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余》 第一章 女土匪? 方年倚在楼下的车棚子里等穆余。 破败拥挤的旧楼区蚊子猖獗,她苦等了两个多小时。蚊子可劲在她耳边吵得欢,她噼里啪啦打蚊子打得也欢。 对面楼上恶婆娘家吵架吵得更欢。 从日落西山吵到夜色降临,从“君子”动口进展到流氓动手;锅碗瓢盆齐齐上,中间夹杂一大片孩子的嚎啕大哭声。 方年直等到楼道口那盏常年多罢工的灯明明灭灭地闪几下后,乍然大亮,才等到穆余。 穆余从旧楼区入口处那道水泥台阶慢吞吞走上来。 是真的慢!像极八脚横爬的大螃蟹。 然而螃蟹却是只标致的螃蟹。 这标致既不是女性娇柔化也不是男性文弱化的那种标致,它放在穆余身上,意指他那张方方面面都说不出好的好面皮。 好面皮的穆余战绩辉煌,周身狼狈挂彩。 衣服倒是不怎么破——宣城高中的校服质量和校名声一样出了名的优质,轻易扯不破。 不过方年相信她这个哥的硬骨头才是使得衣服不破的首要原因。 穆余一条腿一瘸一枴的,显然被人打得狠。路灯炽亮,把他人都给照得快赶上闪闪发光。 方年等人一步三挪走近,眉头轻蹙上下打量:“这次又是谁?” 穆余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别烦我!” 他颊上是巴掌大面积的淤青,嘴角有伤,在出血。 方年看他单薄瘦削的身体,嗓子眼又堵又窒,名为心疼的情绪涩涩地扯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四肢五骸。 十五岁的穆余可没长十五岁的身体,他既没横着长也没竖着长,细胳膊细腿,比个婀娜的女孩子还要苗条。 身上两处显眼色彩,一是犹如影视剧中终年不见阳光的吸血鬼苍白皮肤和容貌,二是黑得深邃皎亮的眼睛。 穆余踏上楼道,方年两手插兜,想了想,家里没药了,认命地转身到街口外面的诊所买了一堆医药用品。 酒精、纱布、止血的、消炎的药膏、药粉、药品……凡是诊所有的、能治外伤的都被她扫货装袋。 买好药,又快步赶回去,追上已经走到楼房门口的穆余。 方年今儿早出门把钥匙遗漏在家。在楼下等穆余,就是为开门的钥匙。 不想穆余打架把书包里的钥匙也打得不知溜到那个角落去,手在里头掏了半天没掏出来。 论打架,穆余经验老道,是个不要命的硬骨头。 方年想到这个就愁,愁死了。 她往穆余书包里伸手掏:“不会打架也把钥匙打丢了吧。” 穆余眼底寒潭深千尺,打开她作乱的手:“滚开!” 方年不和他的烂脾气一般见识,心平气和给足他好脸色;手上动作却不停,并且是顺势压着他胸膛,身体一偏,将人压到门板上,不让她再作乱。 方年比穆余只小一岁,可力量却胜穆余。 穆余就是垂死挣扎都挣扎不过她力量上的优势,只能眼睁睁由着这个女土匪对他横行霸道。 每每这时,他心头就茫然全没了主意。 方年在书包里头掏了会儿,掏出钥匙,开门,回头拉人带进屋。 手掌握住穆余细骨苗条的手腕,冰肌冷骨,与她暖火相融。 一阵暖流淌过心间,方年觉得温温暖暖的窝心。 她止不住动容,侧头温温和和:“阿余,不要乱发脾气了,先看伤。一会儿你想打我我给你打,嗯?” ” 穆余手上要挣脱的动作一瞬脱力。 第二章 看伤 屋里不空,但冷清。 若是寒冬季节时,进门就能打冷战。 方年一年前人生重回,走上辈子轨迹线找到穆余时,第一次进这门,屋内的模样让她一阵酸楚。 阴冷潮湿霉气奔放的老房子,冷得像座冰窖;窗帘长年很少打开,完全没有一丝人烟气息——穆余本来也活得像个阿飘。 这栋房子是收养穆余的那位婆婆留下的,年久失修,要算好处那就是能遮风挡雨。 自从方年来之后,才总算有了活人味。 从敞开门的房间到小小的客厅,堆满的杂物令原就逼仄的空间没多少落脚的地儿。 一张上年月的木工沙发,一张四方小饭桌,两把木椅子,就囊括了整个小客厅的家具。 噢,原本应该还有一台笨重的老式电视机和用来放电视机的抽屉长方桌的。 电视机在婆婆死后一年光荣进入了彻底报废行列,让穆余拆成了零件;而放电视机的长方桌也被他拆了,部分重组弄成一张供他读书写字的小书桌。 以前他都是蹲着趴椅子上写作业。 方年心叹,她的垃圾王子实在是名至实归,有毒又多才,对垃圾情有独钟、一往情深,还能变废为宝、物尽其用。 客厅简朴孤寒如主人,地板瓷砖缝隙和墙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青苔痕。 方年踢踢踏踏将脚下几只滚散的啤酒罐踢回墙角的“垃圾”堆,把装药的袋子放桌子上。 回头正要叫人,身后的穆余清清泠泠、一双黑眼深深沉沉盯着她,正是个人吓人吓死人的不喘气没声响模样。 方年教他这模样惊得心一跳,却不是受惊而怕的心跳。她一向艺高胆大,又是对自己一心爱慕的心上人,内里痴汉本色登峰造极。 穆余就算看着像只没生气的鬼,那也是只贵气逼人的俊美小吸血鬼,诱得她少女情怀漫天蹦跳跳、红粉冒泡泡。 没救了。 为防止做出更加不忍直视的行为来,方年赶紧定神收心:“阿余,过来看伤。” 穆余收回冷意深沉的目光,错身而过:“不需要。” 方年伸手就拉:“先看伤。” 穆余阴沉冰质警告性盯他。 方年在和他重遇的日子,缠功纯熟,本心出演:“阿余。” 俩人成了个大眼瞪小眼的架势。 穆余的眼大,方年的眼要小一些。 然而实则穆余的眼睛不大不小,只是特别乌亮,在俊削面容的衬托下,两只眼睛就错显得相对大了。 实则方年的眼睛也不小,她的眼睛很有神,山泉水一样清澈透亮。 并且她有三样面貌,一样清风,一样强势,一样温软。 最后者只对穆余时才会出现。 穆余垂着眼,眉眼好看又温顺,倒像多乖巧无害的一个少年似的。他既想打人又不想打人,袖口下的一只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他打不过方年。 这种感受很复杂微妙。 最终,半截手臂的残肢机质地甩开方年。 残臂从手肘处往下多出约莫一指的地方,之后,小臂连同整个手掌是全没了的。 白色衬衫的袖口处维持着空洞洞的原样。 方年一点儿都不恼,她重新抓住穆余手腕,不松不紧。 “阿余,看伤。” 穆余的面色也无所谓更难看还是更阴沉。自十二岁断臂之后,他本人像一座雕塑,长年累月罕少有情绪表现,表情奇缺。 浮萍野草才活到这个年纪,昔年作天作地的精神闹腾劲儿一夜之间突变塑造到登峰造极境界,情感漠然到返璞归真的空白。 只要没死,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麻木。 身上那点伤痛,对他来说都不叫伤痛。 他不会去医院,不会分一点心神想着要用点药治一治,他自生自灭高境界。 放在昔年,方年也保管早拉着这小混蛋揍一顿。 奈何小混蛋活成了孤山高原的独行野兽,孤独纯粹地在自己的领地里活着。 人不伤他,他不伤人;人若伤他,他必伤人。 方年一不能挑战他的疯度,二不忍他更难受,能靠的也只剩下忍功卓绝的“缠”字诀了。 穆余不声不响,方年方法纯熟:“想打我就打我,别下太重手。但还是要看伤。” 两人都拗不过对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等谁先败下阵。 最后,还是穆余不再愚蠢和方年对峙,走到沙发边坐下,自顾自用一只手去解衬衫纽扣。 方年转身进去卫生间拿穆余的毛巾打湿、拧干水,很快出来。 穆余脱下衬衫,方年捧着湿毛巾站到他面前。 穆余的脸上没有多少伤。他虽然是个不认输的硬骨头,但打不过时也知道抱头保护脑袋,再痛都不吭半声。 他肌肤白如瓷,似乎脆弱得让人一碰就担心会弄碎。沾了尘土泥屑脏东西,衬得白的更白,污的更污。 方年一碰,他往旁躲了躲;再碰,他再躲。 方年忍不住轻笑出声,穆余这样的时候,她特想逗儿他玩。 “阿余,不要躲。”伸手按在穆余手肘上,阻止他继续退。 温暖的身体压在身上,穆余一滞,却发现已经躲无可躲。 不长的沙发,坐三个成人刚刚好。两个少年少女,空间也多不出多少。 鼻间全是方年的气息缭绕,她脸上的微笑亮得晃眼。 穆余心底滋生了很多来来回回不明不透的心思。 同时耳垂下又有点臊热。 一瞬的不知所措,他紧紧蹙着眉心,垂眸不语,想不出要怎么对付方年。 第三章 骨中肉 方年仔细地擦干净穆余身上脏污的地方。 纤削但结实的少年躯体,单薄平板,苍白胜雪。雪中伤痕累累,一道道青紫淤色。 方年喉咙一窒,眼里的光黯然熄灭,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 穆余很快将毛巾抢过去,自己动手。 方年失落又有点儿难过,装作毫不在意地低头一笑。 转而动手去翻药袋子,从里面拿出酒精、生理盐水、纱布、棉签等。 袋子里的药乱七八糟倒是买了一大堆,但多数用不上。 她又弯腰拉开沙发下面的抽屉拿药酒。 以前的婆婆是个小病小痛的自治能手,一般的家常药和乡下草药都备有,治跌打损伤这类的药酒必须是必备的,且保质期长久。 穆余半低着头用毛巾去擦身,仿佛身边没人。随便擦了几下,眉梢都没动一下,擦完把毛巾放一边, 他拿过药酒,利索地以断臂夹着,一手拧开盖子。 刺鼻的药味瞬间扩散出来。 他倒一些在手掌心,然后直接往前面身上淤伤处擦去。 身上没有流血的地方,只有手腕处、手肘处有擦伤见红,其余都是拳打脚踢留下的青紫淤伤。 擦伤见红处用酒精擦拭一下可以了,眼见他要用药酒往那两处擦,方年赶紧制止。 “用酒精消毒就可以了,不要用药酒直接擦。” 药酒活血化瘀,只会更刺激见红的伤口。无论方年说多少次,穆余都不改。 方年阻挡一下他的动作,很快放手。飞快地拆开一包棉签,拿一根,又飞快打开酒精盖子,细心往外倒一点蘸湿棉棒。 “用这个擦,我帮你。” 俩人又无声地对望几秒。 穆余见红的伤伤在完好的那只手,方年不愿意他那么不方便。 方年的沉默专注经过一年时间已经具备轻松击败穆余的能力。 她太坦率大方,透彻的眼睛透得无底,稍稍看长一点时间能让人陷入里面的深渊。 穆余移开目光,不做声。 方年欢喜又难受地用上十二分的小心给他轻轻地擦伤处。 穆余身上的各处伤痕,让她看得难受,难受得不知怎么样才好。 她多想满满实实地抱抱他,说点儿心疼他的话。 然而穆余不会领情,他铁石心肠。 方年刚回来那时,足足一个月,穆余没给过她一个眼光,没给过她一个表情,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空气都没她这么透明无存在感。 擦完穆余手腕的伤,方年指指他后背,期望得寸进尺:“背上的伤,我帮你?” 但穆余没让她期望得逞,身体往旁移开,沉声拒绝:“不用。” 硬是自己又倒药酒反手勾向背后擦背脊淤伤处。 穆余虽然是独臂,在自理生活大小事上却利索得像健全人。他三下两下在背上胡乱擦一通,好了。重新拿起衬衫穿上去。 方年缠归缠,向来又懂得分情况保持适可而止,拿捏一个不至于招惹穆余太反感的分寸。 她指指穆余腿上说:“裤腿也撩起来,看看都伤到哪了?” 穆余自小练出来的打架好手,能伤他,要么是对方压倒性的人多势众,要么单方压倒性的实力碾压。 方年满心想着她的骨中骨肉中肉被打得腿都一瘸一拐,就恨得要将那些打穆余的混蛋蹄子爪子都给废了。 穆余却又执行抗拒模式,不当回事说:“揉揉就好了。” 他自断臂性情突变,声音也同他人一样,身体活成了机器,身体的每一部位自然也就是机器。 这机器只在不得不运作的时候,才机械地转动一下。话少得时常让不清楚情况的人误以为是哑巴之外,有话出口时,那句子也是言简意赅得多一个标点符号都嫌多。 又恰是十四五岁年纪,正值变声期,这下更像年久失修、缺滑失油的那种机器。那把嗓子极其稀少地说起话来的时候,就像听两面砂纸在鸡皮疙瘩地摩擦。 不过这把声音虽然方年听来是天籁之音,但天籁之音都不能魔迷她让穆余敷衍过去。 她蹲下去,亲自撩裤腿。 她太快,穆余迅速闪避的动作诡异带上一点忸怩,可惜他快不过方年。 方年全心全意撩裤腿,没发现穆余那放佛害羞似的一瞬慌乱。 细致慎微照顾了一年,都没把这薄纸片的身体养回多少肉。 方年深感沮丧与挫败。 膝盖头流血了,薄薄的一层血粘糊在黑色的校服裤上,一点都不显眼。 血量不大,蜿蜒流下的血水都漫不到小腿的一半就在和布料的摩擦中,胡乱涂一笔红色颜料彩似的定型了。 方年闭了闭眼,忍着没把后牙槽磨得咯咯响。 咬牙拿生理盐水给他清理伤口,用湿布擦干净周围污迹,然后才在上面轻轻撒上止血粉,最后扯过纱布包扎。 期间穆余仍有一次犯倔挣扎想把腿随回去,让方年打了一掌小腿,说:“别动。” 这才彻底老实。 处理完伤口,方年让穆余收拾桌面的杂乱,自己则转身进去小小的厨房做两人可怜的晚餐——水煮面,清汤寡淡得连一片点缀的菜叶子都没有。 俩人白日都要上课,下课则要为生计奔波。 穆余死活仍在继续他的捡垃圾事业;方年在胖子海哥家的店兼职,每天忙得像螺旋转圈分身乏术。 方年通常只在周末才有机会挤时间到菜市场或超市横扫便宜货,把家里小小的储物柜填个满满当当。 生活再怎么艰苦,她都十足个慈爱的老妈子,尽其所能给穆余做丰盛一点,吃好一点。 然而周末的扫货不是时时都能满足一个星期的。 这个时候面条无疑是最物美价廉的营养食物。 两碗水煮面,两人相对而坐各占据小方桌一面,食不言地慢慢捞着吃。 穆余吃饭的样子和他那副臭硬的狗脾气匪夷所思是两个极端,认真那么一瞧,能凛然惊悚瞧出些矜贵气度来。 亲爸不是东西,亲妈嘛……也不能说是个好东西。 虽然出身京都圈能排得上号的豪门,但那位千金小姐复杂的品性到底如何,方年至今觉得一言难尽无以形容。 她对穆余亲妈唯一的印象就是那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奢华贵气。 穆余没在这亲妈身边生活过一天,如果他落地呱呱叫的第一天也称之为一天的话,那么他就只在他亲妈身边生活过这一天。 然而尽管穆余没让他亲妈的金山银山堆积过一天,并且反而是在他那个不是东西的亲爸身边成长,他的气度仍是天生骨头肉里长。 到如今闹成营养不良、身板烙骨的饥荒样子,都架不住真老天爷赏饭吃,旁人赞一声垃圾王子绝非言过其实。 方年(1) 方年十岁那年,方母方菲菲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和同样带着拖油瓶的穆伟组成新家。 凭着继父继母一纸婚姻契约关系,方年和穆叔的独子穆余成了继兄妹。 方年原本还挺欢喜的。小孩子心思浅,和亲妈不亲,一心想和同龄年纪的继兄兄友妹恭相亲相爱。 不料继兄是个愤世嫉俗的中二死神经,一心只和她相爱相杀。 穆余没叫过方菲菲一声妈。 方年自认感同身受的理解,她也没能叫穆伟一声爸,只勉力叫上一声叔; 但穆余也不叫方菲菲姨,她称方菲菲为“那女人”。 那女人和她的女儿方年在穆余眼里,都是臭狗屎一样的存在。 俩臭狗屎在新家横行多年,让穆余深以痛恶绝。哪怕后面只剩下小臭狗屎,他的感官依然不改初衷。 方年那时简直不能明白屁大的穆余哪儿来的那么多戾气冲天。他那样作天作地的折腾,她看着都觉得他挺为难他自己的。 不过后来方年明白,所谓同人不同命,同命也未必同生。穆余的命生来比常人折腾些,不折腾他活不了。 穆余的爸不是个东西,实话,方年她妈也不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是不会像她妈那样。生了个娃像捡回一件可能有用但不知什么时候能用上的垃圾一样扔回乡下老家。 然后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只有少得可怜的那么两次曾回到乡下和这娃见上一见。 方年在六岁之前,都没见过她妈是个长什么模样的生物,照片都没一张。 她四岁时曾天真无邪问过她爷爷说,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年年的爸爸妈妈呢? 爷爷先不说话,然后沉默地摸摸她脑袋,叹气将她搂在怀里抱一抱,说,年年有爷爷。 以至于方年六岁时,面对那个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自称“我是你妈”的女人,她傻懵懵地张大嘴巴回头看爷爷,惊讶的想,她有妈的吗? 情感上,方年曾经恨过她妈,不过恨不长。 和之后对她妈无喜无悲的漫长感受相比,完全称得上稍纵即逝。 这样大的功劳源于方年的爷爷。 尽管从小没爸没妈,可能会偶感遗憾与唏嘘,但方年缺失的爸妈角色,自小由爷爷一人代替了。 爷爷是她们村小学的校长,还会医术懂风水、毛笔大字写得也好……方年还没上学那会儿,就从她爷爷那儿学了一手毛笔大字的真传。 方年她妈第一次回来之后又过三年,第二次回来,原因是爷爷病逝。 方年这个妈,年轻时脑子就是一边灌水一边长草。 在外面见识过那么多年的花花世界,没让她吃教训,反而让她脑子两边的水草交汇融缠,全成了一片扯不清的烂浆糊。 她少女时期幻想你浓我浓的爱情故事,和城里一个家中略有小资的小白脸男朋友好上。 然后她打断骨头敲碎膝盖誓死做舔狗,在小男朋友那个家无私奉献了几年青春,伺候他爹伺候他妈伺候他全家上下。 最后还伺候出方年这个受害者。 然后人家将她扫地出门,连带着方年这个山土鸡怀的种人家都不稀罕半分。 用方年她妈复述的那家子家长的话,山土鸡是穷乡僻壤里跑出来的山土妹,没出身没学历没文化没见识,不配进他们家高大上的门。 至于山土鸡的崽,那自然也是山土货了,不配做她们的孙女。 纵然被人嫌弃蔑视到这境地儿,方年她妈仍然心抱幻想。 她坚信她的爱情不是自以为是的独角戏,不是方年那个巨婴渣爹单纯享受她这个比亲妈还更完美的全身心一条龙服务伺候。 她把方年生下来扔回老家后,在之后三四年间,仍然执迷不悟纠缠在小白脸身边,妄想复合。 方年(2) 方年后来在和她妈生活的日子里,发现她妈也不是脑子全不长窍的蠢货,但就是在看男人眼瞎心盲这件事上真的是特别天赋异禀。 那年代,正是她们偏城穷乡地方年轻人出走外省打工的热潮。 她妈十六七岁辍学,心比天高妄想学人家下海经商、发大财做富婆。 是不是异想天开另说,但凭借她那点敢闯敢拼的机灵劲和圆滑,她曾经也勉强算小有所成——自学英文,在一家外贸电子厂做到了小组组长的职位。 就在她小事业蒸蒸日上的这段日子,她和方年那个从未谋面的渣爹勾搭上了,然后就开始她为爱情奉献一切的舔狗生涯。 最美好的花季少女时期全喂了狗已经是没办法的事,然而俗话说吃一憋长一智,方年她妈却是完全相反的。 在渣爹那儿蹉跎近十年的青春,全方位的失败透顶之后,又过两年,年过三十的她变本加厉重蹈覆辙。 她再次和一个烂男人好上了,并且成果也更显著——他们真正的谈婚论嫁。 方年十岁那年,她妈回老家,一方面是处理爷爷的后事、继承爷爷微薄的财产,一方面是打着要带方年一起到那个烂男人家的计算。 她这个妈扔她在老家不管不顾十年,等爹死女不再亲,反而突发良心未泯似的,不愿再让她一个孩子孤零零的生活。 言语上是深明大义的说法,意思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方年深切的无以言对。 但也许是为逃离再没有爷爷的老家伤心地,也许是真的对这个几无感情的亲妈心存一丝微薄的幻想,方年那时没有要和亲妈掰扯“十年都没有管过我,现在讲母慈子孝什么样意思”的心神和力气。 她整个人都空荡荡的,心里无着无落,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就这样,她机械地任由她妈驱使着她动作: 收拾行李,带她上车,远离乡下老家,来到五百多公里外的繁华大城市,进入她妈谈婚论嫁进行时的新家。 说是新家,也就一个不到一百平米的出租屋。 在这里,方年遇见了穆余这个瘦猴儿一样的小崽子。 小崽子瘦骨嶙峋,方年乍眼看到,就像从电视报道上看到的那些战争地区长期吃不饱的难民孩子。 细胳膊细腿,竹竿儿似的撑着一件过大的衣服,飘飘荡荡。 方年那时朦朦胧胧的飘想,这瘦猴儿他是从来没吃饱过饭么? 从家里坐车出来的一路上,她妈就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重复新家情况没停过: 住哪个城、家庭成员有几个、继父继兄怎么样…… 依照刻板的公众形象,后妈这个角色应该十之八九都是恶毒的。 方年她妈和恶毒扯不上,但显而易见,她对穆余这个继儿子别说做后妈,表面叫她一声妈的样子都不需要做。 在车上谈到这个继兄时,她妈很敷衍的说,那小子我也不稀罕她叫我妈。我才不耐烦管他,他也不要来招惹我。叫我一声阿姨就好了,大家相安无事。 方年进了新家不久就明白一件事,她妈和继父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对恶夫狠妇天作之合搞到一块儿,祸害和祸害过日子,甭提多精彩纷呈。 而她和穆余这两个苦瓜娃子就是这两个祸害之下的不幸承受者了。 穆余(1) 方年自出生长到十岁,不知道有爹妈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滋味。 骤然间父母齐全,还有个兄弟,她心情十分微妙复杂。 不过她也并不忐忑或不自在。她会捉笔时爷爷就教她练书法,四岁又开始习武。在他们小小的村镇地方,她爷爷对她的教养并不逊色资源充足的大城市。 被用心教导出来的方年,出色优秀,用旁人家的话说,那是“别人家的好孩子”。 好孩子的方年想和穆余和平相处,发展兄友妹恭情。 但穆余像只吃了疯药的窜山猴,对母女俩整日里以作天作地为己任。 方年小人大量,原本并不打算和穆余计较。 不过她到新家的第一天,行李箱子被踢出一旁,第二天早上刷牙时水杯被撞碎,第三天新得的课本被撕了一本…… 第四天傍晚放学,忍无可忍的方年拎着穆余衣领将他拖到校外小巷揍了一顿。 这一顿揍,才把这作天作地的小混蛋给揍得安分守己一点。 方年原以为新家除了穆余这只中二小作精之外,组合的四人生活总体还是算得上和平共处、相安无事的。 然而伪装的和平虚像不过堪堪一个星期就被打破。 事情的着火点在于那日的穆余做了两件坏事,一是把方年她妈新买的一条丝巾给剪成老鼠啃得似的,把她妈给气成了倒刺猬;二是在学校和人打架砸碎了两扇玻璃窗。 学校给家长打电话,穆伟接了电话,到学校的却是方年她妈。 她妈忍着通火的气听校方絮絮叨叨赔偿损坏公物费、打伤学生医药费、还有赔礼道歉、要写书面检讨等等一箩筐的官方话,完了走出办公室时,十厘米高的细高跟鞋跟都给她剁地的狠劲给踩断。 她妈对穆余早忍得吐血。要不是大庭广众下,方年估计她妈都忍不住一巴掌往穆余那张脸招呼上去。 方年她妈没把人打成,晚上穆余他爸亲自动手。 就在客厅,穆伟当着母女俩的面,扯出皮带,对穆余一顿暴揍狠抽。 方年自懂事,一直觉得自己父母已经是世上父母里一等不要脸的狠心肠了,但俗话说一山还比一山高,她这个看起来人模狗样、胡渣性感帅叔叔的继父,才是个狠人中的行家翘楚。 他拿皮带抽穆余的模样,不像父子,像个和穆余有十世仇恨的恶鬼。 那狠劲,听得方年心肝肺脾都一阵阵发麻抽搐。 而穆余,也是方年见过的最倔的孩子。 他咬牙切齿,却自始至终硬是一声不吭。仿佛这样的事情对他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了。 而后来方年才知道,这的确是家常便饭。 那天晚上的家暴最后结束在方年抖着嗓子的一声大叫:“叔,你要把他打死了。” 穆伟和方菲菲这两人勾搭在一起的时间还不算长,彼此对对方都还是新鲜期。冲这个女人的人和钱,穆伟那段日子都是给足方年她妈做为一家女主人的面子的。 对方年这个继女,他的态度相比于对自己亲生的崽那样恶劣而言,那么已经称得上温和了。 方年吓到了,他于是终于住手了。 那天晚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穆余被扔进他自己的房间反锁,不让吃饭。 暴怒的穆伟锁门时,还狠狠地啐了一口,说让穆余“饿死算球”。 方年心里难受,爷爷死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到难受。 穆余惹她生气,她也揍过穆余。可她没打重手,她纯粹就是想吓吓这小崽子。 她知道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个和她一样大小的小孩子。 但继父打他却像在打一个放佛不懂苦痛的木头玩意。 方年喉咙嗓子噎得慌。 穆余(2)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方年无视继父一家之主的威严命令,打着手电,偷偷给穆余送了饭菜和药。 穆余的一条腿被抽瘸,满身淤紫色,就连脸上都被抽出两道。 小崽子看见她,狠狠的瞪,一双黑眼在削瘦的脸颊上格外的乌亮深沉。 方年一概无视他的情绪,把饭菜和药都摆他小书桌,然后将小崽子从地上拎过去上药。 小崽子挣扎,她双手搬着他的脸将他扭过来正对她,瞳孔灼灼:“小哥哥,我疼。” 憋着一张小脸仍在挣扎的穆余对上那双黝黑得剔透光亮的眼睛,被刺得一瞬哑然,忘记了动作。 方年慢慢松了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明明挺讨厌你的。因为你也挺讨人厌的。” 她并不是想说煽情话,也不懂那叫煽情话。 年幼的她只是在纯粹地表达童稚而纯真的感受。 “你是个小混蛋,不但脾气臭性格也很坏。天天和我作对,还撕烂我的书。” 而且他还比她大,是哥哥。做哥哥的原本应该以身作则是她的榜样,可事实却是她在教他做好孩子。 “可我还是疼。叔那样打你,我疼;看着你身上的伤,我也疼。” 她是真想不明白。尽管她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早熟很多,她的小脑袋瓜仍是没能超前发育到能想明白这件事。 “所以,好好让我上药。我不想疼,小哥哥。”她伸手蹭蹭他几乎没肉的脸颊,像个长姐,亲昵地爱护自己的弟弟。 小崽子眼里的凶狠没了,代替的是惶恐惊乱,看方年像看一个未知怪物。 他失去了所有的想法和办法,不知方寸。 那声小哥哥像长满无数枝爪的活物,怪异地从他心底张牙舞爪破肉而出,争先恐后、密密麻麻。 抓得他百爪挠心,手足无措。 这天夜晚之后,方年接连着给穆余送了好几天的饭菜和药。 穆余腿被抽瘸,也好几天不能下地。 之后,差不多半个月才重新去上学。 这期间,穆伟打穆余的原因,这个新家的一些情况,都足够方年在一家四口的生活日常以及左邻右舍的嚼舌中基本弄清楚。 那天,穆余闹事闯祸被打是个着火点,真正的根源在于穆伟最近投资的一笔钱打了水漂,心情不好。 两处相撞,小崽子只是一个出气筒。 他做出气筒已做了很多年。 方年在遇到穆余之前,她所亲眼见到过的丑恶都是极小的一些丑恶。 虽然父母抛弃、亲缘单薄,但自小没得到过,甚至见都没见几面,期待之外除了知道抛弃二字的意思,并没有特别深的情绪。 所见识到的丑恶,都是比如像小朋友为抢玩具大打出手,或者两个不对盘的同学群体之间言语上喜欢冷嘲热讽这类。 更严重一点的就是从小耳边不绝的、关于她妈和她的一些闲言闲语了。 所有的这些,对于方年来说都不是能够刻印在她心上成为伤害她的东西。 穆余是她直面世界最大残忍恶意的第一个对象。 他摊上一对比方年爸妈更操蛋的爸妈。 穆余(3) 穆余他爸,是个比方年她妈还要更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混球。 用一句话概括,这个人就是除了一张脸极具卖相之外一无是处的渣渣。 年轻时不学好,吊儿郎当;勿囵吞枣应付完三年高中,再去读个技校,屁本事没学到,天天做着一飞冲天大发横财的Boss梦。 好高骛远、不务正业,就靠那张面皮和甜言蜜语天花乱坠的嘴皮子功夫忽悠人混饭吃; 正经事儿没做过,就是偷奸耍滑的旁门左道都是半桶水,业务不精。 若不谈性质说成败,这个不要脸的渣渣人生生涯中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吃上了穆余他妈的软饭。 穆余这个妈,京都豪门出身的千金大小姐,是个光鲜亮丽、金字塔下层无数人都趋之若鹜的上层阶级人物。 穆余他爸能勾搭上这大小姐,不能说是勾搭。而是这大小姐在自个圈子里腻了、无聊时出来打野趣恰好遇上就玩玩的一个玩意。 虽然穆余他爸是个从头到脚都几乎找不出优点的渣渣,但那张面皮是真的好。在方年一生中见过的美男里面,这个男人能排得上前十的号。 爱玩的大小姐能和他来一段露水鸳鸯情,就变得不稀奇了。 可稀奇的是这两人玩着玩着玩出了人命,更稀奇的是这条人命当年没有及时扼杀,并且在后来得到了降生的机会。 这件事简直成为了穆余人生的头号迷案。 从那位大小姐生下他第二天就抛弃他的做派看,也不像有多少慈母心。 更不要提之后十多年的不闻不问。 那么当年又为什么生下来? ……通通无解。 只是穆余,有这样一对没良心的父母,他的童年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大小姐断了他爸吃软饭一步登天的美梦。这还不止,他们露水情缘造出的孽债也一并被踢给他。 这样精神和心理双重毁灭性的打击,给穆伟带来的失意、苦闷、愤怒、嫉恨等种种情绪,都得有一个发泄途径。 穆伟当年没有将孩子送人或者干脆直接扔大街,都是为的能指望靠这孩子重新做穆余他妈的裙下之臣,甚至做过能和他妈结婚的白日梦。 当这种可能性被彻底断绝之后,他被压抑的情绪只会更加增大和激烈反弹。 穆余从会走路那会儿起就展露出一种似乎天生日后就得经常打架的混混特质,因为他从会走路那会儿起学的第一门本事就是挨揍。 在一两岁之前,他尚且能偶尔短暂地享受他爸为数不多施舍的丁点温情;在他爸指望能靠他重新进入大小姐圈子的可能性彻底断绝之后,他只能沦为一个供他爸发泄情绪的出气筒。 他爸恨他,骂他,揍他,咬牙切齿嫌弃他; 每天骂骂咧咧地出门,骂骂咧咧地回家; 把他当奴役的小童工,肆意吆喝驱使; 把他当碾踩揉搓的软面团,从不用考虑他疼不疼,心情好的时候,巴掌少一点也轻一点;心情不好的时候,耳光拳头都是顺手噼里啪啦响。 …… 小崽子能忍他爸那么多年没试过冲动之下操刀宰了他爸,简直像他当初能被糊里糊涂生下来一样,迷一样的奇迹。 穆余(4) 穆余他生来是根自生自长的野草,生命杂乱而又顽强,只要有一丝丝儿气,他就野火不尽,生生不息。 他爸搓磨他,周围邻里的小孩子也排挤和欺凌他,时常追着他骂野种、朝他扔石子泥巴。 但他从不怕,他的硬骨头在他爸面前没用,对那些欺软怕硬的怂孩子却很有用。 他每次都会凶狠狠地反抗回去,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 有好几次,他在他爸的拳打脚踢下奄奄一息,但最终仍是死里逃生活过来。 五岁的时候,穆余的奶奶来了,死了老伴孤寡无依的她是来投奔她的亲儿子的、也就是穆余的爸。 老太太的到来预示了穆余在之后四五年的时间里过上了一段称得上好日子的生活。 那是他人生里头一回得到了来自普遍式长辈溺宠孙辈的那种温暖和关爱。 老太太年过古稀,但精神矍铄,腰不弯背不驼。 她对亲儿子虐待亲孙儿的丧尽天良行为首先报以狠狠的一顿哭闹尖骂。 骂儿子狠心、骂儿子杀千刀;虎毒都不食子,他让自己的儿子过得猪狗不如,他就畜生都不如…… 亲孙儿瘦巴巴的,尖利的眼里发着狠光,像只伤痕累累的困兽小崽。老太太看得悲从中来,痛得心肝肉儿搂着孩子大哭。 一边哭一边不忘骂,骂得穆余他爸这个不孝儿差点当场将她这老不死直接赶出门。 当然,尽管不孝,但能肆无忌惮用在儿子身上的拳打脚踢,却没敢丧心病狂到用在亲妈身上。 老太太自此成为了一道挡在穆余面前的屏障,她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嘘寒问暖。 她原是个没用的老不死,穆余他爸这个不孝儿原没想留下这个讨人嫌的老娘们。但一个家、尤其是一个吃一顿热饭都奢侈的家,若有了一个会理家的女人,那么她的好处就是显而易见的。 父子俩人憎狗嫌的生活在老太太来之后,得到了极大的品质提升,堪称舒适。 房子不乱了,厨房干净了,一日三餐都能有热腾腾的饭菜,生活大小琐事都被处理得妥妥帖帖。 最主要的是,哪怕是鹅毛细雨,穆余他爸都能时不时从他这亲妈捡破烂的拮据收入里抠出一两分钱财来。 ……会把这样一个免费舒心的保姆赶走,那才叫傻。 六岁那年,穆余由奶奶亲自拉着手送到片区的小学上学。 他爸已经很少能打到他,但仍然经常骂骂咧咧。日子不好不坏,对穆余来说,已经是从来想不到的好。 这种能吃饱穿暖并且不被打的短暂幸福只维持四年,镜花水月一样随着老太太的死亡转眼消失殆尽。 老太太也算寿终正寝,没受病痛折磨。突发性脑溢血死亡,倒下了就没再起来。 这没什么,生老病死,人世必然。 这件事操蛋的地方在于穆余又重新回到活得像一条狗的境地——他爸又变回那个操蛋的废渣。 他爸在这方面本来就天赋异禀,重操旧业,一点都没有空窗四年的生疏。 那年冬天,有一天放学途中,穆余遇上了一只流浪的野狗。 野狗是只疯狗,脏兮兮臭烘烘的。突然冒出来后,朝他狂吠了一阵,然后疯一样朝他扑过来。 穆余小小年纪就累积了不少打架的经验,区区一只狗畜生,他抬腿一脚就将它踹飞出去。 野狗也是只半小不大的野狗,穆余原本不屑于和这样的一只野狗计较。 它是野狗,他是野种,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东西,井水不犯,没必要相煎太急。 可野狗偏偏要对他这个野种不依不挠,死咬着他的鞋子不放,对他穷逼不舍。 于是他动怒了。 读书数年,穆余已经读出一种他还不能够贴切形容的舒适好处来; 读书让他修炼出了相对平和的心态;书是人世第一份让他感到平静安心的东西,他很渴望。 然而修炼毕竟时日尚短,奶奶的去世,地狱的重回,都让那天的他没能把体内烧起来的熊熊怒火控制住。 暴虐在一瞬间爆发,他抄起地上一碎转头,狠劲砸在野狗脑袋上。 一下一下,像对待那个自出生就将所有的不幸都加注在他身上的“命仇人”。 他将狗头砸了个血水横流,瘫在地上死去。然后才喘着粗气扔下砖头,双脚跪地,眼里空空荡荡看着自己血红的手。 那天他的暴行恰巧被几个同方向回家的同学看见了,穆余没有理会他们面上是什么样的惊恐表情。 狗咬他,他杀狗。这在穆余眼里看来,并不是件多大点的事儿,但从那天起,班上再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过话了。 他在班上从不合群,遭受的嘲笑与歧视也不少,但班上的同学以往也有一两个愿意单方面对他笑一笑的、和他说上一两句话的。 从那天起,再没有了。 穆余对此早已麻木,并不在乎。 穆余(5) 穆余的左小臂,是在十二岁那年断的。 车祸。 现场相当凶残惨烈。 方年她妈和穆余他爸是当场死亡,只有穆余捡了条小命,但也被碾烂了半条小臂。 被碾烂小臂的他被送到医院,截肢。 那年,距离方年来到穆家只过去一年。俩兄妹的关系在那场深夜送饭送药的情谊之后,就一直不好不坏地相处着。 小崽子不再泼天泼地闹腾了,但依然对方年母女俩没给过好脸色。 不过他被打的次数极大的减少。通常只要不是他先闯祸闹事,他爸就不会再主动打他。 因为家里的两个大人都太忙了。忙着挣钱。 方年她妈和穆余他爸勾搭在一起过日子后,两人就开始捣鼓一个丝网印刷小作坊。 方年她妈除了看男人是真没脑子之外,其他事都挺行的。小作坊的许多事都是她一手操作,出钱出力。 小作坊上了轨道后,前景看着不错。有了收益,穆余他爸这个混球的脾气肉眼可观地好了不少,看穆余也就没那么不顺眼了。 心情最好的时候,穆余甚至惊恐地得到过一次他爸对他学业的过问,他爸大喇喇坐沙发对他训话:“听说你的成绩不错?你小子给老子我好好读书知道不知道。老子送你读书可不是想让你将来做个整天打架的混混的。你要有出息,给老子挣钱,养老子。” 方年在旁边听见,觉得她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比她这继父更不要脸的了。 小作坊人手不够,方年和穆余平时周末和节假日时间都是要过去帮忙做杂活的。 方年要学武,平时去得少一些。她妈再怎么操蛋,也操蛋不过穆余他爸把自己亲娃当玩意使。 那天恰好就是方年“去得少”的一次。 出车祸的时候,穆余他爸开着那辆不到十万捡便宜买来的破烂二手车,在加点赶班完成一批货的临近午夜时分,载着方年她妈和穆余,黑灯瞎火回家。 方年她妈和穆余他爸都是天赋异禀作得一手好死的混人,但从来不找死。 可老天要人死的时候也从不管人想死不想死。 没准好好儿走路上不招谁惹谁也能被楼上飞下的横人给无辜砸死。 所以说生死不由命这个事它是天理。 他们的车子被一辆违规超速行驶的大卡车给撞了,俩大人当场给撞了个脑袋开花,血浆横流。 穆余坐后车座,大卡车是和他们的车子交叉十字横撞车头,惊险地让他避开了致命点,死里逃生。 各自死了亲妈和亲爸,俩兄妹这下彻底成了无父无母没亲朋戚友的孤儿。 照理这样操蛋的父母,恨不得吃他们肉喝他们血都不稀奇,可当真没了之后,心里又怪空落落的。 对于她亲妈和继父下场这件事,其实方年并不知道怎么说合适。 如果说“贱人自有天收”的话,对她妈是过分了。她妈没正经抚养过她,但也没像穆余他爸那样丧心病狂虐待过她。 大概人都有点贱骨头的天性。 她妈没虐待过她,还成了值得她感恩戴德的优点似的。 不管怎么说,人是死了。 方年早熟早慧,家里一下没了主事的,她在她妈几个赶来的小姐妹的帮助下,拿着卖了小作坊的那笔钱,给她妈和继父简单处理后事,一边还要跑医院照顾穆余。 穆余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他出事醒来之后,不哭不闹,似乎这人世间加注在他身上的苦难他都能等闲视之了。 只是一夜之间,性情从原先作天作地的反抗转变成沉默的蛰伏。 反抗依然是一样的反抗,以前是看得见的狠戾暴虐;之后就是沉默隐耐的藏锋。 住院的大半个多月,都是方年在必要的时候说必要的话,除此之外,他没吭过一声半响。 新生(1) 穆余出院之后,两兄妹的日子照样得过。 十一二岁的孩子,从此就得开始为一日三餐的基本生存去操心奔波了。 方年抱着她的陶瓷小熊猫罐,数她剩下的一点微薄积蓄。 她幼年在乡下老家学武,教她练武的是她爷爷的拜把子兄弟宋爷爷。 宋爷爷早年是部队里因伤退下来的军人,野战部队的,学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 他妻子早逝,无儿无女,又无心再娶,做鳏夫做到两眼一闭入黄土。 他待方年如亲孙女,死后财产都留给了方年。 数额有三万。 方年跟随方母到穆家之后,继续找武馆学武的费用就是从这笔积蓄里出的。 她没和她妈全交代,只说是她自小从两个爷爷那里得到的零花钱,一直存起来,不多。 她妈继承了她爷爷其他的全部财产,没有没脸没皮到连女儿的那点零花私房钱都要算计去。 这笔钱,方年在学武上用了小部分,家里出事之后花在穆余身上又花了一部分。就剩下一万多点。 两兄妹就靠着这一万,同时变卖家里一些值钱的物品,磕磕碰碰地好歹过了一年。 他们的房子,在出车祸之前不久,刚好到续约期,她妈交了一年租金。否则两兄妹还得为住的地方头疼。 一年之后,就在方年又得为接下来的生计发愁发苦的时候,穆余这个沉默了一年的小崽子,他悄无声息的走了。 走去哪,不知道。至于说为什么知道他是走了,那是因为这个没心没肺的小狗崽至少知道给方年留了张纸条。 就三个字:我走了 简单得连标点符号没一个。 方年得知自己就这样被抛弃的时候,气得头昏脑胀,恨得满心满眼只想将这只狗崽子打死。 她那时候不知道穆余走的理由,更加不知道他能走去哪。 这狗崽子和她一样,是个六亲尽无的浮萍孤儿。离家出走的行为在方年看来就是活腻了自己找死。 才十三岁大的少年,刚上初中,人都还没长大,就想死了。 这个蠢蛋让方年气得牙痒痒之余又担心得胸口塞大石,闷不透气。 却没想这口气一堵堵了很多年。 前世的方年直到五年后才和穆余重逢。 当时穆余走后不久,他们的房子合约到期,她无力再支付租金,只得搬出。 在一个好心的邻居叔叔帮忙介绍下,租了他认识的一个熟人的单间出租屋。 还是在那个老城区,和她原先住的房子相离不远。 年久失修的破旧老房子,屋主搬走多年,有一段时间用来养鸡。 因为有熟人牵线,又可怜她,所以租金很便宜,一个月只收两百块。 方年从那时起开始体验活成狗的滋味。她除了上学之外,每天都要苦哈哈地想着怎么弄钱,怎么活下去。 连学武也暂停了。 不过也因为她学过武,个子长得高,去餐馆兼职端盘子,看起来并不像老板用童工。 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看起来已经像十五六七的少女。 除了兼职端盘子,她也摆摊子卖东西、捡破烂……总而言之随时不忘挣钱。 五年之后,一直不忘找穆余这只狗崽子的方年机缘巧合之下,在参加全国青少年信息技术联赛的复赛考场上,重遇穆余。 再见,已经没有了当初气得只想打死他的怒火,只有经年相遇的惆怅和惘然。 新生(2) 穆余离家出走的理由,即便是上辈子,他也没能确切把那种感受说出来。 经年之后,回首人生,方年却能明白。 世上的一些好,对一些人来说,是药也是毒。 穆余的命途多舛,是自出生起始,生离或死别就贯穿他整个单薄的人生。 婴孩时被抛弃,童年在暴力和温暖中夹存,奶奶的去世,继母和继妹的到来,直至从来互相仇视又相依为命的王八蛋亲爸死了,他断了一臂…… 之后,日子似乎只是回到习惯的原点而已:换了个人相依为命,没有暴力,不过艰难孤苦依然不变。 生活只有一点点的变化,这种变化却突然让穆余再也无法忍受。 他发现他开始无法忍受身边那些明明没变的或善意或恶意的声音和目光。 并且那种感受越来越强烈。 他在学校和家里简直没法呆,他没法面对那些明明熟悉的人与事。 胸口处窒息般的空荡与恐惧竟如蛆虫腐骨啃咬吞噬他,仿佛势要将他毁灭殆尽否则不罢休。 一年后,他终于在那种窒息下败得一塌糊涂,做出一个远远超越年纪和身份的胆大包天的惊人决定。 他逃离了。 在一个礼拜天的晚上,夜深人静,他背着自己的书包,里面装着两套衣服和书本、以及奶奶当年给他使用他却存起来的零钱,从家里出来。 走之前,他在方年房间门前沉默无声站了一个多小时。 之后,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苍茫的孤寂繁花大城市里。 穆余除了失去一条小臂,身体健康正常,智力更是出色,他有着和年龄远远不符的深沉聪明与机智。 在离开那座城市之前,他先去了埋葬奶奶的墓地,在那儿呆到天光微亮。 之后,他在火车站用学生证买了一张开往外地城市的火车票。 之后,又辗转靠机智蹭车再去另外的城市。 从此,他成为了流浪儿。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他只知道他无法再待在那个熟悉的地方。 他走过一座一座城市,见过许许多多的风景,看过各式各样的人; 他睡桥底,睡树丛,睡公厕……零用钱用完后就捡垃圾,卖垃圾换钱,从垃圾里翻食物吃…… 数次差点被人贩子抓到过,也无数次被人嫌弃驱赶过…… 当然,也时不时被好心人施舍过…… 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无所可依地在繁华喧嚣又孤独寂寞的陌生城市里飘荡,从不久呆。 直到他遇上收养他的老太婆。 老太婆是个特别的人。 她的特别在于她让穆余终于感受到他内心需要的那种安全——不好不坏的距离感。 老太婆是老城区的孤寡老人,尖酸刻薄不友好,自私自利的同时又稀薄地保存着人性中的一点同情怜悯心。 遇见穆余的那天,穆余已经在那个老城区逗留了一个星期。 他平常并不会长时间在一个地方逗留,然而那次他生病了。 从垃圾桶里活下来的他,打小好养,几乎没生过病。 但在流浪大半年的秋末的一场萧瑟秋雨过后,他却破天荒地感冒了。 他没把那点小感冒放在心上,不过轻微的头重脚轻感仍是让他决定停一停脚步。 他蜷缩在老太婆楼下那几间废弃的小平房屋檐底下,白日在老城区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翻吃的,晚上就回那儿睡觉。 四间并排的棚盖红砖砌的破烂小平房,七八年前仍是有人住的,后来人搬走了,就废弃了。 周围的杂草长得比穆余还高,老鼠猖獗得白日照样肆意出没横行。 老太婆第一次见穆余时,只是翻上一个白眼,尖酸地嘟嚷一声:“哪里来的小崽子?” 接下来的几天,老太婆朝晚出门回来都能见到穆余后,于是对这小崽子多了几分关注。 又见穆余断了一只手,有一次逗玩意一样赏他一只包子。 老太婆掺杂着嫌弃冷漠但又偶尔施舍一丝温情的行为诡异地让穆余感到了安心,他竟然不反感这个婆婆狐假虎威般的高高在上。 然而他的硬骨头那一回却没让他扛过那点小感冒。 有一天早上,他再没能起来。他晕晕乎乎地睡在破屋檐下,全身发热。 而那个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的老太婆在当天傍晚再次招呼小狗一样朝他扔包子时,发现地上的小崽子竟然没伸出他那双黑乎乎的爪子去捡包子。 老太婆没在意,哼一声,走了两步,回头看,小崽子仍是没动。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过去踢踢小崽子,还是没动。 于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小崽子翻过来。枯枝老手摸到他发烫的额头,明白小崽子是生病了。 老太婆嘴上骂骂咧咧地说了一些话,没想理会小崽子,重新直起腰,还嫌晦气一样朝旁边呸了一口痰:“贱命的小崽子。” 只有天知道,上楼去的老太婆后来为什么又重新下楼。她依旧是骂骂咧咧着,但却将小崽子背上了楼,带回自己的房子。 新生(3) 以实际情况而言,老太婆自遇见穆余、到带他回家、到后来和他共同相依为命生活了一年,她几乎没给过他一次能称得温和的好脸色。 她的脾气糟糕透顶,一天到晚总有不如意的事情能让她叫骂不停。指天画地,欺软怕硬; 和楼上的恶婆娘、楼下的那对孤儿寡母三天两小吵,十天一大吵;老城区出入嬉闹玩耍的孩子若被她撞见,也不时要被骂上一两句“小杂种、混小鬼”…… 她捡垃圾一样将穆余捡回家,对待一件偶尔在她心情好时能逗趣的取乐玩意那样对待穆余。 但也是她,在捡回穆余之后,一边训爹骂娘一边翻箱倒柜找风油精给他擦身体,找药喂他吃下; 在第二天穆余醒过来后,吊着眼对他尖嗓子喊:“小崽子,我救了你这条小贱命,你得报答我。” 这报答就是穆余从此留在老太婆的家,成为她的小劳工。 小劳工包揽所有家务活,每天还得跟着老太婆出去捡垃圾。 老太婆是个低保户,但依然坚持每天工作。 她嗜钱如命、抠门至死,每月领的低保钱和每日挣的垃圾钱除留出微薄的生活费,其余一厘一毫都不会多花。 用她的话说,没人给她养老送终,她得给自己攒棺材本。 老太婆对穆余的不好不坏,让他那颗自余断臂之后无处安放无处着落的心,诡异地迎来了安定。 他终于停下流浪的脚步,和一个行将就木还脾气乖戾古怪的老太婆生活在一起。 老太婆不知道哪里找的什么人,弄法子给穆余上了户口,对外称他是她收养的孙儿,日后得给她养老送终。 无血缘的祖孙俩让旁人看成了奇葩。 老的阴阳怪气早是公认,小的竟然也是个阴沉死气的小怪胎,完全不像个孩子。 是一对老巫婆和小怪胎的组合。 老巫婆对小怪胎动辄即骂,会指使他忙个不停,会心肝肉痛收留他害她要多花钱养他…… 老巫婆对小怪胎也管吃管住,小怪胎捡垃圾“收入不菲”时她也偶尔给一两块小零花让他买些小孩子爱的零食…… 脾气最好的时候甚至愿意问一问他的一些过往:父母呢?手怎么弄断的?……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一次老太婆无意中从穆余那个破破烂烂却宝贝无比地藏着的书包里翻出了他的书本,这才得知了他是上过学读过书的。 于是她问穆余,读到几年级。 穆余答,初中二年级。 每天都有得骂的老太婆一反往常地沉默了一晚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又一反常态地对穆余多了些探究的关注,于是她发现这不讨喜的孩子却惊人过分地聪明。 一天晚上吃过饭,老太婆招呼收拾好碗筷的穆余到身边,问,你想继续上学吗? 穆余沉静却又带点疑惑看着这位脾气莫测的婆婆,低头半天:我不去。 老太婆是惯常的那张刻薄脸:为什么? 穆余又沉默半天后云淡风轻挤出一句话:我要帮婆婆挣钱。 老太婆老态龙钟的脸沉着,然后呼哧呼哧出气,嘴颊两边的垂肉鼓鼓囊囊地抽动几下,抬手噼地甩他肩膀一巴掌,啐:死小子! 她又恢复那副骂骂咧咧的尖酸嘴脸。没对穆余多说什么,只自己嘀嘀咕咕地嘟嚷些什么,然后不耐烦地挥手让穆余滚回房去。末了第二天却扯着他到学校报名。 那几天,正好是入学报名时间。 老太婆正是在临近入学那段时间发现穆余经常躲房间翻他那个当垃圾卖都没人要的破烂书包,才发现孩子读过书,并且很爱看书。 以老太婆能为一个汽水瓶盖子就和同行撒泼叫骂争得三条街的人都能听到的泼辣市侩,她能从夹藏隐秘无比的微薄积储里掏出一笔相当于挖她肉吃她血的钱送穆余读书,这让穆余平日总是沉默紧闭的嘴巴越发抿成一条线。 他锐利逼人地抗拒去学校。诚然,他是渴望读书的,因他渴望知识。 那是世上最教他觉得安心和安全的东西:只需无声的交流,不会对他有嘲笑与讽刺,也没有抛弃和背叛。 他向往无比。 然而他不愿意呆在学校那样的地方,他不愿意呆在人群里; 而且上学花钱的大代价是由婆婆付出的,这样的代价会让那条让他感到安全的距离线隐隐要越过界限,他本能地抗拒与恐惧。 但是老太婆不容他分说,嘴巴噼里啪啦啐骂:“你懂什么,臭小子。你读书才能有出息,有出息才能挣大钱。我看你小子聪明,是块读书的料。你看看那些有钱人是怎么生活的,你不想像他们一样,不想出人头地?再说你欠着我一条命呢,得好好地报答我老太婆。你去上学好好读书,学大本事,以后一定要挣大钱给婆婆我享福。听清楚了没有?” 读书是穆余那时对生活唯一向往的事情。 而物质方面,能满足基本活着的要求以外,他没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和追求;没有梦想,没有任何要有出息要有钱要出人头地的欲望。 不过他那尽管营养不良但仍发育超好的大脑毕竟清晰地认识着一个事实:哪怕只是活着的最低要求,年纪尚小的他也还不能靠捡垃圾养活他和婆婆。 所以在婆婆强大的权威面前,如果他坚持不识好歹拒绝去学校,那么他要么忘恩负义从婆婆家滚蛋,要么丧尽天良将婆婆气个半死,甚至和她干一架,打赢的话他从此能当家做主再不用被强迫。 ……两个都不是怎么好的选择。 于是正式开学那天,他只得穿着旧衣服背着新书包去学校了。 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免除学杂费,穆余所在学校只需要自费冬夏两季的校服费及午餐费。尽管如此,这两笔费用对于这个老弱残幼的家而言仍是不小的开支。 穆余不但继续利用一切课外时间捡垃圾,没多久还跑游戏厅去帮人跑腿打杂。 干这种活,很需要眼力劲和机灵嘴滑。 前者穆余有,但架不住他小小年纪就遗世独立不合群,以前从不用表现这眼力劲; 后者,他天生的一张“笨嘴巴”,锤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沉默寡言。 理论上他干不来这活。 生活能逼人弯腰妥协。 穆余仍是话不多,但他的眼力劲足够让他很懂看人脸色。 懂看人脸色绝对是人际学里的一门极讨喜的功夫。他只需要对眼下药说上一两句适合的话,应付游戏厅那些有素质的没素质的人都足够了。 游戏厅的老板就喜欢他积极工作又从不惹事的性子,并且他的残疾让他满足了不少顾客的取乐逗玩兴趣,于是成功留了下来。 只要能挣到钱,被人当做玩意供人嘴上逗笑几句,穆余并不在乎。 他在游戏厅跑腿打杂,做得知足。 不过老太婆刚开始得知时,操起屋角的扫帚就要打断他小狗腿。 老人家看来,游戏厅网吧夜店等娱乐场所一概不是正经人该去的地儿,乱七八糟、不干净、堕落。 老太婆觉得穆余是要向小混混发展的节奏。她一腔心思送他读书,谁知这小混蛋学坏不学好,她差点气得两脚蹬。 穆余不过多争辩,他抓手关键解决问题:成绩话事。 论从小到大的学霸称雄路,穆余排名是这样进阶的:区第一、市第一、省第一。 他自流浪至重新归校期间,缺了差不多一年的课。 但这一年两个学期的课,他为了省钱,一个学期靠勤攻苦补补回来,之后直接跳级报考升当地最好的初高同设的中学。 ……相当于从没缺过课了,成绩还一枝独秀。 可把老师和校长喜得眉开眼笑,嚎得老太婆口瞪目呆无话可说。 新生(4) 穆余的学业路自断臂之后,几番曲折多舛。 老太婆重新送他上学,他顺利升高中。不过也刚刚就读一年,老太婆又没了。 他为此又休学半个学期。 老太婆不是寿寝正终的死法,依着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假体面,她死得一点都不体面。 她是被一根晾衣杆给插死的。 他们楼上六楼住着一个好吃懒做的恶婆娘。 这恶婆娘一天到晚的“正经事”就是到楼下附近的麻将馆搓麻将。 倘若当天手气不好,那么回家后要么对老实丈夫叫打怒骂或和婆婆吵架大战,要么楼上楼下的找茬。 恶婆娘尤其对隔壁一家的温软脾气终年看不惯,三天两头非得挑挑剔。 整栋楼也就住四楼的老太婆和三楼的寡妇能和她吵个不分上下。 那天,恶婆娘搓麻将输不少钱,心情很是不爽。 回到家先是发了一通火,然后走出阳台看见自家的衣服被大风吹得七零八乱,脚跟一跺就朝隔壁开火。 噼里啪啦骂隔壁养的那些花的香味刺鼻,她过敏,让人快搬走云云……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的一通黑白颠倒好本事。 隔壁的软脚妇人一向秉承以和为贵的忍让本色,从不与这恶婆娘一般见识。 通常恶婆娘骂累了自然就会闭嘴。 谁知那天恶婆娘她不但动口还动起手来。 她见软脚虾不回嘴,越发怒火浇烧,抄起晾衣杆,从两家的防盗窗空隙伸过去猛打猛戳人家阳台上的花。 边骂边戳、边戳边骂。 这一动手,就出事了。 恶婆娘动作激烈,三几下后没抓稳,晾衣杆脱手滑落,从防盗窗的缝隙掉下去。 扛着一天工作成果气喘吁吁回到楼下的老太婆正巧从下面经过,于是惨剧发生。 晾衣杆是不锈钢,底部的塑胶护层早已经脱落,从六楼高空坠下,尖锥一样从老太婆的头部侧面插入至锁骨位置。 老太婆当场扑倒在路边的排水沟,很快血流满面。 后送到医院抢救,不过是多费一笔医药费而已。 她就这样惨烈无声地死去。 恶婆娘本质和老太婆一样欺软怕硬的主,平日怎么横怎么凶,在一条人命面前怂得整个身子软成瘫骨头。 靠坐在医院的地板上,面色白得像鬼,抖成一片狂风暴雨里的枯叶。 一如多年前面对奶奶的死亡,穆余全程像个身外人沉默无声。周边是呜呜泱泱一片嘈杂响闹,却没有一点进入他的耳朵。 恶婆娘的丈夫是个老实交巴的男人,在一间小工厂看管仓库,收入微薄。他也几乎全程沉默,只是翻出身上所有的钱上上下下打点交费。 接到报警前来的警察三言两语了解过两家的情况,一时也沉默了。 见惯过太多类似的场面,知道是什么结果。 社会底层两家困难户之间的事故,别说起诉,私下调解其实也多半是白费口舌——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恶婆娘的丈夫低头弓腰对穆余道歉,出钱出力将老太婆的后事一应办妥,并说以后仍会尽力赔偿的…… 恶婆娘是好吃懒做的米虫,家里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和一个三岁的儿子,以及老母亲…… 穆余不会对这个老实男人计较,他只和那个恶婆娘计较。 丧事结束,这个女人就因自家男人砸锅卖铁也要赔偿的行为恢复一贯的本性。 一个本来就没几年好活的死老太婆,一个只有一条手臂的残疾小鬼,她心头那点微薄的罪恶与恐慌感被丈夫的行为一气冲散。 她呼天抢地在家里撒泼打骂:“那个死老太婆死都死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都出钱给她办丧事了,还想怎么样?也不看看她还有几年好活。你还要弄那么多钱赔那个小野种!他也配?他本来就和那老太婆没关系,不过是捡来的。算个屁孙子!他就是想讹钱。我告诉你,你敢再给钱那个小野种,我跟你没完。” 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决定要跟她没完; 她更不知道她口中的小野种也要跟她没完; 夏日暑期的八月天,穆余坐在那栋阴暗破旧的老房子,听着楼上女人鬼哭狼嚎的尖嗓子,孩子的哭声,和老人时不时响起的连哭带骂声,心头既恍惚又清明。 半天后,他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开门出去,一路上六楼。 大热天,楼里的人在家的时候大多会打开大门,只关着带纱网的防盗门,通风透气。 穆余站在六楼的门外,隔着纱网门看见里面的凌乱场面。 那个老实男人依然佝偻着背沉默地站在屋子一角,孩子被老母亲推进房间。 老母亲就站在孩子房门外,手搭把手不让孩子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呜泱:造孽啊,这天杀的死婆娘…… 里面飘出孩子的哭声,被女人呼天抢地的大哭闹几乎给全盖过去,只隐隐约约偶有泄漏。 女人滚地上撒泼打赖,骂声彪悍震天:“……你没良心,你天打雷劈,你要和我离婚。你想踹了我,没门……你做梦……” 穆余置若罔闻,抬脚,一脚踹开纱网门。 “咣当”一声震响,里面的哭闹倏停,女人惊地回头,男人和他那个老母亲也慌张抬眼望来。 下一秒,女人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手脚并用像条爬行的虫子往后蹭弹出一段距离,抖着嗓子几不成声:“你……你要干什么……” 男人也吓得脸色突变,老母亲捂着心脏难以承受眼前景象。 穆余平静得异常,扬手一刀砍在油漆脱落的铁门上。 女人立即被吓哭,屁滚尿流往男人身边窜,抱住他大腿往上爬。 一个断臂的小崽子,他不是一只看着以为可欺的小崽子。 穆余一双恍若只是镶进去两颗黑珠子的眼睛幽幽沉沉看着男人。 八月热得火烤一样的天,他站在那儿,却无声无息得像一只裹着满身寒气而来的讨命厉鬼。 整间屋子恍若都因他没了温度。 他朝男人开口:我不要你的钱,我要她坐牢。 一句宣言,非沟通,仅通知。 一句定语,预告了女人的命运。 那年,他十四半不到十五岁。 他将一个女人送进了监牢。 说出那句话的第三天,那个女人突然智商附体,不但找到穆余学校,并且还问清楚他在那个教室。 之后一路狂奔到教室门口,开口就尖声泼骂。 对着学生人群高声宣扬穆余是杀人犯,拿刀到她家要杀她……小小年纪,心肠阴毒,是个祸害…… 因穆余在第二天就到辖区派出所找了之前的那位警察询问起诉事宜,他还特地到图书馆找了一堆法律书籍来研究。 女人后来是被自己男人拖走的。 懦弱了一辈子的老实男人,平生第一次打了一个女人一巴掌,并且是自己的婆娘。 之后强硬地拖着她到了民政局要离婚。 新生(5) 女人的叫骂引发一波大骚动。 穆余这个特殊的独臂学霸在学校本来就是一直风头劲足的存在。 一个学期学完两个学期的课,属于跳级升高中。 班上一开始愿意和他走近的几个同学觉得他不好相处——入学一年,打算和他交朋友但都从没讨得过他一个表情回应; 其余班上班外的同学则统一的觉得他非常不好相处,瘦小阴沉,像个哑巴,几乎没见他与人说过话。 恶婆娘在学校大闹一场,她丈夫的解释对于事件形成供人娱乐看戏谈论的性质不会有任何改变作用。 学生们在穆余周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惊讶的、有不相信的、有哗然指指点点的。 纯真的年纪,假恶意真恶意;有心的无心,都能狠狠伤人。 到穆余第二天上学,流言蜚语传得更厉害夸张。 班主任于老师特地找穆余了解情况。 老太婆出事时还在暑假假期,女人来校一闹,班主任了解情况后才得知是穆余家属栏上无父无母唯独填“奶奶”的那个亲人出事死亡。 穆余也在向学校简单解释那场事故后,随之又干脆地提出退学。 班主任吓了一跳,又觉得好笑。 在这个老师的印象里,穆余虽然沉默寡言,却并不是因残疾而自卑。这个孩子的情感方面存在许多缺少,已经到达对自己的残疾都麻木的地步。 她以为穆余是因奶奶的去世而萌生退学念头。 于是她安慰穆余,让穆余不要想太多,同时给他几天假让他回去休息,叮嘱说回来好好安心读书才是重要的等等。 班主任高超的劝说功力在后来逼得穆余到底没退学成功,不过他坚持下半学期休学。 班主任劝说不了,考虑他情况特殊,向校领导反映。校方考虑影响,同意了,并在第二天通知全校禁止继续议论。 班主任同时向全班做了简单解释:穆余的奶奶是因那个女人高空失手砸物造成意外身亡,后续事宜会有警察处理,同学们不要再私下谈论,影响不好。 流言渐熄,小道闲话依然在。 但那与穆余无关。 他休学回去,在辖区派出所那位尚有几分古道热肠的警察帮助下,成功把那个女人送进牢去。 女人被告坐牢,女人的丈夫有不忍,但自始至终没求过情; 女人的婆婆倒是试图向穆余求过情。 尽管她多年来饱受这个儿媳的折磨,并且儿媳的确是活该,但抱着那种“家丑不外扬否则有碍名声”的遮丑心理,她不希望儿媳坐牢。 儿媳害死人已经是件天大丑事,再去坐牢,他们一家的名声就都尽毁了。 老人家自认活到两脚一蹬就入棺材的年纪,没什么介意的。 唯独不能接受儿子和孙儿孙女从此受人指指点点,出门就遭人说:他老婆害死人坐牢/他们妈妈害死人坐牢。 这些版本还会被妖魔化成:他老婆是杀人犯/他们妈妈是杀人犯。 老人家从警察那里问清楚了,若他们双方私下调解清楚,愿意赔偿的话,儿媳是可以不用坐牢的。 不坐牢,名声到底好听点。 于是她去求穆余,让他不要去告,他们家愿意砸锅卖铁赔偿。虽然不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但会一直赔偿的。 然而穆余理解不了老人家那种“不坐牢就能遮丑”的心理。 那个女人害死老婆婆已经是本质不变的事实,为什么还会觉得不坐牢就能让她的孙儿孙女名声更好听一些? 再者,名声这种东西在穆余眼里虚妄还不如一个屁。 他苟延残喘活在人世间十几年,不为善,不作恶。可他一出生就被抛弃,常年累月被暴力,十二岁车祸失去一条小臂,十三岁流浪…… 他自小到大耳边充斥最多的声音是小野种、小杂种、小怪物、小怪胎、残废、废物…… 他偶尔零星也会在心底听到一个悄悄的声音在说,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致命运如此恶待他? 可这种声音总是倏忽即逝的。他活得那么艰难,一点都没空滋生伤春悲秋这种情绪。 穆余不明白老人家为所谓的名声甚至不惜向他卑躬屈膝的姿态,于是他只有一句话回答老人家:我不要钱。 老人家为少年漠然到没有一丝感情的面孔感到震惊,她甚至忘记了哭泣,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少年转身离开。 结局无可扭转,打完官司,穆余开始早出晚不归。 他又跑出去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他向往阳光,但黑暗和寒冷才能让他觉得安全。 棚户区的上下邻舍对穆余的众生态分为了四大部分。 原先是分为两大部分的:一对他视若无睹;二视他为小怪胎。 老太婆意外事故之后,对他视若无睹的那部分人基本维持在原先基数——这属于多数,大家都整天忙生忙死,没空管他人是苦是痛。 但视他为小怪胎的那部分则有不少人开始进阶视他做危险分子,于是形成了第三部分人,觉得穆余需要远离——穆余拎刀一砍把自己砍成了棚户区的大名人; 至于同时形成的第四部分人——这部分人是极少数——六楼那位软脚虾妇人和三楼那个寡妇挺同情怜悯穆余的。 他们旧城区人穷归穷,苦归苦,但可怜孤零成穆余这样的孩子也并不多见。 俩妇人对穆余多了些关注,多次在楼道遇上他时都曾蹩脚别扭地尝试过说点关怀的话。 当然,都以失败告终——穆余他对周围邻舍一概视若无睹。 他继承了老太婆那间老旧房子后,依然一边在游戏厅工作,一边也捡垃圾。 他聪明,有其他法子挣钱,但他就是偏爱捡垃圾,并且偏爱用捡回来的垃圾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那间房子被他搞成了废品回收站似的。 如果他营养跟得上,不是那么一副苗条瘦弱的模样,学校的学生更愿意给他一个“垃圾王子”的称号。 可惜他太苛待自己,同学们也就只好一直简而朴之称他为“那个捡垃圾的学霸”。 第十六章 霸道 带着上辈子记忆的方年重回人生,可不是傻傻再等五年后才再相见。 她回来的第一天就着手搬家转校的事。 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一切手续,匆匆来到穆余落脚的南方海城,宣市。 那时候正好穆余在老太婆死后休学结束,重回学校一个星期。 如今两人同级同班同桌,关系怪异别扭地相处着,已经过去四个月。 方年第二日起床后,仍是凑上去巴拉巴拉关心穆余的伤。 穆余本色依旧,视她为空气,自个儿也单薄无感成空气。 方年昨夜揣度了大半夜,怎么才能撩得穆余尽快对她动心。 在穆余身上,死缠烂打不太好看,但顺其自然她又嫌太慢。 决定改变策略但暂时又找不到新的好策略,方年只好先保持沉默观望的态度。 穆余的独行野兽生活孤僻寡绝到让人拍案叫绝的地步,那是各种意义上的三点一线。 大范围:家、学校、垃圾地盘; 小范围:教室、食堂、图书馆。 不招惹他的前提下,他像个完全脱离在群体之外的一个灵体毫无存在感,堪称全校最佛系的存在。 所以这样的穆余能在学校里成为学生群口中的风云人物,完全得益于那自入学就在大小考试都雄霸榜首的实力! 而粘着穆余的方年被班上的同学看作神奇的勇者,她自转学来就高调承认自己喜欢穆余。 天天跟穆余身后的她像个神经病跟踪狂。 个别女孩子课后暗戳戳私语她: “方年,你怎么敢和穆余走那么近啊?你天天跟在他身边,你不怕他吗?” “哎,穆余那个人很难相处。我几乎都没听过他说话……你怎么敢那样盯着他看呀?” “是呀是呀,其实我们也不是歧视他,就是他都不愿意和人相处。那我们还能怎么办,总不能不要脸的一直往人家那贴吧……” “……方年你好勇敢哦……” 方年托腮沉吟想了半天,挑了一个关键点悠悠回答说:“噢,这么说一直往他跟前凑的我是不要脸的了。” 女孩子们:…… 这话没法答啊。 方年应付完好奇心旺盛的同学们,转头叹起气来。 穆余难相处是真的,想和他交朋友但很快打退堂鼓的同学少一点耐心也是真的。 常人不需要用耐心去对一个封闭孤僻的人长时间的热脸贴冷屁股。 穆余不与人交际,到现在已经不少因为自卑怕歧视,而是封闭孤僻已经在他身上根植成型,他只是保持封闭孤僻这种状态而已。 他没兴趣去改变这种自他出生就存在于他的身边周围的环境。 然而正是这样,一心渴望打破他铜墙铁壁心的方年才更烦恼。 并且她的烦恼感染了她的两个朋友——前世今生的老好友。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韩蓉蓉再次对方年女追男的行为表示不解:“你是真思春啦?” 乔煜也对她说:“你真对那小子有意思?” 方年嗯嗯点头。 她才转学来四个月,俩好友实在是不明白她到底看上哪个捡破烂的独臂学霸哪儿点? 韩蓉蓉瞪眼:“你口味真是又重又独特。” 乔煜愤然:“你那是什么弱智眼光?我又帅又有钱并且学习好人品好!” 方年两手一边捉一只俩小伙伴的手,严肃义正:“当你们是朋友,丑话先说前头,对我建议批评都可以,就是不许说阿余的不是。” 俩小伙伴凛然惊悚。 这到还没在一起就霸道护夫了。 …… 傍晚放学,踩着下课铃声,方年将韩蓉蓉拖到校医室。 她气得将人扔床板上,说狠话:“没收你半个月零食!” 今天轮到她值日,原本和韩蓉蓉做好值日替换,好让她在放学时和穆余一起离校。 前世的今日,穆余会再次和外校的几个小混蛋打群架。 没想到韩蓉蓉贪吃,在下午课堂上偷吃了三大包辣条,结果在最后一堂课上翻天覆地闹肚绞痛。 韩蓉蓉抱着肚子惨烈哀嚎:“哎哎哎呦疼死我了,方年你惨无人道——” 惨无人道的方年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留一句“疼死你活该”,风驰电掣奔回教室,看见穆余单肩挎着书包正往楼梯口走去。 她飞驰上去将人往回拉:“阿余等等等等,先别走,等我一起放学。” 比她还惨无人道的穆余可眼风儿都没撂一分给她。 方年急急忙忙挡前面仍力图劝说:“阿余——” 大扫除组员之一的同学从教室探头出来高喊:“喂,方年,打扫呢,你想偷溜啊?” 打上学就以“学霸”称号冠绝学生时代的方年头一回遭人质疑品德。 她高声回一句:“没!” 可一时找不到人替值日,没法,知道穆余那个倔劲儿,只得学霸做了一回“恶霸”。 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将人拖入男生厕所。 顺手抄一杆扫把。带人入了一间空厕,一手轻压他胸膛不让他阻挠,一手翻他书包掏出一本书塞他手上。 “对不起,非常时期行非常法。阿余你在这看一会书,我很快就打扫好,很快。我们一起走,一定要等我。” 非常真挚诚恳地快速说完,她唰地退出去合上门,用拖把柄卡住把手。 何止像恶霸,简直像抢亲的土匪。 方年连连道歉,又警告了正好撞见的男生“别多事”,得到男生战战兢兢的点头后,飞奔回去做大扫除。 她认为让人蹲一会厕所总比他被人揍好,事后他揍回她也是可以的。 方年想得完美,没指望一道厕所门能把人挡到她打扫完成,能拖十来分钟算够了。 可惜她做了过高的预估。 穆余千锤百炼出来的傲骨蛮力,她以为只是远比常人能抗挨揍罢了,谁知道他竟然还具备单手爬墙的高超技能。 等她打扫完赶回男厕,拿下扫把打开门,里面早已人去间空。 第十七章 纵容 方年惊得火箭炮一样狂奔出校园,直杀目的地。 校外繁花锦簇的那条小巷里,穆余正和五个穿着隔壁校高中校服的男生在群战。 他虽然是个硬骨头,但双拳尚且难敌四手,何况他只有一手。没有被单方面被抡在地上被碾压,已经很是本事了得。 方年看到他被围攻,目光一窒,气得立即怒发冲冠为蓝颜。 她三步两脚飞奔过去,二话没说抓住最靠近她方向那个男生的手腕,一拉一扯之间,狠狠将人甩出去。 随即又是同样的招数将其中两个照样甩出去,剩下的一个被她一脚踹上小腿,嗷一声惨叫弯下腰。 她根本不给几个男生时间反应,冷容冷面接着打,手脚并用,拳打脚踢。 四岁开始学武,十年功夫,再加上辈子的成年经验,只有蛮力且被突袭的几个男生不敌她的真材实料,呜哇扯着嗓子一片鬼哭狼嚎。 方年多活半辈子,可不会跟小魔鬼玩儿过家家的年少不知事。 她又怒,下手一点不留情。 几个男生哀嚎着连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真知错还是假知错,方年不知道。 教训得差不多,她干脆地撒手,对几个男生怒喝:“滚!” 一得解脱,五个男生屁滚尿流奔散逃走。 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而每次的收场也一样——穆余淡漠地转身离开,独留方年空叹气。 四个月的持之以恒,都没有打动穆余那颗万里冰封的心。 方年对这样的结果却没有一丝不耐和恼火的地方。要论起来,重回之前的人生,先动心的那个人却是穆余。 咳……单恋加暗恋。 冲这点,她以前愿意惯着他,现在愿意纵容他。 海哥家的餐店要重新装修,方年这段日子都暂时不用过去工作。 她每天放学后就陪穆余捡垃圾。 两人捡垃圾的地方大多时候在学校到家那条线路的周边范围区域,周末闲暇时可能会走远一点。 大多以捡纯净水瓶汽水瓶等这些瓶瓶罐罐为主。 两人的书包里随时都准备有一只折叠易放的麻袋,方便装那些瓶瓶罐罐。 相比于那些有自己的板车并且会专门上门收取垃圾的专业户,他们只在各处街边小路走走拣拣,翻翻垃圾桶、扒扒树草丛等。 穆余在脏臭乱的老城区成长,最狼狈落魄的时候是个流浪儿,垃圾堆也睡过,并不会觉得在这些污糟的地方捡垃圾是羞耻。 方年也不会。 两人走走捡捡了两个多小时,来到莲湖区。 周边都是旧式的居民楼,方年他们站的地方的后面是个开放的简单小公园;对面则是这片区附近最大的菜市场。 临夜六七点时段,菜市场的人流仍不到散时,人声熙攘嘈杂。 这地段过往人流挺多的,但也脏乱。夏秋季,后面的小公园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当真人满为患。 当然……捡瓶子也好捡。 穆余没理过方年。 方年的热脸贴冷屁股贴得比冷飕飕的冬天还萧瑟凄凉。 正唉声叹气穿过一条狭窄坑洼街巷上,迎面走来四个社会小青年。 街巷绵长连贯,有四通八达的路口通向各处。 方年和穆余要从路口出去,对方从路口进来。 双方擦身而过,原没起冲突。没想到走出两步,身后有人出声叫住了他们。 “哎,那谁?前面的,先站住。” 方年闻声回头,见那四个半大的小青年流里流气的凑过来,其中一个直接挡到了穆余面前。 色彩时髦的挑染发型,咋一看,挺人模狗样的。 对方上下打量着穆余,似是确认了什么后,匪里匪气的咧嘴笑:“你不就那个以前在游戏厅跑腿的小残废。” 方年听见小残废三字,立马就有点儿怒上心头,面色顿时沉下来。 小青年已经又一巴掌拍在穆余肩上,态度轻慢:“小子,听说你不在那干很久了。怎么,是找到什么新的好门路了?” 垂眼看看穆余手上的麻袋,笑得更放肆玩味了,“还在捡垃圾啊。我说你小子是真有毛病呢。哎,你不是那读书人吗,这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坏了,都想的些什么,就这么喜欢捡垃圾?” 一片无聊的哄讪笑响起,四个小青年显然把穆余当逗乐的玩意。 方年就知道是穆余以前在游戏厅干活时遇到过的混混。 一个瘦个儿接话说:“超哥你不记得了,人就是喜欢捡垃圾嘛,祖传的。那次他那个老不死的奶奶不跑到游戏厅追着他打吗?说他在游戏厅那干的活不正经。哈哈哈哈……多逗。” “哦对,——还真是这样,祖传的。”小青年觉得很有趣,手上却仿若彼此交情很热络似的拍穆余肩头,“捡垃圾要比在游戏厅跑腿正经是吧小子?哈哈哈哈——” 方年已经听得小火苗蹭蹭往上冒,快要喷出来。 旁人多把捡垃圾视为耻,避什么脏东西一样。他们把捡垃圾当真一份正正经经能养活他自己的工作,堂堂正正,从不遮掩。 四个小瘪三,有什么资格嘲笑? 围着穆余嘲笑,其中两个小青年的目光落在方年身上打转:“这小妞谁?你小子,没看出来啊,女朋友?” 另一个很夸张的叫起来:“喂喂喂,这样的小残废都有女朋友,这算什么?太不公平了!” “还这么正点!” “小妞好嫩!” 只有为首的那个只是随意扫了方年两眼,注意力始终在穆余身上:“小子,看来今天收获不错。捡了这么多。钱不少吧?” 他抬脚踢踢穆余的麻袋,装了半满的袋子发出瓶子碰撞的声响。 他打的什么主意方年一眼就看明白。 “给点花花怎么样?” 方年皱了皱眉,心里吐槽一句这个地痞流氓比强盗还强盗的行径,强盗多少还会象征性来上一句“抢劫”的前置词。 穆余姿态阴沉缄默,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抓在麻袋口的那只纤白的手用力了。 方年垂眼一瞄,他手背上面的青筋血管被勒出细细的痕迹。她不由自主的叹一口气,太瘦了。 穆余的抗拒也是沉默的,但傲然。 他回击对方克制冰冷的两个字:“走开。” 肩头一甩,把小青年的手甩开,转身就要走。 方年情人眼里出西施,穆余的那份无人恭维的臭脾气也只有在她这里被甘之如饴享受着的。 在旁人眼里,比如在这四个地痞流氓的眼里,太欠揍了。 那个小青年一勾手再搭住他肩头,就将他板回来按在墙上。 “你小子——” 才出口的声音噶然而止,代之的是咔一声骨折的脆响。 第十八章 表白 方年三十而立老灵魂,可没有耐性容忍四个地痞的骚扰。小青年对穆余一动手,她立马先下手为强。 一脚往那小青年的膝盖踹去,踹得那小青年痛嚎出声半跪跌下去,她抢过穆余的麻袋,拉起他就跑。 身后一片高嚷声和纷叠脚步声追赶而来。 方年和穆余都是行动奇巧的人,脚下飞快,在窄街小巷中奔跑。左转右钻,很快从一处斜坡的小陋阶下来,随后混入了拥挤的菜市场。 鱼龙混杂的地方,躲人如鱼得水。三眼两晃,后面追的人就失去俩人的踪影。 方年和穆余从活禽区穿过来到靠外的杂货档铺区,再出去一个路口,来到了大街上,在一个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的门店前停下来。 方年微微喘着气,抬眼笑看穆余。 对方也只是微微喘气,他劳苦成长,久积经验,心肺强大。 方年装傻充愣当不知道自己的手还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腕似的,一个劲儿冲着对方笑得又傻又甜。 “阿余,没事吧?” 穆余想挣开对方的手,一下,没成功,反而收拢得更紧了。 他经年营养跟不上,以至于个子难长。比方年大一岁,个头却比她矮一截。 这会儿微微仰着脸看她,又微微皱着眉头,没让方年在意他轻微显露出来的困扰,反而更诱得方年心痒难忍。 她恨不得想双手去捧他的脸,柔情蜜意地在他唇上狠狠亲一嘴。 穆余不满方年垂涎欲滴的眼神,手上用了力去挣开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漠然伸手将自己的麻袋拿回来。 方年却紧接着顺手攀上他手腕,并且是双手握住,像捧着珍贵的东西。 穆余一瞬就要本能甩开她。 方年面上笑靥如花,嘴上温声轻语:“阿余,我们回家吧。” 一句话,锤子一样啷当敲在心头。 穆余古井无波的眼神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没动作了。 沉默横亘在俩人之间。 穆余耐心地等待着。穆余细微却带给她巨大生机感的情绪动乱让她心头狂喜,她在无计可施的窘境里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意识到自己失神太久,而方年仍握住他手。 穆余眼中再次闪过一丝仓乱,猛地挣开方年的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沉沉的问,压抑中有着长期对方年无计可施而骤升的喷发感情。 方年默默深藏数月的真心突然敲锣打鼓一样欢天喜地急速跳动起来。 那一刻她明白,她一直在等穆余这句话。 “阿余,我喜欢你。” 她笑靥如花的表白。 …… 不管方式过程和结果,表白这个事在本质意义上都是美好的。 而有了点阳光就灿烂的方年更是乐成瓢。穆余只给她带来点儿希望的曙光,她就满足得不会去想她这瓢百分百可能马上变成飘。 而她真的马上成了飘——穆余对少女心满爱意的纯真表白回以看傻叉一样的淡漠眼神。 他是个在自我世界里怡然自得的小怪胎,感情事一片空白。 少年少女之间那些单纯美好的恋情小萌芽、哦,他既不会有更不会懂。 他听完方年感人的表白,脑子里却连“……”或“???”这样的一连串符号都没有冒一个,浑身上下只散发着“莫名其妙”“浪费我时间”两个信息。 方年面上动人的笑像从外往里打了胶水一样收拢变僵,她意识到自己开心过早,然后马上迎来乐极生悲了。 一腔心意表白有个什么用?穆余这个混蛋听她的话就跟听外星语一样,鸡同鸭讲。 他见过猪跑,可情感欠缺,一致难以产生共情心。 还是操之过急了啊。 方年在冷场中呵呵地失语半天,想起前世穆余向她表白时她那友好和煦的回应态度,感到到眼下的自己更心酸了。 她无力,但仍得表现像个没有遭受打击的没事人:“嗯……我喜欢你,真的。 当然了,你不用回答我什么,我知道的。你……嗯,就、就是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喜欢你,然后就想把话说出来,告诉你我的心意。其他的……总而言之,你不用有什么困扰。”” 穆余连对恋爱的概念都没有,自然不会有对方年表白的困扰。 不过他还是心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方年磕磕巴巴说话的样子……像极他第一次觉得她笑得好看的时候,感觉挺好的。 方年心知这次表白注定一场落空,但没有失落太久,很快重新展露笑颜,像没有表白过似的和穆余回归一贯的相处模式。 “我们回去吧。” 穆余搞不懂她。 她热情隆重地对他说她喜欢他,然后又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说没关系。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沉默无话回家。 第十九章 失落 方年表白失败,和穆余的相处仍是热脸贴冷屁股模式。 她很是苦恼。 她有两份兼职,严格说是三份。餐厅端盘子,武馆打杂和陪练,以及捡垃圾。 二三四和双休白天到餐厅,五六七傍晚放学到武馆;捡垃圾时间就靠其他零散时间,比如走路看见瓶子随手捡。 武馆这边,方年因穆余上周生病请假没去,后又因学校的事,已经连续两个双休都没去武馆,馆主谭叔对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行为大为不满。 哦,谭叔的武馆就在他们小区街口的那条路,不远。 有天傍晚谭叔逮到方年,隔着观景窗就朝她扯嗓子吼:“方年,你个小妮子几天没来了,跑哪鬼混啦——” 方年吓得在外面跑得飞快,回头扬声撒鬼话:“叔,快考试了,我这几天复习呢,改天补上。还有,叔你怎么能为老不尊呢,鬼混这种话也能对我这个小孩子说的吗?” 谭叔被她一句话气得半打跌,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就要追出来打:“你个鬼丫头片子,皮痒找打——” 方年笑出了一串银铃笑声,。 武馆那儿遥遥飘来一片学员嘻嘻哈哈的哄堂笑声。 隔日中午在食堂吃饭,韩蓉蓉和乔煜看见方年无精打采、两眼望屋顶的模样,一致搞不明白她又在发什么疯。 方年单恋已成痴,还有什么能比这结果还更打击她的?所以两人对她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看不上眼。 方年虽然明知表白一场空,可她又管不住自己的心不失落。 她唉声叹气:“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啊?我的肃肃怎么这么郎心似铁!” 俩小伙伴被那郎心似铁的肉麻激得鸡皮疙瘩一抖。 乔煜啧啧称奇:“那小子对你视若无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对谁都那个死样子。你平日里不都活蹦乱跳的吗,今天怎么闹得像是你们从此没可能似的?你不会是要放弃的节奏了吧?” 韩蓉蓉痛心疾首自己当初一眼有好感的朋友竟然是这样没出息的恋爱脑。 她摇头晃脑:“不是我说你,穆余那人看都不看你一眼。他哪儿就这么好了,值得你这么愁思苦想,食不下咽、还在这浪费粮食。” 她突兀一转音,拿筷子狠敲方年那双在餐盘子里戳戳作乱的筷子——方年神思不在,盘里饭粒给甩出四五颗。 一敲敲醒恋爱脑,方年手中筷子正戳挑起的一串绿油油青菜,因倾斜角度,马上就要滑落在盘子外。 她手忙脚乱往里收,总算避免了再次浪费。 韩蓉蓉不忍直视她的愚蠢样,连连声叹,决定不荼毒自己双眼,低头吃饭——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吃饭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 没有。 韩蓉蓉除了在吃一事上天赋惊人之外基本无其他长处。 这个虎狼吃货偏科相当严重,对数学是千真万确发自内心的深恶痛绝。 临近月考,对她恨铁不成钢的数学老师下死令,如果她月考成绩再考个位数,他就让她天天留校补习。 韩蓉蓉希望方年给她补习:“年年,阿年,你给我补习一下数学吧,我们数学魔头的话你也听到了。如果我月考再载在他手上,我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你一定让我临时抱佛脚一下先通过月考。” 方年对她的数学成绩也差点和数学老师一样,恨铁不成钢的心简直到达捶足顿胸的地步。 “呵,这次临时抱佛脚,下次呢?” 韩蓉蓉对自己的状况绝望又无谓:“唉,先通过这次才有下次提。谁让我没长那根筋呢。我家都没有数学方面的优良基因,更是一点没传给我。” 方年嗤她:“是呢,可算计人的时候算盘不知道打得多叮当响。懒成你这个样子也算一种天赋了。又不是智商欠缺,下点功夫学学,谁会每次都考个位数?咱们视数学为神圣科学的陈老师到现在都没被你气吐血,可真是奇迹的坚持。” 方年要进行她的单相思撩汉行动,很不乐意帮忙韩蓉蓉这个懒死骨补习的。 要分出时间就意味着和穆余在一起的时间就得减少。 她才不要。 韩蓉蓉戏精本色也不差,方年拒绝,她就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抱着方年手臂嚎:“你敢见死不救,我就跟你绝交!你撩汉,我帮你出谋划策;我要你帮忙了,你敢过河拆桥?咱们之间就这点塑料姐妹情吗?嗷嗷嗷,你个无情无义、见色负心、有了男人弃姐妹的渣渣——” 方年:“……” 你帮我出谋划策个鬼!我跟你有个锤子的姐妹情! 方年大人大量,不与小丫头一般见识,但最终在韩蓉蓉的软泡硬磨下还是答应帮忙补习。 不为那点塑料姐妹情,只为避免这个没皮没脸的东西恼羞成怒给她和穆余之间天天添堵搞破坏。 她约定规矩:“说好了,我只在课间零散时间帮你补习。其余时间免谈。” 韩蓉蓉见好就好,猛点头:“嗯嗯嗯,一言为定。” 方年叹气,觉得真是……心……力……交……啐,啊。 第二十章 野兽 和穆余的关系突破口没有进展。 方年也无可奈何,叹气之后,每天继续她的牛皮糖行为。 穆余是只狼兽。他奉行丛林法则,孤身然而无畏,残弱然而傲骨。 前些日子他遭隔壁校的几个高年级学生欺凌,养好伤,他就会开始寻机会逐一进行反击。 方年前世与穆余十数年感情,见识过太多他孤身奋勇的时刻。 他的这种行为她难以置喙对错,因为他并不是抱着报复的心理去进行的。 他只是,不想别人伤害他而已。 而且事实上她目前也左右不了他。 方年更不能和不忍以她成熟的成人心智高高在上指责他不该这样做,他应该去告诉老师以获得帮助。 问题的根源不在他身上,远非“告诉老师”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在复杂的现实情况下,这个问题在在大多数时候仍然是恶性循环的无解。 但至少她孤高傲骨的少年懂得抗争才是保护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妥协退让。 尽管他的抗争方式未必能得到一劳永逸,可倘若放任施暴者施暴,才是真正无穷无尽的深渊。 在一个星期内的时间,穆余每天傍晚放学后,先借着捡垃圾跟踪踩点,掌握那行踪后就在烟笼雾遮的夜色中下手: 守在无人经过的狭窄阴暗小巷,或监控盲区的转角路口,逮着人就打。 当日五个欺凌者,穆余不是先挑最弱的那个反击,也不是领头的那个,也不是分而击化。 他单纯地猎到那个就那个。 每天放学就呜呜泱泱在外面游荡的五个混小子,很容易让穆余得手。 五个欺凌者一起他打不过,但落单或者只是两三组合,谁也干不过他不要命的狠劲。 过程与方式都同样的简单,一根木棍子拎在手,或手或脚,随机,哪个打的角度更顺手就选那个。 每一个都是一棍子下去解决。 够狠、够快、够准。 每一棍下去都在夜晚丝丝凉意的空气中发出骨折的脆响。 只一声。 每一棍只一声。 绝不多,也绝不逗留。 夜行的狼兽,下手的时候那样凶狠,残着一只手依然让人知道他是只惹不得的野兽。 在朦胧夜色里被模糊整个面貌的模样,独独那双黑得皎亮的眼睛熠熠闪光,散发出名为杀意嗜人的狠厉和阴寒。 然而,黑夜中站在灯光暗处守候猎物的身影,又单薄纤瘦得几分孤单凄凉。 他每每转身在茫茫夜色中慢慢远去时,方年的心都能发颤。 她没打算过躲他,他也没打算过避她。 他仿佛一点不介意她看见了会去告诉大人或者挺身而出多管闲事阻止他。 壁校五个男生被打了的事不出三天就成为附近各校区学生们课后八卦讨论的话题之一。 据说都伤筋动骨去医院包扎然后回家休养去了。 家长们有上学校来闹着要“讨公道”的;也有自知自家儿子是什么货色三天两头打架闹事受伤于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更有完全不知道自家孩子出了什么事的单亲家庭的。 事儿闹了好一阵子。 其中主要以俩家有点儿钱但非常典型诠释“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家长,不依不挠势要扒出伤了他们家宝贝儿子的小杂种到底是谁。 他们家儿子身骄肉贵,疙瘩金宝,他们从来看不见自己儿子是怎么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却是头一次看见千巧百宠的儿子被人打了,还被打到骨折。 简直是捅了天反了神。 据说隔壁的校长都被闹得亲自全校通报并且出声明亲自向家长道歉; 当事人班主任天天被家长堵在办公室骂个狗血淋头,指责不配为人师;家长群里也整天是他们大肆叫骂抨击的声音。 报警处理都没用,各方都是和事佬的调解态度使得事件越发火上浇油。 那两对同样身骄肉贵的夫妇越发不要脸地泼天撒地闹腾。 调查调查不出个结果来。 五个混小子不务学业、惯以欺男戏女、打架滋事为乐,和他们有过节的人,校内的校外的,盆根错节攀缠撕咬扯都扯不清。 说起来,穆余都不算和他们是过节最严重的那个。 和他们同校同级的另一个班的几个混小子才是见面就能滋生火药味的同道中人。 找来找去,都像是有偷袭动机的嫌疑犯。 方年知道穆余不是故意不让那几个小混蛋看见他的模样。他只讨回他自认应讨的之后,并不希望麻烦扩大。再扩大下去,他的丛林法则会让他进行更具伤害性的事。 他不怕伤害,但他也不喜欢伤害。 五人组被打事件在各方关系扯皮闹腾了半个多月依然是鸡飞狗跳的一片乱案。 据说五人遇袭前的一天正好和年级另外一班同道中人打过架。 同道中人有点成冤大头的意思,被那两对夫妇扯着不放,认定他们就是报复偷袭他们儿子的凶犯。 “小小年纪这样恶毒长大还了得!” 这样的话倒是被那两对夫妇大言不惭地喷在和他们儿子同道中人的混小子身上了。 方年心想他们还真敢说啊。 同道中人帮中的父母也并不是都好欺负的。 论“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作风战斗力,其中一家一点都不遑多让。当即就和那两对夫妇成了水火不容的死仇敌,撒泼对骂堪称菜市场级别的大妈对战。 这场乌泱泱的闹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收场时,方年他们终于迎来了期末考之前的最后一次月考。 第二十一章 插刀 鉴于方年和穆余的关系依然是那个清清冷冷的鬼样子,她的气压一直和冬日气温维持在同等水平。 韩蓉蓉还自以为贴心这样安慰她说:“不怕不怕,他就是块石头,你只要坚持不放弃,也总有水滴石穿那一天。” 看似安慰实则插刀的安慰最过分。等到滴水石穿那天,她也望夫成石了。 方年被她激得咽不下吐不出,只好凶神恶煞抓起饭盘里的小笼包往这吃货的嘴巴里使劲堵。 直到月考结束后,韩蓉蓉见她还是一副愁眉苦脸魂不着落的样子。 惦记起她帮忙补习的那点恩情,于是终于找回点良心还顺便延伸出一点善心,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帮她出谋划策起来。 结果……全是这吃货从辣鸡小说电视剧里看来的废料。 吃货还振振有词自比恋爱经验专家:“书里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呀。霸道总裁玛丽苏傻白甜从来那么受欢迎,肯定不是没道理的。这说明他们的撩妹撩汉经验很值得学习,是——” 完全不想再听她废话的方年抓心挠肺哀嚎起来:“求你了,快把你那套狗血理论咽回去,别玷污我和阿余的纯洁美丽爱情。” 她活两辈子都没看过狗血玛丽苏傻白甜总裁剧,那就是对女性花式毒血洗脑的糖衣炮弹。 韩蓉蓉如此不靠谱,方年连白眼都懒得赏她一个。 听不过俩人惨不忍睹各式蠢主意,乔煜都忍不住开口:“不是有个词叫投其所好吗?你想追求他,看看他喜欢什么,有什么兴趣爱好,从这些方面入手不就行了?效果肯定比你像个无头苍蝇跟在他后面乱跑好吧。” 方年却一点也不惊喜:“你不懂他那个人。这办法我又不是没想到过,能行我早就干了。” 穆余就是个“只是活着”的纯物种,他没念想没追求没娱乐没课外兴趣、不是,课外兴趣他有,比如看书。 可是看书他也不讨论,你想和他讨论他也不会理你; 就是看书,他都只想呆在一个人的书世界——她就是想跑去陪他一起静静看书,他都嫌她挨他太近。 心上人这么“无情”,方年可闹心了。 她心想穆余的确是她命中的克星,魔性的克星。 前世,她还未注意到他的心思之前,她惯来是恣意潇洒的。和他好上之后,她新生出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把所有的怜悯、牵挂、慈悲、爱意……全都给了他。 方年做好了承受漫长单相思苦恋的准备,但是她没有一点不甘愿的意思。 前世遭受这一切的是穆余,这世换她,挺公平的。 再说爱这回事,原本就是两情相悦才最圆满欢喜。 月考结束过去一个星期,成绩出来。在期望值之内,三人组对自己的成绩都可说非常满意。 乔煜男神的成绩跟他那篮球水准一样,向来讲究一个稳字,篮球水平上等稳;成绩水平中上稳。 韩蓉蓉则只求及格水平线——这次连她的数学成绩都勉勉强强达到了史上第一次及格线,世上除了吃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方年这天放学照样自作多情做穆余的小跟班出了校门。 天气很热,大汗淋漓的穆余挺拔直削像一根竹竿。 他日常例行工作去捡垃圾。她陪他一段路后也得去武馆兼职。 从穆余落地会行走说话,他就开始过半独立更生的生活。到流浪那会儿,算得上完全独立自生。 管他对生活的追求维持在低于社会主义初级温饱水平,支出花费低得令人发指,但毕竟还是要支出的。 水电费、必须的生活用品费,;最主要的是,他和方年都得存学费。 高中不再免学费,他俩得挣钱继续上学。 当然,以他俩的情况,助学金奖学金不在话下,但并不表示他们可以就此等着坐吃山空。 精┊彩┊文┊章┊尽┇在: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