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引》 一、楔子 靖康二年春,金军攻破汴京,俘徽、钦二帝及大批皇族北去。康王赵构旋于应天府称帝,改元「建炎」,延续国祚,绍兴八年正式定临安为行都。 其后经歷十多年征战,宋、金之间达成「绍兴和议」,约定以淮河、大散关为界,宋岁贡二十五万两银、二十五万匹绢予金,对金称臣,形成南北对峙之局。 绍兴三十二年,赵构退位为太上皇,传位于养子赵昚,次年改元「隆兴」。赵昚一心收復故土,于隆兴元年起重用主战将领积极北伐,最终于隆兴二年末与金签订「隆兴和议」,议中约定此后宋不再对金称臣;「岁贡」改称「岁币」且所给银、绢各减五万两、匹;两国国界仍以「绍兴和议」为准。 此后两国之间维持了四十多年的和平。 自绍兴年间至此后的隆兴、乾道、淳熙年间,经过六十年的经营,临安城做为行都,其风貌自然已与此前大不相同。 在建炎南渡之后,跟随赵构自北方南来的大批文人学士和从事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带来了城市兴勃的活力,很快让临安城迅速扩张。接下来一步一步扩建宫室、增建礼制坛庙、疏浚河湖、增闢道路、发展商业手工,很快这个城市就迎来它在歷史上最繁华富丽的年代,城中丝绸、造纸、印刷、陶瓷、造船……百业发达。 扩建后的临安,城区南北长约十四里,东西宽约五里,南北展,东西缩,形如腰鼓,别称又叫「腰鼓城」。它南跨吴山、北达武林门、左临钱塘江、右傍西湖,气势宏伟壮观。 宫殿区独佔城南的凤凰山,城市街区则设在城北,形成「南宫北市」的格局。城内河道有四条,其中盐桥河为主要运输河道,沿河两岸多闹市。城外有多条河流与运河相连,纵横相交的河湖便利了临安对外的水路交通贸易,杭州市舶每年的抽解都为国家带来丰富税收。 城内以御街为主干道,御街从宫殿北门和寧门起至城北景灵宫止,全长约十里。此外还有四条与御街走向相似的南北向道路。东西向干道也有四条,都是东西城门之间的通道。还有次一级的小街道若干条,均通向御街。 皇宫附近的御街南段为衙署区,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聚集于此,也有许多经营金银珠宝、贵价珍品的商家。 御街中段从鼓楼到眾安桥,商家林立交易热络繁华异常,许多达官贵戚的私邸就设在御街中段商业街市的背后。丝纺业集中在官巷一带。御街中段的棚桥是临安最大的书市,刻版作坊就在棚桥附近。此外还有瓦子、茶楼、酒店、夜市散布多处。 御街北段则有都城最大的娱乐场——北瓦,日夜表演杂剧、傀儡戏、杂技、影戏、说书等多种戏艺,每天都有数千市民在这里游乐休间。国子监、太学、武学在靠近西湖西北角的钱塘门内,还有许多优美的私人园林点缀其间。 隆兴和议后的大宋士庶,失去了北伐中原的雄心壮志,安逸于歌舞昇平的繁华景象中,来回摆盪于万里平戎和纸醉金迷的复杂心理之间,直至多年后整个大宋倾覆为止,他们都无法摆脱这种矛盾。 二、萧家大少 大宋乾道六年九月壬辰日,巳时正二刻,临安府新安坊,萧家大宅,秋高气爽,鸟语间关。 萧子逸坐在大堂上,早早梳洗完毕穿戴齐整,吃着厨娘送上的丁香餛飩,看着萧家绸缎庄冯掌柜送上的前一旬的帐册,这是个安适自在的早晨。 事实上他人生至今二十八年的每个早晨都是安适自在。 萧家自祖辈起就是杭州城郊的大地主,据说当时城郊还是一派水田阡陌的农家景象。但自太上皇迁都临安后,城中人口日增,连带城中地价、房价、物价都是水涨船高。地狭人稠的结果,许多后来者只好搬到城郊居住,萧家祖上得益于此,握有的土地或出租或买卖,迅速累积了大量资财。祖上又是慧眼独具,早早用累积的资财买下城区内大片热闹地皮,或出租、或开舖,竟都有不俗成绩,到得萧子逸的父亲萧允成接掌家业时,萧家城里城外的地皮、店舖、园林,已经多到萧允成都算不过来的地步。 萧家资產虽丰,人丁却是单薄,萧允成自己是独子,和妻子赵氏也只生下了萧子逸、萧子言两兄弟,自然是恨铁不成钢,早早苦心栽培,只望两人发扬家业昌大门楣。在父母用心造就下,两兄弟果然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论相貌都是俊朗秀逸,论能力都算独当一面,论性格人品却不知是哪儿出了什么差错。 萧子言倒是自小锐意进取节制有度,颇得父亲讚许;萧子逸身为长子却是纵情声色斗鸡走狗,把萧允成头疼得不行。为了压制儿子心性,萧允成开始刻意把大量的店舖营生都交到萧子逸手上,就想让儿子投身工作,最后无心也无力顾及玩乐。 哪知萧子逸工作不忘游乐,游乐不误工作,不但把父亲交下来的差事都打理得有条不紊,在瓦子里结交的艺人邀约下,玩票加入蹴毬的齐云社,竟还踢出名堂,成了齐云社里技术最高的校尉;参加打拳使棒的英略社,其武艺也让社中教头嘖嘖称道;二十岁年纪胡里胡涂跟着一帮损友进红袖楼寻欢买醉,不小心竟还捧出当时艳冠群芳的临安第一花魁曲瑶心。 萧允成气得从红袖楼抓回儿子暴揍了一顿,却仍约束不了儿子的心猿意马,也只有叹息不已。 隔年京中时疫流行,萧允成和赵氏竟双双染病而亡,萧家偌大的產业家当就全落到了萧子逸手中。 萧子逸偕同萧子言一起打点完父母的丧事,转手便把手头上大量园林、店舖、郊外土地变卖,当时远房族叔萧允堂看着眼热,私下攛掇萧子言要他状告兄长不孝不悌之罪,萧子言不为所动,萧允堂竟自行递状准备告到临安知府。 萧子逸得知萧允堂正在拟状后,抢先一步将变卖的资產匀出一部分捐献国库,做为当时朝中老将张浚北伐中原的资本,此举立时赢得朝野一致好评,萧允堂的状纸还不及出手,风波已经化于无形。萧允堂恨在心里,唯一能做的只是私下传布流言,中伤萧子逸。 但尔后三年,萧子逸为父母茹斋守孝深居简出,又在三年孝满后,立刻为萧子言择亲说媒,聘下了清和坊穆家生药舖的大小姐穆嬋娟为妻。不孝不惕的传言至此不攻自破,所有街坊邻里都深深认同萧家大少根本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最佳典型。 只是办完萧子言婚事后,萧家大少又开始他斗鸡走狗、拾翠寻香的浮浪生涯,也不知是否要填补过去四年的久旷,甚至还有变本加厉之势。 街坊们看不明白了。 横竖太阳底下无新事,偌大的临安城里每日每处都有新谈资,谁又耐烦天天追着萧子逸的事嗑瓜子,再说了,临安城里品貌风流的浪荡子难道还少了? 萧子逸就这样理直气壮横行无忌活到了二十八岁。 慢条斯理吃完丁香餛飩,看完帐册,只见萧子言笑着进到大堂里来。 「大哥早。」 「二少爷来啦,」萧子逸笑吟吟问道:「用过早饭没有?」 「早用过了,嬋娟一早就到小厨房燉了山药鸡汤,喝了很是暖胃,我已经让她再做一些晚点送到你坐忘阁里。」 萧子逸和萧子言性情相异,但自小感情深厚,因此萧子言成婚后也并未别居,而是和妻子一起住进萧家大宅别苑中的邀月馆内,兄弟俩也仍一起操持萧家绸缎庄的买卖,和萧子言婚前并无二致。 萧子逸调侃道:「二少奶奶可真会疼人了,天天换着花样燉补,看把我们家二少爷养得这白白嫩嫩的,嘖嘖嘖,羡煞旁人哪!」 「大哥你要是早早也娶下妻房,大嫂肯定更会疼人。」萧子言叹道:「你今年都二十八岁了……」 「你再说我就搬到红袖楼去,这里没法住了。」萧子逸皱眉:「你这人什么都好,就爱嘮嘮叨叨的,比温三嫂还囉嗦。」 萧子言笑了,温三嫂年纪不过四十岁,却是临安城中积年作媒的金牌媒婆,也是四年前他结婚时的媒人。当时大哥找来温三嫂帮忙也是图个方便周到,大哥一向相信做任何事都要找行家熟手才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哪知温三嫂为人热心得很,为萧子言说亲之馀,一见萧子逸这般面貌俊朗家底丰厚,等间不易碰上的好条件,就也想替他说媒。前前后后都不知来几回了,萧子逸不胜其扰,只因温三嫂也兼当牙婆,萧家大宅中的僮僕、人力、女使都是由她中介,介绍来的人手也多半称心,这才只好忍耐她对婚配人选的一再强力推介。 「大哥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萧子言劝着:「你还比我大两岁呢,我都两个孩儿了,你还在游戏人间,难道不该为将来打算打算么?」 「我早就打算完了,你就是我的打算。」萧子逸啜了口茶:「我这辈子大概不会成婚,只要你终身有靠,我就算是对祖先交待得过。临了等我两腿一伸,你不拘让以伦或以群哪个在灵前替我哭一场,那就是尽情份了。」 终身有靠是形容女子婚嫁吧?看大哥这般乱用成语萧子言只觉哭笑不得:「不是我说你……」 「我方才已说了,你再囉嗦我就搬进红袖楼。」 「你还提红袖楼,八年前你在那捧出来的花魁都早已出嫁了,你还在纸醉金迷,」萧子言愈说愈来气:「大哥你迟早要有个归宿的。」 「归什么宿,我又不是女子。」萧子逸摆摆手,像在赶走一隻讨厌的虫子似的:「我根本不想定下来,又何必随便拖着个人过日子,害谁呢?现在多好,我爱找谁找谁,爱去谁哪去谁那,红袖楼、晚芳园、春风十里……临安城里这么多去处,我就算一天换一个地方三个月都不怕重样的。」 萧子言听得这番荒唐言论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索性换个话题:「大哥今日这么一早就在看帐本,可是待会有事忙么?」 「嗯,晚点张小乙会送最新的鞠球过来,我已经和齐云社的朋友们约好了一起见识见识;另外射堂就快落成,也顺道邀他们过来看看,以后大伙儿就多个蹴鞠的去处。」 又是蹴鞠啊,萧子言当然知道大哥踢球的技术了得,但为此还专程在家中筑一座射堂会不会夸张了点。 萧子逸还在数着:「接着我说好了会招待大伙儿到鸣柯院去乐一乐,晚上回来温三嫂会带两个女使过来让我看看,毕竟射堂那么大,打扫的人手也得增加才行。」 也就是说,接下来大哥要忙的事要嘛和蹴鞠有关,要嘛就是和酒肉朋友逛青楼,萧子言实在很无力,只好再换个话题。 「看来大哥今天很忙,还是说回帐本吧,晚些我会进绸缎庄,大哥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告诉冯掌柜,新到的蜀锦我看过了,品项一般无甚新意,价位却居高不下。倒是苏州宋锦新出的云纹织金綾锦和流彩暗花锦很有些意思,价格虽然也高,但大有可为。我们明年不进蜀锦,多进宋锦和云锦,配上本地的梅花纹纱和素绢製成衣裳,在临安城一定会时兴起来。」 「真的不进蜀锦么?」萧子言眉头一蹙忍不住问:「会不会太冒险了。」 「前两年蜀锦在本地的确看俏,」萧子逸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我直觉明年宋锦才是关节所在。」 「直觉是么,那就这样吧,大哥你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萧子言笑了,他想起当年刚接掌家业,大哥也是当机立断卖掉郊区园林土地,又结束大部分店舖经营,只留下位在新安坊的萧家绸缎庄。事实証明大哥眼光的确独到,萧家绸缎庄这几年的收益成长惊人,转买的地皮也是光靠收租就赚得盆满钵满,比起从前将近十爿店舖、多种营生,现在只专注在绸缎庄的买卖和收租上,经营起来更得心顺手且每月营收还更好。 「我只是懒,」萧子逸很了解自己:「所以我无时无刻都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事情做得更顺一点,好让自己更轻松一点。你也试试,只要一直这么想,办法和点子就冒出来了。」 「得了,我没你这个本事。」萧子言笑了:「帐本我先带走,一会再帮你对个帐,你交待的事我也会告诉冯掌柜。」 「交给你了,我还得忙射堂的事。」 「你那射堂也没什么好忙的吧。」 「原来你寧可我去逛鸣柯院啊。」 「我寧可你两样都别做。」萧子言嘲弄着笑了:「晚上早些回来吧,既然和温三嫂有约,只怕除了女使,她还会找些合适的姑娘家来和你说亲呢。」 「你别再说了,」萧子逸苦着脸一叹:「若不是真缺女使,我根本不想和她见面。」 萧子言没再说什么,拿了帐本走出大厅,离开时还听见萧子逸拍着大腿荒腔走板唱着不知道从哪个青楼学来的曲子词,那股子自得其乐的劲儿,听得萧子言又好气又好笑。 真不知道大哥何时才能正经点啊……萧子言默默想着这个二十八年来都没有答案的问题。 三、紈裤子弟 在萧子言出门后不久,朱选、丁詮、张寧等人就来到萧家大堂,朱选、丁詮和萧子逸年岁相当,都已经成婚生子,张寧却只二十三、四岁,三人俱是齐云社的社员,分别担任球头、左竿和右竿,四人见礼叙座,萧子逸又命僮僕吉祥送上香茶点心。 张寧一坐下就笑咪咪问道:「大少你昨日差人来邀的事,我们三个实在心痒难挠,一早就约好了一起过来,你当真要在家里盖一座射堂?」 「已经动工好几个月了,两日后就完工,这才想着找你们几个好朋友一起来看看。」萧子逸笑得畅然:「当然没有真正的射堂那么大,不过我特别订製的球架、球门门柱那真是照了规矩来的,尺寸规格半点不错。而且这个射堂上有顶盖,所以就算刮风下雨也能练球,这算是最大的好处吧。」 三人听得眼睛放光,丁詮讚叹道:「社里规定『狂风起不踢,酒后不可踢』,但你这射堂既然风雨不惧,那也无妨了。我家里如果也肯让我盖一座射堂那真是此生无憾。」 朱选笑着调侃:「盖一座射堂我估着也不是难事,小丁你让你爹把你家丰乐坊的舖子卖了,我也说动我爹把我家西湖边的饭馆顶出去,这东凑西凑的大概也就盖成了吧。」 丁詮瞪了朱选一眼:「朱大头你闭嘴,怎不是把你家通和坊的金银舖卖掉?说不定足足可以盖两座。」 「欸,」朱选失笑:「家里地皮最多的人一句话都没有,你在这和我急什么?真是小家子气。」 「地皮多又怎么样?」张寧有些悵然:「我要敢提卖地皮盖射堂的事我爹第一个打折我的腿,想想真是羡慕大少,钱就该这么花才是。」 萧子逸却瞥了张寧一眼:「这话不实在。阿寧你细想,倘若今天你真的当家作主,家中所有產业如何发落都让你说了算,卖地皮盖射堂这事你真能做么?」 张寧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真做不到。」张寧叹道:「一家二十多口,加上掌柜、伙计、人力、女使,多少人指着张家的產业吃饭?就算不管我三个兄长,真把所有產业都交到我一人手上,只要想到这么多人的生计就不可能纵情任性。」 朱选和丁詮互望了一眼也只有苦笑,他们这一桌子紈裤子弟二世祖其实面临的问题都差不多,只是张寧今日不知为何看来格外感慨。 「阿寧今日是怎么啦?」 「没什么,」张寧举杯啜了口茶:「只是觉得我们几个在这儿讲的开心,其实将来怎样半点是由不得自己的,我同你们说过没有?我爹找了个温三嫂已经准备帮我说亲了。」 听到温三嫂的名字萧子逸不自觉眼皮颤了一下。 朱选还问:「温三嫂是谁?」 丁詮插口道:「这人是临安城里的金牌媒婆,我两个兄长和我自己的亲事都是她说合的。」 「是啊,」张寧叹道:「很快我就同你们俩一样啦,娶一个家世显赫贤良淑德的黄花大姑娘,生上一窝孩子传宗接代,然后承继家业,大家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 萧子逸懒懒道:「这样的生活很多人作梦都盼不来呢,既然大家都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感叹的。」 朱选望着他笑了:「但你就不是。」 「是啊,大少你每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日子愜意得不得了,连娶亲都不肯,」张寧不解:「我真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阿寧你说话愈来愈像我家二少爷了。」萧子逸眼中的黯然一闪即逝,还是笑得清浅:「我父母早逝这才没谁管,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多想无益,我现在挺自在的,家里只要有二少爷一个人争气就够了,也不算对不起祖宗。」 他这一说突然间大家心头都有些不自在,朱选、丁詮连忙笑着打了个哈哈:「且不提这个了,不是说带我们去看看射堂么?」 萧子逸道:「『虎掌』的张小乙说他们舖子新製成的鞠球很不错,今日要带来给大家瞧瞧的,却是拖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也罢,我先带你们到射堂看看。」 于是四人穿门过户往萧家后园走去,不一会便来到新筑成的射堂前,只见木构的射堂外观简单厚实,用的俱是上佳木料,入内一看朱选、丁詮、张寧三人都是嘖嘖称奇。 「这还说不大?和真正的射堂比也差不了多少。」 「旁边这排架子可方便了,能摆上二十颗鞠球吧,而且这些天窗又透亮又风凉,在这里蹴鞠踢多久都不怕闷。」 张寧讚叹:「你们看这球柱、这风流眼……真想马上就来斗一场。」 萧子逸随手指点:「不止呢,后头我还弄了大灶和浴堂,要烧水洗浴或煮些香药饮子都很方便。」 丁詮问:「你一出手就这么大手笔,二少倒没说什么?」 「我还没敢告诉他花了多少钱。」萧子逸压低声音装出害怕的样子却又没装成功,他下一瞬间就笑得开怀:「话说回来,钱再赚就有,开心可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朱选故意臭他:「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浪荡子说的话却听起来句句都很有道理?」 「因为真就是这样。」萧子逸悠然吟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宋大学士诚不我欺啊。」 丁詮笑得岔气:「宋大学士要是知道他这首玉楼春让你当成了建射堂的由头,只怕都要气活过来。」 正互相戏謔挖苦,门外家僕吉祥走进来恭敬道:「大少,『虎掌』舖里的张小乙到了,我让他在偏厅先候着。」 「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萧子逸摇头笑道:「这个小乙惯会拖拉的,再晚点来都可以留饭了。」 「不过『虎掌』的鞠球的确是好,」张寧雀跃得很:「我们快去看看有什么新名堂。」 四人于是来到偏厅,只见『虎掌』的年轻伙计张小乙已经满脸堆笑在里头等着,见到四人忙起身问候。 「想不到萧大少贵处今日人这么齐全,小舖久未招呼,见谅见谅。」 「别客套了,」朱选笑得爽朗:「我们听说你今儿带了些好东西过来?快拿出来让大伙儿见识见识。」 「朱少爷别取笑了,您四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张小乙闻言笑道:「不过我今天带来的鞠球是近来我们舖里能匠精心巧製,想必还能入诸位少爷的法眼。」 「别卖关子了,」丁詮催促:「快拿出来看看。」 张小乙于是打开地上一个大籐篋,从里头取出四个鞠球依序摆在桌上。 四人见了暗暗交换个眼色,『虎掌』的製球手艺果然不凡。 张小乙还在热心推介,说得天花乱坠:「四位少爷请看,我今儿带来的这四颗鞠球每颗都是用十二张牛皮缝製而成,保証熟硝黄革,实料轻裁。每颗都是正重十二两,用的是里缝法,讲究的是密砌缝成,不露线角。我们再给这球打上九分气,保証踢起来软硬适中,不管是肩、揹、拐、搭、控、捺、拽、膝、拍、转,各种技法都能使得称心如意。」 张小乙说着,四人一边摩挲把弄着桌上的鞠球一边不住微笑点头。 丁詮讚道:「这四颗鞠球的质地和做工可比我前几日在『葵花』舖里看到的好得多。」 张小乙陪笑道:「那是,『葵花』的新品小的也见过,只用了十张皮子,工法也和我们不同,当然不如我们精细,就是价格比我们的平些罢了。」 萧子逸悠然道:「只要东西好,贵点也无妨。你舖里这新品的鞠球我订下了,要二十颗。」 「萧大少何时要?」 「自然是愈快愈好。」 「我知道了。」张小乙笑道:「这球做工费时,店里存货也不多,大少既紧着要,我让店里匠人赶赶,半个月后给您送来可好?」 「那行,不过可不能为了赶交差就坏了做工,」萧子逸随手掏出一张会子交给张小乙:「这里三贯算是订金和给工人们的谢礼,你让他们好生尽心,做得好了我还有赏。」 张小乙千恩万谢收下,又奉承了几句,这才收拾鞠球揹起大籐篋离开。 朱选拿手肘顶了顶萧子逸,又撇撇嘴:「你出手还是这么大方啊,其实这三贯不花也无妨的。」 萧子逸无所谓地笑道:「有什么关係?我就喜欢看人家从我手上接过钱之后的表情。这点小钱买他开心也买我开心,太值了。」 「说得好,于我心有戚戚焉哪。」丁詮故意嘖嘖两声看着朱选摇头:「朱大头就是小家子气,这点钱也要和人家张小乙计较。」 这显然是在报朱选方才调侃他小家子气之仇——张寧在一旁只觉得两个人都挺小肚鸡肠的。 朱选听了压根儿不痛不痒,扯过张寧就咬耳朵:「钱本就该花在刀口上才是聪明人的作法,阿寧看看你对面这两个看着相貌堂堂的,其实根本就是标准的冤大头嘴脸。」 丁詮不甘示弱,也一把拉过张寧道:「阿寧你看着对面这个衣冠楚楚、满口经济的,一会儿还不是和我们一起去逛鸣柯院,根本是标准的人面兽心。」 张寧被扯得头昏,两人都比自己年长,算是老大哥,他附和哪方都不对。 萧子逸一旁看得好笑:「你们两个自己吵吵也够乐了,干嘛为难阿寧,他二哥还託我们照看他的,你们就这么个照应法?」 朱选和丁詮对视一眼,这回一起把张寧拉过来,不怀好意看着萧子逸:「阿寧你看看我们仨对面这个,又不娶亲又不积蓄又拉着我们一起逛鸣柯院,就是个一表人才的斯文败类。」 「娶亲?就该把你们俩嫁掉,嫁远点。」萧子逸瞪起眼来:「一张嘴比婆娘们还囉唣,好像我不拉着你们你们就不会去逛鸣柯院似的。」 朱选看他板着脸又笑对张寧道:「一说娶亲他就不自在,看不懂这是在怕什么,这么多年了……」 却见萧子逸眼中闪过一丝阴暗。 朱选的笑容僵在脸上。 张寧一旁看得暗自一凛,却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朱选、丁詮、萧子逸和张寧的二哥张定同年,四人相识已久,张寧却是两年前才经二哥介绍成了齐云社的一员,也才间接认识这三人,他当然无从得知此前三人的过往经歷。 对张寧而言,这三个人都是二哥的好友,性格爽朗、谈笑不忌,会照顾自己却并不摆兄长架子,尤其是萧子逸,一张俊朗的脸上总是掛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对什么事都很大器、都不太在乎,成天就是带头拉着大伙一起吃喝玩乐,老是和朱选、丁詮两个互相揶揄打趣,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从来也没见他们真急了眼。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萧子逸变了脸色,一个永远笑得开怀无所谓的人突然眼底闪过那一抹阴鬱,倒像是一滴饱满的墨,落进了原本清浅的笔洗里,瞬间就能荡漾出一片黑,久了混得均匀也就看不出和原先有太大分别,然而还是能知道那水已经不再透澈。 朱选还僵着,丁詮连忙插话:「朱大头你就是无事生非,好好的大伙一起去鸣柯院乐一乐,有你那么些话?一会罚你一大壶。」 朱选立刻顺着台阶下:「该罚,该罚,罚我三大壶!」 萧子逸眼中的晦暗消失了,忽然咧嘴笑道:「喝酒是正中你下怀,算什么罚?一会鸣柯院我多找几个小娘唱曲侑酒,花销不拘多少你包了,这才是诚意。」 朱选一楞,也只有苦着脸:「得,谁让我撞在你手上。」 看着连几贯赏钱都能斤斤计较的朱选乖乖被萧子逸敲竹槓的样子,丁詮和张寧都笑了,一下子气氛缓和不少。 「行啊萧大少爷,这竹槓敲得梆梆响。」丁詮笑着拍拍萧子逸肩膀:「现下就到鸣柯院去,春宵一刻值千金!」 朱选瞪了丁詮一眼:「苏大学士要是知道你拿他的诗当做去鸣柯院花销的由头,只怕也要被你气活过来。」 萧子逸却又对着丁詮挤挤眼:「苏大学士真要来了也不妨,横竖今天有人请客,免费的酒总是比较好喝的。」 于是一行四人一边厢互相戏謔笑骂,一边厢出了萧家大宅,逕往鶯声燕语、偎红倚翠的鸣柯院走去。 四、与君初识 酉时正三刻,萧家大宅偏厅,灯火初明,月上柳梢。 萧子言坐在偏厅长榻上,温三嫂带着三个女使恭敬立在地下,丝毫不敢错了规矩。 萧子言温和道:「辛苦温三嫂来这一趟,只是我大哥过午出门至今还没回来,我也不清楚大哥和温三嫂是怎么交待的,只好烦劳嫂子在这稍等一会了。」 温三嫂忙道:「二少客气了,是我们来得早,大少许是还在忙,我们等等便是。」 萧子言又命人拿来茶水点心:「三嫂见谅,是我招呼不周,只是我后头还有事忙,且我在这坐着也只怕嫂子和三位姑娘不自在,这就少陪了。桌上茶水点心都有,三嫂自便,我让如意在外头候着,有什么叫他一声就行。」 温三嫂忙又谢了几句,待萧子言走出偏厅,温三嫂这才领着三个年轻姑娘坐了。 王春喜一坐下就咕碌着一双大眼睛左右张望,看之不足:「三嫂,这萧家好大的气派,比我之前待过的主家大多了。」 一旁的胡燕呢忍不住问:「你主家是哪儿?」 「修义坊刘家饮子舖。」 胡燕呢便哼了一声:「怪道呢,瞧你这没眼界的样,我看这里也就一般,去年我主家带我去了虞相府上,那才真是气派呢。」 温三嫂瞪了胡燕呢一眼,厉声道:「她没眼界,你没规矩!你主家也就是太平坊的童家金银舖罢了,你不过是交了运,跟着主家去过一趟虞相府里就敢这么猖狂,这话一会让萧家大少听见了他还能用你么?」 胡燕呢这才悻悻地闭上嘴。 温三嫂又看向一旁一直不作声的李香词:「我记得你是陆游陆大人家的?」 李香词轻声道:「嗯。」 「陆大人也是时运不济,」温三嫂身为临安城中的包打听,当然是消息灵通,又叹道:「先是建康府通判,再是隆兴府通判,现在居然调任夔州通判,愈调是愈远了。」 李香词低头轻道:「当年他们说陆大人是交结台諫,鼓唱是非,力说张浚将军用兵,有违朝廷的和金之策才被罢官的。这次好不容易起復又被调任夔州,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到临安来。」 温三嫂又问:「你在陆家也待了老长时间吧?」 「十年了。」 「十年也算是陆家的老人了。」温三嫂忍不住打探:「那……这次陆大人调任夔州倒没带着你一起?」 李香词心头一紧,这是她心上癒合不了的口子,谁提一次那口子就撕裂一次。 「陆大人倒是提过的,我回绝了。」她淡淡道:「这次陆大人赴任夔州带了十六个家人同去,只要有人服侍着,也就放心了。」 温三嫂和李香词左一个陆大人右一个陆大人说个没完,倒把一旁的王春喜和胡燕呢听得兴致索然,这陆大人又不知是何人,外放的通判左不过是个七品官吧,至于这么稀罕么? 温三嫂冷眼看着两个女孩儿一脸淡漠,心下暗叹了口气,姑娘们年轻,二十多年前陆先生迫于母命和他发妻和离的伤心往事可是当年临安城市井最哄动的谈资,只差没被编进话本里流传了。 「人人都说蜀道难,夔州这么千里迢迢的,去这一趟可折腾得很,陆大人今年也四十多了吧?」 「四十六了,去年十月他生辰,还是我和夫人给他做的寿麵。」李香词垂下眼:「五位公子一起给他祝寿,他当时高兴得很。下个月又到他生辰,兴许他们还会给陆大人过寿,只是我已经不在陆家了。」 温三嫂是惯见世情的人,当下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劝道:「姑娘不必感伤,祸福相倚,否极泰来,像陆大人这样才气纵横的人必定不会被埋没,往后还有远大前程的,姑娘只想着自己往后在萧家的日子才最要紧。」 王春喜和胡燕呢本来哈欠连连,听得温三嫂说起萧家总算眼睛一亮。 王春喜问:「三嫂,萧家都有哪些人?」 「正经主子只有三个,就是萧大少、二少和二少奶。」温三嫂道:「方才你们见到的就是二少爷,他已娶了亲,娘子就是穆家生药舖的大小姐,也是我说的媒;他俩还有两位小公子呢。」 胡燕呢笑道:「二少爷看着倒是一表人才,二少奶奶想必也是好标緻的容貌。」 「有你这样不知规矩的?」温三嫂轻蔑地睨了胡燕呢一眼:「还没真进主家里倒先议论起主家人的相貌来。」 王春喜不解:「萧二少已经有两个孩儿了,萧大少倒还没娶亲么?」 温三嫂闻言心头如遭槌击,直想仰天长啸一番。想她温如娇在临安城作媒二十年的经歷,椿椿件件,哪个不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就只有萧子逸这般磨人! 温三嫂咬牙,不管如何她绝不会轻言放弃,终有一日她要让萧子逸手捧媒人礼心甘情愿交到自己手上,也好教一眾乡里得知,临安城里就没有她说不了的媒! 遂冷哼一声:「他没娶亲又怎地?迟早还是要结果在老娘手上!我可是先告诉你们几个,别以为萧大少还没娶亲你们就近水楼台,少去招惹这个浪荡子,否则你们几条命都不够他玩。」 一番话听得王春喜连连吐舌不敢再多言;胡燕呢却只不屑地撇撇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李香词却又问:「三嫂可知道这次萧大少僱女使来是做什么事么?」 这话倒是问到点子上了,王春喜和胡燕呢两人也关切得很。 「是啊,要我们做什么呢?是绣工、堂前人、折洗人、粗使人、厨娘、还是……」胡燕呢问着问着忽就把脸一红,不说话了。 「发你的春秋大梦呢,」温三嫂冷笑道:「你以为他要找身边人还是小妾?我告诉你,萧大少爷的身边人就是吉祥和如意这两个小廝,我从来也没见他要女使侍候过;至于小妾,这个人在临安城每家院子里都有相好的,他哪还须要什么小妾!」 这番挟枪带棒的话说得胡燕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半晌,李香词只好温言劝道:「姐姐别只顾和三嫂拌嘴,三嫂还没说清萧大少到底找女使做什么哪。」 眼见三人好奇的目光又同步飘过来,温三嫂也缓了脸色,解释道:「我听他说在自家盖了座射堂,想找两个女使来帮忙打扫。」 「在自家盖射堂?」王春喜首先瞪大了眼睛:「他家得多大的地?得花多少钱哪?」 温三嫂见王春喜目瞪口呆的样子只觉有趣——小妮子没见过世面,性情倒是可爱,有什么说什么。 「这你就不用替他操心啦,」温三嫂轻哼:「都已经盖好了,这才火急火燎来找我说缺女使,我这不就替他找你们三个来了?」 听到是要打扫射堂,三人都陷入沉思,谁也没做过这工作,不免心下踌躇——毕竟从没遇过哪个主家在家里盖射堂的。 「萧家只要两个人是么?」李香词又问。 「说是这么说,那射堂多大我也没见过,指不定会多要人呢。」温三嫂宽慰三人:「放心,就算他只要两个人,我这儿还有其他主家的工作可以做,不在萧家也可以到别人家,不用担心的。」 正说话间,只听门口的如意高声喊:「大少回来了。」 偏厅内四人连忙起身迎接,没有一会,就看见如意开了门,一个头戴燕尾巾、脚蹬方头屨的俊朗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原来这就是萧家大少。 李香词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来,不得不承认她眼前这个身形高大頎长的男子的确有一张好看的面孔——那张脸轮廓深邃,俊目修眉,眼泛桃花。长得最好的是那根鼻樑,笔直挺拔,像刀裁般的棱线,给人以坚毅感。嘴唇很薄,却不会给人冷酷的印象,嘴角扬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又有些轻浮,但不讨厌。 其他两位姑娘看着萧家大少的眼光满是惊艳,嘴都快闔不拢了。怪道传闻都说萧家大少是临安城鼎鼎有名的浮浪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要做浮浪子也得有本钱才行,不论相貌或家產,萧大少都无疑是本钱雄厚。 萧子逸也在打量着对面三个姑娘,这就是温三嫂找来的女使吧,其中两个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看,样貌倒是端正齐整,还有一个垂着头不发一语,相貌却看不真切。 身为京城数一数二的浪荡子,萧子逸对两个女使盯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不以为意,顶着这么一张脸二十八年了,他很习惯姑娘们的注目,倒是一旁的温三嫂扯了两个姑娘几下。 「好没规矩,有你们这么盯着主家的?」温三嫂骂了两句,又堆起笑脸:「大少今日这么忙,这时辰才回来?」 「也没什么忙的,就是有朋友在鸣柯院里作东,招待我们几个喝酒听曲,一时高兴多喝几杯这才回来晚了,累三嫂久等。」 「不不不,我们也是才到而已。」温三嫂笑道:「大少要的人已给你找来了,这三位姑娘大少看看合不合意。」 「三位?我说只要两个女使。」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射堂虽大,却也不会天天用着,两个人打扫儘够了。」 胡燕呢闻言紧张了,开始毛遂自荐:「大少我自小刻苦耐劳,什么粗活都能做的。」 王春喜也不落人后:「打扫什么的我最会了,大少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射堂整理得乾乾净净。」 萧子逸没回应她俩,只是沉思,又看向李香词:「你呢,没什么话说么?」 李香词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萧子逸:「既然两位姐姐都这么说了,射堂交给她们一定妥贴,我就跟着三嫂回去吧,再找其他主家就行。」 说完她又低下头去。 萧子逸总算看清她的面貌。 这是一张清爽美丽、细緻柔和、恰到好处的脸——五官位置恰到好处、情绪反应恰到好处、礼节规矩恰到好处……那是身为一个女使的自觉,她刻意表现得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既不张扬突显也不畏缩怯懦,她就是恰如其份地把自己摆在一个刚刚好的位置上。 然而在她低头的那个瞬间,萧子逸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为了方便工作,她挽着高髻,这让她莹白修长的脖颈看起来分外迷人,而那一垂首的动作带动她下巴到下頜颈之间现出一道优美的线条,她刻意表现出的所有恰到好处在低首的瞬间失衡了,不经意流泻出的是别样的嫵媚妖嬈。 这是个很有韵致的女子,楚楚动人。 和外表的浪荡轻浮有别,萧子逸从来不对自家女使出手,因为没必要——临安城大大小小的院子里永远有更好的选择,不过眼前这个女子……不大一样。 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对于在萧家大宅工作似乎殊乏兴致,随时准备跟着温三嫂抬脚走人。 这哪行? 萧子逸思路敏捷,就算有几分酒意还是马上想出解套之法:「三嫂,三个女使我看可以。后厨的顾妈下个月僱约到期就要回乡,她不准备做下去了,到时还会要一个厨下帮工,就让她们三人一起留下吧,两个去打扫射堂,一个到后厨帮手,一个月后就顶上缺。」 温三嫂当然乐意:「那好,照大少的意思就这么定了吧,让她们三个都留在萧家当女使。」 「我还不知道三个姑娘的名字呢。」 「瞧我这糊涂的,」温三嫂立刻一一介绍:「这是王春喜、这是胡燕呢、这是李香词。」 「春喜、燕呢、香词……」萧子逸停顿了一会:「三个名字都蛮好,不必再改,就这么叫吧。三位姑娘之前在哪儿做事?」 「春喜在修义坊刘家饮子舖待过三年;燕呢在太平坊的童家金银舖待了一年;香词是夔州通判陆游陆大人家里的,待了十年。」 「陆大人……」 萧子逸不觉扬眉,他知道这位大人,自己几年前变卖资產捐献国库,支持张浚北伐中原时,这位陆大人便曾慷慨陈词,大力拥护朝廷用兵的决策,仔细想想那还真是个齐心合力的时期,举国一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伙儿都想着北定中原恢復河山。 但是在隆兴和议后,风向变了,战事带来的只有将芜的田园、离散的骨肉、停滞的民生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太难了,北方的大金国是一堵永远撼动不了的高墙,对大宋而言要想推倒这堵高墙犹如蚍蜉撼树,再说了,真的推倒了高墙,砸落下来的砖石难道不会伤了自己么?维持现状又有什么不好?花钱买和平又有什么不可以?俯首称臣和折腰屈膝恰恰是为了黎民百姓而做出的伟大让步,退步原来是向前。 一旦出现了这样的声音,一度同仇敌愾的氛围荡然无存,时任广德军通判,年轻的辛弃疾大人曾上呈「美芹十论」想坚定皇帝北伐抗金的决心,文章广为传颂但朝中反应却很冷淡。 一叶知秋,主战派的力量愈来愈衰微,力主北伐的张浚、陆游一派被攻詰得体无完肤,张浚罢相、陆游则多次迁任、罢官,被调离权力中心,大宋上下继续陶醉在中外无事、偏安一隅的升平景象之中。横竖安居东南的大宋民生富庶、市井繁荣,家给人足,牛马遍野,馀粮委田,太平康寧。 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萧子逸不无感叹。 当年意气风发慷慨陈词的陆大人如今调任夔州通判,往日雄心犹记?几经沧桑、屡变星霜,他仍在蜇伏着。 而她原来是那位陆大人家的女使。 温三嫂话声打断了他的无限思量:「那么大少打算让谁到厨下帮手,让谁打扫射堂?」 萧大少看向三人:「你们谁做过厨下工作?」 胡燕呢立刻道:「我做过,去年童家金银舖里我都在厨下帮忙。」 李香词闻言一怔,但没多说什么。 「既如此,那就让燕呢到厨下帮工,春喜和香词先专管打扫射堂吧。」萧子逸不想花太多时间在这事上,他懒懒道:「你们三人现在跟着三嫂和吉祥去找赵管家打契约,约聘一年,之后再续。办完手续吉祥会带你们到女使住处去,明日就可以开始上工。」 「那她们三个的事就这么定了。」温三嫂又道:「今日难得来一趟,我想顺道跟大少说说,我这里还有几户殷实人家,姑娘们都是黄花闺秀,论门第也……」 温三嫂似乎还想再说下去,被萧子逸先发制人截断话头:「今日已晚,就先这么安排吧,温三嫂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你们可以先离开了。」 温三嫂吃了闭门羹只有悻悻闭嘴,领着几人一起低头一福,谢过主家。 在李香词跟着低头行礼的时候,萧子逸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留心看了看她的动作,却不见了方才让他怦然心动的那一抹风情,她还是那个中规中矩恰如其分的小女使,只顾行礼如仪。 也许一开始就是自己看岔了?萧子逸不无失望,不过事情定了也就定了。 就这样吧。 五、前尘过往 戌时正二刻,绿波堂,月明星稀,四下静寂。 绿波堂是位于厨房水井后方的一处院落,这里是萧家大宅中安排女使居住的地方,已婚女使们自有家庭,未婚女使若和父母同住也不必待在此处,因此只有未婚且无住处的女使们会入住绿波堂,人数倒也不多。 绿波堂内隔成十间小屋,每间可住两人,现在只有八个女使入住,地方虽侷促,可喜乾净整齐,一应家生也都齐全,王春喜便和李香词一起领了一间,胡燕呢则和同为厨娘的方小蝉同居。 一边简单打扫住处安顿行李,春喜便和香词有一搭没一搭间聊,序了年齿,原来两人俱是二十岁,香词比春喜大几个月,两人也就姐姐妹妹称呼起来了。 「今儿闹到这么晚,可真有点累了,」春喜抖着被子嚷嚷:「香词你倒还精神。」 「春喜你小点声,」香词舖着舖盖棉被,压低声音:「其他姐姐们怕是已经歇下了。」 「不怕的,我们这儿是最偏间,和其他人还隔着两三个房门呢。」说是这么说,春喜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大少说明日我们就开始打扫射堂,我从没做过这差事,真不知道怎么个扫法。」 「我也不清楚,明日先到射堂看看再说就是。」香词道:「我想打扫大抵也就是乾净整洁为重,真有什么要特别留心的,我们再问问吉祥哥、如意哥或赵管家就是。」 「也只好这样吧,」春喜叹了口气:「可惜我没在后厨帮忙过,否则做个厨房帮工也好,至少知道要做什么;但又幸好我是和你一起打扫射堂,如果留下来的是燕呢,那我们肯定天天吵架。」 香词轻道:「其实我觉得燕呢很可能也没有待过后厨。」 春喜讶异了:「你何以这么想?」 「燕呢说她去年都在厨下帮忙,但稍早她才自夸去年主家带她见识了虞相府的气派,」香词轻道:「我想这件事是真的,因为我也和陆大人去过虞相家;可是主家去相府謁见带着身边人还合情理,怎可能带着一个厨下女使?」 「是啊!」春喜瞪大了眼睛:「这可是自打嘴巴了,但她为什么要骗人?」 「可能只是不想在射堂打扫吧,」香词笑了:「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 「我看就是其他原因。」春喜嗤之以鼻,她也不是傻子:「她就是喜欢萧大少,肯定是想着在后厨做菜只要做得合主家心意,就有机会接近大少,谁还猜不透她那点心思?不过她这是白费心机,萧大少哪可能看上她。」 「如果她的心思真是这样,那也只能说很是别出心裁。萧大少是城里有名的浪子,燕呢这么出其不意也许反而对了他的心路。」 春喜恨恨跺足道:「他如果真这么不长眼看上燕呢这蹄子,那我可不要喜欢他啦!」 香词听了倒替春喜捏把汗:「春喜你这话不好在这浑说吧。」 春喜倒是傻大姐性情,无所谓地笑了:「这里就你我两个,我说说有什么关係,萧大少相貌是真俊啊,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的确很俊。」香词承认:「不过男子立身处世,靠的可不是那副皮囊,或是定国安邦,或是经世济民,或是造福乡里百姓,才是大丈夫所为。」 「像是陆大人那样么?」春喜笑了:「香词你好像很喜欢陆大人?」 「你别瞎猜,我只是仰慕大人的品格。」香词淡淡说着,儘量让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也是,陆大人的年纪都可以当我们的爹了吧。」春喜耸耸肩:「屋子算是打扫停当了,这就睡下吧,明早还得干活呢。」 两人于是不再说话,各自睡下,没一会香词已经听到邻床的春喜睡得深沉,传来轻微的鼾声,她自己却是辗转反侧。 陆大人是闰五月时带着家眷出发就任夔州的,她与他们在山阴分别,那时下着雨,大雨滂沱,不止落在地上,也落在她心里。从此山高水长,天各一方,这个自己爱恋了十年、倾慕了十年的男人,往后他的人生里不会再有自己的身影。 依他的性情,这一路肯定走走停停,一边採擷沿途风物民情,一边吟游写诗作文,算算也该已经快到地头了吧,时序入秋,蜀地不知是否开始有了寒意?他每天吃得够么,睡得好么,穿得暖么,会不会也有偶尔念起这个陪伴在身边十年,却不愿随他入蜀的小女使的时候——就如她现在思念他一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香词常常觉得如果她能早一点出生,在陆大人最意气风发年少飞扬的岁月里遇见他就好了。那时,他还不识愁滋味,还未经人间风霜,还未与唐小姐相识、结发、和离……如果能够在那个时候相遇,他能向她走来,两人都是芳华正好,前路宽广,只见眼前人,没有身后身,如果是这样,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陆大人也能如自己爱他一样的爱着自己? 可惜没有如果。 陆游一生的挚爱还是唐婉,这个綺年玉貌才华洋溢却又遭嫉于婆婆,以致于成婚一年就被迫与夫君和离的不幸女子,哪怕后来陆游从了母命续娶王氏,唐婉另嫁赵士程后盛年病故。这些发生于香词进入陆府之前的惊心往事,在多年之后,香词还是一次又一次听着陆游追忆缅怀、感受着他和王氏相敬如宾的夫妻关係、看着他时不时写下思念前妻的诗句,感伤无极。 不復相见的唐婉成了陆游毕生的魂縈梦牵。 香词有时甚至很同情王氏,这个取代唐婉成为陆家妇,生下了子息无数却始终没法真正进驻丈夫内心的女子,她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一直默默守在丈夫身边的? 十年来,香词在陆大人身边看着他宦海沉浮、有志难伸,却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抗金报国的理想,她爱上了自己的主家,这个壮志凌云却怀才不遇的男子。她愈是爱着陆游,就愈是羡慕、嫉妒着唐婉,虽然她很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唐婉,但只要能在陆游身边服侍他、陪伴他,偶尔看到他对着自己清浅一笑,香词就觉得自己的爱也得到了回应,她的所求不再虚无縹渺,她的快乐很真实。 然而王氏是不是察觉了什么——这个十年来一直守在丈夫身边的小女使原来也有着天真而可耻的私心,她原来也在覬覦着主家的男人么? 香词也不清楚王氏是否意识到什么,但的确感觉到王氏对自己的态度愈见尖锐。直到去年年底,陆大人调任夔州的派令发下,举家收拾准备搬迁,王氏不动声色提出有意让香词成为陆游次子的小妾,跟着他们一起入蜀时,香词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晴天霹靂。 的确陆大人的次子陆子龙公子正好和香词同年,但她和子龙公子其实根本不常见面少有交集。王氏这一着棋正好照见几个残忍的现实,第一、香词与陆大人的年岁差距实在太大,成为陆大人的儿媳都绰绰有馀;第二、香词身为女使,成为主家公子的小妾已是最好的出路,不存在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虽然最后香词拒绝了,陆大人也为王氏唐突的提议对她致歉,但她已经心如槁木——真正最让香词绝望的是,在她拒绝王氏的提议之前,陆大人也并没站出来护住她。 她还是爱恋着他,但已不可能继续待在这个家里,十年来的情丝繾綣唯系一人,一朝梦醒,才知道原来这也只是她自己的一场自我欺哄。 是时候结束了。 于是她拒绝了陆大人提出一同入蜀的邀约,五月送别陆大人一行后,她消沉了好一阵子,直到最近才开始透过温三嫂寻找下一个主家。 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她必须重新开始。 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重新开始是为了什么。 四个月过去了,她心上被撕裂开来的那道口子还是没有癒合,前路茫茫。 六、女使间谈 翌日清晨,卯正二刻,朝云靉靆,行露未晞。 天将破晓前绿波堂中的女使们都已起身梳洗着衣,春喜和香词也早早起身预备着,将自己打理整齐,梳起高髻,穿上方便劳作的半臂襦裙,和其他女使们一起简单用过早饭,两人便在赵管家的带领下前往射堂。 绿波堂往厨房反方向的月洞门出去,穿过一条园间小径就到射堂,距离算近。看着射堂厚实宽阔的结构,两人讚叹不已,同时也预感到打扫起来会有多吃力。 愈早开始愈好吧。 两人正琢磨着赶紧工作,赵管家却摇头道:「我只是带你们过来看看而已,工头说了今日还要做些收尾工作,这射堂明日才算完工,所以现在还没法打扫。」 又开了堂门让她俩由门口张望一番:「喏,里头很多东西都还没收走呢。」 两人一看果然里头杂物不少,春喜不免忧心:「这么大个射堂,里头杂物那么多,就靠我们俩真能搬得了么?」 「你别吓自己,」赵管家看着眼前小姑娘自慌自忙的不免笑了:「那些傢伙什不用你们费心,今日完工后工人们就会全带走,他们也会简单收拾一下,所以你们只要接着打扫乾净就成。大少交待了,这射堂的地板是大片松木舖成的,扫的时候小心别刮伤。」 「知道了,」香词又问:「既然今天还不用打扫射堂,我和春喜做些什么好?」 「有事给你们做,和我到后厨来吧。」 赵管家领着她俩来到后厨外的空地上,只听得厨房里一早已是吵吵嚷嚷忙碌不堪。赵管家逕入厨中,再出来时后头跟着两个僮僕,肩上各扛着一大口麻袋,手上还各抓了一张小凳。 春喜问:「这是什么?」 两个僮僕将麻袋和小凳子都卸在地下:「这两袋山核桃是大少交待后厨要剥的,可巧今日后厨很忙,匀不出人手做这事,就请你们俩帮手了。」 赵管家也道:「这两副核桃夹子给你们用,还有一口空袋子,剥完的核桃肉就装里头,完了拿进后厨找顾妈就行,她会料理。剩下的核桃壳再让小廝们抬走丢了就是。」 交待完了赵管家领着两个僮僕离开,香词和春喜只好原地在小凳子上坐了开始剥核桃,幸亏有夹子可用,剥起来倒不是太费劲,只是数量实在太多,弄得春喜边剥边抱怨。 「这两大袋山核桃不知是哪来的,萧大少开的到底是绸缎庄还是核桃舖?」春喜抱怨着,手头动作倒很俐落。 「春喜你剥得真快,比我好得多。」香词不大会剥核桃,动作慢得很。 「那当然,刘家饮子舖每年这时节都会卖核桃糊和核桃酪,剥核桃我也算是熟手了。」春喜不无骄傲:「如果我没离开,现在肯定也是在饮子舖里剥核桃吧。」 「昨天三嫂说你也在刘家饮子舖里待了三年,为什么不做了呢?」 「其实刘老闆待我挺好的,只是刘家饮子舖是小本经营,用料实在,本小利薄,给我的工资也不高,」春喜感叹:「待了三年可惜存不下多少钱,正好僱约也满了,所以才想换个主家的;如今在萧家可算飞上高枝了,萧大少给的身子钱很大方,萧家又很气派,要是能在这儿长久做下去就再好不过。」 两人一壁间聊一壁剥着核桃,一个多时辰过去总算把核桃剥完,香词只剥了半袋,其他都是春喜剥的。 「剥完啦,」春喜心满意足拍拍手,掸去沾在手上的核桃碎皮:「有人一起帮着做还是很快的。我们把这袋核桃肉送进厨房里,这两大袋核桃壳找小廝们抬去扔掉就完事了。」 香词却道:「核桃肉送进厨房里,核桃壳却别急着扔,我们让小廝帮着把这两袋核桃壳扛到射堂去,明天打扫能有用处。」 春喜不懂:「破核桃壳能有什么用处?」 「听我的就是,这法子之前在陆家我们试过很多次。」香词笑道:「有这些核桃壳,一定能把射堂打扫得乾乾净净的。」 香词又解下腰间一个绣囊,抓了一小把核桃肉放进绣囊里重新佩好,直把春喜看得目瞪口呆。 「香词,偷核桃吃不好吧。」 「说什么呢,」香词忍不住笑了:「我没要偷吃,这也是拿来打扫用的。」 两人于是带着剥好的核桃肉进厨房,厨房里一早就热气蒸腾又颇为吵嚷,她俩没一会便找到顾妈。只见顾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粗壮妇人,正在中气十足对着一个烧火丫头劈头盖脸地狠骂。两人定睛一看发现就是燕呢,她臭着脸被顾妈指着鼻子一通骂,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两人交付了那袋核桃肉,顾妈略略看一下没说什么,许是还算满意,便将她俩打发出去。 「呼,」春喜出了厨房吐吐舌:「那顾妈好凶,我看燕呢被骂得很重哪,幸好没骂我们。」 「昨日赵管家的不是说了,萧家主子加上僮僕女使就有四十多人,四十几人的一日两餐、点心茶水都要从这厨房里做出来,忙碌可以想见,也就难怪里头火爆些。」 春喜点点头,又寻思道:「却不知道燕呢是为什么被骂?」 「左不过是做错了什么事吧,」香词摇头淡淡道:「她也不是个安份的。」 「昨儿我还说如果能在厨下做事就好,现在可一点也不这么想啦,」春喜叹道:「厨房里又是油又是火,气味又那么腻人,一天忙将下来全身烟薰火燎的有什么好?真亏燕呢能忍。」 「横竖我们俩就专管打扫射堂了,」香词俏皮一笑:「这么大个射堂打扫也不轻松,幸好我们俩人有伴。」 两人说着来到厨外菜地边找到两个打杂帮工的小僮僕平安和万年,让他俩帮忙扛核桃壳。来到空地上香词让平安和万年先把两口大麻袋束紧了,又要他们站在麻袋上不住踩踏,两人也是小孩心性,闻言哪有不乐意的,嘻嘻哈哈一顿踩,就把麻袋里的核桃壳踩得稀碎,春喜看着有趣,忍不住也上去踩了几脚。 「好了,这就行了。」香词看他们三人玩得高兴掌不住笑:「太碎了也不好,现在把麻袋搬到射堂去吧。」 四人说着一边把麻袋扛向射堂,和射堂里赶工的工人们交待一声,将麻袋和装着核桃肉的小绣囊一起放到墙边,这才离开。 回到厨房空地旁,赵管家又差人来交待工作,两人今天就是专职帮厨房打杂,剥完核桃剥菱角、挑菜叶、晒麵酱、磨豆腐……不知不觉就到了过午吃点心的时间。 厨房里忙忙乱乱一上午,到了吃点心的时间谁都乐意走出厨房到空地上来透透气,厨下女使们三两成群坐在树下边吃边聊天也别有乐趣。 今天吃的是藕粉桂花糖糕,香词拈起一片送入口中,只觉无甚胃口,便不再吃。春喜倒是吃性甚豪,痛快接手了香词盘中剩下的糖糕,两人坐在树下边吃边聊又喝些茶水,正说着话,一看方小蝉也端着糕盘走来。 「你们是昨日新来的女使吧,」方小蝉声音淡漠:「我记得你是春喜,你是香词?」 「嗯,」春喜笑着招呼:「小蝉姐坐,吃不吃糕?这糕可香甜了。」 方小蝉眼中总算有了些笑意:「好吃么?是我做的。这里还有,你要是喜欢可以再多吃些。」 「谢谢小蝉姐,」春喜眉开眼笑接过糕点:「小蝉姐你自己不多吃些么?」 小蝉也拈了块糕:「一早上在厨房里吸了那么多烟火气,倒没什么胃口,吃个口味罢了。」 「对了小蝉姐,」春喜吃糕不误说话:「你知不知道昨日和我们俩一起来的燕呢怎么了?一早我就见她在厨房被顾妈骂得好凶。」 「哼,那蹄子被骂得不冤。」小蝉不屑地从鼻孔喷气:「一进厨房就想当厨娘?把她给美得!当然得从烧火丫头做起啊,可笑连烧火都做不好,要给二少煎汤的水都滚了三四滚还没发现,水煮老了还能用么?让顾妈骂了还摆脸子给谁瞧呢,我就看不上那个样儿。」 春喜和香词听了才知道早上发生什么事。 香词不觉点点头:「俗话说的吃一堑长一智,燕呢吃了排头以后兴许就知道收敛了。」 小蝉却摇摇头:「我看不然,她方才又去乱动小灶的锅铲被罗嫂骂了,小灶是专给大少、二少、二少奶做菜用的,有她伸爪子的地儿么?这么不长眼,只怕以后还有苦头吃呢。」 春喜听了又有些快意又有些同情:「燕呢也是的,不拘在从前的主家是什么作派,现在既进了萧家厨房,照着萧家的规矩先闷头学着就是,何必胡乱动手找骂挨呢。」 小蝉冷哼一声:「我在这儿待了七年,这样的蹄子见得多了,不就是图着显摆功夫好有机会让大少高看她一眼么?这蹄子也不是第一个,说起来都是些傻子。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规矩讲究,能随她爱怎地怎地?不用心做事成日里脑袋净转些胡涂念头,只怕待不上一年就被老厨娘们撵出去了,哪还有她轻狂的份?」 春喜闻言噗哧一笑:「原来以前还有其他人呀?」 「多着呢,都是些傻姑娘们,也不知是话本听多了还是怎地,总以为进了后厨帮忙,哪一晚主家传唤上夜宵时热热做上一碗送到主家面前,就有机缘让主家看对眼……」 小蝉笑道:「我也不知别人家的规矩,在这儿,厨下丫头能有机缘送夜宵到主家跟前?那是身边人的事。再者咱们这位大少夜夜笙歌,一个月倒有一大半都在勾栏院里过夜,还等他在家吃夜宵,这不是痴心妄想么?」 这话把春喜和香词都逗笑了,春喜又叹道:「不过咱们大少是真俊哪,喜欢他的姑娘想必不少,萧家又是这样丰厚的人家,怎会到这岁数还不娶亲呢?」 「大少这个性子也定不下来,」小蝉低声道:「你们不晓得,昨日带你们来的那个温三嫂前前后后不知替多少人来说过几回亲事了,萧家门槛只怕都要被她踏穿,有时二少也在一旁帮着敲敲边鼓,可这大少还是不为所动,照旧过他的逍遥日子,你说谁能拿他怎么办?」 香词偏着头思索一会道:「其实我觉得大少这样做也没有不对,既然无心成家那就罢了。倘若真娶了妻房又还是夜夜宿在院子里,那岂不是耽误了女儿家?横竖二少已经成家立业,大少想怎么过儘可随心吧。」 「你倒是和大少想到一路去了。」小蝉闻言又笑道:「我有回听着吉祥在我们面前学舌,大少还真就是这么说给二少听的,几乎一字不差,听说把二少也闹得无可奈何。」 三个姑娘凑在一起无所不聊,愈说愈来劲,直到吃完茶点才各自散了,香词和春喜又继续帮厨下打杂,浇菜地、劈柴火,直到傍晚和厨房女使们一起简单吃了晚饭才回到绿波堂歇息。 在绿波堂前的穿廊上春喜和香词遇见燕呢,和她打了招呼,燕呢却冷着一张脸没回应,自顾自走了,细看她眼眶泛红,倒似狠哭过一场。 也是,毕竟听小蝉说的,燕呢今日就没少挨厨娘们的骂,心绪不佳在所难免,所以香词倒也不怪她轻慢。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到萧大少,小蝉说的是对的,厨下女使和粗使丫头要见到主家的机缘本来就是百不一遇,只是不免同情燕呢的诸般盘算落了空,还惹得厨下女使们个个看不过眼,实在得不偿失。 今日杂活做得多了,春喜回屋一沾床就睡,香词还是转侧难眠。 身子再累,也阻不住她的心神如游丝一般飞扬牵引,随风飘绕,跟着那个人的脚步梦入夔州。 七、冒领功劳 隔日清晨卯正二刻,香词和春喜又是早早起身梳洗完毕便带着诸般用物到射堂开始打扫。进了射堂两人四下逡寻,工人们果然将杂什全都带走,宽敞明亮的射堂不管是天顶、墙壁都显得崭新而洁净,只是那满地的尘埃费事。 香词和春喜立刻开始扫地,射堂太大尘埃又太厚,扫了一遍还不济事,两人只能一次一次反覆扫,扫到第三遍才总算看到这一大片松木地板略有些样子。两人累得中午的点心都赶不及吃,话也顾不上说,汗流浹背一路忙到了未时。 「真累啊,」春喜抱怨道:「到底为什么没事要在家建一座射堂,这是折磨谁呢!」 「要不休息一会吧,」香词也很疲倦:「赵管家的说了,我们有十天时间好好打扫呢,今日已经做了不少活,歇歇也无妨。」 「就歇会吧。」春喜巴不得这一声:「点心怕沾到灰沙还摆在外头,许是错过了时辰,现在倒也不怎么饿。」 「还是可以去吃一点,顺便透透气吧。」香词端详着自己这一身汗,皱了皱鼻子,有些不自在:「我现下只想着一会忙完痛痛快快洗浴一下,浑身黏得人不舒服。」 「那当然,」春喜咧嘴一笑:「等会再扫一次地,我们吃过饭就早点回绿波堂洗浴,我想明天就会轻松些的。」 两人边吃边聊,坐在射堂穿廊上吹吹风,略觉清爽了些,又再扫一遍射堂地板,直到将暮未暮的申时,两人才拖着满身疲惫到厨下吃饭,浑身汗味,她俩也自觉地不敢靠其他女使太近,就怕薰着人家,只是几个厨下女使们的神色似乎都是阴晴不定,也没有昨日用饭时说笑打闹的气氛,两人当下只觉有异,却是不知今日厨房又发生什么事,想问问小蝉,才发现也没看到她人在哪里。 吃过晚饭春喜和香词就头一个赶着回到绿波堂,在澡间彻底洗浴一番,总算觉得身心舒畅,且兼今日也确是累得很了,两人都是一沾床就沉沉睡去。 不知睡去多久,香词被一双手臂大力摇晃醒来,黑暗中借着月光她瞇起眼,才看清来人是谁。 「燕呢?」香词还有些昏沉:「大晚上的不睡做甚?」 「香词你救我,」燕呢语带哭音:「大少回来了。」 香词不解:「回来便回来了,自有吉祥、如意服侍着,有你我什么事?」 「他要醒酒汤。」 「今日上夜的厨下女使是谁?」 「厨下女使住在绿波堂的只有小蝉,所以每晚都是她。」 「那就找她。你不是和她同房么?」香词忽地想起今日午后厨下女使之间的奇怪气氛和小蝉不在当场的现实,于是一叹:「你们吵架了?」 「嗯。」燕呢忸怩道:「她现在很生气,躺在床上只推身上不爽,根本不肯起身,厨下女使只剩我了,吉祥哥一定要我端出醒酒汤,可是我不会……」 「你果然没在厨房帮工过吧,」香词问:「为什么骗人?」 「我、我知道错了,」燕呢垂下头:「拜託你帮我这一次,一次就好,大少还在前厅等着,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让他等好了,何至于这么严重,」香词说着,还是起身着衣:「你也过来一起帮忙。」 两人于是提灯来到后厨,烧火做汤。 在等烧火的空档,香词随口问:「今天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小蝉姐生气?」 「她要我洗碗,我不过是拿那大罈里的水来用,她就对我大声喝斥,我一时气不过也就吼回去了。」燕呢说着脸上还有愤愤之色:「谁知道她那么大的气,恨到现在都还不消。」 「什么大罈的水?」 燕呢一指:「就是角落那个罈子。」 香词打开罈盖,小心地取了一小杯罈中水一试,而后便重重叹了口气:「这是虎跑泉的水啊,你拿天下名泉的泉水来洗碗?」 这何止该骂,简直该吊起来打。 燕呢还委屈巴巴:「我又不知道虎跑泉长什么样子。」 香词真是脑袋冒烟,眼看虎跑泉旁还有两个相似的大罈,她索性一併试一下,而后惊讶地发现萧家看来也不是单纯的暴发商户,还是有些风雅品味在的。 「以后厨房里这三个大罈的水你无论如何都别来乱碰,」香词一一细数给燕呢听:「这是虎跑泉、这是龙井泉、这是六一泉,这些天下名泉泉质甘醇清冽,只宜煎汤煮茶,不能用做它途,煮水之法还各有讲究,总之你记着别再来碰就是了。」 燕呢听她说得郑重,不敢多辩。香词又在一旁切丝备料,须臾,小灶上的水已烧开,香词站在灶前开始煮汤,让燕呢站在一旁跟着学。 「你看好了,醒酒汤一般要收清热解酒之效,讲究清甜酸鲜,鲜鱼豆腐汤就很好。先油爆薑片,热锅把鱼煎熟之后拆骨剩净肉放进这汤钵里,再拿切好的豆腐丝、榨菜丝、笋丝、香菇丝放进原汤加水烧沸,倒入调料勾上薄芡,最后下麻油、香醋,全部倒入盛鲜鱼的汤钵内,这就成了。」 香词动作俐落一气呵成,一边解说着一边已把汤做好,做好的鱼汤色呈乳白,果然闻着清甜酸鲜,令人食欲大开。 「香词多谢你,」燕呢泫然欲泣:「你救了我一次。」 「你快让吉祥哥把这汤端去给大少吧,我就先回屋去了。」 燕呢端着汤三步併两步走向前厅,厅外吉祥已经等了许久,肉眼可见的焦急。 「姑奶奶你可来了,教我好等。这是醒酒汤么?」吉祥看向燕呢手上提着的食盒。 「是,汤我做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燕呢甚至连半分迟疑也无就领了这份功劳:「现在就送进去给大少。」 「别忙,汤摆着我端进去就行,你先回屋休息吧。」 燕呢闻言也只有搁下汤,依依不捨地离开。 吉祥见状也不知说什么好,相似的场景他都已不知见过第几回了,怪只怪自家大少长得实在太惹眼太勾人。 总之先把汤送进去吧。 吉祥提着食盒推门进了前厅,只见萧子逸两眼发直坐在桌前,满脸通红,看来今晚真是醉得很了,只希望这碗醒酒汤真有解酒的功效,否则明儿个宿醉头疼晕眩呕吐,各种症状样样都来,只怕还有得折腾。 吉祥打开食盒,小心翼翼将热呼呼的鱼汤端到大少眼前:「大少,这是厨下刚做好的醒酒汤,你趁热用些吧,会舒服点的。」 萧子逸直着眼没理人,半晌,眼神终于移向那碗汤,汤的确很香,乳白色的汤汁,眾香发越的迷人气味,真能教人食指大动。 萧子逸舀一匙羹汤送入口中,鲜甜细腻的鱼肉和着芳醇微稠的汤汁一起滑入喉中,口中留下的是难以形容的好滋味,这滋味清香甘美又转瞬即逝,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萧子逸惊艳于汤的美味,一吃便停不下来,没多久就吃个碗底朝天,出了一身汗,果然觉着清醒许多。 「这汤味道很不错,」他舔嘴咂舌问道:「还有没有?」 吉祥难得看他这样,忍着笑回话:「这是临时要女使赶着做出来的,就这一碗。」 「是谁做的?」 「是昨日新来的厨房女使,好像是叫……燕呢,对了!燕呢做的。」 是那个急吼吼抢着进厨房的女使是么?萧子逸甚至不太记得她的样貌了,只没料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好手艺,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汤是真好,赏她三百钱。」萧子逸道:「今日晚了,明儿一早你记得拿三百钱给她。」 「大少你又来,」吉祥叹了口气:「她一个厨下帮工身子钱一个月两贯不到,你一口气就赏她三百钱,也大方得太过了。」 「有什么关係,这碗汤就值三百钱。」萧子逸笑得无所谓:「买我开心也买她开心罢了,吉祥你别吃味,哪天你做得出这味道来,我也照样赏你。」 八、人心善恶 隔日一早,吉祥带着萧大少的三百钱赏燕呢的事轰动了整个后厨。 这两日燕呢在厨房着实树敌不少,看见她那满面春风得意扬扬的样子,其他七位厨下女使心头都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再听吉祥说到是因为昨晚做的一道醒酒汤让大少讚不绝口,眾人又更不解了。 有方小蝉在,哪里轮得到一个刚进后厨的胡燕呢做醒酒汤? 被满脸疑惑的眾人目光直盯着,小蝉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想想昨晚事情的经过,她心下有了猜想。 过午香词和春喜又在射堂穿廊吹风间聊吃茶点,昨日把射堂地板上的积灰落尘大致清除,今日果然轻松不少,早上两人以细笤箒细细将射堂再扫过两遍,地板愈见洁净清爽,球架、球柱、靠墙摆着的十几张方凳也都抹得光亮,看来不用十日就能把整座射堂打理乾净。 正说着话,只看到小蝉匆匆走来,神情冰冷,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 把春喜和香词吓了一跳。 「小蝉姐怎地到这来?」春喜小心问道:「这是怎么了么?」 小蝉看向香词:「你和我来,有事问你。」 也没再同春喜说什么,她就这么把香词带走了。 香词跟着小蝉脚步来到射堂后头的百花圃,还是不知道小蝉到底要说什么,只看出小蝉不知为了什么大动肝火,气得不轻。 「小蝉姐,这儿没人,有什么话你问吧。」 「我问你,」小蝉直盯进她眼里:「昨晚送去给大少的醒酒汤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香词问:「可是那碗汤出了什么差错么?」 小蝉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既为自己的猜想証实而满意,又为这事本身而不忿。 「你为什么要做那碗汤?」小蝉平静问道:「为什么要帮燕呢?」 「昨日你和燕呢下午吵架的事她告诉我了。」香词道:「我觉得只因为你俩争执就把主家交付的工作撒手不管,这不是女使当为。小蝉姐,昨晚你太意气用事了。」 「我意气用事?」小蝉冷笑:「她好歹也是个厨房女使,如果不是她欺骗主家在先,就算我不在她也该做得出醒酒汤才是啊。」 香词听出小蝉的弦外之音,她讶异了:「你知道她不会下厨?」 「我看她拿刀铲的手势就知道了,」小蝉冷笑:「连刀铲都握不好还敢去动小灶,真不知是向谁借的胆。这人才来了两天就把整个后厨女使都得罪遍了,我本想趁昨晚的事让她出个大丑,顺势把她赶出后厨,哪想到你一时帮手倒坏了我的事。」 香词正色道:「我倒觉得如果后厨真的都觉着燕呢干不好厨下的活儿,大可直接告诉赵管家或大少二少,打发她到别处去就是,何必在她脚下使绊子呢?」 「你只看我在她脚下使绊子,还没见她怎么在你身后挖墙脚呢!」小蝉不屑地冷哼一声:「你可知道今日一早萧大少就差人到后厨来赏了她三百钱,只因为昨夜那碗醒酒汤大少喝得心里受落?」 香词闻言怔住了。 「看吧,明明是你做的汤,她转眼就对主家领功,硬是认成自己做的,主家的赏钱她欢喜收下没有半点犹疑,真亏那双爪子伸得出来!」小蝉冷笑:「就她这人品,你还替她说话帮她解围?你这一片好心只怕全给人当成了驴肝肺。」 竟是这般么……香词对燕呢的所作所为很是失望,但她只平静道:「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现在你知道了。」小蝉观察着她的反应:「以后你还帮她?」 「不会了。」香词淡淡道:「都在萧家做事,互相帮忙是人情,但若是为人作嫁就大可不必。我不傻,相帮也得看值不值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我,」小蝉一笑:「只是可惜你那三百钱,给狗嘴叨走了。」 小蝉这话虽刻薄,香词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三百钱就能认清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就她这样的人品和三脚猫工夫都称不上的本事,被赶出后厨是迟早的事,你也等着看吧。」小蝉冷道:「只要你不再帮她的话。」 说着小蝉头也不回转身走了,香词只有叹息。 才回到射堂,春喜就一脸胆心缠着她问东问西,香词据实以告,反正她不告诉春喜,春喜也很快就会听到其他人的传言——流言散播之快本就惊人得很。 春喜听了又是惊讶又是替她愤愤不平:「燕呢这人也太没心肝了。」 「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哪里计较得了这许多。」香词淡淡道:「我们做事吧,地板还得擦过呢。」 「我就是替你生气,」春喜气得眼眶泛红:「明明是你做的鱼汤她怎能……有她这样的么!」 「傻子,你气什么,」香词反笑了:「这是别人的事啊,值得你这样?别想这些了,地板已经扫得很乾净,我来教你擦地的办法,保管把射堂这片地抹得亮堂。现在和我一起把那袋核桃壳抬到这来。」 春喜和香词合力搬起一个大麻袋扛到松木地板中央,香词解开麻袋就将里头的核桃壳一股脑儿全倒到地板上。 「吓!香词你这是作甚,」春喜哀嚎一声:「地才扫好的呀!」 「你别紧张,这些山核桃碎壳就是让地板亮堂的宝贝,以前陆家就是这么做的。」香词示范着:「你看,照着我这样踩,核桃壳里的油脂拿来磨地可以让地板光亮,也不大会沾黏,等地板磨亮之后扫掉这些碎壳就大功告成。」 春喜学着踩踏那些核桃碎壳,发出「喀噠喀噠」的声响,倒也有趣,而后香词拿了块布轻轻抹过踩踏后的地板,果然就看到松木地板散发出油亮光泽。 「行呢,这法子能行。」春喜开心笑道:「这地板这么一整变得更好看了。」 「这里有两大袋核桃壳,儘够我们用的,」香词也笑道:「这几日我们就在这儿天天踩着玩儿,踩完了,射堂的地板也亮堂了。」 两人又边踩边谈笑嘻闹,很快把大半个射堂都踩遍了,接着扫去碎壳擦拭地板,对比还没踩过擦过的部分,高下立判。 「行了,今天就先这样吧。」香词看着成果很是满意:「明日把另一半地也如法炮製一番就可以再进行下一步。」 「还有下一步啊?」春喜苦笑:「我觉着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横竖有十天工夫,慢慢做,做好些,这不也很好么?」 「那是,」春喜承认:「虽然很累,看着射堂变得那么乾净就觉得心里舒服,今日既已做完,时间还早,我们就先回绿波堂洗浴,再去厨房吃饭吧。」 两人洗浴完毕一起到厨房去,厨房女使们已经三两成群各自树下坐着聊天用饭,燕呢一个人远远坐在一棵树下,背对着人,没人和她一起。 香词走近她背后轻唤一声:「燕呢。」 燕呢听她叫唤慌得回头。 「是你啊,昨晚谢谢你。」燕呢也不知还要说什么,吶吶问:「找我有事么?」 她定定看着燕呢的眼睛:「我就想问,昨晚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话还要告诉我的?」 「我没有什么说的,你快吃饭去吧,别饿着了。」 燕呢扭头就走,但香词分明看到她眼中那一丝闪避慌乱——她是心虚的。 看来小蝉说得果然没错。 香词并没有因此觉得受伤害,只是悵惘,世上的确什么样的人都有。 人生在世,偶然碰上不值得的人、事、物栽了跟头是在所难免的事。但若为此就自怜自伤实属不智,她完全不会想这么做。 有些人避之则吉便好,为之长嘘短叹都算是浪掷光阴,她不会再插手帮燕呢什么,看着其他厨下女使们的态度,她也只能祝愿燕呢往后好自为之。 就这样吧。 九、魅骨天成 隔日清晨香词和春喜又是一早就到射堂来踩核桃壳,扫过地板正准备拿布跪着抹地时,听得门外一阵响动,竟是萧子逸带着吉祥、如意来到射堂,吉祥、如意两人扛着一个大木架,架上还置着些棍棒。 香词和春喜有些讶异,便停下手边工作上前问候。 「大少早,这扛的是什么,可要我们帮手么?」 「不用了,这是我英略社的棍棒,让吉祥、如意来摆就行。」萧大少微笑问:「你们俩倒早,我记得你是香词,你是……唔……」 「春喜。」 「是了,是春喜。」萧子逸爽朗笑道:「几日不见,在这儿工作还习惯么?」 听得萧大少关切,春喜笑开了花:「好得很,这儿吃得好住得好,我和香词又有伴,就是这射堂大了点,打扫起来比较累。」 「的确辛苦你们俩了,这座射堂可是精心施作,我花了不少心思在上头。」萧子逸笑道:「往后齐云社蹴鞠或英略社练棍棒,都会用到这座射堂,要烦你们俩费心维持。」 「大少放心交给我们。」春喜自信满满:「我们一定把射堂打理得好好的。大少你不知道,香词可能耐了,教了我好多东西。比如这射堂的地板,就是她教我用破核桃壳磨得这么亮晶晶的。」 萧子逸一看,果然地板上的光泽不同此前,也讚道:「用破核桃壳磨的么,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巧方儿?」 香词垂头轻道:「之前陆大人教我的,他山阴老宅的书房地上我年年都要帮他磨这么一回。现在只是初步磨一遍,接着我和春喜再用净布拭过一回就能润泽得更均匀,踩着也不怕跌跤的。」 「那好,」萧子逸悠然道:「我让吉祥、如意把这木头架子架停当,一会在这演练棒法,你们俩就自己忙,不用管我们。」 当下春喜、香词开始动作,萧子逸也指挥吉祥、如意找了墙边一个合适角落把木架安置好。 置好木架后吉祥、如意便先往前厅忙别的去,萧子逸随手在架上取了一条齐眉棍,开始一旁操练。 只见他出棍迅捷、刚劲有力,一条齐眉棍在他手上舞得虎虎生风,不论抡扫、舞花、劈、戳、崩、点、绞、撩、掛、背、架、拦、击,都是力透棍尖,刚猛雄浑。 春喜和香词本来擦着地,听到声响一抬眼就看得目不转睛,只觉萧大少棍法精妙,运转如意,瓦子艺人舞得都没这般眩目好看。 练了约莫一刻鐘,萧子逸汗溼背脊,便除了上身衣服继续操练,眼看他脱了衣服,上身魁伟匀称的肌肉賁起,线条如刀刻斧凿一般,香词和春喜都是脸上一红,连忙又低下头去认真擦地,再不敢多看一眼。 萧子逸浑然不觉两个女使的羞涩忸怩,还是继续练着,半个时辰后他收棍调息,随意抹抹身上汗水,穿回上身衣服,一屁股坐向墙边方凳小歇。 两个女使还在头也不抬擦着地,萧子逸瞥了地上的香词一眼,然后眼睛就移不开了。 那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女子的确风姿不凡,天生媚骨。 她跪在他前方不远处俯身抹地,还是挽着高髻,身上那袭方便劳动的半臂襦裙束住腰身,衬得她体态娇娜,窕窈纤细,一双半露的皓腕看起来格外动人,从他的方向能看到她低着头,长长的眼睫轻颤,那小巧的下巴、分明的下頜和脖颈勾勒出的弧线透出一丝无邪的引诱,阳光穿透天窗洒落她身上,在她身上浸润出一层暖暖的金、恍恍的晕,看起来那么柔和、迷离,如梦如幻。 萧子逸目眩神迷了。 他忍不住疑惑:陆大人也看过这幅景象么?他知道自家的小女使连抹个地都能展现出这样盈盈的媚态么? 萧子逸看得入神,简直想把自己坐忘阁的地板也全换成松木的,让她什么事都不用做,每天待在自己房里抹地就好。 想着想着忽又自嘲一笑,如果真让她留在自己房里,能做的事可多了,还抹什么地? 香词一直低头抹地,但总感觉被一道视线直盯着,一抬头就看到萧子逸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这是做甚? 香词脸一红,又垂下头去,索性转过身背对着萧子逸继续擦地。 看到她背对自己的身影,萧子逸脑中又像打了个焦雷,那高髻下露出的雪白脖颈、半臂襦裙缠裹出的纤纤美背、不盈一握的腰肢、浑圆饱满的臀……简直令人血脉賁张! 萧子逸赶紧移开目光,再看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步去。 「你们继续忙吧。」他嘶哑着声音:「我上绸缎庄去了。」 也没等两个女使问候他就急匆匆大步出了射堂。 「也不等我们问候一声就走了,萧大少这么忙呢?」春喜摸不着头脑。 「萧家绸缎庄这么大的商舖,当然会有很多事忙。」香词不以为意:「我们也不轻松啊,等把这地抹乾净了,跟着还要处理刮痕才行。」 「刮痕?」 「嗯,松木地板很容易起刮痕的,工人们施作射堂留下刮痕在所难免。」香词淡淡道:「我前日不是收了一囊核桃肉么?把核桃肉对切,切口处贴在刮痕上多磨几下,那就完全看不出了。」 「连这你都知道啊,」春喜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是陆大人教你的么?」 「陆大人是书香门第,日子从来过得讲究,也的确是教了我不少东西。」香词停下抹地的手,陷入深深的回忆里:「点茶、焚香、插花、掛画、研墨、煮酒,真的教了我很多。」 春喜察言观色,轻问道:「你很想念陆大人吧?」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陆大人已赴任夔州。」香词撇去心头杂念,继续专注擦地:「我只是个女使,现在萧家才是我的主家。」 春喜似懂非懂、将明未明,几日相处下来,她能看出香词对陆大人的情感很深、很特别,却不能明白香词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陆大人的。 不过就如香词自己所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就像自己也不会再回到刘家饮子舖了吧,现在萧家才是主家。 人总要向前看。 十、心绪繚乱 未时初三刻,萧家绸缎庄,客似云集,人声喧腾。 萧子逸一个人坐在后堂面无表情翻着眼前帐本,心却根本不在那些数字上。 今早在射堂自己那突然涌动的心绪是怎么回事?闹到这个时辰了他还是想不明白。 都活到这年纪,也算是惯见风月的欢场老手了,怎么还会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一样激昂衝动?简直是堕了自己威名。 再说了,今早在射堂又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么? 不过就是个跪在自己脚边抹地的女人罢了。 不过就是白晰细腻、身段窕窈罢了。 不过就是腰肢纤小、柔若无骨罢了。 不过就是如梦如幻、若即若离罢了。 不过就是…… 愈想着萧子逸就愈是静不下心来。 一晃眼八年过去,他都已经忘了这样怦然心动的感觉。 萧子逸回想起这些年来被他刻意忘却的那个身影、那个名字。 曲瑶心。 那年,他二十岁,正是轻狂恣肆、飞扬跳脱的年纪,每天都转着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念头,也总在做着很多鲁莽衝动的蠢事,父亲愈是阻止的,他愈是要迎头衝撞,哪怕撞得满头包他也要顶着满头包放声大笑,寧可遍体嶙伤也不想裹足不前。 跟着很快就认识了同样少年、同样满脑子古灵精怪、同样气力无处发洩的朱选、丁詮、张定等人,临安城里惨绿少年的眼前风景因为这些知交同伴而变得色彩鲜明了,他们到处放纵冶游,寻欢作乐,人生是无限的快意和美好。 然后是谁先提议的记不清了,乐着乐着他们就乐进了红袖楼,那是临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妓馆,万紫千红,风光旖旎。 初来乍到的少年们立刻就沉醉其间,各自欢快,然后他就见到了曲瑶心。 很多年了,他刻意不去回想,因为每想一次就是一次刻骨蚀心的疼,但至今他都记得初见曲瑶心时的悸动。 怎么会有这样出尘美丽的少女? 那年她不过十六,恰是破瓜之年,养在深闺人未识,却已在妓馆的教习下书画琴棋件件皆精,全身上下都受着最好的照护,玉雪可人,颠倒眾生。 萧子逸一见就知道自己遇见了命定的冤家。 在红袖楼安排她梳拢的那场盛会上,曲瑶心遍体綾罗满头珠翠,端坐在软红帐中看着无数风流浪子争送缠头,只为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最后是萧子逸开口一掷千金,买下她第一次的接客伴宿,至今萧子逸都记得当时鴇母龟奴们曲意奉承的嘴脸,同伴们举酒祝贺的欢顏和其他浮浪子们妒恨不已的目光。 但他竟想不起当时曲瑶心的表情了——坐在那方软红帐后的她,也许根本面无表情。 然后,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他也自然而然的知道该怎么做,他在曲瑶心身上纵情地挥洒宣洩着无处释放的精力,曲瑶心婉转承欢的神情令他爱怜不已,过去荒唐乖张飞扬狂放的少年心性自此刻起得到了安置栖息之所,他的一颗心从此只在她身上。 但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惴慄,曲瑶心被自己捧出身价成了当红花魁,往后她必须像接待自己一样接待其他人……萧子逸拼命想着推迟那一天到来的办法,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不停把父亲交到他手上管理的舖子赚的钱往鴇母手上塞,只为了不让她去接待其他人,只为了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终究东窗事发,父亲知道他的荒唐作为后立刻带了十几个家僕到红袖楼来找人,不由分说便把他架回家中痛揍一顿,他被打得半个月都下不来床,但他没有害怕没有后悔,只一心为她担忧。 担忧她一个人在红袖楼无人呵护,担忧没有了自己她会被鴇母龟奴们为难,担忧她被迫接待其他客人……只要想到这些,萧子逸的心就比他那几乎要被打折的两条腿都痛。 然而事实是在他卧床休养一个半月的这段期间,曲瑶心早已经找到另一个恩客,那是馀杭门外的大地主,年近四十的钱员外,远比毛头小子的自己更有护花的能力和本钱。 从到萧家来探望自己的朱选、丁詮和张定等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萧子逸不敢置信,他拼命央求朱选他们帮自己带话给曲瑶心,要她别走、要她等他,若不是腿已折了他真的愿意跪在她面前。 所有的传话终归石沉大海。 倒是由朱选他们口中得知钱员外也对曲瑶心讚不绝口爱不释手,无数赏赐和礼物每日源源不绝由馀杭门外送到红袖楼头,前后两位多金多情的恩客都对曲瑶心恋恋难捨,这更落实了她红袖楼花魁的艳名。 萧子逸每天咬着棉被落泪,无声胜有声。 他真的很爱曲瑶心,他也以为曲瑶心很爱他。 朱选他们天天来探望,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逗他开心,父亲每天对他沉痛训话,母亲终日为他愁眉不展,就这样他行尸走肉一般过了五个月。 五个月间曲瑶心全无音讯问候,倒是身边又陆续换了两位护花人,周老闆和李衙内,一样是对她宠爱有加呵护倍至。 萧子逸至此大梦初醒。 她的书画琴棋、她的雪肤玉貌、她的娇媚繾綣、她的可意承欢全是妓馆教习得来的成果,那是手段,也是营生,从来都不止是因为他。于她而言,他和钱员外、周老闆或李衙内其实并无二致。 在朋友们的陪伴和鼓舞下萧子逸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找了父母痛陈自己罪过,顺从父亲安排接下家中十几个舖子的经营,每天累得无暇他顾沾床就睡,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心痛回忆埋葬起来,一起埋掉的还有曲瑶心的名字和身影。 他甚至不恨她,至少那一个月里她给了他一场瑰丽旖旎的梦境,他也毫无保留爱上了她,那样全心投入去爱一个人的感觉很充实、很美好——只是梦醒之后的疼痛实在太过刻骨鏤心。 而后,一场时疫让他父母骤逝,他接掌家业,开始面对远房亲族的攻訐、开始在没有父亲扶植的情况下和子言相依为命、共同持家……捐赠朝廷北伐资金和长达三年的守孝为他赢得美名也化解了危机,这倒不是心计,他乐意为父母守孝,只为弥补自己在他们生前没能好好尽孝的遗憾。 三年孝满,去芜存菁的经营方式让家產更加丰实,子言也在他安排下成了家,那是一椿谁看了都会觉得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亲事。 功德圆满,他开始揣想自己所要的生活,从前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骨子里并没有改变,只是暂时退居心中一角罢了。 他渴望再遇到一个能让自己毫无保留爱恋一场的女人,曲瑶心已经洗尽铅华远嫁他乡,他再度回到红袖楼,但一切开始不一样了,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上来,那些浓妆淡抹的女子,一样精心雕琢、一样曲意媚从、一样在他身下喘息娇吟,但是却已无法再点燃他心中的热情。 他慌了,从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抽身离开,从一家妓馆流连到另一家妓馆,他能从她们身上得到原始的快乐,女人们也爱恋着他的身体和他带给她们的欢娱,可是他的心始终如古井无波。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当年曲瑶心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害也许远超过自己想像。 他是不是再也没法真心喜欢上任何人了? 有时看着子言和嬋娟恩爱和睦的样子,他也会想,是不是乾脆顺了温三嫂的意,让她先帮自己找个妻房算了,或许他也可能在婚后才爱上自己的妻子?可他又不敢,他怕自己做不好一个丈夫,也怕害了人家。 他开始放弃挣扎。 横竖在别人眼中他本就是个无行浪子,一个浪荡子流连烟花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么?他开始学会笑得清浅无谓、活得漫不经心,不期待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期待,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样的作法岂非让所有人都更觉得轻松自在? 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吧。 直到今早,看着李香词跪在那儿抹地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心绪激盪,他好像又变回那个脸红心跳的二十岁少年,那怦然心动的感觉和八年前初见曲瑶心时一模一样,虽然她们俩根本连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自己终于又可以对一个女人心动了么? 萧子逸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像是手里抓住了一隻斑斕的彩蝶,攒得太紧怕碎了,握得太松又怕飞了。 但这又会否只是自己的误判? 萧子逸自嘲地一笑,决定先不想那么多,今晚在牡丹楼还和田老闆、吴六爷几个人有饭局,侑酒唱曲的小娘也都请留芳馆帮忙安排好了,只希望一切顺利,谈成这笔大生意,年底绸缎庄的进帐就能更丰厚。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李香词的事先丢脑后,转头便叫了吉祥和冯掌柜的进来,开始交待今晚牡丹楼宴客的细节。 十一、东窗事发 亥时初一刻,萧家大堂,寒雀栖枝,月满西楼。 萧子逸满脸通红,昏昏沉沉地坐在桌前打着酒嗝,吉祥正在给他宽衣,想让他坐得舒服些。 今晚牡丹楼的宴客很顺利,席间笑语晏晏,萧子逸谈笑风生之间就为萧家绸缎庄谈下几件大买卖,委託留芳馆安排侑酒唱曲的女妓们也很是出色,应对合宜言语得趣,大家都玩得很开怀,散席后田老闆和吴六爷当下就各自带走一个称心的小娘往别处尽欢去了。 萧子逸却没有心绪,也许是因为醉了,也许是因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他愈看着那些小娘们愈没有心情,最后只带着浑身酒气回到萧家大堂。 坐在这个位置上,触动前尘,他想起前夜那碗醒酒汤的滋味,顿时觉得味蕾收缩满口津唾。 「吉祥。」 「是,大少有什么吩咐?」 「叫厨房上醒酒汤。」他醉得舌头都在发僵,倒还很记得要交待些什么:「要前天夜里的那种鲜鱼豆腐汤,要多做一些。」 「是,我马上叫燕呢去做。」 吉祥果然退下自去安排。 过了两刻鐘,吉祥将一大碗鲜鱼汤送上:「大少,汤来了,趁热快喝吧。」 萧子逸舀起一匙汤送入口中,怔了一会再喝一口,左看看右看看,他皱起眉头。 「吉祥你说这汤是谁做的?」 「燕呢做的。」 萧子逸沉下脸:「叫她进来。」 吉祥闻言愣了一下,他不明所以,但当然照吩咐办事:「是。」 他退出门外,不一会再度进到大堂,身后跟着一个女使,正是燕呢。 「大少,人带来了。」 「你先出去,我有话问她。」 吉祥应声,轻轻退出大堂,堂中就只剩下燕呢和萧子逸两人。 燕呢心跳如擂鼓一般咚咚响,又是害怕又有一丝期待:「大少找我有事?」 「我问你,这碗汤是你做的?」 「是。」燕呢只有承认。 萧子逸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使:「那么前天那碗就肯定不是你做的。」 燕呢慌了:「不是的大少,你听我说,前天那碗当然也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别跟我狡辩。同样的材料、同一个人做的汤能跑出两种天差地别的味道来?」萧子逸冷道:「这汤顏色不对刀工不对火候也不对,连鱼鳞都没刮净、鱼骨也没剔掉。我不废话,只问你前天那碗汤到底是谁做的?」 燕呢直冒冷汗,口唇哆嗦,终究扛不住,颤声道:「是、是香词做的。」 萧子逸直盯着燕呢,忽又大声叫唤:「吉祥。」 吉祥立刻进屋应声:「是,大少。」 「去把香词叫醒,让她马上做一碗鲜鱼豆腐汤送过来,别吵醒其他人。」 「我立刻去。」 「让她多做一点。」 「呃,知道了。」 吉祥又出了大堂,萧子逸一声不吭,燕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也就只能原地待着。两刻鐘后,另一碗热腾腾的鱼汤送到萧子逸眼前。 萧子逸抓起匙羹开始喝汤,然后就一口接一口喝了个碗底朝天,出了一身汗,他痛快淋漓地吁了口气。 「她人呢?」 「就在外头。」吉祥回话:「怕大少还有话问她,我就让她在外头等着了。」 「很好,让她进来吧。」 香词随后就跟着吉祥进了大堂,垂着头问候一声:「大少。」 「你来了。」萧子逸叹口气:「要喝到你这碗汤可真不容易,足足等了我半个多时辰。不是让你多做点么,为什么还是这么一碗?」 香词垂着头轻道:「这鱼就这么大,做一碗正好,再多味道难免就差些了。况且这汤做了是为醒酒用,不是为吃撑了的,喝多了怕大少闹肚子,反而不好。」 「这汤和前天夜里的味道是一样的,所以前天的汤也是你做的吧,」萧子逸问:「你不是厨房女使,为什么是你做醒酒汤?」 「前儿夜里吉祥哥来催做汤,小蝉姐身上不爽,厨房女使只剩燕呢了,她就来求我帮她。」 「嗯?」萧子逸盯向燕呢:「你是厨房女使,为什么做醒酒汤还要拉人相帮?你之前不是说去年你在童家金银舖里一直都在厨下帮忙么?」 燕呢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我……我……」 香词淡淡道:「燕呢是骗人的,她根本不会下厨。」 这个萧子逸当然也看出来了,又问:「那她今天又为何不再找你相帮,而要自己做汤呢?」 「因为她也看得出我不会再帮她了吧。欺骗主家、冒领赏钱,这事在厨房女使之间已经传开,她也该猜得出我已经听到风声,所以不敢再要我帮她。」香词道:「帮她一次是人情,再帮下去就是冤大头了,我再好性,也没这个道理。」 萧子逸不觉侧目,从射堂的工作上他就看得出她做事很认真、讲方法,而现在光凭这句话他又能断定李香词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气性,她很有自己的主张。 「总之先料理这件事。燕呢,」萧子逸淡淡道:「欺骗主家、冒领赏钱这都是大忌,萧家不能够再聘僱你,你回屋收拾收恰,明日一早我会让温三嫂带你离开。虽然你契约打的是一年,中途解僱,我身为主家算是违约,但解僱你的原由你自己也明白,如果你真要告官我也可以和你对簿公堂的。」 燕呢哀求着:「大少,我真的知错了,再不敢了,求你让我留下来……」 「方才香词说了,你这事已经闹得厨下女使之间都在传言,真让你留在萧家,只怕你也难以自处,不如好聚好散吧。」萧子逸并不动摇:「你这几日的身子钱我还算给你,但昨日给你的三百钱你得交给香词。」 「我不要赏钱。」香词摇头道:「我不过是帮忙煮了一碗汤,那钱还是燕呢收着就好,在找到下个主家之前,她还得过日子呢。」 萧子逸闻言也不再坚持:「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吉祥,带燕呢收拾东西去,明儿一早就找温三嫂过来。」 「是。」 吉祥领命,便带着哭哭啼啼的燕呢离开大堂,燕呢还梨花带雨望着萧子逸,扭捏着不肯就动身,吉祥也不耐烦了:「大少都让你走了,何必还搁这儿拉拉扯扯的好没意思,萧家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说着终于还是把燕呢拉出了萧家大堂。 堂中现在只有萧子逸和李香词了,他坐着,她站着。 半晌香词低着头开口:「燕呢的事既已经发落,若没别的吩咐,我就不吵大少安歇,先退下了。」 萧子逸却看着她道:「别忙,我还有话想和你说,你先坐下吧。」 香词没有动:「我只是个女使,站着回话就行了。」 「是我让你坐的,你就坐。」 「女使就该站着。」香词终于抬眼看向萧子逸:「萧家只怕没有让女使坐着回话的规矩。」 「我就是萧家的规矩,」萧子逸笑道:「我有正经话想和你商量,你坐着我才好说话,难不成让我站着陪你么?」 商量? 香词疑惑了:「大少有什么说的,吩咐一句就是,要同我商量什么?」 「总之你先坐下了吧。」 香词也就坐在了萧子逸对面,还是垂着头。 萧子逸以手支颐,看向对面的香词,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她总是垂着头,这是陆大人家教导女使的规矩么? 她老垂着头,他就看不清她那张白晰细緻的脸蛋和清丽的五官了,多可惜。 「先同你说,以后和我说话别垂着头,你为什么总垂着头?」 香词一楞:「我只是女使,直视主家是失礼之举,当然得避忌着。」 萧子逸闻言想了想,便多了个心眼。 「你和其他人说话只管低着头不妨,」萧子逸道:「和我说话就看着我,我不喜欢看着人家头顶说话知道么?你看春喜同我说话时也是看着我的。」 这也好,她的面孔让他一个人看着就行。 「大少既这么吩咐,以后我知道了。」香词果然抬起头来:「那我就先退下了。」 「欸,我要和你商量的事还没说呢。」 吓,还有? 香词只好问:「大少究竟想商量什么?」 萧子逸悠然欣赏着眼前这张清丽的脸庞,眉如柳叶,眼横秋水,腮凝新荔,鼻樑挺秀,那张小巧玲瓏的嘴,一开口好似绽破樱桃,观之不足。 「大少?」香词觉着不对劲了:「你要商量的事?」 「唔,那个晚点说。」萧子逸愈看愈爱,就想再和她多说说话:「我听温三嫂那日说,你在陆大人家做了十年女使,你是怎么进的陆家?」 「我是山阴人,和陆大人是同乡,十岁上父母双亡举目无亲,是陆大人收留了我,教我规矩、教我做事,连我的名字也是陆大人给的。」 从她此刻眼波盈盈的神态萧子逸看出了些什么,不觉笑容一滞——陆大人也知道她的心意么?她和陆大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係? 萧子逸不动声色地问:「你在陆大人身边做些什么工作?」 「我是陆大人的身边人,所以他身边的事我都做。」 这么贴身的职位……萧子逸不乐意了,但想想又总是比妾侍好,再一思索,她和陆大人之间如若真有什么,那这次赴任夔州也不可能单独把她留在临安府。考量到这一层,萧子逸略略宽心。 他又随口问道:「那这回陆大人调任夔州你为何没跟着?」 香词眼神一黯:「大少,这是我和陆大人的私事,我不想多谈。」 察觉出自己踩了线,萧子逸一叠声道:「是是是,那当然,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再提的。现如今你在萧家待得可还好么?」 「我很好。」香词道:「如果大少说话能开门见山些就更好了,到底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被她这么一抢白,萧子逸也不生气,还是笑得开怀:「是我拉扯太多了,就想问除了射堂的工作之外,你还能不能再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萧子逸很想提出让她当自己的身边人,但考量到她应该不可能答应,还是先别莽撞得好。 循序渐进才是上策。 「是这样,你做的汤我很喜欢,」萧子逸看着她:「我每天晚上都想喝一碗,你能帮我做么?」 「可是我听小蝉姐说大少经常外宿,」香词问:「如果大少不回来,那又何必做这个?」 「这你别管了,以后我会天天回家喝汤的。」萧子逸道:「我也不要你去当厨房女使,你就和春喜留在射堂安心做事,只是每晚帮我煮汤就好,这是额外的工作,我每个月加你五百钱的工资,就这么定下了好么?」 「我可以帮忙煮汤或做夜宵,如果只是帮大少你一个人做,不用加那么多工资,」香词道:「我想三百钱就够了。」 「我觉得五百钱比较合理,」萧子逸:「这毕竟是我额外烦你的事。」 香词觉得怪怪的,从来是主家拼命想扣身子钱,女使拼命想加身子钱——为什么他俩却是倒过来的? 「我觉得还是做多少事领多少钱比较心安,五百钱真的太多了。」香词道:「我不贪,燕呢吞了的那三百钱我尚且不和她要,所以也不会想多得这额外的两百钱。」 萧子逸闻言反而笑了:「这话就不实在。我看得出来你不要燕呢那三百钱和你贪不贪根本没关係,你只是因为不耻她的人品,而那钱她碰过了,所以你嫌脏才不要,不是么?」 香词怔住了,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这事你听我的,就加五百钱,有时如果我有朋友来了让你做夜宵你也得帮忙,所以倒不全是帮我做的,五百钱才合理。」 「我明白了,」香词不再争论:「就照大少的意思办。大少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有了,今天耽搁你这么久,你先去安歇吧,明晚开始帮我做汤。」 「大少明日想喝什么汤?」 「你煮什么我喝什么。」 「知道了,我先退下,大少也早点歇息。」 看着她离去的婀娜背影,萧子逸竟有些神魂颠倒,却又猛然想起一件事,心头如遭锤击。 如果燕呢碰过的钱她都嫌脏不肯拿,那她又是怎么看待花名在外的萧家大少呢? 十二、射堂谈话 翌日清晨,香词和春喜一早又来到射堂抹地,两人拿着对剖的核桃一点一点抹除地上刮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间聊着,香词把昨晚燕呢被逐,并往后自己开始为萧大少做夜宵的事都告诉春喜。 「原来昨晚发生了这样的事啊。」听香词说明原委,春喜不无感叹:「这么说以后燕呢就没法待在萧家工作了。」 「嗯,一会儿温三嫂会带燕呢离开,等她拜别主家以后就和萧家再无瓜葛。」 「不知道燕呢接下来会上哪儿去工作?」 「真不知道,」香词道:「不过我想温三嫂总是会安排停当的,临安城那么大,哪里会没有去处?」 「厨下的工作等顾妈离开之后不知道找谁补上呢。」 「你想去试试?」 春喜连连摇头:「我才不去,我又不会做菜,而且顾妈好凶。」 香词失笑:「傻子,你自己都知道顾妈下个月就不在这做了不是?凶也凶不到你头上。」 「还是算了吧。就算顾妈不在,罗嫂、叶婶、小蝉、丹桂、清清、绿芽……个个气性都大得很,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春喜俏皮一笑:「厨房里头火气太大,我还是和你一起待在射堂比较自在。」 「那是,」香词也笑道:「这里一开始虽然打扫起来的确很累,但现在愈来愈有样子了,地方又敞阔,平日也没什么人来,倒很清静。」 才说着,打断这份清静的人就来了,萧子逸带着吉祥如意并几个僮僕又抬了些箱笼进来。 两人上前问安:「大少早。」 「没有你们早呢。」萧子逸笑着看看两个女使又看看地面:「这地真的是愈来愈亮堂了,走起来清爽也不怕滑,能把射堂打理得这么好都是你们俩的功劳,回头我让吉祥给你们拨些赏钱。」 「谢谢大少。」春喜笑逐顏开:「大少让人抬这些箱笼来是做甚?」 「有些是鞠球,我添购的新球还没送到,就先拿旧的顶着用,你们得间也帮忙把这些球擦一擦。」 春喜满口应承,又问:「那几箱又是什么?」 「有些是大方巾,可以摆到澡间的木架子上用着方便。还有些薰笼、炭盆和木炭,天冷了用得上,我会先让小廝们把这些东西安置着,想到什么再添过来。」 看来射堂果然是愈来愈齐全了,香词和春喜从堆满杂什灰尘遍布的时期到如今,看着射堂每天一点一点的变化也觉得开心。 说话间吉祥如意已经带着僮僕们把带来的物品各自摆放停当,之后便领着眾人出了射堂另外忙去,萧子逸又到木架边挑起一条鉤棒走向射堂中央。 春喜问道:「大少又要操练么?」 「是啊,射堂既已打理好,以后我会每天过来踢球练棍,你们忙你们的就是,不用管我。」 说着萧子逸就脱下上身衣服,开始专注操练棍法,有了昨天的经验,这回香词和春喜也就见怪不怪,任凭他棍子在一旁舞得虎虎生风,她俩只各自专注抹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萧子逸擦乾汗水穿上衣服,又坐到靠近香词角落的方凳上,支着头看她擦地的身影。 感受到他的视线,香词不自在了:「大少今日想必也很忙,一直待在射堂里不要紧么?」 「我今天没什么忙的,」萧子逸还是笑咪咪看着她:「要忙的事都是过午才开始。」 「不是说找了温三嫂今早来带燕呢走么,大少不用到前厅看看?」 「不急,那是小事,温三嫂巳时才到,还有半个时辰呢。」 香词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那大少也可以休息一会,不用在这盯着,我会用心工作,不会开小差的。」 「我现在就是在休息。」萧子逸悠然道:「你要是能陪我聊聊就更好了。」 「我笨口拙舌不会聊天,只怕扫了大少的兴致。」香词道:「大少到那儿找春喜聊聊好了。」 「我就想和你聊,」萧子逸道:「过午我会到牡丹楼坐坐,还有一笔帐款要收,不过今天不会喝太多酒,晚上回来你煮点什么给我夜宵?」 「既不喝酒就不做鲜鱼豆腐汤了,吃多了也腻。早起听小蝉姐说今日会给二少和二少奶熬鸡汤,我让她给我留些,晚上就用鸡汤煨些秋菘、蘑菇、火腿,又清鲜又好吃。」想想好像不该独断独行,又问:「大少觉得好么?」 「当然好,」萧子逸笑吟吟道:「听你说得这么好吃我连门都不想出了,还是索性今日就不去牡丹楼,只留在家里吃饭算了。」 「大少说笑了,哪能呢?」香词头也不抬:「你是一家之主,每日里都有很多事要忙,留在家里等吃饭可不大像样。」 「忙什么?左不过是签些买卖合同,偏还得时时换花样找地方招待这些老闆掌柜们吃喝玩乐,不是牡丹楼就是赏心楼就是花月楼,大菜小酌天天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想想也是真腻。」 「这些酒楼宴客想必都是大菜,好吃固然好吃,只是油腻不消化,所以我才想着夜宵可以做点鸡汤煨白菜,也好让大少清清肠胃。」 「原来是这样啊,」萧子逸眉眼都笑开了:「想不到你这么替我着想。」 这话听着有点怪,但香词只道:「这是本份,以前陆大人读书到很晚,我也常替他做夜宵的。」 听到「陆大人」三个字萧子逸不觉垮下脸来,酸溜溜道:「你对陆大人很不错嘛。」 这话听着也有点怪,香词只回:「陆大人也很照顾我啊。」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到夔州了……香词眼神又黯淡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萧子逸看在眼里,板着脸冷哼一声就抬脚走人了。 春喜眼看萧子逸离了射堂,立刻撇下自己磨了一半的那片地板,凑到香词身边:「你和大少方才说些什么?我怎么看他一忽儿很高兴一忽儿又臭着脸?」 「我也不懂,他拉拉杂杂说了好些话,主要问我晚上做什么给他当夜宵吧。」 「就说这个?」 「就说这个。否则还能说什么?」 「我觉得大少他在喜欢你。」 香词吓了老大一跳:「你浑说什么?」 「我没浑说。」春喜摇摇头:「他看你的眼神……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大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他那双眼睛看谁都是……都是那样。」香词想了想,也不知怎么形容,萧子逸的桃花眼看谁都像在拉丝,就是深情款款情意绵绵。 「不一样,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里会笑的。」春喜儘可能地描摹:「反正就是和看我、看吉祥哥、看小蝉姐、看温三嫂都不同。」 「你想多了,他是主家我是女使,如此而已。」香词不以为意:「再说了,他是临安城里有名的浪子,见过的女人还少了?怎么也不可能对自家女使出手的。」 「女使最后成了妾侍这样的事也不少见啊,」春喜歪着头寻思:「其实大少蛮好的,人长得俊,家產又丰厚,能把绸缎庄经营得那么赚钱也挺有本事……」 「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香词淡淡道:「再俊再有钱也不牢靠,你只看他这样浮浪,身旁鶯鶯燕燕的,女子所求不过是一人一心,不能专心长情,终究无用。」 春喜有些傻住了:「可是很多男子都有妾侍啊。」 「是啊,就连陆大人早年也曾纳过小妾。」香词承认:「但我就是不愿意,找不到能一心一意的人,那还不如一身幽独,也免受间气。」 「我还是觉得萧大少挺不错的,可惜你不喜欢。」 香词倒被这话逗笑了:「说得好似他真的对我有意一样,这不都是你瞎猜么?我们还有很多活儿得做,别为说间话白耽搁了。」 「我看这地板至多再磨一日也就够了,哪有这么多活儿好忙?」 「你没听大少说要我们得空把这些鞠球都擦过,且射堂后头的浴堂和灶间也不能不拾掇拾掇,他这几日兴许还再带些箱笼杂什过来,谁知道呢?事儿是做不完的。」 「说得也是,那还是开始吧。」 两人不再多话,又各自专注低下头去磨地了。 十三、心事初露 过午,香词和春喜一起到厨下吃点心,几个厨下女使还是三两成群端着糕点坐在树下谈天,两人便也各自端起一盘枸杞菊花糕约了方小蝉一起找棵树下坐着。 春喜一拈起糕送入口中就惊为天人:「小蝉姐,这糕也是你做的吧,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跑出这个味儿来?」 香词也吃了一块,讚道:「这糕清甜晶透花香馥郁,真是又好看又好吃。」 方小蝉闻言心情大好:「秋天菊花最合时,这糕作法简单,加进杞子又能滋补肝肾,益睛明目,最是清心降火,所以就做来大家嚐嚐了。方才二少奶吃了也说好,还叫明日再做些送去呢。」 春喜又拿起一块糕笑道:「这糕这么好,哪天小蝉姐你也教教我们怎么做。」 「你们愿学我当然也愿教。」小蝉笑了,又意有所指:「不过你与其和我学做糕,不如和香词学做鱼汤呢,听吉祥说大少喝得停不了口。」 春喜吐吐舌:「鱼汤一定很难,我觉得还是做糕比较好。」 香词也道:「大少也只是一时新鲜,多喝几回就没那么稀罕了。」 「这很难说,」小蝉道:「他是在外头闯荡的人,什么东西没吃过见过?现在偏偏要你天天给他做这个,只怕是真的爱喝,没那么快喝腻的。」 「说起这事,小蝉姐,今日厨下燉的鸡汤想请你给我留一点,」香词道:「今晚我想拿鸡汤煨菘菜给大少当夜宵。」 「知道了,帮你留着。看来你懂的不少啊,一时半会不怕他吃腻了。」小蝉打趣她,接着又沉声道:「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只管帮他做夜宵,可别像燕呢那小蹄子一样对他有什么胡涂想头,这种浪荡子沾惹上了不死也脱层皮,当你是姐妹才提醒你。」 「这我明白。」香词又问:「燕呢已经离开了么?」 「是啊,一早连厨房都没进,直到近午温三嫂和她辞了主家才带着她过来,说好歹要和厨下女使们打个招呼才离开,不过我看大家脸上都是淡淡的,没人想理她,本来嘛,就她那人品谁能瞧得上眼。」 「我和春喜一早上都在射堂做事,倒没能和她见上一面。」香词轻道:「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了吧。」 「有些人不见就不见了,也没什么可惜。」小蝉悠然道:「只是我前日才说她被赶出后厨是迟早的事,想不到今天她就直接离开萧家了,真是世事难料。」 春喜问:「厨下还会找人补燕呢的缺么?」 「其实该算是补顾妈的缺。」小蝉道:「我也不清楚,但是真的不补也无妨。大少经常不在,二少、二少奶自己在邀月馆里有小厨房,也不用这儿天天侍候,我们只是应付其他女使僮僕一日两餐的话,简单弄弄,这几个人也将就得过了。」 三人又间聊一阵,春喜和香词就回射堂继续午后的工作,直到傍晚吃了饭,两人又是第一个回到绿波堂洗浴,浴后两人早早上床休息,直到酉时,同住绿波堂的洒扫女使荔枝过来叫醒香词。 「香词,大少回来了。」荔枝轻声唤她:「吉祥哥让我找你过去,大少要吃夜宵呢。」 香词怕扰了春喜,简单梳洗后轻手轻脚出了门,自去厨房煨了一份白菜端往大堂,来到大堂外一看吉祥已等在门边。 「吉祥哥,夜宵做好了。」香词捧着拖盘想递过手去:「就烦你送进去给大少,我先回去了。」 「你别急着走,」吉祥拦住她:「大少说了,让你送进去给他。」 「我送?」香词一脸疑惑地看向吉祥,后者的表情也有些复杂。 「大少许是有事想交待吧,」吉祥内心也有自己的猜测,但他当然不会在这时议论自家大少:「总之你进去就是。」 香词只好端着拖盘进屋。 一进大堂就看到萧子逸坐在桌前等着,脸上有些倦容。 「大少,」她出声:「夜宵好了。」 「你来啦,」萧子逸抬眼看她,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放着就好。」 香词走到他身边,把拖盘和小砂锅都在他面前放下,又小心揭开锅盖,那一小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鸡汤煨白菜就出现在萧子逸眼前,上头还点缀了些蘑菇和火腿屑,朴实无华的白菜看着也觉矜贵起来。 「这菜热着,大少吃的时候当心,别烫着了。」香词道:「若没别的吩咐,我就不扰大少用饭,先退下了。」 「别急着走,」萧子逸忙唤住她:「你坐着陪我一会。」 香词微蹙眉头:「我是女使,这不合规矩。」 「说过了,这家里我就是规矩。」萧子逸扬眉:「你听我的就是,坐这儿来,我吃饭一定要有人陪着。」 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吃饭一定要有人陪着?不过看着萧子逸那双眼睛,香词没再和他争辩,她想,春喜形容得很到位,他的眼睛是真的会笑,当他用那双带笑的眼睛凝视着别人的时候,任何人都很难拒绝他的要求。 香词退向圆桌边距离萧子逸稍远的一端坐下,也不说话,只见萧子逸拿起匙羹舀了鸡汤抽着鼻子深深吸嗅一口,而后他脸上就漾起了孩子一样的笑容。 「好香啊。」他讚道。 跟着就大块朵颐了起来,砂锅很烫,萧子逸时不时舀起鸡羹汤呼呼地吹气,又迫不及待挟起白菜蘑菇送入口中咀嚼,他吃得七情上面声色俱全,没多久一锅鸡汤煨白菜已经快要见底。 萧子逸边吃边讚:「这白菜真好,再多两锅也吃得下。」 听见有人称讚自己的手艺,又吃得锅底朝天,香词还是开心的。 她笑道:「现下白菜正合时节,加上今日厨房燉的汤好,所以滋味就不错。」 「不然,」萧子逸举箸评论道:「这菜我在翁厨和三元楼这些地方也都吃过,就是没有眼前这一锅好吃,你调味的工夫比他们的厨子好多了,明日再做一回吧。」 「今日是藉着厨房里罗嫂熬了好汤才拿来煨白菜的,明日只怕没有鸡汤可用,我还是做点别的吧。」香词问:「做虾子烩豆腐可以么?」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他笑得开怀:「你可以多做一点,这么好吃的东西再多我也吃得下。」 「那不好,夜宵吃得太多容易胃疼,夜里也睡不安稳。这一小锅份量恰好,清淡又滋养,于大少有益。」 听得她如此为自己设想,萧子逸心里一甜,早上因为她说常替陆大人做夜宵时的那股醋意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没错,陆大人远在天边,过去常帮他做夜宵又如何?现在天天吃她亲手做的夜宵的人可是自己。 见他眼底浮现的那一抹喜色,香词道:「方才进来看大少很累的样子,现下精神倒是好多了。」 「是啊,今日下午的事不大顺利,收帐的时候宝月庄蔡掌柜的故意刁难想剋扣帐款,我们差点吵起来。」萧子逸揉揉眼睛:「看帐本的时候又抓出了几条错处,也挺费神的。」 「帐本看久了既费神又费眼力,」香词想了想:「小蝉姐今日做的枸杞菊花糕很好,她说明日还会做给二少奶送去,我让她明天留些,等你晚上回来了吃。」 「那也好,不过不能就这么打发我,虾子烩豆腐还是得做,我要吃的。」萧子逸开心笑道:「夜宵的事难为你这么为我设想。」 「我是女使,这不过是本份。」 一句话就把萧子逸自以为两人关係的进展打回原形,他有些沮丧但又很快释怀,反正来日方长。 香词站起身来。 「大少既用完了就早点安歇吧。」她走到他身边收拾拖盘:「明日一早还得忙呢,我先告退了。」 她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气,他眷恋地想她再靠她近一点,香词却已很快收好拖盘退向一边。 他忍住扑向她的衝动,叹了口气:「天晚了,你歇息吧。」 香词就这么走出大堂,门边吉祥还侍候着,见她走出来却好似吓了一大跳。 「你出来了?」吉祥一脸不可置信:「这么快?」 快?香词觉得自己在大堂里待得够久了。 看着香词一脸狐疑,吉祥直觉自己误会了,忙忙改口:「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砂锅菜很烫,大少应该没这么快吃完。既然吃过夜宵了,你快去休息吧,里头我来侍候就好。」 目送香词离开,吉祥吐吐舌,一方面遗憾自己的猜想失准,一方面又颇觉安慰,是了,堂堂风流倜儻的萧家大少,身旁从来就不乏鶯鶯燕燕,怎可能真对自家女使出手? 吉祥摇摇头走进大堂,却正好看见萧子逸若有所思坐在桌前傻呼呼地笑,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门。 什么猜想失准?自己根本就半仙。 「大少,大少?」吉祥叫他两声,试图让他回神。 「唔,吉祥你来啦?」萧子逸想收敛表情,但没成功,他还在想着她的一顰一笑。 吉祥跟着萧子逸多年,私下里也能无话不谈,遂大着胆子问道:「大少你是不是对香词有意?」 这么容易被看穿的么?萧子逸皱起眉头,但又不想多说,只道:「吉祥你别瞎猜,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而已。」 那怎不见你找我说话?吉祥腹诽着主家,暗暗摇头——大少也太不老实了,不就是对人家有意思么? 再一寻思,吉祥倒也替主家高兴。那件事都过了八年了,大少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那么多,却全是露水姻缘,想想都不免替他难过。现下可好,来了个李香词,虽说女使地位不高,但也是良家女儿,总是比青楼里那些浮花浪蕊来得强。 李香词人品很端正,做事勤力能干,还长得美,也难怪大少看上眼,如果能成为侍妾常伴主家左右,这是好事。 吉祥默默替主家心里盘算着,倒不做声了,萧子逸看着古怪,一挑眉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吉祥凑趣取笑道:「只是觉得香词好福气,能陪着大少聊天说说笑笑的,给其他女使们知道可不是要妒死了?」 萧子逸悠然道:「吉祥你别吃味,若你也有她那样的风姿……」 本只是说笑,但说着说着就陡然住了口,他惊讶地发现,就算有也不行。 不是她,就不行。 萧子逸震憾了,她对他做了什么?明明也就是擦擦地、做做夜宵、说说间话,她不像其他女子一样对自己曲意媚从,对他的态度总是淡淡的,连若即若离都谈不上,于她而言她为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尽一个女使的本份而已。 但为什么只要是她在身边自己就觉得特别舒心快活? 看样子不好了——自己真的遇上了命定的冤家。 萧子逸觉着自己脸在发热心在狂跳。 吉祥在一旁看着萧子逸的表情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想全然命中,他忍不住脸上就带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简直巴不得把自己的发现立时昭告天下。 萧子逸警觉:「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笑。」吉祥连忙收敛表情。 想起方才吉祥所说的,萧子逸沉了脸:「我告诉你,不准在外头给我乱传话,如果被我知道有哪个女使敢去找她麻烦,坏了我的……咳,我是说扰得家宅不寧,我都算在你头上。」 啊?吉祥傻眼了:「可是我不说,其他人也可能自己猜到的。」 萧子逸狠瞪他一眼:「你不多嘴其他人哪会看得出来?」 这话已变相証实了吉祥最初的猜想。 吉祥只有苦着脸:「大少,其他人也是有眼睛的……」 「我不管,这个家里我说了算。」萧子逸霸道起来根本有理说不清:「有人寻她的不是,就是你乱传话害的。」 吉祥真觉得无语问苍天,今年本来很顺遂的,都近年尾了却突然被主家这么针对,真不知是衝撞了哪一路神明? 找时间到庙里拜一拜吧。 十四、心念一动 隔日一早吉祥到厨下来帮主家拿早饭时小蝉就觉着他不对劲。 两人毕竟都在萧家待久了,吉祥什么样子小蝉都看得出来,那张苦瓜脸一看就是心里有事憋着。 趁吉祥拿了饭正要出门,小蝉走近他身边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怎么了,心里有事?」 吉祥见问,一脸天人交战,好似不吐不快,但终究还是苦着脸把话嚥回去。 「我不能说。」他缩着脖子跑走。 小蝉也不以为意,吉祥这人天生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根本藏不住话,肯定没过几日就会忍不住主动跑来告诉自己了。 这时远远看到香词走来。 「小蝉姐早。」 「你也早,春喜呢?」 「她先到射堂去了,我想问你今天是不是还做枸杞菊花糕?」 「是,我一会就做了给二少奶送去。」 「那小蝉姐请你多做些留着,我昨日跟大少提过你做的糕好,今晚就留几块等他回来吃。」 「那自然好。」小蝉又问:「只是怎么会无故提到这糕?」 「昨日大少吃夜宵要我陪他说话时讲到的,他说他看帐册看得费神,我就和他提了菊花糕的事。」 「原来如此……不对,」小蝉嗅到不寻常的气息:「他要你陪他说话?」 「大少说他吃饭一定要有人陪着,」香词轻道:「我觉得挺怪的。」 小蝉定定看着香词许久,又问:「他只是和你间聊?」 「嗯,说了些他昨日下午在牡丹楼收帐的事,又问我今天做什么给他夜宵。」 「这样啊,」小蝉沉思着,又缓缓道:「他这人就是毛病多,不过你自己拿捏分寸就行吧,他也不至于怎么为难你。」 看着香词离开,小蝉若有所悟,她好像知道方才吉祥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事了。 不过这会是真的么?每天在外犹如穿花蝴蝶一般游戏人间的萧大少会对自家女使出手?这事从没有发生过,小蝉愈想愈古怪,但目前事态不明也不好多做揣测,难怪吉祥讳莫如深。 香词当然不清楚小蝉或吉祥的心思,和小蝉说完话她就赶着转回射堂,一进射堂就看见萧子逸站在春喜面前左右张望着。 「香词回来了。」春喜一眼看见马上招呼她,又对萧子逸道:「所以大少我不是才说了么,香词只是到厨下去一趟,她很快就回来的,你只管着急什么。」 「怎么了?」香词摸不清状况。 「大少方才又让如意哥带了些人搬箱笼过来,然后就一直问你怎么还没到。」春喜撇撇嘴:「我说你去了厨房他还只顾张望呢,难道我会把你藏起来不成?」 香词看向萧子逸:「我只是到厨房和小蝉姐关照一声,让她今日记得留些枸杞菊花糕而已。大少急着找我有事吩咐么?」 哪有什么事?只是一早起就想快点见到她而已。 但萧子逸不敢说。 从昨晚确定自己心意开始,他已经决定了今日起就要洗心革面做回好人,绝不再到院子里鬼混,在她面前也一定要保持正人君子的风范,含霜屨雪、高山景行……总之像陆大人那样就对了吧?那些在院子里张口就来的露骨肉麻的话、逗得小娘们脸红心跳的轻浮之语最好是一句都别再说,总之自己要谨言慎行。 但她既问了,就算没事吩咐也得挤出事来吩咐,萧子逸马上回答:「方才我让如意他们搬了炭篓和几个大水桶放到灶间,锅碗瓢盆也拿来许多,都安排停当了。以后朋友们来这儿蹴球,要煮些香药饮子也很方便。」 「这事大少交待我也行啊,」春喜失笑:「巴巴地等香词回来作甚?」 萧子逸脸上訕訕的,只道:「我想还是说一声比较安心。」 左不过是些锅碗瓢盆的事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不过春喜也没再多说什么,再说成了抬槓了。 「大少的吩咐我们都知道了,会好好收拾的。」香词道:「那我们现在先把那些鞠球擦净了,就去打扫浴堂和灶间。」 「咦?」萧子逸猝不及防慌了一下:「今天不抹地了么?」 香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地已经抹净,刮痕我和春喜也在昨日都用核桃抹除了,所以接下来就做其他的杂务,赵管家的说了月底要全部收拾整齐。」 所以以后就看不到她擦地的姿态了,而且接下来打扫的重点是浴堂和灶间,他也没什么藉口跟进去找她……萧子逸悵然若失。 「知道了。」萧子逸颓然:「那你们忙吧,不用管我,我练完棍就走。」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真的专心练棍去了,春喜和香词也看不懂他在失落些什么,只是专心擦鞠球。 萧子逸心中烦闷,棍子愈舞愈急,眼睛却也没间着,一直看着她擦鞠球的身影,简直巴不得自己就是她手上那颗球。 鞠球……对了! 萧子逸计上心头立刻开怀起来,棍子舞得更是欢快了。 待他终于收棍,便笑容满面走向她身边道:「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吃夜宵,记得给我做好虾子烩豆腐。」 「知道了,」香词头也不抬,随口道:「那大少早点回来,今儿有些凉,记得添衣。」 听见她的关心,萧子逸心花怒放,离开射堂时只差没小跳步了。 春喜看着萧大少的背影噗嗤一笑:「大少肯定对你有意。」 香词一叹:「你别再说了吧。」 「我可不是瞎说,」春喜眼珠子转了转:「一点小事也巴巴地等你来交待,听见你接下来打扫浴堂和灶间就垮下脸来,再听到你关心他要他多添衣服早回家就开心得那个德性,不是对你有意是什么?」 「我没有特别关心他的意思,只是以前做陆大人的身边人习惯了,总是会特别注意主家的起居饮食而已。」 「你看着好了,我猜的不会错,大少就是喜欢你。」 香词难得不安:「我想不会吧,他是惯见世面的人,我算什么。」 「你算什么?你当然算是我们里头拔尖的人物啊。」春喜叹了口气:「我虽然也说过喜欢大少,但我心里明白得很,我这样的想让他多看一眼都难,但你不一样,你和他很般配。」 「你别再说了,他是主家我是女使,就这么简单,也最好一直就这么简单,」香词一叹:「要是真有什么变化,这地方只怕也就难待下去了。」 「难道当初你离开陆家就是因为和主家的关係有什么变化么?」 话一出口春喜就后悔,她看到香词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呸呸呸,是我张嘴胡说,香词你别往心里去。」春喜慌得要命:「我不是故意害你生气的,我们是朋友啊。」 香词深深吸了口气,久久才轻道:「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方才那些话真的别再说了。我只想做好女使的本份,没有其他念头。随便揣度主家的心思也不是我们该做的,这样的话如果传出去,只怕也伤了大少的名声。」 「我知道了,」春喜其实对这说法不以为然,但她能明白香词的想法:「你真的不生气吧。」 「我不会因为这事生气的,」香词微笑,她知道春喜有口无心:「我们快把球擦了吧,待会还得去收拾灶间呢。」 十五、各自猜测 未时正三刻,熙春楼,觥筹交错,起坐喧譁。 萧子逸、朱选、丁詮、张定等人正在二楼雅座中饮酒欢聚,朱选还找了个小娘唱曲侑酒,虽非大宴,却也其乐融融。 「自那日鸣柯院一别,也有好几天没见了,」朱选笑问:「萧大少爷这几日忙些什么呢,鸣柯院的小娘们都问起你呢。」 张定也悠然道:「春风十里的漪兰姑娘也好生掛念着,嗔着你都不去找她。」 丁詮故意跟着凑一脚:「其实红袖楼的飞红姑娘也在找你这个没良心的,那日席间唱曲还唱错了调被罚好几杯,许是想你想得头都昏了。」 明知这几个损友是故意臭自己,萧子逸也只能尷尬一笑:「哪有你们说的这样,我和这些人一向没什么来往的……」 「没来往?」朱选闻言立刻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你根本是这些院子的衣食父母。」 「是啊,」丁詮也闹他:「这些院子里上至老鴇龟奴,下至粗使丫头,有一半都是靠你养活的,你现在撇清个什么劲啊!」 「欸,哪有你们说的这么荒唐,我最了解萧大少爷了,对他来说这些院子都算不得什么,」张定对着萧子逸挤挤眼:「留芳馆的醉绿姑娘才是你真正的心头好,对吧?」 萧子逸被这三个损友堵得气都气不出了,摇头哼道:「你们还敢说我?三个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整天在那种地方鬼混,真是道德沦丧,简直有辱斯文。」 道德沦丧?有辱斯文?朱选马上一脸狐疑望向他,好像在怀疑他真的会写这八个字一样。 丁詮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真的是萧子逸?」 萧子逸没好气地回:「我还能是谁?告诉你们,今天开始我和你们不一样了,以后我绝对不再到那些院子里去。」 险些把张定一口酒都呛出来:「哎哟,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啦——还是你想笑死我?」 「笑死你我有什么好处?」 「儿子想老子死通常是为了谋夺家產……哎哟!」 张定胳膊上被簫子逸狠狠捶了一拳。 朱选拍掌大笑:「其实我们正好可以拿这事来开个赌盘,现在是未时对吧,我就赌他能撑到今天晚上酉时……哎哟!」 朱选背上也狠狠中了一掌。 「你们俩太过份了,萧大少爷有这魄力我们该支持他才对。不过这事不好操之过急,听我一句劝,慢慢来比较稳妥。等你撑过三天,只要撑过三天,」丁詮说着就跳到萧子逸打不着的角落忍不住大笑出声:「我们就到春风十里叫几个小娘替你庆祝庆祝!」 萧子逸冷冷看着这三个损友:「就来开赌盘吧,你们三个输定了。」 「你来真的啊?」朱选讶然。 「那当然,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做买卖,开赌也不例外。」萧子逸坚定道:「我不会再到那些院子里去了,不过开赌总得设个限期,就三个月吧。三个月内我如果没进院子,你们一人输我五十贯,反之亦然,敢不敢赌?」 丁詮定定望进他的眼里,而后乾笑两声:「我们哪敢小看你,你说不去自然就是不会去了,很好啊,这是好事。」 张定也訕訕笑道:「还是你有决心哪,比起来我们三个真是太不长进了,我自罚一杯。」 朱选笑道:「你的想法我们很明白了,一定支持。不过今天找我们几个来总不会只是和我们说这些吧?」 「被你们几个气得忘了说正事,」萧子逸瞪了他们三个一眼:「射堂完工了,想找你们一起蹴球。」 这也不算是什么正事,但三人都是齐云社社员,听了自然满心欢喜。 张定笑问:「当然好啊,什么时候?」 「等『虎掌』的新鞠球送来,我想就定在半个月后吧。」 朱选也问:「就我们几个?」 「正式蹴鞠赛一场两方各十六人,不过我的射堂没有真正的射堂那么大,我看先踢个八仙过海吧,算是好兆头,且一队四人就行。」萧子逸对张定道:「我们四个之外烦你再找四个人来,把阿寧也叫来好了,大家一起斗一场。」 「知道了,我来找人。」 「那就这样,我还得到五间楼和人说事,先走一步了,你们尽兴吧。」萧子逸说着就起身准备走人。 「欸,你真不再坐坐?我们这儿散了晚点还去望仙阁呢。」 朱选扯着嗓门叫他,却只见萧子逸摆摆手,人已逕自下了楼。 朱选、丁詮、张定三人望着萧子逸离开的背影,没再多说什么,只各自喝酒沉思。 久久,张定问道:「你们觉得他这次是不是来真的?」 丁詮横了张定一眼:「你要是觉得他在说笑,方才干嘛不敢和他赌?」 「是真不敢。」张定苦笑:「他方才的眼神八年前我们看过一次,那一次他就守了三年的孝,这人狠起来连对自己都狠。」 朱选摇头道:「那时是因为父母的孝,加上那个女人……这次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朱选、丁詮、张定都很了解八年前萧子逸被曲瑶心伤得几乎神形俱灭,他们很了解好友的痛,之后任何情况他们都对曲瑶心的事绝口不提,真的非说不可,便一律称之为「那个女人」。 「哪知道呢,」张定摇摇头:「你们几天前才见过面的,那时他就这样?」 「怎么可能?那天就是他先约我们到鸣柯院的,」朱选撇撇嘴:「还敲我竹槓。」 「所以是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吧,」张定百思不解:「但会是什么事?」 「不用瞎猜了,」丁詮悠然道:「横竖半个月后就能知道。」 朱选不明白:「为什么半个月后就知道?」 「因为半个月后在萧家我们就会见到吉祥。」丁詮笑得畅快:「见到吉祥就什么都知道了。」 朱选和张定闻言也跟着笑开怀。 是啊,吉祥什么都知道。 十六、下定决心 酉时初二刻,萧家大堂。 萧子逸面前摆着一碟枸杞菊花糕和一钵虾子烩豆腐,正在大块朵颐。 香词还是坐在一旁相陪。 「这虾子烩豆腐真好吃,」萧子逸把这道菜夸得天上少有人间无双:「怎么你做什么菜都这么好吃,我就喜欢这个口味。」 「大少称讚了,」香词道:「其实这菜简单得很,只要虾子和豆腐新鲜,怎么做都会很好吃的。」 「你坐得太远了,我听不清你说话的声音。」萧子逸道:「你得坐离我近些。」 香词想到早上春喜说的话,脸上一僵:「我昨天也是坐在这里的,就坐这行了。大少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先退下。」 「你别急着走,我还有事拜託你。」 「大少有什么事?」 「射堂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所以我邀了些朋友办一场蹴鞠赛,就在半个月之后,」萧子逸笑道:「到时候要请你和春喜帮忙。」 「我明白了,」香词对工作还是上心的:「到时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当天早上我约他们巳时到射堂,总共会有八个人在场,要请你和春喜帮忙照顾来蹴鞠的朋友们。准备擦汗的大方巾,还要做些香药饮子和点心招待他们,浴堂的热水也要先烧了备下,赛完之后大伙儿会洗个澡吧。」 大方巾、香药饮、点心、洗浴热水……香词一边琢磨着一边道:「我记下了,大少放心,到时我和春喜会安排妥当的。」 「交给你们了。还有件事,」萧子逸微笑道:「既要办蹴鞠赛,我得勤加练习,所以每天早上我都会去射堂踢球。」 「嗯。」香词抓不着这话的重点,虚应一声就不再答腔。 萧子逸只好自己提出:「我踢球的时候一定要有人陪着。」 「大少是要我在你踢球的时候待在你身边看着你踢?」 「对。」 「就像你吃饭的时候一定要人陪一样?」 「对。」萧子逸答得理所当然,一点都不扭捏。 「那就请吉祥哥或如意哥……」 「不行,」萧子逸断然否绝:「他们俩有事要忙,对,他们都有很重要的事要忙。」 香词叹息:「大少你每天要忙的事也很多,其实可以别花那么多时间在射堂练球。」 「到射堂练球就是最重要的事。」萧子逸坚持:「而且一定要有人陪,我练起来才精神。」 「或者让春喜来看你练?」 萧子逸沉下脸来:「春喜要来也行,但你一定要在我旁边。」 香词开始觉得萧子逸无理取闹了,也终于隐约感到春喜说的那些话只怕是真的。 但自己能怎么做,指着萧子逸的鼻子叫他离自己远点?可他其实什么逾矩的话也没有说,逾矩的事也没有做,只是要她天天做夜宵和看他练球而已。 香词实在不知如何表态,只道:「大少,我得和你说清楚。」 萧子逸的心又开始突突地跳:「你说,我都听着。」 「我是萧家的女使,」香词斟酌着用词:「大少有任何吩咐,只要是女使该做的我一定尽力做好,这是我的本份。但如果不是女使份内的事,我不想,也不敢沾染分毫,这也是为了大少的声名着想,大少能明白么?」 萧子逸闻言心下一沉,当然明白,这话够直接的了。 「目前我要你做的事没有一件超出女使的本份吧,」萧子逸冷冷道:「所以你做就是了。至于说你在为我的声名着想?大可不必——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有什么好想的?」 感受到他话中的愤怒,她也只能沉默着,他俩都没有点破些什么,但却也都说得够多了。 「反正这个家里我说了算,明天开始我练鞠球你就在旁边陪着,知道么?」 「知道了。」香词轻道:「说话惹大少不快是我的错,这就告退。」 「明天夜宵给我做鸡汤餛飩,要大碗的。」萧子逸冷脸道:「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就对了。」 香词没答话,轻轻一礼便走出厅外。 萧子逸颓然俯在桌前,只觉得自我厌恶——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说话?他的本意明明不是那样。 她有错么?女使的工作、该有的本份、主家的声名……她说的根本句句在理,只是偏偏不是自己爱听的罢了。 他多希望她对自己的用心不仅止于一个女使的本份而已,但看来他的所求只能是痴心妄想了,她对他根本无意。 是因为嫌弃自己? 萧子逸苦涩地笑了,她会嫌弃燕呢经手的钱脏,当然也会觉得自己不乾净吧?一个整日混跡勾栏院里的紈裤子弟在她眼中只怕比街边的野狗好不了多少。 自己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萧家大少,她是心比天高出身低下的僱庸女使,但萧子逸总觉得每次两人相对的时候,他才是比较卑微的那一个,自惭形秽。 「大少,」吉祥不知何时进来了,看他伏在桌边的样子忍不住出声关切:「你这是累了么,要不安歇了吧?」 「都是你!你是怎么做身边人的?」萧子逸莫名地乱发脾气,捶了吉祥一拳:「我去逛院子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一次拦着我?」 吉祥莫名吃痛脸皱得像酸梅一样,只觉真是无妄之灾——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要逛院子,谁拦得住? 揍了吉祥一下,心情稍觉开朗,萧子逸深吸一口气,他可没那么容易放弃,只要自己的心意没变,只要她还在萧家,只要她没亲口拒绝他,那就谁也挡不住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去。 「走了,回屋睡觉。」萧子逸收拾心情昂首大步走出前厅:「明天还得早起练球的。」 同一时间香词默默回到绿波堂,春喜还在等着她。 「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啊。」春喜看着她的神情,直觉有事发生。 「我惹他生气了,」香词轻道:「而且你说的可能对,他好像真的对我有意。」 「大少亲口同你说了么?」春喜屏气凝神,脸上表情剧力万钧,比看到瓦子戏棚里吕布戏貂蝉,董卓出场的那一刻还要紧张。 「没有,我在他可能要说之前把我要说的话先说了。」 香词把方才在前厅发生的事大略和春喜说了。 「所以大少生气了啊……」春喜眼中充满了同情:「他好可怜。」 「先说清楚总比之后夹缠不清来得好,」香词道:「我不希望他错付心思在我身上,没结果的。」 「其实我不懂,」春喜挺迷惘:「大少有什么不好?」 「他没有不好,」香词道:「只是我没那个想法,又何必招惹是非。」 「现在没那个想法,以后兴许会有啊,」春喜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你对他太无情了点。」 「横竖我已经说开,也惹他生气了,接下来他要怎么做就看他自己。」香词轻道:「最多是再找温三嫂来一趟把我打发了吧。」 「不会的,」春喜笑道:「他捨不得。」 「别说疯话了,睡吧。」香词只有一叹:「明天的事又有谁会知道?」 十七、人尽皆知 翌日早晨,香词和春喜一进射堂就看到萧子逸已经等在里头。 「大少早,」春喜问候了一声,又左右张望:「吉祥哥和如意哥没来?」 「他们俩有事要忙,今天就不过来了。」萧子逸看着她俩:「我要开始练球,你们俩就坐在方凳上看我踢吧,有人陪着我练起来才有劲。」 听见他要春喜也一起陪着,香词心下松了口气,总是比起只有他俩相对来得好。 两人果然往旁边方凳上一坐,开始看萧子逸踢球了。只见萧子逸从球架上挑了一颗鞠球,走向场中便开始练习起来,头球、勾球、锁腰、肩装、杂踢、退步翻、鸳鸯拐、卧鱼、单枪……巧技纷呈,那球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却总脱离不了萧子逸的掌控,他眼明手快技艺精湛,杂踢时那球恰似沾黏在他身上似的,最后凌空一个射球,直接贯穿球柱中心的风流眼。 春喜首先喝起采来,香词也看得目不转睛。一刻鐘过去,萧子逸停下动作略作休息,身上已开始沁出汗水,香词手上拿着大方巾,有些迟疑,终究还是递上前去。 「大少抹抹汗,当心着凉了。」 「谢谢。」萧子逸接过方巾自己抹了抹身:「我休息一会再接着练,有没有水?」 春喜忙道:「早起我听小蝉姐说要煮乌梅浆,想是好了,我去拿些过来。」 说着立刻起身动作,香词拦都拦不住,春喜已经向外跑去。 射堂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俩人,香词有些慌张,察觉到萧子逸的想法后,她害怕和他独处。 萧子逸先开口了:「香词。」 她全身绷紧,头垂得低低的:「是,大少有什么吩咐?」 「我说过,和我说话要抬起头来。」 香词抬起头,就看到那双温柔如水的桃花眼正凝视着自己。 「你不用怕,我不是无赖,」萧子逸轻道:「我不会要你做有违女使本份的事。昨日既已说清楚了,你还是萧家的女使,我也还是你的主家,一切照着僱约上走就是,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谢谢大少,」香词也轻道:「昨日是我失言了,我向你赔罪。」 「别这么说,你只是把话说清楚而已,我不会对你生气。」萧子逸笑道:「以后也一样,有什么都可以直接跟我说的,别把话藏着了。我再踢一阵,你坐着一旁看就好。」 萧子逸果然又开始专心致志地蹴球,也不再看向她,香词觉得安心不少,脸上表情也柔和下来不再紧绷。 这就够了。 萧子逸以眼角馀光确认着她的神情,也放心了。只要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就行,以后的事以后说,只要自己信念坚定,她总会看到自己的改变——因她而起的改变。 春喜离了射堂就急匆匆奔向后厨,在厨房外头的空地上看到小蝉和吉祥两个站着说话,她跑向两人身旁边喘边道:「小蝉姐,大少要用乌梅浆。」 「你等等,我去取来。」 小蝉转身往厨房走了,春喜原地缓过气,又看看满脸写着无聊的吉祥,忍不住疑惑了:「吉祥哥,你不是很忙么,怎么在这儿发呆呢?」 「一大早有什么好忙的,大少说他要蹴球不要人跟,就把我和如意都打发走了。如意现在还在厨房里吃早饭,我没事做,只能和小蝉在这儿间聊等大少。」 「那大少为什么要骗香词?」春喜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大少果然真的对香词有意!」 吉祥闻言吓得魂不附体:「你别瞎说。」 「我没瞎说……小蝉姐来得正好,小蝉姐!」春喜招手叫人。 小蝉手提着食盒走向春喜:「叫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跟你说……」春喜哗啦哗啦把昨晚香词的话转述一番:「大少说吉祥和如意很忙所以才要香词陪着他练球,这摆明是骗人。」 小蝉冷冷道:「这当然是骗人,他俩有什么好忙的?如意坐在厨房里已经吃掉五张烙饼;这傢伙也在这和我聊了那么久,明明就间得要命。」 「所以说大少骗香词就是为了把香词留在身边而已,弯弯绕绕整这么一齣,这不就是对香词有意么?」春喜兴奋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小蝉沉吟着:「你说得很有道理啊……」 两个女使同步把目光转向吉祥,直把吉祥看得心里发毛。 「吉祥,」小蝉瞇起眼出声了:「你昨儿话说一半就跑,恐怕和这件事有关吧,快说清楚,你都知道些什么?」 吉祥表情挣扎:「没知道什么……」 「吉祥,」小蝉轻叹口气道:「你其实很想说出来对吧,不用忍耐的。」 吉祥口唇颤抖着。 小蝉太了解他了,又柔声道:「其实我们都是自己猜出来的,可不是你说漏了什么,讲讲也无妨啊。」 「我说,」吉祥终于崩溃:「我昨天就想说了,都是大少他逼我……」 吉祥憋了一日,终于把前天夜里萧子逸吃完香词做的夜宵后独个儿坐在桌边傻笑的样子,和之后萧子逸与自己的对话合盘托出,一口气说完,真有不吐不快的感觉。 两个女使听得嘴都闔不拢了。 「还真是这样啊!」 「想不到这个浪荡子也有这一天。」 「小蝉,你这样讲就太不厚道了,」吉祥倒是为萧子逸说话:「八年前的事你也知道的,若不是那件事,大少何至于后来这样放浪形骸?」 春喜立刻问:「八年前什么事?」 「有机会告诉你。」小蝉道:「大少不是还等你送乌梅浆?」 「哎呀!」春喜是真忘了:「我马上回射堂。」 话没说完她就拿过小蝉手上的食盒,三步併两步往射堂的方向跑。 「你小心点,看洒了!」 小蝉在背后扯着嗓子提醒,春喜已经转出月洞门,跑得不见人影。 小蝉和吉祥原地面面相覷,忍不住都笑出来。 「原来是这么件事,有什么好不能说的,」小蝉嗤笑:「昨天你就该告诉我了。」 「你不知道大少有多紧张,」吉祥低声道:「他说如果其他女使知道了这事跑去为难香词他就找我算帐,看他威胁我的那个狠劲,真是全然不顾我们主僕十年的情份。」 「你还伤心了?你又不是他相好的,他和你有什么情份?」小蝉撇撇嘴:「只是没想到他还会替香词想到这些,还威胁你,看来这回他是动真心了。」 「如果香词也有心就太好了。」吉祥谓叹:「大少这几年看似逍遥快活,其实全是逢场作戏,院子里的姐儿们哪里有什么真心?如果香词愿意在大少身边当个侍妾那也是好事。」 「侍妾什么的话你就别提了,」小蝉冷冷道:「香词是个心性高的,要她当个侍妾做小伏低,她绝对不肯。」 「不做侍妾,难道她还能……」 吉祥楞住了,香词的确是个有志气的女子,但吉祥很难想像一个女使成为萧家主母的样子。 「怎么,以她的模样、性情和能耐难道只有做侍妾的命?」小蝉冷笑:「整个临安城里富家公子多了,你真当只有咱们家大少是宝?」 「小蝉你到底帮谁啊?」吉祥有点恼了:「大少可是我们的主家。」 「我是女孩子,当然帮香词。」小蝉又叹道:「我这也是恨铁不成钢,大少荒唐了这么些年,如果真的对香词有意,自己就得振作点,否则香词绝对看不上他的。」 十八、女儿心思 却说春喜喘嘘嘘跑回射堂,只见萧大少和香词正站着聊天说笑,一派和乐温馨。 「你怎地去了那么久,」香词一见春喜回来就问:「可是厨房有事耽搁了?」 春喜当然不会老实交待,只道:「没什么,今日乌梅浆煮得晚,在等晾凉呢。」 她顺手揭开食盒取出一壶乌梅浆倒了一杯递给萧子逸,又笑问:「看大少和香词谈天谈得很开心,说些什么呢?」 萧子逸笑回:「说些临安城郊外的风物名胜,原来香词也去过不少地方,就聊起来了,才说到西湖景色和钱塘江的浪潮呢,你就回来了。」 春喜笑道:「我是临安本地人,西湖美景当然是见识过的,倒还没去看过钱塘江潮,可惜了。」 香词道:「这些地方早年我跟着陆大人身边侍候时都是去过的,不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萧子逸看着她笑道:「齐云社的朋友们时不时就会相约踏青冶游,下次有机缘我带你……你们也跟着一起出去走走,多见识见识总是好事。」 香词心中触动,想起这些如诗如画的胜景自然是开怀的,不由得笑了。 春喜也拍手笑道:「大少既允了可别赖,我掰着指头数日子呢!」 「我说过的话哪里会赖,」萧子逸悠然道:「等蹴鞠赛办完了,我和齐云社大伙儿约上,找一日带你们跟着去看断桥残雪。」 「天气好了还能看雷峰夕照,还有南屏晚鐘和三潭印月。」春喜笑开了花。 香词也笑了:「真要看到三潭印月那回来得多晚了?」 「有什么关係,我还没看过呢,」春喜笑问:「你看过么?」 「是没有,每次都因为怕回程太晚没有看成。」 「那太可惜了,真的很美。」萧子逸打定主意:「说定了,我一定带你……你们去一回。」 春喜噗嗤一笑:「那我就谢谢香词了。」 「是大少说带上我们一起去的,你谢我作甚?」 「反正我只谢你就是啦!」春喜搂住香词,却朝着萧子逸挤挤眼,萧子逸也露出心照的微笑——如果能把春喜拉向自己这方,让她帮着自己时不时在香词耳边吹吹风,这助益就更大了。 「好啦,你们接着忙,我也得到舖子里去看看了,明日再来练习。」萧子逸又对香词道:「晚上记得帮我做鸡汤餛飩,大碗的。」 「我会早点熬鸡汤、包好餛飩等大少回来再下。」香词道:「可是你回来得晚,吃得太饱怕不消化,我想还是别下太多,吃个滋味就是了。」 眼见把话说开,香词能放下芥蒂和自己这么自然间聊,再没有昨晚的尷尬和紧绷,萧子逸也笑得很随和很开心。 「行,都听你的,我今天也会早点回来。」 目送萧子逸出门,春喜对香词挤眉弄眼:「我看你和大少聊得蛮好的啊,他也没为了昨晚的事生气。」 香词承认:「只要他能好好说话,不同我歪缠些有的没的,一起聊聊天也很开心。」 春喜很想把方才在厨房和小蝉、吉祥之间的对话说给香词,又怕香词听了心里彆扭,反而把事弄拧了,便也作罢。横竖香词和大少顺其自然相处就行,一切慢慢来那也很好。 接下来十几日都是如此,萧子逸每天早上到射堂练球,香词每晚替他做夜宵,春喜则是每日藉着到厨房取水或香药饮子的时机一直在和吉祥、小蝉交换消息。 「吉祥哥,他们俩好似愈谈愈投机了,昨日我拿着香糖水回射堂又看到大少逗着香词说话,香词也笑得挺开心的,他俩个有说有笑好得不得了。一会回去一定也一样。」 「是啊,你还没见这几日大少天天那么早回家,就为了吃夜宵顺便和香词说话。香词也挺有一手,这十几日里夜宵花样天天换,都不带重覆的,大少吃得眉开眼笑,那说话、笑声之响亮,我站在外头侍候都听得一清二楚。」 「香词以前也不过是就着中午或晚上厨里现成的材料弄弄给大少当夜宵罢了,这几日不得了,每日傍晚就进厨房,做的都是工夫细点,前儿还问我要了一缸子五六隻螃蟹,这几日拿鸡蛋清催肥了,说要剔肉做蟹粥和炸螃蟹捲子呢,可费劲了。」 「蟹粥和炸螃蟹捲子啊……真羡慕大少,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些呢。」 「春喜你就别多想了,那是拿来侍候浪荡子的,我们哪配吃这个?」 「小蝉你又这么乱讲,我可告诉你,以后别浪荡子浪荡子地说大少了,我天天在大少身边跟前跟后的,这十几日他真的一次也没进院子里去。偶然叫几个小娘到牡丹楼去谈生意,只是为了让那些掌柜老闆们开心,他自己看也不多看一眼,谈妥了生意就走,都不跟着他们玩乐。」 「吓!你说真的?」 「骗你做甚?大少是真的转性了。」 「他浪了这么多年说收心就收心?我是不信的。」 「爱信不信,他真就这样。」 「看小蝉姐说的……大少以前到底有多荒唐?」 「有机会告诉你;你不是出来拿甘草水的么?」 「哎呀,我又忘了,先回射堂了,明日再同你们聊吧。」 奔回射堂路上春喜忍不住想,如果大少和香词就这么愈来愈好,日子过得畅怀舒心,那也挺不错的。 回到射堂,待萧子逸离开后,香词和春喜又开始工作,射堂整理已经告一段落,一切打扫佈置停当,接下来就是准备两天后的蹴鞠赛。洗浴擦汗用的大方巾已备了二十多条,烧水的炭和三口大锅也已就位,香药饮子就做姜蜜水和荔枝膏,点心则用枸杞菊花糕和桂花饼,到时小蝉也会来帮忙。 香词一边擦着『虎掌』新送来的鞠球,心下一边盘算着两天后的工作,春喜也在一旁帮手,时不时间谈两句。 「你今晚做什么给大少夜宵?」 「做一道蟹粥,再加一些自己醃的醋薑吧。螃蟹虽好,就是性寒,加些醋薑一起用就不怕了。」香词擦着球,头也不抬地说道:「再上一小壶花雕酒,喝了更暖。」 「这夜宵很费工夫啊,」春喜笑道:「做个酒酿桂花圆子打发打发不就行了?」 「那个前几日就做过了,怕他吃腻,蟹粥虽然麻烦些,我想他会喜欢吧。」 春喜看着她的神情,想找出一点女使本份之外她对萧大少的别样心绪,可惜不是太明显,但会这样变着法儿做夜宵,说明香词对大少还是特别用心的吧,春喜暗想着。 「方才进来我见你们俩有说有笑的,今天聊些什么呢?」 「我说了之前在虞相府里看到的女眷穿着打扮,他也说了些绸缎庄里伙计们卖货的趣事,原来虞相府是萧家绸缎庄的主顾,秘书少监周大人和中书舍人范大人家也是;他又说了些三桥、市西坊一带丝织作坊的热闹光景,都很有意思。」 「大少是时常在外走动的,见多识广。」春喜笑道:「听他说话一定很有趣。」 「嗯,」香词眼中流露出嚮往:「听了会很想哪一日也到那些地方去见识见识……我一直都在当女使,只能跟着主家走,听他这几日说了很多事,真觉得自己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少了。」 「女使就是如此啊,」春喜又笑道:「不过大少待我们很好,赏钱也给得大方,能遇上这么好的主家也是我们的运气。」 「他确实很体恤人。」香词瞟了春喜一眼:「你每日去厨房拿饮子一去就是好半天不见人影,他也从来没说什么。」 春喜笑道:「厨房里忙得很,哪有工夫专为我拿饮子的事停下来,我只好等着呀。」 「你这饮子是为大少拿的,厨房哪里敢怠慢?」香词无奈看了她一眼:「还和我说这些虚话呢。」 春喜总算有点脸红:「我让他和你有时间多说话也是为你想,你和大少很般配,而且你在他身边不也很开心么?」 香词一时语塞。 春喜打铁趁热,多说两句:「看你每日变着花样给他做夜宵,对他的事这么上心;他也是每天再忙都到射堂来,说是练球其实根本是为了看你、找你说话,他对你真是挺有心的。」 香词一叹:「他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浪子,只怕对很多女孩儿家都很有心,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可不是这么说,」春喜趁机口中露意:「我才听吉祥哥讲,大少这十几日都没进过院子,每天忙完舖子的事就是回家吃你做的夜宵,连谈生意时叫了小娘侑酒他都不多看一眼。」 「原来你每日到厨下待那么久都在和吉祥哥嚼舌根啊。」香词无言了:「不会还有小蝉吧?」 「你怎么猜到的?」 「那日和她要螃蟹时她看我的样子就怪怪的。」香词摇摇头道:「他们背后不知怎么说我呢。」 「天地良心,我们绝对没说你的不是,」春喜赌咒发誓:「就是看你和大少这几日好得很,就谈上几句,也是替你和大少开心而已。」 「有什么可开心的?」香词轻叹:「女使和主家还是把握分际比较好,真逾了矩,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春喜看着她的样子,只摇头道:「身为女使你这么想是没有错,但身为一个女子,你这么想实在可惜了。」 香词一怔:「怎么叫可惜了?」 春喜眼神真挚:「你自己说过,身为女子但求得遇一人一心,大少过去听起来的确是做了些荒唐事,但他现在对你就是一心一意,如果你不回应他,也许就此错过,这不是很可惜么?」 香词垂头不语,她的心绪实在不知怎么同春喜说得清。 萧子逸怕她推拒,因此并未明言心意,却也不怎么隐藏。但就怕这心意只是一时兴头,兴致过了或许就拋到脑后。 香词很清楚,他是堂堂大少,就算在她这儿摔上一跤拍拍屁股转身就能站起走人;自己却是个卑微的女使,在他那儿摔上一跤只怕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復。 她能不怕么? 她确实很喜欢和萧子逸谈话,喜欢他话声里的自信从容,喜欢他告诉她的那些不一样的世界,喜欢看他踢球练棍时的神采,喜欢他在揭开夜宵时满脸欢欣、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喜欢他那双桃花眼里的温柔神情。 他总是注视着自己、在意着自己的心绪,和他在一起时她很自在很适意,虽然也会被他偶尔流露的热烈目光弄得不知所措,但其实那感觉也不讨厌——不会有人讨厌那样的一双眼睛。 可又如何?终究身份悬殊。 自己还是该坚持初心吧……只要严守主僕分际,就不用怕受伤害、不用怕疼痛了吧,在陆大人身上体会到的黯然神伤,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香词没再细想下去,也不想再和春喜谈这件事,只轻道:「我看今日忙得差不多了,我们一会到厨房把做香药饮子用的生薑和乌梅先拿过来放灶间吧,杭菊和桂花蜜也得先备好,两天后就是蹴鞠赛了。」 十九、蹴鞠大赛 两日后巳时,萧家射堂,热闹喧腾。 香词、春喜和小蝉天将大亮就已来到射堂张罗用物,鞠球、球架、球柱事先都擦得亮晶晶的,预先做好的香药饮子和点心摆满了几个托盘,灶上烧着三大锅热水,擦汗洗浴的大方巾也全都备妥。 託张定找来的几个齐云社社员一早就来到射堂,萧子逸带着眾人参观了射堂里里外外的陈设佈置,大伙儿看一样夸一样,都是讚誉有加。 王哲、王翰两兄弟直对萧子逸道:「你这射堂又大又齐全,还上有顶盖不怕风吹雨淋,就这样一个蹴球场敢夸全城第一了,萧大少爷真是豪阔,佔尽临安风流啊。」 周少安也笑着拱拱萧子逸:「光看这个球场就让人心痒难耐,下回如果还在这儿办蹴鞠赛一定还找我来。」 「那是当然,」萧子逸笑得开怀:「在场的都是知交,以后当然要常常以球会友,才不辜负这个射堂啊。」 张定笑道:「这就开始吧,怎么分群?」 萧子逸道:「八仙过海,一队四人,也要旗鼓相当踢起来才有意思,我看这样:我、老张、阿寧、小丁一组;王哲、王翰、老周和朱大头一组吧。」 「这可以。」 眾人附议,便开始分队,左军的球头、正挟、左竿、右竿分别是萧子逸、张定、丁詮、张寧,右军的球头、正挟、左竿、右竿分别是朱选、王哲、王翰、周少安。 萧子逸又道:「我让家中三个女使一旁帮着,小蝉专管灶间一应茶水点心,春喜就帮忙照应朱大头那一队,有什么须要和她说就行,香词就照顾我这一队吧。」 春喜和香词分站球场两头,身边摆着大竹篓和几张方凳,方凳上叠着许多大方巾,托盘上放满了香药饮子和点心。 球赛开始,左军开球,张寧和丁詮互相颠球数次传给张定,张定也颠球数次直到端正稳当后一个膝顶传给萧子逸,萧子逸稳稳接过立刻一个跃起后勾将球踢向球柱,正中风流眼,这便算赢了一球。 旗开得胜,左军欢声雷动,春喜和香词在一旁也跟着喝采,而后右军发球,蹴鞠赛便这么你来我往地进行下去,互有胜负,难分高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双方各自下场休息,春喜忙着给右军四人一人一件大方巾擦汗,又招呼他们喝饮子、用点心,左军这边厢香词才将大方巾一人一件交付下去,就被远远站到左军场边的萧子逸扯着喉咙叫过去了。 「大少有什么吩咐?」 「香词你到我这边来,」萧子逸笑吟吟道:「我要吃桂花饼、喝荔枝膏。」 香词把桂花饼荔枝膏端到他面前放下,想转身继续忙却被叫住了。 「你去哪里?」萧子逸沉下脸:「我吃东西一定要你……要人陪着才行。」 「现在不行,」香词摇摇头:「几位公子都还没用点心呢,我得招呼大家。」 「招呼什么,让他们自己来得了。喂,你们几个,茶水点心都在那儿,男人大丈夫的不用人侍候了吧。」萧子逸直着嗓子远远呼喝完几个队友,又笑吟吟对着香词道:「现在可以了,他们自己吃就行,你坐在这儿陪我吧。」 什么叫做男人大丈夫不用人侍候?那你现在又是在做甚? 看着萧子逸的嘴脸几个队友脸都黄了,再看向右军那四人让春喜服侍得眉开眼笑,手上托盘里又有点心又有茶水,当下都觉得和萧子逸同一队真不知是交了什么楣运。 「来者是客,不能这样的。」香词轻道:「大少你自己先吃,我招呼完其他人就过来了。」 说着香词就跑向其他三人方向微笑着殷勤招呼,把三人要的茶水点心一一分送到各人手上,三人自然也是笑逐顏开,互相介绍通了姓名,也就和香词开开心心聊了起来。 眼看三个好友和香词说说笑笑,萧子逸坐在远远一角脸色愈见阴沉,恶狠狠地往他们几人的方向瞪过来。 香词招呼三人停当,便笑道:「三位公子自便,有什么吩咐叫我一声就行,大少独个儿坐在那,我先过去看看他还要不要用些饮子,少陪了。」 「欸,香词你别急,你家大少是男人大丈夫哪要人侍候啊?让他等等好了。你忙了半天也累了,就坐这儿休息一下。」 张定看着萧子逸投射过来的杀人目光,故意好整以暇地留住香词,还对着萧子逸的方向挑挑眉。 张寧也道:「是啊,我半个多月前才来萧家拜访过,当时却没见过你呢。」 「我也是半个多月前才到萧家做女使的,许是和张公子错过了。」 张寧笑道:「就算那时错过了,现在还是能相见,可见有缘呢。」 香词被这一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有窘笑:「我还是先少陪了,让大少等得太久,只怕他要不高兴的。」 不料话声未完背后就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现在就已经很不高兴了。」萧子逸沉着脸站在她身后:「为什么过这么久还不到我这儿来?」 「这边正招呼三位公子吃茶点所以……」 「招呼他们?」萧子逸冷哼:「老张、小丁、阿寧,你们三个有手吧?点心自己拿就是了,多大岁数了还要人侍候?」 「萧大少爷,你这也太霸道了吧,」丁詮笑得悠然:「不是说香词就专管照顾我们这队么?」 「就是啊,」张定也故意摇摇头:「况且我们可没支使香词做什么,只是大家坐下来吃茶点间聊,也让她能坐在这儿休息休息,这有什么不对?」 张寧倒是一本正经:「大少你也过来这儿一起坐着,香词就不用两边跑了啊。」 萧子逸蛮不讲理:「她本来就不用两边跑,待在我那儿就够了,你们三位自便吧,招呼不周啊。」 说着就把香词逕自带开了。 丁詮、张定、张寧不可置信地看着萧子逸大摇大摆的背影,只觉得这人真是重色轻友到了极点。 丁詮拉拉张定,窃道:「本以为要问过吉祥才知道萧大少爷为什么转性不逛青楼,现在看来原因一目了然,你看他那见色忘友的德性还算是人么?」 「鬼知道他撞什么邪?」张定眼珠子转了转,也笑道:「还说吃点心?只怕是吃醋了吧。」 「对我们吃醋,这不对吧?啊!」张寧好似才明白过来:「你们是说他喜欢香词?」 「你这才看出来?嘖嘖嘖,」丁詮摇头一叹:「阿寧你也是个呆头鹅啊。」 「阿寧才几岁的人,哪里摸得透萧大少爷那副歪歪扭扭的心肠?」张定帮着自家兄弟说话:「不过也实在够明白的,你看他方才瞪着我们的嘴脸,饿狗护食都没他这样。」 丁詮又微微一指,低声道:「瞧瞧他把香词找去也没要她侍候点心茶水,只叫她坐在旁边待着,就光盯着人家看。」 「不对,你看他又瞪过来了,什么眼神啊?」张定满脸不齿:「这个人真的和我们一队么?」 「有这种球头在队上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丁詮开始自暴自弃:「看来待会只能靠我们三个撑场,你看他一直想往香词身上靠的样子,说我们三个没手?他才没骨头哩!」 张寧也叹口气:「我一直觉得大少胸怀宽广洒脱不羈,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眼睛净往人家香词身上转,笑得像个呆子似的,什么狗样?真是看不下去。」丁詮口气不屑:「看到那张蠢脸就食不知味,算了,不吃了,一会儿等上场吧。」 奇怪的是在这种上下离心,队友不睦的氛围下,左军竟然赢了,丁詮、张定、张寧都觉得不可思议,思前想后,只能说大概是对面的春喜把右军四人服侍得太周到,撑得一肚子茶水点心,搞得他们上场都跑不太动了吧。 虽然赢了,但除了萧子逸之外,左军其他三人都没有太高兴。 萧子逸沾沾自喜的同时总算看出三位队友的不满,他走向三人笑道:「大家要开心一点,赢了是好事啊。」 丁詮哼哼:「你有人专门服侍着当然很开心,我们三个没茶水没点心没人侍候的,有什么可高兴?」 「别这样,」萧子逸低声道:「下次我让小蝉专管服侍你们就是了,保証要什么有什么。你们别生气了,找日子再安排一场蹴鞠赛吧,这场子还是很不错的。」 张定叹道:「我们仨真不知是交了什么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肯定是交了天大的好运吧,」萧子逸脸上笑容半点没打折扣:「你们觉得我方才上场踢得怎么样?她有没有看到我最后射球的英姿?」 「这不清楚,我们只看到你重色轻友的嘴脸。」 萧子逸闻言立刻在丁詮肩上重重捶了一拳:「别给我乱开玩笑,什么叫重色轻友?我这是一心一意。」 张寧满脸匪夷所思:「我从没见你这个样子过,大少你这是动了真心了?」 萧子逸点点头,在这班好友面前他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是我命定的冤家,遇上了就是遇上,躲不掉的,我也不想躲。」 「嘖嘖嘖,看不出萧大少爷还是个多情种啊,」张定嘲笑着:「难怪发狠说不逛院子就不逛院子,原来就是为了她——不过我看香词姑娘好像对你淡淡的。」 「是啊,她总说自己只是女使不可逾矩,就是不肯再贴近我一点,」萧子逸有些洩气:「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能是觉得你对朋友很刻薄吧。」 「可能是觉得你连吃东西都要她陪很烦、很没用吧。」 「可能是看出只要再贴近你一点她就会被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吧。」 被三个损友一人一句损得体无完肤,萧子逸又垮下脸来。 「我不管,这事你们得帮我。」萧子逸恶狠狠地威胁着:「我前几日在她面前说了,邀齐云社的朋友一起出游时会带上她和春喜,你们得帮这个忙。」 张寧百思不解:「你其实只想邀她吧,拉扯上那么多人一起做甚?」 「我当然也只想和她一起啊,」萧子逸不耐地撇撇嘴:「但是那样怕女孩子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所以还是拉你们过来掩人耳目比较好。」 这是要掩谁的耳目?根本路人皆知了。 丁詮忍不住问:「那你想拉谁一起去?」 然后心下暗暗祈求千万别点到自己,再一看旁边另外两人的表情,显然心中所想也和自己差不多。 「就是你们三个,最多再加上朱大头,不能再多,然后还有春喜,这样看起来就很自然了吧。」萧子逸用心盘算:「等我筹画筹画,好了知会你们一声,到时候得帮着我啊。」 三人苦着脸,真心没人想配合萧子逸演这种烂戏,但又能如何?好兄弟难得真心这一回,命定的冤家呢,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不帮也说不过去。 「知道啦,」丁詮首先放弃抵抗:「我们会帮你的,我再帮你和朱大头说一声,等你定下时间告诉我们,这就行了吧。」 「先谢啦。」萧子逸笑咪咪的:「浴堂热水已经备好,待会大家一起痛快洗浴一番,过午我招待大伙一起到丰乐楼去喝几杯。」 二十、表露心意 酉时初二刻,萧家大堂,秋风瑟瑟,烛影明灭。 香词就坐在萧子逸身旁,看他津津有味吃着她做的夜宵。 今日做的是酸笋鸡汤,萧子逸照例吃得齿颊生香碗底朝天。 「还有没有?」他意犹未尽:「这口味真好。」 「我没多做,就怕大少吃撑了。」香词道:「想着你今天和那么多朋友一起去喝酒,一定喝得比平时尽兴,所以没敢做太多,这汤里酸笋我稍微下得多些,可以解酒的。」 他今天的确喝了不少,用了酸笋汤还是觉着有微微的酒意,大着舌头道:「今日朋友来得多,让你们几个人辛苦了。」 「不会,过午大少你们离开后,我和春喜已经把射堂又打扫过一遍,东西杂什也都整理停当,大少想再办蹴鞠赛的话随时可以。」 萧子逸想到早上的蹴鞠赛还是开怀:「今日的球赛大家都玩得很高兴哪,下午在酒楼里大伙儿说起射堂的佈置和今天的糕点茶水,都是讚不绝口。」 香词也笑道:「齐云社的球赛向来是临安城里的大事,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你也喜欢么?」萧子逸笑了:「找时间我教你蹴鞠,齐云社里也有女子呢。」 「只怕我蠢笨,学不好。」 「你怎么会蠢笨,」萧子逸乜斜着眼,举箸笑道:「能做出这样的好夜宵,我说你比谁都聪明能干。」 他每天回来吃她的夜宵,每天都变着法儿夸她,香词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觉又垂下头来。 萧子逸看着她垂下头来动作时那一瞬间勾勒出的风情,不觉又有些痴了。她身上这样不意间流洩出的嫵媚嬝娜为什么总让自己着迷? 香词对他的心思毫无所觉,顺口又问:「大少今日和朋友饮宴,过后倒没再约着别处逛逛?」 「他们倒是还约了几个侑酒的小娘到中瓦夜游,或许还会到一窟鬼茶坊终夜消遣,不过我是不去的。」萧子逸定定望着她:「我已经决定了,以后每晚都回家吃你煮的夜宵,绝对不再到那些地方去。」 一个原本放荡纵情的人忽然这么一心一意地坚定起来,而且谁都看得出这是因为什么……香词只觉五味杂陈,她不能说自己心中完全没有被触动。 但她只是轻道:「大少知道保重身体当然是好事,这些也不用特别对我说什么的。」 「我知道我过去放纵无度,你一定瞧不起我这样的紈裤子,」趁着酒意他大胆剖白:「可是现在我真的不一样了,我会洗心革面,我会重新做人,我……我会让你看到的。」 然而他眼中的热切让香词畏怯。 他的改变因为她,所以她就一定要有所回应么?回应之后自己的人生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她怕,她不要再和主家有什么情丝纠葛,她只想安静度日谢绝打扰。 萧子逸是个很勇敢的人,可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 香词轻叹:「大少今天想必是很累,别多想了,早点歇下吧。」 她起身要走,萧子逸却倏地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挣扎,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是挣不脱的,只是轻蹙眉头:「大少放手,这不合宜。」 「我这辈子从来都不合宜。」萧子逸自嘲地笑了,但终于放开了她:「你休息吧,是我不对,我太失礼了。」 香词收拾托盘走出大堂时还看到吉祥侍立在门外,吉祥看到她时脸上的神情还有些讶异,好像在奇怪今天怎地她这么快就离开大堂似的,但香词没有心情多和吉祥说什么,她转身便往厨房方向走去。 风叶鸣廊,他手上的触感和馀温还残留在自己手上,香词一身单薄地站在秋风里,心乱如麻。 二十一、瘦绿消红 翌日早晨,萧子逸用过早饭带着吉祥就往射堂走,这已经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但今天一进射堂萧子逸就沉下脸来。 宽阔的射堂收拾得齐整,却是空无一人。 萧子逸目光四下逡寻:「香词人呢?」 吉祥连忙安抚:「可能在浴堂或灶间忙着,大少你坐会,我去找找。」 但吉祥从浴堂和灶间奔入奔出后回到萧子逸身边,茫然道:「后面也没有人。」 「你去厨房找找,找不到也问问,快点。」 吉祥连忙三步併两步往外跑去了。 萧子逸焦躁不已来回踱步,到底会去哪里?昨晚自己不算太失态吧?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而且她一说不合宜自己也就放开了……香词绝不是怠工的人,她不会因为这样就赌气不上工才对……她真的讨厌了自己么……她会因为昨晚自己握她的手就想离开萧家么,不会吧不会吧…… 独个儿坐在空荡荡的射堂里,萧子逸脑中念头乱转,愈转就愈往糟糕的方向去,他恨恨地把架上排得整整齐齐的鞠球一颗一颗踢向门柱,还是无法发洩心头焦虑,正当想把角落的方凳拿来当球踢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熟悉而微弱的,令他牵肠掛肚的声音。 「大少?你在做甚?」 萧子逸驀地回头,就看到香词扶着门框立在门边,脸色苍白,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看起来很是虚弱。 萧子逸奔向她面前近看之下更瞧出她必是身子不好,一时间也顾不得她生不生气,一把打横抱起她纤弱弱娇怯怯的身躯,便迈开大步往方凳边走去,而后怀抱着香词就轻轻坐在方凳上。 香词连惊呼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他摆佈。 「你是怎么了?」他的声音和神情里尽是对她掩藏不住的关心。 「没事,大约是昨夜回绿波堂时吹了风,今早就觉得身上不好,」怕他多心,又轻道:「一早春喜帮我和赵管家的说了,今天让我休息一日,明天应该就会好些的,大少快放我下来,别靠太近,免得过了病气。」 「我才不怕什么病气。那春喜人呢?」萧子逸还抱着她不放,又板起脸来:「你不舒服她该来找我的。」 一个女使偶然身子不爽知会管家的一声也就是了,哪有去烦主家的道理?但心知萧子逸这时绝对听不进这话,香词也没打算和他争辩。只道:「赵管家的昨日就对我们说过,他看射堂很是乾净了,所以今儿一早开始就让春喜到绣房帮忙赶製年下要用的绣品和衣服,我本来也该要去的。」 「那你又到这儿来做甚?」 「我在床上躺了一阵觉得好些了,便想着来射堂巡一巡,在外头听见声响,然后就看到你在这儿。」香词抬起眼睛看着他的脸:「一进来就看到满地都是鞠球,我和春喜昨日明明才收得整整齐齐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别管了,我会收拾好的。」萧子逸难得脸红,又心疼道:「你都已经身子不舒服了还穿得这么单弱,还走到这儿吹风,我马上送你回绿波堂去。」 「这地上的球……」 「我一会回来收,你别乱动。」萧子逸把身上的羽缎斗蓬张了张,连她一起包裹住就想抱着她站起身来。 香词惊呼:「大少你做甚?」 「带你回绿波堂。」 「这不合适,」香词虚弱挣扎着:「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怕她挣扎时真伤着了,萧子逸只好放下她,又将身上的斗蓬解下来系在她身上:「好,你自己走,但我还是要陪你回去。」 「你的斗蓬我不能穿着……」她软弱地分辩道:「这样也不合宜的。」 「别再和我说什么合不合宜的了,」萧子逸咬牙狠狠道:「你再多说我就抱着你萧家大宅绕一圈再回绿波堂去,反正都是不合宜!」 香词没再说话了,默默跟在萧子逸身后走出射堂。 来到绿波堂门口,香词停步,解下斗蓬交到萧子逸手上轻道:「大少留步,我自己进去休息就行。」 「我看着你进去,」萧子逸道:「我今天不吃夜宵,你别出门了,好好养着。一会儿我就叫赵管家找大夫替你瞧瞧,再让小蝉煮些粥给你送来,晚点拿个薰笼放你屋子里,好歹暖些。」 「大少别费心了。这只是一点风寒,不用看大夫也很快就能养好的。」 「我不要听这个,大夫晚点就来,煎了药你要好好喝着。」萧子逸又道:「我一会得去绸缎庄查帐,过午还约了丝织作坊的人说事,晚上我再过来看你。」 香词直摇头:「别,让春喜去找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问她就行,别自己过来。」 知道她始终怕逾越了主僕分际,看她病着,他也就不坚持:「那也行,到时我找春喜过来问,你好好休息就是。」 看着香词走进绿波堂,萧子逸实在担心,偏生今日的事又走不开,只能心下想着早些把事忙完了就早些回家来。 心头有事掛记着,连斗蓬都忘了先披上,萧子逸就一路拿着斗蓬返回射堂,一进射堂只见吉祥已经等在里头。 「哎哟大少,外头风大,斗蓬怎么拿在手上呢?」吉祥忙接过斗蓬服侍他系好,又道:「我问过赵管家了,春喜和香词……」 「不用多说,我已经知道了。」萧子逸道:「香词病着,你现在吩咐下去,让赵管家找大夫来瞧,再让小蝉煮些粥送到绿波堂,再拿个薰笼送她屋里暖着。」 「知道了,我马上去。」 「等等,你先把这满地的球收拾好再去。」萧子逸道:「免得香词还得收;一会儿事情都安排妥当再到大堂来找我。」 「是。」 吉祥叹了口气自去收拾,心下不免暗谤主家:真的那么会疼人,一开始别把球踢得到处不就好了? 萧子逸却不理他,逕往大堂走去。 一整日萧子逸在外奔波忙碌,心里始终惦记着她的事,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吉祥把赵管家找来。 「大少找我有什么吩咐?」赵管家垂手侍立。 「我听说打扫射堂的两个女使让赵管家支到绣房去帮忙了?」 「是,现下已近十一月,年下要用的绣品和新衣都要赶着裁製,才不会到时准备不及。我看春喜和香词过去半个多月已经把射堂打理得很是整洁,想来过年前射堂没什么可忙的事,所以才要她们俩去绣房帮忙。」 「你让她们去绣房帮忙也很好,不过这座射堂是我的心肝性命,不能没有人看顾……」 听得一旁吉祥差点笑倒——这心肝性命还不知说的是谁哩! 「依大少说怎么做好?」 「我看还是让两个女使上午打扫射堂,下午再到绣堂去帮忙吧,这样比较稳妥,一来射堂也有人打扫,二来绣房也有人帮忙,两不相误。」 「就依大少说的办,我明天就去安排。」 「对了,香词生病了你知道吧。」 「是,今天已经让她告假一日,也找了江大夫来看诊,开了一服麻黄附子细辛汤,让她喝了好好休息。」 「我看风寒是没那么快好的,女儿家身体弱,总是要静养为好,让她告假三日,等好全了再上工吧。」 「知道了,」赵管家笑道:「大少真是体恤下人,我会告诉她让她好生休息的。」 「那就这样,再烦赵管家帮我把春喜找来,我有话问她。」 「我这就去。」 赵管家的一揖出了大堂,没一会儿春喜进来了。 「大少。」春喜一礼。 「她好些没有?」 「一早看诊喝药之后就一直休息着,人很昏沉。」春喜道:「中午拿了些点心给她,说没胃口吃不下,晚上小蝉给她煮的鸡粥倒是喝了一大碗,精神也好些了。」 「那就好,」萧子逸道:「我才已经和赵管家的说了,让香词休息个三天,你也替我好好照顾她,她缺什么、想吃什么你都只管和我说,我就让吉祥去办。」 春喜闻言笑了:「大少这么疼人,香词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萧子逸被这么一捧就有些飘飘然:「她今天有没有说起我?」 「那倒没有。」春喜老实说了,一看萧子逸满脸消沉,忙又道:「香词今天昏睡的时候多,我和她也没说上几句话呢。」 「那也是,」萧子逸想了想:「她这两日精神和胃口想必都不好,还得吃药,可是折腾了。一会你跟着吉祥去领一瓶子蔷薇露,那是大食国来的,香甜馥郁,兑些到温水里喝,生津解热还能镇嗽,她如果喜欢,喝完了告诉我,再给她送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夜里春喜拿着蔷薇露回房,见香词醒着,便把让她告假三日和蔷薇露的事都说予她知,香词有些不安。 「只是小小风寒,又是告假三日又是煎汤用药,又要麻烦你和小蝉,我实在过意不去。」 「说什么呢,你快些好起来才是正经,」春喜笑道:「照我说大少这么安排很好,等你好全了,记得去谢谢他。」 二十二、偶染风寒 连着三日香词都在休养,身体果然大好,这日大清早,香词起身梳洗毕,就赶着和春喜到射堂上工,想着多做些事补回过去三日的旷缺,一进射堂看到原本满地的鞠球都已收拾整齐,地方乾净敞阔,看来过去三日射堂都没有使用,也不大须要打扫。 香词想了想,还是决定擦擦地板,拿了水桶和净布就开始蹲下擦地,擦着擦着,心里只觉空落落的,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突然心潮涌动,似乎发现是为什么了,她问:「都这个时辰了,大少他今日不过来么?」 「不知道,过去三天他也没来过呢。」春喜埋头擦着地:「许是不知道你今日上工了吧……不对,他昨晚找我去问你病情我才和他说过的。」 「也许他这阵子忙吧,」香词声音里有着她自己也没察觉的失落:「他是大少,本就每天都很忙的。」 春喜倒是听出来了,笑问:「怎么,你想他了么?」 香词楞住了,久久才道:「没有,只是想着问他今晚要吃什么夜宵。」 就这样一直到过午,萧子逸都没到射堂来,午后香词和春喜到绣房去帮忙,绣房里原先就有四个绣娘:小初、玉露、陆姨、方嫂。萧家惯例,每到年下要给家中人力、女使一人一套新衣,一双新鞋,大少、二少、二少奶和两位小公子的新衣新鞋也自然要着意添置,因此每年九月底绣房就要开始忙碌,往往赶不及还得雇些临时绣工帮场,今年多了春喜和香词两人来帮忙,四个绣娘都觉得松快不少。 主家的衣衫、鞋子向来是由陆姨和方嫂来做的,香词和春喜只是帮工,便帮着做些僮僕们的衣服鞋面。六人围坐在几张绣架前边缝衣边间聊,倒也颇有乐趣,只是颇伤目力,低着头缝製衣裳久了也觉得肩颈僵硬。 直到傍晚,春喜和香词到厨房用饭,正好看到吉祥也来拿饭,香词忙叫住他:「吉祥哥。」 「唔,是香词啊,」吉祥上下端详她一会,笑道:「看来你已经大好了。」 「都是託了大家的福,」香词轻道:「还没谢过大少呢,我今儿没见着他,也不知道他今晚想吃什么夜宵。」 吉祥想了想,摇摇头道:「你不用侍候夜宵了,今儿他累,只怕连晚饭都不吃,你就再休息一日吧。」 「最近大少他很忙么?」 「哪有一日不忙的?」吉祥勉强一笑:「年前尤其是如此,偏偏又……不过年年都是这样忙,忙完就好了。」 香词听着不觉担心:「忙起来更容易饿,真的不用我做夜宵给他么?」 「今天真不用,」吉祥想了想道:「让他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兴许精神一些,他还到射堂练蹴鞠呢。」 「知道了,如果大少夜里饿了想吃夜宵,随时找我都可以。」 不过香词一个晚上都没等到吉祥的传唤。 隔日清早香词又和春喜到射堂上工,今日主要刷洗浴堂和灶间,却也是直到日上三竿都没见到萧子逸的身影。 看来真的是很忙啊,香词一边刷着浴堂的木桶一边想着,最近天冷,晚上的夜宵还是做点砂锅菜好了。 正想着,只听到门外吉祥急切的呼唤:「香词!香词!你在哪?香词!」 香词和春喜听见了忙走出浴间,就看到吉祥满射堂乱走乱喊着。 「吉祥哥我在这儿,」香词走上前问:「是大少有什么吩咐么?」 吉祥满面忧色:「大少他人不大好,我很担心,你能不能过来看看他?」 香词闻言脑中犹如打了个焦雷,心绪纷乱,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发颤:「什么意思,吉祥哥你说清楚些。」 「其实就是染了风寒,那日大少斗蓬也不系好满园子乱晃的,我就知道要糟,这几日又事忙,他也没能好好休息,昨日过午在花月楼和人喝酒说事时他就不是太清醒,一回到家里就开始全身发烫。」 「找了大夫没有?」 「马上就找江大夫来看了,说是风寒,开了一服大青龙汤给他,只是不知怎么这回大少的病徵特别重,明明平时这样健壮的一个人,也很少生病的……」 香词打断吉祥的话:「厨房可做些什么吃食给他了没有?」 「他昨儿回来只喊着全身骨节酸痛,昏沉疲惫又没有胃口,所以什么也不肯吃,我那时想着他既然人不爽快,还是多休息为好,所以只让他睡着,连夜宵也没要你帮他做。」吉祥一叹:「今儿一早我就到厨房让罗嫂熬了粥并几样清淡小菜送到坐忘阁去,哪知他人醒着,东西却是碰都不肯碰,算来有近一天不进水米了。」 「人已经不好还不肯吃东西这哪行?」香词不觉急了:「你没劝着他吃些?」 「怎么没劝?他就是懒懒的不肯动筷子,劝到后来他不耐烦了就直接叫我走开。」吉祥苦着脸:「连叫我走的时候都是有气无力的,看着就让人难受,我还寧可他从床上跳起来打我呢。」 香词听得红了眼眶,春喜在一旁也担心不已,问道:「那我们能帮忙做点什么?」 「我在想,香词你就现在和我到坐忘阁去瞧瞧大少吧。」吉祥道:「罗嫂熬的粥菜都是现成的,热在炭盆上,只是他不肯动而已。如果你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就像每晚他在大堂吃夜宵那样,兴许他就肯吃些了。」 「我现在就去。」香词转对春喜道:「今儿射堂的事偏劳你,我去看看大少,没什么事就回。」 「知道了。」 二十三、贴身照拂 巳时初二刻,坐忘阁。 阁中佈置清雅简单,桌椅床帐俱收拾齐整,离床最远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小炭盆,盆上热着一锅白粥。 窗户开了个小缝,萧子逸就躺在他那张宽大舒适的花梨木床上,两眼发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萧瑟秋意。 萧子逸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也没有附庸风雅的间情意致,他就是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东西都不想吃而已。 也许是这病来得突然,也许是身子不爽影响了心绪,更也许是…… 已经五日没见到她了。 相思令人老。 知道她在意主僕分际,所以在她生病期间他只是天天向春喜询问她的病况。那日从春喜口中得知她已大好,隔日就能返工,他也就放下心来,哪知接下来自己就病倒了。 这些日子的确是太忙了些,萧子逸心下忖度着,这一病绸缎庄暂时顾不上了,一早他就已让吉祥帮着去传话,接下来绸缎庄的一应事务都先丢给子言去弄吧,他正好专心想她。 就算见不着面,光是想着她也觉得安稳静謐,不吃饭好像也不觉得饿……萧子逸自己又笑了,思美人竟可疗饥么?不是亲身经歷都想不到这一点。 门前却传来吉祥的呼喊声:「大少。」 真吵。 萧子逸哑着声懒懒道:「说了不饿,让你出去,别在这烦我。」 「不是,大少,」吉祥笑嘻嘻出现在门口:「你看谁来了?」 门后立刻转出一个令萧子逸朝思暮想的身影。 「香词?」萧子逸惊住了,立刻板起脸来喝骂吉祥:「你快带香词出去,她才刚好全,要是在我这儿过了病气回头我就扣你三个月身子钱!」 这话倒把吉祥吓住了,僵在门口不敢再进屋一步。 香词却轻轻推开吉祥,款款走入屋内来到萧子逸面前。 「病得下不来床了,倒还有精神骂吉祥哥呢。」香词摇摇头:「大少怎么不肯吃饭?」 「香词你离我远些,」萧子逸一边说话一边吃力地拖过锦被掩住自己口鼻:「当心过了病气。」 看他病得气息奄奄,连动作都不俐落了,还只管担心会不会过了病气给自己,香词心中一阵酸楚。 她轻叹一口气:「吉祥哥先去忙吧,我在这儿侍候大少就行。」 「那就有劳你照顾大少了。」吉祥听她这么说,巴不得这一声,一溜烟就从门口跑走。 「吉祥你别跑!」萧子逸叫着,哪里叫得回来,只有恶狠狠瞪着吉祥的背影:「这个刁奴太欠收拾了。」 「你别骂吉祥哥了,」香词轻道:「他也是担心你不肯吃饭,你病得全身无力,再不好好吃东西身体怎么能好呢?我来服侍你喝粥吧。」 萧子逸闻言表情复杂内心纠结,又怕过了病气,又希望她陪着自己,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之下。 他心虚道:「嗯,那我吃一些吧。」 「你一整天水米不进的,现在肠胃想必虚弱,小菜就先不用,先喝点白粥好么?」香词到窗边炭盆上呈起一碗白粥走回床边:「我来餵你。」 萧子逸脸上表情犹如天上掉馅饼,本来病懨懨没有光彩的双眼瞬间晶亮起来。 香词拉过一张坐椅坐在床边,舀起份量适中的一匙粥,小心放到嘴边吹凉了再送入他口中。 萧子逸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傻傻张开嘴巴让她把粥送入他嘴里,温度适中,米香在他的口腔、鼻腔间扩散,吞下这一口粥后,萧子逸才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真饿了。 「好吃么?」 「嗯。」 「再来一些吧,要不自己端着吃?」 「不行,我没力气,你得餵我。」 听着他近乎无赖的撒娇,香词忍不住笑道:「你力气比我大得多了,怎会没有力气?」 萧子逸见她笑了,哪管其他,继续涎着脸无赖道:「我是真的没力气,吉祥没有告诉你么,我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头都费劲。」 香词又送了一匙粥到他嘴里:「怎会突然病得这样,果然是那日你把斗蓬让我系着,自己在园里吹了风吧。」 「没这回事,就是这几日太忙累出来的,你别放心上。」萧子逸吃完一口粥马上又张大嘴巴,嗷嗷待哺。 不一会一碗白粥就吃得见底,怕萧子逸肠胃虚弱,突然吃得太多反而伤身,餵完一碗粥香词也就先停下手,又调了一碗蔷薇清露给他润喉。 「那日我病着,你找来大夫看病又让我休养到好全,哪知现在却轮到你病倒了,」香词黯然:「全都因为那日你送我回绿波堂才会染上风寒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弥补。」 看她如此自责,萧子逸本想着逗她一笑便把这事丢开了,却忽地触动心思,便假意叹道:「是啊,我自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从来没病得这么重过,现在全身乏力、头昏目眩、骨节酸痛,连吃东西都嚐不出味道来,真是难过得很了。」 「都是我不好,」香词垂着头内咎不已:「你骂我、罚我身子钱都没关係的。」 「欸,我怎么可能这么对你,」萧子逸道:「不过你也希望我快点好吧。」 「那是当然。」 「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香词警觉了:「什么事大少你先说。」 「做我的身边人……只是暂时的、暂时的。」萧子逸观察到她的脸色忙忙改口:「我现在是真的病得很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吃什么也没胃口,但有你在身边陪我说说话,我心里高兴,病也会好得快些。」 香词满脸疑惑地看着萧子逸,却不作声。 萧子逸叹道:「年底绸缎庄是真的很忙,我也想快点好起来啊,如果你肯答应,这也算是帮了萧家绸缎庄大忙,只要在我病好之前做我的身边人就行,我病一好,你就还回射堂和绣房,好么?」 香词看向萧子逸病瘦的面庞,又想起他对自己的用心,一时却也心软,又沉吟道:「那这几天里大少要我做些什么事呢?」 「这几日我横竖都在家休养,不会出坐忘阁,所以你也留在这儿就行。」萧子逸眼见她心思有几分活动了,喜得开始掰指头数算:「你就在这儿陪我说话、餵我吃饭、侍候我茶水汤药、我睡着了你也跟着休息,一天给我做一顿夜宵……先这样我想就够了。」 香词总觉不妥:「我光做这些未免不足。」 「是么?」萧子逸想了想:「那空馀的时候你把坐忘阁的地板抹抹也成。」 他喜欢看她抹地的风姿,简直秀色可餐。 「还是太悠间了,」香词四下张望,又想了想:「我还可以帮着擦桌椅、抹柜子、整理床帐枕褥。」 「是啊,这样就够忙的了,你自己找事做吧,只要是这屋里的事都行……不过不是现在!」萧子逸猛然想起一件令他冷汗直冒的事,紧张得声音都拔尖了:「呃,你今天下午还是先在绣房待着,晚饭时再过来就好。我也得先知会赵管家的一声好安排后续的事,对,就是这样,你今天晚饭之后才开始做我的身边人。」 「嗯,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射堂去,不好让春喜一个人忙。」 「你说得很是,春喜一个人忙太可怜了,你快先帮她去吧。」萧子逸又道:「一会你出去帮我找吉祥,要他马上过来见我。」 「知道了。」 待香词退出门外,萧子逸一颗紧绷的心才放松下来,不一会,吉祥就进屋来了。 「大少找我?」 「嗯,我要跟你说,今天开始香词是我的身边人了。」 「什么?」吉祥的表情又是震惊又是错愕,还带着一点弃妇般的幽怨,他哀声道:「大少,我和你好歹十年的主僕情份,你这一朝说捨就捨,实在太伤我的心。」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找香词来瞧你也是担心你的身体啊,」吉祥恨恨道:「你要忘恩负义扣我三个月身子钱也只好由你,但你怎么可以说换身边人就换身边人?这以后要我如何是好?」 「你误会大了。」 萧子逸总算看懂吉祥在纠结什么,他撇撇嘴,把方才自己和香词的对话全告诉吉祥。 「明白了么?她只是暂时在身边服侍我,等我病好了她就回射堂。」 「原来是这样。」吉祥恍然大悟:「利用香词的内咎之心,趁势迫她不得不答应成为身边人,这招以退为进实在高明啊大少。」 萧子逸一时间分辨不出吉祥是在夸讚自己还是嘲讽自己……算了。 「总之她只是暂做我身边人,而且只在坐忘阁里侍候我,门里门外你还是我真正的身边人,」萧子逸突然想起又沉下脸来:「方才你说我什么来着,忘恩负义?」 「呃,这……」 「扣你半个月身子钱!」 「啊?」吉祥都傻了,最后只能苦着脸回道:「诽谤主家是我的错,任凭大少处置就是。」 「嗯,以后切记谨言啊。」萧子逸道:「她今日晚饭开始在我身边侍候,你一会去帮我告诉赵管家这事,在我病好前她不做其他工作。」 「是,知道了。」 哀悼着自己半个月的身子钱,吉祥没精打采地回应主家的吩咐,并且预感着萧子逸就算病好也或许会一路装病装到年底。 萧子逸又低声道:「还有件事要你帮我……」 「嗯?」 「把那个斗柜里和我床上、床榻底下的这些……」萧子逸随手指点:「唔,这些东西都先清出坐忘阁,找个安全隐密的地方收起来,现在就清。」 吉祥只有照做,边收拾边抱怨:「唉……何必呢大少,横竖香词只在这儿待几天,东西放着不打紧吧。」 「不行,」萧子逸又沉下脸:「让她看到了会怎么想我?」 吉祥望着桌上清出的那一大落物件:「那要不我替你一口气丢了吧。」 「不行,以后兴许还用得上呢,」萧子逸指点着桌上杂什,娓娓道来:「这套『素女图』把素女经里的九势画得微妙微肖,是我在棚桥书市买到的孤本,再也找不到了;这套『风流绝艳』图册共四十八幅件件精采,纤毫毕露,人物姿态绝不重复;还有那边的『鸳鸯秘谱』还是四季织张老闆特别找了妙手绣工绣成,堪称神品,哪能说丢就丢?还有这一套……」 吉祥觉得真是够了,收藏了这么多春宫图册还如数家珍地对自己一一介绍,这是在做甚? 「大少别说了,你这东西这么多,先想想打算收哪里,我再帮你放吧。」 萧子逸低头沉思,收哪都觉得不安心,最后道:「我看就先放你房间吧,离这儿也算近。」 「啊?」吉祥脸都黄了:「为什么是放我房间?」 「放哪都可能会被打扫的女使看到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被发现东西是我的,到时香词会怎么想我?」 在意就别留着了好吧?吉祥真觉得烦死了:「可是松风堂里还有其他僮僕在住,也很容易被发现的。」 「你在松风堂里有自己一个房间,应该不会有人乱闯。」萧子逸想想又道:「而且松风堂住的毕竟都是男人,被发现也无妨,你就说是自己买来看的,别把我说出来就行了。」 吉祥真是无言以对,却又计上心头,故意叹道:「我是你的身边人,就算为你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何况只是收几本春意;可是我刚刚才被扣了半个月的身子钱,现在是心如死灰呀……」 「行了行了,什么刁奴嘴脸,」萧子逸不耐地摆摆手:「我把身子钱加回来就是了,总之快帮我收好。」 「行,」吉祥眉开眼笑:「我去找条包袱巾来包好,分几次就能全带走了吧。」 「收的时候小心些别折了,」萧子逸又恶狠狠威胁着:「你自己也不可以拿来看知道么?」 谁像你呀! 吉祥腹诽着主家,表面还是恭敬道:「大少放心,我理会得。」 二十四、窘迫羞人 傍晚,香词手捧托盘来到坐忘阁。 「大少可以用晚饭了,白粥小菜,倒也清口。」香词将托盘中的菜式一一放到桌上:「躺了一下午,要不过来坐着吃?」 萧子逸看见她就开心,也不想一直在床上卧着,笑咪咪道:「我坐着自己吃,不过你得陪我。」 「我倒是想趁着大少吃饭把这床榻枕褥拾掇拾掇,」香词舖排着匙箸边道:「收拾乾净了,你睡起来也能舒服一些。」 萧子逸见她对自己如此用心,自然欢喜:「那好,我吃饭,你舖床,也不耽误说话的。」 于是萧子逸坐到桌边开始用餐,香词拿了净布抹拭床垫,两人一边谈天。 萧子逸吃着饭眼神就乱转起来,床很大,看着香词坐在床沿伸展手臂往角落擦拭床板的样子,他就觉得心动不已,这样嬝娜嫵媚的风流体态,恰堪一握的杨柳腰肢,光看着就吃得下三碗饭。 香词擦完床垫便拿起那座桐木枕接着擦拭,冷不防自木枕中空处掉出一本薄薄书册,香词定睛一看,却是一部闺艳秘戏图,封面上画着一双男女裸身交颈,缠绵繾綣,欢爱无极,横书「鸳鸯不足羡,深闺乐自多」等字样。 香词一见就呆楞在当场,桐木枕都拿不住「咚」一声就掉在床上,萧子逸慌得撇下碗筷衝到床边夺过那本书就拢入袖中。 「那个、香词你、你听我解释……」萧子逸紧张到语不成句:「这书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只是……吉祥他……」 饶是萧子逸机敏善变,也不知该怎么狡辩才好摆脱这尷尬的场面,香词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垂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脸,但能看到她两个耳垂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香词坐在床沿一动不敢动,萧子逸站在床边,两人就这么相对着,空气中流动着隐晦曖昧的气息,各自都觉得心潮汹涌,面红耳热。 实在没办法,萧子逸叹了口气,也在床沿坐下,香词感觉到他要坐下的动作,慌得想站起身,却被他抓住衣袖。 「别走,我得和你说清楚。」怕她嫌弃自己,萧子逸只敢抓她衣袖。 「没什么好说的,」香词还低着头,心如擂鼓,声如蚊鸣:「你是大少,这是你的东西,不用对我解释什么。」 「对,这是我的屋子,我的东西,但我没有拿这东西轻薄你的念头,绝对没有。」萧子逸既已坦承,索性合盘托出:「自你答应做我身边人,我下午就要吉祥把屋子里不该出现在你面前的东西都带到别处收了,就是怕唐突了你,这书真就是意外,我只是没收拾乾净,不是故意让你难堪——我永远也不会这么对你。」 这话香词倒是相信的,他一直都对自己呵护有加,只是方才情景实在让她太猝不及防。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不对,东西没收好本就是我的错,」萧子逸小心翼翼:「但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遭?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没怪你。」香词低着头深吸一口气道:「只是吓了一跳。」 「那你、你还继续留在坐忘阁么?」萧子逸轻问:「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已说了会待在这服侍你直到病好,那就不会出尔反尔。」香词也轻道:「只是这样的东西……不会还有吧?」 「绝对不会。」萧子逸满口应承:「我一会就亲自再巡一遍,保証不会再有遗漏;说来都是吉祥不好,要他收乾净偏偏还能收落了,一会我一定狠狠骂他一顿。」 香词倒觉得吉祥揹这黑锅属实冤枉——谁能料到本应用来放香药包薰香的木枕空心处会被塞进令人脸红心跳的春意图? 「记得收好也就行了,」香词坐着抬眼望向桌面:「大少你还没用完饭呢。」 「我够了,」萧子逸目光就没离开过她,眼中笑意盈盈:「晚点你做什么给我夜宵?」 香词听得好笑起来:「才说够了,就想着夜宵?」 「我就喜欢你煮的夜宵,每天都想吃,」萧子逸软磨硬泡:「上回你做的那螃蟹炸的小卷子很不错,要不再做一回?」 「那太油腻了,而且螃蟹性寒,你现在肠胃弱,哪能吃那个?」香词想了想:「我给你燉一盅冬菇鸡汤吧,滋补滋补,对身体有益。」 「那你先去忙吧,我趁你做夜宵的工夫把屋子收拾收拾,」萧子逸乾笑两声:「等你回来屋子里一定乾乾净净的,什么不该有的都不会有。」 「那就好。」想想觉得自己这么说话有些僭越,对主家轻慢,因而又道:「其实这是大少你的住所,自己的东西放在房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唔,也是,」萧子逸故做轻松:「我这个岁数的人,又是整日在外走跳的,什么稀罕东西没经过见过?看个画本怎么了?」 「嗯,大少、大少说的是……」香词愈是附和声音愈是小了下去,垂头羞赧,再不说话了。 萧子逸自己说完也发窘,又乾笑两声:「我看我们还是都别再说了,你快去做夜宵,我来收拾屋子吧。」 当下各自忙活,香词出了屋子,萧子逸后脚就把吉祥叫来乱怪一通,支使着吉祥屋里上下再翻了一遍,确认没有漏网之鱼,才把手上那本闺艳秘戏图塞给吉祥要他一起收好,吉祥拿了图本衔命而去,过不多久,香词就捧着托盘进到坐忘阁。 才揭盅,热腾腾的鸡汤散逸出迷人的香气。 冬夜里,薰笼边,一盏灯,两个人,他看着她笑。 她也看着他笑。 二十五、病中光景 隔日晨时正三刻,坐忘阁,萧子逸歪在床上看着冯掌柜送来的帐册。 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笑声:「大哥,身子可大好了么?」 随后萧子言就进到屋中,一贯笑容可掬,风姿俊雅,坐到萧子逸身旁。 「二少爷这么好来看我?」萧子逸笑着回应:「我能有什么不好?昨晚吃了很不错的夜宵,又睡了个很安稳的觉,今天已经没觉得不舒服了,不过你可别在外头瞎说,就说我还病着就好。」 萧子言忍俊不住:「多大年纪了还装病?也不体谅体谅我。年下舖子里忙得这样,你还只管躲懒么?」 「不是躲懒,」萧子逸嘴上澄清,脸上却就掛着懒洋洋的笑容:「我病在家里为的可是正经事。」 萧子言看着大哥那一脸并不正经的表情,也转了转眼珠子,笑道:「说的也对,还有什么事重要得过你的终身大事呢?」 萧子逸警觉地望了萧子言一眼:「吉祥告诉你了?」 「原来吉祥也知道啊,」萧子言忍着笑:「他倒没同我说。但昨日你病着,我只好替你赴宴任厨,席上正巧遇到丁詮和张定,他们和我说了不少。」 原来如此,听到是丁詮和张定,萧子逸放弃挣扎了。 「原来是这两个惯会损人不利己的,背后说我说得很高兴吧。」萧子逸冷哼:「等我病好第一个找他俩算帐。」 萧子言逗他:「你病不是已经好了?要不下午就和我去赏心楼找他们?」 萧子逸闻言半晌不作声,最后只吶吶道:「其实还是有点头疼,我看就再休息几天吧。」 「看来这位香词姑娘好本事啊,」萧子言调侃着:「真把你这浪子收伏了。」 「别瞎说,什么收伏不收伏,我是妖精不成?」 「你见过的妖精还少么,」萧子言一叹:「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定下来,我和香词虽只有一面之缘,听丁詮他们说倒是个良家女儿,既美且贤,如果她能和你往后举案齐眉,姻缘和谐,那也了了我一椿心事。」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就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萧子逸嘴上抱怨着,眼中却是笑意盎然:「还了了你的心事?怎么你说起话来像个老妈子似的?」 「这个么,等你也像我一样有个让人操心的大哥,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这话把萧子逸堵得无言以对,只有乾笑:「算我对不起你好吧,我这不也正在帮忙看舖里上旬的帐么,你就别再碎唸了。」 「说了这半天,香词人呢?」萧子言左右张望。 「她到厨下拿早饭,还得拿药一会煎汤给我,许是还在忙吧。」萧子逸又低声道:「横竖我病好了的事你别出去乱说,她现下是因为我病着才答应做我身边人的,我病一好,她就不肯待在坐忘阁了,这样明白么?」 萧子言一怔,万万没料到在这段关係之中大哥竟然是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那一方——真是一物剋一物。 正说着,香词手捧托盘进到屋内,眼见萧子言也在,忙放好托盘屈膝一福:「问二少安。」 「别多礼,」萧子言细细端详着眼前的香词,笑道:「这几日大哥身体不适,辛苦你在他身边侍候着了。」 「二少言重,这都是我分内的事,」香词低头轻道:「这几日我会好好照顾大少的。」 「那就万事有劳你,託我这大哥的福,下午我还得替他赴赏心楼的约,这就先走了。」萧子言又看向床上的萧子逸,笑得别具深意:「大哥好好照顾自己吧。」 萧子逸真想拿起木枕往萧子言的方向丢去,但只能忍耐,他现在是病人,就得有个病弱的样子才行。 于是假意咳了两声:「知道了,这几日舖子想必很忙,你快走吧,不用担心,香词会照顾我的。」 臭脸送走了萧子言,萧子逸对着香词又是眉开眼笑:「今早给我弄些什么吃的?」 「厨下准备了白粥小菜,大少快来嚐嚐。」 「又是?」萧子逸愁眉苦脸:「连着几餐都吃白粥,太倒胃口了。」 香词劝着:「现在病着,也只有忍耐些,小蝉姐她们也很费心了,这些小菜都不重样的,你好好吃着,一会喝药才不伤胃。」 想到清粥小菜已经胃口不佳,再想到一会还得喝药,萧子逸更是万念俱灰。 不行,得找补回来才好。 「那这样,」他又开始耍赖:「你餵我。」 香词微微蹙眉:「昨晚不是吃得挺好,怎么还要人餵呢?」 「我今早起床又觉得全身无力了,好倦。」萧子逸索性把戏做足全套,开始哀声叹息:「俗话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原没那么快好全的,现在我真的很乏,你能餵我吃点粥就好了。」 「那好吧。」香词拿过一张茶几,把托盘置于其上,又拉了张凳子过来坐了:「我餵你先吃些粥,晚点还餵你吃药,吃了药你就好生歇着,多休息才能好得快些。」 萧子逸心头一暖,眼神又移不开了:「你这么关心我,我……我心里实在欢喜。」 「你是我的主家,我自然要用心服侍。」香词餵他一口粥,脸上微微一红:「你别尽说这些,再说就自己端着吃吧,我可不敢餵你了。」 「可是我就喜欢你餵,」萧子逸向来没个正形,见她坐在自己身边,心神荡漾马上就浑话连篇:「不知怎么,这粥我自己吃着没什么味道,让你餵着就满嘴香甜……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多餵我一些,我吃得多才好得快。」 就这样腻着她餵完了一碗白粥,两人略略间聊一阵,香词眼看炭盆上煎着的汤药已到火候,又服侍他喝药,萧子逸苦着脸把眼一闭全灌入肚子里,便算完成了上午的例行公事。 接着香词拿来净布抹地,萧子逸继续歪在床上看帐本,看着看着眼睛又不安份起来,直勾勾看着她擦地的身影。 真美。 如果此刻她这个姿态不在地上而是在自己床上……萧子逸一想就血脉賁张,呼吸急促。 香词抹着地也感受到他的视线,却不敢抬头看他,只停下动作轻问:「大少怎么了,可是要茶水么?」 「……没有,」他一叹:「只是饿了。」 香词心下纳闷,终于抬头看他:「不是才吃的早饭么?」 「你不懂。」 自从发狠不逛院子,他已经饿很久了,但也只能再叹一口气:「我还是先睡一会吧,你不用理我。」 返身睡倒床上,萧子逸愈来愈怀疑让她待在坐忘阁当身边人究竟是好主意还是餿主意,这又是甜蜜又是煎熬的心情,真是折腾。 二十六、婉转心绪 香词就这么在萧子逸身边当了好几天的身边人。 不得不说,在他身边香词的确是舒心安适的,尽责地在主家身边做好一个女使的工作本就是她的心愿,萧子逸也确实是个很好的主家。 他从不在她工作时指手画脚横加干涉,也总是对她的表现讚誉有加,给他拿早饭,他称讚;给他熬药,他称讚;给他擦地、给他抹床、给他上茶水、给他做夜宵……香词不管说什么做什么萧子逸都一贯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然后时不时夸讚几句,香词有时都觉得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工作表现受到讚赏的确是开心的事。 只是也会觉得好像哪儿不大对劲。 萧子逸的病似乎时好时坏,捉摸不透,早上吃饭时就一定四肢无力非要她餵,喝汤药总是很随便且喝完心情总要不好一阵,每次自己擦完床或抹完地后总要看他苦着脸佝僂着身子背过脸去睡倒在床上,全身弯曲得像隻虾米一样,但到夜里吃夜宵时他又神采奕奕谈笑晏晏,可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直到这状况持续三天后,香词夜里回绿波堂休息,和春喜谈到自己心中疑惑,看着春喜笑倒在床上的样子,她才隐约感觉到原来旁人都看得很透彻,犯傻的人只是自己。 「你也笑得太没样子了吧。」她嗔着春喜。 春喜笑得直不起腰来:「想到大少居然为了留你做身边人还要装病我就……哎呀不行,笑死我了。」 「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不正经,」香词满脸难为情:「生病也能拿来胡闹的么?」 「确实胡闹,不过似乎也挺有用的。」春喜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意有所指:「我觉得你最近开心很多,也很少听你提起陆大人了。」 是么?香词一怔。 的确,若是一个月前知道萧子逸这般心思,她怕是会立刻找来温三嫂帮忙解了僱约另寻主家去了,但现在……不知为何她却不再这么想。 说不出原因,但她很清楚自己心绪的改变,的确就如春喜所说,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很少会想起或提起陆大人。 就算不刻意去做什么,每日在他身边工作、在他身边说笑……自然而然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现在佔据她最大生活重心的,就是萧子逸。 然后自己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莫不是自己真的也对主家动了心?思虑至此,她心如鹿撞。 明明决定不再和主家有任何情丝纠葛,这到底是怎么了? 香词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而后两天,萧子逸和她就在「我在装病」和「我知道你在装病」的心绪下,各自偽装出很自然的样子,照旧吃饭餵药谈笑打扫做夜宵……装着装着就好像成真的一样。 但随着药汤煎完吃完、萧子逸歪在床上看帐本的时间日渐增加,这场病终究接近尾声。 今日一早萧子逸自己坐到桌前吃了早饭,手上还拿着绸缎庄的帐本,看着看着就叹了口气。 「我这病……也该好了。」 「大少这一病五日,每日都只能在家休养,也是折腾得很。」 「倒不折腾,」萧子逸看着她,忽地一笑:「这五天只怕是我这几年来最开心适意的五天了。」 香词心头怦怦地跳,倒茶的手有些颤,嘴角赶紧勾出一个浅笑:「大少每天那么忙,的确难得休息这么长时间。」 「休息是其次,最要紧是这五天你都在我身边。」他还在望着她:「其实我这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 「……唔。」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有虚应一声。 「但现在病好了,你就不待在这了。」萧子逸试探着:「你能不能继续留在坐忘阁,就做我的身边人?」 她闻言迟疑了,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久久都开不了口,但他还在等着她的回应。 「香词,嗯?」他小心看着她:「能做我的身边人?」 「还是先罢了吧。」她轻道:「我还是回射堂做事,赵管家的也早说了年前绣房都要人帮手,我和春喜都得帮忙才行,既已应了赵管家交付的差事,不好节外生枝的。」 难道赵管家交付的差事会比他这个主家更重要么?瞬间萧子逸对赵管家暗暗怀恨起来。 香词偷眼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委婉剖析道:「我是女使,年前家中又忙,自然要以宅子里的差事为先。不过每天早上我会在射堂做事,晚上会继续做夜宵,大少如果随时还有其他吩咐,也都可以交待下来,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大少觉得如何?」 这个小女使,倒是把他心思都摸得透透的了,许是怕他去找赵管家麻烦,这才半吐半露说了这么些,偏偏她说出来的话通篇都在为整个宅子里年前的大局着想,他也不好驳回。 再一细想倒也释然,的确如她所言,年前门里门外事情都多,他自己也忙得很,除了早晨出门前和晚上吃夜宵外基本不可能待在家中,让她成为身边人的效益显然不大。且就算真成了身边人,萧子逸断然不肯、也不可能让她一个女使和吉祥、如意一样跟着自己各个酒楼到处谈生意,更别提让她看到席间那些围坐在身旁的鶯鶯燕燕——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就算不如陆大人,至不济也不能再是个浪荡子。 这么说来,就算年后她也还是继续待在射堂才是比较好的安排。 但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真正的盘算——必须利用这事找补点好处回来,否则他就不叫萧子逸了。 「这样啊,要我放弃收你做身边人的想法,这实在太委曲我。」他继续装出闷闷不乐的样子:「但你说得又有理,一切都是为了宅子里的事,身为主家我也只好忍耐,但要我这么忍耐实在是强我所难啊……」 这么颠来倒去地强调自己的不情愿,也就是要交换条件吧? 香词完全摸透他的心思,只有叹道:「的确委曲您了,不过我才说了,大少如果随时还有其他吩咐,也都可以交待下来,不用这么以退为进的。」 萧子逸才不在乎自己心思被戳破,只双眼发亮:「什么吩咐都可以?」 「呃……」香词被他热切的眼光吓到,谨慎说道:「不违背女使本分的事我都可以做。」 「好吧。」萧子逸笑吟吟道:「那你答应我两件事。」 「大少吩咐吧。」 「第一件事是年前帮我绣个荷包。」 「就这?」香词不解了:「大少现在家常佩的这个就很好呀!何必再要一个?」 「一点都不好,」萧子逸立刻拿起掛在床柱上的荷包抱怨:「你看这绣线顏色已经没那么亮了,边角也有点脱落,这侧边的绣工也不好……」 香词看着眼前这个绣工堪称鲜亮精妙的活计,再看了看摆明睁眼说瞎话的萧子逸,也只有叹息,没再多说什么,只怕反驳他他转眼就故意把这荷包整坏了。 「明白了大少,我替你绣荷包。」香词问:「想要什么花色?」 「并蒂莲花吧。」 「不好。」 「那戏水鸳鸯。」 「更不好,」香词红着脸瞪他一眼:「原本这个云纹如意的不行么?」 「是你先问我想要什么花色我才说的。」萧子逸委曲地诉说心肠:「我不要云纹如意,朱大头和小丁的……的女使给他们俩绣的荷包就是鸳鸯和并蒂莲花的,整日在我面前显摆,呕得我!」 朱选和丁詮的荷包其实是他俩的妻子绣的,成日在他面前显摆也是事实,萧子逸表面若无其事,心下却一直在意得很,这才趁机讨要,就想着哪日也炫耀回来。 香词哪里知道他歪歪扭扭的心肠?但看他神色是真掛心得很,便道:「我来绣就是,花样我替你定,大少就不操心了。」 萧子逸还在瞎出主意:「或者蝶恋花、双飞燕、麒麟送子、榴生百子的花样也可以。」 「绣个喜上梅梢就行,」香词脸上更红:「你别再想其他的。」 「喜上梅梢也行,」萧子逸又逗她:「不过喜鹊得是一对儿。」 「知道了,我会绣好。」香词连忙答应,想儘快结束这个话题:「那么另一件事又是什么?」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萧子逸笑:「只不知道你怕不怕?」 香词听他这么说是真有点头皮发麻:「我怕,那就不去了吧。」 「你别这样,」轮到萧子逸急了:「我没要带你去什么奇怪的地方,这地儿就在萧家大宅里,我都没带其他人去过的。」 香词看了看萧子逸:「就在萧家大宅里?」 「嗯。」 「这就是要我答应的第二件事?」 「嗯,」萧子逸指天誓日:「你答应了这事,以后我都不缠着你做身边人。」 「……好,我去。」香词眼见这神神秘秘的,忍不住问:「是什么地方?」 「我得先把你眼睛蒙上了才能带你去。」 「那还是算了吧。」 「香词你听我说,我发誓我没安着坏心眼,」萧子逸的眼睛无比真诚:「那里很美的,我是真的想带你去看看。」 「……好吧。」香词问:「这就去?」 「等等,」萧子逸从床上跳下来,找了件斗蓬披在她身上,自己也系上一件:「只怕外头冷呢,系着暖些。」 她愈来愈好奇了:「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他笑着,找来一条绸布蒙住她的眼:「跟我来就对了,牵着我走。」 二十七、屋顶谈心 萧子逸说着就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香词心跳加速,也只有跟着他的牵引。 蒙上了眼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走不多时,萧子逸似乎带着她爬上一道阶梯。 「小心牵着我,别被这楼梯绊倒了。」 他慢慢牵着她,她也留意着自己脚步,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要好好走路真是艰辛,但他们终于爬完了阶梯。 「到了么?」她抬手想拿下蒙眼的绸布,却又被萧子逸制止。 「还没呢,」萧子逸又道:「接下来这段路难走一些,我会揹着你,你别乱动,否则我们俩都危险……」 「那就别去了吧。」香词蒙着眼也感觉自己脸颊在发烫:「为什么我不能自己走?」 「因为那儿有点高,你让我揹着别乱动就是,一下子就好。」萧子逸又开始瞎出主意:「要不让我抱着也成,横竖你全身都裹在这斗蓬里,我抱着你也不算轻薄……欸,你别把布扯了啊!」 香词已经一扬手把蒙眼布扯下来,一看眼前景象就怔住了,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四面有窗,倒是敞亮,地方也还乾净。室内置着许多家生、杂什、箱笼,堆放得整整齐齐,但还是可以看出这里就是个杂物间。 「这是哪里?」 「这是坐忘阁的阁楼。」萧子逸好生洩气:「你怎么就是不肯多相信我一些?你把布扯掉,一会儿就没那么惊喜了。」 「谁要你说什么揹着抱着的……我怎能让你这样胡来?」香词嗔道:「到底要去哪儿?」 萧子逸老实交待:「我想带你到坐忘阁的屋顶上看看。」 「屋顶?」香词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萧子逸开始对着她描摹上头的景致:「坐忘阁地势高,所以只要爬上阁楼屋顶就可以把附近街道、坊里的景象尽收眼底,特别有意思。我从小就爱爬上去,每次都可以坐在屋顶上看个老半天。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就觉得好像把整座临安城都踩在脚下,吹吹风看看景,什么烦恼都消失了。」 「你还会有烦恼?」香词忍不住噗哧一笑:「你从小爬屋顶,家里人也不管管你?」 「没人知道,他们总以为我溜出门玩去了,每次都到外头满世界去寻我,却不知我就坐在这屋顶上看着他们大街小巷地找人。」萧子逸说着说着自己就笑出声,不无怀念的样子:「那时真是挺好玩的。」 「你是真该被罚。」香词很同情当时萧家大宅的僮僕女使们:「到底这么玩过几次?」 「次数多得都没法数了,四季阴晴、白天夜里……想到就爬上来看看,但每次都只是自己一个人。」 「你倒没找二少一起?」 「二少爷和我不一样,自小知书识礼的,哪能随我干这个?」萧子逸却又摇摇头:「所以他少了很多乐子,也是可怜。」 香词瞪他一眼:「我也是循规蹈矩的,你倒找我来?」 「我可不能看你和二少爷一样可怜,」萧子逸无比正经:「这里从没其他人来过,我却实在想让你也看看这个景色,所以怎么都得带你来一趟。怕你不敢爬高,所以我才想着给你蒙上眼睛抱着你爬上来的,哪知你就把布给扯了……」 对一个女子而言难道不该是被蒙上眼、被胡乱抱着揹着更可怕些么? 香词只有一叹:「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现下你已经知道我要带你去哪了,让我揹着上去无妨吧。」萧子逸不死心,继续劝说:「我不会存心轻薄,真的只是想带你上去看看。」 「这屋顶我能爬,大少不必替我操心。」 「你能爬屋顶?」萧子逸惊讶不已。 「陆大人家中每年晒咸菜都是我们几个女使爬到屋顶上帮忙的,一人揹着一箩筐的菜爬上屋顶摊着晒,还得用石头压住……我爬屋顶的次数只怕也不会输给你。」 萧子逸喜逐顏开,本想着给她惊喜,没想到她才是令自己惊喜的一方。 「那你先上,我在下头护着你。」 香词又红了脸,自己穿着襦裙呢,哪能先上:「我看还是大少你先吧,免得我爬得比你快,你面子上掛不住。」 嗯?这是挑衅?萧子逸一扬眉:「我绝不会输的,这就爬一个你看看。」 说着他果然开了窗,沿着柱子猱身而上,三两下就看不见人影。 「香词,我上来了,要不要帮你一把?」 却是没过多久,香词也顺着柱子轻巧爬到屋顶上,萧子逸大喜,伸出手握住她就把她接到了自己身边。 「冷么?」萧子逸问。 香词摇摇头,瞇着眼,仰起脸,任阳光洒落在她发梢、身上,她的嘴角边泛起清浅的笑,看着她的侧顏,萧子逸满眼爱恋。 两人并排坐在坐忘阁阁楼屋顶上,此时虽然已近腊月,且喜今日天气正好,此时又是日正当中,寒风吹过脸庞,但全身都裹在斗蓬中给冬日太阳晒得暖暖的,却也很是舒坦。 香词又俯下头去看看四周景象,果然就如萧子逸所说,近处周边坊里尽入眼底,熙熙攘攘皆是人潮,有赶路贩货的、有卖艺说书的、有赶羊抬酒的嫁娶队伍、有锣鼓喧天的瓦子表演、有争执笑闹、有喜怒哀乐……观不尽的眾生群相,就在他俩眼前的这一方世界里。 往远处看,临安城外的湖光山色映入眼帘,冬景萧瑟,但西湖的粼粼波光,吴山的怪石嶙峋,湖畔的雷峰塔、灵隐寺;山间的伍公祠、城隍阁,皆清晰可见,极目畅怀,令人涤尘忘忧。 时间好像静止了,两人这就么肩併肩坐在屋顶上,一坐坐了好半天。 「喜欢么?」 「嗯。」香词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景致:「你说得对,这里坐着,什么烦恼都消失了。」 「我没誆你吧,这里待上半天也不会腻,」萧子逸笑着顺手指点:「你看,前面是北瓦,大小勾栏就有十三座;丁詮他家丰乐坊的舖子这里就能看得到;那是萧家绸缎庄……啊,冯掌柜的和二少爷正在门口不知说什么呢;左手边就是棚桥书市,我常去逛的,买过不少珍本。」 香词脸一红,大概知道那本闺艳秘戏图是怎么来的了。 萧子逸又道:「要是换个方位坐坐,我们背后就能看到钱塘江,八月十八观潮那日只要天气好,根本不用到钱塘江边人挤人,这儿也能看到钱塘潮吧。」 「真的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萧子逸笑问:「不如明年八月十八我们一起上来看看?」 香词也笑了:「僱约里可没有和主家一起看钱塘潮这一项。」 「也没有游西湖这一项啊,」萧子逸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可是我要带你去,之前说好了带上你、春喜和齐云社的朋友一起去西湖走走,年前只怕没空间,年后还是可以安排的。」 这时一阵大风刮过,风声在两人耳旁哗哗地响,香词拢了拢身上的斗蓬。 「起风了,我们走吧。」萧子逸轻道:「冻着了不好,我心疼。」 香词一叹:「你对每个女孩儿家都这么说话是吧?」 「我这张嘴大概是改不了的,不过以后只对你说。」萧子逸笑得温柔眷恋。 「男儿大丈夫,建功立业为要,每日家这样轻浮,你也不怕人笑话。」 「我若只对你说,就不会有其他人听到,又何必怕人笑话我?」萧子逸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直看着她:「你会笑话我么?」 被他这双眼盯上,香词想再板起脸说些什么劝世良言都难,只红着脸道:「我要下去了。」 萧子逸也不再追问,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屋顶,回到坐忘阁中,香词解下斗蓬,因问:「你这下午出门么?」 「让二少爷一个人忙了五天,我倒也有些过意不去,一会儿到舖子里看看吧。」 「那我一会儿也往绣房帮忙去了,大少身子才好,自己留意穿暖些。」 「晚些我回来吃夜宵,你给我热热地煮碗软羊麵吧,明儿一早我还到射堂去。」 接下来一切如旧,也没什么不同。 香词想了想,又道:「年底忙,你不必每日非到射堂来的。」 「愈忙愈要注意锻练才不容易生病,蹴鞠练棍,才能强身健体。」萧子逸笑吟吟道:「我每日都要去的。」 二十八、流言蜚语 送走了萧子逸,香词来到赵管家处说明原委,赵管家听见她午后便能回绣房帮忙,喜得眉开眼笑。 「你能儘快进绣房就好了,这几日忙着呢!」 「我这几日都在坐忘阁侍候,总没帮上忙,绣房里的姐妹们没说什么吧?」 「你是大少指过去做身边人的,其他人哪有什么可说?」赵管家挥挥手笑道:「大少康復,你也回来了,这就很好。厨下做了细点你先去吃些,接着就进绣房吧。」 赵管家虽说得轻描淡写,香词可不敢拖延,也不到厨房吃点心,直接就来到绣房。 进了绣房,只见陆姨、方嫂、小初、玉露和春喜正各自对着绣花绷架埋首针线活中,香词忙和眾人打了招呼。 春喜首先抬头,开心道:「你可回来啦!快过来,这儿忙着呢。」 陆姨笑道:「这几日真是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啦,你回来我们也能松快些,大少身体可大好了?」 「已经好了,大少下午就进绸缎庄,赵管家的说了,接下来到年前我都会在绣房帮忙。」 玉露道:「阿弥陀佛,这两日熬得眼都发昏,你正好回来帮手。」 小初也道:「我们已经绣成大半,只剩二少那儿两位小少爷的衣裤鞋袜,并大少、二少、二少奶的外袍和僮僕们的衣裤,今年进展还算快。」 方嫂笑道:「多亏了春喜相帮,她手脚俐落针线活儿又好,今年竟不用再雇工就能做完了吧。」 香词也忙坐到绣绷旁,接过一件僮僕的衣裳就开始缝製,一边和眾人间谈,一边手不停歇地干活。 一下午的工夫,香词专心致志,缝好了一件僮僕衬裤,方嫂接过手来一看,讚不绝口:「我想着春喜的绣工是很不错的了,想不到香词的绣工也这样好,看这平绣、锁绣的工夫,针针平齐细密,难得的是动作还快,一下午就缝好一件衬裤,今年我们绣房可以清间了。」 陆姨也凑趣道:「如果你俩上午也能在绣房待着,一路绣下去,那今年萧家只怕每人都能领到两套衣衫。」 玉露却抿嘴笑道:「陆姨打得好算盘,香词只怕年后就飞高枝儿去了,哪能一直待在这儿呢。」 小初也笑道:「人往高处爬原是正理,但玉露姐这么说法,倒教香词没法接话了。」 若说方嫂和陆姨还是说笑凑趣,玉露和小初这话听来却不免有些拈醋含酸,春喜皱了皱眉,撇撇嘴:「大少身子不适,指着香词到他身边侍候,这也不是香词能推拒的,两位姐姐这么说话可不大厚道。」 玉露扬眉:「我们原没特别说什么,只怕是听者有心吧。」 小初也咕噥着:「现在就听不得人说,好听的只怕还在后头呢。」 春喜一言不合就要站起来同她俩理论,被香词一把拉住,口唇示意「算了吧。」 玉露和小初又一搭一唱说了几句酸溜溜的间话,香词只当没听到,十指飞针走线,转眼又缝好了一顶朴头。 方嫂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了,指着玉露和小初道:「你们两个活儿不好好做,话倒说了两大车,正经是绣房出身的,还不如人家射堂来帮忙的呢。」 陆姨也道:「你俩说话这样挟枪带棒,人家一句重话都没回,你们倒越发轻狂,若是人家气不忿回赵管家的一声,你们真讨得了好去?」 小初被说得低下头去了,玉露却还是一脸鄙夷。 没一会儿已近傍晚,小初、玉露两人招呼也不打一声,收拾针线逕自走了,香词走向方嫂、陆姨轻道:「今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两位姐姐,只是不论我被指来绣房或是被指到坐忘阁,其实也都是听主家的安排,并不能由着我肆意妄为,这点还请两位嫂子体谅。」 方嫂心领神会地笑了:「你别放心上,谁还看不出她们俩在吃醋呢,过阵子就没事的。」 春喜脸上犹自不平:「这场间气真真莫名其妙。」 「倒也不是莫名其妙,」陆姨摇摇头:「就大少那个风流模样,宅子里胡思乱想的女使还能少了?只是此前他从来不沾惹自家女使,大伙儿也就相安无事,这回他破了例,香词自然就成箭靶子了。」 春喜恍然:「果然是这么回事么?」 「那还能是怎么回事?」方嫂也是一叹:「小初方才有句话说得对——只怕好听的还在后头呢!」 香词沉默一会,轻道:「我只管做好主家交付的事,其馀的不会多想。」 陆姨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可叹落在这宅子里折腾。」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就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香词道:「主家交待要我绣个活计,我想问两位嫂子讨块布头。」 「你要绣什么花色?」 「喜上梅梢。」 「花样倒是寻常。这里各色丝线都是现成的,要用什么顏色的底布?」 「我想用秋色的缎子。」 陆姨一听就皱眉:「这么暗的底色也太不显眼了,要亮一点或素一点的布这里尽有,又何必挑这个?」 「秋色沉稳些,我想着喜鹊色彩斑斕,拿秋色做底,绣上喜鹊和白梅之后才压得住。」 「这也说得是,」方嫂笑着寻出一块绝好的秋色锦绸:「这个顏色用得不多,有些意思呢。」 「多谢嫂子,」香词接过锦缎道:「我会用空馀时间绣,不会误了绣房的差事。」 「其实就在这儿绣也无妨,横竖年前这些差事一定做得完,」陆姨笑道:「再说这又是主家要你绣的,谁敢有话?」 香词只叹道:「横竖这活计不是什么大物件,很快就能绣完的,我带回绿波堂绣也很好。」 离了绣房,吃过晚饭,香词和春喜转回绿波堂,路上春喜叹道:「前几日在绣房我看着玉露和小初也没什么不对劲,怎知今日一见了你,她俩张嘴就没好话。」 「那也只能由着她们,方嫂才不是说了:好听的只怕还在后头。」香词摇头叹道:「玉露和小初这样当面说的我倒不怕,就怕有些表面纹丝不动,背地里嚼舌根、使绊子的,那才心惊。」 「像之前燕呢那样么?」春喜寻思了一会,又喃喃道:「不知道燕呢现在在哪儿?」 这当然无人知晓,两人回到绿波堂,在前廊看到同住在绿波堂的荔枝、山茶、红袖、云裳和小蝉正在说话,一见香词和春喜过来眾人脸色便不大自在,全都藉故散了,只剩小蝉还留在当场。 小蝉不屑地撇撇嘴:「小蹄子们,这就吓跑了?」 香词早有预见,但心绪依旧难免低落:「我平日和洒扫女使、浣衣女使甚少来往,连她们也在背后说我么?」 「你别难过,」小蝉安慰着:「她们几个对你倒没有敌意,就是长日无聊,说说间话罢了,见你到了她们不好意思起来,所以才散了的。」 「那小蝉姐你呢,」春喜嘟着嘴:「也和她们一起说香词的间话?」 「我也是长日无聊,所以就跟着听听了。」小蝉悠然笑了:「亏得我听着,否则怎能知道她们有没有敌意?」 春喜听了这话只觉无言以对,小蝉看着香词却又说道:「其实谁人背后没有人说?别当一回事就完了。你看咱家这大少,就是从来都把别人的议论当成耳旁风,所以才能活得么理直气壮。」 也不等两人答话,小蝉扭头便走了。 香词沉思一回,轻对春喜道:「小蝉姐说的也有道理,多思无益。我这才想起今晚的夜宵挺费工的,我还是先回厨房一趟吧。」 「我陪你回去?」 「别麻烦了,你帮我把这块锦绸带回房里放好就行,侍候完夜宵我就回屋。」 当下两人作别,香词转回后厨见灯还亮着,进门一看,才发现除了罗嫂、叶婶、小蝉不在,厨下女使丹桂、清清、绿芽竟然全都还留在厨房。 顾妈已经辞工,厨下在燕呢的事之后暂时也还未补人,现下又是年前,忙碌可以想见,但真会忙到晚饭之后这么些时了三个女使还走不了人? 果不其然,三个厨下女使一见她来,丹桂便首先忍不住笑:「好么,飞高枝的来了。」 绿芽眼珠子转了转也笑道:「哪儿不飞偏往这厨里撞,许是又来给咱家大少做夜宵的,还不如自己先做碗凉茶喝了消消火呢。」 清清笑得掌不住:「这不多亏了香词和大少这事,每日都可以听到宅子里一堆女使加油添醋,编的比说书的还精采,我们在厨下忙得头发昏,听了也觉精神些。」 香词满脸无奈:「几位姐姐当面取笑,我也没奈何,只是何苦厨里都熄了火还不回家去,只在这儿说是非呢。」 几个厨下女使都是火爆脾气,却也是性格爽利的,和小蝉的脾性差不离,只因香词一个月来都在给萧子逸做夜宵、用小灶,白日午间吃茶点时大伙也就时常间聊到一处,因此都还相熟,也能无话不谈。 清清听了香词这么说,首先就朗笑:「那没有办法,满宅子的女使僮僕一日两餐、点心茶水都靠我们安排,这里天天人来人往的,能听到的间话最多,太有乐子了。」 绿芽也抿嘴笑道:「若不是为了听间话找乐子,谁耐烦留在这当什么厨下女使,难道真的图萧家给的身子钱多?」 丹桂歪着头思索了一回:「我倒真是因为身子钱留下来的,不过听听别人的间话打发时间,也没什么不好。」 绿芽又扬眉问:「你是过来做夜宵的,今日做什么?」 「软羊麵。」 「这个可费工了,又是他要的?」清清哼了一声:「你别太惯着他。」 「他是主家么,他怎么吩咐我就是照做。」 丹桂道:「今早买的好羊肉在那柏木柜里,你自己取来用吧。」 绿芽也道:「中午做的麵条很筋道,我留了些在案上,你若还要自己再做,柜子里也有现成的麵粉。」 清清道:「煮羊汤的水你就从罈子里拿,横竖都是备给他的好水,拿来煮汤煮茶都一样,酒橱子里还有一壶『加饭』,拿来配着软羊麵吃正好。」」 「谢谢姐姐们。」香词笑道:「常烦着姐姐们替我张罗着想,改日我做些点心给大家,聊表心意。」 「你也别麻烦了,忙完了把小灶收拾好就行。」丹桂笑道:「我们三个可不陪你了,你慢慢忙吧。」 送走三人,香词开了小灶加上作料熬煮羊肉羊杂,麵条还用绿芽中午备的,又另拿了麵粉、桂花酿製些桂花饼,收进菜橱里,准备明日给厨下女使当点心。 待天色昏暗下来,那锅羊已是熬得肉烂汤浓,香词正想着萧子逸多日未进绸缎庄,想必今日会晚归,只听门外传来吉祥的声音。 「好香的羊汤哪,」吉祥从门外探头进来笑道:「外头就闻到了。」 「大少回来了?」 「嗯,今日事忙,他挺累的,不过还是想着吃你的夜宵,你快做了送去吧。」 二十九、互诉心思 香词俐落动作,很快做好了软羊麵,连着加饭一起端入大堂,大堂里薰笼散着暖香,萧子逸一脸倦容,见了她还是笑得开怀。 「好香哪,辛苦你了,」他抽动鼻子吸嗅香气:「今晚还没吃东西呢。」 「大少快用吧,怎么就忙得这样呢。」 听出她的关心,萧子逸只觉所有疲累都一扫而空,接过她递上的箸便开始大块朵颐,一会儿工夫就吃掉了半碗麵。 「大少喝些酒暖暖身子。」她为他斟了一杯。 「是加饭啊,」萧子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讚道:「甘香醇厚,酒中独步,这是二十年陈的?配这麵吃倒也相宜。」 「酒是橱子里拿的,是不是陈酒我不清楚,清清说这酒就着软羊麵吃很好,我煮羊汤时也加了一些酒。」香词问:「味道还行么?」 「好吃得很,下次多做些。」萧子逸舔嘴砸舌:「这么多天没进舖子,要做的事还真不少,一不留神就忙到方才,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亏得还有这碗麵;你今日呢,一切还好?」 想着今日在绣房小初和玉露的出言讽剌、绿波堂前几个女使的背地间话、还有方才厨下清清、丹桂和绿芽的存心打趣,香词心头百转千回,但她终究没说什么。 他已经忙得在外头一日都没能好好吃饭了,又何必拿这些宅子里女人家之间的间话去添他烦恼?身为女使,不能让主家为自己操心。 香词因而只淡淡道:「能有什么不好呢,一切如常罢了,我下午在绣房帮忙,晚上给你煮麵,你要的荷包我已挑好底布,这几日赶赶,儘快给你做出来。」 「不用赶,你慢慢做就好,日子长着。」萧子逸笑:「或者明日拿过来这儿做,我可以一边吃夜宵一边看你做。」 「这有什么意思?」 萧子逸也叹气,心道真正有意思的事你又不肯和我做——但当然他没胆子这么说。 每天都能看得到她,却又无法真正一亲芳泽,这种看得到又吃不到的感觉实在不好受,真是饿得很了啊…… 盯着她侧脸细緻柔美的轮廓,窈窕婀娜的身形,萧子逸喉头咕碌一声嚥了口口水,当下心虚连忙低头大嚼,三下五除二,他把剩下的半碗麵全吃了,整壶加饭也牛饮下肚,喝得一滴不剩,接着脸色就开始潮红。 「麵只有这些,灶上倒还有些羊汤,大少还想用些么?」 「不了,你说过的,夜宵吃得太饱不好,你说的话我听着呢。」萧子逸一双醉意矇矓的眼睛在她脸上、颈间游移,笑得勾引:「我乖不乖?」 真的乖就不是这个眼神了,香词心下一凛,一动不敢多动,轻道:「大少既用完了,不扰你休息,我先收拾告辞吧。」 说着立刻起身,却被他紧紧抓住右手,香词拼命用力也挣脱不开。 她畏惧地看着萧子逸,他眼中的狂热令人心惊:「大少,你醉了。」 「没醉,我很清醒,」他眼神深幽,声音喑哑:「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要什么。」 香词发现自己心快跳出胸口,全身都在颤抖着,萧子逸握住她的那隻手坚硬如铁,箍得她手腕生疼。 她当然不会蠢得在这时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萧子逸自顾自地就说了。 「我好饿、好饿……已经饿了好久,忍耐了好久,我为什么要那么忍耐?只因为是你。」他眼神如兽,咬牙切齿:「但我忍不了了,我好想要!现在就要!非要不可!」 他扯着她的手拖着她走,粗鲁地把她压在大堂侧边的一张长榻上,垂头吻住她的颈,他究竟是清醒还是迷醉自己也分不清了,藉酒装疯?或许有一点,可是他太想要她了。 有时他觉得她也是喜欢自己的——或许不如他爱她来得多,但在射堂、在坐忘阁、在屋顶上、在这大堂里……每次每次她不也都能在自己身边笑得很开心么?如果她也喜欢自己,也愿意接受自己,那何必弯弯绕绕,女儿家总是害羞的,或许只要由自己来主导这个过程,只要强势些,这一切就成了。 他继续或轻或重地吻啄、囁吮着她的脖颈,她的呼吸急促,还在挣扎扭动,可是当然徒劳无功,她也没有发出任何求救呼声。 她不会叫出声来的,他早就知道。 如果她喜欢自己,她不会呼救;如果她不喜欢自己,她也不会呼救——他太了解她了,这个小女使总想着善尽自己的职责,总想着顾全主家的大局,虽然她内心不乏自己的想法主张,但她的想法主张在主家的欲望之前是微不足道的,在最后关头,她一定会选择委曲自己的吧,只为了求全。 萧子逸卑鄙地想着,手指开始在她身上游走探寻,隔着衣裳爱抚她身上肌肤,在他手掌覆住她饱满柔嫩的胸膛时他能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和身上传来的不由自主的震颤。身为一个花丛老手,他能由她的反应满意地判断出她的身体是喜欢自己的。 可以开始了对不对?但这里是大堂,如果是在坐忘阁里就好了,他总算把头移开她脖颈,抬起脸来左右张望想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却不意瞥见她脸上的泪痕,她泪流满面。 他又目眩神迷了,让她坐起抱她入怀,轻轻吻上她面颊,舐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别哭、别哭啊,怎么你连哭都能哭得那么美呢?」 「所以你就让我哭么?」 她泪眼迷濛望住他,语不成句:「我竟然还觉得、觉得你会对我好……」 萧子逸听见她抽咽悲泣的话声心头一震,他全身僵硬停下所有动作,艰难地望进她眼睛里,然后他就看到她回顾向自己时那心碎失望的眼神。 香词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她被压制得太久,釵横鬓乱,已经没有力气推开萧子逸怀抱,只能倚在他身上低声啜泣着,哭得整个头都在发昏,她知道萧子逸对她的心,也不是没设想过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有所回应……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这种难堪的样子? 他喝了酒,他说他饿了,所以她就该被吃掉?那么此前他在她身上表现出的细心体贴着意呵护又算是什么?多么虚偽的怜惜,说到底,只要他想要,自己就得顺从,那么自己和他过往在勾栏院里佔着的那些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是了,或许还是有区别的,萧子逸能为院子里的女人一掷千金,自己则拿着一个月不到两贯的身子钱,任他招之即来挥之则去地践踏。 萧子逸看着她心碎的神情真的慌了,所有衝动和意乱情迷都丢到九霄云外,只能紧紧搂着她又笨拙地为她拭泪。 「是我的错,香词你原谅我,」他哑着声不停懺悔:「我不是存心欺负你,我只是太想要你了。」 「你、你说你饿,」她还在抽泣着:「可是、可是我不要这样,不要就是不要……如果你真的要强着我,我自然是反抗不了,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萧子逸闻言惊得全身冷汗直流,从她泪光闪动的双瞳中倒影出的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是如此粗鄙卑劣——他明知她不会喊叫出声,然后他方才竟然想着利用这一点来让她从了自己! 自己被什么蒙了心?想想方才的景况,萧子逸这才后怕起来,别说她不能原谅,他现在都羞愧得想自尽。 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禽兽! 他正在慌得没做手脚处时,门口偏偏还传来吉祥的敲门声。 「大少?也该回房歇息了,夜宵还没吃完么?」 气得他大声吼回去:「要你多事?这里不用你侍候!马上滚回你屋里睡去!」 门口立刻传来一个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的声音,声音渐小渐远,吉祥离开了。 「香词你别哭、别怕,吉祥已经走了……」 她还啜泣着:「你也离我远些,放开我。」 听她这么说,萧子逸痛彻心扉。 她果然还是嫌弃自己的,但怪得了谁?经过方才的事,连萧子逸都觉得自己的心和身体一样骯脏无比。 谁会爱上这样一个骯脏的人? 萧子逸轻轻把她抱离自己怀中,让她靠在长榻一侧的扶手边上,香词低着头,掛着泪,双手的指头交缠紧绞着不放,萧子逸坐在她身旁,想去抚她的肩、她的发,但终究什么也不敢做。 他想了很多,久久才轻叹道:「近来我常觉得如果我能再晚点出生就好了,如果我今年只有二十岁,和你年岁相当……如果我能跳过我最荒唐的这几年,然后遇到你,你就不会嫌我脏了吧。」 香词闻言心中怦然一动,抬起眼来:「嫌你……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然会嫌我脏啊,你连燕呢碰过的三百钱都不肯接手,怎么可能喜欢我这样整天在院子里打滚的人?」萧子逸笑了,笑得凄凉萧索:「可是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真的不是……」 萧子逸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他哗啦哗啦一股作气把当年他和曲瑶心的那笔烂帐全都吐露出来,倾诉衷肠。 「这么多年了,除了她,我只真正爱上过你,以后也只会爱你。」萧子逸哑着声:「自从你来了萧家,我再没上过院子,朱选、张定他们几个都笑我,我不理他们,我就是想要让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一样。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不会再找其他女人。可是今天或许是喝多了,或许……总之我就是对你做了这么禽兽不如的事。」 一口气说得太多,萧子逸像是被抽乾了气力,太累了,他豁出去不管不顾地倒下来,头就侧着倒在她腿边,乏力地闭上双眼。 「我知道我脏,可是我还是想在你身边……能不能别讨厌我?」萧子逸觉得自己卑微到极点。 久久,一隻手抚过他头颈鬓发,指尖微凉。 「我从来没有嫌过你,要说脏,我也并不比你乾净多少啊……」 香词缓缓吐了口气,也开始诉说自己在陆家十年的境遇,恍如隔世。 「一个对主家怀有私心,被主母察觉,最后狼狈逃离的女使难道不可耻么?」香词流着泪笑了:「我对陆大人的私心难道就乾净?我有什么资格嫌你脏?有什么资格讨厌你?」 她的泪滴落在他耳际,萧子逸睁开眼,坐起身伸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再度轻轻拥她入怀。 这一次,她没有推拒。 寒夜里,一盏明灭不定的灯,两个细数各自过往、互相交换伤痕的人。 他们紧紧依偎,相互取暖,直至天明。 三十、夹缠不清 直到翌日卯正三刻,吉祥在坐忘阁遍寻不着萧子逸,终于找到萧家大堂来时,他们俩就躺在角落那张长榻上,还依偎在一起睡着。 吉祥目瞪口呆。 随后进门来的两位洒扫女使荔枝和山茶也目瞪口呆。 吉祥只能先把两位女使赶出门外,然后走向长榻出声叫人。 「大少、大少……」 「唔,别吵……」萧子逸侧了侧身,把怀里的香词搂得更紧。 要命。 吉祥只好改变策略:「香词、香词快醒醒,天亮了。」 香词陡然睁开眼,一看到吉祥,立刻惊呼一声从榻上坐起推开萧子逸,萧子逸被推得滚下地去。 「哎呀大少,对不起,」香词忙下地去扶他:「我就是看到吉祥哥太紧张了才会……你没事吧?」 萧子逸当然不会对她发脾气,于是吉祥就倒了大楣。 「谁叫你吓香词的?」萧子逸恶狠狠地捶了吉祥肩膀一下:「为什么吵我们睡觉?」 「大少你小点声,」吉祥苦着脸低声道:「你也不看看你们这是睡在哪?天都快亮了,洒扫大堂的两个女使才来,让我赶出去了,现在还在门外头呢。」 萧子逸神色自若,香词却变了脸色:「是荔枝和山茶么?」 「是啊,她们方才进来一看就吓住了。」 香词都快站不住了,昨日在绿波堂外,几个女使已经在她背后捕风捉影说着间话了,这回是亲眼所见,怕不是要传得更没边? 香词艰难地辩解着:「吉祥哥,我和大少就是睡着了而已,绝对没有其他的……」 萧子逸笑着反问吉祥:「你信不信?」 吉祥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先諂笑着:「信,当然信,大少谦谦君子守礼自持,哪里是佔姑娘便宜的无耻之徒呢……」 说着说着吉祥自己都觉得荒谬。 萧子逸笑吟吟对香词道:「你看,吉祥相信了,这就没事了吧。」 没事个鬼。 香词恨恨瞪了萧子逸一眼:「荔枝和山茶会在外头传话的。」 萧子逸笑道:「要不你就顺势来做我的身边人吧?」 香词气红了眼:「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乱开玩笑,以后别想吃夜宵了。」 「好好好,你别气,我来想办法。」萧子逸交待吉祥:「你跟着外面两人去备好两盆热水并梳头洗脸的傢伙,路上别让她们和人说话,东西拿回来之后就要她们在大堂外头等着,等我和香词梳洗完再说。」 吉祥衔命而去,不一会儿东西已经备好。吉祥服侍萧子逸,香词则自行梳洗,两人梳洗已毕,萧子逸把山茶和荔枝叫进大堂来。 两个女使小心翼翼走入大堂对着萧子逸一礼:「大少。」 「荔枝和山茶是么?」萧子逸笑道:「方才你们进大堂来看到了什么?」 荔枝立刻语塞,山茶人倒乖觉,答道:「方才进来天还没亮,整个大堂黑闃闃的,什么也没看到。」 「说得好,一会你和吉祥出去领五百钱。」萧子逸又笑吟吟问向荔枝:「你又看见了什么?」 荔枝也立刻道:「什么都没看见。」 「不错,你也跟着出去领五百钱。」萧子逸笑道:「你们俩都聪明,以后再有其他人问的话,你们又怎么说?」 两人齐声道:「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很好,那这一贯钱我花得不冤,」萧子逸忽又沉下脸来,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但倘若让我听到外头有人胡乱传话,那就都着落在你俩身上,只要我听到一次,就扣下你们的身子钱五百钱,懂了没有?」 荔枝一脸为难,吶吶道:「可是吉祥哥也在的……」 萧子逸冷冷问吉祥:「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见。」 「公平起见,」萧子逸道:「吉祥你也去领五百钱,以后外头有人乱传话被我知道,就三个一起罚吧。」 这下三个人都苦着脸了。 「没什么事就各自忙活吧,吉祥去拿早饭,香词和我到射堂去。」 往射堂这一路上香词都板着脸,萧子逸怎么哄都哄不好。 「香词,你别不理我呀,香词……」 「一人五百钱,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方法么?」香词瞪他一眼:「她们一定还是会乱传话的,连吉祥哥也是。」 「那也没有别的办法,话长在人嘴上,我们又能怎么样?」萧子逸一叹:「只要别传到你我耳里也就是了。」 香词狐疑地看着他:「大少你该不会……」 萧子逸指天誓日:「我发誓我绝对不是这种人,我怎可能巴望着他们把这事传得人尽皆知呢?」 「还说不是?你自己都说出来了。」 「其实解决这事最好的方法不是没有,但你又不肯,我说了也是白搭。」 「你说说看。」 「你嫁给我。」萧子逸正色道:「只要我们成了夫妻……欸,香词你别走这么快啊!」 她怎么能不快走?她的脸现在肯定红得没法见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射堂,春喜已经等在里头。 「香词你昨晚去哪了?我一早起才发现你整晚不在……大少怎么?难道?」春喜眼睛又开始发亮:「你们俩昨晚该不会在一起吧?」 香词又红了脸,萧子逸却是满面春风,又假意告诫:「春喜,这话放心里就是了。香词毕竟是女儿家啊。」 香词又恨恨瞪了萧子逸一眼,态势很清楚了,这傢伙对昨夜的事根本不想做任何澄清——他就巴不得所有人都误以为他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 她的心绪萧子逸还是懂的,自己其实被怎么说都无所谓,但香词既然会在意,那自己就该在意她的在意。 因而又正色道:「方才我是说笑的,昨晚在大堂香词服侍我吃夜宵,间聊一阵我们俩不小心就睡着了,如此而已。」 春喜还是很怀疑:「你们俩一起在大堂不小心睡着了?」 「对,但各睡各的,就是这样。」萧子逸道:「我不希望有人瞎猜胡编,昨晚的事就这么简单而已,如果知道有谁乱传话就来告诉我,我也不会轻饶的。」 「我明白。」春喜点头如捣蒜:「谁敢乱传话我一定告诉大少。」 「那好,」萧子逸笑了:「现在你到厨房帮我拿些桂圆红枣汤来,要热一点的,慢慢来没关係。」 香词忽道:「既是去厨房,也帮我告诉厨下女使,我昨晚做了桂花饼在菜橱子里,都可以拿来吃的。」 「知道了,我马上去。」春喜一溜烟就跑了。 支开了春喜,只剩下香词和萧子逸两人相对。 香词道:「你对春喜倒实诚,把昨儿的事都告诉她了。」 「春喜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告诉她也是让她安心,免得她瞎猜或听信谣传,那更不好。」萧子逸悠然道:「吉祥是个多口的人,不过这事关係到你,他该知道分寸的。如果真有什么风声乱传,我只管找荔枝和山茶就是了。」 香词想想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只有道:「那就暂时静观其变,也只能这样了。」 萧子逸却突然天外飞来一笔:「昨晚你睡得好么?」 睡得很好——他的怀抱很温暖很让人安心,但为什么这么问? 香词红了脸:「问这做甚?」 萧子逸定定看着她:「我睡得很好,抱着你睡,我觉得很安心很踏实,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而已。」 香词也不知道做何回应,于是只好默不作声。 「对了,荷包你绣了么?」 「还没开始绣。」 他试探着:「我还是觉得并蒂莲花最好,你看是不是可以换花色?」 「还是喜上梅梢吧,我底布都已经挑好了。」 「这样啊……」萧子逸不无失望,但转念一想又很快释然。 说话间,春喜已带着桂圆红枣汤回来了,背后还跟着吉祥,手提着食盒走来。 「大少,厨下备的早饭来了。」 「今天吃什么?」 「酸馅馒头和桂花饼。」 「我不喜欢酸馅馒头,香词替我吃了吧,桂花饼配桂圆红枣汤倒是不错,我就吃这个。」 香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只因为她也还没吃早饭——同时也猜到了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吃东西一定要有人陪着……」 吉祥和春喜听了都在暗笑,但也没答腔,香词当然更不会接口,萧子逸只好自己接话:「噢,正好香词也还没吃嘛,过来一起吃吧。」 香词一叹:「我只是女使,这不合规矩。」 春喜居然忍着笑在一旁插口:「主家说的话就是规矩,你快过去一起吃吧。」 这一下把萧子逸乐的:「春喜太懂事了,回头跟着吉祥去领赏钱两百钱!」 春喜笑着一礼:「谢大少赏,大少你若每天都在射堂吃早饭,我每个月光领赏钱就发财了。」 「好啦,我和香词吃饭去,吉祥你帮着春喜忙一会,吃完了我们就去绸缎庄。」 春喜立刻领着吉祥到角落帮忙擦鞠球,萧子逸则拉着香词到另一个角落去用早饭。 萧子逸狼吞虎嚥一下就吃完了桂花饼和桂圆红枣汤,香词则在萧子逸的殷殷督促下一口一口艰难地咬着酸馅馒头,馒头滋味是不错的,但她实在不习惯和主家一起用饭,给果吃得心事重重,吃了半个馒头就食不下嚥。 「怎么不吃了?」 香词摇摇头:「我吃不下。」 萧子逸看着她直摇头:「你瘦得这样,不多吃点怎么行呢?」 香词也不好多解释什么,只道:「今天胃口不好,我真的吃不下了。」 「这样啊,那别浪费,我吃了吧。」 说着竟一把拿过她手上剩下的半个馒头分成几口全吃了下肚,末了还意犹未尽地笑了。 「原来酸馅馒头也蛮好吃的嘛。」萧子逸眉眼缠绵:「今天的特别好吃。」 香词满脸通红,窘得说不出话来。 「以后要好好吃饭,知道么?」萧子逸笑吟吟道:「我今日还是很忙,不过晚上的夜宵不能省,天冷着,你替我做砂锅菜,再配上一壶琼花露……」 「别喝了。昨夜就是喝了酒才会、才会……」香词红着脸,但态度坚定:「我会做好砂锅菜,但不能让你喝酒。」 见她反对自己喝酒,萧子逸目光更温柔了,他本来就不希望她总想着女使本份,一味千依百顺。她愈是表达自己的想法,就代表她愈是模糊了女使和主家之间的界线,他喜欢她这样,荷包的花样也是、不给喝酒的事也是。 「知道了,酒不是好东西,不喝也罢。」萧子逸笑咪咪的:「这些我都听你的,你又要忙射堂又要忙绣房又要绣荷包又要做夜宵,可别累坏了自己。」 「既这么说那夜宵别吃了吧。」 「不行,」萧子逸任性得很:「我要荷包也要夜宵,每天在射堂也要看到你才可以,你若真累了我就要赵管家撤掉你绣堂的工作就是。」 「哪能呢?年前这么忙,而且也不好让春喜自己一个人在绣房帮手,」香词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横竖过完年就好了,再累也就这一个月时间。」 「这个月我们俩少不得都辛苦些,」萧子逸揣想着:「过完了年找一天我们大伙儿一起游西湖去。」 「嗯,」想到游湖寄畅的景象,香词笑了:「到时我和春喜做些点心带着。」 「这倒不用忙,朱大头他家在西湖边就有个饭馆,我们也可以在湖边租艘画舫游湖,」萧子逸悠然道:「你到时安心跟着我就行,什么事都不用做,我带着你好好玩一日。」 三十一、拈醋含酸 萧子逸和吉祥前脚离开射堂,春喜后脚就贴到她身旁,笑吟吟道:「我看你和大少很好啊,昨晚你们真的没有……」 一说起昨晚的事她又红了脸:「昨晚什么事都没有,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怎会不相信你?」春喜掩嘴一笑:「我不相信的人是大少,你们俩单独在大堂待了一晚,他真能忍得住?」 可不是差点没忍住么?倒也不能说春喜胡言乱语。 「总之真的就是什么事也没发生,」香词轻叹:「可惜大家都不会相信。」 「大家?」 「你知道,吉祥哥知道,荔枝和山茶也知道。」香词只有摇头:「老实说我觉得吉祥哥知道就等于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了。 春喜想了想也缓缓点了点头:「你这说的也是。」 「就算吉祥哥不加油添醋,光就我们俩在大堂待了一晚就不知能传成什么样了,何况昨儿在绿波堂外荔枝和山茶不也在背后说我?」香词垂下眼眸:「是我失仪,没做好女使的本份,才会让人背后说间话。」 「你别鑽牛角尖了,又不是你去找大少,是他来勾你啊,」春喜不以为然:「大少自己都说了,谁乱传话就要我告诉他,要真有这么不长眼的人我可不会客气,就告诉大少等他来发落,我倒想看看谁敢?」 香词默然,她当然为这些间言间语心烦,但春喜这番话却又让她无言以对,确实是萧子逸主动撩拨,然而自己不也的确被挑动心弦了么?没能坚守女使本份是事实,那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别人空穴来风? 想到萧子逸那副无所谓也无所畏的样子,香词不觉又叹了口气,为什么他就是能活得那么快意浪荡无拘无束,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真是匪夷所思。 想了想只道:「不用告诉他,他每日忙着,哪有工夫管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他说的也对,话长在别人嘴上,别要传到我们耳里就是。」 春喜满脸无奈:「只怕没那么容易哪。」 果然下午在绣房就亲眼见识了玉露指桑骂槐、撒泼放刁的功力。 好端端的六人赶着缝製年下宅中眾人的衣裳,忙得头都没空抬,就听到玉露和小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成日家只能在这绣房里一针一线缝衣裳真是气闷得很了。」玉露抱怨着。 小初笑道:「年前忙,这能有什么办法?」 「年后还不是一样只能待在这里,不像有些人,年后就飞高枝去了,我们哪能和人比?」 方嫂听不下去了:「你既知道没法比就别在这儿嚼舌了,这几日正经活儿干不了多少,瞎话倒是张嘴就来。」 陆姨也道:「你们俩不帮着把两位小少爷的衣裳鞋袜赶一赶,净在这一搭一唱的呕人算是个什么意思?春喜和香词是射堂来帮忙的,这两日做的活儿都比你俩多。」 小初立刻不服气了:「陆姨这话说的,有你这么帮着外人的么?」 「说话做事凭良心,人家干活用心,我为什么不帮着她们?」 玉露冷笑:「她在这干活用心,只怕在大少屋里干活更卖力呢,我们哪里知道!」 春喜气极,正要起身说话,香词已望着玉露冷冷道:「大伙都是萧家的女使,宅子里人多事杂,难免会有言语碰撞口舌招尤的时候,顾全大局,谁还不是当忍则忍?但姐姐方才的话实在太过出格了。」 「你做得,我说不得?」玉露冷笑:「你有本事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你就有本事认哪,跟我这假撇清!」 香词定定望着玉露:「我就是个女使,只知尽职守份,不想无事生非。姐姐无凭无据就说我招惹大少,这究竟是想伤我还是想毁主家名声?无论你安的是什么心,我都不能装聋作哑。」 「伤你怎么了,我伤不起?」玉露嘲讽道:「不过就是个女使,低三下四的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香词忍着气:「姐姐难道就不是女使?这话出口伤的是我还是姐姐自身?」 玉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忽又笑了:「我哪有你的本事,仗着眉眼勾人,成日在主家面前招摇的浪蹄子,我拿什么跟你比?也就是我们这傻大少能上了你的鉤,你打量你那些下作手段没人知道?每晚服侍他在大堂吃夜宵,不知是他吃你还是你吃他呢,老娘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姐姐别再胡说了,我当真会恼的。」 「我怕你恼?我怕你不知羞耻死赖着他不放!」 玉露红着眼咬牙,忽地暴起扑向香词开始挥打起来,香词被这一阵莫名撕打,脸上身上都着了好几下,其他人连忙衝上前来口中一边忙乱劝着一边架开玉露。 「不知廉耻的娼妇!下三滥的婊子!」玉露疯狂地扭动挣扎,口中还兀自不休:「他就是分不清好歹才会把你这贱人当宝贝,瞎了眼的王八汉子……」 香词已经走向玉露「啪」一声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玉露脸上着了这一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眾人也都惊住了。 「你、你竟敢出手打人?」玉露脸都红了,瞪着眼怒极大吼。 「目中无人的是姐姐自己,你无凭无据就诬陷于我又诽谤主家,满口污言秽语,这难道不是含血喷人?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现在我们就到赵管家跟前请他评评理去,如果这还不够,就等大少回来处置,在场大家都能作証——你诽谤主家和我的名声,我教训你一巴掌。」 听见要闹到赵管家甚至萧子逸跟前,玉露反而气馁了——原就是无的放矢的事,哪能有什么真凭实据,再说自己含沙射影在先,真见了这两人,自己又讨得了什么好? 香词接着道:「年前事忙,大伙儿难免火气大些,但不该说的就是不该说,有些话说了不只伤人还能伤己。我们这儿没有其他人在,我说的这些话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还是为姐姐考虑,请姐姐细想。」 方嫂、陆姨闻言不觉侧目,看向香词频频点头,小初根本不敢再多口,春喜则是一脸大快人心的表情。 玉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半晌都不说话,末了还是方嫂出面打圆场:「香词说的是正理,大家都是在萧家做事,难道为了一个月两贯的身子钱斗得乌眼鸡似的?玉露你动手在先,方才说话又这么逾矩,闹到大少跟前只怕要糟,还不收着些?」 玉露被这一说,铁青着脸扭头坐了,再不理睬眾人,连小初去找她说话她都不应,一眾绣娘就这样一路安静忙到了未时结束。 忙完一天工作离了绣房,春喜和香词往厨房吃饭,春喜担心得直看着她。 「方才玉露动手没伤着你吧?」 「没事,脸上没带出伤就算了。」香词抚了抚自己脸颊。 「不过你方才那一下真解气,玉露合该受个教训,只是没想到你平日这么好声好气的一个人,说出手便出手,我倒是吓了一大跳。」 「莫说你,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香词一叹:「我一向觉得要顾全大局以和为贵,如果是以前,遇上这样的事大约也就忍气吞声了吧。」 「可是你没有这么做。」 「我很清楚,玉露这么张扬拔扈是有心寻衅,这次忍气吞声也顾全不了大局,如果是我自己的事也就罢了,但她这样把大少也绕进去……我就是觉得不应该。」香词深吸了一口气:「我早上和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不想让他为这些芝麻小事操心,既不要他知道,那我就该自己处理。」 「不过你方才那一巴掌惊天动地的,你就不怕玉露撒起泼来最后真闹到大少跟前哪?」 「她不敢,」香词很篤定:「我和大少之间清清白白,她就是含血喷人。在我面前闹她或者不怕,但她哪里敢真的到大少那儿撒泼。」 春喜一脸惊异:「清清白白?原来你们真的没有……」 轮到香词惊讶了:「原来你真的不相信我们?」 「现在相信了。」春喜忍着笑:「这也不怪我,谁能信啊?他可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浪荡子哪。」 香词闻言只有无声叹息,绣房发生这么大动静,她内心波涛翻涌,实在不好受,但泼妇骂街或哭天抢地怕也于事无补,她只能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毕竟这或许才只是个开端。 来到厨房,里里外外的僮僕女使们都忙碌了一整日,等着用饭的时间正好放松,大伙儿都是开心间聊着一边吃饭,春喜和香词也加入眾人一起吃饭谈天,言谈中倒不觉有什么异样,玉露不见人影,山茶和荔枝一旁和人谈笑,神色坦然自若,也没对香词有任何瞩目。 看来那每人五百钱的策略还是有些功效的。 香词和春喜用完饭和其他女使们又间聊一会,才一起回到绿波堂屋内。 香词坐在薰笼边手持绣绷,收拾心绪,开始照着先前描就的花样一针一线细意缝製,赭色、墨色、鸭青、棕黄、枝黄、莹白、霜色、牙白、鸭黄……轻挑慢捻,来回穿梭,很快就把梅树勾勒成形,那树干枝椏、花瓣梅蕊,明是明,暗是暗,尽皆错落有致,栩栩如生。 春喜见她专心致志也不来吵她,待她绣成梅树,才走到她身边,拿起绣绷一看就讚不绝口。 「我本来也觉得底布用秋色太不起眼,但你配上这些顏色就亮起来了。不说这梅树显得格外精神,白梅花瓣看起来也是娇嫩得很,竟真像是梅花就长在这块布上一样。」 香词自己端详一番也觉满意:「还没完,我想在这树瘤处、梅瓣边再加些阴影,看起来会更鲜活。」 春喜叹道:「你就是做事上心,大如一座射堂小如一个荷包,你都是全心尽力。」 「你难道不是么?」香词一笑:「我病了的那时你一个人就做了两个人的活,从来也不在我面前喊累抱怨,依我说,你才真是做事尽心又有情有义呢。」 「这没得说,我们是什么交情?」春喜笑得豪气:「你是我在萧家最要好的朋友,我不帮你帮谁?实话说,今天幸好玉露后来知道收敛,否则我也替你教训她一回。」 「只望她明天别再酸言酸语的了,」香词一叹:「今日这事闹得绣房不大愉快,但若我一味吞忍,只怕以后日子会更难过。」 「别多想了,她诽谤主家在先,这事她完全站不住理,小初后来都不敢再帮腔。」春喜扬眉:「我看方嫂、陆姨也都是替你抱不平的,横竖我们在绣房只待到年下,过完年再和玉露她们见面的机缘也就少了吧。」 「这也说得是,明儿的事明儿说。」香词道:「天也晚了,我先到厨房做夜宵,你好好休息吧。」 别了春喜,香词自往厨下张罗吃食去了,今日萧子逸显然特别忙碌,待吉祥来传唤夜宵,香词捧着砂锅鱼粥进到大堂,已近戌时。 灯下两人对坐,笑吟吟地谈天说地,沉浸在悠然静好的氛围中,他不向她抱怨一整天在外奔波的劳累,她也没把今日绣房里的齟齬纠纷对他明言,她只想看着他开心吃粥,他也只想看见她明媚的笑脸。 三十二、得寸进尺 翌日过午春喜和香词来到绣房,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劲。 赵管家神色凝重立在当中,其他三位绣娘也是愁眉不展,却没看到玉露的人影。 香词心下诧异,问道:「大伙儿这是怎么了,玉露今儿没来么?」 赵管家恨恨道:「玉露一早就没到绣房来,我差着小廝到她家里去找也没找到人,直到方才她才进了萧家,一来就告诉我她要辞工了,只做到昨日。」 春喜吓了一跳:「她有僱约在身,这是能说走就走的么?」 「她的僱约只到年底,算来不到二十日了,」赵管家叹气:「但接近年关这几日正是最忙的时候,她这时闹这一齣岂不是添乱么?这些衣服要在年前十天就赶製出来分送到眾人手上才行。我要她好歹忙完了年前的活儿再辞工,她却坚决不肯,直接甩手走人,也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的人了,哪有她这样的?」 香词脑中飞快转着,盘算着年前的时间和剩下的活儿,又问:「现在临时召个僱工来补玉露的缺,可行么?」 方嫂首先叹气:「临安城这么大,年前各家大户都要找临时绣工,所以以往要召工都得一个多月前就先找好,现下才召只怕已经找不到好绣工,就算找到人,若不是这方面的熟手只剩十天工夫也赶不来。」 春喜气得不行:「她昨天动手挑事,现在又在这种时候辞工添乱,玉露就是故意的。」 陆姨摇头道:「这谁还看不出来呢,她拼着这个月的身子钱不拿都要整这么一齣,可见是存心的,她不会再回到萧家来了。」 赵管家摸不着头脑:「昨日绣房发生了什么事?」 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没人搭理赵管家。 香词冷静盘算,有了主张:「只剩十多天能做,大少、二少、二少奶及两位小少爷的新衣新鞋还由陆姨、方嫂来做,这部分不会出差错;僮僕女使们的衣裳鞋面这几日下来也已做好了大半,我算了一下,女使还差五套、僮僕还差十二套,如果小初专管女使的五套,我和春喜专管僮僕的十二套,那还是可能做得完的。」 方嫂摇头:「小初整日都在绣房,她那五套咬牙赶赶一定做得了,你和春喜却只有半日时间待在这儿,只怕还是来不及的。」 香词想一想:「射堂年前都不会办蹴鞠赛,其实我和春喜可以每天早上就过来绣房帮忙。」 赵管家为难了:「可是大少每天都会到射堂晨练,他还说射堂是他的心肝性命,不能没人照顾。」 香词脸一红:「我来和他说一声好了,横竖这十多日只要我和春喜都待在绣堂,一定也可以把衣裳都做好。」 陆姨心下寻思也觉可行,便递了个眼色给方嫂。 方嫂会意,便对小初道:「这么安排该还行吧,小初你怎么说?」 「只能这样了,」小初恨恨地一跺足:「玉露也太没义气,一句话都没有说走就走,烂摊子丢给我们收,这算什么!」 春喜闻言撇撇嘴,心下暗道:谁让你当初还跟着站在玉露那边瞎起鬨?现如今人家说走就走,何曾想着你这留下来的人的难处? 香词宽慰小初:「年前出了这事大家都不容易,幸得我们还有三人可以互相帮着,我想赵管家也会把我们的难处和主家说分明,这十多天我们少不得辛苦些,只要顺利赶出衣裳,主家也不会待薄我们的。」 这时最要紧是上下齐心,赵管家立刻拍胸脯保証:「就是这样。大伙儿放心,我会把今天的事和大少好好说了,只要衣裳能即时赶出来,年底的赏钱大少一定给得阔气。」 想想萧子逸的确一向出手大方,小初心中有了盼想,脸上神气也就转怒为喜:「都要拜託赵管家的帮忙了,我们大伙也会好好干活的。」 有了小初这话,所有人都放下心来,毕竟现在人手已经很吃紧,如果小初不愿配合,那事情绝没可能做完。 陆姨也喊话:「大伙既在同一条船上,那就齐心协力把这事圆满做成,虽然辛苦,但只要一条心必定做得到,也好让其他人见识见识我们绣房的能耐。」 这一喊话,大家都是精神一振,当即开始全心工作,赵管家见状也笑吟吟地安心离去,绣房五人上下一心,果然速度奇快进展超前。 但这么忙法着实累人,结束了绣房一天的工作香词和春喜拖着脚步往厨房吃完饭,没和眾人多说什么话就又拖着脚步回到绿波堂。 春喜累得早早歇下,香词又拿起绣绷绣那白梅花瓣的阴影,绣了好半日,仰起脖子舒展舒展,看看时辰马上又该去做夜宵了,便又拖着脚步往厨下走去。 今日萧子逸回来得也晚,她坐在他身旁看他大口吃着自己做的虾肉餛飩,只觉这一日虽然疲倦,心绪还是安祥寧静的。 萧子逸吃着餛飩,又看看她的脸色:「累了?」 「还好,年前总是比较忙些。」 「绣房的事赵管家的同我说了,」萧子逸定定地看着她:「若这么累,你就别进绣房,让绣娘们慢慢忙好了,年节新衣晚点再给,我想也不妨事。」 「哪能这样?我一定要在这十天内帮忙把衣服赶完,」香词坚定道:「春喜会帮我,我们五个人一定能做好这事。」 「但你会很累,」萧子逸皱着眉,满眼不忍:「你今天脸色就不大好。」 「所以我要请大少答应一件事,」香词轻道:「接下来这十日,我想和春喜待在绣房帮忙赶製衣裳,就不进射堂了。」 萧子逸马上变了脸色:「不行,我早上一定要你陪。」 以前还会绕着弯儿说话,现下连遮掩他都嫌多馀了,管人家怎么想,他就是要她陪着。 但香词也很坚定:「若不是我昨日打了玉露一巴掌,她也不会气得辞工牵连到绣房其他人,这风波既因我而起,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忙补过,不能再拖累大家。」 「你打玉露一巴掌?」萧子逸眼睛亮了,一挑眉:「这事赵管家没和我说,你为什么打她?」 香词一时衝口而出,也没法再隐瞒,只有一五一十把昨儿的情况全告诉了萧子逸。 「事情就是这样,她出口伤人还把你牵扯进来,我没忍住气就打了她。」香词一叹:「现下想想玉露固然不对,但也是我一时衝动才会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实在愧对绣房其他人,所以当然得全力帮忙善后。」 萧子逸这才明白香词这么在意绣房工作的缘由,不过他一门心思全专注在她说的另一件事上。 「她出口伤人指涉到我,为什么你要忍不住打她?」萧子逸别有深意看着眼前的小女使:「你这么做只是因为生气主家受辱?」 香词被这一问立刻楞住了,她手足无措垂下脸来,满面緋红:「她……她无中生有诽谤主家,这不应该。」 「香词。」他饶富兴味地笑了:「我说过的,和我说话别低着头,你得看着我。」 久久,她轻颤着抬起头来,红霞未褪,眼神飘移,像一隻惊弓小鸟,根本不敢看向他。 「我只是替你抱不平,」她心如鹿撞,低声道:「你不该被误会的。」 「她误会什么?她没误会我。」萧子逸笑了:「我是真的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香词脸更红了:「我没有……」 「是啊,你什么也没做,可是我就是被迷住了,能有什么办法?」 萧子逸留恋地望着她:「你动手是为了我,我很欢喜。」 「你别说这些了,」她声如蚊鸣:「就问你能不能让我这十日都待在绣房做事?」 萧子逸故做苦恼状:「但这么一来我就有十天早上都看不到你,看不到你我就一整天心情都不好,这实在让我为难啊。」 又是条件交换吧? 香词想了想:「那我再替你绣个荷包?」 「我要那么多荷包做什么?」萧子逸冷哼一声:「一个荷包就想打发我,我是小孩子么?」 真是女使难为啊,香词颇觉无奈。 「大少想我做什么,不妨直说。」 萧子逸眼珠子转了转,贼忒兮兮地看着她:「唔,我和你说过的,我饿了。」 香词慌得站起,全身僵硬连连摇头:「不行,那绝对不行!」 萧子逸一双桃花眼无辜地望着她,开始卖惨:「可是我饿了这么久,好可怜。」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香词脸颊发烫:「你想别的,除了这个之外其他都行。」 成功了,萧子逸眼中闪过一丝计画得逞的光芒——他本就知道她不可能答应,故意提出要求就是为了以退为进,让她自己愿意答应其他的事。 「除了这个别的事都行是么?」萧子逸故作沉思状,等了好久才提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要求:「那你坐到这儿来让我搂一下。」 「啊?这个恐怕……」 「方才是你说别的事都行的,难道想反悔?」萧子逸眼神一黯:「我好可怜,今天忙了一整天,做什么都不顺。我又和宝月庄的蔡掌柜吵起来了,四季织的帐款我今天也没收到,明年要进的宋锦和云锦一直拖到今天都还没谈拢,现在我真的很难过。」 看萧子逸一脸低沉疲乏,香词不免心疼起来,是啊,比起宅子里女使间的争吵齟齬,宅子外头他所面临的世界大得多也复杂得多,每天都会遇到很多糟心事,却也只能自己咬牙扛起,只因为他就是这整个家的顶樑柱。 她走近他轻问:「今天这么不顺么?」 「是啊,我今天又累又难过,」他伸出手,眼睛望向她:「你过来让我抱一会或许就会好些了。」 香词迟疑了一会,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眼神,终于握住他伸出的手,萧子逸轻巧一带,香词就旋身坐入他怀中。 「先说好了,只能抱着,」她羞得脸红心跳:「你可不能做其他的事。」 他搂她在怀中,心满意足地吸嗅着她身上的女儿幽香:「知道,就抱着,我要是不规矩,你也打我一巴掌好了。」 「说得轻巧,我又打不过你……」 一整天忙将下来的确很累了,香词靠在萧子逸身上,他的怀抱既温柔又温暖,她放心地把整个身体都交付给他,只觉得舒服得想睡觉。 萧子逸何尝不是心醉神驰?这么纤瘦单薄如花朵般的身体,那么软那么香那么暖,光是拥她在怀萧子逸就觉得内心充盈饱满。 说好的搂一下,只这一下就过了好久,两人都不说话,只耽溺于彼此的依偎。 末了还是香词先开口,软软地唤他:「大少?」 「嗯。」 「好些了么?」 「再一会儿。」 于是又过了一阵。 「大少?」 「什么事?」 香词想想,也真是有些担心他:「舖子里事忙,你要照顾好身体,别总自己烦着累着,该让二少爷或冯掌柜相帮的就让他们相帮吧。」 「这我理会得。」 「今日虽不顺,你别掛心上,一会好好睡一觉明天兴许就好的。」 「唔,没事。」他舒服地瞇着眼,把她搂得更紧:「我哪有什么不顺的。」 听他这么说香词直犯疑:「嗯?不是说和宝月庄的蔡掌柜吵起来了?」 「是啊,不过我吵赢了。」 「又说四季织的帐款今天你没收到?」 「是啊,因为二少爷帮我收了。」 「又说明年要进的宋锦和云锦一直拖到今天都还没谈拢?」 「明天就会谈妥了,我和高老板明天就在花月楼签约。」 「松开我,你今天分明很顺啊,」香词开始挣扎:「还骗我。」 「我没骗你,今天做了这么多事我真的很累,吵架、收帐、谈买卖都很伤神的。」他还是搂着她不放:「我今天好辛苦好可怜。」 「我才可怜,你快放开。」香词还挣扎着,可惜徒劳无功。 「你让我香一口。」 「不可以,你自己说只搂一下的。」 「可是接下来十天早上都看不到你,我好可怜。」 又来了,简直鬼打墙。 「你来来去去就这一招么?」香词瞪着眼前的无赖,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快放开,我要回绿波堂了。」 「别乱动,听我说,」萧子逸还搂着她低声道:「接下来十天你不用进射堂了,想待在绣房做事就好好待在绣房做事,自己抓空歇息,如果有其他女使敢为难你就告诉我。晚上的夜宵也不用费工夫,随便煮些汤饼给我就行,反正你煮什么我都爱吃。」 听得萧子逸这么说,她心头一暖,倒也感动,轻道:「谢谢你帮我。」 「帮你什么?」萧子逸笑了:「我拈不得针动不得线,缝衣服的事你得自己来才行。」 她微笑道:「你肯让我这十天都待在绣房就是帮我了,放心,我一定拼着把绣房的活儿快快做好。」 萧子逸闻言又马上涎了脸腻着她:「那我这么乖巧,这么退让,这么帮你,你给我什么奖赏?」 她失笑:「你堂堂大少爷和我讨什么赏?难道让我算身子钱给你么?」 「只要你一句话,我整个身子都是你的……别别别,我不闹你了,你别再乱动,不小心弄伤了可不好。」 「那你倒是放开啊,」她又红了脸:「明明说好只搂一下的。」 「是只搂一下啊,只要我还没放开都算一下。」萧子逸笑得悠然:「今晚就这么睡好了。」 「瞎说什么,」她嗔道:「你再闹我真恼了。」 「那再答应我一件事就放开。」 「什么事你先说。」 「接下来这十天你每晚都像这样让我抱一会。」萧子逸在她耳际低声道:「年前舖子里太忙太累,我真的每天都睡不安稳,像这样抱着你我才觉得安心,你帮帮我,嗯?」 「……知道了,」香词咬着唇:「现在总可以放开了吧。」 「再一会,再等一会。」 他又腻着她好半天才依依不捨放了她,想再和她说说话,又怕她实在累了,只能按捺着让她先离开大堂。 回到绿波堂的路上,香词还是觉得疲倦,脚步却轻快了许多,想着萧子逸的退让,她有些好笑却又心绪涌动,抬眼望向夜空,意志坚定,她一定要儘快把绣房的工作圆满完成。 三十三、针线传意 接下来几日香词全副心神都用在绣房工作上,每日和春喜早起进了绣房就全神贯注缝製年节衣裳,嘴上和绣娘们间话谈笑,手里工夫一点不落下,因为自己出手的那一巴掌间接造成绣房人力吃紧,香词总觉对绣房眾人有亏欠,也连累到春喜,因此她加倍勤力工作,连吃点心、休息的时间也不停手,几乎是一个人干了两人份的活,以一天缝製一套衣裳鞋面的速度在赶製新服。 陆姨、方嫂既惊叹于她缝製的速度,又惊叹于她成品的工艺,顺,齐,平,匀无一不美,当下都觉得等年节新衣製成,如果绣房找不着新人进来,就乾脆让香词和春喜两人来顶了这个缺也无不可。 春喜看她每日透支心力也总是劝她多歇息,香词坚决不肯,只想着多做一些让春喜不至于太过劳累,春喜也心疼她,少不得跟着勤力帮忙,结果十二套僮僕新衣只花了七日就全完成了。 香词还不肯歇,又帮着小初领了一袭女使的新服来做,春喜也来帮忙做女使鞋面,这倒是感动了小初心肠,几日相处下来再没了先前的芥蒂,和香词也能真心地说笑起来。 赵管家本来焦虑得天天来巡,后来也笑得宽怀放心。 绣房中一派和谐,欢声笑语。 每日这样的重度工作,离开绣房后自然是疲累不堪的,晚上的夜宵她就儘量弄得简单,却也不肯太委屈了萧子逸,还是天天掉着花样做给他吃,然后静静地什么事也不做偎在他怀中,有几回竟真的就这么睡着了——他总说抱着她才能安心适意,香词却觉得这几日是因为在他怀里自己白日的劳累才能舒缓过来。 真算不清是谁帮了谁。 香词嘴角边泛起清浅的笑,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被他融化。 就这样十日工夫,香词、春喜、小初当真把所有僮僕女使的新衣新鞋都赶製完毕,接下来香词、春喜和小初在绣房里的工作也变得轻松许多,三人只由方嫂和陆姨手上接些主家们的鞋面、香囊、汗巾等零星活儿来做,香词也把自己房中那绣了一半的荷包重新带回绣房赶製。 艳红、雪色、鹊灰、乌黑、藏蓝、驼色、棕茶、雄黄……细心绣了两日,终于把这喜上梅梢的花样绣成。 小初一旁撇眼看到就讚不绝口:「哎哟!好鲜亮的活计,你是怎么绣出来的?」 陆姨凑上来看一眼也讚道:「这喜鹊真是活灵活现的,胸口这圈白毛刮绒的工夫很讲究啊,翅羽的部分配色也精,用了这么多顏色都不显杂乱,反倒觉得活泼得很。」 方嫂又笑道:「只是一般喜上梅梢都绣的是一隻鹊鸟,你怎么绣了两隻上去?」 「主家吩咐要这么绣的,的确很费工,」香词笑道:「亏得绣出来样子还不坏,我再加些细节上去,最后把边角锁丝坠上系绳和流苏,也就大功告成了。」 春喜摸了摸这幅喜上梅梢,实在爱不释手,便也笑道:「这个花样倒和我的名字相合,又当真好看,香词你得间了也绣个荷包给我,我肯定天天带着。」 香词心下实在感念春喜,她握住春喜双手诚挚道:「我一定绣个更好的给你,比这个还要加工夫。」 春喜闻言反倒吐吐舌,又附在香词耳边低声笑道:「差不多的也就行啦,免得大少到时醋起来,天天来寻我的不是。」 一句话把香词羞得不好意思,连忙从方嫂手上接过以伦小少爷的虎头帽开始专注缝製,春喜看她羞了,也不再闹她,也接过了以群小少爷的腹围开始忙活。 不过是才提起萧子逸,不知怎地心头就放不下这人了,香词却又寻思起他之前提过的事,心中犹豫再三,无限思量,只是绣一顶小小的虎头帽倒把自己手上扎出了好几个针眼。 待把虎头帽缘那一圈白绒毛收尾,香词总算下了决定。 离开绣房前,她向方嫂要了一块竹月色的绸子带回绿波堂,灯光下,薰笼旁,她对着那块方绸开始一针一线细细锁边。 三十四、情意绵绵 十二月乙丑日,酉正三刻,萧家大堂,红烛影动,腊梅飘香。 萧子逸在桌边悠然享用甘美鲜香的鱸鱼羹,香词就坐在旁边相陪。 一早年节新衣就悉数分送到宅中各人手里,僮僕女使们拿到新衣新鞋无不欢天喜地,赵管家也在萧子逸授意下给绣房五位女使额外拨了一笔丰厚的赏钱,算是酬谢她们过去十多天的辛劳,眾人自然都是感恩戴德,陆姨、方嫂和小初笑逐顏开,香词也觉得这总算是稍稍弥补了自己那一巴掌给大家带来的麻烦。 明日起春喜和香词又再回到射堂工作,想想十几日未进射堂,香词倒也掛念,年前最好能把射堂里里外外再好好打扫一遍,也算除旧佈新。 再看看萧子逸已经把鱸鱼羹吃得精光,正在心满意足抹着嘴,香词的眼神温柔起来,如果不是他,自己这十日怕是没法撑得下去。 这几天知道她白日里劳累,萧子逸也不乱她,每日晚上吃完夜宵静静地搂着她说一会话便赶她回房去睡,眼里话里都感觉得出他的关心呵护,也正是这份关心呵护支撑着她渡过这艰难的十天,当她很累很累的时候,每一回首,都能感受到有个人一直在自己身后。 她知道萧子逸一直把自己当做是他的心中事眼中影意中人,却没料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对他的心情也开始不同。 看着眼前的男子,香词心中涌现的是对他满溢的眷念、信靠、顾惜和依恋。 主僕分际、上下尊卑在这些纯然的情感之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香词突然觉得萧子逸的确比自己清醒得多——他一直都知道他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也勇于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香词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女使的身份也不须要她如此,她只要守份随时、应对合宜就成了。但如果自己再勇敢一点直视他的眼睛回应他的心意呢?自己也能成为一个从心所欲勇往直前的人么?像他一样。 她的手在发颤心在狂跳,但她还是想豁出去试一回,哪怕这一试也可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復。 萧子逸看到她眼中不同于过往的光芒。 「你今天不大一样,」萧子逸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他期待着,笑吟吟问:「有话告诉我?」 「你要的东西我做好了。」她取出那枚精心绣成的荷包,低着头交到他手上:「看看可还喜欢。」 萧子逸把荷包托在手上仔细端详,这是枚绣工精湛的活计,盛放的白梅,灵动的鹊鸟,一针一线,皆是心血,也皆是心意。 「喜欢,我要天天带着。」他轻抚着手上荷包笑了:「特别喜欢这对鹊儿,牠俩这么双双对对的依偎着,你说多好。」 「的确很好。」她凝望着他带笑的双眼,鼓起勇气轻道:「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嗯?」 「我给你绣了一方汗巾子。」香词从自己衣襟上珍重解下汗巾:「是照着你想要的样子绣的。」 萧子逸展开一看,竹月色的汗巾子雅緻素净,角落处以月白、霽色丝线错落绣出一朵并蒂莲花,亭亭玉立,宛转同心。 萧子逸眼睛停在那朵并蒂莲花上,久久都移不开。 「你喜欢么?」她定定地望着他。 「自然是喜欢的,」萧子逸哑着声,痴痴望着她反问:「你呢?你喜欢么?」 香词驀地红了脸,但还是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果不喜欢,也不会给你绣了。」 萧子逸突然握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在她耳畔轻道:「你让我好等啊,都等饿了……」 听他这样撩拨,香词倏地又紧张起来——她的确想着勇敢一回,但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没勇敢到这个份上。 萧子逸明显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无措,果然接着就听见她羞声道:「你别这样,我怕。」 感受到她的生涩羞赧,萧子逸满心怜惜,笑道:「两情相悦,这事顺理成章,又有什么可怕的,我来教你就是了。」 香词更紧张了,口唇轻颤,心如擂鼓:「可是我真的怕……今天先不要好么?」 萧子逸能说什么?谁要她是自己命定的冤家。 他不要她有一点勉强犹疑,他希望她是在完全敞开心扉毫无保留的情况下接受自己的。 来日方长吧。 「罢了,谁让我疼你?你说不要自然就不要了。」萧子逸自嘲地笑了:「饿了就憋着,反正也饿不死我。」 听他这么说香词倒硬不起心肠了,低声道:「还是……随你。」 「随我是么?」他又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颤抖,只有无奈一笑,轻轻在她鬓边啄了一下:「那你让我香一口。」 香词没有推拒,柔顺地仰起脸来轻轻闭上双眼,萧子逸眼神变得深幽,俯下头去攫取她小巧玲瓏的唇瓣。 香词只觉得自己的嘴唇迅速被他的封住,脑中剎时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他浓烈的男子气息包围过来,手指在她腰上轻轻游移,让她浑身发软红潮满面,呼吸不自主急促起来,鼻息间也逸出了宛转无助的娇吟。 萧子逸轻轻吮囓她溼热丰润的唇,时而温柔缠绵,时而进犯侵略,感受到怀中人的情迷意动,他自己的呼吸却是半点不乱,这就对了,他要让她喜欢上他给她的这种感觉,让她沉溺,让她蜕变。 久久,他终于移开嘴唇,轻轻唤着:「香词。」 心潮稍稍平復,她在他怀中慵懒地睁开双眼,她的眼眸溼润迷离,深邃美丽的瞳孔中燃着对他的渴望。 萧子逸笑了,爱怜地抚着她的脸庞:「你现在的样子好美,这么美的模样以后只能让我看到,知道么?」 「嗯。」 香词一直到走回绿波堂时都还是情丝缠绵魂不守舍的。 三十五、软玉温香 接下来的几天里祭灶、送神、製腊味、办年货、净庭户……很快就到了除夕日。 一早宅中眾僮僕女使忙完各自工作,接着换门神,掛钟馗,钉桃符、摆春饭,萧子逸、萧子言领头祭过天地祖先,中午在大堂设宴,犒劳这一整年僮僕女使们在家工作的辛劳。领完年底利市赏钱后大伙便欢欢喜喜各自回家过年去了,只有少数僮僕女使,如春喜、香词、小蝉、吉祥、如意等人,是留在宅子里跟着主家过年的。 夜里大堂准备吃年夜饭,又摆上三桌酒,主家坐一桌,僮僕女使们各一桌,桌上摆着象徵「百事吉」的柏柿橘、春盘、餺飥、屠苏酒并一桌子好菜,让大伙儿开怀饮食。 萧子逸、萧子言领头祝酒,接着大伙儿就各自聊天吃饭,一派喧闹欢腾,香词远远听着外头大街上传来的鼓吹吆喝,那是由御林军和教坊司艺人装扮成一眾天神天将,由皇宫出发绕城游行的队伍,伴随着通宵不绝的烟花爆竹之声,更显得热闹非凡。 吃过年夜饭,萧子逸做为大家长,笑吟吟地给宅中眾人发压岁钱,僮僕女使们自然开心得很,弟媳穆嬋娟抱着才满週岁的以群,和不过三岁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的以伦笑着来向大伯讨要压岁钱时,萧子逸看着两个孩子胖呼呼、肉敦敦、玉雪可爱的身影,脸上不觉泛起笑容。 「以伦,快给大伯说句吉祥话。」嬋娟鼓舞着孩子。 萧以伦虽只三岁,口齿却也清脆伶俐,当即靠向萧子逸,一隻小胖手举高拉住萧子逸的手指笑道:「祝大伯年年有馀、大吉大利。」 萧子逸笑着给了两个孩子压岁钱:「以伦拿了压岁钱,今晚可要好好守岁才行。」 萧以伦乖巧地点点头:「知道,周嬤嬤教过的,『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我也想要爹爹和娘都长命百岁。」 「孩子真是懂事,」萧子逸笑道:「嬋娟你有福气啊。」 穆嬋娟还未回话,萧子言已走过来笑着接口道:「大哥你也快快成家,早日抱个孩儿一定更懂事;以伦你同大伯说了吉祥话没有?」 「说了,」萧以伦扬扬小胖手上抓着的红纸袋,天真道:「年年有馀,大吉大利,大伯给我压岁钱呢。」 「不是这个,还有一句,」萧子言提示着:「爹爹早上才教过的你就忘了?」 「想起来了,」萧以伦又笑咪咪靠向萧子逸:「祝大伯鸞凤和鸣,巧成鸳鸯。」 而后又歪着头问:「大伯,什么是鸞凤、鸳鸯呢?」 萧子逸摸摸孩子的头笑着没说话,眼睛却不觉朝着香词的方向看去,她正和春喜在窗边谈笑。 一会儿散了席,萧子言一家回到别宛,僮僕女使们则有的回屋休息,有的上街游玩,年节这几日横竖金吾不禁,萧子逸也给僮僕女使们开心游玩的自由,只让当值守门的顺叔注意门户。 他自己则走到她身边:「香词,陪我看烟花。」 春喜在一旁笑了:「可是我也想让香词一会和我们一起去逛夜市呢。」 「让香词改日再和你去逛吧,我看烟花一定要有人陪才行。」 香词听了忍不住莞尔。 春喜也噗哧一笑:「那没法子了,我只好和小蝉姐、吉祥哥、如意哥他们几个一起出门,香词你就留在家服侍大少看烟花吧。」 春喜说完话一溜烟就走掉了,香词只是笑,也没说什么。 他又看向她:「今晚不吃夜宵,现在和我去看烟花吧。」 「去哪儿看?」香词笑道:「从这扇窗外就能看到了。」 「看烟花要到地势高的地方才好。」萧子逸看着她晶莹的双眼:「我们到宅子里地势最高的地方去。」 「这么晚上屋顶太危险,不去。」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萧子逸早早埋伏好了:「当然不到屋顶上,今晚冷着呢,我们在阁楼看烟花,打开轩窗就很敞阔,我前几日已经让吉祥把阁楼收拾整齐了,挪了张榻还抬了个薰笼上去,现在到那儿看烟花正好。」 「我还有事要忙呢,横竖这五日晚上都有烟花,还是改日再看?」 萧子逸一听她有事忙就垮了脸:「还有什么事比我带你看烟花更重要?」 香词老实交待:「我绣给春喜的荷包还没收尾,我想赶着明天送给她。」 萧子逸不开心了,春喜的荷包还能重要过自己么?一想到这点他就目露凶光。 香词当然也看到他脸色不善,嗔道:「这荷包是我早早答应绣给春喜的,你别故意去找她晦气。」 萧子逸立刻收起脸色,又腻着她:「我哪是这种人。只是春喜的荷包晚些给她也没关係,可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啊。」 他眼里的痴缠真是让人招架不住,香词只好道:「只看烟花,看完了就让我回屋去做荷包。」 「那当然,」萧子逸昧着良心满口应承:「现在就和我走吧。」 两人来到坐忘阁阁楼,香词一看果然所有家生箱笼都被堆叠往西边角落靠,还拉来一座桐木雕花屏风遮挡杂物,看着倒也齐整。东面的轩窗已经敞开,窗前地上舖着一大块软绒绒的地毡,地毡上置着一座长榻,稍远处的薰笼里燃着暖腾腾的炭火,散逸出上好的苏合香香气,另一处角落木几上摆了炭盆和几碟小食,炭盆上还温着酒,明明正是腊月寒冬,小阁楼上却满室生春。 萧子逸满心欢喜,今年都到最后一天了,头一次觉得吉祥把事情都做在了自己心坎上,他喜孜孜地把炭盆、薰笼移到更近处,又招呼香词除了鞋子,两人一起坐到长榻上来。 香词除下鞋子,踩在软绒绒的毡子上,舒服得像被裹在云朵里,脸上也漾起舒心的微笑。 「手冷不冷?」萧子逸关心地问。 「有一些。」 「这儿有个手炉先给你。」 萧子逸拿过长榻边包着锦缎套子的铜手炉,发现里头已经是暖的,立刻塞到香词手上。 「还是你用吧。」香词反过来担心他了:「手炉怎地只有一个?」 「就是,这个吉祥做事这么不周到,当真该打。」萧子逸假意骂着,心里直讚吉祥机灵:「没事的,你用,我要是冷了自己想办法,我们看烟花吧。」 两人偎坐在长榻上,可以听见街上夜游人潮的欢声笑语,长街上家家户户张灯结綵,燃放爆竹,儿童们戴着面具提着红灯笼嘻嘻闹闹追赶着教坊司艺人装扮成的游行队伍,瓦子艺人敲锣打鼓、耍龙舞狮,热闹宣传年节表演的新鲜项目,也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倏地轩窗外的烟花绽放,一束束光焰拔地而起,伴随着闷雷似的声响在夜空中大大地炸裂开来,此起彼落,绚丽多彩,火树银花填满了眼前大半个夜空。橙黄、雪白、翠绿、艳红、苍蓝……各色烟花在空中炸开而后坠落,如繁花盛放,如伞盖垂瓔,如流星雨落,都是灿烂夺目,美不胜收。 香词看得讚叹:「这烟花真美。」 「没有你美。」萧子逸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脸上。 香词把脸一红扭过头去:「别说浑话了,吵着要看烟花的是你,现在不好好看烟花的也是你。」 却在她扭脸当下,萧子逸双手覆上了她捧住手炉的一双手。 「你这是做甚?」 「我冷。」 「那这手炉给你用好了。」 「这可不行。」萧子逸死活不肯放开:「你手冷我会心疼,所以这手炉给你暖手,我再握着你的手,岂不是两个人都暖了?」 「什么无赖话,还不把手撒开呢。」 「那我们喝些酒暖暖身子好了。」萧子逸起身取下炭盆上温着的酒壶,又把木几上置酒的托盘移到榻上来:「你也喝些吧。」 香词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什么都得试试啊,这酒不错的,你嚐嚐。」 香词迟疑一会,接过萧子逸递来的酒杯,酒味甘醇温顺,但后劲却大,才几杯下肚不多时已经觉得全身发热,晕陶陶的。 她放下酒杯:「这是什么酒?」 「这就是『加饭』,二十年陈的。」萧子逸悠然举杯一饮而尽,又再斟上一杯:「真是好酒,要不要再来点?」 「不了,我心跳得很……」香词秋水横波,红霞上脸,腰肢一软已经倒在长榻扶手上。 不是吧,这就醉了? 「香词,香词?」萧子逸伸手去推她肩膀,这一推,手就像是被吸住似的又移不开了。 真是媚骨天成。 她这软玉温香的身子,比花窈窕,比云风流。 萧子逸的手不由得开始在她脸上、身上游走。 香词全身都在发热,只觉得轻飘飘、晕乎乎、暖洋洋、酥融融的。 「大少,我热……」她星眸微张,言语涩滞,话都说不明白:「我要睡觉了。」 然后矇矓之中她感觉到一双强劲的手臂将自己拦腰横抱,她就这样被腾空抱着轻轻下了楼。 萧子逸把她安置在自己坐忘阁的床帐中,又移来薰笼、炭盆,仔细为她盖上锦被,然后就坐在床沿痴迷地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脸,那轻颤的眼睫、嫣红如玫瑰的双颊……最终目光停留在她丰盈小巧的嘴唇上,他的喉头不自主地滚动着。 可以吧?一口就好,只要一口就好……他挣扎不了多久就着魔似地俯身吻向她的唇,他实在太饿了,这么香甜柔软的诱惑,他经受不住,一口,再一口。 一旦开始就失去控制也无心控制,他太渴望她了,他的嘴唇恣肆在她白皙优美的颈、肩上都留下緋红印记,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隻手竟已探入她的抹胸覆上她温润饱满的胸膛。 不行,必须停住,她会生气的。 凭着仅存的残馀的理智,他痛苦压抑住下身几乎要炸裂的慾望,艰难地把手从她身上移开,快走吧,今晚睡大堂算了,继续待在她身旁自己绝对克制不住。 却就在这时香词缓缓睁开迷醉的双眼,眼波盈盈,口中喃喃:「大少……」 萧子逸秉着气,一声不敢出。 「我热。」 她的双臂自锦被中伸出,一把揽住他脖颈把他的脸庞勾到面前,她又香又软的嘴唇近在眼前,她的气息吹向他耳际。 萧子逸终于失去理智,他完全沦陷了。 三十六、年节喜庆 正月初一,辰时初二刻,坐忘阁外,晨光乍现,鸟鸣啁啾。 吉祥一早就来敲门:「大少,准备拜年走亲戚了,这就起身吧。」 萧子逸感受到怀中的娇躯微颤,也不下床开门,只隔门扯着喉咙大喊:「我今天不出门,你和如意拿我名帖到各大商号帮忙走走就算拜年了。」 本朝向例确然有此风俗,这也不算怠慢。不过萧子逸一早就闭门不出,吉祥还是觉得怪怪的:「就算这样,一会二少一家也会来给你拜年,大少,还是先开了门我来服侍你梳洗吧。」 「不用你忙,我自己来就行。别跟这囉嗦了,快帮我拜年去。」 吉祥只好领命而去。 坐忘阁内,芙蓉帐暖,春色旖旎。 香词静静枕在萧子逸胸前,光洁的胴体缠在他身上,几度春风之后,她像一隻慵懒饜足的猫,一动也不想动。 萧子逸精神还好得很,手指还在她身上不住摸索探寻,抚过她细腻敏感的肌肤,时不时感觉到怀中可人儿的颤抖娇吟。 香词恨得在他手上掐了一下:「折腾了我大半晚还不够么?现在还不安份。」 「哪里会够,也不想想我忍了多久?」他又开始上下其手:「我们这五天都别出房门吧。」 「大过年的五天不出房门像什么样?」香词嗔着:「况且我饿了……」 「知道了,」萧子逸一翻身又压住她:「我马上再来一次。」 「谁跟你说这个啊,」香词羞红了脸不住挣扎:「我是真的饿了,吉祥哥方才说了二少一家很快就来给你拜年,也不能光在屋里待着。你快放我下床,我服侍你梳头洗脸穿衣吃饭,你是一家之主,也得做些正经事。」 萧子逸还恋恋不捨:「那你呢?」 「我也有事忙啊,说要做给春喜的荷包还没收尾呢,」香词咬着唇瞪他一眼:「都是你害的我。」 「可是正月初一到初三都不能动针线,所以你今天也只有歇歇了吧。」萧子逸毫无歉咎之心,笑咪咪道:「你就别忙了,这几天陪着我就好。」 萧子逸只顾抱着她温存说笑,香词连哄带骗才好不容易说动他让自己起身做事。她穿好衣裳赶忙到外头张罗来两盆热水,两人净了身子,收拾床帐,她给他梳头着衣,自己也简单打理一番才到厨房拿饭。初一不动锅铲,因此吃的也简单,灶上蒸着红枣馒头当早饭,小蝉正在准备过年萧家祭祖的供品,两人见面互道恭喜拜了年,香词拿了馒头就往坐忘阁走。 「你饿了就先吃吧。」萧子逸把红枣馒头推到她面前。 「没有这规矩,主家先用才是。」 「你怎么还这么说话?」萧子逸笑吟吟道:「我不是你的主家,是你的夫君。」 「但我不是你的妻,」香词垂下头:「只算是你的通房丫头罢了。」 萧子逸拉过她的手把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过完年我就找温三嫂说媒,马上娶你过门做我的妻,唯一的妻。」 香词深深看进他的眼里,她知道他是认真的,遂柔声问:「你堂堂萧家大少,真的愿意娶我这个无妆奩无家世的女使做妻?」 「我堂堂萧家大少,不须要什么妆奩家世来锦上添花哄抬门楣。」萧子逸笑道:「我娶的是临安城里最美最好的女子,这门亲事说起来是我高攀。妆奩我来替你备,我会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你不用怕嫁进来之后嬋娟会压你一头。」 香词摇头轻道:「我没有这种想法,二少奶是贤良人,也不会为难人的。」 「我也知道,不过是求个安心。」萧子逸挤挤眼:「我现下是真饿了,大少奶快坐下来陪我吃馒头,一会大少奶你回屋换上新衣,还陪我到大堂去等二少爷来拜年。」 香词被逗笑了,两人于是一起用早饭,香词回到绿波堂见春喜居然还在睡,想是昨天逛夜市回来得晚了,也不吵她,自去换上过年新衣,便往萧家大堂来。 不一会儿萧子言就领着穆嬋娟并萧以伦、萧以群两个小娃儿带着大大小小几个馈岁盘盒来到萧家大堂拜年。四人都穿着新衣新鞋,以伦、以群的虎头帽沿上还插着丝绸结成的缕花和幡胜,一个做成彩蝶桃花、一个做成五色雄鸡,都是斑斕亮眼,寓意喜庆。 萧以伦首先咚咚咚跑过来:「给大伯拜年,大伯招财进宝,万事如意。」 萧子逸把孩子高高举起,笑开了花:「以伦这一肚子吉祥话啊,和昨天说的还不同呢。」 「娘教我的,」萧以伦被举在空中呵呵笑着:「大伯,再高点。」 萧子逸果然又把他拋得更高些:「昨儿守岁,今天你倒早起。」 「后来睏得睡了,没守成。」孩子忸怩道:「明年我一定不睡。」 「这不打紧,孩子都是爱睏觉的,长大就不同了。大伯昨夜整晚没睡,你看现在精神也还是很好呢。」 香词正在给萧子言和穆嬋娟上屠苏酒,听萧子逸满嘴敞开了说,立刻俏脸通红,酒壶都险些翻倒。 「大伯为什么整夜不睡觉?」 「过年嘛,大伯心里高兴就睡不着了。」萧子逸笑道:「你香词姨姨斟上屠苏酒了,你也一起喝点,过年就是要喝这个,驱邪长寿的。」 屠苏酒是以大黄、桔梗、白朮、花椒、桂枝、乌头、防风等药材浸泡而成,味道还甜,小孩儿也能跟着喝的。喝屠苏酒向例是先幼后长,因此萧以伦、穆嬋娟、萧子言都喝过之后,大伙才一起向萧子逸祝酒。 喝过屠苏酒,萧以伦又摇摇晃晃走向执壶的香词,天真道:「姨姨倒的酒真好喝,我想再喝一杯。」 香词看向穆嬋娟和萧子言,两人示意不妨,香词便笑着又斟了半杯给萧以伦:「小少爷慢慢喝,别呛着了。」 萧以伦喝了半杯后又对着香词高举双手:「姨姨抱抱。」 香词轻轻抱起萧以伦:「姨姨带你去找娘亲吧。」 「谢谢姨姨,」萧以伦在她脸颊上香了一口:「姨姨真好。」 萧子言却在这时看见自家大哥垮下脸来直瞪着小孩儿生闷气。 不会吧?这是在吃小孩儿的醋么?真是叹为观止。 萧子言连忙示意嬋娟把孩子接过手:「你先带着孩儿出去走走吧,我和大哥说说话。」 萧以伦却拿小胖手勾住香词不放:「姨姨也同我们一起去玩。」 香词看向萧子逸,萧子逸只得故做大方:「香词你就帮着照顾孩子吧,不用在这儿侍候了。」 目送嬋娟、香词带着孩儿们出了大堂的门,萧子言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以伦是你亲姪子,大哥好歹也疼他一疼,方才这么瞪着小孩儿算什么呢?」 「我已经是很疼他了,」萧子逸板起脸来:「你回去告诉以伦,以后香词是他的大伯母,小孩儿家可不能没了规矩。」 「大哥这是说真的?」萧子言笑道:「你真要娶亲了?」 「婚姻大事能开玩笑的么,」萧子逸想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过完年我就找温三嫂过来帮我说亲。」 「好么,温三嫂等你这话不知等几年了,」萧子言真心高兴:「大哥,恭喜啊。」 「的确是喜事,今年开春好事连连哪,」萧子逸悠然道:「我要娶亲了;进的云锦和宋锦才刚谈妥,四季织、锦心绣坊和彩云布庄就已经大量下订,今年决胜关窍果然如我所料。」 「我们绸缎庄今年开春就大发利市,真是好兆头。」萧子言笑道:「往后怕是要更忙碌了。」 兄弟俩接着满嘴生意经一谈就停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便看到以伦咚咚咚又跑过来,后头春喜、香词跟着,嬋娟则抱着以群走在最后头。 「小少爷当心门槛。」春喜笑道:「等我牵着吧。」 「春喜也来了?」 香词解释着:「方才带着小少爷到射堂去玩,路过厨房,春喜正和小蝉姐在准备祭品,就跟着一起过来。小蝉姐说祭品已经供上,大少二少可以到佛堂准备祭祖了。」 「都这个时辰了,那就走吧。」萧子逸招呼着:「二少爷带上以伦和我一起走,嬋娟抱好以群,我们到佛堂去。香词你就和春喜在这待着,等我回来再说。」 「知道了。」 送走了萧子逸等人,春喜就坐到她身边对着她上下打量,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香词被看得不自在了,因问:「你看什么呢。」 「总觉得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啊。」 香词脸颊发烫:「哪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那样么。」 「昨晚我和大伙逛夜市闹到子时才回来,但你不在绿波堂里。」春喜笑吟吟地看着她,别有深意:「你昨晚没回屋,是和大少在一起吧。」 香词的脸更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饶是她不开口,春喜看她的样子也猜出昨晚发生什么事,不由得掩嘴一笑:「大少倒是好快的手脚哪,一声不吭就全安排妥当了。」 「瞎说什么呢,」香词愈说头愈垂下去了,低声道:「昨儿是我喝醉,丢了分寸,却也不能全怪他。」 春喜哼哼:「这话我就不信——酒是谁拿给你喝的?」 「这也没什么好追究的,总之……就是这样了。」香词愈说愈小声。 「那这以后你就跟着他啦?」春喜不免为她担心:「大少有没有提过他打算怎么安排你们的事?」 香词情丝繾綣,语气温柔:「他说会娶我为妻。」 春喜一叹:「我也不知是恭喜你好还是担心你好,大少是一片真心待你,不过宅子里人多口杂,我就怕你俩好事底定之前再有下一个玉露……」 「我也怕,」香词无所谓地笑了,口气中有着她自己也没察觉的坚定:「不过他是个天塌下来也能当棉被盖的人,我也想学他一样,不管别人怎么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待在他身边。」 「你真是变得很不一样了啊,」春喜笑着戳戳她脸颊:「那个说『找不到能一心一意的人,那还不如一身幽独,也免受间气』的人,不知到哪去了?」 「别笑话我了,」香词满脸涨红:「他说他会一心一意待我……我还是想相信他。」 「看你这模样我都心疼,」春喜搂住她,又笑道:「大少既这么说,必定不会负你,我也就放心了。」 「我做了荷包本想着今天给你,结果昨日没来得及收尾,只有等初四再说。」 「不急,慢慢来就好,」春喜笑道:「初四我也不在呢。」 「嗯?你上哪儿去?」 「吉祥哥、如意哥邀小蝉姐和我一起去逛北瓦,会在那儿玩上一整天吧。」 「这样啊,」香词看着春喜好一会儿,突然笑了:「什么时候约下的,也不告诉我。」 「也就是昨晚逛夜市大伙玩得开心,如意哥就约了我们初四再去走走,」春喜笑道:「本想着今天问问你要不要一道去,现下看来竟也不用了。」 「如意哥约的是么,」香词笑道:「如意哥平日看着是安静稳重的人,想不到会主动约大伙去逛北瓦。」 「他看着安静稳重,其实说话倒很风趣,」春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就带出笑容:「而且看不出来那么瘦的一个人居然很能吃,昨天在夜市里有个卖烤鸡串的摊子,一百钱任吃,如意哥丢了一百钱结果捲走了半个摊子的烤鸡串,摊主都快掉眼泪了。」 「有这样的事?」香词笑道:「改日我也同你们一起去夜市走走。」 「你和大少一起逛才更有趣呢。」春喜笑得大方:「我们哪好扰着你们?」 「不是这么说,」香词道:「大少还记掛着带咱们一起游西湖的事呢,过完年我们大家一起游西湖,加上吉祥哥、如意哥、小蝉姐、齐云社的几位少爷们一起,一定更开心。」 「那太好了,」春喜拍手笑着:「难为大少还想着我们。」 正说话间,萧子逸领着一家人祭了祖先回到大堂,打发春喜往佛堂去帮着烧纸,又和萧子言等人略叙了几句话,萧子言一家便告辞离开。萧子逸和香词站在门边送客,香词看着萧以伦走起路来那摇摇摆摆胖嘟嘟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小少爷真是可爱。」 萧子逸一脸正经:「你现在就和我回坐忘阁去,我们马上怀一个,一定比以伦更可爱。」 「你别给我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香词又红了脸:「也不怕人笑话。」 「我没胡说八道,」萧子逸笑得爽朗:「我想要你怀我的孩儿,女孩儿就像你,男孩儿就像我,你说多好。」 「别再说了,大白天的。」香词愈说声音愈低。 「知道了,是我冒失,」萧子逸也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怀孩子的事晚上说,现在先陪我回屋睡去吧。」 「你又浑说什么。」 「没浑说,一宿没睡现下是真有点累了。横竖初一到初三所有店舖都关门歇息,城里没什么可逛的。也拜过年也祭过祖了,不睡个回笼觉又做什么?」萧子逸一双桃花眼盯住她,手又搂将上来:「和我回屋去,以后我睡觉一定要你陪才行。」 「走路就走路,别这么拉拉扯扯的……」 三十七、拟定良辰 两人就这样黏黏腻腻地一起进了坐忘阁。接下来三天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留在宅中的僮僕女使们眼明心亮,也不来搅扰。一直到初四,吉祥、如意、小蝉、春喜几个一早就去了北瓦游玩,香词回绿波堂取了要送给春喜的荷包,还回坐忘阁做。 柳绿、豆绿、青碧、鸦青……香词倚着床柱一针一线绣着荷包上的桃叶,萧子逸歪着头躺在床边,又看荷包又看她侧顏。 「这荷包好漂亮。」 「是啊,我下了功夫的。」香词头也不抬:「这是喜鹊和春桃,和春喜的名字相合,桃红柳绿,又鲜嫩又清新,也是好意头。」 「你对春喜就这么好……」萧子逸开始撒娇:「那我呢?」 「之前已经绣过荷包给你了不是?自己也说喜欢的。」 「但是春喜这个也很不错,这样,你再给我绣个香囊,榴生百子的,也是好意头。」 「你这人,浑话张嘴就来,」香词咬牙红着脸:「是真不怕人笑!」 「我怕谁来?」萧子逸悠然道:「过完元宵我就找温三嫂来挑日子,婚期就订在三月好了,有两个月时间筹画,一定能办得体体面面的。」 「也不急于一时,你舖里事忙,别累着了。」 「不累,二少爷会帮我的,」萧子逸自己想想又笑:「你没见那日我和二少爷提到要娶你过门的事,他脸上神气比自己娶亲还高兴。」 「二少对你真是兄弟情深。」 「有件事我倒是同你商量商量,」萧子逸道:「成亲之前,能不能别回绿波堂了,就住进坐忘阁——就像现在这样?」 「为什么突然……」 「我想每天多见你一些时候。」萧子逸叹道:「也不知是怎么了,看着你我就舒心快活,见不到你就觉得空落落的。我知道你惦记着春喜,我想着初五之后我们每天早上一起去射堂,吃了饭之后我进舖子你就在射堂和春喜说说话,过午你就回坐忘阁来,晚上等我回来夜宵,然后一起歇在坐忘阁,这样可好?」 若是之前,香词觉得自己一定不会答应他的提议,现在想想也觉可笑,曾经的自己把主僕分际看得比天还大,但这几日之后,她的心绪不同以往了——既然两心相系,任何迟疑、彷徨、挣扎、纠结、扭怩、试探……都是不必要的蹉跎,朝夕相守尚嫌不足,哪有辰光虚耗在这上头? 她愿意和他朝朝暮暮。 因柔声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以后我天天在坐忘阁给你上夜宵。」 萧子逸倒没想到她会答应得那么快,一时喜形于色,忍不住就往她脸上亲了一口:「你真好。」 「别闹,我手上拈着针呢,看刺伤了你……」 到了晚上,香词把做好的荷包交到春喜手上。 「拖了些时间,总算做成了,看看喜不喜欢。」 春喜拿起荷包愈看愈爱:「哪能不喜欢呢?这顏色配得多鲜亮。」 香词也笑:「送你的荷包我必定要多下工夫的,当然不能将就,看你喜欢我也就高兴了。」 「明儿初五开工,我就佩着这个荷包满宅子晃,让其他人也羡慕羡慕。」 「你们今儿去北瓦人多么?」 「可热闹了,」春喜说得眉飞色舞:「如意哥带我看了相扑、悬丝傀儡、水傀儡、影戏、唱诸宫调的、使棒、踢弄、装秀才的、谈諢话的、学乡谈的……实在有趣。」 「怎么就你和如意哥?吉祥哥和小蝉姐呢?」 「人多衝散了,不过后来到附近摊子吃小食的时候又碰上,一起吃了些东西我们才回来的。」 「这样啊,」香词一眼看到春喜耳上一对珠璫,随着春喜说话动作那耳璫恰似打秋千一般摇摇晃晃的,便笑问:「这也是今儿在北瓦买的耳坠子?往常倒没见你戴过。」 春喜突然红了脸:「如意哥买的,他说我戴着好看便买了送我。」 「原来如此,」香词眼珠子转了转,抿嘴一笑:「前儿你恭喜我,不想今日轮到我来恭喜你了。」 就这么一路到了元宵,看完五彩斑斕的上元花灯,吃过乳糖圆子、澄沙圆子,喝了盐鼓汤,年节算是过完了,又是个新的开始。 萧子逸一过完元宵就急不及待找来温三嫂,温三嫂听萧子逸说了原委一时震惊,本待找机缘一手促成萧子逸亲事的,不料这人自己就安排好了,想想不免扼腕;但再一思量,香词是自己带进萧家的,倒也颇有渊源,于是笑呵呵地祝贺了几句,两人就开始挑日子。 最后定了四月二十,甲子日迎娶,借着邀月馆的客房做新妇房,到时就把新妇由别苑一顶喜轿抬到大宅来,却也便利。 两人接着又细商了穿婚、传红、行聘、发奩、迎娶等流程,萧子逸道:「我这辈子就打算娶这一房新妇,不能委屈了香词,一应彩礼、妆奩都要是最好的,花上多少钱都没关係,三嫂好歹替我筹画着。」 温三嫂喜得眉花眼笑:「这个何劳大少吩咐,我必定尽心尽力。」 「香词的吉服、新衣一应须要都可以从萧家绸缎庄取料来造,多做些不妨。三嫂得空也到绸缎庄来替她挑捡,我们舖里的料子总是比外头的好些。」 「那是自然,我一会就上绸缎庄去。」温三嫂笑得闔不拢嘴:「今日我就把大少的吉服也一併选好料子,立刻找巧手绣工帮着缝製,到时你俩站上喜堂保管体体面面的。」 两人又再间聊了几句,温三嫂这才告辞离开,温三嫂前脚一走,萧子逸又找来吉祥去丁詮家中联系月底游西湖的事,答应过她的事,他要一件一件做到,绝不敷衍推拖。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他都要与她永綰同心,携手共度。 三十八、西湖畅游 正月甲辰日,巳时正二刻,西湖白堤,银妆素裹,瑞雪初霽。 萧子逸领着香词、春喜、小蝉、吉祥、如意一同来到朱选家开在西湖畔的醉仙楼吃喝游玩,朱选、丁詮、张定也一起到场玩乐,张寧则因为准备婚事而忙碌,不克出席。 萧子逸在醉仙楼楼上要了两桌精緻酒菜,一桌让吉祥、如意、小蝉、春喜坐了,一桌让他自己、香词、和三个好友一起坐着,香词起先推辞:「我是女使,不该和你们同桌的。」 萧子逸当然不依:「你就坐我旁边,我吃饭一定要你陪着才行。」 萧子逸霸道起来天下无敌,香词也只有顺着他。 五人见面叙坐,三位好友一见萧子逸春风满面,香词小鸟依人,便也大致猜出两人关係变化,当下倒是都替萧子逸开心。 丁詮立刻笑问:「看来几日未见,萧大少爷的好事已经不远,却不知何时向你道喜啊。」 香词闻言羞红了脸,萧子逸却是喜上眉梢。 「就是现在。」萧子逸乐呵呵道:「我和香词四月便要成亲,到时一定到你们几个府上发帖子,大伙儿记着婚宴当日早点到,不醉无归啊。」 丁詮、朱选、张定没想会在这时听到这个喜讯,都笑开了,真心替萧子逸高兴。 「太开心了,今天这两桌酒我来请,算是给萧大少爷的贺礼。」朱选首先便一拍胸脯笑了,又转头道:「吉祥、如意,你们今天随便点菜,花销多少朱大少爷全包了。」 吉祥、如意、小蝉、春喜闻言都笑开怀:「谢朱少爷赏。」 丁詮笑着调侃朱选:「难得看你这么大方啊,倒吓了我一跳。」 朱选笑道:「萧大少爷终生有靠,贺他一下也是应该,小丁你和老张能吃上这一顿算是託他和香词的福。」 正说话间,酒楼跑堂的送来点茶的相应器皿。 萧子逸一见不免失笑:「怎地突然想起弄这个了?」 朱选悠然道:「横竖吃饭还早,不如来点个茶,清心养神,且见风雅。」 萧子逸欣然道:「那就玩玩吧。香词也一起试试。」 丁詮率先温盏,张定在一旁帮着煮水,待水烧开后丁詮将茶末小心倒入茶盏之中,加入少量沸水,使茶末和水相互混合成乳状。接下来便开始点水,丁詮一手点水,节奏井然,另一隻手以茶筅或茶匙旋转打击和拂动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茶汤表面逐渐呈现出极小的白色泡沫,久而不散。 张定首先讚道:「小丁『运筅』的手法当真绝妙,这汤花很是细緻哪。」 朱选笑着:「小丁成日正事不做,就专在这些事上下工夫,当然很有一手了。」 丁詮摇头嘖声道:「和朱大头你这种不懂风雅的人真是没法谈了,也罢,点一杯茶让你长长见识罢。」 说着丁詮果然手执茶勺开始在佈满汤花的茶面上勾勒描摹,不一会儿便画出一对鸳鸯,眾人都是称赏不已,丁詮又随手点了四杯茶,一一传给眾人。 「这便算是我给萧大少爷的贺礼罢,礼轻情意重,是个好兆头。」 眾人一起笑着说了几句祝贺的话,饮了茶汤,接着便是朱选、张定、萧子逸依序点茶,三人于此道不精,不过是聊备一格,凑个趣儿。 接着便让香词,香词笑道:「许久没点茶了,有些生疏,今日大家相聚是赏心乐事,我也来献丑一番,权当铭记今日同游之乐吧。」 说着开始煮水、温盏、注水、击拂,丁詮是行家,一眼看出香词运筅的节奏、手法精湛,与注水的时间配合得恰到好处,击出的汤花细緻绵密,茶香扑鼻,他忍不住便点头叫好。 须臾茶汤点成,上头厚厚一层汤花,如疏星淡月,清丽优雅。香词以茶勺在茶面上迅速描摹,绘出西湖白堤上断桥残雪的轮廓,正和眾人由醉仙楼凭栏远望的景观一式一样。 接着香词又点了七杯茶,赫然将苏堤春晓、曲院风荷、花港观鱼、南屏晚鐘、双峰插云、雷峰夕照以及柳浪闻鶯等西湖景象一一呈现,分传至眾人手上。 春喜拿到了柳浪闻鶯,愈看愈爱,直讚道:「没想到喝杯茶也这么有趣,这么美的茶,真叫人捨不得一口喝下。」 丁詮也笑道:「香词这样风雅,真是深得点茶三昧,哪日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萧子逸又惊又喜又爱又怜:「我竟不知道你还懂得点茶。」 「点茶、焚香、插花、掛画是四大雅事,」香词浅浅一笑:「从前都曾学过一些的。」 张定摇摇头:「香词这么风雅,萧大少爷却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你俩成亲实在是……」 萧子逸冷哼一声右手按住张定肩头:「实在是怎样?」 张定吃痛,只好苦着脸道:「实在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啊。」 同桌其他几人都笑了,不多时收了点茶器皿,开始上菜。凭栏远眺,只见断桥做为白堤中点,横跨堤上,冰雪消融后残雪似银,从高处眺望,桥面似断非断,若隐若现于湖面,极目四望,远山近水尽收眼底,美不胜收。眾人谈笑晏晏,酒足饭饱后离了醉仙楼,一路沿着西湖岸边赏玩风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柳浪闻鶯。因是冬日,行经柳浪闻鶯处便只略做歇息,接着便往前登雷峰塔顶。 爬上七层高塔,前后左右,可观西湖九景。眾人远望西湖西岸南北两座高峰,雪后初晴,云雾繚绕,双峰插云的景致宛如仙境;环西湖边的苏堤春晓、曲院风荷、花港观鱼、三潭印月等处则近在脚下眼前,见之忘尘。 塔上游人不少,吉祥、小蝉、如意、春喜、丁詮、朱选、张定各自说笑,都不来搅扰,香词便也偎在萧子逸身旁,静观眼前湖光山色。 「冷不冷?伸过手来我给你暖暖。」萧子逸又是那一脸不正经的笑容,想着看她脸红的模样。 香词却已渐渐习惯他时不时的撩拨,扬眉笑道:「大少爷如果怕冷就直说,我把手炉借你暖暖好了。」 看着和自己斗嘴的香词一脸娇俏,萧子逸叹道:「人说『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我日日看着你,也是一生看不足啊。」 「这里人多,你净说浑话也不怕让人听了招笑。」香词横他一眼:「脸皮越发厚了啊。」 「我倒很想念你以前面皮薄的时候,」萧子逸又逗她:「那时我不管和你说什么你都能脸红上老半天。」 「瞎说,我何时脸红上老半天了?」 「怎么没有?」萧子逸附在她耳旁低声道:「比如昨天晚上……」 香词果然倏地满面通红,恨得咬牙瞪他:「冒失鬼,再胡说我就不理你。」 「别别别,我不敢了,」萧子逸忍着笑:「大少奶饶了我这一回吧。」 正说笑间,朱选领着其他人过来:「眼看就要傍晚,这就往小瀛洲去等三潭印月吧,要看雷峰夕照也得抓时间快过去才行。」 于是一行人下了雷峰塔,赶往小瀛洲。此时暮色渐深,夕阳衔远山,映西湖,望向雷峰塔方向,夕照之中塔影横空,彩霞瑰丽。远方净慈禪寺恰在此时传来浑厚深沉的鐘声,自山谷里传来回响,在湖面上飘荡开来。 小蝉听得入迷,对吉祥道:「这南屏鐘声果然空灵庄严。」 「小蝉姐真有佛心,」春喜吐吐舌:「我听到鐘声只觉得该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吉祥摇头道:「春喜这就是你不懂了,西湖其他景都是用看的,只有南屏鐘声是用听的,你也得有点悟性领略一番才好。」 如意却慢条斯理道:「可是我也觉得春喜说得对,听到鐘声就觉得肚子跟着响得厉害,净慈禪寺的和尚现在怕也是饿着肚子在敲鐘哪。」 眾人听得笑了,张定悠然道:「是该吃饭了,这苏堤边饭馆儘有,我们找家饭馆坐了一边吃喝一边等看三潭印月吧。」 三十九、千钧一发 酉初二刻,西湖畔望月馆,华灯映水,画舫凌波。 一行人在望月馆二楼要了两桌凭栏雅座,三潭印月的美景就近在咫尺。 西湖上的三个石塔为苏东坡疏浚西湖时所设,亭亭立于碧波荡漾的湖面上。皓月当空时,月光、塔中灯光和湖光交错,月影、塔影、云影相互映衬,此时的空中月、水中月、与游人的心中月相互辉映,令人神思遄飞。 没多久上了满桌好菜,大家开怀大嚼,觥筹交错,望月馆的食客酒客也渐渐多了起来,看着西湖月色,对着一眾好友,萧子逸等四人心情高兴都喝开了,一忽儿猜枚一忽儿行酒令,都有些醉意。 香词看着隔桌春喜四人也吃得不亦乐乎,又看看自己这桌眾人都有酒了,因笑对萧子逸道:「我去楼下吩咐柜上一声,让他们来上个醒酒汤吧。」 萧子逸乜斜着眼:「这种事我叫吉祥去就行,你别忙了。」 「我坐得久了就想走动走动,很快上来的。」 萧子逸附在她耳边笑道:「那好吧,快去快回,我喝酒一定要你陪的。」 香词笑着轻推他一下,向眾人说了一声,便逕自下楼。 楼下一样的高朋满座,香词向柜上交待了醒酒汤的事,正要上楼,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耳熟的呼叫声。 「香词?」 一回过头去见到来人,香词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认出来。 「是燕呢么?你怎会在这里?」 来人果然就是燕呢,但又实在不像燕呢,她的穿着装扮都和此前在萧家做女使时有很大的不同,时妆艳服,珠翠满头,一举手一投足皆是引逗的风情。 「你现在已经不做女使了?」 香词也知道自己这话实是白问——没有哪个主家会让自家女使这么穿着打扮的。 燕呢却是笑得清浅自在:「你看我的样子也知道才对,我现在在浮翠园掛牌。」 「浮翠园?」 「是去年底新开张的妓馆。」燕呢笑道:「离了萧家之后,我在哪都找不到下一个主家,没人想用欺瞒主家冒领赏钱的女使啊,只好到浮翠园去讨生活。」 「我没想到你竟会……」香词又是惊讶又是不忍,但想想也不知能说什么,只道:「你在浮翠园还好么?」 「没什么不好,」燕呢眨眨眼笑道:「每日家山珍海味綾罗绸缎的,我还学了很多技艺。只是毕竟起步得晚,这才被园子里支来这西湖边的酒楼上,现在几乎日日在这一带打酒座、点花茶,来这儿的公子少爷们都很豪气,赏钱也给得大方……不说我了,你现在还在萧家当女使么?」 「是啊,」香词轻道:「一直都在萧家,今日是大少带着我们几个宅子里的僮僕女使和他齐云社的朋友们一起到西湖边来游玩,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燕呢却由她的语气嗅出了端倪:「你现在是萧大少的侍妾?」 「不是,」香词觉得不便多说,谨慎道:「我还是和春喜在射堂待着,偶尔帮着绣房,也做夜宵。」 燕呢又笑了:「其实事情都过去了,我现在也挺好的,倒是之前的事一直想着要和你好好道歉,只是找不着时机。」 「你不须要和我道歉,」香词摇摇头:「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 「不是这么说,」燕呢道:「今日正好遇到你,我早就想把那时的三百钱还给你,权当道歉。」 「真的不用。」 「你这么说看来是对我还不谅解?」燕呢突然红了眼眶:「那时的事是我不对,但我是真心想补偿过错,你要是连我这三百钱都不肯接受,岂不是对我心里还有疙瘩?」 「我没有这个意思,」香词闻言语塞,但又似乎可以理解燕呢的心情:「我知道了,那我就收下这三百钱,你也别再把这事掛在心上。」 「太好了,」燕呢喜笑顏开,一指后方食桌边的一位酒客:「那我和席上的曾少爷说一声,先退席一会就和你去取钱。」 「其实你还在忙,就别麻烦了。」 「不能这样,」燕呢又红了眼:「今儿好不容易才在这遇上你,以后只怕更难见面,我现在不还你什么时候才能了了这一椿心事?你先到门边等我一下,我的钱就在门外停着的那艘画舫里,一会你和我去取就是。」 香词看了看泊在门外岸边的小小画舫,想想大约花不了多少时间,便道:「知道了,我过去等你。」 看着香词走向门边,燕呢返身走回来时的酒桌旁,眼中满是疯狂的妒恨。 坐在酒桌边的曾敬喝着酒,也在看着香词的背影,见到燕呢回来了顺口问道:「那也是你们院子里的?」 「不是,她是我之前认识的朋友,现在萧家绸缎庄的萧子逸家里当女使。」燕呢笑得冶艳,眼中却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曾少爷对她有意思?」 「这女子骨相很美,」曾敬嘴角扬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当女使可惜了,如果做的是你这个行当,必定大有出息——想不到你一个『札客』也会有这样的朋友。」 「曾少爷如果有意,我可以帮你和她说说。」燕呢笑了:「她叫李香词,曾少爷别看她这样,她在萧家大宅里可是出了名的放荡轻狂,只要三百钱,谁都可以和她春风一度。」 「三百钱?」曾敬皱了皱眉:「太贱价了,她这岂不是人尽可夫?」 「就是这样的女子才知情识趣啊,」燕呢笑得意味深长:「据说是天生奇趣,妙不可言。」 这样看起来中规中矩秀丽清雅的女子骨子里竟是水性杨花的淫娃荡妇么? 太难得了。 曾敬眼中闪过一丝慾念,他跃跃欲试:「我可以出一贯钱,就买这春风一度。」 「她只要三百钱就肯的,曾少爷别坏了行情。」燕呢恨得咬牙,又笑道:「就曾少爷这人品风流,只怕白送你她都是愿意的,不过她这人喜欢装模作样,心里千好万好,嘴上却要挣扎哀求,就爱装得三贞九烈,倒也别有意趣。」 「我懂我懂,」曾敬愈来愈有兴趣了,悠然道:「就照她喜欢的样子玩,快去帮我说说。」 「那曾少爷就照我说的做,待会儿……」 香词等了一会终于等到燕呢过来。 「燕呢,那三百钱我看算了,我下来得太久,大少他们还在楼上等着呢。」 「我已经和曾少爷说了,不要半刻鐘就好,你同我来吧。」燕呢满脸诚恳:「欠你的我一定得还。」 「……那好吧。」 「钱在画舫二楼阁中,有人管着,你和我上来说清原委那人才好拿钱给我。」 香词果然跟着燕呢走上画舫二楼,来到画阁前,燕呢开了阁门,却猛然一个用劲将香词推入阁中,接着迅速反手锁上阁门。 香词冷不防被推入阁中倒在地上,再一回头阁门已被牢牢紧闭,她急得拍门大喊:「燕呢你做什么,快放我出去!」 门外传来燕呢阴冷冷的声音:「我说过了,欠你的我一定得还;这两个月来我经过的滋味,今天就让你一併好好的受着!」 虽不知道燕呢究竟意欲为何,但听这口气香词也知事态不好,连忙左右张望,一眼看到阁楼侧边有一扇窗,她忙往窗边奔去,才开了窗户却听得那扇阁门咿咿呀呀地开了,门外走进一个男子,年纪约三十岁上下,中等身量,相貌端正,目光中却透着一丝不怀好意。香词认出那是燕呢在酒楼中接待的酒客。 她满脸苍白,颤声道:「站住,你别过来。」 曾敬看着她的雪肤花貌窈窕身段,再对照这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喜欢的玩法的确很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和佔有欲。 「你喜欢这样是么?少爷就好好陪你玩玩。」他目露凶光,狞笑道:「我待要过来,你又如何?」 「别过来,」香词紧抓着窗框,眼泪盈眶还试图解释:「我不是这画舫的人,我只是来拿燕呢说要给我的三百钱……」 曾敬疯狂了:「原来你真的只要三百钱?少爷我给你三贯钱,接下来三天你就别出这阁楼了。」 说话间曾敬已经扑上前来,香词咬牙跳窗,一翻身站上画舫阁楼外的船板,才发现这艘画舫竟已慢慢驶离岸边,月光下她看着天上皑皑飘飞的雪花,再看看渐离渐远的望月馆,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她能攀爬坐忘阁的屋顶,当然也能跃下这画舫入西湖。 背后传来那男子急匆匆的脚步声,没有时间了。 「大少救我!」 香词发出此生最撕心裂肺的嘶喊,然后她就站上画舫二楼的栏杆纵身跃入西湖。 在她跃下湖面的同时,香词能听见岸边望月馆中响起的一阵骚动,但她没能思考太多,跃入西湖那一瞬间的衝击几乎令她心跳都要停止,冰冷的湖水迅速包围她全身,涌入她口鼻,周身只能感受到剌骨椎心的寒冷和疼痛,如冰蚀,如火烧。 她艰难但坚定地朝跃下时就认准的岸边方向死命游去,全身都在发抖,每一次手脚摆动都痛得想死,却还没能靠岸。气力将竭,最后一次伸出手时她都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还在不在…… 但是一隻温暖强劲的手掌抓住她手腕,顺势将浑身溼漉漉的她拖上了岸边。 「香词!香词!」 是萧子逸的呼唤,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么焦心的声音,比哭声还凄厉。 香词颤抖着笑了,她的发上、身上都掛着雪花、冰花。 「你来了……」 知道自己得救,她放心了,也昏迷了。 四十、怒火中烧 香词自一个悠长的梦中醒来,梦里很热也很冷,有冰也有火,但记不清是什么样的梦了。 她头昏脑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坐忘阁萧子逸的大床上,全身严实裹在锦被之中,一旁的薰笼散着暖香,想坐起身子却动弹不得,定睛一看萧子逸就搂着自己睡在身旁。 「大少……」她唤着,口乾舌燥,连带着声音也很微弱。 萧子逸却闻声而起,支起身子望向她。 「香词,你可醒了。」他哽咽着。 香词看向萧子逸只觉震惊,眼前的他脸庞削瘦,于思满面,眼眶都凹陷下去了,看起来憔悴不已。 「你这是怎么了,」香词心疼地抚着他面颊:「我睡了很久么?」 「你昏了三天水米不进的,我都快担心死了。」萧子逸咬牙:「当日我在楼头听到你呼救,一眼就看你从那艘画舫上跃下来,我也立刻从楼头跳下去……」 香词总算知道为何萧子逸能第一个奔到岸边拉起自己了。 又嗔着:「就这么往下跳,你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那你跳西湖又怎么说?」萧子逸心疼地搂住她:「我一拉你上岸就让春喜她们借了店家的地方赶紧替你换下溼衣,朱选他们几个也帮着问柜上的人你是怎么会到画舫上去的,却是没人说得出所以然来,只有掌柜的说看到你和一个『札客』说了些话,但那时酒楼里一团乱,也没人知道你们说了什么。」 「札客?」 「就是各院子里派到酒楼伴客的下等妓子。」萧子逸不想多解释,只问:「你真的在望月馆里和一个札客说话?」 「是燕呢。」香词一叹:「是她认出我来,主动和我攀谈的。」 香词遂把当日在望月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萧子逸知道。 「这只怕是燕呢设下的局,就是故意伙同那位曾少爷想对我……对我不轨。」 萧子逸听得咬牙切齿:「被我知道这姓曾的是谁我把他全身骨头都拆过一遍!只是你为何要跟着燕呢去取那三百钱?我知道你根本不在意那三百钱。」 「我是不在意,可是你之前说过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想法。」香词定定看着怒容满面的眼前人:「你怀疑过,我是不是嫌你脏,我当时听了就觉得我对你、对燕呢或许都太苛刻了。」 「太苛刻?」 「是啊,你流连烟花是因为有你的伤心过往,燕呢欺骗主家冒领赏钱确实不对,但她可能也有她的过往,我凭什么觉得她是天生的坏?」香词轻道:「所以再见到燕呢,她说她想和我道歉,我在想其实或许是我也想向她道歉,所以……」 萧子逸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轻叹道:「以后还是别太相信人了;幸好你没事。」 「知道,」她柔情似水:「我不会再让你担心。」 萧子逸闻言心头一暖,却又沉吟:「燕呢说她现在在浮翠园掛牌,临安城里竟有我不曾听过的院子……」 香词忍不住笑:「她说是去年底才新开张的。」 萧子逸趁机表忠心:「所以你就知道我真的已经很久没去逛过了,找一日让丁詮他们几个帮我查问一下,这笔帐必要替你讨回来。」 「不说这个,我有些饿了。」 「是啊,你都有三日没吃东西了,」萧子逸立刻翻身张罗:「我早早要小蝉把白粥热在那炭盆上就等你醒来,你先用些,吃过了粥晚点我来服侍你吃药。」 香词正要起身,一动就察觉异样又把身子缩回被窝里,红着脸问:「我为什么没穿衣服?」 萧子逸一本正经道:「因为我看过个话本,是个卖油郎和花魁的故事,里头有一段花魁被剥去衣裳落难受寒,卖油郎就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暖花魁的身子,还配上了精美的图画……」 「你别再看那些不知所谓的本子了。」香词脸更红:「快把衣服拿给我。」 「但我觉得蛮有用的,我这三日都是这么暖着你,你现在果然就恢復了。」 「别再说了,快拿衣服来!」 萧子逸不甘不愿地递过一套衣裳:「晚点如果还发冷,我再替你暖暖。」 香词羞红着脸在被窝里着上抹胸和襦裙:「不劳大少费心,我已经好多了。」 「那我服侍你喝粥吧。」 「我自己来就行。」 「为什么不要我服侍,」萧子逸的桃花眼闪烁着,可怜兮兮道:「你已经昏了三天,我们有三天没说话了……」 这是怎么了?看着这个高头大马的男人缩在身旁撒娇卖可怜,实在是说不出的怪。 香词只好妥协:「别伤心了,我让你服侍,但你别再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 「吓人么?可是卖油郎他……」 「把那个本子丢了吧。」香词叹气:「别学那个卖油郎了,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他。」 萧子逸闻言喜得笑开了花:「说得太是了,卖油郎算老几,我才是你的心头好对吧。」 香词看着也忍不住笑:「乐完了?粥等我自己喝吧。」 萧子逸当然不肯,最后两人黏黏糊糊地餵完了那碗粥,香词看向萧子逸削瘦的面颊心知这三天他担心着自己必然也没能好好吃睡,便强着他也吃了碗粥,萧子逸又端来药汤让她喝了,说了一会话,看着她睡下,才轻轻带上房门走出坐忘阁。 一走出坐忘阁,萧子逸的神情就变得严厉森冷,害香词陷入这般境地,害自己这三天如此悬心的人,他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四十一、追查线索 七日后酉时正二刻,萧家大堂,华灯初上。 萧子逸、朱选、丁詮、张定几个围坐在桌边,每人眼前放着一碗软羊麵,各自大块朵颐。 朱选讚道:「想不到香词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丁詮也道:「每天都有这样的好东西吃,难怪萧大少爷天天晚上赶着回家。」 张定挟起一大块羊肉送入口中,含浑不清道:「以后我们也天天来你家搭伙算了,这麵再多两碗我都吃得下。」 「想多了,」萧子逸不客气道:「若是让你们天天过来香词得多累?她忙我一个就够了。」 「嘖嘖嘖,这种没心没肺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丁詮冷哼一声:「要不是看在香词的面子上,我都不想理你。」 朱选摇摇头表面上劝着丁詮,实则狠酸萧子逸:「小丁你就别想太多了,都认识这人几年了你心里还没数么?就是个狼心狗肺的,自己要想开点,否则一天要被他气上个一百八十回。」 萧子逸瞪着一旁笑而不语的张定:「你是不是也想说什么?」 「没有。」张定忍着笑:「他们俩已经说得很齐全,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知道了知道了,算我怠慢好吧。」萧子逸没好气地撇撇嘴:「不拘何时何地,我做东请你们痛快吃喝玩乐一番就是,最重要是之前託你们帮忙的事查得如何了?」 三位好友交换了个眼色,朱选先开口了:「当日一出事你要我们相帮,我就立刻要我们家伙计查了那艘画舫的来歷,说是浮翠园的画舫。」 丁詮接口道:「这和后来香词说的那个在浮翠园掛牌的燕呢对得上,我问了些人才知道,浮翠园是去年底在眾乐坊新开张的妓馆,年底大家都忙,我们几个也没去过,但能开在那种繁华地带,想必不是一般妓馆。」 张定也道:「浮翠园甫一开张就名动临安,里头的姑娘轻易不出园子,也不见一般宾客,那位燕呢大约只是园中最下色的札客吧;我也打听了,浮翠园的老闆娘名叫江烟柳。」 这名字陌生得很,但心知这个行当讨生活的本就不会以真名示人,萧子逸只沉吟道:「什么来歷?」 张定摇头:「这却不知道了,只知道她旗下的老鴇龟奴姑娘们尽是一时之选。」 丁詮又道:「要找那位燕呢姑娘也颇费辛苦,她早不叫燕呢了,现下的名字叫红药。后来我们也找到了那艘画舫,画舫上的舵工说那日出事后红药和那姓曾的给了不少钱要他们把船开到另一处停靠,下了岸之后两人就一前一后离开了。画舫上也有和红药一起招客的其他姑娘,但问过了都说红药这几日没在西湖边伴客,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萧子逸目光森冷:「知道那日那个姓曾的酒客是谁么?」 丁詮一叹:「这个倒是帮你问出来了,不过知道了只怕也无济于事。」 萧子逸冷笑:「怎么?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儿子?」 「只怕也差不离了。」丁詮苦笑:「他叫曾敬,是曾覿的义子。」 朱选和张定闻言也皱起眉头。 「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天子门客曾覿吧,」朱选瞪大眼睛:「那个太子伴读,年初才被升官的曾覿?」 「这人无才无德,偏偏很得今上信任,之前朝中许多大臣上表諫諍,好不容易把他赶出临安,去年六月陈相罢相,今上又把这人调回来了,年初就升为承宣使。」张定叹道:「自他回京,天子封赏无数,那些附势趋炎的小人几乎都走他的门路,如果这个曾敬是曾覿的义子,只怕真不好办。」 「难办也得勉力而为。」萧子逸沉声道:「香词不能白受这欺侮。」 「所以我欣赏你。」朱选笑了:「男人大丈夫哪能坐视自己的女人受这个气?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就说,我也勉力为之。」 丁詮道:「换成是我也忍不下这口气,你若要告官别客气,我也有门路。」 张定却摇摇头:「如果真是曾覿的义子,我们能帮的只怕有限,我想不如先去找浮翠园的老闆娘,再找到那个红药,摸清事情的原委再说。」 「我也这么想,」萧子逸沉吟道:「得先找到红药,弄清来龙去脉才行。」 四人又谈了好一会,朱选三人才告辞离开。送走了三个好友,萧子逸回到坐忘阁,把三人调查到的消息全说与香词知晓。 「曾覿的义子?」香词皱起眉头,沉吟许久:「我看这事算了吧,曾覿权势滔天,我只怕你惹上麻烦。」 萧子逸惊讶了:「怎么你也知道曾覿?」 香词轻叹道:「当年陆大人会被外放到建康府就是因为进言曾覿、龙大渊结党滥权,迷惑圣心。多少年过去了,陆大人还在颠沛流离,这人虽也曾被弹劾外放却始终不倒,他仗着圣宠不衰呼风唤雨,真和这人槓上,我们绝讨不了好的。」 萧子逸的心神却只放在自己在意的部分,开心笑道:「你在担心我?」 说着一双手又搂将上来。 香词嗔道:「和你说正经事呢,就动手动脚的。」 「我这也是正经事啊……」 「你别乱摸,」香词红着脸:「民不与官斗,横竖当日有惊无险,我现下也没事,这人咱们避之则吉,你也别想着讨什么公道了。」 萧子逸不乐意了:「你让人这样欺侮,我嚥不下这口气。」 「我一个女使出身的人受气的事经得还少么?这根本没有什么。」 「不算什么吗?」萧子逸忍不住咬牙握拳:「这几日若不是我每晚握着你的手睡觉,你都别想睡得安生,这还叫没什么?」 「那你就继续握着,总会过去的。」香词摇摇头,一双晶莹的眼眸望着他:「我只担心你太衝动吃了大亏。」 萧子逸热血翻涌:「有你这句话,我就是龙潭虎穴也闯得!」 「别浑说,」香词定定望着他:「那日我说过我不会再让你担心,现在我也要你一句话:答应我别去找那姓曾的讨什么公道——你也不能让我担心。」 「……。」 「你答应我。」 「好好好,」萧子逸叹气:「我不去找那姓曾的,也不做让你担心的事。」 她闻言俏皮一笑,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 萧子逸顺势握住她的指头,嘴角噙着笑意:「我这么乖,这么听话,你奖赏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奖赏都好说。」香词双手环向他脖颈,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看着他:「不过讨了奖赏,答应我的事就得做到。」 「知道了。」 他笑着垂头吻住她的唇,轻轻把她推倒在那张大床上。 四十二、故人重逢 二月甲寅日,未初二刻,浮翠园。 朱选、丁詮、张定和萧子逸站在浮翠园前打量着眼前这座妓馆。 门前没有冶艳争妍的妓子,也没有殷勤揽客的老鴇龟奴,浮翠园的外观也没有夸张华丽的招牌或喧闹欢腾的气氛,看起来就是一座典雅精緻的大宅,只有门前一对大红灯笼迎风招摇,透着一丝旖旎气息,门匾上四个大字「浮翠流芳」也写得瀟洒飘逸,颇具气象。 「这就是浮翠园?」朱选首先摇头了:「这里实在一点像妓馆的地方都没有。」 丁詮哼哼:「你说它不像,这里偏偏是全临安这两个月来大家抢破了头也想来光顾的妓馆。」 张定歪着头百思不解:「看起来也没很热闹啊。」 「因为它本来就接客不多。」丁詮道:「这里一天只接待十组宾客。」 「十组?」朱选失笑:「整个院子不是大家只能等着喝西北风了?」 「朱大头这就不识货了。」萧子逸却扬眉:「一天只接待十组宾客就能撑起这么大的场子,这就说明这十组宾客的身份都不一般吧。」 「还是萧大少爷有见识啊,」丁詮笑了:「这里上门的客人不是达官就是显贵,但不管是谁都得先递拜帖,浮翠园的老闆娘看过拜帖,知道来人的身份、地位、喜好、时间,同来的宾客有谁,等老闆娘点了头答应接待,接着才安排相应的菜色、歌舞和人选服侍。」 张定皱了皱眉:「这么费事。」 「物有所值啊,据说这么安排下来所有来过的宾客都是讚不绝口,再费事,大伙儿都还是心甘情愿捧着白花花的银钱等着再次上门,还不一定能排得上呢。」丁詮道:「光靠这些回头客就够了,这里根本不用接生客。」 萧子逸笑了:「那你又是怎么让我们进来的?」 丁詮耸耸肩:「我也递了拜帖啊,只是想着试试,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应。」 张定问:「你多久前递的拜帖?」 「三日前。」 「这太奇怪了,」张定沉思着:「光凭你一个紈裤子的名头,江老闆就能答应接待我们?」 「我也觉得只凭我一个紈裤子不够,」丁詮悠然道:「所以我把你们三个的名头也报出来了,看来还是挺管用的。」」 「这里往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四个紈裤子顶什么用?」张定摇摇头:「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管他呢,这么摆谱的地方肯让我们进来,我们又不吃亏。」朱选一脸无所谓,又问向萧子逸:「只是你答应了香词不找那姓曾的讨公道,却又来浮翠园做甚?」 「我只说不找姓曾的,没说不找红药。」萧子逸冷哼一声:「香词从来也没见过那姓曾的,却还能遇上这样的事,红药一定脱不了干係。」 「我明白你的心情,」张定道:「不过一会进去可得好好说,红药是浮翠园的人,就不知道江老闆会不会护着她,只要能有和红药当面对质的机会,当时的情况我们都是亲眼得见的,也能帮你做証。」 朱选也道:「老张说的有道理,我们也不能太咄咄逼人,这儿毕竟是江老闆的地方,不好太拂她的脸面,只要她惩戒红药,给个合理的交待,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我理会得。」 四人于是走向浮翠园门前,叩了叩门,门里走出来一个相貌端方笑咪咪的门房,恭敬接过丁詮手上的请帖,四人便一起跟着进入门内。 只见前庭青瓦白墙,飞簷画栋,庭间置石、挖池、叠山,安排错落,别有洞天。太湖石堆叠的假山起伏环列,园林中央只有小小平地,但假山之间却有池水与瀑布,倒像是把临安城外南山、北山、西湖水,都搬入了这一方庭院之中,见之清心涤尘。 四人不免纳罕,若非匠心巧艺,哪能造出眼前这般美景,一时都觉得浮翠园开张短短两月在临安城中就能名动公卿,果然不无道理。 接着迎面而来一个衣着讲究,年近五旬的中年妇人,一双眼生得却美,笑容可掬,风韵犹存,自称叫陈妈,带四人不紧不慢地穿过前庭、大堂、回廊、中庭,来到了后院。 浮翠园佔地甚大,沿路所见亭台楼阁尽皆美轮美奐,倒也赏心悦目,陈妈带着四人走入后院一处精巧雅致的水阁中坐了。 陈妈笑着招呼:「这里便是漪嵐阁,请四位公子先在此小坐,一会小鬟便送上香茗。」 阁中果然茶香瀰漫,丁詮笑道:「香茗虽好,不过我们此来是有要事想见江老闆,还请陈妈妈帮我们通传一声。」 陈妈轻轻一笑:「这缘份因果,是最难以捉摸猜测的东西。敝处开张不过两月,往来的宾客虽然都是达官显贵,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着江老闆的。照说四位公子都是生客,初来就想能见到江老闆,这简直是为难我老婆子了。」 四人却没有多说什么,都料定了陈妈此言必还有后话,果然不多时便听陈妈自顾自又笑了:「偏生江老闆见了丁公子的拜帖后就要老婆子儘快安排,她想亲自接见四位公子,这可不是难得的缘份么?」 几人互相对视,笑道:「看来真是难得的缘份,既然江老闆也愿一见,就烦请陈妈妈快通报一声,别要虚耗了辰光。」 丁詮还自袖中拿出一张会子轻轻放到陈妈手中:「一切都烦陈妈妈费心张罗了。」 陈妈淡淡一笑,理所当然地收下:「丁公子也忒周到,老婆子自然会上心,绝不误事。现下江老闆正在换衣裳,还请四位公子稍待片刻。」 说话间,一个眉目如画的青衣小鬟捧着茶盘来到桌边:「海棠为四位公子点茶。」 朱选看得眼都直了:「你也是这儿的姑娘么?」 「不是,」海棠轻笑:「婢子只是浮翠园侍候茶水点心的奴婢,没有福份服侍公子。」 朱选叹道:「侍候茶水的婢子都有这样的风姿,浮翠园果真名下无虚。」 海棠没有回应,只微笑着温盏、注水、运筅,须臾便点好了四杯茶,色呈乳白,装在建州窑產的小黑碗中,茶汤上描绘着牡丹、山茶、海棠、芍药等四色花卉,一一奉与四人,并特意将绘着海棠的那杯茶端给朱选。 「谢朱公子讚赏,」海棠盈盈一笑:「且进此茶,聊表寸心。」 朱选悠然举杯饮了,讚不绝口:「甘甜清香,允为上品,海棠姑娘点茶的工夫真是一绝。」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点茶也是一般的道理。」海棠笑得清浅:「公子若是喜欢,便可常来常往,海棠随时恭候公子大驾。」 说着盈盈一福,收拾起点茶的器具,这位海棠姑娘便转身离开了,朱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乎悵然若失。 其他三人喝着茶,看了不觉好笑起来。 丁詮一边挖苦朱选:「朱大头还没回魂哪?当心我回去告诉嫂子,你今晚就吃不了兜着走。」 朱选沉了脸:「你少在那信口胡说,你嫂子要是真和我急眼,我就说是你带我来的。」 「好了你们俩个,正经要见的人还没见到,你们就先闹起来了,」张定两头劝说:「都收着些吧,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丁詮又低声道:「我们虽是初次来,这里的鴇母和婢子却都识得我们,足见准备周到……萧大少爷这是怎么啦,一路进来都不说话,现下还摆个臭脸?」 萧子逸自进到漪嵐阁的确一直闷声不响,这个暖阁中的一桌一椅、一橱一柜……所有的陈设物件都给他一种既熟稔又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心惊。 阁中的佈置如此精緻讲究,不安的悸动却自心头油然而生,萧子逸冷汗直冒,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自己这一趟是不是来错了? 他有股衝动想立刻离开,两条腿却像是被什么拖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却在背后传来一个熟悉悦耳的问候声后,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大少,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其他三人都像被这个优雅又美丽的话声震慑住了。 萧子逸面无表情缓缓地转过身看向来人,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轻薄的笑,眼中却盛载了浅浅的悲伤。 眼前这个妆容明艳风姿不凡的丽人,正是曲瑶心。 四十三、唇枪舌战 空气瞬间像是停滞了,没有人想得到竟会在这儿看到曲瑶心。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朱选。 「你怎么会在这里,当年你害得他还不够么?给我离他远一点。」朱选一挥手挡在萧子逸面前,沉声道:「去叫你们江老闆出来。」 张定和丁詮也站到萧子逸前方,避免曲瑶心更靠近萧子逸,他们都很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也觉得该为萧子逸挺身而出。 曲瑶心没有说话,萧子逸却终于叹了口气。 「江老闆已经到了,她自己就是江老闆。」萧子逸定定看着眼前的丽人:「我说得是么?」 「大少好见识。」她笑得风情万种:「曲瑶心已经不在了,我现在的名字是江烟柳,浮翠园的老闆娘。」 丁詮实在震惊,忍不住插口:「你七年前就洗手从良远嫁江陵,为什么会回到临安来?」 「洗手从良啊……好像是有过那么一回事。」江烟柳抿唇一笑,轻叹道:「不过后来我才明白,一旦入了娼门,就很难从这里脱身的。」 张定忍不住问:「怎么,你夫家待你不好么?」 「我夫家?」江烟柳又淡淡地笑了:「我嫁了三次,和离了三次,你问的是我哪一个夫家?」 丁詮、张定和朱选闻言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他们只看到挚友心中的痛苦都源于眼前这女人当年的伤害,却没料到这女人之后的道路原来亦非坦途。 从曲瑶心到江烟柳,从红袖楼到浮翠园,从花魁到老闆……其间究竟经歷了什么样的曲折怕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尽的。 萧子逸总算明白进到漪嵐阁后自己那百转千回的心绪是怎么回事——曾经他和曲瑶心好得蜜里调油的那段时间,他对她说过许多情话,天马行空却也一片真心,他曾说过要为她量珠而聘,将她风光娶进家门,在家中要特意为她盖上一座暖阁金屋藏娇……眼前这阁中的陈设佈置不正是自己当年在曲瑶心身边时描绘过的样子么? 他终究没能筑成的那座暖阁,她自己筑成了。 当她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萧子逸以为自己会心潮澎湃难以自持,但原来没有,往日曾让他如此心碎流泪的爱情,回首向来萧瑟处,如今也就只剩下淡淡的惆悵。 萧子逸不觉抚向自己系在腰间的那枚荷包,随着他手指动作香词为他一针一线绣出的那双喜鹊就像在他指间环绕移转一般,也令他淡定下来。 萧子逸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往事如烟,是好是坏也都过去了,今日久别重逢,江老闆风采依旧,令人欣慰。」 江烟柳悠然道:「大少也是不减当年哪。」 朱选都听不下去了,冷哼一声:「和这女人废什么话,这就走了吧。」 江烟柳闻言却侧过头去笑了:「朱大爷如果急着走就请自便,我和大少故人重逢,正该把酒话旧,互诉离情。」 朱选被这一抢白气得说不出话来,丁詮却冷冷道:「你当初若真念着旧情又怎会做出如此伤人心的事?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讽刺么?」 「丁公子是说我当年离开大少的事?」 「难道是他离开你?」 「那会儿我年方十六,不过一个小小的娼门弱女,只能仰人鼻息,有人怜惜是我的造化,无人怜惜也只能怪自己命苦。」江烟柳说着说着就红了眼:「你们人人说我狠心无情,却不想想当日大少离了红袖楼,外有狎客,内有鴇母,我无人庇护,又能如何反抗?」 张定摇头道:「那时他给他爹打得腿都折了,心里还只念着怕你受委曲,这些你也知道的,我们替他传过多少次话,你却连个信都不肯给他,难道这也是我们错怪了你?」 江烟柳并没有回应张定,只定定望向萧子逸:「你的朋友都觉得是我负了你,你自己怎么说,你也怪我么?」 「……我不怪你。」萧子逸回望着她,深深叹息:「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再见到你。」 「你看到这漪嵐阁的摆设难道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么?」江烟柳柔声道:「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日忘记过你。」 「那么是我负心薄倖了,」萧子逸淡淡道:「这几年来我纵情声色,买笑追欢,倒是少有想起你的时候。」 江烟柳的眼波温柔得像春日里的湖水:「我懂,你觉得我负了你,你心里难受自然不愿想我。可是现在我回来了,我们曾经那么好的,我知道你忘不了。」 「再好的也早都已过去,」萧子逸摇摇头,他不会否定过去自己的爱恋,但现在再见到她心中已不再有波澜:「我已经放下了。」 江烟柳脸上终于变色,但唇边又很快浮现一抹笑意:「别自欺欺人了,如果你当真放下,我走后你又何必纵情声色?现在又何必来这儿见我?你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的。」 「我来这儿是找浮翠园的江老闆说事,我根本不知道你就是江老闆。」 江烟柳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说事?」 「和你浮翠园中一个札客相关的事。」 「既如此,也许我们该到别室去单独谈谈,」江烟柳看向朱选等三人笑道:「我们谈话时我会让园中的姑娘在此尽心服侍,绝不会让三位失望。」 萧子逸断然道:「不了,我们在这儿谈就可以。」 江烟柳媚眼含情:「你怕和我独处一室?」 「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总是该避忌些。」 朱选、丁詮和张定看到萧子逸此言一出,江烟柳眼中瞬间凝结的冰霜时,都替萧子逸觉得大吐胸中鬱气。 「你成亲了?」 「快了,我四月就要娶亲。」 江烟柳如怨如诉地瞟了萧子逸一眼:「你们男人哪……骨子里都是一个样,成了亲又如何,难道真能对着妻子一心一意?」 朱选、张定、丁詮三人闻言不免心中有愧,只能装着若无其事。 萧子逸看着眼前的江烟柳,却已经找不着旧时让自己迷恋沉醉的痕跡,眼前这个妆容精緻的女人,除了那张脸蛋,何曾还有当年出尘的灵气?也许正如她所说,一入娼门就很难再脱身,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她从一颗晶莹透亮的珍珠变成了一丸黯淡的鱼眼睛。 萧子逸只能叹息:「日久见人心,这也不用多说什么。我今日来是为了你园中一个叫红药的札客。」 「红药……红药?」江烟柳想了老半天,最后不以为然地哼道:「几年不见你的眼光不行了啊。」 「你误会了。」萧子逸把红药曾是萧家女使的事和当日在西湖畔发生的事合盘说出:「今日来只是想和江老闆讨个说法。」 「原来今日你来是特地为了你的女人出气的?」江烟柳目光闪动:「你说红药设局伙同曾敬陷害香词,可有什么証据?」 萧子逸沉声道:「香词从没见过曾敬,但红药认识香词,可以推断曾敬会对香词不轨,红药只怕就是居中教唆者。」 「但你没有証据。」 朱选沉不住气大声道:「当日香词受迫,大雪天里被逼得跳入西湖才能逃脱,这事我们三人都是亲眼得见,湖边还有许多游客也都能作証的。」 江烟柳冷冷道:「跳西湖是一回事,设局者是不是红药又是另一回事,哪能混为一谈。」 「証据不就在你浮翠园里?」张定道:「只要找来红药让她和我们说清当日原委就可真相大白。如若不够,也可以让香词和她对质。」 「是啊,这也是我们今日到浮翠园的目的。」丁詮道:「你让红药出来说个明白。」 四十四、下落不明 江烟柳冷笑:「几位大爷把我这儿当成什么地方了?浮翠园有浮翠园的规矩,能任凭你们想找谁就找谁的么?」 朱选没好气道:「我们又不是要她伴客,难道还得把你这儿坑冤大头的花招都跑过一轮才能见到人?快叫她出来把事交待清楚。」 江烟柳望向朱选:「我们开门迎客指望的是和气生财,但也不能让人欺到了头上。朱公子如果想在这儿找麻烦,我只有送客。」 朱选当然很清楚多数妓馆都养着护院围事,真要槓上了,不止场面难看,恐怕对方人多势眾,自己也讨不了好,便冷笑道:「你不肯让红药出面,足见心里有鬼,我们也不同你歪缠,只要告将官里去,还怕临安知府不带人把你这儿翻查个彻底。」 「朱大爷好威风啊,难道只有你认识临安知府?」 江烟柳和朱选箭拔弩张,互不相让,萧子逸只有在一旁叹气,轻道:「朱大头你也别难为她了,我看她也交不出红药的。」 「交不出红药是什么意思?」 萧子逸定定看着江烟柳:「你不让红药出面对质不是因为你护短,而是因为你也不知道她人在哪儿吧——你到底多久没见到红药了?」 江烟柳看着萧子逸许久,失笑道:「你何以认定红药不在浮翠园?」 「像浮翠园这样的地方,只怕红药还难登大雅之堂。」萧子逸摇摇头:「就拿方才替我们点茶的海棠来说好了,论才论色,红药只怕连给她提鞋都还不配。这里的宾客非富即贵,连海棠都只能做点茶的活儿,你根本不可能让红药在这儿侍候,所以她才只能和其他札客在西湖边的画舫上揽客吧。」 江烟柳笑了:「看来你的眼光还是在的,这个小浪蹄子入不了浮翠园宾客的青眼,但在西湖招客倒还绰绰有馀。」 「再者我方才开口问你红药的事,你想了好半天才想到我在问的人是谁,这也说明你真的很久没见到她了。」 江烟柳叹了口气:「我的确很久没见到红药了,在你的女人掉进西湖那天之后红药就没了消息,我们也在找她。」 「为什么不报官?这都过了十日了。」丁詮不解:「她是你这儿的人,不管是违约私逃还是畏罪躲藏,你都可以报官的。」 江烟柳冷淡睨了丁詮一眼:「我们这样的地方当然不愿和官府有所牵扯。再说了,不管她是违约私逃还是畏罪躲藏,官府又能替我们做什么?与其花钱在衙里打点上下关节,还不如私下找人处理来得痛快。横竖红药这样的札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浮翠园在她身上落的本钱不多,儘可慢慢寻访,只要她还在临安城里,就不怕找不出人来。」 张定问道:「她最后接的客是曾敬,你就没想过去找曾敬问问消息?」 「当然问过了,曾敬说西湖一别之后他就没见过红药,」江烟柳冷哼:「他一口咬定如此,那也就是如此,我们难道还能到寿安坊搜他的宅子?」 萧子逸沉思道:「曾敬是曾覿的义子,想来也是你们这儿的贵客,为什么会是由红药来接待他?」 「贵客?曾敬算哪门子的贵客?」江烟柳不屑道:「他也不过就是跟着他义父来过一次浮翠园尝了滋味,之后就三天两头递了拜帖想再过来,我们哪里耐烦应付他?只好打发了红药她们几个札客在西湖边接待他,之后他才不来囉唣,倒也两下便利。」 萧子逸又问:「你这里除了红药还有其他札客接待过他?」 「还有丁香和凤仙,不过他和其他人都是淡淡的,倒是红药接待得最多。」江烟柳媚眼横波:「你想和红药对质,我也想找出这个小蹄子来,不如你帮帮我,只要能帮我找出红药,我什么都能依你。」 萧子逸却淡淡道:「我也不是非要找出红药不可,你这里既然交不出人那也算了,叨扰江老闆这么久,我们这就告辞。」 江烟柳幽怨地望向他:「天色尚早,你就不肯再多留一会么?」 「实在不便,」萧子逸道:「家里还有人等着,不好太晚回去。」 江烟柳又变了脸色,勉强一笑:「既是如此,那我也就只有改日再邀大少一叙了。」 萧子逸却摇了摇头:「我已经答应过香词不会再到妓馆来的,今日来找江老闆纯为说事,我不会再踏足浮翠园一步,以后各自珍重便是。」 「……那我送你们出园子。」 「不劳烦江老闆,让陈妈或海棠带路就行。」 终究还是陈妈将四人送出浮翠园,离了园子,朱选吁了口气。 「浮翠园的老闆竟会是曲瑶心……」朱选道:「我作梦都没想到还会再看到这个女人。」 「你感慨什么?」丁詮取笑道:「萧大少爷还没说话呢,有你什么事?」 「你还好吧?」张定看向萧子逸:「其实事过境迁,倒也不用太过感怀。」 「我没事,」萧子逸轻叹道:「就像你说的,事过境迁了。」 「你能这么看开就好。」朱选自顾自想了想,忽又一拍巴掌:「怪不得小丁拜帖一送,三天内浮翠园就肯接待我们,原来是看在你萧大少爷的面子上。」 「看来这女人对你还真是旧情难了啊,」丁詮扬眉问道:「你心里怎么想?」 「我什么也没想,我有香词了。」 张定寻思着:「只没料到浮翠园竟也没有红药的消息……」 「我想红药应该这十日都和曾敬在一处。」萧子逸沉思道:「而且江烟柳也是这么认为的。」 朱选挑眉:「何以见得?」 「方才小丁说红药失踪可能是违约私逃也可能是畏罪躲藏,」萧子逸摇摇头:「违约私逃的可能不大,毕竟江烟柳才说了,红药在西湖边的生意很不错,所以她这次失踪最可能还是畏罪躲藏。」 张定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香词当日在西湖那一跳,湖边的游客都是见到的,我们若去告官,曾敬背后有人或许不怕,红药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她能不逃么?」 「而她这一逃没了浮翠园的庇护,最可能收留她的人恐怕还是曾敬,」丁詮想了想:「怪道那个女人方才提到搜宅子的事,还顺口带出曾敬的宅子就在寿安坊,看来她也觉得红药是被曾敬藏起来了。」 「偏偏曾敬是曾覿的义子,在情在理江烟柳都不可能真的撕破脸去得罪曾敬,」萧子逸道:「所以她腻着我们帮她查红药的下落倒不是对我有什么旧情,只是她自己不便出手而已。」 「你倒是看得透彻,」朱选笑道:「真的放下啦?」 「早就放下了。」萧子逸却又忽地一笑:「我倒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你好像对那位海棠姑娘很有点意思啊,」萧子逸正色问:「真的不要紧么?」 「这你就别瞎操心了,」朱选哼道:「欢场来去谁都知道分寸,又不是毛头小子,谁会像你当年那么傻啊?」 「是我多虑了,既然你那么坦荡,我就帮你和嫂子说一声,也好安她的心。」 「别别别……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朱选苦着脸:「你萧大少爷担待些,别在月华面前浑说,那就是顾念我们这几年的兄弟之情了。」 「三两句话就把朱大头吓得这么屁滚尿流的,萧大少爷还是有一手啊。」丁詮悠然道:「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我已经答应过香词不会去找曾敬,所以这事也就只有算了。」萧子逸自然心意难平,但也耸耸肩:「再说曾敬就算窝藏红药也不可能真藏在他寿安坊的宅子里,我们又不是捕快,去哪搜他的窝藏处?只要曾敬不再来找麻烦,这事就翻篇了。」 四十五、打情骂俏 别了三位好友,一回到坐忘阁萧子逸边吃着蜂糖糕一边就把今天发生的事全告诉了香词。 「所以红药不知所踪,而江烟柳就是曲瑶心……」香词坐在他身旁,以手支颐凝视着他:「你们多年未见,你就没在浮翠园多勾留一会?」 萧子逸笑了:「难道你希望我留在浮翠园?」 「当然不是,」香词轻道:「但如果你这么做,我也不是不能了解——毕竟你们曾经那么好。」 「她对很多人都很好,不是只有我。」萧子逸叹气:「有时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心悦于我,你为什么不肯吃醋?」 香词被逗笑了:「你想看我吃醋?」 「当然,」萧子逸答得毫不迟疑:「你若肯为我拈醋含酸,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香词轻笑:「我不做这个事。」 萧子逸果然满脸失落:「你连试试都不肯?」 「我根本不屑一试。」香词定定望着他:「实话说,你现在心里还有她么?」 「绝对没有,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香词笑了:「既然如此我吃什么醋?你对我说过当年你对她爱如珍宝,但现在你捧在手心上的人已不是她,我为什么要为了已经过去的事和你过不去,和我自己过不去?」 萧子逸搂她坐在自己怀中,又故意问:「那如果我说我现在心里还有她呢?你也不吃醋?」 香词深深望了萧子逸一眼:「你想试试?」 萧子逸望入她的眼眸一会儿,终于叹息:「不敢,就算是玩笑话我都不敢——我试不起。你说你到底在我身上下了什么蛊,我怎么就那么怕你伤心生气撇下我不理我不爱我呢?」 「行了,」香词好笑起来,在他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我才不知道你这张嘴是什么做的,每天浑话一长串都能说得没边。」 「也许是骨头痒吧,」萧子逸油嘴滑舌:「每天不说点什么招你捏我一把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香词睨他一眼:「既然找不着红药,这事就算了,你答应过我不去找曾敬的,说话得算话。」 「红药一定被曾敬在哪儿藏着,江烟柳也想藉我们的力把红药揪出来。」 「你要出手帮她?」 「我就算出手也不是为了帮她,是为了找到红药替你出一口气。」 「我才不争这口间气,」香词噘起嘴:「不管是曾敬也好,浮翠园也好,你都别和这些人有任何纠葛我才最放心。」 萧子逸看她神态又爱又怜,忍不住就在她丰润上翘的唇瓣上香了一口:「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四十六、意外来客 连着十几日太平无事,萧子逸和香词一外一内只费心操办四月的婚事,婚床箱奩、浴盆脚桶、针头线脑、米缸铜盆、刀剪尺子、龙凤碗筷、锦被鸳枕、衣裳首饰……连番不绝地往别苑的新妇房送去。在萧子逸的坚持下,什么都要是最新最好的,两人暂且搬入停云斋,坐忘阁做为未来的新房粉刷得焕然一新。崭新的傢俱被搬进来一一安置妥当。 宅中僮僕女使也是满面欣喜,平日和香词好的自然是发自内心祝贺她,没那么好的,眼看她即将成为以后的当家主母,少不得也要来着意问候。更有那嘴头儿乖巧的,时不时就在萧子逸面前贺他恭喜他,又夸讚未来的大少奶秀外慧中才貌双全,乐得萧子逸心花怒放,赏钱两百三百流水一般地赏下去,毕竟是喜事,香词看着他乐呵呵的德性也莫可奈何。 这日两人在停云斋里核对嫁妆单子,兼看温三嫂送来陈列着的各色新服,萧子逸一忽儿对着香词的新装点头讚叹,一忽儿又对着嫁妆单子指手划脚。 「我还是觉得嫁妆画不能少,何止不能少,还该多备一些。」萧子逸据理力争,捍卫权益:「春宵秘戏图、汉宫春暖和闺中绝色图都是好东西啊。」 「这样的东西你已经有很多了,何必还再买,」香词低着头做针线不去看他,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再说了,嫁妆里放那么多春意图岂不是让人笑话?」 「温三嫂说这些图册本就是压箱底的东西,不用怕人看到的。」萧子逸不死心:「既然如此多买一些又打什么紧?当初二少爷成亲时我也私下送了他不少,你看现在以伦、以群这么活泼健康,说不定就有那些图册的一份功劳。我已经在棚桥书市选好了三十套……」 香词瞪他一眼:「最多三套,不能再多了。」 萧子逸立刻顺着桿子往上爬,笑道:「那就方才说的那三套吧,到时我们一起看。」 「你还敢说,上次哄我和你看的那什么东西,闹得我大半晚上都没得睡。」香词咬着唇,红霞上脸:「要看你自己看。」 「我自己看完了还不是找你,你还不是大半晚上都不能睡?」萧子逸逗她:「两夫妻,一起看个画本有什么好羞手羞脚的?」 「你总有话好说……」 「你从方才就一直在绣什么东西?」 「是你之前说过想要的香囊,吶,榴生百子。」香词扬扬手上的绣绷子:「我昨晚描的图,今早才开始绣,现在还看不出模样呢。」 「替我绣的么?一定好看。」萧子逸笑得眉眼弯弯:「只是你也别太累着自己,这最近都在忙婚事,做香囊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想如果能赶着绣好了就放在嫁妆单子里,你说过的,榴生百子是好意头。」香词眼睛转了转,含笑看他:「总比放你那春意图来得强。」 「都放,都放,」萧子逸目光温柔:「我们一定会有很多孩子的,但靠香囊或春意也盼不来孩子,我们还是得认真点干活才行……」 「你别再靠过来了,大白天呢,我手上拈着针呢,」香词嗔着:「正经事不做,你老打断我,这个香囊绣到年底也绣不好。」 他又把手探向她腰际:「我现在做的也是正经事啊……」 翌日一早萧子逸就往绸缎庄去看新进的宋锦,香词继续在停云斋绣香囊,绣不多时只听到门外赵管家的呼唤。 「大少奶。」 其实四月才要成亲,但萧家的僮僕女使讨好萧子逸,许多都已经改了对她的称呼,赵管家也是如此,这些日子为着嫁妆和新房的佈置,赵管家更是时时都来请示她的意思。 香词听到叫唤,连忙走出停云斋,就看到赵管家恭敬等在门外,却是一脸凝重。 「怎么了呢?」 「有件为难事要请大少奶示下,」赵管家一叹:「门外来了两个客人,说是为了贺大少和大少奶成婚之喜,特地备了礼物想进屋一叙。」 香词摇头道:「现在大少不在,我只怕不便出面接待两位贵客,就烦赵管家替我对贵客们说分明,我们先收下贺礼,回头告诉大少一声,改日请大少再登门致谢就是。」 「如果是其他贵客,不待大少奶吩咐我就这么做了,但这两位还是得请大少奶定夺。」赵管家低声道:「两位都是女客,为首的是浮翠园的老闆娘江烟柳,另一位是她的婢子,叫海棠。」 香词一凛,她没想到江烟柳会登堂入室找上门来,还是在萧子逸不在的时候。 即便是真心祝贺,一个妓馆老闆公然上门也属不妥,若是有心寻事,人都已到门外,只怕更不会善罢干休。 见或不见,都很为难。 香词沉吟不语。 赵管家忍不住提了她一句:「大少奶可能不知道,这个老闆娘从前的名字叫曲瑶心,曾与大少爷有旧。」 「这事大少爷对我提过。」香词叹道:「她会在这时候来,估量着就是掐准了大少这个时辰不在宅子里,所以是特来见我的。」 「江老闆这么做其实颇不合宜,大少奶如果不愿见她,我就打发她离开,她们只来了两个人,如果真敢在门前吵嚷起来,我和顺叔、平安、万年几个人也压得下来才是。」 香词想了想,叹道:「只怕我还真不能不见这位贵客,但是绝不能在大堂见她们。赵管家,你替我安排她们先到偏厅坐了,那儿我昨日才打点过,也不算怠慢。让山茶先给她们上茶水点心,我换身衣裳就去会客。」 「知道了大少奶,我到时也会在门外,那两人要有什么不对劲你就喊一声。」 「有劳赵管家了。」 送走了赵管家,香词回屋开始描眉,脑中快速运转着,她仍然想不通江烟柳此来何意,若说为了寻衅,不该只来两人,若说真心祝贺,又怎会是挑萧子逸不在的时候。 无论如何,她还是得会会这位红袖楼的前花魁,浮翠园的江老闆。 闪躲退让自然也无不可,横竖赵管家的也能替自己挡着,但如果真的示弱,名声传了出去,以后这个当家主母只怕也难做了。再者目前江烟柳所为虽不合宜,却也礼节周全,没失了体面,那就必须礼尚往来——退一万步来说,今日如果当真让对方扑了空,她私心也不愿萧子逸过后还要再亲到浮翠园谢礼。 或许江烟柳就是算准了自己不得不见她呢……香词才想到这一点,不觉点了点头。 四十七、意在言外 换了一袭月牙白织锦暗花襦裙,罩上直领对襟竹绿刺绣褙子,头上简单簪上一枝珠釵,对镜一照,倒也飘逸清简,香词出了停云斋逕往立雪厅走来,一到立雪厅门口香词先被吓住了,除了赵管家之外,平安、万年、春喜、山茶、荔枝、樱桃、翠枣、红袖、云裳近十个人鬼鬼祟祟伏在廊下,都是神色紧张满脸戒备。 香词哭笑不得:「你们这是作甚?」 山茶低声道:「大少奶,我们是担心你,咱们萧家的主母可不能吃了这亏,你放心,里头那两个狐狸精一会敢有什么动静,我们大伙一起衝进去把她俩叉出来。」 春喜眼神坚定:「一会我陪着你,不要怕,有什么我帮你出头。」 其他几人也道:「是啊,大少奶放心,有我们呢。」 赵管家一叹:「大少奶恕罪,大伙儿担心你,非要在这看着,我赶都赶不走。」 香词又是笑又是叹,看来萧子逸平日大方散财的举动果然颇得人心,一有动静人人忠字当头,但这阵仗毕竟太夸张了点。 「行了我明白,你们这么仗义等大少回来我一定跟他说,不过来者是客,不用这么针锋相对,现在听赵管家的,大伙散了吧,春喜也不用担心我,有赵管家和山茶侍候就行。」 眾人闻言这才散了,山茶又问:「大少奶,可要我进里头帮忙?」 「不用了,你在这等着就好。」 说着香词又对赵管家的吩咐几句,这才推门进了立雪厅,然后就见到了闻名已久的江烟柳。 该怎么说呢?那是一张不管由谁来看都会衷心称讚的令人着迷的脸庞。 白皙细緻的轮廓,精心描绘的妆容,华美入时的衣裳首饰,这一切堆叠出的是让人惊艳的美丽。 她当然已不再那么年轻娇嫩,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靠什么营生的,但她身上散发的风情和她眼中那惯见世面的气定神间,再再都展现了江烟柳的雍容和阅歷。香词看得目不转睛,江烟柳身旁的海棠姑娘虽然年轻貌美,却远远不及她的风姿和吸引。 江烟柳自然也在打量着香词,然后她眼中浮现出一种棋逢敌手的快意。 香词先开口招呼了:「江老闆,贵客光临,有失远迎。」 江烟柳笑了:「李姑娘?大喜啊,我特地带了礼物来贺妹妹,祝妹妹和大少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话声一落,一旁的海棠立刻捧出一个骨木镶嵌的鏤云檀香盒呈到香词眼前:「这是我们江老闆特为姑娘精心捡选的首饰,还请姑娘笑纳。」 香词打开木盒,果见里头陈着一双玉鐲,一对珠璫和一隻金凤簪,确是妙品,因道:「江老闆费心了,这儿却没有什么珍贵之物可以回赠,我已嘱咐了敝管家一会儿差人将几匹上好时新的云锦送至浮翠园权做回礼,万望江老闆不嫌轻薄。」 「瞧妹妹这话说的`,」江烟柳嘴角含春:「你我本是一样的人,又哪消这样客套呢?」 香词闻言只淡淡一笑:「难为江老闆多情如此,我也自当礼尚往来。」 接着两人叙座喝茶,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间话,江烟柳一眼瞥向条桌上的瓶花,又笑道:「这屋子乾净整洁如雪洞一般,插上这枝红梅倒是格外精神了,可是妹妹的手艺?」 「昨儿见庭中梅花开得正好,便折了一枝来供瓶,算不得什么手艺,倒让江老闆取笑了。」 海棠忽地插口笑问:「这瓷瓶是哥窑的?」 香词一怔,缓缓笑了:「是哥窑的冰纹瓷瓶没错,海棠姑娘好见识。」 「一个婢子没上没下的插什么口,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江烟柳骂了海棠两句,又抿唇一笑:「倒让妹妹见笑了,是我教导无方,妹妹家的女使想必不会这样没有规矩。」 香词突然觉得有些失望——这样一个惯见世情的女人竟也须要用这种踩低别人出身的手段来哄抬自己么?一个妓馆老闆嘲弄一个女使的出身又是什么滑稽的景象? 香词还是淡淡笑道:「江老闆太言重了,哥窑的『百圾碎』胎质细腻坚实,这樽月白冰纹瓷瓶光泽莹润如凝脂,网纹又细如金丝铁线,允为上品。海棠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样见识,果然是浮翠园江老闆的得力助手。」 「妹妹待人宽厚,果然是极有容人雅量的。」江烟柳笑了:「只是这瓶花倒是可惜了。」 香词一笑:「如何可惜,倒要请江老闆赐教。」 「现在正是初春时节花团锦簇,妹妹只看那海棠鲜妍、山茶明媚、樱花烂漫、牡丹富丽,各各争奇斗艳何等热闹,这里却只独供一枝梅花,瓷瓶岂不是太也寂寞?」江烟柳笑道:「与其辜负风流让名瓶空虚,倒不如广纳群芳充实家宅,岂非更能相得益彰,妹妹以为如何?」 香词定定看着江烟柳,只能一叹,却不是为了自己:「春花盛放难管难收,的确令人眼花繚乱目不暇给。但无论群芳如何争妍斗丽,绚烂过后也就到了尽处。江老闆,春日再好终究是留不住的,留春不住便可缓缓归矣,又何必多加强求呢。」 江烟柳微微色变,勉强笑道:「我这说的是供瓶,妹妹却说到哪儿去了呢?」 香词悠然道:「我这说的也是供瓶,江老闆又想到何处去了?江老闆适才说各花争妍方觉热闹,我却觉得群芳落尽后依旧无计留春,既如此,倒不如一瓶一花相终始,互不辜负更无遗憾。江老闆喜欢百花斗艳,我却独爱疏朗清明,所以才供这梅花的。」 「妹妹供这梅花原来还有讲究?」江烟柳扬眉一笑:「愿闻其详。」 「梅花本就是寂寞之物,自开自落,无意枝头争春,一任群芳相妒。我随手折得一枝插入瓶中,爱的就是梅花这天然不加雕饰的心性,简洁清雅,别有暗香,愈看愈是得趣,愈看愈是有味。这瓷瓶日日与梅花相对,想来也当如我一般不至于腻烦。江老闆以为然否?」 「妹妹好伶俐的口齿,」江烟柳笑了:「依你说这瓷瓶和梅花朝夕相对也不会觉得腻烦,但梅花原本自然的天性却也就此限缩在这瓷瓶中了,梅花难道不觉委曲么?」 「这瓶中只有一枝梅花,所以梅的枝枒得以充份伸展,花朵得以完全绽放,这瓷瓶也只肯容这枝梅花。」香词坚定望着江烟柳:「所以梅花不会觉得委屈。」 「妹妹果然识见不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江烟柳眼睛转了转,嘴角漾出一个舒缓的微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花开花落,一任清风——也就是妹妹这样的人物堪比梅花啊。」 「江老闆过誉了,」香词淡淡一笑:「江老闆才真是国色天香,花开时节动京城的人物。」 「拿我来比牡丹么,这可不敢当。」江烟柳笑得娇媚:「你的眼光是好的,他的眼光也是好的,得妻如你,他可以一生无憾。」 「原来江老闆今日是特来考校我的?」 「每回我上门拜客,都能把当家主母斗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江烟柳笑吟吟道:「今日来会妹妹真可说是意外之喜,妹妹不知道,我很久没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香词失笑:「江老闆觉得我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妹妹一直没受我挑衅也没被我激怒,还能俟机反将我一军,这很不容易。」 「江老闆谬讚了,我是女使出身,安份随时,藏愚守拙不过是根本,这没有什么的。」 「我倒是再多问一句,」江烟柳一双妙目凑近香词,眼中有着复杂的情感:「一生伴着这樽瓷瓶,梅花真的不会后悔么?」 「这就得问姐姐自己了,你也曾是他的梅花,」香词望入江烟柳眼瞳深处:「离开他,至今你后悔么?」 江烟柳瞬间眼神有了动摇,她心中千回百转,但最后只无所谓地一笑:「如果后悔有用就好了啊……可惜我现在活成了牡丹,已经不再是梅花了。」 「那么,他就要成亲了,你怨他么?」 就算江烟柳的眼中真的曾有一丝黯然神伤,那也稍纵即逝——她这样的人,本来就很擅长在外人面前掩藏自己真正的心绪。 「如果我真的能怨他、恨他就好了。见到你之前,我本来真的想过他会回到我身边,但见到你之后……」江烟柳继续笑得清浅无心:「算了,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我这样的女人哪有心思在一个男人身上耗费这许多时间?浮翠园还等着我大展身手呢,在妹妹这儿叨扰太久,我就先走了。」 「姐姐难得来一趟,不用过晚饭再走么?他也该快回来了。」 「我今日来不为见他,只为见你。既然想见的人已见到,想问的话已问完,那就足够。」江烟柳起身,带着海棠一礼:「这就告辞,妹妹不用送了。」 香词也回了一礼,一声呼唤,门外等候多时的赵管家和山茶立刻进门准备送客,一进门来看到厅中一团和气,江烟柳和香词两人言笑晏晏有来有往的景象都不觉纳罕,香词指示赵管家找小廝们收拾几匹锦缎抬到浮翠园回礼,顺道送了江烟柳离开萧家。 四十八、为难之处 才入夜,香词用了晚饭回到停云斋又继续倚在床头边,拿起早先还未绣完的香囊接着做,却听得门外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她还未及抬头,萧子逸已衝到她眼前,不由分说便一把搂住她。 「唔,」香词自然知道他为何这样着急忙慌,只好放下绣绷:「你又这样,看也不看仔细就搂将上来,迟早真把你刺出一手血。」 「我才听赵管家说了,真没料到她敢进宅子里来找你麻烦,」萧子逸又是咬牙又是心疼:「你没吃苦头吧?」 香词挣扎着嗔道:「她没给我苦头吃,倒是你这么用力,搂得人胳膊疼。」 「我就是太紧张你了,」萧子逸松开怀抱,轻啄着她的脖颈:「我就是见不得你让人欺侮。」 「你既都听赵管家的说了,他没告诉你我和江老闆相谈甚欢?」 「嗯,」萧子逸百思不解:「他的确说你们俩看起来好得很,你安排送回礼到浮翠园去的小廝还得了不少赏钱。」 香词一叹:「江老闆对你倒是一片心。」 遂把今日立雪厅的会面情况都说与萧子逸知:「我本来只是不想让你事后还得亲到浮翠园去拜会才见她,她一开始的确是故意来考校我的,哪知后来话说明白倒没什么疙瘩了,虽然她曾经让你那么痛苦,但我觉得她也不是坏人。」 「她不过是送了你几项首饰你就觉得她不是坏人?」萧子逸失笑:「这小妮子,眼界这样浅。」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香词轻道:「她上门拜会,送我首饰,刁难我,其实都是为了探你的消息,因为她心里有你。」 「心里有我的人你就觉得不是坏人啊?」萧子逸失笑,这标准也太低了。 香词摇摇头:「她心里有你,但并不存心害我,所以我才说她不坏的。」 「梅花和牡丹是么……」萧子逸摇摇头:「我真看不懂你们女人家,说个话也这么云里雾里高来高去的。」 香词瞪他一眼:「我们也就是好好说话,难道两个人见面还非得为了你泼妇骂街不成?」 「你若是肯,说不定也挺有意思的。」萧子逸涎着脸笑道:「不过我捨不得你生气,还是算了。」 「江老闆听起来已经对你的事没有执念,我们此后也不去找曾敬和红药寻事,我只想和你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香词柔声道:「这才是岁月静好呢。」 萧子逸想了想:「我们不主动找他们晦气,但如果曾敬和红药敢来找麻烦,我也不可能坐着挨打的。」 「我看不至于,」香词摇摇头:「西湖的事败露之后他们仓皇而逃,也是因为清楚只要我们告官他们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再说我和曾敬素不相识,他会找上我只怕也是因为红药居中挑拨,事儿闹大了他躲还来不及,不可能再来找麻烦的。」 「曾敬背后还有曾覿在,如果他仗着他义父的势要存心为难,我担心我们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我本来也怕,」香词笑道:「但仔细想想,曾覿也只是仗着天子圣宠,其实在朝中树敌颇多,除了陆大人,之前你和我聊到过的秘书少监周必大先生和中书舍人范成大先生,还有去岁罢相的陈俊卿大人,全都鄙夷曾覿为人,视他为眼中钉。」 「那倒是,曾覿当初也是因为得罪朝中太多人被迫外放,直到去年底才好不容易被召回临安的。」 「所以囉,」香词一笑:「现在朝中多少人还盯着他的错处想藉机再扳倒他,我想他不会在这种时候为了义子的混帐事出手的。」 「很有道理啊,」萧子逸却又叹道:「但这只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到底事态会怎么发展,也未可知。」 香词爱怜地看着他:「你一向是最开朗豁达的,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现在这样唉声叹气的可不像萧大少爷了。」 「如果只是我自己我自然不怕,但现在有你了,怎么能不牵掛?」 香词一笑:「如果真的不放心,我们倒是可以找个人帮忙说项。」 萧子逸面有难色:「……我不想。」 「我才一提你就知道我指的是谁,这不就说明你自己也知道她是最适合帮我们和曾覿说事的人么?」香词不解:「为什么不想?」 「我是有家室的人了,怎还能和其他女人牵扯不清,」萧子逸板着脸:「再说了,你要是之后拿这件事来醋我那怎么办?」 「萧大少爷这是为我守身如玉啊?」轮到香词逗他了:「看我吃醋你不是很高兴么?」 萧子逸一时语塞。 「再说了,我本就觉得这些人避之则吉,但心心念念要讨公道的人是你,现在正好有人能居中帮忙话事,你却又迟疑了,你顾虑什么呢?」 萧子逸脸上表情复杂,只忸怩道:「我就是不想找她帮手,你也别提了。」 「那你又说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是我的事,」萧子逸赌气道:「我自己想办法,反正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说不定也就自己解决了,你别管这个,睡了吧。」 香词不再说话,轻轻伏在萧子逸身畔睡下,她当然明白他心中已经放下和曲瑶心的过往,只疑惑不解为何说到让江烟柳居中话事他会如此抗拒。 自己能怎么做呢? 四十九、千帆过尽 翌日酉时正三刻,忙完一天,萧子逸回到停云斋大厅,吃着香词做的蟹粉狮子头,他在外奔波了一天,香词也一早就忙着操持宅子里大小事务直到傍晚,现在两人桌边相对相伴,哪怕不说话,都觉安然适意。 「这菜吃着还喜欢么?」 「喜欢,这狮子头味鲜汁浓,嫩如豆腐,难为你做得出来。」 「这可是工夫菜,」香词笑道:「又要切又要剁又要炸又要蒸,我从傍晚弄到现在,这才能端上桌来给你,你吃得喜欢就好。今日舖子里的事还顺利么?」 「很不错,锦绣阁和春织坊听得我们的宋锦云锦质量俱佳,今日又来下了订单,舖头散客也一整日都络绎不绝。」萧子逸调笑道:「看看你,还没真嫁进门就这样旺夫了。」 「这种没影的事你也能说得这样高兴,」香词忍不住笑:「旺不旺夫我不知道,但你既然是我的夫君,我当然事事都要为你着想、替你分担。」 萧子逸看着她,轻叹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昨日的事,我觉得还是得跟你说清。」香词道:「你是知道我的心的,若是请江老闆相帮话事就能消除你心头疑虑,我根本不会吃什么醋。你又担心曾敬和红药日后会来生事,又不愿去请江老闆相帮,我是真的看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萧子逸沉思许久,叹道:「你也是知道我的心的,我和她的事已经过去,我没有留恋,但她就不一定了,我不想让她觉得有机会和我旧情復燃……」 「等等,」香词忙忙打断他,又失笑:「你为什么会觉得江老闆想同你旧情復燃?」 「你不知道……」萧子逸把浮翠园中漪嵐阁的陈设说与她知:「八年过去,她居然还刻意在浮翠园里弄了个漪嵐阁来惆悵旧情,这不就说明她还没放下么?我如果这时找她相帮只怕她会有其他想法。我对她已经无意,但也不能就这样害她误会,令她心里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却在这时听得隔壁偏间传来一个冷冷的叹息:「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了。」 萧子逸听到这个话声冷不防地打了个颤,一回头就看到偏间走出一个绰约多姿的身影。 江烟柳。 萧子逸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沉着脸瞪向香词,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凶狠的眼神瞪着她。 「大少对不住,我没和你商量就自做主张。」香词立刻认错:「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对江老闆纠结些什么,我觉得还是让你俩当面说清比较好,所以才请江老闆百忙之中过来一趟……」 「而你居然答应她?」萧子逸没好气地哼声,这句话是对江烟柳说的:「到底是她不长心还是你不长心?」 「就你心眼多,还怕我对你有其他想法?」江烟柳扬眉,美得霸气十足,横得目中无人:「萧大少爷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萧子逸眼角在抽搐:「你弄出了个漪嵐阁,那天在浮翠园又对我讲了那些话,你现在说对我没有其他想法?」 「一个暖阁算得了什么,浮翠园里有多少个房间你怎不想想,我说的那些话也不过就是一说,你还当真了?」江烟柳怜悯地看向萧子逸:「真不知道你这么些年在临安各大院子里是怎么混的。」 萧子逸呆住了,就好像一个傻瓜突然才发现了自己是个傻瓜一样。 「妹妹,你真要嫁给他?」江烟柳看向香词:「连我们行内营生的手段都看不穿,这人笨得很吶。」 萧子逸气得说不出话来。 江烟柳却又开口:「你担心的事香词妹子才对我说了,我很欣赏香词妹子,所以我愿意帮你牵线。只要你能有机会和曾覿谈谈,或许就不用担心曾敬和红药再来寻衅了吧。」 萧子逸沉默了,久久才问道:「你真的愿意帮我?」 「也不纯然是帮你,曾覿现在权势滔天,但是朝中恨他的人也不少,他定然不想在这时因为他那不成才的义子给人抓到把柄,只要你和他分析了利害,他自会去约束曾敬,如此一来你的心腹之患可以消除,曾覿也可无后顾之忧,浮翠园也能和曾覿打好关係,这是一石三鸟的事,我何乐不为?」 「那好,我就让你帮我这一次。」萧子逸傲然道:「也是给你个机缘还清八年前你欠我的那笔帐。」 江烟柳悠然道:「你只怕是误会了,八年前是你自己呆才会成了红袖楼的冤大头,我何尝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这次帮你是看在香词妹子的份上,但我也不想白白帮你,你得拿出点东西交换才行。」 萧子逸心头怦动,脸色一僵:「你要我拿什么换?」 「替我引见你绸缎庄的常客范成大先生和周必大先生。」江烟柳扬眉一笑:「两位先生现在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呢。」 萧子逸听了这条件一时也不知自己是失落还是放下心来,他有些茫然,但终究吁了口气:「好,我为你引见这两位大人。」 江烟柳又是一笑:「看你脸色,该不是以为我要换的东西是你吧,你们男人除了自做多情就是自以为是,简直无可救药。」 萧子逸脸上一红,又恨恨瞪向江烟柳,偏偏无法反驳。 「好啦,话都说开了也是好事,就这样,我替你和曾覿牵线,有消息便让海棠来通知你们一声,园子里事忙,我得先回去了。」 「我来送送江老闆,大少你歇会吧。」 香词也不等萧子逸说话,便抢先走向江烟柳,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走在回廊上,轻风拂柳。 「多谢姐姐今天专程来这一趟,我实在感念姐姐恩情。」 「妹妹你客套什么,」江烟柳轻笑:「我说过的,我帮这个忙是因为我很欣赏你。再说了,能因此拉拢曾覿又能识得范、周两位大人,我可不亏。」 「我最感念姐姐的是,姐姐分明是一片真心为了他,却又不愿叫他发现。」香词轻道:「只因为你不愿他知道了你真正的心意之后觉得亏欠你。」 江烟柳顿了一会,失笑道:「……你这话颠来倒去的倒像急口令,我可听不明白了。人心难测,你这么猜却也不见得我真的这么想啊。」 「就当做是姐姐说的那样吧。」香词定定凝视着江烟柳:「不过就算姐姐不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我觉得大少也猜得出的,他只是不说。」 「我为了他隐瞒真心,他为了我看破不说破……妹妹,你不觉得人心实在太复杂了么?」江烟柳沉默了良久,笑得云淡风轻:「不管怎么说,曾覿这事我会居中牵线,一定要做得顺顺当当。海棠和陈妈就在车上等我,妹妹且回,不用再送了。」 告别江烟柳,香词回到停云斋,就看到萧子逸站在窗边,楞楞地看着天上那一轮并不圆满的月亮。 香词明白萧子逸现在的心情。 过去的虽已过去,不免还是会留下淡淡的低回悵惘,这点萧子逸是,江烟柳当然也是。回不去从前了,各有各的人生际遇,只能各自前行。于是两人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去为另一个人设想谋画,然后退居一角,不多挽回,也不做打扰。 这是过尽千帆后只留给特定那个人的一缕温柔——就像香词自己的心里,也一直会有陆大人的一个角落一样。 于是香词轻轻走近萧子逸身旁,握住了他的手,陪他一起静静看着天边的朗月。 五十、把酒言欢 半个月后,申时初二刻,浮翠园留春居,萧子逸、江烟柳、曾覿三人坐在正堂,曾覿坐主位,萧子逸和江烟柳打横相陪,席上陈列着精緻酒菜,筵前的歌伎们演唱着动人的曲子。 萧子逸不免感叹,原本信誓旦旦不会再踏入浮翠园一步,想不到还不过一个月自己就又来到这里,真是世事难料。 留春居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歌伎正在席间细细唱着曲子词《朝中措》。 「金沙架上日璁瓏。浓绿衬轻红。花下两行红袖,直疑春在壶中。如今尚觉,惜花爱酒,依旧情浓。无限少年心绪,从教醉倒东风。」 一曲歌毕,又接着来了一闋《春光好》。 「槐阴密,蔗浆寒,荔枝丹。珍重主人怜客意,荐雕盘。多情翠袖凭栏。晚妆罢、谁与共欢。帘卷玉鉤风细细,敛眉山。」 江烟柳笑语盈盈地佈菜劝酒:「今日萧少爷诚心款客,酒深情意深,我代萧少爷敬曾大人一杯酒,祝愿大人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曾覿年已六旬,却是精于保养之道,身体、精神都仍在巔峰,听得江烟柳祝贺奉承,倒也笑得悠然:「老拙与萧少爷素不相识,只因江老闆诚意邀请才来赴此会,除了吃饭喝酒畅谈风月其他我一概不会,这顿酒只能白嚼萧少爷的了。」 萧子逸笑了:「曾大人说笑了,能请到曾大人这样的贵客那是敝人之幸,大人的文章词作敝人都是仰慕已久的,现在有幸借江老闆雅处与大人相识,我心里实在高兴,今日定要与大人把酒言欢,不醉无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曾覿明知萧子逸千方百计动用浮翠园的关係要和自己见面,必定别有所求,但见他品貌风流,知情识趣,这场宴会无论是酒菜、歌伎、陪客都是精心安排,就连席间乐伎弹唱的曲子词也是自己的得意作品,心下对萧子逸便另眼相看,也多了几分好感。 接下来三人饮宴,曾覿眼见席上每出一道菜,筵间便换一杯新酒,大有作派,心下暗暗点头,萧子逸从容自若,一肚子酒食经,品酒也品得见解独到,江烟柳不时在一旁说笑凑趣,颇不寂寞,从酒菜饮宴到诗词歌赋到街谈巷议,无所不聊,曾覿也谈了些自己在朝中的见闻,听得两人频频附和,偶尔也接话发问,眼见听客捧场,曾覿谈兴更浓,一顿酒吃了一个多时辰还是兴味昂然。 席间明明只有三人,但又是听曲又是行令又是喝酒又是间谈,竟也热闹非常,接近戌时,行完最后一轮酒令,萧子逸笑吟吟地举起酒杯。 「今日雅会,人欢酒畅,得与曾大人叙话实在开怀,敝人便以这杯酒祝愿大人步步高升。」 曾覿笑道:「老夫这把年纪,也不指望再扶摇直上,能结交萧少爷这样的小友却是意外之喜,这都要多谢江老闆引见,子逸小友若有什么须要老夫助力之处,儘可说说的。」 江烟柳和萧子逸交换了个眼神,萧子逸笑道:「曾大人才说了,今日之会就是吃饭喝酒畅谈风月,今日宾主尽欢,我又怎好提些煞风景的事?不若改日再谈吧。」 曾覿笑得开怀:「你本是个爽快人,既是有求于我,那就该明明白白说出来,只要力之所及,老夫也不会推諉拒绝。可是你那绸缎庄须要打通什么关节,或是要老夫为你引见朝中哪位大臣?」 「却都不是,」萧子逸轻叹:「其实为了这事来烦扰曾大人实在唐突,但敝人日夜悬心,若不来找曾大人想办法,我也实在无力解决。」 「什么事你但说不妨。」 「事情关係到大人的义子曾敬曾公子和浮翠园中的一名札客红药,又关係到敝人未过门的妻子。」 曾覿一听就沉下脸来:「可是我那义子又做了什么混帐事么?」 只听这个「又」字,江烟柳和萧子逸便知必有先例。 江烟柳当即笑道:「这事关係到我园中札客,还是我来说吧……」 当下把日前在西湖边香词的遭遇尽皆说了,曾覿不发一语,听到后来脸色愈见阴沉。 「事情就是如此,当晚西湖边李姑娘那一跳许多人都是亲眼见到的,在那之后红药就不见人影,」江烟柳叹道:「我也曾差人去询问过曾公子,曾公子只说他也不清楚。」 曾覿冷哼一声,显然也不相信曾敬的说词。 萧子逸又叹道:「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平日幽居深闺甚少出门,哪知才去了趟西湖就遇上这样的事,自那之后每夜睡不安寝,我担忧不已,只怕她心神恍惚落下什么病根。」 「这事的确是委屈李姑娘了,」曾覿思索了一会:「但我那义子却也不是强逼良家女子的无赖,听起来其间或有误会。」 「我也是这么想,红药只怕就是居中挑事的人物,可惜她下落不明。当日同行的朋友有人劝我报官,有人劝我找朝中几位大人陈词。」 曾覿冷笑一声:「找谁陈词?」 「我那朋友识得临安知府,据他说也和秘书少监周必大先生、中书舍人范成大先生相熟,可以替我说事。」 曾覿陡然听见朝中政敌的名字不觉一窒,但只啜了口酒,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我也实在不认得什么达官显贵,正好红药是这里的札客,江老闆识得曾公子,也知道曾公子和曾大人的关係,我才请託江老闆为我安排和曾大人会面,也是想说清原委……」 萧子逸说着起身恭敬一礼:「敝人只是一介布商,不求飞黄腾达,只愿家宅平静安稳度日,万望大人成全。」 曾覿沉吟一会:「子逸小友想要老夫怎么做?」 「敝人妻子无端遭此惊吓,是我无用,当日不能护她周全。曾公子是曾大人义子,今日我和曾大人会面不是想讨要公道,只希望曾大人能替我向曾公子说上几句话,解除我妻子的担忧。」 曾覿定定看着萧子逸,眼中有着深沉的评估。 「老夫明白了。」曾覿淡淡一笑:「子逸小友和老夫既然如此投缘,我自当帮你这个忙,你也不须再找旁人说事,都在我身上就是。」 「多谢曾大人。」 江烟柳一旁听着忽道:「曾大人和萧少爷一见如故,也有我的引见之功,大人不该奖赏我些什么吗?」 曾覿笑了:「江老闆想要什么?」 江烟柳嫵媚一笑:「红药是我浮翠园的札客,现如今下落不明,我身为老闆也是头疼得很,若曾公子那儿有红药的消息能告诉我一声,就是疼我了。」 「这倒也是,」曾覿点点头:「我一併问问那不肖子吧,若有消息再转知江老闆。」 江烟柳笑吟吟道:「多承费心,我必定另找一日在浮翠园中设宴招待曾大人。」 待萧子逸回到萧家大宅,已近戌末,香词没睡,还在停云斋等着他。 「回来啦,」香词关心问道:「还顺利么?」 「应该会顺利吧。」萧子逸笑道:「曾覿和我相谈甚欢,而且如你所料,他对于曾敬做的混帐事很是不满。」 「曾覿好不容易才被今上召回临安,当然步步为营,如果这时让朝中政敌逮到把柄岂不是大祸临头?」香词轻笑着,为萧子逸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曾敬做的事一旦被发现可能危及他朝中地位,曾覿自然不会坐视。」 「现在就等消息吧,曾敬和红药有什么进一步的动静,曾覿都会告诉浮翠园再知会我们的。」 香词爱怜地看着他:「这就足够了。」 「我也是求个心安。」萧子逸悠然道:「下个月婚期之前这事能尘埃落定,往后才无后顾之忧。」 「这事也得多谢江老闆才行,」香词轻道:「我想找一日邀她到家里来,亲自谢谢她。」 萧子逸闻言老半天没讲话,最后才道:「的确是该谢她相助,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我就不见她了,你替我道谢就行。」 「……知道了,我来处理。」 半晌,萧子逸自嘲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她不在意,你也不在意,只有我还在瞻前顾后。」 「这才不是没用,你只是因为顾虑我的感受。」香词柔声道:「你这么替我着想,我当然也要替你做点事,明日我就写个帖子邀她上门说话,好好谢谢她。」 「一方面是在意你的感受,二方面各有各的路要走……」萧子逸叹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我和她还是不见为好。」 「我明白,」香词低下头:「我也要和你道歉,你们的事本该只有你们自己清楚,也只有你们自己有资格决定该怎么面对,我身为局外人,那日却擅自约见江老闆,逼得你不得不见她,这事是我的不对。」 「你不是局外人,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珍惜宝爱的人。」萧子逸拥住她:「话说开来是好事,我其实该谢谢你,只是我觉得我和她见面还是不合宜,以后也是能避就避吧,她也明白的。」 「嗯。」 窗外月华如练,温柔地洒落在两人身上,两人缠绵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在地,萧子逸所有曾经的惆悵、感伤和意难平,似乎都在这一轮满月下,两人的拥抱中被抚平、慰藉了。 五十一、柳暗花明 十日后,立雪厅中,暗香浮动,一室生春。 香词一早开始忙活,让山茶、荔枝等人收拾屋子洒扫庭除,又让小蝉备妥几道精心製作的菜肴细点,接着在春喜帮忙下于立雪厅中插花、掛画、焚香,将屋子妆点得雅緻清新,就等着江烟柳来访。 申时初二刻,江烟柳带着海棠如期而至,香词领着春喜、山茶和赵管家笑吟吟地接待,将两人迎入立雪厅内。香词和江烟柳一路间话亲厚异常,进了厅中叙座,香词又让春喜和山茶领着海棠到偏间坐着休息用些果子点心,待有传唤再来服侍。 春喜、山茶、海棠鱼贯离开立雪厅后,香词笑着招呼:「姐姐久阔了,多日未见,甚是掛念。当日西湖的事亏得姐姐居中牵线引见曾覿,今日特邀姐姐来家一聚,一来是为和姐姐说说话,二来也是为感谢姐姐恩情。」 江烟柳左右看看立雪厅中佈置陈设,又看看桌前细点茶水,笑道:「妹子有心了,这厅中雅趣比起先前更为不同呢。」 「这里难比姐姐居处华丽,我也就是尽心准备,务求宾主尽欢。」香词笑道:「我先以茶代酒,敬姐姐。」 两人饮茶,又吃了些细点,江烟柳笑道:「我引见曾覿不过是举手之劳,且兼对浮翠园有利,哪值得你这样掛在嘴里心里的?要是最后这事办不成,我可要丢丑了。」 香词微微一笑:「姐姐又何必自谦,依我看这事已经成了,姐姐心里也有数才是。」 江烟柳笑问:「怎么说呢?」 「三年前陈俊卿上表弹劾,曾覿因而受逐外放,当时不过一年光景,今上就想召回曾覿,若不是范成大和周必大等人带头阻挡反对,曾覿也不至于在外流落三年之久。去岁陈俊卿罢相,今上才敢召回曾覿,却也没因此处置范成大和周必大,可见今上虽然宠信曾覿,但更倚重两位大人的能耐。这两位大人视曾覿为眼中钉,只要有任何对曾覿不利的丑事发作,他俩必然虎视耽耽,曾覿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的确,」江烟柳悠然道:「曾覿被召回朝不过半年,必然谨小慎微不敢有失,否则还没站稳脚跟,只怕就要被赶尽杀绝。」 「曾敬这次在西湖边捅下的娄子就是足以动摇曾覿朝中根本的大事,事发之后曾敬和红药不敢露面,极有可能是暂时隐忍打算伺机报復,但十日前曾覿介入此事至今这两人再无消息,萧家一切康泰,绸缎庄的生意还愈见兴隆。」香词啜了口茶:「我想这是因为曾覿得知消息后就立刻出手约制曾敬的缘故,对曾覿而言,与其冒着被政敌弹劾的风险帮着曾敬对付大少,还不如约束曾敬将风波化于无形来得合算——若我是曾覿也会这么做的。」 「料不到妹子对朝中形势原来也知之甚详。」 「这点我不及姐姐多了,」香词轻道:「浮翠园中往来的尽是达官显要,姐姐必得八面玲瓏,对朝局波动肯定比我更为敏锐,所以姐姐必然早就料到只要让曾覿顺利见到大少,这事的结果就能底定,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而已。等也不会等太久的,因为曾覿自己会比我们还急着解决这件事。」 江烟柳不觉点了点头:「妹妹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但姐姐却好似还没收到曾覿那方来的消息?」香词侧着头略一思索,又定定看向江烟柳笑道:「若不是曾覿有心钓着我们,迟迟不把结果说与姐姐,便是姐姐早已知道消息,现在钓着我们玩呢。」 江烟柳突然抿嘴一笑,风情无限:「你可真是冰雪聪明玲瓏剔透,就这么嫁给那傻子太可惜了。」 「他不是傻,只是关心则乱。」香词还是微笑:「姐姐既这么说,可是曾覿那方面有好消息了?」 「如你所料,曾覿只怕是钓着我们呢,他必定早早就做下安排,却不想让我们看出他自己心焦,所以直到昨日才差人来告诉我他已把事情处理妥当,曾覿三日前就已让曾敬离开临安往镇江去了,这一去,怕是三年五载都不会再回临安。」江烟柳笑道:「等那傻子回来,你让他可以放心,找一日再做个东款待曾覿一番,这事也就圆满了。」 「多谢姐姐相帮,如此一来大少就能放心了。」香词虽然早料到事情必可顺利解决,但听闻江烟柳亲口说出,也不禁松了口气,又问道:「那红药呢,可有她的下落?」 「昨日曾覿就已差他府中家人把红药押到浮翠园来交给我处置,」江烟柳啜了口茶,淡淡道:「如我们所料,过去几十天红药都在曾敬那儿。」 「看来曾敬对红药倒很有心。」 「那倒不是,曾敬只是怕红药若是被浮翠园或官府的人找了去,会把当日西湖上他对你意图不轨的事合盘托出,甚至把罪过全推到他自己身上。」江烟柳道:「曾敬也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所以只好窝藏红药,毕竟只要我们找不着红药,口说无凭,曾敬就可以对那日的事来个打死不认。」 「……看来曾敬果然就只是个胆小怕事又糊涂的紈裤子啊。」 「说得很是。」江烟柳扬眉:「就是因为糊涂,才会被红药煽动做了混帐事;就是因为怕事,所以出了事也只敢窝藏红药——他若是再狠一点,让我们永远找不着红药,这事的真相也就各说各话,永远石沉大海了吧。」 香词自然知道江烟柳所指的「再狠一点」是什么意思,只叹道:「曾敬既已被迫离开临安,当然不可能再护着红药,红药是浮翠园的人,曾覿顺水的人情,自然就把红药交还给姐姐了,只不知道姐姐打算如何处置红药?」 「我已经处置了。」江烟柳神色自若:「红药当然欠你一个道歉,但我想你和他恐怕都不会再想见到红药这个人,正好我也永远不想再见到她……」 想起「再狠一点」的方法,香词冷汗直流,失声道:「姐姐不会真的把她、把她……」 「想什么呢,」江烟柳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我怎么可能那么做,我不过是命园中打手教训她一顿,把她逐出浮翠园罢了。」 「这样啊……」香词暗暗松了口气,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江烟柳自顾自说了:「她虽然留下一命,往后日子只怕也难过了。」 香词闻言心惊,忍不住问:「莫不是你们把她给打残了?」 「怎么可能,」江烟柳摇摇头:「我们的规矩,妓子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能打头脸手足,就怕带出伤来坏了她往后营生的根本。只是她是被逐出园子的,临安城里各大院子谁敢收她?以后也只能到下等的娼寮里伴客了吧。」 「……娼寮?」 「那样的地方污秽骯脏,一天不知得陪多少客,老鴇龟奴动輒打骂,怎么等而下之的客人都有,里头的妓子简直生不如死,更糟的甚至可能被卖到关扑摊上成为嫖客的赌注……啊,我在这儿说这些实在坏了风雅,不过这结果也不是谁害她的,哪行都有哪行的规矩,引诱自己的客人意图淫辱良家妇女还畏罪逃逸,早在她犯了我们这行的大忌时就註定她接下来的路了。」 听得江烟柳这么说,香词只有默然,虽然她觉得红药罪不至此,但就如江烟柳所说,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红药会有今日确实也不是谁害的。 两人又用了些茶点,江烟柳突然问道:「妹妹下个月大喜?」 「是,就定在甲子日。」 「当日我自然是不便到场的,」江烟柳一笑,淡淡道:「但我真心祝贺你同他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多谢姐姐,我一定转告他。承姐姐吉言,我会和他好好过日子的。」香词也道:「我也祝愿姐姐尔后诸事顺遂,一世无忧。」 「诸事顺遂,一世无忧啊……真的很不容易吶。」江烟柳又露出洞悉世情的、通透的笑容:「若真能做到,也就不枉此生是吧,我也借你吉言了。」 两人接着再间话半刻,江烟柳便起身告辞,香词也并未挽留。 目送江烟柳和海棠离开萧家大宅,香词仰望星空,夜色阑珊,萧子逸或许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吧,这个往后馀生都要和自己共度的男人,任性霸道一肚子鬼心眼,爱撒娇又爱吃醋,每天在外营役奔波但又总是对自己呵护关心无微不至,永远把自己的事放在心尖上,天天说着让人害羞的情话,老不正经地逗弄人,她的心却愈来愈离不开他。 多亏江烟柳帮忙,这场风波算是尘埃落定了吧。香词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萧子逸,等他回来,她要给他端上夜宵,看着他心满意足吃东西的表情,抚慰他的疲惫,并且把今天从早到晚发生的事情和江烟柳带来的消息一一说予他听,让他宽心,让他释怀。 只等他回来。 五十二、半生执手 四月二十,甲子日,春光明媚,喜气洋洋,正是萧子逸和李香词结亲的大喜日子。 前几日香词就在春喜、小蝉陪伴下住进邀月馆特别佈置的新妇房了,接亲这日一早天不亮春喜、小蝉就忙忙地替她梳妆打扮,外头穆嬋娟领着山茶、荔枝、樱桃、翠枣等人说说笑笑舖排着茶水酒果,紧闭大门,只等吉时到,大宅那儿祭祖之后迎娶队伍便来接亲。 别苑这边厢准备停当,只听门外眾人吆喝,萧子逸一身吉服头上簪花满面春风,身后跟着萧子言、萧以伦并僮僕綵礼无数,领着吉祥、如意、平安、万年等几个小廝已来到邀月馆门外。 外头僮僕们吹吹打打奏着催妆乐,放着催妆炮,抬着喜轿在外头等候,吉祥、如意、平安、万年等几个小廝在别苑大门外大声笑着高喊:「催妆礼早已备齐,请开大门让新娘出阁上轿,不可误了吉时啊。」 门外催妆声不绝耳,门里头山茶、荔枝、樱桃、翠枣等人嘻嘻哈哈等在门边故意拖延时间,山茶、荔枝领头高声笑道:「那可不行,你们还没吟催妆诗呢!」 外头立刻起鬨:「二少快帮忙作首诗!」 嘻闹一阵,外头眾人拿了诗篇大声齐吟:「『严妆应在绣闺中,似斗春芳拆晓风。试问夭桃临碧沼,何如艷质对青铜。』诗已吟成,快快开门。」 樱桃在门里笑着刁难:「才这一首,可不能就这样给你们开门。」 门内其他人立刻大声附和:「就是,一首哪够,得成双成对。」 外头马上乱喊一通:「让以伦小少爷帮忙唸一首!」 萧子言忍着笑逗弄小孩儿:「以伦快帮忙,爹爹教你,大声唸出来,否则他们不让香词姨姨出来呢,你大伯接不到香词姨姨会吃不下饭的。」 「二少爷你这算是帮忙么?」萧子逸笑骂:「以伦你快帮帮大伯,你来吟诗他们一准开门。」 以伦果然一脸认真:「知道了我马上学,爹快教我。」 门里眾人听得一阵悉悉窣窣,不一会果然传来以伦稚嫩清脆的童声:「『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鸞凤下妆楼。』」 门里门外眾人一致叫好,山茶、荔枝等人笑盈盈开了大门,又向萧子逸索要「开门封」。 萧子逸是大方惯了的人,且兼这是接亲向来的习俗,哪有第二句话,立刻笑着命僮僕们将事先备好的开门封交与门内眾人。 平安、万年一壁散着开门封,一壁凑趣说道:「大少也忒大方,早知这样我们昨儿也赶着到别苑帮忙来了。」 说得眾人都笑了,山茶等人拿了喜钱,各各称谢,却还是依照习俗故意延宕躑躅,任凭吉祥、如意等人多方敦促,只不肯开中门。 吉祥假意哀求:「姑奶奶们可不能误了吉辰,到底怎么才肯开门?」 山茶扬眉:「闹新郎得过三关,如若过不了关,那就不能给你们开门。」 平安、万年立刻吆喝道:「我们人多着呢,一定能过,快说第一关是什么?」 荔枝和樱桃抬来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三个大罈,两人笑吟吟道:「我们都知道大少酒量如海,所以第一关便是让新郎乾了这三罈子酒。」 吉祥笑道:「大少酒量再豪,这三罈子乾下去也醉倒了,可不误了洞房?等我们几个替他喝吧。」 翠枣笑道:「也行,一人一罈,你们谁来?」 眾人你推我嚷,最后吉祥、如意和平安一人领了一罈子酒喝将起来,如意和吉祥常年跟在萧子逸身边出入各大酒馆,酒量甚宏,平安年纪虽轻,酒胆却壮,三人二话不说一碗接一碗地乾,旁边眾人不住起鬨笑闹,不一会三人真将三罈酒全部喝光,其馀人等大声喝采。 吉祥喝乾了一罈子酒依旧脸不红气不喘,笑道:「第一关过了,快开中门,接着来第二关吧。」 于是开了中门,大伙儿簇拥着萧子逸进到中庭,来到新妇房前,房中春喜、小蝉本来正和香词说笑间聊,闻得外头话声连忙替香词覆上红头盖,又笑着走向门边听庭中眾人动静。 只听吉祥大声嚷嚷:「第二关是什么花样,爽爽快快摆将出来吧!」 小蝉在门里一听就皱眉:「吉祥又喝大了。」 春喜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喝大了?」 小蝉哼道:「他每次喝多了说话就特别张扬,我最烦他这样。你细听,他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只怕闹新郎的第一关就是斗酒,吉祥哥这是替大少挡酒呢,」春喜安抚着小蝉:「不知道第二关又是什么?」 只听得门外樱桃笑道:「这张桌上三个大盘,一盘是八宝饭;一盘是十味餛飩;一盘是酒蒸羊,全是喜庆菜品。第二关就是把这三大盘菜全吃完,一些不许剩。」 春喜在房内听了掌不住笑道:「如意哥一个人就能把这第二关过了吧。」 果然接着就听到门外传来如意沉稳的话声:「等我来吧。」 然后在眾人的惊呼讚叹声中,如意端起碗箸不多时便轻而易举把三大盘菜一扫而空,知道的习以为常,不知道的目瞪口呆。 「如意哥你也太能吃了吧,」万年看得懵了:「这么多东西你是都吃到哪儿去啦?」 如意只是轻描淡写挟起最后一个餛飩送入口中:「也就这样,我其实还没吃够呢。」 吉祥见如意轻轻松松吃完三大盘菜,哈哈大笑道:「现下第二关也过了,你们还有什么花招都儘管使出来。」 山茶笑道:「可是失算了,我们没料到如意哥这么能吃,不过第三关不管是吉祥哥还是如意哥大概都是帮不上忙的。」 「且摆将上来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把戏。」 翠枣和荔枝抬来一个大铜壶摆在新妇房门外,樱桃笑吟吟道:「第三关是投壶,每个人都可以来试试,站在这里一人投三箭,不拘壶口、耳口,任何一人只要连续三箭皆中,就算是过了第三关。」 吉祥笑道:「果然难办哪,我们几个第一关都喝了不少酒,就算头不昏眼也花,这壶口又小,要想投进怕是有些为难,只好让其他人上场了。」 如意悠然道:「我看这关还是大少自己上吧,速战速决,才不会误了吉辰。」 说着拿过樱桃手上三支箭恭敬递到萧子逸面前:「大少请用。」 眾小廝女使一旁又开始鼓噪吵嚷,萧子逸接过三支箭站到定点开始投壶,第一箭掷出大伙儿便欢声喧闹。 「啊,『有初』!大少好准头啊!」 「『连中』!只差一箭了。」 萧子逸笑吟吟投出第三箭,小廝们看得都乐开了花。 「『全壶』!是『全壶』啊!大少过了第三关了!」 「接新娘了接新娘了,吉时已到,快快请新娘出阁来吧。」 新妇房中小蝉和春喜笑咪咪地扶着香词款款走出来,在眾人簇拥下香词上了喜轿,小廝们燃放炮仗,女使们唸着啟轿诗:「日月星辰六维合,乾坤阴阳两仪成。男婚女嫁留世事,凤凰登枝占梧桐。一啟娇娥配郎君,二啟得子贵如金,三啟富贵享荣华,花轿出门好前程。」 眾人一路吹吹打打护着喜轿由别苑来到萧家大宅,香词顶着红头盖下了轿,春喜搀着她来到萧子逸身边,在所有宾客欢声祝贺中一起走完了婚礼所有繁琐流程。 坐忘阁崭新的眠床上喜帐披垂,香词端坐帐中,屋外传来朱选、丁詮、张定、张寧等宾客的欢笑声,直到夜阑人静,屋外闹声渐歇,香词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那是萧子逸踏进房中的脚步声,而后是春喜走出坐忘阁轻轻带上房门的声响。 红盖头掀开,香词一抬眉就看到萧子逸深情款款的桃花眼,她不由得笑了。这嫣然一笑立刻把萧子逸迷得眼睛都移不开。 「你真美。」萧子逸坐到她身旁目不转睛,轻道:「我早就想进屋来,都是朱选他们几个拉着我灌酒,硬是不放我走。」 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酒气,香词皱起眉头有些心疼:「你今晚真是喝了不少,想必也累得很了,不如早点安歇吧。」 「放心,我精神好着呢,再说今天这张床是我精心筹画大有讲究,可不能浪费了。」 「什么讲究?」 「一早我就和二少爷借了以伦过来让他躺在这张喜床上里里外外滚了好几回,温三嫂说这招万试万灵。」萧子逸笑得闔不拢嘴,低声道:「只要我们今晚圆房,算算来年开春就能抱孩子。」 香词一听就红了脸,咬牙骂道:「哪有这种事,这话你也编得出来。」 「我编这做甚?温三嫂真就是这么说的,不信明天你问她去。」萧子逸涎着脸又凑上来开始毛手毛脚:「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得抓紧时间干活……」 「别靠过来,你这一身酒气的……唔嗯……」 一语未完,萧子逸口唇已经堵将上来,香词哪里挣脱得开,握拳在他胸膛上软弱地捶了几下,也就放弃挣扎,一任他随心所欲胡作非为了。 明月斜照,烛影摇曳的坐忘阁中一室旖旎,萧子逸和香词凝睇着彼此,眼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繾綣缠绵,未来不论风雨阴晴,他俩都将半生执手,忧欢与共——就由此刻开始。 而今晚,正是春光无限,夜色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