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别离(民国NPH)》 苞谷地(wоо⒙νiρ) 这是田冬阳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 田冬阳今年十六岁,皮肤黝黑,肌肉劲瘦。他从十四岁那年开始抽条长个,到了今天,已经成为了泥水村这一辈的男孩里面最高的那一个,村东头的叁奶奶记性不好,每回见了他,都要“嚯”一声:“冬阳长这么高啦?” 但是再怎么高,田冬阳也只是个在上个月才刚满了十六岁的男孩,除去他在爹娘死了以后,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两个妹妹,他没正经和任何一个女孩有过接触,遑论是看过人家的裸体了。 然而现在,那一抹白腻到晃眼的身影就在他眼前,大剌剌地、毫不遮掩地,田冬阳感觉自己的目光好像被一道无形的钩子给勾住了,他只能定定地看着河里这个陌生女人的背影,头一回不是在梦里,胯下的那根物事就直愣愣地抬起了头。 这个陌生女人很白。 田冬阳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从四十岁到十四岁,泥水村里再找不出来任意一个女人,皮肤有这个陌生女人一样白。他瞪着这女人的背影,死死地、发了狠地瞪着她,目光从她乌黑的头发开始向下,经过她藏在黑发里若隐若现的脊背沟,经过她细得他几乎一只手就能握住的腰,然后再向下,停在她弧度饱满的、雪白的屁股上。 视线扫到这里,田冬阳的脑子里面跟着“嗡”的一声。 他没法再看下去了。粗通人事的半大小子的春梦里,那个总是模糊着的姑娘终于有了切实的影像,他看着女人用手掌慢吞吞地拨着河水,泼向头上、肩上、后背上,清晨还没散去的薄雾缠绕在女人的周身,田冬阳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一场他还没醒过来的梦。 然而下一秒,女人转过了身。她说: “好看吗?”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缕一缕地沾在脸侧,田冬阳看清她的脸,发现她有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瞳乌黑明亮,眼尾却微微有些上挑,像一头鹿,又像一只狐狸。 田冬阳的眼神不受控制地沿着女人的脸向下看去,他看见女人饱满的胸脯,看清上面两粒石榴籽一样粉红的乳头,他倒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把黏在女人胸前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更往下的位置,就感觉到胯下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他射了。 田冬阳羞愤欲死,他从来没有泄得这样早过,何况还是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注视下,她什么都没做,他就射了!他拔腿就要转身跑走,却又鬼使神差地,转回身看了女人一眼。 女人说:“你这样,我就当你认为我好看了。” 她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也不再去看田冬阳,而是低下头去撩起一捧水,细致地擦洗起身子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田冬阳这才发现,她和泥水村的所有女孩都是不一样的。泥水村里的女孩子,大多数毛毛躁躁、大大咧咧,鲜有像面前这个女人一样温软柔和的。田冬阳心里面哐哐直跳,他忍不住想,难道牛郎第一次见到织女洗澡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田冬阳壮着胆子,从树后面往前走了两步:“你……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女人笑吟吟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傻,说出来的话更傻。” 田冬阳意识到,女人并不排斥他的靠近,言语之间甚至还有些亲昵。他总算鼓足了勇气,说话也没之前那么磕磕绊绊了:“那你是过来学习的学生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洗澡,不怕被别人看见吗?” 在泥水村的附近,有一所华夏人民抗日军政大学,是工人党建立的学校,大家都管这学校叫作“抗大”。这几年来,陆陆续续有不少的外地人赶过来学习,有一些还会经常到泥水村来帮村民们做农活,田冬阳见过不少这样的学生,便下意识推断女人也是来学习的。 女人没有回答田冬阳的第一个问题。她说:“大清早的,这也不是农忙的时候,除了你,谁会来看我洗澡?” 田冬阳涨红着脸:“我会娶你的。”他虽然年少,却不是半点世俗道理都不懂,知道女人的身子是不能平白被人看的,“我爹娘死得早,没法子替我提亲,我可以亲自来……” 女人这一回是真的笑了:“果然是年纪小,说的也都是孩子话。” 田冬阳打了个磕巴:“……啊?” 女人似乎是洗完了澡,她也不披上河边石头上的衣服,而是光着身子,惬意地往河边一坐,两条修长笔直的白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河水。河边苞谷地的阴影细细密密地投下来,一些水花溅到了田冬阳的身上,他浑身一个激灵,听见女人问:“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田冬阳呆呆地摇摇头。 女人说:“民国十二年的时候,我是盛京最有名的窑姐。”她看着田冬阳,微微一笑,“我不和人结婚的。” 田冬阳知道窑姐是什么意思。春夏时节,下地做活到了中午最晒的时候,村东头的几个叔伯总是凑在一起,一边磕打着他们的土烟斗,一边高声谈论着窑子里的“红姑娘”。田冬阳不好意思问,但是听得多了,也明白一些:给了窑姐钱,就可以和窑姐一起睡觉。 他看着女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那我……” 女人就笑:“你想和我睡觉,是吧?” 田冬阳看见女人头发里的水珠顺着她的肩膀滴滴答答地滑下去,沿着她的锁骨和胸前那道深深的乳沟,流向她平坦的小腹,再悄悄地落入她下身的毛发里,最终消失不见。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让他几乎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可是我……我没有很多钱,我……” 女人朝他招了招手。田冬阳立刻像被勾了魂一样,脚底下有如踩了棉花,轻飘飘地走到女人面前,听见她温声说: “小牛郎,遇见了就是缘分。”她从石头上站起身,左手慢慢攀上田冬阳的颈侧,右手则去解他的衣服扣子,“姐姐怜惜你,教你尝尝滋味,你可千万别是个银样镴枪头。” 田冬阳只能看见女人的嘴唇张张合合,他什么也听不见,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倒冲进了头顶,让他的脸涨得通红,才疲软下去的阴茎在女人抬手摸上他身体的瞬间,就直挺挺地硬了起来。他像一头急于展示自己的求偶期的小兽一样,火急火燎地反手抱住了女人的腰,丝毫没有章法地低下头去亲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颊是软的,口腔是软的,舌头也是软的。她好像一点都不排斥田冬阳小狗舔人一样的亲吻,反而耐心地用舌尖挑逗着他的唇齿,田冬阳稀里糊涂地亲了半天,直到自己连气都喘不上来,才反应过来,女人是在教他。 但他也只来得及想通这一件事。他还没从女人口腔里清甜的气味里回过神来,就听见布料窸窸窣窣发出一阵声响,女人的两只手灵巧地解开了他身上全部的衣服。他脑子里仅剩的那一点神智也在这个瞬间“嘭”地一下烧断了,他再顾不得别的,揽着女人的腰把她往河边的苞谷地里带了两步,随即便猛地将她扑倒在了地上。 稀薄的晨雾一点点散去,微风把一排排的苞谷吹得像波浪一样摇摆着,也把女人和男孩交织在一起的喘息声渐渐吹得远了。在碧绿的海洋一样的苞谷地里,女人柔软地摆动着的身躯就好像海面上一艘小小的船,波涛凶猛起来了,她就提高些音量,发出似有若无的泣音;偶尔海面平静下去,她就眼里含着泪,抬起头去亲吻田冬阳的鼻梁和脸颊。 田冬阳不知道自己射了多少回。女人下身紧致的甬道好像一朵娇嫩的罂粟花,他试图用精液灌溉这朵花,却怎么灌也灌不满,反而像是被这朵花吸去了阳气似的。他总算放开女人,气喘吁吁地躺在她身边,女人就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他的手腕,言语之间,很有些满意的意思: “还不错,果然年轻人就是有精神。” 田冬阳侧过脸看着女人,眼睛还是晶亮的:“我比你以前的男人都厉害吗?” 女人“哈”了一声:“夸你一句,你也别这么骄傲,你还差得远呢。” 田冬阳只恼了一瞬,就很快消了气。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向女人表忠心:“……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学。我一定会是你遇见的最好的男人。” 女人的手放开他的手腕,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就像是个长姐在安抚自己闹脾气的弟弟似的。田冬阳发现她的手好像怎么焐也焐不热,这么半天过去了,还是像块冰一样,冻得他心里都跟着不自觉沉了一瞬。 女人打了个哈欠。她侧过身子,将下巴搁在田冬阳的胸膛上,听见他飞快跳动的心跳,才笑道:“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我教你一个道理,你一定要记住了。” 田冬阳说:“是什么?” 女人说:“窑姐从来不会和别人动心的。”她抬手在田冬阳的脸上轻轻掐了一把,也不管他听懂没听懂,转而说,“我饿了,小郎君家里有没有多余的吃的,能匀给我一两口?” 田冬阳一下子也顾不得女人前面都说了什么了。他连忙道:“有、有的!就是只有点陈年的小米,你挑剔这个吗?” 他手忙脚乱从地上站起来,给自己套上衣服,女人就也跟着坐起身子,一件一件把晾在河边的衣服也穿好了,又背起了她放在石头上的一个蓝布小包袱。田冬阳见她神情懒洋洋的,还坐在地上,就伸手去拉她。 女人顺着他的力道站直身子,紧接着便从他身后跳上他的背,双腿紧紧勾住了他的腰:“背我去你家好不好?” 她还没干透的头发带着香味和水汽,一股脑地环绕在了田冬阳的鼻端。田冬阳双手把着女人的腿,飘飘忽忽地迈开步子:“好,好,当然好!”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仙女一样的人物还能跟着他回家,叁魂都被女人身上的香气勾走了七魄,“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怕女人不肯说,又连忙补上一句:“我叫田冬阳!我娘说生我的时候是冬天早上,所以就叫冬阳了,你呢?” 女人趴在他的背上,鼓鼓囊囊的胸脯紧贴着他的后背,像一朵柔软的云。田冬阳听见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我爷爷说,我的名字,是取自吴叔庠的‘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田冬阳把快要滑下去的女人往上颠了颠,重新稳稳地背住她,听见她说: “我叫谢飞云。” 好┊看┊的┇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土窑洞(H) 民国二十九年的夏末,谢飞云在延州附近的泥水村,遇见了家住村西头的田冬阳。 田冬阳的家是个土窑洞,谢飞云被田冬阳背进窑洞里的时候,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站在灶台前蒸着红薯。谢飞云从田冬阳的背上跳下来,听见田冬阳说: “这是我妹子,叫冬雪,”他走到小女孩身边,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逗得女孩大笑起来,又问她,“冬月呢?” 田冬雪伸手往屋里一指:“还睡着呢。” 田冬阳就又给谢飞云介绍:“我有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叫冬月,岁数小,这个点还没起来。”他抱着妹妹走近谢飞云,又让妹妹叫人:“来,叫姐姐。” 谢飞云一下子笑了:“叫什么姐姐,我能当她姨了!”她从田冬阳怀里接过女孩,还没再说什么,田冬阳先不乐意了: “我叫你姐,那我妹妹不也得叫你姐?不然不是差辈了?” 田冬雪懵懵懂懂地被谢飞云抱在怀里,她看看哥哥,又看看这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疑惑地吮了吮手指。谢飞云在她脏兮兮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行,那就叫姐姐。” 谢飞云就这么在田冬阳家里住下了。 田冬阳与谢飞云颠鸾倒凤了一个早上,回到家才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清早出门,是因为答应了两个妹妹,要给她们采些野花编花环。山上的野花没采回来,河边苞谷地里的野花他倒是采回家来一朵,因而叁两下塞了一块红薯进肚之后,田冬阳就又戴上草帽,进山去给妹妹采花去了。 眼见着太阳越来越高,谢飞云怕中了暑热,任凭田冬阳怎么劝诱,也没再和他一同出门。她从田冬阳家的针线篓子里挑出几根线,编了一根长绳子,带着田家这两个小女孩翻了一天的花绳。 谢飞云人长得好看,说话口音也是轻软的,和延州的泼辣大有不同。田冬雪和田冬阳平时都在泥水村里疯跑,几时见过谢飞云这种女人,一天下来就被会翻花绳、会讲故事的谢飞云迷得五迷叁道,谢飞云去趟厕所,身后都要跟着两个小尾巴,让她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带着小鸡崽的老母鸡。 等到了晚上,两个妹妹歇在西屋,谢飞云就由着田冬阳把自己压在东屋的炕上。她抬起双脚勾着田冬阳的腰,呻吟声随着他的冲撞起起伏伏。她下面又软又紧,田冬阳每次顶进她的身体里,都觉得有一股电流从他的脊椎骨一下子窜到了他的头顶,爽得他想要进入得更里、更深。 谢飞云只觉得不够。她哆哆嗦嗦地吸着气,有时候是笑着,有时候是流着眼泪,手指紧紧地抠着田冬阳精壮的后背,告诉他,不是这里,再进去一些。更多的时候,她把田冬阳推倒在炕上,自己则翻身骑跨在他的胸膛,教他怎么用舌头给自己口。 田冬阳学得很快。 他很快知道了谢飞云最喜欢什么样的亲吻和姿势。单单只是亲吻是不够的,必须要用力地吮吸,最好是再留下一个很深的牙印。他学会了每晚解开谢飞云的衣服时,先去低头含吮她颤巍巍挺立起来的乳头,也学会了把头埋在谢飞云的身下,伸出自己粗糙的舌面,去挑逗她柔软的阴唇和翕张的穴口。 他喜欢看见谢飞云两颊潮红的样子。谢飞云从不说自己从哪里来,田冬阳几次叁番恳求她留下来和他认真地过日子,但谢飞云总是叁言两语就岔开话题。田冬阳听得懂,她乐意和他睡觉,但是她并不乐意真的留在泥水村一辈子。只有被他操得合不上腿,身下一股一股地向外淌水的时候,田冬阳才会觉得,这个时候的谢飞云,是真真正正只属于他自己的。 夏天一晃就过去,转眼间热气消退,秋雨连绵地下了起来。田冬阳在地下来回打转,他盘算着秋收要推迟了,正在发愁,谢飞云没种过地,也没真正饿过肚子,没法和田冬阳一起感同身受地发愁,就左手抱着田冬雪,右手揽着田冬月,教她们认贴在门上的对联的字。 对联写的是“春回大地千山秀,福到人间万象新”,内容倒在其次,字却很有风骨,谢飞云一边反复教着田冬月认人间的“间”,一边往对联上看了好几眼,没忍住去问还在地上打转的田冬阳: “这对联是谁写的?” 田冬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门上:“这是乔老师写的!” 谢飞云问:“乔老师是谁?” 田冬阳说:“乔老师就是乔老师,他在抗大教书,这两年总过来给我们写对联。隔壁柴嫂子眼看着这两天快生了,还说要请乔老师过来给娃儿起名字呢。” 谢飞云待在田冬阳这里小半个月,也见过不少抗大的学生过来帮村民做农活的,听说柴嫂子要请这个乔老师来给孩子取名字,她倒是没怎么惊讶,只说:“这个乔老师的字不错。”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沉吟了片刻,田冬阳脱了鞋坐回炕上,问她:“怎么了?” 谢飞云的手指无意识地勾着怀里田冬月的两个羊角辫,她怔了怔,才说:“……也没怎么。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田冬阳问:“什么事情?” 谢飞云很浅地笑了笑:“这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恐怕还不会走路呢!我才不要同你讲。” 田冬阳说:“好啊,你又拿我当小孩了。”他一手抱起一个妹妹,就把两个孩子往西屋赶,又回到东屋把房门紧紧关上,猴急地凑上来咬谢飞云的嘴:“爱说不说,我还不稀罕听呢!” 这是他们两个培养出来的默契,一旦有什么事情谈不下去了,干脆便抱在一起,天雷勾动地火,狠狠地做上一场。待出了一身的汗,各自都尽了兴,先前那些不想提起的话题,便也不说就罢了。 谢飞云一直很满意田冬阳这个床伴。他很年青,身强力壮,把他那硕大的阳具钉进她的身体里的时候,他是那么的热情,就好像从来都不知疲倦似的。谢飞云喜欢这样简单的做爱,她不需要想很多的事情,哪怕闭上眼睛,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但是她的心里是快活的。 可是今天,她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脑海里不再是一片空白了。 她想起来民国十五年的燕京。 那是一个春天,燕京的气候向来干燥,四月份却一连下了很多场雨。 一到燕京,谢飞云就先去了天安门。叁月十八日,集会群众曾经在这里抗议,要求拒绝八国通牒,钱芝泉政府却武力镇压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这一惨案在当时震惊了中外,举国哗然。等到谢飞云来到天安门的时候,广场上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谢飞云撑着伞站在雨里,抬眼望去,天安门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层层迭迭的雨幕;雨水和眼泪混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雨中哭过。 她那时名义上已经是奉军总司令贺麒昌的九姨太,贺麒昌四月份派了儿子贺玉璘进京,搜捕学校里的进步青年,谢飞云仗着得宠,也跟着一起去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燕京,也是第一次跟着奉军进入燕京大学,贺玉璘带着部下在前面气势汹汹地搜捕学生,谢飞云就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一间一间地查封图书室,又一个一个地把年青的学生从里面揪出来。 谢飞云没办法再看下去这样的场景。贺玉璘特意留了几个人在她身边陪护,她就吩咐贺玉璘的副官:“我们去别处转一转。” 副官没比谢飞云大多少,也只是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他受了贺玉璘的栽培,怀了十分感激的心思,对贺玉璘和他身边的人都尤其尊敬。听见谢飞云说去别处,副官本来像一杆白杨一样架着枪,笔直地站在她身边,闻言立刻行了个礼,声音洪亮:“是!” 谢飞云再怎么难过,也被他这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一瞬。她抬手指了个稍远些的方向,示意这几个士兵向这个方向走,自己却悄悄落在最后面,朝着树林后面做了一个反方向的手势,又趁着别人不注意,将自己一个装满银元的荷包轻轻掷向了树后。 她看得分明,那里正躲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带着眼镜的男人,要是让贺玉璘的部下看见了,他大概也难逃一劫。她无权无势,阻挡不了别人作恶,也只能略微施一些鄙薄的善心,希望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不要在她面前就消散了。 后来谢飞云跟着贺玉璘回到司令府,晚上翻阅报纸的时候,才发现白天里在树后看见的那个人,竟然正在被通缉。报纸上附的那张照片里,这人依然穿着长衫,戴着白天里她见过的框镜,眉眼很温和。 谢飞云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慢地去读报纸上的话。她知晓了这个人原来是工人党的第一批党员,因为领导了叁月十八日的示威抗议,正被北洋军阀视作了眼中钉。 谢飞云轻轻叹一口气,视线越过他的照片,停在他的姓名上。 报纸上写,这个人的名字,叫作乔小山。 小坟茔 谢飞云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 小雨一会下一会停,谢飞云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觉得断断续续的雨声里传来了女人的呼痛声。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神细听了一会,才确定这原来不是她做梦出了幻觉。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把掀开田冬阳紧紧箍在她腰上的手,“蹭”地坐直身子,又伸手去晃身边熟睡着的少年: “冬阳,是不是柴嫂子要生了?” 田冬阳无端被她从睡梦中叫醒,先是迷茫地揉了揉眼睛:“……啊?”他随即也听见了隔壁的声音,整个人一怔,急忙披衣服下地,“是!这就是柴嫂子的声音!” 谢飞云也披了件小褂,跟在田冬阳身后穿上鞋,一边说:“你去叫你叁奶奶来,她说她做过接生婆,”她从墙上取下两顶斗笠,一顶扣在田冬阳头上,一顶戴在自己头上,“我现在去帮忙。” 柴嫂子的男人半年前被日本人的空袭炸死了,柴嫂子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遗腹子,也是她的头一胎孩子。田冬阳和他的两个妹妹从小没了爹妈,都受过柴嫂子两口子很多的照顾,因而对她这一胎格外上心。田冬阳吓得手都在哆嗦,他六神无主地回头去看谢飞云:“你,你……” 谢飞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田冬阳和她讲过,他娘就是生田冬月的时候难产没了的,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田冬阳不可能不担心。她拍拍他的手,放缓声音:“我娘生我弟弟那会,我那时候虽然小,但是好歹偷看过,不是一点经验没有。我去帮柴嫂子,你快去叫人,嗯?” 她平和的语气就好像一根定海神针,田冬阳本来一团浆糊的脑袋总算恢复些神志,他急忙答应了一声,便一头扎进了雨幕里。 谢飞云从田冬阳家里抄了一把剪子,端了个干净的盆,又拿上了田冬阳一直没怎么舍得用的火柴,迈开大步就往隔壁跑。柴嫂子躺在炕上,嘴唇白得一点血色也看不见,脑门上全是汗,连呼痛声都转为了呻吟,见到谢飞云过来,她还没说话,就先掉了眼泪: “云姐儿呀,我不想生了……” 谢飞云着急忙慌地从水缸里舀水,又给柴嫂子擦拭身子,很快就忙得前胸后背都跟着湿透了。她喘了口气,随手擦了下脸上的汗:“嫂子,我不和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你听我一句,你使劲把孩子生下来了,你们俩从今以后,就能一起好好过日子;你这口气没攒住,你不生了,你和孩子谁也活不了。谁才说了要请抗大的老师过来给孩子取名的?你不想知道你的娃儿叫什么名?” 柴嫂子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她的进气出气都很虚弱,任凭谢飞云怎么给她鼓劲,她还是只来得及念叨了一遍她男人的名字,最后那一口气始终没再提上来。 田冬阳带着叁奶奶并她的儿子儿媳一齐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谢飞云失了魂似的坐在炕沿边,柴嫂子躺在一旁,肚子还鼓着,人却没了声息。叁奶奶见惯了生死,摇摇头就叫跟过来的儿子儿媳准备丧事。田冬阳却完全愣住了,他垂在袖子外的指尖剧烈地哆嗦起来,他用力抬了几次,才颤着手去摸谢飞云身上沾上的血: “……柴嫂子,就这么没了?” 谢飞云听见了田冬阳的问话,但她自己好像没办法轻松地做出点头或者摇头的动作,好半天才疲惫地看了田冬阳一眼: “冬阳,你别哭……” 下一秒,田冬阳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啊——” 他的个头这么高,脑袋几乎能顶到屋棚顶,此刻却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哭得像个稚童一般。谢飞云伸开双手环住他的肩背,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后,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气。她想不出什么劝人的话,她还想着等孩子生出来了,应该叫她一声干娘;也想等着看看,那位乔老师究竟会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可是柴嫂子就死在她面前。 这世道上,唯独眼泪是最不值钱的。 柴嫂子和她男人都是逃难来到泥水村的,爹娘兄弟一个皆无,谢飞云和田冬阳带着两个妹妹给她守了灵,到了第叁天,临下葬的时候,时断时续的雨总算彻底停了下来,天终于放了晴。柴嫂子的男人是被日本人炸死的,连尸骨都没有,只有个衣冠冢,而柴嫂子的尸身埋在衣冠冢的旁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坟茔。 天气转好,村民们赶着秋收,陆续散去了,谢飞云就坐在柴嫂子的坟茔前,慢慢给她烧着纸钱。 田冬阳站在她旁边看她烧纸,他这两天哭得眼睛肿起来一圈,说话也一直带着鼻音: “干他娘的小日本!” 谢飞云面无表情地看着空气中乱飞的火星:“那你就去干啊。” 田冬阳没有再说话,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谢飞云知道他在叹什么:家里两个妹妹才这么小,他走了,孩子怎么办? 谢飞云拍拍身边还潮湿着的泥土地,示意田冬阳过来坐。田冬阳贴着她坐下了,又说: “那天见到你,我真的以为你是来抗大学习的。” 谢飞云说:“我是逃难过来的。” 泥水村本地的村民,不少死在日军的炮火里;这里同时也接纳了很多的难民。田冬阳抓着谢飞云的左手手腕,低声问: “全华夏的人都在逃难,你究竟是从哪里过来的?盛京吗?” 最后一点纸钱也烧光了,地上留下一堆泛着黑的纸灰,零星的火光微弱地闪了几下,终于消失不见。 谢飞云的双眼没什么焦点地看着纸灰,听见田冬阳问她话,她也并没有回答。倒是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男声: “你是从申城来的吗?” 谢飞云和田冬阳齐齐回头,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个叁十来岁的男人。他穿着粗布短褂,裤脚向上挽着,似乎是寻常庄稼汉的打扮,可脸上却架着一副圆框眼镜,让他的身上多了一抹怎么也去不掉的书卷气。 田冬阳认出男人来:“乔老师!” 谢飞云看着乔老师的脸,面前这个人的面目一点一点与记忆中报纸上穿着长衫的青年重合起来,她知道,眼下站在柴嫂子坟前的乔老师,就是十多年前她在燕京大学里,匆匆一瞥看见的乔小山。 她跟着田冬阳站起身,也随着田冬阳叫他:“乔老师。” 乔小山走上前去,对着柴嫂子的坟茔,认认真真地鞠了叁次躬,又静默许久,才叹了口气,回身同田冬阳讲话: “今天帮着大家收苞谷,我才听说柴嫂子竟然……” 田冬阳本来就一直红着眼睛,闻言就又开始抹眼泪了:“柴嫂子命苦,刘大哥没了,她连个给她照料身后事的人都没有……” 乔小山拍了拍田冬阳的肩膀:“你也不要太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目光从镜片后盯住谢飞云,声音咬字带着一点江浙一带的口音,听起来有些许的软和:“冬阳,这是你姐姐吗?” 田冬阳要说的话卡了壳:“是,不是……” 谢飞云说:“冬阳,你也去忙吧,我想单独问乔老师几句话。” 田冬阳察觉出乔小山与谢飞云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但他并不知道根源是什么,谢飞云让他去忙,他便答应了。叁个人离开坟地,田冬阳赶去收苞谷,谢飞云就稍微落后了两步,站在一棵酸枣树旁边,微微抬起头看着乔小山: “你认得我?” 乔小山说:“无论是当年燕京大学的惊鸿一瞥,还是最近你见诸报端的事迹,我都没法不认得你,谢飞云女士。” 他这样轻易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谢飞云先是一怔,随即摇头笑了起来:“我自从离开申城,已经很久没读过报啦。报纸上都说了我什么?” 谢飞云还记得,她与乔小山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遇见时,她穿着鸦青的丝绸旗袍,头发烫了当时最时髦的卷,从头到脚环佩玎珰,好不气派;而乔小山穿着灰布长衫,看起来斯斯文文。而今两个人重逢,她头发松松挽着髻,身上是再粗糙不过的蓝布衣裳,乔小山也穿着方便做农活的衣服,两个人早不复当年的模样,倒是全然成了两个庄稼人了。 乔小山扶了扶眼镜,口气温和:“你刺杀了赵宗海,报纸上一连五六天都在报道这事,还写你逃到港岛去了。你怎么到了延州来?” 申城沦陷之后,青帮叁大亨中居于首位的赵言庸去了港岛,卢培金公开表明了不会为日本人做事,日本人就找上了叁头目中剩下的赵宗海,要他出面组建新亚和平促进会。赵宗海欣然做了汉奸头子,他一面帮日本人低价采购货品,一面中饱私囊,日子似乎从没有那么春风得意过。谢飞云跟在赵宗海身边做了有八年的情妇,过去赵宗海作恶,她尚且可以冷眼旁观,可这一回赵宗海已经开始替日本人卖命了,谢飞云说什么也再忍不下这口气。她暗中筹划许久,总算趁着赵宗海歇宿在她的住处,找准时机一枪打死了他,又连夜逃离了申城。 谢飞云回想起当时惊心动魄的一晚,耳畔似乎仍然能听见那时的枪响似的。她微笑了一下: “都说去港岛,我去港岛做什么,去投奔赵言庸,继续给人做情妇吗?” 乔小山就笑了:“你既然没有去港岛,而是来了延州,说明你心中是有着方向的。抗大欢迎所有的有志青年。” 谢飞云原本站得就离他很近,闻言便伸出手去,轻轻在乔小山胸前拍了两拍: “乔老师,我可不是什么有志青年。”她踮起脚,凑近乔小山的耳朵,呵气如兰:“我从前是个窑姐,现在也是个窑姐。我看你眉清目秀的,不如得了空与我睡上一觉,你就会知道,我从来都只是个肤浅的小女人罢了。” 旧烟斗(H) 乔小山怎么也没料到,时隔多年,他终于第一次与谢飞云说上话,谢飞云的神情与态度竟然是这样的轻浮。 他蹬蹬蹬向后连退了叁步,脸上腾地泛起红晕,口气又像是斥责,又像是惋惜: “……谢女士!” 谢飞云却很满意乔小山的反应。她才伸出去拍乔小山胸膛的手掌还停留在半空中,她也不收回手,顺势摘下一颗旁边酸枣树上的枣子,又见乔小山很警惕地盯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再摸上去似的,就哈哈大笑起来: “乔老师,您真是太有趣了。” 她将酸枣丢进嘴里,才舒展开的眉目立刻又紧缩起来,眼角都被酸得沁出了泪。谢飞云“呸”了一口,将酸枣掷向地上,又说:“您是老师,平时肯定很忙,我就不在这里耽误您的时间了。” 她转身欲走,但才迈出去半步,乔小山又伸开手臂拦她: “……那你和田冬阳在一起,算是什么?你是要好好与他过日子吗?冬阳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谢飞云抬起手掌覆在乔小山的手背上。她感觉到两人肌肤接触的瞬间,乔小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她只是笑,轻轻地按着乔小山的手背,把他抬直的僵硬手臂缓缓放下去:“乔老师,管东管西,不要管别人的家事。你既然也不打算同我睡觉,那我和别人睡觉,你还要管吗?” 乔小山沉凝的目光自镜片后牢牢盯住谢飞云的眼睛,谢飞云一时竟觉得他的表情变得晦涩难懂起来。她听见乔小山说: “我……我不是要管你。只是,我以为你到延州来,是打定主意要开始新的生活,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去依附男人呢?” 乔小山的语气依然很沉静,谢飞云却在霎时间变了脸色。她放开乔小山的手,语气也沉了下来: “因为我就是这样一朵没有用的菟丝花,离了男人这棵大树,我活不下去。乔小山,你既然叫得出我的名字,自然也知道,我这一辈子,从东北到申城,我的身体就是我最大的仰仗,到了延州来,我也不会改。我白日里不做活计,只管晚上陪田冬阳睡觉,我和他彼此乐意,轮得着你来对我指指点点吗?” 她带着点自己也想不清楚的怒气,脚底生风地走了,任凭乔小山在后面再怎么喊她,她也没有回头。 好容易天放了晴,田冬雪和田冬月在房前跳着皮筋,见到谢飞云回来,全都咯咯笑着凑过去要她抱。谢飞云挨个亲过她们俩的脸,叮嘱两个孩子注意安全,就径自进了窑洞。她甩了鞋坐在炕上,犹自生了有一盏茶工夫的闷气,才伸手拽过炕头自己的那个蓝布包袱。 她的随身包裹里装的东西不多,田冬阳还好奇看过,但看见她毫不遮掩地掀开包袱给他看里面的贴身衣裤,他反倒闹了个红脸,很尴尬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了。谢飞云并不完全打开包袱,只伸手进去在底层慢慢地摸。 不多时,她从里面摸出一根烟斗,这才把包袱重新系上。 烟斗是石楠木的,早已上了年头,斗头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点幽光。谢飞云从申城一路奔波来到延州,随身的烟叶全受了潮,让她都扔在半路了,眼下便只有干巴巴地咬着烟嘴,假装自己还能在这里吞云吐雾。 谢飞云就这么盘着膝坐在炕上,嘴里叼着烟斗,双目失神地盯着墙边垂下来的一根蜘蛛丝,看着这只小蜘蛛锲而不舍地向上爬去。日头一点点偏西,她渐渐听不清楚外面冬雪和冬月玩闹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开始做梦的当口,田冬阳伸手摸她的脸: “怎么这么靠着墙睡?” 谢飞云很迟缓地应了一声,再抬头去看天色,发现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原本叼在嘴里的烟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攥在了手里。田冬阳的手掌还带着田里蒸出来的热气,摸在她的脸上,烫得谢飞云更加昏昏欲睡。她勉强抬起眼睛: “……回来了?” 田冬阳低下头亲一下她的嘴唇,扶着她在炕上慢慢躺下,又给她盖了条毯子:“你先别睡死,我去给你熬点米汤,你垫些肚子再睡。” 他这两天忙着柴嫂子的丧事,几乎没怎么睡觉,天放晴了又急着去收苞谷,眼下是一圈明显的乌青,也就是仗着年青,还能撑着去做饭。谢飞云陪着他熬了几天,连刚才是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但她歇了晌,自认为总比田冬阳要有些精神,就起身拦住他道: “你别忙了,我去做饭吧。” 打从她到田冬阳家来,田冬阳只把她像祖宗一样供着,一应活计全不用她插手。谢飞云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只是如今看着田冬阳这样疲惫,她再怎么冷心冷情,也心软了起来。 她这样一动作,手中的烟斗露了出来,田冬阳顾不上阻拦她,倒是一眼先看见这只烟斗: “你还会抽烟啊?” 谢飞云就大大方方把烟斗递过去,让田冬阳瞧了个仔细,嘴里说:“我不常吸烟,但是多少会一点。” 田冬阳端详一番烟斗:“你这个的做工真仔细!我小时候见过我爹的烟斗,和你这个差得远多了。” 谢飞云说:“这是从欧罗巴来的洋货,放在如今,应该也不便宜吧。” 田冬阳把烟斗递还给谢飞云,叹了口气。谢飞云没想到一只烟斗竟无故惹得田冬阳多愁善感起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又有什么值得叹气的。” 田冬阳干脆脱了鞋坐到炕上,又伸手环住她的腰:“我只是在想,我一辈子没离开过泥水村,你却走南闯北,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新奇东西……” 谢飞云就笑:“你才多大,这就扯上‘一辈子’了!” “你看,你总觉得我小。谢飞云,”田冬阳扭头看她,头一回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的名字,“在你心里,我从来也配不上和你在一起吧?” 谢飞云抬起头看着田冬阳,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话。她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半大孩子的眼睛里,有着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唯独一样她看得清楚——那是很强烈的占有欲。 这样真挚的目光简直有如利剑,刺得谢飞云有些仓皇地低下头去。她将烟斗珍重地重新放回包袱里,才低声说: “冬阳,这不是配与不配的问题。你还这么年青,你将来肯定会娶一个你中意的,与你年龄相仿的媳妇,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我和你在一起睡觉,你也快活,我也快活,这就够了,哪天一拍两散,彼此也都没有任何负担,这样不好吗?” 田冬阳说:“要是我只想娶你呢?” 谢飞云说:“你懂得什么情情爱爱,这就说上嫁娶了!” 田冬阳突然提高了音量:“我不懂,你懂!你当我看不出,今天一看见乔老师,你就喜欢上他了是吧?还有这个烟斗,”他伸手向着炕头的蓝布包袱重重一拍,“这又是哪个男人送你的吧?你看着乔老师和这个烟斗的眼神,和你看着我的眼神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说到这里,甚至有些哽咽了:“乔老师懂得那么多知识,我却是个大字不识的生瓜蛋子,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还是想和你过日子,我想让你当我娃儿的娘……” 谢飞云幽幽道:“冬阳,我身子早就坏了,生不了孩子的。” 田冬阳说:“那就不生,我们把冬雪冬月养大,将来她们嫁了人,生了娃娃,我们过继一个过来,不也很好吗?” 谢飞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语气有些怜爱:“你还说我总嫌你小,可你总是说孩子话,这让我怎么把你当大人看啊?” 田冬阳怔怔地看着她,谢飞云便轻轻在他脸侧吻了一下,径自提上鞋去灶下生火了。 这样一场突然的谈话,两人最终也没有得到什么结论,反而闹得不欢而散。 到了夜里,谢飞云与田冬阳并排躺在炕上,窗外偶尔还能听见秋虫的鸣叫,扰得人心绪烦乱。谢飞云听见田冬阳一连翻了几次身,知道他心中有事,睡不着,就伸手隔着被子拍拍他。 田冬阳冷不丁道:“那要是我退一步呢?” 谢飞云说:“什么?” 田冬阳说:“我不娶你,也不管你究竟要喜欢多少男人,但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谢飞云长长叹了口气:“冬阳……” 田冬阳急切地道:“你愿意喜欢乔老师,就去喜欢乔老师,可是要是什么时候,你不喜欢他了,或者想起我来了,你能不能还回到我这里来?” 谢飞云翻过身面对着田冬阳,用右手细致地摩挲着田冬阳的脖子和肩膀,低声说: “你能正确理解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我真的很感激。不过,乔老师对我恐怕是避之不及,你也不用在这里太担心了。” 田冬阳顺势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哈,避之不及!”他凑近谢飞云,不轻不重地咬她的耳垂,口腔里的热气全洒在她的脸上:“乔老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不过我听说他们有什么叁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调戏妇女的,乔老师现在心里面一定很不好受吧?” 谢飞云没想到他一边要同她亲热,一边还在和一个根本就不是情敌的乔老师较劲。她哭笑不得,却也懒得再纠正他的话,而是偏过头去,热烈地回应起他的亲吻来。 两个人也有几天没有做过了,即使彼此都存着心事,身体的反应却都格外诚实。谢飞云跨坐在田冬阳的腰上,由着他在自己的身体里反复地顶撞,一时间满屋都是两人交媾发出的水声。她的手指紧紧抠着田冬阳绷紧肌肉的后背,指甲在上面抓出一道道的划痕,偶尔发出哭泣一样的呻吟声。 她赤裸的全身都在夜色下泛起一层淡红,锁骨两侧被田冬阳用力吮吸出许多深色的印记,谢飞云感觉到田冬阳布满了茧的手掌用力地箍着她的腰,逼着她继续向下坐下去,完完整整地把他那根物事吞进身体里。 田冬阳已经完全熟悉了她的身体,他几次叁番顶进她最敏感的那一点,谢飞云起先还能发出些呻吟,后来干脆被他顶得只能微微张着嘴,津液缓慢地从唇边流下去。她这样的反应和不肯停歇下来的亲吻就是对田冬阳最大的鼓励,他抱着谢飞云躺回炕上,又抓起她的两条腿扛在自己肩膀,两只手托着她的腰身和屁股,继续用力地操她。 谢飞云不知道与他折腾了多久。等到田冬阳终于放开她,她张着双腿,下身沾满了两人混在一起的体液,蜷缩着的脚趾都在一阵一阵地哆嗦。她困得立马就要睡着,田冬阳却还没消停,他又将头埋在她的两腿间,用舌头细致地舔她的阴唇和尿道口。 谢飞云被作弄得又是哭又是笑,她身下一片淋漓泥泞,哪怕一点点的触碰,都要让她控制不住地眼前发白: “冬阳……” 她浑身颤抖,终于在田冬阳的注视下,下身断断续续地向外喷出一股清液。田冬阳仔仔细细地又用舌头给她舔干净了,才问: “我现在,比你以前的男人都厉害了吗?” 谢飞云手指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指挥着田冬阳给她揉腰,一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想,要是知道这臭小子现在有了这样的能耐,说什么她也不应该再教他这么多的花样! 逢故人 一连几天,谢飞云都没再见到乔小山。 她心里面对这个看起来斯文懂礼的先生其实很有些意见:她见过这么多男人,对他们的心思一清二楚,乔小山看着她的目光那么直白,要说他心里面对和她睡觉这件事一点想法都没有,谢飞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她还记得当年在燕京见到乔小山的时候,这人看起来就很腼腆,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乔小山居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谢飞云坐在河边,一边搓洗田家两个小女孩的衣裳,一边恶狠狠地想,等着吧乔小山,以后你就是求我和你上床,我也不会同意的! 她这样在心里面骂乔小山不解风情,手上力气倒是跟着大了不少,拧干衣裳的时候,都好像充满了干劲。谢飞云拧好最后一件衣裳,正要转身回家,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说话: “您好,打听一下,去抗大怎么走?” 谢飞云的脊背在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僵直了。 她瞪大眼睛,眼眶里很快蓄满了泪水,然后一寸寸地扭回身子,去看这个问话的人: “……阿弥?” 手中才拧干的衣裳“砰”地一下掉在河边的石头上,待看清面前这人的模样,谢飞云的嘴唇都颤抖起来,“是阿弥吗?” 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的男人。他的年纪看起来和谢飞云相仿,目光炯炯,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站姿尤其笔挺。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遇见故人,几乎是在谢飞云转身的瞬间就怔住了: “……九夫人,真的是您?” 谢飞云的脸上霎时间淌下两行清泪。她抹了把脸,嘴角努力地向上扬,声音却还带着哭腔: “是我,阿弥。” 她快步走上前去,抬手捧住男人的下颌,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到脚瞧了一遍,这才开始数落他: “你怎么突然就没了消息!这几年你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怎么到延州来了?”她每说一句话,便要抬手在李剑弥身上轻轻扇一巴掌,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似的,“比当年还瘦了,瘦了好多。”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谢飞云十六岁做了贺麒昌的九姨太之后,经常护卫在她左右的副官,李剑弥。那只谢飞云逃亡大半个华夏也没舍得扔的石楠木烟斗,就是有一年她的生日,李剑弥送给她的。 谢飞云在贺麒昌身边从十六岁长到二十叁岁,最好的年岁全都搭在司令府里面了。贺麒昌和他的儿子贺玉璘不是好人,但李剑弥作为贺玉璘的副官,却非常懂事知趣,对谢飞云也从来都尊敬有加,是她在司令府里最喜欢的一个人。只是到了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贺麒昌被仇人枪杀于鲁州火车站,接班人贺玉璘只会纵情声色,并不能成事,偌大的司令府,转眼间便树倒猢狲散了。 那时恰逢赵宗海去鲁州办事,谢飞云辗转跟着他南下去了申城,此后便搬入了赵公馆,做了申城青帮大头目的情妇;她后来听说贺玉璘逃去了美国,但他身边的小副官究竟去向何处,就再也打听不出了。 李剑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见谢飞云训斥得差不多了,才说: “当年少帅让我同他一起去美国,我没去,而是投奔了国民军,混点军饷吃。只是这许多年来,赤县神州满目疮痍,华北申城相继沦陷,cc系与黄埔系却还在争斗不休,潘委员长之救国之道,我实在无法认同。”他向谢飞云短促地笑了一下,“所以我想,也许是国民军的问题太多了,我若是想要报国,大概要换一条路。正逢抗大广纳学员,我便来了延州。” 谢飞云喃喃道:“贺玉璘让你跟他去美国,你怎么没去呢?华夏已经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 李剑弥反问道:“报纸上都报道你去了港岛,你怎么没去呢?你如若去了港岛,我如何会在这里与你重逢?” 谢飞云低下头避开李剑弥的目光:“……去港岛又有什么意思。”她牵着李剑弥的手,让他跟着她一起在石头上坐下了,又问他:“我如今读不到报,我离开申城之后,那里现在如何了?” 李剑弥眉头紧锁:“伪政府罪行累累,又有许多积极主张抗日救国的报人被76号暗杀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公共租界第一特区法院的刑事庭长也被暗害了……76号接管了法租界的特二分院和高叁分院,国民政府在租界目前只剩下两个法院。” 谢飞云知道,英法两国正与德国交战,已经是自顾不暇,租界名为租界,实际却已经是申城上的一座孤岛罢了。她冷笑道:“这便是汪先生倡导的和平运动!” 李剑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汪兆铭这等鼠辈卖国求荣,恶事做尽,迟早会遭报应!” 谢飞云沉默了半晌,终于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等来他们的报应?” 李剑弥说:“你不是杀了赵宗海吗?他的报应已经来了。” 谢飞云说:“杀了一个赵宗海,总还有王宗海,刘宗海……申城已经完啦。”她仰起头,眼睛里隐隐又有了泪水,“先是东北,然后是华北、申城、金陵……大半个华夏都完啦。” 李剑弥安静地低下头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他抬起手,轻轻给谢飞云擦了擦眼泪。 谢飞云由着他用手指捻过她的眼角,皮肤上传来酥酥麻麻的痒,她只声音很轻地道:“你如今要去抗大,转头学成毕业,是不是就也要奔赴战场了?” 李剑弥就笑了一下:“九夫人这是担心我。” 谢飞云说:“你叫我怎么不担心你?这么些年,死了多少人了?不论是前线还是敌后,哪里是那么好活下来的?” 李剑弥说:“我出身卑微,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再说,我欲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这等鸿鹄志向,夫人不说鼓励我也便罢了,怎么还要给阿弥泼冷水呢?”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眼尾向下垂去,做出十分委屈的模样来。谢飞云定定看了他一会,没忍住笑了: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油嘴滑舌!当年的阿弥沉默寡言,可没如今这般能说会道。” 谢飞云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李剑弥的时候,李剑弥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贺玉璘比他大了足足有五六岁,行事做派却比李剑弥跳脱许多,两个人站在一起,显得李剑弥格外老成持重。 谢飞云初到司令府,对着贺麒昌和贺玉璘这父子俩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贺麒昌拉不下脸来哄她,贺玉璘被她闹得头疼,便要让李剑弥过来给她当司机,陪着她去买新进的翡翠珠宝、唱片写真。 李剑弥是贺玉璘一时发善心,自巷子里捡回来的。他那时候还很年幼,一概往事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姓李,连名字都是贺玉璘请先生帮他取的。贺玉璘自己不学无术惯了,李剑弥陪在他身边,倒是把他不爱听、不爱学的课弄懂了大半,等他长到十几岁上,倒是远比贺氏父子都要有学问了。 谢飞云坐在贺麒昌特意配给她的那辆黑色庞蒂克车的后座,李剑弥就坐在驾驶席为她开车。谢飞云几次都看见副驾驶上还放着东西,有时候是翻开一半的书,有时候是一迭报纸。她那时也很年少,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行事做派还很活泼,就拖长了声音问李剑弥: “阿弥,你喜欢读书吗?” 李剑弥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是的,九夫人。” 谢飞云就又问:“我也喜欢读书。你喜欢读些什么书?我最喜欢周先生的《呐喊》。” 李剑弥说:“我什么书都读,不拘类型。” 车身发出一阵轻微的晃动,原来是李剑弥踩下了刹车。他绕到车后座来,替谢飞云拉开车门:“夫人,珠宝行到了。” 谢飞云坐在后座没动。 李剑弥:“……夫人?” 谢飞云说:“改道去书局吧。贺麒昌的钱,花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阖府上下,只有谢飞云一个人敢这么直呼贺麒昌的名字。李剑弥不敢应和她,便只默默道了声是,又钻回了驾驶席,将轿车驶向了书局。 谢飞云不喜欢姨太太之间的社交,她虽然也不得不穿着精致刺绣的旗袍,提着高级的手袋,却不愿意再与她们一同坐在咖啡厅里,聊些时下新进的洋香水。谢飞云从《七侠五义》读到《水浒》,又从《红楼》读到《金瓶梅》,李剑弥就端端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右手永远都轻轻压在配枪的位置,随时准备着在危险到来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拔出枪。 谢飞云原本是要邀请李剑弥与她一起看书的。但是李剑弥奉了贺玉璘的命令,须得护卫在她身边,哪里能一起坐下读书呢?谢飞云劝了几次,李剑弥都只是摇头拒绝,她也没有法子,见他总直挺挺地站在一边,未免太过无聊,便干脆开口读书给李剑弥听。 李剑弥总是板着脸,谢飞云却偏偏要从他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神情,她挑了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来读,读到情节诡谲处,她便抬起头,仔细地看李剑弥的眉眼,总能在这时看见他蹙起眉头,似乎是在跟着主人公一起绞尽脑汁地想着凶手是如何作案的。 谢飞云在李剑弥的陪同下,于书局消磨掉了无数个沉闷的下午,直到有一日,她将《最后一案》放回书柜,蓦地听见李剑弥说: “我绝不肯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便这样掉入莱辛巴赫瀑布,再不能生还了。” 谢飞云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李剑弥第一次同她讨论起书中的内容,她讶然之余,连忙道:“其实我也不肯相信!可是此后便再没有续作了,真是教人伤脑筋。” 她干脆在书柜旁边就地坐下了,双膝微微曲起,她抚平旗袍上的褶皱,又说:“不过,我倒是打算去买一个烟斗。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聪慧,我总觉得,要是我也有个如此一般的烟斗,不,也不必如此一般,只要是个烟斗就好,便也能凭空多些智慧似的……咦!” 原来她正与李剑弥说着话,身边不知怎的掉下来一本旧书,谢飞云翻开来一看,发现是一本书页都已经发了黄的《新青年》,上面写着第五卷第五号。她抬头冲李剑弥笑笑: “那我接下来给你读这本吧,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杂志了。” 她随手翻开杂志,手指恰巧停留在其中一页的标题上,上面用粗体印刷着文章的标题—— 《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 司令府(H) “……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谢飞云用手指慢慢指着杂志上的字,声音很轻地念,“……bolshevism这个字,虽为俄人所创造;但是他的精神,可是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精神。所以bolshevism的胜利,就是二十世纪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新精神的胜利!” 她终于将这一篇《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缓慢地读完了,抬头冲李剑弥笑:“虽说读到末尾,觉得十分振奋人心,但这其中涉及到的‘主义’未免太过佶屈聱牙,让人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又将封面合上,去找这一本杂志的发行时间:“也过去好几年了呢,不知道这位作者如今如何了?” 李剑弥站在她身边低头注视着她柔软的发顶,低声道:“夫人,以后这些书,私下读一读便罢了,不要让麒帅听到。” 谢飞云哼了一声:“贺麒昌就听不得这些什么‘革命’啊,‘主义’啊,你当我不知道他。” 李剑弥道:“夫人既已知道,就也不必无故与麒帅再生了罅隙……” 谢飞云仰着脸看他,发现他的脸上是很认真的担忧,她原本还想要呛声,见状便歇了心思。李剑弥是打心里要对她好,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何必还要再与他这个在司令府中也并无实权的副官争执呢? 她叹了口气,将杂志放回书柜的最底层,对李剑弥道:“走吧,我们回司令府。” 李剑弥体贴地弯下身向她伸出手臂,谢飞云就笑一笑,抬手搭在他穿着军装的胳膊上,借力站起身。丝质的旗袍随着她的动作,下摆微微摆动着,李剑弥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其间若隐若现的双腿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红着脸别开了头。 谢飞云只当没注意到李剑弥的神情。她神色如常地整理好自己的旗袍,随手挑了两本书交了钱带走,便跟着李剑弥坐回车里。漆黑的庞蒂克车在夕阳的余晖下慢慢驶回司令府,谢飞云向后仰在座椅靠背上,同李剑弥讲话: “阿弥,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在司令府了,你想去哪里?” 李剑弥说:“我不知道,夫人。我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谢飞云说:“我想你也是要这么说。”她其实也并不是要听李剑弥的回答,“我在想,如若能不在司令府了,我便动身去申城……” 李剑弥说:“申城洋人多,因而新鲜物件也多,夫人若是去了,定然欢喜。” 谢飞云就很慢地笑了笑:“大名鼎鼎的商务印书馆就在申城呢!真想亲眼去看一看。” 李剑弥从后视镜里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您不喜欢司令府,是不是?” 谢飞云说:“我当然不喜欢。贺玉璘掳我回司令府的时候,你不是就在场吗?” 李剑弥说:“可是少帅对您很好……” 谢飞云冷笑道:“随便给些珍珠翡翠,喜欢的时候就亲亲抱抱,这就叫对我好?他贺玉璘怕不是在养猫呢!” 谈话涉及到上峰,李剑弥不好再多说什么:“夫人……” 谢飞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不就是一个无根浮萍吗?我也不怕让你知道,我不止一次想过怎么才能杀了贺家这父子两个混账,可我哪里有办法?”她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又很快滑入鬓发里消失不见了,“阿弥,你将来如果有了喜欢的女子,你便当作我恳求你,请你对她尊重一些……如若她也喜欢你,那我祝福你们;如若她不喜欢你,请你不要仗着自己的身份,对她胡乱施为,好吗?” 李剑弥抬起头看着后视镜。镜子中的年轻女人容色艳丽,虽然紧闭着眼睛,却一点也不妨碍人去想象她睁开眼时是怎样夺目的光彩。但她这一滴泪水却像是一柄利刃,悄无声息地在李剑弥的心中沉重地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李剑弥沉默了很久,才郑重地回答她: “好的,夫人。” 轿车缓缓驶入司令府的大门,李剑弥将车停下,又帮谢飞云拉开车门,扶着谢飞云下了车。太阳还没有完全没入地平线以下,谢飞云被刺眼的斜阳晃得一时睁不开眼,只好用手袋挡在脸侧,便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声音: “阿云,来看我的威武将军!” 谢飞云眯着眼睛转回身,看见贺玉璘的手中提了个蝈蝈笼子,正献宝似地向她挥手。 他上身的军装没系腰带,扣子大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看起来既轻浮又浪荡。谢飞云轻声叹口气,慢慢走到他面前去,敷衍地看了一眼笼子里这只黑黢黢的蝈蝈: “上回那个什么……常胜将军呢?” 贺玉璘一拍大腿,摇头惋惜道:“常胜将军太不争气,没能常胜,已经叫人家的蝈蝈给咬死啦!” 谢飞云无可奈何地接过贺玉璘手里的蝈蝈笼子,又递给李剑弥,向他使了个眼色。李剑弥微微躬了躬身,拿着蝈蝈笼子退下了,贺玉璘就伸手环住谢飞云的腰,腻腻歪歪地道: “阿云今日有没有想我?” 谢飞云没好气道:“我做什么要想你!” 贺玉璘嘿嘿笑道:“阿云不想就不想,我想你就好了嘛。”他抓着谢飞云的手,引着她将手往他的身下去摸,“这里,这里也很想念阿云……” 他倒是没说谎话。谢飞云才将手掌隔着军裤摸到贺玉璘的裆部,就感觉到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是已经支起来了。她缩回手,语调平平地问: “你爹今天不回来?” 贺玉璘说:“不要提他,多伤感情!”他不顾谢飞云的抗拒,一下子把她拦腰打横抱了起来,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阿云,阿云,我好多日没与你睡觉了,我真的很想你……” 谢飞云被贺玉璘抱进房间,又被他扔在他那张雕花红木大床上。饶是陷入柔软的床铺之中,谢飞云还是被硌得后背直痛,她才蹙了蹙眉,身上就传来一阵裂帛声——贺玉璘不耐烦去解她旗袍上的盘扣,而是直接撕开了这件衣裳。 谢飞云只感觉到身上一凉,紧接着贺玉璘便欺身而上,两只大手用力地握住了她的乳房。 “阿云,哥哥真的每天做梦都想着操你……” 谢飞云闭着眼睛,并不去看他。贺玉璘用力地低下头吻她的脖颈,接着是她的双乳,待将她的两个乳头都吮吸得肿硬起来,贺玉璘就继续向下,去亲吻她柔软的小腹,和双腿间轻微濡湿的毛发。谢飞云抖着嗓子喘气,手指插进贺玉璘短而硬的头发里,又想抓住他,又想放开他: “……我每天做梦都想着怎么杀死你。” 她这一句威胁在贺玉璘的眼中宛如娇嗔。贺玉璘看着她潮红的脸颊和湿漉漉的眼睛,双手用力地掐着她香滑的腰肢,笑道: “好妹妹,你下面这张小嘴,已经教哥哥死了无数回啦!” 他解开胯下的拉链,蓄势待发的性器沉甸甸地弹出来,他在谢飞云的身下蹭了两下,便不容抗拒地挤了进去。 这一场性事完全是贺玉璘的一厢情愿。谢飞云本能分泌的液体根本不足以起到润滑的作用,她的体内依然是干涩的,贺玉璘这样不由分说地横冲直撞进来,下身几乎是瞬间传来了被撕裂开一样的痛楚。 谢飞云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都沁出冷汗。她死死地抓着贺玉璘的头发,低着声音断断续续地道: “我早晚……早晚要杀了你……” 眼泪一颗一颗地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到床褥里,谢飞云紧闭着眼睛,强迫自己敞开身体去接纳贺玉璘。她已经有了经验,如果一味地抗拒,只会更加疼痛难忍,唯有欺骗自己投入到情事之中去,才不会那么难过。 贺玉璘捏着她的腰,将她翻过身去,强迫着她跪趴在床上,不顾她骤然变高的哭泣声,从后面再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囊袋拍打在她的臀瓣上,性器抽出又送入时发出一阵阵的水声,听起来既暧昧又淫乱,谢飞云只觉得心里发冷。 她的手掌紧紧抓着床头,指甲都要嵌进木板里去,身体随着贺玉璘的冲撞一点点地向前,最终再跪不住,慢慢地整个身体都趴在了床褥上。她浑身哆嗦,却不肯再发出一声呻吟,而是发了狠地道: “贺玉璘,我恨你!” 但她带着情欲的语调对于贺玉璘来说就是最好的催情剂。他抽插性器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谢飞云被他顶得几乎看不清楚眼前的床单,随后贺玉璘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性器终于“啵”地一声离开了谢飞云的身体,只留下一团污浊的精液。 谢飞云的腿根还在剧烈地颤抖着,贺玉璘看得心痒,他伸手在谢飞云颤动的屁股上掴了一掌,见她娇嫩的臀上应声显出一个通红的掌印,便哈哈笑道: “你恨便恨了,可是爷这样喜爱你,你恨与不恨,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顾谢飞云的挣扎,便又扯了根皮带,将谢飞云的双手束在了一起: “好妹妹,同哥哥再来一轮,好不好?” 如朝露 谢飞云在心里想尽了一切恶毒的话来诅咒贺玉璘,但她双手被他用皮带紧紧束缚着,任凭她再怎么挣扎反抗,仍是被贺玉璘牢牢按在床上,双腿大张着,狠狠地再被操弄了不知几回。 等到贺玉璘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开她的时候,谢飞云的双手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乌青的皮带印,手臂上更有着一个她自己咬出来的深深的牙印——她不愿意在贺玉璘面前呻吟出声,便只能反过来伤害自己。来维系她这毫无意义的自尊。 但贺玉璘却很尽兴。他满意地低头看着谢飞云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纵使阴茎已经疲软下去,他的手指依然还在谢飞云的乳房上用力地揉搓着: “阿云,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谢飞云仰躺在床上,眼前是贺玉璘房间里明亮华贵的吊灯,她被刺目的光芒晃得眼里又要落下泪来,却硬生生忍住了,只哑着嗓子道:“……我要回去。” 贺玉璘道:“还没用过晚饭,你起来换身衣服,我们吃过饭,我送你回疏朗院。” 谢飞云在司令府里独享一座二层小楼,她自己题了字挂的牌匾,取名叫做“疏朗院”。偶尔她听见府里佣人偷懒的时候叨咕她,便会用“疏朗院那位”来指代。 谢飞云浑身都疼,乏力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听见贺玉璘留她吃饭,却冷冰冰道:“吃什么吃,我没胃口。我用不着你送,我自己有腿走路。” 她强撑着坐直了身体,便立刻翻身下床。下体间混杂在一起的粘稠液体在行动间还会发出令人烦闷的水声,完全红肿起来的阴部皮肤与大腿内侧摩擦起来也是难耐的痛痒,谢飞云只能强忍不适,她皱着眉头,朝贺玉璘伸出手: “给我件衣服。” 贺玉璘没想到她居然说走就走:“你这干嘛啊,我这里你就这么不想待?” 谢飞云冷冷地盯着他:“你觉得我想不想和你待着?”她不耐烦地道:“你再不给我衣服,我就这么光着身子出去了,到时候丢的是谁的脸,我可管不着。” 她这句威胁十分有效,贺玉璘在床上再怎么混不吝,实际上仍然是把谢飞云当作了自己的所有物,要是她真这么一丝不挂地走回院子里,贺玉璘非得气得把所有看见她裸体的人都杀光了不可。 贺玉璘不敢再和她犟了:“……祖宗,你怎么总这么大脾气!”他找了件自己的衬衫,给谢飞云兜头穿上了,又大声朝外面喊: “阿弥——!送九姨太回房!” 谢飞云的身量虽然不矮,但毕竟纤瘦,男式的衬衫一罩上来,下摆还是盖到了她的大腿中部,倒是把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遮了个彻底。她垂着眼睛,一颗一颗系好纽扣,正把过长的袖子向上挽起的时候,门口便传来了李剑弥的敲门声: “少帅?” 贺玉璘离开了床铺,便成了一个体贴的男人。他揽着谢飞云的腰,把她带到门口去,让李剑弥护送她走,又低头同她好声好气地讲话: “回去多少吃些东西,想吃什么,直接叫小厨房给你做,别赌气不吃,嗯?” 谢飞云一句话没说,她飞快地抬起手抹了把眼睛,就趿拉着高跟鞋走了,只留给贺玉璘一个袅袅婷婷的、足以让他继续浮想联翩的背影。 贺玉璘叹口气,同李剑弥道:“阿云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大。” 李剑弥躬了躬身,并不接话。贺玉璘摆摆手:“还不快些追上去扶着她些,她腿软成那个样子,我真怕她扭了脚。” 李剑弥追上谢飞云的时候,她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贺玉璘的院子。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轮圆月挂在枝头,夜晚的冷风吹得她控制不住地瑟缩起来。下一瞬,李剑弥将自己的军装大衣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夫人。” 谢飞云低声道:“阿弥,谢谢你。” 李剑弥抬起手臂,让谢飞云把手搭在上面扶住,又说:“您要吃些什么,我一会叫小厨房给您做。” 谢飞云说:“我没胃口,是真的吃不下。” 李剑弥就像没听见她这句话一样,继续道:“前些天您燕窝粥多用了小半碗,我叫他们今晚仍给您做燕窝粥吧,额外再多些冰糖。” 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商量,实际上已经替她做好了决断,谢飞云无可奈何道:“……你呀!” 她抬起头,看见今晚的月光全都铺在李剑弥的身上,他原本锐利的五官在这一刻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攻击性,沉静的目光像月色一样,又包容,又温柔,让她不自觉地就想要靠近。 但她只是又笑了笑,就低下头去。她扶着李剑弥的手臂,在偌大的司令府里慢慢地走,高跟鞋的鞋跟磕在石砖路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谢飞云轻声道:“我以前读日本的俳句,有这样一句话,我很喜欢: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她很慢地叹出一口气,“意思是说,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李剑弥一直微微侧着头看着她,他耐心地等了很久,没有再等到谢飞云的下一句话,便问:“‘然而’什么呢?” 谢飞云笑道:“原句就说到这里,再没有后半句啦。” 李剑弥就也跟着笑起来:“夫人学识广博,懂得日语,只是您说与我听,我却听不懂,平白闹了笑话。” 谢飞云说:“我又哪里懂得许多,不过见过这一句,格外喜欢,便额外记住罢了。” 李剑弥因而感慨道:“夫人从前,家境想来也不差吧。”他才说出这句话,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立刻仔细注视着谢飞云的神情,生怕她对自己过于亲密的问题生出嫌恶,“……是我僭越了,我只是对您的过去有些……” 谢飞云却并没有生气。她说:“有些好奇是吧?”见李剑弥犹豫许久,仍是轻轻点了下头,谢飞云就又开始笑:“换做我是阿弥,我也要好奇,你家九姨太看起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好像谁家大小姐一样,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个物件,被人家强掳到司令府来了呢?” 李剑弥是亲眼看着贺玉璘把谢飞云强绑回盛京的,他虽然同情谢飞云的遭遇,却没办法对她施加援手,此刻听见她旧事重提,既尴尬又抱歉地道:“我没把您当作过物件。” 谢飞云轻轻笑笑,并不再提她与贺玉璘之间的这些纠葛,而是道:“我爷爷是光绪年间的举人,我小时候,家里还有些余财,因而读过些书。爷爷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从不拦着我读书,还让我去和邻居学日语……我出生的时候,关东军就已经驻扎在奉天了,爷爷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多学习一门语言总是不会错的。” 李剑弥道:“令祖父目光长远,令人钦佩。” 谢飞云“哈”了一声:“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垂下目光,去看她与李剑弥投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我十一岁那年,爷爷去世了。我爹娘全都吸鸦片,家里的钱若不是爷爷把着,早就败得差不多了,他老人家一走,家里立刻就被放印子钱的人追上门来讨债。……我眼看着家里面越来越空,爷爷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被变卖了,碰巧这时候,我娘又生了一对双胞胎。” 李剑弥看见谢飞云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她沉默了一下,又说:“是两个儿子。”她扶着李剑弥手臂的手指不经意间便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我娘和我说,‘云姐儿,两个弟弟还小,娘不能让他们饿死啊’……后来我就被我娘卖去了梨香院。” 李剑弥知道梨香院,这是盛京里面很有名的一家妓院,贺玉璘也去过几次。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谢飞云居住的疏朗院门前,李剑弥帮着谢飞云把快从她肩上掉下去的大衣向上拢了拢,见谢飞云眼睛红红的,一副似哭非哭的模样,他实在没能忍住,隔着大衣,短促而用力地拥抱了谢飞云一下: “……别哭。”他的手掌拢住谢飞云的后脑,虽然十分不舍,却还是很快放开了她。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在夜色下很难被人察觉的红晕:“有阿弥护持在您左右,总不会让您再颠沛流离。” 谢飞云喃喃道:“是吗?” 李剑弥低声道:“我将尽我所能。” 他向谢飞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便抬步走向小厨房,去安排人给她熬燕窝粥了。谢飞云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挪进自己的二层小楼里,也不点灯,便又慢慢坐在一楼宽大的沙发上。 身上披着的大衣是李剑弥身上的气息,这让谢飞云觉得好受了不少。虽然没有点灯,但入眼并不是完全一片的漆黑,一束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正巧映亮了她面前的一小块地方。她痴痴地盯着这一团小小的月光,过了好半晌,才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痛苦的啜泣。 好┊看┊的┇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燕窝粥 谢飞云觉得自己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她正茫茫然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的时候,听见李剑弥在外面敲门: “九夫人,粥好了,我给您送进去?” 谢飞云怔了怔,才知道李剑弥竟然真的让小厨房给她煮了粥。她清了清略微喑哑的嗓子,轻声道: “你自己进来就好,不用问我。” 李剑弥很快便提着一盅粥走了进来。他打开了房间的灯,又默默帮谢飞云布置好碗筷,便又像一根青竹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了一边。 谢飞云被灯光晃得闭了下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手里就先被李剑弥塞了一根银匙。她睁眼去看李剑弥,就见他神情殷切,显然是要让她用饭的意思。她实在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随手搅拌了一下面前的冰糖燕窝粥。香气扑鼻而来,谢飞云却着实没什么胃口,只能一小勺一小勺地含着粥,慢吞吞地往下咽。 这一碗粥总算被她磨磨蹭蹭用了小半碗,谢飞云突然想起来什么,抬头去问李剑弥:“你吃晚饭了吗?” 李剑弥的头摇到一半,硬生生地改为了点头:“……我吃过了,夫人。” 谢飞云说:“唉,你说谎也用心一些,别叫我一眼就看出来。” 李剑弥尴尬道:“夫人……” 谢飞云伸手拍拍身边的沙发:“一个大男人,别这么忸怩。坐吧,正好我也吃不掉这些,你就当帮帮我的忙,辛苦你多喝一碗粥,行吗?” 李剑弥的脸和脖子一并红了起来。他顶着谢飞云温和的视线,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十分局促不安地挪到谢飞云身边去,直挺挺地坐下了,又接过谢飞云递给他的粥碗,如同武松过景阳冈一般,仰头就灌下了一整碗粥。 谢飞云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你慢着些,又没人同你抢!不烫吗?” 李剑弥的舌头已经完全丧失了基本的功能,酸甜冷热一概品尝不出,他咽下这一大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谢飞云看来怕是莽撞极了。他的脸更加红起来:“我……” 谢飞云心中的那些沉闷的郁气直到这时,才算是真正散去了。她放松了姿态,上身微微向后仰去,靠住沙发的靠枕,语调都跟着轻松起来:“阖府上下,阿弥,属你最有趣了。” 李剑弥听不出她是在笑话他,还是在夸奖他。他紧张道:“是、是吗?” 谢飞云就笑了。她到了司令府之后很少这样纯粹地笑,眼角眉梢都带起年轻的、鲜活的气息,让紧紧注视着她的李剑弥骤然意识到,原来这位性子倔强、模样冷艳的九姨太,其实也只是个不过十六岁的,花骨朵一样动人的少女。 李剑弥一直以为,他是把谢飞云当作妹妹来看待的。他口中永远恭敬地称呼她为“九夫人”,他担忧她的衣食住行,对她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他原本一直认为,谢飞云之于他,应当永远是一个需要被照顾关怀,同时也高不可攀的人物。 直到这一刻,燕窝粥浓稠的香甜气味终于在口腔中发酵,李剑弥才骤然惊觉,他对于谢飞云所存有的心思,竟然不仅仅局限于主仆之中。 他渴望着拥有她。 今晚这一个隔着军服的短暂的拥抱远远不够,他还想要更多,想要谢飞云为了他哭或者笑,想要她的亲吻,更想和她做一切亲密的伴侣应当去做的事情。 李剑弥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一向自诩自控力惊人,但是仅仅是幻想着和谢飞云的一切,他竟已经觉出阴茎难堪地胀痛起来——他对谢飞云的渴望,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然而他心中有何想法,谢飞云却是不得而知的。她只能看出李剑弥不是很自在地换了个坐姿,她只当他是害羞,并不做他想,而是笑着问他: “你亲自吩咐小厨房熬的粥,你自己喝来,感觉如何?” 一旦知道了自己内心的这些不尊敬的想法,李剑弥几乎连注视谢飞云都觉得亵渎了。他仓皇地低下头去,食不知味地道:“还……还不错。” 谢飞云就又问:“甜吗?” 李剑弥这一回的语气没再磕绊。他低声道:“甜的。……很甜。” 一缕微风吹过,带起泥土的味道和河水的潮气,也让谢飞云终于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她不再是什么司令府中的九姨太,而面前的这个李剑弥,也早就不再是贺玉璘身边不起眼的小小副官了。 记忆里那个青涩少年的模样渐渐褪去,谢飞云抬起眼睛,仔细地寻找着李剑弥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似乎很多地方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她抬起手,去摸李剑弥眉骨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李剑弥说:“其实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打仗,哪里能不受伤呢?” 谢飞云说:“……也是。”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没再说些什么,李剑弥却已经捡起了方才被她失手扔在地上的衣服,放入河水里,重新浆洗起来。谢飞云连忙道:“你怎么还要做这些活计!” 李剑弥很快重新洗好这件衣服,他力气大,拧干的速度也更快,待衣裳上面一滴水也沥不出了,他才说:“我怎么就不能做这些活计了?” 谢飞云说:“我又不是什么九姨太了,哪里还能劳动你帮忙做事呢?” 李剑弥沉默了一瞬,才说:“我敬重您,并不是因为您是九夫人才敬重您。无论您是什么身份,我都永远会为您效力的……也请您,务必相信我的诚意与忠心。” 谢飞云不知道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她从李剑弥手中接过衣服,无意识地又拧了两圈,才停了手,手指却还下意识地抓着衣角。 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了。她在司令府从十六岁长到二十叁岁,七年的相守相伴,她如何能不知道李剑弥对她的情意?可正是因为李剑弥与贺家父子都不同,他从来捧出来给她看的,都是那样沉甸甸的真心,才让她无法作出回应。 她不是良人,不是值得婚配的对象,尤其是在努力学习新思想,有着报国志向的李剑弥面前,她是这么渺小不堪——她如何能对得起李剑弥这样的付出呢? 谢飞云轻轻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朝远处指了个方向,对李剑弥说: “我如今也不过寄人篱下,做着妓女的勾当,你既然是要去抗大读书,我也不方便留你。你只管向东走,上了那座山,便是抗大的学校了。” 李剑弥低声道:“久别重逢,您这就要赶我走了。” 谢飞云的眼睛飞快地红起来:“……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阿弥,如今与过去已经不同了,你是抗大所欢迎的有志青年,我却只是个不中用的妓女罢了,我难道还要劝你与我温存一晚吗?你既心中有着方向,自然便应当为之努力,你的理想与抱负就在东面那座山上——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希望能看着你去往那里。” 她明明眼泪眼见着便要夺眶而出,却让她硬生生忍住了,朝李剑弥重新露出个笑脸: “知道你过得还好,我就已经很满足啦,阿弥。” 李剑弥说:“如若您与我同去呢?” 谢飞云缓慢地摇了摇头:“……我累了,阿弥。我不想再做任何事情了,我听了这么多年的枪炮声,然而直到现在,日本人的飞机还是时不时飞到不远处来。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 李剑弥急促道:“既然总有一死,您难道不想死得其所吗?”他上前两步,双手抓住谢飞云的肩膀,“我不肯信,您就要这样从此偏居一隅,做起懦夫来了!” 谢飞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我就是要做懦夫!我从来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女人,你如何觉得我会与你一般,有着什么救国救民的宏大志向!” 李剑弥抓着她肩膀的双手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您叫我如何不认为您与我有着同样的理想!当初那篇《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还是您读给我听的!‘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这句话您当时读出来,是那么的慷慨激昂,这些过往,您也一并都忘记了吗?” 谢飞云还欲说些什么,却一时间哑口无言起来。 李剑弥缓缓放开抓着她肩膀的双手:“当时您说这些‘主义’与‘革命’佶屈聱牙,到了今天,您还是如当时一般感想吗?” 微风忽然停住,空气似乎都跟着安静下来,小河流水的声音变得细不可闻,只剩几棵草叶轻轻摇晃着,叶片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谢飞云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眼睛:“……你不要再劝我了。” 李剑弥看出来了她的消沉。他放缓声音:“您这些年在申城,过得并不太愉快,是不是?” 谢飞云没有说话。 李剑弥就也不再逼问她了。他缓慢地张开双手,像当年一样,短促而用力地拥抱了谢飞云一下,便转身向东,向着抗大的方向走去了。 好┊看┊的┇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不知书 谢飞云站在河边,看着李剑弥的背影逐渐变小直到消失不见,她都没有再追上去。 她自嘲地摇头笑笑,将洗好的衣裳抱在怀里,就走向了通往田冬阳家的土路。 前几天接连不断地下起秋雨,天气立刻变转了凉,饶是正午的太阳还热得晒人,到了傍晚,冷风却已经能将谢飞云冻得轻轻打起颤了。她踏着晚霞慢慢地往回走,快要落山的夕阳在她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山村之中,这一条细瘦的影子,竟显出了分外的孤寂与渺小。 谢飞云走回田冬阳家,才晾好衣服,田冬雪已经蒸好了红薯,小小的女孩子献宝一样从屋里跑出来,把红薯递给她: “谢姐姐,你饿不饿?” 红薯拿在手里的温度非常暖和,谢飞云双手捧着红薯,并不去吃:“这么大一个,你和冬月分着吃呀,不用给我留。”又问:“你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以往如果她回来得晚,田冬阳肯定早早就站在房门前迎她了,今天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 田冬雪说:“大哥去帮叁奶奶做活啦!冬月也闹着要跟去,大哥就把我留下来看家,说怕你回来饿。” 谢飞云蹲下身,给田冬雪理了理头发:“下回想去哪玩,你去就是了,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把自己饿死吗?” 田冬雪一双大眼睛非常灵动地转了转:“可是你明明连生火都生不好嘛,我哥每次看你在灶前忙活都要叹气。” 童言无忌,谢飞云猝不及防被小姑娘揭了老底,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了:“……咳。” 她剥开红薯的皮,掰了一多半分给田冬雪,揽着她的肩膀慢慢向屋里走。河边与李剑弥的这样一回偶遇,已经全然如同一场朦胧的梦境一般,谢飞云偶一抬头,看见天边出现的一颗明亮的星子,忍不住想,东北与申城离延州都这样远,过去的事情,就这样过去吧,现在与田冬阳这般相处,不是也还不错吗? 她心里不大爽快,晚上田冬阳一回来,看见她的神情就看得出来。他早就学会了不再尝试从谢飞云嘴里问出更多的东西,只管在床上将她伺候得更舒坦些。谢飞云已经领教过了年青男孩子的能力,她几次叁番想要说不要再做了,可看着田冬阳幼犬一样黑亮地看着她的眼神,一个“不”字竟然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由着他又胡闹到了尽兴才罢休。 农忙很快结束了,天气越来越冷,河面都冻上一层薄薄的冰,用水只能够从井里挑。田冬阳不肯再让谢飞云帮忙洗衣服,他嫌她皮肤太细嫩,生怕她做粗活再生了冻疮。谢飞云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做起来,她与村子里的大部分人也不熟悉,除了陪着田家两个小女孩玩,再没什么正事,便干脆抓着田冬阳,教起他识字读书来。 其实田冬阳家里唯一带字的物件,就是之前工人党过来宣传的时候留下的几张报纸,全被田冬阳用来糊窗户了,谢飞云就拉着田冬阳坐在炕头,一个一个字地指着窗户纸教他读。 田冬阳虽说还不满二十岁,可记忆力比起他那两个妹妹,委实并没有那么好,有着两个小的一教就会珠玉在前,谢飞云对着田冬阳真是恨铁不成钢: “……你也多少用点心吧!几次都卡在这了,怎么还记不住啊?” 田冬阳也很委屈,眉眼全都耷拉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识字,不也一样好好活着了?这些方块字一个个长得这么相像,不是我不用心,是我真的记不住啊!” 他倒是态度很良好,谢飞云一下子就生不起来气了:“唉,也是我为难你了,你本来也不喜欢这些——还不如冬雪和冬月,我以后专心教她们就好了。” 田冬阳的手掌轻轻地摸着谢飞云的大腿,他火气很壮,即使是这样冷的天气,谢飞云还是能感觉到热气隔着衣服从他的手掌上传过来。田冬阳说:“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你,整个村里也没几个人识字的,可见这实在没什么大用处。” 谢飞云说:“怎么会没有用?好歹能叫你认出糊着窗户的纸上都写着什么吧!你就不好奇?”见田冬阳立刻又要反驳,谢飞云说,“你听我说完。你不是总说要去杀鬼子?你若是将来真从了军,一个字都不识,你就只能永远做一个小卒子,人家指挥战争的大将军,哪里有不识字的呢?” 田冬阳从未想过这回事,怔了怔才道:“是这样吗?” 谢飞云说:“我骗你做什么!”她干脆向后仰去,将头枕在田冬阳的腿上,才继续道:“我年轻时候那会,全国到处都是军阀。他们大多数都是做土匪发的家,可是土匪那么多,做大的军阀却没那么多——总归要识了字,懂得些许兵法,看得懂地图,理得清局势,才能更厉害些。” 她平常不怎么与田冬阳讲过去的事情,但这会她略微算一算时间,才发现等到田冬阳出生的时候,割据地方的几大军阀也已经日薄西山,没了早年的气候,不禁心生感慨:“……逝者如斯夫!” 田冬阳听不懂“逝者如斯夫”是在说什么。他接着先前的话头说军阀:“我还以为他们身边都有谋士帮着出主意呢。” 谢飞云就笑:“那也要自己心里清楚才行呀,不然不是别人怎么哄你怎么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田冬阳说:“你懂得的真多。”谢飞云就躺在他的腿上,他便将手指轻轻插在谢飞云的发间,帮她梳理着头发,一面问:“你会不会经常觉得我很没用?” 谢飞云感受着发间传来的轻柔的力道,心里不受控制地软了起来。田冬阳与她遇见的很多自信十足的男性都不大一样,他很敏感,也非常容易自卑,总不自觉地将他自己与谢飞云以往认识的男人作比较,一面暗自赌气,一面患得患失地认为自己的确哪里都不如别人。 谢飞云说:“什么样算有用,什么样算没用?你只是不识字罢了,但是你日子过得那样难的时候,也没有丢下你两个妹妹不管,这样还算没用吗?我连火都生不好,我不是比你还要没用得多?” 田冬阳说:“哪里能这样比!”他顿了顿,又说,“冬雪冬月是我亲妹妹,我怎么能不管她们?照顾她们不是应该的吗?……何况早年她们也总跟着我一起挨饿,吃了多少苦呢。” 谢飞云就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你可不要这样讲,我还是我爹娘的亲女儿呢,可他们转头就把我卖啦。这么些年,我见惯卖儿鬻女的事情了,我在申城的时候,有一个很聊得来的女性朋友,她也是被家人卖去了妓院的。” 田冬阳问:“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谢飞云说:“去港岛啦。我想她现在应该过得还算不错吧?唉,我眼下跑到延州来,她便是想要给我寄信,我也是收不到了。” 田冬阳的手本来就在给她理着头发,闻言就轻轻在她发顶拍了拍。他还没想出什么安慰人的话,门帘忽然被人撞开,一股冷风骤然灌了进来,田冬雪拽着田冬月的手,从外面一头冲进屋内: “哥,哥,乔老师和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在外面,说要找谢姐姐!” 两个女孩的脸都冻得红扑扑的,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裳,看着像两个圆滚滚的球一样。谢飞云坐起身伸手分别去捂她们俩在外面冻得冰凉的脸,又向稍大一些,好歹能把话说囫囵的田冬雪问道: “你是说……乔老师?” 田冬雪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呢!我咋能不认识乔老师呀。” 谢飞云心里困惑极了:乔小山之前那副对她避之不及的模样,怎么今天好端端地,竟然找上门来?她回头看了田冬阳一眼,发现这小子脸拉得很长,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干嘛摆个臭脸。”她轻轻用手肘碰一下田冬阳,“走,和我一起去见乔老师吧,省得你再醋起来没完。” 田冬阳无可奈何地下地穿鞋,又顺手帮着谢飞云把鞋套上了,才和她并肩走了出去。谢飞云掀开厚厚的门帘,抬眼去看门外的时候,差点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乔小山就站在不远处,这没错,但是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不是李剑弥吗? 这两个人,为什么结伴过来了? 子非鱼 乔小山与李剑弥这两个人联袂出现在田冬阳的家门口,这对谢飞云来说几乎称得上是奇景了。但她转念一想,李剑弥去了抗大读书,乔小山就在抗大教学,他们两个认识,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先反手去拍田冬阳的手背,免得这毛头小子酸气上头,又飞快地和李剑弥对视了一眼,目光里流露出十足的探询之意。 李剑弥说:“我二人此番贸然打扰,是有事情想与你商议。外面天寒,你总冻着也不好,可否让我与乔老师先进屋去?” 谢飞云闻言立刻狠狠剜了乔小山一眼。之前他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叫她不要依附男人生活的事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若非李剑弥也在场,谢飞云几乎想立刻摔下门帘请乔小山走。她很慢地从鼻腔里哼出来一声: “您二位请进吧。” 谢飞云与这两个人都不是一点都不熟悉,也懒得和他们讲究礼数。她的脚一到冬天就变得很凉,她干脆脱了鞋子,盘膝坐在炕上,将双脚轻轻压在温热的炕面上慢慢地暖着。田冬阳一声不吭地给乔小山和李剑弥倒了两杯热水,他拿出男主人的气势,也往谢飞云身边一坐,随后又委屈巴巴地去看谢飞云,生怕她将他赶走不让他旁听似的。 谢飞云安抚地拍拍他,又同他介绍李剑弥:“这是我年少时的故交,叫作李剑弥,目下看起来是正在抗大读书呢。” 李剑弥点点头,向田冬阳道:“冬阳你好,我从乔老师这里听说了你正与九夫人……”他顿了一下,更换了对谢飞云的称呼,“正与飞云同住,十分感谢你对她这些天的照拂。” 田冬阳自打听谢飞云说了李剑弥是她年少时的故交,心里就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水了。他硬邦邦地对李剑弥道:“谢飞云是我爱人,我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吗?” 他就像一头急于圈占领地的气势汹汹的小兽,向李剑弥呲出了自己稚嫩的獠牙。而李剑弥虽已到了而立之年,他平素也从来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此时却立刻反唇相讥道: “我与飞云年幼时相互扶持,已经如亲人一般,我感谢你照顾她,不也是应该的吗?” 谢飞云一瞬间简直觉得自己一个头有了两个大。她知道眼下她不得不出面调停一下,可是两边她向着谁也不大好,只好无奈地去看乔小山: “乔老师,乔先生,您今天过来,到底是有何贵干?” 田冬阳和李剑弥针锋相对的时候,乔小山正捧着热水在慢慢地喝。他的眼镜上被蒸起一层白雾,只好又尴尬地放下水杯,用袖子去擦拭镜片,一面同谢飞云道: “这事情说起来也很偶然,我找到你这里,还要多亏了剑弥。” 谢飞云狐疑地向着李剑弥的方向瞪了一眼,她还没想出李剑弥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和乔小山提起自己,就听见乔小山道: “是这样的,谢女士。这些年月我们俘获了许多的日本士兵,但是他们受军国主义思想的影响比较严重,短时间内想要改造,也比较困难。上个月,经过日本工人党领导人冈野一夫同志的提议,以及党中央和军委的磋商,我们决定在延州建立一所以战俘为主体的学校,以期化敌为友,更好地抗击军国主义。” 他话音刚落,田冬阳先懵了:“那可是日本人,你们咋不杀了他们,还要给他们上学?” 乔小山道:“冬阳,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日本人,而是日本军国主义,当然,还有我们自己民族中的败类。面对无数同样受到压迫的日本战俘,我们应当做的是转化他们,使他们成为壮大我们的力量,与我们一同上战场。” 他的口气语重心长,田冬阳素来知道这位乔老师很有学问,他说的很多东西,虽然田冬阳自己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总觉得他讲出来便更有了些道理似的。田冬阳道: “我不明白什么主义不主义的,只是他们来杀人,就是做了错事,做错事总得付出代价。” 乔小山道:“之前已经有一批被转化的战俘去了前线,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已经牺牲了。” 田冬阳一句“活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谢飞云眼疾手快扯了他一把,向乔小山问道: “你们要改造日本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乔小山道:“学校筹备初期,需要编撰教材,更需要和有着革命精神,更好被转化的日本人沟通。我们需要更多精通日语的人。” 谢飞云难以置信地看了李剑弥一眼,她没想到李剑弥竟然将自己会日语的事情都告诉乔小山了:“……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李剑弥有些无辜地道:“……您也没说这不能说啊。” 谢飞云差点没被他气个倒仰。她抬手夺过李剑弥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水杯,往炕上的小桌子上一放,连珠炮道:“你们愿意搞什么战俘学校,这是你们的事情,我没有能力干涉,也决计不会掺和。我这辈子烦死了日本人,一句话也不想同他们多讲,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冬阳,送客!” 田冬阳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但要让他送客,他也不知道要怎么送,只好又回头去看谢飞云:“……姐?” 谢飞云凶巴巴道:“你看我干什么,赶人你还不会吗!” 田冬阳自打和谢飞云认识,哪见过她发这样大的脾气,他被吓得直耸脖子,倒好像要被赶出去的是他自己一样,灰溜溜地带着乔小山和李剑弥向窑洞外面走。 李剑弥稍微落后两步,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回身看着谢飞云: “夫人,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永远留在泥水村里,您真的甘心吗?” 单单只面对着一个李剑弥,谢飞云倒也没了那么大的火气。她放平了语调,低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李剑弥认真道:“您倘若真的是鱼,也必然是能化作龙的鲤,能变为鹏的鲲。工人党为什么要建战俘学校,您比我更清楚,您从来都更懂得这些主义与理想——眼下正是延州缺人才的时候,您……” 谢飞云低下头,并不去看他的眼睛:“出去。别让我说第二遍,行吗?” 李剑弥轻轻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谢飞云的脾性,心知叁言两语很难轻易劝动她,便只好道:“那您保重身体。” 他转身欲走,正要掀起门帘的当口,本也未走远的乔小山又走了进来。他眼镜上的白雾本就没消去,此刻又添上厚厚一层,乔小山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两圈,他摘下眼镜,才找准谢飞云的位置,冲她道: “谢女士,不,请允许我称呼你一声飞云同志。当年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我受了你与剑弥同志的救命之恩,此情我绝不敢忘。只是,当年你便能做出拯救进步青年的善事,又有刺杀汉奸的义举在先,为何到了今天,同样是救国救民的善事,你却不肯去做了呢?” 若说谢飞云对着李剑弥还能和颜悦色,一对上乔小山,她的火气简直是蹭蹭往上窜: “我要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给我出去!” 谢飞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乔小山却比她还倔:“我不出去!所有来延州的知识分子都有津贴的,你去帮忙做翻译了,要是帮着编撰教材,还有稿费,冬雪和冬月也能多吃一两白面,便是为着不让孩子总啃山药蛋,你也总该去试试吧?你现在靠着田冬阳养你,可他能养你一辈子吗?” 谢飞云几乎立刻便要顶他一句“我便是成了路边饿殍,也用不到你来收尸”,但她一听乔小山说“冬雪和冬月也能多吃一两白面”,心却立刻就软了。 田冬阳怜惜她,不让她做粗活,但她自打来到田家,原本叁个人的伙食变成了四个人分,无形中给田冬阳增加了许多负担,这她不是不知道。若说田冬阳好歹也算半个大人了,可田冬雪和田冬月还这么小,让孩子跟着一起吃苦,这像话吗? 她原本气势汹汹的,突然却像是留声机放唱片的时候卡了一下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乔小山知道自己刚才一定是说在了点子上,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并不继续劝谢飞云,而是道: “也到开伙做饭的时候了,我这便走,不碍你的眼。只是,我希望你把我的话仔细考虑一下,过两天我总还要再来问你的。” 他重新戴上还蒙着白雾的眼镜,还是李剑弥拉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好悬撞到门框上。谢飞云怔怔地目送着这两个人走出窑洞,又走出了院子,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院外仍然在嬉笑玩耍的田冬雪和田冬阳身上。 田冬阳将李剑弥与乔小山送出门外,便又走了回来,他看见谢飞云怔忡的神情,便知道她心里一定是动摇了: “你想去就去嘛。”他说,“你这些天不是教我识字,就是教冬雪冬月背叁百千,承认吧谢飞云,你骨子里头就是个知识分子,天生就该去做知识分子该做的事。” 谢飞云恹恹道:“说得好像你多了解我似的。” 田冬阳说:“我不了解你,可是我每次看见你盯着窗户纸看的时候,你眼睛都在发光。” 谢飞云就不说话了。 田冬阳伸出双手,轻轻覆在谢飞云的手上,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她:“打从我认识你,你瘦了多少,你知道吗?你手脚总这样冷,如果跟着乔老师去工作了,万一能分到点肉,吃了也好养养身体,总好过跟着我受罪。” 谢飞云说:“我没觉得和你在一起受罪,真的。” 田冬阳说:“你就哄我高兴吧,一个乔老师,一个什么李剑弥,哪一个你都觉得好得不得了,可比我强多了。”他抓着谢飞云的手紧了紧,正色道:“姐,你喜欢旁人胜过喜欢我,我是真的很难过。但是,但是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开心……你喜欢读书写字,就应当去读书写字,你每天在屋里盯着窗户纸来来回回地看,我……其实我看了也很不好受。”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在你这里什么也算不上,也肯定留不住你,只要你能偶尔想起我来,我就很满足了。” 热┊门┇阅┊读: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玲珑山 这天晚上谢飞云睡得并不好。 她侧躺在炕上,被田冬阳以一个保护欲很强的姿势用力地圈在怀里,后背紧紧地贴着男孩炽热的胸膛。田冬阳已经开始轻轻地打鼾了,谢飞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背和胳膊,心里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熟悉的心悸感让她几乎是瞬间就回忆起了决定杀掉赵宗海的那一晚。 那天她也是这么侧躺着,只不过宽大的床铺上只有她一个人,她睁着眼睛看窗帘缝里漏进来的月光,心跳一阵高过一阵。她松软的枕头底下是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谢飞云把左手伸进枕头下面,不住地摩挲着冰冷的枪管,心里面好像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而现在,她不是独自一人了,可是这样感受着身后的温度,谢飞云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一种强烈又难以形容清楚来由的孤独。 她到底为了什么放着港岛不去,而跑来了延州? 工人党要建的这所战俘学校,是有意义的吗?而她真的应该参与其中,去和抢占国土,无恶不作的日本人沟通,试图转变他们吗? 她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没有动,直到窗户纸开始透过来清早的第一缕光,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田冬阳正是能睡的岁数,谢飞云抬起他搭在自己腰上的胳膊,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的睡脸。 她曾经有过那么多段露水姻缘,可是其中最纯粹的快乐,竟然是从田冬阳这个毛头小子身上得到的。她厌倦了那些争斗,只盼着能偏安一隅,便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而如今,除去能遮一遮风雨的土窑洞,她竟然还多了田冬阳这么个伶俐懂事的好床伴。 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谢飞云叹了口气。 她可以骗得了别人,但她骗不了自己。千里迢迢从申城奔波到延州,她心里不是没存了些幻想的——她想将这些日本人通通赶出华夏,她要回到东北,回到盛京,回到她的故乡去,她要重新踩上那片黑土地。那里还埋葬着她的故人,而她已经太久没有去祭奠过了。 谢飞云抬起手指,轻轻用指腹蹭了下田冬阳有着青胡茬的下巴。田冬阳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眼睛还没睁开,就先支起身子亲了她一下: “怎么了?” 谢飞云温柔地回吻他: “冬阳,我走了,你可千万别哭鼻子啊。”- 这一天清早的寒风依然凛冽,乔小山搓着手从房屋里走出来,到井边打水。他慢慢地将麻绳向上拽起,眼看着水桶就要盛满水露出井面的时候,忽然看见土路上多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身量高挑,背后背着个蓝布包袱,即使是穿着厚厚的衣裳,也让人不难想象其隐藏其中的纤瘦身形。 乔小山原本握着麻绳的手一下子松了劲,水桶“砰”的一声砸向井里,乔小山愣了半天,才道: “……谢女士,不,”他难掩激动地推了下眼镜,“我是不是,可以称呼你为飞云同志了?” 谢飞云向他抬一抬下巴:“我得再向你求证一下,来你这里做翻译,你至少是管饭的吧?” 乔小山早从李剑弥那里听说了谢飞云的脾气很倔,他做好了几次叁番上门去求谢飞云过来做翻译的准备,却没料到她竟然一大早就来了。他喜出望外道: “管,怎么不管!你只管来做翻译,我我们不但供你吃喝,每月还能给你五元津贴!” 延州物资本来就紧缺,连乔小山这样的教员都得一起下地做农活,谢飞云知道,这五元的津贴,何止是不少,反而是太多了。她难得看着乔小山都觉得顺眼起来: “乔老师,您可真阔气。” 乔小山正色道:“这不是我阔气。只要是爱国的同志,我们都欢迎,只要是知识分子,我们都尊重。能给你争取的权益,我一定都尽力去争取。” 他教惯了书,面前好像无形间已经出现了叁尺讲台,立刻就要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似乎要一股脑地把工人党的好全给谢飞云讲完才肯罢休。谢飞云抬手指指水井,打断了他的演讲: “你水桶不要啦?” 乔小山后面要说的话全被堵回了肚子里:“……要的,要的。” 他一尴尬便脸红,谢飞云只当看不见他的窘迫,等他挑完了水,乔小山便又匆匆出来,带她去学校给她分配的宿舍。说是宿舍,其实是抗大的学生老师一起挖出来的小窑洞,谢飞云才跟着乔小山走进院子里,就看见院子里有个矮小干瘦的女子,正在劈着柴火。 她看上去在有接近五十岁,嘴唇两侧有着深深的沟壑,眉目很坚毅。她看见乔小山带着谢飞云过来,便停下斧子,露出略显生硬、却很真挚的笑容来: “小山来了。旁边这位是?” 乔小山连忙向她介绍:“这是谢飞云同志,接下来会和你一起参与日语翻译的工作。”他又看向谢飞云:“这是顾艳秋同志,是我们的老同志了,早年去过日本留学,目前战俘学校方面的翻译工作,都由她来主持。” 顾艳秋脸上的惊讶神色一闪而过,她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便向着谢飞云伸出手:“飞云同志,你好!”她与谢飞云握了手,便又去看乔小山:“乔老师,你可真厉害,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俊俏的大闺女!” 谢飞云被人夸过无数次好看,但像顾艳秋这样直白的夸奖,却是第一次听到。饶是她再怎么对自己的模样有自信,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脸。 她这样的反应,反倒把顾艳秋逗乐了。乔小山还要去抗大教课,顾艳秋就拉着谢飞云的手进屋里坐下,又问她饿不饿,冷不冷,简直是把她当作了亲生女儿一样。谢飞云一概都回答说好,顾艳秋便去外面将柴火都劈完了,见谢飞云也已经安顿好,便从屋里拿出纸笔,叫谢飞云同她一起去玲珑山。 一路上,顾艳秋很细致地同谢飞云讲了工人党对这个战俘学校的规划,谢飞云才知道学校选址在了玲珑山,目前已经定名叫作“延州日本工农学校”了。顾艳秋说: “我们目前主要需要做的,是叫其中具备革命意识的日本人学习马克思的理念,先培养起一批预备教师。等明年学校成型了,我们大概也会参与进授课任务里。” 顾艳秋个子矮小,走起山路来却步履如飞,谢飞云起初还能勉强跟在她旁边,后面甚至已经跟不上了,大冷的天,她硬是走出来一脸的汗。 顾艳秋走出去一段路,才意识到谢飞云没能跟上,她赶忙又走回来扶谢飞云: “抱歉抱歉,我光顾着我自己走了。” 谢飞云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珠:“是我太娇贵了。” 顾艳秋就笑:“真娇贵的人,哪有到延州来吃苦的?” 谢飞云才“唔”了一声,就听见顾艳秋又道:“我今天一听小山说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了!之前杀了赵宗海的就是你吧?” 谢飞云这才知道,顾艳秋自从听了乔小山介绍她的名字,便知道了她究竟是谁。她笑笑:“我竟是不知道,我的事迹竟然传得这样远呢。” 顾艳秋说:“你也真是大胆,幸亏你是到了延州来,在陕甘宁,你断不会被当作凶手被抓回申城去,可你竟然连名字都不改,这份坦荡胸襟,可真让人敬佩。” 谢飞云说:“哪里是什么坦荡胸襟,只不过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我怀念他老人家,便不肯轻易将姓名改了去。” 顾艳秋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向着学校的方向走:“令祖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谢飞云就叹口气:“就算是吧。” 顾艳秋并不追问她,见她神情隐隐有怀念之意,便柔和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我们马上就到学校了,一会我先带你认识一下校长冈野一夫同志,之后由他为你分配你的主要翻译对象。”她顿了一下,“飞云,你将要面对的都是日本人,请你务必不要生出抵触情绪,他们都是我们需要去争取、去转化的外籍朋友。” 谢飞云既然过来,便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点了点头,沉默地跟着顾艳秋一齐走进了这所刚刚建立的日本工农学校。 甫一进校门,便有一个外貌敦实厚重的中年男人迎在门口。他的唇上还留有胡须,谢飞云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典型的日本男人,不出意外的话,他应当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校长、日本工人党的领导人,冈野一夫了。 果然下一秒顾艳秋就用日语为二人互相做了介绍,冈野一夫礼貌地同谢飞云握了手,又称呼她为“谢君”。 “谢君前来支援我们学校的建设,鄙人感激不尽。”冈野一夫的日语带着明显的关西口音,他向着学校的方向做了个手势,“我带谢君参观一下学校,目前已经有十个预备学员了,其中吉田清长君非常刻苦,我想请您主要为他做翻译工作,您意向如何?” 谢飞云原本只是在听他讲话,她日语也有些时日没有听过说过,此刻猛然与冈野一夫交流,虽然他刻意将语速放慢,但还是不得不让她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才能听懂每句话的意思。直到冈野一夫的嘴里忽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禁不住一怔: “……吉田清长?”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现在,竟然在学校里?” 日本陆军驻申城第十叁师团的副官吉田清长,与她有过不止一面之缘。而他所效力的第十叁师团的师团长,陆军中将原田任叁郎,赵宗海曾经不止一次把她送到他的床上去过。 最┊新┇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百乐门 谢飞云念出吉田清长名字时的口气不像愤怒,也不像是欣喜,倒是把对面的冈野一夫听得一怔: “谢君认得吉田君吗?” 谢飞云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话语:“我认识的那个吉田清长,曾经在申城活动,我并不能确定冈野先生所说的这位吉田先生,与我所知道的是否为同一人。” 她并不是愿意多谈的态度,冈野一夫早已修炼得八面玲珑,自然看得出来,便也不再多问,领着她先将学校大致参观了一遍。学校是在工人党之前闲置了的干部学校上改建的,地方并不大,冈野一夫也说了目前只有十个学员,装下这些人显然是绰绰有余。参观过学校,冈野一夫便把谢飞云引到学校二楼的图书室去。 这里说是图书室,其实也只是个小小的房间,里面简单布置着几本中文与日文的词典,并一些《资本论》一类的书籍,总共书本的数目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室内正中央围了一圈椅子,顾艳秋已经在了,她坐在正中央,周围零散坐着七八个日本人,正用着日语在讨论着什么理论,热火朝天的。 谢飞云的视线却紧紧凝在顾艳秋左手边的那个人身上。 他的外貌也具备着典型日本人的特征,唇上一撮小胡子,脖颈几乎与下巴一般宽度,虽然穿着普通的衣服,却能让人一眼看出他久经锻炼的肌肉。 和一看就是文士的冈野一夫不同,这是个纯粹的武官。 冈野一夫与谢飞云一走进图书室,顾艳秋和其余的日本人便停止讨论,站起了身。冈野一夫站到中央去,介绍道: “诸君,这是前来参与翻译工作的谢先生,让我们一同欢迎这位爱好和平、仁慈友好的新朋友的到来。” 在场的日本人显然是都经过工人党的初步审查和筛选的,对待谢飞云的态度都很友好,纷纷向她鞠躬,口称“先生”。 谢飞云的目光却一直没从顾艳秋左手边的男人身上移开。男人显然也认出了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谢先生……是飞云小姐?” 谢飞云说:“吉田君,真是好久不见了。”- 昭和十叁年,也即公元纪年1938年,吉田清长就任日本陆军驻申城第十叁师团的副官,开始跟随在师团长原田任叁郎的左右。 原田任叁郎出生于鸟取县的一个武士家庭,他是家中的第叁子。原田家的男人全部从军,原田任叁郎的父亲是陆军大学的首席毕业生,曾参加过日清战争与日俄战争,他的两个哥哥也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不过都已经参战殉国了,他已然是原田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在吉田清长眼里,原田中将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今年叁十七岁,身形健硕,从陆军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便如同他杰出的父亲一般,也是当期毕业生中的首席,得到了裕仁天皇御赐的军刀。而这把装饰华丽的军刀,现在也仍然佩戴在他的腰间,在他行走动作时,刀鎺上的十六瓣八重表菊徽记便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原田任叁郎自陆军大学毕业之后,先后出任过驻东北、两广与台湾的武官,又于半年受松井石根大将的派遣,率军进攻申城。这一战从去年八月一直打到十一月,之后原田任叁郎又率部进攻金陵。在攻占金陵期间,因为皇道派的失势以及与松井石根理念的不合,原田任叁郎自行申请退守申城,吉田清长就是在这个时间被他提拔上来担任副官的。 如今刚刚度过华夏的旧历新年,申城百姓的愁云惨淡是无法波及到日本人身上来的,在吉田清长的角度看来,张灯结彩的百乐门反倒比过去显得更热闹了些。他今晚随同原田任叁郎来参加舞会,这舞会是由申城青帮头目赵宗海牵头举办的,他几次叁番邀请原田任叁郎等一干人等前来参加,原田任叁郎推脱了几次,但他因为仕途不顺,心中郁结难消,在赵宗海第五次邀请他的时候,便同意了。 与会人员中属原田任叁郎的军衔最高,官职最大,因而吉田清长驾车驶来百乐门的时候,也特意拿捏着时间,等到腕表即将跳向八点钟整,他才护卫着原田任叁郎走入百乐门,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百乐门一楼用餐,二楼便是巨大的舞池,正有一支大约是菲律宾来的乐队正在奏乐,舞池中央已经娇娇怯怯站了一排姿容美丽的舞女。吉田清长很快看到,在西南方的角落里还站着个高挑纤细的女人,吉田清长仅仅是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便不难想象她转身之时的容貌该有多么惊艳。 只不过这女人虽然身姿令人浮想联翩,穿得却并不艳丽,反而是很素净的一身象牙白旗袍,肩上围着一件白色绒毛的披肩。吉田清长的目光在她身上黏了很久,才注意到站在她身边、一身黑色唐装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赵宗海。 赵宗海早在原田任叁郎进到二楼的瞬间便注意到了。他从侍者的托盘里取过两杯香槟,大步向着原田任叁郎走来,又将其中一杯香槟恭敬地递过来: “原田先生,久仰久仰。” 他的态度非常谦卑,原田任叁郎便接过了香槟,与赵宗海轻轻碰了一下: “赵先生。” 原田任叁郎驻华多年,虽然还有着浓重的口音,但中文已经十分流利了。 赵宗海笑道:“原田先生,今日的一切花销,都记在鄙人身上,请您千万不要客气。” 他与原田任叁郎寒暄完毕,便又回身去扯那女人的手臂,低声呵斥道: “别闹脾气了!还不过来陪原田先生跳舞!” 女人被赵宗海扯得一个趔趄,便是这一瞬间,吉田清长看清了她的外貌。她远比他所见过的所有日本女人都要更美丽,如果说他以往见过的大和民族的女子都是温柔的樱花,那么这个女人更像是一株倔强的寒梅。 吉田清长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微蹙的眉,和带着怨恨与不甘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像是燃烧着两簇熊熊的火,被这样的一双眼用冷厉的目光看过来,吉田清长心中旖旎的想法都在瞬间消退了,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又去看原田任叁郎的反应。 女人显然并不配合赵宗海,原田任叁郎见她被赵宗海用力拽着手臂扯到自己面前,他并不生气,只微笑道: “这位美丽的小姐,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女人被赵宗海牢牢抓着手臂,几乎动弹不得,她看着原田任叁郎半晌,才冷冷地笑了: “华夏人的名字,对你来说重要吗?” 她话音刚落,赵宗海便立刻抡起手臂,在她脸上重重掴了一掌: “——谢飞云!有你这样和皇军说话的吗?” 赵宗海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啪”的一声脆响使得所有人都注目过来,连菲律宾乐队的奏乐都跟着慢了半拍。原田任叁郎看着这个名叫“谢飞云”的女人的右脸立刻红肿起来,他朝赵宗海摆摆手: “赵先生,我与这位谢小姐单独聊两句吧。” 赵宗海仔细地观察着原田任叁郎的表情,见他眉目舒展,神情平静,显然是半点也没有被谢飞云惹怒的模样,这才抬手照着谢飞云的背上打了两巴掌,凶神恶煞地告诉她不要再不识抬举,又冲着原田任叁郎点头哈腰地告退了。 音乐换了更加欢快的小调,舞池里跳舞的人愈发多了,中文与日语交杂在一起,十分聒噪吵闹。谢飞云站在原地没有动,五彩斑斓闪烁着的灯光映在她红肿的右脸上,并没折损她的姿色,反倒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起来。 原田任叁郎将手中一口未喝的香槟递给身边的吉田清长,向谢飞云道: “谢小姐,今日这场舞会,是赵先生强迫你来的吧?” 他此刻仔细打量了谢飞云一番,立刻便发现了她的脖颈两侧有着深深的指痕,显然是被人用力掐出来的。 谢飞云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原田任叁郎轻笑起来:“你们华夏有句古话,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样冒犯我,若是我今晚心情不大愉快,你如今焉有命在?” 谢飞云冷声道:“你既然中文说得这样好,想来也知道我们华夏还有句话,叫作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她这样说话,显然是已经将生命置之度外了。原田任叁郎看着谢飞云,笑声越来越大,直至前仰后合: “谢小姐,我怎么没有早些遇见你?” 他心中积攒多天的郁气在这个瞬间,似乎立刻一扫而空了,原田任叁郎从未觉得自己有像今天这般愉快过。他已经叁十七岁了,可是仍然在为自己的理想与信念感到动摇,每天都很消沉,此刻遇见对他不假辞色的谢飞云,他忽然从其中觉出趣味来,便好像是去挑选宠物猫一样,太过乖顺的,他并不喜欢,总要遇见那些喜欢亮出利爪来挠人的,他才能觉出驯服的意义是什么。 他向着谢飞云伸出手:“我邀请你与我跳一支舞,你能不能赏光呢?” 完┊结┇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催情药 谢飞云垂下视线注视着原田任叁郎向她伸出的这只手掌,没有说话。 站在她面前的,是日本陆军将领,去年他和他的部下还在金陵城里烧杀抢掠,而现在,他就站在她对面,风度翩翩地邀请她跳舞。 谢飞云的视线经过原田任叁郎的手掌,落在他腰间长长的军刀上。 这把刀是这样的光鲜亮丽,被擦拭得不沾意一丝灰尘,焉知有多少她同胞的性命就葬送在这锋利的刀刃之下! 这样一个无耻的恶徒,这样一个刽子手,这样一个完全的恶魔,竟然要邀请她跳舞!可恨她今日被赵宗海逼迫来到百乐门,那老畜生撤下了她身上所有的利器,她竟连一支用来自戕的珠钗都没有! 谢飞云紧紧咬住舌尖,直到口腔中尝出了血腥味,她才强忍住没有落下泪来。她说: “你杀了我吧。我便是死,也绝不会和日本人有一丝一毫的纠缠。” 说完这句话,她便轻轻阖上了眼睛,好像在等待着原田任叁郎骤然暴起,拔出腰间的长刀砍下她头颅的场景——就像无数日军在金陵城里对平民百姓所做的事情一样。 但是她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原田任叁郎收回手:“谢小姐不喜欢跳舞,便也罢了。”他余光看见赵宗海虽然已经退开了很远的距离,但视线仍然在屡屡向这边瞟来,知道这位青帮的头目心中正是惴惴不安之时,担心精心挑选出来的女人惹恼了自己,便道,“谢小姐之无畏精神,我十分钦佩。只是你今日出来应酬,好像也并非你本愿,惹了我不快倒是不要紧,要是激怒了赵先生,怕是你就算全须全尾回去了,也没有好日子过吧?” 他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正确。 赵宗海看中了谢飞云的漂亮知趣,一心要将她献给日本人,她几次寻死不成,已然被他看得死死的了,连如厕都有人跟着。眼下的情形,谢飞云向前一步,就是要任由日本人揉捏摆布,向后一步,就得被汉奸头子调教折磨,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而她站在中间狭小的石块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原田任叁郎看着谢飞云微微松动的神情,又道:“正巧我最近出入社交场合,身边总是缺个女伴。谢小姐,跟在我身边,对你而言或许是屈辱了些,可至少你也不会再被赵宗海虐待。” 谢飞云睁开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收留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她直视着原田任叁郎,“还是说,你要我相信,一个侵略我祖国的国土,杀害我同胞的性命的日本人,其实是一个有着善心的大好人?” 原田任叁郎说:“我走在路边,遇到一只被雨浇湿了毛的小猫,便动了想将她养在家里的心思。你不需要去理解我的意图,哪怕是像我这样在你眼里过于凶恶的人,偶尔也是希望拥有一只小猫的。” 谢飞云很久都没有再说话。乐队演奏的音乐又换了一首,她无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再将头抬起来的时候,她努力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那就跳支舞吧,原田先生?”- 新历二月七日晚,百乐门举办了一场大型的舞会。舞会才刚刚结束,全申城还在观望风声的人就都知道了:赵宗海为了巴结日本人,把自己的情妇送给了原田任叁郎。 半夜十二点,吉田清长护送着微醺的原田任叁郎与谢飞云上了专车的后座。 按照常理,为了保护长官的安全,不能被确定是完全无害的支那人是不应当被一同带回的,只是原田任叁郎看起来对这个谢飞云似乎非常感兴趣,饶是原田任叁郎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大清醒,吉田清长也只有硬着头皮道:“将军,回府上吗?” 车中只有他们叁人,吉田清长理所当然地用了日语询问,原田任叁郎点点头,也用日语答: “直接回去,她一个华夏女人,掀不起风浪的。” 谢飞云安静地依偎在原田任叁郎的肩膀上,佯装不胜酒力合着眼睛,手指却悄悄揪住了自己的旗袍下摆。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她不是故意要贴在原田任叁郎的身上的,只是她现在手脚乏力,竟然连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她的身体从内到外散发出一股奇怪的热量,尤其是下体开始发痒,内里似乎已经开始分泌起液体来,让她不得不夹紧了双腿。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了,回想一下舞池里侍应生递给自己的那杯香槟,她就是再怎么蠢,也知道一定是赵宗海生怕她不配合,又特意给她下了助兴的春药。 谢飞云在心里恨不得将赵宗海碎尸万段,面上却生怕被原田任叁郎看出端倪,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她舌尖上才被自己咬破的伤口立刻又渗出血来。 然而她体温燥热,面色潮红,与她肌肤相贴的原田任叁郎如何看不出来? 他的醉态本就有叁分是装出来的,见状便压低声音,用中文道:“你看起来不大舒服。需要帮忙吗?” 谢飞云咬牙道:“不必了。” 原田任叁郎起初以为她的不适是因为发了急病,此刻低下头,见她眼里水光莹润,声音里也带着媚态,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赵宗海给你下药了。” 谢飞云还欲再说些什么,但此时汽车已经稳稳停下,竟然已经到了原田任叁郎在申城的住所。她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原田任叁郎便将她拦腰抱起,又一路抱着她走上了二楼。 原田任叁郎目前住在一所公馆内,里面还都是西式的装修。甫一上二楼,他便走向浴室,将谢飞云放进了浴缸里,又替她打开花洒: “你冲个澡,或许能好受一些。” 冰凉的水流猛地浇在脸上,谢飞云被冻得立时打了个激灵,之前难耐的燥热竟然真的消退了一瞬,然而却又在下一瞬便卷土重来了。她闭着眼睛抱膝坐在浴缸内,一声不吭地由着冷水浇透了她的旗袍,原田任叁郎眼睁睁看着她开始持续不断地哆嗦起来,连牙关都开始咯咯作响了,她也没说要他把花洒停下来。 虽说过了旧历春节,但如今申城的天气还这样寒冷,再这样下去,她非得冻出病来不可。原田任叁郎拧紧花洒的把手,停掉了冷水: “你还好吗?” 即使谢飞云已经被冻得手指都在颤抖,原田任叁郎还是看出她的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他知道大约只这样冲冷水是无用的,正想要把谢飞云从浴缸里抱出来的时候,却看见她的脸上淌下两行泪来。 她不说话,只是哭,甚至于连哭都算不上,因为她只是在掉着眼泪,竟然连一声都没有出。 原田任叁郎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她究竟在哭些什么,一瞬间却又觉得,他可能并不能完全理解她。 他俯下身,把浑身湿淋淋滴着冷水的谢飞云抱了出来,又将她放在卧室内的大床上。谢飞云一动不动地躺着,如果不是胸口还在上下起伏,看起来几乎已经与死人无异。原田任叁郎伸出手,一颗一颗解开她旗袍的扣子,口中道: “谢小姐,失礼了。” 他将谢飞云的旗袍与内衣裤一一脱了下来,又找出一条宽大的浴巾拢在她身上,给她擦拭着身上沾上的冷水。期间谢飞云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只有眼泪从两侧太阳穴流下去,在床单上洇湿开小小的两团深色印记。 雪白的胴体横陈在自己面前,原田任叁郎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谢飞云的确是他遇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似乎都生得恰到好处,再丰满一分便显得风尘,再清减一分便显得瘦削,而她脸上那双正在默默垂泪的眼睛,任谁看了,都很难不被那样深邃而复杂的目光所吸引。 原田任叁郎在床边坐下了。他轻轻抓起谢飞云依旧颤抖着的两只脚踝,慢慢向上推去,使她的双腿张开,她仍然在不停分泌液体的阴户立刻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谢飞云的两瓣阴唇像是邀请,又像是推据,扇贝一样娇怯地翕张着,原田任叁郎思索再叁,终于没有再犹豫。 他缓缓俯下身,张开嘴唇,用舌尖轻柔地舔舐起那两片阴唇来。 精┊彩┇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春潮水(H) 原田任叁郎的动作很轻柔。 他粗糙的舌面耐心地一寸寸地爱抚过谢飞云阴唇上每一处细小的褶皱,谢飞云原本就因为春药的作用而异常敏感,原田任叁郎只拨弄了两下,她就已经难耐地分泌出了更多用于润滑的爱液。 谢飞云费力地抬起右手,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才没有让自己的呻吟声散出来。 这么些年,她在性事上很少能真正遵从自己的心意,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身为一个女人,她不得不被迫在男人面前张开双腿。她十四岁时被亲娘卖进了妓院,自那以后她就知道,她将来不可能还存在尊严这种无用的东西了。 只是,被一个日本人在床榻上肆意玩弄,这哪里是在折磨她的身体,这是要把她的灵魂也一并踩到地上去,狠狠碾碎了,再也粘不起来。 谢飞云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她从来都最恨她亲娘,如果不是当初她把她卖到梨香院去,此后的种种便都不会发生;但今晚或许该恨的是赵宗海,是这个为了利益可以跪在日本人脚底下讨好卖乖的大汉奸给她在酒里下了催情的药,逼着她上日本人的床;又或者她该去恨现在还在用唇舌挑逗她的原田任叁郎,他才是真正对她施加侮辱的人。 然而她却最恨她自己。 她挣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做赵宗海的情妇,她不是自愿的;被赵宗海下药,她也没办法躲开;甚至于现在,她明明这样努力去克制,却还是没办法摆脱身体本能的欲望。 她感觉到下身传来熟悉的空虚感,渴望着原田任叁郎的爱抚和进入,很快她的阴蒂被一个温暖柔软的口腔包裹住了,一种久违的,几乎是在很遥远的梦里才体会过的酥麻痒感像春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地涌了上来。 谢飞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原本是不想哭的,她想着已经这般身不由己了,至少眼泪总该由她自己控制才对,可是一股疲惫的无力和绝望围绕着她,谢飞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这样的悲伤沉重地笼罩住了,她沉溺在这样的情绪里,连呼吸都很困难。 她拼命地想要夹紧双腿,但原田任叁郎的两只手掌分别推着她的两边大腿内侧,他似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可是这样的力道却并不容拒绝。他温柔而耐心地不断亲吻吮吸着谢飞云的下体,直至她那里完全充血肿胀起来,他才最后含吮了一下她那已经过于敏感的阴蒂,唇角牵连着暧昧粘稠的液体离开了她。 谢飞云重重地喘息着。因为药效而带起的情潮得到了抚慰,她总算面色不再是那样不自然的红。她的手指紧紧抠着身下已经潮湿一片的床单: “你为什么……” 原田任叁郎在她身边坐直了身体。刚才与谢飞云的一番动作不是没让他也跟着情动,他深呼吸了几次,才说: “你以为我要羞辱你么?” 谢飞云低声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么?你们的部队冲进金陵的时候,对所有的女人,不都是随意凌辱的吗?” 原田任叁郎很久都没有说话。 谢飞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她几乎再支撑不住精神,眼皮沉沉地就要阖上的时候,她听见原田任叁郎说: “你今夜就歇在这里吧,我去隔壁睡。” 谢飞云的眼睛已经全然睁不开了。她觉得自己下一秒便要跌进梦境里,便在这时,房间的门把手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原田任叁郎走了出去,又关上了门。 这一夜,他都没有再回来- 第二天早上,谢飞云听见房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谢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这是一个柔软醇和的女声,听起来还很年轻,讲中文的时候音调怪异,显然并不是华夏人。谢飞云猜测这或许是原田任叁郎府上的佣人,便用被子完全拢住自己赤裸的身体,稍微提高一些声音道: “请进。” 房门打开,一个穿着淡粉色和服,脚踏木屐的少女手里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这个托盘很大,谢飞云定睛去看,才发现上面一半放着一迭衣服,另一半则放着一双筷子和几个小巧的木质碟子,里面放着寿司和各式的酱汁。 少女将托盘放在谢飞云的床头,先把衣服一件一件展示给谢飞云看:“兄长说很抱歉,目前府里只有我的衣服,只能委屈您暂时先穿和服。他因为公务已经出门去了,他让我转告您,需要任何事物,吩咐我帮您采买即可。” 少女为谢飞云展示的的确都是一件件花式不同的和服,但谢飞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了。她问: “原田是你兄长?” 少女恭敬地道:“我是个孤儿,是原田家收养了我,因此我称呼将军为兄长。” 这女孩子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岁年纪,面颊红润,眼神明亮,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谢飞云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的手掌无意识地在少女递来的和服上摩挲了一阵,才问: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少女微笑道:“春绘,我叫原田春绘,谢小姐。”她见谢飞云的手掌一直停留在一件和服上,便又道,“需要我服侍您穿衣吗?” 原田春绘拿来的和服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繁杂,但谢飞云此前从未穿过,只靠她自己显然要浪费很多时间。谢飞云昨晚都已经被日本人口交过了,今天不过是再穿一件日本人的衣服,于她而言已经算不得是多大的刺激。她点点头: “辛苦你了。” 原田春绘诚惶诚恐地道:“您是兄长看中的女人,为您做事,我不觉得辛苦。”她走上前两步,帮着谢飞云穿好了里衣,又扶着她站起身,细致地为她穿好了那件暗蓝色的和服。 谢飞云比原田春绘足足要高出一个头,因而这件和服穿在她身上,并不像原田春绘那样完整地遮住了脚部,而是底端垂坠在小腿。原田春绘替谢飞云整理好腰带,向后退了两步,微微仰起头看着她,赞叹道: “您真的十分美丽。” 谢飞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田春绘只是个年轻的姑娘,她心中就是有着再多的不满和怒火,也没有办法向着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倾倒出来。她沉默着用完了这顿非常日式的早饭,期间原田春绘一直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等她放下筷子,原田春绘便道: “那么,您还需要些什么呢?” 谢飞云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她问:“我可不可以出去?” 原田春绘道:“兄长安排了司机给您,如果您想外出游玩,我会和司机山田先生一道陪同您。只要晚上您按时回来就可以。兄长说,他对您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回到赵公馆去。” 赵公馆就是赵宗海的住处。昨天晚上,谢飞云就是在赵公馆被赵宗海派人押上了车,又一路送到了百乐门去。 谢飞云实在想不通原田任叁郎是要干什么。 显而易见的事情是,这个人并不喜欢她。他像是应付差事一样,把她当作赵宗海献上来的物件收下了,可是即使赵宗海给她下了药,原田任叁郎也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他甚至过于体贴了。 身为同胞的华夏人把她按倒在床上打骂折辱,作为侵略者的日本人却对她谦逊有礼。这所有的一切都太荒唐了,谢飞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轻轻倚在床头,原田春绘还站在她面前,等着她的吩咐。她盯着原田春绘明亮的眼睛,心里许多的念头反复翻腾着。她一会想,人都是复杂的,或许不能直接将原田任叁郎看作是一个大恶人,毕竟他对她要比赵宗海好得多;一会又想,赵宗海即便坏到了骨子里,可他毕竟没有踏进金陵的城墙,没有像日本人一样强迫无数的华夏女子与他们交媾,又用刺刀将她们杀死。 已经是二月份了,可是从金陵的方向飘过来的,怎么还是化不开的血腥气呢? 谢飞云的手指飞快地紧握在一起,又很慢地舒张开了。她看着原田春绘,微笑道: “春绘,我想先在房间里四处看看,稍后再出去添置物品。你能带着我随便转转吗?” 原┊创┇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热咖啡 原田任叁郎才从金陵撤军不久,在申城的住所也是新休整的,要说藏了多少的军事机密那必不可能。谢飞云并不指望真能从原田府上转一圈就能看出什么内容,她更多是想知道原田任叁郎对待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底线又在哪里,而她从中又能为自己争取到什么。 既然赵宗海都没能逼死她,那昨夜原田任叁郎所做的一切,于她来说就是再无法承受,她也不能就这样轻飘飘地一死了之。死亡或许能让她解脱,但这远远不够。 原田春绘有些为难地咬了一下嘴唇,一时间没有做声。 谢飞云说:“不能便罢了,你听原田将军的话,我不怪你。” 原田春绘连连摇头道:“不,不是的,谢小姐,实在是府内有很多地方我也没有去过……” 听她磕磕绊绊地一解释,谢飞云才明白,原田春绘并不是一直跟随在原田任叁郎左右的。她说是原田家的养女,其实也和仆从没什么区别,将来估计也会成为原田任叁郎身边没有名分的情人,这应该是原田家所有人的共识。原田任叁郎先后驻军于东北、两广与台湾,最初的时候,原田春绘还只是个小孩子,因而一直留在鸟取县照顾原田任叁郎的母亲,并未随同他一同前往华夏,直到去年原田任叁郎与松井石根起了龃龉,退守申城,原田家才派了原田春绘过来侍奉,这未尝不是含了安抚原田任叁郎的心思。 原田春绘去年十二月才走上日本前往申城的轮船,真正踏上这片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土地。她中文讲得不好,又因为不曾伴在原田任叁郎身边长大,与他其实也并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在这样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原田府里,原田春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孤立无援。 谢飞云深深地叹了口气。打从见到原田春绘的第一眼起,她就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办法用原田春绘来要挟原田任叁郎。毕竟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柔弱可欺,神情又纯洁如同一张白纸,谢飞云不相信以自己的阅历,没办法控制住这样一个才不过十九岁的孩子。 但是现在,她有些失神地看着原田春绘的眼睛,忽然间意识到她不想这样做了。 原田春绘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她就这么站在谢飞云的面前,同样的无依无靠,同样的不知所措,谢飞云看得清她眼睛里的胆怯和惶惑——这和这么多年来谢飞云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 她叹口气:“我不喜欢穿和服。我要去买些别的衣服,你陪我一起吧。” - 原田任叁郎给谢飞云安排的司机是个样貌普通的日本军人,姓山田,不知道名字叫什么。他非常安静寡言,要不是原田春绘用日语交代他做事的时候他还会鞠躬点头,谢飞云几乎要怀疑这是个聋哑人。 山田很沉默,谢飞云却比他还要沉默,车内的气氛算不上好,原田春绘察言观色,便也没有再试图与谢飞云交谈。叁人一路无话到了永安百货大楼,谢飞云知道今天花的是日本人的钱,她心里毫无负担,秉承着“不花白不花”的心态,见到中意的成衣,只要尺码合适便让山田付钱。她以前在赵公馆,旗袍还是裁缝上门量尺寸定制的多些,但赵宗海喜欢带她出去逛街买衣服,总觉得好像不这样就显不出他的大方阔气似的。 今天却是没办法有裁缝来定制合身的衣服了,谢飞云不计较这些,早上事急从权,她之前穿的旗袍被冷水浇透了必然没得穿,她没有别的衣服蔽体,就是捏着鼻子也只能换上原田春绘的和服。但眼下到了永安大楼,只要能叫她换掉身上这身和服,哪怕是裹个粗麻布她都不介意,又哪里会去计较这里售卖的衣服合不合身呢。 她很快挑好了衣服换上,原田春绘便问她要不要在这里用餐。原田府上一应佣仆都是日本人,原田春绘很担心谢飞云饮食上不习惯。谢飞云领了她的好意,一行人便来到四楼,去走通往对面永安新厦的天桥。 永安百货大楼旁边这栋永安新厦具体是哪年建起来的,谢飞云已经不大想的起来了。这两栋大楼,一栋用于购物,一栋用于饮食游乐,四楼处用一条封闭的天桥连通,是租界许多富太太娇小姐的好去处。谢飞云只记得去年八月份的时候,永安新厦下面被日本人的炮火炸得遍地是瓦砾,但经过小半年的休整,若不是她眼尖看见墙体上偶尔露出的黑痕,谁又能透过这一派富丽堂皇的外表,看得出岌岌可危的内里呢。 谢飞云的心又跟着沉了下来:即将倾倒的大厦,又哪里仅仅是这么一座永安大楼?——大半个华夏已经完了,剩下的小半个,也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勉强压下这一阵心悸,忽然看见旁边原田春绘睁大了眼睛,谢飞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似乎是什么热饮被打翻了,后背传来一股灼烫剧痛的同时,原田春绘的惊呼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谢小姐!” 好在眼下还是冬天,便是百货公司里再怎样暖和,毕竟不比酷夏,谢飞云穿得不少,虽是没裹外套,但这热饮浇上来的时候,透过几层布料,只是把她的皮肤烫红了许多,却好在并没有烫出水泡。原田春绘扑上来帮谢飞云擦拭衣服,谢飞云这才有工夫回头去看,发现脚边没几步路远的地方摔倒了一名百货公司的男职员。 他姿势很难看地摔在地上,手旁边是个摔碎在地咖啡杯和瓷碟,与此同时谢飞云也闻到了自己身上仿佛被扔进咖啡杯里甩了叁四圈才能浸出来的浓重咖啡味,知道刚刚在自己背后浇了热饮的人想来就是这个男职员了。 男职员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起初是摔得太重,没办法爬起来,这会却是脸一白,恨不得自己晕过去算了: 被他泼了咖啡的女人模样好看,衣饰华贵,旁边还站着两个一看就是日本人的侍从,恐怕早就被日本人包养了。如今这年月,宁可得罪洋人,也不能得罪日本人啊!他真是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了,怎么能泼了这么个主!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谢飞云就开始不住地鞠躬,差点就跪下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不知道谁撞了一下才……”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天桥那边呼啦啦又涌上来十几个印度人,都是租界巡捕的装束,腰间还配着枪。他们一股脑冲上来,见谢飞云穿得不像普通人,便抓着那男职员,问他知不知道刚才跑过去的人去哪了。 谢飞云这才知道原来这男职员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她听了一耳朵,只听出来似乎他们是在追一个扒手,那扒手身手灵活,七拐八拐绕进永安百货,眼下他们这些巡捕看着连通两边商厦的天桥,显然是有些犯了难,不知道该往哪边去追。 谢飞云无意理会这种事情,也懒得听男职员带着哭腔的道歉,她身后黏糊糊的全是咖啡,好在刚才买的衣服不少,她便提着包径直去了卫生间换衣服。原田春绘跟在她旁边,见谢飞云要去拉开卫生间的门,便要跟着进去帮忙。谢飞云拉着门把手,手臂肌肉飞快地缩紧一瞬,她并不完全拉开门,表情毫无异样,只沉声道: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换衣服就好。” 她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原田春绘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向后退出几步。谢飞云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山田还在和巡捕斡旋,打翻咖啡的男职员正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深吸了口气,果断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随即迅速闪身钻了进去。 她甫一进入狭小的卫生间,腰侧就抵上来一个坚硬的枪管。谢飞云并不低头去看,而是缓慢地举起双手,尽量用自己最柔和的声音和卫生间里这个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讲话: “……我没有恶意。” 刚才一拉开卫生间的门,谢飞云就意识到不对了。明明应当是无人状态的卫生间,里面竟然站着一个男人! 自己被男职员泼了咖啡,男职员是被人撞倒的,再联系一下外面出现的租界巡捕,谢飞云如何想不明白,卫生间里这个正脱下皮衣外套,将外套的布料内衬外翻过来的陌生男人,就是巡捕们想要抓获的对象。 她来得不巧,但拉开门的瞬间,男人手中黑洞洞的枪管就已经对准了她,谢飞云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当时大叫出声,眼下还有没有命在,她只能假装镇定,让原田春绘没有一同跟进来。她面对着男人,尽量让自己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面调整着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听见男人说: “你……”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你”字,便又不说话了。谢飞云听出来他的声音有点略微的沙哑,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人,发现他虽然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还戴着一副巨大的黑色方框镜,但周身没有半点书呆子的气质,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沉凝而深邃,竟然让谢飞云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读过的福尔摩斯来。 他不做声,谢飞云便也只有无声地张口喘息。腰间的枪管抵得她皮肤都磨得微微发痛,谢飞云意识到自己的鼻子上沁出了汗珠,她必须得说点什么打破眼下的僵局: “……我不会向巡捕告发你的,我本来是要进来换衣服,太长时间不出去,别人也会起疑的。” 她每说一句话,抵在她腰间的枪口便随着她紧张的呼吸起伏一次。谢飞云不知道自己腰际的线条落在对面人的眼里是怎样的曼妙姿态,她只感觉到那柄枪终于不再紧贴着她,而是慢慢被它的主人收了回去。 枪口彻底离开自己的瞬间,谢飞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一时间手脚发软,要不是身后还抵着卫生间的门,她恐怕就要直接摔倒了。对面的男人拉上手枪的保险栓,将被他从里到外完全反转过来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皮衣模样的外套重新穿上,抬手打开了卫生间的排气窗。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又看了谢飞云一眼: “你……” 他打从一开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你”来“你”去,谢飞云只有怔怔道: “……啊?” 男人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摘下脸上的方框眼镜在窗台上放好,随后深吸一口气,顺着窗户翻了出去。 谢飞云差点没惊叫出声:这里可是四楼! 她匆忙扑到窗户边往下去看,预想中的坠楼惨案没有发生,她看见男人好像一只灵活的壁虎一样,抓着外墙的突起,很快便攀爬到了楼底。她直到看着男人平安落地,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跌坐在了窗户旁边。 窗台上还放着男人留下来的那副方框眼镜,谢飞云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窗台,她抬手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 心间坎 终于拾掇好自己,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谢飞云看见外面乌泱泱的那一批巡捕并没有离开,原田春绘和司机山田身边还多了一个日本军官。她认得这个日本人,这是之前跟在原田任叁郎身边的副官吉田清长,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跑到永安新厦来。 她没多话,只隔着手提包,按了按被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放入其中的那副眼镜。原田春绘见她出来,凑过来小声和她解释: “这是兄长的副官吉田君……” 谢飞云:“我知道他,昨天才见过的。” 原田春绘又说:“兄长命令他来接您回府。” 谢飞云没有立刻说话。她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很快调整好情绪,不想让原田春绘看出来她这一瞬间的紧张。 吉田清长是原田任叁郎的亲信,理应一直跟随在上峰的左右,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她这里来?总不可能是原田任叁郎怜香惜玉,特地派身边人来保护她的。谢飞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原田任叁郎看起来也不是色令智昏的人,他最多也就是对她有些兴趣,当个新养的小猫小狗逗弄两天也就罢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仅凭她目前勉强算是原田任叁郎情人的身份,吉田清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指派过来,专门送她回原田府的。 发生了什么事? 谢飞云沉默着看向吉田清长,比起原田春绘和司机山田对待她时的恭敬,吉田清长的客气就完全流于表面了。他微微欠身,用非常不流畅的中文道: “谢小姐,请同我回去。” 谢飞云说:“我才出来几分钟,你主子就这么着急把我捉回去?我看原田中将也不像是如此耽溺于情爱的人啊?” 可能是她用词有些生僻,吉田清长愣了一下,竟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还是原田春绘凑过去叽里咕噜用日语翻译了一通,吉田清长才又道: “我不是在请求你同我回去,谢小姐。”他不再欠身,而是抬起头,用不屑一顾的、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向谢飞云,“这是将军的命令。” - 命令。 吉田清长说,“这是将军的命令”。 谢飞云至今都没办法忘记吉田清长那时的神情。 她年少时就被亲爹亲娘给卖进了妓院,她不是没过过仰人鼻息的苦日子,那些嫖客看着她们这些姐儿的神情,都是一个赛一个地让人恶心。好像他们有本事出来嫖娼,便成了全天下所有妓女的老子似的,甭管胯下那二两肉究竟有没有小指头长,只要身上有这二两肉,就格外高贵起来,色眯眯地盯着她们那些姐儿看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盘盘冒着油腥味的年夜菜。 但那种神情,和吉田清长脸上的还是不一样的。如若说那些嫖客们是把妓女都当作了花瓶、当作了野狗摆,总归不当成人来看,但吉田清长看着她的时候,那样高高在上的冷淡和鄙夷,却像是在看一只一脚便可以踩死的蚂蚁。 哪怕早就被金陵的惨剧震惊得夜不能寐,但谢飞云这一回才真正意识到,在日本人心中,华夏人究竟算什么——原来竟是什么也不算,连个东西都不如! 记忆中的吉田清长,嘴角总是微微向下撇着的时候居多,谢飞云知道,他根本懒得掩饰他对她这个华夏女人的轻慢;而现在,在玲珑山、在延州这所战俘学校的图书室里,站在谢飞云面前的吉田清长,嘴角竟然是向上弯起的。 叁年前她没能得到的尊重,竟是在这里得到了。 谢飞云将周围环视一圈,见连同冈野一夫和顾艳秋在内的所有人都用藏不住好奇的目光盯着她和吉田清长看,只有无奈叹气。她与吉田清长没什么交情,吉田清长过去虽然不待见她,但毕竟她是原田任叁郎的情人,总不至于被苛待,认真说起来倒也没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她这样看着吉田清长,总是难以自持地想起原田任叁郎与她的过往种种来,眼下正是心旌摇曳、情绪激荡之时,竟然连旁的话也说不出了。 冈野一夫见她与吉田清长便要这么不尴不尬地对视下去,便出来打圆场道: “雪泥鸿爪皆为陈迹,一期一会却当珍惜。二位既然于学校重逢,将来总归有叙旧的时候,却也不急在这一时。” 谢飞云连忙借坡下驴:“冈野先生说的是。” 冈野一夫又说:“那之前和您提过,想请您主要负责吉田君的语言学习和翻译指导工作的事,您觉得……?” 谢飞云这才想起来,刚进学校的时候,冈野一夫就和她提了,说吉田清长作为预备学员,学习很是刻苦。那会她还没对上吉田清长的人脸,总觉得万一重名也是可能的,现在真碰上人,知道并不是重名,这个吉田清长的的确确就是当年跟在原田任叁郎身边的副官之后,谢飞云心里根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了。 难受?别扭? 好像是,但又好像不全是。 谢飞云想,大约原田任叁郎和他身边那几个日本人,对她来说一直都是一道坎。 曾经她有很多的问题无法在心中厘清,也有很多的仇恨与压抑淤积在心底,这道坎当年她没能迈过去,因为原田任叁郎只在申城待了一年,便被调去了山东,她又回到了赵宗海手里,此后再没遇见过像原田任叁郎一样特殊的日本人;但这道坎早晚是要迈的,如今来到延州,她还是要面对过去她未能解决的问题: 发动了战争、残害了她的同胞的日本军人,一定都是恶人吗? 一个人的罪行,究竟应当拿什么来评判? 而她谢飞云,作为在这场不知道何时才能终结的漫长战争里暂时的幸存者,跨越大半个华夏,从申城来到延州,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吗? 没有人能够为她指明前行的道路。 八年前奉军总司令贺麒昌遇刺身亡,一代大军阀的势力从此土崩瓦解,那时贺麒昌的儿子贺玉璘曾经问过谢飞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美国,谢飞云没答应。她想她生在华夏,长在华夏,她的故人都埋葬在华夏,她是万万不可能从此就离了故土的,哪怕国内动荡不安,但她死也只能死在这片土地上。 去年年初原田任叁郎调离申城前往山东的时候,他也问过她要不要同他一起走,谢飞云也没有答应。因为她要留在赵宗海身边,找到机会杀掉这个卖国求荣的大汉奸,只要赵宗海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会离开申城。 等到今年,刺杀赵宗海的计划真的成功了,朋友为她铺好了逃去港岛的路,但她仍然没去。赵宗海曾经的结拜大哥、青帮叁大亨之首的赵言庸目下就在港岛,她与赵言庸也不是毫无交情,难道港岛她就去不得吗?如若去了港岛,她不必每天和田冬阳掰着手指数家里还剩下几颗小米粒,不必亲自去河边浆洗衣服,不必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她从来都是个妓女,到了港岛,总能把日子过得光鲜亮丽,难道还能寻不到出路吗? 可她为什么来了延州? 一直以来,她心中这许多无从被解答的迷惘困惑,原来是要在这里寻求一个答案吗? 这个答案,她真的等得到吗? 三尺台 真正开始帮着顾艳秋在学校做事,谢飞云才意识到这工作远没有她想象得那样轻松。 一方面是她自身的问题:学习一门语言不像是学自行车,只要当时会了就永远都会了,而是必须要辅之以重复的练习。谢飞云和日本人长时间接触交流还是在去年,她从申城逃到延州来,中文口音都快被田冬阳这小子给拐跑了,久不练习的日语当然只会更加生疏。另一方面,她虽然也算能识字会读书,但毕竟没有上过学,与去日本留过学的顾艳秋不同,她这个半路出家的翻译其实只能和日本人进行基本的交流,一涉及到那些什么主义啊、革命啊、运动啊,她立刻便左支右绌,再应付不过来了。 顾艳秋自己的教学任务很重,她和冈野一夫两个人几乎撑起了整个学校的全部运作,不可谓不辛苦。但即便事情如此琐碎繁忙,等到午休的时候,她还是抽出时间来关照谢飞云: “怎么样,这样的节奏还适应吗?” 谢飞云有点不好意思:“……还行吧。实在是那些概念,我自己也弄不清,胡乱翻译的话,倒怕耽误了别人……” 她一上午已经好几次抓着顾艳秋问个不停了,顾艳秋从来没不耐烦过,谢飞云自己却担心她的问题是不是太简单、太低级了,顾艳秋这样忙,还要陪着她来浪费时间。 顾艳秋说:“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来问我,问冈野先生,下午还有甘老师过来,你不拘问谁,只要一天搞懂了一个新名词、一个新概念,这就是进步啦。” 谢飞云上午的时候听顾艳秋提起过“甘老师”,这位老先生全名叫做甘志然,早年也是在日本留过学的,现在已经快七十岁了。他受过枪伤,腿脚不便,却还是坚持工作,他上午在抗大教书,下午不忙的时候就来工农学校帮忙授课。 谢飞云说:“只要甘老师不要觉得我朽木不可雕便好了。” 顾艳秋拉起她一只手拍了拍:“你怕啥?我们眼下最缺日语翻译,你来了,这是解了燃眉之急,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这些理论主义的,你不懂,那是因为你没学过、没接触过,谁脑袋里的知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不都是一点一点学习的吗?” 顾艳秋是跟着红军长征过的,她吃过许多的苦,手掌的皮肤也很粗粝,但干巴皲裂的掌心抚摸过谢飞云的手掌,却让谢飞云觉出一种从前没体会过的温暖舒适来。她自小没得到过来自亲娘的疼爱,眼下顾艳秋这样同她讲话,她竟然鼻子都跟着酸了。 顾艳秋又说: “这所工农学校,最终还是要让这第一批学员都能学习出来,将来还是要靠他们来亲自教导、治理新的日本战俘。你白天里便是死记硬背生词也是使得的,等到晚上回宿舍了,我再从头好好给你梳理这些新知识,不用怕,咱们早晚能弄明白的。” 谢飞云垂下眼睛看着她们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顾老师,谢谢您。” - 下午的时候甘志然果然来了。 和谢飞云想象中的老学究模样不同,甘志然虽然也留着一把全白了的山羊胡,但居然声如洪钟,身形高大。他曾经被日本人打了一枪,跛了一只脚,须得拄着个满是划痕的铜拐杖,可无论谢飞云什么时候看向他的时候,他的脊背都是直的。 甘志然的到来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谢飞云的负担,在学校的时间每一分钟都需要抓紧,几人也没太多的时间寒暄,甘志然很快便抓了粉笔在手里去讲课。谢飞云才知道只要甘志然来了,学校里最大的这间教室便必然是他的,他往讲台上面一站,便要所有人都把手边的《社会主义史》翻开到第五十七页。 这是要接着之前谢飞云没听过的内容继续讲了。谢飞云挨着顾艳秋在教室后面坐下,便见甘志然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粉笔往黑板上一嗑,便用日语继续讲起课程来。他哪怕是说日语也语速飞快,手边的书又是中译本,这样中文日文来回切换,倒是让谢飞云的日语被迫变得流利了不少。 一堂课讲到天黑,谢飞云头昏脑涨地跟着顾艳秋和甘志然从学校出来,回到宿舍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甘志然不与她们两个女同志住在一处,同她们道别之后便径自走了,顾艳秋见谢飞云有些泄气,还没等说些什么,从院子外面便进来一个她们的熟人: “可算回来了,甘老师又拖堂了是不是?” 讲话人气质儒雅,说话时带着江浙口音的声音和软,不是乔小山却又是谁。 顾艳秋便招呼他进屋:“正好我要给飞云烤个红薯加餐,你也过来吃点。” 乔小山就开始笑。他一边笑,一边并不说话,只拿眼色觑着谢飞云,像是在等她发话。 谢飞云以前没怎么见过他笑,倒是到了今天才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两边会轻轻皱起来那么一点,这一瞬间冲淡了他身上的书生气,倒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路边朝人摇尾巴的小土狗。 这想法未免有些不尊重,但谢飞云原本对乔小山总没什么好脸,而今一想到小狗,反倒让她再板不住脸了: “你看我做什么,顾老师要你进来吃红薯,你杵在门口算什么事?” 乔小山把手掌在衣摆上擦了擦,这才跟着顾艳秋往屋里走:“我毕竟是男同志,我怕飞云同志见我进来不自在,总要得到准允才好。” 谢飞云从小在妓院见的都是不把女人当回事的男人,偶然碰见个乔小山这样的,她是真心觉得新鲜。她也不做声,只拿眼睛清凌凌瞟乔小山一眼,乔小山就又说: “我们还有首歌就是,专门讲叁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艳秋同志也会唱,改天让她教你——里面说啦,不许调戏妇女的。” 顾艳秋在灶下生火,听见乔小山的话便笑道: “怎的胡吣起来了,进来吃个烤红薯的事,和调戏妇女有什么关系!” 乔小山和顾艳秋相熟已久,他挽了袖子便帮顾艳秋在灶下忙活,一边说:“哪里是只吃个烤红薯的事呢,我一会还要再多叨扰一阵子,你可别嫌我聒噪。” 顾艳秋说:“我和飞云早说好了,晚上要帮她补习的,可没空搭理你。” 乔小山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抬头看了眼谢飞云,见她这会在炕沿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来帮厨又怕添乱的样子,连忙摆手道:“你不必忙,若是渴了便自己倒水喝。”他这才又和顾艳秋讲话:“飞云今天在学校的工作顺利吗?” 顾艳秋说:“她日语底子很好,人也用功,甘老师下午来上课的时候,我看她一直在做笔记,很用心的。我看过不了几天,她就能彻底适应学校的生活了。”她顿了顿,又说,“唯独就是在相关的理论知识上面欠缺了一些,但这也不是一天就能赶上来的,我慢慢帮她补习也就是了。” 乔小山笑了笑:“那艳秋同志,你看我这个老师怎么样?” 顾艳秋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帮忙给飞云补习?”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认真思考起乔小山的提议来。顾艳秋与乔小山虽然各自在学校教书,但乔小山在抗大毕竟是与华夏人直接对话,顾艳秋在战俘学校却是要面对日本人,这工作是从未有过先例的,她与冈野一夫、甘志然等人也只有摸着石头过河。眼下她和冈野一夫除去白天在学校的工作,还要尽可能抽时间尽快把《工人党宣言》、《阶级斗争》等书籍的日文版翻译出来,一个人恨不得当作八个人来用。她既然决定要帮助谢飞云,就一定会尽心尽力,但这样无疑便又拖延了她原本的翻译工作。眼下乔小山这样自告奋勇,倒是帮了她的大忙! 乔小山说:“我白天也是教书,以后每天晚上多教飞云一个人,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事。” 顾艳秋说:“你若真来帮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我记得你每月还要给《工人党人》撰稿,你忙得过来吗?” 乔小山说:“我工作再忙,也没有你这边忙。我们这边懂日语的同志本来就少,还有几个调到战俘管理所那边没回来,但工农学校这边的工作是拖延不得的,我自然是能帮上多少忙算多少。” 顾艳秋高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她转头向听见他们两个的谈话,眼下正有些愣怔的谢飞云道:“飞云,你运气真不错,乔老师可比我会讲课多了,往后晚上咱们从学校回来,便让乔老师来帮你继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