚莉弯起嘴角,一副目无馀子的模样。 蚩难得发出短促的叹息,无奈得说:「我很了解你,鬼。若装傻可以得罪天庭、下犯冥府,不管谁要你扮成蠢材,你还会拼命成为智障。」 回忆_人界 寺子屋果然正如绘亚莉预期,大门紧闭并从里头拴上。旭一不慌不忙得在门前将绘亚莉放下,接着独自走到矮墙前摩拳擦掌。 「你要干嘛?」他该不会要翻过围墙吧? 「翻进去开门呀。」 果然。绘亚莉皱眉,说:「你不怕屋瓦被你抓坏掉下来?」 「但我们也不能继续站在雪中阿。」 「等等!」绘亚莉赶紧叫住正要助跑起跳的旭一,「你的体重屋瓦撑不住,换我上去。」 这下换旭一皱眉了,他迟疑得说:「你哪有力气攀上去?」 我可以藉助妖力。虽然绘亚莉心里这么想,却明白她还是得假装一下,于是说:「我踩着你的肩膀,你负责把我举高就行了。」 旭一张口想反驳,但在他目测过矮墙的高度以及两人的身高后,便认同得走到墙边蹲下,示意绘亚莉动作。绘亚莉将木屐拿在手里,接着稳稳踩上旭一的肩头,当他一站直身子,绘亚莉便轻巧跃上屋簷,翻到墙另一侧,然后打开大门让旭一溜进来。 「你好轻,起跳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旭一略感惊奇地说道。 绘亚莉没有回应,确实,凡人不应该轻如鸿羽。 旭一先是让绘亚莉在其中一间内室安顿下来,并在角落的炭炉升起火后,又去到寺子屋别处不知道在张罗什么,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块饼和一壶清水。旭一将水壶放上炭炉,然后打开放在一旁的茶粉罐,在两个空杯内各舀上一匙绿茶粉预备着。 「先吃,原本想找点其他东西,可是却只找到菓子。」 绘亚莉接过旭一手上用柳叶裹住的食物,里面是一个白色糰子,外层如同被霜雪附着一样,是颗像雪球的玩意儿。她皱眉,第一次看到这种古怪样貌的食物。 「你不喜欢吃甜的?」 「这是甜的?」 「绘亚莉不知道菓子吗?」 「我应该要知道吗?」 煮滚的热水冒出蒸气,引开了旭一的注意,他等到把茶泡好了,才回答绘亚莉的问题。他说:「这是雪饼,用糯米跟豆沙做成的甜点,我记得里头也还有些山药跟百合根。菓子都是要配茶吃的。」语毕,他把一杯茶放到绘亚莉脚边,然后就吃起自己那份雪饼。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绘亚莉才咬了一口这奇怪的糰子。果然很甜…绘亚莉边蹙眉,边喝了口热茶。她问:「这些菓子是谁的?」 「不知道,八成是哪个老师忘了带走吧。」 绘亚莉一听,原本要张口咬下第二口的动作停下,说:「你不担心明天被抓去问话?」 旭一笑得很自信,说:「只要你不告状,谁会知道我们今晚来过。」 绘亚莉低下视线,那抹笑容太刺眼了,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于是又喝了点热茶。 「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颗雪饼两三口就被旭一解决了,他现在挺直背脊正坐在榻榻米上,彷彿准备听训的正经模样。 绘亚莉将吃了一半的雪饼放到一旁,其实她不饿也不冷,但现在这个空间还是比蹲踞在神宫屋顶舒服得多。透过旭一明亮的双眼,她看见自己失败的偽装,她怎么会让绘亚莉看起来了无生气、面容枯槁呢? 「我哥哥死了。」绘亚莉毫不修饰得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况且,她能解释什么?蚩死的时候,她既无察觉也不在场,赶回家的时候也不得靠近祭祀大殿半步。先无论亚己、母亲与父亲大人知道多少,那些平常见不着影子的亲族恐怕都比鬼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耻!她真是可耻至极。 虽然绘亚莉云淡风轻,但她的双手却捏紧了和服下摆。看着她不断颤抖的身躯,旭一移动到绘亚莉面前,起先他有点犹豫不定,但最后仍是缓缓倾身向前,伸手搂住她。绘亚莉在这份举措下皱眉,她正想挣脱时,旭一却开口了。 「可以哭的,绘亚莉。」 「我没有想哭。」绘亚莉重重说道。 「那就打我吧,发洩出来也好。」 旭一搂紧她,绘亚莉可以感觉到他贴上自己颈侧的发丝,还有点在她肩胛上方的下巴。绘亚莉原本紧抓在腿上的双手松开,熟悉的怒意再次烧灼胸口,她透过两人层层堆叠的衣物感觉到旭一的心跳加速,彷彿它也感受到那股逼人的疼痛。绘亚莉无法克制双手颤抖,她将手臂伸到旭一背后,却没有依言搥打这副温暖的躯壳,她先是将手掌平贴上旭一的背,然后在雾气涌上眼眶之际,抓紧了他的衣裳。 她在哭。 妖不是没有泪水的吗? 但绘亚莉却毫无形象得大哭起来。旭一宛若汹涌暗潮中的一块磐石,无论绘亚莉怎么嘶嚎、震颤,他都坚定得抱着绘亚莉,然而他的沉默却也催化了绘亚莉的哀痛,使得她一股脑得只想将所有泪水挤乾。她讨厌这种感觉,哭泣一点也不舒服,她希望再也不要掉眼泪了,但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泪水,甚至把旭一的新衣都哭湿了好一大片。 「你很坚强,绘亚莉。」当绘亚莉开始喘过气息时,旭一如此说道。 「这有…什么…用。」绘亚莉边啜泣边反驳道。 她感觉旭一的颧骨隆起,挤压到她的头颅一侧,他微笑着说:「你是我看过最勇敢的女孩了,会没事的。」 「你…懂个屁…他是…我…最爱的…人。」是阿,这是实话。她只想说这一次。 「这不难明白,你都哭得这么伤心了。你哥哥…是遇上什么事了?不是前几天还跟我提到他吗?」旭一开始拍抚绘亚莉的背脊,帮助她缓过呼吸。 「我不…知道。」绘亚莉艰难得吸进一大口空气,当她撑起胸骨时,又与旭一贴近了不少距离。 「…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啊?」 蚩是什么样子的妖?绘亚莉迟钝的脑袋突然使不上力,她的沉默倒是让旭一稍微松开手,望向怀中的绘亚莉是否还安好。她难为情得用衣袖抹过脸,皱眉瞪向旭一,但对方只是温柔得对她笑。 「他是…」绘亚莉再次艰难得深吸一口气,旭一又把手松开些,让她有足够的空间伸展,「很厉害的人。」绘亚莉瞄向脚边的空杯,然后对旭一说:「我还想喝茶,可以帮我泡吗?」 「当然。」旭一动作俐落得为两人重新斟上茶水,然后又坐回绘亚莉身旁,肩膀紧紧贴着她。 「我的哥哥,名为蚩,是家中长子,也是预备要成为族长的人。我们家就只有他跟我两个孩子。」绘亚莉缓缓说道,名字告诉旭一是无妨,但有些细节就得谨慎转译过来。 「蚩?好特别的名字。」 「恩。他是很优秀的人,读书、习武、字画我全都比不上他,家里人也都最喜欢他,而且他有很多很多朋友。」绘亚莉把头靠向旭一的肩膀,突然觉得有些昏沉。 「我很崇拜他的,虽然他多半不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吧,但我可以原谅他。蚩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只有他会称讚我,甚至期许我成为…我自己。」绘亚莉半睁开眼,把杯子拿过嘴边抿了几口,接着说:「他甚至对我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骗子。」 「你哥哥听起来不像在骗人。」 「那他为什么丢下我?」 「也许他并不想,但…世事并非尽如人意。」 他不想吗?绘亚莉不知道,但她要怎么样才能知道祭祀大殿发生过什么事? 「绘亚莉跟哥哥的感情真好。」旭一的语气除了讚叹之外,还有一些羡慕。 「你没有兄弟姊妹吗?」绘亚莉突然想到自己从来没关心过这些人类小孩的生活背景。 「有阿,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你们感情不好?」 「恩…普普通通吧,兄弟间就是打打闹闹。」 何止打打闹闹。绘亚莉心想,小时候他跟蚩是会打到溅血的。 「那妹妹呢?」 「烦死了。」 绘亚莉皱眉向上望去,只见旭一露出招牌笑容。 「你做哥哥的这样说不会太过分吗?」 「她就真的很烦阿,总要我陪他玩女孩子的玩意儿,我又不想。」旭一往下瞄了绘亚莉一眼,问:「难道你哥哥都会陪你玩吗?」 「会。但我们都玩男孩子的玩意儿。」他们兄弟俩的破坏力可高了。 「绘亚莉真的很喜欢哥哥呢。」旭一笑道。 是阿…真是不称职的妖。绘亚莉用手背擦过眼睛,她觉得好累,倚着旭一让她快要睡着了。 「那要是我留在纪伊呢?绘亚莉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绘亚莉顿时睁开眼睛,接着坐直身体正声说:「旭一…我的命途与你不同,走你该走的路,我不应该在你的考量之内。」 「绘亚莉的意思是,家人已经为你物色好对象了吗?」 「不是。」为什么他老是想到这地方去?绘亚莉思吋半晌,接着说:「我的家人对我另有考量,这辈子要做什么,他们老人家早就决定好了。」 「这样啊…」旭一用手顺过额头两侧的发丝,「所以就是没有订婚。」 绘亚莉赶紧转移话题,说:「你决定好去哪了吗?」 「最大的机会是平安京,那里有熟人可以互相照应。不过,也许一阵子过去,我会动身往其他地方探探。」 绘亚莉轻轻应了一声,她仍然觉得旭一能够自由前往各处很好,但羡慕之情已减去大半。这就是他们的差别,她是妖,旭一是人,很快旭一也会入土为安,而绘亚莉不过是又再见证了一个世纪。 「我能再回来找你吗?」旭一突然开口问道。 「你说什么时候?」绘亚莉开始跟不上旭一的思绪了,眼窝后方的睏意越来越沉。 「就…任何时候,或是,几年之后?」 绘亚莉笑了,她说:「你找不到我的。」 「为什么?」 「因为,」绘亚莉以袖口遮掩了一个呵欠,「你又不知道我住哪。」 「那你告诉我不就好了?」 「不行。」 「为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多问题?」 「你为什么那么多不行、不好、不可以?」 绘亚莉挑眉,旭一则是一手抵在膝头撑着额侧回望她,这副直拗的模样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写信吧。」绘亚莉最终回道。 「可信也需要地址。」 绘亚莉一手伸进袖口作出拿取的动作,实质上是用妖力做出一枚附有术式的白玉髓印章。她将信物交给旭一,对方好奇得看向这枚纯透、净白的印章,印面上的纹样很古怪,旭一不曾看过这种图像。 「盖上这枚印章,我就会收到信了。」绘亚莉保证道。 「无论从哪里寄出都可以吗?」旭一讶异地问道。 「对,但保险起见,你最好写上我回信的地址。如果你还想收到回信的话。」 「当然!」旭一的脸渐渐转红,绘亚莉实在纳闷他脸红时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人类的情感很多变,把玉髓交给旭一并不是很保险的做法,这东西要是落到有心人手中,绝对会带来一些麻烦。到时候杀掉就好了,绘亚莉心想,旭一心肠不坏,就让时间帮助他淡忘吧。 至于绘亚莉自己嘛…她终究要回家的,面对那些比凡人更狡诈的妖孽,还有那几个不断摆布他妖生的特定亲族。成为继承人…不,她不会成为继承人的,绘亚莉可以暂时顶着那个头衔,但绝不会乖乖就范。 「绘亚莉…」 旭一踌躇的语调使绘亚莉回神,白玉髓似乎已经被他妥善收好了,绘亚莉没有在他手中看见那枚印章。旭一看向她的神情再次变得专注,脸上的红晕往下延伸至脖子,他深吸一口气,绘亚莉突然觉得这个景象似曾相似,接着,旭一便吐出使她吓得花容失色的话语。 「我把自己的心交给你。」 「白痴!快把那句话收回去!」 炭窑的火焰摇曳一阵,在旭一不明所以的面容与绘亚莉惊慌的神情覆上阴影,但火光很快便恢復平缓,使内室的这处角落一片明亮。 「我是认真的。」 「够了。」绘亚莉向前一扑,赶紧将双手捂住旭一的嘴唇,然而碍事的和服同时绊住了她的脚,于是旭一往后一倒,后脑杓直接撞到地上,而绘亚莉突如其来的力道更让旭一感到头昏眼花。 「不要再说了。」绘亚莉先是疑神疑鬼得环顾四周,接着对上旭一困惑万分的眼神。 不能跟人类结缘,绘亚莉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巡狩人的职责所在。她不能跟人类结缘,但力田旭一刚刚讲的那句话有没有在这个范围里,绘亚莉不敢冒险。她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同,而旭一显然也没有少或多任何一块血肉,但愿那句话不算数。 眼看旭一彷彿安静下来了,绘亚莉便移开手掌。 「做我的妻子吧。」 「我说闭嘴!」绘亚莉再次掩上旭一的嘴,但却是过了几秒鐘才听懂刚刚旭一说了什么。 「你这个小毛头在说什么?我可是…」我是妖。绘亚莉嚥下实话,转而说:「我可是还在为兄长服丧的人!你不怕这句话触霉头吗!」 没想到旭一被掩住的嘴发出笑声,绘亚莉立刻抽回手,那种气息喷上掌心的感觉真是让人不适。 「我会尽快出人头地的,绘亚莉。」旭一收敛笑容,认真向绘亚莉保证道。「君子一言既出,駟马…」 「好了好了,」绘亚莉头疼得打断他,言灵是存在的,这傢伙的再三保证只是在增高风险,「我知道了,求你别再说了。」 旭一难得看见绘亚莉拉低身段向他求饶,不免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最后只把这反应视作绘亚莉害羞的表现,于是便顺从得安静了下来。 绘亚莉把身子从旭一身上移开,虽然两人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她心里却隐隐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这样应该不算结缘吧…算吗?她大叹一口气,跟着旭一这样胡闹,也许回家面对更荒唐的事情,也不会太难以承受。 「我会常常写信给你的。」 绘亚莉原本只是晃晃无力的脑袋,但又突然灵机一动,开口回道:「三个月。只要三个月没收到你的音讯,这件事就作罢。明白?」 三个月的时限没有特别含意,纯粹是绘亚莉喜欢“三”这个数字,她给旭一的那枚印章术式,是只要一将书信交付给差使后,便会使信函立即出现在鬼的书岸上。三个月够长了,若旭一忘了她,绘亚莉也就与他互不相欠。 旭一没有退缩之意,就像他们以往互下战帖一样,他信誓旦旦地点头回道:「明白。」 现世_妖界 「喂。」旭一好玩得喊了一声,似乎永远没有心情不好的一天。 绘亚莉蹙眉,她知道对付旭一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予以理会。 「喂,幸冈绘亚莉。」旭一再次喊道,这次尾音还带了些笑声。 「干嘛?」绘亚莉不耐烦地回道,连回头看一眼都懒。 「我们现在在哪呀?」旭一明明脚程够快,却因为不断四处张望而落到绘亚莉后方。 「离纪伊很近了。」绘亚莉时刻注意着渐渐浓密的树林深处,他们在天色尚未破晓前便离开蚩的猎寮,片刻不停歇地往乌途巡界前进。 绘亚莉趁着昨晚独自巡视,同时为自己做了套新衣。她将红絝改为堇色,内单由白转新桥,小掛则由上往下从水色过渡至红藤色,其内里为红。这不是她平常会穿的样式,却很搭旭一现在身着的色系。 「真的?」她听见旭一跃过路上枯枝的步伐,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旭一接着问:「纪伊现在在哪个方位?」 「南。」绘亚莉随口说了个方向,既然他们在妖界向南行,就当作人界也是如此吧。 旭一突然沉默半晌,说:「…但这里不像难波。」 绘亚莉嗤笑一声:「你很了解难波?了解到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认得?」针叶铺成的厚地毯踩起来特别舒适,透过枝叶洒向臂膀的暖阳也舒缓了绘亚莉肩上的疼痛。他们得在白天尽量赶路,太阳一直都是很好的掩护。 「不至于一草一木,但难波、大和、神户一带与平安京我也算略熟,可从我们出发的头一天起,我就没见过似曾相识的景色。除了你。」 绘亚莉无视旭一在句末安插的甜言蜜语,反以酸涩的语气回应:「身为藤原氏议政士人,还有间情逸致四处周游阿?」 「好说,我也曾随行到过相模,那就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可恶。绘亚莉已经忘记旭一是个无法被冷言冷语攻击的傢伙。 「相模如何?」绘亚莉依稀知道人界相模的相对位置,但她唯一肯定的是,若从妖界过去得借道水虎的地盘。水虎很烦,又很爱乱咬,绘亚莉非常不喜欢。 「是个生气勃勃的地方,繁忙的大港带来很多新东西,虽然还不成气候,但未来绝对是大有展望之处。」旭一边说边伸展双臂,他一路兴致勃勃地观看沿途景致,但绘亚莉却看不明白这里有什么新奇。 「我以为你会成为武将。」 「你还记得阿。」旭一笑了笑,成为侍确实是他的一大梦想,「反倒是绘亚莉从没提过自己修习阴阳五行一艺。」 绘亚莉轻咬下唇,每次听到被误认为“阴阳师”一事就令她想笑。忍住!绘亚莉转而露出过于欢快的笑顏,简短回应:「你又没问。」问了我也不能说实话。 「所以这就是当初绘亚莉不断提到的,家族为你选定的路囉?」 「是。」 「一定很辛苦吧?」旭一特别看向绘亚莉身后那两把弯刀,说:「你的武器…远比看起来还要更沉。」 阿…他揹着我的时候应该也碰上弯刀了。不过他现在仍然生龙活虎,大概妖器是伤不到现在的他吧。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蚩吧?」绘亚莉远眺下方阴凉的溪谷,心想着稍晚得找个更明亮的溪边休憩。 「记得,蚩是绘亚莉的哥哥。」旭一闻言不再东张西望,转而来到绘亚莉身边并肩前行。 「恩。我也说过他很厉害,对吧?」 「对,绘亚莉说过自己很崇拜他。」 绘亚莉轻笑,想起自己曾经那副仰望着蚩的傻模样,接着说:「我快被他搞死了,你知道吗?他立下了那么高的标准,使我不得不卯足全力才能试着器及他的一半完美;然而,家族却只要求我活着便行,彷彿在藐视我的能力一样。」 旭一静静听着,绘亚莉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感受,于是继续说:「蚩死了,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甚至是他灵坛前的告解者。我厌恶我的家人,也腻了那些空洞的期望,让那条路烂掉去吧!我再也不受他们摆佈了。」 「所以…绘亚莉后来离开家了?」 「对。你刚不是提到我背上这两把弯刀吗?」 「是阿。」 「这两把弯刀就是我唯一从家里带走的东西。」绘亚莉指向左肩那把刀柄,说:「这把是蚩的,另一把才是我的。」 旭一稍微落后几步将两把弯刀的差异看仔细后,才又重新回到与绘亚莉平行的位置,说:「你也会使用你哥哥的刀吗?」 「不会。我只是揹着它而已。」 「为什么要揹着它呢?」 「因为我不想把它丢在那个烂地方。」 「它看起来保养得很好。」 「因为蚩很注重这点。」 「绘亚莉的哥哥要是知道你还是那么细心照顾他的刀,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才不管他开不开心,我想做就做,哪天我不想管了就看着办。」 旭一闻言忍俊不住,突然的笑声引来绘亚莉瞪视。 「怎样?」绘亚莉语气不善得问道。 旭一深吸一口气,缓过笑意,但嘴角仍是扬得极高,说:「绘亚莉还是老样子。」 等看见我的原形你才知道什么叫“老样子”。绘亚莉在心中反击道。 「怎么个老样子?」绘亚莉挑眉。 旭一张口欲言,却又在下一秒抿起双唇,绘亚莉看着那双笑意渐浓的眼睛就知道这傢伙没好话。 「也许你讨不到老婆是因为没有人想忍受你这烦人的模样。」绘亚莉抢先发难道。 「那是她们的损失。」旭一不甘示弱得笑着回嘴。 「真是不要脸。」 「我才奇怪绘亚莉那么讨喜,怎么就没有人上门提亲呢?」旭一故作为她打抱不平的模样。 「因为你眼光有毛病,我不仅不讨喜,还十分吓人。」这倒是千真万确,无论作为鬼还是绘亚莉,他们都不是好相处的角色。 旭一再次被绘亚莉所言逗笑,这次甚至笑出了眼泪,一点也不给面子。绘亚莉扭了扭脖子,不太想搭理对方,但旭一突然跨大步伐拦到她面前,他朝绘亚莉伸手,掌心向上。 「手给我。」旭一催促道。 「你是算命仙来着?」绘亚莉调侃道。 「当我是也罢,快把手给我。」 绘亚莉于是把手放上去,没想到旭一就这么顺势牵起她的手,继续拉着绘亚莉往前走。 「就这样?」绘亚莉还真有那么半刻以为旭一要变出什么新把戏,结果不过是小时候那齣戏码重演。 「你还想怎样?」旭一再次打住脚步,回身看向她,神情有些期待。 「没。」绘亚莉没有如他的意,继续往前迈进,于是两人的前后位置再度交换过来。 在旭一时不时的骚扰下,绘亚莉瞬间觉得一天可以十分漫长。他们曾在正午时分于溪边短暂小憩,旭一是亡魂,既不会渴也不会饿,但玩起水来倒还有模有样。他在日阳下闪烁的半透明身影,居然还能有服饰被溪水浸湿的效果,绘亚莉只觉得自己要是再看久一点,很快就会对世间万物的判断失去准头。 反观绘亚莉,虽然拥有肉身,却也不太有飢饿的感觉,除了喝水之外,她已经有几日未进食。旭一也察觉到了,所以在这段路上不断催促绘亚莉去猎些野味,但她藉着不想费时生火煮食之故,随意在路上摘果子敷衍了事。 越接近乌途巡界,绘亚莉就越能感到妖力明显恢復过来,但仍有某种东西阻挡她操使自如,而最明显的原因正牵着她的手彷彿在远足一样。等到月光足以在绘亚莉脚下形成影子时,她便找了块缓坡让两人歇下。 「哇!那座山城可真壮观!」旭一往崖边望去,很快就发现紧邻的山头闪烁着点点火光。 绘亚莉没有心情一同观赏,那里的一切她早就瞭若指掌。 「我们为什么不去城里休息?那里看起来很热闹呢!」 绘亚莉在心中冷笑,实则淡淡回应:「看起来是很近,但实际还有一天的脚程。」 旭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那座山城幅员很广,广到我以为触手可及。绘亚莉知道城主是谁吗?」 绘亚莉哼一声,一边卸下两把弯刀,一边回答:「认识。他们可不是好相处的人,若是问我,我死也不会借道这家人门前经过。」 旭一听出绘亚莉的语气有异,却不明白那股怨懟从何而来。他轻巧得问:「这么糟阿?那…我们会绕过去囉?」 「我们会远远绕开那户人家。」绘亚莉心意已决,除了她不想碰着自家人外,也考量到不能让旭一犯险。不知道现在乌途巡界是否有其他次子看守? 旭一不再多言,他来到绘亚莉靠着歇息的那棵树下坐着,视线却仍是看着那座闪亮的山城。是阿,它远看是很迷人的,绘亚莉很清楚,只是她已经知道太多了,倦了。 好在旭一身为亡魂已不觉冷热,而绘亚莉不担心受寒,所以两人都不需要负责生火。火,是蚩的妖息样态,他想生火倒是容易,绘亚莉就没有这本领了。 「旭一?」 「恩?」绘亚莉听见对方从树干另一头传来回应。 「你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死掉之前吗?」旭一的语调毫无疙瘩。 「恩。」 「我记得…」旭一将目光从山城移开,开始低头回想起来,「我记得自己正在前往陆奥国的路上,但那也可能是再几天前的事情了。」 「陆奥?」绘亚莉得先回想起它相对于妖界的界域,才对得上人界实际的位置,而陆奥可是在很远的东北方。「你去那么远做什么啊?」 「为奥州藤原氏表演田乐。」 「就你一个人?」 「我只是先行过去而已,团员们随后会跟上。」 绘亚莉一直都很介意黖皊二使提及枉死一事,她原想着若是知晓了哪位王八蛋杀了力田旭一,一定要砍下那颗项上人头。可难道…旭一是死于意外? 「还有呢?」绘亚莉皱紧眉头,旭一的人心又在怦怦跳了。 「我还记得自己难得僱了马车,而不是沿途换马独自骑行。毕竟前往陆奥的路途遥远,我也不甚熟悉,刚好遇上一位前客失约的马伕,我就这么坐上去了。」 结果这“刚好”的幸运,把他领去了哪?绘亚莉感觉人心沉进胃里,早先吃进去的果子彷彿快要被她吐出来。 「然后呢?」绘亚莉忍着噁心感问道。她必须知道旭一的死因,正如她苦心挖掘蚩死亡的真相一样。 「然后?应该就没有然后了吧,那时候我们才从平安京离开不久,走了条朴实的便道,行经一处山峭…」 绘亚莉在这阵突兀的静默下倏地转过身子,原以为旭一消失的她,在看见那抹蓝色身影时松了口气。旭一没有被她的举止惊动,看起来却有些恍惚。 「…马车似乎翻过去了?我不太清楚,感觉我撞上了什么吧…不知道。」旭一不自觉地摸摸后颈,说不上这是种什么感觉。 绘亚莉点头,不再多问。至少,旭一的死很明白了,不劳她费时探究。这世间就是如此荒诞,像力田旭一这般大有可为的青年,就是会死于这种讽刺的意外;如蚩一般强大、精锐的妖,就是会死于螻蚁间的猜忌与算计。 而绘亚莉却能苟活。 「绘亚莉?」 「恩?」 「为什么后来不回信给我了呢?」 信?绘亚莉疑惑一阵。 噢…那些信。 回忆_妖界 在寺子屋避雪的那晚,是绘亚莉最后一次见到力田旭一…她希望自己能这么说,但却明白实情绝非如此。 绘亚莉确实没有再回到寺子屋,一封偽造的书信便能结束这段凡人的生活。卒业式当天,绘亚莉也没有现身,虽然她知道力田旭一很可能正翘首期盼着自己的身影,但鬼仅是在当天日落之际,远远从巡狩人小径上往人界投以匆匆一瞥。 鬼最终仍是赶上了蚩的奠祭,正巧是亲族悲苦之情高涨的最后一日。他的到来彷彿是蚩的次等化身,眾妖都对着鬼的外型窃窃私语,彷彿这是他们第一天发现鬼与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厌恶这些妖,也厌恶他们的眼神,尤其厌恶亚己打算重塑继承人的考量。父亲大人后来送回蚩的弯刀给他,好似一种求和的举措,即便鬼认为父亲大人握住刀柄的手简直玷污了蚩的武器,但他仍是面无表情得收下了。 鬼还不够强,还没强得足以反抗。 蚩的死改变了整座山头,却影响不了妖族的劣根性。亲族间的争斗如往昔反覆,谎言与算计是鬼生活的日常,但他们看他的眼神倒是忽地都变得甜腻了。 真噁心。鬼深知这些亲族在想什么,也摆明了自己不当回事。 坚守巡狩人一职成了鬼唯一掛心的事,所以他成天都在乌途巡界上间晃,非不得已才会回家。然而,力田旭一的信总会准时出现在桌案上,一个月一封,偶尔两封,但绝不会超过三个月杳无音讯。 他告诉鬼不少事,但最常提及自己夜不能寐。在阅读旭一寄来的书信时,鬼感觉不像自己,少了冰冷尖锐的外壳,甚至还感受到胸口一阵温热。他会回信,以绘亚莉的口吻叮嘱他保重身体,并针对他提出的问题给予建议,却对这座山头发生的事隻字未提。 那时候旭一长期待在平安京,所以鬼对他的仕途未有丝毫怀疑。 他们维持了两年的书信往来,这段期间里,旭一书写的内容越来越成熟,时间也间隔越来越长了。鬼明白成为侍所需投注的心力,而这也是他所乐见的,力田旭一毫无罣碍得达成梦想。 然后,蚩回来了。 哥哥残破的幻影侵扰着鬼,而在有如恶劣玩笑的表象下,鬼开始探究起祭祀大殿那场意外的真相。等他某天再次分神于旭一寄来的书信时,上头亲笔註记的时间已间隔四年。 鬼并不觉得伤感,他的全副心神都用在挖掘氏族丑恶、应付蚩的不全亡魂上,再说了,妖不懂爱。秉着飘渺的好奇心,鬼打开最后那封信,信里提到旭一决定暂别平安京,先回到纪伊安顿家中事务。 鬼一愣,重新看过信的内容,同时确认这封信已是四年前所写下。 那小子回来干嘛?他用惨白的手指抚过下唇,然后嘖了一声。探究无意,他大概也回去平安京了吧。 鬼揹上两柄弯刀,从卧房的窗户一跃而下,若不想撞见亲族,就绝对要避开正门。他的纯白发丝迎风向上摆盪,颈上蓝玉则在他跃过某段屋簷时撞上胸骨,他无视下方屋舍内不知道哪位亲族的惊呼,急速往巡守人小径奔去。 乌途巡界是条清晰明瞭的路径,它有如一道山脊隔开了两界,往妖界的那一面多半为缓坡,并从闇祸氏族的山头一路延伸至对面另一座高山;往人界的那一面则为树林蓊鬱的险坡,步行约莫要半个鐘头才能看见纪伊的城界。 鬼特别喜欢巡狩人小径的中段,深色泥土路的两旁有着间隔相等的成排白樺树,他行走其中时几乎都快隐形了。巡狩人每日往返于小径两端,杀掉误闯的凡人,并留心欲借道此处的妖,但鬼遇上前者的多,后者则少之又少。 他今天算起得晚了,没什么心情从头循序走到尾,于是便直往栽有樺树的中段过去,但一当鬼踏进樺树投下的阴影中,便瞬间后悔了。 「亚己…」好巧不巧,他身着标准十二单的绝美亲族正站在小径中央等着。 亚己的华服从外到内由深红渐层至浅粉,她的乌丝上半部盘成髻,并饰有玉釵、金步摇,剩下的长发则柔顺得垂放触地。不同于鬼染上唇瓣、指尖的淡淡血色,亚己的双唇与指甲皆是饱满的大红色。亚己闲散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来散步的,但鬼知道她不是。 「有什么话值得你紆尊降贵得到这里说吗?」鬼走向前,面无表情地说。 「不在这里是遇不上你的,鬼。」亚己嫣然一笑,无视孙儿的冷淡回应。 「想提醒我走在这段路上的日子不长了?」六年了,现在换鬼要踏进祭祀大殿。…这可是查明蚩死因的最后机会。 亚己撇嘴,悠悠地打量起妖界那一面的景色。就在鬼等得不耐烦之际,她终于开口:「你是唯一正统的继承人,鬼。就算你不愿承认,也否定不了你的血脉,如果这里不是你的家,还有哪里会是呢?」 「如果你觉得这样讲,我就会准时出现在祭祀大殿前,那我们就等着瞧吧。」鬼冷笑,并讽刺得向亚己欠身告辞。 他曾想过否认身上妖族的血脉吗?不,因为那完全是徒劳,放乾自己的妖血解决不了问题;这座山头确实是他生长的地方,但不是“家”,唯一让这里像家的成员已经死了。 好在蚩的幻影没有现身,否则只会让情况越发复杂。 「你前几天问我关于绑缚的禁术,莫非是看见了什么?」亚己在他身后突然开口道。 「看见什么?」鬼确实在前几日试图从亚己口中得到一些蛛丝马跡,但她老是顾左右而言他,果真不是位好老师。 「你看见蚩了吗?」 鬼止步,他略过肩头以馀光扫向神情讳莫如深的亚己身上,然后乾脆回答:「没。」 亚己深吸口气,在腹前交叠的双手有些僵硬,鬼瞧见她开始以指尖敲击另一边的手背。 「你父亲没有成为领导者的资质,他确实是幻化之能的翘楚,却仍不及他父亲的一半才智。我光荣伟大的夫君阿!没想到其子嗣竟是如此…」亚己恰到好处得哀叹一番,才继续说:「可知道为什么你父亲迎娶一名凡人巫女吗?」 「坏运气。」两个悲剧。鬼转回头,对于亚己不断提及往事感到无聊。 「因为你父亲以为与巫女结縭,便能胜过我。可惜禁术所保证的强大妖能并不属于他,反是诞生了你们一对兄弟。」亚己微笑,却让人不明白这究竟是耻笑儿子的无能,还是讚叹自己完美的孙儿。 这倒是新鲜起来了。鬼暗自想道,所以蚩的天赋是卓越,他註定是天选之子。 「你也是的,鬼。」彷彿看穿了鬼的心思,亚己柔声补上一句。 「你们可以继续自我安慰,我是无所谓了。所以这就是你想说的?鼓励我成为妖中之妖?」鬼不屑得对着前方漫漫长路哼笑。 「你父亲使用禁术不是第一次了,而你又对六年前的事念念不忘,使我不得不猜想…」 猜想? 「…但既然你没看见,估计也是失败了吧。」 「老太婆,说清楚一点。」鬼蹙眉,身体转为侧向亚己。 亚己没有被他的口气惹怒,原以为她会试图矫正自己的口吻,没想到亚己的眼底却露出既沉重又犹疑的神情。 「绑缚有很多种层面,鬼。增强自己的能力、与别人缔下深刻连结、以两者天赋创造新生,也还有创造有如式神般强大的守护。」 式神般强大的守护…鬼感觉手心开始冒出一层薄汗。 「这些绑缚有很多种方法达成,禁术…是最有力的方法,但它通常伴随着不可知的风险。创造形同式神般强大的守护者,需要很严苛的条件,两者必须是孪生子、能力同等强大,而且双方都得有十足意愿。」 「听起来跟我想问的东西相差甚远。」有了。鬼屏息,虽然他与蚩既非双生,能力也有明显差异,但他隐隐觉得自己开始靠近核心了。 亚己直视他片刻,勉强得缓缓点头,轻吐一句:「那就好。」 「风险是什么?」鬼在亚己转身准备回家之际出声问道。 「好一点就是失败而已,坏一点是施术者赔上能力或性命,最坏的状况…」亚己低下头,金步摇闪烁熠熠光辉,但接下来的语气却了无生气:「被施术者魂魄裂散,不得安寧。」语音未落,她已消失在鬼的眼前。 鬼定在原地,熟悉的怒意重新点燃胸膛。亚己一定知道了什么,却又不敢直接告诉他,因为她没有胆量去问出实情,却又同时对鬼可能的举措抱着隐忧。 他们兄弟俩真是被父亲大人当作禁术的实验品了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克服掉孪生子的条件?这就是导致蚩记忆不全的原因吗?蚩的魂魄是否因为禁术而遭受撕裂之苦? 鬼握紧拳头,最后一个疑虑令他更为火光。他得立刻回家!不用等继承大典了,待真相确凿,鬼就要屠遍整座山头! 正当他怒气满溢得要回头算帐时,乌途巡界的某一处却传来动静,动静来自靠近人界纪伊的那段小径,来者还没踏上深色泥土路,但就快了。 倒楣。鬼立刻直奔过去。 虽说踏入界线的凡人才归他处置,但此刻鬼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他只想迅速完事,好赶回山城得出蚩的死因。鬼减缓速度往陡坡走去,马匹的嘶鸣比骑师本人更早暴露他们的位置。 两个凡人。鬼拔起弯刀,朝两名成年男子靠近。 他们一人穿着武官的衣服,一人穿着贵族外出的直衣装束,儼然是主人与随从的身分。两名男子一前一后的骑行,距离却离得很开,随从的位置离鬼最近,于是他决定先解决掉对方。 鬼没有费心隐藏踪跡,他的速度已经足够杀得凡人措手不及,然而动物远比人类敏感,武官的坐骑首先后仰踢踹,上头的骑师顺势落马,鬼立刻一个斩劈,却只削下大半胸甲,那人还在险坡上止不住翻滚。 主人一听闻此处动静,座下马儿也立刻激动起来,要是他能及时控制马匹,立刻调转到前往纪伊的方向,也算是帮了鬼一个大忙。方才滚落的武官此刻已从地上爬起,虽然他圆睁的双眼不乏恐惧,却也迅速拔刀准备攻击。 鬼微笑,摆了摆头将额前发丝撩开。当武官衝向前时,他单手挥下弯刀便使得对方重心失衡,即便来人可能在军营里习得翘楚,但绝不是鬼的对手。鬼在武官的下一回攻势时,不耐烦得以弯刀拍开刀刃,直接伸手掐住对方的颈项,瞬间就把人架离地面。 武官并没有因着惊慌失措放弃反击,他憋着一口气,双手将刀刃高高举起,打算用力往鬼的额头一劈。鬼静静看着刀刃向下,然后看着它在碰上自己额前那刻碎成冰晶,这下凡人眼中的惧怕再也无所遁藏。 鬼的手掌使力意图掐断气管,然而一支箭矢却在这时射向他,鬼用弯刀挡下,不悦地向箭矢发射的方向望去。没想到,那位主人没有赶快骑着马逃跑,反是靠近鬼与随从的位置试图反击。 武官的颈椎应声而断,鬼就像丢开破娃娃那样把人甩下山坡,接着往下一个倒楣鬼走去。再次出乎鬼的意料,那位贵族竟放弃优势更高的箭矢,转而抽出腰间的太刀,一副想与他正面对决的模样。 好傢伙。鬼喜欢稀奇的东西,这反应绝对是千年来遇上的第一次。 鬼决定好整以暇得对付他,所以挥刀、劈砍的力道没有方才那么残暴,但随着每一次交锋,他都更能确定主人的底子远比随从深厚。可惜阿。鬼默默想道,再优秀也活不了更久,他喜欢这名凡人专注求胜的目光,但没喜欢到想留下活口。 鬼加快了攻势,逼紧对方防守的范围与压力,他们在白日仍显昏沉的树林间共舞,只不过踏错步伐的代价是一条命。此时,凡人稳步向前挥刀,鬼则让手中弯刀在空中迅速旋转,刀刃因而被带偏方向,其后劲也令他重心失衡,于是鬼抬脚一踢,将对方踹倒在地。 鬼重新握上刀柄,以弧形刃挑开人类的太刀,在贵族仰躺的地面上,鬼看见了另一个东西。一块纯白的玉髓遗落在蔓草间。他以刀锋将物品勾上,并在半空中截住它。 那是一枚白玉髓印章。 鬼睁大了眼睛,猛地朝地上的男人看去,握紧信物的力道几乎要将之捏碎。他将弧形刃点在凡人的下顎处,把那张容面抬高细瞧。 他的乌子帽早在两人决斗时不知道落在何处,发髻也在方才倒地时散开,透过微弱的光线,鬼发现他的发色略浅于其他人类。虽然身着贵族服饰,但他的皮肤黝黑,是经常外出活动的表徵。他有着浓眉、挺鼻、分不清楚界线的薄唇,虽然脸上沾了些尘土,却掩饰不了原先的俊俏。 旭一忽地睁开眼来,他先是猛烈喘息一阵,接着又在发现颈项处的刀锋时屏息。他看着鬼,眼神混合着害怕与好奇,还有不想认输的直拗。 「你,所谓何来?」鬼冷下脸,硬是表露一副与之互不相识的面孔。 「找人。」旭一嚥了口口水,缓缓坐起身,然而鬼的刀锋仍是紧紧贴着下顎。 「谁?」 「给我那枚白玉髓的人。」旭一瞄了一眼鬼的手心,他那么快就发现信物丢失了? 蠢蛋。 「就没人警告过你不要上这座山?」 旭一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将视线移往远处早已断气的同伴尸体之后,他选择保持沉默。 「滚。」鬼收回弯刀,他受够了。 「敢问公子…可知道这一代是否住有幸冈一家?」 鬼一愣,明明才刚看见同伴轻易死在我手上,这小子还想着要问路? 「信妖吗,小鬼?」 旭一将他从头打量到尾的目光,确确实实得表明了此刻心中的想法。 鬼点头,冷言道:「劝你不要再靠近此处一步。」 「那枚印章是我很重要的信物,还请公子奉还。」 旭一直视着他,即使处于劣势,语气仍是不卑不亢。鬼闻言低头望向手中的白玉髓,他感觉胸膛内有股异样,却不比为蚩平反的怒意高涨。 他什么也不欠他。 鬼仔细端详玉髓中的倒影,轻声说:「误闯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当是学个教训吧。」 现世_妖界 她差点就要杀死他了。 「绘亚莉?」 绘亚莉深陷在回忆中,直到旭一伸手摇晃她的肩膀。她抬眼,发现旭一本就浅一色的发丝在月光下透出深金色光芒。他正好奇地回望她。 为什么后来就不再回信了?绘亚莉大可以说自己当时已经离开家,符应于先前对旭一的说词,她可以说谎,省去所有麻烦。她有什么好介意的?当初收回白玉髓不就是希望与旭一断绝联系吗? 绘亚莉重新忆起当时在胸膛间蔓延的异样感受,并头一次发现自己并非如记忆中的决绝。 「我不是要怪你,绘亚莉。」旭一苦笑,他摇摇头,说:「我只是…曾有一段时间以为自己对你而言不再那么重要了。但瞧见你现在的反应,我又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担心才好。」 「担心?」 「是阿。上一回,我能在寺子屋听你倾诉、陪你哭,但这次…」旭一没能继续说下去,他叹气,目光也低了下来。 绘亚莉垂首,今晚没什么星光,皎洁的月色抢去所有光采,旭一的身影也被穿透了大半。但当她将身子凑向旭一,与之并肩而坐时,仍是庆幸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你很重要,旭一。若我能,我真希望可以多陪你一些;但现在,送你走完这一程,是我唯一能做的。」绘亚莉将头靠向旭一的肩膀,就像当年在寺子屋避雪的那天晚上。「即便不能陪你更多,我仍愿意与你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绘亚莉没有哭,她只是平静得吐出肺腑之言;旭一的人心也没有躁动,它规律得沉沉敲上胸口。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永远不要忘记你?」这简单,她有的是时间不断思念他。 旭一笑了,但这不是他希望绘亚莉过的生活,他尽量语气轻松地说道:「接下来也要好好过日子,绘亚莉。」 「…你还相信我的承诺?」 「当然阿!那时候你只是规定我三个月内要保持通信,却从没有保证自己一定会回信呀!」旭一将脸颊贴上她的头顶,亲暱得蹭了蹭。 「但要是我没过好,你也不会知道阿。」 「但你会知道。而你知道了,我就会知道。」 「你这话完全没道理。」 「绘亚莉是故意在转移话题吧?所以你答应我了吗?」 好好过日子…这可是个解释空间很大的承诺。绘亚莉心想。 「我尽量。」 「不能只是尽量,你一定要做到。」 「不然呢?」 「不然我不放心走。」 又来!绘亚莉皱眉,力田旭一很会抓紧机会威胁她。他一定得走,乖乖得走,否则她可没有妖力再与黖皊二使奋战了。 「我答应你。」言灵是有力量的,看来绘亚莉往后不能够再把“死”掛嘴边了,也只有力田旭一有能耐逼迫她做那么多事。 旭一这下终于满意得安静下来,绘亚莉也达成了十五年前没有在寺子屋做到的事… 在旭一温暖的肩上睡着。 翌日,绘亚莉在晨曦间醒来,一整夜靠着旭一让她感到肩颈发僵,虽说旭一的亡魂不须进食、睡眠,但能通宵维持同个姿势也足够令她钦佩了。感觉到绘亚莉甦醒过来的动作,旭一才起身拍过沾上树叶的臀部与双腿,接着回身向绘亚莉伸手,协助她从地上站起。 绘亚莉头也不抬得搭向旭一的手臂顺势站起身,等拍过身上的树叶后,她在对上旭一的第一眼时倒抽一口气。 他的半边上身不见了。 「怎么了?」旭一惊恐得问道。 绘亚莉闔上嘴巴,缓缓把手贴上旭一消失的左半身,果不其然,她的手掌就像摸到空气,毫无阻拦得穿透过去。旭一就这么盯着她的手穿过自己半边身体,感到不可置信。 「你有什么感觉吗?」绘亚莉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不是还有两天吗? 「没有。」旭一用右手摸向自己的左胸,同样也挥了个空。 「我们动作要赶快了。」绘亚莉迅速揹起弯刀,并开始在脑海里规划最短的路线。他们还是要绕开闇祸氏族的山城,所以绘亚莉会带着旭一往溪谷前进,然后再切过那片毫无遮荫的缓坡,越过乌途巡界的白樺树廊,在日落前赶回纪伊。 绘亚莉回头看了旭一一眼,即便事态不妙,他仍是回以微笑。这次,绘亚莉主动牵住旭一的右手,然后才迈步往溪谷的险坡前进。一路上,她的手都捏得死紧,脚程也不自觉得快了起来,但绘亚莉仍是不时回头确定旭一真的还在身旁。 这代表旭一要魂飞魄散了吗?绘亚莉得不断甩开这股念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离家越近,她确实感到越有力量了。 也许是感染到绘亚莉的紧张,旭一今天变得十分沉默。虽然他都在绘亚莉回头时微笑以对,但周遭的景色已经不再引起他好奇。原本绘亚莉还有些担忧两人在溪谷前行的路段,毕竟周围的高山会挡住阳光,某些闲散的妖可能会在阴凉的溪水边游荡。不过看来是她多虑了,他们畅行无阻得来到开阔草坡,日正当头,绿油油的草皮闪烁金光,绘亚莉在溪谷的最后一段喝够了水,现在可以全心享受阳光。 「绘亚莉喜欢晒太阳吗?」旭一随口问道。 「喜欢。」绘亚莉看向一旁的残影,笑容转瞬失色几分。 现在旭一连半边脸都消失了。绘亚莉再次感觉胸口阵阵闷痛,她低头看着两人紧握的双手,抿了抿嘴唇。 「又消失了?」旭一皱眉,他低头看向自己,却察觉不出这次又是哪里不见。 「你还看得清楚吗?」绘亚莉无奈地问道。 「很清楚。」旭一下意识举起左手,抚向绘亚莉的脸颊,然而这次他没有碰上绘亚莉柔软的肌肤,反是直接穿透过去。他赶紧把手抽回。 「你刚举起左手了吗?」 「你有感觉?」 「没有,我只是以你现在目视的角度推测。」 旭一叹气,说:「我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绘亚莉嘖了一声,「但或许这也不算太坏。」 如果绘亚莉看不见他,就代表其他妖族也看不见,若真的在巡狩人小径与妖族狭路相逢,她至少不用担心旭一会被吞掉。绘亚莉凑近旭一完好的肩颈处一嗅,将那抹属于他的微弱气息记下。 「你在做什么,绘亚莉?」 「要是等下我连你的手都牵不到,至少还能闻出你在哪。」 旭一闻言皱眉,悄悄地嗅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却什么也没闻到。绘亚莉见状笑着摇头,又继续牵着他往前走。 山城远远从他们左侧现身,绘亚莉直视着前方,旭一倒是边走边欣赏起白日下的壮阔城塞。 「那里就是昨晚出现的山城吗?」 「恩。」 「还是第一次离家那么近阿。」 「恩。」 「咦?绘亚莉是在跟式神说话吗?」 蚩现身走在绘亚莉的右侧,对旭一的用词蹙眉,他质问道:「你让他以为我是你的式神?」 「没,我什么也没说。」绘亚莉扬起嘴角,看也没看蚩一眼。 旭一一会儿加快,一会儿又放慢脚步,却仍是没看见绘亚莉说话的对象,但他还是礼貌地说:「上回劳烦您带路了,敝人感激不尽。」 蚩不屑得轻哼一声,说:「这人类还觉得可以跟我对话?」他接着注意到旭一亡魂的残缺不全,于是转而观察起绘亚莉的神情。 「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还有时间吗?」绘亚莉问道,她知道蚩一定看见了。 「人类法师吧。」蚩的回应太迅速,绘亚莉不太相信这是全部实情。 「单凭人类法师就可以做到这程度?你最好把话说清楚。」绘亚莉再次以馀光确定旭一仍在身边,同时忽略在他之后那座山头的形影。 「你真的不打算回家看看?」蚩刻意插开话题,绘亚莉立刻露出怒容。 「真奇怪啊,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要回去?」绘亚莉冷笑一声,「要回去就滚,那里没什么我能入眼的。」 旭一对着这阵突如其来的怒意发楞,原本欣赏风景的间情逸致立刻烟消云散;而绘亚莉只是继续牵紧他的手,快步前行。 「…家对你而言真的如此不堪吗,鬼?我们兄弟俩不也在同一处长大吗?」 对,所以我们的结局各有悲悽。绘亚莉板着脸孔,不打算回应蚩的问题。家?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绘亚莉从来就没有得到令她满意的答案。此时,绘亚莉突然感觉原本紧握的左手抓空,不禁使她踉蹌一步。 「旭一?」绘亚莉回头,惊觉旭一消失的部分更多了。 她现在只能清楚看见旭一的右脸、右身与左脚,右脚则是只留下膝盖以上的部位。怎么会?绘亚莉想从蚩的口中逼问出答案,却发现他也已经不在身旁。 天杀的!没用的傢伙! 旭一一看到绘亚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快消散了。可是他没有感觉,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就只是…再也碰不着绘亚莉了。 「看来我们要用跑的了。」绘亚莉逼着自己保持镇定,乌途巡界近在咫尺,两人只要加快速度,一定来得及。「尽量跟紧我,好吗?」 旭一点头,他们便开始奔跑。绘亚莉没有用尽全力,一是怕旭一跟不上,二是要保留力气战斗。上回蚩现身的时候,他们立刻遇上了黖皊二使,难保待会儿在小径上不会遇到其他东西。 绘亚莉凭藉着在风中嗅闻旭一的气息,确定他还在身边,此时此景让她回想起当初在寺子屋混入人类的生活,旭一与她会在庭院内追逐、奔跑,彼此较劲着各种学科、体术。绘亚莉从来就不打算认输,但这次,她要赢的对象是时间。 现在夕阳斜射着他们的背,绘亚莉重新感知起与小径的联系,乌途巡界几乎是立刻就回应了她。熟悉的力量逐渐丰盈绘亚莉全身,她必须留意起脚下步伐,才不会一不小心就将旭一落在身后。当白樺树映入眼帘之际,绘亚莉不禁松了口气,她本能地想回头与旭一说话,却没看见那对熟悉的眼眸。 「我还在这,绘亚莉。」绘亚莉深深吸气,属于旭一的微弱气息稍微安抚了她。 「我看不见你了。」语毕,两人终于跨进巡狩人小径。绘亚莉停下脚步喘口气,另一股异样的感受即刻刺向脑侧。 「我们距离纪伊还有多远?」虽然绘亚莉看不见,但仍能透过声音知道旭一也在试着调匀气息。 「往前走,再半个小时…」尖锐的不适感再次袭来,绘亚莉朝着小径通往山城的那一头望去,立刻知晓这条路上不只有他们两人。 「式神又出现了吗?」 「不是他。」绘亚莉没打算打招呼,于是也不想费心确定对方的身分。「旭一,跨过这条路径,直直往险坡下方去就会碰上纪伊的城界。到时候,你应该就知道怎么走了吧。」 「…绘亚莉不是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是这样打算的。」绘亚莉踏出小径,开始往险坡走去,「但要是我等下叫你跑,你就要直直往城界跑去。不可以回头,也不可以冒险在路上等我,明白?」 旭一没有说话,绘亚莉皱紧眉头嗅了嗅,接着往左侧低声询问:「旭一?」 「恩?」 绘亚莉叹气,再次确认道:「你有听明白我刚说的话吗?」 「喔!有,我刚点头了。」旭一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点头我怎么看得见!」绘亚莉嘶声训斥道。 鬼哥哥? 绘亚莉听见了,从小径另一头传来的清脆叫唤声。她没有犹豫,立刻拔出弯刀面对山城的方向,悄声警告:「站在我身后,旭一。」 回忆_力田旭一 平安二百四十九年师走三十一日 旭一靠坐在窗边,右脚伸直,左脚屈膝,悬搁在膝头上的左手捏着一只酒杯。他身穿真红内单,外着点缀着胡粉色雪轮的秘色直衣,与绣有鶸色蒸汽纹样的山鳩色指贯。他的乌帽子妥妥放在茶几上,就在不胜酒力的修男对角处,旭一看着自己好友涨红的脸轻笑,接着又回望城界后方的鉄色山头。 今年岁末,旭一选择回到家乡纪伊度过,但他没有回到力田家宅,反是首先来到苍秉家叨扰。修男现在是名驻守纪伊国边境的武官,恰逢此时休假能在家招待他,两人约好明早一起前往神宫参拜。 「喂,旭一?」修男不知道何时把头从桌面上抬起,以惺忪双眼勉强看向他。 旭一撇头回望,虽然他自己也有些微醺,面颊发出热气,但要看清楚修男的脸还是没有问题。 「你这傢伙怎么还没讨到老婆啊?」修男的口吻混有不屑与调侃,看来是喝过头了。 「凭你也有资格问我?」旭一大笑,他抽出绘有红白梅花的檜扇对自己搧了搧。 「叱…」修男再次拿过桌面的酒壶,重新为自己斟满一杯,「我跟你不是同一个等次的,你住在平安京,受藤原氏器重,手下的剧团不仅能在寺庙内映演,还能到民间巡回。我不过是在小国边境打杂。」语毕,修男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就不提我的风流倜儻?」旭一离开窗边,坐到修男对面,同时也将自己的空杯斟满。 「臭美的傢伙!你是比我能干,但论长相英俊…也不过是勉强与我持平罢了。」修男被自己这番宣言逗得哈哈大笑,旭一也跟着笑得合不拢嘴。 「讲认真的,平安京应该不少花容月貌的仕女吧?」修男以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水。 「算是吧。」旭一泯过杯缘,顺势为朋友斟酒。 修男虽然低声对他道谢,但显然酒量已经到底了,看着那张赤红的脸,旭一忍不住转而向好友的脸搧风。 「是你个性太烂还是怎样,就没有女孩献以倾慕之情?」 「我怕说实话会伤你感情。」旭一微笑,接着又因为没来得及以衣袖遮掩酒嗝时顿了半晌。 「我说阿,」修男略感不适得低下脑袋,语气模糊得说:「你不会是还在等幸冈绘亚莉吧?」 旭一迷茫的双眼有些清醒过来,他缓缓放下酒杯,原本轻浮的微笑瞬间收敛起来,转为一抹噙在嘴边的淡淡弧线。 「你还记得绘亚莉?」 「废话,不都在同个寺子屋学习吗?」修男再也撑不住了,他把桌面用力一扫,脑壳重重摆到上头。 「你觉得绘亚莉这个女孩…如何?」 「女孩?」修男的声音因为压着桌面而闷闷的,他发笑时也使得茶几颤动,「现在是女人了吧。我怎么知道她如何?这么多年没见了。」 旭一立刻收起檜扇往好友头上一敲,接着恼怒地说:「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以你记忆中的模样讲一讲便是!」 「你这人怎么就老爱动粗!」修男抬眼抱怨道,却在旭一再次扬起扇柄时举手投降,他说:「好了,我讲、我讲,总要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旭一满脸不悦地等着,修男只好拍拍自己的双颊,寄望这能使脑袋清醒点,他清了清喉咙后开口:「在我的印象中阿…绘亚莉就是一个…跟你很像的女孩阿!你们包袱都很重、脾气也很差,但她长得比你漂亮就是了。」 一只空酒杯立刻从旭一手中掷出,修男睁大了眼睛险些躲不过,陶杯直接撞上榻榻米,奇蹟似地毫发无伤。 「喂!不要摔我家东西,才说你脾气差呢!实在是!」 「要讲也不正经些,都在胡诌八道些什么!」 「你才莫名其妙吧?问这什么古早问题?还想她就去登门拜访啊!」 旭一悻悻回到窗边坐下,背对着好友生起闷气来,修男在后方不断碎念嘮叨,最后索性往地上一躺倒头就睡。 绘亚莉… 窗外冬雪悄悄加剧,也许他应该直接在苍秉家留宿,苍秉夫人一直都十分欢迎他拜访,也许是因为他与修男自寺子屋相识以来便是好哥儿俩,所以苍秉夫人也视他如亲生儿子般照顾。 虽然外头景色一片苍茫,旭一仍能辨识出那座仿若遥不可及的山头。六年前,他试着找过绘亚莉,他曾经拿着那枚白玉髓印章询问各方能人,却没有谁认得出上头奇异的纹样;他甚至问过那些送信的差使,如何将这封信送到对方手上,他们却总一脸奇怪得看着他,然后开始用各种说词搪塞过去。 绘亚莉原本会回信的,在他前往平安京的头两年,她总会回应每一封寄出的书信。但就从第三年起,旭一再也没有收过绘亚莉的音讯,原本以为回到纪伊安顿家中事务时,可以顺道打听幸冈一家的消息,结果却仍是一无所获。 问遍纪伊城内的人,没有一家姓幸冈,也没有一户听闻过这个姓氏。于是他只好在回京的最后一刻,差了名武家随从与他一同骑行至城外探究竟。旭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决定竟成为毕生中最难解的一则怪谈。 妖物,旭一原本视为仅存在于书页与传闻中,雪女、河童、座敷童子、百鬼夜行…他都当作趣闻听过去罢了,直到他在城界外遇上那位全身惨白的男人为止。 妖会在白天行动吗?虽然那座古老的树林蓊鬱幽深,但阳光仍是点点穿透树叶间,旭一记得很清楚。可是苍白男子的速度、力气与神情,都在在显示出对方并非人类。旭一没有看过任何人的皮肤可以死白到那种程度,就好像底下没有血管一样,甚至连青丝纹路都没有;那名男子连头发、衣服、木屐都是白的,除了鞋绳是红色,眼眶、指尖透出緗色之外,他胸前还有一块湛蓝勾玉。 妖轻而易举掐断一位成年男子的颈脖,单手丢开了无生气的尸体时,轻松得彷彿只是在丢一块破布。旭一那时候没有多想,落荒而逃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妖可以随意挥开箭矢,那拔刀即是唯一的胜算所在,当他们首次交锋时,旭一便被那柄武器震慑住。 一把巨型弯刀,握柄就几乎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前臂长,连着前端的弧形刃与弯勾,就超过标准男人的半身长了。然而妖却使得出神入化,完全无视背上还有另一把弯刀的重量,几乎是轻蔑得与他过招。 旭一不是他的对手,然而对方仍是好整以暇得逼出他的实力,那名妖弯起一边嘴角,淡色眼眸十分冷酷,他散着长及腰臀的发丝进攻,并在旭一最后的徒劳反击后,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旋转弯刀,旋开他手中太刀的同时将他一脚踹开。 可是他没有杀死他。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旭一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段奇遇,而那名被杀害的武官随从,最后以不幸坠马之名判死。 那名男子…那名妖…旭一一直很介意他最后看向绘亚莉信物的眼神。在诸多故事传闻中,妖物似乎都被描述成没有感情、不懂爱的族类,那为什么当他看着白玉髓印章时,会露出那种眼神?那不是毫不在乎之人会有的介意与哀愁,莫非他认得幸冈一家? 可惜旭一没有机会|恐怕也没有胆量|继续追问,说来奇怪,当那名妖训斥他的时候,竟让他莫名想起绘亚莉先前警告自己不要离开城界的模样。还是说,绘亚莉早就知道那里住有妖物了?那她是怎么在深山里生存的? 「绘亚莉…」旭一独自低吟着,静静嚥下不时泛起的浓厚思念。 现世_人界 绘亚莉知道他们比不过来者的速度,不过她还是往纪伊的方向缓缓退后,并希冀自己不要踩到旭一无形的脚趾。 「鬼哥哥?」拥有银铃声嗓的女孩正站在乌途巡界上俯视着绘亚莉,当女孩看清对方并非预期中的面貌时,便皱起脸来。 「准备好。」绘亚莉低声预警道。 女孩一瞬间就来到绘亚莉面前,用那对灵动双眼盯着她瞧,净白的巴掌脸比上回见面时消瘦不少,连裹在华服下的身形都稍嫌单薄。 莹曦不知何时放弃了原先一头黑发,现在披散的发丝成了银白色,但她仍是保留了额前的齐瀏海。绘亚莉觉得这样满好的,这样战斗时确实可以少些干扰,不过她却看不惯表妹这套绣金的黑红色单衣,完全不适合这张清秀的面容,同时也不喜欢莹曦唇上那抹深红。 「你是谁?」莹曦好奇问道,她一脸无害得绕着绘亚莉,绘亚莉便盯着她一同转圈。 女孩大胆凑近往绘亚莉身上一嗅,继续困惑得盯着她瞧。莹曦没有透过气息认出她,让绘亚莉隐隐感到不对劲,这孩子以往还算机灵,是因为太久没见面?还是旭一的气息混在了她身上? 「想陪我玩吗?」莹曦露出可爱的笑容,就像以往引着人类小孩往乌途巡界送死一样。 绘亚莉制止过她这个行为,巡狩人小径不是游戏的场所,她要真想放肆玩乐,就应该远远离开乌途巡界,而不是利用绘亚莉的职责协助善后。但绘亚莉已经离开一阵子了,莫非莹曦如今又重拾恶习? 「不想。」绘亚莉淡淡回应。虽然可以装死到底,但她不免想探探这孩子现在的底气。 「咦?严肃的姊姊不想玩耍吗?」莹曦继续摆出小孩般纯真的神情,但绘亚莉看见这层表象下浮动的情绪,「那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这里是人界的边境,从绘亚莉带着旭一离开小径那刻起,两人就已经不在巡狩人的管辖内。莹曦是家中长女,并非顶替巡狩人一职的后备人选,她现在是在模仿鬼吗? 「纪伊国边境,市镇就在后方步行约一刻鐘处。你不会是刚巧迷路吧?」绘亚莉浅浅嗅着旭一的气息,还待在背后的他,想必此刻心中有很多疑问。 莹曦笑了,但是以一种鄙夷的笑法,她甚至在陌生人面前笑瞇了眼睛。她说:「我瞧见了,你从另一头来的,是人?是妖?你的同伴躲在哪里呢?」 绘亚莉夸张得大叹一口气,接着把左手圈在嘴边,往树林某处大喊:「喂!听见没?我叫你跑的时候记得跑快点阿!」 莹曦被这突如一阵的吼叫声惊呆,她圆睁的大眼彷彿在看疯子一样。绘亚莉嗅闻到旭一的气息略微飘忽,希望是准备好要往下狂奔了。 「满意了吗?」绘亚莉举起弯刀指向莹曦,「是你会先找到?还是我呢?」 莹曦冷哼一声,说:「不自量力,我根本不需要跟你们这些…」她盯着绘亚莉手中的弯刀愣住,终于要揭晓谜底了吗? 「跑,现在。」语毕,旭一的气息渐渐消逝。 莹曦转而观望树林四周动静,却怎么也察觉不出人类奔逃的跡象,绘亚莉见状弯起嘴角,挑衅得说:「看来是找不到呢。」 「你!」莹曦卸下孩子的外貌,逐渐露出底下真实的面容,看来绘亚莉离开家的这几年里,莹曦也是变了不少。她狰狞地向绘亚莉质问:「为什么拿着鬼哥哥的武器!你从哪里抢来的!」 「你怠惰了,莹曦。为什么捨弃自己的原形?」绘亚莉冷声问道,对方散发出的紊乱与不安,与她当初留下的敦敦教导相差甚远。 莹曦不可置信地瞇起眼,发丝与和服接着往四周散开,异色斑纹从皮肤底下浮现,她尖长的指甲紧抓头侧,鲜红双目低下黑色泪水,接着对绘亚莉尖声叫吼:「不准那样叫我!」 莹曦转而往绘亚莉发洩怒气,她狂乱得往前挥抓,绘亚莉不慌不忙地用弯刀挡开,结果对方因为指甲被敲裂感到更生气了。 「为什么面对自己那么痛苦,莹曦?」 「闭嘴!」 绘亚莉点地飞跃,开始与莹曦玩起鬼抓人的游戏。她只需要争取旭一奔跑的时间便可,莹曦这孩子不好打发,吸引住她的目光是唯一解方。 「鬼哥哥是谁?对你而言很重要?」绘亚莉继续刺激对方,确保莹曦会继续追着自己。 莹曦每次只要踩上绘亚莉踏足之处,岩石、树枝都会印上焦灰,她就跟蚩一样妖能属火,刚好与绘亚莉相剋。见莹曦闭口不言,绘亚莉回头往她身上挥一刀,一阵无害的冰水便泼溼了对方。 「呸…」莹曦站在原地甩水,原本丑恶的面容稍微恢復一些,「你也是妖?」 还没想起来?这可不行。 绘亚莉衝向前,用刀柄狠撞莹曦的肩窝,她因为太过震惊而没有反应过来,向后踉蹌了好几步。但绘亚莉还没有要收手,她开始积极往亲族进攻,莹曦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惊险躲过。绘亚莉每回刀起刀落都能削到东西,头发、指甲、衣料,这傢伙真是她曾经悉心培养的妖吗? 「莹曦,你这是怎么回事?」绘亚莉几乎是有些厌恶得提问,她的幻化之能不差,但为什么就仅止于此?她打算永远利用这个力量骗骗凡人杀时间吗? 只要绘亚莉提起她的名字,莹曦的反应就会异常激烈,这让绘亚莉感到很陌生。不过莹曦终于开始反抗,她空手击出火簇往绘亚莉身上烧去,绘亚莉除了以弯刀挥开外,也逐渐需要移动步伐以利闪避。 当莹曦就要将周围烧出一片火墙时,绘亚莉便蓄力往四周散射冰柱,火势瞬间平息。差不多了,这就是莹曦目前的实力。绘亚莉并不满意,她同时也不赞同她在巡狩人小径间晃,这孩子没有足够的判断力。 「能不能解释一下,」绘亚莉收起弯刀,黑发瞬间转白,墨瞳也跟着淡去,「为什么你连我都认不得了呢?」 鬼眨着晕染緗色的眼皮,伸手撩过尾端藤黄的死白长发,接着在绣金殷红外衣前环起双臂。旭一已经不在附近,鬼可以放心崭露原貌,但愿这就能让莹曦罢休了。 莹曦几乎是在他现出原形的同一时间,恢復了原本鬼熟知的外貌。虽然仍是那套黑红配色的华服,但她的头发换回了黑色,唇瓣也变成自然的血色。 「鬼哥哥!」她笑得灿烂,即刻投入鬼的怀抱中。 鬼苦笑,抬手拍了拍这孩子的头顶。莹曦阿…若不算上蚩,这女孩就是他在山头唯一亲近的妖了。 「亚己让你作巡狩人?」鬼问道。 莹曦埋在他胸前摇摇头,甜声回:「没有。但鬼哥哥怎么可能放心这里没妖呢?所以我自愿来巡的。」 鬼皱眉,他没什么好放心不放心的,整座山头毁了也无差。莹曦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乌途巡界不是随意游荡的地方,既然不是巡狩人,就不要再这里虚掷光阴了。」鬼保守说道。 「鬼哥哥觉得我做得不好吗?」莹曦又更用力抱紧了他。 「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莹曦。守着这条路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 「因为这是鬼哥哥…」 「够了。」鬼想脱离妹妹的环抱,但莹曦却更进一步捏紧他的衣衫。 「鬼哥哥为什么回来?」莹曦话锋一转,忽视鬼想离开的举动。 「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鬼察觉莹曦的口吻有异,然而在他决定断开女孩的桎梏前,莹曦的指尖首先从背脊刺穿了他。 人心!鬼立刻想起自己胸膛内安放的重要之物,但他只能看见鲜血浸染衣襟,却无法确定人心是否同样遭难。 莹曦低着头格格笑,鬼发现她的发丝再次由黑转白,抬头时也换了张脸。莹曦冷声说:「你这骗子,我听见心跳声了!你才不是鬼!」 鬼用力一掌推开对方,并在针尖般锐利的指甲抽离时闷哼一声,他立刻伸手摀向胸口,旭一的心仍在跳动,但鬼没办法完全放心。 「你这小疯子…」鬼曾经听闻莹曦的第二天赋,当时他还不相信那会影响莹曦的妖途,不过“虚枉”终究逼疯了不少妖族。 莹曦先是对他露出怜悯的微笑,接着便直衝而来。只能杀了她吗?鬼重新抽起弯刀,顿时感到犹豫。然而莹曦却在距离他一步之遥时,突然撞上一道火墙,她尖叫着向后一倒,看起来是暂时昏了过去。那片紫紺色烈火明显异于莹曦的明红火焰。 「你还在这磨蹭什么!」蚩突然现身在鬼面前,原本就不太高兴的脸色,在看见鬼胸前一片血红之后更是怒意肆横,他训斥道:「人心呢!」 「你正看着它呢。」鬼不悦地回答,他按住胸膛的手正结出冰霜,试图凝固止血。 「此举无用,你可以止住自己的伤,却没办法癒合人心。」蚩重重吐出一口气息,接着环顾四周寻找旭一的身影。 「旭一早不在这了,我要他先回去纪伊…」 「他一个人去有什么用,心还在你这!难道你忘了自己要还心了吗?」蚩对他怒目而视,彷彿鬼铸下什么大错一样。 「少囉嗦!我当然记得!」混蛋,鬼默默啐道。 此时倒在地上的莹曦抽动一阵,站起来时显然仍感晕眩,她一定正在纳闷着方才那堵火焰从何而来。 「是敌人?」蚩难得挡在鬼身前,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是莹曦。」鬼感觉到了,旭一的人心脉动渐弱,他得赶快离开这里。 「莹曦?」蚩仔细端详眼前的女子,却怎么也对不上印象中的白胖女娃。「她已经能使出幻化之能了?」 不是…这就是她的原形。蚩没办法理解他死后的诸多改变,就连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他也无法明白;而他最后一次见到莹曦时,她也确实刚学会走路而已。 「就当作是吧。」鬼叹气,他懒得解释了。 莹曦突然警惕又困惑得看向鬼,她看不到蚩,眼前所见只有鬼煞有其事得自言自语。果然,蚩是他独有的困扰。 「你就让这小毛头耽搁自己?」蚩一边责难,一边往后向鬼收出手来。 「干嘛?我又牵不到你的手。」鬼皱眉看着蚩半透明的手掌。 「别闹了,你得赶快回去旭一身边,趁那颗心还没死之前。」蚩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说:「把我的武器给我。」 武器?他想要回这柄弯刀?鬼闻言愣在后方,这是蚩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他为什么需要它了?鬼迟疑得以左手取下另一柄弯刀,他从来只有在休憩时才会摸上这柄妖刀,取下、揹上或保养,保管蚩的弯刀已经被他视为一种独享的责任,而他一直满喜欢这种感觉的。 「你拿得住?」鬼感到半信半疑,蚩的幻影没有实体,他从来就碰不上自己的哥哥,换成武器就不同了吗? 「这可是我的弯刀,武器是会认主的。」蚩弯起一抹笑,从鬼手中接下自己的武器,而那柄弯刀就在原主的碰触下,转瞬化实为虚,成为蚩的一部分。 鬼还来不及感到震惊,莹曦便再次扑了过来,蚩以左手扣住对方的脑壳,烈火立刻从掌心向下焚烧,莹曦只能放声尖叫却挣脱不了。 「这孩子是亲族,不能杀。」蚩冷静说道,然而鬼看着哥哥对莹曦下重手,不禁感到寒毛直竖。 「你打算怎么做?」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事吧,鬼。务必把心还给力田旭一。」莹曦开始胡乱释出妖息,然而明红火焰烧不过蚩的妖力,他仍是一脸波澜不惊。 「你什么时候把刀还我?」 「还你?」蚩边笑边摇头,「你拥有自己的弯刀就足够了。」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道暗色火墙阻隔了鬼的视线,他赶紧向后退。蚩的妖火将自己与莹曦包裹其中,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不过短短一瞬,就发生了那么多鬼没见过的事…但他暂时没有办法深究,鬼得抓紧时间回到旭一身边。 现世_人界 鬼仍能感受到后方的火焰焚烧,以蚩的能耐,他绝对可以一瞬间烧光整片森林,不过随着鬼逐渐远离,蚩待在原处的机会就越渺茫。鬼再次幻化为绘亚莉的模样,但他避免在衣着上多花功夫,除了换上红袴外,白单、殷红外衣与胸背上的穿孔、血渍全都保留了下来。 绘亚莉几乎是在回头狂奔的同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她并不知道力田家宅在哪!当初居然还告诫旭一头也不回得直衝回府…绘亚莉真应该叫他在某处等着的,现在她还得浪费时间翻遍整座市镇才行。 她沿路仔细得嗅闻气息,却没办法锁定旭一的位置。 「跑得真快。」绘亚莉忍不住讚赏道,就在过去这几日,旭一表现得比某些妖族更优秀。 可惜他不是妖。这念头让绘亚莉十分玩味,就算真有方法让旭一转化成妖,她大概也不会这么做。毕竟这就是旭一,他体现了凡人才能拥有的诸多特质。 经过莹曦那一闹,太阳早已下山,绘亚莉在幽暗的树林间灵巧窜行,当月光逐渐洒进林间,纪伊城界也终于从稀疏的林地那端浮现。由于旭一的气息在附近明显不少,绘亚莉于是慢下速度,开始循着那股飘忽不定的气味前进。 「绘亚莉!」旭一的声音在靠近城门处响起,绘亚莉赶紧来到城界的阴影下四处张望。 「看不见你还真是麻烦。」绘亚莉随意朝了个方向抱怨道。 「这样呢?」一团晕黄火光倏地从绘亚莉面前迸出来。 绘亚莉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吓得后退一步,接着又不悦得以双手包住这颗光球,就像抓萤火虫那样。 「你现在也会变形了?」绘亚莉将手掌开了条缝,古怪得端详起手中之物。 「我也不知道,是刚刚才明白的。」旭一的声音从掌间传来,绘亚莉可以想见他此刻的欢快表情。 「…你这句话完全矛盾。」 「刚刚在树林遇到的女孩…」 「已经没事了,我的式神会解决她。」绘亚莉微笑,能把蚩称为式神还满爽快的。 「绘亚莉没事吗?」 绘亚莉低头看向胸前的伤口,以为旭一是因为那一大片血跡而担心,于是回答:「皮肉伤而已,但我得赶快跟着你回去。」 光球忽然一阵明灭,绘亚莉立刻感到人心异常的震颤。糟糕! 「旭一?你还听得见吗?」绘亚莉抬头望向略高的围墙,要在夜间通过城门是件麻烦事,她打算直接翻过去。 「…我觉得不太对劲。」旭一终于回应道。 「撑着点。」绘亚莉已经不管自己的行动举止符不符合人类常规,她小心抓着旭一化身的光球,蓄力往天际一跃,腾空翻过了城墙。 绘亚莉悄声落地,开始在街道间疾行,她对旭一问道:「力田家宅在哪?」 「在城界另一端。」语毕,光球又是一次明灭。 没时间了。绘亚莉放弃正常行走,转而跳上屋簷,开始在屋脊间迅速飞跃。 虽然旭一没有告诉她确切位置,但力田家宅并不难找,绘亚莉远远就听见了人类法师的诵经声。她在足够靠近时便下到普通街道,捧着旭一往大宅门口跑去,人心随着越靠近祠堂,脉动越是平缓,绘亚莉一度担忧起它会在自己身上永远静止。 「到了。」旭一讲出绘亚莉早就知道的事实,虽然他已经成了一颗光滑的发亮圆球,但绘亚莉仍能看出他的急切之情。 她张开手,光球便腾空飘起,绘亚莉在他即将穿越门扉时叫住对方。 「等等,旭一!」绘亚莉不能进去,以妖的身分而言,她可能惊动里面的法师;而以人类的身分而言,没有人会半夜去叨扰丧家。她得在门口就将人心归还。 「绘亚莉?」 心要如何归还?绘亚莉深深叹了口气,当初蚩只说了要把人带回安放遗体的祠堂,可现在他们终于抵达力田家宅—甚至提早整整一天—但实际上到底该怎么做?当初旭一是怎么做的? 『我把自己的心交给你。』 绘亚莉灵光一闪,是言灵吗? 她抚上胸口,旭一脉动的心彷彿在回应她。以后不会再有了… 「我将这颗心奉还原主。」绘亚莉轻吐道,静待事情產生变化。 犹如当年在寺子屋摇曳的炭火,旭一化身的光球再次黯淡,当绘亚莉期待他重新明亮时,火光却熄灭了。 「旭一!」绘亚莉惊恐得往前一抓,然而那抹化身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已经来不及了吗?绘亚莉转而刨抓着胸口,那颗心呢?犹如第一日强烈的痛楚再次蔓延全身,绘亚莉痛苦得跪倒在地,冷汗相继从颈项、手心渗出。 她感觉不到…感觉不到活物敲击胸腔的律动。 「绘亚莉?」 绘亚莉猛地抬头,发现旭一正弯身想要扶起她。 「你还活着?」不对,她在说什么? 旭一噗哧一笑,说:「我也希望能这样,绘亚莉。」 绘亚莉心有馀悸得看过旭一全身上下,当那双手实在得贴上她的臂膀时,绘亚莉仍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没事了,过来我这里。」旭一柔声安抚道,并顺势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傻瓜。」 绘亚莉在旭一温暖的怀抱中回过神来,她这次没有反抗,而是顺着心之所嚮回搂他。绘亚莉可以确定人心已经归还,它正透过旭一的胸膛稳定脉动着,绘亚莉沉浸在这熟悉的鼓动声中,忧伤得闭起眼睛。时间不多,她就要再次失去他了。 「吶…绘亚莉,」旭一的声音有些沙哑,就算人心不在她这,绘亚莉也明白旭一同样感到不捨,「你很想念我,对不对?」 「对。」她感觉旭一悄悄露出微笑。 「绘亚莉对我而言很重要,你相信我吧?」 绘亚莉闻言,稍微退开身子好看清楚旭一的表情,他虽然笑着,可是眼底却透着一丝紧张。 「你想说什么?」绘亚莉看不透能让旭一踌躇的原因。 「绘亚莉相信我吗?」旭一认真地凝视着她,可见这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 「相信。」绘亚莉点头,这是实话。 「…十五年前,在寺子屋避雪那晚,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绘亚莉顿时语塞,为什么…他是从何时起疑的? 「无论你怎么回答,我都相信。」旭一轻声保证道。 说谎,她可以说谎,圆满幸冈绘亚莉的一生…但要是旭一早就怀疑她的身分,维持这个形象又有什么意义?她没有办法解释,言语没有办法使这一切变得合理。绘亚莉叹气。 一阵气旋从绘亚莉的脚尖窜起,霜雪犹如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向上浮掠,旭一见到此景略为退开了些,他对这层捲覆绘亚莉的异雪目不转睛,而当鬼从瞬间崩散的微小冰晶中现身时,旭一更是惊叹得眨了眨双目。 「这下你满意了?」鬼的语气紧绷,旭一现在的神情让他不知道对方是兴奋居多?还是惊恐居多? 旭一凑近一步,鬼便后退一步,他从原本可以倚在旭一胸前的女人身形,瞬间变成高过对方一颗头的结实身躯,鬼若挪心自问,这确实令人难以接受。但这小子却还在试图接近他,直到鬼退无可退,差点撞上另一户人家的围墙为止。 「绘亚莉…」 「那不是我的名字,」鬼不禁脱口而出,却同时因为打断旭一说话更感烦闷,他不情愿地解释:「幸冈绘亚莉是我人形的化名,不是我的本名。」 旭一仰头对他微笑,用平常与绘亚莉交谈的口吻接着问:「那你的本名是什么?」 「鬼,闇祸鬼。」他将双手交叉胸前,对旭一目前的反应完全摸不着头绪。 「八年前,我在城界外遇见的…是你吗?」旭一再次凑近,伸手拨开垂在鬼额前的发丝,仔细端详着鬼的面容。 旭一看得出对方已经有所不同,眼皮上的緗色、瞳孔的金圈、透红的唇瓣,更不用提这件殷红外衣了。旭一轻轻顺过鬼耳后的一股发束,纯白发丝缓缓溜过指缝,预料外的鲜黄发尾特别引起他注目。 鬼缓缓点头。既然要承认,就承认到底吧。 旭一释然得笑了,他重新对上鬼的视线,说:「是鬼,也是绘亚莉呢。」 「…你不怪我骗了你?」鬼不明白,旭一就没有其他想说的了吗? 「虽然这只是我第二次看见这副模样,却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不了解你,」旭一有些不确定地将手探向鬼紧扣在胸前的双臂,对方立刻把手收至身侧,于是他只好转而将掌心朝上,悬在鬼面前,说:「鬼也好,绘亚莉也好,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都是那位我很重要的人。」 「…当真?」鬼没有料到这种回应,这小子是认真的吗? 「当然啊!不然我干嘛把心…」 「闭嘴!」这次鬼即时摀住了旭一的嘴巴,这种俯视的角度让他有些习惯不来,「护送亡魂这件事做一次就够了,你不要再给我找麻烦!」 旭一在他的掌间大笑,鬼赶紧把手抽回,他讨厌气息吐上手心的触感。 「你还真不怕我?」鬼不得不再次确认道,旭一不断用新奇的眼光打量着他。 「就那次吧,如果要说害怕的话。」 「你是从那时候开始起疑的?」 「恩…」旭一抬手来回抚过下巴,深琥珀色眼珠对着夜空转呀转,「确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逃过一劫。但我原本以为,也许对方只是认识幸冈一家,毕竟,你看着那枚印章的表情很令人介意呀。」 「当初根本不应该答应你。」鬼哼一声,从力田家宅内传来的经文扰得他没办法平静下来。 「不过,真正让我重新思索的,其实是那两把弯刀。」旭一望向鬼背后突出的刀柄,在发现少一把时,他稍微顿了一会儿。 「那你还假意说我是阴阳师?」可恶,这个玩笑居然是谎言吗。 旭一再次露出专属绘亚莉的那抹微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因为绘亚莉似乎不希望我知道,所以我才以阴阳师推託过去。」 竟然…是为了我? 「绘亚莉一直都是很特别的女孩子,每次都会做些一般女孩不会做、却让我眼睛为之一亮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你一直为我担心着呢。不要离开城界、不要闯入那片树林、不要记着你…但我却一项也没做到,真惭愧阿。」 鬼静静听着,不愿随意出声打断对方。他对旭一有什么想法?鬼对旭一有什么想法呢?他不知道,或者讲清楚一点,他对旭一的想法就是绘亚莉对旭一的想法。 「原来不是因为不喜欢我啊,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旭一的双颊再次透出红晕,只是他现在已经懂得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不过败在凡人的身分上,又让人觉得不甘心呢。」 「旭一。」对方立刻因为这声叫唤抬起头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还有一天的时间,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觉得…跟活着没什么两样。」旭一拍了拍身子四处,鬼确实也觉得他跟第一日差不了多少。 「那就走吧。」鬼先是取下弯刀,接着才背对旭一微微扎起马步。 「我觉得很好,可以自己用走的。」 「你跟不上我的速度,快上来。」 旭一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就攀上鬼的后背,虽然肢体因为彆扭而有些僵硬,但鬼仍是轻松带着两人直衝天际,并在间隔甚远的屋簷间划出一道道弧线。 能离开那栋宅邸传出的诵经声真好,而能像这样全速飞掠脚下景物的感觉更好。旭一正如他所料,很快就因为这种急速带来的快感转移注意,这块熟悉的土地从来没有显得如此渺小过,旭一对迅速窜过身边的一草一木看得目不转睛。 鬼带着旭一从市镇一路来到纪伊国边境,映着月色的辽阔大海瞬间出现在两人面前,旭一在他背上大声讚叹一阵。鬼微笑,旭一还不够明白他的能耐,鬼没有减缓丝毫速度,两人宛若奔逃的猎物般窜出树林。眼见断崖近在咫尺,鬼更卖力往前一跃,旭一吓得勒紧了鬼的脖子,原以为两人会一同坠海,但鬼却能沿着山壁找到刁鑽的着力点,反覆轻跃减缓速度。 「…你快把我勒死了,旭一。」 「抱歉。」旭一赶紧松开手,转而抓向鬼的肩膀。他们离海面越来越近,但旭一看不出来他们要往哪去,于是他指着远方那座无人小岛问:「你可以跳那么远的吗?」 鬼立刻大笑,回答:「那我干嘛还要沿着山壁往下?等着看吧。」 语毕,两人终于下到足以被浪朝拍上的高度,鬼再次轻灵一跃,当他落至海面时,一块差不多他脚掌大的浮冰立刻出现撑着两人的重量,使鬼能再次跳跃。旭一回头望向那一列不应该出现的冰块,发现它们迅速得融入海中,完全没有机会让岸边的人看见。 鬼轻松将旭一带到外海那座无人小岛上,并找了颗视野最好的树,把旭一放到树顶的稳固位置。他坐在旭一身旁,笑得非常得意,能崭露实力的感觉果然棒透了。 「这实在是太惊人了,绘亚莉…鬼。」 「随意叫吧,反正都是我。」鬼的心情大好,这种小事无须在意。 鬼躺在盘错的枝干间,舒服得彷彿躺在吊床上,旭一终于明白绘亚莉总能攀在树上发呆的原因了。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啊,绘亚莉?」 「你喜欢海吧?我注意到你扇页上的波浪纹了。」鬼享受着海风,还有无人打扰的静謐。旭一除外。 「观察得真仔细呢。」旭一微笑,虽然眼下这幅景色稀世难得,但他仍是无法将目光从鬼身上移开。他能明白吗?旭一眼中的他,始终都是相同的模样。 「妖与人结缘是很危险的,旭一。」鬼兀自对着海天一线的漆黑远景低喃道,「永世反覆着失却之苦,死后也无法聚首,人怕妖,我们才该怕凡人。」 「那妖是怎么跟人结缘的?」 「人自愿献心,妖则应允不食。我们不算,因为我没有答应。」 「…那真是好险。」旭一没想过事情居然可以这么严重,他差一点就让绘亚莉永世受苦了。 「你说喜欢我,即便现在也是如此?」鬼突然定睛在旭一身上,虽然神情与绘亚莉无二样,但那双妖魅的眼眸仍是多了丝冷酷。 旭一试着在树梢顶上正坐,他直直面对眼前姿态慵懒的鬼,认真回答:「是。」 「好小子,」鬼勾起一抹笑,这回换他把手伸向旭一,「算我没喜欢错人。」 喜欢。旭一愣愣得看着鬼朝上的手心,一种既轻飘又踏实的感受涌上心头。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喜欢我。 「把心交给我吧。」鬼低语道。 旭一感到心头一震,原本正要搭过去的手停住。不行,绘亚莉会受苦… 「怎么?突然没把握自己可以一直这么喜欢我了?」 「不是!」旭一赶紧澄清道,鬼另一手搭在额侧,望过来的眼神十分玩味,胸前那片血渍与破损也没有令他少去半点风华。「你刚才也说了,妖会永世受苦,但人…身为人类的我却无法记得…」 「所以是对我没信心?」 「不是这样的,」旭一张口欲言,却找不到适当的说词解释,他懊恼得哼一口气,接着说:「我希望绘亚莉可以幸福,无论你是人或是妖,都应该得到属于你的幸福。既然如此,我怎么能答应这种事。」 「阿…“幸福”是这样想的吗?」鬼专注非常得盯着旭一。 咦?鬼是在指我吗?旭一有些跟不上鬼的速度了。 「吶,旭一,这一辈子,我是没办法多做什么了。但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会守在你身边的,只要你答应我,这一世要受的苦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你难道不希望再见到我吗?」 这是可能的吗?绘亚莉会再找到转世的他,然后度过另一种不同的人生?旭一感到动摇,他迟疑得看着鬼仍然悬搁在半空的手。 「相信我吧,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这几天欠下的债,我还要找你讨呢。」鬼眼底的笑意渐深,旭一完全没有被责难的感觉。 「所以你会照顾好自己,直到我回来,对吧?」 「妖没那么容易死的,」鬼晃了晃已经有些发僵的手,「若要说哪位凡人可以无视三途川忆起前世今生,我倒是满相信你的。」 旭一再次陷入沉默,这是一种他无法篤定的保证,跟当初他誓言娶绘亚莉为妻不同,后者是他有保握—而且也会鞭策自己务必做到的承诺。 『会怕就不要做,要做就不要怕。』 绘亚莉表现得很明白了,她绝对也会愿意为他这么做。 旭一深吸一口气,然后坚定握向鬼的手,鬼的笑容随着温柔起来。 「我把自己的心交给你。」旭一朗声复诵十五年前的誓言。 鬼握紧旭一的手,同时将上身探过两人之间的距离,缓缓将双唇凑近旭一耳畔,柔声回应:「我收下,且永世应允不食,从此两人生生结缘,直至吾辈殞落。」 后记 绘亚莉一身丧服,头戴缀有乌纱垂绢的市女笠,兀自站在距离力田家宅一个街口的商铺角落。不过三天前,她才亲自将旭一送回家祠而已,就在他进门那刻,皊使的神乐铃彷彿从绘亚莉耳边响起,看来神界与冥府暂时没有机会来烦她了。 今天是旭一的公祭,许多同样穿着丧服的人鱼贯走入力田府内,数量之多,完全出乎绘亚莉预料。旭一返回祠堂后,绘亚莉便在市镇间打听他的确切死因,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想像可以从屋簷上听见那么多消息吧,但她就从这些逸闻间得到了解答。 旭一是在前往陆奥的路上,遇上边坡巨石滑落。滚岩直接把马车砸个正着,旭一几乎是立刻死亡。 至少,他没有受苦。虽然绘亚莉只要想起这件事就倍感难受,但旭一的人心会回应她,这种咚咚闷响的感觉还真不赖。 「你做了什么?」蚩出现在商铺遮棚下的阴影处,看他那副紧绷的模样,大概也略知一二了吧。 绘亚莉凑近哥哥,悄声回:「什么什么?」她可不想引起街上路人的注意。 「明知故问,那颗心都要让整座城镇的人听见了!」蚩气急败坏得斥责道,「你就那么喜欢自讨苦吃吗?」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听到,那算上这些在路上走的人不就要把整个世界震聋了?」绘亚莉刻意四两拨千金,就为了让蚩更不好过。 「我的话怎么就听不明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蚩猛力拽起绘亚莉藏在袖子内的手臂,当他一看见预期中的纹样时,绘亚莉感觉自己就快要像莹曦一样烧起来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嘛。」绘亚莉使劲甩开手,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引起商铺内的店主往外一望,于是她只好低调往力田家宅移动,「只有你,才是我毫无选择的牵绊,但我不也接受了吗?」 绘亚莉重新将手臂藏起来,那支环在她前臂的红鳶色狛犬是与旭一结缘的证明,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是出现这个图样,但威严的圣兽多少可以满足旭一的虚荣心吧。 「那颗心会成为你的弱点,鬼。要是它死了,缘就断了,你打算为了这颗心付出多少?」蚩与她并肩同行,同时对顶上烈阳表现出厌恶。 「反正我有你,不是吗?」绘亚莉微笑,顺着人潮鑽进旭一的家,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蚩消失了。 不少礼官在府内引导眾人前往家祠,所以绘亚莉没有机会到处绕绕,好在诵经声暂时停歇,她可以有多一些时间放松心情,环顾之际,绘亚莉首先认出了旭一的父母亲,接着才依序认出了他的兄弟与妹妹。 长得好像阿。绘亚莉在瞧见那两位兄弟时不禁感叹道。 祠堂外人云聚集,多半是前来致意的长者与礼官,少部分是旭一真正熟识的人,她一眼便从人流中认出旭一的密友。 「好久不见了,修男。」绘亚莉拿下市女笠,露出淡淡一笑。 「…绘亚莉?你怎么…」修男止住后半句的疑问,改口说:「连你也到场,这臭小子应该满意了。」 修男无力得笑了笑,看他血丝密布的双眼,想必连着几夜都没有睡好过,绘亚莉伸手拍抚对方的臂膀。 「好险我赶到了。」绘亚莉回道。掺有部分事实的谎言总是容易入耳。 「你是怎么…知道的?」修男举止侷促,彷彿时时担心冒犯她一般。 「巧合吧,我无意间在旅途中知晓通往陆奥的主要干道遇落石坍塌,便留心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居然听见旭一的名字。」 修男叹气,瀰漫在两人间的愁苦之情只浓不淡,但绘亚莉明白此刻多说无益,于是便顺势保持沉默。 「绘亚莉,我可以冒昧一问吗?」 「怎么了?」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阿…原来是想问这个。 「我孤家寡人一个,修男。这是你想问的吗?」 「阿…抱歉,我只是…」 「没事的。」绘亚莉微笑,「所以旭一他…」 「那混小子也是,不知道在挑剔什么?年届而立了还没成家立室,以为自己行情好就嚣张起来。」修男虽然听起来像在责骂,但绘亚莉知道他只是很想念旭一,想念到不得不好好发顿脾气。 「凭他那副个性,估计也少有人能招架吧。」 修男闻言终于露出勉强算上愉快的笑容,他无奈地摇摇头,接着低下目光盯着地面看。他说:「你知道旭一把你看得很重要吧?不过两年前,我们才提起你过。」 「喔?你们提起我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时不时会提起你的名字。那时候我似乎是问了:『干嘛还不成家,该不会还在等绘亚莉吧?』这类调侃的话吧,结果他就露出了那副表情。你知道,只有提起你的时后他才会有那种神情,让人一眼明白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根据我跟他这么多年来的交情,我可以保证自己绝无虚言。」 那副表情…旭一靦腆的笑脸立刻映入脑海,晕红的双颊、明亮的目光,还有在唇边弯起的淡淡弧线,她记得那副表情。 见她许久未回话,修男突然紧张起来,他匆促问道:「我这么说,是不是让你更难过了?」 「不,」绘亚莉拭过眼角,「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旭一他…他对我而言也很重要,远比我预想的重要多了。」 「恩,」修男再次叹了口气,「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绘亚莉?」另一阵女声从旁响起,绘亚莉顺着声音回望。 「晴奈阿,真是好久不见。」绘亚莉微微欠身,晴奈也与之回礼。 「没想到…」晴奈也是赶紧将嘴边的话止住,她的目光突然游移不定,「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虽然是在这个场合,但真是许久不见了呢。」 看来我在其他人类小孩间留下许多不好的印象呢。绘亚莉不禁在心里嘲弄道。不过,旭一真是得人缘。 晴奈在一阵尷尬的寒暄后便离去,修男则是因为要顾着随行的苍秉夫人,不便与绘亚莉一同行动,她很快就又独自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当眾人就位,法师也重新回到牌位前预备诵经时,绘亚莉便悄悄离去。 虽然诵唸声只会让她不适,但妖终究不会喜欢听经文。旭一的魂魄已在三天前出发前往三途川,绘亚莉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她确定锁魂检使说要助他速入轮回不是在开玩笑,再说了,她已经嗅闻不到属于旭一的气息。 绘亚莉。 绘亚莉在力田家宅门前止步,她感到人心一阵躁动,那是旭一在唤她吗?一阵微风拂过,留下的又是一片静默。 她重新戴上市女笠,接着踏出大门。 「你给我等着,力田旭一。等我们再见面时,看我怎么好好修理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