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如洗》 1 就近找了家超市。 姚简如同脱缰的马闻见草腥大踏步直奔美食区,把货架上摆在最外端的什么薯片八宝粥都扔进小推车里,大包小裹把后备箱装地满满当当,大多是小孩乐意吃的零食。 超市塑料袋上印有阖家团圆。 她别有用心地说“爸,菲菲喜欢番茄味的,咱们多买两袋。” 姚青书听出她话里有话给自己谋福利,笑着看大女儿,哄孩子似地问她“要去见弟弟妹妹高兴吗?” 捧着装不下的零食袋子往后车座钻,小汽车震动着姚简脑袋,磕在玻璃上如皮球似地被弹来弹去,没一会儿就红了脸不好张口说话。 说想吧太没志气,说不想那是编瞎话。 少年不识愁滋味,她瞅着外面的街景,尴尬发育起的胸脯被零食包装袋扎地有些酸痛,哪里都和从前一样,哪里都和从前不同,草长莺飞春来秋去,弹指一挥间,和姚述和菲菲已经叁年没见。 外面满城风雪,高大的榕树夹道生长,她在假期的头一天还躺在被窝里,百无聊赖不愿起床。姚青书做旅游生意全年都是旺季,可怜姚简被他叁缄其口拿学业压力搪塞,每年望到头也不见出两趟门,只能窝在家孤苦伶仃地头顶生草。对同学来说放假是人间幸事,对姚简而言则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春节也不过稀松平常又一年。她过惯了独立生活,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揉着水肿的眼泡连声反问,爸你不是骗我吧?寒假能去我妈家? 在高二寒假的这年,姚青书和周苓出人意料地握手言和。那辆传说中的全款小汽车停在了另座城市的小区停车场里,不蒸馒头争口气,谁退步了也说不定。 当时离婚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在婚纱照下掐的你死我活,姚简在姚述屋里边写作业边往外看,觉着应该给他们加段背景音乐,就放今天是个好日子,那不是更有讽刺效果?姚述问你怕他们离婚吗?像是可怜她似地,她并不明白自己和姚述同父同母,他怎么这样的平静冷淡,面对姚述她总是不能抱有平常心,她也学他似地那么冷静,奋笔疾书抄写古诗文,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她不能让他骑在头上,不能让他更成熟。姚简看多了宫斗古装剧,还小的脑袋里自己都没意识到有根深蒂固的长幼秩序,在姚述的房间里学会了“欺凌弱小”那套,强硬地霸占了他的书桌,姚述就只能搬着凳子坐到旁边,桌子从中央分成两半边,两人中间还有条红笔油划下的叁八线。 离婚不是难事,姚青书和周苓恰好赶上了二零零四年最后的小绿本,捏在手上通堂发亮,夹在姚简的大堆作业里扎眼地很。 姚青书对待离婚证像对待周苓似得很不认真,姚简刚搬到另个城市的南城区时每晚上在客厅躺着看电视都能听见姚青书凝重地打电话,他冲着话筒说车给不了你,我他妈全款买的凭什么给你?再不然你就上法院告我去,你看看你有多大胜算。 她十五岁刚上高一,正是青春叛逆期,不但被父母你来我往的漫长告别吵的心烦意乱,还被姚青书稀里糊涂地搞错了学籍。要不说他粗心,连闺女的档案都填错,从下至上把学籍档案交上去,又从上至下让教育局给打回来,导致姚简哑口无言又念了趟高一,同龄的朋友突然成了学长学姐,她高二在操场跑步往叁层看,正准备高考的班级里每个人像圈在画中,面前都摞着比头还高的几沓史地生,她茫然若失地看,直到体育老师喊她归队。 这回合姚青书落败,却把姚简打的措手不及,她想着周苓肯定不会这样马虎大意,她没见过自家大姨来串门的时候说姚述和菲菲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乌龙事件,人都这样,朱砂痣和白月光,明知道不可兼得,还总想着心里那轮柔光。她在家里房间里把自己一锁就是好多天,给空气甩脸子,那段时间她没少在床上跳,跳地叁尺高摸到棚顶连床垫弹簧都咯吱作响。 同学里也有离异家庭出身的和她同病相怜,可惜地说着离了婚都这样不说钱还好,一碰上钱叁天一大掐,五天一小掐,憋着争口气,就差打起来把对方都挠成大花脸。 感情过去相敬如宾,他们不是过的好,是装的好,现在分隔两地怨气跟火山爆发似地,全噗嗤噗嗤地往外涌。 姚简没问过他们俩为什么离婚,日积月累两看生厌,哪条都符合姚青书和周苓,再过下去谁都没有甜头吃,离不离婚不打紧,她觉得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 但她仍然伤心了好久,为的是离了自己的一双弟妹,菲菲趴在她肩膀额头抖得厉害,她趴在姚简耳朵边问,姐咱们还能再见吗? 姚述则挽起裤腿给她装行李,用巨大的编织袋装她不多的衣裳和几十本厚重的闲书,装完了就呆站着看袋子上切割不整齐的毛边像是丢了魂似地。 她抱完哭地上气不接下气的菲菲,安抚好了才过去问姚述打包的怎么样。 那天之前她和姚述都闹得挺别扭,姐弟之间没什么该说的话,日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过,人家说长姐如母,但姚简自认为当不了姚述的老妈子,他自己照顾自己,住校上夏令营当班级课代表,日子过得多姿多彩,她偶尔碰上什么事儿心情沉郁顿挫时,碰见姚述都矮半头。 她和同学感慨,她说姚述啊怎么就不能和菲菲一样。纯真胆小乐观的菲菲,崇拜自己到了模仿的地步,她真心把姚简当大姐,两个人上街买上两件姐妹装穿在身上假装双胞胎也不罕见,姚简不大懂生物遗传学,她有股鲁莽的冲劲儿,想要弥补和菲菲之间稍显浅淡的血缘。 毕竟菲菲和姚述才是一个胚胎里生出的龙凤胎,打娘胎里就多呆了十个月,算时间都没有她姚简插手的份儿。 周苓胎检时她还被姚青书抱在怀里,医院长椅上她讨人喜欢地不哭不闹,两岁的孩子记不清事情,但姚简靠着自己的想象力硬是拼凑出那天全家的喜气洋洋,刷地瓦白的大墙,红苹果似地红润脸色,周苓滚圆的肚皮里装着两个小生命,在彩超上显示出两个蜷缩着的胎儿。大夫笑着对她恭喜。 龙凤胎概率千分之五,姚青书几乎跳起来,他心中澎湃着去掐姚简无知的小脸,圆鼓鼓煮熟的鸡蛋清似地,捏在手里多滑溜,将来家里将有叁个小财神,他说姚简你要有小弟弟小妹妹啦。 她原以为姚述也老大不乐意自己当他姐, 直到她走过来看见姚述双眼肿着,外面红了一圈,朴素地站在那儿孤零零的显地孱弱可怜,他跟她说再见,好像一夜都没睡。 姚简这才感觉到凄凉。 连姚述都为我难受。 她悲壮去碰他的肩膀,终于拿出了长姐的底气,内心里陡然揪起那么难受,想要保护弟弟妹妹的童年,装作脚抽筋拖延时间,姚青书还在楼下等着她,她假装迈不开步子,从姚述手里拿过编织袋开始没心没肺地笑,她说姚述没事儿,姐经常回来看你们。说着往门外艰难的挪,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小小地撇,她看看姚述,看看姚菲菲,挥手再见。 回去吧,咱们过两天再见。 仿佛是个小小的航天员,姚简漂浮在宇宙里失了重,望着他们俩,直到楼梯昏暗的灯火下她失明似地哭泣。 她还很懵懂。 隐忍地把东西往车上搬,上了车还回头望,在搬家车里用手撑着窗户,望着叁楼种着几排小菜的微型花园,好像还能望见姚述和菲菲站在门框内的影子像深秋的落叶,显地荒芜萧瑟,彻头彻尾的孤独。 稀薄的晨雾,裹挟着雨雪湿润地滚动,通宵烽火照亮白昼,辞旧迎新的炮竹声噼里啪啦,往事被白雪掩盖, 在曾雨的想象里弟弟妹妹过得惨兮兮,她有这个义务得去拯救他们于思念的水火中。姚简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埋在阖家团圆的图案里,嗅着香甜的添加剂味儿,鼻尖通红的,在心里为了自己撒的谎跟他们道歉。 等等我,姐马上回去。 叁楼。 周苓正在撕过年贴好的窗花,听见开门声问道姚述回来啦? 妈,没买着鲤鱼,去的晚卖光了。姚述垂头换家居鞋,手里攥着西蓝花和花去几百大洋买来的上好梅花肉。他问周苓,今年怎么了,这么有口福? 菲菲在旁边拿剪刀给老妈递剪成小方块的透明胶带,也在等答案,小滑头如她预感周苓发了财,正蠢蠢欲动准备要百货商店的新罗裙。 “你爸一会儿来,” 周苓说完菲菲的手停了,悬在半空,“他来干嘛?”好像很不服气姚青书的不期而至。她也是长途电话煲的受害者,自从姚简走了她反客为主开始抢姚述那块通风极好的风水宝地,姚青书在电话的不客气历历在目,好多天过去固执的姚菲菲便转了性,她不再盼着父母双全,不指望姚青书“改邪归正”,自己有周苓就行。 她显然忘了这学期家里突然多出来的小汽车什么来头,那是姚青书递来的投名状。 “我还没说完,你爸不待,他把你姐送过来,今年他忙,让咱们帮忙照顾姚简。” 菲菲这才从不快中走出来,听见姚简愣了两秒,接着大声问周苓,真的?怕她听不见,又连问了两叁遍,真应那句歌,眼睛瞪得像铜铃,她帮着把姚述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时顺手握着他细瘦的手腕,姐要来!说着又转头问周苓,呆多久啊?一个寒假?春节除夕年夜饭都在这儿过?得到肯定答案乐疯了牵起他的手又摇又荡一蹦叁尺高,你听见了吗?姚述!姐马上回来了,你快去收拾收拾,我也去洗把脸。 都多久没见啦! 姚述被她闹的没办法,右手像只秋千似地被她摇来晃去连着身体都飘荡起来,他无可奈何地对菲菲笑笑,和自己的孪生妹妹同年同月同日,却选没她那么活分,很勉强似地只说了声哦。 贴福字粘对联,周苓今天好像特别起劲儿,往常虽说也重视春节,但好似都没有现在这样潇洒快活,手掌推来红纸上的褶皱,细细地展开弯起的角,又是哈气又是揭下来重贴,叫着姚述,你看看贴的歪没歪?菲菲在那儿多嘴,我看有点儿歪,往左斜。周苓听罢又要揭,被姚述按回去,我看不歪,就贴个窗花不用这么认真。 周苓摆摆手跟自己不合群的儿子无话可说,你姐来了你可别总瞎说话。 说着从踩脚凳下来,往后退伸开双手像是要比量角度。也行,不太歪。 他去厨房收拾买来的梅花肉,冰柜被粮食塞的满满当当,还有些甚至是去年买来的囤货,压在下面碰都没碰过。他只能用手扒着塑料袋间的缝隙,冰的阵阵胆寒,姚菲菲过来给他捣乱,洗过的小脸干干净净,嚯,放肉呐,真笨,这都不会用不用我教你?说着捧瓜子在他身边嬉皮笑脸的嗑,皮握在右手,嗑出来的瓤抓在左手,伸出左手在他跟前儿晃悠,从指头缝里漏出浓浓的五香味儿。 姚述听罢盖上冰柜, 菲菲看大事不好,他是不是要发作?可她仍旧不知悔改,雄赳赳气昂昂地翘着鼻子外强中干地问姚述,怎么大过年还这么小心眼儿?心里小算盘打得响,反正大过年,打不起来,再说周苓给自己撑腰,谁怕谁。 他闻言扭过头来看她,手放在齐腰高的冰柜上,目光不偏不倚看地她浑身发毛。 姚菲菲。 正是在下…… 厨房嗷地一声。 她先冲出来,落荒而逃的姿态如同被几百只蚂蚁咬,方才让姚述抓到痒痒肉被怼得浑身发麻手都抖。姚述你有病吧!两个人吵吵闹闹的你追我赶,堵她到餐桌堵她到墙角,天罗地网无处可逃,菲菲好奇,也没见姚述什么时候玩儿过长跑,怎么这么能追,瓜子皮顺着小脚丫散了满地,瓤都踩碎,她也顾不上脏不脏跟小鸡仔似地往客厅冲,身子一缩往正在电视机前放防尘布的周苓身后躲,火急火燎地指着姚述, 妈你儿子打人啦!你还不管管他! 周苓刚准备教训儿子两句,却发现背后姚菲菲跛着只脚,往下看去光秃秃的脚掌暴露在空气里,原来方才跑的太急,连毛绒拖鞋都跑掉一只。 妈你笑什么呀!你怎么帮他不帮我! 说着说着自己也察觉到荒唐被戳中笑穴,环着周苓的脖子像树袋熊似地趴到她背上笑到胀气,一时间叁个人都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等笑够了还是姚述去给菲菲够那只漂移进沙发底的拖鞋,蹲下来攥着她洁白的脚踝给她穿上,说着还看她一眼,姚菲菲你看你这点儿能耐。说罢两个人在周苓背后挤眉瞪眼的互相做鬼脸。 姚述你和菲菲坐沙发那儿去,我有话跟你们讲。 周苓自豪地拍拍菲菲挂在自己脖子上青春少女的顺滑小臂,把他们叫到沙发上,整理衣裳好似很郑重其事。 独身分来的龙凤胎其乐融融,天真无邪,这是她最骄傲的,她养了两个多好的孩子,她和姚青书的争执远远影响不了她对他骨肉的爱,拉扯他们很不容易,还好他们懂事,叁年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连家长会都是坐在前排被老师当模范,恍惚间她让这两个孩子惯坏了,对此情此景心怀嗔怪,菲菲太小孩子气,姚述却大多数情况下沉着地不怎样孩子气,某种忧愁又温馨的情感涌上心头有着难以言喻的柔情,再想到即将短暂回归家庭的长女,连说话都带着母性的豁达和宽容。 姚述抢先坐在带靠背的左手边,菲菲气地推着他往沙发角里挤。 周苓如梦般地默默拉开他们,认真地叹口气。 你们俩别总黏在一块儿,多照顾照顾姚简。 她比我们俩都大。姚述讲究事实。 别看她年纪比你们大,这孩子可倔了,脸皮还薄,动不动就生气。 周苓说的全是掏心掏肺的实话,姚简哪里都好,只有易怒自尊心强这点不知是随了谁,和菲菲和姚述都不同,往常被哪句话刺激了就给白眼看。好的时候真不错,又会心疼人又照顾弟弟妹妹,不好时便满身都是逆鳞,劝也劝不回。 周苓叹口气,像是嘱咐也带点儿教训地给他们打预防针。 她就在这儿待一个寒假,你们谁也别招她,都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别让她觉着自己被你们俩给抛下啦。 菲菲连连点头做保证。 姚述你呢?母女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他,目光里带着期待等他也做承诺。 姚述微微地扭着头,往暖和的沙发靠背里压下去。他的冷静看来也有些刁钻,在温暖的家庭氛围里显得不合时宜。 他心平气和地问。 妈,你是不是有点儿怕她? 2 姚青书弯着腰往下拎东西,一个不小心袋子大头朝下栽倒,空气包装的薯片也哗啦往外倒,姚简要去帮忙,姚青书却随手把她拦回后车座里,慈爱地嘱咐着,去了周苓那儿记得按时吃饭,谦虚友爱,让着弟弟妹妹,你比他们大两岁,你得帮衬他们别让他们反过来惯着你。 话是从鸡汤文里扒下来的,打眼看还真以为他对女儿有多负责、有多殚精竭虑,姚简揉揉自己没留神睡着才复苏没多久的眼睛,双眸发酸差点儿以为姚青书油光水滑的头顶上那两根稀疏的白发都是为自己长的。 这叁年相依为命,她还没和自己爸真分开多久,她在家,老爹工作,他们的根据地永远是南城区那个不大的家,来来往往两点一线,不知今夕是何年地过下去。 正因如此要见周苓,她即惊又喜,更多的却是忐忑,她即将要打破微妙的平衡,尽管很有可能是徒劳无功,等到轻易翻脸的父母不再能和平相处时,那她又将和姚青书孤家寡人的过。 但当下她没太往深里想,只知道到家了自己高兴。 提着东西进门来时已经过午夜十二点零几分, 开门时周苓来迎她,姚简才刚踏进门槛一步,就已经被自己叁年未见的老妈伸出双手倾力一握,周苓身上有中年发福的小赘肉,比姚简高半个头,拥抱时像是陷进软乎乎的枕头里,暖的姚简心头一热。 节能白炽灯度数较低,调叁档才有灯火通明的意思。这是特地为姚简留的。新年春运交通堵的不像话,她到家时比计划至少晚来了叁个小时,姚述和菲菲等啊等,十一点左右已经挺不住,他们俩生活规律早睡早起,外面偶尔有放烟花的响彻云霄,打个激灵就又滑回沙发里上眼皮耷拉下眼皮,两个人都东倒西歪地打哈欠,没一会儿就没了声音,原来已经睡熟。 周苓把他们俩推着推回自己房间时,菲菲还念念有词,“我再等等……” 这样就好。 自然而然最好,千万别搞什么欢迎会,这种稀松平常的日常氛围才能给姚简错觉,感觉自己不过是在严格的寄宿学校里呆了漫长的几个学期。 她伸出手给周苓拢头发压低声音。 妈您胖了,胖点儿年轻,这么年轻路上我指不定都认不出是你。周苓则看着她说你瘦了,还漂亮了,半拘谨又半喜悦的感情翻来覆去,两个人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姚青书打断了,他好像是专门搞破坏来了,不合时宜地对着前妻说周苓你出来,咱们俩聊聊。 两个人在楼梯口虚掩着的房门外喃喃低语,仿佛那场备好狼狈的离婚不过场黄粱一梦,他先开口,你好好照顾几个孩子。周苓瞪了他眼,怪罪似地说那是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照顾的道理。姚青书被她瞪得有点儿心虚,踌躇着又交代姚简的药放在包里,她这两天肠胃不好,你记得给她吃,每天饭后各两片。没了你去药店给她买两盒,我拿钱……说着有皮钱夹摩擦锦纶布料的声音。 听的姚简的错觉深了,以为姚青书不过是上了夜班,明天他再回来。 阳台上冬天冻蔫的小菜和拼接透明纱网的花纹窗帘,她蹑手蹑脚想去找水,换下略显瘦小的拖鞋,猜想是菲菲的,她骨架比自己小。 客厅往左正对着滑动玻璃门的厨房,这是标准的叁居室,当年北方房价还没拔地而起,买的也轻松,拢共130平方米,房间不大分隔间多。恰好考虑买楼那年周苓发了笔横财中了一万的福利彩票,当下便在售楼小姐的陪同下交了首付款,后来财产分割也考虑到这点,不然不定谁得搬。 吃饭了吗? 周苓从门外回来随手带上防盗门,看来姚青书是交代完该交代的就走了。 我吃过了,您看我手里这叁大兜子零食,我自己吃了能有半袋。说话间把东西放在擦地纤尘不染的餐桌上,笑着去拿放在冰箱顶的纸杯,问道妈家里有开水吗? 有,我给你倒。 冬天就这点不好,水分流失太多蒸发太快,干巴巴地喉咙好像贴了层树皮,她还穿着厚重的羽绒服,下面是两件毛衣,脱了一件里面还剩保暖的贴身羊毛衫,和她的牛仔裤马尾辫搭配在一起略显不伦不类,特别是屋子里开了暖气,她让外面恶劣的北风吹的踉跄,又在室内潮热的空气里被闷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伸开纤细修长的胳膊,做洒脱状,从兜子里拿出各种零食,还有些从礼品商店里买回来的纪念币一股脑地摆到餐桌上,等着明天早上给弟妹们分。 菲菲他们都还好吗?姚述怎么样?他学习还那么好? 都挺好,跟以往没两样儿,姚述满屋子的奖状越贴越多,菲菲差点儿,不过也没找过麻烦,你呢?你在新学校过得怎么样? 姚简直率地说我当然也好,在我们学校我还是先进呢,就是蹲了一年不大习惯。 你爸还是粗心,学籍的事儿都能弄错,你那胃病是不是也让他给委屈的?我说得注意孩子身体健康,他这人…… 姚简听出来苗头不对赶忙喊停,这个不怪我爸,怪我自己,我前段时间减肥把胃饿坏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肥没减下去打营养液还多胖了两斤。 说着给周苓亲昵地捏肩膀,头顶着人造白昼,简单寒暄两句好像都提不起太大的波澜,只有手上越捏越熟练,她问妈舒服吗?姚青书朝九晚五没时间享她的福,仿佛这双手天生就是偏心眼儿,是用来孝敬母亲的,如今滚烫赤裸地捏在周苓肩膀处酸胀的肌肉上,姚简满含着昏昏欲睡的幸福,特别是周苓握住她的手说妈妈享福啦,有你伺候我。 姚述和菲菲也都挺想你。 头脑麻痹着,她抽动鼻子,感冒病人那样眨巴着模糊的眼睛,尽力控制泪花打转的眼眶。 往后不用想了,天天见着真人。 那天晚上她睡得沉。 到了第二天早晨,姚简穿着周苓为她准备的棉睡衣,从需要缩着脚才能躺进去的小沙发里醒来。昨晚上语气坚决地跟周苓说不去打扰菲菲,要是自己满身的风雪味儿把菲菲熏醒了怎么办?姚简不顾反对执意窝在沙发里将就一宿,醒来也变成个痛苦的过程,沙发设计出来不是为了让人长躺,她倒在上面就像是有人抓着她的脊背拧来拧去,硌得浑身难受,太累了,她茫然地摇摇头,还不如昨晚上不逞英雄去卧室睡多好。 听说睡眠质量不高就容易做噩梦,她半梦半醒也记得自己昨晚上好似真做了个梦,睡眼惺忪地,梦见姚青书一路开车带着后座的她在望不到边的长直马路上,被呼啸而过的风雪推着走,梦奇怪没有章法,连周公解梦也看不出寓意如何。 抬头看看电视机背景墙上挂的圆表盘,刚好早晨六点半,放了寒假的城市天空上,有透亮的一抹光穿透黑暗,浓密的雾气和昨晚的细雪凝聚成萧索的寒气,窗花镂空部位被银霜裹满。姚简摇摇头去卫生间拿清水拍了把脸,回到沙发入座拿起茶几上的毛衫长裤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换衣裳,从内衣套起,直到把牛仔裤提到腰口。 临近的那条街有早点铺开张,隔着墙壁也能听见叫卖声,说不清是大喇叭质量太高,还是墙体厚度不够,“豆浆油条、包子馅饼”,她跟着大喇叭念叨了两遍,便鲤鱼打挺般透彻醒来,殷勤地想着出去买回全家的早饭。 长姐嘛,凡事多上心。 吱——吱—— 本已经走到了门口,可身后的动静却让她又满腔疑虑地折回来,昨晚上周苓交给自己的备份钥匙捏在手里凉嗖嗖的,转头看看叁扇卧室房门都紧闭着,厨房的声音又不大,很轻,跟做贼似地鬼鬼祟祟,她越发狐疑是谁,便捻脚捻手地往厨房方向走。 磨砂质感的玻璃门大概枪子也能防,划开了几寸距离刚好容纳人侧身通过,隔着玻璃门的厨房内,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半个人影,正端着水杯喝水。 长长的双腿撑起印着格纹图案的睡衣裤管, 他和菲菲长得真像啊。 姚简看呆了,好像从他身上见到两个人。隔着餐桌上堆成小山的零食堆去看姚述,看他轮廓鲜明的五官共同构成的一张清秀俊朗的脸。 心理学上有个词能形容她,先入为主,总惦记着龙凤胎的事儿,越想越像。其实早几年上街,不论是公交车的老大爷还是补课班的老师都一致认为姚简和菲菲才长得像,尤其穿着一模一样的姐妹装,看着真跟双胞胎没两样。 他显然也注意到她了。 “你干嘛去?” 姚简回过神,进了厨房殷切地说。“我去买早餐,你吃什么?” 反问后又跟着反问往往会显地咄咄逼人,姚述直率地不给面子,“你知道哪有卖的?” “我在客厅里都听见声儿了,我跟着声音找。” 竖起耳朵听,果然在厨房里也听见那套早点的叫卖声,细细地像扰人的蚊子响,盯着姚简那张略带谄媚意思的脸,像是和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姚述又说,“多扰民啊,投诉了好多次,封一回开一回现在都没人乐意管。” “幸好还没让城管逮了,妈昨晚上睡得晚,这些个东西又不顶饿,不如出去买算了。你对这片熟,卖早点的在哪儿还得麻烦你给我指条道。”她拿起薯片攥在手上特意在姚述面前摇了摇,“看,全是空气,吃这个肯定吃不饱。” “小区正门那条街……算了,还是我带你去,别买个早点找不着家在哪儿。”说着自己也去换衣服,他没那么郑重其事,只是单纯地把挂在门边衣架上的长款羽绒服胡乱地往身上套,头发乱糟糟地,青涩的脸上却沉淀出只有成年人才会有的稳重。 身后又有声音,开门声,菲菲赤着脚丫出来,揉着眼睛往厨房探头看,看样子还没睡醒,明显是起夜,刚要往洗手间快步走,恰好看见门口模模糊糊两个影子,她下意识地小声嘟囔着“姚述你干嘛呐?” 姚简当时心凉了半截,把刚抬起来想打招呼的手放下来垂在腿边,咬着下嘴唇脸色不太好看。门口明明站着两个人,菲菲却只看见姚述,真伤人。 这样看来周苓说她真没说错,姚简哪儿都好,就是在细枝末节上经常小心眼。 姚述低头换鞋,“去买早点,你回去睡吧。” “哦。”菲菲慵懒地打个哈欠,“我想要豆浆……” 接着又平平常常地嘱咐姚简,“姐,你们注意多穿点儿。”说着扎进洗手间。 听见菲菲叫自己姐,她别扭的小情绪这才缓和过来,一路上一个劲儿地和姚述白乎,跟老前辈似地背着手问他学习怎么样?身体怎么样?七拐八拐又问到谈没谈恋爱。 打开包子铺的蒸屉,伙计用铁夹子捞了几个西葫芦馅儿的装在塑料袋里,蒸汽扑鼻而来,两人羽绒服上都蒙了层白霜,在蒙蒙亮的清晨像是裹了层细纱。 没谈。 姚简接过包子往伙计手里送零钱,闻言挑挑眉毛,她不知道这样东问西问招人烦,尤其给人一种来查岗似地压迫感,偏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中有轻浮的老道,怎么没谈呀,是没有喜欢的还是正在追呀。 就不能是没兴趣吗?姚述苦笑着应付她,那你谈了吗? 当然。 两个高中生左顾右盼等着过往车辆汹涌而过,本应在空隙间快步跑向小区门口,可姚述没想到她说有,俊俏的脸上神色凝滞了,有股子无法描写的傻气,像是懵在原地迈不开腿,还要姚简扶人过马路那样拉着他才能勉强过街。 看他没回应,她又开始喋喋不休说起了自己高中的初恋故事,俗套轻狂,听地姚述直想捂起耳朵。 你知道吗?循规蹈矩的高中生活也并非一潭死水。 还是在高一那年,她刚搬到南城区,惶恐地结识新鲜事物,在探秘了这座建校五十年的老牌高中所有秘密后,出于年轻的浮躁而感到索然无味,正是她从幼稚过渡到成熟的这一阶段,有人从天而降一脚踹开了她的心门。她神动色飞地把初次见面的场面描写的极尽夸张,将男孩之间约架的场面绘声绘色地撰写成香港警匪片高潮前段中的激烈火拼,或许在她心里当天却是如描述中那样的气势磅礴。 在学校草坪前的几个小喽啰中一眼看见靠在车边的他,俗气些说一眼万年就是这么个感觉,姚简只不过寻常地向外一瞥,心脏却在望见他的时刻骤然地狂跳起来,在死气沉沉的午休时间,猝不及防地上了异性吸引力的第一堂课。 然后啊……姚简接着讲下去,她在班级里不敢直视他,只敢斜着眼睛瞥过去,但他好像也在看她,目光诚实纯真丝毫没有闪躲。姚简红着脸矜持地埋下头在草稿纸上划正号。可没过多久耳边却响起阵不小的一阵骚乱,书桌的左上角,有人用泛红的指关节敲了叁下,她抬头一看,那张模糊的脸忽而放大,五官清晰带着不遮掩的痞气,在姚简心里烙下深邃的烫痕。 教室位于一层,他跳窗进来,直直闯入。 想起他的脸,姚简还陶醉在蜜色的火焰里,她讲他剪成板寸的头发,和他那双陷进眼窝里的上翘凤眼,弯弯地冲她笑,有点儿像电影里的谁谁谁,她说出个大众情人的名字来搪塞姚述,企图让姚述也觉察到自己前任恋人的魅力。 又说到和他在一起时感到的轻松愉快,像天都亮了,有彩虹飘过,点缀她孑然枯燥的生活,她讲了好多句这般那般,姚述全没有细心听,他眉头皱着犹豫要不要抛下她快步回家,分外惶恐她是否已经堕落成“街头争霸”的不良少女。 也许是因为回到单元楼前的路曲折狭长,窄地他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以至于胸闷气短,甚至没听到她话锋一转。 “和他在一起太冒险,我还是学生享受不来。” 百转千回到最后口气中已经带着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豁达。 姚述才从折磨中解放,迫不及待地喘息。 尽管她做了细节上的美化,但从故事的轮廓中他仍然读出来可怜的本质, 所谓的缠绵悱恻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姚述比她更加成熟,未卜先知地预测到这段“爱情故事”将是姚简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她把初恋轻易地献给了某个街头游荡的小混混,拜倒在他随性而为的手段里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直到接连不断发生了暴力事件,她才幡然醒悟发觉自己根本无力驾驭街头的野性生活,这才尴尬狼狈地脱身了事,颇像20世纪末为寻求刺激追着垃圾摇滚满世界跑的佻薄小妞。 在房门前,他低下头看正在翻找钥匙的姚简,她眼睛漂亮,带有强烈的迷惑性,为了表现出长姐的风范向他讲起个七零八碎的往事,非但没有令姚述感到被信任的喜悦,反而显地她急功近利、世故虚荣,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纤细瘦长拉着他的袖口,骨节分明如同西游记里的现了原形的白骨精,更是让他浑身不舒服。 你不会告诉妈吧? 怕被出卖要打剂强心针,姚简问道。 我没那么多嘴。 他不屑的回应,对她有控制不住的轻蔑。 在晨昏清浊难辨的破晓时分,稀里糊涂地成为她埋藏秘密的恶党同谋。 3 姚简的假期已过了半月之久, 她很快活, 如鱼得水,表现也从不自然到自然,菲菲已然习惯她的存在,而周苓更是夸张,闲来无事就要夸奖她一番,夸她早起又是买早餐又是打扫房间。对,她心潮澎湃地把买早点当成了例行公务,照常在天蒙蒙亮时去换装出门,姚述偶尔会加入,睡懒觉的清闲计划被姚简打个粉碎,又不好欠她人情,在寒冬腊月中哈着冷气拎过已经吃腻的面点稀粥。 同时她很苦恼, 这些天来她表现的热情爽朗,尽力在姚述面前争两分薄面让他另眼相看,但他就跟哄小孩似地对她的付出敷衍的置之不理,只是微笑或者点头,你说的好,你说的对。好似把姚简当成个必然顺从的对话对象,让她愈加感到心情混沌。 是因为那天我跟他讲的故事?她想着,自己或许是弄巧成拙,才刚和他见面讲这个干嘛。 明明她是真心诚意地想收买他,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东西捧给他听,那段轰轰烈烈的初恋故事她可从没跟别人讲起,即使是高中最好的几个小姐妹也没能从她嘴里撬出半句话,南城区的人从老师到学生,都以为她和那个跳窗进来的小地痞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识。没人知道他们俩搞地下游击,偷偷摸摸地好了整整半个学期。 姚述是她第一个听众,反响不好,严重地打击了姚简的自尊心,导致她再没有了向别人透露私生活的兴趣。她的本意比起虚荣炫耀要单纯的多,她想告诉姚述——姐姐的社会经验比你多,如果有什么生活上的问题,你尽可以来找我。可现在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如闷头一棍打的姚简自信心全无,自己那点儿人生阅历好似也不值一提了,同他们分别的空白叁年里莫非一无是处?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姚简望着菲菲那张晶莹剔透的酣睡小脸,从她幼稚的轮廓里偏偏看到了姚述的影子,冷淡且顺从,像是巴不得自己快走。 你不搭理我,我还不搭理你。 可惜姚简没这么有志气, 这天她又凑到弟弟面前,谄媚地问道,姚述菲菲去不去看电影? 他们俩正在下象棋,姚简看不懂,不知道战况如何激烈,大概是凶险异常,连乐意于给她捧场的菲菲都支支吾吾,“咱们等会儿说。” “姚简,你玩儿象棋吗?” 姚述突然抬头,看模样是他占了上风,还有闲心瞎聊,他照常不叫她姐,不然是“你”,不然是“姚简”。 “我不会。” 在阳台料理小菜的周苓听到姚述连名带姓直呼姚简,显地颇有微词,她露出半个脑袋替姚简打抱不平,“姚述怎么不喊姐,这么没礼貌?” 还没等姚述知错,姚简已经抢先当和事老,笑着说,“没事,这么叫显得我们俩平辈,更亲切。” 可姚述非但不领她帮忙挡刀的情,反而接回令她倍感陌生的象棋话题,容貌上也没有歉意,“不会可以学,跟五子棋差不多。” 说话间几步内不动声色地吃掉了菲菲的兵,只见菲菲抬起小腿要就踹他,“你赢啦!恭喜你!”接着转头跟姚简无心地说道“姐,你别听他的,比五子棋复杂多了,我到现在还没学会,这混蛋老想着占便宜。”说着就狠狠地踩在姚述脚上,满脸是输棋后的心不甘情不愿。 姚述这才有笑容,调皮捣蛋地像个孩子,收起了面对姚简时那副早熟的模样。 看着他们俩嬉笑打闹,姚简的笑容却僵了,低着头情绪一点点地低沉下去,她不会下棋不要紧,最受不了的是热闹里没有自己。 眼前姚述和菲菲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好不热闹,她却只能冷清地像尊木头人呆杵在原地。 这种滋味比死寂更令她恐惧。 菲菲贴心,小姑娘眼尖,看出姚简不自在,收拾棋盘的手虽说没停下,却不动声色地冲着对面的姚述使眼神,示意他姚简又有小情绪。姚述接受到菲菲的讯号差丁点儿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可没菲菲那么好的心肠,实在是烦透了姚简动不动就自卑的狭小气量。在周苓面前上装的大度爽快,私底下却没志气、自怨自艾, 就连刷碗的家务活上也是,姚简抢着来干,他只不过说了句你休息吧,我们俩刷。 你指的姚简,我们指的菲菲和自己。 普普通通一句话,她听后却脸色瓦白,像是天都塌下来,那晚上整夜没说话窝在床上借口不舒服,紧闭的眼皮下滴溜溜转着的眼珠也不知在黑暗中看向何方。姚简不舒服,整个家跟着都气氛僵持,了无生气。 他就想安安心心放个假也这么难,在自己家好似在监狱,每句话说出口前都要斟酌推敲,稍有不慎就惹出满身腥臊。 这样的人他根本不想理,更何况是同居。 连自己班上那些女孩都没有她这样的娇滴滴,碰不得说不得,对谁好就一定要获得回报,对家里人用十分的心就要人家还一百分的力。 太别扭了,这么过日子不难受吗?姚述心累地叹口气,可碍于情面,只能跟在菲菲身边来照顾姚简精神上的空虚。 “咱们看什么电影?” 没看出来是在迁就自己,还以为是他下棋下乏了对出门有兴趣,姚简连忙惊喜地抬头问,“你们想看什么?” “菲菲下午叁点还有补习班,只要是上课之前能看完的电影,哪部都行。” 叁个人坐在公交车前后位,菲菲靠近姚简给她指着沿路的风景,姚述则把手揣在兜里听菲菲讲各种奇闻异事,时常插嘴补充两句,他对菲菲可谓是无微不至,从细节上便可管中窥豹,姚简看得出这才是正常的兄妹关系,表面上互相嫌弃的不行,心里还是惦记。 大型商场里电影院多,正值春节档,动作片贺岁片一应俱全,他们苦恼着该看那部,恰好影院外大屏幕播放的宣传片放到了《飞屋环游记》,已经上映了两个月左右,如今在撤档的边缘徘徊,菲菲一锤定音,尽管她首映时就已享过眼福,可第二遍看下来还是痛哭流涕。 左手边坐着姚述,右手边坐着菲菲。 姚简不大喜欢动画,但她看剧情看得入迷,到感人肺腑的片段时刚要留下几滴眼泪,方听见右手边抽搭鼻子哭得稀里哗啦,她登时方寸大乱,为了给菲菲省下数量有限的小包纸巾,自己的眼泪都硬生生给憋回去。姚述呢?她满怀期待地往左手边看去,却看到他面无表情只差打盹睡着,说是铁石心肠都算客气。 电影散场时离补课班还有两个小时,商场又这么大,每层好似都有新鲜玩意儿,她揽着菲菲亲昵地走着,姚述在身边默默地跟。 姚简感到自己和妹妹现在就贴的很近,不是指她挽在菲菲胳膊上的那只臂弯有多严密无缝,而是她同菲菲已然相亲相爱,尤其在给菲菲擦眼泪时她软软糯糯地叫了几声姐,拖着长音让人好不心疼,叫的姚简罪恶感十足,可耻地心花怒放,随时准备乘胜追击。看着商场二层里琳琅满目的娱乐设施和目不暇接的,她对着还沉浸在电影后劲儿里的菲菲问,也侧着身子冲姚述说,“你们有什么想玩儿的?你们想玩儿什么我都请。” 菲菲和姚述听她这样说都停下脚步来看她,眼神中依稀透露着动摇怀疑,有着不让她请客的客气。 4 姚简知道他们想什么。 自满地仰起脸说着“我攒着钱呢,姐有钱。”她说出这份豪言壮志时正在娃娃机前,屡战屡败后没了兴致,干脆从摊贩手中买来毛绒小兔子塞到菲菲手里。 “你哪儿来的钱。”姚述认真地问。 “我打工赚的,上学期我没补课,上快餐店待了半个月,多少攒了些……吃的呢想要什么?” 学校组织集体的补课枯燥乏味,她去了两天就随口找借口翘了,也不讲课一个劲儿的自习根本什么也学不着,她又是重读的学生,课本都快被翻烂早就把之乎者也的古诗文背得滚瓜烂熟。还不如趁着这个时间去打打工。她这么想着,便每天在早上都装模作样地背上书包,冲着正在吃完饭看报像个老学究似的姚青书喊“爸我补课去啦!” 啪地关上门后便双腿生风跑向公交车,直奔离学校几条街的快餐店,换好工作服,满脸堆笑地帮人家点餐,赚的是最低标准的时薪,攒下来的小金库极有先见之明地分文没动,好似就是为了今天充土财主。姚简不免有几分得意,至少看着菲菲投来崇拜的目光时,她有种战无不胜的喜悦,逃课的负罪感也烟消云散。 “我想吃甜筒。”小妹天真烂漫,直勾勾盯着冰淇淋,她刚上高一,在家周苓不让她吃垃圾食品,夏天解暑都是拿几碗绿豆汤匆匆了事,看见五彩缤纷的蛋卷脆筒中乘着上顶冒尖的冰淇淋,馋虫早就被勾起。 “你呢?” 姚述却没那么好收买,“你不好好学习打什么工。”一句话说的姚简哑口无言,偏开目光,躲闪着姚述死死盯过来的视线。 “看不出啊我弟弟将来有当班主任的潜质。” 听地姚述不置可否,讥讽的眼色转瞬而逝。 她又这么说,仿佛话里不强调下长幼尊卑,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看她斟酌过后开玩笑般好像要来揉他的头,伸出手,姚述刚想躲,却看姚简也停了动作,手肘拐了个弯,伸到半路胆小地缩回,猜不出用意地转而去捏了捏菲菲的脸蛋。但话还是冲着姚述说的,带着逃避的意味,“让你说吃你就老实说吃。” 大太阳照进来,把他的脸都照地冷漠好强。 说起钱,他想起她跟自己讲的那个不怎么让人安心的故事,想起那个寸头凤眼的小混混,姚简和小混混纠缠不清,形象也渐渐模糊,他记忆里那个搬家时特地来安慰他的姐姐变地张牙舞爪、青面獠牙,像是梦魇似地,他想象中她的钱不干净,或许是拦路劫道劫来的,蓦然激起反抗心,冷冷地说,“我不吃。” 但姚简没有危机意识,她不知道他都想到哪里去,悻悻地厚着脸皮,“姚述还学会心疼人啦?没事儿姐多久没见过你们了,这几个子儿算什么。” 说罢便屁颠屁颠地去给菲菲买甜筒,买回来叁支,递给姚述他没接,姚简只能强忍着失落把剩下的那两只都攥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她仅咬了冒顶的那一口,滑到嗓子里凉的渗人,香芋味入口即化苦,在胃里泛圈打转,叁个人影子也在灯光下拉的颀长,在嘈杂的背景里默默摇曳,显地太过拥挤。 姚述不像她那么小心眼儿,情绪外露激烈善妒,他还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个姑娘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们说话,在甜品的诱惑下,菲菲失去判断力,对姚简此时的沮丧也不再敏锐,她一无所知刚扑向游戏机,却感觉到背后阵阵阻力,回头看才发觉是姚述正紧紧地抓着她的领子,毫不费力把她揪回来,严肃地指指手表,示意她该去上补课班。 “今天不去行不行……”菲菲噘着小嘴求饶。 “不行,你看看期末成绩,你都滑到哪儿去啦,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姚菲菲是我妹妹。” 每个细节,每句话,姚述不经意间表现出的成熟老练,都让姚简感受到自己渺小的真真切切。 距离去往补课班方向的公交车驶来,还有十分钟。 菲菲刚出到门口又说肚子疼,旋即折回了位于商场一层的卫生间。外面冷风呼啸,只剩他们俩面面相觑,姚简手中还拿着方才买来的甜筒,她麻木地站着,姚述同她之间有一人距离远,中央空下了菲菲的位置,两人相顾无言。 在她以为今天又是稀松平常,被他瞧不起的另一天时。姚述忽然向她伸出手,她以为他是要扳过自己的脸,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想,身体已经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却看到他神情奇怪,看着她的自作多情带些惊讶和藐视,也往前走半步,没对她的脸有任何的得寸进尺,只是把她手中尖椎型的甜筒迅速捏到手边。拇指弯曲,虎口攥紧迅速地舔了筒体一口。 姚简愣住,没有动静地茫然看他,惊讶地不知如何是好,目光隔了好久从他脸上往下移,这才看见他手边上已经落下粘稠的紫色液体。北方天气下冷风飘摇,冰天雪地街景寒气逼人,她都忘记甜筒融化的速度并不慢,落在姚述冻得通红的手背上显地淅淅沥沥,有湿气逼人的冷。 最冷的还是姚述的脸,有刻意遮掩过却仍旧刺痛的不耐烦,让她骤然鼻尖一酸。 “我没注意。你眼睛真尖。” 姚简看着往下滑的香芋冰水雪崩似地蜿蜒着落在姚述手背上,如梦初醒,赶忙翻找着斜挎小包里的纸巾,便携纸巾包装上的隐形撕口好像怎样撕不开,她手忙脚乱地正扯着,耳边却响起姚述无可奈何的声音,悲悯地看着她乱作一团。 “行了,我自己擦。” 她听过不知所措地笑笑,把整包纸巾都递给他。 只有菲菲无忧无虑,明媚灿烂。 只有她才能让姚简感受到被接纳的喜悦, 送走了菲菲,快乐好似一条平整陡峭的桥梁,在姚简眼中山崩地裂。 5 最后一口气也被抽空,她沉默不语学着用安静来抚慰自己。 身边姚述连呼吸都更加遥远。 “你每天买早餐是不是也没向妈要钱。” 他在她身边随口问道,听见姚简顾左右而言他,“老说这个就没意思了。”算是默认了,姚简垂头又说,“你好像对我意见很大。” 路边吵闹的流行音乐刺耳难听,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久,如坐针毡。 “是。你姐我、你姐我的,你干嘛老强调这个。” 他对她的意见确实很大,这是千千万万条的其中之一。但他懒得都说出口,麻木不仁地踢着小石子,呆滞地望着湿淋淋马路边拱起厚厚灰雪的顽强蚂蚁。 “你要是听着不喜欢下回我不说啦。”姚简凄凉地深深吸口气,露出笑容,商场边的红灯笼映得她两颊粉如艳霞,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到她嘴角条件反射地微动,从微表情来说姚简很容易拆穿,喜怒哀乐都诚实地表现在脸上,她尽力地掩盖着,欲盖弥彰地抬头看他,鼓起勇气说,“咱们俩今天走回家,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你都告诉我,”接着又征求他意见似地问,“行吗?” “不用了吧,公交车也马上来,我没什么要问的,再说那么多条街走回去,走到猴年马月也走不回。”他这才有了生气地连忙回答她,磅礴的十二月千里冰封,雪水结成厚入油脂的冰,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响地让姚述新生厌倦。 姚简的笑脸还在,可她却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地,看样子很可怜,像是为了获得尊重、脸面而绝望地难以自持。 跨过积雪,十字马路的人行道宽敞地刷成银白,僵直着铺满阳光,她问着拒绝过走路却仍然跟随她亦步亦趋的姚述,她问他,连牙齿都在抖,“你是不是因为上回我跟你的话,你觉得我轻浮了?觉得我配不上当你姐。” 姚述不再和她走了。 两个人都停在原地,在人行道的最中央红灯来的突然。 终于他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这么想过。”他停顿些,“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你,现在的你……”他冥思苦想在斟酌用词,不断地用苍白地语言重复着,课堂上学来的礼义廉耻通通不管用,没有词汇能用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不满、忧愁,像是眼睁睁见证她堕落那么痛心,她竭力表现地越热络越勤快,就显地她越虚伪越圆滑。 下午时的阳光最旺穿破云层,湿热而苍白,却在姚简拧紧的眉毛上投下一轮阴霾,他最终失望地垂下头看着她等待时宁静的脸,又怕她误会补充道。 “挺没水准的,和那种人交往挺没水准的。” 汽车轰鸣而过激烈迸发出雾也似得烟,尾气如同除夕夜炸开在天际的烟花,缭绕氤氲,灰蒙蒙地刺鼻难闻。 姚简像发病似地浑身颤抖,在绿灯亮起的那刻挺胸抬头地穿过人行道,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讨好,她凶狠地走着,像被他亵渎了自己纯真感情那样猛地甩开姚述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 声音中也不再带有小心翼翼的惧怕,在这条因为积冰而显地陡峭的马路上,姚简以一种最痛心的方式迅速地成长,她转过头来看姚述,不再像看自己弟弟,反而像看个陌生人,一个她深恶痛绝,最瞧不起的以貌取人的那种人,有挥之不去的愤怒。 “姚述,我长见识了,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腔调里是少女的好胜和极端,有人回头看他们。 “那种人是哪种人?小混混,地痞无赖,你知道他是谁吗?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他,但我听也听得出来他是什么人。姚简,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不对。”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拉住她的手不松开,“你了解他嘛就和他在一起,你因为什么看上他的,打架!你听听看,你有多任人宰割!如果他不是个好人,我说如果,你才高中,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诱……”他脱口而出时也吓了一跳,连脸色都变地恐慌,自知失言地僵持在原地。 下流! 姚简不知道他从哪里看来的,读来的。 青春期男孩对与那些事儿有着迷一样的执着,吹捧似地躲在洗手间热火朝天地聊。她没想过姚述也有这样的一面,那个纯真的像镜子似地,尽管有点儿臭显,却仍然能让她想了叁年的弟弟,被块黝黑黝黑的石子打破了,裂的四分五散。他也是这种人,甚至连自己都不信任,难道交往就必须要有那档子事儿? 胃液翻滚着,呕吐的冲动排山倒海地来。 姚简冷哼一声,“你接着说呀,你怎么不说了?还是你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不是想知道我干嘛总强调那些虚的吗?我是想让你记住我是你姐,我追着你跑因为我是你亲人,你呢?你怎么对我的,看看我回来以后你是怎么叫我的,你叫过我几声姐,一声也没有,你叫我姚简!上了这么多年学没人教你礼貌吗? 你不给我面子,行。 你不正眼看我,行。 我忍着受着,毕竟当时我对你们撒谎了,我欠你的,但你非要这样高人一等,连装都懒得装?” 她越说越委屈。 “我知道你不适应我回来,可我回自己家怎么了?我有错吗?我走了叁年,我以为你们想我,看来是我自命不凡。姚述……你当犯人似地那么看我,你净想着是你哄着我,你让着我,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的伟岸?要不要我给你立碑树传,我这些天给你们鞍前马后,我对你好还好出错。 姚述,你真养不熟。” 她的话字字发自肺腑,震动了姚述,尤其是她最后说的那句养不熟,引来他满腔的不满和愤懑,像是团紧凑的火焰把他理智燃烧殆尽。分不清谁对谁错,他刚想反唇相讥。却蓦然把伤人的话吞回去。 那是因为姚简在他面前肉眼可见地暗淡了,像失去了光泽的一块玉,神魂分离恍惚着,她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我看错了,我知道错了……不再抬头看他而是往前走,走的脚步快地向跑,跌跌撞撞地。 看地姚述阵阵心酸,受了极大的震动,他紧紧地跟,想拍拍她肩膀,可手指还没碰到她,就激起姚简强烈的反弹,她抬起头来目光冷地吓人, 拼命压抑着哭泣,只是红了眼睛。 “别以为我就特别瞧得起你,要不是血缘在这儿摆着,我肯定看都不看你。” 把他当做仇人那般失去理智,攻击地肆无忌惮。 也是这天姚述才知道, 他以为猴年马月才能走完的这条路,距离自己保守温馨的家,走完全程才不过两小时而已。 6 姚述和姚简正式开始冷战那天又下雪,夹着炮仗,快过年了,外面喜气洋洋,屋里却死气沉沉,好像不是一个世界。 菲菲记得清楚,两个人刀光剑影的,连筷子都针锋相对,高手过招在餐桌上惊出了她一身冷汗。 上了个补习班也不知错过了什么,走时还有说有笑,再回来时已然翻云覆雨。 姚简要是呆在客厅姚述就待不了,反之亦然。姚简买的早餐姚述不吃,他自己给自己煎蛋,炸馒头片,置气地回房间。 要说是在学校里和谁生气了,还能躲到家里,这会儿可好,四个人笼罩在难挨的氛围里想走也走不了。周苓打圆场,说些官话套话便受不住孩子间山雨欲来的沉默,选择逃之夭夭。她也曾经试图把姚简和姚述凑到一起让他们互相认错,但总是徒劳无功,两个人碰见又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导致无关于他们这场“史诗冷战”的周苓和菲菲只能麻木地待在屋子里看电视,吃饭,睡觉,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寂静,或忍受着他们俩之间仇人似地冷嘲热讽。 晚上菲菲辗转反侧,她看着姚简睡衣上的花纹,蓝色的有些像病号服,但比病号服多了些图案,姚简套在这套衣裳里显地何其之病态,她倔强不服输,无理取闹,和菲菲就如同硬币的两面,共生共存由坚硬的金属制成,然而纹路却大相径庭,这差异无孔不入,让菲菲难以入睡,她还是怯生生地问出口,“姐睡着了吗?” 姚简显然是听到了,但她大概是猜到她想问什么,翻了个身朝向墙面,猫头鹰似地睁开眼睛,看向光洁的墙体上那几道自然老化而生成的狭小裂缝,没有说话。 “你别和姚述生气了,他有什么错我替他跟你道歉……你们俩这样都不像过年。” 清冷的暗潮映照着墙壁上细密的凹陷纹理,菲菲接着说,“我也不想选边站,难道和他说话就不能和你说话吗?姚述有时说话做事他不大注意别人怎么想,他总是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但我知道他肯定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姚简才张嘴,“你别替他道歉。”?她说着,“他也用不着跟我道歉,从今以后我和他各过各的,挺好。” “哪能各过各的,姐我求你了。”说着要流眼泪。“你都不知道,你走的时候姚述装的挺镇静,挺无所谓的,可难受的最厉害的还是他,我进他屋子里还看到他盯着你送给他的那只闹钟,已经停了他都不舍的扔,你别觉得我是为了他求情瞎说,不然你去他屋子里看看,你送他的那只已经褪色已经出故障,再也当不了闹钟了,他还留着,妈想给他换,想替他扔,他就把它藏起来,等到没人提起来又摆回桌子上。姐,你别讨厌他行不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们俩的姐姐。” 姚简翻过身,她眼里游移着,支支吾吾地了句真的? 已经不用问了,她脑海里已经想起那个替她打包好所有东西,甚至没和她握个手,在门框前疲倦站着的姚述,扑面而来的是怀念和心疼,她还是心疼姚述,还是心疼菲菲,天平自然而然地倾斜了,比起他们,她的尊严和难过好似微不足道了,何况她已经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话说的太重,有几次和姚述擦肩而过,她也有种冲动干脆和他道个歉,但看见他像没事人似地平常神色便大为光火,心里憋着口气,她不想让着他,尽管姚简心里也在怀疑,至于为了那事儿而小肚鸡肠吗?姚述比自己小两岁,他说的话就该是孩子气的,她要为了他的孩子气而怪他吗?她要等个孩子来跟自己道歉吗?就说不搭理姚述,这几天菲菲和妈也没少挨她的散弹。 回来这趟又不是挑事儿来的。 想到这儿,她心疼地转过身来抹抹菲菲挂在脸颊上已经要垂在被单的泪水,摸摸她鼓得像鸡蛋壳似地小脸,又心疼又不免带点自责、疲倦地说,“我知道了,我……跟他服个软。” 晚上她们抱着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睡相千奇百怪,姚简把腿踹出被子外,仿佛掉下万丈深渊,伸腿狠蹬了,把自己蹬醒了。 天色初霁,白雪皑皑,她起床时和姚述和她撞个满怀,在厕所门口伴随着哗啦啦的冲水声,两个人都穿着睡衣,好不尴尬地停在原地,姚述比她高一头,周苓买的那些骨头汤牛奶果不其然把钙质都补到他那两条腿上,距离极尽时看上去就像两条瘦长的筷子。 姚简打个激灵,把视线从他的双腿往上移,看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气也随着冒上天灵盖,可她又想到昨晚上菲菲泪眼盈盈,再加上菲菲说的姚述到现在还保存着自己送给他的闹钟,这也算情真意切了吧?昨晚那种百转千回的心酸又涌上来,她激烈的思想斗争没有表现在表情上,却表现在眼睛里,看的姚述心里发毛,姚简一会儿要瞪他,一会儿又饱含不忍。 精神分裂啊! 姚述无心多留,迈出了左脚却被姚简眼疾手快地挡回,她身体都侧着变成个半圈,把姚述小媳妇似地圈紧在门口,吓地他也手足无措。 姚简说,“我今天出门。” 姚述说,“嗯。” “你有什么需要带的,牙膏牙刷枕巾套,我列张单子。” “没有。”他将错就错把身体靠在门边。“麻烦借过。” 姚简在心底说了他句臭拽,但还是乖乖地让开条道,供他回屋,自己则去坐在客厅那张小沙发上抵着茶几列购物单。姚述和菲菲的卧室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着自己起床时还在酣睡的菲菲,对姚述的怨气也没那么大了,她又开始拿那套不知从哪儿搬过来的长幼秩序来约束自己,我是他们俩的姐,凡事多让着吧。 回到卧室后她正换衣服,躺在床上的菲菲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盯了她会儿突然说句,“胸真大。” 姚简嘿嘿地勾唇角“有吗?”,说罢猥琐地套上外衣便过去搔菲菲的痒,邪笑着伸手要去掐妹妹的痒痒肉,邪笑地说道老夫正骨多年,一摸便知,女施主将来必定有容奶大~ 菲菲被她抓地止不住咯咯笑,只能把被子蒙过头,“别闹啦,别闹啦!”说罢等了几秒才像想起大事来似地露出半个脑袋,“姐,你和姚述和好了吗?” 她摇头。 “没好?”菲菲略显失望地问。 姚简安慰地给妹妹挠开打结的头发,“也不是,还不确定算不算好。” 要不是看见茶几上那张购物单里多了行小楷字体书写的沙漏,姚简还真不确定他们俩这阵别扭究竟算不算完。 她畅快地像弹脑瓜崩似地弹了弹手里这张薄纸,蓦然有冷战结束的和缓放松,深呼吸口气都像比以前畅快不少,原来这就是大度的味道,自己就像个包容的圣母,这股浑身上下滚滚而来的暖流更是让她忘乎所以的感到快乐。 她往姚述房门那儿看,“我出门啦!” 话说的狠哪能真不把他当回事儿。 姚简买早餐那拨回家菲菲没赶上,周苓赶上了,她刚接过姚简买来的馅饼,就目送着姚简急匆匆的背影往楼下跑,她问姚简干嘛去呀?姚简都已经跑到了楼下,闻言抬头和周苓挥手。 妈我上超市买日用品去! 说着一溜烟窜走,散开的长发随着她奔跑而显地活力非凡。 “你姐今天怎么了?忙里忙慌的。”周苓满头的问号,“不过心情看着不错,好几天没在家里看见她笑模样了,今天还挺有福气,见着笑脸啦。”此时菲菲刚起床,拖着带花边的睡裙闻着香气往厨房蹿,被周苓发现她鬼鬼祟祟的影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拍掉了她往馅饼上伸的小手,嗔怪地要她洗手去。 菲菲撇撇嘴,和正出门的姚述打了个照面,肩膀和他擦着过去,砰地撞出火星,还没等姚述过来要以牙还牙,就提前张口,边冲他做鬼脸,边油腔滑调地说,“今天心情不错嘛你~” “莫名其妙。” 姚述听过蹙眉,表情好像也变地严肃,但他的肢体动作却看不出生气,往厨房走,走过时左顾右盼,顺着菲菲卧室门漏出的那条小缝不动声色地向内看去。 好像在找谁。 餐桌上,菲菲不停地盯着他,眼睛眯地跟门缝差不多大小,姚述想着好嘛,今天姐俩都疯了。还是被盯地实在受不了了才发作,他冲着对面的菲菲举起手边擦桌子的纸团,一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弧线弯地漂亮。 “姚菲菲,嘬嘬嘬。” 西葫芦馅儿发甜吃的菲菲满口喷香,听见他的逗狗声还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劲儿来,才想到拍桌子抗议,清了清嗓子冲着正在煲电话粥的周苓就喊道,“妈!” “你多大了还告家长。” “一招鲜吃遍天,妈!”姚菲菲还没等真把周苓喊来,先把姚述催来了,他站起身,伏下来拿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起她翘起的小嘴,捏成鸭子嘴状上下拨楞,菲菲说出的所有话就都堆在了牙龈边,顺着弹性十足唇壁来回的晃动,“妈!”回音跟噗噗噗冒泡似地,听起来滑稽感满满。 可怜了菲菲没机会打掉他捏在自己嘴上的手指头,打掉他的嬉皮笑脸。她刚准备起身还击,就浑身没了力气,慢悠悠地扶着椅背又滑回了椅子上。有根刀枪刺似地睫毛狠狠地扎了下僵硬的眼球,不一会儿眼内像爬了好些只蚂蚁,在窸窸窣窣地顺着眼珠往下跑,一时间浑身都软绵绵的。她哎呦一声,极快速地眨眼睛,眨得满眼雾蒙蒙还是不顶用。 姚述那张笑意盎然的脸也在她往下倒时停滞了,他问了两句怎么了?听说是睫毛扎进眼珠里,蓦然紧张起来,从桌子对面绕过来,他捧住菲菲的脸,关切地为她挑开不停颤动的眼皮,嘴巴窝成o型来冲着她眼睛吹气,温热的暖流柔柔地吹出僵硬眼球内用以自保的粘液,菲菲咬着牙,酸楚地问他“好了吗?” 直到潜伏在眼球下方的睫毛滚落到眼角边,他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出。 看菲菲又猛眨几下眼皮,知道没事儿了,他才去盯着手指上细长还粘着眼液的睫毛,看着这么根细长不大点儿的罪魁祸首就足够让菲菲呲牙咧嘴的,他又忍俊不禁。 “你还笑!”菲菲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我算明白了,姐都是让你气的!” 听菲菲这么说,姚述才不笑了。 “我又怎么招她了?” “我还说前些天。 你总招她,姐生气全是你勾起来的,她不生气的时候多好呀,妈都跟我说过好几次了,想看着你们俩和好,你也别觉得你就成熟,我看你对她半点儿都不上心,还非得让她给你赔礼道歉,姚述你心眼就这么大点儿。” 我心眼小? 姚述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冷面不再理她,厨房玻璃门啪地一滑,滑地菲菲心也跟着砰砰乱颤。 她跟着姚述来到客厅,看他自己开了电视,早间新闻主播穿着职业套装,喜眉笑眼地报道冰灯冰雪节,展示巨大的、雕成凤凰状的瑰丽艺术品,声音时大时小,是遥控器又失灵的原因,姚述半听不听地站在沙发旁边,好像因为这张沙发姚简睡过他都不稀罕再坐了似的。 “你生气啦?”菲菲凑过去,刚才话是说的重了些,何况两个都是祖宗,现在她且惹不起。 “我不是说你坏话,你看心眼小的人还好呢,叁国演义里周瑜心眼儿就小,苏轼还夸他’故垒西边,人道是,叁国周郎赤壁。’,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心眼小代表你谨慎,同理说姐也一样,说明你们俩都细心、稳重…… ”她编不下去了,看着姚述的眉眼,看有没有缓和的意思,又接着说下去,“我看了这么多书,都讲姐妹情深或者是兄弟情深的,他们吵架也就吵一时,吵不了一辈子,遇到事情还得是亲人替他们摆平,你想想我说的对不对,早晚有一天你们俩得和好,为什么不能是今天呀?难道你连我的气也要生吗?姚述你这样就太较真儿了。” “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和她吵架?” 姚述冷哼一声。 “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嘛,我当然知道让着她,百依百顺还不够吗?我尊重她,相应的她也要尊重我,再多我做不出来,” 他想着前两天在外她对他放过的狠话,急火攻心,像是五脏六腑都被灼烧,烧成窟窿只余废墟那样,对姚简的亲情付之一炬只留空空如也的一层壳,反而能让他冷血的思考着如何善后,当下他分不清是不是气话,只感到出乎意料的平静和冷漠。 “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耍性子摆谱?她对我好,我就一定要接受?不说这些,我也瞧不起一个从天而降才不过几天就逼着我掏心掏肺的人。我不欠她,如果她不姓姚,不是我姐,谁稀罕管她那些破事儿。” 菲菲的话没说出口,像那只睫毛还扎在眼睛里,她滚圆的眼球僵硬地望着,不再看向姚述,那束僵直的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望向门外。接着就听见趴地一声有东西倒地,姚述回头看,放在最外的沙漏滚落在地,细细的流沙像把流淌的时间凝固着打碎了,姚简就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站着,她空洞的眼睛盯着他,有窒息的死寂。 周苓终于从屋子里打完长途电话,她惊喜地给口干舌燥的自己倒水,“刚才和你爸商量啦,除夕前他腾出一整天,咱们去趟市里的森林动物园,之前光去过一次,我看你们都不过瘾,这回好啦……你们还记得吗?”她慈爱地笑着,去接过姚简手里的袋子,包装外的灯笼血红亮着,她这才注意到倒地垂死的沙漏,连带着玻璃都四分五裂。“怎么摔坏啦?”她茫然地问,这才发现气氛的僵化,“怎么了这是?” 老旧的楼梯仿佛承受不了密集的脚步,每下一步都有梦中如坠深渊的惶恐,身后菲菲叫了声姐,连周苓也情急之下叫她姚简,那悬空追来的声音肝肠寸断,好似哭丧的唢呐,响地她如同被刀子割碎了耳膜。 声音中没有姚述是时下她唯一的宽慰。 姚简想,永远别再见他才好。 7 走前周苓怒气冲冲,她从来没跟姚述发过这么大的火。“怎么能说那种话!”她把姚述的外套往他身上扔,连门口东倒西歪的运动鞋都要扔到他怀里,“你把你姐找回来!” 家中气氛比起静默更像是火山爆发,菲菲不断地解释,快急哭了,她焦头烂额地替姚述辩白“我去吧,您别生气啦,姚述也不是故意的。我逼他的,姚述是让我给激的……他说错话,也有我的错。” 作为始作俑者,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换好刚脱下的外套开了单元门,把钥匙踹回带按扣的兜子里,有浩荡的白烟滚滚而来,那时未拆除的大烟囱声势浩大,在重工业城市的辽远角落中如同一座地标建筑,远看有些像自由女神像手里握的火炬,在火炬顶尖上方,有朵烟花在天顶炸开,漂浮出牡丹花瓣似得轮廓,步换景移,徐徐湮灭在繁星之间。小区里有学子正在放炮仗,一家人欢聚一堂,喊着口号,“金榜题名!得偿所愿!”接着西方蹿起渺远绵长的红,红的那样耀眼,把菲菲哭红的眼睛映得清泉般纯净。 昏暗天空下,姚述珍贵地捧起菲菲那张还挂着两道泪痕的脸,她以往成绩不好,吊车尾,爱哭,他的妹妹既情绪化又过分善良,需要用世上最温柔的手去呵护,怎么忍心让菲菲难过?姚述给她抹眼泪时笑了下,哄着她似地,他轻轻地和她说,你回去吧,我会把她带回来。 姚简冲出门时才不过早八点,有些睡懒觉的还没起呢,城市仿佛还在酣睡中沉沦,他们坐在沙发上,姚述给菲菲讲题,送菲菲上补课班,后来又把菲菲接回来。 姚简还没回来,天色渐暗,她一走就是大半天。 车水马龙的大街两侧乘着厚雪的大榕树伸出枯黄的枝桠,挂着几只祈求平安的红绳,随夜风而呼啸着摇动。姚述坐上公交车,春节前已年味十足,火树银花持续到凌晨,把白昼欠的精气神百倍偿还给午夜,广场舞的阿姨拿着秧歌的粉绸扇,偌大一个城市挤满了人,犹如大海捞针,他半闭着眼睛,等待电子声下一次无情绪的报站。 自动报站声和姚述差不多,姚简这样认为,连放狠话时,语气都是那么刻板没有起伏。 小男孩问她,“你怎么了?” 姚简说,“我想我爸了。” “你都多大了。” “多大也得想家啊。” “我就不想回家,老念叨,我耳根子都听折了。”小男孩抱起自己的滑板,“你家不住附近吗?” “住,我在等我爸来接我。” “既然住附近自己走回去不就得了。” “和你说不清。” 她和他一问一答,他还是个毛头孩子,初二,她看见他外套上还有学校发的荣誉奖章,初中二年几班,上面些什么什么先进模范,她在外漂泊时恰好碰上他玩儿滑板,远远看起来像姚述,她看哪个小男孩都像姚述,都有那么张稚气未脱却显地早熟到过分的脸。 脾气不像,撞到她时给她弯腰九十度道歉,不知怎的,他们两个留守儿童在冰天雪地里突然发展了段革命友谊,他说自己叫小毛,她说自己是小姚。他们交换背景故事,小姚张口说我有个弟弟和你挺像,小毛问她你跟我讲这个干嘛?她说不知道,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我跟他闹翻了,从今往后就当没他了。小毛不怀好意地笑,你不是想认我当你弟弟吧?我可不当。 后来他干脆也不玩儿滑板了,坐在马路牙子边和她闲聊,在聊无可聊时她放空了,想到了姚青书。她不知道是不是倚天屠龙记的影响,爷爷给 他取了这么个倒霉催的名儿,后来想想姚青书出生那年金庸还当记者没开始写书呐,大概就是凑了巧,他娶了周苓正好凑够一对痴男怨女,跟宋青书差不多,当女人生命里的炮灰。金庸写宋青书“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带着叁分轩昂气度”。姚青书年轻时也不错,姚简看过他当兵的照片,确实气宇轩昂,她也能理解当年周苓要死要活非要嫁给插队的姚青书是为了什么,看脸呗。 闪婚的多半顺从本能,他们俩本能上相互吸引,可过日子不能靠本能,有姚简那阵儿感情就不行,又中了毒,瞎听别人讲人生大道理,以为孩子是感情的纽带,马不停蹄又生了对龙凤胎,叁个孩子齐刷刷地叫唤,更催地这段婚姻落得个中道崩殂的下场,好聚好散都算不上。周苓当初说姚青书有小叁儿,姚青书又说周苓成天打麻将有外心,谁都不好意思说跟别人没关系,就是他们俩两看生厌,越看对方越觉着烦。离了婚就跟关公刮骨疗了毒似地,姚青书成天不搞儿女情长了,周苓也不打麻将了,两人分开过反倒成了好事儿。 小毛弹了她个脑瓜崩,这小子真自来熟,她捂着脑袋要发作,“你干嘛?” “你家在哪儿?不然我先不回家,送你回去?我看有个人盯着你,准不安好心。” 没想到小毛还是个热血青年,她看小毛都有点儿看英雄的澎湃,小毛当她弟弟也不错,反正哪个都比原装的好。 她一扭头想看看是谁盯着自己。 说曹操,曹操到。 就看见刚被自己蹬开的“前任”弟弟正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她,哈着寒气,面前都哈出层厚重的冷霜。他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又有人开始放炮仗,姚简不耐烦地往后看,原来是商场前开了家烤肉店半价促销炒气氛,还有几个草台戏班子待命,台上一高一矮,男女搭配眉来眼去唱荤段子《拜爹》,姚简把小毛耳朵捂上了,带着小毛往远处走,一直快走到了公交站,直到音响唱段声音不太听的清了她才停下。 这玩意儿小孩不能听,但小毛仰起头问她你这是干嘛?我都听过好多回啦,每年他们都放。接着他抱着滑板指着公交车站旁,我妈来接我了。 姚简尴尬地挤挤眼睛,她哦了声说再见,身后姚述也跟着她往这边走。 “你有麻烦了?”小毛看看姚述阴魂不散跟着他们俩,关切地问她。“我跟我妈说声,我们俩一起送你回去?” “我没麻烦,你先回家吧。”姚简谢谢小毛,她跟他握了个手。 “咱们俩以后还能再见吗?” “看缘分。” 小毛转身时候,姚简又对他说了句“新年快乐。” 小毛说你也是,然后就一溜烟进了人群,扑进个中年妇女的怀抱中,那女人年纪和周苓差不多,体态也差不多,她晃眼都以为小毛真是她弟弟。 但她亲弟弟在后面,又是那股子发霉的酸味儿。 “跟我回去。” “你不是不爱管我这些破事儿吗?” 来商场前,姚述在公交车上琢磨着怎么给她认错,怎么给她道歉琢磨了一路。他作文写得好,满腹的草稿往外冒,随随便便就能组合出一套满分作文,题目就叫《对不起,我错了》,他都想好什么腔调跟她说。可远远就看见她又和个男孩笑意盈盈地聊天,他酝酿的那些什么骨肉亲情,什么血浓于水的词儿都忘了。 当下他也不高兴,生姚简的气。出趟门儿就能认识谁,不怪当初被个小混混拐跑,拐的就是她这样没防备心的。 姚述没经过考虑地还嘴了,“我是不爱管,架不住妈想管,她叫我来的。” 姚简想上来揍他,可周围人多眼杂的,她咬咬牙还是忍下来,恶狠狠地剜他,“那你回去告诉妈,我谢谢她多年养育之恩,不过今年我看我还是回我爸那儿吧,这样两边都舒坦!” “行,没别的话说啦?没有我走了。” 姚简在后面气地跳脚。“你走吧!恭送你!” 她没带手机,姚青书在这方面家教出奇地严,说她高二学习回家用不上,买回来部小灵通给姚简用,不知道是充了多少钱话费送的,姚简越看小灵通越狗血,后来干脆也锁在柜子里,这回出门也根本没想着带。想联系谁只能上人家食杂店花两块大洋打,打了叁次,六块钱没了,就剩这点儿零钱,她出来的急,剩下的是完整的红票子,她还有点儿舍不得,等在食杂店门口等姚青书给她回拨,一等就是叁四个小时,等的她闲来无事听老板吹水,几个老爷们儿买点儿烤串,开吹几百万的大生意,听到最后姚简能倒背如流,烤串儿又太香,活生生把她馋跑了也没接到姚青书的回电。 姚简没志气就在这儿,生气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人跟她服个软,给个台阶下,说不准她就矜持地跳下象牙塔。谁知道姚述又是个硬石头,蒸不熟热不透,弄得姚简脑袋冒火星,气地没噶蹦一声抽过去。 她孤零零地待在公交车站旁边,和姚述再住一块儿还不如在这儿天为被地为床,权当感受感受叁毛流浪记是怎么捱得,将来忆苦思甜。她想着又蹲回马路牙子上,给自己唱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 越唱越瘆的慌,小时候儿歌怎么还缺胳膊少腿儿,她想起腿,又想到早上姚述杵在自己面前跟拿刀削出来的筷子腿。睁眼睛,闭眼睛,抬头,姚述还没走,低头看她。 “你都说了养育之恩,” “滚滚滚,不乐意和你说话。” “那我在这儿,你回家,这你总满意了?” 姚述和她并排蹲下来,姚简腾地站起身,拍拍屁股,指着姚述鼻子说,“你跟这儿骂我呢是吧?” “我又怎么骂你了?”姚述也起来了,他脸上怒气冲冲的,跟她道歉也不行,给她腾地方也不行,这人真够难伺候。 姚述比他更生气,气急败坏,“好事儿全是你的,你孝敬妈为她好,弄半天是我无理取闹,你在背后骂人你还有理了,表现得这个大公无私,你奉献你牺牲,我真……”她气地像刚吃了满胃的串儿,一打嗝都是腥膻味儿,差些背过气去,“我不跟你说了,我走!”说着她大步流星往前走,眼睛瞟着哪儿有快捷酒店,这假期算是废了,菲菲,妈,咱们有缘再见。小姚述,你等着,这辈子我也不搭理你。 可姚述跟着她,肩膀并肩膀,甚至比她走的还快,远远看两人就像是走两人叁足。 他迈出那两条仙鹤腿,跟起飞了似地,她眼喷火和他比竞走。想着他就该关在动植物保护区,送给豹子当晚餐,他一面跑,狮子一面追,追到最后脖子给他咬断,当然这仅限于姚简的想象里,姚述怎么凄惨怎么来。 真想一巴掌把他那趾高气昂的脑袋抽歪。 “你有病。” “你才有病。” 两个人忙着斗嘴,没看路。不知从哪儿窜来辆没打双向灯的皮卡,迎面走来咕噜咕噜地发出振聋发聩的哨子响,姚简本来不怕,她在马路边走,和车轮走平行线,各有各的路。可她却有种微妙的预感,不对劲儿,那皮卡的车轮在路灯故障的夜色下明显打个滑,姚简走的没那么快了,她细细地观察。 姚述还走着,显然是没注意。 蹭——地一声! 她第六感应验了。 那车轮临时变道,车轮打了急转窜出老远,斜着就往马路边打滑撞来,噼啪划出满地的尖叫声,马路边的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积冰当帮凶,车辆借坡就直挺挺地撞过来! 姚简没喊,当下脑子空白。 她只记得拉着姚述就往旁边倒,耳鸣似地天旋地转,天为被地为床,滚了两圈,滚的肘关节磨破,但好像哪儿都不疼,就只有心怦怦地剧烈地跳动着,还有手臂上的脉搏,像要鼓出皮肤在似地,她大气都不敢喘,伏在姚述胸口上听见他心跳也隆隆作响,像六月疯下的惊雷,狂躁地跳着。她迭在姚述身上,就像疯了似地摸他哪儿有没有受伤。 “你没事儿吧?姚述你说话呀?你伤没伤到哪儿?”他不说话,她差点儿就哭出声,车轮离他们也就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死里逃生,身后荤段子也不唱了,有人喊撞车啦!凑热闹的都开始往这儿看,包括那两个演员,他们看见姚简趴在姚述身上,她听他心跳,怕他会因为心跳过快丧命。 他们俩都没转头看车轮,姚简怕看过去会看到他们俩谁的腿被碾在车底,她怕自己现在不疼是因为痛觉的迟钝,怕自己或者姚述的半边身子已经碎地跟鸡骨头架似地,空余满地血流如河。 她更害怕今天他们俩都因为无所谓的争吵而残了。那可怎么办。她终于开始后悔跟姚述吵架,念起他所有的好来,姚简渐渐把头抬起来去看他的脸,在黑暗中隔着一条马路,借着微弱的灯光,她把他的脸扳过来,他俊秀的脸上闪烁着迷茫的光芒,她把眼泪都落在他脖颈上,她说姚述你别吓我呀,你千万别出事儿。姚述不知想什么,他也不敢喘气,没说话,只有心脏炸开似地跳。 他看着姚简被风吹散的头发还有她那张哭的不成样子的,丑丑的脸,张开嘴想说些话,可很快又合上,好似还在幻觉中,身旁万物都浸没在慢动作里,包括姚简拉向他时勾住他手掌的拇指。 “你说话呀。你跟我说说话?” 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体活泛,只有脚掌可能是滚在地上时有磕碰,其他地方,每寸都不痛,姚述的思想也随着新生而越来越单纯,有死而复活的纯净感,所有东西都融化在夜空下。 直到他叫了声姐,他好久没叫过。姚简捂着受伤的腿,在几个热心市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也好久没听过,闻言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他,像要记住他的轮廓似地牢牢的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才止回去的眼泪再次奔腾着夺眶而出。 她说姚述,你吓死我了。 8 她过得很滋润。 姚述接菲菲从补习班回来,会顺手给她带橙子,算灵活认错的一种。 灯火辉煌的夜晚,他从热心市民手边领回了姚简,背着她走上了陡峭的楼梯,姚简靠在他背上,似笑非笑地趴着,姚述就像叁明治中央那块肉,让她贴了前胸又贴了后背,她得意地隔着蓬松的羽绒享受姚述的小心翼翼,开始在后面哼小调,脑子里都是当时的画面。 身后发出闷哼似的撞击,她连滚带爬地从他胸口上爬起来,接着就摔了个趔趄。 回头看得心惊肉跳,一颗比她高不少的小树苗生生被车头撞瘪。这要是撞到姚述身上,就是两个他也不够压的,她还惊魂未定,往车轮下瞄,没有血,只有草皮被连根拈断。整辆车都是醉醺醺的,左摇右晃,她刚抬起半条腿,凉丝丝的有空气往腿里窜,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往姚述那儿又看两眼,还好,他没受伤,生龙活虎地也坐起来。 后来警车来了,司机的老婆带着孩子也都来了,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教训自家男人。姚简走时往回看,看见人群影影绰绰的,好像从前的老式皮影戏。 导致她在就医过程中没头没脑地想哲学问题,天顶上会不会有人拿根长线拴在我背后,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在医院拍x光,大夫拿小锤子锤她的腿,“这儿疼?还是这儿疼?”姚述陪着她,捶到小腿时姚简突然呲牙咧嘴,还好片子出来时只是皮外伤,拍照片的大夫医术精湛,夸她骨头长得好,她头回听说还有这种夸法,甜蜜蜜地说谢谢,跟大夫瞎聊几句后学着小毛那样给人鞠躬当辞别,不过她只能微微欠身,腿疼,弯不下九十度。姚述也跟她一起鞠躬,伸手来扶她,扶她出医院,坐进出租车。 一路上他们俩没说两句话,姚述问腿还疼吗?她摇摇头说没事儿,回去抹点儿红花油过两天就能好。他听罢如释重负,把头扭过去看风景。姚简心里舒坦,她也不炒冷饭翻旧账了,前尘往事算做一笔勾销,把头转到另一边看车窗外千家万户。 黑夜下稀疏的星辰流动微光,像浮动的小萤火虫,车玻璃能映出倒影,姚述拄着下巴的那双手稳稳的,他会不露声色地瞥眼她。 瑞雪兆丰年,今年肯定是个好年。 这天菲菲在卧室睡午觉。 周苓则出门串亲戚,她是大忙人,事儿多,近两天总不着家。但母性本能摆那儿,她当然没忘了光荣负伤的姚简,千叮咛万嘱咐菲菲“多照顾你姐,她腿上有伤。” 听的姚简多少难为情。 不过菲菲没考虑丢人不丢人,她满口答应,活像个训练有素的高级护工,连上洗手间换衣服之类的私密事都要凑到跟前问姚简要不要帮忙。 得妹如此夫复何求。她都不好意思说,最近被人照顾得都快失去生活自理能力。 午睡起床时菲菲听见身边有动静,抬起小脑瓜就说等等。姚简问等什么,菲菲说我给你摊鸡蛋……驴唇不对马嘴的,姚简忍住不笑出声,知道菲菲是还没睡醒,揉了揉她的头,才扶着墙往客厅走。 客厅没人,她先是把客厅窗户打开通风,浓重的大风吹地她身心爽快。万事俱备,还特地拿了条毯子披在身上,她美滋滋地开了电视,一会儿卧一会儿歪地倒进沙发,捧着德氏冰淇淋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手心都荫地冒凉气儿。 离除夕越来越近,中央台有小品集锦,姚简看陈佩斯吃面条看的津津有味,拿着塑料勺子没一会儿就把冰淇淋挖到底。换节目了,不过还是那伙计俩,“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啦?”她看了不知多少回每回看都傻乐,从头到尾看完,恋恋不舍地起身,姚简拖着那条行动还不太方便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厨房挪,想再拿盒八喜。 走到半路她才听清楚门外不是谁家装修,是有人在有轻轻地叩防盗门。姚简拖着腿换方向去开门,“怎么才回来?”她以为是姚述,摆了张大笑脸,喜气洋洋的,务必让来人感受到她的热情。最近姚述这小子对她无微不至,楼下药店没有大夫推荐的蚂蚁透骨贴,姚述就不声不响的多走了两条街给她买,她说不用那么死板,姚述嗯嗯地当面答应着,下回膏药用完,还这么干,买药不难找药店难,出门一趟最少半个钟头,这份心姚简收下了。她近来对他也不错,瘸着条腿还非给他讲题,高一数学英语不是她吹,自从复读过,她已经学到炉火纯青,自鸣得意,但凡高考题考这些个公式语法,清华北大也不在话下。 门口是个姑娘,看不出年纪,白幼瘦,说是初中也可信,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圆,把本书捧在自己心口窝。 冲着她说“你好,姚述在家吗?” 说着把头往里探,不用想也知道是找姚述。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儿找他吗?”在姑娘狐疑目光的注视下,姚简补充了句,“我是他姐,要不要进来等?” “不用了。”小姑娘听到她介绍自己,明显松了口气。但很快又腼腆得说,“我还以为他只有菲菲一个妹妹。” 早恋,这肯定是早恋。 姚简鼻子灵,闻八卦是一绝,凭借在学校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氛围里练出的一身本领,结合姑娘左顾右盼的目光,她十分轻率地下了这么个结论——再不济也是郎无情妾有意。见到自己未来“弟妹”,她兴趣斐然,毅然决然放弃了坐回沙发和林永健老师相见的机会,挂在大门上问姑娘,“真不进来坐坐?他马上回来。” “不用。”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是过来把练习册还他,麻烦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商量住不住校。姐姐你比他年龄大,那你已经高考完了吗?可以适当给他提供些参考意见,下学期时间紧任务重,争分夺秒,别人学习的时间他用在往返来回上太浪费了,跟走读比起来住校还是有好处的,就比如说住校可以多上会儿晚自习……” 捧在怀里的寒假作业上还有胸口肌肤的余温,像从心边刚掏出来似地温热,翻开后能看到熟悉的笔迹,端正的小楷写出姚述的名字。姑娘嘴皮子利索,纯情小白花的脸上长了张招生办老师的嘴,权衡利弊,说了一大串住宿的优点,条条是道地给姚简分析,好像只要把她劝服,就不用犯愁姚述不答应。 临了姑娘跟她道别,含羞带臊地跟她说,“姐姐我先走了。” 姚简嗯嗯还附和着,没注意到她走,她全身心都盯着寒假作业的封面,表皮上清清楚楚印有的高二下半学期。那声没能脱口而出的拜拜延迟了好几秒,飘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地软弱无力。 菲菲从屋子里走出来。 “姐,徐青青走了吗?” “谁?” “刚才过来那个。在屋里我就听见你们俩说话了,她又跟你讲一堆歪理了吧?什么住校好走读差的,她那净是以权谋私。” 姚简还在看练习册,有些她都不会解的难题,答案被洋洋洒洒写在下方。 “我看她说的挺有道理的。” “可不是嘛,就跟传销似地,逮到谁就要给谁洗脑。还住校好,不就是因为她也住,想见着姚述嘛。”菲菲过来扶她,“姐你不是相信她说的话了吧?” “你看样子不喜欢她。” 菲菲生气地扭着脸,极力澄清自己,她不适合做看不上谁的表情,连蹙起的秀气眉毛都让姚简感到别扭,“能喜欢才有鬼!我高一刚进学校她就堵我,问东问西的,不就看上姚述了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说有多恐怖,那天我放学和朋友刚分开,她就窜出来跟在我身后,笑的特渗人,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她家往南,咱们家往北,我们俩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去……” 半开玩笑,姚简又说,“你这么说不对,地球是圆的,说不准你们走一圈还真能走一道。” 像是生怕姚简会被徐青青一碗蒙汗药蒙地晕头转向,菲菲紧紧地圈姐姐的胳膊,几欲勒断那么紧,怕姚简不跟妹妹好,反而跟外人亲。 “我认真的,她就像跟踪狂似的。” “姚述呢?他没什么表示?” “不知道姚述怎么想,他们俩我管不着,别来烦我就行。” 徐青青这个名字贯穿了她的高中生活,尽管这生活才只开始一年。姚菲菲讨厌她的嗲声嗲气,尤其讨厌她的持之以恒。 “你叫菲菲,我叫青青,都有迭字,书上说了名字里带迭字的人都好相处,我相信咱们俩一定能相处的很好。”菲菲不置可否没有接她的话茬。在开学头天就因为是姚述的妹妹,没少被人缠,接下来的一整年里,身边人来来回回,后来学校抓早恋抓的严,渐渐才没人骚扰她,可徐青青情况特殊,她锲而不舍,天时地利人和,好似都站在她那边,刚上高中那阵,徐青青家的药厂要搞慈善捐赠,她父母牵头,大笔一挥,出手阔绰地给这所重点学校捐了半个图书馆,铺天盖地的采访和新闻全来啦。校领导接受捐赠的那张剪报,到现在还贴在学校感恩墙里,爱屋及乌,都爱那栋图书馆,跟着大家谢谢徐青青,连管纪律的都睁只眼闭只眼。 姚述招人喜欢,菲菲知道,有人倒追他,菲菲也知道,尽管她暗地里想这群小姑娘真没眼光。特别在姚述跟自己追逐打闹时,她更同情她们,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他…… 姐妹各怀心事,抵着肩膀看黄宏在电视机里砸墙。姚简笑了几下,看多了小品略感腻味,她笑的很勉强。 “菲菲。” “嗯?” “我问你,姚述今年是高几?” “高二啊。” “他跳级呀?什么时候跳的?” 菲菲被她逗笑了,小品也不如她好笑。 “初中呗,高中哪让跳级。你走那年他们学校推五好,正好把他推上去了。一共四个名额,当时好多人羡慕,少上一年学就能中考,早考早痛快,不用像我还得等读满了叁年才能遭那趟罪。” 真相大白,姚简缩在沙发里,原来是他照顾自己的玻璃心,让她在面前班门弄斧。更令人羞愧的是,她压根不知道他们俩同年级这回事,她在他面前讲圆锥曲线、抛物线,好不神气地说这是高二的知识,下学期你就能学啦,我提前给你打好预防针,不难,不信你用刚才我给你讲的公式做两道题。 是不是因为太过得意忘形,她都没发现过姚述房间里任何和他年级相关的书,简直像是刻意藏起来了……不,不能这么想,是自己太粗心。 姚简心里酸酸的,这叁年里,只有大姨过来跟姚青书聊家常时会顺嘴提起两句菲菲、姚述的近况,她端着饭碗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听别人透露的只言片语,在寂静的梦乡里拼凑她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弟弟妹妹,像隔着条细长的银河,她所做的只有远远地望着他们。 就这样还好意思还当人家姐呢,不怪姚述不能接受她回来,连弟弟读几年级都不清楚还好意思叽叽歪歪。 闭上眼睛,好像又要睡着了。 “姚简?” 有人叫她,是周苓。 厨房里开了抽油烟机,还是能闻到鱼香味儿,下油锅炸过的茄条香地菲菲猛吸鼻子,天色转暗,姚述今天买了蛇果,洗好了便放在姚简身边,现在正在自己卧室里拧书架上松动的螺丝钉。周苓炒菜,叫了姚简两叁遍也没听见她回应,以为她又睡着了,刚想叫给自己打下手的菲菲去查看,就听见姚简慌里慌张地叫了声“在呐!”她匆忙地放下撸起的裤管,遮住了散发中药味儿的膏药。跛着往厨房挪。 “还以为你睡着了。”周苓充满慈爱地看着她。 “没有,我刚才看腿来着,好的差不多啦,也不肿,就是还有点儿红。”她嘻嘻哈哈地打马虎眼,“呀,饭这不是好了嘛,我去叫姚述。” “我去吧。”正在收拾碗筷的菲菲闻言放下白瓷碗。 “叫人吃饭还不简单。” 她敲姚述门。 这是她回来以后第一次真正看他的房间,新放的书架上装的多是软纸壳理论书,中间差不离夹了几本科幻小说,房间里没有多少摆件,他的床总是迭的很整齐,干净的像已经渡过了青春期。没发现菲菲说的那只自己送给姚述的闹钟,他可能已经扔了,扔了也好,听说都不能走字儿了,留着也是累赘。 但这不是她为什么要来找他。 “你同学今天来了,徐青青,她让你给她回个电话,说说住宿的事儿。你想去吗?” 拧着螺丝钉的姚述专心致志。 “她来过啦?我反正是不想住,菲菲需要辅导,补课班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上的。再说妈又不常在家,她过年都这么忙,更别提平常了,我住校了没人照顾菲菲。” “菲菲也可以住校啊。” 十字刀对准螺丝帽顺时针转了360°,姚述全神贯注的脸显地凝重,他用力拧,手掌也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盘虬的青紫色血管衬地掌背苍劲有力,那瞬间姚述像拥有了一双成年男人的手。但他的脸仍然是张清秀的少年的脸,把螺丝刀放在书桌上笑着对她说,“也是,看来你希望我住。” “不,选择权在你。”姚简若有所思,把藏在背后的练习册递给他,“她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里面有道05年的高考真题,我死活解不出来,老师给我讲我都一知半解的听不明白。但你过程写倒是挺清晰,我刚才仔细研究了会儿,现在豁然开朗。” 他笑容浅了。 考虑用什么神情来照顾她的喜怒无常。 “我不是耍着你玩儿,我基础不好。” 你都跳级了还基础不好?姚简没问出口,她倚在门口,刚刚换上的蚂蚁透骨贴清凉像阵风,这也是他特意给自己跑了两条街买的。姚简怜惜他,姚述下半学期也高叁了,就像徐青青说的,分秒必争,要是自己没和姚青书走,他大概要浪费不少时间、浪费不少精力来迁就自己,像今天似的,不是他的错,他还像犯错误那样大气也不敢喘。她感觉自己挺没用,真的,姚述刚才还那么开朗,现在就却垂头丧气,憋的脸都白了也找不出好理由来做解释。 为了宽慰他,在姚述伸手扶她时,她低头凑到他耳边。半撒谎半说实话。 “不用怕打击我自信心,我比你想的皮实多了,往后你也别迁就我……再震惊的事儿我都不怵。” 9 菲菲的补课班终于结束,意味着年关将近,大年叁十那晚即将到来,那可是守岁迎新年的好日子。 姚简拿出张纸记好要买来的食材和礼物,她想着再去买只沙漏给姚述,弥补那只碎掉的。再去买条裙子送给菲菲,小妹妹身娇体柔,穿蕾丝白花边最衬她的甜。再有就是送给周苓副绿檀木带流苏的梳子礼盒。她相中了好久,在商场闲逛时一见钟情。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姚简从来都认为这句诗浪漫,在寒意深重的夜空下,浩浩荡荡的雪花闪烁着繁星似的绚烂,她想着给周苓梳梳那剪的短短的烫成卷曲羊毛卷的发。周苓对她多好,从来不怪罪姚简,简直像是拉斐尔画的那些圣母像,看她时总带有无边的包容和温柔。 即使是她好心办错事。 姚简早上慌里慌张地起床,憋着泼晨尿,摩擦双腿走小碎步。 上过卫生间后刚有几分清醒,揉揉眼睛定睛去看,阳台上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形,原来是正在沉默地照顾菜园的周苓,浇水时握住水壶的右手来回晃动,心情不错。 也是无预谋的突发奇想,涌上心头的恶作剧,她想跟周苓开个玩笑。 从卫生间蹑手蹑脚地往厨房走,划开玻璃门,又小心地关上,期间她如履薄冰,未曾发出一丝声响。至少她觉得天衣无缝,进门时周苓仍然背对着她在呵护菜园,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小计划。 等到周苓准备替姚简省钱,自己进厨房开火做饭时。几乎是划开玻璃门的一霎,有个人影鬼魅般纤细,蹭地从橱柜下的一角忽然弹出来,像是万圣节突然蹦出来的小丑礼盒,惊地她后退两步,那方才还含笑的脸蓦然绷紧,胸膛处震颤如地震…… 大女儿水灵灵的脸上堆满笑意,嘴里还念念有词,半中半洋往外面蹦,当啷地唱起来。 surprise!新年好呀,新年好。 母亲没像她想象中那样笑着,那张脸反而充满的震悚,像医院里正被竭力抢救的重症患者,煞白也憋成了猪肝煮熟后的铁青。 妈? 姚简懵了。 下一秒细细的身体就如同弦上箭冲出去,冲到周苓身边。 她眼见着周苓捂着心脏的部位慢慢地靠着玻璃门滑下去,嘴唇启合间说药…… 吱—— 滑倒的声音如同姚简的脉搏,不详地猛跳,在皮下发出猛烈的惊呼。 怎么了? 菲菲和姚述都被吵醒了,出门时一个睡眼惺忪,一个已经醒来多时,看到这幅场景却都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姚简问药在哪儿,周苓气若游丝,左手还按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窝,看的姚简大滴眼泪往脖颈淌,听到医药箱时,她马上冲着身后姚述问。 哭成泪人的菲菲已经吓瘫了,她兔子似地窜到姚述怀抱里,把头深深地埋在他胸膛,漏出的那半只眼睛目光惊愕充满恐惧,有细细的流线似地泪水,泪滴如柱荫湿了姚述的睡衣。姚述一手圈着菲菲拍着妹妹的背,另一只手指着周苓的卧室,我跟你去。 她茫然失措,头脑一阵空白。 菲菲你看着妈,打120!我去找药……我去找药…… 他们翻箱倒柜,还好在装满厚重冬装的衣柜下层找见了小小的医药箱,找到了葫芦状的速效救心丸,让让!让让!黄白的颗粒和清水,姚简用颤颤抖抖的手全送进周苓嘴里。一连串的动作,比投胎还急,快的不知什么时候结束。 在医院里母亲的脸色逐渐好转,姚述去银行取住院费,菲菲在腾出的病房里不停地给周苓削苹果,削了一个又一个,颇为擅长地把薄如蝉翼的果皮扔进垃圾桶。 各有分工,没人抽出时间和姚简说话。 直到周苓微笑着说不怪你。 她简简单单地、慈爱地原谅姚简的弄巧成拙的恶作剧,给姚简童话般完美的母爱,原谅了她的不知所谓,原谅了她因缺席而造成的无知。 那天从医院回来,菲菲就抱着周苓不撒手,抱了好长好久,小姑娘闻着母亲身上的肥皂味道,边哭边笑,点开电视,静音,看着画面和字幕,过了不一会儿她们睡着了。 姚简拿着缴费单坐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坐在自己藏匿的地方抱着膝盖听着周苓隐隐约约的鼻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忏悔。 看着大夫龙飞凤舞的笔迹,很难辨别那叁个蝇头小字是心肌炎。 芝麻开门,阿里巴巴来看四十大盗。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姚述走进来,他的一双长腿迈进来,步子很宽。没说话,沉默地坐在她身边,双腿伸直,放空着和她一起凝视那只光鲜的不锈钢水壶。 “什么时候有这个病的?” “前几年。” 她深呼吸,“我错了。” “没人告诉你。” 姚述的语气分不清同情还是陈述,他很平静,不像一个刚刚陪着母亲走过生死线的孩子,沉着的可怕。 在他身上隐匿着残忍的成熟,以消逝的天真为代价。 姚简在他身边,刺痛着感到自己的笨拙。 “你挺伟大的。”她形容姚述伟大,字斟句酌,从地狱到天堂。姚青书身体倍棒,连阴天下雨都没有过腰酸背痛,而周苓……她刚刚回归家庭就要见识分别的一种可能性,后怕到心有余悸。她盯着姚述的脸,看他的少年老成。 那一刻,她比他渺小不知多少。 在她眼神中他垂下头来,“你别这样夸我。” “不习惯?” “不是。”姚述否认了她的猜测,却没有给她答案。两个人默默无言。孔夫子说吾日叁省吾身,她反省着, 也许是她总也不能完整的得到周苓的母爱。 以至于在她的幻想里,有种不切实际的朦胧期待,在她付出过后能够收获比完整更完整的回报。 也许贪心才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症结。 吾日叁省吾身,我省,我改,我剜心。 以后的几天里,姚简瞎忙活,她收敛了几天,后来趁着周苓不在给菲菲化妆,从圆圆的杏眼带到下颌略带婴儿肥的细腻轮廓,她感叹着菲菲的青春年少。姚述在这几天里异常的活泼,他像是已经接纳了姚简的心血来潮,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好胜,用手指头刮开菲菲脸上的粉底,哈哈大笑说还是不化好看。姚简叹气,她把弟弟的手掌拂掉,你不懂欣赏。接着转头对菲菲说,别听他的,现在特别好看。 是,好看,当年白骨精要是有你画出来的这副水准,二师兄保准不带拦。 你嘴怎么这么欠? 说着和姚述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吵起来,不过不再是面红耳赤,吵架里多了几分稀松平常的玩笑,这样的时候多了,菲菲先开始还说两句,后来不再说了,像插不进嘴那样站着坐着,在他们身后看着,偶尔笑笑,偶尔低下头来盯着自己洁白双手上不长不短的指甲。 再往后姚简也追着姚述要给他化妆,她把他从厨房堵到客厅,最后扑过来两只手饿狼扑食似地把他按回床边,在菲菲的卧室里有黄瓜水的浅淡,半开封的爽肤水钻进鼻子里,萦绕在心头,淡淡的少女香气花田似得盛开。突然迎来了闯入者,他的气味更浅,带着些许木质品的檀香,姚简知道那是他的书柜,姚述这个小书呆子,他爱他的书柜,他要和他的书柜过一辈子。 往后他会娶什么样的人?他会娶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能接上他所有关于书籍的隐喻,在家庭聚会上旁若无人地交换着只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旁人都听不懂,那女孩一定得接受他的趾高气昂,阴阳互补,一物降一物,她有可能因为看书用眼过度而带上眼镜。 斯斯文文,娇滴滴。姚简想到徐青青,可很快她摇头,像是在抗拒奇葩的蓝色眼影。然而她是在抗拒徐青青——不行,菲菲不喜欢她。 姚简一根筋,认准什么就不放手。 彼时她把家庭看的比什么都重,在她心中,爱情的盛大远不如亲情的细水长流。一份需要以亲情来殉葬才能得到的爱情,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但有害健康,还拉低智商,不值得人坚持。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常看电视剧的理由,在她还小时,古装剧里满是被灭了满门女主角,纵使和男主不共戴天血海深仇,最后也不过是句轻飘飘的x郎,我原谅你。若是阻挡他们郎情妾意,不论何种理由,全被打成罪恶滔天的反派。 她看过浑身不舒服,和同学讨论剧情时都义愤填膺。 凭什么?你九泉下的亲人说不准孟婆汤还没喝完,就要被你代表,你说原谅就原谅?真是养你还不如养块叉烧! 同学趴在课桌上摆弄刺激的指甲油,熏地泪眼朦胧,看她当真,反问姚简,你这么较真儿那你遇上了怎么办? 我先杀他,再自杀,同归于尽忠孝两全喽。 她豪言壮志,说得决绝热烈,仿佛断肠崖绝情岩边,自己正大义凛然拿柄红缨枪和心上人互相捅。不过,她也为天地不容的感情流过泪,像《甘十九妹》,男女主角忠孝难两全,殒身殉天下时,爬啊爬也要爬到对方身边,相顾无言,甚至没说半句情话,她因此哭得稀里哗啦。 这才叫爱情,若是横亘深仇大恨,又怎能在对方身边苟活? 在姚简不成熟的思想里,每段伴随流血的爱情最终只有凄厉的死局。 要两败俱伤,要肝肠寸断,要至死方休。 课间休息中打盹儿的班主任睡地满脸通红,这时也猛地抬起头,忽而听见班级里谁要和谁同归于尽。姚简把成人也吓个不轻。 影视剧里白衣长袍的大侠,多有份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气概。如姚述现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简直绿林好汉转世,结合那副还处于发育期的单薄身板,活像条砧板上的活鱼,威风凛凛做最后告白。他盘腿打坐坐在床角,离她相距不过咫尺,凛然地去看她低垂下的头,以及睫毛笼罩下那双水亮的眼睛。 百科全书上说人在受到惊吓时条件反射瞳孔放大,心跳加快。他和姚简之间便存在着令人惊恐的、看不见的时差,有时相隔千年,她想武当少林,他想辽远未来,她那双和自己分外相似的眼睛如同恐怖谷和自己面对面的人工智能,因过于相似而让他心惊胆战。 血缘的紧密相连令它们过度的熨帖,自己的倒影长在她瞳孔里,变成亮晶晶的影子。 喉结涌动,姚述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他紧张地说你别捅我眼睛里。 如果捅瞎了,就把你那双眼睛换给我。 话在心里没说出口,尽管他说过比这句话嚣张千百倍的……可他仅仅在心里默念一遍,然后任由它烂在肚子里。 姚简拍胸脯打包票,我又不是新手,再说啦新手也没几个能把自己捅瞎的,你说是吧菲菲? 姐你给他涂口红。菲菲搭话,她支着脑袋,半蹲在床边看他们瞎胡闹。 我选选……姚简仔细考虑,翻过来找过去地选口红,踌躇地望着自己黑漆漆的化妆包,她犯愁究竟选哪个,其实不过两只罢了。一只橘色一只红色,橘色实际上是加了橘子精华的护唇膏,抹上更像是吃了两吨的猪油和蜂蜜,冬天夜用倒是不怕羞。红色则丹朱鲜亮,艳如心头血,是她在学校门口那只开了不久就被合法取缔的地摊上买来的,买来后对着镜子只涂过两次。上一次还是好久前,放学回家后在家洗脸,突发奇想翻出了藏在书包夹层里的细管口红,还未等涂,正碰上姚青书进来拿剃须刀,吓地她一抖,口红捏断半截。 有人收藏邮票,有人收藏花瓶,她收藏化妆品,高中学业繁忙,她无暇顾及自己的这张脸,成日的素面朝天依然累个够呛,于是,即便家中空旷无人,自己形单影只,没有姚青书喝止她往脸上画鬼符时。她也仅把化妆包拿出来看看,瘫倒在床上想象着涂在自己眼皮、唇上是什么模样,通过想象来满足自己的爱美之心。那些花红柳绿的好东西她通通收藏,眼睁睁看着它们生灰发霉。让美好延续,直到它们变质,做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 像某种隐秘的癖好。 出于喜剧效果,她选了红色,姚述的唇色本就浅淡,像出厂时错印成浅桃色的纸张,她羡慕地发出啧啧声,老天爷造物时都有偏爱。 使出浑身解数,她雕刻着姚述的脸和他的唇,她弟弟的骨象好,挑了双亲的优点长,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唇壁微薄。姚简看他,想到《甘十九妹》里的尹剑平,他也有只薄情的唇,然后他寻到了他的甘十九妹。 姚述的甘十九妹会是谁…… 菲菲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阿嚏——震地姚简刹那间回过神来,双手一个不稳,殷红的樱桃色在嘴角骤然涂出部分,在左上方留下个叁角形的尖端,她心无旁骛,沉浸在过程中,拿纸巾为他抹掉重新化。姚述在整个过程里僵持着,始终不敢动弹。 这儿要有顶假发就好啦。 大功告成时她笑了,笑得人心神不宁,有恶人得逞的畅快。 姚述你看看你。 双手端起他的脸,她叫菲菲去拿镜子。 别害臊啊,让我看看脸红什么。 太可笑了,她才看几眼就笑好久,菲菲没有她那样夸张,他们的小妹反倒成了最文静的姑娘,举着可以左右开合的镜子。 左边是姚简,右边是姚述。 映照他们花一样的年纪,红润而清爽的脸庞。 花开花谢,悄无声息地揭幕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