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馈(古言1v1,少年少女,sc)》 武陵色(一) 崇德六年,孟春时。 当今孙皇后尤爱桃花,自六年前,大历的第二任皇帝崇德帝继位以后,长安人追逐皇后凤仪,莫不以在庭中檐外植桃为风尚。 如此多年过去,自成了如今“春风过十里,遍见武陵色”的奇景。 早春里的天是极高,极蓝的,日光破开轻薄如纱的云层泄下,滚落在将阖未阖的桃瓣里,酿成绵绵密密的春日。 兴化坊徐家于正月廿三举行迎春宴,正是缓歌慢舞、嬉笑莺语的时候,一位妃色春衫的少女却在仆婢的陪护下从角门出来。 她手执一柄圆团扇,将将遮住一张芙蓉面,等急行至一辆青壁马车前才把扇子却开。 婢女阿杏替她打开车门,待她上了车后自觉地想跟上车服侍,却被少女一声冷呵止住了步子。 舒芙已端坐在马车正位,轻摇着扇子,冷冷地乜着车外人。 “且先委屈阿杏姑娘跟着车了,等回到家里自有阿娘发落你。” 阿杏脸色一白,急急上前两步辩白道:“姑娘,婢子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被大姑娘哄骗的,可却万万不敢害姑娘的呀……” 舒芙却不欲听她解释,从车内将门关上了。 阿杏心下凄凄,知道自己在舒芙这里是再没有半分转圜之地了,现在唯有祈求夫人罗氏发发善心,多少宽容她些。 而这事说来,却真怪不着舒芙心狠。 今日徐府办春宴,大半个长安的贵胄及各自府内女眷都到了,本来行酒投壶、游园赏花,真正是宾主尽欢。 偏偏这时候舒芙庶妹的贴身丫鬟禀到她跟前来,说三姑娘不见了,求她带人去找一找。 当时舒芙正与人投壶,刚中了个贯耳,得了满堂喝彩,这时却要把舒芙请走,在座的太太姑娘们自然不乐意,闹着帮她一起寻,早寻到人早回来继续。 于是呼啦啦一大群人往花园里涌,最后在一水榭里找到了舒芙的庶妹舒茵衣衫不整地跟一男子依偎在一处。 这要是个旁的男人也就算了,毕竟大历初立,民风开放,不过丢些人,备一副嫁妆打发她嫁了遮掩便是。可偏偏那人却是舒芙的未婚夫梁之衍。两人十一岁那年定下的亲事,这两年都要完礼了。 在场的女眷眼神登时就变了,望着她的人中怜惜有之,嘲笑亦有之。 舒芙如被火炙一般,立时涨红了脸,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了事。 而徐家夫人亦是个有本事的,本能地觉察到这里面必有点什么问题。本该在前院由徐家老爷招待的男宾怎么会进了后院? 加之在她的宴会上出了这样的丑事,她的面子也挂不住,于是使人彻查,得出的结果却惊呆了一众人。 这件事还真是有人背后指使,正是舒芙异母的嫡长姊舒薇。 舒薇是原配夫人生的长女,舒芙是继室所出。两人虽不亲近,却绝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舒芙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害自己。 舒大姑娘与舒三姑娘不和,设计舒三姑娘与舒二姑娘未来的夫婿苟合,还让舒二姑娘亲自捉奸。 多精彩的剧情哪,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最无辜的舒芙成了第一丢脸的人,平白挨了许多同情的眼神。 心气儿一向高的舒二姑娘,绝受不了那种饱含怜悯的目光一道道向她射过来,便向徐夫人告了歉,假托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家。 此刻总算上了车,周遭被车壁遮挡,透不出一丝多余的光来,才叫她稍稍缓了口气。 舒芙翻开倒扑的白瓷茶杯,从小炉子上取下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欲喝。 正在这时,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舒芙手里的茶杯脱手出去,砸在马车木制的地板上,虽没摔碎,却晃了几晃,正正好杯口朝下,翠色如碧的茶汤一滴不撒地全奉献给了地板。 舒芙:“……” 这人呐,一旦点儿背起来,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舒芙无奈,只能弯腰去捡,预备再盛一杯,却在手指刚触碰到茶杯的那刻,敏锐地听到地板下面传来极细的吸气声,像是人发出的动静。 她惊疑不定,陡然想起这辆马车底下是有个夹层的,寻常用来放些出行常用的器具,大概一尺余高1,足够一个瘦削些的成年男子蜷着腿躺进去! 舒芙心脏跳得飞快,又拎起壶往杯子里倒了半杯飘着热气的清茶,然后往那处地板浇上去。 这回她虽没听到抽气声,但她清楚地意识到,夹层里绝对有个人。 刚才渗下去的热茶发出的声儿,绝不像是滴在马车底部的木板上,更像是滴在人的皮肉上! 舒芙把壶与杯一齐放下,重新拿起她的小团扇,用扇柄在地板上滑动摸索,等寻到了一处微突的地方,便用扇柄扣住,猛地一掀! 没了挡板遮盖,夹层里的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 粹亮的日光从糊了明纱的窗子泄进来,随着马车行动的微微颠簸而晃动着。 占摇光属实没料到她会忽然掀开挡板,明晃晃的光线猝不及防地照进来,叫他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 即便这样,舒芙仍看清了他的脸。 少年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一张极好看的脸。 乌湛湛的一双眼,红殷殷的一张唇,昳丽明亮而毫无矫揉的脂粉气,仿佛是无垠的原野上未化的晶莹的雪,在日光下竟耀眼极了。 舒芙愣了一愣,心底的惧意却不知不觉散去些许。 舒芙在看他的时候,占摇光也适应了光线,放下手去窥她。 少女十六岁上下,大概比他还要小一些。梳着乖巧稚幼的双螺髻,两边髻上各插一支白玉蝴蝶钗,另有浅桃色的流苏坠下,轻轻颤动着。 她的手如细葱美玉般洁白细长,紧紧握着一柄檀木团扇。那双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圆润且清亮,说是杏眼也不尽像,因为眼尾尖尖轻轻勾起,倒像是一双猫儿眼。 呀,怎么是个这样漂亮的小女郎。 占摇光眼里的冷凝与防备慢慢淡去,转变为一种浅浅的欢喜与好奇的情绪,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看她。 舒芙被对方直白炽热的目光盯得脸庞发热,脸颊很快涌上一层绯色,便连尖尖的眼尾也勾住一抹桃花意。 嗯,这么一来,仿佛比先前更加鲜活可爱了。 ——— 1这里采用唐代的度量,一尺在30cm左右,一尺余比30cm稍多一些 武陵色(二) 舒芙想要找些什么话来呵他,好先发制人,没想到占摇光抢先一步开口,并将烫红的手背拿出来与她看。 “你刚刚做什么拿热水泼我?” 听他的语气竟有那么两分委屈的意思。 舒芙哼一声,欺他刚刚躲在夹层什么都看不见,故意拿假话诓他:“我并不是有意的,不过是脱手摔了茶杯而已。” “第二次不是,”占摇光严谨地纠正她,“我只听见杯子摔了一次。” 见骗不过他,舒芙半点不恼,反而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一针见血地问他:“小郎君不是中原人,躲在我马车底下做什么?” “谁告诉你我不是中原人?”占摇光讶然地望着她。 想他从寨中跑出来,一路上见了不少中原人,费心费力去观察模仿他们的衣着打扮,自以为也有些心得了,何以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舒芙顺着他吃惊的目光又打量了他一番,心里有些想笑,哪里会有人穿直裰长衫却搭文武袖的呢…… 就像一个粗犷的武将,开口便自称文绉绉的“小生”,简直违和极了。 但舒芙却没有说这一点,而是将目光定在少年梳拢的发上。 也许因为他未满二十岁还未行过加冠礼,又或者是为了方便行走,他绑了个极高的马尾。 这却不是什么大问题,真正叫舒芙注意的是他的发冠里除却固定用的木簪外,还挽进了一枚银制的小小弯月。 细细的银辉坠在鸦黑的发里,仿佛真的是夤夜里的洁白牙月,有几分少年独特的天真与纯然。 “小郎君发髻里别的月牙好看极了。” 却不是大历男子会用的饰物。 大历崇尚男儿疏朗之态,尤其文人追逐简朴之风,束发往往一簪而已,再不多加别的饰品。 占摇光听完她的话后,伸手摸了摸发髻里的银月。 “这是我祖母送我的,我自小就把它挽在头发上,是它暴露了我么?” 舒芙不欲为他细细解答,先前因他容貌而软和下来的神情重新凝重起来:“小郎君身为南疆人,为什么千里赴我长安。” 占摇光却不回答她,反而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女郎真聪慧,一眼便知我是南疆人。” 这……很难猜么? 大历的外域人不过从西域、南疆以及高句丽几处来。 其中西域人五官深邃,与大历人相貌迥异。再有高句丽崇尚绮丽,不论男女个个涂脂抹粉。反而是南疆诸族容貌习惯皆与大历相近,且极喜爱用银饰装点。 不过对上少年那一双明亮赤诚的眼,舒芙觉得兴许自己真有那么厉害。 倒不枉她往日里看过那许多杂书…… 不对,现在岂是她自得的时候! 舒芙很快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小郎君不必刻意引开话题,只要告诉我来长安究竟有什么意图。” 须知大历建国不过二十余载,周边许多小国及部群多有不忿,南疆的赣蛊一族便是其中之一,并于去岁初高调地举起反旗。 战争至今已满一年。起初赣蛊一族凭借族人高超的御蛊之术,在多次战役中以少胜多,打得大历军士节节败退。 直到她阿耶礼部侍郎舒荣光持节出使南疆,说服了湘西最大的巫蛊一族帮忙解决赣蛊害人的问题,这才扭转战局,反击了赣蛊族。 现如今赣蛊族连连溃败,料想不出半年,朝廷军队就该大败赣蛊族班师回朝。这样的大好局势,由不得舒芙不怀疑眼前的少年是赣蛊族派来的细作。 可他要真是细作,劫持了她又有什么用?她阿耶虽是个侍郎,可也没重要到无可替代的地步,她又不是她阿耶最心爱的孩子,她只空有一副美貌皮囊,并无其他半点价值啊。 舒芙兀自苦恼,岂料对面的占摇光忽然开口对她说:“南疆共八族二十四支,我祖母是湘西巫蛊族嫡支族长,我并非是你们大历的敌人。” 这样说起来的确是友非敌。 不过,叫她怎么相信他? 舒芙视线下移,落在占摇光极不协调的袖口上,忽而伸出手去,握住了他那只被烫红的手。 少女温凉细腻的手搭在他的手上,柔软嫩滑的触感有那么一瞬间缓解了被烫的热痛。 然而紧接着的,便似被点着了一般,那样令人心悸的温度从手背倏地传遍全身,叫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你,你做什么?”少年的声音像是羞恼,手却诚实地任她握着。 另一边,舒芙却把他的袖口往上面撸了一截,并道:“我曾听我阿耶说过,赣蛊族尚鹰,族人无论男女皆在手臂上纹一雏鹰以示尊崇,且让我看看你的手臂上有没有纹身。” 没了衣料的遮盖,露出少年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臂,皮肤紧致而流畅,独不见有哪处纹了雏鹰。 占摇光甚至自觉地把另一只袖口也卷了上去让她看个明白,最后用他那双乌黑的眸凝着她。 “现在你肯信我了么?我从开口与你说第一句话开始就没骗过你。” 怀疑了一个无辜的人多少让舒芙有些尴尬,她飞快把手缩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抚了抚自己袖口上的花纹。 “你既不是细作,又贵为一族少主,为什么到这里来?”还躲在她车下。 这一回,占摇光并没有马上回答。 舒芙以为他在心里捏造什么借口,便又重新拿出贵族女郎的骄矜姿态,把身上的重量往隐囊上泄了些,半倚在锦缎绮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纠结犹豫。 而令舒芙断断没料到的是,占摇光居然忽地上前来捧住她手。 还没等她恼羞成怒地甩开,就听到少年对她说:“女郎救救我吧。” 舒芙:“……?” 占摇光道:“我去年腊月里满的十八,祖母准备为我婚配。” “男大当婚,这是喜事。” “是两邦交好,缔结盟约。” 舒芙疑惑地看向他:“即使联姻非你所愿,也不值得你一路逃到长安来呀。” 长安与南疆相隔千里,其中多少天险不提,光是一路风餐露宿就少有人能受得了。 “那要嫁来的女子不堪到这地步?”除了这个理由,舒芙再想不到别的了。 谁知占摇光还是用一种“你太天真”的眼神看她:“不是要嫁来的女子如何,是我祖母要把我送到他们那边去。” 舒芙:“……” 是她读的书太少,只听过“和亲公主”,未听过“和亲郎君”。 “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族中有人一路追我过来,求女郎收留我一段时间吧。” 这时候,马车路过一处弯道,舒芙知道这是到了长兴坊口的大榕树下,穿过这条巷子,就要到舒府所在的永乐坊了。 “刘伯,将马车往后门赶,待会儿我从那儿下。”舒芙扬声对外面的车夫说。 得到刘伯遵从的答复后,舒芙看着占摇光:“我会将车停在后门处,那里少有人过,你等我的仆从们都离去后再出来。你若能使法子进了舒府并且寻到我的住处,便在我屋里等我。我会先去给我阿娘请安,等我回来后若在屋里见到了你,我就答应收留你。” 占摇光静静地听着,末了追问一句:“只有这些?” 舒芙呵出一声,笑他狂妄。 舒家宅邸从外门到内院不知设了多少道门禁,又不知置了多少名忠仆把守。高墙深深,朱门绣户,他真的进的来么? 即使他真的进来了,又如何能在那星罗棋布的府邸中寻到她的院落? 隐隐甸甸的车轮声骤停,舒芙将马车门打开半扇,让占摇光躲在那另外半扇门所带来的阴翳里,自己则扶着车夫的手下了车。 借着早春层层迭迭清透而温暖的日光,舒芙偏头窥了占摇光一眼。 少年躲在车门后,抬头撞见了她的视线,便对着她咧开一个笑。 那双明亮的眼睛弯弯的,仿佛黢黑的夜里倏地撞进一勾月牙。 只她一个人瞧见了。 舒芙想,他是绝不可能做到她的要求的,这会是她最后一次看他。 但这样漂亮又生动的少年却会成为她漫长且单调的闺阁岁月里的惊鸿一影,叫她知道她曾有别于满长安的少女,窥见过真正的春天。 武陵色(三) 舒府坐落于永乐坊东北角,占地不广,院落设计却别出心裁。 舒芙的祖父生前醉心于园冶,又最爱谢灵运的诗,于是在设计舒府院落时,几乎每一处都取了谢公诗中的句子。如今舒府主母罗氏住的院子云仙居便应了“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一句。 自一长八方式的门洞进去,迎面便是一道曲折的回廊,廊下有一大片荷花池,眼下还是些枯枝碎冰,无甚美感。等到了六七月间,芙蕖娉娉婷婷地凌于清波上,那才有了几分看头。而要赏谢公诗中意境则又要等到夏季雨后的傍晚,那时候的天会被铺天盖地的霞光晕染成靡靡的橙红色,亭亭的风荷举在绮艳的天光中,又衬着微波摇曳,才能成就独一份的“澄鲜”之色。 罗氏是个三十许的美妇人,穿一浅碧对襟直领上衫,下系一条仙鹤朝云纹样的裙子,身量苗条,眉眼温软,手中抱着一个黑漆描金袖炉,轻轻袅袅地靠在回廊亭中的阑干上,使人见之生怜。 罗氏的心腹李嬷嬷面色不愉地从廊下走来,挥退了其他服侍的婢女,凑到罗氏耳边低语几句,三言两语地交代清楚了徐家迎春宴上发生的事。 罗氏听罢,面露惊奇。 “我从来都当那梁家小子是个极难得的好后生,谁想到居然也做的出这么丢人的事。可怜了我的阿芙,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眼下那徐家,可递了什么话来。” 李嬷嬷回道:“徐家夫人遣了婢女来告知夫人,这件事是背着其他客人查的,外头知道的是三姑娘自己不检点,没有牵扯到大姑娘头上,可二姑娘那边却是没瞒着的。” “到底徐家夫人会做人,”罗氏喟叹一声,“明日你去开了库房,细致地挑一份礼送到徐家去。” 话到这里,罗氏忽然一顿:“你刚刚说二姑娘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李嬷嬷不语,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罗氏顿感一阵头疼,又问李嬷嬷道:“阿芙现在到哪儿了?” “门房递了消息,这会儿应该正在来云仙居的路上。” “快,将我先扶进屋子里去,再去取我那条白狐裘来。” 舒芙一进云仙居正屋,便见到母亲罗氏披着厚厚的白狐裘倚在软榻上,李嬷嬷则坐在个小凳上,照看着一炉咕噜咕噜卷着白汽的清茶。 舒芙上前行了个礼。礼一毕,便被罗氏连忙拉起,招她到榻上坐。 被母亲温凉的手一握,舒芙憋了大半天的委屈忽然一涌而上,伏在罗氏的胸口,红着眼一言不发。 罗氏使婢女拿了手绢来为舒芙擦眼睛,又一边细语慢声地哄她,等舒芙发泄了一腔小女儿情态之后,罗氏才问她:“怎么哭哭啼啼地就回来了?迎春宴上有人给了你委屈受?” 舒芙便将宴会上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通,最后把目光转向一直跪在房中的婢女阿杏身上。 “请阿娘替我处置了这丫头吧,我自问待她也不算薄,可她却收受长姊的好处,用我的名义哄骗梁世兄去见三妹,知道他们做下苟且之事后又撺掇我领着一群人去抓包,实在是丢尽了舒家的脸面。这样的奴仆我是不敢再用了。” 阿杏听完舒芙的话,哭得泪光盈盈,接连冲着她磕头:“姑娘饶我一回吧,婢子多年来忠心耿耿,这一回是鬼迷了心窍,下次绝不敢再犯了,求姑娘莫赶我走。” 舒芙却不听她哭诉,把头偏开,盯着房里屏风上的绣纹看。 罗氏听罢,清寒的目光落在阿杏身上。阿杏头一次知道一向以温婉柔弱着称的夫人也会有这样冰冷的眼神,一时被吓到,跪在地上再不敢多言了。 阿杏却不知道罗氏是真的将她恨了个死去活来。恨她背叛自己的女儿,更恨她差点搅和了这么一桩大好的婚事。 阿芙生来就比一般女子要好强一些,当初梁家来议婚事的时候她就敢跟那梁家少爷梁之衍说:“你若要聘我,日后房里必不能置偏房侍妾。” 那时候梁之衍爱她好颜色,几乎要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她。后来却又偶然识得女子曼妙滋味,忍不住往房里添了两个通房。 这件事罗氏知道,舒芙却是不知的。罗氏千瞒万瞒就是怕舒芙知道了要闹着悔婚,好容易瞒到了这两年,眼看着就要嫁过去,谁知道却被这蠢货闹出一桩姊夫睡了未来妻妹的丑事。 罗氏头疼不已,阿芙性子倔,可这门婚事是绝不能丢的。 罗氏从李嬷嬷那里接过煮好的茶,低头抿了一口,然后缓缓道:“背主不忠是为奴的最大忌,这样的奴婢我舒家也容不下了,且先将她关到柴房里去,明日找了人牙子入府将她发卖了罢。” 李嬷嬷躬身应是,指挥着几个健仆,不顾阿杏的叫喊,将她拖出了屋子。 屋内,罗氏爱怜地抚着舒芙的鬓发:“那梁家小子实在是太过分,竟做得出这样没脸没皮的事。改日我要告诉你梁家伯母,将他押到咱们舒家来任你处置他,消了我们阿芙的气才好。” 舒芙听着罗氏的话,知道罗氏依旧把梁家当作她未来夫家,想将这件事化小,可这却不是舒芙想要的。 她启了启唇正想说些什么,罗氏却忽然以帕抚面,弓着身咳嗽起来。 舒芙满腔的话生生咽下,探身去帮罗氏顺着气,又问道:“阿娘冬日里患的咳疾不是已经大好了么,怎么又发作起来?” 罗氏虚弱地笑了笑:“原本开春以来是好了不少,谁知这两日倒春寒,又像是卷土重来了一般,总催的人喉咙发痒,叫人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 一边的李嬷嬷劝道:“夫人昨晚上几乎咳了整宿,今日好不容易得闲,不如先在软榻上困一觉歇歇吧。” 舒芙再大的脾气也不可能在生病的母亲面前使出来,只好憋住那口气,下了榻福身道:“阿娘既然身体抱恙,阿芙就不多叨扰阿娘,先回去了。” 罗氏闻言,用饱含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到底阿芙才是我贴心的小棉袄。” 同时又道:“如今你院子里没了大丫鬟,不如便在阿娘这里挑一个回去,或是提一个二等的上来都好。” 舒芙却负气拒绝:“算了吧,我是懒得再费心给自己身边挑个白眼狼,就先这样,总也不会少了人伺候。” 罗氏不至于在这样的小事上也驳斥她,略一思索也就随她去了。 武陵色(四) 那边舒芙转身独自离去,步履飞快,鲜衣明媚,在行过庭院时如同在黯淡的景象中点了一路火光。 罗氏目送少女远去,等彻底看不见她背影的时候才脱下白狐裘,又吩咐李嬷嬷灭了暖炉里的炭火。 “依嬷嬷看,阿芙刚才本来是想与我说什么?”罗氏闭目养神,让李嬷嬷为她轻轻打着扇子,驱散刚才被狐裘和炉火催出来的细汗。 “无非是希望夫人作主处罚大姑娘,再就是……与梁家的这门亲事,姑娘怕是不想要了。” 罗氏霍地睁开眼,眸光明亮锐利,与她弱质纤纤的形象并不相符:“姻缘媒妁父母之命,怎么容得她想弃就弃?错过了梁家这门好婚事,她一个退过婚的姑娘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李嬷嬷专心摇着扇子,并不应和罗氏的话,可她心里却门儿清,罗氏反对退婚的理由绝不仅是怕舒芙找不到更好的下家。 须知梁之衍的父亲梁万山是崇德帝当年的伴读,那是真正的天子近臣,风光无限。加之他的外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大儒,门下不知多少弟子在朝为官。若走仕途,搭上这么一层关系那就是真正的平步青云路。 不错,罗氏除了舒芙之外还有一幼子,正是舒芙的胞弟舒明德,这一年不过十岁。 比起对舒芙的那几分流于言表的关怀,舒明德才真正是罗氏的眼珠子、肺叶子、心肝子。 自打他出生起,罗氏便把他捧在掌心呵护。舒明德天资聪颖,将来要走仕途做官,罗氏便恨不得把他前路上的所有荆棘通通斩平,而舒芙这一副天赐的美貌皮囊就是最好的武器。 天知道当年梁家上门议亲的时候,她心底有多激动,便是那梁家公子真是个纨绔,她也不是不能咬牙嫁了阿芙的。 更别说梁之衍才华横溢,风度翩翩,才加冠的年纪就中得两榜进士,现如今虽只授了个秘书省校书郎的官位,可将来未必不能做得六部尚书。 前途如此光明的郎君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无非就是在女色上稍有些不节制了,这在罗氏眼里根本都不叫个事儿。 眼下最叫人头疼的便是如何哄好舒芙,叫她顺顺当当地嫁过去。 罗氏将顾虑与李嬷嬷一说,叫她支个招。 李嬷嬷思索片刻,便道:“二姑娘本就对梁家公子是兄妹之谊大于男女之情,这事儿确有些难办。 “不过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总得叫梁家公子当面与二姑娘说清楚,讲两句软和话哄哄二姑娘,说不得真能叫二姑娘心软了。” 罗氏拧着手里的帕子若有所思,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 舒芙一路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己的春晚楼。 这一处取的是“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说是楼阁,实则是一处极秀霭的院落。前罩一座榴花庭,正院是一架二层高的绣楼,等到深春繁花如盖的时候,便可成第一风流雅致的住所。 舒芙穿过榴花庭,庭中洒扫的婢女纷纷停下差事向她行礼,等走到楼前,便看到二等婢女阿笺领着两个垂髫的小丫鬟从楼上下来。 三个丫鬟见她走来,便停下步子,齐齐向她福身问安。 舒芙正想颔首致意,陡然又想到她在车里对那少年说的话,于是面色变得古怪起来,问这三个丫鬟道:“你们才从楼上下来?” “回姑娘的话,正是的。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回冷,婢子们为姑娘添了一床被褥。”领头的阿笺回道。 几人都是面色如常,毕恭毕敬地回答她的话。舒芙就猜到,那个少年多半是没能进来了。 此刻,舒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但总归不是那种摆脱了大麻烦的轻松,反倒有种若有似无的失落。 而这种失落只如轻烟般在她心头绕过一圈,很快便被涤荡干净。 舒芙敛住心神,对阿笺说道:“从前跟在我身边的阿杏今日在迎春宴上犯了些错,现在已被阿娘发落了。这段日子我院子里暂且不添大丫鬟,往后没我的吩咐,你们谁也不许进我屋里。” 阿杏居然犯了错被发落了?且叫姑娘现在防备到不许丫鬟进她房里,想来是阿杏做下了什么背主的缺德事。 阿笺在心里狠狠呸了阿杏一顿,却并不多问,只恭敬应是。 “对了,阿娘冬日里患的咳疾不知怎么又复发了,这时节里恐怕寻不到新鲜的梨给阿娘熬羹止咳,我这里还存了些上个秋日里剩下的梨膏糖,你差人给阿娘送去。 “再就是,等三姑娘回来后,你领几个婢子从我库房里挑几样东西送去她院里,叫她莫怕,无论何事都有耶娘为她作主。” “另有一事……”舒芙想了想,还是吩咐道,“你使人……不,你亲自去瞧瞧,我阿姊回来后是否去了阿娘那儿请安。若是去了,便想法子打听打听阿娘与阿姊都说了什么。” 阿笺再次称是。 做完这一切后,舒芙独自进了屋子,下意识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圈。 入目是一座绘着丹凤朝阳的屏风,屏风后放一张架子床,以白玉如意纹帐勾勾住海棠色的软帐。 此刻西窗半开,风过帐摇,一切同她早晨去时是一模一样的。 的确不可能多个人的。 舒芙却想到不久前她下车时瞥见的那少年的笑,忽然有些不甘心起来。 不是自信满满地问“只有这些”么,怎么还是没能进得来? 舒芙又往前走了两步,越过屏风,朝西间的帘后探了探,不由自主地低声唤道:“喂?” ——她尚不知他的名字。 而帘后空空如也,此间依旧没有人应。 舒芙心底那种古怪而微弱的希冀彻底凐灭。 她伸手摘下发髻上的两支蝴蝶簪,侧了侧身想要将其掷进不远处镜台上的妆奁中,却在转头的一瞬间,对上了一张极好看的少年的脸。 少年负手站在西窗前,身后的帷幔在春风中拂荡,而他的眸色宛如朝阳华光般明亮,那样直直地望着她道:“你在找我呀?” 小丁香(一) 舒芙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手中的蝴蝶簪也随之松手往下掉,还是占摇光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并顺带接住了那两支脆弱美丽的蝴蝶。 “你怎么了?”占摇光把蝴蝶簪塞进她手里。 舒芙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时惊愕无措,暗暗捏紧了簪子,并问他道:“你一直在这屋子?你几时来的?可叫我的丫鬟们发现了?” 面对一连几个发问,占摇光在心里掂了掂,最后决定用他自己的思路讲:“在你走后不久我就从车里出来了,我之前学过一些功夫,一路过来没叫人发现。后来进了你屋子,本来想坐在这边等你的,可你有几个丫鬟一直进进出出的,烦人得很,免得叫她们看到我,我干脆一直在那儿待着。” 他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 舒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到房屋顶部的横梁。 “什么?”舒芙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我刚刚一直在房梁上待着,没让任何人看到我。” 房,房梁上? 舒芙飞快环视了房间,确定没在这间雅致的少女闺房找到类似于扶梯的突兀之物。 “你是怎么上去的?”舒芙好奇地问。 占摇光莫名:“自然是跳上去的啊。” 这么高的房梁,跳上去?那岂不是话本子里仗剑天涯的侠客才做得到的?这何止是学过一些功夫! 舒芙一双猫儿眼慢慢瞪圆,显得极为灵动可爱。 占摇光心头发痒,手指微动了动,忽然很想伸手去碰一碰她的睫毛。 然而他到底没有这么做。少年用力地捏了捏手,过了片刻,又问道:“女郎之前说,只要我进了这里你就收留我,现在还作数吗?” 舒二姑娘向来言而有信,当即冲着他点了点头。 少年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还没想好再同她说些什么,便听见少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该怎么叫你?” 占摇光却不答反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儿?” “我姓舒,叫舒芙。‘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里的‘舒’,‘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里的‘芙’,”舒芙道,“家里的长辈或是顽得好的伙伴们惯来叫我阿芙。” 占摇光茫然了片刻,因为前面那一大段文绉绉的出处他是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最后一句,他却听明白了。 “那我也叫你阿芙么?”少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舒芙犹豫了一瞬,却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先应下来。 “我叫占、摇、光。”少年极其自然地拉起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一笔笔写出这几个字。 待他写完后,舒芙抽回手掌,认真地回忆了一番,确定没见过这几个字。于是虚心地开口问道:“这是哪几个字?我怎么从没见过。” 占摇光一笑:“你当然不可能见过,这是我们苗疆的字。不过我的名字是取天上北斗星宿之一的摇光,你们文字里也应该有这两个字。” 舒芙点头,又道:“那我喊你什么?阿占可以么?” 在大历,直呼其人姓名是极不礼貌的,常被视作轻蔑挑衅,她总要找个亲切些的叫法叫他。 占摇光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脸一垮,说道:“不要,我们寨子里几乎人人都姓占,你这么一叫谁知道是单叫我一个。” “那叫摇摇好不好?” 占摇光又想到,他名字里这个“摇”字还有另种写法,寨里大约有百十来个姑娘都叫这个。于是他又老不乐意地拒绝:“不要,听起来像个姑娘名。” “那阿光呢?” “……” 良久的沉默让舒芙以为他终于满意了,正要敲定这个称呼,却看到少年的脸彻底黑了:“……我们寨里看寨门的狗才叫这个。” “……” 舒芙的耐心彻底罄空,那口在母亲罗氏那里忍下来的气一股脑冒出来。 少女不再跟他多话,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绕开他,走到西间放的大案后,抽出一张宣纸用墨玉镇纸压好,再用兔毫笔沾了墨,写了个草体的“静”。 占摇光的确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不愿意讲话了,但少年却有一种类似于动物幼兽般灵敏的感知力,这使他敏锐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像有些不大高兴。 占摇光踟躇了一会儿,下了极大的决心,别别扭扭地磨蹭到她身边站定:“其实……我还有个小名儿。” 舒芙终于来了兴致,抬起头问他:“是什么?” “我祖母在我小的时候总叫我‘胐胐’。” “是《山海经》里那个‘胐胐’么?《山海经》里记载它:‘养之可以已忧’。” 占摇光含含糊糊道:“唔……兴许吧。” 总归不会是什么威风凛凛的东西了。 胐胐。 舒芙在心底默念了两遍,倒也觉得顺口极了。 互相道过姓名,舒芙想起密友华阳郡主李杪让她临一篇东汉班大家的《女诫》且就此写一番策论出来,于是便重新铺开一张洒金笺提笔挥写。 而初来中原的少年看着这间女子闺房里的物件,样样都觉得新鲜。他背着手游来踱去,最后在西间壁上挂的一副画前站定。 “这是什么?”占摇光问。 舒芙用兔毫蘸取砚台里的墨,都不消抬头,便知对方指的是什么。 “那是宫廷画师吴尘子先生作与我当作十五岁及笄礼的,画的是远山芙蓉。” “哦……那这个呢?” 舒芙撇去余墨,顺着他的视线看:“这叫笔山,用来搁置毛笔的。” 占摇光点点头,又朝那座丹凤朝阳屏风看去,这一回还没等他问出口,舒芙便先一步唤他道:“胐胐。” “嗯?”少年看向她,心里悄悄回想着她刚刚叫他名字的情态:如果是她这么叫他的话,似乎也没那么跌份儿。 “你若无事做,便帮我个忙吧?” “哦,做什么?” 舒芙从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一个檀木匣子递给他:“这里面有红玛瑙珠、绿翡翠珠、青白玉珠各二百粒,我昨日不慎将它们混在了一起,你帮我拣出来好么?” 占摇光想也不想便欣然同意,捧着匣子到了临窗的榻上坐下,低头认真分拣了起来。 舒芙松了口气。这盒玉珠子是从前她用来打发缠人的阿弟的,以往每每使唤舒明德捡珠子时她便能得闲看会儿书。后来随着舒明德长大,这盒珠子也就闲置下来,本以为会永远这么搁置下去,谁知峰回路转,它们竟也有了重见天日的一刻。 打发了占摇光这么个大麻烦,舒芙专心临摹起《女诫》来。 班大家的《女诫》不过七篇二千余字,饶是舒芙精工细笔也未花费多少时间,真正叫她头疼的还是李杪所说的写策论一事。 从前舒荣光从未要求她们姊妹读过这些书,舒芙也乐得于此,平日里只专门挑了些写地域风情、人文逸事的书来看,即便偶尔在宴会上听见哪家女子埋怨被家中长辈罚抄了《女诫》也未曾放在心上。直到今日真正读了全文才发现这竟是一册教导女子如何卑弱谨小、以事男子为终生任的书。 舒芙蹙起眉,有些拿不准李杪的意思。 李杪长她几岁,去岁乞巧节满的二十,本来是已为人妇的年纪,奈何此前订下的几桩婚事均以各种意外告吹。 在这之后李杪便放话自梳不嫁,十八岁时就在安王府旁边另辟了栋宅子居住,又养了十余个门客面首作陪。 安王夫妇只得了这一个女儿,自然对她千娇百宠,即便如此也舍不得违拗她的意愿。 帝后二人亦对这个侄女疼爱有加,见她态度坚决也并未反对,只赐下富庶的封邑足够保她一生富足安乐。 华阳郡主李杪无疑是洒脱肆意的,这样的着作在她眼里狗屁不如,而今却托付舒芙将这劳什子玩意儿细心誊抄一遍,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舒芙转念又想起李杪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提起过的孙皇后欲推行新令,望能够改善当下女子地位的事。 可新令一事至今未有着落,朝中以老牌世家为首的一派激烈反对,认为此举有违伦理纲常。 而因创制科举而受益的寒门举子一派则为了表达对帝后的感激与绝对忠诚,自然是持支持态度。 莫说现在双方僵持,新令一事还犹如空中楼阁,即使等到真正推行的那一日,能够置喙新令内容的也只会是那些曾经与帝后一同打过天下的巾帼女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这个默默无闻的闺阁少女。 舒芙不喜欢为难自己,想不通的事暂且放一放,好在李杪没有限制她什么时候把抄本送过去,且由她再细想几日。 ——— 看了一下存稿,大概会在第七、第八章的时候擦边一小下(′?w?`) 小丁香(二) 舒芙掷下笔,揉了揉僵硬的后颈,抬眼透窗一看,已是金乌西坠,群鸟逐霞而去。 因她此前说了不许丫鬟再随意进她房里,此刻便只得她自个儿在房里添灯。这活计本没什么难的,只有一件事略有些发愁——最后那一盏立在小榻之后,往常是由婢女跪在榻上点的。 而现在占摇光早已歪倒在榻上睡着,少年身高体长,几乎占据了榻上大半的空间。 为了不吵醒他,舒芙只得小心翼翼地在榻前脱了鞋,尽量避开他踩上小榻,取开灯罩,扶着烛台将火光渡到灯芯上。 少年在摇曳的烛光中醒来,眼前一时看不太分明,只觉得有一团绯色的人影在他面前晃啊晃,下意识就唤道:“阿芙?” 舒芙闻声惊诧地转头:“我吵醒你了?”却见得少年眉眼朦胧地望着她,脸颊印着微红的睡痕,双眸如同雪淬冰润般黑亮。 她心口没由来地一突,却想起一件事,便来不及细究刚刚那丝情绪,只是开口说:“你醒了正好,帮我拿一下烛台吧。” 占摇光扫视一圈房间,见所有灯都已点上了,这烛台已然是无用。但他并不多问,伸手就接了过来。 谁知下一瞬,少女忽然俯身,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占摇光脑袋一懵,烛台差点没脱手而去。 好在他及时稳住了动作,烛台安然无恙,并未酿就什么大祸。可他仍手脚发软,喉头仿佛被棉花团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以为南疆民情奔放,南疆的女郎们已是最大胆不过的了,难道中原也是这样么? 她怎么……突然抱他?那他要不要抱回去? 占摇光想,假使没有手中的烛台碍事,也许他真的会不由自主地顺势搂住她。 少年脑中天人交战,舒芙却松了手,他还以为是自己迟迟不回应叫她恼了,下意识要去拉她离去的手,却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样的话我便大致知道你的身量了,改日我出门去裁缝铺子里给你裁几件衣服,这几天你先将就一下你现在的衣裳好不好?” 占摇光如梦初醒,一股热意涌上面颊,只僵硬地点点头。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占摇光又问:“中原都是这样给人做衣裳的么?” “那怎么会?我们府里裁衣裳都会有绣娘上门拿尺量的。可我没办法把绣娘带来见你,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法子,还得从李杪说起。 李杪府上养了只狮子猫,通体雪白美丽无比,兴许是养出了人性,很有几分气性在。 有一回李杪兴致起来,招来几位绣娘给猫儿做衣裳,谁知这猫主子死活不肯被绣娘禁锢着量身围,只往李杪怀里蹿,最后李杪搂着猫儿一通比划,得了个大概的尺寸,便让几位绣娘照着做,也亏得绣娘巧手妙心,竟也做了个差不离。 得了舒芙这样的答复,少年眉目都低了几分,随口“哦”了一声,便下榻替她把烛台安置好,不经意又瞥见那盒玉珠子,添了句:“你的珠子还有些没捡干净,明日我再替你捡。” 舒芙应了一声,却觉得对方言语透着几分颓然不乐,可她一时间又想不通哪里又招了他不快。 好在此时阿笺的声音自门外传进,想来是打探好了消息回禀来了。 舒芙如蒙大赦,翻身下了榻,一路疾行到门前,占摇光则识趣地躲在了西间,不叫他人在开门的空档看见什么。 舒芙开了门,春夜的寒风倏地蔓上她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小的寒颤,而她顾不得这些,急切地问:“你打听到了些什么?” 阿笺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少女不由自主摩挲手臂的举动移开,恭敬答道:“婢子借着给夫人送梨膏糖的由头在云仙居廊下站了会儿,只听见里头夫人说大姑娘今日带着两个妹妹赴宴辛苦了,要大姑娘回去歇好,旁的就再也没什么了。” 舒芙一双秀巧的眉微微蹙起。 阿娘分明是清楚事实真相的,可她竟对于长姊一句苛责半点惩罚也无。 不过这倒不难理解,阿娘身为继母很多事本就为难,她又怎么能要求阿娘事事公允。 好在祖母不日便要从庵里斋戒回来,到时候便禀了祖母,请她拿主意。想来祖母虽一手将长姊带大却也不至于是非不分。 既然这样,阿杏也不能急着发卖了出去。 舒芙对阿笺交代一番,让她再跑一趟云仙居向罗氏转达自己希望先将阿杏留几日的意愿。 …… 云仙居这头,罗氏听阿笺带来了女儿的意愿自然是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待阿笺走后,罗氏敛了笑容,同李嬷嬷道:“阿芙打发了丫头找由头来云仙居探话,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无非是记挂着我怎么处置她长姊。这丫头在那起子闲事儿上还有一股子机灵劲儿,内宅上这些事到底是嫩了些。” 李嬷嬷为罗氏按摩着肩颈,细声道:“到底是夫人疼着二姑娘,自幼捧着护着。那两个一个没娘,一个有娘和没娘也没什么分别的才养出了八百个心眼子。” 罗氏哼了一声:“我还能护着她一辈子不成?日后她进了梁家不定被梁家那个老虔婆怎么磋磨,更别说那梁之衍的后院往后人指定少不了,阿芙拿什么跟那些人斗? “罢了,我正好借这件事历练阿芙一番,好叫她知道这内宅的水深得很,哪里由得她这么意气用事,这次吃了亏长了记性往后才摔不着她。” 李嬷嬷不语,按摩的动作却愈发细致了。 …… 舒薇在婢女絮儿的陪伴下回了自己的院落。 海棠夜眠,桃李点微,暖而亮的光从窗棂透出来,将春日的夜晚温柔包裹。 婢女们纷纷朝她行礼,将她迎了进去,奉茶的奉茶,打水的打水,有条不紊地为她卸除一日的疲惫。 直到絮儿用帕子沾着温热的水覆在她手上时,她才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她尚且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那些漫漫孤寂的长夜尚且离她很远很远,那个上辈子几乎毁了她一生的庶妹今日也被她整得声名狼藉。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那个人对她亦是倾心相付。 她就不信,这辈子没了舒茵搅局她还会和他走到夫妻陌路。 絮儿将舒薇两只手擦净,见她表情似喜似悲,以为她还记挂着今日的事,有心安慰道:“姑娘莫不是还想着今日的事?徐家夫人不是已将事情瞒下来了么,就连夫人那头不也未曾多说姑娘什么,您就安下这颗心吧。” 舒薇这才回过神,冷嗤一声道:“你瞧着夫人慈眉善目地嘱咐我好好休息,实际上便是暗示我这几日老老实实待在房里哪儿也别去,不就是变相将我禁足了么?她向来是面甜心苦的性子,这一回我搅和了她闺女的好婚事,她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我。要是我假作听不懂她的话,明日照旧套车出去,你且看车夫会拿什么理由来搪塞我。” 絮儿一慌,下意识问道:“那怎么办,您和那位不是约好了明日……” 舒薇止住了她的话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然有办法出去。” 她出不去,自然有人出得去。 小丁香(三)【微h】 翌日天色择晴,三五鸟雀栖在庭中高枝上迭声呼喜,啸来一阵润丽的绵绵风。细风片开牖窗,游进房中,揪着帷幔兜出一壶风痕。 占摇光梦中只觉脸上一凉,便渐渐有了苏醒之意。 他朦朦胧胧地盘算着今日以后,是要北上,还是要南下,又或者西行。 总归要躲过那些来追他的人就好。 风游幔曳,少年灵台陡然一惊,想起他已不是住在邸店里过着那种颠沛的日子。 就在昨日,他被一个极漂亮的小女郎带回了家,与之前那种风餐露宿的生活暂且告了一段落。 他猛地翻身坐起,搭在身上的衾被耷拉在榻上。 他举目在房间里逡巡一圈,然后目光落在那顶海棠色的帐子上。 里头依稀坐了人,那少女虽背对着他,可腰肢的细软纤弱却是看得分明的,如同春日的烟柳桃李开在了小小的一方软帐里。 她已然醒了吧?那他能不能找她说说话? 昨日的一切都太过匆忙了,他根本来不及去做些什么,但其实他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讲。 占摇光翻身下榻,朝架子床走去,抬手刚要碰到那嫣红的罗帐,就听见少女慌乱羞愤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你先等等,别撩我的帐子。” 少年的手猝不及防地愣在当空,然后默默收了回去,有种被厌恶了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们南疆向来是极为开化的,少男少女的屋里压根没有这起子屏风帐子的碍事,谁与谁玩得好自去对方屋里找他就是了。 十分要好的朋友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若是被拒绝了,那便是那人跟你不够要好。 而舒芙不许他找她,她不愿意把他当朋友! 这头舒芙根本不知他在这一瞬间心里绕了多少圈,只一味和自己的小衣斗争。 从前她有阿杏服侍着穿衣,也并未觉得每日穿衣的功夫有多麻烦。直到今日没了婢子搭手,方才觉得十分棘手。 她的胸几时在她不经意时长到这般大,叫她一只手都难以合拢,更别说还要分一只手去绕到背后系好几根细绳。 舒芙奋斗了近半刻钟,终于接受了她自己没办法独立穿好衣服这件事。 舒芙侧了侧脸,从帐子里看去,模模糊糊地见那少年坐在小杌子上,百无聊赖地捏着两个茶杯玩。 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占摇光也朝帐子看去,愈发确定她就是在看自己,刚想与她讲话,脑子里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她刚刚拒绝他的话,于是便把头一扬,又把玩他的茶杯去了。 舒芙:“……”气性儿还挺大。 “胐胐。”她刻意低了声音说话,本来清亮的声线显得十分柔软,如同熬化了的绿豆饮子,既绵又甜。 占摇光头皮一麻,更加不敢看她。 她怎么能用这种声音叫他,她还叫他小名! “胐胐,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占摇光动了动身子:“什么忙?” 少年腹诽,这一回再打发他去做那捡珠子的活他绝对不干! 那头少女默了一默,下了极大的决心:“你能不能进来帮我穿下衣裳啊。” 占摇光一听就乐了:“你还不会穿衣裳么?” 舒芙羞愤地辩解:“贵族女郎都是如此的!衣裳有人服侍着穿,沐浴也有人拿着帕子给你擦,自己个儿是动不着手的!可我的婢子犯了事,昨天已被我交给阿娘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春晚楼二层颇有些高度,扬声喊其他婢女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舒芙心下赌咒发誓,要不了几日她一定要把这些贴身的事学好,再不让自己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行吧,那我现在过来。” 占摇光起身还没走两步,又被舒芙叫住了步子:“等等,你能不能找个东西蒙了眼睛再进来。” 占摇光:“……哦。”她可真麻烦。 少年眼见她梳妆的案台上有几根绾发时装饰用的发带,便顺手牵了一根,蒙在了眼前。 占摇光走到床前撩开了帐子,手就被少女一双细手握住了:“等会儿别乱动,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知道么?” 少年点了点头。紧接着便觉少女引着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肩头:“这是系在脖颈上的带子,你摸到了么?” 占摇光应了一声,心里却想何止。 “绕到我颈后系一下,别太松也别太紧。” 占摇光打了个南疆的结。 “还有腰上的带子。” 少年的手就顺着脊骨往下划到不盈一握的腰际,手上没碰到带子,便伸手往前一探,将将擦着少女的腰线划过。 舒芙腰窝处漫起一阵麻栗,心口疾跳,有种他要从背后将她搂住的错觉。少女抖着手把带子放到他手上。 占摇光摸到了带子,正要如法炮制地把带子系好,谁知舒芙又出声了:“你先等等,我说好了你再系。” 话落,舒芙便悄悄把手伸到胸前,小心翼翼托住两只浑圆的乳儿:“好了,你系吧。” 做这事时,舒芙略有些面红,不过很快便释怀了。 毕竟哪有女子不爱俏的,那洒扫庭院的小婢子才将发育,却也晓得在穿衣时托着胸,好看着挺翘些呢! 不过这对她来说独自做完这工序着实有点难度,好在有了占摇光。 谁知占摇光那处还就好巧不巧地出了岔子,少年一双手顿在少女纤细的腰处,慢悠悠地透出一句话:“好像有什么东西撑着了,有些系不上。” 舒芙双颊绯红,强词夺理:“你管得忒多,系好带子便罢了。” 占摇光沿着她的曲线,尽量系好,谁知舒芙哼了一声,细声跟他说:“有些紧,好疼。” 占摇光没办法,只得放松些许。 谁知那少女又娇滴滴地道:“松了,万一我走动时它掉了怎么办。” 少年不耐烦地拧了拧鼻:“松了紧了都不行,你怎么这样麻烦。” 舒芙立马话赶话:“哎呀你别问了,系好就没事了。” 占摇光恼火得不行,屈了腿坐在她的床上继续。 “还是疼了。”舒芙又扭了扭身子。 占摇光干脆使力按住她的手臂,哪知舒芙却挣扎似的用后脑勺往他身上撞了一下。而这一撞直把少年眼前的发带撞得松散,忽地落在床榻上。 小丁香(四)【微h】 占摇光眼前陡然涌进一阵光亮,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发带下落,便见她半倚在他怀中,丽眸红唇,雪颊浮霞。 她秀颀的脖颈下是一对匀称美好的锁骨,锁骨稍下便是那柔软馥郁的温柔乡所在。 少女一对酥胸如玉团雪糜般簇在一处,在半遮不掩的小衣底下隆起两只幼圆的弧度。软薄的兜衣歪向一侧,隐约露出另一侧尖上樱粉的颜色。 小小的,淡淡的,看上去既娇又嫩,被帐幔里涌进来的细风一抚,就变得醴艳起来,颤颤地挺起一个小粒,如同一颗新凝的梅果。 她呼吸轻起,便如雪波荡漾。 占摇光喉间一涩,胸口滚炙,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往身下涌去。 他如何不知道这是何种反应,当即便慌乱地松了手,任由舒芙卷着被褥躲去床榻的角落里。 少女抱着被子,一点点遮过胸口,乌盈盈的眸控诉地看着他。 这反而把占摇光看炸毛了,他急赤白脸地辩白:“你别这样看我,刚刚是你自己撞掉发带的!” 对方还是不说话,占摇光败下阵来,主动问她:“还穿不穿了?” 舒芙连忙点点头。 “那我们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说到底适合你的松紧还得你自己把握,不然你还是自己系吧。”占摇光道。 “那我这边怎么办?” 这回轮到占摇光不说话了。 舒芙心里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的昳丽少年看。那少年不自在地撇开眼,脸颊燃起的绯红一路烧到耳后。 在羞愤欲死的情绪和今日一整日佝偻的形象中,舒二姑娘很快做出了抉择。 罢了罢了,她自暴自弃地想,总归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等他这段流落的日子一过,他便自去找他的前路,又有谁会知道他们曾经这样亲密过? 于是她裹着被子挪到占摇光身边,语含请求:“你待会儿别用力捏它们好不好?” 占摇光心跳得快要炸开,强撑着神志点头。 得了肯定的答复后,少女顺势跪坐在他身侧微微挺起了胸脯。 少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抬起眼在她晕红的芙蓉面上扫了一圈,然后视线下移,落在了一对雪乳上。 他伸出手去从小衣侧边贴着少女柔滑细腻的肌肤探进去,那一双丰满绵软的乳便轻易地溢在他的掌心,他甚至能感觉到顶上的两点淡红在他掌下慢慢挺立起来。 少年额角沁出薄汗,几乎是屏着呼吸,勉强压抑着没有多余动作。 “我要……怎么做?” 舒芙心如擂鼓,声音都在颤:“你不能、不能把它整个儿都压住,先松开些。” 他听话地放轻力道,手掌虚虚拢在圆润的乳房上端。 “往下去一些。” 他的手便向下平移些许,滚烫的掌心不可避免地蹭到两点娇嫩的乳尖。 舒芙身体一抖,眼眶瞬间红了,她立马叫道:“等等等等,你先停下,别动了。” 她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你别乱摸呀。” “我没有,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胸前两团鼓鼓盈盈,胸衣和身体之间的距离根本让他避之不及。 占摇光有心辩驳,话却只到一半,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舒芙稳住了心绪,于是继续说:“你再向下一点点,将它托住。” 占摇光“嗯”了一声。 他这次的动作十分谨慎缓慢,就像枝头柳棉从她胸前肌肤撩过去,又是另一种细密的奇妙触感。 占摇光微微使力托住这一对乳儿,其实还有些许偏差,但舒芙不敢再说了,只是低垂着眼不敢看他,把手背在身后快速系着带子。 “可以了。” 占摇光闻声清醒过来,快速地把双手从小衣边缘抽了出去。 少年掌心的纹路对于娇养的少女的皮肤无疑是有些粗糙的,可这略微粗糙的触感并未对她造成任何不适,反而勾起一路令人难以启齿的酥痒。 舒芙悄悄并了并腿。 莫说舒芙难耐,其实占摇光也不好受。 女儿家的胸乳未免也太柔软了。 他初时探进去时,几乎要被那种奇异的、难以言说的柔软吓住。 他对少女的身体没有半分了解,一开始只是大喇喇地用整只手罩住了她娇软的乳肉。 那两团绵绵雪沉沉甸在他掌心,不断地勾诱他摸上去,将其拢住揉一揉。 那时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全副精神都在压抑着自己不要逾矩。 后来她说再下去一些,他依言照做,却不慎挨蹭到了她的乳尖。 嫩红的乳珠被他掌心的温度无意地几次轻擦抚弄,很快便傲然地立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他意识到对方也不是完全没动情。 这种认知让他本就难以抑制地欲望更加昂立了几分,此刻硬邦邦地杵在下腹。 她如果低头去看,一眼就会看见的。 但他不想让她知道。 “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占摇光问。 舒芙摇摇头,接下来只要把衣裳一件件套上去不出错便好了。 占摇光微松了口气。 少年转了身就要撩帐子出去,舒芙却意外地拉住他的衣角。 占摇光低头看她:“怎么了?” “我有件事想问,就是,我刚刚仿佛瞧见了,你下面那个是不是……了?” 有些话舒芙说不出口,便用食指做了个向上抬的动作。 占摇光脑袋里刹那间什么其他思绪都没有了,浑身泛起难抑的燥热来,手忙脚乱地拂开她的手:“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见他模样慌乱,舒芙就知当下情况是自己占了上风。少女便坏心眼地不依不饶:“那你能不能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不行!” 语罢,少年二话不说大步走了出去。 舒芙真心实意地提醒:“卧房旁边的房间便是我的浴堂,里头有沐浴洗漱用的一应器具。楼底下的婢子们十二个时辰都会在下头烧好热水,你用那房里的水泵自然能泵出热水来。” 她顿了顿:“我对这个虽懂得不是太多,却也知道这事儿似乎憋不得,你要是……便去那儿吧,用过的水自然有仆人会收走去倒掉的。只有一件事,你别脏了衣裳,你的衣裳还要好些日子才能做好送来。” 占摇光:“……”不想理她。 ——— 怜爱我一下,投点珠珠嘛(’∽’) 白玉兰(一) 舒薇领着絮儿去后门处套车。 不出所料,那主管车马的刘伯便以几匹马昨日才载着她们赴宴回来,现下已是不堪再负重的理由婉拒舒薇。 舒薇早有准备,她冲着刘伯微笑道:“早知刘伯如此说,我便不去邀了二妹妹一同出去,倒要叫她白高兴一场了。” 刘伯一听对方搬出了二姑娘,顿时噎住一口气,勉强挤出个笑:“倒也不是拨不出马儿,府里刚拉回来一匹新马,就是那马儿才刚配了鞍钉了蹄,二位姑娘不嫌颠簸的话,倒也没什么不便。” 语罢,便吩咐几个得力的小厮一起去准备车马。不多时舒芙到来,姊妹二人相偕登车离府。 …… 马车一路驶到西市,人声逐渐嘈杂起来。舒芙用扇子挑开车帘看去,入目则见馆阁高台,绣户朱幕。自有宝马香车不辍,丝竹管弦不绝。正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人物阜盛,盛世伊始。1 舒芙看得目不转睛,舒薇见状亦喟然:“想来盛世承平莫过于斯。” 话及此又转而问她:“阿芙看了一路,可有什么中意的东西了?” 舒芙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姊若方便,带我去一间裁衣裳的铺子就好了。” 舒薇立时笑着应了,心中从未有哪刻像现在这般觉得这个妹妹如此贴心——她要去的那地儿附近不正有一间衣裳铺子么? 马车又行了一路,停在了一间装点雅致的铺子档口。店铺上以金粉篆体书“华裳坊”三个大字,并设有灵巧使女数名于门口招徕顾客。 舒芙正要开门下车,忽听见身后“嘶”了一声,便连忙回头去看,只见舒薇用手支住了额头,面色略有些难看。 舒芙急忙搀住她:“阿姊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大约头天晚上没睡好,又被这马车晃了一路,有些头晕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去选衣裳,我歇会儿便来找你。” 见舒芙不动,舒薇将一枚玉牌塞进舒芙手里:“阿芙别怕,拿这枚玉牌进去,掌柜娘子不会收你银钱的。” 舒薇是这间铺子的常客,将银钱以信物压住以备临时取用不足为奇。 舒芙启了启唇,到底什么也没说,撩开车帘,扶着阿笺的手下车进了铺子。 …… 华裳坊内,使女一见到玉牌便殷勤地将舒芙迎进了雅厅并奉上香茶。不多时,一个朱唇玉面的妇人款款而来,自称是这间铺子的掌柜娘子柳氏。 柳氏笑容可掬地恭维了舒芙几句,正要使唤婢女将最华美的几套衣裙拿来供她挑拣,却被舒芙叫住了:“掌柜娘子不急这个,我今日来不买成衣,只选几匹料子做几身新衣。” 柳氏恍然,立马叫来一名绣娘,自个儿则识趣地走了出去,阿笺亦随之退出雅厅,杵在门前把自个儿当个门神。 这边绣娘扯了皮尺欲为舒芙量身量,哪知舒芙避开她的动作,只问道:“我若是为你粗略框一下尺寸,你可否依样做几件衣裳来?” 绣娘一琢磨:“姑娘且比划来看看,奴家尽量为姑娘一试。” 舒芙便将昨日量来的尺寸细细比划一番。绣娘当即表示能做,就是这大小……虽也是劲瘦的,可同眼前女郎细柳般的腰身显然是不符的。 看出绣娘的疑惑,舒芙大方笑道:“您不用疑虑,这本就是做身男装的,不过是用来我自己穿,往后行走街上多讨些方便。” 绣娘表示理解,甚至与她玩笑几番,说起自己年少时也身着男装与父兄一路北上,不过那时恰逢乱世,倒是避难的用途大于玩乐。 舒芙同华裳坊签字立契,约定几日之后派人到这里来取衣裳,不必过于精细,只要舒适合身就好。 做完这些后,舒芙心口一块巨石落地,整个人松活了不少,同阿笺一同往外走去。 阿笺见她心情不错,有心打趣道:“大姑娘将玉牌都给了姑娘,姑娘何以不用?” “阿姊将玉牌给我自是她疼我,可我自己心里得有分寸,不能什么都尽往阿姊身上占好处。” 舒芙心想,那毕竟是买给占摇光的衣服,要是用姊姊的钱给他买东西,她心里得别扭死。 …… 辰午时分,春日暖晖的光芒逐渐布张满整个长安城。天高云浅,岸飞轻絮,市井百态无一不鲜活生动。 舒芙不经意扫见华裳坊对面有间茶楼叫第一楼的,忽而想起这家茶楼甜口的小食一向出色,便与阿笺走进去,同小伙计要了间包厢,又点了一壶西山白露并两道甜食。 一道冰糖山楂果带回去给占摇光,另一道玉露团便给阿姊。舒芙遥记得有一回听舒薇提过,说这第一楼的玉露团乃长安一绝。 茶点上齐之后,阿笺告罪,去了茶楼的茅房方便,舒芙则捧着茶盏细细地品味着。底下唱的是《莺莺传》,讲的无非就是才子佳人那起子故事。只不过最后张生变心,终得一个劳燕分飞的下场。 舒芙垂眸专注听着,忽然听得隔壁包厢突兀地透来一道男声。 那男子声如玉磬相击,方正而朗润:“此去江南道一别数月,本王瞧着薇儿似乎消瘦了不少。” 听见那个熟悉的字,舒芙心中一凛,不由端坐起来,凝神再细听。 谁知隔壁厢房正好传来她长姊柔转的声音:“桥郎多心了,家里继母虽是个面甜心苦的性子,可我毕竟是原配嫡长女,她也奈何不得我去,只得将我变相禁足了事,可我亦能找到法子出来见你。只是昨日徐家春宴上的事情多有些误会,我怕祖母回来之后轻信继母的一面之词,同我离了心,那时我在府中可就当真孤立无援了。” 那男子语气显而易见地柔软起来:“薇儿莫怕,老夫人向来是个明事理的人,本王寻了机会与她讲明其中误会,料想她也不会被轻易蒙骗。” “多谢桥郎相助,想来如今还会无条件信任我的便唯有桥郎你了。” 舒薇此刻嗓音中已然含了些泪意,尽是道不完的依赖仰慕。不久,隔壁便传来啧啧水声和细细的喘息。 舒芙惊愕不已,这一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马车上突如其来的不适恐怕就是为了支开她,好方便去见这情郎! 枉她真心实意对待这个姊姊,费一番心思与她阐明利弊,谁道在对方眼中她不过是个用来摆脱禁足的工具。那她今晨那一通愧疚难当的言语究竟有几分诚心? 孤立无援?莫说阿娘对她从未有过半点苛待,便说祖母与阿耶对她就是真心的爱护,自己与舒明德对她也是由衷的尊敬。 难道这些好落在她口中便是令她孤立无援了?那她对着满府家眷又有几分真情可言? 且这个自称“本王”的男子又是何人?又是几时与她姊姊扯上关系的? 舒芙心乱如麻,却也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她将那两样包好的点心揣进怀里,大步往外走去。 她越走越快,裙裾疾速飞扬,谁料那地板上还有二分未干的水渍,直叫她脚下打滑,狠狠一崴,钻心的痛自脚踝蔓延上来。 她瞥了眼紧闭的厢门,亦不敢叫出声,只得强撑着站起来扶着阑干下楼,正好遇上方便回来的阿笺。 阿笺见了面前如雨后的颓丽芙蓉花一般的少女,当即要惊呼出声,却被舒芙抢先一步道:“噤声!” 阿笺不敢再问,上去心疼地搀住舒芙的手臂。舒芙低声道:“待会儿你扶我去楼下寻个座儿,之后便花钱找个轿子,再去同车夫交代一声,便说我身上不舒服,先回府去了。” 阿笺喏喏应是,不久便寻来一顶两人抬的素净轿子并两名轿夫,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永乐坊而去。 ——— 1环境描写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 白玉兰(二)【Рo1⒏red】 舒芙自角门入府,一路上由阿笺搀着回到春晚楼。 到了楼前,阿笺还欲伴着舒芙往上走,却被对方制止了。阿笺自不敢多言,只道尽快把活血化瘀的药送来。 望着少女一瘸一拐上楼的背影,阿笺暗暗捏了捏拳,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让姑娘更加信任她! 那厢舒芙推开房门,自是不见占摇光人影的。抬头一看,果见他坐在房梁之上。 少年见是她回来,欢快地跃到她面前,却陡然地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扶住她:“你的腿怎么了?” 舒芙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似浑身气力被抽干了,往他怀里倒去。 占摇光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稳住她,语含担忧:“你无事吧?是不是你早上那个阿姊欺负你了?” 与此同时,少年将她拦腰抱起,安置在他休息的小榻。 舒芙面色发白,任由占摇光把自己抱进怀里。 她未察觉到这丝暧昧的氛围,垂着头自顾自道:“与阿姊无关,是我自己崴脚了。胐胐,我疼死了。” 听她如此说,占摇光心下一慌,于是开口便问:“你房里有用不上的碗碟么?不如匀我一个。” 舒芙不明所以,却仍给他指示了西间柜子里一副全新的器具。 占摇光下榻取了一个甜白瓷小碗与一调羹,用滚水清洗了一遍后,摘下自己腰间的竹制的小篓,取出一玉制的小瓶。 舒芙好奇地望着他。 她昨日就注意到了他腰上的篓篓,拳头大个玩意儿瞧着装不下多少东西,却叫他护得宝贝一般,就连昨晚入睡前也隐约见他摘下了放在枕边拿手护着。 占摇光自玉瓶里倒出些许粉末,再和以热水,用调羹搅和均匀便成了透明的糊状物凝在碗底。 他朝她走来,解释道:“你也知道南疆以蛊术起家,而蛊毒向来不分家,所以我们南疆人多会些毒术和医术。我这次出来带的东西不多,治跌打的药还是有一些的。我不会骗你,我的药绝对比你们中原任何一个郎中的秘方都要好。” 少年豪气干云地许诺:“一周以内保证你跟原先一样灵活自如。” 舒芙点头,乖巧地将穿着绯红绣鞋的脚从裙摆底下露出一点点。 占摇光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去褪她的绣鞋与白绫袜。 鞋袜一除,少女脚踝处高高隆起的紫红淤肿便显了出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她那只秀气精美的足。 少女一对足,色如霏雪洁白,形如皎月细瘦,偏偏足尖勾起一点点桃花一样的光泽。无异于瑶母座前玉莲芯叫他擒在掌中,无端扰得人意乱神迷。 他心口莫名烫得厉害,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作这样的窘态,整个人便顿在当场。 舒芙见他迟迟不动,悄悄用脚趾点了点他的腿。 占摇光回神,用手蘸取药膏细致地沿着她的淤青涂开。 舒芙疼得直吸气,一个劲儿把腿往回缩。 占摇光只得停下动作,与她讲道理:“淤血必得用药化开,否则你这只脚就废了。” 舒芙叫他唬住了,只得任由他继续,自个儿则撇开脸,默默忍受那源源不断的痛楚。 好在他手法极其熟稔,渐渐地那股痛意消下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意从脚踝处漫上来。然而紧接着,舒芙又觉察出另一丝不同寻常来。 她垂眼去看。只见少年修长有力的右手顺着淤青朝一个方向推开药膏,左手则掌住她洁白莹润的小腿。可他却无意识地不断用左手轻蹭她的肌肤。 最是无心撩人深。 舒芙只觉得被无数鹅绒似有若无地抚过了全身,漫起一阵惊人的痒意。 占摇光逐渐觉得氛围有一丝燥热,他茫然地抬头去看,却对上少女粉面明眸。 她眼中蕴了滟滟春水,眼尾扫开淡淡旖旎,粼粼地望着他。 西窗外东风席过,玉兰花的甜气飘进来,萦绕在少年鼻尖。 他轻微地耸了耸鼻头,灵敏的嗅觉使他分辨出空气中确有一丝甜意,但不仅于窗外的玉兰花香。 他停下按揉的动作,循着那股子甜味往上端凑,很快停在了少女丰盈的胸前。 舒芙心口砰砰直跳——只差那样毫厘,他的鼻尖就要隔着薄薄的春衫蹭到她的乳尖了。 “好甜的味道。”占摇光道。 舒芙想起了什么,往里靠了靠,获得了更多的活动空间。 她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两个巴掌大的油皮纸包。 “这是今晨我出门时答应为你带的吃食,均是甜口的,你要不要试试?” 听她这样说,占摇光双眸刷地就亮了:“你居然还记得!” 舒芙不明所以,不过是早上发生的事,她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 然而少年下一句话却叫她明白了个中缘由:“我以为你随口糊弄我的,压根儿不会往心上放。” 舒芙心道,她岂是那种会随便敷衍别人的人! 下一刻,占摇光又说:“对了,我昨天没拣完的珠子今天已帮你拣干净了,装玉珠子的匣子就在你桌上放着。” 舒芙:……失策。 舒芙解开装着冰糖山楂果的袋子,凑到占摇光面前。 鲜红溜圆的果子裹在琥珀色的糖浆里,姿态十分喜人。即使糖衣被体温炙得略有融化,却仍有酸甜清香扑面袭来。 占摇光眨了眨眼,把沾满药膏的手给她看:“我这会儿好像吃不了。” 舒芙心底感念他为她擦药,于是甜甜笑道:“那我喂你吃好不好?” 见他忙不迭点头,舒芙便拈了一粒递到他唇边。 占摇光张口咬下,山楂球被卷走的同时,她的指腹陡然一湿。 少年的舌尖湿润而柔软,与她的指尖轻触即离。 舒芙遍体发颤。 这同被李杪的狮子猫亲昵地舔舐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猫儿的舌头有倒刺,可少年郎的舌尖却柔软灵活。 被猫儿舔,她想揉揉它毛绒绒的脑袋,若被占摇光舔,那她想的是什么? 舒芙不敢深究,她猛地缩回手,慌乱地摸出手绢擦手:“你在做什么?” “什么什么?”他与她对望,本是偏长的眼型却被他此刻上抬的眼珠撑得发圆,他的眼明亮璀璨,显得无辜堪怜。 “你,你舔到我了……” 占摇光恍然大悟∶“我不是有意的……你觉得脏么? “可我早上便用你的牙粉漱过口了,之后我觉得你的牙粉味道很香,在你回来之前就又去用了一次,现在一点儿也不脏。” 他甚至对她笑,牙齿白而齐整。 舒芙:……问题岂是出在这里? 她尽量耐心解释:“在大历,好的男儿郎都不会去舔别人姑娘家的手,那是流连平康坊的浪荡子才会做的事。” “……哦。” 舒芙以为他听进去了,正要露出个笑来,哪知他又接道:“可我猜大历的好儿郎也不会给女儿家穿衣裳,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要比你说的那种亲近一些。” 舒芙听了那“亲近”二字,如同在顷刻间饮了半壶清酒,吃了百十丹荔,肝火尤旺,烧得肺腑灼烫。 “占摇光!你先别说话了!”舒芙捂住心口想,她必须静静。 “我在外头逛了大半日,此刻已是有些困倦了,我在此处先睡一会儿。” 占摇光识趣地闭了嘴,为她摆好软枕,又用他昨晚盖的毛毡子略略搭住她的腰身,自己则回到她腿边继续揉开她脚踝的淤肿。 舒芙剧烈的心跳这才缓缓平息下来,上午在第一楼时的震惊与难过也随之淡去。 她闭目枕在花香当中,不知不觉沉入睡乡。彼时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春日长长。 尒説+影視:p○18.red「po18red」 白玉兰(三) 舒芙这一觉睡得并不久,一刻钟左右过后便清醒过来。 醒来后,占摇光把她抱到浴房里洗漱了一番,再回正屋时正好是阿笺送来哺食的时候。 占摇光已轻车熟路地躲好,甚至顺走了她一册传奇去看。 舒芙:“……” 舒芙在食案前坐定,便传唤阿笺进来。未料门一推开,踏进房来的竟不是阿笺,而是个高挑明艳的女子。 女子云髻高耸,肤色洁白,眉目流转若含情凝涕,正是她的长姊舒薇了。 她此刻容色正好,比早晨出门时更加娇艳三分。 舒芙却不由自主地联想起第一楼里她妩媚的吟哦,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 “听车夫说你身上不舒服先回家了,”舒薇亲昵地在她身边坐下,“我那时略歇了歇便感觉好多了,于是下车走了走,在附近的首饰铺子里逛了一会儿,阿芙不怪阿姊没有及时找你去吧?” 舒芙僵硬地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阿笺姗姗来迟,见到舒薇之后略略讶异,然后不动声色地开始布菜。 舒薇自诩尚算了解这个妹妹,如果真的得知她与那人的事,一定会觉得一番姊妹情谊被践踏,会忍不住质问出声的。 而现在见到少女面色平静柔和,她也就放了心,起身道:“如此我便不打扰妹妹用食了。此番玩得不够尽兴,改日我再邀你出去。” 舒芙目送她离去,心想再没有下次了。 确认舒薇已走远后,阿笺“噗通”跪在了地上,倒把舒芙吓了一跳。 “婢子刚刚领着丫鬟去厨房领哺食去了,院里留下的小丫头们也不敢拦大姑娘,想来这样才会让大姑娘进来叨扰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舒芙连忙扶她:“你干什么呀?我又没怪你,你赶紧起来!” 阿笺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姑娘还要留我在身边做事么?” “自然。” 阿笺悄悄松了口气。 从前姑娘眼里只看得见阿杏一人,什么事也是交给阿杏去做。 替姑娘守好房门是姑娘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要是连这也没做好,她还怎么去竞争姑娘身边第一丫鬟的位置! 阿笺进行了一番深深的自我检讨。 阿笺摆好碗筷正要离去,忽然瞥见窗外天色,便道:“婢子看天色有变,怕今晚有一场大雨要落,姑娘入睡前将帐子合拢些,被子掖实些,莫着凉了。” 舒芙心中想着舒薇的事,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 饭后,占摇光主动揽下点灯的活计,舒芙自然感激不尽,坐在小榻上对他回以一个笑。 占摇光将最后一盏灯点好便朝小榻方向走来。 舒芙正在看书,忽觉一道人影遮住些许光亮,她抬头看去,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占摇光往她身边靠了靠:“我有件事同你说。” 舒芙合上书,占摇光便纠结着开口了:“这几天好像是倒春寒了,我今早在榻上是被冷醒的。” “我床上恰好有两床被褥,你待会儿抱一床过来就是。”舒芙立即道。 占摇光却摇了摇头,面上浮起薄薄一片红。 “我不是说这个,我想问的是,我晚上能不能去你床上跟你一起睡?” 少女心跳一漏,面上自然地勾上绯红:“占摇光,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一个男儿郎,怎么、怎么可以跟我……” 听她叫他全名,他便知她是拒绝的了,可他仍抱有一丝憧憬,希望她怜悯自己:“可我真的被冷到了,要不是我身体底子好,今天卧在榻上动不了的就是我了。” 舒芙动摇了片刻,很快便坚定了拒绝的决心:“不行!” …… 这夜,舒芙早早就熄了灯上床,却有些辗转难眠,耳畔不断回响着舒薇与那人的对话,又不受控制地去揣摩那男子的身份。 正是思维激烈斗争之际,她忽听到些微的声响,如同掬起一捧敲得细碎的冰糖往玉盘里撒,渐次更为浓重密集。 雨,是雨。 春天夜晚的第一场雨。 她恍惚间想起傍晚时阿笺交代的天色有变,原来指的是这个。 雨水落在庭院中高树上的片薄花间,又在瓦檐上积留压重,最后汇成一串琉璃雨幕,不辍地往下坠。 而这点滴雨声在她耳边不断放大,隐约昭示着什么。 舒芙的手掌慢慢浸出细汗,小小的罗帐此刻显得格外闷热逼仄。 她慌乱地从被窝里探出手,往床沿摸去,却拢了一把湿润的空气。 没有人,没有人……对了,阿杏早就被她赶走了,阿笺根本不知道她会害怕这个。 雨声愈发急促,舒芙灵光一闪,想起屋里还有个人。 “胐胐?你睡了么?我,我有些冷,你过来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少女的嗓音已然染上哭腔,可雨夜苦深,琳琅的夜雨声中,占摇光并未觉察到她的哭意。 少年想起自己对她几次三番无甚底线的迁就依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在她面前就没有半点气性儿。 他决心这次晾她一会儿,等她叫了第二声再过去,也不至于显得他回回都屁颠屁颠。 舒芙绷着身子等了片刻,依旧没有人回应,她一颗心登时落入谷底。 窗外飞火走蛇,鼙鼓喧雷,天地一时俱被惊醒,满庭满室都为之一亮。而后不多时,雨又窸窸窣窣地落起来。 舒芙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蜷缩起来,脸埋在锦衾之中低低抽噎起来。 占摇光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他心心念念的第二声,心里暗自揣度她脾气可真硬,到底还是得他去迎合她。 他唾弃自己没骨气的行径,认命地翻身下榻往床边走去。 ——— 我的眼皮就像男主的脾气一样软,你们跟我互动,我会高兴到热泪盈眶的≡^v^≡ 白玉兰(四)【微微h】 罗帐遮得很严实,床上安静得几乎看不出躺了个人。 他伸手撩开帐子,脉脉软香登时袭面而来。下一瞬,便见一道人影朝他扑过来,他猝不及防地伸手抱住对方的腰。 少女身姿窈窕,香盈盈、软绵绵地扑了他满怀,顿时如同搂抱住了春日里数不胜数的绵绵花团。 舒芙用手臂紧紧搂住占摇光的脖颈,湿红的脸紧贴他的颈侧。 占摇光很快发现这股潮意,心肝都不由一缩,如同刀剌火燎一般难受。 少年心慌意乱,无措地哄:“你别哭呀,我以后不这样了,我发誓,以后你随叫我随到,永远不拖延片刻行不行?” 舒芙抽噎声弱了,眼泪却仍汩汩往外冒。 占摇光见一时脱不开手,索性抱着她来到自己榻边卷了被子,又再度返回帐中。 二人在宽敞的架子床上分被而卧,占摇光面对着她,小心地将她拉进怀里,见她没有丝毫反抗,心里反而不安了。 “不过春雷罢了,就是天上雷公伸腰电母呵欠,出不了什么事的。”占摇光安慰她。 舒芙却摇了摇头,瓮声说:“你不知道,其实在我十岁以前是不怕打雷的。十岁那年,阿娘应承安侯夫人的邀请,带着我们姊妹几个去重南山上的庄子祭蚕神。 “当时也是一个春天,我记得承安侯府那座庄子很漂亮,种了特别特别多的桃花,承安侯府二太太也非常和善,那天还带着我们去摘了桃花做糕点。 “可当天晚上,她人就没了,就在我们所有人眼前。本来大家都坐在堂内品茶话闲,忽然她便如疯了一般冲进雨中。此时便有一通雷劈下来,不偏不倚击在她身上,顷刻间烧得人形都没了。 “当时我们都特别害怕,连夜就回了城。那时正逢皇后殿下千秋,一整月不设宵禁,我阿弟被吓得高烧不止,祖母和阿娘就花重金请了大夫上门问诊。煎了药给阿弟服下后,她们两人在阿弟床前守了一夜。 “阿姊当时也小,祖母怕阿姊害怕,便留她在自己房里的碧纱橱内睡了一夜。素日来跟个透明人一样的俞姨娘,就是我阿妹的生母,那一日跪在我阿娘面前求我阿娘准许她陪我阿妹一晚。 “我便被阿杏陪着回来,她坐在脚踏上,拉着我的手陪了我一夜。后来每每雨夜,都是她拉着我的手过来的。 “之后查清楚了当日是有人在那位二太太身上做了手脚,装了引雷针引天雷劈下的,姊妹们便都释怀了,只有我胆子小,一直惦记到现在。” 占摇光心中五味杂陈。 以他看来,舒芙害怕的原因里目睹了雷劈死人倒是其次,真正害怕的恐怕还是那日夜里兄弟姊妹都有人记挂,只有她孤零零地与一个丫鬟作陪的感觉。 连她自己都未有所觉,她其实有多看重这些细碎的感情。 她阿姊欺负了她,软绵绵的一句道歉也能叫她笑脸相待;贴身的婢女背叛她,她再谈起时也是难过大于厌恶。 可那些人是怎么忍心这样待她的呢? 他有些替她难过,于是低声道:“我这里有南疆最灵验的祛邪办法,你听了便不会再怕这些了。” 他顿了顿,用舒芙听不懂的南疆话轻道:“灶公灶婆,和你老人家祛个吓,吓到猫儿狗儿,莫要吓到我的宝贝。” 言罢,少年拂开少女的额发,低头吻在她额头上。 舒芙只觉得额心一湿,很快就猜出他到底做了什么。 可她却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无法用任何言语描述此刻心绪。 占摇光吻完之后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喉头一哽,旋即别扭地开口: “我不是在忽悠你,这真是南疆的祛邪术。我小时候调皮,漫山遍野地乱闯,经常遇上些怪事。我祖母就是这样给我祛邪的,我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 舒芙没做声,占摇光却忽然觉得怀里一空,料想她恼了他,躲去了一旁。 于是他的心也跟着一空。 然而下一瞬,占摇光的被子涌进一丝凉意,随后凉意渐融,一条芙蓉花枝顺着他的身体攀上来。 她,她竟然钻到他被子里来了! 她还往他怀里缩! 占摇光如被诱般伸手搂住她。这时候,他们之间就再无任何被褥阻隔,少年少女年轻的躯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少女绵软的乳就贴在他身前,随着她调整姿势的动作不断地在他身上摩擦。 他僵住身体不敢动,然感官却过于灵敏,甚至清楚觉察到两层亵衣之下,她胸口处的红粒高高挺起,顺着他的肌理细细摩挲,如同过电一般,蹭得他头皮发麻,胯下更是不可控制地起了反应。 少年心跳如雷,一呼一吸间仿佛有郁郁层层的香气绕进潜出,将他鼻尖都催出丝丝汗痕。 她最终停在他胸前,轻声道:“我听见了,你心跳得好快。” 帐外雨声瑟瑟,雷轮欲滚。 占摇光忽然从被褥里探出手,用力捂住了她的耳朵,恶狠狠地威胁:“耳朵闭上,不准听!” 恰在这时,那道酝酿已久的雷终于炸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舒芙躺在少年的怀里,雷声和雨声似乎被滞留在帐外,被隔得十分十分远。 她鬼使神差地仰起头,小心地朝上拱了一下,然后用自己的柔软的唇轻轻碰了碰少年的下巴。 少年喉结微动,舒芙听见耳边的心跳声更加急促了,似乎就要从他的胸膛中跃出来,往她耳孔里钻。 占摇光在这一刻,脑袋里什么念头都不再有了,倘若舒芙愿意一直这样对他,他情愿屋外的雨一直落,而他待在这屋子里一辈子都不出去。 片刻后,他又烦躁地想,罢了罢了,雨还是早点停的好,毕竟她这么害怕雷雨。 舒芙其实想问占摇光,他是不是有点喜欢她。 长安城里爱慕她的人不在少数,可没有谁会像他一样对她迁就,也没有谁如他一样见到她就眼眸发亮,更不会…… 舒芙微不可查地抻了抻腿,不出所料蹭到那个坚硬灼热的物什。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它了,硬炙得叫人心惊。倘若他是她夫君的话,那她会不会死在这上头? 舒芙倏然一惊,很快就清醒过来,对着自己刚刚一闪而过龌龊的念头狠狠唾弃。 同时她又不无担忧地想,他一直这样憋下去,要是往后身体出了什么事,她怎么担得起呀。 春雨阵阵,花叶零零,夜色浸在泼天的夜雨当中渐远渐深。 ——— 不知道有没有人get到,但我真的很喜欢埋这种一语双关的小点(对手指) 九畹花(一) 那夜过后,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两个吻。 占摇光默认自己获得了与她同床共枕的资格,每天夜里都自觉地抱着枕褥去她床上。 舒芙到最后也懒得去赶他,权当自己多了个巨大的暖炉,二人相安无事地共同度过了几天。 连日来春雨淅沥,舒芙便窝在了春晚楼里半步不出。 她将手头里能找到的文献资料都翻阅了一遍,可李杪让她写的策论也只拧巴地憋了不痛不痒的几句。 莫说有一针见血、针砭时弊之效,就连她自己写过之后再看也要唾两句华而不实。 这事闹得舒芙不可谓不头疼,好在她身边还有占摇光。 占摇光这人性子极为活泛,他不仅自己在春晚楼里过得如鱼得水、自在快活,连带着给舒芙死水一样的闺阁岁月也增添了无数生趣。 这场春雨断断续续地一直落到二月初才将停。 二月初一早晨,天光放晴,长虹卧云。多日的雨水将彻片天空清洗了一通,此刻透出一种明后透蓝的光泽。金阳抬空,暖芒遍撒,长安城一百单八坊次第填满生机。 阿笺正站在春晚楼前指使小丫鬟们将近日因为阴雨而在室内受潮的物件搬出来晾晒,转眼间便见一个穿戴讲究的婆子一路行来。 阿笺停下动作,笑迎道:“李嬷嬷怎么得空过来,可是夫人有什么事儿叮嘱姑娘么?” 此人正是罗氏身边得力的仆妇李嬷嬷无疑。 李嬷嬷亦对她笑:“连着落了好几日的雨,夫人怕几位姑娘在家里歇乏了身子。郎主又在南疆那头有日子没有消息回来了,夫人心里也日夜牵挂着,便想趁着今日天晴,领几位姑娘去城外香积寺为郎主祈福。” 阿笺听完便引李嬷嬷在一楼的堂屋里坐了,命几个丫头奉上茶点来,自己则上楼去禀给舒芙知晓。 …… 这头舒芙却央着占摇光再给自己演示一遍他如何解得十连环。 前两日正是与华裳坊约好交成衣的日子,占摇光乔装改扮一番,拿着信物假作舒芙的仆从去华裳坊领了衣裳。 回来时除却几件衣裳和带给舒芙的零嘴以外,占摇光还带回了一串十连环。 南疆来的少年看什么都新鲜,从货郎手里一眼看中之后便直接买了回来。 舒芙从前玩过七连环,故而这十连环也算不费吹灰之力就解了出来。 她确信占摇光从前未曾捣鼓过这类玩意儿,早已做好了他要苦战一番的准备。 舒芙满意地看着少年因思索而蹙起的眉眼,转身回了西间继续磨她的策论。 她研好墨,以兔毫蘸取了墨汁接着昨日的内容往下书,还未等她书满这半页纸,少年轻快的声音便高高传来:“我解开了!” 舒芙感到不可思议,立马就扔下笔奔到他身侧。 少年眉目飞扬地看着她,桌上的十连环已然完全解开。 舒芙心里好奇得不行,连忙脱了鞋上榻与他并肩而坐,拉起他的手央他再演一遍。 占摇光眉骨微动,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敏锐的五感便使他觉察有人往二楼来。于是他飞快抬手捂住了少女红润的唇。 舒芙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抖动着从窗棂透进来的琐碎春光。 她的呼吸很细地打在他手上,占摇光心里如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他压低声音说:“有人来了。” 同一时间,阿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察觉到阿笺没有进房里的意思,占摇光也不再去躲,而是和舒芙一起听阿笺传达李嬷嬷的话。 舒芙听罢,也惊觉自己已经被圈在房里许多天了,于是吩咐阿笺去回复李嬷嬷,道自己梳洗过后就去云仙居汇合。 阿笺离去之后,占摇光幽怨地看着舒芙:“你又要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漂亮的少年无疑是有让人心软的资本的,他做起这样的表情很难让人再狠心拒绝他,何况他又添了一个她无法反驳的理由:“而且你的腿还没好全,今天我还要给你擦药是不是?” 舒芙败下阵来:“那我该怎么带你出去?” 他总不能大摇大摆跟着她一起出去吧…… 占摇光却双眸一亮,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舒芙听完,吃惊地睁大双眼。思索良久后才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 阿笺伴着舒芙一路来到云仙居汇合,众女眷在一群仆妇的簇拥下往后门处乘车出府。 舒府拢共四辆马车,一辆随黎老夫人去了庵堂,因而府中现下只剩三辆车可供调度。 罗氏久病初愈,自怕病根缠绵传染了小辈,自然独乘一辆,余下三姊妹只得分坐两车。 因上回徐府迎春宴一事,舒薇与舒茵已是水火不容,自不可能同乘,只剩舒芙自己择一辆车去坐。 舒芙以眼风扫到舒薇似乎有想邀她同乘的意思,心中又想起第一楼的事,于是抢在她开口之前便让阿笺将自己扶着上了舒茵的车,嘴中咕哝:“我跟三妹妹同坐可好?” 舒茵受宠若惊,连忙道:“能跟二姊一起,我自然欢喜。” 见此情状,舒薇不再多言,自个儿登上马车。一行人驶出永乐坊,往城外而去。 马车行了一路,坐在车辕上随车的阿笺忽然开了车门探进个脑袋:“姑娘冷不冷?我之前在这辆车上的隔层里放了一席毛毡子,姑娘冷的话便取出来盖上。” 阿笺不确定舒芙是不是有畏寒的毛病,只记得迎春宴那日晚上她去回禀从云仙居打听的事时,舒芙与她站在二楼的阑干处,不断摩挲手臂的模样。 不知道姑娘肯不肯用她准备的东西呢…… 眼见舒芙笑着点点头,阿笺一下子雀跃起来,乐颠颠地掩上了车门。 驱车的是个年轻的小厮叫做阿来,与阿笺一样自小入了舒府服侍,算是青梅竹马的一同长大。 他随口说:“你待二姑娘可真细致啊。” 阿笺理着被春风拂乱的发丝,认真道:“二姑娘之前对我有大恩,能在二姑娘身边服侍是我三生有幸,怎么能不认真对待。” 车厢内,舒芙并不确定占摇光躲在哪辆车的隔层里,生怕就是自己身下这辆,于是利用身体掩住舒茵的视线,小心地启了隔层。 果不其然,隔层里有一道人影,听见这响动后递出一迭猩猩红毛毡子。 舒芙伸手接过,舒茵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夫人留给二姊的婢女果然都是顶机灵的,微末的小事也考虑得这样周到。倒不像与了我的那几个,年纪比我还小些,整日冒冒失失的,不惹出祸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舒芙抖落开毡子搭在自己腿上,听她此言不由微皱了皱眉。 她这话倒像是控诉阿娘偏心,把伶俐人都留给自己亲女儿,倒把愚笨木讷的给了庶女使唤。 实际上罗氏虽不如她表现得那样温良慈和,却也不是苛待庶女的人。 舒茵身边的婢女都是自幼跟着她的,忠心自不必多说,只要等她们年纪长些再稍加调教,未必不能得用。 经过阿杏一事后,舒芙心里已然把忠心放在了伶俐之前,只是舒茵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伶俐可心的婢女牙市里多的是,可忠心耿耿的人却百金难寻。”舒芙暗暗提醒她。 舒茵不纠结于此,转而笑道:“不说这些了,我来给二姊煮茶喝。” 九畹花(二) 时人爱茶,高门女子上至夫人千金,下至使女仆妇俱有一手好茶艺。 舒茵有心讨好于舒芙,却不为深厚姊妹情谊,而是为往后入了梁府着想。 不出所料的话,她会在舒芙与梁之衍大婚后找个日子悄默声地抬进梁家,从此跟她姨娘一样做个谨小慎微的小妇。 舒茵用一金鸿雁纹银茶碾子将茶饼碾碎,思绪却有些飘远。 其实那日迎春宴上,舒薇算计的手段她不是没瞧出来,可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她也就任其发展了。 假如未有此事,阿耶与夫人泰半会再留她两年,待春闱后择一寒门士子与她为婿。 如此既免了她因出身上的不足入了高门平白受气,又得一桩极好的赌注——万一这士子有朝一日得遇风云便化龙,舒家就此又结一门好姻亲。 可这平步青云路哪里那么好走,且看那崇德元年风风光光的状元郎不正因为做人不够圆滑,年近四十了还滞在翰林院里修史么? 而且这下嫁的夫家多半家境困窘,正指着高门的媳妇拿嫁妆去填。舒茵只要想想便觉得一阵胆寒。 满府里的人没人会比她更了解穷苦日子的滋味。她的生母俞姨娘便是贫苦出身,直到卖给阿耶做妾,日子才算好过起来。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的舅母。 不是舒芙那个做官太太的罗家舅母,是她自己的亲舅母。 大历律例有定,不以妾家亲长为姻亲往来,因而她同那个舅母只在街上远远的见了一面。 那个局促拘谨的女子问清她的姓名以后,讷讷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怯怯地从她褪色泛白的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包了一块融了大半的饴糖。 可她不知道,这样的糖,连舒府的下人都不会吃。 很久之后她才得知,舅母与姨娘原先是比邻而居,年貌相仿。一个嫁了青梅竹马的儿郎做了正头娘子,一个被抬进高门做了小妾。 不过十余年的光景,两人的风貌已是大不相同。 俞姨娘还是年轻柔美的模样,而舅母却已经沧桑老态。 舒茵将那场景记了很久,久到现在都未曾忘怀。 所以在搞清楚舒薇的算计之后,她只犹豫了那么片刻便坦然接受了。 与其跟一个不知哪天有出头之日的穷酸士子做夫妻,不如与前程似锦、家底殷厚的梁大郎君做了妾。 况且正头娘子是她亲姊,无论如何也不会为难于她。 要是梁之衍对她再多那么几分喜欢,那她会不会有一日…… 念及那日那风流倜傥的郎君冲撞她身体时,贴在她耳边说的话,舒茵的脸庞悄然红了,连炉子里的茶水快煮干了也浑然未觉。 舒芙叫了她两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抢急将剩余的茶汤倒进盏里,勉强盛了个囫囵,茶香却已然不再。 舒茵歉然:“我一时走了神,竟将茶汤煮成了这样,不如二姊将它倒掉,我再煮一盏。” 舒芙却让她不必再费功夫,将就着焦苦的茶水慢饮了半口。半口茶水入喉,舒芙端茶盏的姿势却僵在当场。 舒茵以为是自己煮的茶难喝到如此地步,眉目间歉意更浓了几分:“不然还是将它倒掉吧。” 舒芙忙挤出个笑:“与你无关,是我刚刚喝的急了,有些烫。” 舒茵信了大半,又听见舒芙说:“现在还未出城呢,到香积寺还有些功夫,不若你闭目休养片刻,为待会儿参拜攒些精神。” 舒茵深以为然,将头抵在车壁上,怀里抱起个软枕便合了目。 见此,舒芙长舒一口气,尔后泄愤似的用足尖往下碾了碾。 他实在是太大胆了!她妹妹还坐在车里呢,他便仗着她腿上罩着宽大的毛毡子隐蔽,悄悄又启了夹层,将她的脚纳进去,褪去了她的鞋袜。 舒芙的心高高提起,生怕他耍什么她无法拒绝的花样。谁知只是足踝一凉,少年修长的手覆上来,轻柔地就着药膏给她按揉。 占摇光躺在夹层里,光线十分黯淡,只有木板间细小的罅隙透露出丝丝亮来。 就借着这两分光亮,占摇光窥探起她的足,脚趾洁白圆润,泛起浅浅粉晕,又美又乖。 她怎么哪里都好看呀。 占摇光有些羞赧。 他伸出指头,在她纤细光洁的小腿上写了几个字:别动,给你擦药。 上头的舒芙却被小腿处的温度搔弄得腿麻且软,有种陌生的感觉传遍四肢,同时心中腹诽:明明会写大历字,互道姓名那天却为什么在她手心写南疆字来捉弄她。 马车隐隐甸甸地行进,人声渐渐鼎沸,正是行到了西市。 舒芙足踝上的药膏已经被他按摩得吸收良好,占摇光正想给她穿好鞋袜,忽然听见少女清亮的嗓音响起:“阿笺,帮我留意一下卖冰糖山楂果的货郎,若见了便替我买一串,用糯纸裹好放进油纸袋里给我送进来。” 冰糖山楂果向来是长安里垂髫小儿最爱的零嘴,西市又是长安最阜盛繁华的地段,寻到冰糖山楂果自不是什么难事。 阿笺很快便找到一扛着硕大草靶子的老翁,自他手里买下山楂果后,从门缝递了进来。 与山楂果同来的还有阿笺的询问:“我记得姑娘素日不常吃这个的,莫不是今天馋虫起了。” 这正是占摇光想问的。 上回从第一楼带的冰糖山楂果舒芙一粒也没吃,全部便宜了他,显而易见她并不爱这一口,现在却不惜停下马车数息只为买得这么一串。 莫不是和给他的一样,她还要为别的什么人带去么? 少年心里别扭地泛起酸涩来。 而舒芙偏偏又往他心口再捅上一刀,她一边寻了个长方的木匣子将山楂串放进去,一边抿着甜丝丝的笑意道: “我确实不爱吃这个,可我上次离开香积寺的时候答应了存慧小师傅,说下次再去香积寺必然为他带去冰糖山楂果,让他尝尝鲜。” 占摇光立时脑补出一个清瘦雅致的少年僧侣形象。 他酸溜溜地猜,大概是有些文气在身上,兴许还长得颇有两分清秀。 可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秃驴能比他好看么? 她前几日还亲了他,今日就要给别的少年郎送东西了! 她怎么能如此的三心二意! 占摇光愤愤难平地想。 九畹花(三)【微h】 少年妒火难平,忽然起了些坏心思,他将自己的衣角拧起,假充鹅绒毛纤,轻而又细地刮了刮少女的足心。 舒芙毫无防备地被他这样一挠,整个人痒得一哆嗦,勉力地往上缩了缩腿。 谁料他得寸进尺,不再以自己的衣摆为媒,转而用直接手指压上她小腿处的肌肤,沿着腿部纤长的线条慢而缓地打起旋。 舒芙被他作弄得浑身发软,渐渐意识到他的手指似乎不满足于只在小腿的空间作乱,甚至想往上再进一步时,她慌乱地并拢了双膝。 少女腿心已沁出点恼人的湿意,可她不能被他知道,否则岂非就向他认了输。 舒芙不知道他忽然发的哪门子疯,可她也不是软绵绵的性子。 女郎报复心起,干脆用足尖故意去蹭弄他的身体。 少女如玉的足趾未染蔻丹,透出一种干净健康的红粉色。 她寻到他的小腹处,循着他腹部的肌肉纹理一点点往上推弄,犹如带起一路电流。 占摇光的呼吸随着她的动作一寸寸收紧。 待到再往上一些后,舒芙忽而一顿,然后毫不犹豫地以一种轻飘飘的力道点在他胸口前,学他画圈的样子一圈圈勾画起来。 少年全身骤然紧绷,麻栗栗的触感自胸前红点游走周身,轻而易举地就让他脐下三寸的物件昂然挺立起来。 她、她未免也太厉害了! 占摇光被她撩拨得欲火如焚,慌不择路地要躲开她的动作,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各种狼狈。 但夹层终归太过狭窄,他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只能眼见得她又慢慢返回原处。 那双足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如同故意逗弄他一般,把少年郎一颗心高高地钓起。 舒芙只略停了那么数息,便将脚掌缓缓覆在了少年蓬勃的性器上。 贵族精心娇育的女郎的脚比寻常人的脸都细嫩,一丝茧子也无,全然是柔软绵滑的感触。 占摇光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眼角眉梢欲色愈浓。 舒芙也吓了一跳。她原只想捉弄他一番,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般大。 碰到他的性器非她有意为之,她只是想再蹭蹭他的小腹,看看他是否还如刚刚那般轻轻一挨便不住地往回缩。没成想她一念岔,估错了位置,竟碰到他那物上。 少年的欲体既粗又长,烫如烙铁。在她甫一碰上时,便极有活力地涨了涨。 假如没有衣裤的阻拦,恐怕那一下会直接打在她足弓上。 车厢置放的博山炉燃起燥热的香雾,舒芙被催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她亦无措,却也知道不能久留,想趁占摇光没缓过来先把脚抽回来。 至于鞋袜……他总不会一直不给她的。 见舒芙欲抽身离开,占摇光来不及思索,匆匆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情潮阵阵中,占摇光越发不甘心就这样放开她。 于是少年采用了最原始的求爱方法——卑弱地恳求。 他在舒芙的小腿上用指腹书:别走。 他一连书了好几回,由于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无法揣摩她此时的心理,只能以最虔诚的姿态去请求。 他不知道舒芙此刻亦在脑中天人交战。 第三次了,这是他第三次在她面前直白地挺立起自己的欲望。 莫非少年郎个个都如他一般,火气旺得一点即着? 舒芙羞恼不已,却是真心实意担心他的。 她本是好意收留他,假如他与她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常常要隐忍至此,要是真有一日让他憋出什么病了,她岂非要愧怍难当一辈子! 毕竟白璧微瑕最让人惋惜,他这样明朗折人的少年绝不能染上那样的隐疾! 舒芙悄悄给自己打了打气,不就是舍弃一双足么,她胸前那样顶娇嫩的要处都叫他抚弄过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她微微用力挣了挣腿,占摇光眸光微暗,终于还是松了手。 可少女并未如他所以为的就此离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探到他的腹处,轻轻推开了衣料。 占摇光初时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等缓过神来时却已阻止不及—— 她探索到他的裤沿,用足尖微微一挑便滑入他的裤内。 少女一双足如一条细而又嫩的灵蛇,娇娇地覆在他的欲根上,凭借本能顺着柱身上下套弄起来。 占摇光对此刻情形始料未及,却根本来不及想这么多。 绵绵的软肉贴着欲根,将它裹在其中轻柔抚弄,骇人的快意阵阵袭来。 几个简单的来回来回蹭弄就让他招架不住,她简直是天上的神女吧? 少年心火烈烈,假如她此刻就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吻她的唇,哪怕吻过之后她会将他赶走,他要继续东躲西藏的生活,他也想这么做。 马车里的舒芙亦捂住心口疾疾的跳,双腿更是不由自主地夹紧了。 即使占摇光未再对她做什么,她的腿心仍不可控地沁出一股湿液。 她虽看不见,却感受得到少年勃发的生机。又热又大,青筋盘布,如果她跟他做那种事的话一定会死的,一定会! 车轮甸甸滚前,小案上的福禄瓶内探出一小段玉兰,瓣若水洗,明净胜雪,被蜜丸曛出的香雾一催,就袅袅吐出一滴朝露。 舒芙视线从其上一扫而过,那滴清凉的水露却落不到她心上,她仍旧心跳急紊。 她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干脆弃了先前重复套弄柱身的动作,转而用趾头探到马眼处。她感到上头似渗出清液,便好奇地压住那道口。 酥麻麻的感觉直往上冲,偏她顽劣地将那地方堵住。占摇光喉结滚动,微扬起脖,这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感觉爽得他脊骨发软。 逼仄潮热的夹层中,少年身体泛起的热浪几乎化为实质,一层层将他裹起,快感如潮涌来。 与此同时,舒茵迷迷糊糊地被马车颠簸而醒,望着舒芙轻喃了声:“二姊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舒芙惊得一颤,足下动作亦是力道未收,擦着他小腹而过。少年精关一松,温热的液体一齐涌出来,全部射在了少女雪白的足背上。 占摇光大口地吸着气,平复此刻潮水奔涌般的快感。 待他冷静下来,低头看见了舒芙脏污的双足,内心不由愧怍。正想找东西给她擦干净,舒芙就悄悄递了张帕子下来。 舒芙将手埋在毡子下,不动声色地压低身体将帕子送下去,同时又应付着刚刚清醒过来的舒茵:“三妹妹这一觉好睡,咱们已是快到了。” 舒茵点头,就着舒芙推过来的茶水漱了口。 夹层中,占摇光细致地给她擦干净污迹,套上绫袜与鞋,舒芙就忙不迭缩回腿。待占摇光合上夹层的木板,一切便作未发生过。 舒茵推开马车窗子,煦煦暄风照面而来。此时已出了长安城,行至城外群青之中,途见翠微出纤凝,重霄冻青黛,正是一片春色融冶。 舒茵匍在窗边吹了会儿风,忽而转头问说:“当日迎春宴上的事,二姊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舒芙愣了一会儿,继而笑道:“我知道三妹妹是遭人算计了,并不因此怪你。” 舒茵心中滋味难陈。 倘若舒芙知道其实她亦在这场算计中推波助澜,不知她还会不会如现在这样待她亲近。 “三妹妹莫怕,出了这样的事,即便眼下阿耶尚在南疆,但祖母不日就要归府。届时祖母与阿娘一定会为你做主,不会让梁家就这么欺负你的。” 舒茵微怔,小心探寻道:“不谈这些,我已遭了这事,将来必入梁家府邸的,二姊心里对我就没有半分芥蒂?” 舒芙启了启唇,想告诉她迎春宴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并不是只有嫁给梁之衍这一条出路。 然而望着舒茵笃定的面孔,她却犹豫了。 舒芙最终洒脱一笑:“我们是血亲姊妹,梁大郎君怎么会比你重要?三妹妹放心,你既愿意入梁家,二姊也不会多言。我已在想办法与梁家解除婚约,不会闹出姊妹同侍一夫的事情让阿耶蒙羞。” 舒梁两家家世相当,她舒家女儿又不是没人要了,假如二人真的一同入了梁家,岂非连累阿耶和舒家在梁家面前自降一格? 舒茵表情复杂,一时竟分辨不出舒芙是真的不在意梁之衍跟她婚前苟合,还是心机深沉隐忍至此。 若是后者,舒芙却向来是直率坦诚的个性;若是前者,怎么会有人对那样好的郎君不上心? 更何况梁之衍还对她一片痴心。 舒茵分不清,却期望舒芙言出既遂,真的不愿嫁进梁家才好。 届时祖母和夫人手里再没了别的筹码,未必不能扶持她当上梁之衍的正头娘子。 九畹花(四) 舒家马车一路行到了重南山下,李嬷嬷率先扶着罗氏下了马车,随后又到几个姑娘的车前通传:“已是到了山脚下了,夫人说为显咱们诚心,几位姑娘劳累些一同走长阶上山去。” 舒薇与舒茵自无不可,舒芙自忖崴伤已好得差不离,也欣然同意了。 香积寺方丈室内,一清瘦矍铄的白眉僧人正静坐品茗,他斜侧则坐着另一名高大和尚。 “师父,前几日舒家夫人递的帖子说今日要来参拜,想来这会儿已是快到了,用不用派几个人去山门迎一迎?”高大和尚恭敬问。 香积寺虽是面向周遭百姓普遍开放,可名门贵妇上门参拜自是特殊些。 白眉僧人,也正是本寺住持长信略略沉思:“也好,你去通知你监寺师叔带着存慧去迎吧。莫让你那几个年轻气盛的师弟往跟前凑,舒家此行俱是女眷,别冲撞了贵客。” 高大僧人俯首称是。 舒家母女四人一路上山,一路春光溢溢,且走且看倒也不算十分疲惫。 待真正到达香积寺山门时,监寺长明已等待多时,见一行人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算是见了礼。 而他身旁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年将满八岁的存慧小和尚。 小和尚不过半人高,却白白胖胖憨态喜人,两只眼珠混似两颗溜圆的蒲萄,滴溜溜地转一圈,最后落在舒芙身上,透露出明显的喜悦来。 “二姑娘今日也来参拜呀!”存慧喜不自胜地往前走了两步。 长明皱眉,连忙低喝一声,存慧就可怜巴巴地缩了回去,可眼睛却长在了舒芙身上,不住地朝她看去。 舒芙趁罗氏与长明交谈之时,悄悄冲存慧眨眼,用眼神点了点阿笺手里捧的长匣子。 存慧一乐,美滋滋地跟在了众人身边。 众人先去正殿添了香油钱,再各自祈愿求签一番,最后罗氏道早已与长信住持约好,要去找住持解签,打发她们姊妹自去消磨时间。 知客僧便领着她们去了后院一间干净的禅房,并吩咐师兄弟准备斋饭。 舒芙见此机会,与存慧走到众人后头,把装着冰糖山楂果匣子递给他。 存慧尝了一颗,立马被这酸甜滋味喜得眼泪汪汪:“二姑娘真是天大的好人,从前那些说要给我带东西哄我玩儿的女檀越,从来没有谁如二姑娘这样兑诺过。” 远处树上隐匿身形的占摇光见到所谓“存慧”竟只是个小小孩童,不禁为自己刚刚的冲动感到羞愧。 少年双手枕在脑后,整个人仰倒在粗壮的树梢上,举目透过片片深绿浅翠去窥那碧蓝的天。 可是阿芙那么好,她真的会喜欢他吗?像他喜欢她一样。 …… 舒芙姊妹三人入了禅房,坐了不多时,一名僧侣就拎着食盒踏了进来。 “早就听说香积寺的斋饭素食乃是一绝,今日我可要好好尝尝了。”舒薇说。 布餐的小和尚闻言,眉目便有了笑颜色:“女檀越说得不错,鄙寺旁的不敢夸口,可素食一道上怕即便是圣上下令建的大慈恩寺尚也不能媲美。 “单说诸位用的米便是取了南烛木的汁液泡粳米,一二时辰后再将米隔水蒸熟,后又经暴晒至坚硬,用时再取来滚水,便得此美味。女檀越食之亦有玉容养颜之效。” 舒茵尝了一口:“果然香甜爽口,只不过为何我却品出一股子桃花的香气?” “恐怕因为寺里将米晒在了桃花树下,沾染了桃花的清气倒也别具一格,”和尚敛目答道。与此同时,他正为舒芙斟茶,状似不经意对舒芙道,“说来后山上的桃花如今正是灿烂的时候,一走进那林子里便如走进了天台云霞当中,二姑娘可有意去后山一观?”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舒薇垂眸,手指不断摩挲着茶盏边缘。 她忍不住在心里嗤一声,这和尚的手段未免也太明显,房里显然坐着的有三位姑娘,他偏只叫那一位,其用心实可一眼窥之。 只是不知这是他自己六根不净起了些歪念头,还是受了别的什么人指使…… 舒茵亦有所觉,只是她自忖自己势小力微,管不起这档子事,也就缄口不语,专心吃起桌上的菜来。 舒芙瞥见那和尚忐忑的细微动作,顺势作惊喜状:“可是当真?我最爱桃花了,今日正要好好瞧瞧去呢!” 话落,连满食案的佳肴也不愿吃了,站起身来就随和尚朝外走去。 两人一同朝外走去,舒芙趁和尚走在前处带路没留意,偏头与阿笺耳语两句,阿笺闻言神色凝重,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见阿笺远远跑开,舒芙提着的心放下一半。 舒薇舒茵都能察觉的事,舒芙自然也能感受到,不过同舒茵不敢惹事的态度不同,舒芙更喜欢迎难而上,毕竟从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但她也不是凭靠莽力就往上冲,她已吩咐了阿笺去长信住持处将此事告知给阿娘,相信阿娘很快便会带人赶到。 即便阿娘来不及…… 舒芙的心跳陡然快了两分。 不出她所料的话,占摇光此时一定就在附近的哪棵树上待着。 他连她的闺房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寻到了,并且未惊动一人就潜了进来,爬个树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小菜一碟了。 舒芙这样来回思索,稍稍放松些许,与那和尚一同进了桃花林。 果不其然,一入桃花林后,和尚便借由自己对地形的熟知,疏忽间就没了人影。 舒芙叫了那和尚两声不见回应,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谨慎地观察了一圈四周,确认此地未被人布过什么局,又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截。 几步之后,前方林间小径上隐约有一道身影背对着她,独自望着遍地落英。舒芙觉得有几分眼熟,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猛地停了步子。 那道人影循声回头,与舒芙四目相对。 “是你?”舒芙惊愕不已。 木横枝(一)【Рo1⒏red】 “梁世兄。”舒芙按捺下惊异的情绪,屈身行了个礼。 青年头上以一顶墨玉冠束尽发丝,内衬白绫衣,外罩靛青袍,腰上配有一羊脂白玉扣,身形风流秀致。兼之他又生一副倜傥潇洒的好相貌,正是长安女子为之倾心的翩翩郎君模样。 “阿芙妹妹。”梁之衍见舒芙果真来了此地,一时喜难自胜,不禁上前两步,想去牵她的手。 舒芙却往后退了两步,并将手背在身后,躲开了他的触碰。 少女着绾色纱衫,轻扎垂挂髻。彼时重南山上芳菲靡荡,愈衬得她玉软花柔,韶颜稚齿。 可她待他的态度却如此冷淡疏离。 梁之衍怏怏地垂下手去,眼中难掩落寞失意。 “那日徐府中的事,其中有很多误会,阿芙妹妹听我解释可好?” “梁世兄说吧,我听着就是。” 梁之衍将舒芙引到一处石亭中,亭中石桌上已摆好了各色点心和茶水,显然是早有谋备。 舒芙在他对面坐下,却没有动这些精致的饼点。 梁之衍也不勉强,只柔声叙述:“那日迎春宴上,我本正在与一群同僚斗酒,是你那个叫阿杏的婢女寻到我跟前来,说你想见我。 “我便想着自除夕过后,你我已有近一月未有往来了,于是毫无防备地跟着她去了后花园的小榭里。可谁知到那里一看,赴约的竟不是你而是你妹妹。” 他的语气懊恼不已:“怪我当时饮多了酒,进了那屋里竟觉得燥热非常,你那个三妹妹那日也似你一样穿了红颜色,我一时将她认成了你,才做了这样的丑事。” 梁之衍的语速急而快,不时啜饮一口清茶以掩饰此刻的心虚。 其实当日甫一踏入徐府花园中的小榭时,他便察觉到这间小榭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房间里点上了催情助兴的香药,可显然谋划这出算计的人没有门路找到更好的料子,用的东西只有助情而非乱情的效果。 假如他想离开,转身即走再稍作调息也就无碍了。 可偏偏这时舒茵盈盈楚楚地扑了上来。 少女粉面含泪,在他怀中娇喘微微,搂着他的腰叫他“梁世兄”。 她与舒芙本就是血亲姊妹,当日又穿了一身舒芙最爱的绯色,原本三分像的脸蛋此刻也添作了五分。 他肖想舒芙多年,日日盼着她能够早点长大嫁入梁家,就连他屋里的几个通房也要找跟她有几分相似的。 那些庸脂俗粉尚且叫他难以自持,更遑说被舒茵这样一扑,如何不令他心旌荡漾? 梁之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顺从心意吻了下去,尽情地享受了少女的潺潺春意。 …… 另一头,阿笺心急如焚地寻到了方丈室,眼前一亮就要往里冲。 李嬷嬷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一把擒住了阿笺欲开门的手。 “夫人与贵客正在里头谈话,你慌里慌张地闯进去像什么样子?”李嬷嬷皱着眉头低声呵斥。 阿笺急得跺了跺脚:“可我真的有急事!” “再急的事也不能扰了夫人的兴致,你且下去候着,待夫人空了我自去差人叫你。” 阿笺心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要保证姑娘的安全只能靠她自己。 可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这时,她蓦地想起山门外的阿来,拔腿便往外跑去。 …… 日色欲流,云霞晕散了半边天,催动重南山上一阵曛风,卷得遍地深白浅红的桃瓣子。 舒芙面无表情地听着梁之衍滔滔不绝,待他全部说完以后,舒芙觑了一眼他嘴角泛起的白沫,倒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梁之衍惊喜地接过,又听见舒芙说:“事到如今,梁世兄做什么打算?” 他早料到舒芙有此一问,因而早拟好了腹稿。 舒芙之所以如此恼他,无非是气他与她妹妹好上了。 大历民风较之前朝更为开化,女子大多有些泼辣善妒的毛病,当年她要他保证不置偏房侍妾才肯允嫁,不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只要让舒芙相信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重她妹妹胜于她,这一劫也就算过了。 梁之衍清了清嗓子,一双多情目脉脉凝望着舒芙道:“我对阿芙妹妹的心意日月可鉴,当日真的是意外。可我既然碰了舒三妹妹,自然要担起这份责任,待日后你先过了府,往后再找由头将她悄悄抬进来。我与你发誓,即使她真做了我房里人,我也绝不会再动她一根手指头,咱们俩好好地将她供着就是了。” 舒芙差点没气笑,她冷冷一嗤:“梁世兄不会觉得我阿妹活该受这份独守空房的委屈吧?” 梁之衍这堂皇一大串话,俱是围绕着如何让她舒心快意,半点没有提怎样去弥补舒茵,仿佛纳她入府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可舒茵再如何也是她的亲妹妹,是舒家堂堂正正的姑娘! 梁之衍的这番话非但不使舒芙感到有丝毫的快慰,反而使她有种被轻侮的恼怒。 梁之衍却浑然不觉舒芙的情绪变化,反倒隐晦地点出当日的事主要还是由舒茵的轻浮所致。 “那日我本欲走,谁料舒三妹妹就那样抱了上来,我一时不防才叫她得了手。” 他暗自琢磨着自己这段说辞应当能搔到舒芙的痒处。毕竟哪有女子不爱听自己的郎君对自己一心一意,所有的意外都是插足者轻佻的说法。 梁之衍一心等着舒芙改了当前冷硬的态度,再如从前那样以一种娇憨甜美的语调跟他说话。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舒芙听完他的话后竟倏尔站起身来,抓起石案上的茶杯朝他胸口处砸了过来! 梁之衍躲闪不及,被她泼了一身的茶汤。 他不可思议地朝她看去。 舒芙本因为舒薇算计之事对梁之衍尚存两分愧疚,只期两人平心静气地解了婚约也就作罢。 哪知梁之衍竟能说出这一大番无耻的说辞,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语含盛怒,双眸如淬火光:“梁之衍你好不要脸,明明是你自己色迷心窍,却把事儿都往女子身上推!我妹妹身体那样文弱娇小,你若有心推拒,怎会连她这样的弱女子也推不开?” 梁之衍翕了翕唇,一时语塞。 舒芙却语如串珠,清凌凌地朝他滚来:“更可笑的是,你事后还要装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仿佛是别人对不住你了!” “我今日便将话都说明白了,你对不住的不是我,而是我妹妹!她那边如何补偿端看你怎么想,但我们两人的亲事就到此为止,舒家绝无可能闹出姊妹共侍一夫的事。你自管去禀明你耶娘,全说是我的不是就好了。” 言尽于此,舒芙转身就要离开。 梁之衍尚未从她犀利的言语中反应过来,余光一瞥却发现她要走,于是慌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不知道她在恼什么,可少女腕骨纤弱肌肤柔腻,轻易撩人心弦。 梁之衍心忙意乱,想干脆就势将她拉入怀里温声软语哄几句。 他疾声道:“阿芙妹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听我说……” “梁之衍你闭嘴,”舒芙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她愤声呵断他的话,“你想干什么?先把手松开!” 少女竭力挣扎,双颊怒红。 但二人力量悬殊,眼见得她就要被梁之衍拢在怀中,危要之际,那双禁锢住她的手却似被什么东西一击,她腕上的力道刹时一软。 舒芙顿时如蒙大赦,趁机跑开到石亭以外。 梁之衍只觉得有一粒小石子儿飞邈而来,精准地击中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卸掉了他手上的力。 他举目四望,但见桃林如灼,并未有任何异常,心中纳罕不已。 而此时舒芙已离他有数尺之遥,他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郎君面色微白,踉跄着退了半步。 他并未再穷追不舍,兀自站在亭中,黯然神伤地遥遥望着她。 “阿芙妹妹,刚刚我一时冲动,差点误伤了你,”梁之衍愧疚万分,“你别怨我……你的手还疼不疼?” 舒芙闻声驻步,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视线停在石案上已燃了大半的线香上,反问道:“梁之衍,我阿娘与你阿娘这会儿正在做什么呢?” 她立于温风流花下,裙裾在风中蹁跹。 梁之衍一时为女郎的美丽所摄,喃喃道:“正在一同与方丈大师说禅。” 舒芙双眸一黯,不再多话,举步快速离去。 木横枝(二) 梁之衍随侍的小厮梁星正蹲在桃林外数蝼蚁打发时辰。 他远远地见舒芙出了林子,心想定然是自家公子哄好了二姑娘,于是乐颠颠地准备去寻梁之衍讨个彩头。 待他到了石亭,却发现事情跟想象中似有些出入。 梁之衍正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凳上,玉一样的郎君此刻更添几分难以言状的颓然哀伤。 “诶哟我的公子,”梁星是个咋呼性子,见了梁之衍这副模样立时就冲了上去,“您做这副愁眉苦脸样做甚?可是舒二姑娘还怨着你?” 梁之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刚在阿芙面前说错了话,恐怕她心底还在气我罢。” 梁之衍将方才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梁星听后,心下也怨怼起舒芙的娇蛮脾气来。 这件事虽是他家公子有错在先,可公子不是已经专程与她道了歉么?她到底还欲如何? 公子这些年待她的深情,他作为贴身的小厮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到底是被惯坏了的嫡姑娘,总是不如舒三姑娘来的温文知事。 梁星摸了摸衣襟里那块银锭,想起舒茵差遣婢子吩咐他的事,有意无意地在梁之衍面前念起舒茵来。 “舒二姑娘美则美矣,可这脾气委实倔了些。公子待她一片真心,便是将来舒三姑娘真入了府也断不会分了她的宠,何苦死揪着这事儿与公子闹不愉快呢。” 梁星一边说,一边窥梁之衍的神色,见他并未对纳舒茵入府的事提出异议,心下便知道如何去回复舒茵了。 他到底心疼自家公子爱而不得,忽而心生一计,朝四周瞟了一圈,然后凑近梁之衍耳畔低声道:“公子何必为这事儿烦恼,您若实在惦记舒二姑娘,不妨学上回舒三姑娘一般,稍稍运作一番……” 梁之衍何等聪慧,当即便领悟了梁星的言下之意。 他心头一震,提起一脚便踹向了梁星的膝头:“住口,谁许你对她动这样的念头的?往后再让我耳边听到这样的话,你的差事也不用再干了。” 梁星委屈地揉了揉膝盖,退到一边不再敢多言了。 …… 舒芙从后山一路返回香积寺,途中遇上了急吼吼来寻她的阿笺和阿来。 阿笺见她平安归来,大喜过望下竟呜呜地抹起了眼泪。 阿来一惊,见舒芙先一步掏出了手绢给阿笺拭泪,也就默默将自己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阿笺竟将自己哭出个嗝声,嘴里呜咽不止:“幸得姑娘安然无恙,不然婢子这辈子都得愧怍死。” 果然还是她不适合当姑娘的贴身侍婢么,怎么自从姑娘身边没了阿杏,崴脚和被坏人惦记这档子糟心事便接踵而至呢。 舒芙耐心地等阿笺平复了心绪,期间双眸落在了垂头不语的阿来身上。 “我先前嘱咐你请阿娘来,怎么倒是你们俩来了?”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阿笺就怨愤难平:“我先前好容易寻到了方丈室,谁料却被那李嬷嬷拦在了外头,说夫人正在听禅不许旁人打扰。我怕姑娘等不得,便叫上了阿来一同过来找您。” 与罗氏一同听禅的恐怕正是梁夫人了。 舒芙心口一片冰凉,怪道阿娘忽然起兴要来进香,甚至等不得她的腿再将养几天;怪道长安城外那样多庙宇,她们竟刚好择了梁之衍在的这一座! 阿娘恐怕到如今仍盼着她与梁之衍和解,可她不是已经知晓了梁之衍做下的事么?她为何还要将她嫁给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舒芙强忍住一阵鼻酸,假作无事地又回了她们先前歇息的厢房。 舒薇正喝着茶,见舒芙回来了,微微笑着招呼她:“阿芙赏花回来了?我料你还饿着,给你留了点吃食。” 舒芙闻言冲她颌首致谢,然后无声地坐下,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斋饭。 直到晡食中,罗氏才结束这一日的听禅,与梁夫人先后离了香积寺。 重南山下,舒府一行人正欲登车离去。 舒茵上车后,跟在她身后的舒芙却一顿,突然回身向罗氏的马车而去。 “我好久未与阿娘说话了,一会儿与阿娘同乘可好?” 罗氏一愣,旋即笑道:“阿芙若不怕被阿娘传了风寒,只管上来就是了。” 罗氏这话本是打趣着驱逐舒芙,却未想到舒芙却如没听懂般,自顾地登上了罗氏的车。 见此,罗氏也不好再赶她,就任由她坐了。 马车轱轱行进,舒芙推开窗,匍在窗沿轻轻阖上了眼。 偏空如团着一瓮火星,马车渐走,绮霞渐流,一线线舐烧着残余的青黛天光。 罗氏在旁看着,莫名升起些骄傲来。 这便是她的女儿了,生得如此貌美,若非这副漂亮的脸蛋,梁之衍又怎会对她死心塌地? 罗氏走神片刻,舒芙却睁开眼来,望着罗氏轻声道:“阿娘今日在香积寺里可还算快意么?” “长信大师佛法深厚,遇事独有一番见地。听其一席话,胜在家中钻研百日。为娘于参禅礼佛上是有些领悟,倒谈不上什么快不快意。”罗氏回神,笑着答。 “可是阿娘,我在香积寺里头待的却半分都不快意。那处虽人好景好样样都好,我却寻不到半分自在。” 罗氏听她这样说,心中一紧,连忙问:“可是在寺里头遇着了什么事儿?” 舒芙顿了顿,露出一个笑来:“无事,就是困意有点上来了。” 罗氏听罢,浅笑着让少女枕在她腿上小憩。 舒芙依言照做,任由阿娘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轻哄入睡。 罗氏心中忖度着怕是梁之衍未将女儿哄好,有些怪对方无用,同时又庆幸舒芙好似并未发现香积寺一行乃是她与梁家串通好的。 故而眼下要紧的是莫要叫舒芙起了疑心,同时又得为梁之衍再牵一次线。 罗氏柔声道:“既是香积寺无趣,阿娘再拣了日子带你们姊妹出游一次就是,游湖踏青都随你们做主。” 舒芙猜出罗氏的意图,茫然与委屈的情绪一拥而上。 少女伏在美妇膝头闷闷地应了一声,眼中却悄然滚出晶莹的泪,落在衣襟里,将那方寸之地洇出一片深色。 木横枝(三) 黧夜泼墨,弦月临空,淡星数点。 一行人回府时已到了夜里,罗氏令众人回屋各自歇息,姊妹几人行礼谢后便领着婢女回了自己院落。 …… 春晚楼上,舒芙将灯一一点亮,在西间枯坐了半晌后,慢吞吞地取出了一张荼白信笺铺在案上。 既然让阿娘做主退婚是行不通了,只能去信一封请阿耶知晓。 阿耶素来是端明大义的个性,不然也不会任由姊妹几个不修女经,全凭自己兴趣去读各类杂记。 “阿耶见信如晤:及信书时,京中大事皆安……” 舒芙几笔带过家中亲眷的近况,默了一默,还是提笔继续写道。 “及至崇德六年正月廿叁,春时正好。余姊妹叁人同赴徐家春宴,于宴中偶遇梁家世兄。 “然世兄无状,冲撞茵妹于庭榭。其时形状,笺不堪载,而宴会中人悉闻此事。故余所思,当销芙之姻约而定于妹,以全茵之声名……” 写完这些以后,她长舒了一口气,又在最后添了几句忧慰舒荣光的话,方才以顿首结了尾。 接下来只需要找到送信南疆的门路,便可叫阿耶来决断这件事。 舒芙放下笔的时候,占摇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房里,正搬了个椅子安静地坐在木案对面瞧她。 少年眉目绮丽,专注的时候尤其让人心折。 舒芙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却仍分出精神来回了他一个笑。 占摇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装信封蜡,忽而冒出一句话来:“你不开心对不对?” 他这话虽是个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舒芙一怔,若无其事地起身绕开他,把自己窝进小榻里,抓起一个金丝暗纹的隐囊抱在怀里。 “我无事,只是劳累了一日,有些打不起精神。” 她对阿娘也是这样说的。 但占摇光不如罗氏好骗,他走到她面前,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朝她伸出手:“起来,我带你打精神去。” 舒芙诧异地抬眼看他。 占摇光不知从何处寻来结实的缚绳,对舒芙说:“一会儿我背你的时候用这个绳子把你稍微绑一下,会有点疼,所以我系得松些,你可千万别乱动。” 舒芙感觉有点别扭:“非得这样么?” “对,”占摇光语气笃定,“我怕不慎将你摔下去。” “……” 舒芙终于还是妥协了,她被少年负在背上,以缚绳所箍与他亲密相贴。 她红着脸将自己的胸口贴在对方挺拔的背上,身体很快涌上一层赧然的热意。直到她将额头抵在他的后颈,感受到了他同样凌乱的呼吸,心里才觉得略微坦然些。 少年身轻如燕,行动如鹤,轻功已然臻至化境,即使带着她一起出行,起落之间的动作也未见迟缓。 其时长安入夜,玉蟾倦夜而人间不眠。灯火荧荧,长街攘攘,琵琶胡笳笙箫之音未绝,胭脂美酒鲜果之息长萦。 再有一月便到了孙皇后四十岁整秋,长安以下各路州府皆从二月伊始暂停宵禁,同为皇后生辰当日盛景造势。 沐浴在这样繁荣畅快的景象中,舒芙的心绪不免被感染,竟渐渐变得松泛起来。 “那个梁之衍的家在哪个方向?” 春夜的风将少年的嗓音吹到她耳边,舒芙愣了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占摇光今天几乎跟了她一整天,早在她跟那些人的交流中,把之前发生的事还原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问:“我说要带你打精神,要不要去找他算账?” 舒芙不是真正温柔贤德的淑女,从前她只想跟梁之衍退婚了事,可一旦有人把找梁之衍算账这件事跟她一提,报复的火种便在她心底悄然埋下。 舒芙不说话,占摇光以为她心软畏缩了,又循循善诱道:“他以前背叛了你,今天又想强迫你,还贬低了你的家门,你怎么还对他于心不忍?” 他一边说,一边不无嫉妒地想:凭什么这样的人都能与她定亲,这种郎君放在他们族里都没有女郎会要的! 舒芙却道:“我没有不忍心,只是在想让他吃点什么样的苦头。” “……” 舒芙为占摇光指了路,少年背着她在墙头树梢间几度借力,以轻快迅捷的身法避过了所有可能发现他们的行人,穿过了二横叁纵的巷道,一路寻到了位于宣义坊的梁宅。 梁家自诩清流书香,从不许家人沾染铜臭经营的俗事,单指着祖产和梁之衍父子的朝俸过活。 积年累月下来,日子过得虽不至于清贫,却也不如其他官员风光。 源自于此,梁家宅邸比舒府还小些,布置又不如舒府巧秀,很容易便让两人找到了梁之衍的院落。 占摇光带着舒芙停在院落正房的屋顶上,解开身上的缚绳后,掀开了几片雕饰着莲纹的青瓦,屋内隐隐绰绰的光便透了出来。 只往底下扫了一眼,占摇光便迅速捂住了舒芙双眼。 舒芙:“……” “我看见了,”她说,“况且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有李杪这样一个养了无数面首的密友,舒芙该懂不懂的大致都通一些。何况她要是真的一无所知,今日在马车上又怎么会帮他做那样的事…… 她伸手覆在占摇光的手上,使力将他的手扯了下来。 木横枝(四)【配角微h】 只见榻上依龙翻式交迭了一对白花花的肉体。女子正偃卧于锦被上,全身泛起娇媚的红潮,身下肉洞死死吸附着身上男人的欲龙。 “公子……啊,轻些,轻些,求公子怜惜则个,奴要被公子肏死了。” 男子恍若未闻,而是埋头在她胸间,泄愤似的将雪白的乳肉含着嘴里,用牙齿狠狠一咬。 女子显然难承其痛,疼得娇声一呼,肉穴止不住地收缩。 梁之衍被吸得险些缴械,待忍住这阵射意后,他更为恶劣地冲撞起女子的身体:“好骚的穴儿,你敢夹爷,嗯?” 女子被入得神志迷乱,呻吟声也变得语焉不详:“啊……嗯,公子,福儿错了,公子饶了福儿吧,福儿的穴儿都要被公子肏坏了。” 屋顶上的舒芙有些不可置信,问对面的少年道:“你刚刚听清她自称什么了么?” 占摇光面无表情,眉目间却隐约可见郁勃的怒气:“她说自己叫福儿。” 只不知道是哪个“福”。 占摇光几乎要气得发笑,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郎君。 他嘴上说着喜欢阿芙,却连她过门前的这段日子都等不得,找了通房婢女来膈应人。 这还不算,他找来的人甚至与阿芙生得相似,还故意起了个那么像的名字。 他做这事时,是不是有种将阿芙压在了身下肆意凌辱的快感? 覆在她上首的梁之衍在听她说完这句话后亦是目光倏尔一凛,他伸出大手盖住福儿酡红的芙蓉面。 福儿浑然不觉他的变化,照旧淫靡地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舔舐。 梁之衍停了肏干的动作,福儿不明所以,难耐地扭动着腰迎合他的欲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愧是勾栏里出来的淫货,谁告诉你她会说这样的话的?” 舒芙是他心尖明月,又岂会做出这副媚态? 福儿听得此话,心中发慌。 她幼时被拐卖入平康坊,本以为此生逃不开流落风尘的命运,谁知在她正式挂牌前被梁之衍赎了身,这才得以干干净净地入了梁府做通房。 她隐约猜出来,她所得的一切全赖于她有一副与未来少夫人五六分像的脸蛋。 公子待未入门的少夫人情深,几乎是日夜惦念着,这才便宜她提前享受了这份偏爱,使她得以在一众家生子抬成的通房里立足。 她再也不想回到在平康坊里被人肆意欺侮轻视的日子了,所以她只能拼命去讨好梁之衍。 福儿朝他软软一笑,柔媚软语道:“公子,奴记下了,绝不再乱说话。” 梁之衍这才缓和了面容,重新抬起她一双玉腿驾在自己肩上,肉根抵住穴口,开始了新一轮的挞伐。 舒芙玉面氲红,有种说不出的恼怒与震惊。 恼怒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梁之衍与一个跟她那么像的女子做那事,震惊却是由于梁之衍对那女子的行事态度之恶劣。 梁之衍与她算是一同长大,他们虽没有比邻而居、两小无猜的情分,可自打十一岁那年定亲以后,两家逢年过节相互走的礼节却从不曾少过。 在她心中,梁之衍无疑是端方君子的形象,纵使在香积寺与他闹了不愉快,她也从未将他往这种方向去想。 舒芙又乍然联想起那日舒薇在第一楼里说出的话,平生头一次质疑起自己这些年所认为的人人事事究竟有几分真。 舒芙问:“我们要怎么算他的账?” “放虫咬他。”少年长眉一挑,露出个恶劣的笑来。 舒芙读过的杂书不少,南疆诸部皆擅蛊术的事她也有所听闻,却没想到真有一日能在身边见到。 不过这个人是占摇光,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在遇到他以前,她不也从未想过能被人带着如同书里的侠客一般御风而行么? “那你什么时候动手?” 占摇光纳罕地看了她一眼:“我已经动手了啊。” 话音刚落,底下已然起了动静。 梁之衍突然闷哼了两声,赤裸的脊背怪异地扭动了几下,胯下一时懈意,竟全数泄了出来。 福儿只觉穴内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却是梁之衍已经缴了械,疲软的肉根还插在她身体内,白浊却顺着柱身淌在锦榻上。 福儿轻喘着气,心中讶异:梁之衍虽不算得数一数二的伟男子,却胜在年轻气盛,床事上一向也算得用,怎么今日才肏了这几下就泄了? 福儿不敢多问,红着面哼了两声,佯作得了满足,然后支起身子离了梁之衍,柔声道:“奴为公子打热水擦身子去。” 青年面色阵青阵白,被耻辱的情绪所包裹。 刚刚明明一切同往常一样的,怎么会忽然失守了? 仿佛是背上有一阵痒意袭来,才使得他心念松动…… 对了,就是这个! 如同呼应他的猜想,他的背上再次泛起惊人的痒,如同千万只蚁虫在啃噬着他的背部,奇痒无比。 “福儿,福儿,”梁之衍急声叫道,“先不忙打水,过来与我挠挠背。” 福儿不敢违拗,粗粗披上一件寝衣便回了梁之衍身边。 梁之衍将背对着她,示意她赶紧上手。可他背部并未起任何肉眼能见的异常,故而福儿不敢使力,只用细长的指甲轻轻刮着梁之衍背上的皮肤。 但这点力道对梁之衍来说无异于隔靴搔痒,不仅搔不到他的点上,反而激起更多的痒意。 “笨手笨脚的,连挠个痒都不会,起开。” 梁之衍不耐烦地抬手挥开福儿的手。女子毫无防备,一时被推倒在侧,指甲却不慎擦着青年的脸而过。 梁之衍净如白玉的脸上很快多了几道血口,缓缓地渗出血珠。 “公子……”福儿惊惶不已。 梁之衍只觉面上一痛,心中便是一惊,挠痒也顾不上了,赤脚下了榻便奔向了铜镜。 铜镜上映出的男子确有一副令女子钟情的潇洒样貌,而脸上却突兀地显出几道血口子,一眼便知是做风流事时由女子的指甲剐蹭留下的。 虽不至于留下疤痕,可这几日若叫他顶着这样一副尊容去与同僚好友们交游,岂非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梁之衍实则是这样一个色中饿鬼? 更不消说阿芙还因为舒茵的事恼着他…… 梁之衍猛地回头,看向了苍白着脸摇摇欲坠的福儿,怒喝一声:“不中用的玩意儿,滚出去!这几日别叫本公子再看见你。” 照山红(一) 舒芙与占摇光两人回到舒府时,时间已到了亥时末。 夜里起着凉风,撩得春晚楼前的花叶哗啦作响。舒芙眼见离去时未闭拢的窗户,恐夜间风声四起扰了睡眠,便去将窗子一一栓紧。 待关上房门边一个小窗时,她侧身问道:“他不会就那样一直痒下去吧?” 这个“他”自然指的梁之衍。 占摇光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略有些走神。听到她这样问,放空的双眸才恢复了焦距。 少年的目光落在少女润红的唇上,又似被烫着了般飞快移开。 “我有分寸的,那虫子离了蛊母,至多半刻种便要死亡。”他说。 听他再提起蛊虫,舒芙不免多问两句:“我从前读过一些杂书,书上都记载说南疆诸部擅蛊,其蛊以血肉养之,用时有移心异志、扭败为胜之效。这些都是真的么?” “也不全为真。” 御蛊是南疆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占摇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向他问起这事,实在是戳中了他骄傲的资本,故而他眉飞色舞地解释起来:“南疆各部群所依傍的地势不同,养育蛊虫的方式和用处也不径相同。 “但实际上都大差不差,总不过是些折磨人的玩意儿罢了,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神乎其技的用途。只是你们中原人少见,所以才惊觉它为诡技。 “除开这些害人的东西,我们当中还有人养些讨喜的小玩意儿,譬如常有阿娘阿嬷养几计予人好梦的蛊哄家里的小孩儿困觉。” 舒芙听得津津有味,忽而反问道:“那你身上有没有养这样的蛊?” “有的,”他双眸倏地一亮,“我也赠你这样一蛊好不好?” 舒芙自然乐意,谁料占摇光才朝她走了两步,突然就顿在了当地。 舒芙问:“怎么了?” 少年抬起眼,颇为委屈地问她:“我又在主动讨好你了是不是?” 舒芙不解,可占摇光却说不出口其中的原因。 自从认识她以来,他似乎总是在不由自主地讨好她。给她擦药是他主动,替她报复梁之衍也是他主动,就连她让他做的几件事他好像也从来没有硬气地拒绝过。 他还没有在哪一个女郎面前落过这样的下风,所以他暗自立誓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一次扳回一城。 于是他说:“今天晚上我已经主动帮过你一回了,依我们族里的规矩我不能再帮你第二回,”他胡诌八扯了一个莫须有的规矩,“除非你拿一样东西来与我换这计蛊。” 偏偏舒芙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主动探询:“那你需要什么。” 她房里有这么多物件,他看上什么便拿走什么好了。 占摇光却垂下眼来,看着她不说话。 少年的眼黑白分明,目中的光干净纯澈,这样看着人时并不使人觉得被冒犯。 对上少年如此专注的目光,她心口莫名突突疾跳起来。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他忽而开口,语气轻渺得像山岚长空里一阵捉摸不定的风。 舒芙惊得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一大步,背脊抵在了冰凉的门板上,粉颊却止不住地泛上一层又一层热潮。 她说不出话,占摇光就顺势往前迈了两步,压低声音,带了那么两分恳求的意味:“你亲我一口吧,我送你一个好梦,你也不亏对不对?” 面对少年步步逼近的身影,舒芙慌乱地抬起眼,抢声起势:“你这算什么条件?这可对你没有半分实惠。” “可是我喜欢你呀。”占摇光直视她的双眼,理所当然道。 十分喜欢。 如果有人不懂得珍惜,那么就换他好了。 舒芙的杂乱无章的心跳在那一瞬遽然一滞,尔后猝不及防地蹿出一小枝花来。 她有些骄傲,又有些羞怯。 这个漂亮的少年对她说喜欢她,仿佛只要她点头,他就是她的了。 少女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动。 春云遮皎月,窗下点点寒。 疏冷的风透过窗棂飘进来,良久的沉默使占摇光觉得自己又被她拒绝了。 “算了,你睡觉去吧,”他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轻嘲的音节,“蛊我已经给你种下了,你想见什么,梦里就能见到什么。它不会伤到你的身体,等明早你醒之后,蛊虫就会自然死亡了。” 他还是无法拒绝她。 占摇光直起身子,拉开了与她的距离,正欲转身离开时,却意料之外地被人勾住了手指。 少女伸出两根纤白的指头,小心圈住了他的食指,然后仰起头,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占摇光有些发怔,心跳一度急乱起来。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很近,呼吸相侵肌理相触。 少年的心跳在她耳边无限放大。 “胐胐,”她低声说,“你等会儿不要乱动。” 话音甫落,舒芙倾身向前,踮起足尖,用自己软馥的唇瓣贴在了少年脸颊的一侧。 只是如同被碧潋的春日光景里极细小的一簇花轻柔地扫过了,却掀起了少年身体里滔天的浪。 占摇光僵立在原地,滚烫的血液被急促跳动的心脏泵向四肢百骸。 所有的思绪都指向同一个念头,她又亲他了。 与上次雨夜里的吻不同,这一次她头脑清醒,对周围的事物没有半分惧意,也不需要祈求他任何事,可她还是亲了他。 少年的心口悸了悸,涌出一阵强烈的喜悦。 照山红(二)【H】 占摇光行动快于思考,抢在舒芙要离开之前把头一歪,直直亲在了少女的红唇上。 唇上骤然一湿,舒芙吓得手上力道一松。占摇光的手得了自由,便朝前伸手扣住了她的腰,把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少年根本不会亲吻,只能任凭他浅薄的认知与冲动的欲望驱使。 他最初时只是贴在她软嫩的唇瓣上,呼吸滚烫,一动不动。 可她没有拒绝他,甚至乖乖地任由他抱着。 少女的唇多柔软,即使他什么也不做,蜜软的湿意也能从唇缝中溢出。 他被诱惑,循着薄如蝉翼的甜气尝试着探过去。对方口津如兰,似浸饱了蜜的花瓣,濡软而甜蜜。他舌尖轻轻一抵,轻而易举地便侵入她幽香的檀口中。 舒芙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痒,拼命阖住齿颊阻止他更进一步。 然而少年搂住她后背的手指无意地轻抚她的脊骨,舒芙没耐住,轻吟出声,最后一道防线也被他轻易化解。 嫩红的舌尖被他含在口中轻轻一吮,舒芙腰窝立时一软,双腿几乎要站立不住。 占摇光朦胧中觉察到她的情态,于是双臂使力桎住她细软的腰,将她往上抬到与他齐平的位置,又往前箍在了门板上。 舒芙惊呼一声,被迫用两条腿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腹,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少年喘着气停下了这个吻,鼻尖抵鼻尖地与她对视。 他此刻肤白唇红,眉眼间尽是情动的色彩。少年眼珠黑亮如被水洗,亲昵地与她说:“阿芙好香,我好喜欢你呀。” 语罢,又向前含住她的唇。 舒芙心跳的频率愈演愈烈,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澎湃的情意。 她缓缓张口回应少年的吻,被他温热清甜的鼻息萦绕,氤得她头眼发昏,手足无力。 她好像也很喜欢他,即使被他亲得腿脚发软也不想推开他,明知少年气盛很可能会忍不住冒犯她也想跟他这么亲近。 室外黑寥寂空中,浓云跌宕翻滚,柔润月光时隐时现。 少年男女初次亲吻,谁也不知前途为何,谁也不晓明日所向,只会依凭本能享受此刻唇齿相接带来的快感 占摇光于此事上有着永远用不尽的精力,孜孜不倦地攫取她的甘美。而舒芙却被亲得嘴唇发麻,呼吸不能。 热气薰得少女眼尾晕起浅浅的桃花色,琼鼻冒出点点细汗,整个人浑似琉瓶里置放的蔫蔫玉芙。 又亲了片刻,舒芙终于承受不住,偏头躲开了他的吻,轻轻地吸着气。 占摇光仍沉浸在情欲中,舒芙躲开了,他便沿着她的唇角一路亲吻她的脸颊,最后亲在了她莹白的耳垂上。 舒芙身子一瑟,不由将他抱得更紧,却在二人亲密无间的状态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下面好像……又硬了。 因为两人此时的体位,舒芙双腿紧箍着他的腰,他滚烫坚硬的性器隔着双方的衣物抵在她腿心。 上午才在她足下泄过一次的龟头此刻又以一种蓄势待发的形态不偏不倚地堵住她的穴口,仿佛只要他往前稍微一挺便可以将她整个人贯穿。 少女心跳如鼓,感到花穴深处不受控地流出些许滑腻的蜜液。 舒芙不愿意独自承受这份尴尬,故意扭了扭腰,用自己濡湿的下身蹭了蹭对方昂扬的欲望,喃声道:“好硬。” 占摇光正在亲她的脸蛋,陡然听见她这样说,刚想问她什么东西硬,下体因摩擦而产生的触觉就直达脑门。 少年呼吸一重,声音却变得十分轻:“阿芙,我难受……” 他话没说全,吻却讨好地落在她脸颊,手指一下又一下抚擦着她的腰线。 舒芙轻吟一声,红着双颊道:“先,先去床上。” 占摇光听话地搂紧她,维持着现有的姿势,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 少女纤长的双腿朝两处分开,紧缚着他腰身。层迭裙衫以下,花穴形状被湿透的底裤勾勒得尤为清晰。 每走一步,欲根就要往两片花唇中的嫩珠抵一次,那种又痒又酥的感觉漫布全身。 舒芙羞赧无比,垂首埋在他颈间。 好在床并不远,她很快被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趁占摇光回身放下纱帐的功夫,她往床内里缩了缩。 床榻上的空间随着罗帐落下一点点变暗,愈显得少年的眸如一对乌亮的星。 他实在是个十分好看的少年! 舒芙暗想。 占摇光放下帐子后,见舒芙已经缩到床里面了,便借由身高体长的优势,跪在榻上倾身朝前又吻住了她的唇。 但这一吻只在她的唇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继而又落在了她秀颀洁白的脖颈上。 舒芙只觉得被亲到喉咙都在发痒,她伸手捧起少年迷醉的脸,让他冷静下来与自己对视。 “占摇光……占摇光!你看着我。” 他抬起眼望过来,面上浮着深深浅浅的红。 舒芙心尖发烫:“我们先说好,我该怎么帮你?” 占摇光膝行往前,跪在她两腿间。 “你别拒绝我就好了。” 舒芙不说话,占摇光就道:“我能不能亲亲它们?” 少年视线下落,凝在少女一对娇乳上,眸色一点点加深。 刚才亲她时,它们紧紧地压在他胸口,像两团温绵的水,磨得他心如火炙。 舒芙天生好颜色,身段亦是少见的窈窕。腰肢已然不盈一握,胸脯又大小合度,形状恰如蜜桃,即使平躺在床时也撑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没有人会拒绝她,占摇光尤甚。 舒芙面红如烧,不敢接他的话,于是少年的唇又磨蹭到她耳边,一声接一声地央她。 “阿芙……好阿芙,你答应吧,我只是亲一亲,不会出事的。” 美貌的少年天生有惑人的本钱,他呼吸的热气不断萦绕在她耳侧,将薄而白的耳垂染成娇艳的红。 舒芙心防微一松懈,不知为何便脱口道:“你别用力,千万不可以咬。” 照山红(三)【H】 占摇光眸色倏尔亮了,俯身隔着薄薄的春衫,便将脑袋埋在了少女绵软的双乳间。 浸透在衣衫和肌理间的香气往少年鼻腔里涌,舒芙反应过来已是为时已晚,他已张口将一侧乳尖含入口中,用舌尖抵着那端轻轻点了一下。 “你等等……啊……” 舒芙身体一颤,热而麻的触感从那点尖端发出,使她忍不住将身子微微蜷起。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只是被他这样轻轻一嘬,怎么会这样…… 她有些不愿承认,但这种感觉应当是舒服的。 占摇光犹觉不够,分出一只手顺着她身体的曲线落到腰间,一使力扯掉了她外衫的系带,整件衣裳变得松散。 他用牙叼开了她的襟口,露出最里面胭色的诃子。 一掌宽的单薄衣料将一对颤巍巍的乳拢在一处,挤出一道幽深的雪壑。 占摇光之前替她穿过小衣,于是轻而易举地绕到她背后,手指一挑便解开了系在她身后的带子。 这一回连诃子也垂在床上,少女娇嫩的胸脯清晰地展露在少年眼前。 雪脯耸立,乳尖却红似点朱,她身体发着细微的颤,身前霜波也一并微漾,尽皆昭示着少女特有的娇艳。 占摇光喉结微动,整个人顿时烧灼起来。他慌不择言,脱口便道:“别动!” 舒芙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别动。 可这怎么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她垂手下去,用手臂将胸口略略遮住些许:“好丢人,你不要看。” “没有!”占摇光疾声反驳道,“你好漂亮!” 他伸手去拉她,手背不可避免地被绵软的乳肉贴覆上,只犹豫片刻,他就遵从本心,小心拢住了其中一块软肉,顿感如同用手掌捧了一团温水,软得不可思议。 他用拇指在嫩珠上轻轻蹭了蹭,眸中闪着奇异的水光:“它好软,连上面的尖尖也是粉色的,还会立起来。” “你闭嘴,别说了,别说了。”舒芙捂住脸,羞愤欲死。 却在此时,占摇光两指并拢,指缝夹住了嫩红的乳珠。 舒芙浑身一软:“嗯……你不要这样摸,松手……” 占摇光恍若未闻,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沿着少女纤细内收的腰线下探,被指尖抚过的地方止不住地战栗收缩。 “占摇光……” 他的手随声停滞,顿在她腿根处。 舒芙睁圆了眼看他,只见少年耳后红得几乎滴血,手指却继续滑进她两腿间,隔着亵裤,顺着那条淌水的细缝自上而下地缓缓磨蹭了几下。 舒芙腿心一热,随他剐蹭的动作,小穴又不争气地泵出一股热烫的花液。 她双腿不由自主一并,将他的手牢牢地锁在了那片清幽地。 他怎么能这样…… 少女眼尾泛红,呼吸凌乱急促。 然而占摇光并未以此作结,隔着薄薄一层绸裤,拨开了两片软腻的瓣肉,寻到充血的淫豆,用指腹在上轻轻压了下。 一线细酥的电流直抵颅内,惊得舒芙不知作何反应,口中慌不择言,连骂了他三声“讨厌”。 少女面红如血,如芙蓉春酲般妩丽动人,她难受地扭动腰肢:“你讨厌死了,把手拿出来,我这样好奇怪,我不要了……” 舒芙愤愤地看向他。 她不要再帮他了。 先动情的人明明是他,可他却衣冠完整地把她弄成这模样,倒好像她求着他一样! 占摇光亦觉委屈,控诉地说:“你骗人,你这里明明都湿透了。” 他将手抽出来举到她面前,修长的指节勾连着暧昧的淫丝。 她骗不过他,她分明也跟他一样动情不已,而他在主动侍弄她,她怎么还反过来怪他? 舒芙听他这么说,愈觉得委屈了,鼻尖一酸,清泪便顺着脸颊滚入乌黑浓密的发里。 “你哭什么呀,”占摇光心一乱,气急败坏地凑上去吻她的唇,“你别哭了行不行,我不再动了。” 说着,他真的停了其余的动作,专注地去亲她的唇。动作缓而轻,细细地啄吻着。 舒芙极易被这样温存的亲吻折服,她渐渐地不再流泪,缓缓应和他的吻。 片刻后,舒芙闷声问:“还要不要继续了?” 占摇光伏在她的脸侧点头。 舒芙:“那我也要摸你。” 占摇光愣住,尚不等他回神,少女一只细手便抚着他的胸膛一路而下,途经紧实的腹部,最后包住了他腿间的硕物。 “嘶——”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开始滋滋作麻。 舒芙试探地上下套弄了一番,少年果不其然便哼了出来。 她道:“要怎样你才能泄出来。” 他犹豫片刻,慢慢道:“唔……脱掉裤子行不行?我只在外面蹭一蹭,不会弄进去的,你信我。” 他垂目看向她,眼里阖满情欲与真诚。 舒芙闭了闭眼,圈住他下身的手也松了。 占摇光是个很会顺杆子爬的人,她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就是应了。 少年眼底止不住地勾上笑意:“阿芙真好。” 照山红(四)【H】 他直起上身,利落地除掉了自己的裤子,粗长的肉棒立刻弹出来,直挺挺地矗立在他下腹。 舒芙看着对方昂立的性器,觉得并不如她想象中的丑陋,反而挺干净的,透着深红的肉色。 占摇光察觉到她直白好奇的目光,忽有些羞赧,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目。 “不要看了。” 舒芙心想,哪里有他把她看全了,却不许她看他的道理呢。 于是她故意逗弄他:“可它好大,占摇光,人人都如你一样么?” “……我不知道!” 少年周身被她这句话添了一团火,烧得他肌销骨熔,胯下阳物亦随之暴涨一圈。 占摇光唇线紧绷,带了些泄愤意味的,略略用手掌垫住她的腰往上抬了抬,将她拢在怀中。 舒芙以为他又要亲过来,下意识闭了眼,却不妨身下陡然一凉,睁眼看回去,却是他趁自己心驰之际,指尖轻轻一勾,将那层湿润的底裤拽了下来。 “呀……你做什么呀!” 舒芙惊呼一声,见少年目漾流光,仍将那点单薄衣料勾在指上。 “混蛋,别将那种东西攥在手里!” 她一时羞赧得无以复加,支起身子将它夺回来掷出了帐子。 直到了这刻,他们才算真正坦诚相待。 少女霜肌玉理,一身玉色皮肉,连同腿心粉腻处的两片蚌肉也显得洁白娇盈。偏偏她此刻动情不已,瓣肉拥簇下的蜜口润着点点湿液,由内里透出粉润颜色,看起来纯洁又靡荡。 少年呼吸凝滞,下意识别开视线,然胸口却滚炙无比,灼烧之感一路向下燃充。 他慢慢将目光挪回来,脑中混沌地想着自己这刻该做些什么。 他生长于南疆,当地在男女情事上比大历开放得多。若逢春始,南疆八族都会例行祭蛊神的仪式,等到了日暮,阖族男女便会沿着酉水饮酒作舞为乐。 酉水宛折,甸草浴芳,月光倾囊入水,育出簇簇芦苇荡地,等待相互许意的少年男女成就好事。 耳濡目染下,他懂的东西不少,一见那桃源细径上挺立起一颗殷红的花蒂,心中很快起了一个朦胧的念头。 他圈住少女白腻的腿根,扶起胯下坚硬,有意往那处抵压过去。 舒芙嘤咛一声,阵阵酥麻的快感从腿心直抵脑门。 少年似得了趣,借由蜜水的润滑,在她身下不断顶弄压蹭,甚至数次蹭过穴口,只要再偏一点、再用力些许,就会抵进那点湿软幽穴。 “你不要那样顶我了,我好不舒服……” 舒芙心跳坠坠,难耐地蜷起足尖,腹下绵痒如被蚁啮。 其实这滋味并不难受,甚至有些隐秘的快意,但对于未经人事的少女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使她隐隐有种失控的感觉。 “真的么?”占摇光无法判断她话中的情绪,只能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所感,“可你抖得好厉害,流了好多水,脸和耳朵都红了……” 他心弦一动,躬下身子亲了亲她的眼睛:“但这样也很漂亮。” 腿心潮软无力之感渐深,她绷紧身体想往后躲,正迎上他又一度撞过来,热烫的性器径直碾住敏感阴蒂,舒芙“嗯”地一瑟,一线蜜液流溢而出,在寝单上洇出一片淫靡的深色。 女子下身本就娇嫩无比,被潮潮春水浇灌得更为水滑。仅仅是这样蹭一蹭,那种又热又滑的快意便不断刺激他的器官。 占摇光眼角泛起一片红,隐约有些难以自持的预兆。 他敛住呼吸,腹下的动作略停了停,低头吮吻住了少女胸前的红珠,企图安抚她的情绪,却不料她却颤得更加厉害。 “好痒,不要这样亲……啊——” 上下合攻之下,她小腹一热,蜜穴里竟吐出一大滩蜜液。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玉白肌肤变得红粉,只能微张着口承受这刻滔天的快意。 舒芙起先觉得自己溺了,很快便反应过来,若是溺了怎会只有这点水意,她分明就是被他这样作弄到了高潮! 胯下巨物被热烫的水液兜头浇来,淋得他浑身震颤,差点就射了出来。 忍过这阵射意后,占摇光轻道:“阿芙好没用,泄得好快啊。” 少年居高临下地、促狭地看着她,眸中光彩又黑又亮。 他居然嘲笑她! 舒芙略微拣回了神志,瞥了一眼对方仍旧昂扬的性器,心底赌誓要扳回一城,于是蛮腰发力,使蜜穴贴上了硬涨勃发的欲根,紧接着并拢玉腿,将那物夹在了腿间。 “唔……” 犹带高潮余韵的小穴一放一合,如同有一张灵巧的小嘴贴在柱身嘬吸。腿根处绵腻的肌肤将硬物紧紧包裹,模仿交合的形态套弄纠缠。 快意一阵一阵往他头皮上爬。 占摇光心跳剧烈,四肢几乎脱力,他震惊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种时候,她居然敢这样对他。大凡今日在这里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什么人,早就会不管不顾拉开她的腿肏进那道嫩穴里,看她泪红着眼求饶了。 她就会拿捏他怕她哭! 占摇光不甘心回回都落于下风,故而握住她一对细瘦玲珑的脚踝,将胀红的阳物发力抵进她腿缝中。 他动作颇大,有时抽出细嫩的腿根处又再度抵进去时,龟头便无可避免地搴开两瓣丰润阴唇,磨着动情肿胀的花核一径向上,勾缠出一沛腻黏春液。 “你轻点……你这样我好痒……嗯……啊……” 她不由自主扭了下腰,被诱般翕着水穴去迎那根坚热的物件,腻软穴肉将将啮上些许,却不料少年闷哼出声,一度避开了她,硬生生挺着性器蹭离了蜜口。 舒芙哼一声,双目迷蒙得几乎不能视物,说不清、也不敢究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可刚才那下,他明明喘了很大一声,那根热刃在她腿心处跳得那么厉害,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 占摇光捧起她的脸,轻声道:“阿芙,你看看我。” 舒芙睁了睁眼,目前水蒙蒙一片,少年昳秀的脸模糊成几片濛晕色块。 “我、我看不清……” 天真又动人。 他心脏跳得厉害,慢慢道:“你乖乖的,不要动好不好。” 占摇光贴在她耳边,几乎是祈求着将话说出了口。 她要是再贴着他这样动,他真不小心弄进去了,她肯定会怨他言而无信的。 他不想做那种人。 “我知道了……你、你快些……” 少女乌缎一样稠密的鬓发间滚满了湿泪,腿心软肉被挤压出肉棒的形状,肏干抵弄千余下后,腿肉竟被磨得发红。 罗帐外的玉钩被帐内的动响摇得哐啷作响,少年的鼻翼沁出汗来,身上的肌肉也愈为紧绷,舒芙渐渐回神,猜出他快要射出来了,又想到他刚才那样嘲笑她,报复之心陡起,趁他不防,用力将腿一松。 占摇光正值紧要关头,却被她这样捉弄,脑袋瞬间一空,差点要哭出来。 “你……” 他话未说完,舒芙突然起身,张口吻住了他的喉结,缓了缓,又伸出舌尖舔了舔他颈部的皮肤。 酥爽彻骨。他腰骨一软,浊白精液顿时喷射而出,尽数落在了少女两腿之间。 舒芙靠在他颈边,听他起伏着胸膛出气,狡黠地问他:“我厉不厉害?” 占摇光把下颌抵在她肩头,用力将她抱紧了。 “阿芙好厉害,我最喜欢你。” …… 一场情事过后,舒芙的床榻已然靡乱得不成样子。 他们虽然没有真的做,却也不差什么了,锦衾被褥间尽可见淫乱的液体。 舒芙红了脸,轻轻推了占摇光一把,说:“好脏。” 占摇光亦赧然:“你房里有没有换洗用的被褥,我先给你换上那一床,这一床我拿去隔间里洗。洗完过后再用内力把它烘干,明早换回来便不会被人看出来了。” 她应了,占摇光便把她抱去了隔间洗净身体,等她再回来时干净的床褥已被铺好。 舒芙整个人蜷进了舒适的被窝,良久以后,占摇光才打理好所有的事回房。 舒芙赶紧闭眼装睡。 他灭了屋里所有的灯后,兀自在床前站了一会儿,也给自己种下这样一记赠人美梦的蛊,然后褪下外裳躺在她身侧,从背后把她整个人捞进怀里紧紧抱住。 “好喜欢你。”他说。 舒芙心尖一颤,默不作声。 然而少年的怀抱如此滚烫坚实,足以予她一场好眠。 窗外细月透着冷浸浸的梨黄,地屏上虚虚框映住这一片濛淡细小的月光,绵绵的风涌灌入罗帐,少年少女相拥着睡入春日清冽的夜晚。 照山红(五) “十三……” “十三郎……” “十三兄……” 占摇光将头枕在双臂上小憩,忽觉有无数光影在眼前游荡。 他皱了皱眉,分出一只手遮在眼前,那些光线却仍旧如影随形地扰人。 耳边的寻唤声越来越近,直到一声惊喜的呼叫将他完全惊醒。 “十三兄,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占摇光倏地清醒,一大片澄明的光顷刻间盈满少年的整个视野。 那寻他来的郎君不过十二岁年纪,面上尤带着一二分稚气,穿一件对襟蜡缬靛色苗衣,头上缠着青色的包头,间杂几样琳琅银饰,混然一个苗疆儿郎打扮。 正是他这一辈最小的阿郎占隐元。 而在对方身后,有流云白渺、林壑栉比,偶添几阙鹭鸟啸林之声,满心满眼都是山水墨色的风光。 占摇光一时愣住,有些辨不清虚实。 占隐元从葱茏草色间一路穿拂而来,看见占摇光一脸滞怔的模样,哝起嘴道:“十三兄怎么不理我,我问你怎么睡在这儿了?” “小十五?”占摇光回神,上手捏了一把对方腴满的颊肉。 “痛痛痛痛痛,”占隐元气得崩紧小脸,“十三兄你掐我做什么!” 小郎君气鼓鼓地瞪他:枉费自己一番好意寻到他通风报信,他竟然这样对他! “我一直睡在此处么?” “啊?大约是吧,晨起以后族长阿婆带着十一阿姊和许多媪娘祭蛊神去了,余下的郎君和娘子们都在酉水边涉水采青。 “我起来后没找到你,就猜你被那些小娘子们吓得躲起来了,所以过来寻你……”占隐元忽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今岁想与十三兄‘睡芦床’的娘子们比去岁还要多,我听说还有其他寨子的娘子慕名过来……十三兄可真厉害!” 湘西巫蛊一族异于别族,蛊术向来由女子习得,千百年来能御蛊的男儿不过寥寥一掌之数,故而族中话事权一贯是握在女子手中的。 源于此,族中并没有中原那些束手束脚的规矩,对于男女情事看得极开。 少年男女在婚前便相互许意就属十分寻常,趁着节日在酉水畔的芦苇荡里成就好事后再议亲事更是已成默定。 而大凡是想觅得郎君的女郎,没有一个不想着他的。 少年几月前才满的十八,正是恣意鲜活的年龄。他有博山秀水一样昳丽的眉眼,山尖上的雪融在阳光里也不如他嘴角的笑明亮。 可这漂亮的少年却天生一副驴倔的脾气,阖族女郎竟没有一个能入了他的眼,直到了如今居然还守着元阳未破。 一个干干净净的美少年,试问有谁不会动心? 几乎全族女子都翘首以盼着,希望能与他一度春风。 这一年尤甚。 占摇光听他这样说,记忆略有回笼。 如此说来他的确仍在寨里,不过是借着柔旖春光大梦了一场。 可那真的全都是梦么? 他一路北上,沿途所见的奇谲风光、所经历过的艰辛险阻,甚至于她…… 少年心中一空。 连她都是他梦中所见的、不存于世的么? 可她明明那样的鲜活明艳! 他还记得她盈盈的眼、绯红的唇,还有他亲她时她颤抖的呼吸,一切分明都那么真实。 这绝不可能是梦,即使是梦,那也是山神给予他的神启。她一定存在,她就在长安,他要去见她! 少年心神一定,霍然起身,吓得占隐元往后趔倒,屁股狠狠摔在地上。 “十三兄你怎么了?”占隐元揉着摔疼的地方问。 占摇光眸如火淬,眉目高扬:“我要去找祖母,求她允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允我去长安,见一个人。” “见那人做什么?” “与她成亲。” “啊?哦,哦,”占隐元磕磕绊绊说不出话,脑子尚未转过来,嘴巴先蹦出一句话,“你就这样独身下山去?山下可有许多小娘子等着擒你呢。” 占摇光脚步一顿:“那便将阿光牵来予我。” 少年说罢,提步疾行而去。 几息之后,占隐元才猛地反应过来占摇光刚刚说的话。 占隐元:!!! 他十三兄都有喜欢的女子了!甚至还想与她成亲! 可他作为十三兄最亲近的族弟居然一概不知! 十三兄未免也太过分了! 年仅十二岁的小郎君脸上露出两分幽怨的神情,蹲在原地愁眉苦脸地托着腮长叹一息:人到底还是要长大的,他已不是十三兄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 乌龙山脚下,数位妙龄女郎游在春风中,款步行过一甸又一甸野原一样的青黄旷地。 她们或簪花或佩馨或携芳,姿态各不相同,却都是头顶肩颈银光曳曳、言笑间流盼生光的形象。 当中打头的女子不过双十年纪,生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肤色微深,健康爽朗。 她身旁一位身材丰腴的女子一路行走,一路打趣她。 “占青,我廖摄兰跟姊妹们可是听了你那个族弟的名声,跋山涉水特意来了这里,但愿他不要叫我们失望才好。” 身后一串女子闻言,皆纵声笑起来。 占青亦笑道:“你们若为他来,保管不会叫你们失望。我敢作保,你们绝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郎君。” “这样的郎君,你自己就不中意?”廖摄兰道。 占青与占摇光虽是同姓,可早就出了五服,若有意结为夫妇也未尝不可。 “那小冤家把眼睛安在了头顶上,族里那样多女子,他竟一个也瞧不上,”占青撇了撇嘴,登上一片天然削平的巨石,往乌龙山顶上青雾萦绕的方向眺望,“如今到了十八也还守着个童男身……不出所料他此刻正藏在这山上躲着我们呢。” 竟然是这样干净一个小郎君…… 廖摄兰心底生出些好奇的情绪。 正在这时,占青远眺的身影一顿,缓缓道:“他来了。” 众女仰头去看。 只见薄云浓雾缭绕的山巅隐约显出一个高挑颀长的人影。随着人影的临近,少年的容貌逐渐清晰深刻。 他乌瞳红唇,眉眼灼耀,却有一股似捉摸不住的流岚一样的气质,所以并不使人望而眩晕,但足以一眼见而长记之。 直到了这刻,远道而来的女郎们才真正晓得这少年举世无双的魅力。 神山上的雪未化,见过他的人便不会忘记他。 “占青阿姊好,各位阿姊阿妹们好。” 少年远远站着,身后是连绵数十里而不绝的黛青山峦。夕日欲颓,靡霞流泄,为他镀上一圈鸦青色的迷蒙光晕。 “十三,你走过来些,我为你介绍几个人认识。”占青朗声道。 占摇光还未说话,身侧那条俯卧也有半人高的巨犬便放声狂吠。山间禽鸟一时被惊,扑赖赖地从苍郁迭翠的密林间腾起,竞相去追逐西下的红日。 少年弯着眼笑:“我不过去了,我得了心喜之人,正要去见她。” 女郎们还未反应过来,少年已牵着大狗择了另一条道离去。 占青心讶于占摇光的话,又觑了廖摄兰一眼,见她神色怔松,猜她分明动了心,于是问道:“不去追他过来么?依你的蛊术,未必不能让他就范。” 占摇光是巫蛊族千百年来少数几个能习得蛊术的男子之一,偏他还拥有绝佳的天赋,以至于占青自己即便对他有想法,也不能凭借蛊术对他做什么。 但廖摄兰不同。 廖摄兰乃是另一族的少族长,其蛊术不亚于巫蛊族的继承人十一娘。若她愿意,兴许真能俘获占摇光。 廖摄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摇头朗笑道:“有的人我只要一眼便知,他绝不会为我所有。他既有了心上人,我又何必放下尊严苦苦纠缠,我廖摄兰又不是找不着男人了。你们族里、我们族里,大好儿郎尽有的是。” 占青默了一默,忽而拊掌大笑:“廖摄兰啊廖摄兰,我可真没瞧错人。你样样都跟我犯冲,唯独脾气这一点合我的胃口。” “走,”占青朝廖摄兰伸出手,“我带你去酉水边喝酒跳舞,各样式的郎君任凭你挑。” 她们身后缀着的女郎们在片刻的惊诧和失落后,亦重拾笑颜,欢欣鼓舞地结伴行去酉水。 惊艳的少年独一无二,她们女郎的骄傲与自尊亦是。 …… 占摇光牵着阿光下了乌龙山,一路走到寨中。 这一日的光阴似乎流转得格外迅速,他睁眼时分明还是一个朗润的下午,转眼间便到了日暮时分。 墨黑的天幕坠着皎亮的月和几颗疏淡的星压下来,而苗寨当中却灯火绵延。 自酉水一河始,河两岸吊脚楼拔地而起。苗乡人家户户点起昏红的灯笼,缀在牖底檐角,仿佛从天宫中渡来幽幽的火光。 酉水岸畔,旷野无垠,柔柳垂丝。 族人以秘术催得流萤早熟,荧荧点点倾落于草野芦荡之间,恰如兜星泄得满地清光。 少年行在其中,对周遭来自族人的呼声充耳不闻。他越走越快,直至最后竟飞奔起来,心中惟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早点见到她,一刻也等不得了。 占摇光一路奔走,阿光亦拔开四肢紧追其后。 一人一狗踱野涉川,途经一处水泽时,少年的身形却乍然一顿。 他如被牵引一般,扭头往滩前攒簇茂密的芦苇荡丛里望去。 有风席过,芦苇上的绒絮微微曳动,依稀露出荡丛里蜷了一个纤纤的人影。 占摇光往前踏了两步,哪知那芦荡里的人听见了窸窣的响动,抱起双腿往里缩了缩,先一步发出声音:“你不要过来,这处已有人占着了,我的郎君即刻就来。” 对方声线柔亮,带着些微的惊惶与颤意。 而这道声音却引起少年胸口排山倒海的悸动。 “阿芙?”占摇光屏住呼吸,紧紧盯住那片摇曳的芦荡看。 芦荡里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后默了一默,小心翼翼地扒开一段芦絮,探出半张俏生生的脸。 少女玉面粉腮,颜如春半桃花,雾鬓上戴了几样巍巍的银饰,虽作苗女装扮,却是与苗疆少女全然不同的风情。 少年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中激悦难言。 她果然不是他所幻想出来的,她实存于世,就在他几步之外。 正在这时,舒芙出声了:“你先别过来,我这衣裳有些怪……” 然而早已阻止不及,他早在认定是她的那一刻便大步朝她而来。 等她这句话说完,他已停在了她面前,蹲在芦荡间与她平视。 “哪里怪?” 占摇光本是目光灼亮如星火,听她如此说,才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赤裸的腰身上,然后脑袋一空。 她离开长安出现在南疆就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她还穿了一身苗衣作苗疆打扮。可这身衣裳上下俱全,唯独中间拦腰少了一截,平白露出一段融雪流霜的细柳腰,显得可怜可爱。 月光滴在酉水里,少年的心潮一点点涌起。 他几乎是即刻伸出手把她抱进怀里,手掌贴上她腰间已有些发凉的肌肤,开口问道:“你冷不冷?” 舒芙点点头。 占摇光便解开自己的外罩的衣裳,围住了她的腰。 阿光在芦荡外等了许久,见自家主人进了芦丛就不再出来,担心他被里头的精怪勾走了魂,于是“汪汪”叫了两声,希望能够驱走那可恨的妖精。 哪知占摇光瞥见舒芙被惊得微微一瑟,便提声道:“阿光,噤声!不然明儿片了狗肉吃!” 巨大的黄狗双目一滞,颇具人性地蔫在了草地上。 占摇光见舒芙原本泛白的唇色渐渐回暖,抿出了一点点粉红,于是想问问她怎么会到了这里,不想此刻又有人横插一脚。 旷大的芦地里,芦苇又软倒一片,显而易见是一对佳偶借此交媾。 青年男女的身躯交迭在一处,粗喘与娇吟并起,直到“咕叽”一声,二人同时发出饕足的叹息。 舒芙和占摇光对视一眼,各自红着脸错开视线。 怎么回回都是他们两个撞上这样的活春宫。 偏在此时,那做事的男子说起话来:“啊……小穴夹得好紧,流了好多水……” 女子亦浪声回应:“好会顶,嗯……里面好舒服啊……” 男子双臂箍住女子的腿,肏弄得更为卖力,尽往穴肉深处顶。 “我同十三那小子比起来如何?”男子面上的汗珠落在女子胸脯上,目光炽热地直视着她。 女子娇喘不停:“你……你提那小混账做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那样惦记他,他不肯搭理你,你才来找我的,”男子酸溜溜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了,他的替代么?” “胡说……嗯……哪有的事,那小混账不解风情,那有什么好的,我就爱你这样知情识趣的。嗯……啊……讨厌,忽然那么用力做什么。” 男子心头愉悦,身下就更加卖力,俯身捉住女子香唇,与她唇舌相抵,勾连出啧啧水声。 ———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问名那部分说的:“我们寨里看寨门的狗才叫这个。” 现在,狗狗阿光堂堂来袭????? 照山红(六)【H】 数尺之外的芦荡里,舒芙被占摇光拥在怀中,她手掌抵住他的胸口,红着脸开口:“你又来了……你那个、硌着我了。” 少年的呼吸又急又热地落在她脖颈。 “你也想学他们,对不对?”舒芙小声道。 占摇光:“……” 少女皓白的腕捧住他的脸,明眸渺了一层浅浅的雾,还不等她再说什么,少年忽而前倾,在她唇角亲了一口。 “我想那样,你许不许?” 说罢,他不待她拒绝,便将她仰放在柔软的芦地上,低身吻在了她软玉一样裸露的腰腹。 少年舌尖灵活,扫过一片细腻的肌肤,润出一迹靡靡的水光,最后亲在了当中稚巧的脐眼上。 舒芙小腹一热,腿间沁出隐约水意。 占摇光抬起眼觑她的神情,见她眉眼盈盈而无怒色,于是大起胆子继续试探:“你要是不愿意就打我一巴掌,你不说话的话,我就继续亲你了。” “你都已经亲了,还问我这些!”舒芙抬手捂住了发热的面颊。 月光溶溶地落下,使少女圆润削薄的肩头莹亮洁净如真珠生华。 少年用手拉开她的上衫,滚烫的吻细密地点在匀亭玲珑的一对锁骨上。 他自左而右一路吮吻,亲到最中央时略停了一停,突然拱起身体,把脸朝下一压,蹭开了玉乳前松松垮垮遮掩的最后一点衣襟,张口含住了其中一点红樱,舌尖抵住乳孔,温柔而缓慢地舔舐起来。 “啊……” 娇嫩之处被他如此逗弄,少女身体漫开一阵痒麻的栗点,通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使她下意识攥紧了他垂落下的衣角。 天上星河涌灌,草野清光点点。 他比在她闺房的帐中更为急迫,分出右手,将另一只未被亲吻的乳盈入手掌,轻轻拢起五指,如在揉挼一团轻盈的云。 雪白的乳肉从指缝间溢出,满掌都是绵软柔滑的触感,乳尖红晕处最嫩,微微一蹭就硬挺起来,再往下压按几下,好像就要在他手心中化开。 舒芙被他又亲又揉的动作弄得心痒如蚁爬,耳边汩汩的水声渐流渐嚣。 “占摇光……” 占摇光从铺天情欲中抽身,仰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少女脖颈高扬,潮红从颈下攀到双靥,目色空茫地望着自己。 他莫名心软,空暇的左手把她紧攥着衣角的手拉出来,捧在唇边虔诚地吻了一下。 舒芙腕心一湿,如被触到麻筋一般,“啊”地叫出声来。 她全只手臂都无力了,更加无法抵御汹涌的情潮。与此同时,翘立晕红的乳珠又被人用指尖轻轻碾住,她身子一僵,无边无际的酥痒快慰从胸口迅速溢开。 “我在的。” 他笑了声,这时候才晓得回应她,手掌托起她无力的腿往自己的方向拉,使少女一双修长玉腿半勾住他腰身,又伸手往她裙底探去,不防摸到一掌的湿润滑腻。 他整个人立时僵住了。 “你,你……”原本在这场情事中略占上风的少年忽然连说话都磕绊起来,“你”了半天都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因为她根本就没穿亵裤! 也就是说她刚刚双臂拢着膝头抱坐在芦荡里,假若有人经过往里面瞧一眼,一瞬间就会看见她洁白纤细的双腿和她腿间粉红娇盈的嫩穴。 少年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有些古怪霸道的独占欲。 舒芙回神,见他一脸震惊与怔滞,面上一热。 “不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一来这里就穿着这样一身衣裳,所以我那时才叫你别过来……” 他“哦”了一声,舒芙怕他多想,还欲再多解释两句,谁料他却凑过来,贴在她粉扑扑的腮边用力亲了一口。 占摇光一面亲,一面把她下身系的长裙向上堆迭在腹部,露出底下一双细长光洁的腿和腿根处红靡靡、湿漉漉的花芯。 盈盈娇处如一颗软熟的桃果,要是捣一捣的话一定会流出很多的汁液。 少年眸色渐深,一呼一吸都变得灼烫燎人。 “阿芙真好看……” 舒芙耳尖微动,知道他肯定又要说些羞人的话,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央道:“求求你,不要说出来。” 占摇光听话地不再多嘴,转而扯去了自己的底裤,扶着硕大的肉棒抵在了小小的蜜口前。 他强压住心中高涨的激动与羞赧,低声对她说:“我像之前在你房里那样,不弄进去,你别动,千万别动。” 肉与肉直白的接触使两人同时哼出声。 少女蜜穴深处升起一阵热浪,不受控地吐出一股春水,尽数淋在了他昂扬滚烫的性器上。 占摇光亦觉肌骨酥麻,全身感官集中在胯下一处,仿佛被一块软而又软、嫩而又嫩的水豆腐舔了又舐。 他尝试挺了挺身,性器在那条红缝周遭研磨几回,勾连出湿漉淫丝,搭缠在他后腰的腿也随之一紧。 舒芙身体发颤,喉腔溢出“嗯”的轻吟。 少年心神一晃,理智在少女的呻吟声中顷刻间就化成了风中摇摇欲熄的烛火。 他腰眼发软,竭力忍住百般冲动,俯身下去用唇在她眉心贴了贴,低声央求:“你别叫,别这样叫……” 他身上的肌肉完全绷紧,热胀的欲根杵在穴口一震一颤。 异样的空虚从腿心极深极深的地方蔓延出来,舒芙喘息愈重,难受地屈了屈腿,脑中却迷迷糊糊地想,他会不会再多做些什么? 这一边,少年男女正沉溺于无边漫开的情欲快意,而另一对欢合的男女已结束了一场淋漓情事。 女子香汗淋漓,攀住男子结实的臂膀轻轻喘着气。 她美目半睁半闭,无意地在周遭扫过一圈,却见到数尺之外的草甸上,一条黄狗蔫头耷脑地匍匐在地上。 “那是什么?”女子又惊又急。 男子回身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好像是十叁养的阿光。” 阿光是占摇光一手养大,往日除非轮到它守寨门,其余时间几乎与占摇光形影不离。阿光出现在这里,那岂非是说明…… 二人对视一眼,女子便提声唤道:“十叁郎?” ——— 这种时候叫他……(*/?\*) 照山红(七)【H】 心神俱紧的少年忽然被叫起自己的名字,胯下压抑的力道一松,竟直接将半个龟头抵进了那道细窄濡湿的花径。 前所未有的紧致与暖热将性器前端一圈圈裹住,如有一张小嘴在身下不断嘬吸,魂魄都要被她吸没了。 占摇光尾骨发麻,心跳如雷,僵住了身体不敢乱动。 少女腿心一点粉腻蜜口被撑得胀圆发白,小腹却似团着一簇细小的火焰,一点一点燎过她周身,将残存的理智烧作了一团飞灰。 她眼角霎时落下晶莹的泪,将眼皮洇成了薄红颜色。 远处的女子又叫了一声“十叁郎”,似有要往这边来探寻的意思。 舒芙吓得立马捂住唇,眼神示意占摇光想办法。 花穴由于少女的慌张而格外紧热,一寸一寸啮噬吸绞,将他裹得又痛又爽。 占摇光低头注视着她,额际冒出细汗,含糊着声音假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回道:“是哪位阿姊在那边么?我下午起睡了一觉,直到现在才醒,阿姊有什么事要嘱托我去做?” 那女子松了口气,却不防身边男子的好胜心陡然升起。 男子一把拉开女子软绵的腿,将再次硬起来的肉根插进了女子已经红肿的小穴,一入到底,惊得对方娇呼一声。 他仿佛刻意做给占摇光炫耀,专挑女子的娇处抵弄,肏得她左一声“冤家”,右一声“郎君”。二人再顾不得有旁人在场,又开启一段莺语浪声。 占摇光终于松了口气,俯身去亲她洇红的眼尾:“你别哭,我不是有意的,我……”现在就出来。 他话音还未落,舒芙忽然抬手勾住他脖颈,声音似泣似急:“痒。” 占摇光懵了,问她:“什么?” “里面,好痒,你再进去一些,不要太深,我叫你出来你就……啊——” 少年思绪紊乱,只将话听了半句,欲望不受控地朝前一送,全根埋入了少女暖热的蜜穴深处。 他想,他一定是在做梦了,不然她怎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舒芙被入到底的几乎懵住了,眼里滚出更多的泪水,小穴却循着身体本能不断颤抖着吸绞他。 “你做什么!顶到里面了,嗯……别动,快出去呀……” 少女私处湿嫩无匹,穴内软肉如有意识般贴在柱身吮压吸绞。 占摇光忍不住哼出声来,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滞了片刻,缓缓拖着性器往外抽开些许,见她眉目间神色渐渐松泛,又坏心眼地顶撞回去,果不其然引得她呜咽出声。 “不可以、不可以……” 舒芙绷着下颌摇头,畅快淋漓的快感却疾速涌来,叫人通体都酸软无力,臂上也起了一阵莫名的细栗。 少女目色如水,粼粼动人,以至占摇光甚至不敢多看她,视线仓惶移开,却又无意落在两人交合的地方。 两片粉润的阴唇被他的性器分得很开,露出细窄淫靡的一张小口,偶尔被他的动作带出更里面的嫣红的嫩肉。 他眼眶泛起一点红意,又胡乱地想,她可真厉害,明明那么小的一道口子,竟也能将他全部吃下。 少年不知轻重,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性器对于她是多大的冲击。 少女被顶到里间最敏感的地方,细白的肌理曛起酡红的醉意,穴壁痉挛似地收缩,花心涌出大股热液。 “阿芙……”占摇光被烫得一抖,故意露出牙齿轻轻磕了一下她颈下那两片耸立的玉骨,“你别咬我那么紧。” 她被塞得满满涨涨,蜜穴随他插进抽出的顶弄而勾连出湿答答的淫液,沿着股沟淌下,洇湿了身下垫的他的外裳。 舒芙既羞且气,被迫屈起折迭的双膝撞了一下他的胸口。 “你倒打一耙,明明是你自己要乱动的……” 她言语欲抗,陌生的快感却像酉水的春潮一样,伴着春意一阵阵往上涨。 眼见她胸乳起伏,又仿佛要呻吟出声,占摇光心神一动,连忙压到她耳边:“别出声,他们会听见的。” 舒芙浑身一僵,只得拼命忍耐耻骨处浸透肤肉的舒爽,以期不要叫出声来引得他们注意。 几经碾压之后,她终于承受不住身下泛着的惊人的潮热与灼涨。 少女垂下手,用手指一寸寸地摩挲着少年分明清晰的指节,又刮弄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 占摇光首先忍不住了,将她的手反握住,手指钻进她指缝,扣得十分紧。 舒芙颤着声:“别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行不行?” “……嗯,我抱你过去,你待会儿不要乱动。” 少年呼出一口气,搂起她软倒的腰肢,让她整个人靠进自己怀里,连同凌乱散落的衣衫一同捡起,将将遮住她裸露的背。 酉水上粼波揉光,依稀飘着几片乌青的蓬船。 占摇光箍着她的腰,把她抱在胸前,却仍叫她底下的软穴含住他。一步一颠,一步一颤,每一次都直抵最深。 异样酥痒的快感从腿心蔓延至四肢,舒芙手脚麻软得几乎抱不住他,只得死命用腿勾住他的腰,软馥的一对雪乳紧压在他胸前。 少女泪红着眼,任性器在湿泞的穴内一寸寸插得更深。 他怎么这么狡猾…… 舒芙口中凌乱:“你走快点……别让别人看见了……” 她一面说,一面打从心底觉得羞耻,伏在他肩上抽噎着流泪。 另一对交合的青年男女已至关键时刻,自不会在意周围响动。 阿光倒是有所觉察,可待它抬起脑袋逡巡一圈时,占摇光早就带着人进了摇曳的蓬船。 舟浮水漾,舒芙初初躺上船时几乎以为要被迢迢水波颠到侧翻,哪知少年轻易地稳住了船身,再度压了下来。 她虚拢的腿被分开,硕物在湿漉漉的阴唇间上下蹭了两下,又借着淫液抵进了泥泞的蜜口。 空虚片刻的湿穴瞬间被填得极胀极满,舒芙忍不住低吟出声,却又急快地咬住下唇。 他还未怎么动,轻舟却由着水流晃悠,使肉棒不断挤弄颤缩的花肉。 交合处不断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内壁的每一寸褶皱都被一下下撑开碾磨。 “你轻点、轻点……呜呜……” 舒芙仰着粉白的颈子,眼角浮起零星红晕。 粉穴被抵凿得热麻泞软,她颤着声线,用力耸动鼻尖,汲了几口船洞外雾冷的空气,却仍旧被铺垫卷地的情欲裹挟得几乎窒息。 她尝试往后缩了缩臀,却被占摇光压住腰际,一径拖了回来,欲龙借势又往穴内插进寸尺,龟头径直撞上深处柔嫩的芯子。 情潮登时狂如疾风骤雨,灰霾天中阴云一卷,就迫不及待瓢泼洒下。 舒芙目前一片白茫,隐约有斑点星光款流而过,腿心湿濡不堪,却仍有更为丰沛的淫汁随着他抽插的举动沿着柱身朝外淌。 少女活了一十六岁,从未有哪刻如此般失态过,只觉得手足耳目都被人纂夺了,只能依随着南域连绵的山水放逐自己。 “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 舒芙轻轻喃了一声,睫羽上的泪珠滴在面靥上。她放弃了最后一丝抵触,双腿缚住他的腰身,顺从欲望将他吞纳更深。 占摇光被热绵绵的穴绞得手足发软,尾骨蹿起一簇小小的麻战。 他垂眼看她,只见少女雪白的肌肤浮起一层粉潮,眸中波光颤颤欲坠。 他猜出她情动非常,于是扶住她的臀,借势往身上一揽,让她跨坐在自己腹上。 舒芙失了支撑,被迫坠在他身上,穴中硕物登时挺入深暖的腹地。 “啊……深、太深了……” 少年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用唇吻开了她尖俏下颌上的泪珠,最后才低下头,将一粒挺立的红尖含入口中,厮磨吮抿。 腿心滚烫硬胀,胸前温热密痒,两厢夹击之下,舒芙无措地抱住他的脖颈,企图阻止他更多的动作。 “呜,可以了可以了,我已经很快活了,再多要受不了了……” 占摇光心窝如被什么轻轻啮了一口,无边的满足快慰流满周身。 他润着眼中星点的亮色,像在朦胧的浓夜里撑起两盏粹亮的灯,循到她耳边,轻道:“你刚刚说什么?” 船外渐渐飘起雨来,密密促促地点在蓬顶。雨水的凉意从船洞蔓进来,吹醒了舒芙的恍惚与迷离。 她羞恼地反驳:“我什么也未说,你听错了……啊……” 他腮颊微鼓,腰腹挺动的力道愈发大了几分,穴内软肉被迫颤缩着逢迎,蜜液一沛一沛流泄而下。 他强硬地与她对视:“你老是忽悠我,我刚刚真的听见了,你说快活…… “而且你也……夹得好紧,里面又湿又热,我快要死掉了。” “你别说了……轻一点……” 舒芙哽塞着错开眼,在心里骂他果然如那女子所说是个小混账。 嫩穴深处却因着他一阵强过一阵的动作而紧缩颤抖,酸涨的冲动从腹部往下坠,比不久前她溺的那次感觉更加激烈澎湃。 “不要了……你停下,我、我有些忍不住……啊——” 占摇光被她高潮前极致的紧热滑腻吸得毛发皆竖,一时不防竟杵在温暖蜜甬间泄了出来。 少女娇嫩的下体被一股一股浓白的液体一烫,终于瑟着身子攀上了极致的云巅。 …… 蓬船摇曳,舒芙半披着衣裳,乌发因情事而生的香汗凌乱地润在脖颈和肩头。 她打眼往船外瞧。 在雾一样的薄雨中,南疆男女不知倦怠,依旧在天地间行酒歌舞奏乐。 苗女们热情而豁达,当垆卖酒的醴娘扬声道要将最好的一盅酒赠予最美的少年;短打装扮的飒爽女郎手掌苗刀,立在擂台上打落了一个又一个妄图击败她的人;还有更多的女子或颐在花甸间,或匍在水楼上,俱是自由骄恣,无拘无束。 船桅上系的一顶小小的纱灯散出幽暗昏橘的光。 舒芙坐在微光里,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占摇光?” 她虽是叫的全名,却并不带有任何气怒的成分。 “这就是你的家么?” 少年目光灼然地与她对视:“这是我的家。” 少女便松快地笑了:“我喜欢你的家,我还喜欢……” ——— 我管这招叫联机做chun梦(*/?\*) 因为是在做梦,所以可能显得有点意识流了,等正式doi的时候我再写得详细一点(〃′o`) 君影草(一) “我喜欢你的家,我还喜欢……” 占摇光屏息认真去听,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里变得又轻又淡。 酉水两侧水楼上缀的纱红灯笼顷刻间尽数坠在河道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水金涟漪。 少年眼前骤然掀起一阵飓烈的狂风,所有景象都在风中被旋转扭曲。 “阿芙——”他想要伸手去拉她,却凭空扯出一大片清透融溢的白光。 颅内登时清醒,占摇光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软红的罗帐。清碧的春风流进房中,四方帐幔旖旖慢曳,榻上暖香阵阵流连。 果然,片刻之前在身在南疆的事才是做梦,他现在仍在大历长安,她的闺房中。 他脑中响起他梦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喜欢他的家,还想说喜欢什么来着? 占摇光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把她叫醒问个清楚,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梦,她又怎么会知道? 少年失神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些什么,往身下一探,然后又尴尬地将手缩了回来。 他梦遗了,还在她的榻上。 想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必然的。 因为在梦里,她放纵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胯下的巨物被她水淋淋、热融融的嫩穴紧紧裹着,随着她颤抖的气息一下一下地被吮吸,舒服得浑身冒汗。 光是这样想一想,身下肉棒就有隐隐再起的架势。 占摇光不敢再躺下去了,他朝身侧瞥了一眼,见舒芙背对着他睡得安谧,先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地下了榻,揭开被褥一看,见床榻上干净如新,并未留下什么秽物,这才算真正放下心,做贼心虚地躲去了隔间浴房。 几息之后,舒芙也悠悠转醒。 少女面红如血,心跳如鼓,并紧了潮湿泛软的双腿,手里攥起一把软绒的褥子,将脸完全埋在了当中。 她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呀…… 这场梦的前半段还算正经。 阿娘终于断了让她继续与梁家结亲的念头,带着她登上府中最气派的马车,车后缀着几十号豪奴健仆,浩浩汤汤地去了宣义坊梁家。 她们将婚书扔在了梁之衍脸上,大骂他言而无信,愧得他抬不起头,乖乖地归还了她的庚帖。 假如这个梦就此中断,她定会感到舒心遂意。 可偏偏她心神一晃,再睁眼时就到了一处闻所未闻的地方。 她莫名穿上了一身当地服饰,却又仿佛与她们不尽相同。 因为她身上的这件拦腰少了一截,甚至还……没有亵裤。 她寻了一处水泽边茂盛的芦荡丛躲起来,小心防备着可能发现她的人。 同时又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对她来说全新的世界。 此地似乎位处于南域,空气湿润,川绕野原。 当地的人们有着迥乎中原人的豁达与放旷。他们纵声高歌、行酒跳舞,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快意潇洒。 后来她等来了占摇光,少年将她抱在怀里,他们一起听了一场活春宫。 而后两人如被诱般,试探着亲吻、接近,最后竟至于让他将那物塞进了她身体里。 少年在这事儿上的本事异乎常人,每一次都能准确抵到花径里头最脆弱敏感的地方。 一空的星光都被撞得粉碎,腿心无数次被抽空,又瞬间被填满。 那种快感,即使在梦中都真实得动人。 舒芙回忆起昨夜占摇光的话。 若真如他所言,梦中所见即所想,那她岂不是想跟他…… 她可真是、真是…… 舒芙脑袋一嗡,忽听见隔间传来开门的动静,立马就闭上眼装死。 占摇光掩上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撩开帐子,屈腿坐在了床沿。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伸出一根指头,玩闹似地贴在了她粉红的脸颊上,接着又往上挪了一点点,擦着她的眼睫蹭过去。 少年露出个满足又愉悦的笑。 她真好看。 等她醒了,他就问她能不能再亲一亲她。 舒芙原本紧张地闭着眼睛,胸口突突乱跳,心中猜他要做些什么,不料只是面上轻痒了那么一下,就像被晴日下的蜻蜓蛰了一口。 她一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少女明眸生光,粉腮拟娇,姿容姝丽动人。 “你终于醒了啊,”占摇光心里越发觉得她生得美丽,于是直视着她的双目,真诚地发问:“我还能不能再亲你一次?我刚刚已经漱过口了。” 舒芙面上的笑意一滞,直起上身迅速缩到床的里侧,疾声道:“不可以!” 她将手挡在唇前,警惕地看着他:昨天他亲得太急切、太用力了,情浓时尚没注意,直到了今天才发觉唇上竟然被亲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为什么?你昨晚明明也喜欢我亲你的,”占摇光不解,“我要亲的时候你就让我亲了,后来我伸舌头你也没拒绝我,你当时、你当时还舔我了!” 好像就是她舌尖舔到他下唇的那下子他才硬起来的。 “占摇光!”舒芙恼羞成怒,提脚踹了他一下。力道并没有多大,却极有效地令他闭嘴了。 …… 盥洗后吃过朝食,舒芙眼前反复回现着梦中所见的景象。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去写李杪要的策论了。 她去了一趟舒荣光的书房。 舒荣光文人皮骨,平生最好读书,甚至专门在府中辟了一处院落作藏书用。除却他私人用的那一间里头的摆的重要公文,其余的书都是任由众人取阅的。 舒府之中书册之众用一个“卷轶浩繁”来形容都不为过,好在舒荣光分门别类地将它们置放起来,真到用时找起来也不算费劲。 舒芙循着指示,挑了几册讲南疆人文历史的书后便回了春晚楼。 当日透窗看去有雀啼青木,惠风摇翠,满庭皆是春意绵绵。 对于舒芙来说,直到了这刻,春季的第一轮雨水才算真正落尽了。 于是少女站在花木侵香的纱窗前,指使着少年把西间里的书案搬到窗下。 占摇光虽则还为早晨没亲到她而别着两分脾气,但到底还是帮她搬了桌子。 舒芙将取来的几册书稍微排了个序,沉下心来细致阅读。 君影草(二) 时下可寻到的有关南疆的记录,大多是历代的史书中的只言片句,以及前朝一位游侠履经南域时的手札。 等到了本朝初立,太祖皇帝曾下令修撰旧朝书目,翰林院与岚山书院这又才联袂将这些散册合订精撰。 故而,她此刻读到的内容,已是大历境内有关南疆诸部族最全面且最具权威的记载。 参与修撰的大儒们依循“衣食住行”的顺序,用精刻深邃的笔触在她眼前勾勒了一个奇谲绚丽的天地。 舒芙原本是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逐字研读,然而越往下看,她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因为这案上所有的书,居然没有任何一部分提到过南疆特殊的社会形态。 如果说当年那位游侠当年因为是外族人的缘故,并不知晓南疆祭祀一类要事向来由女子主领,这倒还情有可原,但若他亲历过,又怎么会不将此事纳入笔下? 那样的一场盛事,见过的人都不会轻易忘却。 那样多明丽灿烂的女郎,她们所跳的舞、所说的话、所展露出的自信与烂漫,在这些书里竟只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乌龙山以西以南诸族,春,临酉水而戏。” 相较于在其他方面竭尽详备的记述,这句话显得何其羸弱又单薄。 难道她梦中所见仅仅只是她的臆想? 天底下果真没有一个地方异于大历,而如梦中情景一样,以女子来掌政么? 舒芙眉尖一点点蹙紧,思绪几乎要绕成一团棉麻,却在这时视线内突然撞进来一抹亮色。 占摇光将一簇开得极秾丽的海棠放在她桌上,用手指推到她正在看的书旁。 “这花,送给你玩儿。” 她撂下书,颇为新奇地将海棠花拈到了眼前端详:“你是怎么将它摘下来的?” 她院里的确植了几株海棠树,这会儿正开得正冶艳,但却离她的春晚楼很一段距离。 舒芙一边问,一边从胭粉色的花后探出眼。 少年则避开了她的目光,先是在壁上的挂画上扫了一眼,后又转去看帐角的金铃。 他的视线落在房里的很多地方,就是不去看她。 “我没有摘它,这是刚刚有风吹进来的,落在我脸上了。” 才不是在讨好你。 他在心里补充道。 舒芙:“……” 那得是多大一阵起地风,才能将十余尺高的树上的花吹到二十余尺高的楼上来。 舒芙:“那你再帮我摘几朵上来行不行?我想将它们碾碎了掺进墨里。” 占摇光并未发觉哪里不对,他应下来,效法着自己刚才的做法,摘下发冠里扎的银质月牙,再用舒芙镜台上搁置的发带绑好,借由银月的重量朝窗下庭中的海棠树扔去,在其中几朵花上绕了个结,微一使力便折断了枝叶,将花扯了回来。 而当他再次拿着海棠回到她桌案边时,对上的却是对方面上促狭的笑。 占摇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她、又、忽、悠、他! 他看她不开心,所以才摘花哄她,可她又这样捉弄他! 占摇光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他不愿再跟她讲话,将花放在她面前以后,臭着脸起身一跃,卧在房梁上一言不发。 舒芙在底下只能看得见他垂下的衣角。 “胐胐。” 对方岿然不动。 舒芙无奈:“我真的有事问你。” 依旧不动如山。 过了好一会,占摇光才幽幽道:“你要问的事重要么?” “特别重要!” 占摇光这才从房梁上跳下来,扯了一张檀木小椅坐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说:“你问。” “你一路北上到长安来,途中一定听说过许多奇闻异事,所以我想问问你,世间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那里不同于大历,全由女子首领话事,祭祀、礼乐、政务等诸多要务也都是由女子主管。除此以外,全族皆无有森严礼教拘束,男女婚嫁皆由自愿。” 占摇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过看着她殷切的目光,他还是认真回忆,“你说的这种地方,除却我家乡,湘西湘南一域五族十六支所居的苗乡以外,我就再也没见过其他地方如我们一般了。” 舒芙双眸立时明亮,手指不由勾住了他的衣袖:“你再多说说!为何天下其他地方都以男子高于女子,而你的家乡偏偏反其道而行?” “这个问题很简单。”他视线下移到那只擎住自己衣袖的手上,尝试用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勾了她一下,见她没有反应,于是大胆地往上一攀,将她的手整个儿拉住了。 “如你们中原地区的先古时候,不也是由女子掌政么? “那时农耕桑种尚不发达,人们以采集为生,故而男女之间差异不显。等到了叁朝建立,又逐渐有了铁器、驯养了耕牛,男子力大的优势这才显现出来,于是男女之间地位开始变化了。 “但南疆不同,我们那边多高山、深涧,自古都是不利农耕的,于是男子的这一优势大大削弱。同时我们赖以生存和自卫的蛊术向来更适宜女子习得,所以才形成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风貌。” 舒芙若有所思,目光凝在了桌案放的书册上,每一册的尾页都批了极端正的两行字—— “翰林院岚山书院合撰” “敬远书斋誊” 翰林院、岚山书院、敬远书斋。 都是大历墨韵顶浓厚的地方。 舒芙神飞天外,冷不防地面靥一湿,她瞠大了眼侧头,额角垂下的碎发在她震惊的情绪中漾啊漾,数不清的青稚动人。 而占摇光分明因为亲到佳人香腮而眼眸发亮,却故意拗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先她一步开口道:“你不许凶我,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了。” 帐角的金铃儿啷啷响,少女的心跳也随之潮起。 少年人的喜爱清澈得如一汪水,打眼一看便瞧得清楚分明。 …… 占摇光看出来舒芙的确有要事要做,于是自上午亲了她之后便不再闹她,而舒芙则拧着兔毫挥洒,心中从未有哪刻觉得笔下如此时这般有力过。 她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迭纸,到了后来也顾不上什么文辞雅致,只将意思表明便算数。 直到了暮色四合,阿笺来送哺食,舒芙才罢了笔。 她寻了个木匣子将纸稿全数装好,又抽出自己之前写给阿耶的信一并放了进去,再把阿笺叫到跟前,郑重地嘱咐她。 “你尽快将这些东西送去华阳郡主府上,此事宜早不宜迟!” 阿笺次日一早便将东西送到了李杪府中,同时又捎带回了李杪会在读完她的策论之后亲自拜访舒府的消息。 然而舒芙还未等到李杪登门,先等来了另一件事—— 黎老夫人从庵堂递回口信,不日便要回转了。 君影草(三) 崇德六年二月十叁,南疆的战报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早朝以前抵达了天子案上。 数日以前,赣蛊一族妄图唆使川湘一带的山贼草莽集兵一处,与之共同抵御朝廷大军的倾轧。 奈何舒荣光在得知线报后,先他们一步动作,只身潜入匪寨与其首领和谈。 不仅不费一兵一卒地化解了此番危机,更为大历招安了千余众凶戾的匪寇。 崇德帝闻讯大喜,赐舒府一品御宴以慰功臣家眷。 黎老夫人本在城外庵堂斋戒沐浴为子祈福,听闻喜讯之后心头牵忧顷刻去了大半。 加之庵里吃穿一应用度又远不及舒府,她一把老骨头实在难捱,于是在身边仆妇侍从的规劝下,终于下了回府的决心。 罗氏天未亮起便将叁个女儿唤到了跟前,她坐在堂上往下一瞧,眼见几人都装扮得大方得体,才暗自在心头颔了首。 黎老夫人出身阆中名门,当年未出阁时就是谨恪闺训的典范,如今又做的个历经两朝的老封君,莫说小辈怕她,就是罗氏心中也有些怵,因而她才格外注重姊妹几个的仪容,生怕被揪出什么错。 “你们祖母前几日送了消息回来,说是今日巳时以前车马便要到城门口,”罗氏坐在正位上端着茶盏,娴雅温文地抿了一口,“所以我想着带你们姊妹出城去迎一迎,也算聊尽我们做晚辈的孝心。” 叁人都恭谨地称是,罗氏的目光又停在最上首的舒薇身上。 舒薇今日穿一件豆青色暗梅纹的袄裙,梳了个低矮的小髻,简单地以几根翡翠钗子固定住,整个人混似凛风中一株摇摇欲倒的新竹。 这是准备去她祖母跟前扮可怜诉苦了。 罗氏压下嘴角暗讽的笑,和煦地道:“说起来幺郎也是今日休旬假,上个旬假他借着课业繁重的由头便没归府,这回他祖母回来,又恰蒙圣人恩赐御宴,可不能再叫他在外头糊弄过了。 “元娘,劳你走一趟岚山书院,将你阿弟接回来吧。” 舒薇闻言抬头,眸中闪过诧异之色,却仍旧起身应下了。 于是舒府人分两路,舒薇带着一队仆从乘着马车去岚山书院接舒明德,罗氏则带着舒芙和舒茵并其他随从前往长安城外的灞桥等候黎老夫人的车驾。 …… 一行人在灞桥附近的留亭内坐了不久,远处天地相接之际便风尘渐起,缓缓驶来一驾青帷马车。 罗氏连忙带人迎上去,只见车门从里头被推开,首先钻出来一个打扮朴素利落的婆子,那婆子下车后又立马转过身从车内搀下一个老妇人。 黎老夫人年逾半百,身着驼色锦衣,满头灰发用发油梳得油光锃亮,再以篦子一丝不苟地牢牢别在顶上,一派端正肃穆的模样。 她在贴身老仆的搀扶下慢悠悠地从车上落了地,待看清身前一众迎接她的人当中并没有舒薇的人影之后,便淡淡地瞥了罗氏一眼: “薇儿没与你们一同来迎我么?” 罗氏早料到有此一问,于是低眉敛目恭声说:“怕阿姑不知晓,今日正是幺郎书院放课的日子。 “幺郎年纪还小,岚山书院又远在城外,我心头放心不下,所以才遣了元娘去接她阿弟回来,阿姑莫怪媳妇自作主张了。” 黎老夫人听了这回答果然不再多问,转而看向罗氏身后的两人:“二娘与叁娘都比年前长高了些。” 她伸出手,示意二人上前来搀她,姊妹二人连忙照做,一左一右地扶住了黎老夫人的两只胳膊。 “眼看着日头就要起来了,在此处略歇一歇便尽快家去吧,莫叫送宴的使者久等咱们。” …… 舒薇这边也一路优哉游哉地到了岚山脚下,此时正遇上岚山书院放课,无数意气少年结伴下山来,少年们眉飞目扬,肆无忌惮地在稻野田间放言阔论。 眼下这些人都还未入仕,俱怀揣着一副热烫赤忱之心。 天旷日深,软薄的阳光从正空中流泻下来,正落在这些青葱学子们朝气未散的脸上,显得蔚为明亮。 舒薇掀开车帘,本是要留意舒明德的动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这些青稚的脸孔,没由来地有些发怔。 当中一个俊朗少年远远瞧见山下停了一驾马车,不由疑惑出声:“咦,小明德,那是不是你家的马车?” 舒明德这一年不过十岁年纪,因为幼而敏慧早早入了岚山书院念书。但他的年纪实在太小了,旁的同窗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郎,相互之间都以“某兄”称呼,到了他这里却成了“小明德”。 舒明德为此恼火不已,多次赌咒发誓道再不与这般叫他的人往来,然而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见马车远远停在一株青松树下,车窗中探出一张女郎的脸。女郎看见他的身影,朝他遥遥招了招手。 果然是舒家的车。 舒明德见此情况只得朝众人作了个揖:“家中既然使人来接我了,今日便只好先家去,改日再同各位相聚。” 舒薇见舒明德别了同窗往此处而来,于是落了车帘,从絮儿手里接过一盏茶,敛目喝了一口:“你猜猜,夫人指使我来接幺郎是为了什么?” 不等絮儿回话,舒薇就自顾自说:“左不过是支开我,好让她们母女先一步去祖母面前告我的状罢了。” “那该怎么办才好?”絮儿神色忽转,忧心忡忡地看向面前的女子,“万一老夫人先入为主,信了她们的编排可怎么好?” 舒薇搁下茶盏,伸手抚了抚衣袖的暗纹,眉眼缓缓舒开。 “祖母不会怪我的,绝对不会。” 况且来接舒明德真的毫无益处么? 舒薇回忆起前世这个幼弟是如何年少及第,又如何一步步位极人臣,最后为他亲姊那个荒谬的决定撑腰的,眼中不知不觉有了笑意: 舒明德这一年只有十岁,心性尚未定成,要是她先一步做了舒明德最亲的姊姊,将来那人即便是忌惮这个幼弟在朝中的地位,也不会那般明目张胆地背叛于她。 君影草(四) 舒明德到了车前,屈起手指敲了敲车壁。 舒薇回过神,提声道:“是明德到了么?快些上车来!” 舒明德在车外听了这话才拉开车门,见坐在里头的人是舒薇,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连忙揖了一礼:“长姊。” “自家人面前哪来这么多礼数,”舒薇拉他上车,又吩咐絮儿从食盒里拿出早备好的饼点供他挑拣,“听闻你们书院学子大都是放课后第二日早晨下山回城,阿姊猜你还未用过朝食,又不晓得你往日里爱吃些什么,便各样式都带了些来。” 舒明德面对舒薇突如其来的示好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却仍碍于姊弟情分挑了自己往日爱吃的牛乳饼喂入口中。 “多谢长姊美意,这些糕点极合我胃口。” 舒薇也就着香茶用了一块玉露团,见舒明德吃得心不在焉,笑问道:“幺郎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饼渣子都漏到领口上了。”说着,又令身边陪侍的絮儿为他递上一块绢布。 舒明德脸一红,连忙接过手绢擦净衣领上的渣子:“让长姊看笑话了,无非就是一些学问上的事。” “幺郎若愿意,不如说与长姊听听,兴许能有些启发也未可知。” 舒明德稍一思忖,还是徐徐道:“原是夫子放课前遗下一问,曰,明知不可为之事,该为该不为?书院里同窗分作了两派,倘若长姊不来接我,我们正准备去城中包下一间茶肆坐论。” 舒薇一怔,眼前忽而浮现出一番前世的景象来。 前世迎春宴上并没有舒茵与梁之衍这一遭,于是舒芙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嫁进了梁家。 那时舒薇自己也出了阁,只是偶尔从陪房侍婢那里听说一些舒芙的境况。 舒芙入了梁府后才知道原来昔日的温文郎君早已背盟毁约,房中已然婢妾成群花团锦簇。 她最先想过依循大历新令向梁之衍提出和离,谁知罗氏听后却大怒不已,骂她天真愚钝:帝后虽推行新令,可自新令成文以来又有哪个女子当真敢亲试此法? ——前人都不做的事自有它的道理,你又何苦去做那只出头鸟? 当时她身边的婢女有样学样地模仿罗氏说话的语气向她复述这件事儿。 她一边听,一边也觉得好笑。 不过是家里郎君纳了几房姬妾,何至于闹成这般模样? 后来她奉家中的指示去梁府劝解舒芙,舒芙煮了一盅茶迎她上坐。 长安地偏西北,循年以来雨水都是不多的,却偏在那一年暮春落了好大的一场雨。 庭外檐下雨色淅沥缠绵,渐次织成一段促长雨幕。 舒薇一边抿着杯中清润的茶,一边听着面前的人说话,仿佛连听到的字句也被这漫天彻地的雨雾淋得湿漉漉的。 “世上不可为之事分作两类,一类是确不可为,譬如日宿东起、星辰西落,天地法则自有定论,非人力所能改。非要做此类不可为之事,是为愚; “另一类则是,可为而无前人所为,要做此类事是敢为人先,是为勇。” 舒明德本来并不真的盼望着舒薇能说出些什么,故而低垂着眉眼专心一意地嘬茶漱口,岂料茶才入口,耳畔就响起了舒薇这落落拓拓的一番话。 他“咕咚”一声将口中茶水全部咽下,抬起眼来直直盯着舒薇看:“长姊这说法十分新奇,能不能再多与我说些?” “凡天下事皆有其性,或有相类或有相悖,却终为一体,为何非要分立两派而论呢?” 舒明德双目骤亮。 对啊,夫子大才如斯,特意遗留的问题难道仅仅只为让他们这些学生相互争论愚直和钻营到底谁更胜一筹么? 恐怕并不见得。 说到底他们岚山书院的学子泰半都是冲着做官去的,身处官场之中又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能够及时警醒自己抽身出来博览全局,不拘泥于任何一面才是至关重要。 想必悟出这一层才是夫子真正的意图,舒明德长出一口气,有种豁然开朗的通透之感。 他感激地看了舒薇一眼:“长姊大才,从前是明德小瞧了姊姊,还请姊姊原谅。” 他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幸得身量矮小才得以端端正正地立在马车里朝舒薇揖了个大礼。 舒薇连忙将舒明德拉起来,让他与自己促膝而坐。 舒明德又陆续说了几件这些时日书院里的趣事,舒薇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对自己强于以往任何一个时候的亲近之意。 她含着笑侧头倾听,却在心底向舒芙告了个歉: 阿芙,阿姊并非存心窃你上一世说的话来与你最疼爱的幼弟亲近,可我若想与那人恩爱白头,母家的支持绝不可少。 我知你外柔内韧,心性远非常人可比,又有华阳郡主时时为你撑腰,这一世就由我来做幺郎最爱重的姊姊吧。 君影草(五) 舒芙一行人回府时,赐宴的使者还未至,舒府上下却要提前做好迎接御旨的准备。 黎老夫人和罗氏身上都有诰命,自然要专门换上正式的命妇服制,而舒芙舒茵两姊妹则被要求回到各自住处再整理一遍仪容,务必以最好的面貌恭候圣旨。 舒芙回到春晚楼,推开房门后她下意识往房梁上看去,却见那处空无一人。 她抬脚往里面又走了两步才发现占摇光出神地坐在一张圈椅上,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 舒芙有些好奇:往日里他是极会给自己找乐子的,若是有时她看书不搭理他,他也总能找些事情消遣,枯坐发呆这种事与占摇光整个人的格调都是不相符的。 于是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侧,伸出手勾了他一下。 占摇光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就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呀,这么入神,”舒芙站在他身前,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的肩头,她“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柳絮么?” 舒芙伸手将占摇光肩上的白絮拂在手里捻了捻:“你今天出门了?” 眼下春意一日胜过一日浓,晴空中偶尔扬起飞絮并不足为奇,但舒府中并没有植柳树,因而舒芙确定占摇光在她出城去接黎老夫人的这段时间里人并不在府中。 占摇光双目间恢复了些许神采,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 “你愿意出去就好了,我还怕你这段日子在我房里闷坏了呢,”舒芙露出一个笑,“我这些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写策论,但其实你不必强迫自己陪着我的。” 她与他说话间掀开了角落里装衣裙的箱匣,见边上迭着一件甚少穿过的碧色罗裙便抱了出来,打算去屏风后面换上这身衣裳。 舒芙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少年还垂着头跟在她身后,就像缀了一条无家可归的小尾巴。 她有些面红,侧头轻声道:“你别跟着我了,我要去屏风后头换衣裳。” 占摇光终于捡回神志,意识到自己唐突的行径后亦颇有羞赧。 “我不会看你的,我在屏风前面背对着你,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恳求的意味,两颗眼珠润盈盈地看着她,舒芙毫无例外地又心软了。 是以两人之间隔着一架四折的丹凤朝阳屏,少年依言守诺,双手环抱倚着屏风边沿,少女站在屏风后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然后窸窸窣窣地开始解身上的衣物。 “阿芙?”占摇光叫了她一声。 舒芙手指摸到腰间,拉开了纠缠的束带,身上襦衫的领口也随之松散,露出一截白而莹润的胸脯。 偏偏占摇光又在一步之遥以外突然叫她的名字,自然而然就让她想起了对方那晚伏在她胸口处亲的模样。 舒芙鬼使神差地将手探进胸衣,用指尖轻轻压了一下顶端娇嫩的小尖,脊骨立刻回以一阵颤意。 但她的手指是凉的,力道是轻的。 比起少年湿热的、富有力量的、用唇瓣和舌尖所做的吮抿带给她的快感实在是差得太多太多了。 她心中乍起一阵莫名其妙的羞恼,故意不理他。 占摇光没听见她的回应,只当她是不想说话,于是仍继续道: “我说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要离开长安了,你会不会一直惦记我,永远不忘记我?” 舒芙一愣,旋即想到了少年肩头的柳絮和他先前的情状。 “你上午出门的时候在长安城中见到了你的族人?”她问。 “是,”他眼睫垂下,眸底晦暗难明,“我从玄武大街路过时见到我一个族姐带着几个弟妹,从一间卖油粮的铺子里出来。 “我小心跟在他们身后,却发现他们在长安内一处坊内赁了间两进的宅子。 “当日他们追我到长安,于是我情急之下躲到你马车底下,我以为他们找不到我就会离开长安,没想到他们甚至在这里租了房子。 “我猜他们是用族里的秘术算准了我就在长安城里,但拿不定我的具体位置,于是干脆住下来慢慢找我。” 但长安城总归就这么大,他前段时间又不是完全待在舒芙屋里寸步不离,总有一天会让他们找到蛛丝马迹的。 “阿芙,”占摇光道,“如果我现在不走,将来也许就走不掉了。” 舒芙默了一默,将换下的衣裳搭在屏风上端,又开始往身上穿那套绿罗裙。 少年靠在屏风另一侧,微仰着头看着房梁上仙草瑞禽的浮雕,静静地等待她的答复。 忽然,他面颊上一凉,鼻尖萦上一息说不清道不明的女儿香。 他双颊猝不及防浮上一抹红,这抹红不断地向四周攀援,很快将他整个人烧得面红耳赤。 是她搭在屏风上的腰带垂在他面上了。 他将腰带攥在手里,目光不由地朝身后瞥了一瞬。 少女窈窕合度的身段被朦朦胧胧的绢素屏所掩,只将将看得到模糊的人影。 她拿着胸衣往身上穿,动作仍不熟稔,折腾了许久都没穿好,两只团团的乳房被布料裹得一动一颤。 要颤到他心里去了。 少年心跳剧烈,强逼自己转移了视线,他低头看向手中柔软的腰带,兀自纠结了片刻后,仍是乖乖将它挂回了屏风上。 舒芙这时也换好了装束,从屏风后绕出来。她甚少穿绿颜色,偶尔穿一次竟显得格外清美秀致。 她朝他走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 占摇光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便将她搂紧了,少年清晰的下颌骨向下压低抵在少女肩头。 他不由想: 她这时候来抱他,是不是说明她跟他一样也不想两人分开? 她有没有一分两分的可能也喜欢他? 那他不要走了,就算那些人找过来,大不了就撕破脸打一架,来一回打一回,总有他们不愿意再来的时候。 占摇光心潮狂涌,浑身都泛起一阵热浪,然而下一刻,怀里的人出口的一席话顷刻之间把他的激情浇得冰凉。 舒芙靠在他胸口处,说得话好像要透过衣服的领口钻进他心窝。 “我才不要记得你呢,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将来要去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人和事,谁知道我们之间这短短几天在你心里能占多少分量,”舒芙认真地给他剖析,“你未必能记我多久,却要我一辈子记着你,真是好没道理。” 她感受到他抱自己的力道愈发大了几分,知道他不免难过,略微顿了顿,还是用手轻轻拍拍对方的背安抚。 “但我真的很感激你。没有你,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些长安以外的诸人诸事,也没机会在屋舍顶上去看长安夜景,所以我是真心地希望你……”往后的日子安然顺遂。 她话还没说完,占摇光就彻底忍不了了,他臂上力道收紧几分,将她牢牢箍在怀里,语速飞快地打断了她。 “你先别说了,听我说,我、我不走了,我真的不走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你也不许不记得我,绝对不许。” 少年低垂着头,语气饱含委屈与央求。 舒芙从他胸前用力挣脱,抬起一双水粼粼的眼看他,不置可否地眨了眨,随即笑弯成两片月牙,显然没把他说不走的话当真。 她根本不信他。 他心中郁结,想与她解释清楚,却见她面色一变,发出一声惊呼。 “诶呀,差点要忘了正事。胐胐,我现在不能在这儿磨时间了,一会儿会有宫中使者来府里送赏赐,祖母和阿娘都在等着我,有什么话你等我晚上回来再说好不好。” 占摇光憋着一口气,垮着脸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玉玲珑(一) 为了迎候宣旨的使者,舒府开了常年封闭的正堂栖川堂,仆妇小厮们自天未亮起便挥舞着笤帚掸子一处处地小心洒扫。 舒芙到的时候,栖川堂已经被收拾得片尘不染。 她是最先到的,舒茵紧随其后,黎老夫人和罗氏则因为命妇服饰冗杂繁复,双双拖底而至。 姊妹两人正说着话,黎老夫人与罗氏便在一应仆从的簇拥下从庭外走来。 她二人都各自穿戴着与身份相配的翟衣钗钿,端是雍容闲雅,仪态不俗。 坐定以后,罗氏在黎老夫人下首,温声细气地交代了这段日子府里的诸多事宜。 黎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罗氏也不觉被婆母冷待,反而笑得更加温驯,她侧头睇了李嬷嬷一眼:“你去外院领几个小子,打些水将大门前的地洗刷一下,莫叫天家觉得咱们府上不修边幅。” “三娘,”她又看向对面舒芙身侧的舒茵,“你替母亲去大厨房里走一遭,别叫那里的人懈怠了,御宴从宫中一路送到这里,不免放凉,你让他们时时燃着火,以备不时之需。” 舒茵不明所以,却不敢过多置喙,连忙带着贴身的丫鬟退了出去。 如此一来,屋子里除了三个主人以外,便只剩黎老夫人腿边一个捏脚的小婢子。 黎老夫人向下使了个眼色,最后剩下的婢女也被驱了出去。 “说吧,”黎老夫人掀起眼皮,看向罗氏道,“你费尽心思将屋里的人都支出去,有什么事要说与我听。” 罗氏先是看了舒芙一眼,然后扬声朝外叫了个仆妇的名字,门立马被打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婢女被推了进来。 舒芙定睛一瞧,竟然是多日未见的阿杏。 她抬头对上罗氏的视线,顷刻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罗氏先是将舒薇支开去岚山书院接舒明德,后又找由头驱退了这间屋子里其他的人,为的就是让她此刻能向黎老夫人禀明之前迎春宴上发生的事。 舒芙本来自己就有此意,当日将阿杏留在府中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但她拟定的时间本该是今晚或者明天。 一来是因为宫中的使者快要到了,匆忙之间她怕说不清楚事; 二来便是长姊舒薇此时并不在府里,她更愿意跟对方当面对质,并不想因为自己片面的转述而造成黎老夫人的偏颇印象。 但罗氏显然更倾向于趁舒薇不在的时候,先一步在黎老夫人面前占据主动,等舒薇后脚到家才会发现为时晚矣,已是棋差一招。 尽管舒芙并不赞成此刻发难,然而罗氏已将戏台子给她搭好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将这出戏唱完。 于是舒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主位上的黎老夫人行过了礼,音线平缓,不疾不徐地还原了自己在徐府的所见所知。 黎老夫人听着舒芙说话,脸上看不出喜怒,手中不断地盘拨着檀木佛珠。 等舒芙全部说完,黎老夫人目光如炬地扫过她周身,启唇道: “你是说徐府迎春宴上,薇儿使计用你的名头诓骗梁大郎,毁了三娘清白,还闹得众人皆知,可是这样?” “是,徐家夫人眼明心聪,当即便使人彻查,一路顺着查到了长姊身上。” 舒芙不卑不亢,笔直地立在堂下。 “哦?那你与祖母说说,你长姊是为了什么去做这一桩算计?她是嫡长女,三娘再如何也越不过她去,她又怎么会平白脏了自己的手,去做这等无半点益处于她的丑事。” 祖母一手抚养长姊长大,自然不可能轻信她的只言片语,这一点无可厚非。 哪怕是她自己,在徐家夫人把证据摆在她面前之前,她也是不敢相信从小敬重的长姊会有这样狠辣的算计。 面对黎老夫人凌厉的发问,舒芙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 “阿芙也不知道长姊与三妹妹有何深仇大恨,让她不顾惜耶娘颜面也要当众毁了三妹妹的声誉。 “这一点,祖母恐怕要问长姊本人才能知晓其中缘由。但是我身后这个婢子却是被长姊收买,真切地参与了其中的,祖母如若不信,尽可发问于她。” 一直跪着的阿杏听见这话,知道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 她自幼就跟在二姑娘身边做事,二姑娘是主母的女儿,待人又一贯亲厚,原本她作为春晚楼的大丫鬟,吃穿用度比起等闲富户家的姑娘都不差的。 偏恨迎春宴那日,她一时财迷心窍,收受了大姑娘的好处,搅和了二姑娘的婚事,这才让自己大好的前途毁于一旦。 这些日子人在浆洗房,几乎要把她前些年精养的手给泡皱了,好在她日夜苦盼,终于等来了今日这样的时机。 她冲着主位用力地磕了三个头,声泪俱下地交代了舒薇身边的絮儿是如何收买她,又是如何嘱托她去办好这件事的。 说到最后,她泪水涟涟地望向了一旁站着的舒芙:“婢子真的不知道她们做的是这种腌臜打算,只以为大姑娘有事想见姑爷而无门,这才决定为大姑娘牵线搭桥,可婢子从未想过要害姑娘您啊。” 到底主仆十余年的情分,舒芙还是走到她前递出一块绢帕,示意她按一按额头上磕破的地方,但要说把她再调回春晚楼,却是不可能的。 “你说的这些只是你的片面说辞,可有任何证据能够佐证你的说法。”舒芙道。 阿杏愣了片刻,忽然双眸骤亮:“有的,请老夫人遣人去婢子现下住的地方,破开婢子的枕头,里头可见一荷包,那是当日絮儿姑娘收买我时,亲手送到我手上的。” 黎老夫人正要吩咐门外远远站开的仆妇去取,罗氏却冷不丁插了一嘴。 “阿芙,你身边那个叫阿笺的丫头是不是也在庭下站着?不如叫她也一道跟去,也好多个人搭把手。” 这是怕老夫人派去的人有途中销毁证物嫌疑。 舒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庭中吩咐下人。 黎老夫人坐在位置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罗氏,罗氏则垂下眼,假作什么也看不见。 玉玲珑(二)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阿笺等人就把从阿杏房里搜出来的荷包呈到了黎老夫人手边的条台上。 黎老夫人捏起荷包细细端详了片刻,继而冷笑一声:“这荷包平平无奇,上面既无大姑娘的名样刺绣,又无大姑娘惯用的蔷薇花样,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是大姑娘的东西?” 几人的目光又看向阿杏,阿杏疯狂摇头,信誓旦旦道:“老夫人请看荷包上面绣图案用的针法! “这种针法叫做锦纹针,是蜀绣里独有的针法。满府里只有大姑娘院里才有个蜀绣绣娘,底下人传是大姑娘远在川蜀的外祖家送来的,将来给她做陪房用。” 黎老夫人面色终于阴沉下来,捏着荷包不置一词。 阿杏见状不敢再说话,整个栖川堂顿时静默下来,等待着黎老夫人的处置。 然而事态顷刻急转,黎老夫人遽然从位置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角落的熏笼边,揭开上盖,将手中攥着的荷包一把掷在了燃烧的香灰中。 原本轻缓的火苗一瞬间剧涨,一点点燎上荷包的边角,逐渐升起一簇呛鼻的黑烟。 舒芙一下愣住了,即使沉稳如罗氏也在这一刻爆发出惊愕的一呼。 “阿姑——” 黎老夫人重新回到正位坐定,猛然抄起案几上的茶盏径直往阿杏的方向砸去! 细白的瓷器重重磕在地屏上,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溅洒的茶汤从阿杏的裤管一路蔓上她的皮肤。 “你这婢子好大的胆子,分明是你自己侍奉时懈怠出了岔子,居然还妄图把事栽赃给大姑娘,以此离间主家姊妹之情!” 阿杏被煮沸的茶水烫得生疼,却瘫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前程算是彻底交代了。 罗氏不由上前分辩道:“阿姑,这分明……” 黎老夫人语气不改,凌厉的目光又扫向罗氏:“我只不过在外头住了区区月余,你就将家里打理成这副模样,害得好好一个三娘平白地失了清白名誉!” 三娘为何失了清白?还不是拜舒薇所赐! 罗氏腹诽,狠狠拧了下眉,却不得不承认,舒芙和她自己都错估了黎老夫人对于舒薇的回护。 她给黎老夫人做了十余年的儿媳,自诩摸清了她的脾性,所以才敢将证据摆到她面前,明着逼她惩罚舒薇。 即使是寻常人家的长辈,面对确凿的证据,为了平衡家里亲眷的关系,也不会毫无原则地这样偏袒哪一方。 然而最刚直板正的黎老夫人竟对舒薇偏爱到了这地步,甚至不惜当着她们的面毁了证据,更是反过头来骂了她们一顿。 望着早已化成灰屑的香囊,罗氏懊恼不已。 这一次是她们太冲动了。 “堂下的婢子叫什么名字?”黎老夫人不咸不淡地问。 “奴名阿杏。”阿杏蜷着身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阿杏……来人啊,”黎老夫人骤然拔高音量,将手狠狠地拍在圈椅扶手上,“将这个背主不忠,挑拨主家的贱婢堵住嘴巴拖到柴房去,明日一早便发卖到牙市去!” 门口立刻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仆妇,堵住了阿杏哀声叫唤的嘴,二话不说将她架了出去。 栖川堂中静默了半晌,片刻后,罗氏挥挥手,先前被支出去的下人陆续又回到了堂中,各自站在自个儿的位置尽心服侍。 没过多久,舒茵也带着婢女回到栖川堂,满府上下百来号人静静等待着圣旨的到来。 …… 申时一刻,皇城中派来的使者和舒薇的车驾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永乐坊。 舒薇自然不敢抢了圣旨的先,只能停下马车,远远跟着府里人一起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礼部侍郎舒荣光才德兼备,勇毅非常……” 圣旨上简单概括了舒荣光在南疆立的功劳,又表达了一番对于舒家满门的褒扬之意,这才徐徐转向这道旨意的正题。 “念其功于社稷,特赐一品御宴以慰其家眷,钦此。” 为首的内侍念完之后,前来宣旨的一队人中走出一个青年,一把将打头叩谢圣恩的黎老夫人搀扶起来。 “老夫人切勿多礼,舒侍郎乃有功之臣,这些奖赏你们合该纳之。”青年温声说。 舒芙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宛若被雷劈一般定在原地。 她悄悄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只见那青年容貌清俊非常,一身华服锦衣,明显并不是内侍一类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听到黎老夫人说:“郡王谬赞,能得郡王亲自送宴至此,这才使鄙府蓬荜生辉。” 是位郡王…… 昔年崇德帝还是一世家子时,为助其父从前朝末帝手中夺取帝位,曾率领一众豪杰征战四方。 大历立朝以后,这些卓有功勋的人中,异姓者大多封了公爵,同姓者则获封郡王。 眼前青年应是承袭了其父的爵位,不过宗室人数之众,她一时无法将这位郡王具体对上号。 舒芙又看了一眼在巷口跪着的舒薇,见她视线直勾勾盯着这个方向,水眸中含着的脉脉深情几乎要化作实质。 至此,她终于断定,这个郡王就是当日在第一楼中自称“本王”的人。 舒芙忽然有些想笑。 似乎在她忽略的时刻,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做着她认知以外的事。 “舒侍郎智勇双全,乃国之重器,我求了皇伯父许久才讨得这个送宴的彩头,老夫人可莫急着赶我。”青年含着笑开口。 黎老夫人素日端肃的脸上显出少见笑意:“是极,郡王肯赏脸留下,鄙府必将竭力款待。” 说完,她借势侧身,将一众人往府内迎。 玉玲珑(三) 黎老夫人将这位郡王一路迎到栖川堂,又把慢半拍进门的舒薇牵在手里,再次朝他行了一礼。 行礼的站位十分巧妙,黎老夫人和舒薇并肩站着,恰好把舒芙和舒茵的脸遮了个囫囵。 舒芙这时才知道眼前青年的身份。 青年名叫李桥,跟李杪一辈,从的都是“木”旁。前年承袭了武威郡王的爵位,如今在宗正寺谋得个闲差。 她此前并没有听说过这人,只好暗暗记下这件事,等将来有机会找李杪打探一下他的虚实。 舒芙在这头神飞天外,那头的黎老夫人已经借着李桥搀扶她起来的力道,顺势把舒薇和李桥的手合在了一处。 “宴飨想来还要些时候才能上齐,郡王莫若同薇儿一起在鄙府四处闲走一番?鄙府虽小,可园冶一道上却是先夫在世时花了大心思的,想来应勉强能入郡王贵眼。” 李桥自无不应。 舒薇与李桥走后,黎老夫人找借口将舒芙和罗氏叫进了内堂。 舒芙滞后半步,待她进去的时候,罗氏正扶着黎老夫人站在镂空的菱花窗前。 “祖母。” 黎老夫人听见她的声音,淡淡扫她一眼,示意她上前跟自己站到一处来。 舒芙站在窗下,抬眼就看到了满庭横斜枝影间的一对背影。 男子高大挺拔,女子小意袅娜。 实在一对璧人。 “瞧见了么?”黎老夫人道。 “祖母想让我瞧见什么?”舒芙不答反问。 “你长姊和武威郡王,”黎老夫人站得久了,常年风湿的膝盖有些支撑不住,便回到内堂寻了个椅子坐下,“他二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待翻了今年,武威郡王便会差人来登门议亲。” 舒芙落座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缓缓坐下了。 罗氏率先没沉住气:“阿姑此话作得真?媳妇从前可从未听人说过这事。” 黎老夫人冷笑一声:“就你那副病怏怏的身子,全副的心眼子又都用到了如何压制妾室,如何玩弄心计,怎能注意到这些事上?” 罗氏面色发青,被噎得说不出话。 “此事不可全怪阿娘,阿娘常年体弱,府中大小事宜又都需她亲力亲为,难免忽略了长姊。” 莫说长姊,便是她房里凭空多出个人,罗氏不也至今都没发觉么? “薇儿将来是要上皇家玉碟,做郡王妃的,声誉上不可有半分瑕疵。” 舒芙听着黎老夫人的语气,心口漏下一拍,隐隐猜到了什么。 不出所料,黎老夫人接着刚才的话道:“迎春宴一事,皆系二娘御下不严,纵婢生妄。念二娘年岁尚小,一时不察也是有的,便手抄十份班大家的《女诫》以作小惩。” “可是阿姑——”罗氏道,“阿芙分明什么也未做错,您怎可这样处罚于她?” “迎春宴一事需有个交待,此事皆因二娘而起,再由她收尾最合适不过。更何况……” 黎老夫人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朝着罗氏看了一眼:“我知你心疼二娘,可你不妨再想想幺郎。武威郡王乃皇室近亲,将来幺郎入仕,未必不要仰承他的照拂。你如今为了薇儿和二娘姊妹之间的一些小摩擦就开罪他,焉知将来不会后悔!” 罗氏一怔,用一种饱含歉疚的眼神看了舒芙一眼,然后低下头去,任由舒芙再如何看她也不再出声了。 菱花窗的格条筛落一地浓淡日影,偶有的风刮过,将舒芙背脊出的汗吹得冰凉。 她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茫然无助过。 她以为刚正不阿的祖母,偏袒长姊到了无理的地步;她以为温柔和蔼的阿娘,将她推到台前之后又退缩回去,独留她一个人承受祖母的苛备。 阿娘兴许并不是不爱她,但她的爱一定是建立在舒明德诸事顺意的前提下的。 她此时此刻的清白与自尊,对比起舒明德那尚且遥遥无期的光明前途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以往顺遂日子里没有察觉到的丑陋与厄难,在这一刻被不加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不由笑了一声,又突然问道:“那三妹妹呢?” 黎老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着眉看她。 舒芙就一字一句补充道:“归根结底,长姊算计的人是三妹妹,真正吃了亏的人也是她。祖母让我为长姊抵罪,可三妹妹受到的苦楚又要如何去抵?” 黎老夫人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这一层,沉思了片刻才终于道:“三娘脾性和软,待这阵风波过去以后,我们自会在京外给她寻个周全人家,再陪上一份周全嫁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 舒薇和李桥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侍奉的仆妇都与两人隔得丈远。 庭中奇石妙水,三五瑶竹摇曳成碧。日影天光有西斜之势,花泥垂坠,喑于斑驳鹅子石间,映衬得中庭之景落拓寂清。 李桥在一甸花丛边停了脚步,折下其中最上缘的一朵红药,倾身将其别在了身旁女子的乌墨云鬓间。 “先舒公一生钟爱清淡雅致,我一入园来,见那些残竹冷柏只觉落寞,幸好这芍药有两分颜色,倒还堪配薇儿国色。”李桥赞道。 舒薇垂了垂眸,面颊飞上两片薄红,羞赧地将头侧在一旁,若隐似现地露出了一截洁白的颈子。 李桥的话顿住了,心口钻痒,依旧维持着给她簪花的动作,却是压下了身子,想借势去亲她。 舒薇本不欲躲,却不防在他凑近的一瞬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桂子香。 眼下并不是桂子结花的时节,若说是来时路上沾染的显然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这般若有似无、缠缠绵绵的感觉,分明像是沾染女子身上的丝缕淡香。 她悚然一惊,却开半步,抬眼便对上了李桥错愕的面色。 “郡王身上有一股桂子香,不似从前常熏的龙涎樟脑之气。”她定了定神,决定单刀直入将话挑明。 上一世她跟李桥情变的契机,便是两人之间缺乏这样推心置腹的沟通。 前世婚后的第五年,李桥右迁至宗正少卿,主管皇室宗族牒谱的事宜,相应的应酬也随之一日日多起来。 那时她刚刚怀上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整日都处在一种忧心惶惶的状态中。 府医说她是妊期里妇人常见的忧思过重,不宜用药调理,只需放宽心态即可。 她也不是没尝试过安抚自己,但总是收效甚微。 那段日子正是她需要李桥陪伴安抚的时候,却逢上李桥升迁,成日里早出晚归地酬酢在外。 她不好多说什么,甚至不能怪他,只得委婉地向他说明自己的苦闷。 有一回她备下了甜汤,支颐着脑袋昏昏沉沉地等他到深夜,本欲和他剖白心意,却没成想他烂醉如泥地被贴身仆从搀回正院。 那仆从不敢看她一眼,低着头道了一句“王妃”便匆匆退下了。 她心下狐疑,接过李桥便嗅到了他襟口间的脂粉气。 她心中警铃大作,撩开他外袍的领口,绢白里衣上的斑驳红痕便映入眼帘。 ——这里衣,还是今早他临出门时,她强撑着睡意起身给他亲手换上的,她决计不会认错。 早晨还干干净净的衣裳,到了夜里就成了这副模样。 她心中有了猜想,周身流遍一种窒息般的痛意,连带着隆起的腹部也发出细微的抽痛。 人生在世,总避不了拿两幅标准处世接物。 她能劝说舒芙对郎君纳妾一事看开些,却决计无法容忍李桥背叛于她。 当晚,她就歇斯底里地跟李桥闹了一场,无论李桥如何解释她都不信,气得李桥一连数月都未再进过她的院子。 在此期间,新寡的舒茵又被舒家接回了长安,借着照顾舒薇的由头在武威郡王府住下了,一来二去,竟和李桥搅和在了一起。 如今重来一回,她必不会让旧事重演。 算计舒茵失了清白是一重,与眼下对她情意最浓的李桥规避误会又是另一重。 李桥闻言,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坦然地笑了。 “我道什么呢,原来薇儿在意的是这个。这原是我来之前,与几位兄长在安王世子府上吃酒,安王世子的脾性你也知晓,最爱狎妓蓄婢。这些时日他最宠爱的一个小妾便爱用桂子香,想来是安王世子令她给我们添酒时不慎染上的。” 李桥眉目舒朗,神态放松,并不似作假。 舒薇微微松了口气,到底选择信了他的说辞。 毕竟这时的李桥与她两情相悦,前世若是没有舒茵、若是她早日服软,他们兴许也未必会走到那个地步。 舒薇粲然一笑:“桥郎如此说,我便如此信,切记毋负我。” 玉玲珑(四) 御宴重新热过上齐之后,李桥草草吃了几口,眼见屋外薄月起悬,于是向黎老夫人请辞。 黎老夫人几留不住,只好对舒薇道:“外头天光已暗,薇儿提一盏灯将郡王送到府门口去吧。” 舒薇闻言,起身朝上座行了个礼,便伴着李桥朝外走去。 李桥走后,黎老夫人扫了眼满屋的人,淡淡开口:“好了,屋中也不用那么多婢子服侍,留下几个得用的,其余人自管下去耍,也去厨房讨些吃食沾沾喜气。” 年纪小一点的丫鬟顿时雀跃起来,碍于黎老夫人和罗氏还坐在堂中,不好表现得太过激动,但福身告退的动作却肉眼可见的轻快起来。 阿笺有些蠢蠢欲动,可转念一想,她现在是姑娘的贴身婢子了,应当是黎老夫人说的那类“得用的人”,故而强压住心性,垂头站在舒芙身后。 不料舒芙看出了她的心思,侧头冲她眨了眨眼:“我这里不用人服侍,你自个儿下去休息就是了。” “可是,姑娘……”阿笺还有些犹豫。 “无事的,我吃完之后自己打灯回春晚楼,你只管玩尽兴了再回去。” 确定了舒芙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阿笺乐颠颠地朝她行了个礼,欢快地转身跑了出去。 阿笺走后不久,舒明德才从外面进来,却是与舒薇并肩而行的。 舒芙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怪异,却无法用言语形容。 罗氏见舒明德姗姗来迟,不由嗔怪道:“郡王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但凡早来一刻,说不定便能与郡王搭上话了。” 舒明德朝着屋里几人一一拱了手,这才回答起罗氏的问题。他略正了正神色,郑重道:“儿子读书虽是为了举仕,却也想凭借自身实力去争取,从来没起过攀附权贵的念头。况且今日放课前,夫子留下一问,儿子好容易有了点思绪,所以一回来便直奔书房,并不是刻意避掉郡王的。” 沉默多时的黎老夫人终于说话了,她拊掌道:“幺郎说得对,我舒家儿女自该有这样的气魄与决心,罗氏,你眼界不可太狭隘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只有她黎老夫人才是端明正义的长辈。 她刚才拿舒明德仕途威胁她不准给阿芙撑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罗氏心中郁结难纾,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是,阿姑说得在理,是我眼皮子浅了。” 方才由于武威郡王李桥在场的缘故,众人都吃得不自在,这会儿李桥走了,故而舒家又重新抹开席面。 舒明德对长辈行完礼后,极其自然地跟着舒薇一起落了座。坐定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以往这种家族筵席,他都是和他亲姊舒芙坐在一处的。 舒明德抬眼朝对面看去,对上的就是舒芙眸中错愕受伤的情绪。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绕到舒芙那端,屈腿坐在了她身侧,决定把话跟她解释清楚。 “阿姊,”舒明德拉了拉舒芙垂在身侧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我刚才在来的路上正巧遇见了长姊送完客回来,所以才跟她一道进门来,自然而然就坐在一处了。” 他顿了顿:“何况长姊人很好的,不仅看顾我们这些弟妹,更兼有大才!刚才我说的夫子留下的问题,便是长姊给了我思绪。 “阿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大致知道了一些,恐怕是徐府迎春宴上的一些误会让你对长姊生了嫌隙,可长姊人真的很好,你不该对她有什么偏见的……” “你特意跑来这边,就是要与我说这个的么?”舒芙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舒明德一愣,随即有些羞恼。 好端端的,她生什么气,他又没做错什么。 她是姊姊,那长姊不也是么? 他不过与长姊坐一回,替长姊说了几句好话,她就摆这副冷脸给谁看? 舒明德霍地起身,冷冰冰道:“二姊既不想听我说话,那我不说就是了。” 话落,他转身要走。走出两步,他忽然回过身,冲着舒芙道:“照我说,二姊的确不如长姊温婉,不怪祖母往日里偏爱长姊。” 舒芙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心口突然一片冰凉。 这还是她记忆里那个乖巧黏人的幼弟吗? 府中姊妹兄弟一共四人,只有他们是同父同母所生,自幼感情就非比寻常。 阿娘体弱,阿耶攻于政务。 自她懂事来,没少帮衬着耶娘照看舒明德,便是说一句舒明德是她带大的也不为过,可他怎么舍得对她说这样的话? 舒芙抿了下唇,眼眶忽而泛上一阵强烈的酸涩,如同是有人将她一副柔软的心肝生剖出来蹂躏了几下,再毫不留情地掷回她心口。 她举目扫了一圈堂中。 黎老夫人将舒薇叫去了身边,祖孙二人依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老夫人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 罗氏侧着头,对着李嬷嬷吩咐,两处离得不远,她能清楚地听见罗氏正细细叮嘱道:“幺郎年纪小,课业重,我怕他晚上困不着觉,你去先给他热些牛乳备着,晚上差人送到他屋里去。” 舒芙默了默,视线最后落在角落里宛如透明人一样的舒茵身上。 舒茵似有所觉,往手帕里团火焰盏口?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她抬眼与舒芙的视线对上,略微尴尬地一笑,手上动作却并不消减。 舒茵不是重口腹欲的人,甚至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段,往日连正飨都少吃,更遑论将甜口的饼点带回去吃。 舒芙略略一想,便明白她是给谁带去的了。 左不过是不能到此的俞姨娘。 她身体往后一靠,忽然觉得无趣极了。就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有自己在意之人事,只有她一个漫无目的地游离在外。 舒芙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对黎老夫人和罗氏告了歉,便离开了栖川堂。 黎老夫人自无不允,罗氏也只微皱了下眉,旋即就随她去了。 舒芙出了栖川堂,周身逐渐没入一片沉郁夜色当中。 她手上没有持灯,只能倚仗林下疏漏的月色和诸砖路上零星的照子勉强明目。 走出了半截路,舒芙仍是不防被一粒细石硌了脚。 她踉跄两下勉强稳住身形,就听见有人在她身后促急地呼了一声。 “二姑娘——” 舒芙回头去看,适逢云销月浓,叫她看清了对方的脸。 “二姑娘刚刚没摔着吧?妾看二姑娘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本来想上前扶您一把,奈何妾两只手上都拿了东西,一时脱不开去。” 俞姨娘将两只细条条的胳膊递上前让她看清楚,果然是一手挑灯,另一手的臂弯里搭着一件半新的烟粉苏绣兔绒披风。 而她眸色担忧,细眉轻拢,其中关心并不似作伪。 舒芙笑了笑,屈膝朝她见了一礼。 “俞姨娘好。” “二姑娘不可,”俞姨娘面色微变,露出几分着急神情,“妾乃区区小妇,怎么受得了姑娘的礼。” 舒芙给她见礼,那是看在她是她阿耶的妾室,姑且算她的长辈。她要是真的恬不知耻地承下了,未免太不知好歹。 俞姨娘侧了下身,避开了舒芙的礼,踌躇半晌后,还是怯怯地问道:“二姑娘出来的可早……只是不知叁姑娘还在不在里头用飨?” 她赧然地笑:“我怕夜里寒气重,所以给她带了条披风来,可又不知你们几时能吃完,便在这外头枯站了好一会儿。” 舒芙从那条旧披风上收回目光:“叁妹还在里头,约莫还要一阵子才能作罢,俞姨娘不如将披风托给堂口的仆妇,待叁妹出来自然会转交到她手上的。” “二姑娘主意是好,可妾一连几日没见过叁姑娘了,心里头总牵挂着,所以才想借着这个机会看她一眼。”俞姨娘眸色一黯,语气也骤然低落下去。 舒芙想起了刚才舒茵用帕子包点心的事来,又见眼前俞姨娘对舒茵的全副爱护,不由升起些许艳羡的情绪。 她放柔了声音,认真道:“俞姨娘放心,叁妹亦时时将姨娘记挂在心里,若我没猜错,叁妹今夜定会去姨娘院中寻你的。” ——— 啊啊啊啊啊啊,这段长剧情终于走完了,接下来可以写感情戏了(泪目) 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这么长的剧情线了,会排布得均匀一些的~( ̄▽ ̄~) 阿芙蓉(一) 月色徘徊,轻风翦翦。 春晚楼里的下人都跑去了大厨房讨彩头,舒芙摸黑上到二层,推开房门之后惯性地看了一眼房梁。 澄明的月光自敞开的窗倒灌进来,荧荧微光中,她看得尤其清楚分明。 ——上头没有人在。 她愣了一愣,回忆起晌午她回房换衣时,占摇光说的话。 他那时说要走,可竟然走得这样急么? 舒芙兀自站了一会儿,片刻后找来烛台准备点灯。 烛芯上幽晃的火光被渡到灯台上,屋外风声琐琐,舒芙点了几盏之后,到底没忍住,仍是任由泪珠落了下来。 少年多情又薄情,道理自古如此,她早该明白的。 他前日里说喜欢她,今日亦可走得如此利落干净。 而她理应像晌午时说的那样,只把这一场相遇看作帘外潺潺的一袭雨,等来朝放了晴便当隐却无痕。 可她毕竟是人不是神。 她对那样明朗的少年动过心,这种悸动并不是朝夕之间就能抹却的,她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抚平心绪。 舒芙强撑着点完了所有的灯台,甫一吹灭手中的烛火,屋子里便霎地暗下一大片。 她一怔,这烛火光芒微微,吹灭它断不至于多出那样一片阴翳,除非是…… 她连忙转过身去,就见一少年倚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拿手指摆弄帷幔上的垂珠。 月光和烛光在他身上交织出两种奇异的颜色,一半冷冽一半温暖,而他中和其间,整个人格外绮滟。 占摇光抬起头,对上她错愕的面庞,舒朗的眉目瞬间就皱起来了。 “你哭什么?” 他走到她身侧,手指在她脸上一擦,那滴缀在她尖俏下颌的泪珠就被他稳稳接在掌中。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说要走吗?我回来时没见着你……以为你已经走了。”舒芙闷声道。 占摇光原本不算多么高涨的情绪因她一句话而立刻被点燃。 他双目粹亮,好奇又期待地看着她:“所以你是以为我走了,觉得难过才哭的么?” 舒芙没说话,可他也并不是一定要听她亲口说些什么,单这一个猜想便足够令他兴奋很久了。 “你别哭了,”占摇光又凑近两步,伸出双手虚虚拢住了她的腰际,见她并不反感,才一寸寸收紧,把她牢牢搂在身前,“我当时就跟你说过我不走了,是你不信我的。” 舒芙将将缓过神,心口不明觉厉地疾速跳动起来。 她甚至无意识地揪紧了手掌下他的衣物,整张脸与他的胸膛挨得极紧,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地萦绕在他襟口前甚至更加往上的脖颈处,就如同……她在亲吻他一样。 少年耳根发烫,悄悄压了下她的肩胛骨,使她完全呈现一种贴伏在他身上的状态。 就是刚才使的力好像有些大了,便连她身前那一双幼嫩的圆乳也一并紧紧地压了上来。 占摇光感到有些害羞,但仍是遵从心意,环抱住她的姿势分毫没有改变。 舒芙没有发觉他细枝末节的动作,只低声问道:“我刚刚回房没见着你,你这么长时间里都待在哪儿?” 占摇光一滞,神情变得极其不自然起来。 “我一直在房梁上坐着,你没看见么?”他道。 “不可能!我进来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瞧过了,你根本不在上头!” “你那时又没点灯,怎么可能每一处都看得清楚!”占摇光强词夺理。 舒芙狐疑地抬起眼,占摇光毫不退缩地与她对视。 就在她快要相信自己真的是一时看错了眼,实则他就是一直在房中时,屋外陡然起了一阵风。 风声簌簌摇晃,头顶上似乎发出一阵极细碎的磕碰琳琅声。 少年面色微变,回身扑到窗前,伸手一捞,果然接住了一个从瓦顶上坠下来的闪闪熠着光的物件。 “那是什么?” 占摇光抿住唇,将那只攥了东西的手紧紧握住,任凭她如何拉住他央求,他都不肯张开手让她看。 “占摇光!”舒芙有些恼,等到被他再一次拒绝之后,她顿了顿足,甩开衣袂就欲走。 他终于松了手,拽住她的衣角将她拉了回来:“你别生气,你真要看,我让你看就是了。” 说完,他往她手里塞了个冰凉的物件。 舒芙摊开手心,就见那颗时常被系在占摇光发里的银月正静静躺在她掌中。 “它怎么会跑到屋顶上去。”她有些好奇。 占摇光眼睫低垂,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他将那颗银月拿起来,低头认真地将其绑在了她的食指上。 “因为我刚刚就在屋顶上,”少年先是停了片刻,然后徐徐地接上话,语速越说越快,“就是你想的那样,自我们认识以来,你还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干脆在屋顶上等你,看你几时能从那边过来,没想到你去的太久,我躺在上面睡着了,等你点了灯后我才醒的。” 说到这处,他默了一下,旋即自嘲地笑了声:“反正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在意你,你愿意笑我就笑吧。” 占摇光想起自己几次三番地在她面前低头,极尽卑微地向她表白,却始终得不来她的一句正面回应,心口不由有些发涩。 他闭了闭眼,做出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就等着她的嘲笑降临。 然而意料之中的笑声和调侃通通没有到来。 他刚睁开眼想一探究竟,就见少女漂亮的脸放大在他眼前,他几乎能清楚看见对方脸上细小温暖的绒毛。 她脸红得几欲滴血,却仍仰头将自己馥甜的唇印了上来。 不偏不倚。 ——— 终于要开始写感情戏了(σ′▽‵)′▽‵)σ 这个章节名跟上次一样,估计要用很久(〃′o`) 阿芙蓉(二)【H】 群风骤起,幽篁哗然。 他几乎是顷刻间懵住了,身体向后踉跄了两步,撞在西间的大案上,扫落了一地纸张笔管。 唇上的温度一触即分,舒芙睁开眼,就见占摇光半倚在书案前,满眼震惊地看着她,耳畔际、颧骨处都红得骇人。 舒芙用指尖轻轻压了下嘴唇,有些落寞地垂下了眼。 她这是……被人拒绝了么? 占摇光勉强抑制住自己紊乱的心跳后,抬头便见她失落的模样,心脏泵出一阵莫名的情绪,又涨又酸地塞在胸口。 挺不好受的。 他走上前压低上半身,把脸凑过去,企图与她对视。 “你刚刚做什么亲我?” 然他话音未落全,便又被人亲住了。 舒芙突地抬起脸,两条胳膊向上举起,露出一段皓白匀称的腕骨,径直勾住了他的脖颈。 少女湿润的红唇贴上他的嘴角,先是毫无章法地胡乱蹭了一通,再恍然大悟一样从口中探出一点湿漉漉的软舌,小心又谨慎地舔了一下他的唇缝。 占摇光被这一舔弄得通体发麻,脑子几乎要失去思考的能力,只得循着人体本来野望,手掌桎住了她的后腰,止住她要离开的举动,再度亲了下去。 舒芙体力难支,朝后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勉强靠着矗立的地罩才稳住了身形。 他不像上次一样将她压在门板上,而是随她一起矮下了身子。 两人的裙角袍边交迭在一起缠绵,他跪在她双腿间,试探地嘬了一下她软红的唇,只觉得有一瓣花就着蜜浆被碾碎在其中,诱人得不可思议。 他不受控地想往里头探,没留意用牙磕了她一下。 舒芙呜咽着抗议:“你属狗的么,干什么要咬我?” 占摇光却开些许,不依不饶地紧紧盯着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你先告诉我,刚刚为什么亲我?” “想亲就亲了,哪有什么道理。”舒芙躲开了他即将落下的一个吻,揪住他的衣领贴了上去。 占摇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待到喉结一热,旋即又压上一重湿润。少年心窝阵痒阵麻,硬生生在她灵巧温热的舌尖舔压之下被逼出一声闷哼。 她又来! 那天晚上就是,她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亲他喉结,让他一时失守,全部泄在了她两腿间。 舒芙玉面绯红,埋在他身前不敢看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因为他亲她耳尖的动作,他整个人一点点朝她压近,灼热的呼吸燎在她耳上,就连腿弯也仿佛被个什么硬烫长物顶了一下。 她有些猜到那是什么了。 少女柔软的手悄悄探到了他下腹,隔着层衣料,将那根早已昂藏的硬灼握在了掌心。 她尝试着想去套弄一二,却不料少年滚烫的欲望在她掌中又勃涨了几分,她一只手根本难以完全合住。 而占摇光只在被握住的那一刻僵硬了些许,旋即又去摸索她的腰带,就任由她这样把一个男子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完全控制在掌中。 “占摇光。”舒芙感受到他在自己腰间胡乱游走摸寻的手,略略侧了侧身,将腰间的系带送到他手中。 少年如蒙大赦,微一用力扯开了她的外衫,却发现里头竟还有一层嫩绿兜衣包着两团娇乳。兜衣上绣的是一枝斜梅,三二梅骨或闭或绽的姿态其实被绣娘勾勒得十分传神,但占摇光却觉得碍眼极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精神却全用在寻找兜衣的解扣。 “你怎么这么容易硬,每次跟你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你都这样……要是别人亲你,你也会这样吗?”舒芙被他在自己胸前毫无章法的摸摸揉揉弄得腰酥腿软,含糊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不是的,只有你亲我,我才开心。” 占摇光终于在她背上找到了其中一处的绳结,几扯之下竟断在他手里。兜衣垂下一半,露出半弯浑圆盈翘的乳,她一动,乳儿也要颠上一颠,几乎要将顶上的红尖也显出来。 占摇光眼波亦随之晃了晃,眉目欲色更甚,迟钝半刻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另有歧义。 他猛地抬起头:“我没让别人亲过我,以后也不会让别人亲的。 “你既亲了我,以后我就完完全全是你一个人的了。” 占摇光抿了抿唇,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眼下她不喜欢他没关系,只要他对她的喜爱是与日俱增的就足够了。 等到他的这份喜欢将他完全淹没,他也就不会再为自己得不到回应而感到难过了。 舒芙莫名羞赧,慢慢“哦”一声,随即又道:“你还没说,你怎么那么敏感,随随便便就……” 她悄悄拢了下手掌,果不其然听到耳边的热息更加急促几分。 占摇光沉默了,几息后,他伸手将她的头摁到了自己的心口处。 噗通、噗通、噗通…… 急剧的心跳无数次地撞击着她的耳膜,喧嚣着少年澎湃又生动的爱意。 “听见了吗?”占摇光握住她的手,“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你一对我笑,我就高兴,我一高兴,就觉得浑身都在跳,就什么都忍不住了。” “可我怎么证明呢,阿芙,”他眼睫低覆,语气缓慢怅然,“先叫你听听我的心跳好不好?” “你听见了吗?”少年小心地对上她的眼睛。 此时此刻,舒芙终于明白她为何对满长安的郎君都不曾意动,却会为占摇光动心了。 长安城中郎君,大多持重沉稳,从不屑于将情爱之辞宣之于口。 就如昔日梁之衍登门求娶,与她说的便是:“愿以阿芙为妇,甘托祭祀中馈于卿。” 仿佛这样就已是天大的恩赐。 可她不是生来就要给人做宗妇的,她理应保有自己的思考与热爱,不当被这种名为爱而实为枷锁的情感所囚困。 所以她才会为这样的明亮热烈的少年心折,他从来不羞于表达自己赤忱的爱意。 喜欢就是喜欢,他情愿说千遍万遍。 ——— 胐胐又在表白了…… 可能以后还会有,因为阿芙是个比较缺爱的孩子,所以我需要很多人对她说爱,也需要一个人对她说很多次爱(′??_??) 阿芙蓉(三)【H】 屋内烛火时明时翳,半开的西窗之外,三两野鸟栖在枝上格磔不止。 少年的话熨进她心坎,催发出一簇新生的花。 占摇光感到掌中似有异动,他怔了下,才发觉是舒芙用那根被他攥住的手指挠了下他的掌心。 少女细指早被薄汗润湿,轻轻袅袅地在他手掌中勾出几个圈,就像一只初生的幼兽匍在他心脏一寸寸地啮噬。 未免痒得太惊人了些。 舒芙引着他来到自己胸前,不待多想便扯开了半边兜衣,挺了挺身,用一团绵绵雪盈满了他的整只手掌。 占摇光一呆,愣愣地看向她。 “你的心跳声我听见了,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 少女眼阖春潮,颊靥凝桃,眼睫密密颤动着,低头不敢看他。 占摇光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而后垂下头,将那颗粉红翘立的乳尖含入口中。少年人的口腔湿润而柔软,他先是用自己殷红的唇将那点樱粉抿住了,然后才次第深入,如婴儿吮乳般一点点嘬吸起来。 舒芙身体敏感至极,胸前被他亲得这样湿淋淋、麻栗栗的一片,激得她腰脊酥软,几乎要坐立不住。 “嗯……占、占摇光,谁许你这样舔的?” 她虚拢在他腰侧的两条腿一下子夹紧,将他完全锁在了自己身前,早已湿透绵软的腿心不可避免地撞上对方胯下硬涨。 花核因此一颤,又溢出一线蜜液,她勉力缩了缩臀,却抵上后方的地罩,显然是避无可避。 至柔对至坚,他每一次极富生命力的勃涨都如在她腿间幽壑来回的碾磨挑逗。 少年抬起眼望过来,唇红齿白,却是干净又无邪的模样。 “你不是叫我听么?可是这前面有两团东西挡住了,我听不见,所以就靠近些听。” 可你那岂是听声响的模样! 舒芙腹诽,不料就连另一只娇乳也在这空档被人用手拢住了。 少年修长的五指抚过她幼滑如绸的腰腹肌肤,顺势压进了松垮的兜衣里,将那一团软肉合进掌中专心挼揉,指尖又顺势捻了几下颤巍巍的奶尖。 少女喉腔闷出呜咽声响,腰肢高高拱起,几乎要将身前两团雪乳递在了他面上。 占摇光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立时松了在乳上作乱的手,转而环住了她细条条的腰,这才使她不至于摔在地上。 “你怎么这么不经事?我还没做什么呢,你就抖成这样,”占摇光闷闷道,“这边地上全是硌人的玩意儿,我抱你去床上行不行?” 她早没了反驳的气力,只得任由他将自己抱去了床榻上。 占摇光借由落下帐幔的动作,又一次朝她亲了下来。 少年细密又潮湿的吻落在她颈窝,痒得她不住地扭摆。正待舒芙刚从那种又痒又麻的亲吻中觉出点乐趣来,他却忽然停住了。 舒芙微酲着眼,细声问:“你怎么了?” 占摇光缓慢地垂下眼,密长的睫毛和黝黑的瞳孔垂在一处,使他看起来尤其蛊人。 她有些心软,主动将脑袋凑过去,想听听他准备说些什么。 少年轻声道:“这次我们做什么?” “什么?” “第一次是脚,第二次是腿,这次做什么?”他眸底微亮,带着几分期待兴味。 舒芙沉默片刻,忽而弯出一个笑来,她伸出手抚上他泛红的脸颊,食指上绑的银月挨在他眼下冰凉地晃啊晃。 “这次我们换一处好不好?” 占摇光瞥了一眼她绯红的唇瓣,面上红晕更浓,说出的话也变得磕绊起来:“你要用嘴么……可这个,应该、不太干净。” “但是、但是我今天洗过澡了,”他连忙补充,“而且我往日里也很注意这些的,我还是很干净的……” 舒芙眉间微蹙:“不是用嘴。” 占摇光即将飘飞的绮思一滞,眸中的光彩都黯下两分:“那用什么?” 舒芙忽而搂住他的脖颈,温香的气息拂在他肩颈,如同一支曼巧的藤蔓在他身上细流攀缘,直至将他整个人完全裹住。 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心底却没由来地发紧,呼吸都缓了下来,静静等着她的答复。 “我想跟你在一起,你要不要我?” 占摇光脑子一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叫嚣着涌入他的大脑,使之几乎要失去控制机体的能力。 他的脸颊一瞬间红到了极致,眼中却是黑白分明,浸着重重水色,比之平时更多几分艳气。 她说的在一起……不会是他想的那种吧? 他急切地低下头,想去看看她的眼睛。 但舒芙早就不敢再看他,只是摸索到了他劲腰处,用手指一点点勾扯着他束腰的封带。 要论今日过后,她会不会心生悔意,她不知道。 可至少此时此刻,少年炽热的爱令她无法抗拒。 祖母独爱长姊,阿娘偏护幺弟,俞姨娘也将三妹视作惟一的心肝肉。 可他……也只有他,在少年迷蒙又专注的目光中,舒芙也产生了一种她也被人如此重视着的感觉。 得到她的回应之后,占摇光莫名有些害羞,少年将脸埋在她颈窝,压声说:“那待会儿我摸你的时候,你别抖那么厉害。” 舒芙脑子一热,又忆起那夜他手指是怎么在她下身抚弄的,腿心益发无力绵软。 “就非得那样、那样摸么?” 少年如被人扼住了咽喉,半晌才抬起头看她,涨红着脸吐出几个字来:“不那样的话,我进不去。” “阿芙别怕,”他凑过来,取悦似的亲了亲她红透的耳尖,“我会轻一点,你别讨厌我。” 阿芙蓉(四)【H】 话音甫落,少女胸前凌乱的兜衣又被人拿手拱了开,他将半边幼嫩的桃乳压在掌心揉捏,又低下头去吃另一端翘立的红珠。 “唔……阿芙,扯掉它好不好?”占摇光的声音模糊地自她胸前传来。 舒芙忪着一双水眸,被胸前这阵酥麻情潮作弄得头眼发昏,以为他说的是这件碍事的兜衣,便软着声应了。 不料占摇光听了她的话后,分出一只手垫在她腰后,略用力将她往上托了托,便轻易地拽下了她的亵裤。 身下突如其来的一凉,舒芙急促地呼了一声,两条腿胡乱一勾,径直将自己湿软的幽处撞上了对方灼硬的胯间。 少年蓬勃的欲望即使隔着一层衣料也隆起惊人的一团,热刃一般直挺挺杵在她腿间,又勾得那处淌出些许湿液,尽数濡湿在他裤上。 占摇光促狭地笑了声,仰起脸亲住她的唇,手指却沿着光滑的大腿一路往中间探去,堵在了一点娇盈的玉户上。 舒芙呜咽一声,还未将呻吟声落圆,少年的吻又将她完全压住。 他的唇舌勾缠着她,兴许从前几次亲热中学到了什么,却也没熟稔到哪里去,又舔又抿了一阵,但仍然迫使她将声音碾碎在了喉口,微拢的双腿不由自主松开些许。 “阿芙是水做的么?”少年好奇地开口询问,修长的食指在红殷殷的蜜口处来回蹭弄,忽而又一压,将其完全覆住了。 娇处被那种略带粗粝的感觉搔过几回,她整个人如同筋骨都被抽走了去,只剩那方寸之地的快感滔天袭来。 她双眼胧胧,几乎要哭出来:“不是不是……” “可你这儿好会流水,我一碰就抖,一抖就吐出一摊水,寝单都被你弄湿了。” 他手上揉按嫩穴的力道又巧了些,顺着红缝向上摸索,拨开两片洁白腻滑的瓣肉,寻向那点颤颤的花蒂。 舒芙身子猛地一瑟,眼睫上的雾气终于凝作泪水落了下来。 “嗯……啊,占摇光你别这样摸了,弄得里面好热,我难受死了。” 她手指垂落,悄悄拿指腹在他裆下那处硬物顶上的羚口处蹭了蹭,语气意有所指:“你别折磨我好不好?我觉得可以了……” 占摇光心中一烫。 她这样,便如他梦中一般了。 梦中,他根本抵不过她这样软声细气的央求,擎住她两团腴白的臀肉,一下入到了最里头。 现实里…… 他滞在花蒂处勾圈的指尖就着腻滑的水液朝下探去,她难耐地扭着腰一动,猝不及防将他手指吃进一小截儿。 穴内嫣红的细褶一层层裹上来,将他的指骨含得窒紧,蜜口却仍旧一点一点翕张着,竟是渴望着他且入再多。 占摇光心口急促地跳了一下,盯着那道淫靡的窄口看了一眼,又疾速撇开眼去。 好嫩,好紧。 光是一截手指就吸得这么紧,要是他一进去就被她夹到射,一定会丢死人的。 舒芙感到身下潮湿糜软的去处含进一截手指,却不觉得抵触,反而是感觉空虚许久的欲望终于得到了些许抒解。 她胡乱扯住他垂在她身侧的衣摆,软语低喃:“占摇光,你动一动。” 少年便听话地将手指刺进她湿泞的软穴,模仿交合的姿态,试探地出入起来。花心被勾连出一泡春水,顺沿着他的指节淌在他手心。 她从这温缓的动作觉出乐趣来,于是半阖着目,搂着他哼哼唧唧。 少年却忽而压下身体,温热的气息萦在她耳骨,激得她一阵麻栗。 “是这处吗?”他小声问。 舒芙怔住半瞬,懵然问:“什么?” 他插进穴内的那根指便压了压一处软肉,立时激起她椎骨一袭酸麻的快意。 “唔……嗯,你做什么!” 占摇光就知道自己揣摩的不错了,继而又探入一指,两指并作一起,专向嫩褶间的那块润肉肏弄。 “呜呜,不行,不要碰它,这样子太快了……” 舒芙失声呻吟出来,这具敏感的身子早如瘫软的花枝一般溺折在他怀中,仰承着他桎在她后腰的手臂才勉强支撑,根本脱离不开他的动作。 直到这刻,她才知道为什么他初时进来时动作得那样轻、那样缓。 原来、原来他在找她最敏感的那处。 他简直是天生的坏种! 水穴被抽弄得汩汩作响,但他仍不知足,仗着指骨长直,愈往内腔挤去,将这窄细之处搅得水液四溅。 快感犹如潮水一般朝她兜头袭来,骨缝间都钻入细细密密的酥麻痒意,就如千万蚁虫附在她身上吸吮。 “呜,占摇光、占摇光,你慢点……” 她拼了命想拢起双腿却不得其法,腰肢扭摆间竟又将一对如新月般隆起的嫩乳撞到他身上。乳上盈盈两点小豆被他身上干燥的衣料一磨,又颤巍巍立起来。 少女粉融香汗,乌发乱垂,一身腻白肌肤如浸过一层香透的茉莉水,帐内一时溢满了融融泄泄的香气。偏她又唇红乳粉,诱得人错不开眼。 占摇光俯在她上头,将一番女子娇态尽收眼底。 身下硬硕多时的性器因她此时的模样又涨了几许,不受控地向上翘了翘,羚口渗出些许清液,叫嚣着狠狠侵入她。 他心跳得几乎失序,只好做些其他事转移注意。 占摇光喉间溢出压抑的哼声,低头贴上她红湿的唇角,又顺着秀颀的颈子一路而下,最终把吻落在两团饱满的玉乳上。 “阿芙好会生,我好喜欢你,每一处都喜欢。” 少年含混的声音自她胸前传来,他手指还在插她穴内捣弄,唇舌又舔舐起她的胸乳,将那两点粉豆吃得水光靡靡,瞧上去淫荡到了极致。 舒芙渺着目瞧他,几乎要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穴内酸涨着,乳尖酥痒着,她的魂魄几乎都要被他搅散了,下腹逐渐聚起一阵陌生的潮意。 “够、够了……”她恍有所觉,慌乱地想要去扯他的手,两条腿开始胡乱地震颤起来。 少年不满她的抗拒,用一种很小的力道吮了一下她颈侧的肉,抚捻她奶尖的手也朝下滑去,停在她平坦的小腹,轻轻将扭摆的腰肢压住了。 “别,你别这样压……啊……” 舒芙短促地啊了一声,腰部以下似乎被他这一按卸了力,再抵不住那阵积蓄已久强烈释意,任由一线透明水液自那张幽口朝外喷涌而出。 她耳廓泛起一阵薄红,身体止不住地发着颤,就连底下的小穴也在一阵接一阵的吸裹他的手指。 她、她竟就这样泄在了他手上,还弄得他满手都是,就连他的亵裤上都被她洇湿了好大一片。 舒芙羞恼不已,悄悄将膝盖并起些许,企图掩饰自己情动的狼狈。 占摇光愣了片刻,这才将手指从里头缓缓抽了出来,勾连出里头嫩红的穴肉,以及刚才被他抵在里面还未来得及流出的淫液。 少女美目迷离,桃面潮红,玉白的两条腿屈起半迭在一处,显出当中的阴穴如一朵湿泞靡红的花。 她这样……便算是族里兄姊们说的,做正事前先得了回快活吧? 这样一来,真到做起来的时候,也不会再叫她又涩又疼。 那张湿漉漉的粉穴随着她发颤的呼吸翕张了几回,眼见着又要紧合上,少年心火如焚,三两下利落地除去了自己的底裤。 胯间的性器硬得几欲炸开,他可再等不到下次了。 舒芙将从高潮的余韵中缓过神,便见少年与她坦诚而对,那根粗巨红硕的肉棒直挺挺地杵在腹下。 怎么……这样大? 好像比她之前见过的那回,又要勃涨几分了。 她眼尾团绯,只悄悄瞥了一眼,就惊得捂住心口。 舒芙心跳坠坠,忽觉腿心一热。 它抵上来了! ——— 居然……还是前戏,但是第一次请做好扩张!(瑞思拜) 阿芙蓉(五)【H】 硬烫无比的阳物准确无误地堵在了颤缩不止的蜜口当头,圆钝的蟒首将外面两片洁白的瓣肉挤开了,使那颗蜷在里头的鲜嫩花核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这么一瞧,倒显得两人之间大小差距更为明显了。 她底下那地儿,处处都粉润娇小,他一抵上来几乎全部都要覆住,可他偏要用那物件儿压进那道最细窄的口子。 这么大的家伙要捅进她身体里,她不会真要死在这儿吧? 占摇光无意识地抬了下眼,一下便对上她眼中的犹疑之色。 少年心头漏下一拍,吓得立马凑过去吻住她即将脱口的话,可怜兮兮地央她:“你、你在想什么?我们都做到这儿了,求你别再赶我了,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他嗓音又急又哑,几乎夹杂了哭音。 “我也没说不做了,”舒芙睇了一眼他一眼,把心一横,决然道,“你要入便快些入!” 少女垂在他腰后的足晃了几许,在昏暗的帐内耀出一片雪白的光,柔腻的足后跟朝他凹陷的腰窝凿去。后腰一片酥麻,引得他再不顾其他,手掌托制住对方软弹的臀肉,就要将欲物往幽穴当中推送。 “你要是痛,便及时告诉我。” 舒芙耳中落下这样一句话,来不及多思,便觉腿根湿穴抵进来一物,比先前的两根手指惊人了不知多少倍,将只入了个头,便撑得她泪落如雨。 占摇光被她的眼泪烫得心乱如麻,勉强停了动作,手指胡乱在她眼睑下揩了两下:“你别哭呀,我、我才将进去呢。” 只入了那样一点便哭成这样,要是全部塞进去,她岂不是要将泪水都哭干涸了? “胀……占摇光,它好大,撑得我下面好酸。”少女嗓音柔软又缓慢,听起来倒像娇嗔卖痴,吐出来的却是这样淫靡的字句。 占摇光恨不得将她的嘴堵住,叫她将这些天真又勾人的话全部吞进肚里。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越说它越来劲,我控制不了。” 少年吻住她的唇,舌尖侵入她馥甜的口腔,将那些还欲脱口的话尽数碾成了呜咽呢喃。 占摇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胯间更是热麻成一片。阳物抵开层迭的媚肉,一寸一寸往里头刺送,湿滑的花液裹泞在上头,绞得他无所适从。 又热、又湿、又紧,比他梦里的更快活千百倍,好想跟她做一辈子。 他浅浅抽弄一番,更觉穴内软肉如有意识般,绵绵地覆上来,强贴着柱身吸吮,吸得他腰眼作麻。 孽物陷在软蓬蓬的嫩穴里,由着她夹嘬了片刻,他才勉强适应了这阵滔天骇人的快感。少年敛住呼吸,将她细嫩的腿根圈在臂弯里,缓缓推搴入巷,却又遭一重阻隔。 他心口没由来地发软,漂亮的眉眼间尽是掩饰不住的欲色,额角淌下一际汗珠,烫在她馥白的腰上,激得她娇吟出声,指尖颤动间,一线银光映入他眼底。 占摇光擎住她葱白的手,视线凝在了她指尖绑的银色月牙上。 这是他的月亮。 可不止他贴身戴了十余年的发饰想送给她,就连他整个人,他都想送给她。 “阿芙,我找到了……弄开它好不好?” 少年倾在她身上,殷红的唇衔住她的耳垂。然他全副精神已用在了胯间孽物上,唇舌上的功夫乱得无甚章法,直将她扰得耳孔发麻。 舒芙识海昏昏,又被铺天卷地的情欲所挟,一时没反应过他在说什么。 他找到什么了?他又想弄开什么? 占摇光久不见她答,可欲望已是避无可避,他用手桎住她的细腰,下身一沉,粗巨的性器抵开那层肉膜,尽根埋入了暖热紧致的穴道内。 “啊——” 先前细碎的麻栗快感此刻被这阵剧烈疼痛所掩,她猛地夹紧双腿,却无疑是将自己与他拉得更近。 少女两条玉白的长腿紧紧缚缠在少年劲瘦的腰处,一片一片如贝肉一样粉莹的脚趾勉力蜷起,尽皆昭示着其主人的慌乱无措。 “啊,占摇光,我疼,里面好胀,全部都是你,要被你撑坏了呜呜……” 她将潮红的脸蛋贴在他颈侧,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可下面的小穴却仍在一吐一吸,便是疼得发麻也不舍得轻易放他离开。 占摇光头皮滋滋作麻,手掌探到她汗湿的蝶骨,将她捞起来拥在怀里。 “你又不是什么物件,不会坏的,绝对不会。” 他拢住她身前白皎皎的一只乳,指腹沿着粉红的乳晕一点点磨蹭,希望能减弱她的痛楚。 “对不起……你别哭,我求你了……”她一哭,他眼眶也跟着发热。 少年一手牢牢锁住少女纤柔的腰,另一首以拇指和食指捻住了奶尖,缓慢地绕着那点打圈摁挼,唇却寻到她软嫩的耳骨,又亲又磨,语中饱含愧疚与委屈。 “我也是头回做这个,不知道你会疼成这样,我是想慢些,可是我忍不住……” 根本就忍不住。 那道窄细桃径简直是上天一寸寸精琢而成,初时已是极狭极润,可越到里头越更是惊人。花肉软滑无比,甬道紧窄天成,略捣一捣便吐出一大泡温热的春水,吸裹得人恨不得断根于内。 他生来就是要为她着迷的。 舒芙被他这样温温吞吞地将养了片刻,下身的酸痛消去不少,转而咂摸出些许因他欲根填在里头细致磨碾而生的快感。 “唔……嗯……” 硬炙的阴茎满满当当地填在湿穴内,将那粉嫩的一道口子撑得发白,再略略抽出些许,红血便混着靡腻的汁液往下滴,沿着细细的臀缝滑下去,尽数落在了寝单上。 占摇光颅内一醒,霎时停在了当场。 舒芙才将消了痛,得了些趣味,他却又停住了。 分明有个硕大的物件塞在穴里,偏他只入半截,动也不动,放任茎身上盘布的青筋陷在嫩褶里隐隐颤动,搅得她心火难止,钻心的痒意从花芯深处绵绵发出。 “你怎么又不动了?”少女泪红着靥,乌发垂在雪白的胸脯前,零星几根绕得顶上红珠一晃一颤,她难耐地用软绵的足去蹭他僵住的背脊。 占摇光心神一恍,差点要忍不住掰开她的腿,大开大合地肏弄起来。 可到底她是头一回,他不能这么自私。 少年强压下四肢百体间翻涌的热潮,便是呼吸都发着痒,仍是绷着腰杆缓而慢地,一寸寸小心往嫩穴深处抵。 “你这儿刚流血了,现在还疼不疼了?” 舒芙颦着眉,只觉得身下的动作未免太迟缓,丝缕的快意飘渺在半空,叫她几抓不住。 “不疼了、不疼了,但是里面好热,像有火在烧……” 见他还未有动作,舒芙又闷着声道:“你怎么动得这样慢,是不是快要泄出来了?我听人说,郎君第一次做这事,时辰都有些快,我不怪你……啊——” 占摇光真被她惹得有些恼了,腹间压抑的力道一松,便将整根性器全数埋进了湿暖的穴内。 蜜道顶处最柔嫩的芯子叫勃涨的棱头这样狠狠一顶,立时喷出一股湿液,却也来不及自花口溢出,又被他二重泄愤似的重重顶弄,全数压在了穴内。 “啊、你干什么!” 他覆在她耳边,手里团起一只柔嫩的乳,指尖将靡软下去的红珠复又抚得立挺:“我没有!我跟他们才不一样!” 他分出一只手,将她一只腿摆在自个儿腰后缠住,愈发方便他出入。 坚硕的阳物毫不留情地捣入花穴,刺出一片“噗嗤噗嗤”的水声,直入得她心慌腿软,一身的骨肉都要因腿心里那片惊人的热度而全部熔了去。 “呜……太大了,它怎么这么长?我先前不知道的……” 软腻的穴肉一寸寸被抵开,又密密绵绵地吸上来,如同千万张小口绞裹缩吮,真正是销魂无匹。 他一下入到最深,只觉胯间孽根被裹得窒暖,粉腻的穴肉被撑出惊人的圆弧,边缘透出一点脆弱的白,湿泞软烂得叫人心悸。 占摇光心口发麻,以为她不堪其扰,痛苦非凡,没想到抬眼就见到舒芙双颊弥红,呼吸像在颤抖,又像细弱快意的哼叫,睫毛却湿浸浸的,像柳絮蘸饱了初春化开的细雪。 少女腿心软穴敏感无比,单是几次简单的出入就叫她隐约得趣,下半截身子好像不属于她,全凭着快感支配。 原本细腻粉白的嫩穴被渐进的攻势击成秾红颜色,滑腻丰沛的春液无可控制的流泄而出,粗巨肉根每一抽出,都被漉湿得比先一次更为红亮昂藏。 舒芙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竟如此亲密,双方的交合地都因对方而变作陌生的模样。 她心跳莫名急促,腹下也一阵紧缩。 占摇光被这阵毫无来由的嘬吸吓了一跳,阖紧了下颚,勉强捱过这阵强烈的快意后,才提起她一只腿儿,再度捅插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事,还是在她面前,他才不想潦草了事。 阿芙蓉(六)【H】 他用食指压住了她柔嫩的掌心,低声央求:“你别咬我。” 舒芙懵懂茫然,下意识亮了亮一口细白的牙:“啊,轻点,我、我没咬你呀……” 占摇光没说话,指尖从小腹一路勾滑到瓣肉间的柔嫩花核,几不可察地挨了挨那点翘红的小粒。 但舒芙此刻五感俱敏,这点若有似无的力道更加剧了她的感受,她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几乎要尖叫出声。 “别碰那里——” 一线蜜液浇淋而出,几丝溅在了他小腹上,其余的便沿着股缝染进了锦衾间。 占摇光剧烈喘息几回,这才攥住她的柔软腻白的手腕,缓慢答道:“刚才就是这样咬的。” 舒芙恍然大悟,一时羞愤难当,欲报复他刚才让自己失态的举动,于是故意扭了扭腰,用力将巨物夹在了湿泞蜜道间:“我不放了!就咬就咬!讨厌鬼!” 占摇光睫毛颤动,突地哼出一声笑,也起了报复之心,托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扶靠在床角,将她囿在方寸天地间,照着她的唇亲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往前膝行数步,将两人之间的罅隙挤压待尽,直至两团嫩圆被压作两片莲叶一样的浅乳,他才腹部着力,又将肉根朝上深送。 这一回比刚刚任何一回都来的更深更迅速,少女美目忽睁,感到腹心的软肉似乎都被他抵凿开了,她几乎要揣摩出他那家伙的形状来。 整个人四肢麻软得使不上力,想要呻吟却被他堵在口中,整个人闷得不上不下。 舒芙背抵着黄花梨木的床架子,雪白的身子渐渐浮起一层粉腻的情色,便将这冰凉的木架子也氤出几分水汽。 她水眸涣松,腿心已是酥软乏力,只知有那根粗巨的阴茎数度抽出填进,掀起一阵又一阵浪涌般的潮意。 少年又在她唇上碾磨半晌,方才拉开一些,只余唇角零星暧昧水光。 她“嗯嗯呀呀”地呻吟几声后,这才渐渐回过神,两眼粼粼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占摇光,我不咬了,真不咬了,求你别动了,里面快要炸开了,我受不了呜呜……” 占摇光被她眼神看得心软,然身下孽根仍旧被吃得又深又紧,额角汗迹未消,鼻尖又沁出些许汗珠。 “骗人,你还是夹得好紧……我一往外抽,它就拼命吸过来……唔,怎么办啊,阿芙……” 交合牵连处泞淖成一片,粉嫩阴穴被撑得如两瓣切分开的蜜桃,层迭连嶂的媚肉咬吮裹缠,几要将他吸得缴械。 少年炙热的呼吸几乎化作粘稠的实体,催得她浑身酥痒。 舒芙胧着眼,一只玉足无力的从床榻上落下,拱出了轻软的帐子,在昏昏的烛光中紧紧绷起蜷缩,几根趾头透出浅浅粉光,正如铺毡的白絮上偶然勾点的红霙。 她如身置迭浪之上,快意和耻意交织,叫她一时难辨虚实。 她被他抓起了手,牵引着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但觉薄薄的肚皮下那根硬硕的物件如此强烈地侵入自己。 舒芙吓得缩回手,愈发胡言乱语起来:“它、它在里面动,太深了,你快拿出来,我好像要……” 占摇光略过她抗拒的话,反倒压住她的手腕,胯下出入的动作更加迅疾几分。 “占摇光……”他将自己的名字含在口里念了一道,又去亲她咬得泛白的唇瓣,叫她将呻吟声全部溢出来,“你怎么不叫我小名了?” 胐胐么? 蟒首抵到软穴要处,舒芙身子不受控地起了一层轻栗,蔓延出无边无际的酥意。 她原先叫他小名,是觉得这个称呼听起来柔软可爱,就像李杪养的狸奴一样,她几乎也要将他当成了乖顺可欺的爱宠。 可现在…… 他对她这样,他这样对她! 她怎么还叫的出口! 硬如烙铁的阳物溺在她湿淋淋的穴里,他见她逐渐适应了尺寸,便越发轻狂放肆起来,动作失了序,撞击得更加凶狠,甸甸的囊袋一下下击在娇嫩的胯骨处,细白的皮肉都被撞得泛红。 少女小腹发紧,直觉阴穴内热胀不已,阵阵酥麻快感直窜脑颅,穴心深处渐涨的潮意越发难以抵御。 占摇光似有所觉,把脸埋在少女盈盈的乳前,哺住她一粒红翘的奶尖,一口一口地吸吮起来。湿亮的津液润在乳珠上,便如藤架上新结了两颗剔透的莓果。 “嗯……啊……不许吸,也不许动了……” 下面在肏她的穴,上面在吃她奶,她几乎要被这淫靡的画面激得晕厥过去,上下合攻之下,快感数倍堆聚而起,岂容她言语间的抗拒就能抵御的。 她一时不备,又被体内肉棒碾住了敏感处,紧绷的小腹便一松,大片淫液喷潮而出。 他性器一时抽离出去,便再无抵挡之物,只能任由水液溅射,喷了他满腹满腿。 高潮过后,周身如被置于热滑的温水中,肌理间的毛孔竭力舒张着,沁出细密香热的汗珠。 舒芙面色醴红,两条僵麻的腿儿微微颤着,见少年仍痴痴凝着她腿心发怔,她不由羞愤地伸手下去捂住一片春色,轻斥道:“不许这样瞧着我,你撇过去!” 占摇光被她这反应弄得呆住了,颇有些懊恼:“怎么这么多水?” 他扯开她的手,扶着依旧昂藏的肉茎再度抵住颤缩的蜜口,只觉当头蹭上一片嫩生生的膏腴,畅爽之感难以言表。 “你很舒服么?”他一面说,一面圈住她腿根,又将那物往里头徐徐推去。 将登了极乐的蜜穴知了它的好,见它又入进来,一层一层媚肉咬吮上来,迫得占摇光耳后飞红,低低哼了一声。 舒芙羞恼万分,呼吸一度失序,手指扯紧了浮曳的罗帐,一边受着巨物再度侵入进来,一边疾声反驳:“我没有!” “……那你很难受?”少年眼底的神采黯下半分,腰腹用力一挺,又一度全根耸入少女紧窄的穴里。 她被入得眼前发茫,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声,抖着嗓子回应他:“也不是……” 舒服难受都不是。 她怎么这么奇怪? 占摇光有些猜到她为什么不肯再喊他小名了。 他最开始只是听人说,中原人性情内敛,相互之间都称齿序或者字号以示敬重。除非某两人之间置了气,否则大名通常是不会出现在常日的交谈间的。 所以当她问起他名姓的时候,他即便是觉得“胐胐”这个名太过跌份儿,也仍是告诉了她。 因为他希望他们永远要好、永不争吵。 可后来她还是会时不时唤他大名。 他起初总是担心她在生他的气,可是后来才慢慢发觉,她羞恼时也会这么叫他。 中原文化可真有意思,那么刻板的东西被她这么一演绎,就变得十分生动起来了。 阿芙蓉(七)【H】 占摇光两手撑在她两侧,几呈一种将她完全怀抱在自己身下的感觉。少女面如芙蓉,眼光流波,玉雪一样皙白的身躯因他的顶弄而浮出一层红潮,如何不叫人爱怜。 他低头去亲她半睁半阖的泪眼,亲昵地蹭了蹭她热氲氲的脸,撒娇一样哑声与她说:“阿芙……是芙蓉花的意思么?我捣碎了一片芙蓉花,对不对?” 舒芙听得这没由没尾的一句话,娇嫩花穴本能一缩,绞得身上的少年呼吸愈重。 少女拿膝盖撞他,又气又恼地责他:“你说什么浑话!” “不是么?你好漂亮,那里又粉又红,还会滴出汁来,就像花一样……嗯,不对,比花要好看。” “你别这样说我,我里面变得好热,都怪你胡说八道。”她眼睫余泪,腿心因他的一番混言乱语而莫名麻热泥泞,气得她拿手去想捂他的嘴。 少年先一步低下头,亲吻变得毫无章法起来,细细绵绵地点在她脖颈、锁骨、酥胸,最后连她的手指也被抓起,放在嘴里咬出一个浅浅的牙痕。 他胯下的动作越加迅猛起来,捣得她轻啼不止,帐外的玉钩和金铃也哐啷哐啷响起来。 舒芙仰起脖颈承受这阵情潮,越发感受到穴内阳物炙烫无比,又硕胀了几分,滞在蜜道内搏动不止。 “占、占摇光……”她不安地叫了他一声,见他理也不理,扣住她细腰的手却更加收紧几分,几乎要掐出印迹来。 舒芙恍惚意识到,他好像快要泄了。 他要全部射在她里面吗? 那她岂不是会…… 她软绵绵地推了他一下,少年却沉在了漫天卷地的欲海中,勉强分出几分精神,安抚地舔了舔她腕上的肌肤。 硕圆的棱头激动地仰了两下,几乎要挤进内里的胞宫中。 他要是这样射了,她…… 舒芙心底发慌,使出浑身气力,挣开了他的束缚,拖着身子往后一躲,性器随之“卟”的一声滑出了蜜甬。 与此同时,他精关一松,肉茎灼硬地抵在她腹下,一吐一泵,足足跳了十余下才将精水勉强泄干净,浓稠浊白的液体将她整片腰腹弄得粘腻湿糊。 占摇光俯在她身上,急剧地喘着气。 精水虽泄了出来,可下身却因她这一动,陡然袭来一片冰凉,那种灭顶的快感顷刻间被清走了一大半,无异于将他直接从云端踹到了地面。 少年委屈地看向她:“你做什么!” 舒芙撇过脸,颤声说:“你、你不能弄在里面。” 占摇光看着她,但见少女身段纤柔,花房盈满,肌理雪白耀目,唯独胸前两点和腿心柔处红靡诱人。 她将脸撇向一处,乌澹澹的发丝柔顺地垂下,将娇躯裹了半边,有几根落在了他手背上,轻轻绕了两圈,挠得他心口钻痒。 可她在发抖。 她害怕他吗? 她为什么会怕他? “为什么?”他愣愣地问出口,眼睫却微微垂下,密密地颤动着。 其实不消她说,他已然能猜出大半。 他一直央着她说一句喜欢,可她百般推脱,总是在回避他。 他之前不愿意深究,其实结果无非只有一个——她不喜欢他。 可她今夜都同意与他做这天底下最亲密的事了,他以为她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却临到最后又遭她拒了。 中原人含蓄内秀,所以她是在暗示他,他不该喜欢她、不能喜欢她吗? 可他元阳都在她身上破了,便是族里女子不嫌弃他,愿意再跟他在一处,他自己也是不愿的。 他就喜欢她,只喜欢她。 要是他无论怎么做,她都不动心、她都不肯要他,那他要怎么办? 占摇光茫然地看向她,声音沙哑:“舒芙,我不能喜欢你吗?” 舒芙原是羞赧地别着脸,耳畔忽然传来少年隐含哭腔的声音,她才意识到不对。 待她真的转过头,对上的便是他眼中零星的泪光。他睫毛很长,愈到眼尾便愈发密长,被此刻细碎的泪水打湿,便交错粘结在一处。 他居然真的哭了? 舒芙下意识去牵他的手,却不料被他挣开了,她还未做出反应,少年收回去的手又顿在了半空,还是摸索回来重新牵住了她。 占摇光心想,她本来就不喜欢他,他要是再在她面前耍脾气,那岂不是更将她推远了? 他倾身上去将她搂在怀里,手掌桎住她腰背,一点点将她压向自己:“阿芙,我很干净的。在你之前,我从没喜欢过别人,也没跟别人好过,你能不能……” 他语气涩了一下,这才慢慢添道:“能不能让我喜欢你?” “什么叫让你喜欢我?”舒芙蹙了蹙眉,却感受到少年圈住她腰际的手骤然一收。 “就是……你许我留在你身边,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别将我赶走就好了。” 舒芙窝在他怀里默了片刻,忽而仰脸亲了他一口,笑吟吟道:“可是我很喜欢你,这怎么办?” 占摇光僵住片刻,忽觉茫然:“什么?” 舒芙眨了眨眼,用一根食指压住他的脸颊一侧:“我说喜欢你呀。” 见他表情怔忡,还未反应过来的样子,她不满地鼓鼓腮,支起上身,咬住了他的耳垂。 耳下一刺,旋即漫起湿浸浸、热融融的痒,肩头也被少女胸前柔嫩红点无意间的蹭动弄得发麻。 但他甚至来不及细细体味这一瞬的销魂滋味,颅内只余下她的那声喜欢游来荡去。 她也喜欢他么?如他喜欢她一样? 他原先冷僵的躯体复又回暖,心脏剧烈鼓动着,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占摇光狂跃不安的情绪因她一席话而被彻底安抚,身体却再度泛起热来,叫嚣着让他寻一垠旷平的原野,尽情地奔跑、跳跃。 但舒芙仍在眼前,他不好做出什么丢人的事,百忍之下,终还是抿出一个很浅的笑。 “你真好,我也喜欢你,十分喜欢,最喜欢。”他将脸埋在舒芙肩窝,死命蹭了两下。 话到这处,他又想起刚才的事,疑惑道:“那你刚刚怎么不许我……” 舒芙眼睫动了动,声音细若蚊蚋:“医书中说‘男女和悦,彼此情动,而后行之,则阳施阴受而胚胎成,是以有子’……我、我……” 占摇光恍然大悟:“你不喜欢小孩子?” 舒芙垂着眼,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她还是个闺阁女儿,若是此时珠胎结于腹中,那叫怎么回事? “你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占摇光分毫不在意,小心地将她抱在怀中,“以后我会注意,不会弄在你里面的……” 舒芙忙乱地点点头。 少年将下颌压在她削薄的肩上,半晌才幽幽透出下句话来:“那我们能不能再做一次?” ——— 阿芙因为时代局限性而导致生理知识匮乏,并不是不内s就不会怀孕,蹭一蹭之类的举动都是有可能的,大家不要学她(严肃脸) 金雀钗(一) 第二回做完,舒芙真正是半分气力也无了。她侧卧在床的里端,如一尾脱水的锦鱼,红唇微张,一口口吸着气。 少年又从背后摸索过来,手掌越过她下凹的腰线,抚着幼滑的肌肤朝上攀缘,再度将一枚玉乳纳入掌中,有一阵没一阵地压按着。 她被他勾在怀里,脊背与他肌理分明的胸膛和腰腹毫无罅隙地贴合在一处,她一动,便感到那才泄过两回的性器又陷在她软弹的臀肉间,借着滑润的蜜液在细缝边上蹭动,有隐隐再起的架势。 舒芙霎时崩溃地溢出泪,扯开他覆在自己胸上的手,泪涟涟地回身望他:“我不要了,再做一回就真的要坏掉了……” 她朝旁挪了挪身子,将整个人埋进被衾里,意图躲避对方的爱抚。 占摇光顿了动作,迟疑地看向她:“……你不快活吗?” “一开始是快活的,可是后来你太凶了,我受不住……”少女拿乌灵灵的眼瞧他,将腿儿从被衾里抻出来,略微朝他撇开些许,露出一条鲜红的肉缝,“你瞧瞧,里面是不是磨破了……” 他只低头疾速地瞥了一眼,随即便红着脸低声道:“对不起……我往后就知道了……” “那我带你去沐浴行不行?”他拿手背蹭了蹭鼻尖,殷盼地看向她。 舒芙这便没了拒绝的理由,只好任由他将自己抱去了隔壁浴房。 但她今日实属累得不轻,先是出城将祖母迎了回来,再是拘谨着捱过了御宴,最后又受了两场如此激烈的情事,这会儿被浴桶里的温水一浸,绵绵的睡意就逐渐袭来。 不多时,她擦拭身体的动作就滞住了,垂点着头,趴在占摇光身上沉沉睡去了。 占摇光肩头一沉,稍一侧脸便看见少女绯红的脸蛋靠在他背上。于是他干脆回过身,将她完全搂入怀中。 少年垂眼看着睡梦中的美丽少女,只觉柔肠百结,怎么爱怜她也不够。 他俯下身,在她一侧香软的脸颊印下响亮的一记吻,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替两人擦洗起来。 …… 待他依照上次亲密过后的工序,将脏污的被褥换下清洗好后,窗外那轮残月已经几乎已要溺倒在冗沉的夜阑中。 他在床上躺了会,但是浑身的精气却丝毫未消,如有火龙缭绕,烧得他心浮气躁。他干脆下了床,换上外行的衣裳,搴开窗牖,纵身翻越了出去。 占摇光寻了春晚楼前最高的树,他仰躺于上,双手垫在脑后,透过虬结瘦峭的枝干和一二片新发的芽叶,窥见了一片薄薄的、皎白的月辉,朦胧可人。 他到底少年心性,想到不久前的暧昧纠缠,一时没忍住,放任眼底笑意生长,喉间亦随之漫散出零碎的腔调来。 他没正经同族人学过要如何去唱那些山歌,却耳濡目染不少,又有一副天生的漂亮嗓音,此刻缺腔缺调地哼唱起来,竟别有一番动人。 少年伸出手去,漫无目的地在虚空中勾画了片刻,如同将这满目的月光悉数搅碎了、融在手里。 阿芙与他心意相通,真是特别特别好。 倘若没有族里那些人来搅局,兴许事情还要更好些。 思及此,占摇光翻身坐起,眉宇间拢上一层躁郁之色,沉思少焉过后,他还是站起身,几下轻盈的起落飞掠,如一鸿敏捷的鹤般悄无声息地出了舒府。 …… 时近后夜,寒气敲梆。 少年身法轻敏,行踏于墙头檐角,循着记忆一路找到了布政坊中占氏族人赁的房子。 这间宅子不算十分轩敞,只堪堪二进大小,又因赁客不作久居打算,两片极好的院坪便充作了堆置杂物的所在。 占摇光一眼过去只觉凌乱无匹,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隙,好在当庭植了一棵齐整的槐树,他当机立断地选择栖在了上头。 彼时星浓月黯,间或有恶犬低吠于巷,晚雀啁啾无歇。 少年绕着檐头行了一周,直至听到几声呢喃呓语从东厢一个小屋传来,他才真正锁定了目标。 他径直走到这间窗前,屈起手指在窗架上敲了两下。 屋内细微的梦呓停了片刻,待占摇光敲窗的动作一离,又断断续续发出鼾声来。 他皱了下眉,又捡起地上一颗细小的石子儿,从窗格条间的缝隙掷了进去,准确无误地击在了房内架子床的横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当啷”声。 “谁!” 房里睡得酣甜的小郎君被这阵响动彻底惊醒,趿拉着软履便匆匆扑到窗前,扯开木栓将窗扇一把推开了。 占摇光蹙着眉倒退半步,整个人利利落落地站在一池粼粼月水当中。 “十、十三兄……” 这小郎君正是占摇光从前最亲近的族弟占隐元,他未料到奔逃失踪多时的占摇光会在半夜来敲他的窗,一时失了语,磕磕绊绊地叫了他一声。 占摇光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见占隐元眸光一聚,像是猛然回了神,扯开嗓子就欲喊:“占——” 他话音未落全,就被占摇光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你想喊占青阿姊她们来擒我?”少年目含威胁。 占隐元嘴被堵着,只能拿眼睛看着他,诚实地点了点头。 “没良心的小十五,亏我从小到大都护着你,现在看来还不如护着阿光来的实在,至少当日我离寨时,阿光还晓得为我牵制住其他的看门犬,硬生生让它们没叫出一声来,”占摇光松了手,环着臂挑眉看他,“你要喊便喊吧,看是她们醒得快,还是我走得快。” 占隐元此刻也恢复了冷静,知晓自己这个十三兄本领非同一般,他不想做的事,旁人即便强压着他的背脊逼他做,他也总会找到别的办法解脱的。 譬如这回族里交代了将占摇光带回去,可若非他今日主动找上门来,他们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确定他究竟在长安城中的哪一处藏身。 占隐元很快就在心里站好了队,他偷偷瞥了占摇光一眼,然后讨好地贴了上去抱住占摇光的胳膊。 “谁说我要喊了,我才不喊,”他嘿嘿一笑,“刚刚是我将睡醒,脑子不清醒,十三兄别怪我。我跟十三兄天下第一亲,这次被她们带出来可不是我情愿的!” “她们打的主意是拿我叫十三兄心软,可我心里琢磨的是给十三兄你当内应,”占隐元寻了根木杵,将窗扇支住了,这才殷勤地将占摇光邀了进来,“十三兄进来坐,我给你沏……倒水去。” 他本想说沏茶,可转念一想,若要沏茶必得架炉烧水,又是一番大功夫,说不定还会惊醒占青等人,于是话锋一转,将茶改作水。 占摇光翻进房内,借着窗洞漏进来的斑点月光,找到一方桌案前坐下:“不用麻烦了,我来找你只有两件事要说,说完我立刻就走。” 占隐元“哦”一声,又屁颠屁颠跟了上来,帮着占摇光从柜里启出一烛台,用火折子点燃了置在桌上。 “十三兄要我做什么?其实莫说两件事,就是二十件、二百件,我也……” 占摇光白了他一眼,出声截断了他的话:“别说你那些滑头话了,过来替我找两片宣纸,再磨些墨,我要给祖母去一封信。” 占隐元猫着身子,在床底下的箱匣翻找良久无果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身看向占摇光。 “十三兄,你忘了,我们又不是中原文雅人,谁出门远行一趟还带些笔墨纸砚添重啊。” 占摇光:“……” 同舒芙待久了,他竟差点儿也要把自己当成什么纸笔不离身的文化人了。 他叹了口气:“那你扯块干净的布来,我去外面捡根干枝,烧黑了勉强当笔用吧。” 待铺好了布,占摇光捏着烧好的枯枝,洋洋洒洒地将这一路来的见闻捡了几件有趣的,简单说了一二。写到相关舒芙的时候,他顿默了好一会儿,终是红着脸提笔写下—— “于长安城内,见一女郎,明悦可爱,甚喜。” 写到此处,他仍觉不够,又在最后那个“甚喜”后面又添上一个一模一样的“甚喜”。 占摇光盯着两个并排列在一处的“甚喜”看了一会儿,犹不满足,又提起笔来一连写了六个,将那一行仅余的空隙挤得满满当当,才算将将抒发了自己一腔难以聊表的喜爱。 他思忖着这下可算能叫祖母看清楚他的心意了,既然要将他当作“和亲郎君”送到大历来,那不如将他送给舒芙好了。 本来也是要在长安贵胄中择一贵女,然后将他配给她的,那这个人不如是阿芙。 占摇光甫一顿笔,占隐元就抻着脑袋想来看,却被占摇光一掌遮住了眼睛,强迫他将头扭了过去。 “这是第一件事,”占摇光将写满了墨字的素布迭好,塞到占隐元怀里,“你遣族里的信鸽将这封信送到祖母手上,越快越好,不可耽搁。” 占隐元使了很大力气才扯开他的手,小郎君望着怀里薄薄的一团软布,有种兄弟之间感情日渐生疏的委屈。 “我知道了……那第二件事是什么?”占隐元垂眉耷眼地问。 金雀钗(二) 占摇光浑身一僵,颇有些不自在地在房里踱了两步,最后把身体往窗台上一靠,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将话说出了口。 “我记得……你自小是跟着占青阿姊她们那一脉学的炼药制毒?” 占隐元点点头。 他们湘西巫蛊一族上百年来俱是如此依照天资划分学畴。 如十一娘占玉衡和占摇光这样御蛊天赋出众的,自小便习的是养蛊放蛊;这一天赋稍弱些的,便学的是药毒之术;再次一些,还有跑商、桑种之类的活计。 占摇光踌躇半晌,顶着占隐元好奇的眼神,硬着头皮道:“那你身上有没有带避孕的药物?” “有啊,你也知道,占青阿姊她们在那事儿上惯来是没个节制的,便是这次领了族长阿婆的令来寻你,这一路上也没少做事……” 占隐元话到一半,惊愕又警惕地看着占摇光:“你问这些做甚?” 占摇光破罐子破摔,朝他伸出手:“你带了就好,把你身上现有的都先给了我吧。” 占隐元被他的要求唬得一愣,心中陡起一个念头,于是顺着他伸过来的手把上他的腕脉,一双本就圆溜的大眼立时又瞠大几分。 “十三兄……”占隐元唇瓣翕动,忽然扑进占摇光怀里,嚎啕大哭,“十三兄,你好可怜啊……呜呜,是我们来晚了,竟叫你受了如此屈辱……” 占隐元一时情难自禁,哭得悲天呛地。 他的十三兄,阖族最美貌的十三郎,最洁身自好的十三郎,只是来了一趟中原,竟连元阳都破了! 占摇光长眉紧锁,将他从身前拉了起来:“你哭什么?你不愿给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看吧,看吧! 十三兄不愿与那夺了他元阳的女子孕育儿女,他果然是被逼迫的! 占隐元哽咽着抬起脸,呜顿着哭腔,一脸沉痛道:“十三兄,那女子是怎么逼迫你的?你别难过,等日后,族里的兄姊们定会为你出气的。” 占隐元想,纵使他十三兄武艺卓绝,又兼有蛊术傍身,但他毕竟初入中原,也难免阴沟里翻船。 占摇光咂摸出来占隐元的言下之意了。 合着他以为他是被逼的。 少年环着臂,斜倚在窗前,背后有零碎的月光和婆娑摇曳的木叶。 “谁告诉你我是被逼的?我喜欢她、爱慕她,跟她好,我是自愿的。” 占摇光微扬了扬下颌,眉梢眼角都是藏匿不住的生动愉悦。 占隐元彻底懵了,小声地问:“十三兄……喜欢她?” 他脸颊滚热,仍是坚定地颔首。 占隐元:“……!” 中原女子好生厉害,竟能引得他这个一贯不通情爱的十三兄动心,且还是这样一副非卿不要的决绝架势。 占隐元泪眼朦胧,哆嗦着手从床头放的竹织小篓掏出一小玉瓶:“这就是避孕的丸药,十三兄你做事之前先吃一粒,药效约莫可管半月余,待半月过去你再吃下一粒就好了。” 占摇光伸手去接,却见占隐元死攥着瓶身不撒手。 他皱着眉,又见占隐元瘪着嘴,泪水啪嗒啪嗒掉:“十三兄切要保重自身,莫被外面的坏女子哄骗了。” 占摇光强调:“她很好,而且……她也喜欢我!” 占隐元:“……” 这是彻底上了头了,百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小郎君吐出一口浊气:“罢了罢了,总归你生得好看,等将来你吃了亏再回族里,总会有阿姊还愿意要你的。” 占摇光紧蹙着眉:“别说这种话,族里的阿姊阿妹人人都值得更好的,至于我跟她,若她不要我,那我……我也还是喜欢她,我以后远远守着她就好了。” 说罢,他懒得再和占隐元辩解,夺过玉瓶,就着白水吃了一粒药,转身就要走,却在路过镜台时见到上头放了一个雕兰刻菊的紫檀方匣子。 “这是什么?” 占隐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是族里跑商的阿兄从南洋带回来的真珠,说是近年里开出来最好的一颗,我央了他好久,这才求了来。” 占摇光启开匣子,只见一颗浑莹圆润宝珠静静凝在里头。 月色如水华一样一粼一粼地拂过珠面,便顺沿着耀出了一线圆弧辉光,恰如槐序天里清碧荷钱上的筋络间融滚的玉露,风摇不倒,日曛不散。 真珠不少见,但是这样圆硕、饱满、平滑的真珠却不多见。 他上一次见到…… 不,没有上一次,这就是他生平所见的,最美的一粒宝珠。 占摇光忽来了兴致:“小十五,这东西,你把玩过几回?” “我才讨来不久,一直放在匣子里,舍不得拿出来玩呢……”占隐元诚实道。 “那你将这粒珠子给我吧,我拿我从前得的所有的宝贝跟你换。” “什么?”占隐元一时没意会。 “我说我从前那些宝贝都不要了,全用来跟你换这颗珠子。” 占隐元一喜,忙不迭地同意了。 占摇光从前最喜欢收藏些稀奇名贵的玩意儿,譬如金精、水精、火珠、瑟瑟一类,林林总总装了也有小半匣子。 这些东西虽每样拆开来并不算顶尖名贵,但合在一处也算一笔不小的财富,未必不能抵这一颗珠子,兴许他还能小赚些。 故而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做成这笔生意,占隐元将占摇光送走了,待他阖了窗,正准备吹灯入眠时,忽有些惆怅涌上心头—— 那颗珠子,定然是十三兄求去献给那小女郎的。 十三兄是真疯了,不光被个小女郎占去清白身子,且他看上去还乐在其中,甚至还变着法儿地想哄她开心。 想到这处,他鬼使神差地掏出占摇光写的布团,稍微展开些许,就看见铺天盖地的“甚喜”、“甚喜”、“甚喜”…… 占隐元:“……” 真是疯子! 金雀钗(三) 次日一早,舒芙是被热醒的。 昨夜以前,她跟占摇光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故她还死守着最后一线矜持,坚持与他分被而眠。 但昨夜以后,事情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占摇光从布政坊回来后,说什么都要钻进她的被褥,与她贴在一处睡觉。舒芙那时睡得绵甜,推了他几下无果后便任由他将自己箍在怀里。 但少年体热,他躺在被里,便浑似凭空往被衾里添了一架巨大的暖炉。 有好几回她无意识地将手脚从被沿拱出去纳凉,却不多时就会被占摇光发觉,又拖着她回到被里。 天光慢亮,窗外透洒进来的薄光被软帱筛成一片郁深的海棠色,舒芙枕在一片绯色的光晕里,逐渐有了苏醒的意思。 “胐胐,你别抱着我了,我好热……” 少女头眼惽惽,用手拨了一下那条横亘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那只手顿了一下,果然听话地从她身上收了回去,不久之后,她就听见少年试探的声音隐约地传来:“阿芙,你醒了没有?你要是醒了的话,我想亲你。” 要亲就亲了,做什么非要问她醒没醒? 舒芙脑中一片混沌,缓慢地“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之后,少年的吻便密密地落在她后颈,既酥又润,像淋着一场淅沥缠绵的黛色春雨。 占摇光亲了一会儿,见她仍没有半点回应,于是干脆将自己埋进被褥里,勾住她的腰,在一片朦胧晦暗中亲住了少女腰后凹陷的小窝。 舒芙尾骨一麻,下意识“啊”了一下。 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连忙垂眼去看,就见占摇光又从被里钻出来了,拱挟出一片暖烘烘的香气。 少年肤白唇红,眼珠极润,发丝凌乱地拂在他面靥以及绫白的中衣上,显得尤其旖旎蛊人。 舒芙愣了下,记起昨夜二人是如何在这张床上亲密勾缠的,不由红着面将视线移开了。 占摇光却倾上来抱住了她:“阿芙,你理理我,我要热死了。” 舒芙感受到有硬物抵在后腰磨来蹭去,眼尾飞红,闷声道:“你别抱着我就不会热了。” “……才不是,之前我没抱你的时候,它也是这样。” 舒芙心中一惊,她并不知晓血气方盛的少年还有晨勃这一说,只觉得他干净漂亮的皮囊下竟还藏着这样汹涌强烈的欲望,实在是太割裂了。 难道这些天,他每天都在对着她…… 她脑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顿感热气上涌,于是将身子一扑,完全趴在了被褥间。 “占摇光,我最讨厌你了!” 占摇光有些莫名。 他看着她背后的蝴蝶骨在衣下耸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只觉得满心满腔都涌满了欢喜的情绪,怎么压也压不住,于是慢声回应她的话:“可是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舒芙默了下,她抬起脸,就看见少年跪坐在不远处,目光专注地盯着她看。 她忽然想起来,占摇光这个人其实是不太懂大历人这些口是心非的把戏的,不然他也不会一直以为她是在耍弄他,直到昨夜她亲口承认了喜欢,他才终于敢确定她的心意。 未免他再次误会,舒芙清了清嗓子,低声说:“刚刚那句是假的,我没有很讨厌你。” “……哦,”占摇光眨了下眼,慢慢漾开一丝笑,“我其实猜出来了。” 舒芙眼睫一动,就听见对方继续说: ——“但我说的那句是真的。” …… 两人最后到底没做成,舒芙趁占摇光看她看得恍神的功夫,从他身侧钻出了帐子,待他回过神时,她已从朱檀椸枷取下外裳穿在身上,一路隐去了浴房洗漱。 占摇光兀自坐了会,也跳下床跟去了隔房。 舒芙先一步盥洗完毕,一踏进房内就听见一阵细琐的风敲玉磬之声。 她寻声看去,就见架子床朝屏风的那个顶角上,用两根细长的丝绦系着两样物件,在流淡的惠风中款摆。 一样是占摇光昨夜绑在她指尖的银月,另一样是……一粒真珠? 舒芙走到近前,见东西挂得太高,她伸手尤不及,故而又搬了个杌子到床前,踩上去才勉强能把这粒珠子垫在掌心细勘。 她凝住呼吸,专心端详了一阵,只觉此珠之莹硕平滑,是她生平仅见。 她虽是仕宦之家的女郎,可阿耶说到底也只是个清正的文官,家私绝称不上第一流的殷厚,只比梁万山之辈稍松活聊聊,并不能支持她们姊妹骄奢无度。 更何况—— 家财不是最关键的,难得的是这粒真珠的成色及大小,即使是在李杪的妆奁中,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珍宝,应当是散财也难求的,恐只有逢列国来朝进贡时,在孙皇后处才能见到。 舒芙心中慨叹了半阵,听见身后有人推门的声音,便回过头去问:“胐胐,这是你挂在这儿的么?” 占摇光见她总算发觉了,于是高兴地踱到她身边,仰起脸与她对视:“嗯!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舒芙脸一热,心底如被只狸奴拿尾毛轻轻扫了一下,漫上一片絮絮长长的悸动。 但这阵心绪很快就被她强压下,她低声道:“我不能要,这个太贵重了……” 收到心愉的郎君的馈礼,她当然是开心的,可是东西未免也太过珍贵了,她受着颇觉得心愧。 舒芙一边低声说,一边将这两样东西都取下来,俯下腰将它们塞进了占摇光手里:“还有这个,这是你勾发用的,也不能将它给我。” 少年一片赤心送出的东西复被塞回手中,这令他感到茫然又无措,甚至兼有几分难过。 他攥紧了手,再抬起眼时,目中分明含了些许试探与自疑:“你是不喜欢么?可我身上现在没有别的东西了。你等等我,我再去寻些更好的来给你行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舒芙耐心与他解释,“它们很好,只是你不能什么东西都拿来给我呀。譬如这颗银月,你不是说这是你祖母予你的么?你怎么能将它随意赠给别人呢,照我看来,它还是别在你发上最好看。” 占摇光听她的话收回了银月,但握着真珠的那只手仍旧倔强地举在她眼下:“那这个你留下吧,这是我专门找来给你的,你要是不收,我也没地方放了。” 舒芙实在无奈,只好胡诌了一个借口:“这粒珠子要是再小些我就收下了,将来也好拿去嵌一支钗子。可它有这么大一颗,你就是送给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使它呀。” 占摇光停在原地,若有所思,视线扫过她周身,忽而定在了她罗裙底下微微露出的一点盈盈鞋尖上。 他眼前一亮:“不然就干脆镶在你绣鞋上好了,你们中原是不是有个典故叫‘步步生莲’?那咱们仿照它作一个‘一步一生光’,你觉得好么?”他越说越来劲,直至双眸湛湛,亮盈盈地看着她,“我先送你这一颗,等以后再给你寻另一颗一样的凑成一对,你就这样收下吧,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 舒芙的心坎随着少年天真的话语一点点发起热来,她实在不忍再一次叫他失落,只好先应下来:“那我就当你存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想要回去了,随时再来找我要,这样可以么?” 他点点头,心里却是另一重想法:他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又想:她身边可算有他的东西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一天能叫她彻底习惯他整个人的存在。 又剖白过一番心意后,占摇光愉悦非常,伸臂勾住她腿窝,将她从杌子上揽了下来,惊得少女一阵急呼。 “那我们……这样算是一对儿了吗?我们以后会成亲吗?”他举目,不无期待地看她。 舒芙被他这样突然的一抱,骇得心魂都离了位,匐在他身前一时无言。 占摇光以为自己又把她逼急了,且联想起族中不少阿姊阿妹认为成亲不仅无益,反倒徒增许多麻烦,以为她也这么想,于是连忙补道:“没关系,阿芙你不想成亲也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要我就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然后警惕地看向她:“你还要我的吧?我昨天晚上没叫你失望吧?” 舒芙:“……占摇光,你真聒噪。” 他消停了好一会儿,最终认命道:“那好吧,阿芙不愿要我做你的郎君,叫我做你的外室总可以吧?” “……” ——— 外室……嗯 宜春醴(一) 这一年的雨水仿佛比往年都要稠厚一些,晌午过后,头顶积霾,将原本粹亮的日光一寸寸侵吞掩埋,化作团团的絮云沉甸甸地堆在偏空。 这压摧之势不知维系了多久,晴天朗地间毫无征兆地劈下一通春雷,终于将积蓄已久的雨丝簌簌催下。 春晚楼的窗牖本呈半开之态,现下风斜雨密,自然不可能继续敞着,占摇光就上前去将其一一掩上。 但这场雨势实在迅疾,饶是他手脚利落,仍是不妨被斜渺进来的雨雾浇湿。少年整个人濛上一层潮潮的雨毛子,眼睫一颤就是一阵凉意。 庭中凉雨澎湃,冲得枝叶蔫蔫,兼有几起雷闷在了深昼当中。 舒芙蜷在榻上看书,天光一时压暗下来,就叫她有些难以辨字。她用指尖压了压干涩的眼角,再一错目,就见占摇光立在榻前 他低声询道:“外面好像打雷了……白天的雷你怕不怕?” 舒芙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占摇光“哦”一声,蹬掉软履,与她并肩坐在榻上,将微凉的手在衣上摩热了,才伸过去拈起了她腰间长长坠在榻上的纱带。 “这种天色的时辰,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南疆叫什么?” 少年低着头,视线不去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重复把她腰带缠在自己指尖又松开的动作。 “不知道。”舒芙诚实道。 “叫‘鸡上笼’,就是说散养的禽物归笼的时间。每到了这时候,我祖母都不再许我和堂姊看书了,”他话到这里,突然抬起脸,目中漾着一片隐约的流光,“这种天色里看书,很伤眼的。” 他虽没有明说,却在用每处肢体暗示她——“别看书了,理理我吧”。 舒芙忽而笑了,鲜衣明眸,在一片濛淡光影中尤其瞩目。 少年几乎看呆,脸廓慢慢红了。 他想,他能跟这样一位女郎共枕、还能得她分毫的垂青,真是上天眷顾。 “那便不看书了,我教你下棋好不好?”舒芙道。 占摇光眨了下眼,倒也没拒绝她。 舒芙便将书册合上,掷到了地屏上的提梁竹编篓当中,又支起身子寻出棋盘和黑白二色棋子,一一列置在案上。 一切准备工序做好过后,占摇光突然从身后把舒芙完全拢在怀中,将下颌抵在她肩上,启声问:“已经好了么?我们要怎么开始?” 舒芙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冽气息团团裹住,颇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悄悄挣了下手腕。 没挣动。 “胐胐,”舒芙面皮滚热,小声道,“你不能这样抱着我,下棋叫‘对弈’,你应当坐在我对面。” “为什么非要对立而坐?那样离你太远了,我不想。而且我手长,坐在这边一样够得到棋子。” 舒芙:“……旁人都是这么做的,这是规矩。” 少年继续将她的腰带缠在指尖绕捻,语气漫不经心:“旁人都做的事就一定都对么?我就不跟他们一样。” 舒芙怔了下,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拨云分雾,巍巍地发出芽来。 她到底没说出反驳的话。 窗外春雨如绸,声声琳琅阵阵敲檐,舒芙将一笥黑棋递到占摇光手里,指尖在盘上点画,细声与他讲解: “棋盘上纵横各有十九路,交错则得三百六十一个点位,落子需落于诸点位上。而与点位相通之点位则成为‘气’,倘若一粒棋子周遭的‘气’全被塞住了,这粒便成了死棋,亦可被取出棋盘……你听懂了么?” 舒芙本想侧眼去瞧瞧他,却不料少年整个人与她贴得那样近,她一仰脸,几乎要将脸蛋贴着他殷红的唇角擦过去。 于是她吓得立马端正了身体,继续道:“不懂也没关系,万事唯有亲历之,方可得其真谛,咱们先摆一局试试。” 语罢,她先拈了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上。 占摇光没下过棋,但他极擅观察,学着舒芙的动作用食指与中指将一粒黑子拈起来,端端正正地与她的落子并齐。 少年眼角溢开一晕满意的笑,总觉得这样形势十分顺眼。 手谈如文火煎茶,哪怕占摇光是新手,也不可能寸息之间就辨出输赢来。 舒芙有心让他,竭尽心力想摆一个和局,是以行一步而思三忖,行到后头时,常捏着棋子锁眉半晌才郑重落下。 而占摇光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他无所拘束,只瞧准了哪处顺眼就落在哪处,余下的时间便全用来勾缠舒芙的衣角。 他将她腰间细长的丝绦在自己尾指上松松缠住,慢慢地拉一下,又抬眼觑她表情,发觉她好像没生气,于是他又得寸进尺地继续拉了一指。 舒芙依旧蹙眉苦思。 这反而令占摇光不爽了,他拂开她颈后的碎发,珍而重之地在少女粉白的颈上印下一吻。 舒芙身子一抖,如被人从荇藻横流的黑潭中一径捞起。 “你干什么!” “你好久都没动作了,我怕你睡着了,”他在她腰上戳了一下,语气颇为无辜,“下棋好无聊,我们换个别的玩儿吧?” 他意有所指。 舒芙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他的意图,当即就拢紧了腿儿,将身体与小案紧靠在一处。 “不行!棋还没下完呢,你不能这样三心二意!” 舒芙瞥见占摇光若有所思的表情,生怕他使什么自毁长城式的法子,将棋局提前结束了,又忙添了句:“除非你赢了我再、再来说其他!” 少年便依她所言,继续同她下棋。 但舒芙经他这样一闹,早已心忙意乱,如何也静不下心,占摇光又目的明确,一招一式寸步不让。 几回合交锋下来,舒芙惊奇发觉,场面局势自己竟隐呈下风。 舒芙吐出一口气,把手里余下的几枚棋子掷回棋笥里,闷声道:“占摇光,你要赢了。” 少年懵然:“啊?我这就赢了?” 少女怏然不快,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子朝后靠了靠,盘腿与他对立而坐:“你会下棋?” 占摇光摇摇头,语气坦诚:“不会。” “那你怎么……” 少年腔调中漫出一阵笑音:“因为我一直在看你啊,有时见你一直盯着某个位置不动,我就知道你害怕我下在哪处了。” 舒芙:“……” 诡计多端的小混账! “你这样是不行的,刚才这局不算,我去寻樗蒲子来,咱们玩儿那个!” 舒芙一边说,一边支起身子,锦罗裙下的足就开始不安分地挪动起来,预备下榻踩进软履当中。 占摇光愣了片刻,对她的言而无信颇有些不满,唇线绷得笔直,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回来:“小二娘要抵赖么?” “没有抵赖。”舒芙弱声说。 且再说,“小二娘”这个称呼又是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寻摸出来的。 她不动声色地抻了抻面皮,只觉得耳后隐隐发起热来。 “那你可别动了。” 少年漆如寒星的一对瞳仁紧紧凝在她身上,丝丝缕缕的热息拂面而上。 舒芙愣愣看着他,心口咚咚疾跳起来。 ——— 嗯、包欠,得先腻歪一下然后再放弟弟登场 另外,我苟到两颗星啦?w? 谢谢bb们tat 宜春醴(二)【H】 “我亲你了?” 少年试探地问,伴随着他话落,灰霾天中倒不尽的雨丝终于片开榻上这一方窗扇,朝房中撒下零星雨雾。 占摇光率先发觉,眼疾手快地立起身子,反手扣紧了窗子。 舒芙窝在他身体所带来的阴影当中,心想兴致被扰,他应当不再要亲她了吧? 却不料那少年借着支身的动作,反倒朝她压过来,舒芙登时慌乱地闭上了眼。 岂知她预料中的吻并未点在她唇上,反倒鼻尖凉凉一润。 舒芙好奇地睁眼去看,少年这才停了鼻尖上的吻,带着满目的笑低头,正正贴在她红唇上。 她到底还是睁着眼看他亲了自己。 占摇光双手稳稳桎住她的腰背,舌尖小心地濡弄她的唇珠,又趁她无防之际,硬生生挤进她润热的口腔。 少年唇舌间的气息甜津津的,像厘小的乳酪被一盅冷水冲搅开,那股子甜味便被化得似有若无。又像是极早极早的春天里檐下碎碎的冰棱,甫融于澹澹的天日当中,一时间说不清是凉还是热。 舒芙心动不止,整个人如浸在温滑的热泉中,连带着因连绵冷雨而微微发凉的手足也回温起来。 她亦如被诱,推出嫩软的舌尖,一点点、一寸寸地,慢慢抵舐画摹他唇瓣的形状。 他一时被她的主动弄得不知所措,喉结滚动数下,猛地将脸往旁边一撇,提前结束了这个旖旎深长的吻。 舒芙犹自迷离,对他的退缩颇为不满,微颦着眉尖,双眼濛濛睇他,口中呢喃:“干什么呀……” 占摇光没说话,兀自将她往怀中搂紧,叫少女柔馥的腰身毫无罅隙地贴在自己身上,裆下衣料撑勒出的一根硬炙阳物微微陷进一片软肉当中,勾出他喉腔一阵震颤。 舒芙怔住片刻,忽而哼笑出声,仿佛一团花捣细了,再用小皿瓮住一煨,细微的、热融的花香便扑在他右耳下,氤成一团小小的湿泽。 他臂上汗毛突起,下意识拿手背磨了磨自己的耳垂。 “你又来。”她小声说。 “嗯,”占摇光缓缓应她,继而眉眼一挑,拉出一个愉悦又得意的笑,“但你今天这件小衣,我会解的。” 说的竟是昨夜扯断她小衣上系带的事。 她有两种形制的贴身心衣,可占摇光只替她穿过其间一种。 昨夜第一次做,正遇上她穿的另一种。少年青莽又骄傲,分明想在她面前样样都做到最好,却在头一件事上就栽了个大跟头—— 他将她衣裳扯坏了。 即便她不说,他自己在心里也羞愤得快死去。 舒芙自己不甚在意这事,却不想他这么在意。 她若有所思,少年湿漉漉的吻贴在她下巴,迫切道:“我解给你看。” 他手指顺势缠住她腰上的丝绦,使力一拽,上衫就松散歪斜。他又慢慢摸上来,用手掌隔开外裳,顺着圆润肩头往外一扩,单薄衣料就委顿在榻。 ——就只余下可恨的胸衣。 “两根,对不对?” 一根系在颈后,一根系在腰上。 占摇光探到她颈后,指尖在颈肉上轻轻扫过,绳结便散在他掌心,一团雪腻从松垮的胸衣侧旁露出来,她吸着气颤了两下,粉尖微微翘起一个小粒。 舒芙以为他还要解掉腰上的带子,谁道他动作停了片刻,忽而将上半段胸衣往下一迭,一对玉乳和半截腰腹登时裸露出来,可胸衣仍虚虚挂在身上。 “你……唔……” 她刚想出声问他,为什么口中说着两根却只解掉一根,他的吻却已落下,正正印在心口。 屋外细雨越斜越密,涳涳濛濛,间有碎琼雨沫扑在窗格子上,汇作一线细流蜿蜒而走。 少年亲她亲得那样热烈,嘴唇都是滚烫的,一寸寸流搴在她肌肤上,眼尾泛起欲色的红。 她心中涌上涩涩的羞意,偏着头不看他,努力将视线凝在窗外晦暗的雨幕中。 她抑着嗓子耐了片刻,他的唇也只是从心口往下挪了些许,在饱满雪白的乳肉上轻轻压了压,最顶上的红珠却被有意略过,在微冷的空气中泛出一些恼人的痒。 舒芙绷紧了身子,腰腹发力,幼圆的乳房在他脸颊一擦而过,动作极其寻常,就像是最自然的本能反应。 但占摇光跟她挨得这么近,他一定会察觉她是故意的,他一定明白她的意思的。 果不其然,占摇光抬眼看了看她,旋即又低头下去。 就当她以为他要和从前一样吮住乳首吸吻的时候,少年唇齿间丝缕的热息又一度从尖端掠过,含住了乳下一点嫩肉。 他鼻梁又直又挺,随他辗转亲吻的动作一度陷进粉红乳晕,压住中央那点红心碾来压去。 舒芙“嗯”出声,胸前发出钻心的痒,迫使她略微仰起了脖颈。 占摇光又往下压了半寸,鼻尖离了乳珠,又有密长浓黑的睫毛扫上来,如同勾连着火苗燎她,迫得人几乎发疯。 少年温热的唇在两团娇乳之间流连,嫩白乳肉叫他亲得润亮一片,独剩两颗靡红嫩尖翘点在雪脯上,像两颗嫩生生的莲子。 舒芙有些着恼,又不好意思自己伸手去胸前抚一抚,只好拿脚轻轻踢他小腿:“占摇光,你会不会亲!” 他这样几乎不像调情,倒像是玩闹了。这儿吮吮,那儿嗅嗅,遇到一块好肉就亲下去,只辗转瞬息又倾向下一处…… 他到底在做什么! 宜春醴(三)【H】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会啊,我不是就在亲你么。” 舒芙胸前有些发凉,两点樱粉却又燥又痒,她将手垂下去佯作挡风,暗里悄悄将乳尖在手臂里侧蹭了又蹭,勉强才算好受些许。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有些委屈。 “那是什么样?你得告诉我呀,”少年嘴唇殷红,唇角残存着星点湿液,看向她的目光却极其认真,“我从前没跟别人好过,不知道怎么叫女郎开心,只光顾着自己快活了,从没问过你想要怎么样,昨夜、昨夜……” 他踌躇半晌,红着脸将话补全,声音却愈说愈小:“把你那里弄肿了,我给你道歉,我以后会改的,但你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会学的……我想你跟我一样快活。” 占摇光想起昨夜做到第二遍的时候,她分明有些招架不住,整个人缩成一团,叫她抱的腿儿也抱不住,嘴里“混蛋”、“讨厌鬼”的骂了个全,一边骂一边哭着问他怎么还不泄。 最后他抽出肉棒,杵在少女靡红泥泞的穴口射了个痛快,身上是快活了,但心底其实是挫败不已的。 他那么喜欢她,明明是想叫她开心的,到头来却把她弄成那样。 占摇光停了亲吻的动作,将头埋在她颈窝。 颈间温热的气流熨得舒芙不由自主往旁边躲了躲,她抬起眼,慢慢道:“那、我要你亲我。” 少年的唇立马在她脸颊上贴了贴。 “不是这里!” “那是哪里?” 舒芙与他对视,见少年眸光黑亮,视线紧凝在她面上,隐约透出一种古怪的期待兴味。 她脑中灵光一现,顿时了悟了。 刚才他情绪低落,为着昨晚不甚完美的情事感到歉疚是真,这一刻想诱着她说出那些羞人的话也是真。 他这个人,怎么哄人骗人用的都是同一张纯洁面孔! 舒芙眨了眨眼,心中忽然升起个捉弄的主意,于是双手捧起他一根食指,软声道:“不是脸,是这里……” 她拉着他的手指来到胸前,略略拱起腰肢,用一点柔红的乳尖舐住了少年略微粗糙的指腹。 温热又软嫩。 占摇光表情都空了,猛地将整只手抽回来背在身后,胸膛中的热血不断往脸上冲,手臂脱力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怎么这样! 他从前不是没有碰过她这里,甚至还亲过捏过,可那些都是他主动,这一下却是她自己递上来的。 这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偶然间得了一只心爱的兔子,在刚开始的许多天里,即便他百般讨好也始终不得正眼,直到有一天,他不知哪里哄了她开心,终于得她半点青睐,信赖地将软绒的长耳送到他掌心,任由他爱抚。 于是他的心窝一点点融化塌陷,溢成一泽甜滋滋的蔗浆。 “可以亲了么?”舒芙拽了拽他的衣角。 占摇光当即低下头,就在即将含住乳珠的前一刻,他突然又顿住了。 少年微微撩起眼皮,若有所思地朝上扫了她一眼。 她好像,还是什么都没说啊。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怎么回回都被她拿捏,但此刻他又不能直接离开,否则不就相当于告诉她:你瞧,我差点又被你哄住了么。 他埋首下去抿住少女嫩红的乳珠,继而探出舌尖抵住上头细小的乳孔,有一搭没一搭地缓慢顶压了几回。 耳畔逐渐传来少女细微的吟声,他长睫掩隐下的目色一深,忽而露出一颗犬齿,用一种极轻的力道衔住了唇下的软肉。 胸前稍稍一刺,舒芙叫人从朦胧中拉了回来,就见少年将一点粉尖咬在牙间,他甚至撩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你干什么!不可以咬……” “你痛么?”占摇光问她。 舒芙犹豫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不痛……” 他用的力气很轻,比起说痛,实则更像一种尖锐的痒。 占摇光“哦”一声,偏头咬上另一只软尖。 潮热的气息在她胸前糊成一片,舒芙小腹紧缩,腿心不可控地吐出几滴灼烫的蜜液,全数黏在底裤上。 她扭了扭腰想将膝盖并拢,却遇上他改换姿势,大腿朝上一顶,再度撇开了她两条腿,叫少女娇柔湿热的玉户几乎全部压贴在他腿上。 舒芙浑身一僵,见他的牙还在一点点碾磨她乳首,生怕他用力磕下去,既不敢推他,也不敢踢他,只好用指尖一点点挠他。 “说好了是亲,不是咬的……我难受死了……” 占摇光终于抬起头,又伸出指尖在两颗粉豆上各压了压:“立起来了,你也想的,对不对?” 少女心道:我想不想的,你会不知道么?分明就是故意捉弄我! 舒芙想冲他点头,哄他快点正经做事,却不想占摇光满目困惑地朝她看过来:“如果你想,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你们中原人真的很奇怪,不是都说你们十分重视子嗣,以多子为多福么?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将这种事视作淫秽,教导子弟不可正视呢? “这明明……是件十分寻常的事。” 舒芙紊乱的心跳略缓了缓,偏着头想了片刻,然后对他缓缓笑开:“你说得对,先前有的东西未必都对,我也觉得前人留下了不少糟粕。” 她朝他伸出手:“你拉我起来。” 占摇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略过她伸出的手,转而桎住了少女纤柔的腰往上一抬,使她跨坐在自己腰腹上。 软热的下身紧紧压住少年坚实的腹肌,即便隔着几层衣料也叫他有所察觉。 占摇光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笑:“我感觉到了。” 舒芙玉面绯红,恶狠狠地捧住他的脸:“不许笑。” “……那我能不能看看你?”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指顺着她脊骨滑下去,将将停在臀缝上缘。 舒芙往他怀里一扑,避开了他的指尖,又抬起头,用唇压住了他的右耳:“不可以!你不是叫我自己说想要什么么?现在,你得听我的。” ——— 悲报:1还得再擦一会儿边; 2我的动物塑大失败tat,原来大家都觉得胐胐是狗狗塑,其实……他一直是猫猫塑(阿芙是兔子塑,算不算一种跨物种恋爱……),但是,ok,fine,好吧,可能猫猫不该这么粘人热情,狗狗就狗狗吧,狗狗也超可爱ψ(`?′)ψ 宜春醴(四)【H】 “……哦。” 她朝后挪了挪臀,果不其然叫一根滚烫阳物陷入迭软的裙衫中。她支起上身,小心地用腿心的花穴挨着对方裆中那根肉茎蹭寻,终于叫顶端那点花核被昂藏的蟒首碾住了。 两人同时轻哼出声,占摇光落在她腰后的手颤抖得几乎要抱不住她。 舒芙强压住心底的羞赧之意,用蟒首磨了几回阴蒂以后,又让其朝后滑入淌水不止的深壑。硬物活力十足,当即激越地跳动了几下,直直戳向嫩柔的细缝。 少女腹间团着一股强烈的释意,因着穴口处几分顶撞磨蹭的酥麻快感,几沛淫靡湿液抑制不住地流泻而下,几乎将双方的衣料浸透。 两人交迭处湿泞不堪,她动作又极为温吞,蜜缝虚虚楔住裆中孽物,缓慢扭着腰又颤又压。 他腹下热胀得难受,自顾地往后一靠,又叫那物朝前一顶,碾着少女娇嫩的花核蹭过。 她果不其然一颤,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他腿上,抬起水粼粼的眼埋怨地睇他。 少年被这一眼发了兴致,手掌一寸一寸向上攀缘,直至压住她的双胛,他目色透红,理智摇摇欲坠,隐约有反扑之势。 舒芙抢在他之前开口:“占摇光,你耳朵红了。” “嗯。”他坦白承认。 少女手指抚上他右耳耳垂,温凉细腻的触感激得他一避。 “别碰我耳朵!” 话才讲完,又听见她好奇地问:“但为什么只红一只?” “……因为你刚刚只趴在这一边喘。” 舒芙好奇不已,想了想,又凑到他左耳下,朝着耳垂轻轻吹了口气。 于是她便看到,少年白皙的耳垂一点点充满血色,直至整只耳朵都变得屎煊巍�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耳朵变红的全过程,她有些无法形容,只觉得胸口凝滞着涩涩的酸胀感,无端叫人心动。 “你好神奇……”她喃喃。 占摇光有些无言,觉得她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儿,不过他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玩意儿就玩意儿吧,总归她现在也没有别的玩意儿。 他仰起脸,含住少女红润的唇瓣,一点点舔舐深入,向潮热的口腔探了进去。 舒芙不满地蹙紧了眉尖,纤长白皙的脖颈往后一抻,略微避开些许,控诉地说:“说好让我来的。” 占摇光果然不动了。 她暗想他几时这么乖了,却不料他闷声道:“好烦,有人来了。” 话音一落,门外响起纸伞收束归置的细微动静,紧接着,阿笺询问的声音透过门扇传进来—— “姑娘,小郎君寻过来了,这会儿正站在楼前,外头落着好大的雨,要不要叫他进来避一避?” 舒芙翕了翕唇,刚要对着门外的阿笺说些什么,胸前却陡然一热,又是占摇光俯首吮住了她一粒红嫣嫣的乳珠。 他好像逐渐觉摸出来,她乳首中央最敏感,于是再一次探出温热舌尖,挑住那点细小乳孔,在口腔中抬勾了半圈,再慢慢压覆上去,馥白娇盈的乳团上轻易被他压出一个凹陷。 舒芙微微哼出声,旋即用力咬住了下唇。 她腮颊微鼓,想与他讲道理,腰后的小窝却被人拿指尖抵住了,立刻泛上一阵又酸又麻的痒。 他找到了一种新的节拍。 少年以手为尺,在她腰窝处轻轻勾一个麻栗栗的圆圈,他的舌尖也随之在乳尖上绕一圈;他手指戳在她腰窝当中,舌尖也要在往乳肉里压一压。 舒芙靠在他颈侧低吟出声,腿心溢出一股热烫湿液,将原本有些发凉的底裤再度洇得湿热一片。 “姑娘?” 阿笺又在外头唤了一声,舒芙猛地回神,用力将他的脑袋从胸前捧起来:“别、别动了,我阿弟要来了。” 占摇光漫不经心地拈起她一绺长发,玩闹似地在她胸前搔了搔:“我们别理他们。” 他摸清了阿笺心底的规矩,倘若舒芙五之一刻不出声,她就会默认舒芙睡着了,继而去回绝了舒明德。 屋外大雨滂沱,沙啦沙啦地敲在占摇光身后的窗扇上。 舒芙朝外瞥了一眼,入目一片晦暗深沉,雨势有见涨之能。她念起舒明德年幼体弱,总不好真的将他抛在雨里,故而下定了决心,从少年身上收回一条腿,背对着他跪坐一旁,开始整理衣衫。 她扬声吩咐阿笺将舒明德迎上来,又对身后的占摇光轻声道:“你先去房梁上避一避,这些事、我们晚间再说。” 占摇光如同心肝都被人剜走了一块,难过委屈得无以复加,又实在明白她的脾气,只得气鼓鼓地亲了亲她的脸,转身跃到房梁上静卧消热。 舒芙系好了颈后的细带,又用束带扎好了外罩的衫裙,待她再一次在地上站定时,惊觉自己竟腿软得发颤。 最难耐的是,她胸脯和腿间此刻浸满了津液和淫液,叫风一撩,变得又湿又凉,更使她羞耻得无地自容。 少女面色微红,轻声埋怨:“讨厌鬼。” 然少年耳聪目明,轻而易举将这一句话纳入耳中。 占摇光:“……” 她又骂他! 占摇光越想越觉得胸中郁悒难陈,冲动之下竟翻身下梁,再度落在少女跟前。 舒芙吓了一跳:“你怎么又过来了。” 然而此时,门外已响起零碎的脚步声,当是阿笺领着舒明德到了门前。 “你快上去!”舒芙用力推了推他,少年却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门前吱呀一响,舒明德推开了房门。他只要再往里面走两步,越过那迭四折的远山芙蓉屏风,就会看到他亲姊姊房里凭空多出一个俊美的少年郎。 舒芙情急之下只能将占摇光拽到西间,强逼着他矮下身子,将他推入了大案底下充裕的空间里。 几乎是将占摇光推进去的同一时间,舒明德迈过了屏风,径直走向西间,朝着案后端坐的舒芙恭恭谨谨地揖了一礼。 ——“阿姊好。” 宜春醴(五)【H】 舒芙心跳一滞,疾速垂眼扫了一圈,见自己确实将占摇光藏得严严实实,半点透不出端倪,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她僵硬的脊骨逐渐放松,整个人倚靠在坐具上团放的引囊间。 舒明德拖了个大圈椅置在大案另一端,废了一番心力才爬上去盘腿坐住。 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开口,是以姊弟两人尬然相顾了半晌,谁也没有先开口。 舒芙余光瞥见桌上余了几碟还未叫阿笺收走的点心,于是推了牛乳饼到他跟前。 “……多谢阿姊。”舒明德咬下一口,清淡的甘味溢满口腔,他却莫名觉得滋味有些发涩。 其实他也并不愚钝,叁个姊姊里面最疼他的,肯定是他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姊姊。 正如眼前这碟牛乳饼,任舒薇表现得与他再亲近,也仍是要亲口过问一道他的喜好。 而舒芙恰好相反,她早在不经意间将这些微末的小事全数记在心间,一举一动都在无声地照顾着他的喜乐。 ——但世人总是容易忽视后者这种润物无声的细致爱护。 他也难以免俗。 那日他与长姊相谈甚欢,不由自主地将她纳入了亲近的范畴,于是想亲自调和一番几个姊姊的关系。 可舒芙上来就对他冷面相待,狠狠拂了他一腔斡旋之心。 他深感良苦用心被辜负,又一时难当被她拂面的羞恼,口不择言之下才对她说出了那样伤人的话。 他回去辗转了半宿,料定她被自己一席话伤透了心,故而今日冒雨前来告罪。 小郎君将牛乳饼吃了半块,又向舒芙讨了香茶净口,方才缓慢开口:“我此刻是来……同阿姊道歉的。” 舒芙心脏骤缩,却不为幼弟的只言片语,而是大案之下,占摇光不知几时除去了她的鞋袜,将她一只雪白的足用滚烫的掌心压住,另只手又将她的长裙朝上撩迭在膝头。 舒明德对这番暧昧动向浑然不觉,继续道:“昨日栖川堂中,是我做学问将脑袋做糊涂了,才对阿姊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故而今天来此虔请阿姊宽宥。” 几乎在舒明德二度开口的同一时间,少年俯首将一个温热潮湿的吻重重印在了她精巧踝骨上。 一线绵长酥痒的触感自下而上燎遍了她周身,舒芙下意识咬住了唇,强行将一声低吟碾碎在喉间。 她抬起眼看了看舒明德,见对方低垂着眉眼,将一只羊脂玉的狸奴镇纸握在手中盘玩,嘴里仍徐徐复说着昨日种种。 但此刻,她耳中已听不太分明他这些话,占摇光已朝上亲到她膝盖处,一路缱绻纠缠,偶尔露出犬齿磨一磨她的肌肤,仿若兽类缠绵痴吻。 她忽然想起了李杪逗弄狸奴时爱使的那根赤蓝翎羽。 他这样毫无章法的亲亲舔舔,就好似凭空变出一根柔软纤毫的翎羽,在她两腿之间胡乱地搔来搔去,痒意几乎钻进了人的骨缝当中。 少女十根细指扣紧了圈椅的月牙扶手,借力往后一靠,强行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又趁着占摇光茫然抬头的瞬息,将双膝并拢在一处。 耳畔响的都是斑驳的凉雨声,她却觉得自己全身都热得荒诞。 她才同他做过那些边缘亲昵的事,这会儿余韵未消,被他稍微一勾,又有决堤之势。 腿心嫩穴因屈腿的些许挤压,又吐出星点滑腻水液,沿着臀缝蜿蜒淌下,在绫白绸裤上积洇出一滩淫靡。 占摇光盘腿坐着,两面送来朦胧的清光,使他虽在大案底下也尤能清楚视物。 少女两条纤长匀亭的腿屈起,正好使他窥见裙下风致。 那条单薄底裤叫先前几沛春液浸得十分清透,虚虚覆在娇盈玉户上,勒出几道深浅分明的印迹。 极像一颗切分开的蜜桃被包裹其中,左右两瓣丰盈桃肉,当中裂开一道粉嫩幽壑,若有似无地勾陷住一些绫白衣料。 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那道嫩穴陡然溢出一线湿液,顷刻将中央那片洇出一片别样深色。 占摇光心口一跳,紧接着便如着病一样持续发狂地跃动。 他用手掌使力压了压胸膛,只能感受到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烈心跳,半分也不能压制。 她在他眼前湿了。 原来她是这样一点点动情的。 胯下阳物嚣张地昂了昂首,他却无暇顾及自身蓬勃的欲望,神志反倒被另一股冲动悄悄篡夺。 舒芙良久没等来占摇光下一步动作,以为他就此收手,便放下心来听舒明德讲话。 舒明德坦诚地剖白心路,一时讲得兴起:“我并非爱重长姊胜过阿姊,只是觉得那时被阿姊拂了面子,一时下不来台,所以才出口成错了…… “我也不知阿姊和长姊的龃龉还与叁姊有关,自作聪明想要调和,现在看来倒也是一桩愚事,希望阿姊勿怪,我以后不再插手这些事了。” 他立身起来,长长揖了一礼:“昨日皆系小弟之过,请阿姊原谅。” 舒芙听罢他一席话,刚想开口说些说什么,占摇光却在此时用唇舐上了少女腿心这一隙幽深花穴。 她脑中隆然一炸,从前那些只闷在铅白雨天中的磬磬春雷,这一日骤然裂响在她耳孔里,目前仿佛有霜白列缺霹雳疾斜而逝,震得她头目眩晕,手足发软。 他在亲她!他亲她那里! 他疯了么?用嘴去碰那种地方…… 就在舒芙满心震骇的瞬息,少年已摸到些门窍。 他隔着软滑绸裤寻到花肉当中那粒敏感嫩珠,舌尖抵滑进去轻轻一勾,就颤颤地挺立起来由人施为。 他脑中并无什么明确的目的,只依循直觉办事,温热唇舌衔住裤内凸起的一点细尖吮弄叁两回,少女果真面敷薄红,颈绕香汗,微蜷的足尖无措地在垂在他腰间戳来戳去。 占摇光浑身发了层毛刺刺的细汗,觉是被她扰得心痒难耐,干脆捉住她那只粉白细嫩的足,用手掌将其压在自己腿上。 他还欲更进一步,却见舒芙悄然坐直些许,将幽微软穴压在了柔软的狐毡垫上,只余一段平坦的细腰给他瞧。 少年却也不恼,仰首贴上了少女纤柔的腰线,手指寻到她的腰上的纱带,状似无意地拉了两下。 使的力道极轻,并不是要扯落她的衣衫,倒像求她睬他一眼。 宜春醴(六)【H】 这厢,舒明德久未闻舒芙回应,直觉阿姊发自肺腑地恼了自己,面色一点点褪白,两目晶润,做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 “阿姊……”他饱含最后一丝期待,期期艾艾地又唤了舒芙一声。 一面是幼弟的央求,一面是占摇光的撩拨,搅得舒芙心乱如麻。 且再说占摇光拉她衣角是什么意思?叫她再坐得斜倚一些么?那岂不是要将底下都送到他面门前? 舒明德又等了片刻,见她仍不理睬,心底沁凉一片,张了张口,语中含着几分细弱的哭腔:“阿姊即便不原谅我,也千万别弃我,我……我与阿姊一同长大,见不得阿姊如此待我。” 舒芙刚要说话,底下占摇光又扯了她一下,她心神一晃,竟是两样都照做了。 她嘴中回应舒明德:“我并未要弃你,我们二人骨血相连,不是能轻易割舍的。”腰骨同时一径放软,叫他趁机剥下了底裤。 少女美目圆睁,心中大骇,碍于舒明德在场,不敢明目张胆地垂眼细勘,却也知道他将头颅钻入自己两腿间,整个人几乎匐在了那处,温融的鼻息氲满了整片方寸之地。 她身上起着一丝轻微的战栗,腿心柔嫩粉穴翕张,春液流泄不止,将一处销魂蜜洞漉染得晶亮莹莹。 漂亮得叫人头目发昏。 舒芙四体滚烫,隐微体香被催出,案下兰麝桂馥之息更盛,引得少年心动不止。 他几乎是没有片刻犹豫地覆唇上去,英挺鼻梁顶开靡软瓣肉,接替方才的举动,缓慢挑弄地戳压敏感花核。 灵活的唇舌一度朝下探寻,小心地在花户当前触滑几回。 舒芙心肝缩成一团,几度要压抑不住呻吟,但幼弟青稚的面孔时时显在她眼前,迫使她强压住体内滔天的情潮,将浪潮一样的酥麻快感分散成几线细流,温缓地流遍四肢末端。 她深吸了几口气,每每呼出时都带着几丝颤意。 “你要说的事我都知道了,若无别的事,你先回去吧,我让阿笺撑伞送你过去。” 她此刻腿软如绵,只想早些将舒明德打发走。 舒明德不晓得案下旖旎,只当舒芙彻底疏远了他,神伤之际还想挽回一番,是以殷盼地问道:“外头雨大,我再小坐一会儿就走……说起来,我同长姊在车上论的那一问,现在也想请阿姊赐教一番。” 与学问相关,舒芙并未拒绝,递了纸笔给他。 正在舒明德低头疾书之时,裙底的少年暗探出一些窍门。 他仿起狸奴汲水的模样,把舌尖圈起,勾住嫩生生翘盈盈的粉红阴核,以一种柔韧又规律的力道弹压抵侍,下头的小穴便痉挛一样骤缩,蜜口溢出滚烫花液,将他整片下颌变得莹亮一片。 占摇光长睫一颤,眼瞳上移,悄悄瞧她反应。 舒芙倚靠在引囊当中,浑身战栗难止,见他抬头,想竭力阻止他的动作,于是蹙了蹙眉,做了个凶巴巴的表情。 但她不知自己这时目光涟涟如水,对他做这种表情简直叫一种鼓励。 少年心跳得飞快,埋首下去将舌头趁机抵入嫩柔穴口。 少女瞳孔一缩,顿觉穴中凭空钻入一尾灵巧的滑鱼,浸在淫靡春水当中肆意游撞,然细感之下又不全相同。 游鱼周身润如白玉,少年舌面则有细致颗粒,磨着穴壁软肉一同颤蠕,二人体温被融作一起,分别烧出惊人的火团。 舒芙将手探下去,落在占摇光发上,轻轻推了推他,却不料他舌尖勾起,刮蹭着润热花肉直朝上压,将靡红花蒂陷在了瓣肉当中。 她没耐住,轻哼出声,引得舒明德抬头看过来。 “阿姊怎么了,脸这么红。” 幼弟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惊得她小腹紧缩,一注热烫蜜液自嫩芯喷溅而出。 “我没事……”舒芙视线在紧闭的屋子内扫过,脱口道,“是房屋都阖得太严实了,有些燥热。” 少女眼尾绯红,想到那些水液弄了他一脸,便羞赧得抬不起眼,只想拖着身子远离他,却被圈住了腿根,腿心蜜穴也滞在原位任他嘬吻。 她呼吸促急,越来越难自抑,垂眼一瞥,就见貌美少年匐在她腿根,脸上沾着零星淫液,喉结却微动。 她心底惊骇,他亲便亲了,莫非还要将那种东西咽下去么? 想到这处,她再做不出先前温吞的抗拒,腰间发出一阵力,乍然将整个人往后一拉,双腿虚拢在一处。 占摇光毫无防备,一时被她惊到,喉管一颤,竟在她腿上轻轻咳嗽起来。 他呛到了!他居然呛到了! 少年咳嗽而生的热息一促一促地燎在她皮肉上,为了掩饰他的动静,她也只好跟着咳嗽起来。 舒芙只觉自打出生起都未曾这样羞耻过,恨不得立时钻进被褥中,再把纱幔上所有能透光的罅隙全部拿针线缝起来,从此再不与任何人见面。 舒明德听见动静,又看过来:“阿姊又怎么了?” “外头在落雨,我兴许受凉了……”俨然已忘了不久前说的燥热。 好在舒明德年幼,并未察觉不对,只关切道:“一热一凉是受寒的前兆,阿姊要保重身体,有任何不爽利定要使人请医工登门。” “我知道了……”舒芙胡乱点头。 舒明德此时也书完了要请舒芙看的论题,又添了几条同窗的见解,不过长姊与他说的那些,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往上写。 “我想求教阿姊的,都写在这上头了,阿姊若有余瑕就随意看看,”他看了眼外头渐小的雨势,“外头的雨好像要停了,我这便走了,阿姊……别再生我的气了,无论如何,我同阿姊永远是第一好的。” 说完,他跳下圈椅,冲着舒芙又是长长一礼。 送走舒明德以后,舒芙将占摇光从案下拽了出来,目含愠色地瞪着他:“我不是叫你避一避么!你跑过来做什么!你还、你还那样对我……要是叫我阿弟瞧见了,那要怎么办……” 她说到这儿,忽有些委屈,鼻尖泛起一丝涩涩的酸:“你干什么非要跟我作对!” 占摇光愣了一下,伸手去勾她手指,却被她狠狠挣开。 他心口一空,有些难受:“我不是要跟你作对,我只是不喜欢你阿弟,不想让你见他。” “你讨厌我阿弟什么?” “他昨夜在筵席上对你说那样的话,你怎么还要待他好?” 他昨夜精火旺盛,几乎一夜未眠,天幕尚还擦着鸦蓝黛青的时候,他就早早醒来,又怕吵到舒芙睡觉,于是去舒府各院檐角上都溜了一圈。 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两处院落一处是罗氏的云仙居,一处就是舒明德处了。 那时舒明德辗转难眠,几乎是喃喃自语地将御宴上的事复述了一通,听得他无名火起,若非他是舒芙的亲弟弟,他当真想从窗中翻进去,拎起他好好胖揍一通。 占摇光道:“若我是你,这样的弟弟我干脆不要了。” 她有些好笑:“可那是我亲弟弟,是我的家人,不是一件可以随意舍弃的物件。” “那你还要像从前那样待他?” 舒芙想起昨夜那几句话,心中犹有钝痛,她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现下的确很介怀。” 她眸色一黯,隐隐有些失落。 占摇光心中闷痛,上去将她拢在怀里,轻声道:“你阿娘是不是管你阿弟叫‘小幺郎’?我也叫你小二娘好不好?你别难过。” 今晨在罗氏的云仙居,他充耳的都是罗氏嘴中念叨不止的“小幺郎”,左问一句是否好眠,右探一句想吃什么,仿佛她只生养了这一个孩子。 思及此处,他心底难过之情愈重,抱着她的手不由更收紧些许。 小二娘? 舒芙靠在他怀里,听他这么叫自己,觉得耳根发热,有些抓不住的痒。 又默然安静了片刻,她拍了拍占摇光的手臂,轻声道:“好了,我不生气了。” 她从他怀中挣脱,又想到刚才的情事,面色微红:“你刚刚……为什么要将那种东西吃下去,简直脏死了。” “不脏!我觉得很甜!” 其实这种水液本身无甚滋味,但她是他心爱的人,她对他笑一笑,他都觉得心口发蜜一样甘甜,体香与爱意交揉在一起,自然就酿成了蜜滋滋的甜。 他眼神亮盈盈的,坦诚得叫人失语,舒芙不敢看他,只好将视线下落,却又看见他胯下巨物仍未有消退之势。 “你那个……没事吗?” 占摇光怔住片刻,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少年耳根窜红,一下子跳到地上,语无伦次:“我、我知道了,我去下浴房……你别看了!” 她磨了磨腿,有些羞赧:“你不做么?” “我又不是禽兽!你昨夜不是说我弄伤你了么?你又还没好,我怎么能对你、对你那个!” 他语气颇为激动,若他真的是一只狸奴,定然会炸起一身绒绒的软毛,但他不是,于是只有额角几根极短的碎发燥然地向上翘起。 舒芙盯着他额角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将那几根发丝压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动向,她又趁他未反应过来,贴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那你早些回来,我还想同你玩樗蒲。” 宜春醴(七) 入夜以后,空中只余一点残雨游荡。 舒明德的贴身书童阿恪坐在游廊的条凳上,垂点着脑袋,听着雨打芭蕉簌簌之音昏昏欲眠。 这便是服侍小郎君为数不多的缺处。 因着小郎君得宠,他的吃穿在满府下人里也是拔尖的,只有一点不好—— 小郎君念书刻苦,每日必读至子夜方才入眠,累得他每每作陪至此。 阿恪看了眼灯火通达的内室,内心估摸了时辰,觉得舒明德还要些时候才会传唤他进去,于是把脸往臂弯里一埋,预备小憩几息。 半梦半醒间,他忽瞥见一窈窕少女倚着一笼纸伞,手拎一把绢白题字的灯笼,跨过苔痕弥生的月洞门朝此处飘来。 他起先并不在意,只说怪道今夜天上无月,原是太阴仙子偷下了凡间。 直到少女立在了他跟前,一身微凉雨雾朝他渺来,他才骤然惊醒。 “二、二姑娘。”阿恪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舒芙并未深究他渎职打盹的事,将伞收拢倚在墙根,对他温声道:“幺郎还未睡吧?劳你进去告诉他一声,就说他托我写的东西我已写好了,现在给他送来。” 阿恪连连应好,转身进了内室,不多时又探出头,将舒芙请了进去。 舒芙一进书房,一团书香墨暖扑面而来,洗却了一身凉意。 舒明德见她来,心中雀跃不已,连忙给她拉了张圈椅,又吩咐阿恪取些热茶过来。 小郎君坐在她身边,语气亲昵:“阿姊来得正好,我才写完那篇策论的初稿,还请阿姊斧正一二。” 说着,他将自己案上一迭写满了墨字的白鹿纸递到舒芙手里,又从舒芙那里接过了她带来的纸稿。 舒芙将那几张纸攥在手里,想起临出门前,占摇光一路从西间跟她跟到了门口,语气幽幽地叮嘱她即去即回,有那么一瞬想婉拒了舒明德。 但幼弟的眼神实在诚恳,学问上的事又的确不可轻放,于是她强压住心底的波澜,专心看起他的策论来。 舒明德文才委实不差,行文间半点看不出十岁幼童的稚嫩,观点鲜明,例证有力,即使放到人才济济的岚山书院也应是中上游的好文章。 舒芙看罢,真心赞道:“你写得很好,我没有什么要改的。” 她又速读了一遍,惊喜道:“而且,我们两人的观点竟有这样多相似的地方,这便是姊弟间的心意相通么?” 舒明德此时也看完了舒芙的文稿,听她这样说,不由心生些许羞愧:“不,我策论上的主论点是长姊与我说过一通的,真要论起来,还是阿姊和长姊更加相通。不过,阿姊写的这篇更好,许多看法更加犀利,且容明德觍脸,取几段阿姊的观点,将文章精调一番。” 舒芙自无不允。 舒明德得她允诺,当即拿笔蘸了墨开始书写,才写了两行,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女道:“阿姊好生厉害,我与同窗们交谈了半日,又得了长姊妙口蕙心的点播,回来后冥想了昼夜才能写出这些东西,阿姊用了一个午间便写成了。倘若阿姊是男子,定要将我们满书院的儿郎都比的面上无光了。” 舒芙听言,眼睫微动,唇线紧抿,一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舒明德赞过以后,复又埋首下去修订文章,未曾察觉对案的少女已悄然站起身,行至了窗下。 舒芙站在风窗前,手指抚上纵横裂纹的格条。窗外风雨不知几时又大了起来,浸寒的气流透过明纸击在她掌心,叫她想到这一年入春时,府中池塘上那层粼薄的冰。 去岁冬日的寒气消弭在融融咚咚的春日里,那些薄冰也随之弥散裂逝,最后全数汇作了塘中温绵的水、泞淖的泥。 她遽然转过身,对着低头写字的舒明德轻声道:“不是的,明德。” 舒明德茫然地抬眼看她,只听见她温和又缓慢地说:“你如要赞我,不必使我假托男儿列,如我一样、比我更优秀的女子皆有的是,只是世人鄙薄,总叫她们隐于史外。 “但阿姊从未因自己是女子而自疑过,阿姊很开心,我是你眼前的这个我。” 舒明德内心撼动,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见少女迈出房门,撑伞挑灯隐入滂沱夜雨当中。 …… 再越一日,舒明德便要返归岚山书院。临行的前一刻,他同阿恪立在后门处的马车前,不知还在候着什么。 幕夜四笼,深巷中还散着数声犬吠,又有零碎春蝉吱吱呀呀。 阿恪背着身呵出一个哈欠,又慢悠悠转回来,对舒明德道:“郎君,您还在等什么?” 早一刻上车,他也好早一刻补眠。 舒明德面色微白,又倔强地站了片刻,直至一边的罗氏也忍不住探询,他才缓缓问出声:“我阿姊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要说自舒明德每每返学必来相送的,满府之中只有一个舒芙了。 哪怕是罗氏都因体弱有几回没来,只有舒芙一次也未曾缺席。 罗氏细眉微蹙,偏头使人去春晚楼叫人。 又等了片刻,府内盈盈走来一个人影,舒明德双眸微亮,待人近了才发现,来的人不是舒芙,而是这些日子跟在舒芙身边的丫鬟阿笺。 阿笺睡眼朦胧,朝众人福了一礼:“夫人和小郎君叫婢子来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舒明德连忙道:“我阿姊没来么?” 阿笺茫然摇头:“没呢,这个时辰姑娘应该还睡着。” 小郎君眸色骤黯,把个罗氏看得心碎不已,对着阿笺道:“回去将你们姑娘叫起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耽误不了她多少睡意。” 阿笺闻言,颇有些心疼舒芙,挪步的动作不情不愿,好在舒明德出声解围:“阿笺姐姐别去,叫阿姊多睡会儿吧。” 他想起自己在那日筵席中伤人的话,又想起前夜舒芙那一通将他完全镇住的说辞,隐约猜到他们姊弟二人的隔阂并非只有因长姊而生的那些龃龉,或许还有些许观念上的分歧。 好在他尚年幼,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钻研阿姊的所向,兴许当他真能理解她的那一日,他们两人才算真的和好如初。 舒明德觉到些开明之意,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朝着阿笺露出一个笑:“请阿笺姐姐替我向阿姊带去一句话:明德会多看多想,待有所悟那天必去寻她,请她到时千万不要赶我。” 话落,他带着阿恪爬上了马车,踩着月色一路远去。 五辛盘(一) 再说华阳郡主李杪,距上一次说要登门拜访已过了五六日光景。 舒明德这几日放课在家,她也不想讨嫌去打扰人家阖家相聚,只好四处散心,静等了几天。 是日风朗气清,碧蓝天上云丝长弥,她从樊川处的别业返回长安时,听手下婢子说舒明德已然回书院去了,便使人调转马头,一路往永乐坊舒府而去。 郡主人到了坊口,黎老夫人才得了消息,连忙收整仪容,带着满府的人迎了出来,恰赶上李杪踩着织锦面的杌扎下车。 女子双十年华,身量高挑,鲜眉亮眼。绿云高耸作一个灵蛇髻,金银珠玉环佩鬓发各处,颈间挂一串熠熠生辉的昂贵明珠,更衬得整个人光艳迫目,不可逼视。 “郡主驾临,怎不事先知会鄙府?好叫府上设宴招待一番,如今这情急忙乱的,恐叫郡主笑话。” 照大历制说,如李杪一样的亲王女当封县主,她却逾制得封郡主,其得帝后看重的程度便可窥一斑,由不得黎老夫人不重视。 黎老夫人领着一众小辈行礼,却被李杪一把搀起:“老夫人不必如此,李杪是晚辈,万当不起老夫人的礼,今日拜访只与府上二姑娘有些闺中话要说,诸位不必多顾。” 说罢,李杪松了搀住黎老夫人的那只手,略过府上众人,径直走到舒芙跟前,牵起她的手:“阿芙陪我,其余人只当作平常就好。” …… 李杪与舒芙到了府中的霁池。 要说先舒公最得意的作品莫过于眼下这一眼清池,其水乃渠引活水而得四时清明如镜,又蓬植连碧的芰荷相饰。据说此处先时还饲了两只白鹤撷趣,不过舒公仙去的那年,这一对白鹤也随一并死去,也就不复当年仙境一样的美丽了。 舒芙借着小艇,将人往池中央的四方亭中载。李杪见她划得吃力,口中不免念叨:“真不晓得舒公从前怎么想的,这样大一方池塘竟不修一个栈桥,每次到亭中来必得划船,怪道亭中现在积了这许多灰。” 说着,几人一同上了岸。 李杪的两个贴身婢子,一个叫彩彩,另个叫绵绵的,先进了亭内,手脚利落地拿拂尘扫尽了灰尘,这才请两人进去坐下。 舒芙想了想,道:“祖父兴许爱的不是坐在亭中分说日月,而是睡在艇上依水漂泊吧。” 她忽然想起小时被祖父一同带到船上消暑的日子。 天上烈烈的日光像烧融了金沙,映得池面也泛起一粼粼的碎光。但船上有篷,篷下置一个小小的冰鉴,镇着祖父捎带的香醴,四面来风,催动一阵清气覆在人的周身,她睡在当中,总是热不着她。 半梦半醒间,时有几支碧翠的荷叶横斜进来,她从梦中被一径惊起,看见祖父将冰涔涔的桂花醅递一角给她,叮嘱她喝过后不许告诉府中任何人。 那是她五六岁光景时的事,现在想来竟恍如隔世。 舒芙走神片刻,随即对李杪笑:“现在时候不好,池中荷花都还没长好,等今岁夏天你再来,我带你游船。” 李杪笑眯眯地应了,让彩彩递了张印鉴给她看:“这是馆驿的印鉴,你让我转递给舒侍郎的信我已发出去了,就是不知他几时能得信,替你了了梁之衍那桩糟心事。 “不过……我们暂且不说这个,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绵绵适时递上一方印花焚香的清雅小笺,上面写着“樊川别业”几个小字。 “我在樊川的这处别业前几日落成了,预备在其中办个贺楼宴,到时你可要来与我搭把手。” 舒芙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欣然答应了,叫阿笺将请笺妥善收了。 彩彩打开随身食盒,启出几个圆滚滚的杏子,小声问身边的阿笺:“贵府中可有井眼?我家郡主爱吃冷口的瓜果,想借贵府的泉水湃一湃。” 阿笺听言,便带着彩彩出了亭子,又撑着小艇去了对岸。 李杪听到动静,视线在远去的阿笺身上转了一圈,问舒芙道:“这是你新提上来的婢子?先前那个呢?” 舒芙眼色微黯:“徐家春宴的事,阿杏也参与其中,我便不再留她在身边了。” 话题又扯到梁之衍身上,李杪就不再忍耐,张口骂了他两句:“真叫那姓梁的小儿得脸了,竟作威作福到你头上来,还觍着脸求你原谅,真把你当成什么温文忍让的面团人儿么?你且安心,要是舒侍郎也同你阿娘一样迂腐,非要叫你继续做成这门亲,我这里也是不会叫他得逞的。” 舒芙听到她如此说,心中巨石落了大半,当即拉起李杪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笑吟吟对她道:“梁家的亲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要了,到时若耶娘不允,将我赶出府来,还请杪杪郡主收容我。” 李杪白她一眼,拿脚尖踢她小腿:“没大没小,不许叫我‘杪杪’。” 阿笺和彩彩这时也带着凉好的杏子回来,李杪选了一个喂到嘴里:“那梁之衍弃你而就旁人,是他有眼无珠,你可莫为这事难过自疑。” “我知道的。”舒芙选了个小些的,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脾肺皆沁凉清甜一片,暗赞李杪是懂讲究吃食的。 “其实……普天下的乖儿郎多的是,那些脾气拧的,我们不要就是,你要是想,我……” 李杪话未说完,就见舒芙并其余三个婢女一同好奇地睁着眼看她。 她一时语塞,好半晌才慢慢添道:“总之,我有好东西予你,今夜你想办法出府来,我带你去瞧。” 舒芙震愕不已:“我?到了夜里,府上几道门都会闭上且有人守着,我怎么出的去?” 李杪挑眉,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阿笺:“你身边这个丫头,会翻墙么?” “婢子会!”阿笺兴致勃勃,“需要婢子先翻出去里应外合、糊弄那些守门的仆从们么?” “说得很好,但不用,”李杪微微一笑,“你那时只需教一教、帮一帮你们姑娘,若做成了,本郡主有赏。” 她摘下腕上一圈银兰碧玉的美人条递给阿笺:“今夜戌时,我在贵府后门处等着你们姑娘,莫叫本郡主失望。” 五辛盘(二) 李杪走后,舒芙从阿耶书房里取来两册书,秉一小灯在池中亭读到夜里。 掐着水漏等到戌时,她与阿笺两个人才从霁池出发,一路踩着花木郁深的小径到了后门处。 后门处仆从交接的空档只有半刻钟,她需在这短促时间里越出围墙。 阿笺身手利落地攀上了墙根处的榕树,朝底下的舒芙道:“姑娘可记住婢子刚刚的动作了?” 见少女仍有踟蹰,她连忙道:“姑娘别怕,阿笺在上头拉您,绝不会叫您跌下去……便是您脚下打滑,婢子也会先将自个儿摔下去,给您做肉垫。” 舒芙被她逗笑了,学着她刚才的动作,楔住墙角与树根的罅隙,发力向上攀缘了几步,果然有些吃力,幸得阿笺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上了树。 “姑娘好厉害!”阿笺并不不吝啬夸赞,讨巧地同她说了几句话,又道,“现下郡主还未到,姑娘不如在墙头坐一会儿,婢子在旁边守着您!” 舒芙依言在墙头坐了,将两只足垂下去晃了几晃,静静听了一会儿长安夜间的风声,觉得是一种有别于占摇光领她见过的别样风致。 戌时一刻,李杪的马车守时而来。 她这时用的是一架极其寻常的油壁香车,与白日的张扬奢靡并不一致。 看见舒芙坐在墙头偏头看她,李杪便将声线略提了提:“阿芙快来,我在下面使人接着你。” 彩彩和绵绵闻言,连忙从隔间启出软垫置在墙根,又相携着手,作一个人肉坐垫的架势。 舒芙有些羞赧:“两位姐姐让开些,小心我伤着你们。” 见她坚持,二婢便退在一旁,好在墙上的少女无惊无险地落在垫子上。 李杪连忙将她拉起来,迎进了车内,树上的阿笺见了,也将坠坠的心放下,对车中的舒芙道:“姑娘切记早些回来,若今夜实在不能归,明早寅时以前也必要回转。” 舒芙探出头冲她颔首,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便是我不回来,你们也莫随意进我屋子,知道么?” 阿笺点点头。 她回去如何消磨夜间光阴不提,舒芙这边倒是坐在马车里,拉着李杪的手央了半天,仍旧没同她口中套出个具体去处。 李杪哄着她吃了茶,自己咬了几口软绵绵甜腻腻的果子,只说:“你莫着急,待你见了自然会欢喜的。” 马车行了一路,人声也从最开始的寂寥无声变作油入沸水。 舒芙好奇不已,谁知一下了车,入目就是两纵红木沉香的鳞次楼阙,高低都在二三层之数,相互错综比栉。香风流肆,宝灯续昼,又有软绡绫幔飞荡,金银珠玉相磬,真叫人飘飘如置仙境。 舒芙立身当中,只觉繁华喧嚣几乎叫她失聪,勉强能看清当前一座绮红建筑 “快哉阁……”她逐字念出,心下一突,隐隐有了念头,却仍不敢置信地小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李杪站在连绵璀璨的灯光中,回身看着她笑答:“如你所见,这地方叫快哉阁,位于长安城中—— “平康坊内。” …… 舒芙如被雷轰,血气登时冲在脸上,当即就要缩回车内。 李杪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彩彩和绵绵两个人就口中叫嚷着“得罪”,实则半点不手软地将她架到了地上。 舒芙挣扎无果,只好拿眼瞪她:“李杪!你欺负我!” “什么叫欺负?”李杪眉眼含笑,拿手指在“快哉阁”几个字上虚虚一点,“我是来带你来此快活乐哉的。” 四人一并迈入喧闹当啷的快哉阁,扑面就是一阵团团的暖香,似桃肖李,馥郁深长叫人目眩。 门口一个涂脂搽粉的鸨母见几人进来,当即推开了一个杵在她身边调笑的粉面郎君,喜逐颜开地迎了上来。 “今日快哉阁临的好东风,竟将李娘子盼了来。”她一面说话,一面笑,将胸前两块绵白乳肉颤得一悠一晃,羞得舒芙立马撇开脸去。 “只不知这位娘子是什么人……”鸨母滴溜溜的眼儿一转,视线落在李杪身边的美貌少女身上。 “这是我闺中的密友,”李杪知舒芙脸皮薄,有些赧于鸨母赤裸裸的打量眼神,便往前一步将她挡住了,“她今日头回来这里,鸨母可莫吝啬,待会儿挑几个干净俊秀的小郎君送过来。” 鸨母听罢,拿着把团扇遮住唇咯咯笑了两声,转身下去准备了。 舒芙面色涨红一片,用力扯了扯她的袖摆:“你在说什么!我、我不用找郎君!” “不用?怎么不用!”李杪浑不在意,“那姓梁的王八蛋给你戴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你也给他带回去出出气,何必为着个这种人物守那不值钱的劳什子贞洁。” 舒芙默了默,不知怎么与她说。总不能真的告诉她,自己已在房中养了个俊秀的少年郎吧? 正是这一恍神的功夫,她被便彩彩和绵绵一路架到了快哉阁二层。 李杪正在同另一个鸨母敲定着要定的几间天字房需如何布置,舒芙则好不容易挣脱了彩彩绵绵两人的钳制,靠在阑干处歇气。 她无意地打眼往底下一瞧,不知为何一群浪荡公子簇拥在快哉阁中央一个红木搭就的高台周围。 没过多久,一名扎着双鬟的小婢子撩了一处帷幔进得厅来,嘴里嚷了一声:“郗云竹小姐到了。” 五辛盘(三) 楼下乍然一寂,只余得一阵轻微的裙裾拂地声。 天外月色涌起,夜岚簇浪,将一杏色纱衫的女子从连珠帐后缓缓催出。 女子以扇掩面,行似流桂遗香,一身疏落清白光,袅袅婷婷地在红台当中的圈椅上坐了,却始终将扇子立在面前。 台下郎君沸声如雷,舒芙略听了一二句,都是些挑逗轻薄的言语,叫嚣着让她勿要拿乔,早些在他们中择一恩客入幕。 一名侍茶的小婢子从女子身旁朝前迈出一步:“诸位郎君且先静一静,咱们小姐既夺了今岁花朝节的魁首,对头一夜的新郎倌,自然要用心挑选一番。各位既来此,必当知道我家小姐好读书且工诗词,是以今日在这处立一联锦句,谁若应和上,我家小姐便恭请其登楼。” 话音一落,对面楼上骤然施下一巨幅长卷,上面写着“晓看庐州月,月隐西山,朝露冷透绿蚁酒”。 小婢子脆着声将这半句词念了出来,连带着楼上的舒芙也听得清楚分明。 她不由偏着头思忖。 既然是晓出看景,为何看的却是夜里才有的月呢? 直到下一句“月隐西山”出来,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轮淡月并非初升,而是将落,词人也不是早起看景,反倒是一夜未眠。 最后一句“朝露冷透绿蚁酒”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绿蚁酒味道微酸回甘,是时下女郎最爱的酒类之一,却常常要拿泥炉煨热了再喝,可郗云竹的酒却已叫朝露凉透,可见她在此枯坐多久。 究竟是什么叫她愁肠百结呢? 舒芙不免有些好奇。 台下的纨绔子弟有之,风流才子亦不少,思忖片刻后,便有人自告奋勇地朝小婢讨了纸笔来,巴巴儿地写了一句递上去,好求美人允之一亲芳泽。 然美人从扇后瞥了一眼,当即轻轻摇了摇首。 众人哄笑一声,那郎君便气愤地甩袖而去。 一人的失利根本挫伤不了其他公子的心,他们人人都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是特殊的,于是又陆续有几人仿着刚才走掉的郎君递上自己的续作,却仍未博得佳人青睐。 正当台下吁声一片,相互鄙薄之时,一锦衣青年越众而出:“云竹小姐大才,不过小生亦有一句可对,还请小姐细勘。” 说罢,他往台下摆着纸笔的大案前一站,提笔纵意书写起来。 舒芙远远看着,觉得那人面貌颇有些肖似李桥。 可他不是正与长姊柔情蜜意么,又怎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她怕自己看错,于是招手叫来彩彩,指着楼下那人问她:“你认不认得那人是谁?” 彩彩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笃定道:“婢子识得,那是宗室里一位郡王,与陛下那一脉相距有几代了,同咱们郡主不甚相熟,却与郡主的兄长安王世子交情非比一般。” 舒芙沉吟半晌,楼下却已有好事者看过李桥添的诗后叫嚷起来:“夜销瑞脑香,香绕金山,荷风催开芙蓉帐。果真好对!对仗工整,意境也幽静典雅,云竹小姐这回怕是否不掉了罢?” 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对,至少遣词、意境都是雅致的,只是过分辞藻雕琢而无实感,反倒少了郗云竹原句中那两分怅然愁思了。 虽然比起之前几句,这句确实优上不少,但她若是郗云竹本人,必也看不上这一句的。 舒芙手指在阑干上敲了敲,心底默默对这几句诗做了个点评。 李桥满眼势在必得地看着台上女子,却不料又一俊雅青年朝前走了几步,朗声道:“且慢,小生这里也有一句,觍脸请小姐品鉴。” 舒芙循着这道熟悉的声音看去,突地哼出一声笑。 刚才的李桥她不敢确认,可这人,她却绝不会认错。 ——正是她那位还未销掉婚约的未婚夫梁之衍无疑。 李桥是宗室边缘,故而梁之衍并不识得,便是知道了,也未必惧他郡王身份。 毕竟他年少登科,前途光明,而李桥只空有个郡王名头,实则手中无有半点实权。往后数二十年,还未见得谁要巴着谁过活。 得一名妓作红颜这种韵事,他也想与李桥争上一争。 “梁兄——” 梁之衍忽略了同伴的叫唤,径直走到台前,正对着郗云竹敛衽揖礼。 他连纸笔也不用,直接出声接道:“愿结如意藤,颗颗寄相思。” 舒芙细眉微蹙,隐约觉得这句诗有些怪异,却细究不住,只好将其暂时压在心底,继续朝楼下看去。 梁之衍话毕,全场寂了一寂,随即有人叫嚷:“兄台这对的什么?连最基本的对仗都不工整了,也好意思凑云竹小姐的热闹。” 话音一落,又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然而谁也没料到,台上端坐良久的郗云竹突然将扇子却开了。 台下郎君无不瞠目吸气,她却立身起来,视其余众人于无物,只将梁之衍打量了许久,最终朝着他盈盈一拜。 “郎君对得很好,云竹拜服,愿将一身尽托于君。” 围观诸君登时热闹起来,推搡着梁之衍往台上冲,唯有那个和梁之衍同行的书生拽着他袖子急言:“梁兄冲动,你不是说邀我出来是议一议如何挽回舒二姑娘么,怎么又冲动至此来搅和这档子风流事?要是今日这事儿再传出去,叫二姑娘晓得了,那可就当真救无可救了!” 梁之衍早被台上美人吸走全副目光,视线凝在台上不移,口中胡乱答着:“什么救无可救?我今日要对这事视若无睹那才叫救无可救! “你没觉出来么,云竹小姐让我们和诗是为了什么?表面上看,她是要择一个如意郎君,实则是在婉拒那些膏梁纨绔,只有我这般的郎君才与她相配!我就此走了才叫罔顾佳人一番心意!” “至于阿芙……”提到舒芙,他才目露片刻迟疑,不过很快便被泼天的诱惑冲昏头脑。 “她心中是知我的,便是十个云竹也不足以与她相提并论。别说她现下还不晓得此事,就是晓得了,我也会同她说清楚,我今日待这郗云竹的三二分情谊全凭着云竹的才情同她有些许相似,想来这样她便不会过多怪我。” ——— 请别太纠结什么韵律平仄,以上全是我编的tat(鞠躬) 五辛盘(四) 话到这里,梁之衍整个人几乎要被人潮裹挟到郗云竹跟前。 却在这时,李桥出声道:“既然这位郎君要做得云竹小姐头名新郎,那喜酒自然不可少了,我送上一卮凝露浆,还请郎君笑纳。” 话落,他拎起桌上盛满香醴的瓠子卮,直接朝对首泼去。 其余郎君受到启发,也纷纷朝梁之衍洒酒,以泄美人被夺之恨。 “你们好无礼!停下,快停下!”梁之衍吓了一跳,慌不迭拿袖遮脸。 照说为了搏美人而被泼酒,也算是韵事一件,放在平时他也生受了,可这几日偏偏不行。 李桥本是三分玩笑三分报复,见梁之衍抵触至此,反而有些好奇了:“不过泼你一些酒水,你做什么忸怩态!” 他伸手去拽梁之衍的袖子,梁之衍挣扎两回,到底身材清瘦,四肢乏力,不抵对方手上力道,被迫掰开了挡住脸的手,脸上的斑驳光景就再也遮不住了。 原是酒水融了他脸上遮盖伤痕的脂粉,露出几道暧昧的鲜红刮痕,正是香积寺回来那日夜里,福儿与他缠绵时不慎留下的。 众人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几道风流疤啊。” 有人冲台上的郗云竹道:“小姐这回可是看走眼了!这可不是个什么清正儿郎,背地里不知几多荒唐呢。” 郗云竹看着台下闹剧,脸色几变,遽然立起身来,转身离了当场。 …… 因着舒芙头次来快哉阁,李杪揪着收整房间的鸨母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通,待她过来寻舒芙时,就见少女倚在阑干处,目光凝在楼下,不知在想写什么。 她循着舒芙的目光往下看,正对上梁之衍一身酒液、狼狈不堪的窘态。 李杪上前握住了舒芙的手,轻轻叫了她一声:“阿芙。” 舒芙回神:“好么了?” 李杪点点头,拉着她迈上通达另座馆阁的横桥:“快哉阁分前后两座楼,这一座迎的男客,对面那座才是迎的女客。” 舒芙颔首示意知晓,她翕了翕唇,想说些什么,沉吟片刻后到底没说出口。 但李杪时刻留心她的反应,行到一半时,突然问道:“你还在为梁之衍神伤么?” 舒芙瞬间凝神:“这怎么会?我早不把他放在心上啦。” “那你摆这副愁云惨雾的样子做甚?” 舒芙想了想,慢慢道:“其实我刚刚并不是在瞧梁之衍,而是在瞧那位郗云竹小姐。” “她如何?” “我看了她很久,她那身纱衫上头的墨字并不是胡乱挥就的,而是题了屈子《橘颂》里的一句‘苏世独立,衡而不流兮’,她头上簪的绒花仿的也是一枝红衣菡萏,就连手里那把团扇上描的都是瑶竹纹样。” 样样件件都是高洁清白的物象。 “你怜惜她?”李杪问。 “不是她,是她们,”舒芙在李杪掌心补了一个“们”字,“我突然想起,我从前给你递的那篇策论中,漏写了郗云竹小姐那样的女子的处境,心里十分觉得愧疚。又在想,连我都会忽视她们,那天下人便更难体会她们的艰辛。杪杪,我好难过。” 李杪拉着她的手又走了一阵,忽而笑道:“有什么好愧疚的?又没有人生来就是样样事都做的周全的,我最先拉你过来也是想集思广益,一个人想不全的事,我们许多人还想不全么?” “我与你说一个人,”她慢声道,“她叫秦谧,你未想到的东西她都写了,但只流于表象,并未深入提出什么有效的措施。可她未想到的那些措施,你却又替她补齐了,你们要是相见,一定投缘。 “这些年她同她阿娘守在凉州,你未见过她,此次我伯娘四十千秋,她必会随她阿娘回长安贺寿。” 舒芙眼底一亮,还想追问什么,却被李杪按住了手心,示意身后有人经过。 她连忙侧身让了让,没看清人长的什么模样,只觉得一团醺醺然的酒气飘了过去。 “我到时引你们认识,但快哉阁里人多耳杂,我们今夜不说这个。” …… 李杪同鸨母要了天字甲乙两间房,拉着舒芙先去了甲号房。 “你先在这处吃些东西,龟公一会儿领人过来,你挑个合意的……几个也行,再去乙号房过夜就是。” 舒芙依言在矮脚圈椅上坐了,李杪又让彩彩给她递了两个蒲团来垫一垫身。 “你往蒲团上坐,免得板凳硬邦邦的硌得你疼。” 她点点头,心里已打好了主意。 一会儿无论几个儿郎过来,她都一律摇头说看不上,李杪的性格又是宁缺毋滥的,一定不会强迫她要,到时再说今日来这里一趟,已算见过世面了,只想快点回府。 门外这时响起一阵脚步,一个身材五短,笑容和蔼的龟公推门进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俊逸郎君。 舒芙暗地里数了数,竟有十人之众。 打头两个显然同李杪熟稔,二话不讲便一同上去,一左一右簇到李杪身边。 龟公领着其余八个来到舒芙桌前,偏头叫几人给舒芙问好。 五辛盘(五) 八位郎君见到案边的少女后,都觉耳目一亮,心底隐隐发燥,顿觉枯木一样的活计中遭逢一点春色,叫人心中有了些许期待。 “小娘子安好,在下名唤柳如眠,愿凭娘子任意差遣。”为首的青年朗声道。 舒芙抬眼一看,只见对方一身雪白云纹锦袍,袍边滚着一圈金丝,肤色洁白如玉,眉目清晰秀致,整个人立如玉山耸矗,正含笑看着自己。 果然是少见的英俊儿郎,只可惜温文公子这一类的郎君,总叫她想起梁之衍,继而更提不起半点兴致了。 舒芙也抿起一丝笑,温声问道:“郎君平素擅长什么?” 柳如眠想也不想便答:“琴棋诗书皆可,愿为小娘子解乏。” 舒芙摇摇首:“可你知道我为何来这快哉阁么?” 柳如眠愕然。 也不待他多问,舒芙直接道:“是我未婚郎婿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我心里烦闷,所以今日才来一次快哉阁,可你同他长得太像了,会的东西也是他会的,我委实提不起兴致。” 另几个郎君早为被柳如眠占走了先机而心底暗恨,听舒芙如此说,立即就有人上前挤走了他。 “小娘子既不喜他,不妨看看在下。在下名叫魏如风,入快哉阁前,曾帮别人跑商护过镖,若非一时鬼迷心窍欠下泼天赌债,原也是不会进这地方的。” 舒芙又看向他,魏如风一身红衣,眉目英朗,与柳如眠浑然两样男子。 她想了想,开口叫他:“你过来些。” 其余几人顿时一滞,心底埋恨自己为何又慢人一步。 魏如风兴冲冲地上前来,伸手就要将她往怀里揽。 舒芙吓了一跳,连忙往边上一避:“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魏如风被迫顿在原地。 “将袖口撩上去些。” 舒芙柔亮的声线在他耳边响起,魏如风心跳隆隆,鼻尖幽游着脉脉浅浅的香气,头目眩然下也就照着她的话做了。 他兀自心驰神往,臂上却突然一痛,低眼一看,是舒芙轻轻拧住了他手臂上的肉。 “郎君入快哉阁太久了罢?往日的锻炼有所松懈了,臂上的肉都变得软绵绵的。” 其余郎君哄笑一片,连带着先前被否掉的柳如眠也朝他投来一记鄙夷眼神。 魏如风遽然站起身来,悲愤地甩袖避在了一边。 往后几人,舒芙效法着刚才的做法,每个人身上都挑出些毛病,最后竟只剩下一个少年立在跟前了。 少年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秋香色的袍子,发丝也如占摇光一样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发尾一样微翘,只中间少一颗细小的银色月牙,总归没叫她如初见占摇光时那般眼前一亮。 “小娘子好,”舒芙还未说话,他便已自觉地跪坐在她身边,“我名叫苏若行,万盼小娘子垂青。” 苏若行其实和占摇光并不相似,但他往跟前一站,总叫她无端想起占摇光来。 舒芙对这人有些爱屋及乌的悯惜,于是将声音放低些,认真与他说:“我今日实则并不准备挑什么人,你一会儿随便找个让你得体些的理由,自己同他们站一处去吧。” 说完,舒芙小口嘬了一角桂醑,觉得有些辣口,便悄悄将其往边上推了推。她以为已将话说开了,静待着苏若行自己离开。 不料,苏若行便仿佛没听到一样,仍旧坐在原地,见她唇角零星沾染了些许酒液,竟想伸手替她揩掉。 “你做什么!”舒芙轻斥出声,偏头避开他,“你这样未免无礼!” 苏若行充耳不闻,只拿一双眼看她,似有神伤:“小娘子没看中我么?” 舒芙心想,这岂不是很明显了。 苏若行又道:“可我打第一眼见到小娘子,就喜欢小娘子。” “先前有那么多阿兄同小娘子献殷勤,我年纪轻,不敢同他们争,可我生怕小娘子真的看中谁,心里噗噗跳个不停,直到了这刻,小娘子身边只剩了我一个,我心里不知有多开心。 “小娘子若实在没有看中的人,不妨看看我,我心慕您,必当……” 他话没说完,舒芙便出了声:“可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你这样纠缠,让我很不舒服。” 舒芙不知道苏若行为何做出这副非她不可的样子,却也清楚感受得到他这番剖白心意的话真假掺半。 苏若行还有些难以置信,低下头去窥她神色:“小娘子觉得我不好看么?” 舒芙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小郎君当然好看,却不是我喜欢的样子。要是你睫毛再长些、皮肤再白些、嘴唇再红些,兴许我就喜欢你了。” 说得煞有介事,仿佛天底下真有这么个人了。 看着苏若行几度变幻的脸色,她心下稍安,觉得自己终于将他也哄住了。 鎏金香宝子里的苏合香越烧越浓,曛得她胸闷气燥,于是她起身向李杪请辞,转身出了内室。 苏若行当然不知舒二姑娘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春日偶得,只晓得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恐怕再难得见这样美丽动人的碧玉少女了。 他咬咬牙,起身跟了出去:“小娘子等等,我、我愿为小娘子改的。” 苏若行步履极快,叁两步就到了她半射之地,下意识攥住了她行走时衣袂边缘扬起的一根丝绦。 与此同时,几步之遥的旋阶上起了一阵骚动,一群饮过甘醴,正醺然的艳熟妇人不知为何追着一少年拾级而上。 那少年跑得极快,发尾卷翘飞扬,奈何追他的人实在太多,眼见着就要抓住他的手臂,少年突然呵了一声:“别碰我,否则我真将你们扔下楼去!” 苏若行从没见过这阵仗,只觉得那少年恐怕将全楼的恩客都引了来,不知龟公是从哪寻到这般可人的新人。 舒芙亦被这阵动静吸引,转眼看过去,正与被纠缠的少年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愣住,心下并齐一漏。 ——— 其实我写文的大纲比较粗简,这部分上只有一条脉络→“安排几个人讨好阿芙,阿芙再拒绝”。 所以柳如眠、魏如风、苏若行这几个人最一开始的形象是很模糊的。 但是随着剧情发展,我需要视角转换,于是我开始觉得这几个人不同程度地有了一点自己的个性。 最明显的应该是苏若行。 因为我总感觉,他对阿芙的感觉和前两位有点不一样,前两位被阿芙拒了可能就是有些遗憾,但是他可能真的觉得有些难过。 我感觉他是有点喜欢阿芙的。 就像胐胐会喜欢上阿芙一样,我总觉得苏若行也会不由自主地喜欢她。 大概阿芙就是比较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喜欢。 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就好像“福至心灵”,忽然被点了那么一下,感觉故事里的人物实实在在地动了一下,忍不住多说了一点跟大家分享一下(对手指) 花绫衣(一) 且说占摇光这里,他独身待在房中,从舒芙桌上捡了本她未读完的诗集接着往下看。 实则对他来说,这些句子写得太过文绉绉了,他的确看得懂一些中原的文字,但不多且不精,这些诗句于他而言就更如天书一般。 但舒芙却很喜欢读诗,偶尔同他说话时也会夹带几句。 可他一句也听不懂。 舒芙虽从未因此嫌弃过他,但他其实并不开心。 他喜欢她,并不是只想同她亲昵温存,更想看她所看,读她所读,真正做个配得上她的郎君。 这些日子以来,他时常同她一起看书,就着她批在书上的注解,也慢慢能看懂一些。 窗外流霞铺天时,一个叫张泌的着者一句“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青”毫无征兆地映入他眼帘。 占摇光有些发怔,眼前不受控地幻出舒芙的模样,少女临水而立,眉掩黛山,脸蛋鹅白,一双眼浸湿了濛濛霭雾,笑盈盈地隔岸观他。 少年心驰神倦,仿若身在梦中,便顺手将书盖在脸上,遮去残余夕光,悄悄朝上天告了个不大认真的愿—— 等他醒来,便叫她这样立在他身边罢。 是以偷得一场好眠。 ……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将将梦醒,朦胧之中扫了一眼,房中依旧洞黑一片,只有绮窗大敞,星子浴在鎏蓝深沉的风里游进来,一地的细碎光亮。 她还是没回来。 占摇光仰卧在临窗的榻上,睁眼看着一空的星斗,有些心浮气躁,禁不住胡思乱想。 今日舒府内人声如常,想来应该没摆什么筵席,舒芙那个讨人厌的阿弟也上学去了,其余姊妹同她更没有会将她留至这么晚的亲热交情,到底是什么绊住了她呢? 神游良久,他忽然有了个荒诞的念头。 ——难道她被她那个阿娘伤透了心,决意要离家出走了? 可她要走的话,为什么不将他一并捎走? 他会狩猎炊食、会浆洗洒扫,要是她将他带走,他无论如何都会将她照顾好的。 这念头才出没多久,又被他自己否了。 他心里知道舒芙对待家人有多么看重。且再说,她十六年来的亲朋旧故、喜怒哀嗔全在长安,她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摒弃的。 又空等了许久,舒芙仍未归来。 占摇光此刻已在心中认定,她必是再度被那几个讨厌的亲眷伤了心,又怕被他看见她难过的狼狈态,指不定躲在府里哪个角落偷偷垂泪。 他被自己脑补的画面磨得心尖生疼,于是翻身坐起,决定亲自去将她找回来。 同时他又在心底暗自给舒家几口人记上了一笔,准备揣摩些报复的念头。 占摇光功夫不俗,避着满府的下人,很快就将舒府的四处探了一遍,连边边角角的隐蔽处都仔细勘过了,却始终没见舒芙的影子。 他停在原地,心口翻涌着一种无名的慌乱,直觉她出了府,又毫不犹豫翻墙出外寻去了。 其实他对长安的路并不熟悉,出了永乐坊就有些不知所向,幸得这几日城中不设宵禁,他便跟着人流汇入了长安城中夜里最热闹的地段。 香风环萦,笙箫靡靡,灯火连璀亮如白昼,耳边人声渐嚣。 他样貌极惹眼,又是独身一人,自然引人注意。 没多久,便有一人跻身过来好心询他:“郎君怎么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大道上,既来了平康坊,何不去找个妙地一度春风?” 占摇光不明所以。 “兄台可别装一副正经相啊,我可不信你什么都不知晓,”男子朝他挤眉弄眼,“都是进了北里的人了,故作什么清高呢,我说的当然是找一间长三坐坐,再寻一可人添香啊。” 男子一面说,一面咂嘴回味。 占摇光脑中一轰,血气涌在脸上,转身就要走。 他同阿芙已经是那种关系了,他必须洁身自好,做个干干净净的郎君。 更遑说,以前他还不认识阿芙的时候,也从未容许过自己堕落放纵至此。 ——实则在他们南疆,压根就没有这档子去处,他整个人的观念里根本就没有男子会去秦楼楚馆这一说。 “诶——”那男子上前几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一把抓住他手臂,好奇地上下左右打量了几圈,“你跑什么?莫不真是个清白郎君,那你来这地界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见这处人多,所以才过来看看,”占摇光道,“我是出来找人的。” 男子闻言颇感兴趣:“你找什么人?” 占摇光迟疑半晌,到底慢慢说出口:“我的……心上人。” “哦……她是你妻子么?你们成婚多久了?” 占摇光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判定自己在舒芙心中的地位。但转念一想,面前男子问的是他,在他心里,舒芙早就是他独一无二的妻子了,于是便厚着脸皮“嗯”了声。 “少年夫妻、成婚未久,郎君你又是这样一副好相貌,照说正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令正缘何夜不归宿呢?” 男子的视线在他脸上顾了一圈,又往他身下看去,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继而目色又转为同情。 占摇光被男子的目光看得浑身恶寒,感觉背上的汗毛都要炸起来。 要是身在南疆,他必要放三两只虫耍弄对方一番,但碍于这里是长安,他那些诡计定会显眼,只好甩开男子的手,直欲快步逃离这里。 不料那男子又追上来,笑嘻嘻道:“郎君莫恼,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实则我已猜出来你娘子现在何处了?” 占摇光没说话,乌沉沉一双眼瞳直直看着他,表面上看着不为所动,实则走动的幅度已经渐小了。 “你若信我,便跟着我来罢。” 男子转身向着一片软烟绮红深处走去,占摇光犹豫片刻,还是举步跟了过去。 男子将他一路带至快哉阁第二楼,指着里头对他说:“不出所料,你娘子应当在这里头,整个北里只有这处做女客的生意了。” 占摇光迟疑:“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男子语气云淡风轻,“我是说,你娘子背着你包男倌呢。” 少年面色一怔,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信与不信皆由你定,反正我已将你带到了,你自可进去一探真伪,我便自去前楼快活了。” 男子把插在后颈的折扇抽出来,轻轻一洒,优哉游哉地哼着调子往前楼去了。 占摇光在楼前站了片刻,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头顶的横桥上突然响起一阵细碎的环佩叮咚声。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只见一角烟粉色的裙裾一绽而收,仿佛月下横亘出的一枝花,顷刻间就隐进了这座所谓“只做女客生意”的楼阁。 少年心跳一凝,紧接着便咚咚狂跳起来。 那是舒芙的裙子,他一定不会认错。 她竟然真的来了这种地方。 她简直、简直—— 占摇光眼尾泛酸,喉口哽着一股难言的艰涩。 她简直什么呢? 他说不出怪她的话,只能默默在心底诘问自己,怎么就叫她失望到那地步了呢? 他们在床上时,她表现得明明那么—— 她那时明明双颊潮红,呼吸发颤,底下的穴也夹得窒紧,流了那样多水,他以为她是快活的。 如果这样的反应也是难耐的,那她未免是个太会演戏的小娘子了。 可她为什么不对他说呢。 若她觉得时辰太短,他可以催动体内的蛊虫,滞住精管延时;若她觉得尺寸大小不合意,他也可以想办法令下身充血更盛。 哪怕这些事情做起来伤身,可只要她想,他愿意为她做的,他总归比那些长安贵族郎君会的要多些。 可她还是想找别的郎君。 占摇光深吸一口气,勉强将一颗摇摇欲碎的心粘合好,抬脚往楼里走去。 他要进去找她。 ——他想将她带回来。 他知道,好的郎君不该如此气量狭小,可他十分喜欢她,只要想一想她还会有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郎君,他就嫉妒得眼绿。 —— 突然之间,我们更新 今天是七夕,对吧对吧?w? 晚上23∶30还有一更,总得kiss上嘛~ 花绫衣(二) 占摇光身量高,样貌俊,一身清冽少年气,甫一迈入浓香绮靡的快哉阁内,便好似一线春阳斜照入里。 满堂女客均不由自主地朝他看去,再一看自己身旁作陪的郎君,总觉得少了那么两分意思了。 少年对这些打量的视线浑然不觉,一心只想往楼上去,却在阶上突地被一群美妇人拦住了去路。 “小郎君从哪里来?是快哉阁新来的小倌儿么?” 占摇光皱眉,朝她们看了一眼,压抑着心底翻涌的酸浪,尽量好声好气:“我不是,我是来这里寻人的。” 几人对视一眼,为首的紫衣妇人笑道:“来这里寻人?恐怕做不得真罢?哪家小娘子有了这样俊秀的郎婿还舍得出来另寻他人?既是这样一个得而不惜的女子,你不妨跟了我,我可为你遣了现有的几个姘头。” 妇人一席话恰好戳中占摇光的痛处,他脸色突变,脱口道:“她没有不要我!” “呀,怎么是个这么生动鲜活的少年郎,说话时头发竟还会翘起来呢?” 在他身后,一绿衣女子兴致勃勃盯着他的束起来的发丝,正跃跃欲试地探出指尖想去抚一抚他的发尾。 占摇光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闪身避开,幸好没叫对方得手。 他脸色突然沉下来,连带着一张漂亮凌厉的面孔也透出一种冷意:“别碰我,否则我真将你们扔下楼去。” 与此同时,几步之外的门户一开,走出个窈窕美貌的粉衣少女,身后还缀着个一身秋香色的少年郎君,口中叫嚷着:“小娘子等等,我、我愿为小娘子改的。” 占摇光应声抬头,与舒芙四目相对,转瞬后,他的视线又落在她腰间,只见一根细长丝绦远远朝后延去,正捏在那登徒子手里。 他心神一恍,面色一点点褪白,只觉得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终于碎成了一地屑末。 …… 众女初时的确被他唬住一瞬,但转念一想,此刻他独身一人,即便真有一些本事傍身,又怎么抵得过她们人多势众。 少妇们莺语燕声笑闹不止,数团香云结成一面花墙朝他扑来。 占摇光本就心碎欲死,又听了一耳朵戏谑调笑的话,心底的火气便有些压抑不住了。 少年面色冷沉,心想他已经告诫过她们不要再靠近了,可她们还是假作没听见的话,那他将她们扔下楼去给个教训,也不算多么无礼吧? 他一面想,一面伸出手去想将离得最近的妇人推掀出去,却不料身后风息一柔,弥散出一线很淡的香气。 楼外邃蓝天幕里浸的半钩浅金细月忽然皎明,一池春星飘飖入他心底。 他动作空顿,任凭那只手从背后探过来,钻入他空拢的手掌,再用一根纤细柔白的手指绞住他一根食指。 “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了你好久啦。” “阿芙……”他心跳乍起,低低叫了她一声。 少女压低声线,语速疾快地同他道:“别说话,你等会儿记得搂住我的腰。” 占摇光不明所以,遽然被她拉到墙跟处,她纤薄的背一下子撞在墙上,他下意识探出手,想将手掌垫在她背后,却被她牵住后引向了少女柔韧的腰间。 怔神之际,她竟往他身上一纵,两条腿缠住他腰身,就这样将一张软馥的唇贴了上来。 他心口轰隆作响,只觉得周遭顷刻间静了下来,只余簌簌琐琐的风声梭游翻涌。 占摇光在南疆长大,本就不是有什么羞耻心的人,他根本不赧于在人前亲吻,更遑说这一回还是舒芙自己亲上来的。 他只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便依她所言,拿手臂箍住少女纤韧的腰,倾泄一样地用力将她吮咬住。 舒芙心口突突乱跳起来,在这么多人面前接吻,她还从未做过这样大胆的事。 她羞于窥见在场众人眼底的震惊和调侃,只好将眼睫垂下,紧紧闭住了双目。 她不久前喝了一些桂醑,唇齿间都是桂子郁深的香气。 但少年没喝过中原的佳酿,根本品不出这种滋味,只恍惚觉得像绿玉剪作的叶子当中掩住的片点金黄桂屑,叫含着雪的风一卷,融成一股凉浸浸的甜醴气。 是桂花。 跟那个拉她裙上丝绦的登徒子身上衣袍的颜色好像。 他从前亲她时分明不是这个滋味! 难道就在他来之前,她也同那个人这样亲吻么? 占摇光鼻尖泛酸,心脏却咚咚跳着,整个人如同被割裂,碎成许多块,每一块都在叫嚣着截然不同的情感。 没关系,即便她真的亲了,只要他再多亲亲她,亲得久一些,总会将别人的痕迹与气味盖过去的。 众女望着眼前一副旖旎景,都有些惊愕不已,逐渐反应过来,这少女兴许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又或者是—— 她们扫了一眼这一层唯二的两间房匾上描金的“天”字,又看看少女粉妆玉琢的一张芙蓉面,只道这少女身份贵重又美貌无比,少年心高气傲,不愿意服侍她们,却愿意为她折腰。 但无论是哪一种,总归这一遭要同这样一个难得的晴朗少年失之交臂了。 绿衣女子哼出一声,将袖一甩:“我道什么干净又傲气的郎君呢,却原来也是个只晓得攀龙附凤的,没劲没劲。” 她转身扬长而去,其余众人怔神片刻后也相继退去,只剩一个苏若行还站在原地。 “小娘子……”苏若行愣愣叫了她一声。 舒芙被亲到呼吸盈乱滚烫,见纠缠占摇光的人都尽走了,搭在他颈后的手便微微滑下一些,示意他松开自己。 没承想占摇光仿佛被什么刺到一样,原本离开稍寸的唇又一度压贴上来,磨着她软嫩的唇珠再次抵弄进来。 那登徒子叫她!居然还敢叫她! 他人都在这儿了,那人是佯装看不见么? 占摇光无法说自己服大度到同这个人再处在同一环境,于是将舒芙牢牢扣在怀中,抬脚踹开了墙侧的门,闪身入内,将苏若行独自隔在门外。 李杪这时也被外头的动静惊动,被两个郎君伴着出了门,只见苏若行一个人暗自神伤地立在外头,不由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刚才出来的那位娘子呢?” 苏若行摇摇头,垂眸黯然:“小娘子没看中我,倒看中另一位郎君,如今进了这间屋子……” 李杪两眼一亮,连忙问:“当真么?她真的挑中了人?那郎君生得什么模样?” 她知道舒芙脸皮薄,在情事上也腼腆赧然,绝做不到她这样大大方方地包养男倌。 这次带她来快哉阁,原本也只想让她过个眼瘾,让她晓得世上俊秀儿郎多的是,会逢迎她的更是数之不尽,不必为了一个梁之衍伤心,断没料到她竟然真的能相中一个。 不过这样也好,舒芙顺心遂意最重要。要是有一日事情叫舒侍郎和罗夫人晓得了,他们恚怒到不愿意认她,那么她华阳郡主府也不在乎多养上一个小女郎。 “那郎君正面我没大看清,但身量高、四体修长,侧脸也俏,应当生得不差,兴许是楼里新来的人。”苏若行轻声回道。 李杪闻言彻底放了心,笑眯眯吩咐龟公,将房里其余七个没被看中的郎君同苏若行一并打发了下去,每个人额外包了丰厚的赏钱。 几个郎君纵使有些遗憾,也都在拿到赏金后转愁为喜,乐滋滋转身离去了。只有苏若行几度踌躇,一步三顾地朝那扇紧掩的房门看了好几回。 ——— 胐胐的脑回路belike:亲到她了→好香,但是桂花味,从前不是这个味→桂花=金黄色→秋香色衣服=金黄色→……登徒子可恶tat 花绫衣(三) 内室没有点灯,漆洞洞一片黑,只有妆台上斜斜一面水镜反出一地清澹蟾光。 占摇光迈步过去,将舒芙放在妆台上,又要将脸压下去亲她,不料她伸出一只手,覆在他胸膛前将他止住,气息急紊:“不能再亲了,我要喘不过气了。” 少年将唇齿间一点余甘抿住,鼻尖微耸,总觉得那点桂子甜气还萦在她周身,平白扰人厌烦。 他手掌贴上她柔软的面颊,拇指在她眼睑下蹭了蹭,轻声道:“还没亲够。” “嗯?”舒芙愣了一下。 他语气很淡,被透窗月色浸亮的那半边脸也透出一种平直的味道,根本不像在撒娇。 但她没说同意,他也没有真的亲下来,只若有似无地、一点点用唇线磨着她唇瓣上的嫩肉。 舒芙心口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对他说:“那我们再亲一会儿,你不许咬我。” 占摇光很轻地“嗯”了声,在满目郁沉夜色中虔诚又小心地贴上来,就在即将亲上她的前一瞬,舒芙忽然又一度拿手抵住他,道:“再等等,你能不能去把灯点了?我看不清你的脸” “……等会儿再去。” 他俯身过来衔住她,一寸寸舐开少女来不及作防的柔软唇瓣。 风过群篁,撩叶如同作一场细雨,将天地浇得一片寂悄悄,叫舒芙只听得见自己脉腔中血液流动的声音。 唇上的力道很轻,他仿佛在吃一颗极难得的饴丸,每一厘都想细致品味,以致她唇上软绵脱力,骨头都慢慢烧融起来,两条垂落的腿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腰上拢了拢。 朦胧清光中,她似乎都能窥见他喉结吞咽津液的动作,心口又漫上那种涩涩的酸胀感。 舒芙不由用指尖轻轻在他喉结上刮了一下,指下果然颤动起来,少年也离了她的唇,双眼莹莹看着她,微喘着气。 少女绷了下唇,一丝细痛漫上来,他果然还是磕到了她。 舒芙将头撇向一边,又被占摇光一径掰了回来。 他亲亲她的鼻尖,又贴贴她的唇角,轻声道歉:“对不起……” 舒芙便拿手指戳他脸颊,问:“你还生气么?” 占摇光愣住,随即反驳:“我没生气。” 少女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虽看不大分明,却也大致把他的表情猜了清楚。 她伸臂抱住他脖颈,埋在他颈下哼笑一声:“你知道你刚刚的表情么?就好像在下雨一样。” 占摇光把她往怀里拥紧了,喃声说:“我没生气……真的,我从不骗人。” 即便生气,那也是气他自己,要是他做得足够好了,她也不会来这种地方,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够讨喜。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么?”舒芙忽然开口。 占摇光心口猛地一抽,瞬时又弥起疼痛滋味,然他口中则抢声道:“你、你不是自愿来这里的,你是被别人带来的,对不对? “……不对也没关系,你别告诉我了,我半点也不想知道,求你了……”我的心都快被你捏碎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突然想起刚才门外那道代舒芙打赏郎君的声音,便顺口摘了个叫他好受些的理由。 没承想她真的抬起眼,讶然道:“你怎么知道呀?” 少女温热又富有生气的鼻息拂绕在他颈间,她松一松,他便得活,她紧一紧,他就辗转难成眠。 少年不由自主屏住呼吸,静静等候着她的宣判。 “刚才门外那人是我最好的闺中密友,她听说了梁之衍的事,心里为我不忿,想叫我抒解心情,所以才将我带来了这里。她一番好心,可我真的没想过要包别的小郎君。” 舒芙将话都说完了,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占摇光的声音,有些不大满意,于是用足尖轻轻踢了踢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少年仿佛恍然回神,骤然支身从她身前离开了。 舒芙跟前少了一块热源,顿觉一地透白月光都冷冽了,颇感有些不适。 她仍旧坐在妆台上,视线追着占摇光而动,只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根火折子,将室内未燃的座灯一一续上了亮。 人移光延,他在房里走了一圈,曳动的烛光也亮了一屋,最后一盏灯点完,占摇光回到她身边,趁她不备,用力亲了亲她的侧脸。 “嗯,好了,你现在可以看我了。” 舒芙目光在他的脸上滑过一周,故意移向别处:“现在不想看了。” 占摇光挪进她的视线,认真道:“刚才我不想点灯,是怕在你面前哭出来,那太丢人了……” 舒芙垂眼与他对视,正欲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笃笃扣门声,两人一齐抬头往门处看。 占摇光想到刚才那一通闹剧,几乎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了楼里新来的小倌,自觉来人极大可能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对舒芙道:“我出去看看。” 他走到门前,将门一打开,一个只齐他肩头的龟公朝他笑得眯眼见牙:“郎君好福气,里头的小娘子身份贵重,你今晚服侍好了她,将来楼里不会短了你的好处的。” 占摇光含糊地点头应着,心里却想,待次日天明,他自离开这个什么快哉阁,谁在乎什么好处短处的。 “只有一点,”龟公神色忽沉,开口道,“那小娘子年纪小,性子纯,你可千万别仗着一张漂亮脸蛋,抱什么攀龙附凤的念头,做出一些腌臜下流的事。李娘子交代过了,若是今晚这一遭,你叫那小娘子受孕了,我们整个快哉阁都没个好下场了。” 他给身后使了个眼色,一个素衣小厮立马会意,将手中的葵口盘举过头顶,当中赫然放了一只盛着黑浊药汁的斗笠盏。 龟公道:“小郎且将这物拿进去,找个由头哄小娘子喝了,你我自可无忧矣。” 龟公交代完后,领着小厮离去。 占摇光掩上房门,靠在墙边,将盏口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一股涩苦的气味冲面而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种黑乎乎、苦哈哈的东西喝下去,有没有避孕的功效另说,伤身是一定的。 他有些不明白,这里不是说专做女客生意的么,怎么到头来这种糟污东西还是女子吃? 他们南疆都能制得男子服用的避孕丸药,他不信繁华如锦的大历长安制不出来。 少年沉吟片刻,走到屋内栽的一棵桐花藤旁,将药汁悉数倒进了花壤中。 他答应过阿芙不会弄进去,那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违誓。再有,他已吃过避孕的丸药,这些伤身寒体的东西本该由他来用,阿芙最好一滴都不要碰。 占摇光把药汁倒了干净,顺手将建盏搁在了镜台上,几乎同时,舒芙在内间出声叫他:“胐胐,你快来,我找到个有意思的东西。” ——— 下一个play,情侣飞行棋╰(*′︶`*)╯ 半仙戏(一) 占摇光进了内室,舒芙正跽坐在一张榉木雕花的架床上,霁粉的裙裾蓬成一团,从床沿软软耷下,他走过去与她同坐,顺势替她将裙摆归拢在榻上。 “什么东西?”少年朝她的方向靠了靠,探头过去同她一起看。 少女掌中垫着一块方正的红檀木块,牌面密密镌着些蝇头小字,顶上系一根丝绦,遥遥牵向架床上覆的一张鹧鸪帐。 他后知后觉环顾四周,发现床帐四围依样系了一圈类似的木牌。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上面写的是‘尔名云娘,淮南道扬州郡人,性纯良,十九而从夫褚良。褚良者,米面粮油商人也,行商累年,家资颇丰。其年四月廿一,天降暴雨,良于收粮途中险逢泥坍,幸得游侠寒衣相救,是以有惊而无险。是日,风瑟雨萧,寒衣送归褚良,尔喜而出迎。’”1 舒芙把这块牌子颠来倒去看了几遍,仍有些不确定:“像是传奇一类的故事,可为什么要说我是云娘呢……” 占摇光伸手一捞,从帷幔另一边也捉住一张木牌,同舒芙那只大小形状都相仿,只有外圈拿笔多描了一层墨边以作区分。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牌面,也是份人物小传。 ——【尔名寒衣,无亲无故,行走江湖,餐风饮露而生。某年四月廿一,于扬州郡外梅花岭偶救一商人,其称扬州人士,愿以半壁身家相托,请归其第。又三日,尔携商人归第,其妻云娘松髻遗钿出迎。】2 文字虽然不算十分晦涩,但牌面没有句读,他逐字断句精读,好半晌才理清了情节脉络。 十分简单俗套的一则行侠仗义的轶事,可为什么他是这个游侠,而不是阿芙——那云娘的丈夫。 少年眼睫低垂,默声不语,修长指节不断摩挲着木牌的边缘。 舒芙没发觉身侧人的反常,认真琢磨起这玩意儿的用处:“我往前楼过来,一路看见有人做樗蒲、双陆、叶子戏之类的消遣,这东西应也是一种玩意儿罢,是叫我扮做云娘的意思吗? “你手中的牌面写的什么?是不是我的郎君‘褚良’?” 她觉得新奇极了,想同占摇光试着玩一玩,于是偏头往他手里的木牌看,少年却抢先一步松了手,木牌重新被丝绦扯回帐幔处悬住。 舒芙瞪他:“你干什么!” 占摇光实在被她嘴里那句“我的郎君”刺到了,舒芙问过来,他也缄口不答。 舒芙只当他还别着刚才的脾气,伸手去牵他:“你别做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嘛,倒像我在欺负你一样……”她将自己的木牌递给他看,“这兴许是种新奇的解闷法子,我们来试着玩一玩好不好?” “不玩!他们楼里这些把戏,总归都是拿来调情用的,肯定没什么趣。你要是想找乐子,我以后教你打水漂,给你扎秋千玩儿,我们今晚别玩这个了……” 然他心中想的却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戏也来欺负他了,他现实中无名无分地跟着她不提,可连在消遣的游戏中,她的郎婿也另有其人。 ——未免也太过分了! 她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是一热,上衫亦随之散开,少年一手托着她的腰,把头往下一埋,就将要用脸蹭开她胸前的衣物。 舒芙懵然半瞬,软嫩乳尖已被人隔着胸衣衔在嘴里。 他已十分懂得如何亲她,温热舌尖圈圈团团地抵住衣下的羸弱嫩豆,柔薄一层胸衣阻在其中,非但不使人难受,反倒添上一种若有似无的快意。 她旋即回过神,手掌“啪”一下拍在他臂上,趁他愣神的功夫,拿手拢紧了襟口,往床内躲了躲。 她脸颊滚热,双目圆睁,对上少年微带欲色的黑沉瞳孔,用力眨了下眼,又眨一下,始终没将他这副古怪的模样屏出视线。 “我在同你说话,你不要突然亲我。”见他眼神一凝,像是回过神的模样,舒芙这才开口,微皱着眉,认真同他道。 占摇光看向她,强压下心底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同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不经你同意就亲你的……” 舒芙心中舒慰了一些,于是坐直身体,又指了指帐顶一迭串的木牌:“那作为补偿,你和我玩一玩儿这个罢?” “不玩!”占摇光底线坚决。 “为什么?” 他并不回答,独自跳下床榻,被不知几时扯落的鹧鸪帐隐得只剩一个高挑朦胧的影子。 少年轻声道:“你先睡吧,我去外间坐着,明早天亮叫你起来。” 话落,他真的转身离去。 舒芙不可置信地看着帐外隐约远去的背影,她小心将软帐扒开一线,探眼看去,见外头真没了人,顿感失落又无趣。 她放下帐子,回身一看,床上两个引枕并排躺在一处,莫名觉得碍眼,便拎起其中一个,挼在手里凶狠地捏了几捏,然后往帐外一扔,啪嚓落在地上。 她想,占摇光五感敏锐,一定能听到的。 若他如平时一样,知她失落难过,一定会寻过来的。 舒芙侧身卧在里侧,静静等了几息,身后仍没有人声。 她一颗心渐渐凉下来,抬眼看着帐角连串的檀木小牌,忽觉气恼,拿足尖蹬了蹬被角。 她往床角又靠了靠,凑近帐布,数起上头描绣鹧鸪鸟的五色捻银彩线,心中却道—— 好没趣的夜晚。 好没趣的胐胐! 许久许久以后,似乎有人才在轻轻叫她。 “喂。” 清朗的腔调与楼外夜风游梭竹叶的沙沙哗哗声混作一处,她一时没听分明。 那道声继续道:“别往里面靠了,脑袋要撞上去了。” 她还不理他。 少年顿了顿,声线放低些许,带着些清哑味道:“府中夫人云娘在否?某遵令夫之命,将其送归贵府。” —— 所以其实是一点角色扮演+情侣飞行棋…… 整个前戏+正戏过程可能又是1w+,可以攒一下一起看会比较连贯,但是珠珠和留言请尽情向我砸来(←这个不用攒???????) —— 以上文言文=没有水平,因为大学念的并不是汉语言相关tat,如果有谬误,请纠正我(鞠躬) 虽然里面也没有用典或者有什么生僻字,大家应该能看懂,但我还是贴一下: —— 1:你的名字叫云娘,是淮南扬州人,性格纯良,十九岁嫁给了丈夫褚良。褚良是做粮油生意的商人,生意做了很多年,家中有一些资产。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天上下暴雨,褚良在收粮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幸好被游侠寒衣救了,所以有惊无险。这一日,天上还下着雨,风也萧瑟寒冷,寒衣把褚良送了回来。 2你的名字叫寒衣,无亲无故,行走江湖,没有固定生计。某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在扬州城外的梅花岭偶然救了一个商人,他自称是扬州人,愿意给你半副身家,只求让你送他回家。过了三天,你带着褚良回到了他家,他的妻子云娘急匆匆迎了出来。 半仙戏(二) 舒芙惊喜不已,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双目湛湛,伸手将帐幔撩开了。 少年独自站在几步之外,青衣利落流傥,身量高挑,腰身劲瘦,立如一柄名剑出鞘亮世。 他相貌生得极其漂亮,做占摇光时,见着她总会含着两分笑,显得温和而无害。但他今日扮的是游侠寒衣,于是眸中光华冷峭两分,嘴角也无甚弧度,整个人仿佛一块由月拢而生的冷白玉石,真有几分潇洒无羁的剑客风致。 舒芙望着眼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少年,心口砰砰疾跳,鞋也未穿,踩着罗袜就到了他跟前,暗合了小传上那句“松髻遗钿出迎”。 “少侠高义,救外子于危难,妾铭感五内,还请少侠赏脸,入府内小歇,妾当烧酒添菜聊表谢意。” 舒芙虽刻意放柔了声音,却学不会妇人的媚软,总带着几分少女的融润,且她脸蛋柔嫩,眼瞳清亮,一头乌密青丝垂散在颈间,有几丝顺着松散歪斜的衣衫流进襟口—— 这衣裳还是他刚刚犯浑时扯散的。 这会儿虚虚挂在她身前,拢着一痕雪色,要现不现的。 她好白。 为什么这么白。 占摇光眼尾似烫,下意识别开视线,耳边琐琐尽是竹浪沙沙,仿佛真遇上了故事中那场晦暗邃长的雨。 他猜到这是个什么故事了,那游侠寒衣,大抵就是这时对美丽的深闺少妇云娘动心的罢。 他被舒芙引到帐子中坐,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舒芙也是第一次做这种消遣,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垂着脑袋,碍于故事中的自己和寒衣并不相熟,不好意思去勾占摇光的衣服,只好一下下揪着自己的裙角。 好在占摇光不知从哪处摸来两个骰子塞在她手中,示意她抛掷出去。 她将两颗骰子合在掌心,依言一撒,在被衾上掷了一个二点和四点。 “六。” 占摇光倾身,从她那侧一迭串的木牌中将第六块摘出来,递到她面前:“这上头两面都有字,你看那边,我看这边。” 舒芙凝神去看,只见上头写: 【为谢寒衣救夫之恩,尔当斟一盏美酒,亲喂寒衣饮之。】 要她……喂他喝酒么? 她有些羞怯,轻轻睇他一眼,慢声道:“少侠且稍坐,妾在后堂煨了酒,这就为少侠取来。” 舒芙下了榻,目光在房里逡巡一圈,果真在外间的八仙桌上寻到盛了酒水的玲珑银壶。 占摇光目送她离去的背影,手指不自觉又在牌面上扫了扫。 舒芙不知,牌面给他的任务却是——装作不慎掀翻她递过来的酒盏。 少女将银壶拎到床前,从床上的架格中取出一个掐丝围花的高足杯,小心斟了半指深,便往占摇光跟前递。 望着她好奇又期待的目光,占摇光总归有些踌躇,不大忍心将酒液泼在她身上,心想着他干脆接过来,直接喝下就作罢。 正待他伸手过去拿时,舒芙忽然“呀”一声,手腕一抖,酒水尽数泼洒她襟前。 “怎么了?”占摇光问。 舒芙猛地将杯子扔回架格,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东西好奇怪,我刚刚往里面倒了些温酒,它底部竟震起来,像有东西在滚。我吓了一跳,所以把酒弄撒了。” 占摇光伸手过去摸了摸杯壁,指下果真温热流滚。 他忽然想起从前在族里听人说,世有一奇物称作勉铃,约莫珠豆大小,外以铜水浇筑,内里灌以水银,遇热则流滚晃动,常为男女情事助兴的玩物。 这杯子恐怕跟勉铃一个造艺,刚刚她倒进去的温酒,恰好能催动杯壁震颤,这才吓得她将杯子脱手出去,被酒水泼了一身。 这快哉阁好擅揣摩人心,竟连他会心软都猜出来了,备下的都是这类杯盏,不怪能养出那些登徒子样的人。 占摇光心底暗戳戳记了一笔,把杯盏的事认真同舒芙说了。 舒芙点点头,旋即低声道:“那你先等等我,我过去同杪杪讨一件干净衣裳……虽然酒洒得不多,可淋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往床沿挪了挪,弯腰预备穿鞋,却不料有人忽然从身后勾住她的腰,将她拖回榻上。 “夫人且慢,”他叫的是故事里的称呼,少年郎君面红如烧,将那块木牌塞到她手里,属于他的那一面向上朝着送给她看,口中语句飞快,“尊夫途遇泥坍,重伤昏迷至此,身边一时离不开人……夫人若信我,我有一法为夫人即刻解忧。” 这是牌面上为他写好的词,要换他本人一定说不出这种话。 舒芙耳尖发起热来,在占摇光抽走木牌之前疾速扫了一眼,上面镌刻: 【请饮香醴。】 可酒都洒在她身上了,他要怎么喝? 她心底升起一个念头,脑袋突地嗡一声。 舒芙往占摇光看去,只见少年手指已流窜到她腰后,小心地蹭了两下,她就知道他也明白了牌面的意思。 好不正行的游戏! 她在心底暗骂一声,然而已经反悔不及。 温凉的酒液从襟口一寸寸往下浸,绫白一件衫衣被洇得透薄如纱,一痕玉肌濛濛漫在衣下,鲜嫩莹白,整个人真如雪塑的了。 占摇光眼底仿佛涨起一层雾,忽有些怔然。 他想到故事中的扬州正下着一场连绵灰濛的雨。 扬州有没有河道和塘池?分别叫什么来着?那里也会涨起这样一湾春水吗? 春水撩人,无怪乎游侠寒衣甘愿沉溺。 他手中摸到了她系在腰后的细绳,下意识想问自己能否将其扯掉。 但转念一想,寒衣是个清澹个性,并不会问云娘这样问题,于是抿住唇角,手上稍稍用力,胸衣便松散下耷。 “啊,”舒芙惊呼出声,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酒在往下流,你快点!如果待会儿流到那里了,你可不许像那天那样舔我。” 酒液原本全数积在一对嫩乳间的细罅上,少女胸形圆团饱满,被胸衣聚在一处,是以稍稍托住酒水。 然胸衣一斜,软玉微颤,琥珀酒液便延成一线细流,缓慢钻入乳缝,一滴一滴顺淌而下,往腰腹间坠。 酒水流得极其缓慢,淋漓绵绵,犹如一颗温润玉珠凝在肌肤上,被人用指尖抵住了,玩闹一样贴在她胸口,继而缓缓碾滚起来。 他明明还未亲过来,她却已脸颊手心滚炙无比,心脏噗噗跳起。 “占……”她想叫他名字,催一催他,却见少年眸色黑亮,唇线压得极紧极平,分明是寒衣的模样,便临时改了称呼,轻声道,“少侠快些,可莫等我郎君转醒了。” 占摇光“嗯”一声,滚烫的吻正正压在少女柔软的腹心。 —— 原来我的xp竟是___ 半仙戏(三)【H】 泼出的酒液不多,却全洒在敏感位置,他唇舌间的温度热得灼人,甫一落在她柔软腹部上,那滴液体便蒸干无痕。 竟然还是桂花味道。 占摇光顿了顿,并未抬首,继续沿着水迹朝上碾去。 腹心灼热起来,如同温滑泉水舐在肌肤上。 但泉水温绵无力,一流而逝,少年热韧的舌尖却逆行而上,吮嘬轻勾,遗下一路温绵热息。 少女微微喘起一点细气,有些分辨不清酒滴究竟是不是被他喝掉了,又或是被碾进了皮肉里,烧出灼灼温吞的馥郁。 舒芙浑身逐渐炸起毛毛刺刺的痒,腿心仿佛一并被点着了,渐泛起酥热来。 她悄悄并紧双腿,却莫名挤住了花缝上缘的那粒软嫩肉核。 蜜穴内顿时一阵颤缩疾跳,惊得她又忙将腿松开了。 少年一侧腰部被她两条腿忸怩压迭的动作无意蹭到,尾椎忽地一麻。 他凝了神,抬起眼盯着她赧红的脸颊看了片刻,后知后觉又想往她身下瞧。 “占摇光!”舒芙脱口叫他,待他再度看过来时,她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胡扯一个理由,“你不许乱看!你要是做不成这上头说的,可是要罚酒的!” 他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再次俯身过来,却是直接亲住了她锁骨中央,以寒衣的语调轻声问她:“有些酒沿另一边流了,夫人且耐一耐,我将它托起来些好不好?” 托……什么? 她还未反应过来,身前倏然一热,一枚白乳被人纳在手中。 他说托,就真的只是托,手掌下缘发力,绵白的乳肉甸在他掌心,被他向上撑起一弯弧度,五指只虚虚搭在其上,羸弱粉晕都隐约从指缝中溢出。 这一回他吮在了乳下边缘的弧圆线凹中,桂花醴气已被化得极淡,盈入肺腔的气息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味,软到心坎尖上。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他与她同吃同住,用的都是一模一样的香胰子,为什么她身上的味道就是跟他不一样。 占摇光边亲边胡乱想,头顶却传来少女发颤的声线:“嗯……等等,你不要伸舌头,手也不许揉……啊,你舌头为什么还要画圈!讨厌!” 她胸口处又热又麻,骨头都要被烧熔,呼吸浸湿在帐内潮热的气流中。 少年看她一眼,耳根发麻,也蹿出一股莫名的热来。 她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弄得他也不知所措。 但他这样想时,俨然已忘了自己口无遮拦的时候。 占摇光耳尖通红,抬起脸认真回答她:“我没想揉你,是你一直在动……而且那里本来就是圆的,所以我才要……” 舒芙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心底震惊不已,眼睛慢慢睁大。 少年见状便及时止住话头,连忙找补:“我很快好了,还有一边,你忍忍。” 他飞快埋首下去拒绝与她对视,湿漉漉的唇舌又辗转到另一只乳下。 绵长而软热的触感流遍全身,舒芙哼了一声,忽然将脸撇到床里侧,避着他极缓地磨了下腿根,只觉腹心一颤,绸裤湿泞泞敷在胯间,腻黏潮湿无比。 好没出息。 他这连亲都不算,她就湿成这样。 舒芙强忍着羞耻的情绪耐了片刻,终于等到胸脯上一迹热息远去,她睁开眼,轻声问:“好了是不是?” 占摇光望着她的水涔涔的黑眸,其实想说没有,因为他还想再亲亲她。 但她那副紧张又急迫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被无声地拒绝了,于是便依着她点了点头。 舒芙松了口气,连忙将胸前衣裳略略拢了拢,又从床上摸出那两枚骰子递给他:“现在轮到你掷骰子了。” 占摇光随手一抛,得了两个一。 他垂目扫了一眼,头也没回,举手一抬,精准地从他那一迭串漆黑边的小牌中摘下第二个。 牌面同刚才舒芙的一样,共有两面,朝向舒芙的这面写: 【褚良伤重昏迷,尔与寒衣促膝夜谈,请向其诉一件心底密事。】 “叫我同你说一件秘密呢,”舒芙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便道,“我其实很喜欢你的。” 占摇光愣了下,颧骨处突然簇起一痕红,又疾速向着耳后燃去,眼底却熠然漆亮,盯着她柔嫩泛红的面颊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哦”了声。 舒芙最喜欢看他这种整个人都被她震住的表情,于是继续道:“第一眼就很喜欢的,不然我当时就会想办法暗示赶车的刘伯进来擒你。 “后来我同你说,让你找到我的屋子才肯收留你,其实是笃定你进不来、找不到,想借此摆脱你。可我后来真的没在房里寻到你时,心里其实有些难过。” 她话刚说完,面前的少年忽然凑近,在她唇上极快地贴了一下。 舒芙心脏一缩,觉得唇上滚烫更甚从前百般纠缠吻吮时。 少年眉目勾起极其愉悦的笑:“这是牌面上叫我做的。快哉阁以为,来这里的女客多半在家里受了委屈,所以特地设置了这个牌面,只待女客抒尽了苦闷以后,服侍的郎君便亲一亲她以作宽慰。” 舒芙想了想,仍有些疑惑:“可我说的也不是什么苦闷事,你为什么还要亲我?” 占摇光哼一声:“我自己想的,我乐意。” 舒芙脸颊愈热,好半晌才收整好情绪,拈住骰子又一度抛掷出去。 这一回又得了个六,她便往后顺延,取了第七张木牌。 与刚才两次不同,单数牌只一面刻字,也就是只需舒芙一人去做。 她深深吸口气,只祈愿自己同占摇光一样,抽一个简单的令,别再叫她做什么羞人的事了。 然而牌面一现,上头却写: 【寒衣身有轻伤,请轻慰其创,少时,乃以手抚其茎,使之立挺。】 舒芙:“……” 讨人厌的游戏! 半仙戏(四)【H】 舒芙不知怎么对占摇光说自己的任务,只好朝他身边小心挪了半寸。 纠结良久以后,她才慢慢伸出手去,用掌心轻轻压住了他的腹部。 少年霎时僵在原地,烛火疏弱,帷幌影幢,少女一点精致秀气的鼻尖映在当中最明的那一星光亮里,道不尽的姝色动人。 舒芙垂着眼,努力将视线凝在自己手背上,只留半弯月牙白的脸蛋弧线与人瞧。 “我观少侠行动迟滞,像是腰上有伤的模样,妾家中尚有一些疗愈疮疤的药膏子,若蒙不弃,愿尽献与少侠。” 占摇光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直到舒芙等得不耐,掌心下摁,微微按了按他,他才恍然回神,缓缓点了下头。 舒芙在他腰间摸索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束腰的革带,三两下草草扯散以后,便顺着微敞的衣缘探了进去。 少女的手心柔嫩温凉,在他衣下拱出一个小丘,极缓地游梭在腹部,用指尖贴在他腹上清晰的肌理线条间摩挲,动作有轻有重,却无甚章法,碾来压去,过一处则簇一串火星,痒得骇人。 她不知道这个“少时”指的是多久,打算在心底数个六十下就作罢。 少年腹间滚炙紧缩,鬓角轻微汗湿,竟当着她的面哼出声来。 舒芙红着脸抬首看了看他,低声威胁:“不许发出奇怪的声音!” 占摇光耳尖发热,自觉她的要求实在过分,强忍数息后,又目光浸亮地朝她望过去,央求一样对她道:“我忍不住,不然你同我说说话吧。” 舒芙看看他,心底的数还没数完,只好随口道:“我手上也没用力,你别一直躲我嘛,你一直缩、一直缩,你摸我的时候就不是这样的……” 占摇光愕然看向她,磕绊了好半晌,终于憋出个借口:“你摸得一点章法没有,弄得我好痒。” 舒芙眉尖一蹙,有种自己被骂了的感觉,心底不忿,数也不数了,径直朝下滑去,干脆叫他痒个彻底好了。 占摇光意识到时已经阻止不及,腹间那团温滑如脂的软玉已然摸到了他的裤沿处,只略停顿数刻,就拱开边缘探了进去。 少年身体猛然一颤,腰骨都麻了。 他顾不及胸腔里撞涌的快意与喘息,伸手就要去捉她的手腕,却没想到舒芙先他一步动作。 少女抬起脸与他对视,耳根红得欲滴出血:“你、你怎么就硬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那上头叫我‘使之立挺’,可你是自己立起来的,我这样算不算做成了呢?” 占摇光刚从自己急剧的心跳声中回神,又听到她迟疑又茫然的问题,突然升起些捉弄的主意。 少年偏着头想了想,继而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慢慢吐出两个字:“不算。” 他以眼神示意她:“阿芙要罚酒。” 舒芙:“……” 刚才随口诌的惩罚竟这么快就报复回自己身上了。 她面上有些抹不开,手下挨着那根她看不着的热灼长物胡乱揉了几揉,迫得少年吃痛叫出声才将手抽回来。 “好不自持的小郎君,动不动就硬,一点儿也乖巧,哼。” 她背过身,不敢再用刚刚那种遇热发震的高足杯,另选了一个作装饰用的赤金小碟,从玲珑银壶里盛了些酒水,小口小口饮了。 占摇光趁她喝酒的功夫,抬手又掷一回骰子。 这一回得了一个八。 他将第八张木牌摘下来,捏在手里扫了几眼,人就顿住不动了。 舒芙饮了一些酒,颇有些醺然,见占摇光久不作声,于是将脑袋凑过去与他同看:“上头写的什么?我瞧瞧……” “‘云娘寒衣同处一室,是时,良之从弟推门欲入,云娘急引寒衣入柜槅……’” 她越往下念,混沌的思维就越明晰,是以看着最后一句话,她死活说不出口了。 ——【然柜槅狭隘,偶有肌理相触,请以阴部相撞二十次。】 帐中寂了几息,舒芙恍然想起这是一张双数牌,应还有属于她的一面。 她手腕一动,立马翻转过去,想看看是否有转圜的办法。 不料上头的要求却是叫她四肢不可抵抗,言语仍需抵触。 她还未反应过来,耳垂却忽然一热:“夫人勿动,外头有人来了。” 舒芙整只耳朵立时红透了,连忙往后缩了缩,背脊忽地抵住床角,恰合了牌面上逼仄狭隘的空间。 占摇光亦随之俯身过来,她目光凝在他脸上,心口却一阵紧收,感到自己的膝盖被对方压在掌下,继而两条腿被轻轻拉开,留出一个足以容人的间隙。 少年慢慢挪进她双腿之中,两人间的空隙被一点点挤压缩小,直至她双腿微屈,腿根被他用膝盖稍稍顶住了。 少女一袭粉霁色的裙衫,蓬软如云,织锦霞缎一样遮在两人交迭的地方,叫他们谁也看不清裙下情形。 但那点方寸之地已洇出一点湿浸浸的热,即使占摇光还未压过来,她都明晰地感觉出腿心软穴不远处正杵着个昂藏的灼物。 占摇光瞥见她紧抿的唇角,伸出一根手指在她汗湿的掌心画了个圈,然后重重摁住了圆圈中央。 “做什么?”舒芙懵懂问道。 “你要是觉得害羞,可以把眼睛闭起来的。” 舒芙险些要下意识照着他的话做了,又陡然想到要是她真闭上了眼,那自己的一应失态模样都要被他看全了 ——且她还看不了他的。 于是她道:“我不干,除非你也将眼睛一起闭了。” 少年对上她澹澹流动的眼波,有些不大情愿就这样错开,随口扯了个不大用心的谎:“我不能闭眼,不然会撞歪的。” “那我也不闭。” 占摇光不再痴缠这个话题,转而轻道:“那你替我数一数,到了的话记得告诉我。” 舒芙还来不及应下,腿心便被什么炽物隔着绸裤一撞,如丝水穴巍巍一缩,一芯的春水立时被撞开了、洇散了,吐出瑟瑟淫液来。 她毫无防备,一下“嗯”出来,尾骨蹿上潮涌一样的酥麻快感,膝头下意识想并拢在一处,却毫无例外地箍上眼前少年劲瘦的腰。 第一回,他就这样趁她不备,并不讲理地抵了过来。 半仙戏(五)【H】 [突然加更,说一个事,请看一下结尾部分作者的话,以及,下一次更新是9.6] 舒芙想起那张木牌背面的刻字,她此刻还应当再说些什么欲拒还迎的话,于是忍住脸上滚烫的热意,开口道:“少侠安分些,勿要乱动了,您底下那物,顶到妾的、妾的……” 余下两个字,她却说不出了,因为牌面上给她提的是牝穴两个字。 占摇光却明白她的意思,极为配合地答:“嗯,不过夫人先将腿松松,我被您箍得动弹不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两条腿还挂在他腰上,于是忙将腿上的力一卸,虚虚撇向两边,示意他拉开距离收敛些许。 然而正是这一松懈,又给了他可趁之机。裙裾遮掩以下,粗巨欲根在他胯下顶起一个骇人的高昂弧度,又一度推顶向少女双腿间软滑如脂的穴口。 舒芙低吟出声,脖颈朝后一抻,拉成一条细弱雪线,身前却轻轻几耸,粉白乳波柔漾软颤。 这一次顶撞过后,他并未即刻离去,反倒叫蟒首磨住肉缝中的那点软尖,前后压碾滑动。 那根东西如活物一样,知晓内里阴核最敏感,羚口散着燎人热息,吮咬一般死死纠缠那点嫩珠,催出细细酥酥的麻栗流进腹内,继而发遍全身,叫人骨头都泡软了。 “嗯……好麻,你别这样动。”舒芙几耐不住,只好揪住他的衣袖,企图这样制止他的举动。 他果真退开些许。 舒芙悄悄松口气,预备再择些符合云娘身份的话说给他听,不料腿心倏然一重,那根肉物沉沉击在绸裤下翘立的阴核上。 她四肢发颤,腹腔中如同饲了一只兽物,张开热氲氲的一张口,一点点啮噬燎烧着她绵软的皮肉,快意几如潮水,似要将她整个淹至窒息。 舒芙呼吸滚烫颤抖,两股之间素水净流,潺潺涓涓,一时竟不能止。 蜜液沿臀缝蜿蜒而下,积留于裆间,又经几度碾磨,敷满全个外阴,滋出细碎无绝的麻和痒。 她伸手出去欲将他推开,岂知反叫他握住了指尖攥在掌心,被孽物不留情分地再度发力挞向了阴穴。 “啊……”少女口中的腔调都变了,如同浸了水,麻到人的尾椎骨。 占摇光吓一跳,不由伸手捂住了她的唇,然掌下是一样的热柔湿润,不多时,他又极不自然地自己松开手了。 裙下温度热得几如在煨一盅酒,他都不消刻意屏息,就能听见极清晰的腻黏水声。那点幽处仿佛一眼细泉,触一下便要泄出淋漓水液。 两人虽然没做,却比真正做了来的更加强烈,快意堆聚在胯骨,一脉脉往上蹿涌,亟待一个喧嚣的藉口。 “别动了、别动了,”舒芙颈间发汗,鼻尖嗅到自己身上细细的香气,莫名有些想哭,“我忍不住了……” 占摇光呼吸亦有缓滞,他垂首看见了她紧绷的足弓。 她在忍耐什么? 少年动作不停,只觉她腿心软绵无比,稍碰一下便会被裹挟着陷进去,每每抽离要耗他极大的决心。 然他自小习武,心性算得上坚韧,强忍一会儿并非抽离不开。 但这一回不同,他本还在思索舒芙到底在忍耐什么,胯间循着刚才几回的节奏向前撞去,蟒首却顶住那层湿薄的绸裤,骤然卡进一个紧热至极的去处。 他立时僵在原地,脊背发汗如雨。 少女眼瞳一散,呜咽出声,紧含住他的那点幽穴便吐出一沛一沛的热液,兜头全浇在冠首处,绵热穴肉圈圈箍住那截顶端,绞得他呼吸凌乱,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跳起。 舒芙尖俏下颌微仰,整个人溺在高潮的泼天快意里,直到被占摇光攥住的手微微作痛,她才恍然回神。 少年一样的难耐,以眼神询问她是否能脱开底裤真的入进去。 但舒芙这时哪反应得过来,只一味摇头,连声道:“不行不行,你快出去!” 占摇光闷闷应了声,绷着身体想将那根孽物抽回去,岂知她底下吃得太牢,略一心驰就会被吸绞回去。 他百般难受,却不想拂逆她,故而忍心往回一抽,而后就从她裙间退了出来,负气往边上一坐。 腿心的胀感一消,她僵硬的背脊也随之放软,仰倒在软衾间细细喘着气。 占摇光远远看她,被未抒解的欲望迫得心肺滚烫,口不择言用她刚刚的话回敬:“好不自持的小娘子,二十下都还没弄完,便当着我的面喷了出来,一点儿也不乖巧。” 舒芙霎时睁大双眼,一下端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占摇光自知失言,于是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二人对坐几息,舒芙忽有了主意,手指一伸,指着银壶道:“罚酒。” “什么?”占摇光不解。 舒芙解释:“牌面上只叫你相撞,没让你入的,你刚刚不算做成,所以得罚酒。” 占摇光说不出反驳的话,于是背过身,也取了只浅盏,往里头倒些酒,一口一口往下饮。 舒芙这才敢悄悄撩起裙角细看,只见绸裤早被潺湲春液浸得几乎薄如无物,又被他抵陷进幽穴中,作一个极其淫靡的凌乱状。 她羞愤难当,伸手下去使力一扯,才将陷进穴里的软绸拽出来,却又勾连出一片湿黏。 另一头,占摇光不大喝得惯长安的酒,因而饮得极慢,小半盏喝完,整张脸都红透了,胯下硬物益发热胀欲裂。 舒芙瞥见他这模样,不由有些吃惊。 “你不会喝酒是不是?”她小声询道。 占摇光一双漆亮瞳孔转向她,迟钝半晌后才缓缓回答:“我会的,是你们中原的酒太涩了,一点儿也不好喝。” 还没等舒芙戳破他的醺态,他突然倾身贴上她的唇,亲吮几回后才微喘着气道:“阿芙,我们不玩儿了行不行?我不想做什么寒衣了。” 他挑开舒芙早已松散的外裳,直至手掌贴上她温暖滑腻的肌肤,这才有了略微满足的实感。 “做寒衣一点也不好,他爱慕上云娘时,云娘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即便这一时他们在一块儿了,也只是露水情缘而已……我不想这样,我们别学他们好不好?” 要说喝醉,占摇光倒真不至于醉,只是他脸皮薄,酒意容易上脸,酒水又烧人,头脑一热起来,许多话和举动便不由己控了。 少年拿唇摩挲着她的脸颊,手掌剥去了两人私处阻隔的一应阻隔。 红亮昂藏一根硕物击在娇嫩玉户上,继而蹭着连绵湿意朝下抵住粉腻穴口,将将挤入顶端,那种酸慰的胀感又漫上舒芙心坎。 但她此时并不十分紧张了,甚至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占摇光被她穴内暖热咬得尾骨泛酸,一时不敢乱动,自然而然将视线紧紧凝在她面上,亲眼看着她雪玉一样的脸颊慢慢霞染绯红,后又一点点褪成轻粉颜色。 十分似一瓣新妆凝露的芙蓉。 他愣神半晌,忽而凑近她,鼻尖贴在她温热的颊靥上轻轻嗅了嗅。 舒芙吓一跳,露出细白的牙,一下咬住了他的下颌,少年吃痛,果然听话退开了。 “你在闻什么?”她因腿心空虚而有些不满,难受地扭了扭腰。 “真的是香的……”占摇光有却些离神,“你好厉害,也教教我吧。” 半仙戏(六)【H】 舒芙心道,又来了又来了,他最喜欢打一些奇奇怪怪的比喻,说些让人着羞的话。 她想去捂他的嘴,他口中的话却先一步流入她耳中:“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搽了什么别的东西?不然为什么我们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几乎同时,卡在蜜口处的硕物遽然朝前一撞,猛地嵌入柔嫩穴心,她不防“啊”了一声,腰肢随之软塌下去,更显两点兰胸如冷玉初分,雪波漾散。 少年眼前一晃,于是一路循着那一迹流白光压首下去,且嗅且吮,直至张口含住微红乳珠。 他这次亲得极用力,热而韧的舌尖熨在乳团尖端,摹画出许多个不算规整的圈,在一片雪肤上遗下一簇又一簇烧人的红痕 细密源长的热从胸口翘尖发出,很快流遍周身,连带两腿之间也变得湿盈盈、热氤氤一片。 然他下身并不如唇舌上自如,充血的性器将将刺入如丝水穴,背脊便涌簇上连绵不绝的麻。 太紧了,紧得人心口都在发颤。 穴内软肉柔腻得仿佛撞一撞就会如水漪一样化开,密密绵绵地绞缩在欲根上,他略略抽出半截,那点小眼便急剧压裹起来,嫩肉死死泞在茎身盘踞的青筋上,连带着骨髓都发起痒来。 “阿芙,你别紧张,底下咬太紧了,我动不了。”他嗓音微暗,微带祈求地看向她。 舒芙从那种惊涛骇浪一样的切肤快感中回神,望着他满额的汗和不断滑动的清刻喉结,有些被他的狼狈取悦了,道:“谁叫你突然插进来,还弄那么深……呀——” 话到后一半时,她的音调陡然收锐,原是那半截钝长肉刃再度全数入进嫩穴深处,将细窄一条红缝撑成一个濒临极致的圆,连本能的吐纳也做得吃力。 占摇光不再求她了,反倒自己摸索起叫她身子软懈的法子。 他滚烫的掌心压住她薄而莹白的一层肚皮,缓缓摩挲了几下,觉出她穴内温热益盛,细暖如泉的淫液也自里端潺潺不尽。 媚肉自有意识般,不再如先前一样只一味紧绞着他,反倒渐有了律点,极亲密、极热切地摹吻着他。 占摇光呼吸滚热凝滞,身形有些僵硬,待捱过这阵灭顶的快感后,他突发奇想探手下去,拿虎口卡住了她玲珑泛红的膝头,有意露出手掌中茧最厚的一片,蹭着掌下娇嫩的肌肤磨过去。 舒芙腹心酸胀,有种涩涩的麻漫上心尖,筋骨因这难喻的快感而徐徐软陷下去,口中泛出吟声:“嗯……” 膝盖被他磨得钻痒,她下意识往中央并住,“啪”一下拢在他腰际。陷在她热穴里的那根性器一颤,立时耸入更深暖径。 她下颌仰起,颌角泛酸,密长黑睫如同浸了一场瑟瑟的雾雨。 她快要被这般涨潮一样汹涌的快意迫到发疯,腿心被肏弄得又软又热又湿,分明自觉已流了一榻的水,偏他往里头再捣一捣,又有腻滑汁液被抽带出来,沿着股缝淌下。 少女一对细腿不自觉缚住了少年瘦而有力的腰,腰际滑如膏脂般的细腻触感激得他浑身一颤,下意识扣紧了掌下的一截细腰。 “里面好胀,好酸,你插到哪里去了呀……” 舒芙双目前濛上一层水光,先前饮下的几口桂醑绵化成雾,扬洒在帐内,那点潮湿的香弥散在她口中,说出的语句都变得甜浸浸。 少年看一看她,原本凉下来的耳廓瞬间蹿红,闷声道:“我不知道……你很难受么?” “不难受……”但你得慢些,我有些喘不及气。 但她话没说完,占摇光只得了前半句,便如被鼓励一样,眼瞳更邃更亮。 穴中深埋的昂藏阳物不知朝哪个方向翘了一下,缓缓向外抽出一段,又猛然俯撞回原位,层迭媚肉一时被搴开,恰恰蹭着那点最敏感的嫩芯碾过去。 “啊——” 舒芙承受不及,腹心一阵颤缩,喷出一线细液,尽数浇在穴内阴茎的冠首上,而后又晕开柔波也似的圈圈暖慰,竟是一种出奇的、难以自抑的快活滋味。 她鼻尖轻耸,汲了几口空气才算缓过神志。 但占摇光仍不知倦怠,甚至摸索到她腰后,将纤韧一截细腰制在掌中,稍稍向上托起,以便胯下相侵更为深入。 她肤色极白,被香汗一润,便愈像冷水浸过的白玉。 两腿间却作一片膏腴粉融,看一眼就叫人眼尾滚烫,只想喂这张小口再吃多些、再吃深些,瞧瞧能否再变作更殷秾的颜色。 占摇光心口急促,被她绞得无所适从,直欲再用力些,将这一隙咬人的湿软水穴再肏得松活些,好叫他得些体面,不至在她面前失态至此。 “阿芙好厉害,每次都吃得这么紧,回回都逼我求你……”他一上头起来,有些话便不经头脑了,想到什么便择什么说出口。 “不要乱说话……别、别撞了,啊……”舒芙面颊透红,伸手出去想推一推他,不料鬓间一松,松松勾挽住一头乌发的一枚蝉钗落在榻上,如缎青丝流了满枕。 几绺软长的发丝耷在乳首周围,勾连出细密的痒,她仰起颈子,企图将其扯离胸前,却始终不得其效。 舒芙难受地哼了半晌,这才恍然觉出自己身上发了一层薄汗,以至于发丝敷在身上,扯是难扯开的,只能拿手去将其拨开。 少女一只匀白细长的手探到胸前,轻易拨开了敷缠的发丝,却莫名叫一只酥腻嫩乳耸入了空拢的掌心。 其实舒芙总觉得,占摇光是极喜欢她胸前这一对乳儿的。 自他们互通心意以后,即便不做这事,他也总爱凑上来揉一揉、亲一亲,仿佛这是他表达友好亲热的一种方式。 她情不自禁合起五指,压捏住了掌下那只柔软,顿觉圆圆一团,甸甸雪重,竟然如脂膏般柔密软馥。 舒芙兀自迷离片刻,回过神时,穴间痴裹着热灼硕物,占摇光却是动也未动,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脑中嗡一声响—— 她都做了什么?他全看到了吧?他要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不自矜又轻浮浪荡? 现实由不得她心存侥幸,少年慢慢探出一只手,将另一团未被包拢的软肉纳入掌中,学着她自抚的动作与力道,也轻轻捏了那么一下,而后目光转向她,问:“什么感觉?” 舒芙此刻眼前蒙成一片,只觉得在他面前真是将脸丢了干净,即日起再不想和他见面了。 她不知从何处盈满力气,托着腰臀往后一缩,任由性器从她体内滑出,然后人往被衾里一扑,只将一痕雪白细韧的腰脊朝着帐顶,清晰的蝶骨耸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微微朝两侧舒开,极其鲜明动人。 她的声音从软褥间闷闷传来:“占摇光,我不想看你了……” ——— 饱欠,要do三章tat 半仙戏(七)【H】 “那怎么办?”占摇光声音漫着些情欲未散的清哑味道,“我们还没做完呢。” 他一提起这事,舒芙顿觉穴中酥热难当,先前楔在内里的那根粗硬器物仿佛天然与她合拍,一时离分出去,竟惹出蚁噬一样的空痒无数。 她轻轻攥紧了掌下的鸳鸯衾,又实在不想与他搭眼,只好道:“我不管,你就这样进来……可以的吧?” 占摇光:“……” 他也不知道可不可以。 少女腰肢极纤,上下两处却极其幼圆合度,他眼睫颤动,直觉耳后又灼烧起来,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以后才缓缓覆手上去。 臀肉不算丰腴,却圆似蜜桃、滑如脂膏,他没忍住,五指稍稍一聚,轻易便显出当中细窄一条粉红肉缝。 掌下果如他所料,极细微地震颤了一下,却始终维持着原有的姿势,闷着喉腔一言不发。 占摇光匪夷所思,心道他都这样了,她也没骂他,她今日待他真是出奇的好。 然舒芙纯粹是叫欲念磨得百般难耐,等意识到占摇光又得寸进尺地拿指尖戳戳她的腰窝时,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别乱摸了,你快些进来。” 占摇光在心底丈量了一下刚刚瞥见的那痕浅浅红缝,试探地开口:“那儿太小了,你得稍微抬高一点,不然我进不去。” 舒芙脑中轰然,腹下登时烧起一团火,心中升起些莫名其妙的耻意。 “那你将眼睛闭上,不要盯着那里看,等进去了再睁开……占摇光!” 见他久不答话,她叫了声他的全名。 游侠寒衣不一定会顾及云娘的感受,但他此刻是占摇光,占摇光一定会听舒芙的话。 少年“嗯”一声,果真将眼睛闭上了。 舒芙回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真的听话地阖住双目,这才强忍着羞耻将臀往上稍抬了抬,也轻轻闷出一声“好了”。 他的手便从后方探过来,抚上了光洁如玉的腿根,辗转片刻后才朝中间那点软心挪去。 他闭着双目,自己也不知道手碰到了哪里,只晓得指下温滑软腻,当是粉酥湿泞难拭。 舒芙将脸埋在锦衾当中,呼出的热气全蒸在了颊靥上,白中透红,如同冽冷的水里漫上一点春白的桃瓣子。 “就是这儿……”她怀疑占摇光估不准位置,在经受了几次毫无章法的磨蹭压摁以后,腿心被他摸出了一淌的水,舒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没弄错。” 话音甫落,她便极清晰地感觉到一团灼气从后方挺过来,怒涨的阳物直直抵开腿缝,正好卡在她腿根处。 茎身上的筋络嵌入湿热的穴缝,不由自主地朝上颤了颤,将那点粉嫩穴口烫出一沛热液,她下意识并了并腿,少年便连声告饶:“嘶……等等,你轻点,别夹我……再松开一些……” 舒芙依言照做,嵌在她腿间的硕热物什果然退出些许,她气未喘匀,忽觉穴口一胀,当是被个什么东西堵住了蜜眼。 穴肉潮泞泞舐在棱首处,催出密密酥酥一阵热流通遍他全身,叫人耳骨都热起来,腹间便更不受控地朝前一挺,整根硕物全数挤进了窄小一条蜜道。 “啊……” 舒芙失声吟出,腹心被撞出酸软一阵漾波,激得她瞬时揪住了掌下的被衾,颈子与腰肢一应绷紧,拉作一勾极致的霜白月弦。 “怎么这么深……” 舒芙眼角霎时沁出泪光,沿着鹅圆脸蛋滚在尖俏下颌处,要落不落,盈盈动人。 她只觉得从前的情事都没有这次的深刻。 穴中每一处细褶都被极致地撑开,棍身上的青筋毫不留情地从外缘刮蹭入内,掀起连串的火花,撩在穴肉里,引出一阵止不住的战栗紧缩。 紧接着穴心被蟒首狠狠碾住,无边的酸慰漫开,腰窝也一并软塌下来,每一度的呼吸都成了凌乱的呻吟。 他这才敢睁眼瞧她,只见少女脱力地匐在衾褥间,腰肢难承情潮,朝下凹出一个极深的弧圆,两团白乳被压作两只浅隆的小丘,叫人瞧了觉得颇为可怜。 “阿芙……”他叫了她一声,见她泪濛濛地看过来,便圈住她腰身,使她上半身抬起些许。 舒芙并未反驳,任由他半扶半抱地将自己拢入怀中,颤颤两只粉团托在他臂上,柔波软流,就如煨热了的牛乳倾泄了他一身。 两人都出了一层汗,被滚烫的体温熨成了热雾敷在身上,两相纠缠,大抵便应了水乳交融、蜜里调油二词。 快哉阁中的衾面颇有些硬质,磨得她双膝生疼,腿心又被抽送得软绵热胀,越发使她跪立不住。 “换回去,换回去呜呜……”舒芙似泣似喃,“这样太深了,里面会被撞破的……” 占摇光闻言,手臂不由又将她环紧了些许,顿觉软玉温香都有了实感,压根不舍得松开她。 他头一回知道,原来世上的情事还可以这样做。 “不会的,我轻一点,弄出来一点好不好?不会破的,真的……” 他如此说,亦准备如此做,强抑住了腹间抽送的力道,将性器拖着往外离。 然那一隙水穴咬人一般,内里密密匝匝的软肉登时牢牢缠覆上来。 她整个人此时分明已叫滔天的情潮烧融了骨头,四体都软似水波,借由他的手臂才将将撑住身形,但底下的小穴却热得荒诞,裹得极韧极紧,绞得人魄荡魂散。 他一时没禁住,猛然顶撞回去,软弹臀肉被击出一漾雪浪,蟒首深入穴心,被顶头柔嫩的软肉吃了个彻底。 舒芙“啊”一声,腰肢彻底卸了力,腻滑热液喷泄而出,顺延着洁白如玉的腿根止不住地往下流。 占摇光将她反箍在自己怀里,几乎能将她每一次的颤抖痉缩都收入眼中。 她已说不出多余责怪的话,只反复嚼着“骗子”两个字。 少年眼尾滚烫欲泪,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伸手要去捂她的嘴:“你别骂我,我没想骗你……” 舒芙身前托掌的力道一松,上身便朝前扑倒过去,她情急之下扶住了刻花的床架子,却不甚拽下一块木牌。 两人同时一怔,舒芙下意识将那块牌子拾起,只见上头写—— 【俄顷,从弟去,良觉而醒,闻淫声响于柜槅。 【寻声过看,见一副淫佚之盛,遂口体僵直不能动。】1 ——— 1:过了一会儿,(褚良)的堂弟离开了,褚良醒过来,听见柜子里有淫事的声音。 循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了衣服淫靡的景象,于是四肢僵直无法动弹。 半仙戏(八)【H】[排雷:一点对镜+失禁,慎 “这是什么意思……”舒芙面色醴红,思绪都被烧成了一团乱麻,“是说褚良醒了,然后发现我们了吗……可我们要去哪儿找一个褚良来啊……” 话说一半,她忽然顿住,继而将脸颊压在被衾中,闷闷笑出声:“我在说什么呀,这种事,哪有给人看的道理……” 占摇光却先她一步窥见了背面的小字—— 【房中乃有清镜一面。】 不知为何,他居然立时就懂了其中含义。 他身体朝后一拉,性器从温暖的蜜径间滑出,“啪”一下直挺挺击在丰圆的臀上。 舒芙口中泄出一声细吟,回身过去,眉尖细蹙,不解地拿眼瞧他。 虽则她刚才总叫嚷着不要不行不可以,但那多是一种口是心非的推迎。 一旦他真的抽身离去,那种惊人的空虚和蚁啮一样的痒意便自下腹一寸寸攀缘上来,搅得人浑身燥热难当。 “你怎么了?”她坐直身体,无措地将双腿紧紧交迭在一处,企图缓解这刻突兀的难耐。 “阿芙,你过来一点。”占摇光朝她伸出手。 她抿住唇角,拿余光瞥了一眼对方下腹那根昂扬胀红的器物,强忍着羞赧,将手搭了过去。 手指甫一纠缠在一处,她便被他拉入怀中,下一瞬,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抬起一些,腿间挤入一只手掌,稳稳托住了她的臀,那根硕物便慢慢挤入粉融的蜜穴内。 舒芙靠在他肩上哼吟出声,还未及厘清这丝被再度充填殷实的快慰,身上就忽然一轻,原是占摇光勾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起。 舒芙惊呼出声,两条腿死死缚在他身上:“干什么、啊……你干什么!”她两靥潮红,语不成调,“把我放下来……嗯……” 小穴因这一起一颠的动作被其中含裹的肉物入到极深,腰眼渐泛起一股酥潮,一寸寸碾磨咬蚀着人的骨血。 她腿上快要失了气力,一瑟瑟地发着颤,于是环在他颈后的两条手臂愈发使劲地合在一起。 占摇光被她绞得浑身发汗,情急之下竟学着兽类咬人的模样,张口吮住了她颈侧的嫩肉。 细锐的痛痒从那一点疾速发遍全身,她喉腔中凌乱的呻吟与抗拒终于停了。 他这才敢开口说话:“你别咬我了……要是我忍不住了,这张牌面我们就做不成了。” 舒芙不说话,用眼神问他要从哪里找一个“褚良”出来。 占摇光拿行动说话,抱起她往外间走去,行到不久前两人交颈吮吻的镜台前才将人放下。 她双腿颤巍巍着了地,肉茎亦从体内滑出。 她没忍住,朝镜台扫了一眼。 镜面被磨得光洁平滑,映出镜中人未着寸缕的一身雪肌。 镜台不及她半人高,只照出半张泛满红潮的芙蓉面,其下是一截细长洁白的颈子,又有幼圆盈翘的两只嫩乳,到了腰腹一带便急剧收纤,更往下的便不大分明了,但她自己知道那是如何一副情态。 她心中陡然涌起一丝微妙的耻意。 原来这就是所谓“褚良”。 云娘眼见丈夫看见自己与他人云雨的羞耻,大约便等同于自己此刻亲眼目睹自身与人交合的模样。 “阿芙是不是从没睁眼看过我们是怎么做的?嗯,就是的……那你现在看一看好不好……” 少年的声线化成一线热浪从后方流过来,他托起她的腰,使她被迫抬起一段臀,紧接着便从身后入将进来。 “嗯……” 舒芙将脖颈仰起些许,足尖稍踮,亲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腰肢曲成一个雪白的弧,腿心小小一处粉肉,腿根被他拉扶住撇开些许,那根胀红的性器便在她视线中一点点没入穴中。 好满,好胀。 他动作极慢,叫她把每一寸的滋味都品味了完全,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身体紧绷颤缩。 少年额角发汗,猛然朝前一挺,终于深深埋入紧热穴径。 “阿芙好厉害,站着都吃得这么紧,一点儿也漏不出来……” 他又在说那些混话了…… 舒芙一面喘息,一面摇首:“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胡说,嗯……轻点、轻点……啊……” 少女一身雪塑霜凝的肌肤渐泛起粉潮,身前幼圆嫩乳一颠一颤,其温比玉,其腻如膏。 上头两点红粒一只压在冰凉的镜面上,另只摩挲在占摇光臂上,说不清硬还是软,又痒又涩,如同被个什么幼鸟拿一张嫩生生的喙口啄吻。 然腿心却濡湿麻泞,热氤氤的体温交融在一处,变作细小的火星子,一粒粒弥散在两人的肌理深处,便叫骨缝都钻痒,血液都滚炙。 粉穴含着那根硕物一寸寸翕张吞纳,一芯的热液都被急剧的抽填捣成了靡荡的白沫,偶有遗泄的,便顺沿着她细直的腿一路流到踝骨处,点起一簇新的痒麻。 舒芙本就不及他高,这会儿被迫踮着脚与他媾合,早就将身子拉到了极限,几度全心力的承受以后,她濒临崩溃地泣出声:“不行了不行了,里面好酸好胀,腿也好麻,我站不住了……” 占摇光抬起濛湿黑亮的一双眼,顺势将她掉了个位,使她坐在镜台上,自己撇开她两条绵软无力的腿,将性器发力顶至穴心最柔嫩处。 “啊……” 舒芙一下叫出声,虽倚坐在台面上,却并未感到腹心酸胀之感有所消退,反倒失控一样微微颤缩抽搐着。 她隐隐有一种古怪的征兆,抬起手在他的肩头使劲推拒:“嗯……里面好奇怪,跟以前不一样……你先松开我,我想去小解……” 占摇光临近发泄边缘,耳中嗡成一片,更遑说底下那张小穴被自己肏得湿红软烂,内里蜜液腻流,穴肉绵韧紧缩,热得几乎融了人的骨头,湿淋淋要化成一眼泉,迫得人神志难清。 他的确听清了她的话,却实在舍不得这刻抽身离去,不知如何想的,俯下身便压在她耳边道:“你别走……就在这儿吧,可以弄在我身上的。” “你胡说!我才不要……”舒芙双目忽睁,拿手去拽他发尾。 占摇光并不觉痛,仿佛如捡到了什么绝妙的好点子,愈发支着性器,专朝穴内上壁压蹭磨碾。 她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手上推他的动作也更带上几分力道。 “不行、不行,你别顶我了,呜呜……真的要忍不住了,嗯……” 占摇光拿唇瓣蹭了下她的唇角,慢而又慢地舐住了她即将脱口的话,腹下动作却不收止,粗红硕物益发张狂地往里间侵入,任由额际的汗烫在她红翘的乳尖上。 腹心又胀又酸,隐隐有种极致的坠感,舒芙下意识要并拢腿,两条腿却颤抖绵软,分毫拨不出力气,她只能用力绞紧穴肉,企图将他挤出去。 占摇光低哼出声,制紧她的后腰,用力朝内凿进些许。 舒芙眼前一片空白,感觉已有些许热烫汁液泞出,连连摇首尤不能止,只连声道:“别往那里顶……不要压我,啊——” 屋外极细的一勾月如丝絮般被拉扯到极致,偶然一阵风过,轻轻一吹,将其截成分明两段。 她腹间一松,脊骨化开泼天的快感,身下骤然喷出滚烫液体,淋淋嗒嗒落在柚木地板上,洇开极大一滩淫靡深渍,与此同时,少年抽出阴茎,杵在她腿根处,痛痛快快射了个干净。 …… 夜深泼墨,风曳竹游,一派穿林婆娑簌簌音。 沐浴过后,占摇光后她一步回房—— 一般来说,这种事后,他总要为她打理得更多一些。 少女已将鹧鸪帐放了半耷,身上穿着快哉阁的白绸寝衣,坐在帐中,背对着帐口,蜷成小小一团雪,将鼻尖凑在臂弯、膝头各处耸了几耸,不知在嗅些什么。 察觉他来,她背脊微僵,若无其事地侧身躺下,装作早已熟睡的模样。 占摇光灭了灯盏,将另外半耷帐放下,整片天地便作漆漆然一片。 他摸黑将她勾入怀中紧紧抱住,她呼吸微浅,并未拒绝。 良久过后,他几乎以为她已睡去,不料她轻声问:“刚刚……你觉得脏不脏?” 占摇光其实很喜欢同她玩笑,但他分得清场合,譬如眼下这种,她是极待一些安抚的,因而他半点也不能叫她误解他。 于是他道:“不脏的,阿芙永远最干净。”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要是不喜欢,下次我不这样了。” 难受么? 舒芙在心底暗暗想了想。 其实直到现在,她腿心仍残余那种热乎乎、酥绵绵的感觉,要说难受,肯定不是的。 甚至截然相反。 又过了许久,她翻了个身,钻进他怀里,翁声道:“我没有不喜欢,我其实很快活的……” 如果这是寻常爱侣间也会有的情事,那她也愿意大方接受。 她这句话钻入占摇光耳中,反倒叫他羞涩起来。 少年将她抱紧一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声回应起她的话:“能叫你快活,我好开心。” 舒芙几乎要睡着,被他这句话略略惊醒,陡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 “胐胐。” “嗯?” “明早你早些叫我起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嗯,你还得帮帮我。” “什么事?” “明日再说,我现在好困……” “哦……”他用力亲亲她温热的脸颊,见她逐渐入眠,这才放心地闭了眼。 帐中筛余一池清透月光,少年又将她拢紧些许,如同失途的兽类寻到无上的至宝,左置右放皆不安心,只有拢在怀中时,才算将心底那一点缺陷填满。 纸鹞子(一) 卯时中,絮儿带着几个小婢,捧着铜盆及帕巾等一应洗漱器具立在舒薇房门外,等着她起身后召人进去服侍。 但这一日,廊下计时的漏刻较平时多流了半刻,里头仍未发出任何传唤声音。 捧铜盆的小婢子年纪尚小,力气也细,早已不堪盆中热水的重量,手腕微微发起颤来。 絮儿眉头一蹙,偏头叮嘱一句“拿稳些”,继而出声朝房里问道:“姑娘醒了没有?婢子领了人服侍姑娘晨起。” 房中静默好一阵,终于传出一道沙哑的女子声音:“进来吧。” 絮儿松一口气,推门入了内间。 时令还未到春分,仍循着昼短夜长的道数,因而到了这时,天外尚还濛着一层薄薄的鸦青,四下皆寂,房中更是晦暗一片。 负责添灯的婢女利落地寻了火折子,一处一处添上了亮。 借由摇晃温黄的烛光,絮儿便看见舒薇正拥被坐在床沿,一头乌发凌乱地敷在脸周、肩颈,愈称得一张明艳脸蛋惨白如纸。 絮儿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蹲坐在脚踏上,将舒薇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关切问道:“姑娘怎么了,脸色怎么白成这样?是不是昨晚遭噩梦魇着了?” 舒薇闻言,猛然攥紧了絮儿的手指。 这些时日以来,她的确常为前世噩梦所扰,但昨夜却是她难得的安眠夜。 真正叫她心神不着的,还是捏在她另一只手里的一张小纸—— 那是一张由黄麻纸裁成的巴掌小块,被人用一支翎羽小矢钉在了她的床架子上。 今日甫一睁眼,她就对上床头微颤的羽尾,当即便被唬了一大跳。 她伸手想将其拔下来,却发现箭矢入木叁分,死死嵌在梨花木中,是以她只能撕开纸张,将其单独取下来。 实不知是怎样身手的人才能悄无声息地做成这一切 然而更令她惊骇的是,纸上赫然绘着一座拱桥,又拿铅灰涂成黑色。 李桥有个不大为人知的小名,正好是阿玄两个字,由不得她不多想。 纸的背面则题了一串数字,由一写到万,却独独少了个亿字,“无亿”同“无意”,与史书上文君的轶闻相类。 可那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决意信! 这张来路不明的小纸难道暗指李桥对她用情不专? 这怎么可能! 此时舒薇已分不出精力细究纸张的来源,毕竟她能够重回少时这种事都能发生,那么上天会予她一次神谕也未可知。 她脑中一片混沌,隐约中,眼下这个尔雅温文的青年郎君,和前世那个对她横眉冷对的李桥模糊成两剪清影,渐渐融为同一个,眉眼分明是含笑清润的模样,嘴角却携着若有似无的淡漠。 舒薇被颅中一闪而逝的念头吓得浑身一颤,额际又延下一滴细汗。 绝无可能! 二十岁的李桥对她用情至深,两人曲江池钟情,乐游原盟誓,即便是这次他奉御旨去了一趟江南东道,也不忘寻当地的匠人给她雕了一枝白玉兰,遣了大宛的快马,千里迢迢送到她手上的。 倘若前世没有舒茵,她又岂会和李桥闹成那样! 絮儿忧心忡忡地看了舒薇一眼,朝身边的侍立的婢子使个眼色,小婢子立马心领神会地用绢帕在铜盆中蘸了热水,递到了絮儿手中。 絮儿拿了温热的软巾为舒薇拭脸,口中温声安慰:“姑娘莫怕,梦中所见皆是虚妄,絮儿替您值夜守着房门,什么牛鬼蛇神也休想近姑娘的身。” 舒薇面上被帕巾的暖意一敷,紧绷多时的心终于放下些许,轻轻“嗯”了一声。 擦完了脸颊,絮儿放了帕子,又要替舒薇双手涂上润肤的香胰子,不料一抬头,就看见床头嵌的那根翎羽。 絮儿惊呼一声,问道:“姑娘,这是什么东西?” 舒薇抬眼一扫,并不十分在意,只随口回应:“是我昨夜闲来无趣时摆弄小弩,不甚弄进去的,这会儿拔不出了,你回头找几个小厮拿铲子将它铲平了罢。” 絮儿不疑有他,点头应是。 吃朝食时,舒薇仍想着刚才的事,一碗水晶虾饺叫她吃了小半个时辰。 一边侍立的絮儿禁不住提醒:“姑娘兴许得用快些,大厨房那边使人来要用餐的器具了,说要拿回去清洗。” 舒薇恍然回神,将碧玉制的小碗往前一推:“我吃不下了,你们几个拿下去分食了吧。” 絮儿颔首,将碗转递给另一个梳双丫的婢女,示意她拿下去,自己则找了个素白的甜瓷小杯,倒了些茉莉浸过的温水服侍舒薇漱口。 絮儿自幼伴着舒薇,了解她可说是比了解自己还要深刻,知她自晨起以后情绪就不大对,因而此刻四下里没了人,她便出声询道:“婢子瞧姑娘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挂心?” 舒薇看她一眼,心中百感难言,最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你出去找人。” 絮儿并不细问找的什么人,又要这人做些什么,只低眉敛目地应是。 舒薇果然继续道:“从我私房里支银子,去镖局里找功夫最好的镖师,请他帮我盯一盯……”她哽塞半晌,才慢慢道,“盯一盯郡王殿下这些日子总爱去什么地方。” 李桥虽为郡王,到底是旁支的宗室了,又不算得天子重用—— 不然也不会去宗正寺补阙。 因而他身边虽有一些扈从,但绝顶的高手却是没有的,至少挑不出一个能与这个悄无声息给她递信的人相匹的。 找镖师盯梢,大概率能成。 絮儿目中略过一丝惊异,什么也未说,恭谨地退下了。 舒薇鼻尖微酸,将额头抵在臂弯里,只盼事情莫若她想的那样。 …… 这信的确是舒芙未拂晓时强撑着睡意写成,又拜托占摇光给舒薇送去的。 因怕被舒薇察觉,她选了最常见的黄麻纸,且是拿左手写的。至于李桥那个“阿玄”的偏名,也是她问过李杪后知晓的。 她在快哉阁内见到了李桥,所以才有了提醒舒薇的打算。 但她并不想施以什么人情,也不说什么假而空地救一救她,舒薇能不能悟、悟了之后会如何做皆与她无关。 她只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但舒芙不知道,她的本意是指李桥背着舒薇出入秦楼楚馆,兴许对她用情不专,却未料到真叫舒薇揪出了李桥的另一桩韵事。 纸鹞子(二) 越过叁日,镖局那边当真有了动向。 絮儿得了消息,站在廊下有些踟蹰。 舒薇坐在条凳上,廊桥外是一架结满藤萝的碧荫,其下置了一个白釉剔黑花的邢窑鱼缸,里头原置了些生水,经烈日曝晒过后便成了熟水,放凉过后最适合滋养新鱼。 只上头还有些碱性浮皮未去,因而她正捏着把旋子,一点点将浮沫细致地撇去。 ——数日以前,李桥随口一句想赠她几尾漂亮的锦鱼饲着玩儿,她便早早地准备着了。 舒薇揩了一把额角的细汗,远远看见絮儿站在廊下不敢入内,心底就是微微一突。 她偏头,对身边随侍的另一名小婢低语两句,小婢诺诺应是,出去将絮儿叫了进来。 絮儿行过礼后,斟酌着开口道:“姑娘,镖局那边……有消息递过来了。” 舒薇动作一顿,低低“嗯”了一声。 “那边找人跟了郡王几日,说是郡王白日里便去官署里点个卯,若四下无事,就寻了安王世子几个一同吃酒。有时吃得醉了,便就地歇下,最喜欢去的是快哉阁、清影楼等几处,俱是……平康坊内的去处。” 舒薇手腕一抖,鎏金的旋子“啪嗒”砸在地上,溅起一弧极细的沫白水珠子。 絮儿心脏一跳,差点要朝着舒薇跪下来,不料舒薇反倒深吸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牵强的笑:“这有什么?无非是郎君间的酬酢而已,逢场作戏,不可当真。” 絮儿觑她一眼,到底双腿发软,膝头重重磕在地上:“除此以外,郡王仿佛还在宣阳坊里置了一间一进的小宅,每隔叁五日总要去一回。” 舒薇脸色霎然褪白,她重来过一回,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懵懂少女,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出来,那间小宅是做什么用的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这是二十岁的李桥,并不是前世那个与她做了怨偶的丈夫,这时他们两情相悦,他待她一片赤心,又怎么会、又怎么会! “姑娘、姑娘……”絮儿见她面色不对,立马膝行两步上前,将她的手握住,企图以此聊作安慰,“兴许郡王真的只是多置一处宅邸,并不做他用啊!” 这话说来她自己都不信。 可明明是那样清正的一个郎君,他待姑娘的用心她都看在眼里的,怎么偏就守不住这档子事呢。 絮儿看着眼前脸色凄白的女子,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出府!我要亲自去瞧瞧,郡王在这宅邸中究竟藏了个什么宝贝。” 舒薇手下力道骤收,疼得絮儿唇角都抿出作发,但她不敢多言,只连连点头。 为掩人耳目,絮儿为舒薇寻来一个帷帽,又赁了一辆牛车,扮作上京寻亲的孤女,打算作一个讨水又问路的戏码。 一行几人出了舒府,直奔宣阳坊而去。 驱牛车的随从是个从牙市聘的精壮青年,自称跟着老把式学赶车学了有些年头了,实则一坐上车辕,夸下的海口便漏了馅,把个平稳的牛车驱得颠来簸去,晃得舒薇几欲作呕。 好容易下了车,舒薇狠是歇了几口气,吩咐絮儿抓紧打发了人,回程再另寻他人。 絮儿依言付了银钱打发走人,这才站在了这间小宅的门扉前,曲起指节开始叩门。 趁絮儿叩门的功夫,舒薇便倚在墙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座宅邸。 外壁刷了一层粉白的腻子,墙内探出几许碧绿的藤蔓,叫其区别于其他质朴单调的宅院,独得几分野趣横生。 她的视线又往上飞去,只见一树棠梨延出墙头,在疏风中扭摆摇曳,其后有碧蓝的天,天上结一串洁白的花。 舒薇不免走神,已大约猜到这是个多么钟灵毓秀的女子住在其中了。 院内适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子声线:“来啦来啦,客人且稍等等。” 门扉一敞,里头清光慢泄,舒薇并未第一时间看清她的脸,却首先嗅到一脉冽透肺腑的馥甜香气。 是桂子香。 …… 舒薇不可抑制地鼻尖泛酸,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李桥替天子来舒府赐宴的那天,他们一同游园时,她在他襟口嗅到的桂子甜气。 那时他说是同安王世子吃酒时不慎染上的,现在想来,恐怕时他来前不久,正在这间小院同眼前的少女温存后留下的。 舒薇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少女一身青绨衣衫,用青白二色绳结将发丝扎成一个麻花形状,松松搭在肩头,相貌并不十分美丽,然整个人清灵无比,几乎要融进满院结串连绵的各色花中。 少女看她们一阵,弯着一对月牙眼,柔声细气地问:“贵客们打哪里来?叩响妾家院门做什么打算?” 絮儿上前一步,按照之前编排好的,操着一口浓重剑南口音的蹩脚官话回应:“我们娘子是剑南道人,此次上京是投奔亲眷来的,奈何两家逾十年未联系了,如今下落不知,于是想借宝地歇一歇脚,讨口凉水喝,再同姑娘问一问路。” 少女“哦”一声,见随行的都是女子,便将人往院内迎:“贵客如不嫌弃鄙陋,便进来坐吧,我闺名中有个‘桂’字,邻里都叫我桂娘,你们也这样叫吧。” 桂娘拿着笤篱将散落一地的花瓣子全归在阶下,又从堂屋取出一个釉陶壶具,笑着对众人道:“我不爱喝茶,因而家中只备一些蜜水,叫客人见笑了。” 她将几人引到院中的石桌附近坐了,亲自为每一人杯中倒上了些许蜜水。 舒薇也将帷帽撩起些许,嘬了小口,忍不住惊疑出声:“好香的水,饮着并不像用饴糖化的,一股子说不上来的香味。” “是槐花蜜!”桂娘眉目飞扬,尽是欢快,“是我自己养的花,摘下后又用蜜煨制的……我养的花是最好的花,往往销去各处,平康坊里的都知和各坊间的娘子们都夸呢。” 舒薇和絮儿对视一眼,絮儿便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探问:“哦……怪道桂娘子种了这满院的花儿朵儿,原是专做卖花生意的。” 桂娘喝一口蜜水,点点头道:“是,我耶娘生前就是给官宦人家养花草的,他们去了以后,便由我接替着他们继续莳花弄草。奈何主家官人后来被谪了官,流徙到岭南去了,夫人心善,临行前给一众下仆放了契书,好在我还有这一门手艺,勉强也能过活呢。” 絮儿颔首,状似不经意问:“桂娘子这样好的样貌人才,门槛怕要被冰人踩破了吧?” 桂娘一愣,颊上顿时飞上薄薄一层红:“没呢,我已有了相悦的人了。” 舒薇与絮儿俱是心下一紧,连忙看向她,只听她继续说:“他是个与人写传奇的书生,常常住在书斋里不归,只闲暇时才来,这会儿并不在屋里……不过他却是很有几分本事的,这间小院就是他置办下来的。” 此时,舒薇已大致确定了桂娘口中的人泰半就是李桥。 只是她绝未料到,李桥竟是瞒着桂娘将她包作了外室。 舒薇看着眼前清致的少女,一时竟然辨不清心底的感受。 不知是埋恨李桥欺瞒她两世多一些,还是对桂娘的怜惜之情多一些。 没错,的确是“怜惜”两个字。 来这里以前,她几乎要将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恨入骨髓,恨她百般妖调,勾引了对她一心一意的青年李桥。 可真的见到了她,发觉她是如此的纯稚灵秀,且也是被李桥所欺瞒的,竟然止不住觉得悲哀。 人真的天生复杂而古怪。 重来一世,为了挽回和李桥的这段情缘,她甚至不惜算计了自己的两个亲妹妹。 那时她都毫不手软,却在这时觉得无尽的惋惜。 她甚至不禁想: 这件事的错当真就在桂娘身上么? 倘若不是李桥有意惹她,她又怎么会做了不见光的外室还尤不自知。 想到这处,舒薇悚然一惊,连忙止住了自己脑中的荒诞念头。 这简直有悖于她两世来所受的教诲! 她自小学的都是掌中馈、制妾室的手段,从来都觉得郎君花心乃是小妾蓄意勾引。 可桂娘呢? 她甚至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爱上了一个叫她动心的郎君而已。 这叫她怎么把错误归咎到桂娘身上? 如果不是桂娘的错,那只能是…… 万般思绪引向一个让她失语的念头,舒薇双手颤抖不止,勉强饮了一口蜜水,这才强压下脑中凌乱的思绪。 此时,她们想知道的东西已摸得差不离了,絮儿便随意打听了两句长安的市坊路径,以全了这次登门的借口。 出了桂娘家后,舒薇又坐回了牛车里,絮儿小心问:“姑娘,咱们这会儿家去么?” 舒薇恍然回神,慢慢摇了摇头:“将车往后赶一赶,找个拐角处躲一躲,且叫我再看看罢。” 她深吸一口气,心道:李桥啊李桥,我宁愿是我揣估错了人,你可真别叫我失望至此。 纸鹞子(三) гoцsё𝔟a.čo𝓂 [请看文末] 谁也不知道,被舒薇和桂娘两位女子挂念的李桥,此刻人正在平康坊中的快哉阁内。 今日官署中无甚大事,他应了卯之后便将一些细枝末节的交由了手下幕僚去做,自个儿则不由自主地溜达到平康坊里来了。 无他,只因他对那位云竹小姐实在太好奇了,竟然真的有都知只因为一场闹剧,就烈性到撇下一众宾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鸨母知晓他身份,诚惶诚恐地将他迎在临渠的雅间里坐了,又让人奉上新烹的紫笋茶,口中连声道:“贵客且安坐,我这就将云竹叫出来。”本伩將在𝓂𝒾𝓂𝒾se8.𝖈ö𝓂襡榢更新槤載 請荍㶓䒽阯 李桥笑着饮一口茶:“这倒不必强求,若云竹小姐实在不愿,只当我来这儿吃一吃香茶、赏一赏江景便罢。” 真要赏什么水景,自去了曲江池,何必跑来平康坊里看什么脂粉沟子,想必是非见到郗云竹不可了。 鸨母肚里腹诽,面上却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又怕打搅李桥雅兴,应过以后便一阵烟似地飘了出去。 鸨母一路行到郗云竹门前,听见里头传来箜篌声,不由驻足听了片刻,即便听不懂调子,也觉得其声如昆山凰鸣一样的宛转,无怪那样多士子情愿追捧她。 她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里头郗云竹闻声抬眼,遽然顿了手上的动作。 “下次登台要七日后的,你现在找我有什么事?”郗云竹淡声道。 鸨母将堆起的笑容一滞,几步走到她身边:“又摆你那副冷脸做什么?我来是有好事要说与你的。” 郗云竹脸色不变,静等着鸨母往下说。 “有位贵客登门了,点明了要见你,你可知那位是什么身份,他……” “不去,”未等她说完,郗云竹便开了口,声音冷彻清淡,“我们从前就立过契,我只安心在你们快哉阁待足十年,其间你们不许强逼我做任何不情愿的事。” 鸨母一愣,知她又说起旧事来。 那时她是十二,还是十叁岁? 鸨母记不大清了,只听拐子说她是邕州人。 那时邕州尚未收复,正处兵乱之中,她一家往关中逃难,路上车马侧翻,只活了她一个。 虽保得了性命,却头部受创,因此盲了一双眼。 但郗云竹生得十分美丽,即便是个盲女,鸨母也毫不犹豫地将她留下了。 更因她这份独有的美貌与才情,应了她的许多苛刻条件。 原本鸨母只是随口应承,却没想到长安的郎君们就吃她这一副清冷若离的姿态,甫一亮相,便在无数人心底烙下印记,几度以后,便成了平康坊里鼎鼎有名的郗都知。 自此,鸨母便再极少驳她了。 鸨母见她不为所动,又打起感情牌来:“云竹,你便怜我一怜,只出去露一面吧。我扪心自问,这些年是真将你放在心坎尖上了,就是人家家里疼女儿也不是这种疼法。 “你爱竹,我们整个快哉阁里,绕前绕后地为你植满了各样式的竹;你好读书,我们也任你取索,几乎要将长安城中的书肆给你搬空了。就是你那双眼睛,不也是我们掏钱找医士为你治好的?” 郗云竹立身起来,冷眼盯着鸨母看。 若在这里的人是个稍微心软些的人,兴许真要叫她一番话磨得涕泪盈盈、迭声告衷,可她郗云竹不是,她清楚地知晓,这些年她在阁中赚的钱早抵了鸨母口里的那些花销。 更遑论…… 她朝前走了两步,直视鸨母的双目,一字一顿:“我从未有一刻忘过,我是被你们拐来的,真要叫我心存感激,那才叫可笑。” 鸨母神色一变,便有些接不上她的话了。 此时门口传来笃笃叩门声,一个龟奴在外头道:“郡王在那头坐了一会儿,见云竹小姐许久未到,便自离去了,小人几留不住……” 鸨母闻言,没忍住脚下一跺,目中尽是懊丧,转头又看见郗云竹神色自若地回了案后,她便抑不住心底的火气,又不能真的上手打她,只得拿话刺她一句: “你还巴望着找那什么逃难途中同行过一段的郎君呢?我早告诉了你,当年那伙人拐你的时候,见他追上来抢你,便将他推到江里溺死了。 “就算不提这些,你当时目不能视物,不晓得他长什么模样,凭一截不古不今的残句就想将人找到,简直可笑。 “我直说了,当日应和上你的那位梁郎君,累世的清贵书香,祖祖辈辈都是京兆人,从来没去过什么邕州的。” 郗云竹冷冷看她一眼,不再和她多话,起手勾弦,又响一阵泠泠妙音。 …… 李桥出了快哉阁,见郗云竹的愿景未遂,陡念起宣阳坊距平康坊不远,心尖忽然掠起一丝桂花的馥郁味道,脚下步子便调转了方向。 他一路走到了桂娘的小宅前,抓起铜环在门扉上敲了敲,里头立马传来一阵极清悦的“来了”。 紧接着,门从内里被打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蛋。 桂娘原先以为又是什么客人,刚要问一句“客人有什么事”,抬眼便对上李桥的脸。 她一愣,双目骤亮,叫一声“郎君”,便往他怀里扑去。 李桥志得意满,在桂娘侧脸亲了一记。 檐上弥来花香阵阵,他甚至在心底做了个评估—— 云竹小姐人才最好,桂娘性格纯善最可人,然他最爱却是舒薇。 只可惜舒薇性烈如火,眼里竟容不得人,倒叫他委屈自己至此。 李桥叹一口气,搂着桂娘往院内走去,并不知道他心中性烈不容人的舒薇此刻就坐在巷口处的牛车里,静静看完了全程。 “姑娘——” 车中,舒薇脸色惨白,双手微微发起抖,竟似下一刻就要厥倒过去一般。 “没事,我没事……”她一下攥住了絮儿探过来的手,絮儿吃痛,却没敢叫出声。 “回府吧——” 自那日起,舒薇常日里时时走神,有时写字在纸上缀一滴墨、有时饲鱼不慎洒多了鱼食、又有时一碗温热的甜粥送到她手上,直至放凉了也没用完一半。 夜里也渐渐多梦起来,十余年的情谊碎裂成许多片景。 她梦见第一次见到李桥,长安叁月,曲江流锦,连绵的碧蓝长空,丝绒的绵花絮柳,她与同伴放筝,青年隔岸见她,遥遥对她行了一礼。 而后不多久,便有信笺、花枝经由各样渠道递到她手中,锦句累牍,花叶团簇,俱在阐述一个青年赤诚的爱意。 她没禁住,赴了他的第一次约,尔后就有二回叁回…… 很快画面急转,到她婚后第十年,他们冷战月余,满府风声鹤唳,人人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 最终她耐不住压抑的氛围,决定先向李桥服软求和。 是夜,风雨如晦,她亲自做了春月才会吃的青团送到李桥书房,想叫他忆起当初,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会在那里看见她新寡的幼妹。 舒茵没料到她突然闯入,吓得惊叫出声。 李桥倒是不躲不避,随手捡起地上的外裳披在身上,甚至顺手把舒茵往身后护了护。 后来的事,她便记不大清了,只晓得自己当时发狂似的扑将上去,李桥便蹙起眉,高声叫人进来将她带离。 此后,她心底郁懑难平,同李桥两相纠葛数年,直至某日深夜,她在梦中魂断身销,再一睁眼,便回到了少时。 旖旖春光从糊了明纱的车窗透进来,一地的清白光影。絮儿见她醒来,笑盈盈递一杯茶过来:“姑娘醒了?拿茶水漱漱口吧,眼下已快到了兴化坊。” 崇德六年,兴化坊,春日宴。 她几乎是顷刻间就有了主意。 她恨透了那个破坏她完美家庭的舒茵,也恨前世那个冷漠负心的李桥。 可青年时千里迢迢自江南给她送玉兰花的李桥,却是她不忍直接摒弃的。 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她没有怀疑李桥,也没与他分居,是不是便不会被舒茵找到可乘之机。 于是重来一回,她一面算计舒茵,一面回护自己与李桥的情谊,这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唯一目的。 可突然一日,有人告诉她,原来你的郎君早在你们情谊最浓时就违逆了誓言。 并不是别人蓄意勾引,也不是你做得不够好,而是这个郎君本性就是如此。 她便茫然其中,一时竟不知自己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舒薇这几日连夜发梦,梦中数度惊醒,整个人面色灰白憔悴,竟瘦了一大圈。 絮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拉着她的手连声劝:“姑娘,姑娘!您同我说说话吧,是请医工还是去寺里面拜拜,您别一声不做呀。” 舒薇手背一热,竟是絮儿眼中的泪珠砸在她手上。 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继而看向絮儿:“去寺里面拜拜?” “对!”絮儿双眼骤亮,“香积寺或是大慈恩寺哪怕是那些胡人开的波斯胡寺都好,里面的禅师个个都是高人,定能开解姑娘的。” “……算了,若求神拜佛真有用,我也不会困囿至此。” 不过絮儿说找人开解,她倒真想到个人。 ——舒芙。 她是发自心底的好奇,为何同是郎婿变心,舒芙怎么就那样的决绝坚定。 在舒芙以前,从未有过女子主动提出和离。 可她不仅提了,还真真切切为之奔走努力,哪怕耶娘漠然,亲眷讥嘲,她也依然做了,成了大历乃至整个历史上第一个和离的女子。 她怎么敢呢? 只是—— 现在的舒芙真的能明白七年后的舒芙心中所想么? 纸鹞子(四) 舒芙此时正坐在西间,案上并排放两张笺。 一张是前几日李杪送来的,请她去赴樊川别业的贺楼宴。 另一张则是今晨罗氏专门把她叫到云仙居,亲自递到她手上的。 罗氏将纸笺递给她之后,从李嬷嬷手里接过热滚的茶汤,拿茶盖撇去浮沫,并不急着饮,反倒隔着水雾看着舒芙:“阿芙看看罢,这是梁家郎君递来的拜帖,说过两日登门接你去曲江池游船。” 舒芙心下一噔,顿时想到香积寺那天,罗氏在回程的马车里同她说的,要再找机会带她出去。 那时她就隐约猜到,罗氏仍将她视作梁家妇,千方百计地盼望她与梁之衍重修旧好。 可自那天以后,梁之衍没再登过门,罗氏也没提过出游的事,她几乎要自欺欺人地将这件事忘了。 当时她想开口同罗氏说清楚,那几日她要去李杪的别业小住,并不能与梁之衍出游,岂料罗氏又嚷起头疼,半推半迫地将梁之衍的拜帖压在她掌中。 舒芙无奈,只能将纸笺带回春晚楼。 眼下,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抉择。 一是回绝李杪,同梁之衍出游,销解婚约的事再徐徐图之,这样,她还能勉强维系与阿娘的母女情谊; 二是照旧与李杪去樊川,到时梁之衍登门不见她,阿娘心底也会有了分明—— 自己已知晓她的全部打算,却仍旧反抗了她,约同于抵触了她做母亲的权威,届时她颜面被扫,本就有些僵硬的母女亲情兴许要滑向一个更为难堪的境地。 舒芙盯着两张并排摆放的纸笺看了很久,双眼一眨不眨,渐泛起一股干涩的酸意。 “喂,”占摇光坐在房梁上远远看她,不知何时从哪里拈来一截杏花,嚓一下掷在她桌上,“你为什么又要哭?” 舒芙闻声,下意识阖了阖眼,果然涩得发疼,眼前止不住地泛出泪光。 少年便从房梁上跳下来,坐在她对首,持起桌上花枝掉了个向,用柔软的花瓣一侧对准她的脸颊,轻而又轻地扫了扫:“不要哭嘛,有什么事为难,你告诉我,我替你做。” 舒芙脸侧轻痒,目光移向他,轻声道:“胐胐,今晨我阿娘把我叫去了她屋里。” 占摇光“嗯”一声,并不插嘴,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将这个给了我,”舒芙把梁之衍的拜帖推到占摇光眼前,“这是梁之衍的拜帖,说要带我去游曲江,可我心里知道,他是要借这个机会来求我宽宥,想叫我放过迎春宴的事,从此还是乖乖嫁给他做妻子。阿娘心里也一定知道,可她为什么还要叫我赴约呢?” “因为你阿娘就是想叫你继续同这个人成亲。” 舒芙口中发涩,顿时有泪落下来:“为什么呢?她明明知道这个人有言无信、品行不正,为什么还要偏帮着外人来欺负我呢?” 她滚烫的泪砸在他手背上,占摇光心口一紧,缓了片刻,却仍然道:“因为在她心底,这件婚事兴许大有用处。” 有一些反复的旧创,需得狠心揭开,才有重新作痂痊愈的可能。 “比我这个亲生女儿更重要么?” 占摇光直视她的双眼:“阿芙,在这世上只要是人,都难免有亲疏缓急之区分,譬如我祖母……我还未同你说过罢,我并不是你以为的什么少主,真正的继承人其实是我堂姊……” 少年将手往颈后一垫,语气状似浑不在意,实则目中早已晦暗冷彻一片:“小时候我也觉得她将我疼在了心坎上,她给我取小名,亲自给我讲蝴蝶妈妈的神话,我以为这就是爱护了。可后来再大些才知道,她会带去祭祀的人只有我堂姊,又例如这回同大历结盟,她想推出来和亲的人也只会是我……” “阿芙,”他又叫她一声,“我们在她们心中兴许有些重要,却没那么重要,总有些人事要排在我们之前的。” 屋中登时一寂,只余风声穿过,顷刻间就融入青天碧日当中。 “那是你祖母,不是我阿娘!”舒芙避开他的眼睛,朝窗外晴空遥遥窥一眼,忽而道:“好凉的一阵风……我想起来了,阿娘当时是说头疼,兴许又着凉了吧?所以她才没听我讲话说完……” “舒芙,”他甚至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出声截断了她,“这话你自己信吗?” 舒芙一下瞠大双眼,愣愣看向他。 他几乎从未叫过她的全名,这一声无异振聋发聩。 她不是傻子,阿娘身体不适有几分真假,她当然能感觉的到,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那是她的生身母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仰赖的人,忽然有一天,这个全心仰赖的人却要做一个将她推向深渊的推手,她疼得肺腑都要蜷缩起来。 于是她只好一遍遍为阿娘找借口,企图说服自己,阿娘并不是不眷顾她,只是不明真相、只是身体不适、只是…… 她无数自欺欺人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占摇光直白地戳破了。 舒芙脸色逐渐褪白,眼眶却红作一圈,泪水一颗一颗沿着脸颊往下落。 占摇光顿时觉得呼吸都艰涩了,眼眶跟着她一起泛红,哑着嗓音开口:“不要哭……” 舒芙眼前濛满泪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执拗地看着他,企图从他口中听到两句回旋的话—— 譬如你阿娘还是记挂你的,例如什么什么,随便扯两件荒诞的事佐证都好。 但少年只是拉着她的手,并不遂她的愿。 占摇光本就不是什么心肠冷硬的人,在舒芙面前更可算说没有半点脾气,她此时面色惨白,泪落不止,看得他心脏也揪作一团,仿佛也要碎裂一地。 他几乎要忍不住说些虚假但足够宽慰她的话,然几番纠结之下,他终是强忍住了。 她如果想要自由,那就不要为任何人所囿,她要足够自立、足够坚韧,群山万壑都不要消磨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凡人凡世都不值得她自怨自艾。 两人僵持许久,终究是舒芙先错开眼,草草揩尽了脸上的泪,从屉箱中拿出把錾花的银剪子,将梁之衍的拜帖剪成几张废屑,一把洒进了角落的香斗中。 黑烟随之腾起,呛得她轻咳出声。 占摇光起身,朝她那边迈了两步,口中那声“阿芙”还没出,便见她头也不回,径直推门出了屋子。 占摇光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一空,逐渐意识到—— 他们两人,似乎,吵架了。 ——— 我戈汉叁又回来啦o(*////▽////*)q 纸鹞子(五) 舒芙从房里出来时,晴天高极碧极,日光燥燥然落了一地,她沿着荫处漫无目的地走,最后竟到了舒荣光的书房前。 守书房的仆人姓卢,是个独目的白头媪,见她行来,于是笑着叫了她一声:“二姑娘又来看书啊?” 卢媪多年前从广南一域逃难到长安的,为舒芙的祖父所救,从而安心在舒府找了个差使做,又因膝下无儿无女,便不自觉地对舒府几个小辈有了疼爱之心,平素说话总一副和声细气的慈态。 舒芙僵冷的心口稍稍回暖,不由自主看了过去,继而步履一停,跟着卢媪进了书房。 “二姑娘且安心坐,老奴给您煮些苦荞水来喝。” 这是舒荣光定下的规矩,怕引来蚁虫噬咬书册,是以书房内并不允许吃饼糕,连饮子也只有寡口的苦荞水。 舒芙点点头,待卢媪走了以后,视线在书房内游走一周,见一处角落里,拥成小丘的书册围了个半闭的圆圈。 竟然莫名觉得安全。 于是她弃了正经的书桌,走过去窝在了书堆里,顺手从旁挑了一册书放在膝头预备细读。 第一本是郦道元的《水经注》,她早年就通读过一遍,如今再读,本来是十分顺畅一件事,然她连卷一的河水部都没读完,便有些跑神了。 她强逼着自己回神,将这册书一搁,又拣出一本颇有生趣的《世说新语》。 这一回甚至连封皮都没掀开。 竟然一个字也看不进。 生平头一遭。 舒芙烦躁地将书一撇,舒薇便是这时候入的书房。 她在房中看了一圈,最后径直朝舒芙走来。 舒芙光线被挡,于是抬起头看她,见舒薇长立不走,以为对方也想坐在地上看书,再看了看自己铺得过于嚣张的裙裾,于是小心地往旁一挪,又将裙摆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 但舒薇显然会错了意,她蹲下身子,将手中卢媪备好的苦荞水转递给舒芙,浅浅笑道:“阿芙躲什么?你很讨厌长姊么?” 舒芙不说话,接过苦荞水只用来湿了下唇瓣,心中却道—— 那当然啦,如果讨厌有十分,那自己大概七八分厌恶她。 舒薇一看舒芙神色,就隐约猜出来她心中所想,心下不由一凉,却仍强撑着笑意,在她对首坐下。 “阿芙再讨厌长姊都无事,只是长姊心中目前有一疑问,想求阿芙来释,阿芙且先听一听可好?” 舒芙依旧没说话,垂下的眼睫却眨了眨,继而抬起头,用一对乌灵灵的眼瞳看她。 这是愿意听她说话了。 舒薇松了口气,轻声道:“当日徐府中事,阿姊……实属不该,阿姊再同你道个歉。” 舒芙截断她的话:“不是同我,是同叁妹。” “好……我有余暇时,自然会再去的,你且听我说完。若没有那些事,阿芙你无知无觉地嫁入了梁家,却见那梁之衍早就美妾在怀,你又做什么打算呢?” 舒芙一听,便明白自己之前隐晦的提醒真叫舒薇觉出了什么不对。 只不过对方现在心下纠结,不知该做出什么抉择。 舒芙并不想置喙他人的情感,更不想用自己的思维去揣度别人,倘若舒薇直接把所面临的难题抛给她,她多半也是要囫囵过去的。 但舒薇问得很巧,设置了一个设身处地的情节给她,问她自己心里的想法。 舒芙避无可避,沉吟片刻,认真道:“和离,我是要和离的。言而无信之人,不能做我的郎君。” 来了! 果然同她前世做的抉择一模一样。 舒薇心底一跳,面上却毫无变化:“是要向梁之衍求一份休书吗?若他不愿、不给,这要怎么办?” 舒芙正色,与舒薇对视:“不是让他休弃我,是我要做主同他和离,是向官府递交愿书,请官府判决。长姊,虽然前朝都没有这样的事,可是皇后殿下主持新修的律章里面却是有的,我当然可以依律行事。” “可这要是一条好令,为何自新订律条以来,并无一人如此行事?” 舒芙默然半晌,良久以后才缓缓道:“大抵世上的变革分作两种,一是诸如秦末之陈胜吴广、汉末之张角一类,这是自下而上。其成或不成,端看义军首领的才能以及地利天时; “二则是如皇后殿下那样颁布律条,亲自主持革新,这是自上而下,讲究的是上行下效,如此前无人以身作则,底下百姓便不会知晓,是以无人去做、无人敢做。至于上层本该作则的贵族女子……” 舒芙话没说完,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贵族女子的顾虑则更多了。 圣人继位以来,一直渴望用举制提拔寒门子弟,以此来和世家分庭抗礼,因而帝后与世家是天然敌对的两派,世家女子即便想要用一用新律,也要会受掣于背后家长。 另一些即使不是世家出身,也总囿于固有的观念,总认为名声是头等重要的,和离便是有违人伦大道的云云。 “所以阿芙想和离,可家中竟无一人支持,这要怎么办呢?”舒薇紧紧盯着她,又抢在她开口之前出声,“倘若你一开始为此所阻,心生退意,后面到底要发生一件什么事,才会叫你又一度坚定想法呢?” ——这正是前世舒芙所做的。 当时,舒芙甫一提出和离的想法,整个舒府几乎都因她这句话炸作一团。 阿耶不置一词,实则却扣下了舒芙预备递往官府的愿书,让她再多加考量; 罗氏和黎老夫人更是几次叁番亲自登门劝言,企图强压下她这个前无古人,后也未见得有来者的念头。 诘难的话一字字朝她刺去,仿佛裹尽了冷霜,成了刻骨的雪刃,只求一寸寸压平她身上的每一寸气焰。 他们似乎成功了。 那以后,舒芙果真消停了有六七年。 就在舒薇都以为舒芙认命,从此安分守己做个最普通的贵妇人时,她却又一度提出了和离。 这一次,她没有同府中任何人讲,而是一纸文书直接递到了皇后案上,请她亲自裁决这立朝以来的第一桩和离官司。同时又一封陈罪书送回家中,只道若嫌她有辱门楣,便将她从族谱中除名,以洁满府声誉。 黎老夫人被她气了个仰倒,当即真要开祠遂了她的心愿,幸得舒明德帮忙拦了一手,才勉强稳住了黎老夫人。 此后,便是长达数年的官司纠葛。 不过她那时自陷于李桥变心的苦痛中,便无暇再关注这些,只晓得舒明德入仕以后,也为舒芙出力良多,再多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但她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改变了舒芙的念头,使她做出这样惊骇的决定呢? 舒芙听完舒薇的话后,垂目想了片刻,忽而又抬起眼,双目明亮,语气坦然:“长姊,我不觉得是有什么事推了我一把。因为大凡是我想做的事,总是一定要去做的,若一时未做成,便是我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故而,这中间的平静时段,我愿称之蛰伏,而非曲意。” 舒薇一愣,目色有些怔然,口中喃喃:“想做,就一定会做?无需人指点,不受人拘束的么……” 舒芙知她又把话牵到她自己和李桥的感情事上了,于是转过脸去,缄口不答。 两人相顾无言多时,舒薇抒出一口气,朝她笑笑:“多谢阿芙陪长姊聊这一通,我大抵知道该怎么做了。” 舒芙皱眉,想出声补一句“说什么谢我,你自己的决定可别赖我头上”,却见舒薇已起了身,抬脚离了书房。 屋内再一度归于清寂,舒芙百无聊赖,便拿手指蘸了些苦荞水,在地上写画起来,写到最后,竟莫名写出了那日在快哉阁内,梁之衍对上云竹小姐的那半句诗—— “愿结如意藤,颗颗寄相思。” 舒芙沉默下来,这倒不是她对梁之衍念念不忘,而是她当日就觉得这句诗有些古怪,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具体。 窗外天光压暗,吹卷一地香花残瓣,她叹一口气,不再细究,立起身来朝外走去。 纸鹞子(六) 舒芙回到春晚楼时,站在房门前,踌躇半晌,才小心地拿指尖抵开门扇。 她下意识去看房梁,上头没有人。 又望房间里扫,这才发现占摇光规规矩矩地坐在临窗的塌上,仿佛在等她。 见她回来,少年双眸显然一亮,但他也没说话,只整个人浑身透出一种“别和我生气了,同我说说话吧”的鲜明意味。 然舒芙也是头一次喜欢一个人,更是头一次和喜欢的人闹别扭,根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慌乱之下竟将视线转开了。 于是占摇光眼底那点渴盼的微光彻底熄了。 是以直到入夜,两人同处一室,共吃了哺食,竟然一个字都没同对方说。 是夜,月魄静悬,遣落一地濛白光。 前几日惊蛰一过,舒芙便换了一张雾青的联珠帐,卧在其中窥月,越显月小如粒,在一场青黛湿雨中浸过,又如同嵌在帐上,将将足以伴眠。 洗漱以后,她先一步上床,便蜷在衾中,睁着双目看那一勾弯月,心中则道—— 待占摇光过来,她便拉拉他的手,同他和好罢。 占摇光此时站在帐外,一时竟不敢掀帐进去。 纠结良久,他决定从床尾一端慢慢往床上挪。 她们大历有几个词说得特别好,恰合他此时心境: 由远及近、循序渐进、出其不意…… 但舒芙显然不是这么想,她眼见着少年拨帐进来,还未想好拉他左手还是右手,便见他看也不看自己,径直往床尾一坐,手上竟捣鼓起被褥来。 舒芙一惊,猛一下坐起身来。 他要搬走? 何至于此! 她不过几个时辰未同他说话而已! 他脾气几时这么大了! 舒芙鼻尖一酸,四肢都脉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然,探手过去,从他身后抓住他一只手臂,顿过几息,又朝下拉住他的手。 占摇光手心弥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才发觉是她来牵自己的手了。 少年心神一荡,那些奇奇怪怪的纠结一下就被抛之脑后,回身想问她一句,我们两个是不是就此和好了。 因转身的动作,占摇光只得先松了掌中那只柔软的手,但舒芙又一度会错意,以为他连手都不给牵了,于是眼眶一热,就在他回过身的瞬间,张口咬住了他的唇。 占摇光唇上一痛,闷出喉间一声哼,脑中混沌一片,竟也下意识报复一样咬了回去。 他的力道虽轻上很多,其中挑衅意味却不稍减。 青帐中筛落的柔旖月光均添作了细微的火星子,噼里啪啦落在两人之间,将理智都烧成一地灰末。 两人相贴着,胡乱吮舔过几回,直至呼吸乱在一起,这才略微却开些许。 占摇光思绪还未理清,唇上又是一湿,一点清甜的软尖再度舐住他,点来触去,既润又热,他来不及防备,心火便再被她一寸寸她燃烈起来。 他呼吸愈深,下意识想回应她,却不防落入她的陷阱,甫一将口张开,又被她逮住时机用力一咬。 占摇光被她连咬了两次,几乎疼懵了,身体往后一退,拉开了同她的距离。 他靠在床头,胸膛起伏不定,舒芙便过去跨坐在他身上,又一度想将唇压下去。 占摇光眼睫一抖,生平竟第一次有一种想避开她的吻的冲动。 “你要躲我!?”舒芙觉察到他微微侧脸的举动,哽涩得要落下泪来,当即伸出两根指头压住他脸颊,并不许他偏过头去。 “……没有。” “那我还能亲你吗?”舒芙垂眼看他,拢在他两侧的膝又往他腰上蹭了一下。 占摇光尾骨一颤,根本无法拒绝她,只能用一根食指在她脊骨上,告饶一样地轻轻点了两下:“那你别骗我了。” 舒芙没回答,只一味压脸下去。 这一回果然亲得温缓多了,一粒细小结香的花被露水浸湿、软化,小心翼翼吐出当中甜蕊,磨着他的唇瓣不上不下。 他神思迷离一瞬,如她所愿,第叁度无任何防备地启开唇。 舒芙却又一次骗了他,趁他心驰的一瞬间,亮出牙就朝下咬去。 这一回仿佛咬破了皮,细微的血锈味儿弥散在两人之间,占摇光心脏一圈圈发紧,被一种铺天盖地的委屈情绪所掩埋。 “下去。” 他抿紧了唇角,这才勉强抑制住了那种强烈的流泪的冲动。 被她咬伤的痛倒是其次,她一而再再而叁骗他,才真叫他难过得心尖都一抽一抽的痛。 “不行。” 占摇光抬眼,借着帐中筛余的青濛濛的月光看她,似乎问她怎么个不行法。 舒芙身子往后挪了挪,软热密处隔着丝裤覆住他胯间,她没敢坐太实,他却仍旧觉得那物被一团绵热臀肉牢牢压裹住。 他心口一滞,紧接着便疾速跃动起来。 “你又怎么又来!”舒芙是真的觉得疑惑,“你不是很疼吗?都疼成这样了,居然还会有感觉……好古怪的小郎君!” 占摇光不理她,两相寂静片刻后,舒芙忽然凑到他颈下,占摇光以为她要从这处开始咬了,神经紧绷起来,但到底没躲开她。 然而她这回只轻轻拿唇碰了碰他,继而慢慢道:“不想下去,想跟你做。” 占摇光脑中一轰,热血直往上冲,整张脸顷刻就热了。他当即攥住她一截手腕,就将要把她往身下扯。 “等等,”舒芙及时制止了他,“你不许动,这回让我来。” 她看了看他尚能活动的双手,心中颇觉不太放心,思索片刻以后,她竟当着他的面,伸手脱去了自己身上的寝衣。 占摇光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便映出一痕惊人的白。 月下聚雪,雪中藏春。 她身上此刻只余一件织缎诃子,衣下撑起两只乳,形状姣美,行动颤波。 占摇光呼吸都停了,并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靠过来,玲珑的女体将周遭的气流迫出热,月色被搅碎,钻进呼吸间隙,叫他除了她身上的幽浅香气,竟再嗅不到其他滋味。 下一瞬,两只嫩圆的小乳绵绵压住胸膛,所有的绮思顷刻落到实处,软柔得惊人。 他心房剧颤,险些立时晕过去。 少年瞳色浸深,任由四周涌来的热浪将他密密裹住。 正是他愣愣看着她的这几息,舒芙将寝衣拧作绳状,将他双手捆在了床头的床架子上。 “嗯,好了,现在你得听我的。” 她终于抿出笑意,将吻奖励似地烙在他唇角。 ——— 小孩子打架罢了,是我喜欢的风味,跟之前那段穿衣服并列?(???w???)? 纸鹞子(七)【H】 少女软嫩而湿润的唇瓣只在他唇畔停留了很短促的一瞬,他甚至都没觉出味来,她便撑着身拉远了距离。 月流如绸,清暗而微莹,拢在人身上,肤色也添作了玉质。舒芙看了他一会儿,真心实意地夸赞:“你真好看。” 占摇光耳根瞬间蹿红,连出一声作回应都忘了,只静静看着黑暗中她那双明亮的眼。 紧接着,他便听她说:“漂亮的小郎君乖一些,叫我想想该怎么亲你。” 舒芙思忖良久,始终没挑好从哪里先开始,于是伸手戳戳他的肩:“要不然,你先亲亲我吧?” 占摇光点头,嗓音微哑:“那你靠过来一些。” ——要是他双手没被缚,一定是他自己托着她的腰,把她压向自己。 舒芙便往下躬了一些,正待把脸颊凑到他唇边,却没料到胸前温温一热。 她身上那件织锦的诃子早被弄得松散,占摇光伏在她胸前,拿脸胡乱一蹭,便轻易将其蹭歪了,如丝晕开的乳粒被他叼衔在唇间,继而探出一点舌尖,坏心眼地拿舌面磨了一下乳周。 盈盈一滴粉便颤颤翘立起来,又被人有心堵住下压,陷进乳团里,仿佛要就地化开。 舒芙脊骨一酸,细细密密的痒意爬满全身,落在他肩上的手也骤然收紧,忍不住羞恼开口:“谁叫你亲这儿的!” 占摇光并不回答,在她看不见的浓郁夜色里,他的面颊被她刚刚唇间没耐住的细吟点着了,簇成一片红,便连心肝肺腑都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语的麻。 他小声道:“阿芙怎么这么敏感……每次稍微一亲就会叫,上次和上上次都是,你叫得我耳朵好痒……” “占摇光!”舒芙陡然抬起眼,猛一下捂住他的唇,虽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然自己的心跳却噗噗不停。 她算是明白了,缚住他的手根本没用,他的嘴还没死,还会说话羞人,可怕得很! 她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朝下摸索,停在少年挺括的胸膛前,清楚地感受到掌下一阵阵的吸气紧缩。 只犹豫片刻,她便毫不留情地用指尖隔着衣裳摁住对方胸前一粒凸起。 占摇光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这样做,整个人登时僵住,一线酥痒从那一点发遍全身,叫人腰骨都失了力,腹下器物更是愈为嚣张地朝上翘了翘。 舒芙极满意地听见他细微的吞咽唾液声,将脸蛋扬了扬,居高临下地看他,口中问道:“什么感觉?” 她还记得快哉阁里他拿来臊人的话,这回正好拿来用在他身上。 占摇光被她捂得说不了话,只能小幅度地颔了下首。 舒芙这才恍然大悟地撤开手掌,心中揣摩他究竟会说一个痒或者是麻—— 这是他每次碰她时,她身上最切肤的感受。 但她万般始料未及,少年状似思考良久,最后竟缓缓吐出两个字:“湿的。” “什么?”舒芙愣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就在她问完的一瞬,占摇光又往下斜倚了一点,引得她身下一阵颠簸,腿心那种腻粘的潮湿感觉瞬间直抵脑颅。 她明白了。 他肯定是还惦记着她咬了他叁回这事,此刻故意与她为难,蓄意要捉弄她! “讨厌鬼!”舒芙有些恼羞成怒,从占摇光身上收回一条腿,跽坐在他身侧,没忍住,还是拿膝盖撞了他一下。 占摇光照单全收,片刻后,他抬眼看向黑暗中那道清影,问:“你要睡了么?” “没有!”舒芙稍稍支起上身,悄悄脱下湿透的底裤,趁占摇光身处一片黑暗中,看得并不分明时,探出手去扯开了他贴身的里衣。 占摇光起初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直到衣衫散开,腹间微凉,再是她又一度跨坐在他腰腹上,几乎是感受到她身体的同一时间,那点曼妙的、细致的、如脂膏一样腻软温热的穴瓣轻轻舐上他腹部的肌肉。 她将亵裤都脱了,还就这么赤裸裸地坐在他身上! 占摇光脑中一白,一时什么都记不起了,只想挣开手,继而拢住她的腰,再请求她稍微动一动,予他一丁点快活。 腿心水液淋漓,舒芙一时竟没坐住,微微往下一滑,虽极快地稳住了身形,但却被他腹部的肌块磨开了阴穴,露出内里湿嫩的穴肉,舔覆在他身上,勾连出一簇细细的热。 两人几乎同时哼出声,然他反应似乎更激烈一些,直到她抑住了喉腔的呻吟,她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剧烈的呼吸声。 舒芙终于有一种扳回一成的快慰,于是伸出手指戳住他的脸颊:“小郎君乖一些,不要跟我作对嘛。” 她一面说,一面轻微地拧动腰肢,绵热湿泞的阴穴朝下压覆在肌理间,一点点蹭磨起来。 他这处肌肉很硬,他这刻又十分紧张,腰腹绷得极紧,正成了给她寻乐的器物。起初触感微凉且坚,但她身上是热的,腿心也密热一片,两相交迭,渐渐把他身上也磨出温来。 舒芙十分聪明,在情事上也是,很快便琢磨出点别样的韵味。 她双腿分置他身体两侧,蜜穴便也被分露些许,露出极细嫩的一点蒂尖,蹭着肌肉边缘的线条碾过去,激起脊骨一阵长长的麻颤。 穴内一阵挛缩,连带着穴口处腻软的嫩肉也一阵吮合,楔住一块硬肉,极尽细致地蠕动嘬吸。 占摇光心神俱荡,目色都微散,脸颊浮上热潮,再维系不了之前那种若有似无的幼稚相争,张口就是他心底最坦诚的想法:“阿芙好厉害,里面好湿,好软,我好喜欢你。” 舒芙双膝不由一拢,臀部下压,翘立的花核被肌块碾陷入瓣肉当中,快感急剧堆聚,化成热意往脑中冲蕴,花穴内吐出一股热液,咕叽咕叽碾作了沫子,从交合处流泄而下。 臀肉被力道压扁,嫩穴却游弋在肌理间,被其间坚硬肌肉磨开又碾合,数度刺激着那点嫩尖,将快意塑成尖锐形状,磨得人心如火炙。 她没忍住哼吟出声,呼吸开始紊乱,觉得自己成了雨天里的潮湿的一蓬棉,轻轻一拧,便要滴滴答答渗出水来。 于是她耳边真的听到了极黏腻的水声,穴心悄然漫出的、抑也抑不住的水液被她碾来磨去的动作,全是泞在了他腹间,他的呼吸和心跳全响在她耳畔,一下重过一下。 舒芙看他一眼,觉得他似乎微微在随着自己动,胯骨不自觉地朝上抬,以至于即使隔着他的底裤,她也觉察到了后腰被个硬炙的棍物戳来点去。 她不由缩了缩臀,他却轻轻颠了颠她,迫使软弹的臀瓣分开稍寸,将将把那物含了个首。 少年呼吸更加深重,似乎用气音叫了她一声。 那东西硬极、热极,又仿佛在跳,一下下撞进她心坎,叫她再无法忽视。 少女捏住他脸颊,故作凶狠:“那里为什么一直在跳,你是不是想进来?” 占摇光心口一麻,觉得她好会说,每一个字都极勾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快感。 他冲她点点头。 舒芙却不甚满意,继而得寸进尺:“那你求我。” 纸鹞子(八)【H】 ρǒ18Cκ.Cǒⅿ 舒芙叫占摇光求她,本意是想看他迫切又强忍着不愿屈服的样子,但她实未想到,一个少年郎的脾气可以这样软,几乎是她说完的同一时间,他便极自然地接口道:“求你。” 他这样,舒芙反而不知道如何行事了,只耳垂热得几乎滴出血来。 占摇光等不到她的动作,只觉得快要被那种抓挠不住的痒给迫疯了,胯间孽物硬胀难耐,于是不自觉又动了动身体,嗓音再哑半分,极轻地央求:“我已经求了,阿芙不要抵赖……” 舒芙骑虎难下,只得先将手探到他裤沿处,思绪激斗几息,才缓缓将那点裤料往下拨弄些许。泍呅唯❶璉載䒽址:po18в𝓉.©oℳ 硕物立时弹立而出,热烫触觉顶在她后腰处,她甚至能极清楚地感受到那物顶上羚口渗出的清液的腻黏触感。 她心跳一时急骤,仿佛下一场小雨,整个人被浇得雾光蒙蒙。 犹豫良久,舒芙慢慢绷紧小腹,身体向上支其些许,拖着漫溢着汁液的小穴从他身上离了。 占摇光身上稍轻,那种腻绵湿嫩的触觉一径远去,徒留一片微凉水渍。 舒芙无师自通,腰臀朝后挪了挪,轻而易举叫那根粗长性器滑入腿心软罅。 那处湿哒哒、热绵绵一片,她早已动情,于是蜜眼翕张些许,轻易被肉茎顶端戳开,将其浅浅含入一截。 占摇光呼吸骤沉,颈间青筋凸起,汗液从额角与鼻翼一点点渗出。 是他有些熟悉的,湿滑吸裹的感觉,又韧又紧,一圈圈媚肉密密匝匝泞在棱头上,爽得他脊骨都要软了。 但舒芙不敢就此坐下去,腿心胀得异样,于是难耐地扭了扭腰,竟又让其滑出来,挨蹭着湿成一片水泽的肉缝,重重碾过前段敏感的阴核。 舒芙轻吟一声,差点要跌坐下去。 占摇光则百般难磨,他此前明明都进去了,只要稍往上一顶,便可深深埋入湿暖穴径。但她这样一动,叫他力气空使,登时难受得烧心一般。 从前的几次性事都是由他主动,几时受过这样温吞的折磨,只觉得她的动作实在慢到了极致,化成了一根尖细的毛刺,一点点在他的骨血中穿梭钻曳。 他周身热得荒诞,又一遍遍央起她的名字。 他从前在族里就是那一辈中年龄较小的那一类郎君,平时求人做事,阿兄阿姊叫得毫无压力。这会儿他将那种卖乖的本领用在床榻上,从阿芙到小二娘叫了个遍,听得舒芙快要烧起来,情急之下只好捂住了他的嘴,暗声威胁:“别说话了!” 占摇光消停稍息,又极不安分地动了动下身,拿那根硬物抵在泥泞穴口戳了又碾。 舒芙腰都要软了,隐隐有些后悔束起他的手—— 不然,此刻就是他该做的事了。 否则,叫她亲自把那么骇人的一根肉物塞进体内…… 她怎么舍得那样对自己! 她又磨蹭一阵,占摇光实在耐不住,额角汗痕未消,又渗出新的。 “你是不是对不准?”他声音已哑得不成样子,开口就是无头无尾这样一句。 舒芙颅内一轰,自觉被他看轻,当即反驳:“你胡说!” “那你要怎么证明?” 他语气除却有些许喘息外,其余十分寻常,但她却仍从中听出挑衅意味,是以她明知自己自己被激将,还是决意要做些什么以证己身。 舒芙探手下去,将那物圈握在手心,只觉对方粗炙异常,一手竟难包全。 热,她掌心都像烧起来。 她强忍羞赧,腰臀稍一移,便将湿软穴口对准那根勃发昂藏的性器。 箭在弦上,只此一念。 帐外月色忽皎,映入一泓湿粼粼的光,舒芙一抬眼,便见少年一直浸亮着一双眼看着她,眸底漆然,唇色红润。 真是个好看的少年郎。 她被他一张漂亮脸蛋招安,心中惧意减退,沉腰往下一压,立时将那骇人的肉刃吃进一半,紧而软的穴径被极致地撑开。 风生云气,把月轮将将遮了个囫囵,帐中一时暗下来,她看不见他的脸,下身那种酸胀的感觉便被无限放大。 茎身粗硕非常,将小穴撑得满满当当,其上盘踞的青筋极紧热地陷嵌在绵软壁肉上,即使双方谁都没动,她也觉内里震跳得厉害,酥热触觉如细焰一样流遍周身,最后在脊骨末端燃出极小又极热烈的一簇快意。 她没忍住呻吟出声,眼角泛上涩涩的泪意,后半截却是占摇光实在耐不住折磨,胯骨朝上一挺,于是全根性器深深埋入湿嫩软热的穴内。 舒芙一下被顶至最深,忽而睁大双眼,气急瞪他:“谁许你自己动的……啊——” 她伸手过去想掐他脸颊,却一度探空,没碰到他的脸,却摸到了他本该被缚的双手。 “唔……这、这里怎么松了?”舒芙被体内物什碾到敏感地,腰心一麻,声音也乱了。 “不怪我!它自己掉的!”占摇光连忙自证,“你自己看,我听你的话,所以一直没将手放下来。” 原是她本也绑得不牢,他虽没有刻意去挣脱,这点单薄衣料拧作的绳结却实在囿不住他,然他心里想叫她快意,是以一直佯作被缚,任她施为。 舒芙见那件寝衣已垂耷在地,心中懊丧:“掉便掉了,我不捆你了。” 占摇光隔着黑看她,忽而问:“那我现在能不能抱抱你?” 舒芙一怔,刚“嗯”出一声,腰肢便被人紧紧环住,与此同时,交合处也掀起一阵疾风骤浪。 占摇光得了她亲释的自由以后,行事愈加放肆,一只手掌住她的背,另只手垫住她的臀,腰腹朝上一挺,阴茎没入穴肉最深,热黏汁液被压碾而出,湿漉漉落在他腹上,又被她臀肉的起落击出啪嗒啪嗒的淫靡水声。 极致的酸、极致的胀、极致的热,她觉得自己仿佛水塑成的,腿心麻软无力,骨头也一应化开。 她呼吸凝滞下来,一时竟没叫出具体的声,只喘息一回深过一回。 占摇光将她一只细腕握在手中,继而压在她后腰上,迫使她胸前两点嫩乳愈加翘圆。 他不假思索叼住细腻腴白的乳肉,终于激出她喉间清晰的啼声。 乳团软如膏酥,唇舌一压就融开馥甜气息,乳珠再被快感侵蚀,很快便立起鲜明一小点,他不知如何想的,竟从绵白乳团一寸寸舐过去,最后将那点细尖罩在口腔中。 他并不急于含吮,反倒探出舌尖,极为小心地舔了舔那点凸起的小尖。 舒芙周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当即促急地吟出一声,底下小穴止不住的战栗紧缩。 占摇光被她绞吸得头皮发麻,他不想再狼狈告饶,反正她从来也不听他的,于是只想靠行动将那张紧窄的穴再肏开一些,是以动作越发失序。 硬胀肉物抽开一段,又朝着狼狈湿泞的穴心重重顶进,顶头立时被绵绵匝匝的嫩肉包裹紧吮,蜜液越淌越多,即便塞住一根那样粗长的性器也止不住地外泄。 “别,这样好深,不用这么用力……”舒芙终于忍不住出声,语调中挟了些哭腔,却不为委屈或者难受,反而是一种濒临失控的极致快慰。 她两腿麻津津发着颤,被颠得几乎坐不住,只得紧紧贴在他身上,如同遭水洗了一通。 月色又一度清明,占摇光抬目看见她极水润的一双眼,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开口:“我们为什么会熄了灯的?” “……嗯?” 那当然是本来作的睡觉打算,临时起意才做起这事的嘛。 她不知如何回应,便抿住口,一个字也不肯说。 “看不到了。” 舒芙又是一恍,不明白他说看不到什么。 穴心又是一阵急进的抵弄,她失声叫出,声线尖锐,将他耳尖都叫麻了。 良久以后,他才继续道:“你猜,你那个地方会不会变红?” 还未及她反应,他又道:“我之前偷偷看过,每次弄到这时候,那里都会从粉色变成红色……而且一直在抖,吃也吃不住,感觉好可怜。” 舒芙脑中轰鸣,滚烫的血液立时全冲在脸上:“不要说、不要说。” 只是他早已全部说出口,平白在她眼前布一张淫靡画卷,她一时羞窘难当,张口咬住了他的耳垂。 占摇光浑身发汗,愈为清晰地感受到嫩软水穴间热意蒸蕴,于是连被咬的痛楚也变得极为模糊。 不知又顶到了哪处软肉,怀中少女紧绷的身体终于泄软,瑟瑟地发起颤来,大沛大沛热液流肆,将迭合处蘸得泥泞难堪。 舒芙脑中空白一片,如亲临了一场绚烂的火树银花,她浑身颤粟不止,又因占摇光强忍射意,将她手腕握得十分紧,她一时脱不开身,只得伏在他肩窝喘息。 刚刚高潮过的小穴敏感非常,他略微动一动都激起一阵强烈的酥麻快感。 “慢、慢一点……” 她此刻思维缓滞,只下意识开口。 少年闷闷“嗯”一声,将她从身上放下,两人上下颠倒,又一度轻拢慢捻细致碾磨。 不知过了多久,天外蟾光几乎要溺晕消逝,他才轻微而渴盼道:“那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罢?” 踏春行(一) 那边两人帐中如何打架暂且不提,只说舒薇这边,自从书房和舒芙彻谈以后,她竟如卸下一块巨石,心中莫名放松。 舒芙出发去樊川这日清晨,天还未亮明,舒薇从久违的黑甜觉中醒来,将睡在耳房的絮儿叫了起来。 舒薇差她去门房盯梢,看看舒芙是否真的敢违逆她阿娘的意愿,弃梁之衍的邀约而赴李杪的宴。 寅时中,她饮完盏中第二杯茶,絮儿才从外头姗姗行来。 “姑娘,”她朝坐在圈椅上的舒薇福了一礼,继而道,“二姑娘的确是出去了,郡主府使马车来接的,门房上的人也不敢拦,便任她去了。” 舒薇颔首,讶然之余,竟微妙地并不觉得意外,只有些好奇罗氏知道以后要如何行事。 絮儿回完话后,见舒薇面无异色,于是大着胆子继续道:“姑娘是继续小憩一下还是就此起身了?要是这刻便起了,趁天色还早,婢子便给姑娘梳一个朝天髻,保管郡王瞧了移不开眼呢。” 舒薇眉间一蹙,转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姑娘忘了么,就之前郡王说要给您送锦鱼,正是约了今日去西市挑呢……” 见舒薇久不作答,絮儿才恍然记起,对方不久以前才同武威郡王置了那样大的气,这会儿心里难受膈应是寻常的。 不过她也并不觉得舒薇会就此和李桥离心,毕竟这两年舒薇对李桥的百般在意,她全看在眼里的。 思忖再三,她还是小声劝道:“姑娘,郡王只是一时迷了心,您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便与他离心呀。” 其实絮儿倒不是如何体谅李桥,实则是她太了解舒薇,她倒宁愿此刻被舒薇责备两句,也好过以后舒薇因今日的一时冲动而后悔。 舒薇沉默片刻,继而冷哼一声:“不去!” 絮儿愣住,眼见着舒薇遽然立身起来,径直往床榻方向走去。 絮儿想过很多种舒薇的表现,她可能会自怨自艾,可能会佯装无事,却独没想过她会做出这样一副决绝的姿态。 舒薇坐在床上,伸手用力一拂,将雪青的锦帐扯散,整个人半隐在帐中,声音冷然:“舒芙连她阿娘都敢拂逆,我怎么就非惮于一个李桥了?他出言而毁,可见人品之劣迹。既然如此,从此他的约,我也一应不再赴了。” 絮儿怔在当地,万没想到舒薇会说出这样决然的话。 几乎在舒薇话落的同一时间,那只被李桥千里迢迢从江南送来、用金线捻丝系在帐上的玉刻兰花,啪嗒一声直直坠在地上,摔作几段碎玉。 絮儿下意识掏出帕子,想将其拾起来,将来找个玉匠想办法补一补,却没料到舒薇先一步开口:“拿个笤帚进来收拾了,天亮以后你再领几个婢女,将我房里其余打从武威郡王府来的东西一并收捡了,早晚得还到郡王手中去。” 絮儿躬腰的动作都是一顿,抬眼看向坐在帐中的舒薇,总觉一片月皎霭散,似乎有什么长压着对方的东西尽散去了。 …… 舒芙与占摇光前几日的别扭并未因那场淋漓情事而全部销解,因而她并未来得及同占摇光说起去樊川且还要小住的事。 直到今日晨起,她掐着点从床上坐起,惊动了身边熟睡的少年,这才恍然想起这件事。 不过时辰紧迫,他的觉也未醒全,于是她便不准备解释,只趁穿衣的空档,敷衍地抱了抱半梦半醒的占摇光,轻声同他说:“你在家里等我呀,我很快就回来。” 至于这个“很快”是多久,那就是由她自己定义的了。 少年将脸埋在少女柔软的胸脯前,温香软玉腻人,他压根没听清她说什么,被她连哄带骗,竟又放心地侧身睡下了。 舒芙上了华阳郡主府派来的马车,一路隐隐甸甸往樊川去。 …… 樊川一域位于长安南郊,是神禾原与少陵原两间一带纵长十五里的平川,汉时曾为武臣樊哙的封邑,因而得名樊川。到了这年间,早已成了无数长安显贵起造别业的佳址。1 李杪前两年在潏河北岸得了一块宝地,于是斥资为自己起了一座私园,直到这些日子才建成,又得了皇后殿下墨宝,赐名“长颐”。 舒芙到的时候,赤乌正从原下跃起,照得一片旷原融金如拭。 李杪站在园口迎她,见她下车,原本无甚表情的面上立时化开极鲜明的笑:“阿芙!” 两人隔得丈远,舒芙闻声眺过去,见李杪脚下微踮,抻出一条手臂朝她挥舞,于是拎起裙裾一角,朝李杪方向小奔过去。 “杪杪——” 舒芙到她近前才匆匆刹住了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猛然上去扑住了她:“我可想死你啦!” 舒芙伏在李杪肩上,眼眶微有些发热,她此行是违逆了罗氏的意愿的,因而来时一路,她心中惴跳不止,直到了此刻,看见李杪一张朝气含笑的脸,才隐隐觉得整颗心落到了实地。 大约有些人天生就是父母缘浅,幸好老天并不完全薄待她,她亲情缘淡,却有更多人真心对她。 至于回去以后,罗氏会如何发难于她,她也甘愿承受,另想对策。 李杪并不知道舒芙心中这一道弯,只觉身上软软一热,两道眉立时就蹙了,将她从身上扯了下来:“你身上好热,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往我身上撞了,我那几个七八岁的堂弟堂妹都不这样了。” 舒芙两眼一眨,乖乖松了手。 李杪便将头一扬,往前走了几步,见舒芙并未跟上来,于是别扭地侧过半身,朝她撇出一只胳膊:“罢了,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本郡主心软不禁磨,就赏你一条胳膊,你小心拽牢了啊。” “好呢,”舒芙脸上一扫刚才真假掺半的几分委屈,三两步到了她身边,“我搀着郡主娘娘往里走。” ——— 1:相关资料源自百度 踏春行(二) 李杪这处别业是她身边一个叫林双玉的娘子负责监造的。 林双玉其人,原是安王妃母家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早年也富裕过,后来她耶娘意外亡故,伯父欲将她嫁给当地一个有名的纨绔,林双玉不从,偷偷拿自己的户籍在官府办了路引连夜跑路了。 要说她真却有两分胆量,知道其余的亲眷都不可奔,只有一个在长安做安王妃的远房姨母才庇护得住她。 果然,知道她在安王府落脚后,她那个伯父再不敢打她的主意。 李杪见状,本欲再给自己这个从前未曾谋面的表姊一些本钱,令她留在长安做些营生过活,不料林双玉知晓李杪欲在樊川修建别业的事,竟自告奋勇揽在手里。 李杪此前从未见过女子通晓园冶事的,当日一见林双玉目光坚定灼然,心中大为欢喜,捡问几个问题之后,见她对答如流,确实不是自大夸口,当即绝了另寻园冶大家的念头,将修制别业的事全权交给了她。 林双玉也未让李杪失望,从打图设计到选石挑材,她俱亲力亲为,直至这时别业建成,即便是舒芙从小见惯了舒府当中移步换景的巧妙景致的,也必须承认林双玉才华横溢且独具匠心。 舒芙是极擅夸人的,走在廊桥上,听一听足下潺潺的水声,又见桥前簌簌一丛竹,池中曳曳几尾鱼,俱是明净可爱,心里欢喜,张口就道:“阿玉姊姊真厉害,真可谓移步换景,这地方真妙,都叫我嫉妒死杪杪了。” 李杪吃味,掐一掐她的胳膊:“哪里来的轻浮小娘子!见谁都叫姊姊了!” 林双玉弯眼一笑:“入苑的这几处景致以小而精为基,跨过前面那扇月洞门,里面就宽敞些。正合一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 “是呢,”林双玉颔首,继续同她道:“那处地方大,所以郡主预备在那里摆一个自行拿取的席面,届时赴贺楼宴的郎君娘子们自去那边吃喝,不拘于一室,无拘无束。” 舒芙点点头,继而看向李杪:“你不是说叫我来帮帮你么,怎么样样都安排得妥帖了?” 李杪睨她一眼:“你的脾性我还不知晓么?叫你打理这些琐事,还不如叫你抄十遍书来得痛快,所以我叫你来,实则不是让你帮衬这个的,而是另有一件事。” 几人行至一处小榭,李杪迈腿进去,舒芙紧随其后跟了进去:“什么事?” “就是上次我在快哉阁与你说的那个秦谧,她昨日已经到了长安,如今人在邸店里住着了,我也邀了来贺楼宴。我这别业后方还有一处旷野,当时叫人一并改作了马球场,到时她来,必要嚷嚷着打马球。 “她身边带来的娘子都是她阿娘下属的女儿,都是凉州来的,各个长于马术,到时一比,我可不想灰溜溜地被她们打得到处乱蹿……阿芙,你可要帮帮我。” 李杪话落,双眼直直看着她。 虽面上不显,但舒芙的确是长安城中这一辈的娘子里,马术最好的一个。打马球时,有她在的队伍,也是输少赢多的。 但及笄以后,罗氏便以她已长成,再不能做稚童把戏,应居于家中安心备嫁为由,绝了她再同其他人一起学骑的生涯。 那时她孺慕阿娘至深,阿娘那般说,她虽心底极其不情愿,却也依了其所言。 舒芙闻言,不由犹豫:“我?可我有近一年未再上过马了……” 这时,为李杪饲猫的婢女抱着李杪的爱宠——那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迈了进来。 李杪从婢女手中接过猫,拈起它绒绒的前爪,在舒芙身上拍了一下:“算我汤圆求舒二姑娘啦。” 汤圆“喵”一声,倨傲地舐了舐前爪,又在舒芙怀中嗅了嗅,竟挣开李杪怀抱,乖乖窝在舒芙膝上。 李杪大怒,拿手指戳一戳汤圆,连骂了几声“没良心”。 汤圆又叫一声,径直跳到地上。 舒芙也爱猫,只是罗氏常年咳疾缠身,她知晓猫毛纷扬又不利咳疾痊愈,因而从未提过要养。 但今日一见汤圆,她双眼立时亮了,又被它一扑,心底软得几乎要化开,当即对李杪道:“那好,这几日你先拨我一匹马,我得先练练身,否则到时便只能给你丢丑了。” “这当然。”李杪答应下来,从匣子里挑出两根翎羽,递一根给她。 舒芙捏住翎羽,学着李杪从前逗猫的动作,将细长的尾尖挑在半空,汤圆见了,立马“喵喵”来扑,然它身子矮胖,一时扑不到,只能用一双水汪汪的猫眼看着舒芙。 舒芙心软,正准备把翎羽垂下一些任它抓挠,不料李杪抓住她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阿芙,养猫正是图这个逗趣的乐子,你未免也太心软不禁磨了。” 舒芙看向她,只见李杪抖一抖翎羽,将汤圆引了过去,汤圆又如刚才一样,扑挠一阵不得,竟负气背身走了。 舒芙戳一戳李杪:“你瞧,你把它气走了。” 李杪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笑:“你且看吧,用不了多久,它自己会回来的。” 舒芙并不相信,端起茶盏,刚喝了没两口,那团雪白的绒球竟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朝这处挪过来了。 只见汤圆用柔软的身子蹭一蹭李杪的腿肚,李杪无动于衷。过了片刻,汤圆下定决心一般,伸出长尾圈住李杪的脚腕,李杪这才将它抱在怀中,用力揉了揉它的脑袋。 舒芙惊讶地放下茶盏,这幅作态竟莫名叫她想到一个……人。 可那个人绝不会来找她,就连临行前那回也是她强求来的。 她走神片刻,直到李杪同汤圆玩够了,这才转向舒芙:“对了,这次除却叫你见一见秦谧,我还预备为你引见一个人。” 舒芙一愣:“什么人?” “唔……我先不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踏春行(三) 舒芙没想到,李杪口中的人她还未见到,而那个因在水榭中看了猫而偶然惦念起的人,竟然那么快就能在长颐别业中见到。 这几日,长颐别业正紧锣密鼓地筹备贺楼宴,各色的美酒、鲜果与待烹待炙的肉牲,流水一样从外头往别业里送。 而舒芙这里,李杪并未叫她操心这些事,与其说请她来帮衬,不如说请她来散心更为合宜,于是她四下无事时,便跑去别业后方的马场精练骑术,只求到时不拖其他女郎的后腿。 然舒芙久不骑马,这几回上马练得太过,四肢与腰臀酸疼得抬不起来。 李杪连轴忙了几天,偶然闲下来,看见舒芙这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整个人惊了一瞬:“你这是什么模样?是困觉的床长了什么尖刺出来,把你蜇成这样了?” 舒芙耍赖一样把头埋在她肩上:“骑马骑的,小马驹一点儿也不乖巧,颠得我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李杪听言,心底盘算一阵,随即开口:“这样,我给你请个推拿按摩的娘子来罢?” “不用了,”舒芙懒懒闭上眼,无精打采,“我并未拉伤什么,只是肌理酸涩一些,略微休整两天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李杪却照旧请了个擅推拿的胡姬,舒芙无奈,只好点头应了。 这一日,舒芙在马场骑了马后,又在香汤中沐了浴,再出来时,天上游驳的夕金已泼了满地,浓浓粼粼,一直延到她裙边,她一时兴起,踮着脚,一寸寸挨着碎光边缘走。 另端天边的那痕鎏蓝像一把麈尾小扇,待她走到房门前,天上扇面一撒,她头顶的金光被遮了囫囵。 舒芙推门进去,将灯台一一点亮,然后在匐在一片方长的绣垫上,合上眼,静候那胡姬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已要醉倒在梦中,叩门声才笃笃响起。 “请进。” 叩门声止,而后门扇被推开,确有个人缓缓迈了进来。 舒芙趴在垫上,头也未抬,只轻声道:“劳烦姊姊了。” 良久,她听见卸下箱箧的声音,然那人呼吸若微,几不可闻,更别说什么应答声了。 她两眉紧皱,忽然睁开眼,猛地回过身去。 只见一少年作胡女打扮,立于灯下,更显形貌昳秀,肤色清而白。 正是占摇光。 占摇光遥遥看着她,起初一句话也没说,但舒芙总觉得他下一刻便要流出泪来。 幸好他没当面哭出来,只声音沙哑些,慢慢道:“幸好你认出我了,不然我都以为你早忘记我了……” “胐胐?你怎么在这儿?”舒芙颇为惊奇。 占摇光抿唇,缓缓挪到她身前,修长人影遮住一片光:“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然而事实是—— 他那日一觉醒来,身边没见着她,却隐约想起她早晨出门时,说过的即刻就归,于是他自己也出门一趟,零零总总添置一些吃的玩的物件,就待她回来分享给她。 但他绝未料到,舒芙竟就此不归了。 冷静下来以后,他很快想到他们闹别扭那天,舒芙案上分明有两张笺,她烧了梁之衍邀她的那张,想来应该是去赴另一张的请了。 占摇光记得那地方叫樊川,正在长安近郊。 他能一路从南疆北上到长安,寻一个樊川自然易如反掌,其实第二日日暮,他就到了长颐别业附近。 几番踌躇不进去找她,倒不是郡主的随扈功夫多么高深,反而是他自己把自己囿住了。 他总在回盘生隙那天的事,疑心她是不是根本不想见到自己。 幸得后来别业里传出消息,要替舒二姑娘寻一个推拿按摩的胡姬。 这消息合宜得简直像神启,于是他使了点手段,轻而易举顶替了那个胡姬,自己梳洗乔饰一番,混进了长颐别业。 “为什么又丢下我?” 舒芙俯趴在矮榻上,占摇光便蹲下身子,离她挨得很近,伸出一根手指,如蜗牛对触一样,轻轻抵了抵她的,继而骨节一弯,牢牢扣住她的食指。 舒芙指上温热,心尖也发起痒,愣住许久才回答:“我们还没和好呢……那天晚上,你不是还要将被褥抱出去睡么,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 ——实则临走那天早上,他来抱她,她也只当他未睡醒罢了。 “你冤枉我!”占摇光将头抬起,眸中蕴泽,愤愤看她,“我从来没有不想看你!” 在他看来,是她不想见他。 但他十分想念她,所以还是来了。 他遽然立身起来,在房内烦躁地踱了两步,发尾一径朝上卷曲翘起。 偏偏转头一窥,舒芙却仍伏在榻上,似没回过神一样,就那样直白地盯着他看,半点回应也不做。 占摇光背后的气焰如被水浇,又走到她身边,二度蹲下身,眼睫在面靥上递出一片浓淡阴影,声音发出一种涩涩的哑然:“我问了你的,我们是不是和好了,你自己没应我的。” 他心道,他怎么舍得这样与她置气。 舒芙闻言,眉尖若蹙,坐身起来看向他:“你几时问的?为什么不早点同我说?” 这话叫占摇光一听,顷刻如拨云分雾一样,他隐约觉出什么,试探开口:“就是那天晚上最后,我……”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住,继而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好像一直在发抖,快晕过去了一样……所以,你是没听见吗?” 这想法一出,他脸上先前凝住的委屈、失落、晦暗等一应消沉情绪全数不见,均化作一种浅浅的期待。 舒芙耳尖忽热,下意识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却放任他极动人的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直望着她,一眨不眨。 两人对峙良久,占摇光率先服软,拉开她捂住自己的手,轻声问:“那我现在再问一次罢,我们两个,算是和好了吗?” 这话正中她下怀,她最起初就没想和他别扭,只是头回喜欢一个人,她总不愿简单落个下风,对方丁点儿动静都引以为挑衅。 舒芙看着他赤诚坦荡的双目,胸口微微发热,静静点了下头。 占摇光终于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行不行?” 话刚出口,占摇光自己也觉得怪诞,毕竟他决心要跟她一辈子的,而这世上怎么会有一对鲜活的爱侣永远平淡温常呢? 思考片刻,他补充道:“算了,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叫我同你解释清楚的……” “阿芙,”少年蹲在她榻前,举目认真看她,“我们要是因为这些别扭就分开了,我真的会一辈子难过死的。” 舒芙看着他百般认真的模样,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 两人都十分年轻,甚至可说一声稚嫩,彼此都是对方对于感情事的最初体验。他们什么也不懂,却能够一起去摸索研学。 这种感受十分微妙,就像一场春雨过后,枝上偶然催出的一点绿,一旦染上,就行将发出一岁崭新的、延也延不到尽头的花。 那些触摸不及的花发在了她心头,舒芙陡生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也想同他说些什么。 她郑重地“嗯”一声,道:“自小到大,我的西席、又或者读过的书册,都教导我说,人要内秀而含蓄。所以很多时候,我说出做出的事并非我真正想要的。且我生于长安,你长于南疆,地理人情各不一样,认识也都不相同,你若是有地方觉得费解,也一定要直接告诉我的。” 占摇光起初一怔,继而眼底亮起一瞬,有一种情感被回应的极大满足感。 他唇角抿开一丝笑,伸出一根尾指,用力勾住她的小指:“那你不许抵赖,傩神作证,我们永远第一好。” 踏春行(四)【H】 sℯxiaòsℎu.©òⅿ “对了!”舒芙恍然想起那位胡姬的事,“你替了要那个要为我按摩的胡姬姊姊,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唔,我用了点小手段,叫她先睡一觉,醒来也不会起疑心的。” “她身体也不会出事吗?” 占摇光又肯定地点点头。 舒芙终于放下心来。 又过一阵,她两眼一眨,慢慢转向他:“还有一件事。” “嗯?”占摇光举目看她。 “我现在腰上好酸,你将那位姊姊支走了,我现在要怎么办呢?”她幽幽道。夲伩首髮站:y𝖚zháiщx.𝒸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占摇光站起身,行至檀桌前,手指在桌上置的箱箧上敲了敲:“我带这东西来又不是装相的,里面东西是那个胡姬姊姊备的,我看过了,同我们族里用来温缓肌理的东西很像,我也会一点按摩……不如我来帮你按罢?” 见舒芙犹犹豫豫地点了头,占摇光生怕她反悔,连忙拖了个小杌子到她的矮榻前:“那你别动,疼的话告诉我。” 舒芙应了声,渐渐阖上了双眼。 占摇光望着榻上伏卧的少女,绸衣覆在身上如从天上借了一纱月,被遮住的女体纤窈玲珑无比,仅显出颈子、腕骨、小腿几处玉色,他看得有些走神,一时竟有些不知从何入手。 思索良久以后,少年才从箱箧中启出一罐浸过蜜的茉莉汁子,倒出几滴,在掌心揉热了,才缓缓贴上她的后腰。 同他处在一室,舒芙极为松泛,直觉腰后被覆住,一点温热香液浸过绸衣化在身上,紧接着,压覆的力道便顺延着肌理不轻不重地碾开,将那种酸涩滋味一并揉开。 “啊。”舒芙促急地呼了一声,旋即回过神,下意识看了占摇光一眼,他脸色倒是寻常,只耳尖尽红透了。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叫的。” “……没关系,按摩都是会出声的,我不会觉得奇怪的。” 占摇光一面说,一面在心里补充:只是从前只给族里几个阿兄和阿弟按过,他这边一下手,那边就鬼哭狼嚎地叫起来,半点不如她动人。 舒芙稍被宽慰,却仍默默抿住了唇。 少年手掌很热,沿着经络走势一点点揉摁,蹭出一团温热。 隔着一层衣料,她并不能特别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却也浅浅在脑中摹画了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半跪在她身侧,两只手腕并在一处,腕心贴在脊骨中央,微微朝下发力,韧劲向两侧遁开,骑马而生的僵直酸胀感浅化许多,继生一股细细的酥流。 舒芙用脸颊在软枕中蹭了蹭,舒慰得眯起眼。 占摇光在她腰际最纤的那截流连碾揉过几许,见她已将身子放软,整个人坦然舒展的模样,于是决意将手继续往上挪一挪。 他看一眼箧中那罐茉莉水,觉得用一回才倒出一点未免太冗复。 琢磨几许以后,他将瓷罐从箧中拎起,手腕一斜,将其中香液沿着少女下凹的脊骨倾了下去。 舒芙背脊一凉,这回倒没叫出声,声从臂弯里闷闷传出:“你在干什么?” 茉莉香气洇开极小一厘,温吞,清淡。少年眸底蕴泽,睫毛眨了眨,没直面回答,反而道:“肩胛上面疼不疼?” 舒芙被他带偏,并不继续追问,只点点头以作肯定。 下一瞬,腰间积蓄的温凉液体便被占摇光用手掌朝上迫去,直至蝶骨两侧,继而分别揉化融开。 绸衣薄而滑,被香液一浸,几乎要成为雨后一场软白的雾,雾中肌肤凉如釉瓷。 但他的掌心此刻却烫得异常,与她形成鲜明两样,将茉莉汁子都熨成热蕴蕴一片。 他的力道巧而韧,初时确能舒缓肌理,但他浑身实在热得荒诞,再凉的釉瓷也能被蹭出温,更遑论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多久,舒芙渐觉不出四肢的酸胀涩痛,更生出温温团团的热。 她身上发起热,占摇光自然也能觉察。 他抬头看一看她,忽然叫她:“阿芙。” 舒芙睁眼看他,耳中听到他道:“你脸红了。” 舒芙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拿眼瞪她。 占摇光并未被吓退,反倒捏捏她的手臂:“后面应当好了,你转过来罢。” 然她外裳后腰一块已尽湿透,要偃卧于榻,只得先将其脱下。 舒芙双靥顿绯,偏着脸迅速扯下湿润的外衣,团成凌乱一团,慌乱塞在软枕底下。 里头那件兜衣两根系绳,一在颈后,一在腰后,同外裳一样的软薄绸质,做时考虑的是香汤洗浴之后纳凉所用,但这刻瞧上去,几乎什么也覆不住,两点嫩尖细细撑在绸下。 占摇光几乎是第一眼便看见了,虽并不是刻意,却着实瞩目。 他移开眼,迅速背过身,虽作一个去拿瓷罐的动作,心尖却已被挠乱了,指尖钻痒,强拧了几回才抑制住那种微妙的冲动,极显眼的一个瓷白小罐,他竟辗转许久才从箱箧中取出来。 “现在做什么呢?”舒芙一双眼移向他。 “肩周、手臂、胸骨几个地方还没按……”占摇光数得极认真,继而偏头同她对视,“可能会碰到你……所以你问我这个,是要赶我走吗?” 他说得仿佛任由她随意拒绝,但实则却悄悄拿另一只手绕她腰上的系绳,仿若恳求地轻微拉了两下。 虽无实感,但她腰侧竟隐约觉得微痒,骨头也有点软,加之她从没打算要驱他走,即便猜出他此刻目的已有些不纯,也根本没想拒绝,当即便扬了扬首,道:“才没有。” ——— 踏春行(五)【H】 她话才落,占摇光便举着白瓷罐到她胸脯上方,冰凉的液体凝作一条银线,点点寸寸滴进绫白兜衣中,尽数淌进了两只小乳间的罅隙中。 舒芙呼吸放缓,睫毛微颤,眼睁睁看着他伸过一只手,恰恰立楔在她双乳间。 “……倒错位置了,不是这儿的,我把它弄开,你忍一忍。” 少年温热的手掌将她两乳隔开,并未刻意去揉摁哪一只,但他掌心那样滚烫,仅仅是推着液体往别处延,也将乳缘磨出幽微的热。 她心尖密密酥成一片,脑中却极清晰地分辨出,他肯定是故意的。 占摇光这个人,虽极擅用他那张漂亮脸蛋扮无辜,但他毕竟年少,总有些东西遮掩不了。 从前是他脸皮薄,脸靥耳后很容易红,这一刻却是她清楚地看见他喉结稍稍一滚。 “你刚刚是不是咽口水了。”舒芙眼睫轻眨,张口就道。 占摇光紧绷的神经一恍,手下动作也立时乱了,微微往旁一动,连带着触到的那片乳肉也被他震出一片白浪。 “……我没有。”占摇光并不承认。 然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他根本想避也避不过。 绸制的兜衣本就轻薄非常,倾下去的茉莉水又凉润清透,把衣料都融了,几如无物一样,乳上两点嫩尖便浸在油质透明的衣下,映出殷红颜色。 虽被她点了出来,但他仍然耐不出喉间发涩的滋味,偏头汲了几口气,复才伸出手去,分别虚虚拢住两乳边缘。 他指尖摁住锁骨下的肌肤,一点点摩挲轻推,将肌理中蕴的涩痛推浅化开,与之同时,掌心敷在浅乳边缘,指尖往两边按开,手掌也泞着香液有意无意挨蹭着乳肉。 舒芙眼前濛上一层水雾,旋即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占摇光知她转过脸,莫名有些不满,愈为想叫她将视线再度落回来,于是手掌虚虚罩在胸脯上端,并不握实,仅用指尖搭在边缘,若有似无地用掌心温度燎着少女敏感的乳尖。 “嗯……”细热的快感疾速流出,她果如他料想一样哼吟出声,却始终没再看看他。 占摇光唇角微绷,灵光一现之下,竟捏提起绵软乳肉,再轻轻纵下去,乳波圈圈漾开,奶尖擦过他指节,更充血翘立几分。 舒芙脸颊瞬间涨红,几乎要被他刚才放浪的举动骇晕过去,她还来不及说出什么,他的指尖又抵住嫩珠,一边抚弄,一边将其轻轻碾进馥白乳肉中。 “啊——”她下颌应势扬起,腿心煨出热意,不由自主迭紧双腿。 轻微的酥流一窜而逝,待回过神后,舒芙怒而瞪他:“你故意摸我!这算什么按摩?” 占摇光动作停住,搭眼瞧她,语气竟理直气壮:“为什么不算?我当时准备去替那个胡姬姊姊,寻到她们住处的时候,正听见她当时和另外几个姊姊说,能叫客人舒意的都算按摩了……难道你难受吗?” 他两眼漆亮,不避不闪,仿佛十分正派,五指却已实实捂罩在乳房上,奶尖靡靡啄吻着他的掌心,带累得她也颇觉紧张涩麻。 舒芙看他一阵,忽而拈起自己几绺发丝,自暴自弃地用其捂在眼前,仿佛看不见他,着羞的人就不是自己了:“不难受不难受不难受!” 占摇光得了她的话,眼底跃跃欲动的亮色彻底晕开,又倾了些茉莉水在掌心,往她胸前抹去。 液体温凉,被他细致入微地润满胸脯的每一寸肌理。 他表情十分认真,同之前在正经情事中因欲而生的凌乱揉按不同。 他此刻动作缓慢,手掌流窜到腋侧,将双乳往中央推聚,力道一松,乳波又朝下漾开,却被他及时握住,轻而又轻地捏着乳根盘磨,胸前酸软舒慰难陈。 偏他指骨修长,即便没有刻意去刺激乳首,也仍是数次不经意擦过,玉嫩细尖又生细碎的痒。 舒芙快被自己的心跳撞晕,浑身酥软,觉得自己成了一团云,又或一把棉,被捏来按去,间杂琐碎水声,喘息也断续紊乱,目前都炫成一片,甚至无意识地将乳尖往他指下递,只渴盼他稍微使力捏一捏。 少年终于注意到她若有似无地蹭弄,如她所愿,用两根指尖掐住了那点软尖。 “嗯……”舒芙实在承受不及,乍然呻吟出声。 占摇光并不停息,弓起指尖,如与那点红珠舐吻一样,在其上圈圈团团地勾磨起来。 她又想起逗弄汤圆那根翎羽,这一回却是生在了她心口上,支出细细尖儿,极坏心眼地往乳孔当中钻,磨出酥麻热流,从胸上发到腹间,纠缠出腿心淫丝点点。 此前,舒芙并不觉得自己的双乳有多敏感,顶多滋养一些细碎快感,直到这刻,她才晓得自己错得离谱,泼天浪潮席卷而来,她甚至不由自主支起上身,叫雪腻粉酥一样的软团腻了占摇光满手。 少年心坎一颤,即使有所准备也被她恍了一瞬,指骨下意识下压合拢,嵌进绵软乳肉里,掌下绵得惊人。 “啊——” 正是被他狠狠捏住的一瞬,她腿根处热氤氤,穴心骤然喷出一股热液,竟似小死一番。 少女潮红的颊靥映入占摇光眼底,于是他滞在她雪脯上的手转而向下延去,分开她绵软无力的两条腿,最终停在了氤着靡甜热息的穴口前沿。 舒芙拢着双膝,紧张得头目眩然,睁眼一望窗外,野鸟栖枝,昏昏的暝天被剪碎,斑黄几片。 心驰之际,腿心触来一指,循着水液弥来的小眼挨蹭过去,激开涟漪不尽的痒。 “别——”她乍然出声,雀鸟惊飞,带累枝摆叶颤,房中青影姗动。 舒芙眼前发茫,听见占摇光问她:“你今天是不是骑马了?” 两人对视片刻,舒芙才“嗯”一声以作肯定。 “那你腿酸不酸?” 她用力抿住嘴角。 占摇光继续说:“腿也按按行不行?” 舒芙仍不说话,手指却摸索两下,又拈起一截发丝,和着刚才那些,将眼睛捂得更实。 意思不言而喻。 踏春行(六)【H】 占摇光得寸进尺,直接跪上榻,分开她两条腿,显出中间洇出星点深色的绫裤。 这时,罐中的汁子仅余浅浅一撇,他干脆全数临空倾出,冰凉滑腻的汁子淋漓滴在阴穴外瓣,隔着底裤,分明尚未完全浸进来,她却已感觉那处沁凉一片,仿佛有什么凉涔涔的水沫子混着淫液钻入蜜径,流窜着噼里啪啦的细麻。 “嗯……”舒芙密密喘着气,竟似涌着哭腔,惹得占摇光抬眼看她,确认她真的没掉下泪来,才复又埋首下去专心做事。 少年手掌横亘在玉户周遭,稍稍使出点力,制止了她不自主合腿的动作。 少女浑身上下最柔软、最敏感、最脆弱的秘地被毫无保留地呈露给他,徒余给舒芙一种极致的不安感,仿佛下一刻,就要有个什么炽长硬物抵凿进来一样。 但他到底没有急色至此,从滚烫混沌的记忆中依稀分拨出自己是来替她按摩的,于是将掌心覆上去,预备将溢开的茉莉汁子推匀开。 舒芙显然并不这么以为,只晓得穴瓣外被热绵绵一片盖住,继而有力压下来,恰恰碾住其中敏感肉核。 她足尖绷紧,无意识地靠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腿一寸寸贴蹭。 占摇光脊背发汗,刺刺骨骨的痒,以至手都有些不稳,只好先分出只手按住她的胯骨,另只手则在腿根嫩肉处打旋揉按。 “别动了,你别摸我……”占摇光一面揉,一面说,他将语气压得很平,细听也辨不出颤抖,但舒芙就是知道他此刻难耐非常。 毕竟她的手一直未动,无论如何也用不到个“摸”字—— 他连遣词都遣错了。 舒芙没戳穿他,任由他手掌游梭在自己腿间方寸。 少年做得很认真,真的在替她揉腿纾痛,滚烫掌心贴覆在腿根内侧,将液体熨热了煨进皮肤里,再顺延着匀长的腿部线条摁捏抚弄。 然他手指却呈一个抻开状,揉摁腿肉时,指尖总会时有时无地划过腿心中央那条被底裤覆住的湿漉肉缝,勾起其颤缩翕合。 舒芙下身融热轻痒,像被绒絮纠缠痴吻,嗯呀哼吟犹不能解其扰。 她知道占摇光在故意勾她,又不愿真的张口央一央对方,只一味拢着膝,将他手掌牢牢锁在那点幽处。 与之同时,腰肢不自主地轻拧几回,隐约渴盼他将指节真真切切地压抵过来。 占摇光知悉她的动向,绷着指骨退开些许,不愿轻易叫她如愿。 舒芙几次扭捏都未纾欲,颇有些轻恼。最后一回,她把心一横,动作使得颇大,腰往下忽沉,敏感淫豆顷刻撞上他指腹,一时酥爽透骨,激得她呻吟出声,穴口猛然缩紧,喷出一线淫靡热液。 穴内喷出的蜜液溅湿了他几根手指,占摇光耳后顿红,指尖密密簇簇发起热。 他喉腔滚涩,强抑住放纵的冲动,还欲抽手离去。 岂料舒芙觉出腿间力道,脑中犹剩微末快慰余韵,竟拢腿紧紧锁住他,并不预备放开。 一个要走,另个不让,两相纠葛之下,一声明晰的裂帛之声突兀响起,舒芙腿心发凉,竟是两人暗自生劲时,将那条脆弱的薄裤彻底撕裂开了。 舒芙“啊”出一声,面色瞬间红透,连忙紧闭双目,不敢看他一眼。 占摇光则是一愣,神思还未厘清过来,眼睛便下意识循声望她腿间飘。 但见锦帛裂开一道分明的隙,露出当中白馥的穴,像鹁鸽雪白柔软的脯,中央微陷,细尖儿娇红,底下是被蘸饱了水的桃花吻开一条湿漉漉的粉缝。 他脑中“轰”一声,连忙撇开眼,即使手还未碰到,双眼所看到的也几乎能叫他幻出实感。 “我不是故意的!”占摇光恍然凝神,眼睛又回转到她脸上,疾声辩白道。 舒芙闻言,将腿拢了拢,亦连声应:“我知道!我也不是有意要那样的,我不知道这件亵裤这样薄……” 两人的话撞在一处,又引一阵微妙的沉默,直到舒芙再度出声点了点他:“鼻子。” 少年一愣,旋即发觉鼻腔温热,有鲜红血液啪嗒流出,甚至有几滴恼人的,放肆溅在了她腿根处,倒叫一片素雪地里催开朵旖旎红梅。 占摇光登时就懵住了,继而便被如潮涌般的羞耻与慌乱裹挟,第一次见到她身体时都没显出的窘态,居然这时一股脑露了出来。 “你别看!”他猛然背过身,着急忙慌地上手,企图将那两行血渍揩尽。 舒芙支起身,跪坐在占摇光身侧,找了块干净绢布递给他。 他如蒙大赦地接过来,手脚忙乱一阵以后,虽勉强止住了鼻腔中的热流,但他整个人却仿若被定住了一般,背对着她倚在榻尾,一动不动。 舒芙见他久不动,于是从后方攀上他的肩,想将脸蛋递进他的视线,但占摇光这时哪里还敢看她,心脏跳得飞快,头一偏就再度移开了视线。 他此刻尴尬到了极点,自觉在她面前丢了脸,即便腹下那根孽物热胀未消,在裤中昂扬翘出一个惊人弧度,他也不敢再招惹她了。 但舒芙并不知道他心底弯绕,只觉得他狼狈模样十分滑稽,一时没忍住,竟在他身后闷闷笑出声来。 占摇光两只耳朵全红透了,听到她笑声,更为羞窘难当,并不转头,只连声道:“你别笑了……别笑了!” 耳边笑声犹不能止,占摇光气恼至极,将身一侧,握住她一只腕,张口就咬上她的唇。 占摇光咬人同她咬人并不一样,从不用力,更肖似一种啄,又密又痒地纠裹上来。 舒芙喉腔间的笑音掐断,腰身被他牢牢拢在怀里,腰窝酥酥作软,腿儿也不自主往他腰上缚,那道叫他淌出鼻血的湿濡蜜穴也软绵绵地往他胯间贴。 少年又热又沉的呼吸在她颈间游梭,穴口抵的那根性器跳得愈加厉害,一下一下顶蹭在花核上。 舒芙腿心钻痒,两条腿又将他缚紧一些,唇上迎着他吮吻的动作也舔一舔他。 占摇光脊骨发僵,背部透出热汗,轻轻拉开一些,又垂首吮住眼前那一横玲珑的锁骨,辗转轻舔,烙出一个浅浅的红,而后突然开口:“我不帮你按摩了。” 踏春行(七)【H】 舒芙视线在他脸上扫过,停在他微微泛着红的鼻尖,还不及说些什么,身下便触来一个濡湿滚烫的物什,其上羚口啄在核尖儿上,磨出几线腻黏淫液,却几过门户而不入。 她心口发瑟钻麻,拿足跟在他小腿上又踩又蹭,无声催他,却见他嘴唇一动,仿佛要说些什么。 舒芙以为他又要问那种许不许入的问题,当即伸手去捂:“不准问!我没叫你走,就是可以的意思。” “不问这个,”占摇光知她误会了自己,脸往后一撤,解释道:“我是想说,如果等会儿我还流鼻血,你别笑我了好不好。”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根炽长阳物往水穴中推搴,声线逐渐沉哑下来:“我前几次都是有准备了才去看的……刚刚不一样,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那时他无所防备,白白粉粉一道穴乍然显在他眼前,他心窝顷刻间如被什么蚀咬,脑中热血滚炙,恨不能立时将胯下那物填埋进去抒解一番,好在此时此刻,他终于遂了愿。 占摇光话说得极慢,话音落,茎身也全数埋入水穴,蟒首卡进密密匝匝的嫩芯深处,羚眼一颤一瑟地咬着她内里软肉。 他动作略缓了缓,抓起她一只手,心满意足地在她食指上落下一个吻。 舒芙仰卧于榻上,腿心潮热酸胀,蚁爬一样的麻痒从尾骨蹿上来,她哼哼两声,拿细腿缠他劲腰,脸蛋潮红,轻声问:“好,我不笑你……” 她双腿箍得很紧,湿淋淋的穴往他腹间递,又扭又磨,蹭得交合处一片湿泞难堪,那根硬邦邦的热刃却只叫她深深浅浅地含着,始终等不来什么疾风骤雨的抽填动作。 “我真不笑你,那你动一动呀……” 性器填在穴内,又胀又涩,磨浸出一股热涔涔的淫液,绞得她难受不已。 占摇光沉住那口气,松了攥住她腕子的那只手,一路抚着细腰朝下,将将托扶住臀肉,腹间一阵发力,如她所愿,将性器发力凿进蜜穴间。 舒芙咬紧下唇,只觉下身又涌出一阵绵绵热流,先前被高高吊起的斑驳欲念终于被狠狠触及,便无暇再顾及占摇光是否应答她的话了。 少女一对柔白细腻的腿起先被他制住膝头,朝两边使力撇开,迫使那道紧窄粉口随之翕开些许,粗红肉物便入得更嚣张,每一击都重重直抵花芯,撞出一圈又一圈的酸浪。 她眼前雾蒙蒙,一条腿仿佛被他架起,从筋骨里泛出些涩,但更惊人的是那种狂风骤浪一样垒迭起来的麻颤快感。 “啊——慢点、轻点,嗯……你不准凶我!”舒芙不住挣扎,没承想反倒叫穴中咬合更紧,二者仿佛天然楔合。 占摇光没禁住,猛然停了一下,继而才慢慢回想起她刚刚的话—— 她管这叫凶。 少年伸手去捏她,又倾下去轻咬住她的唇,含糊着道一声“我才没凶你,我喜欢你”,鼻梁也贴在她柔嫩脸颊磨来蹭去。 屋外夕光已全部弥散,彻片天空流动着一种几能结出香的蓝,独有浅浅一勾金色的月攀在其上,倒泼下一窗清粼粼的光。 这回并未点灯,少女眼儿亮,唇瓣红,一身肌肤被月光一吻,立时漫上一层清透如水的光。 偏偏脸颊上突兀地多出一撇红。 占摇光愣住,下意识又抬手擦了擦鼻尖,那处果然又一度淌血。 舒芙同他这样亲密无间,他动作一停,她腰肢便下意识拱起些许,仿佛要迎。 迷茫睁开眼后,却见少年漂亮的五官尽红透了,尤其鼻尖,啪嗒滴血,烫在她腰腹上,有种惊心动魄的奇异美感。 她有些怔愣,待回过神来,强忍住面靥的滚烫,将身子往后一拖,靡软穴径便将那根硕物挤了出去。 “你无事吧,怎么会流这么多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舒芙亦有些无措,只道,“我、我们不做了,我去给你寻帕巾来……” 占摇光闻言,神色忽变:“不要。” 他从后箍住她腰腹,将预备下榻穿衣的舒芙半抱了回来,手上去剥她上身那件湿透的单薄兜衣,微微斜露出雪乳上一点淡淡粉粒。 他几乎是下意识拿手指在乳尖刮蹭了一下,更激起舒芙浑身战栗不止,穴内刺刺痒痒。 “别——”舒芙一惊。 少年恍若未闻,嗅吮到她颈子上,只觉唇下肌肤叫香汗润了,细嫩温滑如玉,于是眼眶又发热,更携了几分力去亲她,腹间蹭挺几回,抵凿进柔嫩腿心,压着圆翘的桃臀,从后处又一度入了那道湿红穴儿。 舒芙双腿一软,当中密密麻痒着,陡然漫出一大泡淫汁,几乎跪立也难了。 她有些委屈,眼尾勾红,闷声道:“我要帮你止血,你这要干什么,啊……” 舒芙后颈被他一咬,细细的刺痒着,连带着嫩穴也绞紧几分,将当中肉根吸裹得几乎失控。 “说好不许笑我的,你又要食言么?” “我没有笑你!”舒芙且哭且喘,背脊沁出细密汗珠,散出些温吞清淡的香气。 “……你既不笑我,那就别走了,我没那么弱,流些血便当祛热了。” 占摇光脑中嗡鸣,上身支起些许,将她翻过身来,拉开她两条匀亭的玉腿,将胀红的性器抽开些许,又重重顶压回去,几次往复以后,方磨得媚软穴肉痴痴绵绵,叫他略微捡些得体。 舒芙乍然被入了这几下,眼前都一阵阵发茫,仿若有炯炯的星光迸裂开来,粒粒烫入穴心,酥酥麻麻一片渍渍水声。 这又是什么古怪的斗强心理? 舒芙有些茫然,更兼羞恼,干脆也懒得理他,只愤声骂道:“不去就不去,你要最后流干净了血,晕在榻上,我也绝不理你!” 她话一落,少年呼吸发沉,猛然撞进内里最深,迫出她喉中凌乱几声呻吟,未及更多反应,胸前又是微微一刺。 舒芙垂首看他,只见占摇光低着头,将滴粉乳尖衔在嘴里,舔作微硬的一点小粒,又用力啜了一口边缘绵白的乳肉,拉出淫靡香艳的啧啧声。 她哼出难耐两声,眼尾发红,偏了头不敢多看,忽觉乳上一凉,原是他忽然松了口,发出“啵”一声脆响,任由乳波漾散。 她整个人仿佛身在梦中,四肢绵软脱力,乳尖细细痒,小穴更是酸胀麻慰不已,被他再度用力一凿,竟痉挛着喷出大股蜜液。 占摇光被这阵挛缩一裹,额上也淌出汗,不过鼻腔稍好些,总算不再淌血了。 他终于捡回体面,轻轻嗅回她耳边,哑声开口,迫切欲证明些什么:“你看,我早说了,只流些血,不是什么大事……我不弱的,真的。” 舒芙从泼天快意中捡回神智,不知他怎么把事情扯到自己看轻他这上头,只觉得自身好意被辜负,也想同他置气,于是两腿又一度如蔓草一样缠上他的腰,温滑若脂,在他腰际腻成一片。 “哼……” 她只消哼一声,便激起占摇光无尽的好胜心。 借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月光,他仿着兽类,在她耳垂咬上一口:“你不信我……” 舒芙依旧不答,只将细腰微微拧动着,腿心往他身上贴,更遑说流肆不尽的温热淫液敷了他全个腹部。 占摇光被咬得脊骨泛酸,只感到心口像被一把小锤重重凿了一下,咚咚跳着,一下比一下热烈。 舒芙微微吸着气,正欲同他说些什么,却没料到他突然撤身离去,小穴毫无防备,被抽出“啵”一声响,潺湲蜜液啪嗒溢出,沿着细细臀缝流泄而下。 “唔……”少女眉尖细蹙,下意识用足跟蹭他后脊,殷红小穴微微翕张着想去迎他,“你干什么!” 占摇光腰后腻软酥麻,好半晌稳住心神,复又将性器慢慢抵凿入穴。 嫩穴早被肏得湿泞靡红,本就敏感不已,阳物再入将进来,蜜口竟将其浅浅含住嘬了深深一口,痒麻之意流遍两人四肢,愈催出细密的汗珠。 舒芙溺在泼天情潮里,觉得整个人仿佛都在发颤。 少女尖俏下颌仰起,眼中水光泱泱,脑中只剩下那种充盈满足的快慰,循着身体本能,挛缩着湿答答的穴吸着那根肉物,迫得少年扣紧掌下纤腰,越发使力在泥泞穴道中抵凿。 两人争锋相对,几乎将一场情事变成了战事。 及至这时,占摇光才想起继续同她说刚才的话:“实则我刚才只想同你说,我自小到大没流过鼻血,刚才是第一回……我想了想,也许是我十分喜欢你的缘故,所以同你待在一处就会紧张,但这才不是弱,你不许因此看轻我……” 舒芙眼前掠过白茫,颇有些迷茫,刚才还在吵架,现下就是喜欢啦? 一窗的冷月透进来,她依在当中,不仅不觉得冷,反倒一簇簇生起温来。 直至这刻,她才恍然一件事,大抵世上的争吵也分两种,一是关乎要紧的误会与错过,非得当面说清方能不余遗憾;二是情事中的幼稚斗争,偶尔囫囵、杂糅,反倒有种莫名的亲昵。 占摇光在耳边叫她名字,每一个字都融圆又缱绻:“我要说的都说给你了,阿芙有没有要同我说的?” 舒芙心神一曳,遵从心意抱住他脖颈,轻声道:“我也十分十分喜欢你……” 观音燕(一) 崇德六年三月七,时历上合出的上吉日,正宜上梁谢土。 昨日日暮以前行了一场小雨,舒芙晨起一推窗,入目就见一痕绿堤,两排青柳,粼粼跃光,俱是晴碧可爱。时有凉冽清气照面而来,透甜到人肺腑里。 粉黛墙头下,一列双鬟小婢捧着各样食具雁行而过,如披了一绸子玉作的春光。 遥遥见隔岸那头一扇小窗探出一道伶仃倩影,领头婢女便预备轻轻打个礼,却不料那人影又自己飞快扣紧了窗子。 众婢见了,只道她惊乍模样倒似稚气未褪,笑过后又各自行事去了。 无人知晓临水的房内,舒芙被人缠住腰肢压在窗侧,密密麻麻一顿湿濡亲吻。 舒芙微喘着气将占摇光的脸从自己脖颈处拉起,见他漆眸湿润,唇瓣绯红,一派迷蒙模样,怒气先消了两分,只清声同他说:“你突然跑过来做什么!将才一列姊姊们行过去呢,差点叫她们瞧见你了。” 占摇光真未睡醒,又来咬她耳朵,含糊道:“我不丑的,大概不会给你丢人……” 舒芙恼极,拿脚踢一踢他,见他目色逐渐清明,这才认真道:“今日杪杪要办贺楼宴,我得出去帮她,兴许一整日都不得归,你安心待在这里……或者出去散散心都行,只别叫别人发现你了……” 少年本就因为强行被扰醒而有些郁结,听她如此说,越觉得自己被当作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物件,虽是点头应了,到底蔫头耷脑,不太开怀。 舒芙交代了事,提起步子欲走,临门一脚时,没禁住回头一顾,见他兀自立在原地,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发尾的弧度都不似往日卷翘了。 她心底一涩,悄悄埋怨他未免太会招人心疼,身子却不由自主朝他奔去,最后立在他跟前,趁他不防,用力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占摇光懵然地抬眼望去,只听见她说: “这一回我可同你说了的,我只出去一会儿,并没有不要你的——” 语落,少女拎着裙角,卷烟似地奔出了房。 少年怔在当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往鹅颈椅上一倒,指尖在脸侧她亲过的位置缓缓蹭一下,继而手掌反遮在额前,心脏噗噗,嘴角涩涩,竟是一种强烈的、欢愉到几乎忍不住笑意的冲动。 …… 舒芙一路到了李杪的房中,见她晓妆未竟,便主动请缨上去替她插簪。 一支绕珠赤金的芭蕉钗入了鸦鬓,李杪从镜中窥她,见少女一张芙蓉面给自己鬓上的赤色珠面一照,绯红得几乎欲滴。 她不由出声询道:“你是跑过来的么?脸怎么红成这样?” 舒芙一时结舌,幸而李杪并未深究,又继续说:“梳洗都做好了罢?待会儿我要引你去见一个人,那人有些特殊,你早在心里打个底。” 舒芙想起那天水榭中的话,好奇心不禁被高高吊起,却强捺住冲动,并未详问这人是谁。 至巳时末,长安贵胄的车马渐从各路汇来,李杪除却亲迎了几个贵客,其余的全权交由了林双玉去打理。 林双玉毕竟初次与这些贵人打交道,一开始在行动上总有些局促。 但李杪如此看重于她,加之舒芙一直伴在她身侧,替她反驱一些有意无意流露出的鄙薄言语,她也逐渐自如起来,领着一众郎君娘子们在别业中慢游,一一说解起其中各样精构巧思。 等彩彩出来寻舒芙时,已有几家娘子被林双玉才华所折服,递上自己的帖子,连声道日后欲请她为自家规造园林。 舒芙彻底放了心,悄悄同林双玉说了声,随后与彩彩一同避开了如织的人流,往一处碧荫地走。 “你们郡主人在哪儿躲懒呢,撂下这么多宾客在这儿。幸得阿玉姊姊人灵巧极了,把这一众人哄得服服帖帖,回头你可要同她说,须备一份厚礼来谢阿玉姊姊呢。” 此时,两人已远了人群,行过曲桥,到了另一端的旷地。隔水遥见对岸,已在草甸上摆起分曹射覆的一应行宴耍子,也算是一遭极富生趣的宴会了。 彩彩听了舒芙的话,不由抿唇轻笑道:“郡主自有郡主的去处,另外招待贵客呢,这会儿差婢子来请二姑娘一同过去。” 舒芙心底一突,不免有些紧张,于是连忙拉拉彩彩的袖子:“彩彩姐姐悄悄同我说说吧,这位贵客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呢?” 彩彩故作神秘:“郡主不让说的,婢子也不敢随意开口,只有一点,二姑娘莫在那人面前露了怯,那人最喜欢大方得宜的姑娘。” 结合这一段时日以来的各种事,舒芙隐隐有了个猜测,还未及开口,便被彩彩领到了别业的正堂当中。 此间并无别人,只李杪一个人坐在里头,侧壁洞开几小扇窗,镂进几丝蝶尾一样细长的金阳,灿灿然然,叫人见了心中烘暖。 舒芙跨进房里,见李杪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嘬着白瓷盏中的香茶,不由走到她身边,故意拿手指点她:“好个会躲懒的杪杪郡主,将我和阿玉姊姊扔过去敷衍,自己却在这里悠闲吃茶!” 李杪眯眼一笑,亲自斟了茶奉给舒芙:“阿芙冤枉我,早说了此间有贵客要至,我这才提前过来预备呢。” 话头牵扯到这上头,舒芙不免多问:“这人到底是谁?你都吊了我好几天了……” 她一面说,以免拿指尖蘸了茶水:“是不是这个字……”水渍刚滴在案几上,字形还未成,身后便传来一道极清越的通传声音—— “皇后殿下到了。” ——— 再走一段长剧情…(对手指) 观音燕(二) ——皇后殿下! 一道惊雷霎时自舒芙脑中滚过,将她眼前劈得惊白一片,手足也一径发起软,还来不及反应,李杪便拉住她的手,引她下拜,两人一齐朝远处那道人影行礼。 她虽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却也知道天颜勿窥。 舒芙垂着头,努力将视线凝在地屏上。 最一开始,她身心皆茫,近乎是静滞地僵在原地,渐渐才闻得一些沙沙籁籁之声由远及近。 应是裙裾拂地—— 那是孙皇后的裙裾! 舒芙被这个念头拉回神志,呼吸都不由放缓,只见视线里一角青裳扫过,隐隐显出其下一双丹羽裁云的锦履,落色鲜明,如同凭空泼出一点朱砂色。 那点赤色初时只平平无奇一撮点,然而一旦行动起来,一切则都活了过来。 更肖似一对褚红羽翅的雁,乍然自晴天碧日间掠行而过,其姿稳健迅捷,并不似从前黎老夫人和罗氏所倡的那样莲步轻移、行动若幽。 孙皇后走过以后,舒芙没忍住,悄悄撩眼朝前瞥去。 虽只看见了人群前方一个高挑秀韧的背影,但却足以令她将这人与那个传奇一样的女子合二为一。 皇后殿下孙氏瑶吉,前朝柱国幼女,少时长居于陇右舅家,与今上两小无猜、年少结缡,情谊深厚非比寻常。 前朝末年天下四乱,各路反贼纷纷集兵揭竿,陛下那一脉李氏也应时势而起,由族中诸子弟各自领兵四讨。 崇德帝与孙皇后主领的那几支功劳最甚,先是将末帝迫杀于江陵,后又从逆谋的奸相手里夺下长安,这才迎了当时的李氏家主入京受禅称帝。 只不过高祖皇帝没做两年便大行去了,其余诸人无有在战功上能和崇德帝所匹的,于是崇德帝便顺理成章地继任了皇位。 然新帝践祚以后,并不急于分封功臣,而是先亲册皇后,且令群臣并称帝后为二圣。 与此同时,他亲自主持新修律令,使如今的皇后殿下乃至从今往后的所有皇后,都从律条上拥有了与皇帝并列庙堂、共理朝事的权力。 至此,无论新臣旧吏都晓得了今朝不同以往。 乌泱泱一群人进了正堂,孙皇后居首位,在屋内正中的柚木圈椅上坐了,其余人便分列其旁,依次落座。 舒芙也依在末尾的一张月牙凳上坐好,几乎是不受控地,又一度将视线睇向端坐高位的皇后殿下。 这一回,她总算看清了殿下真容。 皇后殿下有一张丰秀的鹅蛋面庞,面上勾錾两弯远山青黛眉,眉下卧得一对极神妙的眼目,略略在众人中划过,如同吹去了太阳上蒙的白灰,登时显出清湛精神的明光,叫人心神都为之一凛。 舒芙静坐在凳上,心脏却隆隆跳起,胸口翻涌起一种难言的激悦,渐渐直冲靥上。 她总算有些理解占摇光了,大抵人在激动时候,眼眶真的会不由己控地漫出热意。 孙瑶吉坐在正位,见其余人都依次坐定,便拎起案几上的壶具,倾了些水酒在杯里,对众人笑道:“早先便说得了空就与你们相见,岂知有各方政事烦扰至今,今日借华阳的贺楼宴才偷得半晌清闲,其中不便,请大家包容。” 话落,杯中酒便被她一饮而尽。 其下诸女并不显惊诧,也依随皇后模样各自倒了茶或酒,利落洒脱地饮了。 舒芙早先跟林双玉在一起时便喝了不少香甜的酪浆,更多的再饮不下了,但为了不显得过于突兀,她也依样画瓢倒了些香茶,纯用来蘸一蘸唇瓣便罢。 同时,她在心底微妙地思忖此时情景—— 皇后贵为二圣之尊,却分毫不表高高在上的姿态,而堂中各位夫人也不作卑态,双方竟和谐自如得如同闺友话闲。 “论起来,上一回我几人如这般同聚还是前年,玉亭回京述职,复返之时咱们为玉亭践行,”孙瑶吉搁下杯盏,看向左首最上座的秦玉亭,“凉州苦寒,这几年多烦玉亭费心了。” 秦玉亭闻言稍怔,随即敞然笑道;“我却不觉得费心,凉州虽苦寒,然百姓却是质朴纯善,同他们在一处这些年,反倒叫我身心悦畅。” 舒芙亦随着皇后的视线去看这位赫赫有名的凉州都督秦玉亭,只见女子一身素裳,身量矫健,四肢修韧,立身起来向皇后复礼时,便有如朗月撞怀,潇洒而倜傥,比她从前脑中构想的女将形象更为鲜明动人。 她恍然想起十二岁以前,家中还聘有西席给姊妹几个授课时,说起立朝的几位名将,其中便有这位秦玉亭将军在列。 传说这位秦将军原先是洺州一军户人家中的童养媳,少时常为夫婿与舅姑迫虐。 前朝义泰十四年末,陛下与孙皇后的大军开至洺州附近。那时李氏军队早有仁德之名广播四野,秦玉亭悉闻大军来此,心中便生有了投诚之意。 她一面在夫家周全,一面悄悄向孙皇后身边人递去投诚书。待时机一成熟,她纵火烧了夫婿全家以及洺州官邸,又趁城中一片混乱之际,潜入刺史私宅盗走令牌,亲自打开城门迎孙皇后入内。 自此,她便随帝后南征北讨,立下不世功勋。 立朝以后分封诸臣,她赫然在列,以女子身袭荣国侯爵位,同时领凉州都督一衔。 初时听完这个故事,舒茵与她咬耳朵,道这位秦将军未免过于心狠手辣,分明已有孕在身,却纵火烧死了自己的夫婿,致使秦谧姑娘出生起就没了阿耶。 ——虽然明知秦谧常年居于凉州,同她们也未曾会过面,但对方毕竟只稍长她们几岁,总叫舒茵有些共情。 舒芙那时就有些不以为然。 她总觉得,有了这样一个阿娘,有没有阿耶又有什么要紧的。 今日一见秦将军真容,更加坚定了她的看法,也更为期待李杪说过要领她去和秦谧见面的事。 观音燕(三) 秦玉亭与皇后小作寒暄,这才将话题又牵到今日正题上。 “殿下早年嘱托我于新政一事多予些见地,可我一介粗人,未曾读过什么书,只晓得自己日子好过起来是缘由投身了行伍,因而只在凉州那边取缔了从前只兴男子投军的旧习,其余的也一概不知了,反倒是元娘……” 说起独女秦谧,秦玉亭语中多了几分柔和:“元娘小时读过一些书,略识得几个字。她一十四岁那年,便央着我允她独身外出游历了一回。她花了一年半时间去暗访了凉州以外的各要镇,回来后就同我说,原来凉州才是另类,其余诸地莫说允许女子投军,便是到了如今也并未取缔军妓制度……” 秦玉亭继续道:“她觉得,若要推行新政,又怎可单单着眼于贵族女子,而略过处在底层水深火热中的女子,所以数月前我递给殿下您的奏疏便是由元娘捉刀,将这些事尽数写在上头了。” “这事恐怕难办。”秦玉亭话音甫落,皇后尚未回话,就有另一锦衣妇人接口。 众人一时都向她看去,舒芙也朝那边顾了一眼,见对方穿一身暗褚色锦袍,袍角滚了大圈蹙金楼子的花朵纹样,坐姿比秦玉亭还要放旷一些,应当是宿国公夫人。 宿国公在归于陛下麾下以前,曾是山东一带有名的草寇,娶的夫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出身,未发迹前做的是酒馆的账房,因而即使到了如今,也仍有一股市井的侠气在身上。 她道:“我从前在山东老家给人家算账的时候,曾与一个暗娼的妓子住在同条巷子里头,算有一些交情。先帝即位以后,给我们当家先封了个济州总管的官,他想摆摆他那个官老爷的阔,便又拉着我回了趟老家。 “我就是那时才晓得她过的什么苦难日子,年轻时有几个恩客常顾倒还好些,到了我回去那时,她早没了年轻时的颜色,却还依附着那开暗娼的老鸨过活。老鸨恨她只出不进,便动辄指摘打骂,就盼着她自个儿早日脱离出去。 “我一怒之下便同当地的州官说了这事,那州官卖我个面子,便令兵差将那暗娼一锅端了。 “初时我也当自己做了件好事,可临近返京,那妓子却带着一票无家可归的年轻妓子又寻到我门上,道她们都是自小被卖去的,被老鸨娇滴滴养到这岁数,却已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名声上也不好听,就是不再卖笑也寻不到个营生过活。 “我没奈何,只得为她们置了个庄子,每旬从府里拨款养着她们……” 宿国公夫人连说了这堂堂一串话,已是口干舌燥难耐,忙灌了一大口白水,这才又继续道:“秦大姑娘天生一副悲悯心肠,这自然是好事,可要是真如她所言,将这门营生取缔了,那这些凭空冒出来的女子又要怎么办?总不能都如我这般花钱供着吧?” 皇后不置可否,转而问:“除却这个,你自己那头便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殿下这么问,其实我还当真有桩事,”宿国公夫人顿了一顿,“却不为我,而是我阿妹。” “其实是我妹婿,这两年发达起来了,也开始比着以前那些贵人养戏子包粉头,前两天更是闹着要将人抬回家中给个名分。 “我那妹子个性比我还要泼辣三分,哪里肯依他,这些天家里叮叮咚咚打砸,闹得厉害。 “我乱中听到她一句‘你身上穿的罗衣,脚上踩的锦鞋,哪里没有我挣的一份,凭什么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却要让我做个憋闷的老王八,看着你娶妾纳小,还得本本分分伺候你一家!’” 宿国公夫人徐徐叹了口气:“我没文化,听了却也觉得有理。当年打天下时,我们女子哪个逊色了?我妹子不懂什么功夫,拎着两把菜刀也敢上去拼命,好容易盼来了如今的太平年,好处全由他们占去了……” “说到底,世上男儿大多俗物,如陛下那般的男子才是另类。照我看,不若以律法约束,叫他们一人只得有一个妻子,或可有些效用。” 这回接话的是个容长脸的女子,舒芙离她略远,看不太分明,因而并未猜出这人身份。 堂中因这女子的话又起一番讨论,孙瑶吉并不制止,反倒饮了一口茶,视线又朝下睇去,正与舒芙无意间撞了一下。 舒芙心底一突,总觉得对方仿佛是在看自己。 转念却想,满堂中最寻常的娘子恐怕就是自己了,皇后殿下又怎么分得出精力来顾她呢? 正待她预备转开眼时,上首突然传来皇后殿下柔亮的嗓音:“坐在屏下穿绯衣的小娘子是谁?走上来叫我看看。” 舒芙一怔,下意识回身一瞧,果见自己身后矗着一架檀木大屏,上头囚住一只白羽的巨鸟,再一低头,便窥见自己身上的火焰一样的裙色。 她心口发紧,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朝皇后座前行去。 “皇后殿下千秋万岁。” 孙瑶吉眼见着少女拜倒在自己身前,仪态大方自如,仿佛碧天上的云叫风吹了一丝过来。 “好漂亮的小娘子,”她眼底微亮,起身过来执舒芙的手,温温朝她抿起笑,“你叫什么?耶娘是什么人?” 舒芙恍然,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紧张到忘记报出家门,两靥慢慢泛出红:“臣女在家中行二,阿耶是礼部侍郎舒荣光,阿娘出身苏州罗氏,讳素宁。” 有穿绫衣的婢女为她搬来一个锦凳,正置在皇后的座旁。 舒芙起先有些迟疑,并不敢坐。 但皇后仍用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拉着她,甚至亲自引她到凳前。 而堂中众人见此,也无有出声质疑的,舒芙便逐渐放松下来,小心在其上坐下。 “你既行二,那我就叫你二娘罢。” 孙瑶吉重新落座,直直看向舒芙:“那么,二娘听了她们一席话,可也有自己的思量?” 舒芙一顿,并不着急答话,目光反而寻到李杪。 李杪坐在东窗下,遥遥冲她扬眉,示意她按照自己心意去说。 舒芙沉出一口气,复看向孙皇后,目光坚定,语气铿然:“各位夫人娘子们说得很好,却也不尽好。” 观音燕(四) 堂内登时一寂,众人神色各异。 在场人人都比她身份高,当众说出这话不可谓不大胆。 孙瑶吉面色如常:“你既觉得她们说得不尽好,那若是你,却要给我拿出一个什么章程?” 舒芙将暗自拟好的说辞在脑中滚了一道,忽而抬眸,对上那双清透的眼。 “殿下,臣女以为,是教育。” 孙瑶吉眸色一动,眉宇逐渐舒开。 她并不急于详问,抬眼寻去李杪的方向:“六娘,你且先将诸位娘子和夫人们带出去透透气,叫二娘留在这里伴我即可。” 李杪略略一讶,下意识看向舒芙,用眼神在门扉上一点,暗示自己在门外等她,而后便邀着众人往外走去。 众人鱼贯退去,内室空阔下来,淡白的春光从四面窗格洒进来,尽泼在地上,似乎外间柔软金灿的碧茵也一同连到屋里来。 好明亮的光景。 她走神瞬息,听见孙皇后温声道:“我听六娘说你面皮薄,故而将她们都支了出去。接下来你要说的话便只当与一个寻常的长辈话闲,毋要有任何顾忌。” 舒芙心窝稍暖,抬首认真道:“殿下,秦大姑娘与刚才内间那位娘子说的都十分好。若要如新政草章上拟的,要起一个‘平等之势’,却仍旧任由底层女子处在水深火热、任由一个男子娶多位女子,岂不是自相矛盾,可笑极了吗? “但宿国公夫人的顾虑也确有其事,若仅是封查了大历境内所有的秦楼楚馆,那么这些女子解脱出来以后,又要如何生计呢? “这却只是因为,这些都不是根本。” 舒芙微微呼出一口气:“若殿下去岁拿此问题来问我,我也未见得能说出什么。但此遭阿耶出使南疆,家书中偶有提及南疆诸部的风俗竟大异于大历。” 她用手指蘸取了茶水,在座边的小几上勾画出武陵山、雷公山为界的苗疆粗简形图,最后在其中某处重重遗下一痕水渍。 “殿下请看,这处叫乌龙山,以此山为界,以西两族以东三族共五族,均以女子为族长、掌族中桑种及祭祀等大事,”她将占摇光说予她的东西假托在舒荣光头上,“我从阿耶信中得知,苗疆人擅蛊、重蛊,而这几族中的蛊术更宜女子去学。这些女子学得了蛊术,有护卫族人的职责,因此在族中树立了威望,这才有了决策大事的权力。” “故而臣女以为,若要使新政推行、使天下女子有其所依,当设庠序、兴教育。” 孙瑶吉听她一席话,并不直接肯定,反问道:“兴什么样的教育?从前我居于陇右时,也见李家有自己的族学,且专为女子辟了一间以作教学用,想来其余世族应也如是,可仿佛也未见其效。” 舒芙道:“殿下,臣女所说的‘教育’,并不是学来给某一个男子去做妻子的,而是去习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算学、书学,要写时务策、要去骑射,要去做大历男子所能做的任何事。” “并以此作为将来入朝侍君的本钱,”说到这处,她立身起来转向孙瑶吉,正正拜了一礼。 舒芙心脏狂跳,略略抚住心口,继而郑重道:“非是前朝设于后廷、用以服侍宫妃的一应女官,而是襕袍环身、六合履脚的官员,”她顿了顿,补充道,“正如秦将军一般。” 孙瑶吉听罢她的话,眸色化深,却熠熠发出点辉光。 她将舒芙的手合在自己掌中,片刻后,又替她归了归鬓边散落的额发:“舒家二娘?你耶娘将你教得很好……不,当是你自己长得这样好。” “你说得很好,却仍有些许稚嫩冲直。” 舒芙耳尖一红,声音细若蚊蚋,且越压越低:“我知道的,叫殿下见笑了……” “然而……”孙瑶吉倏然绽出一个笑,“我却也是这般想的。” 孙瑶吉起身,从宫婢带来的箱箧中启出一迭纸笺递给她:“这是在你以前,我草拟的章程,其中有些东西同你说的不谋而合。而此前,从未有任何一个娘子将事想到这层面上,所以六娘最初将你的策论递给我的时候,着实叫我吃了一惊。” “舒二娘,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 舒芙一愣,耳尖的热浪迅速涌到面庞上,连带着四肢都发出一种奇异的暖流。 孙瑶吉再度蹲下身,几乎与她平视,仿佛自己并不是什么功劳显着的实权皇后,仅仅是个同她一样平等的、拥有天真理想的妇人。 她道:“若我同刚才那些娘子欲构造一个你所说的大历,你愿不愿意来帮我?” 舒芙抿唇,直视这位敏慧而坚韧的皇后殿下:“既得殿下垂青,臣女万死而难辞。” 孙瑶吉那双清而邃的眼终于发自肺腑地、愉悦地弯起,如同两勾月从湖底升起来,挂在邃蓝天上,透出淡淡煌煌的光。 “你当读过商君、吴起的典故,却也怕不怕身死道陨的下场?” 舒芙思索片刻,道:“凭心而论,臣女当然害怕,可是殿下与那样多娘子都不怕,臣女也便没有那么怕了。只有一件事……” 她话没说全,孙瑶吉却明白这是在问她如何保证继位的下一任天子也能遵循旧制,继续推行新政。 孙瑶吉沉吟片刻,郑重道:“我膝下唯有一女耳。” 舒芙心口一撼,猛然将眼抬起,正对上对方清明坚定的目光。 孙瑶吉笑笑,不再多话:“好了,我留你太久了,六娘恐怕也惦念着你,你且出去同那些小娘子们玩耍罢。” 舒芙应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临近门前,她忽然回首:“殿下,臣女恍而想起还有一事未禀。” “你讲。” “为写那篇递给殿下的策论,臣女曾阅遍了大历境内相关南疆的全部书册,可那些书却均不约而同地讲刚才我所说的那些略过了。若非阿耶的家书,恐怕我也一生不得知此事。” 她声音泠然:“那么,负责编纂书册的那些先生们,究竟在想什么呢?” 观音燕(五) 舒芙从内室走出时,李杪正在廊下一边饲鸟一边等她。 听见身后推门“嘎呀”一声响,连忙转过脸去瞧,果见是她,便将手中的谷食一把扬在地上,任由绒绒团团、呆头呆脑的一群雀鸟啄食,自个儿则三两步走上来,拐住了舒芙的手臂。 “阿芙,你可来了!”李杪双目明亮,语速又急又快,“那边早就嫌投壶叶子牌什么的没趣了,闹着说要去马场玩。你却一直没来,我只得找借口先拖住她们,就是那个秦谧……” 说及此,李杪简直咬牙切齿:“好个嚣张的娘子,见咱们迟迟不应战,就差指着我鼻子嘲我们长安的娘子怯战了!可恨,太可恨了!” 舒芙听言,也激起些抓尖要强之心,回握住李杪的手:“那还等什么?咱们即刻过去,也叫秦娘子知道我们长安的娘子也不是软泥塑的面团人!” …… 另一厢,梁之衍今晨本是特意振衣濯足整装一番,殷殷叩响了舒府的大门。 但舒芙人已在樊川,他这一遭自然扑了空。 梁之衍抱憾之余,陡然想起安王世子前几天邀他赴其妹华阳郡主贺楼宴一事。 原本他打定主意同舒芙游曲江,对这事自然不甚热衷。 但现在他没邀到舒芙,自己一番用心捯饬这样辜负未免可惜,是以思忖再三,还是厚着脸皮又同安王世子要了份请柬,带着福儿和梁星紧赶慢赶地去了樊川。 待他抵至长颐别业时,递出安王世子予的请柬,便被两个扈从恭恭谨谨地迎了进去。 梁之衍一路且走且看,等途经先前摆宴的地界时,见当场杯盘狼藉,且只余三五个人在赏看奇花异卉,不由问旁边的扈从:“此处可是已行过宴了?” “是的,梁郎君今日来得迟了,其余娘子和郎君们已吃过了,这会儿正在后面马场,预备摆一场马球赛,郎君可要过去一观?” 梁之衍颔首,跟着扈从往马场方向去。 其时碧云高飞,草逐风游,数匹奇骏列于其上,嘶鸣敞阔若雷磬。 专门辟出的击鞠场旁,由扈从临时搭了几处观战的棚荫,底下置放几张燕几,各式浆饮与饼糕陈在上头,并有数十娘子郎君云云匝匝簇在里头,哄哄热闹一派。 梁之衍甫一到了此地,还未待他走进人群寒暄几许,远远便见一少女突地站起,掐腰指着对首一小郎君,怒声骂道: “郑元渚,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这处只有这一个击鞠场,早先就说了要给我表姊她们用,你们几个郎君既想要,那先前郡主在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饶舌?郡主一走,你倒晓得在我耳边叽喳聒噪,打的什么欺软怕硬的狗屁主意呢,我呸!” 被骂的那郎君名叫郑元渚,荥阳郑氏子弟,先前同几个好友相约,要借郡主的场地打场马球赛,没承想秦谧先他们开口要了地去。 郑元渚心底不忿,不敢在李杪面前表露,因而只在这时嘀咕几句,却正好叫这少女听到了。 梁之衍望见这处纠纷,不欲掺和麻烦,脚下便掉向了另一处棚下。 他边走边询身边的扈从:“刚才那娘子是谁?旁人不过随口两句话,她就发那么大的火,实在有失娘子贤德的闺训。” 扈从朝那个方向顾一眼,随即低声答道:“似乎是永兴县公的幺女秦幼安,她父与凉州的秦将军系出同姓,早年结拜作了姐弟,所以她唤秦将军一声姑母,叫秦大姑娘一声表姊。郑郎君刚才言语有冒犯她表姊,想来是为这个着恼。” 秦幼安身着胭色六幅间色裙,如一团风火一样立在原地。 她肤色白,眉目一般无二的清淡,仿佛一片尺素上极不走心地滴了两撇墨,且梳了一个高耸的半翻髻,上头簪一朵秾冶的垂丝海棠,愈衬得上重下轻,更使人第一眼难以注意到她的面容。 然她语如滴珠,一粒粒朝郑元渚重重砸去,再平淡的五官也陡生出无限光彩来。 郑元渚欺李杪不在,当场只剩下这几个弱质的女郎,于是随口埋怨了几句,也算拾一拾自己被几个女子占去场地而丢掉的面子。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场诸位娘子里,看上去最羸弱的秦幼安反倒是最不好惹的那一位,半点脸面也不给他,径直朝他发起难来。 郑元渚有些无措,一张俊秀雪白的面孔一僵,磕巴半阵无言。 余光又一瞥,总觉得周遭众人都在看他笑话,下意识便回道:“便是你表姊先要的击鞠场又如何?郡主在场边布下棚荫,不正是比来叫我们赏看的么? “既是观看打球,自然看的是一个‘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你们小娘子打起球来,软绵绵的无甚气力,又岂能做得出这样的气势?既无此气势,又何苦占去场地呢?” 郑元渚越说越顺口,及至最后,先前的尴尬与僵硬全部褪去,又变作一个温文得体的少年郎君,好整以暇地环臂等着秦幼安的答复。 秦幼安被他口中的话一激,胸脯起伏几度难定,一张白如尺素的脸渐泛起红潮。 近旁有人一见她反应,不由拽了拽郑元渚:“郑兄,我等大男儿,便让让她们小娘子罢。她乃是永兴县公的幺女,打小身子就不好,县公夫妇疼护她跟疼护眼珠子似的,你要是在此将她气出个好歹,焉知县公心中如何想?” 他道:“须知县公还任着秘书监一职。” 他这话并未将声音压得多低,既是说给郑元渚听的,又是暗示秦幼安需顾忌耶娘名声,不可将事情做得太过。 秦幼安自然听出对方言下之意,然她并不预备忍气吞声,当即怒视一眼那人:“岂要你多嘴?”又将目光转向郑元渚,“我表姊十二岁即上阵杀敌,如何是你这般的膏梁纨绔能匹的?我从前在家中养病也听过你的孬名,莫说我表姊,听说便连舒家二娘子的马术你也不及甚多,你究竟凭的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 郑元渚一个尔雅郎君,以往交游的也是大类的郎君娘子,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 他脸色霎时就青了,道:“便凭我是个男儿,你表姊就再如何厉害,也是个小娘子,如何能同我等相论……” 秦幼安冷冷一嗤:“鼠目寸光,不知天高。” 她螓首一扬:“你们几个既想击鞠,不妨也纠一个队出来,同我表姊她们比一比,可敢不敢?” 秦幼安一派无有所惧的模样,郑元渚却骑虎难下,梗着脖子强撑场面:“比便比,叫她们到时莫怯战罢了。” 秦幼安扫他们一眼,抱起裙裾奔去寻秦谧了。 观音燕(六) 秦谧此刻正在锦帐围出的毡房中换击蹴的行头,秦幼安风风火火闯来时,秦谧正在戴幞头,被她一声“表姊”一冲撞,险些脱手将一旁的毬杖扔出去。 好在秦谧先看清了来人,这才蹙着眉放下毬杖,道:“幼安,你咋咋呼呼做什么呢?” 秦幼安义愤填膺,将刚才种种复说了一遍,最后道:“我表姊是顶天立地的英豪,怎可被他们这样侮辱?是以小妹才自作主张应下了他们的挑衅,万盼表姊应战。” 秦谧尚有些犹豫,身后一位魁梧娘子催促:“小将军踌躇个什么劲?怯战可不是您昔年在凉州的做派,管他是什么郑氏的麒麟子还是小玉郎,又岂能在你马前走过三合?” “却不是因为怯战,”秦谧笑笑,“而是我们本来约好同长安的娘子们击鞠,如今却要反悔,岂不是有出言既毁的嫌疑?” 秦幼安心直口快:“这事好办,若我没记错,长安那边主领的娘子是舒家二娘,便去同她说一声,叫那边拨出几人,表姊你们这边再拨几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便如此办!”秦幼安转身,朝毡房外跑去。 谁也未料到,秦幼安甫一撩开帐布,便见一少女立在外头。 “抱歉,我并非有意要窥听你们讲话,”舒芙歉然,“实是那边女郎们都准备好了,使我来催一催秦娘子。” 舒芙行了一礼,以示歉意,视线不由朝里间探去,自然而然同秦谧撞在一处。 好利落的娘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单单立在那里,便使她凭空想到塞外连天的夜雪、关上重延的青峦,同长安的少女皆不相同,全是女郎的另一种风致。 “你便是舒二娘?” 舒芙轻轻颔首。 秦幼安便自然而然道:“你在这儿就最好,刚才的话你既听到了,便说一句允或不允罢。” …… 郑元渚那边本就有击鞠的念头,花了不多时也纠出一个队伍,骑在高骏上头,正等着秦谧等人应战。 见人迟迟不来,郑元渚先前那股强撑出来的底气立时足了一些,冲着先一步回来的秦幼安讥嘲道:“秦小娘子,你那位所谓‘无有敌手’的阿姊怎么还不来应战,莫非是怯于我们这些‘膏梁纨绔’吧?” 秦幼安冷冷一哼:“真正胆怯的,还未见得是谁。” 依旧是这副将他看不上眼的样子。 郑元渚自打出生起还从未被人如此看轻过,脸色又是一青,翕了翕唇欲说些什么,就见秦幼安目光一转,朝他身后扬了扬手。 “表姊——” 郑元渚随着秦幼安视线回身看去,就见一列四位女郎纵马而来。当中两位大多数人都识得,正是李杪和舒芙,另两个有些眼生,大约便是打凉州来的。 郑元渚身后一位刘姓郎君瞧见一位身前披挂着“四”的女郎,不禁咂舌:“郑兄,你看那个从凉州来的四号,身板只怕比我等还壮实些,一旦对抗起来,孰胜孰败还真未可知啊……” “噤声!”郑元渚牙关一咬,“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几个女郎罢了,你难道还畏她们不成?” 刘郎君一听,连忙收敛了脸上颓色,专心准备应战。 若在军中或月灯阁击鞠,必当于场边设赏格,且待神策军吏读赏格讫后方才开始驱马逐球。 但这回小比摆在别业当中,精简了其中许多过程,只令场边乐婢击鼓作乐,隆隆咚咚作起势来。 郑元渚一瞧地上那颗七宝球,道:“球在这处,我等都是男儿,便让郡主你们先起球罢。” 李杪撩起眼皮顾他一眼,也不多说,操起手中月杖,将球一击而起。 众人视线一齐朝那颗小球飞去,郑元渚驱马追赶,口中大声呵道:“桑五,你替我断后,待我去争球!” 名叫桑五的郎君身上披挂的是四号,身材较其他几人更加高大,司的是场上后卫职,听得郑元渚一声高呵,当即拍马赶到。 见舒芙和秦谧一同追着那颗球而去,他便策马与她们并辔而行。 击鞠场上并不允许横穿来阻止对方进攻,但并辔侧阻或以月杖干扰却是可行。 桑五自恃身量高大,对付这两个女郎应当不在话下,当即两腿一夹,迫使马匹遽然超出她们半身,同时抻出月杖企图截断她们接球的动作。 但他绝未料到,秦谧动作竟如此敏捷灵活,她仿佛早一步窥出他想法,立时扯住缰绳往旁一避,手中月杖险险绕开他,稳稳当当接住先前李杪发出的球。 “好——”场边棚荫下已有几个性子外朗的娘子站起身来,匍在围格处合声叫好。 当中一人道:“秦娘子好厉害,将才她如何做到的,竟能使马儿前躯尽立起来!我也学骑这四五年,怎么没这能耐。” 另一人便回道:“你当秦娘子同你一样学的花花架子呢,她可是凉州都督秦玉亭将军的女儿,真正上过阵杀过敌的英豪!” 那人“啊”一声,不暇多问,又继续观起场上动向。 “蠢材!” 郑元渚为场边喝彩声所扰,登时恨得切齿,顾不上再骂桑五几句,策马迫向秦谧,欲用毬杖将球格抢出来。 “舒二,接着。”秦谧眼光一凛,侧身避开郑元渚,将球击飞出去。 舒芙闻声而动,循着球向驾马过去。 郑元渚这边披挂三号的刘郎君亦被这话所引,当即要驱马赶过去阻击舒芙。 却在这时,他眼前陡然罩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瞧,正是他先前所惧的那个凉州来的四号娘子。 “你……”他牙口一颤,打眼瞧见舒芙的背影已远,仿佛快要接住球,当即决定奋力跟过去。 岂知这女子身量之高、力量之大皆在他意料之外,她口中“驾”一声,学着先前桑五的模样,立时将马驱前半身,从斜剌地刺出月杖阻在他身前。 但他不是秦谧,根本没有闪避之力,无奈眼睁睁看着舒芙纵马而去,使杖“当啷”一下击住了那颗拳头大小的七宝球。 场上场下诸人呼吸一凝,均不由自主地朝天望去,但见碧空骤然被割破一道口子,一点流星突飞驰过,径直撞入球门。 上下顿时一寂,紧接着爆发出如雷的叫好声。 今日第一筹,为她们这方先拔。 “阿芙——”李杪驱马上前,拿月杖敲一敲她手中的那杆,满目笑意,“干得好,你上回说已长久未骑马,叫我看来是功夫未减啊。” 舒芙自然欢快,顺着她的话扬了扬下颌,胯下騄骥红鬣锦鬃尽皆张扬。 “那我借你吉言呀。” 郑元渚面色铁青,片刻以后方缓过神,他回首看一眼已有颓势的自家队友,扬声道:“都把脸给抬起来,做那副鬼样子干什么?只不过人家先进了一个,又不是比试结束了!” 几位郎君被他言语所激,勉强振作精神,驱马准备再战。 观音燕(七) 与之同时,观战的棚荫之下,梁之衍本欲借此机缘左右逢迎一阵,奈何上回在快哉阁被李桥用酒水融了脂粉,显出脸上抓疤一事实在大损他形象。 从前交游的那群清正郎君嫌他色欲熏心,已不愿再和他来往,就连那些纨绔子弟也不大瞧得上他之前故作姿态的模样,亦不大将他放在眼中。 是以,他这样一个前途光明的翰林官,竟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梁之衍兀自引酒自酌之时,不远处一道青衫飒然自人群中立起,遥遥眺向场中。 “场上那位褚色衣衫、披挂二号的娘子是谁?”青衫男子偏头朝身边问。 被问那人一愣,连忙道:“那是舒家二姑娘……郎君是外地人么,竟不识得她?” 青衫男子一奇:“舒二姑娘这样大的名声么?长安的人便都识得她了?” 那人嘿嘿一笑:“却也不为其他,主要倒是舒二姑娘长得美,长安城的郎君便都晓得她。就是从前她身上有一门婚约,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可如今……同她有婚约的梁郎君闹了些不干净的名声,莫说书香门第的长辈不喜,恐怕舒二姑娘自己也不大乐意继续做亲了。” 梁之衍所处之地离他们不远,听得对方这样一席话,脸皮如同被刀剌了一块下来,火辣辣得臊着人疼,偏对面仿佛看不见他这个人一般,又补了一句: “兄台若也有意,不如待他们婚事销解以后登门一试——” 当着他的面肖想他的未婚妻子,这些人怎么敢轻视他至此! 梁之衍眼角一跳,险些脱口骂出,那青衣男子却先一步开了口。 “兄台误会了,我并未有此念头,”那人略顿一顿,补充道,“在下名叫沉从青,苏州人,今岁开春才来的长安,欲待明年春闱。” 这话一出,立时浇熄了梁之衍蠢蠢欲动的愤懑。 姓沉,苏州人。 说不准就与考功司那位执掌内外官考课的沉郎中有什么旧故,他的考校迁升还需仰承于对方,万不可逞一时之强。 梁之衍深吸几口气,强压下胸中那股烧心的怒火。 好在福儿眼力强,忙斟了一角五云浆递与他喝,他如蒙大赦,做了一个饮酒醺然的模样,勉强矫饰了自身尴尬。 “况且……”另头,沉从青继续道,“谁道男子女子之间除却男女情谊就没有别的事宜了?我问起舒二姑娘,原是因为我曾在苏州老家读过她几首小诗,今日再见她,更觉她外柔而内韧,心理有些敬仰之情罢了,就如同我对你们的敬仰是一样的。” “你若不曾在意她,又如何读过她的诗?” 沉从青顿一顿,面上略微赧然:“是我未婚妻子说与我的……舒二姑娘外家是苏州罗氏,她和一众罗氏表姊妹常有书信互通,而我未婚妻子又与罗家姊妹有金兰之谊,因此也读过她的诗。” 对方咂舌:“长安与苏州这样远,她们也能如此交好……” “以我未婚妻子的话来讲,‘万不可小瞧她们,她们虽未切实见过,却神交久矣,虽有淮河秦岭相隔而未能阻之’。” 对方阔然一笑,正想调侃他说话三句不离未婚妻子,场边的几处棚荫却同时一哗。 两人一同循声看过去,只见其余棚荫下的娘子郎君们尽皆站起,一位郎君甚至怒声朝场中呵道: “秦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场上已是你们领先,何苦将毬杖掷出去,险些伤了桑郎君!” 秦谧还未出声,秦幼安就唰一下站起,径直抓起面前桌几上的陶杯砸在那人脚边。 “我呸,你若是眼睛瞎了可以将嘴巴也一并剌去,分明是那个姓桑的输急眼了,拿着毬杖要去打舒二姑娘的马!若不是我表姊留意到了,她此刻已被马颠在地上了!” 李杪先前专心打球,并未注意到这事,这时听秦幼安如此说,面目登时沉下来,驱马向前,冷声朝桑五郎道:“她说的是真的?” 就连郑元渚也一阵愕然,拧眉转首:“桑五,你疯了么?” 那桑五郎这才缓过神,脸色阵青阵白。 实则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如何想的,只是他们被秦谧抓住时机再入了一球,场上已是二比零的形式,偏偏那舒二娘又驾着快马迫向球门,如若任由她继续下去,他们便要输她们三个球了。 净输三球在寻常郎君间的小比中都算丢人的,更别说同这样一群女郎们比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回过神来,手中毬杖便抻绊向舒芙的马匹了。 沉从青立在棚荫中,长眉微蹙,不禁道:“输便输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位桑郎君如此做,就有些输人输节了。” 其余众人虽无直言,但心中多少也有此念。 桑五郎感受到当场多道视线朝他射来,登时羞愧得无以复加,也不多言,扯住马缰竟往场外去了。 “桑五、桑五!” 郑元渚眼见着桑五郎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离了场,他连声呼唤也挽留不及,亦颇觉下不来台。 但击鞠无论如何也行不下去了,郑元渚略一思忖,竟生出就此离场也比再输她们几球要体面不少的念头,当下冲李杪遥遥行过一礼。 “郡主也瞧见了,桑五郎竟就此离去了,想来小比是摆不下去了,不若就以此作结,两厢和睦罢。” 秦幼安在场边瞧见这一幕,气得面靥滚红,几乎要晕过去,当即又要骂出几句“匹夫怯懦”的话,谁知李杪先出声了。 她高高坐在马背,自上而下地扫了郑元渚一圈。 郑元渚叫她看得汗流浃背,几乎快要支撑不住时,终于听得李杪“哼”出一声,冷道:“你自请便。” 郑元渚如蒙大赦,带着剩余两人回鞍离了当场。 这一比虽只胜了两球,但却在当场诸人心里留下了更为清刻的区分。 ——— 冬天到了,感觉我的话都少了tat 最近胐胐戏份有点少…(对手指)请再等等啊啊啊啊啊啊,大概下下章就是感情戏…… 观音燕(八) 同郑元渚几人不甚愉快的击鞠过后,舒芙等人另寻时机,终于如先前约好那般,与秦谧为首的凉州女郎们摆了一场独属于她们自己的击鞠赛。 其时众人已皆散去,再无旁人观战,她们便打得更加自如,最后欣然摆了一个和局。 因两队人马先前一同小胜了郑元渚他们,已然是结下些许情谊,所以对这结果尚还满意。 只秦幼安一个,脸上莫名显出些许不快,伸手一抓,将自个儿发髻上的海棠拽在手中,撕扯成零落的几残瓣。 这日时至亥末,月上中天,多数娘子早已随家去,另留下一些同李杪关系近的以及凉州来的,便在别业中小住一夜。 这十几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女郎,别业中又无长辈约束,真正是一个自由自在。 当即便有人叫嚣着再摆一个小宴,吃些炙肉喝点甘醴,也来个不醉不归。 李杪一听,也笑呵呵应了,将众人带到行宴的内室,命人将里头添上灯,再热过酒菜送上来。 等菜间隙,女郎们聚在一处,从长安流行的百戏说到去岁末秦谧领着一队兵,伏击了数十个预备偷摸混进城中劫掠百姓的吐谷浑人一事,众人一时都鼓掌叫好。 舒芙起先也听得津津有味,但她今日实有些疲惫,渐渐便有些昏昏然了,直把那衔灯的青铜雀鸟看做了振翅欲飞的真鸟。 她撩起眼皮扫了一圈,见她们注意力全不在自己身上,于是悄悄起身避开人群,依到一处避光的廊柱下,预备假寐几息。 正待她半梦半醒之时,恍惚间听见她们吃喝尽兴以后,又叫嚣着要歌舞。 李杪道:“我别业中并未养舞姬,要听歌赏舞便自己来罢。” 顿时便又议起来,究竟要举何人跳舞。 这时,一道细锐声线从人中透出来:“要我看,就让舒二娘去跳好了。” 众人一顿,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连角落里偷盹的舒芙也被惊醒,与其他人一齐看过去,却见声音透来的方向坐的是秦谧。 “瞧我表姊做什么,刚刚的话是我说的。我说,舒二娘长得美,舞也应当跳得不错,该由她去跳。” 秦幼安淡眉一挑,往前挪了半寸,彻底显在室内摇摇昏昏的烛光中,这才叫人看清了她的身形。 “舒二娘,”秦幼安目光掠过众人,直直落在舒芙身上,“你愿不愿为大家助这个兴呢?” 舒芙一时有些茫然—— 因为她压根不会跳舞。 见她久不答话,秦幼安又道:“你是不是怯怕了。” 此刻,便是秦谧也觉出来秦幼安话中对舒芙那股若有似无的敌意,当即偏头斥了一句:“幼安!” 舒芙亦有所觉,但她也并不预备反驳,而是径直站起,开口道:“要跳就跳,有什么怕的?且大家难得相聚,若为助兴,我也绝无不愿。” 她行至内室中央,又慢慢踱了几步:“只是,在座各位一个也逃不掉。” 少女下颌一扬,手指逐一点向在座数人:“余六,你来抚箜篌;程四,你的竽仿佛也带了罢?便由你来吹竽;还有张、张十二娘,你来徒歌……”烛色浮在她靥上,仿佛镀一层霞光,明丽光艳至极。 其余人人先时无言,舒芙便哝一哝嘴:“忸怩什么?我都不怕,你们便也不许怕!”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舒芙有些吃醉了酒,可当场谁人不是酒醉微醺呢? 最先被点到的余六娘站起身:“来便来,我在箜篌上还当真未怯过!” 室内一度热络欢愉起来,程四娘道:“好好好,就该如此热闹,只是做一个什么曲目呢?” “《山鬼》!”自边角传来一道声,竟是平日最腼腆温文的娘子,“我会吹箫,刚习了这曲,便做它好不好?” 大家自无不肯,待器乐运来过后,有人将舒芙往场中一推,便泠泠淙淙起势了。 舒芙的确不会跳舞,但她马骑得很好,身段秀韧又流利。 她一身白衫裙,外头挂一件湖水碧的罩衣,发丝束得并不完全,乌密绸丝流了满身,仿佛月光照将进来。 张十二最先唱:“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 在座有祖籍湘中的便也悄悄并唱起来:“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词中山神身披薜荔、腰带女萝,含睇宜笑行游在山隈之间,那跳舞的女郎便也依样笑,唇红齿白,面靥生辉,履尖轻快旋转,裙尾随之悠飞,如祈引一场霖雨。 便是女郎也瞧着她发起怔来。 舒芙最不喜欢这么多人痴痴盯着自己看,跳了两步,至李杪跟前,将她拉起来,使她也同自己一起跳。 李杪躲避不及,情急之下朝旁一捞,又带累另一人起身,最后近至整个房间的女郎都跳舞起来。 琳琅快活,真如盛世。 秦幼安也被踉踉跄跄推搡进来,最后不知被谁一撞,径直跌到舒芙怀里。 她吓了一跳,正想挣扎起身,舒芙却看了一眼她略微泛白的面色,眉尖微蹙,将她带离了人群。 秦幼安终于松了口气,抬起眼一瞧,便见舒芙额间冒了一层薄汗,几根软发凝在其上,愈显得她眼目要盈盈滴出水。 她心口稍稍一动,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首《山鬼》不长,众女都未尽兴,又跳起下一曲。 舒芙又有些累,便兀自回了刚才休憩的角落,又引了一角甜酒小口嘬饮。 秦幼安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她身边,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喂,舒二娘,你当看出来了吧,我刚刚是故意想叫你出丑的。” 舒芙双目阖住,本来想假装没听见,可忍了半晌,还是禁不住道:“你好讨厌,明明针对我便罢了,却还要故意来我跟前说这事。” 她舒芙又不是什么软绵绵的面团人,别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别人便好了。 少女“哼”一声,将衣袖从她手中扯了回来。 秦幼安拿自己那双漆黑的眼看舒芙一阵,见她还未有回应,又一度擒住她的衣袖。 “你不愿听我也要说给你,我当时讨厌你,全为你击鞠赢了我表姊。” 舒芙猛然睁眼,纠正道:“是和局。” “对我表姊那样厉害的人来说,和局便是输了。” 舒芙委屈:“你好不讲道理!击鞠这事儿本就是几人协作,你表姊身边有一人不是凉州来的,而是肃州,几人没甚默契。而我们却排演过千百次,便凭此抵消了技艺上的不足,并不是说你表姊真的弱于我们!” 秦幼安颔首:“我现在晓得了,便来同你道歉了。” “什么?”舒芙尚未反应过来。 “什么什么?我想做什么便都做了,我这病殃殃的身子,不知道能活到几时,懂事给谁看?刚才针对你,是那时讨厌你,现在同你道歉,是我喜欢你,想同你交好。” 舒芙心底舒慰许多,却故意抿唇道:“那要是我不接受呢。” “……不接受就不接受,我又不是草寇响马,才不会逼迫你,”秦幼安嘴角一撇,做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最多……最多我下一回再来寻你,再也没其他了。” “幼安——”本在跳舞的秦谧发现秦幼安不见,当即寻了过来,见两位少女蹲在一处,便摸摸表妹的发髻,“你在这儿同舒二姑娘说什么呢?” 秦幼安虽仰慕表姊,却把这事儿当做自己私密,只想自己解决,不欲要旁人插手,于是小心摇了摇首。 “没什么。表姊,我只问二姑娘几件事,这便走了。” 秦幼安一面说,一面在舒芙手心写下一句“下回再同你说”,怕她不应,又接连拿指尖在她掌中凿了两回,仿佛几个小小的叩首,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了。 秦幼安走后,秦谧便在她的位置坐下,同舒芙对面而坐。 “幼安刚才多有冒犯,我代她向你道歉。” 面对自己极为喜欢的秦谧,舒芙嘴角绽出一个细细的笑:“无事的,我早不放在心上啦。” “我猜,幼安那丫头多半是想为我出气,”秦谧道,“这却因为,我原先在凉州未见过你时,也不大喜欢你。” 同一天被姊妹两个找上门来说讨厌,舒芙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好讨厌……你们姊妹两个真讨厌,做什么非要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些!”舒芙眼眶滚烫,差点要哭出来。 秦谧叹一口气:“是我当时吃味,我将杪杪引以为最好的密友,她却最看重你,故而我曾在心中片面揣测过你。知晓你耶娘都是名门,觉得你是个娇滴滴、滴滴娇的小女郎,杪杪说要拉你入新政,我当真以为她疯了。 “直到后来读了你那篇策论,我才晓得自己以前对你的看法有多偏颇片面,我自己的观点又有多天真愚直,才知道杪杪说的是正确的,非得我们联合在一处弄出来的东西才是好的。” “阿芙,你特别好,比我想象得更好,我很喜欢你。” 舒芙忽有些赧然,又或者是醉意上头,眼前有些雾漆漆的,像要落泪。 “我们要走的兴许不是一条坦途,阿芙愿不愿和我一起走呢?” 秦谧一面说,一面不知想了些什么,褪下一枚金质刻斑竹纹的扳指。 舒芙下意识问:“这是做什么?” 秦谧答:“古人有脱金约指缔婚姻的典故,并以此为重视。我想我这句话中的分量,应当并不轻于婚姻,便想正式同你相契,一同往这条道上走,不知你肯不肯。” 舒芙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拔下头上的玉簪,簪头在秦谧那枚扳指上轻轻叩一下,发出“当啷”一声轻响,仿佛顷刻弥散在乐舞中,却又常磬于二人心底。 “既得知己,万死难辞。” ——— 点灯儿(一)【微h】 舒芙有个不大为人知的嗜好——她其实有些嗜酒,今夜跳了个尽兴的舞,当场又无人管束她,她便一杯一杯复一杯,不知不觉已喝了许多下肚。 待到诸女郎踉踉跄跄相扶回房时,她连走路都有些不稳。 占摇光此时独身在屋里,因怕引人注意,并未点灯,又想舒芙在进屋的刹那便看见自己,于是数着时辰听外头的脚步。 时近丑时,他终于听见那阵烂熟于心的步点。 少年双目一亮,当即往窗下一依,明月半窗,风移影疏,恰将他半张漂亮脸蛋照得分明。 舒芙甫一进房,果如占摇光所愿,轻易便看见了他。 “胐胐——”少女醉氤氤雾蒙蒙一双眼滴溜溜转过一圈,落在他身上,足下也不由往他奔去,“我好开心呀!” 她往少年身上一扑,极仰赖地将温热粉颊贴烙在他脖颈。 占摇光心神一荡,下意识将身前人拢入怀中,莫名闻到股淡甜的酒味儿:“嗯……你刚刚喝酒了?” 他顺势将鼻梁往下抵进她脖颈处,且嗅且蹭,痒得舒芙禁不住笑出声,也学他模样,用脸颊去蹭他的,两相纠缠,密不可分,像两只交颈亲热的动物。 “确喝了一些,也喂你喝,”她醉得厉害,颅中昏昏然,做出什么事便也全凭本能,当即便递出湿润红唇去寻他,“好高,你低头呀。” 舒芙起先未寻到,不满地皱皱眉,待占摇光反应过来,倾身就她时,她才心满意足地用力亲上去。 莹莹月流如瀑,叫疏林一筛,才将扑在衣上,而占摇光心也驰意更乱,靠在窗边引颈就她,任由她毫无章法的舔来蹭去,唇上麻栗栗酥颤颤,迫得他支手抱她,身形却隐隐发颤,将衣上几斑小小梨瓣一样的月亮摇得左晃右倾。 “香不香?”舒芙醉得昏头,强迫他回答这等无厘头的发问。 占摇光并不作答,反倒圈锁住她后腰,又一度衔住她的唇瓣,舌尖轻易抵侵入她口腔,勾诱着、濡磨着那滴嫩尖,仿佛能使其吐露更多甜津。 “唔——”舒芙心尖密痒,闷出一声吟,细细一冒出,少年脊骨就软了,猝不及防蹿出一小缕电花。 他吓一跳,忙将她抱紧一些,往床榻方向去。 少女昏昏沉沉,室内又一片漆然,她理不清思绪,却早不如最初做这事时羞赧,反倒极自如地将两条腿缚缠在劲瘦腰上,裙衫以下,靡软柔处若有似无地在他胯间轻蹭。 “等等、你先等等。”占摇光呼吸一轻,慌乱捉住她一只手,低声央道。 舒芙不情不愿“哼”一声,等占摇光为她褪去鞋履以后,自顾地往床内一滚。 占摇光略略收拾了鞋袜,又隐约见她侧卧起伏的背影,想了想,低声道:“你的酒很香的。” 舒芙果然兴致勃勃地将身子转回来,猛一下撞入他怀中:“我也这么以为,那你喜不喜欢我?” 少年耳后发热,抬手在耳垂下极不自然地磨了磨:“你早就知道了……” 舒芙便极愉悦地笑了,仿佛一朵小小的香花往夜里一绽,一漾一漾张扬着生机。 占摇光目力极好,夜色中也将她脸蛋看得分明,心口稍稍一曳,又要低下头亲她。 岂料舒芙偏头一躲,继续说她自己的话:“今日好多娘子说我舞跳得好、同我说喜欢我,有秦谧、秦幼安……啊对了,还有杪杪,她最后动了气,非说一众娘子里数她最喜欢我。 “胐胐,我开心极了。”少女一双眼儿弯弯,仰起脸胡乱舐在他脸颊、唇下。 占摇光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抚到她腰上,将她托在怀中,一面亲,一面含糊道:“我也喜欢你……比她们多。” “好吧。”舒芙快意地扬扬下颌,头晕眼眩毫无气力间,颈部遽然被人一摸,她便仰倒在锦枕上,细细喘着气。 占摇光便顺手勾落了帐幔,今夜谁也没想起阖窗,于是有一片婵月深深浅浅近近疏疏挂在外头,像一只洁白摇晃的小灯,他伏在她身上,一点点复又啄吻起她的唇瓣。 舒芙起先还晓得回应,拿手推一推或是露牙磨一磨,渐渐之间,力却轻了,口中呓语也凌乱且无章法起来:“好重。” 占摇光一愣,下意识往身下扫,确认自己始终控着力道,并未往她身上压,这才答道:“我没压你。” 舒芙迷瞪着双目,额发在他颈间轻蹭:“还好胀,有些疼,好不舒服。” 占摇光有些发懵,拿手背蹭蹭她的脸蛋:“是头疼么?你是不是喝太多了?我去想办法给你弄点醒酒的东西好不好?” “吃过醒酒汤了,且不是头疼……” 舒芙努力眨了眨眼,仿佛竭力看清身上的人,片刻后,她才凑在他耳边道:“好像是胸口疼……我与你说,你千万别说出去,实则我想叫你替我揉一揉……” “……什么?”占摇光懵住一瞬,探询地垂下眼看她。 舒芙又“哼”一声:“是有些冒犯了,但我真的好不舒服……” 她伸手胡乱解开自己衣襟,竟将兜衣一并扯歪了,登时显出两只软如琼璆的漂亮乳儿。 少年脑中一片空白,鼻腔仿佛又滚起火来,他猛然转开眼,语调都乱不成序:“你、你做什么!我没说不愿……可、可你得让我有个准备……” 幸得这回他勉强稳住了心神,这才未如上次一样淌出鼻血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脸回来,伸出手停在乳缘处,没敢放纵捏下去,只道:“你想我怎么、怎么帮你?” 舒芙双眼濛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好胀好难受,你自己想想要怎么做嘛。” 怎么会有这么刁钻难伺候的小娘子。 占摇光思忖稍许,慢慢拢起五指,腴软腻白的乳肉便从指缝漫溢出来,细如笋尖的一点点嫩尖被可怜巴巴地压在他手心,他往旁一曳,乳尖儿便也纠缠磨吮过来,亲昵无间地依存于他。 那种细致而无法琢磨的涩痒感受从手心涨起来,少年心脏隆隆,眼前眩晕一片,骨头都烧灼起来,隐隐发起痛。 他垂眼看她,刚欲说些什么,便瞧见她不满地哝嘴,说道:“你好偏心,明明还有一边呀,这边独自露在外面会冷的。” 占摇光脑中轰隆作响,根本来不及思考,便俯首下去亲了亲另一端翘生生的粉尖儿。 她果真醉昏头了,这些话都说得毫无障碍,戳到他心里,生涩又撩人。 奶尖融在他灼热口腔中,嫩得惊人,微微颤着同他唇舌交缠。 他做这事全凭意识,并无什么经验,眼见她头眼昏昏,他做什么丢人事她也不会晓得,于是干脆学起狗儿舔人的模样,拿舌尖吮舔拨弄起那点尖儿来。 舒芙胸前盈盈漫起温热气流,阻塞的酸胀感一一化去,果真较之前舒服不少,她呼吸有些紧,轻轻喘出一声,低头一看占摇光,确认他也并不是勉强,反而真的极其乐意,一时半刻不会轻易放开,便放心地闭了眼。 少年专心一意地哺起一对胸乳,那处软似柔波,他在上头使力,下头自然漾开,他被诱,四肢百骸流涌着滔天的热和痒,冲动下竟哺住粉晕嘬了一口。 这事做出来以后他才恍然回神,下意识要问舒芙一句难不难受,谁知一抬头,竟见她长睫阖住,两靥透红,俨然睡得十分香甜。 占摇光顿在当场,一时不知要如何继续。 她今夜主动来亲他,甚至还让他揉揉她的胸,但都到了这刻竟然自顾自睡着了! 他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掐住她温暖的面颊:“你起来,你这样睡了,那我怎么办,我现在也难受得要死……” 舒芙呼吸温浅,显然睡意沉沉。 他没得到任何回应,委屈得几乎要哭,极不甘心地在她颈下嘬出一枚浅浅红印,这才翻身起来。 又过了片刻,他收整好心绪,转头回去瞧她,道:“算了,今天这回我自己记下了,以后说给你听,你可别反悔!” 少年和衣躺下,睁眼看了一阵的月影流动,忽而又道:“最后一件事,你这几日都许给了你的好友,过两天便许给我罢。” 点灯儿(二) 第二日,舒芙醒得很早,外头尚蒙着一层秋蟹壳样的青白色,各处都未点灯,她在一片青濛濛的光线里抻了抻五指,待缓缓感受到腿心潮潮黏黏的触感时,她颅内恍然一清,遽然翻身坐起。 她动静这样大,占摇光自然也睡不成,朦胧睁了只眼,哑声问:“你怎么了……” 问到一半,他意识也清醒过来,随她一起坐起:“是不是昨夜你说的那个痛?” 舒芙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踌躇半晌后才小声道: “我月信来了。” 占摇光茫然片刻,转眼看她:“你很疼么?” 舒芙翻身扑在枕上,窘然道:“有一些……主要是我没想到它这时会来,恐怕将衣裤和床榻弄脏了。” “你不疼就好了,这些我可以帮你洗。”占摇光松口气,探手过去拉住她一只手。 舒芙心中歉然,悄悄回拉他的手:“谢谢你。” 天光大亮以后,舒芙立在窗前,随手招了个婢女,令她将自己来月信的事告知李杪。 那婢女喏喏应是,不多时,李杪便遣彩彩亲自来了一趟。 舒芙此时已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裤,人却精神不振,蔫蔫伏在榻间的小几上。 见彩彩浩浩汤汤领了一队人进来,不由有些吃惊。 “彩彩姐姐,你们这是做什么?” 彩彩立在舒芙身前,躬身行了一礼,道:“郡主知道二姑娘身上不舒服,特地叫婢子送些东西来。” 她一招手,令身后婢子上前来,将东西呈给舒芙。 一席毛毡子、一炉汤媪以及一盅热滚滚的红糖姜茶,都是她现下所需的。 “郡主叮嘱二姑娘好生休息,不必挂心其余娘子的事,那边自有她招待着,”彩彩道,“怕二姑娘不习惯,郡主遣了人回京,去召姑娘身边的阿笺来,二姑娘且再稍等等。” 舒芙听言,心中熨暖:“有劳彩彩姐姐跑一趟,替我谢谢杪杪。” 彩彩离去以后,舒芙抖开毛毡子罩在身上,又将那炉汤媪一应塞进毡中,热意终于绵绵蔓起。 她喟叹一声,懒懒倚在小榻角落,又过了几息,才视线才慢慢落到那盅红糖姜茶上。 她顿了顿,小心把小盅置于自己跟前的小案上,又将脸匐下去与它平齐,怔怔瞧了它好一阵,过一会儿,又凑上去嗅了几嗅,当即嫌恶地撇开脸。 占摇光坐在梁上遥遥看她,见她如此行事,忍不住出声:“你……” 他话未说完,就见舒芙踩着软履下了榻,捧起盅器三两步行至窗前,小心推了个细缝,将盅内的姜茶沿着那点小隙慢慢倒了出去。 倒至一半,她忽然警惕转过脸去,果见占摇光一脸惊异地看着自己。 舒芙眉尖一蹙,旋即恶狠狠威胁他:“这东西是拿来温养气血的,我却不需要这些的,并不是惧怕什么姜腥味,你不许说出去!” “……哦。” 舒芙将姜茶都倒了个干净,心里畅快不少,仰起脸瞧占摇光:“你下来!我今日不出门去,同你一起看书好不好?” 占摇光近段时间在恶习中原典籍,尤其诗赋,很是费了一番苦心去记背,勉强算弥补自己幼时在族中课业的荒诞。 舒芙于是也寻了些自己从前未曾读过的生僻篇章,同他赌咒下注,比谁能率先背出一篇,且仿着赌坊行乐的形式,负者任由胜者用笔墨在脸上随意挥涂。 然这最终战况,占摇光虽不能说是输多赢少,至少也可以说是一局未胜。 舒芙为自己选的一些传记赋说篇幅虽长,可耐不住她天资聪颖,只读上三两遍便大体能背出来了。 而占摇光此时,往往还在纠结句读,甚至连通读一遍都勉强。 他依稀记得,上一回输给舒芙还是在上一回,对方笑得两只眼都弯成两片月牙,拎一支兔毫,蘸着冰凉墨汁在他脸颊左右两边各画了三道横。 但她并不知晓这颜色轻易难消,害得他清洗时搓红了一张脸,险些将面皮薅一层下来。 思及此,占摇光朝她走去的动作愈发不情愿,臭着一张脸道:“非得跟你比么?” 舒芙颔首。 “这不公平!”占摇光愤愤道,“你们的字我认得都不多,却要我与你一样时间背出东西来,这简直就是刁难!” “那我让你一篇,我背两篇就是了,”舒芙眨眨眼,伸手抓缚住他衣袖,“而且你都走到我身边了,想必心里是应了的。” 占摇光闻言一顿,耳后随之蹿飞起薄红,恨不得立时斩断自己两条外向的腿,无奈之下,只得从房内书架上抽出两册书,递一册给她。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让我一篇,不许抵赖。” 他蹬掉鞋履,坐在她对首,埋首细读起其中一篇小赋来。 事实证明,头脑聪慧的人,便是叫她多读一篇也仍然快人一步。 期间,窗外一片碧洗晴空中掠来一对白鸽,正好栖在舒芙背后的窗架子上。舒芙侧目一瞧,见对方雪白憨态,于是好声好气地同两位小友道:屋中有人看书,切不可发出呖呖啁啾声。 待两鸟一走,李杪身边的绵绵又来了一趟,问她身体是否好了些,她又趴在窗边,温声细气笑语晏晏地回了绵绵。 即使如此,舒芙也仍旧在他以前背完了两篇长赋。 占摇光此刻正在抢记最后一句,待感觉到舒芙在悄悄拽他衣摆时,他心中忍不住一慌,只得假做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强撑气势,最后面无表情道: “我知道了,你在旁边再稍等等,我背完这篇就过来任你处罚。” 舒芙点一点头,整个人蜷到了软榻内侧,拥着毛毡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缓缓阖上眼小憩。 她昨夜饮多了酒,几乎没怎么睡好,今日又因月信而有些腹痛难耐,再没什么比睡觉更使人舒缓的了。 闭目后不多久,她就窝在暖融融的毛毡中睡去了。 占摇光背完以后,一抬头,便见舒芙垂着脑袋,一沉一沉睡得香甜。 屋外一片晴天澄若水洗,叫墙上菱折的窗子一框,自然成了一副施彩尤重的春日图。 他目色一凝,禁不住有些意动,倾身过去用手指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 舒芙睡梦被扰,下意识要张口咬,正正咬在他指尖上。 占摇光吃痛,连忙抽手回来,又看看她一无所觉的模样,忽有些气恼。 窗外流风恰吹来一朵团团簇簇的花,他辨不清具体是什么,只晓得花色秾艳,当即升起一个古怪念头。 他随手碾碎了柔软的瓣子,将拧出的汁液蘸在少女眉心,细致绘了朵不太美丽的花。 “你画了我那么多次,也总该叫我画你一次,”少年喃喃,忽然想到当日她看着自己笑,说他被画的满脸狼狈的模样像一只可怜巴巴的猫,于是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才不像什么猫猫狗狗。” 占摇光手指下移,拿花汁子在她两侧洁白脸颊上各留下三道撇。 下一瞬,他却又想到舒芙同他说的另一句话:“我阿娘既不喜欢鸟儿,也不喜欢猫儿狗儿,所以我身边除却你,从未养过其他活物,你便时不时扮一扮,逗我开心好不好?” 他又心软,再添一句:“偶尔扮一扮却是可以的。” 占摇光手掌下落,恰捏住她置在毡外微凉的一只手。 他低眼一看,略顿了一顿,随机将其包在掌心,细细摩挲起来。 ——— 居然是—— 纯感情戏(对手指) ok,下一章可能要有个小小转折,嗯…… 点灯儿(三) 同樊川相距十余里以外的长安城隆政坊内,占隐元倚在门前,朦胧着一双睡眼,强打精神听占青的细细叮嘱。 “来长安这几日,我同你几个阿姊阿兄往长安内外所有的邸店都跑了一通,均没有你十叁兄的音信,”占青立在门前,低着头肃着脸同占隐元道,“他天性爱热闹,所以往后几天我们预备去平康坊走一遭。 “虽然我们心里都晓得十叁郎的脾性,但中原人毕竟个性柔奸,说不准便有个谁将他蒙骗了……” 占隐元昨夜熬了个大夜,看了大半宿的小人书,这时候困顿得连眼都睁不开了,只一味点着头附和:“是、是、是……” 占青眉头一拧:“小十五!大中午日头煌煌的,别做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占隐元精神一振:“是!我都听到了,阿兄阿姊你们尽管去什么平康坊踩点,我守在这里继续同街坊探听,若有十叁兄的音信,定通知给你们。” “临行前族长阿婆叮嘱你的话,再背一遍与我听!” “……天大地大,阖族最大,举奏是功,欺瞒是罪。我同蝴蝶妈妈起誓,绝不与十叁兄同流合污!” 占青终于满意,带着几名年纪稍长的族人离了隆政坊。 送走了几个阿姊阿兄,小郎君回身往屋里走去,边走边呼和着嘴打了个哈欠。 待进到房中,他早已双眼迷瞪,只想脱了外裳抓紧再睡个回笼觉。 占隐元慢悠悠挪到架子床前,手指刚放在盘扣上,还未使出劲儿,身后就乍然传来一道清朗声线:“《沉少侠春夜遇卿卿》?小十五,你看的这是什么书?” 小郎君迷瞪的双眼陡时一清,叁两步便奔到少年身边,将那册小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你、你、我……”占隐元脑中混沌一片,既想问占摇光什么时候来的,又急于解释自己看的并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书,几宗念头杂糅在一处,他最终什么也都说出口,只强撑气势道,“十叁兄!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东西!” 占摇光忙举起手:“我只将看了个封皮,还未打开。” 占隐元这才松了口气,眼下睡意全无,他干脆说起自己这两天看的书:“咱俩谁与谁?十叁兄要看就看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兴致勃勃:“这画的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少侠,有一回被仇家所害身负重伤,偶然被个闺阁小姐救了,从此同小姐住在一处,暗生情愫的事。这着书人画工极好,故事写的也有意思,就是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占隐元说着,声渐轻了,恍然一抬头看向占摇光,继而意识到—— 这岂不是与十叁兄同那位娘子的事简直如出一辙么! 占摇光听得津津有味,道:“后来呢,那少侠和小姐最终在一起了么?” 占隐元眉毛一抖,避开少年视线,信誓旦旦接道:“那是自然,少侠最后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地迎了小姐呢!” 实则少侠最终为救小姐而死,害他将两只眼哭肿成了核桃样。 ——决不能叫十叁兄晓得这结局! 占摇光满意了,将书递还给他:“我来这里,实则是有事拜托你的。” 占隐元闻言,悄悄哝起嘴,一边将书往枕头下塞,一边小声埋怨:“我就知道,十叁兄早被那小娘子迷晕了眼,时时刻刻眼里心里就只有她,若没事也不会过来找我……” 小郎君思及此,幽怨地抬起眼瞧了占摇光一眼。 占摇光自然听见占隐元的话,然他既不反驳,也不羞恼,反倒极其自然地往屋中的桌案边一靠,将他来时路上折来的半截柳枝顺手衔在嘴里,又从怀中摸出半袋子铜钱,想了想,再寻出块银锭子,一并扔给坐在床上的占隐元。 “你去西市跑一趟,买些石蜜、生姜回来。” “十叁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占隐元手忙脚乱地接了钱,“难道要做姜糖?可那玩意儿你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做那东西干什么……” 占摇光头一次发觉这个族弟怎么话恁多,当即有些不耐,径直走过去拎起他后领,将他往门外推:“叫你去便去,你手里的钱我托你办两件事,其余的全算作你跑腿的犒酬。” 占隐元双目一亮:“好嘞,我这就去,十叁兄你且在屋里坐坐,我即刻便回来!” 没跑出两步,他又似想到什么,匆匆跑回来,依在门边同里头占摇光道:“十叁兄,占青阿姊她们先前出去了,我也不知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你且多留意一些,别叫她们发现你了。 占摇光颔首表示知晓。 占隐元走后,占摇光独自寻到了这处小宅的灶房。 这年间的铁锅只在宫廷内才寻得到,他左右翻找半天,只找来个铜制的釜器,只好将就用它。 他先找了块绸子,将发尾一应缠好,又寻了干燥的柴禾,预备开始炊火,火苗子愈燎愈烈,在漆洞洞的灶口里咚咚跳着,将釜器一并烧热了,他伸手探了两叁回,终于等到占隐元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 “十叁兄——”小郎君颠颠奔了进来,将食材一股脑垒在灶台上,“我回来了!这是遂宁邹和尚的秘制石蜜,专人从剑南运来的,听说长安的贵人最好的就是这一口。还有生姜,是咱们这条巷子口那位张老太送给我的,她晓得我买姜是做糖吃,心里觉得好奇,只叫我们做好了也与她一些,这些姜便送给我们了。” 占摇光点头,将石蜜放入釜中,偏头同占隐元道:“我在那边放了个案板,你帮我把这些姜切成末子,我一会儿用。” “好……”占隐元并无不愿,只有些好奇,“可十叁兄你怎么不自己来?要送给那位娘子的东西,你不应当亲力亲为么?” 占摇光背对着他,将铁钩固定在墙上,淡着声音道:“我这处还有别的事做。” “……我不信。”占隐元同占摇光一起长大,光听他声就能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占摇光挂好铁钩,面无表情转过脸:“那你非要听我说,是我不想生姜沾手,回去遭她嫌弃么?” 占隐元瞠目结舌,大声叫嚷:“十叁兄,你好矫揉、好造作!那你头上包的那玩意儿,不会也是怕火燎了你头发,再招那娘子嫌弃吧。” 占摇光又冷笑一声。 姜糖这物什,最初是从凤凰那一处几传到他们这边的,要做起来并不难,只将石蜜熬成蜜稀,再以姜末佐之,热融在一处后稍凉,再借由此时韧劲用铁钩拉成长条,用剪子一一剪成小块便算成了。 占隐元小孩儿心性,不知轻重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占摇光做到最后,两条臂膀都酸脱了力,竟做出满满叁大罐。 占隐元乐颠颠分配:“一罐十叁兄你带回去给那位姊姊,一罐我拿去送给巷口张老太,另一罐我便自己留着,没道理我帮了十叁兄你这么多,连一罐糖都分不到手。” 占摇光浑不在意,挑了一罐糖块模样最端正漂亮的,正预备离去,走到门前,他忽而回身,看向占隐元。 “小十五,你在长安待了这些天,有没有听说过长安近段时间有什么节日?” 占隐元想了想:“倒还真有个,听说他们大历人的千秋节快到了,是庆祝他们皇后殿下的生辰,过两天城中要办灯会呢,便连乐游原也向百姓大敞,任由玩乐……” 少年双眸忽亮:“刚才余下的那些钱,你拿些出来,便替我赁辆马车,我到时要用。过两天我再来一回,车夫由我亲自挑一个。” 占隐元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心里悄悄一算,赁一夜的车和车夫要不了几个钱,说到底还是他赚得多。 小郎君两颗眼珠滴溜溜一转,笑容更加真诚。 送走占摇光,占隐元悠悠迈着步子,往嘴里喂了一颗姜糖,果然还是他记忆中辣甜辣甜的讨厌滋味。 他撇嘴,用牙将糖块嚼碎,渡劫一样生咽了下去。 正在这时,门处传来一阵咯吱声,他以为是占摇光去而复返,喜滋滋转过身,下意识道:“十……” 话未吐全,便见进来的人是占青几人,占隐元面色突变,强硬转了话头,干巴巴道:“是、是占青姊姊和各位阿姊阿兄回来了啊……” 占青颔首,边往院内走,边道:“原是我们跑去平康坊,那里的人见我们一队人来,以为我们是来寻麻烦的,问什么都是一问叁不知,现下只好待到晚上,等他们开门营生时,乔装一番自己进去寻了……” 说到这处,占青鼻尖一耸,凭空嗅到股子辛甜气味。 她不由眉尖一蹙,道:“这是什么味道?小十五,你做姜糖吃了?” 占隐元此刻神思紧绷,只能顺着占青的话往下接:“对、对,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我忽然惦记起这口滋味,于是买了糖熬成浆子做的……” 他将糖罐子递到占青跟前:“占青姊姊要不要尝尝?” 占青点点头,从中捡了一块喂到口中,正预备往堂屋中走时,眸色忽而一凛,目光射向占隐元。 “不对!做姜糖要恁大气力,你一个孩童是绝做不成的,难道……十叁他来过了?” 占隐元脑中一白,但占青尚不待他反应,提腿就往屋内而去,待翻遍了仅有的几间房后,并未发现占摇光的身影。 占隐元悄悄松了口气,旋即理直气壮道:“看吧,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这糖就是我自己做的,你们少瞧不起人了!” 占青并不相信,有心诈他:“是么……可既然这样,院中又怎会有一只男子的鞋履!” 占隐元起初的确一慌,但很快便确信,他十叁兄那样聪慧,绝不会犯如此失误,因而迅速整理好心态,强忍着额上汗珠,铿声道: “绝无可能!定是占青姊姊你看错了!” 占青又踱了两步,忽然招来一个儿郎,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那儿郎点点头,进里屋抱了张画出来,一展开,赫然是一张宝相庄严的神女绘像。 “小十五,刚才说的这些话,你敢当着蝴蝶妈妈发誓吗?” 占隐元双膝一软,终于噗通跪下了。 ——— 点灯儿(四) 这一日,舒芙昏昏沉沉睡到日昳时分才醒,期间绵绵来给她送过晡食,见她睡得酣甜,便未吵醒她,只将食盒放在桌案上便离去了。 但她醒来后,腹痛尤不能止,并没什么胃口,只用些干花瓣子浸水漱了口,又自己点上了灯,便复回了榻上继续看书。 占摇光便是在此时掠窗而入,舒芙听见他弄出的动静,头也不回,继续将手中书册掀过一页,恹恹道:“桌上放了今日的晡食,我没胃口,你全吃了罢……兴许有些凉了,不过却是你自个儿回来晚了,怪不得我……” 少年裹了一身春夜薄薄寒,脸颊也泛着些寒气,觉出舒芙低落,他有心引她兴致,于是从背后箍住她,将冰凉脸颊抵在她温热肩窝。 “阿芙,我累死了。” 舒芙被占摇光这样一凉,果然精神不少,转眼看他,哼哼两声:“有什么可累的?分明你自己丢下我跑出去玩儿,却又要过来我跟前扮可怜,好狡猾的小郎君!” 她自己身上不舒服,被困在小小一间房内,也见不得别人快活,于是故意阴阳怪气拿话刺他。 占摇光也学着她哼一声:“阿芙就会冤枉人,我这回是为了你才出去的!” “为了我?”舒芙细秀眉尾一扬,干脆搁下书,转身与他相对而坐,“那你说给我听听,倘或是什么凭空安在我身上的名头,我才不会认的!” 占摇光将糖罐子掏出来与她瞧:“我上午出去时你手一直是凉的,我从前在家时,族有几个姊姊也有这毛病,我祖母便专门从凤凰那边讨来这种方子给她们做糖吃,吃过后便都好了。” “真的么?”舒芙腹间酸胀疼痛得厉害,听见这么句话,眼底倏地就亮了,“叫我看看呢。” 他便将东西递到她手上,舒芙起先并不知道这是拿什么做的糖,只以为是最常见的那种饴丸,岂知才凑近些许,那股讨厌的姜腥味儿便冲面直上。 “又是姜!”舒芙两眼睁圆,颇带委屈地看了占摇光一眼,“连你也跟我作对,你明知道我讨厌这个!” 占摇光最知道舒芙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当即做出一副弱势的模样:“你不愿意要么……” “不要!” “……那你扔了吧,总归我只遭烫了一下,也没多严重,过两天自己会好的。” “什么意思?”舒芙迟疑看向他。 少年在她眼下抻出一根食指,指腹赫然一道红,又翻过来,手背上也一道红印子,显然不久前曾被什么东西烫了,还不止一回。 “那东西是我自己做的,煮糖的釜我不大会用,糖浆子煮老两回,手烫伤叁回,最后好歹算做出来了……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多难过的。” 占摇光垂下眼,密长的尾睫扫在眼睑,榻旁一盏雀鱼灯,吐出星星一滴光,仿佛坠坠点在他眼角。 舒芙心尖微微发麻,明知他极大可能是在博她心软,却仍有些禁不住难过。 “……占摇光,我讨厌死你了!”舒芙发尾一扫,撇开脸不再看他,手中将罐子启开,拿出粒姜糖塞进口中,叁两下嚼碎了,极艰难地往下咽。 又辣又甜的怪味儿霎时充满整个口腔,呛得她眼泪都要往下淌,偏睁眼一看就看见占摇光两眼一眨不眨地认真看着自己。 舒芙有些气恼,不欲叫自己一个人难受,于是立起上身,朝前膝行两步,整个人到了他跟前,趁他无所防备,攀住他脖颈,将唇瓣牢牢贴在他唇上。 占摇光脑中懵然,只觉唇缝漉湿间递送进来软软一点尖儿,磨蹭着他唇舌,将那股子辛甜的姜腥味全数氤了过来。 他也不喜欢姜糖这种既甜又辣的怪味儿,下意识要躲,却不料舒芙得寸进尺,身子往他腿上坐,双膝更牢牢锁住他,半迫着使他靠在墙壁上。 他避无可避,只得轻轻伸手勾住她的腰,仰着脸任由少女张着柔红的唇,在他唇上放肆咬吮起来。 舒芙头有些晕,咬得也用力,呼吸却是滚烫旖旎的,舌尖嫩红一点,被她自己抵送过来,却不敢探深,只怯怯停在了牙关前舔舐。 但毋论动作多么青涩收敛,少年人的情感总是一点即着,燎原之势骤起,清甜津液越泌越多,仿佛清淡的甜杏叫人碾开了。 占摇光好受许多,眉目朗开,湿漉漉的唇朝下磨了磨,露牙咬一口她的下颌,又往皙白颈子间嗅吻而去。 内室昏昏烛火一跃一动,遽然烫到她心中,她颅中一清,旋即拉开身距往后一躲,乌黑盈盈的眼看向身前人那张茫然的脸,道:“不许乱动,我月信来了,不可以做那些事。” 占摇光动作一默,意识逐渐回笼,埋首在她颈间,低低“嗯”一声,继而道:“我知道。” 话出口,他又觉不甘心,用睫毛轻轻扫她脖颈上的嫩肉,果然叫他蹭出一层细细的颤栗。 “我只想亲你而已,真的只亲一亲。” “那你预备往哪里亲?” 占摇光目光在她面上滑过,甚至不敢下移,就怕教她发现其他端倪,只答道:“脸,叫我亲你的脸就可以了。” 舒芙认真想了想,眼神复落回他身上:“好罢。” 说罢,真将脸颊绷成一个小小的白弧,慢慢凑上去。 占摇光本来只是为自己将才的失态找个由头罢了,倒没想到她真的愿意,当下胸口一动,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已贴到她颊上“叭”地用力一亲。 舒芙心尖发麻,耳尖瞬间热了,始终没想明白,怎么有人亲吻时能发出这种声音。 他头眼都昏了,亲了左颊还不够,手掌捧住她半边脸,又要往右颊循去。 舒芙脸颊湿漉漉地泛着麻痒,于是伸手又推他一把。 占摇光再度被她惊醒,躁动的心绪却难平,匐在她肩颈片刻,仍觉骨缝中钻着滔天卷地的热,骨髓被这热烘炙,啪嗒啪嗒滴出水来。 “我不亲你了。”占摇光陡然松开她,径直往地上一站,人却背过身去,仿佛还要往外走。 舒芙懵然看他,待他几乎走到对面的窗前,才终于意识到他准备要去做什么。 “占摇光——” 少年果然停住,却不转过来看她。 舒芙道:“这里不是我家,边上没有浴房的。” “……” “而且香汤那边时刻有人进出察探水温,你过去会被发现的。” 他依旧没动。 “没关系的,”舒芙又道,“你可以在这里,我不嫌弃你的。” 两厢沉寂几息,占摇光终于动了,他在内室环顾一周,预备往那座鸟羽屏后避一避,岂料舒芙再度出声:“你站着,会不会难受?” 占摇光侧过一点,眼瞳漆黑,嗓音微哑:“什么意思?” 她几次开口,仿佛是要留他,究竟什么意思呢? 舒芙默然,过了一会儿,到底说:“你能不能过来做,让我看看呀?” 点灯儿(五)【微h】 “你说什么?” 占摇光脑中嗡鸣作响,猛然回过身看她,面颊滚红一片。 舒芙被他突然转身的反应弄得一怔,人还没反应过来,两眼就猝不及防地顾见对方身下。 呀。 她似被凭空烫了一下,连忙收回视线,拥着毛毡转过身:“我这会儿暂不看你,你要过来就过来罢……你不要的话,便敲一敲旁边几架上的铜盆,我听见了,就闭着眼睛躲出去,过一会儿再回来。” 占摇光沉默,遥遥望向她匍在窗沿上的背影。 春夜料峭,他怎么会让她出去呢? 舒芙面朝着窗子,窗扇阖得严实,隐隐映着外间黑天里横斜的树影,落在棂条上头蒙的白绸子上,左一块深,右一边淡。 她看着树影在眼前张牙舞爪,心头却在悄悄数着数。 一、二、叁…… 终于,第六个数落下的时候,边上忽然落下一道人影。 “阿芙。”占摇光叫她。 舒芙转过身,努力将视线凝在他面上:“你不敲铜盆,却过来叫我,是愿意叫我看么。” 少年面靥瞬间涨红,眼尾耳根尤甚。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有些自暴自弃。 舒芙将身转过来与他对坐,终于光明正大地往底下瞧去,见那处虽被衣料所掩,却仍旧隆起那样惊人一个弧,她莫名生起些古怪的胆怯,忙慌错开眼:“等一下,它怎么这么……我、我以前见过的时候有这么可怖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你别问了。”占摇光心脏跳得飞快,几欲从喉口蹦出,腹下更如团了火,亟待有个纾解才好。 但舒芙不说话,他根本不敢主动说开始。 “阿芙,”他又一度开口,声线低而清哑,带了些恳求意味,“你真的要看么?” “看的,”舒芙强忍羞赧,理直气壮地看向他,“你现在可以开始脱衣裳了。” “……” 占摇光略略呼出一口滚灼的气息,一只手摸索过来牵住舒芙的手,另只手解开所有束缚,登时叫一根昂藏性器弹立出来。 舒芙悄悄朝那物瞥了一眼,只瞧见胀红勃发一根,顶头羚口吐出些清液,整根器物矗在空气中,显得蔚为卓着,但总归不是乖巧模样。 她心跳停跳一拍,腿心隐隐发起软。 好可怖的家伙!果如她所猜想一般,比她第一次见时更昂扬几分。 占摇光捏紧她的手,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这才将那根肉物握在掌心。 他手指修长,要包住那物并不吃力,只是自幼习武的缘故,手掌各处有些薄茧,磨在孽根上头并不舒坦,他只得收紧些许,略微僵涩地套弄起来,那物箍得一跳,竟有些生出疼来。 但他是真切同舒芙好过的,被一张水穴儿咬着那种软蓬蓬、湿绵绵的滋味才真正叫人色授魂与,这时这种做法,无外乎是另种折磨而已。 几度揉弄不解其胀痛以后,少年呼吸微沉,瞳孔黑粼粼地看向身前少女:“阿芙,你能不能亲亲我?” 舒芙小心瞥他一眼,思忖半息,到底小心凑到他颈下,衔住对方上下滑滚的喉结。 占摇光周身一颤,掌心沁出汗液,将手掌濡湿,有了些软意,于是顺着孽物生长的朝向往上握去。 舒芙却还不离开,见他眉目较之前舒展许多,于是递出嫩红舌尖,将唇瓣含住的那点凸起微微抵住。 占摇光脑中发懵,只觉得颈间弥上来一种湿淋淋的麻和痒,指腹擦过羚口,引出一阵透骨的快感。他喉结禁不住剧滚,身体往后拉开一些。 “别,你这样弄得我好痒……” 她匐在他胸前,鬓发像细小冰凉的雨丝,细细微微扑在他脖颈及下颌处,连带着骨头缝里钻出滚炙的痒,太阳穴发胀,隐约跳着一种艰涩的疼楚,却诡谲地叫人觉得有些快活。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用一个“痒”就概括了。 舒芙有些挫败,眼眸黑如点漆,小声问:“我这样,你是难受吗?” “不是……”占摇光不知道如何解释。 “那你为什么一直出不来?” 哪有这么快的…… 占摇光垂首同她对视,眼见着她那双明秀动人的眼目又朝自己胯下看去,他发自心底觉得羞耻,牵她的那只手骤然抬起来捂住了她的眼。 少年心跳剧烈:“你别看了,你这样看着我,我根本做不来。” 舒芙抿唇:“那我现在出去,寻杪杪说话去。” 她是真心愿意离去的,不忍心看他因自己这样踌躇艰涩。 “不要!”这回却是他自己不愿意放她走了,“你留在这儿我才开心……你把眼睛蒙起来好不好?我看不见你的眼睛,说不准就好些。” 舒芙顿住,沉默间,陡然窥见他额角已然渗出了细密汗珠,再往下一瞧,脖颈处仿佛也有青筋突起,大抵正是十分难受了。 她心软下来,终于点头应了,手指探到了腰间,慢慢解下束腰的纱带。 “好罢,我在这儿陪你,可我只能寻到这个蒙眼了……你别趁我蒙着眼睛剥我衣裳呀。” 点灯儿(六)【微h】 占摇光喉结稍滚,沉默着颔了首。 舒芙见此,于是将那条霁粉的腰带拎起遮在眼前,背手在脑后扎了个不松不紧的结。 “好了。” 少年朝她看一眼,只见少女下颌微微扬起,像月钩上那一点点霜尖儿,再往下看,襟口微散,露出一痕圆白。 他呼吸滞住,伸出手去,却是替她将衣襟拢了拢。 舒芙叫纱带蒙了眼,目前有些昏然,像起了一蓬霁粉的雾,仿佛枕在藕花荫中。转念又想,藕花那是夏日才开的,若占摇光能在长安待到夏日,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带他去霁池看一遭连碧拥粉的莲叶藕花。 她脑中这样念着,胸脯处却遭人拿指尖轻扫而过,稍纵即逝的丁点接触,略带些漉湿的感觉,极像个什么兽物张着口,伸出舌尖轻微压摁了一下。 舒芙背脊一僵,腰窝泛出一阵软浪:“等等,我都说了,你不许动我衣裳的!” 她忙慌在身前伸手一捞,果然捉住他的手,立时觉得气恼,牢牢勾住他一根手指,出声质问道。 占摇光一愣,视线却落到那只手上。 舒芙肤色白,指节也秀韧分明色如白玉,指甲修得十分齐圆,五指牢牢缠缚住他左手食指,将那根指完全包圈在绵软掌心当中,且越收越紧,大有绝不放开之势。 他有些怔神,忽然觉得,哪怕自己的掌心也叫汗浸湿了,也仍然是涩硬难耐的。 他头回没顾得上应她的话,只轻声开口,声音夹些艰涩,像滚着颗石粒子。 “你能不能、能不能再捏紧一些?” 舒芙眉尖微蹙,有些不明所以,却带了点报复意味地,依他所言收紧手指。她手心那么柔,如同一块软滑的缎子蘸饱了热水,一旦裹在他指骨上,仿佛再也难脱开了。 占摇光额角淌出一些,握着欲根那只手却仿着她收紧的力道,再用了些力。 少年目色微渺,略微将眼皮阖起一些,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她也闭着眼,他一句话都没说,他即便心里偷偷想着是她亲自这样摸一摸、捏一捏自己,她也绝不会知道。 他复又低头看了眼她的手,但见指尖莹粉,骨节泛出点白,像有些脱力的模样。 他有些龌龊地挣了挣自己那根指头,舒芙果然立刻勾紧他,指尖滑过他手指根部,竟然点起阵痒,一路蔓到他心坎尖。 占摇光呼吸愈沉,手掌亦随着她刚才的动作松开稍许,旋即缚紧上合,指腹重重碾过羚口,阳物立时朝上一翘,渗出些许腻黏清液,他肺腑剧震,眼前破开数之不尽的白芒。 好爽,脊骨都在震颤,比他从前孤零零地躲在浴房自渎要快活不知道多少倍,他好喜欢她呀。 他没忍住,轻哼出声,鼻息间呼出的那点温度瞬间掠出,飘忽半晌,竟热到舒芙耳垂上,氤开一片红。 舒芙耳垂忽热得厉害,下意识抽手回来,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耳朵。 “我、我耳朵好热,你先等等,我拿帕子蘸点凉水裹一裹,马上就回来。”她一面说,一面转了身,预备解了蒙住眼睛的纱带下榻去。 占摇光手上一凉,顿时之间连心中也空了一块,那种本已慢慢垒聚起来的快意仿佛被人突然扼住咽喉,半浮在空中不上不下。 他慌乱抬起眼,瞧见她背影,想也没想,便伸臂圈住她的腰,将她拉回怀中紧紧抱着。 “等等——”他将脸孔埋在舒芙颈侧,口鼻中汲到些许她身上那股子淡甜的香气,这才觉得有些安心,“你先别走!” 见她欲解纱带的手顿住了,身子却还僵着,又道:“你现在就走了,我真的要难受死了,求求你,我很快好了,真的……” 舒芙默不作声,却果真将手放下了。 少年眼底微亮,贴在她侧脸用力亲了一口,遗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惹得舒芙面颊烫红,将手背贴在脸侧擦了又擦。 两人相贴坐着,舒芙靠在他怀中,任由他手臂箍住自己腰肢,悄悄动一动,果然觉出背后抵了个什么滚烫硬物,若有似无地压在那处,又痒又涩。 “占摇光,它是不是在我腰上?” 被问那人一听,闷闷“嗯”了声,唇舌寻到她莹白耳垂处,讨好一样轻轻蹭了蹭:“你让我放一会儿,待会儿我帮你洗衣裳,这样好不好?” 做什么这样问?难道还要听她亲口说出个“好”字吗? 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舒芙有些恼,着起他置在自己腰身上那只手,放在唇边狠狠咬下一口。 “嘶——”占摇光四肢的血液因指尖这丝痛楚短暂地一凉,旋即却察觉到,舒芙咬过后还不放开,仍旧用贝齿紧紧叼衔着他。 “……你们大历,是不是还有个词叫‘默认’?” 舒芙仍不回答。 “那我就当你这样也是‘默认’了。” 占摇光从侧后瞥她,视线一路游过少女光洁的额、秀翘的鼻,最后长长停在对方柔红的唇瓣上,她略微张着口,露出一点洁白的齿,而齿中用力咬着他手指。 他呼吸稍停,又觉得自己龌龊了。 “阿芙,”他一面在心底同她道歉、谴责自己的亵渎,一面握住早已胀红的性器,隔着春绸衫子,小心触在她腰窝处,轻声恳求,“你能不能再咬我一回?” 舒芙“哼”一声,当即不留情面地合颊,在他干净指根印下牙痕。 含进去了…… 占摇光认真看着她蒙眼做出这举动,耳朵尽红透了,手掌圈住性器根部,顺着怒胀高翘的性器朝上套弄去,心脏一圈圈发起麻。 她有些紧张,腰肢也在隐隐颤晃,带累春衫触在性器顶端拂来蹭去,像绒绒柳棉吹在空中,蛰下无数个吻,蟒首陷在层迭柔软绸衣中,强绷着冲动,亟待一个高昂的宣泄口。 舒芙眼前什么也瞧不见,他又不出声,只呼着滚烫热息,密密亲着她的后颈,仿佛木樨蒸天气中摇落的雨。 她以为是自己咬疼了对方,终于有些歉疚,递出湿韧舌尖,轻而又轻地濡湿了将才她咬伤的地方。 占摇光瞳孔一缩,腹间的紧绷之感乍然泄了力,斑斑白精泵涌而出,淋淋落了她满衣。 玉腰奴(一) 无论如何说,舒芙这几日每天吃一些姜糖,气血果然较从前充盈不少,没过两天便恢复了精神。 别业中饲马的婢子听说舒芙身体好了些,便央了彩彩,亲自求见了她一面,道那匹被她骑了几天的小红马这几天没见着她来,成天在马厩中嘶嘶而鸣,俨然害了相思,到了今天,连饲草都不愿吃了。 舒芙听言,也来了兴致:“好呀好呀,赤云想我,我也想它,我现在就同你去!” 她寻来一对鞵履,边穿边道:“劳这位姐姐在门前等我一会儿,我换了衣裳就来。” 彩彩和那婢女出门后,舒芙在云母屏后换好了便行的胡服。 临出门前,她看了一眼斜坐在梁上的占摇光,对方初时将视线长长落在她身上,见她看回来,反倒做贼心虚地转开眼。 “喂,外面春光这么好,你要笑一笑,这才合宜嘛。”舒芙将两手背在身后,仰着脸同他说话。 “不要,我笑不出来,”占摇光面无表情道,“前两日你都在陪各路小娘子,这一日,一匹马惦记你了,你也乐得去寻它,总归全天下只有我请不动你。” 这话说的,几似一颗圆黄饱满的酸杏,简直要滴出酸汁来。 舒芙牙口都要被他酸掉了,左右顾一圈,好赖找到一粒饴丸,朝上一扔,恰被占摇光接住,顺手塞进口中。 舒芙见他吃了,于是愉快笑着:“这糖与你吃,你且笑一笑嘛——那日你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实则我听到了,待殿下千秋当日,长安中行灯会时,我只同你一人出去,别人谁邀我也不去,这样好不好?” 竟然同他想的一样。占摇光闻言一顿,口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原是他不甚将糖咬碎,蜜甜味儿霎时浸满整个口腔。 少年忽觉愉悦,片刻回神后,他撇过脸,佯做一副并未十分开怀的模样,只淡声道:“哦,这却是你自己说的,我不曾逼你。” 舒芙连连颔首,走到门前时,又一度回首,伸指遥遥点了点他的额:“对了,你额发似乎又长长了,将才你说‘哦’时,它在往上翘。” 话落,她不待占摇光反应,转身轻快迈出屋内。 …… 那饲马的婢子年纪尚小,见舒芙为人亲和,一路上便禁不住同她搭话。 “婢子名叫诺诺,原先是殿中监闲厩使门下做事的,因在养马一事上还算能见人,便被郡主要了来,”诺诺即走即跳,眉目极其欢快,“婢子养马养了许多年,从来没见过有马儿这么依恋一个人呢!不过二姑娘这样鲜活、这样貌美,我要是赤云,也天天盼着二姑娘来!” 舒芙闻言,耳廓悄悄一热,转瞬后又心安理得地任她说了,毕竟这两日有太多人夸她,说她貌美、说她马骑得好、说她书读得多…… 仿佛同这些女郎们在一起,她样样都已经是很好的了,再没有什么应该得体、理当恬静的规训。 二人一同到了马场,果见马厩当中一匹褚红骏马异于其他,孤零零立在棚下,往日流赤如锦的身毛也显得黯淡许多。 赤云同陛下的爱驹什伐赤出身同支,真正是闻名天下的神骏宝驹,这才几天不曾见,竟叫它落拓成这样。 舒芙一见之下,心疼得眉头都蹙起来,小跑过去至它面前,抬手抚上它面嵴。 “赤云——” 赤云嗅见熟悉气味,当即呜呜嘶鸣,拿面嵴在她掌心蹭拱起来,一双乌溜溜的铜铃眼也变得湿湿欲滴。 诺诺见赤云一改往日颓靡,好容易生起些活气来,不由也开怀起来,两手一合,笑眯着眼道:“噫,真好,原来赤云真是想二姑娘了,当真是个黏人的投生!” “劳二姑娘在这儿陪一陪赤云,婢子去取些草料来与它吃,”她亦走上前,摸了摸赤云的鬃毛,“它之前惦记二姑娘,从昨夜到今早一直未吃什么东西呢!” 舒芙点点头,诺诺便小跑着离去了。 “我不过几天没来,怎么连东西也不吃了?”少女站在厩前,柔软的手掌在它面嵴上抚了抚,又缓缓朝上拍拍它的鬃毛,“你本是这个厩中最神骏的马儿,我当时一眼就看中你,若为此故,你从此清减下去,我心里简直要愧疚死了,往后也不敢再骑你了……” 神驹颇通人性,仿若听懂一般,两只前蹄笃笃扒地,鼻孔哼哧,马尾在空中焦躁地打了个旋。 舒芙不记得从谁那处听来的,说马驹这样行事便指饿了。 她朝旁顾了一眼,临旁的厩槽乃有一匹白马,其下槽枥中尚余一些草料。 她本预备等诺诺回来,奈何赤云等不及,自顾往她掌中舔了舔,拼命拿面嵴抵她手心。 舒芙略一踟蹰,到底还是朝旁挪了挪,打算借些草料来与赤云填填肚子。 正待她从襟口摸出一块帕子,还未碰到实处,便有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二姑娘不可!” 舒芙循声侧首,见一少女快步行来,对方一身茜红绫制间裙,其上隐约绣了几只雀儿,行动之间跃跃欲飞。 待那人走近,舒芙才看清她的脸,竟然是个十足姝丽的女郎。 “这位姊姊好,”舒芙觉得眼前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没太记起,只好先叫了声姊姊,“我是预备从这边借些草料与赤云吃,不知有什么不可呢?” “二姑娘请看这匹白驹的面嵴,”少女道,“有极其明显的鼻浮面肿,再看它后肢,一直在互相交替,似有难以支力的症状,我猜它大约有软骨之症,因而它的饲草中应当混了一些药石,总不好与这红驹吃。” 舒芙听此,这才晓得自己差点犯了个多大的过失,当即朝她露出个感激的笑。 “谢谢姊姊提醒,不然我差点要害赤云吃一番苦头了。” 少女肤色洁白细腻,旋即敷上些微胭脂色:“二姑娘过奖了,实则您不该叫我姊姊的,我只是一介奴婢罢了。” “哦……那姊姊是哪家府上的?” 少女微微一顿,轻声答:“婢子名叫福儿,是梁郎君家中婢女。” 玉腰奴(二) l ayuzhaiwu.x yz 原来是她! 舒芙陡然想起,自己的确是见过她的。那时她被占摇光忽悠着,居然乘着夜色,去听了梁之衍的壁角,隐约中瞥见过她一眼。 当时梁之衍说福儿同她长得像,实则叫舒芙自己看来,她们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郎。 福儿眼廓更圆些、唇瓣更薄些,至于身段、姿态,不同之处则更多了。同列在一处时,分明是两个各有风采的女郎,才非梁之衍说的形貌相似。 舒芙不喜欢梁之衍,见了福儿却有些好奇,不由问道:“我观你似乎十分懂得相马之道,难道你也喜欢骑马么?” 福儿略一踟蹰,还是缓声答:“婢子是前年被郎君从平康坊买来的,虽在坊中长成,却依稀记得昔年家中是做贩马营生的,有一年阿耶在贩马途中遭逢意外,家中境况登时一落千丈,一日更难过一日,最后无奈将我卖了。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u zhai w uh.xy z “至说骑马,婢子小时也的确爱过的,只是后来辗转进了平康坊,买我的主家知晓我会骑马,便将它当成个未来讨好权贵的耍头,时时也叫我练着……” 落落一阵疏风掠过,将她茜色裙角一吹,星星散在草野间,仿佛零碎一地的花。 她唇角一抿,露出个很淡的笑,探出手去抚了抚白驹的鬃毛。 “这话说给二姑娘,二姑娘定觉得我矫情,但打那以后,我便不怎么爱骑马了……我只想自己骑马,不想为讨他们喜欢而骑马。” 舒芙闻她一席话,心中不由遗憾。 常说文人相交、以诗会友,常易结下些知己情谊,大抵以骑相会也是一样的道理。 对方是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一样的喜好骑马,如今却说出“打那以后就不再爱骑马”的字句了,如何不叫人共情惋惜? 舒芙胸中涩涩,略微有些难过,拿鞋履踢了踢裙角。 偏头又见福儿从白驹那头走过来一些,伸手抚上赤云的面嵴,目中似有怀恋之色,心中忽然一动。 “姊姊不想为别人骑马,若说今日为自己骑马,不知道还愿不愿呢?”舒芙双目微亮,转向福儿清声问道。 虽则福儿先前说不敢承她一声姊姊,但舒芙心底想着,她既然不喜欢为了讨别人喜欢而骑马,那也大约不喜欢梁之衍与她取的这个名字,便依旧喊了姊姊。 福儿讶然:“二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舒芙指了指赤云:“这是郡主的马,而非什么平康坊主家的马。最初饲它们只是为了来别业中的女郎快活行乐而已,绝不讨任何人欢心。姊姊要是愿意,我便同赤云说一说,你骑上它在草场中行一圈!” 福儿眸色微漾,心口噗噗跳起,竟有些久违地跃跃欲试。 然她不知道如何同舒芙开口,只得愣愣望着对面亭亭秀致的少女。 好在舒芙一窥她神色,立时就猜到她的心意,在她踌躇之时,便躬身匐在赤云颈上,轻声道: “赤云,我今日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 宝驹灵慧,鼻孔哼哼出气,拿鬃毛蹭她脸颊。 舒芙认真道:“眼前这个姊姊是我十分欣赏的人,她想要托你带着吹一阵风,劳你好好待她。” 见赤云并不抵触,福儿亦有些意动,两人一同将赤云从厩中牵出来,待至旷原当中,福儿缚住缰绳,一只脚勾住马镫,轻巧一翻便纵身上了马。 舒芙立在地上,微扬起脸看她,见她姿态极其流畅自然,丝毫不像长时间未骑马的模样,不禁心下慨叹。 于骑马一道上,福儿仿佛比她有天赋得多。 她的马术能在长安女郎中脱颖而出,全赖于自己喜欢,私下多练了几回而已。但一年未上马以后,她需苦练多日才不至在秦谧几人面前露怯。 但福儿却仿佛天生就合宜骑马,即使多时不碰,也丝毫不见生疏。 倘若这样的人余生不再骑马,不知道几多遗憾。 时隔数年,福儿再度骑上马背,身下的赤云起先走得极慢,任由春风吻在她面上。 极目远眺,一派青黄色的、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的泼天草野映入眼中,像她幼时同阿耶喂马闲暇时躺过的那片。 其时高天碧蓝,马鸣嘶呜,泼天浪风一卷,细草与木叶一同簌簌摇起绿浪。 福儿静静吹了会儿风,忽然把眼睁开,两腿一夹,口中轻呵出一声“驾”。 赤云应声而动,拨开四肢在旷原上狂奔起来,得得蹄声与飒飒风声交混在一处,将脑海中鸨母的规训之声全部冲淡,叫她发自内心觉得自如。 舒芙见她真正放松起来,亦觉得欢快,眉目弯起,待福儿再度经过她身前时,没耐住放声道:“姊姊骑马好厉害!” 福儿恍然回神,缓缓止住了赤云,将将停在舒芙几尺以外。 “二姑娘过誉了,”她翻身下马朝舒芙而来,面靥泛出浓重绯色,双目却熠然,“我只不过略略吹了会儿风,真要说技艺,是万万比不过二姑娘和其他女郎的。” 她缓了缓,继续道:“今日得二姑娘垂幸,能一试赤云这等名驹,福儿心底感念不尽。” 话落,她抬起脸,冲舒芙露了个发自肺腑的笑。 舒芙站在她对首,也温温一笑:“是我感激你,你今日骑马上一些技艺叫我受益匪浅……”她想了想,摘下鬓中一枚小小蝉钗,塞入福儿手心,“这只小金蝉送你,做个凭证,我手中有一些玛瑙珠玉,将来嵌一具鞍辔送你。” 福儿一惊:“我身无寸功,怎么敢要二姑娘的赏?” “不是赏赐,是友人间寻常的赠礼,”舒芙道,“你今日来骑马,教了我许多,我便赠你一件礼物,这是十分寻常的,我和其他姊姊们也是这样相处的,你无需有任何负担。” “可婢子只是下人,今日能骑赤云已是意外,二姑娘便是送我一具鞍辔,我将来也用不上。”福儿边走边低声道。 舒芙脚步一顿,转眼看她,正色道:“你马骑得这样好,比长安中很多人都要好,如此技艺,焉知将来没有其他用武之处呢?” 福儿微微一怔,那枚蝉钗硌在她手心,竟隐隐发起烫来。 两位少女共牵着赤云,并肩前行,待到了厩中,诺诺已取回草料,舒芙便邀福儿同自己一起喂赤云。 赤云多时未吃东西,将才又小跑一圈,正饿得饥肠辘辘,当即埋下马首在槽枥中嚼食起草料来。 舒芙往另一处空槽中添了些水,不经意朝福儿问了句:“你今日怎么得闲来这儿呢?” 福儿稍稍一顿,先前脸上带的三两分笑寸寸敛收起来。 “二姑娘,实则是……”她喉间一塞,还是缓缓张口道,“实则是我家郎君令我来的……因同郡主的兄长交好,是以世子为郎君在别业外院讨了个住处,这几日也住在这处,他想见二姑娘一面,同您说说贴心话,所以才叫婢子来请……” 这话说完,福儿难堪地垂下面,心中待着舒芙发怒于自己。 ——她那样坦诚待她,她却是来推她入火坑的。 舒芙微微蹙眉,偏头看向她:“我其实不大愿意见你们郎君……若我不去,梁之衍会不会苛责于你?” 听见这话,福儿说不清口中的滋味,只觉得有些涩感发出,又像是松脱一口气—— 还好她不愿去,这样明亮的少女,倘或真的许了梁之衍那种郎君才叫明珠蒙尘。 福儿微默,旋即绽出一个很淡的笑,舒芙惊奇地留意到,她颊上竟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旋儿。 果然别样生动。 她道:“二姑娘安心,郎君是读书人,轻易不会发作人,二姑娘不愿去,那我便这样去回了。” ——— 玉腰奴(三) 这几日天色见霁,晴空浪浪若海,别业前苑间植有一树湿蓬蓬的雪白棠梨。 扈从同梁之衍说,这是打从一位致仕了的老尚书府中移种来的,老尚书爱酒,四时毋论,总喜欢在树下煨酒喝,梨瓣子也吃了经年的水酒,这时叫风吹抱在地上,被变作一地沉甸甸凉洇洇的小白月亮。 梁之衍好风雅,心里晓得舒芙也喜欢,于是特意使梁星在树下支起一张锦幄,围个小圈出来,再备下柔软毡席,并设燕几,在其上列开青绿粉白各色饼糕。 只待福儿将舒芙请来了,自己再好声好气哄她一回,只盼这回她多消些气了。 他等了多时,直到亭午时分,日头从偏空爬将上来,煌煌挂在正天上,梨荫也渐遮掩不住燥气,舒芙仍然未至。 他身上被烘催出汗珠,一身青袍斑驳几处,只有头顶喳喳几鸟雀掠过去,一派凄凉景象。 梁之衍忍不住抬手去揩额角渗出的汗珠,偏头冲随侍的梁星道:“去门口看看,福儿到没到了?” 梁星应了声“哎”,正要起身朝外走去,帘外忽响起一阵窸窣动静。 梁之衍眸光一动,下意识循声抬头,口中唤道:“阿芙——” 一撇儿茜色裙影摇晃进来,举目一看,却是福儿。 见进来的人是她,而身侧再无旁人,梁之衍眼中的喜色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开,便被生生掐灭当场。 “福儿,怎是你独自来,阿芙她……” 福儿缓步至他身侧,未待梁之衍说完,便从善如流地跪伏在地。 “郎君,是婢子无能,未能将舒二姑娘带过来。”她低眉敛目,淡声答道。 梁之衍一愣,好半晌方缓过神:“是你没寻到她,还是她不肯来?她是如何说的……” 福儿默住片刻,依旧垂着首,自始至终不肯顾他一眼:“是二姑娘不愿来。” 青年面色顿白,捏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晃动,当中琥珀酒液一应漾荡起来,最终“啪擦”摔在地上,青瓷迸裂开来溅向各处。 福儿踝处一痛,低眼一看,才见是一点瓷渣擦了过去,好在伤口不深,只略微渗出些血沫子。 她略支起点身子,尽量使力道往另一侧倾倒,避免压住那条伤腿。 梁星侍在梁之衍另一旁,一见这情形,立时火急火燎地嚷起来:“郎君!您可无事吧?有没有叫碎瓷渣子剐蹭着……” “我无事,”梁之衍烦躁地摆摆手,“你起开些,将地上收拾了,别叫郡主发觉。” 梁星俯首称是,梁之衍复又渴盼地转向福儿:“阿芙那头当真是说不愿来?又或是你说话不好听……即便这次不愿,下回也有时机,你观她神色,有没有松动之意?” 没有,半点没有松动之意,那样的女郎,绝不会曲侍于梁之衍这样的郎君。 “……婢子不知,请郎君责罚。”福儿心中如是想,面上只作平静乖顺。 梁之衍闻言,眉间郁色更深,沉吟良久方才道:“罢了,是我有错在先,她别点小性也可谅……福儿你来,与我斟些酒喝。” 福儿膝行往前,挑拣出一青瓷盏预备盛酒,再顾一圈,见燕几下放的是坛梨花春,便小心抱过来,正欲启开糟盖,远处收拾裂瓷的梁星陡然出声: “郎君,这舒二姑娘的脾气未免太大了,您都如此卑颜求和了,她却仍拿捏着脾气,实是有失家门风度。” “住口!谁准你妄议她的!”梁之衍闻言抬首,眼风凌厉下扫。 梁星却不避不闪,将数块碎裂的青瓷包于锦帕内,随手搁置在旁,自己个儿往梁之衍身旁一跪。 “郎君便是不许我说我也要说!”他义愤填膺,“我自小跟着您长大,自然晓得您对二姑娘如何情深义重,轻易容不得他人冒犯于她。可她如今非但不领您的情,且将从前您待她的万种好皆抛至脑后,就是我这个下人看了心中都替您觉得难过。” 梁之衍皱眉瞥向他:“你说这许多,究竟为了什么。” 梁星顿时咬紧牙关,忽而往后一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郎君若肯听我一言,便认真考虑一回当日香积寺中我同您说的话!舒二姑娘一介女流,如今敢如此别苗头,无非仰赖于郎君的爱重忍让,可要使她别无选择,只能做您的夫人了,她又岂会刁蛮任性至此!” 福儿默声在旁,闻言手腕不禁一抖,险些要抱不住怀中甸甸的酒罐子,幸得她及早反应过来,未显出异样,依旧低垂着一张鹅蛋脸庞,细致数着酒声淅沥。 梁之衍听见梁星一番话,心口不禁一热,没忍住转头看了福儿一眼,正对上少女半弯洁白的脸蛋弧线,恍然如见到另一人。 ——若那样做,当真能叫阿芙回心转意么? 哪怕名声上略有些难听,可只要他往后翻了倍地待她好…… 梁之衍目光空落在大片洁白若雪的梨云上,直到福儿一声“郎君”方才将他唤醒。 福儿道:“郎君,酒拿冰块子稍镇了会,正是清凉爽口,您且慢些饮。” 他这才回神,悚于自己心底方才的惊骇念头,当即牛饮几口凉酒乔饰,转瞬又不忘斥一声梁星。 “狗东西,我上回如何说来着?再叫我听见这种腌臜念头,别怪本郎君折了你一条腿!” 梁星冷汗直流,不敢多言。 “罢,你到底跟了我多年,你这条腿便先留着,罚半年薪俸作惩戒。” …… 这夜,福儿独身睡在耳房,不知如何想的,并未将窗阖严,漏进一小隙光,隐隐可见外头团团梨云。 月影叫梨树遮了,看不分明,大抵也是湿的、沉的、浸饱了醪汽的梨瓣子一般,倒出的月光也是白惨惨的,像稀疏的酒水。 她躺在床上,侧身睁着眼,一面瞧着窗外的梨树,一面数着隔房中梁之衍的脚步声。 ——夜深如此,他还不肯睡,且徘徊踱步,几度踌躇,不知想要做什么。 外间风吹过一阵,细细的香,仿佛嗅见了梨瓣中的一撮点黄芯。 福儿不敢深睡,总怕错过什么,毕竟午时,梁星同梁之衍说的那番话属实骇人,他们那样龌龊地盘算着一个女郎。 她从亵衣上缝的荷包中摸出那枚小小的金蝉,合在掌心,不多时就生出温来,隐隐在她手中跃跳着,如她白天时感受到的那样。 她自认不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甚至有些自私——倘或没有今天这一遭,叫舒二姑娘那样良善的娘子来做她的主母,她的日子一定不会难过,她绝不会有多么反对,反倒会有些期盼。 可她今天骑了舒二姑娘的马,舒二姑娘还送了她这只小金蝉。金蝉镂刻精细,栩栩仿若活物,她掌心被硌得又热又疼,忽然就不愿意让对方来做什么梁家的主母了。 这一夜,梁之衍在房中踱来绕去,几乎未眠,福儿也倚在床头,半梦半醒地熬到了天色微明。 卯时初,梁之衍终于从房中推门而出,朝另一侧耳房寻梁星商议去了。 福儿被隔房推门咯吱声惊醒,心口噗噗跳起,一下重过一下。 她起身披了外裳,缓步踏出房门,静静看了眼那扇紧阖的房门,而后转身奔出。 彼时天光尚浅,稀星不现,一路上蝉鸣断续冷清难言,她起初是小跑,到后来竟至于狂奔起来,终于在四野大亮以前寻到了李杪的住所。 李杪还未睡醒,廊下守夜的正是绵绵,见一人影奔袭而来,颅内登时一清,当即作出警惕姿态,厉声呵道:“谁在那里!” 福儿跑得面颊滚烫,气喘促急,听见绵绵的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金蝉簪饰托在掌中示上以作凭证: “婢子是梁之衍府上人,事关舒家二姑娘,请郡主一见!” ——— 更啦~(?°3°)-? 玉腰奴(四) “小怜,你过来与本世子按一按头。” 说这话的青年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一件缂丝泥金云纹的缎裳松松落落挂在身上,人似骨头熔了一般歪倒在红绡帐芙蓉衾中,恹恹吐出句话。 正是李杪之兄,安王世子李林。 脚踏上小憩的貌美婢子是他近来宠姬,一双柳叶儿眼柔情似波楚楚生怜,李林爱煞,亲自与她取了个“小怜”的名儿。 小怜闻声抬头,撩开绡纱帐,轻声同里头道:“世子醒了?婢子熬了些醒酒茶来与您解一解宿醉之苦。” 李林以手抚额,强撑着坐起来,看一眼小怜:“你且快去,梁之衍那厮一来,又灌了本世子许多酒,这会儿头疼得厉害。” 原是李林与三两个爱姬厮混到后半夜,潦草收拾一番正预备睡下时,梁之衍却寻了过来。 他徘徊踌躇了一夜,终于下了决心要以腌臜手段强逼舒芙嫁他,奈何此刻他身在李杪的别业中,万事皆不利便,他又不知道舒芙几时才回长安去。 这事多拖一日,他就多心慌一日,幸而他想起了李林。 他是沾了李林的光才得在别业中住下,李林是李杪的亲兄长,想来别业中的婢女和扈从李林亦能驱使几个。 他不需多少时间,只要在郡主察觉以前将事办好,到那时,恐怕连郡主也要顾忌舒芙声誉,捏着鼻子认下这些事。 他将章程在心中滚了一遍,愈想愈觉得胸口滚炙,连天亮都等不及就寻到李林处。 李林本来也不是什么正派君子,又被梁之衍好言一求、美酒一灌,当即迷酲着眼替他找了信得过的婢子,只等天亮后,使她将舒芙诓去梁之衍设布好的地方。 “这也算我维系人家一桩姻缘,也算积德行善了。”李林斜斜偎在小怜腿上,任她小匙小匙喂自己醒酒茶。 正是这时,外间忽传来他随扈迭串促急的呼声:“郡主、郡主,您急匆匆来此是做什么,我们世子尚未醒来,不若您稍……啊!” 那随扈的声音生生折断在半空,却不是李杪对他做了什么,而是他见到李杪大步而来,不单满面怒容,手中还赫然提着一柄长剑。 李杪冷冷瞥他一眼,略过他径直朝里走去。 随扈这才恍然回过神,连滚带爬地朝内室扑去:“郡主、郡主!您要做什么?缘何携剑至此!” 见阻之不及,他只得跪在门前,凄厉朝内高喝一声:“世子当心!” 李林头昏脑涨,起先有些茫然,闻得随扈那一声,忙从小怜温柔乡中爬起,胸前衣裳都来不及掩合,就见房门叫人一脚踹开,骤然泄出大片刺眼白茫。 他尚不及看清来人样貌,就先听见一阵清锐的剑尖曳地声,铮锵琅琅,透到人耳孔中,叫他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身边的小怜看见那柄长剑模样,当即吓出“啊”一声,手足发软,杯盏哐啷砸在地屏上,裂瓷四溅开来。 小怜吓得脸色骤白,噗通自床上跌滚下来,伏在地上连声告饶:“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婢子不是有意的。” 李杪携剑立在原地,闻言垂眼扫了眼小怜,神情无甚变化。 “这事与你无关,我不与你计较,你且先出去。”她声音冷彻。 小怜如蒙大赦,忙慌敛起藕色纱衣草草遮了胸口,就要往外奔去。 临到门前,她才记起自己的主子是世子而非郡主,因而略略回首瞧了李林一眼,见对方早被李杪手中的长剑骇失了魂,当下也不作他想,匆匆就往外避走了。 屋内这时唯余下兄妹两人,二者各站一方,似有对峙之势,然细勘之下才晓得李杪是完全占了上风,她手腕一动,剑尖在地屏上割出一串铮声。 李林心脏一缩,翕着唇开口:“杪杪,你这是何意,为何携着一柄剑来我房中……” 他尾音尚未落全,地上那点金玉相磬一样的铮音陡然收锐,掠起一阵破空之声,再一睁眼,那点闪着寒芒的剑尖便直直指向了他的咽喉。 那剑名为青霜,三尺半余见长,几与稚龄孩童等高,又以金铁濡成其身,青莹若霜雪,刃口锋利无匹。 这是崇德帝曾经用过的佩剑,真正杀过人见过血,后来到了李杪手中也未叫其蒙尘,今日陡然亮相,锋锐丝毫不减往昔。 李林视线紧凝着咽喉前那点寒芒,呼吸艰涩凝涩,手脚都发起抖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兄长,你安敢拿剑矢对我,简直有失长幼礼教!” 李杪面色清寒,如敷上一层冷霜:“我问你,是不是你将梁之衍带进我的别业中,且任他在这住下的?” 她一面说,一面将剑迫近李林脖颈,见他踟蹰犹豫,手腕朝上稍用了些劲,便将他颌角处割开一道口子,红血汩汩细出。 “说!” 李林脸上一痛,伸手一摸,竟摸下一手的殷红血渍,立时“嗷”出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床内侧避去。 “李杪!你疯了不成?即便是我许梁之衍住进来又如何?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你怎么敢拿剑刺我?” “我有什么不敢?你和梁之衍两个畜牲都敢做出那种腌臜打算了,我今日就是刺死了你们两个,将来再去伯父伯娘面前请罪,我也未见得不敢!” 李林一听,便晓得李杪不知从谁那处知道了梁之衍心中的打算,所以才盛怒至此,提着剑来寻他的麻烦。 他心下一慌,旋即又觉自己身为兄长的面子被抹,是以往旁避开了剑刃,强自镇定道:“什么腌臜事?这事如何腌臜了?那舒二娘子本来就是梁之衍的未婚妻子,如今人家两个小置一些脾气,我不过推助他们和好罢了。你又不是舒二娘,焉知她心中不愿呢?何况说她早已许了梁家,便已是梁家妇了,总不至说真为这点小事就要销解婚事……” “李林!”李杪怒目切齿,握紧手中青霜剑迫向他胸膛处:“你还敢狡辩?今日这遭,若不是我先知晓了你们的盘算,将那传话的婢女截下,便有一个无辜女郎会为因你们的龌龊心思所损,你竟没有一点愧意?” 李林被那骤然逼近的剑刃骇掉了魂,腔调都起了颤,却仍故作一番姿态:“你、你莫冲动,这不事情未成嘛,你勿要动这样大的火…… “便是事情成了,梁之衍自会娶她,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更何况舒芙一个外臣女儿,你我兄妹血亲,你如何能因她之故而同我翻脸? 后半截话只在他心中滚过一圈,还来不及说出,便被李杪一脚踹在心窝,背脊重重砸在楠木制的床架子上,当即呕出一口血沫子。 “好归宿?狗屁的好归宿!天底下岂有你们这样不要脸皮的人?竟将一个背信虚伪、胸怀龌龊的伪君子说做好归宿!倘或这事我事先不知,倘或那人不是阿芙,而是另个心性柔弱些的娘子,你们此举无异于杀人!” “杀人……何至于说这么可怖……”李林发际额角全是热汗,小心翼翼拿手指拨开剑刃。 不料李杪反而叫他激怒,反手一送,将剑刺进了他肩头。 “啊——”李林眼前一花,疼得涕泗其出,口中连道了数个“你”字,却什么都没说出。 李杪居高临下,抽手将剑用力拔回,任由他肩膀伤处汩汩渗血:“要是今日这事有任何差错,我将才说的杀了你和梁之衍一话,并不是戏言。” “那……梁之衍现在何处?”李林颤声问道。 他被她这个“杀”字炸得头晕目眩要昏过去,心道自己是李杪亲兄尚被如此对待,不知那梁之衍是个什么下场。 李杪持剑立着,血水啪嗒成线,滴在地上,他下意识望地屏上那小摊血水瞥了一眼,立时吓得侧目过去,顿觉肩上那道口子更锐痛几分。 李杪嘲弄地瞧着他:“梁之衍?他既然不要脸,那我就成全他一回。” “什么意思?” “不过是剥光了他的衣裳丢出去,总比不了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的龌龊心思。” 一个最要清白名声的翰林士,她居然扒光他衣裳?这与要了他性命有什么区别? 李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李杪说罢了,转身向外而去,临到门前,微微将头侧回一点:“我最后一回敬你是我兄长,不想也剥了你的衣裳,你自个儿收拾了东西即刻滚出去,由今而后,我名下所有的地界,你通通不要再踏足。” 李林唇瓣嗫嚅,直到此时都没想明白,李杪究竟为何盛怒至此。 “最后一件事,阿兄这遭行径,可谓痴长了这二十余年,这样无德无才一个庸人,不知这个世子位子还能坐到几时。” 李杪走后,李林痴痴呆呆在原地枯坐了良久,不断回盘着李杪刚才最后一句话。 她那是什么意思?他是耶娘独子,除李杪以外再无其他兄弟姊妹,究竟谁能威胁他的世子位?难道她竟欲取而代之吗? 她一个女郎怎么敢、怎么能? 他不敢细究,勉强捂住了肩上伤处,高声道:“小怜、小怜!” 小怜自外间匆匆迈进来,本就惨淡的面色在见了李林身上的伤后愈发苍白如纸。 “世子……” “快,快与我请个医工来!” 小怜连忙颔首,正要向外而去,却忽又被他叫住了。 “不,李杪心狠手辣一个恶妇,我实在惹她不起,你还是去收拾了东西,咱们即刻就走!” 玉腰奴(五) 这桩腌臜算计被李杪暂时一力瞒下,舒芙那边一概不知,只专心准备着过两天长安中的灯会。 皇后殿下的千秋灯会向来有个面具覆脸的传统,舒芙嫌城中货郎贩的那些样式太过草简,便决心自己亲自画两个。 问起占摇光喜欢什么时,他正靠在窗前拿谷食诱鸟,随口便答:“喜欢鸟。” 话音一落,窗下那只圆圆团团的白羽鸽当真叫他引了来,栖在他掌中,歪头瞧他一眼,复低下头啄食起他掌中的谷粒。 少年眼疾手快将掌轻轻一合,没敢太用力,却当真将其缚在了手中。 “阿芙——”他眼中掠过一丝亮,急急回头讨她留意,“我擒了只鸟来与你玩儿。” 占摇光三两步到了案前,将鸽子放在她眼前。 舒芙视线当中涌来一团雪白物什,仔细一瞧,方才发现是只肥圆的鹁鸽。 “啊,”她呼出一声,“你喜欢这种鸟,我见你打算与我一样穿绯衣,想给你绘个相配的鹦雀冠呢……” 占摇光一听,手上力道立时松了,鹁鸽扑籁籁飞了出去。 “……实则我更喜欢鹦鹉,主要是这里没有,所以我才拿鸽子充数的。” “……” 舒芙文采好,绘工亦不差,三两笔绘完鹦雀冠,置在几角晾干油墨,又绘起自己的面具来。 她以手支腮思忖片刻,忽而道:“朏朏,你去园中替我寻些花来打样好不好?我想画个花神冠。” 占摇光自无不肯,当即便越窗出去了。 几乎是他离开的同一时间,门外便起一阵脚步声,舒芙回头一瞧,就见李杪急步行来。 “杪杪?” 舒芙惊讶地叫了她一声,瞥见她微红的眼角,手腕一抖,蘸着朱砂的狼毫在面具上遗下一痕,但舒芙却顾不得这些,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来了……眼睛还红了,你刚刚要哭么?” 李杪因李林与梁之衍合谋的事怀了满心的歉疚,此刻见到舒芙鲜活模样,方才长长抒出胸中郁结的酸涩之气。 “我没事,”李杪抿抿唇,旋即笑道,“是才将外头起了阵风,迷得我眼睛疼。长安这地界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循年来都是干嗖嗖的气象,即便春日里起风也裹着沙砾。” 舒芙“哦”一声,想了想,将两只面具递与李杪看:“你看这个,我预备画两个面具,到时候皇后殿下千秋,想来你应要进宫贺寿,我便戴着面具去长安城内各处看灯!” “看灯好!我听伯父说,届时长安城内一十二条通衢会燃灯三万六千盏,那才真是盛世热闹,你肯定喜欢!” “只有一件事,”李杪话锋陡转,“那时人那样多,拐子定也不少,虽说京兆府及长安、万年两县为着这回灯会另起了章程防范,但毕竟金吾驰禁夜行特许,我总有些不安心,到时你要去的话,便将她一起带去罢。” 话音甫落,便见一杏衣婢女迈了进来,圆圆一张团福脸,正是阿笺。 “姑娘!”小丫鬟欢快地叫了她一声。 “阿笺?你怎么在这儿!” “是郡主使人接婢子来的,说是郡主身边的婢女及不上婢子了解您,故而将我接来服侍。” 李杪道:“先前一时忘了这事,现在想想,你身边没个亲近的婢女还是多有不便,我就将她带来了。” 阿笺闻言,高兴地一仰下颌:“正是!还得是郡主有眼光,整个春晚楼的婢子往那儿一站,郡主一眼就晓得我才是姑娘最亲近的人!” 也就是说,阿笺这几日都会跟在她身边啦? 舒芙想起同占摇光约好一同看灯的事,心底有些发虚。 …… 皇后殿下千秋当日,天还未亮,李杪就早早梳洗进宫去了。 舒芙则在别业中闲闲捱到黄昏后,等到阿笺收拾了出游观灯的行头来屋里寻她时,她偎在床上,以被衾覆在身上,捂出一身热气。 阿笺一声“姑娘”一出,少女便自流苏帐中探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阿笺,”舒芙轻叫了她一声,因要扯谎,总有些不自在,故而将视线撇过了,这才接着道,“我昨天贪凉吃了酥山,今天仿佛有些发热。” 阿笺吓一跳,忙上前两步坐在床前脚踏上,伸手一探,果然热得异常。 “真是发热了,这怎么办?”阿笺猛然立身起来准备朝外走,“郡主的别业中有没有医士?若没有,婢子现在就找人驱车去城中请一位来。” 舒芙见她如此忧心,心中愧怍之情更深,愈发不敢看她,揪住一角帐布将脸埋在里头,闷声道:“不用了,我已经吃过医士嘱的药了,现在只想困觉,今夜长安灯会恐怕不能与你同去了。” “都几时了姑娘还在想这些!”阿笺愤愤一鼓腮,“灯会几时看都可以,姑娘却只有一个,不去就不去嘛,我也没多么想去,留下来照顾姑娘正好!” 舒芙心里知道阿笺对这个灯会实则期盼良久,实在不忍心对方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平白错过这样一桩盛会,当即道: “这却不行,听说慈恩寺中的方丈师父一手丹青功夫十分漂亮,这一回说要绘十盏鲤鱼莲花灯,我还盼着你去与我讨一盏回来呢。” “姑娘身体当真没问题么?”阿笺略微迟疑。 舒芙用力点头:“当然无事,我睡一觉便好了,你只管出去罢,保重自身安危就好了。” 阿笺思忖片刻,见少女坐在帐中,满目渴盼地看着自己,当即下定决心,用力将头一点。 “好,那姑娘且安心等我,阿笺必给姑娘想办法弄一盏回来!” 阿笺走后,舒芙从床上坐起,倚在窗边细致留意一阵,确认己处早无人在意了,于是在屏后匆匆换了提早备好的衣裙,亦悄然出了别业。 玉腰奴(六) 占摇光起初得知舒芙身边那个叫阿笺的婢女也跟到别业里来了,简直恨得牙痒,又听说她还欲伴着舒芙去看灯,心中的火苗子便按捺不住了。 他撺掇舒芙:“不然我将她打晕了,咱俩再出去玩儿。” 舒芙吓一跳,连忙安抚他,让他先一步去长安城外等她,她自有办法出来找他。到时两人一同从明德门进,沿着朱雀大街游赏灯会。 占摇光没拗过她,只得先出了门,不等天黑,人便已到了地方。 为了配舒芙的一身红衣,他今日也择选了亮色来穿。 少年一身织锦双翻领窄袖袍,七环蹀躞鎏金带勒出一截好腰身,足下踩一双乌皮靴;他还未及冠,因而戴不得正冠,只用一根赤色的连珠绳将发高高扎起,愈发显得整个人亮堂敞明,如一团烈烈的焰火,极其惹眼。 占摇光倚在岸旁柳树下,百无聊赖地盘玩起几粒碎石,玩够了,又瞄准水渠中,脱手一扔,在波縠中破开一圈圈金波。 是时,一道清冽声线自他身后传来:“郎君可有暇否?” 侧眼去看,是个窈窕的女郎,脸上覆一张花神面冠,乌发梳作单螺样式,身上着妆花缎半臂襦裙,袖口窄窄,臂挽一条泥金宝相花纹的披帛,尾部坠在半空,叫风撩了,悠游着动人。 占摇光瞧她一阵,几乎不消动脑就晓得这人是谁,但他并不戳破,想了想,刻意将嗓音压平,做出副轻轻淡淡地模样: “什么事?” “我在此送别友人,欲折柳相赠,但是我相中的那枝柳太高了,于是想请郎君搭手。” 占摇光颔首:“我此刻没别的事要做,正可帮你这个忙,你要折的是那一枝?” 少女稍稍一顿,旋即侧过身,手指朝上一指:“便是那个了。” 占摇光循着她手指瞧过去,只见青青柔柳,烟烟明媚,并未分清是哪一枝。 但他心里知道,她叫自己折柳并不真的为了送人,于是只当作已经清楚,随手拉住一条柳枝。 “是这个么?” 少女缓缓点了下头。 占摇光便将其折下,伸手朝她递了过去。 少女犹豫一阵,这才探出手,轻轻握住柳条另一端。 东西分明送出了,占摇光却依旧不撒手,依旧也捏着柳条,二人两厢对着,气氛颇有一些沉闷。 良久,少女忽然使力拽了拽手中那截韧柳,占摇光被她扯得足下踉跄,下意识抻臂一揽,将将勾扶住她肩头。 那少女突地“哼”出声,披帛一甩,转身即走。 “好轻浮的小郎君,我只叫你帮我折柳,你居然这样轻薄我!任何一个小娘子来寻你,你都要如此么?” 她步履极快,只三两下便距他有几射之距了。 占摇光懵住一瞬,思绪都来不及厘清便追了上去,口中脱口一声“阿芙”,手中不自禁扯住她臂下的披帛。 她脚下一顿,如同一只鸟被制住了羽翅,被迫与他并肩而行。 “你知道是我?”舒芙从面具下觑他。 占摇光垂眼见她手中仍捏着柳条,便松了那段披帛,转而牵住柳条末端。 “你好明显,”少年闲闲道,“你脸上戴的是你自己画的冠,而且给我画的那张面具,也一直在你腰间别着了,我一眼就瞧见了……” 舒芙被他点醒,连忙取下腰间系的那张鹦雀冠递给他,又示意他将身段压低些,自己绕到他脑后,细致为他戴上。 “原来你早看出来了?我还当你见异思迁、口不对心、负心忘义……”她本就不是那种天性多疑的人,这一番只为逗一逗他,因而口无遮拦,随心择了话就往外说。 与之同时,她指尖又抚上他乌浓的发,将束起的发丝托在手里,又将面具的系绳从其下绕过,这才算将将戴好。 占摇光眸色一聚,微微看她一眼,正色道:“你知道我不会这样。” 舒芙系好绳结,敷衍地连道三声“嗯”。 占摇光便抛了柳枝,神色严谨:“你又冤枉我一次,总该拿东西来赔。” 舒芙搭眼看他,他便理所当然:“我不想捏一截干巴巴的柳条,叫我牵你的手好不好?” 舒芙既不拒绝,又不应承,占摇光便行在她身侧,不住地拿眼顾她,将她那半边脸看得滚烫灼烧起来。 两人一齐走了一段路,她才终于从窄袖口中悄悄探出一点指尖。 占摇光眼疾手快,循着那几根手指握上去,将她一只左手几乎完全包在掌中。 说起来有些可笑,两个极致亲密过的人居然不大会牵手。 起初,占摇光大剌剌地将她那只手紧紧包在掌心,但舒芙不喜欢这种被牢牢圈住的感觉,没忍住挣了几挣。 他自然察觉,但又舍不得就此松开,于是稍微放松些许,配合着任由她折腾。 直到最后,舒芙指尖无意钻进他指缝,两人同时一愣,下一瞬便恍然—— 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牵手的办法。 占摇光转开脸,眼中映出不远处光转流彩的灯盏,微沉出一口气,主动弯起指骨往上轻轻一勾。 掌心合在一起的一瞬,两处心脏同时一跳,如被把小锤轻轻两凿,于是谁也不再说话,一同往长安内城行去。 ——— 第一次牵手逛街…(?o?o?) 照夜清(一) 长安城中金玉锦绮遍地,灯火通达无有尽头。 占摇光右手拉着她,双目不由在往来人群中逡巡一圈,有些好奇,便低头问: “为什么他们今夜都要覆一张面具出门?” 这时,一双并未戴面具的男女从二人面前行过,那少女扯着郎君的衣袖,将他往一贩面具的货郎处拽。 “你别磨磨蹭蹭的,快过来陪我择面具!待会儿安福门外的灯轮就要过来了,我必得在那以前选好面具戴了,否则我的好姻缘便又要延到明年啦!”少女红唇微翘,边走边埋怨。 那郎君无奈,被她既拖又拉地带了过去,口中却咕哝:“姻缘、姻缘,好可恨的好姻缘!我同你一起长大,怎么不见你在这事儿也惦记惦记我……” 舒芙无意窥听了人家一席话,稍有些面红,悄悄踢了踢裙角,轻声对占摇光道:“大概就是这样了,大历百姓间都说传皇后殿下少时便是戴着面具与陛下在灯会中相识,由此才结得好姻缘,于是大家便在殿下千秋当日仿着传言行事,只当讨个好彩头,希望姻缘也如殿下一样和顺美满。” 占摇光“哦”一声,又道:“所以你们的皇帝皇后真的是这样结缘的么?” “当然不是啦!”舒芙抬首看他,“殿下同陛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使没有同游灯会也早就互许心意啦。” 两人愈往城内走,各样把戏便愈多。 最引人的当是打铁花的,那匠人赤着上半身,左右手各持一根柳树棒,其中一根中盛了晒得滚红的铁水,被另一根空中一击,登时铁花飞溅,流光如瀑,将黑寥寥的夜空中烫出几个洞来。 人群一片叫好声,舒芙却叫其唬住了,不动声色往占摇光身后避了避。 过了片刻,她悄悄将视线越过他肩头,瞄见铁花都星星点点弥散了,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恍然一转眼,又见道旁有一灰衫老者支了个小摊,脚边煨着一炉子东西,隐约有甜味飘来,仿佛是糖稀一类东西。 她有些好奇,于是挣开占摇光的手,抱起裙摆奔到了那老翁身边。 “劳问长者,您贩的什么东西呀?”见老翁正捏着把铜勺,将当中糖稀滴在板上,逐渐勾连出形状,她颇感新奇,“这东西似画似糖,瞧着好有趣味!” 老翁闻言,抬头看她:“小娘子好聪明嘞,这玩意儿可不就叫糖画嘛!小老儿打梓州来的,这东西便是我们当地一位响当当的诗客有一回吃醉酒后无意间造出来的。小娘子要是看得上眼,小老儿便画只蝴蝶送与你玩儿。” 老翁呵呵露出个笑,唇边两道壑刻得更深,整个人瞧上去却是精神矍铄的。 舒芙自然欢喜,想了想,却仍从荷包里摸出通宝递了出去。 占摇光这时也走至她身边,待老翁绘好了糖画,舒芙便捏起竹签子将那只蝴蝶塞进他口中。 “每逢皇后殿下千秋,无论长安还是各路州府,都会派些饴糖给百姓,所以殿下的千秋节还得了个‘糖节’的诨名。但这会儿再去官府门前,恐怕也难同那些人抢了,我就买一块来送你吃……” 他慢慢嚼着口中的糖,听舒芙继续道:“殿下的千秋恰好在每岁伊始,所以百姓间还有种说头,说在这一日吃了糖的,往后一年都顺顺遂遂、甜如蜜糖呢。” 占摇光闻言,便将糖画转了个向,把未被咬的那一端举到舒芙眼前:“那你也吃。” 少女一顿,抬起一点眼看他,旋即低下头咬了一大口。 占摇光也依着她模样垂首下去,两颗脑袋便簇在一处,专心一意啃咬起那只黄糖画的蝴蝶。 与之同时,人群中忽有人高声:“普宁坊的赵财神在荐福寺塔前搭彩楼设灯会啦,拔头筹者可得织金锦制的白鹭转花灯一盏!” 闲游的众人一听,立时呼和起来,结友携伴地往荐福寺去。 “什么叫‘白鹭转花灯’?”占摇光看着舒芙吃下糖蝶的最后一点尾翅,忽而开口问。 “是灯的一种样式,我以前也未见过,说是今岁才叫人制出来的新玩意,挂在灯架子上可令其自由旋动,栩栩如生!” 舒芙想了想,突然笑道:“不过这位赵财神似乎是个做丝绸生意的商人,这回搭彩楼设灯会应当是为了行销丝绸,嗯……刚才跑来传话的那个小哥,大概也是他的人。”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舒芙拉住他的手,随着人群一齐往荐福寺走,口中轻声回应:“你听见他将才说的话了么?他说‘拔头筹者可得织金锦制的白鹭转花灯一盏’。寻常百姓才不晓得什么叫织金锦,更不知道白露转花是个什么形制,最多说一句‘拔头筹得花灯’就罢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乌眸熠熠散出光,小声夸了句:“阿芙真聪明!” 正说话间,两人随着一大众人一同到了荐福寺塔前,但见一座三十尺的百枝灯树矗在眼前,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等不知几繁灯盏,尽皆耀于其上,照得一片天地荧煌如昼。 占摇光从未见过如此奇瑰景象,不免有些怔神,随即瞥见高处一盏明灯,素底金鸟,其中光烛跃跳,竟能催动整只灯慢悠悠地旋起来。 “阿芙——”他抬手指向灯架最上缘,“你看最顶上那个能动的灯,灯面画的白鸟,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白鹭转花灯’。” 舒芙搭眼一瞧,双眼立时亮了,偏头对占摇光道:“你喜不喜欢?我想办法赢来送你好不好?” 当下便有个粉面油头的年轻伙计走出,站在灯墙下草草一整襟口,朗声笑说: “谢各位乡亲父老前来捧场!蒙二圣天恩,赵氏绸行去岁末新研造出一种织金锦缎,今欣逢此令月嘉辰,赵六爷赵财神特在这处设灯墙一座,且取半尺新锦蒙作白鹭转花灯充头彩,请各位佳人才子各施所能,聊为殿下千秋添彩!” 众人顿时鼓掌呼好,但均在观望形势,一时间无人首先应承。 舒芙踮脚环顾一周,正欲伸出手去示意自己愿先来,却不料旁处忽然走出一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郎君,他手中执着一位秀致女郎,与之一同并肩走到了人前。 “在下翰林学士梁之衍,愿讨这个热闹,不知可有人应承?” ——— 欧买噶,我才发现之前的标题标错了,算了,讲错就错吧tat 照夜清(二) wo o 14 .c om 占摇光循着声看过去,依稀想起那人先前对舒芙的冒犯觊觎之心,隐在面具下的面孔便立时冷沉下来。 “他怎么也来了?”舒芙微蹙眉尖,心中烦闷不已。 少年偏头窥她一眼,道:“那什么灯我也不是多么稀罕,你既然讨厌他,那我们现在就走……” 舒芙点点头,两人刚转过身去,便有人在身后唤道:“倘若无人先应,在下想邀一人上前来——不知那位穿红衣的郎君愿不愿上来与我比一比?” 梁之衍的话一出,围观百姓立时热闹起来,各人的目光都不住地左右逡巡起来。鮜續zhàng擳噈至リ:q w in1 0.c om 红色醒目,占摇光人也亮眼,不多时就有人指着他道:“是那位站在莲花灯下的郎君罢?” 众人一时朝他们看去,有人窸窸窣窣讲起话来。 一人说:“看他身段姿态,应当是个十分倜傥的小郎君,就不知在文才上面有没有造诣了……” 另一人说:“就是有些文才又如何?对方可是翰林学士,真正是做学问的行家啊,应战了多半也是个输。要是我,明知会输,干脆便不去了的好。” 又一人反驳:“他旁边可还牵了位女郎,就算为着维系在心上人跟前的面子,估摸着也要应下来。” 占摇光对这头的纷扰议论充耳不闻,只低头看向舒芙,声音压到最低:“他看出来了?” 舒芙又朝梁之衍那处看了一眼,继而收回视线,冲着占摇光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他那种人,要是真看出来了,这会儿就该来拉扯质问我了。至于他为什么非要同你比……” 她思忖半天,实在没想出具体来,只得将心中揣测说与占摇光听:“大约是为了同他身边的女郎显摆自己有多么卓尔不凡罢。” 舒芙无心之猜,倒正中梁之衍的打算。 那日在樊川别业中,他的算计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李杪大怒,当即使人将他擒来,剥光了衣服丢出门去,真正是丢尽了脸面。 好在那方圆数里地都是长安显贵的别业,等闲极少人来,梁星又实在忠心,稳住心神后便令福儿守住他,自己先进城去买了套齐整衣衫回来,这才勉强遮掩了。 但这件事实在给他心底蒙上一层灰霾,这几日无论做什么事,总觉得旁人看他的眼神携着异样情绪,就连今日携了平康坊中一位擅筚篥的行首一同赏游灯会,他也几度认为对方将自己看不上眼。 尤其到了荐福寺塔前,那一对身着红衣的少年男女并肩立在前头,惹得那行首不住地朝那处看了好几眼。 虽则在场众人面上都各自戴着面冠一类,但出类拔萃的人总是鲜明醒目的,都不消真的露脸,也叫人不住流连。 他心下不快,于是决意挑那人与自己比上一比。 见占摇光久久不答,梁之衍憋闷了三两日的情绪总算厘顺一些,整个人也显得气定神闲,端起翩然有度的姿态,又问了一句:“郎君想的怎么样了?如果实在不愿,在下当然不会勉强。” 占摇光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过去:“我并不擅长诗文,同你比,我不是对手。” 围观众人间立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叹息声,慨叹这样一个利落晴朗的少年郎居然不通诗文,实在美玉微瑕一般令人惋惜。 占摇光却不以为意,他并不因此羞愧,更不会觉得被驳了面子下不来台,世上诸人都有其长短,他不擅诗文不假,可别的事上别人也未必及得上他。 “我不同你比,”占摇光拉住舒芙的手,往前迈了一步,“但我的妻子想同你争一争这盏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是才将舒芙说与他的,他本身并未被梁之衍激怒,更没有什么冲动之举。 但是舒芙着实厌烦透了梁之衍,更不愿把自己看上的灯白白让出去,于是决心要将他比下去。 只有一点麻烦—— 她不能出声,未免梁之衍发觉是她。 梁之衍闻言眉头一皱,道:“令正这样一个弱质女郎,今日便是我赢了也抬不起头。” “比都没比,你怎么笃定自己要赢?”占摇光眉头一挑,将臂环起,冲旁边那个伙计扬一扬下颌,“劳烦小哥取桌子和纸笔来,我妻子咽喉有疾,不便出声,只能用纸笔写出,由我来代为转述。” 那伙计心头晓得今晚这一遭定能遭出些谈资,将来又何愁绸行生意不兴,当即乐滋滋道一声“好嘞”,把手一扬,令远处另几个伙计去拿纸笔和桌椅来。 竟还用纸笔作答,这岂不是天然要比他口头作答更慢一些,这小娘子怎么敢这样看轻于他? 梁之衍面色不愉,冷声道:“既然你这样轻狂,我自不会多留脸面,到时输了可莫怪我欺负人了。” 舒芙点点头,在占摇光手心里写下三个字,占摇光便抬头看过去,语气带有些轻微的傲意:“我妻子说:‘您请便’。” 正在这时,绸行伙计终于将搬来桌椅,上附文房四宝一套。 舒芙敛住裙尾,小心在凳上坐了,就听见那极会来事的伙计大声道:“今日这位娘子用的这套文房四宝,乃是正宗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我们绸行东家赵六爷说了,届时比试完了,将这套好东西也充作彩头,到时送与各位父老!” 场下又是一阵叫好不断,伙计这才心满意足地清了清嗓子:“如此,若无别事,那小人便将这铜锣这么一敲,二位尽可开始了!” ——— 胐胐夹带私货:“我妻子” (?????) 照夜清(三) 灯墙珠玑琳琅罗列,由下及上依次推减,最上端独一无二的就是那盏制艺最精巧的“白鹭转花”。灯穗下乃用丝绦系住七片檀木谜面,同等时间内哪方猜出的谜底最多,魁首便是哪方,那盏“白鹭转花”自然也归其所有。 伙计走到灯墙前,牵起灯穗,朗声念出第一道谜面:“这第一道极为通俗,只作开胃小菜,请二位听好了——‘重重迭迭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 舒芙闻言,稍作思索,便拈起湖笔在纸上落墨。 梁之衍也在听完谜面那一瞬就有了答案,但他并不预备立刻作答。 他应下灯会比试的事,就是冲着出风头来的,他心中笃定,对面那女子并不能如自己一般第一时间就猜出谜底,即使好容易猜出来了,书写也要耗时,正能给他留出一段空暇。 他有意趁这时候卖弄一番,清了清嗓子便道:“说到此物,实则并不罕见,不说其他,就是此刻在场的诸位,也将其携在了身边。” 众人好奇不已,纷纷催促他快说。 见所有人目光都殷切又期盼地落在了自己身上,梁之衍终于觉得连日来郁悒的胸怀都敞开不少,正欲道出谜底:“实则便是——” 他话未完,就有一道声音横斜过来,硬生生掐断了他。 “是影子,”占摇光道,“我妻子说,是影子。” 兔儿灯下站的一位豆蔻稚龄的少女听此,突地轻轻“啊”了一声,拈着烟笼裙迎在灯下微微转了个圈,兴奋道:“可不就是影子嘛,我此刻站在这灯下,无论如何走动它也时时伴着我,正是一个‘几度呼童扫不开’。” 她扬起脸看向伙计,问:“这位姊姊说得对不对?” 伙计呵呵一笑,摘下这块檀牌,使另个伙计持在手中,在最前缘众人眼前走了一圈,正显出背面清晰的“影子”两个大字。 “这位娘子猜的正正好,不偏不倚正是个‘影子’,”伙计笑得眯眼见牙,“出谜面的这位居士写影子,‘重重迭迭’四个字用得最好,把个影子的婀娜姿态描摹得淋漓尽致。正巧,鄙行前日才从苏州得来几尺软烟纱,当中有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若要裁成裙裳穿在身上,也是个袅袅婷婷,行动似仙人的好姿态。” 台下众人听言,不由都笑起来,先前说话那少女朝前一步,眉目弯弯,脆声冲伙计道; “这位小哥,我们都晓得了,赵家绸行中的绫罗布匹列长安西市第一!最多明日,我和阿娘阿耶一定过去瞧瞧,求您先撇下生意,专心裁评这两位罢!” 伙计嘿嘿一笑,终于将话扯回:“既然如此,首轮当由这位娘子拔得!” 适时就有另外跑腿的小伙计上前,递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摩睺罗,示意舒芙这边先记一分。 梁之衍望着对面桌案上那只陶做的小人儿,脸色有些难看。 “截断旁人要说的话,实非君子所为。”他道。 占摇光靠在案边,闻言眺目看过去,稍一眯眼,浑不在意道:“是你自恃才学过人,又看低我妻子,趁着她写字的功夫来同在场各位卖弄,亲手把大好的机会相让了出去,怎么还反过来怪我们?我们又不是你耶娘,没道理事事都要顺从你吧?” 围观百姓中哄然笑作一团,梁之衍面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好半晌才开口道:“既然这样,那往后几轮我也必不会再相让了。” 这灯墙是摆给所有长安百姓看的,上头题面都不算十分晦涩偏门,舒芙与梁之衍各自答出接下来几问,到了最后一道时,竟然正好是一个三比三的和局。 伙计见状,也有些惊讶:“小人真未想到,两位有如此才学,竟能几轮无分胜负。既然这样,便只好请出这白鹭转花灯的最后一道谜面了。” 伙计清清嗓子,道:“我们东家虽则家财万贯、才能卓着、举止端方、心怀慈悲……”他洋洋洒洒说了大堆溢美之词,在场百姓均被逗得哈哈笑起,伙计这才将话头一转,“但——即便如此,今年也未到而立,连媳妇儿都还没来得及讨!“ “去年开春,东家南下至江南东道择收布帛,不料在余杭乡下遇到一采桑女,采桑女清灵动人,东家一见之下倾心不已,使出百般解数要博那女郎欢心。 “起先,东家学着长安子弟的法子,只送些金银珠玉过去,那女郎却一应不收。直到有一回,东家突发奇想,亲手做了一顶花冠送去,虽则十分粗简,那女郎竟然十分欣喜,总算将东西收了下来。东家满心欢喜,下一回便买来些红相思子,编作条手绳送她。 “谁知道,这一次那女郎一见这手绳,脸蛋立时就垮了,说东家待她没半分用心,送这物与她与咒她死没甚分别,当即就甩脸走了。东家百思不得其解,日夜挂怀此事,直到如今也耿耿于怀,所以设了这个谜面,还望两位替东家释一释惑。” 伙计将故事一说完,在场诸人都安静下来琢磨起这事。 以相思子赠采桑女,明明是要寄表相思之意,但采桑女反倒说他此举无异乎害她性命,世上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事呢? 舒芙坐在椅凳上,掩在花神面冠下的昳秀眉眼微微蹙起,指尖在笔杆上不住地摩挲起,认真思忖起来。 另一头,梁之衍也举棋不定,在台上来回踱步,手中竹骨折扇被他一下又一下击在掌心,扇尾丝绦系的一颗红豆饰子被勾得晃来荡去。 舒芙被这声音所扰,循声抬眼看过去,倏忽之间脑中电光火石掠过一个念头,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脱口道:“红……” 占摇光闻声回首,遽然抓住她手腕,双目直视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舒芙霎时回神,连忙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话,在纸上写下“红豆”两个字。 她落笔极快,草草就写成了。 这事梁之衍也知道,她必要赶在他之前给出谜底。 果不其然,在占摇光念完的同一时间,梁之衍开了口,说的也是“红豆”两个字。 那伙计一抚掌,奇道:“两位的谜底竟然是同一个?不过依小人听来,仿佛是这位娘子更快一筹,便由娘子先说来罢。” 舒芙微微松了口气,低首在宣纸上慢慢书写起来—— 原是她曾听看守府中书房的卢媪说过,在她们广南,红豆和相思子乃是两样东西,前者温和后者剧毒,所以即便相思子有相思之名,当地人也从不以相思子寄寓相思,而以红豆代之。 那采桑女是南方人,自然知道二者不同,而这开绸行的赵财神却是京兆人,大抵不知其中分别,所以才有此误会。 写到这处,舒芙忽然怔了一怔,又想到当日在快哉阁里,梁之衍应郗云竹的那一句“愿结如意藤,颗颗寄相思”。 梁之衍作这半句诗,明明要表相思之意,他又知道红豆和相思子实为两物,那这其中的“颗颗”必然指的红豆。 可红豆乃草生,相思子才是藤生,岂不是两厢矛盾了? ——除非,这句诗并不是梁之衍作的。 可这诗是为讨郗小姐青眼的,如果不是梁之衍写的,那又该是谁写的? 他既然能写出郗云竹青睐的诗句,又为什么不去亲自见她呢? 但不论如何,梁之衍盗用他人笔墨为自己添彩是不争的事实。 舒芙心底对他的鄙夷又深一重,随即撇开眼不再多看他,将写满墨字的宣纸递给占摇光。 占摇光接过宣纸,照上头所写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那伙计一听,面上露出喜色:“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手一招,叫来候在旁边的另一名伙计:“你过来,将那盏白鹭转花挑下来送给这位娘子,贺小娘子拔得今日头筹!” 转眼一看,梁之衍眼神不愉,伙计又收敛了笑,冲梁之衍试探道:“郎君莫要失落,您也是才高八斗的人物,今遭只不过慢了这小娘子一些。虽则失了这盏‘白鹭转花’,不过我们这里还有一盏‘黄龙吐水’,一样的精巧可人,不若您试试这个。” “不必了!那两人不过趁着口快,真正论起学识还不见得谁高谁低,今日我败,只是败在了气运上,那‘白鹭转花’我梁之衍也不屑得要!”梁之衍拂袖转身,拉着那行首转身走了。 ——— 有两件事要说: 1.之前说郗云竹是邕州人,准备改成相州,不影响阅读(?????) 2.停更一段时间忙一下放假前的事,1.12号复更(鞠躬),但是还很贪心地想要大家多跟我互动(?o?o?) 照夜清(四) 舒芙赢了白鹭转花灯在手,离了荐福寺塔后便信守承诺地将手中挑着灯的杆子递了出去。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灯送给你玩儿!” 占摇光到底才满十八岁,得了心仪女郎赠的礼,胸中快意难掩,一路上忍不住将那盏灯拎起来瞧了好几回。 两人一同到了河渠,但见渠水中饰满各样河灯,依在波中上摇下晃,仿佛天上银河倒置,璀璨难摹。 占摇光举起手中白鹭转花灯在水渠上晃了几晃,底下水浪便卷卷滚上,仿佛要将灯吃吞走。 他有些惊到,忙收回手,将灯牢牢护在身后。 边上有个支小摊卖河灯的老媪察觉他们颇感兴趣,便遥遥招呼了他们一声,眯着一双笑眼道:“小娘子和小郎君要不要也买两盏河灯来放?到时灯儿都能随着渠水汇入沣河,再流到蓬莱仙山去,仙人见了,保佑两位今年事事顺利!” 舒芙想了想,也笑说:“那好罢,那有劳长者也为我们一人取一盏河灯。” 老媪收了通宝,递出两只巴掌大小的灯,一只锦鱼,一只红柿,均是潦草数笔画就,说不上精美,却意外有几分野趣可爱。 舒芙接过两只灯,拿手掌垫着认真看了一会儿,最终将柿子形状的留在了手里。 “我拿柿子灯,这只锦鱼给你。”她递了锦鱼灯出去,敛了衣裙就地蹲下,用老媪送的烧柳枝开始写字。 占摇光便接过那条丑兮兮的锦鱼灯,却一时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要是他再多读些书,兴许也能造出几个“长乐永宁”的漂亮词。但他实在言辞匮乏,瞥眼一看,舒芙已经洋洋写了一大段了,只好也落笔下去,纠结着半晌,随手画出个歪歪扭扭的柿子,边上注: ——仙人若见此鱼,只把鱼肚上的心愿算在一写柿子灯的小娘子身上,使她事事得偿所愿,占十三在此感念仙人恩德。 笔尖一顿,占摇光便觉身旁凑了个脑袋过来,细细淡香发来,他背脊瞬间僵直,将小灯往水中一推,由着它依水漂走了。 “你做什么呀,我还没看清你写的什么呢!”舒芙不满道。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就随便画了个鬼脸给仙人,”他松口气,见舒芙别开头去,于是牵起她裙边垂下的泥金披帛,又往她身边凑了凑,“今晚上你还有别的事要做么?” 舒芙捧起柿子灯,鼓腮吹去浮灰,小心推入水中,这才转脸看他,掷地有声:“有!” “啊?”占摇光有些失落。 舒芙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眯眼笑开,道:“我骗你呢,我今夜当然没别事要做,我之前都说了今日全许给你,其他谁邀我也不应的。” 少年眼中一亮,唰一下站起,伸出手将她拉起来。 “既然这样,那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 两人一同到了一条窄巷中,果见一辆青帷马车静静立在里头,正是占摇光上回让占隐元租来的。 眼下车夫还没到,占摇光便开了车门,将手里的白鹭转花灯挂在内壁,昏白光霎时盈满了整个车厢。 “这车是你赁来的么?” 舒芙抱着裙裾蹬上车辕,视线在车内环顾一周,正中是个宽敞坐具,上头布以柔软的素绉缎垫,左边置一个柚木矮杌,上头雨过天青色的福禄瓶中斜斜插一枝弯柳。 倒不多么富丽,却十分干净整洁。 “嗯,”占摇光拉了她一把,半抱着她进了车中,“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就在乐游原上,现在驱车过去,明天一早一定能见。” 她读过的书不少,经历过的各样事也并不算十分枯燥,但是亲眼见一回日出,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好,那我们即刻就走么?”舒芙眼底漆亮。 占摇光坐在她对首,微微点了下头:“等车夫来了我们就……” 话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目色稍沉,侧耳去听车外动静,依稀有脚步声响,却窸窸窣窣至少两人之数。 舒芙觉出他异样,低声问:“怎么了?” “外头有人过来,不是车夫,”他疑心是上回去找占隐元时漏了馅儿,被族里人寻到这里,当即握住舒芙的手,将她推到车壁处,“我出去看看,待会儿无论什么事你都不要露面……” 然而还不等他将车门打开,外间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下一瞬,又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被掼到巷中的墙壁上。 占摇光愣住,转而将车窗推开个隙,往外一瞧,便见一对男女搂抱拉扯至此,那男子把女子往墙根处一摁,人就火急火燎地相贴上去。 舒芙坐在车中,见他神情古怪,不免也紧张起来,小心道:“外面怎么了?” 占摇光恍然回神:“你别怕,不是我的族人追过来了,好像是……” 他话没说完,耳根却微红,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是什么?” 舒芙知道外头无甚危险,于是将心安稳放下,也凑过去与占摇光一同往窗外瞧。 而那男子显然急色,手已摸到女子裙下,呼吸紊乱地在她面颊上亲吻,口中喃声道:“二娘——” 舒芙心口猛地一跳,只觉这道声线熟悉无比。 恰这时,那男子寻到身前女子红唇,草草磨吮辗转几息后尤觉不够,于是干脆扯下脸上昆仑奴面具随手抛在地上,复又重重缠吻上去。 这是这一回,叫她清楚看见了那人的长相,正是梁之衍无疑。 “怎么又是他!” 舒芙根本不耐烦瞧他,当即咔哒阖上窗子,回身将脸埋在柔软隐囊中:“讨厌,当真讨厌!好容易出来一回,怎么总叫我见到这种脏东西!下一回要出门,无论如何也要翻了黄历再说!” 占摇光看她一眼,有些想笑,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替她捂住耳朵,低声安慰:“他们说不准过会儿就走了……而且最多不过半刻钟,车夫就要来了,等车夫一到,我们马上就走!” ——— 再再一次—— 我戈(咕咕咕)汉三又回来啦(?o?o?) 照夜清(五) 占摇光以为,梁之衍那样常以君子自省的人,总不至于真的在一道街巷里就做起事来。 但他们等了许久,车外人声仍旧未消。 少年将眉皱起,又听到外头说起话来。 “梁郎,别叫二娘,”那行首偎在梁之衍脖颈间,哼声道,“平康坊里有那么多二娘,北曲有个耍剑舞的顾二娘、南曲还有个弹琵琶的裴二娘,你只叫一个二娘,谁知道叫的是奴家这个胡二娘呢?” 美人妙目盈盈,晦暗中仿佛两汪水,一直舔到人心上:“奴家名兴娘,梁郎若当真心仪奴家,如何不叫奴家的名字呢?” “心仪的,我当真心仪你……”梁之衍被这胡兴娘这么一看,心窝尽酥化开了,目色微涣,口中喃声应道。 他这人,学问、才识在同龄郎君中都卓着突出的,就是有个见了美人便要丢出魂魄的毛病。 这两日间,他醉在胡兴娘一对水杏眼波里,这一时被她娇蛮一嗔,什么承诺都尽出了。 “我同舒家娘子最多今年后半程便要完婚,到时候走完了那边的六礼,我就使人给你的鸨母下聘书,将你也迎回府中去…… “等你进门了去,我就独爱你一个,旁人我都不再多看一眼……” 那厢情到深处,自然一番轻怜密爱。这边青帷车中,舒芙久坐未动,身上染了些夜间的寒气,于是循着热往占摇光处挪了挪,将双手贴在他脖颈处汲些暖意。 占摇光脖颈被她一凉,却没躲开,依势伸出手臂,将她拢在自己怀中,两人相对偎得紧紧,一并听了阵外间的淫声浪词。 外间遣词越发放旷大胆,舒芙愈听,眉尖愈紧,心底的不耐到了极点。 她虽不是什么淑女,可也自问不是个多么恶劣的女郎,往常待人都是携着三分笑的,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任何一个人。 占摇光则因那句“我同舒家娘子最多今年后半程便要完婚”嫉妒得差点绿了眼。 姻约、姻约、好一个姻约! 她们中原怎么就有这样不顾其人意愿,强行使之般配的糟粕呢? 仅因为有这姻约存在,即便梁之衍已是个如此言行不正的浪荡郎君,却仍旧敢自行夸口要迎娶阿芙,仿佛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个无喜无悲的物件,任凭他取舍自如。 好荒诞! 占摇光置在她腰上的手臂略微收紧一些,另只手挑起她束腰的连珠赤绦,勾在指尖绕了两圈。 “阿芙,”他轻轻叫了她一声,“他怎么这么说话啊?真没礼貌,好没教养!” 他一句话本来压得平直,临到尾音时却忍不住朝上翘了一下,那些细碎的挑拨与恶意便有些藏匿不住了。 他才不是什么客观板正的真君子,要是能够撺掇舒芙更讨厌梁之衍一些,那他才高兴了。 占摇光在脑中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舒芙却没听进几个字。 她兀自垂着头,认真思忖起退婚的事—— 她去信阿耶久矣,那边却仍未有回音。 虽然请阿耶书信无疑是最便利的法子,但她也不能完全仰仗于此。倘若再有十五日都无音信,她都需另外准备一套办法出来。 舒芙悄悄在心底拿了主意,分毫没留意到占摇光抻出一根修长手指摩了摩她的唇角。 “干嘛要咬自己?”他道。 舒芙一恍然才捡回神志,这才晓得自己刚刚竟然纠结徘徊至此,刚要撑起气势威胁占摇光说出“我什么也没见着”几个字,却没想到少年遽然低头下来,不偏不倚亲住她的唇。 舒芙双目忽睁,眼前破开一卷儿风,茫茫一片白,仿佛什么都瞧不见了,只晓得唇上落下一点儿湿热,尚算数得着温存。 占摇光亲人,实在有两种亲法。一种是他自己都昏了头眩了目,一味用力嘬吸,卷着滔天扑地的浪;另一种则是少年人的玩闹,如眼下这般细细一啄、轻轻一湿,仿佛狸奴支出蓬蓬尾来,就只是痒。 “你干什么呀?外面还有人——”舒芙一惊,心口一下下跳着,耳尖通红着瞧他。 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她真恨不得立刻死了。 占摇光漆亮的眼凝着她,轻声道:“那你听听,外面的人在做什么?” 舒芙顺着他的话屏息,果然听到阵断续的浓重喘息。 那行首不知被碰了哪里,嗓子仿佛溺在烟水里,滴滴宛转。 “梁郎,别、别捏奴家那儿呀,这会儿还在外头呢……” 舒芙乌睫微眨,在面靥上扫出一片绯红,有些吃惊地看向占摇光:“他、他们要在这儿……” “不知道,”少年凑上来,语气压低,道:“但是他都亲得别人,那你当然也亲得……” “嗯?”舒芙不解。 “阿芙,你也亲亲别人好不好?”他继续道。 “什么?” 占摇光双目紧紧追锁着她,语中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蛊诱:“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试试在这儿亲我?” 一壁之隔。 当着你那个所谓未婚郎婿的面。 ——— 分开前最后一个play,启动!~( ̄▽ ̄~) 照夜清(六)【微h】 “为什么要跟他比?” 占摇光话音才落,舒芙就抢哼出声,嫌恶地将脸蛋朝旁一撇,不到半息,又突地转过来,在他颊上重重亲了一记。 “我喜欢你才要亲你,不为跟那种人置气。” 少年被她说得一愣,心中蒙的那点阴影忽然轻作一片鹅毛,被人一吹,摇晃着飘去,顷刻间就没影了。 他慢慢想—— 哦,这样更好一些,相比于叫舒芙多么讨厌梁之衍,她这样全不在意对方,他仿佛更开心。 他心思不重,心里愉悦了,面上自然显出一点笑,有些淡,一下子就融掉了。 舒芙靠在他身前,着意瞧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 她突地“呀”出一声,忙慌支手出去,拿指尖抵住他颊靥一侧:“你这样笑最好看,以后都照着这样子笑罢。” 占摇光闻言,唇线立马崩直,有意乔作一个严肃的模样,然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端方持重的人,不到半息就忍不住了,忽一下凑过来,双目又漆又亮:“不理他就不理,可我还是想亲你。” “阿芙,我很想你。”他道。 可他们日夜同处一室之中,几乎形影不离,那他究竟在想什么? 舒芙耳尖微红,脑中还是乱的,唇就叫人亲吮住了。 少年滚烫的唇压贴过来,又急又重,仿佛将燎原的火一并渡了过来,在她唇上炸开又细又麻的火苗子。 花灯散出的淡白光逐渐晕开,她眼前濛濛,心口疾跳,不由自主就慢慢递出一点嫩红舌尖,湿漉漉舐在他唇瓣上。 占摇光得了她一星半点的回应,几乎登时兴奋起来,掣住她一截细白腕儿折向车壁,用了些力握在手中。 他起先吻得也轻,如一场雨浇过来,温热湿润的舌尖舔来舐去,专心琢研,非磨出点甜津不可。 舒芙被作弄得神思难属,微微阖上眼,另一只空置的手揪住他前襟,却抵不住身上漫起的热软之意,脊骨酥酥如被抽去,禁不住倚着车壁往下滑了一段。 占摇光察觉她体力难支,干脆提了她一把,使她双腿撇开,完完全全坐在自己膝上。 舒芙心神一曳,只觉两腿之间那处软心,被少年坚硬的膝盖不偏不倚地顶住了。 他又并不安分,一边亲她一边调整姿态,膝头便随他动作有意无意地动,隔着层软绸缎抵在穴口碾蹭。 她腿心痒酥一片,还不及对他说些什么,小腹便骤然一缩,腿心蜜穴泌出一股热液,正正浇淋在他腿上。 占摇光自然有所觉,他喉口一涩,心尖圈圈缩紧,猝不及防松了口,怔怔看向她。 远处又有百戏人打出一场斑斓火花,黑天依此亮开,依稀蔓延到这片天中,连带车中也照进一点光,两人就在光中依偎,鼻尖相贴,唇瓣嫣红。 “阿芙……”占摇光睁着双漆黑乌亮的眼追着她的眼,张口便道,“十日余三个时辰。” 舒芙没反应过来,茫然睇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又接:“马车四方有壁。” 与之同时,托扶她腰肢的手臂又使了些力,将她往怀中压了压。 她惊了一跳,腰心不稳,往他身上坠去,腿心软穴正正撞上那根早已昂立的硬物。 她身子遽然一颤,禁不住想并起双腿,却早有一线淫水汩汩透出,密密热热晕染在二人紧密相贴之处。 “你、你想在这儿么?”舒芙终于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双眼震骇看向他,粉颊止不住漫上一股又一股热潮。 她虽然借他的蛊做过一场梦—— 那梦中是在草野间,另一处芦荡间还有人,连细碎的叶芒都成了帮凶,蜇得人周身酥痒,几乎要死去一样的快活。 可那只是梦,真要在长安的巷道中,一辆马车厢中做这事,她、她怎么可能做的出的呢? “有些想。”占摇光垂着眼点头,模样倒有些做小伏低的可怜。 她的裙衫不知几时被蹭开了些许,推迭到腰际,占摇光觉出,手掌悄悄从她后腰处摸索进去,触手一片洁净光滑肌肤,仿佛膏腴腻了满手,心尖都一尽荡漾开来。 舒芙短促轻呼一声,背心凭空被这温热掌心轻擦了几回,痒到人心中,因而愈加使不上力,又往他身上贴了贴,才算勉强躲开些许。 “马车四方有壁,”他又重复一遍,顿了顿,又添了句,“实在不行也没关系,我好久没抱你了,再叫我抱你一会儿好不好。” 胡说,简直是胡说! 他昨晚抱她抱得那样紧、他们那样相拥睡去的…… 没等来舒芙的反驳,占摇光就垂下首,埋在一对柔软桃乳前,那小小一点淡樱隐在衣襟以下,他竟然也能立时寻到,隔着襦衣就将其纳入温热唇舌中,津液将衣物润深,祛了涩感,含吮出细琐声响。 “嗯……占摇光!” 占摇光耳尖一动,听到她声音,不知为何想到那天夜间她吃醉了酒回来后,强拉着他给她揉胸,还埋怨他偏心的事。 他胡乱想了想,干脆分出只手来,轻轻挼住另一团软乳,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襟下凸起的细尖。 舒芙背脊蹿开一阵麻,不由微微发起颤,齿贝死死咬住下唇才将止住即将脱口的吟声。 她鼻尖轻耸,呼吸又紊又急,便他还不肯绕开,停在她蝶骨处的手掌顺延这脊骨蹭下去,压住雪臀将她往怀中更为一搂。 滚烫硬物重重戳在湿泞穴眼儿上,若有似无,即轻即重,磨得阴穴颤缩不止,巍巍吐出大片淫液,将两人裆处一并打湿了。 上下两处一并勾诱,舒芙四肢都酸软作一团,根本寻不出个借力的方式,只得牢牢箍住身前的人,但快意却如惊涛骇浪,轻易掩饰不去,叫她眼前晕眩模糊一片。 她心中胡乱想,都到这份上了,和真正做了又有什么分别? 他倒不如真的入进来,只要别让梁之衍听见、赶在那车夫来之前了事,应当无甚大事罢? 世上大凡妥协,便是自微小事始。 舒芙已然心驰,微微就着他的动作动了动腰臀,那根杵在她敏感处的硕物便隔着绸裤,浅浅将穴口顶开些许。 占摇光腹下发紧,又蒸起绵绵的热,终于再度抬起眼看她。 花灯中芯子烧去大半,只剩下短短一截儿,透出的光也薄去不少,车厢中隐隐绰绰看人,愈显肤净如玉,唇红潋滟,有些旖旎生动的意味。 舒芙将眼一闭,轻道:“我有些难受,你可以多动一些。” “什么?” 她有些恼:“我说你别只在外头乱动,可以弄进来一些!” “我小声一些,不叫外面人听见,”舒芙撇过头去,“你也快一些好,赶在那车夫来之前,这样行不行?” 照夜清(七)【H】 “真的?” 舒芙给他这么一问,心中羞恼不已,正要负气起身离开,占摇光却双眼一弯,啪嗒亲上来,抢在她动作以前开口:“不许说假。” 他亲得极其热烈,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嘬吸的姿态,她有些狼狈地启开口,露出丁点嫩红的舌尖,旋即便被他觉到,不管不顾地勾缠住了。 他五官线条干净流利,颇具有明朗的味道,但嘴唇却这样柔软,含着她的舌尖濡舐,亲得她腰都要软了。 二人滚炙的呼吸交织缱绻,一时难以离分,只得竭力拥着对方,仿佛相生共死。 舒芙手腕被他攥住,连同身子一并被压抵在车壁,少年乌浓的发丝偏垂在她一侧脸颊,又滑又凉,像檐上落的雨。 她一面汲气一面应他的亲吻,身体几要化成一滩温水流走。 少女桃靥潮红,晦暗之中,想用腿去夹他好定住身形,却始终不得其法。 占摇光被她乱动的腿捉弄得心浮气躁,干脆支手下去勾住她腿弯,滚烫的掌心紧紧烙在少女细嫩的腿肉上。 怔顿片刻后,他不知想起些什么,指尖一路抚过亵裤柔滑的绸面,直向着两腿间湿答答的花穴滑去。 舒芙这时感官细微,他将才那样轻缓地抚过去,便如一只蝶,扬着细细发绒的翅,一路轻啮着她的皮肉往她腿心钻。 她禁不住痒,扭着腰肢要并拢双腿,却只在那一瞬,蝴蝶正正咬在了穴口,少年修长的指节微微用了些力,隔着亵裤将窄细的蜜口慢慢压摁住了。 舒芙既羞且恼,想支手下去阻止他,却被他觉察到,转用另一只空暇的手将她一双细腕捉住,少年头一仰,漫不经心地再度咬上她的唇,强迫她分了神,再无暇管他,自个儿专心一意地揉摁起这方寸密地。 她这处流了太多水,亵裤早被打湿,根本半分抵御效果也无。 占摇光指骨弯曲,起先只停在穴缝若有似无地顶蹭了一会儿,舒芙便有些受不住了,足尖绷紧,悬在他腰侧一颤一颤,口中断续含着呜咽声音。 少年得寸进尺,关节顶开瓣肉,朝上轻滑而去,忽地碾住了里头那颗敏感的嫩豆。 舒芙脑中轰然炸开,一片晕晕然的白茫在眼前崩裂开,腿心酥酥轻痒,细细蚁蜇。穴中不受控制地吐出一汪腻滑春液,他亦有所觉,继续用坚硬的关节抵弄研磨起那点软心。 “占摇光、占摇光!”舒芙如同被摁住命门,下意识便叫出声来,“别这么摸我,啊……嗯、嗯,我要恨死你了……” 她双腿发起颤,腰肢胡乱扭摆起来,别扭地企图并紧腿,然却毫无收效,穴中泌出的淫液反倒愈多,顺着细细臀缝蜿蜒,连同尾骨都酥麻起来。 占摇光最听不得她说讨厌他,因而将唇瓣慢慢离了她柔馥温热的面颊,乌眸直直对着她,十分认真道:“你不是说要小声一些吗?” 说这话时,他面上绝无戏谑狎弄之色,但舒芙就是觉得被她取笑了,俏脸微沉,露出一截雪塑霜凝的小腿,轻轻往他胯间贴去,裤管松松耷在腿窝,若有似无轻蹭起那根早已硬胀滚烫的性器。 “占摇光,你怎么这么磨蹭?……你要是不做了,就立刻松开我!” 占摇光本来专心在讨好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但遭她这么一捉弄,全副精神都回了体内,浑身血液几乎逆流,四体泛起热,慌乱伸手扣住她脚踝,将将止住她动作。 他才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圣贤,他那样心仪她,连她略略笑一笑都觉得动情,更遑说遭她这样挑拨。 “做的!” 占摇光喉结一滑,手指摸索至她裤沿,使力向下褪了一段,却并未完全扯落,只露出个浑圆雪白的臀,他手掌挤进她两腿中间,使力撇开些许,才显出中间粉嫩湿泞的桃穴。 灯烛跳跃斑驳,几丝淡光隐约延进来,照出那处蚌肉紧闭,却有湿盈盈的大片淫水敷满整个腿心。 她真好看。 他凝着那处看了片刻,旋即下意识摸了摸鼻尖。 ——幸而没再丢人。 他利落除了其余阻隔,扶着性器抵过去,杵在穴口前后濡磨辗转。 舒芙腿间被顶蹭到的地方滚烫不已,他却几度游离在穴缝外,痒意蛰得人几乎要发狂,一双清透的眼中的逐渐聚上迷滟水色。 少年抬眼窥见她情态,心口酥酥发软,终于忍不住挺腰抵凿进去。 这一对青春少艾的男女逾十日未经情事了,这回才将入进去,两人几乎同时僵愣住了。 占摇光呼吸骤沉,只觉腹下肉茎被吃得又紧又热,绵绵深陷在里头,筋骨都要叫这湿盈盈的小穴溺软了。 他鼻尖沁出一些汗迹,掌心压在她平坦雪白的小腹间,趁她不备之际发力朝内顶去。 少年人心火旺盛,他又太久没做这事,一时有些难以自抑,又顾及人在车中,外间还有两人在,并不似在帐帷之中大张大合,只死死扣住她纤条条的腰身,抽填的动作温吞缓慢些,却每一回都深深凿入花芯。 舒芙哼息急促,两腮浮出粉云,下颌微微绷紧,脑中一片混乱,眼底浮起粼粼水色。 好胀,好硬,他动得这样慢,研濡得这样细致,几乎叫她能感受到茎身上滚烫的经络是如何碾磨敏感的穴壁的。 她两腿微微颤抖,只觉快感全在那交合之处累聚起来,穴心被抽弄得酸酸软软,根本禁不住他再多的动作,没多时便挛缩着溢出大股大股春液。 舒芙眼前一白,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尖锐快意迫得无处遁形,不管不顾地咬住了他一侧脸颊。 那里好舒服,她仿佛快要死了,以前也是这样么? 还是说一壁之隔有她的未婚郎婿,她还不能出声,这种微妙的背德叫她紧张又期待? 但无论哪种,她此刻都已经濒临极致了。 占摇光脸颊一痛,却不见一丝怒火,反倒耳尖通红一片。 她今日反应这样大,他当然感觉得到。 “阿芙,你是不是流了好多水,还咬得这么紧……唔,好热,”他双眼璨亮,薄薄眼皮浮着深深浅浅的红,“我好想你的,你也这样想我么?” 他手指压住她腰心,被她一动,反而在雪肌上一触即滑,沿着内凹的脊骨落到臀尖,只片刻后又朝内探到底下两人交合之地。 好多水,真的。他自己感受到的,她绝对辩驳不开。 他脑中一茫,只闪过这个念头,不知怎么想的,微糙的指腹抵住湿淋淋的蜜口,轻而又轻地蹭了半圈。 “啊——” 舒芙身上炸开无数战栗,瞪圆了眼看他。 他们之间已经毫无罅隙地亲密了,他还这样摸她…… 简直要色死了。 舒芙羞恼至极,埋在他颈窝间,闷声道:“不要乱摸,快拿出来!” 占摇光顿了顿,到底如她所愿,将蘸着暧昧淫丝的手指抽了出来。 舒芙长出一口气,岂料这口气还未喘匀,便亲眼看着占摇光竟然拿指尖勾开她衣襟,将指尖沾染的腻黏水液全数抹在了翘生生的乳尖儿上。 乳尖细如莲子,翘点在雪脯上,被湿泽一润,湿漉漉泛着粉泽,别样香艳蛊人。 少年指骨修长,皮肤白皙,做完这一切后,便用手指将幼圆的白乳包入掌心,轻轻缓缓揉捏,他抬眼,抢在舒芙开口质问之前,看着她双目认真道:“阿芙的胸好漂亮。” 舒芙颅中一热,穴儿被他一句话刺激地痉缩不已,偏偏他话一落,就捧起她身前两团莹软挺翘的乳,俯首舔吻起来。 他吃得极细致,将嫩尖抿在唇间濡湿了,再露出舌尖沿着突起的蕊心上下挑弄,摹圆划圈,如同兽物细心呵护最心爱的同类。 她喘息不已,很快便熄了继续斥问的念头。 二人在车中细致温吞纠磨之时,一壁以外的梁之衍忽然喝出一声:“谁在那里!” 舒芙意乱神迷中听得梁之衍这么一句话,眼前登时一清,穴儿不住紧咬夹嘬。 占摇光没忍住“啊”地一声,心窝一麻,尾骨发酸,差点要就此射在里头。 “阿芙——”他才叫她一声,便被她着急忙慌捂住了口。 “别出声,外面、外面……” 她心中有些骇,恐梁之衍发现了他们,极力将耳朵贴在车壁上,企图听些外面的动向。 占摇光依她所言,将话吞了下去,动作却不停,只比刚才更加缓迟,手掌将紧翘桃臀托住,挺着性器一点点往蜜穴深处寸寸抵进,动作温吞深刻,间余些腻黏水声。 她支撑不住,浑身都在颤,背脊蝶骨微突,随着呼吸起伏,仿佛一点一吹即散的雪尖,说不清紧张多些还是快感多些。 车外梁之衍未听到回应,顿过几息以后,竟然离了那行首身旁,往前走了几步欲探查清楚。 舒芙觉出他这动向,心脏几乎要从喉口跳出,恍然回过眼,想叫他赶紧拔出来。 她话还没出口,梁之衍却骤然停在车外几射之地,突地骂了声脏口:“竟然是个哑巴,外头那么多热闹不去追,倒晓得躲在暗处窥探别家亲热,真是晦气!” 梁之衍将袖一甩,回身过去牵起行首:“那人咿咿呀呀一阵什么也没说出来,不知道几时来的,今儿遇到他可算晦气……二娘,我同你另去别处。” 行首自无多话,点点头同他出了巷子。 那两人走后,舒芙勉强松了口气,旋即忽然想到,梁之衍说的不是他们,那这条巷中必然还有别人! 她心口噗噗乱跳,还未想出对策,耳边车壁就陡然响起一阵笃笃敲叩声。 照夜清(八)【H】 那人竟然是来找他们的! 舒芙立时紧张起来,呼吸都迟滞了,双腿死死缠缚住他,温热的脸颊贴在他颈间,一动也不敢动。 占摇光呼吸亦轻了,腹下偾张的性器被绞缩得近乎崩溃,只得轻声央她:“阿芙饶了我罢,别咬这么紧……” 少年一手捧起她的脸,手指勾拂开她颊上的乱发,微渺的眼目央求般看向她。他额角全是汗,太阳穴涨跳不已,如被细毫刺搅,四体麻软到使不上分毫力气。 见久等不来她回应,他有些负气,缓缓沉出一口气,手掌下滑,摁住少女软白的腰,不管不顾冲着穴心顶了一遭。 这一顶却如山雨骤来,敏感柔嫩的芯子乍然一挛,酥麻酸软之感顺延着脊骨漫上来,几乎将她迫晕过去。 舒芙有些想哭,却碍于车外有人,只得强捺冲动,横眼瞧着占摇光。 一壁以外都有人叩出响声了,他竟然还敢动! ——拔出来。 舒芙朝他无声说。 少女乌发湿眼粉靥,看得占摇光心中一晃,底下挺送的动作不自控更携上几分急力,粗硕灼硬的性器一次次搴开白馥软穴,将粉嫩密处肏弄成微红颜色。 舒芙穴心发麻,双腿酸颤,眼中泛出些泪光,继续同他道:有人来了。 占摇光委屈,拉过她手心写:可我还没好。 他字迹本就不多工整,这种情形中更添几分凌乱。 舒芙看懂了,知他并不打算依从自己,心中有了分辨,当即就抻腿落地,白足踩在柚木地板上,想要立时站起身来。 性器在她体内碾过半周,重重抵压住花核,麻痒之感顿生。舒芙腰心都软了,差点要跌倒下去,那物果如她所愿滑脱出去。 占摇光心中一酸,下意识伸臂将她抱在怀里,她身上未着寸褛,一根灼硬粗硕的性器便不可抑地紧紧顶在她光裸的肌肤上,将那小片雪肌压烙出一层轻小的颤栗。 少女两靥热意不减,双腿酸颤,只能勉强伏在车壁喘息,腿心泥泞腻黏,几丝暧昧淫液被勾带而出,沿自腿根遗至踝骨处。 正在这时,占摇光忽然屈指叩了叩车壁。 舒芙惊了一瞬,猛然回眼过来,几乎下意识出声:“你干什么?” 话落,才又愣住,连忙闭了口。 少年不避不躲,认真回答:“叩车那人应该是车夫,是我同他约好的,让他来后叩一叩车壁确认我们来了否。” “即便是车夫,你也不能那样、那样动……” 他那样细致研磨,她怎么能忍得住不出声? 占摇光顿了顿,忽而道:“你听见刚才姓梁的那句话没有?” 舒芙微默,忆起梁之衍那句“竟是个哑巴”,眉间稍蹙,便道:“他只是口不能言,又不是听不见了……” “嗯,就恰好是听不见了。” “什么?” “我去挑车夫时,他主动上来拉扯我,令我多考虑考虑他。我才知道他也是个车夫,且技艺极高超,只是从前那些雇主都不安心让他一个聋子来驾车,往往都会挑别人走。我试过他的驾车功底了,在那些人中果然是最好的,所以才选了他……” 他当时真的只是出乎同情,绝没想到还有现在这层。 不过说与她听,她肯定也不信他。 占摇光眼中一暗,手指却不甘心地悄悄在她腰后勾来绕去。 那车夫将手掌贴在车厢外壁上,觉出车壁被人叩动,心知雇主已坐在了车中,于是坐上车辕,驱使着马匹活动起来,青帷马车随之隐隐甸甸地驶出巷道。 舒芙本来双腿绵软,被车一颠,又落回他怀里。 花灯中的烛芯子只余最后一撇儿,散出些微昏昏光亮,比之先前敞亮时,这时情状才更叫人情动。 晦暗中,占摇光忽而伸出手去,依旧屈起指节,用关节顶开了轻轻少女两腿之间湿迹未消的嫩缝,若有似无地前后擦摁了几下,轻易蘸了满指的水液。 舒芙足弓瞬间绷直,禁不住“嗯”出一声,全副精神都被那方寸之地的细致感受引住了。 “还是有好多水,擦也擦不干,”占摇光语气平直,极为坦诚,用心相劝,“车夫既然都听不见,阿芙就还要我罢,好不好?我很快就好了……” 他语速不快,底下那物却抵得极快,他将开口时便濡着湿液在穴口碾来蹭去,话说完了,两人的性器已不知相贴在一处磨蹭多少回了。 穴缝被磨出一阵极难忽视的热,柔嫩穴心如同聚着团火,痒意蜇人。她双膝相并起来,想要夹住,用力蹭上几蹭才好。 但占摇光却将手掌搁在她腿根处,并不许她并拢,舒芙恼极,更加不遂他的愿,红唇紧抿,粉靥微偏,半点不理睬他那种混不吝的话头。 最终还是占摇光先败下阵来,他眼睫垂下,幽怨道:“阿芙好硬的脾气,每次都叫我先求你。” 话音一落,圆硕的蟒首骤然卡进软蓬蓬的穴儿,少年心肝肺腑不由一颤,背脊都要酥了,隐隐发出大片汗迹,根本来不及自抑,便狠狠顶撞向穴心嫩处。 “啊……”舒芙身子一颤,当真如被触到麻筋一般,四肢百骸都战栗起来,“好深、轻一些,呜……” “原来小二娘会说话,我还当小二娘不会呢……” 占摇光颇是不满,力道也有些失控,托起她细条条的腰肢往上一送,性器立时耸入更深,穴心嫩肉叫这样一击,便缠缠绵绵嘬住羚口,不住地喷出大片滚烫淫液,尽数浇淋在性器顶头。 少年颌角酸涩紧绷,耐着冲动抽出一段,复又用力顶碾回去,带足了报复意味,舒芙被这阵急促如雨的肏弄激得神思难属,终于没忍住哭出声。 占摇光心神一晃,动作终于慢下,却被舒芙捉住机会,伸出根手指用力戳住他一边脸颊:“占摇光、占胐胐!以后那种羞人的蠢问题不准拿来问我好不好、许不许,你自己心里明明都知道的!” 占胐胐…… 她居然拣出这么个称呼,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少年面靥耳根顿时全红了,更异乎于寻常,似要滴出鲜血来。 这种时侯,她叫他这种幼稚的小名,还同他姓氏一起叫,好古怪的感觉,简直羞耻到了极致。 “别叫这个!” 占摇光有些切齿,彻底卸了所有压抑,偾张的性器一下下狠狠埋入粉嫩蜜穴,仿若钻入一汪温热泉水之中,快活畅美难言。 几度下来,一处白馥软穴被肏得艳红湿泞,大沛清液固涸成暧昧的白沫子。 舒芙泪眼朦胧,禁不住探出只手,微微抵在他坚实小腹处,口中几声“别”还没吐全,少年便被她柔嫩指腹抚摸的曼妙滋味刺激,愈加张扬地磨碾向穴壁美处。 少女腰心发软,穴儿挛缩,终于忍不住喷出些许淫汁。 少年额际发汗,肉棒尤在穴里,动作放缓许多,马车却左摇右晃,迫使粗硕灼热的性器一下又一下碾着敏感的穴壁,淫液便小作银泉,他抽弄一回,才往外喷出一股,淫靡到了极致。 占摇光惊呆了,似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觉得有些刺激,更多却是羞赧—— “你、你没事吧?” 舒芙眼尾余泪,薄薄嫣红,身上却漫起一股出奇的暖意,腹心酸酸软软,真有些不辨虚实。 “没有……” 少女齿咬红唇,觉得不单占摇光有些疯,连同她自己也是—— 在外头做这事,她竟然觉得难以启齿的快意。 舒芙彻底脱了力,背倚着车壁,胸前两只挺翘圆润的白桃儿被颠得乳浪微漾,很快便有一只手摩挲过来,将一对粉团合拢,任由掌心纹路烙烫在嫩软乳珠上,搓粉抟朱,极尽讨好之能。 二人交合之处未停,硕物由着车厢颠簸在泥泞花穴中顶撞,几番碾至深处,且欲撞欲满,她再无暇同他多说别话。 澎湃而汹涌的快感潮水一般滔天卷地而来,她禁不住呜声泣出,唯觉眼前迸裂开缕白芒,朦胧之间,有人将她往极致的浪尖儿上轻轻推拥,没禁住穴心一翕,终于淅淅沥沥泄了大片春液出来。 占摇光呼吸一滞,本为穴内紧嘬夹吸而心口发麻,几欲顿死,再被这大沛热液一烫,尾骨噼里啪啦炸开无数火星点子,更忍不住其他了。 他张口咬住雪脯上一粒细细嫩尖,将从花穴抽身出来,还来不及退远,便紧杵在玉户前全数射了出来。 少年脑中空白,下意识低头去窥,就见白精胡乱射了一团,黏腻敷在红湿肉缝间,更有放肆的,竟至于染上白馥的阴阜,放浪形骸至极。 占摇光心口一跳,忙慌找来帕子替她擦。 只是鼻腔又热。 应是长安银花火树扰人。 ——— 咱们人道主义一点,让小情侣做完(づ●─●)づ 篆愁君(一) 以往做了这事,舒芙总逃不开要睡到午晌才起,但今日却不知为何醒得尤早。 她睁眼的时候,四周一片青濛濛的阴黑,占摇光并不在车中。 她慢慢坐起身来,低头一瞧,才发觉身上穿的寝衣袖口上绣了一片小小的芙花,正是她昨天穿在身上的那件,却已变得清爽洁净,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柚木几上放了一只鹦鹉杯,舒芙挪过去嗅了嗅,确认是干净的白水,这才放心地喝了一些润润嗓子。 她拾起地上迭好的裙衫穿好,推开车门,一股冽透肺腑的气息照面而来,刺得脸上细痒,仿佛是乐游原上的草茫卷上来。 再一转眼,果见占摇光坐在车辕上,少年红衣鲜明,薄霭中也瞩目,眉眼清刻昳丽,见一眼便难忘。 舒芙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专注低头摆弄着几根叶,不知在做些什么,于是便学着他的姿势敛裙蹲下,同他并肩坐在一起。 “胐胐。” 占摇光耳尖一动,微微侧目看她。 “我在车中睡了一夜,头发都散开了,可我不会拢发,你来帮我好不好?” 他这才完全面向她,眼见着少女乌发全散于腰后,乌浓柔滑如一匹黑缎,衬得脸靥白如美玉,巧秀生动。 他顿了顿,道:“我也不会拢发。” 舒芙“啊”一声,有些失落地垂下眼,正预备缩回车中自己琢磨,不料占摇光又补道:“但我可以试试,你先背过去。” 见舒芙依言照做,他将手指在衣上揩拭干净了,这才伸出手去。 少女发丝密厚而泽秀,显然护养得极好,归拢在掌中时甸甸有量,泛着些黎明的清寒凉意。 他们此时在外边,并没有带出梳篦一类的妆具,占摇光只好拿自己的手指为她将发丝理顺,修长指节穿游在发丝当中,乌白相衬,别有另种和谐。 “我不会挽髻,给你编辫行不行?” 舒芙闻言,心中虽觉辫发有些粗简,但总比披头散发更利便行走,于是乖巧颔了首。 占摇光头一回给一个少女编发,这人还是他心上人,是以更加谨慎,心神都绷紧,生怕将她扯痛了。 这事他做得极认真,不过三两息便织出一根漂亮发辫,松松垂在腰后,只没有发绳束住,他微一琢磨,分出只手,取下自己发中的银月,用上头的红绳扎紧了她的发尾。 “好了。” 舒芙听此,连忙探出手在鬓发各处摸了几摸,觉得齐整精巧,不由朝他露出个甜笑:“多谢你呀,你编得真好。” 少年心口一跳,红着脸将眼转开了。 舒芙将那根没用上的簪钗重新用帕子包好塞到衣襟里,却并不准备回车中,反倒将双腿垂下车辕,任由流风将裙尾吹得曳曳。 “昨夜送我们来的那车夫呢?”她问。 “哦,他家在这附近数里地外,昨夜他将我们送到以后,便告诉我说想归家,等日出以后再过来接我们回城去。” 舒芙了然地点点头,过了半晌,忽然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双眼闭起,准备专心听会儿风声。 却是这时,一点轻微的气流划过,当是个什么东西被递到她面前。 她睁眼一瞧,只见是只草编的狸奴,只有手指长短,模样憨态可掬。 “刚才我起来以后折了些叶子过来,干脆编点东西送你玩儿。” 原来他刚才一直在编这个。舒芙将它拈起来放在手中,有些好奇问:“别人都编的蚱蜢、蝴蝶,你为什么编只狸奴?” 占摇光有些莫名:“你又不喜欢蚱蜢蝴蝶,那我干嘛要编那些?” 他往车壁上一靠,一条腿屈上车辕,斜斜坐着,将最后一片叶子递给她看:“就还剩这一片叶子了,我刚才想了半天,都没想好要怎么把它编进去,于是干脆留下来,给你吹首调子听好不好?” 舒芙更加好奇:“吹调子?用这叶子吹么?” 他“嗯”一声,又问:“你想听什么?” 少女垂下首,暗自琢磨自己听过的曲子:一应乐器中,她最喜欢听箜篌的音,但箜篌曲当中,她并无最爱的,只是近段时日以来,广陵派的《高山》倒为长安人追捧,于是就道:“那就听《高山》罢。” “……啊?”占摇光懵然看向她,两人相顾片刻,这才意识到—— 他又不是大历人,更不晓得什么是箜篌,《高山》是什么个调子就更不知道了。 “那你会什么就吹什么好了,”舒芙道,“那些曲子我早听过了,比起这个,我更想瞧瞧怎么拿叶子吹出调子来。” 占摇光点点头,将那片叶横放于唇下,嘴唇微张,果然有宛转声出。 与箜篌那等重器之音相比,叶片发出的声音自然远远不及。 但此刻乐游原上一望如野,天地寂寥深远,两人同在其间,像两撇水墨晕开的鹤影,天公捉笔,这些圆润宛转的调声也一应变得无限生动起来。 一曲罢,舒芙双眼圆圆,惊异地看着他手中的叶子:“这果真只是叶子么?” 占摇光将叶子与她看,她翻来覆去看了几回,始终没发觉什么奇怪之处,只好将叶子又还回去。 “好罢,那这调子有没有什么唱词?” 占摇光想了想,到底觉得在她面前唱歌有些隐秘的羞耻,于是将腔调压得平直,几乎是一字字念了出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吟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这是个诀术歌,他们拿来驱邪,哄小孩儿睡觉的。” 顿了片刻,他又拈起叶子,这一回给她吹了段温和的小调,其音温润和畅,仿佛淡淡一点月光流过去了。 舒芙轻轻跟着他哼了半段,心里有些喜欢,伸手拉住他手臂,问:“这一首的唱词是什么呢?” “大山的木叶拥成堆,只因……” 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住,惹得舒芙好奇不已,追问道:“只因什么?” 少年抿了抿唇,这才恍然想起,这似乎是首情歌,下头便要引出相恋、媒妁之类的言辞。 他耳根滚烫,一时有些踌躇,正犹豫着要不要坦诚地说给她听,远处天地相接之际微微破出些许濛白光亮,两人一同转眼看过去。 舒芙一愣,旋即惊喜道:“太阳要起来了!” ——— 来点简单的相处(?˙ー˙?) 篆愁君(二) po1 8 b s.c om 先前四野沉廖,无论草野还是天际,总透着一层又薄又淡的青绿色,像被人凭空蒙住一层坚冰。 可红日一起,一切便都不同寻常了。 最初最初,只是天地混沌交接处蔓延开一丝很浅很浅的白茫,仿佛镀上的一圈银丝边,但只在一瞬间,天地的中心便陡然晕开一点小小的朱色,那点朱光越晕越开,越铺越广,青苍淡薄的草野只在倏忽间就披上赤色,融开坚冰一样,也变得鲜明可爱起来。 她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奇瑰的景象,心跳喧嚣起来,手足也一径发起麻,情不自禁就屏住了呼吸,双目一眨不眨盯着那轮红日看。 她忽然想到,十四岁那年曾收到过苏州罗家一位表姊的一封信。 那位表姊在罗家行六,不拘于闺中,反倒常年跟随耶娘往游五岳山川。 有一年好容易回了苏州,她们一家三口却不急着归家,反倒乘着夜色先去太湖游了一趟夜船。 表姊在信中写,翌日早晴,打自船洞往外看去,见红日出水、湖天一色,那才真是奇光异彩。 舒芙听过,便悄悄记在心里,总也想看一回奇丽的日出。 但是府里的院墙那么高,她站在地上,竭力仰首抻颈,脖颈都抻酸了,也始终只能窥得一丁点朱光。 而此时此刻,这样一轮红日竟然就这样喷薄在她眼前,如此震撼、如此相近,伸手可触。 舒芙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却忽然被占摇光摸过来轻轻握住了。 少年身躯一动,往她眼前一挡。 舒芙当即不满道:“你挡着我了。” 她说着,脑袋一动,想从他肩头再度将视线探出去。 占摇光无奈,只能又把手掌横在了她眼前:“太阳不能直接盯着看,虽然早上的太阳看上去并不如晌午那么刺目,但你待会儿进了车厢里,眼前一样要发昏的。” 舒芙轻轻“啊”了声。夲伩首髮站:p o18 m a. c om “我从前在家时就经常半夜起来,一个人爬上山去,就为了看这个。” 少年纵身跳下车辕,一阵风卷过,茵茵野绿在他身后无限铺开。他面向着她,朝晕鲜灿,使他的面容也看不太分明。 “在山上看日出更不一样,我们那边山又高又多,站在山头往下看,太阳就像从涧里跳出来的。” 舒芙抱着膝听他絮说,眼前似乎也浮起那样一轮辉煌澄透的太阳。 “占摇光,”她叫了他一声,突然出声问道,语调又轻又缓,“你同我说这些,是想带我回家吗?” 她话出了口,却即刻默了声,手指不自觉揪住了袖口,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占摇光听得这句话,胸口微微一滞,他往前走近两步,迫走了模糊的澄光,使她愈加清楚地看清了他面上的神情。 她愣愣盯着他看,心跳没由来加快,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思绪缠斗之际,少年清朗的声音遽然落下,字句一颗颗一粒粒,鲜明地砸在地上。 “不,我不带你走。” 舒芙紧张的心绪乍然,手指也从袖口垂下,只遗下几痕褶皱,又觉有些茫然—— 他不愿带她走吗? 这是为什么? “我跟你走好不好?”她还来不及细想,占摇光忽而扬了扬首,又看过来,继续道,“你不用跟我回家,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他想了想,又在心底过了一道他之前的念头—— 狩猎炊食、浆洗洒扫,他总能有些用。 舒芙一怔,不知是何感受,只觉得天边处那轮很远很远的红日一下跃得很高,烫到人心坎,将眼前一片濛濛暗照得大霁。 她抑制不住,浅浅露出个笑,也似带出晴光,熠熠生动,鲜明无匹。 少年胸口急跳,眼睁睁看着舒芙也跳下车来。 少女三两步扑进他怀中,仰面竭力在他下颌亲了一口。 “好乖好乖,好棒的小郎君,我好欢喜你的。” 一、二、三、四。 她一连说了他四个好,还说欢喜他。 扑籁籁的甜风从他四面呼过,将他额角的碎发吹得左曳右晃,啪嗒啪嗒落在他脸颊上,细细发着痒,似乎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开怀的事了。 他掌心滚烫,忍不住压住她腰肢,就要循着甜馥的红唇亲过去。 岂知这时,同两人相隔极远极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紧接着,便有人高呼:“谁在那里!” 二人一同望过去,就见一人骑在马上疾驰而来。 那人手持鞭绳,边骑边大声道:“乐游原夜间不得留人,你二人是谁?竟敢半夜来此,连官家的令条也敢违逆!” 舒芙朝占摇光看去一眼,当机立断:“我们走!” 占摇光便箍住她的腰,将她推上马背,自己亦勾住马镫,翻身上了马,正正坐在她身后,将她牢牢拥进怀里。 乐游原上风声索索,占摇光只得大声道:“马车不要了好不好?大不了我到时再贴钱赔他们一个!” 舒芙浴在风中,颊边乱发刺刺痒痒拍在面上。她不禁笑出声来,也纵声回道:“好!” 她前面的十六年里,已经做了许多乖顺安分的事,可只在今日,她尤其想骑这一回马。 占摇光扯开了车厢与马匹之间的牵隔,忽又想起什么,踢开厢门,低身将里头燃尽的花灯拎了出来,塞进舒芙手中。 “阿芙帮我拿住,我们即刻就走!” 一时间,左右两行青黛色全部流肆开来。 太阳已升得有些高了,催着劲风呼啸而来,钻进颈间,又从袖中掠出,就如浸在清澹澹的天日当中。 春风踏尽,恣意快哉。 但朝中拨来看管乐游原的官员又岂是凡夫? 那人见这二人竟欲纵马逃走,心中怫怒,当下夹紧马肚,驱马朝他们追来。 占摇光长于南疆,那处山多岭深,各族之间相互行走大多都依仗两腿。因此他根本不擅骑马,眼下的这点技艺,还是在北上途中慢慢习得的。 眼见着那人就要逼近,舒芙立即下了决断,夺过他手里的缰绳,又把提灯的杆子往他手中一塞。 “占摇光,你将灯拿好了,叫我来掌马! ——— 最后的晚餐(雾 篆愁君(三) 舒芙马术极好,一路快马南奔,身后追赶那人很快便被甩没了影。 她确认没人追上,这才渐渐使马慢下。 “现在应当已经出了乐游原了,再往南去就要到曲江……天马上就要大亮了,应当会有很多百姓过去游玩,我们避开那边,另寻条小路回别业罢。” 占摇光自无意见,微微颔首以示认同。 又过片刻,他忽而开口道:“你马骑得真好。” 他到长安来,一路见过那么多人,没有一个骑得比她更好。 舒芙一愣,忽然想起蹴鞠那日,他虽然也在别业当中,可到底没有亲眼见过她骑马。 她抿了抿唇,转过一点眼光看他:“那我以后还骑马给你瞧,我还会击鞠、捶丸,投壶的技艺也尚能见人,以后都同你玩儿!” 占摇光半搂着她,从侧后看见少女熠熠生动的五官,心中轻轻一动—— 虽则她无论如何姿态,他都十分十分喜欢的,但比起舒府楼上的阿芙,他更喜欢如今骑在马上的这个。 两人共乘一骑,绕开人多的地界,准备从重南山北麓入樊川。 此时正是好春时节,山麓间松柏交映,将碧天隔远,余下一片苍青底色,底下草色郁茏,因少有人来,便连小径也叫连天野草覆住了大半。 马儿行在其间,不自觉缓行漫漫,他们也不急着归去,于是并不强催马儿,任它载着且走且停。 “等等——”行出一段路后,占摇光神色忽凛,急声开口道。 舒芙觉出他语气不对,立即扯住缰绳,使马停在当场。 两人朝前望去,只见一根绊马索赫然横亘在小径中,倘若刚才他们快马至此,少不了要被其绊倒摔在地上。 少年翻身下马,走到绊马索前蹲下身,伸手将其拈起细看。 电光火石之间,两旁的密林之中陡然发出一阵细微的枯枝踩踏声。 他猛然回身看去,那几个埋伏于此的人知晓被发觉,也不再乔装,当即就要冲将过来。 占摇光当机立断,三两步掠至舒芙马前,仰目直视着她双眼道:“你先走!这里全交给我,他们没有马追不上你。” 舒芙还来不及多思,身下的马便被人一掌击在臀上,那马骤然拔蹄,载着她狂奔远去。 几乎是舒芙的背影消失在荫道一瞬间,便有一根二尺半长的木棍自右方朝他斜刺过来。 他闪身躲过,反手支出去,“嘎吱”将木棍折成两截,锐处直直逼向那人脖颈。 “十三——”那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大声叫出。 “果然是你们。”占摇光面色一冷,将木棍往地上一抛,却仍旧用力把他推掼在树干上。 那人靠在树干,背脊被震得发痛,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另一人便嚷道:“十三,你还当真动起手来啊。” 这两人都是他的族兄,这次随占青一并来长安擒他的。 “你们刚刚不是也布下了绊马索,要准备真的对我动手么。” “咱们一同长大,互相打闹的时候还少了?总不至说你来一趟中原,就跟他们汉人学的如此小气吧?” “可刚才马上还有人!”少年目中怒意不减,漆黑的眼瞳冷浸浸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 “我们牵绊马索本来也只是想捉弄你罢了,谁知你竟跟着位女郎一起来的……” 那人未见过占摇光生气的模样,今日得见,不知为何升起些怵意,声音便愈压愈小。 另一人颇有不满,咕哝道:“谁知道你来中原一趟,连喜欢的小娘子都有了,我们还当你不会骑马,是被她劫了呢……诶,”他走过去,手往占摇光身上一搭,“她将才走得太急了,我都没看清,这位小娘子漂不漂亮?” 占摇光一愣,嘴角微微漾开一点很淡的笑,下意识道:“阿芙特别特别漂亮,她……”话出一半,他才反应过来,又冷下脸,“与你们无关。” 他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拨开,转身就要走。 “诶——”那人又抢上几步,伸手扣住他肩膀,“你去干什么?” “回去找她,不然你觉得,就凭你们两个也想将我带回去么?”少年哼笑一声,“你要是觉得能行,干脆你俩一起过来,我一并解决了事。” 这二人自知打不过占摇光,也不逞能,反而嘿嘿一笑,道:“若说你跟我们回去能见到那位娘子,不知道你还肯不肯去?” 占摇光脸色突变,手脚微微发起凉,沉声问:“什么意思?” “是占青阿妹,她刚才见那娘子骑马走了,于是带着小十五抄近路追过去了,这会儿应该也赶上了。” …… 另一边,舒芙被马载着在小径上朝前奔去,风刺刺凉凉滚在面上,涩疼涩疼,她无暇顾及,只在脑中飞快盘旋思索。 伏击他们的人究竟会是谁? ——她只是长安城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位女郎,绝没有与谁结过仇,那便只能是冲着占摇光来的了。 是路上结下的仇家?又或者是他的族人? 昨夜马车中,占摇光起先错认了梁之衍时的紧张情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心中立时有了猜测。 大概率是后者。 不过无论是哪一个,她现在都要去镖局赁几个镖师来,总要将他抢回来。 思索之际,面前草径上突然出现一道人影,身量矮小,大约是一孩童。 舒芙吓了一跳,连忙勒住马匹,堪堪停在那孩童几射以外地方。 见没伤着他,她这才放下心来,下了马朝他走近。 “你是谁家小孩儿,怎么跑到这地界来了。” 那小孩儿闻声抬头,露出一对乌亮的眼,隐约有几分面善。 “这位姊姊,我、我姓元,家住在长安城隆政坊中,今日贪玩才跑来这里,一时迷了路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幸好遇着姊姊你,姊姊就搭把手,将我送回去好不好?” 舒芙天性伶俐,虽是个良善的姑娘,却也并不天真。 隆政坊离此处有多远?一个在长安城中,一个在樊川近岭,这样一个小孩子,要如何贪玩才能跑到这儿来? 她脸上的担忧淡去,伸手将他拉起来,等他站定,很快便松了手。 她上下扫他一眼道:“你不说实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占隐元脸上一茫,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现了破绽,无措之时,一女子从一旁林中走出,正是占青。 “舒二姑娘果然不愿意同我们一道回去么?” 舒芙转脸去看,果见一位肤色微深的利落女子向己处走来,她又垂眼看了占隐元一眼,终于问出:“你们是占摇光的族人?” “他都同你说了?”占青微微皱眉。 舒芙摇摇头:“是我自己猜的。” 占青抿抿唇,不再追问,又将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我们请舒二姑娘回去只作个说客,绝无其他恶意。实在是十三那小子打小就脾性倔犟,我们这些人中,谁的话他也不肯听。说到他不喜欢听的,甚至转身就跑了,谁也擒他不住,可他仿佛对你……” 她顿了顿,轻声道:“十三似乎十分在意你,只要二姑娘愿意开口,我觉得十三多半会肯的。” 舒芙听了这样一句话,耳尖微微一痒,脸上神色却不变。 “可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认为我的话能有多少分量,我自己也不愿意跟你们回去。” 占青面色一沉,还不及说些什么,占隐元忽然往前一步,大义凛然开口:“舒娘子千万别逼我!” “我逼你什么?”舒芙转头看过去,眉尖轻轻蹙起。 小郎君面色一苦,做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噗通就地跪下,小心翼翼揪住她一段裙尾,掷地有声道: “别逼我跪下求你!” 篆愁君(四) 舒芙跟着到隆政坊时,占摇光几人还没到。 占青道自己不善言辞,只让她不要拘束,转身便进了房休息。 占隐元独自留在堂屋,鞍前马后地围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小郎君又是给她找椅凳,又是给她斟饮子,最后怕她无聊,又颠颠跑到房里将自己珍藏的画册子找来与她看。 舒芙见他忙得脚不沾地,不禁笑出一声:“好啦,你就别跑来跑去了,我并不觉得口渴,也不想看什么画册子,你要是无事做,我们一起去院中晒晒太阳好不好?” 占隐元脸孔一红,讷讷地点了下头。 两人一同把条凳搬到屋外,倚着墙根放了。 眼下才到巳时,日头斜斜镶在偏空上,拂下一地晴碧的影子,晒在身上又暖又燥。 舒芙敛裙坐在凳上,把手从短短的檐荫伸出去,手掌摊开在日光底下,专心汲起暖意。 占隐元站在旁边踟蹰了好一阵,这才挨着条凳另一端坐下了。 ——这倒不是他多么羞涩腼腆,单纯只为条凳这东西,就得是在两端坐人,否则两人坐在一处,重量都往同一侧压,恐怕要立时栽倒过去了。 “姊姊,你长得真好看。”占隐元扭捏半晌,红着脸小声道。 舒芙偏头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心夸奖还是卸她防备,但自来夸她美貌的人多了,她倒不至于再为此赧然,于是也微微一笑,轻道:“多谢小郎君,小郎君也十分精神可爱。” 占隐元来了兴致,故意道:“那比我十三兄如何呢?” 舒芙知道他这是故意在她面前提占摇光,就想看她羞赧模样,但她绝不如他的愿,反而一派坦然,真诚道:“你十三兄好看。” 小郎君一下泄了气,立马转开半身,独留给她一个气哄哄的背影。 舒芙才懒得哄他,见他负气背过身,又专心地晒起太阳了。 过了好一会儿,占隐元才幽幽转过来:“好罢,我原谅你了。旁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十三兄是你的情人,你自然偏袒他。等日后我也找到了一位一见着我就欢喜的小娘子,也必让十三兄从她嘴里听听‘占十五就是好看,更胜于占十三’的话。到那时,我便……” “便如何?”舒芙好奇追问。 “我便给她做个乖巧听话的郎君,浆洗洒扫、桑种舂谷,就是把脉问诊我都会的!”小郎君脸蛋又是一红,扳着指头给她一一数来。 舒芙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觉得言辞似曾相识,占摇光仿佛也说过类似的话,于是追问道:“做个好郎君?” “对啊,”占隐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道,“族里的阿姊们要饲蛊护族,已经十分辛苦了,我们做儿郎的当然要省心一些,少给她们添乱,难道别处不是这般么?” “当然,我同姊姊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夸耀什么的,”占隐元搔了搔耳后,“我这么说,其实是想让姊姊你多珍惜我十三兄。” “嗯?” 舒芙对这说辞多有不解,双眼眨了眨,探询地看向他。 占隐元鼻尖一酸,眼眶中忽然冒出些泪花。 舒芙吓了一跳,连忙将手探进袖口,摸出块帕子递到他眼下。 占隐元接过帕子,攥在手里没敢擦,只继续说:“族里的阿姊阿兄人人都有耶娘疼,只有十三兄是没有的……” 她抽回手的动作一顿,轻声问道:“那他耶娘呢?” “他们都不要他了!”占隐元彻底忍不住了,伏在舒芙腿上嚎啕出声。 他泪眼朦胧,絮絮同她道: “十三兄的阿耶是我们族长阿婆最小的孩子,听我阿耶说,他十九岁那年,在山涧里救了个受伤昏倒的娘子回来。 “他对那娘子十分上心,自将她带回来后,族里的一应耍乐都不再去了,成日小心翼翼守在那娘子身边。 “我阿娘阿耶那时都取笑他,说等这娘子一醒,他便要抛下族人,卷了被褥跟那娘子回家去了。 “可谁知那娘子后来虽醒了,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于是族长阿婆便留了她在寨子中。 “又过了一年,他终于如愿做了这娘子的郎君,再一年,他们便有了十三兄。” “之后呢?” 舒芙颦着眉听完了这一堂话,暗自揣测占隐元方才那句“他们都不要他了”是什么意思。 若是这一对眷侣当真壮年辞世,独留下占摇光一个人,那他…… 舒芙微觉喉间哽塞发苦。 占隐元吸了吸鼻子:“之后便是十三兄七岁那年,他阿娘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说她本来是哪位府台的女儿,年少辞家是要走访四方,编一个什么《四方志说》来弥补前人之不足,这几年在苗疆耽搁得太久了,断不能再如此继续下去了,于是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舒芙心中一茫,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有些钦佩占摇光的阿娘,又在想他七岁那年亲眼看着自己生母离去究竟是个什么感受。 “不过照我说,最过分的还是十三兄的阿耶!”占隐元义愤填膺,语气一下高昂起来,“在他眼中,十三兄还不如婶婶一根头发紧要,他得知婶婶走了,埋怨十三兄留不住阿娘,将十三兄抛给族长阿婆,自个儿追上去了,到如今快要十一年,他一次也没再回来看过十三兄!” “那他祖母呢?就是你们的族长、族长阿婆。” 舒芙想起占摇光平时同她多次提及自己有个祖母,想来这人对他意义非凡,不由多问了几句。 “族长阿婆……族长阿婆自然爱护十三兄的,她将十三兄带在身边养,还破格教了他蛊术……” 舒芙松出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些许。 “但是,”占隐元话锋一转,“虽是这样,可说到底,只有玉衡姊姊才是族长阿婆最在意的人。” “十三兄十四岁那年,玉衡姊姊满二十,她生辰当天,族长阿婆亲自带她去族里面的谜地,向祖宗和诸神祷告,还从虫窟里选出了下一任族长才饲的护心蛊。 “十三兄很聪明很通透的,这件事后他便猜出来玉衡姊姊才是族长阿婆最看重的人,于是渐渐地,连族长阿婆也不亲近了。” 占隐元苦皱着一张脸:“十三兄从前对什么事都不太在意,总是漫不经心的,那么多姊姊喜欢他,可他一个也不喜欢,但是——” 小郎君抬起双目,亮盈盈看向舒芙:“十三兄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姊姊你,我同十三兄一块儿长大的,姊姊你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你也很喜欢他好不好,十三兄的耶娘不在意他,祖母也更在意别人,要是连他喜欢的娘子都不那么喜欢他,那他也太可怜了……” 见舒芙迟迟不回应,占隐元眼中希冀的光黯下半分,半晌,又讷讷道:“我十三兄很体谅他阿娘的,其实婶婶当年要走,是问过我十三兄愿不愿让她离开的,是十三兄让她走的…… “所以,要是有一天,姊姊你对十三兄说不再喜欢他,要离他而去,他必不会阻拦你,可是他一定在心里难过得快要死去啦。” 占隐元呼出一口气,真诚地看向舒芙: “虽然姊姊你十分漂亮,我也很喜欢你,可十三兄才是与我一起长大的阿兄,我心里更希望他能快活开心。 “我十三兄真的很好很好的,你能不能以后一直喜欢他呀?” 舒芙靠在墙根,鞋尖从裙底探出,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地上的残花。 碧天上云气舒卷,风流过去,在短檐底下泼下一点碎金。 她忽然站起来,站在煌煌的太阳底下。 占隐元重心不稳,“诶哟”一声跌在地上,茫然抬眼看向舒芙,只听她放缓了声调,认真道: “我知道他很好很好,但我也是很好的。” 她默了默,最后定下一个结论:“我们都会很好很好的。” 篆愁君(五) 舒芙正同占隐元说着话,门处忽然传来推门的响动。 “一定是十三兄回来了。”占隐元双目一亮,蹭一下站起来,朝门前小跑去。 “十三兄——” 占摇光听见他呼声,低头瞥了他一眼,草草叫一声“小十五”,便不再多看他,拔腿就向院内而去。 占隐元站在原地,被他这反应弄得懵了一瞬,觉得自己是水边的一根芽菜,否则怎么会遭人如此忽视! 小郎君伸出去的手愣在半空,被另外一个进门的郎君一握,这才好赖没算扑空。 握他手那郎君幸灾乐祸:“小十五且知足吧,十三他刚才好歹还应你一声,我俩刚才带他回来,一路上他理也不理我们呢。” “谁跟你们一样了!”小郎君气得眼泪汪汪,“不成,我得去找十三兄算账!” 占摇光绕过了绿萝架,拂开碧油油的藤蔓,就见少女俏生生立在浓荫后,背手认真看他。 舒芙见他来,双眼一弯,将要说一句“你来了呀”,便被他猝不及防地抱在了怀里。 少年将头埋进她颈窝,呼吸有些发颤,胸腔也跳动得厉害:“我以为他们只是来找我的,没想到他们还会去拦你……” 天上的云行过一阵,金灰一样的太阳光透过绿萝照在身上,有些凉,却依旧抵不住皮肉间泛出轻微的燥热。 舒芙脸孔微红,轻轻拍了拍他:“我没怎么生气,占青姊姊问过我的,是我自愿跟她来的。” 其实当时占隐元噗通一声给她跪了,她的确被惊了一瞬,却并没因此心软,反而冷冷看向占青:“姊姊将他拉起来吧,你们实在没有必要跪我,反正我不通武功,根本抵不过姊姊你,你们想要带我回去直接动手就是了。” 占青饱含歉意地看了她一眼:“不管二姑娘信不信,我当真不想强迫你。莫说十三郎要是晓得我们威逼于你,一怒之下更不愿跟我们回去了,就是我们自己,也根本不想做叫二姑娘你不快的事。 “何况这是十三自己的事情,我们从来没想过牵连别人,寻你来真的只想求你做说客。我们苗疆人人坦荡,才没你们中原人那么多坏心眼子……” 说到半截话时,占青声音明显转弱,却仍被舒芙听了个分明。 她细秀眉尖一蹙,当即反驳:“我们中原人才大方坦荡。” 由此,两人几番拉锯,最终才叫舒芙勉强同意先跟她回来。 得知前因后果,占摇光面色不见半点缓和,手掌紧紧攥住她:“你别信他们,我们现在就走!” 这时,内间被人“嘎吱”推开,占青自里头走了出来,见了站在庭中的占摇光,开口叫出一声“十三郎”。 占摇光头也不回,声音冷淡,直截了当:“我不回去。” “你先过来,我有话同你说,”占青强忍片刻,继续劝道,“要是你听完之后还不愿回去,我便带着他们离开长安,再也不管你了。” 话落,又等了好半晌,还是没等到占摇光回话。 她咬咬牙,再添了句:“况且我们又打不过你,等你听完我的话后,要是还想走,便拉着舒二姑娘径直走就是了,我们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两方僵持良久,占摇光终于有了些反应,却是垂眼看向舒芙。 “阿芙,你要不要让我跟她过去?” 舒芙一讶:“我不叫你去,你就不去么?” 占摇光理所当然地点头。 她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才知道他是被人像一阵风一样放着长大的,向来无人多顾他,可她绝不清楚他为什么对自己有这样大的依赖。 舒芙思忖良久,忽而抬头,认真同他道:“占摇光,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该由你自己来把握,旁人有旁人的看法,各人都有各人的话,可他们所有人都不是你,也包括我。” 占摇光愣了一瞬,眼睫微微垂下,缓慢眨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些什么。 又过好一阵,他才终于出声,坚定地同她道:“我知道了,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少年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堂屋:“外面还有两个跟我一起回来的族兄,过会儿多半会来找你说话,你要是不喜欢就别搭理他们,半点面子都不用留。” 舒芙颔首,占摇光便轻轻撒了手,没走出两步,还觉不放心,折回来叮嘱道:“对了,还有占隐元那小子,他一向会扮可怜的,你也千万别对他心软了。” 占青环臂靠在门前,见他这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舒二姑娘又不是三岁孩童了,小十五他们也不会吃了她,用不着你这么千叮万嘱。” 占摇光不为所动,依旧只瞧着舒芙。 占青忍无可忍,冷不丁开口:“对了,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小娘子们是最不喜欢磨磨唧唧、黏黏糊糊的小郎君的?” 占摇光一滞,终于犹豫着放下手。 这边占摇光才跟着占青走开了,那边占隐元并两个少年郎君一同迈了进来。 占隐元见她坐在里头吃茶,两眼亮亮,连忙跑过来依着她并排坐。 “二姊姊,我十三兄呢?” “被你那个姊姊带到房内说话去了。” 占隐元“哦”一声,转头又冲着门外两个徘徊不进的人扬声道:“两位阿兄,你们怎么不进来呀?” 门外两人推拉一阵,最后只有一人被推了进来。 那人一下被推了进来,根本无所防备,一抬眼便见着舒芙坐在椅上打量他。 他脸孔唰一下红透了,连忙错开眼去,不敢多说一个字。 占隐元却“啊”出一声,气哄哄站起来,指着他道:“你可不许脸红,我十三兄才是二姊姊的人,你想也不准想!” “我没有——”那人急了,上来捂占隐元的嘴,“我没有乱想,你小声些,别叫十三郎听见了!” 小郎君挣扎片刻,终于露出嘴来,气喘吁吁又问:“那位阿兄呢?他怎么不进来?” “他啊,他跟阿青已经要结为眷属了,自觉更要安分守己,所以站外头了。” “……” 这时,庭院以外的大门处,又传来一道脆爽的少女声线。 “阿姊阿兄,我回来啦!买回了柿饼、糖酥,还有些樱桃饆饠,你们有没有将十三兄喜欢的小娘子请回来?我好想见见她,这些零嘴也全为她带的!” 至此,所有人才到齐,小小一间庭院登时热闹起来。 篆愁君(六) 占摇光跟着进了内室,占青左右逡巡一周,本想拖个板凳来与他坐,却瞧见少年自顾往窗边一靠,眉眼冲她扬了扬,极生动的模样。 “占青姊姊有什么话就说罢。” 占青想了想,不知从何开口,于是试探问道:“我来他们长安一趟,知晓他们这里都爱吃一口青团饼茶,入口顺滑,并不似我们那边的苦涩,你要不要尝一尝?” “……阿姊,我不喝茶的。” 占青面上浮出一抹尴尬之色,又窥一眼占摇光的神情,见他虽然人在房里站着了,可一双眼却不住地往门扉上瞟,一颗心更是不知飘飞去了何方。 她有些恼,不禁出声道:“十三!” “抱歉,阿姊。”占摇光终于收回视线,正色看她。 “我们一路追你到此,为的什么,你心里应当明白。” 占摇光默了默,毫不犹豫出声:“我不回去。” 占青刷一下从椅凳上站起,横眉瞪他:“你说什么?” 占摇光不躲不避,直直朝她看回去。 他肤色白,眼波明,要笑时才柔软昳丽,不动不笑时,反倒更多三分冽冷的味道。 “阿姊,我很喜欢她,想跟她一辈子的。劳烦阿姊阿兄和十五郎、十七娘这次一起北上寻我,但这一回,我真的不能跟你们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阿姊最好别想着强带我走,即便你们几人加起来也未见得能赢我。” 占青一咽,看他态度依然不让,不由长长沉出一口气。 “十五,你是不是还记恨族长阿婆想将你充作和亲郎君的事?” 少年眸中一深,眼睫密密垂下,身后木叶哗哗地叫,偶有三二雀鸟掠过。占摇光偏头,失神地瞧着碧空看了一会儿,终于道: “我没有。” 占青料定他在意这个,心底一喜,连忙接着道:“你也别怪族长阿婆,她心里亦有苦衷的,”她叹口气,“我们同赣族早有不睦,这一回他们招惹到大历头上,好容易等到大历大军开来,我们若想借势压下他们的气焰,便就在此一役了。 “可他们大历与人结盟,向来喜欢以姻缘为相托。他们礼部的舒侍郎一到,便几次三番暗示了和亲的事。可大历国力阜盛,断不可能由他们送人来我们处,便只有我们送人北上。 “我族向来与别处不同,你玉横姊姊将来要承族长位的,亦不可能叫她去,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十三你了。” 占摇光脸色不变,目光依旧看向窗外,但见日色泊在窗檐,一派晴明澄澈。 “与我无关,阿青姊姊如果就是要跟我说这些的,那我便先走了。” 他抿了抿唇,转身准备朝外走去 “等等——”占青连忙叫住他,见他没有停留的意思,不禁大声喊道,“便是族中现在有危难之虞,你也不肯走吗?” 少年背影一顿,终究还是在门边停下了。 占青松了口气,继续说:“赣族这次有备而来,其势不可小觑。历朝虽派了些人马来,到底将我等视作南邦蕞尔小国,并不十分看重。而我们两族同缘而生,对彼此的功夫路数都心知肚明,一时打得难舍难分,祖母年纪大了,全凭玉横一个统筹各处,且还要同大历的将帅们交涉,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占摇光转头回来,先是盯着她看了半刻,眼底忽然漾散开一丝笑。 “阿青姊姊别骗我了,”他道,“如果真像你说的,族中形式已危急至此了,以赣族宁错杀不放过的性子,定将周遭几座山隘守得水泄不通,连一只鸟也飞不出。 “可你们不仅轻松出来了,还一行五人一起,更捎上了小十五这样一个拖后腿的。” 被占摇光轻易戳穿,占青翕了翕唇,再无话可说。 等了一会儿,确认她再无别话,占摇光收敛了脸上的笑,认真道:“若无别事,我这回就真走了,姊姊和兄长们别再拦我了。” “……且慢!” 占摇光手搭上门板,欲要推开的那一瞬,占青又一度叫住了他。 “最后一件事,若你听了这个还要走,我也再无什么可说的了。 “若为你和舒二姑娘的婚事,你也依旧这样漫不经心么?” 占摇光目色一顿,回过身定定看她。 占青:“你如今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她,她要是将来与人成亲了,你又要如何自处?” “我不在乎!要是她不想成亲,我就带着她走,五岳山川,她想去哪儿我都陪她;即便她要跟别人成亲,那我也愿意这样跟着她!” 果真是她们族里教养出来的乖巧儿郎。 占青有些切齿。 她捏了捏指骨,强耐片刻,又道:“莫说这么悲观,兴许事情有转圜的。我听说,你给族长阿婆去了一封信?” 占摇光眉间一蹙:“小十五连这也同你们说了?” 占青点点头:“族长阿婆的回函前两日送到了,你要不要看看?” 她说着,转身走到床前,从枕下抽出一根蜡封的竹管递给他。 少年手指一颤,竟然踌躇好半晌才缓缓启开竹管,将里头的纸张取出来。 上头语句简单,只寥寥三句话。 头句谴他私自出逃,次句盼他保重安全,末句笔力浑劲,墨点几坠,显然纠结难定,可最后依旧写—— 此事不易,却为胐胐所求,吾愿勉力一试。 “他们的皇后与皇帝虽膝下有一女承欢,可那小公主仿佛才十一二岁,与你断不匹配,这便只能从宗室里择人。 “而舒二姑娘虽然不是宗室女,但舒侍郎却是朝中肱骨,将来未必不能做得相公,若有他们皇帝允准,将舒二姑娘封做个什么县主乡君的,你们也未必不能成。 “只是这事没有先例,还得祖母亲自去信给大历皇帝说明,兴许能开此先例。” 占青语气温和,偷着窥他神色,见对方似有松动,态度却并不坚决,于是决意下一剂猛药;“对了,舒二姑娘身上仿佛还有一桩糟心的婚事,此刻她阿耶就在寨中,你如此挂心于她,不若便趁这次回去,将舒二姑娘的心思传给舒侍郎,也算不枉此行。” 话音一落,占摇光猛然抬起眼来。 这话可谓说到了他心坎上,阿芙明明已经去信久矣,为什么舒侍郎仍然没有回音? 是当中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是那位侍郎本也是迂腐之人? 若是后者,他不介意用一些阴私法子,也必要使阿芙达成所愿 他手掌几握,最后彻底松开,指尖泛出白色,目光却坚定平稳下来:“好,我跟你们回去。” 占青听他答应下来,一颗惴惴担忧的心终于放下了,不由自主露出个发自肺腑的笑。 “十三你且放心,既是阿姊将你带回去,那阿姊答应你的事也必然会做到,到时必替你向族长阿婆多说些好话!”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占青刷一下站起身,忍不住在房中踱步起来,“我早就想说了,在他们中原待的这段日子,我舌头都要淡出鸟了,就恨不能立刻飞回去吃些酒菜解馋。” 她摩拳擦掌,身子一转就收拾起东西来。 占摇光看着她躬身收整行囊的背影,眼睫垂下,背过身去,又想起外面等他的人,嗓音压得有些低:“你先别急,等到今晚再说吧……至少让我将她先送回家去。” “……” ——— ok,这个小标题结束啦 下一章,分开前贴贴(纯贴 如意鹛(一) 占摇光从内室推门出来时,一眼便看见中庭碧洇洇的藤萝架子下,石桌上依次列开一水儿长安盖有名的香茶饼点。 而舒芙独坐其中,除开那个同占青相好的,其余几个人都簇拥在她身边问东问西。 这个问一句姊姊今年几岁,那个插一嘴妹妹平生最喜什么,只有一个愣头青一样的年轻郎君,怔怔看着她的脸,好半晌讷讷问了句:娘子还纳不纳多的小君。 少女半边雪白脸颊浸在绿幽幽的藤荫中,靥上含着笑,勾动着金碎流动的光,像一只金茫茫的小蝶,稍振一振翅,就要飞进他心里。 占摇光瞧着她嘴角的笑,忽然有些愣神—— 今日以后,他们就要分别,而他还不知道及时才能回来。 这仅剩的半天余暇,照理说他本应该拽起她的手,带着她即刻就走,叫她眼里心里只看得到他一个才好。 可一见她聊得这么开心,他又有些犹豫了。 好在舒芙先看见他,见他独自站在碧荫下,立身站起,三两步到了他跟前:“十三郎?” “嗯……”占摇光耳尖一红,顿了顿,轻声问,“我的齿序……他们都告诉你了?” 舒芙颔首,见他这副沮丧神情,心底便大致猜出占青同他说了什么。 她心尖微有些酸涩,却明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的道理。 况且以她对他的了解来看,他绝不是去而不返的那类人,只有眼下的离分是必然的。 舒芙微微呼出一口气,转身朝藤架子下偷瞄他们的一众人笑道: “今日就先聊到这儿罢,天色虽早,可我得先家去了,往后你们再来长安,我必好好招待!” 众人虽有不舍,却只能依她所言。 一行人送到门前,舒芙依旧没松开占摇光的手,反倒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侧,冲身后几人扬扬手: “你们的十三郎且借我几个时辰,到时再还你们!” 二人并肩出了隆政坊,占摇光盘算着樊川离此地甚远,预备去牙市赁一驾车送她去。 他又寻到上回赁马车的店家,付清了一驾马车的损钱,再重新赁了一辆,照旧聘那个聋人做车夫。 期间,两人一直紧攥着对方的手,却直到上了车,也未同对方说一句话。 以往来说,这两人都不是冷清性格,只有相互置气时才不理睬对方。 但这一回显然不同以往,占摇光心口酸涩得厉害,仿佛张一张口,便要即刻滚下泪来—— 这也太丢人,他宁愿不说话。 马车一路隐隐甸甸开向城外,春日的太阳淡隐在天上,车窗却半开,映开一片苍青底色。 舒芙趴在窗沿,见已到了樊川,距长颐别业也不过数里之遥,于是叫停了车夫,又回眸对占摇光道:“就将我送到这儿罢,再往前走,恐叫人看见你。” 占摇光一言不发,黑熠熠的眼瞳始终追在她身上。 舒芙微感失落,正要开门下车,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手腕,一把拉进怀里。 她心尖狠狠一颤,感到被人用一种几乎力竭的姿态紧紧抱住了,她稍稍仰了仰头,滚烫的吻便雨点一样密密落下,却没敢亲在她唇瓣上,只在她鬓发、脖颈间来回游走。 外头晴光大好,她的心中却在落一场小小的雨。 “阿芙,我很快回来的,”他嗓音微哑,湿泪落在她衣襟,“你……” 舒芙鼻尖一酸,慢慢“嗯”一声,不知怎么又想起他耶娘的事,胸中酸涩更盛,来不及深思就打断他: “占摇光,你此去我只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无论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都无人看重你,但我都不是那万万分之一。 “我很在意你,十分在意你,所以请你务必珍重,万事皆安。” 她喜好读诗,从前就连常日的遣词造句都要挑拣些锦词佳句排布。 然而到了这时,她才知晓在这种心境下,所有雕琢皆不能抒她心绪于万一,只能勉强说出个最朴拙的“务必珍重,万事皆安”。 占摇光一怔,眸如点漆,面上还维系着一副平静模样,心中却已掀起一阵排山倒海的巨浪。 他想,他可以不要很多很好的东西,但只要全天下他最挂念的小娘子能这般牵挂他,那他就已是天底下第一好运人了。 …… 舒芙下了马车,独自行在旷野上,吹了阵凉幽幽的风,胸腔中的酸闷总算消去了些许,只有一件事挂怀—— 她仿佛忘记了什么。 少女且走且思,直到一只脚踏进长颐别业,她才陡然想起来。 ——阿笺还在等她! 想到这里,她心口一紧,连忙抱起裙裾,朝自己所居的院落小奔而去。 一推开房门,果然见阿笺跌坐在地上,一双水杏眼湿红着,听见人来,连忙回头看去,呼出一声:“姑娘——” 舒芙连忙走上前去,跪坐在她身侧,执起她的手,连声问: “你怎么了?怎么坐在地上了?” 阿笺抽噎难止,一语不发。 舒芙歉然,同她道:“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好,我与你道个歉。先前我说感了风寒,后来睡了一觉已是大好了,正巧郡主回来,我就同她一起出去看灯了,还在外头多住了一夜,劳你担心了。” 其实这话也大差不差,只是不同李杪在一起,不过阿笺也不会向她求证就是了。 “姑娘……晚回了么?”阿笺听完她一席话,哭声虽止了,却迟疑看向她。 舒芙心底一松,极不自然地别开眼:“不为这事哭就好……那你究竟为什么难过?” “说到这事我就来气!”阿笺愤愤站起来,“姑娘你不知道!婢子昨夜去慈恩寺,当真为姑娘赢到了鲤鱼莲花灯,还误打误撞得了个谈话,连旁边的小沙弥都说婢子厉害,特意挑了一盏最好的。 “可谁知婢子欢欢喜喜将东西带了回来,只是将它挂在窗口上,想叫姑娘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也能被洒扫的僮仆不长眼泼了水上去,好好一副丹青全毁了! “这要在咱们舒府,婢子早就掐腰骂了,可那些是郡主的人,婢子一句话也不能说,一腔的火发不出,越想便越气,没忍住就哭了……” 舒芙听完她的话,彻底松出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那你起来,我也会一些丹青,咱们再照着慈恩寺方丈的样重新描一副!” ——— 晚安晚安(发出回南天的潮湿声音) 如意鹛(二) y e h ua 6.c o m 无论樊川的日子如何自在惬意,舒芙始终都是舒家的女儿。 这些日子以来,罗氏已向别业传了好几道信,字字燃眉,句句迫切,俱在催促她早日归家。 虽然李杪根本不惧罗氏,有意再多留她住一段时间,但舒芙心底有数,她再留在李杪别业中,于情于理都对李杪名声有毁,少不了被人腹诽几句跋扈嚣张,竟因一己之私扣压住四品京官的女儿,致使人家骨肉离分云云。 因而占摇光离开这一日,罗氏遣来的人再来请她时,还未等李杪替她推脱,舒芙就先应了下来。 她递过去半荷包通宝,笑着对那仆妇道:“劳您专程跑这一趟,请您吃些茶消消累,烦您回去与阿娘说,我收拾了东西即刻就归家,今夜便能进府,明早再去同阿娘请安。” 那仆妇掂了掂手,觉得有些份量,倒不枉她来回几次跑樊川的脚力了,当下笑容也深刻几分,冲舒芙道: “姑娘既晓得夫人挂念,就早些归家罢,老奴也不在旁边碍姑娘的眼,就先一步回城中去,将姑娘的话报与夫人听。” 仆妇走后,李杪颇为惊诧地拉住了舒芙的手。 “你怕你阿娘做甚?你愿意住在这儿就住了,其余的事交由我去办便好了。你知道,我向来不在意京中一些人碎嘴的……” “你不在意是你的事,我可十分在意呢,”舒芙下颌一扬,轻轻哼了声,“杪杪郡主是顶好顶好的人,旁人多说一句难听的话,我都觉得心头酸涩、食不下咽、夙夜忧叹……” 李杪凤目一弯,不由笑出声,很快又板起脸,轻轻掐了她一把:“少在我跟前卖娇,本郡主向来铁心铁肺铁石心肠,才不会为个小娘子三两句话就软了心。”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e hu a5. c om 舒芙这才收拾了顽皮话,认真看着李杪,道:“更何况有些事并非一味退避就能解决,我总要亲自去面对的。” 时值黄昏,远远近近处铺了一天的红霞,李杪为舒芙择选了最稳妥的马车与车夫,又亲自将她送到别业门前。 眼看着舒芙与阿笺踩着杌子,她心中忽然一动,不由上前两步,轻轻拉住了舒芙的衣袖。 舒芙疑惑,偏头回看她。 只见女郎浴在泼天的浓霞里,旷野上的风卷动她颊边的碎发,细细发着响。 李杪道:“舒芙,我此番放你归家,是笃信你有意志、有能力破局,倘或有哪一天你自觉困囿其中了,也仍可以再来找我相帮,”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同你交好,从不只因为我们信念相同,无论今日或以后的你是个坚韧的女郎还是个羸弱的女郎,我都始终愿意同你做密友。” 舒芙一怔,鼻尖忽然密密泛起酸,像蚁虫爬将上来,四肢百骸都涩胀得难受。 她抬手,屈起手指将眼角泛出的细微晶莹揩去,忽而伸出手抱住了李杪。 “还请郡主稍等,等我处理完一切芜杂事,清清朗朗、无所牵绊地来寻你。” …… 马车东北而向,一路徐徐滚过樊川,由经曲江,终于擦着夜色进了长安城。 天上泊着半勾金缺缺的月片儿,像乌髻上卡的小金饰子,摇起来一漾一漾浮着光,只伸手一摸才晓得寒凉。 车马停在永乐坊舒府门前,舒芙踩着杌子从车上下来,见无人出来迎,不由松了口气,大感放松不少。 “姑娘,夜间天凉,婢子为您挡挡风,咱们快些回春晚楼去,到时您在浴桶里洗洗身子,尽早睡吧。”阿笺轻声道。 舒芙搓了搓袖管下微起寒栗的手臂,慢慢颔了首。 …… 自占摇光松口愿意跟他们回去以后,占青便高高兴兴地叮嘱其他族人收整行囊,她自个儿则去向东家退了这间宅邸,待占摇光送完舒芙回来,一行人便即刻动身南归。 当初北上时,占摇光先是步行了一段日子,渐渐模仿中原人的饮食与言谈,也粗略学了一些骑马本事。所以在他进长安以前,其实是买了匹马代步的,只是后来怕在长安城中行马招人瞩目,于是在进长安以前又将马卖了。 而占青一行人为了追占摇光,也被迫学了骑马,虽然不足以同舒芙攀比技艺,但用以赶路却足够了。 几人一商量,都觉得此番南归还是骑马简便,于是又去安善坊的马肆买了五匹马,当下就牵着马出了长安城。 六人出城后,一路骑马夜奔,不过一个半时辰便行出五十里,到了秦岭附近。 其时夜色渐浓,再不利便赶路,于是决定就地歇下,等明日继续赶路。 在场所有人都是在南疆的山水中自由自在长成的,并没有什么骄矜刁钻的脾气,很快便系好了马,点上火堆,依着树根和衣睡了。 约近亥初,天际微有暗蓝,淡云絮絮扯开,浮着明黄的月光,轻小地流淌着。秦岭多树,风密叶响,间有夜鸱啊啊而呜。 虽然这声一出即逝,仿佛有人刻意驱走了聒噪的夜鸱,但占隐元还是被吵醒了。 他揉了揉微酸的小腹,心想还是离开长安前贪口,不慎饮多了甜醴,不然也不会大半夜想去方便。 他拨开某位族兄搭在他身上的臂膀,轻手轻脚地寻了处隐蔽的野地小解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宿地。 正准备睡个回笼觉时,他突地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小郎君猛然坐起身来,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一、二、三、四…… 加上他自己,共是五个人。 可不对啊,应还少了一个。 不会是十三兄趁他们睡觉,趁机偷跑了罢? 占隐元一下子站起来,认真探看了每位熟睡的阿姊阿兄的脸,果然独独少了他十三兄。 他心中警铃大作,正准备将所有兄姊叫醒说一说这件事时,头顶却突然传来一声“小十五”。 占隐元仰头一看,见占摇光斜靠在树梢上,居高临下朝自己方向看。 “原来十三兄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又跑了,”占隐元松了口气,径直朝占摇光走去,“大晚上的,你怎么不睡觉啊?” 他立在树下,也想攀上树去与占摇光坐在一块儿,谁知他技艺不精,几次不成,还是占摇光伸手拉了他一把,这才勉强上了树。 “……我同其他阿姊阿兄说好了,这几日夜间休憩在野外,还是小心为上,每两人守一夜,我守今晚上半夜,下半夜便由占青阿姊来替我。”占摇光道。 “哦……”占隐元似懂非懂点点头,几位兄姊爱护他,并未分给他守夜的任务,因此他直到这时才晓有此事。 他忽然撇撇嘴:“我还当十三兄离了舒二姊姊,神伤难过至此,觉也不睡,独自对月垂泪呢。” 占摇光闻言,眉尖一挑,抬脚轻轻踹了踹他:“滚。” “不过,这件事你倒也真没说错,我确实有些想她了。” 少年双手枕在脑后,眼中融开一片晕晕月光。 就在昨夜,他们还在车中相拥睡去的,少女温香软玉被他抱在怀里,他微红着脸,盯着她的睡靥看了好半晌,终于才择出一个叫她舒适的姿势,心满意足地紧紧拥着她闭了眼。 但到了今夜,陪伴他的就只剩下天上那点又稀又淡的月亮了。 占隐元被他一句话惊得瞠目结舌:“我跟着阿姊阿兄们北上来寻你,离了阿娘阿耶那么久都不曾想念,十三兄你才几个时辰没见着她就、就……” 占摇光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其他的事就算了,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有一件事,我是真的放心不下,你不知道,她家里的事……” 说到这处,他停了停,反应过来这是舒芙的家中事,不好张扬给占隐元听,于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抿唇道:“我有些担心她,怕她被别人欺负。” 占隐元亦托着腮,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可这能怎么办呢,十三兄你要随我们回去,又不能分出第二个你守在她身边。” 少年听此,眼底波光一动,轻轻重复了一遍:“第二个我?” 占隐元没反应过来,愣愣“啊”了一下,占摇光却仿佛想起什么,一双眼目彻底亮了。 “我有办法了!小十五,麻烦你再替我守一个时辰,到时候叫占青姊姊起来替你,我得去樊川一趟,明早以前一定回来!” 少年人的身上有用不完的气力,心中定了主意,当即翻身下树,准备去牵马:“好十五,你再帮我一回,等回去寨子,我自有报酬给你。” 占隐元瞠目结舌地看着占摇光上马离去的背影,胸中爆发出一声沉默的悲鸣: 就算是为了报酬,我占十五也愿意帮十三兄这一次,只是—— 你临走以前能不能先把我从树上一并捎下去啊! 如意鹛(三) 再说舒芙那边,她自回了府后便一直待在楼中,草草沐浴过一番,舟车劳顿的困乏便泛上来,连阿笺从大厨房提回来的消夜也没顾得上吃一口,倒在枕上就沉沉睡去了。 丑初,窗牖处起了些许轻微的响动。 时隔多日,再回到她的闺房,占摇光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感受。 少年屏住呼吸,蹑足朝内室走去,越过了锦屏,终于见到一痕浅浅的人影卧在雾青帐中,心跳便没由来地快了几分。 他先去了樊川,知她不在,猜想她大概回了家,又快马赶向长安,将马系在了城外,依旧用轻功避开了巡夜的武候,这才寻到了永乐坊舒家。 他途中碰壁,又估不准时辰,几怕天亮了,这样他就来不及见她了。 ——幸而天公眷顾,还是叫他赶来了。 少年敛坐在她床前的脚踏上,轻轻拨开珠帐。 秦岭上的月亮既淡且凉,照到了长安城中,却显出些温吞柔亮的味道。 少女的脸靥依在淋漓月光中,雪白肌肤中浮出点淡红,便似枝头一点梨白的花也醉倒在月色中。 他慢慢勾住她拱出被沿的手,低首将额头抵在她柔嫩的掌心中,觉出她的体温蔓上他自己的皮肤,这才微感心安。 此番南下,他便在途中也要耗去半月余,更不知战事几时休止,归期就更加遥遥无定期了。 他看人的眼光有些刻薄,总觉得她身边那几个亲眷没有一个好人,即使这时被占青说动,愿意先跟她们回去,一颗心也还悬在舒芙身上。 倒是占隐元提醒了他,他人虽要往南疆去,却可以留一样东西保护她。 只是这样东西非人非物—— 他十四岁那年,堂姊占玉衡正式被祖母选作下任族长,并且亲自领她去神山祭拜,以告诸先祖。 这是众族人所知的事,但除此以外,占摇光偶然间窥听到一件事—— 神山蛊洞里的蛊王长成了,这蛊名曰护心蛊,非是寻常的虫蛊、药蛊、念蛊之分,而是附于饲主心头,有替其主化毒挡灾之效用。 这蛊十分罕有,莫说汉人,就是本族人也多半不知,只有每代族长口耳相承。 堂姊被选为了继任族长,祖母自然将这一代的护心蛊予了她。 那时占摇光尚年少,被耶娘所弃,仅有个祖母用心抚育他,他就将一腔孺慕情全给了祖母。 可直到那天,他才真正晓得,他和堂姊在祖母心中的分量截然不同,宠和爱亦有区分。 他独自跑上山,枕着湿润的风睡了一觉,自己也不晓得哭没哭,只知道天黑以后,他幽幽醒来,心底愈加不甘,便也偷去了一趟蛊洞。 谁知这一去,竟真叫他察觉有异。 护心蛊世所罕有,一代往往只诞一蛊而已。 但那一年竟是罕见的双生,只是另一蛊过于羸弱,几乎要顷刻湮灭了,祖母为堂姊择定了护心蛊,并未留意到异象,头也未回地离去了,他则后一步进来,小心翼翼将这蛊留下了。 占摇光轻轻摩挲着少女的食指,借着月色再窥她一眼。 有护心蛊相护,他便等同有两条命,护心蛊一出,他便再无多余倚仗。 但他身无别物,唯有性命相托。 少年垂眸,视线久久凝在少女莹润的指尖,忽而从腰篓中抽出一柄小刃,拿刃尖在她指腹上割开一点小口,立时便有殷红血珠沁出。 舒芙梦中忽觉指尖刺痛,迷迷蒙蒙便要睁眼去看,身子却突然被人搂抱住了,即使在梦中也温暖出奇,她来不及细究,便又沉沉睡去。 占摇光坐在床头,使她微微靠在自己怀中,又用刀刃割开自己整只手掌,大片鲜血汩汩溢出,他不敢多耽误,连忙垂手下去,轻轻握住她的食指。 其实护心蛊相传,本是在在两人手心各自划开半指口子,但他实在狠不下心那样对舒芙,干脆只在她指尖蛰一个小口,把自己手上的血口子划深些便罢了。 少年额角直跳,心口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似有什么一寸寸剥离他的骨血,他疼得发抖,便不由自主地又将她搂紧些许。 他身上发起凉,瘆人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只从她身上才汲出一些暖意,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吐出一点淡白,像鱼洁白的肚腹,他才恍然回神,缓缓松开了她。 占摇光下了床,寻来干净的帕子,蹲在床头,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了她的手指,这才转身要走。 临到窗前,他视线无意一扫,突然落在了西间里她的案几上。 她是侍郎千金,吃用都是好物件,案几上摆的都是翠管拢成的笔、烟松制成的墨,便连镇纸和笔山都是洁白的脂玉,只有一只粗陋的草编狸奴端端正正地卧在案上。 他走近一瞧,正是他之前在乐游原上编来逗她开心的,却没想到她竟然将它带回来了,还这样认真地安置在这里。 少年呆呆看着那只狸奴,脑中思绪芜杂,懵懵想—— 她连他送的这种小东西都愿意带回来收着,她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在意他一些。 占摇光抚了抚心口,依旧有些骇痛滋味,却一扫先前冷寥,只感到神清气爽。 他走到案后坐下,取下她笔山上括放的一支笔,蘸了些砚台里的微有些干涸的余墨,在摊开的纸面上写: 舒二娘愉快、顺遂。 看了几看,又觉普通,心想他走了以后,她阿娘再说两句鄙薄的话,又叫她偷偷垂泪,那才叫人苦恼。 他想,他得写一个漂亮隽永些的句子,叫舒芙看一眼就记在心里,即使被家人苛责也能时时记起,总不叫她难过就好了。 少年仰靠在椅背上,笔管在他指尖转过半圈,忽然定了主意。 他坐起身,在纸上郑重添上了一句。 如意鹛(四) 天刚濛濛亮起,舒府中的仆婢们便已起身,洒扫浆洗炊食,各有所职。 一名青衣小婢从门房处缓步行来,怀中斜抱着一枝水百合,见左右少人,便将秀白的小脸凑在白瓣子上嗅了嗅,只感香入肺腑,颊上也不由自主浮出个浅笑。 遥遥瞧见远处一个中年仆妇朝这边过来,青衣婢女立时收敛了神色,快步迎了上去。 “李嬷嬷早。” 李嬷嬷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府中没你的事儿做了?一大早地杵在这儿做甚?没多会儿主子们就要起身了。” 婢女忙道:“正要找嬷嬷您。” 她从怀中掏出个册子,递到李嬷嬷手中:“这是今早上,庄子上的于庄头送到门房处的,说请夫人查账,”想了想,又递出怀中的水百合,“这也是庄子中的佃户们托庄头一并献上的,说托夫人惠泽,去岁收成颇好,于是献上香花,请夫人纳之。” 李嬷嬷点点头,将账册收在襟口,又接过水百合,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夫人身子不好,这花气味这样烈,恐不好置在夫人屋子里。” “那嬷嬷将它留给婢子吧,婢子找时间处理了去。”婢女连忙道。 李嬷嬷本要将花递还回去,不知忽而想起什么,又将手收了回来。 “罢了,你去忙你自己的去,这花我来处理就是了。” …… 春晚楼上,鸟鸣呖呖,舒芙便在一片晨鸟啁哳声中睁了眼。 她下意识要往身旁摸,却毫无意外扑了个空,片刻后才恍然想起,占摇光昨日起就走了,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手指上传来一丝轻微刺痛感,舒芙抬手一瞧,就见柔软白皙的指尖上赫然多出个针眼大小的口子,若不仔细瞧,几乎难以发觉。 恐怕是昨天不慎擦着什么毛刺留下来的。 她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盯着雾青的帐顶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爬起来,取下椸枷上的外裳草草披在身上,便去了隔间洗漱。 洗漱罢,她回了房里,在镜台前坐下,捡起台上的梳篦,一点一点梳理起垂散微乱的乌发。 此刻,她当然可以像从前一样,把阿笺叫上来替她梳髻。 但从此往后呢,也要日日如此吗? 阿笺是个人,不是什么物件,不会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跟在她身边。 她在策论里谈自立,可若连自己的日常琐碎都打理不了,便显得有些可笑了。 好在梳发是件简单事,只是盘挽成髻有些难,她过几日再一样样去学,今日就依旧学着昨天占摇光给她梳的样式,简单编成辫就算了。 舒芙自己扎好了辫,再用软滑的绸带束紧,左右顾了顾,觉得尚算齐整,便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 她在心中点出几个自己常梳的发髻,由简入繁大致排了个序,正准备取几张纸记下,却不料一走进西间,人便愣在当场,视线正正落在桌案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月亮,只指头大小,弯弯亮亮一粒,静静卧在她桌上。 舒芙当然认出那是什么。 她第一次见占摇光时,便被这小物件吸引了眼光,心中想,怎么有人有这样的巧思呢,这样小小一粒银月亮挽在乌发中,配上他一对熠熠生辉的眼,当真动人极了。 后来他几次想将这枚银月送给她,却都被她婉拒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东西还是到了她手上。 舒芙拈起银月准备细看,却发现下头还压住了薄薄一片纸。 她将纸拿起举在眼前,只见上头写—— 见物如睹人,我必速归,不许忘我。 舒芙心笑他少年心性,简直幼稚得可怕,正要将纸迭起来收好,将来等他回来,当面好好嘲笑一番,忽又发觉,纸的背面还有两行字。 她将纸翻过来,就见上头那一行写:舒二娘愉快、顺遂。 少女一怔,胸中微微发涩,又朝下看去,只见那处写—— 全天下只开一朵芙蓉花。 …… 另一边,李嬷嬷将账册和水百合送去了罗氏的云仙居,又匆匆往春晚楼处赶。 到了楼下,见着阿笺要往楼上去,便将她叫住了:“阿笺姑娘。” 阿笺回头一看,见来人是李嬷嬷,心底微微一突,大约猜到她是来做什么的了。 “李嬷嬷。”阿笺停在原地,有些不情不愿地低身行了个礼。 “阿笺姑娘起得好早,”李嬷嬷笑道,“只不知道二姑娘起没起?” “姑娘平素不许我们进她卧房,婢子也不晓得她此刻起身没有,正要去门前问一问呢。” “既然如此,你便去催一催姑娘,姑娘这些日子在华阳郡主处住着,夫人独个儿在家,思念得很,正等着姑娘去问安呢。” 阿笺眉头一皱,猜到罗氏这是要叫姑娘去训斥了。 她心下难过,又知道这事儿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拖着步子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掂着自己的气力。 ——不知道叫姑娘搬出去住,姑娘肯不肯呢? 撺掇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离府另居,此举是有些惊世骇俗了,可她阿笺能挑能抗,针线绣活也不在话下,至少养活姑娘是没问题的,总好过她在府中这样过活吧? 阿笺沉重的步子挪到了门前,挣扎半晌,这才百般不情愿地屈起手指扣响了房门。 里头良久没有回音,阿笺眉心舒开,正要下楼去回了李嬷嬷时,门扉“嘎呀”一声被打开了。 “阿笺?” 少女探出脸来,乌发编作辫,偏垂在一边,依旧是鹅白明丽的一张芙蓉面,眼眶微润,像噙了些淡秀的朝雾,人却亮熠熠的,仿佛太阳露出一点亮边来。 “姑娘……”阿笺有些踌躇,不知她为何开心,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坦诚说罗氏来寻她过去的事。 “阿娘使人来找我了是不是?”舒芙见她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径自说了出来。 阿笺嘴唇抿得紧紧,用力点点头。 舒芙慢慢呼出一口气:“那就走吧,很多事我也早想同阿娘说了。” 如意鹛(五) 舒芙到云仙居前时,正房的门正紧掩着,李嬷嬷瞥了门扉一眼,转过头朝她歉意一笑:“二姑娘且站这儿稍等等,夫人兴许还没起身。” 听此,舒芙微微仰起了脖颈,瞧见一片淡青的天,云也没有,已然亮得极好了。 她收回视线,往旁绕了绕,径自略过李嬷嬷,伸手去推房门:“既然这样,那我就去里面等阿娘吧,我小声些,不会惊扰到她的。” “二姑娘——”李嬷嬷愕然转过脸,伸手欲扯舒芙袖子,却又被她避开了。 舒芙手掌落在门扉上,稍稍用力一推,门便“嘎呀”一声开了。 内室有些灰翳,天光透过窗子,被窗子上头云裂的纹路割分开,匆匆垂在窗底下那一小片天地,整个房子就还显得灰扑扑的。 舒芙顿了顿,又朝正位看去,果然见罗氏穿戴齐整坐在那里。 对方斜挽了个堕马髻,蛾眉淡扫,上裙下裳俱以月白裁,分明都是晴朗意味的色彩,舒芙却莫名觉得房内许多许多的晦暗颜色都要延到她身上去了。 她定定看了罗氏好一会儿,不由往旁让了让,好叫外头一片大好晴光照进来。 罗氏蛾眉微蹙,眼眶叫这几丝光亮迫得刺痛,不由错转开去,视线停在舒芙身上。 “我还未唤你,你怎么自己先进来了?” 舒芙抿了抿唇,坦然道:“太阳快要起来了,我不愿站在日头底下苦苦晒着。” 罗氏微微一愕,眼见着她回了话,竟然自顾往边上圈椅一坐。 罗氏眉头蹙得愈深,心道果然是前几日与个华阳郡主相与久了,她好好一个乖顺听话的女儿也被连带地忤逆起她。 但舒芙已然坐在椅上,她也不可能再叫她站起来。 斥戒的目的并未达到,罗氏胸中颇有些郁气,略微压紧心绪以后,她又才开口道:“华阳郡主是宗室贵女,她有心抬举你,我知你也不好婉拒。 “但你如今已经一十六了,你同梁家早有姻约,越过今年,你便要为梁家妇,总不好再与郡主这等女郎厮混在一处,否则叫梁家那边如何看你? “下回她再邀你,你应几回拒几回,有礼有节客客气气的,不失礼便好了,委实没必要……” “郡主这等女郎?郡主是什么样的女郎?”舒芙忽而抬起眼截断她的话,“阿娘慎言。” 罗氏自知失言,连忙阖了嘴。 无论她在心底多瞧不上李杪蓄养门客的行径,也断不能光明正大宣之于口,毕竟李杪始终都冠着个李姓。 “而且我与郡主相交,只因我愿意同她相交,别人心里不快便不快,我绝不会因顾及旁人的心绪而与郡主断交。更何况那所谓‘会如何看我’的人还是什么梁家的,就更不值当我多思多虑了。” 罗氏怫然:“不值当你多思多虑?阿芙,那是你未来夫家,你不将他们记挂在心,又焉能要求他们真心待你?” 她徐徐叹口气:“很多事我原本不想与你挑明,现在想来,是阿娘错了,你已经长成,阿娘便一样样与你剖析开。 “梁之衍那事,你使使性子就罢了,万不可一直纠缠下去,未免消磨尽他心底的愧意,到头来反叫他对你心生怨怼。 “他与你阿妹有染,我知道你心里膈应,可他心里到底是牵挂你的,将来即便还有别的妾,也终究越不过你,这已经比这天下许多女子都幸运了。 “你心里再不痛快,他也仍是你的夫婿,与其对他心生怨怼,两人争争吵吵做一对怨偶,不若将这事放过去,叫他以后对你始终存着一份愧疚,事事以你为先,岂不更好?” 罗氏语如串珠,情真意切地与舒芙絮说着。她虽爱护舒明德更多,可舒芙也是她的女儿,与舒明德前途并不相悖的事,她也愿意多提点舒芙。 梁之衍丑事已出,舒芙除了气懑还能如何,怨来怼去最终还是害了自己的身子,何如一开始就放过了,至少还能占些实惠,将来在梁家内宅也更利便行事。 “你尚年少,什么都想争个道理,可这世间哪那么多道理可讲?人人都是磨磨合合便过这一生的,阿娘也是如此,长安中那么多夫人娘子都如此。 “阿娘希望你清醒些,不要让情爱事混淆了眼目,他既然做下了丑事,你从此只当他是亲人而非夫婿,两人只在一同生活,不谈半分感情,这样想来可有痛快一些?” 罗氏一堂话尽出,自认剖清了肺腑,将自己一番用心全部道尽了,目含希冀地抬起眼看向舒芙,期望她如从前无数次那样过来牵起自己的手,伏在怀里说一句“阿娘我知晓了”。 但舒芙依旧稳稳坐在椅上,沉默着听完她的话,恍然抬起头,漆黑的眼如一对寒而明亮的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娘,我才不要。” 舒芙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两步:“冷着脸给梁之衍做娘子和兴冲冲给梁之衍做娘子有甚区别么?无非是他在我这里得不到几分好颜色,可他有那么多妾室,在我这儿受的委屈在他眼里连一撇云都算不上,他依旧过他的潇洒日子。 “可我呢?我依样要给他操持家事、管理宅院,一辈子圈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看那个四方方的天。阿娘认为这样的日子,便是叫清醒么?” 这非清醒,而是麻木。 舒芙捏了捏手指,这句话没出,另外择了句话道:“我知道,长安之中、天地之间还有许多这样苦命的娘子,我为她们心忧,可我不想做她们中的哪一个,我非要做一个不一样的,才能叫她们晓得她们原本可以不这样苦命的。” 罗氏嗤笑一声,冷然道:“天真愚直!” 可有哪件大事伊始,不是由天真愚直的人去做呢?这世间还当真要一些天真的率气。 舒芙别开脸去,并不反驳。 罗氏又继续道:“若如你说的,男子有了妾室,便不堪为一个夫郎了?” “是。”她斩钉截铁。 罗氏又笑出一声,眼中逐渐含上几分悲悯神色:“可这世道男女本不相同,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理,你再不忿也无用。” 舒芙眸色凝然,语气铿锵:“都是父精母血孕育出的骨肉,生前皮肉几两,死后白骨一堆,有什么不一样的?倘若我只有他一个丈夫,那他也合该只有我一个妻子,否则……” “否则如何?”罗氏冷嘲地看向她,心中却在想着她要如何来反驳自己。 是要说在成婚以前擦亮眼选好人么? 可天下男子人人都如是! 朝中那位四十无子的平章事吗?但他虽无妾室,可早有通房伴身。 又或者是崇德帝。但陛下至今不过四十有三,现在对皇后殿下一心一意,可十年、二十年以后呢? 既然事已如此,倒不如放过自己,不在意了,便不会痛苦了。 见舒芙久久不答,罗氏紊跳的心脏终于平复些许。 她伸手要去摸杯茶喝,却陡然发觉茶汤早就不知不觉叫她饮了干净,只余下半盏碧翠卷曲的茶叶子。 还不等她叫人进来添茶,她跟前的少女陡然出声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成亲呢?” 为什么要成亲?这世上哪有不成亲的女子? 罗氏惊疑不定,满目诧异地看向她。 “既要成亲,必为眷属,要使这女子从心底间感到开怀。倘若是事事委曲求全才换来的姻约,倒真的有不如无。” 舒芙微微一笑:“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开怀’,只要能开怀了,就算不成亲,也是很好的。” “简直胡说!天下女子哪有不成亲的?华阳郡主就是这么教你的?”罗氏怒从心起,抓起茶盏狠狠砸向舒芙方向。 舒芙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了,然再抬头看向罗氏时,眼神已然失望至极。 罗氏心中一慌,连忙起身抓她的手:“阿娘刚刚一时冲动,没伤着你罢?” 舒芙定定看着她,良久才缓缓摇首。 罗氏心忙意乱,不知再说些什么,反身回了主位,恍眼瞧见了手边条台上的白玉缸中赫然还斜泊着一枝新摘的百合,香气腻得人发昏。 她伸手掐断百合,又拉过舒芙的手,将雪白的花铺展在她柔软的掌心,又用指尖细致入微地拨开花朵的青玉瓣子,如同爱抚什么宝物。 “阿娘为你取名叫‘芙’,分明是想你如芙花一样柔美乖顺,你是怎么长成这副模样的呢?” 两相对峙良久,舒芙突然开口道:“可阿娘先前从未同我说过。” 少女将花反手擒在掌中,秀韧有力的手指撕开瓣子,指骨上的肌肤洁净如同从冷水中捞出的白玉,却因这份力道而显出青色的脉络,蜿蜒横斜,如柳枝难折。 “花再荏弱,仍有筋骨,从前我不知阿娘为我取名的用意,只当自己的名字是取自屈子笔下的香草兰芙,告诫自己要坚韧不屈,既然我心中认定了,就变不回去了。” 说罢,她将蔫倒的百合轻轻搁置在案上,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舒芙走后,罗氏枯坐原地,好半晌没回过神,直到李嬷嬷迈步进来,连叫了几声“夫人”才缓过精神。 “二姑娘那边……” 罗氏哼出一声:“冥顽不灵,巧舌如簧。” “那……”李嬷嬷略有踌躇。 罗氏道:“叫你寻的东西,可寻到了?” 李嬷嬷迟疑着点了头。 “那东西当真于体无害么?” 李嬷嬷再度点了头。 罗氏呼出一口气,身子软倒,倚在椅背,眼中微有晶莹,喃声道:“阿芙何不乖一些呢,非得逼迫阿娘……” 如意鹛(六) 这一日,舒薇醒得也早。 盥洗过后,絮儿问她今日做什么打算,她想了想,微微叹一口气:“我有许多天没去看祖母了,今日就去她老人家跟前尽一尽孝心吧。” 出门的时候,天上还浮着一片暗蓝的霾影,她走在淡月底下,影子拉得长长,心中却坠跳不止,越往前走,就越生出几分情怯。 自下定决心和李桥划清界限以后,她就开始清点这些年来对方送给她的物件,使人一样样送回了武威郡王府。 期间,李桥几次登门想见她,都被她找借口婉拒了。 闹出的动静这样大,府里的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继母罗氏对她向来不大上心,她那边无甚反应倒也并不稀奇。 可祖母竟也不闻不问,她便有些捉摸不清了。 她知道祖母一向爱惜家族声望,与郡王结亲的事她十分看重。可如今她却几次三番回绝了郡王,恐怕要不了多久,李桥那边便会对她失了兴致,这门顶好的亲事估计也要作罢。 难道因为失了攀亲的价值,就连最爱护她的祖母也要从此冷待她吗? 舒薇眼眶顿热,有泪盈出,即便立刻掏出了锦帕去拭,也仍留下了满面冷湿,便连前世与李桥彻底决裂的时候也未曾这样委屈痛苦过。 絮儿察觉她情绪不对,连忙上来搀她。 舒薇汲到暖意,连忙攥紧了絮儿的手。 到了院门前,见守在门口的是黎老夫人的贴身老妇吕媪,舒薇顿了顿,强撑住笑意同她问了声好。 “吕媪怎么站在外头,里面祖母可起了么?” 吕媪上下打量了舒薇一会儿,也笑道:“大姑娘好早,老夫人此刻已起了,如今正在里头念经。她老人家觉浅,这几年都是这个点起的。” 舒薇闻言不由一怔,脑中恍惚想起孩童时住在祖母碧纱橱中的事。 祖母做了一辈子的名门典范,唯独有一件事上倒显出些不那么完美的时候来。 ——祖母恋觉,虽然每回吕媪来叫起时,她不到半息便会召人进来服侍起身,从不拖沓半刻,但舒薇总能瞧见她一边揉摁着眼穴,一边将唇掩在帕后呵欠。 她那时年纪小,想到什么便直说了,劝慰黎老夫人若没睡够便回去睡下,有什么事便交托给自己就好了。 黎老夫人当时回了些什么话她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向来板肃的脸上罕有地浮出笑意,把她搂进怀里抱住了。 她生母早亡,生父疏忽,继母不慈,只有被祖母口叫着心肝肉地抱在怀里时,才觉得自己也是个有肉有血、知笑会怒的小娘子。 明明祖母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可此前她一颗心都挂在了李桥身上,连祖母如今夜间难眠的事也不知道。 舒薇内心负疚,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祖母。” 黎老夫人端坐在椅上拨着手串,见是她来,也不觉奇怪,睁开眼瞧瞧她,便点头叫她坐下了。 舒薇逡巡一圈,但见屋内只点了一盏暗灯,被绢黄的灯罩子一罩,就愈显出黯色来。她有些迟疑,最后还是遵从本心,不坐在两边的圈椅上,反而另外搬了个小杌扎,挨着黎老夫人最近的位置坐下了。 “祖母最近身子可好?”舒薇垂下眼,从旁边的箱箧中取出美人锤,为黎老夫人轻轻捶起腿来,“我进来时听吕媪说,祖母这段日子觉浅,每日都是早早就起了……” 黎老夫人闭目养神,手中的檀珠吧嗒作响,良久,才淡声回道:“无事的,只是人年纪上来了,总逃不开如此的。” 舒薇低低“欸”了声,又不知再说些什么,于是继续低眉敛息地为黎老夫人捶腿。 黎老夫人手中拨着檀串,经文却已默念不下去了,她盯着舒薇乌黑的鬓发看过好长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 “薇儿今年也有十八了,对是不对?” 闻言,舒薇动作顿住,亦抬起眼看向黎老夫人。 两人沉默对视几息,她竟然倏尔站起身子,继而“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黎老夫人脚边。 “薇儿有过,私自瞒着祖母,将郡王此前送来的东西都一一退回去了,虽是冲动行事,可我并不后悔,还请祖母责罚。” 黎老夫人那双浑浊深沉的眼定定看着她:“祖母老了,许多事都不知道,你与祖母说说,郡王究竟怎么欺负你了,竟叫你做出这样的抉择。” 舒薇喉间一阵苦涩:“说来有些天真,但郡王对我不是真心,我也不想再要了……” 黎老夫人眉心紧皱,眼神依旧停在舒薇身上,分辨不出她是如何想的。 舒薇望着祖母的神色,心一寸寸沉入谷底,知道她是怨怪自己冲动浅薄,竟然只因这样一件小事就要断送舒家与宗室结亲的大好机缘。 可有些事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回了。 舒薇眼眶胀痛,倏然滚下一大滴泪来,泪珠晶莹,在她襟前洇出一片深色。 “请祖母垂怜,”她俯身一拜,“薇儿委实不愿一错再错了。” 黎老夫人声音冷彻,漠然看着她:“有些事已经铸成,即使你现在悔悟也于事无补。二娘爱憎分明,自你利用她算计三娘起,她便不再当你是姊姊了。至于三娘,她看起来性子庸懦些,实则主意也不浅,更不会轻易宽宥你。” 舒薇顿了顿,决然道:“二娘有二娘的追寻,三娘亦有她自己所想,我跟她们从不是一道人。此次与郡王断交,只为我自己往后的日子能够快活些许,不为挽回她们哪一个。倘若将来她们中有人要报复我,我也会自卫自保,只凭各自本事了。” 黎老夫人眼神微动,垂眼看着她倔强的面容:“你还是这样的脾气,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时候舒薇与一位舒氏族妹争一香囊,无论哪位长者来劝说都不愿撒手。 黎老夫人告诉她,若是将香囊让出,族中人都会褒扬一句懂事,那位族妹也会对她感激涕零。 可舒薇偏偏不要,直接断言说,长辈的赞扬和族妹的感激都及不上一只她喜欢的香囊。 到了如今也是如此,她算计舒芙舒茵之前早料过结果,可她依然做了。 她既做下了,就不再奢望什么姊妹亲情,别人要报复,她也会反击,各自由命,便只如此而已。 黎老夫人拄着搀杖,从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行到舒薇身边,亲自将她拉了起来。 “离了郡王,你可有什么打算?” 舒薇有些茫然地站起身,她这两生,仿佛从没有一件自己真正热忱的事。读书读得、理帐理得、针工绣活似乎也尚可,可都谈不上喜欢,别人叫她做,她也就做了。 真遭黎老夫人这么一问,她也委实不知要做些什么。只有一点—— 她不再想做什么玉牒上的郡王妃了。 她已做过了十多年,也就是那滋味儿。 “我不知晓,”舒薇低声道,“说来可笑,薇儿活了这么长时间,却连一件自己喜欢的事都寻不出,以后只愿长长久久伴着祖母,便也很好了。” “既然这样,你以后便常过来伴着我吧。”黎老夫人回过身,又行到椅前坐下了。 舒薇没料到黎老夫人竟然这么轻易便允了她与李桥断交的事,当即双目圆睁,愣愣出声:“祖母的意思是……” “那样吃惊地看着我做甚?祖母在你心中便是个为权势折腰的小人了?”黎老夫人缓声道,“李桥原先是个好郎婿,是因为我的薇儿喜欢他,可如今我的薇儿不喜欢他了,他就是再如何的宗室近亲,在我眼里也是一文不值。” 听黎老夫人如此说,舒薇彻底呆愣住了,胸中翻涌着一股强烈的酸浪,当即没忍住扑在祖母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黎老夫人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鬓发,轻声道:“所有孙辈中,我最疼的唯有你,连你幼弟都远远不及。” 她目光望向远处,嗓音放缓:“长安繁事芜杂,究竟不是颐养的好地方。等再过两年,我便回祖宅去,你若肯,到时就陪着我一同回去吧。” 金衣客(一) 梁之衍这几日来可谓事事不顺,先是在樊川,被李杪剥光了衣服丢出别业,狠狠羞辱了一番;又是千秋节赵财神的灯会上,两个不知名的男女夺走了他的魁首,叫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辱没了翰林官的名头。 他羞愤难当,平时翰林院里的差值倒也照常去,可面对着那一众笑面如常的同僚,总怀疑他们在背地里取笑自己。 整个人成日里疑神疑鬼,很快便形容枯槁、行尸走肉一般。 其母刘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几次垂着泪问询:“我儿,你到底要求什么?何苦做这一副颓丧姿态?真叫阿娘心头火燎一般。” 梁之衍脸色灰白,眼底青黑,召来福儿给他喂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盏后才恨恨开口:“好一个华阳郡主,竟将我害成这模样,若将来有我位极人臣的一天,岂能容她再跋扈至此!” 刘氏吓了一跳,一个巴掌就呼上他脸颊。 “混账东西,你说的什么话?那是天家郡主,岂是你能在背后饶舌的?” 梁之衍重重“哼”一声:“不提她便不提,可是阿娘若真想叫我开怀,有一件事我必要您帮帮我。” “什么事?”刘氏皱眉。 “我要舒芙!”梁之衍切齿,“阿娘,你去舒府替我提亲,这次无论如何要将事情尽快定下来!” 立在一旁低眉持杯的福儿手腕一抖,抬眼觑了觑梁之衍,又迅速将眼垂下了。 “舒二姑娘,她不是这些日子连你的面都不肯见,真是好个刁钻蛮横的娘子……你就非要她么?” 刘氏迟疑,实则在她心中不大喜欢这个未来儿妇的行径,哪有一个好娘子不理庶务,只知骑马读书呢? 然梁之衍爱煞了她,毅然道:“我就要她,只要她,不然整个长安中,你还能寻来一个比她更美的娘子给我做妻子么?” 刘氏深深看他一眼,长出一口气:“罢了,有时间我再去探探罗夫人的口风……过两日我再去一趟香积寺,找师傅算一算这门亲。” …… 舒芙遭罗氏禁足了,春晚楼倒还任由她出入,只是前侧后几处门房的仆从每逢她欲出门时便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拦,只当自己是个门神,任由她怎么好说也毫不退让。 就连车夫刘伯,从前舒薇只用舒芙的名头略微提点他一句,他也马不停蹄要拨马调车的,这会儿却愁着一张老脸,语带恳求地对舒芙道:“请二姑娘莫为难。” 这些人只是领了罗氏的令,舒芙再有气也不能对着他们出,便只好作了罢。 由于出不得门,舒芙就干脆将自己关在了大书房里成日看书,每日必读至掌灯方回。 这日天才擦黑,舒芙便搁下了书往回走,才走上阶,便远远瞧见自己房门前倒着个人影。 她惊了一瞬,连忙敛抱住裙摆,朝那处小跑而去。 天地间一片昏黑,只有远处院落中的幽微灯火倒凝小成星。 舒芙到了那人影跟前,蹲下身细看,借着这点光才勉强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竟然是阿笺! 舒芙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容,见她面色红润,呼吸平均,这才放了心。 她伸手推了推对方:“阿笺,你怎么睡在这儿了?” 阿笺被人轻轻一晃,梦境顷刻间弥散开了,睁开眼定睛一瞧,连忙站起身来。 “姑娘回来了,”她草草福了身,本想一拜到底告罪,又陡然想起舒芙的脾性,到底没跪下去,只低着头道,“姑娘恕罪,婢子不知道怎么的,今日身上疲乏得出奇,本来是听门房说有人给姑娘送了东西来,叫婢子过去取回来,谁知我才将东西拿回来,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舒芙并不在意,推开门进去:“也许是你这两日真累着了,今晚我不留你太久,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阿笺应了一声,想了想,也跟着往里走,帮着舒芙一同点灯。 “对了,送来的那东西是用檀盒装的,我给姑娘搁在案上了,姑娘要是有空便去瞧瞧,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舒芙这时正在西间里,闻言转身一瞧,就看檀盒卧在案几上。 她秉着烛台凑近细瞧,就见盒体上大大方方刻了个篆体的“梁”字。 她神色登时冷沉下来,不由“哼”出一声。 阿笺循声回望过去:“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姑娘瞧上去不大高兴的样子。” “那是梁之衍送来的东西,你快拿走,我才不要它,留在这里真是脏了我的桌子!” 阿笺一听,连忙吹了烛台搁在一边,三两步到了案前:“婢子才疏学浅,一时没看出来,竟然叫脏东西混了进来!姑娘莫急,我这就将东西拿出去丢了。” 舒芙点点头,阿笺便抱了檀盒往外走,没出几步,却忽然顿住了步子,停在门前,有些迟疑地转过身。 “姑娘,婢子多手,竟在这盒子侧边上的夹缝里摸出来张纸条子,上头写了字,您要不要看看?” 舒芙皱眉,也跟了上去,从阿笺手中接过那张二指宽的黄麻纸条子,展开一看,上头笔迹凌乱,依稀可辨出一行字: 梁家欲议亲,梁母即登香积寺卜算良辰,万盼二姑娘珍重。 舒芙一愣,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道骑马的茜色身影,大约猜出这是谁写给自己的了。 她胸口莫名发麻,连带着腕骨处都酸酸的。 阿笺观她神色痴怔,双目盈盈有泽,当即叫嚷起来: “姑娘是要哭么?让婢子看看,这上头到底写的什么!是不是那个什么梁大郎君又来惹姑娘心烦了?” “不是的,”她迭起来收在袖子中,“我哭和梁之衍无关。” 她为一个苦命又良善的娘子伤怀,并不为梁之衍那种人。 “不过,梁之衍的确是要寻我麻烦来了…… “哼,我无暇管他,他倒来烦我!不成,我非得给他找点事做做! “……阿笺,你将耳朵贴过来,我有事嘱托你。” 金衣客(二) 舒芙的想法其实挺简单,一是要拖住梁之衍阿娘议亲的步子,恰巧刘氏笃信佛理,每逢大事必去香积寺焚香祷祝,这次也不例外,她便决心在这上头下点功夫。 她与阿笺说,叫她提前备好下签的签文,想办法让刘氏前去祷祝时得了这张签子。 阿笺想了想,点点头应了。 紧接着又急声问:“那第二件要做什么?” 舒芙便将上回在千秋节灯会上,自己怀疑他曾经应和上郗都知的那句诗是剽窃的事,一一说与了阿笺听。 “他既然自诩为读书人,那我就揭露他身上一件读书人最不耻的事来。” 虽然这事儿本无什么大妨,最多只遭旁人多刺讽几句罢了,可架不住梁之衍自己在意,平日里将一张面皮子看得比半条命还重了。 这事儿一旦被揭出,他必有好长一段时间要急于以各种途径自清,到时便无暇再来烦她。 “这主意倒可行,只是……”阿笺两眼先是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她将声音压低,蔫蔫道,“姑娘,你如今被夫人禁了足,要如何去搜集证据呢?” 舒芙轻轻“哼”出一声,靥上浮出一点笑:“可是,你之前教过我爬树,对不对?虽然只有当时那一次,可我也大致学成了七八,即便出些纰漏,也就是崴一跤的事。我自己要做的事,若连这点苦都吃不了,那还谈什么做成?” “这两件事宜早不宜迟,我也不知道梁之衍和他阿娘几时才要动作,所以明日一早我便出府去想办法查一查梁之衍的事,至于香积寺那边,就尽托于你了。” …… 翌日,舒芙果真如她自己说的那般,踩准了府里仆人交接的空档,轻轻巧巧地越过了墙头。 一出了舒府,她便认真思忖起要从何处入手,一番考量之下,最终还是决定去寻李杪。 李杪早在舒芙离开之后,也从樊川回了长安,这几日正在找人为爱宠汤圆重新造一个豢舍。 匠人设图打样,才将几个模型送到她跟前,她正挑拣着,彩彩便上来秉说舒芙登门拜访。 李杪微微一讶。 “前几日不是无论如何都要归家去么,本郡主几劝都留她不下,今日倒又晓得来找我了,恐怕有什么陷阱正等着我去跳!” 李杪轻轻一哼,手上的模型却已被搁在了桌上。 彩彩抿唇笑道:“郡主的意思是不见二姑娘么?那婢子这就找个由头去回了二姑娘。” “去,怎么不去!”李杪拂拂袖口,豁然站起身,“我倒要看看,她遇了什么事,非登我这个三宝殿不可。” 舒芙还在水榭里吃茶,细致数着池中绿波里有红鲤几何,身后便响起一阵环佩叮咚声。 她刚回头去看,便被人一把抱住了:“好个没良心的小娘子,先前在樊川说什么‘不解决完事不来见我’,弄得什么行军立状一样,这会儿倒晓得来找我了?” 舒芙耳尖一红,从李杪怀里挣脱出来,斟了杯淡茶,用手指慢慢触到她跟前。 见李杪哼着声扬了扬下颌,却还是将茶饮了两口,舒芙这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支颐惆怅道:“先前还是我太过自信了,如今遭恶人虎视眈眈,又灰溜溜跑回来求郡主庇佑了。” 李杪听出她卖俏言语下的困处,不由面色一凝,凤目转向她,眸中神色晦深。 舒芙又将这几件事复述给李杪听,李杪当即怫怒,手掌重重拍在茶案上:“真不要脸,混账东西真不要脸!阿芙,我这就带你进宫向伯娘秉明这件事,大不了请一道她的旨意,到时候无论梁之衍还是你阿娘都不能再强迫你!” 舒芙却摇首:“你和皇后殿下本来就为新政的事奔走平衡在朝中各势力之间,若只为了我这点小事,就叫殿下插手阻婚,未免给那些人留下攻讦殿下的由头。” 李杪一听,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心中有个想法,只苦于手中无人,所以想向郡主借些人力,查一查这样一个人:与平康坊的郗都知同为相州人,又或者是相州附近的怀州卫州,年纪大约在二十岁上下,应当还颇有些才气……”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着重往拮据的人当中找。梁之衍既然敢大张旗鼓剽窃他的诗作,还在平康坊那样人声鼎沸的地方大张旗鼓地念出来,要么这人将诗卖给了他,要么他笃定这人一穷二白,根本进不了什么平康坊,但无论是哪一样,这人的境况应当十分窘迫……” 李杪听罢,当即召人进来,令对方按照舒芙的叙述,有针对地从梁之衍近段时间里往来的众人中去寻找这人。 待那人领命退开以后,李杪望着舒芙的面孔,唇瓣动了动,到底开口道:“要真查出来有这么个人,你要做什么呢?” 舒芙支手托着下颌,目光望向远处碧粼粼的池水:“给梁之衍添些麻烦罢,他不开心,我才开心了。” 李杪深深看着她,过了片刻,舒芙也回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这无非是拖延的法子,到底治标不治本的。 “你从前给你阿耶去了一封信,现已过了这么长时间,舒侍郎的回信却还没有到,恐怕……”李杪心一横,到底把揣测剖开了说给舒芙听。 少女眼睫一动,轻声说:“我知道,我之所以信赖阿耶,全因为他是我阿耶而已。可若他体谅的不是我,而是与他同为男子的梁之衍,那我的这份信赖可谓全无用处。” “那你……” 李杪眼露不忍,她一生之中,耶娘相互敬爱,且都对她爱护有加,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全然不同的家庭。 舒芙慢慢抬起眼,目中并无沮丧,反倒焕出点光熠来。 “我记得殿下最近正在忙另一件事,她欲在户籍一部的律法当中新开一门‘女户’,有别于前朝的‘户无男丁且有户产方可立’,而将条件放宽,年十五以上非奴籍者,有愿皆可立。也就是说,只要我愿意,便可不依于阿耶和夫婿,自己便可单开一户。” 李杪震惊不已:“你是想另立门户?” 舒芙点点头,顿了顿,又微笑道:“反正殿下的律法总得有人切实去做才算作数,不然和一纸空文有什么区别?朝中那些人,之所以激烈反对设庠序,但一提及立女户一事,反而轻轻放过了,无非就是参透了其中一些隐秘—— “他们当初既然力图在本朝所有书籍中抹去南疆诸部这种异于本朝的统治模式,就更害怕有一个专门的庠序去一一教说这些新奇的东西。 “相较之下,开女户好像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毕竟在他们看来,只要智慧未开,哪怕一时冲动,出去另立了门户,将来也会迫于生计再回来向原本的阿耶或夫婿求和,他们反而更乐见这样的事。” “那些个老不羞,什么二择其一,我们当然要两者兼具。” 李杪冷嗤一声,立身起来朝门亭走。 舒芙亦站起身追上去:“我知道的,所以请郡主和殿下将这事交给我罢,叫阿芙成为第一个另立门户的女子。阿芙绝不因任何缘由后退半步,哪怕无甚大作用,起一个表率,也是很好的。” 李杪一愣,转眼看她,就见少女亭亭立在原地,池风摇曳,吹得她霁粉的裙袂招摇烈烈。 她一时哑然,片刻后又笑:“阿芙真是天底下第一会骗人的小娘子。表面上看过去最乖顺柔软了,实则骨子里比谁都烈性。” ——— 胐胐大概下个大标题出现……(对手指) 金衣客(三) 李杪手底下的人本事果然不俗,照着舒芙给出的描述,居然真的在延祚坊里找到这么个人。 回禀的人拱着手,恭敬答道:“那郎君姓陈,单名一个毓,正是相州人士。早年相州还在那档子反贼手里,他便逃向关中避难,途上遭逢不测,被一伙拐子强拐了他眼盲的妹妹,又将他推溺在河中。 “好在他命大,被人家救下来,可从此也从自由身变成了贵人家的奴仆。贵人看他读过些书,便对他多有看重,他也尽心报答贵人恩情。 “直到前两年,他攒够了赎身钱,这又辞别贵人,一路打听妹妹行踪,最后寻到了长安来,如今一边在书斋打杂,一边继续找他妹妹。” 话到这里,这人略停了停,又才补充道:“至于梁大郎君,他曾去过陈毓打杂的书斋添购书册,见过陈毓写一些零散的文章诗词,还提出要买断当中几篇,不过被陈毓当场给拒了。” 舒芙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李杪窥她神色,压声问道:“你是怀疑,那位郗都知就是他被拐的妹妹?” 舒芙手指在瓷白的杯缘滑过一周,最后停在正中。 她摇摇首,低声回:“我之前在快哉阁听过那两阙句子,都是抒情写意的句子,这两人应当不是兄妹,而是……”她顿了顿,慎重添上两字,“故交。” 舒芙眉尖稍展,终于露出点淡笑:“好罢,我就想办法让他自己去探探真假。” 她叫人拿了纸,提笔写了几行书名:“早听说平康坊的郗都知最爱读书,我便送些书与她作礼物好了,就去这位陈郎君做事的书斋买,到时叫他亲自送到快哉阁去。” 写罢,正要交给来禀的人,她却突地停住了:“等等,这样不好,万一我揣度有误,岂不叫这人打搅了郗都知……” 李杪见她犹豫,直接取过她指尖夹的那张纸,转递给那人:“那就把事眼放在梁之衍身上,挑出他去快哉阁的时候,再叫陈毓那一日过去送书,不必真的见到郗都知,只要让他知道梁之衍剽窃了他的诗就好了。” 决定了要如何给梁之衍添麻烦,舒芙长舒了一口气,往前走出两步,将身子伏在阑干前,抬头望了望天。 天公作美,日昳也怡然。 水面波色粼然,吞下半边天的燃红,浮出的影子也是游冶生动的。 她躁动烦闷了数日的心在这一刻莫名平静下来,四肢盈满力量,仿佛生出无限勇气。 “阿芙。”李杪从身后轻轻叫了她一声。 舒芙回眼去看,暮色昏昏中,也露出一个笑:“多谢杪杪助我,你在给汤圆打新豢舍对不对?我到时给它写首小诗,贺它乔迁之喜,这样来谢你好不好?” “一首就想打发我?”李杪食指晃了几晃,“少说两首!拿两张漂亮些的笺纸写,到时我在豢舍前后各贴一张,这才叫大气!” …… 向李杪请辞以后,舒芙原路照返,翻墙到了舒府,一路避开往来的仆从,小跑着回了春晚楼。 到了楼前一看,楼上还漆洞洞一片黑,她叹出口气,趁四下无人,又连忙往楼上跑,谁知刚推开房门,便见门边歪靠着个人影。 舒芙吓了一跳,跑过去将窗推开,借着银白的月光才看清地上的人。 “阿笺?”她惊叫出声。 那人幽幽转醒,满眼茫然地看过来:“姑娘……” “姑娘!”她唰一下自地上站起,“我、我怎么在这儿?” 舒芙一诧:“你在这儿睡着了,和昨晚上一样,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我这两天事儿太多了,都叫你累成这样了……” 阿笺面色一白,嗫嚅着唇瓣:“不、不是这样的,今日我本来是要出府去香积寺替姑娘办事的,想起您和寺里头的存慧小和尚仿佛相识,临时起意便想请他帮忙,于是返回来拿一样信物作证,谁知竟然倒在这里睡着了……” 舒芙闻言微微怔住,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阿笺眼眶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滚,“婢子今日没去成香积寺,耽误了您的事,这要怎么办啊……” “这不要紧,你先听我说!”少女面色凝重,正色看她:“我记得,你昨天傍晚也是这样睡过去的?” 阿笺泪眼朦胧,茫然地点点头。 “那你这几日可做什么劳心劳神的事了?” “没有啊,婢子做的事都同以往一样,更何况婢子现在被姑娘抬举,手头的活计更松泛了些,才不会为一点差使就劳累至此呢……” 舒芙心头一紧,隐约有个不好的揣测,她呼吸微微急促,抬手紧紧摁住了心窝位置,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明日一早,我带你出去找医工!” 阿笺眨了眨眼,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姑娘是怀疑……” “我不知道,这太荒诞了,话本子里都不敢这样写,更遑论是……” 阿笺点点头,旋即又安抚道:“婢子这段时日几与姑娘同吃同住,姑娘都没出事,我又怎么会有事,兴许当真就是累着了。” 舒芙额角微汗,抿了抿惨白的唇。 金衣客(四) 53c e. co m 因心头记挂着事,舒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翌日天未露白,她便早早醒了,简单洗漱过后便径直去了阿笺的寝舍。 但这一回,阿笺睡得仿佛更沉了,舒芙坐在她床前,连叫了三回,她才幽幽睁开眼来。 舒芙望见她一脸懵懂的神态,猜想她大约还没睡醒,不禁叹出口气,站起身来给她倒了半杯淡茶。 “抱歉这么早叫你起来,我是想带你出府去找医工,起迟了未免叫人注意到。” 阿笺小口小口饮下一些茶,又听见舒芙一席话,目色这才清明了。 她觑舒芙一眼,旋即低下头,讷声道:“叫姑娘费心,婢子不知怎的,又睡得沉了。”鮜續zhàng擳噈至リ:p o18n o w.c om 舒芙点点头,心中理解她,因而并不多责,只温声叫她起来洗漱,待她收拾齐整过后,两人踩着凉霭霭的晓雾,一路往后门而去。 走到了墙根处的榕树下,舒芙自个儿扎好裙摆,利落地攀上了树,旋即回头看向阿笺:“快来!” 阿笺重重“嗯”了声,抻足楔住墙角与树根的罅隙,才往树上攀缘了几步,脚下便一个打跌,踩着潮滑的苔痕滑了下去。 “阿笺——”舒芙眼见着她跌坐在地上,也顾不得其他,当即跳下树去,三两步到了她跟前,矮下身子搀起她,“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摔下去了?有没有摔疼?” “姑娘……”小丫鬟眼眶一酸,两行泪珠便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婢子没摔疼,就是脚上突然软绵绵的没了力气,好像、好像……” 她哽了一下,哭得更凶:“我怕爬不了树了……” 舒芙闻言一愣,一时也不知作何答复。 阿笺见她为难,暗暗掐了下手心,强自镇定地露出个笑:“姑娘别忧心了,兴许婢子真的只是累着了,这两日多歇歇,也许就好了呢……” “不行!”舒芙站起身来,看向她道,“我不放心你,这样,待会儿委屈你受点疼,我去寻个绳子背你出去好不好?” 阿笺愣住,呆呆看着舒芙,眼泪彻底决了堤,大颗大颗往下坠,落在脖颈处,湿洇洇凉腻腻的。 没过多久,还真叫舒芙寻到了几根绳索,正是之前占摇光带她去捉弄梁之衍那回用过的。 她仔细回忆起他当时是如何束绳的,自己也仿照着也扎了个大差不差,最后果真背着阿笺越过了墙头。 虽则过程有些艰辛,她足下几次打滑,但好歹是站在了墙外的天地里。 舒芙松了口气,边解绳子边对阿笺道:“我们去东市的阿荣师药肆,这虽然是间胡人开的药肆,可里面却有位坐堂的孟医士,医术十分精湛,我现在带你去,你还走不走得动?” 阿笺连连颔首,忙道:“婢子腿是有些乏力,但路还是走得的!” 她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但舒芙还是有些不放心,到底上前去搀住她,两人相携着往西市去。 天上夜云阴蓝,地上也少人迹,倒是恰好碰上通晓的小官,正敛衣整冠,匆匆向着城楼而去。 两人到了药肆门口,正赶上药童负着药箧,打着呵欠悠悠朝这处走来。 舒芙双眼一亮,让阿笺在原地站好,自个儿上前两步,冲那人道: “小童子请留步。” 药童耳尖微动,确认这小娘子在叫自己,于是稍稍将脸一侧,语气有些傲然:“小娘子看病请晚一些,我们先生昨晚留在肆里面看书,这会儿恐怕还没醒呢。” 他一面说,一面将药箧搁在地上,开始动手将关板卸下来,卸到一半,肆内忽传来一道声音:“童儿,外头是不是有病患来了?” 药童一听这声,眼睛瞬间就亮了,顾不得多思,大叫一声“先生”,脚下噔噔几步就跑了进去。 等他再出来时,肆内已亮起一室烛光,而他面上也一扫将才的倨傲之色,恭恭敬敬朝舒芙行了个礼。 “刚才小子语气多有冒犯,还请小娘子宽宥,我们先生请您进去,说愿意提早开门为姑娘看病。” 舒芙回过身去拉阿笺,携着她一同走了进去。 一进门,舒芙便迎面撞见一张半旧的案几,案上杂七杂八堆了一些医书,她定睛寻了好一会儿,这才透过一道书隙窥见一点枯白耸动的胡须。 白胡须左耸右动,好半晌才从书海中挣扎出来,两只眯缝眼往前一扫,直接了当道:“那位穿淡绿衫子的小娘子上前来,我替你瞧瞧。” 舒芙垂眸看了眼自己烟粉的裙色,显知这位孟医工叫的就是阿笺,而他仅望一眼就知道谁要看病,也许真的有些本事。 她松了口气,轻轻推了推阿笺,自己慢半步跟上前去。 阿笺在桌边的小凳上坐下,犹豫片刻,还是将手腕搭上脉枕。 “说来不怕先生笑话,我身无病痛,来找先生瞧病其实是为这些天有些过于嗜睡了……” 孟医工点点头,垂手下去诊脉。 舒芙立在一旁,一直着意留心他的神色,却见他摸索一阵后,原本放松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身子都不由坐直些许。 舒芙紧张不已,没忍住开口道:“先生,我妹妹她怎么了?” 孟医工眉头紧皱,又探了几回,这才慎重开口:“令妹这是中毒了。” “什么?”两人均吃惊道。 “说中毒其实有些严重,应当说中了一种药,这药无色无味无害,只让人日常惫懒一些,你们就算不来找我看病,等过段时间不吃这药了,自然就会慢慢好转了……” 说着,他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我观二位小娘子穿戴都不俗,家世应当也显赫……” 话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 但舒芙却隐隐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舒府内宅虽称不上亲密无间,可相互之间也算客气敬重,她自小到大都没见过什么腌臜手段,但京中总有不挑拣的人家,所以或多或少还是能知道一些隐秘。 难道说她自己家中也能出这种事?可这无毒之毒,即便下了又有什么用? 舒芙只觉匪夷所思,将家中所有人都过了一遍,隐隐有个所指。 但疑点却有一个—— 她和阿笺几乎同吃同住,怎么独阿笺有事,她自己却毫发无损呢? 阿笺显然也想到这一层,连忙对孟医工道:“先生快看看我们姑娘,她日日与我待在一处,吃住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们姑娘没事吧?” 孟医工又让舒芙坐下,这一回,他只探脉片刻,眉宇便舒开了:“不知为何,但这位小娘子倒没事。” 阿笺长长松了口气,连道了几声“那就好”。 回府路上,舒芙语气严肃,对阿笺道:“照孟医工所说,那药物只能掺在饭食里,以后府里的饭菜你都不要吃了,我每日想办法出去给你买来。” 阿笺鼻尖发酸,又有些想哭,强忍了忍,又道:“姑娘别挂心了,我休息两天就好了。只是婢子这几天不顶用,没法儿去香积寺,又不知道那梁家的刘夫人几时会过去,万一迟了,叫他们算出好日子来,直接上门提亲可怎么办?” 舒芙笑了笑,正要出言安慰,谁知刚过坊间一道转角,身后便有响起隐隐甸甸声。 两人一同回身看去,就见一辆油壁车滑过,车窗半开,被风吹得嘎呀嘎呀叫,隐约露出个人影。 那人浅眉淡唇,面颊余白极多,人坐在车里,却有如无一样,清淡得叫人几乎难以多顾。 然而正是这一张脸在舒芙心底劈开道惊雷。 她立在原地,亲眼看着那辆车往长安城外驶去,心中栗六,杂绪难抚。 ——那是梁之衍的母亲,刘夫人。 金衣客(五) “姑娘!”阿笺显然也认出了,声线立时拔高,“那是刘夫人的车!她、她要出城去么?是不是要去香积寺算良辰了?” 她心急如焚,体温催出体内药毒,四肢愈加使不上力。 她张了张口,泪却先落了下来:“都怪我,若不是我没做好姑娘嘱咐的事,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万一到时刘夫人登门请期,夫人真应了怎么办?” “你别担心,我先将你送回去。” “姑娘!” “你放心,这事我自己来办。”舒芙声音放低,平缓而坚定。 阿笺止了哭声,呆讷地看向舒芙,只见少女眼眸漆黑熠然,状似平淡,其下却仿佛蕴着狂风骤雨的力量。 望见这样一双眼,她的情绪也被安抚。 “那好,”阿笺颤抖着声线呼出一口气,“姑娘多保重,阿笺在府里给姑娘做好遮掩。” 舒芙效法早晨出门时的法子,又翻墙将阿笺送回了府。 见她一步三回首地离去了,舒芙这才放下心来,从墙头跃下,马不停蹄地奔往安善坊。 ——她要赁马。 刘夫人是乘马车出城的,本就在她以前,她若不骑马去追,根本就没有追上的可能。 舒芙赁了安善坊中最快的马,牵着它出了安化门,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信马往重南山方向去。 途中天高云淡,鹞鹰高飞,她却无暇多看,只盼着胯下的马驹能够跑得快些、再快一些。 不知疾驰了多久,舒芙终于窥见了绵亘起耸的黛青峦山。 她翻身下马,牵着马寻到了山下一处的茶摊子前,恰看见蓬荫下大咧咧坐了个男子,正低头牛饮着一碗凉茶。 是梁家的车夫,看来梁夫人已经上山去了。 舒芙心下一沉,用力捏了捏手中的马缰,不动声色地牵着马避开车夫,寻到茶摊后面,从窄袖中摸出半吊钱,递给那茶博士。 “我欲去香积寺参佛,这匹马却难上山,劳先生替我看顾一二。” 茶博士见她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更何况上山的禅客将车马寄托在茶摊也是寻常事,便不在意地摆摆手应下了。 托管了马,舒芙便向山上而去,才到山脚下,就有两个精瘦高挑的少年抬着一顶舆轿过来了。 “小娘子可是要上山去?山路迢迢,不如聘个舆轿代步吧?” 舒芙看了那舆轿一眼,心想刘夫人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大约不会亲自走山路上山,多半也是聘了舆轿的。 而抬轿的轿夫为了客人舒坦,也不会急着赶路,多半也是走走摇摇上山去的。 她松了口气,自袖口里摸出剩下半吊钱,微微笑着递给两个少年。 “多谢你们,我为心诚,自己上山去就好了,只是不知道去香积寺的路,除了脚下这一条,还有没有更近的了?” 当中一个少年看一看她,红着脸接过钱,斟酌道:“有倒是有,只是那条路崎岖难行,小娘子真的要走么?” 舒芙眼中明亮,连连颔了几回首:“要的,劳请小哥告诉我。” 少年无奈,只得给她指了路。 舒芙沿着这人所指,到了另条山径下头,抬眼一望青霭入云,当下就低首把裙裾扎成便利行走的样式,二话不说便往山上去。 香积寺在重南山半山中,偏径林木葱蓊,日色冷青松,落到林中,更使人分不清时辰。 她一路拨云分雾,手掌、脚踝被繁枝茂叶剐开几出细微血痕尤不敢停,只怕慢刘夫人半步。 好在她到香积寺时,山门外还未见着有停舆轿的,她抿了抿唇,干涩燥热的血腥气在口腔中漫开,她不敢迟疑,抬脚朝里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正遇上存慧抱着一迭盘托从面前走过。 “二姑娘!”小和尚见是她来,高高兴兴地踱到她面前。 定睛一看,又见少女气喘难匀,颊色微白,乌发湿雾雾地覆在面沿,唇色起先几近于无,到这会儿停下了,才逐渐返出靡嫣的红。 存慧一呆,忙把盘托搁在地上,撒腿奔了过来:“二姑娘怎么了?怎么模样这么狼狈?” 舒芙松出半口气,身子汗湿发软,强撑着才站立住。 她平了平心绪,放缓声音道:“存慧,我这回来,是有一件要事要做的。” “什么事?” 舒芙垂眸看了看他,并不因他是个孩童而随意敷衍,反倒斟酌半晌,躬下身体对他说:“你如果要听,我就说了,可你要答应我,听过后千万不许再告诉给任何人。” 存慧连忙点头。 “……与我自己的婚事有关。待会儿会有一位夫人来寺里面祈愿求签,再去请你们的方丈定个好日子,便要准备去我家请期。可是那位夫人的儿子不是什么好人,我并不愿意给他做妻子,所以跑过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存慧只有八岁,有些事上似懂非懂,不明白只是销解婚姻而已,耶娘做主出面就是了,怎么劳累她自己跑前跑后呢? 但他心里喜欢同舒芙相处,自然无比拥护她的决定,因而只问道:“那二姑娘打算怎么做呢?” “这位夫人诗礼传家,向来笃信佛教,行大事前必在佛祖跟前求释,所以我想在这上头阻一阻她,哪怕不能叫她直接退婚,也能暂时拖住她。” “二姑娘是想……” 舒芙蹲下身,微微仰首,直直看向存慧:“劳烦你告诉我,如果要求姻缘签文要去哪个殿里求,我想为她挑一条下下签!” 存慧一怔,反应过来立即道:“这事好办,二姑娘就交给我去办吧!” 舒芙几乎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不行!” “为什么!”存慧颇为委屈。 舒芙耐下心来认真道:“你是寺里的小和尚,是观音座下最虔诚的弟子,这种事你不该经手,否则你将来还敢在菩萨跟前念经么?再者说,要是将来不甚被揭发了,你的师傅、师兄弟们要怎么看你,他们会不会背地诋毁你、排挤你,怪你毁了别人的姻缘?” 存慧撇撇嘴:“师兄们对我可好了,他们才不会排挤我……更何况,菩萨佛祖是最良善的所在了,尊者们悯怀天下,是不会眼看着一个小娘子入火坑的。我要是眼看着二姑娘你受委屈而坐视不理,那才是有违教诲了!” “更何况——”小和尚话锋一转,“二姑娘知道签文如何摆的么?知道什么样的签文才是下下签么?知道如何让那位夫人取到下下签么?” 这样一连几个问题抛出,舒芙果然迟疑了。 存慧趁机昂了昂首,斩钉截铁道:“所以——二姑娘一定需要我帮忙!” 舒芙望见他一番诚恳面目,不知为何,脑中想起的却是罗氏隐在暗光处、冷硬如霜的一张脸。 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小和尚都愿意如此帮她,她的生母却…… 少女吸了口气,没忍住将脸贴在膝上蹭了蹭,好赖没泣出声来。 “你其实没必要这样费力帮我的。”她闷闷道。 “二姑娘,真心方换真心,”存慧也蹲下,抬起稚嫩手掌,轻轻拍拍舒芙的肩,“二姑娘真心待我,我也想真心待二姑娘的。” “我们只前后见过三回,第一回你为我带路,第二回你与我讲经,第三回我送冰糖山楂果给你吃,哪里就真不真心了……” 存慧站起身,也拉她起来,认真说:“可是——有许多许多檀越都答应我说要为我送这送那,可最后只有二姑娘真正记得了这件事。 “就像刚刚,倘若二姑娘一见到我就叫我帮忙做事,我还当真要掂估一下愿不愿意帮,可是二姑娘真心怕牵连到我,那我也想真心帮二姑娘。” 金衣客(六) 阿笺被舒芙送回府时,天色还早,大厨房蒸起的白雾袅袅飘在淡青的偏空,想来将将开始备朝食。 可她念起那孟医工的话,到底不敢再吃府里的东西了。幸好回府路上遇上个挑着担子卖面食的,她买了两块胡饼揣在怀里,如今还尚有余温。 她回到春晚楼,替舒芙略微收整了卧房,便倚着翠屏坐下,从衣襟里摸出胡饼来吃,虽然有些干口,但洒了胡麻添香,吃嚼起来麦香浓郁,总比府里面的朝食安心。 舒芙不在府里,她也没有事做,吃过胡饼后闲坐了没一会儿,她便昏昏沉沉垂点起脑袋,不知不觉就眯眼睡了。 再睁眼时,是被罗氏身边的李嬷嬷推搡清醒的。 “你这丫头,府里主子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岂是叫你在这儿打盹偷闲的?” 阿笺懵懵看过去,只见李嬷嬷横眉冷眼地立在那里,一手掐着腰,一手在她身上指点:“你个懒没边的婢子,夫人跟前,怎么还做出一副没睡醒的蠢相?” 她一转头,就见罗氏一身黄罗银泥裙,单丝红地的帔子,盈盈立在旁边,脸上依旧是惯见的温和笑容,仿佛一尊慈悲的玉相观音一般。 罗氏今日一身鲜衣,人也罕见的亮堂起来,可阿笺心中却阴霾顿生。 ——恐怕姑娘和她猜的没错,罗氏今日装扮起来应当为了有客要至,只待刘夫人在香积寺请了佳期便要登门拜访。 阿笺脑中一片混沌,呆呆坐着不知作何反应。 还是罗氏开口解了围:“好了,嬷嬷别骂她,兴许是阿芙娇气,平素使唤她使唤的多了,只怪我这个做阿娘的太纵养女儿,怨不得这小丫鬟喊累。” 阿笺骤然回过神,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朝罗氏行了个礼。 “婢子见过夫人,谢夫人体恤。但是姑娘平日待婢子很好很好的,只是婢子不争气,自己身体有些小恙罢了。” 罗氏诧异地瞧了她一眼:“你倒回护你家姑娘。” 阿笺默默低着头并不多话。 罗氏也不准备继续站在门口陪她消磨时辰,眼光一扫让李嬷嬷上去推门,自个儿抬起步子就要往里走。 “自上次阿芙请安过后,我已经有几日没见着她了,这些日子她都在房里闷着么?外头太阳这样好,你作为跟在她身边的丫鬟,也时常劝她出去走一走,别叫她在屋子里闷坏了。” 话音一落,门也“嘎呀”一声被李嬷嬷推开了,罗氏敛起衣裙踏进房内,眼看着就要越过屏风往床帐探去。 可姑娘现在香积寺中,她岂能叫夫人知道姑娘不在府中? 阿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追进去,紧赶慢赶抢在了罗氏前头,见罗氏蹙着眉朝自己看来,她“噗通”一下跪在对方脚边。 “请夫人止步!” 罗氏果真停住步子,脸上原有的蔼色也似被冰凝了,似笑非笑看着她:“怎么?我这个做主母的想来探看一下自己的女儿,难道也要过问你个丫鬟的意见了?” “不是的!”阿笺脑中急转,忽而灵光一现,连忙道,“只是姑娘这几日身子也疲乏,白日里总是昏昏欲睡的,今日好容易劝了姑娘在床上憩会儿,夫人就让姑娘好好歇歇吧……” “阿芙近几日身子惫懒?”罗氏细眉微挑,状似询问看向阿笺。 阿笺不敢抬头,连连应是。 罗氏见此,眉目渐渐舒开,靥上又有了那种温和的淡淡笑,却依旧还要往前迈:“既然这样,我见她一面就走了。” “夫人——”阿笺心脏狂跳,几乎快要从喉口跃出来,强忍住擦拭额角汗迹的冲动,又道,“而且、而且姑娘这几日仿佛还在生夫人的气,夫人就让姑娘一个人再冷静冷静吧……” 罗氏失笑,微微叹口气摇摇头:“倒真是个记仇的小娘子,做阿娘的不过提点她两句,她也能这般耿耿于怀。” 她一面说,一面越过屏风往后去。 阿笺还欲再说什么,等不及张口,就被李嬷嬷一个眼刀逼了回去。 “夫人是一家主母,要做什么自有自己的章程,岂容你个婢女在旁边说三道四,挑拨夫人和姑娘的母女情谊?你若懂事些就赶快闭了嘴,否则嬷嬷这双大手可是认不得什么如花似玉的脸蛋的。” 阿笺被阻,再不敢多话了,只是双目死盯着床帐的方位。 正是这时,雾青帷帐轻轻一动,从里面掷出个樗蒲绫织金线的隐囊,啪嚓一声落在罗氏脚边。 罗氏一愕,遽然停住了脚步,抬眼望去,就见青濛濛的帷帐后面隐约透出个影子。帐中那人分明知道有人来,却不撩帐来迎,反而负气一样转过身去。 罗氏见状彻底心安了,面上含笑,嗓音温和溺宠:“脾气好硬的小娘子,罢了,阿娘也不吵你了,你好好歇歇吧,晌午过后兴许有贵客至,到时我再使人来叫你。” 她弯腰拾起隐囊,轻轻放在床前的脚踏上,深深看了床帐一眼,转身带着李嬷嬷等一种仆妇走了。 罗氏走后,阿笺惊魂未定,好几息都不敢动作,待确认罗氏真的走远,不会再杀出个回马枪后,她连忙拿栓子栓住了房门,这才撩开帐子,将里面的人迎出来。 “有劳你了,这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你有什么要我做的,我绝对义不容辞!”阿笺郑重地朝那人躬身行了个礼。 少年从床上下来,见阿笺如此行径,连忙回了个礼:“你太见外了,我俩同时进府,感情非比寻常,替你做一些事不算什么的。” 这人正是阿来,先前替舒芙驱过一回车的那个。 他与阿笺同期进府,年龄又相仿,感情比旁人更深厚一些。 只是后来他拜了主管车马的刘伯做义父,从此在偏院做事,而阿笺则进来春晚楼服侍,常日里难见一回面,但感情却是分毫未见生疏的。 这次舒芙独自去香积寺,她心底隐隐不安,总怕罗氏会突然造访,到时她毫无准备,暴露了姑娘的行径可就大事不妙。 因而她去寻了阿来帮忙,没想到真给她料准了,罗氏果真登门,幸而有惊无险地瞒过了。 阿笺要拿银钱给他,被阿来几番推辞掉了。 她也不勉强,弯下身子开始收拾床上凌乱的被褥:“你既不肯要钱,那我过几天去府外买些吃食送你。你若无事,就可先离去了,我来替姑娘换一床被子……” 阿来站在她后面,看着她忙前忙后,突然开口:“阿笺。” 阿笺循声望过去,微微笑了下:“什么?” 他手指动了动,耳尖红了,又不知说什么,于是只能没话找话,最终讷声扯了一句: “你待二姑娘真好啊。” 阿笺唇角一翘:“这话你从前就说过的。” 她下颌一扬,神色认真:“而且我也早说过的,二姑娘于我有大恩,我当然也对她很好的。” 金衣客(七) 送走了阿来,又替舒芙拆换了一套被褥,阿笺再一次闲下来了。 她轻轻打了个呵欠,意识到那药效果又上来了,于是强撑着精神拴好了门窗,这才放心地往西间一坐,伏在案上小憩起来。 窗外晴光融融,她却做了个阴雨不尽的梦。 仲夏,暴雨泼天。 她从床上醒来,漫天的雨气把土房浇得潮潮的,落地便要踩得一脚泥水,肺腑中都浸满了沉甸甸的土腥气。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思绪还未厘清,便下意识趿拉上一双木屐,起身从箱屉里寻出木盆倚在渗雨的墙根,好叫屋内不至再积水。 外头这时响起男人的咒骂声。 “平时要雨不见一颗,今个倒一声不吭地泼下一笼子。” 男人推开篱门进院来,到了檐下,便卸下蓑衣斗笠尽立在墙根沥水,人往屋中迈,探头探脑地叫起人名。 堂屋中的女人听了这声儿,匆匆迎了出去,将男人上下一打量:“好些年没下这么大雨了,就怕淋坏了地里的宝贝疙瘩,那才叫人恼火……你一路上没淋坏吧?” 男人瞪她一眼:“莫多嘴,天公的坏话不要讲,小心遭报应!” 女人喏喏点头,又道:“你淋了雨,这么捱着还是不好,我给你去灶房煮点姜汤,你回房换身干爽衣裳。” 谁知男人嘿嘿一笑,一把拉住了她:“先不急这些,我有好事给你说——那件事儿,成了!就是今年地里没得收成,咱们日子也不会难过。” 阿笺倚在门缝边竭力往外窥,但门缝太窄,她又不敢发出太大动响,即便使劲了浑身解数,那一男一女的面容也犹似蒙在雾里,怎么也看不分明。 屋外雨声滔天,滂沱雨水涨上来,仿佛将天地都淹了,人行在其中,东西不辨,眼前犹如蒙了灰霾霾的障翳。 她突然升起个念头,抬手摸了摸脸,旋即扑到墙根汲水的木盆边。 她用力揉揉眼,凝神低头看去,只见漾荡的浊雨里逐渐显出一个女孩模样。水中那人面色蜡黄,整个人单薄羸弱如一絮芦花,风吹一吹就要顷刻散去,只有干枯面颊上嵌的一对熠熠生华的大黑眼睛才显出有几分精神气。 一道滚雷乍然在铅色的天空中迸裂开,阿笺心头也为之一震,终于记起来—— 这是她自己的脸,只不过这时年岁尚小,也还未进得舒府、遇见姑娘。 堂屋中的男女也觉察到房内的动响,男人当即眉头一皱,扯声怒喝起来:“你个贱皮子还在家呢?我当你死了,你阿耶回来都不晓得出来帮衬,成天就会在躲在房里偷闲是吧?” 她循声看向那扇摇摇欲坠的陋门,终于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男人见她推门出来了,径自往长方凳上一坐,将泥水斑驳的靴履翘起来,招手唤她:“你阿耶在外劳累一天了,你过来与我按按脚。” 阿笺紧抿着唇,视线落到那双靴上,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来。 她早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做的什么抉择,有没有乖乖过去半跪在地上为这个阿耶脱靴揉腿,但此时此刻—— 她抬起眼,腔调平淡:“我不干,”她一字一句,“你宝贝儿子现在灶房里偷吃猪油渣子,人都要腻死在里面了,你怎么不喊他过来?” 男人听她如此回答,深感一家之主威严被拂,当即浓眉倒竖:“臭丫头片子,给你脸了,你倒敢指使你阿弟做事!” 男人怒极,抬脚想要踹她,却被她一个闪身躲开,动作平白落了空,差点摔个趔趄。 “好你个赔钱玩意儿,长本事了,竟然还敢躲?” 男人三两步冲将上来,一把揪薅住她的头发,眼看着一个巴掌就要落到她脸上,旁边一直沉默的女人忽而动了,连忙抱住男人的手臂。 “她可打不得!” 男人怒目圆睁:“她是我生的,我是她亲阿耶,有什么打不得?” 女人唇瓣嗫嚅,好半晌才轻声回:“她脸蛋清秀,要是给你打伤了,将来王庄头家的不肯要了怎么办。” 男人沉默下来,反倒是被女人扯在身后的阿笺忽地抬起脸,满目戒备地看向这二人:“什么意思?什么叫王庄头家的不肯要了?” 女人回望她一双黝黑的双眸,不知是不是歉疚之意涌生,胡乱抹了下脸颊上的泪珠,背过身去不敢看她。 男人倒是拊掌一笑:“阿耶阿娘为你寻了门好亲事,许的是村东头的王家。人家家里可有方宅十余,肥田无数,送你嫁过去可是享福了。” 她脑中轰然炸开,转脸瞥了眼漫天滔滔不尽的冷雨,终于完全想起来了。 这一年她才十一岁,而幼弟七岁,正是发蒙的时候。 本朝开科举取士,耶娘便动了让幼子读书高中的念头,缺衣少食也要交齐他念书的束脩。 但读书乃长久计,三两天的省吃俭用可供不起个读书人,于是阿耶便琢磨着将她嫁出去,用聘她的礼金来填幼弟念书的束脩。 但寻常庄户人家娶妻,礼金也只几吊通宝、几尺棉布也差不离了,远够不上束脩的费用,所以阿耶就将主意打到了村中大户王家头上。 王家有个痴傻幼子,长到十九岁了连耶娘也不识得,等闲人家哪里有小娘子愿意给他做妻子,寻常耶娘也不会忍心叫自己的女儿有个这样的郎婿。 但她阿耶不是,王家要给痴儿娶妇这事,旁人都避之不及,但叫她阿耶听去了,简直如硕鼠栽进了谷堆子里,忙不迭就取了她的生辰八字上门去合,王家哪里还会挑拣,稍稍走个过场便要拟定吉日。 阿笺胸口胀涩,眼中滚下泪来,死死盯着自己生父。 记忆中的她也是这样,只不过性格更怯懦一些,就只是哭。 但现在她可不是了,她已经跟了姑娘那么久,早不是什么唯唯诺诺的、芽草一样生怕被人催折了的小丫头了。 她知道就是在这一日,长安近郊的雨仿佛永远落不完的这一日,姑娘便会登门避雨,即使姑娘不来,现今的她也不是泥捏的软面人了。 “凭什么叫我嫁个痴儿,换来的钱倒送你儿子去读书?他是人,我便不是了吗? “你自己扪着心问问,我同他到底谁更伶俐?他在学堂苦记三天的字形,我看一眼就全部能记住;他被夫子戒尺打得两手红肿也写不出的规整字,我拿根烧火的棍子也能写成了! “既然只是要孩儿读书出人头地,将来做个依靠,那为什么不叫我去?城中的贺员外还有个痴肥的女儿在招婿,你们怎么不叫他去入赘? “我们都是你们生养的,我究竟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了?要叫你们偏心至此!” 男人被她骂得呆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一句话也没说。 门口偷窥的男童倒被这个姊姊的怒意吓到,纵声哇哇哭了起来。 阿笺眼光一扫,抓起桌上的陶杯狠狠砸了过去,哐当一声砸在门板上,将门板砸出数道裂痕,遗下一地残渣子。 男人这才回神,双眼血红暴怒不已,扬起手就要打她。 阿笺飞快避过,疾步蹿到门边,抄起拄门的木棍,只要他欲再靠近一步,她便也罔顾什么孝悌,狠狠打回去就是了。 闹吧,闹得再大些。 什么亲情血缘全是用来绑架她的狗屁,这世上她只相信姑娘一个人,等姑娘一来,她就是求也要跟姑娘一同走,头也不回地永远离开这个家。 正是这时,屋外篱门传来些微声响,有人开口问话,腔调混在雨里,有些模糊不清—— “请问屋里可有人吗?” 金衣客(八) 屋里气得脸红脖粗的男人显然也听到了篱门外的动静,恨恨掷下了打人的条梢子,低头啐了句脏口。 女人见事有转机,连忙随着添一句:“哪个没脸皮的这时候来人家屋头……” 她嘴上说着斥骂的话,身子却动起来,忙不迭收拾了条梢子,将零散的发丝往耳后一挽,推开门戴起斗笠,往篱门去了。 门外阴雨连天,天上灰涛涛一片,千万根腻凉的雨丝簌簌往地下扑,坠隐在泥地里,荡起的土烟也是青濛濛的。 阿笺呆愣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疾跳起来,几乎要将她撞晕了。 她透过雨幕看去,只见沥沥滴滴处亭亭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的那人穿的青衫,而她阿娘是一身褐衣,天地间湿洇洇的冷雨也是灰霾的,只有姑娘一身云开雨霁的鲜亮颜色。 青衫女子掏出一吊通宝塞到她阿娘手里,她阿娘掂了掂手,而后侧身将两人让了进来。 青衫女子撑伞陪着舒芙到了堂屋门口,那青衫女子收了伞,见屋里还有人,便不再往里头进,只站在屋檐下朝里头行了一礼。 “我们姑娘是太常少卿门上,今日探幽寻胜,不料突逢暴雨,所以想来此处避一避雨,我们已遣了小厮回去驱马车来,用不了多时就会离去的。” 男人不知晓太常少卿是个什么圆扁,更猜不出这人有没有拜相的资质,只知道外头那少女是长安城里的官家千金,恐怕连村正远及不上,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否字,连说让人进屋。 那青衫女子依旧不肯进,只说站在檐下就好。 阿笺小心翼翼觑她,认真回忆起这是个什么人物,过了好一会儿勉强记起这是姑娘十一二岁时聘的西席,从前教过三个姑娘一阵,后来夫人嫌她只通诗书而不精庶务,便将她辞退了。 确认了这人的身份,阿笺这才缓缓将视线落到舒芙身上。 少女这一年才将豆蔻,侧颊粉白,如偎着一团霞蔚云气,下颌还不如及笄以后那般尖俏,有些圆润,一双眼却如以后的很多年里一样明亮熠然。 她双手交迭在背后,指尖被泼天的冷雨催出点涩冷的红。 阿笺缓缓偏了下头,眼中蒸出些雾气,好半晌才平复了心绪,回身进了堂屋搬出个小杌子来,小心往墙根一放。 “姑娘坐下歇歇吧。” 舒芙听到这身量瘦小的少女叫她,也转脸过来看她,颊上浮出点赧然的笑—— 她早觉出这人在看她,却又一句话不说,就只那样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闹得她也不敢多问一句,只好僵着身子站在原地。 好在这人说话了,舒芙便也顺势朝她笑:“谢谢你。” 舒芙坐定以后,阿笺愈发不想离去,就只是站在姑娘身边,陪她看一看檐下连串溅白的雨珠子也好。 但她阿耶如何会遂她的愿,沉着脸出来将她拽进了堂屋内,一进屋里,门都来不及合掩,便恶声开口:“别以为屋头来了贵客老子就不敢动你了。” 男人蒲扇一样的大手抄起先前被女人收起来的条梢子,狠狠往她身上招呼去,阿笺吃痛叫出一声,半侧着身紧紧捂住身上伤处。 女人连忙去拦:“打不得、打不得,村头的王家……” “什么王家李家,我通通不可能嫁!”阿笺回转身体,丝毫不顾热辣的手臂,强硬地看回去,“要是缺钱,除非你们让小弟入赘贺员外家去给你们换,我的主意你们绝不要想打!” “好啊,我生养你这么多年,怎么没看出来你脾气这么硬啊?不挨打你不长记性是吧?” 男人气喘如牛,又一条子要抽下去,阿笺举手去挡,把即将落到她身上的条子死死抓在手里。 一个气怒滔天,手上挛抖不止,一个决心去拦,手骨筋脉分明,一时之间竟然成平势,谁也不能更进一步。 外头这时又有人出声:“我有些口渴,劳烦借一些水喝。” 堂屋几人一时全回首去看,这回说话的人却是舒芙自己,她站在门边,目色平静,风雨堪堪折在她裙边。 到底是给了一吊通宝的贵客,女人不敢怠慢,连忙用粗糙的陶杯接了些白水递了过去。 舒芙接过陶杯,并没有喝,只是递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又取下乌髻上用以妆点的金饰子,一并给到女人手里。 她看了看外头灰濛的雨,道:“长雨过后夏意渐深、夏后有秋、秋后入冬,希望诸位过个好年。” 女人的脸彻底红了—— 这离过年还有多久?她分明是想用钱来换她女儿不挨打。 她连忙折回男人身边,将钱袋子压过去,两人对递了个眼色,互相看出对方眼里的震惊,都不说话了。 好在舒府的马车这时终于到了,舒芙便和那位西席一同登上马车离去了。 阿笺看着耶娘震惊又狂喜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挪到门边,等他们发觉,她已推开木门,风雨夹杂着木叶吹卷进来,她面颊眼睫全是水雾,冲他们道:“这些钱比什么庄头王家拿来买我的,两倍还要不止,从此我不再当你们是我耶娘,你们就只作将我卖给了那位娘子吧!” 说罢,她转身冲进雨里,再不管身后人如何叫喊。 她抄近路,终于追上了舒芙的马车,腿下一软,跪倒在泥泞的道上。 马车果然被她逼停,没多久,那位西席从车里推门出来,撑伞将她接上了马车。 到了车中,舒芙本来在写字,见她满身泥水,一脸狼狈的模样,当即也搁下笔,从箱屉里取出帕子给她擦身。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出来?” 阿笺脸色苍白,眼眶却湿红的:“耶娘本来准备将我卖了,而姑娘你给了那么多钱,我现在就是姑娘的丫鬟了,但凭姑娘驱使。” 舒芙跪坐在她身边给她擦脸,闻言不单没笑,反而有些严肃:“我给你耶娘钱,并不是想要买你,给人家做丫鬟也不是什么天大好事,你真的要跟我回去么?” “绝不反悔!” 舒芙定定看着她,良久才松了口:“你如果真的愿意,那我就先将你带回去。” 阿笺擦干了身上,又换上了舒芙从马车夹层中翻出来的棉布衣裳,双眼漆黑望着她:“姑娘是要收我做贴身丫鬟么……我、我从前也听过长安城里的戏,好多贵人家的千金都有这样一个贴身丫鬟的……”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会对姑娘忠心耿耿、很好很好的。” 舒芙歪着头想了想,又笑着摇了摇首:“这恐怕不行。” 阿笺神色稍稍一空。 舒芙继续道:“我已有了一个贴身的婢女,她叫阿杏,我们感情很好的,要是我又带一个贴身婢女回去,她肯定会难过的。” 阿笺轻轻“啊”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马车到了舒府,她也被带去和最近一批入府的仆从一并被个嬷嬷调教。 那嬷嬷问她原先叫什么名,她想到耶娘为她取的那个如芽如草的名儿,总认为那是很不好的。 她想了想,大着胆子给自己胡诌了一个:“我叫阿笺。” 嬷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哪个‘笺’字?” 她脸孔全红了,想到将才在车里,她多嘴问了一句姑娘写的东西是什么,姑娘说的叫笺,她就记在心里了。 而“阿笺”这个名字一听便与姑娘身边的“阿杏”是同个字辈的,总有一日,她要去姑娘院里做事的。 “一种写字的纸,就是笺。” “听着有些古怪,不过你耶娘倒也识得几个字,给你取这么个偏字。好了,你本名倒也不俗,就不改了,今日二姑娘带你回来,你就先进去歇息吧……” …… 阿笺睡得沉沉,梦中滔天的雨雾,感觉身上都潮潮的。 再醒来时,她趴在春晚楼西间的桌案上,姑娘已经回来,坐在她对首,见她醒来,将桌上的食盒推了出去。 “你醒了呀,我为你带了颁政坊的萧家馄饨,从前只听别人说起他家馄饨‘形如偃月,滋甘味鲜,漉去汤肥,可以瀹茗’。我今日真去吃了,味道果然非比寻常,所以为你也带了一份。” 阿笺才做了那样一场梦,人都有些惘然,鲜香一碗馄饨摆在眼前,她竟然良久没甚动作。 舒芙一奇:“你怎么不吃?” 她这才回神,捏起调羹搅和起汤汁来:“我、我没想到姑娘这样挂念我,怕今日吃了,明日就没得吃了……” 舒芙“哼”一声,别开头:“明日当然没得吃!” 阿笺愕然抬首。 舒芙继续道:“长安城中好吃的这样多,怎么就拘泥于他们一家馄饨了?今日吃萧家的偃月馄饨,明日便吃庾家的白玉粽子,后日还有韩约的樱桃饆饠……”1 阿笺没忍住,彻底笑了,吃了两口馄饨,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凝重起来,忽然开口道:“对了,姑娘今日去的香积寺,刘夫人的事……” 舒芙靠在椅背上,眺目看向窗外,微微叹了口气。 阿笺一颗心顿时紧张起来,就见她又一笑:“今日刘夫人失约了,并没有登门议亲,可叫阿娘好生气恼了一番。” “当真?”阿笺双目晶亮,“姑娘怎么做到的?” “唔……”舒芙故意卖起关子,直到阿笺有些急了,这才噗嗤笑了,“你好好吃,等梦中我再告诉你。” 阿笺喃喃:“真要这样,说不定是天神庇佑呢……” 舒芙笑了笑,也不再说话。 刘夫人出言既毁,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 窗外微云流散、星芒若现,她还有那么多想见而未见的奇瑰景象,倘若世间真有天神,也不会叫她轻折于此。 ——— 1:出自《酉阳杂俎》 ——— 这一趴结束啦,下一章我们切一个场景,去胐胐老家看一看(??.??) ↑ 好中二的说法,原谅我啊啊啊啊啊啊 金翼使(一) yehua5.com 长安的春天永远是淡淡青,仿佛阳羡雪芽滤过水,余在白瓷碗底那小小一撮碧。但春风被鸟雀衔着往南流,吹到了南疆的天上,便倏然漉染一层亮色,似乎清油浸过一般,既浓又深,时人做一种衫子,也学着南方的天色,取名叫春彩了。 占摇光回寨那日,天也这样好。 族人还同从前一样泼辣热情,老远就有人站在瞭楼上见着,大声嚷嚷着“回来了”,寨里便沸热起来,一众人结老携伴地出来迎。 少年翻身下马,才走一步就有一人上来握拳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膀。 “好你个十三,不声不响自己跑了,害我们几个平时与你玩得好的,被耶娘耳提面命着训,还要日日去族长阿婆前头发誓。” 占摇光眉眼一弯,嬉笑着说了两声“抱歉”、“得罪”。 热闹之时又有人从旁边支了只手出来掐他的脸,嘴里咕哝着苗话问他是不是瘦了。 他张口要否认,腿便似被个什么东西扑住了。 占摇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条大黄狗。 黄狗嗷嗷扑了他一遭,又翘着尾巴绕着他转圈,久久不舍离去。 “阿光——”夲伩首髮站:yehu a4 .co m 少年眸色一亮,连忙蹲下身,伸手薅了薅它一身油光水滑的黄毛。 这时有道身影拨开人众朝这处走,见到低身抱狗的少年,轻轻叫了声:“十三郎。” 女子唇红齿白,肤光雪亮,眼瞳清而邃,仿佛苗疆无限青脉的云天。 占摇光抬首,眼睫复又垂下,轻声道:“堂姊。” 这人正是占玉衡。 她一来,招摇嬉笑的年轻男女们都规矩散去,为她开出一条道来。 占玉衡走至跟前,上下看了他一通,见他毫发无损,这才微微笑了。 “你能无事回来就很好了,其余的事不要多想,早些回去歇歇。” 少年点点头“嗯”了声,又等了片刻,始终没等到她提起阿婆的动向,心中一茫,如同蒙上一层暗霾。 回了住处简单洗漱了,占摇光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绘布,素底金鸟,正是千秋节那日,舒芙赢下的那盏白鹭转花灯。 那是阿芙送的礼,他当然不会令其孤零零地滞在长安。 但南下途中携着一盏灯笼未免麻烦,于是他拆了骨架,只将上头蒙的绘布带了回来。 占摇光读书功底一般,这种事上竟还有些天赋,只将灯认真前后反复看了几回,便把构造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刻回到苗疆,他当即照着回忆画了幅草图,只待过几日去山上劈了竹作灯骨,应也能还原个七八。 做完这些,少年将笔一抛,半倚在椅上,瞥眼望窗外瞧去。 这里的一切都大异于长安,他住在吊脚楼中,往下望去,是郁葱蓊翠的密林,林中时有雀鸟飞高,毋论什么恣彩的羽色,落在了一碧如海的天中,也就成了小小的一点灰渍。 占摇光呆望许久,忽然朝天上灰渍吹了口气,没吹掉,于是又躬下身,随意挠了挠阿光的下巴。 少年轻声问:“你觉得我要不要自己去找阿婆……要的话就叫一声,不要的话就叫两声。” 黄狗乌溜溜的大眼在他身上转过一圈,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却一声都没有叫出。 它只顶了顶他的手掌,迫使他将手腕翻转过来,掌心朝上,这才把嘴抵在他手掌,又用力往下压了压。 “什么意思,你也叫我自己拿主意?” 占摇光头一偏,微卷发尾也随之扬起个小小的弧度。 他思索时下意识要去摸发间的银月,只是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东西临行前被他留给阿芙了。 他只好放下手,回忆起舒芙的话来,慢慢道:“她当时也叫我自己想……可我自己的想法值什么钱,阿婆要是想见我,自然就叫人来唤我了。” 想到这里,他反而坚定了念头,转身入了房内,双手交迭往脑后一枕,人就倒在被褥上了。 “当日是她想用我和亲,我离寨也是为了保我自己,我才没错,用不着屁颠屁颠去她跟前认错,她想见我自然会找人来叫我的。” 阿光晃着尾巴跟进来,狗爪子在他靴履上友好地搭了一下—— 要是真心睡觉,怎会连靴也不脱。 占摇光被戳中心事,连忙将腿收回来,可靴依然没脱。 然这一等,日色便偏了西,熔金碎夕浓染山涧林野,寨中也渐起了炊食的动静。 占摇光不知不觉睡过一觉,再坐起来时,只觉身前有些发凉,应当是窗户没掩的缘故。 他左右环顾一圈,见依旧空空如许,胸中拥上一股难言的失落情绪。 他转过了身,正要往外走,抬眼却发现门口赫然站着个灰发老媪。 “阿婆?”占摇光有些吃惊,上前搀住她的手,将她往屋里带,“您怎么来了?” 老媪微微一笑:“我的小十三不来见我,我只好亲自去见他了。” 占摇光抿了抿唇,并不说话,只给她倒了杯温水,自己又寻了凉水来喝。 老媪看了看他,忽然叹口气:“还如小孩儿一样,头发睡乱了也不知。过来,我给你重新梳。” 占摇光犹豫一瞬,到底还是乖顺地走过去蹲下了。 老媪让他背过身,只手解开他束发的赤绳,另只手便在宽袖中摸来摸去,终于寻出来个疏齿的黄杨木梳篦。 她一边梳,一边低声慨叹:“阿婆没来得及顾惜你,叫你自己就长大了。十三郎长得真好、真漂亮,比你阿耶当年还俊些。” 占摇光本来心口发酸,有些要松动了,却陡然听到她那句“没来得及顾惜你”,浑身的倒刺立马就长起来了。 他垂下眼,木然道:“祖母都在看顾堂姊,从小到大都是,自然没空理我。” 老媪给他重新扎好发,眼见着他面无愉色,站起来就要朝外走时,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十三郎。” 占摇光停了脚步,却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这世上大凡儿女众多者,皆难平衡其中。玉衡是阿婆第一个带在身边的孩子,又是未来的族长,肩有重任,阿婆不免多看顾着急她一些。” 占摇光抿了抿唇,良久才道:“我很早就知道了,阿婆不用刻意剖白给我听。” 少年的字音很轻,像被风吹卷进来的,再有一阵风,仿佛就要弥散而去。 老媪不顾他神色,继续说:“长久以来,阿婆夙夜难寐,不知道要如何向你解释。仔细想想,眼下这样就很好,很多事情,矫饰是无所用的。” 占摇光身形不动,手掌却紧握成拳。 虽则他早猜出来祖母区分对待他和堂姊,但亲口听她承认,滋味还是涩苦难言的。 老媪拄杖站在少年身后,视线下扫,落在他指骨泛白的手上。 她落手到他腕上,感受到少年要挣开,却并未如他的意,反而用力握住了,恍惚中仿佛还往他手心塞了什么物什。 占摇光觑目去看,不由一怔—— 那仿佛是祖母要给大历皇帝的和表,字角隐隐提到要将他送到长安沐天子恩德,唯愿天子垂惜,许他姻约自由。 老媪徐徐道:“阿婆不是个顶好的阿婆,却也不是那样坏。倘若苗疆不能叫你开心,阿婆便送你去能叫你开心的人身边吧。” 她身为族长,一生都予托了族人,私心是最不值一提的。 这个幼孙想要的,来自一个长辈全心全意、毫无杂质的爱护,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允诺。 既然如此,就放他自己去追寻吧。 占摇光独自枯坐至月上中天,夜鸱咕鸣声中,他才似逐渐回过神了。 少年两指夹起那张薄薄的纸片,反手罩在脸上,蒙去下半张脸,唯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瞳。 窗外月光遍地,细细的月尖儿摇摇晃晃坠在他眼底,漾开无穷无穷的涟漪。 ——— 金翼使(二) 次日一早,占摇光是被人嚎醒的。 小郎君年纪还小,声线都是清亮高亢的,他站在另一座山头,拖长了腔调一声声喊他,就如唱山歌一样。 占摇光被烦得不行,到底翻个身起床了,只是不搭理他,自个儿洗漱去了。 徒留下阿光招招耳朵,撒腿冲出房门,朝着一望十里青青的群山,“汪汪”地与占隐元嘹声对吠起来。 一童一狗吊着嗓子拉锯半天,占摇光终于洗漱好了,慢条斯理地推门出来。 占隐元遥遥见他从吊脚楼上下来,眼中一亮,飞快从半坡上向下冲,急急拦住了他。 小郎君半哑着嗓子开口:“十三兄,玉衡姊姊找你过去。” 占摇光随意点了下头,懒懒垂手搭在他肩上,眸光迷蒙,语调模糊,没大睡醒的模样。 “下次你直接上楼来叫我,别站在山头上嚎,别到时候你嗓子喊劈了,我耳朵也被你叫聋了。” 占隐元定定看着他,突然哼一声,道:“我上一回上楼来叫你,你说我手劲太大,会把你门板拍坏的,于是将我赶去外头山上,还威胁我下次再敢来拍门,就把楼里的绳子割了,叫我再也下不去!” “……” 占摇光走水道去找占玉衡,日光下澈,水上粼粼泛绸,舟随波游,游过一处时,舱中突然蒸来艾叶的清气。 他探头一看,见是旁边蓬船中有族人携了蒿叶粑,边吃边坐船,香气陶人,惬意无比的模样。 少年便伸手讨回两个,分一个给占隐元。 谁知他自己留下的那个,才吃了两口,就发觉里头没包胡麻糖。 他悄悄瞥了眼占隐元,见对方小口小口吃着,牙齿一咬,青团里揉的糖浆子就往外冒,香得人都要晕了。 他咬咬牙,心里极不平衡起来,耍赖要跟占隐元换。 小郎君气得两腮鼓鼓,才不随他摆布,低头三两口吃完了热气腾腾的蒿叶粑,借着船即将泊岸的空档,从舱中钻出去踩上陆地,边往占玉衡楼上跑,边含混着声叫嚷:“玉衡姊姊救我!十三兄又来欺负我!” 占摇光追着他过去,两人先后登上楼,推门一看,里头竟零零总总坐了七个人。 占玉衡坐在主位,见占摇光来,旁边还缀了个半人高的小郎君,于是先将视线落到占隐元身上,温声开口: “小十五,阿姊阿兄们还有事要议,你先出去寻别人玩儿。最多午晌过后,我们便放你十三兄去找你。” 占隐元“哦”一声,转身缓缓往门外挪,脚才出门,他又忽然转过头来,朝半倚在门边的占摇光拉拉眼皮扮个鬼脸,这才一溜烟跑了。 占摇光哼笑一声,顺手将门关了,又才往里走,顺势坐在了占玉衡下首空出来的位置上。 见人都来齐了,占玉衡索性站起身来,把窗户推开,泄出大片青油油碧洇洇的春光,借着满窗光,她取出一张羊皮绘的地形简图铺在地上。 “这次十三郎、十七娘还有阿青才从中原回来,不曾知晓如今战况,我先为你们稍稍叙说一回——” 占摇光凝神认真去听,眉目渐渐舒开了—— 果然与他猜测的相去不远。 赣族自恃偏居南隅,又有高岭深涧为天然屏障,自来熟稔于平原作战的大历军兵难在这儿占得便宜。加之大历新朝初立,正是求稳求平的时候,未必愿意拨出人马来对付他们区区南邦蕞尔。 他们只需在边境稍稍闹些小事,得些绫罗布匹、粮草蔬果的好处就已很好了。 但他们绝未料到,大历的崇德帝竟如此铁腕手段,不仅派出兵卒征讨,还令礼部侍郎出面招降他们的宿敌。 赣族虽在本地八族二十四支中是仅次于湘西巫族的第二大族,可在大历军队的倾轧下就显得连抔泥沙也不如了,更别说大历还得了巫族一干人相帮,赣族这边很快便溃败而退,如今降的降、败的败,已然不成气候了。 “如今大局初平,只是——”占玉衡话音一转,神色罕有地凝重起来,“赣族族长还有个名叫石云开的幼子,他见自己亲长欲降,心里不忿,竟然连夜带了六百之众往八面山去了……” “八面山上有个燕子洞,”占摇光目色稍冷,清声接道,“那是草寇的旧巢,如今里头虽早没了草寇,但要是任由石云开留在那里,日以继夜下去,未常不会长成第二伙强盗草寇。” 占玉衡颔首:“这也是那些汉人的意思,那个舒侍郎几次来找过阿婆,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我们继续配合,争取将石云开这一支一并剿了。” 听到这个“舒侍郎”的名讳,占摇光神色一晃,稍稍有些愣神,好半晌才眨眨眼,唇角微翘,问占玉衡道:“这个‘舒侍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你问这个做什么?” 占摇光心口不一,敷衍道:“我这回去了长安,在长安中有听过他的名声……” ——实则是恋慕上他的女儿了。 想到心仪的少女,少年耳尖微动,不可抑制地红透了,他佯装不经意抬起手,做贼心虚地抚了抚滚烫的耳根。 好在占玉衡并没注意到,想了想,轻声答道:“用他们大历人的漂亮话来说,应当是‘翩然有度,君子之风’……不过,我听说他家中可有一妻一妾,委实不是什么本分的好儿郎。” 话说了这许多,众人都有些口渴,年纪最小、性子最活泼的十七娘站起身来,给各位姊姊与阿兄倒了藤茶喝。 临到占摇光,少年却将手指一晃:“我喝水就好。” 十七娘点点头,低声咕哝:“十三兄还是这么讨厌苦滋味儿。” 众人都喝了茶,占青便清清嗓子,出声道:“石云开既然依傍天险,龟缩在八面山上不出来,我们要用个什么法子对付他?” 屋中顿时沉默下来。 占玉衡扫视众人一圈,最后看向同样缄口不言的占摇光。 “十三郎,你有主意了是不是。” 少年屈起指节蹭了蹭下颌,旋即弯眼笑了:“你们真要听的话,我确实有话可以说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八面山也是同理,只要从内部击溃,便可逐一瓦解了。” “所以……” “里应外合,引蛇出洞。” 金翼使(三) 几个青年男女在吊脚楼里商讨拟定了剿灭石云开一众的方略,便只差一个诱饵了。 占玉衡一拊掌:“就叫我去吧,我既是一族少长,也合该由我承担这个责任。” “不行!”屋里众人异口同声道。 还是占摇光笑了下,主动近前一步:“堂姊既然是少族长,全族的安危动向便全取决于你,就更不能叫你去了。我身无重担,又同是阿婆的孙儿,武功也还过得去,就让我去吧。” 而且,他既然有求于大历朝廷,也该为自己攒一些谈判的资本。 “十三——” 占玉衡欲劝,却被占青止住了:“十一娘,你就让他去吧。 “十三现在已不是小儿了,早不用你瞻前顾后地担心他。何况武功一道上,他的确有些天赋,即使骗不到邬云开的信任,也不会叫自己陷入险境的。” 占玉衡转过脸来,深深看了一眼少年坚定的眉目,忽而哼出声笑,女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语气肃然:“阿弟,”她已很久没这样叫过他,“保全自身,一切顺遂。” …… 那日商讨过后,占摇光前往八面山,在山麓附近的密林里独自生活了几日,渴饮山泉、饥食浆果,佯作出一副躲避追踪的模样,终于在第六日引起了石云开的注意。 第六日清晨,天光泊淡,只在山巅上吐出一丝浓红,林中树影青黑瘦长,半明半暗中,仿佛吃吞人魂的野兽。 但少年并不惧,靠倚在梢头半眯着眼,听着繁如雨落的虫蛩声,在心底一下下数着节拍。 终于,第六十六下拍落,树下终于有了动静。 “云开,就是那里。” 林中窸窸窣窣起一阵踩枝踏叶声,大约有十数人往他这处而来。 占摇光依旧阖着双目,一条腿垂在半空悠来晃去,吊儿郎当不甚正行的模样。 石云开率人前来,猝然抬眼,便窥见了他的动向。 “别动,噤声!”他举起手朝身后随行的人做了个止的手势,复又抬起头,朝树上少年朗声,“这是八面山下,树上的是什么人?” 占摇光并不答话,只将腿收了回去。 石云开见树上的人分明听到自己的问话,却故作不知,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心头火起,偏头冲随行的人道:“取我的镔铁叉来。” 那人不敢怠慢,连忙将石云开平日用来在山中刺鱼狩猎的叉递上来。 石云开将铁叉握在手里,又等了两息,见树上仍没动静,牙关一咬,将铁叉脱手扔掷出去。 一道裂空凛冽之声疾速飞来,占摇光神色一凛,闪身险险避过,铁叉狠狠扎入他身后的树干当中。 少年翻身下树,行到树干前,手掌使力拔出铁叉,头也不回,径直将铁叉击飞回去。 镔铁叉锋锐凌厉,携裹着木屑往石云开面门飞去,石云开躲避不及,脸颊被割开一道血口子。 “你!”石云开怒火中烧,就要拔出铁叉与他再战,谁知这时少年却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昳丽面孔,“占摇光?” 占摇光佯装吃惊,也挑了下眉:“石云开?” 两人同为南疆人,自然有过眼缘,只是不甚相熟而已。 石云开一向知他武功不俗,当下也歇了报复的念头,指挥身后的人去替他拔叉,又叫人扯了块布将淌血的脸颊捂住。 他皮肤稍黑,五官也略显平淡,可一样也是爱惜脸容的! “不是说你阿婆欲把你送去和亲,你一气之下往北逃了么?你那一众阿姊阿兄北上去追你,却没想到你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躲着呢。” 石云开自忖抓住他短处,眉目也放松不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占摇光果真豁然变色:“好聒噪的人,这关你什么事?要打就打,打不过就放我离开,我没功夫在这儿和你瞎耗时间。” 石云开皱了皱眉,暗自往身后瞥了一眼,却见那十几个儿郎个个避如蛇蝎一般狼狈转开视线,不由在心里暗唾了一声窝囊。 连一个占摇光都怕,这些人还和他上什么八面山,又如何和大历朝廷斗? 他腮帮鼓了鼓,旋即丢了蘸满血的帕子,咧开嘴露了个笑。 “打你?我们做什么要打你?你不愿意去历朝和亲,我也不愿意这般轻易蛰伏于历朝,照这样来说,我们才是一伙人,我又怎么会把你往外推呢。” 石云开往占摇光方向走了两步,伸手要去拍他肩头,却被占摇光闪身避过,反手擒住他手腕。 “嘶——松手,我没想暗算你,当真只是为你拍一拍肩膀上落的叶子。” 占摇光循着他目光看向自己肩头,果然见到一片枯绿木叶因他大幅的动作而在半空中飘飘摇摇,最后沉沉落在泥地里。 石云开继续笑:“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们即便没有交情,你也该相信我的人品。” 占摇光心底哂笑,面上只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大历国强军壮,凭你区区几百人根本翻不起水花。” 石云开摆摆手:“我自己的实力自己知晓,也不是想做什么改朝换代的主意,只是想讨些便宜罢了。 “前朝历代帝王都予南疆岁赐以平南邦,偏只有这个崇德帝自恃国盛,要取缔这一开销,如何叫我心头不恨?” 占摇光眸光平静,却稍稍侧了侧头,仿佛意动。 石云开以为说动他,趁机再添一句:“无论如何,你先同我回八面山去,无论你要不要随我举事,都先好好吃喝一顿,不比留在山下风吹日晒、饥寒交迫的好?” 金翼使(四) 占摇光还是跟着石云开上了八面山,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只是冒昧投奔肯定会叫石云开起疑,还不如装作一副意外被俘,无可奈何的模样。 他一路少言,只摆出一副寡冷难近的神情,实则却在仔细留意地形。 在前头引路的石云开不住地往后瞥眼,见他如此行径,心头警铃大作。 恰在这时,山上凉雾萦漫,逐渐有些辨不清路,石云开顿了顿,旋即回头冲占摇光笑:“我们在山上临时搭的寨子就快到了,从这个崖壁过去,到对面就是了。” 占摇光听此,抬起头扫他一眼,淡淡点了下头。 石云开又道:“只是山路泥湿,崖壁陡峭,占十三,你可小心啊。” 占摇光冷冷看着他,忽而也笑了下:“那当然。” 石云开先入雾中,身形很快便消弭其中。 占摇光留待原地,等雾气略淡了些才往里去,一进才知,对方所言不虚,这块山壁极天下之陡峭,所能容人处,不过半个臂膀宽,非得侧身贴覆在岩壁上,方能勉强而过。 他想起之前在长安时,与舒芙一同窝在西窗下看的书,书上有一句“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她为他一字字念出来,忽又敛目叹息道:“青莲居士这句写的真好,我头回读时只十岁,竟然觉得腿软,不知真正的蜀地是不是有这样的风光呢。” 然眼下不是蜀地,其险绝却已相去不远了。 占摇光踏上泥泞窄道,半山上的凛风从他襟口袖管呼啸而过,将滚烫体温也顿时催凉几分。 但他不暇多顾,只一门心思往前游踱而去。 这时,一道劲风从前方斜刺而来,直直勾向他小腿,少年瞳孔猛缩,竭力闪身避过,将将与那人的鞋履擦过。 这人想踹他下山! 他目光骤冷,往一片浓雾中开去,只见那行凶未成的人反倒自己踏了个空,惨叫一声就要跌下崖下去。 那人正是石云开。 占摇光牙关一咬,有一瞬间想就让石云开这样坠下山去摔为肉泥算了,他还恨不得落井下石踹上两脚。 但他此刻前后受囿,只能往前去石云开的寨子,他虽武功比常人强些,可终究抵不住对方人多,要是石云开死在这儿了,他带出来那六百许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而且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收剿这六百众,光死一个石云开远远不够。 电光火石间,占摇光便做了决定,解下束发的赤红韧绳,又与腰带绑作一个长绳,猛然朝下掷去:“石云开,抓住了,我拉你上来。” 石云开体力不支,本来到绝望之际,偶听得占摇光这么一句话,眼底便掠过精光,连忙道:“好,你千万别松手,拉我上去后,什么条件都好说。” 占摇光默不作声,只着意观察石云开行径,一旦对方要趁此机会再耍什么心眼,那他也不会再有其他顾虑了,手上一松,也算他咎由自取了。 好在石云开这一遭吓得不轻,一张黑面都吓成白色,满额冷汗,攀附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攀着占摇光手臂才勉强被拉上去。 见人被拽了上来,占摇光一言不发开始重新扎发。 倒是石云开窥了窥他不甚精彩的表情,讪笑着开口:“十三郎,我并不想害你的,只是你到底是巫族人,虽然和族里闹翻了,但就怕你还顾念旧情呢……” 占摇光扫他一眼:“别说话,朝前走,再掉下去一回,我一定不会管你。” 一行人相安无事地抵达石云开的寨子,这处寨子只为临时所建,相较于两族往日所居的自然远远不及,但在这悬崖陡峭之处,俨然已是世外桃源一样了。 石云开笑着拍了拍占摇光的肩,道早为他准备好了住所,只待他人过去了。 占摇光倒也不推辞,点点头便离去了。 占摇光走后,石云开兀自凝望着门口处好一阵,直到身后一人上前来低声道:“云开,你真的信得过他?” 石云开摇摇头:“本来是不信的,但将才从石壁过来时,我欲将他推下去以绝后患,谁料自己反而踩空,还是他拉了我一把,或许、或许当真可信。 “而且……我们不也正缺人手么,有占十三与我一同抵抗他们巫族,即使将来落败,有他在手里充作人质,也能给我们留些谈判余地。” “就怕他假意投靠,实则和外头里应外合。” “这个不怕,我们八面山上易守难攻,只要守住唯一能够出的山那座山壁,他即便有探出我们底细,也没法将消息递出去,这样,你这几天找几个兄弟不近不远地看住他,别让他有机会落单。” “好。” “对了,再将寨子里所有刀收起了,他最擅使刀,没了称手的兵器,他再好的武功也要大打折扣!” …… 占摇光在石云开给自己安排的住处悠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自然发觉有人若有似无地跟着他。 少年性子外朗,干脆直接上去点破对方,又表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反倒跟他们谈笑风生,捡了些这段日子他北上途中的趣事说。 那几个儿郎很快便卸下戒备心,倒满脸愧疚地跟他道起歉来。 占摇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旋即与他们继续说笑,那几人又岂知正是他跟他们随意闲谈散步的这片刻时间,他就已把这里的地形排布摸了个大概。 到夜里,他借着山上清亮的月色,把白日所见一一记下,譬如何处是仓廪、何处置兵器、有几人看守、换人时间是几时一一写在羊皮上。 做完这些,月亮坠下半边,山中浓雾起缭,郁郁沉沉,邃黑得几乎静诡。 他悄悄去山壁窥了眼,果然见到那里有人看守着。 但—— 谁说他要往这里出去递消息呢? 他哼笑一声,反身回了寨子,又从后门出,沿山径更往高处走,终于见到一处潺潺细细的山涧,他取出怀中用竹筒卷好的羊皮,由手一推,溅白淋漓的山泉便飞卷淌远。 八面山下,占隐元候在水边,将一根手指含在嘴里,一旦睡意上来便狠狠咬下一口,能守得灵台清醒就好了。 ——他主动请缨来守,否则十三兄独自上八面山去,他什么消息也不知晓,吃喝都不会安心的。 月在天上流,涧在地上淌,上下交映成一片雪亮晶莹。 不知过了多久,小郎君眼前一亮,顾不得脱靴,径直踩入水中,捞出一根竹筒,高声喝道:“姊姊们,东西拿到了!” 金翼使(五) 一晚上,占摇光都没敢睡太实,两手迭在脑后,人睡在吊床上晃来晃去,直到一丝白光蔓进来,他才懒洋洋起身,脑中还混沌着,险些以为自己还在长安,坐也没个坐相,差点直接从软趴趴的吊床上摔下去。 外头,石云开亲自叫他起来,直叫到第三回,门才从里头“嘎吱”一声开了。 少年睡眼惺忪走出来,下意识拿手挡了挡光,随口道:“起这么早干什么?” 石云开有些尴尬,总不好直接与他说是担心他随时逃了吧,只好扯个借口:“你们族里有没有吃朝食的习惯?若没有,今日既到了我们这儿,也吃一回朝食,米都是今早才从桑植运回来的,兄弟们一袋一袋亲自抗上山的。” 听到“今早”、“桑植”几个遣词,占摇光眼神略微闪了闪,旋即也笑:“行啊,那你等我一会儿,再找个人来给我带路,我得先找个山涧洗洗脸吧?” “找什么别人,我亲自带你去不就得了。” 跟得还挺紧。 占摇光懒得跟他扯皮,敷衍地点点头,由着他把自己带去了昨夜递信的那处山涧。 一路上灶烟弥漫,米肉香气交织在一处,已有人盛了饭在吃,看到二人路过,还略略扬了扬下颌致意。 占摇光见他们吃得满足,不由笑得更真心实意几分。 到了山涧处,他慢条斯理地掬水洗漱,石云开竟也耐着性子寸步不离。 看来不叫他吃一口饭是不会罢休了。 占摇光站起身来,甩了甩手上面上的水:“行了,吃朝食去吧。” 寨中原本有专门的饭堂,但石云开怕占摇光挑剔,特意叫人把饭菜送到正厅,零零总总摆了一桌,另有几个石云开的心腹作陪在旁。 “占十三,你先坐这儿,饭我叫他们端上来,你先吃点酒。” 石云开把占摇光拽到自己下首位置坐了,又使人搬了坛子浊米酒,亲自给他倒了半碟子。 “这酒是我们自己在山上酿的,不是什么好酒,解解馋还是可以的。” 占摇光端起酒盏,先是随意嗅了嗅,后又轻轻搁在一边,就是不入口去。 石云开脸色微变,声音沉下来:“你什么意思,瞧不上我的酒还是瞧不上我?” 占摇光撩起眼皮看他:“你要表现得待我亲近,怎么不事先问问我饮不饮酒?” ——这话他倒没骗人,自小到大他都不太饮酒,只是之前在长安快哉阁里那回,舒芙要吃酒,也叫他吃,他也就陪她了。 但,那是阿芙。 石云开倒不值当他去吃这一口酒。 听了占摇光的话,石云开脸色回转一些,又道:“既然不吃酒,饭总要吃,来人,把饭抬过来。” “吃的什么?”占摇光扫了一眼问道。 “吃坨坨肉,和饭一起焖的,肯定香。” 正说着,石云开招招手,让人盛饭上来,海大一口银碗扎得满满实实,因和大块猪肉一起焖熟的,每颗饭粒子都油亮晶莹的。 占摇光捡起银箸,由手扒弄了两下,随机把箸往桌上一摔,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太油了,没胃口,我不想吃。” 石云开彻底忍耐不住,把筷箸往他方向一甩,怒声道:“占摇光,你别得寸进尺!” 少年坐直身体,并不惧于他的怒火,反而笑吟吟道:“我不吃东西不是给你节省口粮么?你倒急什么?怎么,这饭里掺了什么我必须要吃的东西么?” 石云开勃然变色,再抑不住脾气,捏了拳头就要上前打他。 这时候,外头有个儿郎连滚带爬栽了进来:“云开,不好了,有人要攻寨了!” 他欻一下站起来,往前行了两步,连占摇光也顾不上了,疾声问:“什么,这怎么可能!石壁那边早派人守着了,若有人来,怎么会无人来报!” 那人面色煞白,额汗淋漓,嗫嚅着嘴道:“她们、她们从后山峭壁来的,用的飞钩嵌锁住石壁,一步一步往上爬的……” 石云开闻言稍缓:“从那处来的?倒也算有些胆量……哼,既然来了,就别想全须全尾地走了,叫几个人来,咱们运些巨石过去,将她们砸下去!” 那儿郎面色更白:“来不及了,而且、而且寨里好多人都开始腹泻起来,那症状就像中了你给那姓占的准备的泻药一样……” “什么?”占摇光把眉一挑,抬手直接掀了桌子,“石云开,你想在饭里给我下药?” 这他自然没料到,只是天然的防备心理使他不敢吃石云开备下的饭食而已。 再来就是,他要为堂姊她们攻上来争取点时间罢了。 ——他昨日游走石云开营寨各处,把大致地形排布都绘下来借着山涧送了出去。除此以外,他还偶然得知石云开他们素日的吃食都是使人去桑植县城里运来的,而明日正是下一批米粮要到的日子。 他脑中一转,干脆把这件事一并说了,让占玉衡拨人在路上给这批米粮加点料。 谁知,石云开和他想到一处去了,只是他的法子行通了,而石云开的却折戟沉沙。 石云开那头分毫不知占摇光的盘算,恨声骂道:“一群蠢货,我叫他们给占摇光的吃食里下东西,他们竟然掺和到自己锅里去了! “罢了!拿我的镔铁叉来!你们当中有还直得起腰的,就去拿自己的武器来,将她们赶下山去!” 占摇光眸色一利,掠身出去拦他,但他身无寸铁,被石云开回手一扎,掌心竟然直接被割出道鲜红口子。 “倒差点忘了你。”石云开回眼过来,满目怨愤,“等我擒了你去做人质,看你堂姊忌不忌惮!” 石云开双目赤红,举起镔铁叉直往占摇光面门刺去,占摇光稳住身形抬手去格,坚硬的镔铁直直砸在他臂上。 他暗自呼痛一声,反手要去掣住石云开,岂知他这条手臂脱力非常,石云开又以力大立身,一时竟被他逼退数步。 少年额角浸汗,嘴唇殷红,漆黑双目瞳紧紧盯着石云开,忽而一笑,趁对方不备,骤然松开手去往旁一转,反叫石云开左支右绌,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 手里没有兵器到底难抵。 占摇光此举,原是余光瞥见这厅内还设有一兰锜,打眼一看还冽冽凛凛放了不少兵器。 他三二步到了近前,正要从里头挑出一杆称手的,石云开便已反应过来,提着镔铁叉往他处逼来:“你在找什么,要找单刀么。” 占摇光没应声,是现在兰锜上飞快逡巡一圈,果见诸般兵器中唯独缺了刀之一类。 石云开冷笑:“你既然心里防备我,连我的东西都不敢入口,我又岂能不防你一手?谁都知道你擅使刀,我又岂会把刀留在这儿供你取用?打仗用兵之道,无非玩个心机算计。” 世人习武,有精于一项者已是罕见,至于什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说法,都是传奇演义里诌出来唬人的。一旦没了称手的兵器,无异于猛虎断牙,与空手白刃没什么分别了。 石云开道:“铁叉刺人可疼,你自己乖乖投降了,倒少受些皮肉之苦。” “是吗?”少年轻蔑一笑,“那我也再与你说个用兵之道——不要小瞧你的任何一个敌人,也别被表象蒙蔽了……” “什么?”石云开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我是说,比起用刀,我更擅使棍。” 话落,占摇光眸色陡锐,抄起手边的长棍,往石云开方向击去。 他的确常用刀,因为这是苗疆许多人都擅的,他阿父教了他几年,族里其他婶娘叔伯也教过他。 可他阿娘不是,他阿娘曾经是位镇台将军的女儿,一根水火囚龙棍使得虎虎生风,之后就算跌入山涧记忆全无,深刻入骨髓里的武功也没忘。 习武一道上,他肖似阿娘更多,虽则基本武艺都通,但相较于其他,身法轻便的轻功和蛟龙戏水的棍法,他都更为擅长。 “石云开,你没见过我用,不代表我不会。” 占摇光击出长棍,棍如银蛇一般刺入石云开身法的间隙当中,照准他持棍的手腕狠狠一击。 石云开腕骨发麻,强耐住没有将兵器脱手出去,面靥却又遭人重重一敲,他吐出一口鲜血,手上也彻底失了力,镔铁叉被占摇光拿棍挑起,在半空中玩闹似的呜呜哇哇转了几个圈儿,最后被反手一撞,直直扎入壁上。 石云开倒在地上,看着身量高挑的少年持棍朝自己逼近,心底坠坠难安,下意识告饶:“十三郎,你且冷静,你要招降我们,我降就是了,别再动手了……” “哦?”占摇光扬了扬下颌,似乎颇感兴趣,真将长棍敛了一敛。 石云开余光瞥了一眼,心口略略紧了紧,佯做害怕模样连连后退,不动声色往铁叉扎入的地方挪去。 “是真的,我服了,彻底服了,不跟你们闹了,而且外头那些蠢货早被药倒了,恐怕现在都被你堂姊她们捆起来了,我怎么还闹得起来……”他思绪急转,拼命找话吸引占摇光主意,只求为自己接近武器攒个机会,“而且、而且……” 他灵光一闪,脱口道:“我早看出来了,你离开族里这些日子不知去了哪里,连元阳都破了却又这么孤身回来,是外面的小娘子不要你了吧?这样,放我回去与我族中谈判,我亲自与我阿姊说,叫她与你联姻,咱们两族永结同好。我阿姊貌美又宽厚,绝对不辱没你,不比你跟了外头的小娘子好?” 石云开口中的话如串珠一般哒哒往外冒,岂留意到对面少年早变了脸色,本来都收起的长棍又横亘在身前了。 他最后一句话音都未落全,占摇光便抄起长棍,在他脑门上一击。 他白眼一翻,彻底晕过去了。 ——— 胐朏os:怎么胡言乱语,怪吓人的,先打晕好了 金翼使(六) 生擒了石云开一伙人,之后的交涉谈判便与占摇光再没关系了,他又没事做了,日子和从前在寨子中一模一样,闲时看看云,天光柔和又澄清,木叶轻摇,簌簌沙沙,一日也就过去了。 阿光呜呜嗷嗷跟着他,几乎跟他寸步不离,吐出舌头要来舔他手掌。 占摇光轻轻拍开它的头,低声斥:“别舔,我手上伤,你再动一动我还要流血的。” 黄狗颇通人性,也不再痴缠,乖巧卧在他身边。 少年盘腿坐在涧旁,拿帕子蘸了凉津津的泉水,细致地在掌心横亘的狰狞伤口处小心擦拭了一圈,把砂石碎叶都擦干净了,又才摸出疗愈口子的药粉一通往上乱倒,疼得他龇牙咧嘴,连忙取出棉条子裹缠住。 “好一个石云开,竟然在我手上割下这么长、这么丑一道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了,”占摇光拿牙咬着棉条子,扎出个不伦不类的结,忽又叹口气,惆怅道,“阿光,你说等我手上伤好了,会不会留疤?” 要是真留下疤,那他真要恨死石云开了。 阿芙那么爱漂亮—— 爱别人漂亮。 如果她看到他手上这么丑一道疮疤,再露出那种既怜悯又嫌弃的眼神的话,他怕自己真要难过到厥过去了。 占摇光越想越觉得心烦,招招手叫阿光卧下去,露出肚腹来叫自己躺一躺。 阿光不肯,呜呜叫着,一人一狗对峙拉锯许久,还是远处兴冲冲奔来的占隐元给了道台阶。 “十三兄!我可算找到你啦!” 小郎君满眼喜色,两靥都浮起兴冲冲的晕光,微喘着气往占摇光跟前一站,支着脑袋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圈:“你手上的伤包好了没有?” 占摇光微微握了握拳:“还算能动。” “那就好,你赶快跟我过去吧,族长阿婆要给大历的皇帝上和表,得送信去长安呢,你也给阿芙姊姊写一封,一并寄过去嘛!” 少年眼前一亮,当机立断:“马上去!” 寨屋依傍山水,绵延千户不止,正中辟开一片开阔旷地充作广场,两侧依有弧形百苗长廊,当中立一根枫木桓表,浮雕有蝶凤等图腾。 占摇光到时,祖母才在众族人跟前说了自己欲与大历相和、将来蒙圣朝庇佑的愿景。 族人自无不肯,高声朗喝着意表赞同的苗话。 祖母微微颔首,带着占玉衡往望楼而去,预备向里头供奉的神祇祷告。 占玉衡遥遥见占摇光也来了,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跟上。 占摇光略一思索,到底没反驳。 占隐元瞧着占摇光都去了,也跺跺脚小跑过去。 祖母先行进楼祝祷,占玉衡却站在门口候着占摇光。 见他真来了,脸上才露出点笑:“十三郎,你也进去拜一拜……” 她话还没说完,占隐元就撇撇嘴插道:“十一阿姊,你叫十三兄来拜做什么,他自小都不信这些的……” 占玉衡扫占摇光一眼,哼声道:“这回的祝祷是为祈求北上的书信一路顺遂、早达长安的,十三郎,你真的不拜?” 少年顿住,拒绝的话头一变,转而低首冲占隐元斥道:“谁说我不信的,小十五,你别在蛊神娘娘跟前玷污我的信仰。” 语罢,真的抬脚走了进去。 望楼内前后供奉着数座神龛,既有始祖蝴蝶妈妈,又有消解厄难的傩神、护族佑民的蛊神娘娘。 占隐元没说错,他自小脾气就有些拧,当真没拜过这些,到了这时,还生出些手足无措之感。 “堂姊,要怎么跪?” 占玉衡抿了抿唇,眼中的揶揄调笑之色几乎掩藏不住了,心底更是拍案大笑不止,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清了清嗓道:“左膝先下再进右膝,躬身匍于蒲团上,左掌心朝上、右掌心朝下,再将双掌合起,往复三回即可。” 占摇光“嗯”了声,依占玉衡所言,一座座神龛地虔诚拜过去,口中念念有词。 占隐元扒在门框,好奇地往里头望了半天,等占摇光一出来,便巴巴贴上去,抱住他手臂问:“十三兄,你在神仙面前求了什么呀?” 见他久久不答,小郎君便死死缠住他臂膀,左摇右晃,连声求道:“十三兄、十三兄!你说与我听嘛,我嘴巴最牢了,绝不会轻易说出去的!” 占摇光被他缠得有些烦,有了些松动意思,却还有两分迟疑:“这是可以说出来的么?” “那当然!娘娘们宽厚爱人,只要心诚,才没有讲出来就不灵的说头呢!” 占摇光思忖了一下,声音放低些许:“寄信顺遂的话,祖母和堂姊都会求的,至于我自己的话,我求的是……” 他吸了口气,慢慢道:“我跟蛊神娘娘说,希望有很多人都会爱阿芙。” “嗯?什么意思?”占隐元不解。 占摇光敛了神色:“就是字面意思,我之前在长安,看到阿芙因为她阿娘难过了许多次。她那么难过,我也觉得不开心。” 占隐元“啊”了下,懵然道:“但是如今这样不好吗?阿芙姊姊被别人薄待,但是十三兄真诚待她,她很难不感动呀……我要是十三兄,我就许愿阿芙姊姊困苦中为我所救,这样她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占摇光眸光一沉,连“呸”了三声,厉声否认道:“不好、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阿芙那么好,就是要有很多人喜爱她的,不然也太亏了!” 占隐元茫然不解:“……十三兄好古怪,那你自己要怎么办?” 少年想了想,没说话,却在心里悄悄批了个注脚: 我希望有很多人爱她,但我一定是最喜爱、最珍惜她的那一个。 这样就很好了。 “关你什么事!”占摇光话头一转,伸手掐占隐元腴满的脸颊,“你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有这么多歪七古八的念头?还有阿芙姊姊,谁许你也叫她阿芙的……” 占隐元疼得龇牙咧嘴,连连告饶,见占摇光还是毫不留情,终于也伸手反掐回去,一时之间竟鸡飞狗跳,鼓噪不宁。 …… 这日以后,占摇光连门也少出了,成日里提着笔攥着书,力求要写一封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的信函寄给舒芙。 他的话极多,从天上闲时掠过的云,到地上聒噪不息的山稚野兔,仿佛没有什么是不新奇的,通通都想说给她听。 他笔耕不辍,洋洋洒洒用了十二片笺纸,期间占玉衡来探过他一回,望着他桌上那厚厚一迭纸,不由咋舌:“你写这么多,恐怕发不出去的。” 占摇光眉头微皱,有些不解。 “阿婆向大历皇帝写和表,讲究快而轻便,你这个……恐怕得删去一些繁缛的地方了。” 他反驳:“不是繁缛,这都是我字斟句酌写下的。” 占玉衡面无表情:“那就是你字斟句酌出来的繁缛,总之,你得精简一些,最多用一片笺纸。” 占摇光忍痛割爱,删删减减一番,最后勉强把话塞到了一张纸上。 占玉衡又要讨来看,占摇光起初并不愿给,但认真想想,对方的汉文造诣远在自己之上,说不定能替他纠一纠语病、润一润行文,好叫阿芙也高看他一眼,于是思考再三,还是递了出去。 占玉衡看罢,赞许地点点头:“你写得很好,文字比以前凝炼漂亮不少,这个‘勿念’最好,很有他们中原人那种欲说还休的味道了,明明心里挂念对方,希望对方也思念自己,却还要假模假样地写一个‘不要挂念’。” “什么?”占摇光茫然抬眼,“什么不要挂念?我的意思是让她‘务必念我’啊。” 这是他精挑细选出的词。 虽则他在长安那些日子背了不少诗,其中不乏意表相思的,可那些都是别人的,不是他自己的。 他的感情,只能用他自己的笔触书写。 占玉衡:“……” 她就知道,她这个十三弟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他那么自私。 他自己万般牵挂着那位舒娘子,也必要对方如他一样念念不忘。 “但是‘务必’的‘务’不是这个‘勿’。” 占玉衡纠正,拿手指蘸了些水,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了个“务”字。 占摇光“哦”一声,拈笔划掉原先的“勿”,又新添一个“务”,成了个“务念”。 然左看右看之下,还是觉得不甚顺眼。 他后知后觉问:“她们中原有没有这个词?” 占玉衡:“……我不知道。” 占摇光烦躁地抓了下自己的发尾,将笔管衔在口中,歪靠在椅背上苦思冥想。 窗外天空一碧如洗,净云飞在天上,催动些许风漏进来,纸页子被吹起个角,扬起一撮白,像海里浮起的小白浪。 少年心事啊。 占玉衡轻轻喟叹一声,又兀自等了会儿,见他仍是久久愁眉不展,也不想再打扰。 正欲轻手轻脚掩上门出去时,少年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口中呼道:“我想到了!” 占玉衡心口一动,明明都退到门边了,却还是难掩好奇,终于忍不住悄然走上前去。 她状似不经意,凑个脑袋草草瞥了一眼。 只见纸上又划去“务”字,添上整整两个“多”字。 变成个‘多多念’了。 ——— 好了,我坦白,胐朏这次回家的重点剧情是这封信,其他的是为显得不那么直接单调…(对手指) 但现在想想,其实也不是全无意义,毕竟当上门女婿是要资本的,就当攒上门资本好了(*^3^) 金翼使(七) 自打知悉了罗氏的所作所为,舒芙心底的最后一丝舐犊之情也消弭干净了,从此之后行为更加放旷。 以前她喜欢但罗氏不允许她做的事,如今都被一一捡拾起来。 天气一日燥过一日,长空叫薰风一滤,浓浓冶冶漫出晴蓝底色,云丝絮絮浮在空中,总也荫蔽不出清凉感觉,她身上的春衫也随之轻薄起来,应是快要入夏了。 府中霁池满塘的荷花将开未开,荷叶却发得碧翠蓬硕,亭亭矗在水中,一柄柄翠伞一样。 舒芙寻出多年前用过的蓬船,又找来笤帚帕巾拂尘,花了两天功夫,亲自把蓬船里里外外揩拭了个干净。 天热起来,总叫人想饮酒,她便又偷偷出了趟府去沽酒。 平康坊二曲的兰桂芳是最有名的,夏日用凉水湃了饮下,凉爽宜人异常。 舒芙送了缠头,打了两罐抱回府中,到了蓬船里,一罐系在船尾,叫天然活流的池水凉湃,一罐留于船中,她一面写诗,一面嘬饮,夕日欲颓也不知了。 阿笺来寻时,舒芙已有些醺然,人伏在舷上,手边诗卷半浸在红粼粼的池水里。 “你做什么来?”少女两靥微红,眸光熠熠,抬腕揉了揉眼,还是觉得头晕,于是招她到船里来细说。 “姑娘给华阳郡主的折子有回音了,”阿笺矮身进了蓬船,拿了根长杆替舒芙捞水里的诗稿,一边轻声答:“郡主说,如今你已及笄,依律可脱府立户,只需将个人的名帖、私人的地契送去户部留案,从户部拿到公文,便可出府别居了。” 说罢,舒芙微微将头抬起一点,神情微动:“真的?” “嗯!郡主说了,只要姑娘您决心定了,户部那边她自会为您摆平一切,届时户部落钤、中宫册宝,用不了几日就会有人登门知会夫人这回事的。” “那我们即刻回去,今夜我就把所有要用上的文书备好,明日一早就托杪杪帮我递到户部去!” 两人蘸着一身的藕荷水气回了春晚楼。 阿笺翻了翻从池中捞出的湿甸甸的一迭诗稿,自告奋勇要替舒芙誊抄。 舒芙自然欣然同意,于是案几被阿笺占去,她干脆搬了个月牙凳坐在窗前吹风,打算等酒醒了头脑灵敏些,再去整理立户的文书。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蔓在小小一张窗里,化开了一样,云色也淡淡黄,在中庭泼下一池金漾漾的光。 舒芙看入了神,浑然未觉一只鹁鸽栖在了窗下,直至小友咕咕叫了两声,她这才恍然留意到这一片璨辉中偶然落下的一小撮灰渍。 “你怎么这么黑。”舒芙才吃了酒正迷蒙着,见鹁鸽停在窗架上,便凑眼上去瞧。 鹁鸽听不懂人言,少女朝右偏首,它也学着朝右偏,登时逗得她笑出声来。 “阿笺,你来看,这里栖了只鹁鸽,我说它黑它也不恼,反而还学我歪头!” 阿笺闻言,搁下了笔,也往处来。 “姑娘……”她到了近前仔细一瞧,“这鹁鸽不怕人,恐怕是有所托付呢。” 她伸指点了点鹁鸽绑着卷函的脚踝。 阿笺把鹁鸽从窗架抱了下来,解下了信函正要展开细看,舒芙却目光荡清,陡然出声: “等一等!” 阿笺手上一顿,满眼疑惑看向舒芙。 舒芙向她摊开手掌:“我此刻正没事做,就叫我来看看里头写了什么吧。若不是予我们的,我就物归原主,将鹁鸽喂些吃食再放走,你先去誊诗,好不好?” 阿笺不疑有他,爽快地交付了信函。 舒芙小心将信函捂在手心,等阿笺彻底走远了,这才展开笺纸匆匆扫了一眼—— 果然是占摇光寄来的。 幸而没叫阿笺先展开了。 她松了口气,继续朝下看—— 字倒是一如既往,丑得十分有形。 可喜可贺,文采倒有些拔高,还在行文中打了个小小的比方:苗疆落日时的太阳像一块摊焦了的鸡子,而他摊鸡子十分可口,不焦不腥、脆嫩可口,来日摊给她吃。 唯一一处不和谐是,他竟在文尾落了个“勿念”。 舒芙眉尖微蹙,有些好奇,心道这人岂会大度到叫她勿念? 定睛再看,原来其上还有一道横杠划去,增补一个“务”字。 务念…… 她稍稍一想就领会到他的意思了。 原来是“务必”那个“务”。 只是—— 世上哪有这样的词! 没文化、太没文化了! 舒芙轻哼了声,正要迭好信函私藏起来,又留意到“务念”边上还有更小的两个字: 多多。 怎么造出个“多多念”了。 他这人简直…… 少女怔住几许,红唇微张,惊到好半晌没合起来。 此时此刻,任是再阴霾了几日的心,也难免放晴几许,平白生出许多的松快来。 “好吧,你来信逗我开心,我也礼尚往来,回你一封信。” 舒芙轻声喃了一句,颊上浮出一丝很淡的笑。 少女站起身来,偏头窥了窥阿笺。 确认对方奋笔疾书无暇顾及自己,她便悄悄挪到案边,伸出两指抽来一张浣花笺,反身抱起裙角噔噔下楼去了。 时至五月,风光不与春日同。 大多的花都凋败了,余下的一些,舒芙细致择选一阵,都觉得太重,不便叫鹁鸽带回南疆,想了想,只抓了一把碎小丁香揉在其中,也算聊作增彩了。 再提起笔,只添四字—— 谨颂秋祉。 眼下还不是秋日,其中当然另有含义。 他要是不懂,就亲自回来问问她吧。 舒芙将笺纸卷收好,重新绑在鹁鸽踝上,立在窗前,温声嘱咐:“下一回寻我,可不是来这里啦。” 言罢,扬手将它纵飞了。 ——— 回信get√ 金翼使(八) 长安春意渐褪,宣阳坊里却还隐隐存有最后一丝春息。 桂娘日日起早,如今白昼渐长,人也更有精神,打理满院子花团都不在话下,只是春去夏来,花也换过一茬,她拿了扫帚,细致地将地上落花归扫在簸箕当中。 做了这些后,她又叫了邻人搭手,搬了均陶的大缸到院里,正要收拾着荷花种下。 正忙时,门外传来笃笃叩门声,桂娘笑着予了帮忙的邻人一杯蜜水,这才洗净了手去开门。 “客人好早,”桂娘依旧弯着一双明亮的月牙眼,细声细气道,“原来是快哉阁郗都知身边的侍香姐姐,您今日登门有什么事做?” 侍香闻言也笑,递上一吊钱:“莫再叫都知了,小姐前几日赎了己身,以后便不在快哉阁了。” “啊?”桂娘听罢,先是一怔,后不由也露出几分喜色,真心为郗云竹高兴,“那您今日是来……” “云竹小姐今日摆酒辞别阁里几位相熟的小姐,我来购一些花回去添香。” “可现下春日将尽,那还有什么好花去给云竹小姐践行?” “这却不挑拣,云竹小姐今日过后,先得南下余杭去看看青檐下如帘的雨,再西向茶马道听一听驼铃漫响。如今四海承平,哪里不是好去处呢?既然去处样样好,践行的花随意拣出来一些,也都是吉利如意的好兆头了!” 得了侍香亲口,桂娘挑花拣朵也无拘束了,这些花总归要随春而尽了,与其凋败枝头,倒不如都送给云竹小姐践行。 桂娘将邻人送出了门,挎起个编篓在庭中挑拣一阵,直至编篓中春色满溢,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务本坊某间书肆中,陈毓正埋头苦书—— 前些日子一位大诗客游履洛中,豪笔一挥又是数篇大作,追捧者甚众,在洛中就有“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的盛况。 好容易流传到长安来,别家书肆还没得信,陈毓的东家就早于友商得其诗赋,命陈毓好生誊抄梳理一番,到时拓印成册,立稳先机。 陈毓忙活一个上午,总算梳整完书册,亲自送去了书肆后院的拓房,回来时就见柜头压着张麻纸。 他凑近一瞧,只见上头写“购《昭明文选》一册、《四方志说》一册、《南柯太守传》一册,尽赠快哉阁郗都知”。 陈毓腹诽:这人挑书赠佳人倒不新奇,只是挑的东西有趣,既择了正经些的文选,又择了颇富野趣的游记,竟然还附带一本传奇。 如此一来,只要这位郗都知略微有一些喜爱读书,哪怕人再挑剔,也该会对送书人有些好感了。 陈毓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叫人将书送去快哉阁,岂料抻颈一扫,书肆中除却一个收钱的账房和一个拿着拂尘扫灰的小厮,其余跑堂的竟一个也不在了。 他略一思索,左右自己这会儿没事了,干脆帮把手,由他代为送去吧。 陈毓挑了书仔细包好,揣在怀中,跟账房说了声便抬脚出了门。 务本坊与平康坊对立而矗,穿过一条阔道便到了。但陈毓此前从未涉足这里,到了坊中还有些识不清路,兜了大半个圈子才寻到地方。 今日朝中与国子监及一众书院休沐,即便才到晌午也自有一番热闹。 阁中有人划拳斗酒,有人奏乐吟诗,琵琶箜篌之音一响,便是腰腹滚圆的拙人也舞起胡旋来,更有甚者牛饮过一爵烧春,便发足狂奔至窗前,泪眼婆娑地冲着楼外渠水哭叫起来。 陈毓听了一耳朵,才知对方唱的是“云竹小姐今日别,恰如仙娥朝天宫,何不携某一同归”。 陈毓暗笑了声,觉得对方诗作得打油一般,实在没什么听下去的价值,便揣着书册继续往里走。 走到旋梯前,便遭一个龟奴模样的人拦下了。 “你这人好没礼貌,楼上都是小姐们的闺房,青天白日的,哪有往上头莽冲的道理?” 陈毓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根本不知道其中规矩布置,如今被点出来,连忙躬身作了个揖,歉疚开口:“失礼,是小子无状。我此来是受人之托,来与郗云竹小姐送书的。” 龟奴上下打量他一眼,并不相信:“送书?你倒是会找借口。只不过郗云竹小姐即日起便不再是快哉阁的人了,她说不愿见人,谁也逼迫不了她,君不见楼下那么多长安贵胄都被拒之门外,在楼下哭天呛地么?” 陈毓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我没骗你,我真是来送书,不是为了借机窥云竹小姐的,”他将书递了出去,“你若不信,我就不上去了,只是劳烦你亲自将书给到云竹小姐手里。” 言罢,他拱了拱手,转身要往楼外而去。 穿过楼下人群时,突然有一声叹息传入陈毓耳中:“说来也可惜,当日梁大郎应上了郗都知的句子,谁都以为他就要讨得美人欢心,岂知他竟是个没用的,到头来云竹小姐还是要走!” 众人一齐应是,又有人道:“只是不知那句诗究竟怎么入了云竹小姐的眼,明明对仗都不工整的……” 提起诗书,陈毓倒来了些兴致,不由转头问了一句:“什么诗?对仗不整竟然都能叫这位小姐青睐?” 那人一笑,扇尖一指,引陈毓往一处看:“那日的两句诗叫人誊抄了下来,如今还挂在那楼上呢。” 陈毓好奇地顺着这人所指望过去,只这一眼,他整张脸顷刻就白了—— “晓看庐州月,月隐西山,朝露冷透绿蚁酒。” “愿结如意藤,颗颗寄相思。” 这分明是他的诗! 金翼使(九) “这、这、这是什么……”陈毓面无血色,如在雪地里滚过一遭,一个清俊的郎君这时显得狼狈又无措。 一人奇道:“郎君怎么这副表情?我们将才已经说了啊,之前郗云竹郗都知招入幕之宾,就立下一联句子作题,便是上面这句‘晓看庐州月,月隐西山,朝露冷透绿蚁酒’。后来我们许多人都写了下联去对,可都入不得云竹小姐的眼,只有梁大郎这句‘愿结如意藤,颗颗寄相思’才得了青眼……” “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是什么梁大郎的诗,这分明、分明就是……” 阁中众人注意一时都被引过来,有人接口:“分明就是什么?这位梁郎君可是庚子年的进士,现在人在翰林院做事,岂能一句诗都作不出?” 陈毓猛然转过脸,死死盯着那人:“我不管他有多大的才学、作过多少诗,只有这首,绝不可能是他所作!因为、因为这首诗乃是我亲手写下,一字一句,绝无虚言!” 快哉阁中顿时哗然一片,虽有人质疑起梁之衍,但更多人却是叫嚣着让陈毓拿出证据证明此诗是他所作,否则,如何叫他们相信一个翰林官会抄袭他一个默默无闻的书肆誊书人的诗句? 哄闹一阵后,一男子越众而出,他着一身绛紫绫纱圆领袍衫,襟飞瑞禽,腰悬蹀躞,一观便知矜贵无匹。 正是武威郡王李桥。 李桥把手一扬,扇骨散开,微微笑道:“今日既然本王在此,自当为你做个见证,你若有什么冤事,自管说出来。” “……” 长安晴空清明如玉,一望之下澄碧涛涛,薰风游过,将本就不浓郁的云气吹得更稀淡了。 桂娘已许久没见过这样浓烈爽朗的晴天了,今日偶然一见,心情都畅快起来,她一路脚步轻快地到了平康坊快哉阁,绕开熙来攘往的正阁,从一道脂粉沟子横过的小巷往后门走。 “桂娘,在这儿!”侍香立在门边候她久矣,见她终于挎着花来了,立时笑逐颜开,忙拉过她的手,“来,你随我上楼去!云竹小姐已开席了,说等你到了,也上去吃盏酒!” 桂娘有些局促,雪净清秀的脸上浮出点赧红:“云竹小姐请我上去?这恐怕不大好吧。我与云竹小姐素无交情,只为她送过几回花而已,怎么好意思吃她的酒?” 侍香笑:“这有什么?今日是云竹小姐最好的日子,来者皆是客,就当祝她前路顺遂,你也该去吃一杯!” 听此,桂娘也不再忸怩,跟着侍香一同上楼去。 一推开门,屋中笑音一停,几个围坐檀桌的女子一齐转过脸来。这几人都是阁中的姑娘,面目各自秀美,颊上俱带着真切的笑意。 而郗云竹依旧清皎如月,只感气色更好一些,浑身都似透出光来。 “你就是桂娘是不是?多谢你给我送花来!” 郗云竹起身接了花,令侍香奉上买花的通宝,又亲自斟了杯玉薤递给桂娘:“我在快哉阁这几年算不得多么欢愉,但你悉心养护的花送来时,总叫我觉得世间还存有几分春色。这一杯酒,算我谢你鬻花之谊。” 桂娘痛快地饮下酒水:“那桂娘就祝云竹小姐前程顺遂,将来无论行到何地,都有鲜花时时相伴在侧!” 吃过了酒,桂娘也不欲多停留,当即便向郗云竹请辞,郗云竹点点头,叫侍香送她出去。 走到门前,身后又窸窸窣窣说起话来。 “郗姐姐好利落的决心,说去官府复籍,便真去了。说来也奇,老鸨竟真叫你赎了身,还乖乖放你走,这事放在我自己身上,就是想一想也觉得可笑……” 郗云竹转脸看她,也笑:“我最开始跟鸨母立契只是年幼无知,自以为有了契书,一切就好行事,却从没想过别人认不认的道理。 “后来年纪稍长一些,知道自己曾经多么愚蠢天真,竟然相信一个买卖妇女的鸨母,以为这辈子就困于此了,却没想到宫里的殿下、贵胄的夫人娘娘们还记着我们一头,竟然布下赎身复籍的恩典。 “有她们这一丝悯弱之心便也够了,我如今做一个打头的,也算迎合懿旨,至于往后如何,也不是我能顾及的了。” 听的那人目中亦露出向往之色:“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能在这黑漆漆的一团糟里撕开一道口子就很好了,待将来我……” 桂娘已掩上了门,之后说的半句话就没听清了,她没念过什么书,更不知道什么阔远高深的政令,但身边人的开怀之情却极易侵染到她身上。 有些事情是为勇,有些事情是为敢为人先。 但她不必通晓这些,她只要养好自己的花,这也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事了。 桂娘从楼上下来,正要沿着原路出阁去,无意间却听见阁楼前头一阵哗然之声。 “前楼那边怎么了?” 侍香摇摇首:“我也不晓得,不若……我们一道过去瞧瞧?” 桂娘正无事做,又实在好奇,到底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快哉阁中,李桥做足了为人出头的君子之态,温声对陈毓道:“你若有证据证明是梁之衍剽窃了你,本王自会为你做主。” 言罢,他对扈从呶呶嘴,示意笔墨伺候陈毓。 陈毓血色稍复,铿声道:“用不着纸笔,你们把这个梁大郎君请来,我亲自与他对峙!” 阁中哄闹非凡,有好事者立马遣了身边的小厮去梁家请人,另有人追叫了不少茶酒果子,一派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无人留意处,桂娘自打进了阁中,面色就一寸寸惨白下来,一双灵秀的月牙眼再找不出半分笑,反倒死死凝在李桥身上,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般 侍香见她神色几转,不由低声问:“桂娘,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那个人,就是站在堂中,着紫衣、拿骨扇的那个,他是谁?” 侍香眺目一看,笑道:“那是武威郡王李桥,我们快哉阁的常客呢!” 武威郡王。 风月常客。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仿佛都扭转卷曲了,她桂娘视野顿白,耳中嗡鸣阵阵,足上软如棉花,差点一个踉跄跌坐下去。 “桂娘子、桂娘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侍香连忙搀扶住她,关切探道。 “我没事的,”桂娘倚着她的手才将将站稳,勉力扯出个惨淡的笑,“只是今天这场热闹,我没办法再陪你看下去了。” 话落,她再支撑不住,转身疾步离去了。 侍香不知她为何情绪骤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提声道了句:“云竹小姐两日后自渭水渡离开长安,桂娘若有意,可来相送!” 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站在了熙攘街道中。 天上春阳璨烂,风簌簌沙沙响着,吹在她面上时,竟催出种冷热交织的酸涩感,她鼻尖发麻,泪珠便不受控地一颗一颗盈出眼眶。 出了平康坊,桂娘一颗紊乱震跳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她举袖揩了揩脸颊上被风撩得冰凉的泪珠子,到了宣阳坊住处,刚推开门,邻人就从旁边的门探出个脑袋。 “桂娘回来了?现在天色还早,用不用我过来给你搭把手,好把夏天要卖的花侍弄一番。” 桂娘抬起一双湿红的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多谢您好意,可今岁夏季的花,我恐怕没办法种了。” 她走进院子,慢慢匍在冰冷的石桌上,呆呆望着院墙外的天,日色渐西,稀星若现,间有夜蝉扰扰,狗吠声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眸光重新聚拢,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回身入了房舍。 第三日清晨,渭水渡口江雾浓绵,微红的日边浸在白茫茫的雾中,又像被江水舐过,混个透出朦朦胧胧的光。 郗云竹携侍香登船,与在场送别的姑娘们一一惜别。 转身欲走时,白茫茫雾中突兀钻出一道清亮人声:“云竹小姐!” 郗云竹抻颈去看,就见一个清致少女肩上负着行囊,拨云分雾而来。 还不及细问,桂娘便到了近前,仰首道:“云竹小姐带我一同走吧,若您不弃留我在身边,我可为您莳花弄草;若您不便留我,便待船停泊了,随意将我留在何地都好!” 郗云竹讶然:“你要跟我走?” “是,我从前留在长安,是因为自忖这里有两心相依的郎君。可今朝梦醒,才知道这是自己一厢情愿,所以我自然要远离是非之地,绝不继续给人做个闲来逗趣的玩意儿!” “可你在长安还有产业,都要尽抛了吗?”郗云竹皱眉。 “弃我去者不可留,那间宅子已经鬻给牙人了,从此再与我无关。至于我的花……”桂娘咬咬牙,“我的花那么好,大江南北、天地海阔,落到哪里都能生长!” 金翼使(十) g b84.co m 舒芙这些时日在着手准备立户的事,要如何证明及笄并不难,她的户籍在户部都有存档,只需找出来单独立一份文书即可。 只是另外一件事麻烦一些—— 她还需要有一份足以立户的私产。 李杪听了,当即说要把樊川别业赠予她。 但舒芙不愿收,而是清点起自己的这些年存下来的私房。 长安居,大不易,房舍便是其中一大头。 一处普通的住宅便要四五百贯起价,而她这些年靠着例钱和给书肆写些传奇,只攒下近三百贯钱,倒能勉强够个凶宅,不过既然是凶宅嘛,她也不敢去住。 阿笺在旁边研墨陪她,见她苦恼,不由开口:“姑娘,此前郡主不是说愿意先替你出了这笔钱嘛,您要是心里过不去,就先写张借契,将来挣了钱再还给郡主就是了。” 舒芙摸过桌案上盛着白水的铃铛杯,低首饮了口,继而叹气:“不行呀,我既然要做第一个另立门户的人,那么我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后来效仿者反复琢研。看后续章节就到:po18info.com “倘若我凭借自己与杪杪的交情而向她借钱,那后世反对者就会以此为把柄,说出一个‘当年舒二娘子有华阳郡主做倚仗,你又凭借什么敢闹着脱离耶娘庇佑?’的话,这不反而成了给他们递刀子吗? “所以这笔钱从哪里出都行,但一定不能从杪杪那里出。我得好好想想,最好要有一个能适许多人的法子。” 阿笺闻言,略思忖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姑娘知不知道,长安之中有地方可以贷钱的?” “你是说柜坊?”舒芙失笑,“可那些东西两市中的柜坊通常只会把钱贷给行商坐贾之人,且其中鱼龙混杂,要是碰上那些私收‘羊羔息’的,反而得不偿失了。” “既然柜坊贷不了、子钱家不可信,那还有一处呢——” 舒芙眼中一亮,两人异口同声:“寺庙!” 没错,时下除却柜坊和私贷,寺庙同样也经营借贷一事。 长安内外多少名寺大刹都有田地庄户无数,比一般地主还富阔些,经营借贷并不足为奇,只是名头上好听一些—— 都是献给佛祖菩萨的香火,可不敢沾染铜臭名声。 拿定了主意之后,舒芙择了一天出了趟门,亲自拜访报恩寺,找到放贷的典座,送上足以证明自己偿还能力的书稿。 那典座撩了下眼皮,视线从书稿封皮上滑过,在落名上稍停了停,似乎没想到《沉少侠春夜见卿卿》和《苗三娘夜袭八寨》两个大热于长安却风格迥异的传奇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既然有偿款能力,就贷二百贯与你,两年内还讫本息三百一十二贯即可。” 舒芙暗自琢磨了一下自个儿这两年的进账—— 从前她花钱少有节制,往后一改旧习,再为书肆多劳作一些,应当能偿还明白,于是淡笑着颔了首。 自此,她的名头落在了便物历上,贷钱一事算是了了。 她揣着五百贯钱的底线,去寻了庄宅牙人,本来做好半月余才会有回音的准备,没想到牙人一听了她的需求,当即把掌一拊,呵呵笑道:“小娘子来得可巧,鄙行正有一处小宅欲售,正落在宣阳坊中,小娘子要不要移步一观?” 舒芙左右无事,也就随他一起去了宣阳坊。 一抵地方,入目就是满墙碧蔓,墙内棠梨堆雪,野趣横生、曼妙无比。 “这样好的宅子,除了落地小些,倒也没什么缺处,你怎么这么一副急于脱手的模样?”舒芙前后逛了一圈,心里十分喜欢,但转眼一看那牙人满面紧张地窥着自己,不由心生疑窦,似笑非笑看向那牙人,“总不会是间凶宅吧?” 牙人吓了一跳,举起袖子揩了揩额角上的汗:“没有、绝没有!小老儿再没良心,也不会鬻给小娘子一个凶宅的。这房子从前主人是个卖花的小娘子,如今南下去了,左邻右舍都识得她的,您要是不信我,自管去问一问旁人就好了!” “既然这样,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牙人左右顾了一圈,到底叹息一声,实话实说:“这事儿原是这样的,这宅子原先的主家叫方桂娘,早先跟一个郎君相好。 “虽则那郎君自称是个在书肆写传奇的书生,但是我们明眼人都瞧出来,那通身的气派绝不是平头百姓,桂娘恐怕遭人骗作了外室! “前几日她两眼通红地寻到小老儿门上,张口就说要卖房,小老儿就猜她大概知道了那郎君的底细,闹着要跟那人分开呢!” 舒芙眉尖微蹙:“所以你做什么紧张姿态呢?” 牙人脸上一臊:“我这不是怕桂娘只是跟那人别脾气,将来两人一和好,就把房子收回去不卖了嘛……” 舒芙正色:“你这样揣测有什么依据么?是桂娘临行前特地交代了具体去向,好叫你给这位郎君通风报信?”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如此笃定她是拿乔?”舒芙敛了颊上笑容,显出不大高兴的模样。 牙人无言,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要说传奇里都是这样写的、此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所以她桂娘也不能免俗吗? 可是那少女当时那一双通红的、坚定的眼倔强地看着他,叫他无论如何也作不出这样的论断。 牙人唇瓣嗫嚅几下,磕绊道:“我、我是担心那郎君位高权重,将来派人找到桂娘,又将她逼回来嘛……” 舒芙微微笑了下:“桂娘子一去决然,天大地大,落足在哪处都不好找的。 “而且现实不是传奇故事,没有人有遮天之力。即便这位郎君有调兵遣卒之能,可只要没有圣人允可,他要是敢大张旗鼓动用人马去寻一个小娘子,那就是私调朝廷兵马,意同谋反!你说,他敢冒这样的险吗?” 牙人松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放松,旋即又看向舒芙:“既然这样,这间宅子四百五十贯鬻与小娘子,您意下如何?” 舒芙挑挑眉:“您好会做生意,张口就要我四百五十贯!虽然我心里相信桂娘子时决意离开并非故意拿乔,可抵不住这位郎君不信,要是他往后多次登门叨扰我,还要劳累我去与他周旋,这其中损耗可不少。” 牙人咬了咬腮帮,肉疼一般开口:“那再降五十贯,四百贯,绝不可能再少了。” 舒芙心里暗自算了一笔账,这位桂娘子急于南下,这牙人收宅时恐怕没少压价,四百贯还远有盈余,于是又道:“您做生意这么多年,自然也讲究个吉利如意,四百贯听上去恐怕不大宜人。” “……三百八十贯,再不行,您就只能另寻他人了!” 于是至斜阳天外,舒芙付讫了钱,正式将这间宅邸立契落到了自己名下。但此刻日色西抛,再难跑动户部。 她内心激越,强自定了心绪,又去买了饆饠及一些烤柿子回去与阿笺分食,一夜好眠。 次日,她将所有完备的文书送到户部,只待户部与中宫察核,再登门告知她耶娘,颁上独属于她的户籍,从此再没人能以血缘亲情裹挟利用她了。 等候回音这几日,她又撰写了一份新的章程预备递给中宫—— 跑办户籍这几日,她又有了些新的感悟:譬如民间贷钱鱼龙混杂,朝廷当加以管束;又譬如置产办业难度过高,她能做到,不代表人人都能做到,以“有产”而立户未免刁钻,不若改成“有立身之本”云云。 写完这些,她喟叹一句:到底实践才有真知,她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忙过这几日,户部终于有了消息—— 第六日清晨,门房上的人眼都没揉清,就看见一队官吏行来。 他定睛瞧了瞧,嘴中一咂摸,使人往内院通传:“户部来人了!” 金翼使(十一) 得知户部遣官吏登门,罗氏的确有些诧异,但转瞬间就收敛了情绪,叫婢女给自己梳扮了个得体的妆发,又令李嬷嬷伴着迎去了前院。 户部此次派的是个姓赵的主事,慢悠悠地呷了两口阳羡茶,这才见罗氏领着一众仆妇奴婢款款而来。 赵主事连忙起身,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罗氏微微一笑,也还了个礼,待坐到了正位上,这才道:“赵主事请吃茶,”见对方连声道是,眉目间也不似有什么为难的模样,又继续开口,“不知户部有什么事要遣您登门鄙府,是不是我家郎主在南疆……” 赵主事知她会错了意,连忙摆手解释:“舒侍郎是礼部的官吏,如今持节出使南疆,有什么回音也是礼部和天子那边先知晓,与我们户部干系不大。” 罗氏闻言松了口气,面上焦急之色淡去,温文笑道:“若不为这个,那主事登门是为……” 赵主事脸上带笑,站起来又贺了一回:“下官此来,其实是送东西来的。” 罗氏眉尖微蹙,视线随着对方而动,见赵主事挪着矮胖的身子,从陪侍的小吏手里取来了册子一类的东西,恭敬往她眼前递。 “这是什么?” “户籍,”赵主事胡须一耸,嘴唇一张一合,笑呵呵道,“贵府二娘子年至十六,且有私产傍身,又有立身之本,已达独立门户的标准。前几日她到户部递交有关文书,请立女户。如今已尽办好了,故而下官此次登门是来为二娘子送户籍的,不知二娘子现在人在何处呢?” 话音甫落,罗氏手腕一抖,茶碗应声而倒,在茶托里漾晃了两圈,泼出一滩碧色的茶汤。 “你说什么?”罗氏不可置信地朝赵主事看去,满目尽是震骇之色。 赵主事莫名,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是来给贵府二娘子送户籍的,如今她已脱离本家,单独立户了。” 罗氏脑中嗡鸣,有那么一瞬甚至觉得头目眩然,几乎要厥倒过去。 “不可能,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脱离耶娘宗族庇佑,出去独自立户?”罗氏五指紧扣住椅把,近乎失声道。 “阿娘,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皇后殿下主修新政,令女子十五以上有产者皆可立户。当下虽无人率先应承,可阿芙愿抢这个‘头名’。” 舒芙得了传信,这时才姗姗来迟,一身雾红半袖襦裙,燃着火光似地一路烧过来,将庭中稍显沉寂的光景一并催亮了。 檐外的春阳映在少女晶莹的脸颊上,依旧是鲜亮、光艳的颜色。 罗氏坐在堂中看她,忽有些恍惚。 这是她的阿芙么?她几时长这么高了? 舒芙进得内室,与罗氏和赵主事依次问了好,再从赵主事手里接过户籍册,垂首认真翻看了半晌,终于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 “多谢您跑这一趟,到时待我乔居的事都办好,一定请您吃些好酒答谢!” 赵主事眉头一耸,一副弥勒佛的笑面,又点点头应下了。 罗氏直到这刻才彻底回过神,厉声喝出:“舒芙,你在说什么?什么立户迁居!父母仍在,你未婚而离府别居,这是不孝!你难道要做这等不孝之人么?” 她胸脯起伏,惊怒不定,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当下发生的一切完全偏离她的设想,隐隐驰向一个失控的境界。 自己明明已经用阴私办法将她关在了家中,又死死掐住了婚书不松手,任她如何再三恳求都不愿提退婚。 可她怎么能、怎么敢的呢? 她怎么能直接立户别居! 平心而论,罗氏已经极尽了所有内宅的手段—— 先斩断她所有对外求救的途径,再以父母身份将她困于内宅静待婚期,多少闺阁少女便会被这种一眼看到底的绝望消磨掉最后一丝棱角。 每一步都钝刀子割肉一般,温吞而致命。 可舒芙偏偏绕开了所有既定的道路,选择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径。 罗氏一时叫惊愕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地吐出了刚才那一堂斥责之言,这会儿才想到赵主事还在场,当即噤了声,双目却紧紧追着舒芙。 “不孝之人”几个字砸在地上,舒芙抿了抿唇,旋即看向罗氏,微微笑道:“阿娘说得好奇怪,即便我出去住,也依然是耶娘的女儿。就如二叔三叔外放做官,三年五载也不得归,也如独立门户一般,难道他们就不是祖母的儿子、阿耶的兄弟了么?” 舒芙收好户籍,冲罗氏恭谨行了个礼,认真道:“他们如此,阿芙也如此。我即便搬出去住,往后自己做自己的主,也仍不会摒去自己舒家女儿的身份,自当遥祝耶娘安康,往后如有得用处,也会义不言辞。” 罗氏额角直跳,下意识想说那种“你跟他们怎么一样”的话,但转念又想,舒芙牙尖嘴利,惯会扯歪理来堵她的嘴。 罗氏抚了抚心口,李嬷嬷见状连忙奉上新茶,她抿了一口,脸色稍复,又道: “你是被我惯坏了,不晓得外头险恶!今日你这么独身出去,没了家长宗族庇佑,知不知道旁人会如何欺你势弱!” 舒芙不退不避:“有宗族所在便是庇佑么?阿娘听没听过河东柳氏七娘的故事,柳七娘耶娘做林木营生,家资有万贯不止。但崇德三年她耶娘相继亡故之后,她阿耶的宗族中人便以她是家中独女,无有兄弟帮衬的由头,强行霸有了本该由她承继的家业! “又或者是江南的吕四娘,她出嫁后为夫家百般迫虐,好容易丈夫因病去了,她自以为解脱,给娘家递信说想归家。本来她兄长都已出发准备去接她,谁知又是宗族出面,说他们家不能有出嫁女大归的,无论如何都不允他们接她归家,害得好好一个妙龄女郎一生蹉跎。 “我在卷宗地志中看到这些都觉得痛彻肺腑,更不敢想有一天自己身临其境之时要如何做。 “要是阿娘说的是这样的‘宗族庇佑’,那我宁可不要!” 罗氏面色微白,斥骂出口:“胡说八道,歪理邪说!” 她倒是想回“这只是千万人中的聊聊几个而已,是那两个小娘子苦命”,可她见识不广,根本举不出驳斥舒芙的例子,只好不与舒芙痴缠,转而看向赵主事。 “赵主事,”罗氏启唇,眼中饱含希冀之色,“这户籍一事,实乃我女轻率冲动,小孩子做事没轻没重、不计后果,叨扰您和户部各位大人了,这事千万做不得数的……” 赵主事两道潦草的眉登时就皱起来了:“好叫罗夫人知晓,二娘子这份户籍不单是户部落了钤,更有中宫册宝加盖其上,有如圣命,轻易不可违抗的。 “且二娘子乃独门立户第一人也,眼下已将这事通晓各路州府,以充推行该令的表范。就连宿国公夫人之妹、长宁侯夫人也深受其鼓舞,如今也要准备文书与长宁侯和离,且单独立户呢。” 听此,舒芙倒是侧了侧目,想到当日在李杪的别业当中,听到宿国公夫人提到她那个性烈如火的妹妹。 那个说出“你身上穿的罗衣,脚上踩的锦鞋,哪里没有我挣的一份”的妇人,若是因她的小小之举而坚定了和离念头的话,那她也算是做了善事一桩了。 罗氏听赵主事如此说,脸上彻底失了血色,她坐在椅上,手掌虚握数次,终于冷眼看向舒芙,语中不再含有一丝温情: “既然是你决意要走,那我也不再拦你,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今日之举!” 金翼使(十二) 正式拿到了户籍文书,舒芙便开始忙碌迁居的事。 而罗氏那边,因着当日户部是突然登门,她一时应对不及,忙乱之下竟叫舒芙咬死了要搬出去单住。 好在现下她冷静了下来,再经李嬷嬷一番提点,顿时又有了一计。 所以当舒芙收拾了东西预备离府时,罗氏领了几个扈从拦住了她的去向。 “阿芙那日当着户部官吏的面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什么独立坚韧的话不要钱似地往外蹦,怎么今日离府,竟还舍不下府中的富贵,大张旗鼓带这样多东西离去么?” 罗氏净白的面颊上含着几丝淡笑,只是这笑却似隆冬天里冷白的太阳,一望之下觉得堂皇灿烂,照到了身上才晓得凉飕飕的。 罗氏冷眼瞧着面前玉立的少女,心中想法其实并不复杂—— 就如朝中那些避重就轻的朝官们想的一样,之所以先应下女户的章程,无非是看中了只要智慧未开,一时的决绝终究会因生计所迫而屈服。 而她也静候这一日,等着这个一身反骨的女儿有朝一日来向她屈服求和。 舒芙遭罗氏这么拦住去路,心中还是微微一酸。 但仔细想想,她并不是第一次因为阿娘难过自疑了,有些事她早该明白,不该再为此自耗。 因而这一回,舒芙垂眸收整好心绪,旋即也抬起眼笑道:“阿娘,我这里只拿走平日用的器具,一应华贵器物暂且并未带上。” 罗氏嘴角一勾:“平日用的器物便不是舒家的东西了么?你既然决意要走,便应当一样也不取。” 阿笺陪侍在一侧,听了这话眼眶顿时就红了,不由反驳道:“夫人怎么这样!姑娘是您血脉相连的亲女儿,您怎么忍心叫她就这样孤零零地走出去!” 这话字字恳切,然落到了罗氏耳中,却叫她柳眉倒竖怒火中烧。 她侧眸厉喝道:“好没规矩的丫鬟,主人家说话,谁要你插嘴了?李嬷嬷,将这个不知分寸的小丫鬟拖下去,赏她几记耳光叫她晓事!” 舒芙细眉微拧,不待李嬷嬷动作,便垂手扯住阿笺的袖子,身子往前一挡将她护在了后头 “阿笺要同我一并走,由不得阿娘处置她。” 母女两人横眉冷对时,垂花门外突兀横来一道矫揉女音。 “不是说乔居么,里头怎么噼里啪啦放炮似的。诶哟,一闹起来我这心口就一抽一抽地疼,你带药了没,给我取一粒来……” 舒芙自然听出这是谁的声音,面上浮出一丝错愕,不由抻颈往外瞧去。 罗氏也蹙起两道细长黛黑的眉:“什么人在我家门外大声吵嚷,好没规矩!” 她此刻心烦意乱,根本懒得费劲收拾情绪,谁料那少女弱柳扶风、矫揉造作地叫侍婢扶着飘了进来。 那人雪净的面孔,淡色的菱唇,清淡五官仿佛是随意拣了笔毫,只蘸了白水就在素帛上描出了,唯有乌髻梳得耸高。 今日倒没簪冶浓的垂丝海棠,但金银珠钗环插,一步一曳,仿佛招财进宝的金树活过来了一般。 秦幼安被人扶着走到垂花门后,漆黑的眼瞳扫一扫面色铁青的罗氏,状作难受地抚住了心口,抬眼问旁边的侍女:“将才罗夫人说我没规矩,是不是?” “是的,姑娘。”侍女肯定地点点头。 秦幼安登时泪盈于睫:“诶哟,都怪耶娘将我惯坏了,竟叫我出门在外丢了这样大的人!我还拖着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做什么,干脆一死叫耶娘清净……啊呀、我心口疼,脚下也站不稳当了……” 说罢,她足下几个踉跄,真要栽倒一般。 “姑娘——” “秦小娘子——” 舒芙和秦幼安的侍女一齐蹲下身,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好叫她不至跌坐在地。 “药……” “哦、哦,姑娘吃药。”侍女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从贴身袖囊中摸出个青瓷的药瓶子,倒出粒褐黑的丸子喂到秦幼安口里。 阿笺窥望一阵,连忙奉了温水来,一番折腾之后才总算安稳了局面。 罗氏被秦幼安这反应吓得不轻,见她平复下来,这才出口问道:“这位小娘子是谁府上的,若身子不好就该将养在家里,何必在外头跑动?” 秦幼安吃了药,抬起苍白的脸,柔柔一笑:“我是永兴县公的女儿,阿耶除却担个爵位以外,还兼着秘书监的职,平日里是忙了些,总没空管束我……” 说着,又要淌出泪来。 听了她自报家门,罗氏彻底熄了训斥的心思,却仍没露个好面色。 “原来是秦小娘子,你躬体羸弱的事全长安都知晓。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在家中将养身体,又何必出来抛头露面?” 秦幼安笑笑:“是我将舒二姑娘引为知己,她乔迁新居,我怎能不贺?又想着她这番家什必不会少,特意向我阿耶要了人帮忙搬呢。” 罗氏一惊,挑目往外看去,果然见一队精壮扈从候在外头。 她胸中怒火翻涛,被李嬷嬷死死掐住手心才没发作出来。 永兴县公,开国功勋。 秘书监,天子近臣。 罢了罢了,不过一些家私器具,舒芙既然要,就让她带走好了,只要她身上余钱不多,还愁她将来不回来服软么? 罗氏深吸几口气,勉强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秦小娘子了。” 秦幼安满意颔首,忽又歪了歪头,添上一句:“对了,有一事有些冒犯,但我还是要问一嘴,除却这些日常器具,剩余家财要如何区分?” “什么意思?”罗氏秀目圆睁,几乎是脱口而出。 “罗夫人别说笑了,这是律疏里头写的,除却嫡长子承继爵位及祖宅田地,其余家私由诸儿女均分的呀。” “胡说八道!阿芙是我的女儿,陪一份嫁妆已是很好的了,你还替她惦记其余家私,未免、未免欺人太甚了!”罗氏脸色白如尺素,一丝血色也无了,再抑不住怒火高声喝道。 “罗夫人说话别太大声,啊呀,吵得我心口好疼。”秦幼安面色更白,又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而且您说的什么陪一份嫁妆就作罢,这可是前朝的说法了,如今新朝新政,自然有所区分。您非说只陪嫁妆而不予家财的话,可是心中惦念前朝旧政么?” 此话一出,罗氏气得半晌无言,李嬷嬷连忙使婢子去温炉子清茶来替她祛火。 舒芙站在秦幼安身边,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 岂料秦幼安以为她是要劝罢自己,当即皱紧淡眉,压声冲舒芙急道:“你可别心软,该是你的东西你千万不能让出去!舒二娘,你清灵通透,我很喜欢你的,我想一直喜欢你,你可别变成讨人厌的鱼目珠子!” 舒芙一愣,旋即失笑,也低声回:“我给你递了份东西,你不瞧瞧么?” 秦幼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这是一份极详备的舒府产业细解,连带舒荣光累迁官位所增益的俸禄也算在其中,取了四之其一,不多不少,笔笔清晰,叫人挑不出错处。 “幼安,我没想逃避,该是我的东西,我当然要争一争,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叫自己吃苦的。” “舒芙,你真敢听了她的教唆来逼你阿娘!” 罗氏显然也窥见舒芙此番行径,当即摔了茶盏,细瓷溅到舒芙脚边,惊起少女抬眼看她。 舒芙转过眼,定定看了罗氏半晌,忽而伏下身子,郑重行了个大礼。 “依照世俗惯例,要是我出嫁,您也会备下一份嫁妆。如今的这些,您就当陪嫁给我的了,从此您只当把我嫁了个不会遭郎婿、舅姑欺负的人家,我仍认您和阿耶是我耶娘,往后多年会一样孝敬如常……” “你、你……”罗氏气不成言,身子颤抖不止。 但于舒芙来说,这些话一旦挑明了,她却真正如卸下什么巨石一般。 她不避不闪,认真地、如释重负地道:“生养大恩无以为报,女儿唯有善待己身方才不算辜负。” “惟祝耶娘躬康,祖母松鹤常春,阿芙今日就先离去了。” 金翼使(十三) 舒芙走后,罗氏便口称抱恙,彻底闭门不出了。 舒薇自上回与祖母黎老夫人剖白过心迹,常日只伴在她身侧,其余地方是半点也不踏足了。 而舒明德还在书院,府中一时冷清下来,底下服侍的人也噤若寒蝉,生怕触了主家的霉头。 但于舒茵来说,这段时间却是她少有的松活日子。 从前她鲜少去见自己生母,生怕招了罗氏的眼,惹了罗氏心里膈应。 但现在罗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工夫理会她? 因此舒茵只在心头转过一念,便寻了个夜间,理所当然地去寻俞姨娘抵足共眠了。 俞姨娘见爱女来寻自己,自然欢喜得手足无措,立在原地转了两圈,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眼角微湿,小声问:“姨娘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只剩了自己做的巨胜奴,给你拿来吃些好不好?” 舒茵“诶”了声,站起来拉住她的手:“阿娘别麻烦了,巨胜奴重油糖,夜间吃了不好克化的。” 俞姨娘连连点头,又说给她烹茶喝。 “阿娘,”舒茵无奈,把脸靠在生母柔软馥馨的胸前,轻声道,“我不饿,也不想吃茶,只想跟阿娘在一块儿就很好了。” 俞姨娘稍怔,不多时眼角就通红一片了。 母女二人吹了灯,将轩窗留了个小隙,使月光流进来些许,再将帐子拿镂莲的银钩子半挽住,穿着白寝衣一同躺在床榻上了。 舒茵掖好了锦被,怔怔盯着影影绰绰的蔓花帐顶看了会儿,等俞姨娘也躺下了,她才依恋地贴靠过去,抵在对方柔软的臂弯里,低低叫了声“阿娘”。 俞姨娘心软如绵,爱怜地抚了抚她柔滑的发丝,良久,又叹口气:“你私下里叫我阿娘就好了,当着外人面还是叫姨娘,少招夫人不快。” 舒茵半眯着眼没说话,又过半晌,才幽幽开口:“如今二姊单独搬出去住了,长姊的婚事又有祖母把着,夫人若想继续同梁家结亲,就唯有我一个了。 “阿娘,我极可能要做梁家少夫人了。” 俞姨娘静默半晌,双目窥着窗外的月,柔声笑:“做梁家少夫人很好的,”她手掌拍着舒茵的背,哄小孩一般,“高门夫人,吃穿不愁呢。” 舒茵恍然睁了眼,见生母怔怔盯着窗外的月亮,她也依样看出去。 只她看的不是月,而是月光映照下一片雪亮的院壁。月色在墙,反出一壁清盈水光,庭中竹柏交曳,从壁上窥仿若藻荇交横。 忽有鸟栖,欺竹轻脆。 倏忽之间,惊掠而去,竹复又挺耸如前。 像溺于水中却仍争流的荇草。 不知为何,她眼前忽然起了一片雾光,鼻尖泛出细密的涩。 “我原先也觉得那是很好的……”舒茵喃喃道,“但现在想想,竟觉得有些后悔。” 俞姨娘默不作声,静静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舒茵目色放空,轻声说:“我其实并不多喜欢梁郎君,最开始只是不想草草嫁个年青举子,苦熬多年再做个诰命,何如一开始就入高门的好? “可我那么渴求的东西,竟被二姊视作洪水猛兽,为了避之,她哪怕出府别居也在所不惜。 “当日二姊走的时候,我其实在旁边窥看了一会儿。看着二姊那么决绝的模样,我竟然也生出些反叛的心态。 “我既然不喜欢梁之衍,为什么要为了所谓高门夫人的位置这么委屈自己呢?我要想有所依,就非只有这一种法子吗? “可是……” 可是大道险途,哪那么好走呢? 舒茵说不下去了,干脆闭了嘴,想听听俞姨娘怎么想。 但俞姨娘依旧笑,只是说:“这是自食其力,也很好的。” 舒茵茫然,旋即又苦笑:“阿娘什么都说好,可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兀自等了几息,没再等来俞姨娘的回音,舒茵失落地闭上双目。 罢了,这些芜杂事连她自己都理不清,又怎么拿来烦扰阿娘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只有那一日真的到了,她才知道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月钩坠下半边,窗外夜色越淀越深,渐渐的,连一丝亮也透不出了。 俞姨娘终于收回视线,拂开怀中爱女的颊发,轻轻将她拢入怀里。 她没读过书,一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不敢在舒茵抉择人生时置喙,生怕舒茵因自己的只言片语而误了终生。 但有一句话她压在了心中,几度徘徊尤不敢说—— 只要是茵茵想做的,在她看来都是很好的。 …… 舒芙搬进宣阳坊的小宅后,花了两天工夫,里里外外好生收整了一通。 闲下来后,她才想起寻常人乔迁,往往还爱办个温居宴。 她琢磨着,也下笔写了几份请柬,分别给李杪、秦幼安,以及余六程四张十二等几人发去。 本来她想着,自己此番独门立户的事放在长安贵胄眼里可谓惊世骇俗,这些小娘子的耶娘多半会拘住她们,不令她们与自己往来,所以她早做好了只有李杪一人前来的准备。 岂料到了温居当天,她发了函的小娘子们竟然全数到了,甚至有几人还携了家中其他姊妹来同凑这个热闹。 事出突然,舒芙只好临时出门沽酒,又令阿笺再买些冷淘酥团等吃食回来。 最后,一群小娘子聚在一起温了薄酒吃,酒过三巡,又说要向舒芙道贺词。 秦幼安身子不好,酒没饮几口,嗓门却半点不见小,嚷嚷着舒芙一定要好好恭听她搜刮来的贺词。 她叫张十二娘搀了一把,方才踉踉跄跄站起来,清了清嗓,朗声道:“莺迁仁里,燕贺德邻,恭贺迁居之喜,室染秋香之气。” 张十二娘听罢,笑谴她不知从哪里剽窃来的。 秦幼安理直气壮地反驳—— 毋管是谁写的,只要她自己的感情真挚就足够了。 直至月上中天,一场温居小宴才算宾主皆欢地告了一段落。 阿笺精神气更好些,见舒芙累得蔫萎了一般,不由笑出声来,又欲说些什么逗她开怀,于是偏着头想了想,终于叫她想起一件。 “姑娘知不知晓前几日快哉阁的事?” 舒芙掀了掀眼皮,有些好奇,拖着裾裙往她的方向挪了半寸,显然是要认真听的模样。 “是一个叫陈毓的誊书人,指控梁之衍剽窃他的诗作,武威郡王恰巧在场,于是便为他作主传了梁之衍过来对质。 “谁知那毫不知情的梁之衍一到,这陈毓先拿了半阙诗叫他应。梁之衍以为是郡王考校他才学,便自信满满地挥墨去对。 “可他这一写完,陈毓当即拿出一册集子,道这上半阙与那句如意藤寄相思的根本就是同一首,若如意藤那句是梁之衍所作,为何没认出这句? “梁之衍本来想辩驳,可这陈毓又条理清晰地诉出了为何郗云竹小姐会钟情于这他这半句诗。 “原来他二人原先一同逃难,情谊非比寻常,这句诗是逃难途中他俩一同作来抒意的,只是后来两人被迫分开,这才让梁之衍占了便宜走。 “梁之衍虽然借口颇多,可抵不住陈毓掷地有声,每一个字句都有其出处,任谁都看得出来哪一个是原作……” 阿笺饮了口凉水,乐滋滋继续道:“那么多人跟前,梁之衍可是坐实了‘剽窃’名头了,说起来吏部考校是不是这段日子了……嘿,真是报应!” 舒芙心里一估算,果然是临近考校了,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少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弯着一对清亮妙目笑出声来。 “只是后来这陈毓郎君要去寻郗都知相认,却被告知郗都知已离了快哉阁,如今下落不知。这陈郎君又辞别书肆东家,自己要追过去,只是天大地大,恐怕也难寻呢……” 舒芙叹口气,将脸闷在软枕里,轻声道:“郗都知也有郗都知的追寻,倘若他们有缘,总会再相见的。” ——— 下一章换小标题,也是最后一个小标题啦??????? 思归乐(一) 飞往长安的鹁鸽一去半月有余,占摇光几乎是日夜盼着回音。 南方天地里的这方碧山软水,从前他看了十八年都不觉看厌,但自打寄了这一封信出去,他竟然连一刻也难坐住了。 阿光身上兼着看守寨门的任务,每逢旬三旬五就要摇着尾巴去一回寨楼。 以往占摇光都是任它自己来去,如今却似良心发觉一般,有事无事都要陪着阿光一块儿。 他倒不添乱,就在寨楼上极目远眺,不知想从一碧无垠的天角望见什么。 终于,在少年苦等不至、整个人几乎要萎靡凋败了的第二十日,几只由北而南的鹁鸽从头顶衔云穿雾而过。 族中饲养鹁鸽的娘子见了,脸上浮出惊喜的笑,连忙屈指放在唇边吹了个脆亮的哨,招呼鹁鸽落地。 占摇光仰首觑见这一幕,混沌了多日的灵台登时一清,忙从寨楼上抽回两条闲闲搭着的腿,在黄狗阿光困疑的目光中,反身就下了寨楼,直往占玉衡住处去了。 “堂姊——” 占摇光身法利落,三两下攀上了吊脚楼。 虽然心中急如火焚,他却还是规矩地站在了门口,在门板上叩响三回,等着占玉衡叫他进去。 占玉衡闻声,终于从案牍间抬首,眯眼朝外看去。 只见少年双目漆然立在门边,身穿靛青苗衣,琳琅银饰流绕周身,亮熠熠地,燃着光一般。 她笑了声,取出根细竹管递过去:“长安的小娘子与你的,我没拆过蜡,你自己拿去别处看。” 占摇光眼底的忐忑彻底散开了,黑眸中映出点笑,朗声谢过她后,接过竹管揣在怀里。 他倒没走太远,在屋里寻了个角落,就斜斜靠着,汲了两口凉飕飕的鲜甜空气,终于将一颗鼓噪跃跳的心脏稍微安抚下来。 蜡封被剥开,先掉出来的是一把干凋了的碎丁香,颜色淡淡紫,散出些许若有似无的清苦香气。 这是北方的花,他们南疆的天地里是长不出的。 可她却撸下一把碎丁香,细心归拢在一起,把这份独属于她们汉人的春色盛在竹子里,迢迢千里送给他。 她总有这样的巧思。 占摇光有些愉悦,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敞亮起来。 他又往里探,终于叫他索到了一张卷细的浣花笺。 阿芙果然也有话要对他说! 不知道她会写什么给他。 他在短短一张笺纸上紧紧凑凑写了八十八行字,哪怕阿芙只写了一半……不,她就只写算三之其一的量,他也会觉得无比开怀的。 占摇光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声忸怩,未免再生犹疑,他干脆把眼一闭,三两下就抻开了浣花笺。 “……秋、秋……?”有人先他一步,支着脖颈往笺上窥了一眼,“十三兄,阿芙姊姊写的什么呀,我怎么只认识个‘秋’字。” 占摇光一睁眼,果见是占隐元骨碌碌转着一对溜圆漆黑的眼,好奇地仰着头看他。 不知被风撩过还是遭气的,少年鬓角垂下的碎发不可抑地朝上翘了翘,忍了又忍,才没将占隐元拎起来即刻丢出去。 “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小郎君哼哼两声,理直气壮,“玉衡姊姊楼里困觉最凉快舒坦,我求了好久才求来一回的……” 他从竹床上跳下来,趿拉着靴到了占摇光跟前:“这些都不要紧,就是阿芙姊姊的信,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几个字? 占摇光一愣,连忙低头去瞧,只见笺上笔墨淋漓,干净利落地书了四个字: ——谨颂秋祉。 他虽读的书不多,却也大概知道这是句祈词,通常被人家用在信末祝安的。 可,正文呢? 占摇光将笺纸整个儿翻过来,又颠来倒去寻遍了每一处边角,死活没找到他心心念念的“正文”。 他滚烫的一颗心渐渐冷凉下去,忽觉有些茫然无措。 占隐元一抬头就对上占摇光那种灰蒙蒙的、仿佛落了一场雨的神情,立时吓了一跳,连忙转头搬起救兵:“玉衡姊姊救命!十三兄的心仿佛要碎在地上啦!” 占玉衡有些讶异,起身走过来。 “舒小娘子写的什么?” “只有四个字,‘谨颂秋祉’……”占摇光眉眼垂下,语含控诉,“我那样惦记她,可她对我就只有这四个字么!” 占隐元窥着他神色变化,贱兮兮凑近,道:“十三兄伤心了。” “闭嘴。”少年伸掌将他两眼一捂,二话不说迫使他转过头去。 占隐元被捂了眼,人还不安分,哼哼唧唧继续说:“十三兄会和阿芙姊姊生气么?” “……” “算了,十三兄生气是最没劲的了,从前跟我生气都过不了三天,轮到阿芙姊姊,就怕她往十三兄跟前一站,十三兄的心就软了……” 这时,支着下颌思索的占玉衡忽然轻轻“啧”了声,脸上露出个笑来。 占摇光循声看过来:“堂姊,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在祝你秋安。” 少年形容更加寥落:“这我知道,可现在还不到秋天,连夏都还没入呢!” 占玉衡彻底笑出声:“傻十三,经此一役,南方诸地皆安了,舒侍郎留待一切生息恢复便会启程回长安,礼部仪仗繁复,而北上路途迢迢,一路走走停停,到长安时,可不正是秋日了?” 占摇光一愣,隐约悟出点什么,呆呆看向她。 “她祝你路途安顺,盼你早到长安,十三郎,她想你了呀。” 这一堂话落,占摇光彻底不作声了,原先紧紧捂着占隐元的手也骤然松了,转而勾扯起自己微卷的发尾,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许久,少年才慢慢“哦”出一声。 他不再说话,把自己当作个玉雕,不动声色杵在原地。 占玉衡却知道,这是他又别扭地害起羞来,她微微一笑,站在离他半射之遥的地方,温声开口: “对了,阿婆让我同你说,等春日了尽,我们就慢慢启程,将你送到她身边去了。” 小窗外晴光一圈圈漾开,群山斑斓、野绿无限,雪白鸽鸟穿云而过,遗下一山的呖呖啁啾。 “十三兄脸红了,耳朵也是!”占隐元没了束缚,更加叽喳高叫起来。 占摇光这回倒没叫他闭嘴,少年猛然转过身,缀银珠的绸带束在他乌浓的发里,随他转身的动作高高扬起。 他纵身一跃,即刻从大敞的窗口翻了出去。 思归乐(二) 41 3 g.com 自打得了舒芙的回函,占摇光整个人都似凭空亮堂了三分。 族里无论谁寻他,总能多得几分好颜色,只是偶尔闲下来时,却总还有件事一直叫他挂心。 他已从长安的其他音信中得知舒芙离府另居的事,为她高兴之余,更加疑惑起舒侍郎到底是如何回复她那封求助的家书的。 是漠不关心,还是干脆就拒了她所求?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对舒芙来说都不算个好结果。 好在她自己为自己择了第三条路。 但不管如何,他总要为她探究明白其中缘故,好叫她心中有个分明。 占摇光独自琢磨了半天,最终选了个并不十分君子的做法—— 舒侍郎此刻就住在他们寨子里,他干脆直接潜入舒侍郎的住处翻找一通就成了。 这一找,真叫他寻到点端倪。 舒荣光政务琐繁,即便占玉衡最起初给他安排的就是个平阔宽大的案几,如今也称得上个“堆案盈几”了。 占摇光挑了个舒荣光不在的夜间,悄默声地寻了过来,把窗留了个小隙。 借着透窗而来的雪亮月光,他站在案前,一片片公文书信筛过去,最后终于在累牍之下发现一张漆印未拆的书信。 少年恍然大悟,心中滋味难辨。 ——这一切的根源居然在于,舒荣光根本还没打开过舒芙的家书。更多免费好文尽在:2hhp.c om 他最后是在一处屋檐顶角找到舒荣光的。 这一夜的月亮有些稀淡,小小白白一个缺钩,星子却又浓又亮,密密匝匝织在阴黑的天上。 山林草野间虫蛩音繁如雨落,中年儒士一身宽松适身的褐裘,仰面朝向星空,抬手给自己灌了口浊米酒,甘甜微涩,使他不由眯着眼咂出几声。 少年站在檐下,张口叫了声“舒侍郎”。 舒荣光闻声,半撩了条眼缝往下望去,亲眼看着那青靛苗衣的少年以乌桕借力,三两下便攀上树梢,足下轻巧一点便飞掠到他身边。 舒荣光目露惊艳:“小郎君好俊俏轻身功法,我将才为爬上这处房顶,可废了老牛鼻子劲,还找了两个属官搭手,扶了个梯子才上来的。” 占摇光道一声“侍郎过誉了”,也屈下身子与舒荣光一齐倚靠在屋脊上,安定好身形后略抬头一望,只见千点萤光如同活物一般,妖妖冶冶汇作一条亮银熠熠的绸带,朝无垠处蔓延开去。 舒荣光给他递酒,被他婉言拒了,好在舒荣光也不计较,反而笑问:“你是占氏族长的幼孙,排行十三的那位郎君,对不对?” 占摇光听他叫出自己名讳,倒有些吃惊了:“我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侍郎竟然认识我?” 舒荣光灌了口酒:“你那样好的一身功夫,任谁见过一次都难忘的,只可惜我读痴了书,锻炼疏忽了许多年,身体笨得像只呆鹅,半点学不会你的轻捷。” 一个清瘦修长的雅士将自己比作呆鹅,这个舒侍郎当真有些出乎他想象。 “不过——这也是桩幸事,”舒荣光朗阔一笑,“你功夫这样好,将来归于我朝也不会被埋没,我朝圣人以能取士,有波斯人卑路斯便在本朝拜作左威卫大将军,等将来……” 话说一半,舒荣光自觉有些冒昧,便将后半句没说完的和着辛涩酒水吞了下去。 “深夜叨扰,其实是有件事要说给您听,”少年嗓音清澈,缓声道,“将才我路过您住处,听见里头有东西侧倒的声音,所以冒昧进去看了一眼,原来是桌上堆累的公文散在地上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指尖从襟口抽出张信笺往旁递去:“我自作主张替您收拾了桌子,偶然翻到这一封未拆的信件,封皮上还问了您安好。我猜这是封家书,就揣着给您过来了,希望您别怪我。” 舒荣光果然惊讶,美髯微微一耸。 他从占摇光手里取过信函,低眼在封皮上那一笔秀隽的簪花小楷上匆匆扫过,不由笑道: “原来是我次女写了寄来的,这段时日以来忙于交涉战事,竟然完全疏忽了她,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借着一敞清光,舒荣光毫不避讳地拆了信,眯着眼一字一句细读起来。 未几,他脸上神色数变,好似不可置信一般,又从头到尾通读了一番。 少年只作不知,双臂迭枕在脑后,眼望向阴黑邃蓝的星夜,不经意问:“舒二姑娘写的什么?” 舒荣光沉吟片刻,到底没瞒他:“说来不怕十三郎笑话,实则是她未婚郎婿做下一桩丑事,不提也罢,只是她因此要闹着退婚,我在思量着她此举是否太过冲动了……” 占摇光唇角紧绷,良久才回:“既然舒二姑娘执意要退婚,就说明她未婚郎婿其人不堪,既然是不堪之人,为什么还要委屈她?” “十三郎是苗疆人,自然不懂这些,我们汉人中有个词叫做‘人言可畏’,我为她父,自当替她看到更深更远一些的东西,若依她一时意气,我怕她日后后悔。” 这席话听上去倒全在为舒芙考虑,但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 “可侍郎小瞧她了。” 夜清如水,淡月流霜,占摇光声音浮在半空,语调认真又严谨:“您将舒二姑娘想的很弱,好像一丁点的风浪都会叫她退缩畏惧,所以自顾自为她选择了一条所谓很好的道路。可她很勇敢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您强加给她的,未必是她愿意的。” 他停了三两息,继续道:“我阿婆这次给你们的皇帝上呈和表,去长安的人回来后跟我们提起几件长安发生的大事,其中就有舒二姑娘另立户籍、离府别居的事。” “什么?”舒荣光有些惊愕,一时没觉出占摇光的话中之意。 “听说是你们皇后殿下主拟的新政中的一条,说一个女子到了一定年岁之后就可以自立门户,媒妁姻缘也由自己决定。但之前没人响应过,舒二姑娘是第一个。” 舒荣光唇瓣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眸色深如渊壑,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占摇光却忽然觉得倦怠,烦躁地闭上了双眼。 原来这就是她阿耶啊。 虽然不似她阿娘那样几乎挑明了的心偏,可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他们只将她当成了娇客,而非一个真正寄托以厚望的孩子。 他若爱一个人,在盼她安顺之余,更宁愿那个人能够自信、勇敢、坚韧,是想把最好的一切都供养给她,而不是把她作为一个量结姻亲的筹码。 怎么会有人的亲缘这样浅薄呢? 他又觉得难受了,胸腔淤住一口气,反复告诫着自己要平心静气。 好在她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密友真心相待。 他也会一辈子忠诚她,永远叫她开心。 一个人在亲情缘上有所缺失,一定会在其他面面得以弥补。 舒二娘一定要前程广大、一生安遂。 月晕越没越深,逐渐弥散开了一般,乌桕枝上偶然栖来一只夜鸟,咕咕而啼,总算将舒荣光唤回了神。 他问:“二娘真的已离府去了?” 占摇光“嗯”了声,算作回应。 舒荣光又不说话了,就在占摇光以为这次夜谈就此作罢了,正要起身告辞的时候,对方才重重沉出一口气,双目亦眺向无边深阑的夜。 “听说由茶马道向西而行,穿过黄沙百里,还有红发白肤者,那些人碧瞳高鼻、口语叽咕,比长安中一般能见到的粟特人、高昌人生得更异迥些。可惜我娶妻生子,且一生困囿在宦海当中,恐怕难得见了。 “算了,二娘从小就主意大,就任由她自己去吧。我这一生连自己的主都难做得,又何况说去管束她呢?” 思归乐(三) 入夏以来,长安陆续发生了许多桩大事。 譬如长宁侯夫人决意和离,夫妇两个扯家产、争儿女,闹得不可开交。为此,平康坊里的几处名楼还开了赌盘,打赌两人什么时候能掰扯明白。 又譬如皇后殿下重提女学一事,这一回,有无数收科举恩庇的青年举子站出来成为皇后拥趸,世家只得咬牙退了半步,同意先在长安试点,以六年为期以观后效,再考量是否推行全国。 皇后殿下春风得意,正与几个夫人商议着选址起业。 与之同时,长安城里还发生了几件小事—— 梁之衍考校一事,不出意外地受阻了。 这事还是阿笺探听到了,说给舒芙逗趣的。 清风徐来,银蟾欲上,阿笺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小宅中庭里的藤椅上坐了,又奉上香美胜牛乳的酥山给她消暑,这才摸出个折骨扇来,往掌心一敲,唱戏一样绘声绘色说来。 原来她原先在舒府做事时,在长安一众贵胄府中的仆佣圈子里也积下不少人脉,正好有一个擅做乌梅浆的小丫鬟便在考功司沉郎中门下做事。 话说这位沉郎中古板端正,特为帝后所倚重,因而任职于尚书省吏部考功司,掌内外官员考课诸事。 近日来,梁之衍身上累压下来好几桩丑事,自然在同僚之间名誉受损,私下里没少遭人非议。 但沉郎中生怕自己偏听偏信,并不立即做出抉择,反倒向自己一个还未入仕的子侄过问了对梁之衍的看法。 那位郎君叫沉从青,苏州人,刚登长安时曾应邀赴过李杪的贺楼宴。 只是那一回,他并未真的见到梁之衍本人,倒是听人说了两句对方的糗事,一笑也就了之了。后来快哉阁剽窃事一出,士林当中可谓人尽皆知,他也有所耳闻,对梁之衍的印象自然也称不上好了。 但沉郎中这遭过问他的看法,为的是考校官吏,他也不会因自己的偏私就恶意诽谤梁之衍。 是以沉从青斟酌了措辞,抑住心底的鄙夷,只把自己知道的事复述给了沉郎中听,至于如何判定梁之衍的为人,就不是他能置喙的了。 沉郎中离去时若有所思,私下里又使了人多端暗访。 又过旬月,历经了“四善二十七最”严苛标准的吏部考校总算事毕,分发考牒的小吏将考牒送到梁之衍手里,还不待他送出犒赏的通宝,便眼都不抬地去寻下一人了。 梁之衍被这小吏的态度唬得眼皮直跳,双手颤抖地捧住考牒,垂目一看,鲜红的朱批映入眼帘—— 中下等。 梁之衍失魂落魄地回了梁府,到底没忍住,当着梁家一众下仆的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是其母刘氏出面,好言相劝温声安慰一番才止住了他的脾气。 梁之衍抱着刘氏失声痛哭,斥诉不知哪里得罪了考功司的官吏们,倒叫他们这样与他为难。 刘氏毕竟大儒之女,眼界见识不俗,很快便将今日局面与他月前的一系列荒唐事联系在一起,当即拿定了主意。 她彻底断了死缠舒家嫁女的打算,准备为梁之衍另外寻一门得力的妻室,又做主放了他后宅一众通房的身契,将这些人放出府去,力图在考功司跟前挽回些许颜面。 梁之衍虽然难舍,但与之相比,自己的仕途才是最要紧的,便也只得忍痛割爱。 他将身契还给这些女子,令她们想离府的可去账房领钱十贯,不愿走的也可留下,他自会对留下的这些人加倍爱惜。 这话一出,满院子人比花娇的美貌女子们左右顾盼,确认梁家是真心实意要放人走的,便有三五个人越众而出,拿了遣返钱便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梁之衍望着这几人远去的窈窕背影,心底叹了口气,倒没多少失落。 总归不是他心尖上的人,走了这几个,日后也还会有新人进来的。 心中转过这一念,梁之衍再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瑰若芙蓉的少女踌躇了几息,竟也下定了决心一般,坚定地往前迈了一步。 “感念郎君多年眷顾福儿,福儿今日离去,必当永记您的恩情,遥祝郎君身体安顺。” 少女说这话时语气微微发颤,晶莹雪净的靥上浮出一片浓重的胭红,眼角亦泛着薄薄绯色,一对瞳仁却乌亮深秀。 前几人说要走,梁之衍都能咬牙应了。 可福儿要走,梁之衍着实恼怒:他自问对她不薄,可她竟然如此没良心,学着那些人,也要弃他而去。 他额角青筋直跳,几要维系不住君子仪态。 好在刘氏眼明手快,死死摁着他的手,强压着他莫要冲动行事。 福儿去意已决,梁之衍再无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收拾了东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舒芙听闻福儿从此成了自由身,还为自己取了个“姜念福”的名儿,高兴得多饮了两角乌梅浆。 又听说她离了梁府没多久就被秦幼安礼聘回去教习马术,还说等皇后殿下的第一个学堂办好后,看看能否举荐她去教习更多娘子马术。 舒芙一时间更是喜不自胜,顿时想起自己从前允诺过要送她一副鞍辔的事,如今正是提上日程的时候了。 从前她在舒府时,库房里的确存了好些玛瑙珠玉,但这次离府为了轻装便行,她只带了最常用的器具,其余一应好物都等价兑成了银钱。 所以像约好那般特意打一副鞍辔是不能了,好在她离府时,在秦幼安的帮助下成功分得了部分家私,用这些钱去西市买一副好鞍辔还是不成问题的。 舒芙选了个好日子出门,先赴西市挑拣了一副辔鞍,再亲自拜访秦府,将其送到了姜念福手上。 “恭贺你得脱泥淖,这一副辔鞍赠你,不是什么十分好的材料打的,还望你不要嫌弃。” 姜念福泪光微莹,轻轻摇了摇首:“早在这以前,二姑娘已将这天底下最好的辔鞍赠过我了。” 金银珠玉打的辔鞍再好,也只是纵马扬鞭的一辅具耳。 但当日在樊川的别业里,舒芙偶然流露的那点零星恻隐,才真正让她滋养出了无限勇气,让她决意从泥淖脱身,敢于奔赴自己的前程。 这才是舒芙赠给她的,真正的、最好的鞍辔。 舒芙离开秦府时,正遇上小吏执着锣鼓,走街串巷地醒示宵禁。 她抬眼窥了窥天,只见亘远处闪烁着釉红的夕光,像一池碎裂的细金,约莫快要到酉时了。 她深深吸口气,抱起裙裾就往宣阳坊位置奔去,必须得在六百下闭门鼓敲完之前回到坊中,否则便会以“犯夜”而遭笞打之刑。 幸好紧赶忙赶之下,舒芙终于踩着五百多声鼓点进了宣阳坊的地界,这才将将松了口气。 此刻天色欲沉,隐亮的太阳边沿着墙头一点点往下没,整片天空就彻底靛染成一种净透的邃蓝,月亮招摇着透出点白边,隐隐绰绰发出山栀细香。 好深浓的夏夜。 月照如银,清清凉凉流泼下来,一整条窄窄的巷道便似困在了凉洇洇的清水里。 少女步子放得轻缓,有些信步的意味,月亮从她身前照来,在青砖地上投出一道纤秀身影。 她转了个身,低头认真窥起自己的影子,两旁青壁墙头上排簇的栀子也在薰薰香风中招张摇曳,晃悠悠地吹下一点白瓣,落在了影子上翘摇的蝴蝶簪上。 这时,仿佛有人从远处缓慢行来,舒芙没抬头,只把视线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到了来人的影子上。 那人长得很高,身形修韧如竹,发束成恣意的马尾,即使看不清脸,也晓得是个十分晴朗的少年。 他将停在了距她几步之外,缓缓蹲身下去,替影子里的那个她拈开了发丝上沾染的栀子花。 舒芙定定看着两人的身影在地上交迭相融,胸口微微一曳,紧接着便砰砰跳响起来。 啊呀。 ——— 终于……ψ(`?′)ψ 思归乐(终)【正文完】 风流月涌,碎星斑斓,白栀子被风抱着,密密匝匝往下跳,坠到她发间衣上,像要把她团团裹住。 占摇光站起身来,又窥见她鸦黑的发鬓上真的落下了微润的栀子,上前两步想替她拂去。 不料舒芙裙裾一漾,足尖朝外挪了两步。 “你踩着我影子了!” 少年耍赖,故意侧了侧身,使自己的影子友好地挨蹭上她,瞧上去像亲密相贴一般。 “为什么踩不得?” 舒芙又躲开半步:“坊间传闻,影子乃人体精魄之一,遭人踩了会长不高的。我才十七岁,还有好些年岁可以长的。” ——不过她本来也不矮。 毕竟她阿耶是陇右人,她在同龄的女郎中算是很高挑的那类了。 但好东西没有人会嫌少的,譬如孙皇后和秦将军都很高,身姿修长秀韧,要长成她们那样才好了。 闻言,占摇光不动了,笔直立在原地:“那我把窃了你的精魄还回去,任你踩回来。” 舒芙果然起兴,走进他身形映出的阴影里,从裙下抻出履尖,在他心尖的位置碾了碾,终于心满意足了。 少女又把身子调转回去,双手负在腰后,慢悠悠朝前走。 少年立马回过神,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阿芙——” 她不说话。 “我很想你……” 她不理他。 “我先去了永乐坊,你原先住的地方,知道你不在,一路想办法打听,终于找到这里了。” 舒芙依旧只是朝前走,一句话也不同他说。 占摇光有些泄气,头没抬起来,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地上,两人隔得不远不近,影子亲密无间。 他突发奇想,伸出根指头,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映出的淡影,戳了一下影子里她负在腰后的手。 好心狠的小娘子。 反正她也没察觉不到。 ——谁说的。 舒芙有一搭没一搭地迈着步子,实则一直微垂着眼,偷偷瞧他在做什么。 见他眉眼低垂着,分明失落,却只敢借着影子来勾缠她的手。 舒芙哼笑一声,突地停在原地,将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伸过去:“要牵就牵呀,你几时这么忸怩了?” 看着一只皙白柔软的手递到他跟前,占摇光眼底终于漾开愉悦的笑,二话不说垂手拉住了。 两人并肩而行,天上行云霭霭。 占摇光问:“你刚才……” 舒芙知道他在问什么,极其自然地开口:“哦,我这人其实有个毛病,同一个很久未见的人再相见时,就会觉得有些生疏。就如小时候,阿娘夏日里会带我回苏州外祖家探亲,见了几个表姊表妹,分明是上一年执手哭别的玩伴,到了这一年再见时,总觉得局促生疏。” 他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拉得更紧。 “但——”说到这处,舒芙语气一顿,眼底流过点淡光,侧目仰脸看着他,轻轻捏了下他的指节,“我是个极心软、极好说话的人,姊姊妹妹们将我一抱,在我耳边说着好惦记我,我就立刻跟她们熟稔起来了,当晚就抵足共眠呢。” 占摇光是个感知力极强的人,即使她话说得十分委婉,他心中也仍然产生出一种强烈又冲动的指向。 途过一处拐角,占摇光突然松开了拉着她的手,迎着少女疑惑的目光,少年往前走出半截,继而蹲下身。 “上来,我背你回去。” 这举动有些突兀,舒芙倒没忸怩,自顾裙裾一敛,极自然地跳上了少年挺括的背脊。 “为什么说要背我?”她贴在他身后,双腕朝上举起,紧紧箍抱住他脖颈。 热息簌簌扑在耳下,有些痒。占摇光耳尖泛出点红,斟酌了一会儿,道:“你的姊妹、好友,她们想跟你亲热,都是过来抱抱你,你经历得多了,别人再来抱你,你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但我要是背你,就是头一个了,以后但凡谁想再来讨你喜欢,你总能想到第一个想到我。” 舒芙“哼”一声,没再接口。 占摇光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从潼关出来以后,礼部的仪仗和族里随行的阿媪就被我抛在了路上,我甩了他们,一个人骑马先一步来到长安。我早点想见你,我很想你,十分想你,阿芙。” 听见此言,舒芙没说话,心口却漫出些许涩涩的酸。 一时之间,月光渗进栀子花里,趁着纱织成的夏夜,稀里哗啦地往下坠。 舒芙毫无征兆地贴着他侧颊亲了一口。 颊上蹭了点又凉又湿的触感,占摇光心旌剧曳,手足都顷刻软了,差点要松手使她从自己背上滑下去。 他猛然一停,不再往前走了,直挺挺地立在了原地,任由一颗栀子吹在他鼻尖,又摇摇晃晃地坠下地去。 舒芙也不催他,反而张了口,回应起他刚才的话:“既然如此,那么——祝贺你回来,长安很惦念你。” “长安是座城,不过死物而已,我才不稀罕它想不想我。”占摇光方才缓过神,听见她的回应,语气极度不满。 “……那好吧,”舒芙终于告饶一样妥协,“我承认,长安地广物博,每日载负百万人众,才不会在意某一个外邦人是否会留在这里。可是……” 她声线放低,带着些许碧玉少女的羞怯,慢慢道:“可是,长安城里的舒二娘,她却是发自内心地、有些惦记你啦。” …… 崇德六年初秋,礼部侍郎舒荣光持南邦诸部联名和表入长安,呈递到天子御案,意表南蛮百族愿从此依附王廷,谨遵圣训,又令族长膝下幼孙亲至长安学习汉人文化,祈修百年之好。 崇德帝大悦,令礼部拟旨,册占氏族长为镇南王,代朝廷镇抚南方,统管少数各族事宜。 闲暇之余,他又问及占摇光结姻的意向。 此刻,他已做好许一位宗室女与他为妻,将来两人共留长安,他一并重用的准备。 岂知这少年思索片刻,竟笑说自己这些日子仰慕舒侍郎风仪,愿聘他膝下第二女做妻子。 崇德帝虽有些讶异,却无多少反对之心,于是他与孙皇后两人特意择了日子召舒芙面圣,确认了她的意愿,终于大笔一挥,亲自写了道赐婚的圣旨。 这道御笔亲提的姻约,可谓立朝以来头一桩,又是意表两族交好的象征,因而礼部的官员们严阵以待,前后忙碌近两载,终于于崇德八年开春时定下了亲迎的好日子。 这一日,吉禽高飞薄云饰晴,曲江池畔绿柳妖调,白絮被风卷起,簌簌绒绒飞至各处。长安百姓咸集朱雀大街,都想竞相一睹热闹。 及至黄昏,残阳半天,长如流水的仪仗才算告一段落,长街尽头隐约响起哒哒声响,正是马蹄击走在天街上发出的。 众人以为是新郎骑马迎了新妇过来,不由骚乱起来,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抻着颈子眺眼看。 孰知人影由远及近,人们这才发觉,哪里只新郎一个骑在马上,分明是一对璧人并辔而来。 阔达大道两旁有小吏边跑边鸣锣醒示:“定襄县主与镇南王世孙新喜,帝后亲赐并辔出嫁。我朝新人当视之以范,以并辔礼取缔前朝却扇礼,夫妻共荣,和乐万载!” 起初,百姓听罢此言都觉得匪夷所思,哪有新妇与郎婿并辔而行的道理,照这样办,那岂非令沿途者都能窥见这新妇的面貌了? 直到蹄声渐近,众人仰头朝高骏上看去,呼吸均不由一窒。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新妇——与其说美,不如说光艳迫人。 这少女神采奕奕,文采精华尽敛于一人之身,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可阻,俗人俗世都不能扰,她一往无前,无限勇气。 人们恍然意识到:对啊,本来就该如此的,一个新妇要是真正的悦乐幸福,怎么会讳于人见呢? 有些陈腐多年的规矩,是该改一改了。 当夜,繁星密点,清光无限。 这一对新人并未规规矩矩地待在皇帝亲赐的宅邸中合卺尽欢,反倒相互拉着手,夤夜奔逃至乐游原上。 天高地迥,一望如野,舒芙惬意地吹着簌簌沙沙的夜风,突地笑出声来。 占摇光问她笑什么,舒芙便答:“我在笑,一个是徒有虚名的世孙,一个是没有封邑的县主,我们两个真是绝配呀。” 少年一怔,旋即也陪着她笑。 “今日过后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罗家表姊邀我南下去苏州游湖,说要带我坐蓬船摘莲子,我想择个夏日赴约;皇后殿下办学,立秋过后要新增一门骑射科,我亦想帮她掌掌眼;还有你的家乡……我购过越娘子最新修编的《四方志说》,上头将苗疆描绘得神秘又多情,你说冬至过后到那处去怎么样,苗疆地处偏南,说是凛冬之际也要暖于长安许多,冬至以后过去,在那里过冬最合宜了……” 占摇光见她枕在自己膝上,越说越入神,不禁用手扯断一根芒草,递送到她脸颊边,轻轻搔了搔,企图惹她留意。 “夏秋冬都被你说尽了,那春天要做什么?” 舒芙听罢,撩着明亮水熠的一双眼看了他一会儿,占摇光被她看得心如擂鼓,几乎要低首亲她,她却忽然侧过身,伸臂紧紧拥住眼前少年劲瘦的腰身,面靥抵在他腹间,闷声闷气答: “春日无别事,春日见馈。”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