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爱》 对读者的致谢与请教 亲爱的读者,你们好: 首先,诚挚地感谢你们的阅读,因为我知道,这本书不像一般的网络小说那么爽,属于小众情怀之作,每一个阅读过的人,发自内心真诚的感谢,是你们,让一个作者的灵魂不再孤独。 另外,真诚地向各位请教接下来该写什么。写作是我忠于内心的归宿,是我执着的爱好,但是出于经济困窘以及希望更多人认同的心理作祟,我不能继续游荡在这种小众文艺情怀之作中了,打算写些适合网络大众阅读的小说。平时工作比较忙,阅读写作时间均有限,一直想研究下网络文学的动向,苦于没有时间和精力,个人平时阅读的风格确实也不大偏向于网络小说(实体小说更多些,作者是个老干部)。 最近两年岁数大了,人也渐渐从感性转变为越发理性,看书的口味也渐渐转变为悬疑(东野大大)和科幻(刘慈欣大大),还有《无心法师》类的也很喜欢。霸道总裁就免了,曾经想找本教科书学习下,真心不适合我~~~总之,老干部不大看得懂网络文学的风向,恳请各位指点~~~ 好了,情况就是这样,各位对于接下来该创作何种类型的故事有什么建议的话,欢迎统统砸过来,或者对网络文学的见解,或者,单纯地想聊聊(撩撩),热烈欢迎,聊high了老干部手抖会发红包的~~~ 留下联系方式吧: e-mail: qiweiecho@163.com">qiweiecho@163.com qq: 854253681(请备注“劫后余爱读者”呦~~~) best regards, 冬茴橡 第一章 大时代 阳春四月,海棠花雨飘零在空中,透过纷纷扬扬飘落的海棠花瓣,树下坐着一位穿着白色中山装的少年和一位长发即肩学生装的少女,美如画卷般梦幻,如此平静祥和。 少年有着俊美的双眸和干净的面容,此刻却义愤填膺,眉头紧皱着:“那些外国的资本家,根本不把中国工人当人看,微博的工资连吃饭都不够,随随便便就打死了一个童工,那还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啊!哼,嘴上天天宣传什么平等自由幸福,明明就是粉饰**裸的侵略和殖民,真是虚伪可笑!” 少女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看着少年,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出落地楚楚动人,尤其那双眼睛,如面前这一汪湖水一般清澈,这样单纯无邪的眼神让少年心甘情愿为她遮挡一切风雨,护她宁静周全。 此刻,这美丽的女孩儿有点担心地回头看着少年,说道:“振中,我理解你,可是,你确定明天的游行没问题吗,听说上海的学生遭到了军警的镇压,有人被捕,有人……” 少女咽下那句“死了”,她能理解振中的热血,也欣赏这样的男儿,可是由衷地为他的安全担心。 叫振中的少年姓陈,听闻此言,他回头看着少女,眼神和语气一样柔和:“别担心,眉儿,我们已经申请了卫戍司令的保护,有个朱旅长,据说和那些军阀不同,是个爱国军人,答应会来保护我们的。” 叫眉儿的少女听到朱旅长的名字,心底微微有几分震动。 两年前,沈月眉只有十四岁,当时她在青云班学戏,去这个朱旅长家唱堂会。那天她和一个叫卢秋玲的女孩子合演了一出《游龙戏凤》,秋玲唱老生,扮演微服私访的正德皇帝,眉儿唱旦角,扮演娇憨俏媚的李凤姐。朱旅长赞不绝口,说要打赏,要沈月眉单独去见他。她心里有点怕,这些扛枪的人整日横行霸道,在大街上推推搡搡的,买东西很少付钱,还总打人,甚至小孩和老人。 沈月眉不敢违拗,只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了这个年方三十年轻有为的军官。朱旅长说不上星目剑眉,倒也还顺眼,和气地夸赞她唱得好,赏给她一盘水钻头面。 这个朱旅长是个爱美人的,风流少将,年轻潇洒,当然少不了曼妙女子投怀送抱,所以太太也习惯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着面前可爱的姑娘,喝醉酒的朱旅长不觉怦然心动。她放在身前的一双手,真是珠圆玉润,再看她的脸盘,肤如凝脂,不施粉黛,一种天然的美静静散发着。十四岁的她,娇小的身体裹在华丽宽大的戏服中,更显着一张小脸清纯可人,有一种与这炎炎浊世背道而驰的干净、纯洁与一尘不染。 朱旅长在堂会上喝多了酒,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沈月眉的手。沈月眉看着身后紧锁的门,对自己步步紧逼的军官,他的脸和眼睛在自己面前放大,使得面容扭曲,如同青面獠牙、面目可怖,沈月眉的恐惧在一瞬间爆炸,她惊叫一声,推开朱旅长。 朱旅长一个踉跄,猛然惊醒。 沈月眉害怕极了,不顾自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军爷,拼命摇晃门,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门锁声,门却是纹丝不动。 朱旅长走到她身边,沈月眉赶紧缩到一边,发凉的脊背紧紧顶着门。 朱旅长拧开门锁,对沈月眉说:“沈姑娘,对不起,不过你放心,我朱某人不会勉强女人,更不会因此报复你,你既然不愿意,我就不强求,刚刚是我的错,但请你相信,我是无心的,我为我的冒失道歉。” 沈月眉不敢看他,门一开,便匆匆跑了出去。朱旅长看着她扔掉的水钻头面,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有所失。不过,军务繁忙,身边美女如云,他渐渐淡忘了这个人这件事。 离开朱府的沈月眉,抚摸着惊魂未定的胸口,终于知道,那些风光无限的名角,外人看到的是人前吃肉,却不见人后挨打,不了解他们付出的辛苦汗水与屈辱。那一刻,她决心进学校读书。以她的功力,大红大紫指日可待,可戏子终究是戏子,就算成为大师,人们在追捧的同时也会不屑地冷哼一声:下九流!她内心更是强烈地渴望去上学,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年,沈月眉再也没有见过朱旅长,她回过神来,依旧担忧地紧锁眉头,说道:“振中,你要小心。” 陈振中说:“放心吧,路线都制定好了,有些家里有权有势的学生消息很灵通的,没有问题的。”他一手牵起她柔软的小手,另一只手插入衣袋内,手指触摸到那个四方形毛绒边的戒指盒,陈振中眯着眼睛看着阳光微笑了,他准备游行回来之后就向沈月眉求婚。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巨龙,走在前面的三中的热血男生们振臂高呼着达到帝国主义的口号,带领大家唱着嘹亮的歌曲。队伍的中间,八个男生扛着一个临时搭建的建议戏台,学生们正在表演,表演英国资本家残杀工人的暴行。 年轻人高涨的爱国之情烧红了半边天,做生意的大老板,路边摆摊的小店主,甚至裹着脚的老太太,纷纷驻足观看,连天空都升起了火烧云。 当走过司令部时,“砰”地一声,后面的学生还在热血沸腾地高呼着,根本没有听到,而前面的学生已经起了一阵骚动。 后面的学生还没缓过神来,紧接着,从司令部和旁边的警察局冲出来一些护兵和警察,他们端着机枪,对着手无寸铁的学生,竟是一阵扫射。 队伍顿时乱了,学生们纷纷躲避着,一个男生蹲在同伴的身边,高声喊着他的名字,而那个男孩,嘴角源源不断地吐出鲜血,浑身都在抽搐着。男孩背起自己的同伴,怒骂着:“你们就会对中国人开枪,就会对学生开枪,无能的军阀!” 军警们和护兵们收起枪来,提着警棍和鞭子开始袭击学生,学生们纷纷寻找逃跑的方向。一个粗壮的像熊一样的军警,挥舞着一条锃亮的铁链鞭子,对着学生们劈头盖脸抽下去,一个男生的脚踝被鞭子抽到,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骨头断裂了,一个女生美丽的脸上,随着鞭子如流星般划过,留下一道丑陋的血痕。 沈月眉惊慌地拨开人群,四处寻找陈振中。她终究在家里坐不住,刺绣时接连两次扎到自己的手指,吮吸着食指渗出的血珠,一想到陈振中的安危她就心惊肉跳。 学生们跌跌撞撞地逃跑着,不时有男生撞到她身上,她抓住对方细看,都不是她的振中,她几次三番被人撞到在地,鞭子、枪刺和警棍甚至枪子几次擦着她的身边过去,她毫不在意,她努力地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来,寻找她的振中。 第二章 不知所踪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这场游行和镇压才渐渐销声匿迹。地上躺着许多学生,有的已经冰冷的死去了,有的受了伤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着。沈月眉在这些人中间穿梭着,寻找她的振中,她希望陈振中已经逃出去了,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她绝不希望在这些人中间找到他。 地上所有人她都找过了,前面横放着一个棺材,这帮军阀,连这个都准备好了!沈月眉无暇去愤恨,她浑身颤抖着走过去,却不敢把头凑过去看,她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脚步,慢慢靠近那口棺材,一阵眩晕袭来,本能地要闭上眼睛,忽然发现里面躺着的是个女孩,不由得稍稍放了心,腿脚酸软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软绵绵的,再也爬不起来。 女孩儿在棺材里安然地躺着,沈月眉的眼泪流下来,那是她的同班同学。她就像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听到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情,听到军阀欺负百姓的事情,总是义愤填膺地痛骂,沈月眉对她的印象很不错,一个直爽热情的女孩。 这时,一个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到棺材边,当看到棺材里的人时,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腿一软就跌坐在棺材边。沈月眉上前扶起那女孩,是同班同学罗娅。罗娅的脸上一片黑灰,几乎认不出来。棺材里躺着的女孩是罗娅的好朋友,沈月眉知道,她一定很伤心。 沈月眉抱着罗娅,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她,这时,她模糊的双眼前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靴,那是军人穿的黑筒皮靴,她本能地害怕,浑身禁不住一阵战栗。 沈月眉和罗娅同时抬头,看到朱旅长面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目光盯着棺材里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像睡美人,又像新娘子,安详地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罗娅忽然站起来,一个耳光狠狠抽向朱旅长,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是说会派军队来保护我们吗?” 罗娅挂着泪珠的眼睛怒视着朱旅长,朱旅长回头看着她,说道:“是的,可是,在临出发前,我接到上级的命令,说学生运动太狂热了,要,要,认真对付示威的人。” 罗娅冷笑道:“所以,您就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了,是吗?” “不,”朱旅长斩钉截铁,“我不会杀中国人,更不会杀学生,这是张师长安排的,他还把我的军队也调走了,不然我拼死拼上我的军衔肯定会来保护你们的。” 罗娅看着他,目光不再那么决绝,她流下眼泪来。 朱旅长说:“我得到消息太晚了,我知道了就来找你,找你们,希望还有救,可是,可是……” 罗娅愣愣地问道:“是谁,是谁要对付示威的学生?” 朱旅长沉吟半响,说道:“是吴将军。” 罗娅听闻,毫无意外也无半点反应。倒是沈月眉,她忽然如被电击一样,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沈月眉呆呆地问道:“振中呢,振中回家了吗?” 罗娅和朱旅长同时回头看着她,看着沈月眉空洞的双眼。 朱红色的大门外,罗娅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叩响大门。门上的那扇小门被打开,一个中年妇女看了看罗娅,高兴地说道:“罗小姐,是找陈少爷吧,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月眉罗娅朱旅长一行三人急匆匆走进陈府。陈振中的表弟陈宗洋正在院子里骂骂咧咧,义愤填膺地辱骂着军阀当局还有外国人,忽然猛地抬头,看到一行三人——两个美女一个军官——一起走过来,为这阵势所惊,猛然愣住了。 “振中回来了吗?”沈月眉和罗娅迫不及待地同时开口问道,吻合地一丝不差。 “没有啊,”胖胖的宗洋一摊手,说道,“我,我还以为他和月眉在一起的。” 听到这个消息,沈月眉不禁浑身冰凉,死人堆里没有,也没回家,那陈振中去了哪里呢?她牵挂着振中,振中一定也牵挂她,如果他平安无事,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她,宗洋的话音刚落沈月眉已经飞奔出门,背后传来罗娅的声音:“沈月眉,你去哪儿?” “回家看看。”沈月眉扭头喊道,脚步却是越发急促起来。 刚一走进胡同,沈月眉心跳骤然加快,她多么殷切地希望陈振中此刻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惴惴不安地踱步,等待她的归来。 朱红色的大门近在眼前,沈月眉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希望能听到振中的声音,可是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她似乎感受到振中在院子里静静地散发着气息,她闭上眼睛推开门,希望一睁开眼睛,就是那张魂牵梦绕的脸——他也很焦急地等着她,迫不及待地拉开门要去寻她。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是母亲。 沈月眉浑身像被电击一般,瞬间一颤,紧接着感到寒冬腊月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游行结束有两个时辰了,陈振中能去的地方她都找过了,他出什么事了吗? “振中来过吗?”沈月眉问母亲。 母亲摇摇头,她疑惑地看着女儿脸上的黑灰,看着几个孩子都灰头土脸的,还有一个面色凝重的军官。因为怕母亲担心,沈月眉没有向母亲提起游行的事情。 母亲一把抓住沈月眉的胳膊:“听说学生们游行去了,眉儿,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妈呢……” 母亲担心的话语沈月眉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心里不断问着:她的振中究竟去了哪里? 罗娅说:“会不会去学校了?” 陈振中的表弟陈宗洋说:“早就罢课了,去学校干嘛?” 沈月眉猛地跑开了,顾不上母亲的一系列质疑和呼喊,她匆匆跑去学校,又去了她所知道的陈振中的朋友家里,陈振中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杳无音信。 朱旅长对焦急万分的沈月眉和罗娅说道:“你们别着急,我马上回去帮忙打听一下,说不定,有游行的学生被抓了。” “被抓了?”沈月眉胆战心惊地问道,“他们会把他怎么样?” “说不定很快就放出来了,别担心。”朱旅长安慰道,他也知道这种话在沈月眉和罗娅那里,是徒劳的。看着罗娅皱紧的眉头,他的心也皱紧了,从他第一次在跳舞场见到这个艳冠群芳高贵美丽的舞池皇后开始,心里就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他相信若是娶了她,自己便不再留恋外面的莺莺燕燕,她有一种拴住自己心的魔力。再看看沈月眉,虽不是自己爱的类型,这女孩子多么讨人喜欢。陈振中是何许人也,掳走了这样两个美人的芳心? 沈月眉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挪回到家门口的,她一到家,发现一辆军用轿车停在门口,她眼前一亮,一定是朱旅长,一定是他打听到了陈振中的消息,于是连忙快步上前。 车上两个护兵跳下来打开车门,一个蓄着小胡子身形消瘦的中年军装男子从车上走下来,见到愣在原地的沈月眉,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玩味笑意。 沈月眉见到这人,顿时感觉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整个身体瞬间通过一阵电流一般,大脑瞬间空白麻木,眼前也渐渐眩晕起来,沈月眉扶住额头,天旋地转之间,只见那人向着她走过来,裂开满嘴黄牙,拔出雪茄烟一笑,说道:“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第三章 侠女秋玲 陈振中跨过那道门槛,只听得铁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他回头看看扛枪的护兵,护兵凶巴巴地瞪着他,一个帽子戴歪的护兵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还想再进去享受享受?” 陈振中整了整衣领,抬头看看明媚的阳光,里面太黑暗了,这温和的阳光已觉很是刺眼。他听到林间的鸟语,感觉是那么温柔,他和其他没有太大权势的同学都挨了打,在里面常常听到打骂声和惨叫声。 “表哥,表哥。”陈振中回过神来,看到宗洋胖胖的身影挥着手,在朝阳的笼罩下向他飞奔而来。 “来,振中,你最爱吃的西湖醋鱼,多吃点。”饭桌上,婶婶不停地给陈振中夹菜,她回头看了丈夫一样,两人交换了目光。大哥把独自在外求学的陈振中交付自己照顾,万幸这次没事,要不然怎么跟大哥大嫂交代,想到这里,婶婶就抚着胸口深呼吸,深深的后怕,她不知该拿年轻热血的振中怎么办,不禁把目光转向了丈夫,丈夫以目光示意,等吃完饭,我跟他来一场男人对男人的谈话。 才吃了没两口,振中就放下筷子:“叔叔婶婶,我吃饱了,让你们担心了,抱歉。”他站起身,“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哎哎哎——”叔叔在背后一叠声地呼唤,也比不得陈振中的脚步仓促。 看着陈振中的背影转瞬消失在门口,叔叔气愤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见此情景,宗洋撇撇嘴默默地低头扒饭,他知道表哥一定是去找沈月眉了。 陈振中摸着额角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他抬手敲了敲门,竟没有听到沈大妈那慈爱的声音或者沈月眉欢快的脚步声,陈振中皱起眉头,接连拍打,却无人应答,他忍不住喊起来:“大妈,眉儿,沈月眉,是我,陈振中!” 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妻从隔壁出来挽着胳膊走过,见到拍门山响的陈振中,那个年轻的带着金边眼镜的男子说道:“别敲了,这家都好几天没人了。” 陈振中一愣,问道:“为什么?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她,她们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年轻的夫妻摇摇头,陈振中低沉着声音道谢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他用力一推,门就开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海棠花树在冷风中飘落几片叶子,显得很是萧条。 “眉儿,沈月眉,沈大妈——”陈振中的声音颤抖,被关了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陈振中推开房门,家具沐浴在晨光中,飘起一层似有若无的灰尘,空荡荡的房间里回想着陈振中近乎绝望的呼唤声。 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陈振中猛地一个激灵,“眉儿——”他转身,近乎于脱口而出之际,失望地发现是自己的表弟宗洋,瞬间心脏仿佛从万丈深渊跌落一般,又仿佛绑了沉重的石块一般沉入湖底。 宗洋倚在铁门上,说道:“游行那天,沈月眉去找你来着,后来我爸忙着找人花钱捞你,我来告诉她你有救了,却发现她和大妈都不知去向……” 陈振中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枝头无忧无虑的鸟儿,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此刻在他眼里却是灰蒙蒙一片,沈月眉会去哪里呢?陈振中猛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拍拍屁股向外飞奔而去。 陈振中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练剑,只见一阵剑花闪过,美轮美奂,剑在一个女孩儿手中灵巧地翻转着,剑光闪烁之间隐约可见她的脸,圆圆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眸子,飒爽英姿,气度不凡,感觉已经和剑合为一体。 这个女孩儿叫卢秋玲,是一位古道热肠的侠女,当年在青云班时像大姐姐一样照顾沈月眉。 秋玲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豪爽地抬起袖子擦擦嘴巴,见惯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的宗洋看呆了,看着陈振中清秀的脸庞,秋玲似乎怕自己的豪气吓到他一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陈振中却上前一把抓住秋玲的肩膀,秋玲一惊,只见他面色红润,鼻翼扇动着,那双俊美的眼睛看着自己,似乎闪着期待的亮光:“秋姐,这几天你见到眉儿了吗?” 秋玲摇摇头说:“没有,从她上学后,我们见面就少了许多,最近我一直没见过她,哦,对了,游行那天她还来我这里找过你,你没事了吧?” 振中松开秋玲,喃喃道:“我没事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台阶上,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秋玲和宗洋互相看了一眼,秋玲在他身边坐下,问他:“月眉妹妹怎么了?” 振中沮丧而焦急地看着秋玲说道:“我找不着她了,她不在家。” 秋玲看了宗洋一眼,宗洋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胖胖的下巴重叠出好几层,山峰一般层层叠叠。秋玲在陈振中身边坐下,把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振中,别担心,我们江湖人有自己的路子,我帮你打听一下,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振中终于展开了笑颜,他激动地双手握住秋玲的手,说道:“真的,太谢谢你啦,秋姐!” 大口喝酒的卢秋玲,和师兄弟在一起拍拍打打长大的卢秋玲,被陈振中温热的手掌包围着,脸竟然不易察觉地红了。 曾经雨声是陈振中所喜爱的动听的旋律,孩提时代还是他最好的催眠曲,绵绵不绝的雨声常常给他安全感,此刻看着窗外的雨帘,他却无法入眠,秋玲去打探消息了让他耐心等待,他知道这注定是个不眠夜,而且不能像曾经的不眠夜那样看书打发时光直至天空微白,他无心做任何事,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懒得脱,对沈月眉那种揪心的牵挂,让他生出自己处于一片混沌黑暗的世界的濒死感。 一声雷鸣传来,陈振中转头看着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将黑夜劈为两半。 与此同时,沈月眉猛地在噩梦中惊醒。垂着紫色流苏的帘帐中,她躺在宽大的软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精致的装饰灯,梦中的悲伤蔓延到现实。梦里,她又一次和陈振中分离,他们站在海棠树的两边,她却被一股黑风卷走,任凭如何努力都无法牵起陈振中的手。 沈月眉起身,她没有开灯,看着穿衣镜前的自己,仅仅几天,容颜却似乎瞬间苍老,她在自己的脸上生生看出了沧桑。 她穿着真丝睡衣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在这阴冷的寒夜里,静静地点上一支烟,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这一场噩梦来的如此突然,瞬间席卷了她的生活,尤其那个恐怖的夜晚,和今夜一样电闪雷鸣,这一切的一切,唯有烟雾缭绕酒入微醺方可获得一二分解脱,陈振中总说她聪明,学东西特别快,没想到学会抽烟和喝酒也如此快。 雨帘冲刷着窗户,沈月眉回忆起这场噩梦的始末。 第四章 游龙戏凤 沈月眉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和似有若无的烟雾,仿佛又一次听到那声声鞭炮,挨家挨户的拜年声,还有那飘散在胡同里的肉香和酒香,一切都是那样平和安详,几乎让人忘却了这是个军阀混战的多事之秋,沈月眉更不曾想到,那是自己噩梦的开始。 沈月眉跟在妈妈身后,挨家挨户给老街坊邻居拜年,她穿着一件白色镶蓝边的旗袍,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如秋水般澄澈,真如一朵出水芙蓉,而举止得体的母亲年轻时也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街坊四邻纷纷称赞沈月眉出落地和母亲一样美丽。 母亲提着稻香村的糕点,领着女儿走进一座四合院的红色圆拱门,这是一座崭新的四合院,虽然不大,却种满了花草,布置地很是精心。沈月眉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忽然听到一声训斥传来:“眼睛是用来传情的,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双死鱼眼。” 沈月眉听闻,忍不住“噗嗤”一笑。 接着,一阵“噼里啪啦”声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男孩子的尖叫声:“师傅,我错了,别打了,疼,疼啊。” 沈月眉听到,不觉收敛了笑容,皱紧了眉头。她加紧了步伐,随着母亲走进去。只见四方大院里,一个大约十几岁的男孩子趴在板凳上,正剥了裤子被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拿着木板打屁股,木板拍击在皮肉上的声音很清脆。那男孩的屁股被冻得通红,打得通红,男孩子趴在凳子上呜咽着哭,中年男子的板子还是不断地打到他的光屁股上。沈月眉看着疾驰而下的木板,看男孩哭得撕心裂肺都顾不得羞了,有些不忍心地扭过头去。 母亲走上前去,拦住那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说道:“赵师傅,这是怎么说的。虽说戏班的师傅都经常打人,月眉跟着您是很少挨打。孩子还小呢,好好**就是了,何必动怒呢。” 赵师傅说道:“人家赏脸,让咱们到前门外大栅栏的三庆园去唱,可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唱念做打,没有一个到位的!”他说着,看到站在一边的沈月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鉴赏古董一般,看得沈月眉目光不停地躲避着。 赵师傅说:“我教学生这么多年,月眉可真是个好苗子,这出《游龙戏凤》只有她唱得最好。” 沈月眉面有愧色,说道:”对不起,师傅,我现在已经上学了……” 赵师傅打断道:“追求美好前程原本无错,何必道歉呢,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时代不同了,上学还是个好出路,不求功名,也图个书香气息,总好过在这下九流行当里混迹一辈子。只是,哎,月眉啊,别怪我责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前几天,唱李凤姐的喜娟害了病不能唱了,偌大个戏班,就再也没人能唱好这出戏了,答应了人家,到时候拿不出一台好戏来,我们还怎么在梨园行混啊,怎么对得起祖师爷赏的这碗饭?” 赵师傅说着,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他对着趴在凳子上的男孩子厉声道:“起来,再来一遍。” 另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子马上唱道:“扭扭捏捏多优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 沈月眉想起陈振中那英俊清秀的脸庞,她和他漫步在来今雨轩,那里的海棠花傲然枝头,随风四散飞舞。 男孩子的唱词将沈月眉拉回现实,这出戏的灵魂是眉眼相对,眉目传情,沈月眉之所以可以把这出戏唱得这样好,就是因为,每次都把对方想象成陈振中。 挨打的男孩子唱道:“海棠花呀海棠花,海棠花……” 师傅一瞪眼,男孩子受了惊吓,嗫嚅着唱不出戏词来,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边干着急,帮不上忙。 师傅大吼一声:“还什么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 男孩子受到提醒,“奥”了一声,继续唱道:“海棠花呀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丢地下,今后再来戴这朵海棠花……” “什么,你唱的什么?”师傅瞪圆了眼珠子。 男孩子吓得浑身一激灵。 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边跺脚,小声提醒道:“笨蛋,错了,是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师傅执着木板走上前来,男孩子步步后退,连滚带爬,师傅也不喝令他趴在板凳上,直接拿着木板就盖了上去,劈头盖脸一顿痛打: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戏是需要投入真感情的,你知道吗?还指望你眉目传情,昨天不是才背过,怎么连戏词都记不住,我叫你忘,我叫你忘!” 男孩子嚎啕大哭,不停地认错告饶。沈月眉和母亲看不下去了,上前阻拦。 赵师傅说:“月眉啊,梨园行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新近当了女学生,文明了,我且问你,还认不认我这师傅?” 沈月眉马上说:“当然认了,师傅何出此言呢,我沈月眉八岁就没了父亲,承蒙师傅教导,怎么可能背信弃义呢?” “那算师傅求你了,就替喜娟去唱这出戏吧,就这一次,这一次对师傅来说真的是至关重要啊,这是师傅第一次带着徒弟去三庆园唱戏,你要是不走,本来也是李凤姐的不二人选。” 沈月眉面有难色。她第一次开口唱,赵师傅就断定,她是个好苗子,称赞道,第一遭听到这么亮的嗓儿。沈月眉是因为父亲早亡,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不得已端起了戏饭,朱旅长的事件之后,她对大红大紫更是毫无兴趣,只愿读书求学。 沈月眉面有难色地说:“我多年没唱了,恐怕不能胜任。” “月眉,张经理给的钱很多,只要你帮师傅度过这一难关,到时候都归你。” 沈月眉连忙说道:“师傅,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哎,”赵师傅抖动山羊胡子,长叹一声,说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也没有别的人选了,只能**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了。” 赵师傅说着,狠狠瞪了男孩子一眼,男孩子吓得爬着后退几步。他看了看沈月眉,另一个男孩子对着他频频以目示意,他赶紧爬过去,拽住沈月眉的裤脚,哭喊道:“月眉师姐,咱们好歹是同门姐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敢想着成角,只求你帮我这一次,不然师傅真的会打死我的,你帮帮我,帮帮我……” 沈月眉拉他起来,面有难色:“不是我不帮你,我已经上学了,户口册上报的是学生,怎么能再去唱呢?” 那男孩子学戏没天分,倒是很会见机行事,知道这个姐姐平日里心善,于是继续哭道:“月眉姐,”——连称呼都更亲昵了——“你忍心看我被打死吗?我还有娘呢,虽然这些年没来看过我……”男孩子哭着哭着,真的悲从中来,掉下眼泪:“娘啊,十岁那年你把我扔在这里就不管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等你来看我啊……” 沈大妈妇道人家,不觉心软,就对女儿说:“眉儿,你就答应了吧。” 她拉着女儿到一边说:“也不全是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和陈少爷?” “振中?跟他有什么关系?”沈月眉惊讶道。 “吃穿用度,尤其你上学,花了人家那么多钱,他家里虽然有钱,想他一个学生,还不是伸手管老太爷要。你这一去,挣些钱来,就算不够学费,也能够这半年生活花销吧。” 沈月眉回头看看,这事是推不了了,不然,师傅会觉得她端架子,瞧不起梨园,而且无情无义,丝毫不顾念师傅**之恩;师弟虽说不至于被打死,但肯定会受罪,师傅这次真的着急了,平时不会如此对待弟子的,别的戏班,一些凶横些的师傅,真有把弟子鞭笞至死的,自己受不了自尽的也是有的。沈月眉还有一个小心思,母亲看上一个玉手镯,爱不释手却舍不得买,这些年母亲一个人操持家里辛苦了,她想买下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母亲。 “好吧,多谢师傅抬爱,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沈月眉说。 “你底子好,顶多一两天,绝对可以的。”赵师傅高兴道。 两个男孩子互相对视一眼,也高兴得很。 “来,你先来一段我听听。” 沈月眉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她这些年,虽然不曾唱戏,在学校里也是经常唱歌的,她又聪明,唱过多次的戏曲稍稍点评就把戏词都回忆起来。她做事认真,唱起来很投入,师傅坐在一边,捻着下巴上的胡须不住地点头。 一曲终了,师傅瞪了男孩子一眼,说道:“看到了吗,这才是唱戏,都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懂了吗?” “懂,懂。”男孩子战战兢兢地用脚尖踩着地面后退。 师傅上前对沈月眉说:“月眉啊,你要是唱下去一定能成为名角,师傅早就看出你能吃这碗戏饭,我原想着,有朝一日,你去开明大戏院唱戏,是何等风光。每个师傅都想**出一个好徒弟,可惜这些年只碰到了你,人心不可强求,既然你决意求学,师傅不敢强留,这次是师傅对你不住,你受我一拜吧。” 师傅说着俯身,沈月眉赶紧拉他起来说:“师傅,您怎么可以对我行这样大礼?我怎么当得起?” 师傅不明白,沈月眉之所以能把《游龙戏凤》唱得这么好,是因为海棠,因为那个叫陈振中的翩翩少年。 第五章 霸王别姬 前门外大栅栏三庆园,人群络绎不绝地走进来,老板在门口不住地迎来送往,点头哈腰。这时,一辆车子开过来,下来一班军官。老板一看,为首的那个,穿着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金边帽箍金灿灿的,衣服上挂着许多勋章,一看就是高级军官,不敢得罪,赶紧上前迎接。 “军爷,您往里面雅间请。” 为首的那个军官,长得高大魁梧,可能过于健壮,显得体态微胖,粗黑的面孔上,小眼睛一闪一闪,胡子厚重地盖在厚嘴唇上。他在门口站定,扫视着四周,一言不发,一看就是发号施令的角色。 他身边簇拥着许多侍卫和副官,站在他身后的一位级别较低的军官上前,趾高气扬地对老板说:“我们将军最爱戏曲,算得上行家,叫他们好好唱!”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老板唯唯诺诺,道,“今天有一出《游龙戏凤》,唱李凤姐的那个丫头啊,那真是个尤物,且不说样貌惊为天人,我还是破题第一遭听到这样亮的嗓儿。” 那个将军似乎很感兴趣,小眼睛熠熠闪光。一班人簇拥着他来到楼上雅间。 沈月眉正在后台化妆,对于前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饰演正德皇帝的男孩子,第一次来这里登台亮相,有几分紧张。试着唱了几句,公鸭嗓一般,很难听,他喝了一口水,不安地对沈月眉说:“月眉姐,我,我不行。” 沈月眉停下手里的画笔,刚要对他说些什么,师傅走进来,对那个男孩子说:“你不行,我看你也不行,你别唱了。” 男孩子和沈月眉都吃了一惊。 师傅搓搓手,上前说道:“月眉啊,来了一班军官,有一个吴将军,很喜欢戏曲,想玩票,唱这一曲《游龙戏凤》。” 突如其来的情况,沈月眉心下暗暗不安,想起上次朱旅长把门锁上的举动。她一直有点害怕这些扛枪的,从小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见到扛枪的都要绕道走。 不过,事已至此,怎么能退缩呢?沈月眉安慰自己,朱旅长也不算坏人,跟她道了歉,这三年也没有再骚扰过她。别想太多了。 她宽一宽心,走上戏台。 那吴将军不知在哪里化了妆、换了戏服,样貌看不清楚,只感觉黝黑的满脸横肉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沈月眉不敢抬头,迎上那灼人的目光。 真正唱起戏来就轻松些了,那吴将军唱道:“扭扭捏捏多优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沈月眉唱道:“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雅间里,跟随着吴将军的张师长正对着戏台而坐,听到这里,大喊了一声“好”,副官和侍卫们跟着大声鼓掌叫好。其他的看客,也被沈月眉甜美的嗓音震惊,纷纷叫好。 沈月眉却感觉力不从心,她无法用心唱,因为,看着吴将军,她实在无法把他想象成陈振中。 她甚至不愿意去看那双如狼似虎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要把她活活吞掉。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眉目传情,沈月眉从没觉得这么别扭过。 凭着深厚的功底,她还是大获成功,赢得满堂喝彩。 她退下去,正要去后台卸妆,师傅过走来说:“来,月眉,快去换装,还有一出《霸王别姬》。” 沈月眉惊诧:“原先没说有这出戏啊?” 师傅无奈道:“老板说,是那个吴将军喜欢这出戏,还要再玩票,你就快去准备吧,这种人咱们可得罪不起。” 即使隔着戏妆,师傅也清楚地看到沈月眉的不情愿,她很讨厌这样被强迫。 “月眉啊,”师傅摇晃她的胳膊,“快去换装吧,谁让人家是有权势的呢?” 吴将军换了楚霸王项羽的戏装,一干下人都围着奉承,张师长说:“将军,您这气势,就是一代霸王啊!” 吴将军藏在长胡子后面,得意地笑笑。 随着底下掌声雷动,《霸王别姬》开演了。吴将军虽然唱得不算难听,到底未经过系统的学习和长久的练习,人们不免觉得扫兴,可是不敢轻易离开,怕人去楼空,得罪了他,还好有沈月眉和其他人唱着,也就凑合着听。 沈月眉演的虞姬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吴将军饰演的项羽唱道:“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唱到这里,项羽手臂在外侧环住内侧虞姬的手臂,吴将军在沈月眉胳膊上拧了一下,对她挤了一下眼睛,眼中似乎闪烁着麻黄色的电光。沈月眉一惊,差点忘掉戏词。 终于唱完了,从来没这样难熬过,一点也无法投入进去,看着那张满脸横肉的老脸,那双色迷迷的眼睛,每一分钟都捱得那么久。沈月眉烦躁地一路回到后台,把头上戴的装饰都拿下来,把戏装也撕下来,狠狠扔在桌上。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沈月眉听得老板的声音:“您里面请。”正说着,门帘被掀开,那吴将军,带着一群护兵,大步走了进来。沈月眉得以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年纪不小了,看上去四十多岁吧,小眼睛,厚嘴唇,胡子密密扎扎,身材高大魁梧。 这群色狼的目光早已把沈月眉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刚刚身着戏装的虞姬忽然变成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一身学生装,肤如凝脂,身段玲珑,那些色狼都觉得浑身汗毛酥了,眼睛再也转不动了。 吴将军直接向着沈月眉走过来,她本能地后退几步,他二话不说,当着这些人,上前就执起她的手,沈月眉大吃一惊,挣扎着。 “沈小姐,刚刚你我在台上唱的,是什么?” “是戏。”沈月眉能闻到他嘴里的味,她回过头去,徒劳地努力着试图抽出自己的手。 “我还不知道是戏?”吴将军嗓门上了一个台阶,放开她的手,沈月眉赶紧躲到一边,这个人比那个朱旅长要吓人多了,自己真是不该唱戏,每次都会惹上是非,但愿像上次一样尽快平息。 “是《霸王别姬》。”沈月眉躲到一边说。 “我当然知道是《霸王别姬》。”吴将军笑着,抽出一根雪茄,手下的张师长赶紧飞身上前给他点上,他吞云吐雾,说,“咱们可是演了场夫妻啊。” 第六章 愿得一心人 臭流氓!沈月眉看着青色的烟圈从身边飘过,她不敢吱声,只是咬牙切齿。 那吴将军走上前来,她赶紧躲开,吴将军说:“你看,你老是躲什么,我的样子这么吓人吗?” 他拿着一个盒子,塞到沈月眉手里,在她面前把那个鸡心形的红色盒子打开,沈月眉见到,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难以估计它的价值。她看着吴将军,知道来者不善,手紧紧抠住门框。她很害怕,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吴将军在浓密的胡子后张开厚厚的嘴唇说道:“沈小姐,你唱得太好了,我会经常来捧你的场的,只要我老吴一句话,你马上可以成为最红的角!” 沈月眉年纪还太小,不明白这种人绝对不能当面驳回他,让他没有面子,她只想着不能接受他的礼物,不能跟他接近,她低下头说:“谢谢将军,不过我不是个唱戏的,我是个学生,今天只是帮师傅一个忙,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将军的脸色一变,板起了面孔,站在他身后的张师长对沈月眉以目示意,示意她不要再得罪将军了。沈月眉没有理会他,她虽然柔弱,脾气却很倔强,尤其是自己的意愿受到胁迫时,更加不肯轻易妥协,表面柔弱的人,很多都很坚强,外表好脾气的人,内心常常很有主意,不容易被外界动摇。 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周围的人都低着头不做声。他上前,不由分说捏住沈月眉的下巴,迫使她仰脸对着自己,将军说:“哼,女学生,好啊,还蛮有骨气的,性子烈的女学生,有意思。” 他放开沈月眉看着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看着将军转怒为喜,也都跟着笑起来,只有沈月眉,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屈辱感。 “那,这串珍珠,你知道值多少钱?”吴将军看到沈月眉摇摇头,伸出厚实的巴掌,说道,“五千大洋。” 沈月眉吓了一跳,这么一串项链就值五千大洋,路边有多少穷人活活饿死了呀,这些钱足够他们活好几辈子了,这世界能不能公平点。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十年修得共枕眠,咱们能在戏台上演一次夫妻,你是给足了我面子,这是多么深厚的缘分,你收下!”语气不容回绝。 “将军,我跟您非亲非故,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孩子,怎么敢收您这么贵重的礼物?” 将军一听,立刻暴跳如雷,啪地一声把那个盒子摔到地上,珍珠蹦蹦跳跳地散落一地,侍卫们和副官们赶紧上前一颗一颗捡起来。沈月眉小小的身体,随着那一声巨响,恐惧地颤抖了一下,看着吴将军粗鲁而威严的面孔,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哼,”吴将军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大踏步从沈月眉身边走过,他捏起她的下巴,她想挣脱,但是被他捏的很疼也挣脱不了,他的脸距离她很近,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几乎凸出来,眉毛像两条黑黑的毛虫,趴在眼睛上方,两撇胡子随着他说话而抖动,沈月眉觉得很恐怖:“小姑娘,你好好想清楚,是上天还是入地,别不识抬举!” 说完甩开沈月眉的脸,带着这些人从她身边一一走过。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看她一眼,一个副官还挤了下眼睛说:“得罪将军,还想不想在北京城混下去了?” 屋里的气氛无比尴尬,其他人都不敢吱声。他们的脚步声和老板的送别声渐渐远去了,沈月眉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身体却软软的,毫无力气,顺着门框渐渐滑下来。 她觉得耻辱,很恨地抹了一把下巴,又使劲甩了甩手,好像这样就把那双脏手抹过的痕迹清洗掉了。她抱着腿坐在那里好半天,脑子里乱乱的,渐渐地理出了头绪,她真后悔自己一心软就随着师傅来到这里。她只祈盼着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她心里却有着无法言说的隐忧,那个吴将军,一点也不像朱旅长,文质彬彬的,他满脸横肉看上去好吓人。 她抹掉眼角的泪,换下戏装,她轻轻摸了摸这身戏装,这是最后一次穿戏装了,以后无论谁求她命令她,她都再也不唱戏了。她又洗了把脸,洗掉脸上的泪渍,她不想让母亲担心,等了一会儿,直到眼睛消肿了,才信步回家。她感觉身子有千斤重,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走下每一级台阶。 走到楼梯的半山腰时,她碰见了师傅,师傅低着头不敢看她,沈月眉说:“师傅,对不起,以后,我真的不能来了,可能我命中注定,和梨园相克,对不起,您好好**您的徒弟吧,别再打他们了,孺子可教的。” “月眉啊,”师傅叫住下楼的沈月眉,看着她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那样干净而清澈,说道,“谢谢你,你今天,唱得真好。” 沈月眉勉强笑笑,转身下楼。 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月眉一路跑着回了家,她心里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她很害怕自己得罪的那个将军会继续纠缠她。她想起副官的话:“得罪将军,还想不想在北京城混下去了?”她觉得身体很冷,四周很阴森。她没接触过这种人,也不了解这种人,她安慰自己,别瞎想了,听说他们有很多女人,过几天就会忘了我的,一定是这样,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这样想着,心里就平静了一点,慢慢走着回了家。 她想的不错,他们是有很多女人,但是有一点当时的沈月眉不明白,像这样的人,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就算心里不是那么想要,为了面子也要得到。而且,得到一个女人和得到一只波斯猫,一只老虎犬,对他们来说,没有多大区别。 接连一个多月相安无事,沈月眉渐渐放下心来,返乡过年的陈振中的来信更加令她忘却了这份烦扰。振中在信中诉说对她的思念之情,他在父亲的病床前侍奉,现已康复,再过一些时日便动身返回。并且为她准备了一份精致的礼物。沈月眉想,会是什么呢,是家乡的特产么?她不曾想过,是那次游行前海棠树下振中装在衣袋里的订婚戒指。 沈月眉坐在窗前,看着海棠树光秃秃的枝桠,轻轻咬着笔杆,信纸上写着要他好好孝顺父亲,不必牵挂她,她很好。她脑海中飘过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两句诗,最能表达此刻的心情,一句是,努力加餐勿念妾,另一句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天黑的时候,沈月眉带着满心的温暖出门把这封信寄了出去,回来的路上,她抬头看看月亮,从没觉得它这么明亮,这么圆满,夜空如此湛蓝而透明,在星星的点缀下,一副巧夺天工绝美的天然画卷。她带着自己没有觉察的微笑回到家,见到母亲时,嘴角边还挂着来不及收起的笑意。而母亲却正襟危坐,疑惑地看着她。 沈月眉感到温暖瞬间退去,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冰冻,以电光火石的速度瞬间从头凉到脚。 屋子正中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个,沈月眉认识,就是那个将军的副官——“好心”提醒她惹了将军就混不下去的那个副官。他正坐在椅子上大摇大摆地吃着盘子里的点心,似乎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沈月眉不过是一个闯入者。见到她走进来,副官站起来递上那个鸡心形的盒子。 “沈小姐,看我们将军多么有心啊,上次那串珍珠,他派我们全都找回来,找不回来的珠子就用新的替补上了。” 沈月眉看着这串价值不菲的珍珠,觉得拿在手里的简直是一堆森森白骨,沉甸甸的。 第七章 坠入蛛网 “沈小姐,还有这件衣服,是我们将军送你的。” 副官吐出瓜子皮,在她面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精致的旗袍,滚边上绣着紫色的小花。副官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件裘皮大衣。最后是一个精致的四方玻璃盒子,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双高跟皮鞋,下面垫着红绸。 “将军说,希望你能穿着这身衣服和这双鞋,带着这串项链,去我们府上吃顿饭。”副官说,“我们将军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沈小姐天生丽质,若穿上这身,一定艳冠群芳,惊为天人。” 有权有势就可以这样命令别人,连别人去哪儿吃、穿什么都管,沈月眉气不过,没有接,她说:“军爷,无功不受禄,我怎能无端地接受他这么重的礼呢,麻烦您帮忙还回去,我真的不能收。” “沈小姐,你还是收下吧,不然让我们怎么交差呢?”副官面露难色。 “对不起,我不收你不好交差,我收下了怎么跟我未婚夫交代?”沈月眉咬咬牙,脱口而出。不只是副官愣住了,沈大妈也是一愣。 副官讪讪地收起来,说:“东西不收就算了,不过,这饭你总该去吃吧,将军请你总不能这么不给面子吧。” 沈月眉没想到他们没完没了,心里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这种饭局摆明了是鸿门宴,她生怕自己是有去无回,于是说道:“麻烦军爷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最近身体不适,不能前往去扫他老人家的兴,他的大恩大德我沈月眉永世难忘。” 副官对这个倔强的小丫头无可奈何,他收敛起笑容,带着几个侍卫准备走,走到门口,他回头对沈月眉说:“沈小姐,我好心劝你一句,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有权的有钱的想干什么都行。我劝你还是顺天应命吧,这虫子掉进蜘蛛网,挣扎不挣扎都是被蜘蛛吃掉的。” 他的声音不像将军那么大,语气也并不冷峻,可沈月眉却觉得浑身瞬间被冰冻了,血液不再流淌,冰寒占据她小小的整个身体。他们走后,母亲担忧地追问这是怎么回事,沈月眉忍不住哭了出来,把这一切都对母亲说了,她抽噎着说:“妈,我知道这种人得罪不起,我该怎么办呢?” 沈月眉不知道,此刻郊区的将军府里,仆人个个战战兢兢,将军气呼呼地摔砸东西,仆人们只敢低头捡拾玻璃碎片,大气都不敢喘,副官远远地站着,不敢近前。 院子里,一辆车子开过来,站在门两边的士兵跳下车,把车门打开,张师长从里面走出来。他一边向里面走,一边听着手下的汇报:“吴将军正发火呢,还是因为那个沈姑娘,您快去劝劝。”张师长听完,挥手示意属下闪人,就蹬蹬蹬地上楼了。 他刚走到门口,一个花瓶飞来差点砸到他脚上,他本能地跳脚躲开,然后赔笑着上前说:“将军大人,您何至于气成这样,伤了身子可不值得啊!” “妈的,不识抬举的小**,我捧她她敢不搭理我,她还想当总统夫人吗,也不照照自己?”吴将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我的好将军,您消消气,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来的,听我跟您慢慢说。”张师长摘下帽子,在将军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你说。”吴将军咕嘟喝了一大口水。 “这个小丫头之所以执意不肯,是有了人家了。”张师长说,听到这里吴将军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直眉楞眼地瞪着他。 “不过您别急,我打听出来了,那个小丫头还没成亲呢,只是订了人家而已。再说了,就算是成亲了,只要将军想要,还能要不到吗?我有个建议,这个小丫头没来过咱们这种人家,不知道富贵人家是怎么生活的,要是她见到了这绮光琉璃,想她穷苦人家的孩子,还能不动心?这沙发,多么舒服,这汽车,她坐过吗,还有那个话匣子,她听过吗?” 吴将军听到这里,认同地点点头,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她不肯来啊。” “那就逼着她来。”张师长阴险地笑笑。 “逼,怎么逼?”吴将军疑惑道。 “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您日理万机,还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操心呢,这点小事就交给属下吧。” 两次得罪吴将军,沈月眉提心吊胆地度日如年,不知是否会有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生活一直相安无事,陈振中从家乡回来,新学期伊始,看着熟悉的美丽的校园,看着陈振中含笑的眼睛,她相信噩梦应该结束了,吴将军肯定已经把自己忘了。 直到游行那天,罗娅问是谁要对付手无寸铁的游行学生,朱旅长说是吴将军。沈月眉沉睡内心的恐惧剧烈地翻腾起来,她内心隐隐地不安,她希望这只是一次单纯的政治运动,和别的事情毫无关系。 直到她遍寻陈振中不得,内心越发不安,回到家时发现一辆军用轿车停在门口,张师长从车上走下来,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月眉满心里等着朱旅长带来振中的消息,看到张师长,不禁又厌恶又失望,她心里乱糟糟的,没心思敷衍他,只是点点头问他有何贵干。 “我们将军还是很喜欢你啊,今晚将军府有个舞会,想请沈小姐去参加。” “对不起,我不会跳舞。”沈月眉冷冷地说,想起今天他对学生施暴的暴行,想起棺材里自己的同学,她就无法好颜相对。 “不会跳舞没关系,但是沈小姐,这将军府,我看你还是得去一趟。”张师长眯着小眼睛,摸着唇角厚重的胡子说道。 沈月眉不解地看着他。 张师长背转身子,说道:“沈小姐该知道将军这官衔多大吧,别说释放一个人了,就是调兵遣将也不成问题的。哎,现在的学生,不好好读书,老是出来闹事,动不动就向政府抗议,他们哪里懂得政府的难处?不过,咱们将军念他年少无知,若是他有诚意,自然不会为难他。” 张师长说完,转过身来看着沈月眉。 第八章 鸿门宴 沈月眉如五雷轰顶,她终于明白了。她还以为噩梦过去了,没想到对方放长线钓大鱼,不到手誓不罢休,她的噩梦只是刚刚开始。她终于明白了,对于吴将军来说,这也算得上一次假公济私,既镇压了学生,还要借机掳走美人。最让她痛彻心扉的是,如果不是因为她,陈振中今日未必会遭遇牢狱之灾,原是被她连累的。 “他怎么样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沈月眉急切地问道。 张师长捻着小胡子,像玩游戏一样饶有兴趣地说道:“他很好。沈小姐应该知道,土匪绑架了富家少爷,只不过是要钱,如果撕票了,还怎么拿到钱呢?” “不过,”张师长弹弹身上的烟灰,说道,“沈姑娘天天呆在学校里,可能对监狱不太了解。不管是什么原因进去的,不管有罪没罪,杀头还是释放,都得剥一层皮。哼,”他冷笑一声,“狱卒们闲的无聊,只能拿犯人来打发时间,鞭子抽人时嫌不过瘾都要蘸上盐水,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 张师长恶狠狠地说着,沈月眉小小的身体被恐怖的想象刺激地不停地颤抖,她的手紧紧掐着门框,指甲深深陷入其中。 张师长自顾自地说着:“最关键的是,救人要快,你知道在里面,多少钱就能买一条人命吗?” 看着咄咄逼人的张师长,沈月眉喊道:“别说了,我不会相信你的,你还不知道吧,他的二叔是陈沆,我们会把他救出来的!” 张师长哈哈大笑道:“陈沆,外交部那个?他连跟我们将军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不配!行,你就慢慢地营救他吧,只希望等你们救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活的!” 张师长说完转身就走,他故意走得很慢,等着沈月眉反悔。 沈月眉心里难受极了,心绞痛地几乎无法呼吸,她真的害怕陈振中会被自己害死,害怕振中关在里面受罪。她不相信张师长,却不能完全怀疑,他所说的监狱里的情况民间也有风传。 在意一个人,再小的危险也会被无限放大,沈月眉没有第二个选择,她不敢等,这件事没办法去赌,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牺牲自己,保全振中。 其实,她不知道,跟自己同窗几年的罗娅完全有能力救陈振中,大帅的五太太和罗娅的母亲是亲戚,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件事如果大帅知道了实情责令将军放人,他是不敢不听的。 罗娅不是高调的女生,在学校里,她从不说起家里的事情,不说起自家在军界政界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由于罗娅是个传说般的人物,而且众说纷纭,甚至于有人说,她是大帅亲女儿,是被过继去罗家的。罗娅听了这些传闻,啼笑皆非,时间久了,这些真假难辨的传闻就不值一提了。 这个时候,沈月眉只能在命运的指引下,彻底地走上另外一条路。很多事情阴差阳错的发生,因为当事人总是蒙在鼓里,就像站在山脚下,无法看到全部的山貌。人总说做过的事情不要后悔,可有时真的是一步错步步错,错过后,经历了那些的不堪,得知当年其实还有别的选择,怎能无悔? 她怯怯地张口叫住张师长,张师长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嘛,你也不要太害怕,你年纪轻,冲撞将军的地方他不会跟你计较的。这次去,好好地跟将军赔个不是,他也不是老虎,吃不了你,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我们将军啊,虽然自己是一介武夫,没读过书,很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愿意跟你们交际。你一直不理睬他,他就当你瞧不起他,你嘴甜点,他一高兴什么人不能马上释放?我们将军虽然是粗人,很讲义气的,以后你有什么难事他都会帮你办的。” 张师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月眉只能擦擦眼角的泪,她当然不相信张师长这番话,她知道这摆明了就是鸿门宴,自己恐怕是有去无回了。听到张师长说将军最乐于和读书人交际的话,她忍不住冷笑,将军和读书人交际的方式也太特别了吧,军人就是军人,交际用的都是枪杆子。人在绝望时,总会不自觉地在内心存留一丝希望,沙漠里的人每走一步都想着前面或许是绿洲。沈月眉也怀抱那一丝渺茫的希望:自己可以营救振中并且伺机全身而退。 张师长说是参加舞会,沈月眉到了吴府,却没看到舞会,没有人群,没有乐队,更没有缓缓流淌的乐曲。张师长引着沈月眉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餐厅,时隔几个月,沈月眉又见到了她看一眼都想拔出来的吴将军。 吴将军坐在主座上,旁边也坐了一些军官,每个军官身边都有一个美艳的女子,个个浓妆艳抹。其中有一个军官不同于这些粗鄙的人,年纪轻,相貌也要好一些,算是唯一一个长相端正的,正是朱旅长。 他看到沈月眉,放下酒杯,暗自吃了一惊。 沈月眉低头躲开朱旅长质疑的目光,她现在无暇去顾及他。副官起身上前,引着沈月眉坐在吴将军身边,她不自在地坐下了。 吴将军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给她介绍:“这位你认识,是张师长,那位是冯司长,那位是王副军长,这个是朱旅长。”沈月眉抬头看了他一眼,朱旅长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他用眼神质问沈月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吴将军又介绍身边的女人:“大太太已病故,这个是二太太,这个是三太太,四太太回娘家了,这个是五太太。你在台上与我做了夫妻,我一见你就喜欢的很,你就做我们家小六吧?” 沈月眉心里一惊,恨不得一巴掌打死这个无耻的男人,嘴上强笑道:“将军,您可真爱开玩笑,戏只是戏,怎么能当真呢?” “我是开玩笑吗?我是开玩笑吗?”吴将军问在座的各位,除了朱旅长剑眉微蹙,剩下的人都嬉笑着摇头。 吴将军乐道:“美人,我可是很认真负责的人。” 沈月眉再也不愿意伪装,她觉得这种环境下这么多人不适合谈陈振中的事,可是又不能把他叫到一边单独谈,那对于她来说太危险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说:“将军,您别开玩笑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希望将军能帮忙。” “哦,什么事,你说,在这北京城没有什么我办不成的事情。”吴将军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夹了一块鱼,送到沈月眉嘴边,沈月眉只能咽下去,鱼刺早已剃干净了,可是她却觉得一堆鱼刺卡在喉咙里,如鲠在喉。 “我,我有个朋友,他叫陈振中,他参加了游行,然后,被抓了,我,我……” 吴将军低头吃了一会儿,沈月眉不知道他是听到了故意不回应,还是自己声音太小,他根本没听到,正自惴惴不安,吴将军忽然抬头说道:“辛副官,学生们爱国,情绪高了点也不是太大的错,初生牛犊不怕虎嘛,我年轻时也是这个脾性,那些关押的学生都放了吧!” 辛副官领命而去,朱旅长终于明白沈月眉为什么来这里了,他不忍看到一个纯洁如玉的女孩子被吴将军玷污,猛然说道:“不能放!” 第九章 唯此王道 沈月眉吃了一惊,她不明白朱旅长为何阻挠。吴将军也愣住了,一个小小的旅长敢和他唱反调? 朱旅长说:“您不是说这些学生太不像话了吗,再不灭一下他们的气焰就该冲进政府里面闹事了?” 吴将军拍着桌子吼起来:“我是要学生们都留在学校里好好读书,政治上的事情自有我们过问,谁要你们又打人又杀人又抓人的?”吴将军一吼,一屋子乱糟糟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朱旅长无奈地看了眼乱扣帽子的吴将军和楚楚可怜的沈月眉,他本想暂时拖住吴将军,等待罗娅那边把大帅的关系打通,压制着吴将军释放了陈振中,可是,事态的发展令他措手不及亦无计可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纯真的沈月眉跳进将军为她挖好的陷阱和火坑里。 朱旅长自从政以来,对于政务的兴趣就不是很大,关键是对于他的上司非常之不满。以前上军校,以为当个威风的军官可以报效国家,现在看看这些军阀都是怎样“报效国家”的,而自己又无可奈何。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好啦,现在,你的事情我帮你办妥了,你看,你要怎么报答我啊,小美人?”吴将军说着,放下筷子,凳子向着沈月眉又挪了一寸,紧紧挨着她,一只手已经迫不及待地环住了她,轻轻在她的纤腰上捏了一把。沈月眉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味,她一阵头晕目眩,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人都说急中生智,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对策也想不出来。 吴将军的手却是越搂越紧,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在她耳边说:“你是多么幸运,很多人想要陪我,我都不喜欢。你不搭理我,我却还一直想着你,睡里梦里都忘不了!” 他嘴里喷出的热气紧紧贴着她的脸,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从来没有这么浑身难受过,心里的反抗被这些无耻的话激发出来,她猛地挣脱开,吴将军身体失衡,几乎连着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沈月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将军,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万死不辞,或者我可以在您府上当佣人,我已经订了人家,求您放了我吧,我们一辈子念您的好!在这么多属下面前,您就不要为难我一个小女子了,求求您了,好吗?” 吴将军憋了一肚子气,这个小丫头满心里牵挂着那个陈振中,现在又当众不给他面子,他肝火爆发,一脚踢开身边的凳子,揪起沈月眉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沈月眉只觉得耳鸣目眩,身体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或许胳膊和腿摔破了,但是当时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 “妈的,不识抬举的东西,过河就想拆桥啊!”他一把揪起地上的沈月眉,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抱到沙发上,发疯似的解开自己的衣服,一边解一边喊着:“张师长,把他们都带出去。” 女人们都被沈月眉拼死的挣扎和歇斯底里的叫声吓坏了,花容失色,纷纷被男人们架了出去。张师长迅速打发众人离去,吴将军已经脱了自己的上衣,正把沈月眉按在身子底下,解她的衣扣,沈月眉泪流满面,她尖叫着,挣扎着,腿胡乱地蹬着。朱旅长看着她的衣服已经被吴将军撕开,那双粗糙的脏手正肆无忌惮地抚摸着那如花似玉楚楚可怜的人儿,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张师长的阻拦,上前劝阻道:“将军,万万不可啊,您也知道现在政权更迭,城头飘过红旗就是绿旗,安福系正在风雨飘摇中,这个时候这些花边新闻若被别人当成笑柄传出去,对您前途不利啊。” “混蛋,你好大胆子,”将军衣冠不整地站起来,吼道,“安福系算个什么东西,谁当政也是我们说了算,现在是什么世道了,啊,现在是军人的天下,唯有这个才是王道!” 他说着从腰间掏出枪来,扔在朱旅长面前,朱旅长看着那把枪摔落在自己眼皮底下,知道自己无力解救这个可怜的少女。 “你什么东西,敢诅咒我的前途,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回老家种地去?” 朱旅长低头说:“属下不敢,属下求将军,您宅心仁厚,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就放过她吧。” 吴将军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看着低头跪在脚下的朱旅长,说道:“你凭什么给她求情,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说着捡起地上的枪,对着朱旅长的额头说,“好大胆子,我的女人你也敢沾,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朱旅长此刻一点也不再害怕了,他抬起头逼视着吴将军。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这些当权的军人,杀人如麻,强抢良家妇女,当初上军校为的是报效国家,国家在危难中,当权的人却只顾鱼肉百姓行使特权。 张师长跺脚叹气,上前拦住吴将军说:“将军息怒,您误会了,柏君怎么敢跟您争呢?柏君是难得的人才,受大帅提拔,别为了个小娘们伤了和气,您消消气,气大伤身。” 张师长生拉硬拽,把跪在那里如同一尊墓碑似的朱旅长拖了出去。朱旅长到底无力阻止,气愤至极。他真后悔,早知道沈月眉有今天,还不如自己占有她呢,至少自己会怜香惜玉,会对她好的。被张师长拖出大门,朱旅长不忍心继续听沈月眉的哭泣和惊叫,他摔门离去。 将军怒气冲冲地从地上捡起枪,听到角落里有声音,他一看,五太太缩在墙角里,捂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同情沈月眉。将军上前不假思索地踢了她一脚:“你在这里做什么,诈死啊,啊?坏老子好事,滚!” 五太太想站起来,看着沙发上痛哭绝望的女孩,几次努力都站不起来。张师长进来,架起她,说道:“别管了,你也管不了,快走吧。”就把五太太拉了出来,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看到,将军狰狞着面孔对沈月眉走过去,可怜的沈月眉一步步向后退去。 五太太不忍地闭上眼睛。 第十章 有缘无分 将军把沈月眉逼到墙角里,一把扯住她的头发,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以后你就是我的六太太了,我想怎么弄你就怎么弄,你要是给我弄得舒服,我会好好疼你的!” 沈月眉恨毒了他,想都不想,听了这无耻下流的话,一口唾沫啐在吴将军的脸上。 吴将军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沈月眉,沈月眉摔倒在地,额角撞在桌脚上,她只感觉额头上一阵剧痛,紧接着这痛渐渐模糊,她晕了过去。 她只觉得晕晕乎乎地过了好久好久,天花板似乎一直在头顶旋转着。过了半个世纪吧,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吴将军背对着自己,已经穿戴整齐,正大步向着屋外走去。 沈月眉愣愣地听着外面楼板咚咚地响,她顿时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塌陷了。振中说过,要带她回奉天,毕业了就回去结婚。然后,两人一起出国留学。这一切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她做了那么久的美梦,正在一步步实现的途中,忽然之间就一无所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还以为噩梦醒了,现在才知道,醒的是美梦,噩梦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沈月眉手抖抖地穿上衣服,坐在镜前,镜中的她陌生极了,披头散发,眼睛红肿着,脸上全是泪渍,面容憔悴,似乎还有了双下巴颏。额角上,胳膊上分别有一块擦伤,正不断渗出细密的血珠,她觉得,镜子里那个女孩,陌生极了。 她抹了抹两边眼角的泪水,抖抖的双手却怎么也无法系好衣扣。 这时,门应声作响,沈月眉本能地浑身一颤。进来的是五太太,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富贵人家,竟然这样干瘦,若是不扶着手镯,很容易从纤细的胳膊上滑下来。她垂手站在一边,从沈月眉眼中读出受伤小鹿般的惊慌,她柔声说道:“别害怕,沈小姐,我不会伤害你的。” 沈月眉对她没什么印象,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见到个女人,心里还踏实些,这些男人太可怕了。 五太太走到她身边坐下,打量着她额角的伤痕,她的脸颊上清晰的印着一个红红的掌印,五太太说道:“我叫杨玉璧,是这里的五太太。”她说着对沈月眉和善的笑笑,给沈月眉冰冷的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挤出一丝笑意来回应玉璧。 玉璧说:“沈姑娘,去洗个澡吧,我房间里就有浴盆,我一会儿帮你清理下伤口,不然会感染的。”玉璧说话的口气四平八稳,似乎刚刚那骇人听闻的一幕并未亲历,亦或是,她已经司空见惯,当作稀松平常事。 沈月眉没有动,她嗫嚅着说道:“振中,振中,他,放回去了吗?” 玉璧一愣,说道:“学生们都放回去了。” 沈月眉点点头,半响,她抬起头看着玉璧,轻声问道——她的声音嘶哑着,那么难听,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我呢,我还能,放回去吗?” 玉璧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那里盛了满满一汪清泉,她看着她,觉得怜惜,怜惜她的弱小和无助。她不懂,作为女人尚且懂得怜惜,那些男人为什么只会粗暴地糟蹋。玉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实话会让她绝望,如果骗她,她早晚也会知道的。 玉璧没有吭声,沈月眉眼角挂着的泪滴瞬间滑下脸庞,如流星一般,快得几乎不易察觉。 陈振中吃了一惊,眼前的沈大妈,面容如此憔悴,露在外面的双臂枯瘦如柴。陈振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感觉她眼底周身围绕着一股淡淡的忧伤,但是很有气质。后来沈月眉告诉陈振中,母亲年轻时是个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却爱上了父亲这个穷教书匠,两人感情极好,八岁那年父亲病故后,若不是还有沈月眉,母亲就跟着父亲去了。自从女儿与陈振中在一起后,她那怀念亡夫的忧郁渐渐消散,面色越发红润,整个人精神状态比以前好了很多。而现在病床上的沈大妈,却比过去更加憔悴了三分。 “大妈,您怎么样了?”陈振中走近病床前。多方打听之下,秋玲得知沈大妈在这家医院,陈振中便匆匆赶来探望。 沈大妈凹陷失神的眼睛看着陈振中,说:“没什么,人老了,毛病就多了,摔了一脚就到这儿来了。”其实沈大妈是因为女儿的事情,忽然心口疼得死去活来,被邻居送来医院。 “要紧吗?”陈振中问候道,“您安心住着,不用担心钱,我去交住院费和诊疗费,您安心住些日子。” “哎,振中,不用了。”沈大妈急切地起身阻拦,“不用了,吴将军都安排好了。” 陈振中的心脏猛地被锤子砸了一下,他疑惑地回头说:“吴,将军?您什么意思?” 沈大妈说不出口,她看了护士一眼,护士说道:“吴将军吩咐了,要给外老太太用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 吴将军!外老太太! 宗洋和秋玲都大吃一惊,转头看向沈大妈,沈大妈只是默默地把头扭向一边,不置一词。 陈振中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个小护士,问道:“你说她是谁?外老太太,你什么意思?” 小护士的双肩被陈振中的手抓得生疼,她皱眉说道:“你这人有病啊,外老太太什么意思还不懂吗?吴将军最近刚刚娶了一个六姨太……”她察觉到周围氛围不太对劲,就打住不说了,只是冲着沈大妈以目示意,无声地告诉陈振中就是她女儿。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陈振中放开小护士,喃喃自语似的对着窗户说道,“我跟她认识三年了,我了解她,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我戒指都买好了,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了呀。”说着,声音哽咽,陈振中是个男生,自尊心强,即使伤心,也不愿意在人前落泪,他背对着大家,看着夜色中透明的窗户上映出屋内的陈设,和他伤心欲绝的脸庞。 “振中,”沈大妈轻声说,“眉儿和你是有缘无份,她不能再爱你了,你也别再,惦记她了吧!” 第十一章 低入尘埃 吴将军坐在沙发上抽雪茄,她心含怨恨地站在一边,却不敢忤逆他,吴将军居低依然临下地说道:“老太太”——其实沈大妈不比吴将军大多少——“你看看这里,不比你家里好吗,月眉跟了我,会过苦日子吗?” 沈月眉扶着楼梯从楼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她一路低着头,见到了母亲,哑声说了一句:“妈,您来了。” 沈大妈心疼,不想才几天,女儿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完全不像以前那个纯真爱笑的小姑娘。沈大妈把怨怼藏在心里,低眉顺眼地对着将军福了福身,说道:“将军,我带眉儿上楼去说话了。” 吴将军很通情达理地表示这也是她老人家的家,不必拘谨,一会儿顺便留下来吃晚饭。 在楼上沈月眉的卧室里,沈月眉对沈大妈说:“妈,你千万别告诉振中我是被逼的,如果他知道了,以他的脾气肯定会出事的!我已经不是清白的姑娘了,我配不起他了,你叫他忘记我吧!我不能害了他,不能脏了他呀。” 陈振中遥遥领先,一路走得风一般快,胖胖的宗洋气喘吁吁地一路追赶着,不停在后面聒噪着:“表哥,慢点,慢点,我赶不上你了。” 陈振中自顾地走着,丝毫不理会后面宗洋的喊叫,但是他和秋玲的谈话却被风吹着,一字不落地送到耳朵里。 宗洋说:“真没看出来,沈月眉是这种人,得了表哥这么多好处,一转眼,表哥有难,她就迫不及待地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呀,她会不会是预谋已久终于抓到机会了?” 秋玲看着遥遥领先的陈振中,担心他听了心里不好受,心里责怪宗洋太幼稚,就骂道:“你别乱说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清楚呢,咱们都知道月眉不是那样的人!” 宗洋从小养尊处优,又没经历过感情,所以思想幼稚得很,只顾替表哥打抱不平却忽略了陈振中此时内心多么难受:“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攀龙附凤的女人,表哥真是白白为她付出了这么多!” “好了,你怎么没完没了了,振中现在心里乱着呢,你让他静一静吧!”秋玲忍不住严厉地斥责宗洋。 宗洋被她这么一呵斥,心里不服,自找台阶地喃喃道:“我这是帮着他早日看开了,清醒过来,他才不会再难受了。” 尽管声音很小,陈振中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受不了了,耳边瞬间炸开千万种声音,沈月眉平日里温柔的关爱,沈大妈说别再惦记她了,宗洋说沈月眉是个表里不一的女人,秋玲说事实真相还不知道,他觉得头要爆炸了,不管身后宗洋和秋玲的争执,一转身跑开了。 秋玲向前一看,陈振中已经跑进了一条胡同,不见了踪影。她生气地瞪了宗洋一眼,说:“你看你干的好事,你表哥没来过这儿,要是迷了路,看你怎么办?”说完,就飞跑过去,秋玲练过功夫,跑起来飞快,像一阵风一般刮过,宗洋追赶不上,只能停下来不满地喃喃道:“那么大人了,还能丢了。” 已经看不见两人的踪影了,宗洋只好讪讪地踢着石子回了家。 秋玲沿着大街小巷寻找着,她看到胡同口有个少年靠墙坐着,身形很像振中,她赶紧跑上前去。她看到陈振中缩成一团坐在墙边,睫毛上亮晶晶的,似乎粘有泪水,见她过来赶紧拭去。 秋玲在他身边坐下,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她想了半天,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犹豫着把手搭在陈振中胳膊上,柔声说:“振中,别难过了。” 陈振中说:“我不能相信眉儿是那种人,除非她亲口告诉我她要荣华富贵不要我,我才相信。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我被捕出来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我被捕时,眉儿不是还很着急吗,如果她变心了,为什么要替我着急呢?我刚才脑子里乱乱的,现在有点想明白过来了,我觉得,眉儿一定是受了什么威胁。你也知道那些人都是些土皇帝,说穿了有些就是恶霸土匪,眉儿她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如果受了什么胁迫,怎么能跟那些人抗衡得了?” 秋玲轻轻把手搭在振中胳膊上,她第一次跟他距离这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振中,就被惊艳到了,这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后来,随着了解逐渐深入,秋玲感慨这世上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儿,陈振中不仅长得周正,人也聪明,家境优越,最难得人还非常好,秋玲不是新式女子,不看外国的童话,不知道白马王子的概念。她是个大方的姑娘,平日里和师兄弟拍拍打打很正常,可很长一段时间,跟他说话都会结巴和脸红,她讨厌自己这样,觉得他也不会喜欢,可越想努力越无法改变。她觉得他光芒万丈,自己只能蜷缩在他的阴影中,默默地低入尘埃,内心里开出花来。 这时,她正想着说些什么,陈振中又说道:“秋姐,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吧,我什么都答应。”秋玲想都不想地说。 “要是眉儿亲口告诉我,她不要我了,她要荣华富贵,我决定从此忘了她,以后再也不提起她。可是,要是她真的是被强迫的,我,一定要救她出来,你能帮我吗?” 秋玲内心小小地震撼了一下,陈振中此刻无比坚定与阳刚,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浑身散发出一种男子气概,有情有义,有始有终,有责任有担当,令秋玲敬佩又感慨万千,他已经不是初见时那个十五岁的青涩少年,白驹过隙,他已然成为一个男子汉。 秋玲想,就算沈月眉真的变了心,自己也配不起这么优秀的陈振中,可是,她会力所能及为他做自己能做的一切。秋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振中看着她,知道秋玲这样的江湖女侠,重情重义,一诺千金,他终于微微笑了,说声谢谢。 秋玲说:“可是,振中,你不要太幼稚了,你的心是好的,但是咱们拿什么力量跟将军抗衡呢?” “我不知道,我一直想着,在明处,我叔叔认识一些军界的人,或许能帮我,在暗处呢,我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上的人,你,你哥哥,还有他收的那些徒弟,是最嫉恶如仇的,也都功夫过人。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眉儿对我,到底变没变心。” 秋玲看着他,心想,他们这些人曾得陈振中恩情,自然全力以赴,倒是他的叔叔,有头有脸的人都精明的很,未必肯帮他救沈月眉而得罪将军,况且也不一定有那个能力。但是她不愿意说出自己的顾虑打击他,于是点点头。两个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第十二章 舞会 陈振中回到叔叔家时,叔叔一家人吃饭到了一半,看到他回来,婶婶拉他过来坐下,说:“振中,快来吃饭。” 陈振中勉强笑了笑,尽管饿了一天,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没注意到,叔叔和婶婶一直眉目示意着,叔叔示意婶婶,你说吧,婶婶不满,你的亲侄子还要我来说。 陈振中味同嚼蜡地吃着,婶婶忽然清了清嗓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连塞满嘴的宗洋也停下筷子看着妈妈,食物和眼神同时定格。 婶婶语重心长:“振中啊,以后可千万别再参加什么游行啦,你现在好好读书就是救国最好的办法了,咱们为什么老被欺负,还不是因为落后吗,国家指望着你们成为人才,不是去搞学生运动!哎,你不知道,王部长的女儿死了,死得那个惨啊,他太太都快疯了,有学生去她家说要追认为英雄,都被王太太赶了出去,追认英雄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这么没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怎么跟大哥大嫂交代啊?” 陈振中默默地吃饭,他知道,叔叔婶婶不是不理解他,他们也都是有知识有情操的人,只是,他在北京若出了事情,父母势必会怪罪叔叔婶婶。当听到那个惨死的女孩时,他气愤地筷子都在发抖,这还有天理吗,上海的资本家随便打死工人,学生抗议还要被军阀残杀!还有他的眉儿,一夕之间,莫名其妙地成了将军的姨太太。这他妈的是个什么样疯狂而混乱的世界啊! 陈振中感到叔叔婶婶还在看着自己,等待他的答复和承诺,他低沉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放心。” 这时,电话铃响了,适时地打破了饭桌上有点尴尬的气氛,佣人报告,说是罗小姐。婶婶优雅地走过去听电话。叔叔陈沆和罗娅的父亲关系不错,所以两家常来往。时间久了,罗娅和婶婶两人虽然年岁相差很多,由于都很时髦,喜爱交际,倒也常常聊得密不透风,发展为忘年交的好闺蜜。 然而,这次罗娅的主要目标不是陈振中的婶婶,而是陈振中。 她说:“今晚六国饭店有一场舞会,叫上你们的侄子一起去吧,就算是我给他压压惊。” 婶婶暗笑,这样也好,他们早就相中了罗娅,她家世好,人漂亮,人品也不错,和振中在一起郎才女貌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而且,如果他们可以结为伉俪,对丈夫陈沆的仕途也是极有帮助的。 挂了电话,婶婶和叔叔耳语几句,叔叔笑着问陈振中:“振中,有西装吗?” 陈振中没心情理会突如其来的问题,摇摇头。 叔叔说:“没关系,前一阵子给宗洋做了一件,你先穿着。” 宗洋把口里的饭咽下去,说:“啊,让表哥穿我的衣服啊,不太合身吧,他比我高,比我瘦一圈。” 叔叔高兴地说:“没关系,让家里裁缝稍微改一下就行了。振中,今晚六国饭店有个舞会,罗小姐特意请我们过去。” “我就不去了,我不太舒服,头疼,舞会那么吵,你们去吧。”振中没精打采地说。 “那怎么行呢,罗小姐专程邀请你啊,说要给你压惊。”叔叔说。 振中想说,她怎么这么烦,什么罗小姐,什么卜小姐,我又不认识。他忽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哪个罗小姐,罗娅吗?” “对啊,交通总长的大小姐罗娅,你认识她?”婶婶有点兴奋。 陈振中从来没有对叔叔婶婶提过自己和沈月眉的事情,生怕他们从中阻挠,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而沈月眉和罗娅是同班同学,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陈振中对她也有所耳闻。叔叔婶婶一直认为,陈振中被捕时,他们请罗娅的母亲帮忙救他,凭的是和罗家这些年的交情,他们并不知道罗娅和他早就相识。而罗娅和振中婶婶虽一直有交往,却从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直到那天,他们为了振中被捕的事情找到她时,她才知道,原来振中就是父亲好友的侄子。 陈振中摇摇头,模棱两可:“不熟悉,听说过。” 宗洋在一边撇嘴做出不屑状。 “这次正好带你去见一下,振中,那可是个美人那!”婶婶八卦道。 “我困了,我一向早睡早起的,这都快十点了。”陈振中实在懒得去。 “人家跳舞都是这样的,罗小姐就经常跳到半夜里两点钟。”婶婶一说到跳舞就眉飞色舞,她转头对还在吃饭的丈夫说,“罗娅十六岁了,本来还不到进这些社交场合的年纪,我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带她去了,你没看见她舞跳地多么棒,她有多么开心呢,将来啊,一定是个社交名媛!” “交际花”这个词以讹传讹,让人们误以为都是风尘女子,靠着男人供养,过着奢靡的生活。其实,真正的交际花可不是风尘女子甚至一般女子可以胜任的,她们一般都有雄厚的家庭背景,受过西式教育,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惊为天人,风华绝代,这样的人才配进入达官贵人的上流社会,并在其中如鱼得水。 罗娅就是这样的交际名媛,她漂亮,爱打扮,家世好,父母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良好的教养。罗娅生活奢华,又有才华,跳舞极好,性格活泼,不愿意像过去的妇女那样长期被关在家里,喜爱交际,往来的大部分都是贵族小姐和王公子弟。 此时,宗洋说道:“表哥,你就别推辞了,反正你在家也睡不着,一个人怀揣心事多难受,还不如去跳舞疏散一下呢。”宗洋酸溜溜的,其实是嫉妒,他看出来沈月眉和卢秋玲都喜欢振中,那天罗娅寻找振中时表现出的那种惶急,猜测也是喜欢他的。 陈振中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宗洋,宗洋自觉失言,讪讪地低头扒饭。叔叔婶婶都盯着宗洋,感觉蹊跷,陈振中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 第十三章 交际名媛 不过宗洋的话确实有道理,陈振中还是跟着他们一家人去了。走进大门,便看到舞池中的罗娅。 她好陌生,陈振中对她的印象,一直都是清一色的女学生装束,因为每次见到她,都是去接沈月眉时,她和他的眉儿一起放学出来。 此时的罗娅,穿着一件西洋舞衣,在温暖如春的六国饭店里,不合季节地露出两条雪藕般的胳膊,胸前露出一大片,清晰的锁骨很是诱人,惹得无数年轻公子议论不已。她脖子里带着一串珍珠项链,转身跳舞的瞬间,陈振中看见,她的后背也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肤。肉色的长丝袜紧紧裹着修长的大腿,脚上一双红色的跳舞鞋,正中是一只珍珠点缀的精致的蝴蝶,尤其是蝴蝶的两只眼睛——两颗蓝宝石珍珠,在灯光下熠熠闪光。 她活跃在舞池里,和这位青年跳过舞后,灵动地转身,接受下一位公子的邀请。她是跳舞能手,她的身材就是为跳舞而生,她的倩影吸引了无数目光,男男女女都为之倾倒,为之目眩神迷。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舞池中的罗娅,熠熠生辉,无与伦比。 叔叔婶婶还有宗洋都愣住了。这仿佛不是舞会,而是罗娅的个人舞台,她正在跳一支“天鹅湖”,她是女王,是皇后,是全场的焦点。 只有陈振中无暇顾及,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一见女孩子就晕的男生,更何况,此时,他全心系在沈月眉身上,没有闲心了解罗娅这位舞池皇后。 罗娅很高兴,她知道,沈月眉做了将军的姨太太,她离着振中更近了一步。她所交往的都是些活泼青年,单刀直入,容易了解。而陈振中,似乎很单纯,却又深不见底。温文儒雅,偏偏眼神中透出几分热血与豪气。她不了解他,却非常愿意接近他深入地了解他。他是她唯一看不透的人,她摸不透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对于身边其他男孩子,她都可以轻易看透他们的小心思,轻蔑地云淡风轻地说一句,真幼稚,可是,对于陈振中,她没有这种自信,自己一定可以征服和驾驭他。 叔叔婶婶并不知道二人是认识的,互相介绍道: “振中,这是罗家的千金小姐,密斯罗娅。” “小娅,这是我常说起的,我的侄子,陈振中,奉天来的。” 婶婶推了陈振中一下说:“振中,还不快请密斯罗跳舞?” 振中看了一眼罗娅,勉强说道:“抱歉,密斯罗,我不是很会跳舞,你的鞋子这样精致,我怕我笨手笨脚踩坏了。” 罗娅扑哧一笑道:“别开玩笑了,现在的年轻人还能不会跳舞?” 振中推辞道:“让您见笑了,真的跳不好。” 婶婶看着罗娅看陈振中那专注的眼神,发自心底地笑了笑,推了侄子一把说:“振中,跳舞不难学的,现成就有一个好师傅,有小娅教你,不出一星期就能跳得很好,还不虚心求教?” 陈振中只能和罗娅翩翩起舞,罗娅香软的身子距离自己很近,似贴未贴,她虽未露出胸脯来,但是这样的距离,振中稍一俯视,便能看到那傲人双峰间的分界线,若隐若现。 陈振中纵然有心事,纵然专情,也逃不过人之常情,不敢再看,扭转了头,而罗娅依然欢快地翩然起舞,看着振中避而不见的样子,她觉得他真的好害羞好可爱,见惯了那些爱开玩笑的少年,罗娅对这个有点羞涩眼眸清澈的男孩子越来越有好感。 “密斯罗,毕业后打算去哪个国家留学?”陈振中问道。 “china。” “不出国了,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罗娅沉默半响后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陈振中没有心思品味她的话,继续问道,“一直听说令尊要送密斯罗去圣心学堂接受西式教育,密斯罗为什么没有去呢?” 罗娅说:“去了圣心学堂,还怎么看那个痴情少年每天接送女朋友呢。你不知道,这都快成一道风景了,女孩子们天天看着,都羡慕得很……” 陈振中脸色变了,现在沈月眉是不能触碰的疼痛。 罗娅连忙打住,说道:“开玩笑,密斯脱陈不要在意。” 深夜里,陈振中和罗娅在舞池中翩然起舞,热闹非凡的舞池中,有一少年眼神忧郁眉头紧锁。 吴府中,精致的梳妆镜前,坐着一个有几分高傲和妖艳的美女。她那种高傲,确实是瞧不起人,但总给人一种假装的感觉,似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用高傲来掩饰内心的虚无。至于妖艳,她已经三十多岁了,精心保养之下,虽容颜不再如二十岁时那般细嫩,也算得上容光焕发。鹅蛋形的脸上,厚厚的嘴唇上擦着丰厚的口红,近乎血淋淋的妖艳。 此刻,她正拿着古色古香的木梳,低头浅唱着梳理自己那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她盘腿坐在梳妆镜前,眼神中透出一股自命不凡的高贵与傲气,衬得垂首站在一旁的小丫头更加朴拙。 这时,房门打开,女人从镜子里看到,嘴角微微一笑,头却不回。丫头恭顺地叫了一声:“将军。” 吴将军阔步走进来,帮她摘下耳环放在梳妆盒里,说道:“你穿睡衣的样子真美,让我想起你刚过门的时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变,还和少女时一样美。” “哼,”美人杏眼暧昧地一瞪,说道,“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十六岁才是少女呢,我都两个十六了,哪里比得过你新娶的小姨太太?” 将军戳了一下她的脸,说道:“看,你又吃醋了,真不愧祖上是山西酿醋的!” 美人用胳膊肘轻戳了一下将军的腹部,将军笑着,从丫鬟手上的托盘里摘了一颗葡萄,剥了皮放到她嘴里,美人轻启朱唇,含住了那颗晶莹的葡萄。 将军说:“不过我不生气,吃醋说明你在乎我。” “在乎你又怎么样,人家小妹妹不搭理你,你不一样稀罕地宝贝似的。”美人从镜子里看到将军面露不悦,不敢再造次,马上说道,“哎呀,人家开玩笑的,瞧你,脸绷得像一张弓,快说吧,找我什么事?” 将军又露出笑容,说道:“府里没了大太太,你在我心里就是太太,所以,是不是该行一下太太的礼仪呢,明天早上,让那小丫头来拜见你。” 将军说完,关上了梳妆盒的盖子,转身阔步离去。关门声还未落幕,二太太已经生气得把一个翡翠手镯扔在桌上,“咣当”一声,身边垂首而立的丫头吓得一个哆嗦,她看二太太脸皱了起来,生怕自己会被殃及,低眉敛目屏气不敢做声,只听二太太怒骂道,“这么多天了,就没进过别人的房间,小狐狸精,一副阴郁的样子,天天摆着一张脸,有什么好的!” 第十四章 女人的内心 罗娅和陈振中一曲舞毕,同叔叔婶婶一起在椅子上坐下。 饭店里的西崽走过来,罗娅似乎与他很熟络,招了招手,他便会意地笑笑。不多一会儿,西崽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是一瓶红酒,还有两个高脚酒杯。 “密斯脱陈,要喝酒吗?” 借酒浇愁虽然愁更愁,不过除了酒还有什么能浇愁呢,陈振中点点头。 西崽给两个玻璃杯里斟酒,酒花泛着浅浅的泡沫咕嘟咕嘟地灌入高脚玻璃杯。 陈振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西崽退下去,陈振中端起酒瓶倒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每喝一杯他就在罗娅的杯子上碰一下,笑道:“密斯罗,今日高兴,cheers。” 罗娅的一杯酒被振中碰了好几次,丝毫未动。 叔叔婶婶愣愣地看着一反常态的陈振中,只有罗娅知道他是因为什么。 罗娅按住陈振中再次抓起酒瓶的手,说道:“密斯脱陈这样有品位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样喝酒只是滥饮而无味,非但不容易醉,还易生病。我是最爱跳舞的,看着别人跳脚都痒了,密斯脱陈愿不愿意再舞一曲?” 女人邀请男人跳舞,而且是一个如此高高在上,许多王公子弟等着亲吻她脚趾的千金大小姐。陈振中纵然内心烦闷,没有情绪,也没那么大面子拒绝她。 罗娅知道,要想和陈振中更进一步,就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一个女孩子有最起码的自尊心,因此刚刚一直若有若无地试探,不知他是故意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笨到没有感应,完全不接招。 “学校已经复课了,可是,密斯沈最近一直没来上学。”罗娅尽力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 陈振中心底猛地抽痛,他踩了罗娅一脚。 “你知道为什么吗?”罗娅问道。 陈振中不语,轻轻搭在罗娅腰间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我随父亲去吴府时,看到了吴将军新娶的六姨太,明天,要举行正式的仪式呢,这证明将军肯定了她的名分。” 罗娅看着陈振中,他早已不跳舞了,面色惨白,只是机械地踩着凌乱的舞步。 “就是她,就是你的沈月眉。” 陈振中终于开口了:“密斯罗,我不太适合这种场合,你看,我一直跳不好,踩你的脚。不如你去跟那位先生跳一支舞吧,他想邀请你,已经等了很久了。” 陈振中说着放开罗娅。 热闹的舞池,他们充耳不闻。身边热舞的一对对男女,他们视而不见。 他们对视着。 罗娅说:“振中,你该振作一点,不要为了一个攀龙附凤的女人伤心。她追求荣华富贵,你就让她去,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背弃你们的誓言……” 陈振中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他忍不住喊道:“我不许你这样说沈月眉,她不是这种人,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看到她水性杨花了吗,啊?你听到过我们的誓言吗,就敢说她背弃了?你也认识她很久了,你和她关系也不错,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污蔑她,你们女人的内心真是好阴险、好黑暗!” 陈振中这一吼,舞池中的人纷纷停下舞步,好奇地看着他们。连乐师也停止了演奏,就在一瞬间,热闹的舞池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静静的喘息声和屏气声。 叔叔婶婶赶紧过来,叔叔问道:“这是怎么了?” 婶婶对陈振中说:“振中,你喊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密斯罗,太不绅士了,快给密斯罗道歉啊!” 罗娅委屈极了。大庭广众之下遭遇羞辱,她这样一个有名望的千金大小姐,面子上怎么挂得住?更为甚者,陈振中这样说她,把她当成一个城府颇深谣言惑众的俗女人,她的心撕裂般疼痛。 罗娅顾不得众目睽睽,对陈振中说:“我不是无中生有,你随我来,我带你见一样东西,看见了,你就明白我说的话是对还是错!” 众目睽睽之下,陈振中随着罗娅一起离去,叔叔婶婶劝和了半天,也阻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陈振中随着罗娅一起上了车子绝尘而去。 骚乱过后,跳舞场里又恢复了原先的热闹,夜生活的人们还未到兴尽散去的时候。而吴府中,此刻与跳舞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夜深人静,只听得夜莺在枝头的啁啾之声。 身边的吴将军熟睡着,发出沉重的鼾声,一只手紧紧搂着沈月眉,睡梦中也不忘了把她据为己有。沈月眉现在如同猫一般,神经愈发地敏感,随着鼾声高低起伏,她不断地在浅层的睡眠中醒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夜晚,她的神经敏感地紧绷着,将军躺在身边,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却没有一点归属感,整宿整宿不能入眠。白天将军走了,心里稍稍开怀和踏实些,二太太又叫了好些人来打牌,闹哄哄的,也睡不真切。沈月眉只想回到自己的家,那里不富足,不过该有的都有了,让她心里踏实,她好想回到自己的床上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床头还挂着陈振中的照片,明天,一觉醒来,她又可以背上书包去上学了。 沈月眉无法忘怀那恐怖屈辱的一幕幕,无法摆脱那些永远不愿回首的往事,将军把别人都赶出去…… 沈月眉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做梦,她猛地彻底醒转过来,黑暗中,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边的男人,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讨厌,知道他睡熟了,她掀起他的手扔在一边,自己则轻轻地转身下床,赤脚离开这间闭塞压抑的屋子。 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难受已经难以抑制,沈月眉觉得身子很虚,头晕脑胀,她冲到水池边一阵大吐特吐,污秽物从嘴里不断喷涌出来,眼泪鼻涕也跟着一起流出,狼狈极了。 一只手轻轻拍上她的脊背,缓缓而轻柔地为她敲着背,沈月眉从凌乱的发间回眸见到玉璧温和的笑脸,她漱了漱口直起身子,在这里,只有玉璧能给她一点温暖。 玉璧问道:“你怎么总是吐得这样厉害,是不是……” 第十五章 捕风捉影 沈月眉正用毛巾擦嘴角,她明白玉璧的意思,是不是有了?她摇摇头,说,不是,府里的饭菜大鱼大肉太多,我喜欢清淡吃不惯。我头晕得很,想去阳台吹吹风,你回去睡吧。 沈月眉信步走上阳台,光着脚轻轻一踩,便斜斜地坐在阳台上,吹着清凉的夜风,似乎心里的郁结也被吹走了一点点,吐过了胃里舒服了些,但是还有点痉挛,头还是有点疼,尤其是两边太阳穴,似乎埋了两颗定时**,经过夜风凉凉的爱抚,终于稍稍轻缓了些。 玉璧正要回房间,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忍不住喊了一声:“月眉,你做什么,快下来!” 玉璧被睡裙绊倒,沈月眉慌忙回头,她跳下阳台上前扶起玉璧。她明白了,玉璧以为她要自杀,也是,任何一个良家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样羞辱还能活得下去吗?玉璧抬头看着她,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原本有着一双清澈眼眸的女孩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脸上刻上了哀愁,眼底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还有一种成熟的气质,让她和那些十六岁的少女外表看似相同,内在却已截然不同。不该如此的,玉璧心想,太多事情都不该是这样的。 玉璧站起来扶着沈月眉的手臂,说道:“月眉,你还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自己看开才是,命运这种东西,你不信还真的不行。快回去吧,出来时间不短了,别让将军发现你又不在。” 沈月眉轻轻回到屋里,将军翻身朝里背对着她,依旧鼾声如雷呼呼大睡,她悄悄在床边躺下,距离将军远远的。沈月眉枕着自己的手臂,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一想到自己或许此生陷于吴府,便觉得生活已然索然无味,是谁说过来着,幸福总是短暂的,苦难才是人生的常态。她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累极了才慢慢睡去。 罗娅的父母都不在家,陈振中在客厅里不安地徘徊着等她,罗娅究竟知道些什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沈月眉是那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一个把自己包装成清纯少女的庸脂俗粉。 下人见罗娅回来,问候道:“大小姐回来了。”罗娅不搭理,拖鞋也不换,踩着跳舞鞋一路咚咚地来到卧室里,打开带着锁的抽屉,拿出那张静静躺在里面的报纸。 罗娅看着那张报纸,陷入回忆。 那天,罗娅的朋友们在她家小聚,都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穿着华丽的衣服,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此刻,她们拿着一张报纸,脑袋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你们看,我没骗你们吧,我说我在朱旅长家的堂会上见过她,她真的是个唱戏的。” “就算以前唱戏,现在都上学了,干嘛还唱呢?” “唱就唱吧,还跟吴将军那些乌烟瘴气的人混在一起。” “她真是好神秘,难以捉摸。” “那个陈振中还天天接她……” “你说,陈振中知道她这些事吗……” “她是不是一边跟陈振中罗曼蒂克,一边又被将军金屋藏娇呢……” “啊,这不是脚踩两条船吗?” …… 这群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罗娅坐在她们中间,杏眼微微上扬,端起杯子轻轻啜饮咖啡,一言不发。她站起来,身后一个女孩子问道:“罗娅,你去哪里?” 罗娅回头说道:“我不太舒服,回房间休息一下,你们继续玩。” 穿着拖鞋回到自己的卧室,罗娅收敛起刚刚强颜的欢笑,拿出报纸,皱着眉头看着沈月眉与吴将军同台演出眉目传情的照片,作者用了“郎才女貌”等一系列溢美之词大肆报道,罗娅把报纸扔进抽屉里,“咔哒”一声上了锁。 陈振中看着那张报纸,沈月眉正和吴将军眉目传情。照片旁边的文字,更是被捕风捉影的记者写得风生水起夸张不已,意思差不多就是英雄美人一见钟情。陈振中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自觉将报纸揉地皱巴巴的。 罗娅抱着手臂在一边看着,刚刚的屈辱令委屈的她憋不住说道:“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月眉,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回奉天的时候,她就在台上跟人家眉目传情,你回来后不久被捕了,她就这山望着那山高,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吴将军的怀抱。是,之前她喜欢你,可是现在又出现了比你更有钱、更有权的人。我不是歧视穷人,可是我想着,她从小生活困苦,可能真的经不起荣华富贵的吸引。你不是说她上学后就不再唱戏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真的了解她吗,若不是今日她嫁人了,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你的?” 陈振中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中噙着泪水。他不愿意在罗娅面前,一个并不是很熟络的女人面前哭,他把头扭到一边,努力克制泪水流下来。 看着陈振中这幅样子,罗娅不再说话了,她油然而生出一种母性,似乎陈振中是个可怜的受了伤害需要保护的孩子,她不忍心再苛责他什么,她想上前抱住他安慰他。当然,现在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不可以这样孟浪。只是她看不下去陈振中竭力忍耐的样子,她倒希望他把情绪都发泄出来,她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找个借口离开,好让陈振中尽情地流泪。陈振中忽然哑着嗓子说道:“密斯罗,能帮我倒杯水吗?” 罗娅看看他,他的眼睛红了一圈,那滴泪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影。她点点头,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 罗娅心里忽然很难受,她对振中说:“陈振中,每个人都会有难过的时候,如果,如果你想哭,完全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陈振中抱着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他是不会轻易流泪的,更不会在这个跟自己非亲非故的女孩子面前流泪,他的声音嘶哑着说道:“我没事了,只是,喉咙里干得很。” 陈振中放下水杯,起身告辞离开。罗娅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陈振中难过,她分辨不出,抑或都是,他们现在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多情地爱着不需要自己的陈振中,陈振中多情地爱着不需要他的沈月眉。在陈振中离开之后,空荡荡地房间里,罗娅不由得伏在床头哭了起来。 第十六章 奉茶仪式 沈月眉感觉自己刚睡着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咣咣地敲门,要她去给二太太奉茶。这是一种仪式,姨太太给太太奉茶,算是太太肯定了姨太太的名分。吴府里大太太不在了,二太太高傲妖艳,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受将军宠爱多年,在吴府的地位至高无上,大家也都巴结地省去二字直接称呼其为太太。就这样,虽然没有正式扶正,大家也都把二太太当作正房太太看待。 吴将军不在身边,这会儿清晨,难得的清净与心安,沈月眉真想多睡一会儿,可是门外的敲门声愈发急促起来,催命似的,下人王妈在门外喊道:“六太太,快起来吧,老爷太太可都等着您那!” 沈月眉浑身疲惫,精神萎靡,也不得不撑着起来,早饭也来不及吃,顶着昨夜吐过如今虚空的胃,在高傲的二太太和跋扈的将军面前跪下去,高高得举起茶杯。 吴将军舒服地在嗓子里哼了一下,打开扇子自在地摇着,偏过头去看二太太。二太太正在吃点心,也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 沈月眉高高地举着茶杯,感觉胳膊有点酸,胃里的虚空传遍全身,内在似乎被掏空,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沈月眉虚弱的身体摇晃着冒出点滴冷汗。 吴将军的扇子越摇越急,他坐不住了,如坐针毡地对着二太太频频以目示意,示意她快接过沈月眉的茶杯。而二太太像没看见一样,继续悠哉地摇着扇子吃着点心。 沈月眉不知过了多久,撑着不舒服的身子,拉长的每一分钟都是地狱一般的煎熬,她竭力控制端着茶杯的胳膊轻微的颤抖,茶杯盖子已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叮当作响。沈月眉咬紧牙关,皱紧眉头,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吴将军看在眼里,怒容满面,屋子里的下人都垂手站在一边,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吴将军忍无可忍,他猛地抄起沈月眉手里的茶杯,把杯盖扔在一边,向着二太太脸上就泼过去。 二太太猝不及防,只听“呀”地一声,茶水进了眼睛里,茶叶沫子粘在脸上,嘴角边还挂着点心的碎屑,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大片,简直狼狈极了。她被茶水模糊了双眼,呛得一阵咳嗽,她平日里对下人比王熙凤还刻薄,大家都心怀怨恨,此刻见到她这样狼狈,都暗自偷着笑。 吴将军拉起跪在地上的沈月眉,对二太太吼道:“哼,你不接茶杯她也是我的六姨太了,给你面子,你倒拿糖作醋了,啊!别忘了你什么身份,我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说完拽着沈月眉离开了。 两个十岁的小少爷看着这一幕,盯着沈月眉的背影,四只小眼睛里满是仇恨。 沈月眉正和玉璧一起刺绣,大少爷走过来,靠在沈月眉身边:“六姨,你喝过咖啡吗?这是洋玩意。” 沈月眉还不至于恨屋及乌,对小孩子有偏见,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大少爷和二少爷这对双胞胎都是一副模样,都说儿子像母亲,这俩却集中了父母的缺点,小眼睛,趴趴鼻子,小小年纪前面的头发就不肯生长,划归到丑的范畴应该不过一步之遥,比他们那刚愎自用的父亲在长相上更逊色。 听到沈月眉如此说,二少爷马上跑开,乐颠颠地倒了一杯咖啡来,说道:“六姨,这是我煮的咖啡,你尝尝。” 沈月眉勉力笑笑,还摸摸他稀少的头发,说一声:“谢谢你。” 玉璧毕竟来吴府几年,了解两个少爷,连忙提醒:“月眉,别喝。” 话音还未落,沈月眉已经呛得连连咳嗽,里面不知是胡椒粉还是辣椒,呛得沈月眉鼻子里都喷出热辣的气体。 沈月眉干咳了半天,玉璧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端来水杯,两个小少爷在一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沈月眉心里想,这吴府里,除了玉璧,就没有正常人了,连小孩子都这么恶毒! 玉璧帮她捶背,劝慰她:“算了,别和小孩子计较。”玉璧知道,在吴府,地位最高的是将军,其次就是这两个小兔崽子,再喜欢的女人也比不过亲生儿子,吴府的男人,一个都得罪不得。 谁知,大少爷还不解气,变本加厉地把那杯咖啡向着沈月眉泼过去,玉璧“呀”地惊叫一声,挡在沈月眉面前,旗袍上湿了一大片。 大少爷喊道:“新来的,再敢欺负我妈,我饶不了你,我会让我爸爸拿鞭子抽你,他听我的,才不会听你的!” 沈月眉忍无可忍,她“呼”地一声站起来,玉璧赶紧拉住她的胳膊,紧紧攥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得罪吴将军的宝贝儿子。沈月眉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玉璧看着她,更加同情和怜惜,她自己是可怜人,沈月眉更可怜,其实,她比少爷只大六岁而已,她也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能应付来吴府这么复杂的环境,谁疼她呢? 正想着,两个护兵抬着一尊红布盖着的艺术品走进来,副官在一旁颐指气使地指挥道:“小心点,要是磕了碰了你们一辈子的军饷也赔不起。” 副官见到沈月眉和玉璧,谄媚地笑笑说道:“五太太,六太太,这是王排长献给将军的一尊新疆和田玉,将军知道六太太喜欢玉器,就给您了,六太太,您看我们将军对您多有心啊!” 沈月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她知道,吴将军弄这些东西来讨美人欢心,并不是多么喜欢自己,只是觉得把美人征服的过程有趣而已。 副官鞠了一躬便起身离开了,玉璧上前揭开红布,那尊玉的色泽很柔和,像琥珀,玉璧伸手轻轻抚摸着光滑似肌肤的玉身。沈月眉走上前,看了一眼,猛地把它抱起来摔向地面。 玉璧愣住了,她看到沈月眉发狂地砸那玉,玉在地面上四散裂开,有的成了碎片,有的依然像个艺术品,保持着部分的完整。沈月眉拿起一块较大的,再次狠狠摔在地上,那玉像个调皮的孩子,似乎在跟她置气,落在地上纹丝不动,沈月眉失去控制一般,不解气地一次次把它摔向地面。 玉璧终于反应过来,不再发愣,她走上前来抱住沈月眉,喊道:“月眉,月眉,你干什么,你冷静点,将军如果知道你砸了他的玉怎么得了,你怎么跟他交代?” 第十七章 冰释前嫌 陈振中得罪了罗娅,叔叔婶婶极为不满,这不只是破坏两家的交情,说不定还会影响叔叔陈沆的仕途。陈振中自己也觉得,他当众对着罗娅大吼,她那样有面子的人怎么受得了。大家一致认为,陈振中该对罗娅表示一下歉意。 舞会上,陈振中对大家说:“上次我对密斯罗很不恭敬,酒喝多了,混说了太多,自己也记不清楚是什么了,我向密斯罗道歉,自罚三杯。” 陈振中接连喝了三杯酒,他调转杯底,空无一滴。跳舞场里都是些活泼少年,纷纷鼓掌叫好。 陈振中还没主动约过罗娅跳舞,他走上前,很绅士地伸出手:“密斯罗,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罗娅笑着把手放到他的手里,舞池中的他们无疑是十分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 “你知不知道,你当众羞辱我,让我下不来台,当时我真觉得没脸见人了,真想坐上火车这辈子再也不回北京。”舞池中,罗娅一边轻盈地转身,一边说。 “惭愧,惭愧,我很抱歉,密斯罗。”陈振中说。 罗娅笑笑,说:“陈振中,你的舞确实跳地很差。” 罗娅巧妙地改了称呼,不再叫他密斯脱陈,振中笑笑,说:“那你怎么没有坐火车走呢,为什么还留在北京?” “我要是想离开北京,就不会退掉英国的船票,放弃出国留学了。”罗娅说。 罗娅的父亲一直希望女儿可以出国留学,去西洋很长见识的,省得她天天混迹于交际界,缠绵于跳舞圈,沉浸于小儿女之情。所以给她订了船票,而罗娅,想都不想就退掉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留下来。 “哦,上次密斯罗话没有说清楚,出国留学是怎样的好事啊,好多人求之不来的,密斯罗为什么不愿意呢?”陈振中问。 罗娅沉默半响,低着头,说道:“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陈振中心里一跳,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人不会是自己吧。他不是傻子,也不是不敏感,怎么会没有一点感觉呢。然后,他又想,自己是自作多情吧,她身边异性朋友很多的,自己或许只是她的众多男友中的一个,只是她转身遇到的一个舞伴而已。 陈振中问:“是朱旅长吗?” 大家都风传,朱旅长爱慕罗娅。这事确实不假,朱旅长在追求她,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家喜好这样传,不过是因为朱旅长风流倜傥,是年轻将领,罗娅妩媚端庄,是大家闺秀,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罗娅撇撇嘴道:“怎么会是朱柏君?他有妻有子了,难道要我给他做妾不成?” 陈振中看她似乎有几分不满,不再做声。 罗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我为什么会为了沈月眉与你争吵?因为我不忍心看你那个样子。” 陈振中心里乱极了,他与沈月眉的关系本来就已经一团乱麻了,现在又来了一个罗娅。他看着罗娅,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无言以对更无法回应。 罗娅不敢用中文说,但是她要说出来:“you are my main dish(你是我的真命天子)。” 坐在回去的车子上,陈振中看着窗外的夜景,叔叔婶婶很高兴,罗娅并不计较陈振中,很爽快地冰释前嫌了。而且,婶婶发现,罗娅对振中确实很喜欢。可能那些追求者都竭尽所能讨好罗娅,她已经厌倦了,所以对振中这种晾着她的人反而感兴趣,婶婶想。 叔叔和婶婶一路随意地聊着天,叔叔说:“听说刘大帅过几天要来北京,最近学生工人都闹得很厉害。” 婶婶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那个狗肉大帅。” 叔叔说道:“可不是嘛,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还自封爱民如子,有一次山东大旱,他架上大炮,向着天上开炮,没想到竟然真的下雨了,这炮打老天爷的故事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叔叔说着就笑起来,婶婶也用手绢捂着嘴格格地笑起来。 叔叔喝多了酒,神经大条,说话就随意起来:“他最有名的就是,娶了三十几房妻妾,你知道百姓怎么说他吗,哼,日干八妻,夜干八妻,天天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婶婶连忙在叔叔胳膊上掐了一把,向着后面以目示意道:“混说什么,振中还是个孩子呢。” 叔叔连忙卷了舌头,不再胡喷。 陈振中喝了不少酒,此刻只觉得头痛,心口也痛,他打开车窗,吹着清冷的夜风,叔叔婶婶的交谈不绝于耳,对他来说似乎来自天边一样飘渺。听着军阀的种种恶行,虽然他劳心乏力,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各地的军阀都一样啊,受苦受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叔叔和婶婶沉寂了一会儿,重又交头接耳起来,婶婶说:“这狗肉将军进京一定很隆重吧,派了谁去接?” “还能是谁呢,当然是卫戍司令吴将军了。” 莫名的一阵冷风袭来,陈振中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哼,”叔叔冷笑道,“这倒真是臭味相投了,这吴将军比这刘大帅可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是个粗人,他家老太爷过去是前清的水师提督,听说,他从年轻时便仗着老子的权势,为所欲为,强抢民女,看上哪个女孩,想娶的,话都不多说一句,直接把钱和衣服送去家里,不想娶的,玩完拉到。自打他入关进了北京,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 陈振中听着,两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身上的冷汗干了一层,只觉得浑身瑟瑟发抖,似乎把身子撂到了大海里一般,他颤声问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第十八章 一筹莫展 叔叔婶婶一愣,他们只顾着说,以为这些和陈振中都不相干,叔叔酒醒了,他回头看着振中疑惑地说:“这和你有什么相干,你专心考你的大学便是了。” 陈振中嗫嚅道:“我只是听着你们说的有趣,随便问问而已。” 这一夜,陈振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之间,到底什么才是真相?他想起那份报纸,这些天,他稍稍想明白了些,罗娅不了解戏曲他略懂皮毛,《游龙戏凤》这出戏本就是眉目传情的,至于底下的文字,到底有几分可信度,谁能肯定这不是作者故意巴结将军呢。难道仅凭这样一份报纸就可以否定他三年来对沈月眉的了解和认同,就可以断定沈月眉背叛了他吗? 陈振中恍恍惚惚睡去,叔叔的话一直在耳边回绕: “这倒真是臭味相投了,这吴将军比这刘大帅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他从年轻时便仗着老子的权势,为所欲为,强抢民女,看上哪个女孩,想娶的,话都不多说一句,直接把钱和衣服送去家里,不想娶的,玩完拉到。” “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 陈振中梦到沈月眉,她被一个穿军装的人拿着鞭子毒打,那个穿军装的样貌不清楚,想必是未曾谋面的吴将军。那吴将军一边粗野地骂着一边劈头盖脸地打她,她一边喊着救命一边拼命逃跑。跑到一处悬崖边上,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吴将军毒笑着追上来,沈月眉忽然看到草丛后面的陈振中,她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喊道,振中,救我!而陈振中却不知所措,他还没有弄清楚真相。沈月眉绝望地回头看看,向着悬崖深处纵身一跃,陈振中这才回味过来,惊声叫道:不,眉儿,不要…… 陈振中猛地醒了过来,人在梦中的感情是非常真实的,那种害怕与惶恐堵在心口,久久无法散去。这一刻,一直缠绕他的情感问题,让他迷茫的事实与抉择,他忽然明了。 如果,他就这样认定沈月眉背叛了他,难道不是一种懦弱的逃避与不负责任吗?如果,事实不是这样,沈月眉是被那个混蛋将军逼迫,她现在会多么痛苦啊,难道我就这样坐视不管吗,像梦中那样稀里糊涂地看着惨剧发生才幡然醒悟?这是一个十八岁已经成年的男人该干的事吗? 除非沈月眉亲口对我说,她真的不爱我了,她现在过得很好,其他的,我都不相信。 打定了主意,陈振中再也睡不着了,吴府庭院深深他如何才能见到沈月眉,他一定要见她一面亲口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真的受了逼迫,他一定要带她远走高飞,绝不让她受苦。 快要大学考试了,陈振中已经无心学业,他去医院探望沈大妈,沈大妈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眉儿到底怎么想的。痊愈后,吴将军就安排人将她送回家了。 陈振中和秋玲商量怎么才能见沈月眉一面。秋玲的哥哥卢海大哥是个江湖侠士,他在陈振中的资助下开办了一家武馆,广收门徒,他和徒弟们都是热心肠,侠肝义胆,江湖义气,路见不平,都愿意帮忙,他们四处打打探进入吴府的路子,可是一无所获。 陈振中不敢冒昧告诉叔叔,先和宗洋商量,宗洋决定先去试试父亲的口风,看看他愿不愿意跟吴将军交涉。而叔叔对那个吴将军,虽是厌恶至极,却也畏惧得很,罗娅因为母亲的关系可以和吴将军抗衡,至于叔叔陈沆,仅凭借自己,一个外交部官员,是没能力去抵抗军界的。毕竟,这是个军人擅权的年代。 宗洋虽然年纪也不算小了,性子很急,忍不住把陈振中和沈月眉的事情说与父母听。叔叔婶婶大吃一惊,才明白陈振中此前的种种怪异举动原来是为情所困。 叔叔说:“这可不得了,那吴将军咱们开罪不起,”叔叔忽然一拍大腿,“难怪,上次游行时,那些人好像是专门来抓振中的,宗洋,看好你表哥,你们年轻人做事冲动,冲动的后果可承担不起。” 宗洋忍不住打抱不平:“沈月眉多可怜,爸,你没有见过她,真的是个天上才有人间绝无的好女孩,和表哥非常般配。”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密斯罗才和你表哥般配。密斯罗漂亮、有才华、家世又好,你想,以后你表哥带着这样的夫人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多么有面子。你表哥有了她,前途不可限量,密斯罗性情又是极好的,难得她还就喜欢振中,这是振中的福气啊。那个沈什么,哪一点比得上罗娅?” 宗洋明白了,陈振中不和沈月眉在一起,父亲暗地里是高兴的,哪里还肯管他们的事情。叔叔婶婶撮合陈振中与罗娅,一则为了自己的仕途,再一个,也为了振中,他们觉得罗娅是陈太太的不二人选。 宗洋生气父亲的冷血与市侩,年轻的他冲动而热血,憋在心里的闷气,忍不住发泄出来:“密斯罗是什么都好,可惜我表哥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密斯沈,如果他能喜欢上密斯罗,还会那样痛苦吗?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表哥这一阵子是多么痛苦,人都憔悴成那个样子了。” 叔叔说:“他是小孩子家,早晚会想明白的,叫他和密斯罗多接触接触,就会知道谁才是他该心仪的对象了,就会把那个什么沈扔到脑后去。” 宗洋扔下筷子离开饭桌,找到表哥说:“明的是行不通了,原指望他能带你去吴府,找机会见一面月眉妹妹呢,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再小的希望落空后也是很失落的,陈振中心里一沉。 陈振中从此郁郁寡欢,他没有心思准备大学的考试。还好,考试内容不算难,凭着他的功底,还是可以对付的。 陈振中想起那次他和沈月眉在湖边放风筝,他们看着风筝高高的飞在天上,上面的字是他们亲手写下的:国立北京大学。 就是那次,回家的路上,陈振中回头紧紧张张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字:“牵,牵手吗?” 沈月眉抬头看他涨红了脸,猴子一样举着汗湿的手去抓烧红的耳朵,觉得他可爱极了,别过头偷偷笑。 陈振中见她许久不回答,低头说道:“对不起。” 沈月眉看了他一眼,向他伸出自己柔软纤细的小手。 第十九章 大帅的诗 刘大帅携带自己的一队护兵侍卫和一队姨太太来到了北京,这是他的爱好,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自己的众多妻妾,甚至外国使馆都不例外。吴将军陪着他在北京游玩了几日,大帅觉得,只有自己带了妻妾似乎对别人不太公平,不符合自封的“爱民如子”和“与民同乐”,便要求吴将军把自己的四个妻妾也带来。 走在长城上,刚刚还万里晴空,忽然一声闷雷在耳际炸开,吴将军和副官等人都劝刘大帅快点回去。 刘大帅倒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天上的闪电,清了清嗓子,跟随他多年的副官最了解他的脾性,马上上前说道:“大帅,又有诗兴了?” 刘大帅清清嗓子,看着天上的闪电,郑重其事地赋诗一首:“忽见天上一火链,好像,好像玉皇要抽烟。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着,一边得意地抽烟。玉璧和沈月眉悄悄对视一眼,都掩面而笑,其他人也都屏息凝气地在心里暗笑。副官和侍卫们纷纷称赞道:“好诗,真是好诗!” 沈月眉以前就听说过,刘大帅基本上没上过学,却喜欢舞文弄墨,今日终于见识到了他作诗的功力。 刘大帅的秘书点评道:“大帅,您的文采越发的出众了,您看您的诗,客观,精巧,独树一帜,匠心独运,那种朦胧的美感简直可以媲美李清照!” 大家暗自笑得肚子疼。 “李清照是谁,听这名字不像是个爷们儿,难道是个小娘皮,娘们儿也会作诗?”刘大帅双手叉腰问道。 秘书说道:“李清照是宋朝的一个女诗人。” “女人,不错,真是不错。”刘大帅回头看着自己的众多妻妾,再次诗兴大发,吟道:“要问女人有几何,俺也不知多少个,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 侍卫正要张口称赞好诗,秘书正在剖析这诗的意境和深度,忽然—— “哼——”一声冷笑传来,声音是不大,但是大家顿时都安静下来,都忘记去称赞和夸奖,目光齐刷刷定格到发出声音的那个小姑娘身上。 沈月眉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想出声的,不知怎么,这鄙视的冷笑声就冲口而出了。 吴将军瞪了她一眼,刘大帅披着军装,叼着雪茄,向着沈月眉走过去,他拔出烟夹在手指间,问道:“怎么,小姑娘,你觉得不好?” 吴将军怒视着沈月眉,沈月眉低下头,知道自己闯祸了,她轻轻摇摇头。 刘大帅说:“摇头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吴将军对她以目示意,示意她快说好,沈月眉说不出口,她心里很害怕,也没办法像他们那样虚伪,半天,她只是嗫嚅着轻轻吐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好字。 刘大帅重新把雪茄塞回嘴里,饶有兴致地说道:“怎么,小姑娘,你读过书?” 沈月眉点点头,想起念书的快乐时光,她的心揪起一样地疼,她看着面前这个大军阀,就是他们这些人,毁了很多人的安宁与幸福。她早就听过刘大帅的所作作为,苛捐杂税,逼得百姓举步维艰。她崇敬学堂里那些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而老师们最痛恨的就是这些人!她恨吴将军,也恨刘大帅! 刘大帅俯视着沈月眉,两手一击掌,说道:“我就喜欢读书人,小姑娘,你也做首诗来听听。” 沈月眉不顾吴将军频频的以目示意,她的心里被悲伤与愤恨填满了,她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刘大帅,她知道说了这些自己会是什么后果,可是她心里积压了太多,多得让她根本顾及不到后果,只想全部发泄出来,以图一时的痛快,哪怕之后要遭遇炼狱般的千锤百炼,她也顾不得了。 沈月眉说道——她的声音很沙哑,自己都很意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话说清楚了——“现在的学堂,不教作诗了。” 刘大帅却越来越有兴趣,歪了头看着她,说道:“哦,那现在的学堂教什么?” 沈月眉勇敢地看着他,这个镇压进步青年的人,这个酒囊饭袋,她知道他瞧不起她,没把她当人,彼此彼此!沈月眉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一丝的颤抖,她直视着刘大帅,嘴角竟露出一丝微笑,她清晰地说出来:“现在的学校都教科学,进步,和文明。” 此话一出,刘大帅还有吴将军都脸色大变。刘大帅把雪茄从嘴里拔出来,狠狠地掐灭扔到地上,冷哼一声:“哼,那些个洋玩意,把学生们都教坏了。” 吴将军忍无可忍,他冲上前去,一巴掌把沈月眉打翻在地,喊道:“你什么东西,大帅给你面子多问你几句,轮得到你多嘴!” 天空像是倒扣了一口黑锅,又一道闪电过后,豆大的急促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浇在地面上,秘书和副官连忙在大帅头上撑起好几把伞,把他围得密不透风。雨一滴也没浇到刘大帅和吴将军身上,他们的雪茄在黑色的雨伞下闪着萤火虫般的光。 刘大帅带着家眷坐上了汽车,吴将军也带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坐上汽车,几辆汽车绝尘而去,沈月眉看着众人纷纷离去,她还坐在地上,半边脸被吴将军打肿了,大雨毫不留情地浇在她身上。玉璧和丫头小红从人群中挤出来,扶起地上的她,而沈月眉的眼前只有那一片模糊的雨雾和纷纷离去的背影。 毛玻璃上透出昏黄的灯光,屋外,吴将军踩着皮鞋咚咚作响,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到屋里:“妈的,读过几天书就了不起了,清高什么,学生们就知道闹事,应该把学校都封了,把学生全崩了!” “嘶——”沈月眉忍不住轻轻叫出声来。 玉璧的手停在沈月眉的嘴角边,生怕再弄疼了她。 她的两边脸都肿得高高的,嘴角破了,渗出丝丝血迹,玉璧拿着手帕蘸了水,轻轻擦拭她嘴角边的血迹。 这是将军教训她“乱说话”的后果。 “五太太,六太太,老爷叫你们下来吃饭!”佣人在楼下喊道。 将军在餐桌主位上就坐,连小孩子都安静下来,各吃各的,谁也不做声。孩子毕竟还是天真无邪的,八岁的小姐疑惑地看着沈月眉,她的脸红得像个苹果,吃得特别慢,在嘴里咀嚼半天,脸上现出很痛苦的样子,小姐指着沈月眉问四太太:“妈妈,六姨的脸怎么了?” 吴将军瞪了小姐一眼,四太太赶紧用筷子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说道:“专心吃你的!鸡翅也堵不住你的嘴!” 小姐不敢再做声了,低头吃饭。 两个小少爷眨着小眼睛互视一眼,得意地笑了。 第二十章 庭院深深 餐厅在一楼,吃毕饭后,大家纷纷散去,沈月眉抱着胳膊慢慢踱步到楼梯上,玉璧站在楼上叫她:“月眉,快过来,我帮你换药。” 沈月眉刚要移步,后背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几乎一头撞在楼梯角上,幸而及时抓住了楼梯把手。 “让开,好狗不挡路,不知道吗?”大少爷抹了把鼻涕,斜着眼睛看了沈月眉和玉璧一眼,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玩具弹弓,和二少爷嬉闹着追逐着跑了过去。 沈月眉现在懒得跟这两个小孩子计较,看他们爸爸什么德行,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不成吗? 两个小魔鬼的身后前呼后拥的,跟了一大群佣人,生怕他们有一点闪失。两个小少爷尖着嗓子叫道:“你们别跟着我,离我们远一点!” 佣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跟得太近,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小少爷,祈祷他们千万别摔了磕了碰了,不然他们这些小八字有点保不住。 两个小崽子跑得远了,爬上桌子,佣人们心惊胆战地看着,有大少爷的命令又不敢近前,大少爷撑开弹弓,对二少爷说:“咱们来比赛,看谁打得准。” 话音刚落,他们的石子便向着佣人们射去,把他们当成靶子,一个女佣的头上顿时鼓起一个大包,哎呦哎呦叫疼,忙不迭地躲开,还有一个佣人的肚子被打中,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叫疼。而两个小少爷则在一边哈哈大笑,边笑边跳着脚拍着手欢呼道:“打中了,打中了!敌人被打死了!” 沈月眉实在看不下去,她上前扶起那个女佣。女佣轻声说:“谢谢六太太。” 沈月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柔声对大少爷说道:“你们是好孩子,别再闹了,这样会把人打坏的。” “打坏了又怎么样?你们全是我爸爸买回来的,我把佣人打坏了,他会再给我买新的,他把你打坏了,也可以再买个新的老婆回来!”大少爷叉着腰说道,那模样那神情,如果再粘上胡子,简直和吴将军如出一辙。 沈月眉听到这话,气得头晕目眩,这些有钱有权的人,根本就不把别人当人看,她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顾不得气急败坏的玉璧的阻拦,冲口而出:“怎么会有你们这么没教养的小孩,你妈妈没教过你们尊重别人吗?” “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儿子吗,想教训儿子自己生去!”一个冷傲的声音传来,二太太妖艳地摇着扇子走出来。两个小魔王一看靠山来了,纷纷跑过去躲在妈妈身后,好像沈月眉要把他们怎么样似的。 沈月眉不顾玉璧一直拉她的手阻拦,说道:“太太,我尊称您一声大姐,我劝您,孩子这么娇纵对他们自己也不好。” 玉璧在吴府里时间久了,她知道人活在这里,千万不能有两个东西:自我和正义,偏偏沈月眉这个傻孩子就是不明白。她赶紧上前阻拦沈月眉,对三太太说:“太太,月眉妹妹年纪小,她虽然是姨太太,比大少爷也不过大六岁而已,还是个孩子呢,您别生气,我会慢慢教她懂规矩的。” 二太太冷笑一声,扇子在胸前摇着,她点上一支烟幽幽地抽起来,说道:“我比她年纪大了许多,自然不跟个孩子置气。不过——” 她走前一步,靠近沈月眉,与她眉眼相对,只隔着一巴掌的距离,她就这样看着沈月眉如水的眸子,说道:“我当初也和你一样争强好胜,不过比你多活了这十几年,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看得出你不愿意呆在这里,可是,人有时候就是争不过命,你既然来了,就要适应这里的生活,懂得这里的生存原则,不该惹的人别惹,不该以下犯上的时候管住自己的嘴!” 沈月眉的眼前飘过一缕青烟,二太太悠然地抽着烟,她长长的红色指甲触摸到沈月眉的脸颊,沈月眉感到一丝丝刺痛,闻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皱着眉转过头去。 二太太说道:“要不是看你弄成这副样子,我今天一定会教训你,有精力管我怎么教儿子,不如管好自己的嘴巴,将军的脾气可是爆竹篓子,点火就着,如果真的把他彻底惹急了,过了他的底限,就没得后悔了!孩子,以后做人做事还有说话都要小心点!” 玉璧拉着沈月眉回到自己的房间,蘸着药膏轻轻擦拭她脸上的伤痕。将军是说一不二的,说是吃饭便一刻也不得耽误,刚刚清洗了伤处,还未来得及擦药。 玉璧一边用剪刀剪着纱布,一边说:“月眉妹妹,二太太的话不中听,可有些还在理。你太年轻了,我不能不劝你,在这里,你的脾气必须要收敛一下,有些事情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话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受了气,不一定要还回来,还有别的方法发泄,你可以来找我,跟我说说,或者你可以写字,这些都会帮助你消气的。还有,将军脾气不好,喜怒无常,没有耐心,大家都知道,你要灵活一点,不要总那么硬碰硬,你柔声点顺着点说些好话,要不,受苦受罪的还不是自己吗?我告诉你啊,挨打的时候,要尽量把身体舒展开,不要紧绷着,这样能疼得轻一些。” 玉璧微笑着说了这么多,她说话的语气四平八稳,就像在谈论天气和风景一样,沈月眉几乎目瞪口呆,她难以想象这种生活,简直就是悲惨世界,简直比自己以前唱戏养活一家人住在四面漏雨的破屋子时更艰难,而玉璧似乎已经被这种生活改造成了木头。 玉璧看着沈月眉惊讶的表情,笑了笑说:“月眉妹妹,早一点看明白自己的处境对你有好处,我明白自己可以得到的只有衣食不愁,其他的都不再去强求了。在这里,你的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将军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是命也好,是孽缘也罢,我们确实无力去改变,只能接受。还好,现在你来了,我们还算是知心知意的人,可以一处说说话,我很满足了。” 沈月眉觉得玉璧这番话虽然不动声色,简直比电闪雷鸣更强烈。 第二十一章 夜有所梦 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尽管沈月眉努力不去想过去的美好生活,对陈振中的思念却日益加深。这些日子,她混混沌沌,行尸走肉,似乎,过去那美好的三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这一个月却已经走过了几十年的沧桑,她几乎每过一天就努力忘掉一天,每每想到以前的事情,她都努力去忘却,她害怕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像创口上贴的膏药,一旦揭开就皮开肉绽,血流成河。以前,她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啊,有希望,有梦想,有事做,有人爱,她憧憬着和心爱的人一起远渡重洋求学,他们互相鼓励彼此照顾,那段生活真是闪闪发光。可是现在呢,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她的灵魂,全部被抽空了。 沈月眉觉得要是把陈振中和将军做对比,那对振中简直是一种玷污,可是心里不自觉的对比着。毫无疑问,根本没有一点可比性。别说挨打挨骂,她的振中就是看到她不开心了,也会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振中的好,振中的温柔体贴被她一遍遍回放,渐渐的,她在内心里过滤掉了振中的缺点,又添加了一些想象的成分,使陈振中成了一个完美的形象,越是不在一起,她就越是想念他。她懒得跟二太太去争将军,她被打入冷宫最好不过了,她恨不得永远见不到他,这样独处,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至少可以守着和振中的回忆过日子。 夜深人静了,想来自己得罪了将军,他今晚应该不会来了,沈月眉感觉轻松了些,看看房间也觉得踏实了几分,她换下睡衣准备休息,忽然门被“砰”地一声踹开,沈月眉吓了一大跳,只见吴将军的一只脚还保持着踢门的姿势,在她愣神的一瞬间,眼中闪烁着她常见的麻黄色光,嘴角扯出她常见的狰狞的笑容,已经随手关上了门。 “过来。”将军在床边坐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将军的地位决定了他的字典里只有一种句型——祈使句。 沈月眉只得走过去,她刚一坐下,将军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将军搂着她,捏着她的下巴说道:“能怪我打你吗,我这样有面子的人,你当众出我的丑。” 他说着把自己的厚嘴唇对着沈月眉的唇压上去,沈月眉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每当这时候,沈月眉的大脑总是不自觉的放空,似乎灵魂已经脱离躯壳,自己只剩下这空荡荡的行尸走肉,唯有如此,憎恨才不会那样强烈。 沈月眉只是听着,她跟将军的交流基本上都是单方向的,她很少回答将军的话,除非必须说不可,将军总说,我最恨你像个哑巴一样不说话,然后,有时候巴掌就会落下来。话虽如此,似乎将军喜欢话多的,可咋咋呼呼的三姨太也不乏因为话多惹得将军不高兴被打的经历。 无论将军对她做什么,她只能逆来顺受,将军要她沉默她必须沉默,要她说话她就要说话,就像现在,将军解开她的衣扣,抚摸她的肌肤,尽管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感到很恶心很抗拒,却不置一词。 沈月眉陷入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时,陈振中也一天都没有过好。 他流离在人群中,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看着街边恩爱的小夫妻,像一具游魂一样在太阳下暴晒游走。 他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见沈月眉一面,告诉她,自己还爱着她,只要她愿意,他就会带她离开。他们可以先回奉天,那里就逃离开吴将军的势力范围了。国立北京大学,这个陈振中从小的梦想,这个他和沈月眉约定同去的地方,他们恐怕去不成了。不过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去康奈尔大学,去普林斯顿大学,去剑桥大学,只要两人在一起,去哪里不行呢? 那一阵子,陈振中并没有按照叔叔和婶婶的意思,多和罗娅接触,倒常常和秋玲走得很近,经常在武馆里挥汗如雨,身体运动起来,心里能好受些。 他的心事只能对秋玲诉说,宗洋还小又不开窍,难以理解他的痛苦,而秋玲,她那充满爱怜与母性的目光总是让陈振中受伤的心灵得到极大的安慰,振中觉得她很像自己那年仅十一岁就过逝的姐姐。陈振中曾有一个姐姐,对他非常疼爱,可惜红颜薄命。面对陈振中,秋玲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就算是有一天陈振中变成祥林嫂,她依然会认真地倾听。 陈振中对秋玲说:“我很怕眉儿受罪,我这些天老是做恶梦,梦见她在里面,虽然锦衣玉食,却经常遭受欺负和虐待。那个吴将军,听我婶婶说,他****,一生糟蹋女人无数,脾气坏得很,从我知道了这些就老是做噩梦。” 秋玲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多事情只是道听途说,你并未亲眼所见。” 陈振中说:“我就是很担心她会受苦,我很牵挂。” 秋玲看着陈振中,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心里暗暗地盘算起来。 秋玲毕竟是江湖上的人,消息比较灵通,她打听到了吴将军的府邸,骑着一匹快马单枪匹马地就去了。当然,她可不是莽撞的人,知道凡事要讲究策略,她这次只是先去探探风。 秋玲把马拴在附近的一片小树林中,独自围绕着吴府转悠了两圈。墙高的很,她目测需要借助工具才能翻进去。所谓轻功,没有武侠书上写的那样神,不过是绑上沙袋练习上房,时间长了,身体轻盈而已,不可能像飞机似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墙高倒没关系,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就是会不会使用工具嘛。要命的是,守卫太多了,一层又一层,每一个都荷枪实弹的,别说是她单枪匹马,就是把整个武馆出动,也不一定能闯进去。 秋玲一直在周围转悠,几个侍卫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她思忖再三,上前问道:“请问你们府里需要佣工吗?”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想来府里做工。” 侍卫很谨慎,说道:“不需要。” 第二十二章 深入虎穴 秋玲也没办法了,失望得很,这时,一个背着刀的卫兵看她漂亮,就搭讪道:“姑娘,我告诉你个巧宗,看见前面的路口了吗,左边胡同里有个小店是介绍佣工的,你去那里兴许可以。” 秋玲道谢后匆匆走进那胡同,心中又有了一线希望。 她走进小店里,对介绍佣工的老妇人说道:“老太太,我想谋个吴府的差事。” “哦,吴将军府吗?那可是大宅院啊,想进去可是需要保人,我们才敢荐去。不然,不明底细的进去了,岂不是要我们的命?” 秋玲把辛苦挣来的五个大洋塞到老妇人手里,说道:“老太太,您看,我不过一个小女子,还能有什么底细呢?我想去吴府是因为我的,未婚夫,他在吴府里帮工,常年不得见,您看,这成不成?” 老妇人掂量着手里的五个大洋,心里乐开了花,说道:“这敢情好啊,我还做了一件积德的事情哩,这样吧,姑娘,吴府是大户人家,多一个佣人,少一个佣人都不打紧。现在,各房姨太太和少爷小姐屋里已经不需要了,只有厨房里还有空缺。他们家大人多,厨房里的佣人就是三四十个也不嫌多,你觉得呢?” 秋玲本想着进去当丫头伺候太太们的,这样容易接近沈月眉,她想着,这也算个机会,可以先打入敌人内部,也就同意了。 老妇通知她,回去收拾下东西,明天就过来帮工。 秋玲高兴地骑着马疾驰而去,她迫不及待要找到陈振中,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知道了一定会开心的。她这样的身份不好去陈振中家找他,而且这个时候他八成不在家,应该在学校里。秋玲骑着马来到北京市立三中,一进去便愣住了,她没上过学,不了解学校,没想到学校这么大,该去何处寻找陈振中呢?学校里的男生们,看到来了一个英姿飒爽的美人,骑着白马,纷纷驻足观看,很快形成一个包围圈。秋玲看着一个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年对着她指点江山,觉得不好意思,便一勒马缰绳,冲出人群,离开了校园。 她在校门口牵着马,耐心地等陈振中放学。 男生们走出校门口,看到一个美人牵着一匹马,那美人五官清秀但线条略硬朗,牵马的手臂也不似姑娘家珠圆玉润看着很结实,嘴唇的线条看起来很倔强,真有点花木兰的味道,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秋玲不理会,执着地寻找着陈振中的身影。 终于,陈振中夹着书走出来。阳光下的少年,文质彬彬,儒雅淡然,秋玲的心里又是兴奋又是荡漾。 秋玲笑着牵着马,叫着“陈振中”迎了上去。男生们纷纷感慨,这个小子,真是好命,之前有那样可爱的小家碧玉,现在又有女侠相伴左右。秋玲一点不觉得羞涩,反而充满了骄傲。因为陈振中看到她时,脸上也带着欣喜。 陈振中看到她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问道:“你怎么来了?” 秋玲笑着说:“我有话跟你说,你随我来。” 男生们眼红地看着陈振中离去。秋玲牵着马,和陈振中并肩走着,来到校园旁边一处僻静的胡同里。 “振中,我要向你辞行。”秋玲说。 “辞行?你要去哪里?”陈振中惊诧道。 陈振中脸上的不舍让秋玲心里无比甜蜜,她自觉配不起他,也不奢求得到他,只愿做他的朋友就好,秋玲说:“我要进吴府帮工了。” 秋玲简单说了今天的事情,说:“振中,以前你就经常说,遇到事情要达观一些,悲观消极是没有用的。遇到挫折要勇敢些,软弱是无用的。我进吴府后,虽然不是服侍女眷的佣人,见到月眉总比之前容易些。好事多磨,任何事情都不会那么顺利的,有句话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你看,你和月眉远隔千山万水,关里关外,不是一样遇见了?月老既然牵了这条红线,就会让你们在一起的。我会尽快帮你们取得联系,你还应该在学业上多费心才是,读书十几载,快要考试了,不要功亏一篑啊。” 秋玲一向是简明扼要的,说话很少超过三句,今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陈振中一听见沈月眉的事情有了眉目,心里顿觉明朗了许多,对秋玲的仗义相助也感激涕零。又听到秋玲安慰他和沈月眉一定有缘在一起,觉得自己和沈月眉确实是金童玉女天赐良缘,命运怎能辜负月老的美意呢?更何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如此诚心,这道坎不过是爱情波折路上一块可以踢开的绊脚石,他日夜憧憬的逃亡私奔出国读书一定可以实现。 再想想秋玲,她一个女孩子竟然能为了他单枪匹马去探侯门深似海的路子,这是怎样的侠骨柔肠,对他又是何等的情义! 陈振中忘情地一把抓住秋玲的手说:“秋姐,太谢谢你了,你对我和眉儿,实在是太好了!我陈振中何德何能,能得此知己如此鼎力相助。如果有一天可以为你效力,我陈振中万死不辞!” 秋玲的手被他握着,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自己也脸红了。 秋玲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夕阳西下,橙红的余晖中,胡同里,两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那天,陈振中和卢秋玲牵着马,一起回到武馆,一路上,走过许多胡同,聊了许多。刚刚到了武馆门口,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卢大哥出现在门口,看到了妹妹和陈振中。他虽是个粗人,也是真心疼爱妹妹的,妹妹的心事不说他也明白。女孩子大了,总归要找人家的。陈振中确实是个难得的人。 卢大哥留陈振中吃饭,陈振中以准备考试为由婉拒了。陈振中没有叫车,他慢慢地走着回了家。一路上心里不住地想着这些天的事情,经历过感情的男孩别有一番成熟,秋玲对他的感情,他不是一点察觉都没有。秋玲是个好姑娘,自己对她又感激又欣赏,只可惜自己只有一个人,一颗心,没有空间分给她,这个躯体这颗心不由自主地全系在沈月眉身上。他想,秋玲应该知道他的心思,自己跟她的交谈句句不离沈月眉,不禁感慨秋玲的心胸真是宽广,一个女子如此豪迈潇洒,多少男子望尘莫及,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难怪贾宝玉愿意混迹在女孩中,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本读不完的好书。这么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他的心情比往日略好一些,回到家里对叔叔婶婶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叔叔婶婶似乎心情也很好,对他说:“振中,这些天你老是在家里闷着,都快闷出毛病来了,出去散散心吧,罗小姐请我们到游艺园去,你也一起去吧。” 第二十三章 檀香水 陈振中并不太想去,正想着怎么推辞,婶婶“哎呦”叫了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她看着振中说:“我这几天没怎么注意你,你头发长长了,胡子茬也长了一圈,可见是大小伙子了!” 陈振中尴尬地笑笑,这些日子有心事几乎不修边幅,自己照照镜子,确实不像样子,邋遢得很。婶婶不由分说:“正好,离罗小姐的约会还有两个钟头,咱们先陪振中去香厂理发刮脸,然后再去赴约,怎么样?” 叔叔笑道:“放着家里的佣人不用,倒还给人家那里贴钱?” “你不知道,前儿赵太太跟我说,香厂里有个小徒弟手艺特别好,好多人排队找他修理头发呢,我竟不知道,这次可要见识下了。” 叔叔笑了笑说:“你把振中当实验小白兔了。” 陈振中推辞一番,婶婶怎么都不肯,他嘴笨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婶婶,只能跟着去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叔叔婶婶想尽办法要振中忘掉沈月眉,爱上千金大小姐罗娅。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旧时,可以父母包办,等揭开了红盖头才认识对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多接触,培养感情。只是他不懂婶婶干嘛还特意带他去香厂收拾一番,自己巴巴地在外面等了这么久。 其实陈振中刮脸理发的时候,婶婶并没有闲着,她拉着丈夫去洋货铺里买了一瓶檀香水,告诉丈夫,罗娅最喜欢这个味道了。婶婶把檀香水用一块水红色的绸手绢包着,放在一个绣着蝴蝶的精致玻璃盒子里。 罗娅在游艺园的番菜馆里等候多时,见到陈振中众人,不免寒暄一番,大家入座。刚一落座,婶婶就拿出那个精致的玻璃盒子递给罗娅,对她说:“我们经过一家洋货铺,振中吵着要买点东西送你呢。”陈振中吃惊地望着婶婶,婶婶对他挤眉弄眼,示意他配合。 罗娅打开一看,笑道:“是吗,那多谢密斯脱陈了,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香水呢?” 陈振中心里埋怨婶婶,只能强笑着说:“随便买的,不知道密斯罗会不会喜欢。”他自来不会撒谎,嘴边的微笑简直要僵掉。 叔叔和婶婶偷着笑,吃到一半,叔叔猛拍脑袋记起有同事邀请他去家里参加舞会,罗娅一再挽留,两人一再推辞。他们走后,罗娅和陈振中面对面坐着,因为罗娅上次的表白,此刻的气氛很尴尬,两人脑子里都涌过千言万语,想打破这种冷场,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密斯脱陈,谢谢你。”罗娅喝了一口茶水,晃晃手中的香水。 “密斯罗客气了,其实还是婶婶提醒我去买的。”陈振中不敢看罗娅的眼睛,只是低头喝茶水躲避着。 罗娅心里像小鹿乱撞,她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又害怕那个答案深深刺伤自己。 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密斯沈已经嫁人了,你还没有放下她吗?” 陈振中看着罗娅,自己该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了:“密斯罗在上层社会,可以打听下吴将军的风评。如果沈月眉是受了胁迫,我却坐视不管,密斯罗瞧得起这样的懦夫吗?” 罗娅抬头看着他,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个她得知后会兴奋得难以入眠,会在自己屋里跳舞转圈把花瓣撒得漫天飞舞的答案,那种快乐她许久没有经历过了,跳舞场上的快乐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尽管明白爱情没有理由,并不是自己不好,却忍不住在心里质疑,我哪里不如沈月眉,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她怀念那些岁月,每每陈振中对她一笑,她可以一晚上心里发烫。而现在,那种失落的情绪,把心里塞得满满的,那种心沉重地提不起来的感觉,让她觉得,她的未来,似乎都是灰暗而索然无味的。 “谢谢你,密斯罗,那张报纸,我不能仅凭着一张报纸就断定沈月眉背弃了我,除非她亲口告诉我。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从小父亲就骂我太轴了,可是我认准一件事,就全力以赴,对待人也一样。” 罗娅听了这话,泪水已经不听使唤地流下来,她不想陈振中看见,就端着茶杯喝茶。茶水含在口里,泪水不断滚进茶水中。 陈振中看到罗娅微微耸动的双肩,难道她哭了?她一直举着茶杯,哪有这样子喝茶的?陈振中心里有点发怵,他轻轻叫道:“密斯罗。” 罗娅躲在茶杯后无声地流泪,她想竭力止住哭泣,却徒劳无功,情绪已然决堤,如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了。追求她的人数不胜数,然而第一眼看见陈振中时她就对他产生了兴趣。 “这位同学——”陈振中有点尴尬地叫住罗娅,这里是女校,周围的女孩叽叽喳喳地看着陈振中,她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陈振中抱着一摞书站在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儿身边,那女孩儿玩着辫子。罗娅只觉得这少年,很像书中读到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接触到的都是时髦的活泼青年,而这少年仿佛从古代走出来的。 罗娅很大方地双手背在身后说道:“怎么了?” “请问教学楼怎么走?”陈振中问。 罗娅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显然是那个玩着发梢的女孩儿要来上学,男孩子八成是她的darling。 “是这位小姐要去上课吗?”罗娅看了一眼陈振中手中的书本,看到对方点头,她又问道,“这位同学,是哪个班的?” “我刚来学校,是四班的。”沈月眉略羞涩地答道。 “哦,真巧,我也是,来,你跟我走吧。”罗娅热情地伸出手。 陈振中对她笑了笑,把书本交给了沈月眉,罗娅在他的笑容和眼神中感觉到对自己的信任。沈月眉有点扭捏地把手交给罗娅,却回头看了一眼陈振中,罗娅也跟着回头,只见那少年站在初生的阳光中,周边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罗娅看着那双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让她的心瞬间安定了。 第二十四章 远走高飞 每天放学,陈振中都在校门口旁边的那棵树下等待沈月眉,跟着人群蜂拥而出的罗娅,在陈振中心中毫无印象,可独自在树下等待的那个温和绅士面带笑容的少年,罗娅却渐渐熟悉起来,每次她看着沈月眉迈着欢快的步伐向他跑过去,内心生出羡慕。 罗娅渐渐魔怔起来,有时父母餐桌上调侃说到未来女婿,她就想象出自己带他回家见父母的情景,爸妈一定会喜欢他的。有时,她穿着睡衣和拖鞋躺在沙发里读书给他听,他坐在壁炉旁专注地听着,炉火把他的脸颊映地红彤彤的。有时,她走在校园路上,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中间,猛然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大树下那个少年对她招手微笑要她过来。 陈振中跟她一直都不熟,他有沈月眉陪伴,而自己和他早已熟识,他一直在她身边,她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她和他的世界,她留恋那个世界,她希望把那个世界变为现实。以前,她不愿意也不敢拆散人家因缘,她像少年维特一样烦恼而不知所措,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化了,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触摸到那幸福的玻璃纸了,可是,梦想却无情地破碎了。那一瞬间,她真的有点恨陈振中,为什么这么不在乎她,为什么无视她的存在,多么不公平啊,她站在天平的这一边,因为爱的分量重,一直仰望着他。 “罗娅。”陈振中轻轻唤道。 罗娅放下茶杯,她转头侧向一边,拿着手帕擦脸。陈振中不知所措,罗娅的心路历程他无从知晓,他徒劳地安慰着,我不值得密斯罗这样,你这样好,这么多人喜欢,一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等等。 罗娅擦干泪水,回过头来,对陈振中勉强一笑,道:“让密斯脱陈见笑了,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都不能开开心心地笑呢,总是弄成这个样子。” 陈振中无言以答,尽管不爱罗娅,此刻看着这个一向高贵的姑娘忽然剥下华丽的外衣,如此脆弱,他不能不心痛——非常单纯的心痛,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痛,无所谓本能的欲望,甚至谈不上暧昧。 “你说的有理,以我的了解,她是个好姑娘,你也是,好人。” 窗外的月亮皎洁明亮,这句话后,屋里的两人相视再也无言。 秋玲跟着小红,贴着墙角一路来到沈月眉屋里,沈月眉正不安地来回踱步,见到秋玲进来,她打发小红出去望风,紧紧地关好门。 “秋姐,你怎么这样大胆,这种地方也敢来?”沈月眉急切地道。 “月眉,我可不是进来玩的,你该知道吧,我是为了振中才来的。”秋玲说着把陈振中写好的字条交给她,说,“我不宜久留,等我走了你再看吧,那个丫头可靠吗,写好了回信叫她带给我吧。” 沈月眉对秋玲点点头,秋玲便匆匆离去了。 小红目送秋玲离去后,进了沈月眉的房间,她对沈月眉很忠心,对她的事情也比较了解。将军驱逐众人**沈月眉的那天,她就在餐桌边伺候着。作为女人,她同情沈月眉。沈月眉自己就是苦出身,把小红当姐妹看待。她和小红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她很信任小红,小红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锁上了门,她不识字,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问道:“这是谁给您的,上面说了什么?” 沈月眉展开纸条,一行行娟秀的蝇头小楷,是陈振中熟悉的笔迹: “眉儿,别人说你变心了,我不能相信,以我对你的了解,不会是那种攀龙附凤忘恩负义之流。你是否受了胁迫,果真如此,请务必实言与我,我绝非畏首畏尾不负责任之辈。只要你有意,我愿携你远走高飞,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见信请务必告知我你的心意,我们方可从长计议。 对你依然如故的振中” 沈月眉看着那张字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转。这些天,她明白还是自己负了陈振中,她希望他能幸福,能找到一个知心知意的人在一起。可是,明明知道自己再没资格回到他身边,一想到这里,虽然真心的祝福他,却经不住心里一阵抽搐的痛。她只盼望陈振中不要很快地忘了自己就好,今天才知道她的振中没有忘了自己,还一直惦记她,记挂她,而且心心念念想着要带她走。 要跟陈振中走吗?她内心一万个愿意,这鬼地方她早就待够了。脾气暴躁动辄打骂的将军,善妒使坏的二太太,还有两个小魔头,将军每晚都折磨她,那些事一个姑娘家根本说不出口,她早就受够了。沈月眉很矛盾,她从小接受母亲的妇德熏陶,也接受父亲的新思想,一方面觉得自己身子脏了配不上振中,一方面又渴望自由与爱情。 玉璧正在房间里画梅花,沈月眉敲敲门走进来,沈月眉犹豫着要不要跟玉璧商量,以她对玉璧软弱性格的了解,玉璧一定会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她会告诉她,将军的爪牙遍布四方,他们是逃不掉的,抓回来不被将军打死才怪。 沈月眉内心有了一个自己不愿意面对的答案,她只是狠不下心来割舍,她想要别人告诉自己。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声:“将军,饶命呀,您看在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为您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份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在寂静的吴府上空飘荡。 玉璧和沈月眉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沈月眉说道:“好像是,辛副官的声音。” 不多会儿功夫,府里上上下下从姨太太到佣人全部停下手里的事情,围在院子里,两个小少爷拿着弹弓跑过来,被二太太拦下来,说道,小祖宗,别凑热闹了。沈月眉和玉璧也拨开人群,只见两个护兵把辛副官倒吊在树上,辛副官的军装被扒了,鼻青脸肿,嘴里杀猪一般不断嚎叫着将军饶命。 这时,人群让开了一条路,顿时静默下来,只见吴将军袖子挽得高高的,拎着一条拳头粗细的粗糙不堪的鞭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眼中的凶狠逼退了左右,径直杀出一条血路出来。他径直走上前,下人端来一盆盐水,吴将军将鞭子在里面蘸了一下,抡圆了胳膊对着辛副官劈头盖脸抽了过去。 辛副官的惨叫声和求饶声凌厉地回荡在上空,一鞭子下去便皮开肉绽,很快,空中便血肉横飞,沈月眉和玉璧看不下去了,扭头想要离开,只听得人群里传来纷纷的议论: “将军今儿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发这么大火?” “这辛副官真是活的不耐烦了,将军的女人都敢动,听说他和三太太勾搭了四五年了,你说,将军这样有面子的人,能忍得了戴绿帽子这种事,而且是自己眼皮子底下……” 寒气从脊梁骨向外冒,沈月眉似乎被冻住了,定格在原地,身后,呼啸而过的鞭子带起的疾风,还有辛副官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地传来: “将军,饶命呀,真的,是她勾引的我呀……” 沈月眉闭上眼睛,快步离去。 第二十五章 宿醉 当声音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沈月眉和玉璧站在窗口看下人们收拾残局,地上一片血染的落叶,浓重的血腥味飘在空中,辛副官的尸体被放了下来,早已体无完肤。 沈月眉端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一向胆小怕事的玉璧倒比她冷静些,把手放在沈月眉抖动的手上,那温度让沈月眉稍稍回过神来,她转头看着玉璧,面色青白:“三,三姨太呢,将,将军会把她,怎么样?” 三姨太在府里是个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的人,平日里话也不多,偶尔开口说话也不引起别人注意,姿色虽有几分也不出众。 玉璧喝了一口茶,回头看着沈月眉,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沈月眉不敢想,她不敢揣测像吴将军这样见惯生死的人内心是多么的冷漠,她似乎听到三姨太凄惨的尖叫,又似乎自己耳鸣了。这时,走廊里传来下人的声音: “听说三姨太被将军扔进大牢里了……” “天呐,那种地方,还不如被将军活活打死呢……” “嘘,你们皮痒了还是活的不耐烦了,敢议论主子的事,还不赶快去干活!” 沈月眉闭上了眼睛。 要去上学了,陈振中整理自己的书包,他看到桌上的戒指盒,忍不住打开来,轻抚镶嵌其上的红宝石。陈振中拿过其中一只,轻轻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稍稍有些松,少爷的手指没有做过粗活,纤细修长。 陈振中把手举起,看着太阳下那抹耀眼的红。又看看另一枚戒指,安静地躺在盒子里,像他的沈月眉,温柔而沉静。他似乎看到她低头浅笑的模样,是那样动人,他轻轻扣上戒指盒,放在衣袋里,然后拎起书包离开了。 陈振中一下课,不待先生离开,就飞跑出去,这天的课他全然没有心思,脑海中挥之不去盘旋着他的私奔计划,先写信给家里要求寄钱,就说自己要出国留学,然后到上海,买好出国的船票…… 先生不满地瞪他一眼,他只好道歉,然后一转眼就消失在楼梯口,先生摇摇头离开了。陈振中在楼梯上跳下来,穿过校园飞跑着,怀里的几本书歪歪斜斜的,几乎掉在地上。 秋玲早已在烈日下的校园门口等待多时,见到振中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忍不住掏出手帕为他擦拭,陈振中兴冲冲地说道:“眉儿给我的回信呢?” 秋玲把指条递给陈振中,他接过来,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撞着,眉儿一直说想去剑桥,想看看伦敦的风光,他们马上就要乘舟远航了。 “陈君振中: 承你厚爱,愧不敢当。我确系追求荣耀显达,希图富贵,如今承蒙将军宠爱,一呼百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万事惬意,不思旧情。念你于我有恩,规劝君切莫误于儿女情长,大丈夫还应志在四方,虽我负你,想你若有权有势又怎会有今日之结果?荣华富贵真真切切,相知相爱不过过眼云烟,吾适才方懂,劝君继续学业,出人头地,大丈夫何患无妻? 吴沈月眉” 秋玲只见陈振中脸色瞬间变了,她看到他眼珠转动似乎把信又看了一遍,他的两道剑眉紧紧地绞在一起,秋玲忍不住凑上前去,自己识字不多,急的摇着陈振中的胳膊:“振中,振中,月眉妹妹到底说了什么……” 陈振中终于从那张信笺中回过神来,他看了好多遍,终于确信自己没看错,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信笺也没有问题,字迹也没有问题。 “兄弟,你这样条件,她还不跟你,是她没福气。我老卢从来不说虚话,就老台弟你这种样貌人品和家世,至于为个无情无义的姑娘这样吗?好姑娘不多的是吗,我妹妹不好吗?” 月朗星稀的夜里,陈振中和卢海大哥坐在武馆院子里喝酒,卢大哥喝高了,拍着陈振中的肩膀说道。 秋玲听闻,不禁吓了一跳,心里怪哥哥多嘴,却忍不住有点感谢他,她手里倒着酒,神经全集中在耳部屏气凝神地去听,陈振中早已喝得满脸通红,只是笑而不答。秋玲支着耳朵竖了半天,却丝毫未见任何回复,心里不由得失落,她不奢求陈振中爱自己,哪怕他赞自己好,哪怕,她的付出,他看在眼里心里感激,哪怕,他只是拿她当朋友,她也知足了。 不一会儿,卢大哥睡倒在桌子上。秋玲拦不住他们,只能先把哥哥背进屋里,把烂醉如泥的陈振中背回家去。 陈振中可能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他的身体有些不适应或者喝得过于生猛了,他不像其他醉酒的人那样大吐特吐,却浑身发抖,脸色发紫。秋玲想扶着他,可是他的身子似乎失去了骨骼,完全无法支撑,一下子瘫软倒地,秋玲拽了半天,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烂泥一般的他从地上拉起来。 秋玲看着他那个样子,害怕得很,从来没见有人喝了酒是这个样子,她只能背着他去医院,平时黄包车随处可见,那天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辆也见不到。陈振中喝醉的身子异常沉重,秋玲虽然是练武之人,到底男女有别,不能手托他的屁股,只能抓住他的两条胳膊,他的个子又高,长长的腿拖在地上,这样走了没一会儿秋玲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秋玲的双手早已酸痛无力,她却不敢停下休息,她生怕陈振中有个闪失,送医院晚了就坏了。她虽然早已累的气喘吁吁,却一直不停地同陈振中讲话,他一直有些许回应,她稍稍放了心。 “振中,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秋玲头上的汗水流进了眼睛里,她觉得眼睛生疼,辣辣的,很想用手去揉一揉,但是两只手都占住了,她只能使劲眨眨疼痛的眼睛,挤出眼泪来让眼睛舒服点。 “眉儿,眉儿,我们放学回家,一起去游公园好吗?”陈振中在秋玲背上喃喃自语。 秋玲心里一阵难过,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陈振中。 这时,路上驶过一辆三轮车,秋玲想赶快送陈振中去医院,就背着振中拦下那辆车子,车夫带着帽子,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男人。 秋玲喘着粗气说:“大,大叔,帮,帮帮我们吧,我的未婚夫,他生病了,我着急送他去医院……” 第二十六章 两年后 秋玲故意说陈振中是自己的未婚夫,可能所有人在自己梦想无法实现时,依然愿尽量向着梦想靠近,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是自我欺骗自我麻痹而已。 大叔看看陈振中,苍白的脸色中透出紫色,以为他真的病重,走近一闻,满身酒气,说道:“他是不是对酒过敏?” 秋玲说:“我也不知道,他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 “哎,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摩登,也越来越不受大人管束,怎么可以喝成这个样子,多么伤害身体啊。”车夫唠唠叨叨。 秋玲顾不上听他教训,推着三轮车飞跑。车夫费劲大力赶上她,坐在车边,对她说:“你跑什么,赶紧骑上去啊,你不会骑我来骑。” 秋玲都急糊涂了,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想到。她忙说:“我会骑,我来骑。”说着就要上去,着急之下,一脚踩空了,一个踉跄,差点连人带车摔倒。 第二天一早,陈振中揉着脑袋在医院里醒过来,看到秋玲正支着下巴打瞌睡,他昨夜虽然喝得烂醉,还有一点意识,渐渐想了起来,不由对秋玲充满感激和怜爱。 他轻轻起身,这一起身,感觉胃里一阵翻腾,难受极了,头晕脑胀地想爆炸。他咬咬牙,忍过一阵头晕目眩,起身为秋玲披上一件衣服,秋玲猛地醒过来,一睁眼看到陈振中英俊的脸端端正正地在自己眼前,只隔着一个吻的距离。 秋玲一愣,随即道:“你醒了?你昨晚全身都发抖,现在好些了吗?” 陈振中捏着两边鼓胀疼痛的太阳穴说:“好多了,昨晚,真的谢谢你,秋姐。” 秋玲正色道:“你可不能再这样了,你昨晚的样子真的吓死人了,我简直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事。你还这么年轻,人生的波折多的是,这点挫折你就这样颓废,以后难道有点不如意就喝得酒精中毒吗?” 陈振中勉强笑笑说:“是,你说的很对。不过,说来也奇怪,没喝酒之前,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堵得慌,这么折腾一遭,我虽然难受得要死,心里竟然宽慰了许多。” “那你以后也不能再糟践自己的身体了。”秋玲瞪着他,冲口而出。 陈振中看着她关心自己的神情,深感愧疚,说:“以后不会了,哎呦,确实太难受了。对了,我住院的钱是你交的吧。” 陈振中从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她,秋玲推辞说,这是应该的,再说也没有花这么多。陈振中不依,说,昨夜你背着我,我是知道的,你不收下,我心里不安,你是个爽快人,别推三阻四了。 秋玲只能收下,她暗暗揉着酸痛的手臂,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因为振中说昨晚的事情他记得。就算他不能接受自己,知道自己对他好毕竟比自己默默付出他毫不知情的好。 秋玲以为陈振中闹了这一场,就会醒悟过来。哪有那么容易,心病也是病,病去如抽丝。失恋是一种只有时间和新欢才能治愈的疾病。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对待失恋的方式,有些方式奇奇怪怪的。陈振中的方式比较正常和健康,就是占住脑袋和身体。他埋头书海,沈月眉不赴约了,国立北京大学的梦想他不会放弃。做男人,就要对事业热血,对女人柔情,没有了女人,热血依然在。放学后他就去秋玲的武馆里练习功夫,每次他练功夫,武馆里的人回头看他一眼,都会躲得很远。他乱舞着剑花,每一剑,如果不小心碰到人,那人很可能会身首异处。他击打沙袋,一打就是好几个时辰,似乎打一个自己最恨的人,直打到满头大汗,胳膊都抬不起来。 其实,那个时候,出于本能,他很想找个爱他的女孩子,比如罗娅,比如秋玲,来缓解自己心里的伤痛,可是,他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他早晚会伤害她们的感情,他真心觉得她们是很好的女孩子,可就是没有恋爱的感觉,这种感觉最是强求不来的。更何况,经历过和沈月眉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却落得如此收场,陈振中的心已为感情所累,难以再动情。 陈振中满头大汗地躺在地上,手中的剑落在一边,他看着天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是这种结局。 他不会知道,那封令他伤心欲绝的信,沈月眉是一边流泪一边写的,为了不让泪水浸湿字迹,她刻意在面前铺了一块毛巾,若他仔细看,就会发现沈月眉从未写字如此用力。而写完“吴沈月眉”这个足以令陈振中心碎的落款后,沈月眉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失声,她可怜振中,也可怜自己。 这一切,陈振中无从得知,他只是仰望蓝天,在心里问道,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春去秋来,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发生了很多改变,陈振中和罗娅都考上了国立北京大学,陈振中在国文系,罗娅在外文系。陈振中专心于学业,喜欢他的女孩儿一直都有,他暂时关闭了心门。和陈振中以朋友名义自居的罗娅,似乎不再执着于陈振中,她换男朋友的速度越来越快,却渐渐销声匿迹,孑然一身,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秋玲进吴府的使命就是送信,使命完成了,她就以母亲病重为由辞工了,一个厨房帮佣,没人会在意的。她并不知道吴将军的为人,也不晓得沈月眉的处境。 而沈月眉在吴府的生活,和从前一模一样,她算是看明白了,女人对吴将军来说就是只小狗小猫,他高兴时会给她许多衣服和珠宝,不高兴时即便她小心翼翼也免不了挨打挨骂,最厉害的一次她两天下不了床。 不过近来,由于革命军在南方闹得很凶,将军常常忙于军务,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沈月眉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辛副官被将军打死后,他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副官,都不满意,毕竟不如自己用了好几年的人顺手。 吴府家规严格,不得轻易外出,女眷外出要向二太太请示,看她心情决定,能去的地方无外乎做衣服和烧香。沈月眉常常去庙里烧香,祈求陈振中和母亲平安,祈求将军能战死沙场,只是将军常年作战于军帐中,这个概率真是不大。 第二十七章 压寨夫人 很快,七月份到了,三伏天气,北京城里炎热异常。将军府里闷得像个蒸笼,将军陪同新上任的张大帅去了承德避暑,这段时间不在家,将军府里节日一般轻松欢快。 一天,玉璧叫上沈月眉趁着天快黑时的清凉去截一段上好的料子来,做几件新的旗袍,玉璧说,她知道瑞蚨祥有块料子很好,薄而不透,穿上后很清爽,而且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沈月眉对于一切能离开这里的机会,哪怕只是一分半秒都很珍惜,就跟着她一起去了。 暗红的落日透过大地散发出余热,两人各自撑着一把伞,她们没有用车,没叫人跟着,跟府里说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离开空气都有重量的吴府,两人拉着手互相微笑一下,都感到暂时的自由与如释重负。二太太最近打牌手气不好,心情就不好不准许别人出门,她们许久没有出门,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感觉恍如隔世。沈月眉听着耳边的叫卖吆喝声,觉得是那么亲切,仿佛是重新回到生气勃勃的人世间。 她们选好了料子、量了尺寸,商定了来取衣服的日子后便离开了,太阳基本已经不再发挥余威了,她们收起遮阳伞,一起往回走。玉璧说有一条近路,要穿过一片小树林,那时,行人已经不多了,天色又渐渐转暗,几只鸟儿在林间悲鸣,听起来有些慎人。沈月眉和玉璧加快脚步在林间走着,她们边走边聊天解闷。 沈月眉说:“玉璧,你来吴府也五年了,怎么不要个孩子呢?你看四太太的女儿多么乖巧可爱。” 玉璧回头看看沈月眉,眼神很怪异,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有几分疑惑,让沈月眉以为自己脸上粘了什么脏东西,半响,玉璧摇摇头说:“孩子跟男女之间一样,也讲究个缘分,强求不得。” 沈月眉心里有句话要问玉璧,她不知道该怎么发问,因为那个问题就像一堆乱线,她自己也没个头绪,只是知道它绊住了自己的脚。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她和玉璧还没回过神来,猛然看见大约十几匹马疾驰过来,在她们身边飞驰而过,几乎擦着沈月眉的肩膀,带起一阵尘土。而骑在马上的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副太阳眼镜,已经过了正午竟然还这样打扮,他经过沈月眉身边时对她和玉璧多看了一眼,直到马儿远去才收回了目光。 沈月眉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胸口,还来不及缓过神来继续前行,那些人马竟然又回来了,把玉璧和沈月眉围在中间。玉璧和沈月眉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赶紧往外冲,可是那群人围成一个圈,骑在马上一圈圈转,密不透风地把她们围在中间,她们根本出不去。天色越来越黑,她们真的有点害怕了,沈月眉想,八成是土匪或者强盗吧,她倒是不怎么害怕了,反正自己的命坏极了,看看究竟能有多坏。 马上的人似乎都是年轻男子,其中那个带太阳眼镜的,系着黑领结,白衬衫外穿着暗黄色格子马甲,和腿上笔挺的裤子配套,穿着很摩登,他对其他人说:“这两个小娘子怎么这么漂亮啊,是天仙下凡了吧。”说完,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沈月眉拉着玉璧想冲出去,年轻人一勒缰绳,马儿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吓得沈月眉和玉璧赶紧退后。那个带太阳眼镜的年轻人下了马,向着沈月眉和玉璧步步逼近,她们一路后退,直到另一匹马拦住去路。 她们成了瓮中之鳖。 年轻人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沈月眉身上,他在墨光眼镜后看清了她的脸——皮肤细嫩,不施粉黛,杏眼黑白分明,眉毛似乎是刻意修饰出来的,弯弯的柳叶眉,小巧的鼻子,涂了口红的嘴唇透露出性感的诱惑。她并不妖媚,却有一种别样的妩媚。年轻人不由自主地走近她,心里相信,其他人也恨不得像他这样做,这张脸上这种含而不露的妩媚,那双秋水般清澈见底的眼眸,一定让他们跟他一样想入非非。 年轻人走近沈月眉,像夹小猫一样一把把她搂在肋下,沈月眉拼命挣扎,他虽然瘦,力气大得很,沈月眉粗略地估计他的力气不亚于粗壮如一头熊一般的将军,她根本挣脱不了。 他鼻子凑在沈月眉身上吸了吸,说道:“好香啊,别害怕,小娘子,我很怜香惜玉的,不如你跟我回去做压寨夫人吧。” 说着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沈月眉的脸。沈月眉躲开,拼命挣扎,要摆脱他铁钳般的大手。他却愈发放肆,一把横抄起,抱着她向着马儿走过去,无耻地说道:“小娘子,跟我回去入洞房吧。” 大家爆发出一阵大笑。 沈月眉拼命挣扎,她狠狠咬了年轻人的胳膊,年轻人手臂吃痛,把她放下。沈月眉还没站稳,就抽出一只手来,握成拳,对着他的脸用尽全力狠狠砸下去。 这一拳,砸飞了他脸上的太阳眼镜。沈月眉本以为,这种时候还带眼镜的人一定是眼睛有什么问题,没想到,他的眼睛什么问题都没有,虽然沈月眉很害怕,无心注意,还是凭着人非条件反射般对环境的基本观察力发现了,这个年轻人面孔白皙,五官端正,眼睛没有什么问题,不算顶大,无法媲美陈振中那双亮晶晶的漂亮的眸子,虽然五官不是那么俊秀,整体看来却也清秀的很,算得上是个英俊少年。 他的眼镜被沈月眉打飞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愣了半天,说:“你是不是女人,怎么这样粗鲁,就算要打也是耳光吧,竟然拿拳头打人!”他说着向着沈月眉步步逼近。 沈月眉害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年轻人无赖地笑笑,说道:“看看你是不是女人啊?” 沈月眉很害怕,危急状况,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当时只是本能地一拳打过去,顶多意识里闪过惹恼他的下场,也没想到,他并不恼,却愈发无赖和流氓,这更加可怕。 第二十八章 新来的副官 一向软弱的玉璧忽然爆发出勇气,说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放肆,我们是吴将军的家眷,你们连军官都不怕吗,要是再敢造次,一定有你们好看。” 她猜想着这帮人说不定是哪里跑出来的土匪,土匪应该会稍稍畏惧点官府吧。 这句话果然有效力,这帮人一听说吴将军,都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起哄。 那个年轻人问玉璧:“你是吴将军什么人?” “我,我们是他的如夫人。”玉璧战战兢兢地说。 “哦,”年轻人说,“我就暂且相信你,我警告你们,要是让我发现你们撒谎的话,我一定抓你们回来共度春宵,别以为我再也找不着你们了!” 玉璧看着危险似乎要过去,镇定下来说:“我们没有撒谎。” “那就好。”年轻人说,他顺手在沈月眉脸上捏了一下,对身边众人说,这小丫头不错,很犟很可爱,我就喜欢这种调调,大家起哄一笑。沈月眉嫌恶地躲开他的手,他转身上马走了,他们一行人急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玉璧和沈月眉不待彻底缓过神来就慌不择路地小跑着离开了这片小树林,她们回到人来人往的街道,顺着原路回到了吴府。 沈月眉和玉璧回到吴府的时候,发现下人们忙忙碌碌,搬进搬出,似乎搬家或者嫁女儿置办东西似的。 玉璧拦着一个女佣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女佣说:“喏,吴将军和张大帅要从承德回来了,府里准备办个迎接舞会给张大帅接风。” 一听说将军要回来,沈月眉心下一沉,刚刚发生的一切也都抛诸脑后了。 舞会上,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吴将军不愿意别的男人碰自己的女人,几个太太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吃点心喝葡萄酒,吴将军在舞池里倒是如鱼得水。此刻,他正搂着一个时髦女郎在跳舞,沈月眉端着葡萄酒随意地四下打量,那女子的穿衣打扮和罗娅很像,但感觉气质上有欠缺,没有罗娅那样自信的贵族气质。 吴将军的眼中又闪过熟悉的麻黄色电光,眼睛向下盯住舞伴的前胸,一道若有似无的沟壑让他顿时有几分眩晕,环住舞伴腰际的手开始发力,舞伴惊叫一声,前胸已经紧紧贴在吴将军的胸膛,吴将军只觉筋酥骨软,浑身汗毛都酥倒了,老毛病顿时犯了,一只手紧紧环住舞伴的腰际,另一只手则死死托住对方的臀部。 女子惊叫了一声,这时,舞池中冲出一位西装男子,猛然上前推开吴将军,将那女子拉到自己身后,气愤地瞪着吴将军,说道:“我太太早就说过不想跳舞,你为何一再咄咄逼人强人所难?” 吴将军瞬间恼羞成怒,吼道:“小子,你他妈的跟谁说话呢,知道我是谁么?”正要拔出腰间的手枪,冷不丁浑身一阵激灵,猛然抬头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吴将军的护兵愣了一瞬间,纷纷在吴将军身边排布好,等候将军的指令。 吴将军压低了声音:“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西装男子拉动保险,只听“咔哒”一声,全场哗然,他毫不在意地歪了歪嘴:“老子管你是谁!” 整个厅堂里鸦雀无声,人们纷纷小心翼翼地后退着,退到不受子弹威胁的安全地带,厅堂中央吴将军和那对夫妻僵持着,大家纷纷撤退之时却有一人走上前去,西装男子警觉地随着脚步声转身,只见一个身形瘦长的年轻男子走到面前,他手里的枪不禁向着来人方向稍稍转了转。 “兄弟,”男子开口说道,“今晚本来也没什么大事,舞池里那么多人难免磕磕碰碰产生摩擦,何必小题大做。吴将军是帅才,有心胸,只要你现在把枪放下,他保你们夫妻平安无事。” 沈月眉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 “哼,”西装男子不屑地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实话告诉你吧,这个人,”他用枪指着吴将军的头,“作恶多端,我今天来就是取他狗命的!” “砰”地一声,人们吓得惊叫起来,纷纷抱住头。子弹擦着吴将军的头向上飞往天花板,吴将军觉得双耳暂时失聪了,等到再次听到人群的嘈杂声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地上。他喘着粗气,在护兵的搀扶下站起来,才渐渐反应过来刚才亲眼见到的一幕幕: 在西装男子开枪的一瞬间,那男子飞速抬脚踢中了西装男子的手腕,西装男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三招两式制服了,此刻被反剪了双手,捂住脱臼的手腕痛的满头大汗。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张大帅踩着皮靴蹬蹬蹬地走进来,身后的副官侍卫紧紧跟着,他蓄着浓重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厚实的嘴唇,严厉地扫视一圈,人们纷纷低头敛目,他的目光聚焦到那名被制服的西装男子身上,副官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大帅点点头,示意下属把那西装男子带回去审问。 大帅走上前,若有似无地弹了弹吴将军胸前的灰尘,说道:“传庆,你受惊了。”目光转向那名制服刺客的年轻男子身上,又转向吴将军道,“这位小兄弟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吴将军点点头,正打算说点什么,大帅震耳欲聋地笑声传来,这一阵笑声把所有人都笑懵了,大家面面相觑地看着大帅向那名年轻男子走过去,大力拍了拍对方的肩,感觉骨头都要被拍碎了:“哈哈,老吴,这真是缘分呐!你前一阵子还念叨想找个好一点的副官,我正准备给你推荐一个好用的人,没想到你俩先过招了。来来,我介绍下,韩景轩,保定军校的高材生,老吴,你看怎么样?”大帅说着,又拍了拍韩景轩的肩膀。 既然是大帅举荐的人,吴将军自然不会当众驳斥,马上绽开笑颜说道:“不错,不错,大帅举荐的人自然错不了。”他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说道,“小伙子生的这么好,细皮嫩肉的,没想到倒是军校生!” 韩景轩一笑:“一副皮囊而已,没什么好稀罕的。” 看着韩景轩的背影,虽不相识,沈月眉却在内心怨恨他,为何突然出现,阻挠了那西装男子对吴将军的刺杀计划。想到那西装男子便觉惋惜,这真是个自杀计划,不管是否成功,自己的命都是保不住的。还有那个时髦女郎,肯定是同伙,能死的痛快怕便是最大的奢求了。沈月眉轻轻叹气,玉璧却忽然低声惊叫了一声,提示沈月眉抬头看。 原来,张大帅正向大家和吴将军介绍韩景轩,他转过头来,沈月眉顿觉有几分面善,仔细辨认,顿时浑身一激灵,她想了起来,没错,这就是前些日子在小树林调戏她的那个轻浮的男子!他的目光向这边转过来,沈月眉连忙低下头。 第二十九章 患难姐妹 舞会散后,下人们收拾残局,对于张大帅举荐并且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吴将军还算尊重,他带着韩景轩熟悉府里的情况,把他介绍给大家认识,并叫下人给他收拾出一间房来,府里的太太丫头见到一个这么精神的小伙子,眼角眉梢暗喜。 沈月眉和玉璧正携手上楼,走到一半就听到咚咚咚地下楼声,一抬头看到将军和新上任的韩副官,玉璧怯怯地叫了一声老爷,沈月眉被韩副官盯着看的心里发毛,她低下头只听吴将军对韩副官说道:“这是我的五太太和六太太。” “五太太好,六太太好。”韩副官微笑着招呼道,沈月眉抬头看他,他表现的特别温顺,却把那天的一脸色相隐藏起来,沈月眉想起因为和三姨太私通被将军活活打死的辛副官,她感觉这韩副官绝非省油的灯,自己千万离他远远的,别惹上祸端。 韩副官转头对吴将军说道:“将军好福气,太太们一个比一个美,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 吴将军拍了拍韩副官的肩膀,说道:“好,一听就是有文化的人,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人。” 韩景轩低头说过奖,吴将军向后瞪了玉璧和沈月眉一眼,吓得两人战战兢兢,将军摸着唇边的小胡子,威严地说道:“女人就得好好收拾,看我一个两个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叫她们往东不敢向西半步!”转头问韩景轩,“小韩,你多大,结婚了吗?” “下月过了生日就二十五了,大丈夫还没立业,何谈结婚,我刚刚到任,还希望在将军手下有一番作为后再成家。” 将军连连称赞,带着韩景轩下了楼,沈月眉站在楼梯上,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感觉到几分心慌,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韩副官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回头对上了沈月眉的目光,沈月眉一惊,移开目光的一瞬间看到韩景轩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他记得她,刚刚伪装地仿佛忘记了似的。 沈月眉回到房间,小红服侍她上床,给她盖好了被子关了电灯便起身离开了。沈月眉待她离去后,久久难以入眠,她回想着今天的一幕幕,这个韩景轩,每次出现都没好事,要不是他将军可能就被打死了,她也不用在这地狱里煎熬。 每天晚上,将军没来就是晴天,来了就是电闪雷鸣,睡在他身边,听着震耳欲聋的鼾声,闻着似有若无的粗鲁味道,还有某些不洁净气体的味道,真是一种煎熬和折磨。 沈月眉好半天才恍恍惚惚睡去,似乎刚刚进入梦境就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惊醒了,她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就听到将军高腔大嗓地喊道:“妈的,美人儿,快开门,睡死过去了?” 睡在隔壁的小红被惊醒,她听着将军的叫喊声,把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蜷缩在墙角里。 沈月眉心下一沉,只能穿上拖鞋下来开了门,门一开,将军就一把搂住她。每每靠近他,沈月眉的全身就忍不住轻轻颤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他抱起沈月眉,一头栽倒在床上,喃喃说道:“妈的,累死了,给老子把鞋脱了,好好擦擦脚。”说完就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沈月眉看他睡熟了,径自靠在沙发上,看着外面如水的月色。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真是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啊。她回头厌恶地看看鼾声大作的将军,就为当初那样的强迫,她便恨毒了他,更何况他现在是怎样地待自己!不尊重别人还想别人尊重你吗?沈月眉不知何时昏昏沉沉睡去了。 太阳高高地照进来,把温暖的阳光洒在歪倒在沙发上的沈月眉身上,她感到少有的温暖和光亮,这温暖与光亮几乎让她暂时忘却了心头的阴霾,她微微地睁开眼睛,感受阳光的美好。 铜床上,将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沈月眉这才从睡梦中彻底醒来,意识到将军还在自己屋里,意识到自己昨晚不知不觉睡着了忘记了将军的吩咐,她预感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将军从床上一跃而起,看着自己整齐的着装和紧紧裹在腿上的皮靴,下床一脚把沈月眉踹倒在地,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以为老子睡死过去了。” 他抓住沈月眉的衣襟,高高的举起巴掌,沈月眉闭上眼睛等待,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将军已经放下熊一样粗厚的手掌,玉璧正站在门边,怯生生地说道:“老爷,月眉,吃早饭了。” 将军哼了一声转头离去,经过玉璧身边时瞪了她一眼,玉璧赶紧低下头。 待将军走后,玉璧上前扶起沈月眉,她的白色睡衣上清晰地印着将军的鞋印。玉璧撩起她的衣服一看,果然是一块碗口大小的青肿,沈月眉揉着肋下疼痛的淤青,倒吸着凉气沉默不语。 玉璧叹口气,说道:“你这傻孩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就算你不能像二太太那样千娇百媚,至少也可以逆来顺受吧。” 沈月眉很恨地咬着下唇,说道:“凭什么他可以随意摆布我,以此为乐,我却连一点反抗都不可以!” 玉璧看着沈月眉,终于明白,这姑娘是恨毒了吴将军,她不禁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吴将军是怎样逐出众人玷污了她,自己作为旁观者,还吓得气得浑身发抖,当时自己身子都瘫了,缩在角落里动弹不得,是张师长把她架出去的,那当事人沈月眉呢,隔谁谁不会把这个毁了自己清白又埋葬自己一世幸福的男人恨一辈子?她能了解沈月眉那种刻骨的恨,她不肯任命,却无法挣脱命运沉重的桎梏和枷锁,她的一腔怨怼无处宣泄,唯有燃烧自己,哪怕这恨的火苗灼伤了自己。 玉璧看着沈月眉,觉得心疼,她才十八岁,只是个孩子,却承受了这么多,没人疼没人爱的,她叹口气,轻轻把手搭在她肩上,说道:“傻孩子,现在墙头不断变幻着红旗绿旗,两年前还是刘大帅呢,现在已经是张大帅了。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出去了,你母亲看到你这样作践自己,能不心疼吗?” 玉璧知道沈月眉孝顺,果然,沈月眉听到母亲的话,忍不住落泪。比起自己,她更心疼母亲,她知道,自己所受的每一点委屈和伤害,在母亲那里都是加倍的疼痛。她不忍已有白发的母亲再为自己操心,她不忍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的母亲又经受这漫长的蚀骨的折磨,可是她无力改变残酷的命运,此刻真切体会到,果然是红颜多命薄! 玉璧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道:“别再去招惹他了。” 沈月眉点点头,她看着玉璧,忍不住又想哭。在这里,她唯一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只有她,沈月眉没有兄弟姐妹,她视玉璧为亲姐姐,打心眼里敬她爱她疼她。玉璧心疼她,她也心疼玉璧。她知道玉璧是怎么来吴府的,是她的兄弟为了自己的仕途把玉璧献给吴将军的,两人是一对惺惺相惜的患难姐妹,都祈祷能离开这里。 第三十章 蓝颜祸水 韩景轩来了吴府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竟成了这里的万人迷,嚣张跋扈的二太太为了疲倦的他可以多休息会儿打麻将都不出声了,妩媚高贵的四太太经常和他聊天,咯咯咯的笑声满天飞,小丫头们也都议论纷纷,说还没见谁穿上军装这么招人的。沈月眉承认他长得还可以,可也并不明白为何这么招这些女人喜爱,但是他不招惹自己倒乐得清静。 甚至吴将军对韩副官也不像对待之前的副官,颐指气使动辄打骂,上一个副官干了不到两个月就忍不了离开了,沈月眉曾见过吴将军斥责他事情没办好逼他把一碗墨水都喝了。而韩景轩,吴将军对他一直还算客气,很多事情询问他的意见。张师长见到韩景轩后,问吴将军,女人中有红颜祸水,那男人叫什么,蓝颜祸水?你放这个么蓝颜祸水在家里,能放心?吴将军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吴将军这人粗线条,虽然痛恨绿帽子,却对此并不敏感。 而沈月眉是觉得,男人之间的信任,建立在一起做坏事上。吴将军如此器重韩景轩除去他的能力之外,无外乎臭味相投罢了。他经常陪吴将军出入风月场所,两人合力把将军府弄成了一个彻底的娱乐场所——花街柳巷,赌场,烟馆。 楼下的大厅里,靡靡之音在整个将军府里四处回响着,站在楼上俯视,吃的东西摆了一桌子,还有数不清的酒瓶,浓重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 大厅里,一帮乌合之众,男男女女少说有十几人,都是张师长之流,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口红擦得过于丰厚,显得嘴肿了似的。沈月眉不了解风尘女子,只是本能地感觉她们应该来自八大胡同。 有一个穿着红衣服,抱着琵琶正在弹曲,听口音似乎是南方人,其他人基本上都坐在男人的身边或者腿上。 吴将军和韩景轩坐在沙发中间,身边围着好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女子坐在韩景轩身边,拿着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递给他,他便捧着烟枪抽起来,其他几个军官聚在一边赌钱。 一个女人走近韩景轩,韩景轩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女人娇憨地打他一下,顺势坐在他怀里,韩景轩把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脸,跟她低声咕哝着什么。 沈月眉很看不入眼,回到房间和衣睡下,吵闹声不绝于耳,令她无心睡眠,只得起身开灯看书,渐渐地倦意袭来,外面的聚会似乎也散场了,夜晚渐渐安静下来,沈月眉向来习惯于上过厕所再安心睡觉,此刻只得打着哈欠半睁着眼睛下楼去洗手间。 这时,四太太的声音在暗影中若有似无地传来,沈月眉本无意听,却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的脚在楼梯上停住。 四太太的烟味若有似无地飘来,她的声音也如那烟味一样缥缈:“我还能怎么样,对于将军来说,女人不过是个玩物而已,高兴了喜欢了摸摸脑袋,不喜欢了就一脚踢开,连最小的那个孩子,沈月眉,也不过如此,更何况我已经人老珠黄了。” 四太太在和谁说话,沈月眉忍不住稍稍侧身,只见楼下的暗影中,四太太的烟圈飘过,一个穿军装的背影笔挺地站在四太太对面,沈月眉猜测是韩副官。什么情况,这两个人大半夜地躲在楼下聊天,沈月眉想,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她蹑手蹑脚地上楼溜回房间。 第一次见到四太太时,沈月眉就被她的美震慑了,她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四太太牵着女儿从车里走下来,随意地倚靠在车边,点上一支女士香烟,她抽起烟来非常有味道,全然不是姨太太的闲散和市井妇人的庸俗,烟圈笼罩中的四太太尽显无与伦比的高贵。将军喜笑颜开地带她参观,把大家向她一一介绍,沈月眉打量她,时髦的卷发,睫毛卷而微翘,一双眼睛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嘴唇和胸部一样丰满,尽显性感妩媚。她对沈月眉微笑点头,她总是称呼她“那孩子”,似乎沈月眉不是将军的姨太太,倒是女儿一般。 四太太是二婚,年岁不比三太太小,女儿是前夫的,关于这名神秘的女子,府里的下人之间自然流传着许多传说,有说四太太家世显赫将军为攀附不在意她是二婚头,也有说四太太是将军年轻时追求而不得的女神。 沈月眉看看床头的时钟,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倦意却已然消散,沈月眉努力闭上眼睛培养睡意,却愈发想要去小解,她拉开门侧耳倾听,走廊里寂静无声,整个将军府隐没在无边的黑暗寂静之中,她轻手轻脚地关门下楼。 “啊——”楼梯的拐角处,猛然闪出一个身影,沈月眉几乎撞个满怀,那人手里拿着一杯葡萄酒,此刻直直地掉下去。 韩景轩利索地接住酒杯,他高高地俯视她,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小女子的容颜。尽管烫着姨太太的卷发,却无法遮挡脸上未脱的稚气,那双眼睛真如一汪清澈的秋水,小小的鼻尖上微微一点汗珠,不似四太太那样惊艳,也不似二太太那样妖艳,不似五太太那样文弱淡然,她脸上有一种含而不露的成熟,而眼中的纯真又出卖了她——其实只是个孩子。 沈月眉捂着胸口惊魂未定,他都不用睡觉的么? 韩景轩转着杯子,让红酒在洒出的边缘,自己则玩味地看着沈月眉,说道:“原来你们没骗我,真是将军府的姨太太,嫁给那老家伙有什么趣味,你这种小冰美人是我最爱的,我家在大上海,不如你跟我去上海吧,好地方呀,我有种预感,早晚有一天,你是属于我的。” 沈月眉瞪着他:“你不怕我把这话告诉将军,不怕我告诉他你调戏他的夫人?” 他笑起来,随手捏了捏沈月眉的脸蛋,说道:“干嘛这么认真嘛,我就是看你可爱, 第三十一章 六国饭店 沈月眉劈**过他手里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杯子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滚了几滚,依然坚强地保持着完整,只是红酒洒了一地,地毯上立刻出现了一片暗红。 韩景轩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愣住了,每当他觉得该挨耳光的时候,沈月眉的反应总是出其不意。 然而,接下来,沈月眉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我恨军阀,我恨你们这种人!” 韩景轩看着她的眼眸,他无法再对这个小女人开任何玩笑。他看着那双倔强的眸子在眼前转瞬即逝,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几乎要为她动心。不知为何,他感觉她周身都笼罩着一股和她的年龄、她的内心不相匹配的淡淡的忧伤,那样清澈的眸子,会让吴将军之流产生非分之想,而他此刻却忽然怜香惜玉,更加好奇为何自己透过她眼底的忧伤,看到的是一个明媚单纯的小女孩? 六国饭店的夜晚,歌舞升平,人们流连于舞池中,通宵达旦,这次是朱旅长的庆功舞会,他新近立了不少战功,大帅最赏识的就是这些青年才俊。今日恰逢朱旅长生日,便邀请了军界政界文艺界的各路名流前来祝贺。 大帅正端着酒杯,和吴将军聊得密不透风,猛然瞥见韩景轩和朱旅长拍肩搭背,不时开怀大笑。大帅和将军一笑,这两人都是正规军校毕业的青年才俊,也都爱美人,自然一拍即合,看他们亲密的样子,似乎马上要拜关老爷了。大帅笑笑:“真羡慕这些年轻人那,传庆,我有时恨不能以自己的成就换取年轻几岁那!” “罗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朱旅长绅士地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 罗娅礼貌地拒绝,她已经接二连三地拒绝了几个前来邀请跳舞的人,朱旅长笑笑讪讪地坐在一边,这时,一个少年端着两杯果汁走向罗娅,罗娅脸上瞬间绽开明媚的笑容。 韩景轩看着陈振中,这英俊的少年周身洋溢着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他剑眉星目,下巴的弧度恰到好处,皮肤介于小白脸和黄种人之间,多一分则显得女气,少一分就过于阳刚,没想到这种眼花缭乱鱼龙混杂的场合,还有这等人物。韩景轩有心结识,此刻只是静静地在一边观望,见到朱柏君邀舞失败,垂头丧气归来,忍不住偷笑。 两人很快熟识,朱柏君推了捂嘴憋笑的韩景轩一把,从兜里掏出一百元,说道:“如果你能请动那位小姐跳舞,我就输给你。” 韩景轩看看前方,罗娅的目光一直专注的落在身边的少年身上,杯里的果汁空了,少年又起身去拿。韩景轩清了清嗓子,走了过去,朱柏君只见他伸出手邀请罗娅跳舞,看到罗娅微微摇头不禁笑了,朱柏君从侍者托盘上端起一杯酒的功夫,只见罗娅已经把手交到韩景轩手中,两人走向了舞池,他惊讶地差点没一口酒喷出来。 韩景轩的舞跳得很不错,他正准备和罗娅好好聊聊,沈月眉挽着将军的手臂走过,挤出笑容面对大家。罗娅顿时脸色大变,大惊失色道:“将军怎么带她来了,二太太呢?” 韩景轩一愣,没想到罗娅这个交通总长家千金这么了解将军府的事情,说道:“哦,二太太的娘病了她回去探视了,四太太身子不舒服,五太太不擅长这种场合,就带了小六来,怎么,罗小姐认识六姨太?” 罗娅脸色惨白,眼睛一直盯着沈月眉走过去的方向,她距离端着果汁回来的陈振中越来越近,罗娅踩了韩景轩好几脚,嘴里喃喃地答道:“她,她是我同学。” “同学,她上过学?罗小姐听说是国立北京大学,是你的同学?”韩景轩忍不住追问。 罗娅一把推开韩景轩,向着陈振中走过去,晚了,罗娅闭上眼睛,她站在舞池中央,她以为陈振中一定会惊慌失措,会始料未及说不定会把果汁洒在地上,可是没有。陈振中站在那里,像一座屹立的丰碑,罗娅睁开眼睛,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似乎看到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陈振中没有失态,他在沈月眉注意到他之前,悄悄地退回去,把自己埋藏在人群中间。站在舞池中央的罗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陈振中举着两个杯子躲在人们后面,看着自己曾经深爱的女孩儿穿着华丽的旗袍,随着步伐摇摆的绿宝石耳环在灯下熠熠闪光,还有她挽着将军的手上戴着那颗亮眼的钻戒,她在笑,似乎真的很享受那富贵温柔乡。 到这一刻,陈振中明白了,他其实从没忘了沈月眉,他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却无法自欺欺人骗自己已经忘了她了。平日里,忙于课业,陈振中无暇去想沈月眉的事情,但是,稍以闲暇,沈月眉的影子就浮上心头,同时浮上来的还有那种心痛的感觉。他宁愿自己去恨这个背叛自己贪慕虚荣的女人,却依然忘不了两人共度的那些美好时光。 直到这一刻,过了这么久,沈月眉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唤起心底沉睡的记忆,他终于明白了,他就算不再爱她了,她却种在了自己心里,在此之前,他从未和一个女孩子如此相处,从未感受到那样的美好。这世界上,人可以追求金钱财富,却独独无法追寻快乐,快乐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世上,总有些人,即便其他人比她更好,她却无可替代,说不清原因的无可替代。 沈月眉的侧脸在陈振中面前一闪而过,她没有回头,没有侧目,没有旁视,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舞会继续进行,沈月眉一直坐在将军身边帮他倒酒,而陈振中继续把自己埋没在人群中,罗娅忍不住向他走过去,轻轻牵起他的手以示安慰,振中勉强对罗娅笑笑。 韩景轩没想到自己这会儿会被罗娅撂在一边,有点尴尬地站在舞池中央挠挠头。这时,一个摩登女郎端着酒杯走过他身边,她穿着ferre****高跟鞋、celine服饰,手里拿着一个lv手袋,一看就知有着极好的家世、受过西式的教育,此刻,一个西装中年男子捧着花在背后追赶这位时髦女郎,嘴里说道:“曹小姐,赏光,就一支舞嘛,我和你父亲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啦……” 这位曹小姐停在韩景轩身边,随口高傲地问道:“先生,能跳支舞吗?” 第三十二章 摩登女郎 朱柏君目瞪口呆地看着舞池里的韩景轩和曹小姐翩翩起舞,这位曹小姐,叫曹晓曼,罗娅和她比都逊色了。她的家世不比罗娅,没有政治背景。父亲是清政府获得庚子赔款资助的首批留学生,学的是西医,现在专给名门望族看病,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据说光嫁妆就有三十车,她的家境极其富有。至于才华和样貌,不能不说是更胜罗娅一筹。和罗娅一样,曹晓曼喜爱社交,舞池中从不缺她曼妙的身姿,阖座无不为之倾倒。 “密斯曹,那位可是政界大佬,密斯曹不怕得罪他?”韩景轩问道。 曹晓曼高傲地冷哼一声,“什么东西,还敢邀请我跳舞,”她抬头看看韩景轩,说道,“我只跟年轻英俊的男子跳舞。” “密斯曹是圣心学堂的?”韩景轩一笑,随意地聊天。 “是啊,说实话,我还是更喜欢外国人办的学堂,因为在那里天性能得到充分的尊重和发展。” “密斯曹还做过外交翻译官?” “嗨,就是接待外国使节。” 这时,吴将军对韩景轩招招手,韩景轩只得撇下曹晓曼,过去听候吴将军吩咐。吴将军说自己要陪大帅去办事,韩景轩不必跟去,只要一会儿护送六姨太回去便可。然后大帅告知大家自己有公务在身,大家继续玩个尽兴,一行人便急匆匆地离去了。 韩景轩端起侍者托盘中的酒杯,目光牢牢地盯着沈月眉,准备一会儿带她回去,尽管将军离开了,她也不下去舞池跳舞,只是坐在大厅的一角,像独自在咖啡馆一般吃着糕点喝着咖啡,和周围那些着意修饰、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仿佛两个世界的人,韩景轩看着,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叩击了一下心扉。 朱柏君端着两杯酒走过来,一杯递给他,问道:“你刚刚是怎么邀请罗娅小姐来跳舞的?” “哦,”韩景轩回过神来,“我就察言观色,看得出罗小姐很喜欢身边那位少年,可少年一直心不在焉的,我邀请罗娅跳舞她摇摇头,当时那少年起身离开了,我就说,那么多喜欢密斯罗的青年,密斯罗偏偏喜欢上不爱自己的人,要知道,女人和男人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密斯罗异性朋友虽多,却无人给你参谋,追求你的人你不愿说,我是没有追求密斯罗的企图,不妨我们边跳舞边聊聊,我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可以给密斯罗一点建议。就这样啦。”韩景轩说完两手一摊。 朱柏君撇撇嘴摇摇头,半晌,似乎又心服口服一般点点头。 罗娅和陈振中坐在一边,来来往往的舞者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陈振中说:“你去跳舞吧,我知道你喜欢跳舞,来这里看别人跳,脚都痒了吧。” 罗娅却摇摇头,表示不去。 陈振中问:“为什么?” 罗娅看着他说:“我是喜欢跳舞,可不是喜欢跟任何人跳舞。” 陈振中低头不语,他无法回答。 罗娅说:“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反正朱师长都走了。” 陈振中说:“如果我做一件事情,你会不会很反对?” 罗娅知道一定与沈月眉有关,她还来不及做出回应,陈振中已经起身,他穿过舞池中的人群,径直走到沉浸在咖啡馆气氛中的沈月眉身边,对她伸出手说:“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听到陈振中声音的一刹那,沈月眉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这么久没见,他的声音却熟悉如每晚的夜莺,依然那样富有磁性,那样温暖宽厚,让沈月眉的心里一下子温暖安静下来。 沈月眉抬头,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陈振中,这一瞬间,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这些日的委屈与思念,即将化为两行热泪,沈月眉拼命忍住。 她感觉那时的自己就像离家在外的孩子,受尽了委屈,终于见到了亲人,听到了家人亲切的声音,心里委屈伤心宽慰,一时间五味陈杂,这五味难以分辨出来,但是其中一定有一分温暖温存在心间。 她眼眶热热的,想来是眼圈红了,不想陈振中看到,便稍稍侧转身子。陈振中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没想到她会这样,他以为能写下这样绝情的信的女子一定不再有感情,他心里紧紧地一阵抽痛。 和沈月眉分开,是不得已,而非他所愿,这种情况下,人是不肯轻易死心的,这段时间,陈振中心里一直在萌发一个小芽:或许沈月眉写给他的话是言不由衷的,越是激烈的言辞反而说明当事人说的话是违心的,真的背叛自己贪图富贵反而会尽量开脱自己。她说不定有什么苦衷,不亲眼见到她确实过得很好——也已经忘记他,他始终不能彻底放下她。而现在沈月眉转瞬而逝的眼泪,浇灌着这颗小苗,这种想法在心里似乎得到了印证,有了立足之地。 沈月眉环视四周,忽然清醒了,这些人无论谁注意到她跟别人跳舞,万一谁多嘴告诉将军,那样振中恐怕会有麻烦,于是说道:“对不起,将军他不太喜欢我跟别人跳舞。” “那好吧,”陈振中说,他听沈月眉提到将军,想起那封信,感到心里一阵刺痛,“吴夫人,祝您前途幸福无量。” 说完,他转身离开,沈月眉看着他离去,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热泪,流星一般瞬间滑落嘴角。 陈振中背对着她没有看到,随同他前来的罗娅看得很清楚,女人的心总是软的,她虽然嫉妒她,看她哭得如此楚楚可怜,心里也有几分不忍。 沈月眉赶紧收住泪水,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端着酒杯的韩景轩尽收眼底。 而在她伤心落泪的那一刻,韩景轩真的很想上前去安慰她。 这三人的关系韩景轩基本上搞清楚了,千金小姐喜欢上周身暖洋洋的英俊少年,这英俊少年和六姨太之间应该有过一段情,而且至今藕断丝连。 缘分这种事情真是不能不信,生活中有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沈月眉在北京,陈振中在奉天,两人却能相会。很多人有过一面之缘之后,不管感觉好与坏,今生今世就此擦肩而过,而他们却有缘得以相知相恋。他们的缘分不会那么容易就破碎的,就算天不随人意,人也要争取要珍惜。 韩景轩正呆看着,曹晓曼换了旗袍出来。韩景轩的目光离开沈月眉,回到这个摩登女郎身上。旗袍滚很宽的边,滚边上各种绣花,上面有成百上千只金银线绣的蝴蝶,旗袍上的纽扣都是红宝石的。 旗袍是最显示女子身材的,她曼妙的身材曲线,真是灵巧动人艳压群芳。 不一会儿,化妆舞会开始了,大家都奔往化妆室去。有的人准备把自己打扮成鬼怪,有的人准备把自己打扮成外国人,有的人准备打扮成神仙,很快化妆间里个个奇装异服。 罗娅穿上古代宫装,想把自己打扮成古人,她问陈振中:“漂亮吗?” 陈振中笑着点点头。 罗娅问:“你怎么不化妆呢?” 陈振中说:“我觉得有点头疼,可能里面太闷了,或者音乐太吵了,我想出去转转。” 罗娅忙说:“那我陪你去吧。” 陈振中说:“不必了,我希望你高高兴兴的,你喜欢跳舞就去吧,我出去透透气就回来。” 陈振中从饭店的侧门出来,后面是一片草坪,正中间设有一张圆桌,周围都是石椅。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子正坐在石椅上,不知在干什么。陈振中好奇地走近,月光下,他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儿,她似乎受了委屈的孩子,似乎被大人骂了偷偷跑出来,呆呆地看着地面,不时抬起手臂抹一抹眼角。 “眉儿?”陈振中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不管过去他们有怎样的纠葛与恩怨,她那个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第三十三章 烟瘾 沈月眉扭过头看见他,吓了一跳。她心里一直憋着难受,好容易等到化妆舞会,大家都进了化妆室,没人注意她了,她就找了这个没人的地方,她并不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只想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从没有一刻像刚刚那样,她是那样厌恶嘈杂的人声,只想自己静静的。 她没有注意到,韩景轩也没进化妆室,他悄悄尾随她来到这里。 他这时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着他们。 当他和曹晓曼一起进入化妆室后,两人正兴致勃勃地商量着怎么化妆,忽然,他看到沈月眉一边回头四顾,看到没人注意就匆匆出门去了。他想起舞会上请她跳舞的那个少年,那个和罗娅纠缠不清的俊后生,这场三角恋爱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让曹晓曼先进去化妆,自己却悄悄跟了出来。 陈振中看着沈月眉,夜色下清晰可见她哭红的眼睛,陈振中问道:“你为什么不进去化妆,却在这里哭呢?”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格外柔和。 “没什么。”沈月眉抹了下眼泪,她知道自己要赶紧离开陈振中身边。 “尽管你写了一封那么绝情绝义的信给我,我还是很难相信你真的变心了。这里确实不适合谈话,如果你愿意,明天早晨中山公园见,我有话对你说。就算你可以弃我于不顾,我却无法不再惦记你。月眉,那个吴将军的风评我听过一些,我真的没办法任由你嫁给那样的人而不闻不问,你真的觉得穿金戴银山珍海味那么重要吗?拥有这一切,你的内心就真的快乐了吗?” 沈月眉听到陈振中这么说,心里感动至极,多日的委屈似乎都随风而去。陈振中这么爱她,他一直记挂着她,这就够了,无论她受多少委屈,她不是孤单的。她拥有过爱,这就算是没有白白活一回。尽管,她无福一世拥有这份爱。 躲在树后的韩景轩惊呆了,他看到了沈月眉的笑容,她刚刚擦去泪珠的眼角微微上扬,天啊,她的笑容,那么美,那么纯净,好像她不是吴府里那个忧郁的小女人,而是一个阳光又单纯的女学生,一个纯真的小女孩。韩景轩无缘见到进吴府前的沈月眉,那时候的她,单纯快乐又温柔,如果那时候见到她,恐怕更容易对她动心吧。 沈月眉努力迈开步伐,这一步的距离那样遥远,她让自己离开陈振中的温暖,不允许自己再留恋,如同摆脱吸引力的磁铁。 “眉儿,我很想你。” 身后传来这句轻声的呢喃,沈月眉挂在嘴边的笑容没有退去,眼角却有两行泪珠滚落。 韩景轩躲在树后看得呆住了,自认为阅人无数会看人曾研究读心术的他,一直觉得,吴府里那个有着成**人气质的六姨太,其实还不过是个单纯的小女孩而已,她的单纯在于她对爱的坚信和追求。 舞会结束后,韩景轩把沈月眉送回去,他和她并排坐在后面,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 她的手与自己只有咫尺之遥,韩景轩看着那双纤纤玉手,真的很想轻轻捧在手心里,不过理智阻挡了他的欲望。韩景轩觉得,男人本性里都是色的,既然如此,何必故意做出谦谦君子之态呢,还是干脆表现出来得好,不过,这表现出来也分人,若是妖媚的女子,正好情投意合两相欢,若是一本正经的女子,略嫌无味,若是像沈月眉这样的女孩子,就让人不忍亵渎,宁愿珍藏那一次的胆怯和美好。 韩景轩不曾想过,这咫尺之遥,竟成了日后他难以跨越的距离。 车到一半韩景轩就感觉到浑身的不适,他觉得浑身火热几乎坐不住,头开始眩晕,胃里也开始恶心,浑身都虚了,冷汗一层层冒出,经风一吹在身上凉凉的黏黏的。韩景轩坐立难安,不断催促司机快一点。连沉浸在心事中的沈月眉也回头看着他,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车子还没停稳,韩景轩已经一下子撞开车门,身子忍不住前倾跌倒在地,仆人上前搀扶,他跌跌撞撞推开仆人,向着屋里冲去。沈月眉吓坏了,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随着他来到屋里。 韩景轩抬起袖子擦了一下脑门的汗,撞开自己的房门,扑向铜床上整日摆着的烟具,双手抖抖地拿过烟纤子来,然后划火柴,可是手越抖越厉害,怎么都划不着。 沈月眉在门口看着就明白了,吴将军是抽大烟的,作为他的副官韩景轩的烟瘾似乎更重。韩景轩手颤抖地厉害,几次划不着火柴,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沈月眉不忍看他难受的样子,索性上前擦着了一根火柴,从韩景轩汗湿的手里拿过烟纤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吴将军经常让沈月眉烧烟,沈月眉对此已经很熟悉了。 韩景轩接过烟来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烟圈,身子向后一仰,顺势跌坐在地上,渐渐觉得浑身舒适,气血通畅了。 屋里电灯没有开,只有沈月眉手里的火柴和韩景轩的烟火的光亮,沈月眉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黑暗中她的眸子却越发明亮。她吹熄了火柴,伸手拧亮床头的台灯。 韩景轩怕光似的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亮光,沈月眉轻声说:“你没事了吧,我走了。” 韩景轩定定地看着她低垂的睫毛,此刻他恢复了理智,他忽然觉得屈辱极了,想想刚才自己狼狈的样子,在沈月眉面前,一定被她看不起! 沈月眉站起来往外走,韩景轩正坐在床头发愣,忽然听到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四姐。” 紧接着,四姨太的脸猛然出现在眼前,出现地这样突然让那张美丽的脸显得很突兀,四姨太的眼珠子睁地大大的,她惊讶地看着坐在地上衣冠不整抱着烟枪吞云吐雾的韩景轩,惊诧道:“这孩子怎么也抽上这个了,对身体不好的!” 四太太的话恍恍惚惚地飘进韩景轩的耳中,他感觉头晕便闭上了眼睛,似乎周围的嘈杂渐渐散去,等他睁开眼睛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第三十四章 侦探游戏 沈月眉一直没有睡着,将军没有回来,不知道在忙什么,或者在哪里鬼混。这样正好,她可以静静地想念振中。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振中约她明早见面,去吧,害怕被将军知道,不去吧,真舍不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月眉想得脑袋胀痛也做不出个决定,她想找玉璧商量一下,玉璧这会儿早就睡了,不便去打扰她。就算是跟她商量,玉璧也会劝她千万别去,被将军知道了怕很麻烦。她没有恋爱的经验,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可一想起被将军打死的辛副官,想起他那惨绝人寰的惨叫,还有至今下落不明的三太太,沈月眉心里也很怕,她起身找了一枚硬币,决定看看天意。 沈月眉想要是袁大头在上就是去的意思,于是,在手心里连着掷了两次,都是袁世凯的侧脸在上。她又向远处掷了一次,硬币砸在地板上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沈月眉走过去蹲下看时,地板上依然是袁大头。 天意如此啊,沈月眉拿定了主意,马马虎虎睡了。一觉醒来,以为天该亮了,一看表才两点多钟。她一点困意也没有,觉得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就披上一件衣服起身,想去外面吹吹凉风。冷风也吹不散心头的纠结,沈月眉回屋和衣蜷缩在床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终于熬到早晨六点钟。 韩景轩昨夜没有拉紧窗帘,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他就被晃醒了,他起身想把窗帘拉紧,却看到窗外,沈月眉跟卫兵说了什么,然后匆匆忙忙出门了。 韩景轩想起昨夜偷听了她和陈振中的对话,陈振中约了今早见面。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顾不得洗脸刷牙梳头,就匆匆忙忙地追着沈月眉而去了。 韩景轩出了大门一看,沈月眉早已没了踪迹,不过,昨夜偷听来了他们约在中山公园的,他便前往中山公园。 果然,远远的就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女的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身形外貌正是沈月眉无疑。韩景轩又找了一颗大树躲在后面偷偷观察两人,他觉得这种侦探游戏很有意思,而窥探沈月眉和那个英俊少年的秘密的感觉似乎更是妙不可言。 陈振中说:“我很早就醒了,可是不敢早来这里,我怕一直在这里等着盼着,却始终不见你的身影。” “文绉绉,酸溜溜。”韩景轩在树后听着,撇撇嘴自语道。 沈月眉低声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陈振中和她不近不远地对面站着,问道:“你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我考上大学了,还记得咱们曾经的约定吗,说好了要一起考上国立北京大学。那时,我说你那么聪明肯定没有问题,我得好好努力,不然咱们就不能天天在一处上学了。我还记得这里,还有来今雨轩。” 沈月眉淡淡地说:“我不记得你说过这话,不过有什么关系呢,都过去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实现了。你说的对,我是个聪明人,所以请你理解我会为自己谋求更好的前途。我看见你和罗娅在一起,她漂亮大方家里又有钱,人也不错,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陈振中听到沈月眉冷漠的话语和语气,心里像被钝器敲击一样,猛地一阵撞痛——之前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毕竟痛过那么多次了,陈振中淡淡地说:“你误会了,我和小娅是很好的朋友,她交过几次男朋友,还常常来问我的意见。” 沈月眉的嘴角露出不经意的笑容,为振中对自己的痴情深深感动着。她在内心说道,振中,我也爱你,你可能暂时会很伤心,但是你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有福气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人,所有的苦痛都让我来背吧,毕竟你对我那么好,除了爸妈再没人像你那样对我好,我只能这样报答你,希望多年以后,你回想起来时,能明白我的用心,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眉儿,你真的不是被逼迫的吗?你真的过的幸福吗?我虽然还在上学,也知道好多事情,我知道有很多女人,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她们生活得并不幸福。我们好歹认识了三年,三年的时间足够了解一个人,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多么爱慕富贵的人,而且我家里少说也有几万家财,难道不够我们生活吗?” 沈月眉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陈振中,你真是井底之蛙,你知道真正的富贵之家是什么样子的吗?你知道我每天坐在带着护兵的汽车里时,周围的人有多么羡慕吗?我现在每天浑身罗绮,吃的是山珍海味,起坐行动都有一堆人伺候着,闲极无聊便参加舞会,往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上流社会贵妇小姐们,每次我坐着汽车回家看望我妈时,邻里羡慕地称赞,你知道我心里多么得意吗。我过的舒服极了,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以前我没接触这些时也不了解自己,我就是爱慕虚荣,我就是喜欢荣华富贵,这有什么错吗?而且,吴将军最宠爱我,我要什么他都给。有了这些,我还能跟着你吗,你能给得了我这么多吗?” 陈振中不相信地听着,一字一句地听着,他看着沈月眉,感觉心脏被绞肉机绞成了碎片,他说:“我真是不敢相信,沈月眉,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沈月眉狠狠心说道:“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过去用了你许多钱,你说个数吧,我现在可以连本带利还给你了。” 自认为会看人的韩景轩此刻迷茫了,昨日那个脸上挂着泪珠笑的小女人,转眼成了一个虚荣市侩的女人,这个神秘的小女人真实的面目究竟是什么呢? 昔日的爱人一脸绝情面目全非,陈振中失望气愤到了极点,他终于全都爆发出来: “沈月眉,我真是个白痴,我瞎了眼睛!从认识你以后,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团团转,我送你上学,为你租房子,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你开心,我都不知道该再怎么去爱你了!甚至于你嫁了别人,人家都说你是个负心的女子,我还不信,我还害怕你是受了逼迫,还担心你过的不好,还不顾一切想带你走。你呢,你得陇望蜀、人尽可夫,你认识一个有钱的没几天,就抛弃了我们的盟誓,就抛弃了往日的恩情。你现在三句话不离富贵金钱,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欠的钱可以还,那欠的情呢,你以为什么都可以用金钱来计算吗,你欠我的,你真的还得起吗?我真是不值得为你付出这么多,更不值得再为你牵肠挂肚,再为你这样天生卑贱的女人伤心!” 第三十五章 红色 尽管早有准备,陈振中犀利的言语还是刺伤了沈月眉,她的振中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即使他们之间有过争吵,即使那时候振中发脾气,也不曾说过这样激烈的言辞。她心里理解振中,如果换做她也会气愤到失去理智的,她的委屈无法对振中和盘托出,她心里很害怕,她忘不了两年前辛副官被将军打死的场景,她害怕有一天掉在那棵树上的人,会是陈振中。 在陈振中忍无可忍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他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飞了出去。 沈月眉愣住了。 陈振中也愣住了,看着那枚戒指飞出去,红宝石落在某处草丛中,好像,他和沈月眉这些年的情分也随之而去了。 民间的说法是,戒指飞出去,两人是不得长久的。 何谈什么长久,心都变了。 陈振中从衣袋里拿出那个红色的戒指盒,说:“这是我那次回奉天时,专门买来的,可是回来之后,你就成了别人的姨太太,这个也没用了。想想真是可笑,才几年的时间,已经是沧海桑田了。什么都变了,一切都变了。”陈振中说着摇摇头叹口气。 忽然,他把这个戒指盒扔向了远方,他扔得很用力,长袍上的第一颗扣子都挣脱开了。戒指盒落在草丛中不见了踪影,沈月眉差一点就出口阻拦陈振中不要扔,她的心随着那个戒指盒一起陨落。 沈月眉说:“我愿意嫁给谁是我的事情,我又没答应过嫁给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一点情面都不讲?” “情面?”陈振中冷笑道,“你只要有钱享受生活就够了,还要情面这种一钱不值的东西干什么?” 陈振中摘下帽子,拿在手里鞠躬行了一个礼,说:“吴夫人,你现在得到你想要的了,希望你能一直拥有这些,希望你快快乐乐地享用你用身子换来的富贵,还是那句话,祝你前途幸福无量!” 陈振中说完,转身走了,一路传来他讥讽又伤心的笑声。 陈振中一离开,沈月眉就向着草丛跑去,她跑过韩景轩身边,吓得韩景轩赶紧转到树的另一侧,趁她不注意,三下五除二爬到树上,让茂盛的枝叶遮挡高处的自己。韩景轩拨开眼前的几片叶子,定定地看着沈月眉。 沈月眉来到草丛中,纤细的手指扒着草丛,有些不知名的杂草划伤了她的手指和裸露在外的脚踝,她无暇顾及,不顾一切地寻找那枚戒指。 终于,她发现了静静躺在那里的红宝石,那是陈振中的戒指。她再去寻找戒指盒,好容易,一片红色映入眼帘,沈月眉惊喜地拿过来,却发现盒子摔开了,那枚戒指已不知去向。 她把戒指盒放在衣兜里,蹲下身子仔细寻找,戒指不像戒指盒那样显眼,她找的很仔细,手指不断地被一些杂草划伤。一只绿油油的蚱蜢瞪着鼓鼓的眼睛看看沈月眉,沈月眉自来害怕这些虫子,愣愣地瞪着对方,有点害怕地后退几步。蚱蜢见自己胜利了,抬起后脚跳走了,金灿灿的戒指赫然出现在眼前,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沈月眉小心地拿起来,戴在手指上,大小正合适,陈振中怎么会知道戒指的尺寸呢,他真是个细心的男孩子呢。 两枚戒指都找到了,此刻,它们沐浴着阳光,静静地躺在手心里看着她,她用另一只手拿起其中一枚,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内环刻着一个“眉”字,另一枚刻着“振”字。 沈月眉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红色的盒子里。 韩景轩在树上看呆了,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一直看着沈月眉发疯一样地寻找这两枚宝贝似的戒指,他多少明白了沈月眉和陈振中的故事。吴将军是什么样的风评他略有耳闻,若不是不得已自己也不愿做他的副官,每天八面玲珑地应付这位**桶似的将军自己也是身心俱疲。强抢民女对这些军阀来说已是常态,韩景轩推测,八成是沈月眉和那个什么中要好在先,被吴将军或哄骗或强掳来府里做了六姨太吧。 这时,沈月眉站起身向着他这边走过来,韩景轩赶紧放下树枝缩回头,半天没有任何动静,韩景轩在树上像松鼠一眼小心翼翼地探头,只见沈月眉坐在树下,倚着身后的树干,抱着自己的膝盖,韩景轩只见她的肩膀耸动着,想来是在哭泣。韩景轩能想到她委屈的小脸,伤心的眼中满是泪水,他心里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难受,手不由地紧紧抠住旁边的树皮。 沈月眉离开后,韩景轩盯着她坐过的空地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从树上跳下来,他边走边回头,似乎树下留存着沈月眉的倩影,冷不丁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带着墨光眼镜,贼眉鼠眼的样子,韩景轩骂了一句:“不长眼睛啊!”还推了他一把,那人却一直躲闪着韩景轩的目光,也不还嘴还手,而是匆匆跑开了。 韩景轩觉得他有点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沈月眉回到将军府不久,将军也回来了,他叫来一个卫兵,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六姨太有没有什么不轨的行为?” 将军给每个姨太太都配备了一名隐藏在暗处的卫兵,这些人的职责就是监视姨太太的一举一动,以防出现逃跑或者给将军戴绿帽子的事情。卫兵说:“没有啊,六姨太一般都呆在府里看书或者画画,要不就是和五姨太一起上街做衣服什么的。她很少打牌,更不经常出门。将军,您想啊,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嫁给您,怎么可能不珍惜呢?” “哼,”将军听着属下的奉承,鼻子里出着气,说,“这还差不多,你当差这么久,打仗不行,只有这种事情最在行。不过,看你忠心耿耿的,总算没白跟着我征战南北。” 说完,将军对着沈月眉的屋里喊道,“心肝宝贝儿,我回来了”,连门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景轩从中山公园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府,他心里有点乱,走进咖啡馆点了一块黑加仑和一杯咖啡,看着窗外的人流慢慢品着。不得不承认,沈月眉温柔又不失骨格,他对她产生了兴趣,他想了解她,可现在的环境和情况太复杂了,自己应付将军已渐渐力不从心,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前程将葬于红颜之手。 第三十六章 樱花 这时,窗外一位摩登女郎停住脚步,隔着窗户对愣神的韩景轩招手,韩景轩连忙跑出去,惊喜地对曹晓曼说:“密斯曹,这么巧。” 曹晓曼搓着手看着马路对面跑来的韩景轩,韩景轩从兜里掏出一支大的离谱的棒棒糖递给她,他其实拿不准,曹晓曼会不会愤怒地甩甩袖子,哎呀,多脏呀,千金大小姐的娇气也是天外有天。 曹晓曼却欣喜地接过来,她的追求者虽多,送什么的都有,金银首饰从不匮乏,唯独没人送过棒棒糖,她看着韩景轩,感觉甜到心里,这就是那种不顾一切的爱情吧,曹晓曼心想。韩景轩看着这个光艳照人风华绝代的千金小姐像小女孩一般满足,喜欢她的阳光和快乐,她看着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真像自己的初恋——一个有着浓密金发和蓝色眼睛的英伦女孩儿,他内心忽然没由来地想到,要是沈月眉再阳光和快乐些就好了。 仆人们躲在门后,围成了一个圈,指指点点,这大家闺秀、名媛淑女就是不一样,不穿旗袍穿洋装,那气场简直可以媲美外国洋画上的那些公主王妃。此刻,曹晓曼自来熟地坐在将军府大厅的沙发中,边嗑瓜子边和二太太闲话家常,等待韩景轩回来。 “敬礼——”门口传来卫兵的声音,还有汽车驶来的声音。门被推开,韩景轩跟随吴将军走进来,吴将军认识曹晓曼,她的父亲是有名的医生,吴将军直勾勾地盯着,浑身汗毛孔都要酥了,若不是大帅器重她父亲,自己怎样都要把这美人儿抢过来。 韩景轩抢先一步,吃惊道:“你来这里干嘛?” 曹晓曼一脸天真烂漫理所应当地答道:“找你呀。” 韩景轩的卧室里,曹晓曼坐在紫皮沙发上,韩景轩把她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曹晓曼顺手拿起床头的一个相框,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笑容中透出大家闺秀的端庄贤淑与知性智慧,她问韩景轩:“这是谁?” “我母亲。”韩景轩说。 “好美啊,”曹晓曼由衷地赞叹道,“夫人现在高寿?” 韩景轩挂衣服的手停顿了一秒钟,淡淡地说道:“过世了,在我十四岁那年。” 曹晓曼吐吐舌头,轻声道歉,忽然看到韩景轩的床头放着一架照相机,那时候的照相机,部件繁多,就算是富贵人家,很少置办这种东西,需要的时候直接请照相馆的人来就是了。曹晓曼惊喜地说道:“你怎么有这个?” “我喜欢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拍下来留作纪念,来,我给你照一张。”韩景轩说着举起相机,他喜欢拍照,喜欢以这种方式留存下珍贵的记忆。 曹晓曼被称为“美好的东西”,开心极了,她并不知道,韩景轩有一本相册,专门存放自己历任女朋友的照片,她并非他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她的照片将和其他女孩一起,静静地安然地留在那本相册里,而不是他的心里。 他们上了楼,来到阳台上,院子里栽的樱花开了,煞是好看,韩景轩从机敏活泼的曹晓曼手中拿过相机,接连拍了几张樱花。 这时,韩景轩的目光被楼下的沈月眉吸引去。 一颗大树下,沈月眉坐在摇椅上静静地看书,树影垂在她身上,几片树叶落在书上,她轻轻拂去,韩景轩笑了,觉得她坐在摇椅里看书的样子特别迷人。 曹晓曼注意到他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问道:“那是谁啊?” 韩景轩说:“是这里的六姨太。” “是吗,年纪很小的样子。” 沈月眉正聚精会神地看书,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吓了一跳,站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楼上韩景轩拿着照相机站在那儿,韩景轩说:“那边樱花开了,景色很美。” 得了将军的许可,韩景轩带曹晓曼参观将军府的花园,经过沈月眉的身边时,韩景轩看着她,说道:“六姨太,二太太她们在打牌,你怎么不去?”他忽然看到沈月眉的食指和中指上缠着细细的一条纱布,不由想起她在草丛中疯狂寻找戒指的样子。 “我不是很喜欢打牌,而且手气很差。”沈月眉说,说完忽然一笑,那是一种自嘲的笑容,“姨太太的生活就是这些,打牌,化妆,争风吃醋,抱怨生活。” 韩景轩笑了,沈月眉质疑地看着他,质问他在笑什么,韩景轩说道:“六姨太,你才不过十八岁,怎么说起话来像八十岁似的,那么老气横秋的,这样可不好。” 曹晓曼拿起沈月眉在读的《简爱》,竟然是纯英文版的,曹晓曼一直以为姨太太都是些俗物,如今看沈月眉面容清秀,气质优雅,品味不凡,不由得心生好感,说道:“太太,要是闷得慌可以去找我,我爸爸资助了一家教会的孤儿院,你可一定要去哇,小朋友会非常喜欢你的。” 沈月眉对曹晓曼微笑道谢,走了没几步,韩景轩忽然转头,对沈月眉说:“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去找四太太,她也很爱看书,尤其是英文书,感觉你们似乎会合得来。” 沈月眉随意地说道:“你似乎很了解四太太。” 韩景轩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地微微笑道:“六姨太说笑了,我怎么会了解四太太呢,我谁都不了解,我连我自己都不了解。” 他转身,牵着曹晓曼离开,走过樱花树,花瓣像撕碎的书页纷纷飘零在空中,曹晓曼忍不住感叹,真美啊,伸手接住柔滑的花瓣。 韩景轩看着眼前纷纷飘落的花雨,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拧了一个疙瘩。第一次在将军府里见到四太太时,他着实吃了一惊,万幸四太太不动声色,晚上他拉着四太太躲在楼梯处的暗影里,告诉她此事干系重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万万不能叫人知道他们在国外是旧相识。 韩景轩和四太太相识于渡轮上,上岸后,四太太搭载了韩景轩一程,韩景轩知道她是一位有钱有品位的太太,拎着一个皮箱走过许多地方,怎么都不会想到她会做将军府的笼中雀,或许是漂泊累了吧。 那时的四太太和今天一样,喜欢斜卧在软塌上看书,夕阳把橘红涂在她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眼眸随着阅读而流传,那毫不刻意的慵懒,在韩景轩眼里那么美,他从未想过要和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在一起,然而那时的他喜欢和她在一起。 一阵似有若无的烟味飘来,韩景轩向来不喜欢女人抽烟的,唯独四太太,连抽烟都那么有韵味,和其他太太抽烟时的粗鄙截然不同。他第一次跟着四太太来到她的住处,在她常常看书的那个软塌上,他除去她的衣服,把她抱到上面,他被她的成熟性感深深吸引了。此刻闭上眼睛,韩景轩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温暖而慵懒的房间,依然清晰地记得四太太在他耳边的娇声低喘,**,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香烟味道混合着体香,还有她温柔的呢喃。 看到韩景轩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曹晓曼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啦?” 韩景轩回头看看曹晓曼,说道:“晓曼,以后不要来了,将军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哦,”曹晓曼答应一声,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韩景轩摇摇头,“晓曼,我只是一个副官,没有什么显赫的身家,你父母是不会答应的。” 曹晓曼笑道:“我爸爸说过了,最难得我自己中意,而且家世不重要,最重要人品端正,你虽然现在是个副官,可我爸常听大帅夸奖你,以后前程自然错不了。” 养尊处优的富家女果然是天真烂漫那,韩景轩一笑:“你怎知我人品端正?” 曹晓曼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看一个人的眼睛就知道啦,你看那个吴将军,一看眼神就不是什么好人!” 第三十七章 风波 晚上,韩景轩陪同吴将军从长官公署回来,吴将军对他越来越满意,有本事有眼力见,进了公署可共商大计,入了胡同能同享欢乐,大帅想要给他升官,他用着顺手便以经验不足为由准备扣上几年再说。回来时已是晚宴时间,仆人宣布将军回来用餐,大家谁也不敢先吃,两个小少爷巴巴地看着红烧肉,口水几乎流到盘子里。 将军威严地在桌上坐定,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众人纷纷开始夹菜,桌上一片筷子与盘子碰撞的声音。韩景轩帮将军摆好碗筷准备离去,将军却叫住他:“小韩,坐我身边一起吃。” “这,不好吧。”韩景轩说。 “啊呦,有什么关系,”二太太眼含温柔地看着他,拉着他的胳膊坐下来,吩咐下人添碗筷,说道,“何必那么拘谨,我们夫妻一直当你是弟弟的呀。” 下人喂两个小少爷吃饭,二太太一边吃一边对沈月眉说:“六妹那,我前儿去金珠店买首饰,看见你从那里过去,好像还拿着手帕擦泪呢,我叫你,你反而走得更快了,你没有听见吗?” 沈月眉心下一惊,前天自己秘会陈振中,回来时一门心思沉浸在伤心中,仿佛是有人叫她,听得也不真切,难道二太太看见了她和陈振中,那可不得了了。 沈月眉想镇定下来,可是触到将军疑问又严厉的目光,上次被将军拿烟头烫的疼痛还留在记忆里,她吓得从骨骼里颤抖,她想起被将军打死的辛副官,冷汗已然密密麻麻一层,她竭力镇定不显出心虚慌乱:“是吗,二姐,你,你是不是看错了,穿着身形相像的人也不是没有。” “是吗,我当时还奇怪呢,你跟玉璧形影不离的,今儿怎么独自出门呢?所以我又仔细看了看,可是怎么看都觉得就是你啊,难道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还穿着一样的旗袍?”二太太刻薄地说道。 沈月眉还不待辩解,吴将军已经脸色大变,他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开身后的椅子,椅子砸到了站在他身后的仆人,仆人揉着脚忍着痛不敢出声。 吴将军几步来到沈月眉面前,揪住她的衣领像拎小鸡一般把她从椅子上拎起来,问道:“你不是说哪儿都没去吗?说,干什么去了,今天不说清楚有你受的!” 沈月眉脸色煞白,摇着头说:“没有,我,我没有出去。” 吴将军卡住她的脖子,冷笑道:“没出去,那老二看见的是鬼啊?啊?” 韩景轩知道吴将军脾气不好,却不曾想对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他看着沈月眉被卡得脸色通红,脑子里急速地考虑着对策。 沈月眉咳嗽着说:“我,我只是,去买了点东西,没用多少时间,所以懒得说,只说没出门。” 将军放开她,玉璧赶紧上前扶住沈月眉,沈月眉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一阵子,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将军显然不相信她的辩解,他拿起一杯酒喝了一口,猛地捏碎了酒杯,咬着牙道:“买东西?你会不会撒谎啊,买东西让下人去不就行了?说,那个男人是谁,是不是那个陈振中?” “不是,不是,”沈月眉真害怕把陈振中牵扯进来,她连忙辩解,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我,我……” “六姨太没有撒谎,她是出去买东西了,我开车带她去的,将军要是不信,我们路上还遇到了熟人,停车打了个招呼,是做药材的宋家公子。”韩景轩忽然站起来说道,他迅速地想清楚了,二太太的性格不难摸清,她应该是真的见到沈月眉经过,但是她一定没看见她和陈振中私会,不然以她的性格,不会不抖出来的。 “买什么东西?”将军声音提高了八度,瞪着韩景轩狠狠地走过去,顺手解下腰间的皮带,韩景轩在心里微笑,来吧,过来吧,把怒火烧到我这边来吧,“她吩咐了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带上她出门?” “将军,”韩景轩低下头,“我也这么说来着,可六姨太要买的东西,我却不好进店选,将军您也知道我和曹晓曼在谈朋友,被她误会了可要扒我的皮。” “什么东西?”将军吹胡子瞪眼睛。 “就是,”韩景轩眨眨眼睛,凑近将军耳语道,“她们女人每个月都要用的。”他穿过将军的肩膀,对沈月眉以目示意,聪明的沈月眉点点头明白了。 韩景轩吹出的风让吴将军觉得痒,一把推开他,韩景轩一个踉跄,他又把目光瞄准了沈月眉:“你为什么不让下人跟着韩副官去买?” 沈月眉此刻镇定下来,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不过想出去透透气嘛,整天在府里憋坏了,而且我只能用那家店的那种纸,其他的都会过敏,怕下人笨手笨脚买错了。” 吴将军半信半疑地坐下来,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茶水,用力过猛,茶水洒在衣襟上,他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早有下人上前擦拭,“去去去”,他不耐烦地推开。 静默了片刻,大家均是大气都不敢出,小孩子早被妈妈打发回屋子里去了,在这无边的令人战栗的寂静里,每个人各怀心事,这时,韩景轩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二太太,您说前儿看见了六太太,那她穿什么样的旗袍呀?” “啊?”二太太一愣,不过是看着那个背影是老六罢了,谁还会刻意留心旗袍呢,韩景轩心底暗想,果不其然,人们对熟人的穿衣打扮是不会放到心里的,他更加有胜算了,“二太太不是见到六太太独自抹泪经过了么,那六太太究竟穿了什么旗袍呀?” “恩,额,”二太太扶额,心里暗恨道,好你个韩景轩,枉我平日里那么疼你,你倒一门心思帮助这个小狐狸,“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底下滚着金色的边。” “哦,”韩景轩略一沉吟,转头对将军说道,“将军,我还有一个证据。” 第三十八章 四太太 “有屁快放!”将军不耐烦道。 “前天我的女朋友曹晓曼来府里,将军你也是知道的,她喜欢拍照,拍樱花的时候也拍到了六姨太,当时六姨太坐在树下看书来着,等下我去暗房把照片洗出来,那天六姨太穿的什么衣服,不就知道了么?难不成还有人一早出门,回家刻意换一件旗袍穿?” 虽是在自家,因为常年有客往来的关系,将军府的女人白天也会身着正式的旗袍而非睡衣。韩景轩向来仔细观察环境周围的一切,他记得那天樱花树下沈月眉穿的是白色滚蓝边的旗袍。 “好,现在就去洗!”吴将军拍桌子怒吼道,碗筷随着拍击在空中起舞,下人们吓得战战兢兢退避三舍。 “哎,可能我看错了吧。”二太太找台阶下。 “老二,你——”吴将军手指着二太太,无奈地放下,重新招呼大家吃饭。 韩景轩走进暗房,打开红色的灯,他拿起镊子在显影液中捞片子,轻轻叹了口气,沈月眉的处境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艰难,自己无暇处处关照她,却不想她有任何闪失。 将军掀开帘子走到后面,把负责跟踪六姨太的那名卫兵招招手叫过来,再次确认最近六姨太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后,确信这次八成是二太太争风吃醋之举,下定决心要晾一晾二太太,她不是不喜欢我宠幸六姨太么,我偏偏每天到她房里去。也不照照镜子,迟暮美人,眼角都有皱纹了,身子也不如小姑娘,新鲜水果一般。 这场风波之后,沈月眉的生活进入一段前所未有的平静期,将军不知忙些什么,他和韩副官几乎天天不在家。那天,她路过四太太的屋门口,四太太的房门半开着,她轻手轻脚走过,却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英语,脆生生的朗读,抑扬顿挫,是四太太在教小姐说英文。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离开学校后再也没听人说过英语,勾起学校时美好的回忆,沈月眉竟没有心痛,她永远难忘那时的快乐。 她忍不住在四太太屋前驻足,四太太的房间是走廊尽头最后一间,非常清静。 此刻,她和小姐坐在木质地板上,小姐稚嫩的声音清脆地念着:“i believe you, but you……” 四太太顺着小姐手指的方向看去,轻声念道:“but you betray me,betray 是背叛的意思。” “背叛是什么意思,”小姐抬头问母亲,“咦,六姨?” 沈月眉有点尴尬地站在门口,说道:“我听到您在说英语……” 四太太毫不在意地笑笑,热情地招呼道:“来,这孩子,别站门口了,快进来坐。” 小姐用简单的音符弹奏钢琴,自得其乐,沈月眉打开玻璃书柜门,整整齐齐码着一摞英文书,沈月眉怎么都没想到,将军府还会有这些洋书,这种尘滓之地还有这一方幽静的净土。她看着那一排排精致的书,内心平稳而幸福。她忽然想起那天韩景轩说的话,他让自己和四太太多来往,感觉她们性情相投。 一阵烟味飘来,四太太倚靠在书柜旁边,似乎还有点淡淡的葡萄酒的甜苦味道,混合着清淡的香水味,沈月眉看到茶几上有一瓶打开的法国红酒,四太太美丽的脸庞,性感的身材,还有浑身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烟草和红酒香气,别有一番女人的味道,这味道虽然陌生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沈月眉有点呆住了。 四太太温和地笑笑:“怎么,你也会英语?” 沈月眉点点头,对四太太微笑。 四太太说道:“对哦,听玉璧提起过,你以前上过学,好像是,国立北京大学?” 沈月眉心里一阵刺痛,那是她和另一个人未完成的梦,曾经他们在河边放风筝,约定要一起去那美丽的未名湖畔,她轻轻摇头,说道:“我没上大学,是师范大学女子附中。” “那个学校很不错。”四太太淡淡一笑,“喜欢看书吗,喜欢就随便看。” 沈月眉点头道谢,手指在书脊间滑动,忽然,指尖停在一本书名上。 “《罗密欧与朱丽叶》,你上过学应该知道这本书吧,确实是一本好书,语言文字非常优美,就像听了一曲绝美的歌剧。”四太太端起红酒抿了一口。她回头看向沈月眉,却发现她的眼底有着一抹刻骨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悲伤,看得人心疼。 “怎么了?”四太太问道,伸手轻轻爱抚了一下沈月眉的头发,指尖略过她柔软的耳际。 沈月眉努力镇定下,却抑制不住声音里的暗哑:“没什么,就是想起上学时候的事。” 沈月眉进吴府时,恰逢四太太带着小姐回娘家,回来后,下人们怕得罪老爷也不敢详细提起当时的事情,所以四太太对沈月眉的事情只是略知一二。吴府里的下人都是多年的老人,了解将军的脾气,知道乱传话的后果,在吴府里做个哑巴,五脏六腑之间交流是最安全的。 沈月眉的手指和心不敢在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上停留,那个故事会触动她心底最脆弱的一根弦,那根弦连着曾经的快乐和如今的伤痛,就像一块疮疤,一旦揭开便血肉横飞,她不敢再去触碰。 她的指尖向下滑去,滑向一个角落里,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一页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四太太的“不要看”刚刚出口,就看到沈月眉绯红的脸,她把书拿回来,笑道:“算了,看就看吧,至于脸红嘛,好歹你都嫁人了,也都懂了。” 沈月眉默默地把那本画着春宫图的书放回去,四太太自嘲地说:“其实《金瓶梅》真真是本好书。” 沈月眉忽然一阵头晕恶心,接连着心悸,她忍不住揉了揉心口,四太太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问道:“妹妹,你怎么了?” 沈月眉的脑海里闪过那些不堪入目不忍回首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会淡忘一切伤痛,可是这并不包括还在延续的痛苦。这些日子,将军似乎厌烦了家里的几个妻妾,已经许久未回来了,沈月眉暂时远离了每日夜里的恶心呕吐,她真想永远远离那些污秽,却知道自己未必能遂心。 第三十九章 母爱泛滥 沈月眉喃喃道:“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妻妾成群,是大多数男人的愿望吧,那些事,”她看看那本满是插图的《金瓶梅》,“就和生儿子一样,都是男人高兴女人受罪。” 四太太“扑哧”一声笑了,把烟从嘴里拔出来,优雅得夹在指尖,说道:“傻孩子,到底还是年纪小,不过,每个人都有追求快乐的权力,或许以后有一天你能懂得怎样从婚姻中找到做女人的快乐。” “做女人的快乐?”沈月眉自嘲地笑笑,“人是不平等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追求到快乐。” “其实,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没有什么是一定可以做到的,也没有什么是绝对办不到的,”四太太说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和你年纪相差不多又懂女人的男人,未必不会得到属于女人的快乐。” 沈月眉看着四太太含笑的眼睛,若是玉璧听到什么离开这里找另一个男人的话,一定会吓得花容失色,大呼被将军听到就不得了了。听说四太太的娘家很有实力,听说她和前夫的婚姻不美满,她便带着女儿离家出走了,听说她去过很多地方,但她自己对这一切闭口不提。不过,能在如此复杂的将军府游离于众人之外,除去她本身的潇洒,娘家的实力可见其雄厚。 四太太笑着拍拍沈月眉的头,说道:“再叹气下去,小心变老。”她说话的语气和那天韩景轩戏谑地说,才十八岁就像八十岁,非常相似。沈月眉不自觉地把四太太和韩景轩归为一类,总觉得这两个人像极了,可是仔细想来,无论性别样貌还是脾性,这两个人都不尽相同的。后来,沈月眉忽然明白,这两个人的相像之处是特别,是与众不同,是那种洒脱不羁的个性。 那之后,沈月眉经常去四太太的屋里看书,四太太那里非常清静,不像她,饱受隔壁二太太打牌的困扰,她有时会沐浴着阳光,坐在四太太对面的软塌上看英文小说,一看就是一整天,有时,夜幕降临,她迷迷糊糊睡着,那时小姐刚刚下学回来,自己常常伴着她的钢琴声入睡。这时,四太太会轻柔地给她盖上一条毛毯,摸摸她的头发,手指轻轻划过她柔软的耳际,充满母爱地在她耳边说道:“睡吧,孩子。” 有一次,她甚至亲吻了她的脸颊和眼睛,沈月眉很少和别人有亲密的身体接触,不由得有点不自在,想了想,准是四太太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缘故,后来才明白,四太太就是这样一个高贵优雅多情放纵却母爱泛滥的特别的女人。将军不在家,在四太太这里,她很放松很舒适,自从来到将军府,她常常失眠,还从未睡得如此踏实过。 她一直想跟韩景轩说声谢谢,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出来替自己解围,她欠他的恩情。可最近一直抓不到韩景轩的影子,好容易他回来过一次,自己还睡过去了。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阵子,就在她渐渐释怀,不再担心自己私会陈振中的事情东窗事发,就在她认为自己就算得不到幸福,也可以平平静静的生活时,不曾料想到,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前奏。 北京的老胡同里,一座四合院中,仆人端着茶杯走过古朴的树木,院里种满了荷花,香飘十里,打开的房门中央,韩景轩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位穿着长袍的公子哥儿走出来,这人正是宋家公子,名为宋晨亚,是韩景轩的朋友,正是那天和韩景轩一起横穿小树林调戏沈月眉的人,也是那日沈月眉遇到危险韩景轩急中生智选择的证人。 韩景轩正抱着烟枪吞云吐雾,宋公子走进来,皱皱眉头:“怎么抽上这种东西了,你天天跟那帮人混在一起,早晚学得更坏了。” 他拍拍韩景轩翘起的膝盖:“来,来,你看看这份《申报》,这是我前两日去上海带回来的。” “不看。”韩景轩没好气地继续抽烟。 “你要订婚啦!”宋公子翻了个白眼,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说道。 韩景轩一骨碌站起来,狐疑地接过宋公子手里的报纸,认认真真看完,低声地咒骂一句:他妈的。 月台上响起急促的鸣笛声,韩景轩对着车窗外给他送行的曹晓曼挥手作别,他以父亲病重为由买票回家。韩景轩靠在椅背上,吐出一个烟圈,他听着车厢里的打牌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月台上曹晓曼粉红色的风衣渐渐逝去,他回过头来,却见沈月眉向着自己走过来,对自己微微一笑在自己身边坐下,把头靠在自己肩上,拿出一本书来慢慢地翻着,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韩景轩从窗外的风景中回过神来,看着她微笑的眼睛报以微笑。 韩景轩晃神,自己是怎么了,进来频频幻想和沈月眉在一起的情景,他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的意识清爽一些。然而,沈月眉的倒影,她微笑的倩影,却伴随着夜幕降临而印刻在车窗上,看在韩景轩的眼底。 为什么一瞬间决定冒着危险救她,只是看不惯吗,还是,爱上她了?可我还不了解她呢,这或许是同情吧,也或许是一瞬间的错觉,或许只是好奇而已。韩景轩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英伦女子,有着明亮的蓝的像天空一样的眼眸,那时的她是那么的青涩,他想起那些年那些人那些景,躲在记忆里,每每回头去望,心间都是一阵温暖,记忆深处躲藏的她,不受岁月风霜的侵蚀,永远都那样美。 韩景轩轻轻吻了那张照片,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为了一个人可以放弃全世界的感觉,那种她的笑容融化了心间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了? 第四十章 袒腹东床 福开森路蒲石路口附近,这一带是普通百姓只可远观的地界,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洋人、官员或者商贾巨富。其中有一栋中西合璧风格的建筑,甚为美观,这家的庭院如同西方的庄园,一片绿油油的草坪边,各种花圃姹紫嫣红,沁人心脾,古语所云的“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了罢。 此刻,一辆黄包车停在这座庄园门前,一双军靴落地,掷地有声,韩景轩身着笔挺的军装手里捏着军帽站在门前。 悬着“韩府”两个大字的门匾下,黑色铁门缓缓打开,下人见到韩景轩,马上进去通报,向着里面喊道:“老太太,川哥回来了。”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出来,看到韩景轩脸上笑开了一朵花,看他一身军装笔挺如一颗小白杨,笑道:“看看,这是哪个大将军呀?” 韩景轩笑笑,把藏在身后的礼品拿出来,说道:“奶奶,这是您最喜欢的栗子蛋糕,曲奇饼干。” 韩景轩搀扶着奶奶走进去,仆人拉开门,明亮宽敞的大厅里,瞬间聚集来五六个小孩子,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喊道:“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韩景轩把小孩子打发掉,径直走过红毯铺着的楼梯,一路来到父亲雍容华贵的办公室,他看到上方悬挂的《夏山飞瀑图》,父亲是有名的收藏家,家里的名人字画数不胜数。父亲听到他的脚步声,却没有抬头,他的头发整齐地背梳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身体微微发福,专心办公。 韩景轩不顾及自己的鞋底踩脏了精心打理的地毯,径直走过去,把报纸“啪”地一声摔在父亲的办公桌上:“我订婚了,我为什么不知道?” 父亲抬起头严厉地看着他,缓缓旋上钢笔盖,站起来慢慢地踱步,说道:“你那么有出息,跑去给一个狗肉将军做副官,天天伺候人家擦鞋喂马,我也不知道呀?你是不是打算就跟着这些人天天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小孩子惧怕父亲的威严,不敢进去,都围在外面观望,被下人和姨太太拉开了。二妈妈走过来,一看父子俩怒目相视严阵以待的架势,无奈地说道:“啊呦,侬做啥子嘛,孩子不回家天天念叨,一回来就吹胡子瞪眼睛的,你们父子呀,上辈子的冤家吧。”说着,掏出手绢擦拭韩景轩额角的汗珠,韩景轩心烦意乱地躲开,他对父亲的姨太太说不上好感也说不上厌恶,反正谁也没有自己亲妈亲。 二妈妈把韩景轩拉到一边,说道:“景轩呀,你忘了吗,你的丈人爹,钱小姐的父亲你是见过的呀。” 韩景轩一头雾水。 韩景轩订婚的对象叫钱海露,新式女子,书香世家,父亲做过地方官,现在以律师为业,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职业律师。钱海露各门功课均好,精通四国外语,还会弹钢琴,几乎无所不能,虽然没有校花那么漂亮,也是一株清丽脱俗的兰花。 彼时,她留学归来,坐在一张帆布椅子上看书,不时捋下耳际的碎发,海风轻轻吹佛她的头发,她清秀的脸庞,文静的气质,倒衬托得外国那些坦胸露乳的金发女郎肤浅庸俗。当时韩景轩正在帮忙父亲打理生意,从香港回上海,在船上两人相谈甚欢,韩景轩向她索要地址。 然而在英租界钱小姐留下的地址,韩景轩敲门时,门房说这里是董府,根本就没有一个姓钱的小姐。韩景轩怅然若失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要么就是像聊斋里一样遇到女鬼了,要么就是她故意写错地址,总之不是不想自己找到她,就是不信任或者考验自己。 我偏要把她找出来。这反而激发了韩景轩的叛逆,他热血沸腾,仅凭着一个名字和关于她的一点信息,沿着大街小巷,挨门挨户地打听。钱府在哪里,老爷是有名的律师,小姐出国留学了,您知道吗? 当钱海露打开大门看到韩景轩的时候,不由得愣住了。韩景轩站在门口,气喘吁吁,从早上一直找到天快黑,他倚墙而立,满脸细密的汗珠,唇边挂着一抹邪魅狷狂的微笑。 其实在船上的时候,钱海露就很喜欢他,只是听说这人太过风流,女朋友一大堆,对他就不很信任,没想到他竟然大费周章地找到了自己。那一刻,钱海露的内心无比感动。 此后,韩景轩常常和钱海露看电影、逛公园,晚上还带着她一起骑马看夜景,钱海露虽是新式女子,追求者无数,也经不住这番狂轰滥炸。钱海露不像曹晓曼那样娇气和大小姐脾气,温柔贤惠,曹晓曼对韩景轩常常欺负打骂的。两人在上海期间,对外一直以男女朋友自居,韩景轩觉得钱海露和自己特别合适,然而到此为止,结婚也不是不可以,心里却总有一丝挣扎与不甘,终于借前往北京奔前程的机会暂且分开缓和一阵。 在韩景轩去北京之前,钱律师,就是钱小姐的爹曾经登门拜访过,皮鞋擦得锃亮,西服熨地服服帖帖,襟前系着红色领结,胡须打理成最时尚的款式,打扮得体,一丝不苟,一看就是追求精致生活的人。他说是来拜访父亲的,父亲却特意把他叫到客厅,韩景轩走过去时,听到钱律师对父亲说:“三个女儿中,我最牵挂露儿了,她太挑剔了,老实的嫌不够男子气,粗犷的诟病为粗鲁,嘴巴甜的说靠不住,不会说话的又嫌呆板,我说人家都以为你是大家闺秀,其实真是个难伺候的大小姐,她还犟,说婚姻事关一辈子幸福。” 这时,韩景轩走进来,礼貌地向钱律师问好,钱律师微笑着点点都,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连连称赞:“令郎果然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那时,韩景轩就怀疑他是上门选婿的。可能真的是一个比较有责任心的父亲,要为女儿未来的幸福把关。当时,钱律师和韩景轩聊了局势,韩景轩简单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不知道,事后,钱律师满意地对父亲说:“令郎真是不错,看看刚刚回答的话,稳重扎实,不像这个年纪有些男孩子,张狂不安分。” 韩景轩想起王羲之坦腹东床的故事。东晋,有个大将军叫郗鉴,他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派人去王导家选女婿。别人都打扮整齐迎接选婿之人,只有王羲之,露着肚皮躺在东边的床榻上,仿佛不知道这回事。来人向郗鉴汇报后,郗鉴说,这正是我所要的女婿啊,于是便把女儿嫁给了王羲之。 自己刚刚懒怠应付,三言两语打发,礼貌尚可,热情不足,钱律师那样挑剔的人八成看不上自己,况且马上要去北京了,韩景轩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吹着口哨下了楼。万万没想到,自己去了北京后,两边老人竟然私自为他们订了终身,自己父亲是个旧派人物,钱律师不是个新派人物吗? 第四十一章 疑神疑鬼 韩景轩回过神来,二妈妈拉着他的手臂说道:“这钱小姐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知道你挑剔,也就这样的姑娘才能看得上眼。人长得美,才华也出类拔萃,难得一个新式女子,做事得体,人品持重,待你也真心。人家都说啦,谁娶了钱律师家里任何一个女儿,都要享福的。” 韩景轩翻翻眼皮,甩开二妈妈的手,对着二妈妈实则说给自己的父亲听:“那也不能不经我同意就登报呀,是我结婚还是你们结婚?” 眼见父亲握住手杖的手有发力的动向,二妈妈赶紧拉着景轩向外走了几步,劝道:“啊呦,你这孩子,这钱小姐不是你自己找的吗,不是自由恋爱吗,时间也不短啦,该给人家一个交代啦。我们操心给你张罗,给你们办一场全上海最盛大的婚礼,好不啦?” 韩景轩愤恨地说道:“我自己能挣钱,我不用你们的钱,我这半年伺候狗肉将军挣了不少钱呢!我们年轻人谈恋爱你们不懂,好了散了很正常,你们瞎张罗什么?啊?我在北京交了新女朋友啦……” “什么?你说什么?”忍耐许久的父亲终于爆发了,他瞪圆了眼睛,胡子随着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有力的双手抄起手杖向着韩景轩走过去,二妈妈连忙上前阻拦,被父亲推了出去,咔哒关上门。 孩子们凑在楼梯上,看到父亲拿着手杖打韩景轩的身影,听到韩景轩叫疼的声音,父亲的怒骂声夹杂在其中:“混账东西,不仁不义,做出这等事来,让我怎么跟钱律师交代,啊,钱小姐的声誉,你怎么补偿?” 韩景轩一边躲闪,一边反驳道:“你自己娶了四五个,外面还不定养了多少呢,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混账东西,”父亲怒吼一声,手杖重重地打在韩景轩的脊背上,韩景轩哎呦喊疼,只听父亲喊道,“把一个女人娶回来就是对她负责任,我对谁没负过责任,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负责任的混账东西!” 几个姨太太凑在门边拍打,或真心或假意或看热闹地劝老爷别再打了,别打坏了少爷,也别气着了自己,直到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父亲才停手打开门,韩景轩鼻青脸肿地站在屋子中央,他对着父亲的背影说道:“这件事我会去解决好的,我的事你们以后不要再管。” 韩景轩推开众人回到房间里,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床边,拿过床头桌上的相框,隔着玻璃他轻轻抚摸着年轻的母亲的脸庞,他看到沈月眉走进来,盯着照片上温柔地看着,问道:“是你妈妈吗,好美哦。” 韩景轩笑了,说道:“我小时候很可爱吧,还有我妹妹,旁边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也很可爱?你知道吗,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感觉好像她们又回到了我身边,那种感觉特别地温暖和踏实。” 壁炉里闪着温暖的火苗,沈月眉在壁炉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火光,这个壁炉是韩景轩坚持要做的,他喜欢壁炉,正如此刻,沈月眉圆润的脸颊笼罩在温暖的火光中,她的眼神格外明亮,她微笑着回头看着自己,眼神里的温柔几乎将自己融化,她轻轻说道:“你受伤了,我帮你上药吧。” 韩景轩慢慢睁开眼睛,沈月眉的身影消失在幻觉中,壁炉里的火苗依然跳跃着,似乎从未被韩景轩肆意的幻想打扰,他起身倒上一杯葡萄酒,慢慢品着,他看着窗外,仿佛看到她远远地向他走来。 韩景轩不知道,远在北京的沈月眉,此刻即将面临一场灾难。 那天,沈月眉、玉璧在四太太的邀请下,随着她一起去马场骑马。小红正在整理沈月眉的房间,被管家打发出去办事。 小红一走,二太太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冲进沈月眉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二太太一直憋着那口气,她确信自己那天看见的那个抹眼泪的背影正是沈月眉无疑,她断定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当初自己被韩景轩问懵了,沈月眉啊,沈月眉,真是小看你了,自从她来了,将军连四姨太那里都去的少了,竟然还勾搭上韩副官处处维护她。韩副官这个小白脸,自己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勾搭,也不允许他被府里别的小狐狸勾走。 二太太一边翻找着,一边继续疑神疑鬼。 最近,沈月眉那小妖精还有杨玉璧那个死不喘气的,跟四太太越走越近。四太太带来个赔钱货,自己肚皮不争气,莫不成想和沈月眉、杨玉璧沆瀣一气,把她孤立在一边,联合起来排挤她? 她现在眼里越来越容不下任何人,她想把四太太、五太太和六太太统统赶出去。她知道她绝不可能是将军唯一的女人,她可以接受他在外面玩女人,但是哪个女人想撼动她的地位,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如此辛苦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在将军府里一人之下。二太太叹口气,人老珠黄,将军对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偶尔几次在自己这里过夜,任凭自己使出浑身解数,却是倒头便睡,碰都不碰她。倘若沈月眉这个小贱人一时得势生个儿子,二太太生怕有人同自己的两个儿子抢夺家产。善良和悲悯在残酷的生存斗争中向来没有立足之地,看看各朝各代的后宫就知道了,不狠的女人何以立足?她生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动摇自己的地位,因而草木皆兵。 二太太找得头晕脑胀却一无所获,不禁有些烦躁气馁,点上一根烟,刚想抽,想起自己是在偷偷搜查别人的房间,赶紧掐灭,随手打开沈月眉的衣柜。她也不再想找出什么宝贝了,只是随意地看看沈月眉的衣服。 她的手在一件旗袍上停住了,这是一件素蓝色的旗袍,很淡雅,二太太觉得手有异感,似乎摸到某些质地较为坚硬的东西。 二太太心里一动,她把旗袍拿出来搜身一样上上下下摸遍,整个旗袍质地柔软,薄如蝉翼,只有胸口处有异样,她把旗袍翻过来,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敏感的手指却触摸到一层细密的针脚。 二太太像盗墓人挖到宝物一般,几乎跳起来,沈月眉这丫头手太巧了,这内兜一般人真是看不出来! 二太太寻来剪刀,哆嗦着手剪开细密的针线,里面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遒劲的字体写道: “月眉,别人说你变心了,我不能相信,以我对你的了解,不会是那种攀龙附凤忘恩负义之流。你是否受了胁迫,果真如此,请务必实言与我,我绝非贪生怕死不负责任之辈。只要你有意,我愿携你远走高飞,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见信请务必告知我你的心意,我们方可从长计议。 对你依然如故的振中” 第四十二章 毒打 二太太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这可真是个小妖精啊,虽然美色不及四太太,温顺不如五太太,不但勾引了将军和副官,原来外面还有小白脸。二太太一直以为那天沈月眉出去是和韩景轩私会,她忽然想起沈月眉是怎么进的吴府,是为一个游行被抓的学生求情,看来就是写信的这个振中无疑。原来两人一直有私情,甚至暗渡陈仓妄想私奔。 “四太太回来了,五太太回来了,六太太回来了。”佣人故意高声喊道。二太太听了,赶紧把这张纸藏在身上,离开了沈月眉的房间。 而那对戒指,一枚是“眉”,一枚是“振”,被沈月眉细心地藏在一件胸衣里。那还是将军送给她的,西洋女人穿的东西古里古怪的,她们的胸本来就大,内衣做的鼓鼓的还塞上棉花,不过正巧,沈月眉就把戒指藏在了棉花里,天衣无缝。 二太太理理头发,正遇到上楼来的沈月眉,她破天荒对她一笑,笑得沈月眉和玉璧直发毛,二太太何曾正眼看过别人或是对谁笑过,她和将军最像了,走路总是仰面朝天,看人总是居高临下,说话都是祈使句。 晚上,屋外的护兵只听到里面传来将军一声高过一声的咆哮: “贱货,给我滚出来!” “管家,管家,拿绳子来,把皮带、鞭子和棍子统统拿来!” “把那贱人绑起来,竟敢和小白脸私奔,我要活活打死她!” 这句话音刚落,就听到屋里传来皮鞭的声音,从屋内到屋外都无比安静,只能听到夜莺在枝头的啁啾声和自己的大气不敢出的声音,在这寂静中,不间断的鞭打声格外凌厉。起初,还听不到六姨太的任何声音,渐渐地她开始**,后来慢慢叫出声来,再后来,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几个扛着枪的护兵都毛骨悚然,静夜无风,每个人都觉得凉飕飕的,后背上起了一身冷汗,在鞭子的呼啸声中,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谁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有屋内的钟表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走过了一圈。 将军似乎越打越兴奋,随着沈月眉的**声越来越小,他的怒骂却一声高似一声:“我叫你还想着那个小白脸,我叫你偷偷跑出去跟小白脸私会!” 一个护兵叹口气说道:“至于嘛,这么毒打一个小姑娘,哎,六太太也真是可怜人。” 另一个新来的,没见识过三姨太和辛副官的事件,摇摇头说道:“这么兴师动众,其实就是杀鸡儆猴,这大户人家姨太太在外面有人的事情屡见不鲜,这种有面子的人最怕戴绿帽子,将军就是趁此机会警告其他姨太太不要有非份之想。”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小红听着鞭子疾驰而过的声音,听着将军的怒骂声和沈月眉渐次微弱的**,心里又害怕又难过,又不敢出声哭,只是在一旁默默地掉泪。 玉璧一直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就像沈月眉初进吴府那一天,她紧紧抱住自己,沈月眉被绑在柱子上,渐渐气若游丝,一件旗袍几乎全被染红了,身上简直再也没有可以打的地方了,她鼓足勇气想上前劝阻,却依然胆怯不前。 连一向跋扈的二太太也搂住受到惊吓的两个儿子,她不是没有一点后悔,但是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我这是为了儿子的将来! 下人们都看不过去了,纷纷扭头悄悄离去。 四太太早就把小姐打发回屋里去了,她不想让那么小的孩子看到这血腥暴力的场面,她害怕这恐惧会永远烙印在小孩子心灵上。她站在楼上一根柱子后看着那个残暴的家伙毒打一个弱女子,许久,也不曾停手,而沈月眉已经口吐白沫了。四太太无法再等下去,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心疼沈月眉,四太太径自走下楼梯,抱住将军的手臂,说道:“传庆,别打了,她毕竟还小,不懂事,我会帮你跟她说说道理的,以后我帮你看着她,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婉宁,你走开,少管这个贱人,死了就死了,我今天就是要打死她,留着这条贱命干什么?”将军说着又要扬起鞭子。 玉璧忽然间榨干了骨子里全部的软弱,她匍匐着扑上去,抱住将军的腿,哭道:“老爷,您就饶了她吧,求求你了,老爷,给她一次机会,好吗?” 小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老爷,饶了她吧,饶她这一次吧。” 下人们看打得不祥了,念及平日里六姨太对下人很不错,纷纷跪倒或者上前劝阻,有的抱住将军拿鞭子的手,有的送毛巾给将军擦脸,有的递茶来,纷纷劝解着。 将军手中的鞭子垂在地上,他气喘吁吁地向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喝了一口茶,吩咐副官可以把绳子解开了。 沈月眉瘫倒在地,玉璧小红和四太太跑过去抱住她,四太太掐她的人中,她慢慢睁开眼睛,耳边模模糊糊飘来将军对手下说着什么,沈月眉听不清楚,只有陈振中几个字异常清晰地传到耳朵里,难道将军要整治振中?沈月眉顿时脑袋嗡地一声,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可以,她不可以再连累振中! 她挣扎着向着将军爬过去,四太太和玉璧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四太太叫了一声,“月眉”,也只得呆呆地看着她艰难地爬到将军脚下。 沈月眉伸手虚弱地抓住将军的裤脚,努力说道:“老爷,这件事都怪我,是我,是我逼,陈振中带我,走的,他原不想,舍弃前程,他没有来,他不愿这样做,如果您生气,怎么惩罚我都行,求你,不要,牵连其他人……” 将军已经熄灭的怒火死灰复燃,他一脚踢开沈月眉,顺手抄起一个衣架,吼道:“不知好歹的贱货!当了**还想立贞节牌坊吗,我这么抬举你,你个臭窑姐敢这么对我,到这时候还记挂那个小白脸的死活!” 将军举起衣架抓起倒在地上的沈月眉劈头盖脸就抽过去,虽然已经没有绳子捆着,沈月眉早已没有了躲闪的力气。 她觉得那种锥心的疼痛渐渐模糊,耳边将军“打死你,打死你”的叫骂声也似乎天外来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她渐渐地失去了知觉,晕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死里逃生 四太太顿时懵了,本来以为这场风暴已经过去了,直到衣架“咔吧”一声断了,断掉的一半跌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时,她才猛然醒转过来,耳边立刻传来小红的哭喊声:“老爷,您打我吧,别再打夫人了!” 将军一脚踢开小红,骂道:“什么夫人,她配吗,我今天一定要打死这不知死活的贱货,谁也别拦着!” 四太太张开双手挡在沈月眉面前,说道:“老爷,别再打了,别气坏了身子,不为自己也看看孩子,小少爷都吓坏了。” 将军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一向好事的儿子触到父亲发红的眼睛凌厉的眼神时,却吓得不敢作声,一个手指含在嘴里忘记拔出来,另一个竟哇一声哭了出来。吴将军这才发现,暴打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不耐烦道:“哭什么,我又没死,妈的,别嚎了!” 他一脚从沈月眉身上跨了过去,扔掉打折的衣架,提着鞭子离开了。 四太太赶紧抱住沈月眉,她已经不省人事,四太太连忙吩咐:“快去叫医生,算了,还是直接送医院吧。” 将军此时已经上了楼梯,回头对四太太说道:“不许送医院,也不许叫医生,还嫌她丢我人不够吗?让那贱人自生自灭去,活下来算她命大,我就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四太太回头看到二太太,冷冷地说道:“她想走你放她走不就是了,省得留下碍你的眼,这下你满意了吧?” 二太太争辩道:“关我什么事,我又不知道她和那个什么中的事情。” 四太太不再做声,只是深深地看了二太太一眼,眼神中分明是一种“你在做什么我清清楚楚”的含义,那种洞悉死死克住了二太太。 四太**抚好小姐,哄她入睡后,轻手轻脚来到沈月眉的房间,玉璧正在给沈月眉换衣服擦拭伤口,小红端着一盆水走出来,这水如染坊里红色染料浸过似的,又如产妇大出血的现场,红的不见底。 小红的眼泪掉进这片血水里,融化其中,四太太惊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身子撞上了身后的楼梯栏杆,她一手紧紧抓住栏杆,一手抚摸着跳动地无比激烈的胸口,喃喃道:“他真是没人性了。” 四太太忽然很害怕,很怕走进去,可还是壮着胆子走进屋里,她看到沈月眉面无血色地躺在被子里,露出的小脸煞白,嘴角破了,在昏迷中不断地喊痛,不断地喊着母亲,也不断地呼唤着,振中,振中。四太太看着,心中绞痛,柳叶眉绞在一起,她伸手轻轻抚着沈月眉的脸颊,似乎这徒劳的温暖可以安抚她羸弱的身体和脆弱的心灵。 玉璧赶紧起身关上房门,害怕被将军或者二太太听到。她以前羡慕沈月眉,至少曾经爱过,现在看来还是一无所知的好,尝不到爱情的甜蜜,至少不用承受爱情的苦涩。 玉璧有点六神无主地对四太太说:“她一直高烧,说胡话,将军还不叫医生看,这可怎么办呢?” 四太太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四太太回到自己的屋子,小姐已经睡了,她到现在还喜欢和妈妈一起睡。四太太没有开灯,害怕吵醒小姐,可这黑暗却让自己感觉到无边的恐惧与寒冷,她紧紧抱住女儿,抚摸她的头发,不敢闭上眼睛,怕过去和现在那些令人痛苦的记忆侵袭,尽管她竭力做一个局外人,却不可能对一切视而不见,而且,她毕竟身在吴府,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呢,今天是沈月眉,明天是谁,谁知道自己未来会怎么样? 四太太胡思乱想着,刚刚迷迷糊糊睡着,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有点害怕地问道:“谁啊?” “是我,玉璧。” 四太太穿着薄纱似的睡衣起身开门,看到廊灯下玉璧焦急的脸,不待她开口问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宁姐,月眉,她,她吐血,已经吐了好几口了……” 四太太跟着玉璧一阵风般来到沈月眉房间,看到沈月眉眼睛闭得紧紧的,枕头上一片红,吓得后退一步。她虽然也害怕,但还是果断地做了决定。 二太太房里,刚刚抽完大烟躺下休息的将军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不满地吼道:“妈了个巴子的,谁啊,大半夜的?” “是我,婉宁,老爷,你快出来,沈月眉那孩子有点不对劲,还是快送去医院吧,我看人快不行了!”四太太在外面急切得说道。 “妈的,真不禁打!”将军对这个小姨太太很失望,他睁开朦胧的睡眼,刚想起来,觉得被窝外面太冷了,马上缩回去,喊道:“死了就死了,她不是喜欢小白脸吗,我过两天就送那小白脸一程,让他们天上相聚去!” 四太太对玉璧摇摇头,表示无奈。玉璧急得六神无主,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对于沈月眉,有喜欢有同情,而这种同情也源于一种同命相连,或者说,沈月眉比自己更加可怜。可是在将军府里她只是个卑微的姨太太,什么事都需要将军的同意。四太太也很喜欢沈月眉那孩子,恬静温婉,善良又可爱,很有骨格,如果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真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此刻,她更加恨里面那个男人,那个对别人的生命毫不在意的男人,她在心里默念,沈月眉,活下去吧,你要报仇啊! 将军想继续睡,被吵得没了睡意,干躺了一会儿,索然无味,披上衣服起身出门。 玉璧和四太太看见将军睡眼惺忪地倚在门框上,吓了一跳,他穿着睡衣,裸露着胸膛,胸口的黑毛很是慎人,隐藏在暗处的脸显得愈加凶狠,他漫不经心地含着雪茄,说道:“送医院吧,不要送最近的医院,我倒要看看这贱人的造化。” 沈月眉一醒来就看到了阳光,清晨的阳光,令人温暖舒适。她看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白色,她知道了这是医院。她很快就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像针挑,像刀挖,稍稍一动就痛入肺腑,每一次呼吸肋下都痛得令她倒抽冷气。她渐渐想起之前的事情,扭头看到玉璧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她伸手轻轻碰碰她的胳膊。 玉璧睁开眼睛看见沈月眉醒了,很高兴,问道:“你醒了?好点吗?医生给你上过药了,还很疼吗?” 沈月眉对玉璧笑笑,面色苍白的她,笑容特别凄美,她说:“我没事了,振中,振中,他怎么样了……” 第四十四章 报答 玉璧嘘声示意她小声,低声说:“他没事的,罗娅的母亲是大帅夫人的表妹,将军不敢动他的。” 沈月眉才知道,那晚将军毒打她后,本想收拾陈振中,但是管家劝解他:“这样不好吧,您有所不知,这小白脸现在靠上了罗娅。您知道,她父亲是交通总长,政治上有极大的权力,还有,她母亲可是张大帅夫人的亲表妹,万一大帅夫人枕边风一吹,为了这点事得罪了张大帅误了您的前程恐怕不妥吧。” 将军气得嘴唇哆嗦:“难道就这样便宜了那个小白脸?” 管家说:“来日方长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当时,沈月眉没有听清,还以为将军要惩治陈振中,又为自己招来一顿“衣架之灾”。 “真的吗?”沈月眉眼眶里噙着泪水激动地问。 玉璧点点头,说:“真的,你想,以将军的脾气,要是真想找他麻烦会等到明天吗?他平安无事的,将军去北京饭店了。” 沈月眉笑了,说:“那太好了。” 玉璧摇摇头,她实在忘不了将军毒打沈月眉的那一幕幕,她有点气急败坏地对沈月眉说:“月眉,你自己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惦记他呢?恕我说句实话,他没事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将军一定会把多余的怨气都发泄在你身上!” 沈月眉说:“谢谢你,玉璧。振中他对我太好了,而我呢,上次害他入狱,这次如果害他丢了性命,我也活不下去了。说到底,还是我负了他,不管怎么样,我一直在伤他,他对我的好我这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女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就傻到极点,为了他什么都能做,甚至可以牺牲自己。 玉璧摇摇头说:“月眉,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你已经报答他很多了,你把自己的身子青春甚至生命全部拿出来保护他!” 沈月眉说:“玉璧姐,你不懂,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会被吴传庆霸占去,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可是振中是无辜的,他对我千百般的好,我无以回报,还连累他遭受牢狱之灾,是我欠他的,我怎么做都是欠他的。” 话音刚落,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是前呼后拥的一群人,为首的脚步声尤其沉重,踩的地板咚咚响,人还未到,一股雪茄烟气已经飘了进来,沈月眉便知道是将军来了,心里不禁又怕又恨。 玉璧喏喏地叫了一声:“老爷。”将军理也不理,仿佛没有听见,径直走到沈月眉床前,举着雪茄对她说道:“你还活着啊,你记着,你的身子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他说着,左手攥成铁锤般的拳头,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目露凶光,沈月眉情不自禁浑身微微发抖——“你的死活,也是我说了算!”将军嗓门高了上去,瞪起眼睛,唇边的胡子立起,他竖起拇指指着自己的脸。 沈月眉虽然害怕厌恶,此刻也渐渐有几分麻木,听着将军的话,无法作答,定定地看他一会儿,移开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猛然感觉将军铁扇一般的手掌似乎就在自己上空举目即落的距离,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耳边便炸开吴将军的咆哮声:“别他妈这么看着我,妈的,老子最烦你就这么看着人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沈月眉知道躲不过,只能闭了眼睛紧张地等待。 许久,没有任何动静,雪茄味又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沈月眉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将军已经拿开手,并转身大步要离开,不禁呼出一口气来,顿时周身都轻松了。 等到将军一众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连回音都听不到时,玉璧对小红使了个眼色,小红点点头,转身出去并带上了门,正在喝水的沈月眉看看玉璧,又看看小红,不明所以。 玉璧压低声音问道:“月眉,如果你能逃脱,你跟陈振中,还有没有可能?” 沈月眉看着她,疑惑不解,玉璧说:“你说过,上次你见到他时,他还想带你走,他并不介意你嫁人的事情,不是吗?” 沈月眉点点头,玉璧希望自己逃跑,这不符合她做事稳妥的一贯风格。 玉璧说:“那,月眉,别再对他隐瞒了,把真相告诉他吧,让他知道你是为了他才弄得这一身的伤,让他知道你一直都爱他。月眉,你住院说不定是一个天赐良机呢,带上你的母亲,和振中一起,逃得远远的吧。” 沈月眉真没想到一向软弱的玉璧竟然会劝她逃走,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她当然想逃跑,那个恐怖的将军府鬼地方,她真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了,可是,若不是心有顾虑,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玉璧有点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说道:“月眉,我比你更了解将军,你以为这样就过去了,你以为你的劫难结束了?”玉璧压低声音,“我从没见过哪个人比将军心眼更小,更要面子,更喜欢占有,更狠毒!” 玉璧说狠毒时,有点咬牙切齿,那样子吓住了沈月眉,沈月眉放开玉璧的手,她实在不习惯看着这个一向柔弱的女人忽然间咬牙切齿的样子,她沉吟半响,说道:“要是只有我自己,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大不了,不自由,毋宁死。我不怕跑不掉被将军打死,可是,我怕……我的母亲,还有振中……遭受……” 玉璧叹口气,她何尝不明白沈月眉担心连累母亲和振中而不敢放手一搏的苦衷呢。沈月眉蜷缩在病床上,她抱着自己伤痛的身体,恐惧渐渐侵蚀了她孤单的心灵。玉璧不说,她也相信,将军不会一顿毒打就原谅她的背叛,将军动动手指就可以让她死,也可以让她不死不活生不如死。 沈月眉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圆月,未来,是她不敢触碰的伤痛和无尽的迷茫。她不愿意这样病怏怏的生活,如果自己真的逃不了也没有活路,她会拉上吴将军同归于尽的,只是想到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便忍不住心里一阵难过。 周身的伤痛令沈月眉发起了高烧,她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睡了多久。当她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时,病房的窗帘已经拉开了,一米阳光照进来,她看到桌上的茶杯里,有一只小小的蜜蜂,正吃力地抖动着挂着水珠的沉重翅膀,顺着杯子边缘挣扎着往外爬,它徒劳无功地试了一次又一次,最终精疲力竭,噗通一声掉回水里,挣扎几下后就彻底安静了。护士走过来,看到那杯子里有一只蜜蜂,就拿去倒掉了。 沈月眉听到耳边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她转身看去,稍一动弹就浑身疼痛。原来是母亲,在她昏睡期间母亲来看她了,看着遍体鳞伤的女儿,做母亲的心疼不已,守着沈月眉的这几天,眼睛都哭肿了,女儿的命太苦了,嫁了这种人家,此刻只拿着手绢擦干涩的眼眶,泪,是已经流尽了。 沈月眉勉强笑了笑,伸手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滴,轻声说道:“妈,你别哭,我没事了。” 沈月眉抬起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细绳,上面缠着几个小小的铃铛。那是她小时候,他们家附近有一座小庙,香火颇盛,附近居住的人都来那个庙里求签,说是极灵验的。那庙里的老和尚曾见过尚且年幼的沈月眉坐在台阶上玩耍,就送了这个系着红绳的小铃铛给她,说带上就能嫁一个好人家。 想到这里,母亲更觉悲从中来。 第四十五章 医院巧遇 住在医院里的日子对于沈月眉来说犹如天堂一般,至少不必看到吴将军,那个让她看一眼全身的神经末梢就竖起来的恶丈夫,虽然心内为自己吉凶未卜的前程担忧,却也珍惜眼下的轻松与舒适——尽管满身疼痛。身上的创伤在慢慢平复中,但是肋下断了几根肋骨,不是一时半刻好得了的,至于内心承受的惊恐,更兼对未来的担忧,在沈月眉心中郁积着久久难以释怀。 虽然一动肋下就阵阵疼痛,在病床上躺了多日,沈月眉还是在小红的搀扶下四处走走,阳光从医院的百叶窗照射进来,那和煦的感觉温暖了沈月眉的心。 沈月眉闻着医院特有的气味,不知不觉走到了挂号处,只见一个女孩子的背影,扶着另一个男孩子,似乎恋人一般,男孩子手捂着腹部,似乎很疼痛的样子。两人挂了号,女孩子搀扶着男孩子转身。 那双晶莹俊秀的眼睛映入沈月眉眼帘的一刻,她的心脏几乎自胸腔中跳出,背影就感觉那么熟悉,只是没想到真的是他。 罗娅和陈振中也惊呆了。 沈月眉焦急地在拐角处等候,终于,小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道:“打听过了,是盲肠炎,医生说不妨事。” 沈月眉放下心来,正想离去,忽然听到罗娅的声音传来:“振中,你去哪里,医生要你去病房好好休养!” 沈月眉冷不防回眸,陈振中俊秀的脸庞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他额头上挂着病痛的汗珠,双目却炯炯有神,他一把捏住沈月眉的手腕,说道:“告诉我,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月眉手腕处本就有伤,被陈振中捏得生疼,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这一呼吸,肋下更是痛得撕心裂肺,陈振中见状,赶紧放开手,就在沈月眉抬手的当,便看见她袖口下大大小小,三条渔网似的红痕。 沈月眉放下衣袖,说道:“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快回去休养吧,我没事。小红,咱们回去。” 陈振中不由分说卷起沈月眉的袖子,一边说道:“你当我傻子吗,这怎么可能是摔的?” 陈振中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沈月眉的胳膊上或青或紫,或整或破,或是渔网一般的红痕,或是拇指高的红肿,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陈振中看着,只觉得猛然一阵冰冷自脑门袭来迅速传遍全身,他惊愕地抬头,盯着沈月眉,呆滞地问道:“这是摔的?” 沈月眉挣脱开他的手,扶着小红说道:“小红,我们走。” 沈月眉刚刚转身,陈振中就上前拦住她,一叠声问道:“是谁打你,眉儿,是谁这么狠心,到底为什么,你告诉我!” 沈月眉的眼泪噙在眼眶里,毒打面前她没有掉泪,可是陈振中关切的询问她却擎受不住了,对于一个“背信弃义,追求荣华富贵”的女人,陈振中尚且如此有情有义,沈月眉摇摇头,说道:“陈少爷,跟你没有关系,你何必管我,是我活该,是我咎由自取,求你了,保重自己的身体,回去好好休息吧。” 沈月眉挣扎着离开,拐弯消失在陈振中的视线里。小红回头看了陈振中一眼,他呆立在原地,一直望着沈月眉离去后空无人烟的走廊。 在他的身后,罗娅像一尊雕像一般站在那里,她眼神里的内容,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要神秘。 陈振中仿佛失了魂,医生让吃药就吃药,让打针就打针,罗娅把饭菜端到他面前他就吃,递给他水杯就一饮而尽,其他时间,都呆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秋玲裹挟着外面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一进门就看到罗娅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手撑着头发呆,而陈振中躺在病床上发呆。 罗娅见到秋玲,勉强笑笑,叫一声秋姐,秋玲点点头,放下自己为陈振中熬制的中草药,问他道:“振中,你好点了吗?” 半响,陈振中还是毫无反应,只是微微点头,他或许不是没有听到,只是懒得应答。 秋玲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看同样魂不守舍的罗娅,心生疑惑:“这是怎么了?” 陈振中木呆呆地扭头看着一边,说道:“没怎么,谢谢你来看我,秋姐。” 秋玲正自一头雾水,罗娅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对陈振中说:“我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陈振中没有反应,罗娅削好皮,仔细地将苹果切碎,蘸上酱——陈振中喜欢这样吃——递给他,陈振中只是道谢接过来,托在手心里却并不吃。 秋玲满脑袋问号,也牵挂陈振中,正想着该怎么询问,忽然一个人破门而入,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秋玲最先认出来,那是沈月眉的丫头,小红。 小红骗沈月眉要出去买东西而偷偷过来,她想着陈振中说不定可以救沈月眉出火坑。她一进门就看到罗娅亲亲热热地给陈振中削苹果,想到沈月眉为他受的苦,小红不禁悲从中来义愤填膺:“你们男人的心都是冰寒雪冷的,夫人为了你弄得一身伤病,你还吃这个女人给你削的苹果,你吃的每一口都蘸着夫人的血,你吃的下去吗?” 此话一出,陈振中失神的双目重新有了聚焦点,罗娅和秋玲也不禁面面相觑。 陈振中不顾自己的病痛,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站起来挣扎着走到小红身边,问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做‘为了我?’” 小红忍不住哭了,她蹲下来抱着无助的自己嘤嘤地哭起来,陈振中忍着疼痛皱眉蹲下去询问小红。小红啜泣着,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陈振中,告诉他沈月眉当初是怎么进的吴府——你被捕其实是吴将军有意为之,那个没人性的畜生赶出众人玷污了她,她还怎么有脸回到你身边?只因为舍不得丢掉你的信,仔细地缝在内兜里,却还是被发现了,然后就被打得半死,至此,她却依然牵挂你,维护你,害怕连累你! 陈振中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这比沈月眉亲口告诉他自己要荣华富贵不要他还要令他震惊,他宁肯沈月眉安安心心享受浮华的富贵,自己承担背叛的痛苦,也不愿她像现在这样。陈振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那时候她鄙夷地问我,能让她住洋房吗,能让她坐汽车吗,能让她天天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吗?她不会撒谎的,她一说谎话就会露怯。” 第四十六章 时间停滞 小红含泪的眼睛看着陈振中,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拧得过有势力的人呢?她如此命薄能奈何,只能说出这些违心的话让你死心罢了!你和她好歹也认识了三年,难道不了解,她是一个多么有情有义的姑娘吗?” 不只是陈振中,秋玲和罗娅也呆若木鸡。小红啜泣着说:“她不肯让你知道,我是偷着来的。我也不为别的,你要是还念着些旧日的情分,就想办法帮帮她吧,只要救她离开那里就可以了,至于你要和谁好那是你的自由。” 陈振中浑身一阵寒颤,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瘫软,小红上前扶起他,他扶着墙壁缓缓地左摇右晃地站了起来。 小红抹着眼泪匆匆离开了,罗娅和秋玲不知所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听见陈振中喑哑的声音传来:“小娅,秋姐,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吗?” 罗娅和秋玲互相看看对方,短暂的沉默后,她们携手离开了病房,但是谁也没有走远,都不约而同地守在门外。 里面传来陈振中的哭声,像个孩子似的哭声,听得人心碎,他似乎不在意别人听到自己一个大小伙子哭泣,丝毫没有压制自己的悲痛。罗娅记得陈振中曾说过,男人到了伤心处也会哭,只是在女人面前哭的男人很没有出息,常在女人面前哭的男人决计不可靠。 秋玲知道这会儿该让陈振中一个人静一静,她又忍不住很想进去安慰他,不过她知道,此刻除了说出一个救出沈月眉的方案来,别的都是隔靴搔痒。秋玲一向有着男儿的豪爽,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一种母性的回归,以前喜欢陈振中是爱他的英俊温润,爱他的才气,对有知识有教养的绅士的崇敬之情,她一直都在仰望陈振中。这一刻,她第一次感觉到,陈振中不过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需要人安慰,她在幻想中走进去,坐在他身边,轻轻搂过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温暖的怀抱融化他的悲伤。 一道门阻隔了陈振中和两个爱她的女人,而几道墙,几个拐角,几处回廊,同样隔绝了两个原本生死相爱的恋人。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太阳的余晖渐渐散尽,地上的热气渐渐消散,皎洁的月儿悬挂在星光闪闪的夜空中,而对于他们来说,时间一直停滞不前。罗娅和秋玲一直倚靠在门边的墙壁上,沈月眉一直蜷缩在病床上,三个女人都一言不发,心里都汹涌澎湃,为了心里那个共同的男人。 当秋玲和罗娅推开病房门的时候,陈振中正倚立在窗边,如水的月色铺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如月光般柔和,如流水般静静流淌着圆润的橙色,他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忽闪忽闪,美得像一副油画。 陈振中幽幽的但坚定的声音传来:“我已经成年了,我是一个男人,我不可以看着沈月眉为了我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自己却可以得到她的祝福去过幸福的生活,我办不到。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一定要救她离开那个魔窟,离开那个畜生!” 罗娅的心里顿时一沉,沈月眉和陈振中的缘分果然未了,她在心里自嘲,你这个名门闺秀拥有一切却唯独得不到爱的人,多么像西方神话里古老的咒语。 这时,隆隆几声雷鸣,雨点开始纷纷拍击着打开的窗户,拍击着陈振中的脸庞。罗娅连忙上前,把窗户关好。回头看看,陈振中挂着雨水的脸上,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雨帘。 清晨时分,在医院里徘徊了一夜的秋玲,没精打采地推开自家的家门,她看到沈月眉的妈妈正在和自己的哥哥说着什么,边说边用手帕擦眼睛。她心里猜出了七八分,想来小红确实是偷偷来找他们帮忙的,沈大妈并不知道,可能是看卢大哥平日热心又有功夫所以前来求助。 “大妈,出什么事情了?”秋玲走近前,看见哥哥眉头紧蹙,还不待沈大妈作答,已经一拳拍在桌上,桌上的茶杯跳起来三丈高,哥哥怒吼道:“这是什么世道,有钱的有权的都横行霸道,看上个姑娘直接就抢去了,抢去了还不好好待她,把一个小姑娘打成那样,什么东西!王八犊子!” 果然如此,卢大哥反应过来,以为秋玲还不知道沈月眉的事,于是把沈月眉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秋玲留心看沈大妈,不由得心生同情,哥哥这样一说,又把沈大妈的疮疤揭开了,那是皮开肉绽的疼痛啊,秋玲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羡慕人家有父母宠爱,此刻却心疼沈大妈,儿女受苦父母也跟着遭罪! 卢大哥秉着侠骨柔肠,说道:“大妈,您放心,咱们弟兄们虽然没权没势的,可是个个都是一身好功夫,还有这路见不平的性子,爱管闲事的臭脾气。月眉从小在我们戏班里,没少吃苦,她聪明又懂事,大家都喜欢她。她的事情我们一定管,我们会尽快想出个办法来。” 绝望中的沈大妈看到这星星之火的希望,不住地感激卢家兄妹。她知道,他们江湖上的人重义气,承诺了一定会做到。 秋玲毕竟是姑娘,心思比较细腻,她当时没有说话,在沈大妈走后,对哥哥说:“那吴府有那么多护兵,还有枪,咱们呢,把你所有徒弟算上也不过几十个人,怎么救月眉啊?你一时冲动就答应了人家,到时候办不到怎么跟人家交代?” 卢大哥挠挠头,说:“那能怎么办,月眉也算你半个妹妹,你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个姓吴的打死吗?哎,对了,陈少爷知不知道啊?” 秋玲把下午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说道:“哥哥,我们要快点计划才好,月眉现在在医院里,我侦查过了,护兵不算多,这是难得的机会,一旦她回去吴府,恐怕就难了。” 第四十七章 解约风波 沈大妈离开卢家后开始细细盘算这件事,卢家兄妹虽然肯帮忙,可是他们毕竟势力单薄,怎么去抗衡拥有军队和权利的吴传庆呢? 这件事情,还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想到这里,心情又灰暗下来,这时,听得一阵木鱼声,才发现,自己只顾着想心事,不知不觉路过了一个关帝庙。听说,这座庙虽然小,但是香火颇盛,人们都相信此庙求签极灵的。这会儿正应了沈大妈的心事,就走进去想求一签。 她走过庙门,穿过林木飒飒的神庙,林间几只鸟儿在枝头扑楞着飞去,传来动听的啼叫声,大雄宝殿门口已经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是住持僧。 沈大妈双手合十行了礼,住持僧也双手合十,口念着“阿弥陀佛”,引着沈大妈进入大雄宝殿,走向香案。沈大妈抽出一支竹签,递给住持僧。住持僧接过来后,说道:“夫人此番前来是为了儿女的事情吧?” 沈大妈一见他说穿了自己的心思,就有几分信了,说道:“是的。” 住持僧说:“小姐虽衣食不愁,但是却无法获得寻常百姓家的欢乐,夫人可是来询问,能否脱离苦海?” 如果说刚才这住持僧只是猜中的,这会儿沈大妈彻底地信服了他一定算得准,她马上点头示意大师继续说。 住持僧说:“小姐年轻时命途多舛,苦海无边,定是波折之后方可成功。” 沈大妈听到最终可以成功,稍稍放下心,她想给沈月眉占卜一下因缘,看看她有没有缘分再和陈振中在一起。 住持僧说:“生逢乱世,颠沛流离,纵然情深似海,也是情深缘浅,只叹有缘无份莫强求。” 沈大妈一听,不禁心里一沉,问道:“那我女儿日后的归宿如何?” 住持僧说:“施主无需失望,这位陈姓施主未必不是小姐的命中人。只是现在看着不像,因为小姐的命中人注定是一个军人。人生无常,国仇家恨,谁能担保那位陈姓施主没有投笔从戎之日呢?” 虽然他如此说,沈大妈还是心下一沉,军人,那不是说吴传庆吗?难道他会改,会成为可以依靠的人,沈大妈不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振中虽然也有些功夫,看上去也难以成为一个帅才啊,难道是别人不成? 钱府的客厅里,坐在韩景轩对面的沙发上,钱海露轻声呼唤:“景轩,你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平日不是很能说吗,今天怎么惜字如金,一句话都不肯说,难道我哪里冲撞了你不成?” 韩景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钱海露一愣,脊梁骨立了起来,本能地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对不起,”韩景轩头低地很低,“在北京,我爱上了,一个人。” 钱海露目光炯炯,眼眶已经红了,却不允许泪流下来,她说道:“那你想怎么办?” 韩景轩嗫嚅着,语无伦次:“你,我,你还能跟我结婚,吗?” 钱海露冷笑一声,说道:“你都把我逼到悬崖边上了,还问我要不要跳下去,是不是?”她是清冷孤傲的女子,不同于曹晓曼的火热,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看错了人,爱错了人,她还爱着他,却绝不能卑微,不能失掉了自尊。钱海露喉咙哽咽地说道:“登报,声明,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幻想着,期待着韩景轩能迷途知返,能后悔,能道歉挽留。 韩景轩却简单地说道:“好。” 半响,韩景轩低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你确实是个好女孩,我真的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人,这话是真……” “闭嘴,别说这些好听的,我就是被你那些听起来朴实的‘甜言蜜语’给骗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韩景轩,你厉害,你才是真正的少爷公子哥,你霸占了别人的心再一锤一锤地敲成粉碎,我真不懂,你从中得到什么,快乐吗?”钱海露猛地把一盏茶杯放在茶几上,茶水溅出大半,洒在手上,她冷笑道,“那时大家都劝我说你靠不住,我还想着,别人的话不可尽信。那时你大街小巷地找我,真没想到你变心这么快,不过,想来你有心吗,你不过是玩玩游戏玩弄别人罢了!” 韩景轩闭上眼睛,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像沉迷鸦片一样沉迷于恋爱,离开女人就活不了,却并不渴望婚姻。钱海露站起来,走过他身边,铿锵有力地说道:“韩景轩,你以后要么别结婚,结婚也不会幸福,这是我对你的诅咒,我希望看到你一生孤独不幸福!” 韩景轩无话可说,他这样做,也是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迫于各方压力娶了钱海露,才是他们真正的不幸。可这话现在说出来,只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他只能三缄其口。他的沉默令钱海露心碎,她觉得胸口憋闷地很,她喘不上气来,于是快步离开回到自己的卧房。 不知过了多久,韩景轩才如老人一般蹒跚地起身向外走去,他的脚步一高一低,一点也不像个军人。他心里也很难受,他不爱她,可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了解她。在她清冷孤傲的外表下,在她端庄的大家闺秀气质下,不过是个小女人,渴望有人爱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 钱海露回到卧房,泪止不住地流,她不想去看,却不争气地掀开窗帘看韩景轩走了没有。她一边责骂自己不要再为这个男人流泪,一边展开信纸哆嗦着写下一则解约启事。她的手抖地几次将信纸戳破。 牛奶,涂着黄油的面包,韩景轩看着眼前的刀叉盘碗,毫无食欲,目光定格在报纸的一方广告上: “钱海露紧急启事 启者:露与韩川(字景轩)本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以情感日深,即将结为伉俪。谁知今日川推诿以年岁幼稚,世故不熟,我二人性情迥异,摩擦甚多,更兼见异思迁,背信弃义。露自叹身世苦恼,毅然与川脱离订婚关系,视为解约,兹为社会明了真相起见,特此声明。” 字里行间都是钱海露对自己的不满与失望,的确是自己辜负了别人的用心,韩景轩长叹一口气,打电话给报馆发表一份认同钱海露所说属实的声明,然后向后靠在椅背上,他闭上眼睛,内心一片荒芜,他知道沈月眉快来了。 第四十八章 上海弄堂 韩景轩走进一处名为“恒安里”的弄堂,这里的市井之声令他感觉温暖,仿佛回到人世,一个大嫂把一盆水泼在石子地面上,韩景轩看着远方的炊烟,身边再次幻化出沈月眉的身形,她顽皮地踮起脚踩着石子路,韩景轩笑了,说道:“你喜欢上海的弄堂吗?” 沈月眉笑着点点头,说道:“我喜欢,我喜欢上海的腔调,喜欢弄堂的石子路和青瓷砖瓦,喜欢上海话那种吴侬软语的感觉。” 韩景轩的脚步停在弄堂最后,那间清净的二层小楼前,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嗑着瓜子的上海太太顶着满头的卷发走出来,见到韩景轩脸上立刻绽开了慈祥的笑容,高兴地说道:“川哥儿,你回来了。”然后回身对着楼上喊道,“阿琦呀,川哥儿回来了。” “知道啦,”二楼的亭子间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回应,韩景轩抬头望去,只见二楼的窗户打开,探出一个头来。 叫阿琦的青年正坐在二楼书房里专心看书,见韩景轩进来,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坐到茶几旁边的沙发上,向紫砂壶里倒入开水沏茶,韩景轩打量着,墙上的壁画换了崭新的《千里江山图》,屋里的布置还是那样慵懒而舒适,任凭谁也没有想到,弄堂里会藏着珍奇的绘画真品。 韩景轩大喇喇地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叫阿琦的青年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清瘦的面容中呈现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他身形瘦高,眼中深不见底,右手虎口处磨出厚厚的老茧,知道的人晓得这是常年用枪的,然而,弄堂里的人只知道他是已过而立之年还没结婚一直和妈妈住在一起的大学教授,弄堂里大龄未嫁的姑娘还不断向他抛媚眼,他一概不予理会。只是,偶尔有些气质与众不同的人来拜访这位徐先生,有时见到那些人的车子停在弄堂外,毕恭毕敬地从徐先生家里出来。 韩景轩走到桌前,桌上一支钢笔压着几页随风飘动的纸,旁边摊开一本厚厚的书,“最近又在搞学术研究呢?” 阿琦坐在一边喝茶,不接话却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韩景轩一愣,知道他说钱海露的事情,于是重新坐下点点头,说道:“算是办好了吧。阿琦,我许久没有那样的感觉了,我最近常常幻想……” 阿琦淡淡地说道:“感情的事情我不懂的。” 韩景轩摇摇头,自己果然找错了对象,不过是心里憋闷得慌,想找个人聊一聊罢了。阿琦这个人,弄堂里的人都感觉深不可测,似乎一个大隐隐于市的神人,弄堂外有时会停着汽车,汽车里下来的人一看就是大人物,更多时候,三五个巡捕骑着自行车直奔阿琦的家。在大家眼中,阿琦是个神秘的怪人。然而,他的生活似乎又极为普通,他深居简出,早上出门前往上海大学执教药理学,经过三角地菜场提着菜篮子买菜回家便不再出门了,日复一日,两点一线,过着平凡的小日子。除了韩景轩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家里的名画是真迹,就像没有人能看穿他的真面目一样。 阿琦看着韩景轩,喝了一口茶说道:“你们之间有某种障碍让你们不得在一起,而且你也不是十分确定自己的内心。别急,该你的跑不了,而且具体到你这个人身上,像你这种霸道又脸皮厚的神棍,不该你的你也会想办法弄来,所以,肯定跑不了。” 韩景轩作势端起茶杯要敲他的头,阿琦闭上眼睛,韩景轩翻了个白眼讪讪地放下了茶杯。 离开恒安里,韩景轩去车站买了后日回上海的车票,因为告假说父亲生病便在家多耽搁了几日。离开火车站时已是小雨霏霏,司机拿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来接他,汽车开往了一处墓地。 母亲的墓碑前有一束新鲜的雏菊,想来是父亲刚刚来过,小雨已然浸湿了韩景轩的头发,眉毛和鼻头上都是湿漉漉的水珠,他抚摸着母亲美丽的仪容,说道:“妈,我回家了,来看你了。” 他拿起雏菊,看着黄色的小花瓣,不屑地笑道:“你活着的时候,他不是忙自己的生意就是在外面鬼混,现在你不在了,倒来的殷勤了。” 他席地而坐,下着小雨的地面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韩景轩闲话家常般和母亲聊天:“妈,这次真的不一样,我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是因为得不到吗?其实我也不确定。但是她嫁人了,而且心另有所属。我有好多事要处理,我最近有很大的压力,我心里很乱,妈。” 他把头靠在墓碑上,仿佛小时候,无论在外面受了怎样的委屈,只要回家靠在妈妈的膝盖上,心情便瞬间平复下来。 沈月眉在医院里醒过来,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这时,楼道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沈月眉不由得紧紧抓住被角,心里越发慌乱和害怕。 门猛地打开,一个粗壮的黑影矗立在门口,沈月眉吓得惊叫一声,满脸横肉的将军拎着那条熟悉的拇指粗细的鞭子走进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看到他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齿,他得意地甩了一下鞭子,鞭子抽在地板上的回音格外清脆。 沈月眉害怕地蜷缩在一角,吴将军步步逼近,他身后,二太太抽着烟得意地笑着婀娜多姿地走过来,两个小少爷拿着弹弓小眼睛里满是阴险地跟在妈妈身后。 沈月眉害怕极了,她忽然发现旁边是一扇窗户,她不顾一切地推开窗户跳了下去。她赤着脚踩着冰冷的路面,拼命跑,拼命跑,她无暇顾及路人的眼神,只听得耳边的风呼啸疾驰而过。 纷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在那里”“快追”之类的喊叫声。 沈月眉回头一看,吴将军带着人追来了,尽管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冻得瑟瑟发抖,还是拼命向前跑着,尽管前面是一片茫茫的未知的雾气。 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赶上前来拦住她的去路,对她喊道:“别再跑了,贱人,跟我回去,不然我开枪了。” 沈月眉对着吴将军喊道:“你开枪吧,打死我吧,我就是死也不会死在吴府里!” 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沈月眉还没反应过来,“砰”地一声枪响,她应声倒地,脑门上的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冰凉的路面。 吴将军吹了一声口哨,率领众人急驰而去,得得的马蹄声和汽车的鸣笛声渐渐消失在夜空中。 陈振中从灌木丛中跑出来,他拨开指指点点围观的人群,看到沈月眉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死不瞑目地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她遍体鳞伤,人们围着她议论纷纷。 陈振中扑上前去抱住沈月眉,他叫着她的名字,拼命呼唤她,可是她的身子越来越冷…… 第四十九章 回忆初识 陈振中猛地从一阵冰寒的噩梦中惊醒,他看到病床边,罗娅趴在那里睡着了,睫毛微微颤动着。他给她披上一件大衣,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思绪还沉浸在刚刚那场噩梦里。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他反复做这个噩梦,内容都是一样的,他梦到沈月眉逃跑,被人拿枪打死了,他上前抱住她,那种千年冰冻似的寒冷总是令他猝不及防地醒来。醒来后的他周身都被寒冷笼罩,他感觉自己整个从里到外被冻住了。 窗外猝不及防地下起了瓢泼大雨,瞬间,雨帘便席卷而来,站在床边的陈振中被雨一下子淋透了,他赶紧关上窗户,回头看看罗娅眨着长长的睫毛呼吸均匀还在熟睡着,陈振中背着手打量着窗外的大雨,不禁回忆起自己与沈月眉的相识相爱,都离不开雨。 陈振中和沈月眉初识时,陈振中十五岁,是来京求学的学生,沈月眉十三岁,在青云班唱戏。闲暇时光,“老北京”表弟宗洋便带着陈振中四处闲逛,叛逆的少年总喜欢忤逆大人,明知叔叔婶婶不喜两人去听戏,偏生这种事做起来很有趣味。 他们雇了两辆车,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穿过各式各样的胡同。路上,除了景色,陈振中的目光被身边各式各样的女孩吸引着,有穿着学生群留着蘑菇头一脸天真稚气的女学生,有穿着旗袍身段玲珑的年轻少妇,陈振中觉得羞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开始感受到女性之美。而十四岁的宗洋完全没有开窍呢,只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喜爱的《儿女英雄传》。 宗洋把振中带到艺馨茶楼,两人坐在楼上的雅间,戏台看得清清楚楚。一楼的茶客们坐在长条椅子上,边喝茶边嗑瓜子看戏。一个带着瓜皮帽的人,干脆扛起长条椅坐在前面戏台下。小二肩膀上搭着毛巾,提着大铜壶,不时给茶客添茶水,卖糖果、花生的人不断跑来跑去,陈振中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觉得新鲜有趣。 宗洋说:“大人们不愿意咱们来,其实看看戏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今天这里演什么吗,听说过《白蛇记》吗,可好看了。” 宗洋没有说之前,振中还未看见水牌,上书“青云班 白蛇记”的字样。陈振中不太听得懂戏词,宗洋一直在旁边解说。白娘子上场时,底下一阵鼓掌叫好,那个女孩子白衣飘飘,好似仙子,她围着戏台走了一圈,轻轻伸出手,陈振中不太懂,但能看出这个动作极其柔美,底下又是一阵鼓掌叫好声。 及至小青上场,感觉年纪似乎小的很,小小的人儿裹在宽大的戏袍里,一张小脸即便隔着戏妆,依然稚气未脱。这小孩子能唱好吗,唱腔、感情、眼神,小青的灵动,能演绎好么?人们不由得质疑。 然而,沈月眉开口一唱,却是震惊全场,陈振中只觉得那声音清脆嘹亮,好像从整个戏台的各个角落同时响起,难以置信这声音是爆发自这么小的身体里。掌声雷动中,陈振中充分领略到了什么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戏演完后,宗洋却说带他去见见自己的朋友,陈振中很惊讶,他本人对这些戏子没有成见,不过,要是叔叔知道他们跟这些下九流交朋友,一定会不开心的。不知是出于青春期的叛逆还是好奇,陈振中跟着宗洋来到后台。 “看,那就是白娘子。”宗洋指着一个女孩子向她走过去,继而向振中引见:“而且是我师傅,卢秋玲,女侠,她功夫好得很。” 陈振中看着她那张英气勃勃的脸,想起插画故事里的杨门女将。 陈振中奇怪地问宗洋:“什么叫你师傅啊?” 宗洋说:“难道只有你才能学功夫不成,我也很喜欢的,可惜我爸爸把这看成玩物丧志,不肯找人教我,我只能自己拜师了,秋玲的功夫好的不得了,她练过霍家拳。” 这时,陈振中听到一个婉转玲珑如夜莺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秋玲姐,我先回家了,我妈还在家等我呢。” 那一秒钟,声音送到陈振中的耳际,眼前就是那个玲珑娇小的姑娘,她一边走出来,一边轻轻地绑头发。她穿着很朴素,样子清纯而可爱。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这段记忆有多么恍惚,陈振中始终记得初见时沈月眉的样子。 她大大的月牙眼,不笑的时候也盛满了笑意,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不必任何脂粉陪衬,鼻尖似乎有微微的汗珠更显得玲珑可爱。她抬起胳膊在辫子上绑上红绳的那一刻,半截雪藕般的臂膀露出来,陈振中有一种心跳忽然加快的感觉。 “你是,小青?”陈振中问道,他觉得这个问题好像没有经过大脑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沈月眉很羞涩,她微微点了点头,也不想弄明白这么英俊的一个少年是哪里冒出来的,就匆匆跑开了。 陈振中觉得她很可爱,一举一动,天然娇憨,他喜欢有点羞涩的女孩子,读书的女孩儿现在天天喊着自由平等民主,这一点振中倒是赞同,只是她们越来越和男孩子没有了区别,天不怕地不怕的,虽然令人可敬,也少了几分可爱,少女本来就该是羞涩的嘛。 玉璧起身把窗户关好,怕寒气侵袭,令沈月眉伤病缠绕的身子再添不适,两人看着雨帘冲刷着窗户,玉璧说道:“月眉,我真是好奇,你和陈振中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让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沈月眉看着无边的暗夜,自己的未来也如这深夜一般不可预测,她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摇了摇玉璧的胳膊,说道:“玉姐,我跟你说说我们俩的故事吧。” 第五十章 雨中课堂 陈振中站在窗前,雨淅淅沥沥渐渐小了,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他的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张脸,那是一个下雨的清晨,一个可爱的女孩儿扒着教室的窗户偷偷听课,窗边那张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伴随着她身后的雨帘,美得那样动人,那么深刻。 那天,从早晨起就一直在下雨,整个天空黑沉沉的,教室里的电灯都打开了,也觉得黯淡。学生们都无精打采的,老师走进来时,扫视全班,看到每个男孩子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于是大声咳了一声。学生们才注意到老师来了,都坐直了腰板。 陈振中后面的学生拿着自来水笔捅了捅他的后背,小声说:“这个老师人很好,他信仰新民主主义,可就是人怪异地很,你慢慢就知道了。” 这个老师确实很怪,他进了教室却不摘帽子,而且,绝对走在了时尚的前沿,穿着混搭看上去很fashion或怪异:中式的灰色长袍,底下穿了一双西式的皮鞋。他的眼睛比鹰还锐利,一下子扫到了陈振中和后面学生交头接耳的小动作,又咳了一声示意,他们赶紧端正坐好。 “现在,把课本翻到第10页,我们今天学习《荀子》中的一篇文章,《劝学》。”老师说着打开课本开始讲课,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老师专心致志地讲课:“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跬,就是半步的意思,古人称跨出一脚为跬,跨两脚为步。” 陈振中正在专心地听课,后背又被后面的学生戳了一下,他本能地回头,不满地看他一眼,后桌却以目示意,示意他看窗外。陈振中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去,窗户上露出一张女孩的脸,隔着朦胧的雨雾,听着哗哗的水声,他仔细辨认着,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演小青的那个女孩子吗?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可是在脑海里回忆了半宿,构思着再见的情景,陈振中不会认错的。 那女孩也注意到他们在看她,似乎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这时,老师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外看,就看到了窗外的女孩。这样一来,课也不讲了,一班男生都回头看那个女孩,纷纷议论着:“是谁的妹妹吧,还是谁的女朋友?” “长的真漂亮。” “看这打扮不像是学生啊。” 陈振中所在的是一所男校,女孩被这么多年轻异性的目光注视着,很不自在,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转身就走。这时,老师也走出教室,女孩已经跑进雨帘中,老师喊道:“姑娘。” 女孩在雨中回头看着老师,老师招手道:“进来避雨吧,快过来,你的衣服都湿透了。” 女孩在雨中呆立了一会儿,大约觉得这个老师很善良吧,就走了过来,擦擦脸上的雨水。老师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你要找人吗?” 女孩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绞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角,低着头说道:“我家穷,上不起学,对不起,老师,我没有想要来打扰您,我就想站在这里听一会儿。” 老师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寒气,似乎浸入骨骼里,冻得关节咔咔作响。他再看看面前的女孩,衣衫单薄,打着补丁,弱小的身体也单薄的很,冻得瑟瑟发抖,贫寒人家的孩子任凭怎么上进,却没有机会读书,他不知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老师说:“外面太冷了,你随我进来听吧。” 女孩吃了一惊,不好意思进去,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师走了几步,感觉到人没有跟上来,于是对着她招手道:“进来呀。” 女孩不好驳斥老师的好意,只能上前,跟在老师身后跨进教室里。 满屋里都是男孩子,目光全部聚集到她身上,汇聚为一点,几乎把她穿透,看的她很不好意思,只是红着脸低着头,两手紧紧牵在一起扭着自己的指关节不敢言语。放大镜聚焦为一点可以将纸燃烧,这么多男孩同时看着,女孩的脸烧得像傍晚的火烧云,陈振中却不知不觉看呆了。这女孩和他之前接触过的大小姐们都不同,让他感到清新自然。老师看到陈振中前面的位子空着,就对她说:“你先去那里坐。” 女孩抬头向着陈振中前面的空位子看了一眼,目光与陈振中相遇,陈振中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在女孩抬头向着座位走去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们都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万绿丛中一点红,又生得那么清秀,男生们蠢蠢欲动,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老师清清嗓子,底下立刻安静了,老师开始讲课。 这是上午的最后两堂课,都是这个老师讲的国文课。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嗡直响,那些汉字都是什么意思陈振中完全不能领会,心里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填满了,他不安分地坐在那里,每一分钟都过得这么漫长。 放学的时候,雨还是下个不停,老师一出去,学生们就纷纷蹿了出去。女孩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随着人群慢慢向外走。别的班的男生也都议论纷纷:“怎么有个女孩?” 走到教学楼门口,学生们纷纷打开伞走进雨中。女孩正准备闯进雨帘,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没有带伞吗?” 女孩回头一看,正是陈振中,他撑着一把雨伞,举在自己头上。女孩说:“我没带伞来,我家就在这附近,很近的,谢谢你,你回去吧,我跑着回去,很快就到家了。” 陈振中说:“没关系,既然这么近,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低下头不说话。 陈振中有点尴尬,问道:“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女孩看看他,点点头。 陈振中撑着伞,随着她慢慢走,他还不好距离一个女孩子太近,只能很绅士地把伞尽量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半边身子全淋湿了,幸好那个女孩没有注意到他另一边。陈振中觉得这幅画面真美:一个英俊的少年为一个美丽的少女撑着伞,随着她慢慢走在胡同里,看着屋檐上的雨滴滴答坠落,听着周围淅淅沥沥的声音,有种置身江南水乡的美感,可心里那份淡然的怡然幸福,却远非自然美景可比的。 女孩说:“我认识你,你来看过我唱戏。” 她还记得他!陈振中心里一阵高兴,她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有记忆,看来第一印象是不错的。 “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只知道你演小青。” “对不起,上次没来得及介绍,我叫沈月眉,月亮的月,眉眼的眉,名字是我爸爸取的,他最 第五十一章 八大胡同 “真好听,我叫陈振中。听你这么说,感觉令尊一定很有知识,而且还是一个风花雪月之人。” 沈月眉笑笑,她一笑,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笑涡,陈振中几乎醉倒在那两个笑涡里。沈月眉说:“他以前是个教书先生,是他教我认字的,他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是最错误的,人要有知识才能有气质。” “这样啊,有机会我一定登门拜访令尊。” “这个不可能了,他早就去世了,在我八岁那年,得肺病死了。”沈月眉说着,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看着陈振中。 陈振中没料到如此,一时不好再说话,只能道歉。他暗自骂自己笨,若不是父亲出了意外,她也不至于要来学校里偷偷听课吧。他看沈月眉一直偷眼打量他手里的书,他揣摩她的意思,说:“你是不是喜欢看书,拿去看吧。”陈振中把书递给她。 沈月眉忙说:“那怎么行呢,这是你的课本啊。” “没关系的,再同老师索要一本就是了,要不这样,你拿去看三天,这三天里我没有国文课。”他说着把书塞到沈月眉手里,他无意之间为自己和沈月眉的再次见面做了铺垫,借书还书实在是男女恋爱的一种重要方式。 其实,国文课明天就有,不过,没课本事小。 陈振中只顾送沈月眉回家,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表弟宗洋。他们边走边聊时,宗洋正捋着湿漉漉的头发,拎着雨伞走进教室里,人还未到声先到:“表哥,我们老师又拖堂了,哼,还说反正大家要等待雨势稍减,要珍惜光阴读书……” 他踏进了教室,疑惑地看着教室里围坐在一起的几个男生,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张年轻的脸,没有陈振中。每天他们表兄弟都是要一起回家的,宗洋不由得愣了下。 几个男生因为没带雨具而滞留在教室里,此刻正起兴地聊着什么,见到宗洋进来,一个男生说,“找你表哥是吧?” 宗洋疑惑着点点头,问道:“这厮去哪儿了?” 几个男生相视一笑,说道:“哦,你不用等了,他送客去了。” 男生们叽叽喳喳笑起来,宗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口问道:“送客?去哪里送客?” 一个男生笑道:“八大胡同!” 宗洋狠狠瞪了他一眼,另一个男生说:“好了,别等了,那个重色轻兄弟的家伙,当护花使者送美人回家去了,你还是自己回去吧,记得回家后好好审审他!” 宗洋一脸疑惑地踏出教室门,回头一看,几个男生依然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谈论着什么。宗洋哪里知道,他们聊得再火热,也比不得此时陈振中的内心。 “你总是来这里听课吗?”陈振中问。 “我不常来,好久没有来过了,学戏很辛苦,我很想过来,但是没有多少时间。”沈月眉说,“我来了,一般老师都不搭理我,或者赶我走,这个老师真好。” 是啊,这个老师真好,陈振中想。 陈振中说:“我听你那天唱戏,那么多的戏词,你是怎么记住的?” 沈月眉笑笑说:“这个不难记的,很多人不认识字,一样可以记得。戏词比你们今天讲的文章好记多了,很接近我们平常说话。再说了,熟悉了自然就会记得了,今天老师不是讲过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吗?” 陈振中根本没有专心听课,他惊诧道:“你都记着呢,你果然冰雪聪明,要是去读书,一定名列前茅。” 沈月眉说:“可惜父亲过世后,妈妈只能帮着别人做点活来生活,就是补衣服、补袜底儿什么的。她虽不愿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我送到戏班去。戏班里很苦,老师还可以把学生鞭笞致死。不过,青云班里还好,师傅打得不那么狠,除了练功吊嗓子辛苦一些,再就是要给师傅盛饭、倒痰盂什么的。哦,我到家了。” 这么快就到了啊?陈振中撑着伞,有点失望地看着面前的黑色铁门。沈月眉这才注意到陈振中的半边身子都湿了,而她自己一点都没有被淋到,她说:“你的衣服都湿了。” 陈振中说:“哦,这些雨滴,是风刮的,没关系的,我回家换件衣服就好。” “我们周末唱《搜孤救孤》,你还来吗?”沈月眉问道。 “我一定来。”陈振中感觉这像是一个邀请,有点承诺的感觉,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沈月眉低头浅笑,眼睛弯弯的,好可爱的样子,陈振中看着,连睫毛都定格住了。沈月眉跟他道别后走进去,关上大门。 那张温婉动人而青涩的小脸,一点一点消失在渐渐关紧的门里。 陈振中看着面前的门,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这是一种全新的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与愉悦。他一点也不在意绵延不绝的雨,也不雇黄包车,收起伞拿在手中就在雨中奔跑起来。他心里有一团火在烧,唯有冰冷的雨可以为他降降温让他不至于自燃。他喜欢双脚踩过地面溅起的水花,喜欢淅淅沥沥的雨声,喜欢雨水滴落在脸上时的轻微疼痛。眼前被雨水朦胧了,他无意去注意路人诧异的目光,只是一路奔跑着,不断地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原来,雨是甜的。 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全身湿的特别透彻,正在吃饭的宗洋,叔叔和婶婶,看到他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再看看下面,衣袖、裤脚,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吓了一跳。陈振中却毫不在意地笑着说:“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就来。”宗洋愣愣地看着他转身进了屋。 陈振中依然无法平静下来,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欢快地哼着小曲,脑子里脱缰野马一般思绪凌乱纷杂,却怎么都离不开那个女孩的身影。 “砰——”地一声,宗洋猛地推开门,陈振中来不及收拾自己唇边的傻笑,笑容僵在嘴边,宗洋并不进来,只是探着头说道:“你今天怎么不等我,你去哪里了,我去找你,你的同学说你去八大胡同了。” 陈振中瞪他一眼,随手拿起一本书作势要砸过去,宗洋赶紧缩回头,关上了房门。 陈振中刚刚把头转回去,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宗洋探头进来说:“还有人说你当护花使者去了。” 陈振中从椅子上跳将过来,把宗洋的脑袋搡出去,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宗洋脸贴着门叫道:“表哥”,他拍拍门,黏黏糊糊地问道,“到底哪个说得对啊?” 第五十二章 四海为家 看到卢秋玲走进来,沈月眉吓了一大跳,她从病床上起身拉着秋玲问:“秋姐,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口的护兵……” “别怕,小红把他们支开了,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秋玲看看沈月眉秋水般的眼睛,她脸上的伤痕基本上都平复了,秋玲握住那双柔软的小手,手腕上的鞭痕还有淡淡的印记,秋玲忍不住摸摸沈月眉的脸,说道,“沈妹妹,你受苦了。” 沈月眉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长期生活在冷冰冰的吴府,骤然见到这么多亲人——母亲、陈振中、秋姐,不可抗拒的温暖突破了心底一直伪装的坚强防线。 秋玲坚定地说:“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们不会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在那里的,一定会救你出来,月眉,我知道你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这些很残酷,可你一定要坚强,要有希望。” 沈月眉听了这话,放开秋玲的手,担忧道:“可是,你不知道吴传庆的势力有多大,万一不成功,他还能饶了你和振中吗?振中是为了救我,罗娅还能站在他那边保护他吗?我知道,上次的事情姓吴的就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整治振中,不过是慑于罗娅家的势力。” 秋玲说:“月眉妹妹,我知道,一直以来你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是为了断绝他的念想,护他周全。可是现在,你要是真的爱他,就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一想。你爱他,想把一切自己承担,可是他也爱你啊,因为担心你他的病总也不好,还经常做噩梦。不要再思前想后、左右顾虑了,你们一起离开这里,一起回奉天或者去国外上学,总好过永远劳燕分飞两地相思吧。” 沈月眉说:“我这一走,无论此事成功不成功,吴府里丢了姨太太,认真追查下来,我怕连累你们兄妹。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怕,可一想到连累那些我在乎的人,我就……” 秋玲爽朗一笑,说道:“这个无妨,我们江湖人本来就是四海为家的。” 沈月眉看着秋玲,噗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秋玲赶紧扶她起来,她对沈大妈说道:“大妈,您赶紧让月眉妹妹起来啊,我怎么受得起?” 沈月眉不肯起身,她握着秋玲的手,仰视着她线条硬朗却美丽倔强的脸庞,说道:“秋姐,你的大恩大德可能我今生今世都无以为报。” 秋玲俯下身子,紧紧抱住沈月眉,在她耳边说道:“这些都是后话,我们要先把你救出去,月眉妹妹,你住院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等你回了吴府就难了。你的伤快好的差不多了,振中的病再休养一天也可以了,就在明晚,一不做二不休,那几个护兵对于我和我哥哥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你们坐上夜车赶紧离开这里!” 秋玲不敢多做停留,行色匆匆地离开了沈月眉的病房,她刚刚走出去,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兵,原本被小红故意差遣出去买东西,怕横生事端赶紧回来了。秋玲低头走过他们身边,忽然听得后面一阵前簇后拥的声音,重重的皮靴声传来,她本无暇顾及,忽然听得两个护兵恭敬地喊道:“敬礼!” 秋玲被电了一般回头看去,只见粗壮的吴将军摸着唇上的短胡子走了过来,身边的护兵都举枪敬礼,一位护兵上前一步打开沈月眉的病房门,吴将军径直走进去。 秋玲忽然感到身边猛然出现一个人,她冷不防一个寒颤,回头看到陈振中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怔怔地看着吴将军率领一干人走进了沈月眉的病房。 秋玲和陈振中的心头同时浮起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他们紧张焦灼地等待着。 吴将军的雪茄烟闪着红色的星火,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看到沈月眉的母亲坐在一边,瘦瘦小小的,低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拔出烟指着她说道:“这里是北京最好的医院,有最好的医生,你姑娘虽然对我不仁不义,我老吴还是不会亏待她的。” 沈月眉听了,恨不得把牙齿咬碎了吞到肚里,她竭力抑制自己因为气愤而难平的呼吸,她扭过头,不想看见那张浮肿的满脸横肉,沈大妈对他又恨又怕,只能敷衍着答应。 吴将军来到沈月眉身边,沈月眉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床单,像一只猫弓起脊背一样浑身绷得紧紧的,吴将军冷笑一声,在她的脸上拧了一下,在床边小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大口吃着,转身离开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将军刚刚走到门边,忽然回来了,抬起沈月眉的脸打量了半响,说道:“这不是好的差不多了吗,医生,”他大吼一声,一个白大褂瞬间出现,将军拿着啃得乱七八糟的苹果指着他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生说道:“没有大碍了,只要好好休养就是了。” 吴将军说道:“既然如此,家里丫头佣人那么多,回家休养就是了,何必在医院里浪费钱,南边刚打完仗,应该节省开支才是(当然他自己逛窑子玩女人抽大烟之类的开支不能节省)。来人,接六姨太回家。” “啊?”小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答了一句。 吴将军不耐烦道:“啊什么啊,还不赶紧帮六姨太换衣服,回家!” 沈月眉只感觉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她顿时觉得自己未来的全部希望都在将军的咆哮声中破灭了,她没有心情在将军面前掩饰自己的绝望,只是呆若木鸡地任由小红给她梳头更衣,她感觉自己坠入地狱的冰坛中,她不甘命运冷酷无情的安排,却四肢冰冷而麻木到无力反抗。 陈振中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当看到沈月眉随着吴将军走出来时,他顿时后退一步,浑身冰凉彻骨。 几个护兵粗鲁地推开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甚至举着吊瓶的病人,为吴将军开道,一群副官和侍卫簇拥着吴将军众星捧月一般离开了,沈月眉一直低头走在他身后,直到走廊尽头拐弯处,才凝神回眸。 触到那双秋水般纯净的眸子时,陈振中忍不住要冲上前去,秋玲赶紧拦住他,说道:“振中,别冲动,咱们再从长计议。” 第五十三章 义字当先 陈振中此刻听不下去任何大道理,他只想不顾一切地把沈月眉抢过来,不让她再次踏入那个魔窟,他拼命挣扎试图摆脱秋玲。 秋玲拉住他,着急地说道:“振中,你冷静点,不要蛮干,他们有人有枪,你送命了,然后呢,谁来管沈月眉?你这样会把一切希望摧毁的,好歹现在是我们在暗、吴传庆在明!” 陈振中听了,理智渐渐回来,他无限凄婉地看着沈月眉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已转身离去,可是她的回眸还在眼前久久没有离去,那眼神充满了无奈与哀愁,令他的心脏掷地有声地破碎。他知道秋玲说的有道理,他沮丧地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深恨自己的无用。 秋玲在陈振中身边坐下,刚想说什么,陈振中坚定地说道:“我发誓,无论多么艰难,哪怕耗尽我的一切,我也不能再让眉儿受苦。我不信命,我不服气,她就算去了地狱,我也跟去地狱,被火烧,被烙铁烫,被开水浇,被阎罗殿里的大鬼小鬼欺负,我也要从阎王手里把她拉回来!” 看着陈振中坚毅的眼神和捏成拳头的手,秋玲把自己纤细的手掌覆盖在上面,以手心的温暖来安慰他,她的口气有着女侠特有的坚定:“振中,我能进吴府一次,就可以进第二次,我会去那里陪着月眉,尽力保护她,等到姓吴的放松警惕时,我们一定能把月眉救出来!我卢秋玲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就算是杀了姓吴的和他同归于尽,我也要救出月眉妹妹!” 陈振中回头看看秋玲,她的眼神如此坚毅,她对自己的情义如此深重。一直以来,对于秋玲的侠骨柔肠他发自内心的欣赏,虽然了解她对自己的心意,却不想她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到此等境地。她真的是个女侠,其胸怀之广阔不是凡人能及! 谢字太轻了,大恩不言谢,可是不谢心里又郁积着歉疚,看着秋玲那双和眉儿一样清秀又清澈的眼睛,陈振中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唯有轻轻握住秋玲的手,对着她微笑。秋玲愣住了,除了那次背陈振中去医院,他们还从未有过这么亲近的接触,她那一颗侠义如磐石一般的心瞬间柔软若丝绸。 面对陈振中无言的感谢,秋玲说道:“振中,不必谢我,我们江湖人就是这样,义字当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和哥哥,我们拼命也不为过。” 当年,初识沈月眉的陈振中常常来捧青云班的戏,当年的卢海大哥和妹妹秋玲,其实同沈月眉一样,并不算热爱戏曲,只为了生计。陈振中和卢大哥虽然年纪相差很多,知识水平也不相当,脾性却很合得来。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老乡。陈振中祖上在济南,是清朝闯关东时去的奉天,卢大哥就是济南人。两人一见如故,几人便同去一家叫做“济南春”的山东菜馆吃饭。路上,遇到一个外国大力士摆擂台,几个中国壮汉都输在他手下,他傲慢地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这可惹火了卢海大哥,上去擂台,三下五除二把他打得满地找牙。陈振中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卢海大哥功夫如此了得,而且是一个这样有骨气的中国人。 “济南春”菜馆里,陈振中对卢海赞不绝口:“卢大哥好身手,也为咱们中国人扬眉吐气了一回。” 卢海大哥说:“我最看不惯这帮洋鬼子,在咱们的地盘上住着租界,气焰还这么嚣张,动不动欺压中国人。还有这帮子军阀,天天寸土必争,连年混战,搞的民不聊生。哼,以前我们住乡下时,你不知道那班人多么嚣张,天天逼着交军粮,老百姓都快饿死了,女眷连门都不敢出!好了,不说这些了,老台弟,我早就该来谢谢你了,最近你和陈宗洋少爷没少打点我们戏班。” “卢大哥客气了,我也是觉得你们唱的确实好。” “老台弟,可以喝酒吗?” 秋玲觉得不妥当,连忙拦住哥哥说:“人家还是学生呢。”然后,抱歉地对陈振中笑笑说道:“我哥哥就是这个样子,酒瘾一来,什么都不管了。” 陈振中倒是毫不在意,说:“为什么不可以,人生得意须尽欢,我就陪卢大哥喝一点。” 卢海哈哈一笑,伸手拍了一下陈振中肩膀,说:“老台弟,你可真爽快,一点也不像是世家子弟。” 陈振中说:“我就是佩服那些有真本事有气节的人,那些纨绔子弟、千金小姐,仗着祖上留下的家底,挥霍钱财也就算了,有的还仗势欺人,这种人不交也罢。倒是卢大哥,不但有真本事,而且这样侠义,这样有民族气节,我实在佩服的很。那日,我同月眉妹妹去天桥,我费尽力气也拉不开的弓,听说卢大哥可以一口气拉开四张。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这人从来不懂奉承,要是赞一个人好,就是真心觉得他好。” 陈振中一席话,听得卢海舒服极了,他们这样地位的人,是从来没有少爷瞧得起的,卢海有一种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一拍桌子道:“老台弟,你太痛快了,我从没结识过你这样的少爷。” 粗犷的卢海大哥当时完全没有察觉出妹妹的心事,她对陈振中其实不报任何希望,他们地位悬殊,她不是课堂里受过教育的新式女子,可以大胆追求自己的恋爱,也不是大家闺秀,和他门当户对,亦不是青楼女子可以肆意挑逗留下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只是没想到陈振中喜欢的人,不是千金小姐,或者他的漂亮女同学,而是和自己一样身为下九流的沈月眉。秋玲不怨恨沈月眉,只是心里不舒服,因此也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独酌着。 那晚,酒越喝越多,卢海有点醉了便打开心扉:“我一直想着,等到赚够了钱,就不在戏班打杂了,我就开个武馆,广收门徒,教中国功夫。今天听了那个洋鬼子管咱们叫东亚病夫,这个想法就更加坚定了。我看过一个四合院,很宽敞,适合做武馆,可惜呀,我手里那两个大子儿,就能买那四合院屋顶的几片砖瓦,哈哈!” 陈振中笑笑说:“卢大哥,这钱我来出吧,等你收了徒弟赚了钱再慢慢还我。” 卢海清醒过来,连忙推辞,怎么能让你一个学生出钱呢。 陈振中说道,“卢大哥,你是个爽快的人,你听我说。我呢,一个是为了咱们的朋友之情,咱们虽然相差十几岁,可是也算是意气相投的忘年交了。二则呢,我也很爱武术,你办了武馆,我还承望做你第一个徒弟,跟你学些真功夫才是呢。三则,也是最重要的,我和卢大哥心意相通,不愿意外国人再说咱们是东亚病夫。卢大哥,你答不答应?” 就这样,在陈振中的资助下,卢海的武馆很快就办了起来,振中和宗洋还帮忙把四合院布置地井井有条,各种兵器码地整整齐齐,卢海看着一班人在院子里一招一式地练功夫,心里便乐开了花。看着专心练功的陈振中,回头看看开心的哥哥,秋玲的一颗心都给了这个热心又专注的少年。 吴府大门前,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出现在护兵眼皮底下,韩景轩从驾驶室走出来,看着眼前这幢熟悉的府邸,韩景轩的心里有几分紧张,他希望可以尽快见到她。 第五十四章 白首不相离 梳着中分的管家走出来,打个招呼道,韩副官回来了,客套两句老爷子的病情,韩景轩问及将军,管家说去河北开会了,过几日才能回来。 刚刚走进府邸,韩景轩就听到一阵悦耳动听的钢琴声,他微微一笑,知道那是四太太,只有她会弹钢琴,而且从声音来源上也是四太太的房间,他想,先去看看四太太,然后就“顺带着”去拜访六姨太。 四太太房间的门开着,阳光从百叶窗倾泻到木质地板上,屋子中央,白色的钢琴旁边,坐着两个女子。 沈月眉穿着一件素白色绣蓝花的旗袍,她半侧着身,又被身边的四太太半遮半掩,容貌看不清晰,只是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色,韩景轩专注地看着,她耳边缀着蓝色的宝石耳环,阳光下可见脸上婴儿般细腻的绒毛,纤细的手指在钢琴上纷飞,她坐在那里,阳光中,静静地散发着丁香般忧伤的气质,韩景轩很想赶走那抹忧郁,他相信,到那时他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她,一个阳光充满青春活力的她,一个常常笑容挂面却不再有泪珠的她。 韩景轩觉得她太美了。 曹晓曼和钱海露也都会弹琴,而且弹得很好,可是猝不及防看见沈月眉弹琴,他有一种心脏忽然停止跳动的感觉。 “景轩哥哥,你回来了!”四太太的女儿看到了倚在门口发呆的韩景轩,顿时,四太太和沈月眉都停下来看他,韩景轩这才发现原来玉璧也在,一直垂首伫立在一边听琴。 韩景轩忽然有点局促,有几分不知所措,仿佛别人洞悉了他的心事,他喃喃道:“我,路过这里,要去书房找将军。” “老爷不在。”四太太散漫地点上一支烟。 韩景轩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沈月眉遭遇了什么,她的伤痕已经平复,最近将军一直不在家,也不知忙什么,不过对于沈月眉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玉璧说的没错,将军是个心胸狭窄心狠手辣的人,当年亲手打死追随他多年的辛副官便可见一般。 玉璧对沈月眉的担忧在沈月眉出院回到吴府后很快便成为了无可争辩的事实,每当吴将军在时,沈月眉的精神从未放松过,每每响起脚步声便不由自主地支起耳朵,她深刻体会到了草木皆兵的含义。只有当吴将军不在时,紧张的情绪才渐渐恢复。 因为吴将军对她的打骂,远不止几天一次或者一天一次,而是无时无刻,虽然再没有像上次那样毒打过,然而抬手就一耳光,抬脚就踢一脚,对沈月眉来说已成了家常便饭。 “哦,”一向伶牙俐齿的韩景轩忽然窘迫地不知道说什么,似乎自己拙劣的谎言被火眼金睛的四太太识破,她可以看透自己的心思,“那我下楼去了。” 刚走了没几步,韩景轩发现方向反了,走到了阳台上,他正要转身,身后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韩景轩顿时全身涌过一阵激越的暖流:“韩副官,你等等。” 他回头看着沈月眉,和她面对面,他打量她,觉得她清瘦了许多,一双美丽而哀怨的眼眸深深凹陷:“你弹得很好,你会弹琴?” 韩景轩虽然阅女人无数,还是被沈月眉的神秘吸引了,小家碧玉的她有着大家气质与才华,身上还有一股子烈性,好像她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他一直期待却不抱希望一定会出现的那个人,那个前绕着自己灵魂的人。 沈月眉一笑,韩景轩心里一动,没想到,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她同时拥有那么明媚的笑容,沈月眉说:“是上中学的时候学的,同学们都多才多艺,只有我什么都不会,我觉得弹钢琴的女孩子特别有气质。别人家里有钢琴,可以回家练习,我只能自己画了琴键,练习手指的动作。后来,振中他……”沈月眉猛地打住了,把自己从美好的记忆中放逐出来。 沈月眉记得,朱旅长的堂会就在自己生日前一天,喝多了酒的朱柏君旅长,用轻浮的举止告诉她,戏子终究是戏子,得道升天也不过是戏子。看明白了一切,沈月眉更加没了唱戏的心思。她心不在焉地跟在陈振中身后,那天是她的生日,陈振中说要给她一个礼物。 陈振中把钥匙递给沈月眉,沈月眉有点疑惑地打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这是一栋四合院,不大的院子里,有花池,里面种着沈月眉最喜欢的海棠、百合还有兰花。 沈月眉走进去,她的卧室宽敞而明亮,慵懒而舒适,靠墙一个很大的书柜,上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书,书柜前一架白色的钢琴,沐浴着晨光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陈振中把她的梦变成了现实。 陈振中说:“你喜欢这里吗,我把这儿租下来了,你同沈大妈来住吧。” 沈月眉没有说话。 陈振中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高等师范附属女子中学的报名表,你想去上学吗?还是继续唱下去,唱成名角?”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陈振中不晓得她为何忽然哭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沈月眉说道:“振中,除了我爸妈,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父亲去世后,我只能去戏班……师傅严厉,认为不受苦不成材,那些茶客,喜欢我的也不过多扔两个子儿,不喜欢的就闹场……其实好累,可为了我妈,我必须撑起来,我没有放弃的选择……真的从来没有谁,像你对我这么好……” 陈振中的心被沈月眉的眼泪融化,听着沈月眉泣不成声的话语,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激流,他上前温柔地拥抱她,陈振中下巴抵在沈月眉的头发上,闻着她淡淡的发香,说着与自己的年纪不是很相符的话语,说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我要娶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再不让你们母女过苦日子了。 眉儿。他第一次抱她,第一次这么轻柔地称呼她。 其实,陈振中也不算过于早熟,那时十六岁娶嫁也是正常的。就这样,沈月眉和母亲搬进了新的住处,沈月眉离开了戏班,开始了崭新的女学生生涯。梦想成真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从那一刻开始,沈月眉知道,她这颗心,这一世,完完整整地交给了这个少年,她才明白古诗中的那种境界。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是想过来,谢谢你的。”沈月眉说,她从回忆里回到现实,面前清秀的白衣少年不是她的陈振中,而是吴传庆的心腹韩景轩副官。 “谢,谢我什么?”韩景轩问。 “上次,你为我解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沈月眉说。 韩景轩很感动,时隔这么久,她一见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感谢他。如果韩景轩知道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还记得去感谢他,应该会更感动吧。 韩景轩笑笑说:“救命之恩?没那么严重吧,客气,我都忘了。” 沈月眉说:“我不会忘的。” 韩景轩随口一笑:“何必呢?小事一桩。” 沈月眉笑笑,说道:“你可能不明白,我是穷苦困顿中长大的,受苦于我是最普通的事情,谁稍稍给予一些温暖,便在心间留下深刻的印象。” 韩景轩愣住了,沈月眉的笑虽然明媚,可眼眸里却有一股藏不住的忧伤。她过得好吗,幸福吗,她遭遇了什么吗?看着沈月眉纤弱的背影,韩景轩止不住的心疼。他却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是因怜生爱还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不是仅仅只是一种被神秘感所牵引的欲爱不能的情怀呢。 第五十五章 威胁 “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四太太拉着韩景轩的手,一双杏仁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韩景轩微微一笑,说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也该回了。” 韩景轩刚一转身,就感觉腰间一紧,她的声音还和往常一样平静,却压抑着深藏的欲望与激情:“老爷不在家,今晚,求求你,不要走。” 韩景轩闭上眼睛,半响,深深吐出一口气,说道:“婉宁,求求你,放我走。”说着,便试图解开蔓藤般缠绕在他腰间的一双玉手。 四太太顺势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老爷已经许久没碰过我了,我都快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个女人了,阿轩,就这一次,好吗,你给过我的快乐,这么多年我也忘不了。” 四太太嘴边的热气喷在韩景轩耳垂,她靠在他胸口。 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和四太太认识,不能坏了大事,韩景轩清醒过来,他推开四太太,四太太欲语还休地又靠过来,火热的眸子里闪烁着足以吞噬他的烈焰,性感的唇,与他只隔着一个吻的距离,在那勾魂的眼神下,他本能地想要覆盖上去,理智让他再一次推开四太太。 “景轩,如果老爷知道我们以前认识,谁的损失大一些呢?”被韩景轩推开的四太太并不生气,她悠然地点上一支烟。 隔着烟圈看着妖娆动人的四太太,韩景轩笑道:“你威胁我?” 两人对视着,似乎一场狮子之间的博弈,他们像野兽一样盯住对方,蓄势待发,随时做出主动攻击的准备,韩景轩猛然上前,略显粗暴地拽过四太太,四太太惊声低叫一声,人已然跌落在韩景轩的臂弯里,韩景轩的眼睛很深刻,有着四太太无法解读的内容:“恭喜你成功了。” 四太太还未反应过来,韩景轩已经把她扔到床上,撕开她的衣服,像一场狂风暴雨一样席卷而来。 “天快亮了,”韩景轩一边起身穿衬衣,一边说,“你再睡会儿吧,我得回房间去了,不然一会儿大家都起来吃早饭了。” 四太太倚在床头,她欠身点上一支烟,韩景轩回头,隔着朦胧的烟雾看着四太太,说道:“婉宁,你说过就这一次,以后不要再以那样的借口威胁我了,那样我会不开心的。” 韩景轩穿戴整齐,便推门而出。迎面一个女孩子正倚靠在阳台上,她穿着丝薄的睡衣,头发散在肩头别有一种凌乱美,衣袂裙裾随风飘扬,真像因为贾宝玉而忧郁不眠的林黛玉。 沈月眉的目光本没有焦距,被四太太的门声吸引过去,便看到韩景轩手里拎着上衣愣在门口,顿时也呆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屋内的四太太察觉出不对劲,问道:“阿轩,发生了什么?” 看着酥肩微露玉体半掩的四太太,沈月眉支吾道:“我醒得早,睡不,睡不着了,出来,透透气。” 四太太顿时脸色惨白,更凸显得她的唇格外红艳,她的大脑顿时空白了,来不及细细思索,只是一把把韩景轩推出门外,然后关上了房门。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为什么他总是在她面前出丑呢,不是抽鸦片丑相毕露,就是被捉奸在床,他觉得无比耻辱,他知道,尽管他帮助过沈月眉,可是在她眼里无疑他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甚至流氓。他本能地想要对她解释,可是作何解释,他只能支支吾吾道:“我,她,你,你误会了,我……” 沈月眉把他拉到一边,有点气急败坏地说道:“韩副官,你疯了不成?我看你平日把将军哄得很开心,以为你至少是个聪明人,你怎么不知道利害轻重!你难道没听说过,之前府里的辛副官,因为和三姨太好上了,被将军打死了!” “哦,是吗?”韩景轩仿佛有别的心事一般,仿佛并不害怕或者在意,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沈月眉觉得韩景轩这人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在意,调戏女人不放在心上,甚至自己的安危也无关紧要似的,她低声说道:“韩副官,你帮过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说完,她在栏杆上轻巧地跳下来,灵动的样子像个少女一般,韩景轩笑了,她本来就是少女呀,沈月眉见他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叹了口气,像个仙子一般轻轻地飘走了。 沈月眉渐渐走远,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关门发出“吱呀”的声音,韩景轩依然呆立在原地,他打心眼里觉得沈月眉眼里的自己龌龊窝囊,他怕沈月眉,怕她误会,怕她无法了解真实的自己。 初恋之所以难忘,并非初恋的那个人是最爱的人,而是难忘初恋的那种感觉,难忘教会你如何去爱的人生中第一个异性。性亦是如此,四太太婉宁就是韩景轩的性启蒙者。 那个无眠夜,在热闹的异国酒吧里,其实那时已接近清晨,刚刚离婚的四太太坐在吧台边喝酒,周围尽是些金发碧眼的外国帅哥,四太太不由得倍感孤单,忽然,几个少年走进来,其中一个是黄种人,面容干净,略显青涩,妙笔丹青,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可爱。偌大的酒吧里,仿佛遇到老乡一般,四太太看着他,在韩景轩眼中,四太太也是很美的,她的成熟妩媚是青涩的女同学身上寻不见的。对那个年龄的男孩子来说,成熟的女人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后来,在一个炎炎夏日,他便顺理成章地跟随她来到她的住处,在那张西式雕花大床上,他体会到了美妙的快乐,人生那扇大门为他打开,他感到一束光强烈而刺眼地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他睁不开眼睛,只感受到登峰造极的温暖。 那时的他们是一种很特殊的关系,不是爱情,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亦或是兼而有之。对于四太太来说,韩景轩是她少女时梦中的白衣少年,恰巧出现在她感情破裂之际。对于韩景轩来说,四太太是他的启蒙人,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心理和生理都最需要的时候。 他想跟沈月眉解释一下,他不是她想象的**色鬼花花公子,可又怎么解释得清楚,他和四太太相识是决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 韩景轩叹口气,忽然觉得沈月眉与以前稍有不同,仔细品味了好久,才渐渐咂摸出来,以前她尽管忧郁可是周身有着掩盖不住的青春活力,似乎是暂时离开水里的鱼儿,只要回归水中,马上就能焕发生命活力。 而现在,她似乎着陆已久,灵性已失,即使放归大海,亦难以优哉游哉。在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让她对未来虽然微抱希冀,却不敢奢求。 “叩叩叩”叩门声传来,半响,四太太整理好衣衫,稍稍挽一下碎发,慵懒地问道:“谁啊?” “是我,沈月眉。” 第五十六章 敛财之道 四太太的手指轻微哆嗦了一下,沈月眉也绞着手绢在门外不安地站立着,门猛地在她眼前拉开,四太太靠在门框上,抽着纸烟卷,两鬓散着几缕卷发,周身透出一种慵懒的美。 “进来吧。”四太太的声音里似乎透出点冷淡,可能还为那天的事情怪罪沈月眉,大晚上不睡觉游魂一样飘什么? 一个烟圈飘过来,坐在对面的四太太看上去更加朦胧更加美,沈月眉有点紧张地绞着手绢说道:“四姐,我知道轻重,而且你对我好韩副官于我有恩,我不会忘的,我发誓,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也可以,和你交换一个秘密,关于,关于我和,我和……” 四太太把烟熄灭,脸色柔和了很多,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相信你。” 她站起来,点燃一个烟斗,走到窗前,背转身——窗棂上倒映出她美丽的侧影,她身子不动,头却转回来,对沈月眉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沈月眉疑惑:“我们?” 四太太转过身来看着沈月眉:“对,你们,你和你的陈振中,找一个老爷不在的机会,出去开会,打仗,随便什么机会,赶紧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已经没人性的将军!” 沈月眉愣愣地看着迷蒙的烟圈后四太太那扑朔迷离的眼神,一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是纯粹的劝她,还是以此作为要挟让她保守秘密。 沈月眉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吴将军非但不知韩景轩给自己带了绿帽子,反而比原来更加宠信他,不但让他上了自家的饭桌,连称呼都改成了“老弟”,两人说着话将军就常常哈哈大笑起来。沈月眉有时候很佩服韩景轩,这些个女人都不如一个韩副官把将军哄得开心。 其实,原因很简单,韩景轩帮助将军赚到了更多的钱。 前几日,韩景轩遇到自己的朋友,宋家公子宋晨亚。宋公子将他带到一处清净的四合院,院里绿茵遍布,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湿漉漉的香气,很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风采。 韩景轩还以为这小子养了外室,晨亚却得意道,这座宅院是自己亲自买下来的,不是花的老太爷的钱。原来,晨亚最近在朋友的介绍下去证券交易所做投机的生意,赚了不少钱。 晨亚劝他入股:“景轩,你别嫌我说的难听,我当你是朋友才忠告你一句,再跟着吴将军也没什么前途了,你知道现在南边都打成什么样了吗?这军阀的天下怕是快要过去了,北边的军阀也没几天蹦跶了,你也该为自己的前程好好打算了。交易所的红马甲,那可是可观的收入。我给你算算,一个见习医生一个月能挣八块大洋,一个巡警一个月能挣十块大洋,一般的作家一个月能有七十个大洋,著名作家一个月有四百个大洋。可是,一个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最少一年也能挣上三万大洋,好一点的有十几万呢。” 就这样,经过学习考察,拿出自己的部分钱小试牛刀,韩景轩便劝说将军把钱放进证券交易所里,很快便翻了倍。将军敛财的途径虽然多,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在外人眼里,拥有曹晓曼这样又优秀脾气又大的女朋友,韩景轩不会也不敢再沾花惹草。她曾亲耳听到韩景轩对吴将军说,自己玩女人是有原则的,兄弟的女人不碰,自己的上级和下属的女人不碰,沈月眉佩服他说谎不脸红的功底。 韩景轩本以为,曹晓曼就算没有魔力令自己忘掉沈月眉,至少也可以占去自己想沈月眉的精力,可是,渐渐地,他在内心不自觉地把曹晓曼和沈月眉对比,愈发觉得曹晓曼给比下去了,凸显地沈月眉越发的好。随着对曹晓曼深入的了解,剥开她光鲜的外衣,韩景轩看到的是一个千金大小姐的傲气与任性。她自小父慈母爱,娇生惯养,又被男生奉为皇后,她把男人对她所做的一切看作理所当然,只要求男人对她好,却不愿自己付出什么。 她一时来了兴致给韩景轩煲了一次汤,就觉得自己贤惠至极。 她画了很多张韩景轩的素描像,装订成册给他看,向他展示自己是多么爱他,她认为,自己爱韩景轩,便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每每任何事情意见不合,曹晓曼便说韩景轩不懂她,不懂女人心。 她希望韩景轩按照她的意愿,而韩景轩最不愿意被人管束和限制。 她生活极其奢侈,每个月都消费近千元大洋。千金小姐,这本无可厚非,可是每当想起沈月眉说自己一直受苦的话来,韩景轩就愈发不喜欢曹晓曼的大小姐做派。 不知不觉,沈月眉在他心里的形象越来越好。她虽然没有曹晓曼妖娆,高贵,出身好,可是比她温柔体贴。自己纵然对曹晓曼千百般好,她也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而沈月眉,一次抬手相助雪中送炭,就牢记于心。韩景轩看得出她不喜欢吴将军,可还能做好妻子的本分,照顾好他的衣食起居。韩景轩忍不住想,如果她嫁给我,我一定会对她很好的,那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温柔贤淑又可爱的好妻子,那样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美满啊! 在韩景轩一步步明了自己的内心的同时,营救沈月眉的计划,陈振中和秋玲等人却是从未放弃过。 韩景轩穿过吴府的花园,去给将军送一份文件,他看着眼前一汪碧水一片姹紫嫣红,这样的美景配将军这样的粗鄙之人真是浪费,这时,他的目光被池塘的对面吸引去,沈月眉正坐在一片树荫下,和玉璧下棋。 韩景轩不由得驻足,躲在池塘对面的树荫后面,静静地看着,不一会儿,玉璧起身伸一个懒腰拾级而上离开了,只剩下沈月眉自己。她轻扫摇椅上的落叶,悠然地坐在树荫下,自顾地看起一本书来,韩景轩呆呆地看着书缘上方她轻颤的长睫毛和流转的黑眼珠,时而低头浅笑,时而又拿起手帕擦拭眼角。 韩景轩的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看到书的扉页《罗密欧与茱丽叶》,莎士比亚,是纯英文的。 韩景轩诧异:“你懂英语?” 沈月眉笑笑说:“以前上学时学的,不过,不认识的词还很多,都是四太太教我的。” 韩景轩发觉沈月眉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他的语气不知不觉温柔地令自己都吃惊——他的心不由自主得柔软着:“六姨太遭遇了什么吗,怎么哭了?” 第五十七章 豆蔻年华 沈月眉诧异:“你看出来我哭过?哦,是书里的故事太感人了。” 韩景轩看她笑得云淡风轻,也笑了,说道:“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啊,不过,”他一语双关地说道,“我喜欢可以为别人流泪的人,这世上有太多人只专注于自己的现实生活,未免太实际了些。” 沈月眉抬起双目看着他,她似乎不计较韩景轩说的“喜欢”,她一笑,无法告诉他,她的泪并非为别人流的。 韩景轩只喜欢她低头浅笑的样子,那桃花般的娇羞,真是美得心都醉了。 这个故事里有沈月眉的回忆。 上学的时候,沈月眉和陈振中都参加了各自学校的话剧团,由于两个学校一个是男校一个是女校,所以两个话剧团经常合作。在星光璀璨的舞台上,沈月眉和陈振中曾经合演了这出戏。 那天,学生们都来看,沈月眉只觉得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望不到边际。那时她倒不是很紧张,因为经常登台,所以表演地很自然。陈振中演起戏来也很认真,入戏颇深。故事的**是最后一幕,陈振中用熟练的英语声情并茂地说道:“啊,不!被杀害的少年,这是一个灯塔,因为朱丽叶睡在这里,她的美貌使这一个墓窟变成一座充满光明的欢宴的华堂。” 有些感性的女生已经泪水涟涟。 沈月眉穿着西式洋装登台,她伏在陈振中身边,当看到她的罗密欧轻轻闭上那双全世界最闪亮的眼睛时,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演戏,那一刻,她真的化身为朱丽叶:“我知道了,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唉,冤家!你一起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吗?我要吻着你的嘴唇,也许这上面还留着一些毒液,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 说着,她慢慢靠近陈振中,看着他如画般清秀的眉目,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她不能真的吻他,可是却真的感觉到他的气息,和自己的气息相连。 沈月眉拿过匕首,高高举起,对着自己刺下去,然后,缓缓躺倒在陈振中身边。 落幕时,底下掌声雷动,比较多愁善感的女生已经泣不成声了。 后台,陈振中一边卸妆一边对沈月眉说:“本来我不愿意演这样的戏,作为一个男儿,都希望演一些大气的爱国戏剧。” 沈月眉的聪明就在于,她知道以陈振中的聪明会懂得女孩喜欢装傻听好话才故意这么说,所以故意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演呢?” 陈振中跳到自己挖好的坑中,说道:“我是为你才演的。” 这次演出之后,这对金童玉女俨然已经成为了同学们心目中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他们与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每次陈振中来接沈月眉放学,女同学们都羡慕至极,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儿,还这样细心体贴,哪里去找?那时候的女学生虽然天天喊着自由恋爱,但依旧很羞涩,darling都羞于启齿,每次见到陈振中总是打趣地对沈月眉说:“月眉,你的罗密欧来了!” 和陈振中一起求学的那段时光真是美好地如同玻璃娃娃一样令人心痛,沈月眉的豆蔻年华因为陈振中的出现而绽放出最美的华彩。以前,沈月眉常常偷偷地幻想着美好的生活,妈妈有时见她在一边发呆傻笑,沈月眉对生活的憧憬从不对妈妈说,母亲因为父亲的去世而变得悲观,从不奢求生活会多么厚爱她们母女。是陈振中,把沈月眉只敢想象的梦变成了现实。 在这军阀争霸的乱世里,沈月眉是那样地享受校园这方净土,上学的三年,陈振中负责她们母女的生活花销和她的学费,她不再唱戏了,专心读书,她知道自己的基础不好,因此格外努力,她比同班那些粉红黛绿的名门闺秀都更聪明和用功。放学回家后,陈振中会帮她补习以前的知识,沈大妈给他们准备了精致的点心和水果。 沈月眉从小就不怕吃苦,她更想对得起陈振中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思。她明白,陈振中当初给她选择了一所这么好的学校,一所充满名门闺秀的学校,就是希望她接受最好的教育。这所学校不仅教学质量好,还总传播新思想,这样,她和陈振中这个不断进取的热血青年的心,才能靠的更近一些。 那时,每天晚上,沈大妈睡前,看到女儿的窗口依然点着一盏灯,沈月眉在灯下,披着一件衣服,专心地看书,母亲给她送来牛奶和夜宵,她不耐烦地说道,妈,别捣乱。 就这样,她用三年的时间,完成了九年的学业。她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弹的一手好钢琴,下笔便是漂亮的蝇头小楷,她喜爱新文学作品,文章写得好,她还熟稔于新式女子不擅长的织毛衣、打绳结,其心灵手巧令同班女生们叹为观止。加之一副天生的好模样,三年的时间,她完成了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从初入学时那个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从前是下九流的自卑的小姑娘,成为一个受女同学尊敬受男同学喜爱的少女。 十六岁的沈月眉,邻家有女初长成,肤如凝脂、胸脯挺立、双腿修长、翘臀紧致、曲线完美,无论是清新的学生装,还是玲珑的旗袍,都牢牢吸引着男孩子的目光,她哪怕露一截小腿,也足以成为男校的新闻广为传播。 十六岁的沈月眉,每天都在女同学羡慕的目光中,和陈振中一起放学,在古巷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着。见过些世面,经过学校的熏陶,沈月眉已不似曾经那般羞涩,她大大方方地和陈振中在来今雨轩漫步,尤其四五月份海棠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白色的粉色的海棠花雨,真是美不胜收。 十六岁的沈月眉,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憧憬着和陈振中一起出国读书,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然而一切都变了,就在一瞬间,那样仓促,那样张狂,像一场狂风暴雨,像一场迟迟无法醒来的噩梦。此刻,沈月眉低头看着手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前同学们总打趣她和陈振中就是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沈月眉有些敏感地想,他们注定生不能一处呀!陈振中说过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他们能成功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韩景轩放下钢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自己的能力帮助吴传庆这种狗肉将军处理点军务自然是绰绰有余,他起身活动一下手腕,走出房间准备透口气。 “韩副官,韩副官!”将军暴躁的喊叫声自楼上传来。 韩景轩心里暗骂一声,一边问候吴传庆的祖宗,嘴上连忙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及至到了楼上客厅,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玉璧战战兢兢地站在屋子一角,沈月眉跪在将军脚边,她低着头面无表情,嘴角边静静地淌出一丝血迹,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而吴将军站在屋子中央,胳膊挽得高高的,眼中的怒火,狰狞的面目,令人退避三舍。 “韩副官,去给我找一把刀来,我要把这贱人的手指都砍下来!”将军怒道。 第五十八章 雨一直下 韩景轩目瞪口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暗暗攥紧了拳头,警告自己要理智,不要一时冲动坏了大事,但是他真想上前给将军一枪。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将军咆哮道。 “将,将军,发,发生了什么事?”韩景轩看看满面泪痕战战兢兢的玉璧,还有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沈月眉,劝道,“将军,不要动怒,对身体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哼,这个贱人不带我给她的戒指,我知道她一直藏着小白脸的戒指呢,贱货,烂货!”将军说着,一脚将沈月眉踹倒在地。 沈月眉一声不吭,将军更加来气,上前揪住她的衣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韩景轩的鼻翼扇动着,几乎要冲上前去将吴将军一拳打倒在地。他抓住吴将军硬邦邦的拳头,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将军,眼见为实,您又没有亲眼见到六姨太藏着小白脸的戒指,别错怪了好人那,六姨太手指那样灵巧,会做饭会做针线还会打好看的绳结,没了岂不可惜,我知道将军也是一时动怒,将军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六姨太小孩子家,又是女人,将军您何必计较呢,来来,喝口水冷静冷静。” 韩景轩从战战兢兢的仆人手里接过茶杯,将军猛地掀翻,茶水泼了韩景轩一脸,他压着心里的火,恨不能拉上沈月眉甩袖子走人,吴将军坐在沙发上,气呼呼地看着韩景轩,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韩景轩连忙点头表示认同。 “不过,这个贱人,之前就想逃跑,这种贱人一天不打肉皮就痒,你去把我的鞭子给我拿来。” “啊?”以为风波已经过去了,韩景轩不由得愣道。 “啊什么啊?快去,你也想死了不成?”吴将军咆哮道。 韩景轩只得无奈地转身,他回头心痛地看了沈月眉一眼,只见她倒在地上捂着被将军踹痛的肋下,一声不吭。 回到房间里,韩景轩猛地踹了一脚床头柜,他冷静下来,给朱柏君旅长打了个电话,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拨错了号码,他猛地把话筒摔在一边。 “柏君,能不能找个由头出来,让大帅请吴将军出去玩,什么都好,吃馆子也罢,逛窑子也好,咱们前几日去的那家不是新来一个头牌吗,你找个由头把他们带去吧,马上,立刻,不然我马上打电话告诉嫂子你在外面那些风流债!” 韩景轩皱着眉头看着那手指粗细粗糙的鞭子,担心沈月眉那消瘦羸弱的身子能否承受,他无奈地拎着鞭子来到吴将军面前,像以身送**一般把鞭子递给吴将军。 沈月眉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劈头盖脸地鞭打,韩景轩却是比她更加痛苦百倍,他在心里焦急地数数,终于,电话铃声响了,他急忙跑过去接起来,对着里面喊道:“将军,找您的电话。” “大帅,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我在处理家事呢,这就过来。” 韩景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改天去请朱柏君吃饭当场答谢他,他什么都不想再顾及了,上前扶起地上的沈月眉,看到她露出的手臂上,一道道鞭子的红肿痕迹,他害怕自己的眼泪滴落,竭力控制自己,沈月眉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对他笑笑,说道:“谢谢你,韩副官。” 那样子似乎习以为常,天啊,她过的什么日子,韩景轩的心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将军咚咚咚地脚步声传来,对着韩景轩一挥手:“韩副官,陪我出去一趟。” 轰的一声雷鸣声传来,天空被闪电劈成两半,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门前的台阶上,敲打出急促的音乐与浪花。韩景轩扶着沈月眉在沙发上坐下,很怕忽然而至的恶劣天气会改变将军的行程,他赶紧去给将军拿雨具,将军不耐烦道:“管那贱人作甚。” 韩景轩把汽车开过来,打开车门,忽然见到将军拎着沈月眉,把她丢在瓢泼大雨中,韩景轩愣住了,伞下的吴将军点上一支雪茄,看着沈月眉的衣服瞬间湿透,头发结成绺贴在脸上,连长睫毛上都是晶莹的雨滴,冻得瑟瑟发抖,雨水一遍一遍冲刷着她的脸颊,吴将军笑道:“跪下,你这贱人,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进屋!韩副官,走!” 韩景轩愣在原地,他可以流泪了,反正大雨冲刷,谁也看不出来。 “韩副官,走!”将军不耐烦地咆哮道。 将军转身上车,韩景轩默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在旁边的石头上,他对着沈月眉点点头。沈月眉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挨打淋雨,她似乎并不感到悲哀,反而对着韩景轩笑了笑,似乎在说,我没事。却冻得瑟瑟发抖,像个小女孩似的不断呵着双手。韩景轩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上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韩景轩知道吴将军是个粗人,不懂得怜香惜玉,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变态的地步,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想要把车开到沟里去,和姓吴的同归于尽,他按捺自己,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解救沈月眉的。 暧昧的红色灯光中,韩景轩坐在软榻上呆滞地看着窗外,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子妖娆地走过来,把露出的一半酥胸靠在韩景轩背上,手像猫儿一样缠绕住他的脖颈,娇声道:“军爷,去床上歇歇吧,从进来就一直盯着窗外看。” 韩景轩依然呆滞地说道:“雨怎么还不停呢?” 狂风静止了,雷声消失了,闪电也不见了踪影,唯独细雨,绵绵地飘着,不曾落幕。 韩景轩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起身留下一脸惊诧的女人,他出去药店买了安眠类药物,进门时要了一瓶酒。韩景轩转身背对众人,拿硬币把药碾碎,倒入酒中,敲了敲将军所在的房间门,里面传来几个女人的欢笑声。 韩景轩骑着马一路狂奔在雨帘中,他脑海中都是沈月眉的身影,初遇时打他一拳的倔强女孩儿,面对他的调戏时告诉他自己恨军阀时眼中的坚定,还有樱花树下读书的剪影,那个明明眼含笑意周身却围绕着淡淡的忧伤的姑娘。 沈月眉乖乖地还跪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似乎快睡着一般摇摇晃晃的,自己的衣服也还在原来的地方一动未动,韩景轩跳下马,他感觉她怕是要晕过去了,淋雨这么久一定要生病了,他看到她露出的鞭痕,被雨水冲刷地更加鲜艳,他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唤了她的名字:“沈,月眉。” 沈月眉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和脸颊看着眉头紧皱的他,那眼神有几分茫然,却如孩子一般纯真,韩景轩真切地感受到心如刀绞的滋味,他扶着她站起来,沈月眉一个踉跄,感到头晕目眩,韩景轩说道:“将军今晚不会回来了,快到屋里去吧。” 第五十九章 内心的誓言 “你怎么……”四太太拔出嘴里的烟,惊讶地看着韩景轩根根分明的头发、湿透的衣裤和脚下的一汪小水池,说道,“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还不赶紧回去换下衣服,喝碗姜汤?”四太太举着烟,任其冒着火星,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韩景轩。 韩景轩开门见山地问道:“六姨太是怎么一回事,她做错了什么,姓吴的为何那么对她?” 四太太淡然了,把烟卷重新放回嘴里,说道:“她和那个什么中的事情被老爷发现了,老爷爱面子,生平最恨的就是背叛。这孩子,说难听的要是被老爷一枪崩了倒也好了,现在老爷快以折磨她为乐了。” 韩景轩浑身发抖,他从未觉得这么冷,他问道:“从什么时候?” 四太太伸手去摸韩景轩颤抖的脸庞,她低声惊叫道:“天呐,你爱上她了!”说着,很快神色恢复正常,说道,“不知为何,老爷对她很奇怪,似乎又喜欢又恨,没事发前,高兴了宠上天,不高兴了抬手就打。在你回上海那段时间,她和陈振中之前的信物被翻出来了。” “你真的爱上她了?”四太太忍不住又一次问道。 “婉宁,”韩景轩看着四太太说道,“我看不下好好一个女孩儿被这么糟践,二太太,那个贱妇,是她告密的吧!”韩景轩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桌上。 一只夜莺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夜,寂静地无边,只有钟表悄悄走过了两点钟。 “你大半夜冒着危险来我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些?”电灯下,四太太定定地看着他。 韩景轩站起身,走到窗边,厚重的窗帘上倒映出他颀长的身影,低垂的流苏微微摆动,韩景轩点上一支烟,说道:“我会带你们走。” 四太太听到他说“你们”,手里的动作停下,愣愣地看着他。 韩景轩依然背对着她,说道:“北边的军阀很快就会肃清的,为了我的前途打算,我会尽快离开这里,时候到了。” 四太太微微一笑,说道:“看来,我是沾了沈月眉的光了,你告诉我,她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韩景轩沉吟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现在生活得很不容易,我真害怕她出什么意外。我要带你们走,你,你的女儿,沈月眉,顺便带上杨玉璧,这府里就你们四个还算正常人,这儿根本不适合人待着!” 四太太倒上两杯葡萄酒,一杯递给韩景轩,自己抿了一小口,说道:“你知道么,这些年来,权力越来越大,老爷也越来越变本加厉。以前最多是脾气暴躁,现在不只是打骂沈月眉一个人,连我有时都躲不过。只有我懂得,在他跋扈的外表下是何等心虚,他已经感到军阀的穷途末路,才如此敏感易怒。现在,北京还是他的地盘,你这么大动作,有多大胜算?你安心等待一两天,他已经接到命令了,很快就要入关,何必急于这一时呢,小心鸡飞蛋打。” “我何尝不知道?”韩景轩烦躁地将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放于桌上,说道,“我只是很担心沈月眉的处境,我害怕,稍晚一步,她会……” 韩景轩看着四太太,那种眼神四太太从未见过,那么专注,那么忧虑,“我怕自己无暇兼顾,婉宁姐,请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顾好沈月眉,尽力保护她。” 四太太点点头,韩景轩握住她的双手,轻声说道:“i trust you。这府里我信得过的人也只有你了。” 韩景轩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摇椅里看着窗外的雨帘,不停地抽烟,很快,烟灰缸里满满的都是烟头。 泪水划过韩景轩的脸庞,男儿的泪是不轻弹的,但可以在夜深人静时分为了心爱的姑娘独自流下。 他爱她,不是同情,至少不仅仅是同情,也不是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这一刻,他的信念无比坚定,我一定要带她走,走得远远的,彻底远离这种生活。吴传庆,你他妈的还是个人吗,还是个男人吗,只知道纵欲,就会拿女人出气,哪个女人会真心待你?蠢材!陈振中,你他妈的太懦弱了,你的女人都这样了,你呢,是流连于脂粉堆中还是忙于实现男人所谓的英雄梦,你凭什么可以不管不问安心过自己的生活,你不配得到沈月眉的爱! 在这漫长的无眠夜里,韩景轩纵马驰骋在雨帘中,他张开双臂,尽情享受着雨水滴在脸上的刺痛,他想,沈月眉一定发烧了,他多想在她身边照顾她,他恨透了这种身不由心地滋味! 大雨中,韩景轩仰望天空纷纷坠落的雨滴,他在内心发誓: 沈月眉,终有一天,我要让不幸的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不再让你受苦,不再让你孤单,我会让你知道,我绝不是你印象中的那个花花公子跋扈军阀,我要带你走,我要亲自照顾你! 早上,一夜未眠的韩景轩将吴将军接回府中,吴将军只当自己喝多了,看到沈月眉真的着凉感了风寒,膝盖也跪青了,这才对自己的威严放下心来。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仆人接起来,说是找韩副官的。 原来是曹晓曼,韩景轩许久不和她联系,她赌气等着他来找自己给自己赔不是,终究忍不住打电话过来询问究竟。 “女朋友的电话都打到这里来了!”吴将军严厉地瞪了韩景轩一眼。 韩景轩再没了应付他的心思,连笑都僵硬勉强,他只想掏出腰间的配枪对准他的太阳穴。 韩景轩来到了沙利文西餐厅,伴随着流水般的音乐走上了二楼,在靠窗的小沙发上坐下,看着对面的曹晓曼。曹晓曼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等待他解释最近太忙了不是刻意冷落她的,她看着对面的韩景轩眼睛里全是血丝,面容憔悴不堪,语气不由得缓和下来:“韩景轩,你到底什么意思,今天说明白好吗?你说过喜欢我,喜欢不只是一种感情,还是一种责任,你要负起这份责任吗?” 韩景轩看着对面的曹晓曼,她养尊处优,被呵护得像公主一般,他也希望沈月眉能如此,韩景轩低头说道:“我怕我养不起你。你住的房子要好的吧,这就得一百个大洋,你要吃好的,又是一百个大洋,雇用人,要很多用人伺候你,又是一百个大洋,至于你那些香水、包、衣服,恐怕四百个大洋都不止。养活你,一个月至少要一千个大洋,我不过是个小副官而已。” “你不是投资证券了吗?”曹晓曼的脸色渐渐变了,她快要爆发了。 “晓曼,别天真了,哪里是我的钱,明明的是吴将军这些年搜刮的地皮,我最多得一点蝇头小利罢了。” “那,我爸爸妈妈也不会让我挨饿的。”曹晓曼已站在爆发的边缘。 “我说的养不起你倒不完全是物质方面,”韩景轩放下咖啡杯,看着曹晓曼眼中的怒火,知道今天这顿打是肯定免不了了,“是我无法在精神上满足你。你需要一个贴心的好丈夫,陪着你,哄着你,疼着你,理解你,体贴你,在外面给你赚钱,回家逗你开心。对你好,对你忠贞不渝,别的女人不多看一眼,我怕我不能成为你想要的样子。” 第六十章 尊重真爱 “好了,别找理由了,冠冕堂皇的,你就从来没想过娶我。”曹晓曼发怒了。 “我只是你众多异性朋友中的一个,你转身遇到的一个舞伴而已,你很快就会忘了我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在北京的时候,你和南北行的翁公子关系不一般吧,还有,大帅家的五公子,你们也过从甚密……” “可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我是个女孩子,我说不出口,我以为你有心你明白。我没有对不起你,那些人我只当是朋友,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情。”曹晓曼抑制不住,终于发怒了。 “晓曼,我知道,你做惯了公主皇后,你喜欢众星捧月,你希望有很多人围在你身边爱你……” “你少把责任都推到我这边,我就不相信你清清白白,你今天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拥有多少个女人?”此时是清晨,西餐厅里没有几个人,曹晓曼便不再收敛,开始拍桌子。 韩景轩咬着手指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始如数家珍:“八大胡同的头牌,以前大帅府里的丫头小翠,艺馨茶楼里唱大鼓的喜凤,还有我资助她上学她同我睡觉的小云……” “啪”地一声,韩景轩顿时痛地闭上眼睛,曹晓曼抄起身边的一本书向韩景轩砸过去,书脊结结实实砸在他的额头上,鲜血顺着韩景轩的额头流下来。 清晨的西餐厅,侍者都惊呆了,看着曹晓曼拿起西餐的刀具,疯了一样扑向韩景轩:“韩景轩,你混蛋,你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个副官,你谁都睡过,你贱货!” 侍者纷纷上前拦住曹晓曼,看着曹晓曼红肿的眼眶,扇动的鼻翼,还有两绺散乱的头发,他上前拿起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渍,从她无力的手中拿过西餐刀来,侍者见状纷纷放开曹晓曼,长呼一口气,可别在这里发生命案。 韩景轩忽然将刀狠狠地在胳膊上划了好大一个口子,鲜血瞬间汩汩流出,曹晓曼看着那鲜红的血,有点头晕地扶住身后的沙发,韩景轩在她身边蹲下,说道:“晓曼,我确实过于放浪了,回味起来这种生活并非我喜欢的。” 曹晓曼咽下泪水,她还记得,自己常常欺负韩景轩,他好脾气地从不跟自己计较,她还以为碰到了靠谱的人,她不计较他只是个副官,她知道他很聪明,早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她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她又耍大小姐脾气无端发火把韩景轩气得离开了自己的家,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她瞬间哭了,她大喊,韩景轩你站住!他很听话地站住了,她扑到他怀里赌咒发誓说再也不欺负他了。她憧憬着这样被一个男人包容宠爱着,一辈子欺负他,就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忽然有一天,梦幻的泡沫破碎,现实**裸地把它的丑陋展示给她。 曹晓曼最后一次恨恨地瞪了韩景轩一眼,抓起包跑出了沙利文西餐厅。 韩景轩怅惘地看着曹晓曼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听着高跟鞋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远方,心里惦记沈月眉,也怕曹晓曼没经历过挫折会想不开。他摇摇头,男人都渴望妻妾成群,处理女人的关系最是麻烦了,还是清清爽爽简简单单的生活最好了。 马儿嘶鸣了一声,马背上的韩景轩从纷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此刻站在山峰之巅,遥望远处崇山峻岭暮霭苍茫,心绪烦乱,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走出了这么远。 韩景轩来到一处深宅大院,朱柏君的副官把韩景轩的马儿牵去喂食,韩景轩和朱柏君在客厅里喝酒。韩景轩此刻心境荒凉,他有着千杯不醉的好酒量,然而想醉时不醉也很恼人。 “不是你请我答谢我吗,怎么跑我家里来了?”朱柏君不满道。 韩景轩把钱包拍在桌上,说道:“我结账!” 看他那副样子,朱柏君笑了,说道:“瞧你这副样子,为了什么呀,为了哪个姑娘呀?曹晓曼吗?还是你之前订婚的那个钱姑娘?” 韩景轩喝了一口酒说道:“我和曹晓曼结束了。” “心里难过?” “觉得对不起她,在一起并不是因为爱她,就是离开女人活不下去。”韩景轩说道,朱柏君翻了个白眼,或许是喝了酒的关系,或许是这昏黄的灯光太温馨,他又看到沈月眉了,她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们交谈,乖巧地靠在沙发上不插嘴也不打扰他,她会等待他尽兴而归,挎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家,或者她不喜欢两个男人之间的交谈,自己去找本书看或者逗逗猫狗,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韩景轩不忍心打扰她,轻轻抱起她放进车子里把她带回去。 “我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许多年,身边女人没有断过,等一个人那么久,渐渐都放弃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爱上了一个人。”想到沈月眉低头浅笑的娇羞,韩景轩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 看着陶醉的韩景轩,朱柏君喝一口酒道:“果然找我喝酒是为了女人呀,一物降一物,终于有人能降住你了。” 韩景轩却忽然激动起来,诗人一般说道:“时间可以把真正的感情沉淀下来,浪漫的一见钟情经过时间的打磨后,或许两个人性情并不合适,而有的人蓦然出现在你的世界里,起初你并不在意,忽然有一天,你发现,独独她,已经走进了你心里。” 朱柏君不习惯这样的韩景轩,一口酒随着笑喷了出来,韩景轩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尊重一下真爱!” 他正色道:“时机已到,我们筹划那么久的事情马上就可以实现了,我也要带她离开这里。” “离开?”朱柏君眨着迷离的眼睛看着韩景轩说道,“你是不是看上将军府的丫头,姨太太了?韩景轩你行啊,虽然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可喜欢的竟是些曹晓曼钱小姐这类人物,你都不要也罢了,现在……” “好了,你别乱猜测了,”韩景轩正色道,还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领,“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来聊风月的,我们,谈一下政治任务。” 朱柏君把下人都支了出去,窗户上透出两人的剪影,台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屋内,朱柏君和韩景轩放低声音密谋一般,时间一分一秒静静走过,灯光在两人脸上安然地流淌着。 许久,韩景轩站起来伸个懒腰,朱柏君叫住他:“景轩,女人的事情我不多问,但你不会因此影响到我们的计划吧?” “当然不会,”韩景轩有点不悦地看着朱柏君,“你真当我是个拎不清的人么,此事干系重大,你我运筹帷幄这么久,我也忍了这许久,事在人为,只许成功!” 第六十一章 逃亡(上) 夜,静悄悄的。 沈月眉还没睡,倚在床头心不在焉地看书。“扣扣”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沈月眉紧绷的神经被触动,她蹑手蹑脚地走近门边,问道:“谁啊?” “夫人,是我,小红。” 沈月眉打开门,秋玲像一道光一般灵巧地转身进来,小红机敏地关上门站在门口给她们放哨。为了帮助沈月眉逃跑,秋玲再一次进入吴府帮工。 秋玲言简意赅地说道:“姓吴的去奉天开会了,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明晚三点,我们把你从这里救出去,车票已经买好了,你的母亲和振中会在车站等你。” “秋姐,”沈月眉说,“我努力让自己做好一切准备,可是我还是接受不了最坏的结果,我很害怕……” “别怕,”秋玲把手放在沈月眉肩头,“计划是我们反复商讨过的,天时地利人和,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救出你!” 沈月眉微笑着握住秋玲搭在她肩头的手,说道:“秋姐,我心里一直都有这个疑问,以前你说过,你曾经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振中?” 秋玲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一时无语凝噎,喃喃道:“你,看出来了?” 沈月眉说:“秋姐你有情有义,我也曾经以为你对振中是一种兄弟义气,可是今天我明白了,一个女人,宁愿为他牺牲却不图和他厮守,只望他安好,那便是爱,我懂得这种感觉。” 秋玲看着沈月眉说道:“我配不起振中,我土我知道,我也没多少文化,我不敢想。他心里只有你,”秋玲伸手怜爱得摸了摸沈月眉的发际,像个姐姐般笑着说道,“你人美温柔又聪明,振中只喜欢你一个。一直以来,我也把你当妹妹,我是真心希望你们都能幸福。” 沈月眉的双眼盈满感动,她握住秋玲的双手,感激道:“秋姐,你对我们实在太好了。” 第二天,正午时分,明媚的阳光一扫尘世的尘埃与污秽,卢家大院里,像群英会一般,陈振中一身白色长袍站在中间举起一碗酒,周围的壮汉们,有的赤膊露出结实的肌肉,卢大哥坐在一条板凳上抽烟袋,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脸的坚定与庄重。 一个头上系着蓝色布条的壮汉说道:“陈少爷,您和别的富家子弟不同,从不仗势欺压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我们都知道,若不是你资助了师傅,武馆也不得开张,凭这一点大家都感激你。那姓吴的,仗着有钱有势,就这样强抢民女为所欲为,妈的,兄弟们都看不惯,更何况是你陈少爷的未婚妻。人们不懂我们江湖人,对于我们来说,身体和命算不得什么,金银珠宝更是过眼云烟,我们活的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正气,是一个义字!像姓吴的那样,就算大权在握,就算金山银山,狼心狗肺,丧尽天良,我们也不稀罕!我们敬陈少爷您是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着猛地把碗里的酒喝干,然后把碗摔在地上,其他人也纷纷如此,只听得一片噼里啪啦的破碎声,甚是壮观。 陈振中内心热血沸腾,他一饮而尽,举起空碗看看大家,目光定格在卢大哥身上,卢大哥对他笑着点点头。陈振中对着大家抱拳,说道:“各位兄弟们,大恩大德,我陈振中目前无力为报,今日连累诸位了!豪言壮语我不会说,但是你们相信我心里都记着,若有一日有需要我陈振中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这天,沈月眉一直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她一分钟一分钟地等,一秒钟一秒钟的捱,终于渐渐夜幕降临,渐渐华灯初上,再渐渐吴府陷入一片静谧与黑暗中,沈月眉似乎听到大家均匀的呼吸熟睡声。 沈月眉不安地徘徊着,玉璧坐在沙发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红一直盯着钟表发呆,三个人谁都不困,两点四十五分时,小红轻声说:“秋姐应该快来了。” 此时,卢大哥正带领着自己的一个得意门生借助于“飞爪百练索”从吴府的侧墙翻了进来。之前,秋玲亲自画了一张吴府的守卫图,并指出岗哨最弱的位置。卢大哥和徒弟一落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了两个护兵,和前来接应他们的秋玲汇合。其他人也纷纷翻墙进来。卢家班的子弟们纷纷猫着腰,在秋玲的带领下沿着墙根来到了沈月眉的窗下。 秋玲惟妙惟肖地学了几声猫叫,这是她给沈月眉的信号,屋里的几个人听闻,沈月眉马上来到窗前,她看到了暗处对她挥手的秋玲,玉璧也从发呆的沙发里弹跳起来。 沈月眉拿起一块红色绸布盖在床头灯上,顿时,秋玲等人看到屋里一片温暖的暗红色,这是沈月眉给他们的信号,表示时机合适。 秋玲向后退了几步,她紧跑了两步,飒飒生风,她攀着墙几步跨上了二楼沈月眉的窗户,这便是飞檐走壁了。练习飞檐走壁时,秋玲尚且年幼,小小的个子,就要攀着两米多高的墙上上下下,卢大哥总是骄傲地对别人说,我这妹子,和别的姑娘不同,一点不娇气,很能吃苦又肯用功。 秋玲来到沈月眉的房间,把绳子系在窗棂上,准备一会儿带沈月眉下去时用。 沈月眉回头看着玉璧和小红,两个人都泪水涟涟,玉璧上前紧紧抱住沈月眉,那种拥抱是发自内心的,非常真诚,沈月眉靠在玉璧肩膀上说道:“玉璧姐姐,谢谢你这些日子这么照顾我,你想好了吗,你确定,不和我们一起走?” 玉璧看着沈月眉,轻轻帮她抹去眼角的泪滴,说道:“我能去哪里呢?我本来就没有家,就是一叶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吧。” 玉璧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父亲过世后继母便把她送来将军府。她的亲生儿子因此得以出国留学,真是无本万利。 玉璧悲哀地笑笑,说道:“我也不想呆在这里,我也想趁机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可我害怕,我现在好歹还能活,要是被将军抓住,我……” 她猛地打住,想起不该在沈月眉面前说这些,惹她烦扰,马上说道,“月眉,每逢初一十五我都去求签,我给你求过,是上上签,这次会成功的。” 沈月眉转身问小红:“小红,你呢?” 小红摇摇头:“我签了三年卖身契呢,我走了,难道要让我老爹来还钱不成?” 小红闭上眼睛。 前天,将军和一群乌烟瘴气的高官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打牌,她走过去端茶递水,走到将军身边时,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将军粗糙的大手在桌下肆无忌惮地摸她的大腿。 沈月眉、小红和玉璧三个人抱在一起,沈月眉说道:“我这一走,只恐连累你们,以将军的脾气,就算知道和你们没有干系,也难保不拿你们出气。” 秋玲催促道:“月眉妹妹,快。” 第六十二章 逃亡(中) 沈月眉放开两人,擦干眼泪走到窗边,秋玲说:“来,你紧跟着我顺着这根绳子爬下来,你别怕,我绑的很结实的,不会摔下来。我先下去,在下面接应你。” 沈月眉点点头,秋玲姐姐般充满母性的语气让她觉得很温暖。这几年在这里,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吴传庆的高腔大嗓,喜怒无常,他越是如此,她越是鄙视他,觉得他粗野又粗鲁。 玉璧和小红看着沈月眉顺着绳子慢慢滑了下去。 时针一分一分走过,小红看看表,说道:“五太太,眉姐姐应该已经离开将军府了吧。” 玉璧一直盯着沈月眉离开的窗户发呆,那扇窗户现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听到小红的话,她从窗棂上移开视线,说道:“我想是的,应该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火车是几点的?”小红问道。 “六点钟。” “还有一个时辰,应该已经到火车站了。”小红自言自语。 “小红,”玉璧回头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月眉一起走,你是她的丫头,你就不怕老爷怪罪下来?” “怕,可又能怎么样呢,我能带着我爹还有我那一身是病的娘一起跑吗,就算我跑了,谁给我钱给我妈治病呢?摸一下就给一块大洋……”小红自觉失言,连忙缄默不语。 玉璧看着小红的嗫嚅,缓缓地毫无表情地说道:“老爷好色是公开的秘密,这府里稍有姿色的,他都……你就不怕他,兽性大发?你以后也要嫁人的。” 小红说道:“像我们这样命贱的人,能活一日是一日,哪管得了以后的事情?我毕竟只是个傻丫头,老爷对我没多大兴趣,最多不过个摸摸捏捏的。五太太,您不像我,您无牵无挂,为什么不走呢?” “我不敢,我没有月眉的勇气,老爷最恨背叛和逃跑了,月眉妹妹那是走投无路了,我现在左不过是混日子罢了,何必费力气逃跑呢,天大地大又何处容身?” “可是,大家都知道老爷脾气不好,喜怒无常,脾气像六月里的阴雨天,说来就来,来了脾气,凭她是天王老子都不管了,连二太太都挨了他不少打,更何况您这么老实?您就不后悔吗,刚刚有机会可以逃走的?” 玉璧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启朱唇在碗边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将茶碟缓缓放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后悔。” “呜——”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人海中,陈振中踮起脚向着远处眺望。当看到沈月眉的身影出现在眼帘中时,他终于体会到书里常说的那句话——心脏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他的身体随心而动,未待反应过来,已经拔脚而起飞速向着沈月眉奔去。 沈月眉凝视陈振中,这么久没见,他似乎比过去成熟了许多,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一分男人的责任与刚强,他的脖子里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那还是沈月眉送给他的。陈振中看着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旁若无人地拉过沈月眉紧紧抱在怀里,那时街头少见亲热的男女,火车站来往的人们不免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但他们若知道这对苦命的情侣历经了多少艰难,也会释然吧。 陈振中肆意而珍惜地体味着沈月眉的体温:“眉儿,你受苦了。” 第一次被陈振中抱时,沈月眉就惊讶,男人的怀抱竟然这么温暖有力,靠在他的肩头心灵仿佛瞬间宁静了,此时,这许久未曾体会的温暖袭击了全身,沈月眉明知这世间没有永恒,却希望能永远留住这一刻。 靠在陈振中肩膀上的沈月眉看到不远处泪眼模糊的母亲,她放开陈振中走到母亲身边,沈大妈轻轻摸着她的脸颊——沈月眉长大后,很少再和母亲有任何亲昵的动作——哆嗦着双唇说道:“孩子,你终于出来了,终于离开那里了,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火车上,陈振中握着沈月眉的手,说道:“眉儿,我们反复商讨过了,还是在天津走水路比较好,姓吴的不容易抓到。现在还不宜回奉天,我们先去南方我一个朋友家里躲一阵子,我已经给家里写信让他们寄钱来,等钱到了,我们就一起出国念书。” 沈月眉点点头,她心里又温暖又难受,她害得陈振中连家都不能回了。她心里千言万语,嘴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紧紧握着陈振中的手,十指相扣。 坐在对面的陈宗洋看着他们那样子,说道:“等我老了以后,我肯定不会给我孙子讲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我就讲陈振中与沈月眉。” 秋玲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混说什么,这种时候还乱开玩笑。” 宗洋不服气地撇撇嘴,大家都是一笑,私奔的紧张和惊恐被暂时缓解,随着火车规律颠簸着一路前进,路边的景色飞速向后驶去,大家的心情也渐次放松下来。 正午时分,一行人来到了天津。太阳照在海河上,粼粼的波光跳跃着金色的音符,几只海鸥低吟着略过海面,湛蓝的海,湛蓝的天,水天一色,甚为赏心悦目。不过,几个人还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美景,都匆匆忙忙地登船,直到把沈月眉、陈振中和沈大妈安顿好了,看看后面没有追兵过来,大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离别的时候到了,陈宗洋走上前来,两兄弟相视一眼,紧紧抱在一起,宗洋拍着陈振中的脊背,说道:“表哥,祝你们私奔成功,我祝你和月眉妹妹幸福!” 陈振中点点头,拍了拍宗洋的脊背,说道:“你也长大了,别光知道玩,照顾好叔叔婶婶!” 这时,卢大哥的一个弟子匆匆忙忙跑过来,说道:“秋姐,有一辆汽车过来了。” 大家都大吃一惊,害怕吴传庆追过来,沈月眉顿时心里噗通噗通跳,吓得脸色惨白,秋玲连忙稳住大家:“别慌,我出去看看,大家别乱猜想,未必是来寻我们的。” 第六十三章 逃亡(下) 说着,秋玲就走出船舱,大家都把心揪在一起提到嗓子眼里等候着,一秒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只听得秋玲说道:“没事,振中,你出来吧。” 陈振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大家听说,都一起跟着出去了,陈振中一走出船舱就看到一个女子临风而立,她穿着一件西式紫色大衣,戴着一顶圆边缀花的天蓝色圆帽,颈间系着一条淡紫色的纱巾,鬓角的碎发飘散在海风中。 “小娅,”陈振中走上前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罗娅捋了一下头发,太阳照的她眯起眼睛,看上去弯弯的像月牙好看极了,罗娅说道:“你要走了,都不告诉我一声,连声道别都没有。” 陈振中看着她,说道:“我想,如果可以离开的话,等安顿好了再写信告诉你。” 罗娅微微一笑,道:“好生分,从你那天在医院见到沈月眉之后,你我几乎都没有过什么交流,然后你就不声不响地带她离开,你真的从来没把我当作朋友,也不信任我,怎么,害怕我会泄漏你的计划吗?” 陈振中说道:“不是,只怕说多了反而鸡飞蛋打,这件事情我绝不能承受失败,我输不起。”他回头看看沈月眉,自嘲地笑笑,“我都快神经质了。” 罗娅看着陈振中,有点忧伤地说:“那么,振中,日后还能再相见吗?” 陈振中不忍看她渐红的眼眶,他也有不舍,他一直把罗娅当朋友当知己的,陈振中说:“以后有机会可以去奉天,可以去看我,你不是要留学吗,说不定我们会在一个国家甚至一个学校呢,人生的缘分很难讲的。” 沈月眉远远地看着两人,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平淡,但是却让人感到他们的内心暗潮涌动。 第一天上学时,最先认识的就是罗娅,罗娅带她来到教室里坐下,女生们三五成群,看见新来一个没穿校服的小美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一个女生看了一眼她朴素的衣着,问她是哪家的小姐,自报家门说家里开纺织厂的,沈月眉才知道,不少同学家世显赫,有父亲是教育总长的,有叔叔在盐道上做官的,她深刻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内心确实自卑,只能不卑不亢地笑笑:“我不是什么小姐,只是小家小户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任何背景。”这些千金小姐,从小没吃过苦,也不懂得考虑别人内心的感受,沈月眉不敢说出自己唱戏的历史,怕今后会像过街老鼠一般。 然而,一个女同学却忽然说道:“我见过你,在朱旅长的生日堂会上,你是不是唱李凤姐来着?” 沈月眉顿时一惊,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学校里可从来没有来过下九流的女戏子。罗娅本就厌恶女生之间琐碎的苟且,此时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眼神这么不好,隔着戏装都能认出来?上次我不过换了一件衣服,你便不认识我了,我看你八成是认错人了,再说了,唱戏怎么了,本小姐也常常去玩票的。” 放学后,罗娅领着沈月眉走出教室,对她说道:“没事的,你刚来,大家新鲜,过些日子就好了,我看你很可爱又聪明,大家肯定会喜欢你的。” 沈月眉笑笑,她从未和这些大小姐接近过,罗娅人似乎很好,但周身的高贵还是让沈月眉感受到遥远的距离。罗娅的光芒太过于耀眼了,站在她身边,在她的光芒里,感觉自己只能身处黑影中。 罗娅还对她说:“有人的地方就会存在政治,女人拉帮结派的本事,无事生非的天赋,其实最适合搞政治了。无论在哪里都需要处理和别人的关系,这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其实深究起来,说不定会乐在其中,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其实很长学问和见识。比起书本的知识,我倒更喜欢从生活中学习,生活中学来的也更为实用一些。” 沈月眉皱着眉头,不太听得懂,她自小为生活所迫比起同班那些无忧无虑的女孩要早熟,然而罗娅拥有另一种早熟,那是一种对人情世故的熟络。 对于罗娅,沈月眉对她又敬又怕。罗娅生来高贵,是千金大小姐,她人美又有才华,男生们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总能激起沈月眉心底深藏的自卑,虽然信任陈振中,也不免妄自菲薄,觉得罗娅比自己更好更配得上他。沈月眉知道,秋玲对陈振中是无私地付出,他的幸福与快乐便是最大的回报,而罗娅呢,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她的付出需要什么样的回报,沈月眉至今看不透。 看着陈振中和罗娅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似乎完全没有中止的意图,而距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沈月眉抱着手臂随意地在岸边漫步,岸上到处都是送别的亲友,都在洒泪话别,沈月眉随意地看着,走过他们身边。 这时,她的视线定格,整个人猛地一下子就懵了,大脑里一片空白,浑身冰寒彻骨。耳边的海浪声,人潮声,送别声,都似乎天外来音般飘渺,眼前的人群、船只越发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一辆军用车子停在眼前,张师长带领两个扛枪的护兵走下来,笔挺地向着沈月眉呆立的方向走来。 张师长走到沈月眉面前,清晰地说道:“六姨太,您还是跟我们回北京去吧。” 海浪猛地拍击在一块礁石上,沈月眉才从震惊中稍稍醒转,她担忧私奔不能成功,但是一路这样顺畅,就在她渐渐放下心来,以为不会再有意外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她的嘴唇惨白,至今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喃喃道:“你们,怎么?” 张师长一字一句地说道:“六姨太,将军临走前就嘱托了手下监视你,上次的事情将军还在介怀,他一直想找你和陈振中的证据,若是当场捉奸,谁也保不了陈振中。现在,六姨太,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可以对将军说,只是你自己,这会儿除了你还没人注意到我们,如果闹大了,你的朋友们都暴露了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沈月眉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她浑身冰寒雪冷,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回头看去,隔着人群,远处的陈振中和罗娅还在寒暄,秋玲正和宗洋有说有笑,可能以为这次逃亡不会有什么意外吧,谁知他们一直都是瓮中之鳖,黄雀一直紧随其后。母亲也一脸微笑,可能以为女儿可以从此脱离苦海了。 沈月眉觉得嘴里苦涩,眼睛发酸,心早已痛得没了任何知觉。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陈振中和母亲!而卢大哥和几个徒弟们似乎在策划什么,可能是计划着是在天津安顿下来,还是跟随陈振中一起南下,卢大哥比划着什么,不知是不是在设计自己和徒弟们的远景和未来。 沈月眉擦擦眼角,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她把脖子里系着的那条金项链摘下来——本想着到时候典当了用来生活的——放在张师长手里,说道:“只有我自己,你没有见到任何人,现在就带我回去吧,悄悄离开这里,不要惊动任何人。” 第六十五章 我爱你 陈振中环顾四周,对罗娅说道:“船快开了,眉儿去哪儿了?”说着,眼睛四处张望,略过人山人海,没有见到沈月眉的身影。 罗娅也走进人群中,四下里寻找。 沈大妈也发现女儿不见了,秋玲等人如同炸了锅的蚂蚁,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大家在岸上的人群中寻找了很久,也没见沈月眉的踪影,陈振中有些着急,不断安抚自己。秋玲挤到他身边,说道:“去船舱里找找吧,或许她已经上船了,可能在别的船舱里。” 陈振中连忙跟着秋玲上船寻找,他急得脸色通红,满身大汗,烦躁地把围巾随便地塞在口袋里,又把大衣脱下来抱在手里。沈月眉不在自己的船舱里,他又去别的船舱寻找,找遍了却没有沈月眉的身影。陈振中的眉毛拧成一团,不停地喘着粗气,他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沈大妈着急道:“这死孩子,跑哪里去了,等找到她,我非好好说说她!” 陈振中不管不顾地寻找着,船员拦住他:“先生,你不能进去,那是驾驶舱。”陈振中一把推开他,气急败坏地对着船舱连踹了好几脚,一向文质彬彬的他骂道:“妈的!” 开闸了,巨大的船身开始启航,许多人站在甲板上对着前来送别的亲友挥手作别,亲人们洒泪挥手相送。陈振中奔上甲板,不顾一切地在人海中中寻找着,众人纷纷咒骂着,忽然,陈振中的目光定格在远处。 一辆四边站着护兵的军用汽车上,车窗摇下来,陈振中吃惊地看到沈月眉坐在里面,正凝眸看着他,她对他微笑,嘴唇微动着,说着什么,当时陈振中的脑袋已经空了,根本看不懂她在说什么,后来,那一幕在脑海中不断回放,他猛然察觉,如电光火石一般,她说的是:“我爱你。” 船依然缓缓的前行着,陈振中空白的脑子完全不能随着船的加速而转动,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眉儿——” 只见那辆军用汽车发动起来,陈振中不顾一切地跳下甲板,他奋力游过去,到了岸边较浅的地方,淌着水跑了过去。沈月眉从车后窗里看到,浑身湿透的陈振中追着车子跑,徒劳无功地跑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沈月眉回头,不忍心看陈振中继续徒劳无功地奔跑,她对张师长说道:“谢谢你。” “谢我?”张师长诧异。 “谢谢你保全陈振中。”沈月眉扭头看一边。 张师长低头不语,沈月眉的遭遇和自己脱不开干系,只是没想到吴将军现在已然到了如此变态的境地,张师长不后悔自己为前途讨好将军的做法,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儿同情沈月眉,他叹口气说道:“姨太太,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沈月眉闭上眼睛,不知自己这次活不活的成。她靠在车窗上,随意地问道:“为什么是你来,而不是韩副官?” 张师长一笑,到这会儿了还能想到这种问题,这六姨太也够冷静的。张师长捻着唇边的小胡子,心里不悦地说道:“奉天开会时,大帅重用青年将领,派他和朱柏君去河北对付北伐的革命军去了。” 张师长攥紧了拳头,对于大帅此举非常愤慨,虽然自己战功一塌糊涂。 陈振中看到了坐在后面扒着窗户看他的沈月眉,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那辆车子,可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眉儿再回到那个魔窟去受苦,绝不能!他的眼前只有车后窗里的沈月眉,那双眼睛满含绝望的忧伤,那遥远的眼神令他的心无边地痛楚着,那刻骨的痛湮没了一切,他不知疲倦地跑着,跑着,身后似乎有很多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全然听不清楚也顾不上了。 夜幕降临的吴府里,所有灯全部点燃,仆人打开大厅的门,四太太迎上前去:“呦,老爷,不是说还要三四天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哼,”吴将军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道,“事情办完了不回来咋的?我再不回来,人还不跑光了。” 四太太正自愣神,吴将军粗鲁地一把推开她,四太太跌坐在沙发上,只见吴将军向着沈月眉步步逼近。 吴将军看着沈月眉脚边的行李箱,上前一脚踢开,里面的衣服暴露无遗,沈月眉攒下来的钱被将军一踢四散飞在空中。 吴将军走近沈月眉,捏起她的下巴,说道:“我走之前说过什么,我说过,不许你再出门,记住没有?” 沈月眉被他捏的很疼,可是心里却不怎么害怕了,之前一想到这一刻就心惊胆寒,现在这一刻真的到来了反而不怎么害怕了。 见沈月眉低头不语,吴将军提高声音道:“我问你记不记得?” 沈月眉依然不语,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 小红和玉璧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还没进屋,已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因为太静了,只能听到钟表声和人的呼吸声,静得人毛骨悚然。 小红镇定自己,咽下一口唾沫,觉得那声音出奇地大。 忽然,将军的声音传来,吓得小红浑身一颤:“你是不是想和那个小白脸一起私奔?说!” “不是,是我自己要走。”沈月眉终于出声了。 “说,谁是你的同谋?” “没有什么同谋,就是我自己。” 小红听到“啪”的声音,应该是耳光的声音。 吴将军问道——这次不是问沈月眉:“张师长,你有没有见到那个贱人和不该在一起的人在一起?” 张师长上前,说道:“将军,什么是不该在一起的人?” 吴将军瞪了他一眼,张师长连忙低头,说道:“属下找到姨太太时,只有她们母女两人,不知沈大妈算不算不该在一起的人?” 吴将军冷哼一声,对着沈月眉捏起拳头,捶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说道:“哼,只不过少一项**罪名而已,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想逃跑,贱女人,你以为我会让你落下好来吗?” 小红和玉璧再也按捺不住了,推门进去,小红咬着手指看到吴将军步步逼近沈月眉,沈月眉的眼神里满是惊恐,随着吴将军一步步走近,她则一步步后退,她的手触到门框,她退了进去,吴将军冷笑着,捏着唇上方的胡子尖,粗壮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门里。 第六十六章 狼烟四起 罗娅和秋玲等人一边喊着陈振中的名字,一边四处寻找着,刚刚他实在是跑得太快了,大家都追不上。 “振中——”罗娅急切地呼唤道。 “振中,”她走上前去,声音轻柔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陈振中躺在一片草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上方的星空,他的脸上挂满干涸的泪渍,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还有那条白色的围巾,都染上了斑斑点点的灰尘和泥土。 罗娅连忙扶起陈振中,他的身子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罗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坐起来,她拍拍陈振中的脸,说道:“振中,你说句话,你别这样,你别吓我——” 陈振中目光空洞呆滞地说道:“他会打死她的,眉儿,不,我要去救她,我要杀了姓吴的,跟他同归于尽——” 陈振中说着站起来,一个箭步跑出去。 “振中——”罗娅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着。 一个身影拦住陈振中的去路,虽不高大却很坚毅,秋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去啊,去找姓吴的拼命啊,你还没到门口,那些护兵抬枪就把你打死了,你死了月眉更没救了!” 陈振中被秋玲的话震醒,浑身一震,他失魂落魄地走过秋玲的身边,秋玲看着他颓废离去的背影,他的后背沾满泥土,罗娅在后面追着喊着他的名字,紧随其后,陈振中充耳不闻,只是拖着浑身湿漉漉的衣服和沉重的脚步,行尸走肉一般,一路走回了家。 回到家里,陈振中衣服也不换也不脱,丧家犬一样地往床上一倒,灯也不开,饭也不吃,就这样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看着空洞的前方。 屋外,罗娅和宗洋守着一桌子吃的,焦急地等待着。宗洋不时踱步到陈振中的房门前,犹豫半天,伸手敲敲房门,说一声:“表哥,吃饭吧。” 无人应答。 宗洋叹口气,坐下来随便夹两口菜和饭,胡乱地吃着。 罗娅食不下咽,她走过去,刚想伸手敲陈振中的房门,门应声而开,陈振中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罗娅冷不丁吓了一大跳,他血红的眼睛看着罗娅,声音嘶哑地问道:“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罗娅不明,一愣神,随即反应过来,陈振中竟然怀疑自己是吴将军的同谋!罗娅气得几乎失去理智,她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喊道:“你好歹认识我这么多年,就算不了解我,就算我和沈月眉算不得朋友谈不上交情,难道我盼着她死不成?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心狠那么毒辣吗?” 陈振中摇摇头,说道:“对不起,我现在乱极了,我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都想不明白。” 罗娅鼻子酸酸的,她委屈极了,从来没这么委屈过,但是振中的样子又实在可怜,她过去扶着陈振中,说道:“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来,先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一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了。” 仿佛一夕之间,北方大地狼烟四起,整个华北平原笼罩在隆隆的炮火中,此刻,保定周郊的一座帐篷里,一个年轻的军官,打仗弄得满脸黑灰,看不清面容,三天没睡了他依然精神焕发,他指着作战图指挥道:“这座山头,带人包抄过去,从下面的洼地,把他们堵个水泄不通,一团和三团配合,把敌人截断,首尾不能相顾,”他抬腕看看手表,说道,“敌人的作战计划我们都了如指掌,六点钟之前,太阳下山之前,一定给我拿下!” “是!”团长立正敬礼。 日暮时分,笼罩在华北大地上的炮火和硝烟渐渐散去,吆喝声与吃饭声响起,酒菜香气扑鼻而来,战士们吃糠咽菜多时,这一顿庆功宴吃得非常爽快。纷纷高腔大嗓地议论着: “这仗打得太过瘾了,古语云以一当十为勇,我们每个人都是勇士!” “可不嘛,敌人苦心经营的计划,还以为多么精妙,殊不知我们早就知道地一清二楚啦!” “哼,大帅手下就两个干将,一个朱柏君被咱们倒戈了,姓杨的纵然有军事才干,一个人也无力回天了,这就叫良禽择木而栖。” “哎哎哎,谁的功劳最大,”一个长着娃娃脸的警卫员站起来,端着酒杯,喊道,“当然是少帅了,敬少帅,敬少帅!” 觥筹交错,大家笑成一片,纷纷说道:“小三子,你改不了口了是吧,一口一个少帅的,人家还以为少帅真来了呢!” 小三子撇撇嘴,身边坐着刚刚指挥战斗那一脸黑灰的年轻人,他似乎懒得洗脸一般,小三子是他的警卫员,知道他平时是个细致的男人,只是一到打仗就什么都不顾了。 此刻,那年轻人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有心事一般一口一口吃菜,把肉都拨到小三子碗里,这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前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肉。 小三子大口吃着,把肉又夹回年轻人碗里,塞得满嘴都是,含混不清地说道:“少帅,您别光把肉给我吃啊,您自己也吃?” 朱柏君走过来,拿了一块湿毛巾过来,递给那满脸黑灰的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笑道:“少帅,你还是少帅那,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年轻人放下饭碗,一边擦脸一边说道:“你少取笑我了,小三子,你快点改口,每次我都要跟人解释半天,累死了。” 小三子呵呵傻笑,笑得特别憨厚。以前老兵欺负新兵什么都不懂,告诉小三子,少帅就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指挥千军万马时颇具大将之风,长得玉树临风,女孩儿们都喜欢的英雄!小三子摆摆手,笑道,哪里有那样的人,都是戏里演的。 年轻人擦去满脸的黑灰,露出清秀的面容,朱柏君看着他,说道:“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擦干净脸的韩景轩拿着毛巾说道:“姓吴的势单力薄,很快就会被拿下了,我只是担心,希望她没事。” 小三子塞了满嘴的饭,看着韩景轩,心里疑惑,他们描述的少帅不就是眼前这样的人么,非要叫什么“参谋长”,太拗口了。 “你这次带她走是认真的么?”朱柏君问道。 “认真的。”韩景轩放下筷子和毛巾,说道,“我要带她回上海,我自己买了一栋洋房,不大,但是够住了,都是亲自设计和布置的,她肯定喜欢。在战场上,经常会失去身边的人,我心里越发不安,在外漂了那么多年,我想在上海安顿下来成个家,我要娶她做老婆。” 朱柏君笑了,放下筷子看着他,说道:“这是我认识的那个韩景轩吗,那个拥有离开女人活不下去的高尚品质和情操的公子哥?我实在太好奇,她到底是谁呀?” “都到这一步了,说出来也无妨,”韩景轩整理下衣领,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伸出左手比了一个六字。 “沈月眉?”朱柏君瞪大了眼睛,“好眼光,挺可爱的一个姑娘。不过,人家和陈振中情投意合,不得已分开的,你何不成人之美?” 韩景轩翻翻白眼:“我为什么要把她交给别人,我最爱她,我会对她最好,我会照顾她,保护她。” 韩景轩专注地看着夜空,说道:“我承认自己有点多情,不过这不是风流,更不是下流,这次我真陷进去了,总幻想她在身边的情景。每次回到吴府,靠近她时,觉得心里特别温暖特别踏实。老朱,你相信宿命和缘分吗,你相信吗,沈月眉来吴府,受了那么多苦,或许所有的意义是为我和她牵线搭桥,我也从不曾想过会在吴府遇到我的眉儿,我那会儿来北京只想着完成使命和任务的。这一次,我不要擦肩而过,不要有缘无份,不要露水姻缘,我要把我的美梦变成现实!” 韩景轩扭头看看听呆了的朱柏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朱柏君做了个恶心的表情,说道:“还‘我的眉儿’!” 韩景轩搂着朱柏君的肩膀说道:“要不要我帮忙你出谋划策把罗娅追求到?” 朱柏君摇摇头,说道:“我只要她幸福就好了,我配不上她,我有太太,虽然是父母做主的,可也算得上齐眉举案,我不能对不起她,也给不了罗娅未来。” 韩景轩抬头仰望星空,他眨着眼睛看着闪亮的星星,深蓝色的夜空万里无云,像一汪湖水般清澈,令人心旷神怡。韩景轩的心情豁然开朗,局势按照自己之前的计划在进展,任务完成之时,便是带沈月眉离开北京的时候,一想到即将拥抱自己喜爱的生活,他就热血沸腾。转念,却紧蹙眉头很是担心,虽说现在战时,吴传庆或许无暇顾及家里,却总担心沈月眉会出什么意外。 汽车在罗府门前缓缓停下,穿着西装系着红领结的陈振中从车上走下来,他面色沉重但仍不失礼貌地对前来开门的佣人微笑点头致意,由下人带领着来到罗娅的卧房。 罗娅穿着一件和服式的睡衣,难得给人一种居家的贤惠感觉,她看到陈振中有点拘束地抱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站在那里,笑道:“干嘛带礼物来?”说着,已踩着拖鞋上前查看。 是一个精致的玻璃盒子,罗娅打开系着盒子的蝴蝶结,里面是一双漂亮的水晶舞蹈鞋,红的像宝石,罗娅惊呼一声,轻轻拿起来细看,鞋面上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皆是宝石点缀而成,蝴蝶的翅膀都是金色的宝石,两颗眼睛是蓝宝石,像外国姑娘的眼睛一样纯粹的湛蓝。 陈振中说道:“知道你喜欢跳舞,所以买了这个送你。” “送我?”罗娅有点惊喜地说道。 “是,谢谢你帮了我的叔叔,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陈振中诚恳地说道。 罗娅的心情瞬间有几分低落,她和陈振中之间似乎总是这种礼尚往来,总有种利益相关的感觉,她渴望的是纯洁的真正的感情。 因为沈月眉的事情,吴将军本能地怀疑陈振中,可是苦于没有两人通奸私奔的证据,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地找个理由令外交部辞退了陈振中的叔叔。叔叔嘴上说着不怪陈振中,接连着站在窗口抽了好几天的烟,看着堆成小山的烟头,陈振中心里愈发难受。罗娅知道了此事,就找了很多关系,帮助陈沆官复原职。 罗娅把盒子放好,说道:“你最近好些了吗?” 陈振中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忧虑,他说道:“你知道我这是心病,我还是整宿整宿睡不着,一睡着就做噩梦。你还记得吗,以前有个女学生因为有些事情看不开说累极了也睡不去,当时我感觉不可思议,现在终于亲身体会到了。” 罗娅忍不住问道:“沈月眉,还没有下落吗?” 陈振中摇摇头,说道:“吴府有个护兵认出秋玲了,他放了秋玲一马,让她悄悄地走了,吴府不再招工了,卢大哥他们也一筹莫展。” 罗娅说道:“你别着急,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可我总感觉,沈月眉不会出事的,相信我吧,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我会再找人帮你打听,你不要先把自己吓死了。” 第六十七章 随军夫人 一番浴血奋战之后,北伐军占领了张家口,在北京的周郊安营扎寨。旧军阀方面请来了英美方面调停,进行谈判,老套路了,借谈判的时间等待援兵修整军队制定下一步战略。 韩景轩和朱柏君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阖眼了,此刻的会议桌边却不见一丝倦容,朱柏君端起茶杯吹了吹,韩景轩站起身立在桌边对手下的几位将领吩咐道:“一旦调停结束,就立刻击溃京津一带防御的北洋军,这段时间在北京,北洋军的情况我大致清楚,没几个军事人才,底下也是一盘散沙,如果调来了入关的援军,那我们就引着他们满山跑,这些人的体力和耐力是拼不过我们的,经过这几次的鏖战,大家都精疲力竭了,都回去好好休整!” 散会后,身边的战士纷纷打着哈欠抱着被子,准备回去蒙头大睡,朱柏君看到韩景轩紧锁着眉头,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怎么不去睡?” “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见她……”韩景轩看着朱柏君说道,“张大帅那边正和英美方交涉,姓吴的一定在,这是一个好机会,我想回北京一趟把她带回来,她在我身边,我打仗就更安心了。” 朱柏君暗自吃惊,说道:“你疯了,再忍耐一段时日吧,现在北京还是北洋军的地盘呢,万一姓吴的抓住你,你这样背叛他,他会活活剥了你的皮!” 韩景轩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还信不过我吗,姓吴的那酒囊饭袋怎么可能抓得住我,真抓到我谁剥谁的皮还不一定呢。” 韩景轩擦着朱柏君的肩膀走过去,朱柏君回身说道:“兄弟,我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韩景轩斩钉截铁,“就算是暂时修整,也不能同时少了两员大将呀,后面的战斗还需要你!” 朱柏君看着韩景轩,没想到这次他真的沦陷了,他担心沈月眉的安全一刻都不敢耽误,他看着他,知道他把后半句咽回到肚子里:“如果我回不来,这里就交给你了。” 韩景轩一笑,那眼神似乎读懂了朱柏君的心事,似乎嘲笑他不相信自己的本事,勾起的嘴角发出自信的信息:老子很快就回来。 韩景轩掀开门帘走出去,正在烤玉米的毛副官跑上前来,他说不上是个帅小伙,也算不上浓眉大眼,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眉毛不粗可是精神地挺立着,很有精气神的小伙子。韩景轩自己给人做过副官之后,深感做副官的不易,此刻像个长兄一般拍了拍毛副官的肩膀,问道:“困吗?” 聪明的毛副官马上明白了长官的意思,马上答道:“不困,打仗时想着到时候好好歇歇,可这会儿真躺下,发现自己不会睡觉了。” 韩景轩深感自己对不住这小伙子,说道:“我也睡不着,心里有事,等事情办妥了,我站着都能睡着,走吧。”他拍拍毛副官的肩膀。 毛副官把马牵过来,笑着问道:“参谋长,您是不是,是不是,”看着韩景轩看向自己的眼神,偷笑道,“想女人啦,想找个随军夫人?” 韩景轩无奈地手撑额头,他的风流真是这么出名吗,大家觉得他火力旺盛到刚打完仗就要找姑娘,韩景轩瞪他一眼,敲敲毛副官的帽檐,说道:“把‘随军’两个字去掉。” “啊?”毛副官顿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参谋长这个人怪里怪气的,做事情大家都搞不懂,不过他人很好,待大家很不错,不然自己也不愿意跟随他。 韩景轩应声上马,日落西山的霞光下,两匹马疾驰而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韩景轩和毛副官马不停蹄地向着北京进发,毛副官看见韩景轩的马背上有一包鼓鼓的东西,问道:“参谋长,那是什么呀?” 韩景轩说:“以备不时之需。” 韩景轩忽然发觉出异常,说道:“前面不太对劲。” 毛副官拿起望远镜一看,说道:“糟了,好像是驻守北京的北洋军!” 韩景轩马上说道:“把望远镜扔了,扔得远一点!” 毛副官依言把望远镜扔的远远的,韩景轩下马,打开马背上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些寻常百姓穿的衣服,一件递与毛副官,另一件利索地穿在自己身上。毛副官点点头心领神会,知道两人是要打扮成寻常百姓闯过去,韩景轩对他很满意,这小伙子就是聪明,心高气傲的韩景轩是没有耐心去同别人喋喋不休地解释个一清二楚的。 毛副官说道:“参谋长,我们可以绕道走。” 韩景轩说道:“还是快点吧,虽说这种谈判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有余,我还是不放心手下那帮小兵。咱们小心点,如果能避开敌方的视线,那就更好了。你记着,从这一刻开始,你我就是负责运送药材的商人。” “不许动,不许动。”还是没能成功避开北洋军的阵营,几个护兵举着枪上的刺刀对着他们挥舞,勒令他们下马。 韩景轩隐藏内心的慌乱,好歹是个身经百战的将领,他装作惊慌的样子镇定地下马,操着一口标准的山东话说道:“军爷啊,俺们是卖药的,是商人,这是运送药材呢!” 毛副官瞪大眼睛看着韩景轩,认识他这么久,竟然不知道他还会讲自己的家乡话,还讲的那么好。后来毛副官才知道,常年征战,走南闯北,韩景轩几乎学会了二十多种地方语言。 “下来,下来。”几个护兵不由分说把韩景轩两人扭送到营地,韩景轩一路用山东话喊着:“军爷,俺送个药,犯哪一条法啦,你们咋的不讲理呢?” “团长,抓到两个可疑的人。”一个护兵嚷道,说着把韩景轩和毛副官推搡进去。 韩景轩和毛副官被扭送到一个帐篷里,他抬头一看,那是一个大约三十几岁的年轻军官。 韩景轩故意灰头土脸装傻充愣地说道:“军爷,看你这官大,应该讲理,俺们只是药材商人,替东家送药给一个老主顾,路过宝地,多有得罪,您见谅!” “药呢?”军官冷冷地问道。 护兵把马背上的几大包药呈上来,军官打开一看,都是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药,不太可能是运给前线的国民革命军的。军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觉得这两个人大半夜凭空冒出来,只运送这么一点药物,实在可疑。他对属下以目示意,属下上前对他们搜身,甚至他们的衣服还剪开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只搜到两个人的枪,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兵荒马乱的,不是兵就是匪,商人有枪防身的也不在少数。 团长盯着韩景轩细看,虽然灰头土脸,却很英俊,看不出水深水浅,他会不会是前来刺探军情的,军官一时分辨不出。 团长于是说:“现在到处打仗,很不太平,为了你们的安全起见,如果不嫌弃,今晚先留宿在我们营地,明日再走吧。” 韩景轩哭丧着脸说:“军爷,俺们可答应了东家呀。” “难道留一夜就晚了不成?”团长严肃道。 韩景轩无奈道:“是,军爷说的有理,还是军爷考虑周到,谢啦哈,多谢啦。” 韩景轩一路谄笑着点头哈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头上的破帽子掉在团长脚下,毛副官从未见过上司这幅样子,也是愣住了。团长低头看看脚下又脏又旧的帽子,抬头碰上韩景轩媚笑的眼神,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属下赶紧把这两个酒囊饭袋带走。 韩景轩辗转难眠,他现在归心似箭,哪怕是早一天、一个时辰、一分钟见到沈月眉也好,尽快把她带走。他真害怕出现什么变故,他不知道诸葛亮如何能料事如神,很多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就算推理事态发展,谁能料得到突如其来的各种变故? 韩景轩想跑,他一再劝自己忍耐,使劲浑身解数按捺自己。军官把他们留下,无非就是看不出他们的真正来头,想观察一晚,如果他跑了,不恰好证明自己心虚吗? 韩景轩浑身燥热,翻来覆去,他恨不能跟军官说,我是北伐军,但是我不是来找你谈政治的,不是来刺探军情的,咱们爷们战场上分胜负,我这么做是因为爱情。 韩景轩睁着眼睛看着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太阳一跃出地平线,他就再也躺不住了,起身在帐篷里来回溜达。没心没肺的毛副官呼呼大睡,打着惬意的小呼噜,韩景轩看着他,这些日子也真是累坏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年轻的团长终于来了,问道:“怎么样,老乡,睡得好吗?” 韩景轩说道:“娘哎,军爷,你这忒吓人啦,大半夜的,老有人溜达来溜达去的,还有那个枪,跟过年放的炮仗一样响,睡不实诚!” 韩景轩的表演太真诚,毛副官忍不住偷笑,团长对属下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把这两个乡巴佬弄走。 幸亏韩景轩忍耐住了,团长昨晚就决定了,如果他们连夜逃跑,证明心里有鬼,兵荒马乱的,杀死几个人跟捏死几只虫子没什么差别,错杀又如何,北洋军枪下的冤魂还少吗。如果他们不跑,可能确实只是商人,干脆就让他们走了得了。 一时的忍耐让韩景轩两人捡了一条命回来。 韩景轩和毛副官正要溜之大吉,团长忽然喊道:“那两匹马不错,留下,你们走吧。” 毛副官本就是山东人,马上皱着眉头苦着脸拿山东话说道:“军爷,那这么沉的药,我们也搬不走呀。您开开恩,马还是给我们留下吧。” 团长走上前,露出笑容说道:“是啊,搬不走,那把药也一起留下好了,正好战士们缺衣少药的。” 毛副官的拳头攥紧了,瞳孔不自觉地瞄准了团长的鼻子,他知道自己一拳过去,对方马上会脸上开花,好想见到这样的情景。胳膊上一阵吃痛,是韩景轩偷偷地拧了他一下。毛副官回头看去,韩景轩吃力地背起一包药材说道:“军爷,这药都是补品,不治病,您要 第六十八章 寻寻觅觅 离开了北洋军的视线,韩景轩把沉甸甸的一包药扔到山下,毛副官苦着脸心疼道:“参谋长,这可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呀,就这么扔了?” “安静,”韩景轩擦擦脸上的汗水,一挥手,“走吧。” “我都累死了,参谋长,咱们不能这么走到北京吧?”毛副官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身上的衣服又脱了一件下来,抬头看看高悬的似火骄阳。 韩景轩说道:“快到了,钱都被那帮喂不熟的狼狗拿走了,咱们扒火车去吧。” 毛副官摇摇头,跟在这样的参谋长身边,真是什么事都可能见识到,扒火车,自己小时候都没干过这事。 火车隆隆地驶过,入夜了,火车里的人们都享受着车厢里的温暖,或安详地睡着,或嗑瓜子喝茶聊天。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顶上,韩景轩和毛副官靠在一起坐着,毛副官困倦极了,迎着清冷的夜风便入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韩景轩把大衣盖在自己身上,顿时心里一暖,他连忙把衣服披在韩景轩身上,坐直身子哈着气搓搓手,问道:“参谋长,您又没睡呀,这怎么行,都四五天没阖眼了。” 韩景轩摇摇头,感觉寒气已然侵袭到骨髓,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说道:“我睡不着。” 毛副官一笑,说道:“还在想您的随军夫人,哦,不,是夫人?” 韩景轩回头看他笑得春光烂漫,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你笑什么?” 毛副官说:“我就在想,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都知道您眼界高,连钱小姐那样标志的美人都看不上,这位小姐那恐怕是天仙下凡吧,能让您这样穿越烽火线,又高处不胜寒地去寻她?” “再重申一遍哈,是钱小姐看不上我的,人家挺好的,是我不好,”韩景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神秘兮兮地挤挤眼睛,说道,“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重大的事情吗?” 毛副官撇撇嘴:“你的心思谁猜得透,怪里怪气的。” 韩景轩又敲了他的头一下,站起身说道:“我在想,还是火车快啊,快下车,没发现已经到站了吗,不然我们就要去天津了!” 路边的电话亭里,韩景轩和毛副官两个人挤在里面,隔着透明的玻璃,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韩景轩取下话筒,转身对毛副官说道:“我们分头行动,我还藏起来一点钱,你拿去,你先去买身衣服,然后去证券交易所,把那姓吴的钱和利息都取出来,回去充公,我去办点事,你放心这事没有危险,我回头去找你,沿着这条路直走到尽头左拐有一家东顺旅馆,你在那里等着我。” 毛副官正要表态,自己一定要跟随在长官身边保护他的安全,韩景轩已然迫不及待地拨打了吴府的电话,他手指绞着电话线,一声,两声,三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几乎屏住呼吸,他抬头看看眩晕的日光,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晕倒了,才发现自己真是疲倦至极:“喂,哪位?” 韩景轩听出来了,他低声说道:“婉宁姐,是我,景轩,你周围有人吗,方便说话吗?” 四太太的声音急促地传来:“你还敢打电话过来,你怎么惹了老爷了,吓死人了,他那样子简直就要杀人放火了!不过你放心,老爷和大帅去山东开会了,最近不在家,有什么话,你说吧。” 韩景轩开门见山:“沈月眉在吗?” 四太太迟疑半晌,说道:“她,不在。” “她在哪里?”韩景轩屏住呼吸,他害怕发生他料想不到的事情,他害怕那是他预料不到的坏事,他害怕噩梦会成真,甚至比噩梦更加不堪。 “景轩,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托付我照顾她,没想到,她和陈振中私奔没有成功,老爷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我试探过好多次,老爷就是不肯告诉我。我去找过宋家公子,找过朱旅长,可怎么都联系不上你。” 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韩景轩瞬间冻住了,他听不见电话那头四太太说了什么,也听不见毛副官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的眼前,只有那天的雨帘中跪在青石地板上对他微笑的沈月眉,那天转身背对陈振中泪水滑落的笑脸,他感到自己一个踉跄,不知怎的,话筒掉落在半空中。 和陈振中私奔,自己和朱柏君的倒戈,如果吴传庆那个畜生把火气发在沈月眉身上,那她会生不如死的,自己害了她。他一直担心吴传庆会把战场的火气发泄在女人身上,害怕沈月眉首当其冲要倒霉,没想到,果然比想象中最不堪的境地还要不堪。 韩景轩回过神来,他上前抓起话筒,问道:“谁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晓得沈月眉在哪里?” 四太太叹口气说道:“二太太或许知道,我看她的样子仿佛知道,我问她,她只说做了这丢人的事被将军休回娘家了,我去沈月眉娘家找过,人不在。” “婉宁,帮我把二太太约出来。”韩景轩斩钉截铁,不等对面四太太再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韩景轩和毛副官回到旅馆,简单地梳洗换了一身西装,他抬腕看看手表,四太太约了二太太到教育总长家同他太太搓麻将,很快便要经过那片僻静的小路,他叫上毛副官一起,在路口设置好了路障,藏在路边等待他的猎物。 他们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司机和吴府的几个护兵,把他们结结实实绑在路边树上,二太太花容失色,四太太惊诧地看着韩景轩,拿起手绢轻轻擦拭他的脸颊,说道:“阿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穿成这样,脸怎么弄的,眼睛怎么都红了?” 韩景轩看着四太太,他眼底小兽一般的恐惧令四太太倒退一步,韩景轩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那恐惧击退了一切顾虑,他的眼前是一副惨不忍睹的场景:沈月眉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头发散在地上,他扑上前去抱住她,怀里的温热渐渐散去,血汩汩流淌着……她死了。 韩景轩有点粗暴地把颤抖如筛子一般的二太太拖下车来,举起枪顶在她头上,二太太尖叫一声,韩景轩拉动保险栓,说道:“我给你一个下午的时间,你带我去找沈月眉,找不到的话,我请你吃一颗子弹。” “你,你和她果然,有奸情。”二太太颤抖地说道,“可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呀?” 韩景轩把枪又更加用力地顶了顶她的额头,二太太惊声尖叫,韩景轩吼道:“别叫了,我不管,反正找不到她或者她……” 他说不出口,他不愿意相信沈月眉已经,出了意外,他想,不会的,最坏的结果不可能发生的。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二太太,一字一句自齿间蹦出:“我就让你做陪葬,你自己看着办!” 二太太看看四周,荒郊野外,一片寂静,荒无人烟,四太太叹口气掏出一支烟点燃,二太太怨毒地看看四太太,又看看韩景轩:“你们两个也……我的天呐,婉宁,你也活腻歪了,将军回来会疯了的。” “哪里那么多废话?”韩景轩眼睛红的可怕,“我知道你那两个蠢儿子在那里上学,需不需要我带过来把他们也一枪崩了?” 二太太全身一阵剧烈的颤抖,韩景轩那吃人一般的眼神,她害怕地流下眼泪,嗫嚅着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一起去找找好吧,去问问路人,去老爷常去的妓院、饭店和舞厅,还有,还有司令部的,监狱,都去看看,好吧?” 韩景轩开着车带着毛副官、四太太和二太太,二太太红着眼眶一路擦眼泪,他们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胡同里寻找,毛副官和四太太不时下车向路人打听,拿着沈月眉的照片四处询问,路人基本上都摇头不知。路过吴传庆的几个外室家里,遍寻不到,消息也一无所获。吴传庆常去的妓院、饭店和舞厅,韩景轩都知道,二太太还去了司令部,依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韩景轩一路寻找,一路思索吴传庆这个老东西会把沈月眉藏到哪里去,他紧张而烦躁,不断开关打火机,他最怕的就是找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二太太从司令部的监狱出来,摇了摇头,韩景轩仰头靠在车座上,他的心那么冷,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此刻,只有一个想法牢牢地占据心间,他想亲自去找吴传庆,亲口问他。 汽车停在路边,路边的人,无论是穿着西式洋装的大小姐,还是身着艳丽旗袍的贵妇,还是青涩的学生,还是举着糖葫芦的小孩,还是行色匆匆讨生活的路人,在此刻韩景轩的眼睛里,都是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幸福。 二太太说道:“我想起来一个地方,老爷以前有个房子,是属下巴结他送给他的,他在那里养过一个八大胡同的花魁,可后来花魁说什么都不住了,总说有鬼来索命,再后来,那个房子就闲置下来。” 韩景轩不敢抱太大希望,又不肯丧失一星半点找到沈月眉的机会,他发动汽车,按照二太太的指挥上路了。 房子的位置距离将军府竟还不远,只是方圆几里只有这一栋两层的老宅,周围似乎能听到乌鸦的叫声,加之那房子外观摇摇欲坠,这里的寒气又是一种湿寒,整体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那栋房子似乎很有些年头了,房顶的砖瓦脱落了许多,墙体上缝隙随处可见,根本不像可以住人的地方。 黑暗中,韩景轩驱车压过草坪,向着那栋房子驶去。雨忽然淅淅沥沥下起来,车前的灯光清晰地映出一柱雨帘,随着车子前进,车灯前的雨滴越来越密集,纷纷迎着车窗扑面而来。 “砰”地一声传来,大家都是一惊。 第六十九章 冷冷清清 黑暗中,韩景轩看到那老宅二楼的窗户忽然破裂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团红从二楼破碎的窗口跌落下来,滚落在他的车前,韩景轩猛地刹车。 透过车窗上的雨帘,韩景轩看到那楼里陆陆续续跑出来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军装,韩景轩认识他,那是吴传庆的一个手下,负责监视沈月眉的那个护兵,另外几个人都是仆人打扮。 韩景轩的神经猛地一动,他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电光火石一般冲出车门,上前抱起地上那人,然后在那些人赶来之前发动车子离开了。 那护兵和几个仆人,看着不知何处来的一辆车子驶来,又瞬间绝尘而去,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达声,恍若刚刚自己灵魂出窍了一般,似乎刚才的一切并未真实发生过。 四太太怜惜地看着怀里的沈月眉,她身上的伤痕尚未平复,她料想她一定还活着,因为她的身子火热,果然,一试鼻息还活着。四太太告诉韩景轩:“她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韩景轩悬了这么多天的心脏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依然担心沈月眉的病情,毛副官回头打量这个姑娘,难以想象他的上司这段荡气回肠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陈振中紧张地捏着杯子喝水,听到窗外传来寒喧声,婶婶热情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小娅,好久不见,振中在屋里等你呢。” 陈振中竖起耳朵,听到罗娅铿锵的高跟鞋声,他站起身来,房门打开,罗娅披着一件紫红色的披肩走进来,热切地叫了一声:“振中。” 她在陈振中身边坐下,说道:“别担心,沈月眉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虞,最近战事频频,吴将军去山东了,应该没心情管沈月眉的事情,听说把她关起来了,等回来再处置,消息准确,是从看守她的人那里买来的,你暂且放心。” 活着就好,陈振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局促不安地看看罗娅,嗫嚅道:“小娅,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帮帮我,帮帮沈月眉……” 虽然心内酸溜溜的,罗娅终究是女人,看着陈振中愁眉不展的样子很可怜,想到沈月眉的处境也很可怜,她温柔地说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陈振中看着罗娅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求你帮我把沈月眉救出来,逃跑行不通,我只能走明路了,你人面广,认识的人多,一定有办法。” 罗娅不是不愿意帮助可怜的沈月眉,不是想沈月眉死在吴府,不是不愿意帮助心爱的陈振中,只是,此刻她有些受不了。 她是一个名门闺秀,时髦新式小姐,无数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为了这个男人放下一切小姐架子,在他生病住院期间亲自照顾他,为他端茶倒水,简直快成老妈子了,他心里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有那个女人。她以为早晚有一天,陈振中会从遭受背叛的伤痛中走出来,意识到自己是对他最好的,最适合他的,会回到自己身边。可是,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自己的预料。 几年同窗时光,渐渐不抱希望的罗娅试图投入其他感情中来忘却陈振中,然而得不到的总在骚动,本来近日陈振中生病两人感情日渐升温,突飞猛进,偏偏这时候,沈月眉又一次以强烈不可阻挡的力量出现,搅动了整个局势。 看着秋玲为陈振中擦汗,罗娅虽微有醋意,却并不真心难受,她知道陈振中不爱秋玲。有别的女同学喜欢这个美少年,陈振中一贯温厚谦和,从不生硬地拒绝别人,罗娅也不在意,在她心里,沈月眉才是她真正的威胁,真是应了那句话,一山不容二虎。 罗娅说:“你凭什么相信我愿意帮助你?” 陈振中一愣,罗娅许久没有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口气对他讲话了,他多少有点不适,说道:“诚如你自己所说,我也这样想,你是善良的。我想你懂我的感受,小娅,你只要试想一下,如果那一天,是我,躺在医院里,被人打断了好几根肋骨,遍体鳞伤,如果现在是我,生死未卜,前途叵测,你会怎么做?” 罗娅说:“沈月眉的遭遇,我很同情,可是你应该知道,她不在,对我只有好处。” 陈振中摇摇头,说道:“小娅,你知道吗,刚开始时,我确实不喜欢你,我觉得你高傲又冷漠,跟我距离很远。后来,我发现你很善良,我想尝试着接受你。那时,你接受了别的男孩的追求,我真的很祝福,你对我那么好,我无以为报。小娅,男人是不会因为感动去接纳一个人的,我可能无法像那些爱你的男孩子一样对你全心全意。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伤心,可这是我的心里话,就算没有沈月眉,我们最终,也不可能成为男女朋友的。” 罗娅很想阻止他说出来,她含着泪说道:“我们班一个姓双的女同学,喜欢清华的一个男孩子,开始时,男孩子也是不喜欢她,可是后来被她感动了,他们相处得很好。你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为什么连往前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呢?为什么你要这个样子,每当面对沈月眉,你的心就那么柔软,可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连一点点感动都没有!” 陈振中说:“小娅,我也是人,我不是冷血的,我当然感动了,我不敢面对你,我对你一直心怀愧疚!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人或许可以从友情到爱情,我可能比较一根筋吧。” 罗娅泪水涟涟,她把自己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沈月眉,她不过是个贫寒人家的孩子,是个唱戏的,我是交通总长的女儿啊。就算是为了你,她毕竟已经嫁过人了啊,我一直想着,把干干净净的自己留着,说不定会等到你。我和她一样爱你,为什么我失败地这么惨呢?我不但得不到你,还要帮着你得到她?” 罗娅本想说“唱戏的下九流”,这样骂出来心里会很痛快,可她还是生生把“下九流”几个字咽了回去,她不想看到陈振中厌恶和生气的表情。 看着罗娅如此激动,陈振中谅解她,他说:“小娅,你的生活一直比较顺,态度也比较达观,凡事该看开些才是。只能说是各有因缘而已,你是比沈月眉好很多,喜欢你的人想追求你的公子王孙比眉儿要多得多。可是爱与不爱不在于好与不好,我就真的比追求你的那些公子王孙好吗?或许,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你会发现我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尽管陈振中的声音很平和,罗娅心碎地哭了,她说:“陈振中,我恨你,你知道你最让我伤心的是什么吗?你用到我了就想利用我对你的感情,你不用我了我就是你打发寂寞的一个伴儿!” 罗娅说完推开陈振中,哭着跑出了陈府,听着婶婶在罗娅身后一叠声的询问,听着罗娅车子发动绝尘而去的声音,陈振中知道她的心碎了,虽然一颗心为沈月眉担忧,可还是萌生出一种对罗娅的怜惜,那是一个男孩子对女孩子的怜惜,不掺杂暧昧的心疼。 婶婶走进来质问陈振中对罗娅说了什么惹得她那么伤心,陈振中只觉得心里乱极了,脑袋里更乱,一会儿是罗娅的哭泣,一会儿是遍体鳞伤的沈月眉,耳边一会儿是婶婶的大声小声,似乎说着,叔叔复职的事情多亏了罗娅,她又对你这么好,你怎么总是让她伤心之类的话。陈振中心乱如麻,惆怅满怀,婶婶的聒噪令他头晕目眩,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安静! 婶婶惊呆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个好脾气的侄子对谁发火,甚至对谁大声吼过。 来今雨轩的海棠挺立在枝头,满园的花香,四溢在空气中,陈振中和卢秋玲漫步在鹅卵石铺成的幽径中,秋玲低声说道:“振中,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我没办到,月眉她……” 陈振中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怪过你,秋姐,这件事不怨你。” 秋玲看着他说道:“我答应过你,就算杀了姓吴的和他同归于尽也要救出沈月眉,那姓吴的如果不能战死,我就杀了他,也算为民除害!” 陈振中说:“秋姐,万万不可,更何况,吴府现在戒备森严,你也没有机会,白白的葬送了自己。” 秋玲沉默不语,半响,说道:“昨日密斯罗来找我,和我聊了半日。” 陈振中心里一动,问道:“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是怎样做到这样无欲无求的,她说她始终看不开和你之间的感情,她说她懂得爱不能勉强,可就是接受不了你不喜欢她的事实,她说真是孽债,别的男人都捧着她可她心里只有你。她还说,她昨夜一宿没睡,想了整整一夜,觉得昨天情绪激动,冲撞了你,她说抱歉。还说叫你不要把最后那句话往心里去,她想明白了,那不怪你,你没有责任,责任是双方的,她对你是一厢情愿,是单方面的,你无需负任何责任。振中,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陈振中一直向前走去:“我希望她能帮我救眉儿,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人能帮我了,我已经病急乱投医了。” 陈振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秋玲说:“我觉得她似乎深思熟虑过了,这件事,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第七十章 乍暖还寒 罗府的门房通报后,陈振中一路走进上房来,进去时,罗娅正坐在湘妃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摆着葡萄、雪梨、苹果等等。罗娅一边摘着葡萄吃,一边招呼陈振中坐下,她的表情和语气都稀松平常又热情,丝毫看不出前日两人刚刚闹过不愉快。 陈振中坐下,低着头说道:“小娅,前天的事情,对不住。” 罗娅一笑,说道:“我们之间不是道谢就是道歉,你来肯定不只是道歉的吧,还是说说沈月眉的事情吧。振中,我反复想过了,我可以一试,但是不能保证成功。我母亲是认识大帅夫人,可是即便是大帅夫人,凭什么过问吴传庆的家事呢?” 陈振中沉默不语,罗娅说:“我有个孟浪的想法,若是大帅夫人告诉吴将军,说大帅看中了沈月眉,先把她救出来,也未为不可。” 陈振中想了想,摇摇头,说道:“这些军阀实在信不过,我害怕沈月眉刚逃出狼窝,再进入虎穴。” 罗娅点点头,说道:“也是,不算个好主意,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朱旅长一直深得将军信任,又和你交情匪浅,他可以说服吴传庆吗?” 罗娅摇摇头,说道:“你不了解,吴传庆的心腹他的副官韩景轩和朱柏君暗度陈仓,两人暗地里一起倒戈了,战争一开始,就加入了北伐军的阵营,要不然,八十万的北洋军能在三天就被仅仅十万的北伐军消灭了呀?吴传庆已经气疯了,现在属下都不敢往他眼前凑,感觉他快要见人就杀了。这会儿,吴传庆无暇家事,树倒猢狲散,买通吴府的人,一定有机会把沈月眉带出来。” 陈振中失神多日的眼睛重现闪亮,僵滞的嘴角第一次露出微笑,罗娅抱着胳膊走过他的身边,背对着他幽幽地说道:“振中,话说回来,你这也算是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吧,那我是不是有索取的权利?” 陈振中一愣,知道这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沉默半响,说道:“我说过,只要救出沈月眉,我什么都愿意。” 罗娅呼吸急促,却不敢回头看他,她害怕自己看到陈振中眼底的忧伤,怕自己心软而错失良机,她竭力压制声音中的颤抖,说道:“就算吴传庆依然是将军,如果你成为我们罗家的乘龙快婿,只要成功救走了沈月眉,吴传庆就没有私奔的证据。你不但保护了你自己,也可以借着你的新身份,更好的保护宗洋、秋玲、你的叔叔、你的家人和朋友,还有你的沈月眉!” 陈振中点点头,觉得呼吸急促,心头憋闷而压抑,他起身告辞,正巧罗娅的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她的父亲是个身体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母亲是典型的官太太,左手宠物右手包,一个涂脂抹粉擅长交际风韵犹存的贵妇。 罗娅悄悄抹去脸上的泪珠,为了掩盖自己的红眼圈,她故意轻松而夸张地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父亲的胳膊,替他拿着帽子,父亲看到陈振中,她便为父亲介绍:“爸爸,这就是我常向您提起的陈振中。” 陈振中很少见到女孩和父亲这般亲热,此刻心烦意乱,只是勉强应付道:“伯父,伯母,冒昧打扰了。” 罗娅的母亲开心地笑了,面前的小伙子又英俊又精神,人看着也老实,早就从叽叽喳喳的罗娅嘴里听出她对陈振中的一往情深,一直好奇,以女儿的刁蛮和挑剔,会看上什么样的人呢,今日一见,果然相貌人品都了得,有点激动地说道:“这小伙子,真是不错,晚间无事吧,在舍下便饭如何?” 陈振中没有心情,说道:“多谢伯母美意,原不应辞,只是叨扰已久,而且已经答应叔叔婶婶陪他们去一个同事家吃饭。我和密斯罗熟识地很,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伯父伯母。” 罗娅此刻心虚,心思敏感,听着陈振中最后一句话似乎都是刺,他故意和自己拉开距离,称呼自己密斯罗,还一语双关地讽刺日后有的是机会和父母吃饭,似乎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天下父母都一样,父亲还好,母亲挑女婿绝对比挑衣服、首饰、家具等等加起来再乘以十更加挑剔和精细。陈振中走后,罗娅惆怅地站在楼梯上发呆,呆呆地看着那早已人去楼空的通向大门的小径。 罗父看着报纸,推推眼镜,说道:“我看那姓陈的孩子很不错,小娅自己也喜欢,这么多年,小娅的异性朋友那么多,唯独带这姓陈的孩子来家里。” 母亲说道:“那孩子看着是不错,可细皮嫩肉的,长得太好了。” “长得丑了你也嫌,当年就看不上我,这漂亮的怎么也不顺你的心了?”父亲拔出烟袋笑道。 “这孩子太漂亮了,这种男孩儿靠不住的,容易不上进,也容易生出那些个花花肠子……” 罗父对于中年妇女很无奈:“哎呀,你真是……” 罗娅在楼梯上重重一跺脚,鼓着腮帮子说道:“你们别议论啦,凭你们看着好不好有什么用,人家看着别人家的姑娘好呢!” 说完便踩着白缎子拖鞋咚咚咚地上楼去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罗母碎碎念道:“你说这孩子……” 罗父叹口气,放下报纸喝口茶水道:“你也别挑三拣四了,看样子,人家那姓陈的孩子自己还不知足哩。不过也是,你看小娅那大小姐脾气,又贪玩,经常跳舞到半夜,那孩子看着老实得很,哪里消受得起?” 公园里的柳树下,秋玲从石凳上站起来,她瞪大眼睛看着罗娅,说道:“救月眉的事情有眉目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趁机得到振中,你想想,那样你会幸福吗,你明知道他并不爱你啊!” 罗娅也站起来面对着秋玲,说道:“秋姐,可是他会感激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对我好的。我们还年轻,以后很多事情都会改变,至少这是一次机会,一次让他更加深入了解我的机会。” 秋玲摇摇头,说道:“可是,你以婚姻作为要挟,他心里会反感的。” “所以我不会以婚姻为要挟,我只要他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做我的男朋友,如果这一年过去了,他还没有爱上我,我就祝他幸福。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努力,得不到的永远在心里,如果不翻过这座山,山后的风景会一直在我心里徘徊!” 秋玲摇头,说道:“你明明知道他和沈月眉之间的感情……” 罗娅打断她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振中和沈月眉认识时才多大,不过是朦胧的好感而已,他们终究会成熟会长大,人是不断变化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或许沈月眉是振中最美好的回忆,但是那并不代表,他这辈子的女人一定是沈月眉!我不是铁石心肠,我也同情沈月眉,我也同情振中,如果我和这两个人毫无关系,我一定会被他们感动的,我好容易才狠下心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秋姐,你就不要再动摇我了。” 月光静静地铺在一个安静的四合院里,院里一只小黑狗无忧无虑地散步,不时因为无人搭理自己而寂寞地呜呜叫。屋里灯火通明,灯光照在宗洋的脸上,一向好动的他一直安安静静地靠窗抱着手臂站立着,表情少有的严肃。婶婶来回踱步,手中不停地绞着一方水红色的手帕。叔叔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抽着雪茄,看着对面低头坐着一动不动的陈振中。 半响,屋内的寂静被婶婶清清嗓子打破:“振中,我们知道你放不下沈姑娘,她的遭遇是很可怜,我们也很同情——” 婶婶不出所料的将谈话重点放在“但是”后面:“但是,那是她的命,命运这东西我们谁都无法改变,我知道,在你这样的年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是,振中,我们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陈振中低头不语,半响,他说道:“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孤零零的,死在那里?” 叔叔拔出雪茄,说道:“振中,你做人有情有义,这很好,可还有另一个人,若不是她一直暗中保护你,包括你的沈月眉,你早就……我也不能官复原职,哼,吴传庆这条疯狗,真是乱咬人。你就不知道感激她,回报她吗?” 陈振中说:“我都记在心里。” 叔叔说:“我知道,求助罗娅是你已经没了别的办法,是你的最后一搏。可你想想,罗娅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帮助你,她凭什么一次又一次舍下脸去求别人来达成你的心愿呢?你并不了解罗娅,你的婶婶知道,其实她并不喜欢和那些人在一起交际,为了你的事情,每次她都把嘴角笑得僵掉,她说那样假笑,比考试还累。她只有一瓶酒的酒量,为了你去和那些人交际,她多少次喝醉,她多么难受,你知道么?” 陈振中竭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和眼中的热泪,说道:“我知道小娅为我做了许多,我一定会报答她的。可是,您知道我的感受吗,您知道彻夜无眠的感觉吗?我的身体疲倦至极,可是心里一直担忧牵挂,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悸一直伴随着我,多少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沈月眉哭着向我求救,然后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只要能救她出来,只要她能离开那里,只要她过的好,无论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她是因为我进去那个魔窟的,这是我欠她的。我想好了,我只有一个身子,只要救出沈月眉让她过上好生活,我会用余生去报答罗娅的恩情。” 第七十一章 密室逃脱 沈月眉仿佛又回到灯火辉煌的吴府,回到恐怖的那天。她被吴传庆打了个半死,吴传庆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夹着她离开了,他把她塞进车里,车子驶进无边的黑暗中,沈月眉很害怕,不知道吴传庆要把自己怎么样,她害怕他会找个地方杀了她,可是杀她也不用跑出这么远来啊,直接在吴府就可以了,沈月眉不愿把那个地方称之为家,没有亲人的地方只是住所不是家。 车子停在离将军府不远的一幢危楼面前,吴传庆把沈月眉拽下来,拽着她走进那栋危楼中,一走进去,四面的冷风就从墙缝中灌了进来,即使没有这彻骨的寒风,沈月眉也因为恐惧而齿寒了。那栋房子阴森森的,头顶摇晃的电灯的灯光几乎亮不过煤油灯,里面的家具都是古老而陈旧的,覆盖着一层灰尘,镜子里模糊的人影更加令人心悸。 吴传庆一路拎着她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把她扔进去,砰得一声关上了房门,沈月眉听到咔嗒一声上锁的声音。这屋里非常黑,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沈月眉摸到冰凉的墙壁,她抠着墙壁爬起来。她渐渐站起来,看到一点微弱的光线,原来这屋里是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的,只是被木条封上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过来。 将军的声音在门外传来:“老子倒要看看你的命有多大,杨妈,小雨,你们留下看着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不许送医院,一天只能吃一顿,喝一杯水。刘班长,你带你的班在这里给我看着那个贱妇,这是你们的酒钱,她死了不要紧,但要是跑了……” 沈月眉听到一声枪栓的响声,紧接着刘班长战战兢兢地说道:“是!” 沈月眉听到咚咚的下楼声,将军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这地方,邪乎,死贱人,整天耷拉着脸,阴气沉沉的,这次有鬼来跟你做伴了!” 渐渐地,汽车声也听不见了,只有两个佣人的低语声,小雨轻声说:“杨妈,这地方好阴森,听说闹过鬼,我害怕。他们说三太太就是死在这里的,每到半夜魂儿就在院子里飘啊飘……” 杨妈被她说的打了个寒战,吼道:“别瞎说,你小小年纪,还相信这个,我这老妈子都不相信有鬼神。这世间要是真的有鬼,怎么还有那么多坏人没糟报应呢,要是真的有神,为什么好人没好报?” 沈月眉觉得心灰意冷,她害怕自己真要葬身于此,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算死在这里妈妈可能都不知道。她却不肯放弃生的一线希望,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摸到一个桌子腿,顺着摸上去,摸到一手的灰尘,桌上似乎有盘子,还有一个洋火盒。 沈月眉哆哆嗦嗦地拿过那个洋火盒,摸索着拿出一根火柴,擦了好几次,终于点燃了,黑暗中出现豆粒大小的一块光亮,映照着沈月眉冰冷的脸颊。 沈月眉渐渐熟悉了这屋里的结构,靠墙有一张冰冷的单人床,旁边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几乎再没什么了。每天中午,一个小门打开,一只手伸进来送来一点吃的,不外乎一个硬邦邦的馒头和一盘已经发馊的菜,还有一杯脏兮兮的水。那是一天之中唯一有光线进来的时刻。 她寻找逃生的办法,她抠窗户上的木条,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她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当燃尽了最后一根火柴,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简陋的屋里的一切。她不害怕鬼魂来找自己,没做过亏心事,怕什么,她恨不得自己变成厉鬼,去找吴传庆算账!她只是日渐绝望和暴躁,当抠不动木条的时候,她就开始摔打送来的饭碗,把外面的小雨和杨妈吓得心惊胆战。小雨和杨妈怕死人,怕她摔碎了碗要割腕。 她的肋下疼得难以呼吸,身上的伤痕都没有经过任何处理,不过,在这种绝望下,那种痛苦的感觉愈加模糊起来。她对于身体的疼痛渐渐失去知觉,她在抽屉里找到一支钢笔,她刺破自己的皮肤,蘸着自己的血在墙上写字。 她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从小到大,想小时候的父亲和母亲,想起在小学做教员的父亲拿着粉笔在墙上写字的样子,母亲在一边缝缝补补,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容。父亲病死了,幸福的生活结束了。 她想初识陈振中时年仅十三岁的自己,那时的自己,虽然物质上匮乏,可是精神上是欢乐的,她问过陈振中喜欢她什么,陈振中吭哧半天才说,没想到你生活得这么辛苦,却常常笑得那么好看。她被抓进吴府,幸福的生活又被剥夺了。 即便在吴府,她也想努力认真地生活,她跟着四太太学英语看书……沈月眉在墙壁上写满了自己学过的诗词——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自残够了,开始狂躁起来,狂躁过后,悲从中来,晚上,小雨听到如泣如诉的哭声,总是害怕地根根汗毛立起来。 沈月眉渐渐发起高烧,她迷迷糊糊躺在冰凉的床上,杨妈送饭的声音也模糊起来,身体渐渐衰弱下去,幻境不断地笼罩在脑海,她又做回那个青春阳光有着明媚笑容的少女,她内心火热,和陈振中漫步在来今雨轩,那里的海棠真美,沈月眉吸吸鼻子,她又闻到那股海棠花香,那么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 一声汽车的鸣笛声传来,沈月眉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仿佛置身幻境,亲眼看到一辆汽车在泥泞的道路上向着自己驶来,她看到黑暗中传来一束光亮。沈月眉忽然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不仅是笼中之鸟,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她看到已经抠掉了木条的窗户,只想逃离,她不顾一切地向着自由冲了过去…… 沈月眉一直都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坐在汽车上,听到一个类似四太太的声音:“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她生病了在发烧,要赶紧医治。” 这个声音很陌生,沈月眉分辨不出,她没有力气去想,很快便陷入深深的昏厥中。 当沈月眉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是豪华但恐怖的吴府,也不是那间阴森的顶楼小屋,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似乎是书里画的帐篷,帐篷小小的,她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小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和军大衣,那种军服和吴传庆穿的不同,军大衣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和吴传庆浓重的烟臭味不同,很清淡,有几分清香的烟叶味道。 沈月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处理过了,她抬起胳膊,上面仔细地包着纱布。小小的帐篷里很温暖,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远处传来隆隆的炮火声,沈月眉一惊,才注意到一个小战士就坐在自己身边,含笑看着自己。 小战士看上去年纪不大,似乎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他笑起来虽然不帅气,但虎头虎脑,露出一排小白牙,眼睛亮晶晶的,很可爱。 他笑道:“姑娘,你醒了?” 沈月眉犹在梦中,看他很和善,多少放下心来,点点头问道:“这是哪里?” 小战士一笑,在火堆上烤着土豆,说道:“别害怕,这是后方了,很安全的。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哦,对了,你是不是找少帅,少帅打仗去了。北洋军把白俄鬼子都派出来了,以为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深眼睛高鼻子的我们就害怕啦,不过,北京防御地很严密,确实不好打,我们少帅一通指挥之后,拎起枪就带领大家冲上去了。我要跟着去,他非要我看着你,呵呵,”小战士傻傻一笑,说道,“别看少帅细皮嫩肉的,打起仗来真不是孬种,刚刚敌人的炮火太猛攻不下来,他对大家说,打仗别光知道冲,动动脑子,不一会儿就攻下一块高地来!” “少帅?”沈月眉疑惑道,她不知道在她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七十二章 四太太的初恋 这个小战士就是韩景轩那可爱的警卫员小三子,此刻,他正啃着热乎乎的烤土豆,塞得满嘴都是,含糊不清地说道:“别人都笑话我,我习惯了,改不了口,韩参谋长,真别扭。” 沈月眉更加疑惑了,她认识的姓韩的人只有韩景轩一个,难道是吴将军让韩副官把她带到战场上来的? 正胡思乱想着,帐篷的门帘掀开,一个人弯腰走进来,小战士举着手里的土豆,激动地说道:“参谋长,您回来了,这位天仙姐姐醒了。” 韩景轩一笑,拍拍小三子的头,说道:“北京城攻破了。”说着,接过他递过来的土豆,吃了一口,说一声真香,就向着沈月眉走过去。 沈月眉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喃喃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吴传庆让你把我带来的吗?” 小三子大大咧咧道:“吴传庆,关他什么事,这个狗肉将军和那个狗肉大帅都被我们赶回东北老家去了。姑娘,我们参谋长为了把你救出来那真是上刀山下火海呀……” 韩景轩坐在沈月眉身边,沈月眉愣愣地看看大嚼土豆的小三子,又看看韩景轩,多少明白了些,她推断道:“你救了我,你背叛了吴传庆,投奔了北伐军,是这样吗?” 他不回答她,只是柔声问道:“为什么要从楼上跳下来,为什么要寻死?” 沈月眉无力地摇摇头,说道:“我不想死,我只想出去。你救了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韩景轩笑笑,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沈月眉耳际的碎发,说道:“我可看不惯美人受苦,或许你觉得我不算个好人,但坏人也有怜香惜玉的呀。” 北京协和医院里,院长做完了手术,摘下口罩和手套,向外走去。这时,一个医生迎上前来,说道:“院长,有个军官在您办公室里等着您。” 院长摘下手套,略略吃惊,那些拿枪杆子的人一来就没什么好事,他问那名医生:“是哪边的,北伐军还是北洋军?” “北伐军,北洋军都赶出北京城了。” 院长忐忑不安地走进办公室,就看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军装,显得双腿颀长,他听到副官叫他参谋长,不禁惊讶,这年轻人长得显小,看着像二十出头,不过眼神里的老练似乎三十多岁的样子,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参谋长,肯定是家里有背景的人,于是上前连声说道:“刚刚有个手术,耽误了,军爷请见谅。” 韩景轩笑笑,说道:“救人是您的职责,不敢说耽误,鄙人姓韩,有一小事相求。” “韩公子请讲。” 韩景轩笑笑,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拍拍院长的肩膀,说道:“小事一桩,劳烦您带我去太平间转转。” 院长吓了一大跳,韩景轩含笑不语。 院长毛骨悚然地领着韩景轩向太平间走去,毛副官小声嘀咕道:“参谋长,战场上到处都是死人,发动了全城的百姓都搬不完,堆在那里都发臭了,你干嘛要来医院看死人?” 韩景轩拍拍他的脑袋,说道:“战场上死的都是男的,老子要看女的!” 毛副官更加不解,揉着脑袋说道:“干嘛放着活的不看……”看着韩景轩远走的背影,忍不住嘀咕道:“怪里怪气的……” 之后,韩景轩去了北京饭店,踩着柔软的地毯,他敲响了一个房间的门。四太太淡妆浓抹总相宜,平日常是淡妆或者素颜,即便不用珠宝等装饰,也美得光彩照人。今日无事,画了浓妆,于柔美中增添一分妖艳,四太太就是有这种本事,即便熟识的人也常常不经意间被她的风姿绰约迷倒。 “韩大哥,”小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说道,“爸爸这几天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打人,我不想再回家了。” 韩景轩抱起她,说道:“那就再也不回去了。” 韩景轩放下小姐,对四太太说道:“婉宁姐,出国的事情我都帮你办好了,这是船票,这是护照。我在美国上学时结交了很多朋友,有中国的留学生,也有英国人美国人,有几个交情好的,这是他们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姐姐,无论有任何事情你去找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鼎力相助的。这些钱你收好,我已经去洋行兑换成美元了,还有这些金条,都是吴传庆搜刮来的,他藏在保险柜里。” “那你是怎么弄出来的?”四太太诧异。 韩景轩一笑:“婉宁姐,你又忘了我在美国可是学过情报的,无论多么精密的锁,原理都是大同小异,机关而已,我天天在将军府,时间长了自然就开了。” “那他还不疯了?” 韩景轩笑笑:“想不到还有人会关心他,我还给他剩下了一部分,足够他下半辈子生活了,你想象不到他私藏了多少金银珠宝,简直比得上皇帝的库银。难怪北洋军吃败仗,钱都被将领搜刮去了,想当初我为了筹集军费,只得拿姓吴的钱去投资债券……婉宁,国内有那么多好地方,北方的亭台楼阁,南方的小桥流水,干嘛非要出国?” 四太太笑了,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韩景轩,韩景轩接过来,是一个戴着圆眼镜双目炯炯的男子,很儒雅,背景是康奈尔大学,韩景轩凭借自己阅人的经历猜测此人该是大学教授,四太太说道:“去赴当年的一个约定,那时他家穷,我父母看不上他……” 韩景轩把照片横看竖看,笑道:“想不到你最爱的竟然是这种类型?” 四太太笑道:“是啊,研究起物理来像个疯子,年轻时我一度误以为他没有七情六欲,从不曾想过,我离开时他会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我那时,喜欢他认真的样子,阿轩,他认真的样子和你简直一模一样,还有智慧、才华、热情和独到的见解,他其实和你很像。我真的没想到,这些年他都不曾娶妻……” 韩景轩一笑:“这点和我不像。婉宁,你这些年真是没白活,活出了很多女人几辈子的精彩呀。” 四太太微笑,手轻轻搭在韩景轩肩膀上,顺着他的肩膀轻柔地滑下来,她温柔地执起他的手,温柔地说道:“阿轩,我要是年轻十岁二十岁,一定要用尽风情留住你。从酒吧初识开始,这些年,阿轩,你说,我们之间除了情欲,除了床笫之欢,还有别的吗?” 韩景轩说:“当然有,婉宁姐,我对你很欣赏很尊重,不是随便一个女人都能勾引的了我的。”韩景轩勾勾嘴角,四太太忍不住伏在他肩头傻傻地笑了。 四太太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点点头,她问道:“要不要去隔壁看看玉璧和沈大妈?” 韩景轩说:“承蒙你照顾了,她们最近还好吗?” 四太太点头:“很好,就是沈大妈牵挂女儿,我也是母亲,而且是个不合格的母亲,我真同情她。我很喜欢沈月眉这孩子,在吴府里,也就她能跟我说说话,还不那么孤单,其他人都讲不来,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阿轩,以前想到你有了妻子,看你疼惜别的女人,我心里会很难受,但我想看到你幸福,现在我觉得很心安,珍惜沈月眉,幸福地生活下去。” 韩景轩点点头,说道:“我一直以为你不向往家庭生活的,既然能去美国和最初的恋人团聚,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婉宁姐,我祝福你。我改天再来接沈大妈和玉璧。” 车子缓缓驶进无量大人胡同,一身长袍的韩景轩从车上走下来,走进一座幽静的四合院,院里的繁花在枝头随风摇摆,一阵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这是宋家公子的房产,听说韩景轩要在北京暂住一段时间就借给他了,本想租赁,韩景轩却没脸没皮地说,你就当我是你养的外室得了,便直接入住了。 韩景轩一进门,就看到沈月眉穿戴整齐站在门边,她虚弱地扶着门框,一手抚着胸口不断地咳嗽,似乎要出门。 韩景轩连忙上前扶住她,说道:“你伤势还未痊愈,这会儿起来做什么?”他转头问军医:“她怎么样了,你怎么不拦住她?” 军医说道:“烧退了,我说过她现在不宜外出,她不肯听。”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问道:“你这会儿出去做什么?说不定吴传庆还偷偷在北京猫着,伺机而动呢……” 沈月眉的脸色苍白,虚弱地说着:“我放心不下母亲,还有,陈振中……” 第七十三章 他订婚了 她看着韩景轩,他有着一张看似青涩纯真的脸,仿佛和陈振中一样单纯,但是沈月眉知道,他是很有心计的,尤其是玩弄女人的感情方面。沈月眉觉得他太高深了,实在是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若说是坏人却几次三番出手搭救自己,若说是好人和吴将军狼狈为奸时也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她也摸不透他做事的目的,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助和收留自己。沈月眉不去想他是爱上自己,跟他来往的,譬如曹晓曼,是名满京城的大美人交际名媛,听说京城才女姚家小姐也暗暗喜欢他,自己不过二头婚的残花败柳,姿色未必比得上他身边那些女人,怕是他根本看不上眼。沈月眉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自己让他觉得新鲜,他想把自己作为征服的目标,书上的纨绔子弟不都是这样嘛。 韩景轩皱着眉头,说道:“那个陈振中把你害得这么惨,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好好想想怎么离开这里,竟然还心心念念惦记他?” 沈月眉看着他的眼睛,摸不透那复杂的眼神,韩景轩看着沈月眉,她虚弱地站在那里,露出的半截胳膊上伤痕还未痊愈,带着病中的几分憔悴,不禁又心疼又气愤。气愤是嫉妒陈振中,竟然能让她这样热烈地爱他,那样不顾一切,他赌气对沈月眉说:“你别出去,如果被吴传庆抓了回去,我发誓不会再管你,你回去好生躺着,我去把你母亲接来。” 韩景轩说完便转身离去,心里无限落寞,他点上一支烟,在门边静静地抽完,便阔步离开。 当看到母亲时,这个一向在母亲面前伪装自己很好的女孩儿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热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个月不见母亲似乎老了很多,以前光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也失神不少,沈月眉上前紧紧抱住母亲无声地淌泪。 玉璧站在一边擦眼睛,为了掩人耳目,她换上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服,倒别有一番田园的清宜淡雅。 沈月眉还来不及与母亲和玉璧寒暄,韩景轩点上一支烟,幽幽地说道:“你的振中有下落了。” 沈月眉诧异,看看韩景轩,又看看母亲,却惊讶地发现母亲和玉璧都眼含淡淡的忧伤,她正在愣神,母亲把一张《京华日报》递给她,正是当天的报纸。 沈月眉不解地翻看报纸,头版头条是北京城被国民革命军攻破的消息,她正自疑惑,忽然目光被报纸下方的一则广告吸引去,沈月眉看去,顿时觉得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全身瞬间如同置身在冬日的海中一样。 “陈振中罗娅订婚启事 陈振中、罗娅,友谊日深,已禀明父母,订为终身伴侣。彼此皆岁月年轻,深感韶华易逝,不容虚度,相约订婚之后,共赴欧洲求学。但求结为秦晋之好,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彼此鼓励,学业有成,为国效力。特此声明。” 沈月眉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遍,她想,或许是重名,可是怎么可能陈振中和罗娅同时重名呢,尽管明知事实如此,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奢望是报馆弄错了,她想亲自去问问陈振中,只有他亲口告诉她,我和罗娅订婚了,她才能彻底相信。她知道,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沈月眉不可置信地摇头,喃喃道:“不,我不相信,他说一定要带我离开北京,他从不食言的……” 玉璧皱着眉头看着沈月眉,韩景轩摇摇头说:“女人都是一根筋的傻瓜,白纸黑字在眼前,报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刊登两个人的订婚启事呢,你还相信这个陈世美吗?他是对你好过,那不难,只是一时的激情而已。现在,摆在他面前两条路,一个是带着你浪迹天涯,一个是娶了罗家千金共赴美好前程从此飞黄腾达,他会怎么选择?就算他坚持选择你,那他的家人呢,在家人的压力下,你以为他还能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吗?你已经渐渐淡出他的生活了,可是罗娅一直生龙活虎地陪在他身边,你们分开都快三年了,三年的时间,沧海也可以变成桑田!你没有忘了他,是因为你过得不如意,他呢,有千金小姐陪伴的他呢,是不是已经适应了没有你,是不是开始新生活并且过得很好很幸福?” 眼泪从沈月眉的眼角流下来,韩景轩捏着那张报纸说道:“你为了他受尽了苦,他马上就要拿着船票带着新娘,出国逍遥快活去了!” 沈月眉爆发了,她绝望地大声喊道:“你别再说了!” 韩景轩轻轻叫了一声:“眉儿!” 沈月眉一愣,擦了擦眼睛,疑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韩景轩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叫你‘月儿’。” 沈月眉惊诧地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这么,叫我?” “你已经不是吴传庆的六姨太了,我更不是他的副官,再说,在我心里,我也从没把你当作过他的女人!”韩景轩伸手轻轻扶住沈月眉的肩头,亮晶晶的双眼笃定地凝视着她,说道,“不是只有陈振中一个人可以带你离开。” 沈月眉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听着他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一句话,我说,我迟早要离开这里的,跟那个老头子有什么意思,我说要带你去大上海的。” 韩景轩深深的看着沈月眉,她不会相信,或许天注定,或许那时,他已经爱上了她。 沈月眉依然愣愣地看着韩景轩,韩景轩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并不是开玩笑,或许当时是玩笑,但是现在不是了,沈月眉,陈振中没有做到的事,我要做,我一定要带你离开北京!” 此话一出,玉璧和沈大妈都把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韩景轩此时觉得胸中非常畅快,他把心里话掏出来,他热切地问道:“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 玉璧和沈大妈互视一眼,然后一起把目光盯住沈月眉。沈大妈是个女人,不懂战争和政治,留在北京总觉心慌,当然希望沈月眉可以彻底摆脱吴传庆,可又搞不懂这个韩景轩的来路。 沈月眉挣脱开韩景轩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后退一步,她不敢距离他这么近,他目光中的热切几乎灼伤她,沈月眉不再愣神,她清晰地问道:“为什么?” “我是一个男人,我的话在你看来是玩笑,而在我则是承诺。况且,人生面临选择时,很多时候无关她愿不愿意,而是她还有没有别的选择,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月眉执拗地问道:“为什么?” 韩景轩叹气:“你们女人好麻烦,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是个男人,不想那么酸,非要我说出来我 第七十四章 诀别信 沈大妈和玉璧都大吃一惊,沈月眉虽稍有准备,也没想到他就这样说出来,有点猝不及防,她情不自禁地重复一句:“你喜欢我?” 她随即反应过来,说道,“你喜欢很多人,你对很多人说过这句话。” 韩景轩看着她,要让她了解自己对她是不一样的,对她的爱很坚定,不是说的明白的,需要时间来证明。等到娶到沈月眉好好待她时,她会明白;等到两人老了,一起躺在摇椅里,回想一辈子大风大浪细水长流都携手走过,那时,只要一个眼神,无需多言,她会明白。 韩景轩说道:“至少,我不会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你。” 沈月眉想为陈振中辩护,他不会那么做,他肯定有他的苦衷,她依然不肯相信,目光落在手中的报纸上,沈月眉的心慢慢滑落下去,那句辩护的话也哽咽在喉咙里。 受到刺激的沈月眉又一次发起了高烧,她的大脑一刻不停地在分析,她不情愿相信陈振中背叛了自己,或者放弃了自己,她想,或许他正是为了救自己才和罗娅结婚的。 玉璧把一块湿毛巾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沈月眉挣扎着要起身,玉璧连忙摁着她的肩膀要她躺下,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刚刚好一点,还不好生休养。月眉,别再劳心费神去想这件事了,有句老话,日久见人心,他的心真还是假,日后定能知道,你先好好养病。” 沈月眉看了玉璧一眼,呆滞了半响,重又躺下,睁着两只大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玉璧叹口气,拿过药碗放在嘴边吹凉了,汤匙触碰到沈月眉干涩的唇,她的唇哆嗦着翕动着,却并不吞咽。玉璧轻轻叫了一声:“月眉,吃药吧。” 沈月眉把头扭到一边,看着雪白的墙壁,她为了真相而心神不宁,身体却心灰意冷,只想就这么呆着,其他事情,简单如吃穿也毫无兴趣。 玉璧又叹口气,说道:“你这样怎么行呢,又不吃药,又不吃东西。身子是自己的,作践自己与别人怄气,何苦来?” 沈月眉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盯着墙壁,似乎想看穿那光滑的墙壁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与不堪。 玉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说道:“这样吧,月眉,你告诉我陈振中家的地址,我替你跑一趟帮你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好吗?” 沈月眉的眼神从空洞的墙壁上挪开,她看着柔弱的玉璧,轻轻摇头,说道:“不,姓吴的万一还在北京呢,他这会儿战败姨太太又跑光了,肯定杀人的心都有了。” 玉璧摇摇头,说道:“刚刚韩景轩告诉我,早上出事了,大帅的专列被炸了,只是封锁消息没有公开,发生这么大事,估计将军一定会去东北处理大帅的身后事。你现在的身子出不了门,这事不问清楚病又好不了,让我去吧。” 沈月眉感激地看着玉璧,半响,轻轻地但是沉重地点点头。 玉璧离开后,沈月眉度分如年,在母亲的劝导下,勉强吃了半碗粥,嘴里没滋没味,胃里更兼不舒服,身体虽然困倦虚弱,心乱如麻,亦毫无睡意,又没有心思看书去阅读别人的悲欢离合,只能翻来覆去地辗转煎熬。 终于,窗外传来门响的声音,沈月眉猛地支起耳朵,她正在猜想是不是韩景轩回来了,便听到玉璧的轻声咳嗽,顿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踩着拖鞋匆匆走到门边,握住刚进门的玉璧的双手,一叠声地问——似乎怕问得晚了会忘掉自己想说什么:“怎么样,见到他了吗,他说什么?” 玉璧口干舌燥,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咕嘟喝了一口茶,说道:“见到了。” 玉璧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她的神色很凝重,沈月眉的心顿时向下一坠,她紧张地等待着玉璧。她希望玉璧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骗自己的,她希望玉璧是想逗她,其实带来的是好消息,不过,她了解玉璧的性格,她知道这希望有多么渺茫。 玉璧看着沈月眉,紧皱的眉头始终不得舒展,她艰难地开口说道:“我见到陈振中了,他说,因为上次的事情,将军把他叔叔免职了,多亏了罗娅帮忙。他说他也很难过,可为了报答罗娅,还有他也越来越顶不住家庭的压力,叔叔婶婶都希望和罗家联姻,他希望你能,谅解,他说他真的,太累了,已经精疲力竭。只想安稳地过日子,不再提心吊胆,他希望未来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沈月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玉璧知道这对她很残忍,可残忍的现实面前,她无力拯救她:“我要他来见你,他不肯,说没脸再见到你。虽然现在北洋军战败,可奉天毕竟还是军阀的地盘,他可以不管自己的死活,可是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他不能看到自己的家人因为他受到伤害。我告诉了他你的处境,他说,他没能力带你离开,既然韩景轩能带你离开,不妨利用他离开北京,只要你离开了北京,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玉璧说完,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沈月眉,沈月眉接过来,感觉里面的分量应该不是一封信,她撕开信封,用力太大,手的颤抖还未平息,地上已经散落了一叠钞票,一张洁白的信纸,折叠地整整齐齐地躺在四散的钞票中,沈月眉弯腰捡起那封信,展开来看,信笺顶部有国立北京大学的标志,正文是陈振中遒劲的笔迹: “眉儿,原谅我,我也是情非得已,望你谅解。振中具。” 信纸从沈月眉的指缝间滑落,像林黛玉临终前焚毁的那条手帕,轻轻地飘落在地上,白色的手帕一样的信纸,强烈地反衬出一双刚刚靠近它的黑色皮鞋。 刚刚进门的韩景轩看了一眼呆滞的沈月眉,捡起地上的信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走到沈月眉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沈月眉已经坚定地说道——她的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脸上:“我要离开北京,不是等我养好病后,不是等我养好伤后,不是明天,不是下一分钟,就是现在,民国十七年六月四日十一时二十三分!” 第七十五章 他的身份 处理完奉天的事务回到北京时,吴传庆憋了一肚子火,军队已经撤出了北京,此番回来他也要清点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和抢夺的女人,准备回关外老宅去了。许久不曾过问家事,再回家时,吴传庆大吃一惊地发现,家里只剩下二太太和自己两个双胞胎儿子。 吴传庆目瞪口呆,彻底体会到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佣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吴传庆一把揪过管家,狠狠扇了几个嘴巴,喝道:“妈的,老子还活着呢,这些姨太太都死到哪里去了?” 管家哆哆嗦嗦地说道:“老,老爷,我,我也不,不知道啊。您吩咐,监视她们的那些人,都,都不知去向了。” 吴传庆把管家扔到一边,咬牙切齿地想,妈的,便宜沈月眉这个小娘皮了,准是趁机跟姓陈的那个小白脸跑了。至于四太太,哼,看着优雅,实际上**一个,倒是老五,平时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区别,这会儿腿脚倒是利索! 吴传庆对新来的副官吩咐道:“你先去钱粮胡同,把姓沈的那个小娘皮她老娘给我找来。”然后挽起袖子继续说道,“然后去法租界,把四太太他娘接过来。” “是。”新来的副官长得像只黄鼠狼,恰巧人也姓黄,黄副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却并没有领命而去。 吴传庆大口吞下一杯茶水,发现黄副官还站在原地,怒吼道:“你聋啦?” 黄副官说道:“将军,四太太家里,恐怕不方便去。前几日,她们娘家人还来过这里闹事,要我们把四太太交出来!” 吴传庆在心里问候四太太家祖宗十八代,他知道,以四太太娘家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在政界的位置,根本不把已经失势的吴传庆放在眼里。他想了想,对黄副官说:“去钱粮胡同把那老太婆给我带过来!” 黄副官领命而去,吴传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身子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听到门口传来说话声,似乎在询问他在不在,吴传庆心烦意乱,他打开桌上一瓶洋酒一口一口喝起来,阳光从打开的门照射进来,一个人影渐渐走进来,身后的阳光让人看不清面容,待到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张师长,师长,将军,都是曾经了,吴传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张师长摘下帽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把一沓厚厚的资料递给吴传庆,说道:“韩景轩那个小王八蛋的底子,我终于摸清了,妈的,还以为小王八是得了对方好处倒戈了,谁成想,这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吴传庆疑惑地接过来,看着照片上,韩景轩头戴青天白日徽章的军帽,穿着革命军的制服,双目炯炯有神,尽管隔着照片,吴传庆却没来由地心慌,他听着张师长的汇报: “小兔崽子从保定军校的步兵科毕业后,回上海做了一年家族的生意,然后去了美国西点军校,最开始被特情科老师看中,挑去想要培养成特工,可本人坚决选择军事,后来又转到了军事战略方面。他早就加入了国民革命军,江浙一带都是他打下来的,孙大帅手下的王牌军也是他打败的。和谈期间,得知与我们力量悬殊,小王八仗着自己接受过特情训练,伺机接近张大帅和您,获取我方军事战略。他把自己的履历改了,因为他先回上海经商后出国的,就抹去了出国的经历,只说是保定军校的,为了显得真实还把年龄改小了。” 吴传庆盯着照片上的韩景轩,拿着资料的右手,和端着茶杯的左手,都因为气愤癫痫一般地剧烈颤抖着,此时,他还不知,战前,韩景轩已经悄悄打开了他的保险箱,他藏在一副西洋画后的保险箱,韩景轩已经拿走了他的一部分财产。等他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吐血而亡了。 这时,黄副官从外面回来,立正敬礼:“报告将军大人,外老太太不在家,属下仔细查看,衣柜里空无一物,属下猜测……” 话音未落,黄副官吓得一个哆嗦,只见一个凳子擦着自己的头顶飞过,撞破了玻璃落在外面的草坪上,仆人们虽常常见将军发火,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吴传庆像一头野兽一般,一边狂吼着一边不断地摔摔打打,二太太看着那些珍贵的古董花瓶被他一个个摔碎,心疼得几乎掉泪,张师长、黄副官还有仆人们都吓傻了,动都不敢动,大气不敢喘一声。 吴传庆从来没这么挫败过,不但战场上失败了,身边的副官算计了他,竟然连女人都敢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吴传庆急怒攻心,觉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猛地喝了一茶杯水,然后把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家看着一地碎片,都不敢做声,吴传庆喘着粗气说道:“黄副官,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把老五老六那两个贱妇,给我带到这儿来!韩景轩,成王败寇,我暂时收拾不了你,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撕下来!” 黄副官不敢不从命,犹豫着走出去,皱着眉头想着,人海茫茫,狼烟四起,哪里去找两个女人?管家跟着走出来,上前对黄副官说道:“黄副官,你可以从车子下手查起。那天,四太太把二太太骗出去,开的车牌号是6636,听二太太说,路上被韩景轩拦下来开走了,开去找六太太了,从此车子便不见了踪影,八成是他们开走了。” 二太太看着,内心实则暗喜,多年来,她看着丈夫娶了一个又一个,整日梦想着自己霸占这个男人和全部家财,今日终于心愿达成了,所有人都走了,这府里只有她一个太太和自己两个儿子了。吴传庆看了她一眼,此刻她可不敢流露出哪怕一丝丝喜悦:“去收拾东西,我们回关外老家去。” 吴传庆看着卧室中央自己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自己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那是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候拍摄的,整个人威风凛凛,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派。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初军界政界的人聚在这张照片下,挖空心思拍他马屁,那时是何等的热闹。可是现在,却被北伐军打得溃不成军,不得不败退关外。吴传庆难掩内心的凄凉,权力是他的脊梁,他的灵魂,唯有权力给他为所欲为的自由。 沈月眉虽然心灰意冷,在北京多待一刻都觉煎熬,终究身体太虚弱,无法承受长途颠簸,韩景轩顺势哄她说船票只买得到三日后的。 这次旅行对沈月眉来说,非常之煎熬,倒不是因为担忧未来,也不是因为伤感过去,她没有精力去担忧未来和伤感过去,船颠簸在海上,她全神贯注于晕船中。 三个女人都是第一次坐船,难免纳点税,不过玉璧和沈大妈还好,吐了几回后,到甲板上吹吹清凉的海风,昏天暗地睡一觉恢复了元气,就可以尽情享受海上美好的风景和美味的蛤蜊了。 可是沈月眉,之前在吴府身体上备受摧残和虐待,陈振中放弃她这件事又让她的心灵饱受煎熬,内外夹击下,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垮了。 她晕船晕地特别厉害,她食不下咽,却一直呕吐,吐完了胃里仅存的那点食物就开始吐胆汁,胆汁似乎都吐尽了,就开始吐血。她躺在船舱里,身体里几乎一点能量和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气若游丝,憔悴地脱了形。 看着她如此虚弱,韩景轩恨自己不能代她承受,亦不能分担,更加悔恨不已。他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做事很果断,很少瞻前顾后,也很少事后诸葛亮地悔恨交加,这次却不断埋怨自己。明知她身体尚未复原,却经不住她强烈要求,不忍心反驳她,令她不开心。还如此多虑,害怕万一吴传庆忽然抽风前来追捕而走了水路,如果是火车,沈月眉也不至于如此难受。 沈月眉躺在头等舱的床上昏睡着,亦梦亦醒,断断续续,梦里全是陈振中,梦境很模糊,陈振中的脸也似乎隔着重重雾气那样朦胧,唯一清晰的就是心痛的感觉。梦中,雾气中的陈振中似乎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的身影却渐行渐远,沈月眉的全身都愈发难受起来,头痛头晕恶心以及全身的虚汗与寒冷,席卷而来将她包裹。 韩景轩端来一碗小米粥,放在嘴边吹凉了,试图喂给她。模糊的意识里,沈月眉断断续续地吞咽一点点,大部分都顺着腮边滑落。韩景轩皱着眉头,拿过桌上的一方手帕,轻轻帮沈月眉擦拭唇边的饭粒。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的样子,心里愈发害怕起来,他对毛副官吩咐道:“去找一个医生来。” 毛副官在一等、二等和三等车厢里,都扯着嗓子喊:“各位父老乡亲,有没有人懂医术,这里有一位病人,需要医生的帮助!” “我是上海西医专科大学毕业的,我可以试一试。”一个年轻的女子站了出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上衣,灰白格子长裙,一头时兴的卷发用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发卡别在脑后。 清秀的面容,甜美的笑容,毛副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道谢后匆匆把她领过去。 年轻的女医生随身携带了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具,她简单检查了一番后,对韩景轩说:“只是晕船,并无大碍,不妨事的。” 她看上去很有经验,手法也颇为专业,可是这么一个半途冒出来的医生,还如此年轻,韩景轩不是很信任他,他低头看看躺在那里气若游丝的沈月眉,很害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女医生看了看沈月眉,又看看对他一脸不信任对沈月眉一脸担忧的韩景轩,说道:“您夫人这样躺着,船晃得厉害,会更难受的,让她躺高一点或许会好一些。” 韩景轩听她如此说,四下里打量,怎么才能让她躺得高一些,舒服一些。他在她床头坐下,抱起她,把她托在自己的臂弯里,顺势给她盖好了被子。而沈月眉一直晕晕乎乎的,精神不是很清醒,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只有三分知晓。她只觉得自己这样躺着很舒适,隐隐约约感觉似乎是靠在谁身上,她以为是母亲,混沌的大脑无暇去深思,很快,她的精神放松,靠在韩景轩胸口上沉沉睡去。 玉璧和沈大妈面面相觑,韩景轩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把沈月眉抱在自己怀里。 第七十六章 船行海上 靠在韩景轩身上,沈月眉渐渐睡着了,她似乎涤荡尽了心事与忧愁,呼吸很均匀,睡得很安详。许久,沈月眉没有再吐。韩景轩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女医生,示意毛副官给女医生打赏,可女医生没有要,只说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不必客气。 看着沈月眉在自己的怀里安静得呼吸着,韩景轩的心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温暖,他感受到一种平凡却莫大的幸福。 韩景轩知道,自然科学里讲糖是人体的供能物质,糖果是最补充能量的,他便命令毛副官把泡咖啡的方糖拿来。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沈月眉干涩的唇,沈月眉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 看着沈月眉渐渐睁开的双眸,他拿着方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沈月眉的唇角,韩景轩低头凝视沈月眉,感觉一股幸福的暖流从手指慢慢流淌到全身。他忍不住把下巴轻轻抵住她毛绒绒的头发,只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融化。 沈大妈目瞪口呆地看着韩景轩的一举一动。 沈月眉刚刚在梦中醒转过来,梦里的她和陈振中尚且年少单纯,心痛的感觉犹在,猝不及防看到陌生的船舱,从梦境到现实的过渡,沈月眉有些恍惚。 沈月眉渐渐想起自己离开吴府之后发生的这许多的事情,她一回头,发现自己躺在微笑的韩景轩的怀里,顿时大吃一惊,挣扎着坐起来。 韩景轩温柔地对她说:“你终于醒了,你一直在吐,一定饿了吧,现在有胃口了吗,想吃点什么吗?” 沈月眉看他靠自己那么近,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心里有几分不安,她把身子挪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像一只拱起背的猫一样紧张地问道:“你要干嘛?” “我不干嘛,看来你真是好了,都有力气躲得这么远了。”韩景轩笑着说道,看到沈月眉的脸色渐好,他此刻的心情如同大海一样晴朗而空旷。沈月眉的小眼神充满警惕,他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用眼神质问他,你干嘛还坐在这里,我已经醒了,你还想抱我占我便宜不成?韩景轩于是对毛副官说道:“来,润武,你拉我一把,我这半边身子都麻了。” 毛副官听令,上前拉他起来,麻木的身子猛地一抻,韩景轩的表情就纠结了,他缓缓站起来,慢慢揉揉酸痛的胳膊。沈月眉躲避他的目光,抚着胸口说道:“这里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不好吧,”韩景轩说,“甲板上海风大,你身子虚,受凉就不好了。” 女医生说:“让她出去透透气也好,晕车晕船的人,多呼吸下新鲜空气会舒服些,不要老是憋在船舱里。” 韩景轩听见医生如此说,也就赞同了。沈月眉起身向着舱外走去,猝不及防,肩上披上一件军大衣,过于大了,袖子直垂到大腿附近,还是熟悉的清新的淡淡的烟草香气,和在帐篷里醒来时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件一样的味道,沈月眉回头看去,韩景轩笑着对她说:“甲板风大,小心着凉。” 韩景轩毫不避讳的温柔体贴,令沈月眉感受到一种危险的信号,她在韩景轩温和的眼睛里,生生看到粗鲁狠毒的吴传庆的身影,她忽然感觉这两人似乎一个根上发出来的两只不同的芽,韩景轩是向阳的这颗芽,吴传庆是阴暗的那颗芽,可是他们有共通之处——他们的眼睛里同样流露出征服与占有。 吴传庆是一场狂风暴雨,而韩景轩似乎是和风细雨,尽管一个凶猛一个平和,可都不是什么好天气。沈月眉对军阀毫无好感,深恐自己的噩梦尚未结束,深恐自己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沈月眉不自在地披着韩景轩的军大衣,她稍稍抬眼打量他,他穿着蓝色军装,露出白衬衣的领口,显得脸色有几分白皙,五官更加清秀起来。尽管仔细看来,他的眼睛并不顶大也不是美若桃花,难以媲美陈振中那双美目,鼻子和陈振中的一样高挺,陈振中的唇略显单薄,相较之下,韩景轩的嘴唇则更性感,他的脸较之陈振中更为狭长一些,似乎他算不得标准的美男,但是总体看去也称得上好看或者赏心悦目。更何况,男人的美不只是一张脸,他身材颀长,腰间束着腰带,更显得双腿修长笔挺,整个人如杨柳一般挺拔。 沈月眉轻声道谢后,便披着军大衣离开了船舱,韩景轩紧随其后,玉璧看看他们,又看了一眼沈大妈,也跟着出去了。沈大妈看着三个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想起曾为沈月眉求过的姻缘签,说对方是军人,莫不是应验了?虽然读书识字,对于周易风水算命请神,沈大妈还是相信的。 走出船舱,呼吸到清新的海风,沈月眉觉得舒服多了,胸间充盈着的清新迅速传遍全身,渐渐地,头不再那么疼了,胃里也不再翻腾难受了,身上有了一点力气,精神似乎也清爽起来。 她听到身后的动静,是韩景轩搬来一张白色帆布椅子在她身后,她道谢后坐下,韩景轩问道:“你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要吃点什么吗?” 不那么难受了,渐渐有了胃口,一阵饥肠辘辘的感觉传来,不过一想起以前吃的大鱼大肉那些油腻的东西胃里就很不舒服,沈月眉说道:“我想吃点清淡的。” 韩景轩吩咐了警卫员,不一会儿,他就端了一碗粥过来,韩景轩吹了吹,又亲自试了下,感觉不烫了就递给沈月眉。沈月眉说了一声“谢谢”后接过来,慢慢地吃着,韩景轩感觉她吃东西时好像小孩子,样子好可爱,就坐在一边摇晃着身子微笑着看。玉璧不知,是不是自己以前从没留意过他的笑,韩景轩是不是第一次,笑起来这么单纯,以至于让人觉得他笑起来,好像春天在眼前徐徐展开。 沈月眉吃了半碗左右,便放下了勺子,韩景轩问道:“怎么了?怎么不吃了?饱了吗?” 沈月眉掏出手帕擦擦嘴说:“太淡了些,我不太想吃了。” 韩景轩笑笑,接过碗来,加了几块方糖进去,又用勺子搅了一搅,自己尝了尝,又放了一块方糖,然后递给沈月眉说:“这次呢,你再尝尝?” 沈月眉看着他,她原不知他这么体贴周到,这令她无所适从,她不自然地伸手接过碗来尝了尝,确实比之前好吃多了,甜而不腻,就一口气把剩下的都吃掉了。 韩景轩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她的嘴唇上粘了一层白色泡沫,像个小孩子,好可爱。沈大妈看着韩景轩那满含怜爱的眼神,便明白了一切,而韩景轩无暇顾及其他,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梦想着这一天,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关心呵护沈月眉,他再也不用把那份炽热的感情深埋心底,再不用在将军的眼皮底下想尽办法帮助她。 身体和精神渐渐恢复了,关于陈振中的伤感和迷茫重新浮上心头。她回头遥望海的另一边,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北京,彻底地离开北京,这个地方烙印着她的伤痕、迷茫与怨怼,还有曾经一份深沉的爱。 革命军把这里改名为北平,她还是习惯叫北京。 北京,北京,在这里,有一个人,她恨入骨髓,厌恶地多一眼都不想看,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北京,北京,在这里,有一个人,她真心地为了爱他而付出一切,可这结局她猜不透,至今也想不通。 沈月眉的眼前,是一场盛大的订婚典礼,北平市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热闹的音乐声中,罗娅这个舞池中的皇后风华绝代,而陈振中的英俊更是令阖座无不心驰神往,大家由衷地赞美着,祝福这对金童玉女白头偕老。 沈月眉目光中的忧伤,让韩景轩猜透了她的心事,她其实并不复杂,经历了这么多,她依然单纯的很。韩景轩常常问自己, 第七十七章 送别玉璧(上) 沈月眉没想到韩景轩会这么问,她看看他,轻声说道:“想恨,可是还能记得他的好,就是很多事想不明白。” 韩景轩递给沈月眉一杯热水,她默默地接过来抱在手里,低头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看着看着便觉头晕,沈月眉闭上眼睛。 韩景轩说道:“不要以为男人和女人一样,男人骨子里就刻着三个字,无所谓,除了爱情,男人还拥有许多,有自身的强大,有兄弟的义气,有事业和信念,所以男人不会像女人,把感情看得那么重。一个男人可以是一个女人的全部,而一个女人永远都别想占据一个男人的全部。” 沈月眉暗暗地咬着牙齿,缄默不语。 “你是不是还不死心,还在猜测他和罗娅结婚的真实目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为了你才和罗娅结婚,你以为他还会想着你吗?别傻了,女人想的和男人不一样的。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离开了北京,他也可以放心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罗娅比翼双飞共赴欧洲了!” 沈月眉的嘴唇翕动着,停泊在杯口处,半响,她紧紧地把水杯抱在怀里,几乎要把它捏碎,她扯开嘶哑的声带,略带颤音,说道:“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韩景轩看看她,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的一瞬间,沈月眉却忽然说道:“其实,我也想像男人一样,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 韩景轩侧目,她靠在白色帆布椅子上,头发被海风轻轻吹拂,在他这个角度看她的侧脸,夕阳的剪影,真是美不胜收。 “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韩参谋,而不是韩副官了?我看你当初和吴传庆相处的不错,似乎玩的很开心,他身边那么多副官,只有你最得宠,为什么却要倒戈呢?” “冲冠一怒为红颜嘛!”韩景轩笑着回身靠在栏杆上,看着沈月眉说道,“我没有倒戈,我本来就不是北洋那边的人,民国十四年革命开始时,我就加入了北伐的队伍。那会儿,北洋军这边以和谈请求英美帮助,他们不要脸可以出卖国家利益来借兵,我们不行,力量悬殊之下,我就向军事委员会提议,我以卧底的身份在北洋军中刺探情报。卧底,你懂卧底什么意思吧?” 沈月眉咬着嘴唇沉思半响,问道:“奸细?” 韩景轩无奈地说道:“这么说似乎也不算错,我曾留学西点军校,学过特情,就是做奸细的学问,北洋军那帮酒囊饭袋,骗过他们太容易了。” “所以你吃喝嫖赌抽,和他们沆瀣一气,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沈月眉问道。 韩景轩想了想,说道:“也不完全是,我也借机释放了自己爱玩的天性,军校时的生活太苦了,我被憋坏了,有一段时间,可以借由工作之名,肆意吃喝挥霍,肆意同女人鬼混,我确实也没有承受住诱惑。” 沈月眉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倒是蛮诚实的。” 韩景轩看着远处的海面,说道:“大烟伤身体,回上海后我就会戒烟的。” 沈月眉正自愣神,韩景轩已经转身向着不远处的玉璧走去,沈月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路如此笔挺,似乎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认真,同为军人,吴传庆和他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玉璧站在甲板上,看着波澜壮阔的海面,蔚蓝的天空,海天一色,远处海鸥嘶鸣着略过海面,令人神清气爽,胸中无比舒畅。 韩景轩和玉璧并肩站在一起,迎着海风,他的头发被掀起,衣襟摆动着,显得意气风发。韩景轩手插裤兜,笑着对玉璧说道:“玉璧,看来我跟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良缘也罢,孽缘也罢,不过,看来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我们的命运必然有关联。” 玉璧看着他笑得如孩童般干净,是发自内心的笑。玉璧是个未雨绸缪之人,对未来尚有隐忧,不过离开吴府,心情很舒畅,于是对韩景轩回应了一个微笑。她看着蔚蓝的海天一色,问道:“前面是什么码头?” 韩景轩说:“快到连云市了。” “连云市?”玉璧眼睛一亮。 “怎么了?”韩景轩问道。 玉璧对着他笑了,她第一次这样微笑,让韩景轩觉得,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甜美,可能她平时总是太过柔弱凄美,以至于埋没了她的明艳动人。 玉璧说:“我还有亲人在那里。” “是吗,是什么样的亲人,他们待你好吗?” 玉璧点点头,说道:“我的一个堂姐嫁到了这里,小时候我和她非常要好,我还去过她家里,堂姐夫也是极好的人,他们都拿我当亲妹妹,待我好极了。他们住在板桥镇,堂姐夫经商,家境殷实。” 玉璧说着,忽然打住,她遥望着远处烟雾中模糊的繁华的港口城市,回头看看韩景轩,韩景轩猜测她的心事,微笑着鼓励她说出来,一向胆小怯懦顺从的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要求:“韩,参谋长,我可以在连云市留下吗?” “叫我景轩就可以了,”韩景轩笑着说,尽管玉璧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湮没于浪潮声中,看着她垂的低低的绯红脸颊,韩景轩问道,“你确定不想去上海了吗?” 玉璧摇摇头,说道:“我是个保守的人,上海那么繁华,我只想过平静安稳的生活,我不想去适应那个陌生的地方,那种陌生的生活。我只想在一个小城,有我的亲人,找一份工作,每天按部就班朝九晚五地生活,这样过一辈子最好。” “那你的堂姐和堂姐夫他们愿意收留你吗,会对你好吗?”韩景轩问道。 玉璧点点头,说道:“小时候堂姐寄养在我家,我们一起长大。血缘虽然是天性,可我那同父异母的亲姐姐也不及堂姐对我的用心。” 韩景轩笑笑,说道:“既然这样就好,有何不可?那好,你就在连云市下船,去找你的亲人吧。” 玉璧看着韩景轩,依然感觉有点难以置信。她虽然生在富贵之家,却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母亲早逝,继母刁钻,父亲一死,在继母的逼迫下,只得为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兄弟的前途委身嫁给吴传庆做小。许久以来,她的生活,她的命运,一直被别人安排,忽然之间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有点眩晕。 玉璧轻声问道:“我可以吗?”似乎害怕声音大了,会惊醒自己的美梦。 韩景轩笑笑:“当然了,你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 幸福降临地太快,玉璧有些措手不及。和韩景轩不同,韩景轩经常幻想,幻想那些在别人看来不切实际的事情。而玉璧从不敢有任何关于幸福的“非分之想”,有想法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失望,她的生活一直宠辱不惊,蜷缩在恒温中,安逸地昏昏欲睡,性格因此愈加软弱,渐渐失去了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 玉璧觉得心情明朗极了,原来自己主宰的人生,找回自我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她一直以为,人活着充满了生活和命运的无奈,却渐渐忘了,尽管在命运面前我们常常充满无力感,但是有很多枷锁我们可以冲破。终究,为自己而活才不枉这人生一世。 船在连云市缓缓停靠,沈月眉已经回到船舱去休息了,韩景轩交代小三子照顾好她。小三子还是个不懂女人的小毛孩,很喜欢聊天,可是只懂打仗,若是他和沈月眉聊天,一定很有意思,想象着他在一边讲得唾沫横飞可是沈月眉一头雾水的样子,韩景轩便觉好笑。 他又吩咐属下告知船长他的身份,等他回来再开船,就带着玉璧下了船。韩景轩本不想如此高调,以身份压人命令船长,每逢打仗时,他都不愿意就地筹粮,叨扰老百姓,每每占领一座城市,他都勒令士兵不许扰民。他打心眼里厌恶那些人,自以为军人保家卫国至高无上,因此便为所欲为,他知道打仗辛苦,也不允许战士们肆意妄为。 这次为了安顿玉璧,只好不得已而为之,韩景轩在心里对这一船旅客致歉。不过,人们似乎并不着急,一看船要停靠一段时间,纷纷上岸走动,有几对摩登的年轻男女干脆上岸吃馆子看电影去了。 韩景轩带上毛副官和自己的秘书,一起护送玉璧去投奔亲人。一路上,几个男人都很照顾她,尤其是韩景轩。玉璧很少感受别人的温暖,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异性,内心不由充满温暖。 玉璧最后一次见到堂姐和堂姐夫,是六年前了。那时候,她被继母安排进了吴府,马上就要嫁给人家做小,心里难受极了。那时,堂姐已经结婚了,安慰她说,结婚前都会害怕,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玉璧看堂姐夫确实是个老实的好人,她抱着堂姐缩在她的怀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感觉心里不那么难受了,第二天便启程回到北京,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进胡同时,玉璧的心就砰砰跳起来,六年了,她生怕已经物是人非,她生怕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扇陌生的铁门,探出一个陌生的身影,用她已渐渐不熟悉的乡音询问她找谁。 她快步奔向曾经她可以停靠的港湾,还是那扇熟悉的朱红色大门,怀着紧张的心情,她伸出纤细的手,轻轻叩响了那扇大门。 第七十八章 送别玉璧(下) 一个陌生的女仆打开门,玉璧并不认识她,带着几分紧张,问道:“请问,这里是赵宅吗?” “是的,您是哪位,找谁?”女仆说道。 玉璧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没错,堂姐夫就姓赵,她回头兴奋地对韩景轩点点头,她尽量让激动的声音平稳下来,说道:“我是赵夫人的堂妹,麻烦你进去告诉她,我叫杨玉璧。” 仆人关上门,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门再度打开,堂姐和堂姐夫出现在门口,身边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 玉璧见到他们激动极了,堂姐也是激动万分,拉着玉璧看了半天,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过了好半天,堂姐才松开她,摸着她憔悴的面庞,说道:“好妹妹,怎么越发清瘦了,你不是嫁了个大户人家吗?” 堂姐夫领着两个孩子在一边只是微笑着看,女孩看见来了个漂亮阿姨,很开心,却害羞地躲在爸爸身后,男孩啃着手指看着妈妈和陌生的漂亮阿姨。韩景轩看他们的样子,确实淳朴的很。 玉璧抹着眼泪说:“他仗着有钱有势,不把我当人看,我就趁着他去打仗,逃出来了。” 堂姐夫上前说道:“就是,无论是大清朝,还是北洋军,还是现在的革命军,那些为官做宰的,仗着手里的权力欺压百姓,没有一个好东西,逃出来就对了。”堂姐忽然看到韩景轩的军装,连忙给耿直的丈夫使眼色,堂姐夫蓦然注意到韩景轩,连忙打住,不过,韩景轩倒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堂姐夫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好生在我们这里住下,我妹妹生的这么周正,赶明你姐姐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婆家。” 堂姐轻轻推了丈夫一下,说道:“快先别说这话了。”她擦擦眼泪,把那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推到面前,对玉璧介绍道:“这是哥哥,五岁了,那个是妹妹,三岁半了。”然后又摸着两个正吃手指的小孩子的头,说道:“快问小姨好。” 两个孩子从嘴里拔出手指,扬起天真的笑脸,说道:“小姨好。” 玉璧看到可爱纯真的孩子,心里很喜欢,她伸手上前想摸摸小女孩的脸颊,小女孩却害羞地躲在妈妈身后,探出头来打量她。 看着小女孩天真的笑颜,看着她的小哥哥把一块糖塞到妹妹手里,韩景轩心里某个地方深深触动了,如烟的往事像凌乱的电影镜头碎片,在心里一幕幕放映着。他鼻子酸酸的,两滴泪珠不经意地爬上这个硬汉的眼角,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堂姐夫打量着站在一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韩景轩,他穿着军装,堂姐夫不懂政治,看上去像是国民革命军,不像是北洋军,这男孩长得气度不凡,就是没穿这身军装也不像是普通人,而且还护送玉璧回来,这是个什么人呢?左思右想不明白,因问玉璧道:“这位军爷是?” 韩景轩从两个可爱的孩子身上回过神来,说道:“我是她在北京的一个朋友。” “哦,咱们别在门口了,快请进来说吧。” 韩景轩说:“我还要回去赶着坐船,就不打扰了,这位大姐,借一步说话。”他对玉璧的堂姐说。 玉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堂姐看看她,随着韩景轩走到一边。 韩景轩掏出一张支票,说道:“这是一张两万元的支票,任何一家洋行都能兑换,这是玉璧存在我那里的钱,你们是一家人了,这就是你们家的钱了,玉璧受过不少苦,她这几年的生活很辛苦很不容易,希望你们能好生待她。” 堂姐推脱道:“我们会好生待她的,可是这钱,我们不能要。” 玉璧一直观察着这边,看到韩景轩给了堂姐钱,也上前阻拦道:“姐,这不是我的钱。”然后对韩景轩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要。” 韩景轩塞给玉璧小声说道:“收下吧,这钱算是他补偿你的,六年的岁月,还不值这些吗?” 玉璧摇头,不肯收,说道:“我攒下一点钱,还够用,我不想再和过去的生活有什么瓜葛。” 韩景轩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说道:“你就拿着吧,你跟他有仇,跟钱可没仇,也让你堂姐和姐夫少操劳一些。还有,你不用担心,北洋军的势力范围现在远远到不了这里,他们大势已去,日后也休想东山再起了,放心吧,他决计找不到这里的,你就安心享受以后的好日子吧。” 玉璧只能收下这两万块钱,轻声说道:谢谢。 “你们保重,我走了。”韩景轩挥挥手。 “韩,参谋,”玉璧对着他的背影叫住他,韩景轩回过头看着她,玉璧说道,“让月眉也留下吧,我和她情同姐妹,我们会照顾好彼此的。” 韩景轩笑笑,眼睛看上去很纯真,可是里面的内容很复杂,他说道:“玉璧,你可以留下,但是她不行。” “为什么?”玉璧向着转身离去的背影问道。 韩景轩回头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母女的,我相信你们情同姐妹,你会牵挂她,等她安顿好了,会给你写信的。” “你要把她怎么样?”玉璧忍不住脱口而出,谁都看得出来,韩景轩喜欢上沈月眉了,或者说他要征服沈月眉。 韩景轩一笑,说道:“她会幸福的。” 玉璧看着韩景轩等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感激韩景轩为她所做的一切,也担心韩景轩将为沈月眉所做的一切,她心里乱极了,不知道沈月眉的命运会怎样。一直以来,她很喜欢这个倔强善良的小姑娘,这个在最危险的时候也可以负隅顽抗的小姑娘。 玉璧想,不爱未必不是好事,韩景轩不爱自己,却可以无私地帮助自己,他爱沈月眉,却偏偏要回报。 她担忧地想,沈月眉,你刚刚逃开一个旧军阀,似乎又要对付这个新军阀了。不知这次,你能否摆脱命运的摆布,你能否全身而退,拥有自由意志的你,何时能自由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第七十九章 大上海 经过几天的舟车劳顿,韩景轩带着沈月眉母女到达他们的终点站——上海。 小三子指着前方隐隐约约的十里洋场,兴奋地说:“少帅,终于回到上海了。” 面孔黝黑的毛副官一向神情严肃,他和活跃的警卫员小三子,很像一对引人发笑的搭档,一个严肃认真一个活泼开朗,毛副官以前看不惯这个警卫员,每逢听见他喊韩景轩少帅,就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擅长拍马屁,很不喜欢。后来渐渐发现,他对韩景轩是真心地崇敬,而韩景轩本人对溜须拍马之人很是厌倦和鄙视。 船在黄浦江岸边停靠,人们纷纷下船,一辆军用车子停在码头上迎接韩景轩等人。韩景轩引着沈月眉母女上车,车子疾驰着离开码头,向着热闹的市区驶去。 沈月眉透过车窗看着大上海的景色,果然和北平不同,相较而言北平比较古朴,而大上海给她一种全新的感觉,似乎以前老师讲过的、那些富家千金说过的西方世界就在眼前。马路很宽敞,车子比北平多,到处张贴着电影明星的画报。 他们路过百乐门歌舞厅,隐约传来靡靡之音。路过棚户区时,熙熙攘攘尽是行人,充斥着买菜的吆喝声,沈月眉知道,这里便是普通市井小民的居住地。当路过一排新式的三层小楼时,视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眼前的色彩也艳丽起来,一对对摩登的男女时尚地走在大街小巷,女的大多烫着头发,穿着最新式的旗袍,男的西装革履,步履优雅。这里房子虽多,住的人却不及棚户区的一半。大上海真是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沈月眉看着新鲜陌生的一切,心情却并不轻松,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她不知道,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她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 车子在一栋小巧的二层洋房前停下。 门口站着两排护兵,都扛着枪,有几分将军府的味道,令沈月眉略感不适。 一个护兵上前打开大门,车子缓缓驶进去,沈月眉看到洋房前一条石子路,两边铺满草坪与花海,姹紫嫣红,甚是美丽,自己最喜欢的海棠花正在迎风招摇,沈月眉看到海棠,似乎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引发心内一阵隐痛。她赶紧移开目光,只见花海边有一个木质的秋千架,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这种美景,自然令人心旷神怡,可惜洋房前伫立的两排护兵,钢铁一般,破坏了这种柔美,再次带给沈月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沈月眉随着韩景轩下车,由韩景轩引着来到屋里。韩景轩经过时,护兵们齐齐举起枪,大声喊道:“敬礼!”凡是和吴府类似的地方,都让沈月眉觉得不舒服。 沈月眉走进这幢洋房,房子内布置地很温馨,不像吴府,华丽而庸俗,不过确实比吴府小的多。 回到熟悉而舒适的家,韩景轩顿觉轻松,他若无其事地脱下军大衣,倒了一杯水喝,忽然回头发现沈月眉母女还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似乎门上有咒语,她们进不来似的。 韩景轩连忙上前接过她们的行李箱,说道:“进来呀。” 沈月眉不动,只是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亨利路127号。”韩景轩说。 “我是想问,这座房子……是谁的?” “这是我家。” “别愣着了,快进来啊。”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我怎么能住在,在你家?” “为什么不能,这里还有空房间,足够你和你母亲住下。” “我不是说,这个,而是,我住在你家,对你,不好吧。我还有点钱,我们可以去住旅馆的,只是,我不太熟悉,哪里有旅馆?” “哦,”韩景轩恍然大悟,“孤男寡女的,你是怕我吧?” 沈月眉摇摇头,她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怕韩景轩,怕他什么呢,虽然都是军人,他不像吴传庆那么凶,顶多是花心好色罢了。沈月眉也说不清自己怕他什么,和害怕吴传庆不同,吴传庆一走近她,尤其是手一动,她就怕要挨打,浑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 而韩景轩,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眼神看似平淡却隐藏波澜,就像海面。 沈月眉深呼吸一口气,说道:“韩参谋,谢谢你帮助我来上海,我会报答你的,我现在只想平平淡淡自食其力地生活,我只想靠我自己活下去,照顾好妈妈,忘了以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别无他求。我,不想继续,麻烦你。” 韩景轩叹口气,不由分说拉着沈月眉的衣袖把她拉进屋里来,说道:“那你想住在哪里,人生地不熟的,你现在有地方可以去吗?先住下吧,熟悉一下上海的环境。小丫头,如果你现在就这样离开的话……我想你只看见了上海的光鲜,没有看到光鲜背后的阴影,大上海每天冻死饿死街头的人不计其数,不多你,和你母亲两个人。” 沈月眉不由自主吓了一跳。 “自食其力,平平淡淡,你以为这些很容易实现吗?在大上海,若是没有靠山,想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更何况你是女人,我不是看不起女人,可这是事实。多少女人曾经和你想的一样,或者想的更高,可最后,聪明些的依靠男人建立自己的事业,不乏沦为歌女舞女者甚至风尘女子者。不要太天真了,先别想这么多了,奔波了这些日子,你受伤生病还晕船,先安顿下来好好休养一阵子吧,等你了解了大上海,再来慢慢打算。” 韩景轩定定地看着沈月眉,说,“我,不是吴传庆,不会勉强你。” 韩景轩最后说的那句话,多多少少让沈月眉有几分安心,那虽然算不得承诺,沈月眉也宁愿当做一种表态。 韩景轩背转身抽烟,心里恨恨地想,小丫头片子,过了河就想拆桥吗? 一个女仆模样的人上前接过韩景轩的军帽,她手里拿着军帽,眼睛不住地打量沈月眉,很好奇地看着她们母女。沈月眉的目光无意地掠过她的脸庞,她圆圆的鹅蛋脸,算不得多么漂亮,但是看着很顺眼,一看就是很能干很贤惠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不像韩景轩的老婆,也不像普通的下人,如果再老一点的话,感觉像韩景轩的奶妈,不过她看上去至多三十岁的样子。 韩景轩对那女人说道:“凡柔姐,你带下人在二楼收拾出两个房间来安顿沈小姐和她母亲,顺便带她们在府里随便看看。” 叫做凡柔的女人一脸温和地笑着,她笑起来满含母性,很有自然的亲和力,她领着沈月眉上楼,走进一间很大的卧室。 第八十章 金屋藏娇 大床上铺着深红色的被褥,房间里充斥着阳光的味道,那种温暖,让沈月眉只觉得周身疲倦,很想躺在上面好好地舒适地睡一觉,其他事情都不再去想了; 一扇落地的窗户,推开来,阳光就扑面而来,外面是阳台,花香和鸟语弥漫其间。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朵,有兰花,有牡丹,还有一盆含羞草,伴着微风羞涩地对着美丽的沈月眉微笑着; 靠床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种书籍,有古代的也有新文学作品,还有外国的,沈月眉拿出一本《wuthering heights》(《呼啸山庄》),是一本纯英文的读物。她的目光忽然触到一本似曾相识的书,拿过来一看,是一本插画版的《金瓶梅》,里面某些插图令人脸红心跳。这本书她似乎在哪里见过,猛然回想起来,对了,四太太的书柜里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沈月眉又想起韩景轩和四太太在一起的场景,当时他们衣衫凌乱,对这类事情,沈月眉总觉得很不齿,她对韩景轩的印象一直定格在花花公子哥。 书柜边设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自来水笔置于一张白纸上,旁边架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只毛笔,窗户开着,纸页随风轻轻掀起一角,恍若女人的裙裾。 床的对面是一套紫红色的沙发,两个单人沙发夹着一个长沙发,中央的茶几上,摆放着应季的水果。 这时,一阵“汪汪”的叫声传来,沈月眉回头看见一大一小两只狗向着她扑过来,不禁吓了一跳。凡柔抱起那只小小的土黄色小狗,又牵过那只黑白相间的大狗,对沈月眉说道:“别怕,这是毛毛,那是球球,都不咬人的。阿轩喜欢狗,最多的时候养了五六只。没关系,过来摸摸它吧。” 那只土黄色的小狗很乖很乖的样子,沈月眉看它可爱,轻轻摸摸它的头。它似乎很享受她的爱抚,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轻轻舔了舔沈月眉的手心。沈月眉笑了。 韩景轩去了南京开会。对于他潜伏于北洋军中获得军事情报,拉拢北洋军大将朱柏君倒戈,将领自然给予口头表扬和升职奖励。随后,他来到中央军校,去找自己的老师,也是自己的伯乐章将军 ,秘书见到他,恭敬地说道:“校长去看新兵训练了,马上回来,参谋长您稍等。” 韩景轩点点头,在书柜里挑出一本军事理论的书,一边看着一边等待。很快,一阵军人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韩景轩赶紧起立把书放回原位,立正站在桌边。 章将军一脸严肃地走进来,走近韩景轩,拍拍他的肩膀,倒是笑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哼,若不是我辞职,一定力陈不给你小子升官!和谈期间本该保存体力,你倒是跑了,虽然及时回来了,你们师上上下下都在议论你带回来一个姑娘!” 跟随韩景轩前来的警卫员小三子忍不住笑,毛副官踩了他一脚,自己却也忍不住想笑。章将军喝道:“笑什么,不许笑!” 章将军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自己的爱将,说道:“你一直表现很好,和战士们同吃同住,可怎么到了最后晚节不保,自己坐船回去了呢?景轩,你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这种错误,要好自为之啊。”说到最后,章将军的口气缓和下来。 韩景轩点点头,他神情庄重地看着面前虽然瘦小却虎虎生威的章将军,问道:“将军,您为何辞去职务呢?” “合作破裂了,真是令人心痛,这中间的是非恩怨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昨日还共同北伐,或许明日将兵戎相见,我不想看见那样的结局却无力阻止,还是回军校当我的教育长吧!” 章将军拍拍韩景轩的肩膀,说道,“景轩,说实话一开始我真没把你这个富家子弟放在眼里,你们处处养尊处优,高人一等,可军队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公子哥!我自己是从一个普通士兵一步步打拼上来的,我一直以为你不能理解普通士兵、百姓和底层人民,看来是我错了,你带的兵规矩做得很好。小伙子,我很欣赏你的聪明,还有身上那股不服输不怕苦的劲头,我始终深信,我们军人的天职不是打天下,而是为保卫和平而战!” 韩景轩用力地点点头,和章将军相视一笑,他觉得能遇到章将军这样的上级自己真是幸运。当初,父亲想要他经商继承家业,他非要进入部队,无论从军校还是到部队,他都是个捣蛋鬼,难得章将军赏识他的才华。更难得,两个人做军人的信仰是一致的——不为争霸,只为和平。相识满天下,能有一人知心便足以! 从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韩景轩归心似箭,这几天,真是度日如年,无论做什么,总绕不开沈月眉的身影,他是如此思念她。 韩景轩回到家里,凡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小声说道:“这位沈姑娘怎么了,怎么累成这样,你走之后她一直在睡,好像很久没睡过觉了似的,一开始把我吓坏了,叫了医生来看说没事。她有时一直睡到晚上才起来吃点东西,她走了很远的路吗?” 韩景轩来不及应付凡柔,他轻轻推开沈月眉的房门,里面一片漆黑,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沈月眉背对着他似乎正在熟睡,韩景轩只看见她斜躺着的美丽侧影。 韩景轩轻轻关上门,对凡柔说道:“让她睡吧。” 小黄狗球球拱到韩景轩脚边呜呜叫着,韩景轩开心地抱起它来,脸贴着它背上柔软的毛,问它道:“球球,姐姐喜欢你吗?” 沈月眉休养的期间,她不曾想到,大上海的上流交际圈早就传开了,赫赫有名的实业家韩老爷子的长子,风流倜傥的年轻将领韩景轩,从北京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姑娘,金屋藏娇。 第八十一章 出浴美人 暮色降临,沈月眉渐渐醒过来,觉得浑身酸痛无力,摊在床上不想动弹。隐隐约约听见外间传来人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能劳动你亲自照料,一定是个绝色女子了,你要怎么跟你未婚妻交代?” “我哪里有未婚妻?”韩景轩的声音传来。 “钱海露——” “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我和她早就解约了。” 不一会儿,外间安静下来,沈月眉的屋门打开一条小缝,她有点紧张地抓紧被角,看到韩景轩探头探脑进来。黑暗中,韩景轩看见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于是打开灯。沈月眉见韩景轩端着一个碗来到自己床边坐下,他把汤匙递到沈月眉嘴边,说道:“这可是我亲自煮的汤圆,很好吃的,不过个头有点大,你小心噎到,小丫头。” 沈月眉在他手里接过碗来,确实饥肠辘辘,她轻声道谢后自己端过碗来吃。 沈月眉总在道谢,并不能让韩景轩觉得收获回报般开心,他为她做的一切是发自内心的,不需要她生分的客套。 韩景轩喜欢看沈月眉吃东西时的样子,仿佛很珍惜食物一样,那孩子般的模样,每每令他满心柔情与怜惜。韩景轩看着沈月眉,不时皱着眉头抓抓头发,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沈月眉好多天没洗澡了,头发痒得难受,非常怀念刚刚洗完头时秀发飘逸清爽的感觉。她终于觉得睡饱了,精神很充足,很想洗个澡,可是这会儿韩景轩在,令她觉得尴尬和不自在。 韩景轩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洗澡水我让下人放好了,你一会儿去洗个澡吧。” 沈月眉不语,轻轻摇头。 “不去,头发都痒了吧,再不去都快臭了。”韩景轩说着,找出一条浴巾递给她,“洗澡在那边,来,我带你过去。” 沈月眉接过浴巾,脚下却不动缓。 韩景轩好笑:“怎么,怕我偷看?” 沈月眉不抬头,只是轻轻摇头。 韩景轩又笑:“那是怕我非礼你?” 沈月眉抬头看着他,再次摇摇头。 韩景轩说道:“好啦,快去吧,如果你不在这里洗,去河里的话,看的人恐怕就很多了。放心啦,我是不会非礼你的,你没听说过汉成帝‘从帷中窃望之’的故事吗?他喜欢偷偷看赵合德洗澡,还专门让人给她用蓝田玉镶嵌了一个大浴缸。赵飞燕得知后,害怕自己失宠衾寒枕冷,于是请他前去观浴,可是汉成帝大倒胃口,匆匆离去……” 沈月眉凝视他,说道:“我原不知道偷窥这么有趣。”她把浴巾交还在他手里。 韩景轩摇摇头,对毛副官说道:“府里所有男丁,即刻出门,出去做什么都行,两个小时内不许回府!润武,咱们走!” 说完,韩景轩生气似的把浴巾递给沈月眉,挑了挑眉毛,问道:“可以了吗,沈小姐?” 沈月眉愣愣地接过浴巾来,没想惹他这样不开心的,她看着韩景轩和毛副官离去的身影,毛副官小声问道:“咱们去哪儿啊?” 韩景轩说:“逛窑子去。” 毛副官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看沈月眉,便跟着韩景轩出去了。 凡柔走过来,拉着沈月眉说:“沈小姐,来,这边。” 沈月眉随着凡柔来到一楼拐角处的一个房间,一进门便看到一扇绿色的屏风,转过去,后面是一个方形的大浴池,不仅可以洗澡,游泳似乎也未为不可。有点像杨贵妃的华清池,只是稍稍小一点而已。池水冒着热气,整个房间都雾蒙蒙的,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花瓣。 沈月眉很诧异,对凡柔说道:“凡柔姐,别人家里都是白瓷浴池,就在卧室内……” 凡柔笑道:“别看他一个大男人,还是带兵打仗的,讲究起来情调来,多少女人都比不了呢!” 两个女佣垂首伫立在一旁,见沈月眉进来,把一条白色的毛巾递给她。沈月眉看看她们,对凡柔说道:“凡柔姐,我,别人看我洗澡我会不自在的……” 凡柔善解人意地笑笑,吩咐两个女佣道:“你们下去吧,有事,沈小姐你只管叫她们,她们就在门口守着。” 沈月眉点点头。两个女佣恭恭敬敬地相继离开了。 大家都离去了,沈月眉松了一口气,泡在池子里,觉得很舒适。她心头的一丝忧虑还未消散,她很担心未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她无依无靠,除了一个怪里怪气的韩景轩,她谁都不认识。在韩景轩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了,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吧,韩景轩那闪烁的眼神,沈月眉揣测不透,他究竟要什么,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要自己吗?可他周围有那么多更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喜欢自己这残花败柳? 沈月眉想得脑袋生疼,她知道,忧虑是没有用的,要解决问题,还要找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她想着明后日,可以在凡柔陪同下上街转转,凡柔这人特别好,像个温和的大姐姐,就是不知道她和韩景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可以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职业。职业一旦确定了,在附近的胡同里转转租个房子搬进去就好了。 这样想来,未来又有了希望,沈月眉稍稍宽心,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一股来自体内的轻松淹没了全身,她轻轻抚摸着肌肤上那几道淡淡的伤疤。 正想闭目养神,沈月眉忽然觉得有动静,她猛地警觉,坐起来四下打量,隔着水池氤氲的雾气看不真切,她仿佛看见韩景轩的皮鞋正向她走近。 只一瞬间便发现是幻觉。正自紧张着,原来是小黄狗球球,沈月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球球喉咙里呜呜叫着,声音很像哭,它犹豫地看着水池,伸出小爪子试探着去拍击水面,又呜呜叫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沈月眉。沈月眉笑了,抱它过来,双手托着它柔软的肚子看它在水里扑腾的可爱样子。 沐浴后,沈月眉起身穿上衣服,她来到穿衣镜前,球球跟着她的脚踝,乐颠颠地摇摆着四条小腿也站在镜子前,小鼻尖拱着镜子里那只一模一样的狗狗。 沈月眉拿起梳头桌上的一把剪刀,把曾经烫弯的发稍儿都剪掉。一番修剪后,她换上一件很素净的格子旗袍,她的嘴唇干涩,便轻轻涂抹了一层口红。镜中的沈月眉,俨然一位知性女子,不了解的人,会以为她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慈爱的父母,她一直在家庭和学校的庇护下单纯的生活,她的世界纯净而美好,只有知识与美丽芬芳,任谁的目光都无法穿透那件素雅的旗袍,看到她身上的伤痕,了解她过去的故事。 韩景轩一直坐在车里,靠着车窗,仰望星空,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始终一言不发。 毛副官问道:“我们去哪里?” 韩景轩摇摇头:“哪里也不去。” 韩景轩低头看看手表,觉得时间应该到了,不到更好,于是打开车门进了府邸。他一边蹬蹬蹬的上楼,一边想着见到沈月眉该怎样打趣她,最好点点头,说一句,嗯,刚出浴的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韩景轩推开屋门,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沈月眉回眸凝望。 她剪短了头发,齐肩的短发增添了她的青春气息和美惠大方,她眉眼分明,五官更加细致似的。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旗袍,脚上穿着黑色的方头皮鞋,很像隔壁小学的女教师,但是身段玲珑剔透,又充满令人不忍亵渎的诱惑。 土黄色的球球在她脚边摇尾巴,沈月眉对他微笑,韩景轩的戏谑再也无法脱口而出,他看呆了,这一幕,深深印在他眼底,他不知自己是否还置身人间,他说不出口,可不由得在内心暗暗赞叹:你太美了! 第八十二章 改头换面 “进来吧,我给你弄了点吃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韩景轩的话音刚落,一阵摆放碗筷的声音传来,沈月眉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看见餐桌上摆放了不少吃的,有糖醋小排,有红烧鱼,还有蛋羹,她觉得饥肠辘辘,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心事重重,寝食难安,基本上没好好吃过饭。 韩景轩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就坐,把一双筷子递给她。 沈月眉接过来,专心地吃起来,虽然这些对于富贵人家来说都是很普通的菜肴,可是做的非常入味,简直胜过山珍海味。沈月眉慢慢地吃着,似乎极为享受这样的美味,那种孩子般的天真满足深深感染了韩景轩,而他专注的目光也令沈月眉略感不安。 “怎么样,凡柔的手艺不错吧?”韩景轩笑着问道。 沈月眉点点头,她看着韩景轩,发现原来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眼睛弯弯的,灯光下的皮肤看上去比平日里白皙了许多。 沈月眉放下筷子,韩景轩正想问她怎么不吃了,她说道:“玉璧呢,她去了哪里?” 韩景轩送玉璧去连云市后,沈月眉一直在船上昏昏欲睡,等到了上海,韩景轩又去南京开会,沈月眉挂念玉璧的安危。 “她在连云市有亲戚,是一个堂姐,她愿意留在那里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 沈月眉轻轻“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她实在是揣摩不透韩景轩做事的动机。若是他喜欢自己,带自己来上海,那玉璧呢,他也喜欢她,可为什么不带玉璧来上海呢?还是他真的是个好心人,只是看自己和玉璧可怜,而救了她们?沈月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傻丫头,她更加相信人做的事情都是有着利己的目的性。 她两只大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韩景轩,目光里充满了疑惑与质疑,韩景轩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给她写信啊,我把她的地址告诉你,等她回信了,你自然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后来,沈月眉当真给玉璧写了信,再后来,她收到了玉璧的回信,沈月眉认识玉璧的字,玉璧酷爱瘦金体,很少女人写那样的字。玉璧在信里说,她在连云市生活得很好,堂姐和堂姐夫都待她很好,又给她张罗了婆家,她认识了一个人,很朴实,他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不问她的过去,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玉璧在信里说,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幸福,有时真怕只是一场梦。 玉璧还寄来了一张相片,她脱下了绫罗绸缎,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旗袍,笑得又开心又淳朴。 沈月眉小心地把照片夹在书里珍藏起来,收到玉璧的信,得知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沈月眉打心眼里替她开心。 当时韩景轩只是使尽浑身解数赢得沈月眉的信任,他想不到自己这一举动,会给日后的生活,给他与沈月眉的未来,带来什么影响。 给玉璧寄信和收到她的回信,都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了,话说当时,沈月眉倒上一杯葡萄酒,对着韩景轩举杯:“想来你几次三番救过我,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该如何报答你?” 韩景轩笑了,沈月眉以为他会说,以身相许吧,他说道:“我没有想过要你报答,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反正要南下,顺便带你和玉璧一起回来,男女相伴可以打发不少旅途的孤寂和枯燥。” 沈月眉松了一口气,或许自己自作多情了,韩景轩身边那么多名门闺秀,他又怎么会看上自己这一棵残花败柳呢?可是,那次他分明说,陈振中不能带你走,我要带你走,他还说喜欢自己,这会儿又这样轻描淡写。沈月眉想不通,她一直把韩景轩归类为纨绔子弟,纨绔子弟应该都不具有善良这项品质。或许,她错了,韩景轩的内心真的很柔软,见不得姑娘受苦,亦或是,那时他说喜欢的话,不过是一时激情而已。沈月眉只觉得,他是个疯子,总在做一些疯狂的事情,人生于他似乎不过是一场游戏,他只要玩得开心就好。 感觉危险解除了,沈月眉说道:“其实,我,可以,我可以像凡柔那样,做工来报答你。我知道,当年她走投无路,是你收留了她,她一直说你心好……”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那双明亮的眼睛,他仿佛没有听到沈月眉的话,自顾地说道:“沈月眉,既然选择了来上海,就和过去一刀两断吧。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你要记住,无论谁问起你,你就说自己只是个女学生。我从你的眼中看出了你的隐忧与不安,这样吧,你干脆换个名字得了,以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生活。” 沈月眉看着韩景轩,他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当初冲动之下跟着并不了解的韩景轩来到陌生的大上海,为的就是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沈月眉点点头,也不全是害怕吴传庆而隐姓埋名,更想和过去那个沈月眉一刀两断,那个深爱过陈振中的沈月眉,那个在吴府饱受摧残和虐待的女孩子。 沈月眉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以前,她以为爱就是付出一切,哪怕牺牲自己,不去问值不值得。可是现在,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这世上是否有男人值得女人付出一切。 “你想叫什么?” “沈冬,沈小冬吧,我从小就喜欢冬字。” 韩景轩撇撇嘴,说道:“吴传庆那边你不必担心,他被赶到关外去了,朱柏君接手了他的全部职务,并且严厉警告他,胆敢进关就是个死。” 走进恒安里,弄堂里传来的声音令韩景轩内心温暖而安宁,骑在爸爸肩头吃糖葫芦的小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打开的屋门里传来搓麻将和嗑瓜子的声音,还有上海女人细软的说话声,连骂自家男人和邻里吵架,也不会令人感到生硬。韩景轩拎着外国进口的罐头,走在铺的整整齐齐的石子路上,此刻正值晚饭时分,饭菜的香味在整个弄堂里飘散。 走到弄堂尽头那栋两层的小楼前,韩景轩伸手敲了敲门,果然出来开门的是阿琦的姆妈——自己的干妈,看到韩景轩开心地不得了,直说来就来了,还带东西那么客气,又说道阿琦正在厨房里做红烧鱼,邀请韩景轩晚上留下吃饭。 韩景轩径直走进厨房,阿琦正忙得不亦乐乎,仔仔细细地调配做红烧鱼的汤汁,韩景轩撇撇嘴:“哦呦,认真地咧。” 阿琦看了一眼韩景轩,说道:“事情不就是要认真做的嘛,日子也要认真过的呀。” 韩景轩摇摇头,拍拍阿琦的肩膀,说道:“你呀,明明是个好男人,偏偏见了女人不会说话,就像你明明一身本领,却深藏不露。你说说你,三十好几的人了,给你介绍了多少姑娘,一个都相不中,眼光高的咧,你想把姆妈愁死?” 阿琦笑笑,一边专注地做鱼,一边笑道:“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韩景轩猛地一拍阿琦的肩膀,笑道:“就知道你最聪明啦!” 阿琦头也不抬,只是把韩景轩的手放到一边,说道:“北平带回来的姑娘吧?”说着便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沉思什么,“别人都觉得你性子那么野,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连你爹也这样想你,我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阿琦一副你肚子里的蛔虫瞒不了机智的我的小眼神,韩景轩翻个白眼,若无其事地从盘子里捡出一条烧茄子塞在嘴里。 第八十三章 戒烟 韩景轩的车子停在静安寺路哈同花园旁边,他下车走进一家叫做大来的德国饭店,一落座,便拿起那杯丹麦啤酒喝了一口,赞不绝口道:“大来的丹麦啤酒果然名不虚传。” 圆桌边围坐着一群打扮很是绅士的年轻男子,和韩景轩年纪相仿,均是韩景轩中学时结交的好朋友。外国人办的学堂里,多是富家子弟,那时的学校里划分出许多小帮派,韩景轩这一帮,家里均是生意人,与政治瓜葛不大。和这些朋友虽然相识更早,和阿琦相识是在西点时期的特训科,可知己不是以时间长短而论的。 阿文最近刚刚自法国留学归来,韩景轩笑道:“臭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法国怎么样,我就不问你是否学业有成了,夜生活体验地不错吧?” 阿文捶了他一拳,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瞬间爆发出略猥琐的哄笑声,一个戴着圆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男生搂着脸颊绯红的阿文道:“这小子可没白白去法国,也学来了法国男人的罗曼蒂克,一见钟情,原先木头一样,才回来不多久就认识了书寓里的一个清倌人,打算把她赎回来呢,只怕他家里不能同意!” 韩景轩笑着点燃雪茄烟,向后一摊,说道:“朋友们,看来最近要双喜临门了。” 他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说道:“鄙人也好事将近了。”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半晌轰的一声全笑开了,其中一个胖胖的男孩子指着韩景轩说道:“别逗我们了,你要结婚?哎,你今天是时髦的交际名媛,明天是贤惠的大家闺秀,后天是电影明星,你能忍受女人管你?你倒是说说,你跟谁结婚?” 阿文笑得直不起腰来,说道:“哎,你们消息太闭塞了,我早就听说,这次打仗,阿轩还从北平带回来一个姑娘。” “可不是,而且这姑娘还劳动阿轩亲自照料,一定是个绝色女子了。” “是不是和那个北平来的姑娘结婚?”胖胖的男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道。 韩景轩点点头,抱着胳膊坐在那里,望着大家只管傻笑,脸上竟有几分红晕,大家从未见过他如此柔和的脸色。这个姑娘究竟多大魅力,难不成是仙女下凡,竟然镇得住韩景轩,这个无数名门闺秀为之魂牵梦绕的风流少将?大家都不语了,互视半晌,愈发好奇起来,吵着要见新娘子。 韩景轩笑着说:“她才来上海,人又害羞,等过一段时间,你们再去我家里看吧。” 大家面面相觑,看样子韩景轩不是开玩笑,他真的要跟这个北平来的姑娘结婚。 “老韩,”韩景轩没大没小地大呼小叫着,走进这幢庄园般的别墅,韩老爷正在书房里练字,他练字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就算是**炸到头上,也会面不改色地把字先写完。韩老爷正聚精会神地写字,听到门响的声音,自己妹妹的声音传来:“川哥儿,怎么近日大家纷纷扬扬在传,说你在北平的战场上带回来一个姑娘,此事当真?” “当真,当真。”韩景轩认真地点点头。 奶奶带着老花眼镜,被姑姑扶着走出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那姑娘能比得上钱小姐么,我活了这一辈子,就没见过比海露更好的姑娘。你这个傻小子不知自己有福,那姑娘家世如何,长相如何,人品和才学呢?” 韩景轩在奶奶身边坐下,恭恭敬敬献上一张沈月眉的半身照,那是沈月眉刚刚沐浴更衣过后照的,一身淡雅素净的旗袍,眉眼分明,唇角微有笑意,清秀如景泰蓝。 奶奶看着,摇摇头,说道:“好看是不假,也比不上钱小姐,是上海滩有名的大美人。” 韩景轩抱着奶奶的胳膊撒娇:“奶奶,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她的,我就是按照您的标准来挑的,贤惠会照顾人,而且很聪明。奶奶,只要我娶了她,我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出去混女人了,我戒烟戒嫖,再也不胡闹了。”说着就倚在奶奶的胳膊上,像个小孩儿似的。 韩老爷终于写完了字,气壮山河地大踏步走出来,看到腻歪在奶奶身边的韩景轩,鼻子里不满地哼道:“那么大人了,再过几年就三十了,还跟小奶孩儿似的撒娇耍赖。那我问你,你具体怎么打算的,婚礼在哪里举办,结婚后住在哪里?” 奶奶趁机说道:“川哥儿,结婚后回来住吧,你说一家人在一起多热闹。” 韩景轩说:“婚礼的钱我自己出,结婚后还住在我那小房子里,那房子是我自己买的,一大家子太闹,尤其我不喜欢小孩子,我喜欢住的安静一点。” 韩老爷拿着拐杖敲击地面,大家的精神都紧张起来,以为他又要打儿子,半晌,韩老爷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是管不了你了,从小到大我的话你是一句都不听,你和英国的女子恋爱我管不了,你上军校我管不了,你出国继续学习军事我也管不了,你赚了钱自己买房子出去住我也管不了。但是,韩川,我是你爸爸,我知道你有钱自己办婚礼,但是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心意。” 大家都惊呆了,父子俩好好说话从来不超过三句,韩景轩也愣住了,父亲起身回屋,韩景轩看着他的背影,苍老纤毫毕现,鬓角已然有了飘零在风中的白发,韩景轩的心口一阵疼痛,韩老爷忽然回头说: “说实话,你没长成他们那样败光家产的纨绔子弟,并且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军界立足,我很欣慰,可你身上有些习气我实在看不惯,尤其是大烟,这种东西碰都不该碰。我知道,你希望自己的婚姻得到亲人的祝福,只要你真心喜欢她,愿意为她改过来,要娶这姑娘也未尝不可,我们也不看重家世,不图门当户对,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就行。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第一,结婚前大烟一定戒掉,我不允许你以一个大烟鬼的身份参加婚礼;第二,你着实对不住钱家,我要钱小姐同意这桩婚事,你才可以结婚!” “喂,老韩!”韩景轩冲着父亲的背影喊了一声,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门,韩景轩愤愤不平地站在原地,真不愧是父子,都不按常理出牌,他没想到父亲会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会要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为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做主。 “老王,买早点去了?”恒安里的清晨,和往常一样热闹,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举着油条急匆匆地走过,对着发问的剃头铺子马老板点点头。 一阵阵喊叫声传来,正倚在门口嗑瓜子的小翠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啊呦。” 隔壁的裁缝抬头看看二楼阿琦家紧闭的窗户,拉紧的窗帘,摇摇头说道:“没钱呀也不是坏事,至少买不起烟土,也不用遭这份罪。” 徐家妈妈推开门的时候,见到儿子阿琦正把满头大汗的韩景轩捆在小床上,韩景轩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叫声和骂声,此刻,他拍着床板大喊:“阿琦,混蛋你,你给我烟,给我烟!你松开我,放开我!” 阿琦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指着韩景轩说道:“你说你,你家那么大地方,偏偏跑到我家来戒烟。” 他环顾四周,阿琦的家被毒瘾发作的韩景轩摔砸地乱七八糟:“把我家弄成这样不说,邻居快被你吓死了。” “啊呦,”看着痛苦不堪的韩景轩,徐家妈妈母性泛滥,她走上前来抚摸着韩景轩的胸口,轻声安抚他,皱着眉头掏出手帕擦拭他满头的冷汗,嘴里絮絮叨叨地斥责自己的儿子,对朋友不够体贴。 韩景轩感觉自己在抽搐,在挣扎,这世上再没什么比自己的身子还凉的,周围明明是暖和的室内,他却清晰地看到自己躺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似乎徐家妈妈的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寒霜。阿琦的身影,在他眼前渐渐重影模糊,他们母子的声音也似乎天外来音一般愈加缥缈。 韩景轩感觉天旋地转,他眼睛半睁半闭,渐渐地眼前闪过一道光,他看到沈月眉推开门走进来,她在自己身边蹲下,划着了火柴,为他点上烟,他觉得屈辱极了,自己在她面前丑态毕露,他猛然推开她的手,说道:“我一定会戒掉。” 阿琦委屈地伸出手,给妈妈展示被韩景轩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劝阻母亲赶紧出去,怕韩景轩发狂起来伤害到她。 “妈,我带您回家……”陷入昏迷的韩景轩嘴里喃喃地吐出不连贯的话。 一句话让善良的徐家妈妈红了眼眶,和阿琦对视一眼,阿琦默默地拿过一床毛毯,给韩景轩盖在身上。 韩景轩睁开眼睛拽住阿琦的袖子,说道:“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幅样子……” 这些天,在韩府休养身体的沈月眉全然不知韩景轩去恒安里戒烟去了,还以为他又不知哪里玩耍去了。羸弱的身体渐渐复原,阳光照在房间的木质地板上,这些天,沈月眉一直读书打发时光,她起身走到书柜前,拉开玻璃门,挑了一本《官场现形记》,斜卧在沙发上开始阅读。这时,外面传来动静,沈月眉不由得放下书,走过去打开门。 楼梯的拐弯处,沈月眉看到一个时髦的女孩子,远远看着有几分面善,似乎自己看过不少她主演的电影。 沈月眉听到动听但哀婉的声音传来:“当初你和钱海露毁约时,我还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以为你是为了我,你真的,要和北平来的那个姑娘结婚吗?” “北平来的姑娘”,沈月眉吓了一跳,不会是说自己吧?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她看到韩景轩颀长的双腿和脚上的黑皮鞋,原来他在家,这么多天不知他跑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第八十四章 假戏真做 沈月眉听到一阵心碎的哭声,韩景轩的声音温柔地传来:“别哭了。”她听到他叹了一口气,看到他垂下的手抬起来,似乎给那女孩儿擦泪,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回音一般传来,“我们早就结束了。” 叫阿美的电影明星抱住他,哭道:“那时候你说,你对所有女人都一样,你不会结婚,也不想结婚,过去了这么久,可我就是放不下你。阿轩,我知道的,你结婚只是被家人所迫,别离开我,好吗,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不要名分,不做妾也可以,只要你别离开我,好吗?” 沈月眉只听到阿美嘤嘤的哭声,听的人心碎,沈月眉摇摇头,想起韩景轩和四太太,这个家伙真是个情场浪子呀,沈月眉感觉自己多虑了。楼下静默了许久,韩景轩的声音传来:“阿美,别这样,有点骨气,会有一个真正懂得珍惜你的人出现的,别为不值得的人这样。我那时那样说,只是一时的心情,在战场上经历过死生之后,我现在想要成家结婚了。” 沈月眉看到楼下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忽然门开了,两个男人走进来,韩景轩赶紧与姑娘分开,是阿文和另一个朋友。阿文看到在一边抹眼泪的电影明星,另一位朋友早已上前索要签名,阿文唏嘘感慨道:“嚯,好热闹。” 电影明星擦干眼泪,见自己继续逗留在这里不方便,便告辞离开,韩景轩吩咐毛副官开车送她回去。电影明星刚走,阿文便捶了韩景轩一下,说道:“你的北平姑娘呢?” 沈月眉心下一惊,只听见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她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佯装看书。门应声而开,韩景轩急匆匆走进来,说道:“麻烦帮我演一出戏。” 沈月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韩景轩拉着袖口匆匆下楼来到会客室。她看见两个和韩景轩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一个长得不帅气但周正,另一个脸圆圆的有三分可爱。两人看到韩景轩领出来这样一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住了,她不施粉黛,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澄澈透明,旗袍下的线条玲珑婉转,真是好可爱一个女孩子,男人即便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也愿意亲近她。 韩景轩对沈月眉说:“没关系,他们是我的中学同学,是很好的朋友。”沈月眉不知所措不明所以地看看韩景轩,又看看两人。阿文最先反应过来,打趣着叫了一声:“韩夫人好。” 沈月眉吓了一大跳,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疑问地看着韩景轩,韩景轩对她挤挤眼睛,想起他说的,演场戏,沈月眉的眉心拧了起来,被眼前的状况弄晕了头。 阿文发觉了沈月眉的脸色煞白,问道:“怎么,嫂子不舒服?” 韩景轩飞速看了她一眼,又看看疑惑的两人,说道:“今日先不留你们吃饭了,她身体不适,改日我们兄弟好好聚一聚。” 两人一走,沈月眉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们为什么叫我韩夫人?” 韩景轩从桌上端起一杯茶,慢慢啜饮,说道:“难怪别人误会,你住在我这里,你又那么美,我又是出了名的爱美人的多情公子。再说,我离开上海去北平,加之和钱海露解约,然后便带着你回来,我的亲人朋友还有部下,都把你当做我太太了。” 沈月眉忙道:“那你赶紧跟别人解释清楚啊!” 韩景轩放下杯子,看着沈月眉,为了娶她,自己背弃了钱海露,辜负了曹晓曼,韩景轩发现面对她,自己竟然如此怯懦,他不敢告诉她真相,他害怕她质问他,质问他为何把她蒙在鼓里四处散播婚讯给她制造舆论压力,那个爱字堵在心口,面对着她说不出来。他其实并不会花言巧语,甚至不懂得表达,他只是天然就可以吸引女孩子,除了她。他害怕她无言的反抗,害怕她激烈的拒绝,害怕失去她,害怕做了这么久的美梦落空。 韩景轩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避下去,尽管害怕面对她的眼睛,可他是一定要娶她的,信念坚定了,韩景轩说道:“可我不想解释。” 沈月眉看着他,感觉一场暴风雨正向自己袭来,她不寒而栗,生活处处充满意料之外,有好事也有坏事。六年前,她从未想过可以遇到陈振中,从此生活焕然一新;三年前,当她以为自己和陈振中可以天长地久时,怎么也没想到吴传庆的出现残忍地破坏了这一切;一个月之前,她怎么都不曾想过,会是韩景轩带她离开北平,怎么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来到上海这块陌生的土地上。 韩景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怕什么,大不了就假戏真做,我娶你!” 沈月眉目瞪口呆。 韩景轩煞有介事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盒,打开,蓝宝石戒指熠熠闪光,沈月眉呆呆地看着,事态发展太快,而且严重失衡,她实在是反应不过来。韩景轩忽然把戒指举得高高的,单膝跪地,仰头对沈月眉说道:“嫁给我吧。” 沈月眉目瞪口呆,她向后退了一步,说道:“你这人就是喜欢开玩笑,你快起来,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韩景轩站起来,说道:“看见怕什么,绅士求婚都是这样子的,我可不是开玩笑,虽然戒指是上次和钱海露订婚时买的,求婚可是真的。” 沈月眉摇摇头,她实在搞不懂韩景轩这人,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你疯了吗?刚刚那个女孩子,我知道是电影明星,我去看过她演的电影。曹小姐,那么漂亮,那么高贵。哪个不比我好十万倍,我一个残花败柳,你这是何苦呢?” 韩景轩叹口气,说道:“哎,你不知道,我和阿琦的关系太好了,他三十多不结婚,即便我找了女朋友,人们背后也总是议论纷纷。徐家妈妈算了一卦,说要解决阿琦的终身大事,必得我先喜结良缘。” 看着韩景轩一本正经胡扯的样子,愁肠百结的沈月眉忍不住笑了,开玩笑道:“阿琦人很不错,又有学问,人又儒雅,你若真是如此为兄弟着想,不如我嫁他得了。” 韩景轩顿时脸色煞白,急切地说道:“那不成,他那人见了女孩子就脸红,话都不会说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好吧,我说实话,我下面有六个弟弟,二弟三弟都娶了媳妇,只有我还孑然一身,我爹和我奶奶催得紧,把我逼得没办法了。我为什么不娶什么曹小姐、钱小姐呢,因为她们都喜欢罗曼蒂克,可现实中哪有那么多情和爱,不过是两个人搭伴过日子罢了。我希望结婚后还是自由的,只有你可以做到,沈月眉,不如这样,我们达成一个协议如何?我们结婚后,还过各自喜欢的生活,你喜欢上学的话我还送你去上学,我喜欢做什么你也懒得管我,如此一来,你在大上海可以安心的生活,我也不必再遭受家人的逼迫了,这简直是一箭双雕,天作之合,你说呢?” 沈月眉看着他,她真是搞不懂他,他仿佛天生习惯于隐藏起真实的自己,如同曾经他隐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卧底于吴传庆身边一样,可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却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是纯真的。他救过自己,沈月眉讨厌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可并不厌恶他,然而她现在不情愿婚姻。上一段婚姻,饱受虐待,伤痕累累,上一段爱情,令她心碎。 沈月眉摇摇头:“我现在对于婚姻毫无兴趣,我迟早会去当尼姑的。” 韩景轩哈哈大笑:“小丫头,受了点挫折和伤害,就看破红尘了。多少人一生经历大风大浪,却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虽然结过婚,可所嫁非人,不算真正的婚姻,何妨尝试一下,一个比你大几岁,懂得心疼女人的人,和他结婚或许有很多乐趣的!” 沈月眉看着韩景轩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对于他描绘的愿景毫无期待,沈月眉此刻,只想停泊在一个平静的港湾,让自己的心和风细雨云淡风轻,不想再有一丝波澜。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在你眼里,婚姻只是一个形式和外壳,可我依然看得很重,我不想现在这样随意就结婚,我没有你那么洒脱,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准备好。我特别羡慕阿琦,和徐家妈妈住在胡同里,母子相依为命,这是我现在唯一想过的生活。你救过我,我会报答你,但未必一定要拿身子来报答吧?” 韩景轩的笑容僵在嘴边,沈月眉最后的问话震慑了他,他看着她匆匆跑回房间,迅速反锁上门。 沈月眉倚靠在门后,看着这房间里的一切,自己和母亲现在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韩景轩的。她心里的念头愈发坚定起来,不想军阀再来摆布自己的命运了,她害怕再度坠入那无底的黑洞。她要独立,虽然不能征服上海滩,但是要立足。她要出去自食其力,她会弹钢琴会说英语国文也学得很好,说不定可以去小学谋个教职。即便不可以,就是去戏班做一辈子下九流,也再不受人摆布!她深信,最肮脏的人,不是地位最下等的人,而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群中! 这么想着,沈月眉觉得前路似乎开阔和光明起来,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韩景轩的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她没齿难忘,她会报答他,但是并不代表她委曲求全违背心意按照他的安排来生活。 第八十五章 只要你留下 韩景轩在厨房外面伸着鼻子闻,说道:“姐,你在做什么,这么香?”他说着走了进去,不由得愣住了,沈月眉和凡柔正在做饭,凡柔擦擦手上的水,说道:“月眉妹妹在教我炖排骨呢,她炖的排骨特别香。” 沈月眉对他莞尔一笑,韩景轩看得呆住了。 坐在餐桌旁,沈月眉把那一盆排骨端上来,顿时香气四溢,毛毛和球球在桌下叫个不停。沈月眉笑笑,摸摸球球的头,端了一个小碗来给毛毛和球球。 韩景轩的心头被温暖笼罩,天气转寒,秋寒料峭的季节,坐在温暖的家里,最爱的女孩子端来一锅美味的排骨,狗围在脚下欢叫,这么平凡却这么幸福。 韩景轩连汤都喝光了,空气中的香气却一直飘散不去,韩景轩吸吸鼻子,那是幸福的味道。他微笑着看着沈月眉,她的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韩景轩再一次被她的美震撼。 沈月眉说道:“你的话我细细想过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 韩景轩心里咯噔一跳,他知道这开头过后就要“但是”了,那后面的内容应该是他不想听到的,但是却是沈月眉想要表达的主要意思。 “可我不能再麻烦你了。谢谢你这段日子,对我这么好,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看得起我,可我现在真的无心婚姻,也不想再嫁给军人,我不懂军事和政治,新军阀和旧军阀都不想嫁,所以,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没想到这顿美味的排骨竟是最后的晚餐,韩景轩默默地拿过纸巾擦擦嘴,说道:“如果我留你呢,如果我……” 沈月眉说:“我知道你要留下我一点不难,你是五省联军总参谋长,在上海有很大的权势,和吴传庆在北平一样。你真的要步他后尘吗?” 韩景轩冷笑:“沈月眉,你在将我一军,我若是强迫你,就和吴传庆一样了。” “你这样的人,自然少不了曼妙女子竞相追逐,排队要嫁给你的人很多,比我好的更是数不胜数,你会很快就忘了我的。” 韩景轩看着她,说道:“沈月眉,你太天真了,到现在你还是把爱情和婚姻看得太重。我们遇到的时候,彼此都孤单失意,你会吸引我,或许就是缘分,你可能觉得是孽缘,可我相信命运的安排,缘分的指引,更相信我自己的心。我的心希望你留下,留下吧,好吗,只要你留下,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勉强你的。” 韩景轩希望自己的真情可以打动她,沈月眉也不是铁石心肠,面对韩景轩热切的眼睛,即使确信他是个不能长久的花花公子,沈月眉也愿意相信此刻他是真心的。 韩景轩看出沈月眉内心的撼动,他说道:“你不了解大上海,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有靠山和后台,你一个外乡女人,活着会很艰难!你不知道,真正的大上海是什么样子,繁华背后隐藏着多少黑暗,许多人带着梦想而来,可是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出人头地就不错了,剩下那九十九个人,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我不是吓唬你,据说浦东有个‘蚁媒族’,专抢年轻太太小姐,至于抢去干嘛我不说你也明白吧。” 沈月眉听了,多少有点害怕,她看着韩景轩,他的眼睛那么干净,眼神那么清澈,却深不可测,沈月眉相信韩景轩这是激将法,她半信半疑,这个人水太深,她永远猜不透他做事的真正意图,而眼前,沈月眉急切地希望忘记北平的一切,而韩景轩在,他的军人身份,他过去和吴传庆的关系,注定她无法忘却的。她打定了主意,要和过去割舍地干干净净。 坐在沈月眉房间里的沙发上,黑暗中,韩景轩没有开灯,他孤独地一枝接一枝地抽烟,韩景轩吸吸鼻子,屋内似乎还可以嗅到沈月眉身上的清香气息,那香气让他心痛。她停留过的痕迹都在,窗户边的餐桌上,他们曾经在那里共用过晚餐,饭菜的清香似乎还凝滞在空气中。铺得平平整整的大床上,韩景轩能看见沐浴后的她,正斜卧在枕头上专注地看书,她整个人,静静地散发着丁香般的清香。 沈月眉住过的房间,干净、整洁、清香,除了几件衣服以外,她几乎什么都没带走,抽屉里的钱也一分没拿。 毛副官走进来,说道:“小三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暗中保护她们母女了,她们找到了住处,已经安顿下来了。” 韩景轩对毛副官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韩景轩披上衣服走出去,他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排骨香味,心里忍不住哆嗦,明知沈月眉是不会回来的,可依然快马加鞭地循着香味过去。 原来是毛毛和球球,毛毛已经把排骨吃完,愉悦地舔着嘴巴,球球面前的排骨还有整整一盘,它却不肯吃,只呜呜叫着,那声音悲伤得令人不忍去听。 凡柔看见韩景轩,站起来说道:“狗最通人性了,它好像知道沈小姐走了,一直不肯吃呢。” 韩景轩上前抱起土黄色的球球,球球怕冷一样缩在他怀里,让他觉得多多少少分担了自己的几分悲伤。他摸着球球说道:“你那么可爱,也留不住她,你对她有那样深的感情,她却不在乎!” 韩景轩恨恨地离去,他心里怨恨沈月眉。上海滩是什么地方,一个外地来的女孩子,如何立足?那么复杂的社会环境,军界、警察、政界、土匪、流氓还有黑帮,各路势力统治着上海滩,韩景轩怨恨沈月眉不会享福,安心呆在他为她筑就的巢穴里不好吗,非要出去承受外面的风吹雨打。还有谁会像自己一样对她好,保护她? 毛副官带着韩景轩驱车来到沈月眉租住的弄堂,在一个新旧交替的马路旁。弄堂里一幢一幢老式房子,每幢房子里住了约莫四五家。这边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而不远处三层楼的新式住宅却空着许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月眉租的那一家,加上她共住了五户人家。二房东住在统客堂,一家住了统客堂楼,另一家住了三楼的晒台,灶批里住了一家,沈月眉和母亲住在灶批楼。啰啰嗦嗦的胖房东租沈月眉十元钱一个月,不断叨念着自己多么心善,体恤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租金如何便宜。沈月眉趁机问二房东,都去哪里找事做,二房东说,大部分人都是走关系,托亲戚或者朋友来谋事。 韩景轩远远地看着那扇灯火通明的窗户,似乎可以看到沈月眉的倩影,倒映在窗帘上。夜空下,他坐在车里久久地看着,专注地看着,毛副官问道:“参谋长,要不要过去?” 韩景轩摇摇头。他知道他过去也没用的,沈月眉不会跟他回来的,也不会接受他的施舍。有时他把曹晓曼和沈月眉作比较,喜欢沈月眉的温柔,有时,他把更加温柔的电影明星易人美与沈月眉作比较,则喜欢沈月眉的骨气。这会儿,他真恨沈月眉的骨气。 韩景轩驱车来到黄浦江边。他从车上下来,站在江边,看着远处的船只,清凉的海风吹散了心头几许忧愁。看着眼前黑夜中深蓝色的海,感受着这刻骨的清冷,韩景轩不由想起船上,他把沈月眉抱在怀里时,平静的外表下,那颗心火热地雀跃不止!他想起沈月眉毛绒绒的头发,想起她发间的清香。 他会赢回沈月眉的,不只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 住在弄堂里,沈月眉渐渐了解了上海的另一面,韩景轩带她领略的,是大上海上层人的生活,而现在,她所见所闻,都是普通劳苦大众的生活。 她的二房东,靠着收租过日子,每日里捧着一杆竹节短枪抽鸦片烟,没钱花的时候,便***过活,总在骂骂咧咧当时的时局,说有钱有权的都大量贩***,禁烟政策打压的都是这些靠卖烟混口饭吃的走卒小贩。 统客堂楼里住的那人,在一家私塾里教书,三十多岁,带着眼镜,常年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围着一条白围巾,总是咳嗽,似乎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晒台那家住的年轻男人,据说是交易所经纪人的助手,他的眼睛总是在沈月眉身上转悠,有时还夸她美,或者说一些没边没溜的话,沈月眉皆装聋作哑。 灶批里那个女人,穿着旗袍,似乎有点贵太太的架势,不过也不会是太有钱的,至多丈夫经营个小生意罢了,大家都说,她来这里是专门养小白脸的。大家还说,她看沈月眉不顺眼,因为沈月眉来了,她就不能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最美了。 这些人间百态,沈月眉皆不关心,她要尽快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和母亲。 在这里,每天听到的是弄堂里各家各户的打水声,买东西时讨价还价声,为了鸡毛蒜皮吵架的声音,还有私塾里稚嫩的孩童们的读书声。眼睛里看到的,是拥挤如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住户,主妇坐在自家门前择菜,随手把水泼在路边,小孩子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私塾的孩子放学后常常去街头的书摊上租一些连环图画来看,《三国志》《水浒传》等等。沈月眉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市井气息了。这让她感觉到安全而亲切。 沈月眉去小学应聘教师,可是上海的小学基本都不需要老师了。那个教书先生帮助她联系了一家弄堂小学,其实就是私塾,房子和普通住家没有两样,沈月眉才干了两天,就被校长太太的亲戚顶替了。她彻底体会到了韩景轩说的,在上海滩,没有靠山,一个女人要想活着是多么艰难! “父老乡亲们,你们去了之后,住的是洋楼的房间,吃的是鸡鸭鱼肉,一周休息一天,可以去马路上玩,可以去逛公园,还可以坐汽车。年纪轻轻的,总要出去见识一番吧!” 一个满面横肉的胖男人高腔大嗓地站在台上喊着。底下蓬头垢面的人们都兴奋不已地听着:“做满了三年,赚的钱都归你们,你们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上海人,在这里结婚生子!” 沈月眉看看身边,都是些衣衫褴褛的女孩儿,有的一边听着一边兴奋地叽叽喳喳,有的嘴里嚼着一块草皮,有的饿得干瘦的脸上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凹陷的眼窝很是吓人。她不解地问身边一个黑黑瘦瘦的大眼睛女孩:“这是在做什么?” 女孩儿看了一眼她得体的衣服和妆容,说道:“东洋纱厂,招女工。” 第八十六章 东洋纱厂 女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摁手印,她们都不认识字,等到了沈月眉,她看到面前的纸上写着“包身契”三个大字,不由吓了一跳。那个男人不耐烦地喊道:“摁手印啊!” 沈月眉阅读速度很快,她飞速浏览了一遍包身契下面的小字: “期限三年,三年之内,供给食宿,生死疾病,一听天命,先付包警十元,人银两讫,恐后无凭,立此包身契据是实!” 那男人不耐烦地喝道:“看什么,摁不摁手印,你不做有的是人要做,不做就赶紧走!”说着,不耐烦地拧紧了眉头,拔出嘴里的旱烟。 沈月眉抬头看看那满脸横肉的男人,脑子里激烈地斗争着,她本能地觉得刚刚这个男人说的话,承诺的条件是骗人的,对这份契约也不信任。可是,她现在急需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和母亲,这么多日的奔波,她已经精疲力尽失去信心了,只想快点安顿下来,她想快点找到工作,让这颗茫然漂泊的心不再惶恐。 后面的人纷纷喧哗起来,要沈月眉赶紧走。那男人不由分说,推搡着沈月眉离开,沈月眉站在一边,心有不甘地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女孩子在包身契上摁了手印,才踌躇着要离开。那男人叫住她,问道“你是哪里人,听你口音不像上海人,也不像上海的乡下人。” 沈月眉说:“我是从,北平来的。” “找工作?”那男人上上下下打量她。 沈月眉点点头。 “这样吧,如果你不愿意做包身工,我们还招一些普通的工人,你识字是吧,做包身工也屈才了,不如做外头工人,和包身工不同,工资一月一结,怎么样?” 尽管觉得这个男人不像个正派人,沈月眉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她点点头。 沈月眉回到家,听到屋里的水声,连忙走进去,看见妈妈脚下放着好几盆衣服,桌上还有纳的鞋底,妈妈一直在做些零活维持母女的生计。沈月眉赶紧把母亲拉起来,把一双手泡在水里使劲揉搓衣服,母亲拉她起来,说道:“你累了一天了,快去歇歇。” 沈月眉执拗地继续洗着,不顾母亲一连串的阻拦,半晌,她抬头看着母亲,说道:“妈,对不起,我没能耐让您过上好日子。” 沈大妈笑笑,说道:“挺好的,住在这里,比你在吴府的时候,妈妈心里好受多了。” 眼泪顺着沈月眉眼角无声地流下,母亲温柔地为女儿拭去泪水。 第二天,沈月眉抱着铺盖来到那家东洋纱厂,几个长得黑黑的男人把守着铁门,他们既不像是黑人,也不像是中国人,很像书上画的印度人。他们查过她的入场证明之后,便挥手让她进去了。 这份工作不好做。起初,纱厂里的噪音折磨地沈月眉总是头晕耳鸣,花絮无孔不入地骚扰着女工们,在她们的鼻子和嘴周围飞来飞去,呛得沈月眉不住咳嗽。棉纱在潮湿的状态下不容易扯断,喷雾器总是弄得沈月眉仿佛刚刚从大海里捞出来一样,那种潮湿让人很不舒服。 这里的女工多是上海的乡下人,为上海本地人所瞧不起。沈月眉没有瞧不起她们,只是和她们很难有共同话题。有时,她们凑在一边讨论张家的鸡和李家的鸭,沈月眉就躲在一边看书。有几个女孩子凑到她身后巴头探脑的,令她很不舒服,她似乎听到那几个女孩子嘲笑她,她不去在意,付出体力她在所不惜,可就是不能忍受精神上的空虚。 “开饭啦!”顿时,女工们拥挤到一张方桌边,晚餐是粥,可不是平日里喝的大米或者小米粥,而是用碎米、锅焦和豆腐渣熬制成的猪食一般的粥。即便如此,女工们依然稀里呼噜抱着碗一饮而尽,吃完后不忘记伸出舌头把碗底舔个干干净净。东洋婆来视察时,见到女工们吃饭的场景,不屑地用日本话说道:“真是一群支那猪!” 每天早上起床时,总有男工头,一边用嘴巴辱骂那些“懒惰”的女工是“猪猡”,一边用鞭子驱使这些“猪猡”去上工。而女工们,似乎精神已经麻木,不但对此毫不反抗,毫无反应,似乎连女人的羞耻感也麻木了,她们稍一背转身子,就可以当着男工头的面在马桶里方便。 起初,沈月眉很是吃惊,在剥削如此残酷的地方,为什么没有斗争,后来,她渐渐明白,不论是北平,还是上海,整个中国,乃至世界,已经没有公正和秩序可言了,在这个黑白不分的乱世里,没有好坏善恶,只有强弱,人类的社会同野兽的森林一样,适者生存,弱者会被欺凌,甚至淘汰,强者说一不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说一加一等于三,就是等于三。 有个女孩子比沈月眉大几岁,对她很不错,是苏北人,家里闹旱灾,父母不忍女儿饿死,便带她逃荒来到大上海寻一条活路。来到上海后,父母相继病逝,在大上海底层混迹了几年,她深知活着的不易和艰辛。她见沈月眉和别的女工很不同,又见她识字读书,于是对她说道: “姑娘,你这么个好模样,又认识字,来这地方做什么?我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她吧唧一下嘴巴,说,“经常吃她们剩下的东西,那味道太难忘了。我看,那个带工瞅你的眼神就不对劲,你这么好看,到哪里都扎眼,会惹事。在这里别说出路了,连活路都没有。你趁着年轻,这么个好模样,寻个大户人家当个丫头,万一被哪个老爷看中了,兴许可以做个小姨太太呢,何必在这里受这份罪?” 沈月眉感激她的好意,对她笑笑,问道:“姐,我听大家都叫你月桂姐,我的名字叫月眉。” 月桂姐憨憨地一笑,说道:“嗨,管什么名字,活着就行了,讲究那些干啥?妹子,你笑起来真好看,跟墙上贴的那些女的似的,画出来的一样。” 沈月眉一笑,她一向不是很在意这些粗鄙的女人,而月桂姐身上的那种淳朴,却打动了她。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刚刚照进这间闭塞的小屋,带工们就一路嚷嚷着起床了,拎着鞭子走进来。沈月眉赶紧穿好衣服,她受不了那些猥琐的男人眼睛在她胸前滴溜溜地转。十几平米的狭小空间里,拥挤了十几个女工。她们不敢怠慢,都急匆匆起身穿衣,生怕稍晚一点,不长眼的鞭子就抽在自己头上。 沈月眉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带工的呵斥声:“月桂,你找死吗,怎么还不起来?” 沈月眉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看去。 月桂姐蜷缩在又薄又破的被褥中,咳嗽着说道:“老板,我,我生病了,不太,舒服……” “哼,”带工头鼻子里冷哼一声,“生病了?懒得!”说着,他顺手拿过一个女工正要倒的马桶,劈头盖脸向着月桂洒过去,月桂一声惊叫,人猛地弹跳起来。顿时,小小的闭塞的,本来就充满汗臭味道的空间里,一股强烈的尿骚气席卷了整个屋子。其他女工忍不住皱着眉头捂住鼻子,月桂站在屋子中央,不洁净的液体顺着头发一滴滴滴下,少量散发恶臭的固体固执地黏在头发上,剧烈难闻的味道刺激地她睁不开眼睛,不住地咳嗽着。 “都看什么,还不赶紧去上工,一群猪猡,懒虫!” 女工们纷纷散去,月桂也只能撑着病痛又污浊的身体勉强走过去。 带工不解恨地在后面踹了她一脚,吼道:“磨磨唧唧的,快一点,再装病,老子打死你,妈的,不做工大家怎么挣钱,白养着你啊!” 大家纷纷散去,对于这一幕似乎司空见惯而失去原该有的愤怒,带工得意地点上一支烟,忽然发现,烟雾中一双清秀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连忙拔下烟卷。 沈月眉不顾月桂姐身上难闻的气味,上前扶住她虚弱的身子,她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她的脾气就是这样,每逢遇到恃强凌弱,义愤有时会冲淡理智,现在她已经懂得收敛很多,却依然忍不住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凶神恶煞的带工头。 吴传庆每次毒打她时总说,我最讨厌你就那么看着人,一言不发。沈月眉看人的那种眼神,总是令吴传庆怒火中烧。 带工猛地把烟头扔在地上,气势汹汹地向着沈月眉走过来。 “你看什么?啊?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上工?” 沈月眉小声说道:“每一根枕木下都躺着一个爱尔兰人的尸体。” “什么?”带工脸上那颗巨大的黑痣抖动着问道。 沈月眉看着他,轻声说道——她不图他听到,她说给自己听:“达维特索洛说,美国的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都压着一个爱尔兰人的尸体!这里真阴森,不知晚上有多少鬼混在飘。” 沈月眉的声音虽然轻,带工听了却是打了一个寒颤,他盯着沈月眉愣了几秒钟,似乎空中真的漂浮着向他索命的冤魂一般,他吓得烟卷都掉了,忽然感觉周围**静了,回头看看一旁呆滞的女工们,他瞪了沈月眉一眼,说道:“你行啊,读过书,是吧?” 带工对着女工们大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干活!”女工们纷纷离去。 带工推搡着沈月眉向外边走去,大家不由自主聚拢来,不知道带工要怎么处置沈月眉。沈月眉很害怕,这里的带工有时可以执掌生杀大权,如果自己死了,母亲该怎么办? 第八十七章 新生活 带工一路推搡着沈月眉走出工厂大门,把她掷在地上,皮鞭啪的一声抽了一下地面,沈月眉眼前飞扬起一片尘土,只听得带工吼道:“滚!有文化来这里干嘛!” 等到那片尘土散去,沈月眉只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只看见带工拎着鞭子大步离去的背影。 一个印度门警对带工说:“你怎么把这丫头赶跑了,工厂里再找不出更好看的来了。” “哼,吃过墨水的人不能留,那些闹罢工闹革命的都是有墨水的人,留下是个祸害。” 当初说的工资一月一结根本没有兑现,沈月眉空着手离开了这个殖民主义剥削奴隶的地狱。这些年的经历,她越发明白,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她想起月桂姐说过的话,她是多么羡慕那些姨太太啊。如果自己当初答应了韩景轩,现在,是不是不用生活得这么辛苦?可是,做姨太太也未必落下好下场,吴传庆的姨太太有几个落下好来了? 生活真不容易,做人真没意思,沈月眉叹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土。 沈月眉将抹布浸泡在水中,水有点凉,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洗干净抹布后,她仔仔细细将窗户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女主人的梳头桌擦得一尘不染。她将墩布从水桶中拎出来,仔仔细细把地抹了一遍,拄着墩布看看这间房间,真是窗明几净。 沈月眉去佣工介绍所,花了三个大洋,谋到了来这户人家做下人的职位。当时,她心里很忐忑,一直赚不到钱,若把最后的积蓄花掉还找不到工作的话,她们母女就真的走投无路了。韩景轩说的没错,自己刚来上海时,只见过这座不夜城的灯红酒绿,最近四处奔波找工作,才发现,原来大上海的街头有那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沈月眉对现在的生活还是满意的,虽然这些家务活完全不需要识文断字,看起来她有些屈才了。不过,了解生存现状的沈月眉,不对生活有过高的要求,在大上海的底层,在重重剥削下,能领到一份薪水,能吃到一份可以下咽的食物,有地方可以安眠,生活便别无所求了。 当物质生活渐渐不再那样匮乏的时候,精神上的空虚自然会浮现出来。管家走过来,说今天厨房里的佣人生病了,他问沈月眉会不会做饭,要沈月眉代劳一下。沈月眉忙忙碌碌地热上干粮煮上粥,这种体力上的劳作也是令人充实的。她拿起勺子搅了搅粥,把锅掀开一条缝,粥且熬着,只要注意不沸出来就好,暂时闲置下来,沈月眉不觉有几分无聊,于是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本《人间的枷锁》,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起来,眼睛随时注意着灶上的锅。 不知什么时候,沈月眉感觉身后似乎出现一双明亮的眼睛,她一回头,不禁吓了一跳。是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头发有几分自来卷,不算特别漂亮,但是有一双非常大非常闪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沈月眉,看上去很可爱。沈月眉知道他是这家的小少爷,她看见过家庭教师来教他学习英文和绘画,他的母亲叫他阿桑。 阿桑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轻声说道:“你认识,英文?” 这个孩子不像吴传庆的小少爷那样惹人讨厌,平时总是不声不响地自己在一边玩,沈月眉轻轻点头,猛然发现锅里的粥要沸出来了,赶紧回身拿起勺子搅动。 “吃过午饭后,你能给我讲故事吗,英文故事书,我看不大懂?”男孩子一脸天真地看着沈月眉。 沈月眉有点不知所措,本能地点点头。 男孩笑了,露出两颗大板牙,不过很可爱,像只大白兔,他伸出稚嫩的小手,手心里躺着一块糖。 孩子总是纯真的,他们心里没有地位的高低,人的贵贱,只有喜欢与讨厌,沈月眉也不知道他是喜欢漂亮姐姐,还是喜欢听故事,她拿过阿桑手中的糖,笑着对他说:“谢谢你。” 午后充足的阳光透过朦胧的白纱窗帘照进阿桑的房间,沈月眉抱着一本安徒生童话给阿桑念上面的英文故事,翻译过来讲给他听,阿桑听得很认真,津津有味,不时问东问西。沈月眉很享受这一刻,白纱窗帘过滤了阳光的炙热,屋里的温暖和光亮都恰如其分地慵懒,令人舒适。这间儿童房布置地很温馨,墙壁上贴着阿桑稚嫩的画,满墙都是一个孩子丰富的想象力,他的玩具四散在地上和床上,凌乱中透出温暖。 沈月眉给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讲到后来,嗓子有点沙哑了,她一低头,便看见阿桑长长的睫毛下,他的小手里端着一个水杯,要递给她,沈月眉心里一阵温暖,这孩子怎么这么好。 阿桑说:“我可以叫你眉姐姐吗?” 沈月眉笑着点点头。 “眉姐姐,我好喜欢你,”阿桑扬起小脸,“我跟妈妈说,要你来做我的家庭教师吧。” 夕阳美丽的橙红色,和天边的霞光相映,给大地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妈妈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阿桑,吃饭了。” 阿桑随手拿起一只虾,母亲拍了一下他的手,说道:“去洗手。” 穿着围裙的沈月眉端来一大碗排骨,戴着金戒指的太太夹了一块来尝,顿时赞不绝口:“这排骨真香,炖的很入味啊,是你做的?” 沈月眉垂手在一边,点点头。 “妈妈,”太太喂给阿桑一块排骨,阿桑边吃边说,“她会英文,你让她当我的家庭教师吧,我不喜欢现在那个老师。” 太太转头看着沈月眉,沈月眉以为她会说,呦,就你还会英文呢,在她印象中,许多太太姨太太都是这么刻薄。但是,她似乎毫不怀疑阿桑所说,很和善地说:“想不到你这样厉害,饭做得这样好,还会说洋文,你念过书?” 沈月眉点点头。 “哪里,复旦大学,上海大学?” 沈月眉有点羞愧地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念过大学,只是在北平的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里读过。” “原来是北平来的,难怪看着气质不一般,那个学校很不错的,那你为什么来我们家做佣人呢?” “我初来乍到,职业不好找。” 阿桑缠着妈妈:“妈妈,我想她给我讲安徒生童话,你就答应我吧。” 太太看着沈月眉,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先试用你一个月,如果你真的能胜任阿桑的家庭教师,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沈月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阿桑一步一跳,边跳嘴里还在数数:“one,two,three……”当数到“eleven”时,他大呼一声跳到沈月眉身边,跳得太猛了,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沈月眉赶紧伸手扶住他,阿桑格格地笑起来,纯真的笑脸在阳光下格外明媚。 晚上,蓝色的床单上,阿桑靠在枕头上,手指沿着沈月眉手里的书移动着,轻声念道:“the prince said, beautiful girl, you save my life, i will, will……”阿桑的手指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单词上。 沈月眉悦耳动听的声音轻轻念道:“i will marry you。marry就是结婚的意思。”沈月眉说着,用红色的笔在旁边标注上这个单词的音标和释义,整本书的每一页都写满了沈月眉娟秀的小字。 讲完了人鱼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沈月眉黯然神伤。孩子爱听童话故事,可是,他们不知道,童话是由大人写就的,有很多东西是孩子无法理解的。 而孩子的灵性也令人称奇,阿桑看出沈月眉的伤感,问道:“眉姐姐,你怎么了?” 沈月眉笑笑说:“没什么。”她低头,看着阿桑长长的睫毛,问道,“阿桑,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阿桑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喜欢,我讨厌女孩子。” “为什么?” “女孩子很讨厌,小心眼,又爱哭,动不动就跟老师告状,我讨厌女孩子。” 听着稚气的话,沈月眉笑了,她摸摸阿桑的头,说道:“你长大后会喜欢女孩子的。” 阿桑大力摇头,说道:“我不相信,我永远不会喜欢女孩子,永远。” 沈月眉说:“女孩子长大后就不一样了,就不那么爱哭了。” “眉姐姐,你小时候爱哭吗?” 沈月眉摇摇头,她轻声说:“不哭的,眉姐姐小时候跟个男孩子一样调皮,总是上房爬树。有一次下雨天,姐姐不想上学就装病,我爹知道后打了我一顿,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姐姐咬着牙数着,就是不哭……姐姐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爹一共打了十六下。第二天就生病了,从那之后,爹再也没打过我……” 回忆起父亲,沈月眉鼻子酸酸的,父亲在她的生命中只有八年,可是印象那样深刻,她记得小时候母亲自责没能给父亲生个儿子,小小的她听懂了,心生悲哀,父亲似乎看出来了,把她抱在怀里,说这么好的姑娘,十个儿子我也不换。父亲是个教员,她清楚地记得他把她抱在膝盖上教她读书明理,她记得父亲在墙上给她画各种小动物。 “眉姐姐,你小时候喜欢男孩子吗?”阿桑的问话把她拉回现实,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不喜欢呀,男孩子太调皮了,可是女孩子长大后,都会爱上一个男孩子,就像故事里的人鱼公主,为了她的王子,哪怕每天踩在尖刀上都愿意,她可以为了王子而死,可是王子却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些事……” 阿桑呆呆地看着沈月眉,他抬起小手抹了下沈月眉的脸,说道:“眉姐姐,你还说自己不爱哭。” 第八十八章 小少爷阿桑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太太的笑声充盈在整栋房子里,阿桑靠在母亲的怀里,骄傲地拿着成绩单给她看,太太喜悦地摸着阿桑得意的脑袋。阿桑把藏在背后的一幅画给妈妈看,说道:“妈妈,送给你。” 太太拿过来一看,孩子稚嫩的画,画着一栋房子,门前站着一家五口,爸爸严肃地带着墨镜拄着文明棍,身边是漂亮的妈妈,帅气的两个哥哥,哥哥牵着阿桑可爱的小手。母亲的心被融化了,惊喜地问道:“是你画的吗?” 阿桑说:“眉姐姐教的。” 太太激动地擦擦眼睛,对沈月眉说道:“真没想到,你这小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一肚子学问呢。” 沈月眉羞赧地低头笑笑。 “眉姐姐,你来,”阿桑上前牵起沈月眉的手,拽着她来到钢琴旁边,回头对妈妈说,“眉姐姐还会弹琴,弹得很好呢。” 阿桑在钢琴旁边坐下来,灵巧的小手上下翻飞着,一连串优美的音符缓缓流淌出来。太太惊呆了,端着茶杯的手僵在身前,阿桑一边骄傲地看着母亲,一边回头喊沈月眉,“眉姐姐,快来。”沈月眉点点头,在阿桑身边坐下。 橙红的斜阳把光晕铺在白色的钢琴上,给沈月眉的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轮廓,她长长的低垂的睫毛像两只翩翩的蝴蝶飞舞着,她不时看一眼身边小小的阿桑,优美的音乐流淌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卷,再给阿桑的背上画上天使的双翼,就完美无瑕了。连仆人都看呆了,大家一起屏息静听着。 “呦,阿桑,你进步很快啊,都能完整地弹曲子了。”一个声音传来。 钢琴声戛然而止,沈月眉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白衬衫站在门口。阿桑看见他,高兴地大叫一声:“大哥哥,你回来了!”便向着他跑过去,那个白衬衫男子抱起阿桑,双手托着他的小屁股,阿桑撒娇道,“不过我现在只会弹这一段。” 沈月眉缓缓站起来,那个年轻人长得很一般,和阿桑看不出是兄弟,阿桑虽然也不是美男子,但是那双传神的大眼睛令人过目不忘,他的哥哥则平淡无奇,小眼睛很不起眼。韩景轩的五官单独拿出来看,也算不得多么美,但是组合在一起非常顺眼,因为比例分配得合理恰当,这位少爷的五官并不比韩景轩逊色多少,可是嘴巴偏小,鼻子偏大,脸颊偏宽,比例的失调让他和韩景轩没有可比性。而陈振中的五官精致,从各个角度看来,都是标志的美男子。 这位少爷对沈月眉点点头,沈月眉礼貌地微笑着点头回应,她忽然发现他的腰间系了一条青色的腰带,这样一身西洋打扮,却系一条中式的腰带,显得有几分不协调,甚而有点滑稽。 “以前给阿桑请过英国的老师,请过复旦大学的教授,上海大学的高材生,都教不好他,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沈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太现在很喜欢沈月眉。 沈月眉笑笑,说道:“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只要他觉得有趣,喜欢这件事,自然能做好。” 太太感激地握住沈月眉的双手,说道:“孩子,太感谢你了,你不知道,我在阿桑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别的孩子三四岁时,话说的头头是道了,阿桑还咿咿呀呀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他爸爸就说这孩子笨,不指望他成器。哪个父母不是望子成龙呢,我平日里管他,督促他,他似乎专门和我对着干,就是不肯听话。给他找了那么多老师,他的态度总也不好,成日里吊儿郎当的。从你来了以后,他好像一下子变聪明了,也懂事了,昨天你带他出去逛街,还给我买了吃的,这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沈月眉笑笑,说道:“太太,阿桑是个特别好的孩子,您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他其实很聪明,您看他画的画,这不是不务正业,不是玩物丧志,他是个天才啊!聪明这个概念让世人限制地太狭窄,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特长,他们都有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人才的潜质。每个孩子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我们大人不懂,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快乐,很幸福。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长大,知道现实世界的残酷,在那之前,就帮助他们保留住那份纯真吧。” 太太满意地看着沈月眉,沈月眉满心期待她能同意自己的见解,可是她却忽然转移了话题,把注意力从阿桑转移到她身上来:“孩子,以你这样的才学和聪明,为什么没有读大学呢?” 沈月眉说道:“那时候家道中落,没钱继续读书。”没有读大学也是沈月眉心里永恒的遗憾,回想起当初和陈振中的约定,如今物是人非,想到当初不幸的自己,折翼在军阀吴传庆手中,那三年水深火热的生活,至今,沈月眉依然难以释怀,如同身上的伤疤一般。 太太说道:“家道中落,这么说以前你家也算殷实?” 沈月眉想了想,摇头说道:“殷实算不得,只能说不饿肚子。我父亲过世的早,那时我才八岁,他是私塾的先生,很看重子女的教育,觉得女孩子也该念书认字,所以,虽然生活清苦,母亲也不肯让我放弃学业,只是家里,实在没钱让我读大学。” 太太“哦”了一声,说道:“那你母亲现在何处?” 沈月眉说道:“在杨树浦那边的弄堂里住着。” “杨树浦,那可不近呢,你每日这样奔波,太操劳了,反正府里空房间多的是,你干脆住在这里吧,也能更好地教阿桑。如果不放心你母亲一个人,干脆叫她一起过来住吧。” 沈月眉看着热情的太太,太久没有感受过人间温暖了,她在感激之余有些无所适从,连忙说道:“这怎么行呢,太太,太麻烦您了。没关系的,我坐电车过来,很方便。” “不麻烦,”太太欣赏地看着沈月眉,说道,“沈小姐,你生的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样的学问,又这么温柔这么善解人意,念书的时候,一定有不少男学生追求你吧,订了人家了吗?” 沈月眉摇摇头,说自己才来上海,她忽然觉得太太观察她的目光似乎不再是考核她能否胜任阿桑的家庭教师。 太太一听这话,欢喜地握住沈月眉的双手拍了拍。 难道她在相儿媳妇,沈月眉不免多心,不然问这些干什么。不会的,沈月眉在内心否决,这样的人家很讲究门当户对,她什么出身,太太怎么看得中她呢?再说,那少爷看上去足有二十七八岁了,这个年龄应该已经娶妻了。不过,太太的样子不像是随便问问的,最有可能的是替别人做媒,很可能是太太自己的熟人,比如麻友的儿子。 沈月眉围上围巾,牵着阿桑的手,阿桑兴奋地不停地大呼小叫,一片麻将的稀里哗啦声传来,还有姨太太的烟卷味道,似有若无地飘过来。沈月眉站在门口,“八万”,太太扔出一张麻将,沈月眉轻声说道:“太太,我带阿桑去公园了。” 太太回头答应一声,吩咐佣人好生跟着。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六饼”,只见一只戴着绿宝石钻戒的纤纤玉手扔出一张牌,“吃”,顿时,旁边浓妆艳抹的姨太太抬起戴着玉手镯的手拾起那张牌。 “你们家家庭教师真逗啊,天天带着孩子出去逛大街。”一个姨太太抽着烟卷笑道。 太太手托着下巴,说道:“你别说,那丫头还真有两下子,阿桑最近学习好多了,英文考了九十多分,算数一百分呢!那晚我看见他屋里亮着灯,过去一看,他竟然哭了,我吓坏了,以为他生病了,他递给我一本书,我哪里看得懂,密密麻麻全是英文,他说,这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实在是太感人了。” “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一个姨太太扔出一张牌问道。 “我哪里懂,是外国人讲的一个故事。这丫头没来之前,我赶着阿桑都不肯学英文,每天就缠着别人给他讲故事,或者画连环画,现在自己都知道用功了。” 一个眼角上扬眼睛很媚的女人,一边妖娆地抽烟,一边说道:“你别光为了儿子,也想想自己,放个这小狐媚子在家里,你家那口子吃得消?侬能放心?” 大家都格格笑起来,麻将声声不断,太太抬起手臂捏着太阳穴,说道:“有个啥子不放心的,哼,我都多久没见到我们家那口子了,天天忙,破商会里有什么好忙的。我呀早就想开了,我不在家里放,他还不一样出去找?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我三个儿子,阿桑懂事了知道用功了,我就放心了。哎,老大真是不让人省心,三十多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肯结婚,天仙一样的姑娘也看不上,眼光高的咧,也不照照镜子,哎!” 阿桑一路跳着叫着,似乎在家里憋了很久似的,沈月眉被他牵着,跑得气喘吁吁,她一步不离地跟着,生怕把他丢了。 阿桑看见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个小孩,男人买了一枝糖葫芦,递给肩上的小孩,小孩心满意足地吃起来。阿桑伸伸舌头,看那孩子吃得格外香,于是牵着沈月眉的手,说道:“眉姐姐,我想吃糖葫芦。” 沈月眉给他买了一枝,忽然发现,卖糖葫芦的老头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吃了一惊,连忙偏头去看,那双眼睛顿时躲开了,沈月眉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匆匆转身,那是韩景轩。 第八十九章 青帮大亨 韩景轩紧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走到沈月眉身边,说道:“我不是跟踪你,也不是派人监视你的行踪,只是,不太放心你。” 许久没见到他了,天气比之前寒冷了许多,冷风中,他的脸似乎比往日又白皙了些,不像夏日里的小麦色,脸冻得有几分红,眼睛结了霜似的格外晶亮,看了几天那个姿色平平的大少爷,才觉得韩景轩确实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沈月眉轻声道谢。 韩景轩走近她,问道:“怎么样,你过得好吗?” 这些天,韩景轩一直躲在远处暗暗地看着她,当沈月眉进了那个剥削人不吐骨头的东洋纱厂后,韩景轩立刻让警卫员小三子找到沈月眉的带工头,要他无论如何找个理由将沈月眉开除。小三子问,为什么不直接把沈月眉接出来,让她知道是你救了她,或者直接给她钱,叫她不要再这么辛苦地四处谋生了?韩景轩摇摇头,说,她不会接受我的施舍的。小三子摇摇头,表示女人真难懂。 韩景轩看到沈月眉和阿桑在一起的场景,他很嫉妒那个小孩子,他不懂,为什么沈月眉可以对那个孩子那样好,那样笑,却不肯施舍一点与他? 沈月眉捋了一下额角的碎发,说道:“我挺好的。” 这时,阿桑忽然虎虎生风地跑上前来,张开双臂横在沈月眉和韩景轩之间,他护着沈月眉,对韩景轩质问道:“你是谁,不许欺负眉姐姐!”他睁着一双大眼睛,虎虎生威地看着韩景轩,然后转头对沈月眉说道:“眉姐姐,我来保护你!” 沈月眉对全副武装全身戒备的阿桑说道:“阿桑,这是老师的一个朋友。” 阿桑扶了扶帽子,看着韩景轩的大眼睛里,敌意渐渐消散。韩景轩看着这个小小男子汉,嫉妒的同时很欣赏,男孩子,从小就得有点龙虎精神。 韩景轩笑笑,看着阿桑,走近沈月眉,说道:“你宁肯照顾一个孩子,也不肯让我照顾你。” “你照顾我?”沈月眉吃惊地一笑,他一个大少爷,不要别人照顾他就算好的了,“我可以照顾自己,我现在过得很好,至于阿桑,我很喜欢孩子。” 韩景轩蹲下身子,看着此时和自己一般高,气势却比自己还高的阿桑,说道:“小男子汉,要保护好你的眉姐姐啊。” 阿桑鼓着眼睛和腮帮子,看着他,竟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韩景轩笑了笑,带着警卫员等人离去。 沈月眉打开桌上的台灯,开始备课,她蘸一蘸钢笔水,正在纸上沙沙地写字,忽然门“砰”地一声打开来,沈月眉吓了一跳,只见大少爷直愣愣地向着她走过来,小眼睛睁得圆圆的,问道:“沈小姐,你没事吧,听阿桑说,今天街上有几个军人想找你麻烦。” 沈月眉从未和他这么接近过,不由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说道:“我没事,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没有找我麻烦。多谢大少爷关心。” 大少爷挠着头呵呵笑了两声,尴尬地不知再说什么好,便以晚饭为由告退了,走的时候还撞上了沈月眉屋里的门框。 阿桑走过来,把小手放在沈月眉的书桌上,他凑近沈月眉的耳边,说道:“眉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妈不想让你再当我的老师了。” 沈月眉吃了一惊,自己又要失业吗,生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她紧张地看着阿桑,正想问他是不是自己教的不好,有什么地方太太不满意,阿桑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妈妈,想让你,做我的嫂子!” 沈月眉大吃一惊,钢笔“啪”地一声掉在桌子上。 每每触摸到岁月静好的幸福时,便是转弯的时候,出乎意料的事情就要降临,沈月眉的人生向来如此。 “想不到你拿得起笔杆,下得了厨房,还织得了毛衣,真是贤惠呢。”太太一边吃着桌上的葡萄,一边看着在灯下织毛衣的沈月眉说道。 沈月眉不自然地笑笑。 太太剥去葡萄皮,说道:“以前老大天天在外面忙,家都不怎么回,这几日,他见天往家里跑,可也奇了。昨天,一口气冲进我房间里,问你有没有人家了……” 沈月眉织毛衣的手停住,她的心脏跳得厉害,钟表的跳动和心脏的跳动在不同的节律上,莫名地令人烦躁。 太太继续说道:“老大这孩子,以前相过不少女孩儿,都看不上,有一个美得天仙一样的,他也不中意,我成日价牵挂他,别人都说,缘分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你来了以后,这喜鹊总在枝头叫唤,我看好事要来了,你觉得呢?” 沈月眉笑笑,附和着点头,她决定只要太太不直接说出来,她就装聋作哑。 太太锲而不舍地试探:“小冬啊,你觉得我们老大怎么样?” 沈月眉不能继续沉默,只能简单说道:“很好啊。” 太太说道:“老话说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话真是不假,你看你和老大,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平,这不就遇见了。本来你只是家里的佣工,不成想和阿桑投缘,可不是合该你和我家有缘么?阿桑是个小媒人呢,哦,不,阿桑告诉我,外国故事里有个光屁股小孩,叫,丘比特,拿着箭啊对着这两个人一射,一箭穿心,这两人就一生一世在一起了。真有意思,中国是月老,外国是小孩。小冬,当年我们家老爷,在上海滩赤手空拳闯荡出一片天地来,白手成家,我想你也经历过许多,也明白生活的不易,若是做了我们家媳妇,我们肯定不会亏待你和你母亲的,怎么样,你愿意吗?” 沈月眉看着太太,她一言不发,摇头有些太过于残忍和不知好歹,她用自己的眼神告诉她,自己不是默认,而是不同意。 太太期待的眼神暗淡下去,她坐直了身子,口气有些严厉起来:“难道你嫌我们这样的人家配不上你不成?” 沈月眉连忙摇头,说道:“怎么可能,太太,您的恩情我没齿难忘,可是,我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清清白白的小家碧玉,我,我配不上大少爷,我,我以前,以前嫁过人的……” 太太吃了一惊,沈月眉低头,她早就想好了,如果太太真的这样想,她就告诉她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她可以无所谓门第,难道愿意让儿子娶一个逃妾吗? 回到自己的房间,沈月眉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不舍地看看这个房间,在这里她曾经获得过久违的快乐,这一切都是她凭着自己的本领挣来的,她心安理得。桌上有自己每晚练的字,大少爷知道她练习毛笔字钢笔字,还专门买了墨水让阿桑给她送来。她把自己和阿桑的合照装进箱子里,照片上无忧无虑的阿桑张开大嘴哈哈大笑着,阿桑是她在这里最舍不得的人。 又一次要面临茫茫的前程了,不过这一次沈月眉不是很害怕,毕竟她已经渐渐了解了上海滩,也证明了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立足。她只是很惆怅,她想起月桂姐的话,你那么漂亮,到哪里都不会消停的。 大少爷的心意,她多多少少能体会出一些,她也不是没想过,嫁给他对自己来说,或者未尝不是一条好的出路。可是,当这一切真的来临时,她本能地抗拒,她害怕婚姻,害怕从此和一个陌生人共处一室。当初和陈振中亲昵的举动,对于沈月眉来说,不只是顺水推舟,而且是心之所向,她留恋振中温暖的怀抱,她留恋他身上的气息,她喜欢他抚摸自己的头发,那种怜爱让她心内安详而平静。而大少爷,莫说任何亲昵的举动,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来。 沈月眉最后一次关上这个房间的灯,那次同太太说了后,母亲不同意搬来,认为人家待自己好,自己不能不知足,所以沈月眉每个周末都回家探望母亲。 沈月眉走出这栋豪华的住宅,她发现,许多人腰间都系着一条青色的腰带,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青帮的标志。这家的男主人,是青帮中一个大亨,也是上海滩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这次挣来的钱足够母女花一阵子了,沈月眉没有急着去谋差事,而是在家休养了几日,她觉得心里有些疲惫,想清静几天。 这天,她在窗前写字,一行行娟秀的小字跃然纸上,风微微吹拂她的秀发和墨水瓶下压着的纸,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房门打开,竟然是那家的太太,阿桑的母亲。她怎么会亲自到这里来?沈月眉连忙给她沏茶,请她坐下。 阿桑的母亲很憔悴,她说道:“说实话,沈姑娘,虽然你真的非常好,我也,不愿意我儿子,娶一个……可是,他就是看中你了,什么都不顾,他把一切都怪罪到我头上,他觉得是我把你赶走的,他跟我怄气,绝食,他生病了,求求你,看在一个母亲的份上,就算你不答应他,去开解一下他,好吗?你说话比我有用,他能听得进去。” 沈月眉看看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了,她看着面前形容憔悴的太太,没有办法摇头。 第九十一章 一纸婚书 此话一出,大少爷和沈月眉都吓了一跳,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七姑八婆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韩景轩转过头来看着沈月眉,问道:“是吧,眉儿?” 沈月眉咬着牙齿,不说话,韩景轩紧张极了,他紧锁眉头看着她,却读不懂她的眼神。 “哼,空口无凭。”大少爷轻蔑地说道。 韩景轩对小三子打了个响指,小三子听令,端端正正拿来一张硬壳纸,大家纷纷议论那是什么,大少爷皱着眉头接过来一看,是一纸婚书。 这是一个绢面婚书,上面的字迹是油墨印刷的。绘制的图案是龙凤呈祥,还贴有价值不菲的印花税票。 上面写有韩景轩和沈月眉的生辰八字以及良辰吉日。 “韩景轩 沈小冬喜结秦晋之好。”一行金色大字很是耀眼。 大少爷看了沈月眉和韩景轩一眼,“哼”了一声便离去了,下人们纷纷上前把聘礼抬走。 韩景轩回头看着沈月眉,说道:“我说过,结婚只是个形式,帮助我们度过眼前的危机,结婚后我们各过各的,过不下去还可以离婚,上海离婚的越来越多,也不稀奇。” 沈月眉无力地坐在身后一张椅子上,斗争了这么久,她真的累了,有几分任命了。很多哲学家终其一生总结出来的文绉绉的言论,往往田间老农一语中的,月桂姐那句话说的太对了,她到哪里都不会消停的,她长得那么美,性情温和,又能琴棋书画,还贤惠持家,在她人老珠黄之前,她的生活是不会平静的。 想到月桂姐,再看看自己,为什么身份低微的人从来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呢,难道人生来没有财富与权势,就注定不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吗?一直以来,她都被生活所迫,小时候被贫穷所迫,不得不放弃读书;长大后,被权势所迫,不得不放弃深爱的陈振中;为了生存所迫,不得不跟随韩景轩来到上海,现在,又被这种局势所迫,不得不嫁给他。 她痛恨被人摆布,被命运摆布,可是命运一直没有停止对她的摧残与折磨,似乎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这个被称为命运的神秘所在,对于一次次打破她的希望和梦想乐此不疲。 沈月眉又回到韩景轩家那间宽敞的大卧室里,韩景轩把厚重的双层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韩景轩回身一看,沈月眉像一只小刺猬一样钻进了被窝里,把自己连头蒙住,韩景轩上前拉拉被子,感到她在里面紧紧攥住了,似乎决心不见他。韩景轩柔声说:“月儿——” 韩景轩喜欢月和眉这两个字,更加喜欢眉,每每叫她时,都发自内心感到温暖和平和。“起来吃点东西吧,洗个澡,换一件衣服。” 沈月眉在里面半天不吭声,韩景轩不知道自己是否幻听,似乎听见她在抽泣,他想要拉开她的被子,听到她在里面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睡一会儿。” 韩景轩不好继续勉强她,只能隔着被子拍拍她,说道:“好吧,你好好休息。”他起身,又看了她一眼,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韩景轩只得关上房门离开了。 沈月眉一直睡,一直睡,天黑后,韩景轩进去给她送饭,轻轻拧开床头的电灯,她依然熟睡着,鼻翼轻轻扇动,呼吸很均匀,似乎累坏了。韩景轩看她睡得像个孩子,可爱的样子让他情难自禁,伸出手背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就在这时,沈月眉眼珠转动,醒转过来,韩景轩赶紧缩回爪子,她猛地看到韩景轩,似乎很吃惊的样子,慢慢想起之前的事情,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下人把饭菜拿进来,在桌子上摆好,韩景轩坐在沈月眉对面,看着她吃饭,她始终一言不发得吃着,似乎对面坐的是空气。 韩景轩看着她,不动声色,全身的热血却被点燃,似乎重回北伐的战场,为了改变世界的信仰保家卫国,除暴安良。征服战场需要的是霸气和谋略,征服女人需要的是柔情。他看着她,喜欢她的样子,无论做什么都像个孩子一样认真,以后每天都能看见她,此刻的韩景轩心满意足。韩景轩知道,他和沈月眉之间,是一场温暖的长跑,他要克制自己拥她入怀的冲动,克制自己与她合为一体的生理欲望,像个初恋的小男生一样享受每日细碎的小幸福。韩景轩最有信心的,除却战场,便是女人,不急,韩景轩告诉自己,已经成功地把她留在身边了,漫长的相伴岁月总会日久生情。 沈月眉从洗澡间里走出来,头发间散发着清香,韩景轩深深地吸吸鼻子,他点上一支雪茄烟,幽幽地吐出烟圈,说道:“来,你坐下,咱们谈谈。” 沈月眉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韩景轩说道:“下月初六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吧?” 沈月眉猜测得到,但是惜字如金地点点头。 韩景轩把一张《上海大公报》递给她,沈月眉接过来一看,就见到五方寸大小的“韩景轩 沈小冬结婚启事”。 沈月眉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韩景轩,又低头看看两人的生辰八字,韩景轩以为她一定要问自己,如何搞到了自己的生辰,沈月眉开口问道:“你都这么大了?” 韩景轩无言扶额,沈月眉的关注点果然不俗:“我多大了,不过比你大个六七岁而已嘛,而立之年尚未到,被你说的好像我是个老头子一样!我知道,我这张脸看上去像十八岁,可你也不想想,我在军界没有后台,到了今日之位全屏自己努力,可不是蹉跎了青春光阴。婚礼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形式,可我的婚礼还是要热热闹闹地操办,你有什么要求吗?” 沈月眉摇摇头,她看着报纸,说道:“听闻你父亲在商界,是个强势而说一不二的人,他想办的事情一定能办成,想得到的东西一定能得到,你果然遗传了他。” 韩景轩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住在家里,一山难容二虎呀!从小,家里其他兄弟都听我爸的安排,我真不懂,为什么要听他的?我小时候,听说了西方那个传说,耶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产下救世主耶稣时还是个处女,我便执着地相信,我是我妈妈一人生的。” 沈月眉忍不住想笑,韩景轩这人,似乎只有可爱和可恨两种状态,她低头掩藏笑意:“所以令尊是圣母,你是救世主?” 韩景轩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看,我不是救了你两次么?”他清清嗓子,专注地看着低头喝茶的沈月眉,轻柔地叫道:“月儿——” 沈月眉的手一抖,茶杯叮当作响,韩景轩忽如其来的肉麻令她很是不适,韩景轩深刻地看着她,自顾地说道:“月儿,告诉你一句我读军校时期的座右铭,这句座右铭在我毕业时写在了教官的脸上,当然是在他睡着的时候。sometimes the hardest choices we make end up being the best thing we could have ever done for ourselves.这句话的意思你懂吧,有时候,我们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最终成为我们做过的最漂亮的事。嫁给我,你现在觉得很突兀,因为你还不了解我,或许,有一天你了解了我,会庆幸当初没有错过我,因为我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好人。” 呵呵。沈月眉抬头一笑。 沈月眉又一次来到那家东洋纱厂,这一次,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穿着漂亮的旗袍,车边站着护兵,他们可以凭借手中的财富和权力来剥削人,她也可以凭借财富和权力力所能及地解救被剥削的人,这世上真的是只有强弱,没有善恶,善者若想拯救世界,必须要成为强者。 不一会儿,月桂姐拎着自己的几个破包袱,跟在沈月眉身后走出来,陆陆续续又出来几个女孩子,沈月眉帮她们还了赎金,自己在这里做工期间,这几个人对自己还不错。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沈月眉看她实在可怜,瘦的让人不敢摸,她受不了超负荷的工作和带工头的虐待,逃跑未遂,几乎被带工活活打死。她是个孤儿,从来不知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喊她野丫头。艰难的生活却并没有泯灭人性中的善良,沈月眉生病时,她还照顾过她。 韩景轩看见沈月眉领出来一群土里土气的傻丫头,觉得很有趣。野丫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摸沈月眉的衣服,说道:“姐,你穿的是什么,滑溜溜的,真受看。” 月桂姐一把拍掉野丫头的手,说道:“你手多脏,别乱摸,仔细摸脏了。” 韩景轩笑笑,走下车去,毛副官紧随其后。几个丫头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韩景轩,月桂姐在沈月眉耳边小声说:“看我说的没错吧,凭你这好模样,就能有个好的出路。瞧,小伙子多精神,比嫁个老头子做小可好多了。” 野丫头悄声对同伴说:“城里的男孩长得真好,比女孩子还细嫩。” 安顿好这些人,沈月眉和韩景轩驱车前往韩家。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沈月眉的婆婆,韩景轩深爱的母亲已经带着她一脸全世界最慈爱的微笑撒手人寰,其他的人,虽是亲人,却不及母亲。 韩景轩打量坐在一边的沈月眉,她穿着一件蓝色旗袍,一头乌黑的秀发,耳朵上的宝石耳坠随着车子晃动叮当作响,嘴上一层淡淡的口红,手袋拿在手里端坐着,看上去很端庄。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外面的夜景,那不是欣赏,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很空洞,似乎她只是为了躲避和韩景轩的眼神交会,才把目光定格在车窗外。 一下车,沈月眉就被面前雄伟壮阔的豪宅惊呆了,吴传庆的将军府也被比下去了,一排十六根气派的大柱子,气宇轩昂,简直就是美洲的一座庄园。电灯明亮的灯光照着门前悬着的三个大字——韩公馆。 第九十二章 七兄弟 韩景轩走到她身边,拱起胳膊肘,示意沈月眉应该挽着自己的臂弯,沈月眉略一迟疑。韩景轩见了,有点紧张道:“委屈你,总要装一对恩爱夫妻的,给我个面子。” 沈月眉的迟疑,不是犹豫该不该把手放进去,而是猛然想起了陈振中。如水的夜色里,他的眼睛晶晶亮,年少单纯的他,紧张得结结巴巴地问她:“可以牵,牵着你,走吗?” 以前,自己在吴府里吃苦受罪,每每想起陈振中,感觉就像是黑夜里一艘迷失的航船看到了远方的灯塔,而现在,他是自己内心的隐痛,是心中的朱砂痣——无形的疮疤。以前,她一直觉得是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心,现在看来,终究是他负了她。 沈月眉回过神来,轻轻把手搭在韩景轩臂弯里。 一进门便看到灯火辉煌的餐厅里挂着一副巨大的西洋油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在电灯下读报,一个端庄的女子站在她身边,指给她看:“您看,他们的结婚启事登在这里呢。”老人家扶了扶老花眼镜,从镜片后仔细地看着。 而老太太身后,整整齐齐站了六个男孩子,最小的不过三四岁,最大的和韩景轩年纪相仿,由高到低,错落有序,沈月眉正自呆愣片刻,这六个男孩子已经齐刷刷地鞠躬,一齐喊道:“恭迎大哥大嫂!” 连最小的男孩子,也梳了大背头,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板一眼地鞠躬,脆生生的童音夹杂其中,可爱极了,沈月眉忍不住笑了。沈月眉看着兄弟七人,这样的家庭应该会想要个女儿吧。 韩景轩上前叫了一声:“奶奶,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把新娘给您带回家来了。”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数落道:“你这个活兽,”她点着韩景轩的脑门,说道,“你三弟都娶了媳妇了,二弟的儿子都满地跑了,你今天订婚明天毁约的,哼。” 韩景轩领着沈月眉走过来,说道:“奶奶,这回是认真的,我给您介绍,这就是您的长孙媳妇,沈小冬。” 沈月眉笑了笑,轻声叫道:“祖母您好。”老人家端详着面前的女孩子,文静清秀端庄大方,长得媚而不妖,穿着素雅得体,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温婉的眸子,自然流露出一股明媚动人之态,老人家子孙满堂,男丁兴旺,最喜欢这种乖巧的女孩子,看着沈月眉很是喜欢,也就不计较当初韩景轩背弃钱海露之事了。 祖母慈祥地执着沈月眉的手,问道:“姑娘,多大了?” 沈月眉本就长得显小,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她微笑着说:“再过几个月就二十岁了。” 这时,刚刚陪同老太太一起看报的女子走上前来,那是韩府的五太太,沈月眉打量她,从面相上看是个有帮夫运的美人,她也上下打量着沈月眉,笑着说道:“这姑娘真好,难怪之前给川哥儿介绍了那么多大家闺秀他都不中意。” 五太太转头对韩景轩说道:“这孩子老实的很,也不大言语,可怜见的,真招人疼,川哥儿,你那古怪脾性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可不能欺负人家,我们可是帮理不帮亲的。” 在父亲的几个姨太太中,数五太太模样最标志,性情也爽快,有一股男人的洒脱,倒不似普通姨太太那样俗气,韩景轩对她的印象比其他姨太太稍好一些,此刻笑道:“五妈妈您多虑了,我不被欺负就不错了。” 韩景轩最小的弟弟咯咯笑了起来,紧接着大家都笑了,沈月眉也附和着大家一起笑。每一个深宅大院都是一个小小的政治舞台,勾心斗角,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沈月眉在吴府时已经听闻太多这种大户人家的奇闻轶事,相比较而言,韩府的氛围倒轻松一些,不过自然比不得小家小户的自在。 这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沈月眉刚刚感受到的轻松氛围,似乎瞬间凝重起来,连吃糖的小孩子也瞬间屏气凝神。 韩老爷出现在楼梯口,他身上披着一件大衣,抽着烟斗,面容严峻,不苟言笑,一看便知这家的老爷有着绝对的权威,他的出现令空气有了分量,他不上桌别人是不许动筷子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大户人家,哪家的老爷不是如此? 沈月眉打量过去,韩景轩的几个弟弟,早已如同见到贾政的贾宝玉一般,缩头缩脑地垂手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五太太也恭恭敬敬地低眉站在老太太身旁,唯有韩景轩,毫不在意地继续一颗一颗摘葡萄吃。 当时的沈月眉只知道韩景轩出生于一个殷实之家,后来才知道,韩老爷是叱咤上海滩的著名生意人。他接手祖业经营的兵钟牌面粉,是当时的著名品牌,面粉产量占中国总产量的三分之一。他创办了一个规模宏大的涉及多个行业的企业,名为天虹实业公司。近些年来,韩老爷开始热心公益、教育和卫生事业,出资扩建图书馆、建设大学,又准备建设一家医院。他究竟有多少钱,没有人知道具体数字。 韩老爷本来准备让天资聪颖的长子韩景轩接手自己的产业,在他年少时小试牛刀,把面粉厂交给他管理了一段时间,产业蒸蒸日上,只可惜这小子偏偏执意选择从军,他宁愿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也不愿安安分分继承祖业发扬光大。再看看剩下的几个儿子,虽然乖乖听话,可脾性里少了成大事的狼性,也就现年十六岁的老六还不错,至少头脑聪明人机灵些。 韩老爷把目光从老四的脸上转到韩景轩,他开口,并非命令,可是那种威严不容忍抗拒:“韩景轩,你过来。” 韩景轩跟在他身后走进书房,大家都紧张地看着韩景轩关门的背影,这对父子的独处无一不以争吵、痛斥和殴打结束。就像韩景轩常说的,一山难容二虎。 韩老爷抽着烟斗,手放在电话机旁边,背对着韩景轩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你的婚事,需要钱小姐点头才可以,这是你亏欠她的,我已经打电话叫她过来了。” 韩景轩无奈地摇摇头,对于父亲强硬的做事风格,他实在难以苟同,如果钱海露现在寻得幸福归宿尚好,若非如此,以她的修养也不会当面反对,不过是再受一次刺激罢了。 客厅里,这会儿沈月眉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奶奶、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还有韩景轩的两个弟媳,一屋子女人像三堂会审一样“拷问”她,沈月眉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被人围观的动物。 “沈小姐是北平人?”五太太问道。 沈月眉说道:“是,我从小长在北平。”沈月眉觉得拗口,还是习惯说北京。 “家里是做什么的?”四太太问道。 坐在一旁准备随时为沈月眉解围的韩景轩说道:“我不是都说过了嘛,她母亲是大家闺秀,后来家落中道,父亲是一名教员,也算是书香门第。” 三太太说道:“这么说来,沈小姐也是读书人?” 沈月眉如实说道:“读书人不敢当,只读完了中学,没有上大学。” 祖母很满意,在这个时代,读过中学对于女孩子来说就足够了。 韩景轩笑笑,说道:“奶奶,您不知道,我们家眉儿当年可是北师大女子附中最聪明和用功的学生。” 韩景轩这样夸赞自己的新娘子,沈月眉绯红了脸低下头,两个弟媳妇偷偷笑了起来,她们都是长在温室里的大家闺秀,看着沈月眉觉得新鲜,面前的沈月眉和自己年纪相仿,她的眼睛很清澈,却很深邃,在她的眼中,或许此刻看到的是一份不经世事的纯真,下一刻便是经历过跌宕人生的成熟。 二弟媳很愿意进一步了解她:“嫂子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呀?” “有时候喜欢读书写字,有时候喜欢看外国小说和电影,也喜欢运动的,在学校时经常和同学一起去游泳呀、打网球呀……” 沈月眉想起和陈振中一起打网球的时光,那时的他,穿着白毛衣的他,是那样英气逼人,尤其是阳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双每每看向她都盛满笑意与柔情的眼睛。 心痛又一次猝不及防地袭击了沈月眉,让她知道心里的伤口,或许不再撕裂般疼痛,却并未痊愈。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只听得五太太咯咯笑着说:“呦,沈小姐可真是个新式女子。” “也是大家闺秀,”韩景轩接过话来,“眉儿会烧饭的,做的很不错,织毛衣,收拾屋子都会的。新式女子会的钢琴唱歌她会,旧式女子的理家女红也不在话下。” 沈月眉的头更低了,脸更红了,觉得很不好意思,更觉得吃惊,男人似乎以疼媳妇为没出息的表现,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在众人面前如此夸赞自己的未婚妻。 五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妈,您快看,人家密斯沈还没过门呢,咱家川哥儿就急着维护媳妇了。不过,沈小姐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长相小家碧玉,气质大家闺秀,有新式女子的思想,还保留旧式女子的贤惠,真真太难得,难怪迷住了咱家川哥儿。” 祖母看在心底,对于钱海露的事情开始释怀。她从未见过自己疼爱的长孙这个样子护着一个女人,这沈姑娘,单从他看向她的眼神足见多么喜欢,真真如宝似玉,当初压着他和钱海露订婚时可不是这副样子。祖母了解这个长孙的脾气,不可能像老二老三那样听从家里做主的,真的压着他娶了钱海露,说不定到头来害了两个人。何况这沈姑娘也是不错,模样脾性都是极好的,是那种得长辈喜爱的姑娘。 一屋子女人唱戏一般叽叽喳喳正说着话,门房通报:“钱小姐来了。”屋内众人皆是一愣,紧接着韩老爷冷峻地自楼梯上走下来,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推门进来的钱海露身上,韩老爷在大厅中央站定,看着钱海露端庄地走过来,礼貌地对所有人问好,他看到钱海露看了看沈月眉和韩景轩,微笑着点了点头。 钱海露摘下红色的围巾,坐在一边的沙发里。她本不愿意来,但是韩老爷发话了,不好驳老人家的面子,她也好奇韩景轩要娶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 韩老爷的表情似乎永远没有变化一般,他的声音也永远沉着冷静:“钱小姐,过去我们家对你不住,这次我把你叫过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韩景轩,这件事都因你而起,作为男人,我希望你对你做过的事能负起责任来。为今之计,是把钱小姐和沈小姐都娶回家,她们不分大小,同等名分。” 第九十三章 凡柔的故事 韩景轩大吃一惊,感觉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自己头上,他急的面红耳赤,正要反驳,钱海露说道:“韩老爷,承蒙您厚爱,海露万不敢当。我和韩景轩都接受过西方的教育,不能接受多妻制。海露只求日后可得一人,相伴白头。”她转头对着韩景轩,说道,“再有就是,希望他能有始有终,不要辜负沈姑娘。” 韩景轩愣住了,这一次,他彻底被钱海露的大家风范所折服。 韩老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钱海露起身告辞,她重又围上那条红色的围巾,韩景轩只听得她的高跟皮鞋动听的声音,钱海露像一阵风来去匆匆,似乎红色的围巾在屋里飘了一圈便离开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韩景轩怅然若失。 夜幕时分,炊烟袅袅升起,一家人围坐在饭桌边吃着丰盛的晚餐,二弟的儿子阿呆坐在沈月眉旁边,似乎很喜欢这个漂亮的阿姨,不断叫着,我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韩景轩喜欢小女孩,觉得像天使,顶烦男孩子,弟妹却开心地说道:“小孩子最通灵性了,那时候我带阿呆回娘家,知道家父是他外公,那么多大人中只要外公抱。我们阿呆知道,月眉妹妹是咱们家的人!” 大家都笑起来。韩景轩觉得右手食指丝丝疼痛,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刮破了,他故意皱着眉头,举着手指对身边的五妈妈哼唧道:“五妈妈,您看,我的手破了。” 五太太瞪他一眼,说道:“你的新娘子就在旁边呢,跟我撒什么娇啊?” 大家顿时哄堂大笑,老七和阿呆两个小孩子笑得差点掉下凳子去,老七喊道,大哥又撒娇啦!温暖的房间里,热烈的笑声中,沈月眉不自在地附和着,内心却不合时宜地升腾起一种无比孤寂的凄凉感。 窗户上透出明亮的灯光,觥筹交错声在热闹的屋内传来,渐渐地,大家酒足饭饱,韩景轩带着沈月眉走出来,兄弟们送他们出来,大家都酒入微醺,千杯不醉的韩景轩脸有点红,精神很清醒,沈月眉也喝了几杯葡萄酒,面色红晕,脚步有几分踉跄。毛副官已经坐进黑色福特车的驾驶室中点着了火,车前的一片亮光中,五妈妈略有担忧地看看歪倒在韩景轩身边的沈月眉,说道:“呦,这孩子真是不会喝酒呀,才几杯红酒,好像不胜酒力呢。” 韩景轩扶着沈月眉坐进车里,和家人挥手作别。坐在车里,那种不舒适的感觉随着车子的晃动更加强烈起来,沈月眉感觉头痛欲裂,车子每颠簸一下,满胀的胃里便是一阵翻涌,那种想吐却吐不出来的难受折磨着她。 韩景轩轻轻地把她的头放倒在自己的膝盖上,擦拭她额角的汗珠,问道:“你怎么样,再坚持一下,快到家了。” 他嗔怪道:“傻丫头,不能喝酒就少喝点,怎么这么傻!”说着忍不住心疼地抱起她来,沈月眉的头靠在韩景轩的臂弯里,整个人像泥鳅一样贴在他身上,她只感觉到颠簸和微弱的灯光,还有一个温暖但模糊的怀抱,她轻声说道:“我心里难受。” 韩景轩知道她醉了,正想安慰她,沈月眉轻声说道:“我心里难受,振中。” 喃喃自语了半路,沈月眉渐渐安静下来,在韩景轩怀里睡着了,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趴在主人的肩头。一声声刺耳的振中终于消失了,韩景轩摸摸她的头,心里不免难受,沈月眉还忘不了那个抛弃她的懦弱的男人! 韩景轩抱着沈月眉来到卧室里,轻轻把她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这会儿她睡熟了,再也不喊那声刺耳的“振中”了。韩景轩在沈月眉床头边坐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久久地凝视着她。凡柔推开门,看到韩景轩正凝视着沈月眉,眼神里满含着一种让她陌生的温柔和笑意,那是来源于内心最深处的铁血男人的柔情。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听着她越来越平稳的呼吸,柔声说道:“眉儿,你睡吧。” 韩景轩似乎没有注意到门边的凡柔,他起身轻轻吻上沈月眉的脸颊,凡柔只看见台灯的光圈下,他颀长的侧影。 凡柔轻轻关门离去。 凡柔进入韩府的那年,韩景轩十四岁,她始终记得那个倔强的少年,满眼的凌厉不羁,当得知自己要照顾这位少爷时,凡柔不由得苦了脸,这位太子爷貌似不太好伺候。然而,面对父亲那个倔强的男孩子,经常和兄弟们打架,准确地说是经常打兄弟们的男孩子,常常把各方姨太太气得暴跳如雷的混世魔王,在面对母亲和妹妹时,却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小男子汉,照顾他也并非难事,他非常独立,凡柔后来知道那是因为他从小习武的关系,而他对凡柔也当做姐姐一般尊敬和关爱。 想起韩景轩的妹妹,多少年了,韩家人绝口不提,凡柔轻轻叹了口气,外人看着韩府老爷大少爷素来不睦,以为只是脾性不和,其实这件事才是横在父子二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些年来几乎成了这对父子的心魔。韩老爷原先那样重男轻女,仿佛中了魔咒一般,韩府三代之内再无女孩降生,近年来,韩老爷褪去了不少年轻时的戾气,他仿佛非常想要个女儿或者孙女,每次看到别人家父女融洽的相处,目光中都流露出少有的柔情。 凡柔曾经嫁过人,是太太,也就是韩景轩的母亲张罗的,是个长相清秀又聪明的男人,家境贫寒,太太资助他读书。嫁过去后,凡柔恪尽妻子的本分,丈夫的学业高歌猛进,后来出国留学。他渐渐露出真面目,嫌弃凡柔是个没文化的封建妇女,对她的态度瞬间转变,简直冷漠至极,生病了非但不照顾还埋怨她生病不能打理家务,他休了她娶了资本家的千金小姐,还逼着她把孩子打掉。凡柔不肯,就是自己一人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偏偏她和这孩子没缘分,生下来不多久就一病死了。韩景轩从国外回来,看着凡柔抱着怀里的孩子哭得着实可怜,他把那个男人逛窑子的照片给了他的现任妻子,他们很快便离婚了,韩景轩又找了在政府工作的舅舅帮忙把这个男人解雇——他原是大学的教授,最后把一穷二白只能整日买醉的他拉出来打了个半死扔到了垃圾堆里。那之后,韩景轩再也没见过他。 韩景轩回国后,凡柔便尽心服侍他,她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韩景轩倒常常劝她找个伴儿,也给她介绍过几个人,凡柔膝下无子女,却也不再是一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稍一耽搁,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虽然她面容还算清秀,也难以觅得良缘。她自己也早已看破一切,对婚姻不再奢求,只想孤独终老。 凡柔想着刚刚韩景轩看沈月眉的眼神,从韩景轩十四岁起她就陪在他身边,可如今依然感觉自己不了解他,只是,她内心肯定,从第一眼看见沈月眉开始,准确地说是第一眼看见韩景轩对她的态度时,凡柔就明白了,在韩景轩身边莺莺燕燕的如云美女中,独独她注定了不是过客。 第二天一早,窗外的阳光温暖地铺在被褥上,沈月眉在阳光的味道中醒来,感觉头依然钝钝的疼痛。她看看自己,忽然发觉身上只穿着内衣,吃惊地坐起来,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和韩景轩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只差一个形式而已了。昨晚发生了什么沈月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害怕那件事。 她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走进餐厅,韩景轩已经在餐桌边坐下,见她进来,把一碗酸梅汤推到她面前,说道:“早啊,小酒鬼,把这碗酸梅汤喝了吧,解酒的,坐下一起吃早饭吧,喝酒后不吃饭很难受的,我有经验。” 韩景轩正低头看报纸,感觉到来自沈月眉的目光,他回头看着她,说道:“你不用两只大眼睛吧嗒吧嗒瞅着我,你的衣服不是我脱的,是你母亲和凡柔帮你脱的。”韩景轩坏坏地看着她,说道,“虽然我很想搭把手,不过还是克制住了!” 沈月眉没有说话,她端过酸梅汤喝了起来。正喝着,韩景轩忽然把报纸放在她面前,问道:“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 沈月眉接过报纸来一看,是一篇名为《殖民统治下的冤魂》的文章,文中提到东洋纱厂内对工人那骇人听闻的剥削,他们利用乡下女孩的无知,去那些发生旱灾或者水灾的地方游说,一旦进了工厂,女孩儿们就成了殖民主义者残忍剥削的机器,劳作,疾病,虐待,甚至死亡,成为她们生活的主旋律,她们不被当做人来看待,只是机器,为殖民主义者谋利益的机器。 文章的最后写道,中国人一向相信世事轮回善恶有报,千百年来,残暴统治的结局都是被推翻,在你施加暴行的那一刻,记住,午夜梦回的时候,锭子下的冤魂一定会来找你。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这不是我写的。”她看看署名:杨朔。 韩景轩见她手指着那个署名,说道:“写这种文章,当然不会用真名,不是你就好,不然就该进黑名单了。话说回来,这文章写得真是不错。” 沈月眉说道:“说实话的人要被杀,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韩景轩正要说什么,沈月眉忽然转了话题:“我看你昨天的表现,我们以后都要在别人面前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么?” 韩景轩略带疑惑地看着她,笑道:“不必的,我们本来就是。” 沈月眉端起杯子喝酸梅汤,昨晚发生了什么吗,她不知道,本能地感觉身体处处不适,嘴里的酸梅汤尤其苦涩,似乎还有一股腥臭味,沈月眉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之前答应韩景轩很仓促,现在平静下来,沈月眉不得不面对内心那头名为恐惧的野兽,一个疑问她无法问出口,韩景轩所说的各过各的,是否包括夫妻之事也不必履行? 第九十四章 别开生面的婚礼 韩景轩那热闹非常的婚礼,在上海永安大楼大东旅馆的大宴客厅举行,这里是举办正式结婚典礼的常用场所。婚礼当天,宽敞的大厅里挂满了镶有彩花的大幅红绸喜帐,大厅进出口密密麻麻悬挂着数不清的红灯笼,显得喜气洋洋。 韩景轩穿着西装衬衣,领口打着鲜艳的红领结,比起穿军装的样子更加英俊。沈月眉看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再一次惊叹韩家在大上海举足轻重的地位。前来的宾客中,有青帮大亨,有商界巨子,有政界显贵,还有上流社会的外国人。说起来也是韩家人自己争气,韩景轩的爷爷那一代,不过是个普通的殷实之家,韩老爷建立起如此的产业,韩景轩的舅舅在政界平步青云,而韩景轩又在军界站稳了脚跟。 有那么一瞬间,沈月眉感觉似乎昨日重现,吴将军带着她出席舞会,对外公布自己纳妾。转眼间,刚愎自用的吴将军换成了自大狂妄的韩参谋长,北平转换为上海,姨太太如今是正室,粗鲁的强取豪夺变成滑稽的以婚姻之名共同生活。 韩景轩的狐朋狗友都来了,纷纷送上祝福: “今后你就没有自由了,请节哀。” “再热烈的爱情到了婚姻也该终止了,凑合过日子吧,不要过于奢望。” “以后有人管你了,我们或许不能常常聚在一处抽烟喝酒逛窑子了,咱们还是提前绝交吧。” …… 韩景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避开人们的目光在每人头上狠狠敲了一个爆栗。 沈月眉吃惊于韩景轩的朋友如此之多,他自己常说,朋友宜多不宜精,若说高山流水遇知音,那只有阿琦一人。沈月眉打量坐在角落里的阿琦,他正一边端着咖啡,目光专注地在每个人脸上游走着,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亦或是在思考什么。 这时,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墨光眼镜大步走进来,他精神饱满,看上去气势非凡,一看就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沈月眉注意到,他的腰间也系着一条青色的腰带,只见韩景轩的舅舅迎上前去,喊道:“余爷,里面请!” 沈月眉觉得他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沈大妈看着来来往往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不知女儿日后的生活会否幸福无忧,她想起那次去小庙求签,主持僧说,波折之后方能成功,还说日后会嫁一位军官,真想不到竟是当时吴将军的副官。 当初遇到陈振中,本以为女儿找到了这辈子可以托付终身的人。韩景轩不似姓吴的那般粗鲁,不过要想他一辈子不变心似乎也是奢望。上海滩很多女人想嫁入韩家,均是希图富贵权势,这一切,对于洗尽铅华的沈月眉来说,不及静好岁月来的踏实。 沈月眉走上台,第一次正式在大家面前亮相,底下顿时掌声雷动,大家纷纷议论,这就是让韩景轩对钱海露出尔反尔的姑娘。 婚礼是西式的,司仪面对一对新人,宣读:“主啊,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这对进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恭行婚礼终身偕老,地久天长;从此共喜走天路,互爱,互助,互教,互信;天父赐福盈门;使夫妇均沾洪恩;圣灵感化;敬爱救主;一生一世主前颂扬。” 接着,司仪开始对新郎说:“韩景轩,你是否愿意这个女子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福运还是灾难,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韩景轩经历过很多程序上的事情,或者说逢场作戏的事情,这一次,他没有把这当作一种程序,一种走过场,这场婚礼在他心里是无比神圣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不变的誓言。他转头看着身边美丽的新娘,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我愿意。” 他笑了,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场“婚礼”,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那是自己十岁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叫兰儿,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让韩景轩直想把她装进口袋。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两只小手搭在一起,妹妹问道:“兰姐,你愿意嫁给我哥,做我的嫂子么?” 想起妹妹,韩景轩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不能想呀,妈妈和妹妹一想起来就要流泪的。那是记忆中妹妹说过的最长最完整的一句话,聪明美丽的妹妹厌恶庸俗的世界恶俗的大人,她不怎么说话的。 韩景轩回过神来,听到司仪转身问新娘:“沈小冬,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福运还是灾难,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沈月眉脑袋里晕晕胀胀的,觉得这一切喧嚣与热闹,特别不真实,像做梦一样,所有人的说话声在耳边嗡嗡直响,她觉得都像天外来音,和自己毫无关系。 短暂的沉默,人们都疑惑地注视着,韩景轩冷汗自额头上冒出来,真害怕她忽然出尔反尔,他轻轻捏了下沈月眉的手心,沈月眉猛然醒转过来。这不是梦,这是她的婚礼。 她轻声说:“我愿意。” 司仪对众人说:“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作证?” 众人齐刷刷地高声回答:“愿意。”韩景轩那帮刚刚送上结婚“祝福”的朋友声音最嘹亮。 司仪问道:“谁把新娘嫁给了新郎?” 沈大妈按照之前背好的台词说道:“她,自愿嫁给他,带着父母的祝福。” 沈大妈仰起头,想让视线穿过高大的天花板,天上住着她曾经深爱的那个男人,沈月眉的父亲,沈大妈忽然庆幸,还好他不在了,从小他就很疼眉儿,若是看到女儿后来遭遇的那些不幸,会多么痛苦。沈大妈只祈求丈夫在天上,可以拥有超乎世间肉体凡胎的能力,庇佑女儿,从此和顺喜乐,岁月静好。 这时,余爷端着一杯红酒来到沈月眉面前,轻轻在她杯上碰了一下,说道:“韩夫人,恭喜,恭喜。” 这个陌生的称呼沈月眉还不是很适应,她笑着回应,端起红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余爷摘下眼镜别在胸襟上,说道:“余某深感惭愧,犬子不肖,这些年我忙里忙外,顾不上教育他,他被他母亲骄纵地不像话,等大了想管也管不了,竟然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沈月眉正自疑惑,他的犬子是谁,忽然想起,阿桑姓余,难道……果不其然,余爷说道:“我已经重重责罚过那个畜生了,他再不敢的,得罪之处,还请韩夫人海涵。还有,我的小儿子阿桑,他非常喜欢你,很想念你。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尽到教育的职责,我很感谢你为阿桑做的一切。” 这时,人们的目光被一个美丽的女子吸引去,她美得风华绝代,穿着蓝色镶着金线蝴蝶的旗袍,**着两只雪藕般的胳膊,手腕上带着玉镯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抱着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向着韩景轩走过去。 韩景轩悄声问毛副官:“谁给她发的请柬?”毛副官摇头表示不知。 人们议论纷纷: “那是不是易人美?” “比电影上还要美呢!” “她怎么来了呢,这一周她的电影正上座呢!” 易人美把那一大捧玫瑰花塞到目瞪口呆的韩景轩手中,说道:“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浆,你送了我那么多花,我回报你一捧玫瑰。以前,你给我送花时,喜欢在里面夹一张小纸条,写一些关心的话,我也给你夹了一张,你待会看看是什么。” 韩景轩转头四顾,顿时,周围的宾客都收敛了目光,继续谈笑风生,周围很快又嘈杂起来,韩景轩不自然地笑笑,说道:“一定是祝福的话。” “不是,是电影票,两张,你和你太太的。是我新近演的一部电影,讲了一个富家子弟欺骗穷苦女孩儿感情的故事,女孩子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能被绣花枕头蒙蔽,您说是吧,韩总参谋?” 韩景轩脸烧得火热,感觉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似的,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小女人易人美,竟然导演了如此别开生面的情景。 易人美说道:“我为人一向软弱,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你的,以为你,喜欢这样。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我忽然来这里,对你说这些吗?” 韩景轩不语,易人美从手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韩景轩,韩景轩疑惑地展开来看,不禁大吃一惊,那是美国好莱坞的邀请函,邀请易人美去那里发展,他看信的日期和落款,是自己刚刚和钱海露毁约不久时的事情。 韩景轩吃惊地抬头看看易人美,易人美竭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说道:“那时候,你和钱海露悔婚,我还天真地,抱了一线希望,我为你,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放弃了我的前程。” 韩景轩很震惊,他伤害了多少人,欠了多少债呀,怎么还?没给她一份平常女子的幸福,还阻拦了她的似锦前程。 这时,大家的目光再次聚集到门口,一个曼妙的女子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方格子米色旗袍,知性智慧,举止优雅,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新式女子。 钱海露优雅地踏着方头皮鞋向着韩景轩走过去,在韩景轩愣住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说道:“韩总,恭喜恭喜。结婚了就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高兴了就结,不高兴了就毁约,那样岂不令父母汗颜,令朋友不齿,更让社会看笑话。你说是吧?” 第九十五章 新婚燕尔 钱海露一语双关的声音并不大,可韩景轩觉得偌大的婚礼殿堂上,满座的宾朋听到的没听到的都在看他的笑话,那些躲闪却讪笑的目光像暗器一样从四面八方袭来。韩景轩自认为见过了大世面早已宠辱不惊,这次深切地体会到了想找个缝钻进去的感觉,他自己本是无所谓,只是感觉自己连累了沈月眉也成为众人的笑柄。 虽然韩景轩和易人美、钱海露说了什么大家听不真切,但是从她们的表情上便可猜出七八分来,来宾的眼神不间断地向着他们飞来,不断地窃窃私语。这些猎奇的眼神和窃窃的私语,都被脸色铁青的韩老爷尽收眼底,他不生气钱海露的一语双关和易人美的投桃报李,甚至并不生气韩景轩的作风不检点,好面子的他为落人话柄而心存不满。 阿文拍了拍韩景轩的肩膀,说道:“她们是不是约好了一块来的,不过想来也是,这上海滩的漂亮姑娘,还有哪个你不认识呀?”说着便奸笑起来。 韩景轩一笑:“只怕你结婚的时候,想找这么多美人来,还凑不齐呢!” 沈月眉和来往的宾客碰杯,身体却支撑不住地开始摇晃,她感觉自己似乎发烧了,周围的吵闹令她头昏,温暖的大厅里周身的寒冷包裹着她,她不由得战栗,她感觉自己快要站立不住了。 聒噪声不绝于耳,似乎在讨论这动荡的时局,她机械地微笑,机械地道谢,机械地喝着递过来的酒,渐渐地,这聒噪声变成了一连串无规律的音符,眼前的人山人海渐渐出现重影,一位宾客发现了她不对劲,连忙问她怎么了,韩景轩正和别人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人们急促的惊叫声:“不好了,新娘子晕倒了。” 韩景轩吓了一跳,赶紧大步跑过来,把沈月眉横抄着抱起来,大声喊道:“快,送医院!” 人们纷纷围着议论: “是不是这里面太闷了啊?” “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 沈月眉只感觉到身体不断晃动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已经都不知道了。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放着生命中最美好的那段日子: 第一次见到陈振中,他脱口而出:“你是,小青?”她羞涩地吓跑了。边跑心里还不安分地想着,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第一眼看见陈振中,不能说一见钟情吧,好感是肯定有的。就在刚刚跑开后,她还后悔,怎么一抹脸就走了呢,她至少应该对他笑笑或者打个招呼嘛!她想回去,又不敢回去,前思后想半天,她试探着轻轻走过去,犹豫着撩起帘子,却不见了那少年的身影。 那次大雨,她去学堂里听课,其实她已经看到了,那个一面之缘的熟悉的身影。主要是因为他太漂亮了,在哪里都很显眼。当发现他把伞偏向自己,而他自己半个身子都被雨淋湿了时,沈月眉感动极了。 他给她一个家,他送她去上学,他带她去来今雨轩看她最爱的海棠,那时候她觉得就算用尽自己的一生去偿还也还不尽陈振中的情,她心甘情愿为了保护他而遍体鳞伤,甚至牺牲自己。 吴传庆打她,她很少哭,恨一个人,是哭不出来的,恨是烈火,把眼泪都烘干了,可是,感动就不同了,这种情绪如洪水决堤般汹涌。她的泪,只为陈振中而流,只因感受到他无微不至地呵护她的真心而流。 陈振中带给她那些曾经的幸福,她难以忘怀。他用自己的心点燃了她平静外表下内心热烈的火焰,当确信了他对自己的真心后,她便燃烧自己内心全部的火热,几乎付出一切去爱。当他把她抱在怀里时,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的怀抱可以这么温暖,这么踏实。当他第一次轻轻吻上她的唇,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的暖流。 梦里,过滤掉了最痛苦的部分,只留下那些美好。 如果可以只记得一个人的好,是不是就不会再心痛。可事实偏偏是,爱过的人给过你最炽热的快乐,也会带给你最深刻的伤痛,两者相生相伴,永相牵连。 沈月眉渐渐觉得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模糊,意识里周围似乎很清静,那种清静仿佛有很长时间了,让人心安。一阵香气淡淡地飘来,在这似有若无的香气里,沈月眉渐渐睁开了眼睛,却也唤醒了最不堪的记忆,那一行小字瞬间出现在眼前: 陈振中罗娅订婚启示。 她似乎听到陈振中充满磁性的嗓音,此刻正低沉在她耳边说道:“对不起,我没办法带你走了,请你原谅我!” 沈月眉猛地睁开眼,她看到自己又回到了韩景轩给自己准备的房间,身下是绣着金线的床单,身上盖着深红色的被褥,头枕在红缎子软枕里,床边四根雕花柱子,帘子卷起来,垂着流苏。 韩景轩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她,此刻已然夜深人静,白日的热闹退去,沈月眉看到屋内点着许多红烛,韩景轩笑着说:“你醒了,你这孩子,生病了还一声不吭,都烧到39度了。好了,医生给你打过退烧针了,没事了,来,吃糖吧。”说着,他剥去花花绿绿的糖纸,递给沈月眉一块橙红色的糖果。 沈月眉犹豫着接过来,韩景轩眼神鼓励地看着她:“吃吧,水果味的,很好吃。” 沈月眉转头看看满屋跳动的红色火苗,问道:“为什么要点这么多蜡烛?” 韩景轩撇撇嘴:“洞房花烛夜嘛!” 沈月眉内心深藏的恐惧被激发,她看着韩景轩,那双温和的眼底似乎藏着野兽掠夺般的欲望,她忽然感觉自己已成笼中之兽,怯怯地说道:“不是说好,各过各的嘛,难道还包括这,件事?” “哪件事?”韩景轩明知故问,还故意歪了头。 沈月眉深呼吸,说道:“就是那件事呀。” “就是哪件事呀?”韩景轩明知故问。 沈月眉赌气不说话了,眼睛看着一边,半响淡淡地说道:“《金瓶梅》上那件事。” 韩景轩说道:“可是作为婚礼仪式的一部分,总是要完成的,不然怎么算作一场完整的婚礼呢?”韩景轩伸出有力的手臂,果敢地抱住了沈月眉,沈月眉惊叫一声,却无法挣脱他的铁腕,韩景轩抱着她来到沙发边,放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住她一手在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到她手里,说道:“打开看看。” 沈月眉被韩景轩一只手紧紧搂着,感觉浑身不自在,她没有选择余地地贴着韩景轩健硕的胸膛,打开了那个文件袋,沈月眉呆住了,现金、房产证明、店铺还有金条和银行的支票,韩景轩说道:“这是我的全部身家,除了这家古玩店是我爹硬塞给我的,别的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我给你的洞房花烛夜的礼物,就是这些。别急着反驳,你听我说,我是个军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怕哪天出了什么事情我都来不及交代,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曾经有人死在战场上了,因为没有留下遗嘱,按照租界的法律,他的财产被所有七姑八婆的亲戚瓜分地一干二净,妻儿反而没留下多少。哦,说到遗嘱我想起来了,”韩景轩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文件袋里,“这是我的遗嘱,你一并放在文件袋里,你都收好。” 沈月眉忘记了被韩景轩搂在怀里的不适感,愣愣地问道:“会有这么危险么,你不是参谋长么,是坐镇指挥的,不会冲在前线吧。” 韩景轩看看她,重又抱起她,把她放在舒适的床上,沈月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知道那件事怕是免不了了,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韩景轩却给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摸摸她的头发,像哄孩子睡觉似的拍拍她说道:“不早了,你还生病了,快睡吧。” 韩景轩直起身子向外走,背对着她说道:“我说过,只要你留下,想做什么都随你,我不会勉强你的。我既然答应过你让你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不会出尔反尔。” 看着韩景轩的背影,想想他今天做的一系列事情,沈月眉几乎要流泪。多久没人对她这么好了,她红了眼眶,眼泪却流不出来,她发现自己的心似乎不似过去那般柔软,而且常常怀疑,怀疑眼见的是否是事实,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一次抛弃就对自己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么,沈月眉不愿意承认,可是她想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从明天起她想去读书求学想要学有所成,想要成为一个聪明却没有多少感情的人。 韩景轩转身关门的一瞬间,他的手停留在门把上,沈月眉看不到他眼中的不舍,和手上的迟疑,沈月眉说道:“我会尽责任的,我会照顾好你的生活起居,打理好这个家的上上下下,安顿好你的仆人和下属,如果,你喜欢外面的世界,就尽情去享受吧,无论何时你回来,我们还有这个家都是原来的样子。” 沈月眉一席话不知戳中了哪里的泪腺,韩景轩不愿自己如此敏感,他故意调皮地笑笑,说道:“记得锁好门,以防我半夜兽性大发忍不住闯进来。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找人换把锁。晚安,宝贝。” 沈月眉起身下床去锁门,韩景轩却重新折返回来,手里抱着毛毛,毛毛几乎半人高,吃得又胖,一脸的困倦似乎极不情愿的样子,韩景轩略感吃力地抱着它,说道:“我忘了一件事,我给你找了个伙伴,它总睡在沙发上,我千辛万苦才把它拖上楼,让它陪你吧,它可以给你暖被窝的,不用担心,毛毛是我从小训练的,不会到处排泄。” 今夜的月光如此皎洁,韩景轩躺在床上透过窗帘的间隙看着银盘似的月亮,他知道这是个无眠夜,今后他或许会数次回忆起这个夜晚,他会记得今晚的月色。等了那么久,心爱的姑娘和自己只有一墙之隔,韩景轩把目光对准空无一物的墙壁,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仿佛看见了沈月眉可爱的睡姿。 韩景轩浑身热如火炙,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只是无法勉强她,她不开心他也不会开心的。韩景轩努力平复体内的燥热,其中不乏渴望已久的幸福的心跳和暖流,毕竟,他娶到她了,把她留在身边了,此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韩景轩脑子里面胡思乱想着,思绪信马由缰,大脑兴奋起来,愈加难以入眠。直到盯着时钟转动的指针,眼皮渐渐阖上,思维陷入疲倦,才慢慢沉入梦乡。 自从带沈月眉来到上海后,韩景轩常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是一片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阳光照在沈月眉的脸上,他能看到她细腻的绒毛,内心泛起怜爱之情,沈月眉在花丛中揪起一朵黄色的小花,她看着他,眼神和当初看陈振中一样充满柔情,她跑过来,把花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他嗅那一抹清香…… 第九十六章 一笑万古春 君斯坦丁堡西餐厅里,穿着黑色土耳其式长袍的侍者,把两副镀银的餐具摆放在桌上,钱海露优雅地说道:“thank you.” 钱海露啜饮一口咖啡,递给对面的韩景轩一张红色的硬壳纸,说道:“这是我的请柬,我也要结婚了。” 韩景轩一愣,看到请柬上和钱海露并列在一起的那个名字,惊叹道:“他,他是……” “你应该认识啊,”钱海露漫不经心地说道,“浙江省督军的儿子。” 韩景轩合上请柬,眉心拧在一起,问道:“为什么?” 钱海露说道:“他喜欢我,向我求婚,已经在报上声明了。” “喜欢你的人很多,可为什么是他呢?” 钱海露看着韩景轩,说道:“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跟我求婚的,因为他是比你更加有权有势的军官,因为我母亲以为我被人抛弃嫁不出去每天唠叨个没完我已经顶不住压力了!” 韩景轩把请柬扔在一边,说道:“男人看男人总比女人准,露妹,他配不上你,不值得你托付终身,我怕你真嫁了他不会幸福。” 钱海露冷笑道:“这世上的女人只有嫁给你才会幸福吗?” “至少,为了赌气而结婚的女人,最后只会气到自己。你一向做事稳妥,读过那么多书很明白做人的道理,不管是新时代还是旧时代,女人要是嫁错了,那是要痛苦一辈子的!你曾说过,和母亲没有话说,她是旧时代的妇女,就算是孝顺,也要为自己一世的幸福打算呀!露妹,切莫因为负气拿幸福做赌注。” 韩景轩真诚的语气多多少少打动了钱海露,她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是向后靠在沙发上,她不再看韩景轩的眼睛,只盯着手中的咖啡杯,不停地搅拌着早已搅拌均匀的咖啡,听着汤匙碰撞杯子清脆的音符。 韩景轩轻声说道:“不要结婚。” 钱海露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求我!”她知道,以韩景轩的自负与高傲,是不肯认输和失掉自尊的。 韩景轩咬着下唇,说道:“我求你,你性子太过刚烈了,对自己负责任些,好吗?” 钱海露觉得心里痛的难以呼吸,她是那么恨他,为了保护自己那颗玻璃心,她竭尽全力要无视他,她厌倦了无休止的回忆,厌倦了无眠的深夜,为了避开内心的孤独,为了把他驱逐出自己的世界,她唯有最笨的办法——嫁人。 “你订婚反悔,我成了全上海的笑话,难得还有人不嫌弃愿意娶我,我才觉得自己没那么差劲,我反反复复问自己,我到底多么糟糕,才落得这种被人厌弃的下场!韩景轩,你结婚时没请我,我没有收到请柬。一个月之后,还是永安大厦,是我的婚礼。我曾经等你给我一个戒指,可是没有等到,现在我给你我的请柬。” 钱海露说完,从手袋里掏出钱放在桌上,站起身欲离去。韩景轩对着她的背影说道:“露妹,你要考虑清楚,他不是值得你信任和托付的人,不要嫁给他!毁约的事我对不住你,可那不是因为你不好,是我不好!露妹,人们很健忘的,这件事很快会过去,你那样不俗的人,为何在意七姑八婆的聒噪街头巷尾的流言呢!” 钱海露背对着韩景轩流泪,她竭力压制声音中的颤抖,不让韩景轩察觉自己的异样:“把这些好听的话留给你的妻子慢慢说去吧!” 韩景轩的婚姻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与其说是婚姻,倒更像是霸道军官与俏房客,两人更像以一纸婚约合租在一起的陌生男女。沈月眉似乎把说过的话都当做了承诺,她确实尽到了一个妻子照顾丈夫和家庭的本分,可以说是恪尽职守,甚至尽善尽美,她照顾好韩景轩的衣食起居,府里上上下下打点地井井有条,在众人眼中,沈月眉无疑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好妻子。 很多时候韩景轩回到家,看到沈月眉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在等他,与那一桌美味佳肴不相称的,是她的默默无语,很多时候她都在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饭菜或者窗外枝头啁啾的鸟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放空自己。她的食量很小,她的眼神里总是无意间流转着淡淡的忧伤,令韩景轩心疼。 那段时光,在韩景轩的记忆里,是温馨而快乐的,他真真切切感受到岁月静好,虽然每每靠近,每每她的气息飘来,他总想拥她入怀,却只能像多年老友一样静静陪伴在她身边,他按捺自己,享受当前的安稳现世。 最美好的时光,是晚饭后的小厅堂里。韩景轩钟爱英伦建筑风格,专门请了英国的设计师为自家的会客厅设计了一个壁炉。晚饭后的时光如烛光一般静静地流淌着,温暖的炉火旁,韩景轩坐在单人沙发上看书看报,他会给沈月眉撑着毛线团,和她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朴不花暗恋皇后于是自宫后进宫,什么唐玄宗放飞蝴蝶来选择夜宿哪个寝宫,还有清朝的皇帝通过翻牌子选择侍寝的嫔妃,等等,千奇百怪,沈月眉常常奇怪他哪里搜罗来这些千奇百怪的知识,有时觉得新鲜有趣忍不住笑出来声来。沈大妈端来牛奶给他们,毛毛和球球围着壁炉和沙发玩耍地不亦乐乎。一笑万古春,看着沈月眉的笑容,看着壁炉里温暖的火光,韩景轩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韩景轩对沈月眉的生活不由自主地过分关注着,沈月眉每天都沉静如水,有时看书画画整理花畦,有时慵懒地坐在摇椅上招猫逗狗。她也会跟他去参加舞会,也去其他太太家里打牌,然而明里暗里,韩景轩听到一箩筐的抱怨。 “昨天,我和韩夫人去看电影,出来时一群小乞丐挡住我们的车子,我说,太多了,你施舍不过来的,我也是好心提醒她好不啦,她偏不听,被一群小乞丐围在里面,我好心等她半天,结果她自己扭头就走了。” “可不是,她高傲得很呢,好几次了,刚刚手气好起来,她就不打牌了,也没有约会,也没什么原因,就懒懒地说不打了,乏了,拿起脚就走了。” “哎呦,多么了不起的呀,不就是上学吗,现在大上海太太奶奶上学的多了去了好不啦,怎么她就那么瞧不起我们。” “她瞧不起我们,我还瞧不起她咧,那次,我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咧,侬猜猜,肯定猜不到啦。我看见,她在街边吃小笼包,跟她一起的人那,一看就是乡下来的……” 韩景轩本不在意这些长舌妇的碎嘴,只是想起那次,新婚不久她带沈月眉去看望阿琦和徐家妈妈,阿琦只看了沈月眉一眼,过后两人在书房时,韩景轩让阿琦评价下沈月眉,阿琦欲言又止,在韩景轩的催促威逼下说道:“我感觉她有点,颓废、消极、放纵、叛逆,或者自暴自弃。” 韩景轩回头看看楼下,徐家妈妈正牵着沈月眉的手,开心地摸摸她的脸,说道:“这么好个姑娘,多可人疼,我们家阿琦什么时候能带回来一个这样的呦。”韩景轩回头看阿琦,阿琦旁若无人地扭头打量自己的书架,阿琦和韩景轩是情报班的同学,阿琦是众所周知的天才。大家的推理判断能力都是后天学来的,而阿琦似乎天生如此,他能注意到很多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能一眼就看透一个人,他对人的判断大多数情况下是准确无误的。 铃声回响在复旦大学的校园中,阳光明媚地透过窗户洒在教室里,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阳光斜斜地映在她身上,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知性的旗袍,身形瘦长,面容清秀,细长秀气的眼睛边,几缕微卷的头发增加了她的风韵。 此刻,她手里拿着一叠试卷,准备一一分发,她的声音清脆甜美,有如天籁:“这次的第一名,是沈小冬同学……” 底下的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哪个班的啊,每次都是她第一?” “不知道,似乎不是咱们系的,难道是别的系的旁听生?” “沈小冬——”老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 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同学们纷纷左顾右盼,都想知道这个每次考第一的神秘女子究竟是谁。 “沈小冬——” 依旧无人应答。 沈月眉走下教学楼前的台阶,阳光映入眼帘,门前的老树上,几只喜鹊啁啾着在枝头飞来飞去,她竖起衣领,正准备离开,后面忽然传来急促而动听的皮鞋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传来:“沈小冬,沈小冬同学——” 沈月眉回头,她认出了,向着她急促奔跑过来的,是诗词鉴赏的讲师林依娜。林依娜喘着粗气,说道:“沈同学,你有时间吗,前面拐角有一家西餐厅,如果你晚间无事,可否赏脸共进晚餐,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沈月眉一笑,说道:“谢谢您,不过我已经约了朋友,失陪了。” “可以把你的朋友也介绍给我认识下吗?” 沈月眉一笑,那笑容很神秘:“我那些朋友,您肯定不愿意结识的,我吃饭的地方,您也一定不想去。” 第九十七章 重回校园 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林依娜皱眉看着面前沾满油污的木桌,脑满肠肥的老板胸前挂着一块污渍斑斑的围裙,“哗”地一声把一块桌布扑在木桌上,又“砰”地一声放下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隔着白烟,林依娜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个女孩和一个妇人,伸手拿过小笼包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们是我在工厂时的朋友,那时,她们给了我许多帮助。”沈月眉淡淡地对林依娜说道。 野丫头嘴里塞得满满地,对林依娜说道:“月眉姐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嫁了人都不忘我们,总给我们钱,还带我们来吃小笼包。以前在纱厂时,我就说,如果有一天我有钱了,一定天天吃小笼包,太好吃了。” 野丫头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汤汁,沈月眉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上,若无其事地抽起来。林依娜看着,不禁微微皱眉,从不曾想过,沈月眉这样的女孩儿竟然也抽烟,不过,她抽烟的样子和那些太太姨太太截然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林依娜说:“难怪我总看着你眼熟,我去过你的婚礼呢。” 沈月眉吐出一个烟圈,回头看了看林依娜,没有说话。 “沈小姐,你想不想正式上学,取得一个学位?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世上最遗憾的事,就是看到有才华的女子为婚姻所耽误。” 沈月眉摇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林依娜说道:“我家和韩家有交情的,当年韩景轩的母亲生病时,主治医师正是我的父亲。只要你愿意,我们肯定能说服韩参谋的。” 沈月眉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很快被烟雾遮挡,林依娜不是十足的美人,隔着朦胧的雾气,此刻却别有一番风韵。 晚饭时,沈月眉只喝了一碗汤,略略动动筷子夹了点菜,便不再吃了,她正要起身离去,韩景轩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读书,就正经八百地去上学,现在上海的太太上学也时髦的很,我也乐意有个有文化的太太。” 韩景轩以为沈月眉会很开心,因为每次路过复旦大学或者上海大学时,她坐在车里,扒着车窗向后看,眼睛里都熠熠闪光。 沈月眉看看韩景轩,眼神依旧清淡,没有韩景轩期待的闪光,她淡淡地说道:“谢谢你,不过我不想去。” 韩景轩心里很失落,她怎么这么不解风情,不接受自己的好意呢?韩景轩柔声问道:“你为什么又放王太太的鸽子,约好了去皮货店又没有去。” 沈月眉略一迟疑,说道:“并没有约好,她们硬拉着我去,我不喜欢应酬那些人,我同她们讲不来的。” 韩景轩一笑,沈月眉疑惑道:“你笑什么?” 韩景轩说道:“你入乡随俗还蛮快的,这么快就学会上海人吴侬软语的腔调,”他学着沈月眉讲话,“我同她们讲不来的”,连语气都几乎一模一样,看沈月眉并不在意,韩景轩正色说道:“我不是说你交往的穷人不好,她们确实很朴实,可是,你真正喜欢交际的,或许是林依娜那个圈子的人,一起煮茶论文,你和他们气质相投,你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呢?” 沈月眉低下头不再说话,眼中的悲伤掩藏不住,韩景轩无言以对。尽管交往过那么多女朋友,可用心与不用心差别很大,面对沈月眉,他常常充满了无力感。尽管两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韩景轩却总感觉,她不是一个切实存在的人,似乎是个仙子,随时会飘走一般。 韩景轩绞尽脑汁,想不出要说什么,没话找话道:“要不要来个饭后百步走,黄浦江边的夜景很美的。” “好啊。”沈月眉略一思索,沉吟道。 韩景轩笑了。 沈月眉和韩景轩并肩站在桥上,看着夜色苍茫中起锚的船只,看着远方的灯塔和星光,听着海涛的声浪,许久,清冷的风中,沈月眉轻轻开口:“韩景轩。” “嗯?”韩景轩回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夜色中的沈月眉仿佛更美了。 沈月眉回过头去,避开韩景轩的目光,轻声说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韩景轩的心里瞬间温暖起来,他笑了,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说道:“因为我懂你呀。” “你懂我?”沈月眉回头怔怔地看着韩景轩。 韩景轩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是一个花花公子,我承认我有很多女朋友,也承认有些并没有走心。在我年少时特别喜欢一个英国的女孩儿,她叫july,她聪明漂亮,是那种男孩子都喜欢的女孩儿,充满青春活力。后来,我去保定读军校然后去美国,她回到英国,我们就分开了。可我心里一直想着她,终于有一天我们在英国重逢了。我才知道当年她回英国是因为父母病重,我遇到她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病逝了,她还在尽心照顾母亲。我们重逢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是一个有着金色的头发和善良的蓝眼睛的小伙子,她说自己太累了,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了,她在我的沙发上睡着了,我看到她胳膊上的纹身,是当年我们一起纹的图案。她睡着了,我流泪了,我心爱的女孩儿,当初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儿,现在这么坚强,可已被生活折磨得如此憔悴而疲惫。 遇到你的时候,沈月眉,我坚信那不是真正的你,虽然当时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不幸,但是我想救你,我不想再一次看到,一个原本明媚的女孩子,被生活的重担压榨了所有的笑容。” 韩景轩回头,看到两行清泪自沈月眉纯净的眼中流下,他掏出手帕递给她,沈月眉没有接,反而扭过头去。韩景轩伸手想要替她拭泪,沈月眉哽咽着开口说道:“以前,陈振中,让我选择,是国立北京大学,还是出国留学,计划好我的理想之后,不到半年,我经常面临的选择就是,他冷笑着问我,是皮鞭,还是警棍?” 韩景轩心痛,他真想把吴传庆揪出来打个满地找牙,他的心头被一种强烈的感情湮没,他真诚地说道:“沈月眉,我知道以前对你好的人太少,你受了很多苦,我也知道你不信任我,可这些都没关系,因为,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不然,你辜负的是最好的时光,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沈月眉吸了吸鼻子,擦干脸上的泪珠,回头看着韩景轩,问道:“为什么这么包容我,迁就我?” 韩景轩笑了,笑容和此刻的内心一样温暖:“因为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吓坏的孩子,不知所措。” 他咽下了后半句话,就像我妹妹一样。 沈月眉看着盯着水面若有所思的韩景轩,她看不透他,这个有着孩子般明媚的笑容的男人,又似乎城府极深,她无法触碰到真实的他,也无法识别伪装的他。复杂,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韩景轩,这是沈月眉唯一能想到的。 沈月眉不再日复一日地沉静如水了,她的欢声笑语充斥在这栋花园洋房中,韩府像开冻的湖水,勃勃生机无处不在,连凡柔等下人都脚步轻快面容愉悦。韩景轩凭着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和从前在情报班学来的心理学知识,对沈月眉的判断没有错,曾经透过她眼中朦胧的忧郁看出深藏于眼底的明媚,被乌云遮盖的太阳终究要重现光辉的,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沈月眉,她的笑容,像阳光照进韩景轩的心里。 沈月眉重新找回生活的情趣,她每天早早起床,韩景轩早上一直有晨跑的习惯,风雨无阻,只是现在当他擦着汗水路过窗边的时候,常常看到二楼的沈月眉坐在窗边像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临帖练习毛笔字。 沈月眉正式入读复旦大学的中文系,跟林依娜学习古文,学习唐诗宋词。林依娜那样好相处的人,很快就和沈月眉成为了至交好友。沈月眉的学习速度极快,她贪婪地流窜于各个教室旁听,英文,逻辑学,社会学,哲学,还有各种科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 对于学校,沈月眉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林立的树木与教学楼,静谧的校园和一张张单纯的脸孔,清新的空气和年轻的欢声笑语,洋溢的青春年华,郎朗的读书声,科学实验室里奇妙的化学反应,还有漂浮在空气中那不掺杂一丝杂质的花香,这一切都让沈月眉的心渐渐安宁下来,不堪回首的过往似乎随风而去。 沈月眉开始有点“疯”,她不再天天待在家里,总是和林依娜或者别的朋友一起去打网球,游泳,有时还去花园里收集荷露,她享受这种多姿多彩的生活情趣,母亲是个传统的女性,一度担心韩景轩对此会有不满,毕竟,男人总是希望女人相夫教子,更兼女儿和韩景轩奇特的“婚姻关系”,像房东房客一般的共同生活。 但是韩景轩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他说,人没有知识就会粗鄙,谁不愿意有个文明上进的太太呢,现在时代变化这么快,新思想不断涌现,如果天天闷在家里,交际圈就是和太太姨太太打牌聊家长里短,恐怕以后两人也很难交流了。 韩景轩的通情达理迁就包容出乎沈月眉母女的意料之外,沈大妈愈发 第九十八章 我一直等 林依娜和丈夫唐医生曾经共赴欧洲留学,沈月眉非常羡慕,她真想看看国外的世界,曾经她的人生规划就是和陈振中一起从国立北京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有一次,在饭桌上,她无意中说道:“现在很多人出国留学,我也想出国,我想试试,考一考庚子赔款的留学生……” 她本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韩景轩顿时大喊一声:“不行,不能考!” 沈月眉吓了一跳,她本是随意说说,没想到韩景轩当真了,而且反应如此激烈,两人顿时和晚饭一起愣在那里,空气瞬间冰冷。韩景轩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反应,他平静地继续吃饭,一边说道:“欧洲是很不错,以后我会带你去的。” 那段时间,白天的时候,除去在学校里,沈月眉基本上都和林依娜在一起,林依娜的朋友圈沈月眉很快融入进去,她漂亮可爱又聪明温柔,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这些单纯的学者。沈月眉还邂逅了故人,那个在船上为她治病的年轻女医生,和林依娜的丈夫唐医生共事于一家医院,有一双好看的月牙眼,笑起来像桃花一般,名字叫做叶丹。 韩景轩的工作很忙碌,晚上,常常带沈月眉去娱乐放松。 他这样享受生活的人,自然很享受美食,饭店林立的外滩是他常常光顾的地方,吃过饭后,他们常常坐着马车看夜景,有时去看戏。那时候,上海的时髦青年男女有一种风气,吃西餐后去看戏,坐马车,好像三部曲一样。他们也看国产电影,但是国产电影确实水平有限,更多的时候是去光明大戏院看外国影片,韩景轩经常带沈月眉去看卓别林的笑片,倒不是他多么喜欢这类电影,而是喜欢沈月眉的笑声。 有时候,爱热闹的韩景轩也带沈月眉去百乐门跳舞,这种地方,沈月眉说不上多么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她才明白,对于女人来说,舞跳得好不是最重要的,在这里的灯红酒绿中,最令人享受的是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人谁都不能免俗,当她和韩景轩结伴出席,当人们赞美他们金童玉女时,沈月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韩景轩的偏见也不知不觉渐渐减少。 在这些社交场合中,沈月眉发现,韩景轩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很会分析人,可以通过细节推测一个人的职业与脾性,能看出貌似单纯的人深藏的城府,表面慈善的人掩盖的冷漠。 过去的事情,沈月眉基本上不再想了,偏偏在最快乐的时候,“叮”的一声,脑海中仿佛放置了一个闹钟,陈振中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有那张字字在理却令自己心痛的字条,仿佛陈振中一字一句讲给她听,萦绕在耳边,沈月眉的心,总是抽动般地猛然一痛。 料峭的春寒夜晚,室内的窗上静静地淌着水珠,在窗台上汇合成窄窄的河流,偶尔滴落在壁炉的火苗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壁炉旁的两个单人沙发上,韩景轩和沈月眉正在下棋,火光映照在沈月眉的脸上,她的脸绯红,扑闪的长睫毛下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格外清澈,看着她白皙的脸颊和脖颈,韩景轩努力克制想要吻她的冲动。 韩景轩举着黑色的棋子,半天不曾落下,沈月眉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征服与掠取,心下暗暗不安。韩景轩承认难以逃过凡人的情欲,他喜欢沈月眉,渴望拥抱与亲吻,渴望肌肤之亲,从不曾想过,他这样一个风流少帅也有这样一天,会如此渴望平凡的婚姻生活。 “你怎么了?”沈月眉问道。 韩景轩举着棋子,说道:“你看这盘棋,每走一步,棋子落在不同的地方就会产生不同的结局……我是想说……嗯……以前我觉得和一个女人结婚过日子很无趣,远不及自由自在快乐洒脱,近来却渐渐觉得那些恩爱的小夫妻生活得也蛮甜蜜的……” 韩景轩抓抓烧红的耳朵,又抓抓自己已经被抓乱的头发,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怂了,这样语无伦次,他清咳一声,眼神坚定地看着沈月眉,说道:“我最近常常在想,既然我们已经结婚了,最近也相处的不错,索性不再演戏了吧,或者我们可以尝试一段时间,把生活做一点改变,我们……我们做一对正常的夫妻,如何?” 韩景轩的意思,沈月眉早就料到了,从他举棋不定,从他眼神中满含征服欲,从他欲言又止,尽管如此,韩景轩捅破了窗户纸的一番言辞,还是令沈月眉心里一震。 韩景轩给了她快乐的新生活,她打心眼里感激他,也想报答他,可现在这种状态沈月眉适应得很好,这些年来生活如此动荡不安,沈月眉渐渐害怕改变自己已经适应的生活状态。她愿意竭尽所能报答韩景轩,可心里有一道防线,始终无法真正突破。她闭上眼睛,不堪的过往历历在目,沈月眉顿觉一阵头晕恶心,她仿佛回到噩梦般的吴府,半夜时分,她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蹲在马桶边大吐特吐。 韩景轩看着眼前的沈月眉闭上眼睛皱紧了眉头,心里不由得一沉。这些日子虽然快乐幸福,然而那种欲爱不能的压抑还是令韩景轩难耐。他想温柔地拥她入怀,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多想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怀里熟睡的她。每天晚上他盯着墙壁,知道她就在隔壁,他陷入天马行空的想象,想象她就在身边,他们一起看书在被窝里说笑打闹相拥而眠,尤其是和爱的人融为一体的本能,他想得心里简直要伸出手来了。 话已至此,是一定要说透了,韩景轩说道:“眉儿,你把很多事情看得太重了,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婚姻,或许,极有可能那是充满乐趣的,你不能因为曾经所嫁非人所爱不值就全盘否定。你或许对某些事情有误解,我知道很多女人对此都有误解,其实很多女人都是未经开垦的荒地,一旦遇到一个懂得体贴的男人,一旦体会过那种快乐,就再也忘不掉了,那种快乐是完全胜过男人肤浅的快乐的。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享受快乐忘记痛苦的权利。” 韩景轩简直要被自己的真诚打动了,他的眼睛愈发晶亮,心脏和脉搏的跳动空前有力,似乎整间屋子都装满了他硕大的心脏,“砰砰砰”比时钟转动的声音更大。韩景轩屏息凝视着沈月眉,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呼吸愈发难以控制地急促起来。 他眼中的热情,比壁炉里的火苗还要旺盛,沈月眉看着,心里却暖不起来,反而泛起周身的冷意,她躲避着韩景轩灼热的目光,喃喃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韩景轩有点生气了,一个大男人鼓起勇气说了这么多,脸上都冒汗了,一腔热血撞到了冰山上,他对她那么好她却依然不肯接受自己,韩景轩不由得鼓了腮帮子侧转了头说道:“我到底哪里不好,让你那么讨厌我,虽然你不希望是我带你离开北平,好歹也是我救了你,虽然你并不情愿嫁给我,可也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好歹也是互帮互助。” 韩景轩压抑的怒火令沈月眉不安,她嗫嚅道:“我并没有讨厌你,可你也说过,我们的婚姻,是各过各的,你还说要签协议的,怎么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呢?” 韩景轩无从反驳,向来的伶牙俐齿仿佛一列开足了马力的火车撞到了山上,怒火却是堵在了心间,他想说,这不过是策略,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兵不厌诈,自古兵家哪个不用?话到嘴边的却是:“我知道,你希望跟陈振中离开北平,你希望跟他结婚,就算他真的比我好,好一千倍一万倍,可是他不要你了呀!” 韩景轩明显感觉到沈月眉的身体晃动了一下,颤抖了一下,她的脸色瞬间白了,韩景轩的话,像一把匕首,直直刺进她的心窝。沈月眉和他对视了几秒钟,像受了伤的动物一样,躲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 看着沈月眉眼中的黯然神伤,看着沈月眉低垂的侧脸和睫毛,韩景轩的心像坠入深海中一样冰冷。刚刚她无意间剧烈的颤抖,和现在受伤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韩景轩:她不爱你,她未必依然爱着陈振中,可是心却依然在他身上,纵使他伤害了她,那伤害她依然铭记于心,陈振中在她心里,总是有一席之地的,而他韩景轩,未必有那么重要的位置。 韩景轩顿时心灰意冷,几乎要发誓,再也不爱这个女人。 两人再也无话,烧着火炉的屋内,却比外面凛冽的寒风更冷。韩景轩终归先败下阵来,开始心疼沈月眉,或许自己操之过急,为什么要逼迫她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呢,爱她不就应该多为她考虑吗?心还是有点伤到的,可心疼占了上风,韩景轩起身,摸摸沈月眉的头发, 说道:“今日是我孟浪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留下,想做什么随你,我不勉强你,勉强来的没意思,我等,一直等。时候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头戴圆筒形平顶帽子的“boy”拉开大门,恭敬地请观众进入大厅。林伊娜和沈月眉一起来到检票口,一个boy微笑着给她们发了一份电影说明书。林伊娜微笑道谢,沈月眉觉得林伊娜的气质,举手投足无不尽显,她在心里视她为偶像,林依娜是佳人,是气质主宰的美,知性承载的优雅,沈月眉希望自己能成为林伊娜那样的女人。她的脾性其实和林伊娜很像,不同的是,林伊娜温婉,几乎从未发过脾气,对于一切都不强求,顺其自然,她的豁达令沈月眉敬佩,沈月眉柔弱中埋藏一股倔强与刚硬,她心里有很多困惑和解不开的结。 皎洁的月亮挂在空中,boy微笑着拉开大门,观众们纷纷走出来,林伊娜和沈月眉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电影中的人物,谈论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怨情仇。 “咱们去吃宵夜吧,霞飞路新开了一家西餐馆,黑森林蛋糕做得尤其好吃。”看完电影,两人已经饥肠辘辘,林伊娜提议道。 两人走着,随意地看着旁边的景色,有几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打扮得过于艳丽的女子从她们身边走过。人潮拥挤,沈月眉不小心挤到其中一个,那红唇女人夸张地尖叫一声,尖着声音骂道:“啊呦,侬眼睛瞎掉了还是脑子瓦塔了,哦,走路都不用看的啰。” 林伊娜知道这些女人都是绮红楼的烟花女子,不便与她们计较,拉着沈月眉继续往前走。 林伊娜和沈月眉本无意关注这个花街柳巷,可目光顿时定格。 她们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虽然他穿着长袍,可沈月眉和林伊娜还是一眼认出,那是韩景轩。 第九十九章 风月场 他平日里很少穿长袍,不是戎装便是西装,这样穿肯定是为了掩人耳目。若是单凭侧脸不能完全确信是他,那么跟在他身边同样身着长袍的副官毛润武足以暴露他的身份了。毛润武面有难色,似乎劝他不要进去。另一个男人则在拉扯韩景轩进去,他猛一回头,沈月眉发现,那是韩景轩的朋友,留学法国体验夜生活的许公子。 韩景轩回头对毛润武说了句什么,毛润武似乎很无奈,不过很快,他们一行几人匆匆走进绮红楼。 林伊娜看着,不觉目瞪口呆,结婚以来韩景轩不那么荒唐了,她还以为他已经改过自新,她还以为爱的力量足以让浪子回头,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是死性不改。 林伊娜试图安慰沈月眉,说道:“沈妹妹,韩景轩其实也不坏,就是有些任性荒唐,你同他好好讲,日子要好好经营的,他会改好的。” 沈月眉回头看着林伊娜,微笑着说道:“林姐姐,我没有关系的。我何尝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有太多女孩子惦记着,我管不过来的。”青白的月光下,沈月眉白皙的脸,看不出那份苍白是由于内心的失落,还是因为月光的映衬。 林伊娜把沈月眉带回自己家,唐医生端来糖果和茶点招待她,还拿出一袋很别致的糖果,说道:“这是法国的朋友寄来的橡皮软糖,很好吃的,你们吃。” 遇到唐医生温和明媚的笑容时,沈月眉总不免腼腆,她有点羞涩地说道:“唐大哥,别客气,你也吃吧。” 唐医生笑了,说道:“我一个大男人就不吃了,给小朋友吃吧。” 沈月眉有点害羞地低了头,心里却喜欢唐大哥称呼她为“小朋友”,她喜欢唐医生的儒雅博学,和林依娜一样是自己的偶像。沈月眉心里羡慕林依娜夫妇,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爱情与婚姻。 他们胖乎乎的女儿圆圆缩在唐医生怀里撒娇,沈月眉看着这个幸福的家庭,看着林依娜眼中的满足,一个女人,一生能遇到一个好男人,和他缔结连理,两人拥有做学问的共同人生目标,一起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给予对方点点滴滴的关爱,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 对唐医生了解越多,沈月眉就越欣赏他。他医术精湛,在整个上海颇负盛名,然而脾性却并不讨很多人喜爱,唐医生孤傲,大户人家重金请他有时也不去,却常常闲暇时为穷人义诊。曾经教授挽留他继续在复旦大学攻读研究生,狂傲不羁的唐医生说道,我读研究生谁能教我呢,最终选择了出国留学。林依娜包容他的古怪脾性,尽心照顾他的生活,他对妻子也是细腻宠爱,每天都早起给妻子做早餐。 喜欢有千万种形态和风貌,如果说爱情,沈月眉相信自己对唐医生没有,她视林伊娜为亲姐姐,怎么可能抢夺她的幸福呢,况且,唐医生和林姐姐那样恩爱,谁也抢不走。在沈月眉心里,唐医生和林姐姐是一体的,她当然不会破坏他们的幸福。那种喜欢,更多的是一种对兄长的仰慕与欣赏吧。 林伊娜看沈月眉的神情,似乎对于韩景轩嫖娼的事情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介怀。易地而处,若是抓到唐医生去烟花柳巷,自己虽脾性好怕是也不肯轻易原谅。林伊娜问道:“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 沈月眉淡淡一笑道:“由他去吧。” 沈月眉不是旧社会的封建妇女,认为女人原该伺候男人,纵容男人,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虽然没有留过洋,好歹林伊娜接受过西式教育,她也耳濡目染了这么久,这样平淡的反应让林伊娜有些诧异。 韩景轩当初说婚姻只是形式,半年不到就要出尔反尔了,沈月眉答应过给他自由,她一掷千金说话算话,她绝不干涉他的生活。她回到家脱下大衣换上睡衣,随意翻看书柜里的书,手指停留在那本《金瓶梅》上,她抽出来,里面有许多插画,她想起自己发现韩景轩未能及时处理掉的春宫图时,韩景轩狡辩,连唐伯虎都画这种画,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手中的书页停在西门庆和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看着那不堪的插图,沈月眉自嘲地笑笑。韩景轩就是西门庆式的人物吧,对女人的温柔细致,不过是一种滥情,他的生命不是一个女人可以满足的。前些日子,他对自己的好,或许只是他猎艳笔记上的一笔,是征服女人的有趣过程而已,他失策了失败了,对自己也没有兴趣了,于是便出去寻花问柳了。 沈月眉想起韩景轩的“恶迹昭著”:他和一群狐朋狗友拌土匪要劫持她做“压寨夫人”,玩腻了新式女子钱海露始乱终弃,和曹晓曼易人美也无疾而终,还有在北平时,他说是为了工作,却和吴将军之流玩耍地不亦乐乎,召集一帮烟花女子,大庭广众之下捏那那女人臀部,简直没羞没臊! 沈月眉的眼底垂下一片阴影,如果说在吴府时是伪装,如果说对过去的女朋友是逢场作戏,那他对自己的好呢,究竟几分真心,几分游戏? 君斯坦丁堡西餐厅的大门缓缓打开,韩景轩大步走进来,他摘下圆形礼帽,林伊娜正在搅动咖啡,灯影下,不施粉黛的她侧影很动人。 韩景轩笑道:“怎么想起来约我叙旧?” 韩景轩在林伊娜对面坐下,林伊娜抬眼看着他,说道:“景轩,我问你,你认真地回答我,你爱沈月眉吗?” 韩景轩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爱。他当时只是付之一笑,说道:“林姐姐,我欣赏你的直爽,何妨有话直说?” 林伊娜忍不住了,说道:“昨天,是我和月眉第一次撞见,但是,不是你第一次,去绮红楼吧。” 韩景轩虎躯一震,急切地问道:“眉儿看到了?” 林伊娜点点头,她忍不住说道:“你知道吗,我和老唐是真心拿你当弟弟当朋友,不是因为你的地位,可你有些作为,真是让我和老唐,感到,不齿。” 韩景轩说:“你这么关心眉,我很感激,她有你这么好的朋友,我也安心些。不过,我不太喜欢你说妓女时的口气,很多妓女也是有尊严的,也该受到人们尊重,你不是天天喊着平等自由吗,你知道吗,有些女人之所以沦为娼妓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平等,她们是受害者。你不该轻视她们。” 林伊娜平日里不愿与人争辩,但常常一语中的:“难得韩总去绮红楼是去体恤民情了。” 回去的路上韩景轩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冷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吹乱他的头发,毛润武要帮他关上车窗,他伸手阻拦,这样吹着还舒服些,可以让凌乱的思绪随风而去。 回忆将韩景轩带回热闹的绮红楼。 许公子带着韩景轩跨进绮红楼的大门,韩景轩进去后看见门口几个人坐在板凳上,见他们进来,都站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提高嗓子喊了一声:“许少爷到——”喊得极其悠长,唱戏一般如雷贯耳。 许公子果然是这里的常客,没有白白去法国体验夜生活,韩景轩摇摇头。 几个面孔雪白的姑娘从韩景轩身边婀娜地走过,对他露齿一笑,来这种地方对韩景轩来说纯粹是解放天性的欲望,庸脂俗粉居多,以他的眼界怎么可能真心喜欢? “两位少爷,有熟人吗?”刚才喊叫的那个人拉住他们问道。 这时,门帘子一掀,走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一出来便拉住许公子,说道:“跟我来吧。” 韩景轩跟着许公子上楼,走过木质的楼梯,来到一个房间里。 靠墙是一张铜床,床上的锦被铺地很平整。 旁边是一张宽大的梳头桌,上面放着一盏垂着缨络的电灯。 另一边是四张沙发椅,中间是一张漆成白色的圆桌。 桌上凌乱地堆着几本上海流行的杂志,最上面一本是当时时兴的女性杂志《玲珑》。 墙壁上有一副对联,还有一幅海棠春睡图。 那个女人递来烟,韩景轩和许公子都接过来,女人擦了一根火柴替他们一一点燃,一面含笑问道:“怎么不介绍下这位朋友,你贵姓啊?” 韩景轩说:“姓钱。” 许公子嫖不改名,娼不改姓,无论到哪里都说真姓真名,而韩景轩以前去八大胡同时就很少留下真名。有些阔佬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来嫖娼,炫耀自己有钱有权,这在韩景轩看来肤浅而虚荣,尤其结婚后来这里,他生怕别人知道,避之唯恐不及。 那女人直接坐在许公子腿上,许公子搂着她的腰,与她耳鬓厮磨:“我们这位少爷兴趣雅致,想找个花苞未开的清倌人。” 女人抽了一口烟,熟络地喷出一个圆形的烟圈,说道:“这个好办,不过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知道这位少爷可不可以?” “什么规矩?在这里,主客开心便是唯一的规矩。”韩景轩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是个不循规蹈矩的人,在西点军校时也常常做出些离经叛道令人意外的事情来,他不喜欢生活有那么多束缚,他不喜欢心灵不自由。 “这可是咱们这里历来的不成文规定,至今还无人打破呢。”女人说着又抽了一口烟。 “是什么?”韩景轩和许公子都饶有兴致地问。 千呼万唤始出来,吊足了两人的胃口,女人得意地缓缓说道:“我们的清倌人也只找清倌人。” “哦,那你们怎么检查客人呢?”许公子坏笑着说道,女人轻轻打了他的脸一下,娇俏地骂他坏。 韩景轩笑笑,喝口茶,许公子说:“你看咱们这位少爷,生的这个清秀模样,这样小年纪,你还以为他不是清倌人?” 韩景轩暗笑,自己长了一张十七八岁的脸,很具有隐蔽性。 “好了,不跟你们闹了,未破身的清倌人还不容易,我们这里有的是。” 女人正说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说道:“花姐姐,外面有人找你呢。” 那女人一拍手,从许公子身上站起来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云薇,快进来。” 叫云薇的女孩看见有人,刚想把身子缩回去,女人已经上前拉她进来,她拗不过,只得进来了。她被那女人推着,半推半就地走进来。 她一张圆圆的脸,漆黑的辫子垂在肩头,前面的齐刘海整整齐齐梳在眉毛上,一双明媚灵动的大眼睛,面庞宛如月亮一样皎洁雪白。她穿着粉色的夹袄夹裤,真是玲珑可爱。 韩景轩看着她,不由得呆住了,这么个花苞未开的青春少女,我见犹怜,他几乎忘记了这里是风月场。自己来这里是解放欲望的,可面对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他反而不忍亵渎了。 第一百章 情感开关 她长睫毛下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真像沈月眉,沈月眉的眼睛就是这样,如一波秋水,澄澈而透明,似笑非笑,半含明媚,半含忧伤。只是,这女孩的眼睛像一条灵动的鱼儿,她似乎是初见世面的小女孩,对一切都觉得新鲜有趣,沈月眉的那汪秋水里,灵动中还有一泓沉静。韩景轩不知道,曾经的沈月眉也如云薇一般单纯可爱,满眼活跃的灵动,那时沈月眉的灵动,陪伴着陈振中的青春岁月。她眼中的秋水因为这些年的经历而慢慢沉淀下来。 许公子和那女人对视一眼,都看出韩景轩对这个姑娘感兴趣,他们知趣地退下,把空间留给两人。 云薇局促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地面,不时抬眼,眼眸偷偷打量韩景轩,触到他的对视时,又忙不迭地避开了。她知道自己终有这样一天,她其实很惧怕,每每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阔佬腆着大肚子搂着姑娘关上身后的门时,她都为自己的命运哀叹。面前这位公子似乎很儒雅,长得也好,一点都不凶的样子,他见她不说话,也不生气,只是聊他上学时的事情,云薇只是伫立一旁静静地听着。 韩景轩说得口干舌燥,他拍拍身边的床,说道:“你很害怕吗,干嘛离我这么远?别害怕,小姑娘,过来坐吧。” 云薇低着头在韩景轩身边坐下。 韩景轩伸手关掉床头的电灯,当他的手圈上云薇的肩头时,感到这女孩小小的身子抖了一下,像一只猫儿一样脊背僵直,似乎死死抵住身后的墙壁。罢了,韩景轩收回胳膊,枕在白缎子软枕上,还是个孩子呢,今日来这里的目的看来是达不到了。 韩景轩笑笑,看着云薇说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他起身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云薇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的姐妹告诉我,说第一次要流血,很痛,有的人痛的路都走不了……” 韩景轩笑笑,坐在床边回头看着她说道:“是会痛的,每个人不一样,有的人疼得厉害有的人甚至没什么感觉。” “你骗人,你骗花姐姐,说自己是清倌人!” 韩景轩回头看着她,一笑,这丫头有点意思,真有点像沈月眉,就是有点傻。云薇看着韩景轩的脸庞,知道自己终有这一天,面前这个人一点不令人讨厌,他长得让人喜欢,他的笑容让人温暖,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给这样的人总比其他姐姐接待的那些半秃头大腹便便嘴边一颗大黑痣上面还长毛的色眯眯的老男人强多了吧。 云薇勇敢地坐起来,伸手圈住韩景轩的脖子。她按照妈妈的培训和教导,一颗一颗解开韩景轩的衣扣。 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微微的痛楚里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浑身战栗般的快乐。“当当当”时钟敲了三下,两人摇摆的身体终于渐次停了下来。 韩景轩和云薇并排躺在一起,开始低声聊天,云薇说:“我是个孤儿,是妈妈收养了我,这些年,她虽然说不上像待女儿那样待我,不过对我很不错了,我十二岁时有个黑胖子要买我,妈妈说我还小婉拒了。” 原来这可爱的姑娘也是个可怜之人,韩景轩心里怜惜,伸手轻轻抚摸她乌黑柔顺的秀发,说道:“许公子,你认识吗,如果以后有事,可以去找他,找到他就能找到我。” 韩景轩累了,他知道此刻沈月眉应该已经睡了,回去也见不到他,索性在云薇身边沉沉睡去,梦里却回到家里,回到家里深红色的温暖被褥中,怀里是微笑着的沈月眉,梦里,他清晰地闻到她淡淡的发香。然后,他们又来到那个山清水秀的美丽草原上,他们住在一栋木屋里,沈月眉采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笑着放在韩景轩鼻子下,要他嗅花的芬芳香气,梦里,韩景轩清晰地感觉到温暖和幸福。 醒来时,云薇趴在他结实的胸口上,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说道:“眉儿是谁,你梦里一直唤这个名字。” “参谋长,参谋长,到家了,您要不要下车?”小三子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韩景轩,他晃神,这才感觉到,开了一路的车窗真是很冷,他打开车门,大步流星踏进温暖的屋内。 沈月眉见到他回来,说道:“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再去给你做一点?” 韩景轩摇摇头,他执起沈月眉软软的小手,牵着她一路来到卧室内,牵着她在床边并排坐下。韩景轩看着身后的大床,看着床上深红色的被褥,沈月眉特有的清香飘来,他轻声说道:“我知道,女人有爱才愿意有性,在你不爱我不喜欢我之前,我不愿意勉强你,让你心里,不开心。” 沈月眉低头,躲避韩景轩的视线,经历过那么多,她还是容易害羞。 韩景轩继续说道:“但是,男人不一样,男人可以,把爱与性分开。” 沈月眉抬眼看着他,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绮红楼的事情,你不该质问我吗,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不需要我解释?” 沈月眉淡淡地说道:“你不必和我解释,你有你的自由,我答应过,你是自由的。” 韩景轩宁愿沈月眉吃醋哭闹,也不想看到她如此平淡,他忍不住说道:“你以为我是个纨绔子弟,所以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你认为的好男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陈振中也一样可以只有性没有爱,你能肯定他没有逛过窑子吗,如果他也这样,你会反应这么平淡吗?” 沈月眉这次没有颤抖,没有像上次那样反应激烈,她淡淡地长叹一声回应道:“还提起那些人那些事做什么,都过去了。” 韩景轩忽然明白了,沈月眉是个一根筋的姑娘,她宁愿为陈振中而痛,也不愿意为别人去爱,或许她对自己这份执念也无能为力。 韩景轩自嘲地笑笑:“人不是机器,感情也没有开关,虽然当初结婚时我们达成互不干涉的协议,可这段时间的互相照顾,我对你渐渐有了感情,难道你对我就那么冷漠?” 韩景轩起身来到窗前,觉得心里憋闷得很,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 身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韩景轩接连抽了几支烟,才听到沈月眉的开门声传来,他忍不住回头,沈月眉也自半开的房门前回头,他以为她会丢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给他,比如,我给你做饭吧,或者我给你沏茶吧,可是,沈月眉说道:“到底是谁做错了,是你嫖娼错了,还是我不管你嫖娼错了?我心里很乱。你说的我很冷血,你对我好我知道,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没有毫不在意,你说怕婚姻令你失去自由,既然你给了我自由,我也想同样待你,作为报答。” 沈月眉看他一眼,关门离去。 真心还是假意?沈月眉这是什么意思?韩景轩掐灭烟蒂,沈月眉还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真心,或者,她已经不是傻傻的小姑娘了,知道日久见人心,现在依然不确定自己是真心爱她的。韩景轩捏紧拳头,轻轻砸在窗台上,他看着远方的夜空,回忆是无力的,陈振中早晚会退出沈月眉的生活,再深沉的爱,再炽热的恨,都会随时间而流逝,毕竟现在是他,在沈月眉身边,切切实实地生活着。 韩景轩头靠在沙发上,望着沈月眉离去后空空的门洞,吐出一口烟,已经等了这么久,依然要按捺心性,只是不知还要等多久。 第二天是周日,韩景轩去恒安里探望阿琦,弄堂里的吴侬软语,东家长西家短还有嗑着瓜子打牌的声音,有着令人心安的神奇魔力。他走在石子路上,看到阿琦的家里升起袅袅的炊烟,那个一直喜欢阿琦的女邻居正尖着嗓子照顾自家裁缝铺的生意,小孩子举着风车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韩景轩推开徐家虚掩的门,徐家妈妈正哼着小曲在厨房里忙碌着,韩景轩很是诧异,阿琦是个孝子,平日里周日的午饭都是阿琦烧的。从徐家妈妈满面的红光中,韩景轩嗅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一种陌生的味道,紧接着楼上传来一个清脆的欢笑声,是年轻女孩儿的声音。 韩景轩推开楼上亭子间的门时,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背影,她的卷发散在肩头,穿着黄色的呢子大衣,阿琦见韩景轩进来,嗔怪道:“怎么不敲门?” 韩景轩进出阿琦家从来都不敲门,此刻倒是着实吃了一惊,这女子正是叶丹,船上为沈月眉治疗疾病的女医生,唐医生的同事也是沈月眉来上海后结交的新朋友。 叶丹见韩景轩来了,不好意思再逗留,便匆匆告辞离开了。阿琦靠在阁楼上,目光一直追随着叶丹离去的身影,韩景轩坐在墙边的红沙发上,半晌后阿琦扬起手对着楼下挥了挥,他回头的一瞬间还来不及收敛起露出唇齿间的笑意。 韩景轩本是来找心理安慰的,却恰恰遇到了热恋期的小情侣,同时内心惊叹,这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阿琦三十岁的人了,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和女人说话都脸红,连徐家妈妈都认为儿子有什么毛病,怎么几个月不见,忽然和叶丹好上了。 “哎哎哎,人家早就走出胡同了,你还盯着看什么?”韩景轩摇摇头。 “我喜欢看,看她走过的路也好。”阿琦说道。 韩景轩一口水呛在喉咙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前的阿琦像个娇羞的小媳妇,他实在适应不来,“啊呦,你真是不谈恋爱则已,一谈就要把周围人都酸死呀。你们两个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她都来你家了,是不是要打算结婚了?” “不急,”阿琦拎起炉子上烧的热水,坐在沙发上为韩景轩沏茶。 “叶丹聪明又漂亮,你倒不急,不怕别人把她抢走?” 阿琦看着韩景轩,说道:“沈姑娘心灵上受过创伤,心理上的伤害呀有时比身体上的还难以复原,你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你知道吗,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要闭关多年,与世隔绝,为的就是把心沉下来。你们这些人,就是心太急,急功近利,被欲望迷惑了心智。” 第101章 镜花水月 对于阿琦看穿了他的心事,韩景轩半点不意外,进入西点军校第一天大家就领略了阿琦的本事。当时,阿琦是同批学员中年龄最大的,他是做了几年会计后才考的军校。不过,能在异国重逢同乡人,这让韩景轩很激动,然而阿琦一开口就是上海菜怎么烧好吃,十足的上海小男人,当时的韩景轩不觉几分失望。 第一堂课,老师拿出几张照片,全班所有同学中,只有阿琦从照片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犯罪分子的许多特征。当时全班瞠目结舌,连老师都大为惊讶,问他是否在国内接受过类似的培训。阿琦还是那副上海小男人的样子,嘟着嘴说道:“没有,我就是总能观察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注意不到,而我可以注意到,有时自己也很烦。” 韩景轩知道,他可以对所有人抹杀沈月眉的历史,把她说成一个单纯的小家碧玉,可骗不过阿琦。他把沈月眉带到他眼前的那一刻,阿琦便把她的历史推算了一个大概。他注意到她手上有戒指的压痕,猜测她有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对方应该很有钱,才会买一颗如此大却不合尺寸的钻戒给她。她新修剪的头发、她的谈吐举止、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神,在阿琦的大脑里形成别人注意不到的信息,快速整合出了一份档案。 韩景轩和阿琦品茶聊天的时候,林伊娜约上沈月眉去鸿翔百货购置生活用品和衣物,两人正随意地逛着,听到前面传来店家的声音:“小姐,这是英国不久前才出的新款衣服,您穿上一定漂亮。” 二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隔着重重货架,倒是没见到那位小姐,只看到一个穿着灰长袍的男子,他微微侧脸。 沈月眉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虽然只是转角三十度,虽然五官看起来很模糊,沈月眉却觉得那身形与侧脸,像极了陈振中。 不可能的,陈振中已经和罗娅订婚出国了。 “沈妹妹,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说话间,林伊娜从试衣间走出来,沈月眉回头应付两句,再转头时,已经没了那灰长袍少年的身影。她四顾,茫茫人海中,那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忽然,流光一闪间,沈月眉全身通电一般一颤,顾不得身后林伊娜一叠声的问询,跟随那个背影匆匆离开鸿翔百货。 沈月眉紧紧追随着那个背影走在匆匆的行人中,身旁不时有疾驰的黄包车擦身而过,险些撞倒她,她也无暇顾及。 终于赶上了那个背影,她正想快步走上前去,那人已然回眸。 沈月眉的心深深沉下去,他不是陈振中,虽然身形和侧脸的轮廓看上去很像,可不是眉眼分明,明眸皓齿的陈振中,而是一个小眼厚唇的青年男子。心沉下去的一瞬间,却又暗自庆幸和轻松,幸亏不是,若真的见到陈振中和罗娅,还能说什么呢,无非客套的祝福罢了。 冬日正午的阳光依然有几分刺眼,沈月眉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她想,都怪韩景轩,有事没事总提起陈振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看到些镜花水月的幻象。 沈月眉失落地回身,迎面碰上紧赶慢赶追出来的林伊娜,林伊娜见沈月眉面色苍白,问道:“沈妹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林姐姐,我累了,咱们回吧。” 晚上,沈月眉彻夜无眠,满脑子都是陈振中。 起初,她想起他对自己的好,想起滴雨的学堂,想起来今雨轩盛开的海棠,想起陈振中给她的家。 后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的无奈抛弃,那颗炽热的心忽然冷静下来,他不值得她再牵肠挂肚!沈月眉瞬间冷静而理性,陈振中已经不在她的生活中了。 纷扰的思绪搅得她头痛欲裂,心痛的感觉侵袭她的五脏六腑,她想轻松下来尽快入睡,可纷杂的脑海,却像吞了鸦片烟般持久地高亢,记忆的碎片快速地切换着,像源源不绝的流星纷纷滑过脑海。沈月眉打开床头灯,已经午夜三点钟了,她身体已然困倦,可精神却不知疲乏,疼痛如一颗瘤一般压在心口,压抑地自己难以呼吸。沈月眉觉得很不舒服,头痛心痛,胃也很不舒服,她想尽快睡去,她想用睡眠来驱赶这种难受的感觉。 徒劳无功,只是辗转反侧和愈发清醒而已。 沈月眉躺不住了,她披上一件外衣,起身来到餐厅,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白兰地。 辛辣的酒灌进胃里,烧得整个身子都热起来,却渐渐麻痹了自己的意识,跳动的心不再锥心地痛了,脑海里陈振中的影像也愈加模糊,沈月眉很喜欢这种感觉,所有烦恼忧愁都渐次朦胧起来,世事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很快酒瓶就要见底了。沈月眉为自己倒上最后一杯酒,正要一仰脖一饮而尽,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掌覆盖其上。 沈月眉回头看见韩景轩站在自己身后,他从自己手中劈手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沈月眉笑笑,从橱柜里又拿了一瓶白兰地出来,熟络地启开盖子。 韩景轩按捺不住,夺过她手里的酒瓶,说:“你怎么又冷美人了,谁得罪你了?” 沈月眉不由分说从韩景轩手中接过酒瓶,说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你酒量不好,别喝了,喝多了很难受的,我有经验。” “谁说我酒量不好,我想喝醉都喝不醉。” 沈月眉已经有了三分醉意,脸色微红,理性渐渐隐退,酒让她找回了精神上的自由,她只图一吐为快:“韩景轩,你三番五次提起那个姓陈的干嘛,不要再提他了不好吗,he is no longer in my life(他已经不在我的生活中)!” 韩景轩早就猜到沈月眉喝酒是因为陈振中,谁说女人会爱上对她最好的男人,有些女人就是轴,宁愿追随那个她得不到的男人痛苦伤心,也不肯接受别人的爱护与体贴。韩景轩笑笑,对沈月眉说:“不错,英文有进步,语法没有错误。” 和阿琦聊了半天的韩景轩,已决心改变心态,向不疾不徐的阿琦学习,享受生活给予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他不再急于和沈月眉成为真正的夫妻,有她相伴就好。 此刻的韩景轩也起了酒兴,半是嫉妒,半是开心,嫉妒陈振中在沈月眉心里的位置,开心沈月眉决心要陈振中彻底滚出自己的世界。他从橱柜中拿出一瓶酒,咬开盖子,在沈月眉的酒杯上轻轻一碰,说道:“我陪你喝,我陪你醉,cheers。” 韩景轩酒杯都不拿,直接举起酒瓶咕嘟咕嘟喝起来。 沈月眉的空酒杯一次次顿在桌上,而韩景轩身边,横七竖八许多空酒瓶,两人就这样对饮着,从最初各怀心事的无言以对,到酒入微醺的敞开心怀,再到醉眼迷离勾肩搭背胡言乱语肆意说笑,当沈月眉最后一次把酒杯顿在桌子上时,只听得“咚”地一声,意识里已经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沈月眉伏在韩景轩肩膀上,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吗?你有没有,特别痛苦地,放弃过?你有没有,为了你爱的人,牺牲自己?” 韩景轩眯缝着眼睛只是笑,轻轻刮了一下沈月眉的小脸,说道:“小傻瓜,你喝醉了。” 沈月眉提高了嗓门,指着韩景轩,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了,你没有,你根本没爱过!” 韩景轩不屑地笑,说道:“你们女人境界就是低,就知道情啊,爱的,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男人,心中还有兄弟,还有父母,还有家国,还有,还有壮志雄心,还有博大的胸怀,嘁,男人,男人也会爱,而且爱起来比女人深沉!” 沈月眉似乎没有听到韩景轩说话,依然自说自话:“来上海的船上,我晕船,吐得天昏地暗,可心里却,释然,不用再去想,想为什么,为什么陈振中会这样做,他究竟是为了救我,还是真的,抛弃了我。我知道,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可是,我觉得好累,我没有力气再去爱了,生物老师说动物植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机制,这是不是人保护自己的心不受伤的机制呢?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不到爱情的波澜,我真的心静如止水,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就这么简单。什么叫爱情,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平淡简单的生活。” 沈月眉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伏在韩景轩肩头,像只乖巧的小猫咪一样,呼吸均匀,缓缓睡了过去。 韩景轩抱住沈月眉,他无数次幻想过抱住沈月眉的那一刻,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潮澎湃,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麻痹了神经,韩景轩的心波澜不惊,却有一种永恒而亘古的平静与温暖,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踏实了,同时也放逐了,自由了。 韩景轩紧紧抱住沈月眉,在她耳边说道:“好,既然你累了,那就我来付出,你只管接受我对你的照顾,对你的好,对你的——爱。” 韩景轩见沈月眉鼻息调匀,以为她睡着了,沈月眉却眨眨眼睛,轻笑着说:“爱,你不懂爱。” 韩景轩不去争辩,甜言蜜语没有用,行动才能表明自己的真心。 两人的动静惊醒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凡柔披上衣服搓着冰冷的双手走过来,沈大妈连忙出来看看女儿,毛润武揉着红眼睛打着哈欠走出来,小三子蓬头垢面地半闭着眼睛赶过来,只见韩景轩和沈月眉都喝多了,脸色红润,眼睛晶亮,他们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回到卧室。上楼时险些一起绊倒,毛润武彻底醒了,赶紧上前搀扶,韩景轩不待看清就推开他,扶着同样醉得找不到北的沈月眉一起走进卧室里。 门“砰”的一声关上,所有人都吓得浑身一颤。 第102章 匪夷所思 韩景轩和沈月眉一头倒在卧室的大床上,韩景轩深呼吸,浓浓的酒气中,沈月眉淡淡的清香包围着他,让他心智大乱。 沈大妈呆呆地看着紧闭的卧室门,她的眼前依然停留着两人踉跄走进去时的身影,耳边依然回荡着门砰然关上的声音,她知道有些事情无法避免了,终究要有这么一天的,这样也好。下人们纷纷收拾桌上的酒瓶和酒杯,凡柔不满地抱怨:“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喝了这么多酒,也不吃点东西下酒……” 她看到沈大妈呆滞的表情,忍不住叹息一声,说道:“老太太,不早了,您还是早点休息吧,估计那两个祖宗这会儿睡得昏天暗地了。” 沈大妈答应一声,内心忐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沈月眉已经醉得人事不知,躺在床上,只管呼出口中的热气,只觉浑身燥热,随手解开两个扣子,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和前胸。 韩景轩伏在她身侧,看着她雪白的肌肤,埋藏在内心多日的欲望,终于在酒精的催化下,冲破了理智的束缚,如火山一般爆发。 韩景轩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月眉,轻轻吻上她的唇,那一刻,他浑身哆嗦着,全身每一块骨骼和肌肉,都被火热的激情点燃,他像一团熊熊的烈火,旺盛地燃烧起来,这座沉寂已久的死火山,终于到了喷发的时刻。 昏睡中的沈月眉,嘴唇不再那么倔强,韩景轩慢慢解开她旗袍上的扣子,他火辣辣的大手沿着她美丽的脸庞慢慢向下滑动。 韩景轩滚烫的脸紧紧贴在沈月眉柔软细滑的肌肤上,而沈月眉几乎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昏昏沉沉的,只发出一些简单含糊的单音节。 韩景轩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猛然看到怀里熟睡的沈月眉,着实吃了一惊。渐渐想起昨夜的事情,忽然有几分慌乱,他是想得到沈月眉,得到她的身体她的心,然而不该是这样。 韩景轩很怕沈月眉醒来,他害怕她的质问,他蹑手蹑脚穿好衣服,系皮带时发出“叮”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响,韩景轩吓了一跳,回身一看,还好,沈月眉依然在熟睡。她的发丝略过嘴角,韩景轩忍不住伸手将它捋到她耳后。 韩景轩做贼心虚地把沈月眉凌乱的衣服找出来,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自认为一向勇敢,不知为什么竟这么害怕沈月眉知道。韩景轩轻轻掀开被子,沈月眉美丽的胴体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她的身体真的非常美,身材很好,皮肤细嫩白皙,唯有背上几道浅浅的伤疤,拜吴传庆所赐,给整体的美布上一点瑕疵。 沈月眉翻了个身,吓得韩景轩迅速抱头蹲在床边,半天听不到动静,韩景轩擦擦脑门上的汗,看来酒精的作用很强,沈月眉没有醒,韩景轩长出了一口气,给她盖好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似的。 他再次掀开被子看了看,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没错,床单上是一抹鲜艳的红。 拎着衣服走在走廊里,那一抹火红在韩景轩眼前渐渐弥散。 难道沈月眉是,处女? 这怎么可能呢,她嫁给吴传庆三年,难道她为了陈振中而守身如玉宁死不屈?这怎么可能,韩景轩摇头,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了解吴传庆是什么德行。不从的女人多了去了,哪一次嚣张跋扈的吴传庆不是霸王硬上弓。 还有,昨夜发生的事情,难道要瞒着沈月眉当做没有发生过吗? 早饭时,两人相对无言。沈月眉只觉得恍若隔世,昨夜,她最后的印象,仿佛是韩景轩说爱她,仿佛是真的,又仿佛是梦境,沈月眉已经分辨不清了。之后,她便深深睡去了。 韩景轩看沈月眉一脸淡然,似乎对于昨夜他们身体的野合完全不知情,他嗫嚅着问道:“眉儿,昨天喝多了,你,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他边说着,边紧张地两手在胸前翻转着画圈。 沈月眉愣了一下,说:“没事,只是头有点痛。” “哦,”韩景轩躲避她的目光,低头喝粥,说道,“那,还有别的,哪儿,不太,舒服吗?” 韩景轩向来直言快语,从不曾这么婆婆妈妈,沈月眉觉得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韩景轩勉强笑笑。他忽然很讨厌自己这样吞吞吐吐,他一咬牙,说道:“眉儿,我没办法瞒着你,昨天,我们喝多了,我,我,我,和你——” 沈月眉不傻,自然猜到了,她面不改色,定定地看着他。 韩景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平时的巧言令色瞬间消失,他很想委婉地形容一下当时是怎样的水到渠成,可觉得这样很像狡辩。面对沈月眉的目光,他只能嗫嚅着说道:“我们,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发生了……something。” 沈月眉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平静,她快速地收回目光,伸出筷子夹菜,淡淡地答应一声:“哦。” 韩景轩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沈月眉只是一口一口继续吃饭,也一言不发,屋内似乎瞬间冷到冰点,韩景轩待不住了,三口两口吃完便出门去了公署。他一边向自己的车子走去,一边想起沈月眉夹菜的动作,他学过行为分析,尽管她夹菜的筷子抖动的频率微弱如敌方隐蔽的电台,韩景轩还是捕捉到了,他捕捉到了她躲避的神色,故作的镇定和微微发抖的双手,最重要的是她明显的改变——她一向吃的很少的,今早却一直吃个不停。 在韩景轩出门后,一阵头晕目眩袭来,那些不堪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沈月眉的脑海中,一张恐怖的脸逼近,她闭上眼睛,那张脸上放大的双眼,露出巨大的眼白。沈月眉捂住嘴巴,冲进卫生间,开始大吐特吐。她反锁了门,不想被别人看到,吐地肝肠寸断,呛得眼泪鼻涕不断,吐完了早餐,还不断干呕着胆汁,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吐血而亡了。 半响,沈月眉颤抖着站起来,妈妈似乎感受到了异常,她回头看到妈妈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上:“眉儿,怎么啦,是不是吃得不舒服呀?” “我没事,上厕所呢。”沈月眉应道。她起身倒了一杯水给自己漱口,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她恨不能摔碎了水杯,她恨自己这副样子,她讨厌自己的脆弱,讨厌自己如此放不下过去。 沈月眉无力地靠在墙上,她努力克服,却依然不行,她浑身难受起来,她必须要好好洗一个澡。 沈月眉泡在水里,抚摸着身上的伤疤,背上有几道鞭痕,此刻隔着朦胧的水汽倒映在镜中,大腿上有两个烟疤,她当时竟然没有叫出声来,是怎么忍住的。昨晚韩景轩对她做了什么她完全想不起来了,她放空自己不去想,不能任想象滑落深渊,那会让自己坠入无力的泥潭。 坐在车里的韩景轩,满脑子都是那片匪夷所思的红。昨晚发生的事情,或许源自最本能的冲动,然而昨天下午和阿琦聊过后他已然摆正了心态。对于女人,韩景轩向来是自信的,他知道女人所需是男人的宠爱与呵护,沈月眉受过很多苦,遭受过很多的伤害,比一般的女人更需要呵护,他发自内心地疼爱她,相信终有一天她会完完全全放下戒备接受他。 他走后沈月眉剧烈的反应他一无所知,此刻只是推测床单上的鲜血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有些处女初夜也不见红,过去因此造成的误解毁了不少女人的幸福,反向思维,会不会不是姑娘身子也可以见红?以自己丰富的经验,倒是头一遭遇到。唯一的可能就是,沈月眉的月事提前来了,晚上回家就可以得到验证了。 沈月眉穿上浴袍,站在镜子前勒紧浴袍的带子,水珠沿着头发滴落,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那抹触目惊心的红赫然出现在眼前,沈月眉拿起一支小牙刷,蘸着水轻轻地刷去那痕迹。 那一天偏偏非常忙碌,韩景轩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他轻手轻脚走上楼梯,路过沈月眉的房间时,脚下不由自主地驻足。虽然沈月眉被吴传庆玷污,可在他心里一直是纯洁的,看着她在自己精心的呵护下,渐渐重新焕发生机和活力,若因为自己想亲近她的欲望将一切打回原点,那真是要后悔不迭了。 一天没有见到她了,韩景轩心里空落落的,他的手不自觉地掏出一根细细的铁丝,三下五除二开了锁,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熟睡的沈月眉。 她的鼻息很均匀,似乎睡得很安稳,韩景轩胳膊撑在书桌上看着她,不自觉地傻笑,感觉自己此刻的模样和目送叶丹离去的阿琦一模一样。沈月眉蹬了下被子,肩膀和胳膊露在了外面,韩景轩摇摇头,这么大了还蹬被子。他起身给她掩好被角,皱眉凝视熟睡的沈月眉,其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心疼,什么都不愿勉强她。 他想起早间自己的判断,沈月眉来红的可能性,按照往常应该还不到日子,韩景轩好奇,很想一探究竟。他蹑手蹑脚走进浴室,把垃圾篓整个倒扣在地上翻找。 门忽然被拉开,紧接着电灯亮了,不消一秒钟的停顿,沈月眉的一声尖叫已经在耳边炸响。 第103章 守护者 沈月眉睡得迷迷糊糊,起身想去卫生间,猛然看到一个身影蹲在垃圾桶边,纸屑等垃圾堆了一地。 “景,景轩,”沈月眉一下子醒了,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着满地垃圾围绕着的韩景轩,目瞪口呆道,“你,你在做什么?” 韩景轩无比尴尬,面红耳赤,感觉此刻的自己应该如同蒸熟的大虾一般通体又红又亮,他无言以对,只能支支吾吾说道:“啊,我,以前我住这屋嘛,习惯了,走错门了。”说完便夺路而逃。 沈月眉靠着门框,半天心跳才平缓下来。她重新躺回床上,一直没有睡熟,球球叫了两声她便醒转过来。她下床,门确实锁了,她每天都锁门。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换过门锁,钥匙只有自己有,韩景轩是怎么进来的? 韩景轩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毛毛趴在他身边睡得很香。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悄悄潜入沈月眉的房间,看她熟睡时的样子了,还不止一次趁她熟睡之际偷偷吻她,看着她,他常常幻想她睡在自己身畔时内心的安详与幸福。 沈月眉的月事大约十天后来的,韩景轩一度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眼花了,可作为一个军人,尤其是经受过情报培训的人,他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有着绝对的自信。 那天韩景轩回家,凡柔对他说:“月眉妹妹不舒服。”韩景轩赶紧进去看她,她脸色苍白,韩景轩忙问她怎么了。沈月眉勉强笑笑说,身上来红了,不是病。韩景轩见她额角都是汗,忍不住轻轻为她拭去。 沈月眉只觉得身子很虚,腹部像有铁钳子在撕扯似的疼,全身一阵阵发软,盖在厚厚的被子里,冷汗却一层一层冒出来。韩景轩吩咐凡柔给她熬了红糖水,煮了当归黄芪等益气补血的中药。那天他一直在沈月眉床边守着,寸步不离。沈月眉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渐渐觉得撕裂般的痛愈加模糊,周身温暖起来,屋内的昏暗让自己舒适。韩景轩在自己身边看书,有时会停下来给她盖盖被角,擦擦汗,递来一杯热水。 那是第一次,韩景轩令沈月眉觉得,他守在身边让自己踏实。她想起两个场景,第一个是小时候自己在一边熟睡,妈妈在昏黄的灯光下为她补衣服,当时爸爸还在,家里虽然不富裕,可是很温馨。另一个是她生病时,陈振中总在自己病床前守候着。她对陈振中说,以前生病总睡不好,可也奇怪,你在这里,我不觉得那么难受了,睡一觉烧退了病就好了。陈振中就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道,傻姑娘,那叫踏实。 这种久违的踏实,那种心头的温暖,在那个黄昏的下午,在渐渐消逝的疼痛中,在韩景轩的守护下,沈月眉再一次体会到。 那之后,沈月眉和韩景轩的关系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肢体上的接触多了起来。韩景轩总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地试探,拉沈月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沈月眉铺床时他试探着从背后温柔地抱住她,他试探着轻柔地吻了她的脸颊和眼睛,沈月眉似乎并无厌恶。这些温暖的小细节给了韩景轩莫大的幸福感。 那天,他走进卧室看到床上有一件织了一半的白毛衣,刚巧凡柔进来递给他一杯热水,韩景轩问道:“你给我织的?”韩景轩的衣物一直都是凡柔在打理。 凡柔好笑道:“你都结婚的人了,我干嘛给你织?” 沈月眉织的,韩景轩欣喜若狂。 晚上,柔和的灯光下,沈月眉熟练地打着元宝针织毛衣,韩景轩帮她撑着线团,球球抱着一团毛线,四只小爪子玩得不亦乐乎。韩景轩的心里暖烘烘的,他眼睛一直盯着认真织毛衣的沈月眉,她的睫毛低垂着,温柔而贤惠,韩景轩看得入迷,忍不住微笑,直到沈月眉在毛线那头拽了拽他,他才回过神来,自己正为迷人的太太撑毛线呢。 韩景轩的目光太过专注了,沈月眉忍不住问道:“看我干嘛?几百年没见似的。” 韩景轩不答,只是傻笑,问道:“怎么想起给我织毛衣来?不是你母亲提醒的吧。” 沈月眉抬眼看他,说道:“天太冷嘛。” 韩景轩开心地笑笑:“没想到你也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呢。” 第二天早晨,沈月眉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看看床头的时钟,已经八点多钟了,这会儿韩景轩应该走了。床边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精致的木质方形盒子,她疑惑地打开来看,不由惊喜,里面是一整盒的玉雕小动物,狗、猫、兔、鼠、猴、虎,应有尽有。沈月眉拿起其中一个,两只猴子互相抓耳挠腮,还有母猴子身上挂着小猴子,蹲在地上的狗狗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千姿百态,可爱极了。抚摸着这些小动物,感受玉石的温润,沈月眉感觉心灵被洗涤,整个世界都平静了。 韩景轩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玉?沈月眉不得而知,这世上似乎没有韩景轩办不到的事情,只有他不想办的事情。只是她不知道,这个貌似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其实并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她不知道这些玉是他花了多大精力各处收集来的。 想到沈月眉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了那些美好的玉石,或许她正抚摸着那灵动的玉猴,会议室里领导冗长的讲话渐渐模糊,韩景轩眼前尽是沈月眉的笑脸,他不由得笑了。 在韩景轩觉得一切按照自己的期待一步步步入正轨的时候,其实沈月眉只是报答他而已,因为她的观念,正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重大的变化。 这变化或许和林依娜带给她的那个世界脱不开干系,是的,林依娜带她领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给了她许多新的体验和感受。以前上学,同学都是些千金小姐,更多的时间在议论舞会和绯闻。而林依娜那个圈子里,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思想单纯,精神境界高于一般人。 林依娜研究的是古文学,并且精通乐理,又画一手好的水墨山河,通晓经史子集,即便如此,依然生命不息学习不止,近来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想要研究西班牙文学。林依娜的研究,决定了她性格中感性的一面,相较之下,叶丹的理性则更加吸引沈月眉。 叶丹是广慈医院年轻有为的医生,在和阿琦恋爱之前,陪伴她最多的便是那台万里迢迢从美国带回来的显微镜,沈月眉看着显微镜前的叶丹,感觉比名媛淑女弹钢琴更有魅力。医术高超的叶丹,醉心于探索医学和人体的奥秘,对于家长里短完全不感兴趣,她和阿琦的恋爱速度之慢急坏了双方父母,可两人却怡然自得。 渐渐地,沈月眉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学校与知识中,她的思想也产生了一些变化。她渐渐感觉,感情大可不必占据人太多的精力,而在知识与探索中,在不断进取中丰富的精神世界,给了她无穷的快乐。 林依娜也常常带她去一些知识分子的聚会,大家品茗聊天,畅谈时事,各自抒发高见,这比过去姨太太的牌桌实在有趣的多了。沈月眉对于欧洲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对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对书中的人文与历史产生了向往,她更加向往能像林依娜和叶丹那样专心治学,她渴求精神上的归宿,一份为之奋斗终身的事业,或者是崇高的理想和更开阔的境界。 韩景轩幽默风趣,人又细腻体贴,她不讨厌他,只是她的心,已经爱不起来了,她只想报答他。她每天亲手为他烧晚饭,她熟悉他爱吃的口味,火候一丝不差,他在外奔波劳累,她为他打水洗脚。他每晚都会锻炼身体,她会为疲惫的他揉肩捏背,在他深夜工作时,为他准备好糕点和宵夜。她的贤惠完全不输于古代的女子,她从不过问韩景轩在外面有没有女人,韩景轩的朋友无不羡慕他娶到这样的妻子,而韩府的下人也纳闷得很,两人感情都这么好了,为何要分房而睡。沈月眉有次听到女仆在咬耳朵,便说道是为了不打扰参谋长的工作和休息,女仆以为会被罚,吓得连连告饶,说再不敢私下议论,沈月眉一笑置之。 沈月眉做好了准备,如果韩景轩想从自己这里索取什么,她都会给予,对于她难解的心结和无法抑制的恶心呕吐,她绝口不提,她只想报答他,因为他给了她这样静好的岁月。 第104章 洞房花烛 “这永安大厦也太大了,逛得我头晕。”沈月眉的母亲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看了看女儿,沈月眉把目光转向叶丹,询问是否就此返程,反正本来也没什么必需要买的,不过是过来看看新近的时髦衣服,谁知一向通情达理的叶丹,此刻却一边看表一边踌躇着,忽然她眼睛一亮,指着远处说道:“月眉,你看,那家店新来了一些英国最近正时兴的衣服,我们再过去看看吧,就这一家了,看完就回去,你知道我最爱英国的风格了。” 叶丹拉着沈月眉的手,笑得特别甜美,沈大妈无奈,怜爱地看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儿,笑着叹气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呀,衣服永远买不够。” 回去的时候已是日落黄昏,沈月眉照例请叶丹去自家坐坐,她听韩景轩说了她和阿琦的事情,不过她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私事,叶丹不提她便不问。沈月眉发觉,叶丹和林依娜虽都是知识女性,虽都高贵优雅又很有亲和力,却是截然不同的。林依娜是文科出身,感性细腻,风花雪月,叶丹是医生,虽然也很浪漫,常常去咖啡厅点一块黑森林和一杯咖啡消磨一整个悠闲的午后,更多时候她表现出的那种理性,那种大脑快速计算而对事物的准确判断,让沈月眉发自内心的感慨,原来女性的聪慧是如此性感。一直以来,深造求学都是沈月眉的梦想,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性格偏罗曼蒂克一些,适合学文科,认识了叶丹后,渐渐了解了科学的魅力,也见识了理性的女性的魅力。 沈月眉挽着母亲的手,刚一推开门,只听“砰”地一声,沈大妈着实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以为是枪声,忽然看见漫天的彩带像柳絮一般纷纷飘落,再定睛一看,圆桌边围坐一圈,皆是沈大妈住在弄堂里的时候结识的老街坊老朋友,还有沈月眉新近结识的那些志趣相投的朋友们。 沈大妈和沈月眉都愣住了,只见那些朋友们纷纷上前,说着祝福的话,把礼物塞到沈大妈手里。沈大妈自己都忘了,今日是自己的生日,沈月眉记得,本想母女两个过的,没想到韩景轩弄得这么隆重,这么说,刚刚叶丹执意不肯回来,是给韩景轩留出足够的时间了。沈月眉回头看叶丹,叶丹懂了她的眼神,羞赧地低下了头。 这时,韩景轩推着一个硕大的蛋糕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老街坊家的小孩子,蛋糕抹了一脸,还不停地刮下来塞在嘴里,沈月眉看着他,灯光下,他的面容白皙,笑容温和,白衬衫一尘不染。 韩府着实热闹了一个夜晚,沈月眉看着母亲,她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和老街坊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平淡生活的幸福皆在手中的瓜子上。至午夜时分,热闹渐渐散去,韩景轩雇车把每个人送了回去,他送给岳母一副手镯,那是沈大妈一直很喜欢但舍不得买的。他知道母亲的生日,知道母亲喜欢什么,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他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么?沈月眉勾起嘴角。 橘红色的灯光下,沈月眉沉思的侧脸,似乎可见一层细细软软的小绒毛,长睫毛和小鼻尖很是可爱,那一刻的幸福感让韩景轩情不自禁想亲吻她,他坐在她身边,沈月眉未曾注意到他进来,冷不丁吓了一跳。 可能反应过于激烈,韩景轩始料未及,顿觉心头一凉,沈月眉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对不起——” 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却再无话,韩景轩忍不住掏出心中沉积已久的疑问:“我听说女人要是特别讨厌一个男人,可能在亲近他时恶心,你是不是特别烦我?” 沈月眉垂首摇头,说道:“我没有讨厌你,你不必总这样多心。” 韩景轩哦了一声,说:“我还听说,有些人对有些事天生没有兴趣,比如有的人一辈子不会去爱,自己也过得很好,你觉得怎么样?” 沈月眉好笑地抬头看他,说:“我不知道。” 沈月眉萌生了报答他的想法,她其实纠结了很久,她知道有些事情无法一味退缩逃避下去,但是总会日复一日地推脱,直到再也无法逃避的时候为止。这一刻的选择是感性的,韩景轩确实对她很好,再这样下去,她实在于心有愧,可理性也在挣扎,她害怕这一步迈出去,她会再次坠入深渊。 过去的经历再惨痛,余悸留在心间,可复原那种苦痛却是不可能的了,这一刻,沈月眉不能亲历曾经的煎熬,所以,报恩和愧疚之心终于占了上风,让她鼓足勇气——这勇气或许只有这一瞬间——开口道:“你,在那个屋里,睡了半年了,睡得,还好吗?”她始终低着头,红着脸。 韩景轩说,还好。 沈月眉头更低了,小声说:“我占了你的房间。” 韩景轩的心开始砰砰跳了,他害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害怕希望落空,害怕空欢喜一场,他回头去看沈月眉,目光刚一接触,沈月眉触电似的避开,这印证了他的猜测,韩景轩屏住呼吸,他知道沈月眉不好意思直接说,于是屏息凝气一字一句说道:“你,愿意,我,回来住?你是不是,要,搬走?” 沈月眉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终于等到了,韩景轩欣喜若狂,却非常犯贱地得了便宜卖乖:“你不要因为想要报答我,我宁愿等到你心甘情愿的时候。” 沈月眉低头不语,她的沉默令韩景轩的心又揪了起来,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沈月眉低声说道:“我愿意了。” 韩景轩有点头晕,幸福降临地太快,等了那么久,不经意间降临,他觉得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韩景轩掐了自己一下,这是真的,今后的每一个深夜他可以拥她入眠,每一个早晨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可爱的脸,睡前他们可以一起玩耍看书,早上醒来后她会做早餐给他,韩景轩的大脑飞速的构建着未来的美好蓝图。 洗澡间里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沈月眉感觉恍如隔世,她确信自己刚刚确实对韩景轩说了我愿意的话,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却总也感觉不真实。 韩景轩兴奋地布置“新房”,他把屋里摆满了烛台,每个烛台上燃烧着七根红色的蜡烛,韩景轩喜欢七这个数字,他最开始在第七旅,后来是第七师,他是七月生人,总是和七有缘。韩景轩折腾着,把金黄色的床单和被褥换成了一片火红,然后一把扯下床柱上的紫色纱帐,换上艳俗的大红色。沈月眉一进洗澡间,他就吩咐了下人准备酒菜,此刻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他找来最大的两只酒杯,倒上葡萄酒,忽然瞥见今日过生日剩下的气球,连忙吹起来悬在空中,他自小调皮,脑子活泛,在酒杯上挂上一颗大虾,如此幼稚的小游戏,却笑个不止。 韩景轩正在摆虾,沈月眉穿着睡衣擦着头发走出来,猛然感觉一片红光,抬头一看,吊灯的左右挂满了红色的彩带。红烛柔和地燃烧着,屋顶吊着彩纸,床边系着气球,床单和被褥都换成了喜庆的大深红,沈月眉目瞪口呆。 看着笑得一脸天真无邪阳光灿烂的韩景轩,沈月眉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干嘛弄成这个样子?” 韩景轩笑笑,说道:“洞房花烛夜嘛。” “洞房花烛?”沈月眉发自内心地惊叹道,“干嘛那么隆重,我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韩景轩轻轻拉过沈月眉的小手,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说道:“这些都是次要的,今晚最主要的事情就是,passion(激情)。” 韩景轩的眼睛火热,他还没有玩够,恨不得吊上一架秋千,学学西门庆和潘金莲,来个醉闹葡萄架,这才猛然触到沈月眉眼中的惊恐,他猛地冷静下来——他的热烈吓到她了。男人的感情埋藏地深沉,却也热如火炽,他有个朋友因为太过于喜欢一个女孩子急切地求婚,女孩不过十四五岁,自然吓坏了,结果鸡飞蛋打。 韩景轩如醍醐灌顶般幡然醒悟。 韩景轩从洗澡间出来时,沈月眉依然斜躺在沙发上有点不自在地看书,韩景轩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床上躺下,他拍拍身边的枕头,对沈月眉说:“过来吧,躺在我身边。” 他的声音很柔和,但是含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沈月眉放下书走过去,缓缓在他手臂上躺下,韩景轩替她掖好了被角。他点上一支烟,一缕烟末不经意地掉在沈月眉身侧,韩景轩感觉到怀里沈月眉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连忙坐起来掐灭了烟头,紧张地问道:“烫着你了么?” 沈月眉摇头,她抬头看他,向他伸出手,韩景轩不解:“什么?” “给我一支烟吧。” 第105章 侍寝 沈月眉竟然抽烟,韩景轩很惊诧,他们在一起生活半年了,沈月眉一支烟都没抽过,他不知道,沈月眉没有烟草依赖,只是刚进吴府那段日子,内心太黯淡,只能靠烟酒缓解。 韩景轩轻咳一声,说声“抽烟不好”,但还是把一支烟递给了沈月眉。 “不好你还抽?”沈月眉娴熟地点上一支烟。 韩景轩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猜测她一定是向四太太学会的,动作中颇有四太太的风骨,连点烟都那样优雅,仿佛游刃有余。 韩景轩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说道:“从这一刻起我戒烟了,你也能做到吗?” 沈月眉一笑:“烟对我来说本就无可无不可,倒是你,这么多年了,怎么好戒得掉?” 韩景轩一笑:“连鸦片小爷都戒得掉,别说烟了。” 沈月眉抬头看他,抽烟片竟然这么光荣,也只有韩景轩了。不过,能戒掉鸦片烟,也确实非常人的毅力所能,韩景轩自己常常轻描淡写道,就是活活剥了一层皮而已,那段时间,在椅子上一秒钟都坐不住,只是想想,总不能这样活一辈子,过去这一段就好了,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那之后,沈月眉是彻底戒烟了,此后一支都没碰过,韩景轩这个老烟枪就没那么容易了,每当手指不自觉敲打的时候,每当感觉困倦而咖啡不起作用的时候,他本能地去口袋里摸烟。那段时间,沈月眉和沈大妈常常在沙发缝隙里翻出韩景轩藏起来的烟,不由得暗笑。 “你当初沾上大烟,也是为了,你的工作么?”沈月眉好奇地问道。 “一半一半吧,”韩景轩忆苦思甜,“我十六岁进了保定军校,十八岁去了美国西点,回国后一步一步从小兵成为将领,然后参加北伐战争,我喜欢军队,喜爱研究军事,但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确实很累……” 沈月眉打断道:“但是你一直在谈恋爱吧?” 韩景轩轻咳一声:“话不要总说这么直白嘛,我承认自己是个享受生活的人,工作再忙也要抽时间打理生活,不然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刚到吴府见到四太太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我和她在美国认识,她知道我是西点军校的学生,而我给姓吴的那份履历是伪造的,没有西点的记录。” “你们在美国的时候就有过关系吧?” 韩景轩无言扶额:“话不要总说这么直白嘛。” “我能理解,我一个女人都觉得四太太太有魅力,更何况你们男人呢。” “我在上海惯常使用的名字是韩川,只有我近亲的人才晓得我字景轩,我当时年轻气盛,觉得北洋军就是一帮没有脑子的酒囊饭袋,所以毫不在意,以韩景轩的名字和全新的履历进入到张大帅的视线中,幸好我的敌手真的就是一帮乌合之众,现在想来,我几次三番露出马脚,但是那帮傻瓜都没注意到。 当我开始跟着姓吴的那群人花天酒地的时候,觉得既然领了任务,就好好享受吧,反正现在在谈判也不打仗,于是就开始放纵自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玩得很开心。当姓吴的第一次把烟枪递到我手里时,我还是有几分犹豫的,可一看姓吴的看我的眼神有几分怀疑,我就吸上了。这种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其实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人还是要有更高的追求的。” 沈月眉听闻,沉默半晌,说道:“那也是做戏吧?” “什么?”韩景轩疑惑。 “你初入吴府的时候,那名男子因为太太被姓吴的调戏要杀他,你救了姓吴的,这是不是你之前就安排好的一场戏?那男子和他太太,是你的棋子吧,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发觉她现在越来越聪明了,以前她的聪明才智只用在做学问上,现在考虑问题越来越深刻。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质疑自己利用别人。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牺牲小人物,保全大局,你们每天都在进行这些肮脏的计算么? 韩景轩头向后仰,说道:“一丘之貉。你以为这两个人是什么好东西么,我不过是把他们和姓吴的矛盾挑明,然后坐收渔利罢了。” 两人闭口不再提及,毕竟那段回忆不是那么美好,对于沈月眉来说。她在高高的白缎子软枕上躺下,她知道,这一夜是一个新的开始,是一道分水岭,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度过一个无眠夜。 而韩景轩已经决定再一次压制自己的**,他把自己滚烫的脸贴在她的额头上,沈月眉只觉得他身子很烫,心脏像个小鼓一样在她身侧砰砰砰地响,他身上没有吴将军那种难闻的酒臭味道,有一点烟草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淡淡清香,那是沐浴后的清香。 沈月眉起伏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韩景轩哄小孩子睡觉似的轻轻拍拍她,说道:“睡吧,眉儿。” 摇曳的红烛中,沈月眉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在一个又一个不真实的梦里徘徊,始终睡不真切,她看到身边的韩景轩,才慢慢醒转过来,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她觉得口干难忍,想起来喝口水,又怕惊醒韩景轩而不敢动弹。 “你睡着了么?”韩景轩的声音自枕侧传来,沈月眉轻声说道,“没有。” 韩景轩打开床头灯,已经是半夜三点钟了,灯光下,沈月眉看到韩景轩的眼中布满血丝,头上密密地一层细汗,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似乎也不是很好,她吃惊地问道:“你生病了吗?” 韩景轩摇摇头,只是忍得太难受了,虽然可以自行解决,可一靠近她欲望便升腾起来,他又舍不得离开,就这样水里火里地煎熬着。 “我一直没睡着。”韩景轩微笑着说道,“睡吧,还早呢。” 沈月眉毕竟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更兼和开放的四太太相处了这么久,她轻声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韩景轩终于到了沸点,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剧烈地呼吸着,他伸手把沈月眉圈在怀里,竭尽温柔所能地对她说道:“以前可能你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夫妻这回事,所以有误解。” 沈月眉有点紧张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韩景轩笑着说:“你什么都不用做,现在,你就是emperor(皇帝),我是为你侍寝的爱妃。” 韩景轩解开沈月眉的衣扣,慢慢抚摸她光滑细腻的肌肤,他的动作轻柔而节制,和吴将军的粗鲁截然不同,吴将军的亲吻恨不能把她的皮都揪起来。他拉过她的手,让她触摸他结实的肌肉,又硬又烫的感觉传来,沈月眉猛地缩回了手。对这一切,她似乎充满了陌生感,韩景轩蓦然想起上次醉酒后那抹匪夷所思的处女红。 屋内只有几盏红烛微弱的光,沈月眉不是第一次了,韩景轩依然时刻观察她,担心自己弄疼了她,尽管内心如野兽一般狂风骇浪,韩景轩的动作始终温柔而节制,他感觉得到,沈月眉需要这种被当做孩子一般的呵护。以前的云雨,和风尘女子,和同居对象,有和风细雨,也有粗鲁狂野,但那只是纵欲,和今夜这种性与爱的完美融合不可同日而语。 韩景轩轻轻拥着她小小的身体,吻了吻她的眼睛,手依然爱抚着她的肌肤,这种简单的爱抚也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韩景轩表面上只是微笑,内心早已汹涌澎湃。他内心对沈月眉更加怜爱,他了解女人,知道女人无论外表多么坚强,都需要被男人当成孩子一样宠爱与呵护。沈月眉从小失去父亲,为生计奔波,年纪轻轻就遭遇不幸嫁给一个恶棍,他不会因此嫌弃她,她依然是干净和纯洁的,她曾经饱经折磨,现在更需要自己给予她的温暖、关爱与呵护。 韩景轩从浴室里出来,看到沈月眉穿着一袭白色的睡衣站在窗边,手撑着窗台,眺望东方渐次发白的天空,他走上前去伸手环住她的腰肢,沈月眉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像小动物一般水汪汪地惹人怜爱,韩景轩的心都要化了,轻柔地把她拥在怀里,恨不能将她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 “有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实话回答我。” “什么?” “刚刚有没有弄疼你?” 韩景轩以为沈月眉会害羞地低下头,她却红着脸抬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轻轻摇头,说道:“没有。” 韩景轩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慈爱,他执拗地问道:“真的没有?” 沈月眉微笑了笑,把头又摇了摇。 韩景轩笑了,却不合时宜地又一次想起床单上的那一抹红,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记忆会越来越模糊,然而那抹红在韩景轩的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他越发相信,那不是幻象,令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佐证,就是沈月眉的生疏,她完全不是一个有过三年婚史的女人的状态。 第106章 巡捕顾问 “红中,”随着一声清脆的麻将碰撞声,只见一双丰腴的太太的手,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钻戒,此刻,她低头打量自己的牌,嘴角微微一笑,轻启红唇,悠然地吸了一口长长的烟卷,吐出一口烟圈。 隔着烟雾,对面满头卷发身材发福的太太,一边打牌一边说道:“马太太今天怎么没有来?” “哦呦,你不知道呦,”一个身材细瘦颧骨高耸的太太惊讶道,她随手打出一张牌,手指细地像火柴棍,“马太太家出事啦。” “出什么事了?”抽烟的女子问道。 “她女儿呀,”瘦女人神神秘秘地说道,“让人家给糟蹋啦。那天,我同我家那死鬼去马太太家里看望她,马太太那叫一个可怜呦,脸白的呦,跟纸一样,不夸张的呀。我们见到她女儿,更可怜的呦,躲在角落里,一见到我们过来,那眼神我这辈子忘不掉的,好像,好像见到死人了一样呀。我想上前问候她,结果她不由分说又吼又叫,上来就打我挠我,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呀——” 马太太伸出手,给大家看手臂上的抓伤,大家唏嘘感慨一番,听瘦女人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呀,马太太家的女儿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了,之前也有过几个女孩子遭遇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马太太女儿是幸运的啦,之前有的女孩子,都给弄死啦。”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瘦女人,皆是吃了一惊,抽烟的女子说道:“出了这么大事,怎么报纸也没有登,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呀。” “啊呦,”胖女人说道,“上海滩现在多乱,这哪里算大事,再说了,巡捕迟迟破不了案,面子上也挂不住,自然不会登报了,要登报,也得等他们抓获了凶手,再好好地吹嘘夸耀一番那。” “可不是嘛,”瘦女人继续道,“侬晓得伐,这个凶手专挑十四岁到十六岁的女孩子下手,这些女孩儿多半生于富裕之家,要面子的,不敢对外声张。女孩儿都是在野外被人发现的,发现的时候,都是一丝不挂地被绑在一边……” 大家一阵唏嘘,不敢继续聊这件恐怖的事情,赶紧转移了话题,牌桌上又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洗牌声。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福特车驶入一栋花园洋房中,张巡长穿着笔挺的制服在副驾驶上正襟危坐,神情十分严肃,后排的阿琦正偏头打量着这家院子里种的薰衣草,一阵风过,花圃像淡紫色的海洋一般泛起阵阵波浪,他回头不耐烦地看看坐在身边的韩景轩,韩景轩瞄了他一眼,阿琦嘟囔道:“一会儿就跟人家说你是我的助手。” 隔了很久,韩景轩才嘟着嘴回一句:“哦。” 车子在门前缓缓停下,一行三人下车,面色苍白的马先生和马太太早已在大门口迎接,马先生一步上前,紧紧握住阿琦的手,说道:“神探,拜托了,一定要找到伤害我女儿的凶手,我一定会亲手宰了那个畜生。”马太太在一边淌眼泪:“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现在这个样儿,我真快活不下去了。” 阿琦笨嘴拙舌地安抚两人,他内向木讷不善言谈,一向不擅长这种场合。 “快,快请进。”马先生引着三人走入洋房里,三人在沙发上就坐后,仆人端来了茶点,阿琦打量了一下房间四周,基本上摸清了这家主人的情况,他开口道:“我,可以去看一下令爱,问她几个问题吗?” 马先生迟疑着低下头,马太太只是抹眼泪,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马先生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徐先生,我得提前告诉您,我女儿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见到人来还好些,有时候就,很狂躁,上次刘太太过来,也不知怎了,上前就一阵又抓又打……我也不知道她见到您,会不会犯病。” 阿琦想了想,说道:“我去试试吧,”他回头对张巡长和韩景轩说道,“你们留在这里陪陪马先生吧,我去去就来。” 韩景轩回头看到马太太引着阿琦上楼去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阿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框里。紧接着,一声足以炸破耳膜的声响传来—— “坏人,你是坏人,滚出去,滚出去——啊——” 张巡长惊得手中的杯子都差点跌落在地上,茶杯在杯碟上晃了几晃,终于站稳了脚步,抬头触到马先生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马先生尴尬地回了一笑,说道:“你们看,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我们孩子平时不这样的,只有上次刘太太来的时候犯过一次病,这是第二回……” 楼上,马太太心疼地把瑟缩的女儿抱在怀里,安抚道:“妮妮,他不是坏人,这个哥哥是来帮你的,你不相信妈妈吗?” 女孩的眼睛,在妈妈的肩头上看着阿琦,眼神中充满了惊恐。阿琦把刚刚在药房给母亲抓的药放在一边,尝试着迈开脚步,一步跨过门槛,女孩子躲在妈妈怀里瑟缩着,但是没有再失态,阿琦尝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直走到这对母女身边,女孩都没有再发作。相反,随着阿琦走近,女孩儿渐渐离开妈妈的怀抱,她看向阿琦,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阿琦在她身边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妮妮,听说你喜欢看福尔摩斯,正巧,我最喜欢侦探游戏了,我们一起,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马太太紧张地看着女儿,害怕她再做出伤人的举动,女孩儿一双大眼睛看着阿琦,轻轻地点了点头。 楼下的客厅里,韩景轩等的有几分不耐烦了,今日无事去找阿琦,恰巧遇到张巡长请他出山,一定是疑难案件,韩景轩起了好奇心,忍不住跟过来一看究竟。韩景轩忍不住站起来来回踱步,四下打量,这时,阿琦和马太太一起走下楼梯。 客厅里,阿琦问坐在对面的马太太和马先生:“当时是谁发现了令爱?” “是她的两个女同学。” “她们怎么说的,发现令爱时的地点是在哪里?” “她们说,路过一片比较荒僻的地段时,发现地上有女孩子的衣服,这两个女孩子和我女儿是同学,认出来这是我女儿常穿的衣服,就四处查找。她们在一片树林里,找到她,什么都没穿,被绑在,树上,眼睛上,蒙着布条……” “眼睛上蒙着布条?”阿琦忍不住打断了马先生的话。 “呃,是的,”马先生似乎很意外阿琦在此处产生了疑问,继续说道,“我女儿不知道那个畜生长什么样子的,因为她被人从背后拿棍子打晕了头,醒来时,眼睛上就蒙了黑布,那个畜生正在、正在……” 阿琦咬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样子,顾不上安慰抱在一起泣不成声的马先生和马太太。半晌,他回头对张巡长说道:“我们可以回去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张巡长紧跟着疾步快走的阿琦身后追问道。 “有,不过需要证实,你带我去另一个受害者家里吧,我有点事情要问那个孩子,哦,顺便把叶丹接上,我需要她的帮助。她是女士,有亲和力,而且又是医生,能帮得上我的忙。” 从另一个受害者家里出来后,一行三人直奔案发现场,阿琦始终做沉思状,从一个案发现场到另一个案发现场,不断测量比较,始终一言不发,韩景轩和张巡长闷坏了,对视一眼后不满地看着阿琦。 终于,阿琦从地上站起身来,收起测量用的尺子,说道:“凶犯大约一米七,偏胖,这是从地上鞋印的大小深浅判断出来的,另外,凶犯轻微跛足,或者长短脚,因为两边的脚印深浅有着非常细微的差别。 我初步推断,凶犯在药房做事。在马太太家里时,我拎着药包走进去,那个女孩顿时情绪失控了,后来我无意放在门口,她就恢复正常了。马太太说,她并非见到每个人都如此,只有两次,一个是刘太太,一个是我。能引起受害者失控的一定是某些因素让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刘太太是女人,按理说受害者不该有过激反应,我和刘太太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抓药回来后过去探望她的。因为当时她被蒙住了眼睛,其他的感官就会更加敏感起来。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又询问了另一位受害者,她也说确实闻到有淡淡的药的味道。这个连环惯犯,既然出来干坏事,就肯定有所准备,他一定不会穿平时常穿的衣服,所以药味没有那么浓,但是即便如此,他长期在药房做事,身上一定留有味道的。只是,对于受害者来说,或许被口臭体臭等掩盖而忽略了。 另外,这人应该是个赌徒,你们看地上。” 阿琦指着地上一处圆形的硬币式的凹陷,他从口袋里掏出硬币,俯身蹲下,说道:“不是钱,大小是不匹配的,而是赌场里的赌注,那是配得上的。” 阿琦站起身来:“所以,凶犯一米七左右,偏胖,微跛,长期在药房做事,应该是管事类的职位,因为他有钱去赌。” 张巡长听呆了,此刻张着嘴,阿琦回头看他,他才反应过来对手下人吩咐道:“按照这些条件去药房排查。” 韩景轩正自愣神,阿琦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晚上带你的眉过来吧,姆妈买了一条鱼,我去买点酱油,晚上回去烧红烧鱼吃,叶丹也来。” 一周后,阿琦把电话打到了韩景轩的办公室,约他下班后去红宝石见面。这是阿琦第一次把电话打到这里来,韩景轩很诧异,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说见面再详细说好了,便把电话挂断了。韩景轩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阿琦,聪明绝顶又烧的一手好菜,单身三十年的唯一理由,怕就是性子太温吞软糯,缺乏男儿血性了吧。 “什么事?”韩景轩在阿琦对面坐下,端起咖啡轻啜一口,顿时唇齿间充盈了半苦半甜的香醇,“快点说,两个大男人坐在咖啡厅里,怪怪的。” “怕什么,”阿琦若无其事地咬着手指说道,“你我本就是怪人。我叫你来,是帮我理清下思路。” “上次那个案子吧,我一猜就是这件事,凶手抓到了吗?”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没有错的,那人也确实符合我推断的一切特征,中等身材,偏胖,在药房做事几十年,最近升任了药房的账房管家,经常在仙乐斯赌,可他给我看了一样证据,证明自己绝不可能是凶犯。” 第107章 翻牌子 “什么?”韩景轩笑道,“他把裤子脱了?” 阿琦挤了挤眼睛,说道:“被你猜着了,还真是。” 韩景轩一愣,他本是随口胡诌的,只听阿琦继续说道:“那人小的时候被送到宫里净了身,是个太监!” 韩景轩一愣,这案子也实在太离奇了,似乎马上就要柳暗花明了,谁成想有可能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哪个环节错了?”韩景轩问道。 阿琦看看韩景轩,慢悠悠地说道:“哪个环节都没错,我还是相信我的判断,真相有时候就是很离奇。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韩景轩猜到了阿琦的猜测,说出来:“这些女孩子其实并没有被糟蹋,只是被脱光了衣服猥亵了,可是她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做父母的怕断送女儿的未来也不敢声张,就算此案进入到巡捕的视线中,到最后,谁也不会怀疑一个老太监!” 阿琦深深地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微笑道:“果然是懂我的人。” 韩景轩被酸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沉吟道:“会有这样的人么,明明已经不能人道,却还执意去做这种事?” 阿琦打个哈欠说道:“叶丹去接近那几个小女孩了,慢慢混熟了,她便可以多问一些细节出来,真相便可大白了。叶丹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在医学上并不奇怪。人都有最基本的欲望,阉割只是去除了表面的东西,并不能根植内心的本能。况且,这老太监年轻时很是受过一些折磨,内心常年黑暗,所做的事已不是我们能理解的。越是不能,他越是找些其他方式来弥补,来发泄。” 韩景轩看着对面的阿琦嘴巴一张一合,随着他的话,大脑却逐渐放空,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想起床单上那抹匪夷所思的红色。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推测,谁能帮他证实呢,四太太婉宁可以,但是太远,去信来回怕是要一个月的时间了,玉璧也可以,并且不算远,可她怕是不愿告知如此私密的事情,更何况,自己和她之间一向恭恭敬敬,也实在不好开口问这种事。 韩景轩打定主意后,回到家便拿出信纸展开,拧开墨水瓶,自来水笔在里面蘸一蘸,端端正正写下:“婉宁,谨启者”。 韩景轩憧憬的生活终于从梦中照进了现实,闲暇时间,他和沈月眉经常在一处打网球、下棋、看书。他的内心从未有过的安详与幸福,发自内心地爱一个人,生活便焕发出光彩,韩景轩以前珍视一个人的自由,现在却再也不习惯没有沈月眉的生活了。 晚上,有时韩景轩会在卧室里办公,他喜欢守着沈月眉,尽管有时候注意力会被她分散,可他心里踏实。很多时候,沈月眉从手中的小说或者针织女工中抬起头,发觉韩景轩正盯着她看,嘴角还不自觉地微笑着。军务不忙的时候,同样喜欢看书的韩景轩常常会和沈月眉一起看书,除却文学作品,韩景轩毕竟是男儿郎,更加喜爱军事战略或者《史记》之类的古籍,而沈月眉对这些兴趣不大,韩景轩就陪她看英文原版的小说。 韩景轩的眼睛经常从书上游离,灯光下沈月眉的脸颊粉嫩,肤如凝脂,韩景轩常常在她全身心投入故事中几乎感动到流泪时猛然亲她一口,小鸡啄米一般,好像淘气的孩子的小把戏,让沈月眉觉得幼稚,哭笑不得,他却自得其乐。沈月眉便很快翻页,韩景轩跟不上,惊讶道:“怎么看这么快?”沈月眉说:“谁叫你不专心。” 每一次沈月眉被故事感动到流泪时,韩景轩似乎对她的多愁善感理解乏力,直到有一次,韩景轩指着《红楼梦》说道:“贾宝玉虽然不够男子气,不过对于女孩子的用心,还是很难得。这一段我看了不下一百遍,贾宝玉痴痴傻傻,一听要娶林妹妹却似好了一般欢呼雀跃,而林黛玉早知道了他们要把薛宝钗嫁给他,她问贾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说,我为林妹妹病了。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不由得想,如果贾宝玉傻一辈子换来和林黛玉在一起,他们应该很幸福吧,像林黛玉这样的情种,即便贾宝玉痴傻,也愿意照顾他一生一世。我想林黛玉心里,也是幸福的。” 沈月眉听得愣住了,觉得这会儿的韩景轩太让她陌生了。沈月眉心里的韩景轩,一直是一个西门庆似的公子哥,懂女人也懂体贴,但是并不懂得真正的爱。或许很多女孩子喜欢坏男孩,因为好男人大多木讷呆板,沈月眉却不喜欢坏的,她讨厌油嘴滑舌油腔滑调,也打心眼里认为,这世上懂得真爱的人很少。如果韩景轩对沈月眉说爱或者喜欢,她会想,他一定跟很多女孩子说过,可他几乎很少说这种话。 沈月眉笑笑,觉得不可置信:“这些情啊爱的,你们男人不是不喜欢吗?” “男人怎么了?”韩景轩理直气壮,“男人心里就没有爱了?男人真爱起来,比女人还要专注和深沉。” 沈月眉很受震动,也有感动,韩景轩坚定的眼神,愈发让她感觉这个人云里雾里看不透彻。 就在沈月眉动摇要不要把韩景轩划为“西门庆类”时,韩景轩又表现出自己的风流本性来。 韩景轩喜欢照相,沈月眉在他抽屉里看到一个硬皮本,上面写着“上海many钗”,打开来看,里面是很多女孩子的照片。真的是古今中外无所不有,古是清朝皇室的后人。照片上的女孩子千姿百态,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标注,闲暇时,韩景轩会一个个讲给沈月眉听: “这个你见过,钱海露,这个你也见过,曹晓曼,北平有名的交际名媛。这个你没有见过,严格来说,不算我的情妇或者女朋友,只能算是露水姻缘。她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姨太太,是谁家的我就不能说了,当初是她丈夫找我办事,我帮助他办成了,他们夫妇来答谢我,席间便暗示我可以美色相报。我真是难以理解,她丈夫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竟然可以纵容绿帽子这等伤害男人颜面的事情。然而这女人更令我惊讶,她不依不饶,我这样年富力强的男人都难以令她满足,这一点跟你真是天壤之别,你别瞪我,你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所以你们女人不要一概而论,认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有些女人比男人还花心。” 沈月眉哭笑不得,韩景轩把自己的每一任女朋友或者情妇,或者露水姻缘,全部记录在案,照片下是他遒劲的蝇头小楷,记录下自己和这些女子的情事。露水姻缘者,日记一般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像钱海露曹晓曼这些正经交往过的女朋友,大约写了八九页,记录了点点滴滴的心情起伏和情感波折。 还有一个本子,韩景轩犹豫一下才交给沈月眉,沈月眉接过来一看,里面每一页都是同一个女孩子:july。 无一例外都是阳光明媚的笑容,女孩子青春靓丽、活泼灵动,眼神中跳跃着智慧,仪态万千,气质绝佳。单单是照片,沈月眉便觉得,这女孩儿应该是个青春可爱又聪明的姑娘。 沈月眉想起那晚的黄浦江边,当时的自己自暴自弃,和韩景轩一起倚靠在桥上,韩景轩迎风回忆起自己的初恋,她很少在他眼中捕捉到伤感,准确说来,那时韩景轩的眼神是又沉醉又伤感,沉醉在美好的青春韶华中,伤感自己和july后来的命途多舛。 沈月眉知道,july在韩景轩心里有一个特殊而重要的位置,只是这一生,她也未曾见到这个深藏于韩景轩心里的英伦女子。 韩景轩懂得很多,而且很杂。什么各朝皇帝秘史,什么皇太极的老婆和多尔衮的情愫,还有一些外国电影明星的丑闻,还有纪晓岚的风流韵事。沈月眉很佩服韩景轩能找到那么多版本的《金瓶梅》,这本一直被“封杀”的书,沈月眉向来是只闻其名,感觉这书奇就奇在其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不知道韩景轩都是哪里淘来的。也第一次知道,原来韩景轩会画画,他一直在亲自手绘一本《金瓶梅》的连环画,散做消遣。 韩景轩给沈月眉讲过古代皇帝翻牌子的典故,那以后,他经常都以此方法来征求沈月眉的意见,他总是煞有介事地端来一个牌子,说道:“爱妃,朕已春意盎然,快翻牌子吧。”有时,沈月眉觉得好笑,笑着摇头,他就撒娇纠缠:“翻吧,翻吧。” 但是,当沈月眉真的抵触时,韩景轩从不勉强她。韩景轩对待她一直很温柔,语言、爱抚和亲吻都很温柔,不像吴将军那样粗鲁,抱住她跟夹核桃似的。她觉得他很懂得女人,很懂得和女人相处时把握火候,即使有时有一点小小的强硬,却总在女人可以接纳的范围之内。 自己对韩景轩是怎么样的感情,她从来不明了,似乎一直在怀疑和试探,她相信,虽然把身体交给了他,也感受到他带给自己的全新的快乐,自己却并未把心交给他。她明白,对韩景轩这样的男人动真情是很危险的。随着时光流逝,沈月眉心里越发坚定了两个念头: 第一,不要把过多精力倾注于感情上。 有时,沈月眉在内心问自己,为何这么脆弱,陈振中的背离为何让自己有了如此大的转变,甚至是思想上翻天覆地的巨变?以前的她细腻感性,觉得情感是最重要的,是生活的精神支柱,可现在,她却渐渐认为过于沉溺于情感会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第二,不管对韩景轩的感情是怎样的,要全心全意报答他。 第108章 处心积虑 她不是铁石心肠,有时,韩景轩的温柔和包容几乎击碎她内心的防线。那时,沈月眉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韩景轩很开心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真心,笑道,我欠你的,要还债。沈月眉疑惑,你欠我什么?韩景轩玩世不恭地笑着说,无论怎样,你和我结了婚,我只能用你的幸福偿还你当初的不情愿。韩景轩没有说出心底深藏的话,这些日子我们相互照顾,我觉得很温暖,我爱这个家,而这是你给我的。 沈月眉说道:“你不欠我什么,我是配不上你的,有那么多名门闺秀喜欢你,而我只是,残花败柳罢了。” 韩景轩扳过她的身子,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眉儿,你不要总这样想,你这样干净的女孩儿,不要总拿世俗的眼光衡量自己。无知和单纯是两个概念,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那是无知,而你从污泥中走出来,依旧纤尘不染,这才是我理解的清纯。不然我不会喜欢你,我只喜欢那种心灵很纯洁的女孩子。” 沈月眉抬头看他,就算他惯会说女人爱听的话,沈月眉也不能不被打动。 沈月眉从不敢奢求多情的韩景轩能爱自己多长久,但是,他给予她的温暖已经足以令从小生活艰难的她感动,即便她对韩景轩不是爱情,亦有感情,她尽其所能地照顾韩景轩的生活,一半出自感恩,一半也出自真心。 这一路走来,从刚刚开始时被沈月眉冷落,那时候的夜晚很煎熬,韩景轩满足于每天可以见到她的朝夕相处。渐渐地,为她的每一个微笑内心狂喜,为和她关系的每一点进展而雀跃不已,牵起她柔软的小手,亲吻她倔强的唇,现在他们终于和谐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了。韩景轩的追求当然不止于此,他一定要这个女人真心地爱他。 他经历过那么多女人,有些女人,确实因为当时的寂寞,想共赴一程,而天长地久他不敢想。年少时,他真的想过娶july,不过那时他对婚姻生活一无所知,他只是想跟她在一起,对于婚姻中的责任和生活的本质知之甚少。沈月眉是他刻骨铭心的爱人,是他离不开的人,是他想携手一生一世的人,他相信自己的选择,也为幸福一直在努力着。 林伊娜是个秉性风雅的人,她喜爱诗词歌赋,相对于京戏或者昆曲,更加喜欢新文化的话剧和电影。所以,上海有名的话剧团林伊娜几乎都知道,每每有了好的话剧上映,总拉着沈月眉一起去看。 那天的话剧又是抨击封建大家庭的一幕悲剧,散场后,观众叹息评论一番,纷纷离席,林伊娜意犹未尽地跟沈月眉念叨着这个话剧团是多么优秀,她们的作品是何等的好,沈月眉却始终爱电影胜过话剧。 这时,话剧演员们已经卸了妆,从后台笑闹着出来,和两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抽着烟——女人抽烟总给人不好的感觉,可她倒别有一番味道,沈月眉猛然想起抽起烟来别有韵味的四太太——这女孩子似乎开放得很,勾着男演员的肩膀,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向着后面喊道:“老余,快点。” 沈月眉随意地向着后面看去,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掀起后台的帘子走出来,他身边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搂着他的肩膀说道:“你演得真好,真是个天才。” 沈月眉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那被称为老余的人,猛然见到沈月眉也吃了一惊。 他就是化成灰沈月眉也认得,她咬着牙站在原地,台上画了浓妆,离得又远看不真切,没成想,竟在这里遇到余大少爷,难怪当时总觉得台上演员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这个衣冠禽兽!沈月眉不想见到他,本能地想拿起脚来走,愤恨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他,直盯得他低下头去不作声,拉着身边的男孩匆匆走过。 他越过沈月眉身边几步远时,忽然停住,打发自己的同伴先行离去,回头对沈月眉笑笑,说道:“好久不见,沈小姐。” 林伊娜问道:“沈妹妹,你认识他?” 看着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听着他貌似熟络的搭讪,沈月眉冷冷地说:“不认识。” 说完,执起林伊娜的手扭头便走。 余大少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韩太太,沈小姐……” 沈月眉不理,快步向前走,把余大少爷的一叠声呼喊抛诸脑后,余大少爷冰冷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哼,沈月眉,韩景轩肯娶你,你就当自己是天仙下凡了?你高傲什么,你以为我愿意对你那样吗,老实说,我还真从来没看上过你,那不过是演一出戏罢了。” 沈月眉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住,她回头,看到余大少爷抱着胳膊倚在一根柱子上,得意地看着她。 余大少爷走近沈月眉,说道:“当初,是我有求于韩景轩,他才拜托我演一出戏。他说,这个戏演成了,他就可以得到你,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那天,如果你再不提韩景轩,我真不知道这戏怎么往下演。你以为我真的想对你那样吗,我不傻,如果我真对你做了点什么,韩景轩可以废了我,让我再也做不成男人。” 沈月眉和林伊娜都被余大少爷这番话所震惊,韩景轩虽然说不上正人君子,至少算得上光明磊落,当初的结婚,沈月眉以为他只是趁虚而入,如果余大少爷所说属实,这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地欺骗与谋划。 看着沈月眉难以置信的眼睛,余大少爷得意地说道:“哼哼,多少女人都被他那张看似单纯的小白脸给欺骗了,女人就是傻,也不想想,他年纪轻轻混到这个位置,除了机会好命好,章将军提拔他之外,如果真的那么单纯一点心计儿都没有的话,这怎么可能呢?怎么,是不是听惯了他的甜言蜜语柔情似水,不相信他这么阴险狡诈?” 沈月眉冷冷地说道:“你那天表演起来的样子也令人难以置信。” 说完,拉起一边目瞪口呆的林伊娜转身离去。 “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沈月眉在阳台上浇花,韩景轩一边看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谁啊?” 沈月眉轻轻把水壶放下,背对韩景轩说道:“我看见余大少爷了,余爷的长子。” 韩景轩拿报纸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哦。” “说了些有的没的,”沈月眉重新拿起水壶浇花——水从花盆下汩汩流出——她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当初你娶我,是你们两个串通好的,他帮你得到我,你帮他……他有求于你。” 良久的静默,沈月眉不敢回头,身后的韩景轩似乎连喘息声都听不到,太静了,静地让人手脚发冷,头皮发麻。 沈月眉终于忍不住回头,表面上,韩景轩依然若无其事地看报,似乎刚刚沈月眉所说,不过是今天晚上吃什么而已,他在那页报纸上停留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沈月眉忍不住问道:“你不对我解释些什么吗?” 韩景轩放下报纸,揉了揉眉心,看着沈月眉说道:“你宁肯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沈月眉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如果他心虚,这样的目光交流应该会躲闪,可韩景轩毫无惧色,不知过了多久,沈月眉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又补充一句,“对不起。” 夜里,沈月眉醒来,发现韩景轩不在身侧,她疑惑地起身,看到韩景轩拎着一瓶酒坐在窗户边,窗外的月光皎洁地照着他孤独的身影,沈月眉起身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在他身边蹲下,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大半夜的坐在这里?” 月光下韩景轩的脸庞很光洁,他喝了一口酒——他现在很少滥饮了,只在心情需要时喝酒,也有一定节制——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还在猜疑,我应该告诉你——” 沈月眉屏息倾听,韩景轩艰难地开口:“当初,为了娶你,我确实,使用了手段,”他急忙辩解道,“但不是全部如他所说,你去余家真的不是我安排的。从你离开韩府开始,我一直在暗处,关注你,上海太复杂了,我担心你,我和余少爷多年来很少来往,是你去了余家之后,我们才有了往来……” 记忆的片段在韩景轩脑海中闪回。 那天,他在余家墙外抽烟徘徊,忽然有人大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久经沙场的韩景轩习惯性地擒拿住他,直到听到余大少爷哎呦喊疼的声音才连忙松手,余大少爷揉着胳膊,龇牙咧嘴地说道:“好家伙,胳膊快给拧折了。下人说有人鬼鬼祟祟在我家附近,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是冲着我爹来的,或者想绑架我们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飞达咖啡馆里,余大少爷一边吃着香肠卷,一边笑道:“那个丫头呀,没怎么注意过,好像挺好看的,不过也看不出有什么好。” 韩景轩一边听着汤匙碰撞咖啡杯的清脆叮当声,一边说道:“上到慈禧老佛爷,下到八大胡同的花魁,你都没说过一个好字。” 余大少爷笑笑,说道:“老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这回可是当真,真的喜欢她,比钱海露还喜欢?” 韩景轩皱眉,掏出雪茄来点上,说道:“哪来那么多废话?” 余大少爷说:“你要是真心喜欢她,想要她,我倒有个办法,不过,前提是,你不是喜欢一阵子,而是真心想娶她。” 余大少爷挑挑眉毛,这个大少爷,从小就鬼主意一箩筐,基本上都是馊主意,还自认为机敏似诸葛亮。 沈月眉听着,很是震惊,忍不住问道:“他说有求于你,是什么?政治上的事情,军事上的?想找你求官?” 韩景轩摇摇头,说道:“以前有余爷的手下想找我求官,我拒绝了,官不是求来的,而且,当我的兵很辛苦的,后来,他们便不再找我,余爷也知道我的脾性,不许他们再这样。” “那他求你什么,私事?” 第109章 步步为营 那一天的飞达咖啡馆中,向来流水般缓慢而优雅的音乐,因为换了乐队,奏起了靡靡之音,加之那暧昧的灯光,吴侬软语的低吟,听的人昏昏欲睡,萎靡不振。 余大少爷在桌下伸手摸了摸韩景轩的膝盖,见他无甚表情,向着腿根渐次延伸过去,韩景轩嫌恶地躲开,余大少爷收敛起满脸的猥琐,尴尬地笑笑。 韩景轩抱着自己的膝盖,对沈月眉说道:“我做生意的时候,和余爷有交情,而且余爷,当年曾是母亲的旧相识,这段故事日后再说……我和余爷虽然关系不错,可和大少爷始终不温不火,很难成为像阿文那样推心置腹的兄弟,更别说阿琦那种知己了。直到后来……我们的来往就更少了。” 少年时的韩景轩,长得比今日更加精致些,肤色白皙,长长的小脸,眼睛不顶大可亮晶晶的,左邻右舍总是夸他,像个小绅士,笑起来真招人疼。他和阿文去余爷家里玩耍,余大少爷大他们几岁,懂得多些,经常把这几个小鬼头哄得一愣一愣的。 韩景轩总是坐余家的车回家,而余大少爷经常送他回去。他上车后,余大少爷跟上来,他看着韩景轩的眼神当时韩景轩不懂,阿文听别人暗地里说起余大少爷对韩景轩,那人用了“暧昧”这个词。总之,在车上,余大少爷暧昧地看着他,还故意挤了他。韩景轩年少不解,从不曾想这个世界无奇不有,他以为所有男孩都喜欢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他只当是坐不开,屁股又向里挪了一寸,招呼阿文上车。 放学路上,阿文说:“韩小坏,你魅力真大。” 韩景轩不解地看着他,说道:“你才知道啊。” 他还以为阿文说的是july的事情,万万没想到阿文说:“是啊,不仅女孩子喜欢你,男人也喜欢你。告诉你,”阿文凑在韩景轩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余大少爷看上你了,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就直说,他是认真的,你千万别觉得好玩就玩弄人家感情。” “好玩个屁!”韩景轩顿时激动地面红耳赤,他猛地跳开,涨红了脸喊道,“他有毛病吧,我对断袖这种事没兴趣!” 月光淡淡地笼罩在沈月眉和韩景轩身上,韩景轩又喝了一口酒,说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那时候年纪小,根本不当做一回事,可能当时有些话伤害了余大少爷。再见到余大少爷时,我们都很不自在,因着余爷,除了面子上的关系,我们很少再来往,我去余家也越来越少。后来,渐渐的也都释怀了。” “你答应了他的条件?”沈月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据她的了解,韩景轩是绝对不会受人胁迫的,倔强的他更不会轻易低头,更何况是这等有损男儿颜面的事情,沈月眉觉得,余大少爷似乎是把韩景轩看做女人或者玩物,韩景轩这样的大男人自尊心怎么能承受得住? 韩景轩的脸颊因着酒精的作用有几分红晕,他说道:“我当时,缓兵之计,只说,事成之后,我会考虑。” 飞达咖啡馆的靡靡之音中,余大少爷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的手落在韩景轩的膝盖上,说道:“多划算的买卖,你满足我一次,你心爱的女人可以满足你一辈子,只是不知道,得手之后,你还能喜欢她多久。” …… 沈月眉很吃惊,虽然以前吴将军府中糜烂,可只是占女,从未见过霸男这等事。《红楼梦》中虽写过男人与男人,可毕竟写得很含糊,她喃喃道:“两个男人怎么……可以……” 韩景轩说:“有些有钱的人吃饱了撑的,女人玩够了,也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余爷手下有个叫阿九的,以前是书寓的小龟,长得好,他很有野心,为了前程地位,就曾经跟过男人,现在已经是余爷的五虎上将之一了。至于男人和男人怎么……反正有男人的办法。” 沈月眉依旧难以置信:“你和他,也……” “不,”韩景轩摇摇头,“活了快三十年,我没有背信弃义过,可这一次,我真的做不出来。他来找我索要回报,摸摸捏捏地令我很不舒服,我只狡辩,当时我没答应,我说的是考虑。” 余爷家里,韩景轩打了一个响指,进来两个清秀的男孩子,韩景轩说:“按照你的口味找的,这个是学生,出来打工贴补家用,那个是一个朋友府里的佣人。” 余大少爷拍案而起,声调坐地陡升,尖声细气像唱戏一般怒道:“韩景轩,你的承诺呢?” 韩景轩若无其事地离去,回头扯扯嘴角笑道:“我当时只说会考虑,这是我考虑的结果。” 韩景轩对沈月眉说道:“后来,不知怎么,这件事给余爷知道了,听说狠狠教训了大少爷一顿,可能他因此记恨我,他会告诉你这一切,不怕得罪我,可能是报复我当时不守承诺……”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沈月眉缓缓站起来。 韩景轩也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总想着那会是什么样子的,我总在想和你在一起的情景,我控制不了像着了魔一样,眉儿,再活在梦里我真的快疯了。” “所以你处心积虑得到我?为了得到我,不惜欺骗我?你还一直,跟踪我。” “跟踪?”韩景轩眉头紧锁,“你怎么能用这个词?大上海是多么复杂,你也见识到了,如果当时不是我一直暗中保护你,你和你母亲,早就不知道流落到上海滩哪个街头去了。难道你们在外面受苦,我能安心享用荣华富贵吗?” 沈月眉与他对视半晌,心里五味陈杂翻江倒海,她真的看不透面前这双看似清澈的眼睛里,到底埋藏了多少她无法了解的隐秘,她实在看不透这个男人,复杂得像一本合起来的书,他不按常理出牌,她分辨不出他算好人还是坏人。 沈月眉拿起韩景轩的酒瓶“咕嘟咕嘟”饮起来,直到韩景轩劈手夺下,沈月眉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心里却不再难受了,她轻声说道:“我真希望今天没有遇到他,你没告诉我这一切,那样,我就不知道你骗我。” 说完,她踉踉跄跄倒在床上,背对着韩景轩。沈月眉给他披上的大衣,顺着肩膀滑落在地,韩景轩站在原地,周身的冰冷,比不上心里的寒冷,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做法,可当余大少爷把诱饵抛给他时,不心动是很难的。沈月眉母女在外漂泊一天,他就担忧牵挂一天。 此刻,韩景轩看着沈月眉的背影,知道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生活,恐怕要再经历一次坎坷。 韩景轩走进飞达咖啡馆,当他迈进大门时,才意识到,又是这个讨厌的地方,可是他已经答应要赴林依娜的约了。 林依娜很少见到韩景轩这幅样子,平时的他总是充满了精气神,眼神总是跃跃欲试闪着亮晶晶的光,而今天,他头发乍乍着,眼睛红红的,嘴唇干涩,满脸的憔悴,整个人颓废极了。这几天,他和沈月眉之间客气如陌生人,别提多尴尬了。 林依娜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景轩,你当初真不该这样做,在她不愿意的时候这样逼迫她嫁给你。” 此刻的韩景轩只想一吐为快,更何况,林依娜是一个绝佳的倾诉对象,她脾气好又善于倾听,韩景轩说:“我只是,太想和她在一起了,我只想照顾她保护她,我不想再看她一个人那么艰难地在上海滩漂泊,我不想再看她受苦了。” 林依娜说:“你的心是好的,可你这样的做法,沈妹妹接受不了,你知道,她最不喜欢被人胁迫。” “不然我能怎么办,对沈月眉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一筹莫展,如果不用婚姻这种俗物捆绑,我不知该如何把她留在身边照顾她。” 林依娜说道:“其实,她说那时在余家的生活非常的平静,那段时间她觉得很幸福,特别享受这种一个人安静的生活。景轩,她想一个人静一静,被你打破了,若是你用真心慢慢感化她,未必不能顺水推舟水到聚成的。你呀,心太急,非要跟余大少爷搅和这么一下子……” 韩景轩懊恼地摇摇头,喝了一口咖啡,说道:“林姐姐,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你说的这些我懂,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我想一直等下去,可是余大少爷一说我就动心了,我一下子被欲望冲晕了头脑,我怕一直等下去夜长梦多,竹篮打水。” 林依娜吃惊地看着他,说道:“韩少帅还有这种困惑呢?不是常常叫嚣,对追求女子最有信心了么?” 韩景轩苦笑道:“林姐姐,你就别嘲笑我了,我承认我确实很张狂,可在沈月眉这里,我还真是不够自信,我怕我的水流不到渠中。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林依娜看着韩景轩,一声叹息。她和丈夫唐医生,两人志趣相投,性情相合,唐医生又对她好极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林依娜从不想,爱情还需像韩景轩这样步步为营,费尽心机,殚精竭虑,还弄得人比黄花瘦。 “景轩,这次的事情真的是你不对,你承认的吧?”看着韩景轩点头如捣蒜,那样子也不无可爱,林依娜无奈道,“那你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要付出耐心。以我对沈月眉的了解,她会认清现实往前看,毕竟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她会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的,只是,她对你的信任你已经透支了一次,再不能有下一次了。” 韩景轩可怜巴巴地点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林依娜无奈地叹息一声,心想,沈月眉终究会原谅他的,易地而处,若自己是沈月眉,看他那副样子也会心软的吧,女人终究善良心软母爱泛滥。 第110章 生活不能自理 韩景轩带着毛副官,神色凝重地走进医院,一来到外科,便传来一阵阵哎呦喊疼的声音,走廊里穿着病号服的人,纷纷被家人搀扶着,有的腿上打了石膏,正艰难地向着卫生间的方向挪动着,有的脑袋包的僵尸一般,只露出两只眼睛如坐井观天的青蛙一般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不时有医生拿着病历本一边翻看一边匆匆走过,不间断地和病人打着招呼。 韩景轩几人像一阵风一般旋进一间办公室中,穿着白大褂的叶丹正站在一边,卷发垂在肩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骨科大夫给伤者治疗,她回头看到韩景轩,走上前来轻声说道:“沈妹妹也太坚强了吧,这要疼死啦,都不叫一声的。”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痛苦的表情,心疼地紧锁了眉头,感觉心口缩的比指甲盖还要小。接到凡柔的电话时,他正在忙碌,凡柔的电话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川哥儿,快点去广慈医院吧,我们把沈妹妹送过去了,她爬树掉下来了。” 沈月眉的脚扭了,医生正在给她接骨,医生说:“夫人,忍耐一下,有点疼。” 话音刚落,沈月眉忍不住叫了出来,她似乎有点丢脸似的,“丝丝”地吸着气说道:“大夫,不是,有点儿,疼么?” 叶丹解释道:“医生说不疼就是疼,说有点儿疼就是很疼。” 韩景轩叹口气,上前把沈月眉抱在自己腿上,沈月眉有点儿害羞的红了脸。左脚处理完了,医生给她处理骨折的手臂。韩景轩打量沈月眉,额头磕破了,已经贴上了纱布,这细腻的手法八成是叶丹的作品。左手已经被层层纱布包得木乃伊一般,骨折的右臂医生正在给她擦拭伤口。看着沈月眉摔得浑身乱七八糟,韩景轩心疼地说道:“怎么在树上掉下来了?” 沈大妈忍不住心疼地开口数落起女儿来:“多大人了,这么调皮,和弄堂里的小孩子一起玩,风筝上了树,哎呀,”沈大妈扶额,“这么大的姑娘了,都嫁人了,还爬树。” 虽然沈月眉摔得很可怜,可看着沈大妈无奈的样子,韩景轩还是忍不住想笑,他竭力忍住。“哎呦,”沈月眉轻轻叫了一声,医生正给她手上的外伤消毒,双氧水涂上去,顿时泛起一阵浓烈的白沫,仿佛烧开的水一般。 伤口都处理好后,医生起身擦擦满头的大汗,药剂师叶丹已经配好了药,递给沈大妈,沈大妈对医生和叶丹一顿道谢。韩景轩顺势抱起沈月眉,沈月眉用手指怼了怼他,他低头看到她羞红的脸,无奈地放下然后背起她。 韩景轩背着沈月眉往车子的方向走去,问她道:“眉儿,还疼吗?” 沈月眉像只猫咪一样乖巧地趴在他背上,快要睡着了一般轻声说道:“不疼了。” 韩景轩一笑:“没想到你还这么贪玩,为了个风筝从树上摔下来。” 半晌,沈月眉说道:“那是给我妈的说辞,其实不是为了小孩儿的风筝。我小时候很调皮,特别喜欢爬树,总是爬到高高的树上,因为坐在树上看去,风景特别美。” 沈月眉闭上眼睛,回忆起美好的童年,那时父亲还在,他比较纵容女儿,沈月眉记得自己坐在父亲肩膀上,父亲把她举得高高的,她踩着树枝向上爬。母亲见到后吓坏了,说有好吃的把她哄下来,回到家里把父亲灰头土脸地骂了一顿,又拿起扫床的扫把狠狠揍了她一顿。 从那之后,避开母亲爬树就成了父女的乐趣,童年的沈月眉爬的再高也不怕,因为树下父亲的目光总是紧紧追随女儿灵动的身影,她回头便能看到父亲张开双臂在她正下方。小女孩不懂重力作用,在她的世界里,即便跌落,父亲满满的爱一定能接住她。不过,父亲也不会允许她爬地太高。父亲过世后,她再也没有爬过树。 直到最近,和母亲一起回弄堂拜访老街坊时,孩子们带她去了一片草地,那里有一棵粗壮的山楂树,沈月眉和一个如她小时候一样调皮的女孩儿一起爬树,两人常常坐在最粗的那个树枝上,一起眺望远方,一阵风吹来,别提多惬意了。 韩景轩听了,笑了,内心称赞,果然是我的女人。 沈月眉完全生活不能自理了,脚骨折了,走路需要人搀扶,不然只能自己拄着拐棍一蹦一蹦的,两只手都不太好使,吃饭上厕所洗澡皆需要人照顾。晚饭的餐桌上,韩景轩一边吃一边喂给沈月眉,沈月眉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老母鸡,而她是嗷嗷待哺的小鸟。 韩景轩要给她洗澡,起初她是不同意的,虽然两人同床共枕多日,沈月眉还是不太习惯,白晃晃的灯光下**相见。 “我自己可以的。”沈月眉说道。 韩景轩看看她被包扎地密密实实的右手,被绷带吊着的左手,还有打了石膏的左脚,用眼神质疑。 “那,要不让我妈来帮我吧,怎么好麻烦你一个大少爷。” “不麻烦,我最喜欢伺候女人,尤其是不穿衣服的。” 韩景轩是个很细致的人,浴室里升腾起热气,沈月眉美丽的胴体因为朦胧更加富有美感。韩景轩细致地给她冲洗头发,他虽然力气很大,但是做起这种事情来却很柔和。和两人在床上一样,韩景轩总是轻柔而节制,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把头发上的泡泡冲洗干净后,竟然一点都没有迷到眼睛里,沈月眉很是诧异,韩景轩一个大少爷,何以这种事情如此做得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军校里练就的。韩景轩拿着香皂在浴巾上搓,搓地泡泡都起来了,拉着沈月眉的胳膊在她身上搓,他小心让她的伤口避开水,几次碰到她的敏感部位,沈月眉忸怩着躲闪。 沈月眉的背上有几道伤疤,其中有两个烟疤,隔着朦胧的热气,像一条浅颜色的虫趴在身上,沈月眉似乎有几分芥蒂,说道:“好丑。” 看到那两个烟疤时,韩景轩心里一痛,那之后他彻底戒烟了。沈月眉的身体非常美,一个富有弹性的柔软而曲线完美的身体,这几道伤疤多少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后来,韩景轩带沈月眉去恒安里一家店里做了纹身,在伤疤上纹上了美丽的小花。 韩景轩找来一块大浴巾,把洗的香喷喷的沈月眉整个儿包起来,又把她的头发擦干,一边抱起她,一边笑着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像给皇上送侍寝妃子的大太监,你知道么,过去的妃子侍寝,就是要脱得上下没条丝,裹进被子里,太监扛着送到皇上寝宫中,为的是防止有人身上藏着武器伤害皇上。” “韩公公,给哀家把牛奶拿来。”刚刚被韩景轩放在床上,沈月眉笑着说道。 韩景轩掀开裹在她身上的浴巾,沈月眉一丝不挂的胴体就这样暴露在日光灯下,沈月眉不满地喊了一声冷,韩景轩哈哈一笑,拽过宽大的深红色锦被,把沈月眉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 沈月眉的伤口一天天复原,这段时间不能出门,便自己在家看书,闲暇时逗一逗小狗,感觉这样的生活也充满了乐趣。林依娜来看望她,说自己跟学校申请,让沈月眉跟这一批的毕业生一起参加学位考试,如果通过的话,准许提前毕业给予学位证书。沈月眉上学本是喜爱读书,没想一定要学位,但是林依娜的用心她很感动,自然不会驳她的好意。 “妹妹,”林依娜执着沈月眉包扎的木乃伊一般的手,说道,“我呀,是当老师的通病,看到聪明的学生就禁不住为她打算,你近日在家养伤,大好的时光,正好写一写论文,别的学生还要我辅导,我想你就不必了。” 沈月眉一笑,她本能地想到,学校会同意自己提前毕业,这事会不会跟韩景轩有关。算了,她摇摇头,居心叵测也好,用心良苦也罢,韩景轩这个人太高深,他就像一本没有对照的密码,她无从解读。 “其实,这次这样仓促要你参加毕业大考,除了相信你的能力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可能要离开这里了。”林依娜看着沈月眉,低下头。 沈月眉坐直了身子,紧张地问道:“林姐姐,你要去哪里?” “你唐大哥还想继续深造,人又狂傲,把上海的知识分子得罪了一遍,上海容不下他,过几日便要出国留学去了,我们一家同去。” “林姐姐,”沈月眉握着林依娜的手,朋友的分别真是令人难过,她好不容易才交到这样一个知心知意的人,越长大越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个能说话的人是多么不易。更何况,林依娜对她也算是有知遇之恩,是她,把那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子带进了大学,带到知识与书香中,是她给了她一片新天地,一个新世界。 林依娜摸摸沈月眉的脸颊,这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女孩子,难怪韩景轩为了得到她可以不择手段,那秋水般的眼睛,看一眼就要沦陷,想要保护照顾她一生一世。 “林姐姐,出国你开心么?” “我还会回来的,”林依娜笑着说,“开心呀,反正一家人还在一起嘛,老唐是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完全照顾不了自己,我不去怎么行呢。而且,沈妹妹,不瞒你说,其实我最想去的两所学校,一个是北平的清华大学,一个便是康奈尔。可惜当年清华不在南方招收女生,我便错过了,我不死心,研究生还想继续考清华,偏生遇到了老唐,又一次被留在上海了。沈妹妹,你想出国么?” 第111章 秘密 沈月眉点点头:“想,太想了,我看过一本写英国的书,好想去感受下伦敦多变的天气,好想去街头看看漫步的鸭子,好想去剑桥,见识下那些有才华的怪人,好想,去看看诗里的康桥,好想去贝克街,说不定会遇到一个戴着帽子抽着烟卷的侦探。” 林依娜笑起来,为沈月眉罗曼蒂克的想象折服,她说道:“景轩以前在美国留学,毕业后他去过很多地方的,他爱玩嘛,以后让他带你去。” 沈月眉一笑,出国深造于她怕只能是梦想了,韩景轩的事业如日中天,是不会离开中国的。军人被派遣出国的情况,有时发生于政见不合之后,那多半没有好的出路。沈月眉想,至多以后韩景轩有时间了,两人去国外游览,不过那样子的可能性也不大,光是坐船来回便是一个月光景。 此后,沈月眉便专心于读书与论文的准备中,妈妈坐在身边,一边打毛衣,一边帮她翻书,给她准备吃的。有时,阳光照在书桌上,微风轻轻吹拂着书卷,沈月眉抬头看看在一边瞌睡的母亲,再低头看看趴在脚边乖巧的毛毛,感觉幸福如阳光一般洋溢。 那天的午后,沈月眉看着书趴在桌上睡着了,母亲从瞌睡中醒来看到,担心女儿着凉,操心这样睡觉胃里胀气,便要去找凡柔一起把女儿抬到床上去,刚刚下楼,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汽车声,沈大妈观望着,透过窗户只见汽车门拉开,一根文明棍伴着锃亮的黑皮鞋出现在车边,紧接着,韩老爷威武威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韩景轩不在家的时候韩老爷来了,沈大妈和凡柔都略有几分慌张,沈大妈连忙上楼叫醒了女儿,睡得迷迷瞪瞪的沈月眉,没反应过来韩老爷是谁,韩景轩在家里从不自称老爷,嫌这样把他叫老了,而他父亲更是从不登门。 沈月眉有几分狼狈地被母亲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下楼给韩老爷请安,她用包的严严实实的双手,奉上一盏茶,看着茶盖不断摇晃着,韩老爷连忙接过来,一叠声说着让沈月眉不必费心。 韩老爷打量沈月眉上下,皱起眉头道:“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么?” “没有,没有,”沈月眉连忙摆摆木乃伊一般的右手,说道,“我从,咳咳,楼梯上摔下来了。”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们挺好的。” 韩老爷沉重地点点头,那眼神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沈月眉、沈大妈还有凡柔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韩老爷打开茶盖,轻轻啜饮一口,闭上眼睛享受半晌,说道:“这茶水很清香,是什么水泡的?” “露水,是我和景轩清晨去花园里采的荷露。” 韩老爷一笑:“那个臭小子不是喜欢洋玩意么,只喝咖啡不喝茶,哼。”韩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 沈月眉不知该如何作答,更不知韩老爷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韩老爷站起来,拄着文明棍四处打量一番,看到各处井井有条,正中挂着韩景轩和沈月眉的结婚照,房间整洁明亮,窗明几净,下人们各忙各的,厨房里升起炊烟,韩老爷来到韩景轩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连钢笔都中规中矩地靠在支架上,书柜里的书码地整整齐齐。 沈月眉跟随着韩老爷的步伐,艰难地挪动上来,韩老爷连忙要她坐下。从韩景轩结婚前后的种种表现,韩老爷痛心的发现在家庭生活中,韩景轩是个典型的上海男人。若是要他知道,自己害受伤的沈月眉伺候劳动,父子俩肯定免不了争吵,最后的结果,不可避免,是自己怒不可遏地举起文明棍把儿子打个鼻青脸肿。 “很好,你把这个家打理地非常好。”韩老爷难得露出笑容,对儿媳妇点点头,“来,月眉,你坐,我有件事和你说。” 沈月眉忐忑不安地在沙发上坐下,沈大妈察言观色,不知自己留在这里是否合适,于是说去厨房看看便离开了。 沈月眉感觉,坐在对面的韩老爷不是自己的公公,而是自己的上峰,她听到上峰的询问声:“月眉,你对做生意这件事,怎么看?” “啊?”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沈月眉本能地愣住了。 韩景轩对于自己的父亲描述颇少,甚至说,我和他不熟,我小时候他常年不在家,我长大后离开了家出去求学,我们俩凡事都讲不来,也住不到一处,所以我就搬出来自己住了。关于韩老爷的事,沈月眉很多都是从别人处得知。 韩老爷年轻时颇为放纵不羁,这一点在韩景轩身上也有所体现,那会儿的韩老爷一点不比在吴府时期的韩景轩差,他打架闹事抽大烟养歌女,直到继承了家里那点小产业后,才得知创业守业的不易,结婚后便改了多半的恶习,至少不再那样滥饮,不再花大量的钱在舞女歌女身上,开始全身心铺在生意场上。 其实,韩家原本的生意特别小,韩老爷也算是白手起家,一手建立起自己的产业帝国。韩老爷把自家的小作坊——兵钟牌面粉发展成为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品牌,然后又涉足药材、古玩等生意,十年前建立了自己的实业公司,五年前开始投资图书馆和学校的建设。 沈月眉觉得,其实这对父子挺像的,都是那种放纵不羁凭借自己本事闯天下的人,只是相比较而言,韩景轩还具有上海男人的细腻,韩老爷更像北方粗犷大汉,不晓得这对父子为何这么合不来,听凡柔无意间提起,和韩景轩的母亲及妹妹有关。韩景轩自己则撇撇嘴,说道,一山不容二虎。 韩老爷很真诚地说道:“月眉呀,我有七个儿子,川哥儿先不说,老二软糯,老三不求上进,老四脑子不灵,老五胆气不足,老六老七年纪还小,六哥儿看着倒还不错,我前些日子给了他个小生意试试,这孩子,学业还算聪明,生意真是没那个天分,哎。” 韩老爷文明棍顿了一下地面。 沈月眉不擅长这样的应酬,只得附和道:“少爷们还年轻呢,日后会渐渐出息的。” “我不晓得景轩告诉过你没有,景轩是做过生意的,就是他从美国回来的那一年,做的很不错,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臭小子,他想做好的事情终究能做好。只是,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我有那么大的产业,终究是要留给这些臭小子们的,景轩是我的长子,虽说他能自立门户,我这做父亲的,总还要给予一部分,一来我的产业后继有人,二来,这世道这么乱,墙头旗帜不断变幻,成王败寇,就算哪一天失势,若还有一份家业在,也可度日,月眉,你说呢?” 沈月眉只得点头说是。 韩老爷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说道:“这是一家古玩店的所有资料,就在静安路上,离这里不远,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这家店以后就是你们的了。” 沈月眉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韩老爷的来意,竟是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因为和儿子的沟通障碍,另辟蹊径,曲线救国,换个突破口各个击破。沈月眉也为韩老爷对自己的信任感动,同时感觉自己无法胜任,她怕这家店砸在自己手里,连忙推脱道:“老爷,我,我怕辜负您的信任……” “月眉,你听我说,”韩老爷放下茶杯,说道,“这家店是我和一个老朋友共同经营的,他会手把手地教给你,也不必占用你太多精力,有专门的人看店,你只要核对好财务等事项就好,我知道你爱上学,我想以你的聪明,是两边不耽误的。盈利算你们的,亏了我兜着,月眉,你好好考虑一下。” 此刻的韩老爷笑起来竟有几分慈爱,沈月眉不由得卸下紧张的心防,说道:“老爷,我近日在准备考试呢。” 韩老爷皱皱眉,本来他的思想相对古板一些,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认为女人就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出去上什么学嘛!不过,后来遇到一些很有本事的女人渐渐改变了他的看法,其中包括他的五太太,境界聪慧和格局,多少男人都比不了。这些年,他的思想,随着外国文化的进入,也渐渐放开了些。 “不急,等考试过后再考虑这件事也可以。如果你愿意,我想景轩也没意见,”沈月眉不知自己是否幻听,仿佛听到韩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不屑于韩景轩这种惯着媳妇的样子,“景轩,我是管不了了,他现在也没有精力再来照顾生意,我就只好拜托你了。” 沈月眉要送韩老爷离开,韩老爷见她行动不便,便吩咐留步,打开门的一瞬间,韩老爷忽然长叹一声,沈月眉看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只听得韩老爷说道:“我要是有个女儿,该多好呀。” 那声音老态龙钟,听上去不像一个叱咤生意场的大亨,只是一个平常的中年失意男子。只是,声音中的悲凉,却让沈月眉没由来的心里涌起一丝悲伤。同时心中疑惑,韩景轩是有个妹妹的,可所有人,对这个女孩儿都绝口不提,沈月眉不由得想起那次去韩老爷府上的情景。 那次沈月眉去韩府时,看见二楼有个房间,挂了一把大大的铜锁,她好奇地自门缝向里看去,和其他卧房似乎并无二致,只是灰尘飘在阳光下,似乎很久没人打扫过了。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沈月眉着实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来,回头一看,是五太太。 沈月眉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这五太太走路都不出声的,她问道:“五妈妈,这个房间为什么给锁起来了?” 五太太四顾无人,悄声说道:“这是以前二太太的卧房,小姐也住过一段时间,这房间不详的,嘘,别问了,这事儿是老爷的心病,休要再提。” 五太太那神秘又惧怕的样子,沈月眉难以忘怀,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侯门深似海,这种大家大户,哪家不隐藏着几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112章 韩小坏 作别沈月眉,韩老爷坐上车子,路边有个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小姑娘,扎着两根羊角辫子,正美滋滋地吃着一串糖葫芦,她把糖葫芦凑到爸爸的嘴边,脆生生地说着,爹,你也吃。韩老爷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这种天伦之乐他多久没享受过了,自己向来重男轻女,当初老婆们一个个生的都是男孩儿,大家都过来祝贺,老母亲也喜不自禁。现在,他特别盼望哪个儿子给他生个孙女出来,他会把许多的爱给她。 回到自己的府邸,韩老爷依旧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他的眼前,一直闪现着一个小女孩儿圆圆的脸,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目不转睛地。前脚刚跨进门槛,老太太便迎面上来,问道:“见到川哥儿媳妇了?” “见到了,娘。”韩老爷赶紧上前搀扶自己的母亲。 “怎么说,”老太太激动地拄着拐棍,“什么时候去医院那?” 韩老爷猛然想起来,今天出门前,老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两个人结婚一年多了也没个一儿半女,托人找了熟悉的大夫,想让他们过去检查检查。韩老爷嘴上应着,可没往心里去,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谁猜得透,可能根本不想要孩子呢。 “娘,我今日去不是为这事的,这件事我们改日再跟川哥儿说,这种事也不好向媳妇提嘛,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女子也未必一定要养儿育女的。”韩老爷口干舌燥地解释着,老太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在沈月眉养伤期间,婉宁的回信悄然而至,韩景轩展信细读,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 究竟是因为什么无人知晓,许是吴将军年轻时放纵过度淘坏了身子,人届中年,他看似威武强壮,就像空心墙一般,其实经常腰痛头痛浑身发虚,越来越力不从心。像他那样粗鄙好战的男人,自然受不了这种屈辱,急于改变这一现象。没成想,那晚他逐出众人意图占有沈月眉,他打晕了反抗的沈月眉之后,依然没有成功。此后,情况急转直下,他已经不能人道,这令他更加暴躁。似乎沈月眉那件事是一个转折点一般,他对她生出一股恨意,似乎自己的无能全是拜她所赐。 四太太在信里说,将军的脾气暴躁,对姨太太和下人动辄打骂,大家有目共睹,但是他对沈月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只怕此事正是开端。 那晚,夜光如水,沈月眉倚靠在床头,第一次亲口提起这件事。她告诉韩景轩,夜里吴传庆对她所做的事情,作为一个女孩,即便对至亲之人都没脸开口说。只是,身上总要添些新鲜的伤口。 当时的她只得十六岁,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是后来在四太太的书柜上看到《金瓶梅》,才明白的,和韩景轩结婚后,才知道正常的夫妻生活是什么样的。那时,她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恶心,吴传庆一靠近她,他身上的烟酒臭气似乎级联放大,熏得她睁不开眼睛,有几次,她差点当场就吐了,只是竭力忍住,不然一定会换来一顿暴打。 听着沈月眉淡然的诉说,韩景轩沉默不语,他本能地想抽烟,可是已经戒了。他拎着自己的小提琴来到客房,现在小提琴就是他取代香烟舒缓情绪的工具。他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朦胧的雾气,他选了一支伤感的曲子,他又一次想起那晚的鲜血,当初觉得是那样匪夷所思。 沈月眉轻描淡写地说,每当吴传庆靠近她,她就想吐,她笑着说,有时候吴传庆睡下后,她真的会忍无可忍去盥洗室呕吐。四太太在信里所说,远比这更加严重。每一次,只要听到吴将军进入沈月眉的房间的开门声,半夜里她总会起来洗澡,她控制不住一般一直刷牙,几次把牙床刷破流出鲜血才停手。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自己的身子,几乎洗到脱皮。吴传庆鲁钝,可韩景轩明白,对于沈月眉这样读过书有追求的女孩儿来说,生活中的困苦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难以负担。吴将军玩弄的是她的身体,可那种被亵渎的痛苦才更加刻骨。 起初,倔强的沈月眉本能地反抗,换来的结果自然是暴躁的吴将军的一次次毒打。而她最终的妥协,却是因为吴将军阴森地冷笑着问,需不需要我派人接你母亲过来?沈月眉知道,对杀人如麻的吴将军来说,杀死她唯一的亲人易如反掌,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妥协。 此刻,韩景轩靠在小提琴上看着窗外,他想起之前的种种,他明白了沈月眉为何对同床共枕心存芥蒂,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完整的她,也没想到她遭受过的苦难比自己原想的还要多,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韩景轩的心口疼地难以呼吸,和她结婚的初衷是想要保护她一生一世,他的做法确实有失偏颇,他设局欺骗了她,他再不能骗她了。 沈月眉靠在床头,韩景轩说一声出去透口气,便是半个时辰的光景,她不再等了,重新在被窝里躺好,眨着大眼睛看着窗帘透出的微光,渐渐陷入了梦乡。 早上,沈月眉醒来时,看到了无比明媚的太阳,让人本能地心情舒畅,心里充满了希望。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瞥了一眼时钟,这个时间韩景轩应该出去晨跑了。他睡得很少,每天都早起带着毛副官和小三子一起晨跑,在小树林里练功夫,只有周末除外。沈月眉感觉人不可貌相,曾经以为韩景轩是个好吃懒做的富家子弟,不曾想过他今日的地位全凭自己多年的努力争取而来,而他并不觉得军校军队生活苦,反而乐在其中。 沈月眉猛然瞥见床头赫然贴着一张“十不”,可泛着淡淡光泽的纸上,韩景轩遒劲的笔体,只写着“两不”: 不纳妾; 不欺骗。 后面还有很大的留白,似乎等着以后慢慢填充。 沈月眉不曾想过,韩景轩并不擅长表达,她以为如此招女人的男人,一定很懂得花言巧语,而事实上他常常默默做一些事情,很少去用语言来表达。余大少爷的事情过后,他没有长篇大论地道歉和发誓,只是最近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沈月眉,只是忽然一天早上,在床头贴上莫名其妙的十不。 沈月眉一天天康复,渐渐不再需要韩景轩那样细致的照顾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韩景轩轻轻抚摸沈月眉的脸颊,心里其实不想她这么早复原,这段日子是他们两人最开心的时光,他是如此享受照顾她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细节。 午后的韩府,沉浸在一片慵懒的氛围里,凡柔和沈大妈坐在壁炉边做着家务事,毛毛和球球正围在身边争宠,沈大妈又喂了一只猫,这是猫被她喂养地很肥,常年窝在一边一动不动。沈月眉还在准备论文和考试,她坐在窗前的书桌边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读书。 韩老爷上次的来意,沈月眉和韩景轩商量过了,果然知子莫若父,韩景轩说,先准备考试吧,若是沈月眉愿意的话多一个玩耍的地方也不错。韩景轩似乎玩心很重,无论干什么都爱把好不好玩挂在嘴边,可真正做起事情来又比谁都认真。 沈月眉对古玩,兴趣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眼下先一心准备考试了。韩景轩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家伙就是惦记自己的生意。沈月眉很诧异,她明明在韩老爷眼中看出对这个长子的关心,可韩景轩仿佛总觉得父亲谁也不爱,除了他自己。 沈月眉伏案看了几个小时的书,不觉有些疲倦了,便起身下楼,她这会儿已经能自如地行走了,右手的伤口也复原了,只是左臂还包扎着,生活基本上不必依靠他人了。楼下的客厅里,凡柔和母亲正在聊着家常,沈月眉走过去,歪倒在母亲怀里,母亲摇摇头,她感觉女儿最近越长越小,越来越显现出小孩儿的姿态。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韩景轩这个半子是完全俘获了沈大妈的心,本来,他长得可爱,小女孩把他当大哥哥,中年的妇女把他当儿子看,都喜欢的很。他对沈月眉的用心,沈大妈看在眼里,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便足以暴露一切,韩景轩看向沈月眉那疼爱的眼神,为她整整衣领这种无意间的小动作,沈大妈皆是看在眼里。送她上学,为她喜欢的一切事付出,还有这次无微不至地照料,沈大妈在心里早已认定他是女儿一辈子的归宿与依靠。 沈大妈说道:“要我说呀,这上海男人和北方的男人真是不一样,真是体贴入微,”沈大妈本想说,上海女人真是好福气,想想凡柔的命途,就闭口不言,转而说道,“我是真没想到,景轩一个富家子弟,竟然这么会照顾人。” 凡柔一笑:“景轩呀,以前小的时候,大家都叫他韩小坏,实在是太调皮了,可你可不知道,他可是个好哥哥那,莫说是人情凉薄的富人家,就是相依为命的人家里,这么照顾妹妹的男孩子也不多见那。” 凡柔叹了口气,这话勾起了沈月眉的兴趣,她从沈大妈怀里坐直了身子,韩景轩有个妹妹,似乎是韩家人人皆知却闭口不提的事情,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沈月眉好奇,只是韩景轩似乎不喜欢别人问及此事,她只好闭口不提。 那天的午后,直到夜幕降临,三个女人坐在壁炉边,凡柔第一次提起了韩府的历历往事。 第113章 韩府往事 韩老爷年轻时风流浪荡,是个败家子,继承家业结婚后虽然有所收敛,可也是四处留情,他和韩景轩母亲柯玉兰的婚姻是父辈包办的,柯玉兰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长得美不说,人也贤惠,持家也是一把好手,没有她就没有后来那样红火的光景。 男人的性子都是那样野,凭你是多么好的女人,也拴不住一个男人的心。尤其当韩老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之后,莺莺燕燕围在身边,他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很快便过上了万花丛中过的生活。时间久了,对于这些风尘女子失去了兴趣,韩老爷在上海滩渐渐有了地位,为了更加彰显自己的地位,一位出得厅堂的太太已经不能满足自己的虚荣了,他想要一个清纯的女学生作为自己的二太太。 二太太姓陈,他娶她时,她只有十八岁,是圣约翰的学生。他们在跳舞场里相识,之后,韩老爷便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说明自己想纳她为妾的意图,陈小姐想了想同意了,韩老爷便在那间办公室里不由分说占有了她,他只要确定她是不是处女。进入他的家门,这是第一步,如若生了儿子,便可得宠。 不过二太太的肚子不争气,生的是个女儿。非但是个赔钱货,而且渐渐发现似乎还是个傻子,三岁了也不会说话,爸爸妈妈都不会叫,只是每天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坐在床上看着大家,也不哭也不闹。二太太不知是年纪小母性还未开发,这孩子她几乎都没抱过,整天出入各种交际场合寻欢作乐。 那时,韩老爷一直在外面忙着生意,虽然又娶了几房姨太太,可基本上不怎么回家,韩景轩对父亲的印象,仅限于回家的那半个时辰里,母亲伺候他更衣喝茶,他严厉地询问韩景轩的功课和上学的情形,韩景轩对他毫无好感。 虽然府里所有人都说妹妹是个傻子,二太太也不得宠,没有人把这个女孩儿放在眼里,可韩景轩喜欢她。他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妹妹的情景,他记得那天的阳光从窗户里倾泻下来,他放学回来,感受到家里有一种不寻常的氛围,经过二太太的房间时,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他看到母亲坐在二太太的床边,二太太坐在床头,一副虚弱的样子,而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母亲那时脸上的母性与慈爱,就像西洋画里的圣母,韩景轩觉得,那是母亲最美的时刻。 他走上前,母亲见到他回来,展开最灿烂的笑颜,说道:“景轩,快来看看你妹妹。” 韩景轩走上前去,看着那个包裹在襁褓里的小生命,感觉好奇妙,他伸出一根手指,妹妹的小拳头紧紧攥住,韩景轩笑了,他跟妈妈撒娇要抱抱妹妹,妈妈担心他太小摔到小孩子,执意不肯,年幼的韩景轩在一边赌气。 “大姐,给他抱抱吧。”二太太毫不介意地说道。 韩景轩欢天喜地地接过来抱在怀里,忽然听到二太太低声说道:孽种。声音里的冰冷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母亲,母亲没有做声。 父亲即便回来,也只询问儿子们的情况,从不看一眼那个一直不会说话的女儿,她的亲生母亲也懒得养她,下人们照顾孩子,尤其一个不受宠的孩子,自然不够周到。柯玉和心软,她给她起名叫韩梦,希望她能一直生活在一个梦一般美好的独属自己的世界里,她把她带在自己身边养着。 韩景轩特别喜欢这个天天眉开眼笑的妹妹,她的眼睛像一颗黑葡萄,她的小嘴像红樱桃,漂亮极了。韩景轩和她吃睡都在一起,他给她扎头发、穿衣服,给她喂饭,他和她有着属于自己的交流方式,只有他能在妹妹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字段里,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别人都觉得妹妹傻,只有他知道,妹妹其实在很多方面非常有天分,比如她能记住一连串的数字,她会画很漂亮的画,她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和那些庸俗的人为伍。 平时韩老爷不在的时候,韩景轩就是家里兄弟们之间的小霸王,他打骂兄弟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几个弟弟不敢惹韩景轩,常去欺负妹妹,她一直到十岁都很难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受了气也只是抱着自己在一边。韩景轩知道后,抄起凳子就要砸二弟,追着二弟跑了足有一个时辰,把二弟吓得魂飞魄散。 那时两个孩子的母亲出门了,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二弟不要命地飞奔,正在这时,跟迎面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正要破口大骂,忽然看到是一脸严肃的父亲。 “不要命地跑什么!”父亲怒道。 二弟抱住父亲的大腿,狼哭鬼嚎道:“爹,大哥要打死我。” 父亲抬头,看到自己的长子,手里拎着一条凳子腿儿,一脸不屑地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二弟,不屑地说道:“娘们儿样。” 柯玉和回来的时候,透过窗户上的毛玻璃,听到里面韩老爷正在打韩景轩。下人们纷纷上前说道: “夫人,您可回来了,快劝劝吧,这打了半个钟头了,小孩子打架很常见,这么打孩子哪里成啊?” 柯玉和皱紧了眉头,里面只传来韩老爷的叫骂,韩景轩一声都不吭。她正要上前敲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韩老爷的怒骂声:“老二那个贱妇,不知跟谁生的这个贱种,就你还当个宝贝!” 柯玉和愣住了,她拼命拍门,冲着里面喊道:“老爷,别再打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众人纷纷上前拍门劝阻,可里面皮带抽在韩景轩身上的声音却是一声更比一声响,柯玉和要求下人撞门进去,下人怕得罪老爷畏缩不前,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的同时,忽然传来一个稚嫩而陌生的声音:“不要打哥哥!” 大家都愣住了,回头看着韩梦,这个平时很少说话的女孩儿,这个常常和金鱼、猫、植物呢喃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的女孩子,此刻,像个大人一样,站在那里高声喊道:“你是个坏人,你杀了我妈妈,你还打我的哥哥!” 众人皆是一惊,柯玉和也惊呆了,屋里的打骂声顿时停止了,时间仿佛静止了,大家一个个张嘴结舌,互相看着对方。 这几年来,二太太不知是否年岁渐长,渐渐找回一些母性,对女儿不是那样不闻不问了。不过,她还是经常不在家,偶尔回家和女儿玩一会儿就又走了。她常年住在北京饭店,听戏、打麻将、游公园。前些日子,听说她和一个大学生好上了,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喜气洋洋的,整个人精神状态和以前躺在床上抽大烟截然不同。 柯玉和知道韩老爷的脾气,她劝二太太,谁知二太太笑着说,大姐,你是好人我知道,我当初嫁给老爷是被迫无奈,其实那时,我和一个男同学正好着,可是我爹病了家里需要钱,我没办法。我还年轻那,我还没被爱过呢。哪怕只要一次,真正的爱情,死了也值了。反正,一想到被关在这个宅子里守着那个男人,我感觉也和死了差不多。 柯玉和摇摇头,她倒不是觉得这套理论莫名其妙,只是觉得老二脑子不够用,怕有一天要被人算计要倒霉的。 时间静止了约有一刻钟,房门被打开,韩老爷一脸严肃地出现在门口,他瞪着韩梦,韩梦也毫无恐惧地看着他,当她的目光触及倒在地上咳嗽的哥哥,马上撇下父亲跟着柯玉和一起冲进去扶起韩景轩。 韩老爷回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韩梦摸着哥哥脸上的伤口,问道:“疼不疼?” 韩景轩笑笑,说,我是男人,不碍事。 韩老爷对韩梦说道:“我没有杀害,你的母亲。” 韩梦一边为哥哥擦拭伤口,一边含泪对哥哥说道:“哥,我看见了,他带人把我妈五花大绑,扔到湖里去了。” 韩景轩目瞪口呆,半晌,他抬手擦拭妹妹脸上的泪痕。 二太太和那个大学生被韩老爷捉了个正着,韩老爷面子上挂不住,当晚打了她一顿关了起来。他拿不定主意,老太太心善,知道儿子虽然怨恨也不忍心杀人,可老太爷觉得此事实在太丢人,过去女人做了这种事是要浸猪笼甚至骑木驴的,主张坚决不能留下有辱门风,还提出那个女孩儿也一并处理掉,老太爷说道:“你查证过没有,那丫头是你的骨肉吗?” 众人目瞪口呆,韩梦从未如此清晰地说过话,韩老爷看着她,自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清晰地说道:“我没有杀害她,我最后放她走了。” “我不相信,你是坏人。”韩梦流泪的眼睛看着韩老爷。 韩老爷曾经做过滴血认亲,血不能相溶,他断定不是自己的骨肉,只是不知如何处置,若是送走,他感觉韩景轩能吃人。他怎么都不会承认,其实自己有点怕这个长子。平时虽常打骂,可却对这个聪明的孩子寄予厚望。他看着他对妹妹照顾有加,心里很是不平,嘴上只是说着,一个男孩子,如此没出息! 韩景轩也不知道二太太究竟如何了,反正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她,妹妹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她不爱笑了。有一次放学后,韩景轩在湖里找到她,妹妹正在湖水里摸索着,似乎在找母亲。韩景轩气急败坏地跳进湖里,把妹妹拽了上来。 第114章 母亲的化身 那晚,妹妹发起了高烧,韩景轩和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多日,还是发展成肺炎。后来,她已经不能吞咽,韩景轩撬开她的小嘴,给她灌一点牛奶,都洒在了外边。 一个清晨,困倦极了的韩景轩伏在妹妹的病床边睡着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妹妹正在看着他,他以为妹妹好了,开心地拉过她的手,妹妹笑着看着他,轻声叫道,哥哥,又回头看看柯玉和,轻声叫道,妈妈。 柯玉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看了一眼不明真相兴高采烈的儿子,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水,温柔地应了一声,哎。 韩梦笑了,一手拉着韩景轩,一手拉着他的母亲,轻声说道,我走了,我回去了。 那时,医院已经可以通过血液来检测血缘关系,韩梦下葬前,为了确认她是否可以和韩家人葬在一起,韩老爷抽了一管血,托熟人做了秘密的检测,确认了那是他的骨肉。 妹妹离开后,韩景轩做出了一个选择,他找了一个武术老师,开始习武。老师看看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不以为意地说道,富家子弟,我怕你受不了这份苦。韩景轩很刻苦地训练,真的比他想象的还要苦得多,早上不到六点就要起来晨跑,每次来到训练教室总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每天晚上躺下的时候浑身酸疼像被人揍了一顿一样。 那时候,清晨的树林中,总有一个英俊的少年在跑步,阳光透过细密的树叶洒在林间,少年的身姿像麋鹿一样矫健。阿文总是戴着眼镜,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抗议道:“走路,上学,我,没意见,也不用,到小树林,绕远,吧,景轩,我,不行了。” 韩景轩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中,他渐渐荒废了学业,一心在练武上,他渐渐暴戾乖张,动辄和同学打架,和外国人打架,欺负兄弟更是变本加厉,他只要一回家,兄弟们就躲得远远的。每次闯祸,父亲抄起皮带就打,而母亲只是默默地去处理他留下的烂摊子,看着母亲面露愧色地向对方的家人道歉,看着几房姨太太领着自家孩子责问母亲如何教育儿子的,韩景轩内心很是愧疚,母亲常常只是看他一眼,甚至没有责备的话语,韩景轩从此痛改前非。 在他邂逅了july那灿烂若桃花般的笑靥后,他渐渐重新做回了那个阳光快乐的少年,他彻底变了,每日读书至深夜,清晨起来晨练,和兄弟们和睦相处,常常给母亲买小礼物,越来越体谅母亲,只是和父亲依旧形同路人。 幸福快乐的生活过了几年光景,先是july的家庭出现了变故,她离开了上海,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韩景轩自保定军校毕业后回上海经商,也好照顾母亲。母亲的病情忽然恶化,医生说她的心脏已经坏死,出现了败血症的症状,这种病没法治疗,快的只要几分钟便去了。 柯玉和一直坚持着,她还不能死,最重要的人还没有见到。 韩景轩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到母亲屋里都是人,父亲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外婆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再看向床上的母亲,她微笑着端坐着,脸色煞白,在韩景轩眼里宛如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那样慈悲,充满母爱。 “韩小坏,过来。”柯玉和对着儿子招手。 韩景轩眼里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他达观地认为只要他悉心照料,母亲早晚会康复,就是昨天,母亲还给他打毛衣,那样红光满面,今天怎么会躺在病床上,脸色如此苍白呢,韩景轩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他觉得这是在梦中。 他在母亲窗前跪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下跪,脆生生的疼痛传来,不是做梦,韩景轩的眼泪流下来,他不情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他抬起头看着母亲。 母亲最后一次为他抹去脸上的泪水,最后一次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用尽力气说道:“阿轩,你已经是男子汉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以后,还有很多人要依靠你……” 韩景轩流泪道:“妈妈,我不是个好儿子,我太顽劣了,从小到大让您操碎了心,我谁也不想照顾,只想照顾您,等我长大了,娶妻生子,照顾您安享晚年……” 韩景轩被泪水哽咽住,说不出话来,母亲最后一次对儿子慈爱地笑笑,摸着儿子的脸说:“我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是个善良的孩子,景轩,这世道太乱,要坚持自己的心,不要迷失,我知道,你不会走上歪路的,我放心。” 柯玉和苍白的脸上露出生平最美的笑容,她摘下脖子里的玉观音,放在韩景轩手中,她深深凝视儿子的脸,说道:“别哭了,阿轩,妈妈,不管去哪里,都是不会真正离开你的。” 韩景轩接过带着母亲体温的玉观音,戴在脖子上。在他心里,那颗玉观音就是母亲的化身,慈爱善良充满母性。他每天都带着那颗玉观音,睡觉时便摘下来放在枕边,就像母亲永远陪伴着他。 了却了最后的心事,病症很快就上来了,韩景轩感觉母亲的手一松,柯玉和已经瘫倒在床上,医生上前一看,鼻子周围白了一个圈,取出听诊器一听,心脏完全不跳了。 之后的葬礼,韩景轩没有再哭过,但是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内心有多痛,这些年来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他的精神支柱。朋友们虽然不能感同身受,心里也难过。以前,每次去韩景轩家,都羡慕韩景轩有这样一个慈爱美丽的母亲。她待韩景轩的朋友好极了,所有人在她身边都感觉如沐春风。 整个葬礼过程中,韩景轩一直摸着胸前的玉观音,他仿佛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他生病发烧了,母亲在身边走来走去忙碌着,他喜欢这样看着母亲在灯下忙碌的身影。灯光下,母亲端着一碗药走过来,说道:“韩小坏,吃药了。” 之后,韩景轩便考了美国西点军校,他去了美国,环游世界,参加战争,来到北平,几乎没有再回过家,当自己有了经济实力后,便自己建了一个小家,他厌恶那种大家族,厌恶老爷的权威,厌恶姨太太之间的龃龉,厌恶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不争,他想要的靠自己努力去获得。 凡柔落下尾音时,夜幕已然降临,下人过来生火,壁炉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红色的火光映照下,沈大妈的侧颜隐约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她轻叹一声,韩景轩也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尤其是母亲的心,就像当年阿琦的姆妈心疼韩景轩,把他当儿子一样,那之后,沈大妈越发疼爱韩景轩,有些时候甚至觉得是自家女儿任性总欺负韩景轩。 沈月眉却是越发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前些日子来府上的韩老爷,在沈月眉眼里是一个用心良苦的父亲,可在凡柔的诉说中,不过是旧家族中的掌权者,霸道而冷漠。 韩景轩更是有成千上百幅面孔,她永远都看不透。甚至自己当初以为很了解的陈振中,热血、单纯而善良的陈振中,也会在现实面前妥协而放弃曾经的坚持。人发明了望远镜,可以眺望遥远的隔岸,人发明了显微镜,可以透视微观的世界,可人心,谁都看不懂,人性,实在是太复杂了。 巨大的渡轮横在码头上,人们拎着行李纷纷走上甲板,和岸边的亲人依依作别,林依娜的老母亲擦着眼睛,林依娜忙着安慰她。韩景轩抱着他们的小女儿圆圆,小女孩都特别喜欢他,总是要他抱。 目送唐医生夫妇离开后,韩景轩站在江边长叹一声,哎,本来朋友就少,又走了一个。 沈月眉回头,他狐朋狗友一大群,还说少,或许他说的是知心的人吧,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两人漫步在黄浦江边,毛副官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韩景轩今日出来穿的是便装,警卫随从等人也均是便装。漫步江边,晚风袭来,吹得人神清气爽,远处不时传来汽笛声和轮船的起航声,回荡在暗蓝色寂静的夜空中。 韩景轩忽然问道:“喂,沈月眉,你还记得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什么感觉?” “啊?”沈月眉愣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以后会在一起,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你呢?” 她回头问韩景轩,夜色中,她的大眼睛清澈而明亮。 韩景轩淘气地摇摇头,说道:“如果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我想携手一生一世的人,莫说你,我都不信,所以我就不说了,不说了。” 沈月眉一笑,继续向前走去,韩景轩却忽然拉住她,扳过她的双肩,两只眼睛深刻地盯着她的眼眸,郑重地问道:“那现在呢,你爱我吗?” 沈月眉看着他清澈的眼眸,爱这个字太过沉重,她不知自己对韩景轩的感情是否够得上分量,她不擅长说谎,轻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i really don’t know.” 韩景轩执着地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沈月眉说道:“喜欢的呀。” 韩景轩笑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还挺可爱的,有时候,又不可爱。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但我想我是重视你的。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会感觉不自在,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踏实很多,我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比自己孤身一人时好很多。” 韩景轩撇撇嘴,沈月眉直白的话语,加上她吴侬软语的强调,倒比甜言蜜语更窝心得多。他看着远处的江面,听着轮船起航的声音,感觉自己就像一艘起航的船只,正全力开往彼岸,他知道,他终将到达终点,而这一路的美景亦赏心悦目。 从陌生,到芥蒂,到重视,到 第115章 母夜叉 他想起阿琦和叶丹,这两个人快要急死徐家姆妈了,两个人明明一个眼神就心意相通,却谁都不挑破那层窗户纸,每天一起逛公园压马路,恋爱谈得如同喝茶一般悠闲,韩景轩想,其实这样也是蛮有趣味的。 夜风习习,寒意上涌,韩景轩把大衣披在沈月眉身上,沈月眉看他只穿单衣,担心他冷,便说赶紧回去吧。 回到温暖的家里,韩景轩坐在单人沙发上,煮上咖啡,手执一卷书,眼睛却只盯着沈月眉忙碌铺床的背影,他享受此刻的岁月静好。沈月眉铺床的身影很动人,灯光柔和地铺在她身上,她不时捋一下额角的碎发,对他一笑,说,早点睡吧。 韩景轩心里温暖而踏实,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小孩儿似的把脸埋在她颈间。沈月眉伸手摸摸他头发,问道:“你怎么了?” 韩景轩说:“没怎么,只是忽然觉得,和你结婚后,很幸福。” 沈月眉笑了,回身拧了拧他的耳朵,说:“你吃错什么了,听你说这种肉麻的话真别扭。” 沈月眉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出色地完成了答辩,这些老教授对她都很满意,她拿到了复旦大学文学学士的文凭。其中有一个教授,非常欣赏她,私下里问她愿不愿意出国去,他可以写介绍信的,他以前在剑桥留学,可以把她推荐给自己的一位老朋友。沈月眉虽然免不了心动,想想韩景轩是不会同意的,也就拒绝了。 古玩店的生意她接手了过来,诚如韩老爷所说,是和一个老朋友合伙开的,这人是个敦厚老实人,三十六七岁,大家都叫他老夏。老夏出了名的怕老婆,沈月眉有时觉得,他何止是怕老婆,简直就是怕女人。女人稍稍有几分不悦,他便不安,还好沈月眉性子好,不似他家里那位母夜叉。 他手把手地教沈月眉做生意,沈月眉聪明,很快便领会了。古玩店渐渐步入正轨后,沈月眉就不必再花很多心思在这家店上。有时,她流连在青花瓷中,有时,冰凉的玉躺在手中,她感觉自己仿佛可以和他们对话,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一瞬之间变成了古人。 老夏对这些古玩的热爱与执着,令沈月眉叹为观止,感觉他只要守着这些陶瓷与玉石,人生就圆满了,无欲无求。无客前来的午后,老夏常常搬出一把藤椅坐在门口树下,戴上自己的金边眼镜,拿出自己收藏的那本破损的古籍——每次翻动书页的声音都让沈月眉担心此书会就此散架,抽着旱烟细细品读。或者拿出放大镜,对着一块玉寻宝一般,一看一下午。 老夏曾问及沈月眉是不是喜欢古玩,沈月眉说,说不上多喜欢,反正也还做得来,古玩店也好,给她一家咖啡馆,或者书铺也是一样的。老夏摇了摇他古董一般的脑袋,表示不能理解,如果不是对古玩发自内心的热爱,又干嘛要接手这家店。 老夏终日流连在古玩店,沈月眉有了很多空闲时间,她重新回到学校,只每天下午来店里坐一会儿。有个中文系的老教授问沈月眉是否考虑做自己门下的研究生,而沈月眉近来去理科旁听,跟着大二的理科生一起上课,理科到大三才会分门别类,分出物理、化学和数学系来,渐渐地,沈月眉发觉了科学的理性之美。 和韩景轩这样的人共同生活,绝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有时还很有意思,要依赖他也并不难,他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不像其他武夫,很爱干净与整洁,也不把宠爱妻子看做有损男儿气概的事情。他记得在她来红时嘱咐下人熬中药,在他的细心调理下,她的痛经渐渐减轻了许多,比刚来上海时重了三公斤,脸色愈发红润起来。 只是两人一直没有小孩,韩老爷还好,祖母始终念念不忘。她旁敲侧击地问韩景轩,是不是不打算要孩子,又不动声色地询问是谁的问题。韩景轩说,肯定是我的问题呀,我到处留情那么多年,都没留下一瓜半枣。 韩景轩很喜欢小孩子,沈月眉也是,可韩景轩并不在乎有没有小孩,大不了从兄弟的孩子中间领养一个,他向来没正形,有一次逗正在掉牙的七弟,说小七你过继给大哥做儿子怎么样?气得韩老爷吹胡子瞪眼睛。祖母坚决要求两人去医院检查一番,韩景轩只怕此事给沈月眉造成心理负担,他看沈月眉现在每天上学去古玩店过得很开心,不想破坏这美好的生活。 沈月眉拗不过老人的心意,也怕自己生不了小孩,最终还是拽着韩景轩去了医院。等待结果的时候,沈月眉紧张地绞着手绢,韩景轩本能地去摸烟。医生摘下口罩,说两人都很健康,以后会有自己的小孩的,只是女方体弱多病,最好调理好身体再要孩子。两人总算是松了口气,拎着医生开的大包小包的中药材回去了。 韩景轩的朋友对他娶到如此贤妻很是羡慕,沈月眉不仅烧的一手好菜,把韩景轩打理地越发精神,对于韩景轩在外面的事皆是不闻不问。即便有人送信给她,说看到韩景轩和某个时髦女郎搂腰捏臀动作亲密,她也不去求证真假。有时韩景轩的朋友远道而来,开玩笑说要带他逛书寓,沈月眉也只叮嘱,别去那种会染上病的烟花柳巷,惹得朋友羡慕不已。 沈月眉知道,像韩景轩这样有身份有地位本人又招女孩子喜爱的男人,根本管不了,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历过那么多,对于自己的感情,沈月眉已经有了成熟的驾驭能力。她从不想自己可以独自占有韩景轩的心,她怕最终会令自己受伤。沈月眉不知自己是不是不够爱他,才会不去关注他是否在外面沾花惹草,或者是报答他对自己的好,才给他足够的自由——他是最爱自由的。 而韩景轩似乎真的如自己所说,厌倦了那种虚无的生活,他越发不喜应酬,能推则推,除却和老友小酌,他基本上都待在家里,读书、习武、拉小提琴、煮咖啡、遛狗,生活如同简单明了的线条。 沈月眉在外面上学、做生意,韩景轩毫不介意,只要她开心就好,倒是沈大妈,觉得女人在外闯荡是否不妥,沈大妈对女儿说,他对你这么好,安心在家待着不好么? 沈月眉说,在家待着太闷了,再说,谁能保证他一辈子不变心呢? “眉儿,你怎么总是这样不相信他,我看景轩是个好孩子。” “我不是不相信他,”沈月眉在书中抬起头看着母亲,“没有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变心,这世界变化太快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妈,时代变了,女人可以靠自己的。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所以我想趁年轻多学点真本领,读书也好,做生意也罢,技多不压身嘛!” 母亲叹了口气,这几年来,女儿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说的对,人总在变,十三岁时的沈月眉是个一心孝顺母亲的乖乖女,只知道努力唱戏赚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遇到陈振中和他一起上学后,她嘴里常常冒出些新鲜的名词,什么德先生赛先生,母女俩的交流也常常点到为止。而来到上海和韩景轩结婚后,明明可以安享太太的雍容华贵,偏生她非要出去做事。 “眉儿呀,你是不是还一直放不下陈少爷当初背弃你的事?”母亲不由自主地问道,她相信,以她对女儿的了解,这件事是促成她的一系列改变的***,至今也是她心中未愈合的伤口。 沈月眉只是笑笑,淡然地说:“妈,都过去多久啦,我都忘了,还提起那些人那些事做什么。” 那晚,韩景轩被派往重庆,两人通过电话后,沈月眉抬头看看凉如水的夜色,这恐怕将是一个不眠夜。果然,她躺在床上始终睡不踏实,一会儿是母亲提起陈振中时那担忧的神色,一会儿是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庞,半梦半醒之间,她蓦然惊醒,而后彻夜难眠,那些模糊了的过往,又杂乱而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她感觉头痛欲裂,心悸也折磨着她。 深夜里,她开始盼望明天的太阳早点升起,她就可以去学校,只要走进校门,只要看到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笑脸,她就会恢复满满的元气,她开始盼望韩景轩快点回来,因为这个怪人,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出来,会把她的精力完全占据,让她无法再胡思乱想。 沈月眉坐在古玩店里,一边看书一边照看来店里的顾客,这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着实给店里的生意起到很大助力,不少青年才俊专挑下午四五点钟的时辰过来,只为一睹老板娘的倾国倾城貌。其中不乏殷勤者,只是后来一听说是韩参谋的妻子,一个个扼腕叹息偃旗息鼓。 听到开门的风铃声,正在货架上赏玉的沈月眉本能地回头,只见叶丹带着一身清新的药材香气走进来,沈月眉笑笑,她喜欢叶丹,和她相处起来,虽然话不很多,但都说到对方心里,如此轻松自在,实在少有,叶丹在沈月眉心里的位置和阿琦在韩景轩心里的位置差不多,不得不说是略高于其他朋友的。沈月眉甚至常常想,若自己是男人,只怕也会爱上丹姐这样的女子,她转念一想,韩景轩和阿琦之间是否也是如此呢,如此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她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两人作别老夏,一起去红宝石喝咖啡,老夏看着两个女子婀娜的背影,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 “最近在看什么小说吗?”叶丹一边搅动咖啡,一边问道。 “没有在看,功课很忙的,还要常常去韩老爷那边走动关系,只有晚间得空,也不晓得有什么好书,中文的书看过好多了,英语的太深一点我又看不懂。”沈月眉说着端起咖啡杯,动作之优雅令周围经过的男士不自觉侧目。 沈月眉又开始思念起韩景轩了,她的英文,一般对话可以,英语著作有时就看不明白了。而韩景轩有闲暇时,会倚靠在床头给她读书,他翻译地很快很通顺,以至于沈月眉觉得他做个翻译也没问题。去重庆前,韩景轩正给她讲福尔摩斯的故事,故事到了**,邪恶的数学教授要将大侦探置于死地,沈月眉好想知道结局,她不得不一边翻字典一边阅读。 “我给你推荐个好作品吧,叫做《京华故梦》,据说作者是一位左派新青年,目前还没出版书籍,一直在《申报》上连载,我每一期都看的,故事特别感人。”叶丹说着,拿出一册本子,沈月眉接过来翻看,竟然是剪报,叶丹竟然把每一期的章节从报纸上剪下来,生生做成了一本书。看着叶丹细致地贴合,这份细致这双巧手,果然是做医生的好材料。 叶丹歪头看着报纸右下角的落款,说道:“杨——朔,这个人文笔很不错,思想也深刻,他写的故事都是在北平,却偏偏发表在《申报》上,真是奇怪。” 沈月眉闻言一愣,杨朔,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吗?她冥思苦想,脑海中有萤火虫一般微弱的亮光,忽然一道电光划过,顿时一览无余。没错,以前有一篇批判殖民统治揭露东洋纱厂资本家剥削劳动者虐待包身工的文章就是杨朔写的。这个人文笔辛辣老道,敢于直言,在这个年代是很危险的。 第116章 京华故梦 “丹姐,好不好,借我看一看?”北平的故事,杨朔,叶丹推荐的小说,这三点足够吸引沈月眉了。 叶丹笑得如桃花一般灿烂:“带来就是要借你的呀。” 沈月眉回到家,花了一夜的时间,她翻看叶丹做的剪报,随着“哗哗”的纸张翻动的声音,她一口气把这个故事读完了,多久了,未曾如此一口气读完一个长篇故事。沈月眉披上睡衣走到镜子前,她凝视镜中自己的脸,忽然,看到镜中那人,一行清泪划过脸颊。我是怎么了,沈月眉伸手摸着自己的脸。 沈月眉回身看着那本剪报,看着剪报上《京华故梦》四个大字,她能清晰地嗅到油墨的清香,她能清楚地看到落款的杨朔两个字,这个人是谁,为何他写的故事,和自己的经历总是惊人的相似。 之前他控诉东洋纱厂的暴行,自己亲身经历过。而这一次,京华故梦的故事,简直就是自己在北平时的真实写照。 一个唱大鼓的女孩子,被一个旅长强行占有,她的未婚夫全力营救却未果,最后,这可怜的女孩子为了保护未婚夫,惨遭那个恶旅长毒杀。 时光总是流逝地飞快。而那些年的中国,从来与“和平”一词无关。旧军阀是清剿了,新军阀内部积累的矛盾日益凸显,并最终爆发。因为内部的权力纷争,一轮又一轮的讨伐战争在神州大地上不断掀起,九州再次硝烟弥漫。 韩景轩曾经的“伯乐”章将军被重新启用,站在了维护新政权的一方抵御另一方的讨伐。那时的韩景轩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几十年的时间变换了多个领导人,究竟有谁能带给中国焕然一新的未来。对这种战争,全然不似北伐时的激情万丈,那时,他们是推翻一个腐败的政府,一群鱼肉百姓的军阀,为的是建立民主共和国,建立一个新世界。这一次,不过是权力之争,受苦的依然是底层的百姓。倒是小三子和毛润武,骨子里流淌着当兵的热血,一听到有仗可打就兴奋不已。 那次他们经过河南一处战后的村庄,孩子们由于饥饿眼睛大的吓人,老人们衣不蔽体蓬头散发地坐在路边,韩景轩要求手下把军粮发给大家,一个馒头掉在地上,一个老头儿扑上去不顾馒头上全是土,抓过来就大口往嘴里塞,塞得满嘴都是,让人担心要噎死了。韩景轩默默地看着,一句话都不说,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一句,这都是谁的错,都是我们这些当兵的人的错! 从战场上回来,韩景轩倒头睡了三天三夜,战争进入了僵局,今日声讨的一方明日加入对方阵营,墙头草一般,循着利益闻风而动,局势一片混乱。韩景轩只愿保家卫国,对这些政治争斗非常之厌恶,此刻乐得回家,隔岸观火,看这些人争个你死我活。 早晨,他感到一阵寒风袭来,睁开朦胧的睡眼一看,沈月眉已经起床,打开了阳台上的窗户,她回头笑着对他说:“景轩,你快看,下雪了呢,都三月份了,竟然会下雪,上海的雪花好小的呀。” 韩景轩眯着眼微笑,发现妻子越发活泼了许多,越来越像个小女孩,笑容常常挂在脸上,时不时撒撒娇耍耍赖,他沉醉流连于这种幸福。以前他瞧不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男人,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还有什么比家庭、妻子和孩子更好呢?男人在外高飞,总要着陆,家就是那片温馨的陆地。 韩景轩起身披上一件衣服,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确实纷飞着细碎的小雪花,飘飘荡荡,摇曳在风中,眼前一片银装素裹。韩景轩脱下衣服披在沈月眉身上,关上窗户,嗔怪道:“中医里讲,女人阴气重,你还大早晨站在风口里。” 沈月眉笑着拧了拧他的耳朵,说:“是,大学者,天文地理中医古籍,你什么都懂!” 忽然,窗外传来“啪”地一声,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鸟叫,又仿佛不是。 沈月眉向着窗外望去,隐约看到一个小动物的身形,似乎在窗台的雪堆中挣扎。她打开窗户,向着窗台上看去,忍不住伸手轻轻将它拿到屋里来。 温暖的火炉边,它似乎冬眠醒来般,开始叽叽喳喳地叫着。沈月眉不知道这是什么,它一双圆圆的眼睛煞是可爱,黑溜溜的,身上的毛不像鸟类的羽毛,而是毛茸茸的,说是雏鸟,个头又太大。 “这是什么?”沈月眉蹲在地上问什么都懂的“百事通”韩景轩。 “是猫头鹰。”韩景轩轻轻将它放在手上,说道,“不过还很小呢,不知道断奶了没有。” “这种动物不是生活在森林里,倒吊在树上的吗?怎么会来这里?”沈月眉好奇问道。 “傻丫头,你说的那是蝙蝠。”韩景轩说,“它这么小,估计是来找妈妈的。” “那现在怎么办?” “先养着吧,我找人买个大一点的鸟笼子回来,这么小是飞不远的,等养大了再放走。不要看它瞪着眼睛这么可爱而舍不得,它是属于森林属于自然的,在那里才能自由,等它长大了一定要放走。” 沈月眉于是把这只天外来客养在毛毛和球球的卧房里,凡柔没见过小猫头鹰,也好奇地围观。她逗狗一样用手指去拨弄它小小的尖喙,小猫头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可爱极了。韩景轩对凡柔说:“不要拿手指去逗,这种鸟吃肉的。” 凡柔半信半疑地缩回手。 温暖的壁炉旁,毛毛和球球围在男女主人的脚边转来转去,小猫头鹰悬挂在空中的笼子里扑棱着翅膀,这一刻,韩景轩触摸到最平凡的幸福。 这时,毛副官敲敲门走进来,敬个礼说道:“参谋长,张文杰来了。” 韩景轩听到毛润武的话,便整理好衣衫走进会客厅。只见阿文有几分坐立不安地在等他。 沈月眉过来给他们沏茶,韩景轩看出来,阿文今天一大早就来,而且神色稍显几分仓皇,肯定不是来闲聊的,便开门见山问道:“怎么了,阿文,有事吗?” 阿文向来不愿意求人,更不愿让别人觉得他是攀附韩景轩的权势才与他结交,韩景轩心里明白,于是说道:“你我兄弟,有话就直说,一个大男人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沈月眉觉得自己不便继续逗留,于是笑着说:“你们兄弟慢慢聊,阿文哥,喝茶。”正要离开,阿文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个朋友叫梁焕新,他有一个挚友,笔名杨朔的,因为文章激进了些,被黄浦分局抓起来了。” 沈月眉刚刚打开房门,听闻此言,不由愣在原地。阿文和韩景轩也无暇顾及她,韩景轩摸摸下巴,说道:“杨朔,杨——朔,我知道他,写过一篇批判殖民统治的文章,我还在看他的连载小说呢——” 阿文说:“如果没人帮他的话,只怕你是看不到小说结局了,听说当局怀疑他是**,很快就要枪毙。” “你和我说些具体的情况。” “这个杨朔,我并不认识,他的朋友梁焕新,和我有点交情,我们两家算是世交。他们都在《申报》工作,并不在黑名单之列,可能是文章得罪了人吧,被诬陷为**,都给抓了起来,他们家人急的不得了,央求我家老爷子帮忙找找门路,我就想到了你。” 韩景轩笑笑:“多大的事情,你还吞吞吐吐半天。我乐意效劳,不只为你,也为自己可以看到那小说的结局。是黄浦分局?那就好办了,局长是新上任的,人还可以,我和他还算熟络。” 沈月眉躲在门外侧耳倾听。韩景轩摇了电话,接通了局长:“喂,我韩景轩,你们最近有没有抓过两个《申报》……”他转头看阿文的口型,接着说道,“记者?他们的文章我看过了,长篇小说这种东西,虚构的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要没有太过激烈的言辞,何必操那份闲心,太过认真呢?” 阿文在一边紧张地听着,韩景轩皱起眉头,说:“**?那不会,听说那两人的妻子为了他们四处奔走,这么好的女人夫复何求,他们会愿意共产共妻吗?哈哈哈,开玩笑的,真的不会是**,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可以担保的。我一猜你就这么说,你只是分局长,上面还有警察局长,又开始踢皮球了,好吧,我可不吃这一套,这样吧,我写一张特赦令,局长总不会不给我这个薄面吧。 这样,黄局,咱们也好久没见了,晚上来舍下如何?我太太给您夫人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不打紧,是女人喜爱的小玩意而已。听说你喜欢收藏古董,我这里正得了一个苏东坡砚呢,你这文人雅客,有没有兴趣鉴赏把玩一番?” 韩景轩放下话筒,说道:“好了,事情办妥了。”阿文感激地对他连连作揖。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韩景轩接起来,电话那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韩景轩说道:“好的,我马上过去总司令部。” 韩景轩起身,对毛润武说道:“把十四号文件带上,去一趟总司令部。”然后,他命毛副官取来纸笔,在纸条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端端正正盖上印章。 韩景轩把手搭在阿文肩上,说:“阿文,我有军务在身,这张特赦令就交给你了,你的字迹和我差不多,想必不会有人深究。你仔细读一下他们发表的文章,尽量从中找出一些不是**的证据来,比如,不同意女人剪发,或者祖先崇拜之类,要求立即释放,写好了,直接交到警察局就可以了。” 阿文点头,把盖有韩景轩印章的纸条折叠好放在中山装的衣袋里,千恩万谢。 第117章 叶丹和她的显微镜 “怎么样,你的朋友放了没有?”韩景轩喝了一口沈月眉沏的红茶。 阿文说道:“放了,放了,我是专程来谢你的。” 韩景轩笑笑,说道:“客气什么,莫说是兄弟的事情,就算你不求我,这种屠杀说真话人的作风我也看不惯的很。” “我一直不懂,你既看不惯官场,为何还要继续厮混在这污浊之中?” 韩景轩说:“习惯了吧,我们总在渴望新的生活,但是又惧怕改变。当年加入党国,一是敬佩孙先生的天下为公,二是赞同民主主张,之后才发现,内部派系的争斗是那么纷杂混乱。无论是爱,还是事业,最初都是因为内心的热情,可最后总不是想象的那样美好。事情便是如此。乾隆那时候,虽然国库充裕,却吏治腐败,和珅等贪官弄得朝野乌烟瘴气。如此,尚有刘墉纪昀之辈,与世俗浊气背道而驰。我若在其位,还可以尽一己之力,稍稍压制比我位分低的人,若不在其位,换做别人,一定能比我好不成?” 阿文点头表示赞同,韩景轩说:“说实话,有时也感到生活无趣。在别人眼里,我似乎位高权重,可还不是一样受制于上级和中央。别说我们这些小人物了,孙先生穷尽毕生心血希望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还不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虽然我生活得快乐尽兴,也不得不得承认,人生苦短,充满无奈与艰辛。” 阿文问道:“那天你匆匆离去,所为何事?” 韩景轩打量他:“怎么,打听军事机密?” 阿文连连否认,韩景轩一笑:“告诉你也无妨,还能有什么事,讨蒋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老蒋害怕了呗。现在局面很乱,除却老蒋的嫡系,很多人都在观望,支持蒋的这边,不少人还和冯将军有来往呢。” 阿文问道:“那你到底是讨蒋还是支持蒋呢?” “你知道,老蒋对章将军有知遇之恩,章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对于老蒋,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态度。这个人在北伐上做的很成功,当时真的是一呼百应,可是后来他有些事情做得令人匪夷所思,比如,好好地和**联合北伐,忽然就来了个政变,屠杀**,屠杀工人,还联合青帮流氓杀人。” “那你觉得冯将军呢?” 韩景轩点点头:“冯将军是个爱国者,他的西北军作战实力不错,军纪也很严明,他对下属和士兵甚而有些苛刻了,抽烟都管。他打仗还可以,可是政治并不在行,至少没什么明确的政治主张。论个人感情,我对他还是敬佩的,朱柏君非常敬仰爱国会打仗的人,所以才死心塌地地追随他鞍前马后。” 阿文说:“男人谁能抵制权势的诱惑呢,以我对你的了解,以你的霸气不可能没有称霸一方的狼子野心。” 正在喝茶的韩景轩笑笑,说道:“霸气,是啊,男人应该霸气,称霸天下,千秋伟业,改变世界。可只有这些的男人,不过草莽英雄,不是智者,男人更该有的,是胸怀。” “比如呢?” “从清朝末年到现在,战事不断,血雨腥风,而且,还远远没有结束,以后会更乱的。我的努力,是希望不再有战争,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无论今天我多么迷茫彷徨,终有一天,我能知道我要怎样做才能实现这个理想。” 阿文定定地看了韩景轩一会儿,说道:“韩景轩,认识你那么多年了,为什么我总觉得不了解你呢?” 韩景轩说的没错,日后的中国,是越来越混乱了,战争,惨案,运动,充斥在这个大时代的洪流中。各路军阀的矛盾终于达到了沸点,轰轰烈烈的中原大战在这片沃土上打响。 “沈妹妹,你来看看,看看我们的血液在显微镜下放大二十倍后是什么样子的。”叶丹笑着在显微镜前起身,招呼沈月眉过来。沈月眉向来觉得,坐在显微镜前的叶丹,还有专心配药的叶丹,是最性感的。 沈月眉把眼睛凑过去,按照叶丹的指示,轻轻旋转两侧的螺旋,眼前的一团迷雾渐渐清晰起来,一个个圆形的血细胞出现在视野中,沈月眉略带兴奋地说道:“这是?” 叶丹笑笑:“科学多么神奇,我们身边就有另一个世界,我们看不到,所以不知道。” 沈月眉第一次了解到显微镜、细胞等概念,她不知道韩景轩懂不懂这些,韩景轩似乎什么都懂,他曾经给她讲解过生物学,不过只讲了荷尔蒙。 叶丹是个学者型的药剂师,她专注于研究和生命医药相关的一切,除却和阿琦缓慢如蜗牛一般的恋爱之外,她只有两个爱好,一个是研究医药,另一个就是去红宝石吃黑森林蛋糕喝黑咖啡。所以,医院最新置办的显微镜,她第一个兴致勃勃地过来研究。 “最近听理科感觉怎么样?”叶丹笑着问。 沈月眉从显微镜里的微观世界中挪开视线,说道:“收获很多,以前我对数学是没有兴趣的,因为感觉和生活无关,这个教授非常有魅力,在他的引导下,我明白了原来生活中的一切都离不开数学。韩景轩喜欢一种叫做数读的游戏,我近来也开始在报纸上玩起来,理科不是我原先以为的冷冰冰的,是有温度的,尤其那种逻辑推理,我被吸引了。” 叶丹一笑:“沈妹妹,其实我还蛮羡慕你和伊娜的,女孩子还是学些文学艺术的好,感觉更有气质。” 沈月眉沉吟道:“我感觉自己最近几年,几乎每年都在变化着,每时每刻,不断产生一个新的自我。以前,我认可在家庭与爱情中,女人要不求回报地付出一切。最近看了一个心理学家的书,我赞同他的观点,作为和男性同等尊严的女性,在爱里,应该具有超脱的自省意识,审视自己爱的人到底值不值得爱。” 叶丹一笑,说道:“这本书我也看过的,还有一句呢,在性中,女人决不可沦为男人取乐与纵欲的工具。” 沈月眉和叶丹相视一笑,叶丹出于医生的职业特殊性,虽然还是个娇羞的姑娘,对于人体器官和人的本能是不避讳的。 心理学家的那段话,那句超脱的自省意识击中了她的内心,她忽然感觉,似乎一直堵在胸口的一块石头炸开了,胸中舒畅起来,像宽阔的大海一般。当初她愿意为陈振中付出一切,是因为内心觉得他值得自己去爱,现在再来审视他,这个放弃了她的人,这个承诺要带她走却食言的人,即便她还有一丝牵挂,也该彻底放下他了,她不能那么卑微,不该失掉自己的自尊与风骨。她内心忽然的洞彻,豁然放下了曾经刻骨铭心的爱,尽管内心空出一段留白,她却可以更好地拥抱生活了。 “喝咖啡么?”叶丹把她煮的咖啡递给沈月眉。 离开叶丹和她的显微镜,夜幕降临之时,沈月眉坐车回家。 车子向着韩府门口驶去,拐过一道弯,沈月眉看到两个背影,都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其中一个个子比较高的,身形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相隔这么远,又隔着车窗,着实看不真切。 韩府的大门缓缓打开,车子驶进院子里,卫兵上前打开车门,沈月眉望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们的身影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小,沈月眉问卫兵道:“他们是谁?来韩府做什么?” 第118章 为了怀念一个人 卫兵说道:“夫人,他们是来找参谋长的,我告诉他们参谋长不在,要他们改日再来。” “他们是谁?”沈月眉又看了一眼暮色下愈加模糊的背影。 “他们都在《申报》工作,一个是编辑,一个是记者。” “要采访参谋长?” “他们说是私事。” 沈月眉再回头去看,渐渐降临的夜色下,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似有若无。那时候,天地渐渐混沌,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仿佛周围一切如梦如幻,沈月眉没有因由地忽然想起宿命一词。 沈月眉摇摇头,觉得自己魔怔了,她回过神来,径直走过石子铺成的小路回到家里。 中原大战爆发后,韩景轩经常不在家,两人聚少离多。虽然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沈月眉还是感觉到几分落寞。两年的朝夕相处,沈月眉已经适应了他在身边给予她的踏实,她顺手拿过床上那件织了一半的白毛衣,继续织起来,她很牵挂韩景轩,害怕他在战场上遭遇什么不测。沈月眉的心,已经不会再将那样赤诚的爱情悉数给予了,她一直把控住自己的感情,对韩景轩是报答,不去想要成为他唯一的女人。可人毕竟不是机器,感情也不是开关和按钮,两年的相处,同在一个屋檐下,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已经是家人了。 沈月眉坐在床边静静地织毛衣,毛毛和球球在她脚边转圈,她思念着远方的夫君,这样的生活,似乎只存在于过去她读的书中,如果再有个孩子,看着他们长大,那就更好了。 凡柔把煎好的药给沈月眉送来,她一直在调理身体,希望能尽早怀上宝宝。之前在吴府受到了虐待,不止一次在天寒地冻中挨饿受冻,下大雨的那次她正在经期,此后痛经便愈加严重,经期也极其不规律。沈月眉听说例假和生育关系密切,痛经严重会影响生育,她其实很想给韩景轩添上一儿半女,为此不得不说有一些心理负担,韩景轩倒是常开导她,医生说过没有问题的,不必紧张,孩子也是个缘分,不必着急。上次和韩景轩去医院检查过身体后,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开了药,调理了多日,近来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月经周期,痛经也没那么剧烈了。 沈月眉去给小猫头鹰喂食,小家伙越来越健壮了,天天瞪着圆圆的眼睛尖叫,可爱极了。 韩景轩打来电话报平安,沈月眉安心了许多,无人陪伴的夜晚虽寂寥,也可享受独处的时光。沈月眉去了琴房弹琴,很快,优美的钢琴乐声弥漫了整个府邸,在寂静的夜空中流淌着。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近几天因为月事的关系,沈月眉懒怠走动,朋友家很少去,整日窝在家里,率性随心,饿了便吃,困了便睡,打打毛衣,看看书,写写字,弹弹琴,这样的悠闲生活倒也舒适得很。 沈月眉的目光在书脊上一一扫过,书架上层是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国民党宣言,等等,第二层是一些古籍,《左传》《易经》之类,这是韩景轩的领地。沈月眉的目光很快游转到下层的文学作品上,她基本上都看过了。 她的手指停止移动,目光定格在角落里那本英文原版小说上。 《罗密欧与朱丽叶》。 一本承载着她的回忆的书。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伴随着卫兵的声音:“夫人——” “进来。”沈月眉刚刚抽出闻一多的《红烛》,准备慢慢欣赏他那深沉的爱国主义热情。 卫兵们都很喜欢这个没有官太太架子的参谋长夫人,一个眉目清秀的卫兵走进来,恭恭敬敬地低头说道:“夫人,上次《申报》的两个人又来了,我告诉他们参谋长没有回来,他们便留下名片离开了。我已经问过了,他们此番前来别无他事,只是答谢参谋长。”说着,双手捧着名片恭恭敬敬递上来。 沈月眉微笑着点点头,她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梁焕新”,不知这人是不是就是杨朔,沈月眉慵懒地想着,随手将名片放在桌边。 晌午的石子路上,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男子迈着轻快的脚步急匆匆穿过,他长着一张四方脸,看上去忠厚可靠,此刻,这男子脸上现出喜悦的神色,仿佛急于将一个什么喜讯去通知谁。 他走进一处院落,院子里种着海棠树,花季来临之前,已有几株早熟的海棠,正自含苞待放。男子穿过月亮门,透过窗户看到里面一位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在奋笔疾书。 “焕新,怎么这么急匆匆的。”屋里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迎面走过来。 梁焕新笑着把一本书递给这女人,身材略丰满的女人接过来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京华故梦》,落款处印着“杨朔”,不禁对着梁焕新展开了笑颜。屋里奋笔疾书的男子也走出来,看到面露喜色的两人,梁焕新上前激动地说道:“先生看了你的连载,给予了高度的赞赏,这书能出版多亏了先生的帮助呀。” 年轻的男子一笑,他知道梁焕新所说的先生,乃是上海滩一个鼎鼎大名的作家。杨朔接过这本书,抚摸着扉页,他本无意走上写作这条道路,只是为了抒发内心,唯有这种方式,才能祭奠他的爱人,才能表达自己对黑暗世道的强烈不满,才能获得心灵上的一点救赎。读者纷纷来信,表示对书中女主人公的同情,女主人公那种为爱牺牲奉献的情怀感动了很多读者。 他和梁焕新的重逢,正是因为《京华故梦》这本书。这本书他多年前就开始动笔写了,后来,不间断地修改,也不断写着新作品。那天,他正在家里写作,门房进来通报,说道:“有一位报馆的梁焕新先生,想见一见您,少爷可要一见?” 杨朔放下自来水笔,觉得梁焕新这名字好生耳熟,似乎就在嘴边,却一时很难对号入座,于是问道:“他是哪个报馆的?” “是,是,”门房显然记不清这些,说道,“好像是,世界什么报,很大来头的样子。” 杨朔猜想是自己发表小说的《世界晚报》,于是说道:“请他进来吧。” 梁焕新走进来,很爽朗的一个人,方脸,戴着圆框金边眼镜,笑着说道:“久闻杨先生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杨朔记起,说道:“梁先生不是供职于《京华日报》吗?” “半年前换了工作,到了《世界晚报》。”梁焕新说道,杨朔连忙招待他看座沏茶,梁焕新带来一个麻袋,打开来看,里面厚厚一摞信,他笑道,“你的小说快成了我们副刊的摇钱树了,这些都是读者的来信。有个读者说,求你不要再连载了,眼睛要哭瞎了,我本不负责你的小说,实在好奇就看了看,实在写得好极了。主编建议修改一些过于激烈的言辞,说,虽然写得是北洋政府,似乎暗喻国民政府,要求改掉许多,开会时,很多人都不肯,执意保留作品的原来面貌。” 杨朔一拱手:“多谢,多谢。” 两人从这篇稿子说起,聊起了文学,聊起了张恨水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泰戈尔的诗歌,越聊越投机,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两人性格迥异,相处却融洽,杨朔仿佛很孤独,仿佛很久没有如此与人畅谈过了,梁焕新是个豪爽之人,两人一见如故。 晚上,杨朔和梁焕新夫妇三人坐在院子里小酌,算是庆祝,此书历经坎坷,最初在《世界晚报》连载,可主编胆小怕得罪人,尽管梁焕新等人为此作品奔走,读者呼声强烈,最终还是半途而废。后来,转到上海的《申报》,或许时局已变,或许大上海更能容纳不同的声音,终于得以连载。后又受到著名作家的赏识,得以成书出版。 杨朔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上毫无喜悦可言,梁焕新看着,猜测他的心事,和他认识了这么久,虽然过去的事情他闭口不提,梁焕新也明白,或许小说中的男主角正是杨朔本人。酒入微醺,梁焕新红着脸问道:“老弟呀——” 妻子转头打量丈夫,知道他喝多了,平时他会文绉绉地叫别人的名号,只有醉了才会兄弟老弟的叫。 杨朔睁开朦胧的醉眼,看着眼前的梁焕新,“你怎么会,写一个这样悲伤的故事?” 杨朔惨淡地一笑,笑容比乌云背后的月光更加惨淡,他靠在酒杯上,说道:“为了怀念一个人。” 他看着梁焕新的眼睛,眼神中露出悲怆,“我爱的人。” 第119章 误入军界的文人 “你送咳嗽药水的女孩?” 杨朔点点头。往事浮上心头,他感觉鼻子酸酸的,他不想再哭了,无数个深夜,他一边写一边泣不成声,毫无男子气概可言。 梁焕新同情地看着杨朔,小说的结局,他知道:“难怪,我每天阅览无数稿件,有些人故作深沉,其实肚里草包,你的故事,虽然语言平实,无甚华丽辞藻,也不悲天悯人,却字字血泪,饱含真情,令人动容。” 杨朔拿起酒壶倒上一杯酒,以前他是滴酒不沾的,也看不起酒鬼,看不起那些因为生活失意便醉酒麻痹自己的人,如果要他变成酒鬼的样子——拎着酒壶,破口大骂,眼袋浮肿,满身酒气,他简直难以想象。现在的他,倒也不是那副样子,更像李白杜甫等诗人,借酒浇愁,酒可以麻痹他的神经,温暖他冰冷的身体和心。 “我一直都不相信,她真的,离开我了。我不敢对周围的人说,怕他们说我是过度思念而胡思乱想,以为我魔怔了。可我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总觉得她没有死,我发疯一样找她,是因为我觉得,她就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等待与我重逢。” 梁焕新知道,这是杨朔不愿接受现实的一种心理慰藉,不过,他不忍心拆穿,太多事情就像那层窗户纸,保持朦胧反而更好,捅破了一切明晰了,便也残缺了。 “这不是没有可能,你,当初,有没有亲眼见到,她的……”妻子在桌下拧了梁焕新一把,梁焕新猛然酒醒,这话对杨朔来说,无异于在他皮开肉绽的心口上再插一把匕首,“尸体”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梁焕新猛地灌了一口烧酒,比平时味道辛辣。 杨朔歪倒在桌边,闭上眼睛,脸上闪现出痛苦的表情,他喃喃道:“我,我看到报纸了,那个,恶棍派副官出去找,找到,他们府里丢失的车子,车子被炸得……四分五裂,他们把车牌拼凑起来……确认是丢失车辆……里面,有三个女人,从形貌特征,从身上的物件,可以……确认身份……” 杨朔痛苦的样子,令梁焕新后悔不已,他后悔自己酒后胡喷,又勾起友人的伤心事,女人皱着眉头看着杨朔,责怪的眼神看向丈夫,梁焕新羞愧地低下头,想着该如何转换话题,只听得杨朔继续喃喃自语:“你说,她的命,怎么就那么惨,逃跑,遇上滦河打仗……梁兄,我现在就算有出息,出了书,她也看不见了,我一生,就算建功立业,她都看不见了……” 梁焕新叹口气,心绪烦乱,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妻子抱怨着夺下酒杯,埋怨他喝酒误事还喝个没完,对面的杨朔,却忽然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说道:“嫂子,我和梁兄其实早就认识了,就是因为,那个女孩儿,我送咳嗽药水的女孩儿……” 那是一个大雨天,这种天气,最适合窝在被窝里看小说睡觉了,可男孩儿的心蠢蠢欲动想要外出,因为他心爱的女孩儿生病了。 他买了咳嗽药水和点心,准备去看她,雨伞难以抵抗狂风的袭击,被吹得东倒西歪,他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一双皮鞋早湿透了,雨水不断地打在脸上,进入眼睛里,弄得男孩儿睁不开眼睛,他索性扔掉了雨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湿漉漉的头发都捋到脑后,在蒙蒙的大雨中向着女孩儿家的方向奔跑起来。 可能是雨雾模糊,男孩儿猝不及防地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车子擦着他经过,他应声倒地,倒是没觉得多疼,只是听到“啪”地一声,被保护在怀里的咳嗽药水掉了出来,摔成粉碎。 车上的大男孩过来扶起地上的男孩子,问道:“你没事吧。”他看到男孩的衣服袖子破了,血迹从胳膊上流出来。而这男孩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只是呆呆地看着棕黑色的咳嗽药水流了一地,很快被雨水冲散。 “喂,你受伤了,我带你去我家包扎一下吧。” “我不要紧,”男孩说道,“我要去看望病人,可是我买的药水……”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紧紧抱着怀里的点心。 “来,上车,”梁焕新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座,说道,“你先跟我回家,我帮你包扎一下,我家附近就是一个药铺,我打碎了,我赔,帮你再买一瓶,我家很近的,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男孩跳上了梁焕新的自行车后座,不过他并未跟他回去包扎伤口,只是再买了一瓶咳嗽药水而已,他急匆匆转身再次跑进雨帘。 梁焕新叫住他:“喂,你手上的伤……” “不打紧。”男孩子头也不回地喊道。 望着他的背影,梁焕新笑了,他长这男孩子几岁,明白情窦初开的美好。只是他不知道,这男孩和他要去探望的女孩儿,他们的故事总是和大雨息息相关,他不知道,当男孩见到女孩艰苦而坚强的生活之后,会送她去上学,给她租一栋房子,给她一个家。那时,他只是骑车追上那男孩,一壁摁着自行车铃,一壁说道:“你去哪里,我送你去比较快,这样淋下去,伤口怕会感染,上来吧。” 男孩子跳上车子,说道:“我去钱粮胡同67号。” “我叫梁焕新。”梁焕新扭头说道。 到了地点后,男孩子跳下车子,表示感谢后边跑边回头,那会儿天晴开了,男孩子奔跑在刚刚出现的阳光中,回头笑道:“我叫陈振中。” 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院子里的电灯都打开了,窗外刺眼的亮光照进来,歪在单人沙发上看书的沈月眉,此刻正袭来几分倦意瞌睡着,被门外的声音和光亮吵醒,不由得眯起眼睛,很快,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凡柔和一个男人低低的说话声,是韩景轩回来了吧,沈月眉披上衣服起身。 韩景轩似乎很是疲倦,这种倦怠在他脸上很少看见,他似乎总是精神饱满,这次一回来就摊在沙发上,见沈月眉过来,指了指桌上一个精致的盒子,说道:“我给你带了草莓回来。”沈月眉最爱吃草莓的,他一边脱下军装一边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吗?” 沈月眉把他的军装挂在衣架上,又拍了拍帽子上的土,整整齐齐地放好,听到韩景轩的话,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门房说有个记者来找过我,还留了名片。” 沈月眉打了毛巾来给他擦手,听闻此言,不在意地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感谢你上次的帮助。”她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梁焕新的名片递给韩景轩。 韩景轩说:“我最近忙得很,改日得闲再去见他吧。” 沈月眉在他身边坐下,笑道:“这么忙,这点小事何必*呢,派你的秘书处理不就是了?” 韩景轩一笑,说声也是。他其实很想见见杨朔,他常笑称自己是误入军界的文人,平时也喜欢读书,做读书笔记,写日记,很爱结交那些文笔老练思想深刻的文人,不过这种附庸风雅之事,不适合现在这个多事之秋,还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吧。韩景轩便把此事抛在脑后,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他邪魅狷狂地一笑,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横抄着抱起沈月眉,走向那张宽大的铺着深红色被褥的柔软的床。 夜里,韩景轩正在熟睡,忽然感觉沈月眉柔软的身体凑过来,头埋在他的脖颈间,紧紧抱住他的腰身。韩景轩猛地醒过来,沈月眉不太主动与人亲昵的,是思念么,韩景轩心里涌上一阵暖流,他回身紧紧抱住那个娇小的身体,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沈月眉用女性特有的温柔声音说道:“对不住,吵醒你了。” 韩景轩火热的心被沈月眉柔和的声音融化,他听在耳朵里,就像那日在吴府,沈月眉追过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说自己从小受苦接受一点善意便牢记心间,虽然沈月眉现在日子好多了,可她那特有的柔弱的声音依然常常令他心疼。 韩景轩抚摸沈月眉的脸颊,看着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多么容易让人产生愿意为她死上千万回的冲动:“怎么了,眉儿,有什么心事吗?” 沈月眉眨了眨眼睛,说道:“前日,是我爹的忌日,我妈这两天心里又难受了……胸口闷的很……他们感情很好,结婚十年也没红过脸……” 沈月眉还记得父亲把她抱在腿上教她读书识字,在墙上给她画小火车,她拿起粉笔添上几个圆圈,说是火车冒的气,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父亲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时候,她便认定,长大后要找一个父亲那样的男人,她渴望的婚姻与爱情,就是父母的爱情。陈振中出现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如此幸运,竟然实现了童年时的梦想。 这几日,母亲在屋里,一遍遍地擦拭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合影,独自黯然神伤,沈月眉忽然发现,原来母亲已经如此苍老,眼角的皱纹如此清晰,零星的白发飘散在空中。想到这些年,母亲因为父亲的亡故,因为女儿的遭遇而心力交瘁,就不禁心疼她的苦。 韩景轩抱紧怀里的沈月眉,他懂得沈月眉对父亲的思念,如同他对母亲和妹妹的思念,沈月眉像一只小猫一般缩在他的怀里,回忆起童年:“我刚上学的时候,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不晓得要努力用功念书,总是不肯写作业。有一次下雨了,我不肯去上学,父亲教育了几次没有效果,生气打了我一顿,那是唯一一次。当时,我不哭也不喊,跟他赌气,默默地数着,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十六下。我一声都没吭,第二天就大病了一场,后来,一直到父亲离开我们,他再也没有大声呵斥过我一句……” 韩景轩笑笑,说道:“你从小脾气就这么倔强,你这种脾气,在外面会吃亏的,以后我打你的时候,你不要这么犟,要懂得撒娇哭闹和认错。” 第120章 疏离 沈月眉抬头看韩景轩,说道:“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韩景轩笑着说:“我怎么不能打你,任何时代,丈夫都是可以管理妻子的。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男人一般比女人理智,而且,中国大部分家庭是丈夫年长,妻子阅历又少,在丈夫面前不过是个孩子,管理孩子,说不听就打嘛!” 沈月眉看他半开玩笑的样子,嗓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亏你还是个维新的时髦青年呢,竟有这种老古董观念!” “你也上了那么久的学了,知道对待旧文化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也厌恶旧式大家庭,不过家法这种东西,还是要适当保留的。不过你放心,我一介武夫,力气大,下手没轻没重,所以,当你惹我生气的时候我会三思而后行。况且,我对女人还是比较包容的,如果不是小白脸之类的事情,大部分都可以谅解。这样吧,我保证,”韩景轩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还像模像样地举起手起誓,“我的家法还是保留祖上的精华,打你的屁股,这样不会打出事来。哙,屁股打重了也很惨,我会控制自己的脾气尽量不超过二十下。” 沈月眉翻翻白眼,对于他这样没正形虽然习以为常,一时也无言以对,只是推开他翻身背对他。 韩景轩又凑上前来,双臂在身后环住她,沈月眉有时惊异于韩景轩竟然这么黏人,他下巴抵着沈月眉的额头,一只手臂把她圈在身边,另一只手哄小孩儿睡觉似的隔着被子拍着她,说道:“睡吧,我哄你睡。” 沈月眉再次翻翻白眼,无奈地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把手拿开。”但是她很快阖上疲乏的双目,沉沉地睡去了。 战争、谈判、成王败寇,战败一方的大将远走异国他乡,流落在外,政权的动荡暂时落下帷幕,然而这个世界的硝烟只是暂时烟消云散,各国势力在中国的暗中较量,其实每天都在上演,尤其是日本,对于东北的动作渐渐从暗处浮现出来,东北易帜也没能覆灭他们卑劣的野心。 在这得来不易的和平的间隙,韩景轩只愿在家里多陪伴家人,毕竟前一段时间他和沈月眉聚少离多,他珍惜眼下这得来不易的时光。 他不知自己是否有点过度敏感了,总觉得沈月眉的眼神中有躲藏,她仿佛有心事一般,有些时候呆呆地凝视着凝固的空气,叫她半天她才缓慢地回一声,我在思考呢。韩景轩笑道,思考什么,宇宙还是人生?沈月眉又继续发呆凝视了。 沈月眉待他也不及以前用心了,虽然还是经常亲自下厨做给他吃的,然而味道远不如从前的好,似乎下厨是勉强而为。韩景轩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女人一般多心,似乎沈月眉有点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有时,他从洗澡间出来,明明看到沈月眉还睁着眼睛,一个瞬间,她已经背对他装作睡着的样子。 韩景轩一边下棋,一边问阿琦:“你说我是不是多心了?是不是当兵太久,像曹操一样犯了疑心病?” 阿琦斟酌半晌,落子无悔,把韩景轩的白子尽数包围吃掉后笑笑,说道:“你输了。” 韩景轩抄起一把棋子就要向阿琦砸去,阿琦连忙说道:“拜托,女人嘛,谁搞的懂她们脑子里想什么?” 晚上,韩景轩回去的时候,沈月眉还在案前读书,韩景轩过去一看,纸上密密麻麻的竟然是数学题,他笑着摸摸沈月眉的头发,说道:“这么用功呀。” 他洗了澡,裹上浴巾走出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裸露的上半身,漂亮的肌肉线条上挂着未干的水珠,散发着强烈的荷尔蒙,他故意在沈月眉身边晃过,可沈月眉似乎全神贯注在数学题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韩景轩回到床上躺下,一边看书一边等沈月眉,可心里一团惹火,身体更兼火热,愈发按捺不住,书上的字一个也没看进去,终于忍不住问沈月眉:“眉儿,你来不来?” 沈月眉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一般,回头看看韩景轩,呆愣了片刻,放下手中的笔点点头说道:“哦,好的呀。” 她钻进被窝里,关上了台灯,韩景轩感觉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刻意躲避了,又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出去,自己为何心眼如此之小。他把她抱在怀里,脱掉她的睡衣,那是一个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他轻柔地抚摸她。 韩景轩看着身边熟睡的沈月眉,她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呼吸非常均匀,韩景轩知道,每一个细节或许微不足道,可叠加在一起,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沈月眉刚刚的状态,和以前两人在一起时是不一样的,她丝毫不投入甚至感觉极其勉强的样子,如果说这些还都是韩景轩的多心,那过程中她差点睡着,韩景轩作为男人本能地心生不悦。 或许她累了吧,她要上学,要照顾古玩店,还要照顾家里,也是很辛苦的,韩景轩想着,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睡着。 走进大来饭店的时候,阿文已经在方桌边坐好,侍者端上黑啤和牛排,韩景轩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切牛排一边说道:“怎么只有你自己,我还以为你把大家伙都叫来一聚呢?” 阿文一笑,一边切下一块牛排放在嘴里,一边试探般地问道:“景轩,你,要出国么?” 韩景轩好笑:“好端端地,出国做什么?” “哦。”阿文应了一声,端起黑啤喝了一口。 韩景轩正吃着牛排,忽然感觉阿文话里有话,他放下刀叉,清脆的叮当响声传来:“你小子,有什么话快直说。” “你最近和夫人的感情,还好吧?”阿文又试探着问道。 韩景轩狐疑地看着他:“阿文,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能不能有话直说?” 第121章 家庭暴力 看着韩景轩的眼睛要红了,头发似乎也要瞬间炸起来,阿文连忙把一份报纸递给韩景轩,说道:“你看,你的夫人考了留学生,榜单公布了,她考上了剑桥大学,我,我还以为你们要,出国深造呢。”看着韩景轩铁青的脸色,阿文讪讪地笑笑,他想把报纸拿回来,却发现韩景轩的手像鹰抓一样牢牢抓住报纸。 阿文感觉气氛不对,想到此事是被自己点破,连忙说道:“景轩,说不定夫人只是考着玩玩嘛,反正她聪明,把考试当成玩吧。” 韩景轩攥着报纸,想起沈月眉近来心不在焉每天看书到深夜的样子,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想出国留学?不告诉自己是怕自己不答应么?那下一步呢,她打算怎么做?是像阿文说的,考考就算了,还是执意出国? 韩景轩浑身冰冷,无论沈月眉喜欢什么,他都全力支持,只想她开心,难道她会那样冷漠无情,翅膀硬了就要飞走,他知道,现在除了强行阻止,如果沈月眉真要出国,她已经有了独自生活和求学的本事,除却她最最鄙视的那些手段,他拦不住她。 一想到这里,韩景轩就感觉将身子撂到了大海里一般冰冷,他害怕自己会一直坠落,坠落入无底的深渊中,失去沈月眉的痛苦是他无法想象的,他不得不承认,不是沈月眉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沈月眉。曾经有女人说过,自己永远无法走进他的内心,而他,也一直没能走进她的心里。 韩景轩感到愤怒,愤怒沈月眉先斩后奏的举动,也感觉自己丢尽了面子,报纸上登了,许多人看到了,这件事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因为韩景轩虽然每天都看报纸,但是从来只看新闻大事。 韩景轩离开大来,一路驱车回家,他想质问沈月眉,尽管他知道,当他面对沈月眉的时候,她什么都不需做,只要站在那里,他的心疼就会消减自己的怒气,只是此刻,他真的有点火了。 凡柔和沈大妈对视一眼,看着楼上紧闭的房门,听到里面不绝于耳的争吵声,从来没这样过,结婚两年半了,吵架拌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吵了整整一夜。从屋里传来的只言片语之中,沈大妈听清了缘由,起因是女儿偷偷参加了留学生的考试,她是传统的妇女,心里不由埋怨自家女儿性子太野,内心更是惊讶,女儿今日的样子甚是陌生,眉儿何尝如此跟人争吵过,她是不爱与人争辩的,是不擅长吵架的,往往选择沉默。 “眉儿,我们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踏踏实实过日子呢?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在一起,是你用尽了阴谋换来的,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承诺过再也不会欺骗你,不要再旧事重提了好么,让我们往前看不好吗?” “有些事不是想忘就忘得掉的。” “沈月眉,为什么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那么体贴,到我这里,心就冷得令人心寒呢,难道你只记得我做错的事,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你对我我就要对你好吗,你对我好我就要凡事都听你的,按照你的计划来吗?韩景轩,你不过是喜欢操纵一切的感觉而已,等你真的掌控了一个女人,你也就不爱她了,我早看透了,所以我只是报答你,我不付出真心。” 沈月眉的话,像匕首一般直挺挺地刺进韩景轩的心口,他感觉不可思议,她仿佛把这些伤人的话都攒到了今天,之前的日子里,她仿佛暗中在弹匣里装满了子弹,只等这一刻,对着他的心一阵扫射让他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韩景轩感觉自己被牢牢钉在十字架上,浑身被沈月眉放出的冷箭打得千疮百孔。 韩景轩吵得头昏脑胀,面前的沈月眉太陌生了,那张熟悉的脸孔如此陌生,脸上的冷漠如此陌生,还有她咄咄逼人的样子,他第一次见识到,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伤害对方的话也毫不留情地脱口而出,韩景轩看着面前的沈月眉,她的脸颊因为激动涨得通红,他看不到自己的脸,想来也是狰狞的。 “你就是看我怎么都不顺眼,我怎么做你都看不上,你对你喜欢的人温柔,你对你怕的人也不敢反抗,你就敢跟我这样,以前在吴府你敢吗,你敢顶嘴吗,你知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沈月眉,你就是欺软怕硬,你真怂!” 沈月眉气得浑身发抖,她冷笑一声,咬着嘴唇说道:“我可不敢抱希望你不会把我怎么样,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反正你们军阀都是一样的,你打呀,你早就想打上来了是不是?” 她站在韩景轩眼皮下,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她一双眼睛中闪着负隅顽抗的勇气,韩景轩气愤到几乎失去理智,她当自己什么人,和吴传庆一路货色么,和自己朝夕相处了两年多了,竟然还这样看待自己! 沈月眉感受到韩景轩粗重的呼吸,知道他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韩景轩努力通过深呼吸来调整自己,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在心里默数着,从一开始数,数到五的时候感觉怒气有压制下去的苗头。 这时,只感觉沈月眉又更近一步,挑衅地看着他,说道:“你打呀,你打我呀,你表面上厌恶旧式家庭,其实你骨子里就流着旧家庭的血,你不是有家法吗,你请出来呀!” 韩景轩再也忍无可忍了,这段时间生活如此平静而幸福,沈月眉为何忽然性情大变做出一系列出乎意料无法理解的举动呢?韩景轩感觉头痛欲裂,头顶的吊灯仿佛要坠落在他头顶,天花板不断地旋转着,他感到一阵眩晕与恶心,耳边只有沈月眉挑衅的声音:你打我呀。 韩景轩猛地拉开门,对毛副官吩咐道:“毛副官,去拿门房里的长条板凳和竹板上来!” 毛副官愣住了,一只脚踩在楼梯上,呆滞地问道:“参,参谋长,拿板凳和竹板,干,干嘛?” 韩景轩冷笑一声:“太太非要见识一下韩府的家法,那就成全她!” 毛副官看着韩景轩气得鼻翼不断开合的样子,犹豫着收回楼梯上的脚,慢吞吞地向外走去,经过沈大妈和凡柔身边时,触及两人担忧的眼神,毛副官以目示意:快去劝劝呀。 沈大妈和凡柔对视一眼,不劝是不行了,沈大妈决心上楼好好数落一番倔强的女儿,押着她跟韩景轩道歉,然而,韩景轩大声吩咐毛副官:“你站在这里,不许任何人上来二楼!” 话音刚落,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这一声关门的巨响过后,沈大妈和凡柔皆是一愣。 很快,楼上传来竹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夜空中,大家都屏息静气,大气也不敢喘,沈大妈虽然觉得是女儿的错,听着也觉心疼,心里默默地数着,盘算着何时上去劝阻。凡柔却是待不住了,她蹬蹬蹬上楼,被雕像一般站在楼梯口的毛润武拦了下来,里面只有清脆的竹板声,韩景轩没有边打边骂,也听不到沈月眉的哭声或者求饶声,凡柔着急道:“韩景轩,你出息了你,你不是瞧不上打女人的男人吗,你比她大那么多,就不能让着点呀!” 凡柔的话似乎起了效果,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又响过三四声之后,便安静下来。沈大妈屏息静气,半晌听不到再有任何响动,那扇门仍然牢牢地锁着,毛润武无奈地摇摇头,挥挥手示意凡柔等人回各自的房间去了。 沈大妈一夜没睡着,心事重重地捱着每一分钟,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想不明白两人前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闹成这个样子,想到未来,做母亲的敏感地平添了几分忧虑。她牵挂女儿挨了打,不知伤的重不重,不知这会儿两个人共处一室是什么样的光景。沈大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阖上困倦极了的双眼。 早晨的时候,林间传来鸟儿清脆的啼叫,沈大妈自朦朦胧胧的晨光中醒来,听到韩景轩和毛润武出门的声音,她瞬间清醒了,想着上楼看看女儿,便急忙穿衣起床,正在这时,门忽然开了,沈月眉的身影旋了进来。 沈大妈连忙上前拉过女儿,撩起她的衣服看她的后背和胳膊,都没有挨过打的痕迹,急不可耐地问道:“打你哪儿了,还疼不疼了呀?” 沈月眉却一反昨晚吵架时无理三分闹的样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常态,她微微笑道:“妈,我没事的,他就算再生气也是有分寸的。” 沈大妈长叹一口气,看着女儿说道:“眉儿,你这是何苦来?” 沈月眉扶着母亲在床边坐下,她蹲在母亲身边,握住母亲的手,说道:“妈,我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妈,我们走吧,好吗?” 月台上刮起一阵风,沈月眉戴着紫色的帽子,四下张望,她以为韩景轩一定派人暗中监视她了,然而这一路走来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为了不引起下人的注意,她没有带行李箱,结婚时韩景轩给她的房产证还有大部分的钱,包括韩老爷给她的店面证明材料,她都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了,她只带了足够生活一段时间的钱。 火车冒着白烟鸣着笛驶进站台,慢慢靠在铁轨上停稳,沈月眉抓住扶手登上火车,回头看看母亲在原地犹豫着,母亲迟疑着,真的要走吗,生活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她抬头看看女儿,只得叹息一声抓着女儿的手上了火车。 沈月眉领着母亲找到座位,她依然不放心地四下张望一番,似乎每个人都在无意间盯着她,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韩景轩派来监视她的。随着连续而急促的哨声响起,黑色的火车像一条巨大的蠕虫一般缓缓地开动了。沈月眉放下心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脸上的表情却忽然纠结了。 沈大妈看着女儿忸怩不安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疑惑道:“怎么啦?不舒服?”沈大妈猛然反应过来,“伤在屁股上?” 沈月眉感觉前方的人似乎侧目,她不禁羞红了脸,说道:“妈,小点声。”她坐不住了,拿起水瓶说道,“我去打点热水。” 第122章 万事不能打女人 韩景轩一整天无心办公,冗长的会议一开就是一上午,他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上峰叫他的名字一连五次才听到。他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昨晚的争吵,他气坏了,她也不肯下台阶,他用最野蛮原始的方法管教妻子,最开始那几下打得怕是不轻,她要是哭几声他也就住手了,可她就是那副宁死不屈一声不吭的样子,他虽然很快就心疼了,还是又打了十几下,一个军人的力气,就算悠着发力,怕是也要肿了。他不知该如何收场,想道歉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她像没事人一样躺在床上背对他睡着了,他却是一夜都没睡着。 韩景轩看着时钟,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阳光不偏不倚照在钟上,看着那九十度的指针,韩景轩实在坐不住了,他拿过帽子驱车回家。 “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凡柔诧异道。 “沈月眉呢?”韩景轩劈头盖脸问道。 “上午就出去了,和她妈妈一起,说是去弄堂里探望朋友。”凡柔看了他一眼,认识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对女人动手,还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韩景轩回到卧室里,感觉似乎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一般,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半晌,他拉开抽屉,想要找出自己的日记本,忽然,他感觉一阵血液涌上了头顶。 自家的房产证,古玩店的资料,还有结婚时他给沈月眉的金条,整整齐齐摆放在抽屉里。 韩景轩猛地拉开衣柜,衣服并没少。 他发疯一般下楼,打开沈大妈的房门,凡柔在身后一叠声的质问,他都顾不上,沈大妈的衣服也没少,房间似乎和平常别无二致,韩景轩却敏锐地嗅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们什么时候走的,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么?拿行李了吗?”韩景轩抓着凡柔的肩膀问道。 凡柔被他涨红的眼睛吓住了,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仿佛深深凹陷,凡柔本能地摇摇头。 韩景轩愣住了,他放开凡柔,随即,他冲出门去,直奔叶丹家。 韩景轩回来时已是夜幕降临时分,他满怀期待又惧怕期待落空,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找过了,他多么希望沈月眉已经回来了,他不敢抬头,怕看见二楼自己卧室的灯还是黑的。 凡柔轻声询问他是否吃点东西,他毫无胃口,黑漆漆的卧室,空荡荡的卧室,他的心瞬间冰寒雪冷,同时又烧起怒火,恨不能把沈月眉抓回来收拾一顿,更多的是牵挂与担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不是见识过上海滩的残酷了吗,怎么这么孩子气,一赌气就离家出走。都这会儿了,不知她们到了哪里,吃过饭没有,晚上要住在哪儿。 凡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这会儿要是再数落韩景轩打人错在先,估计他会砍人,她苍白无力地安慰道,说不定他们想多了,说不定沈月眉母女只是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了。 这时,电话响起,韩景轩回头盯着叮铃铃作响的电话,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它,又仿佛只是呆住了傻掉了。凡柔看他一眼,赶紧上前接起电话,以前凡柔特别害怕电话,以为有电的东西都很危险,很长时间见了电话都绕着走。 “喂,哎,景轩在,您稍等下……” 看着韩景轩充满期待的目光,凡柔不忍他失望,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是你舅舅打来的……” “不接。”韩景轩烦躁地摆摆手。 凡柔无声地叹口气,还是把电话拉着长长的电话线递到韩景轩手里,韩景轩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凡柔拿着听筒碰碰他的手,他烦躁地接起来,舅舅低沉但有力的声音传来:“景轩,你小子怎么回事,跟老婆吵架了?我刚刚在火车上碰见她……” 韩景轩猛地跳起来:“您现在在哪儿?她们在哪儿?” 韩景轩赶到的时候,沈月眉坐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似乎冷得瑟瑟发抖,她的母亲正握着她的一只手给她暖手,听到军靴的脚步声,沈月眉抬头看了韩景轩一眼,那眼神让韩景轩心疼极了。 舅舅在经济司任要职,是著名的经济学家,年届四十看上去依旧年轻帅气,做什么事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此刻,他点上一支烟走上前去,说道:“我在车上去接热水的时候遇到了她们母女,怎么,小两口吵架了?” 韩景轩点点头。 舅舅吐出一口烟,问道:“没动手吧?” 韩景轩看了舅舅一眼,说道:“动手了。” 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舅舅已经抬起脚将韩景轩踹倒在地,沈大妈一声惊叫,沈月眉只感觉抬头的功夫,韩景轩已经倒在地上了,他捂着肋下试图站起来,舅舅也曾是习武之人,这一脚相当之狠,肯定青了碗口大的一块。 韩景轩刚刚站起来,舅舅上前就是一拳:“连青帮流氓都知道,万事不能打女人,我只当小夫妻使性子,早知这样我根本不带她们母女回来!” 沈月眉上前拦在韩景轩面前,说道:“舅舅,您误会了,景轩没动手,他是赌气才这么说的。” 舅舅放下铁拳,看看嘴角淌血的韩景轩,又看看沈月眉,说道:“要是他再犯浑,你就来找我,我是帮理不帮亲的。”他叹气道,“多好的姑娘呀,臭小子。” 送走舅舅,韩景轩上前拉过沈月眉,看着她冻得鼻尖都红了,倔强的眼神躲避着他,心疼地简直无法呼吸,真想好好抱抱她,嘴上却不饶人地说着:“你以为没事了,走,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沈月眉一路上只是趴在车窗上看着大上海的夜景,韩景轩只是看着她。 韩景轩接了个电话,处理完公务,回到卧室的时候,只亮着一盏床头灯,沈月眉已经在床上躺下了。韩景轩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她并没睡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灯光,韩景轩坐在她身边,她便扭头到另一边,似乎小孩赌气一般,嘴里轻哼了一声。 韩景轩摸摸她的头发,看她趴在被窝里,轻柔地问道:“怎么趴着睡,还疼吗?那我给你上点药,好不好,这药消肿止痛非常好。” 沈月眉摇头。 韩景轩叹气:“你又难受,又不肯擦药,怎么,都认识多久了,还害羞那?” 沈月眉只是不理他。 韩景轩说道:“眉儿,回来的路上我细想过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出国留学的话,给我点时间好吗,让我把眼前的军务处理交接完,我陪你一起出去。我也不是非做这参谋长不可,有些事情我看不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去做些别的事情也未为不可,比如经商或者再读个感兴趣的学科,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眉儿,我是认真的,如果你非要出国留学不可,我陪你去,但是不可以再这样赌气出走了,上海滩多乱呀。” 他拿过沈月眉的车票,问道:“连云市,你想去找玉璧?” 沈月眉忽然红了眼圈,她趴在枕头上,韩景轩仿佛看到她肩膀微微耸动,她哭了?韩景轩一阵手忙脚乱。 沈月眉伏在枕上默默地流泪,她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出声,不想韩景轩看出来,她没想到韩景轩会说出陪她出国的话,更是因为玉璧勾起了伤感。 因为,那天,玉璧的丈夫找到了她,把玉璧的一封信交给她,她才得知,她曾经的好朋友,吴府时给予她温暖与关怀的杨玉壁,那个温柔善良软弱的姑娘,已经不再人世了。 她想去看看她。 想到玉璧,想到她留给自己那封信,沈月眉愈发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泪水滚滚而下,很快枕上便浸湿了一片,她感到韩景轩的一双大手伸过来抱起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不哭了,眉儿,乖,都是我不好,你打还回来,好不好,怎么惩罚我都行,好不好?”韩景轩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沈月眉伏在韩景轩的肩头,她心中情绪万千,她承受了许多,却不能对自己的丈夫和盘托出,她不能说出玉璧的死讯,也不能说出自己知道的那个秘密,甚至不能说出,当他说愿意跟她一起出国时她其实很感动。她什么都不能说。 韩景轩安顿沈月眉睡下后,偷偷查看她的伤口,果然肿了,他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轻手轻脚为她擦了药膏。昨夜已经度过了一个无眠夜,今晚,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韩景轩依旧无心睡眠。爱情真是害人不浅,韩景轩此前从不知失眠为何物,常常头一挨枕头便坠入梦境。他看着身边的沈月眉,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许久慢慢进入梦乡。 他担心她会生病,记得她说小时候被爹打了,也是这样不吭声地生闷气,结果第二天就病了。早上起来一试,她的额头果真烫的吓人,想来和昨天受凉也不无关系。韩景轩心里愧疚,每天都尽早赶回来照顾沈月眉,沈月眉那天说的那些伤人的话,虽然时不时浮现心头刺痛心尖,也终究被心疼深深掩盖。随着沈月眉渐渐康复,两人的关系也似乎春回大地,重新回归原来的和睦。韩景轩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何会争吵到如此地步,并且感觉,虽然表面上和好如初,却不如当初那样和谐了,曾经他和沈月眉相处得那样和谐,那种和谐是装不出来的。 第123章 你的城府 这日风和日丽,很适宜出去郊游,然而热爱自己工作的梁焕新,却选择闷在家里写稿子,正写到酣畅淋漓处,门口他的女人路冰远远看见有三个人向着他们家而来。三人渐渐走近,个个意气风发,为首的是个时髦青年,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打着领结,长得也很精神,他身后的两人都是一身戎装。路冰有点害怕这些军官,她急忙颠着高跟鞋回到屋里,对梁焕新说道:“有几个穿军装的过来了,焕新,是不是你的报道得罪谁了?” 看着妻子一脸紧张的样子,梁焕新安抚她道:“看你,急赤白脸的,还不知所来何人找我何事,就开始瞎担心了。” 路边嘟囔道:“这些当兵的找来能有什么好事?” 说话间韩景轩走了进来,对着两人微微一笑,自报家门后摘下太阳眼镜,梁焕新皱紧了眉头,来人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韩景轩足足注视了他几分钟,无数已经被岁月洗去颜色的往事重又浮上心头,他心下暗暗吃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面之缘的故人。 韩景轩表面上纹丝不动,上前递上自己的名片,说道:“梁焕新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梁焕新接过来一看,连忙说道:“原来是韩总参谋长,里面请。” 韩景轩随着他们走进客厅,路冰偷眼看他,来人年轻英俊,明眸皓齿,清秀端正,眼神中透出一股风流倜傥,向来见到穿军装的便躲着走,没想到这身衣服到了这人身上,衬得整个人更加挺拔更具风度。 韩景轩打量着屋子,微笑着说道:“梁先生果然有品位,屋里布置地不失雅致。” 梁焕新笑着说:“参谋长过奖了,寒舍怎么比得了贵府邸?” 两人入座,路冰给他沏好茶端过来,她本就内向腼腆,又怯官怯兵,心里发抖,手上便跟着抖,只听韩景轩问道:“怎么我一见梁先生,竟有宝黛初会的感觉,似曾相识啊?” 路冰正自倒茶,茶水洒了出来,溅在韩景轩的白色西装上,她吓得花容失色,连忙道歉,赶紧手忙脚乱笨手笨脚地去擦拭。 韩景轩见她惊慌失措,连忙说道:“没有关系的。” 梁焕新连忙说道:“内人没见过世面,怯官,参谋长千万不要见怪。哦,或许,参谋长见过我也未可知,不过,我们做编辑记者的,见过的人成千上万,难以一一记得,我倒不记得何时见过参谋长了,您不会见怪吧?” 韩景轩一笑,放下茶杯:“其实我今日前来,是希望梁先生能引荐你的同事杨朔,盼能一见,不瞒你说,我虽一介武夫,很喜欢他的文章。我常常和夫人开玩笑说,我是一个误入军界的文人,对杨朔作家很是仰慕,盼能一见。” 梁焕新说道:“哦,真是不巧,前几日他母亲自杭州发来电报,说是微恙,他便即刻请假赶回杭州家里去了。” “好吧,看来此次贸然拜访,来的时机还不巧,”韩景轩面露失望之色,说道,“今日忙里偷闲得见梁先生一面,不胜荣幸,我后日去南京开会,这一去至少要三五天。看来我与杨朔作家无缘,这等雅兴也只好搁置了。” 梁焕新说道:“参谋长忙碌着千秋万代的大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不得,不敢耽误。” 韩景轩笑道:“什么千秋万代,比不得加官进爵,连委员长都说了,只要人们要官要钱,他就有办法。” 送走韩景轩,梁焕新打量这个房间,回味着刚刚和他的一番长谈,内心暗暗吃惊。身为高官,他毫不避讳自己对于政府腐败和管理混乱的不满。他坦言,中国近百年来战乱不断,而这远远没有结束,以后会更乱,建立民主共和国的美好理想,在现而今的中国委实任重而道远。现而今表面统一实则一盘散沙的中国,不知哪种信仰,哪个政权,哪个人物,可以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 梁焕新叹了口气,他暂时没有心思去忧国忧民,只是感慨人性的复杂,韩景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看似坦荡荡的君子,所作所为又似一个常戚戚的小人。 万幸今日陈振中不在,若是两人撞见,想象此情此景,梁焕新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件事怕是容不得犹豫了,韩景轩这么聪明的人,又执意要见杨朔作家,再耽误下去,局势就很被动了。陈振中此刻会在哪里呢,他若不是在报社加班,便是又去了古玩店。 第二天晚上,韩景轩去南京的前一夜,他对沈月眉说:“这次离开,对外说是去南京开会,其实是送军饷和军火给西北军。这次的打仗,和那时候军阀混战一样混乱,很多人虽宣称站在蒋这一方,实际还在观望。我很为难,护蒋的这方是我尊重的章将军,我敬佩他的风骨和人品,而讨蒋的这方,是我虽不熟识却敬佩的冯将军,朱柏君就是因为敬佩冯将军才投奔他的阵营。想想我和朱柏君,明明有着共同的信念,昨日为友盟,今日便为敌人,着实好笑,好像又回到了旧军阀混战的那些年,今日称兄道弟明日反目成仇,去年还去你家拜年,今年便要攻占你的领地。这种打仗,明明就是和稀泥,好生无趣。” 沈月眉捋捋头发,说道:“我不懂政治,不过章将军和冯将军都很好,在北京时,直系和奉系进京时,那些士兵霸道得不得了,冯军从不这样,规矩礼貌,军纪严明,训练有素。” 韩景轩笑笑:“冯将军治下非常严苛,甚至高级将领在他面前吸一支香烟的自由都没有,上次见到朱柏君,已经戒了烟酒色,真是个好孩子了。”他说着,忽然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道,“不知冯军的将领能不能经得起老蒋高官厚禄的拉拢。” 韩景轩自沙发中欠起身子,坐在床边,凝视沈月眉,说道:“如果,我忽然心血来潮,留在朱柏君那里,帮着西北军讨伐老蒋,如果,我失败了,或许从此下野,失去权力,那时候,你会不会嫌弃我?” 沈月眉看着他,他的样子不是一贯开玩笑时的玩世不恭,沈月眉永远看不透这个看似单纯却高深莫测的男人。初识他,他扮成土匪调戏民女,在吴府时,那个常有口出不逊,吃喝嫖赌抽大烟的恶军官,在来到上海后,似乎脱胎换骨,虽依旧桀骜不驯,却不再是纨绔子弟。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不会的,你是开玩笑的吧?你想好了吗,我觉得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而且,我不信你会愿意被冯将军管着,你不喜有人管的,你们两个不match。” 韩景轩笑笑,说道:“我想也是这样。”他抱住沈月眉,说道,“你知道我比较没出息,舍不得老婆,我会很快回来。” 韩景轩的孩子气,尽管和他内心的城府似乎不相协调,沈月眉心里却有点难受起来,她与他之间不是没有感情的,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韩景轩纵然千错万错,毕竟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一点感动都没有。如果她就这样瞒着他和陈振中离开了,也是一种欺骗吧,可是当初是韩景轩欺瞒她在先,她至多是扯平了。尽管如此想来心中愧疚大减,心口的疼痛却未能减轻,沈月眉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剧烈地心痛。 万籁俱寂,沈月眉却一直辗转难眠。韩景轩是不打呼噜的,他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忽然,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沈月眉吓了一跳,回头看着韩景轩,夜色中他的两只眼睛亮得闪着寒光,沈月眉嗫嚅道:“天气太热了,我,睡不着。” “哼,”韩景轩冷笑道,“你少来,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你还想和陈振中走,你走得掉吗?” 韩景轩的脸渐渐逼近,鼻尖贴着她的鼻尖,她只看见他眼睛大的异常,几乎撑裂了眼眶,狰狞可怖。 沈月眉猛地自睡梦中惊醒,身边的韩景轩还在熟睡着,一只手环绕着她,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回看韩景轩纯净的脸庞,若他真的知道了却秘而不宣,那真是太深藏不露了。 沈月眉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一件衣服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暗蓝色的夜空,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圆夜,今夜的月亮真像个月饼,泛着皎洁的黄色光芒,不知不觉,和陈振中重逢已经一月有余,这一个月来,得知了那翻天覆地的真相,又经历了内心的挣扎与抉择,其实,到此刻为止——沈月眉回头看看韩景轩熟睡的脸庞,她一直未能痛下决心,要与韩景轩做一个决断,她在等内心的选择,只是今日下午,梁焕新匆匆忙忙跑到古玩店来…… 第124章 重逢(上) 沈月眉去古玩店的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是午后三时左右,她会巡视下店里的情况,查核一下账簿,校对新进货品,和伙计们聊聊天。这两个时辰,是老夏的自由学习时间,他常常找一处僻静的角落,拿着放大镜对着古籍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沈月眉和老夏的沟通只有日常事务,因为老夏的思想真的和一般人不太一样,难怪老夏家那只色厉内荏的母老虎对自己男人天天守着沈月眉这样的美人都如此放心。 陈振中几次路过店里,看到沈月眉或坐在柜台后专注地和伙计校对账簿,或站在古玩前给客人解说,她穿着青花瓷的旗袍,手里拿着圆润的玉,卷发垂在肩上,一双明眸明媚地流转着,陈振中站在街对面不由得看呆了,送走客人的时候,沈月眉的视线注意到他,只是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开,那回眸一笑,那转身的倩影,魂牵梦绕般萦绕在陈振中心头。他不舍,他想带她走,他再不想失去她,只是她一直说,给我点时间,我还没考虑清楚。 陈振中心里憋闷而压抑,眉儿变了,以前的她不会瞻前顾后,还要考虑什么呢,韩景轩是什么样的人她都知道了,结婚前的恶迹昭著简直罄竹难书,即便结婚后,绮红楼嫖过,和余大少爷设计欺骗过,甚至打过沈月眉,若她幸福,他即便不甘也不会不平,韩景轩这样的人,不能许诺一生一世不变心的相守,不能以赤诚之心对待,工于心计巧于言辞,究竟留恋什么? 沈月眉的话曾经刺伤过陈振中,毫不留情的,在他批评韩景轩的时候,沈月眉说,陈振中,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他其实对我真的很不错。 陈振中感觉心口猛地被捅了一刀,那受伤小兽般的表情让沈月眉心疼不已,她要如何抉择,才能不伤害到在意的人,才能报答于己有恩的人? 沈月眉靠在窗边,想起下午的时候,陈振中佯装客人来店里转,此前他也借此机会过来看望沈月眉,沈月眉皆是提心吊胆,生怕韩景轩忽然出现。不多时,梁焕新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告诉他们韩景轩来找过他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很快他就会发现陈振中的存在。 沈月眉想喝酒,她轻轻跳下阳台,径自来到厨房打开一瓶红酒,倒入高脚杯中,品味着红酒的苦涩与微甜,这一个多月来那曾经沧海的往事又一次浮上心头。 那日夜色将至,沈月眉回到府里,卫兵们很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参谋长夫人,一个眉清目秀的卫兵走进来,告诉她《申报》的两个人又来了,想要当面答谢参谋长。说着,双手捧着两张名片恭恭敬敬递上来。 沈月眉微笑着点点头,低头一看:“《申报》记者 梁焕新”,便接过来揣在兜里。 回到卧室里,她一直伏在桌上看《红烛》,每当看书时有了感悟,会随手在旁边的留白处写上自己的体会,她旋开自来水笔,正要拧开墨水瓶盖,眼神不经意间撇过压在“梁焕新”下面的另外一张名片。 她看到两个字——振中。 沈月眉连忙抽出那张名片。 她手中的自来水笔直直地掉在旗袍上,把旗袍染上一片蓝色。然后,又掉落在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碰撞声。 沈月眉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名片。 “《申报》副主编 陈振中” 沈月眉猛地冲出卧室,不顾凡柔一叠声地疑问,夫人这么晚了您去哪里,她径直冲出大门,刚刚送名片的卫兵见到她吓了一跳,问道:“夫人您要出门吗,要不要坐车?” 沈月眉无论怎么努力都抑制不了浑身的颤抖,以至于卫兵不断询问道:“夫人,您脸色不好,您冷吗,还是快进去吧。” 沈月眉置之不理,问道:“那两个人呢?” “哪两个人?”卫兵疑惑,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早就走了啊。” 沈月眉回过神来,是啊,从卫兵递名片,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了,肯定早就走了。她汗湿的手心里捏着那张名片,渐渐恢复了理智,说不定只是重名而已。三年前,报纸上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陈振中 罗娅 订婚共赴欧洲留学。 “夫人,您请进。”仆人的声音吓了沈月眉一跳,转身一看,自己已经走过了石子路,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她毫无印象,似乎上一秒还在铁门边,瞬间转移到了这里。 或许女人都是感性而神经质的,仅仅陈振中一个名字,沈月眉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在关上卧室门的一刹那,她背抵着门,眼泪立刻如开了闸的水龙头一般,感情的源头溃然决堤。毛毛对女主人的喜怒哀乐没有概念,自去啃骨头,球球嗓子里呜呜叫着,它的叫声从未如此悲凉。沈月眉的身子沿着门无力地滑落,球球顺势蹭上去舔她的手指,以示安慰。沈月眉抱着球球大哭起来。 她以为她已经完全忘了陈振中,却还可以为他最后一次流泪。这不代表她还可以爱他,只是当时陈振中离开地太过突然,如果他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当年,或许彼此可以更好地走以后的路。 那个夜晚,沈月眉始终没有开灯,她坐在摇椅里,球球在她怀里睡熟了,她抱着它,抚摸着它,在它的温度里感受一点点微弱的温暖。黑暗中,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就这样呆坐了整整一夜。 凡柔来敲门:“沈妹妹,我给你炖了燕窝,来吃一点吧。” “我不饿。”沈月眉说,她只有嘴唇微微翕动,眼神纹丝不动,依旧呆滞地看着窗外的月光。 凡柔一直把沈月眉看做妹妹,此刻关切地问道:“沈妹妹,你不舒服吗?” “我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沈月眉的声音透出一种由心而生的疲惫。 凡柔虽有几分忧心,却也不好再打扰。 次日,人来人往的上海滩街道上,报童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一边扬着手中的报纸一边喊道:“卖报,卖报,《上海大公报》,蒋军陇海受挫。” 沈月眉为韩景轩收拾行李,这一次不是上战场,而是前去执调停之劳,希望各方撤军,以和为贵。韩景轩像往常一样撒娇抱抱她,摸摸她的脑袋嘱咐她在家乖乖的便一走半个月。 他回来后告诉自己,见到了张少帅,张少帅爱美人的轶事远远多于人们对他政绩的评论,自己对他无感,他倒是抽着雪茄笑着说道:“我听过一个故事,邹忌身高八尺,相貌英俊,他问妻子,我与城北的徐公哪个更美?妻子说,自然你更美一些。他又问小妾,我与城北徐公谁美?小妾说,你更美一些。他又问客人,我与城北徐公哪个更美?客人说,你更美。结果,一日,他见到城北徐公,却是徐公更胜一筹。于是,他明白了,妻子偏爱我,小妾怕我,客人有求于我,才均说我美。见到你,我深有同感,以前我问见过你的人,都说我比较美,还是你英俊些。” 韩景轩走后,沈月眉把藏在首饰盒里的那张名片拿了出来,她按照上面写的地址找到了《申报》报社。这件事若是不做,她内心难安,她一定要探个究竟,她只希望见到一个陌生的面容,客气地告诉她,陈振中这名字普通的很,同名也是常事。 “请问,”沈月眉对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子问道,“陈振中先生在吗?” 年轻男子上下打量她,沈月眉那天戴了一顶紫色圆边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进屋后依然没有摘下墨光眼镜,她穿一件紫色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整张脸藏在衣领和帽檐下,看不真切,那年轻男子打量她有些奇怪的装束,沈月眉说道:“我要登报,我找陈振中先生。” 年轻男子哦了一声,内心揣测她或许不想别人看到自己的真实面貌,或许有什么机密新闻或者难言之隐,他甚至还遇到过更夸张的全副武装掩藏真实面貌的来访者,在报社做记者的,千奇百怪的事都见过也就见怪不怪了,于是说道:“我带你去吧。” 沈月眉轻声说道:“谢谢。” 这一路,耳边似乎不绝于耳报馆中的人声,可却是那样模糊,沈月眉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铿锵作响的脚步声。 “主编,这位女士找您,要登报。”那年轻男子对一位埋头桌边的男子说道。 “好,我知道了。”男子放下手中沙沙书写的钢笔,抬头看着面前面目不明的女人,有几分诧异,但是并没有多问,只是微笑着说道:“请问您要发表什么声明或启事?” 沈月眉几乎要流泪,曾经,这样浑厚的声音,充满了让人安定的力量,让她明白了男人给予的安全感原来是这样。每次陈振中用这样浑厚的声音,笃定的眼神对她许诺,一定会带她离开时,她那颗惶惑不安的心便安定下来。 “我不发表声明和启事。”沈月眉的声音因为哽咽,在自己听来都很陌生。 “那您是,寻人?小姐?呃,夫人,您怎么了?”陈振中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神秘的女人忽然长久地沉默。 沈月眉低声说道:“是,我要寻人。” 陈振中拿出自来水笔和一张纸,问道:“寻谁,要怎样写?” “寻一个女人,她叫沈月眉,民国十四年,被迫嫁与北平当时一个恶霸将军,民国十七年,她不堪凌虐逃亡,至今不知所踪,所以,我想找她。” 第125章 重逢(中) 随着沈月眉一字一句地诉说,陈振中缓慢地抬头,他的双目因为震惊而睁大,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神秘的女人把衣领放下来,脱下紫色圆帽,然后摘下墨光眼镜,那双熟悉的秋水一般的眸子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 两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这样长久地看着对方,陈振中眼前的沈月眉,眼神非常复杂,有他从未见过的怨恨,有忧愁,有伤怀,似乎不乏一丝对过去美好的留恋,太复杂,而沈月眉眼前的陈振中,那眼神扑朔迷离,沈月眉无法分辨那里面究竟包含了多少种感情,她觉得陈振中双眼里似乎盛满了人类所拥有的一切情感。 直到沈月眉转身离去,陈振中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沈月眉走到门口,正午的太阳高高升起,阳光有几分刺眼。 “眉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呼,这不像陈振中浑厚的声音,那种嘶哑变形,沈月眉听来非常陌生。这一声惊呼,震惊了报馆中所有人,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看到副主编撑着桌子站在一侧,面色苍白。 沈月眉忍耐许久的眼泪悄然流下,这一声曾经熟悉的“眉儿”,久违了,可已经物是人非,昨日不再。 沈月眉回眸,她周身都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面部的轮廓很模糊,却美得像天使。 当陈振中的身影追随着那神秘的女子消失在报社门口,人们顿时兴奋地像集体出动的马蜂,轰的一声纷纷议论开来。这个英俊儒雅的男子,从来到《申报》的第一天就是女同事倾慕的对象和男同事嫉妒的对象,他不仅英俊,而且那种自信笃定的风度,着实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年纪轻轻凭借辛辣的文笔与老练的处事被提为副主编大家毫无二话。大家自然关注这样的男人会中意什么样的女人,而这一次,这个神秘女子的来访,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月眉躲在拐角的一个胡同里,她听到陈振中一路喊着眉儿,脚步声渐近,她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陈振中往前紧走两步,猛然回身,看到墙边侧身而立的沈月眉,他慢慢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沈月眉抬起头看着他清秀的面庞,她觉得他至少应该愧疚,应该躲避她的目光,可是他竟没有,他的眼中激动地闪烁着单纯的快乐,令沈月眉惊诧,感到不可思议。 陈振中定定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地说道:“眉儿,真的,是你?”他说着,似乎不敢相信一般,轻轻伸手试图握住她的手。 沈月眉猛地挣脱开,说道:“陈先生,你放尊重一些。” 陈振中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道:“我只是,真的不敢相信,我不是做梦吧,我经常做这种梦,然后醒来很失望……” 沈月眉疑惑地看着他,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陈振中轻轻握住沈月眉的双肩,他闪亮的眼睛从未如此闪亮过,单纯地跳跃着喜悦的光芒,陈振中激动地说道:“太好了,眉儿,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沈月眉愣住了。 从她见到陈振中的那一刻起,就在疑惑,他不是和罗娅出国了么?是一起回国了吗,还是中途分道扬镳了?却万万没料到陈振中以为她已经不再人世了。 沈月眉走进陈振中的住处,这是一座庭院,院里种满花草,其中一排树木,虽然花儿已经凋谢,沈月眉从树叶和树的形状判断出来,那是海棠树。 陈振中住在两间侧屋里,一间是他的卧房,正对着院中的海棠树,另一间是他的书房。他的朋友梁焕新夫妇住在三间正屋中,而陈振中对面的两间侧房,似乎有人居住的样子,陈振中却绝口不提。 沈月眉走进陈振中的书房,靠窗是一张很大的书桌,一张信纸压在自来水笔下面,随风轻轻摆动一角。旁边的墙壁上贴着一首词,是陈振中的笔迹,沈月眉依然清晰地记得陈振中临帖时那淡然自若的样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沈月眉看着那副字,说道:“别人家里都挂些名言警句,你为什么要挂这首词?” 陈振中看着沈月眉,说道:“因为感同身受。” 失去沈月眉的那些岁月,让年轻的陈振中明白了痛苦的滋味是何等的煎熬。 那一天,是陈振中的噩梦。 秋玲在卢家大院里练了一会儿工夫,擦擦汗喝口茶,随手拿起当天的报纸看,卢大哥认字不多,喜欢叫秋玲念新闻给他听。秋玲本来认字也不多,可不想自己距离陈振中太远,她努力自学,为了学习认字甚至拜邻家的小孩子为师,给小孩买了不少糖果和小人书。 秋玲拿过报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照片,照片上似乎一辆被炸毁的车子,照片本是黑白,看得不甚清晰。只是照片旁边竖排的几行文字引起了秋玲的注意,她心惊肉跳了好一会儿,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识字不多理解有偏差,找了隔壁的先生又看了一遍,才确信所言不假。 “时值北伐战争期间,吴传庆将军,驻北京副司令,其如夫人杨玉璧、沈月眉,于前日出门时遭遇劫匪,人车俱被劫走,据追查,于滦河附近发现车子,车系吴府之物,已被炸,车内三个尸身,皆为女子,两名女子形貌特征像极了吴将军之如夫人杨玉璧与沈月眉,另一中年妇女,据推为沈月眉之母沈靳氏。” 原来,当年,自己的姨太太几乎都丢了,吴传庆勃然大怒,他那时已经失势,本来就有一种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挫败感,认定这是几个女人预谋已久的阴谋,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命令黄副官把她们都找回来。 黄副官去了钱粮胡同沈月眉母亲家里,没有发现她母亲,打开衣柜一看,少了很多衣物,料定是逃跑了。吴将军得知后暴跳如雷,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是他,只有他玩够了不要的女人,这个贱女人胆敢逃跑,他一定要黄副官把她们抓回来。黄副官不敢不从,却有苦难言,战乱未平,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几个女人? 黄副官在滦河一带发现一辆吴府失踪的车子,滦河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黄副官找到这辆车子时,车子被炸得体无完肤,车牌倒完好无损地掉落在地上,黄副官捡起来一看,果真是吴府的车子无疑。他再仔细查看,里面有三个人,都是女人,全部烧焦漆黑血肉模糊。 黄副官捂着鼻子验尸,其中一具女尸有半截胳膊完好无损,非常瘦弱,很像五姨太杨玉璧,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锁,那是五姨太的贴身之物,想必是杨玉璧无疑。另外两人形貌特征,很像沈月眉和沈大妈。 于是黄副官把这一切向吴将军汇报,吴将军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北伐军此时势如破竹,他无暇顾及这几个女人,只得赶紧把自己存在洋行里的钱悉数取出来,把自己这些年搜刮来的稀世珍宝装箱,带着仅剩的二太太和两个儿子离开了北京。 第二天,沈月眉三人的死讯就见诸报端。 秋玲慌慌张张地来到宗洋家里,以前她从不愿登门,因为宗洋的父母门第观念极重,看不起这些下九流,秋玲有骨气,不肯看有钱人的脸色。这会儿,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在外面拼命敲门。 门房通报后,宗洋、罗娅和振中都走出来,邀请她进去,秋玲说:“我不进去了,振中,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陈振中不解地摇头,说:“没有,出了什么事吗?” 秋玲捏着手中的报纸,她不忍心给陈振中,她害怕。虽然沈月眉是她的情敌,可她一直觉得自己字都不认识太多,配不上陈振中,她真心拿沈月眉当妹妹,也真心愿意帮助他们,沈月眉的死讯,她尚且如此痛苦,陈振中怎么经受得住? 秋玲迟疑之间,陈振中的心猛地下垂,他本能地有很不好的预感。两行清泪沿着秋玲的双颊流下,她嗫嚅着说:“振中,你要保证,你不可以伤害自己……” 陈振中再也按捺不住,自秋玲手中抢过报纸,赫然看到沈月眉的死讯,顿时震惊地天旋地转,只觉得刚刚的万里晴空,忽然黑压压一片都压到他头上来。他如五雷轰顶,一时间脑子里空空如也,只觉得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 罗娅看到陈振中霎时惨白的脸色,接过报纸一看,惊讶地捂住张大的嘴巴,喃喃着什么,却许久无法做声。 陈振中只觉得太阳晃眼得很,眼前一片金光,自己的身子却成了一具空壳,耳边似乎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似乎是罗娅或者秋玲在呼喊他的名字: “振中,振中……” 来自天边一般悠远,似乎不断回荡在山谷中。 “振中。” 这一声非常清晰,如夜莺一般婉转动听,清脆如铜铃。她的微笑灿若桃花,在眼前的万丈金光中,她对他粲然一笑,便转身离去,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她也越来越小,二十岁,十九岁,等到消失在这万丈金光中时,他再次看见当年探头去闻枝上海棠的那个十三岁的可爱少女。 第126章 重逢(下) 《京华日报》的报馆里,一个编辑无奈地摘下厚厚的眼镜片,看着面前面容憔悴的英俊少年说道:“陈振中,你怎么又来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很悲痛,可报纸不会撒谎,我对沈月眉的遭遇很同情,可她,命不好赶上滦河打仗,你……” 陈振中摇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他说不出尸体两个字,“我这一次登大一点的版面……” 编辑想要出言劝阻,陈振中扔下一堆现大洋,说道:“我有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很多人还有事情登报,我们总不能一天天地为你登报寻找,”他本想说,一个死人,想想还是改口,“寻找沈月眉吧。” 这时,一个穿着黄格子马甲白衬衫系着领结的青年男子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焕新,”编辑无奈地说道,“陈振中又来了。” 梁焕新看了看报纸,说道:“算了,再给登一次吧,反正最近没有人要发表订婚或者留学声明。” 他看着陈振中,说道:“我们,见过吗?” 陈振中无暇顾及,这时,罗娅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差点被长裙绊倒,她拉过陈振中,一脸担忧,怕陈振中疯了,她说道:“走吧,振中,走吧。” 风儿阵阵吹过,坟前的纸灰随风飘散,无依无靠地飘荡在空中。陈振中坐在坟冢上,看着漫天飞舞的飞灰,想起那年来今雨轩傲然枝头的海棠花,烈风终究摧残了它,任它零落的花瓣四散飘落。 他渐渐接受了沈月眉已故的事实,他在她的坟前种了一株海棠花,陪伴长眠地下的她。他轻轻抚摸墓碑上他亲手刻下的字迹:“故未婚妻沈月眉女士之墓 奉天陈振中立”。 陈振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陪沈月眉坐一会儿,和她说说话,以前滴酒不沾的他,因为想要麻醉心痛,也开始习惯了酒。他喝了一口,仰望天空说道:“眉儿,你活着时受尽了苦,希望你在那边能幸福。我耽误了一年的学业,一整年,我实在无法读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当初,你也想来国立北京大学,我每天都想着,有一天,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做功课,一起看电影,一起演话剧,然后一起出国留学,那多好啊……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是多么快乐……” 陈振中哽咽:“眉儿,告诉你一件事,之前闲暇时,我开始写文章了。北平有一家纱厂,简直是剥削奴隶的工具,我写了下来,在这里发表可能有风险,所以我寄给了上海。我现在在写小说,在《世界晚报》的副刊《夜光》上连载,写这个是为了纪念你,你不是名人,没有什么功绩,也不能以你的名字命名一座城市甚至一条路,我只能这样想念你。 眉儿,我太难受了,真的快难受死了,毫不夸张的说,彻底失去你的生活,最开始,真的是心灰意冷生无所恋。我没有勇气跟你去,我惦记我的母亲,我的家人,还有我自己未实现的梦。我恨自己无能,我恨这黑暗的世道,我恨战争……” 这时,汽车的声音自平地传来,陈振中赶紧擦干眼泪,他回头看到罗娅倚着车门站立,她的裙裾飞扬在空中。 罗娅关上车门,慢慢走近陈振中,她有一种天然的高贵,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毫无矫揉造作,便自有一种矜贵。 “振中,我知道你自责,内疚,你觉得是你没有救出沈月眉,才造成这样的悲剧。无论发生什么,伤感过去之后,总要往前走,难道沈月眉在天上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吗,难道你要不吃不喝跟她去了不成?”她黯然神伤道,“以前我的生活太过顺遂,现在我才明白,谁都逃不过命,你无需如此自责。” 自沈月眉离开这一年来,陈振中魔怔了一般,到处登广告寻人,经常来墓地与沈月眉说话,却很少和周围的人交流,罗娅担心不已,担心他过于封闭自己。这时的他对罗娅的苦口婆心似乎充耳不闻毫无反应,罗娅叹口气,在大的灾难面前任何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 陈振中开口道:“我是个懦夫,不过,小娅,谢谢你关心我,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他勉强扯动嘴角。 罗娅却绽开笑容,眼角眉梢绽放出光彩:“振中,你终于能笑了。走吧,回家吧,叔叔婶婶在等你吃饭呢。” 车上,陈振中随口问道:“明年我们都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令尊一直想让你出国留学,你一推再推,现在还想去英国吗?” 罗娅反问道:“你给我个建议吧,你说我去不去呢?” 陈振中说:“小娅,还是去吧,现在是多事之秋,需要人才各尽所能,你很聪明,应该好好利用青春年华做些正事才是。而且,到了那里,一定有许多优秀青年,肯定比我,比你在跳舞场里认识的那些公子王孙要好。” “停车!”车子猛然停下,罗娅走下车,看着远方苍茫的大地,陈振中摇摇头随着她走下去,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你又耍大小姐脾气了?” “我耍过几次大小姐脾气?每一次你都记得清清楚楚,谁没有难过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伤心的时候,生气的时候?”罗娅有点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你讨厌大家闺秀,我知道你只喜欢小家碧玉,她们就从来不会生气,永远顺从你吗?我是生在富贵家里,我确实有点任性,可我也在付出,我凭什么不能奢求回报,难道我不配得到爱吗?就算你不肯爱我,也不肯原谅我么?就算你恨我,也要为自己想啊,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开始新生活呢,就算你的新生活里没有我,就算是和别的女人一起,或者只有你自己!” 罗娅背影耸动,泣不成声,她感觉自己似乎有点无理取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怄气什么。 陈振中无言以答,他看着罗娅,她和沈月眉是同学,她们一样年轻美丽,一样青春活力,可是她们生来不同。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下九流,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一个一帆风顺,父慈母爱是男同学眼中的皇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另一个坎坷崎岖,饱尝人情冷乱和世道艰辛,一个依然绽放着青春的光彩,一个已经长埋地下。或许当初爱上沈月眉,是有怜悯和同情在里面,男人因怜生爱并不奇怪。只是现在,陈振中已死的心,再也无力去爱任何人。 陈振中喃喃说道:“小娅,沈月眉尸骨未寒,我是没有心情谈情说爱的,甚至我的雄心和抱负,都感觉苍白无力,不要把青春浪费在我身上了,真的不值得。” 那天,在陈振中的书房里,陈振中给沈月眉沏了一杯浓浓的热咖啡,她抱着咖啡杯,珍惜地喝着,样子和以前仿佛一模一样,不过是几年光阴,人的外貌不会有多少变化,只是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眸子,又增添了一些陈振中无法解读 内容。陈振中诉说着,其实他更想知道她这几年的情况,过的好不好,都经历过什么。 陈振中打开书柜,厚本的《资治通鉴》旁边,整齐地码着一摞报纸。沈月眉拿过那份《申报》,上面发表着陈振中对殖民剥削的痛恨。底下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摆放着《世界晚报》的副刊《夜光》,一期一期地连载着《京华故梦》。 当沈月眉进入东洋纱厂,接触到包身工惨不忍睹的生活时,原来陈振中已经义愤填膺地奋笔疾书批判殖民剥削。而令沈月眉感同身受的《京华故梦》,竟是出自陈振中之手。命运是多么巧合,又是多么会捉弄人,缘分曾眷顾他们,却匆匆弃他们而去。 书柜的底层是一个方形的盒子,沈月眉打开来看,都是演出票。 以前上学时,她酷爱表演加入了话剧社,每次演出都会发免费券给振中和宗洋。在每张演出票后面,陈振中都写了字,写了当时出演的剧目,还有自己的感受,还有对沈月眉表演的评价和鼓励的话语。 沈月眉默默地放回盒子,旁边是一摞本子,陈振中说:“那是日记。”沈月眉本来拿起一本,闻言又放回,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陈振中微微一笑,随手拿过一本,循着日记,仿佛乘坐逆行的列车回到过往的时光。 “呜——”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后,火车缓缓停下。 “母亲,母亲!”陈振中高兴地喊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开心过了,母亲一脸慈祥地看着儿子,儿子学问好又懂事孝顺,做母亲的欣慰极了。唯独一件事是做母亲的心事,此次便是为此事前来。 陈振中扶着母亲,孩子似的依偎在母亲身边,这一刻,或许只有亲情的温暖才能抚平痛失爱人的伤痛。 “妈,我帮您拿着。”陈振中说着,把母亲手中的行李接了过来,又问道,“爸爸怎么样,妹妹好吗,纱厂还好经营吗,听说奉天现在也有很多外国人在办纱厂了,中国人在自己地盘上反而吃亏,钱庄生意怎么样?” 母亲高兴地看着儿子,说道:“好,好,一切都好,就是你爸挂念着给你娶媳妇呢。” 陈振中刚刚因为亲情温暖的内心,伤口再度撕裂,他的微笑瞬间化为平静,面露失落之色。 第127章 催婚 晚上,叔叔在家设宴,为陈母接风洗尘,婶婶特意把罗娅叫来了。陈母对罗娅的印象好极了,她真是一个大家闺秀,人美不说,性情也好,修养学问皆不在话下。陈母说道:“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难怪振中信里总提到你。” 陈振中一脸诧异,罗娅也吃惊,宗洋旁若无人地做鬼脸,嘴里小声叽里咕噜道:“肯定又是爸和妈捣的鬼。” 吃完饭,罗娅和陈母闲聊一会儿,便要离开,陈母吩咐振中:“振中,快送罗小姐回去。” “哦。”振中懒懒地起身,罗娅说道,“伯母,没有关系的,我坐车回去就是了。” “等等,罗小姐,”陈母叫住罗娅,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绸手绢,打开来看,里面包裹着一块玉手镯,从质地与光泽看来,是玉中上品。陈母爱惜地又用白绸手绢包好,放在罗娅手里,说道,“罗小姐,初次见面,你收下这份礼物。” 罗娅连忙推辞:“不,伯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 陈母微笑着说:“长者送不可辞。” 罗娅不好再推辞,只得收下。陈母开心地笑了,岁月刻下的皱纹被心中的喜悦抹平:“你能收,只有你合适这玉,别人是不配戴的。” 她悄悄对罗娅说道,“这是我嫁到陈家时,陈家老太太送我的,现在我送给你。”说完对罗娅意味深长的一笑。 罗娅看着一脸漠然的陈振中,难以开怀,得到陈母的首肯虽然是好事,可最重要的,是他愿意。 陈振中见罗娅注视着他,便报以微笑。不知他是否知道这玉代表什么,罗娅心想。 送罗娅回来,还未走进屋里,振中远远便听到婶婶轻快的咯咯笑声:“嫂子,这两年振中可出息呢,学业出色,还在报纸上连载小说呢,他不但可以自己赚钱了,还有读者天天给他来信,报社里多的放不下,都运到家里来了。” 陈振中推门进去,看到母亲正戴着老花眼镜看儿子发表的文章,婶婶站在一旁。他回到自己房间,洗过澡之后,便一头栽倒床上睡去。他不知道,隔壁房间里,陈母戴着老花眼镜看着儿子讲的故事,她微蹙眉头,不懂儿子为什么要写一个这么悲伤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敲门声传来,陈振中在被窝中抬起顶着乱发的脑袋,原来是陈母。陈家因为老爷子比较刻板,向来生活规律,而陈振中近来越发自由,困了才睡,有时要写作读书到半夜,第二天自然起不来。 母亲把早餐放在他桌上,一边看着他吃,一边说道:“儿啊,你知道妈这次为什么来吗?” 陈振中吃着久违的母亲做的最美味的早餐,笑着说道,“当然是想儿子了。” “当然想,不过,妈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陈母说,“你叔叔写信给我们,说你和一位罗小姐很要好,他在信里把那罗小姐说得像天仙一样,多么美惠大方,多么有涵养有知识,多么聪明,家室也好,是难得的好女孩。我还不信,这样的女孩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这一见面,妈才知道你叔叔没有言过其实。” 陈振中猜测母亲为自己终身大事而来,他无奈地放下汤匙,说道:“妈,您,我们只是同学而已,哪里就谈到婚姻上来?” 陈母原以为万事俱备,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两边家室相当,门当户对,简直就是佳偶天成,没想到陈振中的态度和自己所想大相径庭。她不解,像罗娅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挑不出一丁点不好来,陈振中怎么还会不乐意呢? 陈母说道:“振中,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爸爸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了你了,底下妹妹也快要出嫁了,本来你父亲极力要你回奉天继承祖业,也在奉天为你物色门当户对的姑娘,然后你叔叔来信说了这罗小姐,放着罗小姐这样的人你都不娶,你还想娶谁?” 陈振中故意撒娇道:“妈,我谁都不娶,一辈子侍候您老人家。” “你又不是姑娘,嫁出去泼出去的水,你娶个回来一起侍候妈不就是了。” “娶了媳妇忘了娘嘛。” 陈母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振中,你和妈妈说个实话,你对罗小姐哪一点不满意?” 陈振中深感隔代如隔山,说道:“我,不是对她哪一点不满意,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子。” 母亲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当是多么大的事情呢,原来就是这个。想当年我嫁给你爹时,红盖头底下长什么样子你爹都不知道,不一样过了这么多年吗?” 陈振中摇头说:“妈,现在都民国了,都是自由恋爱,婚姻自由的。” 陈母叹气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想遇到一个心爱之人,哪里就那么容易,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难道都不结婚了不成?振中,母亲不是老古董,也见过那些自由恋爱的,很多结果还不如父母包办的好呢,等你结婚了你就知道了,结婚和恋爱不同,结婚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你还太年轻了。” “就算是吧,男人要先立业再成家,我还没毕业呢,我现在不想谈情说爱,更不想结婚。” 四月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沈月眉墓碑边的海棠开得格外繁荣,陈振中靠在海棠树下,透过海棠花看着明媚的阳光。 “振中——” 陈振中猛地起身,看到母亲拄着拐棍站在自己面前,一个佣人搀扶着她。母亲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沈月眉的墓碑,说道:“你不是去清华找朋友吗,我就感觉你不对劲,鬼鬼祟祟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阴森森的?” 想到母亲为他计划婚姻,陈振中索性和盘托出,母亲还比较通情达理,不像古板的父亲,陈振中看着沈月眉的墓碑,说道:“妈,我的小说,您看过了?” 陈母点点头,陈振中眼睛直直地看着墓碑上沈月眉的名字,说道:“那其实是我和她的故事。是我无能,如果我能带她离开,她就不会……死了。” 陈母想起那年陈振中回奉天,跟她说起过这个叫沈月眉的女孩,还有几张她的相片,都是女学生打扮,陈母一看喜欢的不得了,这姑娘长得乖巧恬静,振中说她柔顺善良很能持家,陈母觉得这女孩很符合自己挑选儿媳的标准。 陈母知道,那个女孩子为自己的儿子付出了很多,儿子为她伤怀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作为母亲,她首先是担心儿子,她忙不迭地抓住儿子双手,说道:“儿啊,不要让母亲跟着你操心了,妈年纪大了,以后你做事不要这么莽撞,你去救人,弄不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让妈还怎么活!妈说句话你别嫌不受用,莫说世道这么乱,就是太平盛世,仗着权势强抢民女的事情也多了去了,你又能奈何?你啊,平时斯斯文文的,小时候给你找武术老师那是看你身体太弱,真没想到,你这么理智的孩子还喜欢那些江湖侠义,还去结交那些江湖艺人,你——”陈母恨恨地顿着拐棍,说道,“你让妈怎么放心得下!” 陈振中真后悔说出实情,惹得母亲唠叨了这许久,还跟着瞎担心,看来人长大后,一定要对父母有所保留。 陈振中孝顺,说道:“我知道啦,妈,现在都过去了,以后我做事会三思而后行的。” 陈振中的许诺让陈母稍稍放心,于是感叹道:“那时候,听你说起沈月眉是那样好一个女孩子,我们也很中意。后来,你只字不提了,我们想着,年轻人吵吵闹闹也是有的,还以为你们闹了别扭分开了。”陈母猛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振中的手说道,“振中,你不会想不开吧!” “妈——”陈振中无奈地喊道,“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丢下您,那样不孝……” 陈母也觉得自己过于一惊一乍,她看着墓碑上“未婚妻沈月眉 奉天陈振中立”的字迹,感叹道:“可怜的姑娘,我们家里也不是那么看重门第,要不是遇人不淑,造化弄人,我现在恐怕都能抱上孙子了。” 她猛然惊觉,这样会勾起陈振中的伤感,于是转身对陈振中说道,“振中,妈能理解你,只是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他是个老顽固,铁了心要你尽快成家,为陈家传宗接代。” 她一见陈振中急头白脸想要争辩,马上说道,“这样吧,我回去就说你和罗小姐还在上学,先搪塞你父亲,可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到时候你准备怎么跟他交代呢?” 陈振中不语,陈母担忧道:“难道你准备为沈月眉冥婚,终身不娶不成?你就算终身不娶,你就对得起她了吗?” 陈母指着沈月眉的墓碑,儿子扭过头去,她看着儿子英俊而坚毅的侧脸,说道,“如果她真像故事里写的那样爱你,她在天上看着你孤身一人,就安心了?你怎么不为你的老父亲老母亲想一想呢,哪个母亲不盼着儿子娶妻生子,子孙满堂,好好过日子?” 陈母心想,陈振中现在年轻,难免重感情,等到他娶了罗娅,过上平淡而幸福的家庭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磕磕碰碰,享受有儿有女的家庭,就会忘记沈月眉的,就会觉得今日的他太年轻太单纯了。孩子不懂事,不能放任他去,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他和罗娅的事定下来。 陈振中扭过头来看着母亲,说道:“妈,不是我不想,而是,再也没人了,再也没人能让我像当初那样快乐,那么幸福。她离开以后,我感觉生活里好像连阳光都没有了。” 陈母知道儿子和他老子一样执拗,只得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半晌,陈振中搀扶着母亲,说道:“妈,起风了,咱们回吧。”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墓地中。 第128章 潜台词 陈振中和秋玲坐在武馆门前的台阶上,秋玲问道:“你母亲回去了?” 陈振中点点头。 沉默令秋玲尴尬,她急于打破这沉默,绞尽脑汁没话找话:“你很累的样子,是不是课业很重?” “不算很重,前一阵子无心学习,最近在补习,已经补得差不多了。” “那是不是经常半夜写小说,这样对身体不好。” 秋玲向来女侠风范,这样的温柔令陈振中感动之余有几分新奇,其实秋玲性情温和,难得侠义与温柔这两种极端的脾性可以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个人身上,陈振中轻轻摇头:“不是,小说已经写完了。” 秋玲忽然觉得,她虽然爱慕陈振中,可两人在一起似乎只能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陈振中和沈月眉在一起常常会聊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远远地站在校门边看着他们,那时的陈振中眉飞色舞,眼睛熠熠闪光,他们总说出一串外国人的名字,让秋玲想起自己在书上看到的一个词:口吐莲花。 她很羡慕沈月眉可以上学,她觉得那些女学生都,她形容不出来,反正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即使脱下制服,人群中也能认出来,她们讲话彬彬有礼,即使不说一些文词讲话也很动听,连走路似乎都比一般女孩子好看些,说完这些,沈月眉说,秋姐,你是说她们气质好么? 秋玲的思绪放飞了,如果她也能穿上女学生的制服多好,如果她也能坐在明亮的课堂里多好,可惜她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哥哥四处流浪,她自在惯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学校里的束缚。她忽然想到,当陈振中在灯下创作时,橘红色的灯光下,自己在床上熟睡,那场景会是多么温馨!不由地,几抹红霞飞上脸颊。 陈振中忍不住掏出自己的心事:“我家里催着我结婚,他们都觉得,我和罗娅很,合适。” 秋玲听了,心里不免难过,她知道自己配不起振中,一心只祝福他,她知道总有一天振中会娶别人,可这一天没到来,她还可以躲避,还可以经常见到陈振中。她愿意看到有人能让陈振中快乐幸福,却也希望自己可以给予他爱和幸福,更渴望他能回赠她一点点爱。可目前看来全都是奢望与幻想,振中从未有任何言辞与举动超越朋友的界限,秋玲的心微微疼着。 秋玲问道:“那你呢,你愿意和罗娅在一起吗?说实话,罗小姐和你确实很般配,对你也很好。” 陈振中看着远方,说道:“大家都劝我,你还年轻,等以后就懂了,结婚就是两个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罗娅非常合适,娶她做太太也很有面子。可我,我真的没准备好要结婚,我不愿去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情,对于罗娅,我充满愧疚,我希望她可以幸福,希望有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以,给她幸福。” 秋玲说道:“可能你的父母说的是对的,他们毕竟经历过,比我们懂,你娶了罗娅,生几个孩子,每天忙着生意,过上新的生活……” “那我也不会忘了沈月眉。”陈振中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都要我忘了沈月眉,小学同学有些尚且记得,更何况我爱了七年的人,别说现在我没办法忘掉,就算我老了,又怎么可能忘记那么重要的人?” 秋玲不再说话了,她知道,思念早晚会被时间冲淡,只是此刻的陈振中,困于执念中,别人说的话听不进去。她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的,是一成不变的。 陈振中终会改变,他会渐渐把爱情看淡,把婚姻与事业看重,他会越来越现实,因为生活本来就是现实的,他会娶妻生子,他说的没错,他刻骨铭心地爱过沈月眉,就算退出他的生活,他也无法遗忘,而自己呢,当他整颗心扑到家庭与事业上去时,恐怕不会记得今日台阶上的对话,未必记得她这个人了。 “同学们,跟我来,过来这边的草地上,对,就在那束花前,我们来拍一张完美的毕业照!”摄像师指挥着大家站好,一群戴着学士帽穿着学士服的大学生们站在国立北京大学门前合影留念,罗娅站在陈振中身边,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合照”。 梁焕新的未婚妻路冰和陈振中他们是一届,隔系如隔山,他们根本不认识。梁焕新领着未婚妻走过来,对陈振中说道:“振中,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陈振中说:“其实做什么都行,可以出国留学,也可以谋个职位,或者继续写我的文章,还没有具体打算。” 梁焕新说道:“不打紧,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才,做什么都可以,我原还想推荐你进我们报社呢。” 陈振中不确定自己以后具体做什么,但是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副业,那就是像鲁迅先生一样用笔来唤醒国人觉悟,他喜欢抨击世道唤醒众生的感觉,自古圣者度人,陈振中不敢自称圣者,没有普度众生的本领,但是如果可以通过他的努力,让某些人觉醒,挣脱封建和被剥削的枷锁,成为强者,哪怕只有几个,也是一种成功。 陈振中问道:“你说原想是什么意思?” 梁焕新看看在远处拍照留念的未婚妻,说道:“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家母来信了,希望我回上海去工作,已经帮我联系好了《申报》。正好,路冰家是苏州的,也近一些。” 陈振中作揖道:“恭喜你双喜临门。”他很羡慕梁焕新,他算不得英俊聪明的人才,路冰也算不得才貌双全的闺秀,可是他们能享受平凡人的幸福,这是陈振中和沈月眉一直渴望而求之不得的。 梁焕新说道:“振中,你听说过杨熠航先生吗?他是辛亥革命的志士,曾经是《申报》的副主编还有主笔,你记得你那篇锋芒毕露的文章吧,批判殖民统治的那篇,如果不是他,是不可能在报上刊登的。他现在在苏州做开业律师,还发表一些自由评论,非常正直的一个人,人品很值得敬仰,他看过你的《京华故梦》,很是赞赏,杨先生非常注重培养青年,如果有了他的推荐,你个人的才华自不必说,在《申报》谋个职位应该不成问题,怎么样,想不想去闯荡一下大上海滩?” 陈振中心里一动,他是心气高的人,即便不出国,也该去上海这种大码头闯荡一番。若是从前,会担忧母亲牵挂,难以潇洒,不过这一次正好可以躲避家里逼婚嘛!他看了一眼远处正兴高采烈照相的罗娅,她全然不知他此刻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傍晚时分,思虑再三,陈振中忐忑地出门,雇了一辆黄包车,向着罗府而去。 “辞行?你要去哪里?”罗娅脸色刷地苍白了,她猛然站起来,及地的长裙刷拉一阵响。 陈振中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头说:“上海。” “你在那边有亲戚,朋友?” “和梁焕新一起去,去《申报》工作。” “他不是给你写了推荐信去《京华日报》吗,《申报》和《京华日报》有什么不同吗?” 陈振中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无言以答,他的沉默告诉了罗娅答案。前几日,陈振中的婶婶兴奋地告诉罗娅,陈家老爷子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尽快回去商议与罗娅的婚事。罗娅想着,陈振中没有经历过家庭生活,如果他们真的共同生活一段时间,谁能肯定他不会喜欢自己呢,这是一次机会啊。 罗娅只觉得整个身子一沉,眼前的一切都晦暗了,她看着不敢抬头看她的陈振中,半晌无话,她的自尊心被陈振中狠狠敲碎了,她到底是多么不好,他宁肯怀念一个已故的人也不愿意踏踏实实去生活,自己努力了那么久,他依然不为所动,他是铁石心肠吗? 罗娅清晰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受伤,她颤声说道:“你的潜台词我懂了,请回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陈振中终于抬起头,他看着罗娅,轻声说道:“小娅,不是你不好,是我真的,没有准备好,要结婚。” 罗娅忍住眼眶中的泪珠,问道:“最后一个问题,陈振中,你是没有准备好和我结婚,还是没有准备好结婚?” 第129章 心碎出国的罗小姐 陈振中说:“我不知道。” “你走!求你了,你走!”罗娅扭过头去,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滚!” 千言万语,无力成句,陈振中只能苍白地道一声,保重,起身离开。 不待陈振中离去,罗娅已匆匆跑开,上楼梯时,脚从拖鞋里抢了出来,白缎子拖鞋开了线,她把鞋甩到一边,赤脚冲到母亲卧房里,伏在母亲膝盖上大哭起来,母亲惊慌地不知所措,罗娅虽然娇生惯养,但一向很独立,长大后几乎再没哭过。 陈振中此刻刚刚走出屋门,带着愧疚与失落站在门前,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他的心狠狠地猛跳了几下,来不及思考,便转身回到客厅中。 他听到罗娅悲恸的声音自一个房间里传来:“妈,我不要呆在北平了,我要走,我要走的远远的,爸爸不是想让我出国留学吗,他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求求你跟爸爸说说,让他送我出国吧!” 陈振中默默地离去,他心里无比难受,他确信,罗娅不是自己爱的那种类型,可这一刻,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动摇他,和一个人结婚共度一生真的有那么难吗,生活,不就是过日子吗? 陈振中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他不开灯,坐在椅子上,眼前全是和罗娅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前他只这样回忆过沈月眉: 每次接送沈月眉时,都能看到她和沈月眉相伴出来,其实,罗娅和沈月眉不过是普通朋友,罗娅是想多看看他吧。 他经常从沈月眉嘴里听到罗娅,罗娅学习好,家室好,人也好,还经常帮助她,沈月眉说起罗娅时,不免憧憬与羡慕,还有一种隐忧,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第六感。为此,陈振中刻意与罗娅保持距离。 想来,这么久以来,罗娅一直在自己身边,看着他为沈月眉牵肠挂肚。在他最伤心的时候,是罗娅陪伴他度过的,他真心地感激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他的生活只会更加地不堪! 这些年来,罗娅虽然换过许多男朋友,或许,她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他。可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上海,他不想再动摇了。 陈振中擅自决定去上海的事情,不只是陈老爷很不满,叔叔婶婶也颇有微词,他们此后和罗家的关系不那么亲密了,好在没有影响到叔叔的仕途,罗娅不希望个人关系和政治牵连,罗总长也不愿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中来,否则,陈振中更要自责良久。他迫不及待要离开北平,在这里,他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他愧对的人太多了。 他远远地目送罗娅和父母道别,目送罗娅的妈妈在码头洒泪,罗娅倒是潇洒地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挥挥手登上了远航的游轮。 昔日的朋友一一告别,有的远渡重阳继续求学,剩下的多留在北平谋了职位,即将南下上海的陈振中油然而生一种曲终人散的悲凉。 离开北平的前一天,陈振中一人重游北平,宗洋说要陪他去,他拒绝了。 陈振中走过天桥,艺馨茶楼已经关张,正在收拾板凳的伙计告诉他,这里已经卖给了别人。 陈振中来到自己的母校,北京三中,他站在窗户外,看着那些青涩的面庞,耳边不绝于耳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有谁可知,当年,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扒着教室的窗户偷偷听课。几个男孩子好奇地打量他,陈振中转身离去。 来今雨轩中,已经过了海棠的花季,陈振中找到一颗海棠树,静静地靠在树干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斑驳的树影中,陈振中看到那个女孩单薄的背影,她回头对他莞尔一笑。 陈振中躺在草地上微笑了,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一朵无名但美丽的黄色小花上。 梁焕新包了一个包厢,在头等车厢,三个人乘坐火车开始了南下上海之旅。 一路上,陈振中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夜幕降临,窗外的一切渐次模糊,他英俊的侧脸,渐渐清晰地印在车窗上。他满脑子都是沈月眉和罗娅,都是和她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两个女人,他都辜负了,他把一个送进地狱,另一个送出国门。 火车在夜色中咕咚咕咚地疾驰着,陈振中看着车窗外的一片黑暗愈加模糊,渐渐阖上疲乏的双眼。 陈振中停下诉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他忽然回忆起,大上海的街头巷尾,曾经那些似曾相识的背影,或许真的就是沈月眉。 还记得罗娅初来上海投奔他时,他们一起去鸿翔百货购置生活用品。罗娅一头扎进时装服饰中,兴奋不已,不时指给陈振中国外最新款的衣服样式,陈振中勉强应付,目光流转之间,于层层叠叠的服装和川流不息的人流中,看到一个穿着米黄色格子旗袍的姑娘,那背影像极了沈月眉。她稍稍侧脸,陈振中顿觉浑身血液凝固,那只是一转瞬,朦胧的侧脸看不真切,陈振中心跳地快要挣脱躯体的束缚,他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个米黄色旗袍的女人离去。 上海滩繁华的街道上,尽是神色匆匆的行人和疾驰而过的黄包车,而米黄色的旗袍,就像一场梦,一个幻象,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陈振中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秋日正午的阳光依然有几分刺眼,陈振中忽然觉得头晕,转身见到罗娅,她娇嗔道:“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扔下我就跑了,也不怕我丢了?” 陈振中心不在焉,罗娅见他面色苍白,便一再追问,陈振中只推脱累了,说想回去休息。 那晚,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怎么都想不起那个背影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看花了眼。刚刚得知沈月眉的死讯时,他难以接受,明明知道沈月眉真的离开了,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固执地说,报纸未必是真的,沈月眉还会回来的。他知道,是他不接受现实,他经常在街上看到沈月眉的背影,他追上去,如同故事里讲的那样,那人回眸,她不是沈月眉。 还有一次,在百乐门门前,他和罗娅、梁焕新跳舞出来后,在拥挤的人群中,几个穿金戴银的贵妇走过,这时,几个脏兮兮的身上披着报纸的小叫花子挤上前来,拽着贵妇的裙裾,乞讨一点吃的。几个贵妇纷纷哄苍蝇一样驱赶这些小叫花子,她们的狗对着小叫花子吠个不停,小叫花子们只好躲开。 这时,过来两个女人,她们不像那些贵妇那样穿金戴银,气质很典雅,她们打开手袋给每个小叫花子分了些钱,小叫花们一叠声地感谢,忙不迭地去买烧饼吃,其中一个头发稀少的小叫花子三两口就吃掉一个烧饼,噎到直翻白眼。陈振中站在路对面,看着这一幕,看呆了,善良的他同情那些流浪却无人收容的孩子们,而那个女子的背影似乎击中了他的内心深处。 他对梁焕新说:“那个女人好像沈月眉。” 梁焕新吃惊地看看陈振中,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振中,是你看花眼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在留白似的安静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传来,两人还未做出反应,梁焕新夫妇已经说笑着走了进来。 梁焕新夫妇看到沈月眉,愣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人影从他们背后旋出来,刚开口叫了一声振中,见到沈月眉,手中的包猛然掉在地上。 陈振中慢慢走上前,说道:“小娅,她是眉儿,她还活着。” 罗娅难以置信地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她看着沈月眉的眼睛,终于确信她是活的,才迟缓地把眼神聚焦到陈振中脸上。梁焕新是知道陈振中与沈月眉的故事的,听闻此言,也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神秘的女人。 陈振中有几分不安地在屋外徘徊着,刚刚罗娅引着沈月眉进了自己的卧室,说有话要单独对她说,他看得出罗娅眼底的震惊和不加掩埋的失落,却猜不出罗娅要对沈月眉说什么。 “你们,你和振中,不是一起出国留学了吗?”沈月眉问道。 “振中没有出国留学,”罗娅似乎很诧异,她端起桌上的水杯,说道,“只有我自己,只是,还没有学成,我便回来了。” 那天,陈振中正在家里写作,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钟表滴滴答答周而复始的转动着。他已经离不开写作,他爱上了用文字来表达内心的感情,他是一个正义感泛滥的人,通过文字可以宣泄自己对政府和时局的不满,表达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 敲门声传来,陈振中放下手中的自来水笔。 门外的女孩子半侧着身,侧脸若隐若现,陈振中只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正午三刻的阳光下扑闪着,她带着红色的圆帽,面纱朦胧地遮住一双漂亮的凤眼。 陈振中还未做出反应,女孩扭过头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半含委屈地凝视着他,陈振中惊讶地一声惊呼都哽在喉咙里。 “小娅,你不是去英国留学了吗?这才几个月,怎么回来了?” 罗娅向来直率,对自己奔放的热情,向来不会用女孩子的羞涩来遮掩,她深深凝视陈振中的双眸,说道:“在那里,我没有归属感,我才明白,我的家,家人,还有我爱的人,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我不想再离开他们,我不想漂在异国他乡,像个孤魂野鬼。” 第130章 真相(上) 罗娅回来的那天中午,梁焕新的未婚妻路冰和罗娅一起在厨房里忙碌,路冰做了中餐,罗娅做了西餐。梁焕新搓着手说,这下真是中西合璧了,四个人吃得其乐融融。 梁焕新一边夹起一块糖醋小排,正待放进嘴里,忽然说道:“罗娅,罗——娅,这个名字我好熟悉啊,冰,”他转头问未婚妻,“我们之前见过密斯罗吗?” 罗娅一听也怔住了,路冰看看罗娅,说道:“今天我是第一次见密斯罗。” 梁焕新固执地说:“我不会记错的,密斯罗的相貌我很陌生,但这个名字一定听过。我记性很好的。” 路冰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记性好?那是谁前几日追着我问自己的白西服去了哪里,我明明之前早早告诉你送去洗了。” 梁焕新不服,正待要辩驳几句,罗娅说道:“这个名字稀松平常,梁先生见多识广,采访过那么多人,听过类似的名字也不足为奇。梁先生,密斯路,我想在上海住一阵子,不知我若住那两间空屋子,会不会打扰两位?” 梁焕新还在冥思苦想,罗娅这个名字,他实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名字并不特别,可他总有一种特别的印象,现在的他如同看到一个面善的演员,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曾经演过的角色。 路冰见梁焕新正自发呆,热情地对罗娅说道:“没关系,随便住,怎么会打扰呢,我们都喜欢人多热闹的。不过,听说从前有一个秀才赶考时住过这里,接连落第,后来发了疯病死了。所以,这屋子再也没人住,好像是怕倒霉,密斯罗不介怀吗?” 罗娅耳朵听着路冰的话,只拿眼睛不住地看陈振中,看到振中表示赞同的笑容,心里顿时敞亮起来,爽朗地说道:“咱们都受过文明教育的,哪里介意这些?再说,我又不巴望升官发财,怕什么?” 沈月眉听着罗娅的诉说,内心疑惑不已,你和陈振中不是在北平时就登报订婚了么?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关于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她不情愿如此,她宁愿这里面有什么误解,否则那个人就太有心机太会隐藏了。 罗娅喝了一口水,嘴唇不再干涩,喉咙处却依然哽咽堵塞,她对沈月眉说道:“在英国时,我很不适应,那时候我特别想家,也想振中,我发现自己依然不死心,于是我想回上海,我想尝试最后一次。” 这些年来,看到陈振中心心念念只有沈月眉,罗娅不是不伤心,不是不想死心,拼命付出却得不到想要的回报时,也几次三番发誓,再也不为陈振中动情。周围的追求者,不乏比陈振中优秀者,比陈振中对她好的,她感动却难以珍惜别人对她的付出,这才懂得,易地而处,陈振中对自己亦是感动却不会珍惜的吧。 罗娅说:“有时候,我宁愿我们彼此恨着对方,好歹势均力敌,可我不愿意那么做,我不愿意振中真的恨我。那年,我确实觉得,这是天赐良机,我提出,我帮助他救你出来,我的条件是振中要和我在一起一年。我想,或许振中不够了解我,我不是他想象的娇小姐,我也会改变会付出,如果一年以后,他依然不爱我,我至少努力过了,我们也曾经在一起过,即便痛苦,我也没有遗憾了。” “所以你发表了订婚声明?”沈月眉终于掏出了内心蓄积已久的疑问。 “我没有,”罗娅摇头,“我不会要求他娶我的,他心不甘情不愿,我不想那么,低贱地求他。当时,秋玲劝我不要这么做,她说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不会提出任何条件,会无私的帮助他们。我心里想的是,秋玲爱得太低微,简直低到尘埃里,无非是觉得自己配不起振中。我不一样,我自认配得起他,我鼓起所有勇气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我要放手一搏拼尽全力。我告诉秋玲,就算是我自私吧,可世事无常,就算没有人阻挠,振中和沈月眉也未必能终成眷属。你们相识的时候尚且年少,你们之间或许只是一种朦胧的少年情愫,如果你们冲破艰难险阻,证明你们的爱无坚不摧,如果你们经得起柴米油盐的磕磕碰碰,证明你们的爱并非空中楼阁,我会愿赌服输地退出。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想救你,可还没有打通好关系,报上便传来你的死讯,看到振中那么痛苦,我也很悔恨。” 沈月眉问道:“那,那份报纸,是怎么回事?” “报纸,什么报纸?”罗娅惊讶地看着沈月眉。 “当时我看到报上发布了你和振中的订婚启事。” 罗娅惊讶地张大了嘴,自然流露的差异,毫无半分伪装,沈月眉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夜色快要降临时,沈月眉起身离开,陈振中和她一起在弄堂里走,听着高跟鞋踩在青石地板上清脆的声音,看着两人被月光拉长的剪影,身畔是吴侬软语的家长里短,是不绝于耳的麻将声声,是各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是孩子们欢乐的笑声,陈振中抬头看天空,月朗星稀,他终于掏出了内心的疑问:“眉儿,没想到我们都在上海,却错过了这么久,你,过得好么?” 沈月眉回头看他,陈振中的眸子还和以前一样,看向她的目光柔和而热切,她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嘴角略僵硬地笑笑,点点头,说道:“挺好的。” 陈振中连忙问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离开北平来到上海的,那份报纸,说你逃亡路上遇难的报纸,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看着他眼中的焦灼与热切,她的心痛到难以呼吸,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出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尽管她的声音不甚清晰,语言也几乎没有逻辑,陈振中的大脑还是飞速地组装出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他感觉自己的身子,一半搁在冰凉的海水里,一半正在接受烈火的炙烤,他不知自己何时双手紧紧握住沈月眉的肩膀,他不想遮掩自己是多么的失望,多么的难过:“你说,是韩——景轩,吴传庆的副官,他带你离开的?” 沈月眉感觉无颜面对陈振中,虽然两人的分开是造化弄人,是命运的捉弄,可她感觉自己亏欠了他,一直以来,她把陈振中当做没有勇气的懦夫,原来是她错怪了他。 看着沈月眉点点头,陈振中连忙问道:“你,嫁给他了?” 沈月眉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剧烈地点头,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想呼唤陈振中的名字,却几次张口都无法成声。陈振中感觉自己正在坠落悬崖,她结婚了,她结婚了…… “他对你好吗?你过得好吗?”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振中发现自己正紧紧拥抱着沈月眉。在和沈月眉重逢的那一刻,他就想上前紧紧拥抱她,否则这仿佛又是一场梦。 沈月眉靠在久违的温暖怀抱里,闻着陈振中身上那曾经熟悉的令她心安的味道,他还和以前一样,那样温厚善良,唯一不同的是曾经的青涩已经成熟。沈月眉从不曾奢望自己还能拥有这一刻的静好岁月,想起这些年来两人受的苦,想起现在自己和韩景轩复杂的境况,她知道这次重逢终究是一次流星的碰撞,此后,她和陈振中还要回归各自的轨道,她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挽留只能任由指缝间溜走。 “振中,”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陈振中抱着她,在月光下流泪,“我过得很好,当时为了报恩嫁给了他,他对我很好。” 夜色下,陈振中坐在二楼的窗口上看着远方,路灯下,黄包车上的沈月眉,一路回眸,两人就这样对望着,渐行渐远。 没料到,三年时间,已经沧海桑田,沈月眉嫁为人妇,而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等待。陈振中痛心疾首,曾经失去的多么想好好珍惜。 罗娅轻轻推开屋门,想给陈振中送点心和牛奶,只看到振中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呆呆地凝视窗外,华灯初上的马路上,沈月眉不断回眸的背影,尽收眼底。 原来他们三人还都在原地,罗娅转了一圈,始终觉得没人可以取代振中,才明白,他不爱自己自己也爱他。而沈月眉在陈振中心中,同样无人可取代。 “振中,罗娅,我终于想起来了!”梁焕新的高腔大嗓传来,紧接着门被粗暴地推开,正自沉思的罗娅吓得手里盘子差点掉在地上,连失魂落魄的陈振中都吃惊地回身看着梁焕新,不知他要说什么。 梁焕新坐在陈振中身边,一拍大腿,急不可耐地说道:“难怪我一直觉得你和罗娅的名字耳熟呢,当听到韩景轩这个名字时,我才终于想起来。那时候我在北平,还没有去《世界晚报》,在《京华日报》供职。有一天,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人我熟识,是我中学时的朋友,另一个长得不错,算得上英俊,我不认识他,朋友向我介绍,说他叫韩景轩,是他的好朋友。我那位朋友找出第二天要出的报纸,要我伪造一份,其他的都不变,只是把报纸上的订婚启事修改成陈振中和罗娅。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要伪造一份报纸,而且他们只要一份。朋友当时说,这两个人是他的同学,家里不同意她们的婚事,不得已出此下策,逼着家里认同。我一听,原来是为了婚姻自由,也不算是做坏事,况且是我的朋友带来的人,我也没有多想。” 陈振中和罗娅听得目瞪口呆,陈振中回身,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太凉的缘故,陈振中感觉全身都在战栗,他低头沉吟道:“我知道了,自始到终,都是一场戏,我和小娅的订婚,还有报道眉儿亡故的报纸,都是那个韩景轩一手策划的,他是处心积虑要得到沈月眉。” 陈振中的心撕裂般地疼痛起来,沈月眉说自己过得很好,说韩景轩对自己很好,他能相信她么? 第131章 真相(中) “夫人您回来了。”门口值班的卫兵恭恭敬敬地说道。沈月眉心不在焉地答应一声,却见到有一个陌生的男子,正和卫兵纠缠不休。卫兵不耐烦地说道:“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这里没有叫沈月眉的。” 那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很憨厚的样子,他挠挠头,说道:“我是按照信上的地址找来的,就是这里,没错呀。” 沈月眉一到上海就改了名字为“沈小冬”,在这里,除了韩景轩、母亲和好朋友,很少有人知道沈月眉这个名字。叶丹只知道她小名叫眉,这会儿,这个陌生的男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心下一惊,于是快步走上前,问道:“你是谁,你找沈月眉什么事?”前尘往事勾起,她害怕这个人和吴将军有关。 男人疑惑地看着她,捏着一个信封,说道:“我有一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沈月眉姑娘。” 沈月眉说:“我也姓沈,沈月眉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你把信交给我吧,我会转交给她的。” 男人犹豫半响,嗫嚅着不肯,沈月眉说:“怎么,你信不过我?什么信这么重要?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那男人长得很忠厚,眼睛很善良,看上去是个老实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吴将军派来的人。他想了想,说道:“我是从连云市来的,这封信,是受人之托。” 连云市?沈月眉更加一头雾水,自己根本没去过连云市,和这个陌生的男人有什么瓜葛呢? 沈月眉低头的间隙,看到那男人手里拿的信笺上,娟秀的瘦金体写着“杨玉璧”三个字,顿时明白了,心下几分惊喜,稍稍冲淡了今日的震惊和心痛,“你是玉璧的什么人?” 男人说:“我是她的丈夫。” 男人随着沈月眉穿过石子路,走进这座豪华的府邸,踩着软绵绵的地毯,坐在软绵绵的沙发里,刚一落座,便有美丽的丫头微笑着端来茶水,茶叶在杯里云卷云舒,莫说喝一口,闻上去都沁人心脾。 “我这是到了皇宫吧。”男人抱着茶杯说道。 沈月眉笑笑,说道:“大哥,玉璧近来怎么样,她好吗,她好久没给我写信了,我写的信她也不回……” 提到玉璧,男人的面色沉重下来,放下茶杯,低着头把头摇了几摇,说道:“不太好。” “怎么了?”沈月眉连忙紧张地问道。 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她病了,难受的很,医生说可能是,癌症。我从来没听过这种病,从来没听过。医生说,根本没得治,活着还,受罪。”男人说着眼眶就红了。 沈月眉眼圈也红了,她起身到了卧室,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来,交给那个男人,那男人抹了一下眼睛,推辞道:“不,不,夫人,我不是来要钱的,治病的钱我们有,只是这病真的是没得治,医生都没办法了,让我们把人接回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这次来,是给沈月眉姑娘送一封信,这是玉璧的一个心愿,她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沈姑娘。” 沈月眉擦擦眼睛,说道:“我就是沈月眉,只是现在用了别的名字,玉璧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曾经,曾经在一个吴姓人家做姨太太?” 男人怔怔地看着她,半晌,说道:“没错,是你。玉璧还有一句话,一定要我亲口告诉你,她说,这件事她憋在心里很久了,想起来就愧疚,她希望我能找到你,替她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不然她死也不安心,她说,她不敢乞求,可还是希望你能原谅她。” 沈月眉诧异道:“原谅?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 “她说都在信里。”男人说着把那封信交给沈月眉。 沈月眉疑惑地打开: “月眉妹妹,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是一个濒死之人,身体上的痛苦每日折磨着我,安好时,我眷恋这个世界,虽然它没有我们希冀的那样美好,可我依然舍不得离去。 随着人之将死,很多往事浮上心头,我每日都面对着内心深处的忏悔,我心里始终有你的声音,在拷问我的灵魂。 这种忏悔一直都有,我们出逃南下时我便忏悔,后来,你来信告诉我,你和韩景轩结婚了,看着你们的照片,你笑得那么勉强,我想你或许不幸福,忏悔便变本加厉,现在,病痛折磨我的身体,罪孽折磨我的心灵。 看到你和韩景轩的结婚照,其实,早在我们一起逃亡时,我便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那时候,我不但没有阻拦,还推波助澜。 这几年,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平静快乐的时光。我似乎注定是命薄之人,过好日子时,我总对丈夫说,我觉得我不配有这样的命,我觉得我会很快失去这一切,丈夫笑着说,读太多书的女人真是要不得,你以后不要天天看什么红楼梦。果不其然,刚刚过上快乐的生活,老天便要来剥夺我的生命了。 有过一段安稳现世,这样死去我并不遗憾,唯有幼子牵挂,丈夫再三宽慰我,孩子长大前他不会再娶,以免后母对他不好,堂姐姐夫也承诺一定当成自己的儿子去抚育,我心下虽然牵挂,倒也放心释然了。 孩子的爸爸是个实在过日子的好人,他没有太多文化,识字不多,不能理解我为什么看《红楼梦》看得潸然泪下,可对我一如既往地好。生病时,我常常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们坐在树下,我教他识字,那时候的阳光是那么温暖,生活是那么美好。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对我好,遇到他真是我前半生苦难换来的福祉,可惜我无福继续拥有。 这几年,几次想写信给你,因为结婚生子,因为帮忙照顾生意,因为家庭琐事,因为卧病在床,而屡次搁浅。后来搬了家,不知你是否给我写过信,若有也无法收到了。 其实,我不敢给你写信,我害怕得知你过得不好。 生病后,我经常做噩梦,午夜梦回,你对我哭诉你过得不好,然后打开窗户在我面前跳了下去,我看着你坠落,然后呼叫着惊醒。 我必须告诉你那年的真相,我们逃走的真相。 是我帮忙韩景轩欺骗你陈振中变了心,是我帮忙韩景轩带你南下上海。 我是韩景轩的密探,我帮忙他监视你,确保带走你的人是他而不是陈振中。有一天,韩景轩忽然找到了我,他说他爱上了你,他要带你走,要我帮忙。我不肯,他说,就算你不帮忙,有我在,陈振中也休想带她离开,而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会带你一起走,以后的生活你不必担心,我都会为你安排好,我说到做到。他还说,我毕竟是张大帅眼前的红人,能力自然比陈振中强得多。你只有这两个选择,再也没有第三个。一,我帮你们,大家一起逃走,二,我不帮你们,大家玉石俱焚。 我真的很想离开,而我知道,陈振中确实没有能力让我离开吴府,连救出你都要依靠罗娅,更何况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知道吴传庆,那些事情我难以启齿,我恨毒了这个只会折磨女人的禽兽。我想要个孩子,我一直特别喜欢孩子。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没有了别的选择。 他没有食言,他带我离开了,带我来到连云市投奔亲戚,并给了我很多钱生活,如果不是他,我真的无法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 为了让你对陈振中死心,韩景轩要你以为他软弱变心抛弃了你。驻扎在北京时,我说帮你出去打听陈振中的消息,我找到陈振中,那时罗娅以婚姻要挟陈振中作为救你的条件,我告诉她,得知你要和罗娅订婚,沈月眉很伤心,她现在过得非常不好,我说,你应该向她道歉,应该安慰她。陈振中于是给你写了一张字条:眉儿,原谅我,我也是情非得已,望你体谅。 其实那张字条后面还有一行字——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不管你的,你千万不要丧失希望。我拿到后,便用消字水让后面那句话消失了。然后,我把字条交给你,韩景轩伪造了一份罗娅和陈振中订婚的报纸给你,我们这一唱一和,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里。 月眉妹妹,对不起,你的命运就这样被别人摆弄,我助纣为虐,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问你过得好不好,或许这场病是对我的惩罚,我用我的幸福去换取你与陈振中在一起。我现在只希望,因果轮回,若果真有阴间,我愿以一切形式去赎罪,若能用我今生来世所有的痛苦,换取你的幸福,我亦愿意。 有罪之人:玉璧” 字迹有几分扭曲,还有些许的泪渍,可以看出,在写这封信时,玉璧的身体和心灵都承受着煎熬。 “夫人,夫人。”男人轻声唤了许久,沈月眉才回过神来。 沈月眉颤抖着双手,慢慢把千斤重的信纸放下,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嘶哑着声音问道:“玉璧,还能,活多久?” 男人一脸悲怆:“医生让我们准备后事了,说最多半年,孩子还那么小,真可怜……夫人,我不知道玉璧做错了什么,她一直念叨着对不起你,但是我了解她,如果她不是个善良的人,我是不会娶她的。如果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您知道吗,我想着她快离开了,我舍不得,能多陪她一刻钟也是好的。我对她保证,以后一定把这封信给您送来,可她执意不肯,她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来送信,才放得下心。” 第132章 真相(下) 说到病重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这个七尺男儿的眼角淌下一滴泪。沈月眉点点头,她平静安稳地生活了这么久,这一天,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像平地上的大爆炸,她的心依然余震不断。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信已经送到了,对不起,我想休息一下。” ***起来,说道:“打扰太久了,我也该回去了。” 沈月眉吩咐下人送男人出去,男人走到门口时,沈月眉从窗前回眸,说道:“大哥,回去你转告玉璧,就说我生活得很好,让她放心。” 男人离开后,沈月眉锁上房门,她躲在浴室的角落里,在流水的冲刷声中,没人能听到她的失声痛哭。 原来,陈振中没有辜负她,这一切不过是韩景轩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虽然韩景轩待她很好,可他这样处心积虑地欺骗她,她难以接受。当时的情况,吴传庆作战失利,在卢家兄妹的帮助下,陈振中未必不能救她出来。 韩景轩比吴传庆聪明得多,他要一个女人的身体,也要一个女人的心,他知道,让这个女人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遗忘前一段感情,他要让沈月眉对陈振中彻底死心。他没有那么傻,如果他杀了陈振中,只会让沈月眉恨他。 然而,一切因果都有轮回。陈振中的“懦弱”和“变心”,让沈月眉痛彻心扉,她害怕付出一切却得到冰冷的背叛与抛弃。面对韩景轩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她怎么敢再奉上曾经那颗赤子之心倾其所有去爱?在韩景轩扼杀了沈月眉对陈振中的爱时,其实也扼杀了她爱上自己的希望。 她想大声质问韩景轩,她原先只知道他多情放纵,却不曾想过这样工于心计,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手段,他让她瞧不起,让她感觉陌生,让她寒了心。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信任可言了,还要怎么共同生活下去? 沈月眉渐渐冷静下来,过去的事情,无法重来,可是未来,她感到迷茫。她起身洗了一把脸,狂风把卧室的窗户吹开,她感觉周身冷得冰寒彻骨,她站在窗口,外面的天空黑得深不见底,雨点开始慌乱地砸下来。沈月眉关好窗户,也懒怠开灯,坐在摇椅里看着外面愈渐苍茫的夜色。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床头桌上的合照中,韩景轩笑得那么开心,真像一个纯净青涩的少年,谁能想到他有多深的城府?她看着那张相片,她和他认识有四五年了,做夫妻也有两年了,同床共枕,吵架拌嘴,却从来不曾了解真实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怎么也看不透他看似单纯的外表下水有多深。 沈月眉担忧韩景轩会不会知道陈振中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回来后,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欺骗算计自己的人,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沈月眉接连几天都没睡好,面容憔悴的她一直闭门不出,还好韩景轩不在家,不必伪装。夜深人静的夜晚,她眨着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一遍遍回想那天见到陈振中的情景,回想每一个细节,回想他的眉眼,他的轮廓。 到第三天,沈月眉终于出门前往古玩店,她想要工作,她要占住脑子,不然感觉要疯了,可是打开账簿,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沈月眉都认识,可大脑似乎失去了运转能力,忘却了计算功能。老夏抽着旱烟走过来,和伙计说着什么,沈月眉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走进店里的客人,那是一位英俊的年轻人,穿着灰长袍,脖子里系着白色的围巾,短发梳地一丝不苟,笑容如窗外的阳光一样温和。老夏过去招呼客人:“您想看点什么,玉器还是瓷器?” 沈月眉和陈振中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古玩中,在尽头处不可避免地相遇,陈振中见四下无人,轻声笑道:“眉儿,原来你在这里,我前前后后路过这家店三四次,却从来不曾进来。” 沈月眉笑了,阳光从陈振中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洒在两人身上,看到他,沈月眉不安的心渐渐平静,心头的阴霾也似乎被阳光驱散。 她带着这些天来第一次出现的笑容回到家里,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灯光下球球拱着小鼻尖,垫着小腿走过来,轻轻在她腿上蹭着,她抱起球球,正要走向梳妆台,目光触到镜中的反光,忽然浑身猛地一激灵。 屋里似乎有别人,她下意识地回头。 椅子的靠背高高的,挡住了人的视线,旁边伸出一只手,在一旁的茶几上端起一杯红酒。 沈月眉惊叫一声,差点把球球扔到地上。 韩景轩从椅子后面站起来,端着酒杯来到她面前,沈月眉看着他,昨日他来电话说要后日才能回得来,今晚便出现在这里,她还没想好要怎样应付他,在得知了那些惊天秘密之后,她如何能自若地应对他?每日的电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 沈月眉看着他,只感觉恍若隔世,这个人,她从未曾了解过,沈月眉诧异道:“你,你,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韩景轩见沈月眉并未被自己准备的“惊喜”打动,疑惑地看着她,说道:“你,你,你,怎么讲话还结巴了?” 调停一结束,韩景轩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要回家,晚上的舞会也不参加了,张少帅感觉这不像爱玩的时髦青年的风格,一个年纪较长的军官说道:“年轻人还新鲜呢,等再过个三年五载,能在家里找到他就不容易了。” 韩景轩感觉沈月眉似乎有点不对劲,他没有多问,只是摸摸她的头发,说:“我提前回来才能检查你在家里乖不乖。”他说着拉开一个抽屉看了看,说,“不错,没有小白脸。” 沈月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瞬间几乎要崩溃,恨不能大声质问他当年的事情,理智很快让她冷静下来,她不能提起,现在她还没有把握韩景轩会作何反应,会不会对陈振中不利。韩景轩爱开玩笑她是知道的,他或许并不知道陈振中在上海,不知道他们已经见面,已经拆穿了他全部的阴谋,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沈月眉于是努力挤出笑容,说道:“你又开玩笑了,小白脸能藏在这么小的抽屉里?” 夜色无声地流淌着,韩景轩搂着沈月眉,呼吸地很均匀。这真像一幅美丽的油画,可这不是一幅静态的画,画中的女子,此刻内心波涛汹涌,此刻对于她来说,是同床异梦。 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实在看不懂他。如此单纯的外表,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个懵懂的小男生呢。女人缘那么好的他,为何要为她这样一个残花败柳大费周折机关算尽,真的是爱上了她,爱到如此疯狂,还是他本性就如此疯狂?他不是爱玩吗,征服女人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玩不过的游戏了吧。 沈月眉暗暗叹了口气,爱他爱的死去活来的钱海露易人美等人,他无情抛弃,不爱他的女人,他却偏偏要占有。沈月眉很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韩景轩眨眨眼睛,醒过来,沈月眉吓了一跳,他嬉笑着说:“看得这么专注,这么深情,我都被你的眼神烫醒了。” 沈月眉轻声说道:“我到现在都觉得不了解你。” 韩景轩看看她,说道:“你不难了解,可你的心事不容易了解,比如这一刻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我回来你不开心,我就不知道了。” 沈月眉连忙辩解:“你回来我没有不开心,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韩景轩笑笑,他平日交际的人,很多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对于沈月眉这种喜怒哀乐尽在眼眸中的人,是不难看透的。舟车劳顿,他已经困倦了,只是打着哈欠拍拍她的头,说道:“小傻瓜,快睡吧。” “你爱我吗?”沈月眉忽然问道,韩景轩睁开眼睛,看着月光中沈月眉亮晶晶的眼眸。女人都很傻,明明知道男人的答案信不过,依然一遍遍求证。可沈月眉此时的眼神,似乎不是那种傻气的求证,她的眼神中亦没有期许,更多的,竟然是一种疑惑。是的,沈月眉疑惑,如果花花公子韩景轩处心积虑地要得到她,那是不是爱她,那种爱是不是可以长久,她只是疑惑。 韩景轩无法揣摩沈月眉的内心活动,他的心温热起来,不再计较今日他提前回家遭遇到沈月眉的“冷遇”,正常情况下他该深情地说:爱。 韩景轩笑笑,说道:“眉儿,我们都结婚了,老夫老妻的,我可不愿像你们女人一样酸溜溜的。再说了,把爱挂在嘴边的人未必天长地久,等你老了,自然能得到答案。” 这一晚,沈月眉睡得朦朦胧胧,曾经韩景轩的怀抱温暖过她,现在却无法安心停泊,他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是奢谈。想要恨他,却也恨不起来,沈月眉叹口气,她知道,韩景轩只是想得到她,终究还不到歹毒的地步,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做掉陈振中永绝后患,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起床时,沈月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吃早饭时,便觉没有什么胃口。人一头晕就容易恶心,她没多想可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第133章 跟我走吧 韩景轩帮她掖了掖被角,说道:“不舒服就再睡会儿吧。”他摸摸她的脸,起身穿上外衣,说道,“对了,那两个《申报》的编辑,之前找我的两个人,我还没见过呢。那个杨朔,我很有兴趣。” 沈月眉手里的水杯差点掉下去,她的心猛地跳了几跳,说道:“你怎么对杨朔这么有兴趣?” 韩景轩一边蹬上靴子,一边笑道:“他的文章我很喜欢,我喜欢他辛辣的文笔,我喜欢敢说真话的人。”他坐在沈月眉床边,轻轻捏捏她的耳朵说道,“其实我是一个误入军界的文人。” 韩景轩确实对杨朔有兴趣,他写的文章不矫揉造作,有真情实感,思想深刻,字里行间,不动声色,都在批判政府黑暗,宣传爱国主义。韩景轩的立场决定了他不便抒发自己泛滥的正义感,他喜欢新文学,喜欢这种文人,杨朔也不是他登门拜谒的第一个文人。 沈月眉知道,事情如果被动发展下去会更加糟糕,自己必须主动干预,于是,她努力镇定住自己,说道:“哦,是那个梁,梁什么新吧。你不在时,他来过了,是你的秘书接待的,他不过是来道谢的,没有什么事情。” 韩景轩说:“梁焕新不是作者,我知道他们的来意,我更关注杨朔这个人,想和他好好聊聊,说不定我们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呢。” 如果他不是故意试探沈月眉的话,那真的太啼笑皆非了。韩景轩说自己和陈振中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同情者。 沈月眉说:“你刚回来,休息几天再去不迟。” 韩景轩笑笑说道:“不急,我还有很多事情呢,这种闲情雅致,须等闲暇时候方可,最近几天怕是不得闲。” 韩景轩离开后,沈月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这几天要想办法通知梁焕新,要陈振中暂且避一避,她想起刚刚和韩景轩四目相对,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干净又满含阳光,让人看不透眼睛背后藏着多深的水。沈月眉不由得疑神疑鬼,韩景轩屡次提及杨朔一事,会不会是已经知道杨朔就是陈振中,故意给自己设下圈套,等着她上当,迫不及待去找梁陈二人,他在后尾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月眉感到压抑,她讨厌这样互相试探,讨厌这样伪装,感觉刚才强颜欢笑嘴角几乎僵硬,她恨不能和他大吵一架,即使她处于下风,也要把心里的不满统统宣泄出来。 沈月眉来到古玩店,她一边佯装张望着行人,一边盘算着去报社找一趟梁焕新,托他转告陈振中暂时离开上海避一避,等韩景轩对杨朔的好奇心过去再说。这时,沈月眉的余光捕捉到街对面,一位穿着灰白色长袍的男子,他的长袍和头发随风飞舞,他的笑容和身后的阳光一样明媚。 “先生里面请。”伙计在门口招呼道。 陈振中径直走过货架,在拐角的僻静角落等待沈月眉,沈月眉不便马上跟过去,正好伙计送来新到的文玩,她便借口拿到后面去。 陈振中背靠在货架上,端详着手中的玉,沈月眉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瓷器,背对着陈振中,轻声说道:“他想见你,他喜欢你写的文章。” 陈振中诧异地微微回头,只听沈月眉继续说道:“我的直觉他应该还不知道你就是陈振中,但是如果他知道了,我总感觉,不妥。你看你最近能不能暂时离开上海,或者找朋友帮忙假装成杨朔,反正只是一个笔名。” 陈振中许久不曾开口讲话,沈月眉紧张地等待着,似乎空气也骤然缩紧,不知过了多久,陈振中闷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他?” 沈月眉愣住了,没想到陈振中忽然如此问,她说道:“我不想你有麻烦。” 沈月眉似乎听到了陈振中的冷笑声:“你知道那份我和罗娅订婚的报纸是他伪造的事情吧?” 沈月眉没有做声,她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曾想过此事竟与梁焕新有关,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呀。陈振中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我为什么要躲,当初是他玩弄心计横刀夺爱,你应该质问他!” 沈月眉环顾四周,怕陈振中压抑不住的声音被别人听到,还好此时店里仅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伙计在招呼着,老夏早不知猫到哪个角落研究自己的古籍去了。沈月眉压低声音,皱紧了眉头说道:“振中,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讲道理的。” 陈振中回过身看着沈月眉,她的背影如此动人,却如此单薄,令人心疼。这么多年来,她单薄的小肩膀肩负了太多太多,他多想为她分忧解难,为她分担一些,让她可以如初见时那般无忧无虑单纯快乐。 看着沈月眉的背影,陈振中多想拥抱她,眼前的人是他死而复生的爱人,是他唯一愿意共度一生的人,是给他的生命带来阳光和幸福的人,他不去想这些年来她是不是变了,是不是还是当初的那个她,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便知道,他依然爱着她,全心全意。 陈振中走过去,站在沈月眉身边,看着那美丽精致但脆弱的青花瓷,说道:“眉儿,我真的担心你,韩景轩的风流韵事我早有耳闻,他能保证不变心吗?他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能信任他吗?他这样的人品,你放心把一辈子托付给他吗?” 沈月眉回眸看了陈振中一眼,他一脸忧虑,沈月眉笑了笑,说道:“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他确实做过一些事,算不得好事,但是对我真的还是不错的。”沈月眉轻叹一口气,“哪有完美的人呀,甚至好人和坏人真的有分界线吗?” 陈振中心疼地看着沈月眉,是不是经历过吴传庆那样的变态之后,但凡对她表现出一点点善意的人,她都感激并且报答。 “我常常想,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前一段时间,还没遇到你之前,人们觉得我的生活好极了,我在《申报》谋一份薪水还不错的职位,身边有罗娅这样的人,可很多时候感觉心里有一块空缺——” 沈月眉闭上眼睛,在内心说道,振中,别说,不要说出来。 “我还是想出国留学呀,我想结识剑桥的天才和怪人,我想泛舟康桥边,我想领略欧洲的文化。” 沈月眉睁开眼睛,内心咯噔一沉,他终究要走了吗?她的内心,苦涩开始蔓延,迟到了三年的订婚出国,是不是终究要兑现了? 陈振中把一份报纸递给沈月眉,说道:“眉儿,还记得当初的梦想吗?这是留学生考试的报刊,要不要试一试,哪怕暂时不出去先考一考也好。至于我,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近期会离开上海回家一趟,许久未曾回家探望双亲了,希望能把韩景轩的事情避过去。” 还好,他暂时不会出国,沈月眉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只要他在上海,哪怕见不到,沈月眉也觉得莫名其妙地心安。 沈月眉紧紧捏着那份报纸,她抬头看看陈振中,想要表达感激他的理解与配合,却觉得太生分了,她踌躇着低下头,忽然听到陈振中低声说道:“眉儿,跟我走吧。” 沈月眉大吃一惊,这话虽然就在两人嘴边,但是面对眼下的境况,貌似谁也不会说出口。陈振中也不知道这话是如何脱口而出的,仿佛就是那么一个瞬间,一个不曾出现过的瞬间,仿佛不曾经过大脑,已然传到沈月眉的耳朵里。 在短暂的震惊与错愕之后,陈振中平静下来,他的内心如湖面一般一览无余,他说道:“我们一起离开上海吧,回奉天,去国外留学,我们从长计议。” 他看着沈月眉,很紧张,他怕沈月眉拒绝他,他急切地说道:“我对你,不是旧情复燃,而是依然如旧,是未曾改变!” 沈月眉抬头看着陈振中,看着他双眸中自然流露的热忱与真诚,他们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人与物,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沈月眉只感觉温暖从心间流淌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终于听到了这句话,死了也值了。沧海桑田,他们的爱或许曾经搁浅,这一刻却重新燃烧起来,经历过那么多的两人更加成熟,更加懂得珍惜。 沈月眉猛地回过神来,看看周围琳琅满目的古玩,她想起了自己的境况,她结婚了,她的丈夫有着莫大的权力,她逃不掉的,也配不上陈振中,沈月眉轻轻摇头:“我这辈子,是逃不过这个劫数了,就这样吧,振中。”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她心里没有底,能够全身而退成功逃脱韩景轩的“魔掌”,这些年来,她经历过绝望和痛苦,虽然心里一直有希望,也习惯了做最坏的打算。因此,渐渐少了几分年少时的勇气,多了些顾虑与踌躇,和一种不敢打破现状的安逸,这似乎是一种软弱的自我保护。 第134章 怀孕了? 而沈月眉的重新出现,却激起了陈振中的激情和希望,他眼神炽热地看着沈月眉,说道:“眉儿,你受过新式教育,你是新式女子,你应该勇敢地去追求你的自由,你的爱情!” 沈月眉不敢跟陈振中离开,除了忌惮韩景轩的势力,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一道屏障。沈月眉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她说道:“那些追求爱情和自由的新式女子,是多么纯洁,多么单纯,她们的心,和身体,都一尘未染呢。” 陈振中看着沈月眉眼中的泪花,说道:“你的身子被别人占去,那是你身不由己,你的心呢?” 陈振中说着拉过沈月眉的手,沈月眉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沈月眉只感到陈振中的心口热烈地跳跃着,她的心脏也开始砰砰地跳动起来,陈振中呼出的热气在她身边,她感觉每个字都是滚烫的:“你的心,是否还在这里?” 沈月眉抬头看着陈振中,看着他炽热而充满期待的双眼,被他的热情感染,双颊烧得火红,不知不觉已经轻声地脱口而出:“在。” 陈振中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他本就长得干净,笑起来更纯净,而这一刻是他笑得最最干净纯真的时候,像无邪的婴儿一般。沈月眉不由呆住了,炽热的感情燃烧到顶点时,她猛然清醒了。她是个有夫之妇,她不该留恋一个欺骗了她的丈夫,她应该决绝地走掉,头也不回。她痛恨自己心软,她能感受到韩景轩不择手段得到她背后的用心,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确实非常好,这件事有没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呢?沈月眉头痛欲裂。 “振中,我现在心里特别乱,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 陈振中看向沈月眉的眼神略显失落,不过,他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等你的答复。” 看着陈振中转身而去的背影,看着他衣角下摆随风飘动的洒脱,沈月眉好想再抱一抱他。她的手无意识地放进衣袋里,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鸡心形的红色戒指盒,那对戒指,曾经陈振中气愤地遗弃在草坪上,一个刻着“振”字,一个刻着“眉”字。是自己昨晚翻出来的。 沈月眉摸着衣袋里的戒指,她不想再辜负陈振中的用心,可真的要作别现在已经习惯的生活,逃出韩景轩苦心为她打造的这一方天地,她还缺乏决绝的勇气。 陈振中索性从《申报》辞职,请了长假回奉天,即便母亲催婚父亲严厉,这世上却是再也没有比家更令人安心的所在了。陈振中在家安享天伦之际,韩景轩却是忙得昏天暗地,每天一摊子事,拜访文人雅客之事,便不再提起。 为了逃避眼前的烦恼,沈月眉把心思放在留学考试上,她只想找件事情做,也想试试自己究竟行不行。没想到,韩景轩看到报纸之后大发雷霆,那天,离开韩府之际沈月眉并没有想清楚,陈振中留下了家里的地址给她,她先买了到连云市的票,想先去看看玉璧,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她不怪她,愿她安眠。再考虑要不要继续北上去投奔陈振中。 韩景轩只当沈月眉是一时孩子气,受了委屈离家出走,沈月眉却诧异地发现,韩景轩真的未曾派人监视她的行踪,当韩景轩深思熟虑表示愿意陪沈月眉出国的时候,沈月眉泣不成声。三年的感情,即便他做错过许多事,要她彻底放下也需要时间。 大家渐渐放松警惕,觉得韩景轩应该已经忘记杨朔的事情了,陈振中返回上海,依然没能等到沈月眉的决定,他在学校谋了一个教职,等待着沈月眉。有时,站在门口看到街对面衣袂飘飘的陈振中,看着他风中的笑容,沈月眉的心隐隐作痛,她越来越受到莫大的压力,不忍心再辜负陈振中。当她面对韩景轩宠溺的眼神时,她无法对陈振中说出,我跟你走。当她面对陈振中守望的身影时,她无法对他说出,振中,走吧,别再等我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静悄悄地流逝着,陈振中的心愈发失落,等待似乎成了一种固执与惯性。谁也不曾想过,韩景轩竟是压倒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到底来找杨朔了,他找到《申报》报社,得知杨朔已辞职,现和梁焕新住在一处,打听得梁焕新的住处,他便前来拜访了。事已至此,沈月眉若再不决断,陈振中早晚要暴露在韩景轩的视线中。 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沈月眉倚靠在窗边,看着第一抹霞光跃出地平线,收回纷繁的回忆思绪,她钻回温暖的被窝里,看着睡梦中的韩景轩,他长长的睫毛覆盖在脸上,呼吸非常均匀,他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毫无吴传庆身上的恶俗臭气,沈月眉看着他白皙的脸庞,在内心向他告别。 韩景轩,我准备离开了,等你从南京回来的时候,我便不在这里了,我会留一封信给你,把一切详细告诉你,我真的没有勇气当面质问你,和你在一起三年了,我依然拿不准你知道陈振中的存在后会作何反应,我不想向你隐瞒,可我更不想冒险。你嫖过娼打过我还设计促成我们的婚姻,但是你又送我上学带我认识新朋友给了我全新的生活,我们算是两不亏欠了吧。我会记得你的好。再见。 陈振中家的客厅里,五个人正襟危坐,陈振中和罗娅神情严肃,梁焕新和路冰这两个局外人,也都眉头紧蹙。 梁焕新说:“密斯沈,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不必如此偷偷摸摸的,而是通过正当途径解决?”大家目光齐刷刷地向他看来——“比如,离婚?”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胜算不大。” 陈振中说:“焕新,不要天真了,官字两张口,道理是讲不通的。” 梁焕新看了一眼陈振中,说道:“我说的离婚不是说韩景轩想离婚,而是……” 大家把目光重新聚集到梁焕新身上,连一直沉默不置一词的罗娅也看向他。 大家屏息等待,梁焕新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说道:“我昨晚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振中,你以前也在报社做事,自然懂得政局,内部帮派林立,不断争斗。沈姑娘,你毕竟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年,是否有一些他的把柄在手中,或者一些不利于他的舆论。韩景轩曾经大刀阔斧地改革,一定得罪过政客、商人或者黑帮大亨,如果你有什么把柄或者舆论,这些人可能趁机兴风作浪逼他下野,宦海浮沉其实很正常,更何况现在战时,两边的人都在争民心所向。韩景轩哪怕出一点小问题,就好比后院着火,他的上级一定不满,对你则是有利的。” 四个人都听得愣住了,沈月眉沉思片刻,连连摇头,说道:“他不常和我说起这些事的,再说,我就算要离婚,也不一定非要弄得他身败名裂啊。如果真的做的这么绝,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谁知道他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月眉看了一眼陈振中,陈振中默默地低下头,他知道,虽然沈月眉没有说,他知道她还念及韩景轩待她的好,不忍心做出釜底抽薪之举。陈振中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沈月眉是太善良了,她维护韩景轩不禁令他心里不是很舒服。她总说韩景轩待她不错,甚至说他并不知道两人相处的细节,他心里很是窝火,他只是想不明白,一个欺骗玩弄她于股掌之中的人,何以产生如此羁绊的感情。 沈月眉紧张地看着陈振中苍白的脸色,紧抿的唇线,心知他不悦,促局不安地绞着手绢,想着该如何化解。罗娅看了两人一眼,心知肚明,说道:“焕新,难得你脑子活泛,另辟蹊径,不过这计策细细思来,确实算不得上乘。韩景轩在上海毕竟是有势力的,振中和沈月眉是没势力的,自古民与官斗,想来千难万险亦难以成功,这个办法太冒险了,绝非不成功便成仁,如果韩景轩报复,只怕我们在座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陈振中感激地看了一眼罗娅,感谢她出来解围,罗娅却并未以眼神回应他,她的内心五味陈杂。在座所有人,或许只有她是真正理解韩景轩举动的。她理解那种欲爱不能的苦楚,她何尝不曾动心思如何得到陈振中的心,哪怕不是那么光明的举动。她甚至曾经想过破坏陈振中和沈月眉的计划,是的,她可以偷偷地通知韩景轩,或者给韩景轩一点暗示,只是,她没有勇气去承担陈振中刻骨的恨,想想那次逃跑失败时,陈振中红着眼睛乍着头发,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质问她是否在这件事中起到了作用,念及此,罗娅便觉心寒。 陈振中此刻却跃跃欲试,眼中跳动着明亮的色彩:“我还是觉得逃跑是最合适的,”他故作轻松地说道,“虽然屡战屡败,我们毕竟有丰富的逃跑经验。现在,韩景轩去了南京,这正是最好的时机,我们不要再商量其他的办法了,还是好好商量下路线和具体的事宜吧。” 看着四人共商大计,罗娅闭上眼睛,一直以来,她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她始终逃避的现实,她一直以来的梦想,被无情地击碎了。尝试拥有,尝试放弃,越靠近自己的内心,心就越荒凉,终于彻底冷了。 兵贵神速,他们决定明日便买票离开。明天一早,沈月眉像平常一样出门,带上母亲,除了钱别的尽量不要带,免得惹人生疑。到时候,他们先在梁焕新家里碰头,然后陈振中和沈月眉母女一起坐火车去奉天。韩景轩的势力范围是无论如何到不了奉天的。确定了路线和方案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边喝茶边吃点心。 沈月眉正吃着蛋黄莲蓉馅的糕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想起韩景轩常常下班后刻意绕路去买自己最爱吃的点心和蛋糕。她忽然感觉一阵头晕恶心袭来,最近常常恶心干呕,只是她心事重重无暇关注身体上微小的不舒适,以为只是吃得不舒服而已。 沈月眉冲进洗漱间里大吐特吐,陈振中赶忙走过去为她敲背,问道:“眉儿,怎么了,吃什么不舒服吗?” 沈月眉某根神经猛地触动了一下,她的心忽然冰冷下来,她不是无知的小女孩了。 这个月本该来的例假迟迟没有来,而且她一直恶心呕吐,陈振中只觉得沈月眉的手冰冷,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 第135章 我有那么好吗 路冰陪着她去一家德国人开的私人医院检查,沈月眉满脸忧虑,她是喜欢小孩子的,可如果是的话,他太淘气了,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路冰感觉似乎有人一直鬼鬼祟祟地跟着她们,她频频回头,提醒沈月眉,沈月眉慌乱地回头,触到一个尖利的目光,那双小眼睛在帽檐下像一柄利刃,沈月眉见到这双闪着寒光的小眼睛和满脸的络腮胡子,她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难道是韩景轩派人来跟踪她? 她和路冰快步跑了起来,她们不敢回头看,但是总感觉那人似乎紧紧追随在后,像追赶羚羊的狮子。沈月眉希望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她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几乎魂飞魄散。 那人朝着她们飞速跑过来,沈月眉吓得愣住了,只见一张凶横的脸越来越靠近自己。 紧接着,她手中的包被生硬而飞速地抢走。 沈月眉惊魂未定,反而轻松下来,抚着胸口,喘息渐渐平复,原来是抢包的。 这时,响起了警哨声,这些警察,除了吃饭喝酒欺负平头百姓,难得还出来抓小偷,几个警察提着警棍迎面赶来,那人身手很矫健,几下子就打倒了那几个警察,又来了一拨警察,费了好大劲才将此人制服。被打的警察气急败坏地抄起警棍对着那人劈头盖脸打下去,那人被打得满脸血污,竟然一声不吭。虽然他是个强盗,但见到警察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野蛮的殴打,沈月眉都快看不下去了。 警察把包递给沈月眉,说道:“太太,是不是您的包?” 沈月眉点点头。 “您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那警察对她很是客气。 沈月眉此时并不关心这个,打开包看了看,说:“什么都没少。” 警察押走了那人,那络腮胡子还不住地扭头看向她们,那目光之寒令路冰打颤,似乎不是他抢了她们的包,而是她们杀了他全家一般。沈月眉无暇顾及这个强盗,拉着路冰向着那家私人医院走去。路冰受到惊吓,一路上一直警觉地频频回头。 坐在百叶窗下,沈月眉紧张地等待医生的宣判,她心里猜测十之八九是怀孕了,却多么期待是那十分之一,希望医生告诉她,只是最近忧劳过甚,休养即可。 金发碧眼的德国医生推了推眼镜,摸摸自己的卷发,用不流利的中文说道:“恭喜你,太太,你怀孕四十多天了。”然后故作幽默地说道,“根据我多年的经验,猜测,很可能是男孩,你们中国人不是喜欢男孩子嘛,总之,恭喜恭喜。” 沈月眉懵了,她来不及品味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之情。命运那,真是捉弄人。之前她多么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若是早早有了孩子,现在即便重逢陈振中也无济于事了。她厌恶选择,命运却一次次逼迫她在鱼与熊掌之间取舍。这世间难有完美,老天爷似乎很喜欢看着这些红尘中人做艰难的抉择。 她必须二选一,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和欺骗她的韩景轩共同生活下去,还是打掉孩子和陈振中离开,和心爱的人浪迹天涯呢? 沈月眉抚摸着肚皮,事已至此,箭在弦上,她没有退路了吧,眼泪流下来,她舍不得,艰难地咽下唾沫开口道:“医生,如果,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医生抬头用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她的声音太小了,医生只知道她在说话,却没有听清楚,沈月眉注视着面前这个白皮肤的大鼻子,注视着他深陷的眼睛,说道:“假如我不要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医生玩转手中的自来水笔,半晌不说话,他把疑惑的目光对准沈月眉,又对准路冰,毕竟见多识广,他很快恢复常态,说道:“我们可以为你动手术堕胎,在德国,有些女人就这样做。不过,女士,”医生严肃地说道,“我有义务提醒你,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万一手术不成功,有可能你再也不能生育了。” 沈月眉心头一震,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不能生育的代价太大。她轻轻抚摸腹部,这是个小孽种,他见证了他母亲经历的不幸,见证了他的母亲是怎样一直受人胁迫,被别人摆弄自己的命运。她受够了爱别离求不得之苦,对自由的渴望一直以来像血液一样贯流全身,她不要再受人摆布了,带着这个孩子,她如何踏上追求自由与幸福的道路?可母性激烈地对抗着,她心疼那可怜的孩子,她抚摸着肚子,孩子,你在里面好吗? 沈月眉抬头问医生:“医生,这种手术,你做过多少次,你有信心吗?” 医生摊开两只大手,说道:“我有八成胜算,不过,那二成会落在谁身上,这真的不好说,你们中国有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路冰紧紧捏着沈月眉的手,说道:“沈妹妹,你别冲动,我们再从长计议。”她只感觉沈月眉的手冰凉。 沈月眉咬着嘴唇,医生看着她那样子,说道:“我们需要家属签字,太太,如果你的亲人不来签字,我们是不会做这个手术的,对不起,这是规定。” 这时,门被打开了,阳光从门框照进来,沈月眉愣住了,只见周身镀着金光的陈振中走进来,她还没反应过来,那英俊的眉目已近在咫尺之间,陈振中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楼道里。 “眉儿,”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我又不傻,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忍不住跟过来。” 沈月眉怔楞地看着他,只听得他继续说道:“我不是圣人,可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我可以做到同时照顾你们两个。我曾经失去过你,再不想经历一次,一点风险都不想承担!我真怕你会留下来,更怕你会伤害自己。眉儿,你相信我吗,你相信我对你承诺的是可以做到的吗?”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地安定下来,是的了,这就是自己一直在找寻的,停泊的港湾,她摸着衣袋里的戒指,这一刻终于痛下决心,其实,答案早就有了,不是吗? 陈振中一脸急切的样子,像个大孩子,高大的德国医生忍不住抓着卷发走上前来,说道:“女士,你走吧,我不会为你动这个手术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再也没见过一个这样好的男人了。” 沈月眉回头看看医生,又看看陈振中,她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她大哭起来:“振中啊,我嫁过人了,身子让别人占去了,我误解你,我以为你软弱,我带着别人的孩子,你为何……振中,我欠你太多了,怎么办?你怎么这么轴,我有那么好吗?” 陈振中的心扉被猛烈地撞击着,无所谓了,之前对韩景轩的妒忌,还有那一点小心思,都无所谓了,他相信自己,他同情所有受苦的人,他是接受过进步思想的青年,他会像爱沈月眉一样爱她的孩子,只要是她的孩子,他无条件的爱他。 陈振中紧紧抱住沈月眉,说道:“眉儿,我在乎的只有你,只有你,你的出身家事历史都没关系,这个孩子,他跟你是一起的,我都在乎。这么多年了,多么不容易,那时候以为你死了,你知道我每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珍惜你,只珍惜你这个人,我不允许你再有任何闪失,你要是在乎我,就不要让我为你担惊受怕了,好吗?眉儿,我们明天就走,到了奉天,把孩子生下来,我会照顾你们母子的,相信我。” 沈月眉紧紧抱住陈振中,受多少苦都是值得的,抱着她的这个男人,怀抱太温暖太有力,她不再担心和害怕,她终究没有爱错人,她内心无比坚定,她要跟他一起走天涯,再不分离。 陈振中松开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道:“眉儿,我们去买票吧,然后一起回家。” 沈月眉点头,她紧紧握住陈振中的手,两人携手相伴向着外面走去,阳光从圆拱形的门洞里照射进来,一片金光里,他们的背影像两只飞舞的蝴蝶。 沈月眉坐在陈振中的房间里等他归来。此刻,她不再心神不宁,她摸摸自己的腹部,不由得微微笑了,她也曾想过,就算万不得已,她一个人也要把这孩子养大,陪伴在他身边,做一个好妈妈。 陈振中很快就回来了,他托熟人买了头等车厢,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钟的,先到北平,再坐车去奉天。沈月眉轻抚着车票上的“北平”,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意味着太多太多,有美好,有痛苦,有欢乐,有悲伤。陈振中嘱咐她道:“明天下午两点钟,你来我这里,我煮了一大锅白水煮蛋,还烙了烧饼,我们路上吃,你只带点钱,别的不必带。” 沈月眉点点头,“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该回去了。” 陈振中知道,只要这次成功了,以后他们可以长久地在一起,这一刻却依然依依不舍,或许他和沈月眉这一路走来太过艰辛,所以格外珍惜彼此拥有的每一个瞬间,珍惜彼此给予的温暖与快乐。 谁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于情路艰辛的二人来说,长相厮守是内心最自然而深切的愿景。 第136章 离开上海 陈振中敲敲门,他很想和罗娅道个别,好好聊一聊。 “小娅,小娅。”陈振中敲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他伸手轻轻推门,发现门是虚掩的。 陈振中推开门,桌上烛台下压着一封信。 “振中: 振中,我走了,这一次,至少此刻,我真的决定彻底放下你了。以前我没有办法想象,怎么可能会有一天,我不再爱你,那样我的生活是多么苍白。我宁肯为你痛苦,也不愿意不痛不痒的活着,我从未细细品读《红楼梦》,今天我才明白,轮回多少次,黛玉宁愿三生三世泣血而亡,也不愿浑浑噩噩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 但是忽然之间,当看到你再次牵起沈月眉的手,当看到你看向她时的眼神,那么深情,与看向我时的无动于衷截然不同,我决定彻底放下了。我没有理由怨你,我和你一样明白爱不能勉强,可内心就是怨。我承认我高傲,我一向自视颇高,一直希冀当你足够了解我之后,总会爱上我,虽然我知道,爱是不可以勉强的,就像我难以爱上别人,却始终不甘心,始终心存期待与希望。 三个女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爱你,我佩服秋玲姐那样无私的付出,那样默默的守护,可清高的我认为那是因为她自视卑微,才只敢观望,而我不同,从一开始我便竭尽全力要和你在一起。我努力去争取过,也因累了中途放弃过,我疯狂过,也做错过,折腾了这么久,终于觉得可以放下了。 振中,我真的累了,爱一个人,太过痛苦。爱从来无法理性,我明明知道你爱沈月眉不爱我,却无法因为了然真相就可以舍弃痛苦,我做不到如此洒脱。心痛的滋味,你让我明白了彻底。我乏了,我想找个港湾停靠。这许多年,你真的教会了我许多,却独独没有给我我最想要的。 振中,这一次,我是真心地祝福你和沈月眉幸福。只是,自私如我,恳求你,在你们幸福时,回望那些曾经守候过你们幸福的人。希望彼时,你还能记得秋姐曾为你们奋不顾身地默默付出,还能记得今日我断情伤心而去。振中,你无错,这本是命运与缘分,人生自有太多无奈,我却奢求你能记得,在这世上,你还亏欠别人的一份幸福,那是她视若珍宝的梦想。 望君安好。 罗娅具” 陈振中心中一阵悲恸,他没有理智地狂奔而去,直奔火车站。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黑皮火车孤单地静止在铁轨上,不远处的站台长椅上,很多人依依话别。人来人往中,他看到罗娅的背影。她一直都那么高贵,他从未觉得她像今日这样孤单无助,她的背影从未如此单薄过。她带着深红圆边帽子,陈振中只见到她的耳后沿着帽檐系着带子,手帕遮挡着侧脸,肩膀耸动着。任是陌生人,看到这美丽的姑娘哭得这么伤心,也不忍无动于衷吧。 陈振中走过去,轻声呼唤:“小娅,小娅。” 她似乎没有听到,陈振中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她这才缓缓回过头。 陈振中猛地直起身子,她不是罗娅。 陈振中赶紧道歉,这时,汽笛响起,陈振中觉得脑袋里空白一片,只在人群中机械地寻找着。 火车缓缓开动了,流逝的光影中,陈振中猛然发现,罗娅站在车窗边,她戴着一顶蓝色圆帽,穿着一件蓝色的风衣,这是她最美的时刻,比当年那个独立的女学生,那个艳冠群芳的舞池皇后,都要美。 罗娅对他微微一笑,轻轻招手道别,陈振中也伸手向她挥舞道别。 火车渐渐加速,罗娅的身影渐渐模糊远去,可她的笑容一直在陈振中眼前萦绕。 陈振中相信,这一次,罗娅真的放下了他,这么多年来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心随境迁,起起伏伏,此刻,她或许怨恨他,或许很委屈,但已经坦然接受了现实。多年以来,无论陈振中遭遇到什么,当他转身时,总能看到罗娅的倩影,她一直守护在他身边,他不是不珍惜,只是始终无法令罗娅走进自己的内心。他一直祈盼有一天罗娅能放下他,能觅得幸福,这一刻,陈振中顿觉释然,可这释然中却夹杂失落,等到她离开了自己,那些自己不曾关注的岁月,罗娅陪伴他的岁月,反而在心头清晰起来。 陈振中纵然伤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还有重要的人在等他。罗娅说得对,爱没有对错,也没有公平不公平,或许正因为此,爱从来不是一件理性的事情。 那一夜,沈月眉看着窗外皎洁的圆月,不能入眠。她希望这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夜。钟表滴滴答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去,沈月眉打量着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她摸着深红色的丝滑的床单,看着床头桌上的相框里,她和韩景轩笑得那么甜蜜,那一刻这甜蜜也是真心的吧。 不远处靠着书柜是一张小小的办公桌,韩景轩有时会在这里办公,她常常去给他做一份宵夜来,然后找一本书靠在床头看,困倦了便睡,常常她看着书,便发现韩景轩的目光自办公桌游离到她身上。很多个夜晚,韩景轩的书桌上点着那盏橘黄色的台灯,那柔和的光线让她睡得无比安心。 阳台上,她经常坐在摇椅里,看看书,然后看看外面的那片花圃还有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沐浴着阳光,品着茶或者红酒,享受属于自己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时,也会和韩景轩在这里吃饭或者下棋,有时两人一起看外国小说,韩景轩的英文很好,顺便教她英语。 这里的一切都和韩景轩有关,沈月眉从未对一个人的感情如此复杂过,曾经,她对陈振中是热烈的爱,对吴将军是**裸的恨,而韩景轩,让沈月眉心里前所未有的乱。一想到他,心里有伤有痛,亦有不能释怀的牵绊。 大狗毛毛趴在她的脚边睡着了,把她的脚当成枕头睡的很香。小狗球球,她抱在怀里,她舍不得离开它,球球是一只很懒很懒的狗,平时总是窝在一边一动都不动,只有她回家时,球球才会起来活动,围着她的脚又叫又跳。凡柔说,有一晚沈月眉迟迟未归,球球的叫声无比悲凉,听得人心里不落忍。沈月眉抱着熟睡的球球,轻轻抚摸它,说道:“球球,没有人会一直陪伴谁,每个人都只能陪伴一段路程,我走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跟大家玩。” 沈月眉的眼泪掉落在球球柔软的毛中,不得不说,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一段美好安稳的时光,如果不是陈振中出现,如果不是谎言被拆穿,她可能会一直这样现世安稳地生活下去。然而,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幻境也总有坠入现实的时刻。 见到陈振中的那一刻,沈大妈惊呆了。 下午一点时分,沈月眉有几分不安地找到她,对卫兵说要带母亲出门做衣服,却拒绝了卫兵吩咐司机开车送她们。一路上,她不断四处张望,心神不定的样子,沈大妈很是疑惑,不住地盘问女儿,她只说您很快就明白了。 直到此刻,见到陈振中,听到那声曾经那么熟悉的“伯母”,沈大妈震惊而恍然大悟。她看看女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真是太倔了。” 几个人带着行李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这会儿离检票尚有半个时辰。沈月眉带着太阳眼镜,帽檐压得低低的,生怕遇到熟人,她心里忐忑不安,一只脚不安分地踢着地面,宣泄内心的焦虑不安。陈振中来来回回地踱步,期待快点检票上车,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终于检票了,陈振中带着沈月眉和沈大妈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前行,一路飞奔着寻找车厢。第六车厢,第五车厢,到了,前面就是第三车厢。 梁焕新帮忙把行李搬上火车放好,陈振中三人在一个包厢里。火车快要开动了,梁焕新和陈振中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拍打对方的脊背,两个男人竭力忍住眼中的离别泪。 路冰也抱了抱沈月眉,沈月眉想起笑容甜美的叶丹,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只可惜,情势所逼,她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火车鸣笛声响起,乘务员开始驱赶送站的亲友,梁焕新和路冰依依不舍地下车。火车缓缓地启动了,越来越快,沿着咔咔作响的铁轨加速向前驶去。陈振中和沈月眉一直站在窗口,向梁焕新二人挥手作别,眼看着远方二人临风而立的身影,在原地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车子飞速地奔驰着,两旁的景色迅速向后退去。这些天悬着的心,不安躁动的心,此刻,终于在沈月眉的胸腔中回归原位,平静下来。 站在窗前,沈月眉和陈振中互视一眼,都长舒了一口气,两人欣慰地笑笑。陈振中伸手轻轻揽过沈月眉的肩膀,沈月眉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许久心里不曾如此平静踏实。 两人依偎在窗前看着外面飞逝的景色。 不知过了多久,陈振中渐渐感觉到火车正在减速,他正自疑惑,火车已经猛然停下。 第138章 公平竞争 陈振中正给沈月眉削苹果皮,此时,随着火车骤停,他手一抖,打着旋的果皮掉在地上:“这么快就到站了吗?” 人们也将头探出车窗外,纷纷议论: “怎么回事?” “到站了吗?” “不可能呀,才开了一刻钟,刚刚出了上海而已。” 沈月眉有种不好的预感,陈振中心里也不安,嘴里安慰沈月眉和自己:“别担心,可能,临时遇到什么事情才停车的,不要瞎想,没事的。” 沈月眉点点头,一颗心却砰砰乱跳个不停。 这时,有个小孩子忽然尖声惊叫道:“有卫兵过来了!” 沈月眉一惊,感觉一阵目眩,几乎要晕倒在地,她跑到窗口一看,一队卫兵列着整齐的队伍向着火车走来,人们纷纷向外探头观看。 这群卫兵走进车厢里,领头的喊道:“大家配合一下,我们在缉捕一名要犯。”说着便穿梭在人群中查看,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便下去了。 沈月眉不认识那个领头的军官,肯定不是韩景轩手下的高级将领,看到他下车,她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陈振中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沈月眉身上已经干了一层冷汗,此刻心中一轻松,顺势向后靠在陈振中身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沈月眉刚刚回眸,一阵风般,韩景轩已经走了过来。 她顿时目瞪口呆,呆呆地背靠在陈振中肩头,脑袋里顿时空白一片。 韩景轩步步逼近她,每一步都铿锵有力,直到他那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的大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这一切转圜发生地太快,她依然反应不过来。 沈月眉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眼睛红地狰狞可怖,鼻翼因为气愤而扇动着,脸色铁青,这三年,他们也争吵过,他也对她发过脾气,但是从来没有这副样子过,沈月眉只听到他威严的命令:“跟我走!” 沈月眉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惧与绝望中,韩景轩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伪装地太好了吧!这时,已经山穷水尽的沈月眉,明知抗争无望,偏偏激起一股负隅顽抗的勇气,她毫不退却地看着韩景轩,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不走,你放开我!” 韩景轩血红的眼睛瞪着她,他咬着下唇,什么话都不说,伸出铁钳一般的手一拉一捞,就紧紧卡住她的身子,她像一只小猫一般被他夹在腋下,韩景轩转头就走。 这惊人巨变让陈振中措手不及,此刻,除了负隅顽抗的勇气,除了不能离开沈月眉的坚定信念之外,他早已失去了任何理智,他冲上前去拦在韩景轩面前,喊道:“放开她,她不想跟你走!” 看到陈振中,韩景轩的眼中烧起一团熊熊烈火,他松开沈月眉,还不待陈振中有任何反应,一拳已经结结实实砸在他脸上。 军人的铁拳一击之下,陈振中顿时倒在地上,他眼前一黑,鼻子口里都流出血来,沈月眉看得心惊胆战,不由自主撕心裂肺地喊道:“振中!” 陈振中挣扎着爬起来,向着韩景轩走过去,想都不想,抬手给了他一拳。 韩景轩没有躲开,偏向一侧的脸上瞬间肿了一片。沈月眉心惊胆战,她知道韩景轩恐怕不会轻易饶了陈振中,果然,还没待韩景轩发话,他的手下已经一拥而上,抓住了陈振中。 韩景轩对手下吩咐道:“把他们带回府里。” 卫兵答应一声,上前牢牢抓住陈振中和沈大妈,沈大妈看着韩景轩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害怕极了,她不顾一切挣脱开卫兵铁一般的臂膀,匍匐在韩景轩脚下,喊道:“景轩,韩参谋,求求你,眉儿她年轻不懂事,你给她一次机会吧,求你,不要伤害她……” 韩景轩面无表情地拽着沈月眉向前走去,他的身后是沈大妈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有陈振中愤怒的咆哮:“你们这帮土匪……” 韩景轩拽着沈月眉,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把后面的一切纷扰嘈杂都甩在脑后,他把沈月眉扔到马背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他的警卫员小三子拼命追赶想要保护他的安全,却怎么都追不上。 这一路上,无数记忆的碎片闪过脑海,都是关于沈月眉的点点滴滴。她用冰冷而倔强的眼神看着他,摔碎了酒杯,说道,我恨军阀,我恨你们这样的人!她面无表情地为他点燃鸦片烟,他相信她内心当时一定是瞧不起他的。她看着他,眼神充满感激,柔声说道,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可一想到刚刚的情景,他内心充满愤恨,他这么努力却依旧得不到沈月眉的心,陈振中勾一勾手指她就追随而去,男儿的自尊心被挫得粉碎,一想到她亲昵地靠在陈振中身上的样子,韩景轩满眼血红,恨不能手刃陈振中! 沈月眉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她从来猜不透他——此刻坐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 马儿嘶鸣着,带着他们穿过一条条街道,小巷,奔上这个黄土坡,又钻进另一片树林,而马背上的韩景轩始终一言不发。 马儿疾驰在林荫小路上,忽然蹿出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兔子,紧接着,一个小孩子颠着两条雪白的小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韩景轩猛然收住缰绳,马儿仰天嘶鸣一声,原地转了几个圈,转得沈月眉几乎头晕流鼻血,幸而及时刹住,没有伤害到孩子。孩子的母亲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孩子自马蹄下抱走。韩景轩看母子二人平安离去了,受伤的心里忽然强烈思念自己的母亲,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女人已经永远的离去了,他交往过的那些女人,谁也不会像她那样爱他,她的爱让他强大起来。而现在这世上他最爱的这个女人,却让他伤痕累累。 韩景轩驾着马儿奔上前方一座山头,一直到了山的最高处,悬崖近在咫尺。山上风很大,树叶簌簌作响,沈月眉的长发飞舞在空中,不远处夕阳就挂在天际。在一颗枯树下,韩景轩独自下马,任沈月眉留在树影下的马背上。 韩景轩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他只是看着远处巍峨的山峰和层层叠叠朦朦胧胧的云朵。沈月眉坐在马上,她不知道韩景轩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刚刚那副能把人生吃活剥的表情,令她丝毫不怀疑他会把她从山顶上推下去,笑看她粉身碎骨,听她凌厉的惨叫。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到这里或许只是累了,走不动了。 韩景轩临风而立,沈月眉只见他被高高吹起的头发,韩景轩的话被风吹过来:“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冷笑一声,“你想我变成全上海最大的笑话吗?” 事已至此,沈月眉已然绝望了,绝望反而战胜了恐惧,她不再害怕,下马走到他身后不远处,说道:“在你和钱海露闹翻,你决定和我结婚时,就已经是全上海最大的笑话了。韩景轩,你想欺骗我到什么时候,陈振中根本没有出国,也没有订婚,你骗我他变心了,你骗他我死了,你还利用玉璧……” 往事流星一般划过脑海:那个雨夜,他决定要带沈月眉走,他要跟她在一起,要带给她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乐,那是他的一个梦想,他是一个追梦人,有梦一定要去实现。 他去了医院的太平间,找来了三具女尸,借用吴府的车子伪造了一场“战争下的悲剧”,这样一来灭了吴传庆想抓沈月眉的心,再安排记者对此报道,让陈振中误认为沈月眉死了,一石二鸟。 他要沈月眉的心,要沈月眉和过去彻底诀别,就要把陈振中彻底赶出她的生活,于是,他托朋友找到报馆的一个朋友,为沈月眉伪造了一份陈振中罗娅订婚出国的假报纸,只是,没想到因缘际会,那人竟是日后和陈振中结为挚友的梁焕新。 看着韩景轩的背影,沈月眉不由得轻声冷笑了,是啊,韩景轩不过是一直躲在暗处,她和陈振中进展地如此顺利,韩景轩是什么人,他简直可以操纵一切,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沈月眉的内心反而安定下来,这一刻,是连死也不怕了。她追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们的事?” “丈夫的嗅觉是最敏锐的,就算是奸夫已走也能从妻子身上嗅出不同以往的味道来。从你那次参加出国考试,我们吵架后你离家出走,我就感觉出不对劲了,直到见到梁焕新,我一下子认出了他。” “然后你就开始秘密地监视和跟踪我,”沈月眉接着说道,“你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观察事态的进展,韩景轩,你隐藏地真好。” 韩景轩低沉的声音传来:“隐藏?我就是不知怎么面对你,最近才常常躲出来。” 沈月眉走到韩景轩面前,她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她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是觉得,没有女人会不爱你吗,你的自信呢,当初为什么不敢跟陈振中公平竞争?” “我有机会吗,眉儿?当年如果不是我横插一刀,你要么跟陈振中私奔成功,要么就又被他坑了,逃跑失败被吴传庆折磨地生不如死!我不相信他的本事,我不相信你们的脑子!如果来到上海后,我不把你留在身边,你还要吃多少苦?如果不以婚姻作为捆绑,你怎么肯了解我?沈月眉,你太偏执,你 第139章 失去理智 沈月眉冷笑一声:“韩景轩,你听听你自己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自己做的事情多么在理一样!你肆意玩弄我的命运,你像玩弄权术一样玩弄我的生活!我真是不曾想过,就算当时知道结婚是你和余大少爷用了手段时我也不曾想过今日之事,你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懂不了你,我也不想懂你了。我以为你至少是个坦坦荡荡的男人,没想到,你是这样阴险的一个小人!” 小人,她说他是小人,这又一次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韩景轩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阴险小人?我是阴险小人?沈月眉,你知不知道,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你在我身边,满脑子都在想着和你在一起的情景,离你越远,却越觉得哪里都有你!沈月眉,我为什么要娶你,我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我想好好保护你,疼爱你,让你随心所欲过得开心快乐,我知道我能做到,我能护你一世周全!那个陈振中,他有好好保护你吗,他说爱你,可他让你幸福了吗?相反,你每次面临险境都是因为他。” 作为女人,被一个男人深刻地爱着,不会一点都不感动,然而在这复杂的局势下,沈月眉只是不断地摇头,她轻声说道:“韩景轩,你总以为你是对的,你总自信地以为你很厉害,你总是自大地认为你可以掌控别人的事情。可你给别人造成了多少痛苦,多少伤害?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做过多少个噩梦,多少个早晨醒来,心里又慌又痛,我忘不了陈振中所谓的背叛和抛弃!还有陈振中,他以为我死了,你知道他这几年的日子怎么过的吗?” 韩景轩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不占理,心里也不无愧疚,何尝不想,两情相悦,长长久久,他承认占有欲让他做错了很多事,一直以来他拼命对沈月眉好,何尝不是内心的愧疚,每一天都感觉亏欠她,为她做任何事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此刻,他心里想认错,想要挽回,嘴上却依然负隅顽抗着:“陈振中的日子过得也没有多坏嘛,罗娅陪着,文章发表着,感情事业两不误。”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韩景轩,你把别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自负和狷狂,是我最讨厌的。我真的不敢再和你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你又在怎么算计我,偏生你看着那么单纯。我讨厌你这样自私,韩景轩,别说爱,别说你爱我,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我只是你想得到的一个女人而已,你不要冠以爱的名义!自私如你,除了自己,你谁都不爱!” 韩景轩的心,似乎被一柄钝了的刀一点点刺入,痛到心扉深处,却依旧继续深入,似乎一个无底洞。她说他不爱她!她怎么可以说他不爱她!这个女人,面对他时心怎么能冰冷到这步田地!韩景轩几乎要流泪,可他不能,他男子汉的自尊心决不允许! 他为了她几乎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他知道她不喜欢纨绔子弟,不喜欢花花公子,鸦片酗酒嫖娼他努力戒掉,因为爱都不觉得辛苦。烟末掉在她身上,她小小的战栗,就让他下决心戒烟。有多少男人肯为了女人改变自己!他对她掏心掏肺,她想要什么,他拼命给予,她想上学他帮她找老师,她不想同床他强忍欲望碰都不碰她,他并不苛求她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他知道她喜欢与读书人交际,他也愿意她有自己的交际圈,他也愿意她拥有更广阔的世界!恰恰因为他留她在身边,他要尽力补偿她,给她足够的尊重,除了婚姻之名,不去勉强她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他如何能不以婚姻之名把她留在身边呢,他那么喜欢她,和她在一起如此快乐,谁能放弃快乐幸福的诱惑呢? 他长这么大,对谁这么百依百顺过,他处处为她考虑,时时牵挂心头。而她,到头来只记得他不择手段得到她,那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呢,都是假的吗?她怎么可以这样毫不感恩他用尽心血给予她的一切呢,她可以在大上海丰衣足食无忧无虑过这么舒心的日子,都是因为他全心全意爱着她!而他自己呢,她一个冷眼他难受一天,一个笑容快乐一夜,为了她的喜怒哀乐,他一时兴奋不已,一时难受至极。甚至,她跟陈振中见面,三番五次古玩店私会,他都容忍了。他在等着她回头,可是,到头来,她要跟着她的情郎私奔。到头来,这个冷血狠心的女人,面对一个全心全意为她付出这么多全心全意给她幸福的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你根本不爱我! 她凭什么这么说! 韩景轩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忽然发现,面对沈月眉似乎并非无理的指责,他竟无言以答,他张口结舌半天,走上前捏起沈月眉的下巴,冷笑着说道:“自作多情的女人!现在我不爱你了,你让我恶心,我恨透了你,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月眉被韩景轩拽着回到家里,一进屋,就看到陈振中被五花大绑坐在正中间的一个椅子上,她不知道韩景轩要怎么处置他,她的手腕被韩景轩铁钳一般的手掌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沈月眉忍不住偏过头去看韩景轩,他眼睛依然血红,头发被风吹得很乱,他看着陈振中,像一头卯足了劲准备捕食猎物的狮子,随时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将猎物撕裂吞噬。 只见韩景轩挥手示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支很粗的针管,白大褂面无表情地朝着陈振中走过去,陈振中徒劳地质疑着,挣扎着,几乎连着椅子跌倒在地。几个护兵上前把他摁住,沈月眉吓坏了,她跪在韩景轩身边求他放过陈振中,她可以答应他的一切条件。而她的情深所至,只是在韩景轩受伤的心上又补了一刀,伤痕累累的心,竟然还可以继续痛,疼痛,真是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深洞。 白大褂卷起陈振中的衣袖,橡皮筋是多余的,陈振中脑门上青筋暴起,全身血管都凸了出来,白大褂把那管不知名的药品注射进入陈振中的身体,他不顾针头在胳膊里,拼命挣扎,可是被护兵摁地死死的,此刻的他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任人宰割。 出事到现在,沈月眉早没了任何理智,此刻她脸色惨白,不停地质疑道:“你给他注射的是什么?” 她一遍遍焦急而口干舌燥地质问着,韩景轩的身子被她拽地左摇右晃,脸上始终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 陈振中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层又一层,渐渐结成更大的一颗汗珠,滚落到眼皮上,顺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滑下。 渐渐地,他的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流下来,却不像是在哭,泪珠成串地自眼角滑落,鼻涕也不间断地流出来,一个又一个哈欠,他的身体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 韩景轩去摸烟,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不抽烟了。毛副官递上一盒雪茄烟,韩景轩点上一支,幽幽地吐出一口烟圈。 毛副官站在一边摇摇头,跟着韩景轩这么久了,第一次对他所做之事有所不满,毛副官刚刚开始恋爱,甜蜜幸福,不能理解仇恨之火何以似毒瘤一般侵蚀人心。 韩景轩伸手抬起沈月眉的下巴,看着她惨白的脸,他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公平,以前只有她让他痛的份,这一次,他也可以伤害到她了,他捏着她的下巴,说道: “别怕,我不是要他的命,刚刚注射的是吗啡,你应该知道吗啡吧,说直接点,就是鸦片。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瘾君子,比我当初瘾还要大,因为他享用的吗啡纯度很高,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大烟鬼。你知道吗,很多堕落无耻都是从吸食鸦片开始的,渐渐地丧失自尊,除了烟你什么都不想,可以认贼作父,可以六亲不认,甚至可以丧失人伦人性,因为从成为瘾君子的那一刻起,你便不是人了。” 沈月眉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恨自己刚刚不够理智惹怒了韩景轩,更恨韩景轩,她声音嘶哑颤抖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景轩怨毒地看着她,说道:“我就是要毁了他,我要让他变成一个大烟鬼,让他堕落沉沦,成为一个吃喝嫖赌抽无所不沾的狂徒,成为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到时候,我看你会不会讨厌他,像讨厌我一样!” 沈月眉喉咙哽咽,无法发声,她大睁着双目,怒视着韩景轩,眼底的恨意,深不见底。 陈振中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全身都难受极了,四肢愈发麻木,心脏噗通噗通跳着,似乎要在胸腔间炸开来。如同被唐僧念紧箍咒的孙悟空,他头痛欲裂,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韩景轩示意毛副官把绳子解开,陈振中瘫软倒地,他的胃肠一阵阵痉挛,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这时的他,非常陌生,蜡黄的面容中透出惨白,头发被汗水湿透,身旁一堆肮脏的呕吐物,狼狈不堪,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那曾经的翩翩美少年。 陈振中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幻觉侵占了他的脑海。他想起了祖父,祖父是最疼爱他的人,总是背着他在陈家的花园里玩耍,他想起祖父微驼的后背,想起祖父白花花的山羊胡子和慈祥的眉目。他想起了母亲,慈爱而唠叨,还有他古板的父亲,父亲其实心里非常喜爱他,面对他时却总是一脸严肃。他想起了沈月眉,想起他们的约定,为何老天安排了这样一场饱经风霜的缘分呢,为何两颗心始终碰撞不到一起?渐渐地,这些想法愈加模糊起来,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强烈渴望着灵丹妙药来缓解肉体上的痛苦。 韩景轩拿来一杆烟枪,把它递给沈月眉,说道:“点上它,就像那时候你给我点烟一样。” 第140章 有一个地方没有任何人知道 沈月眉回眸看着他,以前她觉得韩景轩长得还是很可爱的,可现在那张清秀的脸在她眼中无比丑陋。她无力对抗,只能接过烟枪,手抖抖地点燃了烟灯,只听得韩景轩走到陈振中身边,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是犯瘾了,抽一口吧,抽一口你就舒服了。”他回头看着沈月眉,沈月眉明白,只能双手抖抖地把烟枪递给陈振中。 陈振中尚有理智犹存,骨气依然,他大骂韩景轩混蛋,不肯妥协,忍着难受硬撑着。他艰难地伸出手来,一把打掉沈月眉手里的烟枪,烟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振中说:“眉儿,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沈月眉跪坐在地上,空了的手,依旧呆呆地托着,空无一物。 韩景轩冷眼看着陈振中,知道他再硬也就是这一会儿工夫。凭他再怎么硬骨头,多么坚强的毅力,不一会儿,肉体的痛苦也会令他妥协,他亲身经历过。 果然,一分一秒的捱过,钟表的滴答声格外清晰与漫长,陈振中的面孔渐渐扭曲,满头大汗,他缩成一团,开始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整个身体不断地震颤着,抽搐着。沈月眉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不顾一切地双膝跪地匍匐过去,扶起地上的陈振中,振中浑身发抖地靠在她怀里。 韩景轩恨得牙根发痒,胸腔几乎要气炸了,但他竭力忍耐着。终于等到了,身体的痛苦终于击败了陈振中强大的自尊心,他开始祈求韩景轩给他一口烟,口气却依然竭力维护自己的颜面:“给我——烟。” 韩景轩把烟枪拿开,他把沈月眉拽到身边来,指着她问陈振中:“你爱她吗?” 陈振中看着沈月眉,他了解自己的心,也了解自己该说什么,可他说不出那违心的话,眼前的韩景轩有些面目模糊,他精神有些恍惚,身体上的难受却非常真实,那种难受让陈振中觉得自己几乎触摸到了死亡的气息。 陈振中终于斗不过身体上的痛苦,咬着牙在齿缝间吐出两个模糊的字:不爱! 韩景轩逼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还要带她走吗?” 思想的束缚一旦解放,理性一旦流失,情绪便肆无忌惮地流淌,陈振中艰难地说道:“不,我不带她走了,我求你了,快给我一口吧。”他的语气中掺杂着痛苦、哀求与愤恨。 韩景轩却一步一步咄咄逼人:“如果你还想再次带走她,怎么办?” 身体的难受和心头的怒火,令陈振中浑身烧着了一般,他说:“我,我随便你。” 韩景轩说道:“你能保证吗,像个男人一样地保证,保证滚出上海,远远离开她的生活,此生再不踏入上海一步!” 陈振中此刻只想要烟来缓解身体的痛苦,他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再也,再也,不来上海了,行了吧?” 韩景轩摊开一份文件,陈振中只感觉天外来音一般:“这是我草拟的一份保证书,如果你再来上海,如果你再打沈月眉的主意,你就自行了断,否则杀了你也不必负任何责任!你同意吗,同意的话就签字,然后我就给你烟。” 陈振中根本听不懂韩景轩的话,每个字都模模糊糊的,他只听到了给他烟的话,他连连点头,抓过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扔下笔陈振中像乞讨的孩子般伸手要烟,那样子令沈月眉心碎,韩景轩说道:“把保证书的最后一句话念一遍。” 陈振中看着,摇摇头,遭受着身体和心里的双重折磨。 “振中——”沈月眉忍不住轻呼一声,她不怪陈振中,只恨韩景轩所做的一切。 韩景轩站起身来:“好啊,你就守着你的骨气慢慢煎熬吧。”说完,转身便走。 陈振中挣扎着说道:“我说,我说,沈月眉,她,她是个,贱人,是个bitch。” 沈月眉闭上眼睛,韩景轩终于回过头来,把烟杆递给了陈振中。陈振中像饥饿多日的人忽然见到了食物,狼吞虎咽一般开始抽烟,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似乎此刻就算有人杀了他的亲娘,他也只管抱着烟枪吞云吐雾。 沈月眉在一边看着,此刻心里已经麻木到没有了任何喜怒哀乐,她只觉得身体渐渐发虚,汗水从每个毛孔中流出,浑身却冷得哆嗦,一种巨大的虚空感席卷全身,一阵头晕恶心袭来,她跪在地上的身体渐渐摇晃。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却猛然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她闭上了眼睛,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韩景轩听到“咕咚”一声,才发现沈月眉晕倒在地。他慌忙抱起她,发现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这才发现沈月眉的旗袍上粘着斑斑点点的血。他惊呆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振中已经恢复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心灰意冷,他冷冷地看着韩景轩,冷笑一声,说道:“是你的孩子。” 韩景轩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沈月眉怀有身孕。沈月眉去医院那次,那个抢包的人,是韩景轩派来跟踪她的。他跟地有些紧,被沈月眉和路冰发现了,为了不暴露韩景轩,便故意前去抢包,以掩人耳目,因此并不知道她去医院检查的事情。 现世报,韩景轩忽然想到这三个字,他从未怕过,此刻却不禁打了个哆嗦。 陈振中冷笑一声:“韩景轩,我嫉妒过你,沈月眉一直犹豫,做不出决定,挂念你对她的好,不忍心决绝地走掉。这个孩子,我怕她会犹豫,我承诺会当成亲生孩子来对待的,我能做到,我真心想留下的,没想到,毁在你自己手里了。” 陈振中笑起来,韩景轩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心里一阵阴森与悲凉。他赶紧抱起沈月眉,驱车赶往医院。病床上的沈月眉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医生查看一番,抱歉地摇摇头,说道:“抱歉,夫人小产,这孩子是保不住了。” 是他把沈月眉气到昏迷以致流产的,失去了这个孩子,韩景轩痛心疾首。他喜欢孩子,小时候他就喜欢照顾妹妹,他曾不止一次在内心幻想过,他和沈月眉的孩子,最好是个如沈月眉一般可爱的女孩儿,一举一动都融化他的心,他一定会做个慈爱的好父亲。在外忙碌一天,回家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公主,疲惫的心就安稳了。 韩景轩声音低沉地问道:“那她呢,有事吗?” 医生说:“注意好好休养,不要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就会没事的。” 坐在沈月眉床边,韩景轩真想大哭一场,好好地宣泄一番。他本想抒发胸中那一口恶气,凭什么他为沈月眉付出这么多,到头来,沈月眉却让他承受那么多痛苦,他实在看不下去她和陈振中那副郎情妾意的样子,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要看到他们难受,这样自己心里才平衡。 他打电话叫来梁焕新,要他们把陈振中接走,气出了,他要为自己的不顾后果负责,收拾这不堪的结局,他给了梁焕新一笔钱,安排了医生为陈振中戒毒。 沈月眉渐渐醒来,韩景轩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沈月眉只觉得自己似乎做梦一般,前尘往事恍如隔世,她渐渐都想了起来,呼地一声坐起来,推开韩景轩端着粥的手,问道:“陈振中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韩景轩低头轻轻用汤匙搅着粥,说道:“一醒来就找你的情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沈月眉看着他低垂的眼睑,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杀了他?” 韩景轩闻言,停止手中搅动的汤匙,抬头看着沈月眉冷笑道:“我真心想那样做。”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沈月眉的声音提高了。 “我还能把他怎么样,我让他滚蛋了,彻底滚出上海,就像他承诺的那样!” 沈月眉身子向后一靠,半晌,抬起眼睛怨毒地看着韩景轩,说道:“你把他毁了。” 韩景轩叹气道:“你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就知心疼他。” 沈月眉想起自己的孩子,她小小的身体颤抖着问道:“我的孩子,没了,是吗?” “是,不是正合你意吗?” 沈月眉想过放弃他,这可怜的孩子,可当他离开了自己,她的母性被瞬间激发,悲伤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这孩子真是可怜,是她连累他,要不是有这么个母亲,何至于未出世便夭折,自己对不住这孩子啊,这笔账,沈月眉全部记在韩景轩头上,全然不曾顾及,这就是他的孩子。想到陈振中成了大烟鬼,想到自己为爱情和自由的争斗多年来屡受挫折,想到那可怜的永远见不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千头万绪,沈月眉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韩景轩心里也很难受,他的眼前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美好的一幅幅画卷:沈月眉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散着齐肩的长发,脸上的婴儿肥胖乎乎的,眼睛亮的像星星,可爱极了,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儿。他想让她在自己背上踩来踩去给自己按摩,他会扛着女儿去摘枝头的花朵,那时候的沈月眉,也会幸福地微笑吧。可现实的残酷,让这美好的幻象,没有了生存的土壤。 看着沈月眉心碎的憔悴模样,韩景轩心疼,他伸手试图轻轻抹去沈月眉脸上的泪珠,沈月眉看了他一眼,那充满戒备与怨毒的眼神,令他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指节触到沈月眉的脸,韩景轩只感到她的脸被泪渍灼烧得火热。那戒备而怨毒的眼神,韩景轩永世难忘。 沈月眉忽然推开他,掀起被子下床,她身体很虚弱,却挣扎着不顾一切向着门口走去,韩景轩呆呆地看着,上前抱住她,沈月眉无力挣脱开他的怀抱,虚弱地说道:“让我走吧,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我只想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地方。” 第141章 心结 韩景轩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他不想再斗气了,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没有想过要毁掉她重伤她的,纵然他恨不能活剥了陈振中的皮以此泄愤,却不忍看到沈月眉如此憔悴,韩景轩的声音柔软下来,不再如之前那般强硬:“眉儿,别闹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答应你不会再伤害陈振中了,我已经让他去戒烟了,等他戒掉烟,只要他离开上海,我绝不会再伤害他一根汗毛。” 韩景轩曾对沈月眉说过,自己最鄙视凡夫俗子,所以坚决不做流于凡俗的蠢事,此刻,却抱着心爱的女人,说着自己曾经最不屑的话——除了这苍白的语言,他竟没了巧舌如簧来表达自己的心声:“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沈月眉对于重新开始的话毫无兴趣,只是睁着呆滞的大眼睛回头看着韩景轩,不相信地说道:“你让他去戒烟?” 沈月眉的眼睛,因为关心陈振中而有了一丝生气,这眼神像一记重锤砸在韩景轩心上:“别那么不信任地看着我,是以前帮我戒烟的医生,我烟瘾那么大都可以戒断,他才刚刚开始,更何况,他多么有毅力,坚持不懈地纠缠你这么多年,从奉天追到北平,从北平追到上海,还戒不掉烟吗?” “你真的会这么做吗?”沈月眉眼含泪光。 “他一天不好,你就恨我一天,一想到这点我就恨得咬牙切齿,可我又能奈何。答应我,先养好身体,等你好了,我亲自带你去见他,见到他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沈月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的心又开始疼了,他轻轻环抱她,冰凉的脸颊贴着她的发丝:“眉儿,忘了这一切吧。” 多年来,学习了新科学新文明,沈月眉渐渐明白,她的人生,一直追逐自由与爱,可这两样她视若珍宝仅次于生命般重要之物,偏偏那样难以追寻。 “韩景轩,当初答应嫁给你,我是想报答你。你对我很好,我很感激,我们相依为命,我把你视为亲人。我知道你想要的更多,你想要我真心的爱你。我想,让时间来沉淀吧。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我终于了解了真实的你,你这样骗我我怎么信任你,我怎么把你当做亲人,我怎么可能爱你,还怎么重新开始?别再自欺欺人了,韩景轩。” 靠在韩景轩的肩头上,沈月眉轻声但咬着牙说出这样一段话,然后她便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说我,如果过去那些爱你死去活来的女人,了解你的真实面目后,还会一如往昔吗?”沈月眉幽幽地说道。 韩景轩呆立在原地,看着沈月眉单薄的背影,没有凌厉的指责,可那句句的鄙视与不屑比恶语更加伤人,互相伤害至此,重新开始的话真的就像个笑话,只是他不甘心而已,哪怕一点点希望,他只想尽全力去尝试。 那之后的沈月眉,一天比一天憔悴起来,她没有情绪去做那些她曾经热爱的事情,对于读书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古玩店也不去了,只是日复一日躺在床上,空洞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天靠在韩景轩肩头说了一番话之后,她再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韩景轩喊她吃饭她就吃,递给她水她就喝。韩景轩几次试图与她沟通交心,可她始终这样一副冷漠的样子,对韩景轩的话恍若未闻。 韩景轩无计可施,亲自去医院找来了叶丹。见到沈月眉的那一刻,叶丹吓了一大跳,半个月前沈月眉还充满了青春活力,忽然憔悴成了重病般的林妹妹。叶丹姐姐般的母性温暖,也终化不开沈月眉这一汪冰冻的湖泊。 韩景轩为沈月眉请过很多医生,中医西医,都说她没什么病,是有诸内形于外,心结未解。那天,叶丹皱着眉头关上沈月眉卧室的门,韩景轩准备好挨叶丹一顿臭骂,责骂他为何把沈月眉弄成了这副模样,有人这么骂他一顿他心里也能稍微好点。可叶丹只是皱着眉头,半晌说道,我看过国外最新的研究成果,说是妇女流产后,有些人会出现一些抑郁的病症,或许和激素分泌失调有关。韩景轩连忙追问该怎么办,叶丹也只是摇摇头,说道,你要有耐心,好好照顾她。 沈月眉完全无视韩景轩,似乎这样就能当做他并不存在一样,韩景轩只盼着陈振中戒毒了,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都会慢慢过去。 然而沈月眉这一次,是真的有些自暴自弃了。她本性单纯,追求自由、进步和爱,这些纯粹而美好的事物,可在这动乱纷杂的乱世里,憧憬的美好生活幻化为泡影,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守,韩景轩像一张无形的网,层层束缚住她,无力挣脱,她无心再像以前一样生活,回不去了,她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头总是飘着一团乌云,她何尝不想积极阳光地面对未来的生活,只是忧伤似乎困住了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令她无法挣脱。一向理性的叶丹则坚信,人的情绪和生理是分不开的,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但也需要医学上的手段,只是碍于现在的医疗条件,叶丹也不知该如何帮助沈月眉。 韩景轩去看过陈振中几次,有时,他毒瘾发作,在屋里发狂地摔摔打打,吓得路冰花容失色,梁焕新奋不顾身地死死抱住他,被狂躁的他打得一身淤青。有时,他闹腾累了,浑身虚脱,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榨干了,身上的冷汗被风风干,浑身冷飕飕的,那会儿他整个人意识已经模糊,不断抽搐着梦呓着: “母亲,我好冷。” “眉儿,对不起。” 韩景轩听到他一遍遍呼唤沈月眉的名字,却再也激不起那烧红整个胸腔的愤怒,经过这些时日的煎熬,他的愤恨似乎已经饱和,内心转而又浮起几分冷漠和麻木。他不是没有过质疑,是否都是自己的错,然而想想沈月眉对自已的冷漠未免觉得心痛,对比她对自己和陈振中的态度,实在是有欠公正啊!他不是没有犹豫过,放手吧,成全吧,可他舍不得!过去的岁月那样美好,他如此深刻地眷恋着,他心里始终对未来怀揣期许,他依旧认为错误是可以弥补的,等到陈振中戒毒了,离开他们的生活,随着时光流逝,芥蒂会渐渐淡化,他和沈月眉会找回过去的生活。他怎能放弃得了,沈月眉是他唯一想要陪伴共度一生的女人! 那晚,在幽深的梦境中,沈月眉看到,苍茫的空地上,遥遥的远方,陈振中对着她伸出手,轻轻唤着,眉儿,你快回来吧,我好冷,我心里好难受,好孤单。他的身后飘来一黑一白两个鬼影,黑夜中只见那两人的眼睛闪着狼一般幽暗的光,他们一人拽着他的一条胳膊,一阵疾风吹来,陈振中被两个鬼影拽着迅速向后退去,他伸出一只手对着她呼喊着,眉儿,快救我! 沈月眉猛然惊醒,黑暗中,她看到陈振中那漆黑的眸子和英俊的脸颊,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颤声叫道:“振中——” 忽然,黑暗中那双眸子一下子变得冰冷了,如冰锥一般冰冷而尖锐,那张温和的脸渐次变得棱角分明,沈月眉一惊,打开床头灯,是韩景轩的侧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因为她喃喃的呼唤而心痛。 他们本来已经生活得好好的,陈振中一出现她的心就不再了。是不是因为陈振中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才能如此牢牢占据她的心,他真怨恨命运。韩景轩的眼神黯淡下来,他在内心早已承认错误,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吗? 沈月眉翻身躺下,背对着他,不再吭声。 韩景轩推门进去的时候,球球围在沈月眉脚边轻舔她的脚趾,向来喜爱小动物的她,坐在摇椅中,膝盖上的书页从未翻动过,对脚下撒娇邀宠的爱犬完全视若无睹。 韩景轩向来最厌恶男子汉长吁短叹,却又一次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了,沈月眉每日都懒怠动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摇椅上,或者靠在窗口,看着窗外啁啾的鸟儿发呆。连每天吃的,都日渐减少。 韩景轩想起《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听闻宝玉订了亲,顿觉心灰意冷,立意自戕,每日日减,最后连粥都不能喝了。到后来,得知原来是议而未定的,老太太要在园中选,亲上加亲,算来算去定是自己无疑,顿时便好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韩景轩敲敲门,沈月眉不为所动,依然背对着他坐在摇椅里,韩景轩拿出他的“心药”:“你要不要去看看陈振中,他戒毒了。” 沈月眉从窗前的摇椅中起身,憔悴的脸孔上,眼睛显得更大了,一向空洞的眼神此刻增添了些许光亮,她声音不大但是坚定:“我要去。” 虽然韩景轩期待这味药可以医治沈月眉,她的反应还是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和自尊,他淡淡地说道:“打雷你都不动,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一听陈振中你就说话了,这是你这么多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142章 眉 等我 保重 感觉剥了一层皮,陈振中总算是戒断了毒瘾,他的朋友们轮番来看望他。他为人谦和,待人真诚,又很有义气,人缘很是不错,来上海不久,便结识了很多朋友。报社的同僚,上至社长主编,下至记者小编辑,还有学校里的同事们,轮番前来探望。主编还说,到现在为止,源源不断有《京华故梦》的读者去信给社里,可见这本书的影响力。陈振中勉强笑笑,心里却不为所动。他想起失去沈月眉后那段痛苦的刻骨铭心的岁月,通过写作这本书,得以舒泄自己的痛苦。对于他吸食鸦片,大家均感意外,梁焕新不断解释着,振中是误食。大家虽然心存疑惑,也不便多问,背后自然免不了议论纷纷。 来人均发现,陈振中比过去更瘦了,戒烟果然是剥层皮,除去瘦,大家均感觉他精神低糜,眼神甚而透露出一股绝望。陈振中向来追求很高,人长得精神,穿着整洁,处事得体,生活中也不满足于衣食无忧,有理想有追求,可现在的他,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听主编说起《京华故梦》——他曾对人说这本书简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呕心沥血而成,此刻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来客只在陈振中身上看到颓败,在他眼中看到麻木。 他没想到,这一天,韩景轩带着沈月眉来了。 上一次沈月眉来,是来商量两人私奔浪迹天涯,那会儿两人满怀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希望,是这共同的憧憬与希望,是在一起的心愿,强烈地给予他们勇气,可现在已经物是人非。沈月眉看着院落中熟悉的景致,看着那颗枯萎凋败的海棠树,忍不住泪珠滚滚落下。近来,因为流产后抑郁的缘故,略有刺激她便时常伤感,此刻故地重游,勾起万千往事,沈月眉忍不住潸然泪下。 韩景轩走进去,梁焕新和路冰顿时安静下来,整个屋中只大家的呼吸声彼此可闻。 沈月眉跨进来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咚”地一声,她的黑色高跟皮鞋已经跨过了门槛。陈振中没料到她竟会来,瞬间坐直了身子,看到沈月眉的憔悴几乎不亚于自己,禁不住心疼地皱紧了眉头。 韩景轩看了病床上的陈振中一眼,走了出去,其他人也纷纷离去,关上了房门。 沈月眉向着陈振中一步步走过去,陈振中凝视沈月眉,她瘦的不成人形,肩胛骨处锁骨突兀地矗立着,一向圆润的脸,此刻颧骨微凸,眼睛深深地凹陷。 “振中,你身体都好了吗?” 陈振中点点头,忽然把头扭到一边,说道:“我没脸见你。” “我知道你是言不由衷的,我不怪你。振中,我信命了,这回我真的信命了,这是我命里躲不掉逃不开的劫数。” 陈振中忍不住握住她枯瘦的手,说道:“对不起,眉儿,我太没用了。” 沈月眉竭力忍住泪水,陈振中这个大男人却忍不住热泪盈眶,“从你认识我,你就一直受苦,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我算什么男人!我向来认为,聪明乐观的人找解决事情的办法,悲观的弱者才会抱怨,可我现在,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那年冬天我早早回家,一定不让你去唱那场堂会……” 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堂会,说不定他和沈月眉早就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何至于受那么多苦。陈振中抬起泪眼看着沈月眉,低声问道,“他有没有为难你?” 沈月眉摇摇头:“没有,他把恨都发在你身上了,没有为难我,也可能是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吧。振中,我们这辈子算是没有缘分了,你离开上海吧,不用担心我,我会活下去,努力活下去。”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他们没有一生一世了,这短暂的时光她是多么珍惜啊,她恨不能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却只能无奈地说一声:“我要走了,振中,你多保重。” 沈月眉正要起身,忽然被陈振中拉住手,她回眸,陈振中把一个檀木方盒塞在她手里。沈月眉打开来看,满满一盒子都是演出票,沈月眉在校期间经常演话剧,每一次她都会给振中和宗洋演出券。沈月眉拿起一张《雷雨》的演出券,背面上细心的陈振中标识了当天的日期,遒劲的笔迹写着:今天演的是曹禺先生的《雷雨》,眉演的是四凤,曹禺先生曾亲临后台,赞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每一张陈振中都用心地记录了日期,并且附带一句话,或赞美或鼓励。最后一张,是她进吴府前最后一次演话剧,只有五个字: “眉 等我 保重” 两人的对话外面隐约可闻,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一对苦命恋人劳燕分飞,旁观者无不动容。若是这对恋人与自己无关,韩景轩未必不会出手相助,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可那个女人,是他离不开的沈月眉,每次出门在外,他都饱受相思之苦,一想到和她分开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未来孤单的生活,他内心不是没有歉疚,可实在是割舍不掉。 那扇门终于打开了,沈月眉走出来,韩景轩看着她的秀发飘在空中,每一个小动作,都令他无限心疼,那一瞬间,他想要放弃,想要成全。 沈月眉却忽然微微笑了,韩景轩愣住了。 沈月眉轻声叫道:“景轩——” 韩景轩受宠若惊,屏住呼吸,她许久不曾主动跟他说过话了,沈月眉轻声说道:“你能请假么,我想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去外面转转,一直想出去玩的,不是么?” 韩景轩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仿佛握住玻璃弹球的小孩,手中的珍宝美丽而易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能请假,最近不忙,你想去哪里,我都依你。” 你就是想去月亮上我也会想办法的。 韩景轩以为沈月眉一定想出国,一直以来,剑桥和康奈尔就是沈月眉心中的神殿,自从她看到书中对这两所学校的解说后便魂牵梦绕,甚至为了留学考试挨打都心甘情愿。 沈月眉淡淡地说道:“去香港吧。” 香港?韩景轩纳闷,沈月眉何时对香港有兴趣了,据他所知,她对香港毫无了解。 当时的中国怎一个乱字了得!九月份时,一直在关外张望的张少帅表示拥护新政府,率东北军大举入关,讨伐一方局势急转直下。接近十二月份的时候,韩景轩收到朱柏君发来的电报,称西北军已经完全瓦解崩溃,他带着自己的残部,被收编到张少帅的第二十九军中,担任师长。内部派系斗争不断,外国人步步紧逼,**愈发猖獗,整个中国乱得如同盘根错节的蛛网。 这种大局下,韩景轩的生活也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混乱中。他的雄心和理想,当初一心希望尽自己绵薄之力,可以众志成城,实现建立民主共和国的理想。可局势的发展愈来愈令他感觉到什么叫报国无门。而回到家中,曾经温暖的港湾,他追求的家庭幸福,也因为真相大白,沈月眉展不开的笑靥,而越来越远。 既然沈月眉想出门散心,他也想旅行来疏散心绪,修复两人之间的感情。于是,韩景轩以养病为由请假,带着沈月眉前往香港,同去的还有叶丹和阿琦。叶丹和阿琦这两个慢性子的人,真真急坏了徐家姆妈,若不是徐家姆妈说破,真不知还要拖到何时,两人甜甜蜜蜜许久,终于算是订了婚,了了老人家的心愿。 有叶丹在,韩景轩觉得心安不少,女人的友谊若真挚起来也是坚硬如磐石,现如今叶丹似乎是唯一令沈月眉心安的人。更何况,叶丹和阿琦保守得很,绝不肯婚前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到时候叶丹和沈月眉住一屋,一则让她开导开导沈月眉,二则也避免自己和沈月眉相处得尴尬。 说起来,韩景轩不由得叹气,和沈月眉同床异梦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小产后不得行房,及至她身体康复,又对他不理不睬。实在苦闷处,韩景轩便去书寓找云薇,可他自己对那件事似乎都索然无兴趣了。他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云薇待他是真心的,真心实意崇拜他,他需要的不过是这种心灵上的安慰罢了。有时,他在云薇身上半路想到沈月眉,瞬间便没了兴致,可不忍云薇失望,只得继续下去。说起来是他去嫖,偏生似乎主客颠倒了。 他们乘坐一艘荷兰船的头等舱,船颠簸地很厉害,沈月眉一直在睡,韩景轩担心她是不是晕船难受,她只摇头,只管沉沉睡去。中途醒来说了一句话,说要住香港饭店,听说香港饭店的西餐不错。韩景轩略略惊异,她竟然做了功课,像这样两人出来游玩,都是韩景轩做功课的,沈月眉从来不管。 下午,他们到了香港,满目都是巨型的广告牌,几个人叫了两部汽车,来到香港饭店。 车子翻山越岭,穿过闹市,沿着海边环行,经过丛林,越过山坡,终于停在两幢灰色的房子面前。韩景轩带着沈月眉和随从下车,由仆欧带领着一路走过碎石小径,拾级而上。沈月眉见碎石路边有许多高大的树木,满树都是鲜红的花朵,几乎和天边的火烧云连成一片,把整个天空映得红彤彤的。绚烂的红花,鲜绿欲滴的嫩叶新芽,颜色明媚而分明,赏心悦目。不时有红色的花瓣,绿色的叶子自树上飘落下来,脚下踩着软软厚厚的叶子,感觉比地毯还舒适。沈月眉从未见到这样火红的树,便问身边的叶丹道:“丹姐,这红色的树是什么?” 叶丹说道:“这是凤凰木。” 沈月眉没由来地想起来今雨轩的海棠,海棠花淡雅,没有这么热烈,那一年若不是自己去唱戏,帮师傅去唱那优雅风流的海棠花,何至于遇到吴将军,何至于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都是命运啊,沈月眉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第143章 冰封的心 饭店门前,密密匝匝种了许多树,枝繁叶茂,甚是高大,叶子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排成一排,列队一般整齐,时近年终冬日的叶子依旧绿油油的,树上还结着紫色的果实,那果实如葡萄一般,一颗颗堆积在一处,挂在树的分叉处。 “这是棕榈树。”叶丹指着高高的树木说道。 韩景轩和阿琦远远地跟在后面,沈月眉和韩景轩闹了矛盾,阿琦自然看得出来,不过就算他观察力过人,也无从猜测两人因何闹矛盾,只是感觉出这次不是一般的小吵小闹。韩景轩只希望,出来散散心,沈月眉的心情能够好一些。 他们走过一楼的饭厅,走过一段桥梁,来到长长的回廊里,仆欧领着他们来到各自的房间,叶丹和沈月眉住一间,韩景轩和阿琦住在她们隔壁。沈月眉推开门,家具都是欧式的,自带一间小小的浴室,镶嵌着白玉似的瓷砖。欧式大床边放着一部电话机,灯是设在床头的,由镂空的灯罩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厚重的窗帘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屋里的人无法分辨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 叶丹拉开窗帘,远处壮阔的大海出现在眼前,打开窗户,便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海潮声,那声音让人心里空旷悠远而宁静安详。 “沈妹妹,快来听听海潮的声音。”叶丹灿若桃花般的笑着转头,却发现沈月眉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听到叶丹的话,沈月眉如迟暮老人一般缓缓回头,慢慢坐起身来,轻声笑道:“丹姐,你又罗曼蒂克起来了。” 因为旅途的劳累,第一个晚上,大家都没有精力去饭店里的跳舞场,都早早睡下了。叶丹从洗澡间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见沈月眉翻身向里,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躺下,在橙红的灯光下,安静地看着书,她不知道,背对她躺着的沈月眉,其实一直未曾入眠,伴随着她认真地读书,沈月眉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漆黑空洞的夜色,若有所思。 叶丹打了个哈欠,把书放在枕下,看到窗帘并没有关严,便起身去关窗帘,猛然发现沈月眉飞速闭上眼眸,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叶丹一直惊讶于沈月眉的憔悴,此刻心中更是疑惑。沈月眉既然不愿意说,她也不好一再追问,她只是轻轻在她身侧躺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希冀友情的温暖能够给予她力量。 看着窗外的月色,韩景轩难以入眠。房间里夜深人静,而楼下的跳舞场正是热闹的时候,韩景轩不愿在床上辗转反侧,索性起身去到楼下的舞池。 香港饭店的跳舞场算不得时髦和新潮,和大上海的百乐门无法相提并论。乐队是英国人,不断弹奏着靡靡之音,红色的灯光中,红男绿女相拥而舞,那种眼花缭乱,那种嘈杂,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心中的不快。 舞池中,韩景轩的手从一个女人换到另一个女人,他不断和不同的女人跳舞,这时,一个灵动的身影旋过身边,他未曾思索,便从一个外国男人手中接过那女人,双方看清了彼此的容颜,顿时大吃一惊。 “海露。”韩景轩大吃一惊。 钱海露猛然放开了韩景轩的手。 “你怎么会来香港?”韩景轩问道,两人离开嘈杂的跳舞场,在香港饭店的庭院里散步,此时,月朗星稀,静寂无人,两人的脚步声格外清脆。月光柔和地铺在钱海露的脸上,为她坚毅的神色平添了一分柔媚动人。 “我,丈夫,他从香港取道新加坡,做生意,我就在香港停留几日。”钱海露说着,打了个冷战。韩景轩疑惑,他不是督军儿子吗,有什么生意要做,鸦片还是军火?不过,他没有多问,只是脱下自己的白色西服披在钱海露肩头。 钱海露却拒绝了,把衣服递还给韩景轩。 钱海露顺势在花坛边坐下,韩景轩在她身侧不远不近地坐下,问道:“你过得好吗?” 钱海露浅笑,说道:“你知道的,在那样一个大家庭里,很难处处遂心如意。” 韩景轩回望她的脸,她以前非常白皙,皮肤之好总让韩景轩忍不住轻触,这会儿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焦黄,虽然她常常笑着,言谈之间,总有几分不顺遂不如意的感觉,她向来注重穿衣打扮,这会儿却穿戴地很是随意,似乎无心于这些事情。为什么幸福那么难,韩景轩想。 第二天早上,仆欧送了早餐来,沈月眉只觉得没有胃口,勉强喝了一点果汁,那油腻腻的牛排看着就够了。韩景轩决定带她出去吃饭,在楼下碰到了钱海露,她有点不自在地要躲开,韩景轩却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上前说道:“海露,我们准备去大中华吃上海菜。要不要一起?” 韩景轩不过随口一问,他以为以钱海露那样的高贵与自尊,一定会毫不犹豫拒绝,没想到,她犹疑之后竟问沈月眉道:“夫人,我去方便么?” 沈月眉笑笑,说道:“不妨事,我们的朋友也要同去的。” 大中华里,圆桌旁边,叶丹和阿琦面面相觑,韩景轩和钱海露聊得密不透风,而沈月眉除了必须的客套之外,几乎默不作声,她只不断喝茶,略略动过几次筷子,夹了几口蔬菜。 韩景轩问道:“吃完饭有什么安排吗,想去哪里?看广东戏,电影,还是去海边?” 钱海露疑惑地看看沈月眉,她似乎对于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聊得火热毫不在意,自己倒过意不去,转头问沈月眉:“韩太太,你想去哪里,海边怎么样?” 沈月眉只是微笑着轻轻点点头。 一直到坐船返回上海,这些日子,韩景轩都和钱海露打得火热,沈月眉不是推脱身体不舒服,就是推脱太阳太热或者下雨,几乎天天呆在饭店里,懒怠动弹,叶丹只是一声叹息:“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叶丹看到韩景轩和钱海露坐在白帆布椅子中聊天,两人惬意地吹着海风,想起独自躺在船舱中的沈月眉,皱着眉头对阿琦说:“眉最近太不对劲了。” 阿琦哦了一声,从膝盖上的书中抬起头来推推眼镜,看着叶丹。叶丹说道:“来香港这几天,她每天晚上都做恶梦,起初她不肯说,后来,后来她对我说,她梦到韩景轩把她五花大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问她爱不爱他,她说她恨他,然后,韩景轩就杀了她……” 阿琦吃惊,说道:“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认识景轩许久了,了解他的人,再怎样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极端之事,尤其对女人心软的很。” 海风吹拂着叶丹鬓角的发誓,她说道:“要说是梦也就罢了,可她似乎信以为真,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每日都做这个梦,怕不是要应验吧。我说,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还相信这些?我觉得她好像陷入一种疯狂的恐怖幻想中,她总觉得,韩景轩要杀掉她,她母亲,还有另一个人,她不肯说是谁,她只说会杀掉三个人。毫无逻辑,毫无根据,她只说,她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咚——”地一声,叶丹受了惊吓,几乎失了魂魄,回头看到脚下是破碎的玻璃杯,果汁洒了一地。 韩景轩愣愣地站在他们身后。 叶丹惊呆了,没料到刚刚还和钱海露聊得密不透风的韩景轩会忽然给他们送果汁来,阿琦看了叶丹一眼,叶丹心领神会,很快反应过来,她拉着韩景轩到一边,说道:“你和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说,我们也不便多问,可她现在的状况,很令人担心,虽说相由心生,心病终须心药医,其实很多人不懂得,这心病和身体也是有着莫大关系的,我认识一个美国回来的精神科医师……” 韩景轩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抓住叶丹的袖口,紧张地问道:“你说眉得了精神病?” 叶丹摇摇头:“不是,你听我说完,那个医生见多识广,见过许多千奇百怪的病人,他治疗情绪上的疾病真的是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似乎有一双慧眼,可以迅速找到突破口。人们总以为情绪不好和身体全无关系,其实是错误的,就像身体不好的人容易生病一样,身体不好时低迷的情绪也容易找上来。景轩,我猜测又是你的不是,想骂你不知该怎么骂,况且也不能解决问题,思来想去,能为沈妹妹做的就是这些了,心结要解,我想着在你,看看专业的医生,药物也是可以调节情绪的。” 韩景轩一屁股坐在帆布椅子中,深深陷落进去,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沈月眉把他看做恶魔吗?他怎么可能杀了她呢?他确实曾在气愤到失去理智时对她说过,就算是互相折磨,就算是恨她,也要留下她。可他是不会真正伤害她的,难道她不明白吗?还是她真的病了,像叶丹所说,自己也无法控制。 刚来上海那时,沈月眉也情绪低落,吴府的阴影在心头,她自暴自弃,可很快在自己的开导下她就恢复过来,热情地拥抱新生活。可这次,她的心彷佛冰封于漫天冰雪之中,无论他怎么努力挽回,他帮陈振中戒烟,她说出来散心,他还以为一切要好转了,谁知她冰冻的心毫无开化的希冀。 阿琦看了韩景轩一眼,沉默地起身,回头看看韩景轩忧郁的眸子,走到叶丹身边,和她并肩靠在栏杆上,海风吹起阿琦的头发,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灯塔,轻声说道:“叶丹,你真觉得沈月眉是病了,自己也控制不了?” 叶丹疑惑地看向阿琦,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叶丹明明很温柔,阿琦却不知为何总有点怕她,他知道叶丹其实对韩景轩已心存不满,她极力维护沈月眉,阿琦心里明明有些推测,此刻只得唯唯诺诺道:“我,我也只是,注意到一点点,细节。” 第144章 婚变 叶丹以眼神发出疑问,阿琦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说道:“和钱海露吃饭时,我看,沈妹妹,很细心地擦拭,刀叉,还有喝酒的时候,她评价这款红酒,那么细微的差别都注意到了。一个心情如此抑郁的人,天天被噩梦缠绕的人,真的能注意到那么多细节么?” 叶丹确实有点生气,她一直很想质问韩景轩,碍于阿琦的面子,也不懂得阿琦这样老实的一个人为何会把韩景轩作为挚友,她摇摇头说道:“你这真真是,吹毛求疵了,我赞同你常说的,行为与细节暴露内心,可这也未必完全正确的,谁没有无意识的动作和习惯么。” 阿琦看叶丹的眼神已微含愠怒,马上说道:“你说的是,或许我太多心了。” 刚刚回到上海,叶丹便去了诺尔医院,她手揣在衣袋里,走到精神科,进入一间宽大明亮的办公室。办公桌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抬头,他约莫三十多岁,脸上挂着温和却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微笑。 叶丹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一眼他手里厚厚的书:freud(弗洛伊德),开口道:“仲景,我给你找了个病人,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士。” 齐仲景是国内鼎鼎有名的精神病专家,他出生于医药世家,所以祖父给他取名时,引用了医圣张仲景的名讳,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医术精良又仁心仁爱的好医生。他天资聪慧,也不惧吃苦,小时候便师从名医丁甘仁学习中医,又在清华大学学习西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可谓中西贯通,学富五车,偏偏选择了康奈尔大学的神经科医学博士。他非但垄断了上流社会的精神科,连其他一些疾病,他的本领也未必输于专业的医生,他行医有时不拘一格,中西混用,最终却总能药到病除。因此,在人才辈出名医荟萃的大上海,齐仲景依然独占鳌头。 齐仲景却不像一般医生那样严肃,总喜欢开玩笑,说道:“再年轻美丽,也是精神病人啊,就像我,这样英俊潇洒幽默风趣,就因为是精神病医生,三十三岁才得以娶妻。” 叶丹笑道:“谁不知道你是自由惯了,不愿意结婚。”她正色道,“她的情况是这样的,不是精神病,就是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总是胡思乱想,她家人很担心。” 韩景轩只对沈月眉说,带她去见一个贯通哲学与医学的老学者,沈月眉照例懒懒散散的,对韩景轩的话毫无反应,韩景轩拉开衣柜,问她想穿那件衣服,她看也不看,韩景轩便选了一件灰鼠色的大衣。这段时间,韩景轩基本上把沈月眉当成一个婴儿,无论给她穿衣还是叫她吃饭,她都无动于衷。 到了诺尔医院,推开房门,只见一个身形细长的人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一张《健康报》把他的上身挡得严严实实。 齐仲景自报纸后面探头,露出真实的面貌,令韩景轩吃惊,他原以为是个一把胡子的老教授,没想到这名医看上去如此年轻,容光焕发。他神采奕奕,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笑容如大海一般宽厚和善。 其实,当看到“精神科”三个字的时候,沈月眉就明白了,此刻,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她和面前这个笑容和善的医生,沈月眉淡淡地说道:“我没有精神病。” 齐仲景笑了笑,说道:“我相信。” 沈月眉抬头看他,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男人,笑起来竟有几分可爱,他说道:“一般人都觉得精神病人很可怕,我天天和他们在一起,有些病人真的很吓人,我也怕得很,但是有一些,还是很有趣的。比如,我有过一个病人,他说,我觉得我是一只鸟,我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觉得呢?他理直气壮地告诉我,从我是一只鸟的时候开始啊。” 沈月眉笑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绽放笑靥。她忽然觉得放松,眼前的齐仲景,虽然只是个陌生人,却很亲切,让人感觉温暖踏实,似乎自己不是身处遍地精神病人的精神科,而是圣诞节,齐仲景就是慈祥的圣诞老人。 齐仲景看着那双忧郁的眸子,憔悴的脸上绽放的笑靥,如同昙花一现,美得如此脆弱,他柔软的内心猛地悸动,沈月眉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神态,说道:“我没有精神病,我也没病。” “心病也是病,林黛玉不是死于肺痨,而是情困贾宝玉。” “你怎么确定我是心病?” “西医虽然不讲究望闻问切,可你满脸憔悴,满眼忧伤,我再看不出来,那便是瞎子了!”齐仲景微笑,看着沈月眉,柔声说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能帮助你,没有人能帮助你?” 沈月眉沉默半晌,点点头,说道:“如果是身体上的病倒好了,我相信你是个好医生,能医好我,可我是心病,齐医生,你是个好人,可你真的帮不了我。” 沈月眉起身离开,齐仲景怔怔地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那样纤弱,沈月眉关门道别,眼神凄迷。 沈月眉出去后,却不见了韩景轩的踪影,叶丹手指前方不远处,那是妇科的方向,有几个人纠缠在一起,嘈杂声一片,其中有韩景轩的背影,沈月眉疑惑地走过去,靠在柱子后观看,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在香港重逢的钱海露。 只是,此刻的钱海露有几分陌生,她不再是那个光鲜靓丽的女子,头发在脑后松散地挽成一个髻,她穿着宽大的衣服,显得体态有几分臃肿,却依旧透出一股颓废之美。 反倒是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虽然背梳的头发油光发亮,穿着笔挺,和毫不修饰的钱海露一比,眼神反而显得猥琐不堪,他身边那个女人,打扮地过于艳俗,似乎抖一抖妆就要掉下来,整个脸孔就要换一张。 那男人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沈月眉听不真切,只见钱海露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逼视着他说道:“你不管我的死活我真的无所谓,可你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要亲手杀死,和四条腿的畜生有什么区别?你放心,这婚我离定了,孩子,我要生下来,这是我的孩子,我不用你管!” 那男人捂着脸吼道:“你这疯女人,难怪当年姓韩的不要你。” 韩景轩走上前去,扶着钱海露的肩膀,一脸鄙夷地对那男人说道:“那是我配不上她,至于你,”他看了看他身边扭动腰肢的烈焰红唇,鄙夷道,“你的水准也就匹配这种货色,窑子里也是下等的。” 韩景轩不顾及身后一叠声的质疑,谁他妈的是窑子里出来的,带着钱海露离开了。 沈月眉一推开家门,就听到钱海露的声音自客厅飘过来,那声音不像寻常的怨妇那般幽怨,只是平静的诉说,不动声色地夹杂着一丝愤恨:“结婚不到半年他就厌倦了,说婚姻是父母的意思,抱怨大家闺秀不会撒娇邀宠,没有什么意思,开始在外眠花卧柳。后来闹着要纳妾,现在军官纳妾的越来越少了,他便要离婚,真是好笑,当初几乎跪下求我嫁给他,现在倒是全推到父母之命上去了。还逼着我堕胎,我舍不得,更何况堕胎还有出人命的呢,他便说,坐火车也有出人命的,难道不坐火车了不成?他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钱海露冷笑。 这段婚姻令她失望,论能力,他根本比不上韩景轩,不过是一个依仗老子的纨绔子弟,他生性懒惰,不思进取,没有男儿的雄心壮志,就连对女人也远远比不上韩景轩细心体贴。 韩景轩伸手搭在钱海露肩头,他一直希望钱海露能幸福,这样他就不会那么愧疚了,没想到遇人不淑。担当,男人,他算个男人吗,孩子都快成形了,还要弄掉,是人干的事吗?还推脱父母之命,难道是他的父母脱下他的裤子不成?想到自己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韩景轩心里一阵难过。 “露妹,别难过了。”韩景轩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钱海露一笑,说道:“我不会难过的,因果轮回,一切都有报应,”她抚摸着腹部,“我要把他生下来养大成人,永远不认他亲爹!若有朝一日我和那头畜生街头相遇,我倒想看看那个bitch又落下什么下场,还能不能像今天那样洋洋得意,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钱海露依旧是钱海露,那么倔强,那么烈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是她咬牙切齿骂着“bitch”时那不经意流露出的野性,着实令韩景轩陌生。 沈月眉躲在门后,静静地听着,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触动了一下,她回身轻轻关上了虚掩的房门。 那之后,韩景轩常常去照顾钱海露,他帮忙钱海露离婚获得了一笔财产,在霞飞路上为她找了一栋房子暂时住下。比起家里,韩景轩现在更愿意待在这里,灯光下钱海露写字或者打毛线的样子,总让韩景轩想起曾经的沈月眉。有时,她停下手里的活,轻柔地抚摸肚皮,充满母性光辉的样子真的美极了。 “你来我这里,你妻子不介意吗?”钱海露一边临帖,一边问道。 韩景轩眼睛低沉下来,说道:“露妹,我心里过意不去。” 钱海露回头看着他,说道:“景轩,回去吧,你爱的人不是我,悔婚的事情确系你的不是,可这次的婚姻是我任性妄为的后果,我怨不得别人,更无权把这次的过错强加在你头上,我知道你内心不安,可你已经做了很多。” 韩景轩看着她,曾经高傲的上海滩才女,此刻洗尽铅华,回归了内心的平静,有这样的女子爱过他,他辜负了她,今日的不幸福正是自己的报应。 “露妹,你也回家吧,伯父伯母是开明的人,他们爱你,会接纳你和这孩子的。” 钱海露低下头来,她不回家不是因为父母不接纳,是感觉自己令父母蒙羞了,不管怎样,悔婚结婚离婚,不知有多少碎嘴婆长舌妇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呢,她自己无所谓,只怕令家人心忧,尤其母亲是一个老派的人。 钱海露低下头来,那样子令人心疼,她哑声说道:“你回吧,我要睡了。” 韩景轩扶着钱海露在床上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闭上眼睛,又坐在椅子上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渐渐呼吸调匀,才起身关灯离去。 关门的那一刻,钱海露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韩景轩,你和你太太的感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第145章 该放手吗 第二天下班后,韩景轩照例先去钱海露家探望,他当时刻意把房子租在了公署回家的路上。他去附近的药店开了补胎的药,又买了奶粉冰糖等许多补品,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露妹,”他推开房门,瞬间愣住了。 屋里整洁明亮,然而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不见了踪影,衣柜里空荡荡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床头,桌上一尘不染,毫不意外地,一封信安静地躺在桌上,韩景轩上前展开: “景轩:多谢你多日以来的照顾,预产期快到了,我也该回家了,其实作此打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割舍不下。一个人承担了太久,内心太渴望有人依靠。我知道,你爱的人不是我,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愧疚,是赎罪。留恋这镜花水月的幻境终究不得长久,我不再逗留了,你也不必再弥补,我原谅你了。” 韩景轩靠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他今日去了佣工介绍所,准备找个人品好干活勤快的佣人照顾钱海露,又担忧她回到娘家,一个离婚女人大着肚子会不会受到哥嫂的排挤。 此刻的钱海露,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安静地逗猫,嫂子跟她客套的很,刻意地为她端茶倒水不停地询问要吃什么糕点水果,母亲则不断长吁短叹,钱海露只愿关上自己的房门躲清静,她怀念韩景轩给她的温暖的小屋,做出这个决定真是不容易呀,钱海露长叹一声,她回头看看相框里女学生装扮的自己,那时那样青涩而单纯。 已经看透的实质,又怎能被表象蒙蔽,太了解他的为人,他不会娶她的,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钱海露不禁想起两个月前那个午后。 那个午后传来了敲门声,钱海露慵懒地从午憩的床上起身,一边喊着来啦一边扎着头发去开门。她猜想是韩景轩还是自己的朋友,当看到门口那个美丽的少妇时,着实吃了一惊。 沈月眉走进来,钱海露猜测,她一定是来谈判的,要求她离开韩景轩。沈月眉对她笑笑,钱海露说,“韩夫人,请进,坐吧,桌上有栗子蛋糕,在凯司令买的。” 钱海露给她倒茶后在她对面坐下,一时间两人虽有千言万语,却无话可说,沈月眉轻声说道:“密斯钱,咱们开门见山吧。” 钱海露微笑,这么快就进入正题了,她做好了准备,她不会输了骨气,她确实需要人照顾,确实依赖韩景轩,可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下去,多么艰难的生活都能熬过来,再苦再难流再多泪忍受再多痛,她也可以撑过来,唯独骨气,任何时候都不能输,她赶在沈月眉前面开口道:“韩太太,我想你多虑了,我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他能对我有什么兴趣呢,终不过他到底是个念旧的人,顾念昔日友谊又对我心存歉疚罢了,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我对他也早已不抱念想。” 沈月眉托着手中的茶杯,问道:“我知道,他其实很敬重你,一直视你和别的女人不同,你如今已经离婚,难道,你们之间,没有一点可能吗?” 钱海露被沈月眉弄懵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道:“韩太太,你的意思,何妨直说?” 钱海露如此说,沈月眉也不必再拐弯抹角,说道:“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情愿退出。” 钱海露始料未及,大感意外,不由自主惊道:“为什么?” 沈月眉抱着茶杯沉默半晌,轻声说道:“我始终感觉,在他心里,你与别人不同,我觉得你比我更合适他,只要你们彼此爱慕着对方……而我,可能不适合婚姻生活……” 钱海露疑惑地看着她,沈月眉说道,密斯钱,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再答复我,说完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略带迟疑地说道,“密斯钱,希望我来找你这件事,你不要向他提起,我知道你为人正派,你的人品我信得过。” 钱海露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点点头,目送沈月眉离去,看着她的背影,钱海露心里想着,哪里有太太情愿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相好的,何况是韩景轩这样一个有才有貌有地位的男人?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钱海露留心观察,虽然韩景轩常常待在她这里照顾她,然而女人都不傻,是愧疚是真爱,钱海露感受得到。他买的糕点,总有一半是绕远路买来的,那是沈月眉最爱吃的;他有意无意间提起沈月眉,眼神不自主地温柔下来,同时充满关怀与担忧;自己稍一试探便可明白韩景轩的态度,他只是赎罪,并没有打算和她的将来。 钱海露心死了,其实上次之后她就不轻易怀抱希望了,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她对爱情死了心,只是一个人生活得太辛苦,需要人照顾,哪怕是暂时的,她只想珍惜眼下一分一秒的美好。 钱海露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想起自己留给韩景轩的信,她知道,韩景轩会来探望她的,想来父母不会给他好脸色。又想想韩景轩和沈月眉,感情之事不能勉强,果真是当局者迷,韩景轩此刻难以放手正如当初因愤恨嫁人的自己,一切都是意气用事。她想劝慰韩景轩顺其自然,只是答应过沈月眉要保密,她不愿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 他们会何去何从,自己又会何去何从呢,正如漫天遍地的炮火硝烟,她这一方小小的世界,何时可以安稳度日呢?钱海露不是无知的妇女,这一番人生经历之后,她只是坚定了一个信念,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因缘聚散皆天定,既然婚姻幸福于她不易,钱海露决心投入一份事业或者学业。 罗威饭店里,红烛摇曳,热闹非凡,韩景轩只闷闷地喝酒,耳边朋友的聒噪声不绝于耳,却似天外来音一般飘渺,似乎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许公子切着芥末牛排,用叉子叉了一块送到口里,边嚼边说:“好像,梅兰芳和孟小冬离婚了。” 阿文说道:“报纸上有报道,还是杜月笙出面调停的呢。” 戴眼镜的柳家少爷说:“青帮大佬这次好像动了真情,以他的地位,虽说在政界无太大实权,喜欢一个女人,完全可以直接要来,你看四姨太不就是吗?” 许公子疑惑道:“咦,四姨太不是黄金荣的夫人从中说和的吗?” “也有人说,那晚杜月笙强占了四姨太和她的妹妹,妹妹大约一周就病逝了,很多人惋惜她命薄如纸,若是和姐姐一起做了杜月笙的姨太太,那就享福了。杜月笙是出了名的会做人,做事刀切豆腐两面光,可惜终不过是一届地痞流氓,对待女人太过强势。说不定这姑娘性情刚烈,被杜月笙强占一时受辱,终至愤懑成疾暴病而亡!不过,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咱们外人哪能知晓,只叹这女孩着实可怜罢了!” 许公子得意地喝一口酒,一副大师的模样,挑挑眉毛,说道:“你不懂,女人看似柔和温柔似水,有些女子比男人还要刚硬,天性里不受摆布,譬如孟小冬,还有现在的女学生,学了些民主自由女权,若是违背其意愿,强迫其做些不乐意的事情,”许公子故意停顿一下,故作深沉道,“强烈者爆发,沉默者死亡!” 大家纷纷打趣许公子是不是从妓女那里取来的经,唯有韩景轩,心口猛地一阵抽动,顿觉浑身一阵冰冷。瞬间,他被那种莫名的恐惧与冰冷紧紧包裹着,似乎他随时都会失去沈月眉——彻底失去她。 那种恐惧,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随着周身越来越冷,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渐加强。周围的热闹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同桌的朋友仿佛广袤的大地,而他是漂流海上的小岛。 韩景轩轻闭双眼,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请求基督耶稣护佑他心爱的眉儿,能早日开心起来,他们可以冰释前嫌,重新开始像过去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 耳边此起彼伏的祷告声渐渐停了下来,韩景轩睁开眼睛,放下双手。 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阿文是一个基督教徒,而韩景轩近来心灰意冷,开始接触基督教,教徒们定期聚在一处,读经祷告,大家互帮互助,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这样把自己的心事说与神听的精神寄托,倒多少遣散了韩景轩心里的不快。若是以前,遇到不如意的事,他定是放纵不羁,与一群纨绔子弟一起纵情声色,借酒浇愁。 回去的路上,阿文见韩景轩眉头紧锁,料定他是为沈月眉的事情烦心,正想着该从何处下嘴,与他畅聊一番,解开心结,韩景轩已然开口说道:“阿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该放手?” 阿文沉吟半晌,说道:“你那么聪明,难道不懂得,一个男人该有的气魄,是尊重吗,不要勉强自己爱的女人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韩景轩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懂?大道理说起来容易,而事情临头,做起来才真的难,我想过千百回,可终究狠不下心来,我真的舍不得。” “你狠不下心来放弃她,就忍心看她这样下去吗?我一个外人看她如此憔悴,尚且心存不忍,你以为带她去看中医西医精神科医生有帮助吗?这么久以来,我知道,你一直欺骗自己,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终究会好起来,阿轩,我一直不敢说,不敢戳破你的美梦。可现在要敲打一下你,醒醒吧,她不会原谅你了,你的欺骗、伤害、多情、霸道……” 第146章 看破红尘 “不甘心呐……”韩景轩长叹一口气,说道,“真是不甘心,我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向来认为不努力是一种怯懦。认识沈月眉一个月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我唯一想娶的女人,付出了那么多,却终究要自己放手吗?我们曾经过得很开心,真的回不去了吗?难道陈振中先出现,就占据了先机,我就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我真的好不甘心。其实每一天我都顶着绝大的压力,一直走下去的动力就是心存希望,我怕因为一时坚持不住就放弃了未来幸福的可能。不到最后一刻,总还有希望在,希望她能原谅我。” 阿文摇摇头,手搭在韩景轩肩膀上:“什么叫最后一刻?生命终结的时候?然后她告诉你,这一生,她不曾爱过你,其实她过得并不幸福?” 阿文拍拍他的肩膀,韩景轩说道:“劝别人容易,自己真做起来就难了。” “我明白,可你别忘了旁观者清,你现在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阿文凝视着韩景轩英俊的侧脸,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轩呀,其实我也喜欢july,一点不比你少。” 韩景轩回头看着阿文,阿文一直掩藏地很好,甚至韩景轩也只是怀疑,不曾确认。如果不是今日话赶话,或许阿文再也不会说出来。 “谁不喜欢july呢,那么聪明阳光美丽善良的女孩子,我们是在学画画的时候熟起来的,那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么多喜欢她的男孩子,你夺得了姑娘的芳心,我也很失落,我了解你,我知道那时你的心里不好过,母亲和妹妹刚刚离去,我就转身离开了,我可以和你公平竞争,或许能赢得一个机会,可不想那么做。” 阿文的话揭开了无数尘封的往事,韩景轩不由地笑了,那段岁月是多么美好,正是因为july的出现,韩景轩才确信自己的本质,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如果不是july,人生会走上怎样的道路呢,多么感谢她的出现。 “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阿轩,问问自己的心,你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她?” 阿文的话猛然惊醒了他,让他从回忆里回到了现实,韩景轩心里地动山摇。 不知不觉间,两人经过一处庙宇,韩景轩扯动嘴角笑了笑,世人皆苦,总要寻求神灵的庇佑,不是信奉西方的真神耶和华,就是一心向佛,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只有虚构出万能的神。正神游时,却猛然发现,一个女子正手持香火,虔心地在佛前鞠躬,那背影,正是沈月眉无疑。 沈月眉把香火插在佛前,回头对侍立一旁的大师互相还礼,沈月眉问道:“您能收我做弟子吗?” 大师摇摇头,说道:“孩子,你不过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若是不如意就要出家,如意了便还俗,那怎么成?孩子,回去吧,你尘缘未了,与我佛无缘。” 沈月眉听闻此言,急切地说道:“大师,我已在研读《金刚经》,真的对于红尘俗世再也没有了眷恋,求您……” 大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沈月眉只能作罢,不再枉费唇舌。 回到家时,已是入夜,夜色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千家万户,一脚迈进家门,韩景轩已是一身的冷汗,此刻被冷风一吹,禁不住冷战连连。 沈月眉呢,沈月眉此刻在哪里? 周身的冰冷,令韩景轩恐惧极了,他忽然害怕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他害怕她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甚至,消失在人间。他仿佛回到那个雨夜,那么深沉,又冷又黑,沈月眉被吴将军带走了,他驾车寻找,在那片无边的黑夜中,车灯的光芒如此微弱,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她,他的心,如微弱的车灯,充斥着恐惧与冰冷,那种感觉,他永世难忘,他永远不想再亲历一次。 周身的冰冷包裹着内心的急火,他的脚步匆忙而凌乱,他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不过是自己神经过敏。韩景轩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家门,大步奔上楼梯,一把拉开房间门。 沈月眉穿着和服睡衣,面色一如往常,宠辱不惊,淡然自若,无喜无悲,韩景轩却莫名其妙地,泪珠涌上眼眶,他竭力忍住,泪水依旧滑落脸庞。从和朋友吃饭许公子说了那句令自己胆战心惊的话开始,他和阿文散步交心,到看到沈月眉一心向佛想要告别红尘,韩景轩仿佛经历过战场上的生死一般,这一天,似乎走过了沧桑的一世,他上前紧紧抱住沈月眉。 直到触到她温热的身体,感到她的鼻尖蹭在自己肩头那熟悉的感觉,他才仿佛从阴曹地府回到了人间,他抚摸她乌黑的秀发,将她搂在自己肩头,冰冷的内心终于渐渐被此刻的温暖和安宁融化。 夜,静悄悄的。如水的夜色中,沈月眉睁着明亮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熟睡的韩景轩,他的呼吸非常均匀。沈月眉轻轻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室。她穿着单薄的睡衣,漫步在冷风中,走过石径,走过小桥,走过方亭。 韩景轩向来睡眠深沉,总是一沾枕头就着,一觉到大天亮,半夜里忽然觉得冷,身侧空空如也,他猛地醒转来,不见了沈月眉。 “强烈者爆发,沉默者死亡!” 许公子的声音猛然跃入脑海,回荡在耳际,他浑身一阵寒颤,白日里那无端的恐惧瞬间死灰复燃。 他跳下床,来不及披上衣服,便迎着凛冽的寒风四处寻找沈月眉,寒冬腊月,他只穿着睡衣,寒风呼啸着,几乎吹透了骨头,他眼泪鼻涕都淌了下来,却顾不得,只是一心担心沈月眉,害怕她走极端,想不开。 阳台上,客堂大厅,客房里,都没有沈月眉的踪影,韩景轩焦急万分,他跑过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前方依稀小桥流水,旁边一方亭子,依水而建,以前夏日里,韩景轩经常和沈月眉在这里喂鱼。 隔着远处的柱子,韩景轩看到,沈月眉赤脚缩在亭中的长椅上。她只穿着丝薄的睡衣,冷风吹乱了她额角的碎发,她正自倚着栏杆看那一池冬水,风儿吹动她单薄而憔悴的身影,活脱脱林黛玉自书中走了出来,临水照花人。 沈月眉正一张一张翻看着陈振中留给她的演出票,看着他认真记录她的每一场演出,手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出票,沈月眉想起当时,这场戏反响非常之好,庆功宴结束后,她和陈振中漫步在青白的月光下,沈月眉说,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真是好悲凉。陈振中笑着说,还好,我们没有什么家族仇恨。 沈月眉看着,忍不住落泪,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隔着这么远的夜色,韩景轩依然清晰地看到沈月眉的泪滴,滴落在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在这些演出票中间,其中一张的背面陈振中写下了奉天自己家的地址,沈月眉看着那已经烂熟于心的门牌号,轻轻撕碎抛向空中,白色的碎屑柳絮一样飘扬在空中,又点点滴滴洒落铺满湖面。 找到沈月眉的第一个瞬间,看到她穿得那样单薄,赤着脚自轻自贱,韩景轩忍不住要大哭一场。这会儿看到她抱着自己的腿蜷缩在那里哭泣,小小的身影那样伤心欲绝,泪水不经意间滑过韩景轩的面庞。 他把沈月眉带回去,安顿她在床上躺下后,自己来到刚刚的地方,没有人打扰了,他痛哭流涕,除了母亲和妹妹离开的时候,这是他唯一一次如此痛哭。他清晰地感受到心里的剧痛,他问那颗疼痛的心,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不是希望她开心幸福吗,不是想要好好疼爱与呵护她吗,可是现在呢,她的痛苦与忧伤,都是拜他所赐。 韩景轩何尝愿意看到沈月眉痛苦,他明明心里在乎她,可当她对他一脸的漠然或者厌恶,看着她心心念念爱着别人,他就无法冷静地对待她。 阿文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阿轩,问问自己的心,你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她?” 昨夜着了凉,沈月眉一早起来便觉得嗓子疼,不到中午就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她伤风了,凡柔安顿她躺在床上休养。 凡柔进来送药,床上却不见了沈月眉的踪迹,凡柔回首,沈月眉坐在大书桌边正在临帖,凡柔大惊,说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生病了还这么劳神!” 沈月眉对她笑笑,面容憔悴苍白,说道:“不是劳神,我闲不得,受不得闷,借着写字解解闷。” 凡柔近前去看,她识字不多,看不太懂沈月眉写的是什么。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凡柔看不懂字,却看出沈月眉的不适,她身子很虚,单手撑住头,眉头紧锁,凡柔深知沈月眉的性子和韩景轩一样倔强,心里叹口气,这两个人一个脾气,但凡有一个肯让一步,又如何闹到这步田地? 第147章 病入膏肓 凡柔重重地放下药碗,说道:“你闷了,回床上安生坐着看看书也好,我还有件毛衣要打,要不我过来陪你。” 沈月眉微笑着对她摇摇头,说道:“没事的,凡柔姐,你忙你的,把药放下,我待会儿就喝。” 目送凡柔出门后,沈月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几分眩晕,那些字在眼前摇晃起来,沈月眉闭上眼睛,挣扎着回到床上躺下。她感到周身发冷,想来是发烧了。 沈月眉迷迷糊糊要睡着,听得门吱呀作响,耳边响起凡柔的声音:“呦,妹妹,药怎么没喝?” 沈月眉懒怠动弹,懒懒地睁开眼睛看看桌上依然满满的药碗,说道:“哦,一不小心晾凉了,现在也不想喝了。” 凡柔的眉头皱紧了,说道:“我再去热了来。” 沈月眉觉得头有千斤重,四肢酸软疼痛,一动不动瘫软在床上,渐渐阖上眼睛睡去。迷迷糊糊之际,听到外面传来纷杂的声音,韩景轩的声音隔着门模糊地传进来。 韩景轩坐在她的床边,伸手触摸她的额头,沈月眉睁开眼睛,眼前是韩景轩专注而关切的眼神:“凡柔告诉我你病了,这会儿怎么样了?” 沈月眉稍稍欠起身子,说道:“没事,微恙而已。” 安顿沈月眉睡下,韩景轩饥肠辘辘,想吃宵夜,于是招呼凡柔进来。凡柔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担忧地对他说:“我觉得夫人精神状态真的不太好,举止行为越来越怪异。她生病了不好好休息,还要写字说是解闷,药也记不得吃,你要多多留心她。” 韩景轩心头一震,一片阴霾笼罩,他皱紧了眉头,低声说道:“我知道了。”随手翻弄桌上沈月眉的临帖,发现她写的竟是《金刚经》,他心里猛地一沉,想起沈月眉想出家的事情。 这样作践着自己的身子,伤风了半个月,沈月眉的病还未好转,夜间一直咳个不停,每每咳嗽时,胸口便有些疼痛,沈月眉没有在意,以为是伤风咳嗽所致。 这天,医生离开后,沈月眉觉得周身从内向外透着寒气,一摸额头发烫,便拿出体温计量了一下,38度5,有点低烧,许多天没有发烧了,沈月眉也只当是感冒的症状而已,并未在意。 沈月眉拿着一本狄更斯,看着看着便昏昏然入睡,再醒来时,天色已晚,她只看到厚实的窗帘前,韩景轩正俯身凝视她,便低低回一声:“你回来了。” 浴室中哗哗的水声渐渐消失,带着沐浴后的清香,韩景轩在她身边躺下,摸摸她的脸颊:“今天好些了吗?” 沈月眉说:“好多了。” 韩景轩从背后抱住她,那曾经熟悉的娇小温热的身体,他只想抱着她静静地躺一会儿,他已经许久没这样抱着她安然入睡了。沈月眉却轻轻推开他,轻声说:“会传染的。” 韩景轩不知道她是真的关心自己,还是一贯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笑道:“我身体那么好,怎么会传染给我?” 沈月眉半睁开眼睛,说道:“我累极了,想好好睡一觉,咱们各自睡吧。” 韩景轩听她如此说,也只得放开她,伸手关掉床头灯,背对着她很快便睡着了。 命运真实奇妙,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却又是那样机缘巧合,有时候一些不经意的小细节便可以扭转整个事态,如果那晚韩景轩抱着沈月眉入睡,很可能半夜会被她烫醒。 沈月眉模模糊糊睡着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发起了高烧,烧得糊里糊涂,昏昏沉沉的,犹自以为在睡梦中。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韩景轩才发现。他起床后,在床边坐了几个俯卧撑,抬头时发现沈月眉脸颊通红,眉头紧锁,似乎有点不太对劲。韩景轩起身叫她,她毫无反应,韩景轩着急了,连忙把大衣裹在她身上,就近把她送到中西疗养所。 叶丹接到韩景轩的电话,匆匆赶来,在去中西疗养所的车上,她拿出听诊器,放在沈月眉胸口上,听到一种类似于摩擦般的粗糙声音。叶丹虽然是药剂师,不过每个医生在术业有专攻之前,都有基本医学知识积累,她放下听诊器,说道:“我不敢确定,可能是急性胸膜炎。” 韩景轩紧张地问道:“严重吗?” 叶丹推推眼镜,皱眉说道:“不好说。” 韩景轩嗫嚅道:“我从没听过这种病……” 叶丹说道:“可以简单理解为,与肺痨差不多。” 韩景轩顿时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一阵冰冷,在当时,肺痨是很难医治的。 终于到了医院,韩景轩等不及护士磨磨唧唧地展开救护担架,自己抱着沈月眉匆匆赶往急救室,一位老医生带上听诊器,熟练地检查一番,肯定了叶丹的判断:“急性胸膜炎,发了高热,情况不是很好,你们怎么送来这么晚?” 医生们把沈月眉推进去急救,韩景轩的双手紧紧抠在急救室的窗户上,一个护士走过来从里面拉上了窗帘,遮挡住他看向沈月眉的视线,韩景轩看着眼前橘黄色的窗帘,他仿佛看到里面沈月眉模糊的身影,他的眉儿,那么羸弱地躺在病床上,韩景轩的身体渐渐无力,瘫软坐在地上。 沈大妈此时已经完全慌了神,只在一边抹着眼泪,凡柔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长长的医院走廊,药水的气味,来来往往的护士与医生,一切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不断徘徊的凡柔,哭泣不止的沈大妈,这一切,这一切的存在都令此刻的韩景轩感到遥远与飘渺,唯有里面躺着的眉儿,真实地令他的心一阵阵抽痛。 钟表仿佛放慢了速度,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当急救室的红灯熄灭时,韩景轩仿佛瞬间复活一般,一轱辘自地上爬起,看着医生们走出来,他心脏跳动地太过猛烈,简直要挣脱身躯的束缚,他紧张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医生,老医生摘下口罩,说道:“能做的我们全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上帝的意思了。” 叶丹愣住了,连客套话都忘了说,这时走廊尽头阿琦赶来了,看了一眼便全明白了,拉过浑身颤抖不止的韩景轩在长椅上坐下。 那之后的两天,韩景轩一刻都没有阖眼,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月眉的病房,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他仿佛浑然不知,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只是紧紧盯着病房不为所动的门。医生不断进进出出,韩景轩紧张地观察他们的表情,每每看到他们摇头叹气,心里总泛起一阵恐慌。他不断安慰自己,眉儿会没事的,我不会让她有事的,然而医生凝重的面色、紧锁的眉头,还有看向他时那躲避的眼神,即使他们什么都不说他心里也隐隐约约明白,他只是不肯相信,不愿正视现实。医生不说,他也不问,这样他就还有希望在,他在等待着,医生走到他面前,摘下口罩,绽开笑颜,说道,她的情况已然好转。 终于,老医生走到他面前,摘下口罩,韩景轩紧张地站起来,他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行军打仗冲锋陷阵时都不曾如此颤抖的双腿,他不愿意看到老医生脸上明显可见的愧疚。 “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砰”地一声将韩景轩的心砸得粉碎,韩景轩清晰地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那样清脆地回响在自己的整个身体中。 “能吃的药,能打的针,我们都用了,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她一直没有苏醒,体温一直维持在40度,其他生命体征也非常不好,脉搏低于50次每分钟,血压低于90、60,心率只有40,而且,还在持续下降。” 以前,韩景轩觉得病患家属给医生下跪特别傻,如果医生有能力并且愿意救你,自然会救你,如果他不能或者不愿,下跪有什么用呢?此刻,他手脚冰凉,双膝发软,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跪下求医生,他不愿意放弃希望,他哀求道,这个叱咤风云的青年将领握住医生的手苦苦哀求:“医生,你不能放弃,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放弃,你救救她吧,你救救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这一刻,韩景轩觉得,权力在生死面前是那么苍白无力,他可以玩弄权力操纵许多人,商人、黑道、官员、下属,却独独操纵不了命运与生死。一叠钞票,在快要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毫无用处。 医生无奈说道:“不是我们不肯救,我们真的已经做了可以做的一切,现在除了等待奇迹,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听闻此言,沈大妈忍不住哭起来,女人遇到事情只会哭。韩景轩哭不出来,阿琦上前扶住韩景轩的肩膀,他知道此刻说什么他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也只能尽力给他一点支撑。韩景轩冰冷的双手忽然推开阿琦,阿琦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韩景轩睁着狮子一般的眼睛,紧紧揪住老医生的衣领,问道:“你们还能做什么,无论做什么,再试一次,救救她!” 老医生摇摇头,说道:“对不起,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医者仁心,如果还有办法我怎么会不做呢?如果她心脏骤停,可以电击抢救,但就算暂时抢救过来,也不一定活得下来。她不只是急性胸膜炎,还营养不良,她身体虚弱极了,求生欲望似乎也不是很大。说实话,我们可以全力延长她的生命,但是,这种等待对于你们来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简单说,她基本上没救了,只等这口气一断,就送太平间!” 韩景轩的眼眶顿时通红,他无力地放开老医生,似乎瞬间失去了站立起来的力气,韩景轩“扑通”一声瘫软倒地,阿琦上前搀扶他,扶了几次,他的腿似乎成了一堆烂泥,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第148章 死里逃生 在沈大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韩景轩忽然推开阿琦的手站立起来,他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闯进病房,众人拦他不住,韩景轩撞开病房的门,他看着病床上的沈月眉,她安然地躺在那里,像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安详。他慢慢向她走过去,手背轻触她瓷娃娃般的脸颊,他浑身通电一般,看着她微卷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的存在。 韩景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他不能害死她,他无法背着这种孽债活下去,他一定要救活她,不靠任何人,甚至不靠科学,他自己就能救活她! 韩景轩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沈月眉身上,抱起沈月眉向外走,他径直走过老医生身边,他看看臂弯中沈月眉安详的面容,回头对老医生说:“她还活着,你凭什么说把她送太平间,她没死,有我在,我是不会让她死的。” 坐在车上,他紧紧抱着沈月眉,她的鼻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她脸色煞白,他能感受到怀里的她气若游丝。 菩萨佛祖,圣母上帝,我韩景轩发誓,只要你们帮助沈月眉度过这一劫,只要她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想跟陈振中在一起,我一定成全她! 到了这一刻,面对沈月眉的生命,他的私心再也没有了容身之所。别说成全沈月眉可以换回她的生命,就是以命换命,他也毫不犹豫义不容辞。 韩景轩低头,深深吻向沈月眉滚烫的额头,求求你,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的自私,欺骗,还有我曾经对感情的游戏,你可以放弃我,但是千万不要放弃自己!沈月眉,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这些年你很不容易,但是只要你活下去,我愿意尽我所能补偿你,如果你执意选择陈振中,我愿意退出,我愿意躲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守护你,守护你们,我知道你热爱生命,只有活下来,才能重新感受到生命的幸福。眉儿,我乞求你,不要离开,我已经接连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不能再承受一次了。 一颗冰凉的泪珠伴随着那个吻,在沈月眉滚烫的额头上绽放。 到了家里,刚刚把沈月眉安顿好,韩景轩就打电话把广仁医院、诺尔医院、上海公立医院、中国红十字会医院等等医院的名医都请了过来。 一位龙行虎步的老中医走进来的时候,叶丹正为沈月眉针灸。这位老中医是有名的上海名医,博览众家之长,不但医术精湛,而且非常重视医德,穷人邀请他来看病从来不拒绝,而且经常免费赠药。叶丹施完针灸,起身擦擦额角的汗水,回头便看到自己的老师走进来,连忙上前迎接,心想,韩景轩家基本上就是医学高峰论坛。 叶丹开了一份药单,老师接过来一看:麻黄、桂皮、甘草、杏仁,两人商讨一番,吩咐下人去抓药。 这些就能治好西医都治不好的病么?韩景轩疑惑,叶丹说,这服药以轻灵见长。不管轻灵也好,沉重也罢,中医也好,西医也罢,韩景轩统统要试一遍,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凡柔把这些药用冷水浸泡了几分钟后,拿去厨房煮了,端来要喂给沈月眉喝。半晌,她放下勺子,求救似的看着韩景轩和老中医,说道:“她不能吞咽。” 韩景轩连忙接过药碗,说:“我来。” 他撬开沈月眉紧咬的牙关,小心地给她把药灌下去。沈月眉不肯配合,药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韩景轩锲而不舍地喂了近乎一个时辰,药流出来,他就再煮来继续喂她。沈月眉难以吞咽,他就自己喝一口,再喂给她。韩景轩满嘴都是中药的苦涩和酸腐味道,沈月眉生病的那些天,这味道让他几度作呕。 沈月眉长时间的食欲不振,导致了营养不良,韩景轩就给她喂一些牛奶和米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老天怎么安排,他一定要把沈月眉从阎王手里抢回来,要她活下去!不到最后一刻,他韩景轩从不知任命二字怎么写! 就这样,沈月眉这个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病人,竟慢慢地好转起来,她虽然意识还不是很清醒,但是脉搏跳动强烈了,面色也渐渐有了几分红润,似乎慢慢在退烧。 捧着38度5的体温表,韩景轩的嘴唇激动地直哆嗦,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医生,眼神仿佛孩童期待母亲给他买心爱的玩具一般热切,测量过各项指标后,医生摘下听诊器,轻声说道,有希望了。 这四个字,令许多天没有阖眼的韩景轩松了一口气,沈月眉这个冰封的生命,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韩景轩周身顿时被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他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怜爱地看着沈月眉,不知不觉间,他安然地闭上眼睛深深地睡着了,凡柔给他盖上一条毛毯,他熟睡如婴儿一般安详。 韩景轩睁开眼睛时,外面红霞满天,夏中医走过去,韩景轩一轱辘爬起来,问道:“她怎么样了?” 老中医摸摸山羊胡子,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年轻人,放心吧,我正要告诉你呢,已经退烧了,西医说最多再过一天,她就会醒过来的,她没事了,她脱离危险了。” 老中医诧异地看到两行清泪自面前这男子清秀的脸庞上流过,韩景轩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这些天,他日日担心,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真害怕她会离开他,他冲进卧室,看着熟睡的沈月眉,心中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沈大妈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熟睡的面庞。在她眼中,女儿又成了那个幼小的孩子。 韩景轩擦干眼泪,他走近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沈月眉,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样子真令人心疼,他怜惜地把她的一缕秀发捋到脑后,拿出手绢来轻轻擦拭她满头细密的汗珠,和病魔搏斗了这么久,她一定很累了。 生病的这些日子,对于意识模糊的沈月眉来说,其实很快乐,因为在气若游丝神情恍惚之际,她仿佛忘记了生命中的一切痛苦,只剩下快乐的记忆和幻想,她置身于一场美丽的幻境,在那里,她寻到了她一生追求的爱与自由。 她又看到了海棠树下那个翩翩少年,还有年少时的自己,圆圆的小脸,梳着齐齐的刘海,红头绳扎着辫子,纯真可爱,趴在窗外偷听老师讲课,陈振中回眸,她看到那双漂亮的眸子,那双全世界最闪亮的眼睛。 他们携手在公园里漫步,这时候,他们都已经长大,陈振中长成了高大挺拔的小伙子,一身帅气的中山装,打着领结,意气风发。沈月眉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学生装清纯而美丽。海棠树下,陈振中把戒指郑重地戴在她手上,无言地诉说着天长地久的心愿。 那是一片世外桃源,人人平等自由而幸福,再也没有任何人阻止他们在一起。吴传庆走过来,他们吓了一大跳,可他面容和善,是来送祝福的。韩景轩也走过来,他收敛起平日的玩世不恭,真诚地对她笑着说,只要你幸福就好。他把她最爱的那盒玉雕小动物送给她作为结婚礼物。 她生活在孔子的大同世界里,生活在陶渊明的桃花源中,生活在她魂牵梦绕的康桥边,生活在她最最渴望的自由、快乐与爱中。 她全然忘记了现实生活,现实生活是那样美好,同时也那样残酷,她倾尽一生追求爱与自由,这尘世间最美好的所在,却因为求之不得,反而成了禁锢她幸福的枷锁。原来,爱和自由,与因缘一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感到此刻振中正坐在她身边,微笑着看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而那个人其实是韩景轩。她更无从得知,此刻,韩景轩和沈大妈正聊起她与陈振中的少年往事。 韩景轩紧紧牵着沈月眉的手,说道:“我很想知道,眉儿和陈振中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故事,为什么她为他受尽了苦,为什么这么多年的劳燕分飞,她却依然对他有那么深的感情?” 沈大妈看着他,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沈月眉,那双眼睛很真诚,于是便娓娓道来:少年偶遇,转瞬即逝;窗外听课,结下良缘;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病重探望,情深意切…… 沈大妈足足说了几个小时,讲得口干舌燥,韩景轩听后,沉默许久,感慨道:“这样刻骨铭心,陈振中又是她爱上的第一个人,难怪她忘不掉。我一直以为她和陈振中,就像我和july,彼此珍藏在心底,共同珍藏着美好的回忆,然后各自生活,获得各自的幸福,或许是我错了。” 沈大妈说道:“眉儿这孩子,就是太倔了,而且心眼太实,别看她文文弱弱地,内心一旦认定了什么,谁都改变不了。可是,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对不住她,她爹死得早,也没个兄弟姐妹帮衬着,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这孩子没人疼,十几岁就撑起养家的重担。所以,谁对她有一点好她就记在心里,你对她的好,她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呢!有一次,电话铃声刚刚想,她就笑了,说肯定是你打来的,而且定是晚饭想吃排骨,果然没错。没有和陈振中重逢之前,她一直准备给你买一把瑞士军刀的,她知道你 第149章 你走吧 “我知道,我都知道。”韩景轩明白,沈月眉对他其实很好。他这个人,打仗时怎样邋遢都可以,可以许多天不洗脸,可一回到家,就不可爆发地追求完美,他喜欢屋内整洁,一丝不苟,东西也要放在自己喜欢的固定位置,沈月眉帮他打理地井井有条。他个性古怪,沈月眉从不计较一味包容,尤其在外面,给足了他面子。他爱吃的口味,他喜爱时髦,他热衷玉器,沈月眉就仔细钻研他爱吃的口味,买最新款的时尚衣装,陪着他逛各个古玩玉器市场,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沈月眉这样细心会照顾人的,韩景轩怎能不喜欢她!就算这对于她来说只是报恩或者相依为命,无关爱情,韩景轩也愿意如此度过一生。 沈月眉还在昏昏沉沉睡着,医生检查说各项生命体征都恢复了正常,体温基本上维持在37度了,脉搏每分钟70次左右,呼吸大约每分钟16至20次,血压也是正常的。医生检查一遍后,韩景轩问道,为什么她还不醒来,医生说,她累了,让她好好睡吧。 沈月眉一刻没醒来,韩景轩和沈大妈总是不放心。韩景轩白天睡足了,这会儿已经没了困意,沈大妈上了年纪的人,本就觉少,索性守着女儿。 这一夜,韩景轩想了许多许多,想自己,想沈月眉,想陈振中。他一直以为沈月眉和陈振中之间的感情,就像自己与july那段美好的初恋。懵懂的年纪,青涩的爱恋,那时还都是孩子,又怎么懂得爱情?可是,他似乎错了,他们不是他和july,他们是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或许初识相爱时,他们确实青涩懵懂。不过,易地而处之,设身处地去想,沈月眉这个敏感早熟的少女,怎么会不对陈振中动心呢?她从小生活在社会底层,又缺少父亲关爱,小小年纪为了家庭生计操劳奔波,这时候遇到陈振中——一个待她如此温柔的翩翩少年,他给了她一个家,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她了解沈月眉,了解她柔弱外表下那热如火炙的感情和生命力。或许,从陈振中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开始,或许,从她第一眼见到那双明亮美丽的眸子开始,她便已决定,无论做出多大牺牲都是报答而已。 正难解难分之际,吴将军强行分开了两人,两人俱是难以释怀,对于沈月眉来说,吴府艰苦的生活,恐怕陈振中是她心灵的唯一寄托,而陈振中,虽然享受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虽然有罗娅秋玲相伴左右,终究是恨无常,意难平! 牵牵绊绊这么多年,他们始终藕断丝连地牵挂着对方,直到这次在上海的重逢,经风历雨已经成熟的两人笃定,身边过客匆匆而过,彼此是终生的归宿。 她和韩景轩之间,朝夕相处,日积月累,自然是有感情的,沈月眉毕竟不是个冷血的人,韩景轩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可她对陈振中的爱,太过于热烈,一生只得这一次,如果陈振中没有出现拆穿他精心编造的谎言,他和沈月眉有可能会幸福快乐地共度一生。如果,世上从来没有陈振中这个人的话…… 可生活没有如果,韩景轩纵使大权在握,纵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安排自己的人生际遇。 这一夜,韩景轩感觉,自己似乎把他和沈月眉感情里的是是非非都参透了,他仿佛跳出了自己的躯壳,摆脱了一贯的私心,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看待他们三人之间的纠缠与羁绊。 韩景轩这样一个达观而热血的人,经历这样一番思想,重新审视他们之间的感情,开始对他们这段时间的互相折磨,感觉疲倦。他欺骗了沈月眉,他逼迫沈月眉留在他身边,他剥夺了她的自由与信任,沈月眉或许无法原谅他,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还能重新开始,像过去那样生活,可沈月眉未必这么想。无论如何,他爱她,有很多过错在里面,可是他也是付出了全部的真心,想想过往的一些细节,沈月眉何尝没有伤害过他,自己又是不止一次地感到为沈月眉付出得不值。 到了此刻,放弃沈月眉的想法,依然痛苦难以割舍,心却也渐渐麻木,那痛,几经沉浮,不再那样刻骨铭心了。 这时,沈月眉醒了过来,她慢慢掀开长长的睫毛,睁开了眼睛,转动眼珠看看四周。 韩景轩大喜过望,轻轻握住她的手,摸摸她的脸颊:“你醒了。” 沈月眉醒来的眼神却远没有韩景轩那样热切,反而渐渐冷淡下来。她从那个遥远而美好的梦境中醒来,来今雨轩不见了,学校的窗户不见了,北京古老的胡同也不见了,还有那双全世界最闪亮的眼睛,此刻,眼前是韩府,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是韩景轩。 处理完军务,韩景轩自司令部回家,他惦记沈月眉的病情,急匆匆走进她的卧室。沈大妈正把药碗端给沈月眉,沈月眉皱着眉头,只拿起汤匙吃了一口,便放下药碗,侧身躺在一边,说道:“太苦了,我不想吃。”说着,拉过被子裹紧自己。 面对任性的女儿,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千辛万苦才把你救回来,你怎么这么作践自己?” 沈月眉把头蒙在被子里,只是伸出手来摇了摇,不耐烦道:“妈,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我已经好了,我不想吃那么苦的药,求你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韩景轩看着,又无奈又生气,千辛万苦把她从阎王那儿拽回来,她却这么不爱惜自己,不就是个陈振中吗,离了他难道她就不活了吗?他忍不住怒气,上前一把拉开被子,对沈月眉说道:“好了,别再闹了,别再折磨我了,可以吗?就算我有千错万错,你一句话不说就要跟一个男人私奔,这就是对的?不要以为只有你难受,你痛苦,所有人都欠你的!你也不能明白我所遭受的痛苦!” 是啊,老婆背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私奔,搁谁身上受得了?更何况,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男人,她置你的颜面于何地?做丈夫的不会原谅妻子,会报复妻子,也是人之常情。韩景轩当时死乞白赖地不让沈月眉走,也是一种叛逆地报复。你不是想和他一起走吗,休想,我偏不让你如愿!韩景轩还不知道她当时去医院里打胎的事情,若是知道了,这颗心就凉透了。 沈月眉坐起来,看着他说道:“韩景轩,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可我喜欢过你,也想过和你好好过下去,甚至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我依然努力试着去原谅接受你。可我没办法再信任你,没办法爱上你,你爱玩,好女色,任性,霸道,脾气古怪,这些就算了,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人,相信你的本性是好的,相信你的品格是善良的……” 沈月眉质疑他的人品,是韩景轩的心所不能承受之痛,他说道:“难道一个人做了错事,就是道德败坏,人性沦丧吗,就算是,你就不相信他可以改过自新,他就活该一辈子得不到原谅吗?我是有错,有千错万错,那你打算恨我多久?如果你继续留在我身边,一年,两年,还是恨我一辈子,恨我一辈子也不会觉得累?”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此刻,他报复够了,气出了,看着憔悴的沈月眉,唯有心疼,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他心疼,这是她独特的本事:“眉儿,我一直希冀这一切是暂时的,早晚会过去,以后都会好起来的,我想着给你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下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有你和陈振中之间的事情,你执意要走,究竟是为了真爱,还是内心的叛逆。沈月眉,我确实是自私,留下你在我身边,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有过这么一段生活,我这辈子都不后悔,就算重新来过,可能我还会这么做。我的愿景就是,有一天,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会很幸福,我害怕面对现实,我害怕承认,其实,你不爱我爱着陈振中,你不想和我共度一生你只想和陈振中在一起。” 韩景轩的喉咙哽咽,如火烧一般干涸,只是简单的六个字,他却用尽了气力,耗费了元神才得以出口:“沈月眉,你走吧。” 沈月眉抬头看着韩景轩,韩景轩不敢回头看她,他艰难而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离婚。” 沈月眉目不转睛地盯着韩景轩的眼睛,韩景轩艰难而生涩地说道:“你把药吃了,我们离婚!” 说完,韩景轩夺门而去,他只想逃离这里,他无法承受这里带给他的窒息感,那紧迫的空气,他无法承受余光中,沈月眉那双眼睛。 韩景轩跌坐在书桌前,手指抖抖地取过自来水笔,拧了好几次才旋开笔盖,他颤抖的手拿着自来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在纸上写下: “韩景轩 沈小冬 离婚启事” 力透纸背,薄弱的纸被钢笔尖划破。 韩景轩颤抖的手指却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第150章 最后的条件 他扔掉自来水笔,夺门而出,心碎地离开曾经那样温暖的家。他纵身跨上自己的爱马,疾驰而去,小三子和毛副官等人在后面紧紧尾随。韩景轩猛地一勒马缰绳,回头对他们发火道:“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为什么我想由着心来生活,无论大事小事都那么难呢?” 小三子和毛副官面面相觑,小三子苦着脸嗫嚅道:“可是,少,少帅,参谋长,我是您的警卫员,他是您的副官啊!” 韩景轩懒得再和他们蘑菇,转身疾驰而去,他跑得太快了,小三子等人在后面开着汽车都追不上。 韩景轩纵马走了三天,一人一马走走停停。他走过青山碧水,走过重重村落,涉过小河,穿越溪流,翻过山头。山水秀丽,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却无心赏玩,幢幢村落中,炊烟袅袅升起,他看见普通人家的幸福生活,他们没有充裕的物质,可一家人其乐融融,令韩景轩羡慕。韩景轩走过黄浦江边,日落的晚霞,一对耄耋老人相互搀扶着在桥上漫步。他走过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一对对时髦的青年男女手挽着手走在路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韩景轩羡慕他们,发自内心地羡慕。以前,他享受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所有人都羡慕他。他聪明,才华出众,机遇也好,他的朋友都羡慕他,崇敬他。他风流,懂女人,他的红颜都敬他,爱他。此刻,他才发现,所有人都比他幸福,至少他们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亦或是,他们的幸福来的比较容易,因为欲望少。 最后,他去了阿文家里。虽然阿琦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阿琦和自己是对等的,而阿文一直崇拜韩景轩的聪明、勇气和自信,崇拜他征服梦想、战场和女人的那种镇定自若的风度,平庸的他自叹弗如。此刻,韩景轩比较需要阿文这样的朋友。 阿文说:“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以前恋爱的那种态度,我是说对钱海露易人美她们,尤其当沈月眉的事情发生后,莫说是沈月眉,连我这多年的老友都觉得你让人陌生,我从没想过你会用这种,有点卑劣的手段得到女人。我是很佩服你的自信、聪明和勇气,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可我没有那么崇拜你,至少不像最开始认识你时那样崇拜,那时候我崇拜你是因为不了解,把你完美化了。” 韩景轩凄凉地笑笑,说道:“阿文,我放她走了。” 他顿了顿,阿文径自倒酒,听闻此言,微微抬头,神色之间略显惊诧,很快又一副了然的样子恢复了正常,韩景轩说道:“骄傲和自尊是男人的脊梁,我可以输了女人,但是不能失去骄傲与自尊。既然她不愿意留下,那我就让她走,哼,我才不是那些个没出息的男人,死皮赖脸哭天抢地地去留一个女人。” 阿文摇摇头,把酒杯递给韩景轩,韩景轩一饮而尽,阿文好笑道:“呦,说得好生霸气。” 顿一顿正色道,“其实你只是心疼了。” 韩景轩嘴里含着酒,看着阿文,他一副我懂你的神情,韩景轩白了阿文一眼,回过头默不作声。 后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更加彻底地明白,阿文说得是多么正确。他爱上她,从一开始,就有一部分是出于怜惜和心疼,他放弃她,亦是如此。 韩景轩手里拿着一卷报纸,走进沈月眉的卧室,他的手心汗湿,什么时候开始,他每每接近沈月眉都变得如此紧张心慌呢,忽然听得沈月眉一阵咳嗽声,他匆匆走进去,问医生道:“她不是好了吗,为什么还咳得这么厉害?” 医生说道:“病去如抽丝,要慢慢养。” 韩景轩在沈月眉的床边坐下,把一杯牛奶还有一份登着他们离婚启事的报纸一起放在她的床头桌上,他看着她,那张小脸依旧苍白,不时咳嗽着,一咳便捂住胸口,因为咳地胸口疼。当看到沈月眉的每一分每一秒,心疼都无药可救地侵占韩景轩的心,让他的心变得柔软,韩景轩轻轻敲了敲她的背,她那么柔弱,那么单薄,他多想照顾她一生一世,他会呕心沥血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甚至可以不求回报!可这都不可以,他只能离开她。 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沈月眉,眼泪忍不住要涌上韩景轩的眼眶,他不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被沈月眉看到,于是竭力忍住,韩景轩低下头低声说道:“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才可以离开这里。” “什么条件?”沈月眉紧张地问道,她害怕变故,她从来不了解这个男人,他像一本深奥的厚厚的书,读不懂也读不完。 韩景轩抬起眼睛看着沈月眉,张开干涩的嘴唇说道:“我不许你现在走,你必须彻底养好了身体才能走。” 看着她秋水般灵动的眼睛,韩景轩轻声带着一点恳求,说道:“眉儿,让我,再照顾你最后一次吧。” 沈月眉的心震动了,眼前的韩景轩,面容从未如此憔悴过,他的眼睛干涩,嘴唇几分青紫,眼中布满血丝,那恳求的语气,那发自内心柔情的呼唤,让沈月眉暂时忘却了曾经他对自己深深的伤害,那些伤害给自己造成的深刻的痛苦。 沈月眉看着他点点头。 韩景轩轻轻抚摸沈月眉的脸颊,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眉儿,我之前的有些做法可能有些过激,这是我的性格决定的,说实话,有时候我自己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我真的从没想过真正伤害你,甚至伤害陈振中。现在,我没办法继续欺骗自己了,我只能正视现实,陈振中确实是个好男人,而你,是我见过的这世界上最好的女孩,你们意气相投,此时此刻,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你走,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可以开心起来,不再生病,从此幸福快乐,我心里也就释然了。” 沈月眉凝视韩景轩的双眸,他的眼底澄澈而透明,再也没有了隐瞒、阴谋、欺骗与强势。这质朴而真诚的一席话,彻底打动了沈月眉的心,她再也忍不住眼中滚滚流下的热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因为悲伤,还是突如其来的幸福,她只知道,她的泪,这一次,是为韩景轩而流的。 “别哭,眉儿。”韩景轩伸出手,轻轻拭去沈月眉脸上涟涟的泪水,她的目光,她的泪水,她的柔弱,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有令他心疼的本领。他情不自禁地抱过沈月眉,她伏在他肩头流泪,而他竭力维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们没有多少相处的时光了,他再也不能这样抱着沈月眉了,再也不能体会曾经抱着她时内心的安详与幸福,为了爱她,他终究要失去她。 韩景轩的眼泪,终于决堤。 离婚启事登报之后,奶奶来了家里,她看着沈月眉的眼神不无失望,拄着拐棍在沙发上坐下,说道:“我们自认为还算开明的老人,不图门当户对,当初我乐意你和阿轩的事情,一则看你人水灵也还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实在难得,二则,我太了解景轩的脾性,知道这孩子做事不听别人的只由心,他对你是满满一颗心,我这老太太是看得出来的。倒真没成想,仅仅三年,他竟然又出尔反尔了。” 出尔反尔?沈月眉诧异道:“他怎么对您说我们的事?” 奶奶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不敢对你说,央求我这老婆子告诉你,他对不住你,他不该骗你,瞒着你在外面混女人,这个混小子,还说,还说,他感觉自己不适合结婚。” 奶奶想起来就气得拐棍狠狠敲击地面,她想起韩景轩那一脸高傲而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我还以为她多么不俗呢,哼,女人,时间久了就会发现都是一个样,庸脂俗粉而已,我是过不了普通人那无趣的婚姻生活,我不想跟任何人结婚。 祖母恨恨地想,因着是长子的缘故,景轩又长得讨人喜爱,不免过于溺爱了些,总是随着他的性子任意胡来,肆意妄为,原来以为沈月眉管得了他,却终究是个回不了头的浪子! 韩景轩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避免沈月眉在家人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沈月眉心内愧疚,说道:“也不是他出尔反尔,奶奶,其实只是我们性情有些不相投才分开的,不是他一个人的缘故。” 奶奶长久地看着沈月眉,长长地叹了口气,拄着拐杖离开了,沈月眉看着她脚步蹒跚的背影,听得那老态龙钟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等你们活到我这把年纪,那些情啊爱啊的,都没什么意思了,你们这些新式的年轻人啊,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和沈月眉相处的最后时光,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令韩景轩无比珍惜,明明知道不可能,却依旧奢望时间可以静止或者拉长。每天忙完了必要的军务,韩景轩便匆匆赶回家照顾沈月眉。他们之间,终于回归了久违的和谐,在这最后的相处时光中,每一刻都幸福地那样刻骨铭心,韩景轩的心,他的眼,仿佛自动开启了照相机的功能,一帧一帧,记录心底。 晚上,韩景轩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看着躺在床上的沈月眉,灯光温暖柔和,韩景轩托着下巴,深深地凝望沈月眉,如果打破所有的时钟可以留住这一瞬间该多好。 “眉儿,以后,你回忆起我来,会不会愤愤不平地对周围人说,哼,那个人渣。” 沈月眉一笑,说道:“想来我对你也不好,似乎经常欺负你。景轩,你真的对我很好,很包容,这几年除了我妈,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你让我接触到前所未有的新生活,一段几乎没有束缚的婚姻,让我上学交友,和你在一起互相依傍,这几年其实我过得很好。生病时的事情,我妈都告诉我了,又是你救了我的命。说起来谁欠谁,未必是你欠我吧。” 生病时的事情,韩景轩低垂眉眼,他心里始终有疑惑,此刻如果不问,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韩景轩轻声说道:“眉儿,这段时间,你的憔悴,不完全是真的吧?” 第151章 解密 沈月眉缓缓转过脸看着韩景轩,眼神中闪过一丝戒备,但触到他毫无芥蒂的目光,很快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你看出来了,也是,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你是韩景轩嘛,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是个坚强的人。” 沈月眉以质疑的眼神看着韩景轩,韩景轩微微一笑,说道:“当然,有很多细节,暴露了你追求精致生活的本质,仿佛不属于一个心灰意冷的人的举动,比如我带你去见齐仲景医生时,你连一缕乱发都不能忍受,等等。令我肯定的,还是后来齐仲景跟我说的话。”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什么样的精神问题都见过,而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你的思维逻辑比一般人还要清晰。” 沈月眉垂下头微微笑了笑:“在我和陈振中逃跑前,”——她不愿选择私奔这个字眼,在韩景轩面前——“我就感觉这一路太顺了,我有点质疑,尽管我自认为伪装地很好,仿佛你不发觉是不正常的,你注意到才是正常的,其实想来,那次我内心隐约猜出难以成功的。景轩,反而是这段时间,我知道胜算较大,我们一直在默默地较量着,我在消耗你的愧疚和不忍。” “沈月眉,你——”韩景轩无奈道,“你怎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母亲看着有多心疼?”他皱紧了眉头。 沈月眉红了脸低下头,呢喃道:“我也不是刻意的,其实开始时,我是真的心灰意冷,立意自戕,也确实一直没有食欲……” “无论如何,以后都不可以再这样!”韩景轩低声呵斥道,“真想好好打你一顿屁股。” 沈月眉看他一眼,两人相视笑了,韩景轩说道:“那次争吵,吵得天昏地暗你离家出走那次,为了要出国留学的事情,是不是故意激怒我?你何时这么不讲理过,这种种反常,背后一定有原因的。” 沈月眉像羞愧的孩子一般低下头去:“是啊,我想疏远和你的感情,想激怒你对我动手……” “然后挂着脸上的淤青和伤痕出去,让别人知道我们感情不和,哪成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专挑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下手。” 沈月眉撇撇嘴:“那是你怕打坏了,不舍得。” 韩景轩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咕哝,亏你还知道,简直是逼上梁山。 “钱海露的事情,”事已至此,沈月眉索性老实交代了,“反正肯定瞒不过你,我知道你一直对她心存愧疚,后来偶然知道她过得不好,要去香港散心,于是便怂恿你同去香港,我想尝试看看你能不能对她回心转意。” 韩景轩长叹一口气,说道:“眉儿,你是如何得知钱海露的近况的呢,你和她并无任何来往呀?” 沈月眉回头看着韩景轩,这些日子,本该毫无隔阂的夫妻暗地里斗智斗勇,她实在是倦了,她不想再有任何隐瞒,说道:“是小乞丐们,别的太太都瞧不上上海滩街头的小瘪三,我遇见过一伙小乞丐,他们竟然捡了一个弃婴好生养着,多好的孩子们呀,却天天流落街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给一两次钱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我联系了照相馆、饭馆等一些好心的老板,收了他们做学徒,其中一个聪明的很,我帮忙他联系了一个人家做佣人兼陪读,没想到正是钱家。” 韩景轩的目光引起了沈月眉的注意,她无法解读,那目光专注而复杂,沈月眉被看得发毛,以目光质疑,韩景轩说道:“眉儿,你本来善良单纯,我终究把你带坏了,这些日子难为你动了这么多心思。” 沈月眉看着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道:“不是你的缘故,在这个世道上,要是心里没一点计划,真的无法生活下去,景轩,其实我现在能理解你生活得有多么辛苦和不易,别人看着你光芒万丈,可苦心经营真的是劳神费力。” 韩景轩抬头看着沈月眉,被她一席话说得心里暖暖的,明明是两个相似的心意相通的人,却要分开了,让她走吧,远离这些纷扰,跟陈振中那种单纯的人去过单纯的生活吧。 韩景轩正自沉思,沈月眉忽然笑了笑,说道:“以后回忆起来你,应该是个很特别独一无二的人吧,以后遇到的多半是芸芸众生,一张张雷同的面孔,再遇不见像你一样的人了。”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无法克制心中涌动的火热,他坐在床边抱过沈月眉,把滚烫的脸颊紧贴沈月眉毛茸茸的头发,感慨道:“要是时光能倒流该多好,要是当年先遇到你的人,是我,该多好?” “景轩,”沈月眉像一只乖巧的猫咪躺在韩景轩的怀里,说道,“我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和你认识多少年了,我还有多少想象空间?” “很多时候想想觉得自己很幸运,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地方打动了你,长得比一般女子略漂亮一点点?我任性,脾气犟,也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对你也多少有些冷漠,我觉得你身边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比我差,始终不明白,为何对我这么好?” 韩景轩拿起桌上的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说道:“女人惯常的问题,我不擅长回答。” 沈月眉一笑,只听韩景轩说道:“那天,我是真的气昏了头,你也知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和陈振中的事情,一直忍着,那天确实爆发了,我给陈振中注射……我只是想教训一下你们,我并不想真正毁了他,因为我怕你恨我,你相信我吗?” 沈月眉说:“我相信。” 韩景轩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葡萄酒,自嘲地笑笑,说道:“你知道吗,以前我生活得放纵不羁,朋友劝我,说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回报,我还嗤之以鼻。现在我信了,因为我的荒唐,你讨厌我,因为我处心积虑的欺骗,我才无法得到你的爱。” 韩景轩坐直身子,扳过沈月眉的肩膀,凝视她的眼睛,说道:“沈月眉,在我们最好的那段时光里,相处最愉快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就这样生活下去?” 沈月眉凝视着韩景轩,往事历历在目,几年时光如电影一般在脑海中回放。起初,她以为韩景轩是个恶霸军阀,渐渐地,他帮助她脱离困境,她只道他多情却未必是坏人。她承认,韩景轩确实招女人喜欢,她承认,像他这样的人追求的姑娘很难抵挡。对性有阴影的她,是韩景轩循循善诱让她明白了个中乐趣,和他共同生活确实充满了乐趣。只是此时的沈月眉,愈发理性与成熟,她不再是那个为了感情无私地牺牲一切的小女孩,虽然尽心照料报恩,却始终心存戒备。因为她知道,以前的情妇和女朋友,韩景轩待她们也不错,最终还不是伤害与背弃,身边例子比比皆是,她无法对比韩景轩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态度的不同,不知道他对自己是多么用心。当生活走上安稳的时候,当她要卸下心防的时刻,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韩景轩精心编制的谎言中。 韩景轩轻轻抚摸沈月眉的头发,说道:“谢谢你,眉儿,虽然我们彼此伤害过,但是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生活,你让我改变了很多,我喜欢改变过后的我,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和你相处的这几年时光。你不知道,今晚你说的这些话对我来说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我终于知道了,你不再恨我了,我终于知道了,我曾经的付出你也是珍惜的,这就够了。” 沈月眉喉咙哽咽,内心感动,感情的世界此一时彼一时,曾经她那样怨恨,现在看来终究是她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半晌沉默无语,韩景轩忽然听到沈月眉轻声吸吸鼻子,她哭了吗?只听得沈月眉哽咽地说道:“景轩,下辈子,多希望我们是亲人,最好我是你的姐姐。”她咽下后半句话,让我照顾你,还你这一世的恩情。 韩景轩低头凝视沈月眉,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长长的微卷的睫毛,她月牙一般晶亮的眼眸,她凝脂般的脸颊,韩景轩低头握住她的手,沈月眉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起,抬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们十指相扣,对视着,没有暧昧,没有情欲,他们之间的牵绊与连结,已然超越了感情的分界线,爱情亲情友情,三者皆而有之。 和韩景轩一番长谈,心结解开,沈月眉的身体快速地恢复了,她的气色又恢复了往日的红晕,精神也愈发好起来,看着便觉神清气爽。 离别的钟声已然敲响。 沈月眉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看到床头一对璞玉,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愈发晶莹剔透。沈月眉摘下玉观音,那是韩景轩的珍宝,是母亲留给他的,而旁边的玉佛,沈月眉轻轻抚摸着光滑圆润的玉,是韩景轩送给她的,说是庙里开过光的,沈月眉想起彼时,正是两人相处最开心的时候,她问道是不是护她平安的,韩景轩调皮地笑笑,说求子戴观音求女带佛。 想起韩景轩那双跳跃着孩子气的眼睛,沈月眉不由得笑了,她拿过系着红绳的玉佛,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床头桌上是一个方形的盒子,里面是韩景轩送给她的一整盒玉雕小动物,她打开盒子,一个个摩挲着,这些玲珑可爱的小动物,能让人内心平静。她不舍,终究把盒子装进自己的皮箱中。 沈月眉拎起打包好的皮箱,不舍得回头看着这个地方。和上一次离开将军府不同,那一次她毫无半点留恋,只感到心有余悸。这一次,却平添了太多牵挂与不舍。沈月眉回望这间卧室,这里留下了她的太多喜怒哀乐,太多快乐和痛苦的回忆。 第152章 我爱你 门打开了,毛毛和球球颠着小腿跑过来,沈月眉抱起球球,它们似乎知道她要离开了一般,毛毛围着她的脚边伸着舌头打转,球球在她怀里,喉咙里发出悲戚的呜噜声。沈月眉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融化在球球绒绒的毛中。 她抱着球球来到韩景轩的书房,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一张设计图,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沈园。图上是一个漂亮的圆拱形玻璃建筑,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左边是一架钢琴,右边是一个画板,四周环绕着花架,放置着百合、玫瑰、雏菊,沈月眉吸吸鼻子,仿佛嗅到那沁人心脾的花香,她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这令人陶醉的书香与文艺气息中,这是什么地方,世外桃源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一回头,果然是韩景轩。韩景轩看她手里拿着那张设计图,说道:“我原想给你建一座沈园,你可以在里面喝茶、读书、会友、养花,还可以把猫头鹰、毛毛和球球都养在那里,我想把这当做你的生日礼物,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动工的必要了。” 韩景轩看着她,他难以想象日后没有她的生活会是多么孤独。餐桌上,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食不知味。没有人跟他一起下棋,一起看书,坐在床头畅聊讲笑话,打闹嬉戏。厨房里,再也不见沈月眉灵动的身影,创作一些古怪的食物给他吃。孤独的大床上,只有孤独的他,韩景轩感到心中冰冷。沈月眉这一走,把所有的温暖都带走了。他喜欢和她一起看电影、看戏、吃小馆、喝咖啡、逛公园,他喜欢和她做一切事情,没有了她,他的生活不知要失去多少趣味。 韩景轩走近沈月眉,再也没有了平日开玩笑的那一脸玩世不恭,声音略带几分沧桑地说道:“我们走吧,你母亲在外面等着。” 沈月眉点点头,刚刚迈开脚步擦着他的肩膀走过,韩景轩忽然回身紧紧抱住沈月眉,沈月眉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耳边传来他温热的呼吸:“你自己要多保重,如果你需要帮助,记着,我一直在这里,我不再求任何回报,只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这些日子,沈月眉流尽了眼泪,她无力控制自己的泪腺,她以为自己泪已干,不想此刻泪珠再次滚滚落下。沈月眉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哽咽道:“韩小坏,忘了我吧,找个爱你的好女孩吧!”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称呼他,这个亲昵的称呼,只有亲人知道。 雪佛莱轿车在车站前停下,车里,韩景轩和沈月眉互相看着对方,良久,两人下车。迎着站台送别的冷风,韩景轩从衣兜里掏出两张车票递给她,是上海到北平的火车票,她们前往奉天需要在北平中转。 韩景轩说:“那次,你想走,我把你拦下来,欠你的车票,现在还给你。” 一样的车票,一样的“上海到北平”,现在,已经物是人非。 “你和他,联系好了吗?”韩景轩依旧不能释怀地避免提起陈振中的名字。 沈月眉点点头,她没有抬头,脚尖轻戳地面:“他会在北平等我。” 火车还没有开过来,沈月眉和母亲在站台上等候,风掀起沈月眉的衣襟。韩景轩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着远处临风而立的沈月眉。 火车鸣着笛,轰隆隆驶过眼前,人们纷纷提着行李登上火车。沈月眉回眸,隔着车窗看着韩景轩,他英俊的脸上,一向玩世不恭的双眼,此刻却满含忧郁。离开的这一刻,沈月眉忽然悲从中来,到这一刻,她才了解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了两年的男人。曾经,她一直认为他不过是西门庆那样浪迹人生与情场的浪子,她愿意报答他对他好,却从不肯相信他会专心地爱她。此刻,她才懂得了,他不过是个孤单的孩子,看似放荡不羁的他比谁都更需要家的温暖。 她忽然担心他,担心她离去后,他会像从前那样自我沉沦,之前她被他霸道的爱束缚,压得喘不过气来,未曾注意过,自己其实多么关心他。她多么希望他们是亲人,可现实是,她只能离开。 看着火车头喷出的白烟,车里的韩景轩再也坐不住了,他从车里走出来,球球跟着跳了下来。人们纷纷检票上车,沈月眉不舍得向着车上走去。忽然听得那熟悉的汪汪声,沈月眉一回头,球球已经紧紧叼着她的旗袍衣角,仿佛知道她要离开,不肯让她走。沈月眉忍不住抱起球球,它在她怀里,喉咙里发出哭一般的声音,听得沈月眉几近心碎。低垂的头触到一双黑色军靴,沈月眉抬起朦胧的眼睛,看到眼前的韩景轩,她把球球交到他手里。 看着韩景轩澄澈如水的眼睛,沈月眉不敢停留,她决绝地转身离去。 球球从韩景轩无力的手臂中跳下来,一路跟着缓缓开动的火车,呜呜叫着奔跑着。韩景轩看到车窗边的沈月眉,他看到她耸动着肩膀在哭泣,看着她柔弱的身影,心里很疼。这些天里,他一分一秒地数着,倒数着他们最后的时光,终于数到了尽头。 他真想一直照顾她,却只能希望陈振中可以一直爱她,照顾好她。他知道这样傻极了,却忍不住随着火车奔跑起来,他只想再多看沈月眉几眼。而沈月眉似乎不想他看到她一般,把身影藏在了车窗后。 韩景轩真希望沈月眉在火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刻幡然悔悟,他祈盼着,像故事里那样,火车开过后,沈月眉站在对面,告诉他,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他,她不走了。 然而生活不是故事,没有那么美好的结局。韩景轩知道自己不过不死心地自欺欺人,他从来留不住沈月眉! 火车载着沈月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韩景轩的视线中。看着远处飞逝的火车,韩景轩想大喊一声:沈月眉,我爱你!可是喉咙处被结结实实堵住了,他几乎无法发声。他看着球球依然颠着笨拙的小腿,追赶已经远去的火车,半天才从嘶哑的声带中挤出:眉儿,我爱你。 韩景轩觉得,这一刻,他的眼睛只是一个成像的机器而已,不能对眼前的图画做任何分析了。眼前的火车站渐渐在视线里淡去,车窗边沈月眉的身影也渐渐淡去。他的身子一动未动,魂儿却穿越时空,回到了家里,身后是铺着大深红的床,他们——他和沈月眉倒在床上,他紧紧搂住她,她的双手牢牢吊在他的脖颈上,她温热的嘴唇紧紧贴在他的唇上,他们深深地吻着对方,把周围的一切一切都忘记了,只有两个火热的人,和这个妥帖火热而悠长的吻。 唇上火辣辣的温热感觉渐渐散去,韩景轩的魂一直游走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到他晃神过来,才发现球球已经不再徒劳地追赶了,此刻正在自己脚下摇着尾巴,可怜兮兮的圆眼睛看着他,仿佛哀求他把女主人找回来。 韩景轩抱起它,火车已经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连鸣笛声都再也听不到了,刚刚仿佛时间停住了一般静止,此刻,人群的喧嚣,尘世的嘈杂,在韩景轩耳边,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韩景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颓废地走进卧室,沈月眉的气息似乎还在,却已经物是人非。他来到隔壁沈月眉的书房,猫头鹰还在头顶扑棱着叫唤,韩景轩看着它,坐在沈月眉常坐的椅子上,在沈月眉常用的桌子前,摊开她离开前常用的信纸,他写了一首诗,他曾对沈月眉说过自己顶瞧不上酸诗人,女人心思细腻作诗也就罢了,作诗的男人没有一个正常人。这是第一次,他用诗写下对心爱的女人的思念与眷恋,然后把这张纸绑在猫头鹰的脚上。 他抚摸猫头鹰的羽翼,说道:“那年下了雪,我们把你捡回来,现在,她走了,你也回家吧。” 韩景轩的手靠近猫头鹰的嘴,猫头鹰似是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一般,叫了一声,叼了韩景轩的手指一下,韩景轩吃痛,这痛此刻也麻木地很,他看着猫头鹰,拿着笼子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迎着瑟瑟的冷风低头对它说道:“不要怕,除非你咬断我的手指,我不怕你咬痛我。” 韩景轩打开笼门,对猫头鹰说道:“你知道吗,我养大你是为了你有能力出去闯荡世界,终究是为了给你自由的,飞吧!” 猫头鹰似乎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它好奇地看看四周,好奇地看看男主人,忽然发现,笼门开了,外面有一片广阔而自由的天地,于是扑棱着翅膀鸣叫着飞走了。 他在韩府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展翅高飞,向着蔚蓝的天空,头也不回地飞去了。 它的腿上紧紧绑着韩景轩对沈月眉绵绵不尽的牵挂与思念。 沈月眉就像这只猫头鹰,离开了他为她精心筑就的爱巢,飞向广阔的天空。 第153章 思念 沈月眉这一走,把韩景轩的心也带走了。 韩景轩不想重复年少时的荒唐,不想再因为痛苦而堕落沉沦,他已经成熟,离开挚爱是非常痛苦的,可一个成熟的男人,不能因为失去爱人便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再痛苦也要努力生活。 只是内心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盛满了无处排遣的落寞空虚与苦痛,化作深深的无力感将他侵袭,即便努力坚强,也免不了一时软弱地借酒浇愁。 没有了沈月眉的家,格外的冰冷,是真的冷,韩景轩没有发烧,他裹着毯子,却冻得直打寒战。 有时候,他又开始逃避现实,没来由地误认为,沈月眉不是和他离婚了,不是离开了,只是和林伊娜或者别的朋友出去了,或者去了比较远的地方,比如香港,去游玩,她还会回来的。每每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他都赶紧起来开门,一次又一次,却只是凡柔为他送宵夜的身影,他失望地关上门。有时,他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沈月眉的高跟皮鞋声,自空旷的楼道传到漆黑的室内,韩景轩忙不迭开门跑出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楼梯。 韩景轩喜爱文学,却从来不喜欢附庸风雅的现代诗,失去了沈月眉,他偏偏成了诗人,在沈月眉照片的背面写下自己断肠的心绪。 夜晚比白天更难熬,心里的疼痛,思绪的凌乱,令他难以入眠。好一阵子,他每天累极了才能入睡,三四个小时便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这段时间他总做这样一个梦。 小时候,虽然韩景轩很独立,也和别的小孩子一样,很害怕妈妈会抛弃自己。他一直害怕妈妈会扔下自己离开爸爸,离开这个嘈杂的家,七八岁时,他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到妈妈送自己上学,一回头妈妈便不见了,他害怕极了,四处寻找母亲。人海中,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和母亲很像,他高兴地上前抓住女人的衣角,那人回头,他发现,那个人不是母亲。他在噩梦中醒来,母亲告诉他,她永远都不会留下他一个人,她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噩梦,母亲都这么说,直到十一二岁,他彻底相信,母亲永远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沈月眉离开后,他开始做一个类似的梦。 沈月眉和他一起骑马,两人骑在一匹马上,快乐地飞奔着。梦中的沈月眉还是现在的模样,自己却成了当年梦中那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骑着马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沈月眉下马,也让他下来,他依言下马。沈月眉对他说:“景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说完便纵身跨上马背。 小小的韩景轩问道:“你要去哪儿?” 这时,陈振中从树林后面走出来,纵身跃上马背,他从后面抱住沈月眉,一拉马缰绳,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小的韩景轩站在那里,像个小大人一样大喊着:“眉儿,眉儿,你回来,你回来!” “眉儿,眉儿!你回来,你回来!”韩景轩在梦呓中醒来,他摸索着身边,急于找到沈月眉,让她安慰自己在梦中的失落。他猛地醒转过来,这才渐渐反应过来,沈月眉已经离开了。 韩景轩的手中搂着半截毛衣,那是沈月眉打的,可惜,不久她便遇到了陈振中,这件毛衣便再也没有完成。 韩景轩把毛衣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无力地再次躺下。即便现实已经铁板钉钉,接受起来却仍然不容易。 他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其他的女人可以暂时温暖他,却不能填补他内心最深处的空缺,和她们待得时间越久,他就越烦躁,因为他无法像对待沈月眉那样用心,那样无怨无悔地付出依然感到幸福。 他不再喜欢露水姻缘,陌生的人令他心慌。钱海露生了个男孩,韩景轩经常去看望她,他们谈论国事,海阔天空,对于彼此的生活却绝口不提。云薇温柔体贴,最心疼他,他常常抱着她,他需要她的体温和母性的温暖。这两个女人的合力,终究也替代不了沈月眉给予他的那一分圆满完整的幸福。 有一次,韩景轩和钱海露在饭店里喝得烂醉如泥——他向来是千杯不醉的,钱海露送他回来。她扶着韩景轩走进他的卧室,进去一看,钱海露着实吓了一跳。 床头上,沈月眉的照片贴了满满一墙。钱海露一张张看去,有些是在家里拍的,沈月眉的笑容明媚温柔,有些是在外面吃饭或者游山玩水时拍的,还有些她和韩景轩的合照,韩景轩表情生动,她则恬静动人。想来,是韩景轩的一腔思念无法排遣,只能看这些照片了。 这时,自己的手忽然被韩景轩牢牢抓住了,钱海露吃了一惊,他醉倒在床上,一双眼睛半睁着,拉着钱海露的手,喃喃道:“眉儿,别走,晚上,我们去凯司令吃西餐,好不好,我知道你最喜欢凯司令的咖啡……” 说完便紧紧拉着钱海露的手,沉沉睡去。 钱海露很是震动,她低垂眉眼,果然韩景轩对沈月眉是动了真情。钱海露不是没后悔过当初主动离开,现在明白即便现在两人都是单身,自己怕也是没有机会的吧。她宁愿韩景轩是个花花公子,对所有女人都一样,是一只不知疲倦至死才会降落的鸟,也好过对另一个女人痴心至此。 韩景轩尽量转移注意力,他疯狂工作,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军国大事中。作为军人,韩景轩时刻准备着为国捐躯,可无心拉帮结派,他游走于各个派系之间,倒也置身风口浪尖之外。 生活再忙碌,韩景轩的大脑却见缝插针马不停蹄地思考自己、沈月眉和陈振中。沈月眉和陈振中真的在一起之后,感觉会不会改变?沈月眉或许并非真的爱陈振中,只是他们一再被拆散,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或许,有一天,沈月眉发现,陈振中和自己并不合适,他是不是应该去奉天看一看,万一真是这样,说不定他可以顺水推舟地赢回沈月眉呢,至少,他也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韩景轩的心,如同堵住了巨石的洞口,此刻,终于凿开一个小洞,一米阳光照射进来。 自从韩景轩与沈月眉离婚,并且宣称自己不会与任何人结婚之后,祖母就心急火燎地给他张罗婚事。这些日子,走马观花一般,他见了许多名门闺秀,有的大气端庄,有的娇小玲珑,有的羞涩腼腆,有的潇洒霸气,他不想让一把年纪的祖母失望,每次都去,他微笑着看着她们,举止斯文绅士,眼角眉梢始终礼貌周到地满含笑意,然后相看两相忘。 不久,一封信悄然而至,来自杨士中心小学,落款处激动人心地写着:沈月眉。 韩景轩急忙拆开信笺,果然是沈月眉娟秀的字迹,信里说自己很好,还说自己当了老师,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很喜欢孩子们,孩子们也喜欢她,她说自己现在很幸福,很快乐,要他不必牵挂。 捧着沈月眉的来信,韩景轩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她过得好,他是开心的,那开心中,也不免一分失落,他何尝不盼着她回来找他? 韩景轩脑海中划过一丝问号,沈月眉和陈振中不是一直想出国深造么,陈振中家里也有钱,为什么沈月眉会去当老师呢,是想先安顿下来吗? 韩景轩无力地跌坐在床上,他看着周围,沈月眉的痕迹无所不在,她的气息存在于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床头桌上的钟是沈月眉买来的,韩景轩仿佛看到,昨夜看小说入迷直至深夜的沈月眉,早上躲在床上大深红的被褥中,阳光照射进来,她该去上课了,从被窝中钻出毛绒绒的脑袋,伸出修长的手试图关掉闹钟,自己却迷迷糊糊地卷着被子掉下床来,发出哎呦的呼痛声。韩景轩好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去,一边笑她一边揉着她摔痛的脑袋,沈月眉那一脸迷糊要爆发起床气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 书柜里的书,抽出一本来,似乎都有沈月眉的芬芳残留,有些书她反反复复看,韩景轩感到疑惑,她说她很享受这个过程。韩景轩拿出那本《金瓶梅》,他清晰地记得,他坏笑着跟沈月眉说,他要把这本书做成连环画发行,一定会广为流传的。 书桌边,沈月眉正在写日记,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抵着下巴,钢笔轻轻敲着嘴巴,似是在沉思,她慵懒地起身,坐在贵妃榻中静静地阅读外国小说,见到他进来,她回眸凝望,这一刻,微风吹拂她的头发,掀动书页,阳光弥漫在她的碎发间,美得不可方物。韩景轩情不自禁地微笑,然后晃神,发现其实只有微风吹拂的窗帘在飘动。 打开衣柜,拿出那件未完成的毛衣,韩景轩凑在鼻子下嗅了嗅,沈月眉独特的味道一天比一天寡淡,再这样下去,他渐渐就忘怀了,可他不想忘掉,他那么喜欢她的香味,她独特的香味,自发间,自她的每一寸肌肤之中,无声地静静的散发着,令他沉迷,他曾不止一次靠在沈月眉身边,轻嗅她的气息。 墙上的照片里,沈月眉对他微笑着,有一张,她俏皮地带着韩景轩的男帽,穿着他的西装,太大了,连脚踝都裹住了,像个顽皮的孩子。 华灯初上的夜晚,韩景轩无力地向后倒在床上。他看着空洞的天花板,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谁离开谁都能活,别说是离开一个人,就算哪一天身体某个零件离开了,比如手、脚,一样可以慢慢适应。他终究会慢慢适应并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可此刻内心的滋味太煎熬。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我还有很充实的生活,我有事业,有朋友,有亲人,也有女人,可你在的时候,我有一个温暖的家,或许我不够合格,但我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只想让你每天更幸福一点点。或许是感觉亏欠你的缘故,为你做事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这快乐的原动力让我再苦再累都觉得值得。 沈月眉,为什么我的世界,始终绕不开一个你? 为什么你要带走我的温暖,我生活的颜色? 还需要多久,我才得以解脱,才能平静的生活,才能不这样锥心思念你?真的太痛苦了,眉儿,我想去奉天,我拦不住自己,我想躲在远处看着你,我想知道你真的过得很好。 第154章 振中的家人 火车终于停稳了,人们纷纷走出来,陈振中踮着脚遥望着,拨开众人向前走去,沈月眉一出现,便进入他的视线。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无暇顾及别人的目光,上前紧紧拥抱沈月眉,陈振中一向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做出过分亲昵的举动,而那一刻,给沈月眉一个深深的拥抱完全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求,那种真诚毫无忸怩之态,浑然天成。 回沈阳的火车上,陈振中和沈月眉并肩而坐,沈月眉靠在他的肩膀上,陈振中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这个年代,青年男女虽然恋爱自由,大庭广众之下有肢体接触的也还少见,传统卫道士们对于夫妻间平等而亲密的对话已经难以忍受了,对面和沈大妈同坐的老头子,一直用不满的眼神看着这对金童玉女,似乎控诉他们伤风败俗。 这本也不是沈月眉和陈振中的作风,不过原谅他们吧,经历了这么多艰辛阻挠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一切的亲昵都是再自然不过的。陈振中看着对面老头子皱紧的眉头,看上去真像清朝的遗老,他低头对沈月眉笑笑,眼神温柔,老头子恶心地扭头看向窗外,沈月眉也笑了,温暖的感觉充斥于心间,紧紧萦绕在他们周围。 陈振中一刻也不愿多做停留,买了当天从北平北上沈阳的车票。沈月眉又像年少时那样活泼而灵动了,这是她第一次坐三等车厢,不过,她一点也不累,反而兴奋极了。车子过了山海关之后,沈月眉看到成片的黑土地,不由得低声惊叫起来:“振中,那土地是黑色的。” 陈振中说:“我们东北土地肥沃,清末时才有大批山东人为了逃避饥荒,不远万里闯关东到东北来。” 沈月眉说:“我知道,清朝就是在这里入关逐鹿中原的,沈阳有他们曾经的皇宫,因为‘奉天承运’这句话,所以沈阳又叫奉天,是不是?前年,张少帅东北易帜后,才又把奉天改名为沈阳,对吧?” 陈振中好奇地看着沈月眉,笑道:“你打哪里知道这么多的,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小诸葛啊?” 沈月眉一笑,这些都是韩景轩告诉她的,韩景轩杂学旁收,好像什么都懂。 陈振中看着沈月眉,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人生态度更加达观一些,学识更加丰富,还有一种成熟的气质,而这份成熟并不能掩盖其内心的纯真。他并不知道,刚刚沈月眉所说之事,皆是通过韩景轩知道的,而她这些令他喜悦的变化,也和韩景轩有着密切的关系。陈振中并不知道,和韩景轩共同生活的几年,与北平吴府的几年截然不同,那几年沈月眉心里只有恨,而这几年,她学会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从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蜕变为成熟端庄的女人。 经过长途跋涉,沈月眉已经很疲倦了,此刻在陈振中身边,心中了无牵挂,在火车匀速的颠簸中,渐渐困意袭来,她靠在陈振中肩头睡着了。两个人互相依偎着睡去,在那个渐渐开化的年代,来来往往的人并不觉得这对男女过于孟浪了,因为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此安详,让人觉得这是一对还沉溺于爱情中幸福的小夫妻,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是那么和谐那么美满,甚而对面的老夫子,看向他们的眼神中也没了厌恶之情。 沈月眉一直睡着,忽然耳边传来陈振中急切的声音:“眉儿,眉儿,快醒醒,我们到家了,该下车了,不然火车就把你带到新京去了。” 沈月眉急忙睁开朦胧的睡眼,透过车窗看到“沈阳站”三个黑色楷体大字,她连忙收拾一下行李,带着母亲,跟着振中一起下车了。 沈阳城中一片繁华景象,虽然不及上海,但别有一番风味。许多西洋建筑高高耸立着,街上人头攒动。有穿着长袍的驼背老人,有穿着学生装梳着短发的女学生,有带着圆形眼镜略显古板的长袍男子。放眼望去,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时髦青年,烫着头发穿着时新旗袍的女子比比皆是,沈月眉这个来自大上海十里洋场的时髦少妇,并没有从城市回乡的感觉。 陈振中在老盛京饭店订了房间,安顿沈大妈休息。走进饭店中,沈月眉不禁惊叹不已。这些年,做过北平大军阀的姨太太,上海参谋长的太太,自认为见过很多大场面,对于奢华已经习以为常,却还是被饭店的气派震惊了。 这饭店简直就是皇宫,四周皆是雕梁画栋,墙上名人字画挂满整个厅堂,古朴而高雅,绚丽夺目,完全的皇家格调,令人叹为观止。 沈月眉喃喃道:“这么奢华……” 陈振中笑着说:“当然了,这里过去可是清朝皇宫呢,想来这饭店是皇亲国戚开办的,否则怎么敢以当时的京都来命名呢?” 他们安顿好沈大妈,陈振中便带着沈月眉前往自己家。沈月眉很紧张,一路上心狂跳不已。 他们在一座宅院前停住,沈月眉深呼吸,陈振中看出她的紧张来,紧紧牵住她的手。一个女仆出来开门,见是陈振中,笑着道:“少爷,您回来了。”她见少爷的手紧紧牵着一个美丽的女子,便对沈月眉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沈月眉跟着陈振中走进去,陈家的庭院很大,清幽典雅。院里砌了许多圆柱形的水池,里面栽满了荷花,荷花还未绽放,只是绿油油一片荷叶,而荷花的清香却仿佛依稀可闻,沈月眉跟着陈振中走过一个月亮拱门,上面写着“荷香小院”四个字。 陈振中低声告诉她:“父亲最爱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那人就是这样,正直但古板。” 沈月眉跨过月亮拱门,花架边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编着两根麻花辫,婆娑的树影下荡着双腿自在地看着一本书。 陈振中对沈月眉说道:“那是我的小妹妹,瑶儿。”然后对着瑶儿喊道,“客人来了,还不过来。” 瑶儿擦了擦脸走过来,沈月眉看她脸上挂着泪痕,吓了一跳,陈振中却笑道:“没关系,瑶儿是我们家的林妹妹,看到落花也要哭一鼻子,听个故事也要哭上半晌。” 沈月眉看眼前的女孩儿,圆圆的脸儿银盘一般,眉清目秀,齐齐的刘海梳在眉毛上,虽然挂着泪痕,却掩饰不住眼底的青春灵动,实在可爱极了,沈月眉爱屋及乌地对她笑笑。 瑶儿看着陈振中说道:“大哥,你少打趣我,我倒要盘问你,这是不是大嫂?” 沈月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陈振中看着瑶儿,疼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说道:“是,你这个鬼机灵。” 瑶儿对哥哥挤了挤鼻子,跑进屋子里,嘴里不断喊着:“爸,妈,你们快来看那,大哥哥给你们带回一个仙女嫂子。” 屋内响起老爷微怒的训斥声:“大呼小叫什么,越发没个女孩子样!”虽是训斥,也包含怜爱。 沈月眉内心踏实了许多,这充满荷香的温馨庭院,可爱的小妹妹,这一定是个幸福的家,她会努力做一个好媳妇。 陈老爷和陈夫人还是很热情的,沈月眉对两位老人行礼,她更喜欢陈母,因为她长相圆润,面容慈祥,而陈老爷很严肃,不苟言笑,耷拉着脸,一副大家长的姿态,让人即便不害怕也有几分畏惧。 陈振中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上海认识的女朋友,沈——小冬。” 沈月眉看了陈振中一眼,略有不解,为何要说在上海改的名字,而不说自己的本名呢? 瑶儿忍不住又“大呼小叫”起来:“呀,大上海来的,难怪这么美,这么摩登。” 陈老爷咳嗽一声,又瞪了瑶儿一眼,瑶儿立刻低头不做声了,只默默地在地上摩擦自己的脚尖。 陈母招呼着:“快坐,坐下说。” 两人并排坐在两张椅子上,私下里,振中在背后紧紧牵了一下沈月眉的手,安慰她不要紧张。陈母打量着沈月眉,对陈老爷说:“老爷,我怎么觉得,这姑娘有几分面善?” 振中心中一惊,他确实给他们看过沈月眉的照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们记性竟然这么好? 陈老爷放下茶杯,面色凝重地说道:“是,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陈振中不说沈小冬就是沈月眉,是有原因的,他了解自己的父亲,虽然正直,却过于刻板和固执,沈月眉嫁过人,父亲必然介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为了双方都满意,他和当年韩景轩的想法不谋而合,想要隐藏沈月眉的历史。 他想着,那年把沈月眉的照片拿给父母看时,还在上学,时隔多年,他们不会记得的。 没成想…… 母亲说道:“她是不是那年振中拿回来的照片上的女子?” 隔着眼镜,父亲仔细打量着沈月眉低垂的脸,说:“好像是。” 母亲起身,颠着小脚走进了里屋。 陈振中诧异,都过去多少年了,他们的记忆力也未免太好了吧。 第155章 有辱门楣 原来,看过儿子的小说《京华故梦》,知道他为了沈月眉,连罗娅这样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娶,眼看着儿子一年一年长大,周围人家的儿子早已结婚成家,陈振中的远房表弟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做母亲的希望儿子可以幸福,偏生这个儿子性子太轴,对那个沈月眉始终念念不忘。 只得求助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女子虽已归西,可月老的红线并未断,先把这女子的照片和儿子的相片用红绳系起来,从中烧断,九九八十一天后,这段因缘就算彻底了结了。因此,沈月眉的相貌,陈母并不陌生,现而今,眼前的女子,虽然不再是照片上的学生装,模样可是没怎么变化,这么漂亮的姑娘,尤其那双月芽眼,不难辨认出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陈振中哪里知道这一段典故,只见陈母找来了沈月眉的照片,不禁大吃一惊,问道:“妈,都这么多年了,您怎么还留着她的相片?” 陈母嗫嚅道:“你当初说看不上罗娅,我知道你还想着这女孩儿,因此格外留心,小说出版后,我就夹在书里放着。” 陈振中眼见一切都瞒不住了,他决定实话实说,他觉得他和沈月眉的艰难爱情,就是铁石心肠也难以不为之动容,好不容易没有了一切阻碍,难道最亲的家人还要横加干涉吗? 想定了,陈振中镇定下来,平稳地说道:“没错,她就是沈月眉,我们认识很久了,那年我回家时就打算要娶她了。” 陈母诧异道:“她不是已经……”她咽下那句“死了吗?” 陈振中会意,他说道:“眉儿没有死,这是个误会,是记者弄错了,我后来在上海找到了她,才知道,那年,吴将军兵败后,她逃了出来,到了上海。” 陈母松了一口气,说道:“那敢情好,合该你们两人有缘。” 得到母亲的赞同,陈振中很开心,他对沈月眉笑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陈老爷含着旱烟杆,问道:“沈小姐,上海那样复杂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是怎么生活的?” 沈月眉揣摩他的意思,或许是担心她在上海堕落风尘,老爷子总是爱把上海这个开放的大都会想象成风花雪月之所,更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 陈振中看了一眼沈月眉,着急说道:“生活,肯定是挺难的,不过,找一份工作还是可能的,有些丝绸厂面粉厂,都招女工,眉儿念过书,至少,至少可以教小孩子读书。” 陈老爷明察秋毫,他拿起烟杆敲了敲椅子,说道:“振中,你哄得了你母亲,但是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陈振中脸红,嗫嚅着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找到月眉时,她生活得很艰苦,可,还是一直坚持着。” “艰苦,我也很艰苦过,当我把生意做大后,有人问我,在最艰苦的时候想过放弃吗?”陈老爷冷笑一声,“放弃?这些人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总要活着,你能放弃生存吗?” 陈振中见危机已过,正要兴奋地附和,陈老爷忽然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说道:“我人是老了,眼睛还不拙,沈小姐这漂亮时髦的衣服,耳朵上的蓝宝石耳环似乎也价格不菲,振中,都是你在报社挣的那点钱买来的?” 屋里顿时冷起来,陈振中和沈月眉相视一眼,他们可以说是当初离开吴府时的旧物,可谎言似乎太多了,欲盖弥彰,两人都倦了。陈母也低头不做声,放下茶杯的声音格外清脆,大家都屏息凝神之际,瑶儿忽然开口道:“爸妈,你们就答应了吧,他们的爱情是多么感人啊,大哥的小说我看一遍哭一遍。小冬姐为了大哥受了那么多苦,对了,冬姐,小说里没有写,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去的上海?” 瑶儿的前半席话把陈振中和沈月眉两人送入天堂,后半席话随即把两人打入地狱,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沈月眉和陈振中无言以对。 半晌,沈月眉开口道:“一个谎言要用一堆谎言来掩盖。”她看向陈振中,说道:“振中,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吧,他们是你的亲人,我们不该对他们有所隐瞒。” “什么,你嫁过两次了?”陈母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她年轻时是个美人,现在身体日渐发福,已经出现了双下巴,这会儿因为惊诧叠加成三四个,随着她猛然站起,身后的椅子应声倒地,她张嘴结舌地站着,“难不成又是被迫的?” 沈月眉听出了陈母的质疑,也看出了陈父眼底的质疑,为什么这类的事情总是被你遇到,你究竟是水性杨花还是红颜祸水?那个父母愿意自己心爱的儿子娶一个历史如此复杂的女人? 陈老爷权威地发话道:“振中,你先把客人安顿下,我叫阿荣收拾两间上好的房间出来,沈小姐千里迢迢而来,舟车劳顿,先好好休息吧。” 陈振中抬起一直低着的头,他知父亲不中意沈月眉,嫌弃她不清白的历史,他站起来力图申辩,勉力一搏希冀父亲回心转意:“父亲——” 然而,他刚一开口就被父亲打断,父亲权威地伸出一只手,铁掌一般,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拄着手杖离去,对身后的儿子说道:“让我好好想一想。” 陈振中知道自己与沈月眉的事情很渺茫,心里又升腾起一丝希望,希望父亲这边还有回旋的余地。其实,经历过民主与自由思想的洗礼,年轻人的婚姻大事可以不由父母做主,不过,谁愿意父母不开心呢,陈振中又是个孝子,又是个完美的男朋友,既不愿意家人不开心,也不愿意沈月眉不开心,总想着能两全其美。 陈振中安顿好沈月眉,派人去接沈大妈过来。沈月眉内心愧疚,觉得委屈了振中,说道:“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说?” 陈振中安慰她道:“没事的,你别多想,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他们会谅解我们的。”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坚定的眼神,心中感动,她喃喃道:“我真是个祸害,一来就害你与家人闹不和……” 陈振中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看,你就是太敏感了,想得太多了,我父母不是说考虑看看嘛,现在都民国了,人们的观念改变了许多。这样,你先休息,我现在就去找他们,跟他们好好谈一谈,母亲最疼我,一定会体谅我的,我去说服父亲,眉儿,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一点。” 陈振中拉过沈月眉的手放在胸口,沈月眉心里踏实了许多,她喜欢陈振中在身边的感觉,她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必害怕,只需要把手交到他宽厚温暖的大手中,他会带着她一起走,走过的地方,到处繁花似锦。 宽敞的卧室里,陈老爷拄着手杖在桌边坐下,手杖使劲敲击地面,气得胡子乱颤,恨恨地说道:“振中实在太不像话了,这么多年了,他找个什么样的不好,偏偏找来这么一个败坏门风有辱门楣的女人!都是你惯的,他要真娶了那个女人,我死了都没有颜面进祖坟,不肖的子孙!” 陈母是女人,心肠慈悲,说道:“哎呦,我说老头子,现在世道变了,你那老思想这些年轻人都听不进去啦!再说了,那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怜见的,她以前为了振中真是吃了不少苦,关键是这姑娘对咱们振中真是一颗心地好!” 陈老爷气急败坏地敲着拐杖,说道:“如今你还说出这番话来,都是你的错,从小把他娇惯坏了,恣意妄为!我绝对不同意,振中不能娶一个有夫之妇,还,还嫁过两次!你也是傻,振中被那女人迷住了,你也被她迷住了吗,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你怎么知道这女人不是自愿的,这里面是非曲折谁说得清楚,一到上海就嫁给了前任丈夫的副官,谁知道当初是不是早已暗度陈仓?咱们小家小业,你哪里知道那深似海的侯门大户,主仆**,大少爷和小姨太太搞到一起的,比比皆是,谁知这女子的本性如何,即便本性善良,在那大户人家里呆久了,也难免染上些**……” 站在门外的陈振中,气得浑身乱颤,他猛地推开门,脸红脖子粗地想要和父亲理论,辩白沈月眉绝不是那样的人,他受不了自己最亲的人侮辱自己最爱的女人,可是面对父亲,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处无法发声,渐渐地,发热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他找到了报复父亲此番话的最佳方案。 他铁青着脸来到客房,拉着沈月眉一路来到父母的卧室,沈月眉从未见他脸色如此难看,她轻声问他发生了什么,陈振中只是牵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走,始终一言不发。 他带着沈月眉来到父母面前,肆无忌惮地在老古董父亲的面前,紧紧牵着沈月眉的手,他跪在地上,说道:“爸,您真是太强硬了,每次家里人稍有不顺您的意思,您便说,你给我闭嘴,听我把话说完。您知道您这样强势,别人有多么压抑吗?我和妈知道您在外面辛苦,体谅您,这并不代表我们心里没有看法。不过,父亲,不幸的是,您的强硬和倔强,一点不少的遗传给了我。小时候,我很佩服您的认真,认定的事情便会用心努力坚持到底,这一点,我也一样。” 他看着沈月眉,说道:“爸妈,这是今生唯一可以与我共度一生的姑娘,就算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娶她,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第156章 赔了夫人又折财 陈老爷气得身体直发颤,陈母一边抚着丈夫的胸口劝他消气,一边急切地责备陈振中道歉,沈月眉不忍因为自己陈振中和家人闹得天翻地覆,可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挽回。 陈老爷拿着手杖恨恨地戳着地面,抬起手杖指着陈振中说道:“你,长大了,有出息了,被一个女人弄得五迷三道的。儿子呀儿子,你是鬼迷心窍了吗?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要是被女人给绊住了,他这一生就完了!” 陈振中看着父亲说道:“父亲,正因为这个女人,我才努力用功读书,才能以第三名的成绩在北京国立大学毕业,我才用心写文章,在文学上有所作为!可是眉儿呢,她在吴府时,为了保护我,不知道遭受了多少虐待!我们之间,是她成就了我,而我害了她!现在您让我丢了她,父亲,你通读诸子百家论语道德经,您觉得这样做合情合理吗?” 外间的瑶儿弹着梁祝流着眼泪,她不懂得父母为什么这么狠心。陈老爷并非心狠,若这事发生在别人家,他或许会同情这可怜的姑娘,说不定规劝对方家长,可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理智便压倒了情感。现在虽然已经是民国了,他毕竟生于清朝末年,作为家族的继承人,他不能容许这样有辱门楣的事情发生,作为父亲,他希望儿子娶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儿子越是这样坚持,他就越是担心这个女人毁了自己心爱的儿子! 他并不完全相信沈月眉的故事,诚如他对陈母所说,他认为,男女之事最为复杂,说是吴将军强抢民女,谁知是不是各取所需,至于她被韩景轩带去上海一事,谁知是不是早就郎情妾意暗度陈仓?这女人历史太复杂,长得也太漂亮,不像个踏实过日子的,这样的红颜祸水,断断要不得!他不能一时心软,葬送了儿子的前程,儿子糊涂,他不糊涂,儿子是个情种,多情敏感,容易被迷惑,他要保持清醒,自古男人葬于祸水红颜之手的例子,还少吗? 陈老爷哆嗦着说:“好,小时候你就不听我的了,大了我就更管不了你了,索性,我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剔去,我不管你了,”陈老爷一挥手,“我去报上发表声明,断绝父子关系!你爱娶谁就娶谁,爱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厮混就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我都不管了!你有骨气,就不要再拿家里一分钱,我不想再看见你,你走,走,我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陈振中刚刚被父亲的话气极,虽然他做好了准备,可被父亲抛弃的那一刻,他心中剧痛,他可以养活自己和沈月眉,他不怕父亲断绝他的经济来源,可是,不能斩断的是亲情,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母亲拼命劝和:“振中阿爹,你消消气,你们爷俩都在气头上,还一个比一个犟,哎呦,你们有谁退一步也好啊。” 可是同样倔强的父子,谁也不肯先低头。 陈振中哆嗦着嘴唇喊了一声:“父亲——” 陈老爷瘫坐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喘着粗气说道:“我不是你父亲了,我对你大声说话是错,不让你娶这个女人也是错,我当不了你的父亲。” 沈月眉看着,内心撕裂一般疼痛着,一切因她而起,她宁肯放弃陈振中,也不想陈振中为她与家庭决裂。她跪在地上,对陈父陈母深深磕了一个头,然后回头看着陈振中说道:“我们真的不该在一起,振中,还是顺从天意吧。” “伯父,伯母,”沈月眉仰头看着他们,说道,“我明天就离开这里,求您不要登报。” 外间的梁祝弹到化蝶的**部分,大哥与父母的争吵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她清楚地听到父亲咒骂沈月眉的失德,咒骂哥哥的糊涂,父亲虽然严厉,从未如此动怒过,可她不能懂,难道父母的心是石头做的吗?瑶儿一边弹一边流泪,陈老爷正痛心疾首心烦意乱,他对着外面大吼一声:“瑶儿,你吵不吵,别弹了,当初就不该给你买钢琴这洋玩意!” 瑶儿吃了惊吓,猛然回头,挂在脸上的泪滴甩了出去,在琴键上绽开一朵水莲花。 陈振中上前,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沈月眉,不顾她的一路抗议,执拗地拉着她回到客房,拎上她的行李箱,又来到自己的房间,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沈月眉一叠声的质问,陈振中都不予理睬。 忙完了这些,他牵起沈月眉的手,来到母亲面前,对母亲微笑着说道:“妈,儿子不孝,我先走了,等我安顿好了,您就去看我,以后您要是愿意,就在儿子那里颐养天年。” 说完拉着沈月眉的手就往外走,沈月眉被他拉着跨过了荷香小院,她挣扎着,说道:“振中,振中,你松手,我不能这样跟你走了,如果因为我你和你的家人一刀两断,我们能过得好吗,我们会愧疚一辈子的!” 陈振中回头看着沈月眉,对她笑笑,说道:“眉儿,这不怪你,说实话,父亲的强势我已忍受多时,我不可能事事都听他的安排,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想要的生活,我不可能因为孝顺,因为要他老人家满意,就按照他的意愿来生活,那样我会不快乐的。” 说完,他拉着沈月眉,在母亲担忧的目光与叹息中,在父亲的怒气中,在下人议论纷纷的诧异声中,在瑶儿的钢琴声和朦胧的泪眼里,离开了这个他从小生活的家。 沈月眉回望一眼那清幽的庭院,她第一次接触到陈振中的家和家人,这是陈振中长大的地方,是他出生与生活的地方,沈月眉不曾想过,竟在几天内成为如此光景,或许她潜意识里想象的过于美好了。 陈振中租下一处清静的小院落,把沈月眉和沈大妈接了过来。 沈月眉带着万分的愧疚和陈振中在一起了,她打开行李箱,收拾自己的行李,她把那一整盒的玉雕小动物拿出来,然后一件件收拾自己的衣服。忽然,衣服里稀里哗啦掉出一堆金灿灿的东西来。 沈月眉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竟然是金条,数了数,一共十根。她看了看一旁的玉雕小动物盒子,不知怎的,心里一动,手已经打开来,不禁目瞪口呆,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还有韩景轩留下的字条。 “沈月眉,我们虽然是协议离婚,非诉讼离婚,合该财产分割的。我若直接给你,以你那颗硕大的自尊心,定是不要的,我只能如此了。我现在是货真价实的赔了夫人又折财。韩景轩具” “谁说我不要,我非常喜欢钱。”眼前韩景轩的笑脸一闪而过,那熟悉的戏谑的笑脸,沈月眉自言自语,仿佛对镜花水月中的人说话一般。 韩景轩这个人那,他那旺盛的生命力,那亦正亦邪的个性,那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令人记忆犹新,深刻地感染着身边的人。沈月眉想起火车上的自己,她看到韩景轩傻傻地追火车,这哪里像是他做出来的事情,她于是藏了起来,不想他看见她在哭。她一直哭,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她感觉似乎失去了特别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只感觉自己的心碎了。 沈月眉收回思绪,看着手里的金条,不由自主地笑笑,果然是韩小坏的风格,她顿时凝眉疑惑,他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偷偷放在自己皮箱里的? 沈月眉用心地给陈振中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陈振中吃得很满足,只是,不能让沈月眉过上富贵的好日子,他心里有些难受,说道:“眉儿,遇到你时我就发誓,再也不让你操心生计而吃苦,到头来,还连累你跟着我吃糠咽菜。” “吃糠咽菜?”沈月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做的饭菜很难吃吗?” 陈振中见沈月眉如此可爱,笑着说道:“怎么会,好吃地不得了,以前我就爱吃你做的菜,几年不见,厨艺大有长进。” 沈月眉收敛起满脸的笑容,说道:“振中,这件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至少,可不可以先让伯母稳住伯父,先不要登报,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陈振中伸手握住沈月眉的手,说道:“你别担心,我了解父亲,他会断绝我的经济,但至于登报断绝父子关系,可能只是一时气话,我毕竟是他的长子。很多事情,刚开始难以接受,我想,过一段时间,母亲循循善诱下,他会想明白的。我希望得到家里的支持,但是,即使父亲执意反对,我也会娶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陈振中紧紧牵着沈月眉的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心爱的姑娘绯红的脸颊,“眉儿,给我家人一点时间,等我攒够结婚的钱,你会穿着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沈月眉噗嗤一笑,说道:“你这样一个文明人,还要办个旧式婚礼?振中,我都经历过那么多了,不在乎这些形式的。” 陈振中笑笑,没有再说话,对他来说,这并不是简单的形式问题,而是他对沈月眉的心意,是他内心对沈月眉——与他相伴一生的爱人的肯定。 沈月眉把韩景轩的钱都存在银号里,她暂时没有告诉陈振中,她觉得夫妻间确实不该有秘密,可又怕告诉了陈振中他难以接受。她知道,对于韩景轩给他注射吗啡这件事,他始终难以释怀,为自己吸毒戒毒受的罪,尤其当时被迫出言侮辱沈月眉的事,给予他的心灵折磨不亚于鸦片对身体的折磨。这笔钱,除非特别必要的时候,沈月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动用。 第157章 一座城市的覆灭 对于陈振中来说,找到一份工作并非难事,他曾经担任《申报》副主编,还出版过书,又是国立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很快,他就在一家报社谋到了职位。 而沈月眉,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后,也不愿终日呆在家里缝缝补补。和韩景轩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跟林伊娜去学校,或者出去交际,过得很充实,她喜欢那样的充实。两人虽很想出国留学,眼下千头万绪,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把日子过起来,陈老爷断了陈振中的经济,沈月眉又不愿拿出韩景轩的钱,不忍陈振中过于辛苦,于是便出去谋职位。 这一次就容易多了,没想到文凭是如此好用,她喜欢孩子,在一所小学谋到了教师的职位,对方见到她的文凭喜不自禁。 诚如给韩景轩的信上所说,她喜爱这份工作,喜爱孩子们。闲暇的时候,沈月眉忍不住畅想,无论生活多么艰辛,不曾毁灭她爱憧憬的脾性。她想着,等到生活安定一些,要好好谋划和振中一起出国留学的事情,在国外读书,回来后便可以去大学谋个教职,好好做学问,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就这样,两个人凭着工资也足以生活了。沈月眉再一次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她有一个家,她最爱的母亲和陈振中都陪在她身边,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充实生活,银号里还有一笔存款随时可解燃眉之急,沈月眉的心灵快乐充实而幸福。 当她全身心沉醉在这美好的生活中时,会忽然恐惧,害怕这样的美好如泡沫一样易碎。因为,每当她的生活好起来时,不幸的事情也在一步步接近她,曾经的经历让她患得患失,甚而有些杞人忧天,不过,这种对未来的忧虑,只是让她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她和陈振中经历过那么多,彼此已经深深懂得了珍惜。 她对谁也没有说过,时不时地她会想起韩景轩,毕竟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年,同床共枕,吵架拌嘴,恨过爱过,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男人,他实在特别到无法不在她心里留下印记。回忆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沉淀在心底,却在心口打开一个缺口,即便沈月眉全身心投入现在幸福的新生活,那个缺口可以隐匿,却永远不会消失。 有时躺在床上,沈月眉想起陈振中的父亲,老人的话总是有一定的道理,虽然她爱陈振中的心不变,可她不再是那个一尘不染的女子,她爱陈振中的那颗心,不是没有半分尘杂,这是过往经历留下的烙印。 那天早上,仿佛和往常一模一样,可一起床就感到莫名的心慌,外面似乎乱糟糟的,昨夜远处仿佛传来枪炮声,亦或是鞭炮声,仿佛做梦一般,沈月眉揉着昏沉沉的脑袋起床,看着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心口没由来的一阵压抑。 沈月眉照例出门去买油条豆浆,然而,当她站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本应挂着青天白日旗的旗杆上,赫然地肆无忌惮地悬挂着一张丑陋的旗帜,一面白色的旗帜中间一个红色圆圈,这时,一阵铁蹄声传来,沈月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队带着头盔身穿黄色军装的士兵,列队走过去,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而警察和宪兵,却如同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般,垂头丧气地缴械站在路边。 “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街边的人们议论纷纷。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公历九月十九日罢了。” 很快,沈阳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了,一夕之间,沈阳沦陷了。 街头上、学校里、茶馆酒肆里,人们议论纷纷。 “八千名装备精良的东北军被六百个日本兵打得溃不成军,难道东北军都是泥捏的不成?” “沈阳城都快沦陷了,少帅还是下达不抵抗的命令,这是为什么?”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帅算不得英雄也是个枭雄,对日本人还是寸土必争,少帅真是个狗熊,白白把沈阳城让给了日本人!” “打中国人一点都不手软,一碰到日本人就成了狗熊,无能政府,我看这皇粮让被这些官兵白吃了。” …… 陈振中和沈月眉坐着黄包车匆匆忙忙向着家里赶去,路边站着许多扛枪的日本兵。街头,一个日本人猛地踹了一个少年一脚,那眉目清秀的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日本人立刻举起**对着他的头狠狠砸下去,少年的眉毛上方顿时血流如柱,那少年的眼睛,隔着朦胧的血雾,依然定定地凝视着日本人。日本人顿时恼羞成怒,他揪住少年的头发,吼道:“妈的,你看什么看?” 少年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一边给日本兵塞钱说好话,一边拽走了少年,少年被他拽着,还不住回头怨恨地看着日本兵,中年男子扳回他的头,拧回他的视线,说道:“别招惹他们,快走。” 车上的陈振中目睹了这一幕,一道剑眉深深绞在一起。 黄包车停在朱红色的大门前,陈振中带着沈月眉匆匆下车,往家里走去,车夫叫住他们,给钱那。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给了车钱,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家门。 陈家一片凌乱,瑶儿站在秋千架旁边哭个不停,沈月眉看去,秋千已经毁坏,木板碎成两片,绳子也断了一条,秋千凄凉地垂在地上。 屋内一片狼藉,玻璃杯砸碎了,有些家具被毁坏了,摆放在书柜上的许多古董都不见了,陈母坐在太师椅上老泪纵横,陈老爷在一边抽着旱烟唉声叹气。 陈振中捏紧了拳头,对日本人更加恨之入骨。 陈老爷在桌上敲敲旱烟袋,颤抖着胡子说道:“日本人就是土匪强盗,连大帅府都洗劫一空。他们把咱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装了整整一车。我辛苦收藏了半辈子的古董,都被他们抢去了。”他说着,忍不住拿起手杖愤恨地捶着地面。 母亲在一边流泪说道:“咱们家的钱庄,也被日本人占去了,这帮天杀的强盗!” 父亲烦躁地说道:“好了,别哭了,你们女人就会哭,哭有什么用?”陈老爷说着,走向里屋,回头对众人说道:“你们跟我来。” 众人都跟着陈老爷进去,陈老爷说:“幸好,他们没有发现。”他说完,吃力地把一副西洋画移开,装裱那幅画的玻璃已经被砸碎,画纸也已经撕破。陈振中上前帮忙,不明就里地问道:“父亲,您要做什么?” 父亲不答,搬开画后,一个保险柜赫然出现在陈振中眼前。正诧异间,父亲打开那个保险柜,里面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珠宝和现金。大家看着,都愣住了,连陈母都不知道,陈老爷私藏了一个小金库。 “现在乱世,万事要思虑周全。里面这些钱,还够我们一大家子吃穿用度个三年五载的。振中,”陈老爷看向儿子,说道,“这尊和田玉还有这些首饰,你拿去变卖了,应该够你和沈小姐结婚的钱了,振中,你不是一直想出国留学吗,正好,你和沈小姐一起出国念书吧。” 陈振中和沈月眉不可置信地互相看了看,有些手足无措。父亲叹口气,说道:“这世界太乱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人活着一天,就多开心一天吧。” 陈老爷走近沈月眉,说道:“孩子,振中的母亲告诉我,你是个理家的好手,把家里打理地井井有条,对我们振中也是一片真心,我过去对你有误会,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和振中一起出国吧。” 陈老爷又走到陈振中面前,看着儿子漆黑的双眸,说道:“振中,我希望你们能出国深造,不只是为了你们个人的发展,中国太落后了,才会遭受这么多屈辱,我希望你们出去之后,不要再学文学这些风花雪月,学习怎么制造重型武器,成为一个可以救国的人才!” 陈振中点点头,他深深看了一眼身边的沈月眉。泪珠顺着沈月眉的脸颊滑下,这会儿,她内心万千感慨,原来人的心如此浩瀚,悲伤与欢喜也是可以共存的。 经历这场劫难,陈老爷已经不再排斥沈月眉了,诚如张爱玲后来写就的《倾城之恋》,一座城市的覆灭成全了一对平凡的夫妻。 这时,陈老爷看到正蹑手蹑脚准备出门的女儿,喊道:“瑶儿,不是说过少去街上逛吗,现在外面多么乱,哪一家不是把女眷看在家里。” 瑶儿讪讪地回头,撅着嘴对哥哥撒娇道:“哥,我都快闷死了。” 陈振中拍拍妹妹的肩膀,说道:“听话,啊。” 出国的手续本就繁多,在沦陷的沈阳,就更加繁琐了,两人出国的事情只得暂缓。得到了家人的赞同,两人很是欣慰,陈振中把房子的租金交满了一年,所以两人还住在外面继续过小日子。 从报社下班回来,路过糕点铺,陈振中去给沈月眉买她最喜欢吃的枣糕。他刚刚走进店面,只见老板正在收拾东西,一副要关门的样子。店主见到陈振中,长叹一口气,抱怨道:“日本人简直就是土匪流氓,土匪好多还劫富济贫呢,我们这小店,小本薄利,钱全都倒贴日本人了,还怎么开得下去,哎!” 他把当天剩下的枣糕都送给了陈振中,陈振中要掏钱,店主摆摆手拒绝了。陈振中回头,只见日落黄昏,几只昏鸦飞落枝头,店主看了他一眼,回身锁上糕点铺的门,陈振中感到,这一晚的夜色最是苍凉。 晚饭后,陈振中和沈月眉照例到陈老爷家去探望父母,沈月眉给瑶儿做了一件新衣服,这小丫头却不在家。陈母说道:“这疯丫头,就是熬不住寂寞,和几个同学一起逛市场去了。” 天色渐暗,夜幕低垂,稀疏的星星挂在深蓝的天际,陈母在门口颠着小脚不住地眺望着,望眼欲穿,却始终望不见女儿灵动的身影,她忧心忡忡焦急万分。屋内,陈老爷坐在太师椅上,一口口地抽闷烟,对面,眉头紧锁的沈月眉看看陈振中,陈振中坐不住了,说:“我出去找找她。” 第158章 情深不寿 这时,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大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是瑶儿的声音,陈振中一个箭步蹿了出去,沈月眉扶着陈老爷走了出去。只见瑶儿用袖子擦着眼睛,她放下袖子的当,借着月色,大家清晰地看见,她眼眶周围一圈青紫,嘴角渗着血迹。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男人带着黑色圆帽,穿着灰色长袍,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露在外面。 母亲连忙拉着瑶儿的手,一叠声问道:“妹妹,到底怎么啦,不怕不怕,跟娘说,啊。” 瑶儿只是啜泣着,断断续续说道:“日本……日本兵……太……恶心人了。” 母亲低头,看到瑶儿撕开的衣扣,连声问道:“他们怎么你了,啊,是不是,是不是,把你糟蹋了?啊?” 瑶儿哭着点点头,母亲吓坏了,吓得倒退了两步,她把瑶儿拉到屋里,检查她的裤子上,并没有血迹,她哆嗦着一只手落在女儿的脊背上,吃力地安抚她,哆嗦着双唇,抖抖地说道:“乖,不打紧,跟娘说,日本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瑶儿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说道:“太恶心了,娘,猪一样的脏嘴,油腻腻臭烘烘的,就,就亲……我,我咬了他,他就开始打我,拿,拿枪指着我的头……” 母亲浑身哆嗦着问:“然后呢?” 瑶儿向窗外一指,说道:“那个大哥哥救了我,把那几个日本人打跑了,送我回来。” 院子里,月色下,陈振中仔细辨认帽檐下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他的眼睛很好看,下巴坚毅,气度非凡,那人也凝眉打量陈振中,半晌,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 “陈振中!” “刘一民!” 他们曾经是小学同学。 客厅里,刘一民脱下帽子,把经过娓娓道来:“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被几个喝醉酒的日本兵猥亵,那些不要脸的东西,当街就脱裤子,我会些拳脚功夫,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出手相助,没想到,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和振中有快十年没见面了。” 刘一民说着,又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瑶儿的衣服已经被日本兵撕开,他们淫笑着,把无耻的脸凑近这纯真的少女。刘一民从背后把他一脚踢开,当把几个日本兵打跑后,他看着地上瑟缩在一角的女孩儿,心生怜悯,他伸手,女孩儿却害怕地又往里缩了缩,抬起怯怯的眼睛自凌乱的发间看着他,她眼眶青紫,满眼都是泪水,那模样惹人心疼。 女孩儿的眼睛里渐渐淡去了防备,对面街头歌舞厅的霓虹灯亮起,女孩儿伸出手,放在那男人温厚的大手掌中。闪烁的霓虹灯下,那个高大的男人带着她回到家。 那之后不多久,有一天,沈月眉回到家,听到屋里除却陈振中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她疑惑地推开门,只见到陈振中的背影,陈振中闪身,她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沈月眉觉得面善,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只是,那男人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仿佛生了重病。沈月眉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还有酒精的味道,她疑惑地看向陈振中,陈振中说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似乎有点手足无措,竟有点结巴地说道:“病,病了。” 沈月眉疑惑地看着手拿镊子捏着棉球,面部表情不太自然的陈振中,她没有多想,只是点点头,问道:“病了为什么不送去医院?” 陈振中愣了半晌,说道:“去过了,医生开了药,回来养着。” 沈月眉有点疑惑,看那男人病得很重的样子,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病成这样为什么不在医院休养?沈月眉摇摇头,不再费心这个问题,陈振中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月眉熬好了药,送进屋里去时,那男人已经醒来,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坚毅的下巴,沈月眉猛然想起,他就是那天从日本人手里救出瑶儿的高大男人,是陈振中的小学同学刘一民。那男人眨眨眼睛,看着沈月眉,说道:“沈小姐?” 沈月眉觉得他长相虽显冷峻,眼神却很温和,她微笑着点点头。 “我原还想,什么样的女孩子才配得起振中这样的人儿,他还总说自己配不起你,我当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今天看来竟是实话了。” 沈月眉低头羞赧地轻笑。 夜深了,沈月眉倚靠在床头看书,看到对面陈振中卧室里依旧灯火通明,她起身披上衣服,准备了一点宵夜,给他端过去。却看到陈振中桌上的烟灰缸,满满的全是烟头。 陈振中原先从来不抽烟,可这阵子却抽烟特别凶,常常一会儿就一烟灰缸。沈月眉感觉他似乎情绪低落,却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这样不加节制地抽烟,忍不住说道:“振中,你要考虑你的身体,抽点烟没什么,可你这样抽……” 陈振中轻描淡写,甚而有几分不耐烦:“没事。” 沈月眉自言自语道:“是我害了你。” 陈振中听到这话,他掐灭一根烟,抬头不解地看着沈月眉。 沈月眉嗫嚅:“你是不是,是不是总想抽点什么,我听说烟里面有些东西……” 陈振中明白了,沈月眉是担心他会忍不住再抽大烟,他有点烦躁地说道:“我已经戒掉了。” 他声音猛然高上去,沈月眉吓了一跳。陈振中也觉得自己口气不好,他懊恼地低下头,本能地又想点上一支烟,不过,他克制住了,手指烦躁地敲打桌面。看着沈月眉精心为他准备的宵夜,他站起身,双手轻轻握住沈月眉的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眉儿,你为我吃过那么多苦,我都记在心里,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而且,我真的戒掉了,我答应你,以后不再这样抽烟了。” “你在找什么?”陈振中看着四处翻找的沈月眉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你看到我的玉了吗?” “什么玉?你随身带着的那个玉佛吗,我没看见。”陈振中说完,回到书桌旁坐下。 沈月眉拉开抽屉继续找着,陈振中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是他送给你的吧?” 沈月眉的手停在抽屉边,她愣了一下,说道:“是,在庙里开过光,可以保佑平安。” 陈振中“哦”了一声,说道:“所以你一刻也舍不得摘,洗澡也带着,睡觉也带着。”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感到陌生,她不喜欢陈振中这样尖酸,这不是她的振中,她转头看着陈振中:“振中,你是什么意思?” 陈振中抬头看着沈月眉,她像一只拱起背的猫一样,敏感地充满警惕,陈振中忽然局促,喃喃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或许,你,不和我在一起,更好。” 沈月眉怎么都没想到陈振中会这么说,他们能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啊,他们冲破了多少艰难险阻才得以在一起。男人都是骗人的,陈振中口口声声说着不计较她的过去,这会儿却在这里小心眼乱猜疑。男人都是不懂得珍惜的,到手了就腻了。想到这些,沈月眉忍不住爆发了:“是啊,我这身子不干不净的,还有好几道伤疤呢,哪里比得了那些一尘不染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陈振中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忽然发飙的沈月眉:“月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沈月眉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揣摩他的意思,可能是觉得自己跟他在一起,没能像跟韩景轩时那样过上好日子,他心中愧疚,男子汉的自尊心承受不住,害怕失去自己。这么一想,就释然多了。 沈月眉体谅陈振中,她走上前,双手撑在书桌上,看着陈振中说道:“现在很好,不是吗,我们有自己的家,虽然地方不大,但是是我们自己挣来的,这些家具,都是你的稿费和我教书挣来的,这样白手成家自力更生,一砖一瓦都是自己建的,难道不好吗?富贵与否,我真的不在乎的。” 她以为陈振中会表示赞同,会拥抱她,至少会微笑,可是,他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半晌,他才抬起头,沙哑地说了一句:“天晚了,眉儿,回去睡吧。” 沈月眉的心深深沉没下去。 沈月眉关上房门的一刻,陈振中伸手轻轻推开一条缝,沈月眉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陈振中说道:“眉儿,你千万别多想,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我只是,有时觉得,可能我不适合成家,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不知道,当初把你从上海带来这里,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看着陈振中离去的背影,沈月眉心底五味陈杂。那一夜,她久久不能入眠,她想不明白,她和陈振中究竟是怎么了。当初,那么多人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却执意要一起浪迹天涯,谁也动摇不了两人的决心。可当他们终于在一起时,度过最初的甜蜜期,发现很多感觉都变了,沈月眉越发觉得,她似乎完全不了解陈振中。 认识这么久还不足以了解一个人吗,还是,人是会变的?是啊,沈月眉叹口气,人是会变的,这些年她难道没有改变吗,这就是成长吧,我们都想变成我们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可最终很多人变成了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和陈振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从何时开始,陈振中忽然像是给心戴上了盔甲,她触摸不到他的心了,他为什么要带上那个盔甲,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这难道就是老人们常说的亲极反疏,情深不寿吗? 第159章 少帅的命令 无眠的夜里,沈月眉忽然想起,几天前,陈母牵挂儿子来看他,那会儿陈振中不在家,陈母对沈月眉说,陈振中现在很怪,见到她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过长大后独立的他很少再在母亲面前撒娇了。陈母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我总是梦见振中背着行囊离开,我总感觉他似乎要离开我们似的。 沈月眉心情沉重,而她不知道,这些天,一直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时刻追随着她。 上海滩的街头巷尾,报童们举着报纸大喊着:“卖报,卖报,东三省沦陷,张学良成为不抵抗将军!” “报告!” 正在低头办公的章将军抬起头,对着门口应道,“进来。” 韩景轩原地立定,面色凝重地说道:“将军,东北军为什么不抵抗,难道这样就能阻挠日本的侵略计划吗?步步忍让只会让敌人更加嚣张,中国人最大的劣根性就是原谅不该原谅的人,忍让不该忍让的事,还以为是美德!日本人是一群疯狗,他们的胃口是整个中国,甚至,是称霸世界!” 章将军把自来水笔放下,轻叹一口气,说道:“我现在只是个校长,你太年轻了,太冲动,做事情要顾全大局。” “大局?”韩景轩说道,“有什么大局比保卫国家更重要,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抵抗?” 章将军站起来,走过韩景轩身边,说道:“委员长自有他的考虑,他认为‘攘外必先安内’,若不彻底统一中国,如何集中兵力消灭日寇呢?他认为我们革命的敌人,不是倭寇,而是红军。这个时候,应该实事求是,除灭匪患,不应该好高骛远,侈言抗日,那是投机取巧,失掉军人本色。” “军人本色?”韩景轩啼笑皆非,“什么逻辑?消灭红军才是革命,杀外来入侵的日寇倒是失去革命军人的本色了?” 章将军不语,韩景轩看着他,朗声问道:“那将军,您同意委员长的看法吗?” “不要忘了我是因为什么才离开政治的,我是因为不想剿共,不要忘了我理解的军人本色是什么样子的,是保家卫国,为和平而战,”章将军说道,“所以,我不同意。” “你知道黄显声将军吗?”风尘仆仆的朱柏君,形容黑瘦,面色凝重,他咕嘟咕嘟将一杯茶一饮而尽。 韩景轩点点头:“听说过他的事,是个很值得敬重的人,很有军人的骨格。” “九一八那天,我被那道不抵抗的命令克得死死的,想来真是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不管谁下命令,往死里打!” 朱柏君说着,不由得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对于任何铁血军人来说,都是耻辱的一夜。 那晚,他率领第七师在柳条湖附近的北大营驻扎,被爆炸声惊醒,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睡在身边的连长说道:“没事,日本鬼子又搞军事演习呢,操他娘的小日本鬼子,天天半夜不消停。” 由于日本兵总是大搞军事演习,大家对于夜里的炮声已经习以为常。连长翻个身,继续睡。朱柏君却睡不着了,心里有点莫名的不祥的预感。他不由自主地支着耳朵,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困倦极了,朱柏君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梦到日本鬼子浩浩荡荡地向着北大营进发。他猛地惊醒,却听得一阵阵枪声渐渐逼近。 朱柏君顿时睡意全消,他晃醒了身边的连长,连声说道,不对劲,连长和朱柏君对视一眼,听着外面渐渐逼近的枪声,顿时明白了,浑身通了电流一般一阵激灵:这次不是演习,小鬼子动真格的了! 朱柏君镇定自己,组织部队集合,自己则赶紧给东北边防荣参谋长打电话汇报情况。 “喂。”朱柏君这边把电话线拧成了麻花,电话终于接通了,是荣参谋长的副官。 “参谋长呢?”朱柏君连忙问道。 副官回答:“参谋长正在给老爷子祝寿。” 朱柏君赶紧把情况告诉了副官,要他尽快转告荣参谋长,他在等待荣参谋长示下。 军士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有一个连已经集合好了,原地待命。一个小士兵说:“我最恨日本鬼子了,他们一直看不起咱们中国人,八国联军里面就数日本鬼子最多,还有甲午战争!我家是旅顺的,我爹娘都被这帮没人性的小鬼子杀死了,这次我一定要多杀几个日本鬼子,为爹娘报仇!” 士兵们都士气高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给日本人迎头痛击,在战场上挥洒男儿热血。他们想着,大不了一死,也死得光荣,可怎么也没想到,很快,他们就接到一个不抵抗的命令。 荣参谋长致电朱柏君,说道:“兄弟,稳住,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抵抗,不准开枪。” 朱柏君愣了,他以为这通电话,上面会好好部署,制定战略计划,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接到这样的指示。大敌当前,长官要他稳住,不要开枪。 朱柏君愤怒地说道:“参谋长,我是想向您请示,希望您可以告诉少帅,调一部分东北军入关抵抗日军,您现在竟然告诉我不准开枪?” 荣参谋长无奈地说道:“这就是少帅的命令。” 朱柏君不相信:“怎么可能,最恨日本人的就是少帅了,他怎么会不抵抗呢?老帅就是被关东军炸死的,他身负国仇家恨,怎么可能不抵抗?” 荣参谋长六神无主地说道:“咱们都是军人,我不是不想抵抗,可是,九月六号那天,我收到少帅的电报,说现在对日外交渐趋吃紧,应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如何寻事,必须万分容忍,不可反抗!” “忍?”朱柏君又生气又吃惊,“怎么忍?任凭日军占领北大营,占领沈阳城吗?他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是吗,要命我们也要白白给,是吗?” 荣参谋长满心无奈地说道:“这是少帅的命令,是委员长的命令,万事不可抵抗,避免和日军发生冲突。”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话筒自朱柏君手中滑落,作为一个军人,他只想保一方平安,为此他不怕流血牺牲。可笑的是,日本强盗都打进城门了,长官竟然要他们宣布不战而败。 可是,他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颓废地走出去,看到已经集合好的士兵,一个个斗志昂扬。连长迎上前来,问道:“师长,我们是否可以迎击了?” 朱柏君看看士兵们的脸,一张张热血的年轻的脸,他的心里无比难受,他咬着牙齿,才把这句话从齿缝间挤了出来:“不能迎击,上面有命令,坚决,不准抵抗!” “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士兵们先是不敢置信地怔怔地望向朱柏君,片刻的死寂之后,北大营里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很多人怀疑自己听错了。顿时,军营里像炸开了马蜂窝,怨声载道一片。 “为什么不抵抗?” “小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我们军人都要做缩头乌龟不成?” 朱柏君的两道剑眉紧紧地绞在一起,男儿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哽咽着喊道:“服从命令听指挥,中央政府是要顾全大局,不准抵抗,把枪都给我收回库房去!” 将士们都愣住了,这时,关东军独立守备第二大队已经率兵南下,向着北大营而来,日军的炮声渐渐逼近。将士们好像做了一个噩梦般,垂头丧气地四散开,纷纷把武器放回库房,不少将士临走前看了一眼朱柏君,眼神中充满质疑与失望,朱柏君眼见着他们一个个离去,伫立在原地半天,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很快,日本人攻进了北大营,因为不抵抗的命令,士兵们拿着枪的也不敢开枪,四散奔逃,砸门的砸门,踹锁的踹锁,那个准备报仇的小士兵,难以忍受眼前眼前这一幕幕,端起枪对着日军还击,却寡不敌众,很快便倒在血泊中。 枪炮声响成一片,绝大部分都是日本人的,日本鬼子冲进北大营时,有的官兵躺在那里装睡觉,日本人上前就用刺刀挑起来,有的士兵义愤填膺,抱着枪和日本鬼子打成一片,有的士兵已经把枪送回库房,急得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北大营里乱成一团,不要说哪个是官哪个是兵,连死的活的都来不及辨认了。光着脚的,赤膊的,端着枪还击的,不还击的,没有枪的,乱成一团,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眼前混乱的惨状让朱柏君不堪忍受,他再一次打电话给荣参谋长。电话却一直占线,打不通。因为这个时候,荣参谋长办公室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 “参谋长,我是小西门的警察,日本人说要炮轰进城,我们怎么办?” “参谋长,我是奉天典狱长,日本人爬过城墙了,他们拿着机枪对监狱内扫射,我们怎么办?” “参谋长,这里是东北航空处,机场还有四十二架待飞的飞机,如今日军攻城了,怎么办?” 荣参谋长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们看着办吧。” 朱柏君的电话终于打通了,他焦急地说道:“参谋长,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等着被日本人打啊,迎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第160章 征程 可是荣参谋长又能怎么样呢,这一个不抵抗的命令,压制了上到张少帅下到每个小士兵,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嘛,我说得很清楚了,收枪入库,不准抵抗,就是挺着死,也不准开枪!” 朱柏君绝望地喊道:“收枪?参谋长,官兵都在火线上啊,怎么可能收枪呢?” 荣参谋长说:“这是上级的命令,如果你不听,后果自负。” 看着北大营内如此混乱,看着同胞惨遭日寇屠杀,却无法反抗,朱柏君的耳边不绝于耳都是士兵逃窜时的怨声载道和日军放肆的枪炮声,那句冰冷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把朱柏君搅得天旋地转: 坚决不抵抗! 他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违抗军令,他大喊一声——似乎没有经过大脑缜密的思考,已经脱口而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兄弟们,不管上面的命令了,我们要守住沈阳城,兄弟们,反击!” 说完,他带头拿起一杆枪冲了出去,正在逃跑的士兵一见长官终于发话还击了,顿时一片欢呼沸腾之声,纷纷前去拿武器,跟着长官冲了出去。 朱柏君带着一个连的士兵,架起机枪对着日军猛烈地扫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扫射着,发泄着心中的愤恨。很快,冲在前面的日军纷纷倒下,后面的日军见到如此凶猛的火力,也不敢贸然向前进攻了,日军的攻势暂时受阻。 然而,在一夜的不抵抗命令下,东北军已经军心涣散,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武器已经被日本人抢走了大部分,剩下的人,虽然拼死抵抗了将近一夜,最终寡不敌众。 朱柏君不甘心地被士兵们架走,他回头看看,北大营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他顿感痛心疾首。 他清楚地记得手表指针的跳动,九月十九日凌晨五点半。 韩景轩只见朱柏君愣了有一会儿工夫,手中一直端着的茶都凉了,轻轻喊他的名字,朱柏君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 “黄将军没有执行不抵抗的命令,他是警务处处长,组织了下属五十八个县的警察和公安,依靠简单的街垒与日军顽强抵抗。可惜,警察只有轻武器,伤亡惨重,被迫撤离。撤离到锦州后,他组织和扩充地方武装,他们不是正规军,虽然其中有一部分东北军,可是无法使用东北军的番号,有人管他们叫救国军,有人管他们叫自卫军,黄将军索性叫做辽宁抗日义勇军。我很后悔那晚自己听从命令不抵抗无作为,希冀中央政府抗日是没指望了,我要去义勇军。目前,义勇军缺少兵力和弹药。黄将军在招兵买马,凡是带来武装百人以上的可以授上尉衔,带来骑兵二百五十人以上的或者步兵五百人以上的,可以任少校营长,带来五百名骑兵或者一百名步兵以上的可以任上校团长。我和我手下愿意参加的士兵,已经加入了他们。” 韩景轩点点头,说道:“黄将军真是英雄。我能做什么?” 朱柏君说道:“我希望你可以出一部分钱帮助我们购买军火。” “这个容易。”韩景轩说道,“不过,我虽然贪财好色,放眼四方才发现,在民国政府的官员里,我竟还是清廉的!我的私人积蓄不多,一半都给了,沈月眉,现在只能拿出几十万大洋来。不过,我们可以去说服老韩,老韩这人虽然毛病很多,但是大是大非上深明大义。” 两人随即马不停蹄地赶往韩老爷家里,韩老爷生平第一次和儿子的观念高度一致,他对于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深为不满,又一次劝说韩景轩回来经商,说道:“我一生为商,家财万贯,祖孙几辈子都花不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身外之物了,留下于个人无益,还是给义勇军去打鬼子吧,不能让我们的战士用大刀长矛去和日本人的机枪大炮打仗!” 父亲一出手就捐出一百万元,朱柏君和韩景轩欣喜若狂。 本来韩景轩终于渐渐适应了没有沈月眉的生活,阿文反复劝说不要打扰她的生活,他终于克制住了去沈阳看她的念头。九一八一爆发,他又开始担忧起沈月眉来。 沈阳沦陷了,日本人的残暴与变态他是知道的,他们洗劫了大帅府,东北边防公署和其他东北官员均被日军抄搜家财,对待官员尚且如此,平民百姓简直不堪设想。他们曾经制造过济南惨案,曾经在旅顺肆意屠杀。在这场劫难中,沈月眉会不会遭受什么?日本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臭名昭著。每天拿过报纸,韩景轩的手都在发抖,当看到没有大屠杀的报道后,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沈月眉离开后,他每晚都抱着毛毛睡觉,不然便冷得无法入睡,最近他总做噩梦,梦到日本人屠城了,整个沈阳城里一片血光,拿着大刀长矛的日本人穷凶极恶地在后面追,沈月眉拼命逃跑,前方有个人影,堵住她的去路,后面是追杀的日本人,前面那个黑色的人影看不清脸,只有清晰的狞笑,他步步逼近…… 不知多少次,韩景轩自这个噩梦中惊醒,他看看床头的日历,每一天都记得那么清楚:九月二十号,九月二十一号,九月二十二号…… 已经十月份了,可那噩梦并未随着九月的离去一起远去,依旧纠缠不休。 韩景轩起床,打开屋里的灯,温暖的光让他觉得胸口不那么憋闷了。床头上贴着他为沈月眉承诺的“十不”,床上另一边空荡荡的,韩景轩屏住呼吸,浴室里似乎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又开始思念沈月眉了,他的思念走过了痛苦与挣扎,变得平静,却再次激起波澜。 韩景轩披上睡衣,坐在走廊的楼梯上,小三子被他惊醒,揉着朦胧的睡眼,打着哈欠,歪着脑袋,坐在韩景轩身边。 小三子抬头看着天花板,说道:“少帅,你带着大家一起去东北吧,咱们也参加义勇军打鬼子去,省得天天在这里待着。” 韩景轩笑笑:“一说起打仗你就来精神,光知道打仗不知道动脑子,咱们走了,上海怎么办?难道日本人只想占领东三省吗,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上海是远东最大的城市,他们的目光随时都会对准上海!”韩景轩说着拍拍小三子的肩膀。 小三子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韩景轩,说道:“那少帅,如果到时候委员长还不让抵抗怎么办?” “管他呢,”韩景轩满不在乎,“老子谁也不听!” 小三子笑了,笑得很憨厚,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粗糙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韩景轩一看,是他全家的照片,韩景轩看看神情专注的小三子,说道:“怎么,想家了?” “嗯,”小三子点点头,“也不知道俺家怎么样了,希望他们都没事。” 小三子家在辽宁省营口,像韩景轩担心沈月眉一样,他也很担心自己的家人。韩景轩从他手里拿过照片来,说道:“你妹妹,好可爱啊,虎头虎脑的,眼睛瞪得这么大。” 小三子笑了,说道:“照相的师傅让瞪大了眼睛,还让我们憋气,大家都憋坏了。乡下姑娘,不像您认识的那些个大小姐,那么细嫩,都长这样,圆乎乎的,傻头傻脑的。少帅,您在想什么,是不是想沈姑娘?” “也想,不过,你一提起你妹妹,我忽然想起我妹妹来。”韩景轩扭头看着小三子,说道,“我这些天总在做同一个梦,梦到沈月眉被日本鬼子追杀,难道是巧合吗,每天都做这个梦。” 小三子愣愣地听着,韩景轩看向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猛地拍了一下小三子的肩膀,说道:“怎么样,想不想去辽宁,看看你的家人?有没有心气?” 小三子愣了,韩景轩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其实,他是对沈月眉的担忧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迫不及待要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小三子马上跳起来回应:“去,什么时候启程,少帅?” “马上!天亮了就去买车票。” 安排好军务,韩景轩便启程前往沈阳。几天的颠簸之后,列车到达沈阳城,一下火车,便看到火车站挂着的日本国旗,作为军人,韩景轩感到痛心疾首。 韩景轩捏着沈月眉写给自己的信,信上的地址是杨士中心小学。在那里,他找到了沈月眉,可是他并没有出来见她。他躲在树后,看到沈月眉从校门口走出来,陈振中来接她,她笑着说,你忙就不要来接我了,陈振中轻轻搂过她的肩膀,说,现在太乱了,我不放心你。沈月眉的笑靥那样美,久别重逢的笑靥,如一朵绽放的水莲,美得让韩景轩怦然心动。 从那以后,韩景轩一直暗中看着沈月眉。他看着她在窗前备课,练字,看着她在教室里教书,看着她领着学生们郊游,打球,看着陈振中如以前上中学时一样,每天接她下班回家,回家的路上,他们有说有笑,欢声笑语不断。 他心碎地看到,沈月眉那么快乐,充满了青春活力,她和陈振中在一起那么幸福,他期待她幡然醒悟自己才是她的真爱然后回来找他,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他太自大了,自认为魅力十足,离开后她说不定会疯狂地思念他,当沈月眉说,我真的没有你喜欢我那么喜欢你时,他还不肯相信。 至少沈月眉安好,韩景轩可以放心了,看着沈月眉与陈振中,他的心始终隐隐作痛,却依旧不愿意离去。这么多日深沉的思念,他多想走上前,再抱一抱她,再亲亲她,可惜,他却只能这样躲在暗处看着她。 第161章 酸到你了? 沈月眉带着学生出去郊游,难得郊外新鲜的空气和青山碧水未被日本人的硝烟熏染,未被他们的铁蹄践踏。她支上画架,开始教孩子们画画,这时,一个孩子跑到她面前,惊恐地说道:“老师,点点去树上够风筝,卡在树上下不来了。” 沈月眉大吃一惊,连忙放下画笔赶到那颗梧桐树下,只见那小女孩卡在两个树枝中间,动弹不得,吓得哇哇大哭。孩子们都围在沈月眉身边叽叽喳喳,他们都把老师当成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保护神,沈月眉倒是会爬树,可今日穿着紧身的旗袍,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树上的孩子哇哇大哭着,沈月眉想着要去找个梯子来,此时只得先安抚那孩子,安抚她不要怕老师马上来救你。 这时,一阵疾风吹过,树枝猛烈地晃动起来,那孩子摇晃着,吓得魂飞魄散,更是哭天抢地,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沈月眉见情况紧急,准备撕开旗袍爬上去,反正一帮小毛头看到了自己白花花的大腿也无妨。 一直跟随着沈月眉的韩景轩,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自偷窥的树上爬下来,毛润武副官从另一棵树上跟着下来,韩景轩跑到那棵树下,三下五除二爬上去,他手攀树枝,小心地靠近小女孩,嘴里轻声说道:“别怕,叔叔来救你了,把手给我。” 韩景轩怀里抱着啜泣的小女孩,走到目瞪口呆的沈月眉面前,他喃喃解释道:“我们不是,跟踪你,我只是,只是,不放心。我,听说日本人抢了大帅府,每天都很担心,不知道平民是不是伤亡惨重。我很担心,日本人最残忍,最不是东西了,他们在济南制造惨案,还在旅顺搞过大屠杀,好了,现在见到你了,你没事就好。” 沈月眉怔怔地看着韩景轩,半天才反应过来,怔怔地说道:“你来沈阳,就是为了,看看我,有没有事?” 韩景轩看着她,说道:“不然呢,以为我来趁乱把你抢走?” 他看沈月眉似乎不吃这个玩笑,连忙解释道:“我开玩笑的,你别怕,我不会再勉强你的,不会再逼迫你,伤害你的。” 沈月眉看着韩景轩紧张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她这一笑,韩景轩悬着的整颗心,顿时放松下来,融化在沈月眉的笑容中,他傻傻地会心一笑。 学生们在一边放风筝,韩景轩和沈月眉坐在草地上。 韩景轩回头看看沈月眉,问道:“你,过得好吗?” 沈月眉说道:“挺好的。” “那,”韩景轩说道,“这段日子,你已经把我忘了吧。” 沈月眉看着他,韩景轩不自然地低下头,只听得耳边响起沈月眉清脆动人的声音:“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好的时候,还有,不好的时候,渐渐地,有些事情就想明白了。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失控了,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生活整个蒙上一层灰色,那时我们都太逆反了,我要走,你偏不让我走,你越是不让我走,我就拼命想离开你。现在,我才发现从你身上我学到了许多,学会做生活的主宰者,我明白了,人活着最重要的,是活得快乐活得有意义,是努力追求自由和幸福。” 韩景轩叹口气说:“是呀,你就这样学会了,然后抛弃我去追求自由和幸福了。”他斜着眼睛,嘴角有几分痞气地笑看着沈月眉,沈月眉一笑。 沈月眉看着远处的天空,说道:“十六岁到十九岁,那三年我每日度日如年,难以释怀,我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我和陈振中将和别的情侣一样相守。现在来到沈阳,见证一个城市的变迁,忽然感觉自己的渺小,我才接受了命运,接受了最好的年华最痛苦的三年。曾经,我多想抹去那段绝望痛苦的回忆,多想改写我的命运,可看着沈阳城沦陷,历史尚且无法改写,更何况渺小的个人呢?带着这种心态,我去回忆我们在一起的这三年。虽然你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虽然我从不敢奢求你专心地爱我,可你对我那么好,我能感受到你对我很尽责也很用心,和别的男人对我不一样,和你在一起这几年,更像是一场奇妙的旅行,我坦然接受了命运给我的一切安排。”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是啊,命运注定了,他是沈月眉的过客,陈振中才是她的归人,曾经他费尽心机,妄图改写命运,最终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沈月眉轻声问道:“中央政府真的放弃东三省了吗,他们不打算把日本人赶走吗?” 韩景轩看着她,说道:“中央现在并不想抗日,他们唯一做的,就是希望日本人能看在国际条约和国际联盟上,不要再一意孤行。沈阳城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有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陈家在济南有亲戚,陈老爷正在联络。” 说完这句话,两人半晌无话,各自内心千言万语在奔腾,却不知该说什么。暮色渐渐降临,天际一片橙红。韩景轩打量身边的沈月眉,她穿着一件朴素的布料旗袍,淡淡的黄格子,依旧光彩照人,一阵微风吹过,熟悉的清香飘散在空中,韩景轩深深地吸气,多么熟悉的味道。 “喂,沈月眉,”韩景轩脱口而出,“离开那天,你为什么会哭?” 沈月眉沉默半晌,抬头看着韩景轩,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是为你担心。” “为我担心?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会孤单,其实你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可我怕你偏偏不那样做。” 怕他孤单,沈月眉这么懂他?韩景轩鼻子酸酸的,他不想再为她流泪了,他不想再软弱下去,他故意挑了挑眉毛说道:“不会孤单的,我身边可从来不缺女人。” 韩景轩忽然正色道:“不过,又有谁是真心爱我的呢?有人图我的权势,有人图皮相,有人喜欢我年轻将领的气度,可这些崇拜我爱我的女人,若是有朝一日了解到我是一个城府颇深心机颇重为达目的兵不厌诈的人,或许也不会再爱我了。钱海露爱过我,我伤她太深了,我当时不懂,现在才能体会到那种伤害,人的心都是肉长的,我却一刀又一刀划过她的心。” 沈月眉本想笑笑,说,这可真不像那个自负的你,听他最后那句话,仿佛借别人的伤心表达自己的伤心,也就沉默了。 沈月眉轻声问道:“景轩,你过得好吗?” 韩景轩洒脱地笑笑:“我一个大男人,随遇而安,有什么不好的?”他小心地试探着问道,“你,和陈振中结婚了吗?” 沈月眉笑笑,说道:“还没有,不过他家人已经同意了。” 沈月眉抱着膝盖,看着渐渐西沉的斜阳,说道:“和爱的人在一起,确实很幸福,不过和自己过去所想象的那种幸福也不尽相同。可能这世上真的没有纯粹的美好,再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感觉也会渐渐消失。” 是啊,虽然陈振中对她依然很好,却怎么都比不上过去那么用心。沈月眉想,或许自己不该奢求太多。韩景轩对沈月眉好,她受宠若惊,觉得是意外之喜,而陈振中对她有一点不好,她都很敏感,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要求不同导致的,她努力克制,不想成为一个贪求无厌的女人。 可心头的疑云却挥之不去,陈振中最近对她越来越冷淡,这绝不是她敏感多疑!沈月眉不由自主轻叹口气,韩景轩凝视着她,他感到沈月眉的神色稍有异样,她洋溢着笑容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折射出的,却不尽然是满足与幸福。 “这可不像是你这情种说出来的话啊。”韩景轩挑挑眉毛。 沈月眉笑了。 韩景轩深刻地凝视着沈月眉,沈月眉每每回头,都会撞上他专注的目光,她有点别扭地回过头,问道:“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像抓贼似的?” 韩景轩说:“想把你的模样印在心底,怕以后看不到你了。” 沈月眉噗嗤一声笑了,说:“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怎么?”韩景轩轻挑眉毛,“酸到你了?” 看着夕阳沉下山头,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吹着微凉的夜风,韩景轩看着身边的沈月眉,他知道,他没有白白放弃,沈月眉不再如过去那样忧郁那样自暴自弃了,她现在应该是幸福的,如此,成全她是值得的,思念和痛苦就让自己承担吧,幸福留给她。沈月眉的气息萦绕身旁,韩景轩终于分辨出来,她的发香,还有她身上那特殊的香气,仿佛洋溢着青春的丁香般的味道,这是沈月眉的气息。 韩景轩真想永远和沈月眉并肩坐在这里,让她的气息包绕着自己。 沈大妈端着宵夜,不安地站在门外,她看着窗棂上映出昏黄的灯光,还有两个颀长的人影,这么多年了,这两个人什么都经历过了,却是第一次吵得这样厉害。 “别再自欺欺人了。”这是陈振中的声音。 “你不相信我吗?”沈月眉的声带有几分颤抖。 屋内,陈振中走到书桌前站定,背对着沈月眉说道:“相信你爱我?我相信,眉儿,但是你同时爱上了两个人。这没什么,很正常,谁都不是完美的,谁都会在心里做出比较,你喜欢我身上的东西他没有,你喜欢他身上的东西我也没有。” 沈月眉被陈振中的话呛住,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里,她急于辩驳,却不知道怎么辩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们经历过这么多,陈振中却不信任她,她觉得委屈。 “是不是以前我们了解不深?”沈月眉双手扶住椅子,低头喃喃自语。 陈振中从大书桌前回身,走到沈月眉面前,凝视她长长的低垂的睫毛,说道:“这些年我孤单惯了,自己的生活很好,很自在,我不想把精力过分纠缠在感情里,那样太累,我承受不了,我自己的世界很丰富,我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我很满足。”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桌上的书籍,“我暂时还不想离开沈阳,我还有事情要做,你跟妹妹他们一起走吧,给我一点空间。你不是男人,你不懂,男人最需要的就是空间,而不是被一个女人捆在身边。” 陈振中抱起一摞书推开屋门,看到屋外伫立的沈大妈,他低下头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沈大妈走到门口,屋内,沈月眉跌坐在椅子里,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162章 信仰 “你哥他好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我感觉,他现在一点都不在乎我了。”沈月眉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对瑶儿说道。 瑶儿撑着毛线,说道:“才不是呢,哥哥反复叮嘱我和母亲,说去济南的路上,一定要照顾好你。他还说你看似柔弱,性格却太过倔强,他最怕的就是你这脾气会吃亏。” 沈月眉织毛衣的手愣住了。 “我很担心她,她年纪还小,那么柔弱,性格却特别倔强,遇到事情会吃苦头的。还有那个陈振中,文文弱弱的,脑子也不是很够用的样子,他能应付得了吗?我真不放心。”夜色下,韩景轩坐在小河边,他举起酒瓶,咕嘟一声咽下一大口酒。 身边的副官毛润武也喝了口酒,摇摇头,说道:“结过婚的人就是不一样,像你这样的大男人也变得女人一样唠叨!你说起沈月眉的语气,简直跟我妈在家念叨我一模一样!” “怎么跟长官说话呢,没大没小!”韩景轩抬手拍了一下毛润武的脑袋,说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说起陈振中的时候,沈月眉的神情怪怪的,她和陈振中之间,好像有什么问题。” “妈呀,”毛润武说道,“参谋长,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情啊爱的,我就知道,她已经不是你老婆了,就算她是你女儿,你也不可能跟着她保护她一辈子吧!这次沈阳的事情我算是明白了,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就算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操纵不了很多事情。你看张少帅,在国民政府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却没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家乡。还有委员长,也没办法阻止日本鬼子的侵略。” 提到东三省的沦陷,身为热血军人的韩景轩痛心疾首,他叹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说道:“战争说到底不过是经济利益驱使,人为什么都有欲望呢?” 清冷的街头,沈月眉抱着自己的胳膊慢慢踱步,想着自己和陈振中的这些年,当初怎么都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艰难阻挠,终于在一起了,陈振中却似乎厌倦了一般,对于韩景轩,他似乎充满敌意。 陈振中曾以为她与韩景轩的婚姻是被迫,以为她对韩景轩毫无感情,当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后,他一直有点嫉妒他。她留着那盒玉雕小动物,她寻找丢失的玉佛,她和韩景轩见面,现在他多心了,自己是否该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他们的感情如此艰辛,不能轻言放弃,没错,她要回家与陈振中好好谈一谈。 清风中,沈月眉捋了一下耳际的头发,路过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时,几个妓女正站在楼上笑闹着,她们的手帕和笑声一起飘扬在空中。商女不知亡国恨,沈月眉摇摇头,正待走开,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 沈月眉回头看去,几个喝醉酒的日本兵,在几个妓女的搀扶下走出来,沈月眉这一回头,一个日本兵睁开迷离的醉眼看清了,裂开嘴露出黄色的牙齿,嘻嘻笑道:“这么美的花姑娘,把你们都比下去了……” 沈月眉的脊背一阵发凉,想起瑶儿的遭遇,她顿觉毛骨悚然,来不及细想,她已经拔脚飞奔起来,路上只听得自己的皮鞋的铿锵声。几个日本兵醉鬼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肆无忌惮地喊着:“花姑娘,不要跑,陪老子玩一玩……” 沈月眉眼见几个人越来越近,拼命向前跑去,她再次回头之际,一个日本兵已经一个箭步蹿了上来,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沈月眉的惊叫哽咽在喉咙里,她顿时浑身冰凉。 “砰!”地一声,沈月眉只感到身后那只手松开了,随着一声惨叫,她感到身后的日本兵直挺挺倒了下去,脸上猛然溅上几滴血珠。沈月眉还来不及尖叫,就看到胡同口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枪口此刻冒着白烟。 剩下的几个日本兵也愣住了,这时,又“砰砰砰”响起了几声枪响,枪法很准,直中日本兵的眉心,还活着的几个日本人摸了摸自己的枪,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打了个响指,他们纷纷撤离,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大日本帝国不会饶了这等暴民! 沈月眉想,这样子大胆,枪法又如此精准,十有八九是韩景轩。她看那个枪口依旧在巷口冒着白烟,于是移步走近,夜色中,她仿佛看到韩景轩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正倚靠着墙壁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桀骜。 沈月眉走近,看到压得低低的鸭舌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黑夜下更加白净,他抬起那双漂亮到精致的眼眸,那是陈振中。 沈月眉惊呆了,她上前握住陈振中的手,问道:“你怎么会有枪?” 陈振中把枪放好,说道:“兵荒马乱的,要防身。”他抓住沈月眉的肩膀,说道:“现在这么乱,你要注意安全,晚上千万不要自己出来了,听到没有!” 沈月眉点点头,陈振中是在乎她的,她内心温暖的同时,产生了怀疑,陈振中所说没错,兵荒马乱的,有枪防身无可厚非,可沈月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陈振中的枪法竟然这么好,胆量也比她想象地大很多,杀了几个日本兵,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此气魄,和他文弱的样子不大相符。沈月眉抚着咚咚跳个不停的胸口,总觉得事情没有他轻描淡写说的这样简单。 这几天,刘一民的病似乎愈发严重了,每每路过他的房间,沈月眉总是听到不间断的**声。沈月眉很是奇怪,病成这样,陈振中为什么不送朋友去医院呢?她越来越觉得蹊跷,她笃定,陈振中有秘密瞒着她。 里面,刘一民不断地**着,沈月眉听着,觉得心下凄凉,于是煮了一碗热粥,推开门,给他送去。 手中的粥碗“砰”地一声掉落地上,伴随着沈月眉一声轻轻地惊叫。 刘一民满头大汗,浸湿了头发,顺着发梢一滴滴滴下,他意识模糊,双眼紧闭,两只手却忍不住撕扯开自己的衬衣。沈月眉看到他的胸膛,伤痕累累的胸膛,而她认得,她毕竟和军人打过交道——一个一个,都是枪伤,还有刺刀划伤的痕迹。 沈月眉猛然感觉身后有人,她顿觉汗毛倒竖,回头看到是一脸严肃的陈振中,此刻,他看向她的眼神特别复杂。 沈月眉再也按捺不住,她不想再猜测了,她一定要一个答案,她回身凝视着陈振中,说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刘一民睁开了眼睛,看着地上破碎的粥碗,看着沈月眉质问的眼神,看着陈振中一脸严肃拧紧的眉头,什么都明白了,他对陈振中轻轻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告诉沈月眉。 陈振中关上刘一民的房门,拉着沈月眉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小声在沈月眉耳边说:“我加入了地下党。”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问道:“为什么?” 陈振中说:“为了赶走日本人,你也看到了,他们横行霸道……”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有纪律,而且,我不想你担心。” 沈月眉抬手给了陈振中一个耳光,这是她第一次“打”他,一点都不疼:“你什么事情都自己承担,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担心了,是吗?你这阵子,阴阳怪气,奇奇怪怪的,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吗?” “眉儿,”陈振中温柔地说道,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我内心太纠结了,有时,我怕自己给不了你想要的安稳的好生活,我希望你能踏踏实实安安分分的好好过日子,哪怕不是跟我在一起。你想过吗,有可能一天早上,你睁开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我了,说不定,我还会连累你……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如果我选择了,这个信仰,我就要放弃父母,子女,爱人,家人,我不能再有任何牵挂……” “所以,你准备做一个孤魂野鬼,是吗?”沈月眉走近陈振中,他们的呼吸相连,仅在咫尺之遥,沈月眉抬眼看着他,问道,“陈振中,我只关心一个问题,这些天,你对我的冷漠,是不是都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想一个人战斗,你嫌我累赘,是吗?还是你觉得我不能理解你,所以都不想告诉我?还是,你害怕连累我……” 沈月眉哽咽,陈振中终于流下男儿泪:“眉儿,你知道吗,日本鬼子狠毒地没有人性,尤其是对待我们这些反对他们暴政的人,他们表面上共存共容,你都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被秘密处决,或者秘密移送。我想,我自己受苦受刑,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了不起一死了之。可万一,他们要是拿你或者我的家人来威胁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只希望你和我的家人都能离开这里去济南,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要跟你在一起,跟你站在一起!”沈月眉说道,她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道,“大不了我们一起死,总好过你自己。你难道从来没想过,我是可以和你一起战斗的吗?你知道这些年我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个世道,多恨残暴的统治,不是只有男人才有理想,你能做的,我也可以!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打心底理解,这个世界太乱了,需要改变,我也希望有一天,类似我这样的经历,只是个故事,真实世界里再也不会发生。我没有那么伟大,那么高尚,中国现在太乱了,以后还会更乱,躲到哪里都不会安全,该来的逃不掉,与其死在屠刀下,还不如死在战场上,至少图个心里痛快,至少不是一个单纯的受迫害者。” 陈振中看着她,没有说话,良久,他伸出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沈月眉。 第163章 无名英雄 刘一民的老婆有着一头卷发,和一张圆的不可思议的脸,刘一民受伤的事情一直瞒着她,害怕她担心,直到终于自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情况渐渐好转,才告诉了她。 “救国,救国,就知道救国,家里米缸都快没有米了,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真是幼稚,你这种小人物能救什么国?”刘一民的老婆恨恨地磕着瓜子。 沈月眉笑笑。 刘一民的老婆说道:“你能理解陈振中吗,什么民主,解放的?” 沈月眉说:“我听振中说起过,他们的理论和信仰,他们是代表工人和农民的队伍,反抗的目标是外国侵略者。他们中间,即使是高官,也不像现在的国民政府那样,住着花园洋房,花着现大洋,养着姨太太,家里家财万贯。他们,是一群靠着信念生活的人。” “信仰,信念?”刘一民的老婆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这些都是假的,就像古代,打天下时全说为了百姓,当时或许真这样想,不过,等到坐了江山,那就是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了。历朝历代,商周明清,哪个不是?” “就算是吧,”沈月眉说,“可这个世界需要改变,所以需要陈振中他们这样的人。以前,我在北平,那时候是北洋政府,士兵警察随意打人伤人,税重得百姓苦不堪言,稍稍有点钱权的便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后来,来到大上海,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流浪的孩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许多工人挣扎在生死线上,可在他们身边走过的,许多一出手就是几个大洋小费的富贵人。这个世界黑白颠倒,一加一等于除了二之外的任何错误答案。好人和正义都埋在地下,倍受迫害和残杀,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却是统治者。如果,能有很多人像振中他们那样,这个世界或许就会改变。我不懂得政治,我只知道生活,我只希望有一天,一睁开眼睛,是一个美好的世界,秩序井然,温暖和睦,没有暴政,没有强权,没有战争,大上海再也没有那些流浪的孩子们,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从夜场出来的达官贵人,可以对黄包车夫礼貌相待。” “世外桃源,大同世界,”刘一民的老婆笑笑,说道,“你才多大,看你的样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说起话来来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似的。” 沈月眉笑了,觉得这话似曾相识,想起韩景轩曾经调侃过她:小丫头,才十七岁,说起话来,像七十岁的。想到那个眼神桀骜,嘴角微微上挑的男人,他其实很可爱,她不由得笑了。 沈月眉说:“其实,你还是爱他的,对不对,不然你为什么不离开他,还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如果他天天就想着和你腻在一起,你还看得上他吗?你嘴里抨击着他的爱国,其实心里还是赞同的。”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其实,她们是一样的,爱的那个人有梦想,他追求他的梦想,实现他的英雄梦,而她就追随他的脚步,这就够了。即便亏欠她的幸福,她依然甘之如饴。 “滴滴”后方的汽车不断鸣笛,沈月眉疑惑地回头看看,自己一再闪躲,可汽车还是不依不饶。她回头看着车窗,后座上那个男人,隐约的脸透着几分面善。 汽车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一双黑色的皮鞋出现在眼前,紧接着,那男人弯腰走出来,走到沈月眉面前,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沈月眉耳边响起:“沈小姐,好久不见。” 朱柏君对沈月眉微微一笑。 朱柏君说道:“我要给你引荐一个人,”他压低声音,“她现在不方便穿军装,不过,她可是我们义勇军一枝花。” 沈月眉正疑惑着,打开的车门里,走下一个女子来,她第一次见到她穿旗袍,她自己也有点别扭似的,圆圆的脸庞银盘一样,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挂在上面。 沈月眉心内一阵激动与欢喜,她未曾细想,便上前紧紧抱住那女子,喊道:“秋姐……” 卢秋玲紧紧抱着沈月眉,喃喃说道:“月眉妹妹,我还以为你已经……” 卢秋玲捧着沈月眉的脸颊,仔细端详她,沈月眉觉得秋玲似乎和过去有所不同,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她依然那样英姿飒爽,虽然没穿军装,却挡住浑身不让须眉的那股英气,这股英气,沈月眉从小便崇拜不已,小时候读花木兰,偷眼看着雷厉风行的秋姐,她想花木兰应该就是这样子的。沈月眉不知道,这些年来,虽然从未想过得到陈振中,秋玲依然不断努力,识字读书,提升自己,这样才能离振中近一点。 “月眉,我真佩服你,你当初三年学完别人九年的课程,真是厉害,我是不行的,我太笨了。”姐妹两个执手漫步闲聊,秋玲对沈月眉说道。 参加义勇军后,军中女人本来就少,她又如此漂亮,功夫好,也能识文断字,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深受大家的喜爱。这或许就是她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自信了许多。 晚上,沈月眉回家,看到陈振中站在窗前,他回头对她微笑,手里捏着一封信,他看了一眼沈月眉,又低头看看信,说道:“是罗娅写来的。” 沈月眉“哦”了一声,想着秋玲和罗娅这两个故人都有了音信,心内却有几分小小的不安,她一直都很羡慕罗娅,她那么高贵那么优雅,她似乎更配得上振中。 陈振中展开信笺,对沈月眉笑笑,说道:“她要结婚了。” 陈振中和沈月眉再次来到北平,同来的还有卢秋玲。之前,有几封无线电拍到沈阳秋玲手中,说在山海关的战役中,卢大哥受了轻伤,在北平总医院休养。后来,渐渐地音讯全无。秋玲不放心哥哥,于是同来北平探望哥哥的伤势。 坐在人力车上,沈月眉看着熟悉的古城北平,对这座古老的城市她有特殊的感情,这里到处都铭记着她曾经的青春年少。他们坐着人力车穿过天桥,穿过来今雨轩,穿过曾经显赫一时的将军府,穿过陈振中的母校,一路拣拾他们的回忆。 他们先去了北平总医院,探望卢大哥。 北平总医院,不时有受伤的义勇军来疗养,满眼都是裹满纱布的伤兵,白色的纱布上渗出红色的血迹,不绝于耳此起彼伏的**声,或长或短,听的人心里发慌。几个人逢人便打听卢海大哥的消息,有一个脸庞黝黑脑袋上裹着纱布的小伙子说知道卢海。 小伙子裹满纱布的脑袋上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他听说秋玲是卢海的妹妹,也是义勇军,便一言不发,睁着一双大眼睛,沉默地带领三人一直往前走。 在“太平间”门口站定,三人顿时脸色煞白,小战士依然一言不发,默默地带着大家走进去,秋玲浑身都在发抖,沈月眉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到自己的指关节因为秋玲剧烈的颤抖而咔咔作响,他们穿过一具具尸体,这些尸体有的放在床上,大部分堆在地上,一个挨一个。 小战士在一张床前站定,秋玲哆嗦着双手掀开白色的被单,她看到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那张脸很像哥哥,可秋玲怎么都无法把眼前这张脸和那个生龙活虎高腔大嗓的哥哥联系在一起,哥哥一向面色红润,可这张脸焦黄,哥哥脸颊黝黑饱满,这张脸的颧骨深深突起,哥哥那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这会儿却紧紧闭着。 秋玲噗通一声跪倒在哥哥身边,耳边听到沉默良久的小士兵说道:“我是卢大哥的部下,我们这支军队,一共一千多人,总指挥是卢大哥,现在,全军覆灭,只剩我一个人了。大约五六天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得了急报,说敌人有骑兵五六百,步兵三千,要在深夜里经过我们的总部,攻打山海关。我们和敌人相比,力量悬殊,弹药也不够,有人提议让他们过去,我们在后面兜抄。可卢大哥不同意,他说,山海关那边只有华军一团人,深夜又不曾防备,一定会被敌人暗袭了去。我们不能失去山海关,危急华北,无论如何,我们要挡住要道,不让敌人过去,只要我们这里一开火,山海关的守军就可以准备起来,我们抵抗地越久,他们就准备地越充分。卢大哥说完,我们都沉默了,因为我们都明白,今晚,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日本鬼子人多,大炮也多,还有飞机,他们把我们围在里面疯狂扫射。我们守了围墙,等敌人到了火力够得上的地方,才放枪,就这样一直死守着不动,足足有两个小时。敌人一次次冲锋,我们的弹药就快要用完了。卢大哥拿起还剩下的最后一颗手**,说道,大家拼了吧,就带头冲了出去,他刚一出去,子弹就在他身上穿了好几个洞,可他还是咬着牙冲了上去,我们都紧紧跟着他冲了上去,很多人手持大砍刀,手起刀落,砍死了许多日本鬼子……直到天亮,山海关那边的军队,遥遥地发出炮响,卢大哥笑着说,太好了,他们准备好了,死了也值了。我命大,子弹擦着我的衣服嗖嗖过去,没打中要害,大家死的死,伤的伤,卢大哥来到医院没多久,就……” 秋玲终于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她趴在哥哥身上,失声痛哭起来。沈月眉一手拉着她,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伏在秋玲身上恸哭起来。陈振中站得笔直,他的双眼专注地看着卢海,卢大哥,你是英雄! 那一夜,青白的月光下,三个人头靠着头,紧紧抱在一起,流尽了泪,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每个人眼前都是卢海大哥的身影,那个充满正义感,为朋友两肋插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脾气火爆的江湖侠客,那个没读过多少书,不懂得什么主义与信仰,却深明大义,为国捐躯的英雄!或许,平凡如他,注定默默无闻地淹没在历史洪流中。 陈振中更加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如果男人都像卢大哥这样,谁都无法侵略我们,即便没有人记住我们这些平凡的小人物,可我们的存在和死亡,都是有意义的! 第164章 郑板桥嫁女儿 卢海大哥悲壮的牺牲深深震撼了陈振中和沈月眉两人,两人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直到几天后,罗娅热闹的婚礼,再次把他们拉回红尘俗世。 罗娅的婚礼在六国饭店举办,隆重非凡,北平市长,驻北平的司令长官等等政界商界要人,都携带夫人子女前来。盛装的罗娅,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五彩缤纷的灯光下,那样美丽而高贵,谁都无法否认,她生就一张女王气场的脸。 她的丈夫,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外交官,大约三十岁,头发背梳着,意气风发。他不时附耳过去,听罗娅轻言什么,举止言谈间,两人似乎默契十足,有时似乎一对热恋的情侣般亲热,有时似乎熟识的老友般随意,有时又似乎多年的夫妻一样,一个眼神,便领会对方传达的含义,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相处得非常融洽而和谐,这是装不出来的。 罗娅一直爽朗地笑着,她挽着新郎的胳膊,满眼都是幸福与甜蜜,陈振中虽然依旧为卢大哥伤怀,此刻见此情景,多年歉疚的心终于释怀,也跟着大家一起,微笑着为他们鼓掌祝福。 罗娅举着红酒走到沈月眉面前,在她的酒杯上碰了一下,看了看远处正在倒酒的陈振中,对沈月眉一笑,说道:“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太不容易了。月眉,在你之前,我从不曾想过我会嫉妒谁。说实话,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你时,我蛮喜欢你的,我想这女孩子好可爱,如果我是男孩子,我肯定很喜欢你。沈月眉,就凭你是我唯一嫉妒过的女人,你应该比我更幸福。” 她一饮而尽,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亮地,微笑着对沈月眉说:“这杯酒,是我祝福你和陈振中。” 沈月眉对她微笑,然后一饮而尽,两个女人轻轻拥抱了对方,沈月眉说:“罗娅,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高贵的女人。” 远处的陈振中,看着靠在罗娅肩头上的沈月眉,两人互相轻拍对方的后背,又哭又笑,他忍不住微笑着摇摇头,女人,真是搞不懂! 当看到罗娅只给他们订了一个房间时,沈月眉更加明白了罗娅的祝福。她内心佩服罗娅,不管今日生活的多么幸福,有几人,可以放下一段多年来投入全部情感的单恋呢,一般人经历过这样一段苦恋,无法忘却自己一次次饱含希望一次次徒留失望所遭受的苦,必定难以释怀,再也不想看见陈振中与沈月眉了。 走廊里静无一人,只点着几盏昏暗的电灯。陈振中打开房间门,他看着倚靠在房门上的沈月眉,她喝了点酒,脸颊红润,眼睛晶亮,陈振中忍不住伸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颊,帮她把一缕秀发捋到耳后。她真是美极了,陈振中轻轻将沈月眉抵在门上,吻住她的嘴唇。 陈振中不由自主伸手去解沈月眉的衣扣,而沈月眉却似乎往外推他,陈振中猛然酒醒,他看着沈月眉,自觉失态,连忙说道:“对不起,我,应该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手足无措地四下打量一番,嘿嘿傻笑两声,说道,“我睡沙发。” 沈月眉笑了,脸儿红红的,说道:“振中,我前两天哭得太多了,有些伤风,鼻子堵住了,我推你是因为喘不上气来。” 陈振中一笑,他在沈月眉眼中看到了赞同,他再次走近沈月眉身边,几乎贴着她的鼻尖,说道:“是啊,为什么要等呢?” 两人的激情被点燃,浑身都火热起来。陈振中慢慢脱下沈月眉的旗袍,沈月眉解开他西服上的扣子。陈振中抱起沈月眉到宽大柔软的床上,看着她完美的身体,慢慢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她背上竟有两个纹身,陈振中诧异,他不知道那下面掩盖着伤疤,掩盖着沈月眉不愿提及的历史。 陈振中把身上衣物都除掉,解开沈月眉的衣服,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未曾经历过,沈月眉温柔地圈着他的脖子,带领着陈振中一步步走向眩晕、刺激、荡气回肠与回味无穷。 沈月眉深深记得这间房间,它和饭店其他房间没有什么不同,可在她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意义,灯光,窗帘,床,白色的被褥,床边的沙发和茶几,都那么亲切。床头灯橘黄的灯光温馨的铺在两人身上,沈月眉靠在陈振中的臂弯里,两人倚靠在床头,轻声地聊天。 “振中,我很担心你。”沈月眉抬头看着陈振中,说道,“不过,我能理解你的选择。你以前就读于市立三中,后来是国立北京大学,谁都知道这两所学校的学生最热血激进,老师也传播民主自由马列主义,还有新文化运动。看到卢大哥,我就更明白了,你是个进步青年,热血青年,现在东北三省被日本人占领了,你肯定不会无动于衷的。” “其实,是刘一民带领我加入的,以前我虽然了解马列主义,并不真切懂得,如今,看着受难的同胞们,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你放心吧,为了你,我也会事事处处小心的。国家这些年来内忧外患,历史屈辱,可现在的乱还只是个开始,眉儿,你看着吧,早晚有一天,会更乱的,会有更大规模的战争。” 沈月眉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想起韩景轩也说过类似的话。 “好了,不说这些了,”陈振中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双手更紧地搂住她,说道,“当初买那对戒指时,还以为我们很快就能这样呢,没想到,六年后,才等来这一天。” “你会不会觉得吃亏,”沈月眉伸手向后摸了摸陈振中的脸,“你还含苞欲放呢,我却已经……” 陈振中握住沈月眉的手,说道:“我们能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凡事有利就有弊,你这么好,当然会有很多人喜欢,有好的人喜欢,也有不好的人,这或许就是宿命吧,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拥有的。” “以前,我们小的时候,你想过这样和我在一起吗?” “想啊,当然想,是男人哪个不这样想,想得心里痒得不行,以前不敢告诉你,那时候你小,怕吓着你,你知道吗,我人生第一次做那种梦,就是见到你的那天。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想象你在身边,一想到结婚后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就开心得不得了,我想过抱着你睡觉的情景,见到你总是觉得不好意思,尤其是晚上月光下,抱着你的时候竭力克制自己的手不要伸进衣服里面去。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明明心里有很多龌龊的想法,却渴望最纯洁的爱情。我想了那么久,今天,好像还是在梦里,眉儿,我们能在一起真是太不容易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珍惜,我能做的,就是只要你开心幸福,我做什么都愿意。” 两人自床头滑落,沈月眉的头斜靠在陈振中肩头,陈振中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下巴抵着她的刘海。沈月眉说:“振中,别再因为爱我想保护我而刻意冷淡我了,那种滋味很难受。” 陈振中点点头。 沈月眉笑了,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画上走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你也这样。” 陈振中说道:“人的本性,我又不是神仙,神仙还动凡心呢,不是吗?” 沈月眉发现陈振中的变化,说道:“你果然又动了。” 陈振中一笑,翻身把沈月眉压在身下,灯光下沈月眉的脸,红红的,特别美,陈振中低头吻下去,他们又一次重复那亲密的节奏。 屋里的大钟不停地摇摆着,他们的摇摆渐渐停下来,两人不知何时相拥而眠,那是沈月眉睡得最舒爽的一个夜晚,一夜无梦,睡眠格外深沉香甜。 早晨,白色的窗帘随风飞舞,阳光照在两人的脸上,沈月眉在陈振中的臂弯中睁开眼睛,看着窗帘垂下的流苏,想起昨夜,几抹红霞飞上脸颊,嘴角却忍不住绽开会心的笑容。 她看看陈振中,他还在熟睡着,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长睫毛。 她忽然想起韩景轩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郑板桥嫁女儿的故事。说是有一次,郑板桥带着女儿去拜访一位朋友,那位朋友家有一位年纪相当的公子,品貌俱佳。郑板桥对女儿说,今晚你留下吧,我要回去了。韩景轩说,太多人的结婚只是个形式罢了,真正将本性回归自然的人,是不屑于被形式所束缚的。韩景轩有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典故和故事,沈月眉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想到韩景轩,她不由自主想要摸一摸胸前挂着的玉佛,想起来不知何时丢了。沈月眉心里不安,总觉得保佑自己平安的玉丢了,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她摇摇头,怎么自己一个文明人还信这个。转念一想,可能是现在世道太乱了,陈振中又从事着危险的地下工作,她太担心了,精神过于紧张才会胡思乱想。 第165章 逮捕 沈月眉去了北平,韩景轩也打算南下回到上海。火车站台前,他和毛润武来回踱步,却迟迟等不到小三子。一到沈阳,小三子就和他们分道扬镳,回到老家营口去探望自己住在乡下的家人。彼时,营口也已遭沦陷。 火车快开了,毛润武一指远方,韩景轩看到两个人影,是朱柏君和小三子。 两人走到近前,韩景轩这才看到,一向生龙活虎的小三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头低低的,满脸黑灰,帽子松松垮垮地戴在头上,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焦点,整个人木呆呆的,仿佛经历了重创。 韩景轩目瞪口呆,连忙晃着小三子的肩膀问道:“小三子,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而小三子涣散的目光,从未聚焦到韩景轩脸上,亦没有聚焦到任何地方,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朱柏君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说道:“日本鬼子在他们村子里胡作非为,把他姐姐没满月的孩子扔在石头上摔死了,还把他姐姐妹妹都**了,杀死了他姐夫和父母。妹妹参加了人民革命军,牺牲了。他气怨难平,复仇心切,所以,投奔了我的部队。” 听了这番话,小三子的眼睛终于有了点光亮和聚焦点,他含泪看着韩景轩,对他敬了一个军礼,说道:“参谋长,我没有您有本事,读过那么多书,会打仗,我领导不了那么多人,我也不懂什么主义和信仰,我只想报仇,对不起,我只想留在这里报仇打鬼子。” 韩景轩点点头,拍了拍小三子的肩膀,他对朱柏君说道:“小三子就麻烦你照顾了,你放心,我会守卫好上海的,军人的天职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百姓安居乐业而战,我才不管上头抵抗不抵抗,我韩景轩和我的兵,虽然各个都是小人物,宁可战死,也不会让日本鬼子来祸害上海的人民,我绝不会让上海变成第二个东北!” 朱柏君点点头,拍了拍韩景轩的肩膀。 铃声响了,韩景轩和毛副官一起走上火车,火车缓缓开动,韩景轩站在车门旁,久久地凝望朱柏君和小三子,小三子的泪珠滑落,这是韩景轩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陈振中出去会一个朋友,沈大妈正在院子里浇花,忽然听到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和汽车声,还没反应过来,一队身穿黄色军装的日本宪兵和穿着黑色制服的中国伪警察就冲了进来。 沈大妈吓得愣在原地,带头的日本兵叽里咕噜说了什么,面条似的,沈大妈听不懂,但是心里害怕极了,她知道日本宪兵比军阀和警察更可怕,找上门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穿着黑色制服的伪警察开口道:“陈振中在哪里?” 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沈月眉,她连忙跑了出去,挡在母亲面前,说道:“他不在家,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伪警察转动小眼睛看看沈月眉,说道:“他是地下党,参与刺杀日军要员,还有《新民报》的主编。” 沈月眉竭力镇定下来,让声音听不出颤抖:“血口喷人容易,你们有证据吗,他不过是个记者,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是什么地下党!” 伪警察的小眼睛像狼一样盯着沈月眉,一挥手对着手下大喊道:“把她带走!”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给沈月眉戴上手铐,要押着她离开。沈大妈发疯一般,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拉住伪警察的胳膊,喊道:“你们放开她,放开我的女儿,她犯了什么罪?我们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你们放开她!” 母亲被伪警察拖着,膝盖蹭在地上,一个胖警察猛地推开母亲,看着母亲摔倒在地,耳鬓的白发飘零在空中,沈月眉悲从中来,大喊一声:“妈——” 沈大妈愣在原地,呆滞地看着女儿挣扎着被伪警察带走了,她的眼前定格的画面,是离开门口的一刹那,沈月眉回过头,她似乎喊叫着什么,可沈大妈听不见了。 她身边,来来回回的日本人,他们冲进屋里大肆搜捕,寻找陈振中刺杀要员的证据,寻找陈振中是地下党的证据,把屋子翻了一个底朝天,只是找到几篇无关紧要的文章。他们来来去去,不时撞到沈大妈,沈大妈看着遍地的狼藉,觉得头顶的阳光越来越刺眼,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似乎这群人陆续离开了,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回来了,那男子的脸近在眼前,似乎摇晃着她,她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鼻子边是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道,沈大妈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说话,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秋玲和振中背对着她站在窗口。 陈振中说:“我不能不管眉儿,日本人想要的是我。” 秋玲紧张地说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月眉的,你如果去了,很可能会没命的!” 陈振中自窗前转身,他的侧影在阳光下有几分模糊:“眉儿很聪明,警察和宪兵在外面和沈大妈周旋时,她立刻把我那些和地下党有关的文件材料都烧掉了,所以,他们并没有证据,我决定赌一次,反正赌注是我而不是眉儿,我没什么害怕的。” “你已经决定了?”秋玲问道。 沈大妈看着窗前陈振中的侧影,他重重地点点头。 十一点钟了,关东军司令部河本将军的办公室里依然灯火通明,沈月眉被警察厅特务科科长,就是逮捕她的那个人,押着来到河本的办公室。推开门,河本正坐在办公椅中背对着她叼着烟斗抽烟,听到科长的报告声,他慢慢地回转身。 河本的头发稀少,带着金边圆框眼镜,眼神犀利,放着电光一般打量着沈月眉,他唇上的胡子又短又黑,胡子尖向上竖起,虽然距离很远,沈月眉却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寒气,这个人看一眼就令人牙齿打颤,骨骼生寒。 河本打量沈月眉,她脸上有鞭痕,身上的衣服也因为遭受刑讯而破损,裂开处隐约可见触目惊心的伤痕。沈月眉见河本打量自己的伤痕,不由得想起了那间阴森冰冷的审讯室。 她被推进那间审讯室,科长坐在她前方,一个伪警察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另一个伪警察拎着一根鞭子站在她的身后。 沈月眉不由得脊背发凉,她毕竟只是个年岁尚轻的女人,这样的残暴倒激起她的反抗,心内的害怕渐减。 科长笑眯眯地说道:“沈小姐,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也不忍心用刑,只要你如实回答我,我是不会难为你的。” 沈月眉当然不相信他,这种情境下,也只能点点头。 科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踱步到她身边,问道:“你知道关东军顾问官被杀一事吗?”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不关心政治。” 科长狞笑一声,又说道:“《新民报》看吗?” “不看,”沈月眉说道,“我喜欢看小说,对报纸没有兴趣。” “中日帮交丕基永奠。” “中日两国携手协力以求东亚永久和平。” “民众洞晓日本不侵害中国主权。” 这些便是《新民报》的大标题,没错,这份报纸,是彻头彻尾为日本人鼓吹和服务的汉奸报纸,而它的主编,编辑局局长,死于陈振中的枪口下。 “好,”科长挤着小眼睛,绕过沈月眉身边,说道,“政治你不关心,报纸你不看,那有件事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不知道沈小姐听说过没有?几个皇军喝醉了,和一个姑娘调笑,结果有人开枪打死了三个皇军,这件事,你听过吗?” 科长猛然靠近沈月眉,看着他忽然放大的眼睛和脸,沈月眉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闪躲一下,说道:“日本人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情到处都有。” 科长有些不耐烦了,不愿意再和沈月眉纠缠,他一拍桌子,吼道:“你和陈振中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是地下党,上面这三件事都和他有关,你知道吗?”科长说着,再次逼近沈月眉。 “我不知道。”沈月眉摇摇头。 “胡说,”科长唇上的胡子抖动着,眼睛瞪得滚圆,“你也是女地下党,你们都是地下党!”他对那个拿着鞭子的伪警察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抡圆了胳膊对沈月眉的脊背一阵抽打,沈月眉咬牙忍着,一声不吭,后背火辣辣地疼,不知道打了多久,简直疼得没了知觉,才渐渐停手。 沈月眉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地下党,我们只是普通百姓,是良民,我是个教师,他是个报社记者,我们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科长说:“你母亲就在外面,你再不说实话,我们立刻杀了她!” 沈月眉顿时着急了,她挣扎着大喊道:“你们不要这样,我们都是好人,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科长低声咒骂一句,令人把沈月眉带回了牢房。 沈月眉浑身瘫软,走不动路,被伪警察架了出去,走出门,并没有母亲的身影,沈月眉恍然大悟,警察只是吓唬她,想逼她说实话,还好她什么都没说,不然就正中他们的奸计了。想起母亲,沈月眉内心无比痛苦,事已至此,她只能往最坏处想,只希望振中和母亲能逃脱此劫。 第166章 神经最敏感的地方 河本看着沈月眉,对科长吼道:“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对待一个小姑娘!” 科长等人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河本和沈月眉两人,河本安排沈月眉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我们日本人来到满洲,是诚心帮助中国人民的,建立亚洲新秩序,建立王道乐土。中国人民长期处在军阀混战和国民政府的黑暗统治下,生活痛苦,我们天照大神的子孙,以救赎为己任。我们日本人,其实也是满人,当年那些流浪到东北的俄罗斯人、犹太人,都可以和中国人和平相处,可是中国人却不能理解我们,排斥我们,对我们充满敌意,百般刁难,暗杀我们的人,这是多么恶劣的行径! 说到这里,河本拍了拍桌子,沈月眉心想,这真是个出色的演说家,声情并茂地颠倒黑白。 河本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当年,清政府把台湾割让给日本人,台湾百姓也是怨声载道,尤其是山上的蕃人,野性难除,公然反抗我们。可是看看现在的台湾,有了教育所邮局,人们过上了富裕的新生活,这些都是大日本帝国带给中国人民的福祉。二十年后,你们才能明白,你们所谓的爱国热情,在国际的大环境下,只是一种狭隘而愚昧的认识! 沈月眉看着他虚伪的面孔,说道:“其实,百姓并不关心谁来当政,只关心安居乐业。可是,你们没来的时候,东北的百姓好歹算得上安居乐业,你们来了,就开始颠沛流离。你不会不知道你属下的所作所为吧,他们在外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时候,可是常常说着,我们长官都这么做。而你们这些人,却一再说你们是来建立什么,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 沈月眉开始笑,笑得河本心里发毛,沈月眉笑着说:“对不起,一说起这个拗口的词我就想笑,你们怎么会想出一个这么可笑的词来?是国文没有学好么?” 河本猛地拍案而起,他来到沈月眉身边,阴险的眼睛闪着毒辣的光,他咬着牙齿说道:“你现在可以嘴硬,我们见过许多。你所知道的老虎凳辣椒水针刺鞭打,不过是小菜一碟!皇军对女犯人没什么兴趣,外面有的是妓女,不过,像你这么漂亮的,我就不敢保证了。你觉得你可以承受多少,三十个,四十个,还是一百个?” 沈月眉抬头怒视着他,河本冷笑着继续说道:“刚开始被扒光衣服时,小姑娘都会很不好意思,不过没关系,等到烙铁电流一上身,这些羞耻都顾不得了。你既然是女教师,应该有一定文化,知道女人神经最敏感的地方是哪里吧?” 河本说着,伸手捏了捏沈月眉的胸部,沈月眉浑身一颤,她表面上纹丝不动,手指已经攥得紧紧的,身体紧绷成一团,河本冷笑着说道:“是这里,还有……” 他的手顺着沈月眉平坦的小腹向下滑去,沈月眉紧张极了,她双手交叠护住自己。河本缩回手,捻了捻唇边的小胡子,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们精力有限,你还没有重要到要我们动用这些的地步。可是,我们对你的未婚夫很有兴趣,你一定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我给你时间好好想想,他会在哪里,哼,我就不信你扛得住,骨头再硬的人不也是血肉之躯嘛,这是人的本质。” 河本点上一支烟,悠闲地吐出一口烟圈,沈月眉说道:“人的本质?未必吧,比如,你们日本人胸膛里长的,还是一颗有血有肉的人心吗?这也是人的本质?” 沈月眉抬头看着他,河本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心里猛地一动,手指跟着一抖,烟蒂落在地上,河本狠狠地将烟头踩灭,对手下吼道:“带走!” 关东军把沈月眉押了下去,河本又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沈月眉让他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善良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妻子对他说,都是骗人的,不过是侵略罢了,你不要像他们那样啊,支那人也是人啊。他不屑地说道,妇人见识,日本军人是要效忠天皇的。 习惯了虚伪,见惯了杀戮,他的心早已麻木,九一八之后,东北的地下党太过于活跃了,他们暗杀关东军和汉奸,暗暗宣传抗日思想,拉拢企业家反日。关东军顾问官中村被刺一案据说和陈振中有关联,这个案子如果不破,如果不能尽快肃清沈阳的地下党组织,他可能就要切腹了,为了自己,他也不会对一个美丽的姑娘动用妇人之仁。 天色黑沉沉的,云朵厚重地压下来,憋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一道闪电劈开暗沉的天空,紧接着,闷声的雷此起彼伏地响起。不消一刻钟,豆大的雨点便迫不及待地纷纷落地。 宪兵队门前的空地上,陈振中站立如一棵松,他白色的中山装已经湿透,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他右手举着一把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雨帘中,他大喊着:“放了我的未婚妻,不然,我保证你们得不到你们想要的。” 河本带着沈月眉出来,沈月眉猛然看到雨中的陈振中,她痛心疾首,大喊道:“振中,振中,你不要这样,我不会有事的——”那句,你会没命的,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陈振中的双脚并没有戴着镣铐,可是他走向沈月眉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脚步声回响在高墙之间。 陈振中走到河本与沈月眉面前,河本放开了沈月眉,雨帘模糊了他们的视线,陈振中伸手抚摸她的脸深深地凝视她,他抱紧沈月眉,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眉儿,答应我,离开这里,离开沈阳,和我的家人一起离开,马上离开,答应我,眉儿,一定要答应我。”陈振中压低声音说道,“不然,你就完全辜负了我,我就算是白来了。” 伏在陈振中的肩膀上,悲痛万分的沈月眉只能点头,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借彼此的体温抵御大雨的冰冷内心的严寒,关东军不由分说走上前分开他们,给陈振中戴上镣铐,把他们押到车上。上车后,坐在前面的河本说道:“陈先生,我们说到做到,现在就亲自送沈小姐回家。” 车子停在陈振中家门口,沈月眉被押下车,手上和脚上的镣铐被打开。然后,那辆载着陈振中的车子,在雨中绝尘而去。沈月眉看着车子离去,看到后座上不断向后张望的陈振中,滂沱大雨中,她呼喊着陈振中的名字,徒劳地跟着车子奔跑起来。想到河本恐吓她的那些酷刑,她害怕极了,比自己遭受还要害怕。 陈振中忍不住回眸,看着雨中不断奔跑的沈月眉,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想起了曾经,他就是这样目送着沈月眉被吴府的车带走,没想到,今日,他们换了位置。 他完全理解此刻沈月眉心里是多么恐惧,多么绝望,那时候,他就这样徒劳地追着车子,不知道自己的爱人会遭受些什么,却清楚地感觉到,生离死别的滋味。他清楚地记得他的绝望,如阴霾晦暗的天空,而那种不肯认命拼死一搏的心,如同划破天空的闪电,不断在脑海闪回。 大雨浇在沈月眉的身上,她躺在冰凉的地上,雨水几乎将她淹没,她似乎浑然不觉,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雨点砸在身上的疼痛。良久,她慢慢地缩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天际开始放晴,阳光慢慢在她身上铺展,她的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这才感觉到刻骨地冷,瑟瑟发抖。 一阴一晴之间,仿佛整个世界,毁灭后又重生,沈月眉仿佛置身在一个新生的混沌的世界中。渐渐的,她空白的意识恢复过来,她忽然想到了母亲,她从湿漉漉的泥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要回家看看母亲。 沈月眉推开屋门,猛然发现屋里到处都是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母亲坐在院子正中央的一把椅子上,被五花大绑,一杆枪顶住她的头,母亲抬眼见她进来,喊道:“眉儿,快跑——”那杆枪向着母亲的太阳穴使劲顶了一下。 阳光刺得沈月眉有几分眩晕,光影里,那个拿枪顶着母亲的背影,高大强壮,他背对着自己,沈月眉却似乎看到他嘴角的冷笑。 阳光中,那人慢慢地回转身,强壮而微胖的身材,粗黑的面孔,厚重的胡子掩盖不了厚厚的嘴唇,麻黄的双眼总是像放电光一般看着人,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凶狠。 别说只是换了伪警察的制服,就是烧成灰,沈月眉也认得他——吴传庆。 沈月眉一时间恍惚,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感觉犹在噩梦中,充满强烈的不真实感,吴传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脑海里满是问号。 吴传庆把枪收起来,同时挥一挥手,下属把朝向沈大妈的许多杆枪也一起收了回去。吴传庆走到沈月眉身边,围着她一圈一圈地转悠,上下打量着她,说道:“沈月眉,我的六姨太,别来无恙啊?你不该感动吗,那么多女人中,我抬举你,让你做我的姨太太,到现在还清楚地记着你,只是没想到你活得好好的。当接到这个案子,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重名,你不是死了吗?” 吴传庆恶狠狠地盯着她,说道:“我就知道,不过是你和那个小白脸玩的障眼法而已!” 第167章 一只日本人的狗 沈月眉愣愣地听着,刚刚一片空白的大脑渐渐恢复了思维能力,吴传庆的话天外来音般缥缈,渐渐清晰起来,沈月眉环视四周,她记起韩景轩跟自己玩的一个游戏,有时韩景轩带自己出去吃饭时,会让她选择一个最好的位置,既隐蔽不容易被别人盯梢,又能很好地观察周围的情况。那时,韩景轩常常从一个人的穿衣打扮谈吐举止判断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沈月眉迅速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吴传庆是非常轻敌的,他不过以为自己是个手无寸铁傻乎乎的小姑娘,论力气,她绝对不是对手,不能硬拼,沈月眉镇定自己,看着吴传庆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吴传庆阴狠的小眼睛看着沈月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说道:“在北平时,有罗娅护着,我明知道你们是一对奸夫**,却不能奈那小白脸何,你们这对狗男女,真没想到会在沈阳碰上,没想到会栽在我手里吧,哈哈哈。” “没用的,”沈月眉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不是地下党,更没有参与过任何刺杀,你们抓错人了,关东军可没那个闲时间为你报私仇!” 吴传庆一把甩开沈月眉的下巴,哈哈大笑道:“他是不是地下党不重要,杀没杀人也不要紧,现在的情况是,我是警察厅长,我们必须要找出个刺客来,我说他是他就是,至于地下党,我们的原则是,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他说着捏了捏沈月眉的胳膊,沈月眉吃痛,感觉伤口一阵拧搅,忍不住连连吸气,只听闻吴传庆说道:“哈哈,你小胳膊小肉的,还闹**,你能干什么?” 沈月眉清晰地嗅到了危险的信号,最坏不过她、陈振中和母亲一起死,她反而不害怕了,冷冷地觑着吴传庆,这个令人不齿的大汉奸,伪警察厅长,日本人的走狗,沈月眉说道:“你这样的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吴传庆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感觉一阵凉风袭来,脖颈间一阵凉意,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顶住了自己,吴传庆来不及收起笑意,他慢慢回头,便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他低头一看,腰间的枪套空了,他顿时愣住了,伪警察们也愣住了,瞬间,无数杆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沈月眉。 吴传庆镇定下来,嘲笑道:“你还会开枪?” 沈月眉拉响枪栓,吴传庆大惊失色,正自愣神间,一个伪警察妄图上前解救上司立功,沈月眉稍稍一抬手腕,一枪打在他的腿上,只听得一阵哎呦喊疼声,以吴传庆的身手,足可以趁此空档制服沈月眉,然而他愣住了,回神的一瞬间,黑洞洞的枪口再次对准了他。 吴传庆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月眉,这是他的六姨太,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女人,何时竟拥有了此等本领?到此时为止,他依然以为当初带走沈月眉的是陈振中,是陈振中策划了一出假死来蒙蔽他,好令他停止寻找与复仇,他全然不知,韩景轩不只是在军事上算计了他,连夺取美人也是玩弄他于股掌之中。更从不曾知道,是韩景轩教会了沈月眉用枪,她有时会去训练场找他,夏天时给他送去消暑的绿豆汤,久而久之,练出了枪法,即便不能百发百中,基本也能打中目标。 “沈月眉,”吴传庆举起手来,不敢再小看她了,说道,“你冷静,你枪里只有六发子弹,我们十几个人,你占不了便宜的。” “杀你一个就够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们同归于尽!”沈月眉嘴角上扬,她拿住了对方的弱点——怕死。 吴传庆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没想到竟被一个女人拿住了,火气堵在胸口,眼下之际保命要紧,于是眼珠一转,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放下枪,我保证不为难你,和你母亲……” 沈月眉冷笑一声:“我相信你?我有那么笨吗?反正大家僵持不下,我索性杀了你,大不过我们母女被你的手下打成筛子,反正谁都没有好下场!” 吴传庆恨不能像过去那样暴打她一顿,此刻识时务地追加砝码道:“别冲动,何必闹成那样,你不就是想要放了陈振中么,那好办,你放了我……” 沈月眉不再跟吴传庆废话了,这样僵持下去,对她极为不利,她不相信吴传庆说的放了陈振中的话,现在陈振中被日本人抓走了,他一只日本人的狗,想必也没什么力量左右日本人的决定。 沈月眉一步上前,一手拽着吴传庆的衣领,枪口紧紧抵在他的后背上,喊道:“后退,后退,出去,出去,让他们都退出去,放了我母亲,说话!” 她使劲用枪顶了下吴传庆的后背,吴传庆用眼神示意伪警察们照做,伪警察们都放下对准沈大妈的枪,纷纷退出门外去。沈月眉用枪对准吴传庆的头,一步步向着门外退去。 沈大妈看着女儿,沈月眉用上海话对她说道:“妈,你快去找刘一民,我知道你牵挂我,你相信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救。” 沈大妈对着女儿点了点头,泪水掉了下来,她转身穿过伪警察们,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去,沈月眉用上海话大喊道:“妈,快走,不要回头,快走,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能都得救,你相信我!” 吴传庆听不懂,他盘算着趁机制服沈月眉,沈月眉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一般,吴传庆只感觉后脖颈被**用力地砸了一下,他愤怒地喊了一声:臭**!沈月眉见他没有晕倒,想来是自己力道不够。当初韩景轩教她一些防身术,教她四两拨千斤,教她怎样击打关键部位,说这世道这么乱,他会竭尽全力保护她,但是任何时候自己都是最靠得住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没想到呀,和韩景轩相处这几年,考了文凭,学了这些本事,今日都派上了用场。 沈月眉生怕他没有晕过去,在吴传庆向后倒的一瞬间,抄起身后的椅子狠狠砸下去。吴传庆来不及再骂一句,便晕倒在地,晕过去的前一瞬间,只听得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吴传庆只感到头颅地震一般震动,耳朵里嗡嗡回响着,仿佛脑袋都磕碎了,模模糊糊睁开的一条眼缝里,只见伪警察们要冲上来,沈月眉举起枪对着倒在地上的自己,吴传庆想骂人,想亲手打死这个小贱人,却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深深地陷入昏迷。 吴传庆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一片昏暗,前方只有一盏微弱的煤油灯,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红色,只感觉头痛欲裂,才反应过来是头上流下的血挡住了视线。他感觉浑身火辣辣地疼,尝试动一动,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吴传庆猛然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脚被捆在椅子腿上,手被反剪捆在椅子背后,身上更是五花大绑。 吴传庆抬眼惊恐地四下打量,这是哪里,这是一间昏暗的房间,仿佛一间仓库,周围堆放着七零八落的杂物,靠墙一边是许多不知装着什么的箱子。成堆的箱子上,有一个圆形的窗户,吴传庆打量,门应该是在外面锁上了,这窗户怕是唯一的逃生通道了。 吴传庆咽下一口唾沫,心里恨恨地想着到时候抓了沈月眉要怎么折磨她,他想着要把她倒吊起来,一点点把血放干净,这种死法既漫长又痛苦不堪。此刻,逃出去是最重要的,否则所有复仇都是奢谈。 吴传庆使劲挣扎,心里骂道,妈的,这小**绑的真紧,不像是女人的力气。他猛然想起来沈月眉和母亲之间拿上海话对话,应该是去请帮手了,这里肯定不是她家,她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果没有男人来帮忙,怎么把他这么大块头搬到这里来呢? 吴传庆低头寻找可以划破绳子的物品,比如钉子,比如玻璃碎片,他努力睁大眼睛,实在是太昏暗了,他尝试压低身子,连人带椅子都翻倒在地,像翻了壳的乌龟一般动弹不得,吴传庆摔得结结实实,忍不住要怒骂起来,可是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这时,传来开锁的声音,吴传庆回头望去,只见一道亮光照进来,不知是否在黑暗中多时,他本能地闭上眼睛,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走进来,他带着黑色的面罩和圆形礼帽,面孔看不真切,只隐约见到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人不由分说,上来猛踹了他几脚,吴传庆感觉肋骨要断了,不断地吸气,心里咒骂着,那人扶起椅子,又把绳子结结实实重新绑了一遍。 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迅速闪身进来,又锁上了房门。透过被血模糊的双眼,吴传庆渐渐看清,来人正是沈月眉无疑,沈月眉打开屋里的电灯,刺眼的光芒让吴传庆闭上了眼睛。 然而,又一道更加刺眼的亮光闪过。 吴传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月眉手里拿着一台照相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吴传庆心下一阵惊恐。 地168章 刺杀 然而,两人似乎不愿再搭理他,任凭他塞着布条的嘴里哼哼唧唧,两人径自拿着相机向着后面走去。他们走到后面一间小屋子里,一进去,便被暖红色的光线包围,悬挂的绳上夹着各种各样的照片,这是一间洗片室,沈月眉从相机里取出底片,拿起镊子夹着放入洗片池中,浸泡在液体里。 那男子摘下圆形礼帽,解开蒙在脸上的黑色面巾,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和坚毅的下巴,正是刘一民无疑。 “月眉,这样做能行吗?” 沈月眉从洗片池里捞出相片,回头看着刘一民说:“只能试试了,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姓吴的对日本人是否重要。” “还是我去吧,我毕竟有功夫,身手好,你一个女人家,不方便做这种事,更何况,我的命是陈振中救下来的,我就是为他死也是应该的。” 吴传庆屏住呼吸,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他竭力想听清楚,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吴传庆内心肯定,陈振中沈月眉还有那个没有露面的男子,一定都是地下党,他怕是凶多吉少,转念一想,如果要杀他一定早就杀了,不会留到现在,既然留下他一定是有目的,在目的没有达到之前,他就不会死,想到这里,他便开始转动眼珠,寻找逃出去的办法。 吴传庆不知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长时间,不知此时是黑夜还是白天,隐约听到枝头鸟儿的啼叫声,像是夜里的鸟叫,他怕死,虽然饥肠辘辘但是毫无胃口,此刻,却也实在饿得受不了了。那黑衣男子口袋里揣着一封信,便出门去了,只剩下他和沈月眉。 吴传庆开始挣扎,嘴里哇啦哇啦乱叫个不停,本就心烦意乱的沈月眉忍不住上前一把扯下塞在他嘴里的布条,吴传庆大口喘气,说道:“饿死老子了,有没有吃的?” 沈月眉冷笑道:“当年拜你所赐,我也差点饿死在那闹鬼的阁楼上。” 说完便把布条塞了回去。 吴传庆又饿又渴,喉咙里干的不行,叽哩哇啦乱叫着。沈月眉走过去,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顺手拿过桌边的水果刀,银晃晃的水果刀对准他的眼睛,吴传庆吓得面无人色,不住求饶,姑奶奶祖宗只管叫着,只是沈月眉一个字也听不清。 沈月眉把刀对准他的眼球,说道:“你再不老实,我就扎了你的眼睛。” 吴传庆不敢再乱动了,他惊恐的眼睛睁地顶大,几乎只剩下眼白,心里连咒骂沈月眉都不敢了,只求自己能躲过这一劫。 沈月眉冷笑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她回身倒了一杯水喝,担忧刘一民那边的进展,他要深入龙潭虎穴,纵然一身功夫,能否全身而退呢?这时,注意到一个专注的目光,是吴传庆,不过不是盯着她,而是她手中的水杯。 沈月眉打量他干涸的嘴唇,开裂的嘴唇,总不好把他渴死吧,留着狗命还有用呢,她于是上前摘下布条,把一杯水兜头浇下,吴传庆像狗一样贪婪地喝着,最后还不忘伸出舌头把周围舔了个干干净净。 “沈月眉,你留着我做什么?换陈振中?”吴传庆终于可以说话了,忍不住问道。 沈月眉不答,只是一杯一杯倒水喝。 “沈月眉,你说错了一件事,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怕死,老子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死也没什么。只可惜,跟你一次都没弄成过,白白便宜了那个小白脸……” 沈月眉本想着给他吃点东西的,听了这话忍无可忍地把布条塞回去,牢牢地捆住他的嘴。她看着他,恶心到想要呕吐,说道:“你再那么多废话,我就把下面切了,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吴传庆不敢再出声了,他的眼中浮现出惧怕,当年那个在他的暴虐和淫威下无力反抗的小女孩,忽然骑在他头上,他心里万分憋屈。正在这时,那蒙面男子回来了,他对沈月眉点点头,沈月眉稍稍放下心来。 晚上十一时,关东军司令部和往常一样,一队日本兵正在巡逻,忽然一支利箭从天而降,大家俱是一惊,本能地躲闪,然而这只短箭直直插在墙上,一封信掉落在地,一个日本兵上前捡起,打开一看,几张照片掉落在地,正是五花大绑他们正在寻找的失踪的警察厅长。 河本看着属下交上来的信笺和照片,皱紧了眉头,吴传庆这个人本事一般,不过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换个人做警察厅长未必比得过他,陈振中不是地下党的重要关键人物,拿他来换,不算亏本。只是,河本摘下眼镜捏捏眉心,适才得知陈家老爷在商会里有着很大的影响力,日本人想从政军商各方面征服东北,离不开当地人的配合,陈老爷有骨气,不肯为日本人做事,河本正想着手里有了陈振中这个砝码,要不要交出去呢? 河本展开信笺,凭着多年所学,他研究起信上的字迹,看似男人的笔体,仔细一看,其婉转流畅,更似女人。信上说,如果同意交换,于明日清故宫后面的小湖边,只身赴会。 又是一个无眠夜,自从陈振中被抓进关东军司令部,沈月眉就没阖过眼,不知道陈振中此刻在遭受什么酷刑,她知道他能挺住,只是怎能不心疼,一想到那些灭绝人性的禽兽,她就心惊胆战。 刘一民也无心睡眠,他担忧地看着沈月眉,说道:“月眉,如果日本人不来,你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吗?” 沈月眉拧亮了灯光,看着刘一民,轻轻点了点头。 刘一民皱紧了眉头,说道:“我还是觉得不妥,我看还是把支部的人都叫来,大家共商大计吧,振中是我们的同志,是重要的成员,我们有义务救他出来。更何况,上次的计划真的是多亏了你呀。” 沈月眉摇摇头,说道:“不要把同志们都牵扯进来,振中这一进去,虽然我知道他一定会咬紧牙关,但是大家都要撤退的,不能冒那么大风险,我已经把你牵扯进来了,怎么能再连累别人呢?” 沈月眉起身,拿过一个匣子来,手放在上面,说道:“刘大哥,这里面是十根金条,我充公了,同志们我信得过,都是一句话便全力以赴的人,我母亲……”沈月眉忍不住哽咽,“如果,万一我……我母亲就拜托大家了……” 刘一民接过匣子紧紧搂在怀里,他安抚沈月眉:“别想得那么坏,会没事的。” 沈月眉挂着泪珠微笑道:“我只是把最坏的都打算好,就没有任何害怕的事情了。想来,真是遗憾,我还在考核期,还没正式加入你们呢。” 刘一民看着沈月眉,说道:“我已经上报给组织了,应该很快就下来了,月眉,你聪明又勇敢,是我们的好同志。月眉呀,你想清楚了吗,是把你的母亲送到陕北后方,还是,到上海韩参谋那里?我们一定会尽力照顾伯母,只是你也知道我们的物资状况,怕伯母跟我们免不了吃苦。” 沈月眉擦了擦眼泪,摇摇头说道:“我知道韩景轩一定会照顾好我母亲的,也能给她非常丰厚的物质生活,可现在不能送我母亲过去,因为一旦他知道我的情况,一定会来沈阳的,莫说吴传庆恨毒了他一定会有所动作,就是他的脾气也难免不把司令部炸了,我不想他有麻烦。” 刘一民点点头:“我懂了,交给我们吧,会全力以赴的。” 陈振中并没有马上被送去日本宪兵队,日本人很多时候只是坐在后面指挥,特务警察抓人回去审讯。 坐在警察厅的审讯室里,陈振中看着刘科长,只听那刘科长问道:“长得这么好看,干什么闹**,可惜了了。废话不多说,《新民报》的主编,你认识么?” 陈振中点点头,说道:“大家都在报社供职,见过几次,不熟。” “他被刺杀的那天,有人指证,你也出现在戏院里。” “我不能看戏吗,是日本人说的,要与民同乐。” 万幸没有大脑思维成像仪,随着刘科长的逼问,陈振中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那次的行动设定了两个行动组,每组三人,第一组是老党员,比较富有经验,负责刺杀关东军的一个将军;第二组,负责在第一组失败的情况下,趁乱刺杀陪同前来的《新民报》主编。另外有两个年轻的女士,打扮成时髦的小姐,负责发传单,其他的人负责联络和接应。 陈振中一行五六人买了戏院的门票,茶房拦住他们,不许他们上楼,说楼上都被日本人高官贵客包了,而楼下的票照卖,日本人说要与民同乐。 台上的名角们咿咿呀呀唱着,众人都有些按捺不住,那个经验丰富负责刺杀日本人的老党员,知道这里不适合刺杀,人太多,日本人身边有汉奸和特务,一开枪的话,大家就全部暴露了,于是决定等到戏散了以后。 没成想,他们看戏不到半个钟头,楼上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那个将军竟然半途离场了。第一组的人立刻追了出去,可是汽车很快开走了,他们徒劳地追了半天,宣告放弃。 第169章 三生三世 这时,敬礼声传来,还有铁门打开的声音,一阵冷风旋了进来,陈振中和刘科长同时回头,只看到帽沿下一双锐利阴狠的眼睛,河本走了进来。他示意刘科长继续,自己则串门似的悠闲地抱着胳膊靠在办公桌前。 刘科长怒视着陈振中,对手下一挥手,一个警察押着一个胖女人走进来,那胖女人挨了打,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脚都软了,刘科长一声吼,吓得她浑身抖得筛子一般:“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个人认识吗?”他伸手指向陈振中。 那胖女人看着陈振中,一眼认出,说道:“没错,就是他,我记得他,他长得太好看了,他那天戴着一顶鸭舌帽,向我打听吴主编来着。” “你跟踪吴主编,”刘科长的脸凑近了陈振中,说道,“跟着他去了妓院,为什么?” “我是去了妓院,可不是去找吴主编的。” “不找他你为什么去妓院?” 陈振中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身为男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去妓院还能有什么原因?我在报社供职,虽然和吴主编不是一家报社,也算是同僚,互相虽不熟识终究也认识,我去妓院找乐子,忽然发现有个人似乎是吴主编,熟悉的人碰见毕竟有些尴尬,于是我就问老鸨那人是不是吴主编,知道是,免得撞见他,索性就出来了。” 河本走到陈振中面前,低头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阅人无数的他看不出陈振中的水深水浅。 那胖女人是妓院的老鸨子,那天,吴主编出了戏院之后,就坐上了一辆黄包车,陈振中三人骑上自行车尾随,准备在路上找个合适的机会下手。然后,吴主编去了一家妓院,陈振中跟着进去,迅速考察了周围的环境,结论是,不适宜下手。这里地方小、摆设多,人多眼杂,容易误伤,还不利于顺利撤离。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在妓院附近死守。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三个人等得心急如焚,吴主编终于出来了,叫了一辆黄包车。陈振中三人再次骑车尾随,他们一路跟着,街道上熙熙攘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如果再找不到时机,他怕是要到家了。如果两组任务均以失败告终,那实在太扫兴了,毕竟精心布置了这么久,让人太不甘心了。 陈振中一步不离地紧跟着吴主编,这时,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原来有人家里娶亲,乐队正引着大红花轿沿街走过来。吴主编乘坐的黄包车被长长的车队挡住,停在一个路口,他索性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悠闲地在车上看起了热闹。 天赐良机,陈振中心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使用的是勃朗宁m1606袖珍手枪,子弹很小,枪也很小巧,还不及手掌大,携带方便,这种枪威力小、射程短,只能近距离射击。 陈振中以路口的那面灰墙作为掩护,他抬起枪,对准吴主编的太阳穴就是两枪。 吴主编还来不及吭一声,就一歪身栽倒在车里。 由于这把枪本来声音就小,再加上娶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嘈杂声,前面的人,压根就没发觉街头已经发生了一起枪杀案。后面的人,也只看到从一面墙后连续射出两颗子弹来,打死了车上的人。 陈振中三人按照原定计划,匆匆向北撤离。 直到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人群中一声惊叫,车夫回头才发现他的乘客已经死在了车上。有人呼喊着,给日本宪兵队和伪警察局报告,有人连忙将车上的人送往医院。等到宪兵队和警察们赶到医院时,医生宣布子弹正中头部,抢救无效而死亡。 这次刺杀完成地近乎完美,几乎没有给日本人留下任何线索,不要说刺客的长相,连他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出有力情报。那天陈振中与吴主编同时出现在戏院和妓院,恐怕不是个简单的巧合,河本和刘科长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他们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人肯定是个地下党! 死去的汉奸已经厚葬,他们要惩罚凶手杀一儆百,不过,更重要的是把沈阳的地下党组织一网打尽。现在,他们毫无头绪,任何一个切入点都不敢放过。 刘科长小声问河本:“我们厅长有消息了么?” 河本摇摇头,刘科长心里三分窃喜,不过他知道,即便吴传庆死了提拔他的可能性也不大,这种职位一般会上面指派,他回头看了一眼陈振中,细皮嫩肉的,怕是不禁打,一定要撬开他的嘴,得到有力的情报,最好一举端了地下党的一个窝点,立了功也好去请赏。 河本对陈振中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好好想想清楚,抵抗下去是没有出路的。说出你们的组织,皇军保你要什么有什么。” 在警察厅的审讯室里,陈振中饱尝了老虎凳辣椒水的滋味,一路伴随着刘科长毒辣的笑声,他不断把鞋跟踩在陈振中纤细的手指上,那手指早被竹签子钉过,刘科长转动皮鞋不断碾压着。 陈振中不明白,对待自己的同胞,何以下得去如此狠手,他不知道刘科长此刻只把他当做升迁的工具。陈振中没有十足的信心,自己能否撑得过去,他很想吞毒药自杀,他知道刘一民随身携带毒药,理论上来讲,没有人可以承受这些超出生理极限的酷刑。 他们并不确信他是地下党,他索性表现得很没出息,鬼哭狼嚎着,哀求他们别再用刑了,自己真是无辜的,真的不知道,杀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陈振中拼命撑着,昏过去三次,撑过去三轮酷刑,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受刑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被痛苦拉长,不知外面是否已然昼夜轮转,他在这百般煎熬中已过了三生三世。他始终否认自己是地下党,否认参与刺杀,更没有说出自己知道的沈阳地下党组织,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同志的名字。 陈振中被自己身体中潜藏的巨大毅力震惊,他竟然挺过了这惨无人道的酷刑,自己都难以相信。他笑了,才发现,他内心的信念如此坚定:他们只是吓唬他,并没有证据,咬紧牙关不承认,说不定还有希望生还! 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生命也是宝贵的,他不会放弃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眼下要忍受这灭绝人性的酷刑!陈振中内心更加坚定的是,绝不能出卖自己的同志,如果,沈阳的地下党组织暴露,如果他们顺藤摸瓜搜捕下去,导致了组织的瘫痪,一旦一个人对敌人投降,可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东北三千万水深火热的人民,就更加没有希望了。 陈振中的骨头是硬的,可心是软的,他牵挂沈月眉和家人的安危,一想到老母亲,便觉得揪心。一无所知的他,内心被恐惧填满,只祈盼着沈月眉和家人都已经离开了沈阳。 沈月眉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时辰,昨夜,她坐在这里,思前想后,把所有可能都考虑进去。时间到了,沈月眉起身从衣柜里拿出自己最漂亮的旗袍穿在身上,她戴上陈振中给她的戒指,在镜前一丝不苟地画了薄而轻盈的淡妆,又拿起牛角木梳,把头发梳地一丝不乱。刘一民的妻子走进来,看着镜中的沈月眉,她真是太美了,画报里的电影明星都逊色了。 沈月眉跨上包,迈出家门,出门拦了一辆黄包车,迎面走来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车夫不由得愣住了,仿佛阳光更灿烂了些,饱经风霜的面容展开真挚的笑容,问道:“太太,您去哪里?” 在陈府门口下车,沈月眉礼貌地给了车钱,并吩咐车夫不必找钱了,车夫千恩万谢,道一声太太您好运,拉着空车欢快地离去。沈月眉转身,留给路人一个最美丽的倩影。 下人引着她一路走到上房,来沈阳大半年了,满院的荷花开了,香味沁人心脾,出淤泥而不染,沈月眉微微笑了。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铺陈在卧室的圆桌上,圆桌旁陈母听完沈月眉一席话,老泪纵横,忍不住哭道:“眉儿呀,好孩子,我们当初还误会你,振中他,怎么能让你付出这么多呀,你要是有个好歹,你知道他那轴脾气……孩子啊,我们对不住你,你来我们家一天福都没享过……” 沈月眉安抚陈母,说道:“妈,您别这样,我只是把最坏的打算做了,事情不会那么糟糕的,我也不想舍下振中一个人,我也舍不得我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陈母拿着手绢捂着嘴,泣不成声。 “妈,我告诉您的话,您记着了吗,一定按我教您的去说去做。”沈月眉的眼神殷切地看着陈母。 陈母老泪纵横地点点头,喉咙处哽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父拄着拐棍靠在门框上,默默地听沈月眉说完,心下无比悔恨,悔恨当初自己对沈月眉的态度,甚至说出那些个伤人的话。他从未了解过自由恋爱,看着年轻人的恋爱只当做不正经,更未曾了解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简直无法想象,这样基于共同信念的爱情,这样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爱情。 沈月眉站起身来,走到陈老爷身边,轻轻说了一声:“我走了,您保重。” 她感觉全身都在颤抖,血液汇于舌尖,颤声叫道:“爸。” “哎——”陈老爷眼睛湿润了。 看着陈府大门缓缓在眼前关闭,沈月眉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在门里,陈振中在门外,那时两人年少青涩,怀揣最美好的感情,在家门边惜别。沈月眉扶着墙,捂住嘴默默地流泪,她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和泪水的奔流,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 第170章 好多大事都是女人做成的 在约定的小湖边,这是一处僻静的场所,甚而几分荒凉,人迹罕至,沈月眉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静静地等待着,她支着耳朵凝神静听,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沈月眉闭着的眼睛睁开,她回头看去,河本带着自己的一个手下——蓄着小胡子,眼中闪着阴狠的光,走了过来。 河本看到只身一人的沈月眉,展开虚伪的笑容:“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我阅人无数,第一眼就料定沈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子,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呀,此等勇气,佩服,佩服。” 沈月眉缓缓站起,说道:“河本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因为要救自己的未婚夫才有了莫大的勇气。我要的人河本先生为何没有带来?” 河本歪着头看着沈月眉,说道:“我要的人,沈小姐也没有带来不是?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今日来是谈判的。沈小姐,我们的交换,不对等。”河本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要的,你的未婚夫,非常的重要,对你来说,我得到的,警察厅长,没有那么重要,虽然这个位置很重要,不过也是可以换人的嘛!换言之,我是不会拿警察厅长来交换你的未婚夫的,除非,你能给更多的。” 沈月眉看着他,说道:“河本先生,你说的很对,没有哪个汉奸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她刻意停顿片刻,“你以为我们这么热衷于刺杀汉奸么,杀了吴主编,还有王主编,还有赵主编……” 河本的小眼睛熠熠闪光,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真正的猎物。 “人们往往觉得男人才是做大事的,而忽视他背后的女人,可要知道这个世界,男人操纵天下,女人操纵男人。说来好笑,中国自古重男轻女,可偏偏好多大事都是女人做成的,哦,说起来,你们日本人是沿袭我们中国的文化,也是如此吧。” 河本屏息凝神,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知道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男人的行动只是表面,女人的指挥才是实质,就像刺杀只是表面,掩盖的是真正要做的事。” 河本猛然想起,刺杀案发生的那日,港口多了一艘货船,对方只说是普通渔民,河本猛然反应过来,从刺杀关东军顾问官所在的大楼窗口望去,正好看到港口那艘货船,刺杀不过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对方的目的是声东击西,趁乱运来他们所需要的物资,不然,他们布控如此严密,何以义勇军和地下党的物资源源不断进来。一想到此时枪支弹药可能已经运往前线,河本便气得跳脚,他低声咒骂:“八嘎!” 他正要往前一步,沈月眉却忽然后退一步,她手里拿着一粒胶囊,喊道:“你们别过来!” 河本和手下俱是吃了一惊,定格般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你们即便速度快,也不及我吞下药丸的速度,这药的效果很快。”沈月眉喊道。 河本大喊一声:“沈小姐,别冲动,我们好好谈谈!” 沈月眉说道:“如果你们现在马上放了陈振中,我就放了吴传庆,我知道自己跑不掉,我这里有许多你们想要的情报,包括我们的组织结构,小组的成员,还有以前策划过的行动,下一步将要做的事情。” 河本看着沈月眉,说道:“我如何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沈月眉说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还有别的突破口吗,最近沈阳的暗杀爆炸各种地下活动越来越多,你的上司给了你不少压力吧,你也一筹莫展吧?” 河本转动小眼睛,飞快地考虑着,他说道:“好,那我们好好谈一谈。” 一盆冷水浇下来,陈振中醒了过来,这是第几次昏过去了,陈振中记不清了,他咳嗽着回过神来,每一次他都希望就此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可生命力竟是如此顽强。 用刑的人似乎对他也失去了兴趣,刘科长放下挽起的袖子,挥挥手示意下属把他弄出去,自己端起杯子猛喝水。陈振中呼出一口气,这次的罪总算是受完了,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他被两个人驾着,一人抬着他一只胳膊,经过漫长而黑暗的甬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不断传来,夹杂着皮鞭的疾风,陈振中听着,感觉精神早已麻木,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被扔到一个监室里,他趴在地上,几个人纷纷围过来扶起他,扶他靠在墙上,陈振中只觉得身后的墙湿漉漉的,仿佛靠在苔藓上,伤口的疼痛折磨着他,也令他发起高烧,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的,仿佛一个面孔黝黑的中年男子,从墙上不知摘下什么植物,在他伤口上涂抹着。 第二天,微微有亮光自头顶的小窗口进来,有人送饭进来,“咣当”一声扔在铁栏边,锅里是烂米、锅巴还有清晰可见的碎石子。这时,牢门被打开,一个狱卒喊道:“陈振中,天皇仁慈,疑罪从无,你既然没有嫌疑,现在就放你回去。” 说着两个人进来架起陈振中便拖了出去,剩下的人一阵唏嘘,真的放了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拉到无人问津的后山岭毙了。 陈振中被两个人扶着,塞进一辆汽车里,他身体极度虚弱,车才开了十几分钟便晕车要吐,车窗上挂着黑色的帘子,陈振中想把头伸出去吐,被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拉了回来,不许他见到外面的街道,陈振中只听一个警察厉声喝道:“你就是吃回去也不许吐出来!” 车子终于停下了,陈振中感觉自己再也忍不住了,正在干呕,手脚上的镣铐却忽然被打开了,车门同时被打开,陈振中毫不怀疑自己必死无疑,他知道一旦进了那个地狱,很少有人活着出来,他抬头,从敞开的车门望去,竟是自己的家:陈府。 陈振中正自愣神,一个警察已经拉着他下了车,那警察歪戴着帽子,点上一支烟,还拍了拍他肩上的土:“这么英俊个小伙子,又生在这种家庭,以后注意点吧,离那些**远一点,好好过日子不好吗,走吧,回去吧,你被放了。” 陈振中愣愣地看着车门在自己眼前关上,两个警察跳上车子,他看着车子渐渐消失在路口,没想到他竟然活着出来了,陈振中终于反应过来,抬头看看久违的阳光,他笑了。 这时,瑶儿打开大门,看到振中愣住了,哪里来的叫花子,还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陈振中鼻子一酸,上前抱住瑶儿,瑶儿一惊,才反应过来竟然是自己的哥哥,天啊,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瑶儿忍不住叫着哥大哭起来。 父亲拄着拐棍走出来,母亲搀扶着父亲,果然和沈月眉预料的一样,连时间都差不多,母亲一见心头肉被折磨成这副样子,顿时泣不成声。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里,沈月眉看着陈振中被家人搀扶着走了进去,看着满身伤痕的陈振中,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沈小姐,你要的我们已经做到了,现在该你兑现诺言了,放了吴厅长,告诉我你们的组织!”河本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月眉扭过头去,不让河本看到自己的眼泪,说道:“吴厅长很快就会回去警察厅的。” 一阵急躁的敲门声传来,正在抹眼泪的二太太缓缓站起来,两个小少爷此时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小眼睛和过去一样阴险,发际线比儿时更加靠后,此时,哥哥站起来吩咐下人去开门。 二太太正拿手绢擦拭眼泪,忽然听得仆人喊道:“太太,老爷回来了。” 二太太的眼泪瞬间蒸发,对着镜子看看妆容,果然未被哭泣影响,扭动腰肢前去迎接,却听得一声“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一阵蹬蹬蹬的下楼声传来,二太太正自愣神,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传来:“老爷,可回来了,人家担心死了呢,没事吧,啊,来,喝口水压压惊。” 这个小狐狸精,二太太恨恨地跺着脚走出去,刚走到楼梯处,便听得“砰”地一声,二太太嘴角勾起笑意,低头一看,那小狐狸精脚下是一堆玻璃碎片,此刻正捂着脸嘤嘤地哭着,二太太掏出长长的烟卷,靠在楼梯栏杆上看戏。心里不屑道,小狐狸,你才来几年,老爷什么德行,老娘一清二楚! 吴传庆吼道:“别哭了,老子没死呢,丧气的东西!你是不是盼着老子死了,好出去跟小白脸鬼混,啊?” 二太太只见那穿着粉色旗袍的背影,此刻不住地摇头,委屈地泪水涟涟。 “妈的,我说别哭了,你聋了是不是?”吴传庆咆哮一声,拽着女人的头发拎过来,左右开弓抡起巴掌来,女人杀猪一般尖叫着,吴传庆一把把她踹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二太太看戏过足了瘾,此刻如慵懒的猫咪一般活动活动筋骨,一步一步优雅地走下去,上前抱住吴传庆的手臂,说道:“呦,传庆,一回来就发这么大脾气,受了不少委屈吧。”说着手只是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倒在地上的女人连哭都不敢,想要起来,肋下疼得紧,不由得感慨自己命苦,默默地淌泪,下人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搀扶。这家老爷的脾气,好起来宠上天,发起火来都怕殃及池鱼。 吴传庆正喝水,想起沈月眉,顿时愤怒地把水杯扔向一边,正要起身的女人惊叫一声,又倒在地上。 “妈的,臭**,竟敢如此羞辱老子,老子非要亲手扒了她的皮!”吴传庆眼中闪烁着狠毒的光,手紧紧捏成铁拳。 地上的女人以为说的是自己,惊恐地张大了嘴,想想自己并未得罪老爷呀。吴传庆猛然把目光对准地上的女人,她吓得木乃伊一般,整个表情都定格了,吴传庆一肚子火无处宣泄,上前踢了一脚:“滚蛋!” 第171章 为你牺牲 “儿啊,”陈母心疼地捧着陈振中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有人下得去这样的狠手,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捧着陈振中那双指节变形血肉模糊的手,陈母的泪水滚滚而落,“你不好生养着,出门做什么呀?” “妈,”陈振中握住母亲的手,说道,“我身体底子好,我没事的,我躺不住,放心不下眉儿……” 陈母回头看看丈夫,陈父点点头,神色凝重,陈母扶着儿子在身边坐下,说道:“妈知道你的心思,你回来地突然,妈刚刚给月眉打过电话了,她正在来的路上呢,来,宝呀……” 陈母把热乎乎的毛巾敷在儿子脸上,怜惜地说道:“你呀,快洗把脸,洗洗澡,把衣服换了,再吃点东西,啊,乖,别让月眉看了,”陈母又忍不住哭起来,“看了心疼。” 陈振中在脸盆里洗了把脸,一盆水顿时变成黑红色,他正打毛巾,陈母端着一碗粥走过来放在桌上,说道:“振中,妈给你做了你最喜爱的小莲蓬汤,快来尝尝。” 陈振中对母亲笑笑,他丝毫不怀疑母亲所说,因为母亲是个不会撒谎的老实人,当他低头享受这久违的美味时,自然不曾见到母亲扭过去垂泪的脸庞。 陈振中只觉这汤比平时味道略重一些,也没有多想,渐渐地,感觉一阵困倦,只听得汤匙“叮”地一声摔在碗边,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陈母和瑶儿赶紧上前搀扶他,陈振中感觉大脑似乎蒙上一层雾,有一个问号在脑海中,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因为受伤高烧的缘故,怎么身子越来越沉了。 他轻轻叫了一声妈,便跌跌撞撞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陈母伏在儿子身边泣不成声,连连说着对不起,陈父气急败坏地拿起拐棍敲着地面,说道:“哎呀,你们妇道人家呀,赶紧把他送走吧,莫要辜负了沈姑娘一片心那。” “吴厅长,别来无恙。”河本的手下龟田见吴传庆杀气腾腾地走进司令部,捻着唇上的小胡子尖打趣道,吴传庆恶狠狠地吸着雪茄烟,抖一抖身上披的大衣,他的手下连忙接住,吴传庆眼中闪过恨意,活动一下筋骨,又掰了掰手指,指关节咔咔作响,问道:“那个臭**呢?” 龟田见他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忍不住鼻孔里笑了一声,说道:“别急,河本先生吩咐过了,这个人你现在还不能动,你们中国有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一时心急,坏了河本先生的大事。” “什么大事?”吴传庆几乎要咆哮,忽然发现对方是他得罪不起的龟田,语气缓和下来,把雪茄烟重新放回嘴里,说道,“还要等什么?” 龟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在车上,趁我们不注意,把毒药咬在舌下,说,一定要确认陈振中离开了,才会,配合我们,否则就服毒自尽,我们,什么情报,都得不到。” 吴传庆无奈地摇摇头,感觉日本人真是笨,忍不住说道:“你们不要被她耍了,我以前就被她耍过,她很狡猾的,她有什么情报,一个小娘皮,能知道什么?” 龟田不屑地看了吴传庆一眼,似乎鄙视他是一届粗鄙的武夫,说道:“怎么,你质疑河本将军的判断不成?” 吴传庆马上做低眉顺眼状,龟田得意地说道:“能做出这些事情的,一定不是普通的女人,河本先生,只要看一眼,就能了解一个人,从来,不会出错的。”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吴传庆望去,只见沈月眉走在前面,手上戴着镣铐,河本跟在她身后,沈月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屑一顾,吴传庆顿时烧起一股怒火,拳头攥得紧紧的,若不是触到河本的目光,早就挥上去了。 戴着手铐的沈月眉和河本一起走进院子里,前后上了一辆车,车子开往司令部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沈月眉走进去,静静地等待着,她看着周围的日本兵,他们围成一圈,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她,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周围的人精神紧绷俱是一惊,沈月眉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摘下听筒,对方传来咝咝啦啦的声音,沈月眉微微笑了。 她仿佛钻进话筒里,顺着电线,看到另一头戴着黑色圆形礼帽的刘一民,此刻正站在火车站台处,他拿着包了报纸的话筒,一边手指摩挲着制造信号干扰声,一边刻意变声道:“我们上岸了。” 沈月眉笑了,她知道这通电话代表陈振中已经离开了辽宁进入河北境内,他逃出了日本人的范围,此时应该还醒不了,等他醒来,会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沈月眉环顾四周,这是唯一的逃跑机会,然而,举着枪的日本兵步步逼近,她打开电话亭的玻璃门,日本兵瞬间一拥而上将她围在中间。 沈月眉闭上眼睛,跑不掉了。 她在心里对母亲说了一万遍对不起,牵挂谁能给她养老送终,这世上谁也不会像女儿一般尽心照顾她的,母亲还愿意继续活着吗,曾记得小时候,一家三口约定,如果两个人走了,最后一个也不会孤单地活下去。其实,沈月眉盼望一家三口能在天上团聚,也好过留下母亲一人孤孤单单,她一个平凡的妇女,丧夫丧女,便再也没有了生活的趣味,母亲应该会紧跟她而来的。也会理解她的,母亲读书明理,自从她做出这个选择的那一刻起,他们仨——母亲,她和陈振中,其实都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振中,再见了。沈月眉心说,以前我误会过你,我质疑当初为你牺牲是否值得,我怎么可以这样想,这样揣测你?这一次,是真正为你牺牲的时候了。 沈月眉闭上眼睛,准备把毒药吞下去,忽然,头上遭遇一记重击,沈月眉倒在地上,额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药忍不住咳了出来,粉末洒在地上,河本连忙上前抓在手里,糖衣已经融化了大半,差一点就让她自杀成功了,河本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他看着沈月眉,心里不无惋惜,这个姑娘有值得敬佩的地方,只是可惜,接下来她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她会被送到那个生不如死的审讯室去。 挂断电话,汽笛声已经响起,月台上,乘务员拿着喇叭喊着,各位旅客请尽快回到车上,列车很快便要开动了。听闻此言,买东西的旅客纷纷抓紧时间付清价钱,拎着大包小裹返回车厢,和当地商贩交谈的旅客也掐灭烟头回到车上,刘一民自车站电话亭径直走出,习惯性的压低帽檐,看到妻子在车门边焦急地张望着,快速飞奔过来。 列车开动了,刘一民沿着颠簸的车厢一直走,走到尽头一间包厢前拉开车门,陈振中如婴孩一般在铺位上安睡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则坐在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妻子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到了济南的日子怎么经营,刘一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不时看看熟睡的陈振中。他怀里揣着一封信,是沈月眉留下的,嘱托他到了安全地带再看,此刻应该是合适的时机了,刘一民展开信笺。 火车驶去的另一个方向,沈月眉缓缓睁开眼睛,意识还未清醒,便感觉一阵彻骨的寒冷,惨叫声和铁链冰冷的声音传来,她猛地一个激灵,挣扎着坐起来,一抹烟灰掉落身边,她抬起眼睛,吴传庆那张狰狞丑恶的脸正在俯视自己。 沈月眉完全清醒了过来,她知道自己身处这世界上最隐蔽最幽暗最恐怖的地狱里——审讯室,把人折磨地死去活来的地方,她知道,在这里,自己曾经遭受的打骂不过是毛毛雨,甚至曾经在吴府遭受的虐待都不足挂齿,她并不确定自己能拥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力,连一死了之的权利都被人剥夺了,如果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方是能活活剥了她的皮的吴传庆。 沈月眉闭上眼睛,既然躲不过这一劫,她只期望能尽快死掉,少受点罪。她摇晃着站起来,她的身体微微战栗,吴传庆俯身看着她,说道:“我是很想一点一点弄死你,可惜河本吩咐了,重要的是让你开口,所以,”他直起身子,“我不是个小器的人,如果你现在就开口的话,我们之间的私仇就一笔勾销。” 他的脏手划过沈月眉的脸颊:“那样,我也不会伤害你的。” 沈月眉甩开他的手,在身边的审讯椅上坐下。 “永远都是那么不识抬举。”吴传庆轻蔑地哼了一声,对着手下使了一个眼色,顿时左右两个人走上前来,把沈月眉结结实实捆在审讯椅上,又端来一桶水,打湿了毛巾,在她头顶浇下,沈月眉睁不开眼睛,隐约感觉他们在自己头上戴了什么,当看到闪烁的指示灯,她知道了,这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电刑。 吴传庆把脸凑近她:“我知道你挺扛打的,就不按照正常程序循序渐进了,直接尝尝电的滋味吧。” 吴传庆抚摸着机器,赞叹真是好东西,猝不及防地摁下开关,手下摇晃手柄加电流,沈月眉顿时全身一阵抽搐。 第172章 景轩,救我 寂静无边的深夜里,火车冒着白烟,在铁轨上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此时穿过一座山,刘一民站在走廊里,回望窗外的夜色,如宝石一般深蓝,他低头看看手中的信笺: “一民,我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是最坏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我要扔下振中一个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还有你们这些因为共同的信念一起坚持的人相伴左右,我想他不会孤单的。” 刘一民很少抽烟的,此刻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来,妻子擦着了火柴为他点燃。 “我对振中所做的一切,不是牺牲自我,只是心之所向。如果没有遇到他,我的生命没有这样重大的意义,我或许一直穿行于那平庸闭塞的地带,我生命的转折点是因为他。没有遇到他之前,我不曾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感情,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相依为命,这样的相守和付出。我曾经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后来,又经历过误会,这一次终于轮到我真正地为他付出了。 一民,等振中醒来,告诉他我会去找他,先稳住他。我了解振中,如果我死了,没有十足的证据,他是不会相信的,他经历过我的一次死而复生。但是,在这个世道里,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去,连一杯骨灰都没有留下。一民,如果振中执意不信,我有一个办法,我请求你帮我实现。” 刘一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车窗外,不敢去想此刻的沈月眉正在经历着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随着电流的加大,沈月眉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叫出声来,头顶的电灯一直晃着,不知过了几万年,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沈月眉忍不住一阵呕吐。 在吴传庆的淫笑声中,铁门开了,河本走进来,说道:“你不要只顾着报私仇,我关心的是怎么让她开口。” 河本走上前来,蹲在沈月眉面前说道:“沈小姐,何苦来,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用再受这些罪的,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知道你们这个组的人肯定都跑了,那你的联络上线呢,沈阳其他的窝点呢,你们的运作方式,下一步行动计划,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我快没有耐心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告诉我,我保证,沈小姐,你那么聪明能干,我不忍心这么对你,如果能为我们所用,我能给你一个锦绣的前程!” 沈月眉抬起头看着他,汗水噼里啪啦自额头滚落,流星般划过眼前,她穿着粗气,看着河本说道:“陈振中,已经离开,沈阳了。” 河本疑惑地看着她,沈月眉笑了,艰难地喘着粗气说道:“那我还会告诉你吗?” 河本站起来,对手下使了一个眼色,摇杆又转动起来,电流慢慢通过,渐渐地,沈月眉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身体已经失禁,她缓缓闭上眼睛,头垂了下来,她晕了过去。 陈振中缓缓睁开眼睛,他打量着周围,这是哪里,仿佛列车车厢,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努力在空白的大脑里寻找记忆,他放出来了,回到家里,他要去找沈月眉,母亲给他煲了汤,然后……沈月眉…… 陈母见陈振中起身,连忙上前搀扶他,陈振中看着周围,母亲扶着他,妹妹坐在一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刘一民和他的妻子站在门口处,刘一民眉头紧锁,一脸凝重,陈振中疑惑地看着他们:“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火车,”陈振中扭头看看窗外,“这是要去哪里?眉儿呢,我爸呢,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 刘一民此刻被沈月眉的信深深震撼着,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的勇气和毅力,他看着陈振中,说道:“振中,别急,你爸爸还有沈月眉都很好,大家都担心你,怕日本人再找你的麻烦,所以让你们母子三人先走,我们先去济南,沈月眉随后就来。” 陈振中坐起来,回身看着母亲,说道:“爸爸,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母亲抹着眼泪,说道:“你爸他,没那么容易离开,”她照着沈月眉教给自己的话告诉陈振中,“日本人要他做商会会长,他推托不开。振中,你以为他们会无缘无故放了你吗?” 陈振中心头一痛,没想到自己的自由是以父亲做汉奸为代价换来的,父亲那样有骨气的一个人,为了儿子不得不背上这千古骂名,陈振中痛心疾首,他抓着头发问道:“眉儿呢,他为何不和我们一起?” 陈母流着泪看了刘一民一眼,刘一民对她点点头,以眼神示意她要稳住自己的情绪,陈母看着儿子说道:“振中,月眉是个好姑娘,不忍心你父亲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事,你继续留在沈阳又太危险,身体也需要休养不是,所以替你分担,为你把这个家撑起来。” 说着,刘一民拿出沈月眉留下的字条给陈振中,陈振中接过来一看,只见沈月眉娟秀的笔体写着:“振中,你随母亲妹妹先行离开,相信我,我有办法的,我不会让父亲做汉奸的,你们等我,我很快就去找你们。” 陈振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抬头看看刘一民,看看母亲和妹妹,虽然这个说法听不出什么漏洞,他却直觉地嗅出一丝不寻常。日本人最重视的就是抓地下党,而商会会长的人选绝不止父亲一人,他们怎么会舍本逐末呢? 陈振中摇摇头:“不行,眉儿和父亲留在沈阳着实危险,我不能自己跑了,把他们留在龙潭虎穴,我要回去,我要回沈阳。” 陈振中掀开被子起身要开门,被门边的刘一民拦住,他喊道:“振中,你理智点,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能做什么,你相信我,情况不像你想的那样糟糕,你父亲你还不了解吗,沈月眉你还不了解吗,局势在我们的掌控中,等你养好身体,他们就会来找你的,就算到时候没有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怕来不及了。”陈振中想要推开刘一民,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反而被刘一民推回床上去。 陈振中奋力起身,却听到广播声传来:“济南站到了,下车的旅客,不要将行李遗忘在行李架上。” 济南,沈阳到济南,陈振中吃惊地坐在铺位上,这么说来,他睡了三天了。 沈月眉早已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她只盼着下一秒钟自己能死去,却不曾想过,人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她不曾想过,自己的意志力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强,经过这几轮,当吴传庆举着老虎钳靠近她,说要拔掉她的指甲时,竟连最初的恐惧都没有了,连疼痛都愈加麻木,沈月眉记得叶丹说过,疼痛需要神经传导,是不是神经经受了太多刺激已然麻木了呢? 很快沈月眉发现自己错了,麻木的只是疲倦和备受折磨的大脑,她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指尖的痛楚。十指连心那! 沈月眉只感觉头顶一道亮光闪过,在那道亮光中,她变回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快乐无忧的小姑娘,她流下眼泪,喊道:“妈妈,救我。” 吴传庆裂开狰狞的笑容,说道,你妈是救不了你了,没人能救你了。 河本没想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骨头竟然这么硬,他抽着烟,想着这样下去她很快就撑不住了,这不是办法,要换个工作方法了。 弥留之际,吴传庆听得沈月眉喃喃唤着一个名字,呼唤着,求救着,吴传庆冷笑,让陈振中来救你,做梦吧,早晚他也会把他抓回来的,你们谁也救不了谁。你们只能一起死。 沈月眉低垂着头,嘴里含糊地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吴传庆仔细去听,不由得愣住了。 景轩,救我。 “我这次来,不是为公,而是为私事。”韩景轩家中,朱柏君喝了一口茶,神色凝重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沈月眉,托我暗中照看她,直到她们离开沈阳。” 看着朱柏君欲言又止的样子,韩景轩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一叠声追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朱柏君看了韩景轩一眼,娓娓道来,陈振中和沈月眉八成都是地下党,在一次暗杀中被抓获,为了救出陈振中,沈月眉巧妙地与日本人和伪警察周旋,可惜最后自己身陷囹圄,至今生死不明。 “刺杀案,地下党……”韩景轩喃喃自语。 “是的,关东军顾问官中村在台上讲话时被暗杀,还有《新民报》的主编,是个汉奸,据说是陈振中所杀。听说,有几个喝醉的日本兵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被陈振中暗中击毙。日本人一直想请沈阳有威信的商人出来商会任职,陈老爷是候选人之一,陈老爷深明大义,不愿意给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认定,是陈振中暗中传播抗日思想。我竭力打听他们的下落,可以我的能力只能在外围打转,陈振中目前下落不明,沈月眉被关押在警察局……只是……” 听到沈月眉不在日本人手里,韩景轩稍稍松了一口气,朱柏君的“只是”再次让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声带发抖,紧张地问道:“只是什么?” 朱柏君眉心拧成一团:“奉天沦陷后,日本人很快扶植了汉奸傀儡政权,警察厅重新改组,日本人启用了原北洋军阀的高官,利用他们对国民政府的仇恨为己所用,新上任的警察厅长,是你我的故人——吴传庆。” 第173章 只要她还活着 韩景轩目瞪口呆,以他对吴传庆的了解,沈月眉绝对不会落下好来,不管她和陈振中是不是地下党,有没有参与暗杀,兵荒马乱的,对于身居警察厅长高位的吴传庆来说,杀个人易如反掌。韩景轩抓着头发,不敢深想。 韩景轩一刻也不敢停留,火车太慢了,他怕来不及,他不敢想,还好许家公子在飞机场做事,他准备自己开飞机前去。临别之前,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此一去凶险异常,沈月眉是一定要救出来的,若关键时刻,他未必一定回得来,后面的事情一定要安顿好。韩景轩把家托付给凡柔打理,又前往恒安里,见到了阿琦,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对璞玉送给他,说道:“快点结婚吧,和叶丹好好把日子经营下去。” 韩景轩的异常逃不过阿琦的眼睛,他再三追问,韩景轩只说不关他的事,他会自己去处理的,转身便走。忽然听到身后一只茶杯摔碎的声音,韩景轩诧异地回头,温文儒雅的阿琦从来不曾对谁发过脾气。 阿琦怒道:“韩景轩,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你这个样子能办成什么事!我的本事,你是最清楚的!你是觉得我徐颢琦能耐不够,还是没有义气!” 坐在飞机的驾驶室里,韩景轩浑身冰凉,他想起那日医生宣判了沈月眉的死刑,他当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救活她!此时此刻,他害怕极了,他知道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很多事情左右不了,只是内心却无比坚定,一定要救出沈月眉! 只要……她还……活着…… 韩景轩闭上眼睛,不敢深思,直到身边的阿琦说道:“喂,景轩,你要闭着眼睛开飞机吗?” 韩景轩深吸一口气,他睁开眼睛,额头的冷汗自眼前滴落,微微颤抖的手扶上驾驶杆。 警察厅的门打开了,微凉的风灌进来,吴传庆正盯着墙上溥仪的相片抽烟,只听得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回身便看到河本大步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吴传庆上前点上一支雪茄烟,河本一边抽着一边说道:“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吴传庆点头哈腰:“河本先生放心,事情都办好了。” 说着直起身子,不屑地说道:“这些女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烂货吗,竟然敢讨价还价,当局说考虑她们的意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贱货!根本不用那么多废话,武力强行抓人就是了!” 吴传庆想起昨日,他来到自己常去的妓院,老鸨以为他又是来玩的,兴高采烈地上前招呼。吴传庆说:“把你们这儿所有姑娘都叫下来,我要好好挑选。” 很快,一群妓女,燕瘦环肥,站成一个圈,吴传庆一一看去,在她们身边走过,有时,他会停下脚步,手在某个女人的胳膊上捏一下。转了一圈后,他回去坐下,翘起二郎腿,抽着雪茄,对自己的手下喊道:“刚刚我点到的女人,全部带走,今晚就送去察哈尔的日军慰安所!” 妓女们一听,顿时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她们纷纷四散逃窜,可怎么跑得过警察们呢,她们哭着喊着,却陆续被拉出去,塞进车里,吴传庆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雪茄,完全不理会老鸨的哭诉和质疑。 不久前,关东军司令部通过伪警察局,向妓院公会征集一百名妓女前往前线充当慰安妇,但是,大家纷纷传说日本兵的变态和残暴,无人愿意前往,有些妓院甚至因此关门。迫于日军的压力,伪警察们只好强行抓人了。 警察们的呵斥声和女人们凄惨的哭声,回荡在沈阳冷清的夜空中,如雾气一般弥漫着,许久才渐渐散去。 吴传庆回过神来,想起奄奄一息的沈月眉,说道:“河本先生,那个臭**,干脆一起送走得了。” 河本眼中露出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冷笑,这个吴传庆,就这点眼界和本事,满脑子就是自己的私仇,他一眼看穿了吴传庆此举的意图,看穿他因为自身条件的原因对沈月眉的极端报复。不过,他的私**自己无关,河本抽着雪茄,思考这件事。 吴传庆忍不住说道:“河本先生,您未免太抬举这个小**了吧,她还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都过去多少天了?” “刘一民,”河本说道,“刘一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这个姑娘不简单,你想想,还有谁能在我们手里把人救走?还有谁,能扛得过电刑?如果一个人没有信念,如果不是有宁死也要保守的秘密,怎么撑得过去?她一定知道很多,包括刘一民去了哪里,包括沈阳的地下组织,最起码,我也要知道,他们这几次如何暗度陈仓,借着暗杀的机会偷偷运送物资的。” 河本转动眼睛,说道:“那姑娘,还能坚持吗?” 吴传庆明白河本要动大刑中的大刑了,他想了想,说道:“最后一次了吧。” 河本说道:“要改变工作方法,用刑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 吴传庆思索着,陈振中早已跑没影了,沈大妈也不知去向,在沈阳,还能令沈月眉牵挂的人只剩下陈振中的父亲,不过陈父最近松口答应商会任职的事情,河本应该不会动他的吧,那河本所说改变工作方法,具体要怎么操作呢?吴传庆看向河本,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答案,然而河本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雪茄烟,吴传庆看着烟头马上就要烧到手指了,河本掐灭在烟灰缸里,终于开口说道:“不要再用刑了,让她的身体稍微恢复一下。” 晚饭的餐桌上,几个姨太太看看面容严峻的老爷,不敢作声,大气都不敢喘,知道老爷不动筷子谁也不能先吃,虽然饥肠辘辘,也只能忍着。那日挨打的小姨太太才十九岁,不过是个孩子,此刻委屈地按着空瘪瘪的肚子。 一阵铃铃铃的电话声传来,吴传庆拿起听筒,对面传来咝咝啦啦的声音,似乎信号不好的样子,一个低沉而陌生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吴厅长吗?” “你他妈的谁呀?”吴传庆咆哮道。 一阵咝咝啦啦的声音过后,传来对方不屑地笑声:“底气这么足,真的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吗?” 紧接着,一声尖叫传来:“爸爸,爸爸,快救救我们那!” 吴传庆吓得差点扔开话筒,二太太面无人色地扑上来,一叠声问道:“儿子找到了,在哪儿呀?”说着不断拿着手绢擦着眼泪。 吴传庆烦躁地推开她,对着电话那边说道:“你们要多少钱,多少钱?” 又是一阵咝咝啦啦的声音,吴传庆感觉自己的肺快要气炸了,只听对方说道:“东来顺旅店门口,明日上午十时,三十万,你一个人来,否则,我就从你儿子身上取下点东西送你做礼物。” “嘟嘟嘟”电话忙音传来,“咔哒”一声挂断了。 吴传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耳边二太太哭得声泪俱下。吴传庆抬头愤怒地大吼了一声,小姨太太一直拿在手里的筷子吓得掉在地上。 这些年,北洋政府倒台后,吴传庆带着积攒的钱财和家眷,在国内辗转流亡,他曾经想去租借投靠外国人,但是外国人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他失去往日的势力,一度心灰意冷,对国民政府无比痛恨。最后,日本人看中了他对国民政府的仇恨,他毕竟曾经是军界高官,日本人觉得有可用之处,他们知道他的信仰就是权力与财富,于是高官厚禄加以利诱,他很快便归顺了日本人,当上了警察厅厅长,成为帮助日本人残杀中国人的鹰犬。 吴传庆没有什么政治信仰,那些主义,包括为人民谋幸福,对他来说都是虚的,人活着,实际的东西只有权力、金钱和美色。 如果还有什么人是他在乎的,爱的,那也只有两个儿子了,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可能再也无法生育其他孩子了。他又娶了几房姨太太,情况未曾改善,当其中一个姨太太怀了孩子后,便被他打死了。 韩景轩放下电话,摘下包在话筒上的报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看双胞胎少爷,他们被结结实实捆在一起,嘴被堵得严严实实,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其中一个认出他来了,韩景轩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因为惊讶而放大。 打蛇七寸,拿人软肋,以韩景轩当日对吴传庆的了解,这个人什么都不care,唯有这两个儿子,他是在乎的,为了所谓的天性也好,为了传宗接代的老观念也罢,韩景轩看得出来,暴戾的吴传庆唯一的柔情留给了这两个儿子,他可以毫无愧疚心的屠杀,却不能忍心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 东来顺旅馆早在那年大水中荒废,那年夏天倾盆大雨,路边积水半人高,人们纷纷坐着船走了,这一带从此荒废,人迹罕至。吴传庆自然不会只身前往,他在周围布置好了人,隐藏在暗处。 吴传庆端坐车中,前方路面不平,他随着车子颠簸,渐渐前方出现一个瘦高的人影,吴传庆身体前倾细细看去,一个文文弱弱的人,穿着灰色长袍,头发盖住了额头,手揣在衣袋里,甚而有几分像个大姑娘。这是绑匪?吴传庆愣住了,不说青面獠牙,至少也得虎背熊腰吧。 第174章 吐真剂 吴传庆下车,手里攥着三十万的支票,那人的目光却并不看向他,散漫地四下打量着,仿佛在等人一般,吴传庆不由得怀疑,这人是否只是普通的路人,和绑架案毫无关系,看他的样子实在也不像绑匪,但是转念一想,哪里有人会来这荒郊野外呢? 吴传庆犹疑着走上前去,这人的目光终于聚焦到他身上。徐颢琦迅速地审视他,上衣兜平坦,没有武器,手不由自主向后靠近,八成是藏在后腰里。整个过程不过两秒钟,阿琦又收回目光,抬头望天,似乎只是来这里赏鸟的。 吴传庆彻底愣住了,他惯性地继续向前走去,一边开口询问,一边手慢慢靠近后腰的枪。 “不要掏枪,如果还想你儿子活命的话。”对面的灰长袍忽然开口,吴传庆愣住了。 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间,阿琦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准确无误地砍在他的后脖颈上,吴传庆来不及哼了一声,便应声倒地。 司机是吴传庆的下属,一见此情此景,马上掏出枪来下车,同时吹了一声口哨,示意藏在暗处的人要动手了。这时,只见一阵火光冲天,身后的东来顺旅馆顿时湮没在熊熊火海中,那人愣住了,兄弟们都藏身里面。 熊熊火光中,一个男子自二楼准确无误地跳下,他愣住了,反应过来要开枪的时候,阿琦已经一步上前,一脚踢飞了他手里的枪,那从二楼火海坠落下来的年轻人稳稳地落地,接住了阿琦踢过来的枪。 那人吓得面无人色,跪倒在地,还不来及哼一声,一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韩景轩扣动了扳机。 吴传庆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手臂吃痛,似乎承载着全身的重量,脚下悬空,他本能地扑腾着,如同在空气中狗刨一般,意识瞬间清醒过来,他感到手腕的勒痛感,听到头顶上方冰冷的铁器碰撞声,吴传庆猛然发现自己被吊在半空中,周围的家具看上去很老旧了,蒙了厚厚一层灰尘。 自己的双胞胎儿子,他的心肝宝贝,背对背绑在一起,扭头冲着他这边,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不住地发出含糊的声音。吴传庆张嘴想要骂街,这时,忽然感觉手上一松,整个身体失去支撑,重重地摔在地上,掀起一阵尘土。 吴传庆挣扎着坐起来,一个身量瘦高的年轻人把手里的缰绳扔在一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只听“咔哒”枪上膛的声音传来,吴传庆惊恐地抬头,却不由得愣住了。 他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曾经得宠的副官,却是潜伏在身边的特务,害他一无所有颠沛流离的仇人。 韩景轩抓住他的头发让他仰面对着自己,枪指向那对双胞胎,双胞胎发出杀猪一般的嘶鸣声,韩景轩不想多说废话,多一分钟沈月眉就多一分危险:“我不稀罕你的臭钱,只是找个理由把你骗出来而已,我要一个人——沈月眉!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你两个崽子陪葬!” 说着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枪,枪子擦着男孩儿的耳朵飞了过去,他眼睛睁地顶大,瞬间失聪,等到枪子结结实实嵌在墙上,才后知后觉一般,即便被堵住嘴,依然爆发出一声更比一声惨烈的嚎叫声。 “不,不要伤害他们,他们,好歹你也抱过,你看大的,你也不忍心的,对吧,韩副……韩景轩……”吴传庆流着冷汗,哀求道,他看着韩景轩,猛然明白了当初沈月眉弥留之际的呢喃,他听不清楚的那个名字,果真是景轩。 韩景轩的脑海中,时钟一秒一秒,滴滴答答,他丝毫不敢松懈,他争分夺秒,见吴传庆还不老实,企图拖延,于是上前解开双胞胎嘴里塞的布条,双胞胎顿时哭喊着,爸爸,快救救我们呀,我们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韩景轩攥紧了铁拳,抡圆了胳膊,一顿拳打脚踢,顿时,双胞胎的脸颊高高的肿了起来,哪里吃过这种苦,顿时鬼哭狼嚎起来,弟弟是个软骨头,只一味求饶,哭喊着要父亲救他们,哥哥还稍微有点骨气,嘴里不干不净地怒骂着:“姓韩的,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早就跟六姨太勾搭在一起了,难怪我常常见你的房间上锁,你们在里面……” 韩景轩一拳过去,哥哥的门牙被打掉了,也不再骂骂咧咧了,哎呦哎呦喊疼,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爸爸,你快救救我们,告诉他吧,让他别再打了!” 吴传庆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大喊一声:“韩景轩!” 韩景轩收回隐隐作痛的拳头,拳面上沾了一层血迹,他回头看着吴传庆,只听吴传庆说道:“私人恩怨,我可以放下,可是不过放沈月眉的是日本人,你抓我也没用呀!” 韩景轩暴怒起来,他举起枪来,顶在哥哥的头上,哥哥顿时吓傻掉了,只听耳边炸开韩景轩的怒吼声:“姓吴的,你还不老实是吗?”他枪往下移,对准哥哥两腿之间,说道:“你非要自己彻底断子绝孙是不是?” 吴传庆挣扎着,恨不能跳起来活剐了韩景轩,他喊道:“她现在不在司令部,她被送到医院去了,你再不放了我,日本人就起疑心了,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韩景轩收回枪,瞪着吴传庆:“哪家医院?” 虽然心里恨毒了,韩景轩的眼神却令吴传庆不寒而栗,他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说道:“大,大同医院。河,河本带她过去治疗,说是,有一种,能让人讲,讲真话的药……我,我到现在还没出现,河本,河本一定,起疑心了,办不到的,你救不出来她的。” 韩景轩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枪对着头顶的天花板就是一枪,双胞胎又一次鬼叫起来,韩景轩怒斥道:闭嘴! 这一声枪响过后,传来蹬蹬蹬的上楼声,紧接着,东来顺旅馆门前那个灰长袍推开了屋门。韩景轩把枪精准无误地扔在他手里,阿琦点点头,枪口对准了哥哥。 哥哥彻底成了软骨虫,哭喊道:“为什么老是拿我开刀呀?” 韩景轩从墙缝里拽出电话线,又从茶几上拿过电话,三下五除二接好线路,转着号码盘拨通了司令部的电话,把话筒放在吴传庆耳边,不容置疑地说道:“跟河本请假,如果你敢耍花招,就试试看是我们的枪快,还是救兵来得快。” 秘书把电话转到了河本的办公室,听到河本的声音,吴传庆看了一眼韩景轩,他的眼神冰寒雪冷,吴传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电话那边河本已经不耐烦起来,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哦,没事,”吴传庆颤声说道,“河本先生,我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去警察厅了,和,和医院那边了,河,河本先生,什么时候去医院,审问沈月眉那?” 河本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道:“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我就过去。”长久的职业,让他非常多疑,吴传庆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不过他说过自己生病了嘛,但是他第一次叫了沈月眉的名字,以前他称呼沈月眉都是“臭**”“贱货”之类的。 河本摇摇头,或许过于神经过敏了吧。看看手头的事情处理地差不多了,于是叫来了自己的助手龟田,一同前往大同医院。 医院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河本走在走廊里,**声不绝于耳,眼前尽是他们的伤兵,医生因为不顺从,被杀了一批,吓跑了一批,此刻,伤兵躺在床上,医生护士根本忙不过来。一个眼睛上蒙着纱布的伤兵,喊了一声“八嘎”,抬手给了医生一个耳光,医生的眼镜被打落在地。另一个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的伤兵,奸笑着手往小护士的衣服里伸,小护士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她的尖叫声和伤兵的奸笑声在耳边混杂。 河本带着龟田,身后跟着几个日本的军医,匆匆走上楼梯,来到二楼拐角处一间僻静的小隔间,推开病房门走进去。 沈月眉虚弱地靠在枕头上,看到河本走进来,在自己的病床边坐下,只听他说道:“沈小姐,那次和我讨论大东亚共荣圈,现在明白了吧,要建立统治,首先要使用暴力,征服对手,扫清所有不服气的人,然后才可以和谐地统治这块沃土,实现共存共荣。你们唐朝的千古一帝唐太宗,不也是先通过玄武门事变弑兄夺权,才一统天下的嘛!” 沈月眉抬头看看河本身后的几个军医,一个手里拿着托盘,里面放着一支针管和一瓶不知是什么的药水,她不屑地笑笑:“又是什么花招?你们日本人呀,是不是把头脑都用在怎么折磨人上了,所以个子才长不高?” 河本奸笑起来:“这是我们新研制的一种注射药水,可以麻痹人的神经系统,问什么,说什么,一旦起效,你的大脑就不再自己工作了,而是一台听令的机器。这是新研制出的,你也知道嘛,这种东西,动物是没办法做实验的,因为兔子和老鼠不会说话呀,哈哈哈!” 河本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望着身后的龟田,龟田仿佛听到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也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由你来做实验,需要多少剂量,才能起效。”河本说道,“不过,或许你会感觉头晕,恶心,有点儿,不舒服。” 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龟田也狰狞地笑着看着她。 第175章 不想活还不想死吗 沈月眉咬着嘴唇,这是一关与众不同的考验,她不想说出同志们的名字,虽然知道他们早已离开,她怕自己说出刘一民的去向,怕说出他们开会的地址,怕说出她经手过的文件——过目不忘的她都记住了。沈月眉深深吸了一口气。 龟田狞笑着说道:“沈小姐,怕了?” 猝不及防,龟田那张粗糙的脸已经近在眼前,沈月眉吓得向后坐了坐,龟田狞笑道:“不要怕,沈小姐,说出来就都好了,说不出来,你才要害怕呢。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没有耐心再跟你耗下去了,如果你还是给不了我们想要的,那么,你的去向,就由这枚硬币决定。” 龟田掏出一枚硬币,抛向半空中,双手接住捂在手心里,说道:“正面,送你去慰安所,一天能接待上百个客人,反面,送你去大山深处,一支特别的部队那里,你会成为和老鼠、兔子一样的实验品!” 沈月眉紧抿着嘴巴,牙齿轻触舌尖,书里常说的咬舌自尽,要下很大力气的吧,真到了那个时候,不要不忍,要狠狠地咬下去,这样便一了百了。 河本一挥手,两个军医把沈月眉牢牢摁在病床上——她其实早已没多少力气挣扎了,另一个军医把针头对准她纤细的血管,缓缓推动注射进入她的身体。 沈月眉仿佛坠入云里雾里,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她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她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听得有人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转不动了,只剩下嘴巴机械地回答,我是沈月眉。 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岁。 你的同志叫什么,你们小组里有多少人?声音愈发急切起来。 沈月眉眼前闪现出一张张热情而纯真的面孔,有刘一民那冷峻理智的眉眼,有陈振中那热忱清澈的双眸,有一对兄弟,长得膀大腰圆,他们会制作**,有一个中学女教师,圆圆的脸扎着麻花辫子,还有…… 他们的名字就在嘴边,说出来仿佛流水一般正常,“刘,刘一……”,不能说,不能说,不知从哪里升腾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横空截断了水流。 “刘一民是不是?他去了哪里?” 河本急切地询问着,问题一个接一个,而沈月眉却仿佛睡过去一般,紧紧咬着嘴唇,河本只见她的嘴唇渗出血迹,却再也不说一个字。沈月眉只觉得仿佛有无数张嘴在她耳边说话,嗡嗡嗡地吵死了,她头痛欲裂,这辈子未曾如此头痛过,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 “我头好痛!”沈月眉终于开口,却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河本愣了片刻,回头看看龟田,对军医说道:“加大剂量。” 医生从药瓶里吸出40毫升的液体,向上推了推针管,对准沈月眉的血管时,扭头问了一句:“将军,确定吗,这一针下去,以她的身体状况,这个人可能就回不来了。” 河本点点头。 液体缓缓注射进入沈月眉体内,她紧闭的眼睛一阵颤抖,身体也一阵抽搐,很快,沈月眉张开了嘴,开始**,她似乎又一次遭受电极的刺激一般,河本抓紧时间问道:“你们的下一步行动目标是什么?” “联合工会……游行……” 沈月眉的身体和意识全然分离,整个身体似乎只剩下耳朵在听,嘴巴在回答,其他器官都沉睡了,唯有头还是痛的那么山崩地裂。 河本和龟田互视一眼,眼中闪过亮光,河本马上追问道:“在哪里?谁组织的?你要怎么做?” 沈月眉本能地要脱口而出:“下月一日去北街三号找老许。” 河本静静地凝视着她哆嗦不止的嘴唇,他全身都紧张而兴奋地等待着,一个星期了,与其说是他们折磨她,不如说被她的硬骨头折磨,终于,河本感觉凿穿了墙壁透出一束光,突破的希望就在前方,他也可以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赌注没有下错了。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耳膜,河本和龟田吓得后退一步,只见沈月眉双手抱在头上,在病床上不断扭动着身体,她的面孔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大声喊道:“我的头,好疼,我要死了,我难受死了,快救救我,我难受死了,快救救我……” 沈月眉的身体深深坠入无底的深渊,她等待触地的那一瞬间,可是却一直在空中,终于,她深深跌落在白色的被褥中,仿佛被云朵包围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晕厥。 河本和龟田面面相觑,无论怎么呼喊她,或者以针刺来刺激,她都毫无回应了,她躺在白色的枕头里,头发散在脸颊上,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军医拿起她的手臂,扔下的一瞬间是完全无意识地自由落体,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身体上,发出“砰”的声响。 军医摘下口罩,擦擦额头的汗水,对河本低眉顺眼地说道:“药剂还是有一定效果的,我们还会继续研究,为大日本帝国的千秋伟业尽力。” 河本看他一眼,说道:“尽快改进工艺。” 军医深深地低头。 这时,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日本兵推开门抱着枪跌跌撞撞跑进来,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倒,河本用日本话严厉地问道:“慌什么?” 日本兵才不过十五岁,早已被侵略思想所洗脑,尽管来中国后隐约感受到自己做的事情仿佛不是长官当初所说那样光明磊落,也无暇去思考正确与否。此刻,他整了整帽子,说道:“报告长官,刚刚有人往司令部扔了一颗**。” “什么?”河本目瞪口呆,“有没有人员伤亡?” “炸死了两个。”日本兵咽下一口唾沫说道。 河本正自诧异是谁这么大胆子,不想活还不想死吗,这时,电话响起,龟田接起来,递给河本,说道:“先生,找您的,是个日本人。” 河本诧异地接过来,只听对方日语娴熟,似乎略带一点关西口音:“司令部刚才爆炸了。” “你是谁?”河本神经紧绷。 “我只是好心告诉你,河本先生,我在日本时,您于我有恩,我好心提醒您,请尽快回去司令部,那里有一颗定时**,两个时辰之内,如果你们找不出来的话……” “嘟嘟嘟”的忙音响起,河本放下听筒,龟田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河本的大脑混乱,他努力理出一个头绪,吩咐龟田赶紧回去司令部,他回头看了一眼沈月眉,不知她是否还有价值,或许她根本活不到明天了,反正她是跑不掉的,这所医院里都是日本兵。 河本留下两人看守,带着龟田匆匆离去,坐在车里,他敏锐地支起耳朵,好像有什么声音似的,路过嘈杂的集市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被彻底掩盖了,是不是幻听了,工作压力太大,河本感觉身体屡屡发出信号。 车子驶进司令部的时候,大家正齐心协力找**,角角落落都不放过,谁也没有注意河本刚刚开进来的车底下,小小的红色的灯正一闪一闪。 街边的公共电话亭里,阿琦放下电话,不疾不徐地走出去,当年他和韩景轩一同入学时,韩景轩是年纪最小的新生,而阿琦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大的新生,韩景轩对此质疑,那几年的时光难不成结婚生子去了?阿琦只是笑笑,从未对人说起自己在日本时那段经历。 韩景轩抬腕看看手表,还有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之内,河本会被那个不知所踪的**搅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医院这边。他回头看看会议室里议论纷纷的医生们,他们刚刚接到通知,说院长要给他们开会,把他们都集合在这边,这里是一间平房,距离医院的主楼还有一段距离。 阿琦手攀墙壁,轻巧地翻身进来,韩景轩已在墙角处接应他,阿琦一落地,韩景轩马上说道:“河本引开了,医生们安全了,都在平房那边,我的手下在看着他们,确保待会儿不会伤害到他们,我们走吧。” 阿琦点点头,韩景轩把白大褂递给阿琦,两个经受过特殊培训的人迅速更衣,戴上口罩,互视一眼,大步走进医院大厅。 韩景轩和阿琦径直走到药剂室,架子上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韩景轩拿起其中两瓶,表面看去都是无色的透明液体,他迅速撕下标签互换,然后把两瓶蒸馏水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径直向着诊室走去。 路上,一名脑袋上缠着纱布的日本兵站在门口,对着他喊道:“八嘎,医生们,都死到哪里去了,还有这么多人要,诊治呢!” 韩景轩摘下口罩,面露难色,说道:“你们人太多了,医生根本忙不过来,镊子剪子都没消毒呢,这不,”他拍了拍兜里的蒸馏水,说道,“我这就去加水,这些都需要高温灭菌的,不然要感染的。” 那日本兵低声咒骂一句,转身离开。韩景轩重新带好口罩,推上医用车,向着大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一进去,四顾无人,想来现在医生们已经起了疑心,好奇心重的人或许要过来看看,自己的下属正在拼命阻拦。韩景轩迅速关上房门,他戴上护目眼镜,又戴上橡胶手套,拿出衣袋里的两瓶“蒸馏水”,倒入高温锅中。 尽管口罩勒的很紧,韩景轩还是屏住呼吸,他把蒸馏水的空瓶放在窗边,打开窗户翻身跃出,踩在墙壁的凸起处,韩景轩紧紧关上窗户。他抬头想要看一眼三楼拐角处的那个窗口,视线被旁边的大树遮挡。 眉儿,我来了,你坚持住。韩景轩像壁虎一样贴着墙壁向着沈月眉的方向移动。 第176章 瞬间移动 这边阿琦已经戴好了护目眼镜和橡胶手套,他迅速判断了一下地形,搬起一箱乙醇堆放在门口,他迅速地搬运着,牢牢地堵住了门口。做完了这些,阿琦从角落里拿过落地衣帽架,把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像吊瓶一般悬挂在上面。做完了这许多,阿琦抬腕看看手表,三分钟,他一直闭住呼吸,推算温度和压力,在爆炸发生前,他还有五分钟的时间逃离这里,阿琦拔腿就跑。 楼下的日本伤兵,有的开始头昏,有的已然陷入昏厥,有人开始察觉出不对劲,摇摇晃晃着要开门走出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腿脚仿佛不听使唤,正在这时,“砰”地一声巨响传来,日本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整个病房剧烈地摇晃起来,窗户玻璃瞬间破碎,碎渣暗箭一般射向晕晕沉沉的日本伤兵。大家四散躲闪,一个日本兵躲在床底下,另一个日本兵躲在柜子后面,等到玻璃暗器终于风平浪静,纷纷从床底下爬出来,躲过一劫的日本兵正要深深呼出一口气,忽然,只听到一声惊叫:“着火了!” 回头的一瞬间,只见火势已从打开的门猛灌进来,像一阵疾风,像一股寒流,堆放在门边的白色床单和被褥迅速引燃,很快屋里燃起熊熊的火焰,能活动的日本兵,有的衣服已经被烧着,正在地上不停地喊疼打滚,有的带着裤腿上的火苗,迅速逃离现场。 楼下的动静,惊动了三楼的人,有的人去看发生了什么,一发现起火的趋势,顿时乱成一团,大家四散奔逃,韩景轩早已翻窗进来,此刻趁着混乱,向着沈月眉的方向全力奔跑。眼前四散的人群,他视若无睹,他的脑海里,是沈月眉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连接她生命体征的机器,此刻曲线还在不断起起伏伏,滴滴地心跳声,在他耳边回响着。他多么害怕曲线不再起伏,滴滴声归于平静,那样他的世界便在眼前毁灭了。 忽然看到前方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韩景轩愣住了,上前抓住一个问道:“怎么没去开会?”说完不待对方解释,向着前方一指,说道,“快跑,越快越好!” 医生吓傻了,忙不迭地点头,韩景轩松开他,径直奔向前方,阿琦从前方的拐角处闪出来,此刻已经换上了日本军装,把另一套扔给韩景轩,韩景轩藏在门后迅速换装,一边戴帽子一边跟着阿琦一起,向着沈月眉的方向走去。 看守的两个人还尽忠职守地在门口守着,虽然好奇楼下发生了什么,但是不为所动,不知道这犯人是否重要,万一有个闪失,只怕长官怪罪下来,一步也不敢离开。 阿琦走上前去,用日语说道,河本先生让他们带着人犯赶紧回到司令部去。两人面面相觑,阿琦身后的韩景轩已经掏出枪来,精准地击中其中一个的眉心,另一个迅速掏出抢来,还未扣动扳机,手中的枪已经被阿琦一脚踢飞,与此同时,韩景轩手中的枪响起。 被踢飞的枪,随着那个看守一起,应声倒地。 韩景轩冲进去,沈月眉躺在白色的被单中,像卧在百合花床中一样纯洁,她奄奄一息,半睁着眼睛,干涩的嘴唇紧紧闭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脸上,露出的胳膊上,都包裹着层层的纱布,此刻渗出点点殷红。 看到她被折磨成这副样子,韩景轩心痛到无法呼吸,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像包婴儿的襁褓一般包住沈月眉,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迹,说道:“眉儿,对不起,我来晚了,你要挺住,我来带你走。” 他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把沈月眉绑在自己背上,沈月眉的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膀上,韩景轩此刻心里除了争分夺秒,除了一定要救活心爱的人的信念,再无任何杂念。他把床单结结实实绑在一起,顺着窗户扔下去,他背着沈月眉,迅速滑落下去。 一辆黑色的汽车已经在医院后门处等候,朱柏君焦急地张望着,望眼欲穿,终于,看到韩景轩一行人的身影,他马上打开车门,几个人一坐上车,车子便绝尘而去。 这时,接到消息的司令部正在派车前往医院的路上。朱柏君不敢大意,车子之前检查过了,不会半路出问题,他开着车,几乎要飞起来,每每经过凸起的地段,车子总是腾空飞起。朱柏君走的是一条只有他知道的路,那时,黄将军带他来到这里,告诉他,若那一天到来,就从这条路撤退,前面都是小路,关卡非常少,如果动作快的话,对方来不及布控就已经出关了。 沈月眉奄奄一息,瑟缩在韩景轩的怀里,周身都在发抖,韩景轩抱着他,心都要碎了,阿琦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见多识广,此刻看到一个女人伤痕累累,对方竟然是中国人,这么折磨自己的同类怎么下得去手? 汽车飞奔在夜色中,换阿琦开车,沈月眉一直在喃喃自语,她说了什么,韩景轩一点都听不懂,只摸着她滚烫的额角,担忧极了。无论韩景轩轻声呢喃,还是大声呼喊,拼命叫她的名字,她似乎陷入了昏迷,对此毫无反应。 他们的飞机停在山海关,朱柏君送至此处,看着韩景轩的样子,担心他是否还能开飞机。阿琦懂一点医,更兼和叶丹相处久了,他带着简单的行医工具。他安抚韩景轩说,沈月眉应该是发高烧了,拿着听诊器简单检查一回,说高烧是伤口引起的。韩景轩心急如焚,他集中精力操纵驾驶杆,努力克制分神回望沈月眉的欲望,他恨不能瞬间移动回上海,安顿好沈月眉给她治病疗养。 冷汗滑落韩景轩的脸颊,他害怕像电影上演的那样,身后突然传来阿琦绝望的声音,景轩,她,没有心跳了。 几个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终于在上海降落。一下飞机,他的机要秘书开着车急急忙忙来接他,远远看到他抱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那女人遍体鳞伤,而韩景轩的脚步急匆匆的,眼底是他从不熟悉的不安与恐惧。 抱着沈月眉,韩景轩侧身撞开门,他不知道沈月眉能否听见,依然在她耳边低声温柔地说道:“眉儿,别怕,你安全了。” 叶丹和凡柔,见到全身包扎的沈月眉,额角的纱布绽开,露出一片红色,吓得惊叫一声。韩景轩无暇理会,抱着沈月眉直奔楼上,把她轻轻放在那张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大床上,轻柔地给她盖好被子。医生们围在沈月眉身边,一番诊治后,开了些退烧药,说好好养伤,会好起来的。韩景轩才发觉嘴里是腥味的血,不知何时把嘴唇咬破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些。 凡柔和叶丹帮沈月眉换衣服,擦洗身子,拆开纱布重新上药,沈月眉的指甲都不见了,叶丹看着,忍不住捂着嘴流下了眼泪,昏迷中的沈月眉,时而低声**,时而高声呼痛,韩景轩听着,心撕裂一般疼痛。 沈月眉睡了一天一夜,渐渐地,她似乎忘却了身体上的痛楚,睡得很安详。韩景轩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感觉恍若隔世,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他和沈月眉并没有离婚,沈月眉没有离开过,她安睡着,自己守在她的床边,和从前一样。若不是沈月眉脸上的伤痕,和不住的低声**,韩景轩真的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韩景轩和那个灰长袍离开有半个时辰了,只有一个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似乎悠闲地磕着瓜子,吴传庆思忖,只要想办法挣脱捆绑,以他的能耐对付一个人绝不成问题,这里不是韩景轩的地盘,他能带的人力有限。 吴传庆一点一点向后挪动身体,身后是一张桌子,他把捆绑自己双手的绳子在桌子腿上摩擦着。看守他的那人,带着鸭舌帽,不时回头看他一眼,那是一张娃娃脸,只是眼底潜藏的仇恨与悲伤,看上去似乎和表面的年龄不相称。 小三子从朱柏君处得知自己最崇敬的“少帅”遇到难处了,美丽聪慧宽容待人的少帅夫人有危险,不由分说自告奋勇前来帮忙,此刻,他知道吴传庆很狡猾,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盯着他。 吴传庆盘算着,韩景轩的目标是救出沈月眉,先不想复仇的事情,先逃出去才能慢慢收拾这对狗男女,他趁着小三子不注意的功夫,憋红了脸在桌子腿凸起的钉子上拼命摩擦绳子。 “叮”地一声,吴传庆感觉绳子似乎断了一股,发出琴弦一般的声音。小三子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吴传庆压抑自己的呼吸,装作顺从的样子闭上眼睛,小三子回过头去,此刻他心中无比牵挂韩景轩,虽然感觉他几乎无所不能,也知人的能力终究有限。 一直到了下午,小三子还是坐在门口,除了吃过一顿午饭,其实就是啃了两个馒头,自己的两个双胞胎崽子像蔫茄子一般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而在吴传庆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绳子已然松动了,他激动起来,加快摩擦的节奏。 这时,电话忽然响起,大家都紧绷着神经,俱是一惊,小三子飞奔过去抓起电话,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小三子只是一路点头,只见他嘴角绽放出笑意,吴传庆心下愤恨不已,想来韩景轩是成功了。 他总是成功,吴传庆恨恨地想。 第177章 付之一炬 小三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放下听筒似乎全身都放松了,吴传庆此时已经挣脱了绳索,正要趁其不备偷袭,却见小三子向着双胞胎走过去。 双胞胎顿时鬼哭狼嚎起来,小三子吼道,闭嘴,说着上前解开他们脚上和身上的绳索,手上的绳子未曾解绑,拿着枪指着他们,吼道,滚,快点滚! 双胞胎对视一眼,又看了父亲一眼,脚底抹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吴传庆心里骂道,两个小白眼狼,老子辜负了天下人可平日没亏待你们呀! “砰”地一声,小三子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他应声倒地,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吴传庆正在解脚上的绳子,小三子摸到枪,抬起手正要扣响扳机,吴传庆已经一脚踢开。 解开脚上绳索的吴传庆抬起脚碾小三子的手指,小三子顿时痛的大声叫起来。 “砰”一声枪响。 吴传庆愣住了,只感觉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穿透了。 吴传庆愣愣地回过身子,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此刻,她举着枪,双腿哆哆嗦嗦地颤抖着,看着吴传庆怒睁的眼睛,吓得哇地一声尖叫着哭了出来。 小姨太太瘫坐在地上,神经质一般尖叫个不停,小三子上前制服了吴传庆,把他重新绑在椅子上,又捂着流血的脑袋捂住了那姑娘的嘴,说道,别叫了,别叫了。 坐在地上的女人渐渐平静下来,吴传庆看着她,惊得目瞪口呆,他都娶了些什么女人,像他这种地位的人,打死一两个姨太太,再正常不过,怎么会有人胆敢反抗? 小三子吹了一声口哨,吴传庆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他冷不丁地头皮发麻,很快,狗吠声传来,一只足有半人高的狗蹿了上来,小三子勒住狗脖子上的缰绳,狗冲着吴传庆咆哮个不止,小三子蹲下来,摸摸它的头,说道:“啸天,饿坏了吧,说过要给你大餐的。” 小三子松开缰绳,捂住女孩子的眼睛,吴传庆吓得面无人色,只见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猛扑上来,瞬间,惨烈的叫声回荡在空中。 二太太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花容失色,紧接着,手绢捂住嘴泣不成声,双胞胎像哼哈二将一样站在母亲左右两侧,小姨太太面无表情——她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似乎再也不会说话了。 河本捂住鼻子,看着眼前的景象,说道:“实在是太惨了。”他走到二太太面前,说道,“太太,请节哀,吴厅长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牺牲的,我们一定会优待他的家属的。” 二太太抽抽泣泣地说道:“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办?河本先生,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我这两个孩子的前程,还要仰仗您抬举。” 河本微笑着点点头,心里鄙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回头看了小姨太太一眼,这个人似乎傻掉了,一句话也不说,别人叫她也反应不过来。 河本回到司令部,龟田走过来,接过他的大衣,抱在手里,说道:“先生,医院的爆炸事件有进展了。” 河本点点头,示意他快说,龟田说道:“爆炸,还有之前令我们的士兵意识模糊,都是因为有人在消毒锅中倒入**,蒸发出来的气体令众人昏昏沉沉,温度和压力到了一定程度,引发了爆炸。爆炸引起的气流冲开了门,门边堆放的乙醇破碎洒了一地,挂在衣架上的煤油灯落地,遇明火引起了大火。” 河本的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这次的医院事故他们损失惨重,他恨恨地问道:“嫌疑人锁定了吗?” 河本低下头:“还没有,肯定又是地下党搞的鬼。我们到现场时,医生们都被开会的名义号召起来,远离案发现场。” “医生们见过嫌疑人?” “见过,两个年轻男子,伪装成我们的人来通知医生的,其中一个会说日语,关西口音。” “日语,关西口音。”这就对上了,河本把前前后后贯穿起来,渐渐明白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已经根据医生描述的特征去画像了。”龟田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如果制造混乱只是表象,目标是劫走沈月眉,那河本先生您的预测没有错误,她很重要。” “那倒也未必,地下党也怕落入我们手里的人叛变,给他们造成麻烦,不过,即便能劫走,我看她也未必活得了几天了,可惜新型药水的实验没有成功,至少动物注射后,都活不过七天。龟田君,医院这件事一定要追查下去,地下党近来越来越猖獗了!” 龟田领命而去。 “振中,快来吃饭。”陈母推开儿子的房门,猛然看到桌上摊着一封信,内心猛地震动,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绊倒在门槛上,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刘一民的眉头皱的紧紧的,他叹了口气,果然,不管看得多紧,总是看不住一个想走的人。 站在一片废墟上,一阵微风吹过,几片烧成黑灰的碎纸,掺杂着烧焦的树叶,打着旋飞落。陈振中看着这里,这曾经是父亲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家业,他双脚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陈振中满脸都是泪水,他仿佛看到曾经辉煌的家业,看到曾经神采奕奕的父亲。眼前的一片废墟逆着时光,还原成当日的模样。他看到,在那间宽敞的客厅里,一直说一不二的父亲,拿出大家长的威严命令妻子带着儿女先行离开,那时,他就做好准备了吧。 陈振中眼前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他从小便不与父亲亲近,父亲总是那样神情严肃,其实想来父亲看向他的目光其实充满慈爱。此刻,他的眼前是那片熊熊大火,他能清楚地看到在火中大笑的父亲。 我就是把产业付之一炬,也不会做汉奸给你们日本人卖命! 陈振中忍不住失声痛哭,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陈振中回眸,是刘一民,他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在这里,危险,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刘一民的眼睛自黑色帽檐下看着他:“你回来就不危险吗,有谁会看着自己的同志深陷险境而无动于衷呢?” 陈振中上前抓住刘一民的衣领,他的双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着:“你告诉我,别再骗我了,眉儿,眉儿她……” 不敢去想,陈振中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不敢去想最坏却是最可能的结局。 “振中,你没有选错人,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用自己换你周全。” 陈振中愣住了。 怎样重逢吴传庆,怎样趁机绑架他去和河本谈条件,确保你入关安全后,把自己送去了司令部。刘一民娓娓道来。 陈振中目瞪口呆,他无力承受了,怎么可以,让沈月眉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宁可死,他宁可自己死! 他抓住刘一民猛烈地摇晃,说道:“眉儿呢,眉儿现在呢?现在她在哪里?你不是说她会来找我吗?” “振中,”刘一民看着眼前的陈振中,那双美丽的眼眸,此刻充满恐惧与绝望,曾经的美少年,脸上一圈浓密的胡渣,他心痛地低下头,“你想想,宪兵司令部那种地方,有谁能活着出来呢?” 陈振中猛地后退一步,他跌坐在地,手磕在一块尖利的砖头上,血液染红了身下的废墟。 “我不相信,除非亲眼……” “沈姑娘之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她知道你不亲眼确认是不会相信的,可是振中,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我们无法确认,这个情况我和上面汇报过了,我们会一直努力打听沈姑娘的消息的……” 刘一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见证过无数生离死别,眼见过无数流血牺牲,可眼前陈振中扭曲的面容,他的痛苦还是剧烈地震撼着他的心扉。陈振中手抵住胸口,依旧无法克制内心巨大的悲痛。风吹着落叶,陈振中原本英俊的脸上,写满沧桑与悲怆,他的眼泪源源不绝地涌流着。 悲痛的感染力是巨大的,刘一民无力安慰陈振中,在这悲伤的时刻,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渐渐在沈阳城的上空响起,笼罩着整座城市。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歌声越来越大,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陈振中愣愣地听着,刘一民回望着远方,他知道,就在广场上,这是策划已久的活动,哪怕流血牺牲,这一次他们要从地下走上来,给沈阳城的所有人看一看。 不远处的教堂前,沈阳市的工***,是一个成熟稳健的中年男子,他站在高处,振臂高呼着,驱逐日寇,还我河山。渐渐地吸引来不少沈阳市民,大家被他的情绪感染,一起举旗高喊着,驱逐日寇,还我河山。吼声震破苍穹,回荡在天际,站在教堂顶端的地下党员散发抗日传单,顿时,传单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到群情激奋的人们中间。 大家纷纷唱起《松花江》:“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情绪饱满,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正在气氛热烈之时,得到消息的日本特务们驱车前来,他们架起机枪,不由分说一通扫射,人群纷纷四散着,躲避着。天空中还回荡着人们热烈的呼喊,传单依然纷纷扬扬飘洒,整个大地,却忽然绽开血染的红,人们的惨叫声夹杂在呼喊声中,教堂上的白鸽被惊飞,扑棱着翅膀忙不迭地逃离那片红色的海洋。 地下党开始还击,他们架上机枪,一边掩护着群众撤离,一边和宪兵队与警察厅交锋。 一张张传单伴随着落叶,静静地飘落在人们脚下,传单上粘了一抹血红…… 第178章 你是谁 下午,橙红的晚霞照进房间里,让人感觉心头一暖,韩景轩伸手,手背温柔地抚摸沈月眉的脸颊,这时,她眼珠转动,醒了过来。韩景轩高兴地说道:“眉儿,你醒了。” 沈月眉转动眼珠,打量着周围,那眼神韩景轩很陌生,似乎充满好奇又不乏恐惧。她回头看着韩景轩,一言不发地坐起来,像个小刺猬似的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 韩景轩不明白沈月眉为什么会这样,他见她的神情有几分慌张,于是安慰道:“眉儿,别怕,我,我不会勉强你的,只是,你先养好伤再做打算,好吗?不要再回沈阳了,我知道你担心你母亲和陈振中。” 韩景轩沉吟,他拜托朱柏君打听沈大妈和陈振中的下落,至今杳无音信。韩景轩看着沈月眉,揣测她的心事,说道:“眉儿,你还发着烧呢,先好好休养,好不好?” 沈月眉依然像一只小刺猬一样蜷缩着,对于韩景轩的话似乎充耳不闻,韩景轩以为,以沈月眉的性格,恐怕不顾及自己的身体,现在就要闹着离开去找母亲和陈振中,他轻轻伸出手,试图安抚她,可手还没有落在她的脊背上,她已经躲开了。 凡柔端着食物和水正要走进屋里来,忽然看见韩景轩转身关门的身影,韩景轩的神情极少如此严肃,冷不丁地出现,吓得凡柔吃了一惊,手中的托盘晃了几晃,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韩景轩眉宇间的疙瘩,低低地惊呼一声:“妈呀,吓死我了。” 韩景轩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他皱眉看着凡柔,那眼神满含忧郁:“我问她把母亲和陈振中送到哪里去了,她好像听不到一般,她不太对劲,可我又说不上她哪里有问题……” 凡柔心疼地伸手摸摸韩景轩的额头,她推开门走进去,把餐盘放在旁边的床头桌上,说道:“沈妹妹,睡了这么久饿坏了吧,来,吃点东西。” 沈月眉依然抱着自己坐在床头,好奇地打量着凡柔,凡柔不由得伸手摸摸脸,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她愣愣地听到沈月眉怯生生问道:“哪,哪里?” 韩景轩愣住了,沈月眉的声音含糊不清,似乎咬着舌头发出的声音——她仿佛刚刚学会说话一般,凡柔没有听清,韩景轩倒是明白了,她是在询问,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凡柔端着空空如也的托盘走出来,她一直低着头,看到靠在墙壁上的韩景轩说道:“真奇怪,她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我一接近她,她就躲,她知道我们是不会伤害她的呀。” 韩景轩想起那声含糊的“哪里”,心愈发沉重起来,凡柔看他眉头紧锁,安慰他道:“或许,她只是吓坏了,会好起来的。” 韩景轩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沈月眉,宛如婴儿一般沉睡着,他起身关上床边的落地台灯,他不想离开,便拽过一条毯子在沙发上躺下。黑暗中,他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大床上的沈月眉,听着她均匀的呼吸。 灯“啪”地一声关上了,忽如其来的黑暗,睡梦中的沈月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的记忆碎片。 一个小女孩扎着两根麻花辫子,她牵着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奔跑在清晨的街道上,咯咯的笑声在胡同上方回荡,她绽放出最天真无邪的笑容,回头看看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站在身后微笑着看着她,那是这女孩儿的父亲吗,手里的缰绳一紧,小狗飞速奔跑起来,女孩儿喊道:球球,慢一点。阳光照耀在女孩的发间,她青春洋溢的脸庞上,露出一排整齐的白色小牙齿。 漫天飘落的粉色花瓣下,一个美丽的少女坐在亭台楼阁中,她穿着美丽的学生装,手里抱着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在等人,当那个穿着白色中山装面容清秀的男孩子出现在视线中时,少女不由得微微笑了。 世界忽然在眼前颠倒,大地开始撕裂陷落,半梦半醒的沈月眉紧闭着眼睛,她感到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当终于落地的时候,她挣扎着爬起来,眼前的景象令她心惊胆战。 冰冷却狞笑的铁链,火炉里冒着火星的烙铁,还有老虎凳,老虎凳旁边那触目惊心闪着寒光的钢钉板! 这阴森恐怖的地方是哪里,人间地狱吗? 她犹自怕得发抖,身后猛地被人一推,把她推进那恐怖的地狱之中,沈月眉跌倒在地,回头只见一个魁梧高大的黑影,只听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周围黑压压的,她看不清楚,而她的手所触及的一切,铁链、墙壁都是冷冰冰的,周围传来些许声音,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还有单调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的大声质问:“你说不说,说不说?” 半梦半醒之间,脑海中的碎片闪回切换,沈月眉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持续坠落,她身边有无数景象飞过,北平的戏院里流转着咿咿呀呀的唱腔,一个美丽的少女和一个英俊的少年走在公园里,夜不眠的大上海上空飘荡着甜美的歌声,一个美丽的少妇和一个英俊的军官坐着马车在游园。 她看到一只小白鼠被绑在白色的实验台上,一个戴着口罩的人拿着解剖刀走近,小白鼠的眼中闪现出惊恐,沈月眉感觉自己再一次坠落,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小白鼠不见了,躺在实验台上的人是她,一群地狱魔鬼般的牛鬼蛇神围绕在她身边,其中一个戴口罩的人拿着一支胳膊粗的针筒,沈月眉惊恐地看着那管蓝色的液体,针头缓缓扎入她的胳膊中…… 韩景轩被沈月眉的尖叫声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灯,只见沈月眉捂着头,她从床上滚落下来,被子从床上垂到地上,她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个不停。 韩景轩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见沈月眉捂着头,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她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腕上,纱布挣脱开,露出触目惊心的血痕,是镣铐磨出的,韩景轩心痛极了,伸出手想要抱抱她,给她温暖,可她躲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又缩了缩,整个人缩小得像个小孩子。 韩景轩的情绪决堤,他再也抑制不住,上前紧紧抱住沈月眉,他把她搂在怀里,她在他的怀抱里挣扎着,似乎受到了惊吓,韩景轩紧紧搂着她,眼泪流下来,此刻,他的悲伤与心痛如滚滚红尘,难以自制,韩景轩撕心裂肺地哭道:“眉儿,你告诉我吧,你到底怎么了?你哪里难受,为什么要躲避我,你是安全的,我是不会伤害你的,我会帮你的,你相信我的,是吗?” 沈月眉一直挣扎着,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韩景轩的眼泪滑落她的颈间,冰凉,沈月眉冷得一抖,他的眼泪虽然冰冷,可声音充满磁性,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了,安静地靠在他的肩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只手轻轻牵着他的衣襟。 韩景轩抱着沈月眉,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旧的泪痕还未干,新的泪水已经涌泉般流出。在彼此伤害的时候,他真的恨过她,有多爱就有多恨,那些失去的岁月,想到她和陈振中幸福快乐地生活,丢下自己孤单一人,内心也止不住酸楚。他怨恨,怨恨自己付出的爱远远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怨恨沈月眉对自己太过冷酷与残忍,怨恨她给了他全新的生活又残忍剥夺。他只能把那些美好的过往留在心底,生活终归要继续前行。 而这一刻,所有的恨都不复存在,他那么爱她,尽管明知得不到回报却依然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他可以不计较得失,不要求回报,他不是吴传庆那样的人,占有终究不是最重要的。 许久,韩景轩缓缓放开她,她看着韩景轩,眼神澄澈如湖泊,令人心动,忽然她现出痛苦的神色,双手慢慢揉搓太阳穴,韩景轩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头疼?” “眉儿,来,我们回床上去,地上凉。”韩景轩说着抱起沈月眉,把她轻轻地在柔软的大床上安放好,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轻柔地为她揉捏太阳穴两侧,给她做头部按摩,他慢慢摩挲她的额头,沈月眉的双眉渐渐舒展开,嘴角也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她的笑容令韩景轩冰冻的心开始融化,笑意不知不觉爬上眼角眉梢,只听得沈月眉问道:“你是,谁?” 韩景轩愣住了,沈月眉的眼神天真如孩童一般,她伸出手擦干他脸上的泪渍,韩景轩心头一震,耳边不断萦绕着沈月眉的话,重重叠叠,反反复复,你是,你是谁,你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韩景轩清楚地意识到,沈月眉的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这令他浑身一阵冰寒雪冷。她得了精神病,失心疯了不成?韩景轩看着沈月眉,她的眼神那么清澈,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第179章 奇迹的存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皮鞋的嘈杂声响起,叶丹领着齐仲景医生,裹挟着外面的冷风走进来。韩景轩高高地站在楼梯上,看到叶丹少有的一脸凝重,跟齐仲景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韩景轩走下来,对齐仲景说道:“她还在睡,我去叫醒她,齐医生,谢谢你能来。” 齐仲景点点头,他向来不喜政界的人,现在对这个谜一样的参谋长和他以前的夫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起上一次见到沈月眉,后来,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先是,她和韩景轩离了婚,现在她又病了,而以前的丈夫还要给她治病。齐仲景动了好奇心,更何况,治病救人是基本的医德,平日里他给穷人看病时常不收钱的。 韩景轩走进沈月眉的卧房,沈月眉非常嗜睡,每天都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韩景轩轻轻在她床边坐下,他低头看着沈月眉,午后三点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帘,温柔的覆盖在她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睡得像个孩子,安详极了。有时候,感受到伤口的疼痛,她会在睡梦中伸手去摸,韩景轩怜惜地抓住她的手,轻轻替她吹着伤口,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疼着,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心疼了这么久,都难以麻木。每每沈月眉用一双求助的小眼神看着他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疼。 韩景轩隔着被子,轻轻拍拍她,说道:“小丫头,起床了,太阳晒到屁股了。” 沈月眉缓缓睁开朦胧的睡眼看了看他,闭上眼睛接着睡。韩景轩抱她起来,沈月眉睁不开眼睛,困倦地哼唧着反抗,我要睡觉,我要躺下。 齐仲景和叶丹走进卧室来,一下子见到陌生人,沈月眉有点怕,缩在韩景轩身边,把脸埋在他的身后,韩景轩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她,说道:“不用怕,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你看齐医生那么英俊,叶姐姐那么漂亮,怎么会伤害你呢?”又回头对齐仲景抱歉地笑笑,“她现在有点认生。” 沈月眉迟疑着抬头看看两人,他们都一脸和善,叶丹皱着眉,眼神关切地看着她。 而韩景轩哄孩子似的,那样耐心和柔和,让齐医生感觉诧异而新奇。 齐仲景试探着小心接近沈月眉,仿佛害怕惊吓到乖巧的小动物一般,他缓缓说道:“沈姑娘,你能听懂我说话吗?如果能,你就点点头,好吗?” 沈月眉迟疑地看看韩景轩,他的眼神是肯定而鼓励的,于是,沈月眉回过头,第一次勇敢地把目光聚焦到齐仲景的眼中,轻轻点了点头。 齐仲景继续问道,他的声音非常轻柔:“告诉我,你是谁?” 沈月眉再次看了看韩景轩,迷茫地对着齐仲景摇了摇头。 “你多大了?” 沈月眉摇头。 “你家在哪里?” 沈月眉依然摇头。 “那你认识他吗?”齐仲景指了指韩景轩。 “你认识她吗?”齐仲景又指了指叶丹。 …… 沈月眉只是一路摇头不语。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齐仲景追根求源一般探索着,仿佛丛林中寻找路的人,渐渐摸索到前方的光亮。 沈月眉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韩景轩目瞪口呆。 “那你能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吗?”齐仲景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 沈月眉想了半天,她思考时会不由自主地轻轻咬手指甲,韩景轩看着,她以前并没有这个习惯的,沈月眉似乎思考好了,把手放下,轻轻地但似乎很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黑——头——疼。” 沈月眉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是谁,她的故事,甚至她过去二十多年习得的生活技能,她的神态如孩童一般懵懂,齐仲景在心里有了自己的判断。他换了一个方向,测试沈月眉的思维反应能力。他试探着再近前一步,微微弯下腰,看着坐在床上的沈月眉,眨眨眼,说道:“沈姑娘,你看,我伸出我的左手来,那,你伸出你的右手来,好吗?我们握握手,握手,你知道吗,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 齐仲景对着沈月眉展开慈爱的微笑,缓缓伸出自己的左手,沈月眉却吓得一哆嗦,回头求救似的看着身后的韩景轩,韩景轩用眼神鼓励她,沈月眉想了想,半天,她犹豫着伸出手。 她伸出的是左手。她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齐仲景的指尖,触电一般瞬间缩回来,无助地四处张望着。 沈月眉隐约明白伸手握手的意思,却不能分辨左右,更无法理解这是一种礼节。 韩景轩安顿好沈月眉,他走到齐仲景面前。 “失忆症。”齐仲景推推眼镜,“amnesia。” “失忆症?”韩景轩惊呼,他自认为见多识广,可从没听过这种病。 “这么说吧,她现在失去了一切的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父母亲人,不记得过去的事情,甚至连基本生活技能都忘记了,她现在的心智大约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并且语言能力有一定受损。” “为,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紧张,韩景轩有一点结巴。 “原因很多,比如头部外伤,比如精神上受到重大刺激。” “还能恢复吗?”韩景轩紧张地问道。 “这种病患所见不多,我想你应该知道,精神方面的问题,”齐仲景指着自己的头画了一个圈圈,说道,“不同于别的疾病,是最难治疗和控制的。人的大脑太复杂了,现在的医学虽然不断进步,但是精神类疾病的治疗,尚在起步阶段。这种病,需要精心医治和耐心调养,需要循序渐进,有少数短期治愈的先例,还有些人,会伴随着记忆的恢复好起来。但更多是长期的,甚至是permanent(永久的)!” 韩景轩看着齐仲景,又回头看看沈月眉,明白过来齐仲景的意思,最大的可能就是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停留在孩子的智商水平上,说难听点,一辈子像个傻子一样。他看着沈月眉,她趴在窗台上,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心里很沉重,虽然他愿意照顾沈月眉,哪怕是一辈子,虽然沈月眉现在也很可爱,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好起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她这样懵懂无知,连基本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怎么不让人牵挂? “那,那些,好起来的人,是怎么做到的?”韩景轩眉头紧皱。 齐仲景手握成拳抵在唇下,说道:“如果是受了刺激的人,或许当相似的情景再现或者某些偶发事件,让他瞬间找回了记忆,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就康复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都不知道,诱发她生病的诱因,究竟是什么。” 作为精神科医生,他习惯性地把最坏的结果交代了,此刻,他见韩景轩眉间锁成一个疙瘩,又安抚道:“还是要有希望的,人生的事情很难说,尤其是这种精神方面的疾病,有的人忽然都想起来了,就好了,也是有的。或者,重新开始学习,即便不能恢复,说不定还有生活自理的可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科学,还有很多奇迹,奇迹是科学难以解释的,但是绝对是存在的。” “我们现在可以做什么?”韩景轩抬头问道。 齐仲景说道:“你可以不断提醒她以前的事情,尤其是她最深刻的记忆,她至亲的人,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我倒真希望沈月眉不要想起以前的事情就可以好起来,都忘了多好,有些记忆太痛苦了。”韩景轩看着沈月眉说道。 凭着多年的医学经验,齐仲景知道,这样的先例微乎其微,他想了想,说道:“还有,我看她现在似乎说话很困难,语言能力受损,你们可以尝试多和她说话,引导她找到语言的记忆,慢慢地学会如何跟别人交流和沟通。韩参谋长,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导致她成了这样,她受了什么刺激吗?这一点至关重要,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找到成因,或许就能找到打开疾病枷锁的钥匙。” 韩景轩说道:“我不是十分清楚,当时的情况很复杂,她被怀疑为地下党遭到逮捕,她也遭受了酷刑,可能,可能酷刑让她的身体承受不住,或者精神崩溃……” 齐仲景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受刑?虐待?那她头上有伤吗?” “不要碰我!”沈月眉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她不喜欢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她转来转去的,转的她头晕,她拉了拉韩景轩的手,她不喜欢白色的医院,不喜欢这里的味道,沈月眉噘着嘴,说道:“回家。” “听话。”韩景轩轻声呵斥她。 齐仲景看沈月眉的手一直揉着太阳穴,便问道:“沈小姐,头疼吗?” 沈月眉回头委屈地点点头。 “是,外面疼,还是里面疼?”齐仲景小心地寻找着措辞。 沈月眉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懒得搭理他,噘着嘴不说话,只是牵了牵韩景轩的衣角,用眼神表达回家的强烈意愿。 齐仲景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医生嘀咕了几句,韩景轩只听齐仲景嘴里冒出一个词:posttraumatic amnesia(外伤性健忘症),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他走到韩景轩面前,说道:“她的头上确实有创伤,脑中有淤血,或许是造成失忆症的原因,不过,我的直觉,这个程度的外伤好像不至于引起严重的后果。” 第180章 从头再来 夜,静悄悄的,这几天韩景轩一直守着沈月眉睡在沙发上,那么大个子睡得很不舒服,于是把卧室里的大床换成了两张加大的单人床,从医院回来后,沈月眉的头痛渐渐减轻,虽然时有发作,但不再那样剧烈和频繁了,对周围的环境渐渐熟悉起来,对韩景轩和凡柔建立了信任,心情便渐渐好起来,此刻看着韩景轩忙碌着,似乎精神很兴奋一般,在床上跳着说道:“快搬,快搬!” 沈月眉今天似乎格外兴奋,不知是不是身体渐渐复原的缘故,韩景轩半天才哄她睡下,自己已经是瞌睡连连。正打着哈欠准备洗漱就寝,电话打进来,他很不爽气地接起来,低沉地低吼一声:喂。 是叶丹,大半夜的,要他去一趟广慈医院。 韩景轩穿过长长的走廊,医院里静悄悄的,病患们大多睡了,有的家属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有的打了地铺,还有一个流浪汉,在一个角落里睡的正香。不时有来来回回走动的小护士,还有一手撑着吊瓶的患者,在楼道里幽灵般地穿梭着。 韩景轩径直推开实验室的门,穿着白大褂的叶丹正聚精会神地调着显微镜的螺旋,韩景轩记得沈月眉说过,觉得叶丹穿着白大褂看显微镜的样子极其性感。叶丹抬头瞥了他一眼,韩景轩拉过椅子在一边坐下,打了一个大的离奇的哈欠,以眼神疑问这么晚找他来有何贵干。 “景轩,”叶丹把一片载玻片从显微镜下拿下来,问道,“你比我更懂一些,会不会有些丧心病狂的人,为了逼人开口讲话,注射那种所谓可以麻痹神经的药物,有人管这种叫做吐真剂?” 对此,韩景轩有所耳闻,也是道听途说,从未取证,他顿时明白了叶丹叫他来的意图。 叶丹转身面对他,说道:“沈妹妹来检查时,不是抽血了吗,我取了一点血,做了一些化验,在其中发现了有机磷,含量不高,或许因为过了几天时间的缘故,我怀疑是神经毒剂,我怀疑,沈妹妹的病症是否与这有关。” “那要怎么治疗?”韩景轩问道。 叶丹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只是猜想,至于我和齐医生所说的外伤,究竟是哪一个导致的,以目前的医学手段,实在无法排除。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药剂导致病症的发生,我现在并不清楚,要知道每个人的药物代谢能力不同,对不同药物产生的反应也不同。” 眉儿究竟是受了多少罪,韩景轩心疼地无法呼吸,他上过极端行讯课,这种泯灭人性折磨人的举动,他打心眼里厌恶,他真想疼痛可以转移,经历可以重来,他想为她遭受这一切。丧心病狂没有人性的东西,竟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 叶丹看着韩景轩紧锁的眉头,说道:“景轩,我有个孟浪的想法,齐医生所说的情景还原,还是比较可靠的,你看,我们要不要模拟当时注射药物的情景……” “不,不要,”叶丹话音未落,韩景轩已经打断,“万一她非但没好,又再受一次刺激呢,你有几成把握?”他绝不能忍受再让沈月眉经受一次这种折磨,哪怕是虚构的。 叶丹叹口气,说道:“是啊,确实不是个好主意,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她把手搭在韩景轩手背上,她的手温暖而充满力量,“或许是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忘了没关系,从头再学就是了,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吧。” 很快,上海滩风言风语地传开了,韩参谋长养了一个疯子女人在家里。他快三十的人了,不结婚就算了,现在竟然把自己的前妻——一个疯子女人接来家里照料,奶奶很担忧,不仅担忧他的婚姻,更担忧他的安全。现在儿子孙子小孙子都不用操心,就这个长孙最不让人省心。奶奶小时候见过疯子,那天一早,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女疯子坐在她家门口,头发蓬蓬着,整张脸满是黑灰,在人面前就解开裤带小便。 奶奶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女人,就算再美,还能有人爱吗?那天那女疯子着实吓到了她,她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对着她嘻嘻傻笑,她只看到她的白眼球和牙齿,顿时吓得呆立在原地,连跑都忘了,接着,那女疯子扑上来,举着手要打人,她吓得哇哇大哭,下人连忙冲出来把她抱走,把那疯子赶走了。她一直害怕疯子,想起来就心有余悸,她听说人发起疯病来,杀人都有可能,她不由得担忧长孙的安全。 她把韩景轩叫来,说我们不是那样狠心的人,可你留着一个疯子女人在家里恐怕不行,不如我们出钱,送她去最好的精神病院养着。奶奶了解这长孙的古怪并行,想了想终究把这话咽回肚子里:你们俩现在算什么呢,没名没分的这么住在一起,你当初说自己不适合婚姻,现在为何还要留在身边照顾她? 韩景轩沉默了半天,说道:“奶奶,她不是疯子,和那群疯子呆在一起肯定会把她吓坏的。” 奶奶无奈极了,说道:“你不肯结婚,我们已经没有勉强你了,可是,你现在弄一个疯子女人在家里,她伤害你怎么办,我们绝对不能赞同。” 韩景轩说道:“首先,我没有说不肯结婚,如果哪天想结婚了我一定会结婚的。还有,眉儿她不会伤害我的,她真的不是疯子,她只是把什么都忘记了。”韩景轩费尽唇舌,苦口婆心解释地口干舌燥,奶奶接受了一辈子封建礼教熏陶,好容易接受了一点民主科学,西医和洋教至今仍然排斥,要向她解释明白何为失忆症,简直比登天摘月还难。 奶奶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管她是不是疯子,我就知道,她脑子有毛病了,如果她一辈子都这样呢,你也准备这样过一辈子吗?” 韩景轩说:“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我这样随心所欲的人,怎么开心怎么活,才不会管以后的事情呢。” 那时候的韩景轩生活得很单纯,他的心里除了这个家、沈月眉和国家大事之外,其他的一概不关心。他对于剿共毫无兴趣,倒是常常和余爷等人发动各方人士,捐钱给东北抗日义勇军。上海暂时还算太平,闲不住的他又接管了父亲的一家剧院,他爱看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赚来的钱基本上都变成了东北战场上的枪支弹药。实业救国,远比剿共——中国人互相残杀,有意义的多。当他从朱柏君处得知,在日本人的严防死守下,正是因为无数像他的眉儿这样的人存在,他们的物资才得以在千难万险下运送到义勇军手中,眉儿远比他想得更加勇敢和坚强,他看着她,除了怜惜更多了佩服。 韩景轩无法忘记,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和所有爱国志士一样,他也在积极探寻救国的根本之路。他开始静下心来,潜心研究《左传》等古籍,古人是拥有大智慧的。同时,他也研究现代的军事战略。那次为了救沈月眉大动干戈,炸了大同医院,估计死了不少日本兵,还放狗把伪警察厅长活活咬死,日本宪兵队怕是不会善罢甘休,韩景轩不怕死,从他当上军人那天开始,就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为国捐躯,能多活一天,他就尽量过好每一天,因为这些日子和生命都是捡来的。他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沈月眉,沈月眉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需要他。 起初,照顾懵懂无知的沈月眉,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还好有凡柔在,几乎两只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她,凡柔简直精力无限充沛,她全方位调整自己的作息与沈月眉完全一致,她吃她才吃,她睡她也睡,可沈月眉完全是随心所欲,饿了吃困了睡。 即便这样,韩景轩的大呼小叫还是自房间各个角落响起。 “傻孩子,香蕉是要剥皮吃的!”肚子饿了的沈月眉把没有剥皮的香蕉直接放进嘴巴里,韩景轩赶紧给她剥好。 “你看看你的衣服,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邋遢,扣子都扣错了!” 令韩景轩稍感欣慰的是,沈月眉的语言能力有了进步,韩景轩平日里比较忙,但一有时间就会陪她,和她喋喋不休地说话。刚开始的时候,沈月眉大多以摇头或者点头来回答韩景轩,渐渐地,她可以使用一些相对复杂的词组来进行回应了。比如,当韩景轩问她好吃不好吃时,有时候她会在摇头之后,说:“太咸了。” 她渐渐不再那样每天嗜睡了,渐渐地学习生活自理,吃饭穿衣洗澡上厕所。只是很奇怪的是,她总是扣不好扣子,也系不好裤带,似乎对于她来说,把扣子或者裤带准确地穿过去是一项非常精密的任务,难度很大。 第181章 一剪梅 韩景轩把曾经想送给她的沈园建好,那是一栋玻璃房子,四周种满花花草草,鲜绿欲滴,姹紫嫣红,芳香馥郁。正中央摆放着一架钢琴,依偎在旁边的是书架和画板,这些都是沈月眉以前所喜欢的。沈园刚刚建好,是在她被噩梦惊醒的一个夜晚,外面忽然亮起五光十色,沈月眉走到窗口一看,一栋美丽的熠熠闪光的玻璃房子,像韩景轩讲的故事中的月宫。她穿着白色的睡衣,被韩景轩一路领着,穿过碎石小径,来到这个温暖的玻璃房子中,她感到自己似乎置身于童话世界,而韩景轩则是童话中的白马王子。 韩景轩常常带她去花园里种花,散步,让她多呼吸新鲜空气。沈月眉喜欢花园中的小桥流水,喜欢亭台楼榭,最喜欢那个花环缠绕的木质秋千架,她坐在上面,韩景轩把她荡得很高很高,沈月眉无法形容那种身心飞扬的快感,只任凭格格的清脆笑声不断回荡在空中。有时候,韩景轩也带她去骑马,在马场里跑两圈。沈月眉的笑时不时挂在脸上,那样纯真,那样明媚,让韩景轩的心瞬间柔软,却又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疼痛。 沈月眉更加喜欢毛毛和球球,韩景轩和凡柔不在的时候,她并不吵闹,而是很乖地坐在大树下,和毛毛球球玩耍。她抱起球球两条肉呼呼的前腿,和它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悄悄话,球球时而嗓子眼里低声呜噜表示赞同,时而大声犬吠表示反对。而性格一向暴戾的毛毛,面对沈月眉的时候却格外温顺,总是乖乖地枕在她的腿上闭目养神。每天早晨,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毛毛和球球倒上牛奶,看它们围着牛奶转着圈伸出小舌头舔的可爱样子。晚上,球球抱在她怀里,毛毛则缩在她的脚边,一大一小两只狗一起守护着她。 韩景轩的家里,络绎不绝,总有许多人来探望和照顾沈月眉。有韩景轩的朋友,也有沈月眉在上海期间结识的朋友们,大多是些知识分子。沈月眉始终非常认生和害羞,总是怯怯地躲在韩景轩身后。阿琦看着她,笑了笑,说道:“这下子真成了小朋友了。” 韩景轩将她自身后拉出来,低头对她说:“别害羞嘛,阿琦哥哥来过那么多次了,怎么还不认识呀。”沈月眉偷偷抬眼打量阿琦夫妇,手依旧紧紧牵着韩景轩的衣袖,他和叶丹总算是结婚了,徐家妈妈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韩景轩打趣阿琦:“一定是你长得太猥琐,所以总是吓着她。” 阿琦撇撇嘴不以为意,叶丹上前对沈月眉微笑,说道:“沈妹妹,我们以前是好朋友,你忘了。” 沈月眉看了看叶丹,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记得,你是谁。” 叶丹说:“没关系,我是丹姐。” 叶丹和其他的朋友们经常过来探望沈月眉,顺便教给她一些生活常识和书本知识。徐家妈妈暂时没有孙子可看,也常常舍弃左邻右舍打牌之邀,前来探望沈月眉,她怜惜地摸着沈月眉的手背,忍不住垂泪说道,多好个孩子。 叶丹铺上一张宣纸,蘸满了墨水,沈月眉歪着头过去看,只见娟秀的一行毛笔字跃然纸上,看着她行云流水的样子,沈月眉不由得呆住了。 这字太好看了。沈月眉心说。 叶丹放下毛笔,轻声念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看着沈月眉,说道:“这是李清照的《一剪梅》,是你以前最喜欢的一首词。” 沈月眉摇摇头:“我听不懂,我都忘了。” 叶丹笑笑,说道:“以前你很聪明。” 沈月眉迟疑地抬头看看叶丹,她现在有点迟钝,反应速度很慢,总是一副迷茫的钝钝的样子,说道:“我现在变笨了。” “没关系,”叶丹手搭在沈月眉肩上,说道:“你不笨,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沈妹妹,以前你跟我说,特别想把那些痛苦的记忆都抹去,只留下快乐的回忆,其实这样也很好,不是吗?以后,我会陪你赏美文,看美景,吃美食,听美妙的音乐,学习很多新鲜的知识,你会很快乐的。” 青灰色的砖瓦下,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子低头匆匆迈过一扇红色的铁门,从他低垂的帽檐下,隐约可见眉峰处一道淡淡的疤痕。 进得屋里来,陈振中摘下帽子,刘一民正皱着眉头抽烟,刘一民的老婆端着茶壶走过来,把桌上的瓜子壳收到簸箕中,陈振中对她微笑打个招呼,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有眉儿的消息了吗?” 看着他急切的眼神,刘一民依然眉头紧皱,他把烟熄灭在烟灰缸中,又点上一支,在老婆的唠叨声中继续一口一口抽起来,说道:“振中,事实有些时候会突破我们的想象,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那就是事实,其实,面对命运我们尚可争取,可人性,人心,实在难以捉摸……” 陈振中焦急地听着刘一民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并不关心的大道理,刘一民见他忍不住要再次开口询问,马上说道:“她叛变了。” 陈振中震惊地看着刘一民,他摇摇头,说道:“不可能,我不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刘一民从衣袋里摸出一沓照片递给陈振中,黑白的照片似乎从远处拍摄的,不甚清晰,但是照片中的女子,站在沈阳故宫前,发饰和沈月眉一样,眉目相似,甚至风衣的款式,脚上的鞋子,脖子上丝巾的样式,都和沈月眉一模一样。有些照片是侧颜,有些照片低垂眉目,捧着那些照片,陈振中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照片上的沈月眉,抱着身边一个身着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的手臂,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每张照片,或正面,或背影,两人都亲密无间。 “这不是沈月眉。”陈振中喃喃道。 刘一民手里不断旋转着烟盒,听着烟盒碰撞桌面一下一下的声音,说道:“振中,沈月眉毕竟是姑娘家,她接触我们的信仰时间也不长,在那样的酷刑之下,就算承受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谁知他们是不是又拿你去威胁她呢?” “我还是不相信!”陈振中额头的青筋暴起,他渴望的眼神看向刘一民,像孩子在请求大人买一个心爱的玩具一般,乞求道,“能不能让我回沈阳一趟,反正河本都死了,除非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眉儿会叛变!” 刘一民看着陈振中,想起沈月眉留给自己的信,陈振中果真比自己想的还要执着。他不知当年看到报纸上沈月眉的死讯后,陈振中也是如此,天天去报馆登报寻人,报馆的人都快疯了。所以,深知他秉性的沈月眉,自知此去凶多吉少,留下这样一个计谋给刘一民,希望陈振中能够死心。 刘一民看着陈振中,振中,你何必自欺欺人呢,我们谁不知道,进了关东军司令部,没有人能活着出来,那里就是一座地狱,你何必陷入执念,要知道沈月眉的愿景正是你重新开始生活,否则,正如她信里所说,自己的牺牲就没有了意义。 “振中,你可以去,可是沈阳那么大,你未必能找得到她。”刘一民说道,“另外,我想宣布一件事。” 刘一民话音刚落,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陈振中,说道:“从今以后,刘一民和陈振中这两个人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刘毅和陆家宇。” 陈振中接过档案袋打开,只见陆家宇的名字旁边赫然粘着自己的一寸相片,印着红色的戳,民国七年生人,祖籍山东兰陵,父辈闯关东来到哈尔滨定居,在哈尔滨市立一中教国文,家中独子,未婚。 红色的印章,落款的签字,都是那样栩栩如生,这显然就是一份完全正式的个人档案。陈振中抬起充满疑问的眼神,看向刘一民,只听他说道:“考虑到我们地下工作的危险性,上面决定以假的身份作为伪装,包括假的姓名、籍贯和经历,多亏一位从事人口统计工作的女同志加入了我们,她统计了失踪、早夭等无迹可寻的人,制作了足以乱真的身份证明,作为我们有力的掩护。振中,明日你便以陆家宇的身份去一中报道,记着,从此后,世上再无刘一民和陈振中两个人了,你要牢牢记住,你是陆家宇。” 获救之后,陈振中和刘一民在上级的安排下辗转迁移,居无定所,最近终于在哈尔滨安顿下来。来哈尔滨半个月了,两人一直蛰居在屋子里,鲜少外出。陈振中知道,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轨迹便是在夜幕中追寻黎明的踪迹,明明做着最崇高最伟大的事业,却无法走在阳光下。 此刻,陈振中用力地点点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刘一民,转头看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几只鸦雀落在枝头,发出嘶哑的啼叫声。陈振中垂下眉目,他安顿好了母亲和妹妹,和父亲诀别,和过去的自己诀别,可唯有一份牵挂无法割舍。他记得那双清澈的眉眼,定定地看着她质问为什么你不认为我可以站在你的身边,他记得她坚定地说,我也可以做和你一样的事。 第182章 扭曲的世界 夜色已渐深,前来探望沈月眉的人纷纷离去。沈月眉的卧室里,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令她安心的昏黄桔红的床头灯一直亮着,而让她安心的大哥哥韩景轩也一直捏着她的手坐在她床边守护她。 灯光下,齐仲景摘下眼镜,放下手里厚厚的医学书,说道:“沈月眉这个案例,对我的医学研究,确实是非常有帮助的。这种病的研究目前还很少,你知道,任何行业做得出色,最需要的就是,nolvity(新颖),所以,我呢,还是有一定私心的,我说的这么直白,你不会不高兴吧。” 韩景轩笑道:“我就喜欢人这么直白,倒好过满嘴虚头巴脑的官话。我倒是很好奇,听说你学习基础医学时,课业成绩非常优异,当你选择精神方面的研究时,你的导师惊掉了下巴,很少有人会选择这个领域,更何况一个高材生。” 齐仲景说道:“我个人比较爱好这方面,我以前读过弗洛伊德,对人的大脑很感兴趣。其实,精神病的治疗,虽然很难,但只要把握住一点,那就是,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眼里是扭曲的世界,只有进入他们的内心才能让扭曲的视角回归原位。” 齐仲景没想到,在他最最厌恶和排斥的乌烟瘴气的政界里,还能遇到知己,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发觉自己与韩景轩,虽然爱好不尽相同,但脾性却出奇得合拍,他们的灵魂深处是共通的,都是自由的人,很少自我限制,很少受到束缚,顺着自己的心生活,只做自己愿意或者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这样的人,往往过于自我自私,而很难为家庭或者为一个女人付出太多心血,齐仲景很好奇,他忍不住问道:“其实,你们的婚姻关系已经解除,你并不需要对她负责,为什么你还要照顾她?” 韩景轩笑笑,抬头看看齐仲景,说道:“我欠她的,我要还债。” 韩景轩轻轻拍着沈月眉,像哄孩子似的,他的手牵着她的手,他爱怜地俯视着熟睡的她,似乎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风流少将。或许,他确实变了,经历了这些,他不再是那个不羁的少年,只凭着一腔热血任性地生活,他成长了,更加懂得爱,懂得理解,懂得珍惜,懂得宽容尊重与守护。他们离了婚,他却成了一个好丈夫,一个用心去爱默默守候妻子的好丈夫。齐仲景看着他们,他觉得,此刻的他们不像是曾经的夫妻,更像是一对兄妹,像亲人。 韩景轩看着熟睡的沈月眉,眼神单纯而专注,那种单纯是洗尽铅华,没有欲望与占有,不再为了自己,只为了她,而那种专注,是摒弃了红尘中的烦扰与诱惑,于这炎炎浊世中,将一颗心沉淀下来,回归内心最深处——初心。 “每个字都很有创意,左右颠倒,上下不分,昨天教过的,今天就忘了。”韩景轩把沈月眉的本子往桌上一扔。 叶丹拿过来看了看,笑道:“你要有耐心。” “你真是个好老师,你的耐心我比不了。” 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叶丹每天都会抽出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过来教沈月眉。韩景轩想起那次齐仲景很直白地说,我为沈月眉治疗一部分是想搞学术研究。在他眼里,叶丹要比一般的女性理性的多,聪慧的多,以她的研究成果称之为青年女科学家并不为过。她极少像一般女人那样撒娇邀宠,或者热衷于问男人一些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她对工作与研究的热情是大部分女性所不能及的,如果不是对阿琦流露出的柔情,在韩景轩眼中,她和其他天才一样,每天争分夺秒地生活,做着崇高而伟大的事业,不屑于小儿女之情,不屑于平凡人的生活。所以,她对沈月眉付出的心血,浪费的时间,着实令韩景轩吃惊。 他伏下身子,看着正低头写字的叶丹,问道:“叶丹,你是个医生,也是个学者,时间对于你来说非常宝贵。你为什么愿意浪费这么多时间,去教她那些简单的东西?” 叶丹放下手中的钢笔,她抬头看着韩景轩,说道:“你不说的话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沈妹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兄弟姐妹,她让我找到做姐姐的感觉,为自己的妹妹做点什么需要什么原因呢。” “母爱泛滥。”韩景轩笑着说道,叶丹笑起来眉眼真的是灿若桃花,他在内心感叹,果真上天是公平的,阿琦没有白白单身三十几年,好饭不怕晚,锅底才有肉。 “如果我回不来了,一定帮我照顾好沈月眉!” 韩景轩对凡柔、叶丹等许多人郑重其事地说过这句话。 三十年代的中国,乃至整个世界,都处在风口浪尖惊涛骇浪之中。日本人的胃口,远远不止东三省,他们终于把目标瞄准了远东最大的城市——上海。 元旦刚过,一月十八日下午,五名日本僧人在三友实业社外被人殴打,其中一人死亡,一人重伤。日方指责是工人纠察队所为,后来,日侨青年同志会的成员放火焚烧了三友实业社。 日本人明摆着想要挑起战端,国民政府一直推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要求驻守上海的军队务必忍辱求全,还让上海市长接受日方的无理要求。 一月二十八日,日本人企图占领淞沪铁路沿线。毛副官前来报告:“上面有令,不予抵抗!” 韩景轩当即大怒:“妈的,怎么这么怂,那么多兵力都他妈的搞内战,遇到日本人就成熊包了!忍,有个屁用,东三省忍没了,日本鬼子又来打上海了,要把整个中国都忍给日本鬼子吗?妈的!告诉底下,都他妈给老子往死里打,不抵抗的,都他妈不是爷们!” “是!”毛副官敬礼离去。 后方,源源不断的有人来。共/产***着上海民众组织了义勇军,前来支援抗战;许多大学生,组建了一支又一支的军队,前来支援抗战。甚至东北一所大学的数百名学生,在校长的带领下,也前来支援抗战。就连青帮,也组织了抗日同盟会,筹集了各方捐款,由余爷亲自送往前线韩景轩的手中。余爷说:“好孩子,你的母亲会为你骄傲的,你放心大胆地去打仗,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你的家人我都会照顾好!” 韩景轩看着余爷,墨镜遮挡不住眼中的坚定,他的长子怎么一点都不曾继承父亲的风骨。有余爷的话,韩景轩心安了不少,余爷有能力也重承诺,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把当年对母亲的感情一股脑过度给韩景轩。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人生第一个爱上求之不得执念此生的女人更魂牵梦绕的了。韩景轩的母亲柯玉和,对于余爷来说就是这样的女神。 当年柯玉和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多少媒人踏破了门槛,父母都看不中。那时的余爷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跟着师父来柯府做工,第一眼见到柯玉和,真真惊为天人,这世上还有这么美丽的女子,她的笑容让他的心发烫。 柯玉和并没有其他人家大小姐的脾气,她生性善良温柔,对谁都很好,她用树枝在地上教余爷写字,余爷在毒辣的大太阳下劈柴,挥汗如雨,柯玉和端了满满一碗水走过去,见到他**着上半身,不好意思地放下碗就跑了,余爷也有点害羞,看着柯玉和灵动的身影,他清晰地感受到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脏。 结果毫无疑问,柯家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他呢,更何况,除了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思念柯玉和,余爷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他常常坐在树枝上,在月亮的陪伴下,用一块木头雕刻柯玉和的雕像,从最开始的形似,到后来活脱脱真人一般栩栩如生,他看着那双灵动的眼睛,觉得她在和自己说话。 柯玉和的婚礼上,她似乎并不是很开心,不过依然顺从了父母的安排,对方是一个长得还顺眼的年轻人,余爷拿出自己最好的一套中山装穿在身上前往婚礼现场,他悄悄把这雕像放在一边的窗台上便悄然离去。此后,他开始闯荡大上海滩,为了出人头地,自断手指,倾家荡产,命悬一线,都经历过,渐渐地,心越来越硬,也开始和其他人一样玩女人,可心里有一块领地,他始终努力保持它的纯净,留给自己的初心。 在柯玉和的葬礼上,余爷流泪了,只有韩景轩看到了。他看着眼前的人,他们都不复存在,他的灵魂挣脱肉体的束缚走上前去,匍匐在柯玉和身边,看着棺材里她美丽如昨夕的脸,泣不成声。人们纷纷走过纹丝不动的余爷身边,嘴里说着客套话安抚家人,然后面无表情的离去。 面对战场,最该给予援助的政府,却一再发电,要求他们停止抵抗。几位将领都置之不理,可是,他们可以撕碎这些电报,却无法忽略这一现实:他们需要军饷,仅靠着各界捐赠是不够的;入冬了,这年的上海格外冷,战士们连御寒的棉衣都没有。看着战士们冻得瑟瑟发抖,几位将领心里都很难受。不但衣食不足,还缺医少药。日本人飞机大炮坦克齐上,而他们的重型武器少得可怜,他们需要增援。他们发了电报给中央政府,试图说服他们抗日,请求给予武器支援,中央政府却拿出他们对待不抵抗命令的态度,不予理睬。 敌人的坦克步步逼近,终于,毛润武按耐不住,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183章 战争 很快,一群抱着手**的队伍冲上前去,敌人的火力向着他们猛烈的射击,一个又一个战士倒了下去。后面的人却依旧奋勇地向着敌人的坦克冲去,终于,他们冲到了坦克跟前,毛润武几步蹿上坦克,掀开敌人的坦克盖子,直接把**拉响扔了进去。 “砰”地一声,坦克被炸成了碎片,血肉之躯的毛润武也已经粉身碎骨! 后面的战士们,知道就是这一刻了,他们没有时间多想,纷纷爬上去,掀开敌人的坦克盖子,把**扔了进去。 爆破声响彻整个黄浦江,激起一阵阵浪花,火光直冲向天空,战火蔓延到天际,战士们的热血早就烧红了半壁江山。澎湃的江水和火红的天空,在遥遥的地平线处相接,这样的平和与安宁,就是他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所追求的愿景。这块净土不能破坏,这里的人民,需要这片宁静的江水,这片蔚蓝的天空,需要宁静与祥和的生活。 韩景轩看着远处那一片冲天的火光,他的眼前都是毛润武的音容笑貌,萦绕脑海里却是不合时宜的一句诗,不是豪放派的壮志凌云,却是婉约派的黯然神伤——人间久别不成悲。 就在这时,军营里有人进来报道:“参谋长,章将军前来增援!” 韩景轩回头,看到那个消瘦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军营中,他的双眼依旧那样炯炯有神。 原来,民众抗日声浪高涨,对政府的不满情绪也日益高涨。迫于各方压力,中央终于派出主动请缨抗战的章将军前来增援。 韩景轩走后,一直是凡柔照顾沈月眉。 一天中午,她拉着沈月眉来到餐桌前,沈月眉的面前,有一条鱼,有米饭,有蔬菜,还有汤。她拿起筷子,正要吃鱼,凡柔连忙拦住她,说道:“等等,我还没帮你挑净鱼刺呢。”她把剃干净的鱼肉一块一块放在沈月眉的碗里,这时,有个下人走进来,说:“凡柔姐,这里有封信是给你的。” “我的?”凡柔诧异,边拆信边说,“我也不认识字啊,你认识吗?” 下人摆摆手:“我哪里认得。” 沈月眉拿过来,看了半天,说:“好像是你母亲病了。” 凡柔大惊,连忙拿给别人看了,那人说就是这个意思,她母亲病重,生命垂危,凡柔只得回家去,这个时候前面战事正吃紧,这点小事她也不愿去打搅韩景轩,只能把沈月眉交代给她比较信任的仆人,并且给叶丹打了个电话。 凡柔对女佣叮嘱着:“你要记得,过几天就给她炖燕窝来补一补,还有海参,但不要总吃,还有,她屋里的灯千万不要关上,每顿饭后记得切一盘水果给她。”她说着说着,想起生病的母亲,她们之前其实没有什么深厚的母女情,母亲一直嫌弃她是个女孩儿,不过血浓于水,凡柔一直孝顺,此刻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沈月眉看着也觉伤心,走过去抱了抱她,凡柔泪水涟涟道,“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他们找到你母亲没有。” 沈月眉伏在凡柔肩头,也掉下泪来。 书桌前,阿琦摊开书,戴上眼镜开始认真地备课。遥遥地看着窗户外面,他那贤惠迷人的妻子叶丹,正领着沈月眉走过来,沈月眉不像过去那样聪明灵动了,目光多少有几分呆滞,却依然透着可爱,她像个孩子似的,被叶丹领着,慢慢往前走。 叶丹拉着她的胳膊,柔声说道:“来,这边。” 阿琦摘下眼镜,推开门迎接她们,说道:“沈妹妹来了。” 他们夫妻白天都很忙,沈月眉一直由徐家妈妈在照料。徐家妈妈每天都带着沈月眉打牌,说来也怪,沈月眉来了之后手气顺得很。这天早上,徐家妈妈一醒,沈月眉也跟着醒了,徐家妈妈像照顾自己女儿一般,为她穿好衣服。叶丹也起来了,此刻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卷发,对镜梳妆一番,她在上海大学教药剂学,此刻见隔壁剃头铺子老马、裁缝铺子老张还有书店的翠花向着这边走过来,知道今日的牌桌开场了,她想了想对徐家妈妈说道:“妈妈,不如今日我带沈月眉去学校吧。” 沈月眉新奇地看着白色的教学楼,高耸入云,道路两旁绿色的树木,郁郁葱葱,过往一张张年轻的脸,朝气蓬勃,这里清静幽雅,空气也清新极了,每一个呼吸都沁人心脾,沈月眉对叶丹笑了,命定一般,她喜欢这里。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踏着上课铃声,叶丹携着沈月眉的手进入课堂。 叶丹把书本在讲台上放下,安顿沈月眉在底下坐好,便开始讲课,讲的是《本草纲目》。沈月眉听不懂,她看到周围的学生都认真听着,低头纷纷做笔记。她摊开一张纸,拿起自来水笔,在旋开盖子的墨水瓶里蘸了一蘸,手生硬地握着自来水笔,看着别人自如地沙沙书写着,她却怎么努力都写不出横平竖直的笔画来,手仿佛不听使唤,手中的自来水笔似乎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难以控制。沈月眉皱着眉头,几次努力试图学着叶丹黑板上娟秀的字迹,写下“本”字,费尽力气,满头大汗,却最终写得毛线团一般,难以辨认。 下课时,叶丹猛然发现沈月眉的座位空了,她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夹起书出去寻找她。大太阳下,沈月眉坐在教学楼门前的花坛边,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似的,垂头丧气地低着头,脚不住地踢着地面。 叶丹松了一口气,她上前牵起沈月眉,领着她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沈妹妹,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是丢了,韩小坏能杀了我。” 回到家里,徐家妈妈炖了一只鸭子,香气四溢。一碗热乎乎的鸭肉汤放在沈月眉面前,她依然没精打采,徐家妈妈和叶丹眼神交流,似乎在说,看,还是留在家里打牌比较好吧,叶丹在她身边坐下,问道:“沈妹妹,你怎么了?” 沈月眉回头看着叶丹,皱着眉头说:“有人说我是疯子,有人说我是傻子,我……我知道我很笨,翠花的孩子那么小,都能学会的东西,我却怎么都学不会……” 叶丹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说道:“不是你笨,是那些东西都太枯燥,太难学了,来,沈妹妹,我们一起来学跳舞吧,你会发现我也很笨,我一直学不会跳舞。” 说着,叶丹打开话匣子开始放音乐,她拉着沈月眉站起来在她面前,拉着沈月眉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自己则把手搭在她腰间,随着音乐,两人凌乱的舞步,不断踩到对方的脚,而笑声却充盈在这间客厅内。叶丹是个充实的人,也是个简单的人,是个生活得有乐趣的人,她努力把这些正面的东西传递给沈月眉,希望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一边下楼一边系扣子的阿琦听到楼下欢快的音乐,听着妻子和沈月眉清脆的笑声,女人之间的友谊,他软萌的眼神看看徐家妈妈,徐家妈妈摊开手表示无奈而宽容,阿琦不由得笑了。 晚上快十一点钟了,桌上的灯依然亮着,叶丹从洗澡间出来,擦着头发对认真伏案的沈月眉说道:“沈妹妹,早点睡吧。” 她探头过去,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写着“韩小坏”三个字,力透纸背,沈月眉似乎使出练武的力气,不过,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把字迹写得依稀可辨。 叶丹笑了,说道:“韩小坏回来看到一定很高兴。” 沈月眉回过头问她:“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叶丹擦着头发的手停下了,说道:“我也不知道。”沈月眉不懂得战争有多残酷,她懂,叶丹和阿琦很担心韩景轩,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临走前,他嘱托自己照顾沈月眉,那时的他似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那样凛然和决绝。 第二天,阿琦上课去了,叶丹去医院了,翠花的孩子圆圆正和沈月眉一起在院子里玩耍,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走进来,她身边,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搀扶着她,那老太太的皮肤依然白皙,头发梳理地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贵妇。 老太太却不近前,离着远远的,看着沈月眉与圆圆,皱了皱眉,说道:“月眉,我们来接你回家。” 沈月眉听了这话愣住了,她回头看着那老太太,不知所措,圆圆看看她,回头对老太太大声问道:“你是谁啊?” 老太太说:“小朋友,我是韩景轩的奶奶,这是他五妈妈。” 沈月眉俯下身问圆圆:“什么是奶奶?” 圆圆凑在她耳边说道:“就是爸爸的亲生妈妈。” 沈月眉点点头,这时,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徐家妈妈被外面的动静吸引过来,她走出来,她认识韩景轩的祖母,祖母还是站的远远的,似乎害怕走近了会受到沈月眉的攻击似的,就像小时候被那女疯子忽然袭击一般,她远远地站着,对徐家妈妈笑笑,说道:“徐太太,沈月眉在这里太麻烦你们了,阿琦他们小俩口新婚燕尔,工作又这么忙,还是我接回去照料吧。” 第164章 人肉炸弹 热闹的街头上,一对对年轻的男女挽着手经过,这时,几个日本兵小跑着穿过街道,人们躲避瘟神一般忙不迭让路,其中一个手里拿着胶水和布告,路过一块空白的墙壁时停下脚步贴上。待几人走远,瞬间围上来一群男女老少,一个小孩子吃着糖葫芦好奇地看着布告上的画像,两个留着短发学生模样的姑娘歪着头看着布告上的人像,其中一个悄声笑着对另一个说道:“长得很英俊嘛!” 人群中,一个带着草帽穿着大褂的人本来急匆匆走过,似乎无意般瞥了一眼那布告,顿时停下脚步挤进人群去,愣愣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人们很快对于通缉的人犯失去了兴趣,纷纷四散离开,两个留着学生头的姑娘也商量着去做衣服的事情准备离去,回眸的一瞬间,那个戴着草帽的人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布告。 见所有人都离开了,戴草帽的人伸手上前迅速地撕下布告来,有回头的人见到这一举动,议论道,看来那人知道通缉犯在哪里,又小声嘀咕着,提供线索者奖金可不少那。 戴着草帽的人压低了帽檐,遮挡住眉眼,匆匆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脚底生风一般,一转身就消失在一排房屋的尽头。他警惕地回头看看,四下打量一番,这才转身伸手轻扣门栓。 三声扣门加一声咳嗽,屋里的朱柏君正在喝茶,听闻后整了一下衣领,上前打开房门。那人进门来,摘下草帽,露出一张娃娃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是小三子。 小三子不待喝口水,急匆匆地张开干涩的嘴唇,说道:“日本人审问了大同医院的医生,根据他们的供述画了像。”小三子展开布告,朱柏君皱眉接过来,画的真真有五分相似。 他披着衣服在桌边坐下,安抚小三子道:“你别急,日本人应该也查不到上海去,他们渐渐查不到应该就会收手了,不过……” 朱柏君看了一眼对面眼神急切的小三子,说道:“据可靠情报,河本已经在调韩景轩的档案了,随着战争的发生,日本人本来就把他视为眼中钉,如果有了强有力的证据,只怕会很麻烦。” 小三子摇摇头,说道:“这样下去不行,日本人就是一帮疯狗,张大帅都敢炸死,什么事干不出来。” “你先别急,”朱柏君晓得小三子性子急,说道,“现在河本也只是怀疑,况且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调查韩景轩。” 小三子摇摇头,说道:“不能等下去了,朱师长,我不过是个傻乎乎的穷小子,是韩参谋教给我当兵的道理,对我如亲弟弟一般,夫人也待我那样好,除了我妈还没有哪个女人对我那样关心,我绝不允许有人伤害他们。” “你有什么办法吗?”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朱柏君感觉身上有点冷,他从小三子的目光中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明白只是不敢深思。 “我想到一个办法,今天就是过来跟您商量的,因为这个办法,还需要您帮忙。”小三子看着朱柏君,眼中满含真诚。 和往常一样,河本伴随着清晨的阳光踏入办公室,他抬腕看看手表,时间和往常一样,每天都是一摊子事,河本揉捏眉心,思索今日的工作。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照片,妻子穿着和服抱着儿子,他又想起妻子的叮嘱,你不要那样待支那人呀,他们已经够可怜了。他当时冷笑一声,说妇道人家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其实,每次想起妻子的话和她当时的眼神,河本心里总是浮上一丝恻然,不过仅仅就是那一秒钟的光景,或许捱不到下一个瞬间,便灰飞烟灭,今日,这恻然的感觉仿佛更持久些,河本想起自己一年不曾回家去了,此刻,着实思念起家乡和亲人,思念妻子低垂的眉眼和刘海,思念她做的味噌汤。 河本咂咂嘴,这时,龟田走进来低下头说道:“先生,门口有个人撕了布告,说来自首,说自己是大同医院爆炸案的主谋。” 河本想了想,走到窗前手向后伸,龟田明白了上司的意思,递过望远镜来,河本向着门口处一看,那人和画像上确实有几分相似,他想起医生的描述,他看着年纪不大的样子,实际年龄应该比长相要大一些,对方确实是一张娃娃脸。医生说,他长得还可以,站在门口那人,隔着望远镜看去,长得也算顺眼。 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女人,河本惊诧地发现,好像是当天被劫走的沈月眉,他记得那个姑娘,她长得很漂亮。此刻,那姑娘被托在臂弯里,画着精致的妆容,头深深地后仰,仿佛不省人事。 河本拨通了岗亭的电话,站岗的日本兵说道:“他说,是他的同伙要救出那个女人,才和他一起在大同医院作案,他近来对同伙和其他同志有所不满,又见到布告心惊胆战度日,思前想后,想要戴罪立功,帮助您捉拿主谋。” 河本想了想,这个说法讲得过去,也不乏漏洞,不过,对于那个在医院布置了如此精巧的救人妙局,声东击西,利用化学作用和级联反应作案的人之庐山真面目很是好奇,他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他动了好奇心,他一直对新鲜事物有着莫大的好奇,更愿意和厉害的人交手。只要搜身确认没有武器就好,他回头向龟田吩咐道:“检查一下。” 河本重又拿起望远镜向下看去,那人正举起双手接受日本兵的搜身,另有一个日本兵搜那女人的身,那个女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死了一般,电话铃声响起,站岗的日本兵说道:“报告长官,确认没有武器,那个女人,似乎已经死了。” 河本想,这倒是意料之中,当时军医也说,注射了那样大剂量超出正常人承受能力的药物后,她或许活不下去了,多日的刑讯她的身体本就非常羸弱。前来自首这人,八成是为了令人信服,才带了一个死人前来。 河本挥挥手,示意放人,小三子抱起地上那女人,在两个日本兵的押送下,一路走过岗哨,踏上台阶,进入正门,一步一步来到河本的面前。河本微笑着回眸,却猛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远远地看去有几分神似的女人,其实并不是沈月眉。 河本犹自震惊,小三子笑了,他在那女人身体上抽出了什么东西,顿时,一阵火星自那女人的腹部闪现,很快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 人肉**,河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正想上前阻止,“轰”地一声巨响,岗亭里的日本兵正要回头,已经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撞击地飞了起来,墙壁顿时坍塌,玻璃、砖瓦像暗箭一般四处横飞,顿时,一阵黑烟平地而起。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只见远处的大地上一片火光。 轰轰烈烈的一二八战役,一打就是几个月。日方放肆地声称,要三日占领上海。而战争的一开始,便接连遭受中国军队的重创。最初,国军节节胜利,成功地把日本鬼子打出了上海北站,日本鬼子在租界里躲了一阵子,英美等国帮忙出面“调停”。其实,日军是暗中养精蓄锐,等待增援。 很快,日军调集了海陆兵力,无耻地破坏了停战协议,再次进攻,不过,又一次被中国军队打了回去。日军故伎重演,又请英美帮助调停,养精蓄锐,等待增援。 但是,国民政府不断妥协退让,不派增兵,不发军饷,将士们终于寡不敌众,没能守住防线。最后,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了《淞沪停战协定》,轰轰烈烈的淞沪会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准备回家的韩景轩怅然若失,他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报国无门。这一次的战争,激起他对国民政府的诸多不满,而对共/产党有了新的认识。他敬仰的孙中山先生,一直推崇“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民主义,完全不同于老蒋现在的“剿共”。他崇敬的章将军也说,你没有去过黄埔军校,若是你去过那里,接触到真正的共产党人,就会打心底里赞同孙先生的“联共”主张。朱柏君也说过,要打日本人,还是要联合共/产党,至少现在,共/产党是真正要抗日的。想起这次共/产党组织义勇军,而党国却分不清主次,始终不把兵力集中起来对付日本人保家卫国,韩景轩对共/产党的态度,从最开始的不了解不关心,悄然地发生了一些转变。 韩景轩回到家,凡柔走过来,她神情似乎有几分不自然,似乎在不经意地躲避韩景轩的目光,韩景轩并没心思去在意,凡柔抬起袖子给他擦擦脸,说道:“这脸上,怎么这么脏呢?” “打仗嘛,能有好样子吗?沈月眉呢?” 凡柔的手垂了下来,低下了眼睛,韩景轩心里咯噔一跳,他摇晃着凡柔,问道:“她出什么事了,她在哪里?” 第185章 大海捞针 说着,他放开凡柔,正要挨间屋子去找,他想,这或者是凡柔和沈月眉给他开的一个玩笑,沈月眉会忽然从门后跳出来做个鬼脸吓他。 凡柔在他身后说道:“景轩,沈妹妹被人带走了。” 凡柔的声带颤抖,一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难道在沈阳炸医院的事情东窗事发,日本人追查过来了不成,他不肯相信,但是瞬间浑身冰凉。他一脚已经踏上楼梯,呆呆地回头看着凡柔,问道:“被谁带走了,你不是写信说她没事吗?”他忍不住提高了音调。 “我,我不敢说,怕,影响你打仗。”凡柔低下头。 “她被谁带走了?”韩景轩的声音和心都在颤抖。 凡柔抬起眼睛看看他,说道:“你奶奶。” 韩景轩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祖母只是担心他,至少不会伤害沈月眉。 “带到哪里去了?”韩景轩问道。 凡柔摇摇头:“就是不知道嘛,我后来去问了,老太太说,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她不肯告诉我。阿琦和徐家妈妈去讲道理,也没用,老人家脾气倔得很……” 韩景轩顾不得洗脸换衣服,驱车赶往韩老爷家,一进家门,他就很没礼貌地质问道:“你们把沈月眉送到哪里去了?” “放肆,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韩老爷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摘下金边眼镜。 祖母早有准备,说道:“你再怎么胡闹,我都不管,可是,我不能让你养个疯子女人在家里。她把你弄得神魂颠倒也就算了,我不指望她还能侍候你,照顾你,这也算了,她拖累你,你到现在也不肯结婚,这也算了。可是,她若是发起疯病来伤害你,我绝不允许!” 韩景轩无可奈何:“我不是说过了嘛,她是脑子有点问题,可那不是疯病!” “脑子有问题,不是疯病,那还能是什么?你当奶奶老糊涂了?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疯子伤人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你以为她傻了呀,还有疯子下毒的嘞!我绝不能让她毁了你!” 韩景轩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他走到祖母面前蹲下,说道:“你们,”他瞪着眼睛看向韩老爷,“已经毁过我一次,对我重要的人你们一定要插手干预,我妹妹就是被你们毁的!如果你们不告诉我她在哪里,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不再进这个家门,如果她有什么好歹,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的!” 祖母惊呆了,韩景轩说话的口气很平和,可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一刀一刀,直戳老人的心口。端着水果的小七和拿着球拍的老六也愣住了,大哥平日对这两个比较小的弟弟还是挺宠爱的,他们不曾见过大哥这副样子。尤其是大哥结婚后,脾性比过去好了许多。 韩老爷气得浑身哆嗦,他拿起文明棍,劈头盖脸地对着韩景轩砸下去,韩景轩不动也不躲,额头上被砸出一片红肿,五太太怔怔地看着发狂的韩老爷,张着嘴半晌,直到小儿子小七哇地一声哭了,才回过神来,上前抱住暴怒的韩老爷,不断劝阻着。 韩景轩扭头离去,他想了想,祖母最有可能的,就是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或者疗养院。他去了上海闵行疯人医院,还有其他专门的或者有精神科的医院,都一无所获。 韩景轩了解自己的家人,作风都很强硬,是不会告诉他的,以他对祖母的了解,一定会寻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则会料到他会去精神病院找,或许会建议把沈月眉送到上海以外的精神病院去,那样的话真是大海捞针了。 他去求五妈妈,这几个姨太太中间,就数五妈妈不是那种恶俗的女人,颇有些智慧,待景轩也比别人更多一分真心。可五妈妈夹在中间很为难,只是说:“这件事我也不同意,可妈铁了心谁也劝不了。你就放心吧,妈是不会伤害她的,她现在挺好的。” 他去问二弟和弟媳,二弟从小被这个大哥打怕了,老老实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不关心这些家长里短。你不要记恨奶奶,她也是担心你的安全,年纪大了,都很轴,大家只能由着她,省得把她气出病来。她为了你好,什么都做得出来。” “shit!”韩景轩猛地把烟头扔在地上,大步流星走出去,二弟和弟媳问他去哪儿,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们都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我就是把上海滩翻过来,甚至把中国翻个遍,也要把她找出来!” 韩景轩以绝食抗议,祖母毕竟年纪大了,一着急一生气生病住院了,韩景轩无奈地撤销了一切施加压力的举动。他亲自开着车,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寻找,漫无目的地张望,希望在茫茫人海中觅得沈月眉的踪影。开到一处空旷地,他抬头看看春日有几分刺眼的阳光,忽然想到那个寒冷黑暗的夜晚,沈月眉被吴传庆带走,不知所踪,他开车寻找她,他永远忘不了当时内心是多么害怕,多么绝望。那个夜晚,就像无法摆脱的噩梦一般,那种绝望和冰冷像一片泥沼,会拽着他沉沦不得自拔,他害怕再次坠入那种痛苦中。 韩景轩回到家里,直挺挺一头倒在床上。床上似乎还有沈月眉的香气残留,那熟悉的味道让韩景轩鼻子发酸。似乎叶丹来过,他感觉不真切,似乎凡柔劝他吃点东西,他模模糊糊。他的情绪空前低落,顿时对于一切都没了兴趣。 他曾经的壮志雄心,他的爱,都离开了他,连亲人都打着爱他的名义,肆无忌惮地伤害他。整整一夜,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无法入睡。他担心,沈月眉此刻或许正在某个精神病院里“受折磨”。她或许正孤单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里,对这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他仿佛听到她正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尽快带自己离开这里,沈月眉最认生的呀。他不愿意去想,可脑海中不听使唤地浮现出一幕幕: 医生要给沈月眉打镇静剂,看着细长的针头,似曾相识的情景,不明所以的沈月眉害怕极了,她挣扎着躲到一边。同房间住着一个女精神病患者,她面目狰狞,烈焰红唇,狞笑着说,别害怕,试试吧,味道不错。沈月眉惊恐地摇头,几个年富力强的医生非常有经验地上前,把她摁在床上,企图强行注射镇定剂。而那女精神病人在一边拍手叫好,发出毛骨悚然的独属于疯子的笑声。沈月眉大喊着,救命,救命那,景轩,救我。韩景轩猛地惊醒,擦了一把一头的冷汗,一看表,是凌晨两点。 他着实担心沈月眉,或许没有他梦到的境地这么不堪,可她怕黑,医生知道吗?她就像个小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陌生与恐惧,周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她心里是多么惶恐啊!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又怎么可能像照顾家人一样照顾她呢。他想起吃饭时,沈月眉笨拙地抓着勺子,小心地对准嘴巴把饭菜放进去的样子,感到心都碎了。 早晨,一缕光线从没有关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渐渐地,有些刺眼,这时,“铃铃铃……”床头的电话铃声大作,近些天来,每次电话响起韩景轩总是野兽扑食一般扑上去抓起听筒,只盼着对面传来沈月眉的声音或者消息,可一次又一次陷入失望。 韩景轩翻身坐起,拿起听筒,只听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我是齐仲景啊,哎,韩参谋,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你他妈的在哪里关老子什么事,我的沈月眉都不见了,妈的!韩景轩没心情地说:“不知道。” “我在苏州的更生医院,你什么时候把沈月眉送这里来了?” 韩景轩一咕噜爬起来,心脏砰砰直跳:“什么医院,在哪里?怎么走?你在那个什么更生医院见到她了?” “对啊,她说你不要她了,天天在这里哭呢。”齐仲景一如既往地没正形。 “你等着!”韩景轩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扔下电话,抓起衣服便夺门而去。 韩景轩一刻也坐不住,亲自驾车前往苏州,他们来到四摆渡,坐船去更生医院。船夫说道:“疯人医院是吧?” 韩景轩问道:“这家医院的精神病科很有名吗?” 朴实的船夫说道:“可不是嘛,今年刚刚建了两座洋楼,专收精神病人,我们是粗人,只叫它疯人医院。刚开始,这苏州的富户人家都不相信西医,倒是附近农村的患者没钱没得选,来医院求医。那个蓝眼睛大胡子,我就记不得他们洋人那一长串的名字,反正是办这个医院的一个什么传教士,对患者很尽心……” 在船夫喋喋不休地介绍中,船摆渡到了对岸,韩景轩扔下一元大洋,带着随行的秘书等人匆匆下船,船夫叫住他:“先生,找你钱。” 韩景轩说道:“您留着吧。” 以前,韩景轩虽然同情底层人民的苦难,更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国人的劣根性他很不 第186章 睡美人 韩景轩一行人快速飞奔到更生医院,在门口便看到抻着脖子向外看的齐仲景,他穿着白大褂,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眼神迷离,像一只风中迷乱的大鹅。两人一边向里走,齐仲景说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来找詹姆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就看到沈月眉跟一个护士在花园里玩耍,我就问詹姆斯,这是你们收治的病人吗?医院那么大,詹姆斯也不认识每一个病人,找到她的主治医师,说是她的家属送来的。” 齐仲景先带韩景轩去找詹姆斯。詹姆斯·惠更生,就是那朴实的船夫嘴里叫不出名字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是这家医院的创办者。他在光绪年间就来到中国,从美国教会筹款,在苏州士绅的资助下,建立了这家医院,成为最早成立的精神病专科医院之一。 詹姆斯带领齐仲景找到了沈月眉的主治医师,然后一行人前往疯癫病房,韩景轩心急如焚,担心医生强行注射镇定剂,或者同病房那些奇形怪状鬼斧神工的病人,会吓坏沈月眉。 在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韩景轩终于找到了他日思夜想的沈月眉。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没有凶神恶煞摁着她要扎镇静剂的医生,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韩景轩看到,同病房的女人穿着病号服,正在手把手地教沈月眉画画,沈月眉认真的样子像个小学生。 韩景轩推开门走进去,沈月眉和那女人同时回头看着他,那女人说不上多么漂亮,但皮肤白皙,精神焕发,完全不像个精神病人,非但眼神清亮,妆容也画地很精致,她笑着同齐仲景打招呼:“齐大夫,您怎么来这儿了,您是不是又换女朋友了?老大不小了,也不结婚。”齐仲景打着哈哈,说已经结婚了。韩景轩很疑惑,这女人思路如此清晰也是精神病? 韩景轩走到沈月眉身边,轻轻挪开她面前的画板,在她面前蹲下。同房的那女病人见此情景,识趣地躲开。 韩景轩伸手摸摸她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沈月眉对他笑了,他终于又看到那全世界最纯净的笑脸。沈月眉的身体从椅子上软软地滑下来,滑落在韩景轩怀里,紧紧搂着他,她脸上的表情,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家一般安详。韩景轩紧紧抱着她,柔声说道:“小傻瓜,我们回家了。” 午后的阳光铺在木质地板上,给两人依偎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仿佛梵高的油画,仿佛那暖洋洋的向日葵,詹姆斯、齐仲景还有同房间的女病人都看得呆住了。 “来,沈妹妹,带上你的画。”爱好画画的女病友对即将离去的沈月眉说道,她把一个大包递给沈月眉,沈月眉接过来抱在胸前。 “再见。”那女人隔着窗户对她挥挥手。 在四摆渡,韩景轩又看到了搭载他来的那个船夫。船儿行驶在水面上,一片开阔的淡绿色,令人神清气爽。沈月眉紧紧牵着韩景轩的衣角,似乎怕一放开就把他丢了似的,她把那些画抱在胸前,看着詹姆斯,轻声说道:“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头发是黄色的。” 詹姆斯听到了,慈爱地笑笑,说道:“是啊,我是美国人。”他转头对韩景轩说道,“原来她是被你的家人强行送来的,我这次去上海,会和你祖母好好沟通,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谢谢,”韩景轩真诚地道谢,惠更斯这一医术高超德高望重的医生一句话或许比自己磨破嘴皮都管用,“您也不认为她是精神病,对吧?” “我不太赞成,她不像其他患者那样自言自语,自哭自笑,我听她的主治大夫说,刚开始她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对外界才渐渐有了反应。她似乎是失去了记忆,学习能力也受损。我和齐医生的观点大抵相同,应该是外因诱发的失忆症,齐医生怀疑头部受伤脑部淤血为主因,我倒觉得未必,总感觉还有其他诱因。” “谁说这位姑娘是精神病?”船夫大大咧咧说道,“那疯子看人时,眼睛都是直的,这姑娘可不是那个样儿,精神着呢,呵呵,我是个粗人,吓着这姑娘了。” 大家都笑了,齐仲景说道:“你呢,就别再怪你奶奶了,她老人家也是为了你好,我听主治大夫说,沈月眉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就是想家想得难受。你奶奶肯定是调查过的,知道更生医院的条件不错,还不断送钱来,叫他们别亏待了沈月眉。” 韩景轩点点头,想起自己曾经出言不逊伤害到一把年纪的祖母,很是惭愧,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和沈月眉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看上去正常的很。” “这女人以前被男人骗过,什么都骗走了,青春,感情,身体,还有钱,所以一时受了很大刺激。有些精神病发起疯来很狂躁,甚至会伤人,而这个女人虽然神神叨叨的,从没恶意伤害过别人,所以才让她和沈月眉一个房间的。” 下船的时候,那车夫坚持无论如何不再收钱,韩景轩强行塞给他十元钱就走了。 雪佛莱轿车颠簸在归途中,沈月眉的眼睛眨了几眨,困倦地阖上。靠在韩景轩身上,她感觉踏实而安全,她轻轻说道:“我困了。”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吧。”韩景轩并未多想,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把她托在臂弯里,让她睡得舒服点。 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韩景轩小声叫她,她睡得很香,被打扰很不高兴。韩景轩便把她抱下车,径直来到楼上的卧室里,他把沈月眉在床上放下,抬起她的头给她垫好了枕头,又脱下她的大衣和鞋子,给她盖好被子。沈月眉的头刚一挨到枕头,马上被人一棍子打入睡眠似的,沉沉睡去。 “睡了一天了,我们也不敢去吵,她好像累坏了。”凡柔对忙完公务刚进家门的韩景轩说道,韩景轩脱下帽子和大衣交给凡柔,大步流星向沈月眉的卧房走去。 韩景轩从被窝里抱起沈月眉,说:“小丫头,起来吃点东西吧。” 沈月眉睡得迷迷糊糊的,挂在韩景轩的肩头,嘟囔了一句什么。韩景轩听不真切,好像是不什么了,我要睡觉,韩景轩听她仿佛说是不画了,似乎又不是,她脑袋挂在韩景轩肩膀上,不出几分钟就深深地睡过去了。 到了第二天,沈月眉依然在睡。韩景轩端着饭盘过来,轻轻推推她,说道:“眉儿,醒醒,该吃饭了,有鸡腿,有巧克力,还有朗姆酒哦。” 韩景轩拿起一块巧克力放在沈月眉嘴边,沈月眉伸手挠了挠嘴巴,翻身继续睡觉。 晚上,沈月眉依旧在睡,韩景轩终于坐不住了,找来了医生。医生一通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说道:“没事,她很累,可能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缘故,让她睡吧。” 沈月眉经常会蜷缩成婴儿一般睡觉,齐仲景判断,那是她内心缺乏安全感的缘故。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沈月眉现在如孩童一般懵懂无知,对于很多她不明白的事情都存着恐惧与新奇。残存的记忆碎片,对于她来说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不但令她头痛欲裂,随着心智一点一滴的成长,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也令沈月眉不安。 而每当韩景轩靠近她,她才可以放松下来,那时候的韩景轩在她眼里,是依靠和信赖,就如此刻床头昏黄桔红的灯光一般,让她安心,她知道他会为她遮挡一切风雨。他给她的这个温馨的家,有一间舒适的卧室,一张温暖的大床,永不熄灭的令她心安的橘黄色灯光,有两只可爱的宠物陪伴,有童话故事般的沈园,还有小桥、秋千、流水,还有那些洋溢其中的自然之美,这个家是她宁静祥和的避风港。 韩景轩捏着沈月眉的手,坐在她的床边,看她睡得满头大汗,叫凡柔打了毛巾来,轻轻地给她擦脸,只听得外间祖母的声音响起:“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疾病呢?我真是闻所未闻。” 齐仲景正在给祖母解释失忆症,说道:“夫人,人的大脑很奇妙,我们现在的医学太落后了。大脑生病,并非一定无药可治,也不是只有发神经病这一种,我在国外见过很多。有一种aphasia,叫做失语症,语言功能有障碍,说话不利索,所以人看着也有点傻。还有一种人,天生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从不与外界交流,有些学者管这种病叫做孤独症。具体到这位沈姑娘,她所患的这种失忆之症,确实很少见,很难医治。但是,这种病和精神病是不同的,我保证您担心的事情是不会出现的,她只是忘了一切,什么都不懂了,她不会伤害到别人的。我打个比方,疯子和傻子也是不同的吧,傻子并不会伤人。” 最后一句话齐仲景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还是听到了韩景轩指关节的咔咔做响声,他暗自捏了一把冷汗,真怕韩景轩听到了会揍他。 第187章 人活着是要幸福的 齐仲景的一番话听得韩老爷韩老太太一愣一愣的,韩老太太花了许多年才渐渐接受了西医,说道:“真是奇妙,我活了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新奇的事情,还是你们年轻人好,老了,脑袋转不动了。” 齐仲景笑道:“您客气了,人老了都会这样,反应会迟钝些,这里面的科学道理,早晚有一天,科学家也会解释清楚的。” 韩老太太大吃一惊:“这个也有科学道理?” “当然,当然。”齐仲景笑着说。 韩景轩给沈月眉盖好被子,起身走出去。韩老爷一见他来,不由分说上前,手中的手杖向着他的脊背打来,韩景轩没有躲,这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脊梁骨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韩景轩的脊背火辣辣地疼。 “不肖的东西,为了女人,对你奶奶出言不逊,你一句话随便就出口,你知道她伤心了多久吗?”韩老爷厉声斥责道。 韩景轩走上前,在祖母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说道:“孙子不孝,从小调皮淘气父亲要打都是您护着我,我却这样大逆不道,出言不逊害您伤心,妹妹的事,我知道您也很心痛,我万万不该说那样的话。” 祖母叹口气,对他说道:“起来吧,你真是,不知道我哪世里造的孽,不过,这些天我细细想了,你爹也说,我这么做实在是欠考虑。” 韩景轩在祖母身边坐下,说道:“您知道我刚刚把她救出来时她什么样吗?她身上几乎连一块好地方都没有,我在外面,听着她在里面喊疼,就想着,人的心怎么能这么狠。自她失去全部记忆以来,对这世界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身体的疼痛,残存的记忆总是折磨得她头痛,也令她感到恐惧,到现在,她屋里的灯从来不敢关,她还时常被噩梦惊醒……只要想想,把她放在一个陌生的没有亲人的环境里,我就害怕,我就受不了,我受不了看到她受到一点点伤害……” 祖母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你父亲那一辈的婚礼,都是我们做主的,后来,你们这一代人赶上了好时候,我们的观念也变了,景轩那,你一直不肯结婚是不是在等,等她病好了?” 韩景轩摇摇头,对祖母笑了笑,说道:“奶奶,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只想照顾她。您也知道孙儿那古怪的秉性,向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第三天的夜里,昏黄桔红的灯光下,韩景轩轻轻吻上沈月眉的额头,他看着她睡得红红的小脸,内心满是怜爱之情,又轻轻亲吻了她的眼睛,这时,沈月眉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醒了过来。韩景轩一见她终于醒了,内心无比高兴,笑道:“睡美人,你终于醒了,看来巧克力没用,还是王子的吻比较管用啊。” 沈月眉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撒娇地腻在韩景轩怀里,仰头孩子似的看着他说道:“睡得好饱。” “能不饱吗,你都睡了三天两夜了。”韩景轩捏了捏她的耳垂。 “这是画的谁啊?”韩景轩和沈月眉坐在地上,整理她带回来的画,都是她在更生医院时画的。 沈月眉笑着,一双亮晶晶的明眸看着他,灯光下她的脸儿红扑扑的,齐齐的刘海梳在眉毛上,别提多可爱了,韩景轩指着自己说道:“画的我?” 沈月眉使劲点点头,韩景轩又看了看,说道:“送给我?你把我画成这样确定我会收下吗?” 沈月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韩景轩是说她画得不像,便嘟着嘴不吭声,韩景轩又拿过一幅画来,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边上两个人的背影,一男一女,他们一人牵着一只狗,男的牵的是大狗,女的牵的是小狗。这张画的还真不错,尤其是风景,比那张正面的人物画像逼真多了,连氤氲的雾气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沈月眉指着画为韩景轩讲解:“这个是你,这是毛毛,这个是我,这是球球。” 韩景轩一张一张看去,沈月眉画了自己的卧室,画了沈园,画了家里的花园,还画了自己的肖像,全都跟自己有关,这都是她对自己的思念,韩景轩心里非常满足,他会心地笑了,说道:“你这是去了精神病院,还是美术学院啊,有写画得还真不错,这都是你画的吗,你怎么画了这么多?” 沈月眉说:“有一些是那个女人帮我画的,我们不睡觉都在画画。” 韩景轩放下手中的画,惊讶地说道:“不睡觉?为什么不睡觉?” “她不让我睡。” “她,她是谁,医生?” “就是跟我同房间的那个,她说自己是个艺术家,她特别喜欢画画,别人都说她是个画疯子,她自己画画,也教我画画。” 韩景轩愣了半晌,他说道:“傻瓜,她睡着了你就赶紧睡啊。” 沈月眉委屈地说:“她从来不睡觉的,从来不。” 韩景轩惊呆了,他终于知道那看似正常的女人果真是精神病,也终于知道了沈月眉为什么回来后累得大睡三天。在沈月眉和她成为病友的岁月里,她几乎天天缠着沈月眉和自己一起画画,沈月眉支撑不住,刚刚睡着就被她吵起来继续不能休止的搞艺术,这样过了几天,沈月眉都不知道该怎么睡觉了,傻傻的沈月眉也不知道去找医生帮忙。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沈月眉的神经早就疲倦不堪,一回到家就没头没脑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两位不速之客降临韩府,是朱柏君和卢秋玲,带回来一个对沈月眉至关重要的亲人——她的母亲。 朱柏君摘下帽子,对韩景轩说道:“在察哈尔附近打日本人的时候,遇到一位同志,他了解伯母的去向,我们根据他提供的信息,找到了延安附近的一个县城,在那里找到了伯母的下落。” 韩景轩点点头,看着朱柏君身边眉目清秀的姑娘,有一股女子身上不常见的英姿飒爽,她端起杯子喝水,她的手她的动作看得出是习武之人,韩景轩在内心赞叹,女中豪杰就是眼前这女子的样子吧,对于陈振中和她的过去他一无所知。秋玲感觉到韩景轩看向她的目光,她不是害羞的女子,便抬头看了一眼,说道:“我们这次来,还有一个噩耗告诉你。” 韩景轩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噩耗,关于谁的,他在乎的人有谁在关外?陈振中?一直以来,陈振中杳无音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难道陈振中已经牺牲了?还有谁在东北,小三子,韩景轩的瞳孔顿时放大,朱柏君来看他怎么可能不带小三子呢,他浑身一阵战栗与冰冷,手中的茶杯开始摇晃,他忽然感受到那日战场上亲见毛润武牺牲时的冰冷,哆嗦着嘴唇迫不及待问道:“小三子,小三子他还好吗?” 朱柏君低下头,看了秋玲一眼,意思似乎是你来说更合适,秋玲看着韩景轩,说道:“小三子死了,和几百个日本兵一起死了,却不是在前线的战场上。那次你去沈阳,炸了大同医院,救出沈月眉,日本兵死伤惨重,关东军大发雷霆,责令河本找出幕后黑手。他们分别审问了医生,根据医生们的描述画了像,小三子看到后,托朱师长找来一个长得有几分像沈月眉的女同志,那女同志刚刚病故,化妆打扮成沈月眉的样子,暗暗在她身上藏了**,足以将关东军司令部夷为平地的**,然后以和同志不和为由前去自首。当来到河本面前的时候,他拉响了**……” 韩景轩震惊了,他仿佛听到,一声爆炸声响后,火光冲天,层层烟雾中,满脸是血的小三子,看着前方被夷为平地的关东军司令部,看着血肉横飞的日本鬼子,听着他们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他笑了,他了却了心事,要去天上和家人团聚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秋玲走到韩景轩面前,递给他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上次小三子给他看的全家福,韩景轩仿佛嗅到乡间的平和与安宁,小三子的父亲抽着旱烟袋,母亲一脸慈祥,爷爷深深的皱纹里镌刻着子孙满堂的幸福,他的姐姐抱着孩子,脸上是初为人母的幸福,妹妹虎头虎脑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得没心没肺,而他,一直都是那么朴实憨厚而善良。 一滴男儿泪掉落在这张全家福上,韩景轩紧紧捏着照片,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听到秋玲说道:“临去之前,他来找过我,希望我把这张照片转交给你,他要我转告你,他说,他一直都特别崇拜你,能为你死,能和这么多日本人同归于尽,他满足了。他说,他总是做噩梦,梦到家人,的惨状,他受不了了,他太想念他们了,想去天上和他们团聚。小三子对我说过,这世界太冷了,能和家人在一起才是幸福的,人活着是要幸福的,其实我一直都想离开。” 小三子早已尸骨无存,三人在上海的郊外,给他立了一块碑,就在毛润武的坟旁边。这里种下两棵新柳,韩景轩烧了一些纸帛,把一壶酒浇在小三子和毛润武的坟头上,他仰望着苍天,又低头看看面前小三子和毛润武的坟冢,说道:“小三子,润武,你们两个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来送你们一程!小三子,我配不上你的崇拜,以前我太自大了,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们比我强多了,这世界上有太多所谓平凡的人,比谁都伟大,和你们比我什么都不是!英灵永不逝去,请受我一番敬礼。”韩景轩脱下军帽,向着他们的墓碑一连三鞠躬。 第188章 微表情 朱柏君和卢秋玲默默地烧着纸钱,朱柏君想起牺牲的弟兄们,有些人只和他喝过一次酒,相谈甚欢,本来有成为兄弟的机会,但是那人很快战死沙场,秋玲想起自己的哥哥,忍不住也泪水涟涟。在这个乱世里,生命是最脆弱的,可即便历尽人间久别,思念之情亦无法阻隔,死去之人精神的传递如春草一般生生不息。 大地沉闷闷的,没有一点声音,秋玲的呜咽声,此时听来更觉酸楚。忽然,一阵疾风刮来,纸灰打着旋飞舞在空中,垂柳也随风起舞,三人垂首立在一边,风儿阵阵吹过,他们抬头仰望苍穹,这些英灵们将魂归何处? 来的路上,韩景轩的手下便跟沈大妈说明了沈月眉的情况,她或许脑子出了问题,有可能这辈子就是一个废人了。沈大妈的心无比沉重。等到真的见到了女儿,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 “眉儿,你认识她吗?”沈月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足足大半天,韩景轩忍不住问道。 沈月眉怯怯地喊了一声:“妈妈。” 沈大妈热泪盈眶,上前摸摸女儿的脸,她清瘦了不少,受了不少苦,她紧紧抱住朝思暮想的女儿。 齐仲景上前问道:“月眉,你能记得什么吗,关于你的父母?” 沈月眉疑惑地看看妈妈,又看看齐仲景,把头轻轻地摇了摇。 “可她认得她的母亲,除了她母亲她谁都不认得。”韩景轩说。 齐仲景说:“我在国外时,听过一个老教授的演讲,他认为,无论任何人,无论经历过多少事情,从大脑发育的过程来说,童年的记忆是最难以磨灭的。” 沈大妈微笑着,摸着女儿的脸,说道:“这已经很好了。”沈大妈还以为女儿疯得人事不知,现在看来,虽然有些痴痴傻傻的,并不疯疯癫癫,而且,她虽然什么都忘了,可还记得自己的妈妈。 沈月眉看到母亲,非常开心,她看着韩景轩,目光中满是欣喜,韩景轩看着她,心中五味陈杂。其实,她恢复不恢复记忆,这件事本身,韩景轩不是很在乎。她有太多痛苦的回忆。 没得失忆症之前,她那么成熟,那么会照顾人,还把自己弄得一团糟,让他时时为她牵挂和揪心。现在,她难以生活自理,丢三落四就算了,不能认字读书也算了,对金钱没有概念拿一百元去买糖葫芦也算了,最要命的是,她对于危险完全没有意识。那次,她差点一头栽到湖里,幸亏韩景轩及时拉住她,韩景轩吓个半死,她却浑然不觉。 如果她恢复了记忆,必定牵挂前途未卜的陈振中,可只有她恢复了记忆,才能照顾自己,让韩景轩放心。为此,韩景轩对她有点恨铁不成钢,因为无论他怎么引导,怎么努力,她就是什么都记不起来。虽然有很多人尽心尽力地照顾她,自己、凡柔、沈大妈,还有齐医生和林伊娜夫妇等等,可韩景轩还是希望她有能力照顾自己。这次出去打仗,韩景轩最牵挂的就是她 ,担心自己死了她没人管,担心她毛毛躁躁地磕着碰着伤了自己。这次战争他活了下来,以后呢,现在世道这么乱。 无论遭遇什么,他都尽量不去想那些负面的东西。他深呼吸,告诉自己,活着就有希望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不再去想以后的事情了,消极地说是及时行乐,达观地讲就是活在当下,至少沈月眉现在过得很开心。 “你和眉儿以前认识?”漫步在自家后花园,韩景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秋玲聊天,他对这个女侠感兴趣,他有兴趣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如此雷同毫无特色亦毫无深度,浅薄的皮囊之下包裹的都是无趣。 秋玲点点头,惜字如金一般,她看着远处的沈园,那是每个女孩子小时候的幻境吧,一座充满浪漫主义的城堡,一个踏着七彩祥云的白马王子,可见韩景轩真的很爱沈月眉。对于那一段过往,秋玲所知有限,而当初在沈阳重逢沈月眉的时候,她也只是说,是韩景轩带她来上海的,对她很是照顾,当时为了报恩便嫁给了他。 “我认识眉儿时她只有十岁,当时我就惊住了,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她很聪明也很能吃苦,那么小的孩子每天五点钟起床练功,风雨无阻,只有一次起晚了,还自责不已。” “那样说来,你也认识陈振中吧?” 秋玲心下一震,回头看着韩景轩,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在情报班的时候,韩景轩学习过微表情,秋玲一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在听到陈振中的一瞬间,她的瞳孔放大,面色有异,呼吸频率不易察觉地加快,想来脉搏也是加快,何止是认识,她喜欢陈振中,韩景轩心想。 “我在想,如果陈振中能来看看眉儿,或许她会很快好起来,你有他的消息吗?” 秋玲看着韩景轩,看样子他知道陈振中的身份,她想了想说道:“他和我不同,我是冲在前线的,每天都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那样的人,很难打听到消息,知道他动向的人也非常少。” 秋玲低下头,韩景轩看着她,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似乎陷入了沉思,这再一次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女侠果真喜欢陈振中呀,这个男人真是个蓝颜祸水,罗娅那样的千金小姐还有秋玲这样铁骨铮铮的女侠都一心爱着他。人的一生,即便谈过许多恋爱,即便魅力无限的人,能得几人真心呢? 秋玲陷入深思,在察哈尔抗日时,她遇到了一位共/产党,在他的影响下,有了加入共/产党的意图。秋玲命大,大大小小的战役,子弹擦着皮肉和衣服而过,老天始终厚爱她的生命,她看着战友们一个个离去,人间久别不成悲,活一天便感恩一天。战斗了一年多,义勇军终于不敌关东军强大的军事力量,被冲散了。留下来的人各谋出路,秋玲此时已是候补党员,那名介绍她入党的同志提议,希望她加入地下工作,正合秋玲所意,因为她希望能打探到陈振中的消息。 她听那位共军的同志说,据他的了解,上面对陈振中的印象是,市立三中和国立北京大学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具有极高的思想觉悟和聪明的头脑,对我们的事业理解更为彻底,一直愿意把他作为地下人才培养,就像刘一民一样。秋玲觉得,从事一样性质的工作,更容易打听到陈振中的下落。 真正开始从事这类工作之后,秋玲才知道,以前自己一向不了解的地下工作,其残酷程度一点不逊色于前线。尤其不同的一点是,前线的战斗是大家在一起的,而秋玲只认识自己的上线一个人,最初几次是在教堂里隔着一扇门,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直到这次布置任务,她才得以见到上线的庐山真面目。 她的上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皮肤黝黑,双目炯炯有神,他告诉秋玲叫他老隋就成。秋玲来到老隋位于顶楼的家里,老隋的妻子怀孕了,秋玲很是意外,干这行的人是不敢生孩子的,不过上面指示革命的火种还是要传承的,秋玲进门的时候,老隋正给孩子做婴儿床,一边敲打着木头一边抬起手擦汗。老隋的妻子给她开的门,她是一名出色的情报人员。 “这次你跟随朱柏君前往韩参谋家时,有一项任务,就是考察此人是否可被策反,如何策反。敌工部的上层看中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有过情报培训的背景,又是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年纪轻轻便在北伐中立下赫赫战功,能力不容置疑。此人是章将军的爱将,非常认同孙先生联共的主张,最厌恶将枪口对准同胞,对于围剿一直持排斥不肯参与的态度,而在一二八战争中,却留下遗书上战场,亲督战事,他身上有我们需要的全部品质——爱国,对国民政府有一定抵触情绪,对我们并不排斥甚至有所欣赏,只是,他毕竟在章将军手下许多年,一时之间或许思想难以转变,这个没有关系,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你这次去,也不必打草惊蛇,这人聪明的很,只要观察就够了。我们的同志要打入敌人内部是很难的,位高权重者更少,倒不如策反合适的人,这样的人,就像我们身体的关节,机器上的轴承,是连接我们和国民党的枢纽,一旦外敌来犯,是两党团结一致的关键,如果分道扬镳,有可能是扭转局势的关键所在。” 秋玲想着,有沈月眉作为连接,接近他应该不是难事,她想起老隋抽着烟笑着对她说:“听说韩参谋有个突破口,就是爱女人,喜爱漂亮的女人。” 秋玲知道自己长得还行,但是感觉美人计是狐媚子才能使出的招数,自己根本不会撒娇,路上,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朱柏君,韩景轩是不是很风流?朱柏君笑了笑,说道,以前确实是,不过现在有女人收服他了。 第189章 没脸的人 沈月眉休息好了,韩景轩带她去公园里玩。那时候春已末夏未至,公园里正是繁花似锦的好时节。沈月眉兴奋地小鸟一般叽叽喳喳,指着不同的花不断问韩景轩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看到一株株“矮胖”的树上,枝桠横生,枝头花瓣繁冗,满眼尽是淡淡的粉色,韩景轩告诉她,这是桃花。还有一株株细长的树,花儿一穗一穗的,比起桃花的柔美,它越显野性,红到发紫,花瓣一簇簇聚在一处,韩景轩说,这是紫荆。 迎面一株树,树形似紫荆,那淡白色粉色边的花瓣,花型似桃花,韩景轩正要开口,沈月眉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花,轻轻吐出两个字来:海棠。 韩景轩诧异地看着她,失忆后,这是第一个海棠花季。到现在为止,她一眼认出的,只有母亲与海棠。想来陈振中若是能来见她,她必定是认得的,而她刚开始却不认得自己,想想这阵子她对自己这样依赖,心底最深处却依然是陈振中,自己千辛万苦的付出,或许最后还会输在陈振中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上,韩景轩心里多少有点难过。 韩景轩这里想着心事,沈月眉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走近那株海棠,海棠味道清淡,她凑到花瓣上,才得以闻到那一抹清香。忽然,一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闪回,一个少女陶醉地嗅着海棠花香,隔着隐约的花枝,一个面孔模糊的白衣少年,似乎在对她微笑。 “眉儿,你怎么了?”看到沈月眉忽然手撑着头靠在树上,韩景轩连忙上前扶着她。 “头有点疼。”沈月眉喃喃说道。 这会儿春游的人也不少,有些小孩子正在兴致勃勃的放风筝,风筝高高地飞在天上,小孩子们高兴地拍手叫好。沈月眉抬头看着天上的风筝,看着看着,不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恍惚间她又看到了那个面孔模糊的白衣少年,耳边仿佛传来低低的温柔的呼唤,眉儿,眉儿。 却不是韩景轩的声音,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充满磁性的柔和的声音。她努力想看清那模模糊糊的影像,却怎么努力都看不真切。沈月眉不知自己是怎么倒在韩景轩的怀里的,她只感觉头疼的快要裂开了,耳边却不断回响着那个温柔的缓慢的呼唤:眉儿—— 回眸的白衣少年渐渐烟消云散,那声温柔悠长的呼唤也渐渐听不到了,沈月眉听到耳边韩景轩焦急地喊着,眉儿,你怎么了? 回去的车上,沈月眉靠在韩景轩的肩膀上,她手里拿着韩景轩为她折的一枝海棠,她眉头紧蹙,韩景轩轻轻给她按揉太阳穴,柔声问道:“还头疼吗?” 沈月眉此时已经无暇去管那白衣少年是谁,她紧皱眉头点了点头。这次出来游玩,没玩开心,倒弄得自己头晕,浑身乏力,她觉得胃里也不舒服,回到家里,把海棠插在花瓶里,也不想吃东西,衣服也懒得脱,倒在床上就睡了。 一觉睡到晚上,韩景轩劝她勉强吃一点,沈月眉说:“我没胃口,只想吃馒头咸菜喝粥。” 凡柔于是给她端来新蒸好的热乎乎的大白馒头,还有萝卜和黄瓜咸菜,煮了很香的小米粥,她吃了一点便又睡下了。韩景轩给她盖好被子,伸手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却摸到前额滚烫。 “好端端的,怎么发起烧来了?”韩景轩担忧地说道。 “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伤风感冒。”叶丹摘下听诊器,皱了皱眉头,若是伤风倒好了,最怕这种毫无由来的莫名高烧。 韩景轩担心地问道:“不会又是急性胸膜炎吧。” 叶丹摘下听诊器,听了听她的胸部,摇摇头,说道:“应该不是,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沈月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看得韩景轩心疼,他摸摸她的头发,说道:“小东西,你怎么了?” 沈月眉说:“海棠,风筝,我想不起来,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头好疼。” “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沈月眉在清晨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中醒来,感觉头不疼了,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爽,她转身看到床头花瓶中的海棠,伸手轻轻触摸它黄色的花蕊和**色的花瓣,阳光洒在花蕊上,静静地爱抚着沈月眉的侧脸。 韩景轩正在整理文件,忽然感到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他笑笑回身,温暖的光线正照在沈月眉脸上,她的脸像天使一样圆润而干净,她的眼睛和阳光一样明媚,脸上微微的绒毛隐约可见,煞是可爱,韩景轩摸摸她的头,又揉了揉她的太阳穴,柔声问道:“还头疼吗?” 沈月眉轻轻摇摇头。 沈月眉拿出自己新画的画给韩景轩看,画上一只风筝高高地飘在蓝天上,风筝线的另一端,地面上,是两个黑影。沈月眉说,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所以画成黑影。 还有一幅画,画了一个穿着白色中山装的少年,只是,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眉毛,五官一个都没有,他的脸像一张三角形的白纸,显得很诡异。韩景轩笑了,说道:“你是抽象派吗,干嘛画一个没脸的人?” 沈月眉说,我看不清楚。 韩景轩沉默了,沈月眉的心底,对于陈振中已经有了隐约的概念,风筝与海棠,这和过去记忆的连接,勾起了沈月眉的记忆碎片,凭着人的本能,她想把过去的记忆贝壳捡回。韩景轩无法人为阻挠与干涉,他提起画笔,画出陈振中的脸庞,沈月眉盯着看了半晌,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不记得。” 韩景轩笑笑,放下画笔,说道:“我本领有限,可能画得不是很像。眉儿,我知道他是谁。” “是谁?” “这个男孩叫做陈振中,我想你这幅画,风筝下的两个黑影,应该就是你和他,以前你很爱他。” “我为什么爱他?” 韩景轩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为什么?这我怎么会知道。因为,因为他很英俊,人也很好,对你也非常好。” “他比你英俊吗?” “他比我英俊。” “他比你人好吗?” “他比我人好。” “他比你对我还好吗?” “这个嘛,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吧。”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个没法比较。” “他也爱我吗,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他也爱你,非常爱你。” “既然他也爱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韩景轩想了想,一语双关地说道:“他现在与你隔着很遥远的距离,他来不了,眉儿,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做就能做到的,我以前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现在我相信了,这或许就是命运。” 沈月眉看着韩景轩,捋了下头发,手托着腮帮看着他,摇摇头说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韩景轩也陷入沉思,他找陈振中如大海捞针,他或许连身份都换了,陈振中来找他则容易地多,韩府对他来说应该是噩梦一般的地方,他在这里被注射了吗啡,经历过生不如死的人间炼狱,他一定记得这个地方。他知道沈月眉被河本带到医院去了吗,他知道大同医院爆炸案后她被救走了吗,他或许一无所知,根本想不到远在上海的韩景轩会和这件事相关,所以根本不来寻找,亦或是他现在身不由己,甚至已经…… 韩景轩摇摇头,把那些疯狂的想法甩出脑海,只见沈月眉低头不知沉思什么,片刻后抬头对韩景轩说道:“我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我能感觉到过去的事情存在,就像做梦一样,可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哈尔滨市立一中的放学铃声传来,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学生们纷纷夹着书本起身,恭敬地和老师道一声再见,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教室。讲台上的老师正在收拾讲义,对着陆续离去的同学们微笑着,几个男孩子经过时,故意没有打招呼,其中一个学着大人的样子背梳着头发的男孩子,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孩子的声音飘过来:“我看见他和那个日本人在操场上聊天来着,他的课我不会再上了,我可不听汉奸的课!” 听到这话,讲台上年轻的老师正在捡拾粉笔的手愣在半空中,余光瞥见两个男孩子穿着黑色校服的背影,他没有回头的意向,只听另一个男孩子有点急切地说道:“嘘,你小点声,别瞎说,老师能听到。” 他隐约听到那个男孩子不屑一顾的声音传来,仿佛说的是就是要汉奸听到,似乎还骂他千夫所指,他回头,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下楼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回荡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而说话声却愈加模糊起来,仿佛氤氲的水汽。 看着学生们都离开了,陈振中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关上了电灯,锁上了教室门。他低头匆匆走出校园,此时暮色已然降临,他伸手叫了一辆黄包车,车夫停下载客,拉着车子渐渐消失在华灯初上的夜幕中。 陈振中走进这幢哈尔滨最豪华的私人宅邸,对前来迎接的仆人点点头,仆人马上返身上楼,一路径直来到上书房,对一个正俯身办公的人恭敬地弯腰说道:“老爷,陆先生来了。” 第190章 莫逆之交 被称作老爷的人抬起头来,他的眉目威严,然而当看向子女与家人时,威严中却掩盖着不经意的慈爱,唇上的胡子浓密而倔强,棱角分明的脸上双目炯炯有神,嘴唇和下巴的线条隐约可见年轻时的桀骜不驯,现在看来怕也是个顽固或者固执的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当家人,这人正是哈尔滨的首富李老爷。 李老爷不疾不徐地放下自来水笔,阖上桌上的书,缓缓起身拄着文明棍来到楼下大厅中,而一旁的一间闺房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门缝,一双漂亮的眸子出现在门后,这双眼睛密切地追随着老爷的脚步,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楼下的年轻人,她知道,她的父亲今天会做出一个重要决定,随着父亲的脚步,姑娘的指甲深深陷入攥紧的手掌心中。 “陆先生,请坐。”李老爷手向着沙发一指,两人落座,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李老爷打发走下人,说道:“我还有一批药存在松北一间仓库里,这件事全仰仗陆先生了。” 李老爷是位爱国商人,哈尔滨沦陷,伪满洲国成立后,坚决不肯顺从日本人,去伪满洲商会任职,私下里一直想把物资运往义勇军的抗日前线。正发愁没有门路不知如何运作之时,一位商界老友把这个叫做陆家宇的年轻人引荐给他,当时老头子心里打鼓,如此年轻做事牢靠吗,不成想这年轻人却是出奇地稳重,自己常见的那些个纨绔子弟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李老爷知道他是地下党,虽然年纪轻,却因为聪明的头脑和过人的胆识,是地下系统中重要的一个人物。 然而,日本人不肯轻易放过李老爷,见他执意不肯加入商会,又打起了鬼主意,劝说他把女儿嫁给关东军高级将领东野的侄子一郎。李小姐在日本留学时便与一郎相识,一郎是少见的有自己想法的日本人,不赞同右翼的政治主张,他醉心于汉学研究,对于中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不赞成侵略,也发自内心地喜爱中国传统的女性。他和李小姐本是情投意合,可这种情况下,接受过文明教育又被父亲爱国思想熏陶下的李小姐,即便心之所向也不能嫁给一个日本人。 “关东军的关卡非常之严密,敢问陆先生,要怎么做?”李老爷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问道。 “南北行的孙老板,李老爷想必不陌生吧?”陈振中问道。 李老爷抽了一口烟,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一句认识。孙老板是黑道混出来的商人,前些年靠倒卖烟土开妓院发了一笔横财,近来为继续通过烟土谋取暴利毫无意外地投奔了日本人,想起他那脑满肥肠的样子,想起他被烟熏的一口黄牙,李老爷便倒尽了胃口,此刻他回头看着面前英俊的年轻人,他右边的眉峰处有一道伤疤,据说是当年坐牢时留下的,李老爷抽着雪茄,不明白孙老板和自己这批药有什么关系。 “孙老板手里有日本人的通行证,明日他准备从松北运送一批烟土出来,我们会在太阳岛附近截住他,借他们的车和证件一用。”陈振中放下茶杯说道。 李老爷一拍大腿,难得地笑起来,浑厚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仆人都呆住了,老爷近来被日本人搅扰,很少笑得如此开心了。李老爷看着陈振中,眼中满是欣赏,对于小辈,他一向严厉,那些不学无术张扬无脑的年轻人,被他骂死了,自己儿子个性懦弱,他也看不上眼,难得还有这样的年轻人,李老爷这才感觉中国未来有希望了。 “亏你想得出来,借刀杀人,真是好办法,好,就这么办,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有的人成天惦记我的钱包,可我一分也不会给他们,而在你们这里,钱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我不在乎。” 陈振中欣赏地看着李老爷,唇边绽放出笑意,躲在门后的李小姐看到,不由得愣住了,这个年轻人来家里许多次了,从来没笑过,他总是一脸严肃,丫头还疑惑地问过她,陆先生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笑。没想到他笑起来竟然这么好看,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李老爷,再坚持一下,我知道东野给了您很大的压力,我们很快便会采取相关行动,尽快把您和您的家人送出哈尔滨去。” 仆人在茶桌上摆上棋盘,又端来两杯上好的茶水,陈振中看着茶叶在其中云卷云舒,和李老爷一起摆棋盘。陈振中和李老爷也算是莫逆之交了,李老爷酷爱下棋,可是很少棋逢对手,当碰到陈振中的时候,觉得终于找回了下棋的乐趣,一老一少常常泡上一壶茶,一坐一下午。陈振中的生活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中,这是他唯一的放松时刻,这样一下午下棋,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可以暂时忘却门外的硝烟,还有内心的惆怅。 李老爷拾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如同行书一般行云流水,“哗啦”一阵响动,陈振中已经抓起一把白子,此刻捏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忽然听到李老爷生平第一次打听他的家庭:“陆先生,令尊身体可好?” 陈振中捏着棋子,愣神片刻,说道:“家父已经不再了。” “哦,”李老爷道歉后问道,“兄弟姐妹几人呀?” 陈振中想起自己的家人,不由得心里一痛,弟弟和自己一样,只是他不知他身在何方,妹妹已然出嫁,还好弟媳生了孩子陪伴母亲,不然母亲要多么孤独呀,陈振中心痛,自己未能尽到长子的责任。他多么想告诉眼前的长者,他是那样思念自己的家人,和早已不知去向的爱人,可在他的档案里,他叫陆家宇,家中独子,没有妻室。 陈振中不易察觉地收敛起内心的难过,看着李老爷说道:“我是家中独子。” “陆先生一表人才,可有妻室?” 陈振中捏着棋子,隐约明白了李老爷的意图,他摇摇头,不可能吧,李老爷家是哈尔滨首富,想要娶李小姐的人,从市中心的索菲亚教堂一直排到郊区的呼兰河,自己不过是个家世不明的穷教员,李老爷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自己吃苦呢? 陈振中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说道:“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结婚。” “陆先生觉得我家苒儿如何?” 万没想到李老爷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陈振中一愣,把棋子一股脑放回去,李老爷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稀里哗啦的声音,陈振中说道:“承蒙李老爷厚爱,正如我所说,我所做的事,注定了要孤身一人,不能拖累家庭或者被家庭所拖累。” “难道有骨气的人就注定要孤身一个吗?”李老爷低沉着声音说道,他摇摇头,坐直身子说道,“我不认同这个道理。” 这话似曾相识,陈振中想起,那时沈月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就是这样质问他的,责怪他不告诉她真相却故意疏远她,他记得,她清晰而坚决地告诉他,我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一样可以! 陈振中的心口又丝丝地疼痛起来,找寻沈月眉一无所获,他知道,关东军司令部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不敢面对最可怕却最可能的那个结果,她不是死了就是如刘一民所说叛变了。陈振中一面要做好教师的工作,这是他的伪装身份,一方面组织给他下达的任务越来越多,他的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中。他终日忙碌,大脑几乎没有空闲,可就在昨夜,就在他坐在床边准备入睡的那一瞬间,一个想法忽然不经意般划过脑海。 去上海吧,韩景轩说不定知道沈月眉的消息!这想法多么疯狂,远在上海的韩景轩能知道什么呢,难道他能来到沈阳救出关东军司令部的沈月眉不成?陈振中知道希望渺茫,只不过是不肯放弃的垂死挣扎而已。可他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等到忙完眼前的事情就去。 陈振中看着李老爷,说道:“除非两人都是做这行的,一起面对危险。李老爷,您身边如此多的公子王孙青年才俊,比我好的多了去了,能让小姐真正幸福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这世道生之艰难,能有个安稳岁月何其不易,切莫耽误了小姐的幸福呀。” 李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哼,那些个纨绔子弟。”他抬头看着陈振中,这是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女婿,“日本人逼得紧,难不成让她嫁给那个日本人不成,若果真如此,她的婚礼便是我的葬礼!” 门后的女孩儿听闻此言,身子颤抖了一下,在民族大义和父母安康面前,她的爱情微不足道。陈振中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看到了躲在门后那双满含悲伤的眼睛,他心里惋惜,他见过那个日本青年,虽然对日本人本能地排斥,却不得不承认,一郎真的和那些个愚蠢的日本人不同,他聪明冷静,有自己的判断,对汉学和中国发自内心的热爱,对李小姐也是一片痴心。在那天夕阳下的操场上,一郎的眼睛却如落日一般悲伤,他告诉陈振中,我们是多么渺小的存在,个人的幸福根本无处安放,我不能娶李小姐,虽然我那么爱她,可一旦我娶了她我们就会变成政治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都是战争呀,两个一心向往求知的纯粹的人,隔山隔水异国他乡邂逅,相知相爱,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姻缘,却被战争蒙上了阴影。陈振中叹了口气。 第191章 赤化 “陆先生年轻有为,不想出国继续深造么?”棋子散在棋盘上,这一局谁也无心再下,李老爷是个执拗的老头儿,他看中了这个女婿,想把他和女儿送出国去。 陈振中的心却再度痛起来,出国,那是他和沈月眉从少年时就怀揣的梦,被命运搁浅,被时局湮没,如今却被对面的友人提及,还是在为他安排婚姻的情况下,陈振中感觉到荒诞却悲凉。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往前冲。而且,李老爷,不瞒您说,我之前有未婚妻,我们是志同道合怀揣共同信仰的同志,当初我一直担心自己连累她,谁知她的意志力比我更加坚定,我能如此坚定地走下去,不能不说有她的影响和力量在里面,她,在沈阳时为了救我……” 陈振中低下头说不下去了,他一直清楚自己的内心,只是不敢去面对,比起叛变,他更相信沈月眉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李老爷看着他,长叹一声,自己欣赏的这青年才俊看来无缘做自己的女婿了,话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强人所难了,李老爷抽出一支雪茄烟点燃。 “小姐美丽又聪慧,谁能不喜欢呢,老爷,我们这些人所做的事情就是希望其他人能过幸福的生活,如果您相信我的话,现在开始暗暗筹备小姐出国的事情吧,我知道日本人的眼线一直盯着你们,不必担心,到了该走的时候,我自有办法。”陈振中抬起头说道,隔着朦胧的烟雾,李老爷看到紧锁的眉头和一双闪亮的眼睛。 清晨四点半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韩景轩轻手轻脚地把沈月眉在枕头上放好,昨晚给她讲故事自己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看着沈月眉熟睡的脸庞,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她多像个小天使呀,他记得以前她还正常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他穿西装的时候给他系领带,她乐此不疲。现在的沈月眉,别说领带了,衣扣都不会扣了。 韩景轩伸手摸摸沈月眉的脸颊,满含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离去,昨晚不知不觉把自己讲睡着了,他无法向沈月眉道别,这样也好,上次他出去打仗沈月眉丢了,若是告诉沈月眉自己又要去打仗了,不晓得沈月眉会有什么反应,他怕沈月眉的不舍或者哭闹,那会让他更难以迈出家门。这难题只能交给沈大妈去应对了,还好她母亲回来了,韩景轩想。 他又要踏上远征的旅途,前往凶险的战场,打仗他不怕,可枪口对准的是自己的同胞,总司令对于剿匪,对于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毫不动摇,之前韩景轩一再推诿,然而继几员大将剿匪不利从战场退回来之后,如山的军命直接抵达,他再也无处躲避了。 带领数十万大军,多日行军后,韩景轩和自己的部下浩浩荡荡进入江西苏区。有韩景轩在,几员大将都宽心不少,听说过他在北伐中的赫赫战功,都知道他是难得的军事人才,可会议上进行作战规划时,大家惊讶地发现,他简直心不在焉。 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却放任日本人在东北大地上荼毒我们的人民,韩景轩内心质疑自己,攘外必先安内,真的对吗?这场战役,他没有斗志,同时也有些轻敌,双方对比何其悬殊,国军武器装备精良,人也多,红军没有任何重型武器,甚至不少人拿着大刀长矛厮杀,怎么可能赢?因此会议开到一半,韩景轩就伸个懒腰留下一众将领面面相觑自行回去睡觉了。 一次战斗下来,本来是要伏击红军的,反而被红军包抄合围,韩景轩的一个师全军覆没,红军缴获了数十门迫击炮,数百挺轻重机枪,数十万发弹药。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战俘们纷纷主动投奔了红军。那时候,国民党军队吃的是皇粮,红军穷得叮当响,连衣服都没有几件完整的,他们为什么会甘愿吃苦而投奔红军呢? 想到章将军和朱柏君等人对红军的褒奖,他好奇之余,也对红军产生了钦佩,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呢?没有重型武器,没有经过正规的军校培训,却具有这样的作战能力,而且如此得人心,如此穷困却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投奔,国民党收买人心的法宝向来都是高官厚禄。 这时,他手下的一员被俘爱将回来了,就是这次指挥战斗的师长。师长回来后,说道:“我们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道,他们自己没吃没喝,竟然还给我疗伤。周恩来对我们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们帮你们打回东北老家去!参谋长,共产党打日本人,我们却追着他们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您不是主张军人为保家卫国而战吗,我们和共产党无怨无仇,为什么非要打仗?我知道,一山难容二虎,可就算要争夺天下,难道不能先联手打跑日本人吗?如果日本人占领了中国,我们争得了天下也不过是个傀儡,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席话简直就是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韩景轩的内心震动得地动山摇。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可一直被上头的“攘外必先安内”所镇压,今天被自己的属下一语点破。章将军说起过周恩来,两人相识于黄埔军校,他说的对啊,内忧外患的中国,中国人为什么还要打中国人呢?而从自己与共产党的交锋中,韩景轩对共产党刮目相看,这是一支有纪律又有作战能力的军队,应该联合他们一起打小日本鬼子嘛! 韩景轩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脑袋一热就冲上前去的热血少年,他不缺少胆气和开创的勇气,但是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他要稳下来从大局考虑。如果公然违抗军令不予进攻——虽然这是目前他最想做的事情,他会被冠以通共罪名,他手下的大将或许也难逃问责,韩景轩觉得这是没有必要发生的事情,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就在这时,师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韩景轩带领参议等人来到延安清凉山下的天主教堂,与中**员秘密会晤。他有一个想法,虽然还没见过对方并不了解他们,不过从你来我往三番五次的打交道中,韩景轩相信他们会认同他的想法的。前方走来一行人,中间那个男人从眼神和风度上一看便是个智者,他上前和韩景轩握手,韩景轩微笑着回应。 韩景轩得知对方姓张,他称呼他为张司令:“张司令,我无意与贵方为敌,希望日后我们双方可以互不侵犯,保存兵力共同对付日本人。” 张司令笑道:“韩司令,这正合我意呀,我们本想联合东北义勇军,一门心思剿灭日本人的,可老蒋总想着围剿的事情,害我们不断分心。” 在那间天主教堂里,双方达成互不侵犯的秘密协议,红军不得进入国军的营地,国军的部队也不会真正的剿共,同时,红军方面可以在这里设立交通线,秘密运输兵力和物资,韩景轩部队还可以向他们提供物资。得知红军经费紧张,韩景轩拿出两万银元交给共产党。 协议达成后,双方都放松下来,开始喝茶闲话家常,韩景轩和张司令发现彼此很是聊得来,多么奇特,两人本是敌对阵营,对于张司令的谋略勇气和气度,韩景轩深深表示赞赏。 “张司令,我还有一件私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司令但说无妨。” 韩景轩从怀里拿出陈振中与沈月眉的合照,说道:“照片上这名男子,名字叫做陈振中,应该是活动于东北一带你们的同志,我在寻找他,不知可否帮忙打听一番?这是我的一位故人,我的一个朋友托我打听此人的下落。” 张司令略显诧异,没想到竟是找人,还是找男人,还是找他们的人,他拿过照片一看,小伙子长得特别精神,他没有多问,他信任眼前的人,点点头,说道:“好的,陈振中,我记住了。”说着把照片还给了韩景轩。 那次会面后没过几天,国共两军“狭路相逢”。红军的将领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道:“不着急,他们再过十五分钟才会进攻。” 果然,十五分钟后,韩景轩的部队开始炮击红军阵地,只是一炮都没有击中目标。 韩景轩也抬腕看看手表,说道:“十分钟后,红军该炮击了。” 果然,十分钟后,炮弹声响起,同样,一炮都没有击中他们的阵地。 炮击过后,士兵们纷纷撤离,把枪支弹药留在阵地上。他们前脚刚刚撤走,红军立刻上前把那两千五百条枪和两万发子弹全部搬走了。 就这样,几场“战斗”过后,和韩景轩交锋的红军部队从最初的一千人发展到五千人,原本子弹奇缺的部队,迫击炮、火炮、轻重武器,纷至沓来,装备日新月异。 韩景轩的“剿匪不力”引发了上级的强烈不满,他一会儿推说自己人数少,一会儿推说红军将领是地头蛇,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屡战屡败,被上级苛责从剿共前线撤退下来。 第192章 幻境之床 想起当初北伐时大家意气风发的斗志,想起当初大家为建立民主共和国所做的努力,韩景轩依然心怀希望,他相信,在民族大义面前,国共是可以再次联合的,能联合北伐为何不能联合抗日呢? 于是,在总司令的生日宴会上,见他心情不错,韩景轩趁机说道:“总司令,咱们打日本人吧!” 没成想原本喜笑颜开的总司令忽然脸色一变,继而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吼道:“眼前有匪患,打什么千里之外的日本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花那么多钱养着你们,就是留着日后剿匪的!” 可韩景轩的话引起了在座许多人的一致认同,大家苦口婆心地劝着,陈述联合抗日的大道理,总司令听着,不由得捏着眉心皱紧了眉头,在一片叽叽喳喳声中走上高台,通过扩音喇叭说道:“我重申了很多遍,许多人依然不能理解,我们的方针是攘外必先安内,如果大家心都不齐,各行其是,如何抵达最终的目的地,如何建立我们的民主共和国?” 话音刚落,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台下顿时鸦雀无声,韩景轩抬头环顾一张张报国无门的面孔,眼中均流露出不解与失望。韩景轩一声叹息。 剿共不利,他以为上面一定会处分他,不知是不是章将军保他,他并没有受到处分,只是被停职闲置。其实上面是考虑到,他和章将军是一路的,都是对内主和对外主战,现当下,国共两党分分合合,一切皆因局势而定,等到和谈的时候正需要这样的人。当初留下章将军去黄埔军校任教的时候,也是如此考虑。上面暂时闲置他,是还没考虑好他的去处,再让他剿共已经毫无作用,像章将军一样任教也未为不可,不过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韩景轩很少后悔,此刻却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在总司令生日宴上提出抗日的话,虽然明知即便不说最终也会将他的队伍从战场上撤回,不过这无异加速了这一过程,他未能给红军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战略物资。 韩景轩不知道,自己在战场上的相关情况,已经变成了一份文书传达到有关同志手中,此刻,坐在老隋的对面,秋玲双目炯炯,只听老隋说道:“从苏区传来的消息,战场上韩参谋和我们的人秘密会晤,并且达成了互不进攻的协议,他坚决主张抗日反对内战,这是一个我们可以争取的人。秋玲,让一个人放弃过去的信仰投奔我们,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是一件短时间可以完成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你便前往上海一次,以探望沈月眉为由,慢慢和韩景轩熟悉起来,慢慢将我们的思想渗透给韩参谋。” 面对任务,不管多艰难,都要想办法完成,秋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她看着老隋。老隋一语不发地眉头紧锁,眼睛只是看着桌面,手指随意地敲打着凌乱的代码似的枯燥的音符。 老隋抬头,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秋玲叹了口气,说道:“秋玲,你的心事我知道,我还在尽力地寻找,相信一定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的。” 秋玲苦笑着摇摇头:“韩景轩也在找陈振中,若不是如此,我还无法将大同医院的爆炸案与沈月眉联系起来,我想以此为线索去查。当初,营救陈振中是沈月眉策划的行动,她现在忘记了一切。知道当初情况的我方人员,只有失忆的沈月眉一个。而知道当初情况的敌方人员,也全都炸死了。我和韩景轩都一样,线索中断了,其实我自己都知道希望渺茫……” 秋玲以为一向达观的老隋要鼓励她,她以为他会说,哪怕一丝希望也不要轻言放弃,可他只是低下头仿佛为她难过一般,他的妻子走过来握住秋玲的手,有力地说道:“总会再相逢的,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们合该有缘。” 秋玲看着她笑了,她却忽然捂着肚子,轻声呼痛,说道,呀,他又踢我了。坐在对面的丈夫看着,脸上露出最幸福的笑容,秋玲看着他们,也绽开笑意,或许等到红颜老去,蓦然回首,她的青春是什么?一个欲爱不得的人与一份伟大的事业,她不曾后悔,只是希望来世,可以携手爱人,岁月静好。 “哎,景轩,你看着她点,不要去那边,那边都是些珍贵药品,有些含有剧毒的!” 闲置在家的韩景轩,每日阅读《左传》等古籍——古人是有大智慧的,对世界认知如此之少却能悟出那样深刻的哲理——还有军事书籍,每日锻炼身体,闲暇时便逗逗沈月眉和毛毛球球,这样的生活固然令人留恋,他依然不能忘却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自己则处于迷茫之际,他醉心于家庭生活,依然难忘自己肩负的责任,他时刻感受到温暖,这温暖也时刻提醒着自己黑暗随时会降临,他要竭尽全力寻找远方的灯塔,那是未来与希望的航向。 这天,沈月眉闹着要出门,韩景轩问她想去哪里,她表示想去叶丹那里。叶丹果然和自己的中草药在一起。有时韩景轩觉得,叶丹最爱护的除了阿琦和徐家妈妈,便是这些中草药还有她的显微镜。 叶丹的声音有点大,沈月眉理解为呵斥,不由得呆呆地立在原地,她喜欢这里清新的空气,喜欢这些生机勃勃的花花草草,韩景轩赶紧上前把沈月眉拉回来。 叶丹指着不远处,说道:“景轩,你看那张植物床,我放了一点罂粟在上面,还有许多其他中草药,我自己调配的,躺在上面可以使人产生美妙的幻觉,你要不要试一下?” 韩景轩沿着叶丹的手指向前看去,果然看到一张单人床,四周铺满不知名的植物,一片雾气笼罩,氤氲而朦胧,仿佛身临仙境。 韩景轩在上面平躺下来,他慢慢闭上眼睛,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似乎睡着了,他循着梦境来到一片仙境,他看到一片花园,尚且年幼的他和母亲在花园里追逐嬉戏,不远处,幼小的妹妹坐在草地上,背影可爱极了。年幼的韩景轩沿着花园一直向前跑,他跑到一片空旷的草坪上,跑进一个木屋中。从木屋中出来时,他已经长成大人,沈月眉坐在前面的草坪上,他看到她的背影,他一步步走上前去,阳光下,他在她身边坐下,她摘下一朵黄色的小花,贴近自己的鼻尖,韩景轩嗅了嗅,顿觉清香四溢…… 韩景轩睁开眼睛,感觉如梦游仙境一般,浑身都轻松舒爽,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他在床边坐起来,叶丹指了指沈月眉,说道:“要不要让沈妹妹试一下?说不定能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呢?” 韩景轩犹豫一下,他既希望沈月眉一直单纯快乐,又希望她康复。一直缩在一边的阿琦此刻探头探脑地凑上来说道:“丹妹,理论上来说行不通的吧,不能诱发已经遗忘的记忆,大多数人看到的都是幻象。” 沈月眉睡在上面,韩景轩紧张地盯着她平静的脸,沈月眉有时微蹙眉头,韩景轩忍不住紧紧牵着她的手。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沈月眉睁开了眼睛,韩景轩紧张地心砰砰跳。 沈月眉猛地坐起来,捂着胸口喘息未定,恍然大悟一般回头看着韩景轩——她的眼神和过去不同,不再那种孩童般的懵懂,仿佛过去的那个沈月眉又回来了,韩景轩看着她,心里相信她已经找回了记忆,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听得沈月眉说道:“我是沈月眉,我第一次感受到我是沈月眉。以前你们告诉我,我叫沈月眉,可我一直觉得,这只是个名字,你们叫我沈月眉,可我感觉不到我和这个名字之间的关系。” 韩景轩紧紧牵着她的手,紧张地问道:“眉儿,你都想起来了吗?” 沈月眉仿佛忘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站在一边的韩景轩和叶丹夫妇,她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幻境里,喃喃自语道:“我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阿琦问道。 “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长得什么样子?”韩景轩追问道。 沈月眉终于把失去聚焦的目光对准了韩景轩,说道:“他,穿着白色的中山装,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笑起来,像星星一样,很英俊。” 卢秋玲去上海探望沈月眉,沈月眉拉着她话唠一般喋喋不休地说着:“秋姐,我记得北平了,我是在那儿出生的,我记得学校里都是女孩子,都穿着蓝色的校服,我们跳皮筋,演话剧。我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有海棠树,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我们放学后经常去河边散步,在河边的草地上放风筝。” “你们?”秋玲忍不住低呼一声。 沈月眉拿出自己画的陈振中的画像递给秋玲,她画得非常逼真,她现在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画画,有时几乎从早画到晚,韩景轩不能理解沈月眉沉迷画画中的乐趣,但是他知道,她不太喜欢和人交流,都通过画画来表达。 沈月眉笑着说道:“他叫陈振中。” 秋玲看看韩景轩,韩景轩对她耸耸肩膀。 第193章 大上海的小瘪三们 韩景轩带秋玲在黄浦江边漫步,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江水上,橙红如婴儿的脸颊,粼粼的波光泛起层层的涟漪,这美景令人陶醉。韩景轩好怕这份宁静美好,会被战争的炮声打破,他好怕不多久,这片青山绿水的上空将弥漫着战争的硝烟。 韩景轩回忆起,那日在叶丹的草药床上,沈月眉猛然恢复心智一般,整个人说话的感觉仿佛也成熟起来,她记起来了,她记得北平,记得那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虽然是多日期盼的结果,韩景轩依然忍不住心里一沉。 路上沈月眉一言不发,韩景轩经历了平生最为复杂的心境,匆匆回到家里,沈月眉一阵翻箱倒柜,韩景轩只是愣愣地看着,直到手拿照片的沈月眉激动的声音响起:“没错,就是他,我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 沈大妈疑惑地看着女儿,她手里拿着自己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韩景轩看去,沈月眉的爸爸长得非常英俊,沈月眉长得很像他,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标志的五官,穿着旧式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本书,风度翩翩,气度非凡。这还是韩景轩第一次见到沈月眉父亲的照片,他觉得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 沈月眉有点激动地回头看看韩景轩,又低头看看父亲的照片,她激动地抚摸着照片,说道:“妈,那不是幻想,是我小时候,我记得,我记得小时候,我记得我们一家人。” 韩景轩和沈大妈互视一眼,都愣住了。 韩景轩对秋玲说道:“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北平她的家,简直不可思议,她对童年的记忆如此清晰,描绘起来栩栩如生,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我小时候的事情好多都不记得了,齐医生说童年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她对陈振中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她记得他们坐在小河边放风筝,她还记得她的学校。她经常和别人兴奋地说起,和我说,和叶丹说,和齐医生说。” 秋玲沉默半晌,抬头看着韩景轩,说道:“参谋长……” “我已经不是参谋长了,我被停职了。” 秋玲说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微笑着看着韩景轩,夕阳暖洋洋的,让人感到舒适,波光倒映着他的双眸,秋玲上前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剿共不力。” 韩景轩笑笑,把抽了半截的烟扔在地上,他想起自己和**之间的“交锋”,他从未如此经历过战场,从未如此打过仗,对于敌方却是充满了敬佩。 韩景轩带秋玲来到自己开的咖啡馆中,不曾想上面一晾他便是几个月,他闲不住便将心思放于经商上,一面赚钱实业救国,一面等待上面给自己的安排。咖啡馆里灯光朦胧,秋玲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有点扭捏地接过侍者递来的红酒,轻轻抿了一口。韩景轩则轻车熟路地开始切牛排,一块一块切好后,把盘子递到秋玲面前,秋玲有点无所适从地接过餐盘,小声地说了谢谢,她这样爽朗的女侠,韩景轩只看见她嘴巴动了动,根本没听到声音。 韩景轩一边优雅地吃着牛排,一边说道:“我原以为你们小米加步枪,应该很容易对付,是我轻敌了,才落得如此下场。” 秋玲笑道:“以你的军事才能,要是真想消灭我们,恐怕我们还得长征。你若用心做事,怕是没有做不好的。” “说到长征,我还真佩服你们,”韩景轩吃了一口牛排,说道,“要是老蒋的兵,早就半路逃了,谁还跟着你。” 秋玲放下使用不习惯的刀叉,说道:“你和我原来想象的很不一样。我知道这些年你没少给义勇军还有红军提供武器装备和财力物力,还有一二八时,听说你留下了遗书上前线亲督战事。上海新办的那个孤儿院也是你的,你竟然会收留流浪儿……” “他们是被我忽视的一道风景。其实,还是眉儿提醒了我,以前她就经常接济路边的小乞丐们,办孤儿院也是眉儿曾经的意思。 那天,我看到路边有个擦皮鞋的小孩儿,好容易赚了几个铜板,买了几个烧饼,自己不吃,倒先给了路边两个小孩吃,那两个小孩中有一个躺在地上,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就盖着一张报纸,肋骨一根一根的,瘦的吓死人,似乎马上就要饿死了。身边走过一个贵妇,手里牵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另一只手上牵着一只肥的走不动路的狗,小少爷想把自己的零花钱给小乞丐,然而贵妇说道,儿子,给不过来的。 我就过去擦皮鞋,我给了他十元钱,他抬头看着我说,先生,我没钱找您啊!我说不用找了,他却执意不肯,要求去我的府上做工来还,他说他什么都会,洗衣、做饭、扫地、看孩子、陪读,样样都来得。 我看他才不过十岁左右的样子,问他的名字和父母,他说没有名字,也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娘。我问他,你买了烧饼先给那两个孩子吃,你自己不饿吗?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说,饿,可我还饿不死,那两个孩子快饿死了。我问他,那两个孩子你认识吗?他说是他的朋友,他说,我们这些小瘪三别人都嫌,只能大家凑在一起。 我就带他回去,真没想到,这孩子真是很能干,而且一点不偷懒,擦完玻璃扫地,尽心尽力。别的下人要人盯着不偷懒,这孩子得让人赶着休息会儿。和他一起择菜时我就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勤劳。他说,我以前在一个富商家里做工,那个老爷天天让我盯着有没有小白脸到姨太太屋里,太太让我盯着老爷有没有去妓院,老爷让我盯着老太太的钱。我帮老爷,太太打我,我帮太太,姨太太打我,我帮姨太太,老太太又打我,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就逃出来了。他说我们都对他太好了,他只有尽心尽力报答我们。 教沈月眉读书时,他在一边看着,总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就顺带着教他认字,他其实很聪明,学得很快,他一直陪着沈月眉念书呢,自己学会了然后不厌其烦地教给她。 这孩子,流浪的时候,明天的饭在哪里都不知道,却能苦中作乐,小小年纪,无人教导,却心存善念,乐观向上。除了小三子,我再没见过这么真诚,这么朴实的孩子。” 韩景轩扭头看着窗外,兵荒马乱的年代,动荡不安的上海滩,上层社会的人,养着姨太太和鸟,吃香的喝辣的,朱门酒肉臭,而很多人流落街头,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韩景轩想。 韩景轩往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一个个嘴边挂着家国天下,千秋万代,造福百姓,其实呢,却早已没有了买块大饼先分给快饿死的伙伴的善心,他们心中只有自己,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毒辣,为了麻痹自己,就抬高自己的境界,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长久和他们交际,韩景轩打心里厌恶。而这些小乞丐们,却互相照应着彼此,他们外表脏兮兮的,并不光鲜,内心却难得如此纯净。 韩景轩不觉动情,说道:“有时侯我看着路边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和老人,这是谁造的孽,我们军人连年战争造的孽!我们应该做的是赶走日本人,赶走外国人,让人们真正的安居乐业,大街上不该再有这些老人孩子!” 秋玲看着韩景轩,笑着说道:“没想到,你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竟能明白底层人的苦难。” 韩景轩看着秋玲笑了笑,说道:“我并非从小家境富有,小时候家里条件很一般,有一段时间父亲生意失利,我们过着穷苦的日子,我还记得夏天时窗户破了洞,蚊子叮咬地厉害,母亲就用米浆将报纸糊在窗户上,那情景非常生动。秋玲,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我能否撇开各自的身份,完全当做朋友来对话?” 秋玲愣了一下,她看着对面韩景轩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没由来地心里咯噔一跳,他都晓得了吧,她没有根据,可就是不可避免地如此猜想。 秋玲点点头。 “你喜欢陈振中吧?” 秋玲咬着嘴唇,不作答,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问题。转念一想,除了寻找陈振中,自己再没提及此人此事,韩景轩是如何得知? 见秋玲一直不作答,一副沉思状,韩景轩笑笑,说道:“我说过了,现在我们是以朋友的身份对话,忘记你我各自的身份。” 秋玲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你们的故事我不过问,”韩景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道,“你和沈月眉情同姐妹我知道,不过,你来看她的目的不是那么单纯吧?” 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秋玲神色一变,尽管她很快稳住恢复常态,却没有逃过正在喝咖啡的韩景轩的眼睛,秋玲飞速地思考着,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韩景轩是个聪明人,耍花招毫无益处,不如彻底挑明:“我想你已经渐渐明白了我们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如果你愿意,一定比现在更加有所作为,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从不勉强别人的意志,你大可以直接把我铐起来带走。” 第194章 缺心眼 韩景轩看着秋玲,那双眼睛勇敢地看着他,韩景轩说道:“其实我留在这里对你们的帮助更大一些,贵方是如此考虑的吧。” “你果然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秋玲笑笑,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杯子,此刻应该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猛然反应过来杯子里是咖啡,还是喝一口苦死人的特浓咖啡。 韩景轩扶额:“哎,当初被那个混蛋教官看中生拉硬拽去学了特情,好容易逃出生天,没想到他坑我的机会还在后面!” 秋玲正想说,如果你愿意,上前线自然也好,毕竟你是难得的军事人才,韩景轩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紧锁的眉头看着她,低声说道:“你们是要我叛变,叛变提拔我的章将军,叛变我的弟兄们,叛变我为之奋斗的民主共和国吗?” 秋玲一愣,说道:“这不是叛变,韩景轩,你是一个从大局出发的人,其实,我们都不是对方真正的敌人,甚至可以说,我们本该是兄弟,此刻却互相残杀,任由外敌入侵。是红军还是国军,不过是兄与弟的差别而已,只是多数人不懂得这个道理。我们谁又有真正的身份,有的不过是内心最坚定的信念而已。” 秋玲自桌下递给韩景轩一本书,韩景轩四下张望,确定没人盯着自己,悄悄拿过来,封面是一本普通的国文课本,但是里面的内容讲的却是共产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这可是明令禁止的书,韩景轩悄悄塞在衣服里。 他看着秋玲说道:“你的意思我懂,虽然我目前被停职了,也对你们的理论有些认同,可不代表我现在就要加入,无论加入哪一方,目前都无法避免互相残杀,我没有兴趣,哪一天打日本人了,我才会再次留下遗书穿上军装。” 秋玲终于忍不住女侠的本质,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好,凭这句话就是个好汉!” 咖啡厅里多是士绅淑女,都被秋玲吓了一跳,秋玲连忙坐好,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韩景轩觉得这女侠有几分可爱,不禁笑了,说道:“你很有勇气,竟敢说出上面一番话,你不怕自己再也走不了吗?” 秋玲看着他,说道:“我相信你,而且,我不怕死。” 秋玲眼神中的坚定与纯真,还有那声斩钉截铁的“我相信你”,令韩景轩深深震撼,他回过神来,说道:“好了,不说政治了,还是聊一聊风月吧,说回之前那个话题,你是不是有陈振中的消息了?” 韩景轩一边喝咖啡一边问道,秋玲看着他一举一动如此绅士,之前听说大上海很多太太小姐为他疯狂,果不其然,和她之前想象的风流军官很是不同,没见识之前,秋玲不曾晓得天底下还有这号人物。 秋玲不了解韩景轩以前的德行,出于职业的关系,她行事处处小心谨慎,除了自己的同志对谁都刻意保持距离隐藏自己,然而对于韩景轩却有着说不出的信任,只觉得这个人周身透着一股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成熟,令人相信他是一个不伪装的真实的人,待人接物也是真诚多于套路,令人踏实。秋玲点点头,说道:“我找到他的家人了,他们在济南老家,是我的一个同志在苏区见到了他的表弟,他的表弟也参军了。” “你,去过济南了吗?”韩景轩搅动咖啡的手渐渐停下。 “刚刚得到的消息,这次北上归途正好可以过去,就是不知他的家人是否知道怎样找到他,像他这样的人,一般只能是他找到别人,不会让别人找到他的。” 韩景轩默默地喝着咖啡,想着秋玲去了济南留下信息,陈振中一旦得知沈月眉在自己这里,就会马上赶过来,这样想来,自己和沈月眉的相处或许要开启倒计时了,他沉浸在幸福中不愿离开,心里很是难受,他开始后悔自己找陈振中的举动,然后劝慰自己后悔也没用,秋玲就是走遍全中国甚至掘地三尺也会把陈振中找出来的,这个女人在某些方面和自己很有相似之处。 “秋玲,你认识陈振中也许多年了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再高尚,终究会疼的,付出了那么多,不会觉得不值吗?谁又会不求回报呢?” “参加义勇军的时候,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里,现在,每天都有同志被逮捕,离开我们。能活着就是幸福了,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呢?”秋玲笑道,“振中他,从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就感觉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头脑聪明,读过最好的大学,还能写书,思想和精神境界都很高,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同志。” 秋玲说着,眼睛闪闪发光,仿佛整个人都发光一般。韩景轩看得愣住了,或许连沈月眉,对陈振中欣赏崇拜的程度都不及秋玲热烈。多少年来如一日般爱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一直仰望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连见惯滚滚红尘的韩景轩也不曾了解。他看着秋玲,她把自己的底透给了他,这是何等的信任,他很感激她对自己的信任,他会死守这个秘密。 两人一时无话,或许因为尴尬,秋玲破天荒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头,方块糖和牛奶放在一边,她或许不知道要加的,心里只是疑惑,为什么大少爷和千金小姐都爱喝这种中药一样的苦东西,难道喜欢重口味不成,她皱眉的样子别有一番姿态,韩景轩忍不住笑了,却听得秋玲说道: “韩参谋,你是不是不想陈振中知道沈月眉在你这里的事情?” 韩景轩给她倒牛奶的手停在半空中。 秋玲虽然归心似箭,但是今天太晚了,去济南的火车没有票了,韩景轩留秋玲在他家住一晚,陪陪沈月眉。他们到家时,凡柔正给沈月眉洗澡。韩景轩大大咧咧走进去,沈月眉此时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懵懵懂懂,对于男女的不同有了一定的认知,她把漂浮在水上的泡沫和花瓣向自己合拢,又向着水池深处缩了缩。 沈月眉失忆以来,韩景轩给她梳头,给她穿衣,哄她睡觉,有时也给她洗澡,他喜欢沈月眉,喜欢和沈月眉这样亲密,喜欢给她洗澡时,隔着澡巾触摸她光滑如丝的身体。沈月眉的身体,曲线如流水,肌肤的光泽如月光一般,还有那对纹身,遮挡着曾经丑陋的伤疤。图案是韩景轩选择的,像一只抽象的蝴蝶,寓意着破茧成蝶开始全新的生活。 韩景轩见此情景,说道:“别藏了,我早就看过了,以前我们是夫妻呢。” 他端了一杯红酒坐在浴池边上,沈月眉抬起头问他:“那后来呢?” 韩景轩说:“后来你跟一个男人跑了,就是那个陈振中。” 沈月眉撇撇嘴,问道:“为什么?” 韩景轩看着她,说道:“还能为什么,你缺心眼呗。” 沈月眉说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我们是夫妻你就看过我?” 韩景轩想了想,坐在沈月眉旁边,说道:“这个很难解释清楚,不过,如果你再嫁给我就明白了。” 凡柔开始往外推韩景轩,像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扑棱着翅膀赶韩景轩出去,嘴里不满地念叨着:“你回来就欺负他,她长不大,我看你也长不大……” 秋玲在外间看着,又想起她朝思暮想牵挂的陈振中来,他一定很牵挂沈月眉,如果他知道沈月眉此刻和韩景轩在一起很幸福,他会伤心还是开心呢?或许,跟自己一样吧,为了爱人的幸福竭尽全力,哪怕是成全他与别人,为他得到幸福而开心,可那开心中却夹杂了几乎同等分量刻骨铭心的痛——为自己。哎,秋玲长长地叹了口气,人类的感情真是复杂,小小的一颗心可以糅合那么多复杂甚而矛盾的情绪。 韩景轩的开心,是因为珍惜,他怕时日无多。 躲在外间的秋玲想起,当她抛出那个令自己和韩景轩都很纠结的问题时,她看得出韩景轩陷入了艰难地抉择中,他肯定是舍不得沈月眉,怕万一沈月眉见到陈振中想起一切会再度离开,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已经两年了,虽然心智不全,却是他最幸福的两年。秋玲看着他痛苦纠结地抓着头发,一双深沉的眼睛看着她,许久,他坚定地说道:“不,你告诉他,让他来见沈月眉。” 秋玲愣住了,对面的韩景轩却是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沈月眉手指轻轻敲着透明的鱼缸,看着鱼儿游来游去,兀自傻傻地笑着。她把鱼儿捞起来,又放回去,透过鱼缸看着耀眼的阳光,自己玩耍地不亦乐乎。她似乎很喜欢和动物玩耍。韩景轩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看着沈月眉对着鱼儿发呆,对正给他钉扣子的凡柔说:“以前我就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现在就更不明白了。” 凡柔看着他那副傻样子笑了,韩景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看着沈月眉说道:“不过,现在真好,她真的很开心。她是个单纯的人,却从来没生活得这么单纯过。” 韩景轩感到对面凡柔专注的目光,于是回头看她,凡柔像疼惜弟弟一样看着他,韩景轩觉得,袭人看宝玉的眼光大抵如此罢,于是说道:“怎么了,干嘛这么深情地看着我?” 凡柔继续穿针引线,低头笑道:“男人那,真搞不懂,多情起来像个疯子,专心下来就成了呆子!” 第195章 振中,是你吗 凡柔低头看着沈大妈养的那只灰色的肥猫,此刻正不亦乐乎地玩着毛线团,她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挺羡慕你和月眉妹妹的,还有叶医生和阿琦,前几天我见到齐医生和他老婆了,两人吵吵闹闹的,不过很恩爱。两个人这么互相照顾着,一点都不孤单,身边总是有个伴,你晓得他不会离开你,这样真好。” 韩景轩怔怔地看了凡柔半晌,这是凡柔头一遭说起这样的话,她平日里对于小情小爱全无兴趣,也不似其他女人那样喜爱爱情故事。韩景轩说道:“还以为你对爱情和婚姻完全不感兴趣,或者死心了呢,你离婚时年纪也不算大,之后也有不少男人追求过你,怎么都不喜欢?” 凡柔听了,摇摇头,说:“都不喜欢,我不像你,能那样喜欢一个人,我可不相信什么爱情,爱得死去活来,那全是小女孩的幻想!” 韩景轩看着凡柔,心头不免浮上几分难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像新式女子那样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多半要遇到一个心疼她的好丈夫,渐渐懂得耳鬓厮磨的滋味,只可惜她偏偏遇人不淑,韩景轩见凡柔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淡淡哀愁,便开玩笑道:“都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我记得有个开生药铺的你说还不错。” 凡柔笑着摇头,说不喜欢。 “你嫌人家矮?也还好吧,你个子高,人家至少不比你矮嘛,再说了长得还是不错的,我看对你也挺好。” 凡柔抿着嘴笑了,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家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韩景轩点点头,说道:“还有那个饭店的账房,那个人各方面都不错啊,你怎么也不喜欢?” 凡柔顺手挠一挠猫咪的下巴,猫咪闭着眼睛享受着,韩景轩说:“你呀,心气高着那,就像《红楼梦》上的晴雯,不过,你的脾性还是更像袭人些。你说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所以才一直不动心,是谁?我舅舅?我表哥?” 凡柔作势要打他,说道,你少胡说。 猫咪叫了一声,几步跳到韩景轩肩膀上,像一条围巾一般缠住他,韩景轩轻轻弹了弹猫咪露在外面毛茸茸的蛋蛋,猫咪不满意地跳下去重新玩毛线团。 “舅舅吗?上海的女人都为他疯狂,不过他文绉绉的,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吧?表哥是个书呆子。那——”韩景轩拉长了声调,他伸手指着自己,说道,“一定是我啰,是不是?” 凡柔拍他脑袋,说:“你少臭美了,这世上有那么多种人,难道所有女人都爱你一个不成?老话说得好,你就是块香饽饽,也不是人人都爱吃,更何况,我看你呀,就是块臭豆腐,都是被那群长不大的千金小姐傻丫头们惯的,才老觉得自己是块香饽饽!” 韩景轩一笑,说道:“你说这话的口气呀,让我想起了沈月眉没生病之前,她也说过这种话,她看不上我的自负,她承认我聪明,承认我办事有能力也有魅力吸引女人,可就是觉得我太骄傲太狂涨了,她看不上。” 正在这时,一阵树叶扑簌簌做响声传来,韩景轩回头看向窗外,忽然感觉一个人影闪过,看着摇摆的树枝,韩景轩的神经瞬间紧绷,凭着本能,他嗖的一声在惊讶地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凡柔眼前消失地无影无踪,沈月眉的注意力也从鱼身上转移出来,她向来反应迟缓,此刻深为不解,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韩景轩就不见了? 韩景轩一路追到后花园,似乎有人影闪进后面那片树林中,韩景轩小心翼翼地一边向前走,一边大脑飞速运转着,谁,谁会监视他的行踪,他得罪的人可不少,光名单就能列出一排。 忽然,灵光闪现一般,韩景轩猛地在原地站定,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那人来或许不是为了监视他的。 韩景轩抬头,每棵树上都可以藏身,他不可能一棵一棵找,他想起最初对沈月眉产生好奇时,他便是如此藏在树上偷听沈月眉和陈振中的对话。透过枝叶零星的缝隙,韩景轩看着湛蓝的天空,对着空旷的远方喊道:“陈振中,陈振中,是你吗,你出来!” 声音回荡在空中,回声像波浪一般一层又一层传来,一阵风过,枝叶飒飒作响,摇摆的枝叶中,并没有人影闪现,韩景轩再次对着天空喊道:“陈振中,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躲在暗处,为什么不敢出来?” 朱副官如临大敌,紧张地掏出枪来,提防不知将从何处降临的暗箭,或者跳出的敌人,他的眼睛在帽檐下一眨不眨,支着耳朵听着树林间的一举一动,像一只灵敏的捕食的猎豹。一群鸟儿飞入天空,一片树叶打着旋飘落,朱副官草木皆兵一般举着枪环视四周,一刻也不敢松懈。 朱副官是在毛润武牺牲后接替他的职务的,是韩景轩亲自选的人,算是破格提拔,小伙子办事很聪明,人也灵活,一双浓眉大眼,很有几分当年毛副官的英姿,韩景轩一眼便挑中了他,他发现自己虽然和过去一样热衷于探索未知,却越来越念旧了。 韩景轩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朱副官和几个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边抬头打量,一边环顾四周,一直走到树林尽头,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韩景轩回头问朱副官道:“你们刚刚有注意过二楼窗口吗,是不是有人藏在树上?” 朱副官摇摇头:“参谋长,我们是看你冲了出来,才跟着你一路来到这里的。” 难道他眼花了,韩景轩晃了晃脑袋,对于自己的敏锐,他拥有充足的自信,不过,他最近患得患失,自从秋玲离开后,知道陈振中随时会来,处于强烈的不安全感中,人难免产生幻觉。有一夜,他梦见陈振中就在自己窗台下站着,他仔细打量那略有模糊的身影,那真的是陈振中吗。直到沈月眉扑向那人的怀抱,他才看清,才痛彻心扉地确认,这千真万确是陈振中。他在梦中告诉自己,这是梦,快点醒来就好了,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他像被吸入沼泽中一般,陷入噩梦的泥潭,越发无法挣脱。当终于摆脱镣铐一般的噩梦束缚醒来,韩景轩猛地大喘一口气,感觉恍若隔世后的重生一般。 也许真是心病吧,走在前面的韩景轩,在离开树林的时候,忍不住再次驻足回眸,林间只有几只鸟儿飞过,丝毫不见人的踪迹。韩景轩摇摇头,带着朱副官等人离去。 童年的回忆回来后,沈月眉的心智似乎较原来有了很大提升,可韩景轩却有几分失落。 以前,他感觉幸福,那是因为他是沈月眉的全世界,沈月眉需要他,依赖他,把他当成亲人,他对她来说很重要,他的付出有了回报。曾经,沈月眉总是牵着他的衣袖,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他感觉自己被需要,心里很满足。而近来,虽然沈月眉很懂事地不说,韩景轩也看得出来,她非常思念陈振中,渴望能见到他,她常常用画画来表达。 有时候,韩景轩觉得,沈月眉离开再回来,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梦,仿佛是自己恍若隔世的错觉,可能她从未离开过,直到安顿懵懂的沈月眉睡下,自己一人躺在加大的单人床上,或者夜半梦醒时,看着沈月眉熟睡的脸庞,那时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真的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月眉,月眉。”叶丹轻声呼唤许久,沈月眉才自窗前回头,她已经发呆半天了。叶丹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窗外的景致并无任何特别,还是那棵已经凋谢的海棠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两只鸟儿欢快地唱着,叶丹手搭在沈月眉肩上,柔声问道:“沈妹妹,你在想什么?” 沈月眉回头,她顺势坐在沙发上,拉着叶丹的手,孩子似的问道:“丹姐姐,上海到北平有多远?” 叶丹看着她纯真的双眸,说道:“很远。” “那要走多久?”沈月眉再接再厉继续问道。 “傻孩子,”叶丹摸摸她的头笑了,“走是走不到的,去北平要坐火车的。” “火车。”沈月眉喃喃自语。 韩景轩带沈月眉出去转转,他带她骑马,带着她在大街上转悠,给她买好吃的。沈月眉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说道:“我想去看看火车。” 火车?韩景轩疑惑,还是带着沈月眉来到火车站。沈月眉新奇地看着黑皮的火车,看着车下的铁轨,铃声一响,正在吃红薯的沈月眉吓了一跳,只见火车冒着白烟,伴随着规律的铁轨声,向着远方驶去。沈月眉看得呆住了,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韩景轩擦了擦她嘴角红薯的碎屑,说道:“火车走了,眉儿,你为什么要看火车,你想去哪里?” 沈月眉的笑容忽然僵住,她撅起嘴巴,嗫嚅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脚轻轻踢着地面,韩景轩给她紧了紧围巾,又往下撴了撴帽子,握着她带着手套的手,问道:“你是不是想去北平?” 半晌,沈月眉抬头看着韩景轩,轻轻点点头。 第196章 复活 韩景轩心里轻轻地咯噔一跳,一阵疼痛随之袭来,尽管他做好了准备,那痛还是那样猝不及防地揪心,韩景轩问道:“你很想陈振中是不是?可你去了北平也找不到他的,他在关外呢。” “火车可以开到关外去吗?”沈月眉像个孩子似的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韩景轩问道。 “火车可以开去,但是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了,你就是从关外逃出来的,你还要回去吗?眉儿,你跟丹姐姐说,跟秋姐说,跟凡柔说,跟妈妈说,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你想去北平?” 沈月眉低下头,说道:“我觉得你,不开心听我说起北平,说起,陈振中。”她又抬头,祈求的小眼神看得韩景轩心疼,“我还是想去北平看看,我想看看我家的房子,我想看看我家附近那条河,我想看看我的学校。我只能记得这些,我想看看,我记得的是不是真的。” 韩景轩无法拒绝,无论他怎么抗争,最后,他都拒绝不了沈月眉的任何要求。 韩景轩去和齐仲景商量,齐仲景也不知道,带沈月眉去北平,是否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还是会把她的病情推向更糟。齐仲景和韩景轩,都认为该顺其自然,既然沈月眉心心念念想去北平,无论结果如何,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来为好,韩景轩生怕她不开心再憋出病来。 他们便坐火车去了北平,上一次坐火车,是祖母给她喂了药带去苏州,沈月眉一觉醒来便在更生医院里了,这算是她“初次”坐火车,所以兴奋得很。韩景轩订了豪华包厢,火车一开,听着规律的铁轨声,看着窗外飞驰的树木与房屋,沈月眉在大床上兴奋地跳来跳去滚来滚去,韩景轩不断质疑,你几岁了? 火车颠簸了好几天,沈月眉却一点不疲惫,她兴奋地走在北平的大街小巷中,见惯了大上海的西式建筑,北平的胡同与四合院令她新奇,听惯了上海的靡靡之音,大街上的吆喝声她也倍觉有趣。沈大妈带着他们,一路来到他们曾经的家,这里,是陈振中给沈月眉的家。韩景轩上前敲门,这里早已住了一户人家。韩景轩笑着对他说道:“我太太看上了你们的房子,我们决定买下来。” 那是一个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子,没好气地准备关门,韩景轩用手抵住欲关的房门,递给房主一张支票,说道:“看看价格吧,我想你们会满意的,足够你们买三个这样的房子,或者换一个大两倍的院落。” 那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子,看看自己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婆,感觉他们的运气太好了。多年前,一个眉目清秀但是眼神忧郁的年轻人把这套房子低价卖给了他们,家具都懒怠处理,也不多问他们要钱,统统给他们留下了,当时就感觉捡了一个大便宜,不成想,今日居然用这房子赚了一笔钱。夫妻俩欢天喜地地扛起那三个拖着鼻涕的娃娃卷起铺盖搬家走路了。 故地重游,沈月眉很兴奋,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拉着韩景轩这里看那里瞧。明亮的大窗户旁边,那张大书桌原封不动地立在那里,沈月眉抱着他的胳膊,兴奋地指着窗户,说道:“我就坐在这里读书。” 沈月眉回头看看窗外,她凑到窗边,说道:“你快看,海棠树还在呢,那是我种的,咦,怎么不开花?” “傻孩子,现在是冬天。”韩景轩上前拍拍沈月眉的头。料峭的冬日,海棠树光秃秃的枝桠临风而立,不时几片残叶被风吹落,打着旋飘在空中,让人顿感苍凉。 沈月眉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己唯一的记忆,都在眼前了,她忽然觉得悲伤,无缘无故的,她转身伏在韩景轩胸口,把脸深深埋起来,韩景轩忙问她:“怎么了,难过吗?” 韩景轩抚摸她的脊背安慰她,沈月眉在他怀里点点头,抽了抽鼻子。韩景轩不知所措,他一点都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又无法打开她的脑袋进去看看,他不知道她难过什么,他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经验也解释不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紧紧抱着她。 屋里的样子整体变化并不太大,床还是原来的,只是床单换成了暗黄色,看来新主人并未打算替换家具焕然一新。韩景轩安顿沈月眉在自己曾经的卧室中睡下,沈月眉枕在枕头上侧身躺着,眼睛亮晶晶的只是看着他,韩景轩摸摸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好好睡一觉,好吗?” 沈月眉点点头,闭上眼睛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昏黄桔红的灯光下,韩景轩看着沈月眉曾经住过的房间,百感交集。沈月眉记得的,都是带给她快乐的地方,那记忆之火,如此温暖,那快乐,如此深刻。他和沈月眉的有缘无分,就在于相见恨晚,他不是第一个带给沈月眉快乐与幸福的人。 安顿好沈月眉,韩景轩把毯子铺在沙发上,蜷缩在里面看着书,渐渐地困倦而眠,他忘记了关窗,伴随着夜里的凉意,他猛然惊醒——沈月眉在尖叫。 哈尔滨的月亮和北平的一样圆满,静静地俯瞰人生百态,只是此时的哈尔滨,严寒尤甚,窗户上结着厚厚的窗花,滴水成冰的室外已经鲜少行人,温暖的室内,陈振中正和李老爷切磋棋艺,李小姐在一边沏茶,正倒上一壶水洗茶,她看着眉目清秀的陈振中,如果不是先认识了一郎,她心里也不会感到难受,面前这年轻人若是作为结婚对象接受起来其实并不难。 李小姐感觉今日这位姓陆的年轻人精神状态较之往日好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房间里温暖的缘故,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面容从未如此红润过,更与平日不同的是,他眼角眉梢不经意间透出愉快的神情。以前他总是不苟言笑,言简意赅,虽然他很有亲和力,李小姐却常常觉得和他隔着遥远的距离,感觉这个人深不可测。她问过父亲,陆先生是不是不会笑。李老爷见多识广,看得出这个叫陆家宇的青年眼底埋藏的伤怀,东北早已沦为伪满洲国,多少人失去家乡流离失所,李老爷猜想他眼底的悲伤八成也是如此吧。 李老爷也感觉到陈振中与往日的不同,他眼神中少见地跳跃着属于年轻人的活泼灵动,就像,就像要见到心爱的姑娘的初恋小男生一般,李老爷心里一动,他对女儿说道:“苒儿,你去厨房看看锅包肉做好了没有,爸爸有些馋了。” 李小姐起身离去,李老爷一边下棋一边问道:“陆先生今日神清气爽,可是有喜事?” 陈振中抬头看看李老爷,似乎在思考一般,没有作答。 “也罢,我知道你们有纪律,是我冒犯了。”李老爷说道。 陈振中闻言笑笑,摇摇头说道:“老爷,是我的私事,我才知我的未婚妻并没有牺牲,我,得知她的下落了……” 听闻此言,李老爷发自内心为他感到开心,难怪他今日的状态和平日很是不同,一直以来这个年轻人给他的印象就是比同年龄的人成熟稳重得多,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烂漫。 陈振中至今犹记得接到秋玲的信时,自己内心是多么地震惊与喜悦,一向观察敏锐的他没有注意到,以前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秋玲,竟然以蝇头小楷写了这样一封字迹娟秀的书信。 秋玲在信中说,从他的家人处得知他在哈尔滨市立一中任教,便寄了信笺过来,她去上海时遇到了韩景轩,在他家里重逢了沈月眉,沈月眉当年受刑失去了记忆,韩景轩救她出来一直在照料她。 读信的时候陈振中正在吃饭,他本是随手展开随意阅读,当看清信上的内容,他差点一口噎住,他赶紧把碗筷放在一边擦擦眼睛,把信从头又看了一遍,是的,他没有看错,沈月眉既没有牺牲,又没有叛变,她还活着!她还活着!——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她失去记忆的事情,不知多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陈振中开怀地笑起来,一个人又哭又笑像个傻子似的,当时食堂里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大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一个一向严肃的老师忽然开始莫名其妙地自哭自笑,大家开始纷纷议论要不要联系精神病院。 回家的路上,陈振中虽然依然沉浸在兴奋中,思绪却渐渐清晰起来了,他本想着马上买票去上海的,不过他还有任务在身,同时,他在冷静地思考他与沈月眉。 正如他当初对李老爷所说,他这样的人不适合被家庭羁绊,除非两人都从事这样危险的职业。秋玲在信中详细说了沈月眉的情况,说她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和生活自理能力,他心疼的同时,也知道或许沈月眉再也无法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了。那样说来,比起自己,韩景轩其实能更好地照顾好沈月眉,秋玲信里也说了,沈月眉被韩景轩照顾的很好。陈振中不信任韩景轩,但是他无条件地信任秋玲。 第197章 黛玉不嫌宝玉傻 经过一个不眠夜,陈振中决心先去上海看看,他无法克制内心的渴望,他想亲眼看到,沈月眉确实生活得很好。他第一次跟学校请假,第一次跟自己的上线告假,坐了七天的火车先到了济南探望家人,他需要家给予他力量,任何时候家都是他最有力的后盾。只可惜,父亲不在了,感觉家少了一半天。母亲和弟媳相依为命,还好弟媳生了孩子,一个两岁的男孩儿,每日咿咿呀呀,家里还多一些欢声笑语。 晚上,温暖的室内,母亲做着针线睡着了,陈振中给她盖上一床毛毯,小孩儿似的靠在母亲身上,轻声说道:“妈,眉儿有下落了,听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韩景轩在照顾她,我现在心里很乱,我该去见她吗,让她想起以前的事真的好吗,以前我拼命想和她在一起,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让她和我在一起,这样真的好吗,我能让她过得好吗?” 陈振中看着灯光下母亲熟睡的脸庞,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可以永远陪伴在亲人身边。 第二天,陈振中只身前往上海,他在韩府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连续观察多日,观察看守换班的规律,偷偷潜入韩府。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眉儿,她乖乖地坐在饭桌旁,他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他真想从窗户里跳进去,好好抱一抱她,他却望着她,脚像被无形的树枝缠绕一般无法再向她靠近。这时,韩景轩出来了,他拿着湿毛巾给她擦脸和手,在她身边坐下,不断给她夹菜,时不时看着专注吃饭的沈月眉,痴汉一般的眼神。 陈振中躲在窗外的大树上,拿着望远镜密切地观察着沈月眉日常的一举一动。韩景轩教她认字,给她讲故事,带她去公园里玩耍,他锻炼身体时,让沈月眉坐在他身上做俯卧撑,他读书时,沈月眉就乖乖地在一旁和狗狗玩耍,她坐在秋千上荡地高高的,欢乐的笑声回荡在空中。韩景轩不在家时,沈大妈和凡柔也把她照顾地无微不至。有一次她就坐在这棵树下,一只黄色的金毛趴在她的腿上午休,陈振中看得呆住了,沈月眉却不经意地抬头,陈振中连忙藏了起来,他不知自己在躲什么,来这里不就是想要见她的么?可他本能般地躲藏起来。 这生活是何等其乐融融,简直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陈振中想,如果自己的流血牺牲可以换来沈月眉如此的生活,哪怕幸福是别人给予的,都是值得的吧?陈振中陷入了深深地迷茫,他越来越克制不住想要进去拥抱沈月眉的冲动,于是,他逃走了,他脑子现在很不清爽。 “陆先生,陆先生……”李老爷的呼唤声仿佛在远方飘来,陈振中惊觉其实近在身畔,他才发觉自己举着棋子半天了,他抱歉地笑笑,手起棋落。 一局终了,李老爷险胜,意犹未尽,还想再来几局切磋切磋,陈振中却已起身告辞,他一边系上围巾穿上大衣,一边说道:“今日约了人,改日再来拜访。” 看着陈振中礼貌地和下人道别的身影,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随着门关了又开,一阵冷风吹进来,李老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在心里赞叹,多好的小伙子呀,八成是去约见自己的未婚妻了吧,可惜了和自己的千金小姐无缘。 “秋姐,”走进咖啡厅,陈振中依然难掩喜悦之色,他一边坐下一边开心地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侍者端上咖啡,陈振中发现秋玲端咖啡杯的样子比过去优雅许多,一直豪气万丈的女侠,穿着旗袍坐在咖啡厅里,一举一动尽显她原本少见的女儿姿态,陈振中觉得新奇。 “有事情要去齐齐哈尔,路过这里,想着顺便来看看你。”秋玲深深地看着陈振中,她知道他有一肚子话,除了她或许谁也不能说。 陈振中装作不经意地四下张望,确认没有危险后,说道:“听说秋姐在敌工部。” “是啊,”秋玲喝了一口咖啡,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发展储备力量,有些人或许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之后才会正式启用。” 陈振中去上海的事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既然秋玲来了,他知道她经常去探望沈月眉,忍不住打听她的近况,秋玲说道:“我前些日子刚打上海回来,沈妹妹很好,近来头脑越发清楚明白了,就是,”她深深看了一眼陈振中,“对你的记忆渐渐恢复,也渐渐明白了思念的滋味,听说近些天总在闹着想要坐火车去北平,还想来东北。” 陈振中心里地动山摇,他已让自己接受只要沈月眉过得好自自己再不打扰,他斩断了自己和沈月眉的羁绊,却绕不过她对他的牵绊,他看着面前的秋玲,问道:“秋姐,你说实话,月眉跟我,还有韩景轩,哪个更好些?” “振中,若说目前是韩景轩更好些,他能更好地照顾她,可若长久来说,也未必有多大差别,韩景轩毕竟也是个军人,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说来,国将不国,谁能安稳度日呢?” 这时,窗外的夜色中忽然传来警哨声,紧接着,一队日本兵和穿着黑色制服的伪警察列队跑过,一阵仿佛斗殴般的声音传来,夹杂其中是青涩稚嫩的惨叫声,回荡在哈尔滨的上空,在这寂静安然的夜晚里,颇有几分毛骨悚然。陈振中盯着窗外,一阵发愣,秋玲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沈月眉梦到了一个冰冷阴森的地方,那地方在她残存的记忆里有着零星的片段,那里有一把椅子,却不是普通的椅子,上面缠绕着皮带,仿佛要把人牢牢固定住。空中吊着铁链,前面燃烧着火炉,烧黑的炭滋滋地冒着火星,而隔着火苗有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只令人感到阴森恐怖。 那个多次出现在梦里的白衣少年,此刻被两个人绑在那把椅子上,铁链环绕过他的脖子和手臂,牢牢束缚着他,而火苗对面的那个人走了过来,梦里,沈月眉依稀觉得自己认识,却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上仿佛没有内容,没有五官,白纸一般,却能感受到阴森狠毒的眼神。 那人拎起一把石锤,走到椅子中的少年身边,明明没有五官,沈月眉却看到一双小眼睛狞笑着,满脸的横肉轻微抖动一般,他猝不及防地举起了石锤,向着少年纤细的手指,狠狠砸了下去…… 沈月眉在少年的惨叫声中惊醒,床头桔红的灯光温暖地亮着,沈月眉满头大汗,她又做噩梦了,梦里那个始终看不清面目的白衣少年,他的脸依旧模糊,可沈月眉却切实地感觉到心痛与恐惧的滋味,那感觉萦绕心间,从梦中延伸到现实,挥之不去。 韩景轩一骨碌从沙发上起身,他小心地在床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月眉,说道:“做恶梦了?” “你怎么知道?” “你在尖叫。” 《红楼梦》摊在韩景轩膝头,在沈月眉被噩梦惊醒的夜晚,都是韩景轩的故事伴她入眠。沈月眉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专注地看着低头念书的韩景轩,她伸手摸摸他的脸,轻声问道:“你会不会烦?” 韩景轩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摇摇头,说道:“我喜欢讲故事,要不是以前一直没人听我讲,说不定我会成为一个,作家,话剧演员,或者电影导演。” 沈月眉笑了,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 “黛玉听了傻大姐的那句:为了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如遭雷击的黛玉,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步慢慢地走将来……黛玉恍恍惚惚地找到宝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妹妹病了……” 韩景轩想起以前,他和沈月眉一起看《红楼梦》时,他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段,还说,如果贾宝玉傻一辈子换来和林黛玉在一起,他们应该很幸福吧,像林黛玉这样的情种,即便贾宝玉痴傻,也愿意照顾他一生一世。黛玉心里,也会是幸福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 看韩景轩低头沉思,沈月眉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问道:“你在想什么?” 韩景轩看着她,说:“想你。” “我不是在这里吗?”沈月眉不解,她沉吟半晌,说道,“你是不是在想以前的我?” 韩景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沈月眉坐起来,靠在韩景轩的膝盖上,手指了指书,示意他继续讲故事,她翻了翻厚厚的书,说道:“这个故事好长啊。” 韩景轩看着她,阖上书,说道:“好,那我把后面的故事告诉你。后来,薛宝钗的家人嫌弃贾宝玉傻了,不肯把她嫁给宝玉,于是宝玉娶了黛玉,黛玉是个情种,她非常非常爱宝玉,她不嫌他傻,哪怕天天照顾他也觉得很开心,于是,两个人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沈月眉扑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说道:“你又胡说开了。” 第198章 喜糖 陈振中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黑压压一群伪警察和日本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地举着枪对准前方,对面也是黑压压一群人,中间是校长何老,身后是老师和同学们,随着师生三三俩俩走出来,队伍还在不断扩充着,陈振中走进队伍中,站在何老身后。 年轻人热血但是冲动,尤其这帮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面对日本人的压迫,他们不断做着孩子式的反抗,不是把溥仪的脸涂黑,就是把日本国旗撕成粉碎,再不就是把日语老师打了,这一次,不知是谁在索菲亚广场的地面上写上了鲜红的大字: 驱逐日寇,还我河山! 正赶上日本军部下来视察,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两边都炸了,日本人要抓肇事者,学生们群起闹**,一中的很多学生上街游行被抓了去,日本兵和伪警察一路追到学校来,校长和老师们挺身而出与他们对峙,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还学校安宁的环境,一面是枪杆子,一面是嘴皮子,双方僵持不下。 这时,校园的广播里响起了警察厅长的声音:“同学们,你们还年轻,国家花那么大力气培养你们,不是让你们去闹事的,是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报效国家。当你们拥有丰富的知识时,眼光就不会那样狭隘……” 听到狭隘两个字的时候,同学们齐刷刷地发出不屑的笑声,纷纷小声议论道,狗汉奸,还说别人狭隘,真会颠倒黑白。一个男生对着喇叭高喊道:“到处都贴着膏药旗,我们还有国家吗?” 声音回荡在校园上方的夜空中,警察厅长闻言中断了讲话,他压制住火气,继续说道:“同学们,世界是一体的,人种之间是可以求同存异的,当年中国割裂为无数小国,最终不还是统一了,世界最后也会归为一体,当年流浪到这里的俄罗斯人、犹太人,都能为哈尔滨的繁荣出力,大家都可以和平相处。请大家不要对日本天皇和他的臣民带有如此强烈的个人偏见……” “哼,真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满洲国的这些高官,也就剩嘴皮子了。”何老不屑地说道。 一个忍无可忍的男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地向着喇叭砸去,同时高喊一声:骗子!走狗!你们这帮日本人的鹰犬,除了骗我们还能干什么! 喇叭传出几声刺耳的声音,又一阵咝咝啦啦的响声过后,彻底陷入安静,顿时师生们都松了一口气,看不见那虚伪的嘴脸,还要听着这种堂而皇之的谎言,师生们都忍无可忍了,这样愚蠢的调剂只有激化的作用。 类似的话,关东军司令部顾问官东野也曾说过,那是在北方剧院的时候,在日满俱乐部成立一周年的宴会上,一场曼妙的舞蹈结束后,作为一名出色的政客,他将侵略粉饰到了极致,说自己是来帮助哈尔滨人民走上强盛与富裕的,让饱受战乱流离与军阀压迫的哈尔滨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还以台湾举例,自马关条约后台湾交由日本治理,现在有了邮局教育所,人民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满洲国日后也将成为一片王道乐土。 正在他全情投入这美好的畅想时,他嘴角微笑,两眼闪光,他自己似乎都信服了,全然忘记了他的手上,沾满了无辜的平民百姓的鲜血。就在这时,空中闪过一阵电火花,紧接着一声惊叫响起:电线漏电了!大家惊慌地四处躲避着,而那漏电的电线不偏不倚位于东野讲话的头顶正上方,在他抬头的空档,已经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一片亮光之后,日本人惊诧地发现东野的身体已被烧焦。 躲在暗处的陈振中把枪收好,**计划顺利完成,不必启用备用计划了,陈振中悄悄混入四散的人群中趁着混乱顺利撤离,他想起曾经沈月眉对他说,杀人不一定非要用枪不可,若是不用枪让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反而不好追查。他很诧异,沈月眉为何会懂得这些。 东野死后,在新官上任之前,陈振中争分夺秒,帮助李老爷将药品运送到战区,又护送李老爷一家撤离了哈尔滨,陈振中看着松花江面上那一艘渡轮渐行渐远,甲板上李老爷一家人的身影也越来越小,他轻声呢喃道:再见了,朋友们,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陈振中竖起衣领,顶着瑟瑟的冷风离开,江老师已经对他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因为他近期在哈尔滨的活动过于频繁,尤其这次刺杀东野,想必已经引起了日方的注意。他才知道,原来他敬爱的教导主任,向来敢于直言天不怕地不怕的数学老师江大姐,竟是自己志同道合的战友,是哈尔滨市地下组织的省委联络员。 伪警察中一个头目似的人出去接了一通电话,一顿点头哈腰之后,他回来趾高气扬地对大家喊道:“你们学校里有**分子,交出他来,或者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学生们就能放回来,否则……”伪警察戴了戴帽子,拉响了枪栓,冲着空中放了一枪。 有的男生忍无可忍,就要冲上前去,陈振中等老师拼命阻拦,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虽有心为正义献身,可若如此莽撞行事,便是低估了他们的残暴,便是白白送命。 说完,伪警察和日本人似乎不屑于再耗下去,也不再抓捕其他人了,只留下一句话,三天之内,将学校里的**分子交出来,被捕的学生们就可以安全回家。几个**换所有学生,这笔账你们自己算吧。 站在梳妆镜前,江老师将头发梳理地一丝不苟,回头问身边年轻的孙老师:“还有乱发吗?”孙老师摇摇头,看着淡然自若的江大姐,泪珠含在眼眶中。 江老师微微一笑整整衣领,正要走出去,忽然一个穿着黑色校服的男生跌跌撞撞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江,江老师,不,不好了,陆家宇老师,为了救出大家,刚刚去,去日本宪兵司令部了。” “我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共产党,刺杀东野,暗中帮助哈尔滨首富李先生运送物资,帮助李先生顺利转移,组织学生上街游行,暗中散布抗日思想,组织工人罢工和学生运动,都和我有关,你把我的学生放回家,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坐在一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将军面前,陈振中不疾不徐地说完这一席话,顺手将灰长衫上的褶皱抹平。 日本人一挥手,顿时,两个伪警察领命出去,不消一刻钟,便押着两个男生走进来,两人的白衬衫上血迹斑斑,一看便是受了刑。陈振中皱起眉头,他们只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上刑,只是这些禽兽发泄变态的私愤吗?陈振中指着学生质问道:“为什么这么对两个孩子?” “孩子?”日本人一笑,唇上的短胡子尖竖起,“孩子做不出这种事。” 两个男孩子见到陈振中惊呆了,其中一个叫道:“陆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他肯定是个汉奸!” 那男孩儿说完,把愤恨的目光对准日本人,他到死也不能忘记,自己才十四岁的妹妹被日本人糟蹋的情景,他无法忘记妹妹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日本人淫邪恶毒的笑声,更无法忘记草地上那一片血红——那惨无人道地屠杀。路遇日本人例行检查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罗圈腿的日本兵追上来狠狠踹了他几脚,用日本话叽里咕噜吼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想到这些,热血涌上心头,男孩子抄起身边的一把椅子,向着对面的日本人扔过去,日本人毫不犹豫地掏出枪来。 “咣当”一声,椅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日本人偏头躲过。 一片殷红的血迹漫过,一具肉体直挺挺地沉重地跌落在地面上,同伴吓得目瞪口呆,匍匐在男孩的身边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陈振中悲痛地俯身,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他,悄声说道:“傻孩子,老师来带你们回家的,你何苦来,这不是让老师白白的……” 倒在血泊中的男孩子看着陈振中的脸,他忽然明白了,这个从来不喊口号的老师,这个一向阻拦他们去游行的老师,这个因为和一个叫一郎的日本年轻人来往而被他们误认为是汉奸的老师,才是真正的英雄。 犹记得,热血的男孩子们对这个向来息事宁人的老师很有意见,要么在他抽屉里放蜘蛛,要么拿石头砸破他宿舍的窗户。他生气,却从不动怒,更不会惩罚谁。他一直认定这老师是个软骨头,又和日本人来往肯定是汉奸,而其他一些同学却感觉他是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尽管他看向大家的眼神充满慈爱,但是他几乎从来没笑过,有几个单身的女老师,还有女学生们都很喜欢他,虽然他给人感觉有点冷,不易亲近。 不久前,忽然有一天,他如往常一般走上讲台,大家抬起头,顿时感觉窗外的阳光都更加明媚了,他们第一次见到陆老师笑得这么开心。 陆老师还带了一包糖来发给大家,是那种特制的牛奶糖,有些孩子馋的两眼冒光两边流涎。一个女生问道,老师,您怎么想起给我们买糖了,这是喜糖吗,是不是您要结婚了?陆老师只是笑着说,老师不是要结婚,不过确实是喜事,所以请大家吃糖。大家看着生平第一次笑得倾国倾城的老师,看着莫名其妙的牛奶糖,更觉这个老师有点怪。 第199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倒在血泊中的男孩子感受着生命的倒计时,他抓着陈振中的双手,血从微笑的嘴角流出来,他不想回家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心慌得很,男孩子努力说道:“只可惜,我没能杀了……” 男孩子闭上了双眸,他的同伴伏在他的身上痛哭流涕,陈振中的牙齿咬地咔咔作响,他回身看着面前的日本人,说道:“放了我的学生们,如果他们再遭受一点伤害,我保证你什么都得不到。” 隔着窗户,看着学生们一个接一个走出监狱的大门,陈振中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和他们一样年轻热血而冲动,他想起他第一次参加游行,之前他是那样兴奋,胸中充满大义,感觉自己是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人,在做着伟大的事业,结果他被下狱沈月眉被抓进吴府。 一个女生回头看了一眼,陈振中对她笑笑,笑得云淡风轻,女生的泪珠却噙在眼眶里。陈振中闭上眼睛,他有点后悔,后悔当初在上海时自己躲在暗处,没去见沈月眉,他在脑海里回到当天,他没有逃跑,他走到他身边,从背后轻柔地环抱住她。陈振中好想再抱一抱沈月眉,只是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了。 学校、曾经的家、来今雨轩还有天桥,把所有自己记忆中的场景逛遍了以后,沈月眉对北平失去了兴趣,感觉还是待在自己家里舒服。韩景轩便买了返程的火车票,候车室里,沈月眉正和一个小女孩玩耍,接听完电话的朱副官忽然一路小跑过来,伏在韩景轩耳边说了些什么,韩景轩猛然起身向外走去,沈月眉愣愣地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韩景轩拿起听筒,电话是一个大人物打来的,他默默地听着,最后本能地并拢双脚答了一声:是。 走进候车室的时候,距离火车开动只有半个时辰了,已经开始检票了,旅客们背着大包小裹纷纷开始上车,沈大妈看着他一脸凝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韩景轩说道:“您和眉儿先回吧,我不能回上海了。” “为什么呀?”沈大妈诧异道。 沈月眉也不和小女孩玩了,呆呆地看着韩景轩。 韩景轩的调令下来了,是一个自己没想到的结果。韩景轩原以为自己会被放逐出国,冠以深造考察的名义,此类前车之鉴委实不在少数。万没想到,一个大人物亲自出面将他调到军队纪检部门,专门督办高级军官的贪腐案件。调令是这位大人物亲自签发的,写得还蛮情真意切,称外部匪患猖獗和内部腐化严重是目前党国面临的两大重要问题,既然韩景轩剿匪不利,那么希望他可以清除党国的害群之马。 做此决定,是看中韩景轩不怕得罪人的脾性,这里面涉及一些经济上的学问,韩景轩之前并不懂,不过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断学习新的知识、事物和理念,做的多半是探索开源性的工作,他的学习速度一向很快,这点东西是难不倒他的。 第一个任务,便是针对北平这边一位高级军事将领的贪腐案件,这人爱财如命,贪财到不要命的地步,不但克扣军饷,暗地里还勾结黑帮走私烟土和枪支弹药。韩景轩和其他五人组成了一个经济稽查大队,他担任队长,所以目前他还要留在北平。 韩景轩走上前对沈月眉说道:“你乖,先和妈妈回家去等我,好吗?” 沈月眉愣愣地说道:“你不回家吗?” “我有工作,要在北平留一段时间。” 沈月眉噘着嘴不说话了,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的,韩景轩低头看着她,说道:“那你要怎么办,要是留在北平,就不能回家了,要是回家,就不能看到我了。” 检票员开始催促起来,韩景轩要送沈月眉走,沈月眉却忽然哭起来,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她,韩景轩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说道:“眉儿,你是要回家,还是要留下,总要选一个呀?” 沈月眉只是哭,韩景轩无奈,只得先把她带回北平的家里了。 就这样本以为到北平就像旅游一样,这次倒要住上一段时间了,韩景轩没有去当地政府为自己安排的住处,直接住在当初陈振中给沈月眉的家里。家里布置地很是简单,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韩景轩便让朱副官又添置了一些东西,毕竟日子就是要好好过的嘛。 韩景轩真的忙起来,往往回到家沈月眉已经睡了,沈月眉越来越想念上海的家,想毛毛球球想的直哭。要把她送回去,每次临到上火车,她又在火车站哭了没完,韩景轩无奈,只得清晨起个大早去狗市买了一只土黄色的小狗,跟球球长得很像,送给沈月眉,她才渐渐安分下来。 那晚,韩景轩听到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睛,看到沈月眉单薄的小身影,正坐在窗台上哭泣。他猛然醒了,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庞,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拍拍她的头问道:“丫头,又想家啦?古人说呀,此心安处是吾乡,就是说只要在这里心里安宁那就是家,我和妈妈都在你身边,这不就是一个家吗?” 沈月眉啜泣着说道:“陈振中现在是不是也被关起来了,所以我才不能见到他?” 韩景轩一愣,他今日刚刚从秋玲处得知陈振中的事情,没想到,懵懂无知的沈月眉与遥遥相隔的陈振中,竟然这样心有灵犀,韩景轩难掩妒忌,可他无法欺骗她,于是轻轻点点头。 一行清泪自沈月眉脸颊流下,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得韩景轩心里难过,沈月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道:“你不知道,那里多么可怕。” 韩景轩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一边给她拭泪,一边轻声说道:“我知道,眉儿。” “他会死吗?”靠在韩景轩肩头的沈月眉,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不会的,”韩景轩看着沈月眉,夜色中她眼中的泪光如星星般,亮晶晶的,“他是个好人,是个生命力非常顽强的人,是个求生欲望特别强烈的人,他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而且,有人正努力救他出来。” “哗”一桶冷水兜头浇下,陈振中自第三次昏厥中醒来,他看着眼前面目狰狞挽着袖子手里挥舞着鞭子的警察,哆嗦着干裂的嘴唇,说道:“别,别再打了,服了……” “你说不说,说不说!”警察挥舞着鞭子,空中血肉横飞。 “我,我真的不是,不是什么共产党,你们不放我的学生,他们的家长还不吃了我,其中有黑帮的人,我,我谁也惹不起呀……” 陈振中知道,日本人想抓的是江老师,他不能让一个女人遭受这些,对于他,日本人并没有证据,他是搞行动的,不像江老师有些文书会暴露自己。陈振中索性表现地很没出息,鬼哭狼嚎着,哀求他们别再用刑了,自己真的是无辜的,拿自己来换学生都是被学生家长逼得。就算杀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受刑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被痛苦拉长,不知外面是否已然昼夜轮转,他在这百般煎熬中度过了三生三世一般漫长的时光。 “如果你不是**,为什么知道刺杀东野的事情?” “我那天,和同事一起,在北方剧场,看演出。”陈振中的头无力地垂在一边。 “那你怎么知道首富李先生家里的事?” “哈尔滨人,谁不知道他家呀……” 陈振中知道自己或许在劫难逃,但是心存一线希望,在审讯中,他发现日本人和伪警察对他的调查一无所获,并没有找到相关证据,他和李老爷一家的接触都是私下里,现在一家人都跑了,也就无人知道了,至于东野的死,因为伪造成意外的样子,更是找不出证据来。日本人虽然残忍,但目前正在极力鼓吹王道乐土,他知道现在何老和江老师等人正为他奔走,联合教育部给警察局施压,陈振中平时的人缘还是很不错的,校长何老对他也极为赏识。 “说,你的小组里都有谁?你们的联络方式是怎样的?” “我,我们小组,有,五,五位老师,组成,分别执教一门科目,组成一个教学小组……我是,我是小组长……” 陈振中咬紧牙关不承认,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即便为大义牺牲,生命终究是宝贵的,他不会放弃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眼下要忍受这灭绝人性的酷刑! 陈振中经受过一次,有了一些经验,当被折磨到死去活来时,人的意识也濒临崩溃,意志力不是足够强的人会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甚至一个不小心就出卖了自己的同志,暴露了自己的组织。陈振中脑海里始终绷紧一根弦,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米诺骨牌一旦推到,如果敌人顺藤摸瓜搜捕下去,可能导致组织的瘫痪,那东北三千万水深火热的人民,就更加没有希望了。 如果活下来,陈振中想,第一件事,要回家探望母亲,第二件事,要去上海,他只想紧紧拥抱沈月眉,陈振中开始出现了幻觉,他一步步靠近沈月眉的背影,所有时钟都静止,时间不再流逝了,只有越来越近的沈月眉的身影,还有微风中她的发香。 第200章 三只小熊 一个电闪雷鸣的雷雨夜,沈月眉被雷电惊醒,黑暗中,她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类似狼鸣的凄厉声音,一双阴险的眼睛透过薄薄的夜幕盯着她,红色的雪茄闪着点点星火,那人似曾相识,仿佛是曾经梦中那个审讯室里站在火苗后面没有脸的人。 又一道闪电划破苍穹,猛然间,沈月眉发觉自己已然离开了温暖的室内,冷风包围着她,她在一处空旷的山地上茫然四顾,周围一片漆黑与死寂,沈月眉感觉恐惧,这时,一阵躁动声传来,她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犯人,被穿着制服的人推推搡搡桑,踉跄着走上一座山坡,有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的还对她微微一笑,他们的脸都那样熟悉。撕裂般的头痛又开始折磨沈月眉,他们是谁,为何她感觉自己都认识,为何他们给她一种不一样的亲切的感觉,仿佛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人一般? 有一个人掉队了,走在最后,白色的衬衫撕开了好几道口子,全身布满血痕,他抬起头看了沈月眉一眼,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是那个魂牵梦绕般出现在梦里和不时浮现在脑海中的白衣少年,她一直记得却想不起来的那个人。 那白衣少年又抬头看了一眼沈月眉,对着她露出微笑,他在山岗上迎风而立,毫无畏惧,身后刽子手的枪已经顶上了他的后脑,白衣少年闭上了眼睛。 “砰”地一声传来,沈月眉眼前一片红色。那红像燃料一般晕染开来,顿时,沈月眉眼前只有这一片红,她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身体内部爆发出山崩地裂般巨大的力量,沈月眉忍不住大喊起来:“不要,不要啊——” 在沈月眉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韩景轩拧亮了电灯,看到躺在床上不断挣扎的沈月眉,她依然紧紧闭着眼睛,韩景轩连忙过去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这场噩梦太过逼真,沈月眉感觉自己似乎醒不过来一般,直到一双有力的双手轻轻拍打着她,她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边的韩景轩,躺在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梦中的情景犹在眼前,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流下了眼泪,为何会流泪,自己却不明所以。 万里之遥的哈尔滨,天气又干又冷。陈振中和其他几个犯人,一起被押着,一路被推推搡搡,踉跄着走上一座山坡。 警察厅长和特务科长从车上走下来,来到他们面前,朦胧的夜色中,皎洁的月光下,远处传来几声类似狼鸣的凄厉声音,映衬着厅长那双阴险的眼睛。 警察厅长一挥手,那个女**被带走了,陈振中看去,她不过三十岁左右,她依旧昂着头,倒是身边两个押送她的人,脸上毫无生气。 “砰”地一声枪响传来,陈振中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女**已经倒在地上,身后的刽子手,枪口冒着青烟,已经看惯生死的他,早已麻木不仁,只是机械地对着身后喊道:下一个。 “砰、砰、砰”,接连着几声枪响,一个又一个地倒下了。陈振中知道,或许今日,自己再也见不到家人和爱人了,他虽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内心却不能不悲痛。想起那个大义凛然的女**,她毫不犹豫,毫不害怕,可眼底依然有一抹泪,一分柔情,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和亲人吧。 身边的一个青年学生被抓去毙掉了,下一个就是自己,陈振中闭上眼睛。很快,粗暴的呵斥声响起,他瘫软的身子,被一个警卫拽着,蹒跚地走到了山头上,陈振中回头,苍茫的夜色中,每一颗星星,都化作亲人的脸。陈振中流泪,默默地在心中与母亲弟弟妹妹和沈月眉告别,他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他,原谅他未尽的责任。陈振中站在山头,面向冷风,内心牵挂着挚爱的人,静静地等待身后响起的枪声。 “又做噩梦啦。”韩景轩看着沈月眉,她睁着一双不安的大眼睛,瑟缩在自己怀里,他最看不得她这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韩景轩安顿她睡下,给她盖好被子,看她依然大睁着眼睛,这时窗外响起一声闷雷,沈月眉在被子里颤抖了一下,韩景轩不忍,牵着她的手,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月眉点点头。 讲什么故事呢?他最擅长讲的故事就是《金瓶梅》,他以前讲的故事都不适合沈月眉现在的心智,韩景轩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艰难地开口:“嗯,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森林,森林的天很蓝,草地绿油油的,森林里的一棵大树上,有一个木屋,木屋,木屋上面有一只鸟,那只木屋里,住了三只小熊,其中一只是熊爸爸,它很强壮,熊妈妈系着一只红色的围裙,很慈祥,熊宝宝很可爱……” 沈月眉的手指向前一指。韩景轩愣住了,问道:“怎么了?” “你在讲,那幅画。”沈月眉手指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一片蓝天森林,森林里一棵树上有一幢木屋,木屋上站着一只鸟,底下是一家三口熊,憨厚可爱。那是前几日韩景轩买回来的。 韩景轩呵呵笑了,摸摸沈月眉的脸,说道:“你怎么这么聪明?” 他低头看了看沈月眉,说道:“好,这次给你讲一个好听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男孩子,他有一个美丽而疼爱他的母亲,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妹妹跟你一样,非常聪明但是不爱说话。他的父亲总是一脸严肃,不怎么关心他们,还娶了好几个老婆,其中有几个真真是讨人厌。男孩子小时候渴望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当他经历过战场,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别,却开始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娶一个像母亲那样温柔像妹妹那样可爱的女孩子。他海阔天空的谈论着自己的英雄梦,而把这美好的愿望埋藏在心底。 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遇到他喜欢的女孩子,那时他正在圣心学堂念书,他认识了圣约翰女校的一个英国女孩,叫做july。那是一天傍晚,他和朋友们走过一段吊桥,朋友故意恶作剧摇晃吊桥,他差一点站立不稳掉下去。这时,对岸一群女孩子走过来,其中一个说了一声,be careful(小心)。 慌乱中,他狼狈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下午三点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卷卷的长长的,脸儿圆嘟嘟的,笑得干净甜美,她穿着一条橙色的裙子,莲藕般的胳膊,白皙的小腿,都露在外面。 那一刻,他怦然心动。吊桥不再摇晃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的眼前只有那个女孩明媚的笑容,还有她灵动的身影。男孩呆呆傻傻地看着,忘记去问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幸运的是,他陪同自己的朋友去圣玛利亚女校,朋友要追求校花,而他则在那天的放学后邂逅了她。他觉得她比校花美多了,尤其是气质,被她的典雅柔美所衬托,校花仿佛是金玉其外毫无内涵。july的中文不是很好,而这个男孩的英文学得也不好,从那之后,他开始努力学习英语。” 说着说着,韩景轩陷入久违的温暖的回忆: 阳光照在树林间,他和july并肩走在路上,july扎着两条辫子,一条在前面,另一条搭在肩上,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发光一般闪亮,那一幕,长久地烙印在韩景轩心底。 “韩小坏,快点,你老了呀。”july总是这样青春灵动,她格格地笑着,跟着高空中的风筝奔跑着。 “后来呢?他们结婚了吗?”沈月眉的声音把韩景轩从回忆中拽出来。 “没有,”韩景轩摇摇头,惊讶地看着沈月眉,说道,“你竟然能听懂。” 他笑着摸了摸沈月眉的脸,继续说道:“他们一直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可当时都太小了,牵一牵手就能开心一下午,一个笑容心里发烫夜不能寐,彼此心知肚明,偏偏谁也没有说破。那天,他们一起去种下一颗梧桐树,july说想跟他去一个地方上大学。男孩子怀揣英雄梦去了保定读军校,然而july家里发生了一些重大变故,父亲破产,一病不起,哥哥沉迷于**开始堕落,于是她回到了英国,而男孩子的生活也面临着最可怕的时刻,他最爱的母亲病故,他内心非常悲痛,渐渐地,两人一个在英国一个在中国,各自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韩景轩再次回忆起自己在西点军校读书的时光。西点军校非常严格,训练简直算得上残酷。或许是太过于严苛了,生性自由,又年轻叛逆的他,常常在休息时跑出去放纵自我。离开了july,虽然生活依然充实,可他的感情上很空虚。 “你真可爱。”酒吧里,坐在对面的美丽少妇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他玩世不恭地笑笑,在少妇的酒杯上碰了一碰,两人一饮而尽。在异国他乡邂逅来自祖国的同胞,心里的喜悦难以言表,看着对面充满东方美的女子,如此妩媚妖娆,被酒精麻醉的嘴唇,轻轻吐出她的名字:婉宁,you are so beautiful。 灯红酒绿的酒吧,意乱情迷的酒精,他的对面,鸡尾酒总是拿在不同女子的手中,有的金发碧眼,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性感妖娆,有的甜美,有的清新,有的可爱,有的狂野,他和她们喝酒调情,倾吐心事,蜻蜓点水或者露水姻缘,最后相忘于江湖。 第202章 三毛 小原刻意静默着,他的意思陈振中了然于胸,心中鄙夷嘴上却顺水推舟说道:“什么叫做更有意义的东西?” 小原顿时笑逐颜开,感觉你懂我的欢喜,开心地说道:“比如,修改下这个故事,把背景放在现在,这个女孩被一名优秀的日本青年所救,他们相爱,最后共存共荣,一定要突出共存共荣的主题!我们准备拍成话剧,在最大的话剧院公演,陆先生,您在文学界已经崭露头角,这一次,我敢保证,您会一举成名的,我相信您的才华,您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作家!” 陈振中在心里暗笑,这样恶俗的故事,还想一举成名,还共存共荣!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不起,我很肤浅,我只懂得风花雪月,写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而且,我的手指已经拿不住笔了,让您失望了,抱歉。” 晚上,秋玲在昏暗的油灯下织一双毛袜子,是给陈振中织的。前几日,听闻典狱长是个极其贪财之人,贪财到一定程度拿钱顺手了心里也不怕了,只要给的钱足够多,除了死刑犯或**重要分子都可前去探望。秋玲数了数多年存下的家当,又问韩景轩借了点钱,准备深入龙潭虎穴,先去看看陈振中的处境,再想营救策略。 沈月眉已经不记得他了,忘了他们轰轰烈烈的爱情,罗娅已经安心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现在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惦记他呢,饱受折磨的他,也不再是曾经的翩翩少年,却被岁月打磨出发自深处的光芒,秋玲自己也不曾想过,有时甚至自己也忘记了,却在一瞬间体会到,她依然一心爱着他,仿佛从未改变。 秋玲和老隋的妻子一起缝补,天气寒冷,老隋的妻子给自己的丈夫打毛衣,孩子在一边安然地睡着,女人的脸上绽放出做母亲的幸福感,过不了多久,孩子就会被送到后方安全地带,不能跟着他们,太危险了,母亲自然不舍,她频频回头看孩子熟睡的容颜,看她那肉嘟嘟的小鼻子小嘴,每一眼都看在心里。 看着孩子,念及时光流逝,谁也不成想陈振中一直被关在监狱里,那时,大家都以为或许很快他就会牺牲,校长老师拼命奔走,本以为他的文学才能可以挽回一些不利的局势,谁知日本人反而利用他的能力来策反他做文化汉奸,现在日本人恐怕对他失去了兴趣,很快便会做出发落,会释放吗,可能性不大,秋玲皱起了眉头,她不敢想,但是心知肚明。她要和时间赛跑,对日本人来说,杀一个人易如反掌。无论如何,她明日先去监狱探望一番,也打听点消息。 老隋的妻子见秋玲手里拿着针线,眼神却呆滞地凝视前方,便问道:“秋玲,你在想什么?” 被这天外来音惊扰,针扎在手上,秋玲一边吮吸,一边笑着说:“我在写字绣花这些事情上笨得很。” 老隋的妻子笑了,过来帮忙,说道:“别这么说,你不笨,就是少一点自信。秋玲,我这人快人快语,你别见怪。就算他是王子,你也别总把自己看的这么卑微嘛,你有什么配不上他的!其实你特别出色,你漂亮,勇敢,还温柔,我要是男人呀,非你不娶!” 秋玲笑了笑,说道:“你是没见过那罗小姐和沈妹妹是什么样的人物。”其实,秋玲并非妄自菲薄,她对自己是很满意的,她愿意做一个勇敢的女子,她喜欢学功夫,她喜欢自己这样热血的生活。只是,在振中没参加革命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他是不会了解她的,而他注定是让自己一直仰望而不可接近的,因为他们的人生轨迹没有交叉点。秋玲对自己的武功非常有信心,对很多事情都很有信心,也知道有男人喜欢她,唯独对于陈振中,他在她眼中几乎完美无瑕,他飘在云端,她触摸不到,她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我只盼着他能好好地出来,只要他能平安地出来,看着他和沈妹妹在一起开心,我也会开心。以前,沈妹妹教给我一个词,叫做,无欲则刚,我到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就像咱们出来革命,你想得到什么,名还是利?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心。” 老隋的妻子敬佩秋玲的心胸,正要表示赞同,秋玲却忽然面色沉重,她有的只是要救出陈振中的信念,她知道那深牢大狱是何等地戒备森严,她知道这希望有多渺茫。 看出她眼中的悲怆和神色中的不安,老隋的妻子上前搂住她的肩膀,说道:“这件事按照纪律本来不该告诉你的,秋玲,警察厅那边,有我们的人,陈振中是我们优秀的同志,同志们不会放弃他的,一旦有了任何消息,我们会得到通知的。” 秋玲握住她的手,感激地一笑。 凡柔和一个小佣人一起擦窗户,大家都忙忙碌碌的,准备迎接韩景轩等人归来。那小佣人是韩景轩从街上捡回来的“小瘪三”,大约十二三岁,他自小被抛弃,一直流浪在上海滩,也不知自己究竟多大。韩景轩说这男孩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小三子,淳朴善良,究竟是怎么回事凡柔也不知道,反正韩景轩脾性古怪,做事令人捉摸不透,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这男孩子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鼻头圆圆的,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最吸引人的,是他的头发非常稀少,还浑然天成分成三股。 凡柔笑道:“你的头发真有意思。” 那男孩笑道:“天生就长成这个样子。”然后,他像说什么秘密似的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姐姐,那位漂亮的夫人我认识的,以前在街头,她给过我钱。” 凡柔不可置信,这孩子说的应该是沈月眉没得失忆症之前的事情,感觉好久之前,于是说道:“沈妹妹离开都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时隔很久了吧,一面之缘,这你都能记得?” 男孩子认真地点点头,说:“记得,记得,那是两年前呢,她给我钱让我买烧饼吃,我那会儿都饿了三天了,她还对我笑了呢。” 凡柔低头看着男孩纯净的眼睛,她有限的生活经历,或许难以想象众生的苦难。或许她不懂得,对于这种上海滩的小瘪三来说,任何一点善意都将永远铭记在心。 听着火车规律的声音,韩景轩兀自看着窗外的风景,沈月眉倒是特别乖,一个人自得其乐,也不去吵韩景轩。想着这次查处的这位旅长,他背后明明有更大的力量左右他,说白了他也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然而越接近真相,韩景轩受到的各方面阻力就越大。他终于明白,上面派他来就是走个过场,以平息底下士兵的愤怒情绪,砍掉的不过是一些枯枝败叶,真正的树根依然稳稳地扎在地下。这令韩景轩感到懊恼。 回到自己家安顿好,韩景轩照例去韩老爷府邸拜见祖母和父亲,他把沈月眉也带上了,对于他现在的状态,父亲很是不满,一边喝茶一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道:“你现在真是没出息,天天围着一个女人转。” 韩景轩正给沈月眉削苹果,听闻此言笑笑,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这么觉得,我们父子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以前那样有许多女人比较有出息。” 五太太手中的茶杯一晃,差点洒在自己身上,大家屏息凝神,知道老爷又要打人了,可韩老爷的手杖画了个圈,又落回脚边,白了韩景轩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以肢体语言与微表情表示其不屑一顾,终于,韩老爷还是觉得不说点什么不足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说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为何还要花费这么多心力去照顾她,搞得自己这么辛苦!” 韩景轩把苹果削成小块盛在盘子里,递给沈月眉,仿佛不经意一般随口说道:“我爱她。” “你爱她?”不只是韩老爷,大家都愣住了,二弟抬头看着当年揍他千百回的大哥,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韩小坏吗,那个爱吃爱玩爱美人,随心所欲追求快乐与享受的韩小坏?那个像一只无所谓的花蝴蝶,邂逅一段又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周旋在女人中间乐此不疲的韩景轩,此刻用稀松平常的口气,却坚定而掷地有声地说出他不曾表达过的爱。 他认识的女人车载斗量,逢场作戏的自不必说,就是正经交往过的女朋友和情妇也足有十几个。看看现在的沈月眉,一无所知地像个小傻瓜,刚开始觉得挺可爱,时间久了不免不耐烦,韩景轩却一如既往地怜惜她。 韩景轩猛然感觉周围似乎定格,空气仿佛凝固,他抬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大家,五妈妈的草莓塞在嘴里像一只大嘴猴,一动不动,样子颇为滑稽,韩景轩笑笑,说道:“虽然她傻傻的,可每天都单纯快乐,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嫌弃。” 第203章 我不能失去你 韩老爷看着儿子,心里颇为感慨,无论事业还是家庭,其实儿子都做得比自己好。他到三十多岁才懂得,人要依靠自己的能力好好奋斗,而韩景轩从少年时便认真做着每件事,现在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路。至于家庭观念,韩老爷则是浪迹到这把年纪才体会到,倦鸟终归巢,儿子却早已懂得珍惜家人。只是作为父亲,他嘴上依然表示不认同:“说实话,我始终看不上你,放着大好青春,为小情小爱纠结,年轻人活着应该境界高一点,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应该去改变现在这个世界。” 韩景轩笑了,说道:“父亲,眉儿会变成这样,正是因为她像您说的这样去努力。为了把外界筹集的物资运送到抗日前线,她做出了牺牲,差点丢了性命。” 众人皆是一惊,弟媳的手里端着茶杯,忘记了放下,一直养在深宅大院的弟媳难以想象,这哪里是女人该做的事情? 韩景轩看着一家人,看着小七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讲话,他笑笑,他现在很享受这样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的热闹,在这难得的家庭氛围中,生平为数不多,他想要对父亲倾吐心事:“每个男人都有一个英雄梦,都想着要改变世界,以前我想过征服天下,想过拯救万民,然而看过了那么多战争,我深感,这世界会成为这个样子,都是当兵的错,都是深藏的野心和粉饰的欲望,害得山河破碎,流离失所。我只愿天下太平,读军校的时候北伐的时候我都没有迷茫过,这一刻,父亲,不得不说我真的有点迷茫了。” 韩景轩说出了深藏心底的困惑,他看着众人,他知道无人能解答。话题陡然沉重起来,韩老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二弟和弟媳送他们走出来,小七本来就特别喜欢这个嫂子,沈月眉虽然心智不全,依然喜欢孩子,抱着小七两人玩得不亦乐乎,五妈妈怕沈月眉不懂人事,摔了孩子,捏着一把冷汗紧紧跟在后面。 “大哥,你变了。”身后的二弟忽然说道,韩景轩回头,好奇地看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好久没听见你讽刺挖苦我们了,以前你嘴巴太毒了,总是攻击别人的缺点,我们知道自己不如你,只敢遵循家里的安排生活,没有开创的勇气,所以,其实,当初你和钱海露毁约时,还有后来离婚的时候,其实大家心里……” 韩景轩翻翻白眼,也忍不住笑了,看着弟媳微隆的小腹,说道:“和家人在一起,过着安稳的日子,多好呀!” 二弟笑笑,听着远处小七和沈月眉咯咯的笑声,回头看着从小又躲又怕的大哥,说道:“你们和我们不同的,这样热烈的感情我们承受不起,那样的事业我们也做不来。” “陈振中,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找你!”警察对牢房内喊道,随手在铁栅栏上敲了几下。 随着一阵钥匙的晃动声,陈振中慢慢地转过身来,只见秋玲站在门边,她一副普通妇女的打扮,几乎认不出来,平日里她总是穿着军装。陈振中走过去,手抓着铁栏,问道:“秋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玲回头看看那警察已经远去,压低声音说道:“我给了他们钱。” 想到秋玲的身份,陈振中也压低了声音,他皱眉说道:“太危险了,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你见过我的家人了吗,他们怎么样?” “他们都很好,沈月眉也很好。”秋玲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双毛袜子递给陈振中,陈振中双手正抓着栏杆,顿时愣住了,抬眼看秋玲时,只见她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红晕,如同少女一般,莫名其妙地陈振中心中若有所感,只觉鼻子一酸。 “天冷了,”秋玲心疼地看着陈振中,眼神中充满母性的光辉,她柔声说道,“你拿去。” 秋玲看着铁窗内的他,陈振中的样子太陌生了,他又黑又瘦,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太久没有修剪的头发乱蓬蓬的,整张脸胡子拉碴的,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和原先那个白净文弱彬彬有礼的儒雅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秋玲又看看陈振中住的牢房,又黑又小,阴暗潮湿,简陋破败。他哪里受过这些苦?看到心爱的人被折磨成这副样子,遭受这样的苦,秋玲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他瘦骨嶙峋的双手和脸颊,她的眼神特别纯净,她看着他,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她柔声问道:“振中,身上的伤还疼吗?” 陈振中摇摇头,对她微笑了笑。 这时,两个警察拖着一个人走了出来,秋玲回头看去,那个人脸上稚气未脱,似乎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他毫无生气,遍体鳞伤,其中一个警察边走边说,又死了一个。 秋玲在战场上,早已见惯了生死,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却忽然被那迎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吓得心惊胆战,她不怕自己死,却无法亲眼看着陈振中被折磨地死去!她紧紧抓着陈振中的手,仿佛一放开他,他就会像那人那样被警察拖出去似的。 秋玲抓着陈振中的手,忽然哭起来,她满是热泪的脸紧紧贴着陈振中的手背,陈振中不知所措,他徒劳地安慰着她,秋玲却越发悲从中来,索性伏在栏杆上恸哭起来,陈振中从铁牢里伸出另一只手拍拍秋玲的背,勉强笑道:“除了那次卢大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 秋玲感到近乎绝望,刚刚她偷偷在一边见了典狱长,拿着几条小黄鱼在典狱长面前晃,意思是陈振中不是什么重要人犯,希望典狱长能帮帮忙。一向贪财的典狱长却摆摆手,说现在管得严了,若是风口上做事,为了这点钱把命丢了就不值当了,他现在也不差钱,还是更惜命。秋玲磨破了嘴皮子典狱长就是油盐不进,秋玲甚至恨不能以色谋私,可典狱长虽然瞄了她的脸和胸两眼,显然有贼心没贼胆。 秋玲脑子里一团问号与乱麻,刚刚明明用眼神去挑逗来着,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知道她还可以蹭上前去,甚至可以装作不经意地将手向着对方的大腿根处靠拢,可她实在做不来这些。是不是自己不擅长勾引,眼神表达得不够到位? 猛然间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秋玲顿时被电了一般张嘴惊愕地立在原地,一向贪财的典狱长不肯收钱,那么是不是陈振中的处理决定已经下来了,只是还没执行而已? 这时,一直在远处观望的警察大声咳了一声,回头说道:“时间到了。” 秋玲回过神来,她擦干眼泪,转身走到那警察身边,又给了他五个大洋,说道:“官爷,麻烦您再给我们五分钟。” 警察掂着五个沉甸甸的大洋,又看看对面美人楚楚可怜的眼神,默默地把钱放在衣兜里,手指不断地摩挲着。 秋玲抬起头,看着陈振中那双坚毅的眼睛,她坚定地小声说道:“振中,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我不能失去你,绝对不能!” 陈振中的内心深深地震动了,刚刚秋玲真情流露地痛哭,他明白了这么多年来秋玲对自己的一片心,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如此,一如既往。她帮自己从吴府救出沈月眉,她冒着危险来监狱探望自己,她暗中照顾自己的家人,她帮忙自己关注着沈月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默默地守护在自己身边。她是何等纯粹的一个人啊,为了自己的爱人不求回报地默默付出,为了信仰为了和平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陈振中对她一直心怀敬意,一直认为她不是平凡的女子,此刻除了肃然起敬,除了为她的胸怀感慨,内心更是被深深地震撼了。感动,像一阵飓风,或许悄无声息地酝酿已久,然而到来如此迅猛,如此强劲,陈振中被层层席卷。 陈振中声带嘶哑:“秋姐,别管我的死活了,我无所谓的,我已经不是为了自己活着了,我只希望我的家人、沈月眉,还有你,我只希望你们都平安。” 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秋玲恍恍惚惚回到自己的住处,只感觉头顶的阳光格外耀眼,她有几分眩晕,倚着门立了几分钟,闭上眼睛,天旋地转的感觉渐渐过去,头脑渐渐清醒起来。 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秋玲抬头看时,老隋的妻子抱着孩子急匆匆地走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由着脚步来到老隋这里。孩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可爱的眼睛看着她,而老隋的妻子却神情肃穆。 她坐在秋玲身边,把手搭在她的手上,说道:“妹子,有消息了,秘密处理,不是枪毙,而是送到佳木斯那边的细菌作战部,有他,和我们的一些同志,还有一些其他犯人。” 这个结果秋玲并不吃惊,这才是日本人干的事,此刻,她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救陈振中。她看着女同志的嘴一张一合,猜测她说的是大家正在想办法营救我们的同志,而此刻,秋玲的脑海里却渐渐萌生了一个颇为大胆甚而有些疯狂的计划。 第204章 奇迹是爱创造的 沈月眉趴在窗台上,看到阳伞下穿着白衬衫的韩景轩和一身素白旗袍的钱海露正坐在帆布椅子上喝咖啡,两人聊得密不透风,不时传来韩景轩爽朗的笑声和钱海露清脆的笑声。 “哼。”沈月眉嘟着嘴哼了一声回过头来靠在沙发上。 正在喂猫的沈大妈看了女儿一眼,又回头看看窗外,心里便明白了。作为沈月眉的母亲,她对韩景轩收留照顾女儿的举动充满了感激之情,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年,沈大妈母爱泛滥,渐渐对韩景轩视如己出。曾经的夜晚两人守护着熟睡的沈月眉时,沈大妈曾经对韩景轩掏心掏肺地说道:“景轩,总要有个女人照顾你的生活呀。” 韩景轩看看门外凡柔忙碌的身影,笑着说道:“不是有很多人在照顾我的生活么?” 沈大妈怜爱地看着他,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家人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敢再催促你而已。眉儿承蒙你照顾,我内心唯有感恩,景轩,把她当做你的亲妹妹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哥哥,可你更需要一个能辅助你,能和你共同承担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的女人。” 韩景轩笑了笑,把沈月眉从被窝里伸出来的光光的胳膊塞回去给她盖好被子,说道:“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我还不想打破现状。” 沈大妈回过神来,她走过去坐在女儿身边,说道:“眉儿,钱小姐不好么?” 沈月眉低着头一脸不悦。 “眉儿,景轩他是你的哥哥,他会一直照顾你的,妈也会一直陪着你,可是,他将来也会娶妻生子……”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沈月眉便冲上前去手盖在母亲的嘴巴上,沈大妈一愣,后面的话也噎在喉咙里。沈月眉看了母亲一眼,起身踏着拖鞋“咚咚咚”地上楼去了,沈大妈听女儿把楼梯踩得山响,叹了口气,景轩平日对她太过纵容了,眉儿有时脾气很大很暴躁。沈大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孽缘那! 钱海露离婚后一直住在娘家,在那个年代,女子待在娘家是很丢人的,所幸父亲开明,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她想和一个朋友合伙开办一家服装公司,询问韩景轩的意见,问清了公司的选址、定位和经营模式后,韩景轩不但提供了资金,还利用自己过去做生意时的经验给她指导。钱海露不怕困难,因为无论遇到资金还是经营上的困难,都会有韩景轩为她答疑解惑出谋划策。 服装公司第一年并没有盈利,在韩景轩的建议下,她囤积了军用染料,狠狠地赚了一笔钱,也可以更好地经营服装公司了。 钱父虽然开明,却也认为女子不适宜经商,在他和其他友人的扶持下,钱海露开始出面主持银行事务。她询问过韩景轩的意见,韩景轩深以为然。钱海露惊讶而惊喜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全身心投入工作心无杂念的状态,她是别人眼中的拼命三郎,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常年在外奔波,韩景轩常常劝她要懂得享受生活的悠闲。钱海露的苦心经营没有白费,一年以后,银行扭亏为盈。凭借自己的努力,几年的时间里,钱海露便在商界崭露头角,本来商界的精英女性就少,她又如此年轻貌美,过去的经历又如此曲折,渐渐成为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们议论的**传奇人物。 有人见过韩景轩和钱海露两人在红宝石喝咖啡,钱海露笑得很开心,当年两人订婚毁约的事情,时过境迁,又被重新翻出,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纷纷猜测两人目前的关系。韩景轩一心弥补当年的过错,而他也惊讶地发现钱海露真的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子,她的心胸远比一般女人要更加开阔,那一次在红宝石喝咖啡时——两人一直如多年的老友一般,毫无暧昧却可互相依靠——钱海露忽然笑了,说道:“my god,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曾经相爱过。” 两人相视一笑,一笑泯恩仇,同时转头看着风雨飘零的上海滩,已经过了会为爱情痛苦的年纪,又看过了国破山河碎,曾经年少时那些事早已不值一提。 那天,一家小报的记者采访钱海露,问及她与韩景轩的关系:“听说韩参谋的前妻得了失心疯,听说你们最近过从甚密,是否有重修旧好的打算?” 这下子其他的记者也蠢蠢欲动起来,一个个话筒向前伸,七嘴八舌的问话在耳边瞬间炸开,闪光灯不停地捕捉着钱海露的每一个表情,以便给予编辑后续捕风捉影夸大发挥的空间。 钱海露静默了两分钟,笑了笑,说道:“第一,我首先澄清,他的前妻并非失心疯,而是失忆症,韩参谋正在悉心照料,两人感情很好。第二,我和韩参谋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事业的基础之上的。” 此刻,韩景轩和钱海露品着咖啡,看着天空中璀璨的阳光,韩景轩笑着说道:“露妹,你走出了自己的路,真替你感到高兴。” 尽力偿还情债,看到钱海露现今生活得自得其乐,韩景轩愧疚的心也算稍得慰藉,他知道,女人即便事业再成功,终究需要一个归宿。他自己这辈子是被沈月眉缠住了,钱海露依然年轻美丽而聪明,韩景轩也不断介绍自己身边的青年才俊给她,钱海露见了不下七八个,只笑着说不能将就,她眼光总是那么高。 钱海露看到二楼上沈月眉一闪而过的身影,回头看着韩景轩,她轻轻搅动咖啡,听着汤匙碰撞清脆的声响,细细地啜饮一口,想起曾经韩景轩磨咖啡的场景,阳光铺在他的脸上,他认真做事的样子特别有魅力。钱海露笑了,说道:“我上过那么多年学,一直修到硕士学位,读过那么多的书,走过那么远的路,还漂洋过海,但真正教会我最多的,却是那一段失败的恋爱和糟糕的婚姻,那是人生最好的课堂。” 看她涅槃重生般的豁达,韩景轩的心里也开阔起来,是啊,有时苦难才是成长最快的课堂。两人正享受着美好悠闲的下午时光,朱副官忽然走过来,立正报告,说齐医生来了。 钱海露知齐医生来是为沈月眉例行检查,她便起身告辞了。 韩景轩和齐仲景走过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沈月眉正和球球在草坪上玩耍。齐仲景看着远处沈月眉灵动的身影,听着她清脆银铃般的笑声,问韩景轩道:“从北平回来后,她情绪怎么样?” 两人步入凉亭,韩景轩倚靠在栏杆上,凭栏远望,看着远处与球球嬉戏的沈月眉,说道:“每天挺开心的,就是有时对着窗外发呆,我想她应该在想陈振中吧。” 齐仲景看着韩景轩笑了,说道:“觉得失落了吧,你那么用心,她却开始想别人了?” 韩景轩一笑,倚着栏杆长叹一声:“失落啊,我现在发现了,因果善恶都是轮回的,我欠了别的女人那么多情债,总是要还的。” 齐仲景眯着眼睛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说道:“其实,沈月眉恢复地很不错,以我多年行医的经验,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奇迹了。我看过一些论文与资料,很多失忆症患者,基本上类似于智障,由家人照顾了一辈子。他们的大脑里,发生了某些我们无法了解的机制,运转的方式或许已经不同于我们,这是我的推测。可能你觉得很辛苦,她很笨,但是,作为医生来说,这样的重新学习能力已经很不错了,不可能奢望她和以前一样聪明。” 阳光下,齐仲景回头深刻地注视着韩景轩,语重心长道,“你一定付出了很多。” 韩景轩听了一笑,齐仲景的肯定让他心里很是受用,他说道:“你也付出了不少,我知道你秉性古怪,不愿意接触政界和军界的人,难为你这次破例,而且还这么用心。” 齐仲景一笑而过,他不愿意接触政界军界的人,不喜欢这些人满嘴虚头巴脑的官话,最擅长勾心斗角,没有人情味,而他之所以愿意做沈月眉的主治医师,除却医学研究外,也是被韩景轩这个年轻将领的“人情味”所打动。 韩景轩继续说道:“还有凡柔,还有她妈妈,还有叶丹和阿琦,还有那些可爱的朋友们,他们都付出了很多,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们的付出不但帮助了沈月眉,也帮助了我,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一向骄傲,自视颇高,如今越来越明白,人无法单独生活,一定要互帮互助才能走得下去,如果没有这些朋友和亲人的帮助,沈月眉可能无法恢复地这么快,这么好,我也可能会灰心。” 齐仲景手扶着栏杆,笑笑说道:“我相信有神掌管每个人的命运,也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相信科学,也相信奇迹,而奇迹基本上都是爱创造的。” 沈月眉和母亲在草坪上挖土种花,沈月眉拿着小铲子,手上裹满了泥巴,却开心极了,看到她欢快的样子,看着风吹拂她的秀发半遮的脸庞中露出白白的牙齿,头顶便是一片明媚的阳光,韩景轩感到心中一片开阔。 这一刻,韩景轩的内心平静而安宁,那种幸福的暖潮席卷了全身。他是多么幸福啊,和沈月眉这样天天在一起,像亲人像朋友又像爱人。他曾经挣扎,然后任命,他怨恨老天为什么夺走他视如珍宝的幸福,此刻,当这份幸福重新降临,他才感恩,又给了他一次救赎的机会。 第205章 活该单身 眉儿,请原谅我的自私自负自以为是,我以为我懂女人,以为我懂得你,以为对你好便足以抹去曾经的一切伤害。对不起,我曾经让你那么伤心难过。如果有一天你记起来,我会放弃我的自负与骄傲,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有人说爱一个人是无私的,全心全意为对方考虑,甚至为了爱放手,我曾经以为那是圣人的境界。或许我现在也做不到,看到你想着陈振中时我依然会妒忌,可我不会因为做不到就放弃努力,眉儿,我不求回报,只要偿还我曾经犯下的错。 草坪中央,喜欢画画的沈月眉支上画板开始画画,她看着远处的韩景轩笑了,韩景轩也回以一笑,他想她一定在画这蓝天碧水,或者在画陈振中,却不知道,画板上此刻渐渐出现的轮廓,并非美景,也不是陈振中,而是他凭栏远望的身影。 正在这时,朱副官走上前来站定敬礼,韩景轩多次告诉他,两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朱副官和毛润武一样都被军队教条的纪律管成了死脑筋,看着朱副官年轻阳光的脸,韩景轩常常想起毛润武,想起自己时常调侃他,介绍女孩给他认识,他总是笨手笨脚呆头呆脑,气得韩景轩说道,你单身真是活该!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毛润武撇撇嘴,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韩景轩恨铁不成钢,你真是急死你乡下的老娘了! 朱副官双手递上一封信来,韩景轩接过来,一看落款卢秋玲顿时一愣,秋玲还从未主动给他写过信呢,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韩景轩连忙拆开。齐仲景看着韩景轩,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很少见到他的神情如此严肃。 齐仲景忍不住抻着脖子想要瞄一眼,他并非要看到信的内容,只是看看韩景轩的反应,韩景轩却在他伸头之前掏出打火机将信烧掉,随手将燃烧的纸扔到一边。 “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韩景轩说道。 这天,陈振中正在练字,他的手一直抖,他用左手握住右手,半天才稳住自己。正信笔书写,听到狱卒说有人来看他,他以为是秋玲,回过头去,微笑却僵在嘴边。 铿锵的皮鞋声传来,韩景轩高大的身影站在铁窗一侧,他头戴圆帽,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手插在裤兜里,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和监狱里的破败完全不相称。 陈振中还来不及问,你为什么会来哈尔滨,为什么会来这里,韩景轩已经开口说道:“我想你听说了,沈月眉在我那里。” 一听此话,陈振中几步奔到牢门边,手紧紧抓着栏杆,问道:“她还好吗?” 韩景轩看着陈振中,他头发凌乱,眉峰一道浅浅的疤痕,还有零星的胡渣,以前白皙的皮肤现在显得焦黄,眼角爬上淡淡的皱纹,和曾经那个俊美的少年几乎判若两人。他说道:“我不知道对你来说好还是不好,她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她认得她母亲,她不认得我,她依稀记得你。你希望她想起以前的事情来吗?” 陈振中沉默了半晌,说道:“如果这样她可以过得很好很快乐,那就让她忘了我吧。” 韩景轩向前一步,深刻地看着陈振中:“路过济南,我随秋玲去探望你的家人,你的母亲虽然牵挂你,但是理解你的作为,她说,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你的妹妹,也说知道你在做什么,她说她崇拜你。我很少感受到那种家庭温暖,我最爱的母亲和妹妹早早就离开了,陈振中,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想要的东西你都有,毫不费力便全部拥有。” 想到家人,陈振中的心口就一阵阵疼痛,他忍不住要流泪,却不想在韩景轩面前,陈振中惨淡一笑,说道:“我的家人很好,是吗?你会好好照顾她的,对吗?” 韩景轩郑重地点点头。 陈振中笑了:“那就好,我放心了。以前我竭力坚持,让内心不再害怕,到今天,不知不觉,我终于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了。” 韩景轩疑惑地看着豪情壮志的陈振中,说道:“我虚长你几岁,自认为见的世面比你略广一些。你所坚持的理想和信仰,其实有几分罗曼蒂克。中国古代数不胜数的例子,当初打天下说是铲除暴政,为国为民,最后呢,还不是自己争权夺利?我也曾经相信过我的政党,我崇拜的人,可最终我的政党,不能不说让我有点失望。你真的觉得,为了你的政党,你的理想付出这么大代价,值得吗?” 陈振中说道:“我从来不是为了一个人甚至一个政权去做这些事情的。爱一个人就可以为她付出一切,爱自己的国家,就可以牺牲自己,这不是什么罗曼蒂克。如果你是东北人,如果你在这里多停留几天,看看失去的土地,看看受难的人们,我想,以你的觉悟,不会不懂得,我真正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陈振中坚定的眼神,韩景轩内心很受震动。他一直很好奇,红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流血牺牲,现在他明白了,这些人加入红军,现在无心于权利的角逐,他们只想着先赶走日本人,为此流血牺牲,他们在所不惜。 韩景轩说:“现在,沈月眉和我在一起,你不怕我再也不让她离开吗?她现在什么都不懂,我可以让她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来生活。我一直都试图控制她的,现在易如反掌,你不怕吗?” 陈振中的眼神有几分暗淡,说道:“我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她,我怕她过得不好……” 他喉咙处哽咽,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那么做。陈振中,我最怕的是输给一个不配的人,对于你,我心服。”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曾经的这一对宿敌,渐渐发现原来并不了解对方。韩景轩一直以为陈振中不过是个小白脸,最多是一个激进却不懂得战略的热血青年,现在他知道了,陈振中是个英雄,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陈振中一直以为韩景轩是个不懂爱控制欲极强的纨绔子弟,他瞧不起他,认为他没有男人的胸怀,是自己小看了他。他们生平第一次,给了彼此一个真诚的微笑。 韩景轩忽然靠近铁窗小声说道:“等你逃出生天后,来上海找我。” 他竖起衣领,又看了陈振中一眼,终究没有说出:我会救你出来。 陈振中手抓着铁窗,看着韩景轩大步离去的背影,听着他皮鞋沉重的回响,满心里都在惦记着沈月眉。 回去的车上,均匀的颠簸中,韩景轩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那一片绿油油的草坪上,他从木屋中走出来,沈月眉坐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他向着她的背影走去,她摘下一朵黄色的小花,贴近他的鼻翼,呼吸之间,清香溢满全身,沈月眉明媚的笑,让整个大地生机勃勃,繁花似锦,全世界都温暖明亮起来…… “赖文星,陆家宇,张明……” 点名的声音回荡在监狱的大院里,紧接着牢门拉开的声音传来,一个个被点到名字的犯人,纷纷戴着手铐脚镣——他们都是重刑犯,被端着枪的伪警察押送着,步履蹒跚地走出来,他们多半都被折磨地身体虚弱不堪。 其中有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不断地咳嗽着,似乎没有力气支撑如此沉重的镣铐,一个日本兵摇摇头,这样的人为何还留着,即便做马路大价值也不大吧。 陈振中面无表情地跟着大家走出来,脚腕处传来一阵疼痛,镣铐磨破了皮,此刻丝丝作痛,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他才不相信伪警察所说的“转移”,不是被转移到什么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地狱,就是直接被转移到真正的地狱去了。陈振中想起那个杀戮的夜晚,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一个个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不怕死,他早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他想摸一摸口袋里的那两张相片,一张全家福,一张是沈月眉和他的合照。 三十七名犯人分三排站好,日本人点完名,清点完人数,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身后的铁门顿时打开,一辆卡车开进来。 “上车,上车!”伪警察们推推搡搡,犯人们戴着镣铐,吃力地爬上半人高的卡车车厢。 随着“咔哒”一声,陈振中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起来,车厢里弥漫着浓厚的柴油味道,令人作呕,偶尔有微弱的光线透过门缝进来,大家昏昏欲睡着,死亡的气息像腐败的味道一样,充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车子剧烈地颠簸起来,人们也纷纷感觉身体向后倾斜地厉害,感觉车子正在爬坡。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大家靠近点,听我说。” 虽然微弱到几乎完全湮没在车声中,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膜。 随着车子颠簸的东倒西歪,大家也努力向一起凑,当路途重新归于平稳的时候,大家的头也靠在了一起,只听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大家不要丧失信心,同志们没有放弃我们,正在积极的营救。” 第206章 引狼入室 黑暗中,一双双眼睛亮晶晶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闪烁着希望之光,狭窄昏暗的车厢也似乎有了光亮和生气。 “是在这次押送途中吗,还是等我们到了后?”其中一个问道。 “具体的安排还不清楚……” 如果这次能活下去,一定去上海,再看一眼沈月眉,陈振中想,他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沈月眉那眉目如画的笑靥,活下去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不知谁开始小声唱起歌来,从略带悲怆的《松花江上》,到后来,是曲调高亢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 忽然,车子猛地停住,大家猝不及防地向前倒去,最前面的人一头撞在车皮上,前面隐约传来说话声,似乎夹杂着枪声,隔着厚厚的车皮,听不真切。 大家都紧张地双手交握在一起,陈振中紧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为了舒缓紧张他不断抖动双腿,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他知道大家都和他一样,等着门猛然打开的那一瞬间。 滴答,滴答,滴答…… 明明没有钟表,陈振中却清晰地听到了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的声音。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陈振中感觉脚下一动,他猛地支起耳朵,耳边却传来发动机的声音,紧接着,他清晰地感受到车子重新开动起来,正如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战栗和浑身的冷汗。 “大家不要慌。”黑暗中,大家清晰地听到这底气不足的声音,还有咽唾沫的声音。 “哎——”不知是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本就不该抱有幻想呀,日本人额外派出一辆装载荷枪实弹的士兵的车跟着,就是怕有人劫车,那样严密的布控下,就算救得了人,怎能逃得出沿途不间断的关卡和天罗地网? 陈振中绝望地坐在车上,还不如不抱任何希望来的好。他头向后靠在车上,感受着颠簸的路途,把衣袋里的两张照片紧紧捂在胸口,嘴角露出笑意,终于还是到了牺牲的这一刻。 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陈振中渐渐感觉到异常,他努力调整身体的各项感官。 为什么感觉似乎方向反了呢?感觉车子不是一直沿着一个方向往下走的。陈振中闭上眼睛,调动身体的所有感官去感受,他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他猜测是内心的渴望激发了过于灵敏的感知。 又过了不知几个小时,车子再次停下,大家只当是司机累了歇歇,谁也不再抱有任何奢望。 “咔哒”一声。 一道光照射进来。 这会儿是晚上,照射进来的是昏暗的煤油灯的灯光。煤油灯下,是一张相识的脸,那张脸曾欣赏过他吸毒的窘态,也曾因看到他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而暴怒变形,还曾站在监狱的铁窗门外,以一种他不熟悉的目光看着他——看向他的目光中有过去未曾有过的尊重甚至钦佩。 陈振中正在愣神,只听韩景轩说道:“大家下来吧,你们得救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不敢相信,有人怀疑是阴谋,没有人欢呼,没有人雀跃。滴答,滴答,没有钟表却响起的计时声,时间兀自流淌着,空白的大脑令大家瞬间定格在原地。 人们一个个走下卡车,当看到暗蓝色的夜空,看到美丽的星斗,当前来营救的同志一双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时,终于有人开始欢呼,有人开始振臂,有人开始喜极而泣。人们大口地呼吸着山地上清新的空气,自由的空气。 陈振中随着人群走下来,他的目光一直看着韩景轩,韩景轩手里拿着一截铁丝,伸进去在镣铐上捣鼓了一下就打开了,重获自由的人有的直接激动地一把抱住了他,猝不及防地把韩景轩吓了一大跳。 陈振中正自愣神,忽然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高兴的叫声传来:“振中!” 陈振中猛然回头,秋玲已经几步跑上前来紧紧抱住他,她的力气那么大,他感觉被她的手臂勒地那么疼,这一刻,见到秋玲的陈振中心里说不出有多开心,那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加之重逢故人的喜悦。 夜色下,一辆敞篷车颠簸在山路上,韩景轩在驾驶室里开着车子,秋玲和振中坐在后面的斗篷中,两人盖着被子,坐在车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秋玲回望陈振中,认识了那么多年,第一次经历如此浪漫的时刻。看着陈振中脸上的许多伤痕,秋玲忍不住伸手轻轻触摸。 “秋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振中向后看看,韩景轩聚精会神地开车,隐约的侧颜在月色下透出英俊。 “营救的办法是韩景轩想的,我当时也有点病急乱投医。”秋玲一笑,竟有几分少女般的青涩,陈振中不由得看呆了。 站在邮筒前,秋玲犹豫着要不要把信投进去,她向来理性,不会由着性子胡来,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此举将带来什么后果,她没有向上级报告,心里更是没底。韩景轩会管这事吗,他和陈振中可是情敌呀。秋玲围着邮筒徘徊犹豫,吃着糖葫芦的小孩好奇地看着这个漂亮阿姨围着邮筒不断打转,不知为何,秋玲内心就是相信自己这冲动的举动不会错,女人的直觉。 她闭上眼睛,把信扔了进去。 先是长长地出了口气,接着便后悔不已,太莽撞了,至少要先向上级汇报呀,可老隋一定不赞成,会觉得这样太不稳妥了,越是大人物考虑越是稳妥和周全,就像初生牛犊才不怕虎,年纪稍大的孩子就知道怕了。 没想到韩景轩来了,还去监狱探望了陈振中。 那个下午,秋玲记得那天的阳光铺在长条桌子上的形状,勾勒出窗棂的轮廓,有一块即将脱落的墙皮,阴影随风摇摆,她和其他同志分别坐在长桌两边,身边她的上级老隋正襟危坐,秋玲不安地双手紧握着,她看着自己发白的指关节,只感觉仿佛控制不住它的颤抖。 老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很快烟灰缸里堆积如小山一般,老隋环视众人,说道:“一会儿来的先生,名叫韩景轩,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军事人才,作战参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有秋玲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问道:“他是救亡社的人吗?” 老隋摇摇头,说道:“不是,韩先生这次来,主要是因为和秋玲同志还有陆家宇同志,是旧相识,出于私情。” 此话一出,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秋玲却始终游离于众人之外一般,依然岿然不动,凝眉沉思。众人议论纷纷,究竟是何等人物,会被老隋请来做营救的外援。 “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秋玲回头的功夫,韩景轩狭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拱门前。 他踏着阳光而来,待渐渐走近,众人才看清他的容颜,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这人看上去好小的样子,似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然而一举一动又沉稳如四十岁的中年人,他有一双漂亮的眸子,看似单纯地毫无心机,却又深不可测。 老隋站起来迎接他,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他的到来表示感谢,然后转身面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韩景轩上校,保定军校步科毕业后,在西点军校学习过特别情报,后来又进修军事,学成归国后在北伐中曾立下汗马功劳。” 底下顿时传来一片嘘声,秋玲闭上眼睛,这样一来,韩景轩的身份不言自明,这样的背景,不是我方的人,还能是什么人?大家面面相觑,甚为不解,老隋何以在国民党疯狂剿共的时候引狼入室? 韩景轩看懂了大家充满怀疑与争议的目光,他毕竟见多识广,依然泰然自若地审视着众人。一个个目光炯炯,其中一对龙兄虎弟,目光中全然不避讳的仇视,韩景轩叹口气,没想到秋玲爱陈振中到这种地步,连这种出乎常规的营救办法都想得出来。 两边分分合合,合则共战北伐,分则杀戮不休,此时正值剿匪敏感时期,看着那对龙兄虎弟的目光,韩景轩怀疑自己能否回得去。 韩景轩在长条桌最右边的位置坐下,他看看投向他那一个个质疑的目光,说道:“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营救我的,一位故人,既然要救,那么所有人都会救出来。那么,我们闲话少说,请说一下具体情况吧。” 老隋说道:“我来说吧,据我们的内部接应人员反映,押送时间是三日后,三十七名人犯中有三十三人是我们的同志,其他都是普通老百姓,目的地是佳木斯,具体位置还不清楚。除了一辆押送卡车外,还会派一辆军用车子跟在后面,一路上都有关卡和岗哨。” 韩景轩听着,一直托腮不语,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桌上放着一叠包子,韩景轩风尘仆仆赶来,此刻早就饿了,在同志们的静默中,他盯着包子问道:“我可以吃吗?” 老隋点点头,韩景轩就拿起包子一个接一个吃起来,恨不能要一头蒜就着,当把一碟包子吃完的时候,他看了看大家,大家也紧张地看了看他。 韩景轩拍拍手上的碎屑,说道:“我也想不出办法,办不到的,只能暴力劫车了,但是那样值得吗,为了救人再搭进去同志们的性命。” 第207章 偷天换日 那对双胞胎龙兄虎弟,看上去青涩地很,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其中一个开口说道:“不用考虑这么多,我的命给你用,除了秋姐、隋哥和嫂子,我们的命都给你用。” 韩景轩皱着眉头看着大家,说道:“值得吗,为了一些素不相识的人,要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这里是战场,生死本就是常事,”双胞胎中的另一个说道,“我们的命不值钱,我们也没上过什么学,要不是工人运动,根本不知道什么主义什么信仰。而要救的同志中有些了不起的人,比我们有用的多。我们的命换他们的命,值了!” 韩景轩看了一眼双胞胎青涩的面容,他本以为他们不过是年轻,热血而冲动,如此看来,众人皆是下了决心的。他看了秋玲一眼,秋玲看向他的眼神不无悲悯,他读懂了那眼神的含义。 不造成人员伤亡的情况下救出同志们,办得到吗?韩景轩在心里摇摇头,只能尽力不可勉强,虽然事在人为,可不确定性太多结果不可预测。 “知道押送车的车型吗?”韩景轩深深吸了一口气。 坐在身边的老隋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韩景轩呼出一口气:“那就好,我们需要一辆一模一样的卡车,有吗?” “这,恐怕有点难。”老隋面露难色。 “模样相似的也可以,三天时间,喷漆改装也来得及。” “好,我来想办法。” 韩景轩大脑飞速地转动着:“我们在警察局内部的人,可以参与这次行动吗?” 上级摇摇头。 “如果让参加行动的人生病,能争取的到吗?” 老隋沉思半晌,说道:“这个倒是可以试一试,不过如此一来,那位同志就要撤退了,警察局是再也不能留了。” “日本战俘有吗?” “什么?”老隋愣了,韩景轩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怪,他想了片刻,说道,“这个容易,联系南边的义勇军应该可以,要多少?” “和押送的人一样多。” 秋玲略一思索,基本明白了韩景轩的意图,他这是要偷天换日,能办的成吗,秋玲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手指,肯定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秋玲自己不怕死,只要能救出振中,只要同志们都没事,死她一个没关系。 大家互相看着对方,被韩景轩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深深迷惑,干嘛不直接制定战略计划,在哪里劫车,逃跑路线是怎样的,而提出这些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觉面前这人神神叨叨的。 这时,韩景轩摊开地图,他盯着地图上哈尔滨到佳木斯标黄的路线,和老隋一阵嘀嘀咕咕之后,在依兰县处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圈。韩景轩看着地图,两个岗哨离得比较远,日本人刚刚从义勇军手里抢过来的地盘,兵力不多,最适宜动手。 押送人犯的那一天,根据内线提供的车型,经过重新喷漆粉刷和改造,一辆足以乱真的卡车就此诞生。三十七个日本战俘,被灌下哑药和**,昏昏沉沉地在紧锁的车厢里七倒八歪。 押送车驶入依兰县内时,后面跟着的日本兵乘坐的车,被一棵忽然倒塌的树拦住了去路,然而前方的押运车不知后面的情况径自驶离。后面车上的人下车,千辛万苦地搬开那沉重的树,重新发动车子追了上去,看到那辆押运车正在前方等待。司机探出头来打个招呼,于是两辆车子再次一前一后上了路。 后面车上的日本兵不知道,就在刚刚的空档,看似一模一样的车子已经偷天换日,营救小组迅速制服了车上另外两个日本兵,扒了他们的衣服自己换上,把车牌换了过来,拿上他们的通行证,司机本身就是自己人,就这样载着日本战俘的车子浩浩荡荡向着佳木斯进发。 过了最后一道关卡,驶入了佳木斯境内时,卡车故意选择了一段崎岖的山路,后面跟着的车里的日本兵正自疑惑,忽然山上纷纷掉落下石块,有的砸破了车窗,有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砸在车前的发动机上,车里的日本兵吃了一惊,一边躲闪一边向上探头张望。埋伏在山上的营救小队继续搬起石头扔下,蜿蜒狭窄的小道上,被砸中头的司机彻底对车子失去了控制力,车子翻下了山坡,瞬间爆炸成一团火球。 当天,卡车缓缓开进细菌作战部的大院,这里原是清朝一个乡绅的宅邸,隐蔽于树林深处,后来被改建为实验室和数百个用来关押“马路大”的小监室,曾经充满书香气息的世家,变成了黑暗残酷的人间炼狱。车子一开进去,一股浓浓的夹杂着腐败的味道传来,司机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几个穿着严密的防护服的人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摘下口罩,上前敬个礼,用日语说道:“辛苦了。” 两个伪装成日本兵的同志打开车厢门,被五花大绑的日本战俘此刻醒了过来,一个个想要求救,却发现已不能开口说话,急的只能嗯嗯啊啊地乱叫。 穿防护服的人惊讶地看着这些人,司机用日语解释道:“有的人因为受刑失去了语言能力,有的人太吵了我们索性处理了,就算他们侥幸活下来也无法说出这里的秘密了。” 穿防护服的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送司机和两个日本兵驾驶空车离去,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似的。他回头看到,这群人挣扎着被推推搡搡押送到里面,这些人或许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里面被分隔成一个个小的监室,每天都上演着反人类的罪行。只是,曾经罪行累累的他们,再也无法开口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算想要纸笔写下来也无人理会,因为他们只是实验工具而已。这反人类的暴行,或许一些实验员曾有过疑惑,但很快就被“为大日本帝国”“最终为人类进步而进行的科学实验”这样可笑的借口掩盖了。 想起每次送来“马路大”的时候,总有许多人,虽然不知道自己将遭遇怎样的人间惨剧,却预知一般,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喊叫地撕心裂肺,大声呼救。这里加了特殊的隔音材料,本就人迹罕至,更加不会被外人听到,可监室的门总不隔音,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听得自己心烦。 穿防护服的那人想起当年自己去美国的时候,有一家牛排店的牛排特别好吃,问了厨师,说这是慢慢放血的肉制作的,只是当时的牛叫的声音简直不能听,这非常不人道。自从来到这里,他总是想起这件事。 穿防护服的人不自觉地点点头,忽然明白了这些人都是哑巴的用意。他不再多想,示意手下带他们去进行一般的体格检查,根据名册去完善各项体征的录入。 在习习的夜风中,满天的繁星下,陈振中感觉一股巨大的倦意袭来,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在又黑又冷又脏又臭的监狱里,耳边不时传来咳嗽声、鞭子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一声更比一声凌厉的惨叫声,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此刻,秋玲就坐在自己身边,随着车子的颠簸,陈振中感觉像回到家一般阖上眼睛睡着了,不知不觉头靠在秋玲的肩上。 他的头发脏兮兮的,身上也有味道,可秋玲一点不嫌弃,她犹疑着伸出手,轻轻落在陈振中乱糟糟的头发上,嘴角不自觉绽放出笑容。 透过车窗回头看看正在专心开车的韩景轩,秋玲想起那天,她告诉老隋,她要和韩景轩联手把同志们,包括陈振中救出来。她跟老隋说,不要别人帮助,这是个人行为,不要牺牲自己的同志们去营救。 秋玲一向稳妥,此次如此莽撞行事,老隋非常生气:“秋玲,你参加过义勇军,加入我们的组织也许多年了,怎么性子还是那样野,这哪里是一个党员的做派,明明就是江湖行为!” 万万没想到,老隋虽然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她,却比她胆子更大,竟然把整个营救小组领到了韩景轩的面前,当时在那间屋子里,秋玲看到韩景轩走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 老隋自己自然不敢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此事是上级同意了的,一则是因为张司令写信来,说凭自己在战场上和韩景轩的交锋,凭他多次围剿未曾伤及我方一丝一毫,反而主动留下武器扩充红军编制,这人可以信任,应尽力争取。二则,大胆出险招,说不定这正是一次机会,让他更加近距离地接近我们的同志,我们的信仰,如果他真的动摇的话,甚至可以带他参观下我们的根据地,让他实地感受我们的氛围,这种现实的冲击力,或许强过上百次说教与拉拢。 坐在摇晃的车上,陈振中的头已经倒在了秋玲的腿上,他睡得特别香,秋玲像个慈爱的母亲一般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心里盘算着,已经筹谋了这么久,这次算是逼上梁山了,回到上海,这句话,一定要亲口问韩景轩。 她心里没底,这个人实在高深莫测,上次她想要稍作试探,他一个新派人物竟然说出“叛变”这样传统的话来。秋玲想不出该怎样问,依照她的个性那就是开门见山,她只是摸不准韩景轩会作何反应,她开始分析韩景轩此次前来营救陈振中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个人恩怨,还是已经有了归属的目的呢? 第208章 藏娇金屋 书寓中,明艳动人的云薇穿着古装,头上高高地梳着发髻,她坐在高高的台上弹着古筝唱着悠扬婉转的曲子。楼上楼下坐满了看客,一人摇着扇子,磕着瓜子问身边的人:“那位倌人是谁?” “别打这位倌人的主意,说是卖艺不卖身,其实,整个上海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着靠近身边的人,压低声音道,“她是韩参谋的人。” 那人眼睛专注地看着台上的云薇,嘴角不自然地撇了撇:“是吗?” 云薇唱得非常动情,她的声音本就婉转,又投入了极深的感情进去,听得人不由沉醉在歌声里,那人问道:“这是她自己创作的曲子么?” “不,是韩参谋长写的词,云薇只唱他写的歌,自己来谱曲。” “参谋长写给她的吗?” “不,是写给他自己的妻子的。”那人神秘地笑笑,另一个人倒怔住了,既然深爱自己的妻子,又为何与云薇牵涉不清。不过,也不难理解,男人毕竟性子野,即便爱可以给一个人,可身体却是耐不住寂寞。 阿文和韩景轩坐在正中央的看台上,正对着浅笑吟唱的云薇,韩景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沉浸在歌声与艺术中,她灵巧的指尖与美妙的歌声融为一体,那样子非常迷人,有的人天生就为了舞台,为了展现美丽给大家所生。 在她的歌声里,韩景轩沉浸在自己与沈月眉的点滴过往中,那些悲欢离合,那些如烟往事。沈月眉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告诉他,我恨军阀,恨你们这种人;她凄美地笑着说,从小受苦的她,别人对她好一点便牢记心间;挂着泪珠的笑脸——他躲在树后看呆了——只为陈振中绽放;她一脸决绝而去,尽管自己告诉她,在大上海,你一个没有背景的女孩子连活着都很难,她一步也没有回头;第一次躺在自己身边的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而他的心,激动不已,却因为温暖而平静;失忆后,她总是牵着自己的手或者衣角,像孩子依恋母亲一般靠在自己肩上…… 不知不觉,沈月眉回来自己的身边已经整整四年了。令韩景轩欣慰的是,大家没有白白付出,沈月眉已经大为好转,和人交流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学习也不像过去那么费劲了,一个字都要教半天。他现在可以比较轻松地与沈月眉对话了,不像以前总要考虑一些比较简单的词语和语法,否则沈月眉听不懂。只是,她的反应还是比一般人要慢得多。不过,用齐仲景的话来说,这样的恢复已经算是奇迹了。 这一切与韩景轩、沈大妈以及沈月眉的朋友,大家的用心照顾息息相关。尤其是韩景轩,尽管他不能有很多时间天天陪着沈月眉,但是,他对沈月眉的用心,人人看在眼里,那些辛苦与汗水,都是源自内心最深处的付出。 沈月眉从最开始像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到现在基本上和正常人没差别,这一路走来都有韩景轩相伴,手把手教她重新学习说话认字明理,照顾她磕磕绊绊的生活,安抚她受伤的小心灵,韩景轩对于沈月眉像丈夫、兄长、朋友,一而三,三而一。可他们既不是夫妻,更毫无血缘。 韩景轩知道,时局混乱,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将前赴疆场,能不能活着回来见到沈月眉全凭造化。如今,陈振中正在一处宅子里休养身体,当他们见面的时候,沈月眉会不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来呢,若果真如此,她还会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吗? 韩景轩心里没底。即便现在,零星的记忆,已足够沈月眉日日窗边凝望,思念远方的陈振中了。韩景轩认输了,自己是赢不了陈振中的。他很珍惜和沈月眉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时时生活在一种隐约的不安全感中,或许下一刻他将失去她。她就像一片云,他不知如何抓住她。 阿文看着韩景轩低头沉思的样子,说道:“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韩景轩回过神来,笑着说道:“由一个英俊潇洒的翩翩少年变成了一个英俊成熟的美男子?” 阿文捻起一颗瓜子扔在他脑袋上,说道:“虽然咱们是好兄弟,不瞒你说,以前我有时候真是烦你,你太,狂涨,像一只刺猬一样,靠近了让人不舒服。” “你现在舒服了?”韩景轩一笑。 阿文说:“现在,有时候意见不同,你也不急于去争辩或者讽刺对方了。好像许久听不到你牙尖嘴利的,真是别扭呢,说来还真是,你现在说话总跟哄孩子似的。” “有吗?”韩景轩惊讶,他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现在这么没男子气概了吗?“或许和沈月眉呆久了的缘故吧,我很多时候觉得我们不像夫妻,从来都不像,现在和沈月眉在一起,我常常有一种父爱泛滥的感觉。” 说话间,一曲终了,在一片掌声中,云薇微微躬身向听众致谢,台下再次爆发出雷动的掌声。阿文看着美得似仙子一般的云薇,问韩景轩道:“这份情债算是还清了?” 说话间,云薇径直走过来,阿文正要起身给她和韩景轩留出空间,坊间皆传,这四年来,云薇是韩景轩唯一的情妇,韩景轩却摁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坐下。阿文不解地坐下,看到云薇绕过他们的包厢,又向前走去,他看到她在一张圆桌边坐下,身边是一个大约三十几岁的男子,穿着白色西装,头发背梳着,眼睛很小,眼神在见到云薇的那一刻猛然闪亮,他拿出一个蓝宝石钻戒,轻轻戴在云薇手上,那动作异常轻柔,似乎戴个戒指都害怕弄疼了她。 韩景轩信步走进咖啡厅,他刚刚脱下帽子放在柜台上,阿文端着两杯咖啡上前不满地抱怨道:“虽然是咱们合资,到底你是大股东,看看你,每天日上三竿都不见你的影子,都快成我自己的店了。” 韩景轩笑笑,说道:“自己的店还不能自己做主,还要按时上下班,衙门似的,多没意思!”他拍了拍阿文的肩膀,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在角落里一张圆桌边坐下来,桌上点着红烛台,烛火映着云薇美丽的脸庞,她的眼睛非常好看,烛光中,她的脸红扑扑的更加白皙。阿文摇摇头走开。 云薇的神情慵懒,韩景轩把红酒递到她面前,柔声说道:“怎么,他老爷子不同意?” 云薇抬起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韩景轩,声音并不幽怨,倒有几分空灵:“老爷子很刻板,嫌弃我是个妓女。” “你不是啊,”韩景轩皱眉,“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的古筝弹得好全上海没人不承认,你在上海滩的名气是你的才华和美貌,而不是……那他呢,他怎么说?” 云薇吃了一口牛排,脸上有了一点笑容,说道:“他有点介怀我和你的关系,我告诉他,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来这里学习琴棋书画,不可能过这种优渥而单纯的生活,会和其他姐妹那样,陪着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睡觉,那些人可能是胖子,可能是秃顶,可能随手就打人,可能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我跟他说,现在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他说我太多情了,说我不会只爱他一个人的。”云薇看着韩景轩,举起红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我想他是对的。” 韩景轩摇摇头,说道:“我去跟他说,说明白我们的关系以及今后不会再来往的事情,我去跟他老爷子说……” 云薇打断他的话,说道:“不,不要这样,就算他家老爷子迫于你的势力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去了他家,老爷子心里不情不愿,我有好日子过吗?” “那你呢,你怎么想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你愿意嫁给他吗?” 云薇点上一支烟,含在嘴里吸了一口,她抽烟的样子让韩景轩想起四太太,抽起烟来迷人的女人着实不多,云薇说道:“我不讨厌他,有时也真心喜欢他,可他太软弱了,离开他老子的财产,他就没本事了,他爱我,我知道,除了爱,他的生活里没有别的。女人会被男人真诚的爱所感动,可他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离开老子,凭自己的本事生活呢?” 韩景轩笑笑,说道:“丫头,你给我戴了个高帽子,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呀。他人还是不错的,看得出来对你很用心,是个善良忠厚的人,在富家子弟中间,这是很难得的。这个世界太乱了,活着都不容易,安安稳稳的生活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奢望,丫头,眼前有幸福就及时珍惜吧。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解决不了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轻易能办到的,尤其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情。他家老爷子不是问题,我见过,是个不错的人,可能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但终究是个疼爱儿子体贴别人的好人,我知道你内心已经决定了,我相信你,你能办到的。” 韩景轩说完,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他看了云薇一眼,起身离去,身后传来云薇的声音:“沈月眉怎么样了?” 第209章 终相逢 每次一提到沈月眉,韩景轩总是笑得那样温柔,令云薇嫉妒,她还记得他一脸慈爱地说着沈月眉的点点滴滴,说话做事越来越像个大人的样子了,在家里渐渐待不住了,时常让我带她出去玩。云薇索性闭口不提,省得难过,这一次不知哪根筋动了,忽然再次提起沈月眉来。 然而韩景轩的神色不似往日那般温柔,云薇回头清晰地看到他眉目间飘来一片乌云,韩景轩神色黯淡下来,眼底少见的忧郁,有一种与平日的阳光截然不同的气质,云薇看呆了,不由感慨,人间竟有此等男子,无论明媚笑靥还是眼底忧愁,都如此令人心动。韩景轩别扭地抽动嘴角,勉强地说一声,她很好,便逃避似的匆匆离开了。 云薇回到住处,布置地古色古香,枕头是双人的方枕,另一边只有韩景轩枕过,而云薇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总是去他的“藏娇金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是属于她和韩景轩的,是属于她初次萌发又刻骨铭心的感情。云薇在椭圆形的镜子前坐下,她抱起心爱的古筝,轻轻拨弄。旋律凄美悠扬,听之不忍,眼泪顺着云薇的眼角滑落,她索性伏在床边恸哭起来。 她知道,多情如她,还是眷恋着他,她爱他的男儿气概,爱他的挥斥方遒,爱他在战场上的凛然,爱他的聪明与独立,也爱他对沈月眉的付出与照顾。女人啊,会因为一个男人的优秀而崇拜他,也可以因为他对另一个女人的付出与爱而感动!尤其当知道自己难以拥有难以珍惜他时,这份爱非但不会消减,反而愈加沉重。 云薇摸着床上丝滑的床单,他们曾经在这上面翻云覆雨,她明明知道,从他第一次来找她开始,就是因为身体的欲望,是因为寂寞,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长成上海滩有名的歌女,而他依然是那个在梦中呼唤沈月眉的名字的男人。 即便如此,云薇依然为自己有幸成为他的女人而快乐。他是个懂女人的男人,他温柔地爱抚她,他让她快乐,他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来看,他尊重她,爱惜她,女人拒绝不了对这样的人产生依赖感,拒绝不了爱上这样的男人。 一直渴望离开这里,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安稳的生活,眼看着就要实现了,云薇却泣不成声。因为她知道,自己将再也见不到他了,今日这样朋友式的吃饭也不会再有了,自己的男人会介怀。她在心里与韩景轩告别,这让她感到难过和痛苦,仿佛失去了非常珍贵的一份礼物。 陈振中整整睡了五天,他能感觉到自己从一辆颠簸的车到一辆颠簸的飞机上,当他的头靠在一个软绵绵的枕头上时,本能地想要陷入梦乡,却忽然之间警觉:这是哪里?他眯着眼睛,困倦地抬起眼皮,从缝隙里打量四周,他看到宽敞明亮的窗户,看到屋里整洁雅致,但是他很陌生。这时,秋玲握着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道,睡吧,振中。于是,陈振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陈振中醒来时,打量一番这个清幽的小院,秋玲进来送饭,见到他站在窗前,高兴地放下餐盘说道:“振中,你终于醒了。” 陈振中微笑着对秋玲点点头,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跟着秋玲进入屋子,陈振中看着他,明明是一个人,却感觉不认识了一般,想想得救那晚煤油灯旁他的脸,还有今日的神态,似乎和往日自己对他的印象有所不同。 韩景轩看着陈振中,说道:“你想见她吗?来日方长,你先好好休养一阵子吧。” 陈振中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多次受刑多年受苦,虽然眉目依然清秀,面色却难看的很,加之脸上的伤痕,早已没了当日那翩翩少年的风采,陈振中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说道:“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会吓到她的。” 韩景轩搬过一把椅子坐下,说道:“说句发自内心的话,我是真不愿意沈月眉见你。这些年来,你从来没照顾好过她,每次她和你在一起,都被你连累受苦。那时答应她跟你走,是不得已,沈月眉逼得我没办法不放手,我本想着,她和你在一起若是幸福也就罢了,可你却连累她进了警察厅,受了那些苦,让我怎能对你没意见!可沈月眉一直思念你,忘了一切也还记得你,记得和你有关的回忆,我也很无奈。”韩景轩耸耸肩。 陈振中回头,双手支撑着身后的窗台,他的身体依然很虚脱,他微微颔首,说道:“韩景轩,无论如何,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这几年对眉儿的照顾。其实,在我被捕前,我曾经在她身边徘徊了许久,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见她。” 韩景轩想起那天丛林里一闪而过的身影,果然是陈振中。 “韩景轩,你能保证吗,你能保证她跟着你再也不会吃一点苦,受一点罪吗,你能一直像今日一般照顾她吗?” 听了陈振中的话,韩景轩沉默了,他又如何能保证呢,哪一天,如果他上了战场,或许再也无法亲自照料沈月眉了,上次不就是嘛,他一上战场连家人都趁虚而入,偷偷把沈月眉送到更生医院去了。他看着陈振中,诚实地说道:“只要我活着。” 陈振中笑了笑,那笑容尤其凄美,不得不说,韩景轩不由得愣了,见多识广,却极少能有这样的人,如女儿般精致的面容下竟是此等铮铮铁骨,陈振中说道:“是啊,世界那么大,那么乱,我们不过是三个小人物而已,而且是想要改变世界的三个小人物。” “但是我们都相信人定胜天。”韩景轩抬头看着陈振中,继续说道,“陈振中,我以前伤害过你,这次救你算是扯平了。我以前拆散你和沈月眉,这次我把你们相见的机会还给你,我的府邸你认识,你随时可以来。” 韩景轩说完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处,他看着秋玲的眼睛,秋玲也看着他。这许多天来,秋玲一直想问那句话,可因为牵挂陈振中而一直搁浅,她一拖再拖,想着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一定要亲口问他。 韩景轩背对着站在窗前的陈振中,说道:“陈振中,我原以为你的一腔热血不过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中国人如果都能像你和秋玲一样,谁都别想侵略我们的国家。以前,我和你之间只有个人恩怨,我本能地讨厌你。这个乱世偏偏让我了解你,我不得不承认,我很佩服你,陈振中,即便输了,我也心服口服。” 韩景轩说着大踏步离去,透过窗户,陈振中看着他笔挺的背影,秋玲轻声唤他:振中,振中。陈振中回头看着她笑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陆家宇,他已经快忘了自己是谁,许久没有人唤过自己的真名了。 陈振中又休养了两天。这天早晨,他感觉身上似乎有了力气,他起身去冲了个澡。*着上身,他站在镜子前。镜中的那个人很陌生,牢狱折磨和酷刑摧残,他那张电影明星一样的脸,早已不再那么精致,过早留下岁月的蹉跎。以前白皙的皮肤,如今却焦黄粗糙。眼角边又多了一道淡淡的伤疤,他的眼眶深陷,眼袋暗黑,颧骨高耸在瘦弱的脸颊上。他的头发像杂草一样冗长,凌乱地张牙舞爪,唇边布满胡须青茬。他瘦的不像样子,锁骨非常明显。 沐浴过后的陈振中,拿起剪刀,他剪短了头发,剃干净胡须,又是那个充满精气神的小伙子了,他的双眼比过去更加有神,他饱经折磨的身体反而富有一种成熟的男性美。他穿上白衬衫——后背上是烙铁烫过的伤疤,永远无法消除,却是他勇敢与坚强的印记,不可磨灭。 沈月眉正坐在床上,对着窗外出神,这时,门吱呀作响,韩景轩走进来,沈月眉从床上站起来。韩景轩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或许,今日,她丢失了四年的记忆将会寻回,或许,今日,是他最后一次牵起她的手,他可以肯定的是,今日,她会给自己四年的思念画上一个句号。 这时的沈月眉,虽然反应依然慢半拍,基本上已经是个心智健全的大人了。韩景轩微笑着伸出手来,四年里,从懵懂无知开始,韩景轩经常这样对她伸出手,她抓住韩景轩宽厚的手掌,心便立刻平和而安宁。 沈月眉走下楼梯来,陈振中在楼下等候,他看着她,她一步一步走下来,每一步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沈月眉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每一声声脚步都震撼着陈振中和韩景轩的内心,沈月眉一边打量着这个英俊而略显沧桑的年轻人,他的眼睛好漂亮,眼中的内容却读不懂,有喜悦也有悲伤,每走一步,她的脑海中都掠过许多画面,杂乱而繁多,刺痛着她的大脑,她忘记了时间与空间,恍若被魔笛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走近他。 第210章 遗失的美好 沈月眉皱眉,她和陈振中对视了半晌,她无法像见到别人那样无动于衷,那是一种全新的感受,这四年里从未有过的感觉:似曾相识,不,她认识他,她知道,他就是陈振中。可她依然记不起她和他的往事,她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许多重叠的往事,她知道他对她很重要,这是一种本能的直觉,沈月眉追着那点模糊的记忆,努力去回想,想得过于深入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天昏地暗。 韩景轩和秋玲以为他们一定会拥抱对方的,至少陈振中会抑制不住多年的思念和内心的热火,冲上前去紧紧抱住沈月眉。可他们,只是互相深深地注视着对方,许久的静默着。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过,这个房间里的四个人,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 直到,一滴泪顺着陈振中的眼角流下来。 房间内只剩下沈月眉与陈振中了,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陈振中看向她,她也不像见其他生人那样腼腆,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只是她的眉头始终皱得紧紧的。 陈振中说道:“我们聊聊天,好吗,眉儿?” 沈月眉点点头。 陈振中轻声说道:“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沈月眉摇摇头。 “那年,你才十三岁,你在戏台上唱戏,《白娘子》,你演的是小青,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刚刚卸下妆,挽着辫子走进来,第一次见到你,觉得这姑娘很可爱。” 沈月眉只记得和韩景轩一起去看戏时的情景。起初,为了刺激沈月眉的记忆,在北平时,韩景轩领着她去了戏院。韩景轩指着戏台上的演员对她说,你以前也唱过戏的,你记得吗?他还说,你就是在戏院里认识了陈振中。 陈振中接着说道:“那天下了雨,你在我的教室外面听课,国文老师让你进来,你就坐在我的前面,那节课我根本没听进去。下课后,我主动要求送你回家,那天雨一直下,我一直把你送到家门口……” 沈月眉抬头看着陈振中,他这么说着,她感同身受,她毫不质疑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她有感觉,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的每一个眼神都能触动她的心,可是他所说的事情,在记忆里依然空白一片。 “海棠花季来临的时候,我带你去来今雨轩,那里有一片的海棠树,你特别喜欢海棠花和那种香味。你带我去天桥,有很多人在卖艺,在玩杂耍,有拉弓的,有崩铁链的,那天我特别开心。” 看着沈月眉空洞的眼神,失望弥漫了陈振中的心头。这么多年来,无论遭受什么,他都没有放弃过对沈月眉的爱,是内心的大爱与对亲人爱人的小爱,支撑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此刻,沈月眉就坐在他面前,曾经,她是他挺过来的精神支柱,她是他的牵挂与思念,可她却忘了他,不认识他了。一个在她生命中如此重要不可替代的人,就这样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在她的心里了无踪迹,陈振中经历过许多,以为很多事情都看开了,却没想到这一刻心里是如此难过。 少不更事时那纯真的感情,再一次席卷而来,如洪水决堤一般,将他淹没在无尽的怀旧之中,陈振中说道:“那天下着大雨,你生病了,我冒雨前去看你,被一辆自行车撞倒,手臂划破了,见到你,你为了维持生计还在辛苦地做针线,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想让你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我希望你住的好一点,我希望你去上学,我希望你像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样享福。后来,我送你去学校,你记得你当过女学生吗?” “我记得,学校。”沈月眉轻声说道,那是她依稀的一点记忆。她忽然再次想起韩景轩来,她刚刚得病初期,一无所知,像个傻瓜,为了刺激她的回忆,韩景轩给她买了一套女学生的衣服,在上面用黑色毛笔端端正正写下“国立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 沈月眉”的字样,韩景轩亲自给她穿上,她还记得,夕阳橙红色的余晖从窗棂照进来,韩景轩低头给她扣上扣子,一颗又一颗,他清澈的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曾经上过学,记得吗?” 沈月眉说道:“我只能记得我小时候,学校,和家,努力去想,就会觉得头很疼。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可我,可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陈振中再也忍不住了,泪水顺着眼角滑下:“你还记得我们的家吗?你应该不记得了,第一天你推开家门,站在院子中央,你哭了,你说从来没人对你这么好。那一刻,我没有说,可我在心里发誓,我要照顾你一生一世,再不让你受一点苦。” 沈月眉摇摇头,她不记得了,她不敢再去看陈振中失望的眼睛,她低下头,他的难过令她心痛,她怨恨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眉儿,是不是因为我没能兑现诺言,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所以老天才惩罚我?” 沈月眉也流泪了,她不知道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陈振中难过。她看着他,听着他说话,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她觉得他很亲切,她毫不怀疑,他们以前一定有过轰轰烈烈的过往,那是她遗落在沙滩上的珍贵的贝壳。只是,它们都被风吹走,被沙掩盖,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份遗失的美好。 韩景轩驱车前往恒安里,他要去找阿琦,他不想自己呆着。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还是无法面对。他能想到在家里待着的情景,沈月眉跑过来欣喜地告诉他,见到陈振中,她想起了一切,她希望可以跟他走——她选择的天平从来毫不犹豫倒向陈振中,一想到此情此景,韩景轩便心如刀绞。 他无法承受那种失落感,或许,今后,他将不再是沈月眉最依赖的那个人。他开始怀念她最懵懂无知的时候,那时,他白天出门忙,晚上常常读书到深夜,他就守着沈月眉,半夜里,沈月眉有时会醒来——却不是被噩梦惊醒——她眼睛弯弯地对他笑,她的怀里,球球也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那昏黄桔红的灯光是那么温馨,沈月眉的笑,是那么温暖,那些美好的记忆,深深烙印在韩景轩心底。那时,他是她全部的依靠,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他。韩景轩相信,在她当时并不成熟的心里,是爱着他的,以一种稚嫩却真诚的方式。 四年来,他和沈月眉搂搂抱抱,拍拍打打,亲热地像兄妹,又像恋人,韩景轩再一次习惯了有她陪伴的温暖与幸福,尽管她傻傻的,可他不嫌弃,只当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不愿再承受一次失去她后的冰冷与孤寂,那种孤单刻骨铭心的侵蚀他的心。可如果她执意离开,他说不出个不字来,他不愿再次看到沈月眉受伤憔悴,他不忍心。 这是一个不眠夜,韩景轩,沈月眉,陈振中。沈月眉躺在床上,因为陈振中的忽然出现,她脑子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她起身披上衣服去敲隔壁韩景轩的房门,无人应声。她轻轻推开门,打开电灯,只见书桌上摊开放着一个厚厚的硬壳本子。 沈月眉上前拿起那个本子,她当然不记得了,在他们相处最好的时候,曾经沈月眉发现好几个这样的大本子,里面都是喜欢他的女孩子的照片,还有在国外留学时拍的照片,他是一个喜欢拍照的人,任何美好的过往,都要用照片来记忆。韩景轩很擅长拍照,夕阳的剪影,山峰的巍峨,他排出的女子,格外的美,仿佛能抓住最美的瞬间。唯有一本,红绳系成蝴蝶结,他不肯给她看,正是现在手中这本。 沈月眉翻开扉页,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是一个女子低头看书的背影。沈月眉模模糊糊感觉到,照片上那女子的背影正是她。她抚摸着曾经的自己,感觉恍若隔世。 照片下还有一行小字,是韩景轩遒劲而俊秀的笔体: “要是十年前在茶馆遇到你的人是我,那该多好,我也会像陈振中那样对你好,我也会送你去上学,我也会给你一个家,我也可以做到不让你再受那么多苦。那样,说不定你会爱上我,我多么希望你先遇到的那个人,是我。” 第二张照片,是他们的结婚照,韩景轩一脸幸福,笑得很灿烂,沈月眉却似乎不是很开心。照片下面写道: “我曾经自由散漫,无拘无束,那时的我浪迹一切,浪迹我的青春,浪迹我的感情,婚姻之事从不费心考虑。后来,我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经历了许多的分离,我开始渴望安稳。其实我一直都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从小到大,那是我极度珍惜而不得的。” 第三张照片,是沈月眉端端正正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她,笑容淡淡的,端庄清秀。 “有你在的家,那么温暖,让我留恋,以前的自己多么荒唐!有些人羡慕我以前纸醉金迷的生活,可那样的生活跟现在比起来,太过空虚糜烂。生活的幸福,是有 第211章 我愿意,只属于你 第四页的照片上,沈月眉正在伏案疾书,她的眼角流露出月牙般的笑意。沈月眉略略翻一翻后面,全部都是她的照片,或者她与韩景轩的合照,千姿百态,应有尽有。 再往后的照片,多是她失忆之后拍的。沈月眉看着自己那懵懂无知的傻样子,孩童似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而照片上,韩景轩坐在她身边,目光中充满关爱,那小眼神简直要将她融化。 照片下面照例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以前我竟然说爱她,我竟然觉得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觉得自己懂女人,现在我才懂得爱。其实,世界上一切爱的本质都没有差别,爱祖国,爱家乡,爱亲人,都是一样的,那是让我们充实快乐幸福即使再辛苦也不觉得的,一种信仰和希望。真正的爱,才能让我们做出牺牲,爱祖国,才愿意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爱山川河流,才能忘我地与自然融为一体,爱一个人,才愿意为她付出,甚至不计回报。” 其中夹着一张纸,沈月眉展开,是她画的韩景轩,那时候她画得不好,比毕加索的抽象画还要抽象,看着那幅画,想起韩景轩说,你把我画成这样确定我会收吗,当时懵懂的自己疑惑地看着韩景轩不解其意,而韩景轩看着她懵懵的样子坏坏地笑着。想起那些时光,沈月眉忍不住笑了。 整整一个本子,全是沈月眉的照片,每张照片下面,都有韩景轩亲笔写的一段话,而大多数她和韩景轩的合照中,他们都相亲相爱如亲人一般。 沈月眉听到了脚步声,她捧着相册回头,看到立在门边挺拔如一颗小白杨的韩景轩。 韩景轩走上前,接过相册合上。他一直把它藏得很好,因为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写在上面了。今天,他拿出来回顾,走时遗忘在桌上,就被沈月眉看到了。 韩景轩在沈月眉身边蹲下,说道:“小丫头,你怎么还不睡觉?” 沈月眉说:“我睡不着。” “那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吧。”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故事吗?” “我知道。” 昏黄桔红的灯光下,沈月眉靠在床头上,韩景轩把他、陈振中还有吴传庆,这三个男人与她的故事讲给她听,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等到故事讲完,天空已微微发白。 “结局呢?”沈月眉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韩景轩问道。 “由你决定。”韩景轩说。 “如果,我想跟他走,如果,我跟他走了,你会难过吗?” 韩景轩紧锁眉头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走?” 韩景轩看着沈月眉,说道:“我没有办法对你说不。就算你走了,是你离开了我,我不会离开你,我一直都在这里,只要你想,只要你需要,随时回头,在这里,你都能看见我。” 沈月眉说:“其实,你可以把这一切都对我隐瞒,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韩景轩一笑:“万一有一天你都想起来了,来找我算账怎么办?” 沈月眉看着他,说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这四年,你不觉得我是个累赘吗?” 韩景轩笑着摇头,说道:“怎么会呢,我爱你呀。”他笑笑,说,“这三个字被世人说滥了,所以我也不愿意说,以前我好像总是刻意追求与众不同,觉得和别人不一样才是自己,所以我也不说,可我现在明白了,也只有这三个字才能表达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感情。” 他注视着沈月眉,眼神专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对沈月眉说,我爱你,上一次是沈月眉和陈振中私奔,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他激动地脱口而出,之所以不择手段得到你是因为我爱你,他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那样充满占有欲的爱,被沈月眉鄙视,那样不择手段,沈月眉看不起他。这一次,他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真诚地表露出内心深处那份深沉的爱。 韩景轩不愿意说甜言蜜语,可他怕再不说出自己的真心就一辈子没机会了,即使不求回报,也希望她懂自己的心,人终究不可能无原则的无私,谁都有一点私心的。 “是你教会了我真正的爱,是你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是你让我从一个任性的男孩子长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一辈子那么长,许诺永远在我看来未必是负责任,命运那么残酷,当灾难来临谁也无法躲避,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无论我们在一起还是分开,你都可以快乐,自由,幸福。眉儿,即便你离开我,我也是你的朋友,我会关注你的安全,就像我说过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需要我的帮助,我都在这里。” 沈月眉向来外表淡漠,即便内心感动,嘴上也很少说,最多只会用那双如水的眸子看着你而已。韩景轩不曾想到,沈月眉的眼泪掉了下来,更不曾想到,他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沈月眉轻声说:“我也爱你。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就是知道,什么是爱,我就是确信,我也爱你。” 韩景轩愣住了,这句话他等了十年,他几乎已经放弃了。韩景轩睁大眼睛看着沈月眉,难以置信地呢喃着:“你爱我?你一直想着要见陈振中,除了你的父母,你过去的记忆里,只有他不是吗?你记得北平,记得学校,记得他和你的家,记得他,你不记得我,你不说但是我知道,你一直想着他,你一直盼望见到他,不是吗,你不爱他了吗?” 沈月眉说:“他就像我梦里的一个人,见到了他,他和我记忆中和梦里一样,可我依然只有那一点记忆,而且越来越模糊。见到他之后,以前的一切,仿佛前世一般,我好像刚刚从梦里醒来,而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感觉到真实的生活。” 韩景轩正在愣神,他向来达观,却从来不敢奢望沈月眉会爱他,他做事顺其自然,他以为即便今天沈月眉不跟陈振中走,早晚有一天她明白过来也会离开他,他怎么都不敢想这一番情景,不敢想沈月眉如此说,他愣愣地听着沈月眉继续滔滔不绝,这一次她说的是他们: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个陌生的世界,残存的记忆里都是些不好的东西,黑暗、阴冷,我感到浑身都疼,我害怕极了,忽然,你出现了,把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我觉得暖和多了,看着你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不明原因的踏实感,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可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我就不再害怕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虽然我睡着了,可是我能感觉到你一直在,我觉得很安心。当我醒过来我头痛欲裂,噩梦的真实感令我感到害怕。我记得,你抱着我哭了,我记得你哭得特别伤心,我当时不懂得你为什么会哭,可是,我懂得,我是安全的,你不会伤害我。 这几年,和你,和我妈,凡柔姐一起生活,虽然我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我真的非常幸福快乐。这四年,一直是你在照顾我,我无法忘记,是你救了我,照顾我,否则我早就死了。这四年里,对谁来说,我都是一个累赘,我明白,你有多么的尽心,我知道。” 韩景轩哽咽,他看着她,沈月眉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大手,说道:“我没有别的能报答你,只有把我的余生都交给你,不知道你嫌不嫌我麻烦,还愿不愿意再照顾我?” 韩景轩愣住了,幸福降临地太突然,他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沈月眉走到他的对面,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连,沈月眉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爱情是专一的,是吗?那是不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 韩景轩点点头。 “那我也是你唯一的女人,是吗?你愿意吗?” “我愿意。”韩景轩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滚滚热潮,他紧紧抱住沈月眉。这一次,他们真的是彼此的唯一了,她的心现在完完整整交给他了,他曾经那样拼命去追求,却求之不得,而当他努力无欲无求一心一意只对她好时,却意外得到了。 她将是他唯一的女人,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第一次牵手,他的脑海中还铭记着july那灿烂如阳光的笑脸,那怦然心动的瞬间,那些曾经的女朋友和情妇,生命中的过客,都成为折叠在内心安放的回忆——那是他不羁的青春,这些年他尽力偿还情债。今后,他的未来,全心全意,只属于沈月眉一个人。 陈振中走到沈月眉面前,他抬起忧郁的双眸看着她,把一个沉甸甸的盒子交到她手里。陈振中抬头对她笑笑说道:“里面是我的日记,曾经的演出票,还有,那对戒指,我想留给你保管。这些随便你处置,”陈振中看着沈月眉如水的眼眸,轻声唤道,“眉儿,当你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我很难受,但同时也感到解脱。我们三个人,我和你在一起,好像总是连累你受苦,而每次解救你的人都是他,我曾经不服命运,拼命挣扎,却让你受了太多苦,或许我们终究是情深缘浅,你决定了,我相信缘分天定,我祝福你们。” 他又走到韩景轩面前,说道:“我和沈大妈聊了许久,我知道,这些年你是全心全意在照顾她,我可以把她放心地交给你,其实,当我准备投身于那份事业时,我就一直很纠结,没有牵挂对我来说可能是件好事。” 第212章 两次表白都成功了 看着面前的陈振中,韩景轩明白了,当初的沈月眉为什么那么坚定地选择陈振中,他一直都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而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浪子! 说完,陈振中转身离去。沈月眉看着他的背影,看不到他满脸的泪水。 沈月眉打开那个精致的木匣,是一摞厚厚的日记,打开来看,是陈振中遒劲的笔体,自己的名字随处可见。演出票整整齐齐码成一摞,每一张陈振中都写了字,有对沈月眉的鼓励或者赞美,有抒发自己对这出戏剧的感想。沈月眉轻轻打开红色的心形戒指盒,拿出那对金灿灿的戒指,放在阳光下,内环上刻着两个清晰的字:“眉”与“中”。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揪起一般的疼痛,即使没有人告诉她,陈振中和她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即使她对于陈振中连那点零星的回忆都没有,她也相信,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牵连,一种剪不断的羁绊。 沈月眉看着陈振中的背影,她记不得了,可她知道,这不是第一次她目送着他越走越远,这不是第一次她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沈月眉真切地感到心痛,她不懂自己为何心痛,失忆后对陈振中的感觉,比这世上任何情感都要复杂。陈振中的背影已经走远,渐渐消融在前方的一片光亮之中,沈月眉轻声说道:“振中,我不会再忘了今天的你,永远不会。” 陈振中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缘分,它离他那么近,他却无法追寻,它眷顾了他,却终究弃他而去。 秋玲走过来,怜惜地看着他,她真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陈振中说道:“到头来……我和眉儿,为什么总是错过?” 陈振中倚着树,说道:“不过也好,这样也好。我侥幸捡回一条命,而我的同志们,有的被秘密处决,有的被秘密转移。我知道我该选择什么,我不害怕也不退缩,我给不了沈月眉未来,我不是她好的选择。” 陈振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远方韩景轩家米黄色的屋顶,他想,这次他和沈月眉应该是彻底画上句号了吧,见到沈月眉她都没能想起来,以后应该也不会想起他来了。也好,就让她都忘了吧,快乐与痛苦的过去都忘了吧。 他十五岁遇到她,她充满了他最美好的青春热血年华,他们曾经那么多年不离不弃,刻骨铭心地爱着对方,这样爱过一场,他死而无憾,此后,他将置身于风口浪尖滚滚洪流中,而这个选择,就是要让沈月眉,要让自己的家人,要让所有人都能自由而幸福地生活。 秋玲看着陈振中,向来勇敢的她,一碰到陈振中就变成了胆小鬼,这一次,她终于决定豁出去勇敢一次:“振中,我不想看你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我想陪你一起,并肩战斗,好吗?” 秋玲的声音颤抖,陈振中看着她,他不傻,这么多年了,在她来监狱看他时,他便懂得了她全部的心思。其实以前他何曾没有知觉,只是不知如何应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感动不等于爱情,以前他的心都在沈月眉身上,他无法爱上罗娅,而对于秋玲,他其实一直都发自内心的欣赏。此刻,他已和沈月眉,和自己的过去道别,而饱经沧桑的他,何尝不愿两个有着共同梦想的人相互护持共同战斗呢,一个人的孤单,陈振中早就尝够了。陈振中开始觉得,或许那次秋玲来狱中看他时,他内心意有所动,只是当时心里还隔着一个沈月眉。 秋玲不知他的心理活动,她躲避他的目光,低头说道:“振中,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没有月眉和罗娅那么好,所以一直以来我成全你和月眉。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女侠,可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了,你让我知道了恋爱的滋味,虽然是单方面的……振中,我知道你放弃月眉是不想连累她,我们是同志,我,我……” 秋玲愈发局促不安起来,言辞凌乱,她忽然发现陈振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她猛然看到他的白衬衫,心猿意马地想着,陈振中穿白衬衫真是好看,陈振中的手已经轻轻牵起她身侧的手,秋玲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抬头看着陈振中。 陈振中看着她,说道:“答应我一件事。” 秋玲点点头。 “不要再说自己不配这种话,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陈振中说道,“走的时候,我把和沈月眉有关的东西都留下了,我想,虽然我还有牵挂,也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陈振中轻轻抱住秋玲,秋玲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无法呼吸,嗅着陈振中身上独特的温暖气息,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许久,她的全身都感受到陈振中的温度而温暖起来,渐渐变得火热,秋玲眼眶湿润,她双手环住他,他就像天上的星星,就像降临人间的神仙,她一直仰望着,他们的距离那样遥远,她几乎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亲密,感觉不现实。 靠在陈振中肩头,秋玲笑了,她的内心如此温暖,如此安详。她的青春没有浪费,如果没有遇到陈振中,如果和其他女人一样结婚生子,她未必知道爱一个人的酸甜苦辣,即便苦时如黄连一般,也不会后悔。 陈振中说:“秋玲,我很怕,我不能让你过得好,我做那么危险的工作……” 秋玲难得的俏皮道:“你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还一心只有沈月眉,除了我,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你?”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纷纷飘落枝头,像漫天飞舞的雪花,阳光穿过树梢,照在他们心头,映照着他们明媚的笑容。 远处的韩景轩看着这一幕,内心五味陈杂。他知道,沈月眉是陈振中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命运就是这样,有时不得不接受,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运可以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白头到老,最终会在一起的人,可能只是出现在合适的时机。当时沈月眉离开后,他一直无法接受其他女人,但随着时间流逝,如果不是她回来,他终究会淡忘和她在一起时多么快乐,或许他就和恰巧出现的一个女人在一起结婚生子了。命运就是这样,仿佛一切都安排好了一般,早已注定,我们只要按照自己的心去选择,珍惜身边的人,携手去走未来的路,一路的风景与风暴,都是命定的。 “振中,你等一等我。”离开陈振中温暖的怀抱,秋玲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还要再回去一趟,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陈振中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秋玲一步一步离开,她的背影很是婀娜,秋玲这个曾经豪情万丈的女侠,越发现出女人的娇羞姿态,她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陈振中,仿佛要离开多久似的依依不舍。 韩景轩看着秋玲和陈振中分开,秋玲循着原来的路向着他的方向走来,留下陈振中一人在原地,不由得愣住了,晃神间秋玲抬起头,正遇上他的目光,韩景轩心里便明白了。 坐在韩景轩的对面,韩景轩还未开口恭喜,秋玲便说道:“我来正式道个别,跟你,跟沈妹妹,顺便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我加入。”韩景轩脱口而出,看着惊愕地张开了嘴巴的秋玲,韩景轩笑了,这一天对她来说真是历史性的一天,两次“表白”都成功了,工作和家庭都圆满了。说出口的韩景轩也感觉一阵轻松,终于把心底的话掏了出来,仿佛流水冲开了拦路的石块,他重新燃起了激情和希望。他唯一牵挂的就是家人和沈月眉,接下来要给他们安排好后路,自己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一路向前。 “我从军以来,一直想着要守护一方平安,却放着入侵的外敌不打,迫不得已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想要查惩军队中的贪腐,却发现在这场黑吃黑的权力游戏中,官官相护,都被一张巨大的保护伞罩着,我失望了,不玩了。你们煞费苦心,连底牌都露给我了,我这些天也想清楚了,我该如何选择。不过,我想你们更看重的是我在这边拥有的一切吧?” 秋玲一笑,和聪明人对话就是省心:“韩景轩同志,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单线发展的特别党员。” 韩景轩不无淘气地敬了一个礼,说道:“服从命令听指挥,需要我做什么?” “做你自己,继续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做自己的事情,现阶段,请长期保持静默,景轩,你是轴承的启动者,不会轻易开启,因为一旦开启将引发一系列级联反应,最终或许会导致一个改天换地的结果。” 韩景轩头向后一仰,说道:“哎,当年的教官真是害人不浅,一见我就说什么骨骼清奇,是块好材料,把我生拉硬拽到情报班……” 秋玲一笑,说道:“组织也是尊重个人意愿的,知道你喜欢上前线,一旦战争爆发,我们相信你会带领你的兵冲在最前面,我相信你的兵和你一样,他们只晓得自己是中国人,而不会参与党派之间的斗争。” 韩景轩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同时站起身告辞。秋玲伸出手来,韩景轩笑了,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韩景轩看着秋玲,又看看窗外驻足等待的陈振中,在这个时代,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他坚定地叮嘱道:“秋玲,振中,谢谢你们,珍重,再会。” 第213章 神圣的结合 韩景轩结婚,曾经轰动一时,而这次和沈月眉的复婚,再次成为特大新闻,简直闻所未闻。那个年代的上海滩,不少夫妻离婚,多数是嫌弃家里包办的封建妇女,才离婚新娶时髦小姐。十里洋场的上海,复婚的几乎绝无仅有。 尽管韩景轩刻意低调,到底还要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口口相传,还是有很多人知道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熟识的朋友们对他们的故事津津乐道,韩景轩从娶了沈月眉到现在,一直是上海滩上流社会风花雪月的焦点,婚前他便得无数红颜垂爱,他为沈月眉而毁约钱海露,他婚礼上到访的众位情妇,他离婚后又不计前嫌照料生病的前妻,最后两人复合,真是一波三折。 韩景轩的朋友纷纷调侃他,我们和你差不多同时结婚,孩子都快上学了,你小子又结婚了,还是同一个人,这么多年不都浪费了吗?韩景轩悔不当初,连说应该早点要个小孩。 韩景轩知道,婚姻不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承诺,是双方承担责任相互照顾的一种神圣的结合。他的大手牵着沈月眉柔软的小手,走过树影斑驳的山间小路,走过苍松翠柏。他们站在山顶上,风很大,沈月眉的衣襟被风吹起,像个衣袂飘飘的仙子。青山绿水之间,面对最美好的阳光,看着沈月眉闪闪发亮的眼睛,韩景轩亲吻她的双唇。 在他看来,无视繁文缛节,回归最最自然的仪式,这是最最神圣的婚姻。在暴风雨即将席卷全国之际,在战争的铁蹄即将踏遍每一寸土地之前,他希望把这一片纯洁的净土,镌刻在他和沈月眉最美好的回忆中。 晚上,桌上燃着红烛,跳跃的烛火温暖了房间,也温暖了人心。有韩景轩陪伴在身边,沈月眉不再惧怕黑夜,灯不再成宿成宿地开着了。两人躺在床上,沈月眉枕着韩景轩的胳膊,说道:“这就是结婚了啊?” “是啊,这就是结婚了,眉儿,你结过婚的。” “你知道我都忘了,还有很多事情我还不懂。” “没关系,”韩景轩侧身看着她,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会一件一件教给你。” 沈月眉回头看着他,问道:“人家说,结婚以后,睡在一张床上就会有小孩的,是吗?” 韩景轩想到他曾经痛失的那个孩子,那是他的错,他心里隐隐作痛,那孩子要是活着的话,现在也快该上学了。韩景轩轻轻用手背摸了摸沈月眉的脸颊,说道:“不一定会马上有,不过,以后一定会有宝宝的。你这个大宝宝就够我累心的了,千辛万苦才把你带大,又要添个小宝宝。” 沈月眉笑了。 韩景轩抱着沈月眉坐在床头,无数往事出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还在北京,他和朱柏君交好。朱柏君来到他家里,问他,那么多红颜之中,就没有你真心喜欢的吗?韩景轩站在二楼上,喝了一口酒,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沈月眉携着玉璧的手走过,她没有注意到楼上一身戎装的韩副官,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那一次,沈月眉坐在树下看书,忽然感觉身后一阵亮光,她吓得猛然站起来,看到了韩景轩和曹晓曼正依靠在二楼的栏杆上。韩景轩佯装在拍摄樱花,其实则把沈月眉的身影映在了相机的底片上。拿着那张相片,他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忽然提笔写下:“她是我的姑娘。” 那次,沈月眉和陈振中相约见面,韩景轩跟踪而去。离开时,他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隐约觉得那人有点脸熟。韩景轩回到将军府后,呆呆地站在窗口,想着沈月眉那张挂着泪珠的笑脸,忽然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自后门进来,正是刚刚撞见的那个人,韩景轩猛然明白了,他是吴将军派去监视沈月眉的人! 韩景轩知道,吴将军最恨背叛他的兵和女人,他不想沈月眉受苦。他赶紧出去,拦在那个人面前。 朋友家里,韩景轩拿过烙铁点上烟,若无其事地抽了一口,懒散地说道:“无量大人胡同34号,知道是谁家吗?那里住着一个老母亲,三个男孩两个女孩,这家的男主人要是死了,他们可怎么生活呢?” 那人吓得鬼哭狼嚎,说道:“求求你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吴将军派你去干什么了?” “派我,派我,监视六姨太。” “那你看到了什么?”韩景轩说着,若无其事地拎着烙铁晃悠,晃得那人胆战心惊。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脸挤成了一个核桃,说道:“我看见,我看见,她和一个……”他猛然反应过来,嚎叫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呀!” 韩景轩笑了笑,放下烙铁,拍拍他的脸,说道:“这就对了嘛,记住你说过的话,要是你敢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我就把你眼珠子烫瞎了。滚吧!” 那人回到将军府,换上戎装出来,吴将军问他,六姨太有什么不轨行为吗?他心里嘀咕道,不止私会小白脸,你身边的人还打算吃窝边草呢,嘴上说道,当然没有。 他帮沈月眉挡住吴传庆的质问,一时间不顾及可能引火烧身;雨夜里他回来,看到她被吴传庆罚跪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他为她撑起一把伞,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的;军营里,沈月眉醒来,他掀开帘子走进来,走近她,他内心抑制不住幸福的狂跳,表面上却云淡风轻;他们停留在北平,沈月眉惦记着陈振中,他真是嫉妒;他发现自己对沈月眉的感觉越来越不一样,朱柏君一语道破:天下女子千千万,你偏偏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阳台上的毛衣还在随风飞舞,这是一件有故事的毛衣,上半截是沈月眉织的,还没织完,真相大白,沈月眉一心想离开他,后半截,是沈月眉失忆之后,凡柔织完的。这会儿,沈月眉歪倒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韩景轩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夜幕下随风起舞的白色毛衣,陷入回忆中: 他记得自己坚定地对朱柏君说:“我要带她走。” “然后呢?” 韩景轩的眼睛熠熠闪光,说道:“我要娶她。” 朱柏君吃了一惊,他以为韩景轩是那种不愿意被婚姻束缚的人:“你疯了吗?” “我没疯,为什么我不能娶她,就因为她曾是吴传庆的六姨太吗?” “你明知道她爱着陈振中,她是个一根筋的姑娘,是不会任人摆布的,你这样做,她是不会爱你的。” 韩景轩说:“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我和吴传庆是不一样的,我娶她,不是要占有她,我是想照顾她,保护她。陈振中要是能保护好她,至于把她弄得这么惨吗,他不合格,就需要有人来代替。我要让沈月眉享受到最好的生活,不仅衣食无忧,有人疼有人爱,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她想做什么我都会成全她,我要她成为一个公主!” 韩景轩记得,那时,颠簸在海上,船舱里,只有他和晕船昏睡的沈月眉,他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眉,我爱你。” …… …… 一个月前,我陪伴爷爷和奶奶回到中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澳大利亚生活。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想要回到故乡。可是没想到,才回来不到一周,奶奶就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那是1994年。 我和女友凯西来到爷爷在上海的旧宅,宅院里有一座玻璃房子,凯西看到的第一眼便惊呆了,玻璃房子四周都是花草,打开五颜六色的灯,简直像一座空中花园。我看到历经几十年风雨已经有几分陈旧的牌匾:沈园。 这里竟是一个画室,四周都堆满了画,桌上有国画,水墨山河,旁边的画架上是油画。这些画,有的非常漂亮逼真,有的则略显稚拙。 我看到的第一幅,靠门放置的画,是一副爷爷的肖像画,我花费了好大力气,从歪歪扭扭的题词中看出,画的竟然真的是爷爷。我想起爷爷告诉我,当年奶奶刚刚开始画画,把他的画像送给他,他说,你把我画成这样确定我会收吗? 第二幅画,湛蓝的天上飘着一个风筝,绿油油的草地上,风筝线的另一端,却是两个黑影。 “格瑞斯,你快看,这里有一副同样的画。”凯西兴冲冲地拿过一幅画来给我看,我一看,果然,湛蓝的天上飘着一个风筝,绿油油的草地上,风筝线的另一端,却不再是两个黑影,而是年轻时的爷爷与奶奶。 我更喜欢那幅海边的画,壮阔的海边,高大的爷爷牵着他的大狗毛毛,娇小的奶奶牵着她的小狗球球,那是两人年轻时的背影,站在金黄色的海滩上,海浪漫过他们的双脚,尽管是背影,却似乎可以站在画纸的另一端看到他们的笑脸,心里感到很温暖。 还有一幅很大的画,用布遮盖着,我知道爷爷不喜欢别人乱动他的东西,于是很自觉地没有看。 “这些都是你奶奶的画?”凯西问道。 我说:“是的,你知道奶奶的第一个美术老师是谁吗?” 凯西说了几个她知道的画家,我说:“都不是,是精神病院的一个女病人!” 凯西说我捉弄她,拿她开心,她根本不信,天地良心,爷爷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说:“奶奶年轻时头部受伤,语言上受到一定影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用画画来表达内心。” 凯西看着手里的画,轻轻抚摸着,说道:“真漂亮,多么丰富的内心世界!” 大结局 信望爱 “是啊,”我说,“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那场灾难后——对了,我奶奶也算是英勇负伤了,据说她曾经是地下党,是遭受刑讯时头部受了伤——那之后,她失去了一切记忆,生活中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你知道吗,她曾经连一句话都读不顺,一页书都看不下来,甚至一个字都写不好,可后来,她去了大学里当老师,给那么多人讲课,她很努力才做得到。” 我忽然打住话头,沉默了,我想起奶奶去世时的情景。 奶奶是在一天夜里两点多突发心脏病的,以前也犯过,但是这一次来势极其凶猛,医生们把一切治疗措施都用上了,心脏起搏器也装上了,可是,当他们从手术室出来,不用等他们开口,看表情便明白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摘下口罩,说道:“我很抱歉,请家属准备好衣服吧。” 姑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爷爷颤巍巍地走进了病房,我也跟着进去,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我的奶奶吗,我觉得不是,我感到陌生。 奶奶保养得好,年过八十皮肤依然细腻白皙,她气质也好,很优雅,总是衣着得体,头发梳理地一丝不苟。别人都说奶奶看上去像四五十岁,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老奶奶,脸色蜡黄,太陌生了。爷爷伸出苍老如树根的手,握住奶奶枯瘦的手,这一刻,我才确信,病床上躺着的正是我慈爱的奶奶,我悲痛不已,奶奶张了张嘴,我以为她是要对我们这些子女交代些什么。 我没想到奶奶说出这样一句话,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听清: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年轻的时候,醒来后我知道那不是梦。我都记得了,可是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听了这话,爷爷瞬间泪如雨下。我从未见过他哭泣,爸爸也没见过,爸爸说爷爷是个铁血军人,是不会流眼泪的。 奶奶的葬礼上,爷爷没有再掉眼泪,他显得很平静,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这种相伴一生的感情有多么深厚,那个时候,我对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却从爷爷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清晰地感受到他深埋内心的悲伤。 凯西见我愣神,推了推我,我回过神来,凯西又低头看那幅画,就是那副海边的画,她对这幅画爱不释手,她指着画上的人影问我,这是你的爷爷和奶奶吗? 我说,是的。 凯西说:“他们一定很相爱,他们在一起六十年。看得出来,奶奶离开后,爷爷很孤独。我还记得奶奶的墓碑上,爷爷写着,我们是夫妻是朋友也是亲人,六十年那,这么长。” 女孩子总是这样,容易动感情,我漫不经心地附和道:“是啊。” 凯西翻翻眼睛看着我,说道:“你不会爱我那么久的,连六十个月,六十个周,或许都不能有。”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说道:“你们女孩子,真的是,都有点神经病。” 凯西笑着卷起一幅画敲了敲我的头。 我和凯西陪着爷爷去了烈士陵园,爷爷把那个木匣子放在陈振中的墓碑前,他和卢秋玲的墓碑立在一起,他们合葬在一处,秋玲牺牲在如火如荼的抗日战争年代,而陈振中则将热血洒在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上。 这时,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那小姑娘漂亮得简直不可思议,让人怀疑是小天使下凡,她抱着一束鲜花,放在陈振中和秋玲的墓碑前,她仰起脸,对爸爸说道:“我想再摸一摸外公和外婆的骨灰盒。” 男人指着我的爷爷,对她说道:“妮妮,叫爷爷,妈妈是他的干女儿,爷爷一直对我们很照顾的。” 小姑娘看着爷爷一笑,这样美丽的笑容,简直拥有令枯草重生的魔力,爷爷也对她慈爱地笑笑,说道:“你长得真漂亮,像你的外公。” 小姑娘说道:“你是外公的朋友吗?” 爷爷说:“是的,你的外公和外婆,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共产党员。” “你不是共产党吗?”小姑娘天真地问道。 “我也是,”爷爷沉吟,“只是一直以来只有我自己和你外婆知道,许多年后,别人才渐渐了解。” 小姑娘说道:“我知道我是烈士的后代,学校里组织看了不少红色电影,共产党都像圣人一样,他们经得起那样的严刑拷打,他们心里好像只有主义和信仰,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开心或者难过。” 爷爷笑了,拿过陈振中的木匣子递给她,笑着摇摇头,怜爱地摸摸她的头,说道:“不是这样的,这是你外祖父留下的,以后,你来替他保管吧。” 小姑娘好奇地抠着木匣子,想要打开它,问道:“里面是什么?” 爷爷笑着说:“你外公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虽然不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他非常爱自己的祖国,也爱他的家人。” 小姑娘愣愣地听着,手指无意间打开了木匣子,只见,陈振中的日记本上,码着整整齐齐的演出券,而演出券上面,是一个红色心形盒子,虽然有点磨损,但是那两枚戒指,似乎穿越了流逝的时光,依旧如往昔一般熠熠闪光。 小姑娘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个信封,她放下盒子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破旧的纸,她看着那张破旧的纸上斑驳的笔记: “有的人一生追求富可敌国,有的人追求权势通天,有的人追求美色如云,若是太平盛世,或许我也会如此,可我生逢乱世,若连一个完整的国家都没有了,富贵权力美色又有什么意义?我所求者——信望爱——信仰,希望和爱。这些在很多人看来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东西,偏偏支撑起我的灵魂,让我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我难以想象失去它们,我的生命是多么苍白无力,很幸运,我的人生虽然短暂,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可我始终拥有我的信望爱。我的信仰就是以个人之微力救国,我身边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这便是希望之所在。” 小姑娘抬头看着爷爷,他知道自己的外祖父有着非常好的文采,年轻时曾经是名噪一时的青年作家。从小受家人的影响,她非常崇拜外祖父,她见过外祖父的相片,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有才干有作为。小姑娘扬起天真的笑脸,问道:“这是外公留下的吧?” 爷爷笑着摇摇头:“不是,是你外婆留下的。” 他想起当年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反应有点迟钝却豪情万丈的姑娘,她眼神中有柔情,尤其当说到那个她心仪的男人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因为他而自身进步,谁也不知道她为他做了多少让步,当年,风流倜傥的爷爷看着她的眼睛,作为第三方感到心里微微疼痛,傻姑娘呀。 “吃饭了,爷爷。”凯西和表妹从厨房里走出来,凯西第一次做中国菜,感觉很新鲜,表妹做的是老醋茄子,她炒的很烂,老人家能嚼得动的东西不多。我下手揪起一根来尝了尝,味道不错,又香又软 ,表妹拍了一下我的手,说道:“洗手去。”然后又对着摇椅上的爷爷喊了一声:“爷爷,吃饭了。” 正在摇椅上发呆的爷爷答应了一声,说:“你等下,我去叫你奶奶来。” 我们三个都愣住了,我嘴角边还挂着半条茄子,表妹端着盘子,凯西拿着筷子,我们面面相觑。爷爷摘下老花眼镜,走进里屋,我听到爷爷冲里面说道:“老伴儿,吃饭了,外孙女亲自下厨,孙子把女朋友带来了,你快来吃啊。” 爷爷在饭桌边坐下,我们四个人,他却摆了五副碗筷,还不停地往那个空碗里夹菜,对着那空空如也的座位说道:“眉,多吃点。” 凯西的筷子咬在嘴边,我和表妹互视一眼,我们三个不知所措,我绞尽脑汁想着打破僵局的办法,脑子里却始终一团乱麻却空空如也。 爷爷躺在摇椅里闭着眼睛,他身边并排着一个空摇椅,在微风中自顾地轻轻摇动,我想,他一定以为奶奶坐在上面,我理解他,他很想念奶奶,但爷爷这样子,我有点担心。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思量着该和他说些什么,爷爷却忽然开口,说道:“凯西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啊?”我愣住了,根本没想过要聊凯西。 爷爷看着我笑了,说道:“我很高兴她来家里,她让我想起你的奶奶来,其实她们很像,一个温柔而倔强的小姑娘,眼里有冰冷,却依然让你觉得温暖,她看着你的时候,就像现在,冬天的阳光洒在身上,心头瞬间便温暖了。” 我笑了,那个午后,夕阳下的摇椅上,爷爷为我讲了故事中这些人后来的命运: “很快,抗日战争爆发了,大家都颠沛流离。阿文还有我中学时的朋友们,有的参军,有的去国外学习军事和科研,有的拿出家里的钱建了兵工厂,很多人在这场战争中牺牲了,包括我最好的朋友阿文。我命大,子弹几乎把整个身体打了个透气,却总是擦着那些致命的地方而过,千疮百孔的身体,被医生一次又一次缝缝补补,身体里残留了十四块弹片,在每一个阴雨天折磨我,到底还能勉强凑成个人,一直活蹦乱跳。 抗战胜利后,便是两方相争之时,明明是兄弟呀,却打得头破血流。当年抗战时大家齐心协力,可我早就选定了立场。最开始时,感觉自己欺骗了所有人,心里还很得意,后来,过大的精神压力让我产生了酒精依赖。最危险的一次,以为必暴露无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身边的人都撤退了,还好最后终于化险为夷。战场上,我目送着自己的战友倒在血泊中,而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中,除去同志们的流血牺牲,最后也目送着共事多年的同事纷纷飞往海峡的另一边。 仗总要打完,我们必须要强大起来,所以知识分子不能倒下去。阿琦原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最后选择了留在国内,后来,他们一直颠沛辗转,上海沦陷后南下一路颠簸到昆明,阿琦在西南联大任教,继续做学问。叶丹去前线给战士们治伤,他们从未这么困窘过,经常挨饿受冻,这一路,叶丹的身体越发不好。**时,她被罚去种菜,阿琦则成了送信的信差,每次,他都绕远路去菜园看看妻子。他们一家人都是真正的学者,各做各的学问,她们的女儿圆圆后来成了一个航天方面的专家。阿琦先后送走了妻子和女儿,叶丹以前整理过许多医学方面的资料,可惜还没整理完便撒手人寰。阿琦并不深懂,可为了完成妻子的心愿,七十高龄重新学习,终于完成了。完成后,他说,他心愿已了,现在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这个倔老头现在天天和年轻的学生们在一起,除去共同搞研究,很少和别人交际。 抗战那些年,我和你奶奶很难见面,为了她的安全,我安排她们母女跟着我的家人一起去了美国,唐医生林依娜夫妇,还有一直照顾她的齐医生夫妇,他们在一起我放心。你奶奶年轻时头受过伤,一直不能很好的照顾自己,可母爱的力量太伟大了,她竟把孩子也照顾得那样好,她和孩子一起读书学习。我从小和我的父亲不和,抗战时老爷子做了一件令我敬佩的事情,他把绝大部分家产都捐给了抗日前线。 那个最最黑暗残酷的时候,偏偏有激情的火热在燃烧,那火,烧红了天,赶走我们的孤独与恐惧,即便行走在暗夜下,却从不害怕与退缩。” 爷爷看着满天绚烂的云霞,微笑说道:“在那个战乱年代,朝不保夕,或许明天,我们将和身边的人永远分别。我们没有时间像你们一样去质疑这世上有没有真爱,我们活着每一天都要珍惜,珍惜身边的亲人爱人。我们没有时间像你们一样思考生活的意义,活着就是一道又一道迈不完的坎,我们只要去做自己想做的和应该做的事,去珍惜那些你们怀疑是否存在却弥足珍贵的,就像秋玲所说,那是——信仰,希望与爱。” 半年后,我把一束鲜花放在爷爷的墓碑前,看着照片上他慈爱微笑的脸,深深地三鞠躬。我和凯西抬头仰望天空,湛蓝的天上万里无云,清澈透明得像湖泊,几只雄鹰展翅飞过,翱翔在自由自在的无边天际。微风轻轻吹拂我们的面庞,爷爷和奶奶的墓碑边,几株小花随风摇摆。他们合葬在一起,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我又一次来到沈园,我揭开画布,那是一幅高约一点五米的画,非常漂亮,看得出奶奶画得非常用心,每一个细节都追求完美,夕阳下,柔和的色彩,如诗意一般,如流水一般,如优美的音乐一般,静静地流淌着。 画上,沈月眉摘下一朵黄色的小花放在韩景轩的鼻翼,她的眼神,如一汪秋水,纯净无邪,清澈见底。韩景轩看着她,如疼惜一个孩子般,眼神中充满爱怜。身后的草坪,无边无际地蔓延着,和湛蓝的天空遥遥相接。 落款是“梦 沈月眉”,奶奶当时已经练就了飘逸的书法,想当初,她半年才学会写一个名字——韩小坏。 我看着这幅画,这是爷爷的梦境,在那个变幻莫测的乱世里,浮沉喧嚣的世事中,还有那一片蓝天,那一片碧草,那一朵黄色的小花,满溢爱的芬芳。 离开中国时,我的内心平静,却充满了许多力量。我看着繁华的北京,故宫的门前,车水马龙,流光溢彩。我的故乡,这个五千年文明的古国,走过战火,重获新生,她探索着,渐渐欣欣向荣,沿着历史长河向前走去。在那最黑暗的时候,充满奴役与欺侮的年代里,偏偏拥有这太平盛世所没有的,最美好的存在。那时候,信仰,希望,爱,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渐渐远离世人的美好,偏偏在最黑暗中,绽放出最华美的乐章。 更多免费小说请收藏:woo1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