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西书 (二战 1V1 HE )》 豪宅宴采 宫泽千西干了件大事儿。 从昨晚到今日上午,东京中心区一直在下大雨。 气温下降,又有风吹,天上露着点太阳下山的边角料,她整个人的身心,那叫一个五彩斑斓。 从妓院出来后就挂上的微笑格外讨喜,来此进出的客人感知她的友善,主动和她交礼。 院子中的水泥路宽阔,可容一辆汽车通过,左手是些进口的灌木花草,右手是本土树木。 她提着公文包,走在靠近小草坪的这边,绿枫、嫩杏和樱枝都安静地排在对面。 草坪上几圈四边形的篱笆围着,里面种满各色粉白红蓝的鲜花,配合着新鲜的雨后小草,鲜艳欲滴,颜色格外饱满美艳。 春节的玫瑰长势蛮横,带刺多叶的枝干歪歪斜斜拼命挤出头来,车子速度快了,难免刮得花瓣脆弱地零落一地。 几瓣轻飘飘跟着风找到她身上脚下,香气浓郁扑鼻,步履一刻不停,囫囵吞枣一下这人工风景。 洋折衷的主意不错啊。 一进别墅大门,正在门口迎接来客的渡边雅美就看见她了,一身浅蓝色印花春季的和服,小步地挪动来。 瞧这人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即刻品味出点不怀好意和胸有成竹的贼味儿来。 作为闺中密友,登时福至心灵,肯定她有喜事。她小声示意宫泽千西,现在她要招待客人,不得闲。 宫泽千西转而掏出公文包里的相机和纸本,一本正经:“我来可不是玩儿,要工作呢。” 渡边雅美把她一打量,“我看你是来赏花儿的!”笑着拉她到门外几步。 她像棵树枝那样动动,试图把纠缠外套鞋子的花瓣摇下来。 “啊呀?我这不是看入迷就给忘摘了。车开的那样快做什么,花都刮坏了,这错可不在我!” 渡边雅美听着辩白不置可否,掏出袖兜里的一方丝帕,帮着把她头发和肩膀处的几片残瓣拂下。 果然,宫泽千西急不可耐,张嘴就托盘而出:“雅美,我有好事要跟你分享,一会儿采访结束,我立马来找你。” “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眼见几个客人到,她得去招呼。 宫泽千西马也不停蹄跑进大厅:“你等着我,结束了我来找你,你待会儿可不许跟别人跳舞喝酒,就坐在沙发上等我,事大着呢!不许忘。” 瞧人不见了,渡边雅美叹了口气。 她最近为自己的婚事愁容满面,心情抑郁,被好友这招牌式地一通吵吵闹闹,放松了不少。 大厅零散已经坐着十几个宾客,渡边雅美是长女,有两个胞弟。 二公子还小,是上中学的大公子在大厅陪着家长会客,大公子不喜欢宫泽千西,所以见到她也不打招呼。 宫泽千西乐着呢,她本来也不喜欢应付这小屁孩。 渡边雅美的父亲是渡边爷爷的幺儿,年纪轻轻,四十来岁,管的是满洲铁路的货物运输,利用满洲国鸦片的暴利赚到盆满钵满。 今天的豪宅宴就是他要开办的。 因为德高望重的家主还没有开场讲话,宴会迟迟没能正式开始。 她和其他记者一起等在窗边,视觉正好面对花园旁修建的孔雀棚,聊着各自的工作,渐渐嗓子冒烟儿。 不想再说话,干脆躲在窗帘后面,只露半个身子,看着远处胡乱开屏的公孔雀发呆。 这豪宅,主人不久前买下,举家从涩谷区搬来。府邸价值连城,新雇的女佣们据她观察,也个个年轻美貌,体态轻盈,端的温柔体贴。 女主人不怕这女佣人勾引家主?那管家别有居心?到底是谁选的?又要造福谁? “宫泽小姐?” 孔雀的叫声嘶哑,她脑子里随意胡乱想着。 甜美的声线把她飞来飞去的神志扯回。若紫是跟在雅美身边服侍的,与宫泽千西也熟悉。 她递上杯碟:“小姐特意让我给您送茶来。” 看着宫泽千西尝了一口,笑盈盈地问:“如何?是您最爱喝的中国茶呢,我家小姐专程让我泡来放凉的。” 宫泽千西点头如捣蒜。 其他记者都是普通清茶,可没她这个特别待遇。 把茶水喝精光,空杯递给若紫:“再来一杯,多谢! ” 随即抬手看了眼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她问若紫:“这开场仪式怎么还没开始呀?比预定时间都晚了半个钟头。” “哦,伍代先生还没到,夫人交代,他家孩子生病住院,这会从医院看望了赶过来呢,不能催。” 宫泽千西倒是想起来,“他家有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对吗?” “是。好像今年是去了山中的疗养院疗养,离这里很远,伍代社长一时半会到不了。” “若紫啊,这所谓的中国茶叫‘碧、螺、春’”。宫泽千西闲来无事,爱逗若紫玩: “碧-螺-春!你快念一遍。” 若紫不如她精通中文,别扭学了几次,臊得脸皮通红,宫泽千西放她盈盈去了。 室内昏暗下去。 仆人陆续把灯打开,有些客人早都等得不耐烦,碍于面子与礼节没有责难。 也是天擦黑的时辰,这尊大佛才临门一脚踏进了屋. 贵客已到,事不宜迟。 记者和媒体开相机、开爆光灯,找位置拉电线。 渡边先生首请伍代氏讲话。 记者拍渡边先生和伍代社长握手,听伍代社长谈话,谈渡边对日本工业有贡献,谈渡边这个人如何负责。 等等还要递问题,问说法,自然会忙得不亦乐乎。 宫泽千西实习的报社并不乐意派女员工出外访,觉得女孩儿体能差,不高也不壮,豆芽菜似的被大男人们挤在后面,占不到便宜。 但这次的采访,报社没有抢到额次,宫泽千西主动说和家主认识,她可以争取。 她个头不矮、嗓门不小,能力还凑活吧?主编想想正反他都不亏,就派她来了。 伍代社长赏脸出席,但没有精力留下来用饭。 渡边雅美小跑来小跑去,依旧不得闲,渡边太太留宫泽千西用饭,她也不客气,桌上有几位伯伯太太认识她,边吃边聊,酒足饭饱。 紧接着有些客人先走一步,客厅变得更加宽敞和舒适。 客厅长廊连着书房,之前排放的宾客坐席被撤下,胶片音乐搁在留声机里,歌声袅袅,留下来的人准备即兴跳几支舞,玩玩纸牌。 渡边家族是明治维新后,发展近代工业壮大的日本财阀之一。 而渡边雅美的父亲,加入财阀发展不过十余年。因为渡边爷爷和渡边集团的创始人并不亲近,只是个远房亲戚。 荣华富贵是光看吃不到,只有羡慕的份儿。 一战让渡边集团发了战争财。 他们得到政府的保护,不仅仅垄断采矿业,还进军造船业和铁路运输、贸易业。一时折腾得的人才紧缺,很多边末旁支的亲戚也有机会被提拔。 铁路运输和贸易业属于持股合资,渡边爷爷老当益壮,削尖了脑袋才成为股东,到了儿子辈更是加强联姻手段。 一群人如同章鱼触角的吸盘,牢牢盘亘在公司各处,越来越靠近集团心脏,如今在上流社会里,也算是小有影响力。 宫泽千西见过不少浮夸的豪门。 但她次次忍不住目瞪口呆,被渡边一家从头到脚镶金、镶银、镶钻石的能力深深折服。 没记错的话,这渡边先生还是日新杂志那期“为伟大战争努力生产!勤俭购物!”的代言人。 这位代言人的豪宅里,洛可可风的家具华丽繁缛,沙发窗帘织金穿银,就连留声机上的喇叭,都籍由淡蓝色的贵重玉石掏空定做。 如此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想妄拿女儿的终生幸福做交易? 吃着饭后甜点,时不时望望陪在母亲身边的渡边雅美,她心中渐渐不是滋味儿。 等曳地的礼裙在光洁的地板摩擦出声音,男女客人结伴翩翩起舞,渡边雅美才有气力来到宫泽千西身边坐下。 “抱歉,还说我等你呢,结果让你等我了。” 谁想到宴会推迟了那么久, “我又不忙。”这下终于能拿出公文包里的东西。 宫泽千西交给她——“快看看这个。” 东西包在半页报纸里,报纸还有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估摸是她用来做平时功课的旧报。 渡边雅美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打开,下一秒大惊失色! 捞她进了最近的一间客房锁上门,视线浑然漆黑一片。 宫泽千西抹黑往墙壁摸索了一会儿,拨了电灯开关。 回眼便对上渡边雅美吃惊慌张的神色。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天啊!西西?你从哪里拿来的?!” 她把东西放在小桌面,面热心跳,不好意思再看那上面的内容。 宫泽千西叹了口气,抱着自己的公文包坐下。 摇摇头状似辛苦: “我还不是为着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你先别急着害羞啊!” 她打了个饱嗝, “你不是要退婚吗?我是在帮你。” 渡边雅美稳住情绪, “这是你拍的?”怕宫泽千西为此受累,连问,“你怎么拍的?有别人看见吗?谁让你进去的?他没发现吧?” “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男一女被我捉奸在床吗?” 瞧雅美听后眼睛大如铜铃,她连忙摆摆手,叫她先坐:“你先别急,事情是这样的——” 客房人声 上午她看雨停,开车去买下午需要的胶卷。 因为常去的那家店没开门,她转到更偏远一些的小路,找老照相馆。 因为她这个人一向不认路,问来问去还是走错。 景色变得寂静而暧昧,她很有经验地明白到这条街的产业是什么。 本来在车里看地图,结果碰见那位,当即观察他去往何处,看清店门招牌后,志得意满:“瞧我这是什么运气!” 当即不急不缓地跟进去。 眼疾手快的老板娘伸手一把拦住她去路,她早就掏出钱包,从内抽出一沓厚厚纸钞,哗啦啦数起来。 钱票清点声十分悦耳,老板娘耳朵眼睛黏在上面,嘴上依旧恪守原则:“哎呦,给钱也不行,会坏了我店里的规矩……” 千西随手又打开钱包内侧抽出两张纸币,老板娘眼睛发光:“哎呀,这是美钞?” …… “她说她很喜欢美元,我不仅成人之美,还答应那妈妈桑,绝不打搅她做生意。那个客房推开没动静不说,那么近的画面,相机里还有一点胶卷,这还不是天助我也?” 雅美看看千西神采奕奕的比划,再看看桌上被摊开的照片。 衣服散落一地,褥上半赤裸纠缠的男女,比之某些桃色插画,更加腐浪旖旎,不堪入目。 脑子懵过后静过神,只能说千西真是胆大包天,喃喃道:“她怎么就能让你进去了呢?” 这个嘛,当事人用了一句点睛来收尾:“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上,没有拿钱不能解决的生意。” “其他人可曾知道吗?如果被人发现对你不好。” 她气定神闲,只差拍拍胸脯担保。 “放心,妓院的人不认识我,照片也是我自己洗的。我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你现在和他还有订婚这层关系在,他要是有丑闻,你面子上也过不去。” 渡边雅美眼里已经含泪,千西心疼她在唯利是图的家庭里长大。 “我答应帮你的,你的委屈我记着呢。” 瞧她仍旧有所摇摆,又洗脑道:“你只管把这照片交给你奶奶,你奶奶不是最疼你?怎么会允许你嫁给个喜欢嫖妓的色情狂呢?” 她声情并茂,言语直白粗俗。 “只要你奶奶坚决不同意,你爷爷又是个惧内的,你爸妈又不敢忤逆你爷爷,嗯哼,枕边风最好吹了。” 末了干脆一拍手:“这事能成!” 渡边雅美被说动。 心想虽然手段古怪些,改一改,也许可以一试? 半个月前渡边雅美对千西抱怨,自己被家里人强行安排了婚事,拿那未婚夫的相亲照片给她看。 “是一个子爵,大我十五岁,几年前去美国,如今留学回来,我父母看中了他博士学位,说什么门当户对?上次一起吃过饭,他对我明明冷淡,也不知为什么要答应同我的婚事。” 自己在新环境长大,受的西式贵族教育,也算是新名媛。都不认识就要嫁,她觉得荒唐,最后委屈地哭了出来。 “据说他在外国和别人同居,包养情妇,我怎能嫁这样的人?!” 千西当时也气恼她一家利欲熏心,很为此愤愤不平。 …… 几番下来,两人好像抓住救命稻草。 她拿住这包东西又听千西说起:“妓院我不陌生,我上半年还研究过色情小说,那时候我就见识过。” 千西心里正盘算。 就等她一问起,自己要详细普及一番辛苦得来的学术成就,再拿两本珍藏的书,好给她开开眼界。 但渡边雅美很平静,看来完全接受了自己跑到妓院偷拍且大言不惭这个事实。 眼见吃瘪了,不满道:“怎么不问我问题了?” 她看着她,她看着她,沉默一阵子,哑然失笑。 伴随着这笑,还有一声不小的动静。 这动静便显得格外突兀。 接连,客房内的活动声隐隐约约,犹如鬼祟鼠跳,冲击人的耳膜。 有什么东西,在这房间里。 两人登时大眼瞪小眼,屏住了呼吸。同时望向声音来源,那扇隔门。 渡边雅美突然想起,隔门后面是睡房,可以容人睡觉。而她们在外面的小茶厅。因为进来时房间没开灯,她们下意识觉得没人来过。 就是说—— 有人在? 动静又渐渐消失。 渡边雅美胆小,况且千西方才一直语出惊人。一想到她们所有对话有被偷听了去,登时吓得面无血色。 千西胆子大些,干干脆脆地起身:“我去看看。”三两步走到门前,敲了敲试探道:“有人吗?” “……是。” 回应到来时,连千西难免也吓了一跳,有点彷徨。 真有人?! 几声脚步,隔门从里被人推开。 她离门太近,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快捷利索,以至于近在咫尺,她措手不及,往后倒了一步才稳住步伐。 还没看清呢,渡边雅美已经起身弯腰道歉了。 “十分抱歉!您是藤原少佐吧?真是羞愧,打扰到您休息。” 他穿着一身军装,千西不认识他。 “是。” 他礼貌鞠了个躬。 千西也赶紧礼貌鞠了躬,然后看见渡边雅美回礼再鞠了一躬。礼节是魔法,一通繁文缛节结束,足够让任何人从暴跳如雷到心如止水。 接下来,谁先说话? 还是男人率先打破尴尬的气愤。 他站得笔直:“我想我得向两位女士解释,今晚喝了酒,加上我有些劳累,就问过渡边太太,在客房小憩了。” 他笑着低头提了提自己的佩刀,歉意的目光先后扫过两位姑娘:“刀摔在地上我才醒来,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若吓到二位,是我的不是,还请二位不要介怀。” 因为千西离他很近,也是她来敲的门,他言到此处脸便朝向她,表示和她解释。 和他视线接触后,千西立马赞同般地点点头,表示她已经听进去了,又看见他耳根发红,估计喝了不少。 渡边雅美心里万幸。 “不,是我们先打扰到你休息,也请你原谅我和朋友的莽撞。” 千西见状也赶紧附和道:“是啊,对不起。” 他是客人,她们是两个单身姑娘,异性间又彼此不熟,误会解开后也没什么要攀谈的。 千西猜他就要走。 果然他毫不拖泥带水,弯了弯腰,“感谢招待。”便重新迈步了。 渡边雅美没有异议,似乎特别信任此人。 可千西想了想,还是在他要出门之前先行一步,身体挡在门前。 他面露疑惑,只是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男人个子很高,阴影覆盖在周边。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是种淡淡烟草混合着白葡萄酒的气味。 渡边雅美也走到她身边,“西西?” 她执意道:“我们说话如此吵闹,开灯、锁门,您一直都没醒吗?” 她个头有限,和他说话需要抬头。 许是发觉,两人这个姿势离得太近,他扭头礼貌地错开视线,低低地说了句:“没有。” 渡边雅美拉拉她的袖子,小声提醒她不要胡闹。眼神告诫,你怎么又犯老毛病?又开始刨根问底? 他扬起一抹无奈地笑:“放我走吧。”看她这么较真,补充一句:“我确实刚醒,什么也没听见。” 再转向好友,对方一个劲使眼色:快、快,放他走。 空气中弥漫着一室尴尬,皆由她而起。 千西脸红心虚地为他打开了门,讪笑:“您请,您请。” 男人被渡边夫妇亲自送出了门。看来是贵客? 她挠挠脸蛋,莫名有些懊恼。抬脚也要走,渡边雅美把沙发上的公文包拿来,她如梦初醒, “瞧我这记性。” 好在她不经常丢三落四,还举一反三:“你记得照片,我给你的照片也要收好。” 两人还站在小客房门口。 有了刚才经验,声音压得很小,悄咪咪的。 “以后不要讲……你那个小说了。”雅美西峰浴室,“差点被人听去墙角。” 当事人直呼冤枉! “小说是文学?那种小说也是文学的流派之一,这属于我专业内,非常合理的研究范围了。我的导师都点头首肯,你竟然看扁它?” 她总有一堆歪理,偏还诡辩得头头是道。 “……我说不过你。” 这时的小舞会已经结束,牌桌边男人的大笑声阵阵传来,女佣已经在打扫客厅和餐厅,客人陆续被车接走,时间不早了。 两人只能长话短说。 “你又为何要质问那先生?” “怕他乱讲话。” “藤原少佐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呀?” “少佐是正人君子。” 千西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人长得,倒是挺面善的。” 女佣端着水盆子来客房擦地板,渡边雅美还在煞有介事地提醒她,不要唐突。 看她动了动嘴角,明明想问什么又噤了声,冲自己眨眨眼:“尽快啊,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 毕业预演 不过一周后,渡边雅美便约她见面。彼时她正在报社内忙碌。 接起桌上电话时,渡边雅美难得孩子气地埋怨道:“我换了两处地方打电话,你不在家、也不在学校,可真不好找。” 她问千西,“晚饭一块吗?我请客。” 听她语气愉快,千西也勾起嘴角,“看来进展不错呀?我在帮主编跑腿,完了还要回学校听选修。”哀叹一声,看了眼手上那沓厚厚的稿纸,“可是我也很想见你”。 她嘴巴这么甜,渡边雅美心里也软软的,再提议道:“可以晚点见面?我们去喝鸡尾酒。” 那头便乐滋滋地应下。 她俩要喝着酒聊些私事时,爱往一家叫‘红公爵酒吧’的小酒馆跑。 小小的门铺很不起眼,开在一间塔头寺和相生社附近,白天卖些咖啡茶点,晚上酒吧老板会自己来调酒。 到了夜晚,红黄灯光暖亮。 这里偏僻,一首俄国风情的大提琴正在唱片机播放着,渡边雅美已经在那里等她。 她把车钥匙和小费交给酒吧老板,等酒上来的间隙,低声把这周的大起大落解释清楚。 等她说完,千西喜上眉梢地和她碰杯,雀跃地笑起来:“那你的婚约,算是黄了?” “化险为夷!……我该怎么感谢你?” 她娇美的面庞眼同样明亮,眼前大石落地,格外畅舒,提起淡绿色的液体抿了一口,心情极佳:“终于可以专心准备毕业演奏会的事了。” 千西手肘撑着桌,一股脑往嘴里丢了几块葡萄味儿的方糖。摆在她桌前的酒叫百樱宴,是亮粉色的,用的五彩琉璃杯。 “你要是想感谢我,以后朋友亲戚来家投奔做客的,都让他们往三和酒店住宿呗。不过你家别墅如今忒大,安置几十来个人也不是问题,恐怕用不上我。” 提起房子,忽然想起上次在她家客房说话,冒出个大男人的乌龙。 “我本来还想问的,宿在你家睡大觉,好像叫藤原的……那军官是谁?我之前都没见过。” 想起这事,渡边雅美也是又哭又笑,“还说呢,上次吓死我了。”毕竟又是背后议论人,谨慎地瞧了瞧四周。 看客人稀稀拉拉且都在远处,才答千西的话头:“你不认识也正常。他毕竟刚回国,听说‘不祥事件’之后,就去了德国军校进修,藤原教智子爵的儿子。” “藤原教智,陆军省里出了名的老顽固那个?” “嗯,少佐是他的长男。”雅美略算了一算,“你两年前才回东京读书,那时他已出国了。”又喝了喝酒,瞧千西只无谓点着头,果真一脸无知,纳罕道:“他很有名的,还上过报,你都没听旁人说过吗?” 千西闻言,嘀咕一句:“我们两家原也不怎么交际。就算有人说过,我也不会上心。”印象中,那人比一般日本男子都要高。 “他很有名吗?”她一直有点好奇,他的嗓音非常低柔,“那人是京都腔,不是东京人?” “他妈妈来自京都大家的,许是这个缘故。” 她笑千西读书读愚钝了,随后和她说了这‘名人’身家背景。 藤原少佐的父亲是藤原子爵,母亲是前贵族院议员德川公爵的二女儿,祖母是明治天皇身边宫内侍从的独生女。 千西终于记起,有这么一家子皇亲外戚。 “想来挺厉害的?” “如今这个时局,谁要是得罪军人,那就不好了,因此他们家也正当红呢。” 千西听完若有所思,呐呐道:“他们向来和二伯有龃龉。” 雅美不懂是以不好回答,只说自己知情的,“我听父亲透露,少佐这次已经回被辖部队正式报到了。看来是不打算再出国,那以后场上这些社交,你们免不了会再碰面。下次见到要好好打招呼,莫要再失礼了。” “叫什么呀?” “藤原信岩。”她又挂起柔和的微笑来。似乎只要提起他就是在说一个好消息。千西分辨出雅美并不是喜欢他,对他的好感,大约归咎于一种中规中矩的欣赏。 “他好像……长得不错?这名字听着也不错。”说话时嘴里有糖,腮帮子鼓鼓,又笑得眼睛弯弯的,牙齿间嘎嘣、嘎嘣脆响,渡边雅美觉得这模样颇有些懒散可爱,没忍住伸手上去,促狭地捏了捏她一边的脸蛋,“你别是看上人家啦?”一脸戏谑,上来作耳语道:“他正好还未有婚配。” 千西不以为然,打掉她的手,自顾自吃东西喝酒,“开什么玩笑,除了我爸,天下能有几个靠谱的男人,何况还是个当兵的。” 不好久待,收完东西去收应处付账,又有女子的哭声传出。 她俩打眼望去,那哭的人背影侧脸皆有点儿眼熟。同桌对面的青年男子给帕子拭泪,女孩子不情愿,扭开脸朝俩人这边来。 这下,三人打了个照面。 那女孩瞧见二人,也愣住了。 渡边雅美还以为自己眼花,声线带着惊讶: “千代子?” 这人不是最爱去高级场所的,又怎么会来这种市井无名的小店? 鹤目千代子羞愤难当,从椅子上抹泪仓皇而逃,随后男子也尴尬地匆匆而去。老板收完了账,便去收拾他们用过的凌乱桌椅。 剩下她们两个,面面相觑出了门。 夏至后天气渐热,夜间有蝉鸣此起彼伏。皇城后公园不远处的两个街道尽头后聚拢着都城勋贵。走过一小路石坡,一栋独立的日式府邸渐渐显露,大门口的姓氏表札浸满正午的阳光。 今早女佣撕了纸历,七月七日已逢小暑,又是竹之节。 听见喇叭声,管家来开门,园丁顶着太阳还在修建草坪上的绿植,瞧见来人擦了擦汗:“大少爷。” 府邸西边的厅门两边敞开着,女孩子们俏丽的娇笑声若隐若现传来。 管家给他把军靴脱了,换了软鞋,他进入室内含笑走到对面开着的门外的后院。 藤原信岩的长姐朝户今日回娘家,带着她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来探望,除了藤原夫人,还有她的小姑子和丈夫的奶娘。 后院里种着半圈细竹,此时那刚过百日的小婴儿被侍女抱着,她们几个在这里热热闹闹地挂短札。 “太郎来啦。” “阿姐。”他笑笑。 他们姐弟几个半年不见,日子难得,藤原夫人就把儿子都喊回家来聚在一起吃饭,藤原信岩是好不容易才从军营赶回来了。 她把手里的短札一齐递给他,“还有空页,你也来写写。”又抱过小外孙对侍女道,“打电话给次郎公司问问,怎么还没回来?让他快些,要开饭了。” 小孩子早起一通闹,这时已陷入黑甜的梦乡酣睡。 姐弟两个边挂彩纸,边叙话。 这本是女孩子们的小巧玩意儿。 五颜六色的巾着香包、纸衣羽鹤,被这么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挑来挂去,把那些祝福的装饰小马、帆船、鸟鹤,按着朝户的意思,绑在朝户够不到的枝叶之中。 因着老少宜家的团圆气氛,他清朗的面目柔和温润,场面看上去倒也还协调美丽。 说到小孩子,朝户拍了拍他肩膀让他看,小外甥睡梦里还吐着口水泡泡。 他去襁褓里捏了捏婴儿软嫩的脸蛋,提笔,在那空白诗伐上写了几句,大意便是“春来四季皆绿,小儿顺遂平安”之类的祈愿。亲自穿好白线,轻松将它挂在高处的枝丫,让它随风摆动。 吃过饭照样不可多呆,还要回去做事。 藤原信岩刚复职,一切有那么点百废待兴的意味。因此,军中事务虽然琐碎劳苦,称不上忙碌。 只不过德国旁听两年,再回来已像镀了一层金子。 除了自己的队长职位,还被人邀请到陆军士官学校担任特别教官。每周两节课,每节课四个钟头,占一整个下午,对象是那些陆士的一年级生。 田中顷英跑去教学楼时,他正在给人上课。 玻璃上都贴了白胶带,从窗外也寻不真切,他就跑到教室后门,看见台阶的讲席后面站着藤原信岩。 背后的写字板上,贴着两米长的满洲国地图。 “满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生命线,广阔的地下油田、矿物资源,并且有高于我们两倍的名胜古迹……” 学生都坐着,他脱了帽拿着演示杆,声音非常洪亮。 满蒙根据日清《二十一条》被取得了不少开采权,政府支持投入大量的农作物生产和工业的驻扎,鼓舞国民移民东北,可以一步登天、飞黄腾达。 看来,给这些步兵上的是满洲战线的理论啊。 办公室内,一年级预科的助教泡好一壶茶端过来。藤原信岩道了句多谢,仔细端量手中纸票的正反面,“毕业演奏还有预演?” “主要邀请一些军校学生,算是一种慰问演出。” 他把票放下,推给田中。 “既是给学生的,让给他们吧,老师不好占了学生的名额。” “怎么会?你去,不知道多少人要高兴!你可是荣耀后生,我的很多晚辈知道大名鼎鼎的‘以一当百’回来了,都迫不及待想见见!” 他无奈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以一挡百’最初从军校教官夸他的一句话里来。源自当年军校举行的比赛里,他在一百个人里最终胜出,拔得头筹的经历。后来就渐渐传开了,‘以一挡百’也成了别人给藤原长男扣上的绰号。 田中还在兴致勃勃地解释,“这是出了名的名媛学校,上台的大小姐家世同你都相当啊!你去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女子,也好尽快求婚成家,早日了却伯母一桩心事!” “田中。” 田中咧嘴笑,“欸”了声。 “我竟不知你已转行做起媒人了。还是谁许了你中介费用,让你比我母亲还要殷勤体贴。” 上完几小时的课,他嗓子已有些低哑,比平时多了分不经意的懒散。 两人是陆士同期生,算算认识将近七年。 多年好友面前说话自在,用不上君子端方的,倒显出他骨子里最真实的那股淡漠和直白来。 “呃……” 田中惯是晃头晃脑的灵活样子,并不灰心,继续找补道:“我是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忍心你继续孤家寡人的。” 闻言,藤原信岩忽然淡淡笑起来,并不说话,接着喝茶润嗓。 “正要说呢!” 他自己大概也察觉话里的漏洞,拍了拍脑袋,“我已不是孤家寡人了。”大笑几声,指着那桌上:“这票就是我女友给我的!” 和藤原信岩比,无论是在前线打仗还是负责营队操练,自己一直占下风,在这方面步伐总算比他快了一步,赢回了牌面。 “哦?”他终于放下杯盏,正色道:“那倒是要恭喜你了,日后需帮忙的地方可同我讲,给你行个方便。” 想要牵桥搭线的心仍旧不死,“那你今天更要去了,要给我们家那位捧场!” 田中推开茶壶,不予分说,拉起人就走。 冤家路窄 今日晚七点便是雅美的毕业预演。 千西被给了两张票,当然要带上堂姐彩杉,两人都在一所大学,平时最要好。 同彩杉约好时间,她就从学校回家来,吃过饭换好衣服,让女佣去玻璃花房里采一束鲜花。 路易斯嗅着她白裙角的脂香,跟着她从屋内一块溜进外面的花房。 千西抱起路易斯,边揉它的毛发,边站在女佣旁指点江山,用猫爪子点上一只娇嫩的白铃兰。 “穿这衣服还抱?路易斯一爪子下去,铁定挠拉丝了。”来花房的宫泽清和从女儿手里接走路易斯。 大玻璃花房是定制的建筑物,里头一年四季的花种都有,花样繁杂,看上去色彩鲜亮缤纷,闻起来芬芳无比。 公馆的女主人会拿它们打扮家中的每个角落。母女俩都喜欢拿自己家花房种出的花送人。 千西嘚瑟地提了提裙角转了个圈儿,小脸儿倨傲。然后问:“我看,刚刚有邮递员过来,是爸爸寄的信吧?” 千西的爸爸是外交官,目前留在中国工作。两年前因为她决定回日本上大学,母女俩还是先回了东京。 宫泽清和神气地笑笑,“他说快了,早的话两个月,晚的话三个月。” 千西心情甚好,邀请清和又帮着挑了几只花。她见妈妈把和服换成一身深色的及膝裙:“你换衣服啦,还有事吗?” “140号公寓出了点情况,我得去看看。” 见女儿腰上的系带在后头散了,上前去给她系成漂亮的蝴蝶结。 千西想了想,“140……是文京区那里吗?那里又怎么了?” “几个长期租住的外国留学生被抓了,说他们都是思想犯。” 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倒不很惊讶。 只是文京区的区南,离这里有点远,说:“那安东伯留给你吧,我自己开车去接彩杉,晚了就在那里留宿。” 清和也笑盈盈的,“路上要小心。”她点了点千西的鼻尖,“说话也要小心,到处都是特务警察。” …… 宫泽彩杉家,比之千西家的公馆,不大爱花,反倒种了许多树。都是又高又直的老松针一类,还有她不认识的各种灌木。 到了夏季,非常茂盛葱郁,蜿蜒在门口至府邸的那条道路上,成了片清新的私家园林。 她因为倒车技术不好,死活不想开进去。 只叫人去通知彩杉,在驾驶座上干等了,才看见个人影出现在树丛中间,高跟鞋哒哒哒的响近,忍不住埋怨道:“怎么老这么慢?每回都慢吞吞的,你看看表,都几点了?” “我刚吃过晚饭,哪里走得快。”彩杉上了后座,瞧见只有千西自己,又开门走到前排来,“安东伯呢?” 她发动汽车,“我妈妈有事,送她走了。届时结束若是太晚,我也不敢开了,咱们就在那找酒店住一宿。” “那你来付钱。催得急,害我钞票都没带。”彩杉要关门,礼裙这时被车门零件挂住,高跟鞋系带也松了,急道,“你给我等等!” 千西这才去观察观察她。 长裙绣满水晶亮片,包裹着她曼妙身姿,脸上好像还化了浓浓的青色眼影,不仔细看像五天没睡熬出的黑眼圈,怪怪的。 彩杉—— 她本是亚洲人最经典的模样,单眼皮,低鼻梁,很热衷于化妆术,每天色彩浓烈。一般都是鲜红的唇,打上阴影变凹陷的眼窝,因为她觉得这才像样,清汤挂面的女人都是疯子。 到哪里都要艳压群芳,到哪里都要魅力四射,就是儿童学家彩杉的做派。 “你到底花了几小时挑衣服弄头发?音乐会黑漆漆的,灯光又不罩着你。”她嘟囔。 彩杉不服,“你不也全身首饰。” “我这是配套的。唉,你手袋扔我花上了,拿开!” 有几辆车这时开过来,是两辆插着日本旗的黑汽车,管家开门的间隙,车里的几位隔窗看见她们。 宫泽二人颔首打过招呼,前面一个年轻副官探出头来露出一张笑脸,特意对彩杉说,“彩杉小姐,玩得愉快!” 她挑挑眉,“又是一个新的追求者?” 彩杉忙让开车,跟她说:“烦人精,以后都不用理睬他,知道没?” 可以听得出,大名媛很是不屑。 两辆车进去了。 她们也上路,千西问:“天黑了才来找伯伯?” “内阁好像又要开什么会,见个面提前商议。”彩杉也不太关心这些。 …… 这所女子贵族音乐学院,位于千代田和文京区的交汇边界处,公路做的比较宽阔。 因为是在城北的市区,很多轨电车和人流穿梭往返。 音乐会是七点半开场,一些师生、学生家属拿着邀请函,被邀请的还有一些士官学员,签到处眼看已经排成了小队。 进校时,大部分人已经到达,他们的车把原本就不宽阔的校内停车场占得七七八八。又进来一辆绿色军用的露天小皮卡,后面是辆宽敞的灰色越野。 皮卡缓缓停下,几个同行的士官从卡车上有序地跳下来,可是一辆黑色轿车跌跌撞撞冲过来,他们紧急停驻脚步。 轿车在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一个急刹车停下,士官怒目看进前挡风玻璃。 藤原信岩等了等,看那在横在路中间的黑色奔驰半天没再动,摁了摁喇叭提醒,随后绕过它,把车身笔直地停在皮卡旁边,留足了给旁人位置。 田中和他下车,两人边聊边走着。 这边,车内的彩杉嫌丢人,赶紧扬起扇子挡住脸,也挡住外面几人射来的目光。 好在音乐会开场在即,他们没时间发作,很快走掉。 彩杉咬牙,手帕扬起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湿濡,“以后你的车上没有安东司机,我是绝对不会再坐的。NO possible.” 千西嘟了嘟嘴,平日去哪里都找门童,她只是不会倒退停车而已,谁知这里连学校的一个安协都忙得连轴转。 瞧那高大的越野轻轻松松地停在卡车旁,她只能捏紧方向盘,给自己鼓了鼓气,“好姐姐,你别吵我了,我再试一次。” 车身徐徐转弯,她手脚并用,叫彩杉看得目不暇接,而后是一声闷闷地碰撞,相互作用的后坐力,让两人紧挨车座椅的身体往前一震。 “撞到墙了?”她问。 彩杉也不清楚状况,下车瞄了眼,轻轻“啊”了一声,平淡说:“撞到车了。” “……” 两个军官朝彩杉走来。 ~前面有点慢,sorry。 未知恋情 他们原本已经要出去了,走了没几步路,就看见一辆车直直地撞到他们的车上,声响叫人不敢忽视。 黑色轿车歪成九十度,尾巴贴在越野的后车门,有一大片很明显的,摩擦出的浅色划痕。 说不是故意的,田中都不信。 藤原信岩先是凑到车后看了看。 田中看看盛装璀璨的彩杉,“小姐,为何要撞我们的车?” 又觉得导致车祸的是司机,不等彩杉回答,伸手敲了敲驾驶室的玻璃,觉得这司机大概是喝了酒。玻璃上挂着白色的蕾丝纱帘,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里头。 车门应声而开,一双白色平底浅口鞋落地,其人面色讪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黑色奔驰的尾巴车灯碎了,坚固的越野车门被撞出个不起眼的浅坑,指甲盖大小。藤原信岩直起身,淡淡说了句,“擦破了点漆,没什么事。” 田中愣了一下。 站在后边的藤原信岩也有点惊讶。 因为他们都料想出现的是个男司机,没成想是个年纪很小的姑娘家,娇滴滴的。 “我只是想停车而已。”她无辜地说,把刚在车里头找到的名片递给田中,“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修车费用我会尽数赔偿,请务必届时联系我。” 彩杉歇息够了也过来,高高的昂着头颅,一脸事不关己的风淡云轻, “对啊对啊,我们只是想停车而已嘛。” 田中看看旁边足足三四米宽阔的空地,觉得彩杉和她都在开玩笑,走几步把名片给了站在后面的藤原信岩。 他家境平平,但眼光敏锐,看出这黑色奔驰是那款最新的,贵宾级别,在美国还没有投入量产,单价昂贵到已经能抵一栋小别墅。 看来又是两个有钱的任性小姐。田中在内心咋舌。 于是问千西,“出来玩,怎么能不带司机呢?”又指了指看名片的男人,“这是他的车。” 千西一眼认出了他是谁,“啊,是你?” 藤原信岩收好名片,摘下了帽子。 “你好,宫泽小姐。”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弯了弯腰。 鉴于上一次的尴尬经历,她觉得自己更加倒霉了,绞着手袋上的珍珠包链,“抱歉藤原少佐,好像我总是让您为难呐。” 他有点意外她能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过脸上依旧未变,挂着淡淡的笑:“无妨。” 彩杉为了速战速决,很快出卖了她。 真情实意地对二人讲着谎言,“她才开了没几次呢,什么都没搞清楚。”还捅了捅千西的胳膊,“是吧西西?错了就要道歉哦。” 田中恍然:“原来你是个新手。刚学开车吗?” “……”已有两年驾龄的千西硬邦邦地撇过头去,违心地说了一句,“是啊,我是个新手。” 藤原信岩瞧着她面上疲倦而无奈的模样,低头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我可以帮你把车停好。修车费大可不必了,倒是你的车灯碎的不轻。” 方才田中在车里睡觉,所以没有看见这车一路鲁莽过来的表现。他早知道她不会停,内心很平静,可以说是一点都不意外。 千西并不在乎车灯损坏。她脸皮厚啊,立马悻悻一把钥匙递过去给他。 大热的天。 她的钥匙上挂着一只毛茸茸的棕色大猴,因为个子很大,十分显眼。它长得短手短脚,正用古怪的姿态努力攀爬。 藤原信岩只管拿钥匙,自动忽略了其他的。但被田中看见,一眼就笑出了声。 千西觉得猴子长得可爱,是他们不能欣赏。 田中也等在一边,不禁多看了她们几眼。 天气炎热,这两位小姐被折腾得蔫头耷脑的,都老实巴交地站在路边。 高个子非常时髦,特别像杂志里的那种性感美国妞,矮一点的那个就比较淑女了,穿件白色的长裙,那布料亮亮滑滑的泛着柔光,应该是名贵的丝绸。 虽然气质迥异,但都珠光宝气非常,一看就很有钱。不免再次咂舌,这里名流汇聚,有钱人是真的多。 藤原信岩坐进奔驰车的驾驶位,动作熟练而流畅,笨拙的车身似乎都变得跟小玩具一样任人拿捏,老老实实归笼。 花费了大半时辰的事,被他半分钟不到就解决了,内心痛定思痛,暗下训练技术之意。 这么一折腾,离音乐会开始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四人还在停车场。 估摸着又要迟到。 藤原信岩把钥匙递还给她的时候,她心急如焚,感恩地道了声谢,立马就拽过去了。 他未戴白手套,那只毛茸茸的东西擦过手掌,触感软绵,抬手挡住大步向前的田中,对她们说:“你们先走。” 彩杉早已拿好了花,对着有点发愣的千西催促,“快点快点。”于是乎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跑去音乐厅的门口。 田中望着二人背影:“干嘛?你不去音乐会了?” “四人同行,怕是要尴尬。让她们先进去。” 田中哼哼两声,“你这绅士风度也太齐全了。”也就陪他站在原地等着。 又问,“你好像和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认识?” 他轻轻地点点头,“她叫千西,做客时遇见过一次。” 媒婆本质又开始显现,田中忍不住打听,“多大了?中学生吗?” 自然未真正曾涉及她的家世。 这种方面,田中往往很有分寸,不会让人觉得他有所图。 因此藤原信岩对他,也往往也是很耐心的。 他给田中解释:“应该读高等科了,年龄我不知。” 田中哦了一声, “是叫宫泽吗?很是个美人坯子,既然认识,可以试试。” “你怎么……” 藤原信岩有些无语和头疼。 自己已将近而立之年,何至于把他考虑到如此饥不择食,需对一个看上去区区十几岁的毛丫头下手。 他给了田中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都说过别再打我的主意了。” 小小年纪研究色情,他只觉这女孩子神神叨叨的,对于她的‘秘密’未作它想。 加上这次一言难尽的车技、车窗上浮夸的蕾丝窗帘,长得很奇怪的猴子,她的行事风格和审美,都可以说是很……别具一格。 时候差不多,他向前大步走,挥挥手示意田中跟上。 “别嘛,”田中还是那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很狗腿地跟在后面,“不喜欢这个,白衣服旁边的也不错嘛,又高又瘦,和你很配。” 藤原信岩已懒得搭理他。 彩杉拉着千西,两个跑得气喘吁吁,还好踩着点进了音乐厅内,因为是预演,音乐厅虽然不大,座位也还有空余。 千西不用思考,就知道彩杉肯定会拉着她坐到最前面。 果然,第一排是学校领导和政府官员,第二排坐满了人。彩杉很不客气地带她到第三排。 而她们的左右都是一些结伴而坐的士官,几道新奇的目光打量过来。 “……”她和彩杉都是那种为了自己舒服,能适当目中无人的家伙。 但不知为什么,她莫名有点紧张,怕会和刚刚的越野车主再碰面。于是戳戳她的胳膊,“往家长区坐嘛,这里都被当兵的包场了。” 一切就绪,表演者们坐在那里试音。 “不要,这里视野最好。”彩杉无情地拒绝她。 站在舞台中央的是个长头发指挥手,他鞠了个躬,场下响起掌声,然后灯也黑了,于是千西乖乖闭上了嘴。 这些小姐们为肄业准备的曲目中,原创音乐很少,水准也在中等。 显然学校为得陶冶情操,不准备把她们训练成一个个的顶尖音乐家。临摹起来音乐家的经典大作,虽缺乏惊喜,音色袅袅如曲水潺潺,听着清新宜人、也别有一番娇俏风趣。 藤原信岩和田中是在门外等一曲结束后,在第二首开始前的间隙进去的。 灯没有开,只有舞台上亮着。 有田中在军中的晚辈看见他们来,招呼他们到旁边坐。 朋友在右边,藤原信岩在前,两人猫着腰往第三排里走。 谁脚跟挪动,雪白反光的东西从膝盖滑落在地,他顺手捡起就要递给它的主人,对视时,看见小姑娘脸上的惊讶。 难怪这东西瞧着眼熟,只是她们怎得坐到了这里来? 近距离的男人投下的阴影,可以笼罩住整个她的身躯。千西眯着眼睛,歪头借光想看清是谁。 男人的脸上有帽沿投射下的小片阴影,他的嘴唇紧抿,半暗半亮的面孔清隽周正,眼瞳反射着光点,肃穆而坦然。 她满脸诧异,同时手袋被轻轻地放回她手上。 彩杉兴致勃勃地等着节目,不欲多谈,敷衍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千西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 不便多谈,他略微颔首,两人继续往前遁走,而后在不远处坐下。 千西在音乐中瞥了几眼右边,她碰了碰自己手袋上圆润的珍珠—— 内心莫名其妙,怎么哪里都有他呀? 可是她没想到,这才刚开始,精彩得还在后头呢。 替他着想 受宠若惊 表演结束以后,台上陆续热闹起来。有个人忽然挤到她和彩杉旁边,打断了她们三姐妹的絮叨。 正是田中。 他羞涩而殷勤,把一束艳玫瑰递给了雅美,后者也羞赧地沉默一笑。 “……” 彩杉哼哼笑了两声,扇着风笑盈盈地打量二人。 而她则是叉起腰,在两人双双越来越低的头上,来回穿梭,面露疑惑。 在洋洋洒洒的欢声笑语里,空气中有短暂的凝固。 “……” 田中终于是想起什么,抬头便触及到两道审视已久的目光。 他不复撞车时所遇见的从容,嘴皮子也不利索了,结结巴巴的。 “刚刚,是在下,唐突了两位女士,在下田中顷英,是,是雅美的……男友。”忽鞠了个九十度的深躬,“以后就请二位多多指教!!!” 军人的嗓音本来就高昂,他也许是太紧张,吼声唬得没心理准备的两人身形一抖。雅美在边上看着他丢人,难为情地拉拉他的袖口。 “她们都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不比如此客气啦。这么大声该吓到她们了。” 彩杉很爽快地自我介绍,千西也是。 互换名片后,把空间留给了这对情侣。 走前雅美主动做了个手势,表示会给她们打电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啧啧啧……” 彩杉和她都一肚子腹诽。 也是。 她们都被蒙在鼓里。老早说好,恋爱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的。 “哎,你看。”彩杉戳戳东张西望的她,指了指门口:“是那个人。” 藤原信岩正等在原来收邀请函的桌子旁边。 他看见她们,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就继续等着了。 本以为要擦肩而过的,谁知道她们在眼前停下,开了口。 千西:“藤原先生,您是在等那位田中先生吗?” 他颔首。 “您和他是好朋友吗?” 他再颔首。 彩杉:“那你得等很久了。雅美的爸妈今天都没来,那就是没人管她喽,两人又小别胜新婚,有一箩筐话好说。” 又废话了几句,三人互相道明,缕清了雅美和田中以及她们的关系。 千西捂嘴打了个哈欠,迎着风问他:“要不您和我们一块走回停车园吧,可以坐在车里等,站着多累。” 可真替他着想。 他笑了笑,“在下习惯了,无妨。” 千西有点想知道田中和雅美的事,于是接着道:“有几句话,我其实想在路上问问你。” 夏季的风吹得人舒爽。 彩杉一身的汗被吹凉,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好了好了,快点回去我要睡觉了。” 她耐心渐失,懒得继续耗下去了。 千西的裙子被风熨烫贴在皮肤,勾勒出纤细柔软的身段,头发也有些许凌乱。 她的背后是通往教学楼的路,有些昏暗朦胧的建筑物影子,那件绸裙在音乐会门口的灯下柔白洁净。 加上她脖颈耳朵上的珍珠,她浑身亮晶晶的,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他看到她脸上那股平静的期盼,心下一松,动了动身体,伸出一只手示意:“请吧。” 看他被千西说动,彩杉奇怪地“咦”了一声。 明明刚刚他还一幅无动于衷的模样。 小丫头有两下子功夫嘛。 三人漫步在下坡的路上,聊起田中和雅美的恋情。 藤原信岩很耐心,她和彩杉在他的耐心中,弄清楚了田中基本的身份。 ——是他的同学兼同僚、朋友,本土师团步兵联队的上尉,目前驻扎在东京某郊外。 千西对他的警惕感,在你来我往中些微散去,现在是好奇心更重,“那他怎么有空过来?不能随意脱离部队吧?” 相比来时,她们腿脚慢悠悠的,走得又轻又缓,藤原信岩特意收小了步伐,不紧不慢地跟着。 彩杉的扇子到了千西手里,正被她一下一下缓缓扬出风,也递给旁边的他丝丝凉快——身上的躁热也被缓缓抚慰下去。 “并不是随意脱离,他被准假。这几日探亲,顺道来看望我。” “那田中上尉有和您说过雅美吗?他们交往了多久?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问得很畅快,好似要掏心掏肺全丢出来,莫名地信任他。 藤原信岩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大部分时间和一帮男人待在一起,很少面对一个这样非亲非故的女性密集抛来的话题。 像对付敌机的高射炮,突突突突的。 “未曾,他有交往对象的事,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听他提起。更不知对方身份,没曾想如此凑巧,就是渡边社长的小女儿。” 说完这两句,他揉了揉眉间,自觉有点力不从心。 一路走来,他都从善如流地有答必问,说到此处也有几分无奈,“我不过是被拉来凑数,唯一派的上用场的地方,就是鼓掌。” 千西语气也变得欢快了几分。 “可不是嘛?就是要人多热闹点才好。可惜我观察过,还是稀稀拉拉的没坐满。希望正式表演的那天能座无虚席。” “这是自然……只不过我有些奇怪。”他说,“记得渡边小姐订婚过。她父亲还提起届时要我参加婚宴的事情。” 这下子,她没能及时接话。 藤原信岩在心里好笑。 千西做的好事,彩杉也略知一二,打发他说:“早黄掉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彩杉见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原来如此。” 雅美自丢了这肥差,在家里备受冷落,今日不要说兄弟姐妹,连父母都未到,她面上不显伤悲,私底下不知独自垂过几回泪。 千西叹息:“那不过是父母之命,她私心并不喜那子爵,子爵对她也无意,所以主动取消了婚事。” 同时她的心更安定了些。也许他真没听见客房里的秘密谈话,也没有撒谎。 察觉到旁边的人刚刚松了口气,藤原信岩看了眼她,她立马对他很友善地微笑起来。 原来她真诚的时候,笑起来才乖巧。 又听她柔声说:“我认识雅美多年,雅美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恋爱的性格。想来他们早已心悦彼此许久,是真心相爱的。” 有车要下坡,他示意二位往边上走走,“你们竟认识许多年了?在下听说,宫泽小姐前两年才回国。” 她点点头,“那也对。我在中国长到七岁,又回日本待了好几年呢,上高中以后才去了哈尔滨。那几年我们俩同在一对夫妻那学乐器,长大也还在一块玩的。” “宫泽小姐也对小提琴颇有造诣?” “算不上了。我学的也不是小提琴,是钢琴。节日时给家里人弹弹听,图个高兴罢了。” 旁边两人聊得合拍,彩杉耷拉着眼皮听听,并不插话。 他们又谈了谈哈尔滨的风土人情,已经拐过两栋教学楼,走向不远处的停车园。 她最后真诚道,“藤原少佐年少有为,人又慷慨大方,田中先生既然是您多年的朋友,想必也不会差,看来是雅美有眼光呢。” 话到尾处,语调上扬,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 藤原信岩摇了摇头。 看来她心情一好便爱夸人,不毛躁时,话倒是说的好,听起来头头是道的。 “该说是田中得了好处,还要谢谢你肯放心他。” “哪里哪里。”她面上十分客气。 心想这倒是。 她打量过田中,有两道乌黑的眉毛,双皮眼炯炯有神,下嘴唇也很饱满,看起来很有干劲。不过长相不俊,比起雅美娇俏的外貌,那是差的远了。 千西在心里替她惋惜,随即指了指自己的车,“我要带彩杉回酒店休息了。” 没想到他很正经地问,“需要帮你把车开出停车园吗?” 千西脸色难得绯红了绯红,难为情得辩白,“我不是新手,我只是不会泊车。” 他笑笑,打算目送看着她们先离开。 马上就能睡酒店大床的彩杉,在车内很愉快地向他挥了挥手,支使千西快点开车。 她却慢悠悠的想了想。 既然,他刚刚已给了她名片…… 车被痛快地开到路中间,似乎是要对证车主之前说过的话。 随后,蕾丝窗帘被拉开,车窗推开,露出她的脸。 他见她有话要说,只好又往前凑近了几步。 “好歹是我撞了你的车,你今日帮了我这么多,本来就没好好谢谢你。”她眨了眨眼,“修好车请联系我,修车费我会连本带利一起还的。” 藤原信岩知道她并不缺钱。 既然她坚持,两不相欠也好。 于是乎,他答应了。 “……我会联系你的,路上小心。” 黑色轿车缓缓离开。 他站在原地礼貌地目送,就这样和她道了别。 …… 首相官邸里,一帮人又在吵架。 首相脸色黑沉沉的像大军压境,肿眼泡的脸上都是苍白和疲倦。 杉山面红耳赤道:“根本不用议和!士兵大捷在即,胜利就在这两个月内!” “蒋介石的诚意不过这么一点点嘛,我早说不可信。”旁边的外相火上浇油地帮腔。 文相抹了把脸上的唾沫,终于也发火了:“说什么鬼话?你们把他抓了,还问我蒋介石那边怎么搞?” 站在一边的秘书原田叹了口气,低下头不看吵得唾沫飞溅的二人。 …… 宫泽广叽和宫泽付三郎来财务大臣的府邸时,仆人说两小时前去首相官邸还没回来。 父子俩了然,“那估计是会上被杉山那帮人绊住了。” 果然,财务大臣回来已经过了饭点,父子俩吃过了,只饮酒。 大臣草草扒了几口饭,嘶牙咧嘴说书一样,唱会上的麻烦,“首相近卫作主,第二次悄悄送到中国上海议和的大陆浪人广田修。原本按照计划,是要乘坐客轮,秘密通过英国人和宋子文见面的。打算和宋子文商谈到上海见蒋介石的会议纪要。” 真有了好的条件,大家可以坐下来谈判,就不用再打了。 近卫也不笨。 他鉴于第一次被阻拦过,提前找到陆军大臣杉山。 这次人家嘴上没说什么,但人在日本海关要登船,又被码头上横空出世的宪兵逮捕,连带着带回来的还有近卫首相的亲笔手书。 这是第二次明目张胆搞小动作了。 文相气到头脑发昏。 近卫眼看文相血压都高了,手都在抖,怕一不小心真要去见天照大神,连忙起身劝和,“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先听我说……” 那手书近卫和文相琢磨了很久,白瞎了功夫。杉山连带他的阁僚都扮猪吃老虎,打死不承认是他指使的。 近卫有苦说不出,只能自认倒霉,估计恨得牙痒痒的。一直在想办法治治这嚣张的元老。也不能让人完全架空了,得多少收回点对军部的控制权。 “杉山还是那个老样子。”听完,宫泽付三郎说。 宫泽广叽是少壮派,区别于杉山这些元老派。是以很亲近首相、财务大臣他们。 “你说今天只有他们两个吵?藤原教野没说什么?” 财务大臣扶了下脸上的眼镜框,“听说近卫要见天皇。” 几人心照不宣。 藤原教野,老狐狸是也,诡计多端。 估计猜到近卫声张自己要辞职,是打算釜底抽薪,拉人下马,换一批新的上来。 “要不要趁机拉拢一下,他弟弟最近也蛮闷声老实,约莫是怕了。” 藤原教野和藤原教治这两个,都是杉山元老派的阁僚,如果杉山倒台……财务大臣“唔”了一声。 他记性很好。 一直没有忘记,宫泽广叽差点在二二六后被打为皇道派,是半路出家归化的统制派。 也是,宫泽广叽这个人,关键时候总是变成个墙头草,非常圆滑。 “不好说。先暗示一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宫泽付三郎抽着雪茄,“什么时候觐见天皇?” 财务大臣也接了根雪茄,宫泽广叽帮他点燃,他抽了一口,吐出烟圈:“说是后天,正好周末,一起逛逛公园。” 近卫少年玺爵,和天皇裕仁关系不错。 老爷大寿 彩杉家的大厅,格栅窗户开着,几个风扇围着转来降温。 她坐在沙发上,在吃甜冰沙,樱桃口味的,淋了糖霜和蜂蜜,闻起来很酸甜。 弟弟户傅每次要交美术作业,都是最后一天临时抓人补救。彩杉觉得户傅画的难看,不给他当写生对象。 家里的佣人和管家之前全都遭殃过,彩杉妈妈外出逛街,躲过一劫,就抓来了千西。 美术模特哪有那么好当,她坐在椅子上没到十分钟,脊背酸痛。 “我要上厕所。” 户傅从画板探出头,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不悦:“先打报告才能说话!” 毛头小子,天天想着他爸军队那一套。 她哦哦两声,举起手:“报告。” “说!” “我想上厕所,还要休息十分钟。” “准!”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上完厕所就要去抢彩杉的碗,被厨娘端了一份同样的送来。 宫泽广叽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三个窝在那里吃冰沙,也跑到餐厅要了一碗。 他一大早就出门,彩杉和千西的学校放暑假了,看户傅没穿校服,笑呵呵地打了下户傅的头,“今天不上课?” 大手还摸了两把千西的发顶,捏了捏她的脸蛋。 千西揉揉发痛的腮,继续吃冰。 她早习惯了。 二伯特别喜欢女孩,偏偏女儿彩杉从小性子古怪,碰了就要恼,彩杉弟弟出生时,他还因为不是个粘人爱哭的娇娇儿失落了好几天。二伯母拿这件事取笑过他好多回。 “今天是周日。” 户傅吸溜口冰水,眨巴着眼。 宫泽广叽一拍脑门,呵呵笑,“当老子我没问。你们吃,吃不够再加。” 他大概是最不严肃的那种军人了。 领导别人很厉害。 回到家是个普通开朗的父亲,一点架子没有的家长。还会故意惹彩杉、户傅生气,等姐弟俩个面红耳赤要跳脚,他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千西脾气好,嘴巴甜,他就特别喜欢。当然二伯也是她很亲近的长辈。 “西西,伯伯跟你说个好消息。” “嗯?” 他和和气气的:“外务省今天通知大使馆,把你爸爸调回日本了。” “今天吗?为什么会提前呢?” 她脸上十分惊喜,不过也知道应该事出有因。 宫泽广叽告诉她,“昨天内阁换人了,现在外相是我们家的僚系。” 这是好事啊。 彩杉也笑:“那敢情好,叔叔肯定赶得上盂兰盆节,她刚刚还念叨。” “我也是考虑到这个。” 宫泽广叽胃口大,一大碗冰砂很快吃完。 他用手随意地在嘴上抹几下,并不介意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得粗鲁,“两年没见他了,你爷爷最记挂。到时候去爷爷家吃饭,全家一起知道不?” “然后还要一起祭祖呢。”户傅不想被这些大人忽略,找机会插嘴。 话说近卫把强硬的杉山和前外相广田赶下台后,换成板恒和荒木等人担任,这几个虽然稍显和平,却也并非什么老实分子,都是各打各的算盘。 总之内阁的新气象,还是更加复杂。 藤原教治来找过藤原教野几次。 今天又凑在一起。 藤原教治的太太汇美子给他们准备好吃食,便把空间留给他们商谈事情。 “太郎明天回来吗?”他们先是话着家常,“这小子还是不肯结婚?”藤原教野问。 藤原教治喝了口茶,“他别的都还听话……这事总有他母亲纵着,我有什么办法!”他长得面庞瘦削,身材也是高大精瘦,两个儿子都随他。 简单寒暄几句,话题转到正事上。 内阁局势有变,藤原教野是预料到的:“宫泽那家伙……哼,立马就抛来了橄榄枝,和我想的一样。” 藤原兄弟两个都收到了宫泽付三郎的请帖,这位老太爷六十九大寿,请他们两家去吃席。 这是个放出的信号。 对老宫泽和宫泽英叽的态度,兄弟俩一直有点分歧。 藤原教野觉得宫泽家非常有钱,很惦记,宫泽老太爷有很多机器加工厂,安盛实业下的财团还有稀缺的医药企生产,老宫泽虽然老了,实权股份在手,还是个响当当的企业大老板。 因此他一直主张的是:“老宫泽钱赚够了,在政治上也有野心,不然不会让儿子走这条路。 和他们交好对我们有利无弊,特别是经济上的支持,我们也可以让他发点战争财,双向利用嘛。” 但是藤原教治思维比较古板,总揣着贵族那种自负和执拗,蔑视白手起家的平民和暴发户。 宫泽和藤原几人,老早是不同派系,关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差,井水不犯河水吧。 二二六后,藤原教治带头要抓宫泽英叽的过失,最后压是压下去了。但两家人的梁子,就被藤原教治以一己之力给结下。这让原本就不痛不痒的关系变得很糟糕。 随着战争的扩大,藤原教野越发觉得弟弟是个蠢才。 他想接近宫泽财阀却苦于没有地方下手,没曾想被藤原教治一把手推得更远。 “杉山已经是日薄西山。”他陈述。 这点藤原教治倒还看得清:“现在可不是明治和俄国打仗那会,多少东西变了,老臣的架子还是摆的大,不怪年轻人不服。” “所以这就是我等的机会,”藤原教野脸上写着狡猾,“近两年老宫泽在财政界的影响可不容小觑,近卫都拉拢过他,估计再打几场仗,宫泽广叽就要大佐升准将了。” “怎么会?!” 藤原教治不服气,一张老脸通红,那不是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怎么不会?”他嗤笑,“你办的好事,老宫泽也不怎么爱搭理我。” 原本不打算赴宴,经过藤原教野这一通唬吓,藤原教治有些沉默,心下泄了气焰。 于是转手到书房打电话。 “我就称病不去了,让信岩同你一道。” 看他拉不下脸皮,藤原教野倒没什么好说: “你打电话,我先走。” …… 近卫师团担任皇宫安全护卫的职责,因此长期驻扎在东京。 师团下辖的野炮兵联队,离皇宫也不能远,赶至皇居的时间在二十分钟左右。 毒辣的太阳下,士兵在进行作战操练。 这里是军事禁区,四周有茂密的山林掩映,被人在中央夷了一块平地,山林附近布置有多处塔台和哨兵看守。 户傅还有几个学长一同赛马至这,远远看见军事禁区的牌子,虽有点兴奋和好奇,也只得立马调转马头。 随后便听见一声炮弹爆炸的闷响。 鸟被惊散,从抖动的树林里头飞出来。 又是几声昂扬的炮声,接连密集,马儿受了刺激在嘶鸣,男孩子们就在马上疯狂地吼叫,眼里都是渴望。 与户傅几人相隔的山林围障后面,是炮车重甲的轮子轰隆隆的滚动在裸地上。 尘土飞扬,视线也变得混淆。 “预备!——放!” 士兵们跟着指挥,动作紧张迅疾,炮弹爆炸产生的噪音分贝非常高。 一个通讯兵跑过来,拉开嗓子吼:“大队长!您的电话!” 藤原信岩正站在那里,和旁边负责指挥的下属说什么。交代好,他走到通讯兵那边,拿起盒子里的黑色话筒。 “……爸爸?” 电话是从藤原信岩的办公室,被转接到野外通讯机的,通讯兵看他嗯了几声,“贺礼是我准备,还是?” “知道了……好,我明天下午到家。” 他被一阵卷过来的尘土呛到,曲起拳头不停咳嗽。 剧烈的爆炸声穿过话筒,不绝于耳,藤原教治知道他正在野外训练。说了声注意身体,便挂断了。 老宫泽的宅子里,几个姑娘在二楼卧室。 女佣正往彩杉的头上插簪花。 看她满头首饰,千西劝道,“低调一点不好吗?” “少废话,去,枕头边上的口红找来给我。”她扶着自己的头,在镜子里转了一转。 千西没办法,只好扔下书去给她找。她穿着很正式的和服,走了几步路便皱了脸。 对着女佣央求,“给我把腰带松松吧,我连走路都被勒得喘不过气,这待会还怎么吃饭呐。” 彩杉从镜子里瞥见她扶在腰上的手,抓过来仔细瞧了瞧,“刚买的?” 千西今天下午从报社回家前,还跟清和去了趟古董拍卖会,里面也有一批古董首饰。 她中指上戴的这一枚,金色戒身,中间镶嵌着蓝玛瑙,围着一圈象形字符。划痕陈旧,是非常古老的印章戒指。 “嗯,主要是去给爷爷买翡翠。我还拍到一根项链,本子上说它们都是埃及来的。” 那玛瑙特别像路易斯那种深邃的猫眼睛,在阳光下能折射出五彩剔透的光芒。 她一脸陶醉地望着。 “真的是好漂亮,睡觉都不想摘。总之我要戴满一整天,去报社就不方便戴了。” 彩杉的视线,也跟着千西的手指动来动去,一样的挪不开眼:“怎么?怕被老板发现你比他有钱,不给你发薪水了?” 姐妹两个平时逛街最爱各大金银珠宝店,是这方面的深度爱好者。 另一个女佣烫好了彩杉要穿的和服,此时拿进来给她换,房间里便都是衣料摩挲的声响。 今天是老爷子的寿宴会,按传统是要穿正装,也就是和服。老人家爱热闹,小孙女们放假了,要来这里小住半个月,陪陪老爷子,这也是定下来的规矩。 不过这是千西第一次出席晚宴。 晚饭一般要宴请四面八方的来客,那是长辈的交际应酬,有爸爸妈妈呢,用不上她们小辈。 这次是老宫泽对大女儿说,“叫她们也都下来吃饭。到了安排婚事的年纪了,要多和适龄男子接触。” 于是不止彩杉,她也被赶鸭子上架。 “之前还能去大叽海岸避暑,”千西很怀念前两年凉爽的夏天,“现在报社这么忙,我也得天天去上班。” 彩杉知道她昨天校对到很晚才睡,“累就辞职啊。” 她被噎了一下,“……那倒,也不是很累。” 反正彩杉比她舒服喽,平时就呆在家。 毕业就要去最好的小学里,跟一群天真可爱的小朋友们玩儿。看着浓妆艳抹的彩杉,想象她在课堂教书育人的场面,千西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毕竟,彩杉是这样的高傲和招摇。 千西不禁嫌恶地摇了摇头。 偏偏那人一换装完毕,就要来抢戒指,“哈,给我戴戴!” “欸,你的还少了?我上回还送了你两枚呢!” 两人一路从楼梯追赶下来。 彩杉躲到老宫泽背后,“不管,我偏要夺人所爱。” 千西叉着腰宣战:“你过来我这里。” “借我戴一下嘛,又不会怎么样。小气鬼。” 老宫泽慈爱地看着她们玩闹,有种儿孙绕膝承欢的幸福感。 他一生育有三子一女,妻子早逝,长婿入赘。他和长女、长婿住在一起,其余几个孩子自立门户,家族产业放权给长婿和老四打理。 门外有汽车开进来的引擎声。 老宫泽笑了几声,“去看看,是不是你们爸爸妈妈来了。” 还真是。 一看见宫泽广义和宫泽广叽夫妻四个从车上下来,千西就跳到爸妈身边,又跳到后来下车的舅舅身上。 “彩杉!不要乱跑来跑去的,撞到客人多不好看……怎么把脸涂成这样子?快去擦掉……”宫泽广叽的太太喝令。 她是旧朝天皇乳母的女儿,从小受教导,最看重的就是规矩仪表。 千西被舅舅背在身上转圈圈, 连宫泽清和也看不太下去:“堂堂快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装也装得斯文一点儿,行不行?” 宫泽广义站在妻子旁边,“她哪里有演技?” 老宫泽的长女广德性子总是讷讷的,沉默寡言,是以不怎么和彩杉她们交流。 广德的丈夫入赘后一直在帮老宫泽做事,现在是安盛财团的一把手,他心事沉沉为人严肃,常常也是不苟言笑,千西和彩杉都有点怕这位叔叔。 但因为他事务繁忙,她们很少在家里碰见。 广德又不管她们,于是拽星星摘月亮,快活得无法无天。也就是父母看见,才能稍微管教一下。 舅舅身子壮力气大,带她跑了一段路又来了一辆车。舅舅下意识往草丛边上退,给车让路。 “还是放我下来啦,老舅。” 车身徐徐驶来,她提醒。 心里怪纳闷,是谁呀,来得这么早? 车子经过他们时,千西刚被放到地上站稳。她边抚平和服的褶皱,边抬头随意看了一眼。 乍一看,竟然看见了那个人。 寿星宴会 彩杉家的大厅,格栅窗户开着,几个风扇围着转来降温。 她坐在沙发上,在吃甜冰沙,樱桃口味的,淋了糖霜和蜂蜜,闻起来很酸甜。 弟弟户傅每次要交美术作业,都是最后一天临时抓人补救。彩杉觉得户傅画的难看,不给他当写生对象。 家里的佣人和管家之前全都遭殃过,彩杉妈妈外出逛街,躲过一劫,就抓来了千西。 美术模特哪有那么好当,她坐在椅子上没到十分钟,脊背酸痛。 “我要上厕所。” 户傅从画板探出头,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不悦:“先打报告才能说话!” 毛头小子,天天想着他爸军队那一套。 她哦哦两声,举起手:“报告。” “说!” “我想上厕所,还要休息十分钟。” “准!”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上完厕所就要去抢彩杉的碗,被厨娘端了一份同样的送来。 宫泽广叽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三个窝在那里吃冰沙,也跑到餐厅要了一碗。 他一大早就出门,彩杉和千西的学校放暑假了,看户傅没穿校服,笑呵呵地打了下户傅的头,“今天不上课?” 大手还摸了两把千西的发顶,捏了捏她的脸蛋。 千西揉揉发痛的腮,继续吃冰。 她早习惯了。 二伯特别喜欢女孩,偏偏女儿彩杉从小性子古怪,碰了就要恼,彩杉弟弟出生时,他还因为不是个粘人爱哭的娇娇儿失落了好几天。二伯母拿这件事取笑过他好多回。 “今天是周日。” 户傅吸溜口冰水,眨巴着眼。 宫泽广叽一拍脑门,呵呵笑,“当老子我没问。你们吃,吃不够再加。” 他大概是最不严肃的那种军人了。 领导别人很厉害。 回到家是个普通开朗的父亲,一点架子没有的家长。还会故意惹彩杉、户傅生气,等姐弟俩个面红耳赤要跳脚,他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千西脾气好,嘴巴甜,他就特别喜欢。当然二伯也是她很亲近的长辈。 “西西,伯伯跟你说个好消息。” “嗯?” 他和和气气的:“外务省今天通知大使馆,把你爸爸调回日本了。” “今天吗?为什么会提前呢?” 她脸上十分惊喜,不过也知道应该事出有因。 宫泽广叽告诉她,“昨天内阁换人了,现在外相是我们家的僚系。” 这是好事啊。 彩杉也笑:“那敢情好,叔叔肯定赶得上盂兰盆节,她刚刚还念叨。” “我也是考虑到这个。” 宫泽广叽胃口大,一大碗冰砂很快吃完。 他用手随意地在嘴上抹几下,并不介意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得粗鲁,“两年没见他了,你爷爷最记挂。到时候去爷爷家吃饭,全家一起知道不?” “然后还要一起祭祖呢。”户傅不想被这些大人忽略,找机会插嘴。 话说近卫把强硬的杉山和前外相广田赶下台后,换成板恒和荒木等人担任,这几个虽然稍显和平,却也并非什么老实分子,都是各打各的算盘。 总之内阁的新气象,还是更加复杂。 藤原教治来找过藤原教野几次。 今天又凑在一起。 藤原教治的太太汇美子给他们准备好吃食,便把空间留给他们商谈事情。 “太郎明天回来吗?”他们先是话着家常,“这小子还是不肯结婚?”藤原教野问。 藤原教治喝了口茶,“他别的都还听话……这事总有他母亲纵着,我有什么办法!”他长得面庞瘦削,身材也是高大精瘦,两个儿子都随他。 简单寒暄几句,话题转到正事上。 内阁局势有变,藤原教野是预料到的:“宫泽那家伙……哼,立马就抛来了橄榄枝,和我想的一样。” 藤原兄弟两个都收到了宫泽付三郎的请帖,这位老太爷六十九大寿,请他们两家去吃席。 这是个放出的信号。 对老宫泽和宫泽英叽的态度,兄弟俩一直有点分歧。 藤原教野觉得宫泽家非常有钱,很惦记,宫泽老太爷有很多机器加工厂,安盛实业下的财团还有稀缺的医药企生产,老宫泽虽然老了,实权股份在手,还是个响当当的企业大老板。 因此他一直主张的是:“老宫泽钱赚够了,在政治上也有野心,不然不会让儿子走这条路。 和他们交好对我们有利无弊,特别是经济上的支持,我们也可以让他发点战争财,双向利用嘛。” 但是藤原教治思维比较古板,总揣着贵族那种自负和执拗,蔑视白手起家的平民和暴发户。 宫泽和藤原几人,老早是不同派系,关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差,井水不犯河水吧。 二二六后,藤原教治带头要抓宫泽英叽的过失,最后压是压下去了。但两家人的梁子,就被藤原教治以一己之力给结下。这让原本就不痛不痒的关系变得很糟糕。 随着战争的扩大,藤原教野越发觉得弟弟是个蠢才。 他想接近宫泽财阀却苦于没有地方下手,没曾想被藤原教治一把手推得更远。 “杉山已经是日薄西山。”他陈述。 这点藤原教治倒还看得清:“现在可不是明治和俄国打仗那会,多少东西变了,老臣的架子还是摆的大,不怪年轻人不服。” “所以这就是我等的机会,”藤原教野脸上写着狡猾,“近两年老宫泽在财政界的影响可不容小觑,近卫都拉拢过他,估计再打几场仗,宫泽广叽就要大佐升准将了。” “怎么会?!” 藤原教治不服气,一张老脸通红,那不是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怎么不会?”他嗤笑,“你办的好事,老宫泽也不怎么爱搭理我。” 原本不打算赴宴,经过藤原教野这一通唬吓,藤原教治有些沉默,心下泄了气焰。 于是转手到书房打电话。 “我就称病不去了,让信岩同你一道。” 看他拉不下脸皮,藤原教野倒没什么好说: “你打电话,我先走。” …… 近卫师团担任皇宫安全护卫的职责,因此长期驻扎在东京。 师团下辖的野炮兵联队,离皇宫也不能远,赶至皇居的时间在二十分钟左右。 毒辣的太阳下,士兵在进行作战操练。 这里是军事禁区,四周有茂密的山林掩映,被人在中央夷了一块平地,山林附近布置有多处塔台和哨兵看守。 户傅还有几个学长一同赛马至这,远远看见军事禁区的牌子,虽有点兴奋和好奇,也只得立马调转马头。 随后便听见一声炮弹爆炸的闷响。 鸟被惊散,从抖动的树林里头飞出来。 又是几声昂扬的炮声,接连密集,马儿受了刺激在嘶鸣,男孩子们就在马上疯狂地吼叫,眼里都是渴望。 与户傅几人相隔的山林围障后面,是炮车重甲的轮子轰隆隆的滚动在裸地上。 尘土飞扬,视线也变得混淆。 “预备!——放!” 士兵们跟着指挥,动作紧张迅疾,炮弹爆炸产生的噪音分贝非常高。 一个通讯兵跑过来,拉开嗓子吼:“大队长!您的电话!” 藤原信岩正站在那里,和旁边负责指挥的下属说什么。交代好,他走到通讯兵那边,拿起盒子里的黑色话筒。 “……爸爸?” 电话是从藤原信岩的办公室,被转接到野外通讯机的,通讯兵看他嗯了几声,“贺礼是我准备,还是?” “知道了……好,我明天下午到家。” 他被一阵卷过来的尘土呛到,曲起拳头不停咳嗽。 剧烈的爆炸声穿过话筒,不绝于耳,藤原教治知道他正在野外训练。说了声注意身体,便挂断了。 老宫泽的宅子里,几个姑娘在二楼卧室。 女佣正往彩杉的头上插簪花。 看她满头首饰,千西劝道,“低调一点不好吗?” “少废话,去,枕头边上的口红找来给我。”她扶着自己的头,在镜子里转了一转。 千西没办法,只好扔下书去给她找。她穿着很正式的和服,走了几步路便皱了脸。 对着女佣央求,“给我把腰带松松吧,我连走路都被勒得喘不过气,这待会还怎么吃饭呐。” 彩杉从镜子里瞥见她扶在腰上的手,抓过来仔细瞧了瞧,“刚买的?” 千西今天下午从报社回家前,还跟清和去了趟古董拍卖会,里面也有一批古董首饰。 她中指上戴的这一枚,金色戒身,中间镶嵌着蓝玛瑙,围着一圈象形字符。划痕陈旧,是非常古老的印章戒指。 “嗯,主要是去给爷爷买翡翠。我还拍到一根项链,本子上说它们都是埃及来的。” 那玛瑙特别像路易斯那种深邃的猫眼睛,在阳光下能折射出五彩剔透的光芒。 她一脸陶醉地望着。 “真的是好漂亮,睡觉都不想摘。总之我要戴满一整天,去报社就不方便戴了。” 彩杉的视线,也跟着千西的手指动来动去,一样的挪不开眼:“怎么?怕被老板发现你比他有钱,不给你发薪水了?” 姐妹两个平时逛街最爱各大金银珠宝店,是这方面的深度爱好者。 另一个女佣烫好了彩杉要穿的和服,此时拿进来给她换,房间里便都是衣料摩挲的声响。 今天是老爷子的寿宴会,按传统是要穿正装,也就是和服。老人家爱热闹,小孙女们放假了,要来这里小住半个月,陪陪老爷子,这也是定下来的规矩。 不过这是千西第一次出席晚宴。 晚饭一般要宴请四面八方的来客,那是长辈的交际应酬,有爸爸妈妈呢,用不上她们小辈。 这次是老宫泽对大女儿说,“叫她们也都下来吃饭。到了安排婚事的年纪了,要多和适龄男子接触。” 于是不止彩杉,她也被赶鸭子上架。 “之前还能去大叽海岸避暑,”千西很怀念前两年凉爽的夏天,“现在报社这么忙,我也得天天去上班。” 彩杉知道她昨天校对到很晚才睡,“累就辞职啊。” 她被噎了一下,“……那倒,也不是很累。” 反正彩杉比她舒服喽,平时就呆在家。 毕业就要去最好的小学里,跟一群天真可爱的小朋友们玩儿。看着浓妆艳抹的彩杉,想象她在课堂教书育人的场面,千西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毕竟,彩杉是这样的高傲和招摇。 千西不禁嫌恶地摇了摇头。 偏偏那人一换装完毕,就要来抢戒指,“哈,给我戴戴!” “欸,你的还少了?我上回还送了你两枚呢!” 两人一路从楼梯追赶下来。 彩杉躲到老宫泽背后,“不管,我偏要夺人所爱。” 千西叉着腰宣战:“你过来我这里。” “借我戴一下嘛,又不会怎么样。小气鬼。” 老宫泽慈爱地看着她们玩闹,有种儿孙绕膝承欢的幸福感。 他一生育有三子一女,妻子早逝,长婿入赘。他和长女、长婿住在一起,其余几个孩子自立门户,家族产业放权给长婿和老四打理。 门外有汽车开进来的引擎声。 老宫泽笑了几声,“去看看,是不是你们爸爸妈妈来了。” 还真是。 一看见宫泽广义和宫泽广叽夫妻四个从车上下来,千西就跳到爸妈身边,又跳到后来下车的舅舅身上。 “彩杉!不要乱跑来跑去的,撞到客人多不好看……怎么把脸涂成这样子?快去擦掉……”宫泽广叽的太太喝令。 她是旧朝天皇乳母的女儿,从小受教导,最看重的就是规矩仪表。 千西被舅舅背在身上转圈圈, 连宫泽清和也看不太下去:“堂堂快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装也装得斯文一点儿,行不行?” 宫泽广义站在妻子旁边,“她哪里有演技?” 老宫泽的长女广德性子总是讷讷的,沉默寡言,是以不怎么和彩杉她们交流。 广德的丈夫入赘后一直在帮老宫泽做事,现在是安盛财团的一把手,他心事沉沉为人严肃,常常也是不苟言笑,千西和彩杉都有点怕这位叔叔。 但因为他事务繁忙,她们很少在家里碰见。 广德又不管她们,于是拽星星摘月亮,快活得无法无天。也就是父母看见,才能稍微管教一下。 舅舅身子壮力气大,带她跑了一段路又来了一辆车。舅舅下意识往草丛边上退,给车让路。 “还是放我下来啦,老舅。” 车身徐徐驶来,她提醒。 心里怪纳闷,是谁呀,来得这么早? 车子经过他们时,千西刚被放到地上站稳。她边抚平和服的褶皱,边抬头随意看了一眼。 乍一看,竟然看见了那个人。 藤原信言 藤原信岩? 他坐在那辆车的后座,靠着窗子目不斜视,好像还穿得很正式。 车停在门口,安东司机取出很多包装精美、大小不一的贺礼,送进大堂后,才又把车停到了远一点的露天车库。 来的还有藤原教野,看这架势,“他们也是来做客啊?”她对舅舅说。 晚宴定在下午五点半才开始,现在不过四点。 藤原教野和藤原信岩到的时候,大厅里全是宫泽的家里人,他们齐齐地望过来。 老宫泽和广德还有宫泽广叽几个,都是一脸了然,看得出是欢迎的。 ,都知道老宫泽的几个儿子和他父亲叔叔那些龃龉,但对这个晚辈他们一向是没有敌意的,这点就连外界也认同过。 “你和德国的老师还有联系吗?”宫泽广义问,他说话谦虚,做事牢靠勤奋,可惜生在藤原家。 藤原信岩的面前是茶香袅袅,热气熏得他年轻的五官有些模糊,“前阵子还写过信,会时常讨教一下。” 正式引荐后,几人坐在沙发寒暄着。不知说到什么,老宫泽笑得特别开心,气氛很好。 藤原信岩虽是高级军官,平时也多歇在军队宿舍不大回家。有什么要紧事,家里会负责打电话通知。 今日下午赶回去,藤原教治就把那张请帖拿给了他,“你去吧,给他们问个好,顺便探探口风,老宫泽的意思,是不是愿意给我们生产兵器。” 内阁换人,他既然在军中,立马就知道了。 藤原信岩觉得父亲未免操之过急,“儿子觉得,安安静静地吃顿饭就够了。我们支持陆相和外相,先向他表现出诚意。 老社长一向不做无用功,拉拢我们总有他的目的,两顿饭一吃,他会主动说的。” 藤原信岩一直负责的是带兵打仗,不主动插手政治,只在家里需要的时候出面。 “生意人最是精明,他儿子也是墙头草。” 藤原信岩笑了一笑,“参谋次长宫泽广叽吗?” 藤原教治当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爸爸,小心点就好。大伯说的不错,宫泽家本就富甲一方,在财政界和军方都有影响。”这样说,藤原信岩算是言简意赅,把格局说小了点。 他此时坐在柔软的皮沙发,旁边坐着宫泽广义和宫泽广叽夫妻几个。大家在听两个姑娘合奏弹钢琴,贝多芬月光曲的欢快节奏疏密有致。 宫泽广叽因为娶了皇室乳母的宗亲,和几家华族都有世交关系。 宫泽广义是外务省的公务员,他太太是全国房地产大亨的千金,据说当时巨万价值的嫁妆轰动了全国,他太太本人还是个小说作家,和文娱届的文人、一些报社都在打交道。 一曲结束,藤原信岩和其余人一块鼓掌。 藤原信岩心里很清楚。 宫泽财阀不是一个简单的暴发户,如今在财政、外交、军部、文化娱乐、媒体、还有房地产都有涉略,这是老宫泽那一辈企业家,殚精竭虑打下的江山。 捋完这一大串,他内心佩服,暂时也未多想了。手掌再击几下,微笑着放下双手。 天空下起小雨,敲击在雨棚和圆形花坛上。 藤原信岩跟后来的客人在厅内寒暄了一会儿时事,喉咙泛起痒意。 于是暂且走到厅外,在大理石柱子的廊下点起一根烟。 草皮上的花草和绿植,经过清凉的雨水灌溉,精神抖擞。一时间姹紫嫣红,颜色都更浓郁些。 他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抽着烟,神色放空,亦或是沉浸在这淅淅沥沥的雨景当中。 在厨房忙碌的几个女佣穿着围裙,端着碗碟,从他这边经过。 看见个这样高大英俊的军官,烟丝在他的脸上缠绕,都止不住略带羞怯地多看了几眼,笑说着过去了。 藤原信岩并未在意送来的款款秋波,只是加快了抽烟速度,火星子烧到烟屁股时,一抹紫色贸然闯入他的视线。 今日千西穿了一身和服。她走得很快,戴着把伞从后花园的方向拐出来。 雨水滴滴答答从伞面滑落,抬眼似乎是也看见了他,脸上扬起笑意,往他这边过来。 “藤原少佐。”她开怀地招了招手。 藤原信岩隔空点了点头,即刻把烟甩灭,退几步扔进了陶瓷垃圾桶,等着她上阶梯。 千西把伞收掉,甩了甩伞面上残留的雨水,“真巧,你的修车费……” 藤原信岩看清她手里还拿着本本书,顺手帮她把伞柄挂在廊下石栏杆上,那书白色硬封皮,一小半已经淋湿了 他背着手问,“宫泽小姐是从哪里来?” 今日藤原信岩穿的,可以说比前两次都挺拔。他又刚抽过烟,这么站在她眼前,男性中某种外表的魅力,特别能彰显出来。 比如,风度翩翩。 比如,文质彬彬。 “……我昨天去过后花园野餐,这本书落在那里,刚刚下雨我才想起来,就赶紧跑过去拿了。” 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捏起袖子又立马放下,转而用手在有水滴的地方啪啪地拍几下, “还是湿了。” 他看来一眼书皮上的字,“黎明之前?” “少佐看过吗?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他摇了摇头,“不曾,只是听说过。你喜欢看书?” “这个嘛,其实不是。 我爸妈教育我要多看书,我也总是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戏剧和电影。”她肩头一耸,说了大实话。 “电影也很不错的。”他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视觉艺术,是会比文字更直观些。” “是啊,看着不费劲儿。”她随口应付着,然后趁机多瞥几眼。 初次猛得一见,便觉他大概比一般日本男子要高。这么一看,自己平视也才到他下巴。 “刚才多亏你和你姐姐,我欣赏到了很好的钢琴曲。”他忽然说。 她有点担待不起,“还在学习的路上呢,按时去老师那上课。彩杉不好说,但我自己的确只是会点皮毛。” 他略微笑了一笑,倒也没那么糟糕。 只是一曲下来粗心的错误多些,基调还是准的。 她想起来,“雅美已经正式毕业了,您可去听过那场正式的演奏会?也有钢琴伴奏的。” “未曾,当时军中有事,就耽误了。宫泽小姐呢?” “我去了,人倒是比之前多。” 说起这事,她感觉和他亲切不少,“但也不是如我料想那般,空了许多位子,也没看见田中。当着雅美的父母的面儿,我也不好问他如何,他一切还好吧?” 藤原信岩示意她小声,指头在唇间竖起,“一切如常。” “哦……怎么?”她低声问。 “田中已回部队了,不可擅离。还有件事,你最近有见过渡边小姐吗?” “我正古怪呢。她自毕业后也没说找工作啊,闲在家里。”她蹙起眉来,来回走动,“这次我爷爷过生日,我也邀请她过来玩,有日她父母倒是带着儿子来拜访过,唯独没见着她。打电话也都是下人先接,说她在练琴,却从来没回复给我。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他答,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后日我去看望我外婆,陪外婆做完礼拜我再去找她,这么个大活人还能失踪了不成。” 他很是认可地点了点头,“倒是可以见见,她待在家里估计很闷。” “雅美不是被软禁了吧?” 她缕清了思路,停下踱来踱去的步伐,开始下结论。 又听他轻声解释:“我也是猜的。渡边小姐有和你说过田中的出身吗?” 见她果然摇了摇头,藤原信岩继续说,“田中出身平民,家中清俭。他们的恋爱,都瞒着家里人。” 在学校看到千西一脸自然的祝福,他就清楚她不知内情,如果知道,也不会看好,门不当户不对,要在一起很难。 藤原信岩这话并未说满,意思到了就行,千西也懂。 她不免觉得雅美命苦,“我也不拖沓了,明日便去看看她吧。” 霎时间,后厨房的人端着玻璃杯盘子来来往往,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想着令起个话题,早闻到他身上苦涩的烟味,随口问:“少佐原来也抽烟?之前都没见过。” “抽的,在女士面前会尽量避开。” “哦,那抽了多久呢?” 他拿出烟盒子把玩:“有七年多了,不过我烟瘾不是很重。” 切,那也是个老烟枪了! “宫泽小姐介意?” 她赶忙摆了摆手,“要抽便抽……” “对了,我之前说过的,要您修好车联系我,它好了吗?” “这个是我本来今日来,是打算和你解释的,部队里的汽车维修兵看见,用锤子榔头给我敲了几下门,那车本就风吹雨淋,倒也不必在意。” 话外音便是,那美国轿车压根碰不过德国越野,撞上去也是一点事都没有,哪里需要维修。 她也蛮固执,不好随便打发。他考虑过,要不打个电话,估摸着报价给她就是了。 昨天知道自己要来她爷爷家,她也是要来的,那不如当面传话。 “……那你手下这个兵,个个也蛮厉害的。” 给钱无门,千西略显失望。 失望到,她都开始说平语了,之前还您、您、您的。 他看出她表情的些微变化,斟酌出一句,“门已无碍,不过近日我打算去补些新漆,已经联系过店员,倒是要劳烦小姐你。” 千西抬起眼,就看他很生动地一挑眉,报了一个数字。 “那你稍等等。” 说完就要拿着书跑进大厅,忘了自己穿的是束手束脚的和服,脚步迈得太大,地上又有积水,木屐一滑,她预料自己要摔。 坏了! 藤原信岩每日打靶,被训练得眼疾手快,反应比常人更敏锐。在她倾斜之初,就一只手提着她的胳膊,把她扶稳,让重心回归她的身体,“当心。” 万幸! 瞧她手拍着胸口,自己给自己压惊。他哑然失笑:“不着急,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笑出声呢。 千西再下来时,看见那里已经不止站着他一个人,旁边有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 等她慢慢地走近了,他们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 “西西小姐,放暑假了?”这个报社主编是搞军事报的,和她爷爷是老相识。 “叔叔好。”她又把信封递给藤原信岩,给他们俩鞠了个躬,就转身离开。 信封很薄,表面无字,藤原信岩猜到里面是支票。他没地方放,临时塞进了军服的上衣口袋,继续和主编说话。 五点整,雨也停了。 一楼宽阔的大厅,唱片机有女佣守着随时更换,葡萄酒和香槟的香气隐隐约约的。 各色人马也三三两两围成圈,在石膏吊顶和金黄的水晶吊灯下,聚在一块觥筹交错。 比起纯粹的吃饭,联系感情、送祝福,晚宴更像是身份各色的生意场。 表面上岁月静好,肚皮后面,各有各的图谋和动机。 千西和户傅,连带其他几个弟妹一块掷骰子玩游戏消遣,她也没有再和藤原信岩接触。 倒是无意中看去几眼。 那人挺忙的,身边总簇拥着一群人,有年纪比他大的,也有年纪比他小的,他都是中心。 “看来很受欢迎。”她喃喃。 彩杉之前被她母亲喝令去楼上,再坐到她身边时,已是素面朝天。 发髻上满满的栀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朵布绒的水培茉莉。 彩杉连凳子还没坐热,有个军官就朝她们走来,脸上热情洋溢。 千西努力地回忆起这张阳光笑脸,他好像是追求彩杉的那位副官,便拖了拖凳子往远了点坐。 耳边听见,他在找话题和彩杉聊天,说怎么没看见大小姐和大少爷。 彩杉还在和弟弟聊天,装作没有听见。 他又说几句,彩杉仍旧装聋作哑。 彩杉为何会如此讨厌他,千西不知。看他还傻站着,实在太尴尬,只好帮她回答,“大姐今年去了法国留学,大哥去了奈良岳家帮忙,也没有回来呢……马上要上菜了,我先带你去您的坐席?” 她站起身来,想要把这麻烦引走。 “我不可以坐这里吗?” 这副官僵硬地笑了笑。 不是很明显吗? 椅子上的都是些小朋友和女人家呐,“这是女眷和小孩的坐席。” 看来这人不禁热情洋溢,还怪鲁莽的。 “我领您去,请吧。” 他不情不愿的。 招待客人的餐厅是欧式装潢,罗马立柱豪华大气,瓷砖面积宽阔无比,大小有两间,其中大包厢足足放了五张长条客桌还绰绰有余,光椅子就能容纳百余人,今天饭局就开在大包厢。 她带着他到了中间的年轻男士那桌,正巧在藤原信岩的左边还有个空位,她走到他身边,让女佣为副官拉开座椅,自己伸手示意副官坐。 离得近,她的手伸出来时,和服宽大的袖口擦过他右边的耳廓和脖颈,冰冰凉凉的。 少女衣袖中独有的熏香,也钻进他的鼻尖。 他想提醒她,这里应该有人要坐,只是名字牌掉到地下。但几乎是瞬间,这香味让一股莫名的热度从他的耳边冒出来,不受控制,直到烧红了他的半边耳廓。 他连忙喝了两口清水,被呛到了。 千西在回自己座位的路上听见咳嗽声,看又是他,咳得脖子和耳朵通红,于是好心让女佣给他送块手帕。 请来的西厨在后边忙碌,前菜是奶油鸡酥盒,再是美式花蛤汤,彩杉面无表情地拿起汤勺。 千西想说点什么,逗她开心,“你不化妆也很好看。”看彩杉没反应,她放大了点声音,“你长得天生丽质,随随便便迷倒一大群男人。” “我知道。”彩杉有点疲倦,“而且你说过很多次了,宝贝。” 彩杉精神不佳,都是在那个副官来了之后。这种场合不方便问是怎么一回事,她压下满腹疑惑,打算晚上再好好盘问盘问。 家主大名 副官的位子,被千西乱点鸳鸯谱,另个中尉参谋想再来坐,却眼见被个副官占,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同为中尉,也只得算了。 副官时不时瞄瞄对面那桌,心思不能再明显。 大家都知这公子哥一颗心全吊在那彩杉身上,着了魔似得,看见了便痴呆,走不动路。 因此藤原信岩和副官客套过几句,随副官心不在焉去了,右手边坐着个穿浅灰条纹和服男子:“在下细川。” 一问才知道细川是三田医院的癌症医师,毕业于牛津大学。 此人出诊费是寻常医生的十倍,很多富翁趋之如骛,在东京城内大有名气。 藤原信岩对他有印象,听完便说幸会,“我母亲去年,还去过贵医院诊治过几个月。” “好在是良性肿瘤,令堂进来身体可还安康?” 这事细川当然也记得。 一想到母亲,藤原信岩脸色更好,“已无大碍了,我叮嘱她多去医院复查。” “细川久闻少家主大名。” “不敢,先生这从何说起。” 细川戴副圆框眼镜,气质很学究派,笑起来时眼角出现几根细纹,“我有几位学生,海外留学回来,其中一两个都受过你的恩惠,提起你来,那是赞誉良多,少佐这几年资助过不少学生出国?” 藤原信岩笑了笑,“他们的父母与我父母多半都有些旧交,家道中落已无可奈何,习成教育又关乎人生,我本当尽个举手之劳不是。” 既然是给家中留美誉的事,他也乐意谈。 其余那些该瞒的,就不会让人知道是他做的了。 两人碰杯。 “藤原君!卑职也敬您一杯。” 这桌坐的都是些二十至四十不过的壮年,宫泽广叽几个、藤原教野等都和寿星同桌。 他对面也有陆军省的中枢官僚和两个参谋,说话的,正是被副官占了位子的那陆军参谋,原本是该坐在中间,却委委屈屈坐在靠近门口上菜的位子。 此人是宫泽广叽的下属,劝旁人酒的本事出了名,自己能喝一升五合后面色不改。 眼见是又上了头,周围都被他酣战过一巡,轮到自己了。 “铃木君。”藤原信岩也把酒杯里的白兰地喝完,剩下些透明的冰块。 女佣倾倒来盛酒器,他起身说,“不比您雅量,某喝醉了就不省人事,今日又是替我父亲来的,怕是明早赶不回营地。” 藤原教治嘛。 平日里倒不敢对这些人放肆,不过是在酒局,就可不怎讲究尊卑,参谋底气十足,继续隔空喊道:“那你且干了这一杯起!” 藤原信岩喝完,让女佣把自己的高脚酒杯撤下去,倒了清水上来。 参谋也不再纠缠,转而给旁边官僚斟酒,聊起战场局势。 那官僚已被酒气逼得面色红润,才好好吃了几口热餐饱腹,正擦嘴呢,心中叫苦不迭。 酒过三巡,忌讳淡去,众人话题都放开些。 几个老长辈倚老卖老,说起要给自家儿孙结亲,提亲者让宫泽广叽忙不迭的,只推脱说孩子意愿为先,再等等。 “唔,大小姐都这般年纪,早该定亲了。” 广德丈夫:“她爱读书。” 老宫泽敲敲手中拐杖,问广德丈夫:“大丫头的婚事是该定下来了。他们俩人如今在法国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很好。”那男孩子是广德丈夫家乡的亲戚介绍的,被送去法国和她一块留学,“本樱来信,这学期结束,就想回国把婚礼办了。” 眼见大小姐名花有主,众人失望。 问候完一轮彩杉,冷不丁的来一句,“三小姐和大小姐差几岁来着?我记得差不远,可过成人礼了?” 宫泽广义即刻出面迎战,“还未曾,差五岁呢。十二月才满二十,还是个疯来疯去的小丫头片子,任性爱玩闹。”满脸写着我女儿还小。 那人吃这一记软刀,脸上略微讪讪。 不怪他们盼得眼红。 宫泽家的大孙子早结了婚,剩下的男孩子、女孩子诸如户傅的,也都还真正年幼,最前头的就这三个孙女。 啊不,还有两个。 宫泽广叽去瞧瞧藤原教野的神色,老狐狸一直没有发言。后者对他欲盖弥彰地笑了笑,看上去不想参与到这场结亲的行动中来。 宫泽广叽信他个鬼。 这边倒是热闹,女眷那边就不同了。 孩子在桌前待不住,四周跑跳顽闹,佣仆自是看不住,管教他们的妇女也只好因此离席。 彩杉被对面时不时扫来的目光弄得早已毫无食欲,又被老家伙们谈论嫁娶的语气弄得脾气暴躁。 有太太一离席,她还不是扔下刀叉就走,千西见状,也赶紧拿了盘子里的奶酪蛋糕跟上去。 隔壁桌还在以她们为中心高谈阔论,老宫泽龙钟般的大笑如海浪一波波得翻卷过来。 她们俩个拖椅子都急促了些。 藤原信岩心下正百无聊赖,被这声响吸引去时,看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 又是那抹俏皮的紫色…… 楼上,千西悄悄锁了卧室门,开始拷问彩杉。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讨厌过谁,再不济也不至于话都不肯多说呐。” 彩杉嘟嘴:“还能怎么?他死皮赖脸,我说了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 千西化身私家侦探。 探究她的神色,狐疑:“没别的了?他没伤害过你?或者他做了什么让你因此厌恶他?你告诉我,我能让舅舅趁天黑绑了打一顿,再卸掉他两只胳膊。” 彩杉被她豪言壮语逗笑,随后是长达十秒的沉默。 终于,她望了望门口:“好了,我和你说。你去看看有没有人。” 大家都在一楼,二楼走廊只有个新来的侍女在拖地,她把人打发下去。 “那天,我喝了点酒……” 当时他当了宫泽广叽的副官,宫泽广叽便让他先送大小姐、二小姐回家,再来接他。 她喝了酒昏昏沉沉,在车上睡着。 醒来时,大姐姐不见,车上只剩她一个人。她被放倒在后座,沉重重的人影在她眼前晃,有热气烘在她胸前,上衣扣子也开了。 “他看我醒了,没再敢继续。” 千西脑补后一阵深深恶寒,转而悲愤交加。 难怪彩杉忍不了。 她压低了嗓门:“你怎么不早说?”宫泽广叽可是女儿奴。 彩杉脸上罕见有了委屈,“我怎么说?和我爸爸说我差点被强暴?我怎么开口?” “找个别的理由,把他赶走啊。” 她气,气彩杉平日傲目视人,却在这件事上隐忍不发,白白受辱。 “他竟然还能以副官身份和我一块吃饭?还能和你献殷勤?彩杉,你平时多耀武扬威的,怎么连个色情狂都狠不下心来对付?” 是不是说重了? 彩杉看起来被伤了心。 “姐姐……” 却听彩杉道:“在法国,青年男女同学上完大学还没有性经验,是件丢脸的事,每个人都热衷分享,自己是跟对象如何上得床,我也在那个班级。” 但在国内,这种事莫说对父母,对谁都羞于启齿。 “我在法国呆了整整五年,可是西西……我们跟她们不一样的。我曾和一个法国男孩热恋过,在去宾馆的路上,我还是逃跑了。” 这下连千西也沉默。 关乎清白,从小的伦理教化,让彩杉不敢声张,只有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但彩杉不是,她还要脸,豁不出去。 那副官早吃准了这点,才会得寸进尺。 “彩杉,这不是你的错。那畜生是什么人?” 她问,这就是开始谋划了。 “爸爸同事,森孝鹰的儿子。” “他是那种花花公子?” 提到这个,彩杉更加挫败,脸色又难看几分。 “难就难在,他不是。从没有和女人传绯闻,那晚他给我下跪认错,我说我不想再看见他,结果还是这么不要脸,他竟然还敢说要娶我!” 彩杉拿来一个枕头就捶,几乎要抓狂。 “我不过把他当其他人一样相处,两次下来他就跟吃错药了似的,追着我不放。” 千西心里已有几分了然。 这人搁在哪里,都是个寻常的富贵少年郎,无甚过人之处。但在彩杉身上,他却有种不同寻常的痴迷。 “我们一起把他赶走吧?就现在。” 彩杉摇摇头,“今天赶走了,之后呢?还不是来纠缠。” “那就让他再也不能靠近你。” 宫泽广义正坐在那和几人品茶。 看见从楼上慢悠悠晃荡下来的千西,打手让她过来,“瞎晃什么?你妈妈刚刚想找你陪她打麻将,半天不见人影。” “我累,去房间休息会儿。”她乖巧回。 抬眼发现主座坐了爷爷,除了舅舅,宫泽广叽和藤原教野、藤原信岩也坐在一旁,还有那两个报社主管都在。 这敢情好,都在呢。 她为接下来要实施的表演而心不在焉,随意捏了捏爸爸的领衫撒娇道,“我去和彩杉姐姐玩,你们聊。” “你不是喊累吗?玩什么?再去歇息会。”宫泽广义看了眼时钟,“七点也可以睡觉了。” 众人都笑。 “哎呀。”她瞥了眼藤原信岩,连他都在笑。 不想再理睬这个气氛担当的打趣,提了口气从这边挣脱,两脚直奔彩杉而去。 弟弟妹妹都被彩杉提前打发走,大家都在各自寻开心,一时间她独坐。 千西贴彩杉的身坐下,但只是翻开书页,埋头佯装专心看书。 毫无悬念,那牛皮糖见佳人在此,又过来了。 彩杉假意逢迎,他春心萌动,看四周无人注意,失了分寸,开始动手动脚,想要肢体亲近。 千西假装浑然不觉。 彩杉啊,你且忍忍。 等他在此厮磨了估摸一分多钟,时间差不多了。 “啪”的一声,被她捧着的白皮书掉在地下。 说时迟、那时快,彩杉得到信号,抽出还在副官手里的柔夷,抬手就是一巴掌。 副官被打蒙了,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千西用力一推,屁股一挪坐了个空,狼狈地从沙发上跌下去。 彩杉打人,侍女已经察觉,户傅也跑过来了。 这一推动静闹得更不小。 四周还有五六个聚众娱乐聊天的宾客,都望过来。 千西看他脸色惊怒,先发制人,不等他站起来质问,捡起书就对他劈头盖脸地砸去,半真半假,放声哭叫,“……登徒子!你敢轻薄我?你敢欺负我?” 户傅已经看呆了。 彩杉是心里痛快,管家跑去找老宫泽,女侍们不敢阻扰,宾客们都是看热闹。 因此竟也没人上来拦她,任由她打。 成家立业 那副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以手挡书:“你干什么!!”见她只管乱打,火气窜上头也不再客气,转手就把她搡到地上。 这一摔,正被出来的老宫泽一行人看见。 舅舅看她被欺负,第一个冲过来,宫泽清和也拦他不住。 她被彩杉和户傅扶着站起身,抬手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整个胳膊甩过去。 这就是泄彩杉受辱的私愤了。 副官富贵出身,心高气傲,少受折辱。今日被她一介女流当众辱打,三番两次激怒下气急败坏,双目喷火,不顾众人眼光就要打还她。 手还没伸出去,舅舅已经从背后锁住他喉,“你敢欺负西西?” 对准脸就是硬拳头下去。 一拳一拳,拳拳到位。刮起的风甚至能吹起千西的额发。 惨叫声传来。 这下不止户傅,连她也看呆了。 打了三下,宫泽广义几个上来蛮力拉住,推他到后边坐着,不让他再动手。 老宫泽:“西西啊,怎么回事?他做什么了你要打他?” 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管家只来报告,说三小姐在打人。 最初听她哭喊着的那新来的侍女愤愤不平,“他先对三小姐耍流氓!三小姐才打他的。” 副官脸上挂彩,又痛又急,差点气成猪肝色,“我没有!”怒目千西,“你为何要这样冤枉我!” “哪有女孩子会拿自己的清白诋毁?我都看见了,不然为何我也打你?” 彩杉冷着脸。 千西坐到沙发上,抹了两把泪水,委屈地点了点头,很是无辜可怜。 看着疾风般凌乱,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后者在这个危急关头,很是大跌眼镜:“西西啊,你是不是误会人家了?”她知道副官只喜欢缠着彩杉,何时给过西西半点殷勤颜色。 千西差点要跳戏,连忙很委屈地说,“妈妈,我可是你亲女儿啊。” 于是宫泽清和立马闭了嘴。 老宫泽坐到孙女身边,看了眼不知所措,还在傻站着的副官。 “西西,跟爷爷说,怎么了?” “也跟伯伯说说,他怎么欺负你了?”副官要对上司叫冤枉,被宫泽广叽严厉喝止。 她红着眼圈,“我原本和彩杉一块坐着,他来找彩杉搭讪,彩杉没理他,他就找我说话,问我看得什么书,把手伸到我袖子里——”说着左手伸进和服,摸了把自己的小臂。 副官脸上千变万化,听她单凭一张嘴,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两人算计了。 他怒视彩杉,彩杉只管不理。 “我躲开他,他还来搂我,彩杉看不过去,便打了他一巴掌,我也把他推开。” 千西被家人包围,一干等人也看不准她是什么情况。 藤原信岩转而看了看地板上的书。 正是那本才淋了雨的《黎明之前》,此刻又被扔弃在地板,硬皮破损,书页中飞出一两张残纸。 看来此书,乃担当重用者。 “他肯定以为我即使被捉弄,也不敢说出去一个字,公然对我上下其手……爷爷,你把他赶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他!” 她最后几句,故意把嗓音加大,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好教副官颜面尽失,毫无退路。 藤原教野一行人已经在后呆了良久,听到这长篇大论为止,那是已经太够了。 眼下既是家务事,不便再掺和,不待老宫泽从中抽身,纷纷跟管家告辞。其余宾客也都被管家回了礼物,好生送走。 厅内,一时只剩下宫泽广叽和老宫泽这些最亲近的。 副官则成了众矢之的。 他受着这一大家子目光的杀伤,也只能蠕动嘴唇,苍白地辩出一句,“事情真的不是这样的……” 见无人信他,只能愤然遁走。 直到宫泽广叽过来安慰,让彩杉带她上去休息,“委屈西西了,伯伯明天就把他换掉,再不会用他。” 这场闹剧才算正式收场。 一进房间,彩杉头闷在在被子里打滚 ,连被子都要盖不住她的笑声了。 这下子扬眉吐气,别提多爽快了,“我报答你,说吧,想要什么。” “哼,把戒指还我。” 藤原信岩一行人,上了车直奔家去。 藤原教野在车上脱下外套,又解了衬衫的扣子,呼出一口浑浊的酒气。 “你和宫泽家的三小姐很熟?我看下雨时,她和你待在门口。”他闭起眼假寐,出声去问坐在一旁的藤原信岩。 藤原信岩倒没脱外套,只解开了一颗立领的金属搭扣,手搭在窗外抽烟。 吐出灰白色的烟圈,烟丝中浮现的是那抹俏皮的紫色。布料上印染出很华丽的郁金香花海,穿在她身上,有种沉浮的生命力。 虽有些莫名欣赏的情愫,语气还是平平:“见过几次罢了,她活泼好谈,因此便多聊几句。” 藤原信岩优秀是自然,仰慕者不在少数。 但有些过于洁身自好耽于事业了,身边鲜少有女人,快三十了还是孑然一身,也不见和哪个女孩子走得亲近些。 藤原教野对他和宫泽家女,内心急于撮合,认为若能成功,肯定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美事。 但想起方才千西闹出的事故,藤原教野又十分不认可:“却不是个乖顺的。” “还是二小姐更好,宫泽家养出来的,脾气骄纵点也正常,虽然不是个贤内助的料,看上去也还大方得体。” 他的语气像品评茶叶,或者一个摆件那样,把两个姑娘拿在手里把玩一番,选自己不喜欢的放回去,再把自己喜欢的带走。 藤原信岩心下排斥他这样,语气冷淡几分:“大伯,侄子暂无此意,可先问问桥兄。” 他听出藤原信岩对婚嫁之事的冷漠,“太郎啊,你三十了。你父亲管不住你,但这事不能再拖下去!这段日子,我让伯母给你介绍些良家女子相见。” “军中事务繁忙,我怕是脱不开身。” 还是推脱,他实在想不通,“结婚到了你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娶妻生子,诞下继承人,难道不是你的首要责任!” 这孩子,怕是在德国捡到什么西方不好的东西吃了,学西方人那套腐朽主义。 藤原教野声鸿如钟,“听我的,你且试试看。等安排好你这个大哥,我再安排桥!就这么定了!” 先入为主的作风,充分体现出军人式的强硬和霸道。 他听完脸上扬起淡笑,“我不去,您也不能硬押着我。”这态度到叫藤原教野有点捉摸不透。 藤原教野彻底懒得假寐了,自己儿子指望不上光宗耀祖,只好指望他,“那你到底想如何!结个婚有什么好顾虑的?”他唾沫横飞,双目如炬。 藤原信岩用抽完一根烟的时间思考。 车子快速移动,他隔空抛出,烟头精准落入路边的消防石缸。 他靠上椅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大伯既如此说,那就试试吧。” 这便是妥协了。 千西晚上回自己卧房睡,敲门的是宫泽清和,她开门见山:“你爸爸才说你没演技呢,转眼唱一出好戏。他上下其手的怕不是你,是彩杉吧。” 清和写书观察生活,久了就能慧眼识人,那小子莽撞,却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纨绔。 “反正是谁都一样,都其心可诛。”千西嘟囔。 清和有些无奈,“你该和我提前商量,今日是你爷爷寿宴,你非得如此大闹一场,惹得大家不欢而散?” 她答:“只有彻底闹大了、闹开了,他再无法钻空子接近彩杉。” 清和讽刺她:“那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呢,不惜赔上自己,也要把人家名声搞臭。就不怕他报复你?” “彩杉就是怕,才会被纠缠不休,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 “怎么读了几年书,愈发偏见了?你才见过他几面?别轻易给人下结论。” 清和摇摇头,严肃起面孔:“你在外总有独处时,他若真怀恨在心,找人给你下黑手、暗算你,把你今日说的假话,都给变成真的,你以为你逃得掉?” 千西听了,这才有点后怕,底气不足道:“可不如此,他只会没完没了。他对彩杉做过很过分的事,我和彩杉,都无法再忍受下去。” “……你知道他会对女孩子过分?那你还敢如此?狗急了还跳墙呢,人坏起来更没底线。虽说名义上是他先轻薄我们家姑娘,但我们也打伤了人,你舅舅下手可不轻。” 说到最后,她瞪了女儿一眼,“你爸还得去给他们家里赔礼道歉……自己的错误让别人给你承担,这不是幼稚是什么?你惯会给人下套,彩杉大你两岁,也被你勾着一起胡闹。” 千西觉得,还真是句句属实。 说得对。 见她已经耷拉着个脑袋不说话,清和也没了脾气,“认不认错?” “……我错了,妈妈。”她连忙讨饶。 “下不为例吧。”她很快心软,摸摸女儿黑绒绒的发顶,“明天跟我回家住,那人很快会被调出东京去。我跟你舅舅说,派两个社里的浪人跟着,一下班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家,这阵子你也别在外面乱跑,尤其是晚上。” “知道了。” ..... 不过又是一日寻常的操练。 士兵两个一组,半跪在装甲前,在队长的指示下上弹药,朝准远处发射炮弹,轰隆几声,林中飞散出一片白茫茫、乌鸦鸦的惊鸟。 藤原信岩嘴里咬住烟尾,在帐篷下看地图。 扬起的沙土洒到地图纸上,他抬手拂去。而后走几步坐到帐篷里头的办公桌上去,在日记簿上写字画图,又在固定的格纸上誊抄好。 下属进来提醒时,他已在桌前坐了两个小时,“大队长,小森队长和谷队长、青木队长到。” 他抬起头望着外头,外面变得安静,操练结束了。之前吩咐过,操练一结束就把三个队长叫过来开会。 放下钢笔揉了揉胳膊,“让他们进来。” 相亲宴席 这会一开一小时。主要商量天皇御查,与野终炮兵第8联队、近卫骑兵第13联队的联合演习。 最后,“这也不是真的打仗,最重要的还是要有气势吧!”青木队长一针见血。 大队长具有决定权,藤原信岩决定后吩咐下去;“还是抽调青年骨干,组建五个小队。”另外他补充,“?‘尊皇譬以我,死而后已’太普通,这口号可以再想想,如何?” 他是真正打过仗的。 因为他打过仗,还是喜欢来现场亲力亲为,来得更踏实。 像这种写写档案和想想口号的文娱小菜,相比那些货真价实的野外生存,不过是绣花鞋般无关痛痒,可轻松太多了。 众人点头,也就散了。 他整理好腾抄的作战记录,把它归放到这月的文件档夹里。 专门给大队长开车的曹长,见人一手拿着外套,只穿件白衬衫,一手拿着备课用的课本走了,知道又要去讲课,不用人叫已经跟上。 太阳大,藤原信岩眯了眯眼,把帽子戴好,一回头就看见他殷勤的脚步,笑了笑:?“你休息,我回趟家。” 他回家有时会隔夜才来,因此都是自己开,曹长行礼:“是。” 发动汽车,他又对曹长补充了一句,“有事让他们直接打到家里找我。” “是!” 过了检查关卡,站得笔直的士兵影子化成一个点,渐渐没了。 深灰越野往人烟稀少的公路上开,一上街便顷刻热闹起来,车身也立马汇入车流。 车窗全开,风刮到脸上,他戴起一副遮阳的墨镜,在闹市区缓慢前行,从胸口深呼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每日无非是坐坐办公室,给学生讲讲课。基层训练自有基层官兵带队,顶天大的事情也不过是场联合演习。 很平静,也很匮乏。 回到家时天已黑,佣人忙给他换鞋,等上楼洗漱好,汇美子拿了沓相片筏站在他楼前,敲了敲门:“儿子,打扰一下。” 他正跪坐在榻榻米上看书, 美汇子端着张浅笑的圆脸过来,“把书收收先。” 自从生病后她补品吃得多,身上长了不少肉,脸部线条更加圆润。她本来瘦,这么一中和,身材算是刚刚好了。 五官秀丽端庄依旧,笑起来会有点隐约的双下巴。 见她要坐,起身把榻榻米让给她,自己又去拿了一个,回来时手上端了杯水。 他也知道那是什么,把书合上放到一边,瞧自家母亲兴兴头头的,“我看你很高兴啊。” “当然高兴啊,你终于自愿让我做婆婆抱孙子,多好的事啊。我得忙起来……” “信坊都谈过三个女朋友了,你呢?沦落到相亲。” 她望着天花板思考,哼笑他白白年长几岁,“上一个还是多久的事了?” “五年前?六年前?我都忘记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了,你现在品味变没变?我来找找看谁最合适。” 又碎碎念了一通。 “好好好,给我吧,儿子一定认真选。”他接过相片筏,把几上的水杯推给她,脸上一直挂着笑,“歇歇再唠叨。” 每摊开一张,便是位端坐在相机前的千金,美汇子非常殷勤仔细地给他介绍,看过一批相亲对象的照片,他选了个剪短发的。 “为什么呢?” 美汇子特意没给他说这些人各自什么家世,既然都是大房太太给找来的,那门当户对是必然的,不是姻亲贵族,也会是新兴资本,总是自家能得利的。 既然有的选择,那还是以他自己看顺眼了为先。 他喝了口水:“衣服好看。” “你是认真的?这是挑媳妇,不是挑衣服呀。”她一脸茫然。 随即指摘他的不好,“你越大怎么越肤浅啊?怎么变得这么随随便便啊?” “我怎么就成肤浅了?”他煞有介事指了指照片,“你瞧瞧,衣品好。”他一脸早料到的意思,“不是以我意愿当先吗?你看,果然我选,你必然有意见。” “这……”黑白相片也看不出什么颜色,除了上头的郁金香很活泼华丽,别的她瞧来瞧去,却也没在这和服上瞧出什么花儿来,“你喜欢这种?还说自己不肤浅?” 他脸上还是那种不知所谓的笑意,好整以暇的喝水,悠悠得陪她打着太极。 “行,那就这姑娘先吧。不合适,那还有这么多呢,慢慢挑。” 时间定在第二日上午。 藤原信岩选出的短发姑娘是个华族女子,虽比不得宫泽、伍代那种新兴资本财阀,却也是昭和年间的勋贵门第。 双方约在一家高级茶厅见面。 移门推开是汪清泉,池边栽种的枫叶正红,清幽雅致,可赏枫品茗。 新时代了,为年轻人在长辈面前不拘束尽情交流,两对夫妻特意去了隔室。 两人在枫树前的几面左右对坐,他礼貌谦逊,进退有度,短发姑娘性情活泼,倒也不会冷场。 自从他胸膛中弹,就被送回了本土修养。之前他一直在外打仗,日日生死边缘徘徊,何必平白耽误别人的一生。如今算上德国进修的日子,留在本土师团转眼已三年多,和母亲的约定也迫在眉睫,这时候有新人加入家庭,他接受。 但是…… “我现在不上战场,不代表将来如此,战局一旦变化,一纸调令就能让我离开家庭,离开日本,且不知何时是归期,更可能是有去无回。” 他这样说:“没有丈夫在身边,却又要操持家务,养育孩子,想必会十分辛苦。如果你能接受……” 男人眉目平静而温和,把顾虑说的很明白,也给她留足选择。 短发姑娘听完:“可爸爸说,你在近卫师团。我弟弟也在近卫师团,你们不是要留在东京保护天皇吗?还会去哪里?” 他若有所思道:“甲午之战还有日俄之战,近卫师团都曾远征国外,如今中国除满洲,未归化的国土还甚大,调配填补也有可能。” 看她紧张起来,微笑着宽慰道,“可能是可能,概率没那么大,我做个最坏打算罢了。” 从茶厅出来,拜别对方,三人就近吃过中饭,他也不回家了,走在夫妻俩后面说,“我去趟书店,就直接回军部。” 美汇子挽着藤原教治的胳膊,看他上越野:“怎么总是这么仓促?” 这边她舍不得儿子,藤原教治却很支持,“正是要努力勤奋的时候,你让他去工作!” 对藤原信岩说:“等女方那边来有消息,我再告诉你。” 他应好,“那我走了。” 等送走汽车屁股,美汇子拍拍丈夫胳膊,“肯定行,你看那姑娘,刚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她对自家儿子这点,那还是有信心的。 藤原教治哼哼:“他真要能尽早结婚,可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了!” 藤原信岩常去的书店只有两家。 要买最新版的进口书,会去银座那家更大的。 它开在这最繁华的商业街,各版本的名着典籍依次排列,齐全丰富。 乘电梯到了三层,正中午时分,接银员在休息桌上吃饭,看熟客来,“少佐您随意。” 他按着分类查找,在高大的书架见听见有人和店员说话,音色很熟悉。 怕不是千西。 他第一个反应是往里头避避。 于是赶紧往两排书架间走,背对着外头脸靠窗,继续浏览刚选来的书。至于为什么,大约是自己刚刚相完亲,不想见她。 她这人话多,距离感和分寸感都差,对他也不显生分。到时问个没完没了,太吵闹了,藤原信岩怕自己应付不来。 外面女孩和店员询问的声音停了,立马有皮鞋敲击在地面上,慢慢变近。 他翻过一页纸张,耳朵仔细着外头的动静。 咚咚咚,咚咚咚。 他竟然开始紧张起来,喉结滚动几番,书也看不下去了。 从书中抬起头,再听。 松了口气,她是走进了对面。 隔着一层书架,刻意放轻的脚步,在他的对面来回走动徘徊,甚至听见了她自顾自的嘀咕。 “等了这么久怎么才有俄文版的?我又看不懂,买你干嘛,烦不烦人……” 他无声笑了。 几本书被抽走,对面的一点风景露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书架是单向的通格,一抬头,发现自己走进了外国文学区域。 太危险了,他打算往后面几排的书架去。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越是心虚,越不会得逞。 藤原信岩低头盖书时,正和把那几本俄文版的书填回去的千西撞见。 算是匆然间对视了。 只有上半张脸,一个惊喜,一个错愕。 她的眸子在阳光下被折射出棕色的琥珀感,非常之通透澄澈。看见他,两只弧度圆圆的杏眼眼尾弯起,变成细细长长的船身,卧蚕和双眼皮都让她的莞尔明显。 他登时,心念一动。 感觉哪里热热的,该是耳朵又烧红了。 ----- 三次元里,唐不太能总上po,虽然可能自作多情了,还是提一句,有谁要找我聊天去微博哈哈哈,以及,催婚和乱点鸳鸯谱乃是永恒命题。 绅士风度 千西在这边认出是他,还费力踮着脚,怕吵到别的读者,压低声音,悄悄道:“藤原少佐,我是宫泽。” 低哑娇柔的声线传来,而他只剩下口干舌燥。应了一句:“嗯,出来说话吧。” 剩余的几本书很快被她放入书架,堵住面前剩余的视线。 藤原信岩看着窗外的远处,转移注意力。 手心上有冷汗,他握了握拳头,平缓了几下不寻常的呼吸。 出来时,千西就站在店员刚吃饭的桌边等他,几次周旋,藤原信岩老早晓得这姑娘怕热——正靠着风扇贪凉呢,淡蓝色的海军领领带随风翻飞。 她是在下面的西餐店吃完中饭,想到自己有几本想看的书,学校图书馆都没找到日文版,就顺道上来看看。 没成想能遇见他。 看他出来,先耐着性子问候了一句:“藤原少佐也来买书?” 他面色无虞,“帮别人挑选的。”“这样啊……” 她想说什么,看藤原信岩隔得远,连忙上前了一步,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找过雅美,总之出事了……你忙吗?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指指门外,“楼下有个吃茶店,赏个脸?我请少佐喝杯咖啡。” 他习惯了她的急切,不急不缓的到前台:“当然可以。稍等我,先结个账。” “那你先结账,我不是很着急。” 等他结账时,看他脸上出了汗,面色也发红,“你很热吗?吃茶店里会凉快些。” 他有些不自在,看了眼她,淡淡说:“还好。”立马被她递来张手帕,红白格子的,“擦擦。” 看他愣着迟疑,千西以为他是嫌不干净,连忙张嘴打包票,“新的,我一次没用过呢。” 他接下了手帕。 店员已经把书包好,说等邮递员来了会帮他寄出。他把帕子拿在手里,填写上地址。 他买的都是些进口原装书,有俄文的,也有英文的,她好奇问:“你要把这些都寄给朋友吗?” “是我的堂弟,他跟部队驻扎在中国上海。”藤原信岩把笔还给店员,示意她可以下楼了。 电梯在走廊拐角,百十米路。 “那也是战友咯?” “算是的。” “话说,我在外面已看见你多回,少佐你最近是在放假吗?” “……我坐办公室,没有急事时,可以稍离。” 她打量了几眼他身上的军装,“这样。不过你们家好像有很多人参军,如果不参军,那会从事什么呢?” “我胞弟学的是小提琴,现在在唱片公司当编曲师。” 她眼睛一亮。 第十一章 冰的伤胃 两人并排乘着电梯,藤原信岩看向墙上缓缓左滑的指针,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要紧吗?” 电梯里除了电梯员还有一个老太太带着幼儿,她抿抿嘴,“我待会儿跟你说。” 爵士乐在唱片机放着,坐到软皮的卡座上,她立马要了杯蓝莓冰淇淋和酒心巧克力。他看了几眼单子,点了杯手磨热咖啡,服务员问他是否要加奶精或者砂糖,他说不用。 她在对面直摇头,“不觉得苦吗?不是热吗?明明有冰咖啡。” 他似乎是被问住了,而后道;“冰的伤胃。” 这么传统? 千西摇摇头,很明显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他这种老辈儿作风,也有点别样可爱。 他低着头笑了一下,似乎……还略带羞涩?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不免心猿意马了会儿。 回神后张望几下,除了个在打瞌睡的白胡子爷爷,就是一对穿学生装的小情侣。 也该说正事了,于是清了清嗓子:“我是上周见的她,她的确是被软禁了。因为她要和家里脱离关系。” 怕他不理解,皱着眉说,“就是,她想登报告诉所有人,要和亲生父母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藤原信岩没想到渡边雅美会如此刚烈。 “你如何得知?她亲口告诉的?” 服务员把他们点的东西装在发亮的银碟子里,捧过来。 他用勺子搅和几下那热气腾腾的咖啡,没有立刻喝。 千西忙活半天,早渴了,挖起冰淇淋就往嘴里塞,接着回答,“是她亲口跟我说的,边哭边说的。为了和田中中尉在一起。” 难怪她要和自己说。 是觉得田中是他朋友,这事多少和他有点牵连呢。 感受到她间断审视的目光,怕她恨屋及乌连带自己,他为自己发声,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我不知情,田中也没和我提过。”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拿着勺子在空中左右摆了几下,“我是觉得可行。” 她复述了雅美的原话。 我看过一个电影,里面的老公爵是出了名的吝啬鬼,旁白说他是“整日不断数着自己的钱财,对其他人冷眼相对。” “虽然很惭愧,但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如果我要过自己的生活,非脱离出来不可。” “其实想想,他未必真正关心我。也不管我是不是会高兴,我好像就是他的筹码一样,得换一笔黄金,才不觉得亏本。” “我受够了。” “……”听完,彼此都有些沉默。 她给人的印象总是温柔和顺,终究是受够了,藤原信岩想。 “她的家庭这样冷血,总想拿她去换点好处,从不曾考虑她本人是否乐意,她过得并不幸福,也很渴望自由。” 对面人喝咖啡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注意。 “家里人能让她读书、学音乐,也是因为想培养出个名媛,好钓个金龟婿。诸如此类,炸药早就埋在那里了,田中中尉不过是根导火索。” 藤原信岩放下了咖啡,认真听她说完,“但若贸然行事,她的将来又如何保障?你可是,又有什么打算了?”他试探道。 千西上回在寿宴上大打出手,他就知道,这姑娘义字当头,给朋友两肋插刀那是习以为常了,什么冲动的事都做得出来。且她似乎已经把几天前的事忘光,大方行走交谈,毫无羞赧之意。 有些荒唐,却也无比的鲜活和真实。 这边,浪人跟了千西一周,直到那副官被调走,她也不是不吃教训呐。 她叹口气,认真道:“我也知道此事要从长计议,所以并未打草惊蛇,让雅美也别轻举妄动,爬墙逃出来还不如先在家呆着,有吃有喝被人伺候不好么。” 藤原信岩提醒她,“冰淇淋要化了。” 她连忙又塞了几口。 嘴里囵吞说:“我的意思,是想和你商量下的。雅美想见田中中尉,我联系过,名片上的电话打不通呐。” 他点头,“那种公用电话会被占线,人在基层部队,电报往来更方便。” “那我干脆发电报告诉他,雅美现在有多困难。”她胃口很好,三两下吃完了冰淇淋。 “你着急吗?”他温声问。 双手搁在膝盖,口袋里放着她给的手帕。 她挑眉,“我?我当然不着急。只是雅美熬得蛮憔悴的,瘦了不少呢,我还是赶紧去写信。” 说罢向酒心巧克力进发。 他思考了会儿,沉声道:“信先不用写了。你把渡边小姐带出来,我让田中和她见一面。结果如何,就看他们自己商量。” “你的意思是?” “她若执意离家,总要有个地方安顿。或许,田中和她成立家庭,给她个户口身份,接下来的日子,也能轻松顺利些。” 千西却不是很认可,“倒也不必即刻结婚?雅美也是学小提琴的,你弟弟都能靠这个手艺谋生,她也能单独养活自己。” “没你想的那样容易。” “她父母既然能软禁她,就会给那些用人处施压,逼她回去,若是届时她离了家,整个东京却无人敢收她,又当如何?”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温润的面孔上透露出沉稳,“没有收入,少不得被朋友接济,硬挺着一时还好,久了怕也不会是她想要的。” 千西觉得是有点道理,但还是不能完全认可,“那结婚了,又能怎样?用中尉的俸禄过活吗?这亦是种寄人篱下。” 她胸有成竹,“别人不愿意收她,我们家愿意,就在我妈妈那,随意哪个旅馆干活,亦或是在大叔叔的公司谋个打字文员,这又不难。再不济,我让雅美帮我收租好了。” 藤原信岩又笑了,看来她不仅讲义气,还是个小富婆。 喉咙里低低地笑了几声,不再和她辩下去,冷静道:“好了,先让他们见一面再说。” 他都这样了,她也只能临门一脚踩刹车。 可是心里闷闷的,想说的话没说完,意犹未尽。 她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巧克力,咬破了,能闻见一股甜醉的酒香,“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所以都懒得和她吵。 藤原信岩正也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没回。 倒也不全是。 她说起话来,像个很合格的辩论选手,我方理论依据充足,观点论点明确,不赢对手誓不罢休。 说白了 爱给人下套。 “宫泽小姐,我大你整整十岁。” 年龄上的差距来看,她本是个小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她不记得自己说过。 藤原信岩顿了顿,“……上次在宫泽社长家吃晚饭时,你父亲坐席和我离得近,因此无意中听见过。” “哦。”吃完巧克力,她又点了杯冰红茶漱口,“我把她带出来可以,什么时候见面?” “后天中午好吗?我后天会去学校教课,顺便带他出来。” “教课?……可以,地点呢?” “还在这家吃茶店,怎样?” 她望了望周围,凝神思考。 “其实,我有个主意。” “嗯,你说。”他显示出家长般的耐心来。 山羊胡子老爷爷醒了,从他们这边离开。她往前凑近了一点,一只手撑着下巴,“她的父母对我也是有戒心的,我上回要带雅美走,她妈妈都不肯呢,生怕她跑了。” “非让我坐他们家的车去玩,这不是变相让司机监视嘛?” 他顺着话头感慨,“已到这种地步?” “是啊。你看不如这样,我正儿八经和雅美去看戏剧,上午有熟人给了我几张票,‘银座戏剧院’离这里很近。”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倒出足足八张纸票,摊开在桌面,“你看,真得都是连坐的,开演是四天后下午,不是后天,不知道你还方不方便?” 一说连坐,藤原信岩已经猜到要如何,这姑娘总是鬼头鬼脑的,他觉得有趣,嘴角忍不住上扬。 “怎有八张?你要包排?” 她看他笑,也被感染地唇角弯弯的,觉得自己的确聪敏,“我家算上帮佣的,共八口人。这戏剧蛮先锋的,老一辈也不爱看,正好不用带他们去了。” 他沉默了会儿, “四天后,就照你说的办。” 她又把声音压低几分,手不撑着下巴,改为拢着嘴边,“你拿两张去,我们都提前一刻到,开场前乱,他们也能趁机说说话,谁来监视都不会起疑心。” 这姿态加上她的机警,像是商量着一等机密,憋着坏要去捉弄谁。 “届时,你我夹在中间,怕是要尴尬。”他没明说反对,但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千西脸皮厚,倒是无所谓,但想想人家将近三十,还要陪她一起当电灯泡,“……真是委屈你了,且忍耐下吧。我反正不给那司机票的,他爱进不进,要是他在外面守着,那还不好说?” 计划告一段落。 剩下的一点咖啡都冷了,他素来不浪费食物,于是一口气将它们喝完。 耽误不少时间,她喊来服务员,又被他招过去,“我来。” “是我说请你喝咖啡呐。”她叹着气摇着头,佯装难色, “你这样客气,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很少和女孩子单独喝咖啡,拿钱夹时,被她这番场面话套住,想了想:“还是我来吧。” 千西没再拦。 看他给过小费,再把其余找零收回去,大方道:“那手帕送你了。” “……谢谢。” 出了门,她隔着条街就认出他的车来,不敞篷的灰色越野,坚固又高大。 “咦,它好干净。” 千西欢快地跑到后门边儿,去瞧上次相撞的地方,果然已翻新如初。 他慢慢走过来,“我上午在家让人洗过。” 她的视野正好盯着他的脖子。 军装的最头上扣子松开了,露出一截白色衬衫领口,还有清晰的喉结,他说话时,喉结也偶尔会跟着上下滑动。 她忽然觉得脸烧烧的,觉得这秋天还是太热了,非常得燥热。 语气平常,眼神乱飘,不知在看哪里:“难怪呢,这么白净。” “嗯?” 他没听清。 “我说,你怎么没去银行兑支票呢?” 她没接到银行打来的确定电话。 他低了点头,很轻声地对她解释,“……我忘在家了,宫泽小姐,在我家中的房间里,下次好吗?下次再去银行兑出来。” 为了迁就她的个头,他上半身特意靠在车上,下半身把脚往外放了放,降低重心。 千西非常感谢他的绅士风度。 但这哄人的语气,是要干嘛呀? 她觉得脸上更烫了,心也开始怦怦跳。不行了,自己不能再和他待下去。于是匆然看了看手表,佯装惊讶,“已经是这个点了?竟然耽误你这么久。” 赶忙自己接自己的话,“你也要去忙了吧?正好,我也还有点工作。” 看出她两颊绯红得不对劲,便错开视线去,知道她要结束谈话了,也直起身子:“无妨,你去吧。” “那咱们戏剧院不见不散。” 年纪小小,演技召之即来。他看破不说破,只是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好。” 世风日下 这日,唱片机里放着一首意大利小提琴曲,最高调时节奏走盘一样,高低错落又迅猛,哗啦啦打下来。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 长青的树木开出晚秋细碎的朵朵娇花,横在中央的高瘦剪影凝固挺刮,背在身后的手指,却在跟随者音节打着剧烈的拍。 办公室外有卫兵敲门,他也从醉人的音乐中睁开眼,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进来的是副官,找他批阅几份要过目的公告和文件,签字时电话又响,他没抬头,只是抬抬笔朝后。 副官立马会意,去把还在工作的唱片机停下。 室内骤然安静。 副官见他腾出一只手接起电话,嘴边应了两声,让对方稍等,便先将话筒搁置。 “陆军周年酒会可否提前些,明天下午三点赴约如何?我的部队晚上还有加急训练,我想早点回来。” 藤原信岩和下属,多半一幅好商好量的语气,这让平日里,需要事无巨细帮他打算的大岛少尉,感受到了礼遇和尊重,多少有几丝欣慰。 毕竟大岛少尉一人身兼多职,琐碎的军务行政是他先经手,再交给藤原信岩,还负责接应、推脱、调整藤原信岩的外出行程,诸如巡查和应酬一类,工作量不亚于私人秘书。 他的脑子里也时时刻刻有张列表,很快点了点头,看来已经凭空帮他重新排班,“可以。 “多谢,先下去吧。” 等确定大岛少尉离开,藤原信岩才轻锁眉头,仔细听电话那边的人讲话。 “听说他最近一直在追查黑市放高利贷,之前横山诗社的权色交易、高乐商会会长受贿的事情,几乎全是这人爆料的。 他爸爸是东京行政课的副知事,靠山硬。 我立马叮嘱少阶,办事利索些,尽量避开他,万事不要露了马脚。 谁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直接把三通社混黑的浪人爱去的地方都翻了一遍。代票——” 电话那头的男声平缓,是藤原信岩母家家境式微的子弟,他的表亲。现任帝国银行,东京椎名町分行的银行副理。 那边频繁推了推脸上沉重的圆框眼睛,摩擦到卡其布的西装,产生了些挂耳的噪音,才透露出经理并非对这桩麻烦波澜不惊。 藤原信岩只管听,说话寥寥无几,那边也在此时把声音压低,“一部分被翻出来,现在是他手里还有不少交易的照片。” 窗外树影婆娑,花阴繁华灿漫。 一束西边的落日,此时恰巧照射在他身上,把他硬挺的面部轮廓用暖红柔化。 藤原信岩抬手遮挡了下这灿光,耳朵捕捉到里头不寻常的猫腻,“怎么他说翻出来就翻出来了?” 经理有些讪讪,“少阶迷上个新来的庄园舞姬,他自己说办完事带着借票去过夜,落在那边不少,我也不知真假……大哥,这。” 他手指在桌面轻叩几下,“嗯,你继续说说看。” 语气未变。 经理一咬牙,没敢再帮少阶求情。 继续交代:“我说花钱把照片买来,他不要,我让他上司去游说,他不听。软硬不吃,看来真是个愤头青年,铆足了劲要把这件事曝光才甘心。考虑到他父亲的身份特殊,不好随意处置,所以来问问你的意见。” “你见过他了吗?”藤原信岩问经理。 “还没。” 经理心理揣摩着这老板的心思,有点举棋不定的意味。 “你之前交代我不要随意出面,所以交涉方面,我另外派了人去。” 功成名就的经理,其实比藤原信岩还小三岁。在最落魄的时候,算由藤原信岩一手塑造和培养而来。 几年前中学毕业,国家即进入征战。 找到这位恩客,被慷慨地安排考试、入学,毕业后更是一路举荐安排,几番周折,摸索到了金融与权利的实心圈。 经理是藤原信岩的人,那么少阶也是。 一个是西装革履的体面银行家,一个是黑社会带刀放贷的混混,借刀杀人又或者助人为乐,反正好事坏事一起,红白脸面双唱响。 经理心理很清楚,像他这样受藤原信岩供养过被培养起来的人还有很多。 藤原信岩在当家这八年里,边边角角不起眼的家族血亲,享受给的好处,也受着桎梏,慢慢被他发展出一条层层管控的康庄大道来。 这就是家族团体的利益化。 而他隐藏在背后,轻易不露面。 转回正题。话筒那边大概是思考了一会儿,传来他的答复,“这样,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去把信带给他。” 经理很惊讶,“你要告诉他是你做的?” “与修,”他喊经理的名字,宽慰:“不用怕。他知道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就自动熄火了。” “都是一路人,手段不同。”谈这种事,讲究惜字如金,言简意赅地概括。 好叫旁人就算全然听去,也照样品不出一二。 门再度被敲响,藤原信岩说了声“进”。 经理意会,“报社通知我,最早后天他就能刊印出来,送信要尽快。”说罢,很识时务地挂断。 时间流逝到天黑,月亮升起。 办公室加完班,想把信装到外套口袋开车回去,走了几步,这内封外又加了银行业务外封的口信,被藤原信岩沉默着上下掂量几番,最后还是决定不送了。 他起身给经理打了个短电话,“不用你去了,我亲自去会会他。你帮我约下这个人。” 隔日九点,石原慎太郎等在料亭包厢。 一刻钟左右,门被人准时推开了,虽石原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见来人,还是忍不住心绪翻涌,激动得很。 “真是你?”他蹭的站起身,“那银行经理跟我说你要约我见面,我还不信,以为是骗子。” 嚣张惯了,未用敬语。 藤原信岩着并不介意他的狷狂。 推门进来,笑说:“那你可带帮手在四周埋伏过?鹤兴青年社团的分团长,朋友手下该成群了。” 又挥手请石原落座,“这不是鸿门宴,请你安心。” 石原被人三两句全点明心思,他挠了挠头发:“不敢不敢,藤原少佐。” 藤原信岩跪坐好,便帮他倒茶,“石原少爷认得我?”只是公共场合的擦身之缘,两人并未直接接触,他此来也并未穿军装。 石原双手去接,“客气!大公子你在外很有名。” 藤原信岩是个有权有势的清白骨头。 是老派皇室宗亲之一。 尽管穿着朴素无华,举手投足间,仍旧有种矜贵严谨的风度,声线轻缓,叫人如沐春风,也叫人肃然起敬。 可惜石原不认臭钱,也不认名人,嘴上热情,仍旧不对他放下戒心。 想到高利贷牟利这种灰色地带,背后的人竟然有藤原信岩,记者的尖端嗅觉,让石原又惊又喜,极度兴奋。 年轻人的脸上正写着一道道情绪,已经藏不住了。 藤原信岩见过他两回,昨天下午以后,补看过他写的报纸头刊。从现象看本质,石原慎太郎性格鲜明,思维则很透明。 属于本身是资本,行动要反资本的公子哥。外国走一趟,回国争取平权,为贫苦下层谋民主。和自己父亲近年来,也因自身叛逆而不合。 藤原信岩知道他性子急,耐不住,也不多遛弯了:“黑社会放贷就像吃饭喝水、杀人偿命一样寻常,背后的社会关系网盘根错节,不仅仅涉及到你我两家,你要揭发他们,可是触了很多高位的逆鳞,不会这么简单。” 石原哼哼几声,“你不用来当说客。” “不,我不打算改变你的想法。” 石原两只眼睛盯着他。 “我想坦白。” 石原狐疑。 “你茫茫人海中查到了我,恰好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你千辛万苦翻出贷票,有没有仔细看那上面的客户都是什么人?又想没想过,这笔钱最后能用到哪里去?” 藤原信岩告诉他,“世风日下,培养人才需要钱,建设国家需要钱,行军打仗也需要钱。大头是给二二六处决后,遗留下的家眷,他们的孩子要读书,要留学,女人要生活,不能饿肚子,这些女人和孩子算不算你要帮的寒门孤弱?” 石原哑然。 “你?” “放贷的对象,轻松坐收军队打下的殖民地财富,这些官僚财阀,算不算你要抵制的贵族和资本?” 石原惊的说不出话,“你原来?” 藤原脸上有着亲切的笑意,正襟危坐道:“石原,你有爱国救国的抱负,我很支持,我也在用我的方式爱国。这里面的每一分钱,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希望你能理解,曝光它没有好处。” “你光一张嘴说,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如何信?”石原不满,怕他是狡辩作弄。 谁知他笑了几声,茶面荡出涟漪,“真凭实据就在你手里,你不信再去查查看。” 石原这下子蔫蔫儿的,说不出话。 闷闷灌了四杯茶下肚,“我再去查查。你要真和我是一路人,那我也不能害你。” 对面的男人颔首,他以为这就完了。 谁知藤原信岩又说;“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您吩咐?”石原开始不耐和焦躁,因为藤原信岩太淡定了。 他的淡定让石原觉得自己没本事又丢脸,只想尽快离开。 藤原信岩又帮他倒了杯茶,气度还是从容不迫:“我想请你安排我和你们总团长见面。” “请我?你自己去找不就行?” “我想请你举荐。” “举荐?” “对。” “见他做什么?”他又警惕起来,“你要利用我?” “不至于,只是想谈谈合作。” ...... -------- 男主的真面目,非小白花 奥利维亚 天气晴朗。 繁华的商业街上,明亮的玻璃展柜和雨棚下的商铺林立,有些店家提前摆放上年庆商品。红白小旗在头顶上随风簌簌作响,地下人影流动,各店顾客接踵而至,浮生热闹。 藤原信岩从料亭出来,驱车至百货大厦。 一楼出来时,发现车旁站着千西,在逗她牵着的小犬,小犬条顺盘靓,她也十足的鬼小姐打扮。 见了他来,她笑靥如花,扬起手打招呼,“藤原君!” 藤原信岩脸上也带着笑,走过去:“又见面了,真是很巧。” “巧也不巧,”她古灵精怪的说:“我看到了你的车,就待在这里,看能不能碰上。” “宫泽小姐等了很久?”他问。 “叫我宫泽就好。”她回,“也没多久。不全是等你,我买了很多东西,货物员还在店里打包,待会儿送下来。” 藤原信岩颔首,“嗯”。 千西打量,见他手里浅黄色的手提袋,“你是来买烟的啊,这个牌子我爸爸也抽哎,味道是很好吗?” 小犬扒拉了巴拉她小腿上的白色裤袜。围着她转了半圈,嘤嘤不满。 藤原信岩也注意到了这只小家伙,笑笑:“它大概不耐烦了。” “它的确是闲不住,我给你介绍 。” 她愉快地牵了牵狗绳,“这是奥利维亚,我们家的小小姐,八岁的蝴蝶犬,是上海租界里的法国大使送给我们领养的。” “奥利维亚?”他看着小犬,咬了一遍名字。 小家伙乖乖坐好,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也看着藤原信岩。 “奥利维亚最近有点消化不良,医生让我多带它出来走走。” 他瞧了瞧这只姿态漂亮的小家伙:“我见到的蝴蝶犬多是灰棕色,或者黑白的,白棕色斑的倒是少见。” 千西摸了摸奥利维亚小巧的头:“是啊。奥利维亚的妈妈也是棕色斑的。”她指了指藤原信岩,对奥利维亚说:“奥利维亚,打招呼。” 口令一发,奥利维亚小小的身子果真抬起两条前腿直立,哞足了劲儿,汪汪叫了两声,藤原信岩被逗笑了,不吝赞赏道:“它被你教的很听话。” “我妈的功劳,我们家还有两只猫,是奥利维亚的玩伴,它们都会听人话。藤原兄家应该也有狗?” “又猜对了。”灰色高大的车停在公共花坛边上,“我家有两条狼狗,都是退役的军犬。”他打开窗门把烟丢进去,有辆货车经过,觉得太窄推推挤挤的,在后头按起喇叭。 她才来得及看了那货车一眼,已经被他关好门扶着背,轻轻带到花坛中央的小路上。 “你等我,是有事商量?” 千西:“雅美的婚期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他心算下日子,“十九天后。” “是吗?我和妈妈商量过,可以让新宿大酒店帮她设宴。” “雅美她喜欢西式婚礼,外婆的教堂也能给她腾出来主持一场。婚纱我可以帮她选。” “她是这样想?” “是啊。嗯,我联系不上田中。雅美也不怎么好联系,所以不知道田中是怎么个想法呢?”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诚恳地望着他。 有人在商场门口喊宫泽小姐。 两人抬眼。 是两个大厦百货的服务生和她家的安东司机,三人手里无不拎着礼盒和五颜六色的纸袋。 他跟她一同过去,帮安东司机把后备箱打开,让服务生先把一大网兜的布娃娃们放到后备箱。 自己看来也忍不住好笑,摇摇头:“怎么买这么多的泰迪熊?” “是慰问小朋友们。”她边指挥说,“我们家的葡萄酒庄里,住着六七户职工,还有一些蔬菜庄园里的佃户。上次去玩儿,有好多小孩,他们管我讨礼物,我就买了泰迪熊还有童话——” 她话没说完,手从服务员手里抢过来两个纸盒,“——我的水晶球和琉璃相框,这个不能放后备箱。”宝贝似的揣在怀里,钻进车后座,又是一顿倒腾。 藤原信岩在边上等她。 收拾妥当,安东司机问她要不要走。 她看着旁边的藤原信岩:“你今天没穿军装,不忙吧?要不要一起吃中饭?我们不是没聊完吗,还有些事情要商量。” 这话是对藤原信岩说,也是对安东司机说,于是安东点头,先上车等她。 风刮起她脸颊上的碎发。 她的脸因为暴露在阳光下,眼睛眯着,脸颊也被晒得红彤彤的,随手把碎发勾到耳后。 藤原信岩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一步,用身体帮她挡住刺目的光线,她紧皱不已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嘴角微弯,柔声道:“要不然下次吧,好吗?我昨日就答应过母亲,今日回家会客。” “哦。”她有些显而易见的失落,“有客人哪。” 瞧他在看表,以为他赶时间:“那你快些回家,我们下次再聊也可以。”说完摆摆手,“再见吧。” 纤小的身影坐进车内,就要关上门。 临了被一只手拦住。 安东司机都要转钥匙了,奇怪地往后瞥。 还是藤原信岩。 他弯腰询问也懵懵的千西:“怎么不等我说完?时间还早,不能一块吃午饭,在下请二位喝杯咖啡如何?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没经过家里引荐的男人,来找她约会,在当下是十分不合规矩的,因此他也叫上了安东司机。 ...... 奥利维亚走起来啪嗒啪嗒,紧紧跟在她脚边,安东司机扔下车,也陪着小姐走马路。 咖啡店随处可见,最近的一家百八十步就到。 “宫泽小姐今日上午都在采买?” “我上午在上课。彩杉生日快到了,她打算到时请学校里的朋友集体去泡温泉,明天还要做火车去新宿御苑看红叶。我也在学校,一上午都在跑前跑后帮着喊人、递请帖,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藤原君呢?”她也问,“你今天看起来格外清爽呢,上午也去休闲玩耍了?” “你猜中了。”他莞尔。 “哦?”千西偷笑。 “上午我跑去见了一个新朋友,刚聊完天跟他拜别,被你抓住了。” “那你是又要回郊外的军部去了?” “嗯。恐怕还要在外消磨一会儿,下午三点有个军人会馆的活动需要出席,我傍晚才回去。” “要照顾朋友,又要管部队,还要应酬,看来你怪忙得。” “小姐你,不是在讽刺我?” “当然不!” “怪我国外待久了,有时候说话,的确容易让本地人产生歧义。”她笑,“诚心夸你日子充实呢,你记住,我只讽刺坏人。” 安东司机听着,脸上全是慈祥,一起去前边的那家咖啡馆。 千西的朋友,同性、异性的,旧相识的,新结交的一大堆,路上碰到了相聊甚欢不舍得分别,甚至要去喝酒吃饭,那都是常有的事。 咖啡到了,安东司机主动坐到隔桌,“小姐先生你们聊,我喝完了就自己回车上等你。”一个略驼的后背留给他们。 他们司机保姆,在有钱人家里多少年了,早养成一股子眼力见儿,主子谈事情都会回避。 话题断了又被接起来,“田中会想要西式婚礼吗?我怕他难为情不愿意。你跟他讲,花费都不是问题,我可以帮忙。就让雅美风风火火、风风光光的出嫁吧,我不想她在婚礼上还受委屈,好吗?好吗?好的?”她眼角圆圆的,带着乖巧的恳求。 藤原信岩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蹲在她脚边的奥利维亚,一大一小,都眼巴巴地瞧着他。 朗声笑道:“我会尽力的,我想田中也不会要她受委屈。你和渡边小姐的想法,我都会悉数转达。” 他在德国生活过,尽管抽烟,牙齿也刷的整齐又洁白。 千西悠哉喝着咖啡,“她胖瘦和我相差不多,可以照着我尺寸量,定一件婚纱,再定做正式婚服。彩杉眼光好,她说她要帮着挑款式,虽然有点太仓促了。” 他听她在这喋喋不休:“你要有心理准备。” 千西从咖啡和巧克力中抬起头,“嗯?” “不知道她和你说没说过,她结完婚,会先去田中老家待,和公婆住上两年。” “两年!” 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些,她压低声线,“这妮子只说她会去乡下照顾老人家一段时间,没说一待就是两年啊...我连她在东京的住处都收拾好了。” “嗯,可以当婚房。”他从善如流,避重就轻。 “你别打岔。”她不肯放过他,“我想着她能留在东京生活,才收拾的房子,不是婚房。” 藤原信岩:“渡边小姐出嫁给田中,按那边规矩,是至少要侍奉公婆两年。” “什么破规矩。”她不服。 他无奈,“规矩就是规矩,又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那她还能回东京都吗?” “我无法预测未来,自然不能跟你担保。” 他目光炯炯,看着她的脸。 “你也知道,她娇生惯养长大的,怎么能当个村姑洗衣做饭?要是田中不是军人,雅美才不要这样活守寡。”她说。 后面她就一直反复念这几句。 七八分钟,两人就出了咖啡厅,姑娘脸上难掩幽怨,牵着奥利维亚生闷气。 不能当面质问田中,就只能瞪着他,弄得他也颇有些无奈和尴尬。 奥利维亚忽然发动遁走,她被扯着往前去。 原来是循着了麦芽糖的甜香味儿,带她停在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子前。 藤原信岩跟上前去。 “吹糖人不是华人街才有吗?”她好奇嘀咕,又教训嘴馋的奥利维亚,“消化不良不能吃。” 奥利维亚正焦急地流口水,前爪又来刨她的腿,眼看一层白色裤袜沾满了爪印,还要被抓破,要闹国际笑话了,她打掉奥利维亚的前腿,“不能吃就是不能吃!别挠我了。” 店主是日本京都人,说是跟中国北平老师傅学的,摆个摊,自娱自乐的糖果艺术。 她好久没玩儿过,新鲜劲儿十足,把奥利维亚抱在怀里给他瞧瞧,欢快道:“那你能吹个它吗?耳朵要像蝴蝶翅膀。”她回头对藤原信岩笑,“给老板一分钟,他吹好了我们就快快回去。” 藤原信岩颔首。 她脾气来去飞快,转瞬就不见郁色。用她自己跟他形容过的,是吵架这种事不能当真,否则太可怕。 “来,小姐你对准这个管子,使劲儿。” 千西吹了一口。 “不够。” 她又弯下腰吹了一口,脸上的腮帮子比河豚还像河豚。手掌大的奥利维亚被竹签串着,很快递到了千西手里。 她低头去开手袋,找零钱,藤原信岩已经比她先一步付账,男人的钱夹就放在口袋,一掏就到。 一切都愉快进行。 他收起钱夹,正要和她打道回府去,一桩意外便猝不及防地发生。 赶鸭上架 赶鸭上架 彩杉脸上气的通红,甩手要去找爸妈说理。 宫泽广叽此前笑嘻嘻的,早不知道跑外面哪里躲去了,只有宫泽夫人留在前厅招呼客人。她看见彩杉冲来的脸色,知道她明白过来,按住她的手轻声嘱咐:“今晚可要好好的,不能惹事。” 彩杉欲哭无泪,悲愤交加:“你们两个合伙骗我?” 二太太也是不得已为之。 彩杉已经二十二岁,嘴里却天天喊着单身主义,扬言一辈子都不结婚。他们夫妻两个愁得半死,怕女儿要熬成老姑娘那就真嫁不出去了。 两老从没拦着她谈恋爱,她也没能带个男人回来,只好给她相亲,可她哪里能服从? 也只有先斩后奏这个法子,才能把她留住。 彩杉欲要甩开手,二太太一直抓着,瞧她排斥不高兴,只得叹了口气,委屈道:“坐在一起聊聊天,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又不是强迫你。”她悲从中来,本就柔柔弱弱的人还啜泣了几下,泫然欲泪。 “你爷爷也吩咐了好几回了,给你相看相看人家。都是我和你爸爸顶着这压力,叫你心无旁骛念书到毕业,不然你以为日日能这么轻松快活?” 彩杉愣愣看她生些许白丝的头发,觉得不忍心。 火气灭掉大半。 见她软化,乘胜追击地哀求道:“我这个请求很过分吗?你现在要跑,我们家面子都要丢尽了。” 千西陪着彩杉苦练舞剧一下午,在楼下墙角听到了对话。确定这就是彩杉的相亲宴会了,转身就上楼拿书包和手袋要跑。 因她们姐妹两个玩的要好,这种宴会也次次默认要赖着对方说话讲八卦,时间就过得快,能消遣掉其中无聊,因此千西不加思索就照常留下来吃晚饭。 宫泽夫妻两个,估计是怕彩杉察觉到异常,要发脾气不干,所以没表现出任何她在这里会不方便的意思。 既是彩杉相亲,她不该继续呆在这,蹑手蹑脚地下楼。 刚开始,她和彩杉趴在书房窗台看外来的宾客,发现不对劲儿时,她还爆发过笑声,取笑彩杉被亲生爸妈唬算。 眼下开始同情起彩杉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境遇。 之前也打定独身的浩小姐,转眼就和满洲皇帝的弟弟傅杰成婚搬去关东,且她们还给嵯峨氏写过信,却是再无下文。 也不知道彩杉的独身主义,成为儿童学家的理想还能不能实现? 唉。她忽感悲从中来。 边想边要出去大门了,谁知彩杉眼尖,连忙给她拖了回来,斥责她同享乐不能共患难。 千西活泼也赖皮,赶紧讨饶:“好姐姐你放过我,让我回家。今天是你找对象,我在多尴尬。” 二太太也叫她别胡闹,“又不是见不到了,差这一会儿吗?” 可是彩杉十分不安,她从没单独应付这种局面,拉着脸道:“你尴尬.....我也尴尬。”她对二太太要求:“要我和他们吃饭也行,得让西西陪着我,不然我害怕。” 千西脑子嗡嗡嗡的,连连扭头:“这哪行呢?不合适不合适。”说着又要溜,还是被彩杉拦着。 彩杉瞪她,她也瞪彩杉,两人就差要扭打在一起。 穿在彩杉身上那华丽的衣衫都因为用力有了一条条褶皱,二太太看得头痛。 这样公然拉拉扯扯,多不成体统? 她最怕彩杉失了礼数。心下烦乱又着急,怕还有没来的名流贵族进门,要是看见彩杉这疯癫模样该如何是好! 只好赶紧应承下来:“好好好,西西你陪着你姐,一起进去吧,不要再闹了!” 彩杉收敛了力气,问弄疼她没有,千西看彩杉鬓发都散乱了,暂且不逃,很是无语,“干嘛呀?非这么固执?” “我被迫予相亲,难道不怪你?” 千西叫道:“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出的主意。” 彩杉在她脸上掐了她一把:“要不是爷爷提问你,你一个劲儿怂恿他们先安排安排我,说什么我先嫁你就立马嫁,我能这么快就受害?” 好像,还真是有这么一会儿事,千西“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宫泽夫人也赶紧帮着两人整理好头发和衣衫,接了千西的手袋书包,一人一手推她们进去,“快去吧,去吧。” 那架势,好像是让她们奔赴火刑场。 不说彩杉,连千西都登时紧张了起来。 步入那批男子聚集的客厅,十几双眼睛登时齐刷刷地看过来,千西心下忿闷:“你欠我一个人情。”她嘀咕。 一屋子来贺寿的男人大多陌生,十七八人挨个祝彩杉生日快乐。 等杉伯爵竟然也在。 彩杉的性格可以说是爱憎分明,在没有讨厌你之前,那就是社交名媛,话题不断好声好气的,表情也兴致勃勃。 都是首次接触,好感与坏感的秤砣左右持平,彩杉扬起微笑,应付着和这些男子聊天,其中不包括等杉伯爵。 上一回两人打过照面,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太太的麻将桌上。 彩杉看穿了他的把戏。 当时的冷言冷语像一盆狗血,等杉伯爵还没献媚几句,已经被她挫刺得又冷又痛,直泼了个狗血淋头,脸上狼狈。这次一看见彩杉那张妆容冷艳的脸便条件反射,要躲她远远的。 他来是为三小姐,打听到这两姐妹常常一块出没。 果然,这次三小姐也在。 看她喜笑晏晏的和周围人讲话,比较天真面善,心中跃跃欲试。 且说彩杉一直被逢迎,逢到藤原信岩来祝寿时,彩杉神色诧异,他脸上的神情,细究也有些无奈,这下三人都少不得尴尬。 尤其是陪坐在一边的千西,不知道他为何也来了,只能对着他呵呵得干笑,也不能解释自己今天不是来相亲的。 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 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如针毡,彩杉发现她屁股扭来扭去,轻轻掐她腰上的肉武力威胁,避着外人对她咬牙切齿。 “这才多久就坐不住了?你敢给我逃跑试试?” 自作孽不可活啊,千西在心里哀鸣。 好容易熬到正式开饭前的空档,户傅赶来救场,说母亲交代三小姐上去换装。千西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扔下一句“我去换衣服”就跑。 彩杉不能离席,只得继续枯坐,眼睁睁看大一小一不管自己如何大呼小叫,还是一溜烟儿跑了。 今日微风,十月的天气很凉爽。 藤原信言和宫泽广叽的两个年轻下属谈完一轮,内心觉得无聊。瞧宫泽广叽的别墅外丛林茂密,树木高大繁盛郁郁葱葱,风景不错,便点起根香烟随意逛逛。 被瀑布的流动声吸引,朝树丛前望去,林子后还有一片半大的人工湖,瀑布就在那里。想着去散散心,脚步悠闲地踩在鹅软石铺就的路上,一地的枯枝落叶也被他的高筒靴踩碎。 竹叶和灌木生长蛮横,他以手挡开。 走到一半忽听闻幼童和大人笑语,止住脚步。 “小女孩奶音浓重,咿咿呀呀。 他觉得不合时宜,便要返回,却听见声音是自己所熟悉的。 “你到底在画什么?”千西问。 回答的人是户傅:“她乱讲.....淳安别捣乱,去和若紫玩小鸟儿。” 他听一阵儿,打算回去了。 没成想那孩子拿着鸟笼子刺溜儿窜出来,也不看路,小身子撞到他大腿。 若紫在后边笑着追,看见她撞到人,哎呀一声赶过来。 腿上全是肌肉,硬邦邦的。 六七岁的女孩子撞痛了就要哭,藤原信言熟练地叉住孩子两只胳膊的腋下,把她抱起来交还给若紫。 若紫低着头不敢直视,用孩子挡住自己。 观察他一根烟夹在手里吸了一半,捡起地上的鸟笼,瞧了瞧笼子里惊慌扑棱的那只雪白宠雀:“它有些受惊,回头用暗罩子罩上吧。” 若紫半是羞涩半是感激,“是,长官。” 他见她抱着孩子腾不出手,帮她提着鸟笼走到林子后。户傅和千西都还在湖边等着。 藤原信言手里拿着烟和鸟笼,踏着碎叶乱枝闲雅走来时,在场两人皆是一愣。 他把鸟笼挂在枝上,灭了烟,站在树下笑说:“我闲来无事逛逛,走来了林子里头。”看见千西在当户傅的美术模特,点了下军帽问候:“宫泽小姐怎得躲到这里来偷闲了?” 原来换好衣服后时间还早,她实在不想回去继续煎熬,想法子在外打发时光,户傅便提议只要她肯再当一回模特,今晚就帮她抵挡彩杉的淫威,两人一拍即合。 她很不好意思,连忙作势苦笑:“不是我要相亲,是彩杉,我是被彩杉逼的。”坐在原地看了看他,又问,“藤原少佐今日怎得也来,难不成......” 他咳嗽两声,走到户傅身边看户傅画画。看清画板后就笑了,笑得很古怪,似乎忍得辛苦。 若紫哄好了孩子,行了个礼带着孩子和鸟笼离开,剩下他们二人。 千西瞧他那表情和户傅抓耳挠腮的模样,暗叫不好,再次问:“户傅,你到底画了什么?”耐不住性子要自己来看,“是不是又把我画丑了?” “别别别,你别动!” 藤原信言笑得更欢畅,“宫泽小姐的裙子很特别。”这一句有冷却剂的作用,她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起的屁股放下,又乖乖坐好。 要出席晚宴,裤子总不礼貌,她换了套行头。 原本轻便的学生装束变成了轻纱曳地的淑女绸裙,裙子腰线开在胸下,贴身里料是糯粉色的丝绸,外面笼统罩了一层薄纱。 薄纱前端开叉,尾部曳地,顺着她坐着的高背椅子拖在地下,金线花鸟纹绣在其中,比湖水更加波光粼粼,华美无匹。 他觉得这西式裙样很熟悉,应该在哪里见过。于是脑子里搜刮起过去的记忆。 “是帝政裙。”不到几秒,他想起来了,“帝政风格,拿破仑时代的古典主义。” 听到这言简意赅的措辞,千西简直是耳朵一亮,觉得这厮非常识货。 自两家交往后,户傅也认识过藤原信岩,他因为自己学艺不精被人看去,眼下已经整个恼了,想赶紧把这人赶走。 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今日明明是我姐姐的相亲宴,叔叔总围着我三姐姐转做什么?难不成喜欢我三姐姐?” 洪水猛兽 “户傅!”千西瞬时心跳加快。 这张嘴真是和彩杉一摸一样,要不怎么说是亲姐弟,气死人不偿命!她唬他,“不得无礼!”又对藤原信言描补:“小孩子口无遮拦,你不要放在心上。” 千西不怎么发火,户傅被她的暴起治住。 他们两个站的那么远,聊的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话题,哪里有什么。心想是自己过分了,跟这叔叔道了歉。 他没生气。看着户傅微笑:“我和三小姐同病相怜,也无辜的很,对这宴会的真相并不知情。” 自相亲两次无果后他便叫停,跟家里说明想要休息一段时间,奈何这生日聚会也是个奇葩的擂鼓招亲,想起父亲母亲笑盈盈叫他来的模样,头皮发麻。 他四周看了几眼。 湖里停泊只白漆小船,铺上异域风情的印度毛毯,还有只流苏抱枕,另一只在她背后当靠垫,金粉白绿辉映奢靡,是有印象派油画的精髓。再次点帽:“某不叨扰了。” 男人走时的神情比来时要疏淡几分,户傅心虚地看了看千西,后者给了户傅一个白眼儿:“你快点画嘛。”她眼睛朝着林子外的方向,想恢复自由快点去找他。 落日余晖时,她腰酸背痛出了林子,一双眼睛寻找着藤原信岩。 找到他时很不巧,他正在和两位公子哥叙话,大概是注意到了她在一旁望过来的视线,间隙间朝她颔了颔首,又继续聊。 千西打算在一边坐着等他,气温转凉,她把开司米披帛展开,从挂着转而披着来保暖,百无聊赖把玩巾帛上的流苏。 等杉伯爵已经找了千西半天,远远看见她忍不住一脸兴奋,“三小姐,好久不见啦!” 那边藤原信言已经聊完了,她心中不耐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也和等杉客套。几位公子哥从前花园端着酒绕进屋,他看了眼千西,后者皱着眉冲他苦笑,表示自己脱不开身。 后花园人越来越少,藤原信言还自己站在那里抽烟望天,她知道他在等她,这时等杉伯爵说了什么已经全然心不在焉,勉强假笑应付。 “一会儿再聊吧,我有点累了。”她起身摆脱等杉伯爵。 谁知等杉流氓痞赖,竟然伸手去抓,她跑得快,只来得及钩住了她身上的披帛。 披巾落在地上,身上一凉。 她被堂而皇之冒犯,来不及多想,跑到还在抽烟的藤原信岩身后,朝着他高阔的脊背压声:“我讨厌他,快帮我把这个人赶走。” 她悄悄露出半个头,堪堪和等杉伯爵对视了一眼,就赶紧缩回去,彻底藏在藤原信岩的背后。 听见等杉伯爵说“不要玩躲猫猫啦。”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个恶心人的无赖!千西在心中把等杉伯爵千刀万剐,不知道二伯母是不是瞎了眼放他进来! 等杉伯爵喊完还不肯罢手,自顾自要来抓她。 这般辣手摧花,色心不死,饶是淡定自若如藤原信岩也看不下去了。 上前用身体拦住他的脚步,微笑道:“伯爵,既然三小姐害羞,就等等再聊如何?让她休息片刻,饭桌上时间还充裕呢。” 等杉伯爵念他也是个体面人,被出面阻止也不好闹开了大家难看,只得暂时罢手,悻悻走开。 藤原信言捡起那草坪上的披帛,拍了拍灰递给她。瞧她利落地裹在肩头,应该又轻又软又暖和。 他问:“等杉伯爵为何缠着你?” 千西嗤笑:“他发疯。外传他有精神分裂症,我之前还不信的,现在看来他是有这个问题,要去看看医生治疗一下。”藤原信言看的她心里没底,不贫嘴了,“是因为他赌博破了产,彩杉跟我说的,这人想找个冤大头帮他还债,觉得我年纪小好骗。” 真是太搞笑,她早连他不穿衣服的样子都看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反胃,“我才不傻,他全然打错了算盘。”说着走向后花园的小路,见他没跟上,“一起散散步?” 他轻笑,“待会儿要吃饭了。” “哎呀来得及,还有大把时辰呢。”她走回他身边,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皱眉:“难道你也急于和彩杉搭讪?” 他摇头。 千西莞尔,“那就跟我走。我们可以聊聊雅美婚礼的事情。”说罢摇曳着裙摆,款款走去后花园。 他还停在原地,见她回头,“跟上啊。”只好默默跟了上去。 千西见他还瞧着自己,想起方才他对衣服的评判,“你对帝政裙也有了解?” “啊?”他轻笑出声,“有点印象。那个年代的电影我在德国看过两回。” 好在后花园里也是有人在的,几个园丁和奴仆在干活,若紫和另一位女佣端着茶盘经过,看见他们羞涩得行过礼。 藤原信岩想起若紫先前抱着的,那爱哭的奶娃娃,“那孩子......” “是总管家的女儿,嗳,我穿怎么样?”她摊开手,在他面前轻轻转了一圈,高腰裙摆圆圆地展开来,可以看见裙摆淡雅的碎花刺绣,“这件还是我去年在国外定做的,我今年长了点个子,看上去没有很奇怪吧?” “不,很漂亮。”他不怎么关注女生的穿衣打扮,夸得是真心话,为了这位百变的俏女郎。 印象里千西的裙子件件都贴身又精巧,出席社交的礼服更是珠光夺目。 “婚礼上,我们作伴出席吧?正好是双方好友。” 他淡笑不语。 千西前段时间和田中通了次电报,告诉他,雅美出逃以后住在她安排的婚房中,等婆家人来接应她,此时问起摆酒的场地。 他立马说:“事情已妥。” 天色微晚,藤原信言把帽子往上提了提,“你不必出面,我已经找朋友的同学看过场地,交了定金。” 看她看着自己,一脸笑意温柔,脸热道:“我们谁出面都是得罪,不如找个没关系的中间人。问起来就说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撇清关系......就行了。”他咳嗽了两声,在她的目光下说到最后,有点结巴。 “你怕叫雅美父母知道有所得罪,可是他们又不笨,肯定猜到了有我在其中推波助澜啊,前阵子雅美母亲找到我时,那眼神好似是我吃了她女儿。” “嗯。”他点头肯定,但是,“得罪得多和得罪得少,还是有区别的。给他们多留一份面子,日后见面便少一分隔阂。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就不要让两家关系更糟了。” 千西乖乖点了点头,“好好好,我听你的。” “家里酒窖有原产香槟,我要去拿几瓶带到宴上。”她点着下巴憧憬起来,“刚问你呢,你能和我一起出席吗?”她满怀期待地问他。 藤原信言这次不逃避了,也看她:“你不和二小姐一起?” “啊,啊......”她原本就只是想要他陪她,一时语滞,话锋一转撒谎说:“她肯定要带男伴的,我听她说了。” “是吗?”他笑着质疑。 “是啊,她昨天就说的。”千西脸不红心不跳,反将一军,“你是觉得我在撒谎吗?怎么会?不会的。” 见他迟迟不肯答应,又若有所思提起:“你也看见了,我独处时多么危险,要是那天有不认识的人来灌我酒,或者缠着我聊天怎么办?你是我朋友啊,怎能见死不救?” “好。” 软磨硬泡,他一时心软答应了。 却没想千西会来挽住他的手。 许是摆脱了等杉又见到了他,雅美的婚礼也筹备妥当,一系列的好事让她心情晴朗,脚步轻快地蹦了几下,上前去挽住他垂落的手臂,“嘿,我到时可以这样挽着你吗?” 他当下被这举动弄得愣住,千西的手挂在他臂弯,甚至轻轻甩了甩。 在千西眼里,他又年长又可亲,慷慨包容,谈吐优雅,还能慧眼识衣,帮她排忧解难,怎么可以这么好。忍不住就摇一摇他的手撒娇,“好不好嘛?” 他皱着眉,观察四周发现已经有人在看他们。可她还是一幅全然忘我,腮红眼亮得往他身上凑,没意识到的样子。 心中一凛,话已经出口。 “不可。” 把她粘着的手推开,立马退了一步。 隔开距离不便人前谈话,他咽下一番要脱口而出的教导,往回走想甩开她,却被她跑着追上来,“喂?喂!” 他一往无前的闷头走,任凭她叫也不停,就是不理睬她。 千西只好快跑去拉他袖子,“你等等啊。”手刚拉上又被他拿开,不过人总算停下了。 他本就觉得男女独处不适。两次过界的亲密举动,终叫他防线崩塌,看着她冷漠地说:“宫泽小姐,你逾矩了。” 她本来还有懵懵的,以为他又是老男人在害羞,结果见他神情正经,疏离地叫她“宫泽小姐”,嘴角的笑容也冷淡凝滞下去。 “逾矩……”她重复了这两个字,满脸疑惑,“我怎么了?” “宫泽小姐想把某当朋友,可朋友不是这么当的。”他低低地说着话,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她的脸,一番避嫌举动,把她两只脚牢牢定在原地。 “某和你相差十岁,少爷户傅都要喊某叔叔,你我算来也隔着辈分,公共场合……” 他顿了顿,略去几个字眼,接着说,“年轻人,喜欢交友是好事,可我是久呆军营,平日就是舞刀弄枪,没什么玩乐来讨开心,很是寡淡无聊,自觉也不适合做小姐的好友。” 他最后想了想,“婚礼上,我们还是各自出席吧,宫泽小姐怕单独一人太无聊,可另觅佳友携伴出行。” 她听着,先是错愕,随后又感到一阵难为情。 可恨天色还未及昏黑,日头斜下,冶艳壮观的彩霞笼罩着这座大别墅,笼罩着树林和后花园,也把千西脸上的表情照得八九分清晰。 她此时脸上青红交加,身体也暗暗发僵,等他说完停下,张了张嘴却哑巴了。 “……” 藤原信岩的胸腔,其实也在微微地叹息。 他很抱歉要伤她:“失礼了,小姐。” 一打挺,手在帽檐处朝她敬了个军礼,大步离开。 千西在原地心绪错乱。 人早看不见了,她恹恹坐在旁边的木条凳子上看晚霞。突然的变卦让她委屈最多,想想还惨杂点恼怒。 回味他方才话语,品味出嫌弃她这个人随随便便的意思,原来是她一直在自作多情,不知好歹。走的也那么快,她肯定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尤不及吧。 千西欲哭无泪地捂住自己的脸,气得在原地剁脚,形象也顾不得了。 活人画好 水晶灯下,彩杉在卧室的梳妆台补妆,本来要骂千西临阵脱逃,可这姑娘进了卧室就一副失魂落魄的郁闷样子,坐在床边发呆,没十分钟也得有五分钟了。 “你是撞邪了?谁惹你不高兴?” 她摇摇头,“没有。” “是不是藤原少佐?”彩杉在镜子里挑眉。 “不是。”她冷冷道。 “不是?”可惜彩杉报复心强,就要揶揄她:“若紫说你们下午在百岁湖边玩,又一起去了后花园,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了?” “好姐姐,快别提这茬了,真是一点意思儿都没有。”她眼圈红红的,“我被他讨厌,他说我逾越,逾越。我好丢脸,还有点纳闷。” “哈?”瞧她被气哭了,彩杉正经不闹她了,又想她回国后很少认识像藤原信言这类。年纪大点的那都是她哥哥,年纪小的就和她一样活泼好动。 “他那样子不像是讨厌你。”敲门声催促她们下去,彩杉也懒得多想了,随口道:“这男人就是爱装腔作势。十个男人里有八个都这样。我们西西又有钱,又聪明又漂亮,谁能不喜欢?” “他不会因为我很有钱,我长得漂亮就喜欢我。”她跟着彩杉起身,“你别翻白眼。我就事论事,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藤原信岩,还真就没你想的那么肤浅。” 开门时彩杉说,“那就先不用再理他了,左右你朋友多,不差这一个。” 宫泽广叽四点半刚过便回来,身后还跟着副官。一进来就看见彩杉和千西,两人拉着手靠坐在一起,面带微笑,怨怼的目光却已经齐齐射中他。 要她留下来和彩杉一起,宫泽夫人心里不情愿,虽然父母眼里都是自家女儿最好,但千西美貌的确更胜一筹,彩杉又总是我行我素不乖巧。 也委婉和丈夫说了,怕看不上彩杉反叫千西先得着夫婿,给他人做嫁衣不说还乱了秩序,字里行间埋怨千西下午怎的不早走,偏赶上这会子了。 宫泽广叽比太太看得开,觉得她太小家子气,“正好两个一起嘛,以后真轮到西西了,咱爸指定还让你忙活。” “她们三房家的事,要我二房忙什么?”宫泽夫人轻斥。 结果宫泽广叽压低了声儿,要跟她咬耳朵,“西西她爸妈那性格?又不会给她操持相亲,一来二去的”,手掌拍拍太太手背,努努嘴嘿嘿笑:“还不是要你来。” 她是皇室义亲,无论体面还是教养都是最优秀的。这个担子,按老宫泽的脾气,还得交在她肩上。 这么一想,不管宫泽广叽是实话实说,还是存了宽慰她的心思,心中郁闷的确消解几分,“罢了罢了,一起就一起吧。” 被太太在门口诉过衷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宫泽广叽不怪会惹她们生气,干巴巴地冲她们笑,“玩的怎么样啊?” 再看周围男子反应都还寻常,陆续要来见礼,他笑呵呵得摆手说不用,巡视了一番,看男人们只聊男人的,两个姑娘只干巴巴坐着,这样可不行啊。 开饭还有半时辰,宫泽广叽试图让她动起来调节氛围,“彩杉,要不你表演表演,免得大家无聊嘛。” 最重要的是让这些男人们看到自己家姑娘的多才多艺,而不是吃劳什子饭呐。 彩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老爹就怕她还不够难受,火上浇油了一把,一出声就吸引了在场男子的注意力。 大家都在看着她,她拒绝不掉,勉强维持着微笑:“表演什么?钢琴好不好?” 宫泽广叽想要有点新意的,“活人画,活人画好!”喊来女佣,“叫户傅那小子下来,给小姐们伴奏!”说着自己就大刺刺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对众多男子说:“让她先去准备准备!” “……”彩杉脸色一紧,差点绷不住如丧考妣的神情。 千西还因花园的事独自闷闷不乐,蔫头耷脑的。 下一秒被彩杉拉着胳膊站起来,道:“爸爸,她跟我一起吧,别忘了我们两个是同期生呢。”话里颇有拉她一起下水的成分。 宫泽广叽连声答应,大方捧场:“好!好!”弄得其余人也紧跟着附和,拍起手来,“好!” 这下,千西耷拉着头是没心情想藤原信岩了,她心中正叫苦不迭,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苦恼。 因为这种古舞,只有大姐姐跳得好。 她们两个当初也是应付家里人,跟那些兢兢业业、以此为荣的千金们,和大姐姐那种天赋异禀的优等生,都是不能比的。 去岁,三姐妹在家表演过一次,也只有宫泽广叽这个粗神经会觉得彩杉和她也跳的很好了。 想着,已经被彩杉又押上楼换衣服。 不敢晾着一屋子人多耽搁,做什么都不能磨蹭,一来一回折腾坏。 “你欠我好大的人情。”她被人装进衣服里,再次嘀咕。 彩杉本就是和服,找来折扇便无事可做,侍女们帮千西把原来的新式盘发拆了,彩杉看她脸上太素净,脂粉气不够,用粉扑不甚温柔地拍了几下,呛得她直咳嗽,又拿笔帮她描补眉毛和唇形,没有太夸张,只是面庞上五官更浓艳些。 侍女摸不着分寸,不知要多隆重。彩杉摇头:“不是什么正式的表演,随便些就行。” 于是只作了个乌黑蓬松的髻发,戴了顶同色的蝴蝶结,这么一下来,旧朝明治风味浓厚。 千西被摆弄完毕低头看了看裙角,彩杉比她高不少,这衣服她穿,都要拖到地面了,忍不住提溜了提溜裙角。 彩杉嘲笑了一阵,“你一会儿就穿这个吃饭好啦,不用再换来换去了。”看她低头闷声吃瘪,连忙作怀柔政策:“我确实欠你个好大的人情。” 下来时,众男子都已坐好等待,站在众人面前被审视,相当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于是乎两个半吊子水平的人,只得硬着头皮上。 准备的是当时一块跳过的《草子与月图》,图画是后来文人所作,共十六章。 讲述的是幕府时代有名的女文人草子,和她的婢女月,在退休皇居管事之后,写诗作对,掌棋看书的文艺中年生活。 电灯被关上了,照明靠餐桌上灯盏中燃烧着的根根烛火。一是为了舞台聚焦,二是为了朦胧气氛。 暖融融的黄光是不甚明亮的,不及之处会令人产生遐想。不经意间的动作,光影会像有生命般在周身闪过,在二位佳人的脸上摇晃,洒落下一片影子。 在座的各位男子都屏息看她们囫囵不精的舞蹈,藤原信言自然也在看,毕竟无事可做呐。 千西换上的和服,看得出有些宽大,她时不时会踩到,还被绊了一脚,身子歪斜又赶紧若无其事地继续,还能顾得上面带微笑。 而蝴蝶结下的她红唇齿白,侧脸轮廓娇艳妩媚,像藤原信岩回忆里,幼时喜欢独自把玩的那种,易碎而稚嫩的陶瓷狸精。 心下忽然有些闷。 意识到自己从看两个人变成看一个人,他赶忙撇过了眼放空目光。 不过一盏茶时间跳完十六个回合,《草子与月图》上的仕女图景结束了。 两人定格在最后一个画面,随之而来的就是众人的掌声,她们心下都松了口气,全程只二字得以形容:勉强。 不讨厌你 心理学家 所幸这种舞,就得在看不清的环境里头才能欣赏,粗糙的细节和不正宗的姿态,都被掩盖在层层朦胧的黑暗里,看不真切就对了。 两位小姐行过礼便退幕,下台匆匆转上楼梯消失不见,周围人不少意犹未尽的,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宫泽广叽见状笑眯眯的,客套几句就连忙带着户傅消失,毕竟今天主角还是彩杉嘛。 饭席间一人捂鼻,不停打喷嚏,他坐在彩杉斜对面,彩杉之前都没注意,还有这么个人?“先生哪里不舒服?” 那人推了推眼睛,难为情道:“我对花粉过敏。”说完又捂着嘴打了几个。 千西没关心,彩杉难得通情达理,喊来女仆把花瓶撤走,自己也去休息室摘掉头上芬芳,二太太上首处旁观,很满意。 烦人的等杉伯爵不见,烛光淡化掉千西妆容上的浮丽,蒙成一个细腻冷淡的面孔。熬到现在,心情已是大起大落,彩杉一离开便不怎么参与聊天,更不去看那个人。 被甜点醒神时,看见是那对花粉过敏的男人拎起空杯喊松子,松子仍旧是个背影。 这人叫三浦,祝贺时自称化学家,帝大毕业生。身上的黑西装料子发青,脚下穿一双旧皮鞋,即使如此他也依旧英俊,盖不住他独特的斯文气儿。 他看上去老实无害,准确来说是一种……单纯的学术味儿,在学校里,应该会是那种沉迷学习拿最高奖学金的理科生。 他方才就不太会聊天,一说就是些高深无比的数理实验,普通人听不懂,后来也就不问了。因此和左右逢源的藤原信岩相反,在位子上受着人冷落,没人和他讲话。 连下人都要欺负他。 “松子阿姨,别忘了也给三浦先生倒水。”她对松子说。 藤原信岩闻声,交际中看她一眼。 她未发觉。 松子面色不改地挪身,也往那只水杯倒水,只是头昂的老高,神情倨傲。大庭广众之下三浦很是尴尬,当场愣在那里。 这幅姿态也被摘完花回来桌前的彩杉看见,直接皱着眉训斥她,“你懂不懂礼貌?给客人倒水,要低头,这还需要我教你吗?” 千西虽很不喜松子怠慢三浦,只得委婉暗示。彩杉是这家中的主人,脾气向来火一样,今日她是寿星,哪里怕得罪谁? 松子一张老脸丢尽,放下了那盛水的玻璃水注,坐在上首的二太太也面色不虞,提醒她:“彩杉啊。” “你拿起来,继续倒。”彩杉不听劝,重复了一句,“把头低下去。” 原本还算愉快的饭桌氛围也凝固了。 三浦被彩杉冷酷的神情镇住,众人目光射来他回神,起身也劝:“小姐,不必要的。” “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做事?我今天就可以辞退你,呆了几年厉害了,客人都可以不敬。立马给三浦先生道歉。” 彩杉把松子骂醒,怕丢饭碗,于是哭着低头认错。二太太好叫了新的人上来。 三浦也坐回去,客人们反应很快,一个个都无事般重新聊起天来,他还是被孤立,颇有些可怜。 彩杉主动和他交谈,三浦有些受宠若惊,眼镜片后的眼睛清亮,双皮眼深深的,再看,他长得也真的是很清秀,很好看。 “你说说你的实验,我感兴趣的。”彩杉鼓励他。 “小姐你具体想听什么实验?因为实验有很多。”他问。 ……这人真是不会聊天啊。 千西腹诽。 彩杉发挥出儿童学家般的职业耐心,想了想,“就你最近的,你昨天,或者说今天,你在干什么,可以说一说看。” 那他可有的说了:“我正在研究一种矿物中提取的碱性粉末,是这样,它可以……” 晦涩艰深,如数家珍。 彩杉一直点着头,但肯定听的稀里糊涂。 千西也不愿意一直闷闷不乐,于是打起精神也听,不久听的昏昏欲睡,还好正餐开始了,刀叉磕在瓷器盘上,食物逼真的香味叫人欲大快朵颐。 千西率先投降,“吃饭了吃饭了。” 三浦两只在空中演示化合分子的手转而拿起刀叉。前车之鉴,这次送餐的女佣对他细致殷勤无比,只差亲手喂到他嘴里,他不习惯,连声说谢谢。 一顿饭进行的很顺畅,吃到刚煮好端上来的一碗生日荞麦面。 千西:“咦,你是左撇子啊?” 藤原信岩又望过来一眼。 她未发觉。 三浦拿筷子用的左手,方才用刀叉,不大看得出来。 他腼腆地笑,显得很青涩。 “你天生就如此吗?”彩杉问。 “后天形成的。” 他捏起自己的手指节,他的手白皙修长,也很美观。 “小学二年级摔跤,右手磕到石头,骨头摔断,要养半年。但是我要交作业,不然老师会罚,只好用左手写字,后来右手痊愈,却写不好字了,反倒是左手更灵活,从此一直习惯用左手。” 千西的情绪被调动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有个女同学也是左撇子,她和我讲,市面上到处都买不到左撇子用的剪刀,剪东西很麻烦对不对?” 藤原信岩在一边听得心下烦躁,总是哪里不快活,和他聊天的客人,也觉得他一直有点意兴阑珊。 客人眼睛时不时望着那边的景致,小声说:“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姑娘家和他聊得来。就是个小白脸。找了这么多男的来陪彩杉小姐过生日,接触的机会全被这玩意儿耗完了,老宫泽和她爸估计都没想到。” 话里话外都是嫌弃,嫌三浦横空过来碍事。 这客人这样对他说,是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觉得他也是因为没引起彩杉的注意,在失落。 藤原信岩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 他也朝那边望去,千西已经吃完了面条,空碗搁在一边。她听得很认真,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三浦举例细说左撇子的不便之处。 她头脑灵活,天马行空,想和谁聊天,不管对方是什么性格,总能被她勾出倾诉欲。 今天为止,他也是如此,面对她能多说很多话。提出要保持距离,这没有什么错。 她仅仅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和他这么大岁数的人混在一起,外人看来,两人才见过几次,非亲非故,就能不分你我叫的亲热,还公然拉拉扯扯,举止亲密,实在有碍观瞻,对她的名誉无甚好处。 他用冷淡和疏远请她不要再逾越规矩,这丫头很识时务,马上就做到,不肯和他再说一句话。 他三次看她,她都未发觉。看来是真不把他当一回事。 她的欢笑似乎有种魔力,年轻气盛,一笑一颦都很灵动,让人印象深刻。看见这种应对他的欢笑,不过几小时就可以用在别人身上,心下有点不舒服。 有点不舒服罢了。 “他们怎么还在聊?”客人埋怨,转而去吃面。 藤原信岩平淡回,“大概年纪相仿,有共同话题。”说完也吃了一口面。 “我之前看三小姐还和你聊的?怎么这会不理你了。”客人奇怪,“惹她不高兴了?” “那是在平常问候我。彼此不相熟悉,切莫断章取义。”他还是那样的表情,说着那样文绉绉的话。 宴会结束时千西精神还有些恍恍惚惚的,旁观彩杉和许多男子跳过舞。等人都散尽,客厅静下来,两姐妹疲惫地摊在沙发上各自出神,彩杉感慨:“还是小孩子好打发啊。” “嗯。” “我和藤原也跳过舞了。”彩杉老神在在的说,“我以心理学家的身份跟你担保,他不讨厌你。” --------------- 男主:我很双标。 客人:打脸真香。 彩杉:官配出现。 千西:生气要哄。 Tips:活人画的原理就是把古代人画上的姿态动作,重新加上音乐演绎一遍,例如活的清明上河图、簪花仕女图。 生辰快乐 要说最近有什么新闻,两桩。 首当其冲的是在中国的蒋介石下令放弃了武汉,大日本帝国的士兵势如破竹,国民政府节节败退,整个中国版图不久后收入囊中已经势在必得。 国内新闻整时整点播报捷,通告已经获得最关键一步的胜利,举国欢腾,菜场、咖啡厅还有办公室无不奔走相告,算是给国民打了针必胜的强心剂。 晚间,东京放送的军事新闻一播报完,又是另外的军事慰问团采访,“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都说这些,说来说去也还是那样子。”千西拿着筷子嘟囔,“不烦人吗?” “烦啊。老公你听完了吧?贞子,换唱片。” 宫泽广义手里拿着张报纸,已经率先吃好了,在等母女俩用餐。 最近这段时间,一家三口各忙各的,宫泽广义出差外交,清和打理酒店是日常了,还要抽空折腾新书售卖会,千西也忙着期末考试,一家子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倒难得。 母女俩沆瀣一气的做派他惯了,多听一会的权利他是没有的,该说能让他听完军事新闻已经要心怀感恩,“唱片好,放松心情嘛。” 报纸上刊登着第二桩消息,有一批从菲律宾和朝鲜偷渡,或者说被贩卖和拐骗的可怜幼女们获救,还说“三通会”一直和这些拉皮条相互勾结,挣得黑心钱数目以亿万日元为基。 曝光人是一位叫石原慎太郎的人,他活跃在一群思想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青年团体。 掠夺那些国家的金银财宝,也掠夺那些国家的女人,上头如是说。 那些女子或已得救,但这种开罪的口气叫人不敢望其项背,不知他是否还留有性命,“这孩子。”宫泽广义看完了报纸,摇摇头。 “蚍蜉撼树而。不过老公,他好像是副知事的儿子,命保是能保住的,恐怕也要拿他爸的官位换。” “的确是待不住了,我知道的消息是要立马开惩戒会。” 他们的口气都跟闲谈人情八卦般,可是这新闻也算个严峻的社会问题。 千西也吃饱了,那张报纸还是她们母女俩先看过的:“舅舅不会也干这种事吧?” 清和知道她问的是拐卖妇女,很平静地喝了口味噌,“你可以去问问他。” 她嘟嘴,“毕竟三通社和四通社先后立得脚,舅舅还和那家老板认识呢。” 没错,三通社既然是黑社会,四通社也是半斤八两,差不多,清和的娘家正经的地下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是个盘根错杂无人敢惹的黑白通吃集体。 不过最简单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别瞎想,你舅舅经营赌场和保镖公司更多,哪里干那些勾栏营当。” 千西不再追问,她的确有试探的意思,依旧被父母四两拨千斤。 真相肯定不是这样简单。 她不小心听过妈妈和舅舅在房内吵架,猜到是有些送来的宝石来历不明。舅舅对她很好,但此后送来的珠宝她都不肯再要,总觉得心里膈应。 越想越深…… 宫泽广义看她一脸郁闷,乐颠颠地问:“咱漂亮闺女怎么今天眉心皱成个猪皮了,是不是考试又没考好?” 这一问,清和撇了眼丈夫,“她一回来就诉苦,你将是第四个听到的人。” 这事不得千西意,磨破了嘴皮子也耐烦说。 “提起这事我就来气,下午考试,上午我们都在图书馆复习,忽然来了一帮宪兵,气势汹汹地没收了我们文学院翻译社发行的报刊和杂志。” “他们是直接闯进去的?”宫泽广义靠着椅背,当她的听众。 “那倒不是,牧师也在,给我们解释他们有带了什么搜查文件和没收通知。”她一摊手,苦哈哈道,“这下学校里都在传,说这任校长又要回英国了,我们文学院的日本院长也要辞职。不知真假,弄得人心惶惶,期末考试都不能安生。” “你考你的,别被这些东西影响。” “爸爸,自从开战以来宪兵就一直对教会学校施压,现在还堂而皇之的闯进来翻这翻那。”前后都逼走了两任校长,眼见课程设计都被这频繁的调动害得跌跌撞撞的,一下一个教育风格,教学水平也是参差不齐。 “这个嘛,”宫泽广义袖着手,打算简单说说原因,“今年十月下旬大本营改变了对外的作战总路线,这就说明仗打久了消耗大,物资不足,生产有点扛不住。那又不能让国内平民知道这些,怎么办呢?” 清和也吃好了,下人来收拾残羹,她看父女俩有话要说,干脆陪坐。 贞子上了一壶红茶,热腾腾的,解腻又暖胃。 宫泽广义抿了口茶水,“要进一步进行思想麻痹嘛,阅读是会抓的越来越严格的,笔杆子未来只会更不自由。” 他接着叹了口气,有些惋惜,“枪打出头鸟,迟早会惹祸上身,学校里遇到像今天这种有意见的事情,很正常,就稍微……装聋作哑些吧。” 千西抿了抿唇,清和优雅地喝着茶,及时补充一句,“爸爸妈妈的意思是,不希望你做乱世孤勇者。” 考试完成的那日,千西久违的去了二伯家找彩杉,从上次那件离谱的相亲后,这还是第一次。 彩杉新烫了头发,大波浪衬得一张脸更小,轻抹脂粉,黄裙子,在看一个礼盒。 她也悄悄凑眼去瞧,那是一只银光闪闪的劳力士手表,恒动型女款。 彩杉正沉浸在甜蜜中,被她吓了一跳,“见鬼啊你?” “谁送的?”千西拿起桌角放的卡片,“这是三浦送你的?……他不是没什么钱吗?” 彩杉把卡片抢过去,翘着二郎腿,“我几时跟你说过他没什么钱了?爸爸又怎么会把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请来家里给我相亲?” 可是他的西服洗到褪色。 她一直设想,他定然是那种从小勤学苦读十几年,光耀门楣的出息者,几番研究专利的科学家,未来前途一片大好。 二伯自己读书不行,缺什么喜什么,大学究能入得了二伯的眼也不难怪。 “你又在想当然了。”彩杉很懂她。 “那他是谁?”她问彩杉。 “三浦三浦,三浦化学厂呀。他工作的地方都是他自己家的。” 千西反应过来,“真是深藏不露呐。”她叹,“你们这发展的也忒快,都已经互送手表,还一起看电影了?” “我是应期毕业生,课早学完了,就趁你们低年级的考试我约约会喽。” “今天约会,明天不会就订婚了?” “怎么会?……”彩杉想起什么,面对有丝怒气的千西,嗯嗯啊啊了一会子:“姐姐食言了。” 噩梦般的相亲后,彩杉发誓下定独身的决心。真是上下一张嘴,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像是早有预感般,“其实浩姐姐嫁到中国去,我就料到你也会有这天,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慢点嫁。”如果是三浦化学厂的话……家里定是极力撮合的。 不敢想象彩杉也步入婚姻殿堂的模样,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前后失去两个姐妹。 “傻瓜。”彩杉难得温柔地注视着她,“就是遇到了个好玩的大孩子,哪就要到结婚那一步了?” 三浦化工厂本部设在东京新工业区,分厂已经开到了殖民地朝鲜,天皇多次到总部亲自视察过。 广德丈夫最近手上管的几座矿产开发,也在争取和他们合作,据说三浦社长和关东军关系很好,军商共享下的销路别提多通畅了。 老宫泽还有几家军需工厂生产金属零部件,漂色剂也是由化工厂供货。 寻思了一阵,她扭头问彩杉,“那明天婚礼你也带三浦去吗?” “带他去碍事干嘛?”彩杉很仗义,绝不会重色轻友,“我当然和你一起。” 她讨好道,“你还是带着三浦吧,算我求你。”虽然闹掰了,但半月前跟藤原信岩撒的谎还是要圆的,不然就露馅了。 别人无所谓,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再丢脸一回。 婚礼按计划在千西外婆捐款修建的天主教堂举办。 藤原信岩昨天见过田中雅美,她的眼睛红肿,脸色有丝淡雅的苍白柔弱,也许是哭过加失眠,就不知道她是为的今日喜事哭,还是为的绝缘书哭。 雅美最终没狠下心和家里名言绝交,而是渡边夫妻先一步将绝缘信刊登上报纸,故意在婚礼前一天,和离家出走的女儿断绝了血缘关系。 他今日带着弟弟来,自己还是男傧相。 此时正和田中站在教堂仪式厅的门口,帮田中接应家里人,“您请坐上。”他对来的宾客一一说。 田中的家里人从远处的农村连夜赶来参加婚礼,连八十多岁满头白发的祖母也坐了火车过来。反观新娘这边,父母兄弟不在,坐在席下的都是一些“不顶事”的同龄,彩杉带着男伴三浦,再就是学校的老师和那对音乐家夫妻。 这些人都是真心为雅美的,为了捧雅美的场,和渡边家唱反调。 他远远看见一辆劳斯莱斯,记得是老宫泽家见过的,往前去了几步。 先下来的人是宫泽广义的太太,新娘穿着彩杉选的婚纱,被司机从后座扶下来,后头跟着千西。 田中和牧师来迎接新娘。 “辛苦了,藤原啊。”清和摘下墨镜,浅笑盈盈地跟他解释,“西西她爸爸最近又出差去,所以只能是我来以一代二了。” “无妨,您请坐上。”他笑着作请,随后返回的田中把她迎进去,千西在清和身后停下。 她先和田中握了握手,对田中说了声恭喜。然后对视到藤原信岩脸上,两人都彼此沉默了默。 “藤原少佐。” “……宫泽小姐。” 打完招呼也就无话可说,她勉强牵了牵嘴角就抬脚进去。 田中奇怪地看过来,“怎么回事?” 从前几次四人一块时都并非如此,宫泽应该非常喜欢藤原才是,总爱对他喋喋不休。 他背着手往里看了几眼,找她在哪个位置,“……大概在生我的气。” 婚礼仪式上,台上牧师宣读婚约,台下他属男方,她属女方,各坐左右互不干扰。 他无意间总是把头往右边倾斜,弟弟信坊发现他老往右边瞟,胳膊肘碰了碰他的,压着声音问:“看什么呢?” “嘘。”他回过头来不看了。 信坊不以为然。 因为婚仪结束后,他又瞟上了。 清和捉到千西半夜在自家地下酒窖里摸摸索索,干脆用车搬了两木箱买好的香槟过来。 酒席是在一个日式高级料亭,地理位置交通方便又环境清幽,选得很好。田中的家里人一一过来跟雅美问候,他们一家子都是农民,耕田养畜,性情温和老实,对雅美都很和善。 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对雅美说,谢谢你下嫁,以后就把田中交给你指教了的时候,千西就和彩杉跪坐在蒲苇垫上手拉着手哭。 彩杉拿着手帕擦,“能得到尊重……这番牺牲也算是值了。” 千西哭得更委屈,“田中婚假一结束她就要去婆家,两年都见不到了……” 她今日深色的着装沉稳朴素,衬托得雪白面颈更颇人怜爱,他没事就盯一下,虽不频繁也不明显,但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信坊还是察觉出异常。 趁他起身去厕所时也一道跟着:“你是不是喜欢她?那个叫宫泽的姑娘?”信坊忍不住一吐为快。 他凝视信坊,“什么?” “今晚你生日,和我好好聊聊。”信坊拍拍他的肩,笑的一脸深意。 是了,田中的黄道吉日和藤原信岩的生日赶在同一天,因此散场时,田中念他劳苦功高,特意送了生日贺礼。 外人看见了,也道声祝福,到千西时,她好像还难为情起来,虽然笑着,抿着嘴不情愿似的:“嗯……祝您生辰快乐。” 未知爱欲 受到蛊惑 藤原信岩笑了,“谢谢。”知道她是在憋敬词,她还在生气,估计不想“尊敬”他。 藤原家里也给他办了简单的寿宴,也就是一家人聚在一块,多加几个菜给他贺寿,他未免多喝了几杯。 等长辈离去后,信坊拉他续摊,拿下酒菜去后院的时候发现这家伙竟然在做体能训练,脱了外套衬衫,只剩一个白背心在做俯卧撑,旁边还摆着举重器。 一口气做完几十个起身,信坊以为终能喝酒畅聊了,把筷子递给他,却看他又拿起地上的哑铃,哭笑不得:“大哥!?” “嗯……”他举重时肌肉紧绷,上半身精瘦,满是阳刚之气,相比之下的信坊显得很阴弱。 举重结束,拿着条毛巾擦汗坐下。 还没搬出去住时,信坊也会常常见大哥在家锻炼,没曾想他是一天也不肯落下,“也得是你,能坚持。” 把筷子递给他,酒满上。 藤原信岩毕竟是服役多年的老兵,就算晋升到佐官开始坐办公室,体能素质照样不落,每日还是会在部队操练基本功,负重跑,打靶,剑道一个不落。 今日一天都外头辗转,只好退而求其次。 正经事在之前的饭桌上都聊得差不多了,信坊想想还是问了一句,“最近报纸上那个解救少女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天已经黑了,两人坐在器材室的廊下,头顶是线灯,藤原信岩有点背光,他竖起指头示意他“嘘”。 信坊就明白了,真和他有关系,“你肯定还出钱安置她们了?我说你哪来那么多钱?” “这个你不用管,是生活费又不够了?不够就随时来找我拿,别和爸妈要。” “什么啊,我自己有钱,不用你接济。”不过有大哥疼,信坊心里还是很受用,“我是怕你兼顾这兼顾那太辛苦。” 他笑笑,“不辛苦。军队里的事不是很忙,不然我能和你坐在一起喝酒?”他今天在婚礼上特意没喝什么,并不贪杯,此时也只是小酌,对烟酒都没什么瘾。 整个人淡淡的。 但因为刚运动过,气血喷张,脸上倒十分显血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喝醉了,有些憨气。 信坊内心正放松,兄弟俩个吃了几口菜,他提起,“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吗?我今天去接你听房东说,还有个警察也和你一块进出。” 信坊去看大哥的神色,他没看自己,夹了口菜,似乎是随意地提起。大哥给他交了一年的房租,房东和他说说话是自然。 “他是我朋友,现在是我室友,这也不行?” “怎会?我没说不行。”藤原信岩给他倒酒,瞟一眼他,“你紧张什么?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总比要和另一个大男人同居舒服自在。” “我乐意。”他笑着说,“以前上音乐学院认识的,很多年的朋友了,今年刚考来东京当警察,我就收留一下。”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连忙道:“绕来绕去的差点忘了问你,你和那位宫泽小姐——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提起这个…… “你觉得我,喜欢她?”他问信坊。 信坊乐了,“喜不喜欢你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哥,你莫不成当兵这许多年,情感方面退化成个猴儿了?”见他不说话,算是默认,更乐了,“可是那位漂亮的小姐,好像不怎么待见你啊。” 藤原信岩不再喝酒,他总结道:“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在生我的气。”信坊开始听得津津有味,一副看戏样,他自身却充满矛盾和惆怅。 宫泽彩杉和他跳舞时,对他说的那句话没错,“你这个人不仅仅是慢热了,还有些迟钝。” “我一直没把她当同龄者,现在她都不愿再同我多说一句话,我反倒看出她确是个粉雕玉琢、明媚皓齿的姑娘,已亭亭玉立,可待婚配了。” 吹着十月底依稀的风,他已经穿好衬衫保暖,冷汗凝固在额头眉间,被他揉了揉眉心化在肌肤,一片冰凉,认输道:“我好像受到了某种蛊惑,忙时还好,闲时就总会想起她。” 都把自己剖白到这个份上了,信坊忍不住舌头左右一弹,发出一个不那么斯文的“啊哈”来,“哥!你就是喜欢上她了,别不承认。” 惊喜之余,不忘继续给他出主意,“她只是在生你的气多好办呐,你主动道歉,再表明心意就皆大欢喜了。” “可是信坊,”他摇摇头,“她不喜受拘束,并不合适我们的家庭。”现在越说越清醒,原本的酒意也被风吹散吹完了,“她的父母应该从未把她当做妻母去培养,我看的出来,她活得很肆意。” 这就是他矛盾的原因。 如果她生性自由,他不该用爱情这种东西去束缚。可是感情是感性的,并不好控制。 彩杉看得出来,信坊看得出来,下一个又会是谁? “你打算放弃她?”信坊的心也冷静了下来,他懂。 藤原信岩继续揉了揉太阳穴,望天叹了口气,“她还这么年轻,情感丰沛,就算她现在能喜欢我,等家庭生活将她磋磨,这种情感又能剩下多少?会被一点点扼杀掉的……” 信坊皱起眉,“那你什么打算?”声音涩涩的,有些困顿和失落,“就这么放弃也太可惜了,你得隔多少年才会喜欢一个人?” “现在放弃是最合适的,她还是只想和我做朋友。”说起这个他又笑了,而后把玩着酒杯,“我……我该继续相亲才是,无论妻子是谁,总归要和我一般,愿意跳进这座围城来。”说完,杯子重重一落,磕在桌面上。 也磕在信坊的心上。 自彩杉和三浦恋爱后不久,雅美也去往婆家。 寒假期的新年在即,却不用经手她去操办,闲人一个每日弹钢琴。自创的曲子,一日八九回练习,她学了十几年功夫很厚,家里日日免费音乐会。 山珍海味吃多也会腻得慌,加之别墅回音绕梁,效果不亚于是二次杀伤。五六日下来一到高音,贞子等人顿感天灵盖欲崩,话里话外地嫌弃,叫清和给她找些事打发了。 因此一位回国不久进军戏剧的叔叔找到了她。 这位是清和文艺圈茶谈会的常客,也是清和的姻亲。他看中了千西的样貌,拿了剧本和画像过来见母女,要千西配合他作一部舞台剧。 “刚刚出炉的拙作,请二位笑纳。” 路易斯在清和膝盖上酣睡,奥利维亚蹲在千西脚边,她抬手翻了翻剧本,“这种歌舞不都是男人演的?”边说边喂奥利维亚零食,兴致不高。 “此话怎讲?我很平等的看待男女。” 九元的思想很先进,清和的朋友多半同搞文学创作,五花八门,个中总有人古怪。 他见千西这样子,遂要说服,“传统的日本人认为女人最大的幸福的就是做家务相夫教子,丈夫上班前送丈夫出门,丈夫回家之前要做好饭,在门口迎接丈夫回家,说一声您辛苦了。” 他双目精光闪闪,语调抑扬顿挫,“现在女作家,女店员,女播音员都是最时髦的职业,为什么这种歌舞剧就不能涉及呢?被男人垄断是不公平的!女子之丽该还给女子来演绎,我想联合你一起去打破!这是文化的革命,也是女性的革命!” “……”被他一通洗脑,原本兴致缺缺的千西也被说动,“我不擅长演戏,你想我演什么呢?” “公主。”清和把画像打开推到她面前,“大奥时期的幕府八代,好像原型是竹姬?”耳边是叔叔九元的对对对,她拿起画谱研究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笑盈盈的,“什么时候开始排练?” 风流艺术的纨绔子弟,拿家里的钱挥霍绝不手软。公主戏服由名牌老师傅亲自操刀,只需按她身材再做修改。 同一个尺码又被交到了宫泽家的服装师手上。 不久有个极其隆重的酒店六十周年庆典,主办方是清和的娘家提康氏。因亲王雍仁也到场,办理方必须一丝不苟地接见至高无上的皇室成员。 亲王自去岁巡游欧洲一圈,视察回国后一直公开主张和鼓励平民创业爱国,是地产大亨们的宠儿。 七十多岁的老宫泽早已深入简出,可这次也显示非凡的激进,要和亲家一起觐见天皇的亲弟弟雍仁亲王,首长如此,子孙更不必提。 此次宴请八方名客隆重欢迎亲王,并在提氏大酒店有“日本水晶宫”之称的着名大礼堂里奏霓裳,举办欢迎舞会。 是日。 她按计划穿戴一件繁华的香槟色蝴蝶刺绣纱裙,发型高挺,脑后簪花系飘带,衬托得一张脸珠圆玉润,巴掌大小。 千西被母家亲戚如珠若宝宠爱大,虽第一次要见亲王,她并不紧张,只是带着新奇感,有外公舅舅们,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车停在酒店门前,舅舅的大儿子部予跑来接她。走在草坪上挽着部予的臂膀,靠在他肩膀上撒娇亲昵。 到了草坪上的凉亭边聊到什么,部予兴高采烈将她举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的在原地带她打了几个圈。 她猛然间飞了起来。 笑声破开了枝头晚霞的乱琼光影,几只鸟雀迎风叫和,身上绣在纱里的串珠蝴蝶都活过来一般,要围着这朵盛开的玫瑰随风摇曳。 宫泽夫妻俩在一边看着好笑,“长不大的调皮鬼,玩一下就够啦,别摔着。” 藤原信岩正坐在二楼靠楼梯的地方。 这处由高及低,视线通透,可以通过别墅一楼几米高的落地窗看见外面的八角凉亭。 他正襟危坐,穿靴子的两腿张开,一手摆在膝盖上,一手靠在桌边把玩一杯香槟,眼睛探究着那个方向。 看着她在男人怀中腾空,腰下的大圆摆展开,身子像小鸟般轻盈地打了几个圈,肯定是快乐得很。只可惜隔着空气和这么远的距离,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抬杯抿了几口冷冽清爽的酒精。 “这宫泽三女儿蛮讨人喜欢,是吧?”突兀地一句斜刺刺地插来,打断了他眼角眉梢那点隐淡的笑意。 藤原信岩回眼,见是那个早前在一楼打过照面的古董收买家。 他也看着外头,眼里的殷切让人感觉,他也想即刻冲下去那样抱抱三小姐。 “清水先生?”藤原信岩记得此人名字,和他握了握手,道:“幸会。” 清水影健也说幸会,脸上浮起怪笑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没想他敢这么冒失,藤原信岩不免也梗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浅笑回:“关乎女孩子家声誉,清水先生还是慎言。”并不生气,好似当他在开玩笑。 清水影健回以微笑,“是我唐突了。”随后便借口离开。 心下腹诽,藤原信岩能回应出一幅不在乎的样子,背后到底是良好的涵养在支撑呢?还是装模做样的假清高呢? 等人走了,藤原信岩呼出一口浊气。 再去看时,玻璃落地窗外的几人已不见了。他有些懊恼自己。 自彩杉和信坊后的第三位,千西的……追求者,也许。 他知道她在,就不想来,后推辞不得,决定只来当面送过贺礼。 却迎面遇见陪同亲王的上司,森纠联队长,高呼给假约上一会子的饭局。军僚体系里官大一级压死人,联队长要约,藤原信岩这个中队长,只得从命。 “嘿,藤原中队长!”同事热情地叫住他,“别喝闷酒啦,去外面抽根烟如何?” 同事看着这金碧辉煌的高大殿堂,多少心血人力地投入,简直不敢想象。 有幸担任这次保护亲王安全的警卫军队长,忍不住呆头呆脑地惊叹,“我是个乡下人,还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房子。”和他边往外走边流连忘返地欣赏,陌生和格格不入,“哈,连楼梯扶手都镀了金啊!日日在这种地方,你真是有福气!” 藤原信岩从军衣口袋里拿烟递给同事一根:“说实在话,有点儿无聊。” 庆典名流勋贵,亲王殿下对于他而言,都无聊得很。 说完将烟含在嘴里,似笑非笑和同事出了门。 彩杉带着户傅、男友三浦和千西到户外透气,结果太冷了,尤其三浦肤色本就白,被风一吹简直病殃殃的怪吓人,还叫彩杉心疼,四人即刻又打道回府。 彩杉却见千西放慢了脚步,脑袋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彩杉望去她视线所及,忽然面色发笑,一手一个把两个男子汉拉走,“冷死了冷死了。” “西西姐……” “哎呀人家有事儿。” 藤原信岩正和同事站在一颗树下抽烟。 树是梧桐花树,酒店为了四季景观,梧桐花在前门种了一排,冬天也能满目雪穗琳琅。 寒风瑟瑟中,那被裹在那缕飘忽的灰暗烟丝的一抹青黄色细瘦剪影,含在百花丛,很是苍茫独立。 千西停在他对岸。 心里的憋闷和不解堵到嗓子眼儿、种种疑惑都混杂在一起,也许是复杂心绪在晚霞中凝固成结实地一团,反而叫她在看见他时安定下来,只是远远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藤原信岩并未躲避她的眼神,可以说等他看见不远处观望的她后,就一直在和她对视。 她披着皮草,裙摆在湿凉的冬风中波澜,脑后的发带也到脖子前头来作乱,脖颈很白,风情靓丽,叫他移不开眼睛。 爱与欲最是偏真古怪,情感滋生于无形,总是让人忘乎所以。 千西性格里的善解人意和聪慧,还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娇艳懵懂的风情,像高处一颗酸涩可人的待摘杏子,使他产生抬头的渴望,驻足了多年来踽踽独行的脚步。 从她站在音乐厅门口的风里,他第一次心软松口时,这个小他十岁的姑娘,注定要在他心里洒下片朦胧而灰蓝的影子。 只是,他一直未做深想…… 拜见殿下 两人就这样隔着空气和人流,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同事背着身抽烟未察这情况,回头时叫醒好像发呆的藤原信岩,他的眉头有淡淡的川字。聊了几句工作,同事就接到小兵报告,赶去迎接亲王。 藤原信岩再看了她一眼,扔下烟头也要抽身,迎面却是来了伍代社长夫妇。 千西远远看着,伍代太太把她身后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用手臂搂到藤原信岩面前,远观姑娘瘦小的身躯,羸弱的侧脸,估计是那伍代家唯一的女儿,而他脸上也大概变了表情。 更……柔和些。 亲王来了,人群骚动,千西心无留恋,转头提着包去和彩杉他们汇合。因此藤原信岩聊时抽空撇过去一眼时,正看见她离开的背影。 现场十分安静,亲王被一堆人簇拥着来到水晶宫,偷看是瘦瘦的,脸留着点胡子,穿军装戴绶带。 所有人奉他为中心,大亨和地产商还有些男爵子爵之流纷纷鞠躬行礼,不敢平视双眼,轻声细语地问候,也有人带了家眷引荐。 轮到老宫泽时,亲王殷勤慰贴格外照顾,害他鞠得老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广德丈夫扶了他一把。他身后的二房三房四房黑压压的一片都未抬头,不好轻举妄动。 突然老宫泽喊了她的名字,“西西,快出来拜见亲王殿下。” 哪敢让亲王等? 她立马从角落的人群后钻出去,背后彩杉望过来的目光不解,宫泽夫妇也同样不解,亲王温和地笑意下也在琢磨,广德夫妇照旧寡闷,倒是宫泽广叽和她太太看起来还知道的样儿。 为何只叫她不叫彩杉户傅等,似是只将她特意引荐给亲王。 亲王周围精明些的品出点意思,宫泽夫妇明白过来老宫泽的心眼儿,两人对视了一瞬,沉默不语。 “亲王殿下贵安。” “可真是个优秀的大小姐啊。”亲王带着独特口音,官腔很浓。 她闻言又把身子往下摁了个九十度的大躬,很少这么行礼,腰痛。 直到亲王巡视完,所有人才能开始张嘴说话。 她第一句便是拉着清和问,“爷爷要干嘛,怎拿我当枪使了?” …… 晚宴是场极端的盛筵。 被挑选出的服务生们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尽量不产生任何噪音来为顾客服务。 千西落座后不久,便有服务生也拉开她身旁丝锦披好的椅子,一看是认识的人,她惊讶地笑道:“清水君?你也来了?” “嗯。”他坐下后打量几眼,目光停在她锁骨前,笑说,“还好将它让给了你,没人比你更合适它了。” 清水说起来,是爸妈朋友的孩子,小时候还常常一块儿玩,自她出国后就没再怎么接触。直到那次古董拍卖会上,她看中一根项链,他很大方地把收购权让给了她。 这根金子做的古董项链配她今日香槟色的礼服,被挂在她的胸前。 千西捏着链子把玩,在他面前把那吊坠打开,“你上次说,它叫什么名字?lo,lo……” 清水笑了下,“Lockte,一种金银制作的相片盒吊坠,你这只是十六世纪中期的,刚流行那会儿的款式,两百多年了还能保护得这么好,很珍贵。”他看那里面空空,告诉她,“可以放相片,头发,连毒药也能放。” 把她逗笑了,“真的假的呀?”清水影健很健谈,话题一个接着一个,相聊正欢,另一边的彩杉忽然碰碰她的胳膊,咬耳朵,“有人在看你。” 她不解,“嗯?” 彩杉用叉子暗示性地指了个方向。 她看过去笑容便半凝固了,变得气鼓鼓的样子,切肉泄愤。 清水也跟上,只来得及看见藤原信岩侧身和人谈笑风生,顷刻间神色也有点变化。 那人间隙对他颔了颔首,清水影健也笑,隔空举了举杯,喝酒时却看着进餐的千西。 觥筹交错完毕,舞会上有最好的西洋乐队,亲王致辞完之后,纷纷寻找舞伴。三浦笨手笨脚没信心,不敢上场,在一边同彩杉扯皮。 千西先被清水领去跳了一只首舞,间隙她瞥见旁边,圆桌后的沙发是伍代夫妇,时不时抬头和背手站在一旁的藤原信岩交谈几句。 他从对话中抬起头来,撇了几眼她的方位,准确无误。 她要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烦透了。 清水看出她的走神,说笑拉她回眸,他舞姿标准,动作行云流水,恣肆倜傥,带她转在中央。 一曲结束后,不过想喝个汽水的功夫,她就从清水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清水手上端着高脚杯,轻易见她停在了藤原信岩面前,原地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眼角,再戴起时,眼前出现了彩杉冷艳的脸。 彩杉夺过那杯汽水一饮而尽,爽快地发出邀请:“清水先生,不介意和我跳只舞?” 他愣了愣,接过她赏来的手,“荣幸之至。” 千西只想把憋了大半个月的话说开,毕竟误会和不解释对于友情发展极为可怕。她来时,藤原信岩正和同事还有伍代社长一起。 千西来时看人的眼眸高光汇聚在一点,似水晶的温度又掺和着暖光。藤原信岩同事瞧有美人儿冲他来,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伍代夫妇自然也都认得她。 “贵安先生,贵安太太。” “贵安。”夫妇俩说。 “藤原少佐,能不能请我跳只舞呢?”她抿抿嘴,把手伸出来。 万一他不接……自己丢脸到天边去。但她很有把握,觉得以他的教养,无论如何不会让她被别人看去笑话。 果然,他很快隔着真丝手套握住了她的手。 那瞬间她松了口气,也感受到一种安心的力量。 他同伍代夫妇说了声“抱歉”,千西敏锐地发现他们的女儿没跟着。 两人携手融入纷纷攘攘的大舞池,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和他交握。 他看着她,两人的气息离得很近,当下一个节拍到来时,猛然带她进入舞伐。 却什么都不说。 他大概只想带她跳完这只舞,她非不让他如愿。 慢吞吞的,终于在转圈时踩到他的脚。 藤原信岩眉头皱了一下,“小姐……”他看了眼脚面的鞋印,无奈失笑。 憋不住了吧,千西得逞得问:“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小姐想听什么?” “你讨厌我?” “不是。”他回答得倒是很快。 “那你为什么……”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对他的沉默和回避,更多的是憋闷,“你明明知道我在生气,只要你服个软我就会原谅,为什么就是不说?” “……” “我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犹犹豫豫?如果少佐你真的讨厌我,又干嘛从婚礼上就一直偷看我,你分明想要和好,又迟迟不肯行动。” 是的,千西并非榆木疙瘩。 他频繁的地注视让她早就有迹可循,她确定他并非是讨厌她,只是想避免和她进一步亲近。 总要隔着距离,把她排除在外。 “我难道是什么猛兽,一靠近就会把你吃了还是吞了吗?跟我说句你当初不该那样斥责我,就这么难吗?” 她说的激动,又因为需要兼顾这舞,比起他的气定神闲眉间凝思,已经忙得呼吸急促。 藤原信岩连忙把速度慢下来,好让她喘口气儿,热闹的地方里,他们的交战不会被注意。 他比她高,发出的声音带着京都口音,浮在她耳边,混在音乐和男高音的歌唱中,变得跟烟丝一般干燥柔软。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伤害你。”他轻叹,“只是我们大概做不成朋友了。”微微顿后,看着她说,“你明白吗?” 他的情感,她明白吗? 听懂他的无奈,她抬眼看他。藤原信岩的眼神,总是淡然而浅笑的,此时竟透露出几丝忧郁。 答案呼之欲出,叫人心乱如麻。 她一时理不清,心脏漏了一拍,脚步一顿,再次踩到他的脚面。 眼看这舞是跳不成了,他只好牵着她的手带她出了舞池,送回了迎面来的父母身边。 宫泽夫妇两个刚在楼上闲谈俯瞰,火眼金睛一下寻见人林中的女儿,嘴里叽咕叽咕说个不停,对象还是藤原教治的儿子,夫妇两个不明所以。 于是一楼等她。 此时见女儿神思恍惚,面庞酡红,而俊秀从容的藤原信岩表情亦有点慌乱的破绽。 夫妻两个做主聊了几句就让藤原信岩抽身而走,她也被拉回了沙发上坐着。 宫泽广义很识趣地跑到外交圈和同事混,留母女俩说悄悄话。 清和之前就见她和藤原那家伙走得近,后来突然冷战,结果她先憋不住了,上赶着要摊牌。 看她刚那样子,无语道:“你不是最瞧不上这些海陆空当兵的吗?还为他牵肠挂肚?” “他不一样。” 她能听到今日他们在坐席上的言谈。 一个面对亲王提问,说出“真正的贫穷不是挤在漏水的屋子里饿肚子,而是分不清别人给你的是真心还是虐待”的贵族,一个被亲王赞赏果然是以一挡百,名不虚传的军人。 “他很温柔。” “怎么个温柔法?说来叫为母也听听,把你弄得魂不守舍的温柔浪漫是怎样的法子?” “他并不浪漫……其余的,我也,说不上来。” 感情又没有道理可言,她腹诽。 “西西啊,”清和语重心长,“妈爸不会强迫你任何事,你有婚姻自由。可当军眷太辛苦,再喜欢那也得慎重考虑。” 自上次莫名加入相亲后,千西也算正式以名媛身份公开社交,夫妻俩私下挡掉的提亲不少, 而老宫泽今日的做法,着实叫清和产生些许危机感。 老宫泽这次来,有一个目的。 他一直围着亲王转,殷勤亲切无比,给他留印象,最后在私人些的包厢里两人对坐,他才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要和皇室结亲的意思。 亲王已经结婚而且年纪一大把,肯定不会是看上他了。原来老宫泽希望亲王和王妃能给千西做个媒。 平民不可以和皇家结亲,但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亲王自己的妻子势津子就是平民,找了个贵族养父做阶梯。 但是老宫泽的目的,不是这个。 士农工商,商为末。 宫泽家三代前白手创业经商,如今作为集团最大股东,涉猎版图拿捏经济命脉,算得上富可敌国,但说起来还是平民。 人要面子树要皮,老宫泽活了一辈子,样样不缺,独独差个天赐的体面。为自己也为后代,他一直在争取皇室钦点的贵族头衔,往爵位努力。 在日本,军队无解释。其余做任何事都有由头。 老宫泽直接在天皇陛下面前说,老朽觉得自己对国家的贡献这么大,早就应该要给封爵了,这肯定不可以。 于是有了这个结亲。一旦成功,这贵族头衔给的就是顺势而为,旁人也挑不出差错来。 “听说贵议院最近主持翻新几所新马场,还有陆军省的官僚宿舍,我想给这些马场和宿舍的建设捐款。” 他慈眉善目地叫广德丈夫拿来备好的支票,递给亲王的随侍…… 旖旎想象 宴会结束时外头灯火阑珊,夜间寒气逼人。 清和抽空告诉丈夫,西西暂时心有所属,结亲这事,不行。老宫泽被司机扶上车前,宫泽广义跟上来拦着说了几句,“父亲,您也知道西西的性格,皇室规矩多,她哪能快活呢?”冷气哈在镜片上起了层雾,他摘下来擦,不提西西的情况,只是不快地嘀咕:“这么小的孩子,您也舍得。” “这话老子不爱听!”老宫泽气头上来,敲了几下拐杖在地上,口水横飞地骂腔,“亲王帮找的人能差了?还能配不上委屈了她?真要不喜欢,咱家谁会强迫?” 说着拐杖在宫泽广义腿上虚打了几棍,他认怂地哎呦几下,“爸爸爸!” 老宫泽撒了火,努努嘴把宫泽广义推开,“回去回去,也和你老婆说别瞎操心,我老宫泽,害不了我自己的孙女!” 这边。 藤原信岩在前当司机。 “今天这么多姑娘被引荐给你,有没有喜欢的?”美惠子先开了口,藤原教治竖着耳朵偷听。 “妈,”他看着前方,“让儿歇歇。” “让他相亲,他还烦了!”藤原教治也摆出不耐烦的样子道:“你干脆一辈子打光棍,老来认个旁亲当义子算了!” 美惠子管教丈夫:“少说几句,儿子自己有主意的。” 藤原信岩确有自己的主意。 信坊晚上打电话来,藤原信岩告诉他,自己想试试。今日老宫泽那般做派,产生危机感的可不止清和一个。 挂掉电话,他看着一堆摊在桌前的公文和在写的报告,拉开抽屉,笔记本下有白信封,薄薄的,无字。 他打开来,抽出的是一张支票,正是很早前,千西送他的那笔赔偿款。 这笔钱久而久之被搁置,再未兑现。手指在纸上印章处边点了几下。 千西,宫泽,千西,西西…… 千西生日在家,上午就有包裹送来。 彩杉帮她拿的,一看落款人竟然是藤原信岩,哈哈大笑,要拆开前被千西抢了去。 包装纸后,先是一个精美的梅松竹漆奁,匣子里是把螺钿海贝雕刻的扇子,吊着长长淡粉的穗。 此外还有一个非常绚丽的玻璃装饰框被单独包装好,透明玻璃片里填满了彩色散水晶,这种亮眼的东西好看无用,就是商家为得讨女孩子欢心去生产的。 她抱着玻璃装饰框左看右看,彩杉在一边也很识货,“嗳,这个盒子是白山大师的艺术品,我妈也喜欢,不好买,他哪里搞来的?你帮我问问!” 却见千西对着卡片琢磨,而后嘴角就渐渐上扬,收不住了。 卡片上的话间洁得体,字里行间却又透露出隐约的妥协与讨好。 写的是:“满装洋乐之心,恭祝宫泽成人,惟愿前程辉煌,岁岁平安。”又有一行小字在后,“听闻你有戏剧才艺,不日在银座戏剧院首演,预祝演出顺利……不知能否讨票一张。” 落款是信岩。 字迹停停顿顿,尤其最后一句开始,颜色更深,几处晕染开,可见是吸了一管新墨,再加上去的一句话。 千西甚至能想象到他皱眉凝思,又打算加上这句话的神情与动作,盯着看了良久。 “自称信岩?好不见外的口气。” 彩杉看完了也乐不可支, “少佐也会拉下脸来跟个女孩子讨东西呐?”说罢甩给千西一个我懂的眼神,“看来跳个舞想通了,要跟你套近乎呢。” 她有点被看穿后的难为情,推开故意腻歪她的彩杉,大声喊来贞子去寄票。 挑了半天,一摞票里找了位子最好的,又想一张票未免单薄,临时起意道:“备车!我要去趟百货公司。” 彩杉本就看出二人擦出火花的苗头,更是没少顺水推舟。 如今藤原信岩不负期望,开始主动了起来,她当然要看看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在背后喊她,“等等我一块嘛,我帮你挑!” 东西送到藤原信岩的军部办公室,不止有票,还有一只手表。劳力士恒动型男款。 他撑着下巴以两指夹住这还张硬卡片,在灯下翻转,“不用电池可自行转动,并且防水,适合行军,就和灰色越野一样吃苦耐劳,”卡片上这样说。 藤原桥舶来了信,信中提及的中国战况和他了解的有所出入,如今内耗严重,战局不利,看完心情不悦。 这张卡片倒还讨他一笑。 他在卡片上标明日期,所有书面材料时间可究,这是他军队呆久了的习惯,写完和信封里的支票放在一处收好,还试了试手表。 作为个人的首次亮相戏剧《春在苑怪谈》,光剧本九元就改版一百多次, 如此呕心沥血。 又花大价钱买朝日新闻的头条,请最好的设计师作板报设计,如此野心十足。 《春在苑怪案》的主线,概括来说,是一个遥远的怪谈故事掉入现实,警察发现凶手似乎在以此为灵感,频繁作案杀人,被警署新请来的侦探步步调查,最终找出真相的悬疑剧本。 千西的戏份精悍,只在侦探开始查案之前,作为怪谈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有短短一个镜头,充当进入正题的序幕。 她饰演的,是一只皇家水井里因怨气幻化而成的女妖。 警察告诉侦探: “妖的前身,是个古代皇室中,不受宠爱的庶出公主,她与教学她三味线的琴师产生了隐秘的爱恋。这种爱意被宫人发现,琴师为自尊出家,公主禁足在苑,他们两人被迫发誓永不相见。 隔着皇城的厚厚围墙,这公主日日思念自己的爱人,缠绵病榻不久便病逝,在她死前,一腔未了的心愿,都诉说给了院后的那口幽凉深井。” 话音刚落,剧院的灯便闭目,黑沉沉一片中,有几声从远至近的风铃,戚戚清清。 舞台中间,几点星光悄悄亮起。缓缓出现一条狭长的走廊,这星光便是廊脚放置的三盏纸糊灯笼。 长廊的尽头有口石井。 凄清的铃声闪现,水井旁边探出一个缥缈的纤细轮廓,扬手,将火折子擦亮,随即抬头,点燃井口旁那盏高处的照灯,柔和的光亮,显映了墙上的字牌——“春在苑”,也映出女子的半边面庞。 黑沉沉的窄廊寂静清冷,除了这一点光亮,只看见尽头,那炽热的红色华服中,娇美的女子躯体盈盈,无声诉说着禁锢对她的折磨。 “ 原来,深不见底的黑井啊,承载着公主一生的情感,公主的幽魂与灵气未散,终成一只诱人的精怪。” 话外音悠扬低沉,配合着看不见的风铃声在清响。 女子矮身坐在走廊尽头的井口边,忽然幽幽望了过来。她面色半亮半暗,红樱色的唇角在雪白的脸上微扬,头上坠落的流苏珠钗,忽然迎邪风而动,十分幽冥而异静。 这画面如何看,如何凄清鬼魅。 “精怪隐匿于现实,又重温于浮梦,只能在烛火旁幻化成人形,若有宫人路过,看她一眼,便会被轻易摄走心魄,以延长其阴间寿命。” 铃声还在敲响,只听那一句: “在午夜时分,鬼魂的怨气,若有似无的撞铃,继续等待她那永不能相见的爱人。” 烛火渐消,眉目楚楚的身影,也变得熹微朦胧,直至不见。 舞台也重回黑暗。 这幕昙花一现,转眼已落,掌声响起,等台上也转好场,警察和侦探都围坐在一桌前翻看凶杀记录。前排的藤原信岩,却还似沉溺在方才,脸上挂着一幅久久没有回神的表情。 扬长的话外音,将他扯入瑰丽的想象世界。藤原信岩忘记了自己,他变成了故事里的琴师,一个带着凡尘情感的虔诚行脚僧。 粗麻的灰色布鞋,踏过那道狭长昏暗的走廊,他被灯下公主鬼魅的神色吸引着,引诱着,不自觉地向井边一步步靠近,她在用眼睛对他说,“你跟我走。” 于是,他要和她一同堕入了深不见底的阴间地狱。也许,也许那地狱,就如她身上的浓烈金红,充斥着血亮和腥热,让人痴狂。 直到剧中的一声枪响让他猛然回神,双目紧绷,喉结滚动了几下,摸了把脖颈,竟然硬生生被这周公梦蝶的旖旎,逼出些冷汗来。 ----------- 男主是爱二不自知,女主勇多了,是不是? 灯夜表白 灯下表白 …… 藤原信岩拿着鲜花走近后台,搬个凳子守在门口的剧院人员问他找谁,不然不给进。 他说找宫泽小姐,工作人员不认识,他想了想,又措辞道,“她演公主”。 那人知道了, “哦,她还在换衣服,你来太快了,我去问问。” 他一顿,想想是有些急躁了,于是等着。里头有导演和演员的嬉笑声,那人慢吞吞的,通报完来喊他进去。 走过两排化妆间来到内室,她还哼着歌儿,彩杉也在,另外还有个大男人和两个姑娘,四人围坐在圆几前谈天。 她才刚换好衣服,一张洋娃娃似的脸裹在高领毛衣里,彩杉帮她把碎发从领口捞出来,她看见他来,张大嘴,豁得起身,很惊讶似的,“呀,藤原?” 藤原信岩忍不住笑,彩杉这才起身解释,“刚通知他来,你还在换衣服,我叫人放他进来了。” “祝贺首演顺利。”他说。千西很麻利地窜上来接花。 这位的英气逼人叫小姑娘们臊红了脸,粉菊和腊梅又叫几个姑娘眼前一亮。 见证两次藤原信岩的艺术手笔,和田中那万年不变的玫瑰枇杷,彩杉觉得不可同日而语。 千西宝贝地捧着它,“我最喜欢粉菊,你在哪里买的?” “我一个认识的朋友会插花,请他提前准备的。”他摘下帽子,对在场的鞠了鞠躬。 “豁,这位军官是谁?”大导演九元发话,千西介绍,“这是藤原少佐,我的朋友。”又说,“这是我叔叔九元,他就是春在苑的编剧和导演。” 抬袖指着那两个姑娘,“这个是阿万,这个是阿松。她们都是九元叔叔的女儿,被狠心拉来给我换戏服的。” 两个姑娘来见礼,九元不在意,大摇大摆地去找其他演员。 阿万给藤原信岩搬了椅子,上了热茶和添满几样小吃,“我们陪姐姐等车来。” 千西说,“说来好笑,我妈牙疼被我爸护送去医院了,家里另外派车来接我。” “那岂不是没有看见你的演出?”他客气地接过茶盏,在蒸腾的暖气中对这周到的少女一笑。 骨骼分明的眼眉也更柔和几分,抬手浅浅缀了几口。 “我就两个动作哎,”千西干笑几声,眼睛盯到他手腕,顿了一会儿,才楞楞地回神。 “只排练过三次,剧场门保今日说不认识我,不让我进化妆室。我爸妈也知道没什么看头。”她咕咕唧唧的,似乎他们之间的隔阂从未有过,“我妈是不可能一个人去医院的,她最怕医院,怕打针吃药,尤其怕牙医,比我还娇气呢。” 彩杉也没把藤原信岩当外人,“都说是恩爱榜样呢,做了一辈子领居,伯母十五岁就知道自己要嫁给谁了。” 几人都笑了。 藤原信岩手搁在膝盖上,注视着她们嬉笑,“我觉得很好,很好。” 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他只喝茶,不说有事,也不走。 外头在下雨,先是雨滴,而后越下越大,雨点打到窗玻璃上,映衬出茶谈中几人在袅袅青烟和暖灯下的身形。 阿万把窗子打开,好听外头的雨声,凉风灌进室内,千西打了个喷嚏,阿松怕她感冒,又关上了。 他本有话对她说,想今日不便了,遗憾起身。 不料她心里也着急。 灌了几口冷茶下肚,品不出其中味道。 藤原信岩戴了她送的表,这是个好兆头。总觉得像是发出的信号,他就是默默得,在讨好呀。 得到了这信号便想要脱身,有些话要对藤原信岩说呢,这么好的机会,浪费就可惜了。 阿万和阿松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姐妹俩天真烂漫对坐着玩手上的翻花结,千西干瞪着眼,还得靠明眼人彩杉。 她忽然起身打开了隔门,内室一廊连着的,是剧院废弃的露天旧舞台。 千西不知彩杉要干什么,下意识也起身。 “我刚刚看外头月亮很圆,雨下这么大,藤原少佐肯定不好走,他跟你是最熟的,不如你陪陪他赏赏月解解闷儿,车来了我叫你们。” …… 他们走到廊下,被彩杉隔绝在外。 隔门的屋檐下挂着两个河豚形状的纸糊灯笼,白色的,崭新。 大雨磅礴,泥土和沙子被打出浅坑,两人脚边都是湿气和凉意。彩杉说瞎话的本事见长,乌云把月亮挡得只漏出一个小角,也像吃饱了雨水似的泛着幽幽的蓝光。 比她的戏还没看头。 趁着天黑,她抢先道,“我,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这正中下怀,藤原信岩早等着,偷笑,“嗯,你说。” 她看了他一眼。 下秒,舌头忽然就不利索了,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憋了半天,在昏暗中憋烧了脸颊。 灯下他身形笔直高大,因为背光,五官甚至有点深不可测,眼瞳漆黑如墨,泛着一点环境的蓝光,聚焦在结巴的她身上,“西西,你想说什么?嗯?” 这声炙热的西西让她语结,她啊一声,就胡乱张望掩盖过快的脉搏,忽然指着天空说,“月亮,你看月亮真的出来了!” 藤原信岩虚长她十岁。 他知道她紧张,也有足够的耐心。 于是配合抬头,乌云的确于梢头跑走,随着雨势一起渐移开了,“借的小窗容吾懒,五更高枕听风雪。”他念。 千西喘着气儿放松心情,“懒惰太郎!你原来也看这种野书。” 他忽然闷笑了几声,“怎么不看?我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那眼神中的光点灼灼的,几乎烧到了她。 她连忙望天。 “我母亲是京都人。”他忽然说。 “我小时候跟着我母亲,在老家冈崎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每到晚上,她通畅都会坐在门前廊下,也不开灯,借着月光缝些米袋还有我上学用的便当包袱。” 他看了她一眼,眉眼生风,真诚笑道:“京都的月光真亮,我每回也坐在她身边看书。春夏听蝉鸣蛙叫,秋冬观细雨白雪,年少不知愁,只盼着岁岁有今朝。” 她莞尔,浮现出的那场景甚是静好动人,“你那时有多大呢?” “上小学,升入初高我便寄宿在学校了,过年才回老家,十七八岁时,母亲和姐弟被我父亲接来了东京落脚,外婆外公相继去世以后,就没怎么回去过了。” “抱歉……” “你每周,都会远行去你外婆家陪她做礼拜?” “嗯,她是忠实的天主教信徒,我从小不信这些,可她年纪大了,得迁就着。” “能迁就着,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看出来了,你父母之前,竟是分居两地?” “我出生身边就只有母亲,我和信坊一直跟着母亲。家里家外都是母亲操持,直到大伯袭爵,父亲晋升,在这里独立门户,夫妻才团聚。” “这样啊。” 藤原祖上是士族武士出身,效忠潘主,带着旧事部队打天下,后来建功立业。 藤原教治不是老大,是家里老二,年轻时也并无什么特权。 读完军校从个大头兵做起,参与了日俄战争和一战,随着军阀的壮大和武官的垄断,让他天时地利人和,幸运地碰上了这个最好的年代,机缘巧合下立了大功,封为子爵。 藤原家现存的男人,历经明治大正和昭和三朝,个个都是如此,荣耀和功勋少不得运气加持,但说到底是自己有出息,准将少将不埋汰,谁看了不说句佩服。 “嗯。”他点点头,“父亲在我的童年,曾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因为见面次数太少,上小学的信岩和信坊每次都要和爸爸重新认识。 藤原教治喜爱自己的孩子们,“部队随时迁移,他回国都很难得,更别提回家了,但每次探亲留个两天,会带一大堆礼物,也会教我们骑射和剑道……还有打猎。” “我又看出来了,你还是很爱你爸爸的。”她已经放松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不那么别扭了。 藤原信岩笑了。 因为她说的对,在小小信岩的脑子里,爸爸是模糊的影子,也是一个伟岸忠实让他感到安全的影子。 如今藤原教治已是一个老头。这个老头年过半百,虽变得倨傲古板,自视甚高,迂腐落后,年轻时却辛苦过,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也看重自己的妻子儿女。 藤原信岩不会把在乎,喜欢,爱啊常常挂在嘴边,他从内到外是很含蓄的,只会说:“他是我,我阿姐和弟弟的父亲,是我母亲的依靠。” 至于母亲,母亲总会叫他宝贝儿子,他不爱说话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不肯按时吃饭的时候,她就会哄他……你是妈妈的宝贝儿子…… 他想到此处,眼角眉梢无不怀念,想起母亲,嘴角满是温存的笑意,抬头看着天。 凉如烟波,冷冽浩瀚的白霜,混着雨水湿湿凉快,笼罩在他脸上,镀了层朦胧的银光。 那笑比月光温柔不少,千西看着那侧脸,不禁有点痴。 许是察觉到她挺停驻过久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笑意未散,也柔柔浸染着她,“你现在好了吗?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了。” 心跳加速间,她忍不住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好爱家的男人!” 脆生生的表扬。 千西失踪 千西失踪 等大脑反应出自己刚做过什么,她尤自不可置信地撇过了头去…… 不应该说我喜欢你?再看他反应吗? 为何想的和脑子不一致,行为比大脑反应快,先动手动脚了? “ ”...... 不说话了。 藤原信岩忍不住嘴角上扬。看着她的后脑勺和乌黑黑的发动来动 去,还有和服之上那截雪白的天鹅颈,胸腔本就塌陷的一部分又继续塌陷下去。“西西……”他扶着千西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对向自己。过去的人生中,母亲和姐姐是在这世上他最牵挂的女人,如今是真的又要多一个了。 千西也顾不得羞涩,心跳如鼓,呼吸紧张,大大方方地迎向他。这场大雨,让他的情绪都要被浇灌得溢出喉咙了,藤原信岩顾不得黑灯瞎火时间已晚,看着她月下一双小鹿样生动的眼睛,吞咽了下喉结,低下头来。 他未曾明言,一直在等待,自上次情不自禁地问出那四个字,他已等了好多天。 他希望她能明白,也相信她能自己体会。 体会到她也是喜欢,然后亲口说出来。结果她比预想得更直接一点…… 温热的鼻息掠过她的眼和鼻,咚咚咚的心跳也在伴随,两面夹击得她青涩不已。他在咫尺距离间悬崖勒马,呼吸碰上她了肌肤,闻到了一种化妆香粉的腥甜。 “我们就不做朋友了,好不好? 手擦过粗线毛衣领口,捧住她的脸,温热的触感,还有聚焦的视线。 千西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而后退开说,“我藤原以结婚为前提,请求与你正式交往,你答应吗?” 这话说的通顺,不知他是不是私下排练过几回。 “我愿意。” 她口中泛着甜蜜。 雨渐小,乌云遁走,洗尽铅华般的白 月渐渐展露全身,还真是,守得云开见月 明。 他把额头磕在她的额头上,喊了几声,“西西……” 因她靠着门边,他就这样捧着她的脸,转了个边儿到了隐蔽的木柱下,将她放在身前,满含笑意地说,“再等一会儿,我和父母确定好时间,会用名帖正式登门拜访,会尽快。” 她撒娇一般抓住男人身上军大衣的两边口袋,以一个拥抱的姿态摇了摇,“我等你呀。” 依旧是,情不自禁。 尽管今天匆忙,场地开放也不合适亲密。 但他俯身下来的时候,千西也闭起了眼。 阿松和阿万的笑闹和彩杉的斥责犹在二人耳边,又很快被潮湿的雨帘,温热的唇瓣的吸吮和蓬勃的心跳声覆盖。 她用力抱住了他,在他怀里,他把她的上唇含在嘴里,吮了几下,力度轻柔。 到这为止,都还应付得来。 可当舌头扫开牙齿,与她尝试纠缠在一起时,千西很快显得力不从心,气喘吁吁了,她还不太会舌吻。 于是只能抓紧了他腰间那块布料,揉在拳了支撑着被吻得发软的身体。 他察觉到她呼吸困难,不一会儿退将出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西西,谢谢你。”谢谢你任我轻薄。 这下女孩能被他抱在怀里用手丈量,她长得真是很小巧,肩背还很娇软轻盈,于是忍不住捏了捏肩膀,在她腰上提了提。 把她举了起来转了个圈。 笑声惊动了里头的人,阿松和阿万好奇地唉了几声,开了窗就要去打上竹帘子,彩杉敲她们的头,“瞎看什么?” 两孩子又把脑袋缩了回来。与此同时后头一阵脚步声,安东司机 到了,“二小姐!” 彩杉也是要安东司机送回家的,起身去敲隔门,“西西啊,车来接了。” 推开门后,两人就隔着半米距离,一前一后站在廊下。 观察到这对男女脸上皆眉目生风,满面春光,彩杉不知为何,登时老脸一红,“走了走了。” 分别前无言,藤原信岩只是俯身吻了吻千西的手背。 这是很寻常的西方礼仪。 可彩杉就是没见藤原信岩在一般女孩身上用过这种吻手礼,还大言不惭地批判过他生性保守。 那眼下这样,八成事情是办成了?! 为自己有媒婆的潜质很是嘚瑟,接下来该为更多有缘人牵线搭桥! 两人美滋滋地坐上车,嘱咐安东伯要慢些开,下午送她和彩杉来剧院的路上,莫名滚出一些人横堵,若不是安东伯反应快,当时怕是要出事故。 ..... 家中的宫泽广义在书房处理完一批外交信件,再拉开窗帘看车库的位子,雨后的地面还湿漉漉泛着光,雨棚下只得停了 那一辆车。心中怪道:这孩子平时再贪玩,这会子也该回来了。下楼叫佣人贞子打去彩杉家,“问问西西是不是又在彩杉那贪玩绊住脚?太晚了,叫她带安东伯宿在那吧,明日还得早起去学校。” 贞子听了几句,开始嗯嗯啊啊个不停,宫泽广义直接抢来电话。 电话里是彩杉低低的声音,她打了个哈欠。“叔叔,我九点多和她分开的,肯定到家了呀。” ….….你说什么?不,不她还没到家。” 这下那头的彩杉也懵了。 她看看钟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剧院和别墅总车程不过四十分钟,这安东伯是带她开去哪条鬼路了? 况且明日大早就是学校内的新年祷告,她排剧目本累,也嘀咕要早回去养足精神对付那说话像催眠的老牧师。 心下忽然突突地跳起来。 脸色发紧,颤着两片唇,“快去找找他们,别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 凌晨一点半的辰光,清和吃了止痛药和安眠片,已沉沉酣睡了几时。 “老婆,老婆……醒醒。”两只手伸到被窝里摇她,她迷糊地看见台灯下的丈夫,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你烦我睡觉作甚呐!” “女儿出事了……” 她没听太清,“你在搞什么鬼?” “西西。”宫泽广义反身把卧室顶上的水晶吊灯打开,清和受这一强光刺激,五官感知乍然入轨。 门外头的汽车声,警铃,电话,男声女声如浮水岩浆嘈杂地轰入耳膜,叫她一兜头地清醒。 她再看丈夫,大雨后降温,这大冷大寒的冬夜,宫泽广义满脸的冷汗,憋着两眼眶的泪,摊手:“是西西,西西被人掳走了!” 整栋别墅已经灯火通明,宫泽夫妻相携坐在沙发上听一群警察说话,两张沉默的面容冷若冰霜。 原来自挂断电话,宫泽广义判断他们大概是因为车子故障,因此延误难来,夜已深,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穿了外套沿去剧院的那条路找。 那车古怪地停在偏离大路的一条僻静的巷口。 车牌1219,正是她公元纪年的生日。 车内没人,兜了一圈,只发现被打晕在墙边不省人事的安东伯,女儿却已不知所踪,他立马报了警。 警察告诉他们,“那片小巷都是本地人出租给外地工人的平房,算是一片贫民窟。半年前政府开发要拆建,荒废了一段时间。” 安东司机被一通治疗,醒来了。彩杉得知千西出事,也立马赶来。他们听着安东司机说如何被那伙人诱骗至巷口的过程。 被绑架对于女子确是一大丑闻,可性命当头,夫妻俩什么都顾不得了。 一时间报纸头条乃至是广告都在找她,但凡谁能提供有用信息,都能得到巨笔赏金。宫泽家贵女,三小姐千西被绑失踪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皇城,乃至整个东京。 警视厅门前聚满记者,他们压力很大,哨岗推搡这股蜂巢,“警情要务不便公开! 快快散开!” 可见这桩千金失踪案引起轰然大波。 警察署派出了大波警力。 她也是提康家的掌上明珠,四通社立即发动了江湖同门,据内部消息,已放出很多黑社会的浪人去各处搜寻,不放过任何得风吹草动,按理说那伙人在这强压下,是躲不掉的。 但至黄昏,把皇城翻了个底朝天,千西仍旧生死不明。 “有新进展!” 这封匿名信经判断,最有可能出于绑匪亲笔,但发现这封信的人居然是警队中最不受重视的小幺。 “你说这信是早上送来的那一批?”清和苍然看那年轻警察。 带头办案的警长恨他的嘴快,再看一身皮草大衣拄着拐杖,双目如鹰的老宫泽,冷汗直冒,连连鞠躬:“……报假信息骗钱的实在太多!” “可有找到送信人?”宫泽广义问。 “未曾,”年轻警察还算沉稳,“寄信地址是假的,但他们自爆了身份,警长已经和甲府警署说明,派人拿了矿区的名字薄去查这几人的家属了,也有其余警察在巷里守着。”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痕迹,一群微不足道的人的痕迹太不起眼了。如果他们不干这么一件狗急跳墙的破事,一辈子都没人知道他去过哪里,做过什么。 …… 信中内容叫人看了无不彷徨、无不火大。 一时间四房齐聚一堂,广德惊慌失措找来丈夫,彼时他还在公司勤耕苦干。 老宫泽于上首位质问他,“甲府的煤矿爆炸死了伤了不少人,有没有这回事? 广德丈夫小镇出身,被老宫泽挑中,提拔上来,最后招为内婿,不知已有多少 年的眼力见儿。 他惯常琢磨着老宫泽的神色,“爸爸, 自然没有这回事!” 老宫泽见他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把自己当成个傻子哄,信件甩到他脸上,暴怒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已叫老四去甲府远山查过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瞒着我!自作主张欺压旷工!“ 广德丈夫勉强平静的脸色徒然巨变,捡起信件匆匆看过几眼,不敢抬头,脊背大腿一下一下挨着老宫泽扬起抽下的棍杖。 “我老宫泽是老了,不是疯了聋了瞎了!我告诫过你,工人就是衣食父母,你怎敢如此!怎敢!怎敢!” “就因为你,因为你草菅人命,他们把西西绑了! 她还不到二十岁,你是存心要害死她!存心要毁了我宫泽家近百年建造的基业!” 大怒滔天,疼痛叫他倒在地上忍不住得惨叫哀嚎,像一只没有尊严摇尾乞怜的狗,广德尖叫着跪在那里求饶,大儿子伸手去挡。 老四家被这番杀鸡敬候,闷声不响。二房彩杉难过,宫泽广叽怒骂姐夫愚蠢贪婪,被二太太扯走。至于当事人的父母,无心看这一出闹剧,心心念念的只有女儿。 “爸爸,清和被吵得有些神经衰弱,虚虚地靠在他身上,宫泽广义头疼道, “别打了,西西暂时平安,我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 ...... 藏在哪里 我之女友 在他们商量对策时,千西也渐渐恢复了意识。 她这回躺在柔软的被褥上,伸手不见五指,等适应黑暗,才判断出是一间日式小室。 她早前醒过一次,乙醚只让她昏迷了几时,长尾鸡的叫声让她渐渐睁开了眼睛,衣服完好地穿在身上,手表和项链胸针这等值钱的被取走了。 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束缚,知道自己是被绑架了,却不知对方是为仇,为钱还是为色。 世事无常。 她才刚经历过甜蜜的告白,马上可以进入正式的恋情,转眼却遭遇飞来横祸,性命清白皆悬于一旦。 孤立无援的处境叫她害怕紧张到近乎崩溃,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劫匪能进来的门,她蹦着去门边尝试打开,果然锁死了,连窗都被木条封上,就为防止她逃脱。 这屋子陈旧落后,许是东京近郊的农村。 一个晚上,他们扛着她一个大活人又能跑多远呢?应该是出不了帝都的。 这样想,她有了一丝欣慰,她要撑到警察来,家里人一定翻天覆地得在找她。 绑匪进门时,她手上抓着一根铁棒,是放着用来勾兑烧茶的碳火的。 那人见她瞳孔紧缩,浑身紧绷,精神抖擞,约摸醒了很久了。问她,“要吃饭吗?”他手上本就端着饭菜,放到一边,喊了另外几个人进来。 这人是个老头,其余几个也都是中年大汉,她认出有设计拐骗和迷晕她的那四人,害怕的内心瑟瑟发抖,惨白着一张脸强装镇定。 他们看出她的无助和害怕,退开跪坐一米之外,减轻对她而言存在的压迫感。 “小姐,对不起。我们没想害你性命。”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一个语文教师,我的儿子在远山煤矿工作,他因为煤矿爆炸被埋在了里面,” 说到这老头拘把老泪,“老朽不过一介草民,手无寸铁,只是希望能讨一个公道,远山煤矿的老板是宫泽家的大女婿,我们只知道这些,拿不到钱,求助警察。 警察不帮着百姓,反而和他商警勾结,狼狈为奸,不让我们说话,不让我们申冤,不让我们抗议,我们求助无门,老朽家中有儿媳待产,眼看就要家破人亡,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会走到这一步……” 远山煤矿宫氏会社是大叔叔负责经营的家族企业,她当然知道。老头鬓边花白,言辞灼灼,她害怕紧张不已的同时,又被这段话包含的内容和他言语间的文学素养所震撼。 另几人经他介绍,都是煤矿的受害者家属,有的家人正躺在医院面临无钱动手术活活等死的局面,有的人终生伤残不能劳作,一家老小嗷嗷带哺,却没拿到等额的赔偿金。 “……可是你们这样做,就是犯罪了。” “是啊。”老头叹,“我已是风烛残年,没什么价值了,可儿媳和孩子都还年轻,若能用这一身腐肉换我儿孙长大,也没有什么遗憾。等一拿到赔偿金,我会去警署自首。” 其余几人也附和。 她手脚被捆绑,处于被动下风,毫无反抗之力,尽管有理有据,也只能半信半疑。 这所谓风烛残年的老头,本该是含诒弄孙天伦乐,如却成了这绑匪的头号组织者。 垂垂老矣出来拼死卖命,教书育人的教师却要枉顾法礼,多么讽刺…… 心酸不忍也好,同情悲哀也罢。她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干涩地开口,“如果您说的都是真的,该说抱歉的,是我们。” “老先生如何称呼?” “鄙人中居。” 千西尽量冷静地动脑子,“中居先生,各位。” “我爷爷是宫泽氏集团的当家,他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绝不会如此压榨工人,我恳请你们能放我走,我愿意带你们去当面见我爷爷问个清楚,远山煤矿的确是我小叔叔在管理,他这样的黑心,我们家绝不会放过他的!” “恳请各位放我走吧,既然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不会追究责任,也好跟家人团聚。” 后来……不提也罢。 他们故技重施,让她又晕了一次。 她晕倒前还听到些许动静,有大批警察在附近寻索,于是紧急又把她带到这处吧…… 他们绑了她不为图色、不为报仇,只要拿广德丈夫的公道,在老头的带领下也没有迁怒于她,估计无法和警察周旋太久,就能被抓到了。 该说是修了八辈子的运气,这是她此刻坐在和室内,面对漆黑的第一感觉。 但他们现在对她没有恶意,那又如何?不代表将来没有。 千西就算该帮他们,也要先辗转逃脱才行。 可他们却同她想到一处去,虽互无恩仇,也互不信任。因此谈完话僵持,到如今依旧锁着她。 …… 藤原信岩接到了信坊的电话,大步走去见人。 千西失踪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整天,藤原信岩脸上的沉色就没散过,一路走来气势慑人,迎面而过的下属纷纷退避三舍,不敢叨扰。 信坊带来了一个男人。 与他同居的那巡警,也是受理这场案件,最先质疑那封信件来源的年轻警察,警队小幺。 “人带来了,他就是菅原。”信坊瞧他郁结的眉山,故作松快地笑了笑,“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问他,别太心急了,人很快会找到的。”说罢拍拍他的肩,把空间留给他们。 “宫泽社长召开了记者会,结果如何了?”藤原信岩请他坐,而后问。 “他公开道歉,承诺为那些煤矿里的伤者支付全部的手术费用,也亲自探望他们家中老小,给他们五倍的赔偿金,都是记着的镜头下去做的。那女婿应该被赶回老家了,按工人家属信上的要求来看,能做到得都做了。” “那为何还不放人?” “只有一件事,”菅原说,“有个绑匪儿子的的腿本来没得救了,但有个医生成功过,是帝都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这节骨眼回北海道过年去了,要请他大老远得过来动手术,路上少说也得周转四天,按他们的意思,要等所有人都被治好,才会出来自首。就麻烦在这呢。”菅原感慨那帮人的顽固不化。 藤原信岩不认可,“不能被动干等,你们找得如何?” “翻了有一半,近郊远郊都找了,有些人来举报过线索,他们肯定还没出城。” “试试吉原街呢?”藤原信岩忽然道。 菅原一愣,虽知道是为办案,乍一听藤原信岩一本正经说出这么个露骨的字眼,还是得反应两下。 他流露出青涩少年般的难为情。 “你是说妓院,他们还能把人藏到妓院?” “妓院勾栏是最隐蔽的,各色女人繁杂,很好浑水摸鱼。一个女人在那里如果不听话,把她关着,她要闹要跑,旁人都看不出其中异常,是不是?” 他不能直接摆明他在吉原也有眼线,只能“顺便”跟菅原说出自己的推想,把这个信息传递给警署。 菅原一想,还真是如此,“我们除了中央区,只往僻静地方去抓了。吉原街只有两条,工人常去的地方无非那几个。”藤原信岩不会空穴来风,菅原心中一喜,燃起希望来,“你有几分把握?” “三分把握,七分直觉。” “……” “有什么新消息,烦劳尽快告知我。” 信坊与菅原说过这三小姐与他哥的关系,随即应下。待要走,却听他缓声问起,“信坊说,你们是很多年的朋友?” 菅原点了点头,又说,“以前的事了,考上警制以后就不怎么碰音乐。” 他的脾性冷静,相比信坊的泼辣狷狂,更文气些,在一块倒是互补,“今日有劳你了。信坊气性大,短于体谅旁人,还请你多担待。” 菅原笑笑,“我早习惯了。” …… 千西这回手脚都自由,但她气力不足,饿的头昏眼花饥肠辘辘,决定还是起来叫板。 在门内告诉他们,“我醒了。” 看门的是两个她不认识的魁梧男子,同是灰色浴袍装束,很像打手。进来点灯送饭的却是个穿和服的温柔少女,叫久乃。 “姑娘。” 千西狐疑得不动,一脸戒备。 她何等聪慧,加之这里无一处不熟悉,可不正是她研究过的花楼与游女。 昏睡一觉,从郊区到吉原,她一时摸不清状况,试探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久乃笑而不答,着人另拿一副碗筷,帮她将菜品试吃了一遍,“您请用吧。” 千西勉强吃了顿饱饭,饭后久乃居然还要要帮换衣服。从前不换,为何现在就要换了,“你可有见几个男人和一个老先生为伍,将我带来这里?” 久乃不答。 见她如此平静地躲避,似乎被人提前嘱咐好了。 千西也不是吃素的,推开那带有香粉味道的和服,不配合。 久乃拗她不过,只好先出去,门外两男子寸步不离得守着。 来的妈妈桑是个圆脸微胖四十岁左右女子,她习惯性上下打量人,看物件般的眼尺,叫千西怀疑自己真被卖了。 却见她扭腰走近,屏退了人,对她低声道:“你老实在这里待几天,不要想着跑,我好吃好喝供着,让久乃照顾你,等事情结束了,自然放你走。” 说罢不再多留片刻,楼下笑语招揽顾客去了。 眼看暂时安全,她松了口气,没放下戒心。虽蜜罐里长大,但妈妈总说人心难测。非至亲至爱,谈何信任呢? 她斗不过那门外两位门神,上厕所都要跟着,几乎想不出法子脱身。若是贸然喊叫求救,只怕被人当场打晕弄死,情况变得更糟。 想来想去,还是要从久乃身上下手。 好在久乃是个温柔好说话的姑娘,她以换衣服为条件,叫久乃陪自己聊天。 只要不说放我走的鬼话,久乃几乎有问必答。 夜渐深了,久乃靠在油灯前做针线活儿,听她说家里头的糟心事,不比那老头和旷工家属们的遭遇好。 她做的东西是个千人针腹,送给收到入伍通知书的大哥,她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刚出生的妹妹,靠她的卖身钱养活。 “要尊重靠自己谋生的下层人民,真正的贫穷不是挤在漏水的屋子里饿肚子,而是分不清别人给你的是真心还是虐待……” 她在心中默念这句话。 想来想去,也想家,经久乃提起才知道明天就是新年夜了。他们大抵……都在为她着急,过不了好年了。 想来想去,睡不着。 失眠了大半宿,加之环境陌生,处境艰难,凌晨天蒙蒙亮她才敢闭眼,久乃起身去梳妆打扮,动作轻柔地照看她脆弱无比的睡眠。 昏沉中有阵异常的骚动,她侧耳细听,似乎来了什么人闯入引得妈妈桑语调尖锐,一个激灵醒了,久乃不明所以地见她耳朵贴着门。 “警官”这个字眼一出,她心如捣鼓。 她下意识去看久乃,那一刻,梳妆台前的久乃也在死死盯着她,她又看见露出的镜子里,自己面色苍白,眼圈乌黑,像个女鬼。 她要回家。 脚步声来了二楼,千西不顾一切要冲出去,她猛地拉开推门,大喊道:“我在!唔……嗯……” 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挟持,死死捂住她的下半边脸。她只能发出模糊的残音,呼吸困难,神魂分离之际眼前一花,抓起那只手便要咬! 久乃扑过去拦下大汉要扇她的手,一阵叮当后手掌换成手帕,药水铺天盖地地被吸入肺,眼前景象模糊冰凉。 她再次被迫安静下来。 她们将她藏在了哪里?最后一丝意识也无时,她听见那群愈走愈远的脚步声,心底不停地呐喊,呐喊。 我在,这里啊。 …… 吉原惊魂 眼看吉原花街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收获,警察也快要束手无策了。 一直都和警察联系的是彩杉、老宫泽和宫泽广义夫妻四个,除了骂他们无能,警长除了陪着骂下属们无能,警察除了挨骂,都无可奈何。 抓家属逼供? 那会被天下记者讨伐,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以情动人? 他们这些赔偿金的受益人却一个个的真似被蒙在鼓里,那些绑她的人到底在哪里,他们也说被瞒着,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没人知道。 毕竟,人心最是难测。 花灯琳琅,一个贵女的失踪怎会影响千家万户过大年。 街上色彩纷呈,各式灯笼挂在半空,红影风靡初鲜,太阳旗在空中簌簌作响,更可妙是冰雪融融,雪花纷纷飘落,更给这红色苍穹添加一丝温存梦。 烟花绽放,乐队巡游作响,灯火阑珊下却只有一个冷淡肃穆的男性面孔。 他在车里抽烟,烟丝里有黄金屋,也有自己的世界。 “你不回去过年在外头瞎晃?叫我过来不是喝酒,来使唤我?”后头坐着的忍成捧着医箱,一脸茫然,又看了看左右两位训练有素的黑衣客,“你今天要去哪里造反?” 藤原信岩笑了,这笑容却冷,“家里有信坊陪着,我办完事再回,来的及。” 忍成与他相识十余载,初中就同吃同住。和田中一般也很习惯他这种不为人知的冷漠。 忍成擅长见招拆招。 “哦?那你要办什么事?” “我等人。” “等谁?” 他看了眼对面的警署,“一个警察。” “等她干什么?” “找宫泽三小姐。” “哦,被绑架的那位,她用不上你找吧,又和你没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藤原信岩心一刹那颤动。停顿过后,念出那眼下那格外酸涩的三个字,“女朋友。” 忍成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菅原从警署下班,五点不到。 “能陪我再去找一趟吗?你刚刚电话里说,见过很像她的人。” 菅原没迟疑,利落坐上他的灰色越野。看见车后的三人,忍成夹在中间,似一块三明治黄油夹心,“我是医生。另外两个……” “另外两个是他的保镖。”藤原信岩一脚猛踩油门。 忍成春风般微笑着:“对,他们是我的保镖。” 既然他不想多说,菅原不再问。“你这么坚持,还是凭得直觉?我们之前仔仔细细搜查过一遍了。”看着马路前方,皱眉道。 忍成笑得深不可测:“藤原兄可不做没把握的事,会不会是你们警察失误呢?” 他凭得双管齐下。 警察在明,他的人在暗。 明面有警察搜寻,还有那些提康氏派出去的带刀浪人,架势凶狠,好叫他们闻声骚动自己露出马脚,那些一直捉风的眼线风筝就派上大用场了,比如这两位。 “我现在有七分把握,三分直觉,她很可能就在那里。” 菅原把枪拔起来,看了看左轮手枪里的膛弹,后座忍成挑了挑眉,“我是等你们一会儿受伤好给治么?” “我怕她会不舒服。最好用不到你了。”冰雪被压碎的霹雳成了一盘乱珠滚在皮轮下,方向被他打得义无反顾。 我今天,一定要找到她。 …… 千西再一次醒来时,“对不起……”久乃低喃。 慌乱下让她吸入了过多的乙醚,直接昏死过去,妈妈桑找来妓院这处专帮女人看病的医生,医生警告她们,不要乱用麻醉,过多会致命的。 阿托品的注射让她无力的晕厥有所缓解,她浑身酸痛地起身,头痛欲裂,久乃喂她喝了一杯热茶,“要是你那会儿不叫,就不用白白受这罪了。” 凭什么呢? 她觉得这话非常之可笑。 难道要我心甘情愿把命交到绑匪手里?万一被逼急了要撕票,又或者干脆把我留在这里换钱,我被动之下没有还手之力,又当如何呢? 面上不置一词,尝试着起身在狭小低矮的房内走走,“请问现在什么时辰?” “五点半。你要不要吃晚饭?”她怯懦着,讷讷得看着她苍白冷淡的脸色:“一天,没吃呢。” “吃,当然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今日是新年,外头人生鼎沸,活色生香,她让久乃把窗打开。 “我现在浑身没劲,跑不了的。”她揉着酸痛的额角,示弱道:“我这脑袋疼得很,你放我透透气吧。” 久乃想到医生的嘱咐,把门口的一个看守喊进来,又怕她寻死,缓缓把那扇封窗打到手掌宽的小角。 竹帘卷上去,千西侧头,勉强从那缝隙中看见了外头的景致。她在二楼,而这外头…… 看见那河上半圆的拱桥,心一惊。 她来过这里,正是碰见等杉那次迷路的地方。 她记得桥对面,还有个很小的警局,她曾管门岗执勤的巡警问过路。 “一会子还会有花魁游街呢,大家都会去看。”久乃在她耳边念叨,大概年级还小耐不住玩心,也想出去顽儿。 千西哪里还听得什么,正于心中盘算。等神思归了几分,漫不经心道:“那你不想做花魁吗?” “花宵道中开销大,我们小游馆都不选花魁的。”两人聊着。 她虽神色恹恹,有气无力,却肯笑了,还说那外头的音乐好听,看了一会儿千西就累了,昏昏欲睡躺于地铺闭了眼。久乃估摸着她是想开了。 不久她在塌上打滚,闹起肚痛。 医生说过是这乙醚的后遗症,也怕夜壶弄得室内狼藉,如今这样跑是跑不了的,于是妈妈桑让久乃带她去厕所。 真正新来的妓女趁今日卖价,初夜开苞,都要打手站在门外看管防着逃跑。打手吃紧她又病倒,只留一个守着了。 生意兴隆,有女子淫叫夹杂男子浪言浪语不绝于耳,高潮和虐打的吼声不断。 处在这底层的,庸俗的,糜烂的,陌生刺激的环境里,她鼻间钻入一种腥膻的浑浊。 深深的恐惧爬上五脏六腑。 原来她从不认识这里。 从前那些色情小说的研究,不过一种享受为主的兴趣爱好,带着种高高在上的顽劣心,俯瞰她们的苦痛与牺牲,小打小闹罢了。 有位喝醉酒的客人也要来上厕所,见了久乃就揩油占便宜。再打眼一看,登时筋骨酥软,手比脑快,将二人去路拦住。 千西堪堪穿了两件薄衣,面色潮红,身娇体软,腰肢袅娜,勾得他心神荡漾丢了魂儿,神魂颠倒,“这这这!” 客人两眼昏聩发直,才结束酣战的疲软阳具把裤衩顶得老高,跌跌撞撞朝她扑来,久乃率先替她挡着。 打手却不想管。她不过一卖笑贱妇,前后添了不少麻烦,免不得有故意让她吃些教训的心思。 还是妈妈桑闻风凑来救场,“哎呀呀她不行的,您快快放手吧。久乃,赶紧带她回屋。” “不是什么?唔,你这里怎还有这样的极品,唔,我喜欢。我要她了,我今夜就要她了……” 千西被两方人马推来搡去,一个体力不支,已经倒在地上晕过去。 好容易把客人弄到楼下哄着,妈妈桑怕人真有三长两短,叫那看守去给她请医生。 如此费钱费力,妈妈桑嘴撅得老高,“真是麻烦精!”却听见楼上的久乃吃痛地呃啊一声,撞到了楼梯拐角,一抹红色飞速出了大门,这就跑了!?她大惊失色,“去抓回来,快抓住她!” …… 冷气扑面而来,寒冷。 口腔里呼出的气顷刻间结成水雾。 街头拥挤混乱摩拳擦掌,她的身形小巧活泛,比后头头高马大的打手在人群中穿梭更轻便。 骚乱片刻被淹没在人海,还在搜索的菅原等人听见隐约的骂喝,及时往窗台去看。俯瞰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地下全都是妓女嫖客,成群结队的在街区外寻欢作乐。 一仓皇而逃的身影不停地撞到人,硬生生挤出一条即开即合的流线,一帮人马穷追不舍。 “是三小姐!” 菅原大声瞪着眼叫,转头发现藤原信岩和其余人早已跑了,也急忙提枪追下楼去,留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忍成一脸惊讶,“喂,喂喂!?” 陪着的妈妈桑也茫然:“这两日街里老有警察来,害的我们生意都难做了,到底要干什么呐?” 忍成才懒得理,自己回车里悠然坐着了。 璀璨的烟花升空乍然绽放,也照亮她惊恐着咬牙坚持的脸。桥上一群小孩子们在雪花中飞起小小的纸飞机,她都没时间擦拭崩出的眼泪。 藤原信岩边跑边剥开人群。 果然是千西。 一月的深冬下着雪,而她只穿了里衣。在热闹的气氛里,袖子衣襟都被甩的大开,远远就看见她裸露的一双小腿。 她还光着脚。 而此时,深达脚背的冰雪,正顽固地胶黏着他的防水军靴。他眼发红,鼻子一酸,追着她终于大喊出声来:“西西!停下!” “千西!停下来!” 那声音穿透人群,引来层层注目,独她不觉。 眼见百米内她于桥顶上踉跄摔到,被那群人抓住剧烈拉扯僵持。他只能冲刺地更快,菅原追上来,都要追到桥边——几声先后的尖叫,一群人的惊呼。 她跌倒后就已经两眼发黑。此时猛的一挣脱磕到桥栏,本就虚寒的身体翻身从桥上无力得栽了下去。 噗咚一声,那抹红艳的身影瞬间已经堕入冰河,人群轰轰然围过去往下看。 河水冰凉刺骨,雪天零下甚至结了一层寒冰。菅原惊诧,“不好,三小姐掉下河了!”她是个弱女子,这下不死也伤。 藤原信岩脚步往河边拐,高喊,“我来救!你们把追她的人抓了捆好!菅原去警局喊人!” 四人立马分三路行动。 音乐停了,大家围在一块儿商量着办法要救人。游泳在这时还未普及呢,旱鸭子都难以下手。藤原信岩是最快的,没犹豫,已经在岸边脱了外套皮鞋一跃而入。 忍成正循着热闹开车赶来,却见这人好端端要跳河去,两眼一抹黑:“啊喂!” 河水让千西的四肢如在冰窖,她不会水,更是对溺水有深重的阴影。 求生本能让她在水中微弱得扑腾过几回,视线沉沉浮浮,本身就麻醉刚过,低温下血液凝结手脚僵硬,渐渐没了力气。 外人看藤原信岩还没游到中央那处,那女子竟然就这样被漆黑的河水淹没,无比安静地沉下去了。 …… 忍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连忙打起了手电筒为他寻路,其余人也都开起灯打起手电,让河面越来越亮。 等他湿漉漉地把那女孩拖上岸,按住她吐出几口河水,活了过来。不等人群围来,他立马先用大衣将她裹紧,拦腰抱上车。 留下众人纷纷唏嘘:“亏在及时呢!”“这么冷的天冻都要冻死的!” 车在僻静处停下。 眼线有枪,恐吓下便制服了,早早捆了那三人等候发落。 车门打开,忍成已经充当了司机,千西的头搁在他的膝盖上平躺着。 菅原看衣服知道是哪家花楼妓馆,此时告诉他,“警长已带队来包剿了。” “动静不要大。让警局的人悄悄地去办。” “我知道。” 菅原抿了抿唇看了眼他膝盖上的人儿,妓院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 “宫泽家通知了吗?” “警长会通知的。” 那获救的人忽然接话,“那就,好。”声若蚊蝇。她瑟缩在藤原信严身上,两人都浑身滴水,水渍狼狈得融在车后座一处。 “你们再叫几个人,跟着菅原先把妓院里的人制住,不要惊动其他人。”眼线得令去了,他抹了把脸上的碎冰,“菅原,你帮了我大忙,此后必重谢。” 千西的脸色苍白的吓人,断断续续地和他低语。 “好,我送你回去,送你回爸妈那里。”他指挥忍成开车去宫泽别墅。 忽然,“忍成,忍成,”他很急,“她不说话了。” 忍成来后边照了照她的瞳孔,“晕过去了。我听听心跳。”听诊器悬在大衣前要掀不掀。 嗯……他这个女朋友穿得有点少,尴尬的瞟了几眼藤原信岩,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后者拿起听诊器穿过那斜纹羊绒大衣,准确摁在了她的胸口。 忍成听了会儿,又摸摸她的额头,额头滚烫,但身体冰凉,“奇怪。” 她手还紧紧攥着藤原信岩的衬衫。 藤原信岩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拿下,发现那嫩生生的手掌肉也磕破了皮,皱巴巴的衬衫布料上都是一块一块的血渍。 “她是高烧脱水,你看嘴角这么干,估计落水前就烧了大半会。”这个娇滴滴的小人儿破碎得触目惊心,忍成医者仁心,也怜香惜玉起来,“才失踪第二天,怎么就折腾成这幅样子。” 把纱布和消毒水丢给他,“还回什么家,直接去医院,她情况不太好。” 沉吟,“也许用的麻醉剂太多起了并发症,她现在心跳很慢,转成休克就完蛋了。” 藤原信岩帮她把伤口消毒,庆幸能带忍成来。不敢深想她是如何度过这惶惶两日,除了囚禁和迷晕,那些人还做过些什么…… 千西是至情至性的,这纯粹会反映出周遭的人性。正如她铁了心要回家,于是冲撞到如此头破血流的地步。如果今天再晚一会儿,她就会活活被溺在那条漆黑的河里。 “这太过分了,忍成。他们差点害死她。” 他的腮肌微微抽搐,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额头突突的跳,他扶着额头,忍不住地骂道:“该死!该死!” 他发火,忍成也顺着他的脾气:“嗯,该死该死,抓到了你就去把他们千刀万剐哈。” 贵婿登门 医院幽会 千西醒来已经是隔日的事情,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爸妈双双抱着她痛哭,“你吓死我们了,吓死我们了!” 夫妻俩告诉她,是藤原信岩送她来的医院,等他们到了后才走的。 还有件事。 绑她的人都抓到了,里头有个是妈妈桑多年的姘头。让妈妈桑借个地方,事成之后分她一笔钱。 他瞒了妈妈桑一半真相,不然妈妈桑不一定敢。妈妈桑又瞒了久乃和妓馆,只告诉他们她被家里卖来,自己要养成头牌的,好吃好喝别打骂,性子烈,千万看紧了她。 妈妈桑在第一次警察找上门时才都知道她是谁,上了贼船后悔也来不及,可自己已经是同伙帮凶,更不敢放她走,只能继续听姘头的,把消息死死瞒住。 等包剿了,妈妈桑早已恨的牙痒,立马供出姘头下落。 警察去时他们都在一处当缩头乌龟,还想等手术结束,家里都平安,自己远走高飞到哪里去苟且偷生也好。这和他们许诺的不同,包括老头中居,没有一点想自首伏法的心。 穷困,市侩,苟且,贪生。 那里是吉原,清和问过她,“有没有强迫你?” 她说没有。 清和心中大石落地。 她如今虽脱离危险仍在发烧,医生不让叫人频繁探望,让她静养。 午饭的辰光,清和陪她散步回来。与她讲,广德丈夫被开除了职位。企业批评会以他被踢出股东会净身出户为终,如今是广德儿子接手。 “咱们家怎会出牢犯,他回老家避风头了,其余秘密你要烂在心底。” “公平吗?”她问妈妈,“那么多人死了。” 儿子接手,不相当于还是老子的。 广德丈夫这个罪魁祸首,除了丢脸,什么都没丢。 “你如今大了,我照实讲,不公平。”但反观这掺和进去的每个人,宫泽家,警察,绑匪,家属,皆为利益互相伤害,“却也没谁无辜。” “那他们会怎么样?” “你昨天多危险!我太恨了,”作为母亲,她可以堂堂正正展露自己的恶毒,“你爸要叫他们牢底坐穿,或者,送他们去前线最激烈的地方打仗。” “那不是去送死吗?”经这一遭,千西想得倒很明白,他们没有想要她的命,况且,“是我自己掉下河的。” 众生皆苦。 她不想计较那么多,“就按法办,该怎处罚就怎处罚吧。” 清和叹息着,告诉她,“你被绑架的事情,整个东京城都知道了,兹事体大,你想草草了事,你爷爷也不会答应。” “我和你爸爸也不答应,他第一个知道你不见的,当时就急哭了,足足两宿没合眼呢。” 聊来聊去,满嘴苦涩。 想找点开心事聊,微笑着,“藤原还好吧?昨天是他跳下河救得我,肯定也湿透了。” 提起这个,“万分感激他,你吃药睡下后我们去他家谢过。这孩子简直是天使,比警察厉害!” 清和想起昨日场面,他沉默地等在病房前,陪着她。 “昨晚上他湿得透透的,很狼狈,你爸爸把大衣拿给了他穿,电话好几个过来,打到医院,他弟弟催他赶回家,他是老大,不能缺席。” 千西再问,“他没说别的吗?” 宫泽广义去楼下取司机从家里送来的食盒,此时进来听见这句,“说了,说要做我女婿。” 这可把她吓了一跳,“他真这么说?” 宫泽广义哼了声,“可不是?他救了你,男女授受不亲的,于是解释了一下你们的关系。” “什么关系呀?” 香气勾起她的口腹之欲,她这几日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呃……” 岁月静好,女儿无虞,一家人齐齐整整,其余的也不重要了。 此情此景下,清和终于笑了。 神色恢复往日神采,愉快道:“他说你们两情相悦已久,一定会对你负责,不日会来拜访!” …… 宫泽别墅也叫永平公馆。 是栋三层法式别墅,红色屋瓦,通铺奶黄色的大理石板,随处可见半圆拱门和石膏廊柱,空气中弥漫着淡雅芬芳。 最让人耳目一新的是别墅外,拥有几丛顺着廊柱从三楼蓬勃垂下的缠枝藤蔓,好似流动地绿色瀑布。 “请允许我与令千金交往。” 彼时藤原信岩说出这句话,千西已经出院被接回家修养了。今日拜访要做什么,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宫泽夫妇坐在沙发早有准备,闻言都只是很淡定地相视笑笑,然后答应了。 他松了口气。茶过三巡,暗示性地看看二楼。 清和知道他的意思,“西西风寒还没好,我让她在卧室休息,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他被贞子引上三楼,路过书房和大露台,还有个钢琴室和衣帽间,女仆在晾晒冬日衣物,进进出出。 贞子很客气地介绍:这一层都是小姐的地盘。 藤原信岩第一次登门拜访,坦白讲这里比预计中小,是个占地不大的美丽别墅,富裕的中产阶级也可拥有。在日本拥有最多房子的人,只住在这样的屋内。 陈设随处可见的鲜花和三口之家的合照。 其中一张被放大装裱,挂在旋转楼梯间,是宫泽夫妻穿长褂和旗袍,在中国照相馆拍的双人照。 卧室门一开,她正半坐在床上逗狗。看见他来,很高兴。 房内正烧着壁炉火,除了一条狗,一只睡觉的猫,还有玉子在贴身照顾。 这会儿搬了椅子给他看座。 他坐在她床边,“我已说过了,你爸妈答应了我。” 奥莉维娅还记得他,讨好地左右摇尾巴,他弯着唇角,伸手摸了摸。 千西身体没好全,落水叫她大伤元气,胃口不好,也没什么力气,穿着厚厚的睡袍,柔柔地看着他们笑。 “真好啊。”她感叹。 他四周看顾,床头柜上就摆着他送的那只水晶相框,“这是你的卧室,布置得当真漂亮。” “我还一次没去过你家呢。”她嘟嘴,“我有点好奇你房间是什么样子。” “下次就去吧,等你身体恢复。”奥利维亚跟自己主子玩久了,没点新鲜感,狗腿得往他身上膝盖上蹭,他伸手抱住小狗,“我们家有个植物园,和你家的玻璃花房有点类似,还可以带你去看看那两条犬。” “会凶我吗?” “我在肯定不会。”他笑,“它们会听话。” 千西也去逗狗,手碰在一起,他看见上头结痂的伤痕,轻轻反握住了,揉搓着,低声说,“关你的地方,已经查封了。” 她看了眼玉子。 隔着背,玉子看不见他在干什么,眼珠子摸摸索索的。 “玉子。” “嗳!” 千西吩咐,“你去给他倒杯茶来。”见她尤支支吾吾站在那里不肯动,“你去嘛。藤原少佐又不会对我怎么样,”使性子撵人,“出去出去,出去守着!” 玉子认怂的出门,还把狗也带上了,不甘心得关好门。 她对着藤原信岩得逞得笑了一下,“我其实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他不急着回答,只是张开了手臂。 她张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小鹿似的。 “可以抱抱你吗?” “……可是伤风传染,会把病气过给你的。” 声音沙哑,透着甜蜜,又有些羞涩。 “没关系,我不常生病,就让我抱一下吧。” 他格外坚持。 于是千西跑到了他怀里去。 他在床边紧紧抱着她温暖的躯体,满足自己那份失而复得的心情。 千西有些鼻酸, “对不起,我妈妈说我吓到你了?” “没关系,都过去了。”他心落在实处,才想起她的话,“你刚刚是要说什么?什么帮忙?” “妓院查封了是么?” “是。都羁押了,你想怎么处置?” 她是从吉原找到的,藤原信岩最先发现了她,再才是警察。除了警察,知情者不多。 警察对外只说关在了近郊被找到。 那几人早早全盘承认这些措辞,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绑架案一事惊天动地,一位十九岁的青春贵女失踪两日,成为茶余饭后的八卦,悠悠之口实难堵,姑娘家的名誉比肩金贵,一下全被毁得声名狼藉。 这些藤原信岩没跟她说。 他不用猜,她家里肯定也瞒着。警局里头有些是他推进的,有些是永平公馆,那花楼再无翻身之日。 “别的人我不在意,其中有个十七岁的女子,名唤久乃。我曾承诺若放我走会给她找个正经工作,还会扶助她两个弟弟读书,虽她不信,仍不肯放我走,但确确实实护着我。” 如果不是久乃,那一巴掌已经扇到了她脸上,那色鬼也早已扑到她身上。 真要发生,也太折辱了。 “久乃是不知情的,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她家境已经那么辛苦,咱们别为难了。我不好跟我父母说这个事,他们一听妓院这两个字就激动,我想请你悄悄把久乃带出来,先找个地方安顿好。等我康复了来安排她。” 女孩子娇柔的吐息在他耳边。藤原信岩立马答应,“好,就交给我吧,我来办。还有吗?” 她摇摇头,“没了呀。”忽然在他肩膀打了个喷嚏。 这下藤原信岩放开了她,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满心满眼都是怜爱,“好姑娘,快快好起来罢,带你出去顽儿。” “那你带我顽什么呢?” “该学学游泳。” 千西小时候就溺过一次,以至于对下水有很深的抗拒,不买账。 “这也算顽儿?” “骑马?你会骑马么?” “会是会……我还没恢复好呢,还有么?换一个?” “我带你看电影去?” “……好像没甚有意思的电影。” 藤原信岩这下彻底没辙了,“怎还不高兴?如今新年刚过,外头热闹得紧,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说就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后遗症。 “我这两日因为被绑架,看见了我以前没看见的,从前那些关于扶桑花,关于社会,文学的研究,都是流于表面罢了。”她带着委曲跟他诉苦,“我认识到自己的肤浅,睡不好觉。” “……”他听了无言,如果可以,他倒希望她生长在花丛蜜罐中,永远不知人间疾苦。 承受这些的滋味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但她已经知道了,“是,知道这些的确不好受,西西,我该早点找到你的。” 她见他竟然又敏感地自责起来,赶紧说,“这不怪你嘛。我觉得是好事,对于我的身份,我一点不介意,也不愧疚自己享受生活,以后也会继续享受生活,只是庆幸我还有这个能力。” 他微笑,“庆幸什么?你想做点什么么?” “如果我只是和他们一样的贫民,大概也只能无谓挣扎,不过,我有钱啊。我想帮助他们,保护这些濒死的穷人,归根结底,也算是保护我自己了。” 她告诉他,自己想成立个救助基金会。 “具体怎么弄,还没规划。你到时候可得帮我。” 藤原信岩一直盯着她,她摸不清,“干嘛呀?” “只是觉得,神奇。”她竟然能和他的做事风格想到一处,低低道:“心有灵犀罢。”说着话时,双目含笑。 “这有什么?你喜欢我,反正是不亏。” 他笑出声来,“自然不亏。” 千西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见他这般笑,和他平日给人的沉稳疏离不同,很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感觉很新奇。 也痴痴地笑。 孤男寡女不好呆太久,玉子耐不住敲了敲门。他立刻出去了,走前照旧抬起她白嫩嫩的手背吻一吻。 搓球打雪 昨晚上,清和刚从西西房内看望回来。 她掀开被子,宫泽广义就问她,“女儿可睡了?药吃了吗?” “吃了吃了,她比我们心宽,一沾枕头就睡。”躺进被里干瞪眼,旁边那个也没睡意。 夫妻俩关了灯,说床头话。 “爸爸那边……?” “他没得挑,这下哪个正经人家敢娶?他那算加爵的盘铁定黄了,这节骨眼上有送上门来的,真难得。”顿了顿,“咱爸能同意,我当妈的倒不乐意。我不希望西西和他深处,遑论是婚恋。” 宫泽广义切了一声,脸靠着老婆的肩膀,埋怨,“不乐意?那当初他们接触,也没见你去拦着?” “那都是场面功夫,我哪想到她会真看上了他嘛?” 眼前是个甚么境况,都懂。藤原信岩这时力排众议要上门,是诚心要用自己的清白来洗掉西西身上的脏水。 这番出面救西西于水火,说是雪中送炭也不为过。她不能不为为之动容一下,“老公,不如让西西先试试?” “试什么试?现在我们两家,关系微妙的很,不过是看着风平浪静的,从来不是一路人。爸和他们交好,无非为了拉票让二哥也能进内阁,这是与虎为皮,靠不住的。开始是为利益,利益之下的结合,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你怎么咒她?” “我,我不是咒她,总要想得长远些。” “那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明天我俩棒打鸳鸯,当中世纪封建教主去?……其实按我的想法,自古政治联姻中也出真爱,也有幸福。” 她的想法? 一会儿靠左,一会儿靠右,可以不可以,都是她一张人在说。 宫泽广义无语,“你就是太浪漫至上了。” “不浪漫至上,我难道会嫁你?” 他们青梅竹马,邻里相对而住,从没分开过。 婚后她又不顾家里反对,随着他的外交职差四处奔波,梦想是游遍环球。夫妻也对这种奔徙乐在其中。先后孕育的两个孩子都在外国出生。 大儿子因为染上了土着的疟疾夭折,她得了抑郁症,第一次深深懊悔自己做这样的选择。当地医疗水平不好,如果在国内,也许就有的救了,他那么可怜,死时才四岁。 清和很早就知道,自由在这个时代,都是要拿命去换的。 失去儿子的痛,这辈子都割舍不掉。 她也不喜欢循规蹈矩被束缚的一生,发现两条路里来来去去似乎怎么选,人最终都要后悔,“很多事非要自己去亲身经历,才能懂得。” 宫泽广义怕她继续回忆伤心事,连忙妥协了。 就这样,夫妻俩达成了点头的共识。 且说那边,不知藤原信岩家和老宫泽提前达成过什么交易。老宫泽默许了这桩小儿女的情事。 两个年轻人在交往的消息一出,媒体也炸开了锅。 藤原信岩隔两日便会来永平公馆探望,也成了府里的常客。 贞子都知道他有什么喜好,来了会叫厨房添他爱吃的几样菜,爱喝的茶水。 因为摔跤扭伤,家里不叫她跑远,彩杉时常来陪她解闷,这日还和九元一起过来。 大人小孩坐在大露台上吃点心,喝下午茶。 《春在苑》大火,九元作为新人崭露头角,一时风光无二,应酬不断。 楚楚动人的娇女,又有服装设计的辅助,够凄美,也够纯粹。 配合松下空八子自称“呕心沥血”打造出的舞台布景,这角色惊鸿一瞥、昙花一现的遗憾,反倒最让人觉得意犹未尽。 楚楚动人的娇女,又有服装设计的辅助,够凄美,也够纯粹。 配合九元自称“呕心沥血”打造出的舞台布景,这角色惊鸿一瞥、昙花一现的遗憾,反倒最让人觉得意犹未尽,还有说就是九元的未公开恋人…… 千西看着这些文字报道,心无波澜: “我和叔叔差了二十多岁呢,这些人真离谱。” 他正在准备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腆着脸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合作,当然是被果断拒绝。 九元这几日都对她百般问候、百般体贴,心中过意不去她因为表演遭了殃。此刻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没再发挥下去,落寞地说了句“我再找找其他女演员”就继续吃了。 彩杉把报纸递给千西看,笑说:“藤原就是尊大佛,往那儿一站,论它是什么妖魔鬼怪,通通都要给我退下!”说完红唇裂开,很夸张地咯咯大笑几声。 “你不要这样,不雅观。”九元嫌弃道。 彩杉:“你管我,自己不是胡吃海喝没点吃相?” 千西在一边仔仔细细看完了那新闻,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用证人的身份站我这边。”千西神气地说,“我说过信岩很厉害吧?能让舆论方向都改变了。” 早几天,她拖着不方便的脚,和藤原信岩坐在花坛里的长椅上并肩晒过太阳。 刚知道他那些不堪的桃色和猜忌,各种舆论风波,她是很惊讶的。 因为他在她面前都没有展现一丝一毫,只给她看风和日丽,她还真的以为事情已经结束。 现在他告诉她,要跟媒体公告与她交往的消息。 “我可以跟你保证,在吉原街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着她笑了一下,在椅子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的,你不用和我特意解释这些。” “我如今名声不好,虽然我自己是不介意,如果真的发出公告,结果会不会连累你一起倒霉,我不想你也被人指指点点的。” “我说过了,这没关系。”他的眉目气定神闲,在冬日的暖阳下叫她也十分安心从容。 她把头靠在了他胳膊上,晃着那只扭伤的笨重的脚丫,笑了,问他:“少佐你不是最看重这些的吗?我是为你考虑啊。” 少见她如此犹豫不定,藤原信岩问她,“难不成你害怕?” 她还真点了点下巴。 “怕什么呢?什么都没发生就不用怕,你根本没有错。”他摸了摸肩上的那颗脑袋,轻轻叹息,“是他们泼你脏水,我就要让他们闭嘴。” 回到这里。 彩杉努力地卖笑,鼓掌,“现在没人敢说你闲话了。” 千西有一张粉扑扑的脸,可见身体已好全了。 她愉快地挑挑眉,缩了缩肩,“我要出去散散心,信岩说这周末可以带我去骑马场,你跟三浦要不要一起?反正都要去做礼拜。” 彩杉不要,“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我们去干吗,去碍眼啊?” “不是不是。”九元快把盘里的点心扫空了,她见状连忙和彩杉分了两个红豆饼,“我们不单独行动。”她说。“他也约了几个朋友,就是上次那个一起救我的医生还有警官,哦,他弟弟也来。” ..... 骑马之前,清和曾与经纪人加派个任务,要他去见见那报社的记者,她正循着机会要溜出去见久乃,赶紧把这事儿接下手来。 清和起先有些担忧,“大病初愈,你真的可以吗?”瞧她活蹦乱跳跃跃欲试的样子,“也是,你成天在家呆的闷。多加件衣服,小心不要着凉。”随她去。 雪轻飘飘地打着旋儿,画成倾斜的一场风凝舞,是东京城内正儿八经地冬天。 离开温暖的屋子,车轱辘轧着冰雪发出清脆地裂响。她趴在玻璃车窗,看那些别墅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儿的孩子,小正月的喜悦隔着擦得干净的车玻璃传到她耳朵里。 她微微笑。 看见藤原信岩时,附近有一排戴斗笠,穿着防水深色布革在铲雪的清道僧,为车子扫出一条顺畅的通路,他站在一个僧人旁边和他低语,穿得很厚实,“阿信!”她探出头来。 藤原信岩露出了然的微笑,过来接她下车。她不是在家就是在车内,头脸没有防护刮得生疼,才知今日海风厉害,忍不住要往他怀里躲。 “怎么不多穿点?”他轻轻搂了她一下便放开,拉住她的胳膊拐了个弯儿,用身体挡住上风口。 司机换了个新的,停好车回来冷眼看着他们甜蜜,交手站在一旁。 新司机寡言,藤原信岩识人无数,乍见这生面孔,两脚岔开外八,身材魁梧,他看了眼大衣某处隆起的弧度,猜中他的出身。 果不其然千西好笑着介绍,“福山兄是我的司机兼保镖。”被介绍的人头颅高昂,对谁都不服输,也不曾看他一眼,依旧是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势。 “这是藤原少佐,我的男友。”千西在福山面前挽住藤原信岩的胳膊,以昭告他二人亲密的关系,“他会保护我的,你待会儿不必跟着。” 福原这才肯施舍藤原信岩一眼,态度恭敬地弯下腰行礼。 藤原信岩瞧着,也觉得这大衣下,肯定背着枪套背心的门神颇有点意思。 “他只听你吩咐?” “对呀。”她古怪地悄悄道,“你不知道舅舅多少次夸他,说把他给了我是大材小用.....” 二人老大不小,还把他当园子里的珍惜动物来打量。 促狭的四只眼下,福山喉结滚动,脚步轻挪,天然的冷酷表情变成了真的僵硬。千西咯咯地笑出声来,福山的耳根一下子红了,低下头无奈道:“小姐?” 见好就收,他们都不再闹他,并行走了。 走了几步,福山就一尊神佛般跟了几步。 千西奇怪地欸了声,“福山,你回去吧,妈妈知道我来见他。刚忘了说,”她吩咐,“你告诉贞子,我晚饭想吃铜锣烧,还要蟹肉乌冬面。” 藤原信岩也说,“她同我在一块,你先不必跟着了。我与她有事要办。” “不行,我得跟着小姐。”他坚持。 藤原信岩继续说,“我不会让她一个人,你且放心。” “你能保护小姐?”福山问,犹疑的目光在他不算精壮的身躯上来回打量。 “能。”被打量的他忍不住笑。 福山:“你要亲自送小姐回家。” “好。”他答应。 福山这才走了。 他走时,千西憋着笑,脸蛋像涂了两层胭脂,藤原信岩点了点她的鼻子,在她耳边上方说:“他一直是如此?” 得到她的肯定。 “福山只对他女儿笑,我去看过那宝宝,白白胖胖的,是个爱哭鬼。” “福山多大?” “比我小半岁,已经当爸爸啦。”她靠在他身上笑。 藤原信岩捏了捏她冰凉的耳垂。 今日约好了要一起去见两个人,先去见久乃。路途不远,她想和他一起走走,这样她能挽着他的胳膊散步。 顶不住风有些迅疾,她哆哆嗦嗦的喊冷,路过一家女性服装店的落地橱窗时,他看见某个东西,忍不住开口,“买顶帽子?” “算了,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久乃还等着。” “我买东西很快。” 柔软保暖的羊毛帽剩下一顶粉色,这个颜色过于粉嫩,“这个帽子和我今天的外套不搭。”她拉着他的袖口,甩一甩暗示,也没能阻止他干脆地付钱。 藤原信岩把帽子的松紧边撑开,她也只好老老实实让他戴上,敷衍道:“嗯,嗯,很保暖、很保暖。” 行道两边都是白雪皑皑的枝丫,挂着彩色许愿结饰,透露出一点青黄粗糙的树皮。 两人沿着树下走。 风偶尔会把枯枝上的积雪抖落,啪嗒掉在他或者她的肩膀上,千西幼稚地把它们搓成球,跟他打雪仗。 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甜甜蜜蜜远去,自然也不会听见和看见敞亮的咖啡厅正不停咳嗽的瘦削女子。 坐着的人是伍代寿康,身边站着她的陪护和保姆。 她的脊背跟和服前装饰的两片和纸一样单薄羸弱,面色苍白唇色较深,看上去是个先天不足的。 “咖啡的味道还是很好。”咖啡师前来问候,她夸赞道,细语轻声。 近来身体有所好转,医生奖励她可以碰点咖啡,于是来了这家店。 每次喝咖啡,她都会来这,没想到会遇见那样的场景。 藤原信岩的笑容是熟悉的,同记忆中一样,又是陌生的,受到眷顾的同她一样,是娇小年轻的女孩。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也知道,她不比那女孩健康。 她又咳嗽了几声。 不过猛烈些,周围人开始神经紧张起来,咖啡师连忙关忧,“伍代小姐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常来喝我的咖啡,我会很高兴的。” ...... 女二正式登场。 我发现这个剧情确实铺垫太多了,将来还写文的话,会进行一个快进 马场约会 久乃被安排在藤原信岩下属的妻子身边住下,小巷里很平凡的一栋四居和屋,门口蹲着只摇尾巴的秋田犬。男主人也在家休沐,藤原信岩已同他下属到了偏厅下棋。两个男人只要一盏茶汤,一盘黑白棋足以。 三个女人围坐几前吃点心,太太近夸久乃很勤快,帮她照顾两个孩子上下学,点心也是久乃做的。 “就是多留一段时间,我也很乐意的。” 看着惴惴坐在一旁的久乃,太太殷切道。 隔着半扇淡黄的屏风,棋子落于木盘的吧嗒声混合男人京都棉软的动听口音。 她脱了大衣,几下有煤炉,暖呼呼的。 这样的冬日惬意让千西很满意,“那育幼堂也有我的股份,我打电话去问过了,那里一直想要增设一门裁缝课,也在考虑找找老师,你绣的手帕漂亮,不如去教教孩子做针线活儿。” 久乃小声说了几句。 她接着说,“育幼堂有职工宿舍,你不好再回家,不如和其他老师们住在一起,食堂烧饭阿姨管早午饭,月薪半月一发。” “至于你弟弟,”久乃听着。“就像我承诺过的,我打算成立一个基金会,专供学习好的子女读书用,已经帮你家做好登记了。 你弟弟的学费,会从我要成立的基金会里直接分拨给他们的学校,直到他们成人自立。” 自被警局释放,久乃足足过了两日,才摸清楚受照顾是因为谁,千西看着清贵娇娆,就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 久乃以为她是被半路拐来,自有些同情,至今见她这般运筹帷幄,仍是震惊不已。 “我在吉原的事情不要可外传,这是我帮助你这些的唯一条件。”想到什么,她还对着一直点头的久乃补充,“尤其是你的家人,一个字,都不许提。”她收起笑容,转换成一种面无表情的乖张。“否则,我就不客气喽。”话语刚落,棋子点盘,藤原信岩看过来一眼,千西还以他微笑。 家属的厉害两人是尝过了,都心照不宣。 “赢了,中队肯定是又让我了!”豪迈的笑语穿破屏风的和纸,太太抹泪叹息,“以后好正经嫁人,相夫教子啦。” 十七岁的久乃意识到弟弟们有书读,自己也不必在床上张开腿假装呻吟,不必满足客人们各样古怪的性癖,顷刻间掉下泪来。 这才有了一个十七岁姑娘的正常淘气。 ...... 雪落得比来时更猛。 两人才行了几米脚程,被行动匆匆的久乃追来,递上一把红色竹柄和伞。她的身后,纵横出两条深浅不一的雪坑。细小的声音被风带着呼啸而过,转瞬即逝,“这是我自己扎的,送给你们。” 藤原信岩说了声谢谢,把伞接来撑开转了一圈。 由衷赞扬:“呜,真是漂亮,你手艺很好!” 她的发丝凌乱,鼻尖通红,眼角挂着泪,上气不接下气,腼腆地笑,千西呆呆地看着。 一圈圈滚动,艳丽如泣的红。 雪中送伞的久乃,拿着红伞帮她挡住风雪,肤色被映衬的红彤彤的男人,让她多年都印象深刻。 “宫泽小姐,采访的事……” 朝日新闻的编辑,也是千西之前的同事,实在是百折不挠,饭桌上千西无聊时,提起来这个人。一听对方家里三代做豆腐,来了兴趣,“我最近在写民俗小说唉,可以问问他?” 绑架一案中一家的脸都公开,宫泽清和身份爆出,将错就错,跟着藤原信岩的想法,身正不怕影子斜,本该找个地方躲躲风头,亦或是死不出门,如今一家子都学会了放平心态。 她跟编辑握了握手,“明天,泽少纳言邀请你共进午餐。”编辑眼睛一亮,兴奋到嘴唇发抖。她只字不提绑架的事,他也只好装作忘记她最近的遭遇。 刚想问候千西身边这位忽然上报的男友,她就笑眯眯的介绍,“这是藤原,我的男友。”编辑紧张地滚了滚喉咙,“您,您好。”他客气地请他坐。 如传闻中所说,藤原信岩周边的气场很温和。站在曝光灯下,一种是真的清清白白无一例外,一种是装模作样的明哲保身,编辑看不出来他属于哪种,所以紧张。 她拿出一张料理店的名片递给编辑,“地址就在这里,十一点半左右她会到,不聊私人问题。” 传完话千西就没事了,和编辑握了一握,挽着藤原信岩的胳膊返回。 倒不是编辑有多乐意探讨有钱人兜底的腌臜事,他打心底不关心千西有没有失身,又不嫁给自己洞房,有什么影响?敢这会抛头露面,让人看见她完好无损,感情美满,谣言不攻自破? 这家人不按常理出牌。 能借个意外接触到泽少纳言是赚大发了,现在沾点边都是热门,他留在原地激动。 ...... 两人掐着点儿回去吃饭,乌冬面是她记得帮他要的,放几滴酱油,撒一些鱼籽和蟹肉,这种清淡鲜香的老头子口味,是他的最爱。 席间,宫泽广义主动问起,“你父亲应该还没有回来?” 藤原信岩家中有人半夜去世,是父辈的一个很老的舅公。火化后,他前日就去吊唁过,奉上香典,住过一天昨日赶回来,舅公子孙稀薄,藤原教治就留在那边帮忙入葬。 “是,他明天才到家。” “逝者已逝,生者当如斯。”清和拿出老生常谈的话。又道,“等你爸爸到家休息好,记得给我们报信呐,西西都好全了,早该登门拜谢,一直没去,怪不好意思的。” “伯母不必客气。”他看了眼旁边辣的不停灌水的人,“我想明天先带她去骑马,身边有些朋友可以介绍给她。” 清和没有反对,“她骑马技术一般般,你要看好了,我女儿就像个定时炸弹——”话没说完,宫泽广义哎了一声,“一句话不要重复,会听烦的。” “藤原多有耐心啊,他才不会烦。” “你怎么知道人家烦不烦呢?” “你才烦吧。” 千西叽叽喳喳的话痨性儿,他在永平公馆呆上几次,渐渐知道是怎来的了。..... 马场选在城市近郊。 交通很方便,边缘靠近田埂,可以看得见绿油油刚刚栽种的春季麦田,草地还发芽不久,青黄青黄的,脚步踏上去,细细长长的折痕。 远处小山低矮,层峦迭嶂,状似富士山,旁边一排矮室,藤原信岩告诉她里头装配打靶和射箭室。 一近,就知是个奔跑观景的极佳场所。 马场除了他们几行人安安静静,彩杉看配置高级,猜到这是私人所建,咂嘴:“你快别卖关子了,我看就是你自己开的吧?” 藤原信岩笑容和煦,“我只是股东,这就带你们去见见老板。” 他们先换好了骑马装,神秘的老板才打着哈欠出现,正是一脸没睡醒,身上还是夏季睡衣的医生忍成。 因为藤原信岩平时看上去极正派孤寡,身边能有这样不拘礼节的奇葩,在场的大家都被镇住,天空好似乌鸦飞过。 三浦一向一视同仁,先握手言和,忍成告诉他们,信坊和警察菅原会晚到一一打过招呼,自去换衣。 走前很恶心地用十八世纪的格林童话,形容藤原兄为森林王子。 被说的人,面上讪讪、耳廓微红。 随即换了种优雅的说辞:“前面那面树林,乃藤原家世袭领地,风景优美。” 难怪他是半个股东。 彩杉喜欢烈马,选了匹性情暴躁不羁的,三浦不放心,但她自信自己马术极好,事实也如此。 红色烈马很快被她驯服,火般奔扬而去。 三浦骑一白马紧随其后,速度飞快,一时间竟也不分伯仲。 他带她去看望自己的马,是只七岁半的青壮年盎格鲁诺尔曼马。雄性,踏雪白蹄,脑上白线,养的皮毛油亮,条靓盘顺的,非常得高大结实。 深黑色的鬃毛让她想到他常开的那辆灰色吉普。 它看见自己的主人,鼻孔喷出几口气,很兴奋地在原地抬脚走动。又看见他带了别人来,眼珠子在转动。 “它唤作风潜,取自唐代杜甫的‘春夜喜雨’。”饲养人拿了切好的苹果给他们,他喂风潜吃了半个苹果,冲它念出那句唐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它陪了你很久?”千西喂了另一半甜食给它。 藤原信岩说对。 “有将近四年,在德国刚进修时就遇到的,原本是匹预备赛马,机缘巧合没派上赛场,辗转到了我手里,我很喜欢骑马。” 她自知道他从小拉小提琴外,又知道一个他的兴趣爱好。风潜明显对她产生好奇,一人一马,隔着半高栏杆大眼儿瞪小眼儿。 她忍不住道:“你养的马脾气应该不会差?我可以摸摸吗?” “当然可以。” 他打了个手势,风潜温顺地把头低下。 她上手摸了摸那触感光滑的皮毛,还有湿润的鼻子,风潜还用鼻头蹭了蹭她的手心,很痒。 她这下得意得要命,嘴角压不住弧度了。“它肯定是喜欢我才会这样。” 饲马人还带着半大的屁孩子常驻,一个没看住,小屁孩口齿不清,神色天真,“大黑谁都可以摸!”他很粗暴地用马毛给马场的每只马都取了外号。 “......” 藤原信岩牵住她的手,“它当然喜欢你。”一边将风潜牵出来这时候,饲养人也把那匹选好的阿拉伯马交到千西手上。 她挠了挠头,脸红红地辩白,“我不是瞎说。我家马是它喜欢的人才给碰,我以为别的马也这样。” “嗯。”他笑着点头。 彩杉和三浦并行跳跃在马场。 选好了马,千西悄悄告诉他,“三浦就是个书呆子,但是他智商高嘛,学几次就会了。” “现学现卖?” “那可不。”她心中是挺佩服,“我学了整一年呢,跟他一比就是个笨蛋。” 两人正说悄悄话,“笨蛋姑娘,身体可好全了?”忍成闪现于背后,还偷听到了他们说话。 戴眼镜的眼睛眯起来,笑容亲切可掬。 聊完几句,忍成就像个老狐狸一样,似要把她家底套穿,藤原信岩适时打断他的套近乎,跟她讲:“他一会儿还要去忙的,我带你往那里林子里逛逛。” 忍成一个医生,在马场有什么可忙呢? 太碍眼罢了。 自化雪,有一阵天气都很清朗,马儿缓步并行在林间比较干燥的小路,铁蹄的重量彼此起伏地敲击,他抬起手挡了下射来的光线,观察了下方向,“西北角尽头有个湖泊,几百米远,山清水秀,附近的居民插秧后都用它引流灌溉,要不要去看看?” “去呀。你带路,我反正是分不清的。”她笑。 他马绳一牵,朝左边拐了半个弯儿,指了指前方,“一直朝前走,尽头就是。” 她伸了伸脖子,林子里树木茂盛,但土路宽敞,“那我们比赛!看看谁先到。驾!” 不等他反应,已一夹马背奔了出去。 于是来了场你追我赶的游戏,马蹄扬起飞尘和枯枝。 到尽头时,两马还是并行,他真是把速度控制得刚刚好,不追上她,也不放她脱离视线,看见她扶着胸气喘吁吁,爆发一阵狠笑。 “嘿!”她刚要说你故意让我。他就把头凑了过来,千西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跟他接了会儿吻。 他的唇湿润柔软,轻柔细密的缱绻,触感很好,她很难不栽。 当然她现在慢慢会一边接吻一边呼吸了,舌吻也可以。 林间多常绿青藤和灌木,还是绿森森雾蒙蒙的,空气湿冷,风刮掉雾水,两匹马儿乖顺地站在原地低头咀嚼那点青黄,尾巴轻摇,马上的一对男女互相靠近,脸和脸贴在一起亲密温存。 小见公婆 湖泊在春之际,曲径通幽,小亭依翠,的确是个让人心宽舒畅的场所。 两人下马,放马吃草。他告诉她,“我想躲懒时,就会来忍成这里,陪陪风潜。”挑了快扁平石头,一个扭身石头飞了出去,在水面上溅起一连串的水花,飘得很远。 她心想,还挺会打水漂的嘛。“我也试试。”藤原信岩看了眼她找的石头,闷不吭声拿了过来,帮她换了块。 她琢磨姿势半天,丢进去,就真的只是丢了块石头,扑腾个三两下就石沉大河。 看着他憋笑的目光,想起今日三番两次丢脸,“我好久没玩儿了,不保准打得好,上次还是和——” “和谁?”他笑着问,“不是没说完吗?怎么硬生生憋住了?” 支支吾吾半天,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好像忘了和你说,我之前有过一次恋爱”她强调,“很短暂。” “为什么呢?”他竟然问。 表情是那样平静,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 “不合适。”她的马靴踢着石头,随后跟他细细的讲,“他是帝大生,我刚回国那会儿没朋友,成天瞎玩儿,每周六早上都有教会的并颂,女子大学和帝大生都来,还会和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就是那时碰见的,一个学期后不合适,就分开了。” “我和你情况差不多。”他站到她身后,调整她的姿势,让她扬手,将手中的笨石打出一阵水花。“那是我很年少的时候了。”他看了她一眼,离得很近。 她忽然轻轻推了他一把,“我想知道,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藤原信岩的恋爱,是在他进军校以前。 “陆军预备校住宿时,每周日我都会回家见妈妈,在那之前我回去趟图书馆坐坐。”他走到树下的林荫,而她站在太阳下眯着眼,听的入迷,“继续呀继续。” “没有什么波澜曲折的故事,”他无奈,在阳光下看她圆润闪耀的脸庞,她竟然笑得开心,纯粹是看热闹了。 “应该是她踮着脚也拿不到最高层的辞典,我路过,顺手帮她取下了,算第一次认识吧。” “后来呢?你继续说嘛。” “后来?”藤原信岩回忆后来。 “我们经常见面,打个招呼。她要考电台播报员,家里不愿意她抛头露面,出于下策,请我代购几本复习书,这才交流频繁。当时我进入部队历练,也正考士官学校,常年不见面,自然而然分开。” 那差不多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所谓人二十而已、三十不惑。 当时的他看不上那种矫气,缠缠绵绵的爱情,他与那位女子,是携手并行,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其是说恋人,不如说是互相鼓励,催人奋进的帮手,如果再见那位,或许会成为朋友吧。 如今他已然在名利浮云中厮杀半晌,天空长白、无风无雨,泼辣刺激的东西才能激起那点涟漪和水花,千西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造一场天时地利的缘分。 她听完了,转身静静看了会儿湖面,捡了一大把石子,而他在背后看了会儿她。 四周除了风声和鸟叫,只有石子被丢近湖水的沉没,扑通、扑通...... “不开心?”他望着她纤瘦的背影。 千西摇了摇头,把石子全丢了,随意摸了摸风潜的脑袋,转回来,大刺刺地坐在他身边,仰头道:“你一直在读军校,甚至为此放弃了音乐,放弃了恋爱。”她不假思索地问他,“你真的心仪这份职业吗?” 他愣了一下,把手交叉扣在膝盖上,“自太祖父,我们就是军人世家。而我是长子,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你想不想要多一点的自由?”她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喃喃:“欲承其冠必受其重,我名誉清白,无非旁人加持。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这些。” “......” 见他沉默,她又接着说,“我想要,随心所欲得生活。” 他的下巴,蹭到那脑袋上毛茸茸的软发,有些微痒意,眯眼看着远处,“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向来是我羡慕的,可据我所知,这世上,能随心所欲的人不多。” “那你要羡慕就羡慕我好了,”她枕着他的胳膊嘴贫,声音细小,正如那绒发的触感,“不要再羡慕别人去。” 两人沿着原路悠悠骑马散步而出,才看见姗姗来迟的信坊和警察菅原。 信坊已被她回忆起来了。 雅美婚礼上她自觉眼熟,一直对不上是在哪里见过。 直到今日他又穿一件蓝色衬衫,醍醐灌顶,这长相阴柔的公子正是红公爵酒吧里惹美代子失态的那个蓝衫年青人! 千西没有直问。 只是盯着那件暗纹蓝衬衫发呆,他见她如此,不知是否有感应,也想到了那件事。 白皙的脸色浮上几丝难堪。 她立马不看了,和藤原信岩说了声,就拉着彩杉去换回衣裙。后来他带她打了回靶,懒懒散散玩到日落西山,忍成肚子饿,还即兴叫马场工人搬来工具,带众人吃了烧烤。 正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门口不知何时停了辆德式轿车,名贵闪亮的进口黑宝漆。正他们走去时,就下来一位中年妇女,亲切的双下巴若隐若现,踏着花色木屐朝这边殷切走来。 彩杉等人还不觉,直到信坊率先叫出声,“妈?” 走来的脚程里,彩杉笑眯眯拉住继续离开的三浦,在一旁看热闹。忍成去接待她。 藤原信岩拍了下信坊的背,“是不是你通风报信。” 这一掌用足了力气,信坊生生挨住,被旁边的菅原虚扶一把。 紧闭的牙缝里,细弱蚊蝇,“她没说要来啊,昨日就开始念叨要去茶庄挑茶,见见老姐妹。一大早就走了,肯定是司机说的。” 兄弟俩咬完耳朵,美惠子已随忍成到了跟前。 千西的耳边传来他四字。 “不用紧张。” “母亲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他面带和煦的微笑,和美惠子有五分相似。 美惠子嗔他:“还不是你太久没回家?我从青桃茶庄下山,刚好路过,就来看看你和信坊。”目光梭巡到他身旁那明媚的小人儿,眼睛一亮,“这位想必就是宫泽家的那位小小姐了。” 千西早已扬起微笑,“伯母贵安,我是宫泽。”她清脆道。 “日安,宫泽。”见到未来媳妇的美惠子一直笑眯眯的,“不知今天你玩得开心吗?” “是的,我很开心。”她揣着手,看起来还算乖巧,带着歉意说,“一直没能亲自登门拜访,太失礼了。” “哪里呀,是伯父不在家,他后天就回来。” 信坊脸皮厚,瞧着这对话一时半会停不住,不能叫人这么尴尬的等着,正要鼓起勇气一番搪塞,大哥先发话了。 “妈妈,她今天还没有准备,有什么话等改日再聊,我先送她回去,我今晚也会回家。” 信坊也赶紧附和,“骑马出了一身汗,又臭又累。” 千西也是这样想。 她今日为得方便换衣,裙式宽松,连头发也黏腻的粘在脖颈背后,玩得疯,默默呼吸,鼻尖都是一股烧烤调料的油香味儿和肉味儿。 好在美惠子没多说,人已经见到了,很识趣,又盈盈被司机接上车了。走前还在和千西打招呼。 信坊感叹,“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永平公馆拜访藤原氏那天,千西很早就起床了,窗外天刚擦亮,她打着哈欠坐在梳妆台前弄头发,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抹上胭脂水粉,涂上红红的口脂,在镜子里也越发鲜艳欲滴,绰绰生辉。 到了藤原氏家门,一栋传统日式风格的和屋别墅跃然眼前. 这栋房子安静自然,采光极其艺术。 推门和转廊里,永远会有屋檐的折角投影,包括廊角边的走线和挂在尖上的铜铃。 院里池塘小瀑,夜晚就能倒映出圆月星空。周围布置枯山石,宛在水中央。因此命名宛央泉。 这么妙的设计,据说出自京都一位出家的诗人手笔,和美惠子的父母有深交。 跪坐议事厅桌前,除了藤原信岩一家到场,还有大房藤原教野和其子藤原雅治,一些族中老辈儿抿嘴挂起微笑,黑色和服和西式正装下,压迫感摄人。 她是知道今天有如何的场面,一问一答,有父母和老宫泽,二伯在身边。老妈写小说还是酒店老板娘,那张嘴和见得世面自不必说,老爸就更别提了,靠嘴吃饭。 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想。 这种日子,彩杉当然还想来凑热闹,结果因为辈分太小没资格,被拦下生了一天的气。 美惠子亲切,信坊也一如既往,只是这一切在藤原教治不苟言笑的脸色下,心思着实有些难以捉摸。至于藤原教野一家,她自然也看不透。 答谢后,再聊到长辈们的议事,藤原信岩除了一开始出来接她,间隙看看她,约摸时光都陪同那些无聊烦琐的大人。 看到旁边那戴眼镜身板矮小的儿子,自然联想到他们家那位神秘的私生子,藤原桥,外号白面阎王,一直在中国当差,她不得而见。 最最关键的,据藤原信岩亲口坦白,这白面阎王可是他的私交好友。 “我们一直有联系,时常会通信和寄书。”他当时这样提起。 藤原信岩见她围在长辈里还敢开小差,不禁莞尔。 她想到马场打靶时,他教自己拿枪。那时她和他聊自己的小说研究。 “那天你都听到了!”唇瓣艰难地蠕动几下:“怎么回事,你竟然还骗我呢……” 他果然知道…… “我若实话实说,那天怕是要出不了门。” 其实藤原信岩有时候会坦白,是因为说露嘴,有些事他可以藏一辈子不打算讲。想起那日她堵门的场景,哑然失笑,“并非故意偷听,只是隔音不太好。” 他告诉她,她嗓门实在响亮,一番激昂顿挫地演讲,把他生生给闹醒了,“睁开眼后听见外头有人声,只好继续安静躺着,连呼吸都往轻了放。” 脸皮一向很厚的千西,那时在车上,也觉得面颊火烧火燎的发起烧来了。 躺得久了手麻,抬起来活动了活动,手背不经意磕到佩刀,才闹出了动静,被两个发觉。 千西再回忆了一下当天,曾经口出的狂言让她无地自容,手捂住脸,传出来的声音闷闷软软的:“知道就知道了,我不知道也就算了。干嘛今日又坦白。” “……是我失言。” “你当时对我印象怎样?有没有觉得这姑娘精神不太正常?” “没有。” “我见过很多人,说的话做的事,比之你更为夸张,他们都是正常人,再普通不过。” 喃喃:“若是一般人晓得,都会觉得这不应该,毕竟手段下流了些。” “你很仗义。既然为朋友分忧解难,又是她的婚姻大事,只要不是杀人纵火,就没什么不应该。” “那日,你究竟喝多了酒没?脖子那样红。” 他脸上一瞬不自然,撇过视线,顿了顿,“你好好瞄准,别分心了”。 “哦。”她眼神狡猾,乖觉道,“你那时耳朵通红,是因为偷听墙角被我们发现,在害羞呢。” 她想到这里,拨了拨脸侧一缕绒绒的卷发,把它拨到耳后,还是只能露出半个耳朵,光打在她一张微笑的脸上。 她呆在原地,又渐渐地走神了,再回神时,手边一壶温暖的茶,是美惠子。 她的手指白润且圆,微微肉感,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在她旁边落座说,“今天辛苦你了,很无聊吧?我让阿玉领你去别的地方逛逛,会好玩一些。” 阿玉是老家佣户部生的女儿,也自然在府邸当差,今年十八岁,守在门厅外头,听令后出现在门前,示意她出门。 她起身到在门框处,扶着格门看了眼藤原信岩,后者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着痕迹地眉目传情,还是被几个年轻人看住,在她走后又是对藤原信岩一番敲打追问。 众人哄笑。 阿玉生得瘦瘦的,但很有力量,先是领她在植物园里头逛了逛,后面有老母鸡跑出来,被户部捉住,父女俩合力将老母鸡捉到农圈。 她也跟了过去。 “它还得孵小鸡呢。”阿玉尴尬地说。 揭秘旧怨 千西好奇得往栅栏里瞧,鸡圈里打扫得很干净。干草上有些新作的木笼,门板没放,嫩黄色的小鸡在周围跳跃。 户傅也刚收拢了一篮鸡蛋。 她被那群叽叽喳喳的小鸡憨态可掬的模样吸引了过去。 藤原信岩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鸡圈里,拿和服外披着的那件素帛穗子逗小鸡崽顽儿。 阿玉给她拿了个矮凳,给她打着阳伞避光。 “西西?”他来了,“怎么在玩鸡了?” 千西看见他,说,“它们好可爱唉。” 有藤原信岩陪着她,胆大拎了一只在手上,冷不丁就被尖喙啄了两下,痛得她叫着放开手,吸了口冷气,“小小个头,这么凶。” 藤原信岩笑了。 蹲在她旁边,随手就抓住一直小鸡崽,嫩生生毛绒绒的,探头探脑的模样。 同样是两只手,小鸡在他手里就挣扎不脱了,他把那圆圆的小脑袋递过来好满足她。 她从宽大的和服里伸出手,在那小鸡头上轻轻蹭了蹭。 户部偷偷传话给美惠子,说宫泽小姐呆在鸡圈里,她耳朵一热急忙忙得赶来。 远远听见千西的笑声,原来有人早就抽空来陪她躲闲呢。 她今日看见千西那身和服,熟悉的大片郁金香花海,还有儿子明媚不少的笑容,缘分可遇不可求呐。 美惠子没有再过去。 傍晚时分,坐落的和屋重新隐语寂静,人刚走,美惠子拉住藤原教治不叫他跑。 “昨日答应得好好,你今日又拉着张脸做什么?你大哥要来,怎不和我提前商量。”她嗔怪道,“千西姑娘年幼,你不要对她太苛刻了!” “她出过事。”藤原教治为得伦理,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儿,“不能再看看别家姑娘?” “你就是迂腐,”美惠子听见脚步声,估摸是大儿子,压低了声音,“太郎说没事就是没事。他救的人,他最清楚。” 被扣迂腐二字的藤原教野唉声叹气,正对上送客回来的藤原信岩,“父亲。”他轻声道,“你今日差点吓到她。” 他的语气并未有不满,神色也无非一点无奈。可藤原教治就是听出了那么几分埋怨的味道。 忽然出现的信坊帮腔,“爸爸,咱们也不亏,他们家最赚钱的产业都忍痛割爱,大伯不是还要力荐宫泽那老二叔进内阁?我们两家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少瞧不上人家。” 藤原信岩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斥道:“多嘴多舌。” 只肖一眼,大哥的权威能让他顷刻闭嘴。 不过藤原教治被两儿子闹烦,要去躲懒,往书房跑去了。 信坊也麻溜地去。 留下美惠子拉他坐在沙发上,悄悄得问他,“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要订婚呢?” “妈你可喜欢她?”他闻言笑问。 “我当然喜欢。”美惠子道,“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吧,不要管家里的这个老顽固。” 母亲生养他,帮他开蒙,助他教化。 兄弟两个一直很母亲亦师亦友,最为亲密。 藤原信岩发出一阵清爽的笑意,“多谢,妈妈。”又说,“再等等吧,等到合适的时机。” “好。好。” ...... 彩杉家。 “呼——”户傅拿着个绿色飞机模型,在两人面前绕来,绕去,苍蝇似的。 “订婚??”她大声道。 第31章以上 彩杉瞧千西一脸晦气,哼气儿。“你这是什么表情!” “可是彩杉,你同三浦才认识多久?”她真掰着指头数,彩杉打掉她的手,“少在这惺惺作态。” 她用涂指甲油的手指错戳戳千西的脸。“你也不想想,连你都进亲家门了,爷爷会让我比你晚成婚么?我就是你害得。”说完瞪了她一眼。 “什么亲家,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早晚的事嘛,”彩杉促狭,“难道你将来不和他结婚么?” 她嘟着嘴,缓缓道,“我现在只考虑你。你是我阿姐,也是我最好的玩伴。” 彩杉闻言还不觉明里,单单爽快道:“嫁人罢了!之后想我了,就照常来找我顽。” 户傅不知好歹凑来,将飞机扔在沙发。“哈,我要和你同归于尽!”还踩了千西,她跳脚,“嗷!” 彩杉骂,“跟你阿姐道歉!” 他没听,反倒还溜得飞快。 彩杉气死了,甩脱拖鞋在他屁股踢了一脚,“不许玩了,都玩儿一下午了!”说完黑着脸要来没收。 户傅向来最怕彩杉这个大姐。 这两年快上完小学校,越发高壮,以前彩杉还能拧他耳朵收拾,现在力气渐渐犟不过,他扑腾几下抢过那玩意儿,到院子外头重新找地方升空。 “呼——轰炸!” 千西朝窗外看了会儿,“那是零式战机?” “你知道?”彩杉嘀咕,不高兴地说:“好像是这么个名字——Zero。” “杂志社和新闻都有刊登。”她之前没注意户傅手里拿的什么,此时看得怪,奇道,“他怎如此入迷?Zero没正式服役,这模具又是哪来的?” “他跟三浦讨的,化学厂给飞机生产喷漆。” 彩杉提起这个又要骂人,恰逢二太太端着点心和茶从厨房出来,“尝尝我的手艺。” 聊到户傅升中等科的择校,千西吃点心,彩杉可有话讲了。 “现在他天天就是要上战场杀人杀人,我看他是被学校灌输的走火入魔了!” 彩杉不满,“所谓和气生财,当年爷爷还帮过流亡派呢,和中国革命党关系都很好的!” “彩杉!”二太太忽然厉声道,“你少说几句!莫要胡言乱语!” 彩杉袖手一摊,“西西不是外人”这才歇了火。 见有千西在场,二太太找了眼院子外贪玩的户傅,回身叹息,刮一眼女儿,“你也不想想如今时局?这些话可不能外传。”“西西,你听听便忘吧。” 千西懵懵地点头。 ..... 三浦虽羞涩、腼腆,但看着彩杉的眼神崇敬而含情脉脉,是个善良可爱的世家子。对身边朋友也一视同仁,又学识渊博、公正有才。 彩杉热情似火,他则沉默如海。 尽管要嫁这样一个良配,她也免不了心中郁结,在宫泽家的一下午呆得闷闷不乐。 晚上同抽空出来见她的藤原信岩约会时,自然要和他碎碎念,“你不觉着三浦……缺心眼吗?” “怎么才叫缺心眼?”他笑吟吟切着手里的牛排。 千西说,“他嘴笨,说话不拐弯,更不会看人脸色。” “彩杉小姐是老师,嘴笨她会教。”他把切好的牛排连着盘子递给她,换了她面前那盘没动刀子的,“我想你阿姐也不想回了家还要和枕边人猜心思,三浦直爽,也许正和她心意呢?” “他根本不会社交。”她继续挑刺。 “夫妻里有一个主外,不就行了?”他见招拆招,化解疑难不着痕迹。 千西晚上在家打电话,恭喜彩杉订婚。彩杉好奇她怎么不钻牛角尖了,她闷闷道,“藤原说要尊重你。” “喔!”彩杉很惊喜,“你听他的话?我看他是将你套牢啦,西西,大姐姐说,你要不赶一赶时辰,重阳同我一日结婚好啦。” 她哼一声,“想得美。” 挂断电话阻隔那贼兮兮的偷笑,宫泽广义出差到家,妈妈睡了,二楼书房的灯还亮着,她正好跑去看看他。 门缝中露一张笑脸,宫泽广义从疲倦的脸上摘掉眼镜,开心道:“进来说话。” 问候一番,她诚恳问:“爸爸,爷爷当年,真的帮助过孙中山先生吗?” 她观察宫泽广义脸上表情的变化,嗯,不太妙,换了种问法,“我听说他当年流亡到日本,和爷爷见过面?有这回事没有?” 宫泽广义叫她等等,去衣架旁换了件睡衣过来,才懒洋洋接话:“哪里听说,何人告诉你?” “彩杉姐。”她讲。 “哦?她还关心这个?”宫泽广义不信。 千西懒得装了,“她骂户傅时说漏嘴的,我不知详细,所以来问问你真假。” “你最好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若真想知道呢,”宫泽广义点了点她的鼻尖,“可要闭紧嘴巴。” “哦。” 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广义的记忆里,清末民初是个志向恒生,辉煌绚烂的纯真年代。 “慈禧年间,中国海军就进入了冬眠,就像屹立在荒漠上的一座华丽的宫殿,清朝后期慈禧太后掌政期间,他们甚至用军舰给皇太后运送过新鲜荔枝,成为一骑红尘的快马。从那以后这个泱泱大国就沉睡了。戴着大旗头的宫女,是那个朝代最后的风景。” 他在她是个奶娃娃时,就教她滑雪,教她英语,教她唱歌,也亲自用自己如诗如画的措辞,给她念床边故事。 “晚清也有一批官宦想要救国,公派本土子弟来留日学习军事技术,第一批的军事生据说都是晚清贵族子弟,十八九岁。”他比了一下头上,抿嘴笑,“脑后带根辫子的,只有你爷爷和外公见过。” 他看了眼她,继续说,“不止你爷爷,你外公也有资助过这些军事生,常把酒店场地借给联队学校办宴会,为这些中国学生庆功,你妈妈也帮着主持,和他们都打过交道,都是一群热血志气的才子青年。” “后来呢?那个民国总统?” 他笑,“被奴役和利用的人,也是会思考的,日本逐渐成为这些军事生反清救国的本营,革命党领导人就是孙中山,很多留日的陆军士官生加入同盟会,多多少少,咱家帮助解决过困难。” 话已至此,她窥看其中一二,“中国事变后,留日就结束了是么?” “对,士官学校拒收中国派遣军事生。” “爸爸。”她忽然泄了气,“信岩告诉我,中日秘密的和谈失败过,这届内阁是不是不信任南京政府?” “你听完故事,还要跟我聊政治?”他问。 “不聊了。”她看了眼时钟,说,“我想信岩的爸爸和大伯,并不喜我。” 她再聪明也猜不到四十年前的事情。 又怎知早在晚清庚子国变时,藤原信岩的爷爷曾是八国联军开进北京的第一支部队中,那最当头的高级指挥官。 宫泽家上下都信仰和气生财,而他们以血腥掠夺成生路。自古言,道不同乃不相为谋,可她喜欢他儿子。 “不必在意,只管想些开心的。”宫泽广义打了个哈欠,对这笔陈账缄口,只赶她回房睡觉。 法国教会学校注重仪式,小正月里也有礼物今日让领取,早八点到中午。 第二日又是太阳高照时,才换掉睡衣披头散发下楼。她无事爱睡懒觉,有事照旧。 自律的宫泽广义极为不爽,“嘿!”他诚恳地建议,“你既然这么爱睡,不如下学期住校,也为贞子省许多事,不用一边做早饭一边催你起床、帮你穿衣,我看着心烦。” 她喊道:“我就不!”再说,“每日喊我起床的都是奥利维亚。”恰好保镖福山肃脸来接,风般跑了。 父亲做不了女儿的主,纳罕:纵然可爱,这风风火火的心性怎入得了藤原信岩的眼? 对贞子开玩笑道,“藤原莫不是短个阿妹,怎要个长不大的孩子。” 贞子道,“小姐惯来如此的,大事面前可不含糊呢。” 惊鸿照影 临近小正月里的灯祭日,校内为入乡随俗,让高年级挂了几只花样灯笼,和本土的素色灯笼不同,上面绘制炫亮的油彩风景,别具一格。 她领完纪念品,继续让福山带她到银座,和信坊与忍成聚餐。 忍成是个闲散医生,总是很有空的一副样子。彩杉打听过跟她分享,忍成家很有钱,是暴发户。 忍成去如厕时,他们暂时独处,信坊长相阴柔,性情却非也,他告诉千西,“大哥本来想成为一个小提琴家的,当了军人之后队里的士兵也很爱戴他。没什么大哥胜任不了的事情,他在外可是‘以一挡百’呢!” 聊到开心处,开怀大笑,这一幕正被千代子赶上。 千代子是彩杉的同班,平时也和她说不上几句话,根本不熟。 那陌生女人,眼神刀子一般在两人肉体上刻划,简直要割破二人春季的长袖衣服了。 怨毒使得千西一个激灵,咬舌说:“我想你是误会了。” “你解释什么?不必解释。”信坊抓耳挠腮,道:“你是不是又跟着我?”这话是对千代子说。 千西懵懵的,这下子对二人的关系看不懂了。 藤原信岩在联队里忙,她一般会早点泡好澡,然后到九点半给他打电话,他都会接。 “你说,千代子,她真是个跟踪狂吗?”她对着话筒嘀咕,“没那么夸张。千代子是我们京都表亲家的一个妹妹,幼时和他一起长大的。” 原来是青梅竹马。 “那她是喜欢信坊吗?” 那边藤原信岩也沉默了几秒,“是的。”他说。 “从小如此。信坊怕她,一直躲着。” 这,就有些不可理喻了。 “不过这两年她长大,好了许多。”藤原信岩声线平静,问,“你是碰见她了?我记得她好像......也是在你校里读书?应该是你的学姐。” “是呀。她是彩杉的同班,我和她不怎熟。”她对千代子的所有了解就只有爱慕虚荣,要强好胜这两点,“只知道她学习好,常常第一名。” 他笑,有些疲惫夹杂在内,“那你学习如何?” “嗯......”她穿着淡粉丝绸睡袍,听着那柔哑的声线刮过耳膜,盯着自己翘起来的脚趾发声,莞尔,“也不差呗。” 到十点,他在办公室里瞄了眼手表,让她去睡觉。 “又催我。”她不满。 “好吧,最后说几句,你还要什么要说的吗?” “灯祭日晚上,你来陪我吗?我们可以一起去青隆道赏灯。” 他想了想,“可以。你有想要的礼物吗?见面时带给你。” 千西脑海中闪过白天在校园里,看见过的那种西洋画:“我想要一种灯笼,素色书法纸糊的,上面有油画,你有吗?” “纸糊的油画灯笼,”他咧开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开玩笑呐。”她撒娇道,“你就直接过来见我,我不要什么礼物。” “那你等等我,晚饭后我便从家里开车去接你。” 她隔着话筒在上面亲一口,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睡觉去了。 灯节那日傍晚来接时,她说自己还在咖啡厅。 福山和另一位司机、贴身保姆等候在车边,恭敬地示意他看上面,露天的咖啡厅桌椅前,千西也在露齿大笑,身边坐着的正是叽叽喳喳的阿万和阿松,姐妹两个都穿着粉红的衣裙。 阿万大一些,率先发现了出现的男人,哎呦一声,“少佐来接你啦。” 她转过头往下瞧,看到藤原信岩脱帽和阿万阿松打了招呼。 很快收拾手边的手套,扇子,镜子和口红,“抱歉,我要走啦。”头也不抬。 “二位真甜蜜啊 ,”回来的九元叔看她这幅急切样儿,摇摇头:“是谁当初说自己绝对不当军属来着?说军人,霸道、无聊!” “我收回,你就当我年纪小,目光短浅。” 人走了。 阿松懵懵懂懂地问,“爸爸,你觉得藤原少合适她吗? 九元:“门当户对,很般配。” 阿万:“他好严肃,都不怎么说话。” 阿松:“上个月他来幕后送过花,阿西姐总跑过去和他说个不停,我没见他不耐烦。 九元教导女儿们,“没错!他只对她殷勤,难道不好吗?但凡见到一个漂亮姑娘,都要上前去嘘寒问暖的男人,那就是真正的危险人物,你们可要离得远远的!” 到了目的地,礼物在眼前,她才知道他真的回家准备一对别致灯笼,是水彩装饰的——一只是绚丽的蝴蝶和兰草,另一只有可爱的小鹿和马儿。 藤原信岩把其中一只拿到街里,用抽烟的打火机点燃它的灯芯,千西俯下腰肢去看。 那水彩小鹿和马儿可爱的倒影便跃然纸上了,她认得那匹黑马。“是风潜!”她起身雀跃道:“这是你画的?” 点燃了,竹枝做的灯杆被交到她手上。 灯把他端庄硬朗的眉眼映衬得无比柔和,他弯唇:“家里没有油画颜料,就临时用水彩代替了。” 灯节使得灯笼密集。 她提着灯,和他并行走在街边,听着他解释。坊间红光如炬,人山人海、分外吵闹,也是他撑起一片安静的天地。 耳边一直都是这样的声音,“灯笼是老园丁扎的,用的竹架都是家里后院的山竹,和纸用香薰烤过,”她一听,果真把灯笼凑到鼻前嗅了几来回,熟悉的香味,平时他的身上也有。 难怪一开始她并未闻出来。 是一种木香,似龙涎,闻之清爽,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她连日来浮躁的心绪,也在这盏与众不同的美丽灯笼里被治疗,安定了许多。 于是缓慢了脚步,和他说家里的趣事。走到拐角时,以螺钿扇遮面,偷偷亲了他的脸庞一口。 唇上油脂清润,鼻尖刮过他的肌肤,藤原信岩猝不及防,瞳孔一震。只好说,“我不喜欢突然被亲,你注意一下,这里是公共场合。” 他的人笼在这昏红的光圈里,看不清原本的面色,只是眼底几分窘迫的悦意,证明他并未生气。 “好吧,”她在他耳边狡猾说,“那我下次注意啦。” 说罢故意扇了扇风,螺钿扇的香风和反光,流动在他脸上、眼角,原来正是他所赠送的求和礼物。 他带她停在小吃摊前,让她买关东煮和糖果。 “西西,”他低着头,“满洲国皇帝不日出游到本土拜访,近卫师团要忙活一阵子了。” 这件事,她也是从宫泽广义嘴里听说了的,“哦。” “最近我都要住在联队,做接待计划。不能经常出来陪你了。” “那,九点半.......” 九点半是他和她的悄悄话时间,也是接头暗号。 他凑近了一步,“九点半照常。”陪她坐在石墩上吃东西。“如果我在办公室,一定会接,如果没接到,第二日我会抽空回你。” “我也快开学了,一些功课还未补习。彩杉订婚我也要帮忙的,不要太挂念我,”说完嘀咕,“有空我会来找你。” “联队里,要见面可不是那样容易。”他笑笑,从浅灰色条纹衫中抽出一只素面的铜链怀表,“不早了,一会儿也该送你回家了。” 藤原信岩的灰色越野送出了一段路,福山按时来接。 她拿好那两只灯笼下了车,走了几步往司机位回头看了一眼,朝座位上的人摆摆手,“沙扬娜拉!” 小跑到福山跟前交谈几句,在福山精壮身躯的衬托下,显得她更加小巧依人。 身上的嫩黄色和服中,应该是有种绣花针织的银线,在电白炽灯下笔笔会勾着明光,那闪耀擦过他微缩的瞳孔,让他忍不住再喊了声,“西西?” ...... 清水影健,一个有点手段,有点冲动的年青人。 前不久他主动约见,清水早就想会会他,欣然赴约。就约在这般的晚上,地点在更僻静的一个湖边酒馆。 “你总不会是和她玩玩儿,要结婚,又是看上她哪一点?”清水影健先发制人,冷道。 藤原信岩淡笑,“这是某的私事。清水先生似乎对别人的家事特别感兴趣,”这人背后执着于打探宫泽绑架案的内情,他再不欲废话,“我劝你尽早停手,不要侵犯宫泽家的隐私,真相正如外界所言,只是一场绑架案罢了,你再查,也查不出什么。” “是吗?我了解到的可不是如此。”清水影健拿出那种捕猎者的目光,“她金屋长大样样不缺,就那么巧是你英雄救美?如今这混乱时局谁又能真正的明哲保身,只有真小人和假君子两种,”他肯定道,“自导自演一场戏,哼,也不算奇怪了”。 语气不善。 “你想太多。”他听完,只是默默点燃一根烟,盯着指尖烟头,缓缓道:“再插手,我也不介意找点麻烦,让你忙上一忙。” 清水影健被这人风淡云轻地威胁,反刺儿更大,讽刺更深。 于是冷笑连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嫁到京都藤原氏,不过是一场表面得风光,她父母金山银山堆砌,又岂会稀罕?京城一堆百里挑一的华族女,你偏偏选中她?” “她哪里不好?”他缓缓地问,字节里能听出点无奈的疲倦。也是这一道反问,暗示两个男人之间不露声色的关系。 他把烟灭掉,“清水,我会坐在这里亲自和你谈,是看在你也喜欢她的缘故上。”清水影健被噎,如鲠在喉。 “......” “我确是个伪君子,不伪不立,不争不胜。一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这样的道理何故要来问我?”他冷笑,“一味软弱求和当个老实人,这个家怕是早就守不住了。 对我而言,伪装,不过一种世上安身立命的手段,我绝不会把它用到自己人身上,当然也包括宫泽。” 烟灰缸里的最后一点星子也灭了,“我最后再说一句,是你想得太多。” 清水影健盯着他冷淡的脸色看了半晌,转而将目光落在两人桌前的烟灰缸。 他游走于各色人士当中捞油水,虽然有点冲动,头脑也不是没有冷静的时候。 从前看不惯藤原信岩,这一回合交战,称不上讨厌。 相比那些那些坐吃山空、矫揉造作的老贵族,武官出身的藤原信岩是诚恳刚直、很有担当的。他的待客原则也清晰得不得了。 先是一视同仁的亲切和客套,如果对方不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给了。 剩下高高在上的娇矜和优雅,也可以说——是不屑。这在铜臭商人清水影健的眼中,等同于自以为高人一等、烂俗、可笑的假清高。 暗恋被人截胡,本一直郁结憋闷,现在受着情敌刺激,可以说是怒火中烧,不顾形象地骂了一句:“你真是自私!拉她陪葬你那日渐式微的家庭。” “自私?” 他笑了。 藤原信岩的冷硬,落在清水信岩眼里,可说是种贵族式的高傲,但这笑的深处,有点让他琢磨不透,怪渗的。 清水影健懊恼自己年少于他,无法将心比心,知己知彼。 最后,还是以他一句“无论我自私与否,你都该立即收手。”掌握主动权。 ...... 藤原信岩不知何时下了车,站在原地。 她循声而回头,“嗯?” 那耳边碎发扬起,遮住的小小侧脸,鼻子依旧是一道挺翘的弧线,圆润的鼻头和眼睛一样,充满纯粹的灵动的气息。 “她哪里不好?” 很好。犹是惊鸿照影来。 大陆新娘 藤原信岩嘴边顿了顿。 这在她,只是场甜蜜单纯的热恋。 怕煞风景,于是将内心的千言万语隐藏,简单道了句“晚安。” 千西隔着几米远又立马飞奔了回来,鸟儿回巢般张开手,钻进他的怀中。 小儿女的依依不舍在福山面前牵动不起丝毫,冷着脸看着这幕,头发丝到脚趾都透着淡定。 宽厚的肩膀,棉凉的衣料,熟悉的熏香,就像一株被标好记号的栖息地。她不争气的委屈地哭了,就因为有好长时间不能和他见面,而自己又要开学。 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听她忽然哆哆嗦嗦地问了句,“外婆说,管风琴的声音能代表神的意志。你听过管风琴吗?” 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半的东西开始被放在他这里,每当和他拥抱时,那种全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长得高大挺拔,总是风度翩翩的英俊模样,待人客气,每回出场都是那么稳重从容,有他在的地方觉得特别安心,就好像她的灵魂寄居在他的身体里,只有靠近了才能栖息。 藤原信岩吻了吻她的发,“听过,很美妙。” “如果我太想你了,就去找你。”她觉得自己约莫太感性。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把稀里糊涂的眼泪蹭掉,委屈道:“你届时可不能不见我呐。” 似乎被他无声抬手摸了摸发,连忙小跑到了福山那边,终于回了家去。 ...... 满洲傅仪千里迢迢从长春的皇宫来京,会带来天照大神的叁件神器,镜剑玉。还要颁布《国本奠定诏书》。 这是他出行前,关东军司令官给他安排好的任务,没什么技术要领,他傅仪乖乖照办就行。 军事报记者吉冈奉命前来关注。 下过雨的泥巴路坎坷泥泞,他坐在一辆沾满尘土的吉普上,缓缓进入整队操练的联队,也把沿途的风景线用胶卷录下。 整个陆军队都在严密操练,爬墙攻守的梯子上占满欲打攻击战的士兵,负重跑,走步,引重,打靶,紧张如热锅蚂蚁。 开过辎重部队,汽车装甲多起来,轰隆隆的地面也在震动。 吉冈调整下镜头,又被一阵平白刮起的尘土呛到咳嗽,镜头也被灰蒙住,是火药的粉末,在战场要拿一种罩子挡灰,他早有准备,果然能拍了。 近卫师团一月后被御前审阅,同满洲国皇帝一起。 坦克架着机枪,拍成一列方阵,后头还跟着一队步兵,步子沉重,哒哒哒,哒哒哒,吉冈不得不精神抖擞,拿起相机赶紧摁快门。 跟着联络人走到二楼高塔,有帮穿马靴的家伙站在那里凝视方阵,循循讨论。 指挥官的命令最嘹亮。 十一方队的咆哮如山洪。 “副参谋长——记者到了。”参谋怕对方听不清,附在此人耳边。 高木参谋长还是藤原教野的亲家,本来说好是名牌编辑过来,结果报社派来的这种小记者,他不高兴,拉着脸随便说了几句打发吉冈,吉冈不得不再问,他就说“先看看。” 高木的意思是即将到来的阅兵仪式。 安静后,走出场的有几个正装的指挥官,其中负责发号施令的,是个年轻军官,坐在高头大马上拔剑,行剑礼。 “那个是藤原中队长,以一挡百。” 吉冈惊喜,“啊,这位就是……” 高木也不跟藤原信岩客气,“是啊,你不如等会去采访他好了。”就这样把烫山芋甩给了他。 吉冈放下记录笔再去观察。很年轻,手底下的部队纪也律严明。 好容易等到中午开饭的辰光,吉冈屁颠屁颠地跑到藤原信岩跟前,以一挡百为人亲善,和颜悦色说了几句任重道远,忠君治军的动听话语,同样转而把吉冈交给自己的得力下属。 下属口若悬河,吉冈:“……” 晚上,他整理好衣装到参谋长办公室,几人商议近卫安保的问题。 “傅仪来访,可牵动不少革命反派的心呐。”参谋长忧心忡忡。 他最担心的,也无非是刺杀这点,“希望可以减少记者团人数,尽量不要让除仪仗队以外的人接触到傅仪。” “怎么减少嘛。”他点了跟烟,烟丝盖住了眼角纹和浮肿的眼袋,“大本营要动静越大越好。” 最近汪精卫投日,被曾经亲信高、陶二人公开与日签订协议,条款内容就登在《大公报》。 从台湾伊始,举国震惊…… 这番傀儡皇帝傅仪来日,必定要好好造造势,踩踩国民政府的痛脚。因此这记者是少不了的。少了,就不如他不来。 参谋长筹划着,“如果只让军用记者来呢?” “我不敢担保,”他平淡讲,“反动者诡计多端,也有出内鬼的可能。该把人安放在宫内,外出拒绝媒体,确保万无一失。” 参谋长觉得谨小慎微显得皇室小家子气。 因此摇了头,又想,“不如加派些人手,你带部队审阅完毕后,也去做防守。” 中队长要听参谋长差遣,“好吧。” ...... 戴瓜皮小帽的中餐馆小伙计,七拐八弯到了一间私营的旅店门前,左右无人后,轻轻扣了叁下,隔着五秒,又扣了两次叁下。 推门开了条缝隙,他的身影猫般闪进去。 院子里满是火药味儿,闻着是化学剂挥发的残留。小伙计吸了吸鼻子,找他的人跟伙计说,“成了,刚扔水里也爆炸了!” 麻溜儿地进到屋子里,小伙计两个小腿一盘,莲座在蒲团上。屋子里有中国人,有日本人,还有朝鲜人,都一脸严肃。 面前摆着一个炸弹样的东西。 小伙计歪了歪头,笑了笑。“真能炸死?” “能。”一个戴眼镜的老渔翁用手给它转了个方向,让那个拉环对着伙计,“这次还给加了保险栓,就是这个插销,拔了一扔,才会炸。” 那人操着一口黑龙江的土话,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距离,吹胡子瞪眼,“就,就就这么一点儿,那泥地里的山坡坡都能崩了,炸,炸,炸他一个傅仪,那是响当当的!” ...... 年后,本樱要携未婚夫春岛从法国归来。 两个姑娘窝在沙发上看匣子转放的电影,主演李香兰,原名《蜜月快车》,现在叫《上海之夜。》 “这样快?”千西对电影兴致缺缺,“还有件离谱的事,雅美在信上说她怀孕了。” 彩杉高兴,可她并不。 因为,“雅美的小舅子报名参加了开拓团,打算全家移民到满洲东叁省去——种大米!” 时下移民正火,好像一个普通百姓只要去了那里,就能马上一步登天发家致富得坐起地主来了! 彩杉这下便炸毛,“胡来!她不回东京了?” “嗯。”她摸摸彩杉圆滚滚的头,“消消气。” “她要去满洲当大陆新娘?” “嗯。”说起新娘,千西自己也愁眉苦脸,“嵯峨姐姐不就是去了再无消息么?更何况雅美还怀着孕,行动本就不便。” “我看他们是想发财想疯了!”彩杉语结,声调拔高,盖过了电影音乐。她嗤笑,“竟然真的把那些报纸上的胡言乱语当真。这不就是从一个农村到另一个农村去开荒嘛!”翻着白眼儿吃爆米花,把电影压停,“这一点也不好看,换掉换掉。”又说,“你去把她接回来算了。我们送她出嫁的,半个娘家嘞。” 站着说话不腰疼,彩杉不缺钱,才觉得他们蠢。 移民东北去大陆,不需要缴纳农业税,给分配土地,每个月还能按人头发放口粮。这样踩在穷人的分水岭上的宣传语,很难叫他们不动心。 千西自吉原一劫后,对穷人的处境比彩杉理解,因此并未附和这话。 眼下上到高等科叁年级,一开学便忙得团团转,考试学习生活恋爱力不从心,开始给那基金会找代理负责人。 看彩杉正闲,心中不爽。反过来诉苦,“我难得闲下来看看书看看电影散散心。过两日还要帮教务主任摄影。 你最近得了空不是?才说要和叁浦去海边顽儿。正好顺路,不如你去看看,她要是有一丁点儿不情愿,也别说别的,坚决接回来不好么?” 彩杉见这根梁子滚来滚去滚到自己头上,赶忙作罢,转移话题又说起基金会的事情。 基金会的名字为育露,藤原信岩取的。 他注入第一笔启动资金,千西也拿出自己在宫泽集团的一半红利。 眼下基金会才有了雏形。 “我有个推荐的人选。”彩杉笑眯眯地卖关子。“嗯?”她瞧着千西那期待的神情,说完这句话“——是大姐。” “大姐姐?” “嗯!”人逢喜事精神爽,彩杉神采奕奕,面含春风。“我有次和她讲了你基金会的事情,她非常赞成,还鼓动大哥注资,反正她爱做慈善,结了婚当贤内助,平日肯定怪无聊的。” 见千西犹疑,“她这人在法国就是那个什么儿童基金会的校秘,这个基金会的负责人让她当,当仁不让。” “大姐姐不是还没毕业吗?” 她也知道大姐姐菩萨心肠下的能力,但怕她随时撒手而去。育露才刚成立,可经不起如此折腾。 “她回来结个婚呆段时间,肯定还得再回法国呢。” 彩杉说不,本樱悄悄休学了,“她前不久知道的,国内同学说漏嘴了,她书也不好意思读了,说要回国替父赎罪。” “赎罪?怎么赎”她纳闷这说法。 彩杉:“还能怎的,先结婚呗。结了婚就名正言顺呆在国内,也好照顾她老爹吃穿,应该是要把他偷偷接回京城来。” 千西挑了挑眉毛,往嘴里塞了一粒爆米花。 彩杉:“你不会恨屋及乌吧,连本樱都讨厌?” “谈不上,大姐本就不知情。只是现在我们家和大房见面都嫌膈应。” 彩杉也烦,隔阂何止这些呢。 那帮人神志不清,都说冤有头债有主,绑也得绑大房的人,绑了她作甚!害了千西名声不说,因着千西父母两个当时先斩后奏,把事情披露了找人,使得老宫泽心里膈应。 总觉得又是二儿媳妇自作主张,多少内心有些刻薄,看亲生儿子脸色不好,对千西也无以前那股亲热劲儿了,不喜她害跌了集团股价。 按老人家曾经的原话,这件事不能公开的,得悄悄地办好,把人找到。 想想哪一房碰上,女儿都要不知死活了,还顾得上藏着掖着不能外扬? 结果都是一样的。 偏千西倒霉,要莫名其妙受害,还背上这口家族扣下的热锅子。 彩杉心口同齐,当即直说,“你就是倒霉。”又讲,“随你吧。大不了你自己累死。” 彩杉算盘简单,以为本樱多说几句好话,千西就能重获爷爷宠爱,她觉得这主意馊,“还不如随便跟妈妈借个经理帮我管着,免一堆人情世故。” 嘴上这样提,育露基金最后还是交到了大姐手里打理。 ...... 隔日和几个文学院的同学野外调查课后上街觅食。路过一家有名的小吃店,香味吸引她和另一位女同学走进去。 天底下就有这样巧的事,藤原信岩也在,穿着军服吃汉堡肉。每晚打电话,只听得到却摸不着,大活人出现在眼前,还不打发了女同学,小鸟般地奔去? 他愉快地把旁边的板凳拉出来,让她坐在身边。位子在窗边,是散客桌。 “你不是说你要住在部队里面,怎么有空跑出来偷吃?”她嘟着嘴,“而且还不来找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有些尴尬,往后瞧了瞧。 千西也看到了在点单的那一行军人,再注意面前的盘子七零八落,已经是扫过一轮的残渣狼藉了。 胳膊碰到他胳膊,“你和其他人一起来的呀?” “他们这段时间为我办事,都累得不轻。今天刚好外出公干,我把他们也带上了。吵着要吃汉堡肉,不然不走。”说到这他自己也笑了。 原来他吃得优雅而慢,而那帮人还没吃饱,又去买了。 千西莞尔,抬手就抓走他盘子里一只让人垂涎欲滴的天罗妇大虾,往嘴里塞。 他用棉纸帮她擦净右手手上的油,“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会使用工具。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吃东西,不卫生。” ----------- 男主爹系,很棒,赐我一个吧,唐梦里都能笑醒。 信坊之怪 餐厅人多,他趁同伴未归,又用自己的叉子喂了她几口食物,女同学一喊她,他就立马放下了。 “来啦。”走前她忽然弯下腰,笑着从自己的格纹裤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也帮他擦嘴,“还总唠叨我,谁是大人谁是小孩还不一定呢!”嘴角沾上酱汁,他要和她说话,也没注意到。 藤原信岩在丝帕的揉搓中点头。 她要走被他牵了下手,放下后笑说,“稍等等,我给你介绍下他们。” 等人来了,笑吟吟道:“我是宫泽,请多多指教。” 藤原中队长能力出众受下属爱戴,能与他匹敌的结婚对象,听说也是家世显赫的财阀千金,想是十分高贵不可攀的女子。 谁知道见面了,却是个白幼可亲的小姑娘家,瓷娃娃一般雪白美貌,一双剪水瞳笑盈盈的,说话也轻声细语脆生生的。 他们中有人张大了嘴巴,差点漏口水。跟她握手时,因为紧张用了双手,大伙儿笑他,“高木,你还不快放手!” 高木一看自己,局促地扔掉她柔夷,这一下又被人笑。眼看涨红了脸,竟然还有汗。 他深深行了一礼,迫切道:“下官是草莽出身,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请小姐不要和我计较!” 千西回礼,众人还在哄笑。 直到藤原信岩叫停,将他扶起来打发走,“去,吃肉去。”其余同行介绍高木,说他是高只来的。 “哦,原来如此呀?”高知这地方古代名字是土佐,“那里以盛产英勇男子而闻名于世呢。” 她的眼睛如两只弯月荡漾在脸上,那人只觉得这笑容比阳光都明媚,被她感染也笑了。 高木那耳朵听她这一夸,把头埋得更深去啃肉。 千西也该回到自己的座位,和女同学用餐去了。 饭中她时不时会看一眼,总是挂笑。直到他们需得提前走了,叫侍应生来给她们买了单。 女同学揶揄她为何要笑。她说因为完成了作业。 ——同他认得久了,会发现些表面和现实的差异。 他的身边多多少少总围绕着一些人把他当做中心,不是想当然的那类优雅贵族和圈内公子哥,事实相反。 这些朋友和下属以他为首,都忠心耿耿,大多性情直爽,甚至到粗鲁的地步,他则像一盆水,容状各种,把这些能人汇聚。 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好马识途,人才不论出身。”他不放弃优雅,也从不轻视白丁,她是高兴这个。 这之后,她却不大开心。就连在九点半里,也是闷闷不乐。 “奥利维亚最近身体变差了,往日里它是最馋的,现在吃不下,看着我也蔫巴巴。带去医院检查,那兽医还说是消化不良。” 藤原信岩一听,原来是她的爱狗生病了,“它现在如何?” “还是那样。”她操持着话筒转脚跟,闷闷道。 “我让忍成给你介绍个兽医过去,那先生也给我们家两只狗看病,药方次次开得准。”他说。 “先别挂.....”她嘟了嘟嘴,“你在那边还好吗?” “我?” 他大概是笑了,欣慰道,“我很好的。” “那,到底什么时候你能忙完呀。我想见你。” “等接见记者会一结束,我就会来见你。”他贴心地哄着她,“记者会就在下周,具体时间还没定,再等等吧,好不好?” “好吧。”她勉为其难。 千西就是个粘人的主儿,她和奥利维亚很像,不喜欢才不睬,喜欢的则要撒娇,亦或者黏在你左右。 她平时最爱拉他的袖口,生气的时候要拽,开心时也要拽。抱着她时,后背的衣料,总会被她捏的出现一块褶皱。 他的内心注满柔和,“不怕,它病好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嗯。”她酸着眼眶。 千西在对奥利维亚的担心和对藤原信岩的思念中等来了兽医,是个绅士的中年胖子,“这小狗近九岁,年纪大了!” 他一见奥利维亚便如此说。 一家人围着兽医,路易斯也在奥利维亚躺着的沙发边挠指甲,清和将它抱走,让兽医看诊。 问诊很快结束,奥利维亚的妈妈是近亲繁殖,有家族遗传病史,兽医在千西红彤彤的双眼注视下开了方子,也打针给它治疗。 也许藤原信岩真的料准了。 眼看两日喂药照料后,奥利维亚精神渐好,能吃下些狗食。 广义和清和大喜过望,高兴道:“这个医生的医术不错!”之前永平公馆上下都瞒着千西,悄悄地在备着小狗的火葬事宜呢。 千西放了心,立即赴邀,和彩杉同去隔市农村,看望有喜的田中雅美。 那屋子很小,门外便是自耕地,因此彩杉坐在那里,总忍不住要捂鼻子,她刚下车就说这里很臭,被千西在桌底下打了几下手。 她们带来的礼物琳琅五颜六色,与这里格格不入,都堆到了低矮的廊角。 雅美何等心细,满面羞愧。 田中婆婆弯腰将一壶即烧热的茶汤端来,神情同雅美一样。 为了迎接她们,家里也提前打扫过,连小舅子也没外出务农,沐浴更衣,专等着来客。 待到独处时,彩杉忍不住对雅美说你惨。千西则指摘她,“彩杉你也是要结婚的人了,对着孕妇还敢如此口无遮拦。” 没想到一贯气焰嚣张的彩杉听了这话,真矮了气焰,当即不说话了。 雅美还是一贯好性儿,并不介怀。跪坐在那里摸着自己微隆的腹部,并未有任何叫苦。 粗茶淡饭的日子,服装不华丽,身段也因怀孕不袅娜,她再不是过去二十年里,玉米金屋、锦衣玉食娇养的那个千金女子。 在千西的眼里,她依旧美丽无敌,并且微笑的脸上还笼罩母爱的光芒。彩杉惊讶,“只半年不见,你已如此朴素地适应了?” “我很满足于现在,公婆都待我很好。田中一放假,就会回来看我和宝宝,我和他都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她幸福地笑了下。 彩杉又问起大陆新娘的事。 她细细说,“是小舅子和田中商量过的。”田中所在的近卫师团联队,因为战事吃紧,收到通知,会被抽调到中国战场的安徽省去。 “不用漂洋过海,孩子见爸爸总能方便些。”她不类千西在各处飘荡长大,一生还未离开过日本。 可为了阖家团圆,她做好准备,和全家一起去往那个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 “彩杉姐,恭喜你。”雅美道。 她如今最有感触的还要属千西了,当时于红公爵酒吧,不过一句无心玩笑,没成想,千西和那位藤原少佐真成眷侣。 “我和田中倒成了你俩的媒人。田中乐了好久,跟我说了百遍呢!”她笑,“快说说,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彩杉贱贱得,抢话道,“人家不想理她,是她主动的!” 千西嫌弃她烦,叫她出去。 孕妇怕着凉,屋里不怎透风,彩杉嫌热还真走了,去厨房看看烧的什么吃。 千西得了空间,和雅美慢慢讲,讲到冷战,“他不太好接近,我指的是……充其量是他教养好,懂礼貌。” “怎么会不好接近?他身上没什么华族架子,好多女孩都喜欢他。” “我刚开始和他相处时,总觉得怪怪的。后来我渐渐回过味来。”千西回顾那次他在晚宴前对她的冷言冷语,他很会界定和每个人的关系,有些余怒未消的感觉,气呼呼道:“像我这种非亲非故的一般人,就会被竖起一道大墙,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哈?” “等他愿意主动卸下心防,我才能真正了解到他。” 这许久下去,总算聊到了关键,“少佐年纪已到,他家里人也曾给他安排过几次相亲,既然你们互有情意,他家,都没有提过结婚吗?” 千西一愣,脸上又扬起那种甜蜜而羞涩的微笑,并且十分干脆且乐观地道,“我会的,如果他真的要跟我求婚,我一毕业了就会答应的。” 学业未肄不可嫁,是永平公馆的要求。 她没有直问过藤原信岩,但据彩杉坦白,“他也知道我爸妈定的规矩。” 雅美已要当妈妈,对情爱的奇妙还是似懂非懂,“真没想到……我看书中说,当一个女人开始对一个男人产生怜悯之心,那离爱上他也不远了。你果真,也是这样吗?” “不是。书上是乱讲的,你看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么那么伶牙俐齿,那我猜猜,不会是第一眼?还是在我毕业预演的音乐会上呢?” 千西说,“也许都有吧。” 一次两次萌生的好感,一点一点积攒的爱意。昏暗的小屋里射进夕阳,千西的头发丝被染成发光的酒红色。 出神之际,彩杉急匆匆过来推开了门,“开饭!” 饥肠辘辘最煞风景。 ...... 平淡中,总有杀武和交伐。 夕阳照头时,军营活动的剑道室内,穿出几声连续木剑撞击的动静和人的嘶吼。 “哈!” 藤原信岩一身汗,端坐于高木对面,身姿挺拔,清风道骨。他的背后,是书法牌匾,讲的是“忠、孝”二字。 高木这个大老粗,也陪着他静静冥坐了一会儿,心想还要盯着训练,懒得一身馊味儿、汗涔涔的撂在地上躺着,也死活不想换衣裳,“我干脆就穿着一身算了。” 结果瞧老大摘掉头盔,沐浴更衣出来,收拾得清清爽爽、正儿八经,只好也去冲凉了。 擦黑的兆头,两人一路走,警示灯一边就亮了。 地下的方阵倒也整整奇奇,听着口令做动作。机械上膛和脚踏奔走,相比高木和藤原两人一前一后轻快的步子,撞音如石。 约摸叁两分钟到塔台,藤原二人和其他几个教官汇合。 “怎么样了?”说话间动作,最后一抹余晖恰好落藤原帽檐的那颗铜扣上,那光转瞬即逝,映衬得藤原的五官冷硬、眼睛黑峻峻的。 “唔,”几个教官背着手在高处俯视了会儿,瞧这情形,“我看是差不多了。静待明日吧。”商量着点头,先后都背着手轻快走了。 他自己又多呆了几分钟,高木观察他心事重重,提道:“唉!瞎忙活了这一两月的演戏,多少明日总能给它结束了。” “但愿如此。”他扶于塔台栏杆,微笑道。 “家里有些事,我今晚还需得离开一会儿,十点半的会议前会回来,这边就有劳你你帮我多勘察,让大岛少尉请用会议室,先摆好我的计划书。” 到了信坊的住处,一楼的房东还是笑容可掬地迎接他来,藤原信岩还有公务在身,尽快寒暄他几句便上楼,不知里面有没有人,摁了摁门铃。 来开门的人是菅原,他一脸惊讶,将不速之客请进了门来。 信坊是典型的艺术家做派,在家中的房间总像抢劫,没脚下地,要保姆日日打扫才能恢复它原本的模样。 这里却很整洁。 菅原去厨房给他倒了杯茶。 “我来这里,是事出紧急。他这月头天就因为和我父母闹不愉快,大发脾气冲出了门,这大半个月莫说回家,电话也不接一个,叫我母亲急得……”他对菅原道,“你知道有这回事没有?” “我……知道。”菅原一脸难色,“我让他回去道歉,他不听我的,我只好作罢了。” 敢情是谁也做不了信坊的主了。 藤原信岩心情不好,面色还是温和的。 只喝了口水道,“你说他一会就回来,那我便在这里等等他。” 菅原要打电话去音乐俱乐部,被藤原拦住,没再说什么,也陪着他等。 约摸半时辰过去,九点半样子门被敲响了,“松山!”松山是菅原的旧名,他来警署后改了名字。 菅原满脸尴尬,一时不敢动作,那头便又喊了几声。 藤原信岩沉吟,“去给他开门。” 门开了,信坊脚不停蹄,脱了鞋一闭眼就往菅原身上倒,一把抱住菅原。 菅原赶紧挣,结果越挣越紧。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在门口缠作一团。 ------------我问过爱看腐文的好朋友,她建议我不要在BG里涉及同,会惹人反感。我说只是提一下,不会深挖。 信坊是男主的弟弟,对他的塑造是基于当时战争大环境对人的压迫的思考,信坊产生的影响和最终的结局,都属于那个时代。 御所惊变 这一幕落在藤原信岩眼里,好似什么发酵的东西,被一股脑全都打翻倒了出来,把他五脏六腑都搅了一遍,胃里滔天倒海的发酸,不忍直视。 他看不下去,重重放下水杯,蹭得站起身,胸腔都在起伏。 信坊完全没想屋子里有另一个人,睁开了眼,看清是他大哥,登时那点微醺的酒意醒了个干净。 触电一样弹开,和菅原保持距离。 “……” 两人像犯了错等待惩罚的鸡仔样,趔趔趄趄在门前一左一右站着。 “大……大哥。” 信坊心想,全完蛋了。他闭起眼,心脏狂跳,正打算接受一场劈头盖脸的质问。 没成想藤原信岩又坐下了,平静道,“嗯。你过来坐。” 暴风雨般的平静。 两兄弟对坐,菅原羞愧难挡,借口回警队,捎起衣服就走。 信坊一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他不知道大哥刚才看去了多少,又是不是真的看出来什么,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心里正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藤原信岩缓声,“我脸上没花,不用这么贼眉鼠眼。” “......哦。” 暴风雨终于过去。 “你好几日音讯全无,妈妈叫我来看看你,还好,没死在外面叫人给你收尸。”他一双眼凉凉地凝视着信坊,压迫感骇人。 “……”信坊根本不敢说话。 从前没上军校时,母亲产后几年病弱,父亲常年在外,信坊幼年都是靠藤原带着学习和外出,连小提琴都是他先手把手教会的信坊,可以说又是当哥又是当爹,长兄如父。 信坊对他又敬又爱,还有些同胎胞衣上割不掉的依赖。 因此美惠子和藤原教治对小儿子没办法了,就让大哥出面治治他。 “我不回家也是怕他们逼我,哪有压着人结婚的,你都没结,凭什么我要先来,更何况还是千代子,要真娶了她,我不得疯嘛?”他底气不足,怂道。 “纵然他们强求你不对,也不是你可以玩失踪的借口,明日就给我回家去。态度好些,妈妈最近哮喘犯了,别给她惹不痛快。” 信坊一听母亲生病,闷闷地答应了。 藤原不再耽搁,知道他最近还在配合明星办音乐巡演,说,“明天就是溥仪的接待庆典,你也别上街乱跑,尽量避开。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要开,先走。” 信坊从楼道里追了出来,下到平层,“哥!”可真到了眼前,他支支吾吾,又说不出什么话。 藤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当然能做你喜欢的事,你的兴趣,你的工作,我都不会干涉,可是信坊,不要忘了家里,不要忘了妈妈。 “那我的婚……” “我替你解释。”他拧着眉,淡道,“你和千代子,的确不合适。” 信坊被这一记闷雷定在当场。 第二日清晨,为迎接那艘载着满洲国皇帝和天照大神叁器的,还在海岸的船来,一众官员将领天未亮便起床,士兵也是换上礼装,抚平衣褶,就等发号施令去演一场全国关注的大政治戏。 按这种大型接演规定,内阁陆海军这些朝中重臣和皇室成员都在,所有近身的指挥官必须卸防,除装饰配件,不留任何武器。 他才睡叁小时起身,接了个家里的电话,换好衣服从盥洗室出来,大岛要往藤原信岩的牛皮枪套里换配礼宾枪。 他打了个哈欠,拿上白手套对一脸兢兢业业的大岛说,“我自己来吧,你先去吃早饭。” 溥仪甫一下船,与高松宫一同到临港车站去坐火车。 天皇裕仁则在内阁的呵护陪同下,在东京车站3号站台等候,八辆摩托车开道,两辆皇室专用汽车在中,一辆内阁书记长官用车,六辆摩托车扫尾巴,大张旗鼓去往日本皇室旧寓所,赤坂离宫。 仪仗队所及之处皆封锁,两道人员拿着日本小旗挥舞呐喊,一时万里空巷。 沿途安排了大量军列和仪仗队接送,藤原信岩所在的装甲部队开进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时,路边的那些人摩拳擦掌不错,不仅有群众,还有记者媒体的照相灯,天皇和溥仪隔着玻璃招了招手。 最接近天神的一次,可谓热闹鼎沸至极。 太阳正当头高照。 指挥官的命令还需得穿破装甲的沉闷噪音、和这些能淹没一切的,振聋发聩的人声。 初冬天,藤原信岩骑于马上,热汗淋漓,嗓子刀刮过一般刺疼。 ——“敬-礼!” 烈日灼灼,金戈铁马。 声如雷,直破云霄。 要说在这鼎沸热腾的人声里,该夹了张他熟悉的女子面孔。 别人兴奋了,一个劲儿地挤她,福山用身体帮她支了个小角落。也还是被妇人会的妇女带头挤得上气不接下气,“唉唉,轻点儿!” 可是相机还是摔在地上,胶卷蹦出来散成浆糊。 日头一照,刚拍的全白费...... 溥仪和天皇一起去参拜神社了,福山送千西回家。 又叽叽歪歪折腾了一下午,“福山,我要去那场内宫的记者招待,你不用跟我。”她再接再厉。 福山懵懵的,“哦,小姐去那里做什么呢?” “见藤原。”她答。 ..... 内宫记者招待会开办得很隐晦,请的绝对皆为自己人。但是宣传好大,布置长久,算是顾全了里子面子,至于溥仪,让他作甚就作甚。 近卫十叁师的永田支队在接送和被审阅之后,也按照原计划加入了近卫布防。因此藤原信岩带人在皇宫附近各地看转过,闲时就把自己搁在皇宫外廊一角,沉默着。 千西带着记者证,和一群媒体牛马平白闯进视线时,藤原较真严肃的脸色,转为刹那的惊诧。“西西?”他轻声低语,“怎么你会在这里?” 千西一瞬不瞬瞧着他。 黑了,也瘦了,一身肃杀的落拓之气。 辗转多个日月,他们为了个平生素昧相识的皇帝,已有快两月未见到面了。 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奥利维亚是回光返照,最后去世。彩杉差点和叁浦闹翻,又和好。而她本是住校的,从家里搬进学校,一个礼拜不到又搬回家去。 奥利维亚还是一只没睁开眼的奶狗时,就被她从小窝里选中了,晚上听完爸妈念的睡前故事,她抱着它一起睡觉,她爱睡懒觉,每天都是奥利维亚叫她起床上学。 因为宫泽广义的外交工作,幼年的千西自出生一直漂泊在异乡。 从上海纸醉金迷的大租界,到殖民地朝鲜不知名的城镇,再到寒冷干燥的东北旅顺,她没有兄弟姐妹。是这只贪吃的棕斑蝴蝶犬一直陪伴她直到长大成人。 宫泽广义同她说,“奥利维亚它老了。是寿终正寝,在它近亲繁殖的家族里,九岁已经很长寿了。” 可是丢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她日日难免顶着一张苦瓜脸。倒也自觉,没敢往本樱和彩杉两位准新娘面前去凑晦气,让她们欢欢喜喜准备婚礼和订婚宴去。 另与几个狐朋狗友聚聚,还是觉得想他。 “我听说你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央妈妈跟军事报的老编辑要了张记者证。”她一扫脸上阴霾,“特地来看你呐。” 他叹息,不知该哭该笑。不是今天的主角,出个外勤消失一会儿,没有人在意。 千西被他带到隔壁外院的茶厅,锁了门站着说话。这轻车熟路的模样让她不禁怀疑,“你以前来过这里?” “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来觐见过。”他不舒服地握拳咳嗽。 “嗓子又哑了。”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颗浅色的糖丸,藤原信岩张开嘴,薄荷凌霜清苦的味道自舌尖扩散。 现在是下午四点,“你用过饭了吗?”他问。 “在家里吃过小点心。” “谁送你来的,福山可在?” “在的。他在我车里等我呢。” 他道好,“看过了我,便尽快回家。等我这阵子忙完——” “你总说忙完忙完,却也总是忙不完。”九点半里不知讲了几次约会,最后都泡汤了。 她背对着藤原。 他问她为何生气,她摇了摇头。 他不忍心这样晾着她生闷气,将她带过来抱在了怀里。 “的确委屈了你,奥利维亚去世时,我不在你身边。”他当她是因为奥利维亚情绪低落。 的确。整个丧事,火化,还有她退宿的事情,藤原始终未出现,以前她有家里就够了,认识藤原以后,不行。 她就要他也给她撑腰。 “......” 藤原信岩感觉自己背后有一股力量。 又来了,她格外青睐他后背的那块衣料。平日里也挺纵容,不在乎。 鉴于今日情况特殊,赶紧把她那只手拽下来了。 沉默了一阵,她还是把整个头埋在他怀里,闷声不响的,不跟平时的话痨模样。 学校里的那些声音,像苍蝇臭虫般总要绕在她身上转。 “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敢来读书呢?住校?还好我和她不是一个宿舍。” “她?她好得很,攀上了一个特权阶级的长少爷,还是个近卫师的军官呢。” 千西觉得恋爱让自己变得更敏感。那些流言蜚语让她格外想他这个避风港,想到大老远跑上这一趟,也要来看他一眼。 然而此刻他就在眼前,她在学校受的那些排挤和委屈,又真不好意思和他说了。 瞒着他,不提。 他怕她是在哭,捏起她的下巴,那双灵气的眼睛晶莹剔透,蔫巴很多,但她没有哭。 俯下头咬了口她微张的小嘴。发现她的唇瓣粉红,薄薄一层口脂下遍布清晰的唇纹,干干燥燥的,缺水。 “天气干燥,要多喝水。”他念叨。 千西正愣怔他这突然的一句,下秒便被他用舌尖细细湿润嘴上嘴下。 软软的舌头带着那股清凉的薄荷味儿钻进来,她闭起眼…… 亲密的湿吻让她的委屈与难过也被无限放大,唇舌还在交缠,接吻到一半,她鼻子一酸,眼泪便从眼眶滑出一道痕迹。 藤原停了,从她口腔中抽离。如此娇气,忍不住笑话她,“早晚要掉,还是没忍住喽。” “我就对你如此,不可以么?!”她抬手自顾自得擦眼泪。 他忙正色道,“我没说不可。你在我眼前哭好了,到外面可莫要再发作。”语气闲闲的,还是看她笑话。 “才不会呢!”她深觉懊恼,自己这副破德行,就是被他宠坏的。 “四点一刻钟,换防的时间到了”,藤原在她温凉湿润的腮边吻一吻,“我得走了,找个勤务兵送你到福山那里。” “别,我要自己去逛逛。” 凝眉看着她,“这里又不是花园游乐场,有什么好玩的?”她当真还是孩子,不知轻重喜欢胡闹,好在这孩子耳根软,哄一哄都万事好商量,藤原抿了抿唇,“你听我的话吧,快快回家去,少掺进这些场合来。” “好吧。” 藤原信岩比她早几分钟离开。 中途有人离场须得严加搜查,也得有文务室的批准文书,文书也是藤原信岩找人帮请的,不管怎么说,她此行有些胡闹。 关在门内的一通操作,出来就是位少尉军衔的武官拿着,“下官大岛,奉队长命令送小姐您出去。” 这里是天皇之子的旧住处,地方很大。从茶厅出去到宫外,也有几百八十步的脚程要行。 她被人一路护送,一前一后到门口,士兵接过文书,准备把门禁路障搬开放行。 “轰隆——”忽然一声巨响,她被吓得叫出声来。 美人心计 一颗手榴弹爆炸,听音源是宫内接待所。 士兵如蒙头苍蝇先关紧了闸,粗鲁地推推搡搡,“退后!退后!不许出去!”大岛望着宫内的五官错位,一脸惨白,随手把千西往回拉时,她看到了门外在打探的福山。 事态紧急,千钧一发,大岛不能带个她这样的拖油瓶子,“我要去支援了!” 当下扔她到了一处无关紧要的低花丛后边,高声吼叫:“躲好!” 自昨日十点会议之后,他们加急制作了二方案,还是临时决定要上保险。 炸弹爆炸时,天皇不在这里,真溥仪此时正秘密待在某个酒店好吃好喝,在这里的防卫队、宪兵和侍从五官,全都是暗中荷枪实弹。不过是完全之策而已,假“溥仪”也料不到自己会粉身碎骨,没人能想到在这里真的会出事。 千西在花丛里错愕,担惊受怕了许久。 她在想,藤原信岩有没有事? 藤原信岩没事,虽和其面对面地交锋,用自己携带的那只勃朗宁640击伤了反动派的头目之一。 这帮亡命徒看见人来了就一通乱射! 结果没死的吞腰自杀,最后没能留一个活口。 上秒华丽的宫殿,霎时间硝烟滚滚,血体横陈,他把枪放回去,冻着张脸找大岛。 “她人呢?”他问。 现场的媒体和后勤,都被宪兵控制住,堵在一起搜身。大岛假装查看情况眼朝那个花坛瞟了几眼,“她在那躲着。” 千西的脚蹲麻了,改成屁股坐在地上,身体靠在花坛背后。 因为奔涌的枪声已经平静,只有吆喝搜查戒严的吆喝,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冷风兜头一吹,登时双腿泛软,头皮发麻。 外头的宪兵死了一个。 视线小心翼翼地梭巡着,正和迈着八字大步踱来踱去的藤原信岩碰着。 他在楼梯上对她颔首。 千西放下大半心颤,再探出点脑袋,这才瞧出她脸都白了。 他无声叹息,侧耳和大岛吩咐了几句,然后说,“现在带她过去。”继续踱步。 大岛将她带过去和那些记者一起蹲着。“跟着他们审查。”告诉她:你不会有事,完事立马离开。 带到藤原信岩跟前擦肩而过,他在低头研究一张图纸好部署,两人装不认识。 …… 本樱结婚是在初春好时节,靠近她生辰。 为了她的婚礼服务,宫本家几年前早就安排好,为本地政府在市中心免费养育打理了一批名贵的早樱,就是为了等到今天——车队两岸,阳光明媚,春风依稀,一路繁花相送。 她们赶往银座的饭店,豪车压过路面,惊起满眼的樱花在空中飞舞。 那粉蓝交映的画面,多少叫路人在一边看得如痴如醉,又望尘莫及。 残花瓣飞舞到一车内,打了几个旋,擦在彩杉的衣料,落到一只棕黑色狼犬的脑袋上,有少女的芊芊素手立刻伸来,为它取下了那枚花瓣。 狼犬殷勤地往那只手上凑,乱蹭一通。 彩杉千西装扮正式,就连这狗,也皮毛油亮,套着牛皮定制项圈,威武雄壮。 狗打了喷嚏,福山往后看了一眼,对上彩杉洋溢的笑容,“福山,阿随要抢你的饭碗啦!带它出门,一般人谁敢近身!”说完揪了揪随影的竖耳,发出一种类似哼哼唧唧的亲昵声儿。 表情不丰富的福山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 随影是部队军犬的孩子,藤原信岩将它带到千西眼前时,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让她想起动物园里的小熊。 它大概生下来活泼好动,管不住四条腿。 就藤原信岩亲口说,“它也许不大聪明,迟早是要被淘汰了,届时还不知流落到哪里,遂讨了来,送给你做玩伴儿,我自己养了它几日,机灵乖巧,你解解闷也好。” 第一次养狼犬,她喜欢阿随。 特殊的阿随即将无家可归,而她刚失去奥利维亚,内心正苦闷,此举是雪中送炭,也是锦上添花。 “……阿随还小呢。”阿随高大威猛又忠心耿耿,带它在身边,半夜出走也不用担心。 千西把自己的爱犬抢来,不让彩杉继续对它上下其手,“不许欺负它。” “谁欺负了?你看它舒服的!”彩杉不以为然道。 一路笑闹到了饭店,有福山帮她们开门,几位太太带了自己的小犬在怀,富贵花般悠悠擦身而过,福山自然地牵过千西递来的狗绳。 她蹲下来,“带它去散散步,半小时后回来休息。”银座的自家饭店,她当然豪横道,“你可以在一楼餐区用饭,我跟经理特别交代过,不和他们一块,把阿随带进雅间,一定要多吃点,厨房都帮你免单。” 福山应了声是,牵狗而去。 还未起身,一条古金链子甩在眼前。 往上是彩杉婀娜绽放的脸。千西往脖子一摸,那里空空如也。 叁浦在她身边,项链被甩来甩去,有恃无恐,她坏笑,“这是谁的呀?” 千西追到了里头,彩杉仗着个子高,让她好一顿抢手,好容易人群里拿到了,谁知脚踩空身后个浅小台阶,有股力量及时伸来拖住了她的脊背,“小心些吧。”彩杉惊喜地朝后哎呀一声,正是一脸柔旭的藤原信岩。 动静没吸引任何人的注意,等她站稳了,就即刻和她隔开了正常距离。 刚放下的那只胳膊又被她的手穿过挽住,他侧脸对着千西道,“怎能在这里胡闹呢。” 彩杉听出点画外音,脸上不好意思,淡妆的两边胭脂更红更浓,比樱花长势蛮横。叁浦含情脉脉地瞧见了,将她拉走。 千西嘟了嘟嘴,摊开手掌心那只古董项链,凑到他面前去,“她抢我这个。” 上面的盖子已经被彩杉打开,里头有个微小的人影。“……”他认出那相片人影竟然就是他,当即有种被调戏的羞涩,默默将它合上,吧嗒一声,随着他轻声道,“你自己收好吧。” “汪精卫想要访日,被拒绝了。”“哼,他想得倒是美。”婚礼已在上午完成,晚宴比较私人自由,叁两官僚政客,正聚在一块话事。 “南京有两个政府,蒋一日不投降,就得一日耗着……现今举国要占领长沙,从长沙到岳阳,可是一条不短的补给线呐。” 几人声音都不大,抽着雪茄交头接耳间,白无垢的新娘子换了新妇的隆重衣装,聘聘婷婷走在丈夫身边,弯腰低头,面带浅笑。 “本樱!”停了话锋,几人高兴道,“恭喜!” 本樱自然羞涩不已。 过后,负责欧洲的事务官觉得有救,煞有介事,吹胡子瞪眼,“德国进击波兰以后,英米打帝无暇分身!眼睛盯着欧洲,我们只要抓紧时间,把中国事变解决……”话留叁分,众人心照不宣。 国共联合,敌我相持内耗太大,军部缺钱,都快要破产了。 “怎么解决?哦,你说的还是去年那支刚组建的派遣总军?”宫泽广义随便聊聊,轻风细雨道,“西尾大将找了冈村司令官,”他喝了口香槟,笑眯眯,“是不是还在打宜昌?五月会有一场新仗,拉了一批预备人马远征,现在是总体要西进江西,了不起。” “你这家伙……”事务官听他巧舌如簧,暗中带讽,便火上浇油道:“快去给关东军外交言代!” “我胜任不了,那帮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几人纷纷笑起来。 只有一位刚从东叁省哈尔滨带了最新情报回国,升职加薪进外务省的二等翻译,被这几人无形中伤,笑得有好几分尴尬。 把此人悻悻弄走,几人更凑近了一步,悄悄讨论,“御宫的那几个人,可都抓干净了?”一番眼神交流。 宫泽广义喊停一个路过的侍者,“嗳,劳烦你把那位坐着的军官请来,我有事找他。” 藤原信岩离宫泽广义不远,陪着他母亲美惠子和宫泽的太太清和一块坐着,彩杉和千西在另一个桌陪着本樱丈夫的姊妹相处。 两位夫人相谈甚欢,望着藤原信岩走的眼神,都是婉月般洁净光华。 美惠子笑盈盈地,“快去吧,你爸爸一会儿也该到了,不必顾我。” 宫泽广义将他肩膀揽来,推到众人面前,“这事办得如何,我不清楚,需得问问他。” 说了几句。“主谋的都没留。”此事影响深远,宫中换了一批新人,对于媒体的管控已经到了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地步。这种措施下,他思考中顿了顿,“将近两月过去,得抓干净了。” 还想聊时,来了司机打扮的人附在他耳边耳语,几人闲看这情景。 司机侯在一边,宫泽广义道,“有事啦?你快去忙。” 藤原信岩只好点头,“是家里的琐事,先失陪。”便跟着司机走。 在这个家中,总有些不清不楚的人,辗转找上美惠子,有时是为了借贷钱款,有时鼓励去投资入股,更多是为了那些沾亲带故的远亲,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美惠子酌情考虑,再转交藤原父子去决定拍板,藤原教治近来官高权重,志在鸿鹄,争锋中心权利,对这不起眼的琐事无甚兴趣,纷纷丢给大儿子,“你看着办。” 来者川岛。 这第叁代继承下来的财务官,近日因贪公啷当入狱,财产查抄。 那家眷夫人定然陷入十分的窘境,不是迫不得已,一般人也不会想到,要利用婚宴这种场合求见,更何况两家早年是有些人情往来,如今早已淡了,谈不上什么联系。 孤儿寡母低声下气,美惠子不好不应承,显得不近人情,他赴约,也无非顾及这点道德礼节。 却不想,对方竟叫一个年轻闺阁的女子出面,比西西大不了多少。 他微微诧异,内心皱眉。 女子赶忙自爆身份,“我是川岛礼的小女儿,新年时——”她拘谨又脸红,面对陌生人也羞涩动人,这幅姿态叫藤原信岩莫名其妙,听她款款道,“去岁新年时,您还曾见过我。” “嗯,我记得的,川岛二小姐。” 川岛牢记热锅上蚂蚁一般母亲的叮嘱,这母亲口中的救世主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有几丝淡的快看不出喜怒的微笑,让她琢磨不透,因此又恐慌又无措,已经是眼中含泪。 一幅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模样,不分真假,甚至在无人之地跪了下来,啜泣着请他帮忙救一救自己的父亲出狱。 藤原信岩往前走了几步,川岛眼前就是那双噌亮军靴,他伸手将她扶起,“小姐不必如此,你希望我能帮忙,是不是?” …… 求婚在即 舞场开始,广义与清和夫妻两个,带着女儿千西一同去换装,千西换了一身香槟色舞裙,将项链带好,美滋滋地在舞场等了良久,不见他来找。 她便去找他,却也还是找不到,广义瞧她四处摸索,兴致缺缺,“嘿,别瞧,有人找他有事,他忙去了。” 彩杉已和叁浦步入舞场放肆,没有对象的她只得老实呆在父母身边聊家常,“下支是什么?” “华尔兹。”清和笑道,“你跟爸爸去跳呗,别总赖着藤原!” 广义也转过头来,“可不,你的舞步还是从小我教的,现如今都不愿意和老爸跳一支舞了,这是嫌我老了。” 她语结,看着父母,“这是首舞,首舞不都是妈妈的么。” “那我今日让给你第一支舞。”清和拍拍她脑袋,很是温柔体贴。 一家叁口约定好了,一曲终歇,鼓掌热烈,藤原信岩也踩着这热闹回来。 看见他来,她纳闷道,“你是去了哪里?我找你好久,都不见你人影。” “见了个人。” “是什么事?” 听到了她的提问,藤原立时没吭声,恰好此时音乐响起,他向一旁的广义请示,“伯父,我想请您女儿跳只舞。” “……” “爸爸?” “嗯?啊——”思绪万千的广义回过神来,脸上笑出幽默地褶子和一口整齐白牙,接过她喝剩的香槟,“西西,莫要踩到藤原脚了。” 千西抿嘴,“您别拆穿我。” 等他们进入舞池,“他妈妈今日跟我提起结婚的事来。”夫妻两个还坐在那里,宫泽广义被人抢去女儿首舞,心里空落落,果真女大不中留。 广义叹了口气,“你们谈得怎么样?” “他家的意思是,他既然是长子,宜早不宜迟,还是要尽快订婚,就安排在彩杉后面。” “如今局势不明朗,我看还是拖拖,再看看情况。” 清和有些不淡定了,转头道,“怎么个拖法儿?我已告诉他们,原本不毕业不能嫁人。他叁十岁了,老大不小的,又能拖多久。他不结婚,他弟弟也耽误,家里人能让——”还未说罢广,义复叹气。 清和瞧不惯这唉声叹气的,眼尾柔柔翘翘,刮了丈夫一眼。 老父亲做最后的挣扎,“西西能同意么?你可找她说过了?” “她还不知道呢,每日在学校和彩杉吃喝玩乐。” 瞧着舞池里那成双成对的人儿,广义悲喜交加,“要是能一直如此多好,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 不想失去千西,也不想约束千西,不知如何做,她才能更长久地快乐。 清和何尝不是如此,“藤原会亲自和她提,他先知会的我们,再等等吧。” 他牵着她的手,双手交握,步伐缓缓,他的眼中始终有笑意。 “你爸爸刚刚,怎么在发呆?” 千西凑上前闻了闻他身上的烟草味儿 ,还有一种提神醒脑的沉木香气。 扬起嘴角,“我本来要和他跳的,他肯定郁闷呢。无事,由我妈妈来哄他。” 他微微张嘴,“我这是夺人所爱了。” “我下次再和他跳嘛。我的小报社要翻修好了,找时间和我一同去瞧瞧罢,你可以帮着我一起选选家具。”说罢又想起,“下周末有个基金会的面见活动,大股东你去不去?” 他笑起来,也是一口白牙,“家具可以陪你挑,面见会我就不现身了,你去吧,那里基本都是你认识的朋友。” 她瘪瘪嘴,“我知道,你不爱抛头露面,”当时那么大的一笔资金,他轻轻松松便集资搞定,“你怎么富到流油!是不是还在悄悄做好事?” 他朗声笑起来。 离得近了,似乎也能感觉到他喉结里愉快地震动声,“……你说是便是了,好不好?” 人流涌动中,千西依偎在藤原身前,她笑得灿烂,期间望来一眼。 广义还拿着女儿喝剩的香槟,清和收放自如,即刻面带优雅微笑,口型示意,“跳的愉快!” “嗳,老公。”美惠子冲着舞池掩面,看着儿子笑容,“好久没见他如此高兴!”激动,又欣慰。 两夫妻坐在二楼,倒是与千西父母井水不犯河水。 “哼。”藤原教治总要拉着脸作封建教头样,“怎么能为情爱冲昏头脑?”他不解道,“这是成熟男人该做的事么?原本还有更好的结婚对象……” 美惠子对他嘴硬心软的个性了如指掌,拍拍他的手背好让他住嘴,继续看儿女长情的戏码去了。 看了会儿,舞也停了,又似乎自言自语一般,慢慢感慨,“一起生活,总归他要喜欢,我答应他的,要他自己在世间找一个顺心顺意的女孩子来陪伴。” 美惠子十六岁作为华族才女,早早下嫁给这样一介不文莽夫。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她的善解人意和温柔体贴似一汪清泉,让藤原教治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如沐甘霖,两情相悦,先后孕育一女二子。 老头有天大的倔脾气,要说他如今肯听点谁的话,那只有他的发妻,无怨无悔为他生儿育女,陪伴叁十有余载的美惠子。 藤原信岩未成家,先立业,他盼望孙儿绕膝至极,心有不满,对这个今年才得来的儿媳也不全然满意,都因美惠子坚持,生生受了。 舞会是八九点的辰光结束的,都跳得倦了,收拾行装跟车回家,彩杉与叁浦依依不舍时,阿随被福山牵在车旁等待。 它看见千西和信岩并行出来,立马挣脱束缚,疯狂摇着尾巴朝二人扑过去,叫得响亮! 舔舔千西的头发和脸,挠挠信岩的膝盖,两任主人他都喜欢,爱不释爪,登时热闹得一片狼藉。 福山要过来拉走,藤原信岩发号施令,它立马乖觉。 福山退下,“咦!?”千西怪道,“它不是不听人指挥么?平时总装聋作哑,不高兴时就爱动不动的,对我也爱答不理。” “它是军犬。”藤原桥笑着说,“多少还是会听一点。” “可它不听我的,连坐,卧都不会。” “它会的,是方法不对。”他再一比划,蹲着的阿随蹭到福山脚边,跟着福山上车后座去了。 “呀?”她看的茫然,“那你下回可得教我。” “好。”胳膊还被她挽着,“”他总是看她先走,催她上车,“天凉,今晚早些休息,别再熬夜补习了。” “知道!”父母们都在寒暄,千西偷偷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钻进车里,抱住阿随。福山开车,车轮启动前,她拿起阿随的前爪子在玻璃前扬了扬手,阿随呜呜冲他叫了两声,如歌如泣。 两张脸冲他一起笑,他怎能不快活? 角落里有张惶惶不安的眼睛,他看见,冷冷地忽视。 母女俩站在冷风中肃穆,川岛太太苦着一张保养得体却眼圈发黑的脸,“你是怎么说的?!他就这么走了?你不是惹怒了他!” “未曾!”她怯懦道,“你说他救弱女子,我苦苦哀求,他不肯帮我。” “怎么会呢?你一个弱女子,他——”川岛满头雾水,不知哪里出了错,“我都说了,他有未婚妻,你不要太过分,求一求就够了,你是不是对他有非分之想!” 她有窦娥冤也辩解不来,平时她是爱存这种心思,可对他,她没有。眼泪串珠一般滚得脸上一塌糊涂,装粉从皮肤剥落,活见鬼一般,儿子丈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川岛太太脾气阴晴不定,哀嚎着把这不争气的二女儿一推,推到地上。 二小姐倒在地上,脑海里反复浮现地是那张不能再淡漠的脸孔,还有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小姐,莫说帮你,我不为难你,已经很好了。” 耳边是川岛太太失心疯一般的嘶吼,二小姐痛苦地闭上眼。 藤原信岩都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了是她传播千西的绯闻,让千西被骂到退宿。 二小姐和宫泽是同级生,没什么矛盾,千西刚开始被绑架时,她对这种欺辱感心有戚戚,很同情担心过她。以为会和家道中落的自己一样,受尽世人冷艳嘲讽,没曾想她回来了,立马无事发生一般,照旧言笑闪耀,还得了风光霁月的男友,马上要订婚嫁人,成为贵族妇女。 一个女孩拥有的越多,招来的同性仇恨越甚。凭什么呢?曾经也是千金闺阁,傲眼待人的二小姐不甘。总要给千西添点堵,瞧她整日难过,她才高兴啊。 耳边是川岛太太失心疯一般的嘶吼责骂,二小姐痛苦地闭上眼。 一年间,春日、冬末最忙。 回到家中,脱下伪装,疲倦的美惠子趁藤原教治去沐浴洗漱,在客厅坐定,“川岛的事,你可回过了?帮不帮呢?” “不必管他家的事。”他不想多说,“今日来的是川岛小女,在校内随意搬弄是非黑白,此番来也惺惺作态,不安好心,再来问候,便都婉言谢绝了吧。”一笔带过后,再问,“户部的儿子在哪?” 多年在家做事的老管家,儿子沾上赌瘾,倾家荡产不说,竟然趁父亲职务之便进门,躲起来,趁夜干起偷摸狗盗的事情,美惠子起夜撞破,藤原信岩不心疼那二叁两银钱,可据人言,他情急中敢拔刀要挟,是守门的仆人听到动静,一下子把他制止住了。 “这送官也不是,放了也不是,关着呢。” 因没出什么事,管家痛哭流涕地求情,美惠子怕藤原教治那莽汉,冲动要杀人,她做主瞒了下来,暂捆在柴房里关着,只等儿子回来看过后发落。 “他也不必坐牢了,整日偷鸡盗狗,还不如去打仗,他今天已经被征入伍,通知书明日送到。” “……” “我会送管家到我另一个朋友那处郁金香谋事,我们家,我已经托人再找了,总有老实可靠的,不久就会有消息。” “可是都二十多年了,他女儿——” “阿玉?阿玉跟他父亲一道走,多给些饷银做盘缠。”他当机立断。 看神色,已是决定下来了。 美惠子与这老仆感情深厚,难过道,“他们是我从京都就跟着的,二十年来都没做错什么事,只是这后代不肖,就这样把他们赶走……” “敢对家主刀枪相向之人,绝不了饶恕!” 藤原信岩也拒绝的很干脆,“这件事就由我做主。”他淡淡地皱着眉,“送他们走,也是怕迁怒。血浓于水,送他儿子入伍,他们肯定有怨言,这样的人,咱家是绝对不能留的。” …… 进口的瑞士大钟敲响,击破一室的沉默,美惠子瞧了眼,“……都十点了?我要去睡了。” 说罢,没动。 母子对坐于客厅,继续喝完一盏偏冷的浓茶 。 藤原教治在楼上声声喊老婆,起身。 “妈妈……”他站起身来。 她没回头,“都按你说得办吧。”她老了,身边的旧人走一个就少一个。 她是心软,可儿子也难做。 ----------这里面的角色,尤其是女性,最爱清和,再就是彩杉,彩杉绝对是大女主剧本。 她受伤了 嫁给我吧 因本樱结婚,老宫泽的豪华府邸翻修,一些房间重新粉刷置办,老房间里,两张放在一起的单人床,是千西和彩色高中前住在这里会睡的,大了后各自给一间房,如今再装修,这批不用的旧家具也要处理掉。 千西舍不得扔,把其中几样还喜欢的搬到了报社,她的报社是一栋叁层小楼,这栋屋子早早就买好了,地段在家和学校的中间,觉得她以后可能会有用处。 自从退宿后,她忽然想到这幢小楼,开始边上课边忙活装修的事,,除了在学校上课,就是让福山送她每日奔走,买这买那,当时就请酒店的建筑师给她单独设计过,一层拿来工作,二层做成套屋给她休息,叁层是玻璃花房,半露天的。 稍稍捯饬就能住。 藤原信岩陪她到那里时,开了镂空装饰的铁门锁,进去,比他们家的小洋房更活泼凌乱些。 还没收拾,虽未入住,已经满是她的气息和痕迹,鹅黄的衣裙,琉璃镜子、曲谱和乐器,最显眼的,就是横在一众纸壳狼藉中的陶瓷大浴缸和木架床。 她特地等到两人都有空的时候,终于能神采飞扬给他介绍自己的战果。 “这两件都是今天新到的吧?”他走上前去探头朝缸里瞄了几眼,“看着不像是新的。” 千西今天穿了一件粉色毛衣,巧得是他也穿了件羊绒开衫毛衣,里面是浅蓝色的棉衬,两个立领干净抖擞地竖在外面,包住他的脖子两侧。 冷冽清新的春秋,两人站在一处看这浴缸,背影少夫少妻。 “我爷爷房子里搬来的,都是我小时候就用的老家伙了——看这张床!”她指着那天主教会学校里常会用的一款床,“我小时爱躺在上边看故事书,上面还有我乱刻的名字呢。” 摸索半天,她果真带着他找到了那处岁月遗留的刻痕,好像是用钥匙划的,浅黄不清晰,歪歪扭扭地印着几排文字。 都是“千西”和“宫、泽”。 他插着衣兜闲散看完,乐道,“怎么还写反了?” 千西早不记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她的厚厚床垫也在,印象中特别软。 她坐下了,邀请他也要试试,手拍了拍自己的身侧,“坐。” 床本不大,和她挤在一起,屁股陷下去,她找到儿时的那种回忆,顿时返老还童,乐趣横生,性质大增。 往身后一倒,头发散弹开在床间,伸了个懒腰,侧过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嗳,舒服。” 藤原信岩把一只手拿出来,放在床垫上摁着,另一只手放于膝盖,扭过肩膀,也看着她。 千西把张开的手互握在一起,放到头顶上,一张娇媚柔和的面庞,无端烧出红霞。 再一看外头,已经夕阳西下了。 而他的含情脉脉不比叁浦看着彩杉时更少。 藤原信岩把另一只手也移到床上去,在她上方撑出一方小小的空间,他身上质地良好的羊毛衫,在夕阳下有一层薄薄的毛边,金黄色半透明样。 千西没有动,头顶上方就是那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想,这样的人儿,理应拿来娇藏。 她的嘴唇冰凉柔软,有口脂淡淡的芬芳,缠绵的唇瓣被他轻轻吸吮啃咬,津液蔓延过贝齿和口腔,卷在一起滋滋作响。 她喜欢和他接吻,越缠越紧。 两只手也扶上他虚撑在上方的脖子和肩膀,抓的牢牢的,男人脖子上透亮的十只指甲,修剪的圆润光洁“嗯……”,她有点透不过气了,开始哼哼唧唧。 藤原信岩身上火热干燥,热气腾腾,感到她体力不支,辗转将吞咬的动作放缓,在她发红的唇上轻啄几口,转移到了她雪肌般的脖颈舔舐,还有锁骨。 她被他这次的越界弄得意乱情迷。 藤原信岩从前对她的爱抚,仅仅限于亲吻拥抱和牵手。 英式格纹半裙下的双腿夹紧,感到一种奇痒的古怪的空虚。 忍不住叫出声来,“阿信……阿信……”羊羔一般,柔弱无骨地呢喃。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微喘着气,吻结束在她的耳边,“知道了。”说罢,就要起身。 千西不妨,手没放开,又把他带了回去。 本是刻意被他用手撑着隔开距离接吻的二人,因这一遭,彻底贴在一起,两团绵软的玉峰拱在他坚硬的胸膛前,隔着两叁层布料,触感依旧不可忽视。 两人俱是一愣。 “……” 他无比懊恼自己的唐突和荒唐,坐起身。 “我僭越了。” 千西也慢腾腾地起身,和他重新坐在床边。他挺直背开口,“西西——” “嗯?”她神志不清,颜色朦胧。 不要说,不是现在。 她面色酡红,领口歪斜,神志不清,怎么能这时后出口? 不是现在。 于是张张合合,很少有如此支支吾吾的时候。 最后只能临时搪塞了句,“你的小字可有什么寓意?” “妈妈取得,没特别告诉我。” “那你去问问吧,知道了来告诉我。”心中乱麻烦闷,只得找话转移焦点。 他是一个正常男人,一个有欲念的男人。 藤原可耻地发现,自己还会被情欲和生理所打败,在刚刚,她与他贴在一起时,那膨胀的器官早已硬挺。 内心希望她未曾发现。 而千西呢? 她也在想别的事。 有二两肉不经意硌到大腿,她当然无暇分神。 晚饭时天擦黑,落入家家户户门窗内那一点壮阔的猩红,也吞入了天边的点点灰暗当中。 吸墨般乌黑的重云,冲破阻碍,落下滴滴毛毛细雨,海岸线和海岛上的四季,都是如海洋一般咸腥潮湿。 他休沐,有饭局,既然和她一块,便顺便带她去见见自己的战友,福山开走了车,回家探望孩子,让藤原送她回去。 因着雨落得猝不及防,在车里找到那把久乃编织的那把伞,于是撑开了走在路上拉大步伐,她的矮跟靴紧跟着他的皮鞋,每几步便溅起水花。 休闲俱乐部的晚餐厅内,一伙人已等良久。 看见二人撑一把红纸伞下,挨着彼此相携而来,西式穿衣格调和本土风情融合在绵绵的冷雨当中,昏暗下隔着门店雾蒙蒙的玻璃,竟有种别外的昭和摩登感。 失礼过一次的高木率先踏过门槛,将玻璃门打开,把二人迎进来,一把伞毕竟不大,藤原护着她,半边肩膀湿掉,见状道,“这雨下得好没眼力见!” 忍成转过身来,搂着高木的肩小声嬉笑:“高木你才是个没眼力见的,这叫鸳鸯戏水!” 大大咧咧的高木一尬,受不了忍成的神经质。而藤原信岩平淡着一张脸,表情未变,对于忍成的调戏早已习惯。 说说笑笑半晌,人群中轮到个生面孔。这人穿常服也如军人般傲视一切。对她还算温和,“松本雅彦。” “我的殷亲,和藤原桥是同期陆大生,他母亲同我阿姐也是忘年交,关系甚好。”藤原信岩给她拉开椅子时,念道,“不久该调回满俄边境线了,是我邀请地。” 吃饱喝足,雨幕间歇之际,千西抽空往外瞧,一扇玻璃隔绝冷和热两个世界。她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答应妈妈,会早点回家。” 几人见雨水暂歇,藤原信岩有佳人在座,不好耽误,且今日本是临时相聚,纷纷起身。 高木打了个酒嗝,像二人来时那般又拉开了门伺候老板和老板娘。于是处在这亮处的一伙,便融入了外头的暗寒依依话别。 雨水反射出电灯白炽的波光,和暗处潜伏冷硬紧张的几张面孔。他们揣着枪。 “出来了.....”一人收紧瞳孔,脸上斑驳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等了半日,早已浑身酸麻。 一阵冷风逼来,忽然吹得千西心下一哆嗦,汗毛竖立,不禁拉紧衣领,“好冷。”藤原信岩将她解下的围巾散开,交叉围好。 二人站在最前,身后一众副官簇拥者,她笑。 那伙计仍旧带着瓜皮帽,红着眼恶狠狠道,“是他,就是他杀了我哥哥!”箭逼藤原信岩。 他是主要目标,可他身边还有个意料之外的年轻少女。另一少年搞不清情况,“那女的是什么来历.....” “管不了!”开头说话那人拧紧了消音器,神色恶寒令人胆战。 “难得这些小鬼子凑在一窝儿,俺跟他们拼了!”东北话茬子刚落,就已打头冲了出去! 其余几人不料他如此冲动,也只得前后分头跟了上去,拼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砰砰砰砰!” 几人于夜幕中冲出,举枪的手势如破竹,一排子弹擦出的火光映射出路人惊诧的瞳孔。 可怜高木还未反应过来不妙,就已身中一枪凄声倒地,藤原信岩只来得及将千西一推! 千西滚下台阶,摔到车门下,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四人霎时都滚在那辆车后。本就是休沐,只有松本雅彦随身配枪,他也成了反击的唯一主力。 高木捂着鲜血淋漓的胳膊,“我车里有枪,在驾驶室的格挡下......” 藤原信岩知道这样不行,摸到她身边交代,“躲好别抬头!”而后钻进高木的吉普车内。 子弹打在车铁皮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噪声。 她耳边翁鸣,瞪大了眼,那东西近在咫尺,打碎了车玻璃!“啊——啊——阿信!”她吓得叫出声来。 一边的忍成捂住她的嘴,藤原信岩十环中发率非一般人能比,“他没事死不了!”她要抬头,忍成把她摁着越发蜷缩成虾米,“别动别动!” 果不其然,藤原信岩和松本雅彦配合,对面安静一半,他盲猜四人里还剩下一个活路,可他们在明、对方在暗,路灯都打碎了,那个人是跑了还是留下,藤原信岩根本没有底。 警哨声由远及近,刀光剑影的气氛已经凝固紧张到了极点。 车门轰然从内打开,“上车!” 松本雅彦架着快昏迷的高木,忍成见人搬不动,先猛送千西一把,再去帮忙。可藤原信岩方才推她太狠,脚踝早已崴了,摔得生疼,冷汗直冒,现在她被一推,根本抬不动脚。 藤原信岩一只手拿枪,另一只手从车内伸出手来。 他刚一露脸,一枚暗中的散弹,从枪管里过湿润的水气,燃烧带着擦火油的硝烟味儿,猛然冲到他的身上。 她将手递给他借力,将左脚踏上去,其后是受了伤的右脚。 藤原信岩用那只手半抱住她,带她上这吉普,就这一瞬间的交错,她的背挡在他的胸前。 一声滑破铁皮的声响。 “嗯!”她闷哼一声,藤原信岩的脸上溅到几滴热流。千西脱力倒在他怀中,回抱住他。 腥甜、温热。 是她的血。 藤原信言僵在那里,霎时间不敢在动。 脑海中有关她的记忆纷乱闪现。整个人如被雷劈住裂开,大脑有过短暂的空白。微弱的嘤咛声拉回他失散的五窍,归位后,脸色又惊又怒,心里翻江倒海。 她受伤了。 医院共枕 他把枪握紧,边抱紧她,边往窗外探出拿枪的手。 忍成和松本架着高木也跨上后座,看到千西毛衣背后蔓延的血花,叁人连高木在内,都大吃一惊。高木五大叁粗,受伤也是兵家常事,她就不同了。 警察的队伍已出现在路口,瓜皮小帽知道自己没打中目标,要再开二枪,被车内的藤原信岩以枪爆头。 瓜皮小帽大仇不得报,死不瞑目。 自此全军覆没,危机解除。 她还在藤原信岩怀里,忍成麻溜过去派上自己的用场。 藤原维持着那个姿势,在黑暗中努力看清她的脸色,“西西?西西!”。 他焦急地召唤,千西混沌中看见他脸上大概是自己的血,悲从中来,感到命不久矣。 “我是不是中弹了?打在我身上哪里?会死么?会残疾么?”她在他怀中靠着,意识清醒,睁大的一双眼里,蓄满了眼泪。 藤原信岩摇了摇头,轻声安抚:“不会的。” 他的脸上混着血与汗,身上也是潮湿的泥。目光冷然,比这凝固的煞气还冷,却又有点点星火,把她笼罩在一处天地,温暖着。 忍成掀开她的毛衣领。 她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入他胸前。 众人神情凝固片刻,齐齐地觑着忍成,忍成背后冒着冷汗。 伤在肩胛,皮开肉绽。 众人听他拔高声调,“和子弹没关系!大小姐你是肉刮破了,得去医院缝几针!” 高木悬着的心放下,“那快送去医院瞧瞧!”忘了自己也有伤在身,甫一挪动,疼得嘶哑咧嘴。 她维持那个姿势,还躲在藤原信岩的怀里,眼看命是保住了,她又害怕起缝针来。 松动后的眼泪像开了闸掉得更厉害,噼里啪啦的。 他也希望要缝针的是他,僵硬过的手,摸到她的发顶,拍了拍,“我陪着你呢,不要怕。” 车门外是一路警察,松本跳下车去,“你们先去医院,我来善后。” 上颠簸,伤口被拉扯,藤原信岩用一块纱布按着她的伤处止血,看得心惊,生怕她疼晕过去,朝忍成的椅背踢去一脚,咬牙克制道:“你慢些开!” 忍成哎呦呦,也骂骂咧咧:“你少吵吵,又不是我让她受伤的!她遇见你才是不走运,连伤两次都被我碰上!” 千西听不到他们说什么,麻痹自己转移注意,胡乱想,今年真是晦气。又是躺在他腿上,上一次如此,还是今岁新年在吉原落水呢,等等,不能如此想的。对藤原不公平。 她痛得昏昏沉沉的,耳边一阵暖风,“你疼吗?疼就说出来,不丢人的。”声音流入耳蜗,她泄了气,牙关一松,哭喊道:“我疼,疼得很。” 想问的其实是,你要不要干脆嫁给我? 可再次碍于场合不够郑重,不是意乱情迷之时,就是意乱情迷之前,只得先把这念头罢下,很想先去吻一吻她。 把对于她受伤的怜惜、悔恨和懊恼,都倾注在这缠绵悱恻的一吻当中。 朦朦胧胧舒适的床头灯光下,藤原信岩衣衫半褪来吻她,千西头本来靠在抱枕上,因为他吻得动情又温柔,浑身都酥酥麻麻的,渐渐陷在睡觉的软枕里,往里陷去,两人唇贴着唇厮。 从上方望去,高大的他,把瘦小受伤的她完全覆盖住。 他最后将她的小舌嘬了一口,扫过贝齿和下颚,退出轻啄她的唇角,而后是鼻尖和额头,“晚安,小姑娘。” “你要走了?” “已经很晚了,你总不能一夜不睡。”他拍拍她凌乱的脑袋,“我看你眼皮都耷拉了,困不困?” “我那是给你亲得,我不困!”她拉住他一边的衬衫衣料,手摸到那胸前粗粝的疤痕,得寸进尺道,“我疼得也睡不着,你陪我躺一躺吧,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说罢掀开自己的被褥,拍了拍身边,邀请他进来。 “......这恐怕,真不行的。”他面上羞窘,只是在黑夜中不显罢了,沉着呼吸,低头把衣服扣好,“你还未嫁给我,嫁给我以后就随你的便了,现在不行。” 千西瞧着,见他不动摇,使出浑身水磨豆腐一样的缠人功夫,拉着他的袖口撒娇。 “护士查过房了,今晚没人再来。” 片刻后他的脸色有了一丝松动。 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哀求,“总也不见你,难得你在休沐,今晚就陪陪我?”说罢泫然欲泣,“我伤口还疼着呢,今天过去,你岂不是又要大忙特忙一场?” 柔软的声线寂寂寥寥,还有点孤苦悲凉的味道,想她是为他受的伤,总归是愧疚心疼的。 建起的大墙土崩瓦解,他蔚然一笑,很无奈、很无奈地说,“以前怎不知你是个这样的磨人精呢?!” 看起来五分纵容五分胡闹,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无。千西就要他如此才算得逞,倨傲地扬起小脸儿,再次拍拍她的身旁。 藤原信岩和衣在她身边躺下。 给二人盖好被褥,面对面地把她揽在胸膛,小心翼翼地不去牵动她背后的伤口。 他常年锻炼,军人血气方刚,身上真的跟火炉一般,热气源源不断,千西感觉四肢的血液都回笼流淌得畅快不少,心满意足,这不比被褥好用多了? 在他怀里安心闭着眼,干燥的衬衫里都是松木香。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抽噎声,他感到不对劲儿,往她脸上摸去时,又是一手咸咸涩涩的泪水。 他用手夹住她的脑袋,借着细微的月光辨认。 她涕泪交错,泪眼朦胧,“你后背那刻的是什么?”她都不知他这人身上还纹身呢! 见她又哭又笑,睁开一双绰绰的大眼,他也啼笑皆非。 却也没等他回答,兀自开说,“死而后生,我有些后怕。爸爸说那些人是共和派的余党,刺杀大皇帝,如今连你我也不放过。” 藤原信岩听完,略一沉吟,嘴角紧抿,也看着她的眼回道,“伤你的都死了,其余的我派人去抓。也全都跑不了。” 千西听着他蓬勃的心跳,还有自己的.。 她很想告诉他,那些人的领头革命者,也曾经是她父母、爷爷和外祖父母的故交,可如今如何走到反目成仇的这一步?让他们来杀自己。 中国事变以来,老宫泽变了。他从前从不与这些草莽军人为伍,痛斥扩张、一心向民。如今他却放任两家和亲。 军政本是同根生,背后的交易千西略有耳闻。这门亲事的确是老宫泽变化的导火索。 但到底变得,终究还是老宫泽自己的那颗心之所向罢? 胸膛太暖,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色令智昏,偏偏要往他家门里去。 瞌睡中想到这里,她再次做了缩头乌龟,不再继续深想下去。虽然想要分享,却无从诉说,郁郁接他的话道,“派什么人?你还有私兵?” 眼泪被拭干,他放她重新蹭到自己火热的胸膛前,答:“算有吧。” 千西:“哦?不是公事私用吧?” 他弯唇,“不是。我公私分明的很。”知道那里肯定睁着一双好奇的眼,遂避重就轻道,“要几个帮我跑腿办事的,还是拿得出手的。” 她窝进去,瓮声:“那你肯定知道那些人是打哪来的了?” “哈尔滨、黑龙江的都有,基本都是跟着满洲小皇帝来的。”他皱着眉,牵起那放在自己胸口握拳的一只素手,“他们都是抗日分子。” 千西略一思索:“那边现在很乱吗?” 他答:“有点。” “你觉不觉得,东京如今也很乱?”软软的声音鼻腔浓厚,她困了。 但藤原还很清醒。这话如一根小刺,刺的他握着她的那只手,那火热热的,连接处的地方,刺辣辣的疼。 心脏窒闷分秒,如实坦白,“是。所以你不要乱跑。” 千西已经要掉入梦乡去会会周公了,但她混沌中还记着自己漏掉过一件事。 胸前暖热笼罩,她那手也从腰间混混沌沌地摸到哪里去,棉质衬衫的凉意,松木沉沉发酵的气息,无意识中摸来摸去,年纪小小色心不死。 藤原将这只不安分的小手从衣服里抽出,黑灯瞎火之中,感官被放大,她摸得他渐渐心猿意马,下腹绷紧。 早知不该答应她。 刚想指摘几句,她却要沉沉睡去,忽的霸道拱在他怀里,紧紧搂住,跟个挂件似得。 嘴里念念有词。 “你问了我的名字.....我妈妈说,许愿我平安,千西,是木槿花。朝东盛开,西”她勉强撑开眼皮。 男人的眼神似乎有黑峻峻的光,如天外星空点点,对着她凌乱发丝中惺忪的眼,并不发声。“朝西凋零,朝花西拾,这样就过去了一天,千千万万个轮回,我就能长命百岁呐。” 她被这目光所震撼,心下愣愣得,觉得自己快被这黑洞洞的光引子吸进去,成个永恒的雕塑。 可下一秒,脑袋便跟石头般一沉掉入湖底,彻底失去意识。 藤原:“......” 室内无声,人有情。 他在她耳边张嘴,京都贵公子的声线入耳,可惜她听不到。 ...... 五月初,丘吉尔宣布就任英国的首相。 比利时、卢森堡被德军占领,六月十四日,德军又占领了法国巴黎,开始飞跃英吉利海峡轰炸英国本土。 法国英国败北,德国步步紧逼、眼看胜卷在握。 如此情景下,内阁陆军大臣主推当以武力占领法、英两国在东南亚的殖民地,夺取日本急需的大米、石油和橡胶! 宫泽广叽两眼微懵,摸着那张图纸上的山川海陆,摸到日本海外较远的地方,“哦,这个,我刚刚没有听清,阁下刚说的东南亚,指的是这上面的哪里?”他悄悄问旁边的秘书。 文秘兢兢业业,忙不迭凑到他耳边。 还没说什么,陆军大臣扬声打断二人的交头接耳,“印度、澳大利亚,还有新西兰以北的南洋地区!”高声道:“宫泽准将,你听清了没有?!”他眼睛瞪得很大,胡子吹得飞起,说完话,胸膛仍久久起伏不平——看来真的对他意见很大。 “听到了听到了!”被点名,被众人觑的宫泽广叽回以一连串的讪笑,“你们继续,继续。” 陆军大臣将白眼和图上的棍子一块收回去。 小会开完,宫泽广叽假装看不见一众人的嫌弃和藤原教治兄弟两个的冷淡,照样乐呵呵地凑过去聊了几句。 位高权重的阁老出门时,自然是专车各自来接。 宫泽广叽等着自家的豪车,看旁边那后来的的小老头藤原教治抿着嘴,慢腾腾地负手下楼,走近那辆灰黑色吉普。又一次腆脸问候,“哟,今天你儿子专门来接你?”眼睛瞧着车里,观望。 车里的年轻人便下了车。 宫泽广叽初入内阁,新人本该上进讨巧些,奈何他眼神漂移,每次开会都是一幅“老子不感兴趣,老子没睡醒,没事别烦老子”的样子。 这种关系户靠走后门的做法自然受尽冷眼,包括带他走后门的那俩人,宫泽广叽的胸无大志使他们感到难堪至极。 眼下,宫泽广叽能在藤原信岩这里被嘘寒问暖,得到双倍的体面,觉得还是很受用的。 谁让他侄女争气呢?把这孩子拐到手了。 可惜不是亲生女儿彩杉配对的夫婿,叁浦不善交际,在他眼里颇差些气候。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高门大户,水院深深规矩屁多,彩杉哪里受得住?遑论加上个马鹿公公,还有个心眼多如马蜂窝的老狐狸伯舅!倒是叁浦家知根知底,彩杉不会被欺负了去! 心肠百转下,认准他还是当侄女婿好,邀请他在本樱回门那日前来吃饭。 临了,忽提及一句,“我家老头总念叨现在年轻人的生意头脑呢,有时间都要老四去坐坐陪他说说话!你们两个老头子也不要害羞,那天就一起来嘛!” “哈哈哈哈.....” 路很宽,他这串爽朗如洪的笑声平地而起,穿过去一个又一个的阁老的耳朵。 藤原教治自行上了车不表,只留一个固执地后脑勺。倒是藤原信岩和藤原教野的脸上,应时扬起一抹微笑,附和溢于言表,有异曲同工之妙。 叁人,一台戏。 宫泽广叽再笑几下,忽然收了嘴。手用力在藤原信岩肩上拍了一拍,眼神满是欣慰,不再多话,立刻大步走了。 车门甫一关上,车腔内便响起藤原教治隐忍的咆哮,“这个马鹿!流氓!我看他分明是故意的,装的和我们亲亲热热绑在一起,好叫所有人都看了去,他们家好的坏的,都能一起算在我们头上了!” “气什么?小心血压。”藤原信岩瞥了眼父亲,淡声,“......你不去,那便我去吧。” 藤原教治摆摆手,表示随他。 藤原教野沉吟,“军部的脚往哪边沾,他是清清楚楚。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把他儿子送进来打听消息。” 他两人都知方才宫泽广叽话里有话,既是老宫泽嘴里的生意,也非同小可了。 “我猜,”藤原教野乜斜着看窗外的路径,“是他要插手鸦片的事。” 藤原信岩有些意外,随即皱了皱眉,“不可!” 黑白合作 晚间,潮热的晚风吹进窗户,掀起一片金丝银线绣成的窗帘,老宫泽咳嗽两声,放下宫泽广叽拿来的军部机密文件,随手叫人去客厅关窗。 宫泽广叽只管坐在那里闲闲地喝茶,啤酒肚高高耸起,神情慵懒餍足,。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孝顺的儿子,是老宫泽的四个孩子里最听话的一个。 老宫泽让他学经商,他就学经商,后来让他从政,他就从政,让他娶谁,他就娶谁。让他进内阁,他就进内阁。 反正他不像大姐那般愚钝不化,也不像叁弟四弟那般有特别喜欢,一定要做的事。 既然有人给他擦屁股,何乐而不为呢? “爸爸,你真是料事如神。”他喝完茶打个饱嗝,不忘叹服。 老宫泽作为一个生意人,的确是有先见之明。 日本处在穷困当中,解除经济压力的矛盾,在打算中国撤兵又失败后,将希望寄托到欧洲战场的局势转变上去。 “解决南方问题,的确是陆军省的当务之急。”宫泽广叽心里明镜一样,复述开会的中心思想,“东南亚是一块肥肉,英、法在东南亚地区防务空虚,不要说是陆军内部,就是海军那也垂涎欲滴,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了啊!” 如今希特勒成功席卷欧洲,向来就躁动不安的陆军大本营,不可能将这种胜利和成功看淡而坐视不理。 一向对父亲唯命是从、不置二词的宫泽广叽,对于老宫泽这番暴露出的赤裸的野心,也有些忧心忡忡,想不通地问:“咱们家,是钱挣得还不够么?你老也该养养身子,翻年就要抱重孙的。” 老宫泽笑吟吟的神色淡去。 他蓦然对上父亲的冷脸,语气也变得迟疑,“鸦片这种东西,你还是叫老四不要碰了?” 虽然从来不敢忤逆父意,但他也是个父亲,诚恳道:“......彩杉也快结婚了,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军政勾结有风险,宫泽广叽安于现状,不想让宝贝女儿的婚事有任何波折。 可老宫泽不这么想。 总之,老宫泽和年轻时的那个企业家,确是不一样了。 ...... 今日大晴。 “你们在聊什么?”千西从房内套起毛衣开衫,飞溜到二楼阳台的阳伞下。 阳光明媚,从带铁栏的法式花窗洒进屋内地毯,也打亮叁人陈静和她平视的眉眼。 其中那双浅棕色的透明眼底,也有着太阳般柔旭的笑意。 这是他第二次来家看望大病初愈的她,随身还带来了一把小提琴,就放在空旷的椅子上。 她一笑,不等人招呼,很自觉地在他旁边落座,吃饼干。 间歇看他一眼。 广义和清和纷纷笑话她,“你不是要赶功课?废寝忘食,让我们没有事千万不要叫你。” “我饿了嘛。”她四两拨千金道。 “什么时候回学校?”他问,推来一杯倒好的咖啡。 “后天。”她大咧咧地挽住来人递过来的胳膊,靠着他笑说。 清和没眼看。 “你怎么一来,就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人家不放?”给看热闹的丈夫递了个白眼:管管你女儿。 广义只好扯开话题,“宝贝啊,御田植节那日周末你忙不忙?藤原说带你出去顽儿。” “真的?”她就差整个人靠在他身上,白色的长羊毛衣软软地贴在他的黑色西装裤腿,里头的荷叶领口随风摇曳,她因为要写字看书,还戴着一幅眼镜,学生气更浓。 翘唇道:“要往哪里去呀?” “游湖,去吗?”他也笑。 那日晚上,江边会放华彩璀璨的烟花。想想那夜景,必然是很美很妖娆的。 她登时眼眸雪亮,心怀憧憬,“要和谁呀?” “自然,就我们俩。” “安全吗?我不会游泳。” “安全。”他道,“水不深,也没有外人。” 浓情蜜意之下,广义和清和不等喝完咖啡,故意唉声叹气得走了。 “我们要不去外面走走?” “换个房子住?这家里还是不够大啊.....” 留下他们蜜里调油,在阳伞下低低切切地说话。 “这个是送给你的。”他将那把小提琴从盒子里提溜出来,抬手示意她可以试着拉一拉。 小提琴千西虽未曾专攻,但也零散学过几年,当下好奇他这琴的奇妙之处,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她站起身,略微调好姿势,琴弦拉动,一首娴静的十七世纪意大利协奏曲《四季》中的秋调,便如水般,在她手下潺潺流出了。 她大概修习的都是此般的复古调。 声如玉珠错盘,藤原信岩静坐在廊下听着,阳光下的风被这声刮破,往花丛、路植里乱窜而去,也窜到她的衣裳里,裙角飘飞。 他的视线无意识落在她纤细的腿根,针织拖鞋下那洁净的脚踝骨,微微地凸起,慢慢颤动。 楼梯响动,随影那颗狗头蓦然闯了出来。 它眼睛瞪得浑圆,上头的两只耳朵竖的很高,似乎受到莫名惊吓。藤原差点没忍住,连忙一个噤声,让其安静。 又示意它可以到自己身边趴着。 随影从善如流,吐着舌头,两只前腿搭在他脚边,抬头懵懵地仰望着自己的女主人。 一曲完毕,云收雨歇。她神采飞扬地看向身后的一人一狗。 藤原信岩很给面子,上前来鼓掌。 千西昂起的小脸微红倨傲。“音色真好,是把不可多得的好琴呢,你送给我,不会舍不得?” “我有两把。这把,”他上前摸了摸,“是我幼年练习时用的,造型小巧。我想更适合你。” “你从几岁开始练琴?” “四岁。还不懂事的时候,”他看她将那把复古小琴小心放回琴盒,回忆道:“那时候我太矮了,买来最低的琴架,也还是看不到琴谱,还要站在凳子上练这把琴。” 想着那个画面,她觉得好笑。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认真道:“我的琴是坏了,但我可以再去买一把。它既从小陪着你,你不如自己收着?” 谁知他摇头,“我现在已不大拉琴了,偶尔上手也都是用那把大琴。它停在我家库房也是可惜,还是给你用罢。” 千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琴,肯定道:“你最喜欢的,还是这把旧琴吧?” 他默认。 对上她甜甜的笑意,总觉还缺些什么,转身蹲下。 千西没听清他和随影在咕哝什么,他拉着随影趴立在栏杆,只是指了指楼下草坪的某一处,随影便立马奔嗅而去,四只腿踩得木板晃郎晃郎下了楼。 “嗳?”她探头探脑,“你叫它作甚去?” 他但笑不语,用手箍近她的腰身,随即让她放眼去看那草坪。 灰黑色的随影如一团残云,呼啸席滚过前院的花丛,很快用牙尖剔下一朵紫红的杜鹃,叼在嘴里冲他们回奔而来。 她捂住嘴,镜片下的眼睛弯如月牙,深深的双眼皮调皮地翘起,满是藏不住得开怀和欣然。 又是一阵晃郎晃郎,随影将那朵花叼到她面前,摇着尾巴半蹲下。 身姿挺拔,像一个凯旋的骑士。 神色无辜,又像是一个懵懂的痴汉。 千西当下只顾着激动,没接。 藤原柔旭一哂,“它送你的花,还不快拿?” 清和和广义从邻居那里算着时辰从屋外回来,耳边尽是一串串娇俏的银铃声。 再一抬眼,二楼的她拿着花扑到藤原身上,被他抱起在阳台边打了几个转。 夫妻二人:“....” 忒如胶似漆了些,可是不好。 本樱和丈夫回娘家那日,还带来一个她的朋友。 新婚夫妻与千西还有这女子,一并四个进了大门,彩杉一看见她们,当即便从沙发上跳起来了。 “你们可叫我好等!”她面目含嗔得飞奔来,错过千西,挽住大姐,亲亲热热。 本樱笑她:“待嫁的新妇,还这么没规矩!” 千西:“......” 今日本樱带来的这位好友,端的妙手生花的缝纫手艺,本樱的西式婚纱就是她做的。之前被彩杉看中,央着讨了人好久,如今可是轮上了,一件婚纱做上几个月都很正常,眼下备婚只剩叁月不到,彩杉有种时不待我的惆怅。 她自我开解:二姐恨嫁,倒也可以谅解的。 千西放学晚,此前沙发上已坐得一排客在聊。 除了老宫泽,广德母子两个,宫泽广叽夫妻和自己爸妈,叁浦是必在的,藤原信岩一早收到邀请,意外的是藤原教野也来了。 如今就等本樱丈夫一加入,便满满当当。 这纷杂场面里她插不上话。捧着书包里的一本书,安静坐在他对面看书,很快被那人感应到。 对方于谈天时,柔柔地对她一笑,眉眼生动可亲。 千西今日本是赶不过来的,知道他会在,那当然就要来了。果然在这笑中,沉重的课业登时减重不少,疲惫一扫而空,颇有些飘飘然的滋味。 离他最近的叁浦瞧着这二人的互动,按下不表,看看彩杉,亦是满眼柔情。 人已到齐,时候差不多了。 二太太首先出面道,“我看,眼下离开饭时间还早,彩杉你先去量量尺寸?” 彩杉自然是兴冲冲的,左右手同齐,拉着本樱和服装师的屁股离开沙发。 清和、广德和二太太也一起起身:“要配珠宝吗?那我也要去瞧瞧。” 见千西竟还在如痴如醉地看书,清和提醒:“西西,你也去给你二姐姐挑挑款式呀。” 千西知道到了该回避的时候,乖乖起身。 一众女眷随准新娘风风火火地上了二楼,男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正餐。 黑白合作 晚间,潮热的晚风吹进窗户,掀起一片金丝银线绣成的窗帘,老宫泽咳嗽两声,放下宫泽广叽拿来的军部机密文件,随手叫人去客厅关窗。 宫泽广叽只管坐在那里闲闲地喝茶,啤酒肚高高耸起,神情慵懒餍足,。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孝顺的儿子,是老宫泽的四个孩子里最听话的一个。 老宫泽让他学经商,他就学经商,后来让他从政,他就从政,让他娶谁,他就娶谁。让他进内阁,他就进内阁。 反正他不像大姐那般愚钝不化,也不像叁弟四弟那般有特别喜欢,一定要做的事。 既然有人给他擦屁股,何乐而不为呢? “爸爸,你真是料事如神。”他喝完茶打个饱嗝,不忘叹服。 老宫泽作为一个生意人,的确是有先见之明。 日本处在穷困当中,解除经济压力的矛盾,在打算中国撤兵又失败后,将希望寄托到欧洲战场的局势转变上去。 “解决南方问题,的确是陆军省的当务之急。”宫泽广叽心里明镜一样,复述开会的中心思想,“东南亚是一块肥肉,英、法在东南亚地区防务空虚,不要说是陆军内部,就是海军那也垂涎欲滴,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了啊!” 如今希特勒成功席卷欧洲,向来就躁动不安的陆军大本营,不可能将这种胜利和成功看淡而坐视不理。 一向对父亲唯命是从、不置二词的宫泽广叽,对于老宫泽这番暴露出的赤裸的野心,也有些忧心忡忡,想不通地问:“咱们家,是钱挣得还不够么?你老也该养养身子,翻年就要抱重孙的。” 老宫泽笑吟吟的神色淡去。 他蓦然对上父亲的冷脸,语气也变得迟疑,“鸦片这种东西,你还是叫老四不要碰了?” 虽然从来不敢忤逆父意,但他也是个父亲,诚恳道:“......彩杉也快结婚了,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军政勾结有风险,宫泽广叽安于现状,不想让宝贝女儿的婚事有任何波折。 可老宫泽不这么想。 总之,老宫泽和年轻时的那个企业家,确是不一样了。 ...... 今日大晴。 “你们在聊什么?”千西从房内套起毛衣开衫,飞溜到二楼阳台的阳伞下。 阳光明媚,从带铁栏的法式花窗洒进屋内地毯,也打亮叁人陈静和她平视的眉眼。 其中那双浅棕色的透明眼底,也有着太阳般柔旭的笑意。 这是他第二次来家看望大病初愈的她,随身还带来了一把小提琴,就放在空旷的椅子上。 她一笑,不等人招呼,很自觉地在他旁边落座,吃饼干。 间歇看他一眼。 广义和清和纷纷笑话她,“你不是要赶功课?废寝忘食,让我们没有事千万不要叫你。” “我饿了嘛。”她四两拨千金道。 “什么时候回学校?”他问,推来一杯倒好的咖啡。 “后天。”她大咧咧地挽住来人递过来的胳膊,靠着他笑说。 清和没眼看。 “你怎么一来,就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人家不放?”给看热闹的丈夫递了个白眼:管管你女儿。 广义只好扯开话题,“宝贝啊,御田植节那日周末你忙不忙?藤原说带你出去顽儿。” “真的?”她就差整个人靠在他身上,白色的长羊毛衣软软地贴在他的黑色西装裤腿,里头的荷叶领口随风摇曳,她因为要写字看书,还戴着一幅眼镜,学生气更浓。 翘唇道:“要往哪里去呀?” “游湖,去吗?”他也笑。 那日晚上,江边会放华彩璀璨的烟花。想想那夜景,必然是很美很妖娆的。 她登时眼眸雪亮,心怀憧憬,“要和谁呀?” “自然,就我们俩。” “安全吗?我不会游泳。” “安全。”他道,“水不深,也没有外人。” 浓情蜜意之下,广义和清和不等喝完咖啡,故意唉声叹气得走了。 “我们要不去外面走走?” “换个房子住?这家里还是不够大啊.....” 留下他们蜜里调油,在阳伞下低低切切地说话。 “这个是送给你的。”他将那把小提琴从盒子里提溜出来,抬手示意她可以试着拉一拉。 小提琴千西虽未曾专攻,但也零散学过几年,当下好奇他这琴的奇妙之处,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她站起身,略微调好姿势,琴弦拉动,一首娴静的十七世纪意大利协奏曲《四季》中的秋调,便如水般,在她手下潺潺流出了。 她大概修习的都是此般的复古调。 声如玉珠错盘,藤原信岩静坐在廊下听着,阳光下的风被这声刮破,往花丛、路植里乱窜而去,也窜到她的衣裳里,裙角飘飞。 他的视线无意识落在她纤细的腿根,针织拖鞋下那洁净的脚踝骨,微微地凸起,慢慢颤动。 楼梯响动,随影那颗狗头蓦然闯了出来。 它眼睛瞪得浑圆,上头的两只耳朵竖的很高,似乎受到莫名惊吓。藤原差点没忍住,连忙一个噤声,让其安静。 又示意它可以到自己身边趴着。 随影从善如流,吐着舌头,两只前腿搭在他脚边,抬头懵懵地仰望着自己的女主人。 一曲完毕,云收雨歇。她神采飞扬地看向身后的一人一狗。 藤原信岩很给面子,上前来鼓掌。 千西昂起的小脸微红倨傲。“音色真好,是把不可多得的好琴呢,你送给我,不会舍不得?” “我有两把。这把,”他上前摸了摸,“是我幼年练习时用的,造型小巧。我想更适合你。” “你从几岁开始练琴?” “四岁。还不懂事的时候,”他看她将那把复古小琴小心放回琴盒,回忆道:“那时候我太矮了,买来最低的琴架,也还是看不到琴谱,还要站在凳子上练这把琴。” 想着那个画面,她觉得好笑。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认真道:“我的琴是坏了,但我可以再去买一把。它既从小陪着你,你不如自己收着?” 谁知他摇头,“我现在已不大拉琴了,偶尔上手也都是用那把大琴。它停在我家库房也是可惜,还是给你用罢。” 千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琴,肯定道:“你最喜欢的,还是这把旧琴吧?” 他默认。 对上她甜甜的笑意,总觉还缺些什么,转身蹲下。 千西没听清他和随影在咕哝什么,他拉着随影趴立在栏杆,只是指了指楼下草坪的某一处,随影便立马奔嗅而去,四只腿踩得木板晃郎晃郎下了楼。 “嗳?”她探头探脑,“你叫它作甚去?” 他但笑不语,用手箍近她的腰身,随即让她放眼去看那草坪。 灰黑色的随影如一团残云,呼啸席滚过前院的花丛,很快用牙尖剔下一朵紫红的杜鹃,叼在嘴里冲他们回奔而来。 她捂住嘴,镜片下的眼睛弯如月牙,深深的双眼皮调皮地翘起,满是藏不住得开怀和欣然。 又是一阵晃郎晃郎,随影将那朵花叼到她面前,摇着尾巴半蹲下。 身姿挺拔,像一个凯旋的骑士。 神色无辜,又像是一个懵懂的痴汉。 千西当下只顾着激动,没接。 藤原柔旭一哂,“它送你的花,还不快拿?” 清和和广义从邻居那里算着时辰从屋外回来,耳边尽是一串串娇俏的银铃声。 再一抬眼,二楼的她拿着花扑到藤原身上,被他抱起在阳台边打了几个转。 夫妻二人:“....” 忒如胶似漆了些,可是不好。 本樱和丈夫回娘家那日,还带来一个她的朋友。 新婚夫妻与千西还有这女子,一并四个进了大门,彩杉一看见她们,当即便从沙发上跳起来了。 “你们可叫我好等!”她面目含嗔得飞奔来,错过千西,挽住大姐,亲亲热热。 本樱笑她:“待嫁的新妇,还这么没规矩!” 千西:“......” 今日本樱带来的这位好友,端的妙手生花的缝纫手艺,本樱的西式婚纱就是她做的。之前被彩杉看中,央着讨了人好久,如今可是轮上了,一件婚纱做上几个月都很正常,眼下备婚只剩叁月不到,彩杉有种时不待我的惆怅。 她自我开解:二姐恨嫁,倒也可以谅解的。 千西放学晚,此前沙发上已坐得一排客在聊。 除了老宫泽,广德母子两个,宫泽广叽夫妻和自己爸妈,叁浦是必在的,藤原信岩一早收到邀请,意外的是藤原教野也来了。 如今就等本樱丈夫一加入,便满满当当。 这纷杂场面里她插不上话。捧着书包里的一本书,安静坐在他对面看书,很快被那人感应到。 对方于谈天时,柔柔地对她一笑,眉眼生动可亲。 千西今日本是赶不过来的,知道他会在,那当然就要来了。果然在这笑中,沉重的课业登时减重不少,疲惫一扫而空,颇有些飘飘然的滋味。 离他最近的叁浦瞧着这二人的互动,按下不表,看看彩杉,亦是满眼柔情。 人已到齐,时候差不多了。 二太太首先出面道,“我看,眼下离开饭时间还早,彩杉你先去量量尺寸?” 彩杉自然是兴冲冲的,左右手同齐,拉着本樱和服装师的屁股离开沙发。 清和、广德和二太太也一起起身:“要配珠宝吗?那我也要去瞧瞧。” 见千西竟还在如痴如醉地看书,清和提醒:“西西,你也去给你二姐姐挑挑款式呀。” 千西知道到了该回避的时候,乖乖起身。 一众女眷随准新娘风风火火地上了二楼,男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正餐。 嫁给我吧 因为大本营制定了南进的总路线,这后勤迟早是要跟上的,打下来的土地上,如果有法国建好的防御工事,倒是可以继续用用,这军工厂就得日本自己来了。 财阀可不止老宫泽一家,你要开、我也要开,比的就是谁更有钱,靠山更硬,能最先拿到军方合作通牒了。 因此老宫泽坐在沙发,抽着雪茄吞云吐雾,”我和叁浦社长,想一起把化工厂开到菲律宾去。”他布满皱纹的脸部肌肉平静,吸吮那根烟管,“先开两家大的,叁家小的,试试水。我和叁浦,一起注资,给你们建造一家炮工厂。” 一瞬间看,这个老人的确老了,瘦的只有一副皮包骨,老花镜的背后,那双眼睛依旧鹰一般锐利野蛮,缓缓射向藤原等人。 藤原教野和藤原信言对视不过一秒,立马哈哈大笑,“老公宫泽啊,你可真是个千里耳!你们的工厂当然没问题,”即刻抿着唇,一副愁眉苦脸不好办的意思,“给我点时间,我要去,嗯,打点一下。” 老宫泽下巴朝广德儿子努努,他立刻会意领命去了,没过一会儿便拎着保险箱子回来,当着藤原等人的面打开。 满箱金灿灿的银元之光,可以和夜明珠争先,只瞄了一眼,“唔。” 老宫泽:“可够啦?” 藤原教野的脸缩了回去,喝了点白兰地。 于是老宫泽让广德儿子叫人,抬了这箱子放到藤原信言开来的那辆灰色吉普车上。 他算准这狐狸的心思,尤知这点用来打点的油水不够,和他;两房商定股权分红。 有婚姻关系在,藤原信言入股是名正言顺的,先一刀划这个未来女婿的名下,再由藤原信言私下写转赠协议,赠还给他。 这样一来,他们没有麻烦,更不必自己出力,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下山摘桃即可。 藤原教野面上不露,内心大概是满意了。 回头跟这侄子半开玩笑,“你瞧瞧,这是催了!你既是要当女婿的,这婚事怎可一拖再拖?!还不快快把叁小姐娶回家呐!” 老宫泽调皮道,“可得问问彩杉和叁浦乐不乐意!” 宫泽广叽及时接话,“急不得急不得,彩杉必要争先的!” “哈哈哈哈哈哈!” 粗鲁的大笑不绝于耳,叁浦推推眼镜波澜不惊,藤原信言也淡笑不语。 他们举杯,“合作顺利!” “合作顺利!” 有小丫头飞下来拿裁缝漏掉的那布料匣子,二楼的那扇门一一开启,女眷们青玉般的笑闹,便如那水精灯光一股脑倒豆子一般全漏了出来。 老宫泽脸庞爬上点气色,女眷们的娇笑青玉银临一般,忽然就试探起了“鸦片”二字。 他喝着白兰地,耳朵如临大敌,仰头时皱起眉头。 透过水晶高脚杯,看到门内出现的小人儿那绝妙的侧脸。千西跑来跑去,殷切地在彩杉脖子上比划几条或宝石或珍珠的项链,和其余女眷交头接耳,唇角带笑,无忧无虑。 门被关上,一众声音连带着那抹娇小身影,也被阻隔在内。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各异,无不沉默。 处于暴风中心的藤原教野尚在犹豫,一声拒绝已然被旁边的人抢先。 “此事,大概还不妥。”藤原信言微笑道。 “如何不妥?军部缺钱,难道不是事实吗?”广德儿子反驳,被老宫泽一记眼刀示威,稍微婉转收敛,抛出橄榄枝,“若是得你们相助,便是如虎天翼,这军资倒也能贡献不少。” 的确,有钱就好了,军部才不管这军资干净还是不干净。整个满洲一年的五分之一的收入,都来自鸦片。 此前讨论时,藤原教野觉得尚可一试,藤原信言却是明确反对,“行方便可以。但鸦片这种东西,藤原氏清清白白,绝不可沾边。不然,又与那黑社会有甚分别?!” 藤原教治古板,父子俩这次倒是统一战线。 藤原教野人在高位,离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一步之遥,每日在欲望和虚荣中如履薄冰,行差踏错就会沦为竹篮打水,这当口,他必要谨慎行事。没有家族在背后支撑,他不会选择单独行动。 藤原信言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发动了整个家族来制衡他躁动的野心。 “......”因此听完,依旧不能接这到了嘴的鱼钩。纵使心有不满,也只得暂时罢休。 宫泽广叽、广义等人,心中充满冷意——他们私下都是不同意的。 只有老宫泽笑咪咪的,见藤原等人无话,脸色凝注,调转了方向:“叁浦,你爸爸......” 叁浦依旧推了推眼镜,英俊斯文的脸上掠过一丝苍白无措的笑容。他有些羞涩,“嗯,这个——”良久,还是下定决心挺藤原信言一把,“爸爸倒没想过这些,只想先把化学军工厂开好的。” 这话题本是抛砖引玉,探一探口风罢了,眼看出师不利,便要一笔带过。 扔了雪茄和酒,调转表情:“这样也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我们一桩一桩的来办嘛。”又成了那个慈善的老人。 广义如坐针毡,属实不好受。 看一眼手表,岔开话题叫人来:“去厨房问问,饭做的如何了?” 且说户傅自认是个大和好男儿,便不屑那衣香鬓影,趴在外头听男人们的墙角,听完了大喜! 平时总被两个姐姐差使,带着种胜利者的倨傲神情趴在彩杉的床上撒泼。彩杉拿脚踢他屁股,“滚开!” 他大声道:“爷爷要把军工厂开到菲律宾去了!” 将双手举到头顶,“扩张万岁!天皇万岁!万岁!” 彩杉最烦他如此疯癫模样,当众就要打他,被二太太拦住,暂且被他给溜走,千西把他拉了过来,“你和我顽儿罢!” 趁人不注意悄悄嘱咐,“你再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回来告诉我,别跟别人说。” 户傅努嘴不干。 她打商量,“你去,我把彩杉没收的那飞机拿给你!我知道她藏在哪里。” “真的?!” “哎呀,真真真!”她望望四周,威胁道,“可你若是被发现了,或者不守承诺,这飞机我就立马给你扔了!” 户傅连说不敢不敢,屁颠屁颠地去了。 后将偷听来的一五一十都转述给她,彩杉见她和户傅咬完耳朵便神色异常,强颜欢笑,便又抽空和她说悄悄话。 鸦片的事就被她们知道了。一时间,连面前炫彩的宝石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 转眼,到了约定游湖的那日。 御田植盛行于千代田区,为的也是祭祀神明。 黄昏之时,正时鼓乐齐鸣时候。 二人乘车穿过街区,去到了郊外静谧的马场。 一路上,都见人们头戴遮面的花冠帽,他们身上的和服虽染织华丽、为了送别米神跳舞祈福。 霎时间丝竹管弦、歌舞沸腾,牛马并行,彩旗飘扬。 战争时候民俗萧索。 也就这能和成产沾边的御田植节,能在东京办的有模有样,只可惜规模比之从前,仍旧缩小不少。 千西闭起不知何时略微发酸的眼眶,趴在副驾驶的窗边,与窗外的呼声共鸣:“神明保佑,再造丰年罢!” 信言负责开车,听这童言稚语,笑得有几分宠溺。 瞥眼看到她被日落照的暖融融的背影,细瘦肩头的发丝全被染成酒红。 有了上次教训,他再不敢叫她和他一处在外流连,想来想去,不如带她来逛逛马场林尽那条静谧安稳的翠湖。 风潜仍在原处,千西喂给它一个脆甜苹果。 她穿着秀美裙子,被藤原信言斜抱坐上了马背,和他同乘一骑。 落日余晖变为昏黄天色,马蹄哒哒哒敲在小路中间。守林员为他们早早点好灯火,浅金点点,照亮脚下的路程。 夜晚总是滋生情感。 更何况她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 途中,亲了亲身后人的脸,又亲了亲那凸起的喉结。 喉结正是男子身体敏感的地方,他猛然被撩,一手牵住马绳,一手摁住她乱动的的脑袋。 风潜慢下奔跑的速度,他喘口气道:“乖乖的,别闹。” 到了目的地,早有一尾矮舱小船停靠在岸边。他将她抱下地,又牵了风潜将绳子拴在树上,好叫它停在坪地里悠闲地吃草。 千西未曾多想,跳上船身,坐到软垫上看他划桨。 湖泊里涟漪顿生,四周天色已经暗淡迂曲,街区的欢乐声被山海所隔。 只有远处几点田园中的灯火人家,映衬得月色粼粼,天上的星星化作碎金,在河里绵绵游荡。 划到湖泊中心的无风之地,他低头看了眼怀表,把船桨一扔,面对着她坐下了。 “不如就停在这里看烟花。过后风来,会带我们回去的。” “若是一直无风呢?” 他笑,“自然不会。” 她嘟着嘴‘戚’一声,“你怎知道?” 烟花升空的辰光还未到,她背靠在船舱边瘫坐,将手伸进清凉的湖水中去,摇啊摇,低着头似乎百无聊赖。 他以为她不乐意,正要去问。她抬起脸,脸上的表情促狭又开颜,眉眼弯弯,“看招!” 他被暗算得猝不及防,来不及抬手去挡,闭起眼,已被泼了一脸水滴,带着秋季的香气和凉意。 耳边得逞的笑声阵阵。 他随即也笑了,抹干水渍,踢远了身边的木浆,坏道:“你这般,是真别想我带你回去了,自己划吧。” 她被伺候惯了,怎会去做这些。 忽然支起前身,唇瓣凑近他的侧耳,缓缓吹风:“就在这里又怎样?”藤原信岩一挑眉,侧脸见这艳艳的胆大之人神色自得:“我才不介意多等一会儿呢。” 他转过眼来,是千西放大的眉眼,她额前的碎发猝然吹到他的脸上,刮过唇角鼻尖和脸颊,引起一阵痒意。 不知何时,风已起了。 发丝后的眉如烟黛,双眼如秋波,极明亮、极璀璨,有山清水秀,也有柔情蜜意。 娶她是势力所择,更是心之所向。 此前,他先上了船,弯腰朝岸边的她伸出手,“来。” 一只纤纤素手伸展,努力交到他向上的手掌上,微微用力,向下勾住了他的手指。 那只手,娇小、雪白、温暖,也毫不犹豫,握住那只手,他也不免有过一瞬间的愣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情到深处方知浓。 隔着空气里被风吹起的芦苇浮絮,星芒中,他们的眼睛里倒映着彼此唯一的身影。 “......” 静止入定时,蓦然爆炸声响。 一束束璀璨华彩的烟花,升入空中绽放,穿梭在山川之间,点亮了整个寂静的湖中央。 色彩纷呈中,千西的眼珠流转,被他抢先一步擒住唇瓣,就着这漫天丰年祈福的烟花,要和她来一场天地见证的厮磨。 她被他吻的氧气稀薄,这个吻激烈而坚定,暗含某种汹涌之情。 烟花撕拉声渐远。 结束时两人都气喘吁吁,他将头抵在千西头上,握住那截柔腻的雪颈,终于下定了决心。 沉声道:“西西,嫁给我。” ...... 终于求婚了,h在不远处,可以看到胜利了。 金玉良缘 七八点辰光,广义听见汽车引擎声,不免耽于好奇,悄悄掀开卧室飘窗纱帘。清和闻风而动,也凑过来趴在他肩头瞧热闹。 果真是那藤原将千西完璧归赵。 如今正值潮湿雨季,下着急短雨。两人自下车站在一处,一把鲜艳红伞挡在二人头顶,看不真切在作甚。只是隔着很远,那种小情人之间的潮湿黏腻,大概能猜出和屋外的雨季别无二致了。 清和用额点他背,嘤嘤感慨,“这孩子从小到大除了你我,还从未见她如此粘着谁过。” 这话叫广义如被一刀剜走心头肉,读完书是他最后的一丝底线,放下狠话,“我是绝不叫她在毕业前入别家门当新妇的!” 清和一挑眉,不置可否。 翌日,餐桌上。 随影叫完千西起床,引着她来餐桌。她哈欠连连,抓起一片吐司要抹果酱。 清和对着她这幅一夜未眠的模样探究,目光触及她手,咖啡杯一抖。 “哎?!”刀子磕盘,她手被清和隔着大半个圆桌拽去。 广义被这动静闹来一眼,随即放下了报纸。 千西右手原本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赫然一颗清透璀璨的粉石钻戒,叫人无法忽视。 “谁给你的?!”夫妻俩异口同声,脸色不能说是惊喜,倒是惊吓更多。 当事人双眼灿灿,嘴角微扬,“当然是阿信啊。” 清和作恍然状,微笑鼓掌。 “......恭喜恭喜。” 广义则闷声:“他同你求婚了?” 场面端的有些诡异,她眼波流转不看他们。咬了口酸甜的吐司,低头咀嚼,“对。” 广义把今天的政治报纸吧嗒甩在桌上,不看了,针对她道:“你都不问我们,就自己答应?没大没小。” 千西也不傻,“他不是早知会过你们了?连爷爷都知道。” 广义气笑,否定地摇头:“他是要求娶不错,我可没说我会同意呀。” 这文字游戏让千西悻悻。 不敌外交官口才,千西脸上连忙扬起讨好,糯糯道:“爸爸你之前,也没说不同意呀。” 一旁站着伺候的贞子抿嘴偷笑。 清和倒是不悲不喜,轻咳一声,意有所指:“今天放课后,记得要去爷爷那里。” 广义将一张乌云脸藏在报纸后,报纸被他拽的噼里啪啦,声自报纸后而出:“只能先订婚!”他呐呐坚持。 ...... 自两家不日联姻的消息一出, 纸媒争相报道,那气势几乎盖过彩杉叁浦的婚礼去。彩杉难得大方,不予计较被她抢去风头。 眼看成人的几位小姐公子,今年前后各自有了着落,家奴上下皆为一片喜气洋洋。 宫泽氏倒也罢,嫁入宗室进入内阁,冠名封爵可以徐徐图之。藤原氏军权于这世纪做大,趁着贵族的名头还值个几斤几两,连忙搭上这班资本主义蒸蒸日上的火车。 利益纷呈的纠葛营造一时两家门庭丰沛盛况。各家的众亲朋好友无不前来道贺,面带喜色。 千西这边,广德和二太太也握住千西的手说男才女貌、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恭喜了,他是个好青年。令媛也十分优秀。” 只有千西亲生父母心下不稳,略略忧愁,背地里低低切切。 “战争里什么说得准?万一局势生了变故,这二人如何收场?”广义道。 清和要他当个乐天派:“只是订婚嘛,又不是没有后路。” 广义叹气,“我头一次做事后悔,不该答应把西西托付给他们家。” 清和白他一眼,“你敢?” “若不是西西喜欢......”想到宝贝女儿生气,广义自是不敢的。 藤原信岩和千西订婚时节,正是英法联军从敦刻尔克大撤退结束,中国的晋西北战“扫荡”开始,中国人民的反抗一时不停。 辰光流逝向前,这两起国际悲剧,和彼时还沉浸在甜蜜当中的千西是双行并进的。 日本提出“大东亚共荣圈”,藤原信岩开始于百忙中抽出大把时光来陪她。陪她装修二楼的卧室、修理一楼法兰文学社的布局,甚至还帮她和同学端茶倒水,给校内的期刊校稿。 希特勒实行“海狮计划”,苏联吞并波罗的海叁国,不列颠空战爆发,东京上空乌云重重,下了一场大雨,他们躲在一把伞下去吃七分熟牛排。 中国战场的百团大战一触即发,日军如陷泥潭,田中顷英和藤原桥等人皆在海岸对面的中国苦战。 藤原不在时,她和信坊、菅原成了朋友。 永平公馆再拜访藤原教治夫妇,美惠子热情又隆重的接待,藤原教野也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阿随如今长得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和藤原家那两只退役犬气味相投。。 不久日本进驻法属印度,宫泽株式会社的彩旗和日本国旗、军旗一起在化工厂和捐赠的炮兵工厂上方升起。藤原陪千西去拜访了彩杉的婚纱裁缝,也选了几件店里的刺绣睡衣,还有帽子、簪子,红玛瑙,蓝羽毛,充满南洋的热带风情、美轮美奂。 德意日签订条约,柏林-罗马-东京轴心正式形成,德国侵略罗马尼亚,大本营的调动令频繁,宫泽广义也在外务省忙的晕头转向,清和还是见一些稀奇古怪的文人,撰写些先锋的文稿话剧。 千西陪藤原过生日,他们去潮湿的海边放璀璨烟火,藤原信岩教千西在海滩的沙粒上画画,两人也常坐着风潜,在林子里射枪、游湖、牵手、接吻、散步、甚至是在草地上打滚。 时间一晃一晃,彩杉早前正式肄业,她和叁浦菊之节的婚礼竟近在眼前了。 婚礼前夕,有人到校,辗转找到千西。 千西到门口时,那人一身西装拿着帽子,正对着学校旁的陆军少年兵征军贴纸出神。 千西认出是谁,讶然:“石野?” 被叫石野的人转过头来,蓦然失笑:“千西。” 此人正是她的初恋,帝大高材生石野,当时的建筑系第一名。 她刚回国那会儿,整日胡乱参加活动,包括参加学校的联合祷告,女校学生会在每周那日和帝大学子接触,祷告完毕还会一起陪教会招收的幼童学生讲课、做游戏。 当时的她没什么朋友,见到他能用一两句话把最顽皮的孩子王收服,忍不住好奇心与他攀谈起来。 无论家境,他同她表白,她就和他在一起了。 石野曾多次上门免费为贞子的次子辅导功课,因此深得贞子喜爱。千西后来与石野分手,又和藤原信岩喜结良缘,贞子忍不住拿前任石野同后者偷偷比较,还黯然神伤过:“那也是个英俊内敛、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呐。” 感情疾疾而终,自分手后千西与石野未有什么联系。 上次听说有关他的消息,还是他不久前一同乡的女子成亲了。对方的父亲和他的父母合伙开米店,他和那女子,也算青梅竹马长大。 是矣,想到石野新婚燕尔,“恭贺你新婚,石野。”她微笑。心下打鼓,更迷茫他此番要见她的缘故。 “......打扰到你了吧?”他夹杂些难为情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听说你也订婚了,恭喜。” 不等千西回答,他又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千西不解,“你要走了?去哪里?” 石野说:“我加入了海军。” 转折太快,千西瞪大了眼,“参军?可你才新婚.....” 石野扬起和煦依旧的笑,“如今二十岁以上的健康男性,按规定都要加入海军和陆军,我上周也收到了入伍通知。” 说着把帽子搁在胸前,“他们说我是帝大毕业生,可以自己选。”他神色柔和,语气中也不免安慰,“海军总比陆军好些。” 千西为他不平:“可你的手是拿来画建筑图的,平日里舞文弄墨,如何去胜任扛枪打仗呢?!” 秋季,校门口的几庄红树,枫叶飘零。 几秋不见,千西娇小纤细,红唇乌发,五官出落得更加耀眼,身边也有了顶配的良人。 她眉头紧皱,那是一种诚恳流露的担心。 石野心下怅然那种擦肩而过的人生,却也不好当她的面去表达什么遗憾。 忙作乐观,扬声笑道:“人尽其用,海军也有技术部的,我也许还是画图。” 车流众多,在门前总是不便,千西邀请他去附近的吃茶店坐坐,被他婉拒。 “我还有事,不好多留。此番.....”他深深看她一眼,“只是来见见你。” 说罢不待她挽留,带上帽子一点头,转身走了。 ...... 彩杉和叁浦的婚礼在菊之节,如今炮火连天,这天九九重阳,可见满载家人的幸福期许。 为了配合叁浦的文弱书卷气,彩杉一袭淡妆。 再套上那层层迭迭的蕾丝白纱,头纱一盖,冷艳面孔都化作清新温婉,站在日渐苍老、大腹便便的宫泽广叽旁边,不免叫看她长大的人感到失去的怅然。 二太太红了眼圈,抱着户傅揩眼泪。 父送女出嫁,在日本传统旧礼没有,新礼则要穿廊。 宫泽准将的千金结婚这种大事,早有两排尉官被从最优秀的一批里挑选出来训练良久,就为给她布置一道神圣威风的军刀拱门。 彩杉踩着结婚交响曲的节拍,被宫泽广叽带着,慢慢从这些刀光剑影中穿梭至新郎眼前。 千西端正坐在父母身边,也侧身过去藤原信岩悄悄介绍,“我妈妈爸爸结婚时,也用过这个礼。” 二十年前这样做,是非常得时髦了。 藤原信岩双手交握在前,右手露出的无名指指节上多了一圈光面素戒。 他们的订婚仪式因着彩杉婚礼,又在战争时期,趁千西放暑假,便齐聚一堂见过族人给办好了,并未做大。不过在纸媒上倒是高调不少,人尽皆知。 她问他美惠子的婚礼有没有,藤原信岩摇头失笑,“当然没有啊。” 千西面色未变,等仪式结束他才问她,“你是不是很想要西式婚礼?我们可以办。” 举办两场婚礼,似乎过于浪费生产资源, “你如今不嫌弃我奢靡无度了么?”千西戴在手上的那颗粉钻沉甸甸的,他的日子过得精简朴素,她则喜欢一种款式每个颜色来一样,对比他简直是暴殄天物。 从前他耳提面命她过几次,要她记得街上被抢包的教训,但是从钻戒开始,他就一直在投其所好,不阻止也不说教。 “你按你之前的心意来生活就好,我想让你过得——”一个词在舌尖滚动几圈,哗啦落下:“随心所欲些。” 千西一挑眉,摊手。 “说得好听,可别婚后就变脸了?” 他清朗笑,两指轻扣桌角,摇摇头不答。 她还在瞧他,一脸促狭的探究,藤原信岩上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后者佯装吃痛。 “自然不会!”闲闲弯唇,目视前方,也就这时显出点贵族公子哥的气派来。 所言及所想。她向来是如此,那便依她好了,曾经的他嫌弃对方神神叨叨奢靡无度,可如今,他未尝不想把最好的都奉上给她这公主独享。 千西切一声,“不是说贵族有贵族的规矩,你家里能同意么?” “交给我就行,我会去协商。”他微笑,眼神有一丝闪亮。 藤原信岩的语气和神色向来不狷狂,可千西感觉到那深处有些别的东西,什么东西呢? 她转身陪彩杉,在客人中辗转,恍然悟到,那大概是——坚决和忠贞。 忠贞。 那日在船上,他拿出戒指,对她唯一承诺的,就是这个。 “现在战火纷飞,我没办法许诺你朝朝暮暮—只要你是我的妻子,我会一直忠诚于你,这就是我的信念。” “西西,嫁给我,好吗?” 奔赴台湾 藤原信岩回到陆军旅馆时,甫一开门见那娇羞少女,先是愣怔,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如何打开便如何关上,挡掉少女错愕的目光。 他抬脚去了隔壁,猛捶大岛的门,大声喊:“大岛!大岛!” 日夜操劳的大岛今日被准假,开互诉衷肠 其实那晚,交付真心,远不止这些。 当她感动之余,仍忍不住坦白,“我们家过去......和民国革命党有关系。那些要杀我们的人,也许本该是我爷爷旧相识的党羽。” 如果要嫁,她无法隐瞒他。 藤原信岩摩挲那枚白金戒环,深深看着她,“你敢跟我说这些?” 这些旧事,可是宫泽家的命门。 “你救了我,我信任你,就算不成情侣,你也不会出卖我。”千西微微笑。 “为何?我们才认识一年。” “因为你是正人君子。” 他面色如这寂静的湖泊。 低头抿嘴,把她细嫩的手拉来,将那枚戒子,庄重套入她无名指间。 第一次戴婚戒,千西新奇地瞧。举起手转来转去,钻石的切面在月光下散发柔和的光点,跟头顶的星星相似。 他顷身亲了亲她的鼻尖,忽而灿烂一笑,“礼尚往来。” 千西被他迷倒,随即不解,靠在他肩上:“嗯?”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上方传来几声浅笑。 千西这下好奇了,“什么?!” “你不是总惦记我有没有私兵?” “.....” “我现在告诉你他们是谁。” 千西昂起头来,仰望他的侧脸。 “他们是二二六兵变将领的遗眷,是我的资助生,现在嘛,则是我的心腹。” 千西骇然。 不说宫泽广叽对那段过去多讳莫如深,兵败众山倒,那些遗眷遗孀也被人刻意遗弃,一时京中上下无人敢沾,怕惹一身腥。藤原教野乃是二二六割筏的对象——当时的陆军统制派的高层永田铁山的心腹。 这可不得了,他背地里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你我,还有信坊。” “我绝不外漏。”千西承诺。 他当时笑,“嗯,我信你。” 没成想,她脑筋转极快,“那基金会的钱,你是哪里来的?” 藤原信岩念及她年纪尚小,难免被人套话,遂有所保留,未将高利贷一事和盘托出。只说:“等你长大些,我再告诉你。” ...... “我还以为你会哭鼻子!” 千西眨眨泛酸的眼眶,原来是换过装束的彩杉大声将呆呆的她吓回神。 彩杉瞧千西懵懵的坐在那里,不关注她这个新娘,不帮忙招揽宾客,也不陪弟妹玩耍,未婚夫和叁浦都在一边应酬呢,她倒好,兀自神游太虚。 于是很是不满意地斜视她几眼。 千西不迭陪起笑脸,好哄新嫁娘开心,“我是想到以后你不在,我有悄悄话不知跟谁说呢。”她搪塞。 彩杉不屑,“你如今有了心上人,还会记得我?” 被贼喊捉的某人依旧大方讨好:“何人都不可代替姐妹。” 彩杉倨傲地翘起嘴角,神色恢复风流浓艳。 眼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的婚宴热闹完毕,此后二房府邸便少了孤高少女的艳影魅语。 燥热秋季如白驹过隙。 千西校外小西楼整修好时,恰逢中秋。 此节过去不久,正当花好月圆时。 夜半,引擎声停在永平公馆。随着当值的门岗一声叫唤,千西从床上跳起来,踩着拖鞋直奔院前的雕花铁门。 贞子说,藤原少爷在门前等他。 “阿信?!”她到了门前看见来人,气喘吁吁,“为何不进来?”招呼门岗开门。 门上两道大锁,开关都麻烦。藤原不想惊动谁,遂抬手拦住,道:“不必,我说几句马上就走。” 她的眼瞪得圆溜溜的,“什么事要这么急?”急着来找他,都忘了放下路易斯,一路上都扛着猫,此刻勾着爪子窝在她鼓鼓的胸前。 他眼光落在那猫圆滚滚的脑袋上,眉宇间不失温润光华,“我要去台湾一段时间,后半夜就得出发。” 出差、出差,又是出差。在一地就聚少离多,如今还要远渡重洋,隔着海岸了。 “怎么这么突然.....”她嘟嘴,“那边又出了事?” “半月前发生了一起原住民暴动事件,规模还不小。总司令部得抽调军官尽快前去调查。”他沉吟。 千西也有些不安,“暴动?那你现在去,安全么?” “放心,已经被当地宪兵镇压了。如今需要给这件事的起因一个交代。得有人去弄清楚,再回来复命。” 她有感而发,“又是台湾,又是满洲,又是菲律宾,是不是太贪了?”她小声嘟囔,“那是别人的领地,本就不该扩张。” 藤原信岩一愣,正色:“对我说说倒无妨,可别外传。” 她摸摸路易斯的脑袋,“哦。” “国家大事,政治纷杂,不是你能插手的。”他强调,知道她固执,偏不放心,“你记住——祸从口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只要专心读书,我回来可得检查你的报刊出的怎样的?”对她他从不严厉颜色,连批评都是带着哄的。 信坊见识过一次,便佩服千西到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叫她大嫂。想自己出生时便是个女孩多好,童年不会那么艰辛,人生亦然。 她不吭声。 抱臂捧着那只肥猫,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时间紧迫,等不得了,他看眼表:“我该走了稍后还得回一趟家。” 千西服软,连忙‘嗳’一声,“你没说要去多久呢?!” “至少一个月吧。”他叹,“回来肯定是你开学以后了。” “怎么要这么久.....”她心生一计,不由分说忙将路易斯塞给他,回身跑了,“我马上回来!” 路易斯耷拉起眼皮,从缝隙中看换了个人,耳朵抽了抽,舔了舔肉粉的脚垫,就继续眯眼睡了。 “......”不认生,倒是随主人。 不过半分左右,她又飞奔而来,不止是气喘吁吁,且额头出满细细密密的香汗了,看样子很是辛苦。 隔门,费劲儿递来一个红蓝香囊,“你把这个随身带上吧,保平安的。” 他下意识接过。 心下皱眉,身子骨太娇弱,不堪一击,该多锻炼。 再垂眼看,是个小巧的御守。 千西扒着门,将临时典押的路易斯拿回来。“上次落水后发高烧,常年来我家讨米的修行僧特意送来的,让我垫在枕头底下,果然叁日我就好全了,很灵验。” 他将东西单手揣进衣前口袋,点了点头。 千西虽不舍得,还是拉起路易斯的前爪摇了摇,笑眯眯的,“这是爸爸,要跟爸爸说再见啦。” 她在灯下的发丝卷翘,盘到头顶,低头逗猫时,露出脖子肩颈的细腻肌肤,就像富士山那片神秘的雪国风光,醉死人的温柔乡。 藤原信岩满腔的温柔也化成水,按捺思绪:“我回京,便来找你。” 不能再留,他手在太阳穴点了一瞬,敬了个松弛的军礼,素戒反射出光芒,“走了。” 千西重新挂起乖顺的笑,糯糯:“嗯!” 引擎声轰然。 她一下一下摸着猫,站在门前昏黄的杆灯下,拉成一道细长娇小的影子,目送他人车一块远去。 心下却是喃喃:谁要你来找我,我也可以去找你啊...... ...... 此次暴动起义事发仁爱乡,位于台湾中部,那里居住着高山族11个部落,大兴土木工程,殖民开化,是中心番地之一。 半月前,赛德克族首领长子结婚,因驻地警官山前嫌弃其身形赤裸,手涂牛血的蛮夷之举,认为他们不开化,有违规矩,叁次掀翻他们的敬酒,这群人被激怒下,将此人痛扁一顿,赶出了山寨。 虽事后慌忙道歉,但不被给山前撑腰的警察所和宪兵理会,要求交出首领的两个儿子才肯罢休。 赛德克不会交出儿子,人一旦走到绝路,那就不怕地狱了。 他带领当地族人,先后袭击了警察驻地,切断电话线,还兵分两路将台中州顾问的头颅砍下,先后杀死134个来宾席间的日本人,千百名陆军紧急集结,开赴仁爱村同他们展开激战。 枪林弹雨,草鞋短刀也敢对抗日本的金戈铁马。 藤原信岩等本土军官接到消息时,正是日本政府紧急从派出多艘军舰和十几家飞机,飞渡去台湾,围攻仁爱村的当天。 据说后来便是烧毁村寨,夷为平地,一批残青退守山中。 村中的赛德克族人见起义已然失败,在誉为“神树”的杉树下集体自缢,场面异常悲壮、异常惨烈。 事件还未平息,总督和知事便引咎辞职。 新官和这批新京派遣的中贵人一同走马上任。 劳顿良久。 藤原信岩于下午踏上这片常年艳阳的南方土地。 彼时太阳最是火辣灼烧,偏是海岛,热浪翻滚,滚烫潮湿。 他从雪国凉爽的秋季来,之前待在俄国边境,后是德国,蓦然处于陌生的热带,不免体感生闷,脸色发红发紫,颇有些狼狈。 秘书大岛在一边周到地问他,是否要先去驿管打马休息。 他说不用,“此事不得马虎,还是尽快吧。”于是主仆二人马不停蹄地奔去办公室报道,一路上戒备加强。 甫一来先昏头忙了一周,笔录写完半沓。 等稍微静下来,那旖旎油腻的应酬,便如这海浪上的船只,趁着夜色踏水而来,进到办公室的信箱。 藤原信岩是京城来的贵族公子,又是父握重权的高干子弟,为什么选他来当这调查官,大家也都心知杜明,和这几层背景身世当然脱不开关系。 是以想要攀交巴结的军警不在少数,大岛贤惠地将其归类整理,以文件的形式送到他面前。 被他婉拒,“我来,不是吃饭喝酒交朋友的。如此回他们就好。” 于是大岛转身润色一番,转述回信。 众人嗟叹:嘴巴还挺刁。 换成更深水路,运钱输金、送烟酒珠宝。 同样被照原样退回。 终于,有人往他落脚处送和服少女。 门时睡眼惺忪。 “中,中队长?” 他扬起的拳头收到背后去,脸色复杂:“你有没有跟他们说我订婚了,我有未婚妻?” 相处久了,大岛看出他的埋怨,警惕起来,寒气丛生,忙不迭回:“我一早说过。” 藤原信岩捏捏眉心进了他的屋子,往大岛的床上躺:“我托你个事。”他头疼,指着隔壁:“去把我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出来,明早我们换个地方。” 大岛跟着他,清水久了,竟然还没想通个中缘故,一头雾水地去了。 隔壁接开门声后,一声女子并大岛的惊呼,回来时,大岛手提一只行李箱,脸色如丧考妣。 藤原信岩忍住笑意,拿了行李里的睡衣洗漱。 “你我今日一起,将就一晚。” 大岛惶恐:“那女人?” “天一亮,自会有人来接她。” 这笑话一闹,官场贿赂套套不好使,道他油盐不进,敢情还是个硬骨头,不免厌恶,动静小了不少。 ...... 秋光绵绵,温良乍好。 晚餐时,千西满脸讨好,同父母商量,“我想去台湾一趟。” 清和佯装不懂,“你好端端地,去那里做什么?” “你逗我。”她不服,“到毕业年了,我会很忙的。还有半月开学了.....你行行好,让我见见他。” 广义则笑她天真,“他去为公务,天天要外出正经公干的,不是坐在那里等你,你如何想见就见呐?” 这倒是给了千西启发。 她不知打哪去琢磨了一两日。 “去出差的军官都得住在指定的官方驿馆里吧?可据我所知,因为暴动影响,有些宾馆不能开放,所有驿站眼看都住满了,政府正愁呢。” 这次广义不在,只有清和,“你直接说吧,不用拐弯抹角。” 千西胜券在握,笑眯眯道:“我想把叁清假日酒店申请成指定酒店。” 清和挑眉:“指定是有条件的,民办酒店,政府不一定会同意。” 她放下刀叉,“二伯说他们正焦头烂额,军官能免费办理入住豪华酒店,他们求之不得呢,这就给我派发官方证明,晚上我去二伯家里拿就行。” 这么胜券在握。 清和被她闹得无语,破笑道,“既然酒店是你的,那你要去就去呗。 她终于开下金口,细心嘱咐, “先给松下总经理打个电话。” “路程遥远,把福山和玉子都带上,你爸爸才能放心。” 艳福不浅 且说大岛由他老板兼上司买单,交代趁空去寻个离办公室近的地方,不用考虑预算,大岛美滋滋地挑叁拣四。 只是赶巧了,他正挑着,大使馆出品的邀请文件派发,外来工干的佐官分派好了新的落脚地。 离办事处半时辰路程,在开化最繁盛的城市中心区。 藤原信岩在忙,不好让他理这些琐事。大岛兢兢业业地找去,四周旗帜猎猎,车水马龙,热带气息浓厚。 甫一走近,直抽抽地亮瞎人眼。 眼前赫然展现的,是一幢白色镀金罗马式的复古豪华大酒店,那金碧辉煌叫周围都失了颜色,顶天立地,有最高的日本旗,像一个地标建筑,颇为鹤立鸡群。 烈日灼人,酒店进出都是些日本的军官政要或贵贾富商,门岗森严,服务齐全。 酒店大厅充斥罗马柱,视线明亮,两雕花盆巍然,六米多高,喷射出白花花的巨瀑。 大岛早跑得后背汗津津的,坐在柔软的沙发,电风扇呼呼地吹。被服务生递来清甜冰水一杯,他喝完通体凉快、心下惊喜。 既然外人不得入内,条件满足,当即赶紧递交老板和他的身份信息给那人登记,“两间房......最好要挨着!”恐回头这香饽饽就没了名额。 千西来时,酒店经理松下亲自携一行人等候她位临。 松下脸上堆笑,“小姐!”作为清和娘家带来的老仆,松下同这小老板甚是亲厚,去接她的手下船板。 她欢欢喜喜下了船,身后跟着玉子和福山,还有两个身高马大的仆从保镖,两行人打马回酒店,浩浩荡荡。 昼昏交接之时,大岛给藤原送饭,同时又搁置一枚邮信,藤原一看便头大,拆开饭盒:“不是说都让你拒了?” 大岛接话道,“属下也是这样想,不过这封有些特殊,前几日转接过您与黑木的电话,这封信正是他夫妇二人交给卑职。想是您有来往的友人。” “唔,黑木家?”一对生意场夫妇,原京都人,现旅居台湾,是美惠子的好友,临行前家中特别嘱咐他要去拜访。 他一顿,拆开了信件,是个婚礼邀请函,请他参加次子的婚礼。他往后一靠,只差一拍脑门。 随即对敬业的高木露出一抹歉疚的笑容,“是有这回事,只是我忙起来忘记给你交代了。”他把邀请函收到抽屉当中,“有劳你,大岛。” 大岛不迭应声。 吃着饭,和藤原提起酒店的事情,他听着,对住在哪里并未在意,只要清净方便即可。 后来听到哪里,耳朵抽了一抽,忽然道:“你刚说什么?” 大岛不明所以,“我说,行李是等您一块,还是我先叫司机搬去收拾。” “不不不,上一句。它叫什么?” “叁清。” 叁清、叁和,可不都是清和母女两个靡下的产业。 他偶觉巧合,再联想这丫头好几日不曾联系自己,腻腻歪歪变成消声顿迹,算一算她还在放假,有甚么可忙? 大岛离开后,便往本土家去远洋电报...... 又往那酒店打了电话,“在下藤原信岩,或许。”他在电话这端真州,“方便现在让你们的主管听个电话吗?” ...... 大岛本还想呢,藤原今日没准忙到九十点,不如还是他搬了行李先去安置比较好,遂去叫来司机。 搬行李时,没成想藤原信岩带着一大迭调查文件出现,比他还要匆匆忙忙地坐上了车,意气风发的,眉角眼梢似乎喜气洋洋。 大岛不解,车行路上一路仔细琢磨。 只记得他去了个电话,然后挂了,不过一刻,酒店又给他回了电话,不久他便离开办公室了。 想来,是那电话里有好消息的缘故吧。 六点半时分,外头天还亮着,酒店的水晶灯早已开启,辉煌无匹,行来来往间,藤原等人一道进了转门,便有门童来接行李。 小经理带他们去前台签字,藤原四处观望,闲闲解下了白手套。 前面签字确认的大岛看着信息,尚在疑惑,“怎么一个叁楼一个八楼?我要求要离得近些。”大岛张着嘴,不迭看身后的藤原信岩一眼,表示这并非他所意,率先排除自己延长他下令成本的嫌疑。 后者负手微笑。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递来两张房卡,“总经理吩咐,藤原先生是贵客,这房间号,也是我们老板娘亲自安排的。” 大岛接过房卡,再懵。 藤原信岩靴子在毛毯上踏了下,轻微的悉索声,面庞温润,闲雅一笑,“无妨。” “叁小姐。”有侍者带着客人要的毛巾走楼梯,拐角处这么问候一句。 藤原信岩闻声掉转视线,果见那小人托腮站在高处俯瞰。他双目明亮,看着她,两指在帽檐前一点。 “你来了啊?”她甜甜并清脆道,“还挺快的。” 也不拖沓,即刻奔下楼来。 侍者极会察言观色,适当在旁赔笑,“这位,便是我们老板。”大岛本就视力不好,闻这轻柔奶音,如梦初醒。 在认出千西的前一秒,他尚且觉得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自己,原只是他们未婚夫妻之间,你来我往的小情趣罢了。 大岛和侍者大眼瞪小眼,后为之前自己的局促表现一哂。 楼梯平铺洁白的大理石,镀金扶手无穷无尽,二楼到一楼有几十阶的脚程的,哒哒哒,她走了有一半,终于拐过弯儿来正对着大门了。 那大半个身形便露了出来。 本就觉得她今日惊鸿一瞥,格外鲜艳,原来身上是一件凉快的日式夏季半袖浴衣。 一路上遇见的侍者都对她弯腰,她却视而不见。直勾勾只奔他而来,红唇齿白,眉目清秀,欢天喜地,未穿袜子,赤裸的脚掌下,木屐踏地哒哒哒响。 一抹红艳艳的交领束在前胸,更衬托那肌肤刺目雪白,走路摆动时露出嫩生生的半截小臂,衣料花花绿绿长满热带珊瑚水草,连腰间随意打上的蝴蝶结,都被顶上的电风扇吹得飘飘荡荡、极为美艳风情。 水晶灯照不到的地方,藤原信岩心下涌动,把她盯得一瞬不瞬,忽而有些酸渴。 脑海中一瞬闪过《春在苑》那日的旖旎地狱。 艳影晃荡,大岛不敢多看,唏嘘这一抹随意的日式风情,于这罗马酒店中确是鹤立鸡群,敢这般张狂,也只有这里的老板娘了。 千西已奔至藤原身前,照常被他拿起手在面前吻了一吻。才刚放开,后者便极快、极自然地挽住他胳膊。像块路边卖的彩色牛皮糖黏在了藤原素色笔挺的军衣。 藤原信岩随意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里的宠溺与纵容不言而喻。 大岛在一边,只觉诚惶诚恐。 莫说藤原信岩的吻手礼举动了,上司在公开场合同一些少女子走得近些,服侍藤原这一年余,都未曾有眼福见识。 “大岛中尉也陪你来?中尉,上次多谢你相救。” 叫他了。 分寸感十足的大岛忙不迭地别开目光,不看这二人,只谦卑看着底面,弯腰道:“宫泽小姐金安。” “不必生分,你也叫我叁小姐吧,同这儿的人一样。”她看了眼藤原,笑咪咪道,“抱歉,我要把中队长借走一下,叁楼都是套房,靠近娱乐厅,你可以去玩玩儿。” 大岛又是忙不迭一番应承。 肩膀被藤原拍过,待起身时,他已被她拉着并行去了电梯旁,少女个头娇小,不过到他下颌,需他低下头来,好听她叽叽咕咕地低语。 只言片语传入驻足的大岛耳中。 “你和我住一楼..... 当然就我一个,那里没别人.....” “婚礼?什么婚礼...... 我明日还想去新公园呢......” 大岛瞧那二人远去背影如胶似漆,当下一莞尔。 想这几日,藤原有如此缠人的未婚妻,伺候叁小姐的人不少,犯不着自己再处处现眼去,全当能放假了,自在去叁楼休息。 电梯徐徐上往八楼,二人盯着那键指的数字,连带电梯侍者,顶灯打在头顶,千西太想他,想的口干舌燥,心下腹诽这电梯速度太慢。 她无意识捏他的胳膊上的肌肉,被他拉着手往下,一把牵住了那份躁动不安。 她抬眼,才发现他的额头也有点汗珠爆出。 “咦?你也热吗?”她拿出大袖里的帕子给他擦汗。 藤原信岩松了松领子,脸有些红:“还好。” “你都出汗了。”她嫌弃揪了揪那军装短袖,觉得是种闷闷的布料,“看着就热,我这种凉快,昨日才买的本地料子,你喜欢吗?也给你裁件衣裳穿吧。” 他只是笑,把她整个肩膀搂在怀里。 千西有些惊讶,还有人呢,背着那人悄咪咪对他道:“喂,你不要放肆。” “嗯。”他亦觉得这电梯太慢。 八楼到了,侍者尽心拉开移门,送他们出去。 顶楼是特宾区,拢共才叁间大套房,因她来住,更没人被安排在左右。 只有一条铺着地毯的小道,两排洛可可壁灯打得它金黄静谧。 她牵着他的手走到房间门口,冲他摇了摇两串叮当响的钥匙, 拿出其中一串,丢进他军衣的左胸口袋。“这个是你的哦,在我隔壁。” 兀自开了门。 甫一进门,她刚一掉转身,脸上的笑还未收回,眼前便是他放大的俊颜。 藤原信岩双手捧住她,四指在脖颈,一指在下颌,细细地瞧她。 没化妆的小脸蛋笑靥如花,眼睛越发金亮亮的。 藤原心下柔软爱惜到不行,此前有人,现下才慢慢啄了几口她的脸蛋额头和鼻尖,啵啵响,嘴里念念有词,“你怎么来了?这里还不安全。” 把她逗得咯咯笑,他依然不放,直到脸上全亲遍,又去亲那红艳艳交领上裸露的脖子。 蹭来蹭去,领口便越来越松。 双乳浑圆,沟壑娇娇,春光显露若隐若现在他眼下。 没有繁复扣眼,没有拉链,只有那一根拿捏命门的腰带,这便是传统服饰的妙处。 嗅到她发间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一边踏实,一边忽而有种忍不住的渴望。 脑海中由她早早种下那一缕红色的鬼魅烟火不停闪跳,像老电影切换。他乡异地,彼此无所谓包袱,抛下那些所谓的礼节,直面欲望,在这刻拥着她,那掩埋的敦伦欲望便疯狂生长。 下意识揽近她盈盈一握的腰肢,扣在身前与自己紧紧贴在一处,与她唇舌激战,慢慢往后倒。 千西哼哼唧唧,她一贯肆无忌惮,还能对此乐在其中。手不自觉攀紧他的肩。 大岛:我也有老婆,吃狗粮不快乐,下班才快乐。 ------------ 甜吧,下章走剧情后会那啥 日本御守相当于中国的平安符。 这次台湾暴动借用最惨烈的雾社起义,男女主后面都会成长成反战派。 夜半云雨(微H) 夜半时分,藤原信岩忙了半宿,脑壳昏沉,推开窗深吸一口气。 他瘫坐在椅子上,疲惫抽出又一只香烟。 这里蝉虫聒噪,灯珠袅袅,挑灯夜读,竟恍惚回到京都酷暑备考的仲夏之夜,指尖戒指反光,提醒他到底不同。 打火机烧完,便随手用书桌上酒店预留的精致火柴,几下摩擦,擦燃一根点着了烟头,甩甩手,看情况扔进了垃圾桶。 烟丝一入肺,思绪便渐渐飘到别处。 才吸没两口,门房摇铃被人拽响。 千西站在门口,门开时,她还因为刺目下意识用手挡了挡,露出一截雪白柔软的藕臂。 “西西?怎么?”他不掩饰眉宇间疲惫,揉了揉眉间,淡淡问:“还不睡?” 语气虽不见多热切,到底是平和的。 千西及时示弱点了点头,“我梦魇,睡不着。” 也顺便想要找他和好,“我被吓醒了。” 他不答,盯着她的脚,“梦见什么?” “......滚到地上的人头,瞪着我。” “......”藤原信岩皱眉,瞧对面的屋子虚掩,不见动静,“随影呢?” “它跟着福山睡,一大早要去散步,我起不来陪它。”她诺诺道。 她虽装可怜,但藤原信岩不忍赶她回去。瞧她没穿鞋,当下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千西乖乖搂住他脖颈。 他将她抱到他的床上去,“夜里毕竟寒凉,这里可不是日本,你怕的话,在我这里躺一躺。”去对面帮她关好门才又进来了。顺手熄灭了一盏门廊的灯,“闭上眼睛睡吧,不会再梦见那些。” 她的确有些困顿,揉了揉眼,“我没来之前你也没睡?” “处理些公务。” 千西见他将那些散乱一桌的文件归置整齐,收纳进公文包,似要半途停笔,“哎?你不是还没忙完么?” 他顿了一顿,瞧她一眼,也耷拉着眼皮把灯关上。“不要紧,我明天再忙,先睡好了。” 外头还有一盏阳台灯,清灵灵的透过纱帘散进室内,软凉。他要往侧室去躺,千西一手掀了丝被,手拍拍身边。 藤原信岩想了想,回床上躺。他已清洁完毕,换上了睡衣,才一上床,千西便扑上来钻到他怀里去。 “......”他有些为难,“我身上还有烟味,靠太近,仔细熏到你。” 千西想到方才瞟过大的烟灰缸,琉璃容器里已有四五根烟头,他估计心事重重抽了不少。 抱着他的腰,摇摇头,“不重,重我也不讨厌。” 想起之前的吵架,千西觉得那些话以后可以好好和他说的,不必如此激烈。 “我......” 暗中,她才敢于启齿,便有声线自耳边传出,“国家昏乱有忠臣,六亲不合有孝慈。” 她心中猛得惊跳,原来他所思所想,也是这件事。 听对面小人儿沉默,便知正中其怀,手自后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我知道你对我父亲有诸多得不满,遑论是你呢?我和他亦有很多不同见解,他的很多观念我不认同,可是我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便是不能分裂的。”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他,是为了维护整个家族的秩序。” 千西鼻尖一酸,在暗中睁开眼睛看他:“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他的手,自脑袋转到她软嫩的面颊,来回抚摸那片肌肤,叹道,“任重,道远,非得如此。” 千西偶然会有一种感觉,他情非得已,言不由衷。与白日展现于众人的从容淡雅不同,也不过是蜗居一角的孤单落寞者,兀自前行,此时他声线低哑,暗中自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种感觉又来了。 藤原信岩被她毫无章法地胡乱亲吻几下,适时隔开,一手挡在二人脸面之间,郑重道:“诸事未定,不宜纵情。” 听起来依旧很冷静。 千西却道:“时不我待,不如寻欢。” 她又娇软、又小巧,百般花招。藤原信岩怕自己招架不住,冷淡告诫:“这种事是要成婚后做的!” 千西不耐烦,翻身到他平躺的身上去,两人紧贴着,滚烫落在一处。藤原信岩呼吸都乱了几分,“别胡闹,下去!” 她胡乱剥开耳边垂落的蓬乱碎发,面庞比新月蹙白,生动的脸拧紧了,嗔怒:“我们本就是未婚夫妻,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两人的气息如烈日般猩红灼热。 他两手掐住身上人还在作妖的腰肢,想要将她一把举起挟持下去,千西两手抱紧了他脖颈,将他也带过来。 这下转成她下他上,牙齿磕碰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他的喉咙里溢出一声不知是享受还是难受的呻吟,“嗯——千西,”轻柔的声线低哑,局促的二字罩上一种魅惑,从他禁欲的口中这样叫她,如嗤伏野兽,听得人昏昏然。 千西发蒙,鼻音重重,“嗯?” 他克制着自己,两手撑在她上方,一双眼睛在月色里倒影出水波潺潺,明明看着她,却清澈得好似有泪光,“你不能在婚前怀孕,现在我们还不能做。” 他还喘着气,两人的唇贴近,近在咫尺,就是没有挨上。 千西忽然笑了笑,她亲了亲他的嘴。抬头侧脸,对着他耳边吹风,“这里有避孕套呀,就在床头柜的最后一层呐。” “你跟我走——”他脑海中闪现春在苑前,那股幽怨的魅影。欲望的种子在那时埋下,而她被送到了自己手上。 何不一起堕入赤红地狱? ...... 耳鬓厮磨的沉寂中,千西听到彼此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男人的。 一个热吻,落在她的额头,千西呼吸一滞。像一团火苗,堪堪从她的额头开始点燃,整个身子越发烫起来。 她抱住了他的头。 真正要开始了,反而焦躁,蹬来蹬去地不安,他摁着这一双不老实的腿,放到自己压过来的身躯两边。 千西,“真得会疼么?” “....应该会有一点。” “你有经验?”她在他啃她脖子的时候嘟嘴,“是不是和旁的女子做过?” 藤原信岩笑笑,抬起头来,“没有。”他细细吻她的脸和唇,弄得她浑身酥麻难耐,“我此前,并不热衷于此。” 他停下来问,“西西,怕不怕?” 千西看着他,“你不会伤害我吧?” “当然。” “那我没什么要怕。” “如果你疼得厉害,要告诉我。” 她重重点点头,胳膊交缠在他脖颈,“好呀。” 两人慢慢亲了一会儿,他的手通过本就蹭高的睡裙贴着钻进去,从腿根越过底裤,轻柔抚摸到腰,捏住最细的腰窝,掐了掐那里的软肉。 千西嘤咛一声,感觉底裤贴着会阴处,一股湿哒哒的春潮不受控制流了出来,脸色灶火一般,藤原信岩的吻到达软绵绵的胸脯,刺激得她脚趾蜷缩,忽然把脚弯了起来,正勾在他的裤腰和臀处。 衣服团到腰上,他起身脱了自己的睡衣,露出赤裸精壮的上半身。 胸膛上除了纵横淋漓的伤疤,还多出来一处新纹身,红艳艳绽放。 千西还没有闭眼,看见了那束从前没有的花,正和她肩胛骨上没掉完的缠枝一样,是柔润的木槿,盘亘在他的左胸膛前。 千西蓦然定住视线,手停在那里,心脏扑通扑通,拍打在她的手心。 “你,什么时候.....”她眼眶发酸。 他俯下身,“你肩膀背后的那道疤,是为挡我所留,我也该投桃报李,偿还你。”在千西感动之际,借势将那件白绸睡裙从她身上兜头剥落。 千西接近赤条条,临找他前所穿的罩衣,肩带也脱落在两边胳膊,两团高耸软绵的山峰,中间一道沟壑遮挡不住,随她呼吸起伏。 他不曾亲近这般女体,应激反应严重。还未公示的两腿间那根,带着两团硕卵,笔直抬头。 口中干涩,牵着她无处安放的手接近那处,无奈将头磕在她双乳间,“你帮我吧。” 老男人的羞涩,也叫她脸上烧起红霞。她不过一只纸老虎,平日里口无遮拦男女春宫也就罢了,真正,那还没见过,摸过。 顶扇的风刮起阳台窗帘惴惴的珠帘,没蒙被子,她能看得清楚症结在何处,两只手笨拙得帮他把那系带解了。 裤子也被他脱了放到一边,和她的睡裙迭在一起。 床很大,千西遥遥看着那两件衣服,莫名生出了一股自我安慰,“不怕不怕,原是我们两个在一处。” 他被她这孩子气的逞能逗笑,也是,他比她大十岁,她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很好玩的。 “等我一会儿。” 他侧身弯腰,拉开那床头柜的抽屉,角落里放着一篮子,竟真是避孕袋。 千西扯过被子,紧张期待地等他。 却见他摸摸索索,也不怎会用的样子。原来他对此真一窍不通!? “我来!”千西自告奋勇,可是面对那画本里出来的庞然大物,她也有点胆怯。 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丑,淡淡的粉色,还有藏在黑丛中的软软囊袋。她在记忆中对比,还是长得奇怪的很。 下意识要去摸摸它,攥住了,表情复杂:“嗳,怎么滑滑的......” 这妮子胆大妄为,藤原信岩尬着脸色,无声就要夺回避孕套,被她立马认真弄来弄去套上了一个头,细弱蚊蝇:“我想,我应该,会。” 套了一半,他差点没直接交代了,“还是我来!”终于弄好,他给她压着推着,两人双双重新倒回床上,他摁着她的手不叫她乱点火,千西又用腿去急不可待地缠他的腰,他又耐着性子去辖制她的足尖,“不急,慢慢来。” 千西意识到自己被他脱了内衣,手在两边被他困着,挣了挣,挣脱不开,泄气,无助嗓道:“我不急,你给我松开。” 他便松开了手,那东西蹭着她的肚子和腿根,擦过湿润的底裤,底裤被他轻缓从腿间剥下,团成一团,连着咸湿的海盐味道扔在床脚,。 双腿无法闭合,搁在他两臀间大开,她心下紧张,禁不住一缩,胸前不大不小,一手可握的蜜乳,也似两只熟透了的杏子在林间摇晃。赤条条软滑滑,眼如秋波,雪背如展翅,胸前两点朱红,腿间花心娇嫩。 好似一幅艳丽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活色生香。 就不能免俗,不能坐怀不乱。藤原信岩并非圣贤,凡人肉胎,不免大饱眼福,看得有些痴醉。 他俯下身,凭着原始本能,吸了吸她白生生的乳房,千西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紧,不知是推,还是要迎。 她颤声说,“我难受。” 这幅初生小鹿模样,让人想把所有偏爱都给她,他蹭了蹭她鼻尖,笑问:“哪里难受?” 却又不说了。 藤原信岩弯着嘴角,和她接了会儿深吻,离去时嘴角一丝口涎,被他细心用舌头卷去,带着这股涩暖旖旎的湿润,吻擦过她的双乳,牙齿亵弄乳头,等那里俏生生得挺立。 又擦过凹陷的小腹,慢慢地,他的头到了千西大开的双腿下。 千西咬住自己的手指。 借这月光,藤原得以看清花心所在之处,淫水沾满四周,两片会阴之间,一道几不可见的密缝,他的热气随呼吸吹上去,那里便似有生命,紧缩、舒张,蝴蝶翅膀般扇动。 千西哪里这样被对待过,这会儿又不好意思了,脚抵在他肩膀上,蛮横地来推开他,被藤原给轻巧捉住了,“别乱动,仔细一会儿伤着你。” 做完发烧(初次H) 腹下叁寸擎天一柱,难耐如火,他搬来就用,拿她的脚尖放在那里蹭蹭以求止渴。 不是不想现在就入她,只是她一贯太娇嫩,又年幼,不仔细点怕是受不住,疼得厉害了可怎么行? 千西脚踢到那玩意儿,瞪大了眼,“你讨厌!” 藤原不管她反抗,兀自琢磨,将手放到那处试探,手掌心才一碰,接了一手清滑液体。 他尝试先将一手指从洞口搁置进去,试探其容纳。 结果那处,异常温热紧致。 千西这处从未有人造访过,异物感强烈,带着轻微陌生的疼痛,她连忙蹬腿,被他止住,“多说了乖一点。是疼么?” “不知道”她要哭了,捂着脸,“好了没,能不能快点呀。” 手指在肉做的密道中艰难地穿梭,往哪里去,那里就在拼命地绞紧,终于,触碰到了一处隔膜。 藤原信岩太阳穴绷紧,缓缓抽出。一股内里分泌的涓流,从她臀尖,细细蔓延,至床单荡成一圈深色水印。 他立定欲念,下身对准下身,将那一柱如火在千西的玉露洞口滑了几滑,“西西,看着我。” 千西满面红潮,额头一层细汗,再看,他也是。 他对她说,“我轻轻的,你不要怕。” 圆润龟头捅进一个前端,千西瞪大了眼,被他捞起,两片大掌在背后收拢,躯体严丝合缝,她被整个收拢到他怀里,俯身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别怕”语气温柔,下身挺进,势必要一寸寸开凿那交联的通道。 千西整个人是软的,毫无力气。 藤原信岩心一横,猛得一挺,冲破了那道阻碍,借着液体的顺滑冲开穴道层层褶皱,下身异样陌生的满鼓伴随着胀痛,她觉得自己被撕开了,撕成两半,一声无措突兀的惊叫化作啼泣,哑哑得吟哦,破裂出百转千回。 囊袋打在她被撑到极致的穴口,男女两相合一,得以尽根而入。 他没再动,抱紧了怀中抽泣的人,似要将她嵌入身体,“西西西西” 千西瑟缩在他身前,委屈地掉眼泪,“我疼。” “我知道,很快就不疼了。”他的手走在她光裸的背脊上,大掌慰贴,轻轻拍打。 那处还是被塞着,她死命咬着他,他被咬的痛,也没出去。 两人初初忍耐过这阵仙仙死死的折磨,千西抹了把生理性眼泪,觉得自己好多了,“你动一动吧?” 她说完看了他一眼,低头把因为累垂下的脚,又圈回了他腰上,很乖。 他亲了亲她哭的红红的眼角,将那里的泪水舔干净,这才缓缓鞭笞。 因着千西紧致生涩,抽送困难,但情能补拙。他现在在她身体里,这本就无比美妙。 但听得相接处有水声黏腻,慢慢地,她似乎是真的受得住了,便稍微加大点力气速度,腿根囊袋拍打时,那液体挤出,散成泡沫,月照下淫靡不已,他低头看着。 千西也顺着去看,发现那里进进出出,一根粉红柱身变成红紫色,出时带出她体内的琼浆清液,进去时腹部拍打到她盆骨,又啪啪作响,不免面红耳赤,伸手瞎挠两下他的背。 他微笑,俯身过来:“还疼么?” 千西被他撞着,本就说不出话,他见状慢了慢,千西勾了勾足尖,撇过眼:“一,一点点嗯” 两只浑圆白腻的胸被他偏爱,他一只手去揉捏,一会儿又埋头去嘬,不疼,离开时却有不少红痕。 胸脯上的麻痒感透过肌肤,顺着筋脉反射到下身,一张一合地收缩,他本就很慢,力道也不大,那股痒意在这种摩擦中放大,放出了她喉咙里的一点点呻吟。 软糯,猫儿一样。 他神色一暗,肉柱壮大一圈,刺激到她,又是高高吊起一嗓子,“阿信” 藤原信岩抱住她,往前钻,深埋到她温热湿润的甬道内,蓦然加快了抽插速度,精瘦的臀部因用力而收缩,凹陷。 下体打桩一般,千西耐不住这刺激,叫声也跟着加快,捏起拳头捶他,“嗯嗯啊你轻点” 他咬牙,“姑且忍忍!” 速度越来越快,他双目微闭,俯下身与她紧紧相贴,丝被早已不见,诺大房间荡漾身体拍打和黏腻水声。 男人压在女子身上,用劲耸动,女子娇弱的吟哦加之男子粗重的呼吸,谱写一场夜半云雨的交响曲,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激昂。 “啊”千西脚趾猛然一蜷,甬道蠕动,“额”他最后拍打几下,一股温热也重重蔓在两人密不可分的交接处。 两人下体还连在一起,千西两腿早没了力气,软软挂在他臂弯,而手挂在他脖颈,因初次高潮而拉直的脖颈和他相贴,总之无一处不在他掌握之中。 射出精华时,两人忍不住同时出声,一个喟叹,一个酥麻,激战的舌头混着千西凌乱缠绕的头发,又继续在这春水荡漾的房间里尽情燃烧了一会儿。 他下面缓缓退,啵的一声,龟头拔了出来,他摘下避孕套,看见上面的血丝。 回神,捧着她的头瞧,“你有没有事?” 她眯着眼,被折腾得一点力气也无,陌生的高潮让她心跳还没恢复正常,脸上都是凌乱的泪水和发丝。 藤原伸手帮她理到两边,让脸整个露出来,把她放到枕头上,拍拍她的脸,再问:“你到底有没有事?” 千西的腿软的合不上,光着身子,身上一时暖一时凉,忽然莫名其妙看了看床头上的钟。 他不解。 见她蜷缩成一个赤条条的虾米,侧躺着不看他关忧的目光,捂住脸,有气无力道:“你,你怎么那么久不是很快么。” 藤原哭笑不得。 把被子给她盖上,她连忙一滚一卷,不想理他。 藤原亲亲她的脸蛋,自己穿衣服,“你都是听谁说的?” 千西背对他嘟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藤原信岩很清楚这一点,不放她在他房里睡到天亮,将她连被子抱起来。 他将她抱到盥洗室的洗漱台上,要去碰她的腿,千西扭扭捏捏不给他看,哄着将她双腿打开。 花穴因着被强行撑开,还未闭合上,四周都有些红肿,稍微碰碰,她便一幅嘶哑咧嘴的模样。 “今晚先别碰水了,毛巾捂着,明天拿消肿药来擦。” 千西干瞪着他,“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 藤原信岩将热毛巾从她裹着的丝被里钻进去,准确敷在那里,不提是她主动的只言片语,“别生气,很快会好的。” 消肿固然应该快,只是做个爱就闹场大病,是藤原信岩没想到的。 隔日。 大岛见晚饭辰光,便敲敲门,进去时,他已坐在椅子前收拾随身物品。 提起帽子,大岛才按照平时的习惯问他,“高淳的庆功宴还没开始,先去吃晚饭么?” 藤原信岩一顿,“唔,还有高淳,几点?” “八点。”大岛知道他大概忘了,点头说是。“那,要先去吃饭么?” 他思索片刻,将佩刀佩戴在腰间,叹气:“不巧,我今晚也有其他事。” 帮他做好计划表的大岛,对这多出来的是何事感到狐疑,但猜到是私事,也并未开口询问。既然是他自己肯答应的,多少都是有用的应酬,大岛稍微强调:“此人已宴请了您多次——” “不去。”他面目如常,只是含笑道:“帮我推了,你想出的理由可是一向都让人无法挑剔!”夸奖完拍拍他的肩膀,“多谢!”便潇洒地走了。 大岛还要帮藤原信岩开车。看他今日一整天都很是神清气爽,愣了两秒,不迭跟上那疾步如风的步伐,腹诽:中队长心情甚好? 车子一路开回清和大酒店。 大岛猜中,果真是私事。 藤原文件袋里放着消肿的药膏,回去看千西还躺在她房中床上昏睡,早中送来的两次餐食也没动。 上床去把她翻了个面,拍拍她的脸,叫她醒来,“怎么睡一整天?吃饭了吗?” 结果她只是嘤咛几声,“不吃,我头疼……” 藤原信岩见她面庞酡红,额发汗湿贴在脸上,将她拉起来靠在自己身前,下意识摸摸她额头,才刚一贴,手掌下的那片肌肤热度热度骇人,再一叫她,人都烧得意识昏沉了。 他凭经验知道她在发高烧。 嘴角紧抿,沉吟:“这可不妙!” 连忙手插过她的膝下,将她从闷热的床被中腾空抱起。 千西昨晚后来换好的那件睡裙同样又薄又软,潮潮贴在她滚烫的身上,衣带也因为来回翻滚早掉到了臂膀上,糯米团子般白白软软,视觉上依旧美艳得刺激。 藤原信岩此时也无暇顾及,一心一意帮她穿好小衣和外裙,动作生涩又有点蛮横,让她能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 经理找来的医生帮她检查,给她吊上了退烧药水,护士细心地帮她调整吊瓶的滴漏速度。 经理在一边,瞧这个自己看大的叁小姐生病也有些心焦。 藤原信岩一直安静陪着。 经理忽然看向他。 千西流出的落红,在他垫着的睡衣上,被他收起来了,避孕套和其他也都被他重新处理过,因此侍从清早打扫时并无其他痕迹,没人知道他们昨晚曾交姌过,但面对着两道目光,他有错在先,平静的皮囊下,不免心跳如捣鼓。 经理只是觉得他该知道怎么回事,遂疑道,“我看,她昨天还活蹦乱跳的?” 藤原信岩默了一瞬,才简单答:“……她身子骨弱,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感冒发烧,是正常现象。” 那日本医生道是有这个可能,“最近都让她在这里好好休息,吃饭睡觉可不能贪凉。” 经理和藤原信岩同时点头。 大胆探戈 千西此次昏睡了大半日,医生嘱咐吃过饭才能服药,于是小厨房一直为她亮灯熬着生滚滚的热粥。夜幕降临,最后一点药水也缓缓滴进血管,千西才悠悠转醒。薄薄的眼皮子耷拉着,迟疑地睁开眼。 管家在门口和福山交谈,藤原从房门外轻缓而入时,玉子正低着头,娴熟地帮她把肉粥吹凉。 虽她方才因为急坏了,喜出望外地扑上前来喊“小姐醒了、醒了!”惊动了大家,但到底不是第一次碰见千西出意外,喂水拿毛巾端粥,间隙有条不紊。 千西碰上他关切的目光,靠在床上右眼调皮一眨,嘴角倨傲翘起。 他抿着唇坐到千西身边的凳子上,手盖双膝,看她喝了几口清粥。 千西看他仍旧一身军装,“下班了?” 他点头。遂避开玉子的动作,拉着她一只手。 那上面还有针眼,因为充血晕开一大片青紫,藤原用放着的热毛巾帮她在周边揉了揉,千西被人双边伺候,如在云端,降下来的体温也让她舒适很多,轻轻喟叹了几下。 她没吃几口闹着饱了,玉子请示下得看了眼旁边坐着的人。 千西嫌弃她也胳膊肘往外拐,故意皱起眉:“你还要看他脸色?我说端下去,你照做就是了。” 藤原笑笑,“她一会儿还要再睡觉的,吃太多会积食,拿下去吧。” 玉子赶忙端着吃食消失。 她冲他埋怨地嘟起嘴,“为什么我身边的人前后都听你的?就连福山都快被你收买了。” “他们知道谁是对的。病人没有说服力,是不是?”热毛巾凉了,他重新去旁边的水盆里加了热水,拧了热毛巾让她捂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药膏来,放到了她床边的抽屉里,“消肿的,记得擦。” “......”千西摁着自己的手,看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来,接着用一种很审视地目光盯着她。 她被盯得浑身发毛,把热毛巾一股脑扔到他身上,“你干嘛?” 藤原直平道:“你身体太弱,必须多锻炼。我说了很多次让你学游泳,你不肯学,和朋友打打网球,你不打,爬山观景你不肯去,徒步对身体也很有益,可你出门就是上车,所以你现在才这么容易生病。” 她听了一半,沉默地捂住耳朵。 藤原信岩无奈地笑了下,把她的手拿下来,“我在认真跟你说话。” “我为什么发烧,你不知道么?”她声音娇嗲。 “......”这下子,轮到他沉默。 夜里做到她发烧的这件事,正式他感到荒唐而苦恼的。她很擅长苦肉计,也很能得寸进尺,但是这次他不让着她,“同样不盖被子,为什么我就没事?” “.......”千西见绕不开啰嗦,干脆开始逃避,叫一边呆着的阿随过来陪她。 她摸着狗毛,他循循善诱,“因为我天天锻炼,你得跟我学习。” “我真的不喜欢。你说的那些我没兴趣。我比较喜欢骑马。” 他给气笑了,“你觉得这也算?” 千西装作听不到,侧过脸逗狗。 阿随舔舔千西抚摸它耳朵的手心。 藤原看着这幅母慈子孝的模样,“那遛狗呢?别总把这任务扔给福山,你才是阿随的主人。” “这个嘛”她眼仁儿一亮,“可以试试。” 果真还是年轻,千西第二日上午就下床跑动了,不见病恹恹的痕迹。医生来复诊,也并不拘着她什么,只建议她别远程走动,饮食营养清淡,多修养。 更何况她本是来巡视管理的,这会子倒捡起正事了,正儿八经在房间里看账目,玉子见捎来的纸牌这类解闷的玩意儿没能用上,安心给她准备饭菜后勤去了。 “咦?你的手碰到我的手了?” 他淡笑,“嗯。”便继续写了。 千西垂眸,发现他用的左手来写字。 “天呐,”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去,“你为何左右手都可用?” 他想继续时,视线被发丝遮挡,“坐好。”用钢笔笔头敲了敲她碍事的脑袋,“拉琴能提高敏捷度。我小时候就能这般了。” 进门的玉子正瞧着这一幕,偷笑。“小姐,少佐,午饭好了。” 这三四天,藤原都是正午来千西的书房,带着文件跟她一起办公,再回自己房里睡半时辰午觉,便和副官出门忙到天黑回来,很规律。 金盖甫一揭开,千西失望,“又是乌冬面?” “放了很新鲜的河虾呢,今早专程运来酒店的。”玉子递给她筷子。 千西吃得杂,不生病时点心咖啡一样不能少,老大地不满意。可看着藤原在一边吃得怪香,她转了转筷子,也慢慢细品起来。 玉子近身伺候,日日看着这二人,方体会到一种男子的细枝末节上的体贴。 玉子起先还问过藤原爱吃什么。 他嘱咐不必加花样,千西吃什么,给他也准备同样的就行。正日里就陪着吃些没什么味道的清粥小菜,是怕小姐馋了,有理由偷吃什么忌口呢! 眼力见儿这种东西可不少见?小姐在他面前,回回都只能老老实实,他们做下人的,更要卑躬屈膝来舔颜了。 ..... 台湾靠山生风雨,马路崎岖,多爬行的上坡,酒店的经理特意给千西安排来一辆自行车,方便她不坐车的时候出门活动。 千西用它来遛狗,一日两次。早晨将牵引绳拴在车头,自己则蹬上自行车,一声令下,阿随绕着靠山路的两边街道奔跑,她则慢悠悠兜风,实乃妙计也。 傍晚千西则开去藤原办公署楼下,接藤原下班。 因为她,藤原和大岛得守着表,有应酬也得提前报备免得她跑空。叮铃铃几声铃响,她身上的衣带飞扬,身边坐着一只威猛壮大的狼狗,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注意。 大岛闻声而动,会提前五分钟敲门提醒,他就开始收拾手头的公文包,六点半要准时出现在楼下,恪守守时精神。 大岛曾暗地里嗤笑,这就是女子所谓的强身健体?这女人太粘藤原,很是个麻烦,不过她既然能烦的少佐分身乏术,未婚夫妻两个蜜里调油,自己落的轻松,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一喜一悲,算着这位小祖宗回东京开学的日子。 ...... 冬学临近,藤原还要延扎在台湾,她却是不能再耽搁了。 千西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很想去舞厅跳舞,藤原信岩便陪她去了日本人开办的俱乐部。 细细想来,除了早次婚宴,都未曾再陪她出来玩耍,且婚宴最后还是满不愉快。 两人先在舞厅里吃了牛排。千西看出他有话想说,直到在舞厅里,两人随着舒缓地音乐动,他才慢慢说出来。 他听音乐时,情绪会舒展。 “你回去以后,找信坊聊聊。” 千西依偎在他胸前,抬头,“怎么?” “他发电报给我,非要立马出国。” “这么突然?”千西不解,“是不是又和家里闹矛盾?” 藤原带着她打了个圈儿,千西笑。 “我们订婚后,爸爸对他更加严厉,要他在我之后也立马成亲。还有个千代子紧紧追着,他处处不得志,想先逃出去。” “去做什么?” “美名其曰,进修音乐。” “我不想让他去意大利。”藤原接着说,舞蹈结束,他带着她的腰肢回到卡座,“那里太遥远,现在时局很乱,”他道,“我对他没什么要求,他想做什么我从不阻拦,留在父母身边,这是唯一的条件。” “可是他还不想结婚。”千西道,“他和我强调多次,他不想结婚。” 藤原一瞬间有些气血上涌,音乐都不能缓解的头痛,他撑着半边脸,故作闲散地问她,“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排斥结婚吗?” 千西的眼神也变得意味不明,凑近道,“那你知道吗?他有跟你说过原因?” 藤原信岩避开,“没有。你转告他,出国等我回去再说。至于结婚,我会和父母谈。” 千西知道他肯定这般,昂起头看过一边儿,翘起二郎腿,并不接话。 藤原瞥一眼她大刺刺唯我独尊的坐姿,不肖像一般待嫁女子,“你听进去没?” “......哦。” 乐队这时宣告,下一曲,探戈。 掌声鼓动下,一时还没人敢上场尝试。 千西才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便听见身旁男人说,“想不想跳?” “啊......”她惊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只学过一点点,算了吧。” 藤原信岩反骨一样,偏偏来拉她的手,“没关系,我们试一试。” “你会?” “嗯。” 这下换厚脸皮的她脸红了,“我还没真正跳过呢,要是踩到你的脚,这么多人看着,肯定会很尴尬的。” “我可以教你。”他的手掌扇动了一下,已经站起身来邀请她。 几双眼探究过来,千西望着他满怀笑意的英俊面庞,大脑一热,抬手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他信步带着在众人前蓦然娇羞的她进入舞池。 乐队音乐猛然一停千西心脏猛跳,他便摆正姿势,简直是个地道贵公子,指引呆若木鸡地千西顺着他的姿态将手放置于他肩上,另一手交握。 “跟着我就行。” 千西觉得,真刺激。 血液在全身不真实不受控制地倒流,她目光盈盈:“好的?” 他笑笑,冲旁边乐队示意。 男子步伐缓缓,却也潇洒利落,热烈的阿根廷节拍混杂大小提琴的悠扬,又是在这样的热带,这样的夜晚,两人手掌交合往前走,你来我往的身胸摩擦,千西也渐渐进入状态,跳到高潮时,甚至愉快笑出了声。 最后,她的脚勾上他小腿上的西裤,面前是他放大的脸,周边是爆发的掌声。 千西如在一场熊熊燃烧的梦中,异常鬼魅,异常热烈。 他拉着她在众人瞩目下出场时,千西还在努力平复过快的心跳和发烫的面颊。 他今天怎么敢这样高调啊,根本和平时稳重沉默的形象大相径庭,火热大胆得简直要将她也一起燃烧! 两人跳完舞后便离开了,在福山的护送下他们回到车里。 甫一到酒店八楼,千西在异国余火地怂恿下,跳起来捧住他的头便吻。藤原信岩低下头来回应她。 激情地舌吻,到最后两人都呼吸困难。他抱着她在怀,抵着她的头,平复呼吸。 良久,用德语道,“东京再见,亲爱的。” 一行人在酒店门口送别,老经理不舍,跑上前来嘱咐,车里的千西招了招手请他起身。 后座旁的玉子正拿着一顶帽子问她要不要戴。 “先放着吧,”她今日午睡时分才缠着和藤原做过,嗓音还带着欢爱后残留的娇媚和沙哑。转头用心和车窗外佝偻的老经理交谈起来,“风大,您老也快回去吧,我再来就是。” 老经理一行在风中沧桑的身影越来越小,玉子赶忙替她关上车窗,嘴里还嘟囔,“这地方风大还湿热,小姐这是嗓子又上火了,我去倒些水来。” ........... 下一章涉及那啥情节,过几天微博南北至唐放倒图。 再次情迷(h) 两辆车低调地开到港口去,一路上都能看到茂密的芭蕉树,绿油油赤橙橙的路边水果琳琅满目地叫卖,电车的到站铃、卷翘的英国女声也隐隐约约从不透风的车玻璃外漏出,还有随处可见的黝黑的土着女人,即使装模作样也穿着和服,但阳光养育下的五官深邃。 玉子拿手帕帮阿随擦脚,福山开着车,听见千西小小声惋惜,“也不知道下次来时是要什么时候了。” 今日两点多的辰光,彼时藤原信岩靠在她床侧看书,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千西知道他是把事情都排在了后头,腾出时间来陪她。 “你这回去,准是去耽误他的。早些回来吧!少给些折腾。”宫泽广义说的一点不假。 藤原信岩拿书的手被人拉住袖口,低头,少女朦胧看着他,藤原将书翻过一页,“睡懒觉的人醒了?” 千西蛮横地耍赖,去抢那书,被他敏捷躲开。她踢翻被子,到他身上闹,“说好了陪我睡午觉的,你怎一直醒着看书,衬的我多无所事事嘛?”藤原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她又凑上前,抱着他的腰,“你一直看的甚么?这么入迷!” 他最怕她这样,指不定要擦出邪火来,却是来不及了。 千西的身量娇小,挂在他身上时总要往前凑一凑才能够得到和他平视的机会,这一上一下,柔嫩的花心蹭着他的两腿之间,绵软软的东西被这一勾引,瞬时有了反应。几次正常的生理反应闹得他脸通红,始作俑者却洋洋得意。 藤原信岩叹了口气放弃挣扎,闭上眼睛,让全身的血液燃烧起来。 是了,她总是勾引他。 自从那晚以后,她吃了一记教训反而更疯,似乎在和他的床事上天赋异禀,就爱看他被自己挑逗的意乱情迷的样子。 他竟也干脆沉溺于此,千西的音容笑貌像一座魔山,这里也像一处异常和平的旅馆,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正在发生的战争,忘记信坊几近崩溃的情绪,父亲的专制,战友的牺牲,海陆的内斗,官僚的无为何政府的软弱,世界对日本的孤立....... 他带好避孕套,剥开上方的千西的睡裙底裤,顺着这个姿势自正面进入她。 龟头缓慢的打圈摩擦软嫩的阴穴,想要它自外慢慢地湿润,屡次触碰到小穴上方的蕊珠,千西忍不住嘤嘤地叫。 他便开一点窍,拿手慢慢地专攻那里,一种异样的让人尖叫的舒适过去后,千西高潮了,这次在白天他看得很清楚,那里流出许多清液,充血的小穴在抖动,还像蝴蝶的翅膀。 藤原松了口气——她的身体好就好在很敏感。 “亲爱的。”她摊在他身上,用的也是德语。 藤原信岩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随后便进入。千西打开双腿迎合他,花心吐露,甬道紧致,他的粗壮层层递进,直到全根没入。缓冲时间过去,他试着浅浅动几下,就这这个姿势缓慢抽插,二十来下疼痛过去,千西内心开始空虚,他亦不得空间发挥,两人都觉得不顺意。 可是这样很紧致,他抱了她一会儿,让那张小嘴乖乖咬了会儿,才起身。藤原将她抱起来坐着,不忘捡过被子裹住两人,她在他上。 这个姿势入的很深,戳到她上方的内壁研磨,千西被弄得奇痒无比,想要更多,她的敏感点似乎在这里,亟不可待地自己抱着他的脖子上下律动起来,她叫的欢,藤原信岩尾椎骨也一阵阵发麻。 他带着她猛烈地上下耸动,落地窗内三米的红绒帘被外头的光照阴染通透,变红的光线染红千西的发丝,勾勒出两人欢情中起伏剧烈的胸膛和胸口。 千西浑身紧绷似一座小桥,两团乳房在他面前猛然晃动,藤原看了几秒,吻下去,又咬了咬。 她内阴不自主吸吮,紧密的连接处啪啪作响、白色的液体飞溅,少数白丝溅到了床单上。 巅峰来的又急猛烈,快感冲入脑门,欲海里沉浮,他也濒临泯灭的快感逼出两声细微的吼叫。 “啊!”千西眼角迸发出眼泪,然后嘴里开始冒着软绵绵的分不清是哭还是呻吟的哽咽。 他们连在一起,“嘘.....嘘....”藤原立马示意她安静。 捧着、抵着她的头,“你听,外面有人。”混沌地亲她的脸脖子和胸口,舔弄她的额发来过度高潮后的空虚。 分明是很遥远很安静的,藤原却听到了外面街道上的叫卖吆喝,车水马龙的动静。 光打在她赤裸的上半身,晕开一片粉红。 像是末日前的夕阳。 不知几时已到乘船的海港.......思绪遁入虚空。 福山将她拉回车内:“小姐下次什么时候想来,那便来,不是有家在这里?” 玉子眼珠子骨碌一转,“酒店可不是家!太太老爷都还在东京呢,我倒觉得这地方不好!怪热的,奇怪的人也多,说的话我听都听不懂!”从没离开过东京的玉子,觉得全球除了东京以外的地方都不能定居。 千西听完这热闹,只是笑笑,不在意道:“咱们这就回家去,还不好?” ...... 乍寒时候,玉子如愿回到了她的故乡,躺在舒服的床上倒时差。千西却睡不好。 因藤原信岩在最近一次欢爱后告诉千西,“信坊,他是不可能想要结婚的。”他坦白时,眼里有挣扎后的痛苦,“以往有事,我自然可以想办法解决。可是对信坊,我没什么办法。世间百般情感,唯情爱不可强求——他并非不喜欢千代子,他是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女人。” 东京落了足足一周的细雨,落到人身上湿而料峭。 天面重如墨,清爽放晴之际,如镜之初开。彩杉拉着丈夫、千西陪同她去公园湖心游玩。 千西路上自然是心不在焉。 她打过电话,据说信坊又开始不见人影。犹豫着联系那位菅原,警察局却告知她菅原出了外勤,近日也不在市内。 这一对.....颇不叫人省心。 “喂喂喂,想什么呢?你可只许想着我陪着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拉上了你,”三人坐在船中,三浦划船,彩杉和千西举着阳伞,刺绣珠片在光照下金亮,“连户傅缠着我都给撵走,你可不能辜负我。” “三浦,你怎的晒这样黑了?”千西收敛心思,顾左右而言他。彩杉的丈夫三浦,半年过去,他的科学研究很成功,名气越来越大,穿衣品味也越来越好,后者肯定是彩杉的功劳。肤色原来跟女孩子一般白皙,现在看着健康很多。 三浦推着眼镜,面上一哂。 彩杉高傲一笑,“他整日闷着做研究,比我还静,我看不惯,周末拉他陪我去爬山,去打网球喽!”说完将头懒懒地靠在三浦的背上享受阳光,翘起的唇角鲜艳动人,却不再浓妆艳抹。 新婚燕尔,彩杉对政治经济都不感兴趣,两耳无闻外事,度完蜜月,仍旧沉浸在这般的甜蜜里。千西从来没见倨傲冷酷的二小姐这么小鸟依人过。 方才大人面前尤得体,不曾亲密。如今只剩下她,那左手一直放在三浦臂弯,三浦性格腼腆,却能淡定地任她又抓又挠。 婚后夫妻恩爱,她替彩杉高兴。 她与阿信的婚姻,应该也是如此罢?典例在前,千西心中燃着火热的期许。虽是特殊的战时,她对未来还可以充满美好的期待。 只是变故来得那样快,甚至等不及藤原信岩从台湾归来。 信坊失踪了,一个隐秘的雨夜,千代子的家人找上门来。敲开藤原家的大面,走进水光湿润的地面,成了不速之客。 这千代子的家中世代行商,也是大户,明治革新后定居京都,和美惠子是邻居,孩子们一起长大,如今老友豁出去上门,一口咬定他家女儿和信坊在外一同过了夜,清白具失。 美惠子夫妇大惊,惊诧之余,派出家中人手打听那不肖子下落,可信坊如失踪人口,音讯全无。 信岩远在千里之外,消息转到了她耳里。 他累坏了,“我爸他有高血压,我把公差赶完,下周便回。” 千西沉吟:“不如,我先去找找菅原?” “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气得头疼,教她,“你在他面前不必示弱,要问什么直接问不必耽误上课时间,表情凶一点,叫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把那混蛋立刻叫回来!” 再见菅原,他出现在警署门对面的马路边上。 穿着深色警服,站在雨中并未打伞,整个人看上去仍旧风尘仆仆,“菅原,我找你好久!你莫要躲着我们,可知信坊在哪里?!”她皱着眉头,急急追道。 毕竟是富家小姐,教养是好的,菅原是知识分子,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又如此憔悴,到嘴的呵斥出口就转化成了轻声轻气。 菅原沉默。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见对方神色寡淡,放低了声音。 雨水淋湿了他的肩头,深色警服上一摊水渍,如今正值换季,他应该很冷,千西将伞举高,罩住二人。 这个举动让他抬起眼皮,看了那娇小的人一眼,她正费力地挺着腰,“我......”菅原艰涩得动了动嘴唇。千西,“嗯?” “我们不再同住了,我已经搬到警署宿舍。他去了哪里,我也并不知晓。” “你们还真闹了别扭?”千西叹息,“他也许是因为与你吵架才会借酒消愁,闹出了荒唐的事故。”转念一想,看着菅原,“你知不知道?” 他的神色淡下去,和雨幕一般冷寒晦涩,想要走出遮风挡雨的伞下离去,“求求你,别再问我了。” 千西拉住他,将他拉到了未开门的商店的雨棚下,她将湿透的伞合起,四周无人,“他大哥不在,父母又年事已高,我是对你们俩的情况唯一知情的人,你告诉我罢,信坊他现下可能在哪儿......” 菅原身为警察,心细如发,他从她恳求的神情里读懂了她字眼里的意味,脸色更加难看起来,随即掩饰,变得默然,心绪彻彻底底融入了雨幕。 千西充满诚挚,可菅原并不是什么思想先进的老外,还没有开放到会和一个小女子坦白这种在他看来无比羞耻也无法解释的事。 他只得落荒而逃。 千西一无所获地回了学校,同时也体会到了菅原对她的隔阂有多深。 他很清醒,从前的玩闹并没能让他把自己当成朋友。也许除了信坊,他对阿信和其他人亦是如此见外。 他把自己当做一个彻彻底底得外人,从未想过要融入信坊的身边。 信坊是在千西找菅原的第二天回家的,他出现时形销骨立,因学音乐而半留着的艺术头发变得挂肩,不修边幅。这幅鬼样子被藤原教治看到,亲自用家法狠狠伺候了一顿,命家中的下人强行剃掉了他的那头乱发,便不再理会他。 藤原信岩马不停蹄地赶回家时,就是与这样一个光头的信坊对视良久。 “......” 他坐在用来面壁悔过的席子间,神色空洞,毫无希望地望着同样沉默的藤原信岩。 连一声大哥也不再叫。 信岩对着抹眼泪的美惠子劝慰,“妈妈,不必心疼他。”他凝视着泄气的信坊,“头发,还能再长,身上,就是一点皮肉伤。他年纪轻,扛得住!” 美惠子挤出一丝勉强的淡淡笑容,“那你们兄弟两个说话。”拍拍大儿子的肩算作应和,缓缓出去。 门被关上,室内只有一扇用来呼吸透气的小窗,兄弟二人的脸色皆隐没在这样的灰色阴影中。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信岩不用再问他事情的真假,弟弟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一个荒唐的无可挽回的事实摆在这两家人面前,他在和菅原同居的情况下,又和千代子发生了关系。 “去岁你喝醉我就警告过你,不可贪杯,醉酒误事。你却没能听进心里去,你做这些事时,有想过家里么?” “那大哥你有想过我么?”信坊终于反击,他沉着嘴角问,“我说我要出国你为什么不同意?你要是肯点头,我不至于一直耽误在东京,我就碰不到千代子,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是我的错了?”他严厉地看向信坊。 可信坊的眼里只剩下挫败,他往日的意气风发都毁散成了烟云,心中忽然窒疼,“也许是我错了......我不该强求你留在父母身边。” “是的,大哥。”信坊扬起一抹自嘲,“我不如你,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这般活着的,我做不到,我只想逃离这个家。” 藤原信岩盯着他,“这个家对你不好吗?” “很好,”他笑,“很好。” “可是我真正想要的,这个家他给不了。”信坊的眼泪慢慢从眼眶中留了出来,他颤抖着声音,泪水反射出一点光芒,“大哥,爸妈不知道,但你一直是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我和菅原的关系,你明明都知道,你为什么不放我出国......” “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呢?”信岩的眼眶也微红,他的身板挺得很正,他的语气变得呐呐,“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倒不如开诚布公地跟爸妈说一说。” “那不可能,”信坊神色惶恐,近乎疯癫地笑了笑,“大哥你怎么说出这种话,你觉得在咱们家,这可能吗?爸爸也许会把我关进疯人院!” 信岩冷静地摇摇头,“大哥跟你保证,不会的。你是我的弟弟,就算那个人是爸爸,我也不允许他肆意妄为地伤害你。” “大哥,”信坊像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支柱,崩溃一样把头埋在了他膝里,小声哭泣,“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千代子的事是我糊涂了,是我错了,我当时醉了,真的醉了,我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千西的任务很重。 藤原信岩交代她一定要给千代子做思想工作,劝说她主动放弃和信坊结婚的主张。 千西很为难,“我要不要告诉她,她喜欢的人,喜欢的是男人呢?” 千代子执念太深了,非重击不能清醒。 没想到藤原信岩说,“信坊早就告诉过她,她是知道的。” 这下千西彻底傻了眼。 “这就呆了?”藤原信岩摸摸她娇小的脸蛋,“千代子是比较奇葩,你试试看。” 藤原信岩主要说服父母,他并未上来就直言信坊的背后情人是菅原,一个男子。 说实在话,这理论叫他也难以启齿。 只能一步步来,说他早有相好的对象。 千代子恢复了工作,重新出现在了校园,她如今作为优秀毕业生留校,在学校文秘部当翻译, 千西对她上赶着陪睡的行为按下不表,先确定一件事,“他是真的喜欢男人,和他同居的菅原和他是很多年的情侣了,他们感情很深。” 她至今认为千代子不信这一点,是信坊胡诌好甩开自己。不然无法解释她的行为和出人意表要当藤原家儿媳的决心。 “我相信他会改变的,他对我,也并不是没有感觉,不是吗?”千代子露出诡异的胜利性微笑。 千西浑身恶寒,紧接着是不可置信,“可我看的小说里,有人一辈子都那样生活,你不能冒这样的险,”千西从前与她不熟,目前仍旧,但同身为女孩,千代子要亲自葬送自己的幸福她也不乐意见。 千西放下芥蒂,真心道,“你也知道他不喜欢你,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是意外,就算你们结婚,他也不见得会多看你一眼,甚至相反,他更加厌恶你,而久不归家来报复,你独自度日,届时又该多难过呢?”这也是藤原信岩的想法,他和千西一致认为,千代子不可能在这场婚姻里得到她想要的任何幸福。 千代子还是那句老话,“我愿意等,我相信他会改变的。信坊,不是你说的那样绝情的人。”信坊从小就被这样一种自我洗脑的女人纠缠,从明治到昭和,纠缠了十几年,那是比户傅的好战还要死心塌的一种信仰。 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目前还只有两家人在商讨,未惊动族中其他长辈。藤原信岩白日忙于公务,晚上又要操持家务,动嘴皮子。 进展艰涩,但总归是有一点希望的。 可信坊的厄运还不止如此,千代子有新的筹码,二人的努力被打回原型,一切回到了刚开始的起点。 她怀孕了,腹中有了一个属于信坊的孩子。 ...... 一夜怀孕的几率是很小的,何况信坊当时是醉酒状态,可医生的检查报告摆在那里,任谁来也无法粉饰太平。 信坊必须负起责任,这个亲,是结定了。 信坊大婚 春去冬来,气温渐冷。 彩杉和本樱姐结婚路上的那条巍峨的樱花大道,已经只剩棕黄弯曲残枝在风中飘浮。路人没得汽车,纷纷套上围脖和大衣。 因信坊和千代子这根斜刺戳的猝不及防,两家人不得不多走动,好商量对策。 千西和千代子要成妯娌已成定局。 那谁先结婚? 两家父母排除了老人,先双双围坐在温暖的壁炉前探探口风,美慧子为了二儿子,也不得不羞愧地低下头,“是要委屈你家孩子,把婚期提前。” 向来宽容的清和,在女儿的事上不想让步。 从冬的学季,千西已经晋升毕业班了,几年苦读,怎可这时候休学?更重要的,千西的婚纱,结婚的场地,宾客宴请,都没足够时间来准备,订婚已经过去便不再提,她的婚礼,一辈子能有几次,怎可为旁怎可为旁人,就马虎大意草草过去? 提康家不是贵族,没他们那么多推三阻四的规矩,但哪个子女出嫁,不得风风光光?! 清和避重就轻,“她还未完成贤妻良母的婚前教习,急不来呢。”说的是千西为适应家妇身份,还在上的补习班。暗指千西并不合格,这时候进家门只能是添乱。 护犊子的广义也说:“弟弟先哥哥成婚,在大家族,也不是没有前例嘛。” 早睡觉,zsj: 清和避重就轻,“她还未完成贤妻良母的婚前教习,急不来呢。”说的是千西为适应家妇身份,还在上的补习班。暗指千西并不合格,这时候进家门只能是添乱。 护犊子的广义也说:“弟弟先哥哥成婚,在大家族,也不是没有前例嘛。” 藤原教治不想和这对小夫妻运用迂回战术,做出自以为很大的让步,“她结了婚,再继续回学校把书读完毕业,不就行了?!” 清和故意不懂道:“唉?之前商定的,婚后她本就是可以随时读书深造。怎么这时候还当便宜我们的条件来提了?” 藤原教治:哼?长媳抛头露面,那也是你们这群长舌妇人商量的,他可没同意! 他虽没说话,但心思已经从那顽固得毛孔里渗透出来了。 清和广义看懂,脸色便不好。 ——说好的,对千西操持家务的期待,得过且过罢,只要她能作为宫泽家孙嫁过来就行了。平日她不过火,爱做甚么便让她去,补偿是那一大笔可武装好几只军队的嫁妆。 怎么这时候变脸了? 清和避重就轻,“她还未完成贤妻良母的婚前教习,急不来呢。”说的是千西为适应家妇身份,还在上的补习班。暗指千西并不合格,这时候进家门只能是添乱。 护犊子的广义也说:“弟弟先哥哥成婚,在大家族,也不是没有前例嘛。” 藤原教治不想和这对小夫妻运用迂回战术,做出自以为很大的让步,“她结了婚,再继续回学校把书读完毕业,不就行了?!” 清和故意不懂道:“唉?之前商定的,婚后她本就是可以随时读书深造。怎么这时候还当便宜我们的条件来提了?” 藤原教治:哼?长媳抛头露面,那也是你们这群长舌妇人商量的,他可没同意! 他虽没说话,但心思已经从那顽固得毛孔里渗透出来了。 清和广义看懂,脸色便不好。 ——说好的,对千西操持家务的期待,得过且过罢,只要她能作为宫泽家孙嫁过来就行了。平日她不过火,爱做甚么便让她去,补偿是那一大笔可武装好几只军队的嫁妆。 怎么这时候变脸了? 美慧子汗颜,圆场道:“自然,西西小姐的自由是很重要的,只是……” 这场比赛,结束时也分不开个输赢。 分了别背地里都嘴角一挂。 这边。 清和坐上车优雅得抚平裙角,跟丈夫嗔:“这么顽固的老头子,好在信岩跟着他妈妈长大,不然还不知道迂腐成什么样。” 广义,“你收敛点,就算不喜欢亲家公,别总那么明显。” “好叭,我跟美惠子还是很和谐的。” “……好叭?” 那边。 “他们家还敢看不上我们家?明明是他们高攀了!”藤原教治吹胡子瞪眼,咆哮,“他家女儿声誉不明不白,也是信岩糊涂,我一早不同意,非就要娶她不行!” “好啦好啦。”美惠子烦着信坊的闯祸,也嫌弃自己老公不配合,很快走开,“千西没甚么不好的,她那么活泼,又很懂事。倒是你,谁看你那张脸还会好好说话?他们家都是做生意的,生意人思想开放,可不吃您老那一套呐。” 藤原教治在老婆这里没能讨着好,转身去哥哥那寻求认同感。 藤原教野自内阁回家,藤原教治便早早等在那里,一身的气——他从头到尾,不满大儿子这桩婚事。 “二郎不争气,也就罢了!”藤原教野道,“至于大朗,他们不想先结婚我也猜到了。宫泽家的人都不好糊弄。”老宫泽那里,也是一幅不想给信坊收拾烂摊子的态度。他不提千西先嫁后嫁,但合作项目里该投资的钱给的颇不痛快,间接施压。 藤原教野内心也很高傲,并不想在 这种事上低老宫泽一等,忍气吞声的他已经被老宫泽弄得很火大。 “倒不是糊弄,”想到信坊,藤原教治掩面,觉得自己老脸发热,血压又高了,得回去写遗嘱:“唉……” “老弟,随他们去。”藤原教野一顿,眼神精光,“内阁恐要变风。” “什么?” “你等着瞧就是了!”藤原教野觉得跟脑筋不好只会打仗的弟弟说不明白,藤原教野又无比信任这个大哥的决定。 于是他也不在勉强老大结婚要在老二之前,因为指不定那个新娘还不一定是千西呢! “政府上半年进口的生铁,原油是去年的三倍多,爸爸,国内的资源有些紧缺了,菲律宾难进那边,也都不好补上这笔漏缺。如果你投钱进去,蒋那边不投降,苏联一直帮他们,难保收不回来,是个无底洞呢。”广叽如实汇报,胖脸上挤出一点皱纹。 老宫泽放下账本,“钱我还没给,”他看看广叽,觉得他白头发今年多了些,显出中年男人的老态来,关切,“彩杉有消息了吗?我倒想抱抱重孙。” 广叽笑笑,“她和三浦在一起心定了不少,我估计快了。” 老宫泽很满意,“是懂事了,姑娘还是得嫁人,就长大了。” 广叽嘿嘿笑,又想到家里门户还有个没嫁人的姑娘,“千西以后的事,您看好不好说呢?她和藤原感情好是好,但弟弟弟媳那边,都不舍得让她早嫁。” 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信任感本就微弱,更不可能给这对年轻人的感情留下多少空间,两家关系一但崩塌,便不可能再修复如初。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藤原家野心能吞象,投资能力却不足,老宫泽迟早想抽身,如若要和其合作终止,不如早点叫醒千西,广叽想。 “西西嘛,”老宫泽也在犹豫,他不想伤害千西和自己的感情,“她最近忙着考试吧?” “是呢是呢。和彩杉那年一样,要毕业了忙得很。” “那让她先专心学习,这些事不用知会她,等毕业了再说。” 广叽,“哎,好好。” …… 千西的文学社小楼上面可以住人了。 她没住校,家里太远,晚上回去过夜,中途喜欢来这里洗澡换衣服睡午觉,是不可被其他人侵犯的小天地。 打开门,信岩穿着军服,坐在那铺着白色皮草的红木中古凳上等着她,看见她看着自己像见到神仙降临一样呆呆立在门口,笑,“上午考试还顺利吗?” 千西给过他一把这屋子的钥匙。 她扔了书和围巾,跑上前冲到他身上。 他的双臂都是肌肉,那么有力,可以将千西从腰部直接举起,信岩带着她在这间屋子里打了两个个转儿,才将她放下地。 “你可别小瞧我,准是高分呢。”她扒拉着他的衣领,“你来陪我啦?” “你交代给我的任务——”他指了指书桌,千西去看,是他帮文学社画的《银河》杂志的插图。 钢笔勾勒,涂着淡淡的水彩,她拿起来在光下看,转身去留声机旁放了一首路易斯蓝调给他听,鞠躬,“我代表全体杂志社感激你。” “信坊的婚期定了。”藤原信岩现下没逗她的心思,淡淡说,眼里没有喜悦。 千西转而坐到他腿上,“他想好了?不会反悔么?” 她觉得信坊的心思像如今的天气,很不好猜。低落了一段日子,最近好像回光返照一样又活络起来。 他的光头像刚刚放刑的囚犯,因此买了一顶假发,主动揽下了结亲的角色,上门去跟千代子家提亲去了。 总之透着种古怪。 “我要他想法有变化,来及时跟我说清楚,别再玩失踪。” “哦。”千西道,“是传统婚礼……那我穿什么衣服?” 藤原信岩要穿黑色的家长服,千西甩着脚尖,手绕在他脖子上,“你在哪家裁缝铺做,我也去那里。” “为何?” “和你配个对嘛。”她撒娇。 “……好好考试,衣服你真的想要,我顺便也给你裁就是了。” 千西得了便宜,在他脖子上亲昵地亲几下。 信岩自千西那间小屋里,和她几位同学在一楼一起吃过晚饭分别,回到军部的办公室,亲弟弟结婚,必须给上司和主要的下属派发结婚的请帖。 等到高木来,他问高木,“我进来时,你们都在聊什么?”高木当时唾沫横飞地说,区区陆军马鹿关我海军屁事! 黝黑的高木在冬天肤色变淡,显出几分清秀的憨厚,“是那些海军,”高木从外间视察回来,擦了把头上沾染的水雾,“他们也在跟德国人买监听装备,我们陆军买了,他们也要买,还诋毁我们。” 信岩沉吟,“总归是要合作的,这样只会增加军费开支。” “海军跟陆军合作?”高木瞪大了眼,随即又恢复正常,小小声道:“应该很难叭。” 信岩淡笑,他确实无力改变。“你别对海军那么有成见,”将请帖递给他,“请来喝我弟弟的喜酒,这个应该不难?” 高木忙不迭弯腰接下了那邀请函,“冒昧问一句,”高木瞧完了上面的字,“中队长不要先结婚吗?”他不敢问二公子为何忽然就结婚了,但他很喜欢中队长的那位未婚妻呐。 信岩翻看着堆积的资料,提起钢笔,在那里埋首,“她明年夏季肄业,此时不宜休学,我想先让她把书读完。” 高木告退后,他却停了笔。 某个早上,信坊一夜未眠,胡渣熬出来,眼泡青肿,黯然道,“哥,我认了命。” 藤原信岩望着一摊死水样的文件,从心底漏出一股酝酿很久的气来,他忘不了信坊那时口气的绝望,虽然私自希望信坊能比他自由,但大家都要面对现实。 一个合格的军人应不掺和政治。 但从放贷的不景气,能看出经济和生意的萧条,经济与政治脱不开,他知道如今政治局面的变化。 东条屡次被提拔,战事也还在扩大,好战派抬头……从藤原桥的信件里,他着实不能不担心。 他想到千西的笑脸,他必定是要给她一个家的,还有信坊,明年家里会再出一个孩子,那是信坊的后代。 他拿出新的信纸,提笔给藤原桥写了一封邮件。 临近过年。 美惠子忙着操持信坊的婚仪。 藤原教治、教野再次提出要沾染满洲种植的鸦片来获得军资,信岩还是不让,他正年轻,人脉很广,给各房都安排过工作,贵族势力微,信坊结婚,也是他拿出了一大现金。能当家的,在这个家里自然很有话语权。 鸦片的行当就此搁置。 藤原教治去书房里瞧他,“你高木忙不迭弯腰接下了那邀请函,“冒昧问一句,”高木瞧完了上面的字,“中队长不要先结婚吗?”他不敢问二公子为何忽然就结婚了,但他很喜欢中队长的那位未婚妻呐。 信岩翻看着堆积的资料,提起钢笔,在那里埋首,“她明年夏季肄业,此时不宜休学,我想先让她把书读完。” 高木告退后,他却停了笔。 某个早上,信坊一夜未眠,胡渣熬出来,眼泡青肿,黯然道,“哥,我认了命。” 藤原信岩望着一摊死水样的文件,从心底漏出一股酝酿很久的气来,他忘不了信坊那时口气的绝望,虽然私自希望信坊能比他自由,但大家都要面对现实。 一个合格的军人应不掺和政治。 但从放贷的不景气,能看出经济和生意的萧条,经济与政治脱不开,他知道如今政治局面的变化。 东条屡次被提拔,战事也还在扩大,好战派抬头……从藤原桥的信件里,他着实不能不担心。 他想到千西的笑脸,他必定是要给她一个家的,还有信坊,明年家里会再出一个孩子,那是信坊的后代。 他拿出新的信纸,提笔给藤原桥写了一封邮件。 清水之妒 临近过年。 美惠子忙着操持信坊的婚仪。 藤原教治、教野再次提出要沾染满洲种植的鸦片来获得军资,信岩还是不让,他正年轻,人脉很广,给各房都安排过工作,京都旧贵族势微,空有面子没有油水,信坊结婚也是他拿出了一大笔现金垫付。 能当家的,在这个家里自然很有话语权。 鸦片的行当就此搁置。 藤原教治去书房里瞧他写字,“你不会背地里变卖了家产?”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我倒是没问爸,您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他坐在浦席上喝茶,白衬衫外是一件灰色针织夹子。 “造飞机。” “……我听过,其余呢,都用来补充军队后勤的亏空了?” 藤原教治在儿子面前脸挂不住,实际上他把多余的钱给藤原教野拿去,贿赂各军阀、买办去了,藤原信岩猜到,“您不要乱站队!” “我们联系了东条的近属……”他观察儿子的神色,“老宫泽靠不住……” “爸爸!” “好哇!”藤原教治讨厌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你喜欢那一家人,你可以去问问他们,建军工厂的股份,什么时候给我们呐?” 信岩皱眉,“你急什么,不是说了成婚后。” 他抬笔继续写着一幅书法的对联。 “那是当时的条件,现在可不能这么算了。” 藤原教治揣着手,吹着两片灰色胡子,看着他动笔的手。 信岩脸色也有点变,“您怎么——” 他说不下去,内心不知父亲被谁带坏,变得如此狡诈贪心,和年轻时的干净蛮牛早不是一回事。 “噔!”毛笔被重重放下。 美惠子正好从前厅赶来,帮父子俩在炉前添茶倒水。 “六十岁的人了,不好好在家修身养性,整日出去瞎忙。”呵斥丈夫,“老公,你不要和儿子吵。” 藤原教治揣着手,耍脾气走掉。 留下美慧子,她拍拍信岩的胸脯,半玩笑道,“别理他。你爸爸老了,就是个老糊涂。”她从年轻时就知足常乐,而且很有理性的智慧,又期许道,“等信坊的事忙完,就要准备你的了,妈妈很欣慰呐。” 千代子未婚先孕,娘家有些心虚。越心虚越要为她这段婚姻正名。因此要求办的很盛大,请的宾客得颇多。 藤原家理亏在先,因此也不能管那平时的贵族是要如何如何得内敛优雅,重金包下整个九段军人会馆,以此彰显新娘子的贵重。 婚礼在中午,美惠子碰见信岩回家,“你现在先过去么?” 仪式要先在神殿举行,再转移至军人会馆庆贺, “我开车去接千西一道罢,她母亲电话里说她刚上完早课。” 他知道她在文学社二楼,带去了那件和他同布料的和服,开门进屋时,客厅和书房里都没人,倒是浴室里有灯,但无水声。 他将衣服放下,喊了几声。 千西果然在浴室里隔门应他,“嗳,我泡澡呢。” “我在客厅等你。“虽然二人有不止一次赤裸裸汗津津的鱼水之欢,但他觉得平时还是得尊重一下女孩子家的隐私。 千西可不介意被他看光,“你进来吧?” “不,你快些罢。” “你来帮我打点下!”她扑腾几下水花。 信岩尚且不知“打点”是何物,还是进了门。 她泡在满是泡泡的热水里,正拿着一只棒棒糖啃咬,见到他,也没有一点不自然,“请你帮我放一下香吧。” 信岩看着她的脸,不解,挑挑眉。 千西淡淡笑,手一点,指着旁边一个琉璃盘子上那堆装着花花草草的瓶瓶罐罐,含着糖说,“平时都是玉子帮我,今日来不及赶回家,你代劳一下,谢谢啦。” 他弯着两腿,整理好自己的和服,坐到了白色浴缸的边边上,卷起黑色袖口,“哪个?你讲吧。” 于是千西手指着哪一个,他便从那堆花花绿绿的玻璃瓶里倒出来些许,撒进去。 不久,满室都是田野的芬芳。 他知道她平时身上那些好闻的味道是哪里来的了,并不是普通的香水,而是泡澡的干花和香料。 千西时不时给他指点一下,好似对着舆图指点江山。 “你快着些吧,别搞迟了。”他干活不忘看表。 “快得很,水凉了我冲冲就起啦。” 她的身上白得发光,黑发盘在头顶,身体的风光则隐藏在一层玫瑰花瓣的泡泡里,抬手时只有乳沟若隐若现。 信岩把瓶盖拧好,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糖好吃嘛?” “你要不要尝尝?”她把糖从嘴里拿开,从而抬起一点头来。 信岩重新俯下身和她接了一会儿吻。 他的鼻尖都是甜腻的香气,找到她的舌头,吮了几下,尝出棒棒糖的味道,从她嘴里退出来。 千西亮着眼,重新把剩下的一点糖含进嘴里咬掉了,“如何?” 他咂摸,摇摇头,“太酸了。” 她狡黠地笑,“肯定啊,它是青苹果味的。” 两人到时刚刚好。 严肃的仪仗队从外面的汽车一直延续到神殿的大门,那里架起仪式台来,夫妇双方的家里人则各自停守在一方,等待戴高帽的主持为夫妇进行仪式。 待到在九段军人会馆,信坊和众宾客有说有笑,和平时那个健谈的他没有很多不同。 唯一别扭的是他戴着那顶逼真的假发,说实在话,不怎适合他的脸型。 信岩的阿姐带着三个孩子在千西身边说话,千西夸孩子安静可爱,阿姐提议千西可以试试抱一抱孩子。 “我听妈说,你在上课?为当妈妈做准备是不是?” 千西笑着搪塞过去,“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懂呢。”她在补习茶艺插花等等众多贵妇技能不假,可在育儿方面很没有天分,木偶娃娃被她摔烂过。 但阿姐很热情,竟然放心将最小的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交给她,“以后当妈妈了总要自己上手的,不能时时刻刻叫乳母帮你看着,”看着千西手忙脚乱,阿姐也颇不见外,“我教你。这样拖着,宝宝要和妈妈亲近,也得你亲自去培养感情呢!” 可宝宝不领情。千西抱的他很不舒服,立马从睡梦中惊醒,呜哇哭了起来。 千西更加手足无措地哄着,有妇人们看着这边,都掩面而笑,孩子在手里哭,她的脸也跟着一起憋红了。 忽然被一双牢靠的大手接了过去。是藤原信岩,他从宾客中来,低头娴熟地哄了几个来回,那小宝贝立马安静下来。 千西作势给他鼓掌。 阿姐瞧着这一对,无奈,“你看你,什么都不要千西做,她怎么能有进步呢?以后总不能你来带孩子吧?” 千西默默转移到信岩背后,他将哄睡了的孩子还给姐姐,“阿姐你不用担心这些,她当妈妈还早呢。” 阿姐不再坚持教授育儿经,随他们去了。 现场来的都是个中贵人,有头有脸。 清水影健和父母一直逗留在东京拍卖会里投机,和做皮草生意的千代子家也是朋友,遂也来观场。 清水感到一种噬骨的嫉妒。 知道千西和藤原信岩即将结婚,但他隐隐觉得他们两个不会那么顺利,感到自己还有追求千西,抱着这样的心境,他尚且来了,但看见他们两个亲密,又觉得很不好受,不该来。 倒不是说他们在外,能有多肉麻。而是千西似乎被这男人套住,她的眼睛和心思完全长在他身上,而藤原信岩无论在做甚么,只要她在他十米以内的地方挪动一下,他都可以立马发现——外人插不上话。 譬如此刻。 信岩从和同僚的聊天中突然侧目,叫住千西,“哪里去?”她原本和户傅趴在大楼的黑色栏杆上讲悄悄话,此时户傅找到信岩大姐的长子玩了,瞧她翁头转向的,叮嘱,“等一下要拍合照。” 千西打了个哈欠:“我就想去化妆间。” 于是他转回头面对着同僚,“你叫个侍女跟着你。”待会儿独自乱绕一圈,又半天找不到回来的方向。 千西听罢,摆摆手叫住个侍女,踩着木屐跟她一起麻溜去了, 走时露出一段窈窕修长的脖子,那背影似女儿节被人端放高处的小神女。 高木也在其中。 他颇为汗颜,因为没见过中队长这架势,这是带老婆还是养女儿呢? 信岩回头来,很敏锐地读懂高木看他的目光中所代表的的含义,平静回应,“她不太认路。” 高木连声肯定,“是、是。” 拍合照时,美惠子亲昵地从清和广义身边拉过她,“来,千西,你坐到我的身旁。” 清和看着丈夫,广义摇摇头,作罢。 彩杉则冲千西挤眉弄眼。 美惠子明摆着把她当自己人,但她还不适应这样的转变。只能故作淡然,在远离父母的地方跪坐,千代子和信坊一对新人主角,坐在正中间,双方父母靠在两边,再是千代子的弟弟一家,信坊的哥哥阿姐,还有她。 小楼欢好(h) 皆大欢喜的喜宴中,唯一输家是菅原。从来客中的忍成嘴里悄悄道出,菅原已不在东京千代区的总署衙工作。 “他回了老家分局,自己要溜的。”忍成和她在婚礼上咬过悄悄话,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好似墨缸里未被染色的馒头,还是那么鹤立鸡群。 面对忍成油滑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忍成有八分之一的意大利混血,浅棕深邃的眼底总带着玩味和探究。千西干笑,他知道菅原是被情所伤么?心底一言不发:他最好不要知道。 信坊并未像担心的那般,扔下他厌恶的新妇真正扬长而去。相反,他一夜间从不羁的放荡青年变成个完美体贴的丈夫,不再和那些不入流的浪人乐队混,除上班外,下班变待在家里和千代子相敬如宾,鲜少如从前那般冲动发脾气。 美惠子深知小儿子乖张的脾性,“信坊一直不肖像他大哥,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我怕又憋着什么?那个他心爱的女子——” “那过去了。臭小子也早该懂事......”忙于拉拢帮派的藤原教治斩钉截铁,“他都多大了?还想翻甚么花样?你不如多放些心思在千代子身上,这可是头胎!” 都说本性难改,信坊真的就此屈从了那身傲骨?台湾的热带还历历在目,她要又在东京度过一个昭和新岁年。千西来不及问明白他和菅原何去何从,且很快就因为期末考试的繁忙忘记了。 因着考试,她被父母准许这几日可以在文学社小楼里过夜,福山户接送她上下学。 小雨打在二楼阳台的那片玻璃穹顶上,雨幕掩盖一切,让夜非常的深而静谧。“咯吱——咯吱——”那张刻着她名字的哥特式红木床发出摇晃的声响。 千西的两只手交叉摁在床头的壁纸上,她的十只指甲向来修剪的圆润而干净,甲床里有清晰的月牙,因此此时的用力而簇白。 她就是敢在这种晚上偷情。 而藤原信岩开过荤,早食髓知味,自信坊结婚后,他们的婚期也临近,男女欢爱,伦敦之乐谁还能免俗呢! 男人的喘息混合女子的低吟,两人堪堪赤裸裸半跪在床头做爱。 他粗糙布满茧的手揉满她挺翘浑圆的乳,一手拖着她的腰防止她软下去,胸膛火热,运动间肌肉喷张,粉紫色充血的性器在千西白嫩嫩的臀里深入浅出,拍打的节奏跟外头细密悄然的夜雨一般,九浅一深的抽出、塞入。 做的多了,他知道她的敏感体位。后入比前入更让她容易达到高潮。她的神情绯红而欲哭,变得错乱。性器也被她一阵阵有规律的搅动着,吸着往里,不让拔。 这下,他缓下速度来,被吸得喘气如牛,“要我快,还是慢?”自后吻了吻她的肩胛和脖颈,香汗淋漓,田野的芳香也充斥鼻尖,有催情螭骨的效果,这熟悉的香气唤起她白日的活泼风情和乖张笑闹,叫他忍不住将性器的头部继续塞一塞,擦过少女敏感的蕊珠,抵入子甬道深处,好似要将她嵌入自己体内。 “嗯!”隔着一层屏障,那东西一弹一弹的抵着她的宫口花心处,奇痒难耐,她都想哭了,软糯糯地被他控制着不往下倒。 听他这一问,觉得那要命的高潮可以续上了,贴在他和墙壁之间,赶紧说,“我膝盖擦得好痛,你还是快点吧......” “好。” 千西应声而倒,被他这样抵着,挪平在床上,她捞起鹅毛枕垫在脸下,欣慰,终于可以躺着做了! “准备好了?”男人笑问。 “嗯嗯嗯......”空气炽热,她胡乱整理眼前闷着的头发方便呼吸。 信岩还跪在她裸背上方,瞅准两人下体在黑暗中的连接处,将她两腿打得更开,方便自己做最后的冲刺。 坐直,盯着她发光的背,“开始了。” “嗯!”声自枕里闷闷传来。 手来到千西羸弱的腰肢,握住,千西揪紧了软枕。 下秒,他果真大开大合地鞭挞起来,每次都能摩擦到千西敏感内壁上的那个肉柱,她嗯嗯啊啊的喊叫,电流迅速密密麻麻的穿过全身刚才中断的清潮快感又被续上,快感蜂拥而至,她就要到了。,神经末梢开始颤栗,湿滑的甬道喷溅出一股更多更亮的水液,在两人勾连的肉体见打出水花,排出泥泞的水声,混入外头的雨幕。 “嗯.....嗯呃,”欲望如海水一般将二人淹没,信岩知道她不会痛,也不再压抑,哒哒哒,火热的性器极快地抽出,又极快的插入,展开最后的冲刺。 他喘息渐渐急促,“我不行了,不行了.....”千西叫的嘶哑,“啊,嗯啊.....”木床摇得接近散架。 终于,在两人连接处拍的臀肉严重变形、腿心红肿不堪时,他闷哼了一声,紧致的花穴四面八方地将他在体内包围和痉挛,夹的他寸步难行,精意频发,就着这股冲动射了出来。 软了的性器,未拔。脱力倒在千西身上,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海岸,赤红的太阳。 千西洗完澡出来。信岩正坐在千西的书桌上画水彩插画,为得报社期刊。 她嘴一瘪,钻到他胳膊底下去,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猫一样。“你今晚不要走了,明天送我去上学罢。”她扯着他领子。 男人恪守偷情的精神,每回被她当热水壶筋疲力尽地抱着睡觉,都能趁下半夜的夜幕离开,等她醒来,身边的枕头都凉透了。 信岩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抱住她,右手动作未停,看她一眼,“不是有福山来接你?” “我给他放假了,他固定这两天回去看孩子呢。” 藤原信岩挑挑眉,显然不信。 千西让步,“我编个理由,叫他不要来接就好了。” “别总打发人家。”他放下了笔,认真和她说,“福山不傻,会看出端倪,你知他会怎么想你?” “看出来便看出来。”她不依不饶。 信岩拍了拍她屁股,“明日你有考试忘了,还不去睡觉?去吧,我画好便来陪你一会,行吗?” 一个柔柔的行吗将她收买,千西滚回床上睡觉,翻来覆去的,信岩见状,很快灭了灯陪她躺下,“快睡吧,别误了考试。” “不必担心,我准是-合格。” 她抱着温暖的他,热水袋也不必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为什么我们每次只做一次啊?” “......” “你能不能连续两次?” 男人嘴里发出“哇”的惊奇,虽然看不见,但应该就像广告上那些人物惊叹时的样子——做作。 千西不服,“我认真的。” 猛力拍拍她的脑袋瓜,“正日里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告诉她,“体力差,野心不小?纵欲过度,当心以后不长个子。” 千西疑惑:“长什么.....哦,个子么,我中学便是这样了。”觉出点不对劲来,皱眉,“你有什么建议?” 他闭眼,脑海里是她那幅娇娇软软,一手可控的小身板,无声扬唇:“多吃点米饭。” 千西抓起一个抱枕就打他。 他躲开,学着像那些毛头小子一般临嘴改口,“小小一只,我可以随时抱在怀里,没什么不好的。” 依旧是福山接她上学。她打着哈欠坐上车,福山也错愕,“小姐,你如何还睡得着?今日可是期末考试。” “放心,准合-格。” 千西的成绩单送到了邮箱,广义拆开女儿的成绩单,很大的红印章,敲着“合-格”。 过年了—— 元旦后的一缕阳光照耀在东京上空,照亮了这里的公路,火车和海港。昭和16年的海港还是有船舶的,步履匆匆的行人和船员在其中走动穿梭,每只重载货物,扬起布帆,吞吐蒸气,不亚于马路上那种车水马龙的繁忙喧嚣。 千西于混沌的初梦中醒来,来到了新年。“嗳——”她在被窝里极度畅快地伸了个懒腰,摇响床边的金铃。 有人很快进屋伺候,随影的大个子溜了进来,来人先是拉开帘子,“小姐醒了。”玉子圆圆胖胖的脸蛋上喜气洋洋,“新年金安!一定做了好梦?” 千西一愣,初梦是好是坏关乎一年的运气,她却如何思索不起来了,遂揉揉眼,“大概吧。”带着浓厚的起床奶音,“爸妈呢?” 玉子笑,“都醒着呢!” 她让玉子带随影去吃粮。穿好睡袍下床去找自己的父母。 广义很清爽地坐在那里吃早饭、看政治报纸。清和呢,因为在日本有见到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来年就可以少长皱纹和白头发的说法,所以对于新年守岁千万分执着。 她风一般刮走广义身前放着的几片吐司和培根,“哎?”广义从报纸里抬起点耷拉的眼角,只来得及看到一头未扎的蓬乱的卷发,笑骂:“好没规矩的家伙!” 门被悄悄推开,扰乱了灰尘在空中飞舞的节奏。书房里常年全是旧书,柜子里的,地板上上,桌上的,外文、日文的全有。而大作家清和就埋在这书堆里通宵得奋笔疾书,只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她戴着一幅近视镜,脊背弯曲,窗前的晨光也沐浴在她悄无声息的身上,侧脸恬静。 不好打扰,千西将门悄悄带上。 她飞速回自己的楼层,站在那里给未婚夫信岩打电话。 自七七以后,中国事变拖了很久。特务与间谍层出不穷,不知多少流血杀人。好久,没有这样一个宁静安好的清晨。 “信坊.......夫妇呢?” “信坊他们很好。”信坊是次子,不必居家侍奉,新婚夫妇从家族里分出一栋别墅,但因千代子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男人在那端说道,“在千代子生产以前,都先住在父母家里,方便照顾。” “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她卖乖。 “甚么?” “让千代子别叫我大嫂嘛,我明明比她小许多,她大我两届,半月前还称呼她学姐呢。” “彩杉也比你大不少,你可算她是你阿姐?” “我和她可不是和彩杉那样的关系。喂?”千西气鼓鼓的,“你明明知道。” 那端,他捏着眉心,低低地笑出声,“这可怎么好,嗯?让我想想罢,”男人的声线好整以暇,带着几分情人间的漫不经心,“你是我的太太,辈分在那里.....”他们在成婚前,已经是情人的关系,水乳的交融也拉近了心灵的距离。 此前,东京整片都下过初雪,白茫茫的,落得很轻。如今阳光照耀在她身上,一切都甜蜜蜜。听着男人悦耳的京都口音,眼底的雪色也跟着慢慢融化了。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手指绞着电话线,眼眉含春,绯红的脸庞上一派娇蛮神色,“我不管,就不要她叫。” 年后,她见到了藤原桥。 外界对他这位堂弟的风评不很好,据说此人智商高超,在校独领风骚。偏偏做事又心狠手辣,而其孤僻得很,外号“白面阎王”。 是趁藤原信岩休沐,访客进行到一半,他带上她去的。藤原信岩不欲多解释,只告诉她,“你见过再讲罢,他并未有那样可怕。” 他们聚在一个离家很近的茶馆里,但并不是在家里。千西意识到,这只是一个两人约好的私人聚会。 果然,一碰面,信岩便笑道,“你辛苦了。”桥兄目光扫到旁边有些紧张的少女,信岩适时说,“这是千西,我的未婚妻。她听说过你几回,也想见见,我临时带她来,不要介意。” 这位挎着金灿灿御刀的桥兄立马了然,“小姐好。”拘谨对她弯了一腰,坐在那里准备喝热茶。 信岩拉着千西也坐下来。 论长相,归为斯文清瘦更合适,对千西没有恶意,神色就无甚么狠戾成分,反而,他的眼眸谨慎平静,唇薄而淡白,时常紧抿在一起,一身硬硬的脊梁骨,倒有一种被人冤枉了的无辜和苍白感。 千西嘴边挂起一抹歉意的笑,递给他一杯茶:“久仰。” 茶谈会结束后,两个男人商讨着正事一起走了。千西要见传奇的愿望得以满足,乖乖坐车回家,准备圣诞节的钢琴表演。上流人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社交和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他们过着奢侈的繁忙。腻歪地享受一个个本土的和明治维新后西化来的节日。 (桥是《常安桥》里的男主,客串来了。小阁楼省略部分在微博@南北至唐 ,下一章还是有倒图,上车锁死就行。甜完之后开始转折,前期希望大家看出唐唐埋的拙劣伏笔!) μm 暗流涌动 且说兄亲两位自车出,藤原桥于新雪复下,又同藤原教野长子去会晤过广义等政僚,商谈战局是否要撤军事宜。信岩并未参加,应下美惠子圣诞那日回家团圆,于夜前回到军部。 是夜,美惠子带着养胎的千代子手作些圣诞礼物,不日交给藤原氏的幼儿。京都贵族以手作为风尚,因此下人们也都一起扎花灯彩笼,并不于银座采买那些现成的。 灯火灰黄中,藤原教治踏着白袜,神色醉醺醺地游过院廊曲庭,跨进了门槛,要来凑热闹。美惠子做主叫下人给他抬开,“仔细熏着二少奶奶。”她将手中给千西缝制的便当帕放下,跟千代子的搁在一起,小彩皮的包装纸盒礼花,这是把媳妇都当做小孩子了。 外加一位老顽固。 卧室里藤原教治醉眼朦胧中瞧是她来了,抓住老妻袖,“你说,你说给太郎换个媳妇会怎样?”他打着荤腥酒隔,话一出教美惠子莫名其妙,拍开那爪,“浑说什么.....” 想他最近同教野走的频,气不打一处来,柔斥,“你喝酒就罢了,怎么乱讲话呐?” 可藤原教野哼哼唧唧要准备去梦周公去了。 美惠子心道不妙,这厮有话酒后瞒不住,都是醉后吐真言。于是将这石牛拉起,妄图再套几句,“你是要干嘛呢?儿子都叫你少插手宫泽家的事了,你不怕他婚后带着千西分家?” 回答美惠子的是沉声鼾起。 ...... 新雪再停,一日下午广义短差后回到永和公馆,将在内务省这周聊得结果稍告诉清和。 “缺人?”清和正文思泉涌,担心会牵扯到千西,停笔,“你前几日才说他们在决定撤不撤兵,这会子又是另一种嘴头说法啦?藤原不会有外派远征的可能吧?” “军人随调令跑,特殊时期,能要求他甚么呢?”广义一摊手,将大衣脱下,坐在清和脚边小炉化冷气,永和公馆白日设宴过,问她今日做了什么,清和言简意赅只说见了几个学究。 妻子萧雅的眉心紧皱,广义不迭哄她宽心,“如若外派,至坏叫她归家来住就行,陪你打理酒店,不叫她看公公脸色。”摘下眼镜擦,左顾右盼“嗳,她呢?不回来吃晚饭?” 试了婚纱,女儿出嫁感觉渐浓,懒散的清和觉醒出婚姻的琐碎麻烦,“长媳妇油焖子事一堆,她这婚后不若分家痛快,”再提笔,墨入三分带着怒,“你女儿同那跟着调令跑的臭军阀约会去了!” 广义挑眉,这会知道瞎着急了。 ...... 圣诞于元旦不久,过节气氛仍浓美,街边旧灯未换又加新灯,彩旗猎猎张灯结彩。 红粉霓虹的人潮下,信岩牵着穿得厚实的千西从摆着圣诞树的橱窗中出来。 冷风袭人,掰着手指的小姑娘鼻尖红红,嘴中念念有词,“宗毅的木鸟宗胜要的手套户傅的钢笔彩杉的胸针珠珠的音盒——”他笑看她谋策,帽下一张充满活力的脸,其中宗毅宗盛是信岩阿姐的孩子,承袭宗字辈,都是藤原家人。“......没漏吧?”她又说了许多,最后问。 他负责挑着那沉重的礼物袋,打开了车后座,“没有,很棒啊?能把所有人名字都记住。”起身问,“买了这许多,还没说你圣诞节有什么想要的?” “哦?”她站在风中狡黠一笑,“我只想要你啊。” 还未灯电管制,肆意嚣张得很,闪烁的弥红灯和爵士乐应有尽有。信岩哈出一口雾气,揉着她的脑袋将她塞上车,“傻话。” 车往她要求的文学社开,她不恼,只是趴在椅背上,瘪着嘴,“我很认真。在我眼中你最宝贵,可你陪我的时间远远不够呢。”说完从后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取闹,“你多陪陪我嘛。”被惯的越发娇气。 他毕竟在开车,拉起她手背轻吻几下便叫她下去,轻笑,“不是就在陪你?” 千西见好就收,也并不过分缠人。这过后,他开始无话。 虽气氛喜庆,他眉头总笼着一层淡淡郁郁之气。不明显,但千西同他亲近多了,知道他这状态是有心事的。 文学社里,她拉把报社工作桌的椅子,靠在椅背以手支下巴,眼珠子看他忙活来忙活去,东西捎了两趟才稍完,他也知道她想来这里是要和他多呆呆,便叫她先上去换掉化雪的外套。 “你呢?” “就来。” 千西换了外套,给他倒杯热水,他得喝热的,胃有疮。看他坐在桌前喝水,又是以手支下巴,无聊道:“我今早去试婚纱了呢。” 他一顿,刚刚吃晚饭时她也没提,哑然,差点被烫到,“做好了?” “你小心烫舌!......差不多、差不多,”千西很嘚瑟,“彩杉可羡慕了,说比她当时结婚那件好看一百倍。” 小姑娘身量小小苗条,眉眼鲜艳,竟就要嫁了。 自信坊来事之后,战局也不乐观,前线死伤无数,如今连造军工的铝制品都变得很奢侈,积压在心胸郁郁闷闷。还能有个本什么都不缺的姑娘,甘愿一心一意嫁给他,心中怅然也能一扫而空。 他喝完水,张开手,“来。” 千西欢欢喜喜地蹦到他身上去,被他抱在怀里,嘴贴唇,温情的吻了吻,低声说了几句赞美她的话。千西在柔情里迷失,这种男人的柔情,广义不曾给,也不是大哥部予那种,独属于藤原信岩。 “......那你平安夜能不能陪我呀?”她脸贴着他的脖子,动脉下的血液也是热烫烫的,暖着她。 他手放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让她把头抬起来,问,“你平安夜不去外婆家过?” 耶稣诞生日,信教的提康太太要做大型弥撒。清和母女俩必回娘家,广义非差在家,就一道。 “哎呀,”千西略一思索,佯装无碍,“圣诞节那天出现就好啦,外婆不会生气。” “真的?”他挑着那两只剑锋眉。 千西晃着脚,不屈不挠,“真真真!如假包换。不许磨磨唧唧,你答不答应?”她扭着那两边衣领,捏的皱巴巴的,装一幅凶样,不管他看出端倪,要跟他扯皮。 藤原信岩早习惯了,本要拒绝,想到刚接到的电报,略一沉吟,“晚饭后,好不好?” 他的唇角微微翘起,眼眸漆黑,千西的心忽然怦怦跳。 是的,他们已经要结婚了,但因为见面难得,聚少离多,每次约会都像在热恋,她在他嘴唇上重重磕了一下,几乎磕掉他的牙。 他揉着半边下颌,“嘶......轻点?”无奈笑,“白日我给你打电话。” 翌日,千西边拆礼物边咳嗽,动辄说头疼。玉子紧张着,道又是感冒了,“小姐一年到头病痛总不断,可怎的好?”千西点头,“是呢,鼻子也酸得很。” 三浦陪着彩杉回娘家,彩杉来千西处玩耍,见她并无病容,笑眯眯的诡秘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常常趁你那小报社无人,在楼上偷情吧?” 千西也有几分薄胆,“好奇怪的话......如何是偷情?我们已正式订婚了,他本就是我的未来夫君,别说没有,就算有私下里见见面,那又怎样?” 彩杉眼神游离起来,上下打量,好似要射穿她心绪,红唇微启,“只是见面吗?”点点她锁骨,“小情人独处呀,浓情蜜语、干柴烈火的,不得......” “喂!”她败下阵来,脸色爆红,在卧房里赶忙大声打断这妇人嚼舌,“你不正经!” 彩杉故意凑去,见她气恼转过去的脸颊上,开了两朵冬梅到耳根,得逞地开怀大笑。 自宫泽那归来,夫妇俩如往年换衣服去提康家,千西借病告假,今夜不想赶路回提康。 广义摸摸她额发,好在没发烧,无奈她年纪轻轻却体弱,永平公馆水灯迷亮,千西穿着小皮草,面庞在胭脂珠宝的蒙挑下粉白。 也不勉强:“喝了药睡一觉,明日叫福山送你过来吃中饭。先来试试新首饰?”广义露出神气的目光,“爸爸挑了好久。” 一串多层珍珠项链,珍珠米粒大小潺潺绕绕,间隔被切割圆宝石镶嵌,戴在千西修长颈间。 外交官是清水官,不自己贪,死饷和提康的亿万豪阔相比犹如乞丐捡来的破烂,一文不毛。榜了个高枝的呼声自婚后就未停过,广义都是一笑置之。他不在乎虚名,从不明说有宫泽旗下铁路株式会社的股份,每年分红足再盖几座永平公馆。 留守的玉子睡了,门外有两个护院的家丁彻夜值守,贴身保护千西的福山晚来接,护卫也无甚么话可拦。 福山家为方便千西吩咐,千西舅舅一早给他装了电话机,他得了千西的电话机召令,陪她去文学社二楼。福山车里一路嘀咕,直至门前,一辆车前靠着一个高瘦身影,张灯结彩中如一抹远处青松,高大静默。 直至千西下车跳到了那剪影身前,被他抱着颠了颠,福山听他问候小姐,“今日过得可好?” 在后不住瞪着眼,这二人怎又如此?偷摸摸得幽会? “福山,你表情丰富了不少?”藤原信岩看见他,发了话,自觉失策的福山连忙恢复冷漠无情。 “好了,谢谢你,现在将小姐交给我罢。”男人淡然吩咐。 福山迟疑着整颗心,“那,明日——?” “明日你照常来接她。”他从容道。 好叭,敢留小姐和他过夜!福山闭上嘴,这就是个活脱脱的伪君子,可恶至极! 藤原信岩知道他愤懑,笑地铁打不动,“再见。”他的真面目两种人可以看见,一种亲密如爱侣千西,一种细微如仆人福山,前者他不会装,后者,他不必装。 ———————— 下一章还有,继续看。 我的公主(H) 进了二楼,她摘下斗篷,女为悦者己容,裙子换了更轻巧的,但那串珍珠项链她没有换。 还是深红色的冬裙,颇为浓艳,藤原信岩生着火,眼尖便看到了那灯下的珠圆玉润,他有精妙的观察力,“你以前未戴过,新的?” “对呀,爸爸送的。” 她笑眯眯地凑上去火炉前,趴在蹲着的他背上腻歪,身上浸出的醉香散到他鼻尖。 “好巧,”他将她掰到眼前,“我也有个东西要送你。” 一个丝绒盒子早摆在桌上,她围着他转都没发现。 藤原信岩在火炉前颇为绅士地摆了一鞠,手伸向盒子,微笑示意,“你的礼物。” 一打开来,千西不免惊讶,因为里面躺着一顶钻石软水冠,海蓝蓝的,特别深邃。 她愣在那里,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这样骄奢淫逸。 藤原信岩瞧她呆呆的并不去拿,从火炉来,将盒子颠在手里,半跪下去,“请?”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今天裙子不够隆重。”千西哽咽着嗓子,闷闷讶讶的,负手靠在桌角,“你不是总嫌弃我奢靡吗?怎么.....” 他笑了,“你不要么?我以为你会喜欢。”话中真有些失落,千西一听,赶紧伸手拿了,跑到镜子前戴好,九颗蓝宝石卡在金丝线上,形成波浪似的几座小山,“好看么?” 藤原信岩瞧她近乡情怯的反应,莽然笑开怀,高声赞美,“当然!” 她欣喜又懊恼,负手叹气,“我不该脱那裙子,本来真像公主的......”颠在脚步,开怀地跑到他面前,仰头去亲他的唇,他亦低下头来回应,亲了几回,听到她小小声说,“谢谢你。不过你为什么忽然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啊?” 钻石对她来说不稀缺,宝石她也常有,可一下子沉甸甸的五六颗顶在她头上,异常华贵,价值千金,还是有些心里负担的。 “不算贵重?”他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是我的聘礼。钻石是我收买的,款式是我自己设计的,你不是头围小?一般头冠对你来说不合适。” 千西佩服,加之感动,这顶软冠款式特别轻巧,像发带绕在她头上,和皇室公主戴的亦有所区别,不会越庖代俎,记挂他这样有心,又忍不住扯娇嗔怪,“聘礼你之前就送过了呀?干嘛嘛?”拳头敲在他胸膛,又昂起头来,连带那顶头冠,四目相对,千西的眼中有些茫然惊奇,而藤原信岩的眼沾染上火焰,真诚外,多了赤忱。 脾气娇气,身价连城,她可不就是个公主? “从前礼单上那些,都是家里给你的,这个不同,这个是我单独送你的。”他未多言,继续去搅动火炉里的木棍,停了停动作,背着她边忙活边说,“收好,结婚那天可以戴。” 千西眼眶酸酸的,觉得这老男人可能又偷偷害羞了,甜蜜的切一声。自去镜前打量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收好在盒子里。 晚间,情动,少不得颠鸾倒凤帐子翻,巫山里云雨一番。 火苗噼啪刺啦作响,藤原信岩在她体内一股脑释放完,精液也将她花心烫了一下,使得她身体缩一缩。 射后疲软的分身,在她那销魂的紧口里呆了半刻,缓缓退了出来,洞口没了堵塞,清透淋漓的爱液也跟着翻漫出来,她湿润着腿心滚到他怀里,两人热扑扑抱着黏着,千西脑后垫着他的手,当枕头。 得知他明日又要紧急出差离开东京,低低地嘀咕,“为何你总是要离开呢?陪我的时间这样少,婚后,也肯定还是这样将我留下……” “傻瓜,”他揽过她,捏了捏她鼻子,“很快会有新人来陪你。” “什么新人?”她目光凶险,“是谁?” “我们的孩子。” “嗯?这样。”千西猛得羞涩起来,吞吞吐吐,“我没准备呢......”指甲在他耳后挠,“不要那么快,过两年好不好呀?” 藤原信岩瞧她紧张的样儿,眉眼一舒展,笑了,轻轻揭过这环,“千代子是几月生产?” 千西懒懒得拨着他额前的短发,“妇人十月怀胎......明年初冬罢?” 火炉里的火灭了,怕冷气让她受寒,他放她到被子里去,说:“菅原已伙同一小女成亲。” 千西拽着被子错愕,“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有余,是他乡下一位老人病故后留下的孤孙,年方十六,未曾读书,家中清贫,身无长物难以继日。” “听起来,倒是他收留了那女子?” “不错。” “连这都知道,难不成你派了人监视菅原?” “不是监视,是勘察。”他叹,“只是担心信坊私下跑去与他见面惹出波折来。” 千西忽然福至心灵,“菅原能调回老家,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静静的,并不否认,“我去找过他。他当时想辞职离开,工作不易,与其丢掉饭碗,不如迂回将他调回地方警署,也好继续安身立命。”菅原在外照顾信坊,在吉原也帮过他寻觅千西,信岩承他恩情。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瞒着信坊么?” “他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藤原信岩皱着眉,“他们有共同的同学,很多朋友,就算我们不说,旁人也会和他转达。所以你也不必多嘴了,等等看罢。我不在时多替我留守,你也清楚,他婚后安生得有些过分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千西知道他牵挂,亲亲他的脸,勉强安慰道,“当然,我可是大嫂。”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藤原信岩平日少话,今日却又许多话想说,他另起话题,“我们婚后,也分家。” “嗯?”她没懂。 “我继承了一栋房宅,在上原区。婚后搬到那里,你愿不愿意?” 她扯着被子坐起来一点,小嘴张着,头发散在一边锁骨上,“你肯分家?”虽然这样是合她心意,但,“那样合规矩么?他们会同意?” 长子是要跟着父母的,千西对此权威都未曾敢挑衅。 “我决定了。你不喜千代子,还很怕我爸。”他微笑,一双眼盯着她。 这下千西搞不懂了,摇头晃脑,“是这样子,不过你分家,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我不是说教你,我是觉得——” “西西,你不用想那么多,”他思虑已久,宫泽和藤原不合,千西不该夹在中间为难。藤原教治对她的态度堪称蔑视,他不会让她受这个委屈,“在你的问题上,我不会一昧服从我父亲。” 千西赤裸着,上前去捧住他复杂神色的脸,乱吻了一通,“喂,你这个老古董开窍了?” 他未答,紧锁的眉心无法放开,并不开怀。 父亲在他还小的时候,把祖传的佩刀交给他,从此拉琴的手成为了一个握刀的手,“我很早知道自己日后要继承父亲的衣钵,年幼时他教我勤奋,教我克服挫折,父亲的形象,正直、坚毅。我曾立志要成为父亲那般的人。” 千西有些心疼他的少年老成,“现在呢?” “某些事上,产生了明显的分歧。我们有各自的私心,也有共同的目标。”这种感受,难以用言语形容,他一直在个人和家庭间不断维系,仍不能避免和曾经崇拜信服的生父越走越远。 “是不是守护好你的家人?” “是,也包括你。”他将赤诚的目光转向身边的小小女子,“还有你和我的孩子。” 千西复埋在他怀中去,摸上他那些粗糙的新旧伤疤,鼻尖微酸,腿就渐渐慢慢地在被里蹭了过去,搭在他腿上,上半身也是,八爪鱼一般,胡乱蹭来蹭去。 他捉住,气息有些乱,欢爱过后的身上还有她抓出来的红痕,懒懒散散的靠着,不似床下那般正经稳重,透着股食色餍足的痞气,“想来第二次?” “可以啊。”千西大胆握住那根粗壮的性器。 指甲只是不小心碰了碰蘑菇状的龟头,它跳了一跳,很快就魔法似得直挺挺耀武扬威起来。 她咂咂嘴,被他带着在上面握住,信岩耳根发热,还是淡笑,“你,想摸便摸吧。”那只柔夷没轻没重,他“嘶”得吸口气,揉了揉她得额发,“轻一些,它也是会痛的。” 得了准允,她大刺刺揉捏那柱身,探那粗粗毛发下的囊袋,绵绵软软的,里面好似有几盘珠圆,惊奇地笑看他,玩的不亦乐乎。他一手撑床窝坐,被拨弄得粗粗喘了几声,老父亲似的俯瞰她玩乐自己,只能宠溺得用唇碰碰她鬓角,佯做鼓励了,“快些……玩够了,叫我进去罢。” 柱身滑腻有筋,颜色深红带紫,粗鲶鲶的黑黢黢的并不可爱,她亵玩了半晌有些嫌弃,却把他弄得一头热汗,快抽筋的样子。 扼住她没天没地得手,“好了好了,别玩了。” 千西见好就收,敞开腿勾住他的腰,待他戴好避孕套,就着刚刚体内还积瘀的湿润,扶正后,将那铁柱一小节一小节缓缓送了进去,眼前是酥胸奶乳,内里有温暖紧致,如万般花丛中过去,百花深处是声色犬马,舒服至极。 ...... 大岛一早得了藤原信岩的电话,通知他直接去家中接应行李,再到火车站与他汇合。 美惠子知晓信岩无法留下来过圣诞,自留大岛吃完早茶,收拾了些美食物小点与他一并带着。大岛恭恭敬敬受下。 待在火车站等了半刻,便见藤原信岩敞着半腿长的黑长风衣出现,寒冬腊月,此人肃穆瘦削的脸上很精神,走近后摘了帽,“走罢。”脖子上围的那条灰色围巾一半针脚粗糙,勾出不少小洞断线来,这女红针脚,叫大岛不敢细看。 是千西努力的成果。 原来两人都是断隔了家人的一切联系,共度短暂的夜晚良宵,天蒙蒙时醒来,与千西又在那小床上做了一次,她在下他在上,被子上的躯体交接处慢慢地耸动着,入的深,出的浅。 她的脑袋也在枕头上一上一下的摩擦,耷拉着脑袋还想要瞌睡,却又因他的一下下顶撞而有些娇喘,那性器虽然硬,深,胀,但慢,轻,柔,于花心中缓缓碰触穿梭爱抚,做的温柔。 这种欢爱,当然有关男人正常的情欲,更多的,是想亲密无间得融在一起。 千西早晨半睡半醒,便被他吻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睡裙宽松,腿心无一遮挡,很快便让他功伐着刺探着进去了,神志在困倦和高潮的刺激下交织错乱。 算上现在,一夜三回。 都是出差,为何这次这么眷恋,这么不舍得呢? ------ (男主为啥不舍得呢,大概他预料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呗。下一章女主家会出点事,信坊也会——怎么写呢,我很愁。) 亲家被捉 自提康外祖母那度过几日,以为不过又是一个普通的圣诞。永平公馆连几日宴宾往来不断,清和将那裁缝一并请来,裁缝带来才赶制好的头纱,为千西在镜子前披上。 “转个圈儿我们瞧瞧。” 春光明媚。 妇人小姐喝着咖啡,笑闹不断。 蕾丝头纱曳地,有两米多长。千西抬手,小步打了几个转后,清和拿来勘探,顺便打发模特走,“去弹首曲子听听。” 觉得那微雕刺绣虽繁复,结婚到底朴素了些,要缝一圈深海珍珠上去,裁缝道这主意妙,“珠粒要相等,配齐得花些时间。” 一群特别警察持枪带棒闯进来时,她们都还在钢琴声里认真商量哪个珠宝商手里能配最好的货。 “宫泽理事在哪里?!” 音乐戛然而止,千西从钢琴声中抬头,看到平白五六个情报警察,带头的一身黑衣,怒气冲冲,很是嚣张。 门口的两位值守惶恐跟在后头,已被卸下枪。 千西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清和尚且才反应过来,从容问,“什么事?” 那人打量她几眼,“你的丈夫呢?!” 广义听闻动静,自己从书房下了楼,便走边扣扣子,“出什么事了?” “你是宫泽理事?” 阿随一直对着陌生人高声吼叫,獠牙凶狠,广义使它安静,随后道,“我是。”无一丝惊慌。 他们则像一群打家劫舍的流氓,嘴角下沉,黑脸扔给他一纸搜查令,“有知情人举报,你身为外务省官僚,出卖情报给英国间谍,现在我们要搜查你的家!” 一队人蚂蚱般动起来,玉子贞子从厨房里受着惊吓跑出来,捂着胸口看他们在别墅里上蹿下跳地逐屋翻动,一下子噼里啪啦。 搜查令确实盖了机关章筒,广义站在原地瞧了一遍,眉头微皱,清和轻启唇,“怎么?”东西翻滚,广义给清和两道宽心的眼神,对清和身后示意,“西西,回屋去。” 千西摇摇头,问:“怎么回事?” 广义看了眼害怕得只能抱住千西壮胆的玉子,“你和你家小姐一道上楼,把门锁好。”避而不答。 千西抿抿唇。 “听话。”他重复。 千西牵着玉子和狗回了屋。 两姑娘隔门贴耳听着,粗野声自二楼集中过一阵,期间广义说了什么,翻滚东西的杂声便停止。 特务没有上三楼来。 又过一刻钟,清和上来敲门。紧紧皱着秀眉,“你爸爸被他们带走了。” 两日后。 藤原教野宅邸。 藤原教治、教野并情报副局长围坐,“宫泽前理事昨晚已经放归,外务省要他回家待命。”藤原教野给他递茶,说话的人是情报局长。 “你说,他是自己交的信?” 情报局长笑笑,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谦恭,“他太太提康氏写的,他给揽下来了。” 本也不是动真格,不过是要找出证据罢了,信件可以,日记可以,“连他那富贵老婆的衣服也都可以呐!” 三人齐声大笑。 藤原教治笑得有些勉强,粘皮带肉不牢靠。等人走了,藤原教野问他玩哪出,藤原教治只得搪塞憋闷过去。 他是被自己老婆骂了。 藤原信岩不知打哪知广义被捉同他牵连,遂出差回来与他格谈一番过,将此一二都转给美惠子不再给他留脸面。 美惠子本还为千西家的变故担忧,哪想枕边人正是那个推波助澜的,冷下脸,“你再闹,我便同你分居。” 藤原教治被她分居二字拿捏住命门,腹中燃烧的气焰被打下去。 实际上,这缘故说来复杂。 宫泽一等理事在省内一直主和,对外政治性停战,与他不同僚系派别的同事想要他下台,滚出外交,一直收敛证况,捕风捉影。 互捏把柄在外务省的众多理事中,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随着广义这两年带着一帮人呼声渐大,将他排出去才变得相当紧要起来。 于是连日里琢磨广义的破绽,偷看他们家的邮箱。 清和纳交四海人士,恰前些日子写信宴请的宾客里,抬头便有位旅居东京的英国语言学教授劳伦斯,再一查,劳伦斯是个批评家,三年前在英国大学的纸媒上,发表过一篇激进的文章,被戏称为“间谍先生。” 好啦,可以拿这件事开刀。就说宫泽理事的太太宴请了英国间谍一起吃饭,肯定是宫泽广义为了掩人耳目要求的,他要出卖本国情报就行了。 证据?信就是呐,三年前的极端言论?那也是极端言论,足够证明这个英国人思想是很危险的,他就是间谍。谁会和间谍吃饭?卖情报的。 这就是这群理事给情报局长的“缜密”逻辑,情报局局长不傻,没敢立刻行动。 宫泽如今同藤原盟亲,一边是大财阀,一边是老军阀,哪座大山都不能推,推了就要倒霉,属实是烫手山芋。情报局是属军部管理的,于是先偷偷联系了有交情的藤原教野等,提前通个风,卖个人情,要抓他亲家了,让宫泽提前把信烧了,就拿不了人了。 谁知道藤原教野和藤原教治竟然说,要抓便抓。 不仅如此,又警告他,“你不要去提醒。” 情报局长有些懵,宫泽和藤原两家,原来各打秋风,互看好戏。可怜这下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难得一头冷汗。这下不抓,不行,两位阁下生气。抓了,不行,老宫泽和提康氏生气。 局长决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走完审查让他在家待着,别再回外务省碍事就行。 颤巍巍下了搜查令,有些提心吊胆,下属问是不是现在就去,夫妇俩在提康家,家里正好空着。 “不能不能!别打搅他们过圣诞。”千叮咛万嘱咐,“样子得做足,但别动真格提康家更不能碰。” 那几天他们不敢叨扰,只能偷偷摸摸地守着,待这么个休闲的日子,才装模作样闯了进去。 广义叫千西回避,让清和去书房拿来那些信件,“不用翻了,我给你们。屋子大,翻乱了打扫起来麻烦。” 他们搜查的好戏没做到三楼,押着广义离去。请到单人间睡了一觉,用车将人完好无损送了回来 ——停职查办。 外务省当下就暗示过广义自己请辞,奈何广义装聋作哑。碍于他本家和岳父,又不敢随随便便辞退,就给情报局施压。 局长见完藤原教野两兄弟后几天,外务省的一等理事,电话来局长室不断,雷打不动得问查得怎么样了,他自然也是雷打不动得说,还在查。 就这么一直拖着。 至于藤原教野、教治的反常,是因近来伍代社长的插手。伍代愿意给他们投资宫泽没能补齐的缺口,兑现用支票,极其痛快。不似宫泽父子磨磨唧唧,至于条件,是要他给藤原信岩退婚,废了这门婚事,改娶他家千金。 天起惊雷,众人大惊。 美惠子和她父亲老公爵断然不肯,藤原教治也不敢吱声,内心还狠狠呸了伍代好几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幼女先天不足,从小病弱深居闺中,以后也绝不是个长寿的,怎堪配吾家太郎?这么一比不如宫泽小女来得顺眼。 伍代和藤原教野并不强求,留下一张支票作为诚心的甜点,只叫夫妇两位考虑着。美惠子也未曾告知藤原信岩此乌龙,他心里、眼里明摆只有千西一人,此前就为藤原教治的举动闹得父子不快,何必说来徒增烦忧。 不同于美惠子的息事宁人,藤原教治只想发泄,不满意伍代,不代表他就更满意宫泽家。 此次有人拿住广义开刀,藤原教野两个故意和情报局长走得进了些,试探也。好让老宫泽和他那几个儿子看看,他们家也不是非她不可么,要还有点诚意,把该汇来的款汇来,否则也别怪他们翻脸不认人了。 自广义失业成了导火索,面上的体面立刻像失效的条款一般被废除,除了美惠子往永平公馆挂过一通短电,其余人等私下再无来往,广叽和藤原两兄弟于内阁里碰面,也都是挂着脸各擦肩而过,早没了亲家间乐呵呵的样子,哪怕之前也没当几分真,总好过如今。 只可怜了那一对有情人。 这边,逢千西母校校庆,白百合女子学校的学生在这天都穿好校服回校参加庆典仪式。 千西也算名家,自绑架一事以来身份曝光,对她的八卦就未停过,才好了些,又出了她外交官父亲被审查的事情。“她爸爸是倒霉了,可人家家里有钱呐,别说是间谍,”克子父亲有些知情,她偷听到了,再加工上一星半点,悄咪咪掩着嘴,“就是真的当了赤色分子,照样一点事儿也无。” 千西去校秘那里商讨下学期回校住宿,需要换寝的事,回班上时耳尖听见了。 觑准那写字板前的人影,冲上前去将她一头猛得搡落下地,桌子板凳哗啦倒地,巨大声响吓到了全班同学。 “敢说我爸是赤色分子?”克子被揪起头发,千西在上头冷冷道,“我今天必撕烂你的嘴。” 克子惨哭,未料性格娇软的千西动起手如此泼辣,明明从前她被说什么都懒得解释。 大喊大叫却脱不开身,两脚在地上乱踢,场面乱起来,有人吓到了,要跑去喊老师。班长怕惩罚掉分会影响毕业,让一群女生拦着她们俩,死活不给打架。 “别拦——” “拉开——” “你还哭?” “拉开拉开!” 焦灼之际,忽然有门口的女接听员跑来,“” 班长讪讪地问,“什么事?” “那个,那个”接听员一脸错愕地盯着现场,“有宫泽的电话,她朋友打来的,很多通了。” 木槿花香(H) “为什么偏要是今天?” 藤原信岩之前被信坊拉了半晌,勉强来了料亭。 脸色半是无奈半是勉强,一头跪坐于席上,不等使唤,信坊已立刻狗腿地生炉温酒。信岩嚷嚷着,“我都说了有事。” 信坊嗤笑,“装什么正经?不就是因为千西刚好校庆你想去接她嘛。” 信岩被拆穿也不恼,朝窗外落拓笑了,手搁在两膝,想想道,“自出差回来还没见过她。” “知道你甚是想念嫂嫂,人我已给你请来了,现在应该就在路上呢!来,”信坊双手朝他递上一杯,“你刚刚搪塞我,先自罚吧!” 信岩不料他请来千西,“你?” “我今日,是想,特意感谢你们一番。”信坊目光变得涩涩,“之前,千西为我悔婚操了不少心,婚后我忙于自省又疏忽了和她来往。”又连忙恢复精神,“快喝吧,难得我敬大哥!” “好!”信岩干脆将酒喝尽。 二人谈着事情,温酒下肚三杯,小姑娘便到了,见到是他们兄弟二人,还愣了一愣,立马换上倨傲样子,在兄弟间的桌前跪坐下了,她今日打扮有些特别,发束脑后,黑色高领校裙外斜套着簇新的法国学士斗篷,锁骨处以一枚蓝宝石领针固定,看上去就是个俏生生,文雅雅,一身书卷气的文学生模样。 信岩从没见过她穿这种衣服,先问,“冷不冷?” “还好。”她摇杆挺得直直,不知跟谁较着劲。眼朝信坊,嘟囔,“别的人要来你怎的不说?” 信坊笑得很讨好,“大哥又不是别人!” 她切一声。 信坊看眼信岩:果然,在生气呢。 “校庆,都做了什么活动?”信岩抬手帮她把调皮的碎发理到耳后,千西耳朵有点痒,对他的示好耳根子也软,但绝口不提自己上午和同学打架的事,四两拨千斤,“挺热闹的。” 他理完头发,顺便拍了拍她毛茸茸脑袋,一个很惯常的动作,往常她爱撒娇,若按平时反应肯定回他甜笑,今日不,摆着谱哼出一个字来,“嗯。” 信岩笑笑,“福山可在?待会儿我送你走。”未说罢已起身去了外头,千西瞟了一眼,想拦,但又没有拦。 福山肯定会一直停在车里等千西。自吉原落水后,所有人都默认不让她在外独处,没有福山身边也会有其他人交接,如若现在,只有信岩出面接下她,福山才会消失。 想他对福山说的,肯定又是那一句,“你家小姐交给我了。” 间内两人,信坊推给她一杯热酒,她鼻子似乎突然恢复知觉,瞧桌上,“这是酒?” “当然?” “怀孕的人闻酒气会犯恶心的。” 信坊无谓一笑,“我们不睡在一个屋子,熏不到。”自行饮完一杯,放下酒盏看见信岩回来,道,“还像不醉不归呢,既然大哥要送你回去,这酒肯定是喝不痛快喽。” 果然,信岩喝完两盏,再来时便用手挡,说他还得开车。 这不出信坊意料,也不耽误他酒兴,他们吃菜,他则自顾自喝的随意,一杯又一杯,千西皱眉,抢过他的酒盏,“喂,你别喝了。” “无妨,大哥在呢,我犯不下事。”对着信坊今日的故作乐观,信岩目光晦涩,没有接茬。信坊乖了许多,虽嘴里嚷嚷着没喝够,却没去碰过酒瓶了。 “千西,”信坊醉懒懒的神色忽然恢复正经,正色带着愧疚,低了头,“你父亲停职,我向你道歉。” 千西因信坊的道歉猝不及防,下意识和信岩对视两番,“我......”他继续脱口,“我大哥和我爸那莽汉不一样的,你不要被我爸吓跑,大哥像妈妈多一些,我跟我大哥都是跟着妈妈长大。” 信坊说家父的不是,按照以往信岩少不得制止,今日难得没有教训他。实际信岩已得知伍代父女打着他的主意。不似美惠子报喜不报忧,信坊当日偷偷听见着实吃惊,觉得这是个阴谋,是以马不停蹄告诉了信岩。 四人对簿公堂,信岩警告父亲,他绝对不会同意,“如此背信弃义的做法,莫说宫泽家颜面尽失藤原家信誉亦毁,出尔反尔过的人,谁敢真正信任,你莫要因小失大。”信坊则阴恻恻地讽刺父亲,“痴心妄想。”藤原教治听了脸很黑。信岩没有斥责,一旁的美惠子也替他帮腔。 回到酒桌上,信坊继续道,“我爸爸对你家做的所有过分的是,还请你担待,那可绝对不会是我哥的意思,”看了眼信岩,促狭一哂,“他很在乎你的,虽然嘴上不怎说。” “信坊——”信岩竟有些羞赧。 千西瞥了那人一眼,她这个大小姐脾气虽犟,也很好哄的,心一动、气焰早消了大半,把脊背塌软下。想到他一生与千代、孩子牵扯在一起,惋惜:“你大哥也很在乎你,等去了国外他也少不得挂念,可得照顾好自己。”口吻以大嫂自居。 信坊摆摆手,兀自撑地要站起,“我去买,买账。”脚步虚浮晃晃悠悠,她连忙去扶一把,“你是不是有点醉啦?” 信坊摇摇头,“无所谓了......”也不知是无所谓喝醉,还是无所谓其他。 临走,信岩将将扶着人,一手把钱包掏给千西,“去结账。” “哦。” 信岩将人放到车上,信坊目光空空,嘴中念念有词,他仔细俯身听了,信坊忽然拽着他的手,紧紧握着,“大哥,我不喜欢这里......” 他不管信坊是真醉还是借醉扯题,都认真答,“我会送你们出国的,”他将那手放回信坊自己身上,关上后车门,“这几个月姑且忍耐,千代子还要生产修养。”信坊浅笑,倚在车座闭起眼。 千西坐上了副驾,信岩将睡着的信坊载到了藤原宅邸,下车喊管家过来将他拖回卧室。 “我还要送千西回去,跟妈妈说声。” 管家瞧见他的副驾,“给您留门?”他摆摆手上车,“不用,我直接回军部。”管家弓着腰哈点几下,吩咐门岗锁门。 没了信坊在后嘟嘟囔囔,气氛又冷滞下来。千西一直没怎说话,直到错过了一个路口,她才看着他,“刚刚怎么不右转?” “不是说新发的课本落在文学社了,带你去拿。” “几本书而已,我又不急。” “我还有话和你说。” “......” 天刚黑,车停在文学社小楼下。 千西不等他为她开门径自跳下了车,他的车很高,之前还会扭到脚,现已是熟门熟路了。 走得忒快,只留给他一段缄默的背影。 他将她要急急去开门的手拉住,手感柔软,那手指上还戴着钻戒,他用拇指抚过,盯着那枚戒指,“之前我回来后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告诉我,你一直在气什么?” “你不知道?”她转过身,气嘟嘟的脸上唯有眼最亮。信岩忽而一哂,另一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弯唇,“嗯,不知道。” 千西哼出两次鼻音。“我爸爸被停职后,多少也跟我说了一些头尾,”她抬头,逼近道,“既然你伯伯和情报局长走得近,却没人来通知我爸爸要搜查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信岩敛起笑色。 广义出事把为什么要抓他都和她说了,大概说的不全,她才有这些猜疑,老宫泽反悔在先,藤原教野、教治先斩后奏的做法也属实掉眼界,半斤八两的腌臜,不提也罢。 他想了想,最后解释道,“简单讲,是我爸爸和你爷爷,因为意见不合吵架了。” “为了钱的事吵么?”她抽出手,慢慢去开门。 不防她这么直接,他问,“谁告诉你的?” “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她将门推开,朝他皱着眉,“进来说吧,外头冷......钱也罢,我气的是你们为何偏偏要拿我父亲作妖?” 广义是热爱他的外交工作的,失去工作,生活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他进来,“有人想要你爸爸离开政治舞台,也就到此为止,”他扬出一口气,“总之,也不会有什么大损失。” 千西听了这话觉得颇冷漠,转念一想,正色问,“如果,我爷爷一直不给钱,你们会怎么做?”又抿嘴,“大不了我去找他。” 信岩这才笑,“傻话。”千西站在门厅的鞋架旁,他将门锁好走到她面前,“要说也该是我去说。其实我上门的时间都已定好——” “是么?”她软下语气。 “是,而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他上前去捧住她的脸,“一,相信我,二,”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这种距离让彼此都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未曾于冷风散尽的酒香,“就是尽快肄业。” 呼吸交融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将其摊开,里头躺着的,赫然是一朵木槿花枝,他将手掌凑到千西面前去。 千西轻轻提起,小花半润半干,凑到鼻前闻闻,似乎还有残留的香气,“你从哪里来的?” 他凑近她耳边,小声含念,“出差路上看到,想起你来,便摘下放到了身边。” 一句睹物思人能被这么委婉道来,是藤原信岩没错了。 “相信我,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此种柔情诱惑前,千西已气闷全消,往前一脚扑到了他怀里,连上了出差以来多日积攒的思念,“阿信.......”声线也恢复如往日娇嗲。 他心念一动,情愫顿生,转而侧脸吻住了她的唇。千西沉迷着,任他将自己碍事的外袍脱掉,手隔着衣衫往圆鼓鼓的两枚酥胸上去揉捏。 片刻后,他犹觉不够,将千西打横抱起。 二楼卧室,升起的月和残光一起照在她的半边脸上。 “你想做么?……可是,现在没有避孕套了。”白百合的校服是修女样黑色的束领长裙,还有祷告用的蕾丝头纱,不过被她老早摘下,已经放在了书包里。小女生不喜欢这样一大片的黑色,因此挂了长长的十字翡翠项链,在这样的夜里,反射着如湖水般优美的光。 她杵着手臂在桌面,些许错愕,紧张,而稚嫩的面孔白皙柔和,在藤原信岩喝完酒有些晕晕乎乎的眼底,肖像纯洁端坐的神女。 他站着的身体已经挤到她分开的两腿中间去,“不用那个”,他今晚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迫切,都要不耐,情欲在一点酒精的作用下熊熊燃烧,他迫切得想要她。 手伸到裙底,三两下就扯松她的底裤,前戏没有,她的腿心肯定是干涩的,大手钻进去摸她的私处摩擦口处的那点珍珠,想要帮她动情,“我们不用那个也可以……”嘴俯来找她的唇,小口咬着。 年轻人的性爱突然而然,不久前他们还在谈正事冷战。 千西对这样迫切的他尚无力招架,只能微弱得抗拒着,双腿反射般夹紧了他准备揉捏的手,避开他纠缠不清的唇,难过道,“我不想怀孕……” “不会的。”他停下来,放低了声音,很低很低地道,“我有办法……”“他含糊吻她的脸,依旧热情,并不觉得她煞风景,”你信不信我?” 她在夜里绯红着脸,他从不伤害她,向来说到做到的,他是阿信。 纠结半晌,空气中飘着她的一声,“嗯!”又软又糯。 勾得他连声说“乖宝”,听的她耳根都发热。又边拆开了她绾起的秀发,他喜欢她那头长发,很有活力,卷发如墨云铺开在她的脸侧肩膀,衬得她小脸更如山雪。 “乖,放松点,让我进去。” 精液染衣(纯h) 千西一抿嘴,稍稍分开了点双腿。 他将那层薄薄的布料褪下,贴着他的腿,千西伸手,拉拉他的裤腰带,他理解了,将自己的上衣也退掉。 赤裸着上半身的肌肉和胸膛,让她贴在自己身上,手指深入她发间,扣住她的脑袋,舌头侵入口腔,扫过每一个角落,如狂风暴雨般汲取她嘴里的味道。 千西被他吻得不只喘不过气,浑身颤栗,微微的窒息感让两人都不想停下。 “嗯——” 一根手指渐渐侵入密闭的孔洞,他今日性急,不那么细水长流了,一边还在捏住外头的蕊珠摁揉,一边找寻到她内壁里的敏感处,在那处一点,便开始用力攻伐她的神经。 “嗯啊……别……”两头并进她受不住这刺激,胡乱扭了起来,躲不开那两根手指的一内一外,扭动时带来更剧烈的酸爽。 身体一下子软下来。被他拖住,同时结束舌吻,给了她呼吸的空间,停在她红烧似的耳垂边上,手里来回摩擦的更快,她哪里跟得上这样的挑逗,小小声尖叫,“啊啊,太快了……啊!……嗯……”急促地心跳过后,高潮的溺意就从腹下上了头,勾起脚尖,两条腿绷紧了,藤原信岩的一根手指被她的活力激猛吸吮,已忍得满头是汗。 肩膀被她一咬,下体湿滑滚烫,有热流到他手心里,千西哭叫着泄了身。 汹涌都掩埋在静谧的黑色裙子里。 “怎么这样啊……”她打着哆嗦软绵绵的哭,怒捶了他几下,“你今天好急色……” 他不语,以柔软的唇安抚。 他就是急色,他现在只想尽快要她,“不这样他就是急色,他现在只想尽快要她,“不这样,待会疼得是你。” 阴茎早已直挺挺,硬邦邦的在那里翘首以盼,她的内裤还拦在半腰,他也将她内裤缓缓褪下。 她今日穿了半腿棉袜,夜色下浅白,当是灰色的,有针织细麻花条纹样,藤原信岩给她脱了浅口皮鞋,没再给她脱掉这双袜子。 内裤在脚尖挂着,他不再等了,抱好她的两腿打开在腰间,直接对准,全根顶撞进去。 桌子都因这一撞而往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嗯哈……”两声闷哼同时响起。千西张着嘴大口呼吸适应他的粗长,虽然挤进来不那么痛,但力道凶蛮,撞得她的小身子骨也差点倒下。 意识到这个新尝试的姿势不安全,他没有再动,“你搂着我好不好?别扶桌子。” 千西抹抹生理性的眼泪,上去抱着他,委屈,“你也轻点好不好?” “疼了?” 她摇摇头。 他是喝了酒,但没有醉。他是清醒的,知道自己今天多孟浪多下流,可他忍不住,人生偶尔也会失控,他要她,只要她的全部,那就够了。 藤原信岩缓了力道,但只深不浅,每一下都被他抽插顶撞至深处,穴口撑得圆圆,几近透明,人也跟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屁股在桌面上磨得火烧火燎的,那条皱巴巴的内裤在这样激烈的交合中从脚尖脱落,到了地上,同他散乱的衣物一起。 “呃……啊……”在一层黑袍的遮蔽下,少女柔软的身躯更显得糜丽,因为热气,那种属于她身体的香和味道,散发了出来。 室内充斥着腥膻和汗液的混合气体,纠缠的放大的浅淡的剪映也在墙上弹跳。 他们迭在一起,女子在桌上起伏,衣裙还穿在身上,掩盖了进进出出的地方,但抽插之地靡靡水声不绝,那一双穿着棉袜的少女的腿在剧烈晃荡,男人打桩般的挺动,高低的喘息和呻吟,都打乱了屋子的平静,门内卓然一幅淫靡不堪的景象。 千西又泄了一回,他还未能疏解,刚刚泄身的身体难能承受他这般无始无终的耕迭,“你让我缓……啊……我要晕过,过去了……”她指甲挠他的肩背,微痛之外令他性奋。 “这时候要如何停?”他好笑,嘴上说着,动作却真的缓了下来。 给她巅峰消退的时间,盯着她的脸,“我们慢慢来可好?” 她虽不回答,但哼哼唧唧的表情已经认同这一点。 千西觉得这力度舒服,也大方地打开腿,配合他那根东西在里面慢慢的擦过她的内壁,微痒,肉贴着肉,正好缓冲那猛然的奇异的快感浪潮。 “但是,我屁股有点疼。”她酡红着脸。 藤原信岩想,确是他疏忽了,在这冷硬的地方弄了她这样久。 两手移到她的臀部,将她带到自己这边来,屁股挪出三分之二,她整个人悬到桌外,性器反而更进一步,全然整个套到她身体里去。 千西叫了一声,太深了,她觉得不妙,抬眼看见他还未退却的那半根欲望,有些怯怕,来不及说什么,他已重新打开她的两腿抬高,往前一挺,噗呲一声,完美合璧。 身下一凉,衣料已经被抬高的腿卷到了半腰上,千西腿几乎立刻一哆嗦。 两人的结合这下一览无余,她早已湿的一塌糊涂,结合那处,在暗下去的室内,也泛着淫靡滋滋的水光。 她作死看了一眼,二人紧紧抵着,他的胯骨碰着她的腿根,囊袋以外全在她里面,胯下粗硬的毛发刺着她最娇嫩的腿心花瓣,千西脸颊烧起无边火红,腿闭不上,只能改为夹着他捂住了脸,“唉……” 他将她手背吻吻,“你抱住我,别掉下去。” “不要……” 她这会儿倒有心思害羞了。 藤原信岩勾着她大腿根,哐哐小撞了几下,试试她反应。 千西叫不上来,神情恍惚,声调变高,夹杂着迷乱的欢愉。 知道她受得住,于是将自己肏入小穴挺送得越发迅猛,此次插到最深……呼吸也愈发急促沉重。 她起先杵着臂承受这摇晃,最后还是揽着他的脖子高高低低地叫,连他也传染了,男女淫叫彼伏不休。 “我腿酸。”她哭。 他将她腿放下,人扑倒,定了定脚下,将她腰肢固住,铁柱试了试角度,继续抽插,气喘如牛。 千西咬着手指,又开始夹他,“我,我不要了.......”他被吮地头皮阵阵发麻,时间不多了,越发不要命地冲撞,圆桌的四只角开始抗议,咿呀摇晃。 抽了白来下,直至最后关头又将她腿抬至肩上,发狠顶撞几下洞口深处,一手猛然将那分身拔了出来,尽数射在千西腰上裙面。 才将她慢慢扶起,找棉布给她擦干水淋淋红肿的腿心,她也只得张着腿,一边喘息,一边错愕地盯着校裙上那滩白色污渍…… 最后他帮她把衣服放到水龙头下冲干净了,挂在玻璃穹顶下。 信坊之死 千西回家时,清和见她换了衣裳,一问,她脸红红,两脚发软得慢慢挪上楼去,说自己搞脏了衣服,顺便去了文学社拿书。 过了会儿又换了套宽松睡衣下来,“阿信明天会去爷爷家吃中饭,你去么?” 清和,“懒得去。” 千西讨好,靠着她的肩,“你去嘛去嘛。去帮帮我听听阿信说了什么,回来告诉我呀。” 等了一日,清和也是天黑后才慢悠悠地回,千西同阿随在火炉旁打盹儿呢。 清和夸赞女婿,“别看他满嘴不提政治,这在中间调度的道行还蛮可以,”点了点千西巧挺挺的鼻子,“他也说了,在你毕业前这三月呐是最关键的,不出事,那就没事了。” 千西听得一知半解。 但明白结果是好的,原本微弯的嘴角浮动地更大,满脸的嘚瑟表情就要藏不住了。 清和满面的嫌弃,摇着头:“你可真是,怎就被他吃得死死的?”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两家都在观望风向,以求顺风而动。 藤原信岩有些外交天赋在内是不错,总之自那顿饭后,老宫泽吩咐宫泽广叽同藤原教野教治两兄弟主动示好,两家关系在冰点的临界回暖。 那是春季,芦苇飘荡,背影哀愁。 藤原信岩不出差时,周末从前家去,如今家里有对新婚夫妇,千代子的腹部已隆起成圆圆的一团,身怀六甲大腹便便,他和千西待在一起。 虽然也有自己的房子和宅邸,还是惯和千西宅于文学社二楼,千西如今住校,周末会出校,这里最有生活气息,这两日,也合该是他们的时间。 昨晚孟浪肆意过了,做爱时销魂舒服,可一觉醒来,被肏的那个难免会有点腰酸背痛,温热的水抚过略略红肿的腿心,她在睡裙外又套了冬季的睡袍,光着脚冲出来。 刚听见了动静,肯定是饭店定的早点送来了。 他穿着单毛衣在那里摆盘,食物的香气袅袅。拍拍她从后搂在腰上的手,看也不用看,“把脚擦擦,穿了鞋再来。” 等两人坐好,他敲开鸡蛋壳,往里放了放椒盐,也给她的撒了点。看千西琯高头发,素面朝天的脸颊在日光下泛着红润的光,非常可爱,边吃边有感而发,“我认识你之后,对一种颜色更敏感。” “颜色?什么颜色?” “你身上的那种红。” 她还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什么意思呀?” 藤原信岩笑而不语。 她的处女血是红色的,唇是红色的,还有和服,那件落水时的和服,它也是红色的。他和她做爱到高潮射精时,也能看到那种夕阳般炫彩的红色。 非常绚丽,不可言说。 千西瘪瘪嘴,拿起羊角面包,懒得和他打太极,转回话题,“这种溏心蛋我也会煮,下次我给你做。” 这男人其实也很挑食的,有很多怪癖,比如不爱吃冷的,不爱吃酸的,连生鸡蛋也不吃,就爱吃西式溏心蛋。 他哼笑两声,“算了吧,莫要火烧厨房。” 千西被他惯成一个撒娇鬼,杀到圆桌对面,扑上去就咬他耳朵,一个大男人很快落下风来。 “得得得,蹭得我一脸口水。” 好叭,她改为搂住他,被他喂了一口金黄黄的炒饭,才肯下去。 相比千西的活泼跳脱,怀孕磨平了千代子的所有锐利,完全变了个人,安静地为爱痴傻。也许她的争强好胜本就是用来夺得信坊的,现在不需要了,转而将所有重心和希望放在信坊的孩子身上,孩子每日成长,信坊却肉眼可见地日渐消瘦下去。 这三个月平和无波是藤原信岩争取来的,却没能维持下去。 信坊死了。 死于自杀。 千西得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是不是,弄错了?”她吊着泪,不久前才见过,还是不敢相信,“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不会的......” 打电话通知她这个消息的人是清和。 “美惠子接到消息时还在我家做客,打完电话就直接晕过去了。”清和顿了顿,对当时境况仍旧心有余悸,“醒了以后我送她回的家,信岩也派管家去通知过,但一直没露面。” “怎么会这样......” 清和在叹气,是广义接来了电话话茬,“你赶紧想一想,他不在军部还会到哪里?” “他,是很难过的。”千西抹抹眼泪,“你别逼他露面。” “美惠子病倒,他爸爸也是闭门不出,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广义手摩挲着放电话的桌角,眉心紧皱,一旦发丧,千西婚事会推迟,两家多少又要被影响了,“现在是藤原教野代为处理后事,他家长女明日从娘家赶过来,大小事务,总要有个做主的人。” 千西想来想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清和不再勉强,让她挂了电话。恍惚地回到宿舍,看看外头的天色,暗沉沉的灰里乌云密布,是要下雨的前奏,她心乱如麻心急如焚,想要出去找信岩。 女校纪律严格,已经过了关寝时间就出不去。 她找宿管请假,却需要家里人批准并亲自来接,千西私心不想让大人们找到信岩。 转了个念,给福山家打了电话。 之前听说过隔壁寝室一个心理系的女生偷偷溜出去过,就是要爬墙,她有点发怵,脚步慢挪,到宿舍隔壁,敲了敲寝室的门。 学校连接外山的后墙得有三米多高,她靠着仅有的一点可怜的着力点,好容易艰难地翻到墙头这边,跟等在外面的福山打了个模糊地照面。 “小姐!”被人半夜使唤的福山错愕,他将千西停在文学社的车开到这里。 高处阴风阵阵,要怪只怪她顺着爬的好好的,偏要往下面看了一眼,腿一软,往后虚晃一下,吓得闭起眼睛,脚掌立马挪空了半边,“啊呀妈呀!” “小姐!”福山在底下看得心惊肉跳 ,奈何太高了他够她不着。 她缺乏并厌恶运动,娇生惯养大的,更别提爬墙爬树,这是第一回,眼下已无计可施,嗷嗷叫,飙出颤抖的高音,“福山福山!救我!”两手抠着墙砖的缝隙,脚趾死死勾着雕花龛沿,“千万别动!”福山急红了脸,好在他不是榆木脑袋,把车开到了墙边来挨着,方把她从墙壁上捞了下来。 关心则乱,大声道,“小姐!你怎总做这种事!偷偷摸摸!”说完了才觉得骂她不妥。 福山对她出逃的行为彻底语结,嫌弃她是个小孩子一样做事,又自顾自啰嗦了几句,千西腿软地直接下半身瘫到了车盖,风吹乱了她的发,似个刚还魂的女鬼。 千西都受下了,眼睛不敢再看那墙根一眼,等腿上肌肉的酸软感过去,她能站起来了,“你快带我去街里。” 福山没说话,乖乖地把她从车顶接下地,又听她吸吸鼻涕道,“阿信的亲弟弟信坊,今晚被发现,人没了,阿信到现在还没回过家,我得去找他……” 福山再次错愕,“没了?!” ……可是少佐找得到么?小姐知道他在哪里?” “都找找吧,”她的眼圈还红红的,但神色已经凝重起来,“这个时候不能随他在外独处,我怕他出事。” 路上就下起了雨,还打雷。 雷声轰隆隆的,大雨阻挡视线,本就恶劣沉重的心情更加烦闷,绕街一圈,就到出区的哨兵关卡了,福山实话说,“少佐不会跑那么远......也许他已经回去了?” 千西也烦恼,她有种情侣的直觉。信岩应该还在外流浪,左顾右盼之际,忽然冒出一个地点,还想要试一试。 车刹在红公爵酒吧门前,四周寥无人烟,神社充满安宁的味道,老板已经要按时打烊了,千西急忙去问,“我男朋友来过吗?” 她的秘密基地,和彩杉偷偷喝酒几回,他也来接过她回校。老板稍微认得信岩,“太不巧了!”他难为道,“那先生知道我不能留客,一刻钟前自己拎着酒走了。” 以宫泽广叽、广义在内的国内文官是希望能速战速决,而军部却陷入了狂热。自去岁年初,国内已经进入了战时电力管制,每逢限点后,商店非必要都得熄灯,不然会惹上巡逻警察。 惧威而不怀德,重小礼而轻大义是小人,自苦而不以苦人,是君子。 千西呆在那里,连福山也忍不住问,“那他可开了车?” “不清楚,他下午就来了,一直喝,走得时候还醉。” 一时,二人皆沉默。 老板走了,街道的黑污和天地融为一体,大雨里千西拿着手电筒,“他肯定还在这附近?”打发走满心沮丧,揉揉发酸的眼,掩饰,“雨水溅到了,我最近考试多,眼睛夜里看不清呢。” 福山忽然拿过她的手电,在前方晃了一晃,晃清那幕中的淡影,迟疑,“那是,少佐的车?” 大雨磅礴中,藤原信岩坐在神社的柱前一动不动,在淋雨。脚边摆着随手带上的那个酒瓶。 千西蹲到了他面前,他浑身都湿透了,身子埋在那里,他身后寺庙的园中,无声供应着两排地藏菩萨,小菩萨眉眼慈善身上披着围巾,被香客祈祷孩子能平安健康长大。 “阿信......”她哽咽,指尖碰到了他在滴水的发。 他缓缓抬起头,神情看见她,好似在梦里。 眉头的川字未散,只开口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千西心疼地说不出话,抿着唇,红着眼,摇摇头。 大雨中,只有福山的伞还在为二人遮挡出一点安静的天地,他踉踉跄跄地起身,福山一后退,他又因为头晕跪到了地下,福山和千西要扶他,却被他以手挡开。 再用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灌满的水珠,看向她的眼睛已经清明许多。 她摸摸他冰凉瘦削的颊侧,“我正是来找你的。”信岩闭了闭眼,“信坊死了。”他低声。 千西忍住哭意,尽量清晰吐字,“下大雨了,我们先回家吧。” “家?”他像是冷冻一样平静的脸上有了涟漪,五官皱在一起,成了痛苦的表情,迷茫地望着她,是的,迷茫,紧接着又是悔恨。 跪地掩面,像一座地藏那样的雕塑。 千西上前捧住他的脸,对视一眼,他的脑袋就脱力般靠在了她怀里,“我不该逼他留下的......” 声线,断断续续,“是我逼他留下......如果早出国,他不会自杀。” “不是你的错啊,别这样怪自己。” 他听不进去,执意责怪自己,“我对不起他,”肩膀耸动,他在她尚且干燥的胸脯前,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我,我不该逼他......” 男人的眼泪向来缺少,也很沉重。她不敢看,只是摸着他的头,让他能靠在自己怀里,下巴靠在他头上,无声地陪他落泪。 福山高高举着伞,背过身,选择将手上的电筒关掉,幕布似的流动的巨声雷雨中,只剩下黑暗中的二人一跪一蹲,相依为命。 一场雷雨,掩盖了多少前尘往事。 放晴后,簇亲的朝阳射进窗内,这刺目的光亮让藤原信岩慢慢睁开了眼皮,他眯了眯,是文学社的小楼,窗帘没拉。 宿醉后的头仍有些沉重,往枕边一看,阳光也照到了千西的脸上,她还闭着眼,呼吸浅浅,睡得正香。 昨夜最后不知怎的,自己两手两脚都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这个姿势让她睡得很不舒服,眼底也有明显的淤青,恐怕是半夜才眠。 她的眉黛黑,毛茸茸的碎发下,眉心忽然皱起。 藤原信岩无声无息地举起一只手,遮在她眼前,挡住了阳光,阴翳中,她的眉头渐渐舒展了。 “......” 她做了一个兀长的梦,梦里是信岩荒芜的神情,梦醒来,她也渐渐睁开了眼,眼前的脸和梦里的人重迭,一个温柔可碰,一个遥远模糊。 “醒了?” 千西没说话。 维持着醒来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睁眼看着他,眉头又重新皱起。 他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柔软的触感抚平了千西的额间沟壑,大手将她往自己身前靠一点,双手放在她背后,抱得很近,再紧一点,直到胸贴着胸,腿贴着腿,毫无缝隙。 信坊的葬礼,不日于宅邸后的山川设局举行,对外宣称是急症而亡。 他自杀于之前居住公寓的浴缸,和菅原生活过的地方。他抛弃了家人,也顾不上未出世的孩子和一定会崩溃的千代子,割腕的伤口又深又利落,动脉血被流动的喷头冲走,被房东发现的时候,全身都很干净。 嘴角带着很淡的释然的笑,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葬礼那日,信坊的肉身已成骨灰。 信坊是信字辈里的幺男,从小颇受家族宠爱,逝世年方二十三,令人惋惜,千西见到了比以往更多,也是最多的藤原氏员。 许多从京都赶来的老旧贵族,还有好几位重臣,这么多的政治家和军阀立在山川内的神社礼堂,出生于显赫家世的信坊,无法走得轻盈。 结束的时候,千西看见了在远处偷偷观望的菅原,她知道是谁的安排。 悄悄走到信岩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信岩看了眼来人,他面上很平静,相比美惠子和千代子,甚至是面如土色的藤原教治,他才是最冷静的那个。 千西点了点头。 他懂她的安慰,回握住了那只温软的柔夷,缓缓道,“他说不喜欢这里。” 饱读诗书的美惠子将几个亲生子女都教养的优雅体面,那种来自坂东武夫乡下佬的粗狂,被京都的贵族文化取代。 阿姐有说不完的古代故事,美惠子和阿姐在一起轻声细语地叙话,信岩就会握着外甥的手坐在桌前写铿锵的书法,循循教导,耐心调整小外甥的坐姿。 为何他们要生生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噩耗? “我以为他不喜欢这个家。现在想想……”藤原信岩木着脸,“他是牵挂家里的,但讨厌这世间。” 沸腾诡异的外邦音乐,蛮横生长的长发,火爆无理的脾气,都是他做的抗争。他走时,带着一张功德圆满的笑脸,多刺眼呐,遗书里说的几声对不起,不是跟这个世界,是家人吧,因为牵挂父母姐兄,他坚持到了现在。 千西望着那张遗照上的笑容,眼底还是忍不住酸疼,尽可能靠着伟岸的男人,将自己身体的温度传递给他。 “他既不喜,就让他离开罢。” 下一章男女主家会政治决裂,男女主的感情也到达了舍与得的节点。 内阁裂变 信坊之死导致了千代子的精神失常,腹中妊娠,医生也无能给药治疗,千代子就只能疯疯癫癫得,被秘密接回了她娘家的老居看管。美惠子每日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中年丧子,藤原教治也精神萎靡,一时半会难能振作。 家中挂着丧葬的黑绦,半月池还是那个半月池,枯山水还是那个枯山水,却没人再爱待了。 欢声笑语衰走,转眼间凄清凄清。 回望喜事不过半载,时过境迁,舍叹息之余,再无他言。 依靠清和四通八达的社交能力,彩杉联系到了最近定居东京的文学新贵安东女士。 安东翻译了诸多外文儿童读物,是圈内声誉良好的女性儿童文学家,彩杉将她视作偶像,能求见偶像一面,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于是带上庚帖和见面礼,拉上千西在萃居文人略微拥挤的花叶町弄拜访。 安东是个软和性子,一见如故相聊甚欢。 天气渐炎热,传统的市井居民楼闷热,于是叁女将饭盒拿到阴廊下,脱了鞋甩着小脚坐在后门吃饭。 巨大的灰影伴随轰鸣略过,几人抬头,一组军绿的机身上涂着一轮轮红日,于整个街巷擦过,让大地罩上广阔无垠的黑幕。 千西原本收满市井烟火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残留的阴影,她认出正是投产的新飞机,zero——零式战机。 陆军省和大本营今天可不太平。消息刚一出,就已经一传十十传百,参谋部奔走相告得竞猜下一任内阁首相。 战略课的朋友松下忧心忡忡,他倾慕石原莞尔的演讲,是主张不扩大战争和及时停战的,藤原信岩深知这点,临走前嘱托,一有情况变动及时通知他。 大少主一反常态关心起政治,松下估计他也是怕自家那不位见风就是雨的父亲大人狗急跳墙,毕竟藤原教治这两年行事的诡谲,大家有目共睹,别一怂恿下又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决定! 内阁倒台这种事虽见怪不怪,但聪明人都嗅出此次的不寻常,隐隐有狂风暴雨欲来的前奏,直到晚上内部得了消息,内定好的人选,竟然真是东条阁下! 松下大骇! 周围人像打了鸡血,欢呼中还要拉他庆祝,松下强忍不安,敷衍笑笑草草了事后,转身偷偷下发了急电。 内阁变天,离不开人头落地,站队的时刻再一次到来,又要做选择了,通知藤原信岩速速赶回。 可来不及了。 午饭时间,白百合校园内的大本钟敲响,图书馆里的女孩们涌了出来,还是彩杉,她在人群中搜刮千西的身影,将她一把拉了过来。 可怜此时千西对外面还一无所知,对着彩杉的暴跳,她习以为常,抱了抱身上那两本沉重的大辞典,“做甚火急火燎的呀?叁浦呢?你不是和他去看电影了?” 彩杉拉着她上车,满面焦急,“还看什么电影啊,我是从家里赶过来的!出事了出事了!”边走边大声地发火,“信岩那家伙到底又去哪里出差了?” “怎么?”千西的笑原本还挂的深深的,整个人精神焕发,此时嘴角的弧度渐渐隐去了,“他不是总这样子?好像是去督战的....”她望着彩杉,“到底出什么事了?” 彩杉递给千西报纸。 上面头条不胫几个大字,写着“近卫带领内阁总辞职后,东条新内阁成立”。 千西抬起头来和彩杉对视。 彩杉:“东条上位成了新首相,内阁一成立藤原他们那两个马鹿——”彩杉说到此处梗住,顺了口气才平息,“忽然变节!” 千西心中猛得一跳,听她继续道,“为了当东条的走狗竟然敢公开叫嚣,说我们家是赤色分子我爸爸已经被踢出了内阁转成了预备役你爸爸也被革职!!!” 千西耳边嗡嗡嗡的,脸上血色褪尽。 回到家,脚步甫一踏进客厅,两叁双眼睛纷纷射向她,彩杉已经掉头和叁浦匆匆赶回自己家了。 清和统治千西,“你要立刻宣布和他退婚,动作要比他们快。” 千西下意识抱住她的腰,阻拦她。 广义上前来,耐着性子劝,“别犯傻,他们为了把你二叔踢出内阁来,还要和我们家撇清关系,竟然骂宫泽都是赤色分子!” 事出突然,她整个人都是僵的,甚至哭不出来,掉不下一滴眼泪,因为这一切都颇为不真实,一场内阁而已,内阁换了,她苦苦经营了两年多的感情,也说没就没了? 在这个年代,谁和赤色沾点边儿,都是要掉脑袋的……是有多大仇恨,他们要下如此重口往死里逼呢? “明明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啊,你昨天还带我去看做好的婚纱,”千西崩溃地捂住脸,“说好了等我一毕业就办婚礼的......”明明只剩下半个月了!明明只剩下最后两场考试和一次毕业典礼了! 原来不是亲家,是仇人啊? 她后知后觉地在手掌里,跌出两行无措的清泪。 “先退婚吧。”清和顾不得许多,得先办要紧的事,喊司机备车。 “妈妈,他不想这样的——” “不管了!” “妈妈,这不是他的意思,不是阿信做的!” “我说我管不了那么多!” 几番拉扯,客厅里都是叁人拖鞋的摩擦声。 广义也来拉她,“西西,放手吧。” 她死死抓住清和的一只胳膊,哀求,“求你了妈妈,他才刚没了弟弟,我又离开他,对他多残忍呢……” “那要怎么办呢?”清和看她又开始梨花带雨,“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未婚夫的意思,但两家已经无法转和,若等他们主动,你就是被退婚的那个了!只有主动先解除婚约,才能说明你不是被夫家抛弃,而是我们看不上!” “等他回来,我亲自跟他商量。”她忍着泪,事到如今,结婚无有可能,“可就是要退婚,就算我和他,真的不能结婚了,我也得等他回来再说。” “等不及了!”清和不要听,却被她死死拖着。 最后,只能泄力。 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同样无奈的广义,夫妇两个对她一点办法也无。 “这事哪里还由得了你?”广义连连叹着气,将失魂落魄的千西拉在沙发上去,“你不让妈妈去,你爷爷也马上就会登报!” 广义再无保留地将老宫泽和藤原两家做过的交易说完。 千西如从云端掉入谷地。 她本还在自责,如不是自己贪恋情爱非得和藤原信岩在一处,两家不至于结为姻亲,就算翻脸,一切到不了这么窘迫的地步,广叽成了预备役,爸爸也丢了工作,家族企业也遭受了滑铁卢般的损失。 老宫泽是一切的推手。 他将她抛砖引玉,给了出去,却没有考虑交易破裂时,她能否完璧归赵。 更何况,“你爷爷觉得藤原教治不擅长投资,钱给去会亏上一半,另一半也不定用在别的地方,他后来压着尾款不肯给。之前的那几所工厂运转亏空,是信岩想方设法填补的,他跟你爷爷承诺,所有的钱都会用在两家共同的建设上,他会亲自监督。” 如今这一闹,藤原信岩这几个月所做的努力眼看作废了,应该就是藤原教野自作主张的,但也不重要,他们都是姓藤原,谁背叛,都是一样的。 敌对一触即发, 不可饶恕。 无法挽回。 聊的这一时半刻未过,她的退婚告示就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各大报纸上了。原来自昨夜,老宫泽得知东条是下任首相,就已经做好了随时崩盘的准备,将退婚书交给了社长,一旦藤原变节立马发出,别说是千西,就连清和夫妇也未曾先通知。千西被绑架,夫妇先斩后奏的做法,他还惦记着呢。 在这个家族里,老宫泽没死之前,都具有绝对专制的权威地位,他不允许任何人来挑战他的父权,包括亲生子孙。 千西捏紧那张最新的报纸,捏的报纸嘎嘎作响。那上面的两个人相邻靠着,用的还是他们订婚时交给报社的照片。而藤原家也不甘落后,贴出了一模一样的绝婚书。 报纸也变成了战场。 而她和他视若珍宝的婚姻,变成了攻击对方的火力炮弹。 千西忽然猛得擦干脸上的泪,拿着报纸,鞋也不换冲了出去。 清和窝在沙发,眼珠转着,心中早料到她会来这出,并未起身去追,眨眼功夫千西就抢过了广义开的公车钥匙,豪横惯了,司机拦她不住。 车里的人猛踩油门,擦烟跑得没影,想也不用想她去找老宫泽对峙了。 广义走到清和身边,捏着眉心,“真不会出事吗?要不跟去看看。” 千西闯进去时,老宫泽仿佛早知道她会来,已经杵着拐杖坐在铁打不动的上首处等她。 大房都在,二房也来了。 老宫泽眼如鹰炬,直勾勾盯着来人,相比之下穿着拖鞋,一脸泪痕的千西,只有一腔孤勇。 气氛戛然到连室内的摆钟都停了,针落的声响都嫌大,宫泽广叽都不敢喝茶。 彩杉硬着头皮刚想劝,西西两个字都没说完,便立马被一边的二太太制止,示意她别插手。 “来啦?”老宫泽收敛凶意,转而展露出慈爱,并不对这个连招呼都不打,贸然闯入的小家伙计较。 可惜千西不买账。 径直走到他面前,将手里捏成一团球的报纸,抛到他旁边的沙发空位,“为什么?” 老宫泽未看一眼。 “你来闹事的?”他佯怒。就像往日舍不得谴责她和彩杉打闹时做的鬼脸一样,那熟悉的样子如今看来,却是可气可笑,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一件东西吗,”千西自嘲,“就这样被你随意地扔来扔去,退婚的事我压根未同意,”她越说越大声,嘶哑地喊了出来,哭了,“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宫泽广叽在一边摇摇头。老宫泽平淡问,“你难道还要爷爷跟你道歉?如果不是爷爷反应够快,你现在已经是个弃妇了。爷爷是为你好。” “为我好?”她冷笑,“这是我自己的事。” 老宫泽见她还嘴硬,剁了剁手拐,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所有人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你自己的事?”老宫泽笑了一串,拉下脸来,“如果你不叫宫泽,我才懒得管,你不叫宫泽,当初他们家会看得上你?” “我有处理自己婚姻大事的权利,不管我是谁,我都是我!”二十出头的少女梗住一截不肯低头的脖子。 拐杖敲击地面,“你姓宫泽,你没有这个权利!” 坐在一旁的彩杉身处战场,已经抖如糠筛。 “我有!” “你再说?” 老宫泽站了起来,驼背宽厚的身体似一堵屹立不倒的墙,让人望而生畏。 他早已经老了,可笼罩在这个家几十年的权威没有。在这个家里,他的话向来就是规则,就是王道,他将每个人都安排地很好,享受了他带来的钱和名利,就要选择相应的服从和遵守,千西今日敢来挑战,他就必然要在今日杀鸡儆猴。 “我为何不能说?!我才是当事者!” 千西还在顶撞,老宫泽必须动手给她教训。 心下一狠,手在空中扬起。 他对准千西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给了一个重重的巴掌,力度大到千西整个身子瞬间被掀翻下地。 声音脆响,很是狠绝。 千西的耳边,因为灌风和失压,耳脑产生了巨大的刺疼感。 就像第一次坐飞机,嗡嗡嗡的工厂轰鸣像针线在脑中穿裂而过,响彻整个神经脑仁。 她的半边脸肿了,在这种近乎失聪的火辣辣的环境里,几张扭曲喷张的鬼脸,忽然走马一样一晃一晃得在眼冒金星的眼底闪现。 她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新年阿玉问她时,自己如何也记不起的初梦。 原来她的初梦,是个噩梦。 从未亲眼见爷爷打人的彩杉,啊地叫出了声,大姐本樱及时出面求情。 老宫泽死死盯着千西,他在等她服软。 可她不,撑在地上,抬头,愤愤地看向老宫泽。 那是一种很倔强、很刺眼的目光。 在这个他一向疼爱的乖巧孙女脸上,他可从没有见过。 好哇! 一怒之下,他推开了本樱,又再次举起了手里那跟拐杖。本樱吓坏了,她父亲都尚且受不住,千西轻柔娇弱,又如何经得住这根拐杖的摔打呢?! 宫泽广叽此时喊了声爸,也想要阻止,彩杉不顾二太太阻拦,红着眼眶,跑来护住千西的身子,破嗓哭喊,“怎么能这样,明明西西是最难过的……要打,就连我一起打好了......” 彩杉已经是嫁出去的,老宫泽碍于叁浦,没有再动手。他把拐杖剁得千丈响,带着滔天的怒气走了。 清和广义赶了来时,二太太赶忙拉了彩杉起身,彩杉只好先跟着二太太回家,边擦着眼角的湿润边走,“西西太惨了……” 本樱已经怀孕,本樱丈夫扶起本樱时,带着股责怪的目光瞥了两眼地上的人,广义找到广叽问清情况。 宫泽广叽提前退了休,身上换下了军服,看看千西,又看看广义,摇了摇头。 清和看清她半边肿起的脸上,那赫然的五指掌印,脸色也很不好。 “打疼了没?” 千西堪堪对清和叫了声妈妈,嗓音已经沙哑,一直忍着的眼泪就此决堤而出,趴在她怀里痛哭出声,哭声环绕整个寂静的大理石客厅。 这两章男女主要分手了。Sorry,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船,有的只是男女主不动声色的暧昧。 我来晚了 从退婚那天起,千西就明白了。她独立、她有钱,她有见解、有知识,可依旧只是这个大家族里的附属品。 一个下雨的下午,藤原信岩到了提康别墅的楼下,千西已在外婆家住了两日。 提康管家冷着脸色,竟然都肯没让那人进来,估计是外婆发的话。外婆还跟她说,你乐意不见便不见。 她作势起身,就是要见的意思。 提康没拦,吩咐管家给她拿伞。 “长话短说。” 千西尽量慢腾腾地从楼上下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常、镇定一些,可到了他眼前,才发现自己连鞋也没换,就穿着拖鞋走了这么久的路。 时隔半月再见,往日欣喜不复。 她打着把长柄的金属黑伞出现,细雨下,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千西将伞倾后,抬头看他。 “你从哪里来?” 藤原信岩只穿着白衬衫和背带裤,没有外套,他的脸上有灰灰的阴影,眼窝深陷,应该好几天没刮胡子,也没睡舒服。 千西的眼下也有青紫的眼圈,两个原本水灵灵的粉白卧蚕下耷拉着疲惫的眼袋。 他直挺挺干巴巴得站在门口的花坛旁边,没有打伞,小雨虽弱,却也能渐渐湿透他的发梢和半身。 千西还是不忍心,默默将黑伞举起,罩在了二人的头顶。 藤原信岩未及答她的话,先伸手将那把伞的伞柄接过,宽大的手掌下端碰过她冰凉的指尖,温度灼得她手下意识一抖,她松开了手。 而他接过了伞,才走近了一步,对她说了一个邻省的名字,低垂眼皮看着她晦暗无光的眉色半晌,“对不起,我来晚了。” 千西扬起一抹很勉强的笑,恢复往日的口吻,“今次阿信来的是有些晚了呢。” 她的暴躁情绪已在黑白交替的这几个日夜慢慢消化掉了,她怪过他,也怨过他,也想过真的见面了要狠狠得撒泼取闹和他大吵一架,可是如今真的见到,看着他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憔悴,闷火也无处可发。 怪阿信,也是没有用的。 藤原信岩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我得到消息,便一刻不停地赶回来,却还是错过了。” 千西摇摇头,委屈无处可藏,“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她深深吸了几口堵塞郁闷的气,盯着他,“你总是不在,那么以后呢?就算我们真的能顺利成婚,婚后我遇到了困难,一个出差就可以让你离我很远很远,我还是只能一个人消化这些坏消息,一个人面对这些麻烦,赤色分子?赤色分子是要被判叛国罪抓进去坐牢的!” 一连串的控诉让她的眼圈通红,天气早已不冷,依稀有些斜风灌进她长裙开的侧叉里,冷意遍布全身,说到最后的激动处,她抬手搡了他的胸口一把,原本平静的内心因着他再次波涛汹涌,还是忍不住对他发了一通火气,他早已将她宠坏了! 藤原信岩被她突然得发力弄退了一步,“西西!”他凝着剑眉,忽然就把伞扔了,两人暴露在雨下,他突然将她抱在怀里,“我做过努力——”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千西却不再要他抱。 她蛮横地推开他,“两年了,你能不能有一次回答我,不要再逃避了!你告诉我,”雨打湿了二人发红的脸孔,千西抬起的脸上不断流着细小的雨珠,两手狠狠揪扯他脖前的领子,“你觉得你父亲做的是对的么?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当一个日本人,就要忍受自己的国家去侵略别人的地盘,为什么要忍受那些道貌岸然的无赖拿我的婚姻开玩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做反抗,为什么你还默许了这一切?!” “为什么?”她哭着把拳头打在了他发僵的肩膀和胸口上,一下又一下,却是如此无力,越来越无力,“为什么?为什么啊……” 藤原信岩亦是满身狼狈,任由她发泄。 他闭了闭眼,缓缓道,“如果非要我说,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认可。” 第一次得到他与她想法一致的回答,千西砸上去的拳头慢了一拍。 “既然不认可,你为何不明说?”她愣怔地看着他,泪水混着雨水。 藤原信岩猛然摊开手,不去管脸上那湿哒哒的雨水,只看着她愣怔的神色,大声道,“西西,你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两手扶着她的胳膊抖动,“认不认可是一样的,我别无选择!” “我做过努力,”他道,“大伯变节,我父亲没有参与——” 千西要推开他,他的手越来越用力,转而固住她摇来摇去的脸,“没有骗你,”他还在努力争取,“别乱动了!你听我跟你解释好不好?!” “解释有什么用呢?你说的这些我早都知道,”再次用力去推开他的身体,“可你还是容忍了他们,你容忍他们背叛你,你容忍他们来伤害我.....” 他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千西的失望达到了顶峰。 就这出神间她已经猛然使劲,挣脱了他的桎梏往大门的方向跑,将他高声的挽留和呼唤都扔在了愈来愈远的背后。 黑伞翻在地面,没人去拿。 千西湿漉漉地进到别墅,女仆拿来毛巾,提康吩咐管家,“将大门锁好!” 管家来时禀报,他还待在门口没有走。 提康冷着脸,“是他们无力在先,不用管他!” 千西低着头任女佣给她擦头发,约莫一刻钟后,她吩咐女仆去瞧眼门口。 女仆回来,有些纠结地告诉她,“叁小姐,他,还在那里。” 她皱起眉。 “可有打伞?” 女仆摇摇头。 千西猛然想到信坊出事那日的场景,心下一抽一抽地痛。闷闷地上楼去,直到傍晚雨停也没再下楼。 藤原信岩淋了一下午的雨。 湿漉漉地开车回到忍成马场,进了平层木构建的猎屋。他换了衣服,出神了片刻,将留声机的声碟打开,旁边摆着酒瓶和酒杯,他的手伸过去握住酒瓶口,想了想,还是没有拿。 藤原信岩努力过,只是这努力,终究化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旧年近卫的二次组阁,东条已经任陆军大臣,兼对满事务总裁。 此时,日美关系紧张,两国谈判中近卫为主的软弱派想要对美国提出的条件进行妥协,从中国撤兵,这动了激进派和不少关东远东人的烙饼,东条坚决反对向美国低头,而主张停止谈判,立即开战,同首的高层杉山,永野两总长对天皇声泪俱下,相信德国在英伦叁岛可以成功登陆。 天皇默认了授予东条组建内阁的指令。 藤原信岩往常不插手政治,以他对父伯的了解,这两人闹幺蛾子的可能性很大。 藤原教野打转头和伍代合作的主意,知道说不动藤原信岩,就叁番五次怂恿弟弟。 藤原信岩第一步是先稳住父亲。藤原信岩的外公在不久前会面过藤原教治。自从上次美惠子威胁他分居,他便不敢再轻举妄动。藤原信岩又请来老丈人压制,藤原教治哪里还敢掺和内阁? 他再不敢。 藤原教治首会并未出现,他称病了,出现的是藤原教野。及时向东条表忠心的也是藤原教野。 藤原信岩刚一回来并未直奔千西而去,他要弄明白事情起因,先回了躺家,彼时兄弟两个其乐融融得喝茶,藤原信岩一看这场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色阴沉、青筋暴起,很是可怖,他对着自己的大伯和亲父冷笑,“好一计调虎离山来倒戈的戏码!” 面对迟迟归来家的儿子,藤原教治不敢再继续喝茶。宫泽家和伍代家的去留,明面上早成了藤原信岩与藤原教野两人的博弈。藤原信岩的背后是美惠子的母系力量和少壮派军官,而藤原教野的背后则是杉山一类的激进派。 藤原教治口口声声说跟他没有干系,不是他做的,那一点脸上嘴边的心虚,仅仅是因为他默许了大哥的变节,在儿子和大哥里,他选择了站队大哥。 东条在关东是个人精,上位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异己,主和派的一律不会放过,东条又是一个极虚伪之人,明明是无礼之徒,做事却讲求“规矩”来讨天皇欢心,藤原教野帮忙做了坏人。 藤原教野和主张和谈的宫泽成了姻亲,好处没捞着多少不说,如果自己不先下手和他们撇清关系,自己也要倒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诬陷宫泽家以此来绝交,也能跟东条表忠心,下家后路,便是伍代。 果然,既然他都说宫泽是赤色分子,这下能借他之手名正言顺将宫泽广叽这个眼线扫地出门,就像不久前边缘石原莞尔那样,将不是自己的人都转成了预备役。 仅仅一晚而已。 藤原教野被藤原信岩派去的人说服,首会前一晚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在内阁上绝不会对东条点头哈腰,结果转头便忘了自己的承诺,当起新贵东条当仁不让的鹰犬,他还说动了藤原信岩那边的人倒戈,藤原信岩年轻,坐的不过是个少佐的板凳。轻而易举,反手将盯战的藤原信岩用一纸调令派了出去。 内斗,至今没人斗得过藤原教野。 普通人看到高门朱户前臭香袅袅,一批人则在权利的争夺战中倒下成了冻死骨,根本没有机会窥见这场惊变的种种内幕。 藤原信岩坐在木屋中,让清澈的大提琴曲响彻这间内房,身廓孤廖。 时过境迁3:等和私奔 说来可笑,千西还算是千代子妯娌时几次叁番想去探望,都被千代子的家中借口回绝,宫泽退婚消息的一示出,便马上挂电话来邀请她会一会面。 千代子的父亲亲自会的客。 四目相对间,两人神情蔫蔫,都提不起劲。中年男子推过那杯热茶,示意她请。 千西才小啜两口,便听他盯着自己道,“恭喜你。” 她将茶杯放下,没有接茬。 “家门不幸啊,”千代子父亲频频摇头,曲起手,遥指天花板二楼的闺屋,“小女与你同校,庚年也相近,花好的年华,却落得如此下场,”未说完,先揩一把眼泪。 她坐立难安,挪了挪身体,便见他用手摆摆,示意她稍安勿躁,“你从前劝她不要嫁,我也劝过。东京藤原这一派分支,早不是从前做生意时认识的坂东小武夫了,靠俄日战争和满洲事变发迹,这是什么?这不是发国难财吗?我们家一直向佛求善,并非一路人呐!” 千西低着头,将手搅在一起。 “国际形势波谲云诡,政治里有阴谋阳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及时下船,将自己从这条船上摘出来,虽然短看是受了气和委屈,长久看却是有益而无害,和他家太郎的婚事取消,实乃幸事,除了一大隐患,所以我要恭喜你!” 九条为人虽学识渊博,是他向佛向善,也是他一手溺爱亲女,如今遭受打击,懊悔不已,口不留德,当面扯开千西的伤疤,让她满目难堪。 “九条伯伯,”千西喃喃打断,“若不方便探视,我便先走。” 九条意识到自己失态。 叹气,甩手喊来一旁的侍女,结束了话题,“这几日安静许多,我叫人带你去,你看看便知道了。” 在千西被带上楼前,九条再次梗着脖子强调,“叁小姐,可要记住我说的话!” 千代子的预产期,是四月后,临冬时。千西进时,千代子的神情呆滞,六月怀胎,肚腹早已鼓鼓。有两个小丫鬟陪着,她靠在床上,手一直玩弄身边的被角。 千西坐在离她远远的一把椅上。 千代子呆呆傻傻,又如受惊的小鹿,躲在旁边丫鬟的屁股后,不敢探出脑袋,高高得尖叫,“你是谁!!!” 丫鬟连忙去安慰她。 千西被吓了一吓,张了张嘴,自己是谁呢?大嫂,妯娌,信坊的朋友,都不是了,下意识的,小心翼翼地说,“学姐,我是你的学妹,宫泽。” 千代子尖叫完,顺着这个话头开始出神,“学妹?我生病了,被关在这里,没有再上学了。” 她手继续抠被角,注意力不在千西身上。过一会儿,便莫名其妙地去捶打自己的肚子,疯疯癫癫的叫喊,“出来,出来!”旁边两人一人一只手将她摁住,神情早已木然。 千西在椅上如有火烧,坐不下去,提包快快地跑下了楼。 分手前夕 悲欢交织,福祸旦夕。 宫泽家自遭特高查勘后,很快恢复了广义的外交官身份,老宫泽还受天皇特别封赏子爵。 如今的东条首相,已经兼任内阁总理大臣、陆军大臣、内务大臣,整个内阁都尽在他一手掌握,东条内阁早成了他的独裁统治,就算还有任何异议,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反而是要看好自己的命了,东条还很会搞暗杀呢。 不过东条并不想和老宫泽这种有钱有势的人闹翻,扩张和殖民都需要钱,军费的开支也得依靠财阀,所以广义前脚因为东条被外务省革职,东条后脚又帮忙恢复了广义的外交身份,把他差遣到了遥远的罗马尼亚,给了老宫泽一个台阶,又不碍自己手下的眼。 为了更好让宫泽财阀挽尊,天皇在放任东条踢走宫泽二男广叽后,给了老宫泽一道这样的恩赐聊以抚慰,继而拉拢臣心,如此看来,倒还要感谢藤原教野让老宫泽因祸得福。 老宫泽心安理得地收下。 他的加爵仪式也要不日举行。 全家提前定做好礼服,按时参宴的指令传来,千西觉得可笑。天皇在军心和民心间左右摇摆不定,于是使出一个统治者,最简单也最拙劣的演技,打一个巴掌再赏一个甜枣。 老宫泽绞尽脑汁日思夜想,送儿卖女也要得到的贵族头衔,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得偿所愿了。 自上次在雨中分手,藤原信岩陆续写信到学校,千西不拆、不看,打到学校的电话,千西也根本不接、不听,后来千西毕业了,从学校宿舍搬回家,去她家,则更是见不到本人。 直到毕业典礼那日。 彩杉已成优秀的教书先生,反捐了学校培育资金,作为荣誉毕业生,被邀请回校参加这届毕业典礼。 彩杉下车时,门口已陆续都是人流,千西穿着母校学士服来接见二姐,姐妹二人正要融进去,撇脚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形。 彩杉见状,拍拍她的脑袋先行进去。千西愣在原地,暖阳下,只有那截血红的心脏还在跳动。 藤原信岩自他的车边来,目光笔直,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他提步走到她眼前,好在千西并未再跑。 喘了几口气,“你再躲着我,今天毕业也肯定会出现。” “......” “那日,你为何不听我解释?” 千西浅浅得笑笑,笑意不达眼底,显得虚浮扭转,她问,“事到如今,你能解释什么?” “我们好好谈一谈。”他转了个身,将抬起头来睁不开眼的她罩住,“目前不能结婚,不代表我打算放弃——” “宫泽!” 没谈两句便被打断,他眉头一凛。 班长站在远处喊千西,边走边朝她招手,“校长找你——”她拉着长长的尾音,注意到千西身旁看来的高大男人,顿了顿,迎面来的脚步迟疑下来。 千西得到机会,立马朝班长走去,却被人拉住她的手,“你不要逃避我说的话。” 千西将他手一甩,小跑起来拉住班长,企图将他落在后头。没成想他一路跟来,不管不顾跟到了校内。 白百合校内几百公顷的占地,是原来的中药药园,棕红的磨砂墙砖,哥特式的高耸建筑,雕栏画栋的罗马柱,还有清泉瀑布和百种药草的植物香,本是心旷神怡的风景,却叫人无心欣赏。 女同学的眼睛也纷纷注视着他,门口的保安奇怪望着,不确定他是不是家长,到了基督礼堂内,千西骇然他还跟着,这么难缠。 一手拉着班长,一手轻轻推了他一把,“校长找我呢,你先出去好不好?”内心也怕影响他正派的形象,看了几眼周围,“你吓到我同学了,还不快走……” 他两只眼目不斜视,只看着她,“我有话要和你说。半个月了,现在不说你又要躲到哪里?” 他急了。 伸手去拉她,却被她闪躲开,“你先走……” 班长以为千西是被这流氓吓到了,把她护在身后,又让人去叫老师,“这里禁止男子进出!你怎么如此无礼,再不出去我就喊安协了!让他们把你送到警察署!” 隔着人群,他很痛苦。 只盯着她,并不在乎这些女子的异样目光,“为什么?” 千西在班长身后,摇了摇头,眼角划出一滴泪来。 来了两位保安,“这里禁止男士进出!”呵斥不成,要把他带出去。 保安以礼请不成,就要硬把他架出去,他是训练过的,两个保安不是他的对手,捏紧拳头,盯着她,“给我五分钟!”喘气声很粗重,已在压制怒气。 彩杉跟着校长来,也目睹了这一幕。 不能让校长亲自将这位固执的先生请出去,也不能让他动粗,千西赶忙从人群中出来,急匆匆地拉着他离开校园。 班长一众人云里雾里,瞄准知情者彩杉,彩杉瘪瘪嘴,不打算多解释。 两人一路拉拽到后院,千西放开抓着他胳膊衣料的手,又转而被他握住,才发现上面的戒指不见了。 “你摘了戒指?” “我们已经退婚了,带着又有什么意义?”她平复自己的心情,不看他手上的对戒,只说,“你想说什么,就在这说完。” “我给你写的信,你看了吗?”他的眉宇间满是殷殷切切,千西瞥眼,摇了摇头,忽然道,“我去看望了千代。你知道她变成什么样了么?” “你看着我,”他将她躲避的眼神调转过来,“不要说别的事,你还没有看我的信,”他顿了顿,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戒指,诚心道,“不妨看了再做决定。” 他告诉她,“等一等好不好,风向不会一成不变。”他不会再向家里妥协,擦了这么多年的屁股,他不会再忍让了。 又是这样的说辞,又是让她等。 “我不想看。”一个等字触怒了她脑底那根崩得紧紧的弦,她憋回眼泪,“我根本不想看,千代不是别的事,她是藤原儿媳,可如今发疯了,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她被毁的结局。” 千西定了定心,抖着嗓子,终于肯施舍看他一眼,四目相对,“我很害怕,你放过我。” 藤原信岩脸上的眉,从没拧得如此深刻。 腔内像是漏了风,眼看她不舍的泪还挂在眼角,眼梢却变得冷而决绝。他忽然不解,被挖空了似的默念,“放过你?” 他放开停摆在她脸侧的手,退了两步,蓦然自嘲。 再对着她,脸上的柔情也淡了几分,梗硬问,“你害怕做藤原氏儿媳,那放开你立即再娶也可以接受?” 他的神情,刺痛了千西的心。 犹觉恍惚,恍惚中,记得是眼前这位小女子,陪他度过信坊去世后最黑暗的日子。她的放弃,是真还是玩笑,他下意识地不敢确定。 “你是在开玩笑?还在生我的气?” 千西的脾气,娇娇的,似一阵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两年来她如何为大小事而不高兴,哄一哄,便能好。他太了解她了,因为了解,清楚她生气时说的气话,那表情,那举止都是怎样的。 若不是气话,便是真的。 心里的想法和眼前不敢说话的女子重迭。 默然看她悲伤的脸,再次自嘲,“你想好了?” 千西:“......” 他的话,像一根细铁丝困住她,狠狠地缠绕,然后收紧,内心的疼痛使得她掉泪,她想摇头,做不到,想点头,也做不到。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知道两人的出路在哪里。 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哭泣。 “我不想再等。” 藤原信岩走了。被她气走的。 时过境迁4:等和私奔(下) 毕业典礼在基督礼堂中举行,头上的圣母白纱,盖住了头发和半边侧脸,盖住了千西那苍白、沉重、无趣的脸,她本该做新娘的。 彩杉在台上发言。 等典例仪式结束,她找到了躲在宿舍里以毛巾掩面的千西,“堂堂家督,公共场被人当成流氓赶出去,是今生第一次吧。”交给她一封信,“他找你真的找疯了,信都寄到我这里来了,要我转交给你。”边塞到她手里边笼着手掌心到她耳朵旁,用气音悄悄道,“我偷偷带来的。”说罢便完成任务般得跑掉了。 千西犹豫再三,怕自己看了动摇分手的决心,可信在手里,不等她思考已拆开了。 寄给彩杉的这封,和其他那石沉大海的几封又能有何区别? 信纸铺开,是四行不大不小的毛笔行书。 如守欣善, 则弃忠孝, 进退两难, 举步维艰。 千西想象他在灯下写出这十六个字的心情,将那张纸摸摸索索,再次摊平在掌心。她回提康家后,反身去床柜里抽出抽屉,急急忙忙倒出了这段时间,他寄给她的所有的信。 竟然一天一封,有整整一沓。 夜色幕合之际。 提康氏的路灯亮起,千西一直孤身在灯下的栅栏处徘徊走动,颇有些鬼鬼祟祟的。广义最近在忙去罗马尼亚的交接,在提康家也没有福山随行。她犯法少了个同伙,一举一动都少了人配合她。 清和散步,顺便过来问,“你等谁呢?” 千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一个同学。” 清和了然,“哦,你要去找你的心上人。” “我本来狠了心的,”她丧着气,坦白,清和配合的点点头,“然后又心软了?你去吧。”清和袖手在花坛边坐下,翘起脚,看向自己养大的娇娇女儿。 千西还搅着自己手里的皮包,一脸倔强。 清和也收敛起脸上那股玩世不恭的笑意,摇了摇头,“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的,他不想放弃你,也不想放弃家里。不信,你试试?” 清和未将话说满。 但千西能读懂她的话外音。 东条内阁像一条楚河汉界,宫泽和藤原两家,亲家变仇人,水深火热的敌对真正开始了,就连户傅也在学校四处散播藤原信岩的黑话,昨天户傅才被广叽逮住,一根竹棍好打出气。 藤原信岩的身份,实际很微妙。在与千西还未认识时就能不被宫泽家排斥。他虽是近代一战后,新勋华族藤原教治的儿子,但母系盛望很高,信岩二字是老公爵所取,承高尚,坚韧之意,自出生,他从美惠子之教养,归顺美惠子之父老公爵的盛望,是京都深旧贵族的后代,天皇近臣,贵族院议员的长孙,有这一层因素在,在东京也颇受皇族青眼。 欲受其力,必承其重。 如此显赫身份,美惠子联姻的苦,藤原信岩之苦,都是苦于要在旧贵族和新兴军权间制衡。如同古代公武之争,夹在藤原氏以起的一帮老盗的兵戈取权之心,和四分五裂的的国家军阀之间制衡家族,却不能避免内对外的变节。 正是因为仁、义,美惠子再厌弃丈夫,也不会真的离婚脱出家庭,藤原信岩亦是如此。 牵一发而动全身,千西终究一个女子罢了,那个人再不舍得,也不会真的为她付出什么代价…… 宫泽广叽都能想到的,广义清和也一样心里明清,提康氏更不情愿,但千西坚持要走,清和还是默许忍成来带走了她。 她找不到藤原信岩在何处时,便会找忍成,忍成像个男巫,诡异邪魅无所不能。消失的藤原信岩总是在他的马场里寻得踪迹。 场外停着灰色的车,场内,风潜在奔走。 忍成告知千西来了,落幕夕阳与彩霞齐飞的粉红,泥沙里溅起的灰土,娇小的身形,走到了马儿跟前入画。 男人在马上,他即刻勒住了马。 风潜前蹄跷起,于空高踢了两脚,随即便安静下来,俯下头,去蹭千西的手掌心。千西摸了摸它发亮的鬃毛,抬头看向了马上之人。 他翻身下马,牵着绳,脚靴停在一步之遥。 粉晃晃的彩霞打在人间,两人面对面,脸都笼罩上粉彩粉彩的光,千西眉目陈静清灵,抬脚朝他走来,藤原信岩忽然上前,将她拥入了怀中。 随风潜入夜。 风潜和随影都未忘记,它们有共同的两位主人。 进了木屋,千西四周看了几眼,这里应该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盘。 我要分手 热茶在锅中温着,藤原搅动篝中炉火,拿来两个自烧的陶杯。 在他倒茶的间隙,她打开手包将那一沓信件拿了出来。都已经开封过,被她规整好了。 她接过茶,告诉他,“这些信,我都看完了。” 藤原信岩盘腿于几前坐下,“你肯和我好好说话了?” 千西点点头,信里的内容,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出事那天,爸妈就把所有事情的原委都跟我说过一遍。”千西抿抿嘴,“爷爷变了,也有可能他一直是这样的,只是我从前不知道。” “我们走吧,你跟我一起走。” 他抬起眼皮,炉内的火光射入他眼底,他没有开灯,也并不意外她说的话。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千西脸上的期盼,和他今次上午在校内的后院,是一样的。 藤原信岩欣喜的内心愈发沉重,又添了一层酸楚。 “我讨厌这战争,你也不喜,我们去瑞士去法国加拿大都可以,只要那里没有军歌没有广播没有这争来争去的内阁就好了!” “你愿意和我结婚?”他盯着她问。 千西点头,“我来找你,就已经想清楚了,没开玩笑。” 他摇摇头,捏着她看不到的拳头,回了一句,“这样会毁了你的一切,你以后,也一定会后悔的。” “那你到底要如何?你写了这些信来挽留我,却又不想和我走?” 这回换千西不解了,紧接着,她在那一刻,看到了他悲情的目光中,埋藏的软弱,迟疑和退缩。 没有哪一样不照应清和的猜想。 藤原信岩张了张嘴,千西忽然就伸手给了他一巴掌。 “......” 啪的一声,很短,很促,打在他的脸上,无声无波,脸色未发红,也未见他眉目动。 他的喉结滚动,喉咙中似乎压着千般重,发不出任何声响。 千西也愣在那里,目光空空。 无论是打的,还是被打的,都石化般僵在了当场。她抿着颤抖的两片唇,不想要却还是流了泪下来。 良久。 还是她哽咽着,呐呐的,难过道,“……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退一步?” 他看着她,眼圈也开始发红,怯懦着唇,还是没有说话。 “你又想我等,是等两家关系转好?还是等战争结束?我为了你可是退了许多步呢……我不喜欢你从军,我不喜欢你爸爸对我的态度,我不喜欢一毕业就结婚,就算这样糟糕了我也还是愿意同你在一起。”这次没有人帮她揩走脸上的泪花,她抬手自己来。 在来之前,她内心就预想到是这种结果。 可是,她很像再试一试。 也许, 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道别。 她自欺欺人地想...... 男人手握圈静坐,心像风停了一半桎梏到难以呼吸。四岁时,父亲伟岸的身躯,那把传家的刀,还有千西的泪目,种种印象都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圈也发红。他很想告诉她,我也爱你。但没有立场也没有那样的习惯,说出这几个字。 屋内没有开灯,日头渐下,徒留室内的闷重苍白,冷风从卷帘中刮来,刮得千西手脚冰凉。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的剪影像座雕塑。 对她的怨怼照单全收,不反驳也不解释,这样的姿态在她看来,更是一种心虚和冷漠。 心中冷意顿生,胡乱抹了两把脸,手已经湿亢亢的,认命一样,“我爸妈说的对了,你只会想要放弃我。” 他忽然盯紧了她,暗中带光,哑声,“我……”私心里并未想过,看着她的一双眼中,都是血丝,忽然又转为苍然自嘲,接了话,“我愿意单身守着你,但要我抛下家庭,我确实做不了,以后,也一样。” 他的目光恳求着,凑近一点,看着她,缓缓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用手捧住她丧晦的脸,用自己的,闭着眼蹭了蹭。 日头萧萧,已然落幕。这时刻,木槿花该凋零了吧。 他的胡渣硌着千西的皮肤,有些生涩刺痒,“给我时间,等一等我,好不好?我不娶别人……” 冷风止了。 他侧来的身体为她挡住了冷风。 千西避开他的触碰,只抬头看着那抹红艳夕阳,几中,火光飞窜,她露出孤高沉默的一段雪颈。 藤原信岩转而低叹一声,脸靠在她的肩颈上温存,心里不再抱有多少希望,他们要分开了,只有这一条路。 他的小姑娘果真狠心,意料中,再次推开了他,说出了他最不想听的那句话。 “我不。”她眉眼决绝,“我要和你分手。” 分手后的事宜变得普通且繁琐,合伙人散伙少不了分割点卯。戒指、项链、还有那顶镶嵌足足几十克拉的蓝宝石水冠....... 未算时还不查,待并并打包,才发现之间送过的礼物这样多,根本算不清楚,浑浑噩噩上交,多少有些遗漏。 餐厅的窗外艳阳高照,光线流水一般散在餐桌,房内碗碟磕碰,千西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头痛地抿了口咖啡,咖啡因镇痛,还能灭困,她再抿了几口,左手拿着咖啡盘,右手揉了揉右边的太阳穴。 清和正往腿上铺着餐巾,瞥了眼女儿皱起秀眉,给广义递了个颜色。广义便放下报纸就餐,低着头,状似无意地开口,“嗳,想不想跟爸爸去罗马尼亚?” 那人已不在她身边了,他的气息淡去,见面都不再合时宜。有些伤如海中晚来的潮涌,只在深更中静时作乱,如从心门窗台去窥一只寂寥落单的灰鹤。 旁人眼里,千西镇日照样欢笑,但元气和活泛不比从前,也不肯社交,她自己倒像是一直没有察觉,无所谓这异常,安子提议夫妇两干脆说动小姐一道离开,带她出去散散心。 “罗马尼亚?”她放下咖啡杯,迟疑。 “你可以去那里进修西欧音乐,”清和适时附和,“我们在康斯坦察新购置了房产,用作你爸爸的大使馆。” 罗马尼亚也是法西斯同盟,首都布加勒斯特,跟日本隔着广阔遥远的海洋,相比罗马柏林,当然是个欧洲小国,但康斯坦察是个比较重要繁华的海滨和港口城市,许多大型船只在这里停泊。 广义算是第一任派遣外交官员,政府给他的只有一个服装店对面的出租屋放几张临时单桌,加一个开门关门的local uncle,门前挂一日驻大使馆的牌子。夫妇俩财大气粗,干脆自己包揽了办公单位。 千西的地理学得很差,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会很热吗?” “不会,在巴尔干半岛南部,多瑙河岸边。”清和悠闲地啜口甜蜜的热可可茶,“我们的新家是栋漂亮的白色别墅,你肯定会喜欢的。” 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听,很有桃花源记的精妙,对面少女的浅棕色美目中,蒸腾起几丝光彩。 清和心被敲了下,她的身体老去,精神永远青春洞察,藤原信岩的瞳色也是浅浅的,阳光下如棕色琉璃,和千西一样得通透澄静,曾几何,她觉得这是夫妻相,可惜有缘无分。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千西也能随时打包包袱上路。松了口气,对着广义眨眨眼,挑挑眉,嘴角一抹欣然笑意。 一家叁口打算参加完今晚的爵宴便立刻出国。 帮千西弄发型的玉子嫁了人,被遣回提康老宅做事。就要出远门,清和也没再请新女仆。 过正午,久不出门的千西趁凉快,和福山去了发廊弄头发,自从确认要去罗马尼亚,她气色红润,精神饱满,好似重病患者抓住救命稻草,漫漫灿灿,回光返照。 有时却是那样巧合,做完头发出来,一贵妇人在对面马路的黑车前准备上车,两个本不再见的人就这样碰上。 妇人先看见她,挥退给她开门的司机。千西下发廊楼梯的脚步停顿,漫笑鲜活的脸上也有一瞬间的僵白。 信坊离世让美惠子清减了,圆圆的下巴瘦尖下去。今日再看,却是原本脸颊上的肉都凹陷了不少,清减得更加厉害了。 她捏着皮革手包朝千西走来,还是一身得体优雅的和服,酷暑也不会让她减少一件外袍。 千西潦草弯了弯腰要擦身而过,被她喊住。 不要我了 吃茶店内。 “我去了九条那里,打算买些东西便回家的。”她常常两头奔波。脸上都是掩藏不住的疲惫。 “看到你能这样精神焕发,我很欣慰。” 千西一头青丝被绾的高而厚,发髻边插着一只蜻蜓绿的绕金发钗,敷粉擦脂,相较对桌妇人的枯竭,娇娇俏俏,美不胜收。 她忽而有些大窘,垂下了头。 见状,美惠子连忙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冰淇淋融化了,未见千西动,她一手去推了推,“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我要离开了,去罗马尼亚。” “离开日本?” “是。” “......西西,”她忽而这样叫千西的名讳,千西低垂的头,悄悄抬起来。 美惠子原本一直是笑眯眯的,可近来打击接连而来,她看着眼前明媚少女,眼中含泪,五分郑重,五分酸楚。“这两年,辛苦你,也谢谢你照拂太郎了。” 千西咬牙,屏息。 该死。 她不想提起他,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可内心深处又急切着。 就这样煎熬。 日思夜想能离开这里,无非是想摆脱这种磨人的低落,好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却因为她这一句话而眼前模糊,笼罩着她的,是无力,无论是面对九条还是她,往事已去,无法力挽狂澜。 美惠子抽出交领中的和纸,在布满皱纹的眼角摁了摁,她将和纸迭回去,放置于桌上。 “我在他房间发现了很多被撕碎的纸条,应该都是写给你的信?” 藤原信岩确实对纸笔发了火。 那日刚从外地赶来,他就踹翻了家里的玻璃藏柜,玻璃碎成渣滓溅到木地板上,藏柜里的所有东西也一起粉碎。 特别是那只镇宅花瓶,半人高,是世纪初藤原祖辈参加八国联军征战从圆明园带出来的战利品,当之无愧的传家物!藤原教治一生都对它奉若神明,视若珍宝。 花瓶碎了,他只能对着一地碎片歇斯底里,亲自体会了一把失去珍宝是何种滋味。 儿子的焦虑,只能发泄在这一团团被丢入垃圾桶的纸里,纸是白的,触手有粗糙的孔眼,美惠子收拾残骸时,也不禁心酸。 ——长到四岁的信岩怕生,他自襁褓里就分外安静,学会走路后,一双眼珠转得巧灵灵的,脑袋聪睿,行为敏捷,却不爱说话,家庭医生说是个自闭的孩子,让他接触了音乐治疗。好在音乐管用,他渐渐开朗,少年时已经很正统、很斯文,步入而立之年,情绪失控的时候越来越少。 这样的少家督,胆敢摔碎传家宝,怒气跟山崩劈开一般,没人见过他如此,也没人理解他的失控。 努力次次被践踏,心思次次被掩埋,而这点除了过世的信坊,也只剩她看在眼中。奈何她两头周旋、不能偏心,所以她感激千西,能将小女孩纯粹的心悦都流向藤原信岩。 好容易有这么一个肯偏心太郎的,也还是留不住,他马上要娶那样一个病弱不足的女子,难道不会和儿子信坊一样转瞬即逝吗,届时人去楼空,这个家还能留下什么呢?终有一天,丈夫会为自己亲手摧残两个亲子而悔恨。 那些信如何如何,千西没有接茬,事到如今了,没什么好说的,“我先去结账吧。”千西挪了挪。 美惠子摇摇头,她定了定念,忽而问,“听说你幼年落过水?” 千西不解。 她为何在此时提起这样不相干的事。 本着尊重,挪开的屁股又挪回凳子上,点头道,“很小的时候有过,我如今也一直怕水。” 彼时千西才七八岁,常年跟着父母四处游走,那次是回家奔祖辈的亲丧才暂时居住,她还很小,刚学会骑车,车轮玩到了河边,人掉了下去,不会游泳的女佣急的大叫。 “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不大记得了。” 她侧过头看窗外,话里话外都比刚刚生疏,“据说是个路过的中学生跳下河抱了我上岸,好像是自己走掉了,家里登过报要付酬谢,但没有找到。”她说得越来越迷惑,最后主动问,“为何要问这个?” 美惠子喃喃,“......抱歉,我只是无意中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信岩就要结婚,千西也要离开,明明系铃人就在眼前,她却没立场再坦白这个刚发现的秘密。 彩云易散琉璃脆,好物大多不坚牢。有缘无分,可惜,可惜。面色不显,内里已经百转千回,轻握住千西的柔夷同她道别,“往后,我祈祷你能开怀。” 党卫军痞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站着一排记者和曝光灯,老宫泽坐于单人沙发,身上斜挂着蓝色绶带,别好公爵勋章,他是主角,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公。以他为中心,身后和两旁站着他培育出的后代,上至叁兄弟,下至襁褓中的曾孙,这是个浩浩荡荡近百年来不断开枝散叶的大家庭。 二房一家今次都很是低调。千西也没再穿从前那些花花绿绿的出彩礼裙,母女二人一身淡绯的细条纹和服,浅然如今晚的紫月。 客人还未到齐,广义陪妻女坐在不显眼的角落,被老宫泽点了卯,“被下派到偏远的地方,你还笑得出来?兴兴头头的,拉着一家子走,这一走,又是什么时候能回!” 老宫泽有点不高兴,但广义没说什么,只是笑一笑,“爸爸,这就是我的工作规则嘛,哪缺人我就往哪里去,不正正好?” 宫泽广义是真的觉得正正好,正正好脱离这政治漩涡的中心,多年在这些蛮横军阀之间不停周旋,他也感到有些疲倦,趁此机会,可以带着妻女出去,躲一躲清净。 老宫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长气儿来。 他的目光转向了坐在沙发上,沉默着的千西,他很精明,但毕竟老了,重新展现出属于父亲和爷爷的慈祥与不舍。 “叁丫头,你不若还是留下,随便在这里找个差事也好,管管你妈妈的酒店,还是想要办杂志社嘛?我都帮你办!” 话虽这么说,但大家心知肚明千西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她和藤原信岩分手的事闹得很大,很嘈杂,男女之间的事情无论对错,被责骂的向来都是女人家,千西走了才干净。 “您就当我是出国读书吧?”千西嘴唇翘起来,调皮拉住了老宫泽的胳膊。她可爱的苹果肌堆在脸上,这张漂亮脸蛋鲜活起来,才是老宫泽所熟悉的叁孙女的乖巧样子。 今日肯来,就是成全了他老宫泽的体面。 那一瞬间,老宫泽也升起一丝愧疚,她本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他希望自己那重重的一巴掌,没有打在她的脸上过。 连彩杉在今日见面时,都忍不住拉她到二楼,千西先是被家人伤害,后来被舆论逼走,爷孙之间的裂痕一尽而发,彩杉偷偷问,“你恨不恨爷爷?如果换做是我,我该恨死了。” 其实千西这几日,冷静下来,心酸之余,其实理解阿信。回望过去,小时候爷爷对她的庇护和宠爱如何能作假?随着她长大,老宫泽的呵护被七情六欲摊得愈加稀薄,这呵护已经掺杂太多条件,但他仍旧是千西的亲人,有脱不开的血缘,这一点和藤原信岩曾说过的话是一样的,“我不恨。” 不恨,也不代表她能接受,她还是抛下了爷爷,也抛下了他。 先前内阁的战斗过去,这里也暂时风平浪静了,除了记者,也请了几位政要,靡靡之音响起,问完话,宫泽几家人散开自参与应酬而去。 千西单独站在一幅巨画前,这幅巨型油画是老宫泽收的贺礼之一,她袅娜娉婷的纤瘦背影,也似乎要与那巨大的油画融为一体,成为油画里的一员。 “千西?” 千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回转,美人粉面桃腮,只是郁郁寡欢,就这样对上了笑意盈盈的忍成。 忍成拿着红酒,悠闲踏步而来,与她在画前并肩。 “现在你爷爷成了公爵,那么你也是贵族了?”他故作张扬,还在自得其乐地恭贺她,“恭喜了。” 千西皮笑肉不笑,没有买账,“那又怎样呢?” 可忍成丝毫不被她的情绪影响,笑着调侃,“起码你身价高了不少?” 他永远都是如此,自己从不难堪,只顾一个劲儿打趣别人到无地自容。 千西耐不住,佯怒,“你在嘲讽我?” “哪敢?我敬叁小姐。”忍成朝她举举杯。 千西哼了声,“你家和藤原关系匪浅,干嘛要来?” “哎,此言差矣——”他嗅了口酒香,“我和藤原要好,不代表就要和你闹掰,我可是被你爷爷邀请的,你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原来他就是那个发放全民债券的统计局长,忍成辉的长子忍成大少,也是奇怪的医生和马场老板。 他的话向来做不得数。千西但觉相比高知世家公子,这放荡不羁的做派,这叁分真七分假的狡猾,还是暴发户好大儿的身份会更适合他。 她闷闷回,“才没有翻脸。” “对嘛,我们还是朋友。”忍成将红酒喝尽,空杯随意搁在手边的花架上,“说罢,什么时候走?” “你怎知道我要走?”她凝眉。 忍成神秘秘地凑近,眨着他那双深邃的眼,“我就是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你要去的是罗曼尼亚,我可是男巫——” 男巫,是千西在藤原信岩面前找乐子,给他取的小名。 千西终于被逗笑了。 “明天,”侍者端着托盘过来,她不要酒,反将忍成用的空杯子交给侍者,转过身来,“我们会先去趟德国柏林待一阵子,那里的驻日官不知怎的,突然发疾就去世了,在新的驻日官去之前,外交事务先由我爸代理。” 还真是将广义当成砖头搬来搬去呢。 忍成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负手看了几眼油画,基督耶稣的宗天堂他欣赏不来,又转而看千西。她也不偏不倚迎上他盘算的目光,忍成的嘴唇上下挪了挪,眼珠子转了一转,比弥红灯还亮。 千西猜想,“你是不是有事?” “没有,就随便聊聊。”聊了这么久,一句话也没有提到藤原信岩,他对她的态度还跟从前一样,千西个子矮,他微微弯腰才能和她平视,给了她一个安定作用的笑,伸手要来拍她的脑袋,像是要抚摸一只炸毛的小鸡。 这样子在外人看来是有些宠溺,显得他们两人很亲近似得。他辈分比藤原信岩还大,是藤原信岩的兄弟,但这也太不分场合了。千西来不及扭头避开那只手,只好勉为其难,让他拍了这几下。 “德国山高路远,小丫头你可不要迷路喽?”忍成摸完鸡仔软绵绵的毛,长长舒一口气,拍拍屁股走了。 她心下腹诽他不过五十笑百,方才他分明有什么是想说的,眼珠一转却又不说了,这人古古怪怪。 福山拖到了最后才来找千西请辞。这个一直逆来顺受,全盘皆收的男人,不肯陪着千西去德国和罗马尼亚。 “为什么你也要离开?你该知道,你不只是我的保镖,也是我的朋友。” “小姐,我也不会外文,去了也只能给你添麻烦,”福山挠挠头,很是腼腆和苦恼。 最为难的还是他的家里,“阿恭还小,她外婆这一年都在生病,起不来床了,小礼一个人在家要带孩子还要照顾我妈,我得打个下手。”阿恭是福山的女儿,小礼是他的妻子。 福山是个油盐不进的冰山少年,一直恪尽职守,滴水之恩会涌泉相报。 他第一次当保镖便遇上千西,一个很信任他的小小女子,虽然同样有阶级高下,在福山冷硬的武士世界里还是一个比同僚、老板更温暖亲近的人物,有点家人的意思,当然这种话他不会和千西说,但默默将守护她平安,看作自己的使命。也没成想一日还会主动请辞,怕惹她生气,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 不想她以为是自己不愿意,末了还支支吾吾的争取道,“我还在社长手下做事,等小姐何时回了日本,再找人叫我过来,小的随叫随到。” 这一眼将千西瞧得愧疚,她不知道福山家里的情况,福山这一年彻日随侍她,他母亲何时已经病的起不来床? 千西应准。 一家子长途跋涉,到了德国柏林。 广义先受邀到一个德国富商雷奥那里做客,“是我跟你妈妈的老朋友了,他在上海租界也待过一阵子,你当时还小,肯定不记得。” 千西是没什么印象了。 这大叔现在是柏林飞利浦电器总部的经理,平时住在柏林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在郊区还有个伟岸的红庄园和宽阔的绿草坪,日本大使馆离郊外不远,客从远方来,夫妇俩甚受他喜爱,机会难得,一直热情邀请千西全家到他的私人庄园暂住几天,夫妇俩眼看推辞不掉,暂且住下了。 海宴款待上,雷奥得知千西没了保镖,立马为她在当地找了个新的,叫尤尔根。 尤尔根金发碧眼,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隶属“纯净”的日耳曼民族,方正的脸上有几颗青春痘。 千西在德国当然没有被刺杀的风险,所以尤尔根也不用会武功,他的本领在于能说流利的日语,对城市的每个景点也很熟悉,因此尤尔根与其说是保镖,不如说是雷奥找来带她游玩的向导。 雷奥会讲几句蹩脚的日语,而且性格幽默,饭桌上常常把在场的人逗得哄堂大笑。 前两日都很正常很愉快,直到雷奥的儿子出现。他穿着一身党卫军军装,帽徽上的骷颅头和左臂上部的鹰徽非常显眼。 雷奥也没料想他这时候突然回来,只好连忙给广义一家介绍他,“这就是我的儿子,海因茨。海因茨,这是宫泽理事,暂代日本驻德国的外交官,这位美丽的夫人是他的太太,还有他们的女儿,Syriacus。”德国人的英语水平普遍都不错,千西本土发音拗口,雷奥喜欢喊千西的英文名。 海因茨并未亲吻清和和千西的手,只是听着话,点个头算作打招呼。听到最后,轻笑,“Syriacus?是木槿花?” 千西客气地点点头。 在他眼里,就成了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娇羞和含蓄。 他嗤笑一声看向管家,管家连忙将他常坐的凳子拉开,上了他的那份食物。 ---------------l男女主落水时一个伏笔,大结局揭晓,等讲完女主在国外的见闻,(女主视野成长)会专门花篇幅铺开男主的事。比如,男主是怎么就答应娶女二的? 信岩结婚 气氛登时很尴尬,因为海因茨来者不善,面上绅士地笑,眼中和嘴角却满是轻蔑和嘲讽,谁都能看得出来。 雷奥早料到他会这幅鬼样子,拉下脸让他快点吃完就走。 可海因茨好似找到了乐趣,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切牛排。广义清和不看僧面还看佛面,没有在意他的无理。 一个黑卷发的棕肤男佣为他倒红酒,男佣似乎很紧张,倒得速度慢了一点,他就忽然踢开椅子,猛然踹上男佣的肚子! 雷奥第一时间就去拦他,可海因茨不管不顾,拳头和脚落在男佣身上,这吓到了千西,清和和广义的眉头也皱成了川字,他们站起来,雷奥不停咆哮,够了!够了! 海因茨意思意思便停了下来,被打的男佣蜷缩成虾米,发出痛苦的隐忍的闷哼。 他用帕子擦擦手,一把丢开,好似帕子多脏似得,“爸爸,这种混血的贱民,你还是尽快让他们消失比较好。”他说这话时,眼却往旁边叁个人身上扫。扫到千西时,她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海因茨打的何止是混血的男佣,还是他们。 雷奥怒不可歇,手指门口,“你给我立马滚!!” 海因茨理了理军装的褶皱,在冰点般冷凝的气氛中,戴好自己的军帽,愉悦地走了。 雷奥随后让管家带男佣下去诊伤,连连对他们抱歉。 他苦涩地说,“我们父子关系已经很糟糕了,真是对不起。” 难怪雷奥从来不主动提他的儿子,海因茨是个党卫军,不折不扣的纳粹,种族主义拥护者,再坏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雷奥根本拿他没办法。 二十多年来,从没人敢鄙视她,今天海因茨做到了。他鄙视所有黄种人,鄙视日耳曼以外的任何血统,不难想象也痛恨犹太人。 德国,是藤原信岩曾生活过的地方,他从德国带走了那匹可爱的赛马风潜,在德国有很多回忆,她刚来时很喜欢这里,都是因为爱屋及乌,但很快她触碰到了现实,受到了侮辱。 尽管雷奥一再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广义清和还是当即就搬了出去,雷奥挽留不成不再勉强,只求尤尔根能仍旧为千西服务,千西没有拒绝雷奥的好意。 驿馆分配的屋子比较小,他们来了后,就将上楼的公寓也租下来,一共两层平房可以使用。 尤尔根租了本地车,白天会来接千西逛街。广义在大使馆负责派发出入境签证,按照惯例,今年的外交欢迎会还在大使馆内的白橡厅举行,母女俩逛了当地的服装店挑衣服,精力无限,相反是广义水土不服,这几日都有些肠胃不适和咳嗽。那几天柏林都下着大雨,要举办的外交官欢迎会刚好推迟了。 广义咳嗽加重又变成了重感冒,有些上吐下泻,他请了假在家里办公。清和要千西在她不在时,按时提醒广义吃药。 千西看时间到了,在楼下将药丸分配好,走到他楼上的书房去,没人。估摸是去了卫生间,有些报纸公文在这里散乱堆着,她一手稍微拢了拢放在一边腾出地方,将药丸和水连并托盘放上去。 走前的一撇,她看到露出一角的大字,顿了顿,两手从那堆报纸里捡了起来。 狂风在楼外呼啸,摇得窗外的白桦和云杉呼啦作响,雨水敲打毛玻璃窗,她看着上面的大字报和照片,耳边嗡嗡嗡的。 在听见马桶冲水声时便迅速将那报纸放了回去。 广义进书房后看了看身后的托盘,他走进来,越过她,状似无意地将那堆报纸公文塞进了抽屉。 千西拿起药丸和水来,嗔怪,“这药得饭前吃,要不给你送来肯定又忘了。妈妈去看电影了,叫咱们晚饭不必等她,半小时以后你下楼吃午饭啊,别让我催你。” 亲眼看着他吃完药,她带着托盘转身,走前帮他关好书房门,看上去未有什么异常,可背对着他的脸色早已垮了。 人走了,广义将外交文件重新拿出来。 仔细翻了翻,顺序没变。这批都是今早刚从日本送到的,他抽出了其中一张,头条上便是伍代与藤原联姻大婚的公告,配图是伍代寿子和藤原信岩公开的结婚照。广义将它揉成纸团,扔进了废纸篓。 她动用全身才没有在一路上掉下泪,直到回了自己的卧房关起门,才靠着门板滑下去,将自己埋在了蜷起的膝盖里,任眼泪肆意流淌。 退婚不过一月,他怎么能这么快就结婚? 美惠子的欲言又止,还有忍成的古怪.....他们都瞒着她。 哭着哭着,又笑了。 也是,他要结婚,告诉了又能如何,她也只能说声恭喜。 广义本还不确定千西看没看到那报纸,但见她晚上吃饭,顶着一双肿眼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千西知道情绪外露,心思瞒不住,也不打算瞒着了。 这顿饭相较以往有些沉默,德国厨娘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晚上夫妇二人躺在床上,广义提前白天发生的插曲。 “她知道了?” “嗯,知道了。” “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一早,尤尔根开车到了千西说的茶厅接她,他也不知她是怎么自己找到的这里,感慨有钱人很会享受,茶餐厅在酒店高层,面向碧绿碧绿的郊外,视野非常好。 千西就停在靠外的早餐桌前,也给他点了一份早饭,“坐吧?” 她今日没有化妆,将发编成辫子别在一旁,穿了件很春季的浅蓝色棉裙,耳边一对小巧的红宝石耳坠,鸽血色珠宝的艳丽让她看上去更加苍白。 尤尔根不知她今日为何闷闷不乐,明明昨日分别时她还很活力愉悦。 千西一会儿要去佐恩天父的理教堂给外婆求圣水,这个点教堂还未开门,是她起的太早。 吃过,时间还宽裕,千西指了指远处的两根烟囱和青烟,“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 尤尔根望过去,一愣。 她自早上来就看了很久,平坦蜿蜒的草坡和铁路后,是一片浓郁森林,森林本身已经很高,这几个烟囱林立期间,在百里之外的遥远处也非常高耸,除了工厂,她想不出还有哪里需要这种大型烟囱,尤尔根是本地人,他应该知道。 可尤尔根的表情不轻松了起来,“那里,是在烧,烧一些东西。”他支支吾吾的。 不过随意聊聊,他的反应引起她的注意。 “烧什么?城市垃圾吗?” “那里有个集中营,”尤尔根看着她,有些为难,“我不想骗您,小姐,据我所知,那些烟囱里的烟,是士兵在焚烧死人。” “......” “人?!” 尤尔根,“是的,有被抓住的犹太人,还有一些非法偷渡的移民。”千西脸上血色褪尽,他看出她吓到了,还在描补,“您是日本人,日本和德国是盟友,您不会有危险的,他们不抓日本人。” 她已经从日本逃到了德国,却还是逃不过战争,战争为什么不放过她,不放过这些平民百姓...... 一连好几个早上,她都会去那个茶厅吃早餐。 白橡厅的欢迎会越来越近了,千西肩胛骨上的纹身也不在灼痛。她换身方便行动的衣裤,带上相机,说要去那片郊外采风。 尤尔根任凭她指挥方向,直到车开到烟囱对面的那条河边,空气中都隐隐能闻到烧焦的味道,他的速度才慢了下来,有些担忧,“前面就离集中营很近了,小姐。我想,我们还是避开为妙。” 千西采纳了他的建议,没有再往前去。 她拿出相机,状似不经意地采风,相机里蓦然出现一个人影,千西似白日见鬼,吓了一跳,将相机放下。 “Syriacus?”克莱姆点了点帽子,“下午好,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人烟罕至,她也不曾想还能碰到其他人,还是一个党卫军,相比她,他平白无故的突然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才更奇怪吧。 千西的态度非常冷淡,她转头就叫尤尔根,“我们离开吧。”尤尔根躲在树下的阴凉地抽烟,看到是他,也如临大敌,尤尔根似乎认识克莱姆。 两人要跑,他却忽然一把抢走了千西手里的相机,扔到了这条河里。 “喂!”千西傻了眼,当即皱眉,“你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您,似乎在拍什么?这里是集中营,是军事禁区。”他阴恻恻地笑起来,“日本猪猡也来当间谍了?” 看来这人在集中营做事。 他的话,让千西有一瞬间的心虚,又很快让千西忍无可忍。她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有宫泽广叽等人在先,根本不怵军人。 这个克莱姆扔她相机在先,辱骂她猪猡在后,恶劣至极,千西不急着走了,她朝前一步,愤怒已经占据了一切。 冷笑,“你以为我怕你?”在尤尔根没有来得及制止时,一个巴掌狠狠扬了过去,“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尤尔根张大了嘴。 果然,克莱姆眼底燃起怒意,他取出配枪,要枪毙她。 千西怎么也料不到他竟然敢动真格,要躲上车去。 克莱姆身体压到门上,堵住了她的去路,尤尔根不想惹他,连忙主动解释,千西是来采风画画的,她要用胶卷里的图案做成明信片寄回日本。 换来克莱姆的冷笑,“间谍会说自己是间谍吗?不过不要紧,我会处决好的。” 他边说边做,将枪上膛,抵在了千西的脑袋前,手已经放在了扳手上。 这下,无路可逃的千西彻底吓傻了。 浑身僵硬,冷汗潺潺,额头也是一层细汗,哪里还有刚刚气势凌人的模样,她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 尤尔根急的脸色涨红,“嘿——把枪放下可以吗——”他的身体,侧着横亘在千西身前,小心翼翼地隔开那只手枪,语气也是十二分恳切,“不要这样,少校,请把枪放下,冷静一点,拜托了——” 克莱姆这才施舍尤尔根一眼,后者深深摇头,“少校,她是外交官的女儿,您若是真的杀了她,会引起外交事故的!” “我会怕一个小小的外交事故吗?嗯,小姐,你以为呢?焚烧场刚好能销毁您的尸体。”他靠近她,外国人的身材本就高大,他的阴影将瑟瑟发抖的千西包围。 千西的身上有股淡香,来自四季的花草。 他靠近着到了双腿发软的她耳边,闭起眼,停在她脖颈间深嗅了一口。 千西咬碎了牙,她忍受不了这种距离,沙哑得求救,“尤尔根......尤尔根......” 尤尔根只能眼看着别无他法,嘴中不停恳求。 下一秒,克莱姆的唇擦过千西裸露的,雪白的那截细脖子,竟然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 千西只觉得浑身犯恶心,不知哪来的勇气,双手着力推开了他。 他退了一步,左手转了个枪花,已然下膛收枪,却将一边的尤尔根踢倒,“管不住她的脚,你可以帮她锯掉。”克莱姆的脚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尤尔根的脸,“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知道吗?” 仍旧是扶正帽子走了。 千西第一时间去扶起受伤的尤尔根,“你没事吗?”她十分悔恨自己刚刚非要耍脾气,害尤尔根背了锅,帮他拍掉身上的脚印和灰尘,“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自己给自己写yue了,恶人克莱姆。 反抗骚扰 她扶着一瘸一拐的尤尔根上了车,自己当司机,将车子开出郊区,要送尤尔根去医院瞧瞧有没有内伤。 好在没有大碍。他的手擦破了,护士为他涂了红药水。 尤尔根并没有责怪千西的意思,因为他比千西了解克莱姆有多混蛋。 “河边不算是军事禁区,他是故意找你的麻烦的,小姐。” “我和克莱姆同一所中学,当时他鼓动他们班上的男生加入希特勒少年团,如果谁敢不进入或者中途退出,他就会找人霸凌他,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所以小姐,这不是您的错。”克莱姆的凌虐事迹远近闻名,尤尔根尝过这一次,已经是大难不死。 “小姐,您实话告诉我,”尤尔根盯着她,“您去那里真的只是采风吗?” 千西愣了愣。 “对不起。”她曾是个记者,她也认识记者,那些烟囱激起了她的敏感性,她去那里的确是抱着其他目的,想要拍到烟囱和铁丝网,再交给国际友人。 不过这个想法,在经历那场大难后,现在已经没有了。 “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以您的身份,不应该质疑他们的任何行动,反而要支持才对。” “我没法说服自己。”千西的眼中有明显的挣扎,“为什么血统、贵族,可以凌驾在法律之上?为什么要践踏别的尊严来满足自己?犹太人到底做了什么,就要被赶尽杀绝?” 尤尔根叹息,“小姐,您该意识到这么想有多危险。请您别公开讨论这些,我不能再为您服务了,也请您记住,不要招惹他,他就是个疯子。” 黄昏时,千西送尤尔根到家,再独自将车开回居所,她低估了那人的神经质,为防再次碰面,当晚回去在行李箱中翻翻找找,给自己的枪上了子弹。 白橡厅的外交官欢迎会一年一度,瀑布般垂下的万字旗更是鳞次栉比。 广义同其他外交官一起讨论许多时政,清和感冒在家,千西代她来。用英语说话磕磕绊绊的,她不懂德语,借故走到角落去躲懒。 欢迎会的后半段,德国大使的进入,让交际场的氛围有些转变,大家纷纷让路,他站在中心,看得出来旁人都有些怵他。他的副官,或者说是一个下手,正是克莱姆。 千西不知这个克莱姆是何来历,一会儿出现在集中营,一会儿又出现在外交会,她觉得此人阴魂不散,唯避之而不及。 调转了脸,只求别看见她。 但是克莱姆看到了她,且面向她笑了笑,便走来。 她意识到这点,虽然差点命丧此人枪口也没走,周围都是人,在外交场合,没底气的不该是她。 克莱姆越过那几位想来搭讪的年轻小姐,在她跟前停下,点了点帽,“晚上好,我的小姐。” 千西没回应他,甚至都没有起身。 她的纹身吸引了克莱姆的视线,才多看了几眼,转而认出是谁。她今天穿了非常迷人的露背金色裙子,肩胛上红色的木槿娇艳欲滴,纹身是很胆大的做法,这让克莱姆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 “您跟我想象中的日本女人,不太一样。”他绽放出一种乐此不疲的眼光。 “......” 佳人的冷漠似乎挫败不了一个疯子的信心,他继续道,“上次在河边,是我误会了小姐,为了道歉,可以邀请您跳支舞吗?” “不用。” 克莱姆却直接拉她的手,将她拉出沙发,再拉近舞池,抱她的腰,不顾千西的抗拒,带着她跳舞,音乐掩埋了一切,千西寻找自己的父亲,广义在舞池外耽于应酬,没看见她深陷囹圄。 她只得缩回脖子。 “您对我们伟大的元帅,有了解吗?” 千西挣脱不开,脸色黑到无比,“没有。” 她一生只接触过两种军人,一种疼爱她如宫泽广叽和藤原信岩,一种对她不冷不热如藤原教野、教治。但没有哪一种,敢对她这样粗鲁轻视,并大放厥词。 “哦,我差点忘记了,小姐您是对犹太人感兴趣。” “关你什么事?” 克莱姆笑意渐深,她的反应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也许您对我的态度可以缓和一下,毕竟家父让我对您客气点,不然就不用回家了,他还说小姐您的未婚夫也曾在德国求学?是个军官?” 千西更觉怒火中烧,“外人也配打听我的隐私?”她含春的眼角都结了冰,蔑笑,“用不着对我客气,因为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说罢,脚尖对准他的脚面,狠狠碾了下去。 克莱姆痛哼,千西借此机会将他推开,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舞池,靠近他们的几对男女窃窃私语,克莱姆丢尽了脸。 可事情还没有结束。 千西自舞池出来就跑到了门外,白橡厅的前院,这里有几盏灯火,也有些零散的萤火虫。落地玻璃内便是蝶舞翩翩的舞池,一眼便能看清外头,她觉得安全,于是拿了杯红酒啜饮。 但再次低估了对方的难缠。 那人找到了在树丛旁独饮的她。 千西从椅子上跳出来,要走,被他堵住了去路,且缓缓逼近后退,让她半个身子都隐入了草丛,情况太不妙了,她看到他脸上的调戏神情,猫腰错了过去,站到了两米开外,忽然从手包里掏出什么东西,因为太过紧张连手包都飞出去摔到了地上。 “别靠近我。” 克莱姆看清,那是把很迷你的手枪。 “哦,这是您的玩具?我亲爱的小姐。” “……”千西咽了咽口水,抬起的胳膊后,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让我走,滚开!” “真是别出心裁,有人教过您怎么上膛吗?” 那恶心的吻和搂抱,让千西讨厌他接近到了极点,抬手上膛,冷声,“我让你别过来。” 克莱姆只觉得有趣。 他常常拿着枪站在高处的望远镜旁,如果有哪个犹太人敢偷懒,就像捕猎一样将他们射死,那种掌握感令他非常愉悦,这朵日本小花似一只待宰羔羊,是他的新猎物,不能杀的话,弄一弄羊毛也是好的。 他把这当成捕猎游戏,可千西怎甘做他的猎物,她从不是粘板上的鱼肉。 见他还是往前走了几步,越来越近,便不再犹豫,枪口朝下,在他脚边开了一枪。 子弹毫无预警的擦过脚边,他立马退后了几步,弓起身体,手迅速碰到了自己的腰间配枪,原来她手上的不是玩具,泼辣的小木槿还真会使枪呢! 这让克莱姆十分惊讶。 不过迷你手枪的后坐力都很小,射程有限,子弹不打到心脏脑袋不会致命,看她这幅底气不足、哆哆嗦嗦的样子,对他也根本构不成威胁。 刚才只是条件反射,克莱姆直起身,随后拿出了自己的手枪,炫耀似的在空中晃了晃。 “谁送您的那个,小姐?可真有意思。” 这样奇特的小东西,是藤原信岩找人特地为千西定做的。鉴于千西前后出过几次意外,给她这个,是让她能吓唬对方,交给她的时候里面也是空管。 “这是保险栓,一定要记得关,忘记了,可是会走火的,子弹打到身体里是一个血洞,非常疼,”他当时握着她的手,迭在这把小枪上,教她如何上膛和下膛,“你记性不好,所以平时它不能装子弹。哪日……真到了非装不可的那一步,最多只能放进一颗应急,不然它落到敌人手里,危险的反而是你了,知道吗?” 他当然不放心这种东西留在她身边,生怕她虎头虎脑的会误伤了自己,又明白关键时刻不能指望别人帮忙。一把枪,煞费苦心,因此做出这样一个介于真枪和玩具间的半成品。 千西已然紧张得头要炸开。 克莱姆对她而言已经是个极其狂热的危险分子,她害怕他,又讨厌他,给枪装了子弹,但是她很乖,乖乖的听藤原信岩的话,只上了一颗子弹,刚刚就已经用完了。 不小的枪声,很快引来了院内的其他人,克莱姆刚来得及掏出枪晃了晃,脚步声便紧随而至,他趁人来前又得逞的放了回去,并退后了几步,对她挑挑眉,满是挑衅。 直到广义一出现,千西悬着的心才放了回去,她虚脱地垂下手臂,攥着那把枪。 广义身后跟着几个男女,见这场面,第一时间夺过她危险的小枪,吓得不轻,“伤到自己怎么办?” 紧绷的情绪忽然放开了,她将自己埋在广义身前,颤颤道,“他骚扰我……” 骚扰? 广义拍着千西的背,将她护在身前,心中七上八下,盯着对面看好戏的克莱姆,和煦已经变为冷脸,“先生,你对她做了什么?” 克莱姆装作无辜,撇了一眼四周围着的看客,摊摊手,“宫泽理事,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对我单方面发起了攻击?” 广义冷哼,“我的女儿不会无理取闹。你该反省自己为何惹到了她!” 克莱姆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 大家都是奇怪的目光,好奇大于担忧,广义也不打算和说不通的人在这里纠缠。 他态度强硬,“没有下次了克莱姆,看在你爸爸的份上,我不想闹的太僵,不许你再靠近我的女儿,否则后果自负,这是我的警告。” 抛下这些话,广义带着千西请辞,父女乘车离开了白橡厅。千西在车上问他,“德国人这么嚣张,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觉得这样的盟友能可靠吗?” 广义将手在她脑后揉了揉,“没有盟友,只有利益。利益不在,关系便会毁灭。” 正如她和藤原信岩夭折的婚姻。 回到自己的地盘,她将上次和这次的事一并告诉。广义听完捏捏鼻梁,自己忙于公务都疏忽了她,自责,“受了委屈,怎么不早跟爸爸妈妈说呢?有谁欺负你,都可以告诉我。” 新的派遣官已经在来的路上,他还是决定明天立刻去拜见一下德国大使。 千西不屑谈到克莱姆,“一个下三滥,不值得你费心,也别告诉妈妈。”枪开之后,千西忽然不再怕这种人了。因为她清楚,克莱姆碍于大使手下当差的关系,不敢真的动她,再有下次,她还是会反抗。 广义对她私自用既往不咎,但小枪被他缴走。且第二日立马就为她找了保镖,一个身材魁梧的前警察,比她枪法好。 ------打死纳粹打死纳粹。 寿子之私 晚间,白色的四合围挡里,别墅上缠绕的灯串亮起,音乐声袅袅传出围墙。 新来的日驻外交官在自己的新居里开办了一场烧烤宴,算是正式加入当地,这里没人不欢迎他们一家,今次也很热闹。 金属鼓子敲的贼响,伴随张扬高调的萨克斯音节乱飞,日本大地枯木昏落,正经历瑟瑟的秋凉,出门该套上一件挡风的外套了,这里却还是温暖如春的,在歌筒前唱歌的黑人舞女穿着蓝色亮片的低胸露背装,露出整个光溜溜的大腿,边唱边跳。 舞姿妩媚挑逗,颤抖的乳房火辣辣的,将所有吃饭的看客都带进了蝉鸣高起的仲夏之夜,时不时激起几声口哨,空中夹杂咸湿,他们头上则是广阔无垠的星昼色宇。 忽而一阵开怀高声的大笑,是清和,她笑得昂头露牙,手里是块刚咬了一口的番茄披萨,蹭了蹭旁边戴眼镜的中年女胖编辑,几个女性一直在喋喋不休。 丢开拘束的所谓优雅和含蓄,清和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透着愉悦,又疯又乐,高谈阔论,通宵看电影,永远不知疲倦,异国他乡会让她的写作灵感如泉涌一般源源不断。 “这样的生活怎么样?你满意吗?” 广义穿着休闲的卡其羊毛衫,他新烤好一串新西兰蘑菇,撒上芥末粉,夹到千西碟中。 千西坐在椅凳上翘着腿,随意拢了拢身上滑落的流苏披肩,一口咬掉了那串蘑菇,视线没从远处长桌上的清和那里收回来,“跟想象中一样,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她仔细巡视了一遍周围,“咱们的新房子很美,这里,没有硝烟,妈妈很快活,你也终于离开了繁重的工作,至于我——” ……而她能借此忘记过去,可忘记了,就真的再也不剩下,她的目光收敛了些,复又没精打采得耷拉下来,歌曲那样欢快,却感染不住她,思绪飘向了远处。 像是提问、又喃喃自语,“错过,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了?” 广义稍停了停动作,看着她。 “阿爸……看到报纸的那刻,知道他要和别人结婚,我是有些后悔的。” 世上能有几个阿信?错过了他,这辈子便不会再有了。 “你还年轻,人生那样长。”这里是广义的天下,他也像其他男主人那般,自高向低俯视了一圈领地,又转头往烤架上放了一串千西最爱吃的嫩牛,用工具按压,让牛肉榨出香气,意有所指道,“异国,是一座隐世的魔山,这里的时间能冲淡一切,也可能增长不必要的执念。 你是个聪明的小孩子,也是个任性的小孩子,爸爸不希望你选择后者,既已成婚,就该放下了。” 罗马尼亚和日本本就天各一方,四季春秋又有几多长?广义不信千西面对花花世界还能把精力花在执着一件陈年往事上。 但有些回忆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就跟自己攒下的家产一般,到了任何地方都会于心空出角落,把它们装到那里。 ...... 藤原信岩是成婚了,他和伍代寿子的婚事就跟下棋一样,在不停地讨价还价、变化筹码中敲定下来。 忍成从医院到自己的马场后,果如他猜测那般,猎屋灯亮。到了门前,脸上变换出浅勾嘴角的神情,推开了门大刺刺地进去。 “喂,藤原——” 桌前的男人瞥了忍成一眼,未说话。 忍成看了看他身前,“有好酒?我不客气啦。做了一天手术,正好去去身上的死人味儿,”提起裤子盘坐,顺手就给自己满了一杯,明知故问道,“明天就要结婚的新郎官还有心情在这喝闷酒?要是太过高兴导致醉了睡过头,你那爱女心切的岳父大人可要发老虎威了。” 藤原信岩的脸上确有些酡红,却远远不到醉的地步,且眼底清明,嘴角下沉,也丝毫未见结婚成亲的喜色。 忍成不逗他了,平声问,“你已见过寿子小姐,都说清楚了?” “说过,但她心意已决。” 他终于开了金口。 “嗳,你说,伍代之女偏偏干嘛挑中了你?必定是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她情愿被利用,连你心里有人她也不介意。” 藤原信岩听这话并不好受,忍成是在凌迟他。继续喝酒,酒精却也只能麻痹一点痛苦,“依仗旧时一点情分。” 他和伍代寿子从小认识。 伍代同藤原早年一直有来往,那时藤原教治还没有那么自负,美惠子的与伍代太太是老同学,同在东京扎根,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两家时常会带着儿女走动走动。 寿子从小体弱多病,足不出户的,情况本就可怜,藤原信岩对自己弟妹宽厚,加之对她也多有照拂,久而久之熟稔了,她肯说话,他便教学她围棋算数,也跟她讲解外头的趣闻。 这样维持过几年,后来伍代圈养情妇,夫妻不和总闹得家中不宁,美惠子去的少,跟着她一起的藤原信岩更是长大了,留在军校念书,无甚来往。 她长在山中疗养院养病是众所周知的,念着女子体弱,偶尔见面,藤原信岩都格外耐心温和。千西两年前于提康周年纪念会,见到他在树下与寿子交谈吃醋的那次,便是此种景象。 伍代与妻子也是联姻,多年下来,早已貌合神离,只在公共场合还勉强一起出席,但都颇看重此长女。 她是伍代作为父亲,得到的第一个孩子,偏偏又先天不足,因此更是呵护到针细的地步。 藤原信岩彼时有千西,伍代非要横插一刀来拦路,他私下也想过很多原因,但都关于利益,独独没想过伍代的说法,他声称藤原信岩是寿子指定的,必要嫁给他,此番不过为了圆她的心愿。遑论其他人,就连藤原信岩第一反应也是不信。 以伍代之前在谈判桌抛出的条件,不难想事情能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是谁给了藤原教野那种人底气和决心,伍代是不折不扣的推手,藤原信岩自然不会给他好脸。 莫说藤原教野,藤原亲父来劝都直接吃了闭门羹,他不肯娶,其他人同意也没用,毕竟就算什么都可以让藤原教治代为敲定,这婚礼和洞房总没法代劳。 这可不是藤原教野等人当初想看到的局面,他们当初想借退婚,转而逼迫藤原信岩低头服软,藤原信岩是识时务的,就算是生气发火,毕竟与宫泽的婚都退了,最后也还只能按照计划走。 不料他这次竟直接与家里头闹翻了,说好的接盘联姻也陷入了僵局。 美惠子这次不再当父子俩的和事佬,明面站到了藤原信岩身边,她只一个劲儿道,“信岩不喜欢她。” “喜欢不喜欢的,容不得我们犹豫。形势需要这场联姻,这也是他应该要有的担当。”见她不为所动,藤原教治低声咆哮,“你不是知道了?日本以后要对美国开战!” 美惠子才不管开不开战,“太郎刚好三十岁,正值壮年,不能娶个这么病弱的女孩……” 谁知藤原教治竟然说,“等她死后,太郎还可以再娶。” 美惠子流下来眼泪,她一生都笑脸示人,从不和丈夫争吵,但她是个母亲,因此听到藤原教治说出这种话来,她不能再忍受了。 “我要离婚。” “你说什么!” “我要和你离婚!” “你让信坊得不到幸福,他自杀了,现在你还要来继续逼迫信岩!他的婚姻你明明答应了的,既然你中途反悔,那我也不必继续留在这里。”一转身,卧室未关的门边正站着他们的儿子。 美惠子的脸上还在泪流,她的儿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知已经听去了多少。 美惠子无力得上前,扑在了信岩怀前,藤原教治无奈背过身去,他思来想去,听着妻子的哭泣,已经要对这桩婚事妥协,一句随你们便还没出口,藤原信岩主动同意了。 他转过身,美惠子也止住了哭声,茫然地抬头望着儿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娶伍代女为妻。” 美惠子不敢相信他为何动摇了,还在劝,“你不愿意,就不要再妥协!” “我是自愿的。”他扬起一抹轻笑,帮自己母亲擦干净脸面,对藤原教治道,“父亲你来帮我约见伍代。” 藤原教治尚在懵中,皱巴巴的法令纹牵动嘴角,要问什么,他却不耐地转身离开,美惠子不迭追去,在转角拉住他,恳切,“你不是今日去找千西?怎能就此放弃,跟她聊——” “妈妈。”他适时打断了她,眼底空凄凄的,“她要跟我分开。” 美惠子登时塞住喉头,她转而紧紧握住儿子的手。 藤原信岩低下头去,声音几若未闻,“是她先不要我的。” ------男主是个小可怜儿。 新郎官怒 撇眼见他松口,藤原上下都喜出望外。 那日既说是谈话,藤原教治不会丢下藤原教野等人,可到了前头,藤原信岩要求和伍代社长单独谈,将殷殷切切为他们见面安排的藤原教野和藤原教治都赶了出去,这让他们颜面扫地。 事后从伍代那里得知,藤原教野不能拿到一分一毫的钱和股票,他那份都归于寿子与藤原信岩的夫妻财产。这和伍代同他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伍代曾试图缓和,但藤原信岩态度坚决,他娶寿子只有这一个要求,否则一律免谈。 一边是藤原教野,一边是藤原信岩,他二人势同水火,抉择权在于伍代。 伍代对藤原家的内事一点也并不感兴趣,一切只为了自己女儿开心,既然藤原信岩才是跟寿子结婚的人,那伍代自然向着他。当下拍板请私人律师拟定文约,其余的不用多说,他也没什么耐心去了解藤原家的内部争夺。 到嘴的鸭子全飞了,藤原教野多少有点意外,也有些气急败坏。 这个侄子向来是有些家孝愚忠在身上,有矛盾了,往回无论如何不会闹破脸,他一直在利用这点,没曾想他强硬起来也敢利用联姻来反将他一军。 伍代更不靠谱,女儿还没过门,转头就联合起藤原信岩来,如真要结婚了,只会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偏偏又是他选择跟宫泽闹翻,找了伍代接盘,如若再和伍代动粗念,生嫌隙,只怕得不偿失的还是自己,哑巴吃闷亏,只道为何寿子不选他的儿子! 藤原教野在自己屋中大发雷霆。 筹码一定,婚事也敲定。 他主动探望了寿子,发现他们家已经准备婚礼很久,伍代一开始就告诉寿子,藤原家同意了,那时还早在他与千西退婚前,原来兜兜转转,他一直是只瓮中鳖。 寿子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书,侍女陪着。藤原信岩摘了帽,脚步声清晰,很快让她抬起了头。 阳光刺眼,他有些恍惚眼前女子是否真的长大,明明还是那张短短的苹果脸,小下巴,娇娇怯怯,瘦瘦板板,站起身来不足五尺的稚嫩模样,没记错的话,她只比千西小一岁。 寿子被他的目光射得不知所措。 他看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她随手要遣退侍女,被他冷清清拦下,“既然身体不好,让她们陪着罢。” “对不起。” 连他也没想过,两人见面说下的第一句话,竟是她脱口而出的这一句抱歉。 寿子注意到他并未和从前一样坐到她旁边,这样站着与她的距离,非常疏远。 她沉了口气放下书,也站起身,将自己生活的地方扫视了一遍,落到寸步不离的侍女身上,抿起嘴来,抿起一个包涵太多的笑,欣慰,落寞,或是别的。 抬头看清他的脸,低声说,“我想过正常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长大了,就可离开父母,去组建家庭。” 他抬起的手放下,负到身后去,“那为何偏偏是我?” 男子何其多,为何她偏偏选中了他。 “我想和你像从前那样。” “......从前?”男人不解。 不解她这一生都被困在这里,困在这栋充满父母,医生,管家的屋子里,她还想听他说那些奇闻异事,让他陪她下棋,或者低垂眼皮,认真计算数学公式,不解他对她而言的特别,她的向往。他只将她当成众多妹妹中的一个,从前能有什么。 “婚后,你要我如何做?” 侍女在这里,他也并不介意让她们听,毕竟他的事迹早已闹得全城皆知,况且两个人生活在一处,相不相爱迟早不言而喻。 直说,“你该知道,我与你爸爸有些交易。”他声音再低了一低,“我也无法给你男女之情。” 侍女们低垂着头不敢吭声,而她像一只单纯小鹿,两只眼眨眨,并不奢求他说的后者,“那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这个问题,他轻易回答不了,她单纯如白纸,还似一个年幼妹童,只好说,“我会尽全力照顾好你,这是和你爸爸的约定。” “我会是你的妻子,对么?” “你嫁给我,自然是吾之妻。” 寿子笑了,她笑得释然,“那就够了。谢谢你。” ...... “信兄还想着那丫头?”忍成再次明知故问,还说,“她早跑得没影啦,你还不如将她忘了干净。” 藤原信岩只是回了个自嘲的轻笑。 回忆与她的种种,惊觉才过两年半。短短两年,千西展露白面,无论哪一面,给他的印象都太深刻了,她的感性与活泼,甚至是床上的野蛮,还有对他的偏爱和依赖,短短两年多,已经刻到了他的骨子里。 信坊逝去的夜晚,他至少还有她,如今,他连唯一的爱人也失去了,彻底成了奋战的孤军。 笑停,他捏着空杯把玩,眼底黑峻峻的什么也无。 忽而,像是认命道,“忍成,也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无论她将来是嫁给谁,那人都配不上她。” 忍成嘴里连暧了好几下,“说什么酸溜溜的话?好没意思。” 起身挨到他这里,一把就箍住他脖子,给他出主意,“你惦记她,那就继续惦记着好了嘛,又不犯法,我看那丫头临走前也想着你,不着急,棋子还没下完,还是能再续前缘的。” 认识这么些年,忍成总说和藤原交朋友没意思,因为对方是不折不扣的悲观者。 短短几月,频逢变故。眼下政体不勤,亲弟去世,恋人又离开,对藤原信岩的打击是很深的,难免伤春悲秋。 忍成也知道怎么开导他,忍成是个乐观派,信奉西方极乐园的娱乐精神,千西与忍成是同一类人,都能让藤原开心。 藤原会喜欢上小十岁的千西,田中意外,忍成可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悲观配乐观,天生一对嘛。 这话无聊粗浅,但藤原信岩就是笑了,他道,“你什么时候还讲究王法了?” 忍成切一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坐。 “来,我陪你喝,醉了也不要紧,一桶冷水兜头倒下去,保准你明天在婚礼前能到。” -------男主不爱女二,而女二对男主的爱,也不是通常认知那种,就这样,一对奇怪但和谐的夫妻产生了。 寂夜寐语1:信岩继子 这桩婚姻牵连多方,是军政一体下又一个政商合作的小产物,陆军省也加入进来了,对外说能成事,是军部为藤原相的亲,拟藤原所在师团的师团长和商会副知事为说媒的证婚人。 在婚事上藤原信岩相当省事,什么安排只要伍代同意,他铁定也无所谓,于是军部把伍代和藤原那边拟定的宾客名单拿去进行增增、减减,声势在圈内搞得响当,倒叫藤原教治得了场风光。 繁重的礼式结束,便是新婚的祝酒宴。 新婚夫妇坐于上首,相比藤原几位下属的划酒耍乐,主桌安静得很,等到高木来敬酒时,主桌的气氛更透着股奇怪的凝重。 高木趁低头前偷看了眼慢条斯理的新娘,之前忍不住好奇问过副官大岛这新娘能横刀夺爱的来历,大岛那张嘴巴比碉堡更克紧,什么也不肯对他透露。 自今早他便一直观望主席,仔细看便发现,无论是美惠子,还是伍代,乃至新郎官,应酬客人时都有喜结连理的喜色,等人离开,就又蒙着一层不相亲的生疏,互相不睬了。 尤其是中队长,明明是他要作礼成婚,精神却似脱离婚宴其中,漫不经心的,常常走神。 高木敬完酒面上大大咧咧地回位子,心下腹诽这婚与其说是联姻,倒不如说是将两家匆匆忙忙的强行绑到一起,唉,还是那宫泽叁小姐更活泼可亲,可惜就这么远走海外了。 等婚礼结束,按理新妇要跟藤原信岩一道回上元的别苑。藤原信岩当初是为了千西才想要自立门户,如今换了新娘,这个决定还是没有改变。 他考虑寿子劳累了一天,不便再长途跋涉,提前让下人安排他们今晚留宿藤原公宅邸。 美惠子没动他原来的卧室,而是早早为他们准备了更宽敞的一间作为新房。 屋子里的一应家具也都是新的,他将沉甸甸的军装礼服脱下交给下人去起烫收好,瞧她胭脂都压不住苍白,扶她坐在床边,轻声:“累了?结婚就是这样,因为要做给别人看。” 寿子对上他的目光,那里无波无澜,在无声说,你想要的世俗正常的婚礼,不知你满不满意。 “多谢,”寿子抿唇笑,“能见到许多人呢,虽然累,我感觉很充实。” 他柔旭道,“那早些休息,”叫寿子的陪嫁侍女小竹进来伺候她洗漱,小竹上来就先要脱掉繁重的婚服,才动了一件外衣,藤原信岩便出门回避了,倒叫这小竹错愕。 小竹和其他侍女原先都担心过藤原信岩会对小姐不好,毕竟这婚姻是小姐强行争取来的,非他本愿。但他婚前婚后都温柔体贴,处处为小姐身体考虑,本是件好事,可太客气、太尊重,又让小姐私底下如何自处呢? 小竹便在为寿子宽衣时抱怨了几句,说他自持清高。 寿子蓦然沉下脸来,“小竹,能和他作为夫妻这样朝夕相对,我已经很满足了。”见小竹耷拉下脑袋,便又转而柔声宽慰,“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这样的话以后切记不可再讲,知道了么?” “是,小竹知错。” 她以为藤原信岩会同她分房,但他没有,而是叫人提前多放一床被褥,关门后再自行与她分榻。 看她跟随的目光,便道,“今天是新婚之夜,不能让你独守空房。”铺好床铺,见她已经躺好,他灭了灯。 拿过烟盒和打火机,“安心睡吧,夜里有事便喊我。”说完便去房外的阳台抽烟。 寿子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她在下人面前难堪,所以与她同房过夜,缩在自己的那床被褥,浑身被热血激发的暖和,却迟迟不肯睡去,他在想什么呢? 她撑着眼皮盯着阳台边男人的背影。 藤原信岩在西式睡衣外披着一件旧浴衣,手边的那点星火随着他的吸入和吐出也忽暗忽灭,烟丝缥缈翎珑,扭扭曲曲的升空,跟空中那轮圆月混淆在一起。 他的背影宽厚,高大,寂寥,寿子感受到一种为人的孤独,可他周身似乎有无形的墙,她知道自己进不去。 揉了揉眼 ,这样盯了许久想陪着他,直到再也撑不住地掉进睡梦,那个侧影也迟迟没有回头。 抱养继子 寿子住进了上元的家。如他承诺的,给了她作为女主人的所有权利和尊重,第一件事便是为这幢新翻修过的居所取名。 虽然是个小事情,寿子也很认真的斟酌过再叁。翻修过的屋前有个新建大的花园,一条狭窄的白色砾石小道,延展到屋后长满苔藓的院墙。 深居中,虽无法行万里路,但得读万卷书。 这里环境愀然禅意,肖像她所读书中的知恩寺,知恩寺在京都,刚好是藤原信岩的故乡,同时寿子恩念这里给她新生,取“知恩”二字,再合适不过。 藤原信岩平时还是在军部带兵,他周末白天和其余的两叁个晚上会在家,有空就陪寿子在种满花草树木的院子里散步,寿子不能剧烈运动,她的身体是心脏的问题,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父母都很健康,专业医生也找不出原因,大概和达尔文的基因有关。 因为走的慢,她就很喜欢跟在他后边,他时常走几步便停下来等等她。 除了寿子带来的那些从小陪着她的丫鬟管家,藤原信岩又寻来几个下人给她服侍,都很稳重,他嘱咐他们夫人受不得惊吓,知恩町所有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藤原信岩应该是给她挡掉了豪门中那些惯常的社交,正日里除了双方父母和他的阿姐,鲜少有人上门叨扰。 医生早跟伍代说她这样的活不久,要及时行乐。眼瞧女儿被藤原照顾的好,气色愈来愈美,伍代每回拿钱出力没有不痛快的。可见只要寿子在一日,岳父家便是藤原信岩有力的依仗。 年外,日本忽然空袭美国海军基地,夏威夷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美开战。 美国对日宣战,与日本已交困多年、苦打不下的中国也宣战了,德国和意大利反过来对美宣战,自此远东与欧洲炮火不断,让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台硝烟滚滚的绞肉机,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战场。 藤原信岩已经晋升大队长,因升职多出的几日新年休沐,因为太平洋开战直接被调消了。 几批本土师团最近被借调,日本政府还从朝鲜和台湾征召了不少兵力,人手不够,他这段时间有日本的“南进”政策策划书要看,又要带部队实施作战课新颁下的热带和登陆作战训练,忙得脚不沾地。 寿子在等他忙完,白日里跟着婆子侍女刺绣缝补,花园里种着许多她喜欢的叁河千鸟,冬日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藤原信岩回家时却不是晚上和周末,此次也没说自己忙什么,他从不将军中事带回来,外面纷乱到何种地步,知恩町里依旧悄然静谧。 寿子为他铺迭碗筷,这些事她向来不经下人手,都是亲力亲为。 瞧他一腿曲起一腿盘着,手搁在曲起的膝盖上,面上虽疲惫,却有些掩盖不住的喜色。 柔柔道,“是有什么好事?” “信坊的儿子昨晚出生了,”神志不清的千代子在医院分娩了一个男孩,他满面欣慰,“千代子半夜送到医院后很快顺产,如今母子平安,我才接到老家通知,你想不想和我一道去看看孩子?”原来是为这事赶回来的。 寿子也很高兴,她点点头,“当然。”眉眼弯弯地俯地,手在地板上向前伸,行了个礼,“恭喜你当伯伯了!” 他将她扶起来,告诉她,“他叫小鹤丸,我来,就是和你商量的,我想将小鹤丸过继到我膝下,权当是我的儿子。” 小鹤丸是九条为其取的,因其母遭遇悲惨,外公为这襁褓里坚韧的婴孩取吉祥避世之意,最后乳名定为小鹤丸,族名藤原迁世。 之前未说要过继弟之子,是因为那孩子生下来虽然无父,但还有母族,他不打算横插一脚多干涉孩子的去留,自和家中长辈闹翻后,他转而经营自己在外的生意,培养人才,资助后代,渐渐淡出了家族中心,很多事都放权给亲信不再多管。 但美惠子透露,千代子产后想将孩子溺死在澡池,生产前就已经被关进过精神病院了,她要溺死亲子,九条不能再让母子相见。 ……那这孩子这下,就等同于无父无母了,他又是二房的首个第叁代,是信坊唯一的遗腹子,明眼人见到了这一代,都会说一句二房子孙缘变得稀薄。 为了信坊,他要这得来不易的孩子能在藤原家真正立足。 可孤儿要立足谈何容易,他得有个依仗。 藤原信岩如今叁十有余,膝下却还无一子一女,把小鹤丸接来当继承人,他就能成为二房的嫡长子,按理说,藤原信岩的嫡长子要他正妻所生,但寿子的情况家里人多少都知道。 她不能多行房事,生育风险又高,最关键的,藤原信岩从不碰她。 所以寿子不可能生下一个他的孩子。 孩子是女儿生命的延续,伍代何尝不愿抱外孙?只可惜医生不建议她妊娠,那会提前要了她的命,藤原信岩又是家督,不要继承人真就强人所难了。 抱养一个宗室子,在当时是大户很普遍的做法,伍代没理由反对,他只要求继承人不能放在寿子身边,孩子太吵闹,会影响寿子修养。 小鹤丸本就是美惠子的亲孙,过继之后也可以一如往常住在藤原宅邸,藤原信岩计划叫他待在美惠子手下学习,直到行元服礼。 寿子自是同意的,她很庆幸自己有机会能当个母亲,听到最后,发现小鹤丸不会被接来这里,又很失落。 “我不能......亲自养育他吗?” 她很少提要求,但凡提出的,藤原信岩都会帮她实现。 但这个不行,藤原信岩摇头,“他已经有京都来的乳母和教习,跟在你身边,要喂奶,哄睡觉,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看她越发失落,顿了顿,补充一句,“你可以经常去看他,孩子第一次说话,总是先学会叫母亲。” 想到有个人以后会叫她妈妈,寿子脸色又一下红润不少。她看着他吃饭,催促,“快些吧?我想现在就去瞧瞧那孩子。” “嗯。”他自早晨到现在水米未进,尽情扒了几口堪堪果腹,见她呆在这里,便笑,挥手撵她去吃自己的饭,“只能等吃饱了再去。” 犹太签证 同年夏,康斯坦察沿海,四处吹着滑溜溜的微风。 广义甫一回家,便急忙交给千西一封信件,她如今在当地一家音乐学院当旁听生进修,“诺,你的老朋友来问候你了!你和雅美从前不是最要好的?” 启封确实来自田中之妻雅美,千西惊诧不已,她放下了手里的小提琴。 “还能有她的信?” “快拿去看,好容易弄过来。” 袭击珍珠港前,国内外务省一直会按时通过外交信件,将本土报纸寄到大使馆,因为海上战火,广义与国内直接断了联系。 加之后来的中途岛战役,战火波及整个太平洋,自飞机炸沉了几艘大渔船后,邮船也大多放弃了海航,这次能漂洋过海,把积压了大半年的外交信件一股脑递过来,太不容易。 雅美的这封信,落款还是开春,已经是隔着好几个月的时差了,她如今已是真正的在外流浪的军属。在那异国他乡,为田中生下了一位可爱的小郎君。 当时千西的婚期临近,雅美原本充满祝福,不奈从丈夫口中得知他们分手,写了这封信漂洋过海来到日本。 千西当时早已去了德国,直到她在罗马尼亚当地住下后,这信纸才经由彩杉封上国际邮戳,作为广义的外交信函转寄给了她。 “田中给孩子取了名叫纯平,我还是喜欢喊宝宝苍一。”雅美的语气恬淡,并未多提她和藤原的分合,只叫她照顾好自己,又分享给她孩子出生活后的照片。 田中如今两次升迁,在关东日子过得愈发滋润,那这孩子也应该能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看着看着,本就是叫人高兴的事情,眼眶却酸了。 从前校内同为寒窗,校外姊妹环绕,又有爱人在旁,避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太平而无忧,在台湾的那半个月,是她能沉浸在小情小爱里最后快活的日子,此后,便是种种得纷纷扰扰,学生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昭和十八年(1943)。 日本与中国的交战自卢沟桥,已走到第七个春秋,当初说要三个月吞并中国全版图的那些人也都陷入缄默。 自日美开战,日本又攻打荷兰,进攻东印度群岛,新加坡,占领吉隆坡和马六甲,入侵缅甸,这其中还有很多都是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的,荒无人烟的小岛屿,除了原始森林,一条马路都没有。 日本疯了。 德军从尸山血海的斯大林格勒街道撤退,战败已难扭转,后方除犹的行动却一直没有缓过,甚至步步紧逼,随着希特勒对所有从属国和殖民地下达了消灭犹太的计划,犹太人群只能再次慌忙逃窜,罗马尼亚也无法独善其身。 广义起早的时候,门外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住,看见他就大声吆喝,这些人都是来请求出境签证的当地居民,他们很多是犹太血统,或者和犹太通婚的亲属。 有老人,有小孩,带着全部身家,他们唯一生的希望,就是在当地政府下达正式的斩杀令之前不吃不喝地守在大使馆,拿到大使馆签发的出境证明。 广义往外望,发现人群的队伍已经把整个大使馆的外墙包围了。清和也起了身,看见这场面,惊讶道,“怎么都围到这来了,你有和维恩联系过么?!” 维恩是个比广义大十几岁的老头,快退休了,担任芬兰驻罗马尼亚的大使。 “他那里也是这种情况,这些人已经没有办法了。”广义心情沉重,皱着一张脸从后门开车溜走去找了维恩,想要商量对策,维恩也是偷偷摸摸来接应他的,一旦被发现,人群会一拥而上,将他们扑倒。 两人去到了办公室,发现属于他的办公室已经清空,还有一些带不走的资料在焚烧,纳罕,“你这是要走了?” 维恩叹了叹气,走到墙上那枚世界地图前,“芬兰、首都考纳斯......立陶宛现在是了解欧洲局势的最佳场所,我收到了召令,立马坐明天下午的船去立陶宛。” “......” “之前德国入侵芬兰,意大利打算和法国一起向德国宣战,谁都没想到德国会签订苏德条约。”维恩的意思是德国政府变化莫测,首领阴晴不定的,“日本若学他们持续扩大战争的规模,恐怕覆水难收。” “......我只是个能吹毛求疵,拍拍马屁的领事。”广义回了这一句,表示他也无可奈何,维恩摇头,“这里已经不稳定,不出意外你也会被调走了。” 广义指了指窗外,“那外面的人要怎么办?视而不见吗?” 维恩没有种族主义,事实上他也很想帮助那些人,“目前很困难啊,肯接受犹太人的国家本来就很少,出境需要有一个入境目的地,不然不被允许。”知道广义着急,他立马说,“我昨晚想过一个办法。” “什么?” 维恩让广义来一起看地图。 他指的地方是一个小岛屿,那里荒无人烟,根本不宜居,如何生存呢。 维恩说,“这是芬兰的殖民地,而我只有芬兰属地的权限,不管这个小岛在哪里,让他们先走。” 是啊,只要能出去,哪怕希望渺茫,只要有一线的生机,都不应该放弃。 维恩看了看表,“我十点以后会开始接见他们,给他们盖章,发放去小岛的出境签证。” 广义已经完全懂他的意思了,伸出手来,“一路平安,再见。” 维恩同他重重握手,“祝你好运!”两人都不舍得抱了抱,广义还红了眼圈,当今每个人的处境都很艰难,维恩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一夜过去,那些人就在寒风中的门前苦苦等了一夜,有孩子饿了在啼哭不止,老人甚至晕倒了。 千西看得心塞,却也不知有何办法,她不懂外交。 清早,广义将她和清和还有两个外交文员,一个本地秘书兼翻译,都叫到了一起开会,罗马尼亚比国内先下达了遣返他回国的调令。他要走了,规定的时间只比维恩晚一天。 “在我走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他对二人说,“我昨天上午就按照规矩把这边的情况汇报给了外务省,问是否可以为他们颁发签证,但至今都没有任何回复,出现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们还没有收到,根本不知情,要么是收到了,送来的消息还在路上,有可能同意,有可能拒绝,但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事关外面那么多人的性命,他们的生死就捏在这一张通关文件上,清和和千西的手心都有冷汗,她们拉着手。 所有人的神色也很凝重,通通看着广义。 “目前能帮他们的,只有被政府认可的芬兰和日本,芬兰大使馆已经关闭,维恩在一天内派发出了芬兰规定最多数量的签证,剩下的人都聚集到了我们这里。如果我们决定先给他们派发签证,就必须要承担风险。” 把情况说完,空气里都是缄默。 通讯困难,电报的发送成功率要看运气。 如果外务省压根没收到电报,那派发了就派发了,但一旦有任何一个关卡打电报二次确认,这边的行为就会露馅,如果外务省同意,那化险为夷,如果外务省是拒绝的,那些人一旦出境也会被下一个关卡拦截,广义做了无用功不说,还会连累在场的所有人。 尤其是这些下属,任何差池都会直接失去工作,所以他也在犹豫。 “......” 清和率先开口,“老公,上吧!”她温婉的脸上非常坚决,“不要忘了初衷啊。”清和的眼扫过在场的一众人,“外交就是要多帮助别人,少麻烦别人,解决问题。” 清和所念的,是广义外交母校的校训。 而在场的另外三人除了本地秘书,都是广义的校友,他们出身一样。 自清和起,二人先后点头应和。 “试试罢。” “我会尽力的。” 外面人潮如山海,今日的工作空前繁重, 两个文员立马去准备印章和钢笔墨水, 人手不够,清和也坐在了桌前充当临时文员。千西没什么会的,便负责后勤。故作笑道,“我去拿早点来给你们垫垫肚子,那些人等了一夜了都吃不上饭,我让厨房多拿一些食物出来,等你们开门后给他们分发呀。” 见状,广义忍不了热泪盈眶,不论战时与否,外交信仰都该从一而终。 他对一旁的高个秘书点了点头。 秘书走去前院,将栏杆上的大锁打开...... ----这一章的生死签证,借鉴电影《杉原千亩》。 久别重逢(上) 三月,大本营从各地调遣了一批对南太平洋有研究的指挥官,瓜岛上的日军要陆续撤退被接回本土,藤原桥也从上海回日本帮忙出谋划策。 他抽空拜访过藤原信岩,送去副具有收藏价值的围棋,过两日,藤原信岩当下在巡防,邀他顺便对弈几轮。 将他请到了办公室,最近事多烦躁,但老朋友见面总是可喜可贺,不住热切道,“我早让人把棋盘摆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一进去先是解枪,枪套有些紧,他先将东西拿了出来,再挂好。 注意到对方看着衣架的目光,他淡笑了一声,“太平洋站后,子弹也难买了,市场一律抵制美产。” 佐官的制服手枪都是按需自己解决,他一直用美国产的柯尔特M1911,现在换成了德国瓦尔特,M1911要配备专门的45式弹。买不到子弹,只能换枪。 他伸出手请藤原桥坐,亲自为老朋友接了杯茶。 “可惜了,1911是半自动手枪里水平最高的,”藤原桥用的是一把比利时产的勃朗宁,如今在远东,上海的枪支弹药也供应紧张,“我也在考虑换枪,你这把,用得可习惯?” “还好,左右也用两年了。” 说着,从棋盘中摸出那玉质白子,起了第一步。 关起门,便也隔绝了外头的金戈铁马的狠蹬景象,但棋盘何尝不是一场沉默的厮杀。 一局下来,输赢已显,藤原桥先笑着认输,“围困之境况,犹如瓜岛,进退不得。” 见藤原信岩凝眉,便干脆挑明了道,“信兄该听听反话了,不问政治可是盲人摸象,广播里的未必是真,自太平洋战争开始,日本便步步失去制空权,航母军舰失去整整一半,围困之境况,肖像瓜岛之乱。” 去岁,三本五十六前往包腊尔前线视察,经过所罗门海上空,被埋伏等候的美军机击落,一阁军中星将就这样殉亡。 一晃经年,藤原信岩笑起来,眼角处也显出浅浅的纹路。比之从前,他的气质更温润缄默,看起来清风雅月,是个优雅斯文的高级儒将,实际上也养着一帮小鬼去放高利贷,来为自己敛财。这是个聪明人,但一想瓜岛惨剧,作为军官,也真的匪夷所思过。 他还要接着巡防,邀请藤原桥晚上到知恩町吃饭。 “你太太喜静,我好叨扰么?” “不打紧,她身体稳定许多,也会一点社交。”又说,“还记不记得鹤丸?他出生这么久你都还没见过,我让鹤丸过来,给你认个亲。” 藤原桥爽快应允。 等跟着下人拐进蜿蜒的知恩町,瞥见内里苍松傲睨,冷绿万顷,藤原妻儿不问世事,一片欢歌笑语。 据说去岁寿子身体恶化,由顶尖的心脏医生给她做过一次换心手术,风险很高,但她活了下来,身后呱呱乱叫的小鹤丸两岁多了,这孩子模样像千代,性格继承了信坊。正骑在男匠头上,一群侍女在花团锦簇的三河千鸟中满地得跑,就为了给小少主去抓低飞闯入的那只蜻蜓。 藤原信岩和藤原桥对视,二人都到大门前的高石阶懒散坐下,他手搁在膝盖上,看他们玩闹,满面柔旭的目光,又在笑闹中黯淡下来。 忍成今日特意电话说,宫泽在罗马尼亚的任期结束,已经携妻女回国了,在外务省露面,和忍成父亲碰上。 他如今已有妻有儿,这是不能分辨的事实,不该再肖想什么。 只是人到一定年岁,也还是会有壁垒和软肋。千西是一根软软的刺,扎在他内心深处。 夜里惊醒时,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针刺的那里是沉闷不甘的。这不甘悄无声息,但她要回来,他怕自己道行还不够高,会让这不甘有露馅的风险。 圆满了所有,但千西,大概成了他的意难平。摸了摸手腕,这表不能再戴,还有佩刀…… 蜻蜓还是飞走了。 失落的小鹤丸喊着不清晰的爸爸,匍匐到他怀里。 他回神,重挂上温煦,将小鹤丸扶好,“看,这是谁?” “叔叔,叫叔叔——” ...... 千西出走前,育露基金转交给了本樱,彩杉婚后也帮了很多忙,她们收留了孤儿,还搭建了几所孤儿院,这个基金会现在基本上就她们两位常务,一直给千西挂着属于她的头衔。 宫泽家族家长理短争执不下,难得这三姐妹还能有不分你我的情谊。 如今千西回来了,本樱先找她来商讨基金会的分工,“你呀,几年甩手掌柜做得舒服,只叫我两个累坏了。” 她看千西,肤嫩娇美,面若银盘,腰细肩窄的,一点不像在罗马尼亚那种地方吃了两年动物油脂的人。 羡慕道,自己从法国回来,可足足养上一个冬天。 千西闻言扯着嘴角笑一笑。 因为私自派发签证,广义和他的家眷被当地政府紧急扣留,大使馆关闭后,他们一家连带那几个文员又被人看守了四天,直到放他们回国,都没有一句明确的解释和交代。 上边政府到底对他们的去留怎样商讨的,千西回国后都尚且懵懂。 这一家子,可是死里逃生回来了。 于是佯急道,“快给我瞧瞧比奈。” 本樱继生下长子稻合,很快又生了个次女,比奈。乳母将摇篮中的孩子抱来,放到三小姐的膝盖上。 比奈是个省心的奶娃,安安静静喰着自己的指头,看这粉团粉团没长开的一小只,千西心都化了,夸比奈水灵。忙献宝,把从罗马尼亚买来的一堆儿孩子玩具,挨个拿出来逗比奈笑。 见她对小比奈欢喜得紧,本樱温声说,“既然这么喜欢,何不自己生一个,你是我们三姐妹里最水灵的,赶紧找个郎君,以后不管儿女,都肯定遗传你的美貌呢。” 千西有瞬间的不自然,本樱看在眼里,斟酌着,“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不如,阿姐为你介绍——” 她嘟嘴,不情不愿的,“……大姐姐,你怎的忒急?我连工作都没定呢。” “好好好。”本樱不再勉强,“那你回来想做什么?还跟乐队吗?” 千西在罗蔓尼亚时跟着一家当地的巡回歌舞团,但不弹钢琴,她拉小提琴,因为回国退团了。 她轻笑,“国内哪个乐团肯要女乐手呢?”遗憾,“我也不想当老师,不如还是重操旧业办杂志社。” 本樱从对面坐到她身边去,方便二人说话,“你在音乐学院也拿到了专业证书,现在是个正经的音手了,不如试着去每日新闻乐团里? “……咦?” “每日新闻乐团的新团长,是我的同学,听说咱们家有个外归的钢琴手,早早就来和我打过招呼了。” 每日新闻乐团隶归每日新闻社,是个高级的摄录厅机构所,负责接见的,也都是一些官府公僚。 千西离开前,他们在做每日前线慰问演出,就是在录音棚里录一些歌舞音乐,再放到远东电台里播放给前线的官兵,这样的机构来请她,必有猫腻,“可我是个女子,合适么?” 彩杉解释,“如今啊,全民都以为帝国军队服务荣誉,女播音员,女翻译,女老师,还有爱国妇人会都很兴盛,女子也得发挥各自所长呢。” 千西明白了,“怕不是看重我的能力吧。” 她继续逗弄小比奈,将她两只小脚颠在手心,比奈乐了咯咯笑,她也弯起一双眼睛。 “待会儿再玩。”本樱拍了拍她的手,让乳娘将女儿抱下去喂奶,“没想你也稳重了呢,说话做事都是个大人了。的确,”本樱说,“我也觉得他们是看重你的身份,想让你当贵族女子的宣传人。” 千西皱了皱鼻子,自己大难不死,可得恣意,比从前更嫌恶这种形式,“我才不要。”拉着大姐的胳膊开始撒娇,“你快快让你那朋友饶了我罢。” “才刚夸你稳重,怎又小孩子气起来?”本樱被她摇得笑了,“他来找我好几次,我也跟他说过,我这个小妹性子固执,可不是能随意拿捏的。你放心,我抽空便去回绝了他。” 彩杉没能怀孕产子被逼着喝药,早就不耐烦了,拉着千西一通疯玩,父母都说工作不急,刚回国,叫她歇息。 千西还是个惯会享乐的娇女性子,空空窄窄得在基金会的孤儿院里虚度了一两日光阴晨昏,等实在闲不住,神通广大的叔叔九元来找她,要她进剧院里的一个乐团补空救急。 这个乐团和本樱朋友的不同,之前专供高级歌舞剧院作背景乐,经济萧条以后看戏的少了,平时待在剧院,逢年过节,也接一些高级的歌舞酒宴,担负开支。 让大小姐当临时工,的确屈才。 九元自知理亏,端茶送水,“这个乐团也和我合作过,钢琴手病倒住院去了,一时半会去那里找人?我第一个想到了你呀,我只信得过你。” 其实是因为临时工待遇不好,一般人要养家糊口不肯来吧。 受军队管制,连米油面都得限额,尤其是糖,一回来,家用白糖都是舅舅送来的,已经涨到三百多倍还有价无市。 也就她闲,又不缺那一点饷银。 “好吧?”她傲娇娇地答应。 九元只差舔脸,过会儿又贼兮兮地提道,“你是不是还学了小提琴。” “干嘛?” “……乐团的提琴手也辞职了,你要不一起顶替一下。” ----- 我查了一下,叔叔伯伯在日语里是混的,实在不忍心桥被叫大伯,叫叔叔好了。 男女主下章见面。 久别重逢(中) 藤原信岩一早便走了,小鹤丸在知恩町睡了一晚,今天美惠子会来接他回去。 小竹清早起来,发现寿子自己在给孩子穿戴,连忙接手。 “这些我来就好,夫人怎起的这么早,再睡会儿?” 婚后,小竹改了口叫她夫人。 寿子盯着小鹤丸穿衣服,觉得他可爱。难得在身边她也想多陪陪。 可是有心无力,当下咳嗽起来,觉得胸闷气短。 小竹开始担心。 “现在还是开春,天儿冷着呢。”昨晚寿子陪小鹤丸在外院玩了那么久,吹过不少冷风,八成是冻到了。 去衣柜给她拿了件大外衣,让她披上。 身体不舒服,她没有勉强出门,等小鹤丸被接走,便躺在卧室的软榻上看看书,做些针线活。 想起他昨日的军外套似乎有颗扣子松了,当下去他的房间找,衣服就披在椅上,他也没说要让她补,倒是自己先不穿了。 寿子笼统收到手里,发现太阳升高。 这段时间都在下雨,她便让打扫卫生的侍女进来拖地抹桌,她在一边为他补衣扣。 侍女收拾着,忽而,随口提,“这表先生不是天天带,怎么今天忘记了。” 寿子抬眼看,是他常常戴的那块劳力士,“忘记了就忘记了,你放回去。” 想一想,干脆过去帮她收拾,自己却无意碰倒了铁盒,东西都翻出来了,又连忙去捡拾,里面放了一个御守,这个小御守她认得,是他一直挂在佩刀上的,怎么今天也不带了…… 大衣补好了,侍女打扫完,她带着这御守回了房,打仗找找相似颜色的丝线,给他补补勾丝的地方。 小竹来递药,见她手里的荷包陈旧,又有些积灰,没反应过来是谁的,只下意识顺口道,“这么脏,得洗洗了,还能趁这日晒干。” 寿子浅笑。 “这是御守,御守哪能轻易洗?也得把里头的东西拆出来。” 吃完药,她将袋子打开,手一勾,竟又勾出一个御守,蓝色的。原来这外头的是个套子,不仅装着更小的御守,还有一块布料,看样子是从哪里裁下来,感觉像睡衣。 上有模糊的一团污渍,她凑到阳光底下去瞧,竟然像血。 他把一块陈旧的血布带在身边? 又是一阵猛然的咳嗽后,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样做不妥,于是便将东西都塞了回去,当成没有拆开的样子,复放回了铁盒。 这布料的真正来历,寿子可能想不到。 她想不到藤原会偷偷收藏一个女人的落红。 在台湾,带血的衣服不好处理,千西的贞洁怎能被丢进垃圾桶?也不可被任何人看见,藤原信岩当时盯着衬衣半晌,想了这个办法。 他用刀割开睡衣,将那点点初夜的痕迹完整留下了。 这块布料最初装在普通信封收着,后来就和她送的御守一起保佑他平安。 ...... 九元介绍的乐队光屋不在千代田的富人区,驻扎在临城新宿,坐火车也要一个下午。 她有些留恋故巢,想跟九元反悔,结果团长得知九元的侄女愿意接班,百忙中还亲自来接人,她只好跟着去了。福山还是她的保镖,她一发话,舅舅哪敢不立马放人。 随影跟福山熟,去德国前就养到他家去,千西想它的紧,两年多了,小骑士的眼神和嗅觉还是一顶一,福山一带着狗来永平公馆,随影就飞过去将她扑倒,舌头在她脸上脖子上乱舔亲热了好半天,小骑士也陪她一道去新宿下榻。 团长四十来岁,现在的男人不穿西装,一律穿‘国民服’,国民服在他身上,更加老气横秋。九元说过,这团长虽然是乐队的头头,没艺术感,像个管家公,只想着怎么给乐团挣钱,多年朋友了,人品倒是可以放心。 果然,才安顿好团长便兴致勃勃要带她去熟悉客户——那人今天有杂志版图在拍摄,地方不远,为了显示尊重,团长要千西和他主动去,这样比较合适。 路上,团长问她,“八重珠,认识么?” 千西摇头。 “就是拍《敌对航山》的那个。” 她还是摇头。 团长了然了,给她稍微说了说。 八重珠是前不久刚拍完那部电影后红起来。 电影里她穿两段式粗布衣裤,别着爱国挺身队的肩带,在夜里打着煤油灯,为要出战的哥哥在他的军机上刷涂红日,感动了不少观众,还得了个艺名,珠子灯。 这位珠子灯歌喉婉转,除了拍电影少不得唱歌。 为军队服务的艺术不叫艺术,千西不看,也就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 这次乐团接了几个大单,节目安排紧凑,但八重是歌舞晚会的重头戏,眼看要正式演出,结果钢琴手生病,员工撂担子,团长找人救急,主要是配合珠子灯,“九元推荐你来,我不会亏待的,只要尾款收到手,除了薪水还给奖金。” 团长一气讲完,不免显露出中年管家的困窘,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表示自己了然了,反过来安慰道,“放心,我会好好干!” 到了拍摄现场,那里聚集着一帮人。 八重被一些摄影师围着,曝光灯不断在拍她,她则打着伞坐在亭内,倚靠人工湖水,变换优美的姿态。 千西靠着角落打了两个哈欠,等中场休息,团长才带她上去。 八重看到他们,连忙很礼貌地站起来。 团长对八重也很是客气,他的客气千西有些不解,好像怕得罪她似的。 光屋在国内也排的上号,近几年乐队是式微了,但老团长对个女星,还无需这样得卑微。 被团长指着,千西当下上前一步,“小女宫泽,多多指教呀。” “我是八重。”她还蛮热情,回应完弯腰礼后,伸出手来跟她上下握了握,边握边道,“女钢琴师还挺少见的,有缘幸会了。” 千西还以为八重是个顶明艳的女子,原来不是。恍悟,要让平民共鸣,不能太美,太美的不实际。 像八重五官清秀,眉间还有点英气,举手投足又落落大方不失温婉,这样比众人出众一点儿,才符合媒体的宣传要求。 团长把他盘下的几间宾馆经营得井井有条。 乐师全是男性,住一楼,他手下还有一支如花似玉的歌舞队,这些女孩们都住在二楼,四个人一间,珠子灯地位高,单独住三楼。至于千西,团长本想一视同仁,但中午看见她给她的那只狗点了跟她一样的牛排,她的保镖带着行李下榻在大酒店,团长讪讪否决这想法,安排她也单独住三楼。 这样千西就和珠子灯成了邻居,住了几天,知道了关于珠子灯的那些流言,也知道团长对她的客气打哪里来。 全都因为珠子灯有个干爹,之前驻朝鲜总督府,退下来后在日本开办了个公卫会,自己当会长,表面上搞政商互助,其实是权色交易的中介机构。 这男人一路将她捧红,如今又塞她进光屋来直接当任主唱,虽然八重从不趾高气扬,对谁都很有礼貌,但舞女们依旧看不上八重,常聚在一块议论她。 千西跟八重一块排练的时辰远比那些舞女长,觉得这中间应有隐情,八重对那些舞女们的恶意从不计较,舞女们疏远她,她也一笑了之,这样的人,不会自轻自贱去当情妇的。 ...... 下一章还有、之前我在微博写过有一个乐队命案的剧情,八重就是那个乐队同事。八重很惨。重逢共写四章才能写完,今夜肝到男主视觉,明天再肝女主和男主双视觉。 久别重逢(下) 大岛先找到了前排预留的贵宾位子,请在交谈的大队长和板尾两位中佐来上座。 大岛还是一直跟着藤原混,他和藤原家其实是旁亲,不出意外也会一直效忠于藤原。 藤原升衔后出差少了,这次他来新宿,是为收拾个烂摊子,找一个叫板尾的人。 他大姐的丈夫领导一只台湾部队,错误指挥被羁押,板尾是他上级在大本营的上级。 板尾刚好要在歌剧院给珠子灯捧场,盛情邀请他一起来看,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特意来问候自己。 大岛当时就要帮藤原推脱了,心道不管板尾是不是装糊涂,光屋这类应酬,藤原已不参加,而且最近更是没心情耽在酒色享乐。 藤原信岩想要速战速决,遂拦下大岛的话,后说,“既有求于人,便给板尾个面子。” 趁节目开始前,藤原主动提起他来的目的,说了几句,板尾一直在打断藤原,扯些有的没的。藤原信岩混迹官场多年,即刻明白了,让大岛凑来在他耳边,低语交代了片刻。 随后坐回去,板尾立马冲他认可得一笑。 藤原笑意淡淡,几乎没有。他心思本就不再这里,也没去看舞台上如何,他近来很是焦头烂额。 寿子自那次送走小鹤丸后,便是重感冒,她坚持出席杉相公爵的寿宴,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出门,此后便是一病不起,后来咯血。藤原请了急诊医生,确诊她是得了牛肺结核,连忙送去医院处理,这一下两个家庭都乱了阵脚。 换心后,藤原对她都是悉心照料,她身体也渐好,就会出门上街去玩一玩,还会自己回娘家串门,伍代夫妇没高兴多久,寿子就得了这个病。 她出院后,先住在娘家修养,前阵子,藤原信岩亲自去将她接回来,也挨了伍代的大骂。 伍代是迁怒,他并未反驳什么。因为事情很严重了,肺结核要过很多人的命,心病加肺疾寿子吃不消的,她能活多久,医生也不知道。 虽然得的是不容易传染给人的那类,她还是把自己关在屋内。 藤原信岩不再参加应酬,除了忙公务便是回家陪她,直到出了这件事,才急忙离开知恩町。 藤原信岩跟板尾不熟,虽然同级,但板尾是前辈,人头落地,他大姐便成遗孀,藤原不能行差踏错,处理完自己部队的事,看望了寿子,又让大岛开四小时车来新宿,他亲自跟板尾切磋,一整天,忙得连口水都没喝,也顾不上吃饭。 板尾爱财,这人好对付,能拿钱解决那便不是问题,他打仗等这边结束,板尾下过放人的命令,就打道回府。 事办完,他疲倦地不说话。 但板尾和他相反,很有兴致,要跟他聊天,过会儿又望着台上,“怎么还有女提琴手?” 女琴手确实不多见,灯还未关,藤原顺着话潦草地一撇。 只是这一撇,却又定住了。 大岛也是无聊,跟着看。 他们的位子近,确实该看得清,但大岛近视,晃眼见动来动去的袅影,觉得有几分肖像宫泽三小姐,认为肯定是自己看岔眼。 但大岛是敏锐之人,他发现身旁藤原信岩的呼吸声,一下变得重了不少,一口气,分了几次,才真正吐完。 当了许多年副官,大岛了解他每次做这个动作,都是因为情绪异常时,还要维持住面上平淡的神色。 福至心灵:好巧,那就是宫泽三小姐没错了。 识趣地闭起嘴,尽量不吵到他。 ...... 千西回国后,藤原信岩以为能在社交场合碰到,毕竟东京富人区就那样大,可无论到哪里,都没有她的音容笑貌。 他还有些遗憾,两年未见,内心颇想看看她如今样子、过得如何,却没想能在这里阴差阳错得碰见。 她头发剪短了,烫成水波纹。除了校服千西一直穿彩色,藤原信岩也是第一次见她穿这种黑礼裙,她最爱蓝和红,其次是嫩黄和粉,多俗气的颜色,在她身上都能相得益彰。 礼裙是哑光布绒所裁,除了下摆两层蓬松的黑绉纱和一根背后的同材质腰带,再无其他,不华丽,不张扬。 他看着她坐在后面,调度手里的小提琴,摆好眼前的乐谱,和身边的琴师错耳交谈,随后扬起调皮的灿笑......藤原信岩努力看清楚,她那只小提琴非常眼熟。 原来是他所赠。 掩埋了两年的情思,被这把旧琴猛然牵出,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感到很不适,跟板尾借说要去厕所。 结果才起身,灯灭了,坐席全黑。 藤原不好进退,又坐下来。 首场节目音律低低的,是正餐前的冷菜。 板尾想看珠子灯的压轴,对这个节目不起兴头,他四处望,发现藤原信岩半光亮的嘴角紧抿,挺入神,但哪有人听个音乐听这么痛苦还要听的? 板尾不懂,觉得他是有些毛病,不过人家是大贵族,贵族都有点怪癖,板尾咂咂嘴,继续走神。 千西最拿手的当然是钢琴,光屋的音乐水平有门槛,团长不敢让她这个半吊子砸掉招牌,但眼下人手紧缺,她既然会小提琴,就得来凑凑数,在第二节那一点合音的地方拉一拉,这个位子正是那个辞职的提亲手的。 琴不新,是好琴,是那把藤原信岩的琴,她在罗马尼亚就一直用,音色醇厚如低雷。 众客在黑暗中呆了良久,直到最后珠子灯亮相,舞台就亮起彩灯。 珠子灯如郦鸟的歌喉一开,背景音就从千西指尖上蹿下跳地流淌出,是首紧凑愉悦的小乐曲。 气氛欢快,座客大燥,掌声长久不绝。 旁人为了珠子灯鼓掌,而他鼓掌,是为那坐在钢琴后,脸都没漏,只露了一边裙角在钢琴脚架上的钢琴手。 藤原在无人处苦笑,看来,她过得很好。 大岛中半场时离开,等他回来,藤原信岩已经瘫在车后座位上,扯了扯那紧致的立领,动作有些烦躁,将它猛得扯开了,才吐了口气出来。 “怎样,箱子给他了吗?” 大岛颔首。 他去了银行兑藤原开的支票,板尾要现金。他又去买箱,来回跑得还有点热汗。 怕藤原听不到,又怕吵到他,俯身凑近说,“加急电报,刚已经发出去了,我亲眼守着的。” “辛苦了。”他用掌揉了揉太阳穴。 按理大岛该带他回去,但因为千西,现在大岛有点不确定了,便问,“要我开车回上元吗?” 藤原信岩睁眼,眼皮耷拉着看了看后视镜。 他们的车停在剧院的后门,那里的草坪小路上还有些快灭尽的烛火,几个表演完的舞女换了衣服,三三两两在草坪上踢毽子,等乐队和珠子灯出来, 千西在礼裙外披着大衣, 他们一起上包好的客车回宾馆。 她身边都没有人照应吗,福山呢? “明天还有表演?”藤原忽而问。 大岛心细如发,早找过侍应生打听过,忙说,“这个乐队一周连办三场,其他时候就休息,三场都在这个点。今天是特场,有歌舞,明后两天都是普场,只有乐队。” “......在这住一晚,明天,帮我买张乐队后排的票。” ------------ 忘了补充,上一章男主偷偷收藏女主落红,有点变态,但戳我性癖。我想男主的爱一直都很内敛吧,如果女主当初不主动,不恋爱脑,他们就走不到一起,现在女主回来了,他也是暗戳戳的关心。 好在是双箭头,不然这不是男配的命嘛? 寂夜寐语5:久别重逢(终) 在宾馆排练完,千西被福山接到他们下榻的大酒店,她如今也搬来这里。服务生便提醒她的房间有过电话找,还是那位小姐。彩杉常来找她打发时辰。 千西先去遛狗,回来后洗漱过穿着睡袍,才让电话员转线。彩杉问她不是说要辞职么,怎还不回去。 千西道团里走不开,月底吧,算一算还剩下八次演出。 想到傍晚时演出完那幕,“彩杉,我今天好像看到......我看到藤原的车,那一辆灰色吉普,真的很像。” 客车行驶中,她自下而上看窗外风景变幻,一辆车也擦身而过。当时便看愣了,她费劲扒开玻璃,迎风看那灰黑色的车影,它沉寂在湖边,越来越小,直至变为一个点。 彩杉啊了一声,说不可能,“你近视是不是严重了,之前的眼镜带着还清楚吗,看来要新配一副。” 非不信邪道,”人在东京忙呢,好端端去新宿作甚?” “也是。”千西勉强认可,他的车是德国订制的,很特别。她还未见除他外有谁开那种车。 “说起藤原,哎喂喂喂,”彩杉忽而切切道,“上周我和三浦去杉山公爵的寿宴,在那听到了一个有关他的八卦,立马要打电话说给你听,结果半夜三浦不让我打搅,这就被忘岔了。现在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八卦,要半夜也得打电话来跟她探讨? 千西很有点好奇。 谁知她接下来说,“藤原和他太太那次也去做客,我看到他们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屁孩,我一问,那竟然是他儿子,他老婆不是体弱多病吗,怎么转眼有这么大个儿子了?”她说到这里,还特意把‘这么’拖得很长,咬住了‘大’字,拔高声线。 “……” 彩杉当时可是十分震惊的,听那端没人回应,咽了咽唾沫又继续说,“我再一问,果然不是亲生的,那孩子是信坊的,千代子一生下来就过继给他了……” 彩杉有时候很坏。 故意吊人胃口。 千西方才想象着藤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就像在悬崖边荡一架秋千。 听完,蓦得猛松口气。 也咽咽唾沫,重新开始了呼吸。 佯装一股子不耐烦道,“干嘛要跑来跟我说这些?!” “你们不是回国后一直没碰面嘛,不跟你提前说,哪天真遇上,那不得哭的死去活来了。毕竟藤原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形单影只的。”说罢还在那头闷乐了几下,嘲笑的意味不言而喻。 千西登时血气上脑。 她气不打一处来,瞪大眼,“瞎讲!——”彩杉在那头还要分辨,她已经把手里的话筒敲回电话架上,房中这才再次安静了下来。 闷头钻进被窝,闭起眼睛。 良久。 唉。 她拽住被子长叹一声,一股脑用被子蒙住脸,耳边还遍遍回荡着方才彩杉一惊一乍的话语,什么儿子,太太的。 彩杉太坏了,是故意要她睡不着么。 ...... 久别重逢(终) 为了演出,第二日她都待在排练室内排练。演出快开始时去了后台。团长先步履匆匆来后台问大家,“看到珠子灯了没?”乐师们不知情,团长复问跟八重来往多的千西,“你在排练厅有见过她没,她在哪里?” 瞧他脸色凝重,千西心里打鼓,“我也不知道。今晚也没她的节目,应该休息了。” “什么休息?”团长丧着脸,看了看帘后,又问,“她不是总和你一块排练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 这话说的,“那也不是一直都在呀,唱歌累了,想要休息也正常罢?”说罢,她还不忘不失礼貌、而略讪的莞尔一下。 没问出结果,团长哼出两声粗气,复凝重的摇了摇头。把在场的乐师摇的一头雾水。 这时走入后台的帘布被掀开,一个方脸男人探了进来,低声,“问清楚了吗,八重人在哪里?” 节目要开始了,团长生怕他影响演出,忙拉着他往外走,“我们去外面说。”帘被团长的手掀起,千西看到外面过道里站着几位肃穆的男性,有个面孔她记得,分明是上次因为一桩失踪案,去过宾馆盘问的警察之一。 她预感不妙,警察这次直说要找八重,那八重会不会是出事了? ..... 一个场次笼统八个节目,藤原信岩隐入尘烟后的人群,重新心无旁骛听了一场,他闭起眼,灵动的音符间,往事历历在目。很多他不愿主动想起的,属于内心深处的回忆,都在一曲曲间抒发开来。 沐浴在千西完成的曲中,竟然慢慢睡着了,短暂的睡眠,让他连日来的偏头痛都得到了缓解,他还能在音乐会上睡觉,真是破天荒了。 灯亮起,是剧院侍应生叫醒他才醒,原来已经结束了。侍应生有些憋笑,藤原信岩第一次在音乐会上面露尴尬,他有些局促地理了理衣服上的细小褶皱,抬脚出门。 车还停在那条后院的湖边,大岛已经在驾驶室等他,问要不要开车。 他看着后视镜,还是那个角度,心情不错,道,“再等会儿。” 等啊等。 藤原信岩想看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回客车的人里没有千西。 藤原信岩有多年行军的洞察力,他早发现剧院今天有一帮警察在零散出没,再看他没怎么注意的其他乐师,无不是步履匆匆又犹疑回头。 团长没上车,他手里拎着千西的小提琴给了乐师,又自己返回和一个站在草坪上的男人争执,看样子也是警察,没说两句就推开团长走了。 好容易松快的面部表情又凝结,他微微皱眉,不悦道,“大岛,去问问怎么回事。” 大岛也一直观察远处,闻声便立马行动。片刻后回来了,表情很为难。 藤原信岩顷身过去,已经预感到了。“.....是不是她有麻烦?” “是。”大岛是个机灵的,冒充千西的朋友,但团长知道的有限。 如实说,“警察要宫泽小姐看过一把枪,随后就被带走。团长一听我是她老家来的,要我们立马去帮她通知她的保镖,他去通知她叔叔。应该还是那福山,住在望京酒店。” 藤原信岩的脸色,越来越沉。 “那帮警察什么来历?” “我问过,是附近辖区的片警,前不久因为一桩失踪案来找过乐队几回,但今天又加了新宿警署本部派来的四名刑警,都是为了找那个叫珠子灯的。那女人好像失踪了,警察没找到,反而莫名其妙牵扯上宫泽小姐。”说完这一通,大岛也是思绪乱的很,但能判断千西撞上的案子不小,至低是刑案,“带走她的也是新宿警署本部。” 藤原信岩凝眉,“上车!” ..... 审讯室内,那把小枪放在千西面前,小枪镀银,握手底端有刻章小字,千西。在演出后台,他们也只是这样晃一晃就将她带到了这里,千西当时没狡辩,“是我的。” 负责她的是个姓滨田的警部补,到了这里他才跟她解释。新宿的公卫会会长昨晚死在家中,八重杀了他。 千西倔强生冷的脸色猛得坍塌。 “你说什么?!” 她捏紧自己的双手,手套布料在安静的审讯室内摩擦出呲呲的细微声,整个人发着抖。 八重的继父赖长,来新宿后便没了消息。下了雨沉尸浮上来,他是个无业酒鬼,八重不止一次被他殴打勒索,跟着干爹红火发达后,赖长就又想投奔她,辖区警察也怀疑过八重,没有证据就不敢抓。 直到今天八重再次犯下案。 赖长死了本不打紧。但公卫会会长,前保安局局长这样的人物竟然被情妇用刀捅死,这八重就一定要抓回来。 听他说完,千西呐呐摇头,“......我的枪怎会给她,是她趁我不注意偷去了,你说的这些我也全不知情。” 她干瞪着一双泪眼,无力道。 滨田双目如鹰,没有放过她刚刚眼角那若有若无的一点泪花,其实心中已清楚她未杀人。 抽丝剥茧后,种种可疑之处,滨田断定她肯定知情,这个女人虽长相纯良,绝不如看上去那般无辜。这把枪会出现在那里,是他依据之一,板着脸沉吟:“你一定知情,宫泽。” 这时,审讯室的门被人打开。 来的是滨田的上上级关谷视长,他对身后的男人点了点头。 警署的顶灯是刺目的白炽灯泡,惨白的光线中,藤原信岩穿着便服,就这样大步走了过来,将她扶起来直接带走。 滨田搞不懂这情况,连忙拦着了他,“你怎么?” 高大男人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往那块布料上的手射去,几乎要将滨田胳膊上的那只手射穿。 压抑的氛围里,视长适时过来,低声训斥,“是你搞错了!这位小姐已经被保释,还不放人?!” 视长爱惜羽毛,说完好心推他一把,推他到墙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示意他,不要得罪,不要犯傻。 滨田想要破案邀功,也只能看着千西被那人带走。 白炽灯隔两米在顶上便有一盏,射下来是一圈圆形的光斑,他虚扶着千西的背穿过这走廊,两边是不同的房间和办公室,还有零散或成群的警员。 光晕散在他的头顶和宽阔的肩膀,千西尚在呆傻和震惊中,只知道提起裙子跟着他的脚步。心中飘飘荡荡的,如被战火打走的浮萍,耳根是热的,眼眶也是。 仰头看了一眼他,便立刻看着前方的路。 一路无言。 相比她,藤原信岩的想法很简单,带她出去之后立刻送她走。 两人出了大门,一路畅通无阻,千西还是有些呆呆的。 直到他要将她塞进福山开来的车,她固执插在车门和车间,鼓起勇气。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日原来她没有看错,他就在新宿,遇见他,千西积压的情绪差点便崩漏了。但为何是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呢? 福山和大岛都自觉让到一边。 因为要为她关门,两人离得很近。 她抿着嘴,在风中有些单薄。 齐肩的发用两个发卡卡在脑后,发丝被风刮起,有几缕发尾刮到了他的脸上,略痒,还有一股花草的芬芳。 藤原信岩的太阳穴在跳,他退了一步,转而将衣服褪下,披在她身上,“我来见一个同事,他邀请我看光屋的表演,知道你有事,我不能视而不见。接下来的事你不必管,直接回家如何?” 保释之前他大概了解案件原委。千西是被动牵扯,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如果让东京知道她和杀人案扯上关系,被当成嫌疑犯审问,恐怕又有流言蜚语中伤她。 他要将她摘出去,摘得干干净净。 ----男主永远为女主保驾护航。 关于八重,原本写死的,但女主在罗马尼亚的遭遇就够惊险,再来个女同事的惨烈自杀这小心脏怎么受得了,而且我这可是在写言情啊,呜呜呜!少搞点严肃文学。 西西,再见 他的表情很镇定。 口吻似只是再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衣里有松香,熟悉的气味,礼貌的用语,客气的距离,千西忽而笑了一下,是僵笑。 这个人结婚了,她怨恨过,她该将他结婚铭记于心,但是一见面,他的沧桑,叫她更想起他的苦衷。 千西狠不下心肠。 “真没想到会这样。”“八重......还有枪,它也没装子弹,偷去又能干嘛,而且我本是要回家的。”千西胡乱说了两句,字不成句,句不成章。 没能在警局里流出的眼泪,此时在他面前却绷不住了。 她本该委屈。 被人冤枉,着实委屈。 泪水一股脑流淌了出来,为了掩饰,抬脚上了车,躲开他的注视。 藤原信岩并不说破,默默帮她关好门。 门窗未合,她一边将衣服揭下来,一边捂着脸转过身去,从车窗里递出去给他。 “冷就披着。” “不冷。”她背着他闷道。 他忽而非常短促地弯唇。 这开头很糟糕,现在不是能叙旧时,但千西依旧是那个别扭、可爱,且十分特别的小小女子。 他没接大衣,俯首道,“一根烟时间,我跟福山交代些事。” 冬夜严寒,临了宵禁……警署外的街道很冷清,黑乌乌的,千西怕黑,为了她能不害怕,藤原还特意叫福山下车前开着两盏车灯。 福山自己日日呆在小姐身边,却不比解救小姐先一步,正自责。 藤原信岩点燃一根烟,“出了命案,警察记者都会来,这里不可久呆,今夜你就护送她走。”他吸了一口烟头,火星子顿生,被烟火点燃的那半边面容,沉静瘦削。 男人的语气直白冷漠,事情发展太快,福山思绪成乱麻,汗毛倒竖,当下不免茫然,竟然还问“去哪里?” 藤原吐出一口苦涩浓郁的烟圈,“自然是要你送她回父母身边。待会回住处收拾好行李,坐今晚十点出发的军属列车,我来安排。” “是。” 两年前退婚,不论原因种种之多,在福山眼里就是一场始乱终弃,他因此憎恶藤原全家,当下却不敢忤逆藤原信岩的话,这个男人的强硬和给福山的压迫感,比两年前更甚。 藤原把烟一扔,看了眼表,“还有两时辰不到。我去拿票。稍后与你们汇合。” .....藤原信岩同福山说话时,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伸到车窗边,愣愣地看着。 从前跟他在一起,不必担心有任何事会搞砸。到后来她爱跟他腻歪,每次都是他掐点提醒她该回学校,如今他效率还是这样高,叫人安心,他似乎更高更瘦了。 这三人的波云诡谲被大岛遥遥注视。 良久,千西的目光某时同他对上,他忙装镇定朝那方向行礼,千西反应过来,立让身体缩回车内。 ...... 她同他是先后两刻钟头到得宾馆楼下。 东西收拾完,她将藤原信岩给她御寒的外套收好,再闻了闻那衣料里淡淡的松木冷香,差使福山下趟楼,“你去将衣服还给他们。” 福山还愣了愣。 千西错开福山迷惑目光,“还不快去?” 福山接下。 千西对着空屋,觉得没脸,大岛方才撞破时,一种浓郁的羞愧涌上心头,她一贯任性自我,的确很少有这类情绪。但想一想,大岛是他的副官、秘书,知道他们是前任关系,虽他始终未多言,但这样推拉往来在他看,又算什么呢,算是,是她的非分之想吧。 总之,她没脸再亲近藤原了。 遂不敢亲自交于他衣服。 下楼时,两个男人一高一低沉默地站在车旁。 阿随闻到旧主熟悉的气味,想要往他身边跑,千西死活才拽住了。 有一种不舍不可言状。 但她没有薄胆表现,只好匆忙将阿随强行拉上了车。 等车开走了,藤原信岩轻声吩咐后头的人,“你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事情还没完,别给警察留下什么。” “是。”大岛才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外套扬起边角,已经错身踏上楼梯,“算了,你在这里,我亲自去。” 套房内比外头温暖,墙边有很大的壁炉可以生火,还不到退房的时候,收拾完,除了原有家具已没什么了。 他关好门,走了几圈,拉开抽屉,连床上床底也没放过。桌里拆开的几封信壳有她家的地址,除此之外,被子一掀开,有条真丝睡袍皱巴巴的堆在枕头间。 藤原信岩摇摇头。 还是这样丢三落四。 好在没叫大岛上来,大岛可不知如何应付。 将睡袍提起,准备跟信放在一起,再让侍应生拿空袋子过来。 绣花长睡袍的材质刚一碰到,藤原信岩忽而想到什么,定在那里。 细吊带,低领口,领口有一圈珠片刺绣,裙边还镶着蕾丝,这样精致的小东西,他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摸过了,捏在手里凉丝丝、滑溜溜的,像女子娇嫩的肌肤。 摩挲良久,自觉这样的自己很卑鄙,还是忍不住在无人的环境里,将睡袍拱在鼻尖深嗅了一口,嗅入她的气息,那种春天中绽放的花香...... 大岛在风中,被吹得似一尾冷疙瘩石,就坐到了车里。藤原几分钟后出来,手里多一个袋子。 他进车后不发话,兀自思索着,问,“之前从警署里取来的那物证——” 大岛连忙摸出来给他,“这里。” 双手捧着的,赫然是那把银灿灿的小枪。 九点半,这里已经断电。电力管制让整个新宿都是黑漆漆的,火车站平时没电就用煤油灯,冬天,军列的地勤喜欢用火把,麻布沾上煤油,点燃了插在登车口的那条路上。 车停在车站外,大岛看了眼后视镜,哈出一口雾气:“阁下,还有二十三分钟发车,要给她吗?” “嗯。”藤原信岩下了车。 大岛负责近身伺候,勤勤恳恳跟着他一路,走进车站,直到走近登车口,他开口,“把东西给福山,然后到这里等我。” 登车口连接平地的,是一条宽阔的阶梯,他靠右走了上去,大岛亦步亦趋地跟着。 千西等人检完票,正在候车,这趟车末班,军属人很少,半截用来运输煤矿。 一直安静的阿随在福山手下忽然高声沸叫,露出獠牙。 仔细听,有脚步声上移动,渐行渐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随叫的越来越高。 地勤人员说过今天除了他们还没有别的乘客,主仆俩还没坐过军列,加上又一直精神紧张,本就够心乱如麻了,阿随一吼,更是让两人一阵心慌,神经绷到了极限。 福山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是不是警察来了?”千西促道。 可当那人更近时,阿随又忽然安静了下来,转成低低的呜呜声,摇起了尾巴。 她懂了,“……不,不是警察。” 细微的声音传来,千西从福山身后出来,目视前方,“你先到旁边等我一下。” 福山奇怪地看向千西。 发现她警惕抖擞的身板转瞬已经变得松弛柔和,眉稍眼角都低垂,呼吸轻缓。 看见了来人,恍然。 场地开阔幽静,只有火把在燃烧,火光莹莹绕绕,半明半暗中,他夹在光中悠然上来,拉成一个瘦削沉默的影子。 身后是火车,场地又只留下了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他瘦削的脸隐在半边暗处,但嘴角在微笑,“你有东西落下了。”又说,“是我思虑不周,该来送送你。” 明灭不定的侧光中,千西低垂着头流下一滴热泪,像烫过的火珠,很快蒸发掉了水痕。 丧气道,“是不是很像落荒而逃......我真的没杀人。” “我知道。” “不辞而别,警察还是会怀疑的。” “新年将至,你只是思家了。” “可那把枪上有我小字。” “枪不在他们手上,我拿回来了,现在还给你。”他负手而笑,微微附身与他平视,也像是忍成那样哄道,“你看,没有警察能怀疑你。如果有,我也会看着办的。” “......” 千西抬头望着他,她的妆已经卸了,一张素脸黑白分明。 他读懂她的不安,微笑,颔首,“放心回家。” 夜里寒凉,霜重,她戴了一顶小帽,八角帽坠下的流苏摇着,压不住的那点发丝再次点点蹭到他的衣料,还是若有若无。与上次不同,他没有后退避开,当然也不会更进一步。只默许她的头发擦到自己的衣服。 福山牵着狗,一直在远处默默看着,觉得这样很不对劲。 他们应该要形同陌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底线钢丝上克制得游走…… 鸣笛响起,伴随着巨大笔直的蒸气,车轮转动起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最后关头,藤原信岩看了眼她身后,“新年后,我会从本土师团被调去旅顺。”藤原信岩有他的顾虑,他怕以二人这种关系, 都在东京,也还是没机会能跟她说上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战局很紧张,人手不足,本土也要支援远东部队指挥。” 千西呆住。 时针已快十点整,列车员催促他们,千西的双脚却被钉住了一样,她忽然知道他为什么要特意来送送她了。 这人说话自留三分,是前线吗,会不会死人,什么时候回来,带着太太孩子一起吗。 千西想问,却嘴角发僵。 男人的眼底亦有诀别,“宫泽,保重。”说完,他示意福山,自己已经不再耽搁,大步往回走。 福山大着胆子,不等她说甚将她捞上车。 千西屁股挨着座位,连忙去扒火车的窗口,眼看那个背影就要消失了,一股热流贯穿四肢头脑,千西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喊,“阿信!——” 听闻这二字,那背影停下,而自后略侧过身来。 半边挺刮的轮廓,没有笑,没有表情。 她哭着道,“你要平安啊!”费力将身体探出去,摆着手,再说,“一定要平安啊!” 藤原看着她被火车带走。 轱辘碾压轨道,只有她的呐喊还不停在空荡荡的登车口内回响,他闭了闭眼,有雪落在他肩膀上。 下雪了。今年的初雪。 ——西西, 再见。 --- 火与雪中诀别,画面略美。 血色眼泪 夜中雪景凄清,银漫天地,反光在厢内玻璃,白茫茫一片。千西头抵在摇晃的玻璃窗上,看着雪,一路无眠。 广义与清和连夜从永平公馆赶到出站口,他们从九元那里知道这意外,后来九元又转告,她那个前未婚夫帮忙摆平,杀出重围,助她脱困。 她除了手包就提着一个袋子,不肯假于人手,里面是那把小枪,藤原信岩将它再给了她;一些她不要的信封;一件她忘记带走的睡袍 果真。 千西前脚离开,警察后脚就去了。 滨田自己赶到乐队下榻的宾馆,藤原信岩的车停在门口,他在里面与团长交应,包括帮千西请辞。 大岛一直守在门外,看滨田带着手下过来,估计他们在酒店一无所获后又要对宾馆下手,便从驾驶室出来,“别搜了。” 滨田是认得他的,藤原信岩将千西保释时,他就跟在现场。从视长那得知此二人来历,大岛不过是一名下属,既同是为权贵做牛做马,滨田尤不服他这般看不起人。 阴阳怪气地嗤道,“你怕我找出什么么?宫泽的嫌疑很大。” 大岛面无表情,对这位气势汹汹的警官摆手,“那你便找吧。”转身上车。 他跟着藤原这么些年,对藤原信岩与千西二人间的分分合合一路看来,从不多嘴。只是她的一件衣服而已,藤原都不允许旁人去碰污,心里很清楚千西在藤原那里的分量。 悠然点一支香烟,手搭在车窗外,道:“要真的找到什么,该怕的人就是你们了。” 连夜赶路后,她精神更加萎靡。夫妇对她在新宿的经历也没多问,回了公馆就让女仆帮她生好卧室内的壁炉火。 “先睡一觉,歇够了再说罢。”清和坐在床边,等她闭上了眼睛,方起身将灯灭了,关门出去。 千西在暗中睁开眼。 一天内接受住这么多道惊雷,她又如何睡得着呢? 事情要从千西听见珠子灯房内的异响说起。 珠子灯一周只唱一次,她对音律孜孜追求,空余的时间都待在排练室,千西陪着她。除了拍摄和采访之外,她还常被一辆车叫走,每次都是同一辆。 那辆黑车很神秘,车主人从不亲自出面,只让司机来请她,只要那司机一出现,不定是在排练还是别的活计,她都会立刻放到一边,分秒不敢耽误,一走可能就是一天。千西看懂了,这是一段极不对等的关系,才让珠子灯每回这么兢兢战战的。联络之前的谣言,也许那个人就是她干爹,也许不是。 叁楼只有千西和珠子灯在住,珠子灯偶尔有几晚,被车接走后就没回来过夜,她没打仗探听,和珠子灯聊天时也避开这个话题。 直到有一晚千西朦胧中醒来,她是被隔壁发出的动静吵醒,翻了几个身,除了女人的,还有男人的。千西耳膜打鼓,意识到珠子灯带了个男人回来。 那夜,女人压抑的低低呻吟,男人快活的嘶吼粗喘,还有类似皮带的抽打,就回荡在那里。 千西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珠子灯的叫喊,有时听来痛苦,有时听来婉转。 她自己也经了人事,又有呆在花楼的经验,这样的声音,她觉得并不是在愉悦里发出的。 那男人吃了春药似得,将将猛烈弄了她一整晚,后面珠子灯的声音都哑了,只有几下不成器的抽泣。 光听,都觉得她单薄的身体要被这压迫捣碎了,该多疼啊。 这样的思绪里,千西终于能在凌晨睡了过去。 没想八重劳累了整晚,还能起的比她早,原来那天有她的演出,已经自己排练了几遍,在敬业方面,没人能否定八重。 前段时日因为八重的房间取暖坏了,八重到千西的房间睡过一晚,此后都坐在一起吃午饭,今天也不能例外。 千西硬着头皮在她对面坐下,才喝了几口汤,八重便问,“昨夜,是不是吵到你了?” 不防她这一出,千西一抬眉,瞧她未上妆的脸色几分苍白,脖子以下都裹得严严实实,这话轻飘飘的,细细品味,带一点试探的味道在里头。 非要形容,其实八重她不吵,已经刻意压低了声,反倒是那男人荒淫程度叫千西作呕。 “没有啊?我头疼很早就睡了,吃了安眠药,因此睡得久了点唉,咱们下午配合,我不睡午觉了。” “都怪我,平时增了你的工作。”千西连摇头。八重淡笑,也开始小口吃着饭,“你怎么不爱跟那些舞女玩儿,今天她们要集体去看电影。” “我不喜欢碎嘴的人。”她头脑一热说完,又觉得这措辞不妥,不该这样说,便嘿嘿笑,摇头晃脑道,“我觉得她们太吵闹了,一吵,我这脑袋更痛了!” 八重这所谓的不爱玩,也是指不会特意黏着她们抱团罢了,千西在新宿不爱黏着谁,却也很活泼讨喜,和乐队里的乐师舞女都相处得不错。 不知道八重相信了没有,因为千西不忍拆穿,这样一来便不好搬出去了,只好请求别再有下一次。 但八重此后又带了几次男人回来,且从床上的行事风格来看,竟然还是不同的男人。 这下千西受不住,要跟团长辞职。临近过年、还有年后都是最忙的,团长只当她小姐脾气犯了不肯吃苦,一把鼻涕一把泪让她再坚持一段时间,打完商量,千西勉强待到月底。 只是她也渐渐和八重疏远了,并不是嫌弃,而是很多话没法说开,所有有了芥蒂,八重察觉到,也并未勉强,且此后没有男人来过。 有一晚下着大雨,千西以为隔壁不会有人回来时,八重回来了,淋的透透湿的,被去拿牛奶的千西撞见,可吓了她一跳。 她大衣外露出的那截腿上有血,没等千西说什么,八重只是开锁后连忙闪到了屋内躲避。 虽然平时也只限于点头之交了,见她流血还是于心不忍。在关闭的门上敲了几声,斟酌,小声道,“你是受伤了么?雨下得大很容易摔跤,我有碘伏呢,要不给你消消毒?” 她隔着冷冷的门回答,“不必我没事。” 这么大雨,她又受了伤,该直接回家的,她从没提过家里,听口音也不是东京新宿人。 压下满腹疑惑,千西回了自己屋。 八重那几日不在排演室,修理工胜村也不肯按时来调钢琴的音,钢琴音都跑偏了,催过几次,团长说那小子忽然离开了乐队,也不说为什么。 很快有警察找上了门,一个被报失踪的外地人找到了,尸体就沉在剧院后面的那条河里,不是单纯溺亡。因为案发地离这里不远,片警要对这一片的住客按例盘查。 千西立马想到八重回来的那个深雨夜,她上一次登台,腿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疤。 ——那血根本不是她的。 千西开始觉得八重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带整个光屋也透着古怪。月底将至,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便从宾馆直接搬到福山在的酒店,有福山和阿随在,她安心许多,不必再疑神疑鬼的。 回忆在这里结束。 滨田一口咬定她知情,关键就在这里。 ——她发现了八重的异常,可跟盘问的警察告发,但因为同情八重,也不想惹是生非,没有张扬。 内心烦闷,躁不可耐,干脆一把掀开被子,光脚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窗外白雪皑皑,淅淅沥沥还在下。 她用手支颐,手指曲起摁在唇上,因为火还燃着,窗玻璃上有她红澄澄的倒影。 八重杀了会长。 会长,一个拉皮条的,不是什么善茬。但如果她当时能和盘托出,警察会不会早一点发现人命横在胸前,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想着,眼前的自己,又渐渐化成那个在火与雪中沉默瘦削的影子,烛火在晃动,把外面的雪月染红,成了血色的眼泪。 她和藤原信岩不会有什么后续,独留一份固执的牵挂,还迟迟割舍不掉。 他不能死,他得好好活着才行。 远东那样远,那他是不是随时也会不见了,消失了,回不来了? 两息坏事齐发,一时心中大恸。 悲惨世界(上) 大雪撒盐,倾盆了一天一夜,知恩町矮炕上生了新火。 寿子睁开眼,便是咳嗽,小竹听着动静,知道她醒便端着洗脸盆进来。她身体虚乏后爱懒觉,又因为闷在家里,因为病见不到小鹤丸,空空别别、无事可做,因此一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榻中度过。 冬帘卷上,窗外是满目的雪白,晃得她两眼一刺。小竹忙要把帘打下,寿子道不必,小竹便过来给她穿衣梳洗,头句便说,“老爷昨晚已经回来了呢。” 藤原信岩去了新宿两天,昨晚趁早回的上元,后半夜雪才下大,今早去看,已将停在外的车顶盖淋了个透。既然他在,寿子便不在床上就餐,而要起身去餐厅。 大冷的天,藤原信岩还是雷打不动去了后院,那里有剑击、弓射,还有一众器械,都是他从老家搬过来的。锻炼完了,带着一身冷气踏步进去,身上除了贴身衬衫只披着一件厚外衣,湿冷的汗水黏在额头, 下人拿来汗巾,他脱了外套,发觉寿子已经起了在等他,稍微笑一笑,寿子便也弯唇。男人顶上衣扣开着,露出喉结和半截锁骨,袖子也卷起来,回房三两下收拾完,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装。 寿子方才羞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穿的少,鬓白脸色才染上点点胭脂粉,此时看上去也能红润些。 赤饭之日,下人在饭中加了红豆,考虑到今日要过节,所以让大岛连夜赶回家。寿子胃口不错,吃足了满满一羹才停筷。 他拿着碗筷踌躇,还是跟她坦言自己年后要调配到中国满洲,“大部队在黑龙江哈尔滨的边境地区,你最近在读俄国着作?那里离苏联的西伯利亚铁路就很近。” 饭中时间很充裕,这次虽比跟千西说的详细甚多,但也是拣着好听的地方,至于是因为前线大批死亡导致的指挥官紧缺,都要伸手伸到本土师团来要人这种原因,他已自主略下。 寿子很意外。 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肯定不能随军。 咬着唇,“是什么时候?” “年后,等过完休沐,就该去就任了。” 她低下了头。 心中道,是有这一天的。当初她指名道姓人选时,伍代非常头痛,满口回绝。嫁给谁不行,军人侍奉国家,溺在战火,如何平稳地陪伴和照顾她?但拗不过她,最后她如愿了。 这两年来,藤原也花费大量时间和心血耗在她身上,她过得很满足,而如今...... “你,能不能带我走?”她小心翼翼地恳求着。 如果要死,她希望能够死在他身边,死在她的丈夫身边。 藤原信岩也放下了筷子。他并不诧异她如此说,甚至已经想好了措辞。 寿子养在深闺,不入社会、不干社交。所有人优待她,没有人敢拒绝她,视野像馋嘴直接讨糖的小孩,只按自己的心愿来,也像她喜爱的园中千鸟,那是盛开给自己看得,两年,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如童孩般的,从不触及成年的两难。 一来,满洲靠近前线,他照顾她也要分心,恐怕会应接不暇;二来,她很可能水土不服、长期跋涉加重病情,实际一点,如她异乡病故,责任说不清楚,伍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就真给家里惹了麻烦。 一去不知有无归期。 前途未仆的一条路。 他不能拖家带口,无能带上个病弱女子。话到嘴边顿了再顿,“那里天气严寒无比,雪最厚时能没过膝盖,车轮都无法挪动,你需要在温暖的地方疗养。不如——” “我不怕,没有关系的。”寿子打断了他,“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到了那里我会守好本分,不给你添乱。” 被她抢话,他也不急,“不如先问问你父亲的意见?”擦擦手,岔开话,“等你身体好些,鹤丸想来找你,他每日都惦记着你呢。” 年后,伍代夫妇来看望女儿,不必想,对她离开本土肯定不同意。不能跟他走,寿子颇为郁郁寡欢,赌气赌得日渐憔悴。但藤原信岩心意已决,不吃这一套。他和伍代都没指望过她能成熟,也就没法教会她这个道理——想要事事称心如意,千金难求。 最后还是活泼顽皮的鹤丸将寿子哄好了,她想起自己除了妻子,也可以留在东京当母亲。商量着将她接回伍代家,寿子不肯,就想了个折中法儿,平时跟在美惠子夫妇那边,同鹤丸一块生活,开春后便回娘家由医生集中疗养。 如此这般,大岛早要跟着不说,高木也自请远下,两员大将在他手上一同开拔,藤原信岩年后初月里便忙在调配交接上,不想又是一个降温的雪夜里,寿子就提前病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次肺炎引起心衰,医院施救后下了病危通知,人命关头、形式危急,饶是满洲那边再紧要,藤原信岩这边也脱不开身,准备好的开拔也延迟了。 ...... 又有电话接了进来,在永平公馆的沙发桌旁响了三响,千西已自觉起身去接。 自过来刚魂不守舍的那几时辰,她就一直勘察光屋和八重的案子,来的电话基本都是她联系到的新宿记者挂来公馆的。 八重跑了,抓到的是她的同伙,千西意外八重竟然还有帮凶,帮凶竟然是那个突然辞职的调音师,胜村。缉拿归案后,记者给了千西一个半证实半推断的说法,五六分可信。 八重出生在青县的一个小渔村,母亲生继子时难产,就留下她和亲哥哥还有继父一起生活,她也读过几年书,是发起的战争给了她和弟弟一个机会,弟弟参军了。 而八重刚开始都是因为军中的弟弟,她被哥哥的长官在火车上看上,哥哥早已走火入魔,竟然因为慰问大日本帝国的妇女是功臣,而骗说八重半推半就给了。 那是八重第一次牺牲自己,后来转而成了会长手下的一名圈养的禁脔,他将八重装包得光鲜,再送给各路政要。 交换权色,这种女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八重受他控制,弥足深陷,就此走上了不归路。 胜村是八重电影外的追随者,他跟着八重来了光屋,在八重被继父威胁和纠缠时,胜村也跟着。也许,八重是想用千西的小枪对付赖长,直到胜村归案,才交代赖长掉进湖中的那晚曾发生了什么。 赖长是个禽兽。见八重越发冶艳,拿了要的钱不走,趁后院无人还要动歪心思,胜村在他强迫时从背后突袭,将赖长活活勒死。枪和赖长都滚进了河坡,天色又黑,他们也来不及捞,没想那支枪还有机会被警察找到。 那个漏水的夜晚,也只有那个夜晚八重来过她的房间,但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枪的呢? 至于会长,八重发现自己怀孕,不知孩子父亲是谁, 那日又是要她伺候某个男人, 这让她彻底崩溃。捅死会长的是八重还是尾随的胜村,记者不得而知,胜村已将罪责全都揽下,给八重生路。 ...... 听完,千西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清和曾道,这个社会,女子,活来便很辛苦。而八重,是千西遇见过最悲惨,又最坚韧的女子。 --------- 扭曲的社会构造了扭曲的人性, 八重,胜村,八重的哥哥、 战争里每天都是荒诞文学。 悲惨世界(下) 案子结束,千西把在光屋所得薪饷与奖金,一并作为探案的酬劳给这记者朋友过完账。不知他突然联系还要补充甚,因此边走边狐疑地挑挑眉,麻利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在那端唤,“喂?”马上又笑,“哦,彩杉是你啊。” 接入的是彩杉与三浦的别墅话机,她这次没再嘻嘻哈哈,转达,“还记得帝大石野不?画图的才子学长。” 时过境迁,不防彩杉忽而提起这个人,“记得的,怎么呢?”千西有些不好预感。 果真,“他的太太在我们厂里当女工,今日听经理说,”彩杉作为化学厂的老板娘总端的一幅细长高挑的水嗓,此次极少见得低沉,“石野的阵亡通知书寄到,我让经理给她准假接她丈夫衣冠去了。” “......” 千西有些懵,懵着听彩杉在那头继续道,“正月还好,尤其腊月隆冬那会儿,好多家里也要出殡,厂里都运转不过来呢。没成想,轮到了熟——熟人——西西,在,在听吗——”近日刮台风,电话站的讯号都糟糕,电话里传出点斯拉斯拉的电流噪声,女声断断续续。 彩杉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一股脑说完,“我问过厂长,他好像去了海军服役,那艘船上礼拜就被米国的飞机炸沉了,说什么是镇里的帝大高才,反正要给他升衔比烈士,要由村长和宪兵为他举行一场祭念,你说是不是假惺惺!” 千西懵了半晌,鼻头紧而一酸,感到腿站得有些酸麻,坐到了沙发里。 “可有孩子呀?” “有啊,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不然他太太也不会抛头露面得来厂里做工。”说完,开始在那头不清晰地纷杂说骂。骂他们将男人都骗去前线找死,诺大工厂,劳动生产还要靠老弱妇孺硬撑。 等良久,千西才道,“石野不会喜欢那种仪式的。” 石野身上有股风淡云轻,行动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刚回国的千西被这种气质吸引。暑假里,石野的母亲病重,却拒绝千西的援助,那句出于自尊出口的‘我不配’,让她觉得错付了。 她年幼任性,一昧不肯回头,后疏远之,而不往来。等她也真正爱上过一个人,偶然回忆起细节,方恍悟那时石野说他不配,可没说要和她分手啊...... 临别前,石野还特意来见她一面,想到这份眷恋与善意,憋着的那股酸意猛然冲了出来。 哽咽着,让彩杉帮忙,转寄那孤儿寡母一笔资金补助衣食,彩杉的抚恤金已送过,问她这笔以什么名义? “就,故友罢。” ...... 石野的死讯过去不久,千西终于待去了文学社。 与她同届的毕业生陆续解散,回乡的回乡,结婚的结婚,她忙着添桌板、设施,想申请正儿八经的杂志出版,再返聘老同学回文学社。 开一家属于她的报社,这是千西从前就有的事业计划。 计划之余,她也在拐弯打听上元,至迟,知道藤原什么时候走罢。 不料上元知恩町的女主人先到文学社找上她,一个姑娘自称是寿子的贴身丫鬟,“我家夫人,想邀你去见上一面。”说罢还奉上信函。 千西看完上面所写,瞧这丫鬟咬着口愤气,对她有很大的敌意,请人拿出一幅这样态度,千西可不干。 信一搁,嘴一撇,坐在桌前佯装埋头,“我镇日也忙,也许脱不开身呢,抱歉啦。” 小竹更是咬牙,胸口因为愤怒久久起伏不定,瞪千西后脑勺一眼懑懑要走脱。可走了几步,想到寿子在病床上的再三嘱咐,又转身过去,僵在那里。 千西自得其乐,走来走去布置房内,偶然瞥眼这不明阿女,皱眉狐疑,“你还不走,光挡我门口干什么?福山,送客。” 寿子临发前,让小竹一定要和颜悦色将人客气请来,是小竹自己愤懑不平,自作主张摆出了一幅臭脸。想到寿子,小竹不敢让她连遗愿也完成不了,福山来赶她走,匆忙软下语气,恳求,“我家小姐如今已经病重了,在医院呢,她请我一定将您请去,还请宫泽小姐您抽个身罢。”说罢,还落一滴泪。 ...... 寿子住在东京最大的外科医院,她从重症区转到贵宾病房单独养病,仪器支撑着生命,她随时要吸氧。 见千西来了,就摘掉了呼吸鼻罩子。小竹要制止,寿子示意她先出去,单独留下千西。 千西内心是打鼓的,她只知道她体弱多病。藤原信岩娶了伍代女,那之后直到回国,她没再听过有关藤原家中的丁点儿消息。 在新宿,她才和藤原短暂地见过面。 寿子靠在病床,皮肤已经褪尽血色,真是病入膏肓,她内心百感交集,对于自己仍割舍不下的那份情感,那枚良心遭受折磨,当下心虚。 “宫泽小姐,感谢你应约,请坐。” “藤原夫人,”这四个字对千西来说还有些别扭,不肯坐,“请问找我何事呢?” 寿子觉得自己这模样是吓到她了,喘口长气,“不会传染给你的,请宫泽小姐来,是寿子有几句话要说。” “您请坐。” 千西只好坐下。 她不知道寿子要跟她说甚么。 “宫泽小姐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寿子笑时,她的脸颊还是有肉的,扬起的弧线撑起一对括号,像夜鬼,没见过这样的活人,比鬼还让人害怕。 “我以前默默关注过你,很羡慕你这么健康活泼。我从出生起,就病怏怏的,不被允许跑,不能闹,除了佣人,也没有朋友可以陪我玩,长大后我不能上学,只能待在家里,一年有好几个月都要坐轮椅,不停的吃药,疗养,最熟悉我的外人,是我的家庭医生。” “我想过自杀。” “......” 千西勉强维持脸上的笑意。 “不记得哪年起,都有个大哥哥,会时常来我家做客,爸爸们坐在沙发,他就会坐在我对面,耐心地教我下棋,陪我猜谜语,还教我画画,也会辅导我不懂的作业。” “从那以后我每天盼望他的到来,生活有了乐趣。只可惜他要去外面读书,我好长时间见不到他。” “听见他订婚的消息,知道那个大哥哥也要成家立业了,我很替他高兴。但是,有天我因为晕倒摔下了楼梯,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医生说我差点死了。” “那天之前,我从未有过打扰你们生活的想法。可是醒来后,我迫切地想要实现一个愿望,爸爸问我还想要什么的时候,我做了这辈子最自私的决定。” “我错过学业,也没有工作过,就希望临死前还能够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成为他的妻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用一纸婚姻把他绑在我身边,的确是很沉重的负担,新婚夜里,他睡不着觉,那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让我愧疚难当。我质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害怕他会怨恨我。” “但他不,他对我很好。温和、细心、无微不至。我很庆幸,也更加内疚自己破坏了他的感情,只好真诚祈祷他的心还可以是自由的,我不想阻止他去爱另一个人的心愿。就像我爸爸妈妈的相敬如宾,我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妻子,是他推不开的责任,唯独不是他喜欢的女人。 能拥有一段这样的婚姻,已经达成我的梦想,我没有什么遗憾可言。” 说到这里,她开始猛烈咳嗽,门外的小竹听见声音,顾不得礼节,忙进来帮她套上呼吸罩,让她吸氧。 她的肺部全坏了。 千西只得被动无措地呆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要离开时,被她的手伸出拽住千西的包,“别走——” 寿子将将缓过气,不管多艰难,还要再说,“我不能恳求你原谅我。但是请你不要责怪他,他从未背叛过你。自新婚起,我们就一直,分房而卧,他没有碰过我。” 千西僵在当下,她瞪大了眼。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绝不会长久,能有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的陪伴,我已经很满足。”时间不多了,寿子内心大松,她信教,觉得自己终于能够赎罪,说完,竟然对着千西释然一笑,“现在我的生命已到尽头,我终于可以把他还给你了。” 仪器里心率有些异常。同一时间千西胸腔内血流如注,也听见自己愈发如鼓如雷的心跳,寿子强撑着,“我走以后,还请宫泽小姐,千万不要放弃他啊……” 说完又是猛咳,这次小竹要为她戴呼吸罩,她没有挣脱,看了看千西,含笑,脱力闭起眼。 被晾在一边的千西心乱如麻,忙叫小竹看,“她昏过去了!” 小竹为她掖好被角,红着眼圈道,“小姐只是没力气说话,每次说完,都要这样睡上一觉。” ...... 两日后,寿子于东郊医院病房,西落时过世。 外头已然黄昏落幕,寂静熹微的门内,突兀地响起伍代太太的哭咽。医生劝他们,心脏病加上肺结核,她多撑一天就是多痛苦一天,也算是解脱。 人生最后的时刻,寿子握在夫妻俩手中的指头动了动,藤原信岩也在床边陪着,紫红的夕阳透过病床墙上的玻璃窗,洒进来,洒在盖住身体的白被上。 她相信那个充满信仰的世界,将不再有病痛折磨。 寿子缩水的遗体被火化,她是藤原信岩的亡妻,葬礼也需要由藤原信岩出面举办,再将其骨灰放入族社安置。 伍代女崩逝的讣告至与报纸头书,在一张报纸的,还有另一篇讣告,来自提康,死者是海军少尉,提康部予。 去见寿子那日,千西曾于街边瞧有一队列,是妇人挂着她们丈夫的骨灰盒。战争,这是第一次,战争能近距夺走千西的亲人,她的懵懂如被捶碎,痛恨这残酷的战争。 参加葬礼的告知传来永平公馆,千西捂着脸摇头,心情是万般窒闷抑郁的,她放下的报纸上糊住眼泪,上有挨近的两篇讣告,寿子的那篇,有藤原信岩所提之短诽,作亡妻悼念词。 尝有所思, 斯世如磐, 熟料浮世事, 留驻难。 ----- 逝者已去,生者往矣。悼念因疫情失去生命的天使。诗句非原创,百度摘抄。 孤注一掷(有糖) 没有哪个司役厅敢让提康家的青壮年服役,是部予自己要去的。部予妻子无福,也是这两年因肺结核去世。 葬礼上,夫妇俩膝下的两个长门一看见爸爸变成了骨灰,已经大点的少予哭得不行,这厢打破了平静。 悲伤之中,后方宣传课的小总长凑手和总编窃窃私语几句。小山总编斟酌着上前来,略表歉意后,难为道,“今天是不能哭的,拍到了,肯定会影响士气!” “……”一时除了孩子的哭喊抽噎,空气滞静。 他们肃静的脸上都是不满和厌恶,尤其是千西的大舅,已经暗中握紧了拳头。小总长抿着嘴,还在等待他们安静,双手向后,丝毫没有是他先闯了进来监视的自知之明。 只有上来说话的小山夹在中间,已难以动弹……他涨红了脸,又青又白。清和提脚过来时,他唇珠上方正中央的那块胡子被紧张的肌肉牵动,哆嗦了两下。 结果清和擦过了他,径直去到两个记者那边,“咯噔!”扬手打翻他们的家伙什,对上他们诧异错愕的目光,怒道:“滚!” 她昂起头颅,以一种不亚于男人的霸气对上小总长的目光,篾道,“提康家的内事,还轮不上你们这些外人来置喙!滚!” 总长脸色很黑,沉稳的架子端不住了。 三通社掌管半个黑市,平时不把总长放在眼里,总长也只能拂袖而去,但今天不一样,他可是军方宣传课派来的呢。往大了说,这就是看不起军方!何况还是败给一介嫁出去的妇女,这太损颜面! 正要开口还击,广义连忙挡在清和面前,也拉下脸:“您请回,今天不欢迎。” 见大事不妙,主编翁头转向,两头奔走陪着笑,“都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千西的二舅推开碍事的主编,指挥打手,“哪来那么多马鹿,清场!” 于是很快,记者,小总长,连带还妄图挽救局面的老主编在内,都连人带机器都被一起扔出去,并噗通一声锁上了大门,叫他们这闭门羹吃得彻彻底底。 ...... 因社氏规矩要丧请全社,晚间在外留几席。宴请结束,清和在门口送客时,竟然现出美惠子母子。 气温冷凉,千西将将打着伞出来为送客的清和挡雪,藤原信岩率先看到了对面的千西,他们四人中间,只隔着一道酒楼的阶梯。 下起的雪,落化在地,在楼宇左右穿梭的包括他们全是黑衣,连整个世界都是灰白的。原来两家的讣告一前一后,在同一天举行丧食,还是一尺之隔的两个相邻酒楼。 感受到一道视线,千西从伞下打眼,自千西出现,藤原信岩的目光便未转过。美惠子也朝这边望首。 藤原和宫泽两家不论结下愁与怨有几分,这一刻,也不过是大环境里造就出的几位死者家属罢了,同为逢丧,遂隔着楼梯颔首,互表节哀。 她瞧着咫尺之遥的人,在新宿,她看得最多的是他的背影,自寿子那番话,千西对他的情感变得极其复杂。 孩子话最天真也伤人最甚,寿子从不曾长大,她说完那些是解脱,是赎罪,一了百了干净去了。 可有考虑知道真相后的千西,只会比蒙在鼓里时,更难受,更心碎,更无法放下眼前这个男人。 寿子很残忍。 她在逼自己孤注一掷。 而他,甚至无法往前踏出一步。 对视许久,藤原肢体松动,前脚刚要迈出,被一边的美惠子暗中用力拉住,微微颤抖着,低声强笑。 她内心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也不能让藤原信岩做。 客送完,清和适时转身接过了被千西拽的低低后后的伞,重新罩在了二人肩头。身体全挡住她的视线,缓缓眨着眼,用指提醒,“看,你爸的车,咱们回家去罢。”说罢不管她如何心不在焉,拽着她便走。 下楼途中千西频频往后看,楼上,藤原信岩还被美惠子拉着,母子堪堪目送她们离去。黑色的衣装往上,一张平静克制的脸,眼角有尾纹,那情绪只翻滚在眼底,一切都不动声色。 千西平地起惊雷,全身如过了一道电流。那个讣告…… 二人间横亘太多,无论是火车站台,还是这个楼梯,永远差之微毫,永远触不可及。 她甚至不知道,这一次后,能不能再见到他。 犹疑时,清和又猛力拽了她一下,将她拽得踉跄,身体都碰到车上。广义下来给她们开门,清和已经坐到了车里去,广义就等着她了。 千西迟迟不肯动,结果便在广义不解的目光中,一股脑得转身,疯狂朝上跑去。 雪天路滑,她跑得跌跌撞撞,几次要跌倒。 藤原信岩大恸。 下意识立即要往楼下去,却被美惠子缠住衣袖,藤原信岩将望眼她,那是恳求,美惠子迟疑了一秒,还是放开了他。 他们朝对方跑去,最终在中途相遇。千西扑到更高的他怀中,被他抱住,彼此互相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甚至扬散了二人周围纷纷落落的细小雪花,隔开一片天地。 两人的呼吸和着冷气融在一起,不能平复,他的手将她完全搂在了怀里,千西跑上来的那一瞬间,他就清楚她什么都知道了。 黑软带着湿的头顶发,戳在他的下巴,那是种久违的熟悉感,跟他身上的香气一般,这瞬间的触碰让他差点红了眼圈,落下几滴男儿泪来。 活的愈久,名利越发是浮云,生死关头,金钱家世都是过眼云烟,抛不开的是他的西西,是这朵存在于胸口的木槿花。 静默的雕影也会汹涌无匹,这汹涌却只有当事人能知晓,无论多少眼睛在看着他们,藤原信岩都不想再在乎了,千西不放手,他就不放。 他们一直抱在一起。 就在这雪地里成了彼此短暂的,也是唯一的依靠。 不过相聚这一会儿,就有广义上来急急将女儿从众人目光中拉走,分开的那瞬,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了句—— 谢谢。 千西被押上车,她趴在车窗上,忽而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地离去了。 她在回应那句谢谢。 驻足原地,等转身,藤原信岩面对的是一个脸色铁僵,负手睥睨的藤原教治,世界再度恢复了灰白,若不是她扑进怀中时留下的余温尚在,还以为自己刚刚是经历了黄粱一梦。 ...... 一晃,已过四月。 一颗老樱花树随风摇曳,过后落下灿满的碎花瓣,下起满天的飞雪,少予的女儿阿熙刚学会走路,跑跑跳跳得去接花瓣。 欢脱的小身子似个掉落人间的小仙子,跟着哥哥跑来跑去,“别跑——小姐慢点——慢些跑哦!” “别摔到啦。”丫鬟跟着后应对。 听着小人儿咿咿呀呀的娇语,千西和邀请来的幼儿老师彩杉,也立马加入了进去。 “我来喽!” 艳阳高照,星灿点点中,鸟语交织,小院流水潺潺,郎舅等人,在廊下看着她们一大几小玩起小孩子的游戏。 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不断,好像部予夫妇的死根本没有发生,小小的阿熙和少予没有失去父母。 有人硬生生憋出了一声哽咽,是舅舅。他也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揩揩眼泪掩饰。 广义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舅舅挎着脸,边哭边顽强笑,“知道,知道,我是,我是忍不住……”转而问起千西的工作。 四月是和谷雨时节。 千西的文学社现名东京珍阅,出两本文学杂志,一本《风月》给女人,一本《明刀》给男人。 在军事控制下,媒体只能成为煽动情绪,鼓吹胜利的工具,能刊印的内容非常有限,办刊搞媒体没有一点前景,但战争眼看遥遥无期,总要找点生之乐趣。 不允许外国文学出现,东京珍阅就节选本土文学,不允许发表个人思想,东京珍阅就摘抄名人名言。杂志社才刚开始起步,不足之地许多,千西当任珍阅主编,和两个副编,一个校对忙到深夜去克服难关。 “她是不是成熟些?还能帮她妈妈管管酒店。”广义瞧着远处女儿,颇有我家儿女初长成的自豪,“能对自己的工作负责,能稳定事业心。” 舅舅很认可地点头,千西算算已经二十四,是成熟了,这个年纪放在姑娘里早做母亲,可她还一直未出阁。那狗屁退婚,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姑娘家娇娇脆的,还是一直有影响。 于是又打听起千西的另一半。 舅舅是个粗人,心急。可接触的全是黑社会,再好的也拿不出手,就怂恿慢性子的广义去给她找,“你让我妹,快看看下家啦。” 谁知广义这次努努嘴,悄悄道,“有个人选。” “是谁?” “清水保圆,有印象吗?前几年是东京很活跃的古董拍卖商,他们年后就从上海搬回来,发了家要投资地产同清和重新联系上,那儿子影健,与千西是同龄人,小时候他们就见过,现在一直也有约会。” “生意人?好,好,”舅舅目光赞许,“是得找个同行啊!” --- 好治愈的拥抱有没有~ 清水:荣获年度戏份最少男二。 后面会有转折啦,始于虐,终于糖。 清水求婚 东京珍阅创刊半年,副编就因为结婚去了外地。缺了骨干,千西一直在招聘副编,等到月底要出下期时还没合适的人选。还剩七个小时就得去印刷厂交稿,连珍阅的插画师也预备着半夜被叫来校对,还好彩杉带着女作家安东来救场,安东就是编辑出身。 三个女孩抱成一团尖叫。 千西一阵大笑,“来的太及时了!”随即给同事们介绍了安东,安东之作珍阅也有收录,她平时耽于文案,同事们都是闻名而未一见。 一伙媒体人大干一场,干完已经是凌晨,一位女同事说她去泡点咖啡,就不用睡了,喝着咖啡聊天,等天亮。 安东不爱喝咖啡,且困成鸡啄米,迷迷瞪瞪待到最后。同事们挨个都回家了,千西负责收拾纸张残局,又问她要不要来当珍阅副主编。 彩杉瞧着没别人了,拉她过来放下活计,道,“安东想找你帮个忙。” “嗯?” 安东表情变得羞腼,很不好意思说,还是彩杉替她给千西转达的,“安东有个朋友,她的丈夫谷联,前阵子因为搞民主运动,逃出国了——” 千西听说过这个运动家。 下半段是安东自己说的。 “他临走之前写了点东西,这些东西他已经写了很久,也拜托我丈夫一定帮他印刷出来,可是我们出版社,如今纸张和墨水的供给实在太有限,自己也无法开张了,附近也没有印刷厂敢接,我找到彩杉,彩杉又说可以来找你问问。” 千西,“我想先看看内容,可以么?” 果然安东提前准备过,立即从随身包裹拿出一沓装订的格子纸递给她。 千西看完,心情登时紧张起来。 如雷捣鼓。 格子纸里主张的可是反战啊。弄不好,也是赤色分子一样的下场,被当成叛国贼和非国人。 但不得不承认,反战, .......这个禁词, 是她的心声。 “就算这份文书真能印刷出来,恐怕还没等流入市场,就会被宪兵和警察全部查收的,我们都会倒霉。” 千西翻看着,也说出自己的考虑。 安东颔首,“我们只要负责印刷这个步骤,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掺和了。他们有内部渠道,能暗暗得流通。” “内部渠道?” 安东咬牙,豁出去了,“他们在国内有团体,叫,叫,叫什么,” “无产主义。” 清晨的撞钟此时敲响,三人心里都猛然一颤。 千西望了望玻璃窗外,太阳已经照常升起了。 时间交给了她。 “这样,”千西商量着,“珍阅是有合作的印刷厂,但我不能以珍阅的名义交过去。这个杂志社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大家共同的心血。”随即微微弯唇,“我可以去问妈妈,她有私人的印刷社。” 彩杉拉过她问:“阿姨会帮忙吗?” 千西颔首,随即看着安东,“爸爸还不能保证,但妈妈和我的态度是一致的,如果只是单纯印刷,问题不大。” 三人自日东升分头,于西落时汇合,千西带来了好消息。“我妈妈同意了,出借印刷厂。” 安东大松口气。 “我有个条件——” 彩杉嘟嘴,“喂!” “急眼了,”千西笑得调皮,“在我找到新副编之前,安东女士先要上任如何?” 谈判关头,电话铃此时突兀地响起。 三人大眼瞪小眼。 千西去里间主编办公桌上接起,她看了眼远处紧张着的二人,清清嗓子,才低声试探:“喂?” 出来时,发现彩杉和安东都吊着一口玄心,瞪着她的方向。千西登时乐了,“别紧张,是清水,他喊我吃晚饭啦。” “清水,千西的男友,啊,应该说是追求者。”彩杉连忙给安东解释。 两人又猛得将心放回。 ...... 清水影健定的西餐厅比较高级,千西换了合适的衣裙过去,侍者将她引进去,清水看见了她,起身为她拉开椅子。 自那个与藤原的拥抱,外界有些议论。 广义当时在车上便忍不住责骂她感情用事,夫妻俩也终于看清千西还没死心。 她若这般永远吊在那一颗树上,不是个办法,时间一长,不管他们是多么得开明包容,也会沦为一对庸俗的父母,为了她的人生幸福着手操办,加上老宫泽一直给千西安排相亲对象,要将这位老姑娘嫁出去,千西可谓焦头烂额,冷汗涔涔。 清水刚回国,这个大好的青年才俊也正被逼婚,每日被叫不出名姓的姊妹环绕。 千西与清水谈的来,二人一拍即合,对父母双方以约会发展交差,私下就当朋友随意相处罢。 灯影重重,他的脸挂笑。 千西坐下来,面前是烛光晚餐,颇有些意外。 等侍者走开,再低声询问,“不是就给家里做做样子么,为何要这样隆重呀?” “这家是我朋友新开的,带你尝尝鲜?大忙人也别忘了适当享受啊。” 千西哼哼两声,翻开菜单。 清水的已经点好了,他便看着千西低垂的脑袋。 以前,他把千西当个毛毛躁躁的孩子看待,喜欢同她说趣逗闷子,这几年她大约也经历了不少事,浮灶渐消,工作时独当一面,也有了她母亲清和年轻时的影子。 她在长大,在成熟,连带那俏生生的五官也都生出几分都雅之静,活力满满外,陈贵加持她。应该可以说是更叫人想要一亲芳泽来讨好了。 感受到对面凝结的视线,头顶心发烧的她抬起头来,皱起鼻子,“清水兄,你今日古怪。” 清水只是闷笑。 饭毕,甜点一上,清水进入了主题,“我找你,的确是有要事要和你商量。” 她擦擦嘴,“请直说。” “你父母也希望你尽快结婚吧?” 千西顿了顿。 他续道,“不如你直接嫁给我?” “......你是不是见我爷爷了,他说了什么?”她沉默了会儿,方问出这话。 清水也大方承认,“他要我当上门女婿。” 千西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哼?少开玩笑。”她抻手,撂了餐布。 清水拢拢上身的外套,俯身,“千西,你为何觉得我是开玩笑?我很早便想娶你。”又说,“你讨厌我吗?” “......并不。” “那和我说话无聊么?” “不觉得无聊。”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能和我试一试?” 千西终于意识到该认真起来,她坐直了回他,“你明明知道的,我,我不心悦你。” 清水豁达一笑,前倾的身体靠回椅背,“心悦否不关键,你一出生就什么都有,根本不会去想,这世上有些人要挣扎努力多久才爬到你这样的位子,没时间探讨情爱这种东西……”他的表情非常轻松,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不如我们实际一点,爱和哲学一样绕来绕去的,我才懒得求索。你和他所谓相爱,不也一样没有结局?” “……” “你现在不喜欢我不要紧,总没什么事是一成不会变的,我不敢说我父亲爱我母亲,但他们携手同行了几十年,有谁能拆散他们呢?” “……” “好好想一想,只有我知道你的过去,我也不介意,你知道我的为人,我比那些你连名字都记不得的男人更靠谱吧?” “……” “西西,我的太太不论我心不心悦,都不会让她受委屈。更何况,我心悦你。” 她还是一声不吭。 高级餐厅的灯灿漫,打下一层静谧的绒光,笼在千西脑上,发尾透着金黄黄的光圈。她今日描眉涂唇,纤长身姿在玫粉的半透绉纱裙里曜曜迢迢,越发淑女窈窕。 他此时依旧折服于她的美貌,多年前,初见时那般怦然心动,难以忘怀。 真心地说,“嫁给我,我会好好对你。” 千西心情纷乱。 反战的印刷敲定前,她不想牵扯到任何感情,况且如清水真知道她背后在做这些,还能眼眉含笑,兜满春风么,下意识蹙眉:“我还无法答你。” “但考虑无妨,想好了,告诉我。” 就餐结束,外面的雨从她来以后越下越大,侍者将手兜递给千西,她揣好。 福山先为她撑开伞,从门踩开一条路,裤腿上已经一圈水痕。 脚下的白靴纤毫未染,虽防水,不免搞脏,正要走,身后的清水赶上来,“别脏了鞋,我抱你过去。”说罢不待千西反应,已经将她腾空抱起。 千西一声惊呼闷在腹中,福山皱起眉。 稳稳实实踩了几步放她到后座,福山表情很冷,不客气地啪一声,关车。未正眼看他,“我送小姐回家。”态度很鄙视。 清水嗤笑,不介意地挑挑眉。反正人他抱到手了,跟一个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直起身,插兜,对着关起的车门道别,“再会。” 等不到佳人回应。 车扬长而去。 ..... 车里,千西看了会儿神色铁青的福山,“福山,你是不是讨厌他?” “不是……”福山斟酌一下,实话道,“我看不惯有人冒犯您……清水先生还不是小姐的男友,怎敢如此。” 千西翘着脚看自己的那双小羊皮鞋,又问,“如果他当了我男友呢,敢你是答应不答应?” 福山琢磨不透她说的是真是假,只好闷闷道,“……那我听小姐的。” 怕有暗探,千西和安东只在杂志社有工作接触。趁安东入驻珍阅,千西在文学社内做了气球彩带的装潢,办了场小小的欢迎会,夜里趁机将安东留下,这样方便交付那批神秘的印刷品。 她们这晚还喝了点酒,准确说安东和彩杉只是陪客,彩杉在备孕,安东则一杯倒,喝酒的是千西,她喝多了,彩杉一肚子坏水,“你这时候最老实了,来说说,清水追没追到你呀? 她的脑袋比较迟钝,慢悠悠地思考了一会儿。 “他那天跟我求婚。” 彩杉舌头上下弹,啊了两声。 安东根本不了解情况,一味替她高兴,扬起灿笑,“看来主编好事将近了呐!” 千西却叹了口气,很委屈很委屈地说,“我不想的。可,我也不想我父母失望。” 周围的所有人,都在期许她能成家,有一桩美满婚事,生儿育女,因为她的固执,受到议论的除了自己,还有最亲近的父母,想一想,他们再心大,也会难堪的。 从前她可以不在乎,但这种等待似乎没有尽头了。她可以等,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能等几年,千西不能让父母因自己抬不起头。 这才几年啊,她也走上藤原那张和纸上的十六个字。 从己心、报育恩, 真的不能两全。 安东讪讪,非常尴尬,“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啊。”彩杉宽她心,“没事没事,她睡一觉什么也不记得的。” 千西醉眼朦胧地看着安东,安东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安东,你也有放不下的人么?” 安东想要补偿方才得冒昧,说了一大段。 “要说放不下的,是我的父亲,他养育我,不顾反对让我学习英文,直到他去世,我也没能回报他。” “我放不下的人,他,他是一个在家庭中两难的男子,对我,曾有过刻骨的温柔。”千西大着舌头,脑袋摇摇晃晃,抓了两把脑袋,趴着了。 这样的男子,在台湾,可以频繁地交替左右手,就为了能让她在桌上的哪个方向写字,都能和他的手碰在一起,满足她那点小情趣。 对面的姑娘说完,再念叨了一阵,便失去动静,安东还有些云里雾里,她看着彩杉。 彩杉还是决定替千西遮羞,“又是话本子看多了,我妹一醉糊涂就爱把那书里的台词念出来。” 最后,彩杉和安东两个人,将不省人事的她一路搬到了二楼卧室。 ——女主成了反战一员。男主男二都是行动派——我站男主,信岩的深情yyds。他下章出现嘿嘿嘿。 藤原下狱(上) 昭和十九年,民国三十三年(1944),秋。 黑龙江哈尔滨民巷厂区。 “混蛋!你们是不是脑子不清? “那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岂有此理?这是单方面的虐待!和那野蛮一族又有什么分别?” 他的出格和突然发作,叫在场随行者都为之震慑。 野田对藤原的反应也是大为震惊,本以为会愉快视察到底,谁知碰到这样强硬的钉子? 藤原等人刚带兵打完一场与当地反动组织的硬仗,从年关腊月打到开春,又从开春打到胜秋。赢了。 这几个月叫他体力透支,上一次这样不眠不休还是在俄国边境打俄国人。他接到消息,可以从山脚到这里修整两天,关内的野田负责接待,为他安排了一些参观。 半小时前,藤原信岩被一辆哈牌军车接到了这个秘密仓区,隶属731。 藤原信岩极少在公共场合对谁怒目相向过,总是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模样,向来推己及人,以理服人,不涉及原则底线的事情都好商量。 此时却满脸骇容,一直以柔旭示人的琥珀色晶眸几欲喷火,额上青筋凸起,这是他自来中国战场最严厉的一次,已经失态。 引导兵小林不敢抬头,生怕下一秒就要吃巴掌,被长官殴打多次,怕了,下意识脚抖如糠筛。 藤原信岩看见小兵这幅模样,颇为无奈。 他环视一圈,满腔的惊恐忧惧不知可以能跟谁发泄,这个人不会是野田,那他又可以把这不合法的责任算到谁头上? 小兵庆幸这长官只是原地踱几个来回,脚步沉重又仓促,带着压抑的怒火匆匆地离开了。 无论多生气,终究没有动手。 野田率先追了上去,“是为了战争最终的胜利,藤原君。”他带着一丝凉薄的干笑,冷静地告诉他,大可不必反应如此激烈。 这话叫藤原信岩再次深深地皱起眉,脸色阴沉。他不解,反问,“这和战争又有什么关系?” “这……” “靠这些实验,前线就能回回打胜仗?拿平民做实验,还都是些老弱妇孺,未免太惨绝人寰……”藤原信岩声音带着浓重后音,温润的京都腔更低沉。 “藤原君,你又不是新兵,怎么还妇人之仁呢。”野田看他一眼,眼底流露出几丝嘲讽,“这是生物战术,藤原君你管辎重,这方面可能不太了解,人体实验是很重要的。不然那些提供给部队的化学武器哪里来呢,是不?你莫要光享受好处,就不认这摘桃人是谁了。” 可藤原信岩没有给费心解释的野田一点面子。冷风挂在紧蹙的两道剑眉,面色不悦,再次大步扬长而去。 到了门口,对着愣愣的野田喊话,“又酸又涩,我不稀罕这桃子!”野田连哼几下,摇摇头,“无礼至极!” 后续,野田安排好的也全然没用上,藤原信岩将将疾走,自己开车回到了关外的山脚部队,并很快接到上级办公室的谈话。 藤原信岩在这里的上级是关东那边派来的,叫小野寺,藤原信岩在731的话他知道了,那个人不是野田,其实是藤原同级打得报告。 小野递给他支白烟,藤原信岩双手接下,小野又帮他点火。 两人简单谈了几句。 小野拐弯抹角,慢吞吞的,藤原便陪着,陪等他说到731的事,“你那天在野田面前,为什么要那样说话啊?” 藤原信岩没吭声。 他自寿子葬礼后赶到哈尔滨一直在昏天黑地得打仗,来不及摸清这个上级的脾气。 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正确前,他理智地选择沉默。 小野便又说,“那样说会让人误会的,你看,野田还以为你反对人体实验呢。” 这句话其实是废话。 藤原信岩挑挑拣拣,捡了比较中肯的,“我不知道还有妇孺平民。”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稳、眼不斜视;高高个子、清霜傲骨,即便再掩饰,那种骨子里的对他们所作所为的厌恶,都无法消融。 不对付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无论藤原信岩怎么做,小野寺都会觉得这个贵族子弟是在瞧不起他这样的关东粗人。 只是轻轻一句话,小野寺便可以恼羞成怒。 忽然站起身,拔高声线,“不要把你贵族的优雅带到我的军队,那只会削减士兵的战斗力,变成一种懦弱!喂,”小野决定给他个下马威,治治他这反骨,踱步到藤原信岩面前,“藤原,你一直在本土做事,以前打俄国人,没有和支那打过仗。” “支那人,他们非常狡猾恶毒,是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女人,不要被敌人的假象迷惑了!” 藤原信岩出于礼节避开他的视线,眼神低垂望着地板,眉头微皱,不认可。 小野也看出他的不认可,脑筋一转,嘲弄,“藤原桥课长,是你的亲戚罢?我见过他,那是个很优秀的代表啊,你能和他关系好,怎么就想不通这个?你跟我们当然是一伙的呀,对吧。” 小野寺如绵羊的外表下,满藏权术与心机,他的话永远念来动听,活泛多变,也令人难以琢磨,相比小野寺,藤原不如和桥那般异类打交道来的痛快。 藤原桥无依无傍,耍起阴招来颇为不择手段,他的眼里没有社会的秩序和道德,而藤原信岩坚信杀人三千,也会自损元气,只另其断手断脚不能再造反,且对付的也多半是触及底线的恶者。 两人的深交始于对扩大战争的反对,藤原桥戾气很重,的确冷酷无情,但枪口从不指着朋友,他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出卖。 可眼前之人就明显不是了。 “下官自会反省。”藤原信岩给与微笑,懒得与小野寺辩论。 哈尔滨边陲,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这里的人习惯报团取暖来互相包庇贪污受贿,不管战事多糟糕,小野寺一类的人在这个江湖吃得最开,地方排斥中央,小野寺自然排斥藤原信岩这种中央派来指手画脚的京城子弟官,藤原信岩寄给东京的只言片语都会受到特别关照,家书一封自哈尔滨到东京,短短两周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十天。 一向严谨的人这下被抓到把柄,小野寺将对话添油加醋后报告。这次大本营只好装傻认怂,放任藤原信岩被推到更边缘的地区。 他笑着受下了调令,带领后勤预备中队,平时就给前头据守关卡,看守装甲坦克,是为辎重末流,浸淫官场多年,深知大本营的决策,既要实现高层野心、也要迎合下层的激进。 外人都道以一当百官场失意,但与其说他是不小心露了马脚,不如说是故意路出马脚。 藤原信岩也曾相信“大东亚共荣”,坚定正义,殖民是为了长远的开拓和发展,目光所及野狗在啃食路边的尸体,赤地千里、饿殍万路,战争避免不了小部分的牺牲,能自圆其说也可以,但从731出去,他已改变想法。 辎重部队除了本职,还专管别人不要的疑难杂症,俘虏来的兵总是被放在他这里审,军队宿舍有两间排屋不住士兵,改成牢房和酷刑室,每日和牢犯打交道,每日里都哀声遍野。 藤原每日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打到他们肯招供为止。” 渐渐地,他面对这些犯人的生死再也无动于衷,甚至能顶着隔壁鞭子的节拍小憩。平日里的温润不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贵族子弟,萦绕在他周围的是寒风凌冽的肃杀之气,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现的不是他的脸。 巡视晨间操练时,发现他们用的靶子不是稻草人,而是抓来的中国士兵,刀刀刺进去,肠子流出来,气味荤腥。 这批人烂掉,就换那后边跪着的下一批。 其中有个瑟瑟发抖的中国少年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脚下了马。 少尉过来对大队长敬礼,并递上捂鼻的手帕。他没要,只是问,“你确定他们都是士兵?” “是!” 藤原信岩让人将少年带过来。 他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没有帽印,手上也没有枪茧,当地很多抗日游击,不穿军服不拿武装,但藤原信岩能判断出他只是个孩子。这个平民之家的孩子到了这里,结局就注定了。 他用中文问,“多大了?” 被绑着跪在递上的那人用东北土话回答,“十,十四。” “别用他当靶。” 上尉不敢反驳,疑问,“那?” 他望了望周遭,天气非常好,是东北的大晴。同僚也纷纷下了马,都在注目他。 他的目光扫过一遍,那一刻,他的身体有挣脱不开的浓烈窒息,一种深沉而发的无望涌上心头。 他能做什么呢? 周身都是麻木不仁,他便也只能渐渐麻木。 隔壁看刑时,他就在办公室,数着隔壁鞭子的节拍进入睡眠和小栖,直到下属进来告诉他,那人死了,或者问出了敌军部队在哪里。 ......沉舒口气 背过身,勉强镇静。 帽檐的阴影掩饰掉所有异常情绪。 重新上马,俯视下,拉住缰绳扬长而去,只留给中尉一句话。 “用枪,给他个痛快!” 藤原信岩要独善其身,老天却未必肯成全。 临了大冬。 聪明人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开打,或者长打,因为极端寒冷,二来冬季食物最紧缺。 但偏偏今村均不信邪。 因连日被那群脚匪袭扰,一会儿炸个铁路,一会儿切个电缆,今村不胜其扰,得到情报后不顾劝阻要围剿,命令第六师团20旅少将中村带兵深入腹地,结果失踪了三天,而士兵只带了三天补给。 这个师团还有些特别,虽然编制上属于乙种师团,但骨干力量都是从留守本土的106师团抽调的,是天皇的御兵,非常珍贵。 一整个建制师团被合围,以前听都没听过这种事,无论是那一层原因,面子还是里子,都得救回来。 于是大本营要求要求调来18师团和近卫旅团混成增援部队向进发,原本藤原信岩所在的装甲辎重不在范围,但调令一划,赫然在内。 -----下一章还有,我今晚必写到男女主同框,必写到男女主发糖给大家拜年~ 藤原下狱(下) 既然天高皇帝远,某些人干脆利用信息闭塞这点,眼看要装营作哑,对电报熟视无魅 隔壁的副旅长直接冲进办公室与他大吵一架,藤原并非不想救,可坚决不让步。一只孤军深入深山已是犯了兵家大忌,还想着一锅端了土匪老窝? 今夏已经有米国飞机到达过日本南部州轰炸,他心里清楚海军已到末路,日本已经没有制空权了。 辎重部队掌管的装甲洪流黑,最多的是坦克车,坦克车很贵,在雷地里开得龟速,现当下,没有制空权,也没有远程打击火力来掩护,根本无法推进,突围不成,只能是送死。 “我带的这只装甲,也是不远千里从本土调配而来,一旦辎重打散、打伤,整支师团就会变残,你我都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 副旅长眼珠瞪裂,劈声咆哮。 “你这个—————懦——夫!” 可他还是负手静静而立,丝毫不为所动。 副旅长疾走,而后旅长也来了,半夜里军帐依旧灯火通明,里面有愤怒的争吵声。藤原坚决不带兵,旅长相劝不成,决定临时架空大队长,给大本营先斩后奏。 要高木替他的职位。 威胁藤原,等事情结束再治你的罪! 高木在这伙人剑拔弩张的时候急急忙忙地出现,即将被临危受命。高木也很能打,他可是藤原一手带出来的得力干将。 “不行!”藤原信者被人一左一右架着带走,就差绑起来了,“你别听他们的,听我的!别去!” 高木头大,悟惜地吾若眼前人,“老大?” “高木!”藤原信岩没想他们来这出,一直淡定的脸猛然气红了,挣扎着被往外扯,他瞪着高木,“你敢!” 胡子扎拉的高木很快反应过来,施展三头六臂,将藤原一行人拦下,肃声,放手吧,我答应。 他转身对两个高层说,别为难我老大,请当他生病了罢。 旅团长和副旅长负手,胡子显得耐人寻味。 “高木……”藤原信岩正视他,“你不能去。”他终于服软,对两位说,“我去,我自己去。” 两位上级不放心他,相比藤原的不情不愿被逼无奈,高木更老实忠诚好掌控,且能力也上乘。 职位最高的旅长大手一挥,就做下独断决定,“你好好养病,我看藤原你真的不宜过度劳累,还是让高木代你去一趟。” 遵原信爸还要再辩驳,那两个他们带来的勤务兵又上前了,高木挡在萨原信岩面前,他低声道,“老大,你放心,我定会带着部队平安回来。”又比手穹腰,对旅长恳求;“如若突围成功,还请阁下别同大队长计较,他也是爱惜羽毛!” 高木自阴蓝风雪中紧急带队离去。 旅团长春大事已定,抽出烟,藤原信岩不肯,要起身时,被左右手一边一边得压着,无法动弹,旅团长将烟嘴塞进他几乎咬碎的唇齿间。 眯眯眼得干笑了几声,用打火机给他点燃,“蔬原大队长,放松,经历过了,就好啦。” 五十多岁的旅长浑浊的牙黄渍渍,嘴唇厚而干裂,吐出的烟丝也苦涩非常,弥漫其间,苍茫中是高木壮阔的背影,还有那些在雪中一去不返的士兵。 藤原信岩悲从中来,脱力,放弃了挣扎。 抬手将烟夹在指尖,虚空的回光往窗外,越过着押他的士兵,落在这一望无际的东北雪地,及其忍耐,长长得,吸了一口。 吸得逼红了眼圈。 两天两夜的枪炮声,增援只带出了部分原队伍,不到几千员。 指挥官基本死光,基层指挥陷入混乱,连战壕都填平了,山中尸体追布。 尸体流出的血水将上游的山峰冰水都染红,流到下游,水是粉红色的,带着腥味, 而高木,还是没能回来。 被埋伏重伤,不治后,死在了那个属于东北土着的深山中。 监禁室的门打开,他得以重见天日。藤原大队的残兵拖拽着回关内,大岛来帮他弄换洗衣物, 藤原信岩只肖春一眼大鸟的表情,不用问,就知道了结果。 他干裂的嘴唇对若大岛用力蠕动了几下,归为咬牙的沉默。大岛悲痛得不敢吾藤原的脸,阁下.......他抢起头,脸上的裹情是朗据的,而靠原信岩则面无表情,那是种激动之余转变的麻木。 “抓到了,”大鸟泣不成声,溃声,“抓到了杀高木的共匪!” 人被带到了那间暗无天日的排屋,又被靠原信岩下令拖出来,在露天的展操场跪若,和高木冰冷的尸体面对面。 那人是个首领,典型的东北汉子,他被风沙和胡子棚住的脸宽广,皮肉瘦削结实,肤色黝黑,眼里进发出憎恨的光芒,一瞬不瞬地昂着头。 蔬原信岩器到过这种田光,上一次,是在台湾的行刑夜,问,“你认识他吗?”语气没有起伏。 那人吐出一口血水。 门牙也被打没了。 他用被迫屈服的跪姿尽量昂首挺胸,作为中国人的胸脯,抬得高高的,“是,人就是俺杀的,咋滴,要杀要剐随你便!” 对簿公堂,堆积情绪已经酝酿太久,他一承认,藤原信岩手猛然握上佩刀的手身,让开!他要公开行刑,要为高木报仇雪恨,他要亲自斩下这人的头颅祭奠高木的死亡! 佩刀是传家,已良久未血刃,刀上曾凝殿一战时的亡魂,抽出佩刀的瞬间,这刀冷气横生,寒光乍现。 却有一个粉白的小东西闪过他深海狂澜的眼底. 是那枚缠绕在刀柄上的御守。 千西将它在东京转赠,希望他能平安,无病无灾。 千西…… 大岛不知藤原信岩为何忽然变得迟疑。 高界的情绪喷发,眼见他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直愣地盯着眼前的刀,却迟迟不肯拔。 “阁下!”无法忍受他在此时停下的大岛,高声规劝,“斩了他!为高木报仇!” 其他士官也高声应和,“报仇!” 报仇! 人潮狂热,而他渐渐在耳鸣中,找回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理智。 心跳如潮水拍打胸腔。藤原信岩一阵沉重的骇然,大脑盆烈的空虚着, 他失去了自由,道德,以及,大和民族的那种骄傲和尊严。为了捱过战争,要硬生生练就另一个麻木不仁,面目全非的自己。他觉得自己活得,已然行尸走肉。 而这个御守是他心底坚守的最后一片净土,不能让这把刀污染她给与的祝福。 据刀的手还是松开了,逃荒般的转身离去。留下不知所措也大失所望的大岛等人在原地望背。 这场战役失败,旅长和副旅长需要找人背锅和顶罪。他们想到藤原信岩之前的抗旨不尊,便以此为借口,将突围大半损失归结为藤原信岩这个大队长的不作为和临战脱逃。 高木已死,无法佐证。 大鸟也自身难保,无法对东京求助。 藤原信岩银铛入狱。 脱衣卸武,押进了来别内军牢,等待他的,是关于他的失职如何定罪的一场无谓审判。 一审时,藤原信岩作为窦娥,却丝毫不为自己辩解。 军务长问,“你为什么不肯带兵?” 他竞然笑了一下,善向军务长官,“万事如下棋,是要守规矩,再论输赢才有意义,送死和居杀,请恕在下无法苟同。” 军务长觉得他是拿支那与日本相提并论,真是愚蠢,这如何是高等教育出来的精英?! 责骂,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而他们,是卑贱的支那人! “不,你说的不对。” 藤原信岩摇了摇头,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毫无表情说出了这辈子自己认为最大逆不道,也最正确的话,我首先是个人,他们,也首先是人。” 男主家世优良,吸收外国思想,性格本身就比较正直寻良,这样的人很难被彻底洗脑。 监狱相见 新岁之初,庆贺新春之际,米国军机再进犯,破坏了一个飞机制造厂,这边美惠子也是伤上加伤。 妇人瘦削憔悴,为了小鹤丸四岁的童真还要强颜欢笑。她哄来卖乖讨巧的小鹤丸自己去顽儿,“让奶奶静静。” 小鹤丸跟着几个家仆在园内疯跑,嘴里咕咕哝哝的,丝毫不知他的父亲,爷爷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一只灯笼在门外掉落,灯灭了,家仆打开门去挑捡起,跟着飞跑的小鹤丸迎头撞到一个软乎乎的裙面里,不痛。 他抬头看这个馨香味道的主人,柔柔黑黑的长发在她的而后飘扬,咧嘴,“妈妈?” 家仆忙过去拉开小鹤丸,“少主可不能乱叫!”园内的美惠子闻声赶来,看见一个尴尬局促的千西站在门外。 美惠子将千西带到了客厅,让下人沏茶,自己亲自给她倒了一杯。 “请用。” 千西自认受不住这礼,忙拦了,“我自己来吧。”她接过去,茶水绿澄澄的续在白兰花杯中,原本冬日喝红茶,藤原教治的丧事刚过,红彤彤的东西一律避免。 千西私下来,是因为她忽然断了和藤原的联系。 她请节哀,斟酌后,又问了句,“远中那边,没有异常吧?” 美惠子考虑了考虑,淡淡摇摇头。 “没什么异常。千西小姐如何这样问?” 说来话长。 “其实,我们偶尔有联络,他会在每个节日给我寄一张节日卡片,”她很久没收到他送的卡片了,这个节骨眼挺不方便问这些。所以她在门外踌躇许久。 卡片上也许连只言片语也无,但有淡淡的水彩画和松木香。自从他离开,文学社总能收到这些空白的、带着画的明信片,她知道是寄件人是他。 除了彩杉,没和任何人透露过这个小小的隐晦的信号。 “可是,我真的有段时间没收到了,刚开始以为是交通运输的延误。”千西百感疑惑,“这次就连这么重要的新年,我也没能收到。” 她担心得很,“藤原在远中,是真得没有事吗?”宽心自己,“该是我多想罢。” 美惠子忽然就绷不住了,“千西小姐,真是对不住,我没说实话......他,他在远东——” 不等说完,美惠子已经当着千西的面,掩帕低哭了起来。 “大本营派人来告诉我,他因为抗旨不尊进了军牢,太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我想肯定是他们误判了。” 坐在一边的千西刚想安慰,却猛然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军牢? 抗旨不尊? 美惠子还在边哭边道,“我赶紧请我哥哥们去当地联络,监狱长说,太郎现在不接受任何人探视,一审时,他不肯澄清事情的经过,根本就是要背负一切、一心求死啊......” 千西深吸口气。 蓦然的不真实感和惆怅,叫她胸口发紧。 亦或者干脆说,是心痛。 ...... 细细勘察,这十年是过了一个时代。本土经济不仅不发展,还在倒退,战争掏空了生产力。 相比整个藤原氏的式微,他们落败的步伐全靠藤原信岩才稍缓,藤原信岩能维持大家庭繁荣这样久,已是强弓之末在力挽狂澜。 家督出降哈尔滨一久,由他掌管的黑市贷款长期群龙无主,加上军部管控剥削变本加厉,渐渐维持不下去。寿子离世后,生意渐差的伍代也无那心力去照看藤原家。 却失两大经济靠山,藤原二房可见地萧条下去。 藤原教治对当初追随藤原教野的那股蛮劲,偶然追悔莫及。后来因战事吃紧,他又归从年轻时本心,自动请缨去了班赛岛坐阵,却被飞机炸得尸骨无存。 这两个顶天的男人,一个已死,一个还在求死,饶是心性再如何得坚强的妇人,也接受不了同时失去丈夫、儿子。 独处时无眠,多次哭悲,泪水浸湿枕头。 可美惠子还不能轻生,她还得带着孙子小鹤丸生活,小鹤丸已经是是这代唯一的希望。 温厚的京都腔带起幽怨,声音早已变了,“如果这个家再失去太郎,就真的不是家了,我那父亲说还得看二审,如果他自己不肯,又有谁能救,可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他回心转意去争取......” 此刻,妇人心酸的泪,转瞬已经沾湿绢帕。 迭迭整整侧身去,止住垂泪,泪眼婆娑地坐直。“对不起,阿姨这般很失态,可是千西小姐,这么久,我都不知该跟谁去倾诉。” 女儿早已成家,孙子在由然还是四岁稚儿,下人,老仆,亦或是亲戚,都不合适。 千西这时候非撞上来关切,美惠子自然是忍不住的,她颤声,万分愧疚,“只能......亏待你了。” 如雷贯耳、火里焦灼的千西,才知道原来美惠子也有这样多的眼泪可以流。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皮,艰难开口。 “那二审,是什么时候?”她决定要自己去趟哈尔滨。 ...... 千西现在不打没准备的仗。 她先拜托手边的清水查清事情原委,清水才不干,千西便找到了二伯。 广叽不希望她插手。 但千西非得软磨硬泡。 “你不要和他再有关系了,好好发展对象,结你的婚,”广叽恨铁不成钢,“你想毁掉一切啊?爸爸妈妈该伤心喽。” 她刚刚从清水那里回来。清水违背了两人定下的名义夫妻的承诺,逼她选择。 清水的喜欢,同藤原的喜欢,都是喜欢,给她的感觉却不同。 公共场合里,藤原习惯亲吻她的手,清水要用唇去碰碰她的额头,前者是爱惜,后者是占有,她知道自己无法和这样一个先生走完余生。借此机会,千西正式与他分开。 她道出了真意,“我没想以后要怎样,我只是想救他。” 广叽笑她自不量力。 “你?你救不了。” “我要试一试。” 她还倔强得很呢。广叽要逃,她含泪拉住他,“二伯,你不是说他和他们家那些人都不同吗?别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无奈之下,广叽跟她说了事情经过,最后还跟她打赌,“你救不了他的,我感觉他应该不想活了,当缩头乌龟无甚意思。” “要是我能呢?” 广叽笑笑,温蔑的,“那算你厉害。” 清和是最大的阻力。 她将千西的护照藏到自己的抽屉里锁起来,不给她去。广义偷偷给了她钥匙,半夜里,千西拿着钥匙,偷来了自己的护照。 她疾走,回望二楼时,发现清和和广义都站在阳台望着她。 夫妇俩和月光融在一起。 千西摆了摆手,对最爱她的,这世上最宽容的母亲和父亲。 ...... 0716,来牢里的这十天,一直非常沉默,神色灰败,性格冷漠。 每日就坐在床上,也不曾要求过什么。一个出身华族,德国军校留学的高材生,哪怕是一本书都没有要过。整日发呆虚度,不同人说话交流,对狱友的生死也漠不关心。 来别内的狱警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并不感到特别。 “0716,有人探视。” ----------0716是我的生日,借给男主用用。 监狱绝吻(发糖啦) 藤原信岩不吭声,他一心求死,似乎西西弗斯终生推石头的意志力也拉不回来。 实则他怕自己为外所动,决定不见任何人,直到死刑。 “0716!”狱警递给他一张卡片,“一位宫泽小姐,她来找你,在外面等着。” 藤原信岩觉得大概是做梦,缓了一会儿,确定还活着,才慢慢透过牢狱栏杆,捏住了那卡片一角翻看,黄绿的水彩描绘着东北的稻田,那是哈尔滨关内的春色。 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狱警连日来,看到的第一次表情,将卡片放到脚边,“不去。” 狱警低低卒了两口,走了。 他的心中并非不起波澜,这个信物,是他和千西两人的秘密,她在东京,那又为何忽然知道他关在这里,并且来了这里。 卡片被他摩挲又摩挲,天黑和白日对他失效。 他一夜无眠。 第二日,那狱警又来了,他告诉藤原信岩,“0716,那宫泽小姐昨晚没走,在门口等了你一夜。这姑娘也够狠的。扎扎实实能在军牢外吹一宿冷风。” 他的表情有些触动。 狱警和监狱长都收了千西钱和金条,那狱警继续规劝这不知哪个军中的落魄子弟,“去见见吧,她说你不见她,她绝不走。” “我看她一直打喷嚏,这东北的冬天可不比南方,待上个几宿,耳朵都能冻掉的。” ..... 军牢也不是普通地方,接见室也跟牢房一样,铁门,小窗,昏暗,非常压迫。 她坐在椅子上,对面两米之外有另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门打开之前,她一直在低头抠着指甲,排解这压抑。 吱呀一声,光束短暂地照进来。 千西猛然站起身,看到狱警身后跟着的那个人影。狱警先走到了千西面前训读条例,千西只好再坐下,条例宣读完,另一个狱警将他的手铐解开,他才恢复自由,坐到了凳子上。 千西的眼圈登时红了,她在狱警面前吸了吸鼻子,装作是冻得。 对面的男人非常瘦,像一块长条的白板。 他的头发稍长,倒在两边。脸颊因为长期处于寒冷的边关,起了一层浮屑,有细微干燥的皲裂痕,胡子也很久没打理了。 只有那双目光和眼眉,不看她时也依旧熟悉。 狱警拿着手铐离开,留下另一个狱警站在门边上数着墙上的钟点。 “阿信.....?”千西试探着叫他。 藤原信岩抬起眼,看了看她。 千西勉强微笑,她用以往声调同他讲,“是我,我来了。”溢满了心疼和怜惜。 藤原信岩最怕她这般,将脸撇过去,尽量冷漠,“你来干什么?” “我很久没你的消息,你出了事,你妈妈——”千西忍耐着情绪,尽量平稳道,“不小心透露给我的。她很伤心......阿信,你不想回家么?” 藤原信岩的心猛然扎扎紧,却又自己放弃了。 他轻笑,“我这一生都在顺流而游,服从多数安排,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了。” 心跳,跳得很平稳,他有一种临死的畅快。 破釜沉舟,向死而生。 “妈妈有小鹤丸支撑,那个家,没有我也不会亡的。” 千西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藤原信岩说完这话,对上她的哑然,本想宽慰她,却发现嘴角发瑟发僵,开始笑不出来。 心中空茫,悲凄皑皑。 手还搁在膝盖上,落寞道,“西西,你不知道我在哈尔滨都经历了什么,现在的我,是连我自己都厌恶的……” 他不忍回忆那些审讯,亦或是实验的细节,那些上级的嘴脸,“我已经失去了大和子民的那种骄傲和尊严,若现在死,我至少有血有肉。还可以拥有为数不多的人性。” 如果死亡是终点,是他父亲那样,因为这场不正义的战争尸骨无存,却引以为豪的结局,他宁可给自己留一具全尸,保住藤原氏最后的风骨。 历史会鉴正邪,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代,不希望小鹤丸被人戳脊梁骨,骂成灭国臣。 男子声音郎朗,虽然虚弱,依旧是金风朗月。 藤原同她说话,不至于故意刻板,能听出那种京都柔尾。 千西哽咽,很认可地点头,“你是对这个人间失望了。我也很失望,这世界这么残酷,这么坏,这么没有理由。”她再吸了吸鼻子,“可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往前迈步,蹲在了他身前。 用手握住他粗糙的脸,不允许他眼神躲避。 千西盯着他,望到他的眼底去,其实他的眼眸依旧黑漆漆的,疏于打理的面孔下,也非常深邃俊秀。 “我从前不懂事,你挽留过我,是我拒绝了,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弃你了。” 他的眼眸蒙在灰色里,有一点光亮,像一艘远航的船,划开水面上的雾。 “哪怕我为了父母的眼光也会和别人一般结婚,生子,那些我都觉得无所谓。只要你还在,我们之间的那种羁绊是不会变的,正如在那么遥远的罗马尼亚,我都能在身边感受到你的气息——”他一直珍藏在她心中的宝盒。 一番话,发自肺腑,也深入肺腑。 寥寥百字,诉说这多年来分开的无法扬语的心声。 是她,也是他,他们共同的情绪。 “你对这世间,就真的一点点,一点点的眷恋也没了么?”她说完这句,落下了今日第一缕绵长的泪水。 人非草木,回望过去,持向佛前,一一述之,她的话终究还是触动到他。无论他们分开多少年,藤原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爱,她亦是如此。 藤原信岩眼眶有些不舒服,他即刻感到后悔。不该怕她生病,病死在这里,而出来见她。正如多年前那个音乐会的门桌旁,他不该一时心软,就答应陪陌生的她走到停车口。 有了开始,便没有结束,不开始,他不会这样为难。 但他很庆幸能遇见千西。 人之将死,荣幸之至。 有温热的东西忽而打在她的脸颊。 千西一愣,往他的脸上看去,“你哭了啊.......”千西呐呐的,“骗子,你哭了啊。”说完也像用尽全身力气,半坐在地上,就这样将脸靠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西西,”心中的堡垒崩塌,摇摇欲坠中左右摇摆,十分苦闷。 他伸手梳理她脸侧柔滑的黑发到而后,动作无比怜爱,劝她放弃,“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了。” 她趴在他膝盖上,“有办法的,只要你肯澄清,你家中舅亲都在打点,他们会让你转成预备役,你可以陪着小鹤丸和你妈妈.....不用再回战场做你厌恶的事。” 他摇头,“我看不到出路。” 千西起身,“路再漫长也有尽头,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你相信我。” 他再摇头,“我也许没有爱人的能力了。” 千西站起来,“那也没有关系,我有决心让你重新爱上我。讨人喜欢这不就是我最擅长的?” “你依旧完美。”他也慢慢地站起来,珍惜地打量她。 可是他丧偶,寡居,且入狱,几乎身败名裂,“我却配不上你了。” 她认真道,“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男子。” 他自嘲摇头。 千西见识到了他最落魄的模样,“我爱你。十九岁的我爱你,二十四岁的我也依旧爱你。”千西坚持。 他穿着白衣裳,身上的那种松木香却还没有消弥,她扑到了尚且还算温暖的可靠的他怀里。 他的脑中好似恢复了温度,因为不曾有过的眼泪,无比畅快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流淌。 要上断头台的男人和挽留他的女人,在一起抱头痛哭,场面悲凄。 看守他的狱警是个老实人,喊着时间到了。 可藤原信岩不仅没放手,还低头捉到了她的唇角,发疯般吸吮了起来,扎拉的胡子磨在千西水磨豆腐的嫩面上,一路跌至墙角,口唇激战,搂抱得越来越紧。 狱警哪里料想得过这场面,脸莫名涨得通红,看着这猛然接吻起的二人,早已在一旁目瞪口呆。 这年轻女子长得娇美,倒是赏心悦目,又和他吻得舍生忘死,让人想入非非。只是发生在这昏暗的水泥牢狱内,对方又是代审判的军犯,生离死别的凄凉,盖过了狱警惊讶后,隐隐猎奇眼前情事的香艳感,还是默默背过身去,留给他们空间去厮磨。 他边掐算时间,边想0176。这样高位的军官要做军劳,太引人注目,都忍不住私下八卦,互相打听过。没记错的话,这佐官是不久前才丧偶,是有家室的。 听着耳后衣料的摩挲,和唇舌交战产生的暧昧水响,还有不容忽视的粗重的呼吸声,耳根发烫,再次惊掉下巴。 除了看好戏的心态,也觉得他们惊世骇俗,面对这对违人伦的男女,一时间无法直视。 ----------- 预备役后 窗外传来急切的脚步。 先前出去的狱警将门慌忙蹬开,打断那门边狱警出神。 他朝室内大吼,“人呢!还不出来!?” 巨大地噪音也没让贴在墙上的他们停下,那狱警错愕,而后上前来将这对男女分开,“喂!”他呼那门边狱警上前来给藤原上手铐,边黑脸对千西吩咐。 “时间到了,您赶紧走——” 他们要将藤原带走,千西偏偏又拉住了藤原身上的一块布料纠扯,她望着他,“你别死,你答应我——” 那狱警又气又急,扯开她的胳膊,她就不肯。 狱警才半求饶地压声说,“别拽了!上面有人来检查,还不赶紧走,别惹麻烦!”说罢将她一把用力推开。 看千西被这样粗鲁对待,藤原回头,灰败的神情不善,“你别碰她。”那狱警丢手,着力搡着藤原,“那你走,还不快走?你走了她就走了!”让她探视死囚原本就不合规,被发现可要倒霉。 千西追在两个狱警之后,在门前他们被警棍强行分开了。 他被带回牢房,千西不断回头,她被拖着往监狱门外去,距离相隔渐行渐远,只能匆忙地大声喊,“阿信——别死,答应我,好不好——” 他的脚步略有停顿。可是没有回头。 直到被赶出去,千西也没得到一个肯定的恢复...... 福山首先将风中掩面的千西扶进车内,外边寒冷至极,还没有三月回春的现象。 他将车缓缓开出了监狱周围,后视镜里有量军务车拐进去,就是要视察的官员了。 福山以为千西会如往常那般放声大哭,她一直都是如此的,不掩饰自己的眼泪,可以毫不忌惮地发泄情绪,但这次不同。 后座的人儿非常安静,安静得垂着头,将手掩在脸上。 福山有些担心,试着,“小姐......” 千西只是哭够了,现下不出来罢了,她想将那股深切地哀怨和郁闷哭出来,可身体做不到,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时,是不会有眼泪的。但是藤原他刚刚哭了,千西又觉得有希望。 “福山,我不明白,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千西喃喃的声音自后座传出来。 拿开手,下边是一双失焦失神的眼,“如果对天皇忠诚却不得善终,那忠于天皇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是不是一场暴政?还有公平和正义可言吗?藤原被他们摧毁了,就这样摧毁掉了......” 前座开车的福山没吭声。 福山没读过书,不信天皇,也就不知道他们当兵的,如此孝敬天皇的原因。安慰千西,“没准天皇就是人,不是什么神明转世,神明是无所不知的,但人民经受苦难的时候,天皇看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里,无论寒风还是日晴,她都试着和他见面,但都以失败告终。 狱警不让,藤原自己也不肯。 千西只好托人给他送了些东西过去,其中还有美惠子的亲笔信,不知他看后如何做想,每日战兢等着。 牢房中昏昏暗暗,依旧是不知年月几何,藤原曾经观察过如何拷问囚犯,那时候他是掌控者,而如今位置调转,他虽不能很好适应,却也不排斥,甚至从未有过的心安。 千西送进去很多文字,还想办法让他听音乐,送了个小音乐盒进去给他解闷。 上面弹钢琴的少女转动时,就能播放莫扎特的钢琴进行曲,狱警每次去提他时,他如果醒着,就会这样,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给那个音乐盒上发条,看着它机械地转动。直到他累了,或者光线落幕转为电灯。 灯火冥冥中,藤原喊住了经过的执勤狱警。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狱警停在他面前,他用干涩的嗓音请求,“我需要纸,还有笔。” 到了二审那日,她正日不停地挂电话,牢所不耐其烦地对付她,最后隐约跟她透露,藤原信岩审讯过程开口了。 他还提交了一份陈情表,肯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录出来...... 他这是肯为自己辩驳,说出真相了? 千西挂了话筒,看到窗外升起的阳光,还有哈尔滨融化的雪景,她将窗推开,让风灌进来,刀割般刮在脸上刺疼,由此留下来放松的眼泪,尽情地发泄。 ..... 藤原信岩被宣告指挥不当,念及其此前三番建功立业,将功抵过,转成预备役。从牢里梳洗过、换上便装,这样放出去的时候,他的家里人来接他回日本。 美惠子忍着泪,大起大落之后亲子才能团聚,藤原差点难逃一死啊。她不远千里带来小鹤丸,正式迎接他回归家庭。 他环视一圈,最终默默抱起叫他爸爸的孩子,眼底都是血丝。 美惠子知道他在找他最想看到的那个姑娘。能久违地能依靠着儿子肩膀,确定儿子的体温,知道太郎是真的回来了,落下几滴热泪。 随即低声念道,“千西小姐已经回去了,宫泽老社长病危。” 他的事让她在哈尔滨逗留得太久,清和广义都五次三番来过电报催促她回日本。美惠子听到二审转机带着小鹤丸赶来,她与千西见了面。 老宫泽在东京病危,千西一定得回去。美惠子千恩万谢她让藤原回心转意之外,也告诉她藤原的外公还有亲舅都已经上下里外打点,危机会化解的。 此时,她和福山赶最近的一艘海航客船,已经到了东京看望垂垂老矣的老人家。 好在虽下了病危通知书,老宫泽命硬还是挺过来了,但痊愈后也得用轮椅行动。过度衰老、加上中风,出院后老宫泽身体还暂时麻痹着,每天睡在卧室床上,疾病缠榻,身体已大不如前。 千西趴在床头,握住老宫泽干枯的手,“爷爷,我回来了。” “户傅?”老宫泽还有些神志不清。户傅一意孤行,离家出走去当了神风飞行员,已经很久没回家。 千西鼻酸,“是我呀,三丫头。” “西西啊——”老宫泽反抓她的手背,抠出指甲印来,千西忍住疼,他问她,“我说,你和清水分手啦?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乖乖结婚呐?” 他眼里褪去锐利,都是盼望,盼望户傅回来,盼望看能到彩杉怀在腹中还未出世的外孙,也盼望千西能嫁人为娘家添丁。 千西轻柔拍拍他手,哄老人家闭眼睡,出来了卧房。 客厅里广叽专门在等她,能救下藤原,他先服软:“算你厉害!”而后半是告诫,半是苦口婆心地规劝,“三丫头啊, 我们两家一直都是不同阵营,不可能破冰, 如今没有人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藤原回国后, 也最好别和他有接触,别走得太近。”广叽这话形容得很客气了。 至少他还活着,千西其实,对二人只能止步于此,也没什么不满足。 她回珍阅恢复了主编工作,彩杉忽然搬来跟她住。 彩杉现在是孕妇,撒泼打闹脾气比天大,这次还是因为和三浦怄气就搬出来。 晚上两个人挤在哥特小床上,彩杉没有困意,她也因为牵挂哈尔滨的藤原睡不着,两人窝在被里絮絮叨叨。 “彩京订婚了?” “嗯,忍成财务长家的小儿子,我听妈妈的意思,是要直接入赘呢。” 彩京,老宫泽私生女儿六道的独生女,六道不争不抢的性子,倒也让她与同母异父的几房相处还算和谐。 本还健朗的身骨忽然就倒了,老宫泽频繁担心起他身后的事情。 放眼望去,一个偌大的企业,一辈子的心血,除了四房和大房在操持,便无更好人选。 老宫泽曾寄希望于千西,希望通过她能与皇室和军阀交结,但前后两次闹黄,若千西后来能与商贾清水结姻也好,这能让清水来企业内助力,清水早私下答应过老宫泽,这是他们的交易。 可千西还是转眼就和清水分道扬镳,她太叛逆,至今也没有要嫁的迹象。 最亲的几个孙女孙子都靠不住,只得将眼光转向稍远的彩京。 “要是爷爷真的不在了,该怎么办呢?”彩杉尚被保护得很单纯,泪眼汪汪的,“大哥要当下任社长,可四弟觉得自己出了不少力,他不服气大哥做那个位子,你说,咱们家也会同那些家族一样陷入内斗吧?会不会头破血流?” 彩杉的话再次提醒了她。 千西也想象过,老宫泽在一天,这个家还能维持孝亲友爱的表面一天,老宫泽身盖棺……这个家的秩序一定会四分五裂,重新建立。 “谁都想独揽大权,不争是不可能的。”新旧政权总要更迭,何况生死面前,荣华富贵算得了什么,千西在哈尔滨遇见一个看淡风云的藤原,自己竟然也能看淡,“就让大哥和四哥去斗。”她说。 彩杉愣了很久,“以前你一定已经和我抱着哭了。”孕妇喜怒无常,挂眼就哭诉。 “可能是因为,”千西心痛,“长大了罢。” ------福山:我说了大实话,天皇啥也不是。下一章男女主发糖哦。 黑巷拥吻(H准备) 红公爵酒吧的晚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这里依旧很偏僻隐蔽。 角落尽头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位啜了酒,开口,“什么时候?” 他对面的是藤原,藤原洒了玻璃杯里的威士忌,写下几个字。 门铃响起,新客的进入吸引了在场人几眼的注意。来者是一个妙龄少女,女子落座后解开毛茸茸的锁边小披肩。 天黑后能单独来这里,是有几分薄胆。 隔着卡座,他只看到一半背影,入眼是黑色的衣裙,她的脚步动了动,鞋子是矮跟的,脚踝边的裙边流苏也随之摇曳。 他皱了眉,对方铺捉到他这点变化,便望了望,有些诧异。随即道,“是那宫泽家的三小姐?” “你知道她?”藤原警钟敲响。 对方知道一点藤原和千西的感情纠葛。之前不方便说,既然他问,便坦白,“实不相瞒,这位千金帮过我,今年和去年的两批宣传材料,都是她想办法印刷出来的。”谨慎地放低声音,让他意会,“她很支持.....” 他懂,随即反问,“她今天是来找你的?” “不不不,”对方解释,“都是我朋友的太太与她委托,她不认识我。” “别将她牵扯进来。” 对方愣了愣,这种事如此危险,也明白藤原的顾虑在哪里,“那时情况窘迫,她参与算是巧合。” 那边却忽然出了点意外。 一个醉鬼骚扰千西,喝她喝了一半的酒,千西应该恶心坏了,赏了醉鬼一个巴掌。 这丫头一脸怒色地跑了出去,并未发现这里。 藤原努力放平了语气,“今后一律都找我。”看了眼表,“今天就先到这里?约定时间见。” “好。”打完招呼对方从前门离去。 老板将醉鬼从后门赶出去,那醉鬼拎着酒,神不知鬼不觉还顺走了千西落下的包,藤原在暗处瞧他那动作,老伎俩了,是个惯偷。 藤原平时也从后门走。 藤原窜进门后,走在醉鬼的后面,小巷子充斥着油烟味儿和垃圾味,光线昏暗,只有远处传来点广播里的慰安音乐,“喂。” 醉鬼回头。 他把别在外套内身后的手枪取出来,转手,用金属枪托对付这流氓,金属反光在空中挥舞,形成流线,小巷吞没了惨叫。 捡起手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返回红公爵,将手袋放在了老板收银台,前后不过一两分钟。 “是刚刚那位小姐落下的。” 老板吓了吓,“你的头——”“无碍。”红公爵换了一位老板,现在的老板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千西。 藤原未想多待,他的车还停在后门,说完要走,不料千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福山。原来她是去搬救兵去了。就说嘛,这丫头受了欺负哪会善罢甘休。 千西错愕地看着他。 看了看他身旁摆着的,她遗落的手包,还有他额头上的血迹,双眼皮褶下的眼珠瞪得直愣愣的,“藤原.....” 酒店还未打烊,她一定要给他处理伤口。 老板出借消毒水和棉签,藤原只好坐到了桌前,让千西能伸手将他头发拨开仔细瞧了瞧,还好,头皮上有个一厘米的裂口破皮,她心疼坏了,拿了纱布沾上消毒水,用手帮他轻轻摁在伤口上边消毒,“嘶......”千西吸气。 本该有这反应的人比她镇定,瞥了眼她,“胆子大不是用在这种地方,下次别单独来。” “福山都在的,是我让他帮我去隔壁买东西而已,倒是你——” 她上半身凑近了,给他小心轻柔地擦干净留下的那点血迹。 冰凉的消毒水让伤口针刺般灼疼。 “都说小人防不胜防,下次你不要跟这种流氓过招了!他不值得你浪费精力。” 她柔润的气息吐气如兰,呵痒一般,离得太近了,不仅四季花草的味道钻到了鼻子里,就连她的体温,他都能感知。 说话时,贴身毛衣下那圆润饱满的胸脯在不停起伏。 藤原连忙抓住她的手腕,轻声,“我自己来。” 他的手代替了她,擦拭着伤口,千西,“你轻一点,不痛吗?” “还好。”他说的是实话,她的存在感比伤口强,那点疼,他基本感觉不到。 说了几句,他带她离开。 身上除了松香和烟味儿,并无其他,联想忍成的话,千西终于意识到不寻常,“福山,我有话要问藤原,你别跟来。”从自己车里下去,追到了后门外,将孤独走在黑巷里的他抓住,“你逗留在这里,却并不喝酒,车在后门,好端端的不走前门?”探究着,眼睛瞪大晶亮而有神,“你要干甚么?” 他看着她,将她带到一根破旧的路灯下,“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千西嘟囔,“我以前就爱来这里啊。” 他继续道,“我猜猜,是谁呢?忍成,对吧?” “对。”她大方承认,出卖了忍成。 那小子? 他来酒吧,的确是有除了喝酒更重要的事,不过忍成哄她来,并不是真的要她去打听那些。忍成纯粹闲得慌,不想看好友一直寂寞,还觉得千西能救救他,故意撮合。 也许是小巷子的封闭和昏暗,千西不用像白日那么拘谨,可以让自己的情感发酵,她一直都很依赖他,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 看看他严肃的表情,当下更加担忧。 心砰砰跳,“你是不是在跟谁,在密谋什么呢?” “......”藤原一时不敢回答。 他在纠结,到底能不能告诉千西,从前没有想过她也做过与他相同的事,没想到,他们的信念已经一致了。 纠结,退宿,又满不在乎,这就是战争里的人心。 千西对他是了解的,他没有否认,就是默认。她猜对了,忽而鼻酸,控制住要流泪的冲动。在这个黑暗的小巷里张开手,从他腰间穿过,得以久违地抱抱他。 在他的怀中蹭了蹭,呐声道:“阿信,我已经长大了。”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小姑娘。”两手回抱住她,像延续在楼梯的那个黄粱一梦般,用下巴贴紧她的额发,痒痒的触感,看来她是真实的,真实的在他怀里。 空荡荡的内心被这一瞬间填满,藤原闭起眼,将她紧了又紧,呼出一口因长久空荡而缥缈的气息,得以落定。 “你过得好么?”闷闷的声音传出,“我了解藤原信岩,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遇事多愁善感,喜欢无事生非,尤其是批判自己,每日三省吾身非给自己找不痛快,没有人开导,怕是得天天郁闷吧?” 这样对话的机会,百次难寻,只有在这个充满垃圾味儿和慰安之音的小巷里,他们才可以短暂的肆无忌惮。 “德国有社群精神,旁人深信集体意志永远高于个人想法。在德国,一个人的行为是不会被承认的,在日本也是。”他睁开眼,“西西,部队里有很多人,但我依旧是孤独的。像现在这样,退到社会边缘,我却自在许多。” 埋头在她的颈间,“我离开部队,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片肌肤温热润滑,比落在新宿的那件睡衣更具有隐秘的诱惑。曾几何时,千西将一半灵魂栖息在他这里,也在他内心建了一座玻璃房子,七彩斑斓比金坚。 “那我们,”她直白地问,问进深处,“是不是志同道合?”她所想和所说一致,“我长大了,能陪你走到路的尽头。” 她从他的胸膛前退出来。 “你相不相信我?”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视线便陷入了更深的昏暗。 电力管制的越来越厉害,还会随时停电。没有任何预兆的,头顶上的灯柱灭了。 剩下的只有他们眼底的反光,承受着彼此,那点光源可能是远处的工厂里来的,也可能是本土防御的探照灯,总之,只有这点眼底的反光。 音乐也消弥,呼吸声放大了。 一阵风刮过来,小巷里堆积的垃圾尘土迷了千西的眼角,她闭眼的瞬间,藤原的唇带着些微热度,压上来。 他的手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里,身前,控制的紧紧的。 这个吻带着久违的热烈和怀念,一声急促的喟叹后,激起舌头火热的交战,津液吸吮声频出。 他弓背歪头,力度凶狠,恨不得要将她拆吞入腹,那只手控着她的腰,往后退,抵到了粗糙的墙面。 吻从唇开始,蔓延到千西白腻馨香的脖颈间,导致得到后这情欲便不受控制地放大,放大,直到占据平时的所有理智,三年的离别和缺失让他非常渴望她,也渴望她的身体,因为他们曾经可以亲密无间,负距离的融合碰撞。 那只手渐渐不满足只缠在纤软的细腰间,往上,往下,自她的臀到股间,还有棉软的两坨胸前,他缠着千西的服装布料,身体插入她的两腿间,用牙齿去啃咬锁骨,像个捕猎的禽兽。 趁他转移千西才得以呼吸。她同时也同样得渴望他,手下意识已经爬到他的脖子上,手下的青筋血脉明显。 脚步声响起,插入暧昧淫靡的呼吸中,他最先反应过来,将千西转到了后方,等手电筒的刺目光芒射到他脸上时,千西被他完全挡在了后面。 是搜查夜巡的宪兵,“喂?什么人!”他粗鲁地打量,藤原将随身携带的退役军官证交给他。证件上的军衔仍停留在中佐,那宪兵很惊讶,连忙敬了礼,很快离开。天色漆黑,宪兵眼中的调笑还是一闪而过,打击着这对偷情男女。 这也完全终止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意乱情迷。他恢复了理智,千西也恍然,慢慢让身体那种特殊的热度消退。 两人为刚刚的失控双双沉默。 良久,他将外衣脱下,罩在她单薄的身上,“我送你回去。” “......有福山。” “嗯,我送你回福山那里。” --------妈呀,我恨宪兵。但其实没结束哎,相爱的人必然要滚床单呀,我酝酿会儿。 我想你了「Рo1⒏red」 昼夜的温差媲长,他的风衣暖热,带着沉闷的松香,直到福山将披肩换到她的肩头。 “爷爷去世后,我为了赶工,基本都住在文学社。”千西说。 他清楚这只夜猫子的作息,“别熬夜,早起一点不很好?”对她说完,向站着的福山颔首,“送你家小姐回去”。 福山对藤原早没了脾气,车子发动以前,千西隔空捏住了他的袖口,藤原着力,回了头。 “别冒险,好么?” 现在的他,像一个围城中孤独的勇者,千西还是摸不准他到底在做什么。 光复明了,罩在他身上,换来他的柔旭一笑。 “放心,三小姐。” 车子行到半途,才忽然想到三浦穿着那破烂西装,来将彩杉哄回去了,不要她陪,珍阅只剩下她一个人。 玻璃上打起水花雨点,愈下愈大,行到文学社,周身变得黑布布,乌云十分低沉。 洗完澡,她在审稿桌里挨到半夜,才将多余的烛火灭了,留一盏桌柜边的照明进了被窝。 雨停后,空气变得针掉可闻,没了彩杉,这里静的可怕,“路易斯?” 路易斯舔舔爪子,才慢悠悠跑到她床上陪她。刚摸了摸,听到门外的那种悉索声这么晚了,谁还敢在外头逗留呢? 她竖起耳朵,那一声类金属碰撞,想起前几夜,彩杉也曾跟她描述过,但她睡着了,觉得彩杉是孕妇的并发症,多疑。 可此刻,她抱紧了猫,悄悄下了地,剥开一缝的窗帘儿。 室外黑漆漆的,有几团模糊的黑影,还有忽闪忽灭的火星子,这样太诡异了。 烟头亮时,隐约一个瘦削的黑影,原来有个男人大半夜坐在车里抽烟。也就是下雨没有空袭,不下雨,空防可不让在外点火。 千西心下打鼓,瞪大了眼去瞧。 那辆车 “藤原?!” 她哑然朝窗外喊去。 那人转过了头。 千西用了手电筒,闪到了他的错愕。 而后,热流自白骸而过,她飞奔下了楼将珍阅侧边的铁门打开,隔着铁网,藤原下了车,立在那里。 她紧张得解开防盗网,往前跑,扑到了他展开手臂的怀中,被他牢牢地接住了,“慢点跑” “阿信!” 他叹气,低头看,雨水果然将她的拖鞋浸湿,“我在。”说着,将她提溜,往上让她能踩到自己的鞋面,“我在。” “为什么?”她手紧紧揪着他背后的那块布料,揉成了拳头,揉成了一团凹凸的褶皱,带着哭腔,“为什么?!” 两人间隔开一点距离。 他低头,看向眼前的她,揉了揉发,下意识抱紧。 自肺腑道,“西西,我只是,想你了。” 八个字,难以启齿。 父亲教育过他,人生正道,无非智仁信勇严。可最终家破人亡,战友契别,恋人生离,这其中辛酸都要靠自己化解。 但她还在。 哪怕远远地守着二楼的那点灯,灯会飘散她移动的影子,这也是一种安慰。 千西哭了,他用拇指揩泪,而后将她吻住。 这个吻眷恋,轻柔,虔诚,一吻结束,千西不肯放开他,“你别走了好不好?” 他不说话,一个劲儿看着她。 千西将手从肩移至他的手掌心,牵住了他,带他往珍阅走。 门一关,只有一盏火烛,她转过身,自然而然到了他身上,很默契地被他打横抱起,带着她往楼梯上走,边走边吻…… 这种事,他们之前在文学社就做过很多次。 而如今,今夜,他们都特别想要对方。 特别想。 进了门,千西将他的外套拽下。 那件充满潮气的衣服落地,她乖巧配合,仰起头让他去吻那截脖子,砰得踢上门,两只鞋子也甩到木地板上,露出十只圆润小巧的脚趾。 路易斯瞄瞄叫,下秒她被脱了外套放到床上,藤原压上去,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叫路易斯哀怨地滚下去了。 他们一起轻笑出声。 千西笑着,手抚摸额间那道伤口,他将柔夷捉住,闭眼放到脸边蹭了蹭。 她在,真好呐。 “西西?” 千西的鼻音绵绵的,“嗯?” “我只有过你,一直都是,”他讷言少语,这大概是表白了。 女子身躯馨香柔软,他想要她想了三年,如今能碰上,不定在她身上摩蹭,大手饥渴的浑身抚摸,全都是下意识的靠近。 丝绸刺绣的长睡袍都滚乱了,挤出两团雪赞赞,刺目而不容忽视的奶团子。 他将温暖的手慢慢从腰底下钻进去,千西任他动作,那手在一边捏了捏,触感棉软,尽在掌握,藤原对最柔软的这处,不能再喜欢了。 “从没有过别人。”他用牙齿将细细的那根肩带褪下,风光呼之欲出。 怕自己的衣服搞脏了她,挺起半身将上衣解开,脱下,露出一身坚挺的疤,将她的手带到了那朵胸前的木槿。 隔着血肉,深处是他鲜明的心跳。 为她而快的心跳。 千西又去解他的腰带,“谢谢你。”他说,额头磕着额头,而后带着她慢慢褪下裤子。 被子掀开,两人纷纷黏在一起,掩在了被下。硬挺挺的那处刚好嵌在她腹部以下,对着两腿间,一黏一压,异物感明显。 好久不曾这般,她害羞了,脸热哄哄的,飞起两篇红云。落在他眼中甚是可爱,笑一笑,在她脸颊边各亲了亲,千西搂住他的脖子。 没有安全套,做进去恐怕不行,这样和她待在一起,尽管是折磨,已经是恩赐。 手有意识般,已经将她的衣服往下,自胸褪到床边。 他的手在胸前来回碾时,指尖残留烟味,淡淡的,并不难闻,慢慢地,也很快挑起她两腿间的空虚和情欲。 “嗯”性器隔着薄薄的内裤挑逗,犹如隔靴搔痒,千西起了难耐的哼哼,脚趾摩挲着他的脚踝,往上走,架在腰上。 男人自胸,捏,咬,吸吮,百般蹂躏,手口并用,间隙响起嘬声,似吃奶般,逗弄得她急喘儿。 “嗯哎” 吻自湿润润的脖颈胸前到小腹,色情舔弄。 这手法,好似在品尝美食,满刀细磨,难受的不知是谁。 她脑间闹哄哄被情欲取代,在他再次从被里钻出时,想要脱他的内裤,却被他止住了手,“没有安全套。” 她烧的迷茫,呐声,“也许还有?” 眼神转向了洗手间,搂着他脖子撒娇,“你去找找嘛,这个屋子我没动过,也许老地方还有没用完的呢?” 他下床去了,浑身只有一件白兜,千西藏在被下,眼跟着他动。 “有没有啊?”她在床上滚来,滚去,再滚,被返回的他捉住。 手里竟然真的是个安全套。 交给她,“能行?” “行的。我给你戴,好不好?” 好,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藤原坐在床上,拆了最后一层屏障,许久不见的小家伙,虎虎生威的,戴的过程也不顺利,她照样笨手笨脚,碰到他的铭感点,“乖乖,轻点?”许久不做,千西两腿间的肉粉小缝抹上去湿乎乎,却窄小密合。 怕她吃痛,藤原的脑袋缓缓钻了下去,用舌头帮她开道。 第一次口交,她有点紧张,“不要了吧?”蹬一蹬,被他摁住了腿,“别乱动。” 舌头在蓓蕾处轻轻舔,带出黏腻水声,很快她细声细气地叫,夹住了他的脑袋。 过了半刻,缓缓泄出一股清泉般的阴精。 千西哀怨着捂住了脸,手指缝中瞥见,路易斯躲在猫窝中睡得香,三角耳朵抽了抽。 “别害羞。”他擦擦脸,轻笑着掀开她娇艳欲滴的脸庞,“抱紧我。” 千西将自己贴紧他。 温柔的性爱,她喜欢的,双腿被分开,藤原扶着自己的那家伙,慢慢凿进那口幽静深井,久未开荤,才插进去一个头,两人都深吸了口气。 性器青筋跳动,藤原一咬牙,果断翻了个身,扶她坐骑在身上,“试试自己沉下来,乖。” 强行干,她多少是要痛的,不如利用身体重力慢慢吃进去。 “不要啦。”她僵在那里,悬空得难受。 “你不是有几分薄胆?” 藤原摸摸她的脖子安抚,“试试。” 可千西的薄胆时尔大,时尔小,时尔不见。 她鼓鼓气,被他控着腰肢,坐了下去,不紧不慢的。藤原亲眼看那被窝下的一幕,千西的两腿间,那根柱体慢慢耸了进去,说不出的满足。 她将将坐到底,顶胀感几乎顶到心脏,却并不反感。 吃下去了,耳朵要听他夸赞,“我厉不厉害?” “厉害,你最厉害了。”她得意地扬扬眉,待他一个起身,与她面对面,搂着深喉交吻。 鼻尖都是她的馨香,越来越上瘾,手上发力,同时那根家伙往里间捅去,只嫌不够深,不能将她就此拆吞入腹。 她这么好这么软,这么讨人喜欢。 肩胛边的肌肉上下鼓动,扶着细腰上下插干百来下,销魂若仙,细细体味后,再次翻转她至体下,与她窒息亲吻。 “啊,嗯啊——啊——唔——” 身下不停往深处捣冶,水花四溅,出时紫柱上一层亮晶晶的琼浆玉露裹挟,进出欢畅无比。 有情人的欢爱,真是飘然欲仙,恨不能死在对方身体里。 藤原喜欢她咬着。每逢进去,总要停留两秒,让内壁紧紧吸,传递那种需求和急切,而后再浅浅拔出。 这般深入浅出,在里转圈,耸动,只一个姿势,千西也能泻身,嘴里咕哝时,他停在她脖间喘息如牛。 避孕套只有一个,他不想这么快结束,是以忍得辛苦。 等千西缓了过去,第二波冲撞便再次开始,腿被弯折,干一会儿,不够劲,又架在肩上,好尽根而入大开大合几百来下。 “啊”他俯身亲她酡红汗湿的脸颊。 声音波澜起伏,带着哑,“叫出来,没事的。” 小床在摇晃,咯吱咯吱,同他与她的呻吟高低呼应,千西再次泄了身,他额头青筋频发,汗水自太阳穴滑到下颌,滴在千西的脖间,被他以舌卷去,连带啃咬那雪乳。 轻柔的情爱里,她已然如一滩烂泥,最后关头,藤原带她连根翻转本身,让她俯卧。 也就是这时,看见她肩胛上同样鲜红的那朵花。 动作迟钝了下,吻了吻那花与疤。 千西转来半头,喘气儿,“我在德国纹的,漂亮吗?” “漂亮。” 他咧嘴笑,养长的头发披在两边,一撮一撮,有点凌乱,看上去有点傻。 千西也笑,反手扯了扯他耳朵,“快点呀?你今天好久。” 手下的那片肢体肌肤汗软湿滑,发酵出催情剂一般的气味,藤原闻声还是没动,反而进一步深深的埋进去,抱紧了她。 她不知道,他是要忍住眼泪。 明明是一体的,却生生错过了三年。 等鼻酸过去,才真正起身,对准花心敏感处,猛送猛出,千西拱起身体,两人贴在一块蠕动,伴着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共同攀上巫山云雨的巅峰。 最后关头,千西转过头来,泪眼朦胧,他看向她发丝后的泪眼,内射了进去 珍阅八点开门,雨后放晴,阳光射入珍阅二楼,窗帘内,浅蓝和灰黑的衣物鞋子散落一地,临近床上,更是凌乱,床上的男女被外肌肤赤裸,一素白,一黄褐,女子的手放在男子胸膛,摁在伤疤上,也摁在那半朵花上。 相拥而眠,呼吸平缓的温馨里,藤原因生物钟睁开了眼,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针。头才往下,胸前趴着个毛茸茸的脑袋。 藤原浅笑,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发顶芯。 昨晚做完,千西困到眼皮打架还不肯睡,不让他走,他倒是也不想走,聊了聊,哄了哄,将她哄睡去。 总之,他们重新在一起了,无论世俗如何。 被枕着的胳膊早已僵硬,他控制着不去闹醒她的梦乡,手握拳,松开,如此反复,局部地活血。 片刻,她也十分不情愿的醒了,眼皮耷拉着,还是一脸懵。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藤原伸手点点她鼻尖,像逗弄。 她揉揉眼,伸了个懒腰,继续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身上,“我也有生物钟,几点了呀?” “六点半。” 哦,那还早。 千西闭起眼,像树獭。 他无奈,“先让我的手动一动?” 千西抬起脑袋,等他抽走胳膊,又倒下去“我身上”她撇撇嘴,“黏兮兮的。” 昨晚做的激烈,做了一个多小时,做完也不洗澡,不黏兮兮的才怪。 浴缸换了更大的,足以容纳两人。考虑避孕套只有一个,他先让她单独去。 她几乎黏在他身上,耍赖,“不,你陪我嘛。” “我怕控制不住,”拍拍她脸,指着门,“快去。”说罢去给她拿衣服,铺新床单。 窗外有几个男孩子去上学,吹着纸做的喇叭,在路上玩闹,藤原洗好澡出来时,她就站在窗边看外头。 从后将她搂住,脸蹭着脸,陪她看风景。胡子用那把旧刮胡刀草草刮干净了,碰上去对比她的肌肤,还是粗糙。 除了脸,他特别爱她的脖颈,这会儿又在嘬,吻了吻,嘬一嘬,千西眼眉弯弯,被痒痒得缩起脖子,转头嗔他,“痒痒痒,你干嘛呀,就这么青睐我脖子?” “嗯。”他嗅了口,“有你的味道。” “再待一会儿,我该走了。” 千西转过身,发现他已经穿戴好了衣服,抱着他,“嗯,我也要上班的呢。” 两人磨蹭了一会儿,千西给他系上衬衣上的领带,“你为什么没穿国民服?”她捏着领带把玩。 “那所大学里,校长保留了英文,教师可以穿西装。” “哦。”千西拉着领带,让他弯腰,而后踮踮脚,他明白过来,与她亲一下。 “早安。” “早安啊。” 藤原回了藤原宅邸,他打开老家卧室的保险柜,千西退回来的那枚粉钻还遗留在这里,他将它取走。 吃中饭的饭堂上,美惠子发现藤原手上带了婚戒,那枚属于与千西结盟的素戒,重回藤原空空无也的指间。 相当于一种无言的宣誓。 美惠子愣住,“太郎——你们?” “战争结束,我想和千西在一起。”他垂目吃饭,冷静道。 她只是颔首,欣慰地点点头,头间白发如雪生。 美惠子也老了。小鹤丸眉眼初鲜,已经能学会端正跪坐,是个未来可期的后代。 藤原自后摸摸他的头,像往常一般,带他挥写毛笔。 闹鸟花香,控笔自由。 大手牵引小手,慢慢挥洒出宫泽千西四字,小鹤丸不认识,便问,“爸爸,这是谁?” 是对爸爸而言,很重要的人。藤原耐心答,“你以后会见到她的。”—— H啦啦啦。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绝处相拥(五分糖) 阳光之外鸟语花香,送屠苏,“春天是不是要到啦?”千西站在一边跟珍阅的同事寒暄,眼荡春风。同事一眼看出她的不寻常,“主编今天气色格外美,快跟我们说说有什么喜事?” 千西忙打哈哈。 破镜重圆后的第一顿晚饭,藤原在珍阅二楼亲自下厨,做了千西爱吃的番茄鸡,碗底空空时,他拿出了戒指盒子。 很平常的,他打开,说,“我一直留着。” 千西被这老朋友吸引。 钻戒曾经背负着决裂的沉重,如今柳暗花明,明媚的光芒依旧绰绰,她将碗边的手平移到圆桌的另一边。 藤原执起,像当初在水中央看江津烟花那般,再次套上她的无名指,尺寸刚刚好,好似丢了锁的房间,重新找到了能打开门的那把钥匙,错位的东西得以还原。 男人眼中的波光温柔,执起柔夷在唇边轻吻了吻,千西看着他,“如果,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里,该多好?”说完煽情话,又美滋滋地问,“我手上是什么味道?” “番茄鸡的酸味。”他笑,捏捏那柔软肉感的手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两个年纪不小的老大人,还跟热恋时一般你侬我侬的,吃过饭,放起唱片,千西依偎在他怀里,享受难得的慢舞。 “我在想,要不要跟爸妈坦白,”她道,“别的我都浑不在意,但父母——” 藤原脚步未停,他早已想到了,“要说,也应该是我们一起。” “那你的家人?”她抬头,藤原的笑让人安心,“她们欢迎你去做客。”藤原家的阻力已经没了。 因为自他被转为预备役后,便等同于被父部家族放逐,他是要娶第二任老婆还是养情妇,没人管他。 藤原刚归国时,本土健全的男人已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被战争吃了一大半,家内,就连他的父亲也没放过。 满目衰败萧条之景,他甚至想过要皈依出家。 有次问来看望的忍成,“都说人生正道,这道,在何为?” 过去他作为家督,体面光鲜,旁亲依靠他求荣,当他失势,那些人合该都弃他而去,耗尽大半生的委曲求全,换来的不过是落井下石,竹篮打水,一切都是一场空。 忍成闷口酒,豪迈笑言,“大象无形,大音无声,无为便是尽力而为。信兄,你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是你之正道。无论何时,遵从本心!”拍拍他肩,“可别出家,我算出你命犯红鸾,红尘还未断。” 之后,忍成急于将千西诱骗去找藤原,生怕他一想不开,真真出家做和尚去了。 而千西这边,老宫泽的贵职顺给了长子广叽,爵位加身,这枚圆滑的弹珠忙于独善其身,会作主的老父亲不在了,他也没什么主见,也就最怕谁主动给他惹火烧屁股,是决计不看好千西同藤原这样的罪臣混在一起不清不楚的。其余人等,也大差不差。 她打算先不对家公开,不是因为她害怕有人站出来反对,而是因为,他们的二人可以见面的时间已经这样少,不该为了应付旁人抽心思费精力,“这条路,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对叭?” 他与她的想法一致。 音乐停了,一曲结束,他将她搂住,心下有些窒闷。“当然,黎明之前,只有你我。” 那晚又是做爱做到半边肚白,厮混不过二日,藤原打仗约个时间与清和广义谈谈,千西决定先回家探探口风。 刚进家门,清和和广义都已经在一楼正对门口的沙发那等她。 “一连几天都待在珍阅,还知道回来?”夫妇一眼看见千西手上失而复返的粉戒子,并不惊讶,冷静道,“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搬回家住。” 千西面色一霁,看到夫妇二人身后低着头沉默的福山,知道是他告了密,“福山,你——” 广义先截断她,“是我找他来问话的,他对你忠心得很,是我逼他的。” 千西泄气,凑近了揣着手,一幅好商量的语气,“爸爸.....” “别别别,别跟我商量,没用。”他赶忙看了眼清和,清和一双水目正盯着他呢。 广义有眼力见儿,但也不愿意对宝贝女儿说硬话,叹气,“不是不让你和他在一起,不说别的,单说外面可能有轰炸,太危险了。” “你是想怎么样啊?”清和让福山先退下,对她斥问,“和他结婚?还是就像这样未婚同居?” “我想,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年纪渐长,千西情绪也平稳了许多。她答应搬回家,不在逗留珍阅了。 夫妇基于此睁只眼闭只眼,他们是总体反对大于支持的,但只要别做太过分的举动,则不会给她施压,不干涉她。 可清和也许还有点没消失的天真,战争里的日子是不会太平的,指不定,何时人头就与身分离,血洒一地,身前事销毁的毫无踪迹。 也因着这份天真和赤城,情报局长不请自来,亲自上门做客。清和与千西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广义外出公干,清和叫人上茶,茶资源在这时只能招待贵客,情报局长从公文袋里拿出一张折迭的纸,叫住了避开的千西。“请三小姐也来过目。” 展开来,推到二人面前。 “这张传单,贵夫人和贵千金,一定都眼熟罢?” 千西愣了愣,清和喝着手中的茶,兀自镇定。情报局长唔了几次,胡子吹动,“这资料已经被我们全部查抄,” 事实并非如此,但情报局长决定说的严重些,好让这爱折腾的两位小妇人即刻停手,“你们也知道,这种事是违法的,此外,贵夫人是否在创作——” 情报局长停了下,清晰咬字道,“鼓励停止战争的书?” “......是不是其中误会?”清和放下茶杯,直视情报局长,丝毫不见心虚。 情报局长呵呵摇头,“在查抄传单后,我见了您的经纪人和主编,多流利的法文,贵小姐还为您充当日翻,果真学识渊博。” 事情遭到败露,这下,两个人都不敢再吭声了。 不过情报局长单独来谈,而非带着警察和宪兵来,说明并不想抓她们。 看着二位,挂着浅笑,继续不温不火地让她们煎熬。 “也许误会,是我们的人办事不力,看错了眼。” “可惜,那篇优美文章已经被禁止,审查室不能再出现,请夫人将稿子烧个干净,别留有后患。”他起身,戴上帽子和公文包。 母女二人冷汗过后,一同送客。 他再道,“这次就算是误会。二位该明白,如要按章办事,你们已不知到了哪里去。” 等人走后,清和脸色愤懑又苍白,那传单清和其实不认识。 原来自千西参与印刷一事后,厌战已久的清和与她共情,千西停下后,清和又利用经济和人脉暗中帮助宣传,母女二人都支持反动。 清和更是笔下不倦,备受灵感和环境鼓舞,反讽现实,批评官僚,不出意外,这本书的书稿会在法兰西共和国出版,如今只能夭折。 她们受到了特务严密的监视。去过珍阅后,她发现与她靠的近些的同僚,都有被缠身和认成非国人的麻烦。 广义原本在这场反动中保持中立,如今见势糟糕,他也焦心,非常后悔放任妻女一博在推杯就盏几番后,得到答案,情报局没想闹大,只要别再添堵。这边说罢,那边监视果然松了,不注意,便察觉不到。 广义要她们别放松警惕,因为连他也摸不准情报局长不动她们,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还是真碍于宫泽家权势,情报局长的担保也只有一半的可信。 如今情报局要杀一个人,不必明刀,只需暗枪。就算知道是他们干的,却拿不出任何制裁,他们做的事,背后都为军部暗许。 千西不敢社交,除了珍阅,只敢去育儿园,在那里,她见到了藤原信岩。 他是特意来等她的。 教完课,室内照常围着许多吵闹的孩子,藤原很快从教室里出来,要靠近时,千西制止住他。 对她的拒绝,他的愣怔只是一闪而过。 千西匆忙摇着头,低声,“有话停在那里说罢,别和我靠太近。我背后总被特务监视着,他们知道了,连你也会盯上的!” “没关系的,”他去拉她的手。 女主推开,“别……” 下刻,便堂而皇之在大庭广众,在那些暗处埋伏的眼睛里,抱住了她,“我不在乎。” 他早就无所谓了,“我不在乎,西西。”他在她耳边重复了这一句,摁住了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千西的眼眶酸热,推不开后,她选择了回抱住他的身躯,“我会害了你的。” 孩子的声音远去了。 他把千西整个的人生拖住,把她的命运扛到他的肩上,如果她是一只玻璃沙漏,他也会去堵住那个流逝的管洞。 “西西,我与你处境一般。” “与其各自被监视,不如命运与共,你是我的伴侣,战友,如果必定要死,那就共赴黄泉。” 她一愣,手上的力度绞紧了他的衣服,泪水滚滚而落,打湿那层衣襟。 “我爱你。”她说。 “我知道。”藤原吻了吻她的发顶芯,“此后,你我没有秘密。” ........ 灵魂共鸣的爱侣,也许是几生难求吧~倒计时五章 神风特攻(糖+H) 彩杉缺席,育儿园人手不足,清和两袖空空,再无书可更,便也来育儿所帮忙,更为了瞧瞧这三姐妹一手培育的基金会,从前她忙,倒是疏忽了女儿辛劳的成果。 他们抱在一起,同孩子站在一块儿的清和也看见了,不等二人分开,她转身默默自行离去,只跟院长说了声。 师生一块晚饭,发现晚餐异常丰盛,每人都有雪白饭团,沾了黑芝麻,一开盖,喷香喷香的,院长说,“是宫泽夫人从家里厨房送来的。” 除了这些,还有玉子烧,天罗妇,诸多美食陆陆续续地被司机和管家搬进桌上。 其余人都眼睛发亮,千西没见过这架势,愣愣看着司机管家上菜。 藤原信岩跪坐在千西手边,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默默牵起了她的柔夷,于虎口处搓了搓。 千西反握住,与其十指相扣,对他舒心一笑。 以为清和不辞而别是又生气了,其实不然,饭菜的关怀表明了清和的态度。 清和只是想一个人静静罢了。 千西因为绑架闹得沸沸扬扬时,藤原义无反顾挽救,而今情局紧张,其余人等避之不及,这个男人还是做了同样不讨好的选择,尽管他自身也难保,千西就不用提了,说是一条道走到黑都不过分。 这两人何止是瞳色,性格也如出一辙地执拗,又或者说,是文学里的从一而终。 想想之前,她与广义为了撮合千西的婚姻一度殚精竭虑。 儿孙自有儿孙福,独自离去,选择了理解和尊重。 藤原嘴中的没有秘密不是光说说而已,下午,他驱车“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有那么多钱?忍成没骗你,除了资助二二六的后代,还有我在进行的,背后的合作。” 千西坐在副驾看外头的路景,“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我在上原的家,”他看了她一眼,“我悄悄约了几个人会面,等到了那里,你就明白了。” 从前她不成熟,他对秘密不敢和盘托出,后来他的秘密会牵连到她,不能和盘托出。 既然千西和他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那就无所谓了,他们之间再也不需要你瞒我瞒。 到到目的地,他先下车给她开门,朝她伸手,千西的皓腕素白,将手搭在他掌心,跳下了车,刚好到他身前。 这里她从未来过,古朴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石子路边植物的枝叶在簌簌作响。 粉灿灿的花瓣随风摇晃,千西瞟了过去,竟然有满院子的三河千鸟,灿烂夺目,应该是伍代留给这栋房子的痕迹。 这么想着,耳边一阵热风,男人忽然在她耳边落下一吻,千西的睫毛颤了颤。 两人都没瞥一眼远处的特务,这些人阴魂不散,吸血为生。 转了个身,他俯下头。 千西配合的闭上眼睛,让他贴近自己的唇。 唇与唇摩擦之间,吐息,“进去之前,我们得做一件事,打消某些人过分敏锐的好奇心。” 黑色的长风衣宽大,衣诀翻飞中看不清千西的脸,特务只看见千西搭在他身上的手,他们靠在暗处的墙边看好戏。 在随时危险的境地里,这个吻是缱绻的,真情实意,他的舌头柔软,触及到的点,成了彼此在春风中最热之处,也与这院里的花草轻轻共振。 交吻罢,他在她嫣红馨香的腮旁亲了亲,遗作停留,随后牵着她的手一起进去。 屋内的茶室已经聚集着三五个人,他们是如何避开特务的监视进来? 上原自一战建造,有挖掘好的地下室可以当成防空洞,也能通到外街,是比后门更隐秘安全的逃生捷径。 这样的构造,更现代的藤原老宅也配备了,藤原早考虑到会有本土不保的这一天,因此有很强的忧患意识。建造前是藤原亲自画的图纸,这样才能有非常坚固的防空设施,如今米国进犯,这些都派上关键用场。 千西听他解释地下室,还有些懵然,这人一早就知道日本不会赢到最后么? 藤原摇摇头,平静道,“我当时考虑的,只有以防后患这点。毕竟结局如何,有谁猜得到呢?” 那几位男士知道她,先后介绍自己,有的是他培养出的从士,有的是他安插在黑市里的手下,还有被各路人马追究扑杀的日共。 气氛丝毫不轻松,千西被他握住的手起了薄汗。 他不多废话,当着千西的面,让手下清点目前所有的票据财产,有债券,股票,甚至还有大额布票,各式各样,换算成现金,已经是一笔庞数。 这还是如今萧条后缩减的结果,前几年只会更多,最鼎盛那会儿,可以资助千西在全国开育露。 按之前约定,抽检出了五成,尽数交给日共,装好的东西转交到了日共负责人的手里,那人清瘦,中年。 沉甸甸的物什拿到手中,那人忍住热泪,所谓大恩不言谢,咬咬牙,对藤原敬了个礼。 藤原回礼,“保重。” 剩下的五成,一部分留给老宅留给美惠子和小鹤丸,剩下的,都叫其余人带走分发下去。 “就此一别,当归无期,多年来,多亏几位辛苦。” 他预感帝国气数已尽,决定让这营生到此为止,该散就散了,这是最后一次清点账目。 等一伙人先后分别悄悄散去,千西将桌上没来得及喝完的冷茶收拾掉。 上原的之前的仆人在他去黑龙江前就全被遣散,只有藤原老宅的家丁会按时来清扫灰尘和照料花草,现在除了他们也没别人。 抬眼,发现本还清明的视线一下子变得乌压压的。 春雨季节里时不时就会如此,她将茶室的卷帘卷上,磨砂花窗推开,窗外的云舒,雨来,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打在木廊边,也打湿了后花园的苔藓和草木。 “冷不冷?”怀抱自后而来,一双手箍住她的腰,鼻尖蔓延松木和冷杉香。 千西不吭声儿。 平日里吵闹的宝贝这么斯文,他还不适应了,“想什么呢,理都不理我?” 千西嘟嘟嘴,“在想你前妻,这些花可真漂亮,照料得也很好,肯定都是她喜欢的罢?” 这让他有些语塞,心想她还去吃一个故去人的味儿呢! “我把她当做,妹妹。”他斟酌出这个词,陪她一起看花,“伍代天生不长寿,我也没想过要为难她,你是不是吃醋?” “没有。”千西立刻回答。 他凑过去,闷闷笑,“真的?” “你不是没和她发生过什么呐,我为何要吃醋,你不会是骗我吧?”千西转过身,死死沉下脸。 他无奈,“怎会?”瞧她还不开怀,捏捏她的腮帮子,“喂?你——” “我开玩笑!”她笑着拍开那只手,又收敛笑容,问,“这栋屋子里,是不是也有伍代的相牌?我想去祭拜一下。”毕竟伍代的葬礼,她当时是没可能参加的。 藤原带她上楼,相牌摆在伍代生前的卧室里,伍代的面庞会永远年轻,作为伍代,她再也不会老,就定格在最灿烂的年华。 千西祭拜完,跪在原地,两手交握抵在了胸前,闭起眼。虽不信教,但能给去世的人祝福。 一边的藤原反应过来,千西是在为她祈祷。 祈祷。 祈祷来生。 可是人,真的会有第二世么?藤原眼中映出的千西,渐渐黯淡下去,他垂下了头 又是大雨,雨水压海棠,圆月也藏于风云后。 珍阅的二楼内,小红木床吱吱呀呀了段时间,慢慢停了,他们刚完了一轮,才捏弄几下,那根囊袋前的柱体又直挺挺地竖起来耀武扬威的。 千西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想着他帮自己舔弄过几回,干脆也试一试口弄。 头下去前还调戏,“不想停吧?跟我在一起肯定一下子变得年轻不少,感觉在床上能有无限精力” 藤原笑了笑,“嗯,不想停。”承认也无伤大雅,将避孕套摘掉擦干净液体,等她把发别到脑后,却还磨磨蹭蹭的,忍不住用手轻轻推推她脑袋,暗示她快些,“不想了你可以随时停下来。” 千西也没什么经验品萧,伸出软红舌头,在蘑菇头前碰碰,引来他低沉喘,再一看,他额上有汗,手上的肉棒顶端也泄出乳白精华。 这可比销魂洞刺激,他猛然坐起来,“要不还是别弄,不用委屈自己。” 千西这下不服了,一把又将他摁回去,“躺好躺好躺好,别捣乱。”说罢赶忙在那棒上自下而上一舔,舌碰过软囊,一路舔过棒身上的筋脉,来到柱头,像他嘬脖子那般含住嘬了两口。 藤原被弄得敏感又舒爽,折腾得是对她一点没脾气了,拍拍她脑袋心,暂时纵容她这般毫无章法的玩闹。 她舌头卷上去含咬,吃到咸腥的气味儿,刚要嫌弃,被他捏住了下巴,“别用牙咬,容易泄。” 千西有些懵懂,脸上刺上他那里的阴毛,显得色情,这模样他看了如何不心醉,干脆起来与她亲了几口。 吃到乱七八糟的味道,有他的,也有她的,都混到了一起。 亲完,千西嘴一瘪,嗲声,“不好玩,我不想弄了。” 藤原也不指望能在她嘴里进进出出,盘起腿,将她扶过来,“那就不弄了,你坐上来,用下面吃,更方便。” 千西从善如流,给他带上避孕套,一回生二回熟,现在速度快多了,扶正,慢慢让那棒体沉到体内,温度高于平常,细微的蠕动里带着黏腻的水声。 他闷皱着眉,体味这感觉,下一刻,用力一顶,同时手帮她沉,啪的一声,千西小叫,肉贴着肉,吃完了一整根。 坐式比躺更深,那烙铁刻入深处,顶在宫口,猛得一跳,被内里的肌肉绞着,能感受到壮大了些。 藤原试着将手放在千西嫩白的腹部,果真摸到一根凸起的硬物。“感受到了么?我就在这里。” “你别摁啊,”她哼哼唧唧的,被他慢慢带着抽动起来,“我难受呢。” “哪里难受?嗯?”他的嗓音在这时是最螭骨好听的,低沉,沙哑,色欲,又柔情蜜意。 “哪里都难受。”千西的手没有着力点,很快乖乖地缠上他脖颈,跟着他一起起伏,这场比较温柔,情欲如拍打礁石的海浪,在一点一点地拂过敏感处,让快感聚集,酥麻感越来越盛,可每当要到巅峰,他便又慢下来。 迟迟不肯给。 千西被欲火焚身折磨地浑身发颤,缠紧了他,“你快点快点快点——” 藤原的坏心思是明显的,在床上,他偶尔也爱玩点情趣游戏。 挑挑眉,“你自己动。好不好?” 说罢,停了下来。 浪潮停留在顶尖尖,迟迟不肯给她致命一击,千西的胜负欲被激起,颤声,鼓鼓气道,“自己出力就自己出力呗!”说罢屁股抬起,找准角度,朝着最痒痒地地方戳,他则欣赏千西沾染情欲的表情,啃咬那弹跳的乳儿,咬的红肿,水光弥漫。 “啊——”一阵耸动后,液体流出,浇在两人还在蠕动进出的连接处,得到满足,她脱力地靠在他肩膀上,不忘为刚刚的游戏回挠他一手,这一挠,好似四两拨千斤,加之被咬得紧紧的地方因着她高潮一收一松,仙仙死死,他也射了白液。 两人抱在一起喘息,等这阵快意过去。 这还没完,等藤原抱她去浴室洗漱,又变成鸳鸯戏水,避孕套够,没那么多忌讳,两人在水中酣战,水凉了又迭身抵在洗脸池前,镜子面里,两人化身欲男玉女,身上都是对方留下的各色吻痕与战绩。 真真两相缠绵,至死方休。 三四次做完,两人都有点虚。外头天色压黑,他瞧了瞧表,“一会儿送你回家。” 她一滚,滚趴到了藤原胸膛,两只乳儿压得奶胖扁扁的,乳头戳着他的,舔了舔唇,“你明天陪我去找下户傅好不好?” “找到了,”她将脸转到一边,腮帮子贴着那肌肉,听着蓬勃的心跳,“他就躲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飞行中队里,彩杉说,那里在执行神风特攻。” “神风?” 千西瞪着眼,“神风,就是神风!”千西略有耳闻,不敢确定,追着他问,“那是不是有去无回,送死的地方?他们真的会把驾驶舱焊死只能和对方同归于尽吗?”得到他的颔首,千西眼睛瞪得更大,“彩杉都快急死了,但是那孩子根本不听劝。他亲姐姐都已经待产了,他也不回家,彩杉没法出远门,我替她去劝劝。” “你也说他谁的话都不听,难道就能听你的话么?”藤原太了解洗脑术和自欺欺人的思想了。 千西失落地吸吸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户傅从前可乖了,他刚出生时,我还在二伯母的产房抱过呢,就跟个小猴子一样。” 藤原伸手揉揉她脑袋,黑发被揉得蓬蓬乱。他将她揽过去,千西调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继续说。 “虽然叛逆,但他向来最听我和彩杉的话了,从小打到大,也还是亲近我的,什么都愿意跟我分享,他只是糊涂了,人都会犯糊涂的呀,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真去送死呢。” “我们提前商量好了,如果这次还劝不回来,二伯就去将他五花大绑绑回去,等战争一结束,他的脑子就差不多清醒了。” 藤原心紧了紧,曾几何时,信坊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死的。 “好,我陪你去。” 东京轰炸 户傅所在飞行大队的队长,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老教官,因为事先打过招呼,见家属来,面色不善得让身边的飞行员叫户傅过来,瞥了二人一眼,不多说便离开了,无意招待。 户傅穿着一身黄绿的飞行服过来。 千西目不转打量着,户傅比从前高了不少,也比从前更黑更瘦,早不是印象中那个瘦弱的小少年。 “小户?”见他很平安,千西上前激动得将他抱住。 户傅刚看见他们时,表情亮了一瞬,待看到千西身旁的男子,嘴角扬起的弧度又平下去。 藤原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也清楚户傅对他的憎恶,并未作声。 正直中午,身后不远,饭堂里的香味飘出来,飞行员陆续收队了,户傅摁捺住那股子因千西来看望的高兴,和想伸手回抱她的情绪,作势不耐烦地推开她。 一推,有些后悔。 他长高了,从前平视的千西,如今已经俯视,原来三姐姐这样纤瘦娇小。 “你怎么来了?” 千西道,“小户,你跟三姐姐回家去吧……” 他一听回家便排斥,“我已经长大了!” “你再大也是我和彩杉的弟弟啊,彩杉很想你,再过四个月她就要生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也是你的亲侄,你都不肯回去看看么?” 他还倔着,“就是她让我滚的!” 千西耐着性子哄,拿出无比可贵的温柔,“她从来就这样,脾气火爆,说的可不是真心话,你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她心中疼爱你,怎么会想让你去送死?” 户傅最亲近的就是千西,是属于家中的关爱,这样柔柔的语气,和严厉的教官是截然不同的,怕自己动摇,不断告诉自己,依恋家女是懦夫,他要有男子之气。 不想就此屈服,便找茬道,“干嘛带他来?” 千西解释,“这里偏僻,我又不认路,所以他开车送——”被户傅打断,“用福山不就好了。” 说完,打量着他们两个人,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忽然意识到:“你们两个又搞在了一起?”他瞪着眼,难以置信。 千西,“小户。” 稚嫩的脸上几乎要喷火,“他们家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你都忘了?!” “小户?” 千西这两声微弱的呼喊即刻被户傅的咆哮掩盖,“不知廉耻,都滚!还来管我做什么!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是大人,先把自己的烂摊子管好吧!” “闭嘴!”藤原挡在千西身前,挡住户傅那张失态的脸和口水。收起之前的温和神态,横眉冷对,“你胆敢再这样和你姐姐顶撞一句试试!” 千西自他背后钻出来,横在二人之间,“你明知那是上一辈的恩怨,爷爷去世,藤原家也人口细微,死者为大,你何必怀恨在心?你厌恶我们就算了,你还厌恶彩杉,厌恶苏联,厌恶美国英国,为什么你对整个世界都心怀恨意?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她的眼中没有斥责,却比斥责更让户傅难过,眼眶一酸,垂下头,忽而眼前地面大亮。 阴沉天色转阳,天空晴朗无云,山后钻出金黄通透的阳光,笼在几人身上,紧跟其后的,还有几粒黑子。 户傅将手搁在额上遮光,眯起眼。 越来越近时,他瞪大了眼,目次欲裂。而后,警报在整个空军基地拉响。 “嘭!—!!—!” 远处山峰,烟霾火光笼,一架飞机飞速陨落。地动山崩,气动山河,地面也随之一震。 飞行基地的警报拉响!基地混乱起来,千西受了惊,被揽到藤原怀中。 抬眼,远处烟雾和火光冲天,依稀还有几架飞机自远处靠近。 户傅精神瞬间崩到极致,尖声嘶喊,“是敌机!” 那几架美国轰炸机与日本军机交战后,剩余的都直冲冲地奔这边基地而来,她白了脸,藤原拉住她手朝反方向移动,“户傅,防空地带在哪里!?” 户傅反应不过来,藤原猛得摇醒他,“户傅!带路!” 没走几步,身后就有高射炮和轰炸的爆裂,几乎震耳欲聋,大地不断震动,不过一分钟,飞行基地便成了一片枪林弹雨。 于枪林弹雨中,藤原猫腰带他们找躲在一处凹洼的沟渠处,四处有沙袋,半露天,是他们的防御堡垒。 又是连续轰炸,尘土飞射两米多高,声音最大时,鼓膜都要被震穿。 千西大脑已经被震得一片空白了,震得发不出声。 两架飞机就在上空,户傅傻眼看着,已经吓瘫了。 藤原大喊,“蜷好趴下!”一个翻身,他捂住她的耳和后脑,用自己覆在了千西身上。 眼前成了一片黑暗。 ...... 待周遭终于恢复平静,轰炸结束了。 “吱——”户傅的大脑一阵嗡鸣,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他的眼神失焦,直到有人来拍醒他,一个巴掌,两个巴掌,他扩大的瞳孔收缩,看清眼前的人。 藤原拍着他脸,“户傅?户傅!” “啊!”他朝后退了一步。 见他没傻,藤原转而回去,头上那半片夯起的黄土顶上,不断有泥土块掉落。 千西再次受惊,他顾不得拍掉自己身上的尘沙,将瑟瑟颤颤的人儿摁在怀中,“别怕,不会塌的,那只是流沙。” 户傅瘫在地上,手撑着地面,两条腿也在不停发抖。 米国竟然直接找到了他们的训练基地?! 无措的他只好看着藤原,而藤原还给他的只有更深的阴郁,冷静,沉着。 对于户傅这般反应,藤原毫不意外,这样的软骨头,虚张声势,就该是这样的表现。外强中干脾气大的东西,平日里少爷做掼了,以为自己真能呼云唤雨,等真正上了战场,根本顶不住一丝压力。 他一下下拍着千西的背,千西已经明显安定下来,对户傅颔首,“无事的,你待在那里。” 这句话一出,户傅也似打了镇定剂,他的脑袋终于得以恢复思维,缓了缓,坐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灰土。 藤原就这样同时安抚好了两个小孩,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怀里这个。 等三人再爬出去时,半小时前还人来人往的基地,早已不复存在,鲜血和尸体染红了这片土地,幸存的士兵拖着残躯,收拾轰炸后的残局。 户傅惶惶,对着这片废墟,摁头蹲在地上哭泣。眼泪划在砂砾里,脚底下只有自己空空的影子。 藤原也蹲下身,告知他真相,“我们早就已经穷兵黩武,美国的军机要上本土,神风也拦不住,你是日本最后可以保留的的青年力量,留下来照顾好你的母亲姊妹,帮助战后的经济复苏才是最重要的。” 户傅痛不欲生,“日本不会败!” “无论胜与败!我不与你讨论这些,只有一点毋容置疑,战争终将逝去,这一切都拖得太久了。”藤原望天,那里还是没散完的硝烟,苦涩一笑,“东京也成了他们的目标,现在就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你更应该做的,是好好活着。” “不.....不.....”他大声痛哭,千西也蹲下,轻轻抱住了他,听他哭时,她摸摸他脑袋,哽咽:“回家吧,大家都在等你。” 户傅会回去的,后续她也不必管了,二伯会自己来接他,帮他做完退出神风的手续。 神思恍惚得坐上车,驾驶室内,两人皆灰头土脸望着前方。至此刻,她还未曾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直到一路上,才发现轰炸的根本不止是一个郊外的飞行基地。 各处房屋倒塌,弯街巷柳,四月的早樱散尽,皆化作废墟和一片焦土,地上陈着死尸,到处起火。 昨昔繁华化为虚无,她只在关东大地震时见过这般被摧残的东京。 千西捂住嘴。 窗外的残象让她无法接受,“怎么会这样?我就知道,”眼泪和灰混在一起。藤原看了她一眼,她的眉目惨败,“在台湾,我就想到日本会遭报应的,这就是因果报应。” 藤原声音艰涩,“别这般诅咒自己。”千西猛然道,“阿信,那你和我家——!” 驱车快速驶入千代区,好在市西还并未遭殃,但是附近不远的那片皇家园林烧着了,那里离藤原家更近,森林里的苦烟弥漫,整片街道似有大雾,几乎无法视目。他将她送到就要往自己家赶。 清和广义闻声都赶出门来,大难不死,三人抱在一起,“没事,我们都没事!”清和看到了要走的他,一开口便被焦烟呛了几口,边咳嗽边道,“藤原!你家那块好像也没被炸,幸好!” 藤原脸上,衣裳都算不上干净,像是灰里捞出来的,“他们的目标是城市,这次轰炸只是开始,我打算将家里人转移到乡下去,你们也要尽快找安全的地方避难。” 千西听他说只是开始,“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个一向睿静远驰的男子,此时也只能吐出山穷水尽的话,然后闷头扎进那漫漫焦烟中。 ...... 那片最茂密优雅的皇家森林烧了三天三夜,皇宫宫殿的一部分被焚烧,明治神宫都被焚毁,大火之后,政府花了25天才将烧焦的尸体清理完,东京面目全非,瞬间化作了一片十八层的人间炼狱。 米国的军机投放的炸弹摧毁了东京一大半的工厂和商业区,望目远去,银座附近的高楼全都陷入一片火海,宫泽遭受了全所未有的打击,总工厂被夷为平地,更不要提死伤了数不清的员工。 提康家也是,全国连锁的旅店关闭了三分之一,在东京的几大旅店也都基本都瘫痪。除了被炸掉的旅馆,其余全部停业,清和干脆开门用来给政府放置无处可去的伤民和临时的医疗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有在东京的地产富豪和商业巨头,名下那些数不清的金钱和财产,都这般瞬间石沉大海。 百年积攒的企业,怎能说倒就倒呢? 直到炸下来的前一刻,宫泽家的长孙和老四还在为谁当老大争吵得喋喋不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辛苦了努力了一辈子的东西,会一下就化为乌有。不止如此,隔壁的名古屋,大阪,神户都全数遭殃。 此后接二连三的轰炸下,曾经不可一世的宫泽株式会社,最终因资金链断裂,向政府宣布破产倒闭,宫泽家几户都大难临头各自飞,要走要留全凭自愿了。 彩杉本就是保胎的,月份大了更不好迁徙,三浦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无奈之下带她躲去偏远的乡下,惊心胆颤得伺候着,每日掐着指头等本土的战火平息,日本要投降就先投降吧,只要停战就好了,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代价还不够吗。 提康家想得通,他们挣得钱别说一辈子了,就是两辈子三辈子也花不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战后,必重振提康!” 就算不能重振,剩下的也足够这辈子让自己和后代衣食无忧,富贵人家,战乱再苦,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来捱过这段低谷,不是么? 他们商量着送女眷和小辈去哪里躲躲,决定举家搬往中立国瑞士。 ...... ---还有两章大结局,最多一万字。 大结局上:背水一战 “阁下,宫泽小姐身边的福山求见。”大岛覆在办公的他耳边道。他穿着常服自老宅出来,四处张望,有个柔笑声甜甜得出现,“darling?” 原来千西在秋千下晃,衣裙飘扬,藕臂勾着麻绳,于空中荡漾。 藤原轻笑。 美惠子和小鹤以及大姐都被送去了乡下,老宅如今是他自己住,千西不用顾着规矩,自己在这边玩儿,使唤福山去叫藤原。 却见他身后跟着好久不曾出现过的大岛,大岛穿着军服,很恭敬。“宫泽小姐。” 她很惊讶:“咦?大岛,你也在?” 大岛转眼瞥了藤原,后者摇摇头,大岛便闭嘴,行过礼自觉退下。千西满腹疑惑,缓缓荡着,“他来看望你?”藤原没接这茬,朝她走近,“怎么特地来找我?” 她近日和清和一起照顾伤员,安排饭食,大事小事都得靠她跑腿安排。 千西脚板抵住地面,让秋千停下。 心里憋着话,想找个时间和他说,“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如何?你来下厨,我想吃你做的菜了。” “可以。”面对她纯粹的笑容和扯娇,他一时心情复杂,门外福山停着车在等,便问:“在忙吗?” “嗯?”千西起身,拍拍裙子上的褶皱,没听清。 “我问你在忙什么,”他摸摸千西脑袋,吻了吻额,“连话都听不清,昨晚没睡好?” 千西顺势黏在他身上,让他送自己到门外,“是啊,我正要回学校,和学校里的红十字会商量再去筹集一批米粥。”烦恼道,“来临时医疗院的伤员太多,前两天才送到的大米又快吃完了。” 上了车,他看了眼她放在车槛的手背,随即迭了上她的。 两人目光一瞬触结。 “……” 他视线落下,忽然落到她脖颈处。想要看她脖颈下被遮挡的那种,洁白无瑕的明媚春光,胸脯到腰间的前后起伏。他想要和她像昨晚那样在床上纠缠,不分彼此。衣冠齐整的彼此,在青天白日下,隔着一道车门,思念对方赤裸的、温存的肉体。 他最近总会这样子,患得患失的,千西意会,安抚性摸了摸他有胡渣的脸:“晚上见啦?” 身子要缩回去时,手再次被他捏住了,“不用去了。” 千西不解。 藤原想了想,还是直接告诉她,“参谋部昨天就请我协调一批人手运输装坦克到你们学校去,学校今天会被关闭清空,你此时去,怕是找不到秘书的。” 这段时间,她对这种新闻多到已经可以麻木,但,那可是自己的母校,千西震惊。 “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要把坦克弄到学校去?” “它是法国人的地盘,参谋部觉得,在法国人开的学校里藏匿这些坦克,就不会被炸。” 千西沉默了会儿,很快恢复平静。 他还站在窗边留守,千西恹恹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不去就是。大岛找你难不成就为得这个吗,你都不在部队,参谋部干嘛还要找你干活?”嘟囔完,对他说,“你适度就行,别太劳累。” 他掩饰性地笑笑,“好,晚上我们再聊。”说罢,亲亲她的手背,嘱咐福山开车送她回去。 送完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 回到室内,桌上搁置的全是作战计划和军事地图。大岛在一边帮他整理标记。 陆军省的任务是临时交代的,问要不要给他划个办公桌,眼见隔壁的海军省都被炸了,一群海军军官临时搬进粮仓上班,他婉拒,直接回家办公。 大岛方才看那样子,千西竟还不知情,藤原恢复现役并未告诉过她,不清楚该不该说,却见藤原摇头,他那时也就不多嘴了。 福山开车在半途,千西要福山掉头,“去学校。”福山诧异,千西道,“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福山开着车到了珍阅那条街,往上便被管制了,依稀看得见学校大门,镀金栏杆敞着,一排排坦克车往门内轧了进去,轧平了中草药园中的花坛,那是她的母校,是最神圣的学府,从没想过坦克车会开进去,路上只有几个捡垃圾的行人,千西转过头,“回家罢。” 这边,大岛收拾完毕,藤原递给了他一杯茶,“歇会。” 藤原恢复职位,最先要求参谋部拨冗了他过来,大岛才被释放出狱。 共患难后,情谊笃深,便也放下几分拘谨,“恕在下多嘴,阁下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宫泽小姐,您要往外开拔?” 藤原还在为她纠结,可怎么瞒得了呢? 站在对方角度想一想,以大岛对千西的了解,劝藤原,“宫泽小姐心性倔强,拖到临头怕是会更难以接受,不如提早说明,趁离最后开拔还有段日子......” 意思是,让他珍惜最后团聚的机会。 晚间他凝眉不乐,郁郁之志,怎能瞒过她,千西在厨房追问,“你有什么心事?”藤原专心下厨,她边上看着,支支吾吾,也藏了一肚子的措辞。 总之,这顿饭吃得气氛不妙,千西想要让他跟自己去瑞士,白天就在想,怎么才能劝动他,搁下竹筷,“伯母和小鹤丸都去了乡下,你的学校还没停课?” “国防学,教育的都是士官,这会正需要人才,还没。不过也快了。最迟五月,学校会关闭停学。” “哦?”千西一喜,“停课以后呢?你回乡下么?” 他又未接这茬,看着她笑盈盈的脸,“你憋着呢,对不对?” 千西眨一眨眼。 他捏捏她的脸,“快说,什么事?” “我们家打算接上外婆,一起去瑞士避难,舅舅们留守东京,等战争平息再把我们接回来。我不想一个人去,我想你跟我一起。”她在桌面上拉住他的手,“乡下也不一定安全呀,万一哪天真得炸到那里呢?亲爱的要不要考虑一下?” 说完这一大串腹稿,千西抿唇观察他的反应。 可等来的答复却是—— “五天前,我收到返回部队的通知,大本营将我复职了。我现在是现役,不日就要开拔冲绳。” 她的笑容凝固。 茫然站起身撞掉了凳子,去拿自己的外套,藤原自后将她搂住,搂进怀里,她挣了几挣,已是泪水和冷意蔓延,小声哭了起来。 她越哭,他越心痛,将她搂得越紧,“人手紧缺,复职不是我主动选择的,我想的也是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立刻娶你回家,”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是你将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俗人俗事,不过一日叁餐,朝朝暮暮,我会坚持过去,等战争结束,我来找你。” 千西哭的泣不成声,他将她调转过来,帮她揩泪,“对不起——” 当今局势,日本毫无胜算,去哪里都是背水一战釜底抽薪,如非毫无办法,怎会同她生离。 千西泪眼盈盈,话不成章,望向他,他的眼圈,也红了。 颤颤巍巍,破嗓道,“你怎能再去战场呢?那么多美军,一颗子弹就会直接要了你的命的。” “如今我惜命得很,不会轻易送死,”“听我说,没事的。”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将她抱在自己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千西揪住他的后衣领。 他一直在耳边轻声细语地安抚。 ..... 开拔的正式文件下来,他签了字,同时递交假条。那司令官来审批,不忘漫不经心地苦刺一句,“藤原啊藤原,都这时候了,你倒还有度假的闲情逸致?” “回家探亲。” “探亲要七天?可不短了。” 藤原淡笑,“权当我把从前没请的假都补上,七天之后,我立刻出发。” “好!”司令官眼皮一翻,红印章盖上假条,“准了!” ....... 广义暂时留在日本焚烧文件,清和和政府交接好临时疗养院的使用权,比他先走一步。 藤原开着车来接人时,千西不在家。 “她去寺庙了。”清和转告他一个方向,按之前来拜访的意思,清和知道他出征前,要带千西回乡下探次亲。 随即又说,“我老公比我晚几天,我让千西跟他一块走,你只有几天时间,最迟不超过下礼拜一,得把她送回来,不然就赶不上礼拜二那班船了。”末了,关门前道,“藤原,你保重。” ..... 寺庙建在郊外半山,天明时偶有撞钟,暂时未受炮灰袭击。 庙内的长老陪千西出门,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脚下又是百步绵延青梯。唤来一年青小僧,让他打伞送千西下山。 “不用,”千西的卧蚕笑弯如新月,清霖霖的眼眸倒映出外头的景色,指了指门外,“有人来接我。” 长老和拿着伞出现的小僧往那长梯下瞧,是有一高瘦身形,执一把鲜亮鲜亮的红竹伞,趁阶而上。 于是与她行过礼,不再叨扰。 藤原来了最高处,将手一举,她钻进伞下。 “好了?” 她弯唇,点点头。拿出自己刚求的御守,“从前我给你的那个,你还留着吗?” “嗯,一直挂在我佩刀上。” “那肯定脏了,换掉罢?写的总归不是你的名,”她嘀咕,“我这次是帮你求的,常来我家化缘的那位大僧,他就在这所寺庙里修行,这次他写了你的名字呢,肯定更灵验。” “嗯。”他脸上都被伞面漫射出红润润的光,配上放假中优柔的神情,有种喜艳艳的错色。 一手将御守上的水珠擦干,收进胸前的口袋中,把她肩头揽住,“仔细看着脚下走。” 两人在风雨中同行,两边有些幸存的青色木杉,边相携看,边一步步慢慢下了山。 ...... 小两口真恩爱,下章上H。 致死之欢(糖+H) 车开了几个时辰才快到乡下,夕阳西下,经过山麓蜿蜒出一条琥珀,千西瞥见了,将车窗开开,风灌入车内,吹起了她的碎发。 瀑布不大,有些溪流自上而下,再往泥路内开,竟然还有些许点点白粉,几株细瘦的早樱,躲过了毁坏,坚强伶仃得立在高矮不一的土坡间。 千西尝试将手伸去,看能不能借着风接入一片花瓣。 藤原瞧见了,将车放缓,往坡边开。 慢散的摇晃里,真有一朵早樱吹落的花瓣落入她掌心,如此小小的粉白的一团,软软颤颤的抖动着。 千西宝贝极了,伸过来与他看。 藤原亲了亲她嬉笑风雅的眼角,专心开车。 ..... 乡下,室内四边的推门敞开。 廊下夕阳通透,管家在做饭,美惠子膝盖捧书,与一边的小鹤丸念故事。小鹤丸穿着一身小小的棕格子布衣裤,脑袋圆圆的,很可爱,两只腿太短,够不到地面,于是和奶奶一起搭在石栖上。 “阿奇最后能找到它的骨头吗?”故事最后,小鹤丸问。 “阿奇那么聪明,肯定是找到了。”她听得路上熟悉的引擎声,合上书扬起笑。 喊屋内的大女儿一起去迎接,自己早就等得望眼欲穿了,跟鹤丸讲,“肯定是你爸爸他们来了呢。” 车上先是下来了藤原,小鹤丸飞快扑到高大的父亲腿上,仰起头,悄悄从爸爸的腿边探出头去。 奶奶和姑姑都说,今天不止爸爸一个人回家。她的头发黑黑长长的,有点卷,夕阳下散发着光圈,小鹤丸记得她,他把她错叫成了妈妈。 爸爸提前告诉他,“她是对爸爸而言,很重要的人,她就是宫泽千西。”爸爸不止一次带他写过这个名字,四五岁的小鹤丸想,自己没有妈妈了,那她会成为自己的妈妈吗? 饭后,怕被战火损坏,美惠子遂费力将老宅里的小提琴全都搬来,大姐有钢琴,提议二人合奏一曲。 靡靡之音想起,大姐和美惠子都早认可千西,除了欣赏还是欣赏。这方小天地中,只有单纯团圆的一家人,藤原许久不拉了,技术还是很老道。 两人曲毕,余下几名听众无论是阿姐还是美惠子,还有小鹤丸,纷纷买账鼓掌。一声声夸赞,宾至如归的感觉。 末日之下,他们还能度过如此温馨的时光。 美惠子带着阿姐的两叁个孩子,将小鹤丸让给他们小两口。千西不会养孩子,试着养一养。好玩的时候陪他玩,闹脾气的时候就不可爱了,好在 小鹤丸是最黏爸爸的, 不可爱的时候,藤原就会出面。 棚内还养了两叁只羊,一些别的牲畜,全都是从老宅打了木板箱用货车迁来的。那两只老宅的老军犬也还带过来了,如今只剩下一只养老,醒时睁着一双昏聩的老眼,多半睡觉。 千西用长耳盘给藤原掏耳朵的时候,它就趴在那里呆呆得看着。 这里的小溪连着那条路上的瀑布,水清生鱼。千西从来不曾钓过鱼,但藤原是钓鱼高手,有许多野外捕猎的技巧,上午两人站在溪边,他教她如何往小溪里下钩,钓鱼。他往前贴着她身体,手把着手,帮她一起猛收鱼线,小鱼终于浮出水面挣扎。 千西乐了。 小鹤丸喜爱帆船,旁边的鱼篓里搁着他们钓到的河鲜,也荡着水花. 两人脱了鞋袜,抱着他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将手里做好的纸船放游到河面,一双小手不断拍打着河面,让帆船漂远,他是玩得不亦乐乎,弄得二人眼里身上全是冰凉凉的水珠。 藤原两手控着他乱动的身子不滑下去,眼睛都被凉得眯起来了,看不清东西,她瞧着狼狈样儿,边笑边帮他擦。 他两手抱着孩子,俯下头与她接吻。 小鹤丸晚上同阿姐的孩子跟着乳母睡。 老宅没有西式高脚床,只有地褥,人隔着垫睡在地席上,前几个晚上他们都是相隔而眠,但会将推门拉开,手握在一起。 今日,千西在对面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藤原听见了,将那扇推门推开,他刚洗过澡,换了睡衣,头发还有些湿润。 看她脸咳得发红,怕她又生病,“是不是玩水感冒了?” 摸上额头,“睡得还习惯么?半夜冷不冷?”她从小到大各处走,生活习惯早就西式了,都是睡高脚床。 千西乖乖等了一会儿,听他道,“还好,热度不高。”拉下他宽大的手,“没有不习惯,你在我身边我都能睡得很香的。” 今夜他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同,带着些情欲。一是旷得时间久了,二是可能被白天那个饮鸩止渴的吻勾起了欲望。 两人热烘烘地吻了一会儿,他低低问,“可以吗?” 千西点点头。 前几晚他们至多是牵着手入睡,没有出格。但美惠子的态度可以说是很微妙,给他们安排的,是两个分开的卧室,然而是相邻的,之间的隔门可以推开。 转手将屋内的烛火吹灭,千西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等适应黑暗才渐渐恢复了视觉。 这期间他已钻进了被子,暗中两人触觉放大,胸贴胸拱在一块儿互相抚摸。藤原手从腰肢滑下大腿,找到睡袍边缘,熟稔地探手进去,褪了底裤小衣,她的睡袍是美惠子准备的,崭新,扔出去时上头的竹叶暗纹还一闪而过。 千西手勾在他背后肩胛,与他脖颈吻交了好一会儿,那两坨酥胸被他揉的渐大又棉软无骨,此时也随他手运力变作各般云状。 过会儿他与她分开,唇舌往下游走,舔咬那两枚酥香,挑逗起她如火的情欲和虚空。 蝉停水顿,乡下的夜晚缺乏照光,窗外是一轮似水倒江的清冷圆月,替他们倒数着生离与分别, 林子里安静得过分,只有室内传出唇舌作响,她感觉下面开始湿了,被他发现,用指摁在花核上轻揉慢捻,若她是琴弦,则线绷紧。 变着法儿地搓弄过后,千西咬唇,唇齿间破出的点点声音,欲拒还赢,琵琶半遮面,更具魅惑。 他将一指沾了那露水,戳进穴道,在内壁上抠挖,抽插,荡出噬骨销魂的郦叫,与他的低喘粗吟谱出络绎不绝的淫艳之曲。 换了那粗物进去时,千西稍微被顶得有点痛,咬得紧了,他在里头呆了会儿。 待她放松,便将她腿捞在臂间操干,每回都入得很深,出得很浅,抽插了几十下,水声渐明,里头愈发湿滑紧热,出入畅快,他也没有加快速度,不追求高潮,只着力感受这销魂紧热,盯着千西被月水沾染的俏脸。 发现她在走神。 “嗯—”被他深戳了两下,转过脸,他唇角悦翘着,“怎么连这时候都能走神?”下身在深处戳调情试探,“在想什么?” 她舒服地哼了两下,娇娇道,“我在看月亮。”窗帘有一丝缝隙,夹着精壮腰臀,就着结合的姿势将他勾了过来,原来自她底下这角度,能看见半边白月。 “不知道冲绳岛的月光有没有这么亮,阿信,我还是有点害怕。” 两人鼻子碰在一起,他问,“.....怕甚么?” “怕你会在那个岛上消失。”“要是你不见了,我还能去哪里找你?” “你不用来找我,我会去找你的。” 千西穴口一紧一松,主动套弄他,“那你不许骗我。”动作放浪,神情纯洁。 她这样乖,让藤原怜惜,用唇在她鼻尖碰碰,“好,不骗你。” 隔天,美惠子趁孩子午觉,得了闲,在做手工,那千人针腹都快完成了。这一看便是给要守岛的藤原的,千西跪坐在她脚边,“我能帮什么吗?” “你不去午睡?” 千西摇摇头,“我不困,本来就睡了懒觉。” “藤原去拜访邻居了。”美惠子左右望望,“不困的话,你不如帮我卷卷线?” 线圈只有几捆,千西拆了重卷,卷了再拆,时不时望望身旁做针线的妇人,欲言又止。 美惠子等着千西开口,终于,千西道出了腹语,“他就这样上战场,基本是九死一生,我想试试带他离开。” 千西一直有这个想法,要带他走的念头根本没有消失,她肯来就是为了这个的,不是为了探亲,藤原把回乡看成最后的团聚,可她不,她从路途一开始,就打着要劝返他的主意。经过昨晚这想法更坚决了,但得先和美惠子等商量,毕竟现役不任职,逃出国去,非同小可。 千西继续盯着那千人针腹道,“他不能去冲绳,美军如果真的要在那里登陆,会用飞机把那座岛炸平的,就像他们能轻易得毁掉东京一样。”这是没去过前线打仗的千西,能想象到最坏的结果。 美惠子将最后一针穿过布革,打上结,用剪子剪断。千西说出这番话她并不惊讶,“我和你一样明白,可是千西,”美惠子看向她, “他的爸爸死前最后一刻,都还在战斗,作为继承他衣钵的儿子,你觉得,太郎会甘愿当逃兵吗?” 千西对于逃兵有自己的理解。“我想试试。用尽全力,我也得试试。如果,他愿意的话?” “那是件好事。”美惠子答,重新垂下头去,摸着布帛,一滴泪打湿在上,泊开了,美惠子将千人针腹收进柜子,转而去书房拿来一册厚厚的相本,里面是一家二十多年来的记录。 她快快翻着,抽出一张保存完好的报纸,递予千西,千西半不解得拿着,才发现这张被裁减的旧报纸,是她落水后背救起,刊登的寻人启事。 “这个.....您怎会保留?” “太郎高中的时候住校,只有周末会回来。”美惠子回忆起从前,阴色也转晴了许多,慈蔼地调侃道,“有天明明是晴日,却浑身跟个落汤鸡似得回家,被我看见了,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才肯说是因为下河捞了个溺水的孩子。” “怕别要还礼,跑得比兔子都快,我父亲当时在你家做客,跟我转述了叁丫头落水的趣事,时间太巧合了,所以我私下问了太郎。” “他也看到了那篇报刊,就对上了。那年他也才十八岁,这么多年,那孩子借着自己会水还帮过其他淹水的孩子,大概忘了还有这一回事。不过我都会帮他记录,保存在这迭相册里,有空了,就拿出来翻翻,蛮有意思的。” “兜兜转转,他还是栽在了长大后的你手上呢,这样的缘分,我觉得很难得,所以。”美惠子拍拍她的手,“我也并不想让他去送命,千西小姐你曾让他改了一次主意,如果这次也能,就请你带他远走高飞,我会带着孩子么躲回京都,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 “拜托你了。” 大结局(中):致死之欢(最后的H) 圆月依旧未有缺痕,房间里燃起了灯火,明天就是礼拜一,是送千西回去的最迟日子。 笔锋几顿,他凝眉垂手,在信纸上写遗书,才起了个开头,千西敲响了隔门,“阿信?” 一个激灵,他迅速将纸笔收进屉中,随口应到,“嗯?进来吧。” 刚转身,却愣住了,千西今日不同凡响,换了身鲜红的和服,是台湾那身。 他自己说过,好像很青睐她身上的红色,总之每次做爱,他都对红色特别兴奋,千西猜想,大概是那晚落水她穿的是红色有关系? 他们的缘分,还真就是从落水开始的。 这件衣服是她来前特地放进行李箱的,“怀念吗?现在都看不到我穿和服了,是不是?”两手扒在门边,冲他笑笑,光脚踩了进来,将门合上,跳过来蹦到桌前的他腿上。 鲜艳的腰带猩红刺目,似火烈鸟般剧烈灼烧着他的眼睛。藤原道,“喜欢。” 两人都洗过澡了,身上有同样的香皂味儿。 她覆在他耳边道,“我们做吧?”边说,边将腰带的边角递给他,负手等他解开。 藤原抓住那根衣角布料,摩挲。缓缓收紧手指,眼神黏在她身上,往下寻索千西的躯体,脚趾白嫩,红白的嫩色被他的灰色睡袍衬托地越发的脆弱娇美。 眼角低垂,半磕着眼。 她不知道藤原写遗书时的顿笔,他对她,对尘世,的确是割舍不下了。想要活,却也只鞥提前写好遗书。 最终端正跪坐在她脚边,右手抓着她的系带。 他一直低着头,那么谦卑,而后伸手把它拉过来,很虔诚地在腰带上,印上一个吻。 放下腰带,将这不舍的源头搂进来,两人交颈,鼻尖缠着幽幽体香,一截嫩白乳滑的侧颈和他的相贴,两只手穿过她的腰间布料向上,按住她突出的蝴蝶骨。 错眼,只能看见他的青色头皮,唤:“……阿信?” “我在。” 藤原展现出的孤寂和脆弱让千西有些无措,她想要守护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捏自己,心脏变得砰砰砰地跳动,转而也搂住他的肩。 被他牢牢锁在身前依偎了一会儿,她再也忍不住了,转头,去捧住他的脸一探究竟:“你?” 藤原信岩的眼底,有血丝和透明赤忱的泪水,在台湾的这件衣服,再度激起了他所有的记忆。愧疚,自责,懊恼,和熟悉的爱意,复杂地交汇在一起,放大在这张沉默的面孔 “怎么难过了?别难过,我懂,我懂。” 她懂他半生的克制,委屈,和纠结,于是就此吻住了他,藤原也很快回应。语言不能表达的,交给身体诉说。 就像她此时非常渴望,和他轰轰烈烈,酣畅淋漓的做爱,让自己痛让自己哭,吻完,像只小猫挠住他的脖颈,对着他轻红的耳朵轻呼:“你干脆把我撕碎好了。” 以前他在床第和她交媾,总是极尽温柔的。几乎不愿意她有一点点受苦,她不是不喜欢。 “我想和你,致死之欢。” “……”藤原信岩的脸上光线跳动,忽明忽灭,他的神情也变得模糊,很不稳定,但能确定的是,他眼里的倒影都是她。好似被一层光影促成的空间罩着,除了她和自己,什么东西都进不来。 伴随着一股喷涌而出的激烈情愫,深吸一口气,已经手伸到膝盖,一把将她腾空抱起,低头和她接吻。 她还是如当年那般娇小玲珑,在他怀里缩成一团,正如那年落水被他救下,一抹湿润的红艳,妖冶清纯至极的矛盾,成为他两年来,深夜梦境里一抹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魅影。 接吻的水声潺潺,两人急迫地舌吻深喉,期间他的手隔着布料转而捏住她的臀,将她转个面往上一带,得以让她两条腿岔开勾住他的腰。 他离开她的嘴唇,仰头,露出喉结和立领:“脱吧。” 千西手指颤抖,赶紧把他睡袍内的衬衫扣子一粒一粒解开,把衬衫底从腰带里扯出来。 脱衣服的过程他还带着她转圈圈。 她喘着气儿:“我不是小姑娘啦。” 衣服落地,他上身赤裸,低头轻咬了口她脖子,“就是。”又去咬右边的一口,正中血管,有点疼。她也不躲,特别大方地贡献着自己。 日式浴衣的构造经不起折腾,早已经开了,滑落出肩膀吊到细瘦的胳膊,展露肩头和锁骨,再往下的叁角领处有欲说还羞的深色乳沟,大敞的衣服凌乱放出半个蜜桃乳。 在烛火中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灯火给她白腻腻的肌肤镀上一层蜡染的光泽,性感外更增添一丝神圣与禁忌。 他的手里揣着一个绝色的宝贝。 视觉的刺激,充分挑起他的感官和性欲,藤原信岩的下身早已抬头,他缓了缓下腹充血的压力,和她头抵着头,哑哑地跟她说:“我说了,你可以一直做我的姑娘。” 她想听他呻吟。双手捧住他的脖子,歪头咬住了那不断滚动的喉结。 敏感处温热的触感另他虎躯一震,闷哼一声,又硬了不少。 两人暂时分开,都急切切的。 藤原信岩去拆开底裤,他连带最后遮羞布一同扔在地垫,浑身赤裸。 千西的浴服被解开了,腰带便自己流泻至小臂腿边,给寡淡的灰蓝色棉被铺上一层艳色。 比之在台湾,她更好似一只妖精,白而娇媚,勾人心魄。藤原趴上床来,她伸手迎接他靠过来的脸。 藤原信岩用吻,慢慢将她从那片红色中剥离出来,她的四肢全部缠上他,被他紧紧抱住。 藤原信岩早的下半身此时又硬又热的像块烙铁,不断磨蹭着她的腹下,和腿间的花心擦过时,酸酸麻麻,引来她轻微的呻吟。 舌吻不太够,藤原信岩又喘着气去咬她的脖颈和锁骨,再往下埋头在她的胸乳,轮流缠着那两颗红珠裹吮。 “嗯……”她难耐地往下看他的动作,被他上来轻柔地吻了吻鼻尖,鼻腔里全是属于他的味道,她看见他脸上小小的汗珠,嗅了一口,一只腿下意识挂上他的腰蹭来蹭去。 她揽住他的脖子,气息不稳地点点头,喘息道:“等做完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让她把另外一条腿也打开,捏住她的脚踝,笑的有些自得:“完了再说,还早。” 两条细腿被分得开开的,露出预备接纳的花心,花心湿润,他上去大肆舔弄了几番,弄得千西只能咬着被角压住能传出房门的叫声。 除了进去时比较温柔,接下来便是大开大合地猛然肏干。他展露出属于他性格中的占有欲,真的是时隔多年了。 身体如拨浪鼓上下翻飞,心脏被顶到的痛越深,快乐便越甚。 藤原信岩是个骨子里传统的男人,他谨言慎行,感情上表达一直内敛而克制,他们热恋的时候,在她的引导下,他也能说出很多世纪情话,也学着她那般浪俗大胆,在床上说些让她面红耳赤的话语。 当然这一面只有她能看见。 “你是谁的?” 她和他玩起多年前小情趣小暗号来,“我是你的。” “那当然,你永远是我的。” 这一晚堪称疯狂。 一夜两次是他们之前的惯例。 但两人做到昏天黑地,脑袋不清醒,身体私密处还在连接着,做最原始最赤裸的律动,数不清,只知道好久。 高潮,呻吟,戴套,摘套,做了停,停了做,探讨了之前没有尝试过的各方位的姿势体位,灵肉合一,颠鸾倒凤到天明。 -----实不相瞒有点放飞了,都说了这个是甜文嘛。 大结局中:生的别离 还未到天明渡白时。 藤原点燃一盏煤油烛火,搁在之前写遗书的桌上,让千西穿好衣服。她才刚穿好跪坐在褥上,藤原便蹭过来侧身一趟。 前几日总这样来给他掏耳朵,如今也这般将头枕在她腿上,大概是男人的撒娇和依恋方式。 千西顺了几把他的发喳,短短的,有点扎,手感跟胡子差不多。藤原袖手,闭起眼,跟她一起对窗,等着外头天亮。 弯下腰,脸贴着他的半边侧脸,轻声,“你跟我一块走吧。离开这里。”那截脖子天鹅般纤长白腻,交领外,脖颈上还有激烈欢好中留下的红印。 “......”他于这话后,睁开眼,缓缓翻了个身,面向她,千西明媚的面容上映衬着跳跃的烛光,十分美丽妖娆,他皱起眉头,似在探究这话的性质。 “你妈妈也是同意的。”千西将眉间紧皱的川宇用指尖点去,认真复述,“跟我走吧。” 他叹气,起了身,与她相坐,“你是要我当逃兵。” “什么是逃兵?别被他们骗了,他们只是想利用你到最后一刻,可你为这个国家做的还不够多吗?” “我不是独女,也不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在我出生以前,我曾有个哥哥,但他在四岁时候夭折了。”千西看着他,一字一句,“因为身子太小了,烧掉以后连骨灰都没剩下,这世上没有一点我哥的痕迹。” 他垂下头,被她捧起,“生命不息才是意义追溯的根本,创造历史的的并非尸体,都是想要拼命活下去的人,你看着我——”“只看着我,别去想那些责任,军队的,”他的眼神躲避几番,最后停留在她面上。 “政府抛弃了你,根本不值得你再去拼命,为了我,为了你的家人,跟我走吧。” 他的神色有些流转颠沛,不是因为她要他逃命,而是,他自觉自己一次,又一次得辜负了她的期望。无论哪一次,他都做不到满口自如地答应她。 千西使出了杀手锏,“你在十八岁那年,救过一个骑自行车落水的小女孩,对吧?”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那个报纸上刊登的,你不是撇过一眼吗,你忘记了我,十年后,在吉原你又再次救了落水的我。” 此话一出,他不免震慑。 再次的,千西说,“我们到国外去,你可以帮助日共,战争就要结束了,天马上就要亮了。” “跟我走,好吗?” 她的眼里亮晶晶的,是忍住的泪花,柔情之后,情深意切,溢满恳求和诱哄。 他真的幻想过与她骑着马,奔跑在瑞士那片草地上的情景,自由的小鹤丸,没有战火的广阔的绿地,幸福的叁口之家。 他是真的动摇了。 送死毫无意义,活着却有无限希望。 千西再说,“如果你不肯走,我也不走。”她可不是开玩笑,“我说过了,要陪你走完这条路的。” 他起身,避开,“别犯傻了!” 千西拦住,仰起头,坚定而有力的,“我说到做到!” 天亮了,日出升起,日光横贯在二人之间,逼视流逝的时刻里,藤原最终服了软,“好。” ...... 一夜无眠的何止是他们二人,待二人出来时,美惠子就抱着小鹤丸从饭厅赶过来。 千西对她点点头,美惠子喜极而泣,松了口气,心中宽慰无比。藤原没说什么,接过越发胖了的鹤丸,“先去吃早饭。” 阿姐随后得知,虽然有些意外,但基本也是接受的,“什么时候走呢?这件事得神不知鬼不觉,”阿姐忐忑得很,宪兵太厉害了,时常打压叛徒,多少人去了大牢再也没回来。 千西接话,“明天上午九点零叁开船,我提前多买了一张船票。” 阿姐点点头,算道,“从这里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啊,要不,今晚你,”阿姐斟酌着,“你今天就和——” 藤原说,“我得先安排好你们,还要见一下大岛,送完她我还会回来。我们说好了,”他看向千西,陈述,“到港口会面,然后一起上船。” 千西颔首,“嗯!” 等二人走了,阿姐还是觉得不真实,对母亲怪道,“太郎真的会跟她走吗?这不像是太郎会做的。千西小姐是如何劝动的呢?” 美惠子淡笑,“我也不知道,千西很厉害啊,你忘了之前太郎在哈尔滨?” 孩子要阿姐带着回去院里玩儿,调戏声传出,美惠子的淡笑隐去,却有一丝忧愁。 真的走倒也好了,怕就怕这是他的权宜之计,是他的障眼法。待他一回来,定要好好问一问,哪句话是真,哪个字是假。 广义同美惠子一样,十分好奇,“他答应了跟你走?” 千西点头,“亲口应允的。” 广义不信,“那你信吗?” 千西这次信。 “他做不到的事,从没对我应允过,他,应该不会骗我。”如果他敢骗她,她会恨他的,真的会恨的。 ..... 千西的车马上就要开到港口通行处,生怕他不来了,怎会不来了,他答应的,远远地看见升腾的蒸气冲天。 伟岸的巨轮身躯停在浩浩荡荡的大洋上,即将通往瑞士。行人乱麻上下运作,正如千西的情绪。 她甫一被接下车,四处张望,大喜,藤原在向她招手,她对广义道,“你看他来了,他不会骗我!” 迅跑几步,藤原张开双臂将她身子接住。 广义提着父女两人的行李,有些吃力,经过时,发现他没有带行李,身后不远处停着两个人,于是问,“你的行李呢?” 千西听闻,从他怀里出来,张望,“对啊,你的行李呢?” 他温笑,而后摇摇头。 千西表情一滞。 “可,可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我骗了你。” 他的确是堵上之前全部的信任,来骗她这一次。 “忠君百年,信志长久。”他念,“这是我父亲自我十岁那年传刀所言。藤原自祖上便没有出过一个逃兵。到我这里,也不可以。” 千西内心震颤,木头般呆愣原地。一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她或许早有预感,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他爱着她,爱愈深,弃愈痛。 她的眼眶泛红,他的又何尝不是。 藤原信岩让自己把汹涌的眼泪逼回去,“日本亡了,多少小鹤丸就没了故乡,你也没有家能回了。我上战场,不再为国、为君而战,而是为后代,为子民!我要守护这片故乡,给你们留条后路。”说罢,他还扬起一个酸涩不已地笑容。 听他把话逐字逐句说完,她绞痛的心,猛然一紧,脑中一片争鸣的空茫。点点冰晶划过她苍白的面容,随港口的风冷然化在繁闹萧条的空气里,烟消云散。 “你不能丢下我……” 她仓皇失措地抓住他一只手,“船要开了。”他摇头。 广义将将来拉她,千西不肯, 她反抗得撕心裂肺。 藤原早想到这局面,挥挥手,那身后的两人上前,帮着广义把她往船舱上拖。“晚上切记不能吃太多。”他静静看着这一切,任由他们被分开,苦笑道,“遇上风浪会吐的。” 广义茫然,“这.....” “别担心,他们是我的人。也要去瑞士,一道吧,路上有什么需求,可以跟他们提。” 千西大声吼——我不走!我不走!掰住他的那只娇小的手,在这两个大男人的作用力下,终究是徒劳得松掉,“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他最后碰过她温良的指尖,嘴角一抿,尝到了咸湿。看着她被压进船舱,消失不见,心下绞痛不已,默念,“西西……” 当着广义的面,这个男人,哭了。 邮轮在大西洋和波罗的海上匀速航行,海鸥伴在凄美的紫红夕阳归途中鸣叫,千西在舱内,只望着那一轮夕阳中隐约的一弯半钩。 那是月亮。 ...... 在这座隔岸的荒岛上,他时常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疯子,亲情,爱情,友情始终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无论这些人有多多舍生忘死,要粉身碎骨去为国尽忠。 他们对家乡对亲人,仍旧有着最简单的思念和牵挂。可惜这么点未曾泯灭的人性,最终也无法改变什么,战争的残酷时常让人忘了,自己还是个人。 昭和二十年,四月,硫磺岛沉没,五月二十日,冲绳即将对登陆的美军发动第叁轮夜袭,集结了所有兵力,藤原冲锋在前,他抽出刀来,等待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整。 还有最后的叁十秒,对岸的故乡望不到了,昂起头,月生空中,冲绳岛的月光,原来也可以这样亮。 指针滑过十点字,指向零点,一切都归零,他扬起刀,上头的白色御守随之滑动,西西,今晚的月光不错,是不是? 西西.....西西..... “啊!”千西自瑞士家中的卧室惊醒。 窗外雷声呼啸,正大雨倾盆,虚脱得坐起身来,摸摸额头,发现满头得大汗,一声雷鸣,印在窗上的树影被照得形状可怖,她心脏一窒。 是噩梦,梦里有谁在叫她的名字? 尾声:予西书 昭和二十年 深冬 东京 “小姐?”守门的小丫鬟过来。 是昨日新请的那个,千西嚼着肉,“嗯,怎么?” “外面有位先生找你。”彩杉抱着襁褓里醒了的孩子给她瞧,注意力全在孩子上,随口道,“哦,哪一位?怎么不请进来?” 丫鬟讲,“我请了,他自己不肯进的,他说,他叫大岛,说什么,他是藤原队长的手下,我看那位先生腿脚不太好呢,下着雪都还拄着拐杖。” 今年年初,菲律宾群岛解放,四月硫磺岛被攻破,六月米国占领了冲绳,直接攻入了海军基地,又接连投下两枚原子弹,日本接受了波茨坦公告,于八月十五日无条件投降。 战后东京重建,提康与宫泽叁房一家一直待在瑞士,跟着千西去瑞士的那两个男士,参加了海外日共的工作,千西也在帮他们组织演讲。 这期间彩杉早产,孩子的叁月初步日到了,又是过新年,叁房一家从瑞士回了国看望彩杉,今日也主要宴请彩杉夫妇,还有双方父母带着孩子来吃饭的。 此话一出,桌面上忽然噤声,看向了丫鬟。 “......” 冲绳早就被粉碎,彩杉等都默认那消失的人是死了。但宫泽上下没有敢真的说他死了,怕刺激到千西。对于这个人,这个字眼,这个话题,所有人都很默契地避开不谈。却被一个丫鬟打破。 千西停了刀叉,咽下肉,转过身,她面无表情,“你再说一遍?” 丫鬟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胆小地低下了头,“有个,有个叫大岛的人,说是藤、藤原队长的手下,他要求见小姐。” ...... 永平公馆的屋外,积雪压路,只有玻璃花房里还五颜六色,一个萧条身影挂在大门底下,瞧着这边。 一看见她,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倒。 千西大步跑过去,飞雪顿时沾湿了她及踝的刺绣裙面,她只来得及套了大衣便冲出门。 用力将他扶住,面对这个沧桑的人,“大岛?” 男人站稳了,抬起头,眼未曾敢直视她。 千西去瞧,“真的是你?!”她记得,大岛是要跟着藤原一块去冲绳的,她喘气儿,呼出白雾,“你还活着?!”心砰砰跳,燃起星星的希望,搀着他胳膊,大声问,“那藤原呢?!他在何处?” 战后,米国保留了天皇制度,却废除了所有军队和武装,没人再认可他们,这些曾经的军人,都被国家抛弃了。 大岛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不是身体上的,而是那种精神上的衰老,他的面容有战后军人都具有的颓败感。 “对不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弯腰,看着地面,哑声,“我没能陪队长到最后!” 大岛到冲绳的第叁天就被袭击炸断了腿,失去了战斗能力。藤原安排他回国动手术,并让大本营另外派副官过来,大岛乘飞机返回,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月,就此逃过一劫,幸存了下来。 大岛对千西怀有愧疚,没侍君到最后,反而苟活于世,他无能去直视千西,又怎敢辱没她家门。 “从冲绳回来,我在医院里,就开始打听您的消息。”从怀中掏出信件,“知道您近日回国了,我从老家连夜赶到东京,队长交代给我的最后任务,就是让我把这封信,交到宫泽小姐手里。” 大岛扔了拐杖,双手奉上,将腰弯进雪泥里,已经哽咽。 藤原是知道千西去了瑞士的,一时半会回不来。让大岛送信,是怕他会战后负罪自裁,想要借此留下他一命吧。 信封经了冲绳的泥沙海风,又被大岛怀藏,已经泛黄,上面有叁字,曰:予西の信。 即写给她的家书。 “......” 千西看着那封信上的这几字,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他。 他说过,战后会去找她。 可是从瑞士,到东京,没有人影,也一点消息。 仅存的信念和才燃起的希望,也被这几个字冰冷打灭。 留给她的,就只有一纸家书了么...... 清和与彩杉等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既与藤原有关,皆离桌在窗前昂脖翘首。 雪里的二人好似沧海一粟,瞧着那背影,都觉得冷而伤。 二太太看了几眼,便不肯看了,叁浦也连忙拉着她回桌上去。许久后,彩杉才道,“莫不是,来送遗书的?” 彩杉的父亲广叽,先是因为所有的贵族废除被贬为平民,再是被划入处理战犯的名单,处以了绞刑。战争一结束,广叽的爸爸就死了,彩杉抑郁过,二太太也几次哭的晕死过去,死刑后,他们也是这样派人来送遗书的。 这场景,勾出了母女两个心底未平的伤痕。只有清和还在。 她看见大岛走了,千西缓缓蹲了下去,连忙道,“不对劲,管家,拿伞!” 千西并未来得及打开看信里写了什么,就病倒了,自那日发起烧,要说这点雪淋着也不至于,多半还是心理作用,她昏昏低烧,从冬到开春,都是虚晃晃的,一直打不起精神,过来一整个冷气节,总算是恢复如常。 那封信,一直由清和帮她保管,她从屉子里拿来,交给她,“冲绳岛来信……那时候你发烧,我怕你看了受刺激,没敢交给你。现在,是时候了。” 千西自二楼忘得见楼下的阳伞下,展开了信纸。 “昭和二十年 五月二号? ?阴?岛风十二节 西西。 我醒来时是在病床,现在是晚上,轰炸让我们搭建的防御工事被破坏,我的腿受了点伤,但并没有大碍,也不必住院,切勿担心。 不知这封家书漂洋过海,还能否到你手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我最终还是选择屈服于命运,这样懦弱的我,甚至不敢当面说出爱你的话,只能以信纸一一辗转我的情思。 回忆起经年岁月,我始终亏欠了你一个告白。 于落水中将你救起,那种代表着你的红色,就在我脑海中,多年挥之不去。 信坊去世的第二日清晨,我从噩梦中醒来,看见枕边你疲惫沉睡的脸,我暗暗发誓,我是一定要娶你的。 在我最崩溃之际,也还是你把我从死亡线边缘拉回来了。 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想要多一点的自由? 我当时想,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我一直是这样的,不敢想象不谨言慎行的生活。这场残酷的侵略战争中,对那些无辜百姓的屠杀,使我彻夜难眠,精神遭受了偌大的折磨。 我本有着贵族的骄傲,却因为即将战败,被打上了罪人的烙印。时代有时代的使命,这些血腥与罪恶总有些人要去背负。 西西,我的西西。 你已把身心全然交付与我,不惜付出生命,而我,我是属于你的,却只能回馈如此苍白无力的言语,还要你独自承受失去我的噩耗,可想而知你的心碎和悲苦。 战败后的日本,会是什么样子? 岌岌可危的政权,难保的君主,这片生灵涂炭的故土,又该如何能重生呢? 你要活下去。 要去帮助那些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孩子,帮助那些战争的受害者,也要告诉民族的后代,世界和平之贵与国家的征战之恶。 而我, 我爱你。 即使身体与冲绳岛一起沉没,魂魄也会随着岛上的季风,回到海岸线对面的故乡,以另一种方式到你的身边去。 天黑了,又是那轮家乡的明月。 就此搁笔。” 行云流体,倒更像一封情诗。 阿随见千西泪流满面,焦急地呜呜叫起来,他转了几转,想到了从前男主人教过他的法子,忽然奔下楼去,用牙咬下花圃里的一朵茶花,叼着花枝到了她脚下,将花放到她膝盖,想要逗她开心。 椿花挨过冬天,此时被迭在信纸上,好似某个午下,他不经意地一段表白,而后又送上一朵时令鲜花...... 是遗书,是家书,也是最后的情书。 千西笑了。 ...... 春夏秋冬,就这样过了一年。 一个往常的春日清晨,听见清和对她分外厉害的叫声,在珍阅忙了大半宿才回家补觉的千西,懵懵从房内下楼,远远瞧见清和的身后仿佛有站着人,在楼梯处问,“妈妈,怎了?” 清和的眼里竟然莫名含着泪花,她整个人抖动着,高声叫,“你看,是谁回来了!”让开了身体。 到底是谁? 法式宫殿大门的设计高耸,晴日里,站在门框中央,会像渡上教堂的光,门外,正是春日灿漫,遍院的芬芳。 千西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 一个瘦削的男子,一个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午夜梦回里的身影。 庭前西影挂阑珊, 自此信山皆青蓝。 他,回来了。 (全文完) 番外1:懒椿桧 藤原在外流浪了将近两年。确切点,是被抓到米国当了两年的俘虏。 硝烟平息后,最后一批米国兵登陆上去收尸,不少人一上岸直接吐了。 冲绳是反法西斯里公认最激烈的战争之一。 那座小岛上,到处都是日本兵,米果兵的残肢断臂,内脏肚肠,血肉模糊的尸体,苍虫蛐蛐满地飞爬,空气里都是腐肉的味道。正常的人几日食不下肉,更不敢回忆那日太阳底下赤裸裸的的景象。 战争结束之后,米果释放了一般俘虏缴械回乡,就跟猫逗耗子似的,还有几万日本官兵被留在集中营,给他们修铁路,经过了两年的交涉,刚刚放归。 惨绝人寰的战役后,整个中队只剩下了他一人,苦苦守岛,被俘虏,又遭受了整整两年的囚禁生活。 …… 千西不知道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回来时,他已经瘦的脱形,两鬓也全是白发。 他人的确回来了,可好像融入不了社会,也融入不了家庭,他也知道自己不对劲,主动接受治疗。 “他病了。”藤原回避后,医生摘下眼睛,给她看自己的分析报告,报告结果是叁个字。 “弹震症?”千西没接触过,“什么意思?” 医生划了划太阳穴,“是一种战后的创伤反应,心理精神障碍,很多退役的军人都会有类似现象。” “以他的催眠反应来看,他的记忆,心理,还一直停留在战争。” 千西,“……可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的,客观上讲的确如此,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战争从没有结束,相反一直在折磨他,他可能会幻听,也可能会幻视,会不停地回到战场上去,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经历他曾经在战场里,集中营里的遭遇。” 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精神崩溃。 “他有自杀倾向吗?”医生问。 千西如雷贯耳,“……没有。他不太吃的下饭,胃口不好。” “嗯,你的先生很坚强,可以看得出他是有求生欲望的。” 是啊,整整两年,作为贵族的后代,在被俘虏的那一刻,他本会选择自裁。死有何难,对他而言,当时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在集中营的每一天,他都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他没有,不管多难,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等战争结束,我会去找你。” 此刻,千西才真正意识到他为了活下去到底做了多么大的牺牲,又忍受了多少次的折磨。 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藤原信岩从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千西含着泪低下了头。 “别气馁,太太。”医生保持乐观心态,“我们可以进行积极的干预,成功痊愈的病历也也很多,更何况他的情况不算特别糟糕。” “我该怎么做呢?” “陪着他。” “他要多久才能痊愈?”面对这样的事实,她更多的是无奈,“我完全没有这样的经验……” “耐心些太太,也许是半年,一年,叁年,因人而异,心理伤痛的治愈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家属肯努力,肯定会有成效。”医生还建议千西带他换个地方居住,日本经历了核辐射,自然环境早就变异了,二来,新的环境也不会让他时时陷入过去。 花了半年时间,藤原的体重慢慢长到正常,于是他们搬到了法国,并要在那里举行结婚仪式。 尽管千西一再表明自己什么都不缺,美惠子还是将手边所剩的财产拿出来,为他们在法国购置了别墅。 西式婚礼在当地的教堂举行。 家人都在,小鹤丸当了送戒指的花童,阿姐的女儿为她提裙摆,彩杉抱着孩子没有化妆,就连叁浦都换了身新衣裳,田中和雅美也都写了信来。 这个老教堂以主持婚礼而远近闻名,据说在这里结婚的夫妻永远不会离婚。 千西与藤原,正好是他们接见的第3000对新婚夫妇。 “如果有人,对他们成为夫妇并携手白头有异议的,现在请站出来——” 千西的手上带着粉钻,手里的一束木槿是藤原自己种植,他从一堆种子,等它生根,发芽,长大,到开花,正如他们之间理不清的纠葛,也走到了摘果,进入了婚姻的结局。 “......” 现场十分安静。 看来是没有异议了,牧师扬起微笑,“那我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妇,共享荫蔽,风雨同舟。阿门。” “阿门。” “阿门。” 藤原揭开新娘头上边缘嵌满珍珠的蕾丝白纱,头纱里,她正盈盈地笑着,眼眸比雪纯,比珍珠更亮,整个人散发着神圣的光泽。 这穿着婚纱的笑容,跟他在集中营里梦里的非常相似。那个梦,让他放下了自裁的刀。忍辱负重。 热烈的掌声与鲜花漫天,藤原在千西的额头落下一吻,随后与她唇齿相碰。 他想和她有未来,也想要像现在这样重新开始。 真就这样一辈子了。 多好。 婚礼结束之后,美惠子将小鹤丸留给他们,自己和女儿回了日本,藤原希望能尽到长子义务,侍奉赡养她,美惠子道,“我想回京都老屋侍奉你外公,自从出嫁,我围着这个家转几十年了,也想清静清静。”同样的,清和广义也同样不做打扰。 这是小两口的疗愈之路,私人空间全数交给了他们俩分配。当初陪同前夕去瑞士的那两位也写信来法国,询问能不能从瑞士过来,他们还是习惯跟随藤原,藤原培养了一帮士学,影响力还在,除了大岛,依旧有许多扈从愿听吩咐。 藤原拒绝了。 战争的后遗症仍旧缠扰着他,他是个自己都管不好的病人,这是婚姻的外壳里的实质。 好在他的太太千西这朵小花儿,从温室里破墙而出,为他遮挡风雨。 从天子骄子到为了维持精神稳定必须吃药,心里的落差不是一丁半点的,如何想得通,他也具有颓唐,懊丧,无能为力的这些属于凡人的情绪,脆弱又敏感,总拿愧疚的眼神瞟千西。 可是千西长大了呀,她会好好照顾他的。 藤原的睡眠很差,有治不好的耳鸣,半夜常常会惊醒,这时候千西也会被吵醒,她也不会发脾气,总是将他搂在怀里,等他稳定了再闭眼成了一种习惯。 两年风餐露宿的过度劳动弄坏了他原本就不健康的胃,腿在下雨时还会关节痛,她也跟着保姆给他煲汤,炖粥,和他散散步运动消化,在他看书的时候提醒他盖毯子。 藤原病了,像个大孩子,千西现在要照顾这个大孩子。她在当地附近的造纸厂里当文编,藤原在一家航洋贸易公司里当翻译,不过他能力好,总监看重了他,要他当外贸副总监。 总监也看出了他身上的外交天赋,场面话和打圆场,那是个中贵人,可惜藤原拒绝了,他不缺钱,也不渴望名利,相反的,他要奶着小鹤丸,自己也得细心养病。虽不明说,他也希望自己尽快好,不想拖累千西。千西一半的时间都花在家庭上。 他希望她能飞的远一点,轻盈一点,像曾经的,对他宣称的那种肆意妄为的生活。 番外2:樱花下 ....... 藤原今天的午觉睡得有点久。 外面下了雪,她和小鹤丸都有些兴奋,想要一家叁口一起打雪仗,“那你在这里等,我去喊爸爸。” 千西悄无声息地靠近,戳戳床上的人,一个阿信还未喊出来,手被摁住,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她。 “啊!” “妈妈?”小鹤丸的声音和千西的惊呼叫醒了噩梦中的人,“是我,是我,阿信。”千西长着嘴。 藤原扔掉了枪。 他那瞬间的表情让人过目难忘。震惊,疑惑,再是惭愧和自我厌恶。 “妈妈?”小鹤丸有良好教养,不擅自进门。千西呐声,“没事,跟你爸爸......闹着玩呢。” 他竟然将枪口对准了她...... 枪扔在一边,他掩面。 千西拍拍他的背,“没关系啊,没关系的。”最近他试着停了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他趴在千西的膝盖上,默默无言了许多,感到湿意,她知道他难受地哭了。 “你要一个人呆呆么?”千西摸摸他的头,吸了吸鼻子,她不能哭,“那打完雪仗,你记得教他练字?” 藤原最终没有出那道门。 隔着一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千西和小鹤丸在外面互相打得欢快,跑跑跳跳的,而后又一起堆了圆滚滚的小雪人。 ..... 嘭的一声,他回神。 又在小鹤丸写字的时候发呆了,这种出神和注意力的涣散是生理的激素导致的,他不好控制。 小鹤丸望了望,“妈妈摔跤了。” 千西在放回高处的书籍时摔了跟头,头着地,鼓了个大包。她揉着头,鼓鼓气,又闷声放了回去才回了卧室。 这应该是他这个个子更高的男主人来做的,藤原走过去,一直偷偷看着。 ...... 忘记从什么时候,她就已经不掉眼泪了?尤其在他面前,她明明是那么爱哭的小姑娘。 晚上熄了灯,藤原在她额头上亲一亲,他每天都会如此,千西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俯在她头上方,一直看着她,暗中的眼眸黑峻,藏着许多得情绪。 “怎么了?” 藤原吻上她的鼻尖,吻到了她的嘴角,几下柔转之后,撬开了贝齿,加深这个吻。 薄荷味的牙膏很沁心凉人,千西的脸蛋却红醉醉,手捏紧了胸前的那块被角。 其实,他们很久没做了。 刚重逢,藤原很长一段时间不肯面对和亲近她,结婚后,好像对性爱也提不起兴趣,千西还怀疑过是自己的问题,但是他爱她,所以还是因为他的病。 虽然难过,她默默承受了身体的距离。 吻到了脖子和胸,他捏了捏千西炽热的乳房,啃咬了一口。 “啊.....”急促的不适应的叫声。 藤原鼻尖嗅嗅,她的肌肤依旧吹弹可破,她的身体是香的,四季的芬芳。 可他一直都在忽略,连她昨天准备的饭是什么味道,前天看完电影是哭,是笑,他发现自己都记不起来。 那是他的小姑娘,摔了跟头也会痛的小姑娘。 可他忽略了这么久。 “对不起,西西,”他想试一试,至少试一试,让自己的大脑装满她,而不是那些早该过去了的纷纷杂杂。 “我其实很想你,很想你的身体。” 那晚,他们终得鱼水之欢。 好似将从前的都要补回来,两人在床榻上翻云覆雨。藤原大展雄风,一夜作弄了好几次,她只好求饶说自己吃不消。 自那以后,千西的双腿常为他打开。 一旦身体的距离拉近了,心也亦然。那个良善,温吞,绅士且风雅的男人,逐渐由时间还给了她,她得到了一个越来越熟悉的藤原。 隔年秋,千西在妇产医院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惠央,乳名椿儿。 椿儿,可抵万药的宝贝。 藤原快不惑才得此女,又肖像其母千西,宠爱地要星星不给月亮,他当时已经是法国日共负责人之一,常要做些反战演讲,那两个早就写信的瑞士同志,也来了法国帮忙。 千西是不爱带孩子的。椿儿都跟着哥哥小鹤丸,小鹤丸跟着藤原,大人在那头演讲,俩孩子便在后面玩耍。连那两位同志都随身携带玩具,哄起藤原的宝贝女儿来得心应手呢。 此去又是一两年辰光,因藤原外公去世,他带着千西和子女回了国。身体已全好了,除了耳鸣和关节痛,注意些便和正常人一样。 他在家陪了陪孩子,便要出门,千西见他要出门,嘟嘴,“才呆半天,又干嘛去?” 她又怀孕了,藤原放下鞋,跪在她身边,耳贴了贴那圆鼓鼓的肚皮,回答她,“一个中国来的女医生,桥兄的故人,又忘记了?”他上午早跟她提过,千西怀孕了后,很健忘,大小事都要说上个好几遍,他也不烦。 “哦,知道知道。她是来跟你打听?”藤原默了默,颔首,“她是几经辗转才找到了我。”千西不再追问,左右看了看,“哎?就这样去了,怎也不带点见面礼呢?” 他一尬。 常安,印象中如星月般冷清的女子,一般东西,她大概也不在乎。 千西叉着后腰去闷头翻柜,又让保姆和阿姨都来,找七找八,找到了没拆封的酒心巧克力,“甜的最好,能让人心情转晴,给她带点巧克力罢。” 亲手打包,还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才递给他,“快着点走,别迟到了。”打了哈欠倚在门上,依旧娇娇美美的,跟他说拜拜。 出了门,藤原一步叁回头来看她,“我会快去快回。” 正是赏樱季,有兴致的会成群结队铺着枕席,在樱花树下喝酒野餐。这样的樱花,他以为此生都看不到了。 还好,千西在,还有了椿儿,和即将诞生的第二个孩子。 藤原脚步轻迈,穿过悠长粉催的花林,看见了那个许久不见的女子。 她的背影板直,黑发飘柔,站在樱花树下举着相机。 走了几步,来到她身后,“常小姐?” 那被唤女子闻声转过头来,面白如雪,弯眉如月,和几年前的面容重迭。 她微笑,“好久不见。” (完) ----------- 写在最后, 唐在此,祝每个陪我走到这里的你平安幸福~ 中日血海深仇,切记保持底线,坚守原则。 日本的罪行是不可原谅的,不存在无辜一说,主人公的行为虚拟,不可带入现实。 中国是跪下去又努力站起来的民族,这片土地孕育了我们长大成人,纵然它至今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却也是唯一一个会真心去会保护我们的地方。 希望大家在面对文化盗窃,以及歧视,打压,侮辱中国的行为时,都能亮出态度,捍卫民族尊严。 相信,星星之火,终将燎原。 -----------有人纠结《常安桥》女主常安,她拍下樱花树的契机,我给出了我的答案。接下来还有两章常安桥番外 《常安桥》现代番外1 他们的婚礼请柬上,日期显示在年末举办,常医生和她老公从认识,恋爱到领证结婚,只有短短叁百多天,这样飞速解决终身大事的态度,不符合这位高知学霸的严谨和追求自我和事业的界定。 且常安本身就是个慢性子,还没谈过恋爱。 在老家的邻居同学兼闺蜜知秋,最早得知她在日本谈谈恋爱了,还是跟日本鬼子,第一反应就是那常安肯定受骗上当,不得了。 办婚礼要回国办的,小俩口趁着常安放寒假回来过年,电话里说了,她老公会等她毕业之后一起来中国发展。 机会千载难逢,知秋赶紧过来蹭饭。 吃完饭,藤原桥陪常爸爸下围棋。 常安一直在看论文,知秋吸着娃哈哈过来沙发旁,嘿嘿笑,“他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嘛?但蛮会讨老丈人欢心的。” 她梳理文献,抽空搭理知秋,“他认生。社恐。” 知秋切了声,随即哀怨,“你不也是社恐,那社恐也能和社恐谈恋爱呀?社恐不是和我这种社牛更配吗?” “......都是相对论而已,再说,也不是我主动搭讪的。” “?”知秋要吃瓜,“坦白从宽。” 常安没理,她得寸进尺将常安的高深电脑挪开,“等会搞学术,你先说,他怎么搭讪你的?怎么跟你表白的?” 常安无奈,她思考了一下,“是我看到东京街头有斗殴,还伤了我同学,就报警了,他当时在现场。” 知秋觉得这开头有点浪漫,常安看她冒粉红泡。好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在场,我是报警要警察来抓他的。” 这场乌龙,还得追溯到在日本读博,过小年夜回宿舍的晚上。 ...... 常安国内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日本读博,读了一个学期,时间碰不上没回家过年。 在异国他乡留学生都是报团取暖,大家吃完了一顿涮火锅,常安和室友王京一起回宿舍,打算看会儿小年联欢晚会。 王京是北京人,嘴馋了想买她最爱吃的那家老北京的冰糖葫芦,常安陪着她拐来、拐去,越拐越偏,快到了那家老店。那晚冰糖葫芦是没吃上,反而吃了天上飞来的一块砖头。 一声尖叫之后,王京头破血流。 “王京!?” 常安就走在后边一点儿,那砖头摔在她脚下滚了几个跟头才罢休,出来遇到这种意外,她吓得也不轻,连忙上前用围巾摁住了王京的伤口。 明明不远处即是霓虹街灯,车水马龙的城市,这几百米远的巷子里竟然能有一伙人斗殴,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是谁砸的砖头。 她手都哆嗦了,当时那血糊到手机屏幕上,手在屏幕上滑了好几下才解锁,打通救护车的电话然后立马报了警。带她躲到了墙角外,一边帮她止血,一边等救护车。 王京涕泪横流,半晕半醒被送上了救护车。常安还得留在现场等警察。 警察来了之后将那伙人制服,看他们还漏了一个,常安不得不木着脸提醒,“他不抓吗?”掌心朝向靠在一边墙上的高瘦男,那高瘦男同样瞥了她一眼。 那圆脸的巡警二丈摸不着头脑,“您误会了,那是刑事课前辈,他是警察啊,不是罪犯。” “刚刚就属他打得最厉害。我怀疑那砖头是他扔的。”小警察在两人见巡索一番,尴尬道,“很抱歉让您受惊,不过那是正常的抓铺流程。” “这位刑事课“警官”,刚刚狠狠殴打了那些嫌疑人,丢来的砖头把我同学砸的满头是血,是谁砸的应该问清楚,当然他也不能排除嫌疑。”她一字一句,大声清晰地强调,心想最好能让那高瘦男也听见! 警察尬笑,“那是误伤……吧。” 常安脸色更差了,狗屁误伤,抓走的那伙人鼻青脸肿,没一个不挂彩的,这人真的不是黑社会吗? “我合理怀疑他暴力执法。”她甚至合理怀疑这些警察都是假的。 高瘦男在不远处哼笑,跟一边的两位同事说话。 小警察连忙打了圆场, “或许!或许您是北海道人?” “不是,我是中国人。” “您的日语很流畅啊,告知一下我您的姓名。” “是哪两个字?” “常,安——我写给你。” “哦,好的。” “救护车抬走的那位是我的同学,她叫王京。我们都是今年帝大的医学交换研究生。” 交涉的关头,那人走了?那人竟然就这么擦肩而过的走了?常安不干了,维持不了高素质的风度,“喂?我说那一位,”小警察拦着,“这样您跟我回趟警局做个笔录?”常安撇着他身后,小警察补充,“藤原组长也是要回警局的,一起?” 常安心头疑虑仍未打消,“不必了,我打车去。请告知我地址。” 进了警察局,很快口供调查出砸伤王京的另有其人,确实不是那叫藤原的所谓刑警组长。 但不可否认和这一位大爷还是有间接关系。 日本的警察执法合不合规,还轮不上她一个外地人来上纲上线督促当地政府改善,但是王京缝针住院去了,警察局连个道歉也没有,常安多次打电话。 警察局就这么高傲地不理人,这让她很火大。 不是因为要给王京两肋插刀,而是她感到这个警察局乃至那个组长,都在漠视她们的正当诉求,也就是搞歧视,歧视留学生,歧视女生,歧视中国人。她有钱,家庭好,不会主动惹事,但并不是怕事,常父一再让她出门在外保险为上,能忍则忍,但如果那次脚步快一些走在王京前面,被砸的就是她了,这忍不了。 她在本地也有熟悉的律师,前后诉讼把警察局和那个藤原组长都告上了法庭。 只有一个诉求,道歉。并公开公正地调查。 第二天警察局的两个负责人带着藤原,就出现在了王京病床的门口,OK,常安想,果然还是得来硬的。 王京被挨个嘘寒问暖之后,还给了致歉信,常安在一边,看完后,答应会酌情撤诉。 赔偿道歉完,他们离开了医院。这位大爷单独留了下来。哦,人家有名字,藤原桥。 “你对我意见很大?”他被常安投诉暴力执法。 他今天嘴角有一点伤,不知道又是哪里打了凡人回来?少卖惨,常安心道,嘴上说,“我只是就事论事。藤原警官,您的执法手段是否应该收敛一点?嫌疑人也是人,在定罪之前,谁也不该轻易剥夺他们的生命和健康。” 他又笑了。 常安莫名其妙,“笑,你,你总笑什么?哪里好笑。” “谢谢教导,医生。” ...... 梁子结下又解开,本以为会交集了。 没成想第二次那么尴尬。 是这样,常安有个大学哥们,是日本留中的,又考回这里读博,他喜欢男的,但是没出柜,以大学连夜爬进教务室摸进系统帮她加上了漏掉的学分挽救了毕业证为要挟,勉强常安答应帮他挡挡女桃花, 不知道为什么,藤原桥也成了联谊对象,在低头玩魔方,常安当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山本搂着常安坐下时,他还非常夸张的宣告天下,“这就是我家的宝贝,安安~” 常安的脸几乎笑僵,她以为联谊上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吃完了就拍拍屁股一走,但时不逢我,没什么比这般的社死更让社恐尴尬。 不过好在他这次联谊醉翁不在酒,同事一到他就溜了。常安见怪不怪,问gay,“他是不是去抓罪犯了。” “呵呵呵,是哦,职业特殊,随时进入工作状态嘛。” 她心下一喜,这大爷总算走了! “刚刚你和他像是认识,见过?” “见过一次,殴打嫌疑人,还差点伤到我朋友,天色又黑,我情急下就报警了。” “哈!?报警?抓他?” “私密马赛。”因酒红润的脸色上,嘴角浮着很浅的笑,有些讪讪,吸了口气,“我也实在是弄不清状况。” 山本仰头哈哈大笑。 “警察可以暴力执法唉。”她很平静,继续干笑,离谱的是,他抓完了人又回来了,两男叁女吃起了煎饺,常安味同爵蜡,偶尔几次的瞥眼,还被藤原桥抓个正着。 妈的,男人,反侦察能力太强了。 山本觉得常安和藤原桥的气氛非常古怪,藤原桥和谁互动都不强,但是因为帅,警察光环,还是有女孩子贴上去。而常安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要关注他,不是因为脸,是性格。 可能因为他有点神秘,可笑,冷漠,所以把他当成了自己心理课题的研究对象之一,边缘人格要多观察,汇报PPT才可以多写几页嘛。 对,常安就单纯觉得,他有病。 并且很快藤原成了她实质的病患,面对面的那种。可见这人身心俱残。 ...... 帝京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深夜的值班医生毕竟有限,发生的据说又是一起大型车祸,常安这个实习生,好歹混到博士了,临床经验丰富,拉她一起上救护车去现场。 路上听他们聊,是警匪大战,在东京市中心也能玩起日本版的速度与激情。 也就是听上去热血,实则相当凶险。 到了现场倒了一片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护士都有点懵,不知道先救谁,“还愣着干嘛?按紧急程度啊!”说完自己去找了电话叫医院再支援一辆。 常安检查了两个昏迷的警察,轻伤,蹲到第叁个人,才发现是藤原桥,他中了一枪在肋侧,情况不太乐观。情况不太乐观。 “心跳太弱,”她声音略有点抖,第一时间想找护士帮忙,发现没人闲着,只好自己先脱了他带血的黏糊糊的外套,开始做心脏复苏。 扶正他的头,一鼓作气,闭起眼,帮他做人工呼吸,配合心脏按压。 一分钟,两分钟,叁分钟。 她一直试图喊醒他,防止他丧失全部意识。 “喂?藤原?” 藤原的手指动了动,有些苏醒迹象。 心脏复苏一般是两个人轮流间隙进行,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等救援的医疗车总算到了,她大喊,“这里!这里!有个危急重症,快快——” 福大命大,子弹没留在体内,给他动手术的是科室副主任,当日值班的。 等他转入普通病房住院,副主任拍拍屁股去参加研讨会去了。看到常安来查房测数值,他有点纳闷,“常医生?” 常安温和得颔首,“是。” “负责我的医生,应该不是你?” 莫非他讨厌看见她? 那也没办法了,常安心道可惜。 “之前那位是我的师父,”她不尴不尬,“他去出差了,换我来接替,警官你今天感觉如何?胃口好吗?” 他沉默,常安举报过他,在警局里话说的那么难听,他因为胃痛没有理睬,当然被她视作傲慢无礼。 后面化解了,也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忽而化作知心姐姐,清风絮语,面带微笑,是个人就不能适应。 她大概也发觉了,皮笑肉不笑道,“藤原组长你现在,既然成了我的病患,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医生就可以了,我会尽心尽力诊治你,直到你康复出院,至于之前那些矛盾,我是不会带进医院的,请你放心?” 她的脸上有柔和的期待,和平的象征。 基于此,他脸上的肌肉牵动牵动,也牵出一抹笑,“好。”这样看,还有点无辜。 达成共识,常安心满意足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