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最相思》


 01

    01
    他牵起她的手，在寻常街口，路上的良辰美景全都镶在他眼里。两人指尖碰撞，那一点光亮，就在无名指上悄声点缀，低调绵长。
    街上无人，永远相伴的承诺是何时许下，并无人知晓。可当她走过的是七年如一日的时光，她便知道有些事从开始就注定了。
    她注定要爱他，注定与他相思到老。
    即使后来，等待两人的是如血色般的尽头……
    「——小心！」
    刺耳的煞车声划破静夜，她与他的相遇不在春季，漫天柳絮却在此刻撩乱纷飞。当视野渐渐凝固，她才发现围绕在两人身边的飞絮竟是点点血红，而非纯白。他的视线失去光亮，她想张嘴喊他，却挤不出声。
    时间的转轮，戛然静止。
    徐湘思从窗外透进的那一片金海中，悠悠转醒。她睁开双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皮肤上的热烫温度，这才想起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她打了一个哈欠，往窗外看。操场上人不多，天色晴朗，夏意正浓。
    不过……怪了，刚才那是什么梦啊？
    「真好笑，我还梦到自己交男朋友。」她喃喃自语，尷尬地抓了一下脸颊。
    徐湘思自座位上起身，空荡的教室里什么人也没有。不过，讲台和置物柜上却堆满了各种类型、大小不一的艺术品，其中还不乏人像。尤其是那几个木雕、泥塑的人偶，虽然还算精緻，但晚上看着挺诡异的。有几天她关了灯睡，睡醒时，目光便和那几个人偶来了个惊悚的「人与人交流」，差点没吓死。
    不过嘛，看久了也算可爱啦！
    这里是废弃的美术教室。平时，她最喜欢来这画图解闷，或在下午有课的时候，趴在这睡午觉。身为一个美术系的学生，她认为这地方也算是合适的秘密基地。虽然灰尘有点多，但她常用的那几张桌子倒是被她擦得很乾净。
    她回头，再度望了一眼窗外。啊，对了，现在是暑假嘛。
    明明应该在家的她，却一点也不想回去。那个家，空荡寂寞，也没比这里热闹多少。
    「好渴，去买个冰好了……」
    她将轻盈的鬓发勾至耳后，露出半片光洁的天鹅颈。虽然经常晒太阳，但她的皮肤白皙透亮，还总是晒不黑。那双晶莹的眸子底色比一般人浅，配上那头蓬松的及肩短发，清秀灵动，不说，还总有人以为她是高中生。
    徐湘思伸手将冷气关上，才刚想回身，便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她惊愕转头，正好见到那个与她「眼神交流」已久的泥塑人像，摔在地上落了个粉碎！
    「小、小强？」她惊呼。
    「……小强？」有人复诵她的话，那把嗓子低沉却轻佻，像是在质疑她的脑子。
    她抬眼一看，心石就这么落入那双深潭里。那人五官分明，锐利的眉眼令那张脸增添几分英气。可他的短发却松软慵懒，刚睡醒似地，亲切又柔软。
    她就盯着他发呆，脑海闪过一张血色的脸——
    「是你！」
    「啊？」男人皱眉。
    「呃，没事……」徐湘思回过神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指着地上的碎块：「是、是你撞掉的吧！」
    「喔。」男人抓了抓脸颊，「抱歉。」
    这什么随便的态度？不，重点是……这人为什么刚才出现在她的梦里？
    徐湘思想不透，她根本不认识这个傢伙。更何况，梦里的他俩似乎还是情侣。
    正当她还在混乱时，那人竟走近了她，挑眉勾唇，目光流转：「……你认识我？」
    靠！她刚才的态度露馅了吗？徐湘思脸囧，却故作镇定，「不认识啊！你谁？怎么跑到这里？」
    「喔，这里是我的母校。」他倒是很坦白，「……我回来看看。」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那两句话之间夹带的是数年的岁月。或许，每个人回到和记忆有关之处，都是想找回什么吧。
    「这么说……你是美术系的学长？」她好奇猜测。
    「嗯。」他似乎意外她会知晓，等他往周遭看了一圈，才解释道：「不过，我没来过这里。」
    那扫视的目光，似乎还有些嫌恶。呃，这地方是堆积了很多「弃置品」没有错，但也没这么不堪吧？
    徐湘思不怎么喜欢他，可又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她左思右想，那位大爷倒是先开了口。
    「喂，什么小强？这蠢东西叫小强？」他皱眉踢了下地板的碎块。
    「你踢什么啊！」她连忙蹲下去看，「你知道吗？虽然这些作品有些还没有完成，但也是学长姐的心血啊！我常常来这里，还替它们取了名字。你就一定要这么不尊重？」
    「为什么取小强？」
    「喔，因为有次有一隻蟑螂爬过它的脸。」徐湘思抓了抓脸。
    「……不尊重作品的人到底是谁？」男人翻白眼。
    被说得语塞，她义愤填膺地站了起身，指着他鼻子：「总之！这不是什么蠢东西！」
    男人叹了口气，「喂，这些东西一看就摆了很久，都生灰尘了，你跟我说主人有多珍惜？就算坏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可是……」
    其实，那人说得并没有错。这些作品多半未完成，作品的主人也大多数都毕业了。也不知道是谁将第一个作品留在了这里，在那之后，美术教室便堆积了许多人的「未完成品」，直到教室被废弃，那些东西也都依然留着。久了，就成了一间另类的展示室。只不过——无人到访，也没人在乎。
    「现在可能没有人在意了，但最一开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用心在做这些作品的。就算后来他们忘了，我觉得，也不能随便处置这些物品。」她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悠远，像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不过，这里的所有东西都被遗忘了，想起来还真有点难过。」
    男人也被骗了几秒，回过神来，才低声说：「你倒是有大道理。总之，我走了。」
    「咦？」
    她没想到，他才说没几句就要走。虽然两人不认识，但她还没问完耶！
    「等等！」徐湘思追了上去。
    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慵懒回身：「嗯？」
    「你、你还不能走！」她严肃地说。
    「啊？为啥？」他满头雾水。虽然这女人相貌不错，但他也不是一见钟情那种人，干嘛留下来？
    「因为……」理由呢？理由……
    等了几秒，男人便有些不耐烦，他本就不是温柔的性子，看她慌张无措，八成又是什么少女无聊的幻想。他已经二十九岁，没兴趣跟这种女孩玩闹。
    他正要转身，谁知道女孩一把抓住了他衣角，委屈巴巴，「那小强是我做的！你要赔我一个！」
    那个午后，女孩的嗓音清澈嘹亮。可蹙眉的男人不理不睬，却又疲乏无奈。
    「……你过来。」
    「咦？」
    「怀疑喔？还不快走！」他不耐烦地往前走，而她俏皮吐舌，匆匆跟上。
    徐湘思：演就演，努力一点我还能挤出几滴眼泪，几座奥斯卡都势在必得。

 02

    02
    徐湘思虽然撒了个谎，但理直气壮，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不过，这人是要带她去哪？难道外面的商店有在卖小强？
    仔细一看，她才发现这男人的衣品不错。虽然上身只穿了一件简单的深蓝色衬衫，但质料好，微微敞开一、两颗钮扣的领口，更是为他挺拔的身版增添了几分慵懒气息。她看得目不转睛，连坐在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当事人都疑惑地望向她。
    「干嘛？」
    「呃，随便看看。」她转回身子，尷尬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秒，男人似乎没想回答她，可她刻在骨子里的死缠烂打被他一眼看穿，于是他停了红灯便说：「周聿生。」
    「我叫徐湘思！不是相思豆的那个相，要再加三点水……」她越说越小声，不知怎地，周聿生好像不怎么想理她，这点空气她还是会读的。
    可是她无聊嘛！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那个梦是怎回事。不然，要是她错过什么重要的事可怎么办？
    她生来脸皮厚，这么一想，心里那道坎也就过去了。她还在想要怎么挖人隐私，周聿生已将车开进某栋大楼的地下室。
    「下车。」等他把车停好，便赶她下车。
    等等，这是哪？百货公司吗？不对，泥塑人像这种东西，到底哪里有卖？
    「不对、不对……」这里安静得吓人，一个生人都没有。该不会他是想让她永远闭嘴吧？
    「你是哪里不对？走，电梯在那。」周聿生远远走在前面，头也没回地说。
    她还算爱惜生命，难得乖巧地跟了上去。
    周聿生带她到一楼，她看一下，整栋旧大楼似乎都是给人承租的办公室，只有一楼是店面。她再看仔细，那间外观似乎有些特别的小店，门口竟还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
    「这是……」
    「我工作的地方。」周聿生领她进门，她一看就了解了，这里是木雕工艺店。
    咦？木雕？跟她的小强有什么关係？
    「嘿！聿生大哥。」站在柜檯的年轻男人跟他打了招呼，随后发现了躲在周聿生身后的她。「嗯？她是……」
    「路上捡的。」周聿生淡淡地说，「喂，徐湘思，你去店里逛一圈。」
    「啊？」她不明白，而且那个站柜檯的竟然叫他大哥，周聿生是多老啊？
    「我赔不出你那东西，网路上买了你也不一定会喜欢。你在这里挑一个木雕品回去，我付钱。」说完，他顿了一下说：「如果你喜欢人像，在最后一排。」
    「咦？你还真的要赔给我啊……」她小声呢喃，抬眼撞见周聿生探究的目光，连忙说：「好！我去看看。」
    徐湘思躲进货架之间，随意看了看架上的商品。空气中充满好闻的木质香，店里的木雕艺品也明显比周聿生摔坏的那个泥塑人偶还高级上千倍。不过，小强本来就不是她做的，她其实没脸要这么贵的东西。她撒了这个谎，只是想再了解他一些而已。
    想到这里，她便从货架间探头，望向在柜檯交谈的那两人。那两人没发现她的目光，但柜檯小哥明显在问她的事。她靠近了一些，才听见两人的对话：
    「哥，你带的妹子很可爱耶，真的不是你女朋友？」
    「就说了路上捡的。」周聿生似乎怕他又多想，只好解释：「我不小心碰坏了她的东西，就带她过来，让她挑一个当作赔礼。」
    「那她几岁啊？」
    周聿生耸了耸肩，「还是大学生，二十左右？」
    「哇！那不就跟我差不多！」
    听了他的兴奋语气，周聿生挑了下眉，勾起略带威胁的嘴角，「阿正，你再顾着把妹，就永远只能做出那些上不了架的鬼东西。你来这，不就是想学技术？」
    阿正尷尬地撇嘴，「知道了啦！」
    周聿生轻哼了声，回头望向她，她连忙再度躲进货架间。周聿生似乎正往她的方向去，但阿正又叫住了他。
    「对了，哥，店长说你最近心情好像不怎么好，叫我关心一下你。」
    周聿生愣了下，而徐湘思从货架的缝隙中，见到他明显沉下来的表情。那双眸子染上一层忧鬱，虽然不怎么符合他那到处懟人的形象，可倒有了几分艺术家的气息。她看呆了，成熟沉鬱的模样竟入了她的心。
    「你看傻了？」忽然，周聿生出现在她眼前，还敲了下她的头。
    「哇啊！」她摀着头弹开。
    周聿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想计较。「你挑好了吗？」
    「呃？」徐湘思慢了几拍才想起来，不过，挑好了不就要走了吗？她才不要。
    她转了转眼珠，那俏皮的模样看在周聿生眼里，只有「棘手」两字可言。果然，她的笑容像花一样盛开，笑得他心里发寒。「我没有看到喜欢的，要不你随便刻一个给我吧？」
    「啊？」他一脸意外。
    「因为你店里东西看起来都很贵，而且又太大了，我只想要小东西，比如说……小猫、小狗之类的，比手掌小就行了。」
    周聿生双手抱胸，挑眉盯着她，看了很久，看得让厚脸皮的徐小姐都不好意思地抓抓脸：「不、不行吗……」
    「行。」他磁性的嗓音答得意外乾脆。
    徐湘思抬头，只见他已转身走掉，还丢了句话给她：「但我很忙，没那么快弄好。你过几天再来拿。」
    「耶！谢谢你！」她开心地喊了出来，连阿正都听见了。
    周聿生顿了一下身子，却没回头。等徐湘思走出店门，他才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那女孩提出的任性要求，若是以前，他肯定不可能理会。而且，那泥塑人偶八成也不是她的吧？谁会取自己的作品叫小强？
    可是，她眼底那饱满的情绪却是千真万确。或许，少女情竇初开……那便是原因吧。
    他本不该理会，这段缘分也迟早会结束。可她令他想起了类似的青春，虽然遥远模糊，但或许在某一段时光里，他也曾爱过一个人。
    即使最后，那段时光并没有为他留下半分念想。
    周聿生：纪念品也终究只是纪念。愿你的青春，能被谁铭记到老。

 03

    03
    那情绪称不上喜欢，但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之后，她对不曾感兴趣过的「明天」，似乎也有了一点期待。
    她在寂静中缓缓睡去。可她在那之后，却不再做梦了。
    周聿生在这间木雕工艺店已经一年了，在那之前，他在别家店待了好几年，后来经亲戚介绍，便辗转来到这里。这家店规模不大，员工也少，除去他和阿正，也就只有店长和一两个顾店的工读生。不过，店长大部分都待在工作室潜心研究，很少露面。而店里的多数事务，便落在了算是学有所成的周聿生身上。
    会来这里的人，大多对木雕艺品情有所钟，而除了店长和他能製作工艺品之外，他们也有和好几个技术纯熟的木雕师傅合作，上架了不少质量精緻的商品。
    不过，那女孩多半是看不懂吧？
    周聿生今天站柜檯，阿正那傢伙在后面和店长学习技术。可他，在这炙热的午后，怎么就莫名地想起了那个人？
    掛在店门上的木製风铃忽然响起，清脆如巧笑，彷彿带来了少女的消息。周聿生本已半闔上眼，黑眸一睁，便是那张鬼鬼祟祟的笑脸。
    「你……」
    「对，是我。」她抓了抓脸，挤出一抹假笑，「暑假太无聊了，我来看看。」
    周聿生挑了下眉，打量她的模样。徐湘思身穿红色滚边白t和浅蓝色牛仔短裤，还别了一支碎鑽发夹在右耳上方，洋溢满满的青春气息。他叹口气，面色平静。
    「这里更无聊。」他说。
    徐湘思愣了一下，「呃，但你不是在这工作吗……」
    「那是因为我喜欢木雕。你呢？虽然你读美术系，但对雕刻艺术应该没兴趣吧？」他直视她的双眼，像是能把她看穿一样。「……你喜欢画画？还是设计？」
    徐湘思还没有发现周聿生已经知道「小强」不是她的作品，傻愣愣地静了一会儿，才说：「我喜欢画图。」
    这话不假。她在美术室安静待着的时候，都在画水彩。
    「嗯，挺适合你的。」他淡淡地说这句话时，她虽听不出他的本意是不是称讚，却有种被肯定的感觉。
    她紧张地握了一下拳，正想说「请让我在这工读」，柜檯后方的小门便被推开了。里头的人走出来，一眼就认出她。
    「咦？那个妹妹！」阿正指着她的脸惊呼。
    「妹妹？她跟你年纪可差不了多少。」周聿生回头睨了她一眼。
    徐湘思听见这话，连忙问阿正：「大哥，你还是大学生吗？」
    「居然叫我大哥？我才大三而已，读夜校啦！」阿正嘻皮笑脸地勾住周聿生的肩，「你才要叫这位大哥！他已经二十九，虽说人帅显年轻……哇靠！」
    她见阿正被周聿生一脸冷漠地用手肘撞开，忍不住笑了笑。这时，门内又走出一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几岁。她听他们聊了几句，那人似乎是店长。
    「我有事出门一趟，阿正你顾店吧。聿生，工作室再帮我收拾一下。」店长说完，便看了一眼徐湘思，投以和善的微笑。他并没有问太多，而店长不多事的个性，也是周聿生喜欢他的原因。
    听了店长的话，徐湘思不禁好奇地往门后的房间看，周聿生见她这模样，便说：「别看了，东西我还没做好。」
    她慢半拍才想起，周聿生竟然还记得要给她赔礼。不过，她真好奇周聿生会做什么给她。
    「哥，你还没开始做吧？你早上不是才在那边自言自语，说什么东西才适合她，好像很烦恼的样子？」阿正猛然一句爆料，让周聿生黑了脸。
    他冷瞪了他一眼，便伸手抓住徐湘思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柜檯后的房间里——
    徐湘思才刚被拽进房间，什么都还没瞧清楚，便见到周聿生回过身来，静静盯着她。而那张冷淡成熟的面容上，竟难得有了一丝狼狈。
    徐湘思：这就是反差萌吗？

 04

    04
    周聿生不愧是成熟男人，没几秒就冷静了下来。说到底，他也是怕阿正那傢伙口不择言，才把这女孩抓进来的。反正，她皮归皮，看起来倒还不敢乱破坏东西。
    桌上散落着刚才做到一半的木雕用品，一旁的角落，甚至还有几个割坏的半成品。周聿生动手开始收拾，徐湘思便好奇地四处看看。没转多久，她又回到他身边。
    周聿生一转头，就见到她那张靠近的小脸。
    「别乱动，到时候碰坏东西。」他出言提醒。
    「我没动啊。」她一脸无辜，又补充：「……我只是在你旁边。」
    周聿生愣了下，她甜软的嗓音似乎能发散在空气中，堵得他连一口气都不能好好吸了。他「嘖」了一声，将桌上的雕刻刀拾起，而她的视线太灼热，他只好随口说：「要试试吗？」
    「试什么？」徐湘思的表情竟有一丝期待。
    「木雕啊，不然？」周聿生晃了晃那把刀。
    她似乎怕刀，还往后闪了一些，「不，我手笨……」
    「身为美术系的学生，竟说自己手笨？」
    「我、我只会画图嘛。」她对立体的东西真的没啥概念，饶了她吧。
    周聿生思考了下，便将雕刻刀放下，转身从角落的柜子拿出一些顏料。摆在她面前之后，他挑眉问：「不然，你试试上色？」
    「这跟水彩一样吗？」她愣愣地问。
    「我没怎么画过水彩，但你可以试试。反正，这些都是阿正做坏的东西。」周聿生随手从桌上拿了一隻木雕小猪，猪鼻的部分似乎歪了，耳朵也缺了一小角。
    「咦？我没看到你们店里有卖可爱的小东西耶。」她新奇地接过。
    「店长以前不卖小饰品，但最近网路上很红，他想做网购，就打算开发一些来卖。」周聿生向她解释，还在收拾的当下，便见她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玩顏料。
    她还玩得挺高兴的嘛。他想。
    十几分鐘过去，周聿生见她似乎有困难，便过去帮了她。两人在安静的工作室中，专心地替那隻小猪上色，不时她皱眉，而他叹气；她膨胀出满满成就感，他便无奈地发笑——
    漫漫时光，思绪万千。
    「喂！哥，要不要去爵士音乐……咦？你还在啊。」
    他俩忙了一个多小时，阿正探头进来时，正好瞧见徐湘思对那隻猪傻笑。更奇妙的是，他那冷脸大哥竟然也对着她笑。
    阿正一脸问号，但周聿生已回过神来，用扑克脸看他。
    「爵士音乐节？」没想到，徐湘思先有了反应。
    「对啊，今天晚上有。反正也快下班了，哥，要不要一起去？」阿正笑嘻嘻地问：「柳姐、小光他们都会去，也已经买好食材和野餐布了。我家里还有几瓶气泡酒，等等可以一起带去。」
    周聿生几乎是马上回答，「我对那没什么兴趣。」
    「别这样嘛！你长了一张年轻脸，为什么不跟我们年轻人去玩一下？而且我们只是坐在地上听音乐，又没有要跳舞。」问完，他又转向徐湘思，「妹妹，你去吗？」
    「我不……」
    「我要去！」徐湘思兴奋地举手。
    周聿生的话卡在喉咙，一脸狐疑地望向她。而她眨了眨雏鸟般的殷切双眼，没等周聿生回答，阿正就说：「好吧，哥你不去太可惜了。那妹妹，你等等坐我的机车……」
    「走吧。」周聿生忽然站起身，动作之大，让现场两人不解地望向他。他侧过头，睨了一下徐湘思。「发什么呆？快走啊，我想到我有一样东西要去附近的商场买。」
    「喔、喔……」她徬徨跟上，而他依旧冷漠。
    可留在原地的阿正，缓缓地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周聿生：有东西要买？哼，当然是真的。

 05

    05
    当徐湘思和周聿生在茫茫的野餐布海中找到阿正时，她手上的冰淇淋已经吃了一半。
    她兴奋地朝那些人招手，便抓着周聿生的手跑过去。坐在野餐布上的两男一女都是木雕工艺店的员工，阿正是大三夜校生，而其他两人一个大四，一个才刚出社会。读大四的小光最近在忙专题报告，只有假日会来上班。而刚毕业的柳姐似乎打算考公务员，目前在店里做柜檯，赚钱分担家计。
    除了阿正，那两人都好奇地盯着徐湘思看。徐湘思甚至见到柳姐的脸上出现「女朋友？」的嘴型，但周聿生似乎没看到，自顾自地挑了一个角落坐下。
    野餐布上准备了烤鸡和披萨，还有几瓶气泡酒。台上的人已经演奏了几首曲子，周围也越来越热闹了。徐湘思享受愜意的气氛，不自觉地伸手探向酒瓶。
    一隻手抓住了她，她抬眼，周聿生的目光明明暗暗，细碎地落在她脸上，「你要喝？」
    「对啊。」说完，她笑了笑，「我成年了喔，二十岁。」
    「……」他这才放开手。应该说，他早就知道她至少也有十九岁，但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把她当孩子？
    当徐湘思喝了一口酒，其他人才连忙举起手中的纸杯：「喂，小湘，一起喝啊！」
    「好，乾杯！」她开心地说。
    「乾什么杯啊？」周聿生忽然插话，满脸不耐，「你对自己的酒量这么有自信？」
    「哎哟！哥，气泡酒而已，小湘不会醉啦！」阿正坐在她的另一边，拿起纸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小湘，你读哪间学校啊？」
    「跟他一样，美术系。」徐湘思指了下一脸冷淡的周聿生。
    「哇，原来是你学妹喔！哥，你还说是路上捡的。」阿正调侃他，顺便问：「对了，你们刚才去买什么啊？」
    周聿生的脸色一下子变僵，而徐湘思轻快地回答：「喔！冰淇淋。他说这边的冰淇淋很有名。」
    「……」那三人诡异地望向周聿生。
    那位大哥，什么时候爱吃甜的了？还有，他「想到要买的东西」竟然是冰淇淋？
    「啊，你不喝酒喔？」徐湘思突然发现他是唯一手上没有纸杯的人。
    「……我还要开车。」周聿生不想再被他们视姦，便转头望向台上的乐团。
    灯光昏暗、乐音迷离，粉紫色流光柔柔软软地洒在他的侧脸上，她以酒配美景，看得目不转睛。不久，他也发现她的目光，曲子还在演奏，两人之间却静了下来。
    晚上十一点多，周聿生见她的视线逐渐有了变化，便起身说要送她回家。三人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约而同地窃笑起来。
    虽是几瓶气泡酒，但徐湘思酒量不算好，又喝得快，坐在他车上时已经快睡着了。周聿生一边看路，一边瞄了几下她的嫣红容顏。不知怎地，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过去，他也曾像这样关心过一个人吗？
    而那时的他……快不快乐？
    他敛下双眸，任凭沉鬱之海淹没他的心。
    幸好徐湘思是一个人住，不然在这时间，把一个女孩子醉醺醺地送回来，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周聿生稍微扶着她，看她伸出食指感应门锁。开了以后，他便站在门口说：「你早点睡吧，我回去了。」
    可她却拉住了他的衣角，周聿生以为她在耍任性，但她的样子异常认真。
    「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该不会……是告白吧？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回事了，可此刻心里，竟重回了少年时期的紧张。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安抚道：「改天说不行吗？你喝醉了，该睡觉了。」
    「不行。」她摇头。
    「……那，你现在说。」周聿生不想进她家门，总觉得会出事。
    「好。」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抓着他衣服的手却没放开。「跟你说喔，我啊……」
    她的嗓音如他们相遇那日一样，清澈微甜，却多了一丝黏腻。他静静地低头看她，那双晶莹的眸子彷彿被谁写进了故事，却又乾净得像是什么都没有。
    「我……」
    「咦？是谁？」
    忽然，一道略显粗糙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周聿生吓了一跳，连忙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环抱进屋里。
    大门关上，从电梯前慢慢地走过来的中年妇人，困惑地望着那扇安静的铁门。
    「……刚才有人在这里吗？」
    徐湘思：迂回迷离，深陷的人又是谁？

 06

    06
    周聿生把她抱进屋里的时候，她还在懵。不过，酒意正浓，她倒是没有安静太久，便在他怀中挣扎起来。
    他似乎被门外的人吓到了，与她拉开一点点距离时，还惊魂未定。周聿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连忙放开了她。可徐湘思却抓住了他双臂的袖口，目光执拗。
    「我还没说完耶！你要去哪里啊？」
    「……」他被她打败，乾脆拋开什么绅士成熟礼貌规矩那些没用的东西，伸手扯住她的纤细手腕，半拖半拉地将她拽往卧室的方向。
    不过，他以为她八成是在学校附近找个学生宿舍住，没想到她家环境还不错，房间有两三个，也有厨房，比较像是一般住家。还是说……她有室友？
    这个念头才刚出现，就被他打消了。他在经过厨房和其他房间时，竟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显然无人使用，也没在打扫。幸好，徐湘思本人的房间似乎有在整理，东西不多，床还算乾净。
    他把她扔到床上，淡淡地说：「要说什么下次再讲吧，你该睡了。」
    「不行！」她从床上弹起来，可平衡感不好，又倒回去。
    周聿生看她这鬼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而她竟伸手，懒洋洋地说：「拉我。」
    还真像孩子啊。他憋在嘴边的笑，终究是解放了。
    徐湘思听见他轻笑，皱起眉，「干嘛？快拉我！」
    周聿生只好拉她，她起身后，再度抓住了他的手。「喂，这件事我今天一定要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望着她半靠在枕头上，声音越说越小，根本就快睡着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她说了什么棘手的话题，或许隔天就能忘……
    「我梦见你了。」她忽然说。
    周聿生愣了一下，撞进她半瞇的双眸。那眸中点点水光，不像说谎。
    而她虽然醉意未消，却仍能想起那场梦。梦中的他紧牵她的手，指上的冰凉则来自于誓言之戒。明明是甜得发烫的美梦，一切却结束在漫天血花之中——
    可在那时间尽头，两人依旧相望。
    ——此生不离。
    「在梦里……」徐湘思笑着闭上了双眼，手的力道也渐渐松软，「你大概是很爱我的吧。」
    女孩的嗓音消散在静夜里，而他缓缓放开她的手，深沉凝望那抹陷在棉被中的柔弱影子。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段话。
    可爱情的开始，或许本就无人知晓。
    或许，暑假真如同她所说一样无聊。
    徐湘思推门进店，便见到两个大男孩挤在柜檯看手机，连有人来了都没发觉。她凑过去看，阿正手里一支，小光手里也一支，两人专注地盯着萤幕，手指在画面上移动的速度快得让她眼花。
    「喂——你们在干嘛？」她双手撑着下巴问。
    「啊！干！」
    「靠，我死掉了啦——」
    现场顿时一阵哀号，她吓了一跳，而那两人哀怨地抬起了双眼。
    「小湘，你走路也出点声……」
    「对啊，我好不容易快打死牠了。」
    「咦？」徐湘思挑了下眉，笑容俏皮，「你们偷玩手游喔——」
    「小、小声点啦！」阿正慌乱地看了身后紧闭的门一眼，「聿生大哥会骂人。」
    「他在里面喔？」提起他，徐湘思加深了笑脸，「真想看看。」
    「你说看他骂人？」小光呆了一下，露出狐疑的表情，「你好奇怪喔……」
    她本想说的是「真想看看他」，但看那两人的样子，她还是把话留在了心里。「那我可以进去吗？」
    「请请请。」阿正双手一摊，却又忽然说：「对了，你等一等！」
    「嗯？」
    徐湘思好奇他要做什么，只见他从柜檯抽屉里摸出一隻小猪公仔，塞到了她的手里，「这给你，我第一次做成功的猪！」
    她仔细看，的确做得比那天还棒，不过还没有上色。
    「好厉害喔！不过，怎么送给我这个啊？」她在手上把玩那隻小猪。
    「我上次看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他笑了笑，「别喜欢那隻做坏掉的了！这个给你玩，我听聿生大哥说你还挺会玩顏料的。」
    是吗？原来在他眼中，她还算是有点才华啊。
    她正得意，小光忽然插了一句：「阿正，你太用心了吧，该不会也对小湘有意思？」
    明知那句是干话，但徐湘思还是愣了一下，抬头对上阿正傻眼的表情。两人正要说点什么，可这时柜檯后方传出了巨大声响。
    她一看，周聿生就站在门口，单手抵着门框。面色冷淡，表情不善。
    「呃，哥，你刚才听见什么了吗？」小光自觉说错话，小心翼翼地问。
    「能听见什么？」他的嗓子比平时还低，一没注意，高大身影便穿过了那两人之间，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徐湘思抬头望着他的阴鬱侧脸，出声说：「周……」
    对了，她从没喊过他的名字。他大她九岁，可不知为何，却不想叫他一声哥。
    周聿生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却没回应。她眼睁睁地看他往店内的货架走去，不一会儿，便像黏皮糖一样地跟了过去——
    那团云雨，她似乎得让它放晴才行啊。
    周聿生：并没有人在吃醋。

 07

    07
    徐湘思猫步前进，一下子就鑽进了货架之间。她看周聿生手拿帐本，似乎是在点货，面色微冷地盯着最上层的工艺品。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周聿生的笔尖顿了一下，才默默地继续手上工作。
    「喂，要我帮你吗？」徐湘思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点子，「反正我好无聊。」
    周聿生再度停下动作，低头瞥一眼，眸光依旧冰冷：「这么矮，怎么帮？」
    「……」她吃瘪，忍不住瞧了下自己的腿。奇怪了，挺长的啊。
    不过，周聿生目测一百八十几，她当然是差多了。
    徐湘思无趣地看看四周，一张小圆椅就在不远处靠着墙。她灵光一闪，蹦跳搬来那张椅子，就摆在周聿生身旁。周聿生淡淡地瞧她一眼，还来不及阻止，她就站了上去。
    「现在我看得到啦！吶，需不需要拿下来啊？」她得意忘形，两手叉腰。
    可那小圆椅是儿童专用，不只不禁踩，面积也不大。她有半根脚趾悬空在外，周聿生正想叫她下来，免得踩坏，谁知她一个重心不稳，就往他身上扑了过去。
    幸好，周聿生抓住了她一边手腕，没让她摔进自己怀里。
    「呼！好险！」她好不容易又站稳，抬起一抹捣蛋的笑。但那人黑着脸，惹得她一阵恶寒。
    周聿生正想拉她下来，目光却瞥见她另一隻手上的东西。木质小猪公仔，作工非常眼熟。
    「怎、怎么了？」徐湘思尷尬地问。
    嗓音入耳，周聿生才发现自己竟用冰冷的视线盯着那隻猪，活像见到仇人。他连忙撇开目光，可心中却不知怎地烧一把火上来：「……阿正送你的？」
    徐湘思愣了下，才笑着甩了甩它，「嗯，我帮它上色之后，会不会有机会摆在店里卖啊？」
    其实她是说笑的，但周聿生冷脸回答她：「就你们那菜鸟技术，怎么可能。」
    「喂——」
    虽说是真的，可她怎觉得这话带了很多个人情绪？
    这时，周聿生才想起要放开她。他的修长指尖离开了她手腕，微温却留在手里，烫得他心里一滞。等徐湘思从椅子上跳下来，他便重整思绪，想好好点货，可那女孩却抓住了他的衣角。
    这场景，似曾相识。酒醉那天，她也像这样留住了他。
    「你什么时候下班？」她问。
    「干嘛？」周聿生睨她一眼。
    「我肚子好饿。」说完，她又问：「下班之后，要不要陪我吃晚餐？」
    略带撒娇的嗓音让他一愣，而她又继续说：「你什么时候才做好要送给我的东西？」
    「你问题太多了吧？我都还……」
    周聿生皱眉回头，谁知道这傢伙竟然又跳上了椅子。他措手不及地与她平视，那眸里镶着光，似乎在嘲笑他平白无故的醋意。也对，他不该有任何感觉。不管是她的笑容，还是她凝视其他人的样子，他都不该有感觉。
    「还？」她歪着头，随后比了下自己的腰，「对了，你说……我留长发好吗？」
    他怔住，那个温柔的问题似乎不该存在。他感受到强烈的违和感，却不明白从何而来。或许，夏日正好，那轻盈的短发正适合她。
    或许，他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随便你吧，都行。」周聿生叹了口气，便往货架外走去。
    徐湘思匆匆地跟了上去，没多久，听见前方悠悠地传来一句：
    「阿正，你来点货。我先下班了。」周聿生在阿正探问的目光下，慵懒地回头注视她。「……走吧，吃晚餐。」
    周聿生想起它在手心上的触感。
    那还是个半完成品，却不像他在美术室摔坏的那个，不仅未完成，还无人掛念。总之，他一定会完成它，作为给「她」的赔礼。
    不知怎地，那隻鸟非常适合她。
    不知怎地，他竟不想太快完成它。
    夜晚时分，两人走在人潮渐多的摊位之间，距离比平时更近一些。
    可徐湘思其实很意外，那个男人竟然会带她来这里。明明那傢伙总是生人勿近的样子，挺像离群索居的艺术家，没想到也食人间烟火啊。
    周聿生注意到她的怪眼神，忍不住说：「干嘛？不是饿了吗？还盯着我看。」
    「呃，的确是很饿……」徐湘思别开眼，把这话说得有几分害羞。他听着听着，就听歪去了。
    「咳。」他也别开眼，低声道：「你想吃什么就买，虽然夜市卖的东西都差不多。」
    「那你喜欢吃什么？」
    「蒙古烤肉、蚵仔煎……」他又想了一会儿，「地瓜球。」
    「地瓜球？我也超喜欢！」徐湘思先是兴奋地举手，而后奇怪地盯着他，「咦？你喜欢吃地瓜球喔，跟你好不搭……」
    周聿生挑眉，伸手捏她的脸，「怎样，我不能吃地瓜球？」
    「痛痛痛！」她大叫，「没有不能吃，只是你看起来比较适合生菜沙拉，或是法式料理！」
    什么鬼逻辑？他皱眉，开始好奇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她自己说了：「反正，就是我们这种世俗人类不常吃的东西啦。你知道忧鬱小生吗？你就是那种感觉，还带点文青。」
    他实在不懂她在胡言乱语什么，八成又是从韩剧看来的少女幻想吧。他轻轻叹息，本不想再讨论这话题，可那无心散发的沉鬱气质却又在此刻让她看得目不转睛。
    周聿生觉得有趣，便也回望她。这么说，她是喜欢？
    「那个什么忧鬱小生，很受小女孩欢迎吗？」他别开视线，淡淡地问。
    「那当然啊，尤其是年龄差……」回话到一半，她才惊觉这男人很反常。他什么时候会问这种无聊问题了？
    周聿生没发现她的狐疑，而是在唇边掛起了一抹笑。清清淡淡，温柔微甜。
    「……你这小鬼。」
    他什么也没说，独留清淡四字。可她听进了心里，那句在心头点亮的「小女孩」，似乎意有所指。
    可不知怎地，她不想被那样说。
    不知怎地，她心动，却莫名地感到心痛。
    徐湘思：我总想着两人的距离。或许，在某个时空，我们会比现在更近一些。

 08

    08
    人渐渐多了，为防她走散，周聿生有时会抓住她的手腕，在人群散去时又放开。可她默默地想，要是能一直牵着就好了。
    两人逛了几个摊位，也差不多吃饱喝足。可她歪着头，总想着好像缺了什么。
    「你常逛夜市吗？」周聿生罕见地开了话题。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的不常。她的父母都在国外做生意，久久才回来一次。她对夜市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国中。
    「不常，但我很喜欢。」她咬了咬吸管。
    周聿生见她孩子气的样子，不自觉露出微笑，「喜欢，干嘛不常来？」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没人陪，好像太可怜了。
    她依旧转着眼珠，看不透在想什么。周聿生看她一会儿，本想更了解她一些，可不知怎地又放弃了。
    他知道，他正在接近她的人生。可她的世界，他却不想太快看清。
    周聿生敛下了眸，薄唇微勾，「……你喜欢的话，我就带你来。」
    「咦？」
    徐湘思顿了顿脚步，回眸一瞥，周聿生就紧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近也不远，恰好能望进他眼里。那眸中深意，让她也忍不住会错意。
    夜渐深，喧嚣的灯火如星辰坠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她想起那日，自己微醺着，说他在梦里深爱了她。
    原来，她还没能忘。
    可他现在的深情，会只是梦吗？
    「怎么？用那种呆样看我。」周聿生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
    「没事，我只是……」好像，拥有了不想失去的东西。
    看她无故变得迟钝，他的唇漫出了无奈的笑。一眨眼，前方的人群经过，浪潮般地将她挤向角落。他忽然伸手，将她整个人捞了回来。而后，牵住了她的手。
    人群拥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空气窒息，像极了她为他心跳不已的紊乱呼吸。
    她笑着弯起了嘴角。
    「啊！地瓜球！」走没几步，徐湘思发现前面有地瓜球摊位，便惊喜地说：「你不是喜欢吃吗？我们去买那个！」
    「嗯。」周聿生点了点头，第一次跟上她轻快的步伐，任由她牵着鼻子走。
    「老闆！我想要两包！」她挤到前方，指着小小的招牌说：「一大一小。」
    「我以为你很会吃？才点这样。」周聿生默默地拋了一句。
    「嗯？想什么啊，那包小的是给你的！」徐湘思得意地说：「你不能吃太多啊，要维持好忧鬱小生的形象。」
    「……」
    周聿生又想捏她，她才吐舌道：「好啦，开玩笑的，大包给你。」
    他才正要亏她是不是在减肥，馀光却见到地瓜球摊位的老闆一直盯着她看。周聿生有点不高兴，把她的人拉退一步，老闆却在此时说话了：
    「小姐！你很久没来买了喔？」老闆是个看似和蔼的老伯，徐湘思注意到他在喊她，还困惑地指了下自己。
    「喔，你的头发剪短了耶！」老闆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才在想你怎么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工作太忙啦？」
    「工、工作？老闆，我还没毕业耶……」徐湘思喃喃自语。奇怪，老闆是不是把她认成别人了？
    夜市太吵，老闆连她的回应都没听见。他又抬头看一眼，露出惋惜表情，「你以前的头发长到腰，跟我女儿很像耶，怎么突然剪了啊？」
    徐湘思不知所措地看了周聿生一眼，对方也耸了耸肩。他弯腰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认错人了吗」，这才让老闆看见他长在高挑身材上的那张脸。
    「喔？是你啊！」老闆居然也「认得」他，「我还想说小姐怎么一个人来，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没在一起了咧。」
    「……啊？」
    徐湘思的心猛然一跳，被他紧握住的掌心，似乎正微微颤抖。
    周聿生缓缓地望向她，那如出一辙的震惊模样，不像说谎。
    「干嘛都不说话呢，你们之前不是常来买吗？都好几年了！对了，你们也在一起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要结婚啊？」
    再寻常不过的寒暄，却彷彿能揭开她心中的谜。而他明明还牵着她的手，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似曾相识的记忆、强烈的违和感，以及那场不祥的梦……
    周聿生想起了那张照片，还有，那个秘密。
    她和他一起走出夜市，回程路上，各怀心事。
    两人的相遇——是在那个被废弃的空间，一个聚集了许多弃置艺术品的回忆之地。
    可为什么，一位故人却打破了她的深信不疑？
    「难道说，那个梦……」
    「你在说什么？」听见她喃喃自语，周聿生忍不住打断了她。
    「唔，没事。」徐湘思慌张地摇摇头。虽然很想告诉他，不过，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吧。
    只是，她会不会早就认识他？是的话，为什么她会忘记呢……
    徐湘思悄悄地瞄了他一眼，却发现周聿生也在看她。她连忙躲开视线，佯装轻松地伸了伸懒腰。
    「我们逛好久，感觉有点晚了。」她扬起嘴角，「要不要回去了？」
    「……」周聿生在她身边，一时没说话。等街口的红灯亮起，才说：「你不觉得奇怪？」
    她的心喀噔一下，对他接下来想说的话还是有点忐忑。若他提起那件事，她该把梦境告诉他吗？
    打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要搞清楚这个人是谁，才会积极接近他的。可事已至此，假如梦的结局是痛苦，那她是不是不碰触真相才好？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皱眉盯着她问：「难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想留住这一刻，想永远待在他身边。
    「我……哪有知道什么……」她没来由地感到悲伤。
    那一刻，她再度撇开视线，失神地往前走——
    「喂！小心！」周聿生突然大吼。
    刺耳的煞车声划破静夜。
    而他伸手，抓住了她。
    他的双臂紧紧搂住她，她的脸陷在他胸膛，那个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周聿生清楚地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还有她惊惧的喘息。可那漫天血光，又在此时重回了他的脑海。
    时间的转轮，开始动了。
    周聿生：若我早就认识你，错失的时光便能够回来吗？

 09

    09
    那辆车，早已离去。
    可他仍然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她不明白真相，不明白一切，但他的小心翼翼、害怕失去，一点一滴地渗入她肌肤里，烫伤了她的思绪。
    她有点痛，痛觉却不知从何而来。那是来自何方的记忆？她能，要回来吗……
    在飘忽的情感中，徐湘思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脑杓。可就在那刻，她震惊地收回了手。
    「你、你的头……」
    周聿生知道她发现了，便放开了她，但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他伸手触碰自己的头发，把那年的事写在眼底，「……嗯，我出过车祸。」
    那场车祸，让他经歷了攸关生死的大手术。那怵目惊心的伤口至今仍有痕跡，就藏在他的发丝下，与他永远共存。
    「我……」我梦见过。徐湘思震惊得说不出话，他看她的样子，悲伤地笑了。
    「我们去那里说吧。」他声音很轻。
    他拉她离开街口，带她到上方的天桥。桥下的人车很远，那些被她错失的时光，似乎也很遥远。
    两人靠在桥边，以探究的目光对望。或许有些事，是逃离不了的吧？
    「一年前我出了严重车祸，醒来之后就在医院了。一开始走路有点困难，耽误了工作，我姑姑才介绍我到这家店。店长和她是熟人，也没怎么介意我的伤。」
    说完，周聿生望着黑夜一会儿，彷彿那夜色令他想起了什么。
    「……不过，我总觉得忘了什么。」
    他的嗓音透在风里，比任何时光都亲密。他彷彿吻着她的耳朵，明明很温柔，但她有种想哭的感觉。
    「忘了什么？」她问。
    周聿生瞧她一眼，不久，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他在萤幕上点了几下，便拿给她看。
    一张照片。夕阳染红了空荡的教室，在周边围绕的，是那些被无数学生弃置的半完成品。画面中并没有人，可窗边，隐约地照出了一道影子。
    那是谁？
    掌镜的人又是？
    徐湘思呆愣望着手机，那场景再熟悉不过，是她从一年前就很喜欢的秘密基地。可她不认识周聿生，连他的一点事情都想不起来。
    只有那个梦提醒了她，她或许很早就认识他了……
    「醒来后，我身边的一切都正常。就只有这张照片……」周聿生轻轻笑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找不回来的年岁。「它在我的手机相簿里，夹杂在一堆普通照片中，就像是谁忘了删除它一样。后来，我看了照片的详细资讯，发现我是在七年前拍下它的，而且地标是在我的母校。」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拍的，因为我对这个地方完全没印象。」深吸一口气，他又说：「可不知怎地，我总觉得我遗漏了什么。既然这个地方不存在我的记忆中，那我……」
    「所以你才会突然回来吗？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地方？」徐湘思认真地问。
    那日的相遇，原来是因为他想找回过去。而她，也是在那天梦见他的。
    「嗯。没想到，你竟然会出现在那里。」周聿生伸手碰了下她耳边的发丝，举止亲密，彷彿已成注定。「虽然我对你没印象，但那个地瓜球老闆说的话太奇怪了。会不会……我早就认识你？」
    他的猜测，也正是她的猜测。她没闪躲他的触碰，而是仔仔细细地看他。那张不知从何时起就好想拥有的脸，就在眼前。
    是啊，她在怕什么？如果那场车祸是已经过去的事情，那她现在只要一伸手，就能拥有幸福了吧？
    她和他之间，也不需要有秘密了……
    「跟你说，我梦见过你。」她提起勇气，握住了他的手，「你遇见我那天，我趴在桌上睡觉，然后就梦到你了。」
    周聿生愣了一下，「……这么说，你那天不是乱说的。」
    「咦？哪天？」
    「你喝醉那天。」他无奈地笑了笑，却在同时紧紧地勾住她的指尖，「你说你梦到我了。那时，我还以为你在胡言乱语。」
    呃，原来她早就说过啊，那她还纠结这么久。
    看她似乎有点懊恼，周聿生轻笑了起来。片刻，他的目光变得温柔，牵起了她另一隻手。她的双手都在他的掌心里，馀温围绕。
    「那，你梦见了什么？我在你梦里，是怎样的人？」他低声问。
    她不想回忆那个血腥的梦，可在那梦里，的确也有美好的部分。她轻轻叹息，试图不那么深刻地描述：「在我的梦里，你跟我好像是情侣，而且……手上还有订婚戒指。」
    她所说的梦，彷彿就是他所能想像到，最美好的未来。可那样的未来，终究是停止了吗？
    「虽然一切都好，但在梦的最后，一辆车朝我们衝了过来。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记得有好多血。」她悲伤地皱紧了眉，而他施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还有，你倒在我的眼前。我想叫你，却发不出声音……」
    ——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嫁给你？
    ——不要就算了。不对，你要是嫁别人，我就雕一座我的等身雕像放在你窗前，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才没有不要！
    ——周聿生，我最喜欢你了！
    ——不，我最爱你了，嘿嘿。
    周聿生深深地望着她，那双眸子充满了悲伤。他仍旧想不起大部分的事，只记得那场她梦见过的车祸。刚才，那辆车子呼啸而过，让他想起了这些片段——
    在车祸前，她笑着与他谈起了人生大事。
    在月夜下，承诺相思到老。
    原来，他已爱她很久。
    「喂，周聿生。」徐湘思突然叫他。他们之间有九岁的距离，可她这样的叫唤，他却不讨厌。
    「嗯？」
    「我们，从现在开始吧！」她的双眸晶亮，似乎已经想好了所有未来。
    周聿生愣一下，不明白她的宣告。
    「你说那张照片是七年前，可我那时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我不认识你，你也对我没印象，就算我们以前认识，想不起来也没有用啊。」
    说完，她拿走他的手机，在那张照片按下了「删除」。
    周聿生怔住，抬眼看她。而她笑容很甜，满目星光。
    「以前的事别管了。我们……从现在开始吧！」她又说了一次。这一次，才真正走进他心里。
    周聿生凝视着她，心头一片柔软。他捞回了她的手，将她拉近自己一步。
    「开始？在一起的意思？」他问。
    徐湘思愣了愣，双颊窜上一片緋红。怎、怎么说，她没那个意思，但要是真的，她也……
    时间晚了，她的脸庞笼罩在夜色里，他没办法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可他和她之间却不算晚，从今天起，迎来开始。
    周聿生低头吻她，而她在双唇相触之前，忽然举手喊停：「等一下！阿正、阿正在那！」
    他顿了一下，回头看，几个似乎要去逛夜市的人正在往天桥上走。仔细一瞧，领头的人还真是阿正。
    周聿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脱下自己的风衣薄外套。在她一脸懵的时候，把外套罩在两人头上——
    夜色中，一群学生熙熙攘攘地走过天桥。望见那对依偎的情侣，还打趣地笑闹了起来。不久，周遭归于寂静，世界无人打扰。
    而他早已在那渺小之地，深深亲吻他最爱的女孩。
    徐湘思：周聿生，我最喜欢你了。

 10

    10
    周聿生离开她的唇，她的脸已是一片嫣红。不过，在他温柔的目光下，她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嘴角。
    他牵起她的手，终于回到街口对面的停车场。
    「我送你回家。」他的语调仍清淡，眼神却是笑的。
    徐湘思系上安全带，笑道：「你每次都会送我啊。」
    「就怕你这小鬼到处乱跑，走丢了捡不回来。」
    他随口说的话，却让她抗议，「喂！别把我当小鬼！」
    「行。」他笑了笑，「……从今天起，你不是小鬼。」
    虽然很隐讳，但徐湘思从中听出了甜蜜。她开心地摇晃身子，周聿生看她一眼，轻轻捏了她的耳朵。
    回到她家楼下，他在附近找停车位，但她制止了：「没关係啦，我自己上去吧。」
    周聿生笑一下，随口调侃，「那天不知道是谁掛在我身上，还被我抓上去。」
    「上、上次这么惨啊？」她觉得尷尬。奇怪了，自己酒量有这么差啊？
    「嗯，还一直缠着我，说要跟我讲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还真不矜持呢。
    周聿生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看了下时间，「才九点，也不是很晚。」
    「咦？你要上来吗？」她睁大眼睛。
    他挑了下眉，唇角微勾。那双黑眸紧盯着她，视线迷离，让她忍不住心跳不已。
    「也、也不是不行，只是……」
    「呵，我可没说。」他俐落地打断她，还伸手碰了碰她脸颊。下一秒，他倾身过来，再度吻了她。
    在那狭小的空间，空气似乎也要被她吸光了。她被吻得迷迷糊糊，直到他饜足，他才笑着放开她。
    「回去吧，我等一下有事要做。」
    「啊？什么事……」她脑子糊成一片。
    「说要送你的东西，明天给你。」周聿生解开了她的安全带，「你不会早忘了吧？」
    「喔！好。」她呆呆地望向他，乖巧地说：「那……我明天去店里找你。」
    周聿生被她逗笑了，捏了两下她的手臂说：「晚安。」
    徐湘思点了点头，终于回过神来。下车后，她透过摇下的车窗，对周聿生挥了挥手。而他也挥了手，笑容比平时温柔。这个夜晚，即使是平凡的小事，似乎也变得特别不一样。
    等她转身，周聿生望着那抹背影，几不可见地愣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一切平凡如常。
    不久后，徐湘思从电梯走出来，才刚靠近家门，就听见有几个人挤在门口说话。她下意识停下脚步，心生疑惑。
    「我就觉得奇怪，上次听见好像有人在这里。」门口传来粗糙的妇人嗓音，「一开始，我还想说是不是你们回来帮她收拾东西了，但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是个男生。」
    「男生？会是聿生吗……」另一个妇人似乎正在思考。
    听见她的声音，徐湘思整个人愣在原地。手心，微微颤抖。
    她们没发现她，又继续说：「总之，这房子一年没人用了，但我今天跟我老公的妹妹回来整理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东西被动过，好像有人住在这里。」
    「哇！该不会遭小偷吧？小偷直接住在里面，也太嚣张了。」
    「我觉得不会，这门是感应锁，除了我和聿生的指纹外，就只剩下……」妇人似乎无法好好地说下去。
    「唉，太太，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很喜欢湘思，她活泼善良，又很有礼貌。这地方不是你们大学就买给她的房子吗？当初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她了。后来她交了很好的男朋友，同居了几年，我真的很想亲眼看到她结婚，没想到……」
    妇人的嗓音拖得很长，像是拖过了徐湘思的一辈子。她逐渐往后退，逐渐地失去力气。
    「不过，也真奇怪，当时我女儿走了，聿生也因为头部重创而把她忘了，他为什么现在又会回来呢……」
    为什么又会回来？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可那故事的主角的确是她，而她却一无所知。
    那一秒，她转身从楼梯离开，像要逃离什么一样——消失在夜里。
    周聿生从工作桌上醒来。为了赶着送她礼物，他还熬夜了。
    没想到，还睡着了啊。
    他揉了揉眼，发现「礼物」还握在他的另一隻手里。那是一隻木雕相思鸟，身形小巧可爱，双眼灵动晶亮，就像她一样。
    她有个很美的名字。
    「不过，上色就由你来吧。」他喃喃自语，笑着把那隻相思鸟装进了桌上的背包。
    他看一下时间，早上九点多。没意外的话，她大概十点多会出现在工艺店里。所以，他该出门去店里等她了。
    平凡的工作日，却因为她而不平凡。过去，他第一次和她相遇时又是在哪里？那时候，日子也像现在一样特别吗？
    如同每个陷入爱情的人——他也开始思考这些无聊的小问题了。
    周聿生被自己逗笑，起身时，桌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一下萤幕，是一通陌生来电。
    ——我们，从现在开始吧！
    ——以前的事别管了。
    她昨日的言语，不知为何跃入了他脑海里。自从那场车祸后，他忘了很多事，即使生活一切正常，心底终究有一块丢失的拼图，影响他的工作情绪。
    可她的出现，为他鬱闷的人生带来了曙光。他早已决定要拋弃那块拼图，不安的预感却让他僵直身子。
    「喂，聿生？我是徐阿姨。」
    「呃……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阿姨？我是想问说，你最近……有没有回来湘思的房子住？」
    「她走了一年了，我们昨天想说回来整理一下房子，但好像有人住在里面。啊，现在是没看到人啦。」
    「你都不说话，是不是因为不知道湘思是谁？如果不知道的话，那没关係，阿姨不打扰……」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按下接听键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发出的声音极其陌生。
    「阿姨，走了……是什么意思？」
    听了他乾涩的嗓音，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
    原来世界的崩塌，竟是寂静无声——
    「湘思跟你一起出了车祸，在你和她求婚那天。那时，你生命垂危，而她急救无效，最后……还是走了。」
    她与他的相遇不在春季，可他想起了那漫天的柳絮。点点血红，而非纯白。
    原来她的时间，早已静止了。
    周聿生：七年如一日的时光，我爱过你。直到现在，从未改变。

 11

    11
    二十岁那年，他是在美术教室和她相遇的。
    那间教室废弃已久，到处都是灰尘，空空荡荡、毫无生气。顶多讲台上摆了几个粗劣的艺术品，但无人维护，看久了只显阴森。
    最初，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却没想到这里已经被那个女孩当成祕密基地。
    那女孩有点怪，说这里太冷清，在墙上贴了一堆自己没画完的图。更怪的是，几个系上的学长姐嫌东西不知道该摆哪，她便把那些没做完的木雕、泥塑品，全都堆在了这里。
    身为优等生，他根本没做坏过什么东西，也觉得把半成品扔在这里很丢脸。
    可那女孩却跟他说，虽然不知道是谁把第一个作品留在这里的，但她寧可相信那人只是忘记了，而非不在意。更何况，这里摆满了所有人成长的轨跡、丢失的回忆，想一想也很浪漫啊。
    他一点也不懂她，甚至在遇见她之后，才记得这傢伙原来就在隔壁班。跟他同年，思想却像个天真的孩子。
    那样天真的她，留了一头俏皮短发。那双晶莹的眸子像隻雏鸟，不知从何时起，飞入了他心里。
    一年后，他们阴错阳差地走在了一起。她为他长发及腰，温柔相依。
    两年后，他在毕业前夕为美术教室留了个影，她却笑着说不要入镜。
    八年后，他们相约了彼此的馀生，打碎七年之痒。
    多年后，他或许依然会记得那个初遇的夏季。
    周聿生头疼欲裂，却心急如焚，在路旁随意拦了一台计程车，便直衝母校而去。
    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奇蹟？幻觉？老天爷残忍的施捨？
    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他想见她。
    一年前，那场车祸让他遗忘了她，也失去了她。若他还记得，他也只能每日相思。
    可他昨日亲吻她的记忆，明明就还刻在骨子里。深入骨髓，每个细胞都在吶喊。
    吶喊着——想见她。
    ——周聿生！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割坏的木雕吗？
    ——哇，你也会做坏东西啊？
    ——咦？小鸟？好可爱喔！
    ——你说它像我？嘿嘿，我就当作你说我可爱了。
    一到学校，他便急忙地下了车。一边忍住头部的疼痛，一边直衝那间废弃的教室。
    可每走一步，过去的时光便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他的心智，从眼眶中满溢而出。
    ——看，我的房子很大吧。
    ——我爸妈是对我很好啦，但他们在国外，又不常回来。
    ——寂寞？还好啦！你不是在这里吗？
    ——从今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了。
    他走在那条长廊上，步履维艰。头上的疼痛几乎要将他击倒，可他没有停下。
    他有预感，她就在那里。
    ——周聿生，我最喜欢你了！
    ——不，我最爱你了，嘿嘿。
    ——啊！
    ——小心！
    刺耳的剎车声砸进他的脑海。就是那场车祸，撞碎了她和他的「此生不离」。
    他跌坐在教室门口，痛苦地抬起了眼。
    那间教室，空无一人。
    「为什么……」
    「我只是想见你……」
    他的声音很低，无人能听见。夏季还未能结束，可他的奇蹟或许已经结束了。
    周聿生靠着墙起身，缓缓地走了进去。他逐一环视所有被堆放在此的弃置品，想起了所有错失的时光。原来，她曾吵着要他修復那个放在角落的人像木雕。原来，贴在墙上的那些画是她的。原来，那张画上的深蓝色背影，竟是她胡乱撇上去的，当时，她还得意笑说这是「忧鬱小生周聿生」。
    种种回忆，燃尽思念。
    周聿生走向玻璃置物柜，将堆放在前面的几个艺术品拿开。那个东西，果然还在那里。
    ——相思鸟。暗绿色背羽，头胸呈现鲜艷的黄，翼羽带蓝，精巧绝美。
    多年前，他也送了这个给她。
    多年前，她温柔地替它上了色。
    可毕业前，她选择不拿走它。
    ——你看，其他的东西都被人家忘了，就只有我是故意放在这里的。
    ——不要生气嘛！这样我们才会常回来看啊。
    ——这里是初恋开始的地方。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被遗忘了。」教室中，响起了少女轻巧的嗓音。
    他已泪如雨下，一转身，才发现徐湘思竟坐在教室最后方的地板上，双手抱腿，目光失焦。
    她窝在那里，就像断翅的鸟。
    「不知道是谁把第一个东西放在这里的。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在意了。」
    「后来，我觉得那些东西寂寞，还替它找了些朋友。」
    「东西越放越多，但想起这间教室的人却越来越少。学校不处理，学长姐也没记得过这些。可我呢，却一直在这里。」
    什么是奇蹟？又抑或只是幻觉？
    她只知遗忘的记忆皆聚集于此。某天，她被周聿生遗忘了。
    某天，她来到了这里。
    「所以……」周聿生来到她的面前，颤抖地朝她伸出手，「你才会在这里吗？」
    徐湘思缓缓地抬起了头，望进那双她最爱的眸子。现在的她，根本还不认识周聿生。那段恋情的甜蜜和苦涩，她也还没有体会过。
    ——待在这里的徐湘思，只是一段初遇的回忆罢了。
    周聿生遗忘了她，连带最初的记忆也忘了。所以她来到这里，与找寻过去的他再度相遇。对她而言，爱情从未开始。但对他而言，他已经失去了她一次……
    徐湘思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里。可那指尖冰凉薄透，渐渐变得透明。
    「如果是那样，那我不要想起你。」他握紧那双手，濒临崩溃，「我现在就忘掉你。」
    他想起昨日，与她心意相通的夜晚。她向他挥手，转身进入大楼时，娇小的背影竟是半透明的。也对，那天他想起了车祸，找回了记忆的碎片……
    这场奇蹟，终究要结束了。
    徐湘思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坐在原地，温柔地笑了。泪光在她的眼中闪烁，记忆復甦之时，那便是尽头。
    「不行啊，你要记得我。如果我又出现在这里，走丢了怎么办？」
    「那我就再回来找你。」
    「那你，又会再次想起我。」她闭上双眼，「一次就够了吧？你要往前走。而且要是你忘了我，我会很生气。」
    「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我们明明，那么相爱……」
    那个「爱」字散在风里，他不顾一切地向前拥抱了她。时间很长，长到他在一年后才找回了她；时间也很短，他紧握着离别的时刻，直到它从指缝溜走，直到，她完全消逝……
    驀然睁眼，时光已重回它该存在的位置。
    而他蹲坐在空荡的教室，窗外蝉鸣，心却无声。
    「聿生大哥！货我都点完了，能不能先下班……咦？」
    那个午后，阿正风风火火地闯入工作室，却见他独坐在桌前，盯着一个木雕公仔发呆。
    他仔细一看，是隻还没上色的小鸟。
    「哇，哥，我还以为你不做这种小东西。这隻鸟是什么？麻雀？」
    周聿生没看他，淡淡地说：「相思鸟。」
    阿正愣一下，「这名字也太浪漫了吧，真的有这种鸟？哥，你是要送给谁的？」
    周聿生似乎有点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他抬头看阿正，想了一会儿才说：「……小湘。」
    「小湘？谁啊？你女朋友？哇靠！你交女友都不说！」
    他没理会大男孩的熙攘，逕自盯着那作工精美的公仔，目光悠远。
    她被世界遗忘了。
    只有他，还牢牢记得。
    可是，当时光绵长，记忆也逐渐褪色之时……
    「那我先下班囉？咦……聿生大哥，你怎么……」
    周聿生紧握着它，满脑都是她的笑。路上良辰美景，月夜星光，全都像她的模样。他低下头，任凭身心被命运撕裂。时光开了他如此一个大玩笑，他无助徬徨，只能相思。
    面上落了一阵雨，他的身躯强烈地颤抖起来。
    那个午后，他终于成了一片泪海。
    ——或许某天，记忆衰老，我会再遇见你吧。
    徐湘思：我愿与你，相思到老。

 尾声

    尾声
    「阿湘，今天又是你煮饭喔？你爸妈还真幸福耶。」
    那个夏夜，少女一如往常地在厨房做菜，前来做客的邻居少年调皮地找她搭话。
    「少拍我马屁了，你想每天吃免钱的饭就说吧。」
    「靠，怎么说成这样？好歹我也每天载你上学。」
    少女低头笑了，她专心地切菜，而少年靠在冰箱旁边，轻声问道：「对了，你爷爷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顿了一下，露出无奈的笑，「嗯……一切都好，不过，好像忘了很多事情。」
    「什么事？」
    她想起爷爷的样子。虽然面容衰老，却仍看得出眉间的英气。她看过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又高又帅，肯定迷倒过很多女生。不过，他很晚婚，也不知道为什么四十几岁才娶相亲认识的奶奶。
    「他还记得我们，可是好像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她疑惑地说。
    「咦？我知道他这几年得了失智症，但没想到会这样啊……」说完，少年才惊觉不妥，「啊，抱歉，你应该很难过吧，我还提起这件事。」
    少女笑着摇了摇头，「不，虽然我也不想要爷爷生病，可是他啊……最近总是露出幸福的笑容喔。」
    「真的吗？」
    「嗯！爷爷最疼我了，就连名字也是他帮我取的。我啊，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希望他能幸福。」
    能幸福过完一生，那就好了。
    少年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从厨房门口看见摆在客厅的玻璃展示柜。
    「说起来，那两隻木头鸟是什么？我知道你爷爷是厉害的木雕师傅，但其中有一隻没有涂色耶，他是不是忘记了啊？」
    「没有啦！我出生以前就摆在那了。那好像是爷爷最宝贝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去碰。」
    少女停下了动作，想起爷爷总是站在玻璃柜前，目光悠远，彷彿那有一段美好的故事。
    教室里，废弃的场所宛若尘世之外，无人打扰，无人知晓。
    窗帘微掩，透着一丝缝隙的窗，鑽进了夏日的微风。
    那风吹过女孩的长发，与男孩温柔的眉眼。
    他与她在窗前，相视一笑。
    那是回忆之地，相爱之人－－终将重逢。
    「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少年问。
    「那两隻鸟的名字。」
    少女笑着凝望那两隻相思鸟，虽年份久远，可精心维护，一点也没有褪色。
    「那个作品名叫——」
    此生最相思。
    【全文完】gt;gt;gt;请走下一回

 后记

    后记
    因为不放在书里，我就随性一点写了xddd
    天啊～～写完只觉得，好希望我写的东西不难懂，希望大家能看得出来这个带有一点点魔法的故事想表达什么。
    我尽力了qq可我也真的很喜欢故事中的设计，想跟大家好好分享！！
    【爆雷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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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雷预警】
    【爆雷预警】
    简单说，故事中的徐湘思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那是一个被遗忘的场所，所有被遗忘的东西聚集于此，就连被周聿生忘记的徐湘思也是。
    两人是同年，谈了七年恋爱，在即将要结婚时，遇上了重大车祸。
    女孩走了，独留男孩一人。
    但上天似乎有怜悯他的意思，让周聿生忘记了这段痛苦的回忆。不过，因为他又回到美术教室，还遇上了「记忆中的徐湘思」，所以最后又想起来了。
    想起来的时候，就是她消失的时候。
    而不管是二十岁初遇的徐湘思、二十一岁才交往的徐湘思，或是二十八岁和他互定终生的徐湘思，也全都被遗忘了（毕竟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为什么徐湘思也莫名地对一切感到熟悉，甚至梦见了求婚的回忆。
    在她消失的时候，我脑海中的她其实长回了长发xd（交往后的样子）。只是每个人想像中的画面不一样，所以我就没有写出来了。
    我是第一次写悲剧，本来没什么感觉，但看到他们感情渐深，就好心疼qqq
    但是不行啊！！我不能打破设定！！！！（纠结）
    于是，最后我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年老的周聿生得了失智症，把自己和徐湘思都忘了。而那两个被遗忘的人，就回到了被遗忘的场所。
    希望他们可以在那边幸福过日子啦（笑）
    不然周聿生真的是太可怜了，差点终生未娶。不过要平反一下，他对后来的老婆也是很好的。
    只是人生总有忘不了的初恋嘛。
    其实我很少写短篇，我知道短篇很难堆叠出渐进的情感，但我尽力了！！！
    也希望目前尽力的结果，能让大家看得开心～qwq
    比起以前，我好像也改变了很多xdd
    以前总觉得写出来的作品一定要变成书，所以基本上不太写这种短篇故事，可后来知道了，写作的过程绝对不会是白费，至少我现在觉得超满足！
    我想，我能写出一开始挖这坑时最想描写的画面，对我来说就是超幸福的事了～～
    对，我就是想到最后徐湘思消失那边，才挖了坑的。（超虐）
    总之，希望大家喜欢徐湘思和周聿生的故事，也请你们相信，他们有好好地在那个地方甜蜜生活啦！
    最后，私心希望你们可以再把故事重看一遍，有一些当初看不懂的细节，现在就可以明白了喔！！！很有趣的！！（咦？
    凝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