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双绝(古言,1V2)》 折霜(微H) 姜琳自中都归来复命。 回去的路上有山洪。虽无性命危险,一身汉白玉色的骑装却被溅得脏了。姜琳不拘小节,趁杏林还未出梅,借了斜风细雨,涤净风尘,飞马入城。 他摘去苏幕遮,等在“常清拾”大门前。庄毅亲王护卫略行一礼,进去通传。 见护卫走远,常清拾的男侍犹豫再三,低声询问:“小官人,进来等候吧?” 姜琳拱手:“无妨,劳烦照顾马匹。” 赵钺在弄一个妓子。 甑州州府曾接圣命,为杏林加设坝头,促进河海舶物。久而久之,洮水岸上的曲园中,多了些深眸异发的生面孔。这些妓子热情大胆,说话咬舌尖,榻上叫得也厉害。比起吹弹清颂,她们似乎更懂得博人欢心。 自从被削兵权,在杏林食邑以来,赵钺还没试过她们。今日是与潮国公三子姜琳约好的日子,他大驾摆入“常清拾”,命暗卫从邻近的瓦舍中随便提了一名尝鲜。 女子过了二八年纪,生得丰腴美艳,见到传闻中的庄毅亲王,也不羞怯,欠身钻入他的两腿间,解开革带。 她卖力地吞吐,自下而上的看赵钺,看他剑眉星目,玉面含威,玄衣配犀饰,清光炯冷,肃穆严凌,一副夺予世人生杀大权的天家贵胄模样。 再含弄几下嘴中赤铁似的阳物,女子偷偷感慨,知人知面,难知人心。 射了几回,犹不尽兴,赵钺将她按在地上弄,高大的身躯压下来,推入欲根,几乎捅穿了女子下体,迫得她尖声娇吟:“官家,恕奴无礼!”她喷出大股淫液和精水,全喷在赵钺的衣服上。 门外有护卫的脚步声:“大王,姜琳到了。” 赵钺毫不留情地推开她,披了件外衣,带着一身白浊要走。 临出门,他突然转身,端起女子的异域面容:“‘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只有龙椅上那位,才配叫‘官家’。下次犯错,性命就堪忧了。” 他刚刚抽身情欲,嗓音沙哑,面上仍然冷淡,活脱脱黑泉里的阎罗。 女子被他插得直不起身,半跪在地上,只听得“下次”二字,忙媚笑着讨巧,连连谢过庄毅王。 赵钺神色如常,大步跨过女子缠欢的裸臂。 “姜琳再拜大王。”姜琳要行大礼,被赵钺拦下。他步入雨中,端起姜琳的胳膊,打量这位誉满杏林的青年郎君—— 风尘行路半月,想必姜琳没怎么休息,竹叶般狭长的眼里布满血丝,清隽挺拔的身姿也被淤泥所染。风一时大了,吹乱他的束发,细雨穿针,将青丝绣回额前,竣工一幅冰清玉润的世之佳公子像。 “姜折霜,你迟了。”赵钺面上威严,拍开姜琳拢起的双手,叫他不必拘束。 “民有罪。” 姜琳也不辩解,请罪过后,挂上笑容:“如大王所料,国都几家金银铺擅抬钞价,不为边关补给,而为中饱私囊。民已妥善处理,不日便有回响。” 赵钺眼中藏锋,盯着姜琳。 但他微俯下身,恭谨从容,倒也没露出什么端倪。 “知道了,晚上再说,看座。” 两人在雨中淋得够受,衣服上的污点被雨水晕染,已经不能再穿。常清拾的男侍们早看不下去,得了亲王令,立刻张罗热汤热茶。童子也端过铜盘,请二位贵客更衣。 赵钺拂袖要走,却听闻马厩传来一声清亮的嘶鸣。 “新换的坐骑?” 亲王突然改变心意,携姜琳去看马,苦了侍奉的众人。他们不好撑伞,只得咬牙快步跟上。 “是,只可惜这马不是上品,从海上列国运了一遭,经人哗噪,却值钱了……实在是民眼拙。”姜琳言辞谦逊,似乎还有些懊恼。 马是好马,毛色参差了些,体格健硕,斑面并黑鬃。姜琳为其饰红蓝两色的麻花额勒,配正绛色颊带,加贝子攀胸与银鞯。鞯下接短障泥,抖擞风中。 “杏林驵侩间传有小曲,单夸这马的好处,说它‘迅捷如霹雳,跑动似山风’,怎么折霜却说它非上品,未免过谦。”赵钺掰开马嘴查看,又踩着蹄前系骨,翻上去跑了两趟。 骏马性本烈,在赵钺相马时,却不显山露水,表现得十分温顺,等他跃上马背,才开始激烈挣扎,高扬着前蹄,想将他掫翻。 赵钺身长力大,以蛮劲牢牢压住它,它却越来越亢奋,甩动头颅踢踏地面。天水滂濞,泥浆飞溅,众人慌乱不已,忙请赵钺当心。只有姜琳抹去脸上的泥水,静静地看着坐骑挣扎。 畜牲本不懂隐忍,尚且忍到了为人胯下时,方才发作…… 他收起多余的心思,拱手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既然大王慧眼相中此马,民愿将其献给大王。” 赵钺仍在和马僵持:“哦,折霜舍得?” 姜琳笑着称是。赵钺立刻减轻力道。 得了松快,龙骧放开蹄子狂奔,一跃十步,冲到姜琳面前,渐地而行,闷声打起响鼻。 赵钺下马,将缰绳递给姜琳:“看来,它只认你这个‘伯乐’。” 姜琳立刻做惶恐状,低头不语,紧抿薄唇。 “不过,折霜一番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赵钺招随从过来,掏出私印吩咐了一些事情,随即示意姜琳免礼,“我也该用用心,选匹适合的好坐骑。” 他负手走在前面。听着姜琳刻意放缓的脚步,一种快感袭来,甚于茹毛饮血、亦或是夜御数女时的欢愉。 姜琳,潮国公姜元执第三子,幼时取庭前早霜做笔,书画自如,因取字“折霜”。此人文耀翰林,智冠群贤,志向不入仕途,而精于商贾阜通。在海陆贸易繁盛的甑州杏林,俗辈誉他为“千转轴”(脑筋活络主意多),雅客则因他另生一副潘宋风姿,赠了个“杏林双绝”的美号。 赵钺需要他,不单是方便敛财,把控京南至中都的金银交易,更为制衡潮国公府,让姜元执这颗盘根错节的老树,不至于朝着储君开花。 当然,姜折霜翩然独立,一朝为人鞍前马后,倒也是杏林纳罕的风景。 杏林双绝……赵钺沉吟不语,余光瞥见一匹快马出列。 随从得了亲王私印,虽然左右为难,到底不敢违逆赵钺,发狠加了一鞭,向洮水下游的“葱茏居”飞驰而去。 栖身(微H) 六年前,洮水岸边的“常清拾”侍宴龙卷,接天子大驾,从退位公卿赋闲之所,一跃成为了京南第一酒居。 从那以后,甑州州府联合杏林巨擘富员,多次翻修,将其拾掇得富丽堂皇,并撤彩楼欢门,改悬紫缘金旗,昭示贵地非比寻常,俨然一座行人难入的神仙之境。 外看奢华,内里更有玄机。“常清拾”设排椽雕梁,纵横捭阖,朱红绛茜。又凿回廊深井,明明暗暗,悬壶洞天。若是常来的王孙显贵,尚能鱼水自得。若是误入的生人酒客,只怕眼花缭乱,回头就忘了家在何处。 是故赵钺同姜琳回到雅间时,发现那妓子并未离开,而是整顿衣衫,立在一侧,口里诉着:“求大王怜惜,奴找不到出去的路了。”脸上春情未减,在金纱栀子灯下,另添旖旎。 欢好之迹未清,椅圈上还有水泽,灯烛残掩,映出妓子忸怩的羞态。 姜琳何等剔透,略看一眼,便知始末。 他欠身行礼,就要退避。 “回来。”赵钺喝住他,“折霜,我方才可是说,正事晚间再议?” “是。”姜琳也不窘迫,在门前站定。 “那好,你就讲讲这一路上的见闻吧。” 赵钺唤来“常清拾”的男侍,要他们给姜小官人看个雅座,随后屏退左右,又点了一下妓子,准许她近些。 等屋内只剩三人时,赵钺大手一挥,纱灯乱颤,妓子惊呼未止,已被他揽入怀中,承了肥润的臀,随意揉捏。 姜琳挂上恭谨的笑,正对地上一摊糜乱的黑影,低垂清眸,似在回忆。 “民走官道,途经枫林驿站,想起去年青葙遍地红的好景色,便抽了饮马的空闲,徒步前去寻看。可原上仅剩无名杂草,却不见一株青葙,向附近村人打听才知,原来京南要道突发虫害。猛虫袭人,叮咬过后,症状十分可怖。而青葙祛热清火,寻常不起眼,这时却有大用处。山户农人争相摘采,取其子入药,竟只用了一晚上,便将原上的青葙全部扫尽。” 赵钺依旧面如冰霜,一只手拧着妓子的一瓣臀,另一只手扯开她的衣襟,掏了只肥硕的乳出来,掼着乳肉,甩弄暗红色的乳首。 妓子多情,被粗鲁的亵玩撩得淫水涟涟,就这么大喇喇地对着姜琳,呜呜咽咽,好不快活。 看他平湖霁月般的清朗面孔在眼前且大且小,妓子狎昵的心思终于被勾了出来,若是给明月添抹艳色,澄湖吹阵熏风……赵钺猛地攥紧乳肉,挤出几条白花花的肉蚕。妓子空吊着一腔魂魄,短暂地失去神志,片刻后,细嗓求救似地“呃”了一声,身子遭创般痉挛,肉口翕张不止,喷溅出大股潮液,直喷得赵钺的裳摆湿了个彻底,重重地垂了下去。 赵钺有些不悦,将妓子拎远了些,对姜琳说:“讲得不错,只是一点,折霜错了。” 姜琳禀手:“请大王教。” “折霜方才说,去看青葙,却只见到原上无名杂草,”赵钺摇了摇妓子,见她没有反应,便随手丢在地上,“需知今年无名杂草,或是明年救命良药,恰如青葙去年不甚起眼,今年一夜山空。以你姜折霜的才智,毋要人好我好。是不是杂草,三思而后断。” 姜琳起身:“大王金石之言。” 许久以后,妓子才回转了神思。她扶着地,想要坐起来,却发现下体微颤,又涌出一汪淫水。 一抬眼,便见姜琳端坐在对面,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地面,却像是在看远方。 赵钺出去更衣,顺便去见持印复命的随从。如今这间居室中,只有他二人。 “听闻大王叫小官人‘折霜’?啊!莫不是城人常挂嘴边的‘杏林双绝’?”妓子摇首弄姿,扭捏地爬起来,抚平溻湿的裙,半垂着一只乳儿,缓缓掩起衣衫,眉目间有化不开的秾丽,“奴见小官人如见松亭,夜醉望月,可以栖身。” 这是常来她处的恩客教的词。都是些风流子,燕雀儿,惯会以小才情换一夜情,话也是一套接着一套。妓子虽不十分省得,权且记下,今日倒有了用武之地。 姜琳低头浅笑:“姐姐好雅趣。” 妓子被美玉少年惑了心,有些迫切地说:“奴名为春华。” 她自负美貌,又持一具丰肥的身子,刚被天下尊贵的亲王上过,还含了他的阳精,再有拿不下的男人,恐怕也只会是那些灭欲之人……她挪动脚步,夹蹭双腿间滑溜溜的淫液,正要与姜琳定个私约,却见他突然抬头,正视自己。 姜琳虽是世居京南的国公儿郎,平时常以清俊佳公子样示人,然此般凝神注视,若有所思、丹唇半敛的模样,又显出其品质的峻节面,兼具青竹丹枫之英。 春华一时愣住了,话也噎在嘴边。 “春华,某非松亭,不能栖身。天下栖身之所,沐浴东光的几树桑榆而已。若是无意飞上枝头,还是做只海鸥更好。”姜琳徐徐道来。 春华默然,腿间的湿热也半涸了,她方才连讨几次王幸,如今却后知后觉地怕。自己成不了赵钺的体己之人,却于他处听来了太多琐碎,什么三皇五帝,什么龙椅官家……她慢慢地理正衣衫,欠下身:“谢官人提点。奴幼时从海上来,曾见过海鸥呢。” 姜琳也恢复了恭谨自持的模样,低声道:“出此门右行,寻一张七星燕几,几后有小堂,可问童子路。” 春华的手悬于半空,一把提起裙子,快步跑开了。 姜琳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另一边,赵钺看着手中的亲王私印,沉声重复随从的话:“不辨亲王印,只应官家印?” 随从抖如筛糠:“是,是,‘小钱塘’避不见客,‘葱茏居’其余女侍便令小人将此话带还给大王,说,说就不劳烦大王再请了。”他冒雨跑了一趟,湿淋淋地站在堂下,战战兢兢,连喷嚏都憋回去,只觉得自己大难临头,实在倒霉。 但,出乎他意料的,赵钺并没有生气,甚至相较于平常时的神情,还更为和缓些。 “不辨亲王印,只应官家印。” 赵钺反复咀嚼着这句再直白不过的话,松开两道剑眉,将手中的私印一丢,丢入随从怀中,惊得他“噗通”跪下,震得堂前的孔鸟烧瓶都荡起水来。 “大王……” “再请。” 随从如蒙大赦,连连称是,飞奔出去。 赵钺撑起头,养神似地合上眼,长身半卧,呼吸匀停,只有眉峰下的羽睫轻颤,透露出他并非面上那般风平浪静。 钱塘 一曲念奴娇,唱至清凉国,戛然而止。 “葱茏居”外许久不曾这样热闹。 女侍恼了,喝停快马:“让贵使带话回去,怎么又来了?” 随从滚下鞍,舌战群芳:“好姐姐,我这是去了一遭,去而复返了!庄毅大王不收成命,叫我再请呢!” 双方相持,言辞各有千秋,谁也不能说服谁,忽然听闻楼台细语:“让他进来。”女侍这才称是,放出一条道路。 随从惜命,想着这回请不得佳人,必要折在王剑之下,便也不管唐突,大踏步进了葱茏居,屈身忙不迭说:“大王于晚间时分设宴‘常清拾’,为新友洗尘,特请‘小钱塘’往来一舞。怎想一请不得,二请不见,不要说大王情面落在何处,就是小人私心,都觉得不妥,这哪里是请娘子,这是要请南阳诸葛先生呀……” 呜哩哇啦一通讲,却半天不闻声响,随从手捧王印,愣愣地抬头。 好一处湘竹馆、清凉地,荟了案山石做画壁。壁上点墨南华经天地篇,上接绘金青底漆牌,有官家亲笔“葱茏”二字。牌下莺莺燕燕,侧首几名女侍,为着随从方才那番话,不住地掩嘴偷笑,正首一位妙龄,却端端正正地坐定,示意噤声,随后点头,让随从继续。 他立刻压了眉,半眼也不敢看她,在官家手笔下,嗫喏着小了嗓门。一低头,又发现满室原来纤尘不染,却被自己沾泥带浆的鞋踩得腌臜不堪,慌得再加一层羞赧。当下,喉咙里只能挤出些零星来了:“求钱塘娘子……请钱塘娘子……” “知道了。” 此话一出,女侍们立时停住笑,讶异地交头接耳。只有随从哽住,进而喜出望外,方觉得魂归魂,魄归魄,长吁了一口大气,急忙俯身道声“叨扰”,就要退到葱茏居外等候。 堂前传来一句且慢。 罗裙窸窣,香步慢行,停在他面前:“贵使,王印可否赐我一观。” 亲王印乃是私印,只做传令信物,本不能轻易予人,随从当她尚有疑虑,便奉上刻有“庄毅”的金铸厚印:“这印可有些分量,怕您玉蔓受不住,请看便是。” 面前传来一声笑:“又不抢你的,门前等候吧。” 随从哑然,抬头要为大王辩,却是连口舌也含混了。 杏林有奇女,金钗之年做“报归”之舞,一舞动京南。 时天子幸杏林,观舞后赞不绝口,称其袖摆似钱塘潮起,浪涌迭沓,因赐号“小钱塘”,并特许其久住洮水别业“葱茏居”,不沾世尘,潜心艺乐。 三年前,庄毅亲王赵钺落府杏林食邑,“小钱塘”曾接圣命,于接风宴上助兴一舞。传闻她眼似藻玉,唇若桃花,杨柳体态,貌赛神玄。见者如梦似幻,待旁人问起,却又摇头,只说非得亲眼一观,方知世间有此般的人物。 随从那时未在亲王处当差,来了听了,也只当这话是市井哗众之言。或许钱塘姿色非凡,但终究是个妓子,为了对得起帝王赞誉,又要与世家出身、落落青山风度的折霜小官人凑个“杏林双绝”,总要有些夸大其词,造些传奇色彩。 但他如今什么也忘了,只是微张着嘴,痴痴地看。 女侍喊他失态,他这才低头,怔怔退下,出去淋一淋梅雨,便骂自己,耳眼不能通天,没见过倾国颜色。 “看他的傻样子,”女侍们玩笑一阵,聚到蓬断身边,“‘钱塘’,不想去便不去,为何要应下?葱茏居依官家而建,就算是庄毅亲王,也不能强求啊。” 蓬断低眉:“依着官家?官家如今又在何处呢?” “这……”女侍们一时无话。 蓬断无意为难,只是轻轻叹口气,到楼上梳洗。 阁窗轻纱半掩,能看见随从在“葱茏居”外牵马伫立。 蓬断侧身瞧了一会儿,按住自己发抖的右手。 女侍们正在备衣,阁中除她以外,并无旁人。蓬断做了几次深呼吸,勉强压住紧张。 她忌惮那位庄毅亲王,不仅仅是因为官家的缘故。 蓬断之师名为烟缭,从海上列国游历而来,年过四十,仍然青春貌美,是甑州之奇人怪士。她教导蓬断,跳舞时要空视心中景,方能做到情动而发。蓬断谨记,勤习勤练,小小年纪便以“报归”舞动容了天子,跳成杏林一绝,还获了个“小钱塘”的美号。随着年岁渐长,此技纯熟,蓬断愈得舞蹈精妙,常以此为幸。 可是三年前,在庄毅亲王的接风宴上,她却崴了脚。 倒是强撑着跳完了,以她舞技之高超,也无人能见出什么端倪。只是蓬断始终躲不过两束黑黢黢的目光,像两刃矛深扎入体,要将她遮身蔽体的衣物全部挑开一般。 起舞时,心中景荡然无存,蓬断跌入墨云,尝尽山雨欲来之势。 她暗地观察——赵钺只是端坐在上首,与州府属僚喝酒,或许神情严肃了些,但听闻他本是京北的马上戎王,少年披挂,杀敌无数,身上有些煞气,也是情理之中。 然蓬断一移开目光,就又能感受到赤裸裸的凝视,煞气有,杀气有,却还有一种迫人就范的欲念,要拖她上攀合欢,下坠泥潭,缠着她的四肢,枷了一身锁。 蓬断耻于问师,只道是自视过高,原来技艺并未达到完满。从那以后加倍努力,同时暗暗留心着赵钺的事,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官家或许并不喜欢这位血亲弟弟。 “‘钱塘’?”女侍轻声唤她,“你怎么了?手怎么在抖?” 蓬断回神,掩去慌乱,清了清嗓音:“无事,只是被这位随从的囫囵话点醒了。” “怎讲呢?”女侍倒是来了兴趣。 “我非孔明,充其量只是偏居一方的角妓,实在轮不到大王屡次派人登门求请。大王宽仁,不与我计较,然其毕竟是官家的至亲,甚至过去在京北,还有‘见庄毅王如见官家’的说法,”蓬断挽起秀发,“我又如何能驳他的面子呢。” 女侍黯然,知她是在宽慰葱茏居众人,便道:“方才还讲‘葱茏居依官家而建’,想来,是我们失言了。” 蓬断携她的手,温言几句,劝她不要多想,快去练琴散心。过后,才从窗边看一眼那淋得透湿的随从、 她觉得冷,似乎雨尽数落到了自己身上,急忙扯下纱帘。 弄潮 霏雨缠绵,分不清云水两界。 天为缘口地为足,造出一具汽雾氤氲的鼎铛,铛中不盛食色,单漂一支冬青。 “娘子,到了。” 随从正要带路,却见小钱塘走到檐下,收了青绢凉伞,先向中都方向作礼,又拜酒居悬挂的紫缘金旗,这才施施然迈入常清拾。 随从抓了抓头发。是他淋得糊涂,倒忘了娘子“小钱塘”之号,便是在此为官家一舞得来的,既不是寻常的风月脂粉,哪要自己多事,带什么路。 常清拾中早有专人候在廊下传亲王令,若是钱塘娘子到了,免去登堂礼,便请至西间歇息。随从乐得轻松,与众人作别,持了王印就要复命领赏。 走前,他多看一眼美人背影,见她丝帽披肩,云髻峨峨,覆面堪系着一对玉环耳,一步一摇,疑是寒玉姮娥,寂然不露真容。 他不由得记起方才葱茏居中的惊鸿一瞥,自是心悦诚服,再叹杏林之绝,名不虚传。 六年前的水陆两宴,觥筹起落,丝竹管弦,犹在眼前耳畔,再次步入常清拾,蓬断已从金钗岁月长到年近桃李,所看所想,自然有所不同。 男侍与童子见了她,倾心欢喜。她便也稍作欢喜,路上遇到了这些清溪小泉似的少年孩儿,不吝一礼,飘然而去。 但听带路者说了句“请娘子歇”后,将她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雅间,蓬断立刻收起了温满的心思,静坐不语。手藏在袖中,将玉理肌肤掐得泛了红。 来时,葱茏居的小车行至常清拾百步外,便被庄毅亲王护卫拦下,称亲王今夜宴会密友,不便铺宏,就请女侍们回,明日再接娘子。 蓬断心下紧张,面上却要不失稳重、云淡风轻,先和缓众人心肠,让她们可以偷闲玩去,避免了龃龉。 可女侍们真走了,剩她一个在此,看庭下欹器一打一打地敲水,听往来脚步铤铤踏踏不歇,草木皆兵,殚精竭虑……蓬断又觉委屈极了,还有些懊恼:自己真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庄毅大王,惧至如此境地。 抽丝剥茧的想,去蒂留根的疼。 蓬断轻抚额角,除了丝帽,满斟一盏。 手在覆面的系带上稍作停留,还是罢了,就戴着喝。 “娘子,”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两名童子,“大王令,送些小吃,请娘子尝尝。” 来来去去送了几次,案上摆满白糖松香饼、桂英广寒糕、姜汤绽梅花、醋渍小槐叶等吃食,又两名男侍,特意送生茼蒿清口。 蓬断不除覆面,浅尝辄止,逐样谢过。 片刻清净里,她步入庭下,瞧见西天玉楼有云,想来这雨,还得下一阵。 倏然一阵寒噤,蓬断悚然,急忙回头,却是什么也没有。 脚旁的欹器盈满了水,“喀”的一声叩首。 赵钺醒了。 一段小憩,见了一遍过去事,没养到神,反而伤了神。 梦里是少年时,以亡命徒试三尺剑。饲其以人之热血,则剑气贲张,如临云梦大泽,后来一纸御笔,剑便上呈天子,为他每日劈挥习练,渐生锈迹。 年岁稍长,领兵京北,黄沙百战,说不尽的艰难。断水断粮时有,四面被围时有,两败俱伤时有,后来一纸御笔,兵符上呈天子,为他亲付幞头文臣,渐囤尘埃。 再后来的事,便不受控制地走向混沌,朝前虚位,有名无实,离京食邑,声色浮空,野蛮饥渴,纵欲无度,奇怪的是,人却越来越内敛收容,心事千钧重,不露半分毫。 三年前,见到了官家亲赐名号的“小钱塘”。 听闻她十二便接圣驾,料想是轻贱,娇娇靡靡;未料是冰雪,乱琼碎玉。 于是夜里捏过的奶子,白日碾过的淫体,插过的肉穴,捅过的喉口,尽数长在那位飘飘艳艳的舞女身上,任凭发泄,又拒人千里。 不过,这回没有一纸御笔的说法了。他也能当一次弄潮的后手。 随从等在堂下,正如落汤山鸡,沥沥拉拉,奉着亲王私印,半刻不敢松懈:“大王,娘子请到了,如今在西向的——” 赵钺半阖着眼眸,长身架立在椅上,平日磨锋磋箭的指,不轻不重地点着扶手,似乎还没休息够。 随从犹豫着是否要闭嘴时,听到他极低的吩咐:“去给姜小官人传个话,许他一个时辰,到潮国公处报平安,今夜我要留他。传完领赏。” 随从掩不住雀跃,倒头拜退。 看着常清拾的侍者童子托了铜盘,盛了吃食,鱼贯而行,赵钺只是眉目沉沉,不发一语。待到最后一位侍者退下,他才起身,穿过道道长廊,走近西向的小室。 他武学造诣极深,不用推门,便知里边的人在庭前漫行,倒还悠闲。 突然的滞钝感,错杂的两小步,是察觉到门口有人了……赵钺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径直走过。 半刻钟以后,雅间大开,杏林巨贾之子方人鹭笑呵呵地坐在中间一席,手持建盏,侃侃而谈。庄毅亲王坐上,小钱塘坐下,二人相向,正经地试了一顿茶。 动听(删改) 手中这枚建盏,深炭色釉面,内外有丝纹,正是闻名海内的建州“兔毫黑”。 方人鹭识货,端在手中品鉴良久,向东拜罪:“民愚钝。早知道大王唤民奉茶,民也不至于带些不入流的茶碎来,委屈大王与钱塘娘子,也可惜了名瓯。” 赵钺坐在上首,四指掂着茶盏,背靠室东“华封三祝”三折大屏风,沉默不语。 方氏乃杏林旧族,赀财深厚。方二郎所谓“茶碎”,其实是南剑州六般土产,常作贡茶,一入宫闱,有金难求。他在席中自贬,不过是在讨巧,无需理会。 将茶面的汤花晃开以后,赵钺不耐去品,倾杯而尽,漆黑的眸子向下首略了一眼。 清娥盈盈冉冉,坐如平湖菡萏,只是脸上的覆面幽微,朝着席中方向,极轻地呼气——她倒专心,在听方人鹭胡侃。 赵钺便冷着脸,叫停方人鹭的恭维:“既是不入流的东西,讲讲来历。” 方人鹭愣住,随即小声讲起茶院旧事。 上首的大王把玩茶具:“大声。” 方人鹭便没了方才的落拓,挺直腰背喊话,不得赵钺表示,丝毫不敢放松。 他搜肠刮肚地讲,直将采择芽茶、走马诸焙、秤制封发等等充作谈资。 到后来,他口舌干燥,墨斗空空,无奈拿诗文抵辞:“想文正公做了篇斗茶的歌:‘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如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风飞’,民想,来年再访茗场,定要买上几斤好的,咳——” 方人鹭哀求地看了一眼赵钺。 赵钺默许,转眼去看小钱塘。 美人微蹙着眉,正在观察方人鹭吞杯咽碗地润喉咙。 意识到上首的目光,她浑身一战,立刻袅袅坐正,垂目自持。 赵钺又斟一盏,喝掉嘴角不可见的愉悦。 深居葱茏而简出,最难遇上的便是行商。 见方人鹭颇善言辞,见多识广,开口便是甑州六百里外,蓬断也不禁凝神去听,听来一些与京南截然不同的风光。 讲到茶品不佳,委屈了庄毅王与小钱塘时,人鹭侧身,带着歉意朝她一笑。 见他虽然煞有介事,还算有礼有趣,蓬断便摇头,举茶盏湮入覆面,放在唇下,仔细回忆昔年官家赏给她喝的武夷之茗,倒也没觉得这茶差到哪里去。 不过,她最着意的,还是人鹭的声音。 听他开口第一句,蓬断便有些纳罕。 声似磬筦,亮而高远,又似摇弦,余音紧絭。 男子嗓音,竟可以这般蜜里调油…… 舞女无话,亲王寡言,一顿茶都由方人鹭讲下来,倒像是听了支抑扬深浅的曲,轻松明快多了。 蓬断心思高洁。赵钺可不是。 方人鹭算他收来的江湖游幕。这副迷得女人团团转的嗓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知肚明。 二郎年少浮梁,游览芳丛,为床笫行乐,遍寻名川崖蜜,配鹿梨浆、白枣泥、茯苓、枇杷、丁香荔枝等数类甜怡,养出了甘美之声,待到搂着两行艳娇逞欢时,含这个耳朵,对那个低吟,便能使女子情动不已,软了屁股,多吐些水,插弄起来,更得爽利。 赵钺晃开咬盏的茶花,想起小钱塘不久前认认真真听方人鹭讲话的样子。 蔓生的心思刹那间侵了他的神思。 ……想把她按到最深处,撕了她的莲衣,吊起她的玉腕,留她一身肆虐,灌她满腹欲尘,让她也见一见世俗的恶与险,人心的淟与浊…… 刹那已过,赵钺转首问方人鹭无事否。 方人鹭清了清喉咙,暗想大王今日喊他来,并非是议那“正事”,而是拿他取乐的,却要欢笑应答:“讲几句话,哪里有事。” “那好,听你讲了文正公的诗文,我这里也有茶,”赵钺示意随从去取,“天不出梅,便会放坏,拿去斗了吧。” “斗茶吗?”是动手不是动口,方人鹭满意多了,“民之茶品实在粗陋,怎可与大王所携一较高下——” 赵钺并不在意他的假意推脱,转向下首:“钱塘。” 座下女子被他这声亲密的呼喊吓到,徐徐抬首。 两颗藻玉琉璃般的美目,带些无措惊讶,蒙上一层提防,落在他眼中。 “过来。” 斗茶(微微h) 蓬断缓步走入席间,坐在赵钺身边。 衣袂翩然落地,大幅之裙挨近了王公玄衣,被她悄悄伸手,挽回一些。 身上的笑兰熏香却没法挽回了,只能放任其与近处的沉水龙涎纠缠,交合辗转,去清浅,得遒浑,融出一片沉醉糜人的香气。 随从取到茶团,炙过以后,躬身送入雅间,上呈亲王。 赵钺岿然不动,坐定喝茶。随从长了心眼,立刻转交给蓬断。 “代我。” 既是大王发了话,蓬断无法,只得接过,道声露拙。 方人鹭眯起眼睛,远观半晌,惊讶道:“啊呀,绣花小龙团?大王可真舍得。” 他连忙作势,要拜中都,得了赵钺一记冷眼,才无奈地笑:“胜负已分,想民劣品,如何能与御赐之物相提并论?” 蓬断这才了然,原来是官家赏的东西。 垂眼再看案上的茶团时,昔日温情涌上心头,她眉眼添春,加了些稚子般的情挚敬慕,丝丝缕缕,如水光华。 美人妍态芊丽,被赵钺尽收眼底。 他随手搁了茶盏,挪开长腿,让出身边的茶硙:“碾茶。” 蓬断一滞,避过他的视线,将那石器具上下打量一番,无措地垂眸。 方人鹭正对着茶具暗想,待会该以何水烹沸,又该如何冲泡,才能不压赐茗的风采,好让小钱塘赢得轻松。 听见上首动静,他暂时抛却心思,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咦,莫非钱塘娘子,不晓得斗茶之法?” 斗茶,前朝又称茗战,是以炙、碾、罗、候汤、燲盏、冲泡、点茶为法,以色味形态、汤花汤色为准,来较量新茶优劣的雅事。席间常以两人为战,局三胜二,由建州乡间茶人而发,闻名天下。 要说对斗茶一无所知,倒不大切实。蓬断平日里精卓舞艺,习得累了,与众女侍试茶为趣,无拘无束,喝尽了旧武陵,便去买新蒸青(散茶),比较优劣不出,权当品山啜水,也得悠然意趣。 只是如今在常清拾,见到了正经的斗茶,她却有些无从下手。 方人鹭问她平日里如何相斗,她便轻描淡写地讲,惹得方人鹭哑然失笑:“尝闻‘小钱塘’歌若独弦,高蹈云间,世传为谪仙。想来某等奉为雅事的斗茶,到了钱塘娘子这里,也不过是趋清附丽,繁琐之至吧。” 蓬断听懂了他的打趣,虽知他无甚恶意,还是窘迫:“扫兴了。” 她略施一礼,就要退回下首。身旁却有一声“无妨”。 赵钺依旧让着位置,用毋庸置疑的声音,又说了一遍:“钱塘,过来。” 美人抬头,犹带了一抹杨妃,因人鹭之言而发的羞愧色还没退尽。 “教你。” 蓬断不愿,但方人鹭极有眼色,已经动手碾茶了。石磨转动,将青绿的茶团转得碎软,伴着庭前梅雨打泥,细细地响。 赵钺撑了颌,踞于一侧,沉默地等待。 他眼底幽深,只看着茶硙,剑眉轻舒,舒成两道无声令。 钱塘,过来。 蓬断暗咬桃腮,缓步上前,坐进他身体圈出的一小片天地里。 湖色裙裾曳地,纠缠入鸦色玄服当中,如世间各色遇墨即黑,再无澄澈之法。 乱香拂面,浓则欲,溺则淫。 蓬断仓促了呼吸。覆面飘摇,堪堪掩住双颧,露出一张燕脂小口,两瓣杏子红唇。 “握住。” 赵钺微微倾身,却如峻岭覆压,惊得蓬断僵了薄肩。 她伸出手,按他所说,握住了茶硙一侧的石把手,向前推转。 一双娇小葇荑,本来数星桥、抚缣帛、点绛唇,绕指皆是柔情。如今却鱼际泛白,合谷泛赤,生出一些沁凉的香津,在粗而长的茶硙把手上不住打滑,柔情散尽,另添旖旎。 “手臂用力。” 身旁人随意指点,声音无波无澜,似乎未曾在意她的不得要领。 然蓬断却感受到了几乎要将自己凿穿的目光,手上一错,磨子便推得过了。 她强装镇定,攥紧了湿滑的石把手,快速将其转回。 掌心娇嫩,与石柱抵磨,黏连细汗,发出掺搅汁液的挤扭之声。 一截柱头自手前探出,随石磨前后推移,又因美人力小,卡在她四指间,极为缓慢地进退伸缩,上戳顶弄,逐渐温热了。 茶硙磨盘一阵切磋,便涌出细腻的茶末来。 连坐的二人呼吸此起彼伏。衣物已然交缠,重影不分你我。 茶硙碾过,茶罗筛过,要取活源,煮沸出冲泡茶叶的水,是为候汤。 方人鹭想请常清拾的男侍去取水,赵钺却说不用,示意他看屋外。 “大王的意思是,用梅雨水?” 斗茶的两人取水,被庭下风雨裹挟,浇得透湿。 再回到上首席间,蓬断便有理,可坐远一些。 哪知赵钺依旧将那个愈来愈狭窄的席前座让了出来。 “大王。”蓬断极轻地开口。 这是她斗茶以来,第一次主动唤他。 “嗯。”赵钺已知她要说的话,“过来。” 王命不可违。 蓬断去了,带去一身石腥隩气,冲散了原先两人身上交缠的靡丽熏香,却给坐在侧后方的赵钺带来了春情药般的刺激。 他看她低垂眉目,覆面贴在唇间,勾出一抹凹弧。罗裙缀了珠,衣袖沾了肤,藏不住一具窈窕的白兰凝脂。冈阜幽林般新鲜的玉体,被湿裙包裹,被他笼在身前,前襟处压出高耸挺立的峰峦,湿溻溻地起伏。 又想她方才湿滑着手,攥握石柱的模样,赵钺只觉滑入喉内的茶水被蒸干了。 偏她不经事,还在专心看汤瓶下的火。 热水化入茶盏,冲出袅袅的白。 蓬断按着赵钺的指示,以茶匙击拂,打出汤花。 她从未做过如此细致的点茶,此刻凝神静观,见汤花聚在盏口,咬住不散,一圈白霰地荡在茶面,不禁讶然,随即露出些罕见的欢悦。 方人鹭凑近来看,抚掌夸赞:“钱塘娘子好技艺,竟比某在岭南见过的茶人所做还要妙绝,看来这次茶斗,是某输了。” 他一抬头,却见美人衣衫半湿半褶,云髻半散半依,两汪美目之中,养了用天水煮出的清茗,涟波莹莹。那双奇艳的藻玉眸子转到他脸上,覆面下便传来一声:“过誉了。” 不过片刻痴迷,刀锋般冰冷的注视落在身上,惊得方人鹭立时清醒。 他暗道不妙,急忙退回席间,偷眼看上首。 见赵钺托着茶盏,确是在品茶,冷眼之中却有欲念,侵透身前美人骨血。 方人鹭打个寒噤,细想前后,才算真正明白他一番用意。 这,这如何是好呢,虽知这位神鬼似的大王自年少时起,便疏狂戾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葱茏居“小钱塘”,可是官家的人…… 方人鹭顿悟,知道自己早已不便多留,便将疑问尽数咽入腹中,急忙拜退:“容民更衣,晚间侍宴。” 赵钺微微颔首,随后放下茶盏,对着身前重新变得滞钝的背影问:“斗茶,可有趣味?” 情误(微H) 蓬断被拘在高峻的身形中间,小声说了句“有趣”。 笼罩周身的吐息很重,湿覆她半寒的衣衫,吹热颈下发,煨干凉梅雨,在婷婷袅袅的背脊上刻了些鸷忍的痕迹。 传闻皇十二子、现封亲王的赵钺自小尚武崇斗,溺于主兵,独独不近女色,弱冠而无妻。 还在中都掌虎形符时,曾有好事者夜送数女至他处,被他以厉法惩戒,连带着那些风尘一块卸了指甲弃之于市,自此军风镇肃,无不蛾伏庄毅威严。 蓬断远在京南,闻风已是数年之后。彼时的庄毅早已不是叱咤京北的兵戎领袖,闲居甑州杏林,连身上的传闻都改换一新。说市井恩客走马章台,偶然能见天家暗卫的黢影;本该孤冷静穆的飞檐反宇下,也常抛出一两条绮罗。 蓬断隐于市,知人有欲。赵钺青春正盛,又是天下尊贵的亲王,既有身位的便利,自然没理由免俗。 但当她回身,对上他墨绘的眉眼,静若深潭的威严面目时,倒没了方才芒刺在背的感受,不得不暗疑此人欲之无名,实在讳莫如深。 “大王,”她端正姿态,腰身靠着茶具,尽量不与他交错呼吸,“‘钱塘’取水时,衣衫浸湿,不便在席,且见方才那位——” 她斟酌一下,唤了声“小官人”:“那位小官人去更衣了,‘钱塘’也暂避……”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赵钺突然倾身过来。 他根本不容她支起前臂,便迅速地占领她的身侧,擒敌似的制住她,一手按住她的薄肩,深入蝴蝶凹痕间,长指用力。 蓬断忽地软了身子,被他往怀里扯。 男子躯体滚烫,惊得她要逃,迎面玄服似峰峦,将人围在中间,不留生门。 粉白黛黑,互沁互染,簪发云髻,旗靡辙乱。 蓬断陷在赵钺的气息中,被他托了后颈逮到胸前,隔着干湿几层衣物,肌肤相抵。一毅一柔,一时分不清谁落下风。 “大,大王!” 她惊惧之至,手脚被他灼热的体温煨着,却越来越凉,一双藻玉含泉,水盈盈雾蒙蒙地大睁着望他,撞破了蝶梦鹿迷,美艳绝伦。 赵钺冷冷地回看她,朝后抬了抬下巴。 蓬断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重响。 原来是茶硙被她靠着,歪在席间,终于失去平衡,落了下来。 沉闷的坠地声震得雅间三荡。石器洒出青屑,险些轧断她纤细的脚腕,被赵钺的长腿隔开后,碌碌地滚去了远方。 蓬断一愣,随即恍然,羞悔交加,立刻对着近在咫尺的沉郁心跳俯身,声音低不可闻:“‘钱塘’有罪。” 怎么,竟是要救她吗。 “觉得有趣就好。”他却像没听见她的赔罪,接着方才话的说,“喜欢斗茶,便让方人鹭陪你再玩一会儿。” 两人身贴身,肢体交错,姿势极尽暧昧。 蓬断正在悔过,丝毫不敢后退,怕再撞倒席间器物,又怕冒犯亲王。 赵钺便拥着人去解前襟,将身上的玄服脱了丢到她背后,屈一条腿,扯起下衣。 蓬断脸一热,低下了头,又在半刻后讶然抬眼。 他身高腿长,屈膝便能越过她的肩膀,于是遍布旧疤伤痕的小腿,以及腿上迅速转青的深红,就这样大喇喇地呈在她的眼前。 蓬断无措,又看一眼远处的茶硙。 “青礞石打磨而成,有些分量。”头顶传来赵钺不辨喜怒的声音。 蓬断将头垂得更低了,听他唤了常清拾的男侍进来,要瓶乳香油,又被他用玄衣盖了脑袋,盖住一身不知所谓的潮热散乱。 蓬断愧得掐紧五指。 男侍来了又跑。 他是侍奉惯了赵钺的,见屋中这般光景,半句废话也不敢说,留下药,顺手抱起茶硙,迅速出门透气。只当自己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等人走了,赵钺才启封瓷瓶,俯身给自己涂一些药。 一只白净的手,带些颤抖,递到他面前。 “大王,让‘钱塘’……让奴来。” 终于肯自唤为奴了。 赵钺笑了一下。 他将瓶子轻轻丢给她,保持姿势,半靠席间,也不掖藏心事,就这样坐于上位处,赤裸裸地看她,发现她虽小心,却远不如之前提防,甚至眉宇间有自责愧色,仿佛不愿再将他的冷意误为情欲。 好骗。 乳香油裹在葱白色的指尖,搅出一些杏黄色的藕丝,散出浓炽的薰陆气味,再由指尖带了,覆在受伤处,打着圈磨,上下推弄,将男子旺盛的体毛化倒一片,倒在青紫的表皮,随绵软的指腹轻轻滑移。 凉意、痛感与欢愉叫人如临山巅,彻肤剐骨地爽,爽得赵钺起了反应。 他覆在袖中的臂筋一根一根地爆了出来。 美人庇身于他的玄服下,坐在他的两腿之间,专心为他上药化瘀,几时感受他吃人的眼神,便拙劣地压下羞赧,开始小声解释,说起过去练舞受伤、自学推拿药理的往事,话止于三言两语,根本不够浇灭腹中旺火似的欲渴。 他想要了她,方才就想要了她,救她受伤只是偶然,披衣上药却是手段。 他若强硬些,她现在磨弄的便不是伤处,早变成粗热欲端,话间润舌的也不是香津,早换了白浊浓精。他不要她用乳香油侍弄自己的腿,而要她掰开两腿,从幽谷里挑些蜜来,随便塞入哪处,让他好好亵弄,看一看冰雪消融,春水泛滥。 赵钺御女无数,见过浪荡的,也见过娇俏的,无一不是入室便敞开上下两张嘴,吸吮吞吐,极尽取悦,恨不能多留些水渍在他身上的。却没见过钱塘这般见面不礼,自称无奴,偏又谨慎小心的。惊弓之鸟,却有骨气。 他原知她有飞燕姿,神玄貌,宛若游女;却也知她十二接驾,并非真无瑕。所幸来日漫长,兴致昂昂,这孤峰傲雪到底是入了骨,还是浮于皮囊,他既有时间,便去玩玩。 待到她放下戒备、露出真心,悬衣敞腿、帐里求欢时,再叫她下不来床,早不知官家为何人,廉耻为何物…… 瞧见她在涂药的间隙,谨慎地抬眼看自己,赵钺面上虽冷,心里却在嗤笑。 像看一位寡言心善的尊长似的。 喝茶听故事救人……难得耐心,有些成效,有些意思。 身在九流千转轴 姜琳赶马凶悍,从城内大道向前,将一路城人吓散。 巡护将要阻拦,见他亮出“姜”字铤,喏喏让路。 跑过盛和坊,姜琳不下马,朝里打个唿哨,立刻有人来接:“姜三官人,这就回来了?听城外人说,京南道上有山洪虫灾,无事否?” “无事,”姜琳勒缰,避过一溜烟跑走的小贩,问来人,“双溪可好?” “不好!被做砚的‘白日贼’(造假商贩)骗了钱财,在家充死呢!整日念着‘折霜救我’。三官人有空,去看一看乐儿。” “替某转告,改日相约。”姜琳拱手告辞。 再过嘉禾坊,路遇卜相师。见了姜琳,他大呼“折霜贵人”。 姜琳被他闹得停下,掀起苏幕遮,笑说:“巡官神通,怎知是某?” “贵人是杏林灵宝,如何不知?”卜相师欣喜,就地给他卜了命,“命途迢迢,情途有坎,哦?莫不是我们折霜跑马中都,被美娘酒纠劝到了酒?” 姜琳虽不爱浮浪亵语,还是挂起浅悦,有礼地辞别:“玩笑了。” 又过中昱坊,被某货主家的小女拦住:“奴奴小孩儿请教哥哥,若有西夏氏拿源羚角和柴胡,换杏林的三层浪银,是换也不换?” 姜琳见她颈间配饰为马齿,已知始末,便面朝山墙作答:“可换,只是西夏氏换亏了。当下金银不抵茶叶,不妨叫他走一趟榷务——” 墙后转过怒笑的令部遇轻:“好个‘千转轴’!让我去你们的榷务,想把我往牢里送呢!” 姜琳摘了苏幕遮,笑道:“令部兄,对不起,今日不闲。” “你总是不闲,这好马给了你,有的跑了,”令部遇轻走近,低声问,“如何,去了一趟中都,可有京北那边的消息?” “仗打赢了,”姜琳不动声色,“我们嬴了,你们输了。” 令部遇轻冷笑:“兵家之事未可知,但与你我无关。” 姜琳悠然称是,重新戴好苏幕遮,走前将腰上的瓀玟解下,递到小女手中。 “奴奴谢哥哥。” “不谢,”姜琳调转马头,“劳烦妹妹多几句叮咛,叫西夏氏将源羚角和柴胡送去备全之所。走私可是大罪。” 令部遇轻还在琢磨姜琳透露的战况,不提防被算计了。 他愣愣地看女儿手里的瓀玟,又去看如风快马,不禁骂道:“奸商。” 到家已近暮色。赵钺留的一个时辰,也跑完了大半。 姜琳束马,正有心事。本家从人赶来,为他洒水:“三郎君,可回来了,快去见大人吧。” 注意到他们神色紧张,姜琳便有准备。到堂上先唤一声“大人”,侧立不语。 书信被人掷到脚下。 姜琳拾起信纸,略看一遭,随即俯身跪下:“是大哥家书。仗,打输了。” 许久,堂上传出一声叹:“折霜,你起来。” 姜琳慢慢起身,抬头去看父亲。 年逾知命、患上见风急症以后,潮国公姜元执便不再按剑拉弓,更多持了诗稿,坐在古松图旁,对着龙泉香炉静心养性。 收到长子兵败京北的书信,他怒其无用,又恨自己病体缠绵,一时红了眼,想起二子还在储君身边执笔校书,这才冷静下来,张罗排布。 待到心力交瘁了,随口问一问幺儿,却得知他正在常清拾和庄毅王混作一处。 国公气结,本准备了家法,见姜琳恭顺理智,终是没有施用。 顷刻间风云突变,还是不要自乱阵脚。 “去了趟中都,可曾听到你大哥战败的消息?” 姜琳默然,随即低头:“公文上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姜元执泡壶苦茶:“什么意思?” “京北战事紧张,亟需内地商人转运钱粮,中都的金银铺户得了机会,收售商人钞引,坐地起价,已成乱局,”姜琳将见闻缓缓道来,“虽是浮空表象,早有唱衰的先声。想必离消息面世,也仅差一纸公文了。” 姜元执觉得入口苦涩,长吁一口气:“依你看,该如何呢。” 他鲜少在这些事上询问小儿子,只因他认为姜琳并不入仕,生疏权制斗争,再如何聪颖,也无用处。 是故他发现得迟了,曾以庭前早霜做笔的孩儿,如今也长身如松柏,成了一室梁柱。 “儿认为,该与庄毅亲王交好。”姜琳眼底有清毅,化在龙泉蓝烟中。 姜元执摇头:“你是觉得,官家会重新启用庄毅掌兵?让我去攀那位亲王的府门,还是罢了,况且你二哥还有储君的立场呢。” “无需大人,”姜琳敛去笑容,“儿去。” 姜元执这才明白过来,讶然地问:“所以你这些时日与庄毅……” 他不品茶,仍觉得生涩的苦意渗透脾脏:“那么说,为父错怪你了。” 姜琳静静地等待,等他说完了,才带些笑意:“大人莫愁。庄毅亲王有心拉拢,儿欣受便是。只不能叫他得知京北的消息。儿已经想法瞒过了。如今他有求,儿来应,并非儿因大哥之事,受制于他,总不会吃亏。事成了,也不全是坏,世家本就需要制衡,儿在他处,反倒安全。” 姜元执胸臆沉沉,喝完了茶,随手丢开杯子:“也罢,你去吧,到他身边做土员外,替他攒缗钱去。至于你大哥,尽力而为,不济了,就听官家处置。” 姜琳称是。 “折霜,”看着姜琳施然出堂,准备离开,姜元执唤住他,总觉身意轻飏,像是剜去了什么,“但庄毅终究狼子野心,若有一日,他为君所檄——” 姜琳在暮色里温顺道:“那儿就更要在他身边。” 心为形役,藏身也徒劳。 打磨 金红纱栀子灯再上两盏。 蓬断起声,为方人鹭唱: “出西门。望天庭。阳谷既虚崦嵫盈。感朝露。悲人生。逝者若斯安得停。桑枢戒。蟋蟀鸣。我今不乐岁聿征。迨未暮。及时平。置酒高堂宴友生。激朗笛。弹哀筝。取乐今日尽欢情。” 冲淡的乐声在洮水上飘,飘到姜琳耳中。 他也听瑟调曲,却未曾听过这样深婉的歌,若是寻常无忧时,他大概会生出些弄琴相合的兴致。 可惜。 姜琳加了一鞭,将岸上绿云绾、彩花胜、五色鸡翎赶得零落。 士女出游,饮酒唤妓,人影随月,弥漫杏林。 因这一鞭,游众中便有认出姜琳的,喊声“姜小官人”,狎昵些的,单呼一句“折霜”。 西天薄暮,沉在夜市中。 “好乐府!钱塘娘子声自恻恻,别有广寒之风。” 方人鹭的巴掌都拍酸了,也不知赵钺要他陪到什么时候。 往常宴时,招来的酒纠都是风骚春情的美妇娇娘,待到事毕酒罢,各自搂了女人,抽了衣带,纵情声色,好不快活。 如今来一位这样的神玄,庄毅大王是早晚要享用一番了,只是苦煞白干的自己…… 方人鹭笑吟吟地为其斟茶,正要扯些名都旧事消遣,听门前有报:“二位,大王有请。”明白使命到头,这才暗松口气,道声“娘子请”。 却有两名男侍等在门前,一个东引路,一个西侧身。 方人鹭略一思索:“想必大王自有安排。那么暂别娘子了。” “官人好走。”美人告别,杨柳依依。 见钱塘倩影隐入西廊,被黯淡吞没,方人鹭这才重整精神,随男侍到了堂上,再拜:“大王。” 赵钺坐在上首,依旧沉默冷峻,下首座中却多了位皎月般的贵子。 人鹭以余光端详,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冒昧了,是姜三官人?” 姜琳也认出了他,起身作礼:“小员外。” 方人鹭心下吃惊,面上却要大方:“哎呀,方某鄙陋,姜三官人一句‘小员外’,某就抬不起头了。” 国公与旧族之子,同为杏林商贾,平常纷纭交错,如今聚在一场酒中,意性立见层楼:高松并众木。 年岁愈长,赵钺愈知狐不二雄,偏居杏林以来,手下游幕收得七七八八,能力倾轧制衡,品行清浊一渠,宛若朝堂,很是讲究。 姜折霜算是他破例收入囊中的明珠,自然远在众人之上,只是成色需打磨,才能认主,不过也够自己玩一玩。 赵钺倾杯,喝下灼人的烈酒,便叫姜琳去讲中都金银铺的事,同时以眼中冷锋会意方人鹭。 纵然玳筵游宴在前,方人鹭也不敢吃了,搁箸细听,头脑中打起算盘来。 姜折霜是个人精,籴粜都要亲自查看成色,遑论为大王调查中都钞引。 但方人鹭却错觉他在隐瞒某事。 说到京北边陲本来无碍,钞引抬价乃是国都商人滞留,才让铺户有机可乘时,方人鹭便随口一问:“姜三官人确信无事,可去查了?” “小员外说笑,”姜琳从容应答,“某一介布衣,怎能去查边陲战事,不过某请天下六场的商人喝了几次茶,劳累他们,才有了结果。” 他真的递出一份钞引清概。方人鹭扫了四五遍,没有破绽,也无波动,说明确是国都一地擅自改变,不涉行商归处。 “况且,实情恰与大王之断相合。”姜琳丢下怔怔的方人鹭,向上首拜服。 “金银交引我不懂,”赵钺抿了抿酒,声也沉了,“只知潮国公的儿子仗打了半月,想必还没到需要大量入中补给的地步。” 姜琳心平气和,笑说:“大王英明。” 镕式 蓬断发觉,自己竟是到了旧地。 常清拾的男侍先前得了令,便择时提醒:“大王知娘子昔年以‘报归’之舞动容官家,特意备下这间,令娘子自在。” “有心。”蓬断在覆面下笑,待男侍退走,才步入室内。 烟缭师父曾说,起舞时,空视心中之景,方能得意忘形,譬如见美人而空视甘泉,见书生空视兰台,至于见了官家,自然气象圆苍,空视东君月神,并出而行。 蓬断研习多年,除了在庄毅亲王府中失手一次,其余时候未有过差错。 如今兴如泉涌,步伐轻巧了,即便一室静无人,她也能空视望闻,翩翩而舞。遥想昔日盛席,正是这间座中,坐着位唐巾天子,右手扶盏,左手指她:“叫什么名字?” 她时年十二,不识大礼体统,只知天子为贵:“蓬断。蓬草无根,避风不转,断而累累,生似萍泛。” 舞榭歌台,一如旧时。 各处走走,见庄毅亲王一时半刻也不来,许是在议事,蓬断便又多两步,绕到几进屋后,去看围在其间的池水。 她依稀记得这处可玩曲水流觞。生平第一口佛峡东岩酒,便是在此喝到的。 当时还有些醉了。 雨后小东风,吹得她覆面轻摇。温柔掩不住,全让檐下人看去。 “怎么,这回来的是位娘子吗。” 突然有人说话。 蓬断愕然回身,无措也有,怵慄也有。 现世一下子清晰了。 如今弦月挂梢,正是子夜后三更,人境喧闹。常清拾被亲王护卫围住,虽为杏林华美之最,反倒孤僻凕冷。 那人就从一排怪石盆景后走出,原一直在偷看,看得了蓬断真容,方才出来相见。他身上仅覆单匹的薄纱衣,遮不住任何私密,甚至能见腿间的白肉和雄物,一张青年面,不俊而美,颜若芙蓉,带些香草气,带些游丝愁。 见蓬断并不上前,还在躲他,他便侧着脸,似乎有些不解:“娘子在羞?” 他一步一步地来,蓬断无法,只得一步一步地躲。 水滨草脆,沙沙地响。 突然明白了什么,青年抿嘴笑:“娘子好,还是娘子好啊,娇柔却不轻薄,看来能够怜惜镕式。” 他竟动手,解起身上的纱。 蓬断大惊,顾不得许多,立时欠身:“小郎君,你,你认错人了。” 话尚未听懂半句,身体却几乎要看遍……蓬断无法,只得自报了身份。 镕式愣了,解衣的手悬在空中:“‘小钱塘’?莫不是杏林双绝的那位?难怪容颜如梦。” 蓬断道声“谬赞”。 水天平分破,两人站在滨上。 她瞧见他衣衫半敞,露出胸乳,便别过头去。 镕式苦笑,掩住薄衣,身侧立,不让月光透纱:“镕式在此等人,不想唐突了名都幽士,是镕式不好,钱塘娘子莫怪。” “不怪。”蓬断又向后几步。 这位叫镕式的青年话语温柔,肤白身馨,更有一种孤雁之忧,盈于体表,身份却成疑问。 他在等人? “对了,钱塘娘子为何来此呢?” 蓬断用了些巧:“我也在等人。” “哦,”镕式微微笑着,回到檐下坐了,掩住要紧,不让蓬断难堪,“不想镕式能有机缘,与钱塘娘子同候。看来今日是好,虽然黄昏时还在落雨。” 两人一立一坐,伴着乱叶打水聊些话,到门前有脚步人声了,才同时止住。 “看来,钱塘娘子等的人到了。” 镕式起身,往暗处退。身后一扇小门,上饰龙阳君泣鱼图,用的吴蓝金粉,或是他的归处。 蓬断看他抬头,发觉他面上恢复妖冶,宛若初见时勾人,不禁小心问话:“那么,你等的人呢?” “过后才知道,或许全都是,或许一二位。” 镕式望着蓬断的藻玉美目,有不舍,听她问了句“你去哪”,又忍不住垂下眼眸笑:“怎么,钱塘娘子也舍不得镕式吗?” 若是,若真是娘子就好了,镕式定会送娘子欢愉。但娘子是千峰雪,晶莹可爱,镕式怎敢落足…… 他离开了,只叫蓬断听清了小半句话。 “钱塘。”室内沉声。 蓬断收起那一些无头绪的怅然,退进屋宇,踩着遍地短檠投下的烛火:“大王。” 三弄(慎,同性HH,微虐) 酒酣,不宜多谈。 赵钺命人撤席,换到钱塘处,先对方人鹭点头。 方二郎心痒难耐,谢过亲王,便朝里间疾行,焦想着不知是何种风情,苦等至此,待他畅快体味。 路过钱塘,他色急,仓促施礼,不注意脚下,被室中铺垫的氍毹绊了,摔得天旋地转。 蓬断忙俯身:“小官人,无事否?” 姜琳随赵钺步入室内,就见到此间图景:金银绣,红氍毹,当中一捧素罗,清明矜持,珊珊仙骨,待男侍搀走了方人鹭,她方才起身扶帘,应一声“大王”,落雪凝寒九花树。 这便是,小钱塘。 “姜折霜,太拘礼,”见姜琳不入席,赵钺掷一枚五曲梅花盏入他怀,“方才能说会道,现在不敢坐了?” 姜琳稳稳接住,恭谨垂目:“大王为公,民为公,大王为私,民却——”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静候的小钱塘,意指赵钺纵享官妓之乐,自己不便参与。 赵钺正要说他,忽记起不久前,自己当着他的面玩弄西女的事,沉吟后,方尝出话中的一丝锋芒,不禁满意地点头。 这才对么,中通直而外曲隈,足心气而甘屈身,杏林之绝,绝在非常。 便满饮手中酒:“无碍,今日钱塘也算是客。你坐罢。” 姜琳才谢过大王,施然入座,自罚一杯蕉叶。 蓬断稍候,候来了赵钺令,让姜琳选曲,她来发挥,以舞洗尘。 可算个考验……蓬断细想,不由得放眼席中,正与姜琳看在一起。 秦筝对赵瑟,音美质清。 彼此惊艳,也各自移开了目光。 深夜,在京南第一酒居的幽闭洞天观舞,要取法昔日官家的铺宏,显然不合实际。 但姜琳知道赵钺故意难他,垂眸细想,拱手:“大王,民拙见,曲为‘桓伊三弄’可好?” 桓伊三弄,梅曲,独立风雪,不入世,不攀不比。 “好,”赵钺只顾喝酒,罔顾姜琳的心思,“乐笛?” 姜琳歉辞:“民不擅笛,请乐琴。” 蓬断这才明白,庄毅大王本意,是要姜三官人来奏。 有些难了……她后退几步,正细想桓伊之谱,几进屋外,小门被人撞开,掀走了吴蓝金粉,露出两具交缠的男体来。 方人鹭按住镕式薄肩,挺腰入他。 乌桕脂油搅浑了精液,被男根撞成点滴飞露,由斜月照明去向,溅起又落下,陷入白背的沟壑中,勾出汗珠边缘。 镕式瘫在地上,翘了臀承应,被干到深处,额一直抵到冰冷的淀青釉花盆底。 他歪过脸,咬住盆边兰叶,将花中君子拦腰咬断,身下冲出热液。 射了一半,含了一半,妖僮(男色)诱媚,嘴角衔挂白浊,轻喊“官人怜我”。 方人鹭初时纳罕,大王今日怎赐了个男子,如今做得快乐,便也忘诸脑后,掂起镕式的脸:“怜你需得要你。听闻膏车器叫‘炙’,是以热物炙之,润滑的膏油便会源源不绝而得名,如何,往后当我的炙,不少你吃穿。” 他提起镕式的腰,深插碾弄,用甘美之声叙说整日骑挂在下身寻欢润体,或跪着吞吐阳具的炙物生活。 荤话出口,下体骤紧,忍得他男根膨大,又抓了镕式的散发,扭腰插得再深些。 镕式失神,口津也含不住,连连称好称是。嘴里的兰香湮没在浊物中。 桓伊三弄,一曲世间清。 十步以外,琅琅大小弦,舞身舞袖,妙绝清绝。 十步以内,镕式趴在案上,两腿大开,修长的指正推捣半化的乌桕脂油,塞入下体,被无耐心的人鹭掰开了手,男根尽没。 “官人,油未化全,怜惜镕式……”镕式紧眉,身下欲裂。 他拖着几丝口水,寻物去咬,咬住匣子上遮灰的缯帟,吃了一嘴尘。 “总说怜惜,你这物比我还大,竟要怜惜。”方人鹭兴致高涨,掐着他的乳首,又去攥他身前阳物,用力扯擘,竟将他的精液挤出,便就着一手稠腻,挺腰直入,劈玉体,夺残声,射出大股欲热来。 镕式被他捅穿了下体,由着他灌精,如水上浮沤,遇风辄碎,早脱去所有力气。 桂檠烛台,隐隐绰绰,引了钱塘倩影,缥缈赛轻娥。 镕式跪在半掩的门后,看着会跳舞的长影,想起斜月照美人,便连呼吸都不敢重,怕吹开她的覆面。 直到身后人将体内的凶物拔走,他才松一口气,倒在地上拧动双腿,缓慢地排精。 琴一声,舞一步,逸若飞仙,却为人观摩娱戏。 镕式支起身子,含笑接了方人鹭的阳物,吞入口中吸吮清洁,余光却在门外。 娘子,娘子,千峰也有秃鹫环伺,雪上怎能不留指爪……你与镕式,原来相似。 情药 蓬断正对赵钺和姜琳,空视心中景,能见兰溪碧月,澄净一新,不复昔日王府时张皇怪异。 不论其他,单说当年事,或许真是她技艺不精……蓬断惭愧。 席间,暗卫到了,请赵钺外出。 赵钺醉了,一身薄醨,起身仍是高俊迫人,有王侯的端正肃杀。 蓬断无端想到斗茶时笼罩在身后的影,微滞,看见他跛着的腿,才以一段倚轻风的舞腰,化了遐想。 不知出去谈什么了,室中剩下她与姜琳两人。 足踏气韵,心景进入忘我,成一面圆灵水镜。 蓬断欣喜,想着回去寄书告知烟缭师父,自己或许有了新的突破。 却有稍浅的遗憾,绦缠她的心:庄毅大王此刻缺席,倒是可惜…… 被这段莫名其妙的小情羞到,她的脚步错了。琴声也低。 蓬断立刻曲附步态,救了回来。 琴声也趋随变高,几啭以后,重回法度。 丁夜将尽,杏林沉入寂寞银河。 唯有常清拾远俗。金红纱栀子灯不下,酒宴觥筹。 男侍换完四墙的香炉,又为赵钺和姜琳端来文绣小枕。两人半倚着说话。庄毅静严,折霜清素,倒是一幅名士相交的好景。 蓬断的舞跳完了,不累,以为自己精神,是在为舞步精进而欢悦。 殊不知四方药香已侵肺腑,恣纵她早该惫懒的身子,驰入一重秘境。 赵钺叫她过去,她便盈盈地去,坐在他腿边,也不窥听二人说话,垂目看着酒面的玉蛆,扶盏要饮。 赵钺不转身子,抬胳膊拿走了她的酒盏:“太烈,你喝不了。” 两人的手触碰周摩,很快错开。 蓬断在覆面下的脸有醺态:“是。” 耳畔渐渐剩下风声,男子低语,低不可闻。 蓬断双目明,神思清,未感到任何不适。 不让喝酒,她便举箸尝尝酒食,吃了几条仙灵毗汁烹的鲜鱼,又吃几口茴香烧鹅。 草苁蓉羊羹离得远,她够不到。 赵钺一边和姜琳说着什么,一边舒展长臂,帮她挪近了些。 蓬断手持流匙,欣然受用,舀了羹避过身,掩入覆面喝尽。 身后桂檠炬烛打了声“噼啪”,让她不由得多想了一些:今日只是作舞助兴,大王却称我为客,赠我吃食,教我斗茶,伤身护我,派人解闷,为何这般…… 她思绪纷乱,随手解下覆面放在席间,转身又想举杯,被赵钺拦住。 他以两指勾她的腕,将她杯中的酒水喝尽:“说了太烈,你喝不了。” “是,蓬断有罪。”蓬断似乎汗颜了,无心地用上自己的真名。 赵钺顿了一下,勾着她的腕,将她一点一点拉进怀中:“叫,蓬断?” “是,本名为蓬断。” 大王诚意相待,蓬断自当回敬。 敬些什么呢,告诉他真名,送他在葱茏居手植的狸豆,为他三舞—— 臣于他怀中,与他的气息通贯一体,蓬断依旧口齿清晰:“大王,腿好些了吗?” “幸得有你上药,”赵钺面不改色,离得近,细细看她,貌似神玄,不啻神玄,“不过,还是疼。” “奴再帮大王。” 他抚过她的额,似乎在夸奖,随即捧了她的发向后。 蓬断不得不仰起头,露出雪颈,被他一口咬上,呻吟自胸臆中出。 余光见那位与自己共誉“杏林双绝”的姜折霜,正坐在席间,幽沬了一双明眸。 方才,赵钺问姜琳:“可有过女人?” 姜琳垂目:“不曾。” “那么,也没有用过情药了?” 姜琳立刻有所觉察,已知不久前赵钺离席并男侍换香的始末。 他故作惊惶,看了一眼面前的酒盏。 “错了,酒是药解,”赵钺示意他多喝,“药在香和小食里。” 两人倾杯。赵钺便招蓬断过来,拿走了她的酒盏。 “折霜可知,情药里何物常见?” 姜琳扫了一眼宴席,又暗想医正术典:“肉草苁蓉,仙灵毗,茴香籽……” “另有龙落子粉、阿月浑子粉、女萝并迷迭,全在四只炉中,”赵钺伸手,帮蓬断挪近了羊羹,“都是常见情药,用多了,便能让女子身如烂泥,失心丧意,求人媾合。” 两人再倾一杯。 姜琳放杯时,暗看一眼蓬断。 美人清清泠泠,并无半点失态,却神飞天外。 “那么,情药以何物为重,折霜知道吗?” 姜琳的手紧了紧:“民愚,不能知。” “不是实物,以情为重。”赵钺轻描淡写地说完,伸手勾住了蓬断的腕。 房内四只青白博山,静吐长烟。 这香名“悬钩”,是情药,其中既有烈性生猛的催情之物,也有清静振神的苦瘠之物,两相冲抵,能催人情思,又添人愁肠,甚至发人心智,用来求欢,诱思,乃至降欲,都是好的。 送香的人跟赵钺说,悬钩在游戏床笫的子弟手里不讨巧,用在两相思慕的鸳鸯,或是情窦初开的情伴身上却得力。 只是这般人,又怎会去玩弄心神,因而悬钩滞销已久。 赵钺便拿它试一试蓬断。 只用一缕情思,便能勾连起千转情思,头脑愈清晰,陷得才愈深。蓬断竟一点不经试。 看来千峰雪早就化了。 赵钺用齿细细地磨吮,随即松口,在她颈间留下深红的吻痕,又揉了一下她的腰侧。 她便软了,被满腹悬钩曳着,彻底没入他的玄服中。 缘怪(三人,微H) 赵钺将蓬断拘在身下,两人四目交锋。 悬钩香巧夺了美人心智。 如今她眼里有神,是一些好感并敬畏被系引,成了向着王侯的悬虚爱意。 赵钺便咬她颈,舔她咽喉,四指插入鬓间,顶散云髻,除了青玉梁。 她一一受下,伸手覆着他的手背,摸到虬劲的筋脉,便轻声:“大王,腿伤呢?” 她的真情忧虑,晕满双颊,让赵钺看得眉间柔了一刹,迅速坼解,染上更深的欲色。 手去挑她的衣带,薄唇向下,移到颈间,磋磨那枚青紫咬痕。 蓬断疼,被悬钩香影响,将疼也当成心悦,身体无力地向前耸,满头乌云,接入一只清瘦的掌中。 姜琳捧了她的发,怕她撞到自己腿上,眼瞧着别处。 世间缘怪。 他与小钱塘素昧平生,却同享一个誉名,一朝相见,却是此般情景。 犹记初次听闻“杏林双绝”时,姜琳从本家分出已有两年,在中昱坊试行商道,崭露头角,彼时他自命聪颖,能登燕台,听闻人将其与第一女妓并称,也只是浅笑称过,纵然机敏天成,断不能窥见未来,料到有这样一天。 嘤咛声起。他垂眸侧目。 自顾不暇,且看且看…… 纠缠的两人动作大了,撞到酒席。 宴饮倾翻,甘醪漫溢,助情的香色洒了满桌。 珍馐汁液飞溅,凝在蓬断左肩,玉兰落泥一般。赵钺欺身上去,将汁液卷入口中,蹭开了她的前襟。 是苁蓉羊羹……一小口仅能知味。 他撑在她的耳畔,却像是吞了整束苁蓉茎草,欲火中烧。 身下人前怀松散,罗衫堆在两边,玉臂尽处,素衬包不住,露出一角雪青纱。 冲淡的紫,抹着欲极的两峰,身体起伏,便随之上下。 赵钺抵弄雪青色小衣,只觉得指尖深陷芳草柔艳,用力再摁,两峰如水,颤乱得百样玲珑。 他垂眸,含了乳肉,笑兰香在唇间。隔着衣物吮磨,利齿摧勒,来到峰尖梅上,死死地嵌入嫩蕊,带出美人惊诧的浅吟低泣。 他重,她轻推,侧身欲拒,被他抓起两只纤腕,一块推过头顶,推进散发间,正和姜琳的手撞在一起。 三人在黑缎中交缠。 姜琳想要抽身,被赵钺吩咐:“抓着。” 于是杏林双绝肌肤相亲,一人扣着另一人的腕,感受惊骛般的脉搏。 是因倾轧的王侯已成乱蝶狂蜂,将花身啃噬殆尽。 胸前遭了肆虐,素罗轻纱溻湿,贴出丰腴轮廓。 蓬断绷紧身子,徐徐想到:“大王是在与我欢愉。” 桂檠烛泣。她满眼是黑,被冷情重欲的王侯掐着腰向上一提,便撞入竹叶般狭长澄澈的一双目中。 清静平和,没有半分狎邪,默然看她,有绳尺,有工计,有未雨绸缪。 还有恻与怜。 心景燎然,悬钩香竟也逊色了。 蓬断眼里渐回一些清明,启齿待诉衷情,忽地凉了双腿。裙裾被掀飞,带茧的长指探到紧闭的蜜斛入口,毫不迟疑地捅了进去。 “啊……” 仍在情香作用下,她却望着头顶的青衫郎君,泫泣一滴无措的泪。 姜琳皱眉,终是咬牙叫停:“大王。” —————— 凌晨双更,后天可能写个特别篇 也怕负(三人,指H) 室内旖旎稠浓,美人玉体横陈,被拥在一黑一白两具男躯之间。 赵钺好整以暇,似乎正等姜琳的话,眼底却带红,为着那处吸咬指尖的桃源秘境,一翕一合,大吐蜜醴。 紧得不像样。 “折霜有话要说?” “大王可曾听过‘报归’之意。”姜琳放松了手,察觉出蓬断拧腕,欲有动作,只得再次加重力气,攥紧两条细腕,并用指腹轻磨几下,安抚似的。 “讲。”赵钺拔出长指,牵出大股清液,就势拨开腿心的滑软,点了肿起的鲜润谷实上下推弄。 他看着蓬断,看她霞飞腮边,唇咬丹矾,藻玉美目流光溢彩,汪了出炉银似的温泪,竟就着他的简单作弄,半昏着坠入巫山云泄身。 欢情的春水潺潺流了许久,将他的衣袖浸透,溅在他的虬立的筋络上。 赵钺眸色深,呼吸重,再次探手深入。 姜琳握紧蓬断的腕:“得知天子驾临京南,少女要报‘天下归心’,一展名都风流,便做舞,取名‘报归’,颇得帝王青睐。不过,民倒认为,正是帝王青睐,‘报归’才释为‘天下归心’。若帝王不喜,则‘报归’或沦落为昔日蜀王‘不如归去’……” 他额际刺痛,已知自己惹恼了庄毅亲王。 果然,赵钺闻言冷笑:“姜折霜,口才试到本王头上了?” 他鲜少自称为王。 姜琳立刻低头,对着蓬断半湿的眼:“民不懂藏拙,话说得钝,民有罪。” 不是谦辞,这位青年郎君确有大罪,在天高皇帝远的洮水一隅,竟拿官家来压他,若是换了别人,赵钺早用沾满春水的手,捏碎那人的颌骨了。 便庆幸自己是折霜吧。 不过,因姜琳一番话,激起赵钺鸷强之心。他便恢复冷峻模样,将手抵在美人湿软的腿心,细挑重揉,也不着急了:“你与钱塘之前可曾见过,可有交情?” 姜琳垂眸:“今日是初见。” “为个初见的人,莽撞一回,值得?”赵钺眸色森然,“况且她如何妙绝,不过是妓,合欢丛里的雀,学飞青鸾而已。” 话止,指尖顶开湿漉漉的蜜口,与纠挤的锦套缠斗,狠厉地向里,破开一径露水花重,探入小半指,惹得蓬断蹙眉痉挛,终是难敌疼痛,不顾悬钩香的诱引,呜咽着哭了。 “合欢丛的雀,”姜琳强作自持,捧在蓬断发里的指尖轻颤,接入她斜滑鬓角的泪,“大王明鉴,合欢丛里的雀也怕负。” 赵钺缓缓停手。 天下尊贵的庄毅亲王,着实有些讶然。 不单是听闻折霜这番大胆言论,还因他捅入美人深处的指,触到了一层阻碍。 怎么,还是个雏……官家没动她? 不过片刻,种种前迹皆明。 孤峰傲雪,麝月灵娥,居士从来无垢,原来不是装裱,确是未经人事,幽居高阁多年,潜心艺乐,方能心思俏洁如孩童,撩拨几次,就中了悬钩的诱引。 赵钺顿了半晌,突然想起斗茶前后,蓬断待自己的态度变化,有些好笑,抽出长指,拖了一条黏连的水丝:“好个‘也怕负’,你二人无愧杏林双绝之称。” 他靠回席上,斟一杯酒,推给姜琳:“喂她喝。” 见姜琳似有难色,赵钺阖了眼眸:“会吃点苦,水米不进数天,之后忘得彻底——怎么,折霜心疼?” “不,民忧虑大王。”此话拙劣,但不得不讲。 两人均是心知肚明,一个摆手,一个便住嘴。 赵钺醉意未消,招来男侍,盖灭了香炉,本想顺道提那个洋妓过来,却被告知已自行离去。 赵钺侧目看了一眼姜琳:“做了三两件好事。” “民有罪。” “下月起,折霜要忙了。” “是。” 姜琳知他再难独善其身,也不多问,一点一点将酒水喂给蓬断,见她半昏迷着啜泣,喉间有哽咽,又不敢轻易倒灌,欲要扶她,自上而下,能见春光乍现,雪青色的纱衣后,还有一个红指印。 便别开目光,竟有些束手无策。 赵钺静静地看,看到最后,仰头倾杯,随即舒展长臂,将蓬断提到怀中,捏着她的下巴尖,将酒哺给她,有些生疏,不算温柔。 蓬断呛着,呼吸尽数被他卷了,唇舌被他碾过一遍,咽了酒水落肚。她口中也有笑兰香气,被他舔尽,换上自己身间的沉水,这才松开。 “千转轴到这就不会转了?”赵钺将蓬断丢在文绣小枕上,“未免矫揉。” “谢大王训。”姜琳俯身。 叫了镕式进来,这妖僮也不羞怯,爬进赵钺两腿间,卖力地吸吮,将他未消的欲火整根吞入嘴中,间或以娇媚的笑,求取他的垂怜。 赵钺插到他喉管,突然想起喂蓬断酒时,与她搅舌深吻的柔软,身下粗物壮大了一圈,卡得镕式轻声咳嗽。 “大王若得了舒服,改日去主人庄上游玩,那里长得好的,会含弄的,可比镕式厉害。” 赵钺冷冷地不言语,抓了他的头发,再往里探一重。 他不甚清醒,还被那醉觞扰着,指尖润极,舌尖甘甜,袖口带些湿。 人还是要的,多几样方法罢了。 【特别篇】棋输一百子(亲王HHH,山间亭pla 杏林案山脚,一座攒尖四柱亭,灰石为基,松木为顶。其间坐着蓬断,执白子,沉默不语。 赵钺与她相向,执黑子,颇有耐心地等待。 “是钱塘输了。” 纵观全局,白子并无生路,如只羊入群狼,已被黑子截杀殆尽。蓬断收了目光,颔首凝眉,有些沮丧,桃粉锦罽一侧露出几绺青丝,伴着花容落寞。 她笼起手放棋子,指骨微屈,有冬日难见的风间红香色。 赵钺看得入神,顺口问她输了几子。 “二十一子……” 要讲自己的折戟事并不容易,但赵钺问得仔细,蓬断无法,只得提起精神回忆:“上局是十七子,上三局是三十子,首局是二十八子。” “如此一共输了九十六子。”赵钺漠然道。 他将黑子掷回褐彩棋罐,揽袖向后倒,靠在亭柱内侧“看花玩月特分明”的骚客题词上,靠了一氅雪:“恼了?” “不敢。”蓬断收敛心性,低眉称服。 细霰子飘进小亭,却无法近身。岁末的寒意倏然消散。看到棋盘上落影时,蓬断还未反应,怔怔地抬眼。 赵钺无声无息地来了,高俊如峰,倾轧到身前,掂起她的下巴,搂了她的臀,将她放上棋盘。手拂棋子如扫战场,片甲不留。黑白散了一地,惊得蓬断抵住他的胸膛推拒:“大王,此处山间快道,走马醉尉不绝,再者还有护卫军,不可……” 话未止,就被堵了嘴。冰肌销魂骨,吻成胭脂浓艳。 唇舌分离时,美人在身下喘气。赵钺也不急,压入她腿间,声如低磬,诱她看自己:“输九十六子还不恼?该恼的。” 蓬断含了一嘴水泽,羞得不敢正视他,却在认真作答:“先人棋诀有云:‘振廉让之风者,君子也;起忿怒之色者,小人也’,纵然钱塘博弈不精,也不能做小,小人。” 她渐渐低声,只因赵钺在她眼前笑了,冷锋乍现,一如割刿骨肉的刀剑。 “倒是会说,看来和姜折霜处得熟稔,”他撩起她颈后细发,慢慢把玩,“那,钱塘觉得我是什么?君子还是小人?” “大王便是大王。”蓬断阖眼,忍耐发间传来的细痒。 “好。”赵钺不见喜怒,用氅将她包了个彻底。 被他搂着虽然温暖,却有一处赧人,轻重深浅地磋磨。 觉察出身下动情,蓬断局促难堪,淆乱间,不自禁地合并双腿,却忘了他挤在其中,便夹了一下他的劲腰,惹得两人均是一喘。 赵钺挑眉:“嗯?” 蓬断无处躲藏,只好贴了棋盘,以余光看格线走势。 美人双颊胜过傅粉,印染水红,衬于秋香色棋格之上,倒像白子幻化成妖人,攀附在冷肃亲王的胸前,要他执拿身体,千万不吝使用。 赵钺眸色深沉,俯下身去,褪尽蓬断衣衫,将她卷入玄色豹氅中,匿藏春光。 身前小衣,绣罗青绛,堪堪遮了一对酥胸,被赵钺扯开一半,蓬断护住一半。 待到赵钺失去耐心,一把撕开时,便见雪峰摇坠着曝露,布满了细密红痕,尤其乳首浑圆挺翘,已是被男子欢爱之至的模样。 “想来,姜折霜也不是什么君子。”赵钺咬她耳朵。 蓬断羞惭埋首,却见身下凶残欲器迫近,忙恳求:“大王不可。”她无奈,半咬芳唇,小声让步:“不然,回去,回去再——” 怎奈欲望如流镝,既发难收,直直地破开闭合湿软的花径,一举贯入最深处。 蓬断“啊”的惊叫,虽被赵钺塞了手指在嘴里,没咬到舌头,却是含着他指上薄茧,颤抖几下,松了绷紧的身子,瘫陷混沌。 满腔羞怯成了渊中迭泉,缠绵不绝,将棋盘两侧的壶口注满了。 蓬断半昏半醒,被欺身的亲王捧了双腿,碾开又抽出,再撞进来,将柳腰顶起,慢而深重。 又听到他清清冷冷地放句话:“昨日你的折霜不知有意还是无心,也输了我四子,如今这一百子你一并收下,数吧。” 重重地一撞,撞出美人连喘带泣的拒绝:“大王自己数罢……” 赵钺摁了她的肩,摁在棋盘上,震得周遭棋子一颤。话也喑哑了:“好,本王来数。” 他真的一边深深挺入,一边低声数次数,蓬断羞之欲死,想要捂耳朵,手被他抓了,按到棋盘边缘,硌出红痕,又被他放在嘴边啮咬,渐渐软得抬不起指。 一至十,十至二十,二十至四十……几次腹间膝上,几次凌空溷处,几次覆雨翻云,几趟华清远渡,呻吟也无力,颠倒日月黑白。 又不知过了多久,约莫该数七十了,蓬断却听闻埋首胸前的王侯数了个“十”,不禁愕然:“大王,你,你怎能——” 又是一次深撞,拦断美人嗔怒。 玄色豹氅裹覆两具酣然之躯,嵌合交错,不分你我。 身下的棋盘汇了清液,走完一面黑棋线,将白子满盘皆输的局冲散。棋子湿而亮,被抵死缠绵的躯体一挤一碰,滑飞出去,滚入未化的松雪中。 雪后初晴,天朗气清,杏林案山亭却蒸腾了潮热的水雾。亭下滴答,有溪流破冰。 ———————— 咳,之后继续主线(老脸通红) 醒时昏 蓬断总是醒在夜里,睡在日当空。 烧了四五天,神气难凝,耳边总有空洞,一会儿是“与我欢愉”,一会儿是“雀也怕负”。最是一根刺世指,冷极也欲极,捅开她的身,让她坠了溟海,又添薄汗。 悬钩香施下这一顿愁病折磨,终于让她在第六日好转。 梅雨也暂歇。 “钱塘,可好些了?” 女侍衣不解带,见蓬断唇带血色,温声要水,忙去拿碗,另有女侍上前挂丝帘,放一室晴,一阵落梅风。 睡得久,不知天好。 蓬断自觉康健,宽慰几句,劝她们出去玩,别错付初夏光景。 一众人却不要,凄凄切切地匐在她身边诉担心:“娘子病了这么多天才清醒,还说什么玩哪!六日前,大王抱你进葱茏居时,见你面如白纸,还以为你——” 蓬断心疼,哄了半天,觉出话中出入:“庄毅大王送我回来的?” 落梅风卷了房中醇和,带出一阵草木的芬芳甘苦。 她才注意,小阁上多出一列三色釉彩并紫瓯瑶瓶。绛边绿萼、和靖及虎蒲点缀其间,雅意更上层楼。 “是,那日清早,我们还不及去接,就见大王抱了你进葱茏居,吩咐备水,”女侍们略过了懒睡的话,又让她看阁中花草,“你烧时,大王又遣了医僧并随从看病送礼,说是让娘子劳累病了,聊表歉意。葱茏居如今梅兰遍地,补品都要堆放得浥烂了。” 蓬断听着听着,便绯了半边桃腮,默然垂眸,又别过头去看窗外。 女侍们见她神思有异,忙收起话。 半刻,才有个年纪小的忍不住感慨:“庄毅大王身量真高哪,就那样走进来,好一通惊吓,吓得我最欢喜的玉环都摔成个半玦——” 榻上美人难耐,终于轻笑出声:“过后我赔你。” 见她有了笑,姑娘们这才放开,或伏或倚,围在榻间说话。 都是蕙荃佳人,年纪尚轻,便隐于市中照拂钱塘,平日里少有机会与王孙公子碰面,碰上了自然各有见解。有夸亲王高峻朗夷的,便有摇头说他肃杀清冷,一身修罗龙战气的。 蓬断饶有兴味地听,嘴角不知何时也弯着,晏晏如画。 女侍偶然望见,心中一动,轻声“哎呀”,便偎着蓬断:“大王凶是凶,却不似传闻,倒是外冷内热的人,之前是我们妄断西风了。不过,钱塘,你到底为大王跳了什么舞,能累成这样?” 众女侍便称是,又闹蓬断,闹得她难堪,强作从容,说要小憩片刻。 劝走了好奇的莺燕,留下一室花香,她这才滑入四时杜鹃丝锦,羞愧埋头。 要说舞,从头到尾就跳了一曲,被庄毅亲王视为座上宾招待,吃吃喝喝,如何能累…… 蓬断全然不知悬钩香事,已尽数忘掉前因,将缘由归结到自己身上,以为自己早前惊惧忐忑,胆若鼷鼠,过丁夜而不歇,这才受凉生病。 大王身在戎列惯了,看她这幅样子,怕是要嗤鼻娇弱。 无头绪,抓不住,总向一人处。蓬断身负悬钩泛音,藏起萌生的心物,意渐朦胧。 早暮,又有庄毅亲王的人来。蓬断歇够了,梳妆更衣,前去相见,却是一位一面缘。 “钱塘娘子。”镕式不拘小礼,笑吟吟地入了葱茏居,站在堂下问候。 “镕式?”蓬断照旧素裙覆面,不舞时漫挽慵来,流丹白豪,黑檀眉,藻玉眸,秀美涵育于静,叫人止于远观。 镕式定定地看着,生出一丝怅惘,很快被欣悦盖过:“真好,原来娘子记得我。病中叨扰,实在抱歉,只是镕式此行,是为庄毅大王送信来的。下月‘谢咎山墅’有宴,大王请娘子同去。” 蓬断顿了一下,心道这美少年原来就是庄毅大王的人,不禁想起那夜。 何事欲出冰面,又封诸严寒。 见她微微蹙眉,似乎为难,镕式忙解释:“娘子莫愁,‘谢咎山墅’是孤山里的水云庄,内有鹤亭梅林,最宜养身。大王说了,娘子此去不用侍宴,无需拘束,权当游玩散心,好解病中苦闷。” 女侍们听了,暗暗交谈,似乎对“谢咎山墅”有些耳熟。 镕式有了眼色,便笑道:“姐姐们均是不染世尘,不知山墅主人出身旧族,是杏林大贾,说来,六年前天子摆驾‘常清拾’,他也于末席陪饮,算与钱塘娘子有些缘分。” 便有女侍问:“是哪位员外?” “甑州沉氏沉融大员外,”镕式手甲陷肉,笑意不减,“原是开国侯后人。” “这样……”蓬断一时不知应或不应,倒有些踯躅了。 “娘子不急答复,大王吩咐镕式,之后每日都来送礼说话,若是娘子愿意了,下月还得镕式来为娘子带路呢。”说话间,镕式奉上一份锦盒,叫女侍们拿去启了。 蓬断一看,便移开美目,脸有些温热。 御赐茗荈,绣花小龙团,斗茶时又磨又点,她如何不认得。认得了,便想起致人跛行的疼来。 不用软厮金(柔言讨好),却让清湛的心,有一些悱恻。 爪牙 葱茏居一扫去日清寂。红灯绡帐,迎往来车舆,或只迎一位艳色男使。 姜琳过洮水右岸,略看一眼。 再纵马时,听方人鹭问:“姜三官人,座下这匹云骧宝马,可有名字?” “蒙小员外抬举,叫它云骧就好。” “三官人说笑啦,哪能这样随意。” 两人穿洮水,走施园桥,遇到占城商人。 方人鹭自诩博通,只犹豫是否要在姜琳面前卖弄,却见他勒绳撤马,似乎在沉思,实是为方人鹭让出道路。 人鹭这才安心,道是杏林之绝,也有擅与不擅,便上前用占城语与商人闲谈,意在讨个商机,并陈列一番本事。 期间听到生僻话,是说此人来此处,献什么“百日”种,又被洪灾堵了路,滞留京南,急得不行。人鹭宽慰几句,正暗想何为“百日”种,猛然听得身边人清喉。 姜琳含笑,与他并驾:“想这位海上招徕的货主焦心已久,苦于无人倾诉。小员外既能交谈,不若陪他多说会话,看看或有需要。某先行一步。” 方人鹭迟疑着说:“姜三官人请。” 等他跑远了,人鹭突然脑中清明,再看这位占城商人,如见洪水猛兽,忙掩面道声别,策马赶上,一张白面发赤:“啊呀,多谢三官人指教。” “小员外敏锐。”姜琳又加一鞭。 杏林有市舶坝头,接交、占并诸岁贡入中都。境内又多驿站官道,小胡族、赐姓番群聚。当下京北打仗,郊外又发洪水,南来北往,海陆交接,拥塞在这座名都当中,鱼龙草木,需得仔细辨别。 譬如方才的占城商人,实是献“百日稻”种的占城使。百日稻是本朝宝货,官家曾于玉宸大殿赐宴观稻种,足见其珍。姜琳熟稔禁榷法,知与舶来番客私交买卖,被发现了,过十五千以上,黥面配海岛,更遑论染指天子所求之物。 见那商人衣着朴素,他暗叹椟陋而珠精,还需加强眼力,便早早撤身,留下方人鹭发愣。 等方二郎醒悟追上,好一顿自贬,几乎抬不起头了,姜琳才给他搭台阶:“某等布衣,粮食大过天,只听得懂黍米五谷,正巧为小员外益。” 谈笑间,已进山道。姜琳清眉秀目,颩颩红唇,说寻常话,颜色好过翠意名川。 方人鹭却结舌不语。千转轴,到底千头万绪。原以为庄毅亲王收他,不过是探囊取物,如今看来,他可堪为人爪牙,实在令人费解……多思劳神,人鹭便打趣:“唉,当下杏林行商实在危险,还是避为上策。好在大王派某与三官人问候当地坐贾,是件可乐的活。” “大王高瞻。”姜琳称是。 常清拾一宴过后,赵钺不客气地用起姜琳来,命他试练经纪,俨然将他当成聚宝盆。先是炼蔗,再是做包商(买扑征税),期间还让他到王府择花布景,并选好瓷安放,不知送往何方。 忙时晚归,后半夜还要处理中昱坊的商事,姜琳偶尔伏于案上,歇着就睡到五夜中,人清瘦了。 潮国公府上下不语,皆知三郎君苦心。姜元执更是难舍幺子,虽不形于颜色,趁他未出府时,喊他过去:“是你大哥走出的死局不假。但为父想你有分寸,别太为难自己。” “大人安心,”姜琳笑说,“何时要紧,何时松宽,并非无法可依。儿自会探寻出路。” 话虽如此,京北的战败就像悬剑,不知何时下落。洪水虫灾一去,军情变,世情变,官家与庄毅大王是兄弟阋墙,还是同心断金,实难预料。那时,自己已成王府股肱,或是未成爪牙,都关系姜氏立处。 怎敢懈怠。 谢咎山墅在城西南山谷中,古木幽深,藏不住房脊,远观穹林飞云,近看梅槐历然,有前朝中隐之风。 姜琳与方人鹭下马,由从奴领着,在水榭亭等了许久。 山墅中过路的少年少女身披笼衫配裙裳,执鲛帕,姣妍美艳,秋波连连。方人鹭看得眼直,且知道这山墅实是一座庞大的女闾(淫乐场),心痒难耐。 顾及姜琳在旁,他暂且压下念头,和姜琳闲聊:“三官人可了解沉大员外?” “父祖辈列爵,曾有交集,”姜琳也注意到这些美娘妖僮的异样,细想之下,大概能猜透表里,“某愧汗,只知员外宏财,无缘与他有旧。” “没事,”方人鹭给他一句话提神,“如今都在大王处,三官人与大员外迟早熟悉。” 两人正谈,没注意沉融悄无声息地来了,就侧立在断岸造景边,远远地看,留半面长影。 “身服四季青竹疏,好个杏林之绝,”他不吝赞叹,身边随行的少年少女便簇拥要看,被他一手揽了一个,捏捏臀肉,“急什么,过两日还有另一位呢,且看你们侍奉的火候,做不好,当心大王降罚。” 香窟(慎,配角H,群) “守香窟,宝蓄之。” 前厅开阔简朴。饰物唯有这幅字,用越竹纸,沾浓墨。 姜琳由华服少年引路,路过字幅,驻足观看。 “姜三官人可看得出,这字是法书谁家?”沉融踱步在后。 字有锋芒,行处潇洒,不难辨认。 姜琳有了答案:“‘翰逸同仙’,想必是法前朝孙氏草书。” “哎呀,三官人也会错么!”沉融得逞,顽皮地推一下方人鹭的肩膀。 人鹭哂笑,替大员外作答:“其实,这字是法的官家手笔。六年前官家在常清拾赐钱塘娘子居处,亲题‘葱茏’。员外也在场,见过一眼,便精研数年,写成此幅……” 话还未止,忽见姜琳矮了身子,朝中都方向行大礼。 沉融抢在方人鹭前扶住他,淡去得意,露出涎利之人的周密来。 “嗳,姜三官人没见过圣上手笔,错便错,何故如此?”他没松手,将姜琳的衣袖扯得起褶,“官家爱墨,或许也曾远师孙氏,自然不会怪罪三官人。” “但在王土做王人,却浅薄少见,所以心有惭愧。”姜琳带些惶恐,借着谢揖,轻轻碰开了沉融的手。 两人一番试探,心中各自有底。 杏林双绝,千转轴,折霜…… 夜间,沉融撤换了尚素的头脸,单穿一件长衫,衣襟半解,发冠半落,手持短腰扇,腿架髹漆墩,箕踞靠坐,焚香品酒。背上扶了一名艳色少女,为其按摩;又有一名从他前襟处钻出,半裸上身,痴痴地唤他“大员外”。 沉融摊手让她们抟弄,坠入山墅的水雾当中。 房外三处通风,呻吟动静不绝。一会是屏山倾圮,一会是兀子乱翻,激烈得地动山摇。 沉融想了片刻的事,便气笑了,唤来一名妖僮,拍拍他的腿:“去让方家二郎小点声,这是几日没见过女人了?” “听说小员外最近跟随庄毅大王,过得可清苦,是有近十日未近录事(妓)了。傍晚姐姐们给他预备大帐防蚊,险些被他抓了扺掌。” 沉融哈哈大笑,道声罢了,将少年揽入怀中,搅舌亵玩:“那么,是镕式的错喽。” 妖僮眼带媚人春色,与他缠绵过后,摇头说不;两名少女也贴身昵弄,口里唤着“大员外少冤枉人”。 沉融被侍候得起了反应,拎过一个按在身上顶弄,见她不将话说全,只是娇啼夜不尽晓不来,便先尽情纾解。待到三名爱奴都力尽了,他才将埋在他腹间的少女提起:“我又怎么冤枉人了?” “镕式哥哪有错,他在大王那做遽人,奔来奔去跑腿呢。方小员外不近录事,分明是庄毅大王——” “啧,”沉融掐了一下少女的腮,见她蹭了手背讨饶,才露出笑来:“虽说天家贵胄不易将就,但镕式毕竟是山墅窈眇,做一份礼,可不算轻薄吧?唉,大王真是的,将我的镕式驱使得黑黢黢的,再遣回来,该如何是好?” 室内香虬才断,余烬闭熄,艳色闪烁,让沉融勾起嘴角,新添一份情趣。 他重振精神,这回不强硬,稠腻密缕着来,许久,精巢融洩,在香虬灰烟里掺一味浓麝。 少女吁吁地喊着员外,又被他托了两股,高抛松手,插弄得丢魂丢魄,放入山墅外水软山温,好似孟春野物,从欲而生。 沉融心满意足地射了,捏一把她的乳肉,让她去东厢,向清俊的弃繻郎问声安好。 片刻后少女归来,趴在他腿上发嗔:“三官人歇下了,员外却让我孟浪!” “哦?屋里可还燃着谢咎的香呢,他……”沉融话未止,心下了然。想必香早被那位人精拿茶水泼灭了。 “杏林人总说,大员外云亡山野,建了座庄园,为避世清修。谁想您天天纵容我们赶骚,再有出门的机会,定要传得满城皆知!”少女耍闹,被沉融按了手,推到妖僮身上。 三四人迭着,淫媾快活。沉融掐了少女的脖子玩笑:“哪能怪我呢?世上人人嗜猜,见我抛爵弃侯入山林,便猜我效浔阳三隐,是闲云野鹤;见我与大王交好,又猜我要出山助纣,有乱臣贼心。可有人愿听听我的真情意?” 少年少女齐声说不愿。 沉融兴致更高,纵情声色,直至水溅鹤膝桌,满地开荼蘼,方才揽着少年少女喘气。 守香窟,宝蓄之,真情意不过如此。 他是极俗的人,大隐隐不了,世外神仙也当不成,便扎入山中,将模样装给水云看。 与庄毅大王么,做不成管鲍,便各取所需。谁知千百年后,阿党唱和会不会被猜成君子之交呢。 想到这儿,他捏起少女的脸:“下午让你拿给姜三官人的瓶香鬻价辑要,送去了吗。” “送去了呀……”少女似乎有些不忍,“不过,都是山墅的香药条例,涉及榷物鬻卖隐私,给外人看又是为何?况且姜三官人素有‘千转轴’之称,大员外不怕他看去家底,后来算计?” 沉融自知,此举不过是为庄毅大王准备的试刀石,探得了刃口是卷内还是卷外,便足矣,自有无忧的后路。 但他忽然记起早晨那位青年折腰的场面,顿觉东厢有丰狐栖伏,以舌善刀,静静地听山外之音。 沉融故作害怕,逗弄少年少女:“啊呀,是我失算了,可怎么办呢?” 激起一片言笑声。 失态(微H) 谢咎山墅待了三四日,不知晨晦。 白日里,姜琳翻阅那册厚实的瓶香鬻价辑要,或取纸笔演习筹算,静有舒迟君子风度,常引得山墅少年少女潜在廊下窥看。 他有所察觉,再一日,便搁了辑要,下中庭,到芭蕉叶间漫步去了。 少年少女不知他的用意,错会为他害羞,忙报与沉融:“三官人又撂下纸笔跑了,想来他年岁不大吧?” “才及弱冠,怎么了?”沉融揽住一个打趣,“看惯了假鹤骨,如今见了真谪仙,就难为情了?腆不下脸去玩?” 少年少女嚷着羞恼:“大员外自己骂自己,可不能赖到我们头上喽。” 虽说一番调笑,沉融到底还是在谒候时多提一句:“三官人是大王的客人,来我山墅游赏,自在便是首要。若庄上小子奴奴打搅了三官人清闲,我便禁他们的足。” 姜琳悠然笑道:“大员外言重,若为某故,令贵地乌兔(日月)禁足,某心不安,怎能自在。” 若不是二人关系还未至亲密,大员外几乎要吹声唿哨。 两人寒暄一阵,沉融托说要陪人鹭去看新进的瓷器,就势邀请姜琳,姜琳便溯水行舟,推说自己怠惰,拂了大员外好意,未看完瓶香鬻价辑要,就不去弄斧。彼此都知对方探意,拱手别过。 送沉融至廊下,见他一袭丁香缘长衫无影无踪,姜琳才敛去笑,回到案前,先以凉茶浇灭了屋中香炉,再取了那册早已彻读过数十遍的瓶香鬻价辑要,继续推敲。 来谢咎山墅游赏拜会,是赵钺当着方人鹭等一众人做下的吩咐,待到堂中只剩两人时,他又对姜琳有了另一番交代。 “沉融家系聂远开国侯府,即便门籍被他挥霍得不知所谓,也不得不提防巨室洑流,这次你去查查他的账,就算是替杏林三香市查账了。” 姜琳领命,心却存疑,等沉融笑吟吟地送来鬻价辑要,才有些悟了。 不过,既为杏林久名的大员外,沉融的账目手册写得颇精密,除了收支外,他还对瓶香四时时令的市价浮动做了详尽记录,兼举粗色舶货如乌香、牛齿、高良等数十类,细色舶货如金颜、鸡舌、阿魏等数十类,对比扼要,令姜琳耳目一新。 左右无事,他便报了学习的心,慢慢读写,同时暗忆杏林市舶抽解(实物税)之则,不漏毫末。细算几天后,姜琳竟从这则辑要中拟出一笔庞然巨款,不知所踪。 下册又是一笔,令人咂舌。 但见沉融日日笑脸相迎,并无不妥,也不急着要回辑要,姜琳这才洞见首尾,原来此行不为查沉融,照旧还是赵钺查自己,便斟茶不语,半晌哑然。 这一条假命脉递到面前,他聪明不接,也得装下去。 想起父亲曾评价赵钺疏放浪荡,姜琳苦笑,道是有对与错。 庄毅大王确是裘马清狂的天家贵胄,却无匹夫之勇,或许早在世事人心中悟得了缜密深沉,已不是父亲在朝时那位一心好战的少年亲王了。 芭蕉叶过清风,从庭下北行,不觉步入另一处林渚。 姜琳看了看鬻价辑要,正要择路归去,忽见远处台景栏杆前,正有一对少年少女,临水交迭,肆意纵欢。 “啊……啊……”少女娇吟,间或以少年大喘,纱飞缬坠,衣散发拆,无谓青霄白日。 姜琳怔了一下,就这样沉默地看,看他们赤裸交合,耸身相迎,疯狂不已。 一声惊泣,震起两端水漪,原是那少女先攀了极乐,战栗不止,一滴滴地下泪。少年便将她扶了靠在栏上,又自后方媾合,凿溉其身。 肉欲撞击,打出连串的靡靡熟热。 山墅不寂寞,原是姜琳第一夜便知的事。 那夜他未曾阖眼,只是吸了灯,泼了香,静静地听四方响动,听青春男女相淫泆,间或以美娘娇啼、妖僮缠磨的声音。不知是谁一泣涕,谁一痴呓,惹得姜琳忽然记起常清拾桂檠红纱映下,一双由朦胧转为清明的眼里,泫泣莹莹的泪。 他有些讶然,微微张开嘴,也不知自己何来这种无端念想。 恰如此时此刻,却又在想了。 姜琳轻叹一口气,皱眉寻原路离开,手里还用着力,待到他发现时,瓶香辑要的册封已被摁上几个指印。 失态了。 山墅道路曲折,兼以穿花拂柳。姜琳有心事,并未留意到西去山间的响动,径自转入石路,正与一人照面。 那人轻呼一声,向后撤了两步,绊着裙裾,险些歪下月台。 姜琳忙扶住她,四目交集时,恍然若梦。 听到月台下脚步沉沉,他不着痕迹地松手,退后一步,恭谨道:“大王。” ———————— 明天后天继续更,之后两天不更新,去看牙(苦涩 蝶梦 蓬断没想在这里遇见姜琳,正如她没想会在未时遇见赵钺。 镕式日日来,带了新茗、琉璃小盏以及俱砑花竹笺纸,请蓬断品鉴。 她难却盛情,尽量对这位和美的青年多些照拂,其实已不好对邀约说“否”。 午后照例是出梅晴,蓬断换上蝶绡,漫步葱茏居外,乐得自在。临水观景许久,有些困了,听得女侍们的招呼,还朦胧着,以为镕式来了,便要去阁中取覆面。 前脚刚入门下,却见室中一道袍衫长影,正对官家手书“葱茏”二字,默然不语。 “大王。” 唤了,便见那位亲王转头,依旧是清冷严凝:“好些了?” 不知为何,蓬断脸热——柔毅之威,原来无可奈何。 在一众女侍或笑或忧的注视下,她僵硬地据轼上车。蝶绡缠得乱了,庄生也乘鹊暂避。 如今可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民再拜大王。” 姜琳向赵钺行礼时,蓬断退开,却被赵钺拦住,抬抬下巴,示意她再退便要下月台。 蓬断想起方才堂皇,掠一眼姜琳淡然的脸,浮起一些惭愧:“是。” 她放慢脚步,跟随赵钺和姜琳,听他们闲谈一阵,眼色浮进这水榭山墅当中。 方才乘车紧张,却无心思来看,原来山墅天外时云卷舒如简编,正是清雅舍配清雅景观,再有这些散朝霞般的少年少女——蓬断轻轻“咦”了一句,遇上他们直勾勾的目光,才想起自己未戴覆面。 杨妃伴缬红,自蝶绡中蔓延,爬过美人玉颈,久驻不去。 少年少女们窸窸窣窣地说起来,就有一个胆大的拿鲛帕一挥:“可是舞报归的‘小钱塘’吗?” 蓬断愣着,见身前那两人都停下了,更加羞赧:“是,小娘子好。” “呀,叫奴小娘子呢!”少女携了少年手,大方地炫耀,“大员外回来,可不能漏说了这一条。” 他们应是山墅中的铃下,却与蓬断寻常能见的葱茏居女侍及常清拾男侍大有分别,面对庄毅亲王,也能话语流滥,倒给蓬断易亲近之感,就像镕式一样…… 镕式自身旁出,笑着喝他们:“好了,大王还在,就敢多嘴。” 啼啭声起,向着镕式露矛头:“镕式哥,莫相忘呀。” 蓬断看看镕式。 镕式能察言,便对她一笑,既而问:“对了,我们一路来,却不见大员外去了哪里,是携同刘官人,还是阮官人(刘阮入天台)?” 蓬断未在意,姜琳却听懂了,沉默地侧过头。 “非也,镕式哥好促狭,”少年少女们含羞带嗔地骂他,“大员外和方小员外去看砚,招待大王不周,奴先行道罪。” 一群啁谯,唱到此刻,才规规矩矩地向着赵钺行了大礼。 赵钺并不在意,命护卫留在阶前,转头吩咐镕式:“送她休息。” 镕式道声是,请蓬断往一处水际桥楼慢行。 姜琳敛目,只看着手中的瓶香鬻价辑要,等到倩影走得没了踪迹,才抬起眼。 赵钺正无声地看他,羽箭一般。 “大王,大员外的账已查完了,”姜琳坦然相对,将鬻价辑要呈上。 “如何?”赵钺没有接。 “文通畅达,账例清晰,并无不妥。” ———————— 明天继续更,后天大后天不更,看牙回来再慢个两章,上大肉了(捂脸 维鹈 桥上小楼挑四反宇,饰以琉璃花脊,远观绮艳,近看华美夺目。花脊尽处有檐兽,却不似寻常用百兽将军,而是用形似苍鹅的水鸟替代。 蓬断未曾见过,转到桥楼侧,看清水鸟有赤色颌下胡,才恍然:“是鹈鹕鸟么?” “娘子广识。” 这些天,镕式夸得次数未免过多,蓬断每每自觉无才,脸上都要飘红,便快步跟上他:“镕式不必客气。” “哦,客气吗?”镕式带着笑回头,“娘子误会了镕式的真心意?” 方人鹭声音甘美,但论话语流连人心,则镕式如珩佩遇风,开口便知真情。 不过,这种夸赞是不能说的……蓬断抚了一下手:“不曾。” 她着实喜欢镕式,也望自己能有他这般的坦然和诚挚。只是话说得少,人见得少,开头难做。 蓬断第一次生出这种心思:隐于葱茏居,也有坏处。 入桥楼正殿,又有一只鹈鹕立于中央,白处素馨气,红处正红,成色美丽,栩栩如生。 蓬断走近了,嗅到清洌洌的草木气,直入腹中:“好香。” “其白身用天竺鬘华,红喙用天彭牡丹,所以奇香,”镕式示意她多嗅一嗅,“娘子身体还有余热,视作毒。沉大员外山墅中处处有香,娘子可挑甘草或熏香处多闻,徐徐解之。” 见蓬断稍聚了眉峰,似乎想起什么。镕式暗叹一口气,话难出口,也得推波助澜:“娘子方才不知镕式的真心意,现下可知大王的?” 蓬断仍然在看鹈鹕,耳尖底,桃腮下,一点一点绛染:“自然,钱塘非痴人。” 镕式愁脉脉地笑,说着“那就好”,也去看鹈鹕,心里一些不甘,终于是压过了敬畏,便提点她:“楼中上下都有鹈鹕,能猜得出缘由吗?” 蓬断抬头看宝瓶似的楼身,果然如镕式所述,四壁厢阁间,张烛屏山上,隐隐约约现出低飞衔鱼的鹈鹕,一面红白令人炫目。 “或许桥楼因鹈鹕得名?”蓬断猜了一个。 镕式点头笑道:“娘子明慧,此楼正名为‘维鹈’。” 蓬断轻轻地答了句“是”,分神想着维鹈其诗到底如何。 “取‘维鹈在梁,不濡其咮’之意,”镕式请她坐,“是说维鹈捕食,无需下水,只要在桥上一伸脖颈,食物便会送到嘴边。” 蓬断讶然,不自觉地脱口:“那么,唔,此楼原是由山墅主人来住?或许平日垂钓……” “不,此楼专为大王建筑。”镕式才说完,楼外便响起脚步。 “钱塘娘子,久慕佳名!”沉融一脚跨入维鹈楼,先见了镕式,一番飞眉。 镕式沉下目光,陪出一点笑,慢慢地让开。 让出犹带了惊色的一时绝貌,屏退谑言。 沉融微张着嘴,竟看得脸红了。 大员外罕有进退维谷时,再试探地问,声音也放轻两度 :“嗯,娘子,有失远迎,可是生某的气了?” “怎会。”蓬断不敢再忘仪态,立即垂目。 来时大王犹在列中,自己哪可能有脾气呢。 只是这位沉大员外举止浅近轻浮,与她素日见过的男子区别。 还未承应,便有力不从心之感了。 求取 维鹈在梁,不濡其咮。 “维鹈捕食,无需下水,在桥上伸长脖颈,食物便会送到嘴边……” 蓬断凭栏,看了看这座“专为大王建筑”的维鹈楼,转身朝碧潭伸手,立刻有青鸟上前。 见她手中没有河腥,水鸟掠了一下,也不久留,便朝亮处飞。 水影朦胧,交映山墅的光彩。 赵钺不食言,当初派镕式来请时,说是带她休养。将她带来这里,就像搁置封尘了宝物,果真不许一人打搅,就连主人沉融最近一次献茶,也是三日前的午后。 更不要说旁人。 所有的热闹和声响都隔着水,比她在葱茏居时还要清净。 偃户这些时日,蓬断对身体变化有清晰的感知,病后的孱弱退去,皮肤若露华百英,被奇香滋养,绽蕊般清新润泽。 她歇在楼中央的鹈鹕香塑下,竟有些乐不思蜀的羞赧。 过后清醒了,才挑沉融再次到访时,当面答谢。 “钱塘娘子痊愈就好,”沉融照例服长衫,不怕暮春寒,“既然觉得好些了,不若后日与某等去下舍主屋同席?哎呀,一直未曾招待娘子,只有些常见的山货,口感上怠慢,好在补益体躯。” 蓬断抬眼看他,他便笑得殷勤。 “唔,酒觞尚不能接……” “那是那是。”沉融抚掌,“到时某令镕式来迎。” 宴在中堂,造境颇简洁。照明用夹瓷盏壁灯,以清冷水注入灯上小窍,莹莹地点亮一室佳肴。席间布菜可谓质朴而盛,茨菰、野芹、杨摇子配各色肉品,香味溢满厅堂,席两角上有浊酿的甜曲,除此以外,再无酒水。沉融言出必行。 蓬断腹中空空,看到此景,本该欢悦。 但她如今却被一众少年少女簇拥,僵得抬不起臂。 簪花的少女凑近了,对上蓬断藻玉似的眸子:“娘子,你的眼睛为何会是这种颜色?” 立刻就有三两张面目,扑上来:“是啊,娘子,怎会是这种颜色?” 蓬断未着覆面,绯红尽数落在他们眼里,便是可爱:“呀,娘子太易羞了。” 远处的沉融笑着摆手:“娘子身体方好,不要闹她。” “身体好了才该恣意玩时,大员外若有能耐,可逗娘子开心哪。” 他们各自从身上掏出五颜六色的小药丸,塞给蓬断,忙着介绍哪几枚是凤河丹,哪几枚是清福异香丹,哪几枚是喷雪泉丹,介绍了,又不说功用,只争抢着要蓬断先收自己的。 蓬断渐渐力不从心,轻轻摇头,但难却美意。 坐在上首的那位目视沉融,沉融会意,这才劝开一众青春。放蓬断抓了满手的丹药,轻飘飘地逃去了上首。 见少年少女如趋花般紧随,她无法,款声道谢,主动往身侧靠拢了一些。 方人鹭第一个离席,称不胜酒意;沉融紧接着笑称乏力,及时告退;姜琳也称罪,似乎是几日没休息好,先去睡了。到后来,少年少女也互相依偎,歪在席间,呓语缠绵。 蓬断讶然,偷偷去看那几瓮曲酒,心想原来甜曲如此厉害。 身侧的人平稳地呼吸,偶尔举箸吃菜,大部分时间是在喝甜酒。 蓬断已有几日未曾见他,便也先吃,不急叙话。 双方精膳食,轻袖迭着轻袖,衣袂擦过衣袂,白石箸触到同一枚碟,无事般错开。 山雾在夜里摇。 护卫似乎得令,先行退下,总在前后的随从也不见踪迹。开阔的廊前只有深驳与倩秀的两道影。 蓬断还抓着两手丹药,打量一下身上各处,总不好放,余光却身边人转头,似乎就打算沉默不语地结束晚宴,走向黑黢黢的深廊,忙轻声唤了一句:“大王。” 那人驻足。 其实,蓬断叫他,是想问一个席间想了很久、却不得机会出口的问题,现下见他停住了,却莫名生怵,话也说得悖离本心,没了头绪:“大王,甜曲醺酣,当心脚下……” 赵钺回头了。 蓬断见他似乎在笑。 见了他的笑,才发觉他今日从容雅服,不着玄紫,而是一身黄白青;也发觉他卸了浑身的山元玉,水苍佩,装饰素净,依旧矜贵泠寒;并发觉他全然无醉意,沉着一双眼睛,一步一步地回来。竹木格棱作响,直到他重新站在她的身前,方才归于寂寂。 “没话了?” 蓬断自知方才做哑巴,真是失礼,磕磕绊绊地说:“不,大王,大王这几日,安好否。” “不好。”他微微俯身,似乎在瞧蓬断的气色。 蓬断却宁愿他醉了,低声回问:“为何呢?” “维鹈楼,被人睡去了。” 曳裾王门(微H,大肉预警) 两心紊乱,就在夜中悬着。 三五步的距离,一进一退,退到回廊尽头,一同驻在青丛外,听促织躁鸣。 蓬断手心起湿,将药丸握得潮了,胸前也起伏,萦不住蝶绡,飘若飏风。 赵钺依旧带着一丝忍俊,似在催她“怎好”“如何”,再近一些,迫得她踩进春风花草间。 鲜蕊稠枝,烨然生发,她置身其中,本应冠绝颜色,却因为忌他的缘故,脸色煞白,惶惶不安。 想到这,赵钺觉得可笑,又挥不去星点寥萧。见她独立翠杪间,放叶片伸入喉前,他不自禁地伸手,帮她…… 蓬断瑟缩了一下。 赵钺收了笑,冷冷地挪开带齿的细叶,指尖上移,捻了一下她的下巴尖,就撤回去了:“谢咎山墅不小,一个寝处还是有的。你且回维鹈楼休息。” 常清拾雨膏烟腻时,蓬断满腹香药,尚能清醒;山墅的碧月历历星下,她未进一口甜曲,反倒不分我影,痴然不慧了。 被赵钺逗了一遭,她愣愣地,见他愈行愈远,才小步追上,轻轻地呼着“大王”,见他不理,便绕过衣幅去捡衫边,谨慎地扯了一下:“大王,钱塘痊愈了,可居山墅主舍。” 少年少女们虽有骇人的热情,都是黄莺似的好俦侣。每夜听欢声笑语过水,她已不反感。 但蓬断还未来得及松手,便被扣了手腕,拎到人前。 “好,既然你愿意劳神,和沉融说一声便是。” 赵钺拖了蓬断走,不顾她脚步错碎,一直将她拎到前厅,点开门的缝隙,扶了她的肩,将她送上去。 蓬断赧然,正想推拒,见了室中场景,心一空。 她就这样抓着两把药丸,任由一室香艳落下的绛英,缀满了玉容。 “守香窟,宝蓄之。” 草书纵连飘逸,是蓬断再熟悉不过的笔力,若换了往常的她,只会欠身,遥向中都做三拜大礼,以示情与敬。 但她如今什么也忘了。 入她美目的不再是字幅法书谁家,而是一条白腻的腿,伸得笔挺,再徐徐弯折,勾住秀美少年的颈,勾着他埋入腿心。 一迭水声盖过一迭水声,数条白腻的腿互相使绊,在劲瘦的腰或修长的颈间磋磨,藤蔓似地绕生,难舍难分。 俯身的少年起来,口中衔着晶莹丝,立身的少年坐卧,露出洁白的齿。一迭娇吟盖过一迭娇吟,暖春重重欲,难待晓风。 沉融靠在席垫上,身前是曾问蓬断眸色的少女,正埋首吞吐;身侧是方人鹭,扯了镕式的头发,将他口中牡生的阳物一点一点拔出来。 蓬断呆呆地看,还是赵钺掩了她的双目,将人带到身前拘着,问话入乌髻:“你要居主舍,与他们同住吗……” 蓬断似乎才想起埋首,便握住药丸捂眼睛,又被赵钺摁了两条手腕,拎起胳膊。 她指尖无力,就这样放药撒了一地,五色互逐,成了断线弃珠。 “可知这些药是做什么的?” 他一点一点讲给她听,见她的耳廓绯红似蝏尾,才垂眸不语,忍下了心思,拎着她转过来。 他不是她父,不是她兄,更非善人,带她略看一番世人皆浊,也不过因他早晚会上了她。 但见她琉璃似的眼,剥了彩泽,含着门缝间的一道光亮,沉得抬不起来。他又觉得以朱墨染素绢,快意非常;又像中了流矢,痛得荒唐。 “回维鹈楼休息。” 赵钺觉得今日是把平生的耐性都用尽了,放开她的腕,一拂衣袖。 事无三。若是她再来捡他衣衫,说些妙常巾下的天真话,他实在不愿等她投罗落网,就在此处撕了她的裙,将她要了也不一定。 但赵钺刚走几步,就觉得袖旁有轻微的牵扯。 他挑起眉,转身。 淫室的昏黄投在美人脸上,未能照全动人处。 他只能看清她的眼,干净澄澈,常使美玉品质莹拂,即便半敛目光,也生漾漾倒影。 抓了他衣袖的手在颤抖,在正厅交欢的众人发出惊叫声时骤然攥紧,一句大胆的话便出口了: “那,钱塘回维鹈楼休息,但大王,若,若要寻清净,也可过来安歇……” 赵钺觉得此话是从洮水源上的谷中传来的,不禁“嗯”了一句,走到蓬断身前,掂起她的下巴。 两人在月中相望,心境截然。 “蓬断,”他直呼她名,让她一惊,“可有过男人?” 蓬断热着脸:“并未有过。” “可有过倾慕之人?” 蓬断垂眸:“官——” 他一口咬上她的唇,咬得血肉模糊。 蓬断忍不住剧痛,呜咽着后退,被赵钺摁了后背带回来,两人在血与津液间纠缠,气息轻纵,唇舌交融如云骧动荡。 半吻半咬的酷刑结束,赵钺将手插入她的发中,迫使她看自己:“没有过男人,就敢曳裾于王门。蓬断,你我都有错。” 血染唇纹,将他冷漠的面容染出鲜妍颜色,月下的美丰仪,让蓬断恍然空视出数年前叱咤京北的兵戎少年模样。 她被他用指腹抹去了唇上血迹,揽过腰直接撂上肩,就这样走了水桥,径直走入维鹈楼。 蓬断好像看见鹈鹕在梁上觅食,方才伸颈,便有白鲢主动投入它的口中。 ———————— “曳裾王门不称情”,蓬断和折霜未来的心境写照(… 不卡肉,凌晨一点有更,两点有更,早点睡,明天看也行 扼情(亲王HH,口) 楼中红白,成了蓬断眼中倒景。 赵钺将她丢在卧榻上,覆身去拆她的乌髻,长指将黑发搅成涵烟。挑簪时,手掌拂过她的额,留下凉薄。 蓬断攥着身下锦绣,不由自主地闭眼。 绕指的乌云被拆散,团聚在床敷中央。他的手向下,又去解她的衣裳。 蝶绡裙摆乱缠,被毫不留情地撕开。绲线勒入皮肉,将娇嫩的臂膀磨出红痕。蓬断蹙紧了眉,疼得“嘶”了一声,带伤的唇颤抖着张合,媚如妆点洛儿殷。 赵钺静静地看,眼底深潭被她的呻吟激起湍濑,竟不撕全,就让她拘在乱线当中,起身解衣。 身在九阶时,庄毅王素以清冷严苛称。但闻者胆寒不假,见者却常常不自禁地侧目于他的体貌。更有昔日京北降地遣使奉表,曾遇他于羽旗下练兵,过后赞叹不绝,说亲王挺拔高俊,不失雄艳,是天容仪,由此声名远扬。 是夜,衣衫褪尽,所谓的礼饰落在床边后,少年时秣马枕戈所留的伤,不加委婉,铺陈相见,屏退了蓬断听过的所有风传,摄夺她的目光。 “害怕?”赵钺端起她的下巴。 蓬断一愣,抿着伤唇别过头,让出胸前雪。 赵钺并不生气,甚至冒出些无端的愉悦。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扳着她的脸转回来:“邀我的人是你。” 两人姿势若一,高悬的月将他的影投在她身上,便是一片茫茫的纱。 赵钺却从中拣出一些沉浮的璎珠——是她眼角滚出几滴清泪,让他眉峰峤聚。 意念野马尘埃,不能清扫,否则心室过净,也是坏处。 譬如眼前这一个。 赵钺起身,看了看榻间泫泣的美人,再俯身时,向着她腹间去了。 蓬断泪眼朦胧,忽然感到身下一空,两腿被人架起,紧接着羞处便纳入滚热的唇间,生生地受其啮咬。 她惊得抽气,一仰面,楼顶承尘的雕梁剥离出木。 鹈鹕飞入眼中,衔走余泪,夜景清明,小楼文锦奇香,靡靡四溢。 “不,大王,不可……” 蓬断半是哀求,半是挣扎,被他抓了腰,强硬地按在床上,玉腿拧动,酥软地摇撼。 赵钺埋在绮丽处,舔咬出满口馨甜,听她的话间渐渐带了呻吟,知她动情,力度就大了。 春涧潺潺,涌水时溅在脸上,淋湿胸腹,让赵钺眼底染红。他再近一些,舌尖滑弄,最后舔开熟软的花径口,抵了进去。 温泉凉焰,猝不及防地迸出,淹涝两具体躯,燎着了殷殷轸轸的心事。 蓬断蒙住脸,瘫在溻湿的床敷上,啜泣里带着喘。 赵钺滚动喉结,放松了手上的钳制,继续向里探。水声浊然,闷在他口中。 润如百叶郁金浆水的花径窄紧难行,舌也不能过深,受遏阏似地停住。 听到床上的人哭得愈来愈委屈,赵钺含咬一阵,怔住,松口起身。游丝自嘴角滑落。 他未曾取悦过旁人,不但因他是皇子,是亲王,也因他本性佷强,除了先帝后与官家,世上还没有人肯让他甘愿伏低。 “大王,你为何……为何这般……” 见蓬断哭着打量自己润湿的面庞,难堪地闭眼不看,赵钺倾身上去,抓了她的手臂,将她拎起来。 她柔似绣中斐兰,在他手里,一用力就会涣散,嫣红的唇间仍有泣诉声:“为何……为何……” 赵钺也想知为何。 他扬手去了碍事的衣裙,抚过她勒红的皮肤,将她带入怀中。 蓬断惊觉他双目沉沉,似是又要如方才那般弄伤自己,便向后避,却被他拢了发,断去后路。 湿润的唇侵着流血的唇,极轻地碰了一下。 蓬断茫然,赵钺似乎也有惑待解,便沉着脸,又挨近了。 见她狼狈地别过头,赵钺只觉心里的不安声势,逐渐壮大,将他带入去日的淆乱中:献三尺剑,献虎形符,受食实封,远放杏林。 萌生喜爱,于他来说,从不算佳兆。 蓬断忽地觉出一阵恶寒,抬眸看时,被赵钺吓了一跳。 他沐月光,鬓发倾散,唇色隐隐,如饮了远朔的冰,不知方才想到了什么,看人像看远山,幽渺不定。再度俯身时,他抵着她的颈,刻满鸷厉的齿印,恨不能啖尽美人玉体。 两具热躯缠扭在一起,越来越紧,仅剩的一条绣罗小衣,隔在中间,几乎热化,宓汩远去。 “蓬断。” 他唤她,不要她的回答,以腿架开了她的腿,将欲望陷入柔软中,挺动腰身,一口气劈损了整条芳径。 钻心的疼来得毫无预兆,蓬断未及含泪摇头,便觉何处桃源秘境,倾翻得骨颤肉惊。 维鹈楼间有戚戚的尖叫,被水云吞没。 ———————————— 还有一更,咳咳,结束,之后更隔壁文房四侯,这本歇到17号再见吧(憔悴 落潮(亲王HHH) 蓬断仰着脸,轻轻地吸气。 身下撑裂似的疼。她顾不得僭越,抓了赵钺的胳膊,摁出殷红的指印,恍惚以为在摁顽石。 他被她绞得生疼,摁得愉悦,捉了她的手,引着她再用力些,又埋入她胸前咬开小衣,挺腰一狠入,听着连串的哭吟喘息,手腕颈下青筋虬立。 床敷为元红和春液浸透,每一次交合,都让它多一道丘,到后来床敷皱如褶裥,为欢愉妨碍,便被赵钺不耐烦地撤掉,甩在楼阁地上,发出湿淋淋的一声“啪”。 蓬断被他搂着,带来带去地入,咬紧唇忍耐,却咬到伤口,疼得肩背一紧,湿热的深处重重地吸吮起来。 赵钺呼吸沉了,喘了一声,一舔唇,将她提到身上跪坐。 她目乱神迷,风采已尽疏离,与他相向而坐,半含着流不出的泪,翕张檀口,连青萝色的小衣滑到腰际也不知,就将白芙蓉瓣间的饱满,直直地送到他的嘴边。 赵钺含入一端,以唇舌相润,感受到身下动情,掐起她的腿,不吝气力地凿入内里。 太紧,紧得他额际沁出了汗水。 “嗯……” 蓬断蹙眉,抓着他的肩,颠倒得不知始末。 她好像还在常清拾前,拿着那把青绢凉伞,雨中赴邀;又好像回到了葱茏居,在小阁中掀起帘幕,见镕式远远地来,美艳绝伦,扑朔迷离;高热时的体虚与无力貌,被满室花香薰过,显得璀璀如浮光掠影。 倏地雨去天清,兰溪碧月,澄净一新,有手接了她的发,有人抓着她的腕,有颗心为她破了善门智慧:合欢丛里的雀,也怕负…… “也怕负。”她喃喃道。 再回神时,赵钺正看着她。 何为自効骨肉,何为暗渡诱情,蓬断忘记许久,此刻还未能悟得,便被他连身欺入,按进榻间,狂风骤雨般地掠夺殆尽。 床敷湿了一层,床裙湿了一层,床垠处染上水痕,染出约黄面上的艳色。 蓬断埋首入床铺间,赵钺压在她身上,二人交颈,并为一体,削白的玉体被满是伤痕的长腿锁住,放巨物入内,抽插出一阵畅达的水声。 蓬断声哑,已经哼不动了,赵钺便堵了她的嘴,吻咬她的舌尖,腰身绷得紧紧的,贯至更深处,渐渐顶入一重融融暖意当中。 唇舌吞吐间,呻吟声陡然提高。 赵钺轻抚她的腰侧,手向前伸,挤入她与罗衾间,在柔沃的幽田面上,触到一处隆起。 是他自己。 “大王,别……” 蓬断咬唇,轻轻抚上他的手背,却被他顺手扣了腕,按进丝锦中。 秀体宫门,蛮横地被挤开一条缝,撑胀间,门户逐渐敞豁,深而重的玉杵入了琳房,坼裂器壁,搅水灌元。按在腹间的手竟也用力,刺激得她长满浑身缬晕。腿间充沛的情肆意汪洋,掖了相合之人,坠入欲海。 蓬断力竭,就这样昏了过去。赵钺将她抱到身上,静坐了一整夜。 坠惊鸿(亲王HHH,慎,失禁) 少年娇美,乱蝶一般踞在燕册边缘,以虫孽扰人,花期一过,便化作白垩粉,散入天边,散前,不忘劝一位自缚的痴人:“则亡,则亡,丰羽折于归塘。” 但盘螭静卧在她身侧。 蓬断含了一嘴的凤河丹、清福异香丹、喷雪泉丹云云春药,一出声,圆滑的药丸就往喉间滑,她只得引颈,无声地抓扶。 赵钺将手给她,一下狠而重的深插也给她。她不能出声,咬住嫣红的唇。 泪在几日前清醒、发现赵钺强凌地又要她一次时流尽,如今失神,体躯无一处属于自己,难过入心怀。 两人做得不悱恻,一个压着另一个,施虐似的侵入。 赵钺将手捅进蓬断唇舌间,搅着满口五色药丸,搅得她呼吸淆乱。 她不得不紧紧遏着喉口,不让春药入腹,渐渐迷离,香津含在嘴里,愈来愈多,被他一搅,沂泗合流,漫过唇堤,湿到他的指根。 赵钺撤了手,俯身以唇齿治水,就把她口中的药丸都含出来,一边挺腰大动,一边迫着她看自己。 “吃了吗?” “不。” 蓬断答非所问地拒绝,摇头也无力,连同眼里也慕也惧、欲说还休的一些情,摇得勾人魂魄。嘴上银丝,颊边余润,一道都能呼吸。看得赵钺何处都是驰漾,面上坚冰不化,抱起她更深更沉地抽插。四条腿间的浊液,白荼蘼一样,开遍锦帐。 两人又一次从早上做到午后。日影直落,将琉瓦明辉蓁蓁集于水上,有鳞光。 维鹈楼的饮食均得了亲王令,先送到桥楼水上,再由镕式送入楼中。 镕式听着带哭的呻吟,在楼中央那驾鹈鹕香设前驻足。 楼上水声惊走了附近的水鸟,水中楼阁寂寞,除了以香诱人、尽力怂恿二位暂居之客交媾,并没有他事聊以消遣。 听到楼上有抑不住的哭声,低吟息贲声,忙喘的促声。 他默然。 常清拾那夜月稀,小钱塘还是白羽惊鸿,他像影,影徒随身,可望而不可及;如今成了坠惊鸿,跌入缧绁中,再也不能与他乘云行泥,天差地别。 娘子,我们早就是一样的了。 镕式心间生出一些湫湿的杂草,未能及时除掉。 他放下食案,听见楼上有赵钺的声音:“上来。” 是唤他,还是唤钱塘娘子,镕式尚且不知。 “镕式。”听到大王叫了名字,他一愣,这才低头上楼,刚踩上竹青地,便听得一声深吸,紧接着是罗衾拉扯的声音。 他未看,心中怦然,得了赵钺令:“给沉融带话,明日备宴,有贵客鹿邑郡王。” 赵钺几日未出楼,消息想必是天家暗卫直传,毋庸置疑。 镕式称是,又听见一声凝滞的抽气,随即有何物胶连黏附,发出湿漉漉的刮蹭推阻声。 镕式淫乐尽有时,此刻垂眸,却忍不住滚动喉结,用柔美的眼在地上瞟了一圈:“大王,镕式失敬。” 镕式想走,赵钺不让他走。就让他隔着一道帐,听泣诉里扬起辗转的尾音。 有人看,咬得尤紧。 赵钺不想把蓬断弄死在身上,但见她无分毫的气力,玉臂搭上他的肩,美眸涣散,开合的嘴里有吐蕊的荷尖,沥沥地淌下莹露,他就忘乎所以了,冷静的只有脸,实在想将她拆入腹中,想咬她不松口。 他去含她的唇舌,去吻她的颈,她都是淡淡的,无甚反应,只有他深插入体,以欺侮的蛮力推进欢爱时,她才会加重呼吸,羸弱地嘤咛。 到后来,嘤咛也淡了,归于平静,只有融融的暖处在紧箍,收缩吞吐,春潮随欲涨欲收,齐埋入深窍妙境,与满腹精液汇流,让两人额际湿润,贴乱发做鬓花。 二人交颈,无论心境如何,身已卷入漩涡。 将怀中人捣练成染白的熟色软绢后,赵钺正欲抽身,却听到蓬断有极难耐的一声“哼”,身下翕颤,如春朝化春雪,蓦地溅射一股涓流,将两人汪入无际的潮水之中。床榻成了隰岸,尽是深浅湿洼。 蓬断失魂,真如赵钺先前所希望的那样,忘了礼义廉耻为何物,忘了官家为何人,飘飘地下落,落在他的肩上靠着,藻玉色的眸子仍醒,却不知看向六界哪重天。成了失时的落魄鸿鹄,无望而屈。 讳和恩 曾在龙椅前受特封的五千户郡王临舍,沉融却不好邀他赴宴。 不仅为着山墅中那一尊更大的真金卤簿还没出来,也为着鹿邑郡王此行实在肃穆,往常快意尽失,走一段路,幞头天下乐晕锦随疾步生风,吓散一众少年少女。 走过谢咎山墅正厅,郡王就不耐烦了,揪住沉融,直问皇叔去了哪里。 “庄毅大王在会梨花云客,郡王稍安。”沉融陪着笑。 这位年少冲动的郡王名为赵綦,先朝皇七子骊川亲王独枝,按本朝爵律,原不应封郡王。因骊川王早逝,官家为表重视,追念昔日伯仲情深,特封其子为鹿邑郡王,赐食五千户,并准仪仗冕服可与亲王同,一时声名风光。 获此殊荣,赵綦是该心向官家的,却因其父王为君战死,其自身素来与储君有嫌隙,因而一顿封赏,于他却像嗟来食。 男儿当勤戎马,自请去京后,赵綦便北上,闯入赵钺军中,年不足舞象,就说要做骠骑大将,决胜千里。虽然惹得帐下众人发笑,到底还是用气魄触动了冷面的阎罗,就许其随军,历练成长。 后来官家不许宗室任外,赵钺被迫上缴兵符,在杏林赋闲。赵綦便百里送别,自此不入九阶,在甑州找一处射圃,白日骑射,夜里会晤,过起名府武子弟的生活。 人都道,君讳赵钺,君恩赵綦。故赵钺即便寂寂沉沦,靡然享乐,终究是官家之患;而赵綦与储君翻脸,数次不领天家盛情,与淮延一带的经略安抚飞书如雪,也因数年前的那一次特封,博得了世人“不会忘君恩”的好口碑。 人情如是,常理如是,赵綦倒是一身自由,便以一身自由,获知京畿三百里秘闻风传,何时愿意,何时便可驱车杏林,面见他的庄毅皇叔。 “什么梨花云客,”赵綦松开沉融衣襟,拍去手中的熏香气,“我有话和皇叔说,请他暂歇一歇,别再拗花了。” 赵钺起居在维鹈楼,这几日都无人敢扰。见赵綦不退让,踢开小杌,踞坐在堂上,沉融没有办法,拧着眉毛笑,示意镕式去请。 镕式一去,方人鹭便来。 他早就听见郡王车驾声,等的酒面玉蛆尽散,也不见贵客入席,问过姜琳,同觉得应主动拜见,这才兴兴头头迈过正堂的门槛。 姜琳缓步随后,见上首的郡王身服御赐天下乐晕锦,青春年少,神色张扬,看人时支着额,半遮不遮地挡住眉角的青黑胎记,又暗想方才人鹭所说的王名为“綦”,便大概能猜到其品格秉性,当下,等人鹭行礼完毕,他便上前:“民再拜郡王。” 赵綦见了姜琳,着实惊艳,一下猜到他的身份,暗暗咂舌:“皇叔把他带来,我还怎么讲话,真是……”脸上却倨傲:“怎么,见了本王,便佚名了?” “姜琳再拜郡王。” “嗯,姜折霜,”他心里本有关于潮国公府的事,这时便先试一试皇叔收人收得如何,“听闻你素有知者声望,怎么见了我,名字都报不利索?皇叔有意待你,你可不要再做佚名人辜负他了。或有多心者,会想你家居国公位,故意隐姓埋名,是在避庄毅大王的嫌呢。” 他的话泼辣。 姜琳微微笑着,接住无形之匕,将矢镞对准自己:“受郡王教。待民欲要隐姓埋名时,必会常念郡王言语,与荀卿之‘身不佚者志不广’,常念常新。” 这一番言不由衷的奉承,听得沉融与方人鹭眉心均是一动,回首见赵綦漠然不语,神情之中却有得意,似乎听到姜琳将他与百家后圣并列,很是高兴。 为了郡王的可爱,沉融在忍笑,人鹭也低眉。不时镕式回来,脸色一如既往地不好:“大王说,马上就到。”二人这才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白马成骊 京南官道环山,蹊径未辟平整,险狭草木丛生。洪水侵吞后,一路滥涝,让人别叹萧条。 沿途几京县县令、通判、提举领公人开渠扑蝻种,三顾其家;富户耆保不出力,便出马与苜蓿,在燠热的天里看督苍头,淤泥沾上衣裳。 赵綦以沾泥的袖幅拂过前额,拂上污与湿:“这一次发水,杏林囿了几类鸡犬,皇叔算过么?” 他歇在谢咎山墅的陵树间,华服高冠,带着行路的脏,正将名都九流说成禽畜,却无碍郡王气度。 赵钺坐在侧上首,轻巾配紫绶纱袍,所服是镕式方才去请时呈送的雅粹郎装束,稍潜宗室龙气,又为某朵拗折的花,身上都多了清苏佩兰的净。 他眼眸晦暗,听完皇侄的狂言,到底阖眼给些反应,示意他说下去。 “市易管坐贾行商,市舶御过海硬帆,都无甚稀奇;唯麟府横山(党项聚居处)有客攒动,叫本王看得碍眼。” 赵綦正在牢骚,有意无意地忽视下首做陪的姜琳。 “夏人不在盘、陇下放牛圈羊,趁风趁水,竟能一口气跑到京南,想必是新上任的领兵出了纰漏。”赵綦尚且为姜琳留了些面子,沉融却笑呵呵地直说了,仿佛全然不知情。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赵钺与赵綦不语,方人鹭坐在最下首挑眉,暗暗地朝姜琳处看了一眼。 吴月楚林,美亦伤怀。 “唔,我失言了么?” 沉融的笑犹挂在嘴角,还是赵钺低声叫停,以手指姜琳:“京北的兵,如今在潮国公长子麾下。” 沉融做大窘迫状,红着脸解释:“大小卢十族,生户六族,谒波给家二十二族云云,逐踏纷乱,夏人自己都难顾首尾,让姜大官人去征伐,好好的一位秀逸子弟,受苦了……呃呀,我倒忘了,大王就是上一位黄沙百战的将军。” 方人鹭早猜出赵钺将人聚在沉融处的目的,也清楚自己的转圜之用,这时忙打断:“大员外,多说多错。”沉融这才叉手作礼,诺诺地顺他的台阶而下。 赵钺始终无话,撑颌俯瞰下首的闹剧,视线渐渐落在姜琳身上。 白马成骊,何其负重。 但赵钺异常畅快,乃至点手的频率重了一记,嗵地打满堂惊。 沉融还没拿起酒盏,忙滚落阶下,请失言之罪,又转首对姜琳:“三官人罚我罢。” 姜琳看他,抱香的笑始终挂在嘴边:“大员外何出此言?想夏人混入杏林,无非金汤、白豹、银星(和市)之易不成,来此谋青白盐、杂畜物及土香的交易,却因天灾以拙成拙,被困在京南。一舠可以离水,一网尽能捕捞。” 将沉融过头的招损压到心间以后,姜琳开始想国公府角落里积放的源羚角和柴胡——令部遇轻驱车送至国公府西门时,犹然骂着“奸商”。 姜琳笑意更浓,劝沉融入席后,又向上首:“郡王若看西夏氏碍眼,不若顺手为杏林办件好事。” 他一本正经地建议,却没有请示赵钺。 赵綦抿嘴:“吼,你倒敢说。” 京北外战如荼。几位有爵的王公在京南围剿西夏氏私贩,是好事还是引火,或许提建议的这位千转轴自己也不晓得。 姜琳身上有奥,能测绘出一面隐忍的“乘醉臂鹰”图,虽然让人琢磨,却实在有趣。 赵钺端了下巴:“怎会想到这个。” 姜琳用清隽的眼为沉融描发,看得沉融心惊又想笑。君子报仇,尚且要等十年,这趟祸水来得未免有些快…… 浇铸(亲王HHH,水中play) 随从难进维鹈楼。王印还是由镕式去取。 他转过楼梯,在鹈鹕绘的红白之间,听到磕碰声。 促忙的呼吸,掩在楼中一角。 “娘子,是,是镕式——” 镕式不知如何去看蓬断,取了王印,匆匆要走,却有一些深藏的满足与自得,成了某处梭杼间千百纹路的锦,织就时华丽,勾线时连心疼。 他便又不走,向蓬断行礼:“娘子,近日安好否?” 怜取眼前,惜却落花,人常情尔……镕式盗钟不用掩耳,骗着自己,以善意观蓬断,以为能见一名落魄人。 犹记往日葱茏居前,蓬断踩了避世烟尘,以礼相待,有时忘戴覆面,则以黛做帘,有天涯料峭处的芳洌美,娉婷似花树。而今花树遭伐,理应化泥。 然而镕式看到的美人,扶着维鹈楼的窗棂,未清减,未伤怀,仅有些惶惶。 没忘记从容欠身,多谢他的关心。 镕式成了化泥的那一个,逃出小楼,听到自己的脚步也觉得惭。过后想起蓬断的神色,竟有些害怕。 蓬断自楼上看他离去,也害怕,怕自己渐渐不会苦痛纠缠。 望月夜,桂宫圆满,谢咎山墅待客,已过了双旬。 赵钺议完事,回到楼中,将蓬断从角落里抓了,按在身下,扫开她无心去读的卷子。龙鳞(宋本旋风装)扫成散鳞,在竹木上滑。 两人衣裳端正,身下的床榻也端正。蓬断别过头,不与他亲近。 赵钺当然不会有她在和他玩情致的错觉,掀开裙裾就进去,不管她的执拗,掐住她的腰,俯瞰她益浓稠的醺态;动情后,再伏于她颈间,捅得沉重。 两人心若即若离,身契合得强硬,不够,再深些。 酣畅时,赵钺将她挪到窗边,到她经常看景、躲他、或是唱昼寝之歌的角落,将她上衣撕至肩圆,挺腰从后插入,插至迭迭温泉渊深处,随琼液长驱缓驰,磨得泉口微翕,捣出的两色黏玉唾清浊难分,溯源似地倒灌,令平腹成丘。 蓬断为交颈之人抵死缠绵,无力去看楼外水鸟。水鸟在水上,也不看她。 赵钺不让致孕之物留在蓬断体内,用了香,又抱着她去蓄满热雾的池边,作居士享“杉槽漆斛”(浴室)之态。换一种靡丽的享法。 两人在水间,他的指推碾,插入她欢爱后已近嫣红的腿心。蓬断由他圈着,拢在身前,移开眼不予对视。 身下进出的指势钝了,却是她紧缩身体快慰。 到她咬唇呜咽不绝时,赵钺方才含住齿印,侵入口中吮舔。呼吸紊乱了,身下水涌,一捧接一捧,急流冲散银盘影,泛滥了满池碎望月,白洁耀眼。 她受不住,“啊”地低吟,抵在他喉间喘,余光见半浊的水下,两根长指还在白液里抽送,忽想起他在常清拾教她斗茶,打出的沫花咬盏不散。 她那时欢悦,忘乎所以。 往事令人困苦……蓬断垂眸,湿润的眼睫磨着近在咫尺的雄骜喉嗌,随其上下滚动,清泪划过胸膛,很快被体温蒸干。深探入体的薄茧让她神醉,倏然拧紧腿,半段柳腰都吃了水。汩汩的热液搅入浪翻。二人湿淋淋的。 赵钺将她提起,于乳色池水中交合。器什与盖,错开辟并时,有水响。 白浪高了,蓬断的乌发湿在背后,绞住他扶腰的指,身下也绞住他的侵袭,冲入腹间的热源,浇铸她一身浑金,纱灯下映如桃花。 光洁的皮肤已泡皴,浪还未下。蓬断做了此生未有的舞,浪涌迭沓,却是涌在他身下,微张的嘴里不是他的唇舌,便是一池麝。 榻上床褥用来拭身。滚入两具不分你我的体躯,留一片湿痕。 有时蓬断在上,抓了腰间手,为身下抽插泣啜不止,只觉某处的晚川谷,已撞成了溶洩窟,合不上了。 后来她半昏,见自己颤抖的五指间扣入几道剑痕刀口,上面有她新抓的血印。 “我要走,大王。”蓬断挣不开他的手,便呓语,不为他而发。 “嗯。” 锦榻缠人,人还未歇。四条腿间的肌肤细挲,擦出的欲如晨曜。 悬论 堂上除了叔侄两个,没有旁人。 赵綦可将话说得隐秘些:“大王,官家驾临京南官道,亲自治水。” 赵钺“嗯”一声,喝沉融奉上的蜀冈茶。 两人私下相处,与当外人面时截然不同。不但弃称皇叔皇侄,以大王与郡王招呼,有时赵綦说得动容,甚至直呼这位皇十二叔的姓名“赵钺”。 见赵钺沉静地品茶,没有任何表示,赵綦有些拿不定,又补充道:“九阶上,如今是储君临朝——” 赵钺这才放下茶盏:“储君?” “是啊……哼,有人做事不知深浅,”提起这个,赵綦便面露不悦,揣了手靠在椅上,“我行至杏林子城时,才收到宗正少卿来信,说临朝那位第一手,先削了五服的月料,一削几千,像是要我们自负支给。” 赵钺看赵綦气愤如舞勺儿,想起他与太子有旧怨恨,便颔首继续品茶:“削得好。” “大,大王!他是你亲侄,我就是疏属?”赵綦气笑了,转到另一侧,“你现在逍遥,有个灵宝帮忙敛财,我却不行。再说这馊主意不定是灵宝的二哥想出来的,我不过难他仲弟一二句,大王少怪。” 赵钺将茶喝尽,轻描淡写地说赵綦:“潮国公二子任太子侍讲,是学官,怎会想削五服的事。” “天子能冲龄,学官就不能僭越?我还在宫里,就看到那主仆两人日日一处,话说没完,总不会有好主意,”赵綦又推赵钺的肘,“大王也是偏心,就这么中意杏林之绝?” 他原意只是想侃赵钺收拢姜琳,话说出口了,方才想到维鹈楼的另一位,还不及反应,身后突然攀上有力的掌。 赵綦身高体健,却被轻松撂倒,哐地撞在薄案上,险些撞断松木。 他挣扎一阵,讶然于赵钺声色犬马里纵欲,手劲力道却不减,只得讨饶两声“皇叔”获释。再坐端正了,便不敢提双绝的事,继续分析:“皇叔恕我,但此事真有可能与潮国公两位儿子有关。我与行边经略通信,虽未得实信,却听他隐晦地提及,京北战事似乎不好。储君此举,是行俭朴,为长远计,更为了保带兵的那位……大王竟一无所知么?” “我派了人去看中都的金银交引铺,但无所获,”赵钺把玩茶盏,“人定胜天,不要悬论。” “大王派的人怕是囫囵,”赵綦年少,到底心浮一些,“不过,既然自请领兵的不行,为人举荐的又输了仗,大王便可以舒活筋骨做准备了。京北那帮金山阿史那,无惧官家,只惧大王。朝野内外喜与不喜大王,都要承认此事。” 他的话实在大胆。 赵钺极快地勾了茶盏,满斟一碗,泼他一脸。冷眼里有冰霜。 赵綦没恼,呸一口茶,得意地笑了:“大王也高兴罢?” 久压的心,蠢蠢欲动。 赵钺不睬他,丢开茶盏,突然问了一件很不相干的事:“官家在治水,你又从京南官道来,途经时可谒上了?” “当然,天子黄麾几里,各个长目似鹰,我要是就那样跑过去,不将我捕于马下,都可惜了兵,”赵綦状似玩笑完毕,一本正经地将细要告诉赵钺,“我秉说去杏林,官家并无表示,大概已经忘了您。” 他主动讨打。赵钺懒于动手,又问:“忘便忘了,官家可记得杏林还有别业?” 他的目光是骠骏,跃水后,不着痕迹地停在小楼一角。 赵綦这回脑子却不开窍,愣愣地问声:“啊,常清拾?”便摇头:“官家日理万机,如何能记什么别业。” 赵钺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听罢,喝尽苦荼之水。 筝与瑟 蓬断和姜琳再见于席上,秦筝已,赵瑟悬,各自丰美,各自黯寂。 赵钺吩咐在前,蓬断于维鹈楼养身养心,不许人扰。是故山墅中人已有许久不见钱塘娘子,见了就要亲昵。 此夜有宴,蓬断难得出席。带露的少年少女,铺一条盘陀路,喜悦抃舞,要请蓬断走。蓬断扲袖,略施一礼,避开了。 去日苦多。 她是不懂世态的白鲢,总以为会跃便是鲤,在葱茏居秉持无用之姿,却忘了自己原来是妓。入世了,还觉得每步都在天上三英九华,每人都是云间雝雝仙羽。怨不得为虎狼踩作尘泥。 镕式跟在蓬断身后,向一侧探究的美娘妖僮们打招呼,过后注视身前人的高髻,好怜惜。 走过两进房间,镕式终于忍不住,快步跟上,与蓬断同行。 还未及说话,便倏然对上她半碎的藻玉眸。 美人没有萧索,反而想从镕式眼里查出什么来,柔而恳切地看他。 镕式心惊,竟停不住回忆。从蓬断病后、自己日日去往葱茏居示好,一直忆到自己下体含了沉融的浊物,拿着名为“悬钩”的奇异香药,坐上前往常清拾的车驾。 他做蝶使蜂媒,在月下看到蓬断,听她说一句“小郎君”,问一句“你去哪”,立刻觉得那夜是最清澈、最馨宁的夜。 尤其见她真如天池,一尘不染。他愁得失色,也嫉如屈子邹阳笔下众女。 悬钩香交付常清拾男侍,他在旁人欲根下战栗时,却又怕听到淫靡动静,怕到后来,觉得整一座常清拾塞满了同谋共犯。等他为那位重欲的大王口交时,便拼命尝出娘子的气息,但尝到了,恐会呕吐,最终压下念头。 现在想来,若是真吐了,挨一顿杖,或者竟让十四年妖僮岁月断在静夜,也是好事。 譬如他自诩铜墙铁壁,仍然会为蓬断的一个转眸心悸。身份卑贱,却总以桂皮裹荆楛,不粗丑,不香柔。实在不该。 钱塘娘子,也应明白这些的…… “娘子,有何事都可以说给镕式听。”镕式浅笑。 “无事,楼上待得久,有些昏明暗。”蓬断竟也浅笑。 镕式立刻清醒了,还多一些惆惕,脚下放慢一二,想自己并无什么理由脉脉。 回廊长,走到尽头,遇上另一群人,共入厅堂。服摆与鞋履间似乎有飞云。 蓬断徐徐抬眼,发现隐士履的主人也是客。两人恍若初见,各自移开目光。 她气色益美,比最后一次宴上相见时要清健。 姜琳的暇时不多,只够想到这里。 身边传来方人鹭的问话:“听闻三官人年少时曾去西北入中?某懒惰,无力前去,请三官人详。” 姜琳微点头:“当时十四,在中昱坊穿商估之衣,还会被嘲。就不服气,想做些特别事,找了要入中的土人,买米备作刍粮,犹记亏得血本无归,”他顿了一下,给听者留下呵呵笑的时间,又道,“之后便同我一位表舅北上,向边州军去入纳并取交引,再回京师换钞,途中行马与骆驼,见各地风土,遇三教九流,一趟稍医某之寡闻。” 沉融感慨:“听闻入中最少都要耗一年,这么说,三官人是在入中路上行了束发礼?” 姜琳答是,沉融便啧啧地揽过一名少年,刮他的鼻子:“听到了?正是你我还在胡闹的年纪。” “所以大员外当不了杏林之绝!” 少年嬉戏,被沉融拧了一把腰,惊呼着救命,藏到姜琳身边。 躲藏许久,见他们又说起旁的事,少年才起身,朝姜琳说悄悄话:“李太白‘天长水阔厌远涉’,去寻平台,饮酒歌谣。三官人北上南下,听说还出过海,也是要寻什么吗?还是说,三官人性本爱远游?” 姜琳淡淡地弯唇:“爱远游……酒仙跋涉买醉,俗人劳命钱帛。某不敢比青莲居士。” “但三官人毕竟出惯了远门,如今整日拘在我们这,还是闷得发愁了吧?” 席间极有默契地静了一瞬,谈笑又起。 少年忽见姜琳回头。 清亦清,有杳微,流于心扉的神越明俊,却像秦时方镜,照遍了席中云云,又照向他……少年吐一下舌头,正要自艾失言,就听姜琳含笑说:“小郎君能知太白‘天长水阔厌远涉’,岂不闻后言‘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少年惊奇,进而犹犹豫豫,蹭到姜琳肩旁,见他不恶,这才扑入他怀中,极尽讨好:“三官人真是,我们原来都不敢与你亲近呢!” 赵钺与赵綦步入厅堂,正看到这样一副场面。 赵綦挑眉,轻咳以示赵钺。赵钺却无表示,径直坐到上首,牵蓬断过来。 中都之行或有隐瞒、京北战事或许不利的疑问,也就一并搁置了。 万虑 姜琳善饮酒,不耽于酒。妖僮劝他再饮,他拂袖,本想拒绝,看到上首那身玄服,还是接下了。 一只青白注碗,没到口的清酿,能见碗底鱼虫。呈了烛笼倒影的酒面,明艳动人,被杏林郎君饮入嘴中,只在他唇上留薄痕。 灌酒之后,照例是娱戏。姜琳为赵钺奔命有时日,于他们这类平常,早已熟稔于心。身边的罗裙轻纱,走了又来,就有一只大胆的手攀在他肩上。 少年少女们也忐忑。姜琳风雅清绝,不可方物,入席时虽有同伴大胆,扑了个满怀,许多人却看见折霜郎君隔在中间的胳膊。 到后来妖僮为他轻轻推开,坐在一边努嘴,察言观色,见郎君无嫌色,方才斟酒请他,因而不见姜琳藏于袖中的手,绷得起了青脉络。 眼下,这只手换了个少女来搭。姜琳默然,持注碗时不急不缓,端到嘴边,一指却自他耳畔搅入酒中,搅散了烛笼灯影。 姜琳的面容为这艳桡离乱,成了散在清酒里的白鹭缞。 “欸!在做什么!”沉融自对席呵斥,又向姜琳赔罪,“这群小子奴奴疯疯癫癫,除了山上土虺能治一治他们,其余人一概不放在眼里。钱塘娘子初来时,大王尚且在旁边,他们就敢去扰贵人,我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他状生气,笑意不减,且为表诚意,赶快起身敬酒。 姜琳看一眼动荡的酒面,将酒喝了。 他含了薄荷叶,在解酒时望着庭下画山与滇石槛,垂目去想中昱坊的经营。 这些天他在谢咎山墅,除了做赵钺吩咐的秘事,面上还要和沉融并人鹭大谈新兴的便钱。往往到夜深时,才得空想一想自己的行当:金银铺有无经纪上门;去越州窑口的队伍如今到了哪里;尺帛,尺帛留在仙林巷,也不知画僧读到否,愿不愿将画作鬻他…… 姜琳幼时,国公府中曾迎远房客。彼时大哥才离杏林,二哥为文苑折桂苦读,待人接物的事就落到他头上。 来客是仕林惫老,满腹对朝堂的牢骚,抱怨得人昏昏。连一向端庄的潮国公夫人都面露难色,唯有姜琳精神抖擞,听时点头作应,偶尔露出恍然神色,一双清澈如镜的眼望着老客,期待下文似的,引得老客动容,说到最后,抱怨也忘了,开始夸姜琳贴心。 国公夫人知小儿不对九阶动意,私下里问他为何要那样作态,却得了姜琳认真的回复:“三郎不是作态,是因大哥说愿列侯于金戈铁马;二哥又说要代文臣笔,做执政书。三郎无意朝堂,却不想无知,为两位哥哥累赘,所以仔细。至于朝中事,一条全豹,斑斑可见,老先生言辞时见一斑,与祖父、大人平日之语又不同,难能可贵,理应重视。” 国公夫人哑然,过后将才及腹的小儿抱起,亲亲他的鬓发:“好儿,乖儿,人都说你冰雪聪明,既如此,为何只想着你的两个哥哥?智者万虑,一是自己。” 国公夫人过世多年,这句话常存姜琳胸中,却与他渐行渐远。 “三官人,总是沉默做什么呢?” 少女水蛇似地缠上来,姜琳不动声色地避开。感受到上首的目光,他落落大方,起身禀手:“大王。” 赵綦在侧席吃柑,闻声“嗯”地疑惑,又看一眼坦然的姜琳,低声问赵钺:“大王,你的‘吕相’拿你挡桃花,怎么办?” 赵綦大概是觉得席间人多,做皇叔的并不会对自己如何,却看到赵钺轻抬手,将蓬断推去一边,随后倾身过来,不由惊悸又好笑:“侄儿有错。” 为填罪,他丢开酒盏,抬眉道:“姜折霜,陪我饮酒罢。”真将姜琳招上来了,他又示意其坐到赵钺那席:“为大王中意,其实不必屈尊与小王饮。” 说罢,赵綦一脚蹬上酒案,示意方才那位少女来脱靴,故意将她的手指压得很紧,压干了搅酒时的湿,也压出一阵嗔怪声。 水涨船高(亲王,微H) 赵钺轻易不胜酒。 赵綦明白,旁人不明白。人道猛将爱酒,王公爱酌,却鲜有人见赵钺少年领兵,受金疮破伤风时多,所忌有八,大忌酒水,嗔怒喜笑亦忌,即便到杏林食邑享闲来了,收起狂傲就像收起戎装。少酒与冷漠依旧如心甲,是不脱的防身具。 故饮酒六七杯,这个人就朦胧了,半倚着画山,冷冷地俯瞰。 视线里塞满各种金银,中间一只白凫茈般的手,披罗襟绉纱,欲抽青巾出酒注,小心如扑灯蛾。 赵钺便觉得蛾不似平常雨后苟且惹人厌。 他懒倦,帮着抽了青巾,连手一块抓住,听到极轻的吸气。 蓬断唅呀一瞬,露出晶莹的齿与舌,那六七杯酒还曲于腹中,就烧遍赵钺脊背,顶他的关元俞。 然而他醉着,终是将蓬断揽到怀里,由浅入深碾她的唇。 赵綦在旁,大清喉头,被沉融悄悄以眼神示意不要,犹然端着下巴展嘴。 他见过赵钺将风尘丢进蒺藜砺,也见过赵钺按娇娘半跪亲王府,却从未见过他抚着一个女子面容品芳泽,纳罕下又有揶揄,伸长脖颈观摩得正高兴,忽为赵钺余光所视,便悻悻地喝酒去了。 但身侧昵戏唇舌的两人扣得深,齿龈打架,水液含咀声不绝于耳,实在勾人。一腔热血的少年郡王,所能做的不过扶着酒盏猛灌,聊以忘情。 满室静,为上首迭影擦出的怿声让步。在众人看来,玄服亲王如鹰,笼住美人身前天地,生吞毛挚尚且有余,遑论半遮住她,吮咬她的唇。 看到后来,目光却在玄服间的两面玉容上久驻。绯色交缠烂漫,唇都竭涸,还不分离。言官在暗湿处缠,只隐隐现出舌根,软鱼鞘似的收紧,让人澎湃心潮。 长吻罢,蓬断急喘如临谷,由赵钺接了看一眼。 看她有柔媚态,他心里出了异动,便以袖上的刺绣云龙掩她的脸。 席间众人见了,都愣住,进而避开目光,各自主意。赵钺也极快地觉察出无谓,立刻撤袖,又招少男少女挪画山,让地方休息。 他搂着蓬断,躺在养和(靠背椅)中嗅松樛。 两人身上绵延一面画山所绘的叁清名岫。 见她的云髻因方才的亲热零散了。一两绺发,和美人一般无腰,互相依偎,赵钺便淡去寒意,吻入她的发间。恍惚竟有伉俪之深重,直到蓬断沉默地向前避。 “大王,钱塘想回葱茏居。” 两人最近坦诚得多,不着寸缕时也多。赵钺要人仔细,连蓬断腰际贴薰花香的柔骨、肩背烟紫抹胸的系痕,都一一尝过咬过,烂熟于心。看她一倾身,一动作,日夜相合的感觉从督脉处来,快慰水涨船高。 他微挑眉毛,将蓬断重新按回身边,抓了她抗拒的手抵在胸口,应一声“嗯”。重新查她的唇,发觉尽是自己渡给她的酒气,便勾起嘴角,接凌虐的心意。 一双影在画山后融为一道影,用春事行春令。席上的酒因而下得快。有人借酒行淫逞凶,有人以酲掩去叹惋。 尘烟(亲王,微H) 马蹄从才涸不久的京南官道上踏过,尘埃落定。 大水退后,燥热不下清都,虫灾在几十里外肆虐村人,洮水轻舟载客,依旧风流。 只是久滞杏林的远客形色不如意,常有摩擦,彼此又不知对方行第,皆怄一腔愤懑,轻易不敢发泄。于是城中渐有山雨欲来之势,之后甚至到了需巡检领兵、昼夜视守数趟的地步。 好在州府不日递送佳音,官家幸京南官道治水,如今已除涝患,仅剩一些小虫,不影响陆上交通。人皆道好,这才显出蝉噪光阴中的一点和气,要赶路的便制冰凉快,再换轻装备马,欲北上,谒中都。 可递卒送来的递角(邮包)还未交割,第二名使者便到了,这次神色些许紧促,歇脚后疾上快马,南去无踪;紧接着是第三名,第四名……眼见的狼狈与慌张,让人捉摸不透。 三五天内,递铺迎明人暗客无数。有见识者认出,来人中竟有总领南路的提举马递铺官,不禁咂舌,回去与友商谈,连说事情不对。望日以后,递铺除接进奏院文书外,另接特使——所属给事中门下的通进司递送特急报,连发数人,星夜兼程,自官道辐散全国。 缺月补上一个角时,三衙宣武禁军来了。 城人这才真切地见出端倪,赶路的也不赶了,游城的也无游兴了,拜亲别友,各自落脚,寻不到头绪。顷时,又有甑州调遣屯驻加守杏林,官道上辚辚车马,扬得尘烟再起,比之前还要凶嚣。 晦二十九,道路一新,甑州肃然。 原来圣驾治水完毕,沿途赈灾,如今亲临京南,已在甑州二十里外。 同时,另一个消息也由水陆急递马递传至各路、州、县:京北连失重镇,折兵损将,主帅受断臂伤,撤至关内,已是戴罪欲死之身。 杏林西南山谷曲径通幽,消息却超前。暗卫到维鹈楼禀报那日,夜空中还望不到月。赵钺叫他在门外说,搂着蓬断自榻上转过来,慢慢抽身。 怀里美人淋漓一场,柔得像缎。 感到体下充胀退去,径内忍耐许久,终于决堤,壅水漫溢。蓬断咬住伴在唇边的长指,不让呻吟出口。 半浊半清的体液顺着红床围下,积在一脚。赵钺将她按进褥间,挺身又插入。 他兴致好,听到几百里外来的消息,似乎助长了情欲,按在蓬断肩上与下颌处的长指收紧,红渐渐加深。指移开后,有卧兔睁眼似的痕,触目惊心。 要通报的事太多太杂,门前人一刻两刻不走。蓬断攥住寝被,不想出声,敏感的身缩紧,却得了上首亲王毫不留情的拓启。欲具生生劈开合鸾境地的声音清晰可闻,令人不忍又逸淫。 两人都在熬快感,为不同的目的。一次深捣,玉户撼散,热的漩涡当中,蓬断好像听见了“官家”字眼。再醒来时,赵钺已披衣去了门前。蓬断只当是错听,侧着脸,看黑漆漆的夜。 —————— 修一修,零点双更 元夕晚(非主线剧情,折霜~) 元夕到了后半夜,女侍们都想出去,碍于蓬断执笔,正腼腆地笑着,要给她的烟缭师父写信,只好苦等。 “钱塘,玩去?明日再写信也不迟。如今连送信人都不知在哪里歇脚吃汤圆呢。” “你们快去吧,一年只此一回,”见女侍面露难色,蓬断好言劝慰,“自我住进葱茏居,便少过节了,往年你们不都大方去玩,这次是怎么了?” “钱塘今年辛苦,”众女侍皆想到那位冷冽亲王,不由得叹口气,“我们也有体谅人的时候。” 蓬断劝走了她们,顺带连庄毅亲王府上送来的东西也一块散给众女侍,说囤积无用,还是尽量用掉。过后轻松不少,提笔再写信时,行文便亲昵,信中自呼蓬儿,写了两行才察觉,忙慌慌张张地去改。本想和师父说的舞事也忘了,便翻一翻旧信,看到白纸上有戏谑语:“若有倾心郎君,勿忘告知老人。”才笑了。 女侍遗落的闹嚷嚷,从小楼窗上飞来穿树。竹丝乌金坠落眼前,让蓬断突然想起一位誉满杏林的郎君,年节前偶然一次,帮自己取过勾住饰品的发,立刻放了纸笔,手足无措地站起,呆了片刻。 还是去洮水岸上走走吧。 古时到今,元夕水边常聚人幽会,谓之“汉皋解佩”。人人眼里有真情意时,姮娥漫步,也不过是落叶拂身。是故蓬断无需带覆面帷帽。只身沿岸东行。 半晴夜,心开萌,就有大胆地不等月破外山云,欲行鱼水。城内作子弟清音(舞队节目),一阵笛一阵喧,就有一声绵绵的女子喟叹,掺入其中,让蓬断脸热。 她绞手,最终还是摸着黑准备离开,却与另一人摸到一起,吓了一跳,手都冰凉了。 “你——”元夕夜里的第一声招呼。 “欸?”蓬断正欲提裙快走,却在听清偶遇之人的声音时愣住。 “过元夕吗?”姜琳自夜中来,半晴便成了新晴。 与好友双溪走散以后,姜琳暗自思忖,此子遮遮掩掩,出门前对其父再三强调与折霜同度佳节,两里路后便不见踪迹,显然是拿自己做推,暗会何人了。 介于最近与双溪见面少,不准他已有相好之人,约到洮水岸上多情解佩,不无可能……姜琳并不生气,也到洮水岸上走一走,其实是怕友人上当受骗。毕竟双溪立不稳算珠,早被人骗得在家哭,风月场则更不擅长,不要解佩后解衣,解衣后包火,便是万幸。 但他却没想遇见了小钱塘,当下一对人立于月中,都有些茫然。 想起方才指尖的体感,姜琳还是率先开口:“冷吗?” 蓬断不好意思说是被吓的:“是有些,穿得少了……” 她以为这是好托词,欲要回去,转身却见月下的两具赤体,惊得张嘴。 姜琳手快,掩住她的口,过后转身:“吃碗汤圆,就,就不冷了。” 蓬断垂眸,轻声说:“也是。” 二人乍眼,不便去杏林子城,就在离街衢较远的圆子摊前要了一碗汤圆。摊主无谓买卖,见二人姿色似飞来仙,另于碗中添了几个,一道端给他们。 蓬断问姜琳吃不吃,姜琳带些笑:“我不爱脂麻。” 抬头听他说话,能见一天星桥。蓬断看着出神,随口问道:“香甜附口,为何不爱?”见姜琳轻轻挑眉,蓬断才觉得自己闲话多余,困窘地低头,舀了一个汤圆就往嘴里放。 姜琳忙去拦,她已将馅咬开,只觉得脂麻热油尽入唇间,烫出一层薄泪,想吐回碗里,瞥见粉汤间圆子剔透洁白,便又不忍,渐渐含不住了,见面前递来一只清隽的手,便也没想那么多。 姜琳抬着手,接了半开的汤圆流出的甜馅,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唔,之所以不爱——” 蓬断羞愤欲死,放了碗,取来帕子,犹豫间,还是红着脸低头,先将他掌中的汤圆吃了,再帮他擦手。 子弟清歌还在喧。这回笛声勾的却是两人呼吸。起初一个急,一个缓,后来同调。 摊主久等,终于不耐,取了大半碗汤圆喝掉,伸头见那两人本来擦着手,不知为何变成寒辉中的藻荇。一个扶了另一个,埋在手间,行一目了然事,便撤摊子,不愿在巫山前做买卖。 “还是不喜脂麻吗……”蓬断拽紧了姜琳衣襟,轻呼着喘气,正过脸想看云霄银汉。 “嗯,不然再尝尝。” “……嗯。” 两人其实都热着脸,其实都知元宵无永夜,但合掌时,低声呢喃不再,在远灯下摇红,燃成杏林夜烛到天明。 ——————————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待亡 赵綦铺展地图,依据来使报,以手点查所失城关。 西五路管界山川,随他的指头瘪了一片,到与夏接壤的隘口停住。折尺为里,则让人倒竖眉毛。 二位宗王的暗卫此时归来,将朔北以北制置使所传隐情禀报完毕,正与数日前递信所述分毫不差。 赵綦摇头:“姜大官人不妥,怎么能让个西夏王子抽了主筋,到如此田地?” 夏人以控万里大漠为傲,自诩“白上国”,受契丹封时,犹然觉得拓跋氏当与耶律氏同起同坐,其桀骜至此;西夏王子初次犯北,更是将少年赵钺拖入苦战,险些令其命丧萧关;如今面对溃败的新帅和乏师,王子怎能不似虎,追嗅血味,势要拿下皮肉?赵綦说得虽然轻描淡写,其实也清楚王子勇武,在心里权衡。实在无头绪了,他才装镇定,偷看一眼赵钺,发现皇叔正在望着自己手底的地图,便让出一些身位。 赵钺是在想往事。 地图他无需多看,早已烂熟于心,熟到何处关隘烽火,何处城堞连绵,几座守宿,几座白露屋,闭眼即观画,皆能整齐如阵地展开。 他凝着眼神,不过是记起三年前自己将要前往杏林置府,走时由手下几位老行营总管陪同,去参看潮国公长子姜蒙教习军士的事。 大抵姜氏一脉都是翩然客,只有身服白帢青衫,入水或入黄沙,才能不动其清质。赵钺那时不知姜琳,只知潮国公二子姜绰在储君侧当文翰,有桐叶槐花美誉,所以远远地看见和其面目相像的姜蒙披甲执鞭,竟有些不好评价。 姜蒙还是青年,比赵钺入行伍的时间要晚,从地方路调回中都,仍带了多余的锐气与倔强。见赵钺负手立于砦边,身后跟了一帮人,他就有些急于求成了,下令诸军,按几日前在外岗的操演,开掘土河。 “啧,”一位行营不禁咂舌,欲派人指正,见亲王冷眼静观,顿觉自己不好多这一趟事,过后才说,“土河前需量人,土河后可量地,却一个都不做,这真是……看来那位大官人背兵书,也没背到点子上啊。”另有几位行营纠正,说古时纸上谈兵的赵括尽背到点上,甚至能够训话名将,后来还不是败在长平,可见这事与背没背到点上,无多大关系。 一众人的戏谑声中,赵钺慢慢地回想方才所见。 不仅是土河,在训跳荡(阵前兵种)时,姜大官人太重情、不诱利,大概一点人心也没有收到;试寒鸦箭时,又太费时间,每支铁斗放的箭规规整整,试两次便换下一台,累坏诸军,事倍功半;最重要的是,姜蒙时时勤观察,不住地以目视人,目中朗朗一片,似乎示意赵钺“请多指教”。 赵钺那时还不大会应付人。 姜蒙刻苦认真,终会成长为优秀的将领,不过初战必败,也是毋庸置疑的事。赵钺想得很明白,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在京北战事初起、姜蒙挂帅时,他也只是从杏林的亲王府里,上了一封“等凯旋”的小信。或许他早把姜蒙当成入局白子,待其自取灭亡。 所以赵钺现在应该笑一笑。因为官家亲自来了。 微服、查访、赈灾……天子能用的由头可组一队禁军,却难护其实意——京北不能不管,败仗不能不扳。 赵钺脚踩谢咎山墅的石砖,能闻甑州的马蹄践地。 ———————— 第一次切身感受,脸因为上火而肿变形,样子be like图 一照镜子,真的很好笑…… 化雪 姜琳服素,遇了伤事一般坐在水边。 谢咎山墅中除了鹈鹕,还有其他飞鸟。晴日里游禽上天,结着群拂花带露走。树响枝颤,将水落在长跪的人身上,像持来“足够”的明信,才让白衣青年起身,北望片刻,进屋观书观账。 隔水看了几天,蓬断没见他再有别的动作。 蓬断束身高阁,不知窗外事,不过春夏风疾,还是将大事吹成山音。从沉融口中,她得知战败始末,再远远地看姜琳时,便觉得他轻如凭虚,转眼就会消散。 国朝有缘坐,一人罪、诸家坐者众多。姜蒙大战溃败,守城不固,没兵无数,罪早至大辟,如今也不知押解到了哪里。姜元执耿介,虽未得到官家的敕告责罚,先自降了峻爵行走。这无疑给昔日的扫阶人一个警醒。他们持畚箕观望,望到大族式微,便惶惶而散。于是潮国公府也有门可罗雀的一天。 当然,这些事,如蓬断姜琳一般还在深山中陪侍赵钺的人,是无从得知的,需要沉融来来去去,留下一些零星语。 “钱塘娘子动了恻隐之心?” 沉融常来献香,闲谈余,观察蓬断气色,下次来,就适当调整香方,使其愈温补。他不敢再用悬钩,是赵钺刚落脚山墅,曾屏退左右,极冷酷地问他悬钩为何会致人数日高热。沉融便明白这一位不自觉的用心,面对蓬断时,除了衷肠内的赏悦,还要多一些使命感。 见蓬断听到询问,装出不在意姜琳的样子,转眼看维鹈楼的摆设,沉融挑了挑眉,站近一些:“有大王做保,姜三官人无妨。” 他是故意失言,蓬断却不懂他的深意,听到“大王”二字,眉心就紧。切肤的欢爱让她举手投足时,都好像被那位郁而沉的亲王攥在手里,极不自在,也极难分舍。 “官家要幸杏林,到时大员外还能做此言语——”蓬断说了一半,抿起嘴。孤峰傲雪的避世人也失言了,却不是有意,而是尚对令色生疏。 沉融连连赔礼:“话说得欠周全,惹娘子不快。”过后却将蓬断的言行一点不落地禀明赵钺:“大王,娘子似乎在盼君恩。” 赵钺与赵綦连日收信,正在议算姜蒙折了几军。听到沉融的话,赵钺还未表示,赵綦怕皇叔不快,先摇头:“她有澄一的心,却不是愚人。总该知道,国在朝晡,君王如何能做青楼客?”沉融称是,过后装着模样自检,并嘱咐山墅中人,少于钱塘娘子处,提起外边的事。 金辂驶入名都,芸芸惶恐,路中无人。天子仪仗整齐,近甸观稼,又犒军慰地。众“民”夹道欢悦一天,回府脱了粗服,各自补戴乌纱,大发感慨,均谦辞身不入九流,这使命还需巨擘来任。那一位国公还在负荆,无法指望;另一位亲王闲逸,却也不见人影。于是官怨穿过山川,直直地送到赵钺耳边。 他默不作声地听完禀报,让侍卫先下去,转眼见窗边人又在观水。 水里有素影,跪了将近五六日,跪下沉重如落英,跪完飘然如百英,平日饮食举止,不像为罪籍屈服,倒像在俯仰性灵。赵钺奇且得趣,就不让方人鹭劝解,随他去了。此刻见蓬断也瞩目,便携了茶,随手丢给她:“长兄犯罪,五陵儿也要颔首低眉。” 蓬断一惊,急忙收了目光:“是。” 赵钺突然生出不快。 榻上她滞,白天她又是一副遽容。赵钺挞伐过,真要将她当作蓬草散养了,却为无形的鲠害。一颗凉薄的心,不知哪角有缺,开始出化雪水。臆室满,常汪洸出一些深藏的意思。这份不快便是为了化开的自己。 他拂袖走了,夜里才回来。蓬断已沐浴,还未歇,见到赵钺,藻玉色的眸子不知往哪里看。赵钺想起她染哀时,泪挂在雪腮,口里说着要回去,一臂浥,一臂糯,姿容是仙。便觉得心中有潮,似乎为她翻搅,浪涌迭沓。 “官家已到杏林,想去面圣吗?” 看到蓬断顿了一下,赵钺便捉她到身前,端起她的下巴,不要她回答任何字句。 杏林之绝,尽为王收入两袖笼中。衣内却有振翅的异动,向着天。 赵钺扳住蓬断的肩,将她泛柔的挣扎压没了。含香咀馥时,维鹈楼外有水声。第二日他便唤来沉融,说幽地也无静深,这次小住到头了。 莫如兄弟 常清拾午前有风,午后有雨。虹色里走出赤色的凉车。马清道,人徒行,橐驼铃带来世上最尊。 地方见任携州道名流,叁呼万岁后止步。青年男侍跟随长年,备好酒水,预想侍宴的事,听着外面的声音,如何明白晓畅的心,都生忐忑,等到回神,忽然发觉身处万籁静后,众芳簇拥一位金芝似的大人过去,便敬畏惊惧,只知道叩首了。 常清拾的路难行,童子们都用过杏林旧族方氏所出的崖蜜,配鹿梨浆、白枣泥、茯苓、枇杷、丁香荔枝,将嗓音润好,远远看见气象中,一位蹑道磅礴的人,便恭引他:“东行是酒,西行是酏,大人至圣——”还没有说完,就被笑话了。 发笑的人其实觉得小孩可爱,不必煞有介事,吩咐赏完,游龙一般远去。 童子们等扈从走过,才互相检查身上的青服,却像芦丛被浪,都湿透了,这时方明白,官天下与家天下的人负着鼎,一个雍和的笑容,让小民惧压。 但还是有未舍赤子心的,低声说:“官家面目,与庄毅大王好像。”立刻被捂了嘴带走。一路上无数张嘴教训:不提大王。 童子自知失言,郁郁地去看洮水,后来得知一水的酒家今日都不以豉调味,一水的乐坊今日也摈歌松杍,乃至一水无两舟同行,无同辈同舟,方觉得洮水在今日最淼渺,气势似乎能映出一切远景。 山野间的山墅里,妖僮与少女自由如鹤,午后饱腹,坐在累石上拿脚撩水,遥对最后一日践罚的姜琳唱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镕式正好路过,气得笑,出言制止:“叁官人性平,又是最后一日屈居,你们真不自耻,没有好好招待贵客,还在这里闹。” “叁官人每日长跪,都是为了哥哥,我们给他唱常棣,哪里算闹呢,”年少的人凭心做事,有回应就高兴,这时抓住镕式,喋喋不休地讲,“温柔也试过,绮艳也试过,叁官人琉璃瓦一样剔透,我们如何招待?只好唱歌了。” 沉融第一日让他们去侍奉,第二日第叁日用艳香,叁日后送女鬓鬟散,送男衣带宽,甚至送了个刚刚搜罗来的美少年,还没有名字,视人时神态如麋,张口闭口有幽香,均不能让姜琳动心。 但他却也没做过清高态,将诱情的男女婉转劝离,又给美少年取美名为“含章”,带其到轩竹中识了一整夜的动植。清早两人身披露水,很是疲惫地与沉融见礼,让平生只愿纵欢情的大员外哑口无言,过后朝赵钺叉手,说要催动一人的声色容易,要催动一块琬琰,则太难了。 “大王其实不必移他本性,只用恩威便可收其入帐。” 虽这么说,沉融自己也不信。像姜琳这般人物,不是诚服,不能合流。 不如说,以姜琳品质,在赵钺有心收拢时,随便想一只趋避法,就能敬谢。潮国公长子为官家镝锋,二子是储君心腹,叁子再与亲王交,不是自乱立场么……沉融起初不明白他为何要逢迎,直到京北战败事出。 若赵钺招姜琳,是为潮国公府,或者还有亲王一贯的傲慢在,那么姜琳顺从,难道也是为潮国公府,提前想好一条实在可称蹊径的退路……沉融不敢明讲,一是怕赵钺生气,二是怕假设成真,那样的话,姜折霜其人,未免胆大慧极,也未免太不以自己为意。 沉融自奉为闲,揽事时好整以暇,从没有这样谨慎过。他步入庭中,见城人最誉的清俊在花下,便扯一个笑脸,想去劝他起身。 水却误时,带来沉融豢养的娇色歌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花纷纷明艳,人的笑却不好看——沉融有些进退两难,到嘴的话也没了,只好垂着眼睛,想从姜琳隽雅的跪影中见出一丝怊惆,却只见带雨的清风:“大员外照拂。” 为其兄长的请罪结束,这一位杏林灵宝舒展衣襟,到与沉融平视的高度,也微笑起来。他身后是山水,是虫鱼飞鸟在勃勃地奔走遨游。 沉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似乎自己生为开国公后人,又是山墅主人,收一群美貌的玩趣,乃至于制香卖药,通通成了鄙昧事。 从未有过的怪异之感片刻后烟消云散,沉融笑嘻嘻地上前:“叁官人待完今日不待了,突然好生疏。”便挽姜琳的手,请他尝饯别的酒水。 和煦 天子驻跸,夜静城空。 官家出行本为治水,南幸似乎是临时起意。众位内者虽然心明,还是安排扈从与屯驻汇合,并照在京出行的循例,将杏林禁围了。 围内名都九衢平坦,漏未及叁鼓,却无一人敢走大道。中昱坊间灯烛黯淡,人牲息止。小女儿摸黑行路,叁步中有两步都不稳,对那位不曾谋面的天子,就积攒了一些怨言。 她听瓦当打水,辨出某货主的后门,叩一叩,钻入应门人留出的缝隙中,疾步向前时,被马齿颈饰打了几下喉咙,疼得抓起要丢。 令介遇轻担心,满一刻出门望风,正看到女儿在月下耍脾气,衣服鲜明整洁,不像受过为难事,这才松口气,上前阻止:“不能丢。如今我白上国大获全胜,王子纵马过贺兰,也饰这样的马齿。思齐,听话,放衣服里去,他日能在外穿戴了,威风呢。” “奴奴是女儿,不要威风,”令介思齐更不高兴,“中昱坊小孩儿常问奴奴:‘你每日都到牛行马行去?’想这马齿有臭,只是阿槃(阿爸)闻不出来,叫奴奴多难堪——” 她古怪的说法,引得室中众人忍俊不禁。 久住杏林的夏羌,不服宽衣大袖,谋利在此,心在彼。对日趋文雅的小姑娘,就带一些宽和与戏谑。有人故意覆在窗上:“令介,可知名(女儿)被什么东西勾了心?” 令介遇轻低骂他们枉为尊长,回头却见令介思齐一手摘去马齿,一手捧着打磨精良的石配,于月下查看,静心模样全不似孩童。 小圆配,美雕琢,如玉润泽,触手升温。 从姜琳处得了这饰物,令介思齐就常跑碾玉作。久而久之,作中的年轻待诏不耐烦,便做一番询问:“小女儿冰雪聪明,怎么总爱劣石,你家哥哥是谁?也不送些贵重的。” 令介思齐不嫌物轻,想起姜琳鞍马的风采,抿嘴笑了:“听阿槃……阿爸叫他‘千转轴’。” “啊呀,是姜叁官人送的吗?”待诏惊破午后困顿,重新措辞,“那么此石大概能称瓀玟罢。玉贵不假,石发于青山,也足够相衡了,足够足够。” 令介思齐尚且觉得待诏太过伪饰,回去告诉令介遇轻,更是引出一通牢骚:“什么瓀玟,姜折霜拿一块石头,一则假军闻,诓走了咱们的源羚角和柴胡呢。那小子清美,像个水月观音,需知是狐狸装的。霜为他所折,思齐可不能为他所折。” 多说无益,如今小女儿在月下看石,已成了令介遇轻的烦恼事。 “阿槃将源羚角和柴胡送到国公府时,见到哥哥了?” 父女两个坐在莲花桌前想同一人。令介思齐问出口了,令介遇轻还在胸中苦闷。 数日不见,真不知他忙什么去了。 杏林转圜太快,有一支半明半暗的龙虎,似乎为甑州某郡王治,日前突然开始监捕归化的西夏党项,缴了易物不让做货主,甚至还带来牢狱之灾。令介遇轻倒是因为早早失了源羚角和柴胡,免于伤身,就在夜里带了令介思齐,去往杏林各处传信,为同族周转。 但京北战事一朝通晓四海,紧接着就是天子的大驾。如今城中非比寻常,小路上走小女,尚且要盘查,遑论他一室身英武的夏人。 令介遇轻从前看不起中原寓公,如今岌岌自危了,方生去家千里、伶仃兴叹之感。 名都显出冷峻面,不留情时自然不留情。那个为一城之绝的美满郎君,却像常春和煦,常从容,常有出解之法,或正在何地微笑,等令介遇轻前来求教一般。 令介思齐还在看似玉的美石。令介遇轻随手取来,放在掌心里瞧,突然察觉到女儿探究的目光,立时狼狈难堪,忙舍下石头走了。 樱桃花 赵綦于禁围第二日收郡王亲卫,即命方人鹭列出清剿走私目,上呈赵钺,却赶上沉融要以谢咎山墅浊酿,饯行几位贵客。 赵綦示意他正务不能晚。沉融称一切好说。 天近暮夜,月望西沉时,沉融便让少年少女们抬出一架榆木“落地明照”,为二位宗王辟出宜人的容膝地,能议论,也能观席。 王侯去一旁幽居,一室人便坐卧自然。少年少女轻松愉悦,言语愈发高声,传酒嬉闹无度,几次断了赵綦的话。 郡王坐在明照内,击着指节,有些不满:“叫他们安静些。” 赵钺要归王府,今夜服玄,洪而雄艳,眉目更越俗。听见郡王埋怨,他没有说话,揽袖去查夏人被缴了多少青白盐。外边又有哄笑,抢他神思。 比起活泼的年轻男女,杏林遍地官顿首,黄麾大辂,车马碌碌,一切噪声更让人失定力。 远音穿过落地明照,似乎成了先使,伏在赵钺身边。 他开始觉得吵闹了,忽听见芳龄少女高声:“钱塘娘子,失敬,做南吕薄媚,请娘子教。”便及时抬眉,叫停赵綦,不让皇侄行他的宗室威严。 含章是谢咎山墅新物,又得姜琳赠名,一时风光。 他才来时,与姜琳在竹中识动植,早起腹中有翠微香,胜过三佛齐方物。沉融看重他,似当年对待镕式,不但带其领略人事,还让他尽心挑选喜爱的妖僮美女,伴随起居。 当下,含章身边的少女们跃跃欲试,要舞南吕薄媚,舞竹马,舞解红,最大方的便起身,脱去縠纱,露出肩颈臂上鲜润的痕迹,和一身翠微香意。 众人一愣,随即哄然发笑,朝含章投樱桃花。 蓬断坐在他们当中,正持箸,闻声看了一眼,另一只手便缓缓将自己的衣袖放落整理。滚到袖中的花碎让她心惊。 这副神情被烛火带入落地明照中,为赵钺余光所见。 菱形的木格,圈出美人小像,并檐下流水野岸的樱桃树,混作一团。 少女不怯,尽己所能作舞,好展现给蓬断,请她赏评。 周围少女要听女弟子队舞的明细,也聚到蓬断身边,又记得沉融叮嘱,对钱塘娘子需顷谈吐而小心,便抿起嘴,低声劝道:“娘子莫吝啬,莫委曲。”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主动亲近讨巧蓬断,却是她们第一次得了温柔矜持妓的回应。 或许是因为今日别离。 蓬断将箸搁置一旁,耐心指导,又将菩萨蛮、拂霓裳、佳人剪牡丹 * 种种队舞白文,讲给少女听,到后来一室人都屏息,为她轻言轻语,却能槎山见径。 一位妖僮低声说:“钱塘娘子昔年以报归舞动帝王,如何风采,难道我们无缘领略?”说动众人心思。数副口齿,便向着蓬断一人。 蓬断淡淡地看他们。 藻玉色的眸子本来清澈,如今却像黄云晃破。 她也要起身,也要褪去外衫,露出肩颈臂上难消的痕迹,大概无人敢向她投樱桃花…… 落地明照突然被推开,赵钺走出,沉声叫了一句“蓬断”,将正欲脱衣的她喊住,并对一旁的镕式说:“她醉了,你带她去山墅别处散心罢。” “大不敬。钱塘为官家作的舞,大王尚且没有看过,你们倒积极。杏林在禁围内,即便是山川小倌,也要谨言慎行。”赵綦随后出来,揣手步入席间。一番话说哑了少年男女,加一口酒,将饯行宴喝冷三分。 ———————— * 宫廷宴乐有小儿队与女弟子队,女弟子舞队名菩萨蛮、拂霓裳、佳人剪牡丹、感化、抛球、采莲等等。 报归(慎) 蓬断,起舞时要能空视心中景色,方得要领。 杏林坝头硬帆过尽,有一位孤女,如穿海的宝物,被浪推上岸。 名都善人与好友夜泊在岸,听见婴孩啼哭,查到麻布中是一位女儿,还以为她因钗身遭弃,感慨之余,便朝天问:“女儿何时归?”只得几声鸹鸣,还吵得婴孩睁眼。双眸在夜里惊人。 五六岁散入乐坊。人见小女眸生异色,水养藻玉一样美,谈吐举止有妙才,或许后来成为弄玉旋娟,也未可知,便不深究她无可溯源的来历,求某位得道,为她拟了偈语:“蓬草无根,避风不转,断而累累,生似萍泛。” 蓬断幼时听大晟府新乐,七八岁调渤海琴,练习横箫,九岁贯通本朝韵律,从未有人教过她什么是要领。 通常是一架车,轼凳全,载了她飞入城道。各处都要听异瞳女唱,观异瞳女舞。金银仆地,她踩着也可以作霓裳。如果烟缭不从甑州闻风赶来,蓬断所获,足够坠断她的舞腰。 “蓬断,起舞时要能空视心中景色,方得要领。” 听到这句教诲前,蓬断只知当日有位甑州的女异士前来拜会。等到高大美艳的烟缭站在她面前,踢开金银,为她献上一编九孔螺作为见面礼时,蓬断为海物的陌生并熟悉所侵扰,打了两个喷嚏,向后退一步。 烟缭要蓬断舞,与诸位雅客相同,无非古曲唐乐,并凉州、伊州、石州种种。 蓬断舞凉州,烟缭点头:“劲风筋竹。” 又舞伊州,则叹“高山急流”,再舞石州,则谓“离人寄愁”。 蓬断终于不忍,抱着裙幅去找她。烟缭却抢在她前面发问:“蓬断可知我的年月?” 烟缭年四十,完全不会歌舞。只有一张桃李面,笑对天下人事,能让目视者无心旁顾。 “我从海上列国来,见过不少舞者,有蛇舞,空视自己与情人缠绵,还有剑舞,烽火狼烟里劈划,动人心魄。你也试试。” 蓬断从全然不解,到得心应手,不过十天。 再起舞时,仆地的金银少了又多,是因异瞳女跳舞时,不再传秋波做醺态。舞趣消减,则人欲消减。 然不过顷刻,越罗缠腰的白纻,携七弦的低音,铮然挽回缺兴欲归的客,人们才真正见舞卓越,见舞人清绝,动态飘然,可称“琴高乘云腾上天”。一袖搅翻三层浪银,都将它们当成水上泡沫。 搅浪人称这支舞为“报归”,寓了某些情思。 蓬断没有醉,被当成醉人劝出来,在名为“谢咎”实为“无咎”的山墅里闲逛,走到开阔的檐下,看远处的琉璃瓦承月。记起昔日与烟缭师父练习,空视美景时多。 “娘子不适吗?”镕式做出行打扮,陪侍左右。 沉融已将他送给赵钺,今日动身,镕式也要一块离开。他不愿与沉融久住,早就想走,但于星稀的片时天里,看蓬断不着覆面的脸,又听完了几声促织,则絷囚一般的生活,好像也有变化。 与人鹭动听的嗓音不同,镕式温柔在心,轻声细语时,像说情话。 蓬断轻轻捻着手指。 两人如初见一般,在草木置石中相处。四境无人,席间用来掷人的樱桃花,在枝上,在凉屋外簌簌。 蓬断忽然发问:“可见过我跳舞?” 镕式愣了一下:“娘子,你醉了。” 他走到蓬断面前,是怕她做出荒唐事。不期一位由肉欲柔媚的妖僮,对上另一位由云雨新生的烟娇,簌簌地不只有樱桃花,还有镕式的胸臆,并蓬断的外衣。 “今日思念老师,想做一曲‘报归’。官家就在杏林,若北向而舞,便不算不敬罢,那位高才智的姜三官人,不也是北跪谢罪——” 镕式为她的口无遮拦愕然,眼里却渐渐动荡了,是她开始褪衣,被镕式以身遮挡着,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咫尺时,镕式几乎为她倾倒,不敢看她的眼,便垂目去看她身上未消的痕,看久了,连桂槐幽香都弥进五感中。这才明白自己误会,蓬断真的没有醉。 “娘子,其实不用……镕式可以让娘子欢悦……其实不用如此,轻贱自身。”镕式不敢碰她,便微微俯身,想将话说到她能听进的地步,但又混入一些隐晦的私心。 两人还未有任何的肌肤相亲,便已经神思紊乱。偶有一次错身,凉亭外的月影被倒转的人影穿过,高悬着,另有一部分落南。蓬断可以随心所欲,做舞报归,空视长宵短火,或者只是紧闭眼睛。 促织一声一声地嘶。从来清醒不是促织所劳。 非谋非彝 姜蒙断左臂,在归途上高热,烧得说胡话。随行士卒看不过去,还是喂了些水。 见主将大口灌饮,却因虚脱手抖,将水洒上囚衣,他们突然心生厌恶,将其溃败失地的过错一并记起,便夺过瓠,将水浇在地上,祭往日风神。 血染征衣,或以为勋。姜蒙躺在半涸的污血间,看云与天为木槛离分。 上呈君王之表,除了早前的几封被退回,剩下的尽数入宫。姜蒙那时觉得人生尚有时日,强撑臂上重伤,与追兵战三。夏人猛攻,见国朝降势,便飞石入城。何等熊貔,遇到实石,则化为一滩肉糜。 姜蒙戴罪,或许早有赴死的决念。然而他苦等官家来敕,竟避着落石,拣有屏处,请求押解:“官家释我,则诸位兄弟,替我将书信递至中都与杏林——” 当晚有司来报,说九阶慰大将军身残,尤其是临朝的储君,念及将军劳苦,书之外还捎带许多药品。 飞石落地,不过数百步,坼天裂地响。 姜蒙听完,伤口不知为何绷裂了。他携了一臂血,怔怔地望着室外,才知当下是太子监国,恩典大概是二弟不失声于破釜,辛难求来的,至于官家,竟已去了杏林。 如今局面,杏林收有谁,官家去见谁,似乎不言自明……屈辱随落石来。小卒血与将军血,不知何为我血。 姜蒙险些自伤,为人救回后,不再北望称罪,而是枕着书信,默念父亲与手足,由憔悴的将军,复为征衣里的杏林郎。 带血的家书先发中都,再到杏林。 国公府为人监视,收一封信,都要摆出临堂貌。过后书信递入归家不久的三官人手,方才踏实。 姜琳阅毕血书,已近黄昏。仆役来请会客。原来是方人鹭代杏林旧族探视,与庄毅亲王无关。 昔日三府之家,落魄也无失其风。园景有序,令人旷然。人鹭暗暗地观察,到了居室,才拱手:“自大员外山墅别,两日以降,又来叨扰官人。贵所不迎贵客,也幽静了。” 姜琳将书信收起:“小员外客气。” 国公避客。苍头端着铜盆,引人鹭去拜诣。不过是在外面踩黄桷。 霞色竟天,姜琳垂手站在庭中等待。大哥的家书从袖里滑落,被他捏着。干涸的血像谒文,笔画入纸。 “国公声音朗健,无愧为——”方人鹭退出,寻到姜琳,本想列其父伟业,却看见染血一样的暮天,于是生咽下去,转谈起近来的兴事:“官家才得大王表,十分高兴,令常清拾今夜盛宴,沉大员外也在列中。他谦辞‘鄙人坐井观天’久矣,不便前往,据说为鹿邑郡王所罚,清晨便去坝头了。” 姜琳吹了些北风,其实凄怆,仍分心去想那册瓶香鬻价辑要,一时不知厚册巨幅和单叶家书哪个更重:“吠蛤坐井,如何相比也不是大员外。古语有井里之厥为和氏璧*。大员外再谦虚,二郎便戏他‘自喻为玉,其实自誉’。” 方人鹭得了姜琳一句昵称,有受宠之感,更没想到他还有心情开玩笑,一时语塞。 两人在庭院的天井里,小半艳云,一阵脊下风。 人鹭动听的嗓音响起,寥寥的:“三官人明智,在井中,做吠蛤还是做石头,并无差别。如钱塘娘子一般为官家庇,到如今还是与大王相好。你二人是杏林最丽,方某不忍见丽受苦。” “勿——” “嗯?” 方人鹭自认将话说得完满,未听清姜琳的回答,近了,只听见他笑说:“无事。” 勿用非谋非彝,是姜琳对蓬断之陷的评价。他的心事藏得很深,唯数不多的有感而发,都是为了与自己并称的舞妓。 赵钺那次用强,他在危墙下,本该缄口旁观,终于还是劝住,无心失言,说出什么“也怕负”,过后夜里自省,明白家中事疾,当是求全为上。却没想竟有第二次。 谢咎山墅最后一夜,众人纵情,不是姜琳所好。 虽然如此,沉融少不了劝欢,还是端给姜琳一些酒水,异香袭人,让饮者沉醉。 靡靡的梅雨一直飘,飘不进山川,却能使清明如镜,也会蒙上雾气。姜琳知道不能再饮,便退席,从廊前过。 不知哪位少女内室房门不掩,则一面磨亮的圆镜,照出廊下半面花草,精魄一样的两人,藏身水汽,缠身如缠藤,眼里尽是悲凉。 姜琳心里不知装了多少事,再装这一件,只觉得此身沉浸寒潭,不由得愣在原地。 月下的蓬断与镕式是萝,交身虽紧,一臂之力似乎便可分离。 镕式周身清美,行止却小心,护着蓬断,衣衫退至腰间,不便非常。他云雨不全,只为取悦怀中美人,印些轻吻。 蓬断曼睩,却像无神的塑像,姜琳记得她并未饮醉。 常清拾的夜,月光与今日相同。姜琳为自己饮下的香甜误,竟有失控之意,如在人前去蛇蜕,凉风扑面。 他步入庭下,将融融的热体惊出冷汗。 放着蓬断不管,姜琳先转向镕式:“四季为春,却难舍这一夜吗。” 镕式大窘迫,脸都惨白了,且发批评、做贬低的人是姜折霜,更让他羞赧难言,连辩驳都忘记,自然也忘记原是钱塘娘子相邀。度身以后,便觉得自己孟浪。 他为蓬断拢好衣服,说声“得罪”,踩着花草快步离开。 姜琳负手不语,须臾后,指印留在掌心,问蓬断:“为何?” 蓬断说:“为何不?” 两人便沉默了,一块听促织长鸣。 某一刻,姜琳见她耳下有红,突然明白过来。无所谓的情急,堵到胸臆,让他几乎要告诉蓬断悬钩香的始末。但看看自己,再看看她,好像这一点谋彝,早已比不上二人深陷泥沼的身体。 姜琳还是过去了,避开不礼处,将她扶起:“为何不……城人既送蓬断与琳美誉,自然不想名都双绝,是一对弃身又弃心的人。” 蓬断汪了含蓄的泪。姜琳却看不懂她的伤心。此时大风过草木,将堪遮肩膀的轻纱吹开,却像为两人揭幕。 蓬断陡然向后,清醒过来,竟如犯错的孩童,泪流满面;姜琳也滞住,为着自己贸然斥走了沉融送给赵钺的礼物,又没有留住心声。 他一拱手,就在她旁边站定。 两人像看守山水的衡虞,不敢渎职。攀谈也免去。 薄设 葱茏居为蓬断薄设。 众位女侍在阁楼上远望,见钱塘娘子身如柳絮,来得落拓,各个欣喜。只有一人小声:“官家虽在杏林,大王处也不至于这样谨慎,怎么让娘子步行?”另外有人驳她:“三面龙旗,如何不谨慎。”众女想起京北的战事,收敛一些笑容。 在山水中欢情,为百香滋养,蓬断身体发肤镀上一层水银,坐在小食案前,由女侍簇拥,艳色不与春韶相同。 年纪小的姑娘偷偷去抚她的髻尾:“大王说请娘子去那位沉员外庄上休养,所言不虚。” 少女伏在青瑞的衣幅间,品质如戴胜鸟,一眼将蓬断的难言之隐看散。 她扯紧裙裳,最终笑了一下:“是,你们,这些天过得如何?” 疏食饮水。菜色是山野里的鹿葱和马兰,用油盐调食,配地榆叶茶。 众位女侍擎着案山的雀,采了很多野菜。新鲜的留一份,渍的留一份,摆在蓬断面前,看她不吃,就玩闹:“钱塘的口味矜持了。” 蓬断含笑举箸,听见女侍在一旁小声讨论:“娘子容颜如梦。” 她突然想起,与镕式初次相见时,他也说过相同的话。彼时蓬断还不懂镕式为何一身凄然的美。 前尘往事,因为这幅梦一般的容颜逐渐明晰了。蓬断真想以血肉穿针引线,将覆面缝在脸上——她呛了一口马兰,不得不将箸搁置,掩面咳嗽。白醋直顶入神庭,酸的她落下一两滴泪。 年长的女侍们看出端倪,相顾无言。过后撤去薄宴,见蓬断的箸上有深深浅浅的牙印。 不能安睡的夜。六颗昴星时隐,紫薇常亮,在天边。 听说这几日常清拾设大宴,几乎要让城人误会,御驾来此,是为了游玩。 蓬断半卧在榻间,看长霄被楼中的花草遮挡,突然生出一种乏力的怒。 她和衣起身。 一溜绛边绿萼、和靖及虎蒲,用官窑瓷瓶盛装,送来时湛然如天生,现在却像病患。 蓬断不念它们相陪度过高热的情意,就在夜中决定将其清理。 蝙蝠倒悬入月。月便成了缺月。蓬断不想惊动女侍,脱去外衫,抱起一瓶梅。 露水重。她在官家所书的“葱茏”二字下来去。瑶瓶为香泥所淤,蓬断也被沾染。 她拂去一些,两手仍有土腥,放下傲花时,未免粗暴。 垂柳边的置石,帮她一块出气。 磬磬锵锵的石击瓶声,将远渚来人的行步掩盖。以至于蓬断觉察了身后站着美丽修长的少年妖僮,心手同时反应,竟将一只瓶打碎在地。 瓷片载了明月光飞散,汉宫传灯一般气势。镕式坦然的脸为锋芒照亮。 “娘子安好?镕式此行,是——” 他语气低,像在检讨,待到平视蓬断时,才发现她向后退了好几步,不禁心中茫然,话倒是继续说下去了:“是来送娘子一样东西的。” 遍地幽梅,都是镕式送来的。他往返葱茏居已有一月余。 “多谢,不过我记得,货财之利不是安吉之利,镕式以为呢?”蓬断拘手站在月下,却自有跃出梁栋之姿。镕式无端记起不日前,另一位负手站在月下的青年。 二人何其相似,身影重迭,累至一处,原来与遍地的兰苕相同,被瑶瓶拘束。 但蓬断脚边还有打碎的一只,土归土,花归泥……镕式常以为此身卑贱,当下却觉得获得灵心,见未来如见白日昭昭,不禁抿嘴苦笑了一下:“娘子所言,遍及道理。镕式那夜拒绝娘子一舞,看来是有大错误。” 他毫不避讳地重提那夜的事,让蓬断又惊又羞。见他靠近,蓬断无法,只得趋步向一旁避开。 镕式赶上,把鹅黄釉面的小瓶塞入她手中,怕她不抓,就包了她的手,一块贴心口放。 “是镕式的心意——娘子觉得神思惫懒或精力涣散时,便饮一些,对身体有裨益。”他垂目说悄悄话,贴在蓬断五指处的心跳更清晰。 见蓬断双目有猜疑,镕式半身都凉透,仿佛回到幼时与沉融肆意玩戏的荒唐时光中。 他拂了一下美人葇荑上的指印,松手了:“何时娘子再舞,镕式不会不识时务。” 他匆匆离开。蓬断才记起如今杏林可称小禁中,来去一趟,不知要费多少功夫。思绪延及一位高屋似的人物,蓬断下意识地浑身绷紧,就要将小瓶扔掉。 但镕式说这是他的心意…… “钱塘,在做什么?”最年长的女侍悄无声息地来了。 蓬断全然不及收好情绪。 天不成人美意,就将云翳拨开。昴宿灿烂,让她的怒与哀亮如星辰。 女侍呆了半晌,舌头尚在打结:“唔,钱塘,我们都说今日迎你,做得太清苦了,应该去买一只鹅……” 蓬断也呆住了,见女侍谨慎的样子,实在是有备而来,话却这样自然,心中不可谓不怅然。这时一阵河上风,将本在枝上活泼的柳絮吹飞,蓬断与女侍各吸了一些,喷嚏连连。 “不清苦的,这样最好。”蓬断迅速揣起小瓶。 他人正穿黄金甲,面见龙台,或许不复念,今后也不见。 黄金甲 赵钺穿黄金甲。官家赞叹:“十二龙章凤姿,他日定为宗室之秀。” 少年意气的王,拂袍下跪,用凛凛的神色接住天子誉:“弟以为,不如‘子之衣安且吉。’” 龙颜尚悦。 数日后,中都主簿左迁;庄毅府翊善(亲王属官)因欺压良民下狱;盛气恣肆的王,以强弩一百与兵,不及演练,就被人参私聚军器。 当时天气愆伏,秋叶吹上岗,赵钺受了一些议论,便顺从官家旨意,出冀中历练,与安抚使讨寇。 流矢乘风,破开他脸上一层皮肉。血滴入黄金甲。 年轻秀逸的王,不过十四岁。 身姿已成栋梁,再去穿黄金甲,像披蝉衣。赵钺沉思片刻,挥手让镕式退下。 亲王府形制开敞华丽,斗拱擎天,即便高峻如赵钺,孤身坐在大堂正中,也单薄,进而隐入春末光阴的另一面……镕式奉了亲王印,准备接待诏使,走前,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只看清未逊色的黄金甲。 人道是金甲配龙鳞。 不在中都,不大阅,不校试,则天家兄弟相见,本没必要穿什么铠甲。 但官家说,观武是乐事。 起先众人误解,几乎要沿着洮水,打捞六年前被官家藏入龙宫的某颗宝珠,探得天子意不在彼,这才明白过来。 谁也不敢向庄毅大王提要求。 随黄旌的持节人,甚至以袖掩口,暗暗地说着:“否。” 矜持的气氛直到皇帝侧目才消失。 推出的传令官年纪还轻,见了赵钺,涨得面目通红,仿佛见到国朝何其丰赡的巨篇。镕式走来斟茶,他却紧张地忘了来意,只磕磕绊绊:“多谢,多谢……” 常清拾屏退余人,接朝夕相会的宴席。连鹿邑郡王赵綦都要暂避。 二位赵氏在右厅对饮。年长的那位是便服出巡,年少的却穿了黄金甲。 官家十分高兴,携了幺弟,与他叙一些家常。 男侍送水晶糕点,送方诸玄觞,快步来回,偶然见到二人联袂处骨节苍劲的手,暴起连片的青筋。 “三年别过,期间虽有见面,却觉得十二变化越来越大,今次尤甚。” “天颜依旧。” 官家笑着拍了拍赵钺侧襟:“变化不说颜色,而说风度。”赵钺也明白,如子衣一般话语,再不会从自己口中流出,便颔首,也笑了。 两人闲谈。一水沿岸的乐坊有琴音,摽拂渐低。时下国朝最重的战事,便在笑语间轻遐。 不过,常清拾内外尽是战靴,接踵碰撞不绝。赵钺耳力佳,听清后,便让笑语随琴音淡远。 久违的懑,让他撮动长指,主动说起天象:“听闻朔方有星,失了左膀右臂,坠落在十二州以外。” 官家仅仅是微笑:“你比之前,大有不同。” 微笑转为开怀时,天家贵胄几乎全醉。 兄弟二人一样的酒量奇差,神迷心蔽,再失高冠长绅,说不定见对方如见自身,要追影子。 “十二,战事其实已经有安排,”官家以手指节敲击赵钺肩上的筒金,“你款曲侄子,早在临朝以前,便为我推举数人,是我执意选择国公之子……京北战败,是朕不善。” “这样说,官家选好了继任者?”醉后,赵钺脸上有冽寒。 “有安排,有安排了——”觥筹起落,锒铛缠着两人。 官家想庄毅大王昔日阅武时的风采,特许大王着御赐黄金甲赴宴。 传令官如此说,赵钺也如此办,只是夜里魇了。 昔日陪同校阅的飞山兵、浮图子,入梦以后,无不丢盔卸甲,大声何何(撤退口号)。两只饮而不餐的人世鸿雁,停在退走的兵列尽头,转头朝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不是寡人,无助如何行路?” 听智者或稚子言论,可以免忧。赵钺手中已有一人慧及智者,一人纯如稚儿,却免不了梦魇……人在挣扎时,黄金甲也被夜里的风声撼响,铮然共鸣。 他清醒,去洗酒气,无视随从递上的缰绳,独步禁围当中。 官家让杏林不像杏林。一天银河与地上的洮水流入深笼。路上无车辙。荡荡的浦边走水蛛。葱茏居便成了宝栋,璀璨夺目。 蓬断正在喂白鲢。 起先,镕式将鱼送给她,她做了许多推脱。但见镕式捋起袖子,拂去额边的汗,脸仿佛更黑了,辞谢不能出口,也就收下这些生灵。 由甜水峭汁制成的面曲,分给水里的游物,也是件赏心的事。 吸了苍耳蛇麻气,蓬断渐渐口渴,取出少许酒曲,放入嘴中,学鱼进食。 铠甲轧过青丛,配剑在拖行时,蓬断方才吃倒了牙。 赵钺走入葱茏居,将楼上的女侍们吓呆了。 蓬断含着半口酒曲,默然地鼓动两腮。 她第一次见他穿金甲。 即夕 风瑟瑟。谁也不开口。 还剩一些面曲。蓬断抓了全部撒入水中。 白鲢四散惊逃,不贪这些食物。鱼影在蓬断脸上流窜。 她愣愣地,捻一下指,像是想起还有礼节,方才鞠身:“大王。” 赵钺却从她身旁过,走进葱茏居看官家的手书。女侍壅在阁楼上,进退两难。 报平安,摇桔槔。 两岸再无军客盘马。路上黄花铺水,山上芒过人腰。入塘的溪,只映出鹭鸶,一管笛搅得水鸟影破。 由边镇逃回的百姓坐在船上,看着听着,将眼泪滴在舟畔,进而切齿地恨,恨那位西夏王子心生黑鬣,却更恨无用的主将。 西天不落幕,他们便赤红了眼,身负黄沙,集众要闯潮国公府:不食地之恩,有失地之仇,京北的流民,自然不与杏林城人一般敬重国公。 看到黄旄盖满杏林,恨又为另一思索代替。 无家可归的天子民,不呼官人,改口官家,拜倒在禁围中,请严惩败将、坐家人。厢军去了几趟,换成三衙禁军执戈平乱。烟尘飞上天。 “走吧。” 尘埃落定。姜琳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收起长笛,要驱车北行。 “三官人有主意了?”随从身服亲王役色,神情却是向着姜琳的忧虑,“北众群情激奋,三官人当心。” 姜琳谢过他的好意,却让车开入通衢。 城人认得潮国公三子。然而流民纳罕,听到小孩说了一句“三官人”,这才恍然。于是单薄的车受利箭一般的怒,接了满篷投石。姜琳额际流血,请车夫直行至中昱坊。他的东西到了。 国朝法,若某地遇荒乱,可由官劝私,募当地大户商贾,取本家的屯粮赈粜,谓之“劝分”。富者施饭数月,散粟计以斛石,过后得到爵秩和美名,一跃而望,支出便成分毫。 何乐不为。 潮国公府不乏名望和钱财,只因无可奈何的现实风雨飘摇。与姜琳做粮米生意的西来商客姚安已审得形势,当下便擅作主张,将米价抬至三倍,等待杏林奉若明珠的姜折霜,低一次头。 姜琳准时到了,跨入门槛就称“某失敬”。修竹身段,服青,硗硗头玉,一堂惊艳。 他流着血上前。姚安从客座上起身要迎,最终还是退了一步。 “丰时贱,短时贵,况且京北战事未歇,恰好蜀阆又大量和籴……三官人明白的,唔。” 昂贵的米价需要解释。 姚安有些无措,余光见到身旁人又落一滴血,立刻噤声。 “蜀阆大量和籴?”姜琳的微笑淡了,“一句不韪:蜀地也有战事?” “怎会,生户打闹,三官人智者多虑。” 姜琳愈平静,姚安愈难平,仿佛主动提起战事是自己的不对。 他稍稍忘记本意,嗫嚅:“那么,三官人看,这些米——” “某惶恐,太贵。”姜琳揩去眼角的血。 姚安却像被抽了一掌,脸红透了。 禁围上的天有绛色侵染。姜琳未愈合的伤口,与正红的日边色相映,不那么乍眼。 姚安醒悟过来:“三官人要惠生民,还怕贵吗?如今杏林为禁,”他抬眼去看血一样的日边(皇帝左右),“三官人何不高谋?做一两件好事,得天子青眼,或许能救大官人性命。” “某怎敢借大王心意,去向官家讨功。”姜琳又笑了。 姚安“啊呀”地咬了舌头,方知坊间所传是实:潮国公的儿子投入亲王帐下执辔,竟与大哥二哥对立。再看姜琳时,发现他用沾血的手,取一把米,两只清泓的眼睛,正凝神看。 姜琳查过姚安带来的所有春稼,付了低于市价两分的钱,尽数买下,并以庄毅亲王的名义广施民众,不添贷,让流民称叹,让姚安有苦难言。 北地民众因而念及大王镇京北的去日。 等到禁军再来时,他们有话要说:谋太平需勇将,请用庄毅大王。 无人敢进民言,揣度都谨慎。 倒是爬上高岗的姚安复念又复念,生出乍现微光时的悸动。 他和姜琳一起吹凉风。 “三官人这次施饭,其实并未受命于大王,而是自作主张吧?” 姜琳笑的时候,额伤看着轻了。 洮水阴面来风。为杏林城赋名的红杏林应风作响,带泥咸,过花枝。碎红吹成团,纠缠不清。久滈后的树条更沉,在二人的俯瞰下低垂。 姚安有很多牢骚狐疑,但见姜琳只是笑,便叹了一句:“望三官人……望折霜以诚相待。” 几日相处下来,姚安已经了然,自己是金牛道(蜀道)上的行商,如何老练精明,也猜不透这位俊逸的京南地灵。姜琳叫他不用拘礼,他便欣受了,就与国公子以字相称。 “自然,”姜琳劝姚安宽心,在天子驻跸处,看大王将好事做到底,“同辈相识,某怎敢不诚。” 以诚相待的人,袖里有中昱坊的两张契。 流民瓢分粥饭,姜琳也在同一天撤了两座颜铺的布幌。邻居询问时,姜琳为难地说:“颜铺再好,经纪人自身才劣,也无法维持长久。”众商都说三官人谦逊,私下偷偷打听,却是徒劳。只因姜径直将铺值交付姚安,用来籴粮。为城人瞩目的玩乐消遣处,并无他的痕迹。 两人在高岗上筹算。 远商获利毫厘,变得十分可怜。 “既是大王施恩,某心悦诚服,再计较得失,就有忝为官家子民了。”算完,姚安去看西方。红杏林在眼界外,渐渐为身边人遮挡。 姜琳淡眉峰,褰衣扶袖,高华如云彩。 几日里,姚安无法找到姜琳的懈处,就去注意他的用度;但他深居简出,用度极俭省,便随他会客;逐利如逐水的商贾,不讳国公府的变故,穷尽方法好顾营生,与他各取所需,竟造出禁围中最和睦处……姚安迫不得已,开始相信姜琳清澈,不会用庄毅亲王的名义压价。 但西来商客仍然心存不平——譬如脚下高岗不是五云陵岗,世尘中又怎能遇见凌霄真仙。 于是姚安心烦意乱,口中念着“以诚相待”,将目光三投入红杏林。 这次,他却看到一匹赭汗脱出花枝,昂然不络,朝天打响鼻。 “好龙种!” 马好,用具也考究。鞍鞯颊带尽饰银,额勒红蓝成缕,鲜妍美丽。 见到主人,它环跑几周,发出一声嘶鸣。 姚安像通了窍。 他托起手打趣:“以为折霜无所好,原来爱马。一匹宝驹做银人打扮,可见倾重。” 半天不闻回应。 姚安多看一眼,却被吓着,以为自己侃得不合时宜,忙道歉:“多嘴了,三官人尽随心意便是。” 原来姜琳正发愣。眼里含了黑瞳仁,红林猗猗的影,还有那匹海上列国而来、未及取名的马。 夜里,姜琳去掉所有马具,放马出府门。 府人惊异,以为三官人受袭,得了刺激:“何故呢?” “裘马(富贵)不能留。”姜琳却在玩笑。 他解下外披的长袍,覆在马背上,拍着它的颈,示意其跑远一些。 马不停蹄,沿洮水去向飞驰。岸上岁星守地,一座小楼灯火阑珊,让它以为有了新的宿地。 女侍们正在葱茏居下踯躅,不知该不该送些茶伴上楼。烈马就这样突兀地闯进来,前蹄扬过低杪。嘶鸣与惊叫声。 蓬断挑帘看了一眼。 她并不能认出是谁家走了马,但装作在意,让手边有些事情,好过与赵钺静静地对坐。 女侍为二人倒的茶凉了。天青瓷养两汪倒影,一边是云霞软,一边却是金甲辉,入水仍旧棱棱。蓬断放下帘,又垂目去看别处。夜风顶起帘上的合欢。 赵钺饮过,身上有酒气。蓬断猜到他从何处饮,因而不好询问他的来意。 谯楼遥遥地报时。蓬断终于开口:“大王夜莅,请恕招待不周……” 不服管教的马在楼前顿蹄。蹄声迭鼓一般,催得蓬断压下嗓。赵钺放了茗碗,靠前一些。或许只想听清。然而蓬断立刻后撤,被捉了腕拖回去。 一人因这突生的变故,想起所有滂淫,又惊又恶,乃至自恼;一人却因粉袖氛氲,忘记所有浊事,由黄金甲引出的恨与失落,都散尽了。 “官家久居杏林,何不相见?”亲王的话里没有揶揄。 “如大王与鹿邑郡王意,娼妇不入明光里。” 谢咎山墅的天仍然悬在头顶。蓬断胆大一回,在赌气,眼里涌出泪来。朦胧中,她看到扣在腕上的手松了一下,随即收紧,筋络一根一根地立着,触目惊心。 赵钺面上从来冷静,蓬断难以想象他五陵恣意时是何种风姿。 曾经夜夜爱欲,她不看他的脸,别过头看帷上细绣的鹈鹕,只看羽尖的艳色。 力竭的后半夜,她勉强支起身体,才敢看赵钺,看他曾与自己碾合的唇,也是艳丽的,呼吸间或弛或张,方显出青春男子的思虑、敏感与生气。 但赵钺总是适时清醒,月色霍霍,在他眼里成了水色。蓬断便移开目光。心也冷得快。 今夜他带了酒气,无缘故地到访,行径轻薄,早已让蓬断生出戒备。 然而当他提起她的腕,终于要展现一些野蛮时,蓬断却如幼时听雷,心恶,但不害怕:面前的人比她更彷徨,一身黄金甲,不知要御何敌,情势轰轰烈烈,绝非格高。 “大王。”她唤他来拒绝。 金甲悭付春意,撞出连串响。赵钺似乎觉察到失态,适时地收手了。 北风吹帘幕,漏出女侍在楼前美赞名骑的声音,是禁围中难得的好光景:“前代白马篇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为最,不如叫它‘连翩’?” “这匹马若上战场,还能连翩不怯,那时再以陈王*华彩为名吧……” “咿!噤声!大王还在楼上。” 蓬断听了心惊,忙去拂弄帘幕:“她们,她们并无失敬之意。” 赵钺恍若未闻,只将彻凉的茶灌入腹中。 蓬断怔怔地看着他,知世上不分善恶,都会落魄。 城中闻,庄毅大王散私财广济流民,又授意鹿邑郡王清剿夏人,以绝内患。 此举虽让战败阴云下的寓居百姓感激涕零,却也压住了官家的华盖。城中小儿背靠书会才人的布衫,将话编得很直白:“伯仲共驱车,车覆道路中,兄逐覆车粟,弟护项领功。”据说官家在赵钺赴宴时,要弟子献唱此曲,同时大开门窗,放远处的市井嘈嘈。常清拾因此声乐和谐,却没有一下檐铃响。 尽是听闻……蓬断想。 她与赵钺坐到侵晨时候,说的话仅在即夕的天色星月间周转。女侍们都睡了。无拘束的马驻在楼前。 —————————— *曹植(陈王)《白马篇》 私心 杏林成为行在所,已经一月有余。 远在中都的储君得官家默许,临朝兼任京尹,并处置失地将领姜蒙。一时为人瞩目。 先是,姜蒙二弟姜绰自请脱籍待罪,被储君驳回,仅斥做率更令,依旧在东宫安居。朝中官有微词,却不敢发,是这位斯文的国公府二官人与储君情喻雷陈,实在难以撼动。 如今败将押解进中都了,上书如雪。 才满十六岁的太子赵深,性格如名,深而有法,除了与年龄相仿的鹿邑郡王交恶外,对待其余宗室朝官,都能以恩威疏缓上下,不因公私事与人睚眦。 可这次,他却动怒了,先拂开雪片似的谏院上书,又在议事堂厉声斥责群官,最后以强硬的口气,定下姜蒙的罪:败军失地,皆是力竭而后退,无可奈何,故贬蒙为甑州宓城阍吏,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台谏官大荒唐。一部分人星夜发书杏林,盼望官家阻止。可信使未过几座京县,便被拦下。带人截信的年轻官员束发高额,浑然如玉,毫不避讳地将奏请立斩姜蒙的上书带了回去。 另一部分人吃惊之余,终于是等来了时机,便联合朝中重员再参,这回矛头对准了截信的姜绰。 太子率更,执掌漏刻而已。姜二官人位不及师相,未免嚣张跋扈,竟以储君喜爱谋私,蔽上视听,包庇军犯,其罪也大。应先斩姜蒙,再判姜绰…… 重员老练,不向杏林发书,转而朝北。于是奏议的文章从京北各道路军处发回,一字千钧。 年轻的储君被压得喘不过气,不得不唤姜绰近前:“招楚,如今京北亟需用将,我并不知官家对庄毅大王是迎是拒。可做文章的人尽是皇叔旧识,你看,这关头,我能保得住你,却难保锦襜。” 素有桐叶槐花美名的国公子,面如死灰,咬紧了后槽牙:“那么,便让家兄做三天阍吏再斩,以免后人提及,辱没姜氏门第。” 对上赵深惊讶的目光,姜绰立刻镇定下来,抹去额角的冷汗,直呼其字:“款曲,容我自陈一封。” 姜绰写了两封,一封以赵深之名,呈到官家手中,另一封则借皇室快马,指明要给中昱坊而非潮国公府的姜琳。 急信伴行云,后日到杏林。常清拾正掀桃花浪。 官家称不在中都,与民无间,便就地传了占城使献“百日稻”,一观本朝歌舞。 席间,官家要问占城风物,苦于没有纲首(向导),正在沉吟。陪驾的赵钺适时提到有一人可做随行译语。 “大王这是何故?”沉融笑吟吟地来了,“某以为,大王麾下那位杏林灵宝更适合些。” 赵钺冷着脸命他快做准备。 沉融通情达理,转念间已想明白,侍君的同时,不吝谢咎山墅的野色,接连送至官家落榻处,很快便有了第一次与天子的交谈。 “聂远开国侯后人,香商,唔。” 六年不见,官家似乎没有变化,依旧丰神朗俊。这并非是沉融的奉承。金樽珍馐养出的体魄,劳天下,却无劳后的靡惫……即便熟稔享乐的沉大员外,面见龙颜时也不禁羡慕了。 他恭敬地笑着,等待官家续说,却等来殷雷般的下文:“你祖为我朝打下江山,受开国侯。如今你弃爵从商,送来这些少年男女,是想受些什么呢,相国?上将军*?” 庭下舞子回旋如莲。沉融臆中擂鼓,手心有汗,满眼尽是红粉裙带。 他抬眼,见将自己推至君侧的赵钺以手按盏,沉默不语,忽然起了玩意,忙躬身称不敢:“鄙室的一些小孩,送给官家看个乐趣,怎好邀功呢。再者,提起杏林弃家爵而从商者,诸如沉融之类,不过是末等。前有一位,倍受杏林城人爱,雅士送他与——” 常清拾外称有中都来使,呈储君书信。 赵钺带头退了出来,看了沉融一眼。沉融恍若临渊,笑着就要遁逃。 占城使却在这时来了。问候亲王完毕,他牵住沉融的衣袖,用占城语颇为亲热地讲了几句。 沉融听着,笑容渐渐淡去,神色却在兴浓。听罢,他低声对赵钺:“大王,贵使说愿望一睹杏林之绝的风采呢。如何?官家不藏鸣跸,大王也不能藏匿私心。” 赵钺一拂衣袖走开了。 沉融却好奇,唤来方才在席间饯御的含章,捡去他发间埋的樱桃花:“教你说的话,可对官家说了?” “说了,”含章嘴含黄熟,唇齿带香,“舞人姐姐跳完三曲,我也说了三遍,杏林钱塘娘子,舞起若潮起,浪涌迭沓,官家六年前观而赞叹,六年后或许——” “那么官家如何说呢?”沉融打断了他。 含章眉目有水,很是忸怩:“官家饮酒微笑,似乎不记得钱塘娘子呢。” ———————— *官家化用范蠡事,吓唬一下沉融 轻重缓急 蓬断不会养马。 夜分时,她劝走了女侍,做独舞。那匹不栓的马似乎能懂她“何以不言”的理由,就歇在楼前,一边饮水一边看人,纯洁如稚子。 然而等到蓬断也歇了,靠近去摸它的鬃,它却昂然立蹄,将蓬断惊得险些跌入水里。 水不裁清辉,月影是一个规轮。马嚏气汹汹,扰出涟漪。 蓬断将它当成古之八骏,再不敢轻易冒犯,却也逐渐苦恼。 “它虽然毛色斑驳,好在威武不屈,见任何人都立得住,想必离了葱茏居,也不会为事所困。但我不能和它亲近,怎能养它呢?看它,鬃茸都疏了……”镕式来送麝脐。蓬断引他到马处,有些急。 镕式却暗暗欣慰于蓬断的明快相谈。至于她抚弄袖边,又含蓄地问了一遍:“镕式?”镕式才回应:“镕式鲁莽,从未驯过。或许身不在杏花菖叶时,马便无意饮食?” 蓬断尚且认真地顺着话想,某一刻眼下飞起赪霞:“你,你又不是在哄孩童。”她往日敬他小郎君,今日觉得他像兄弟。这一份由男子而生的絮缕情谊,做孤女长大的蓬断并没有感受过。 但镕式又正色说:“娘子若愁,可由镕式转告大王。大王日前遣人京西括马,或许熟稔供饲。” 絮缕情谊在春光下彻散。两人像是突然记起彼此身份,都放不出自如来。 蓬断喃喃地:“不劳镕式了。官家幸杏林,他们天湟族亲……”她十分黯然。 镕式后悔,带她看饮马处的红蓼,想要弥补自己的失言。 当夜,葱茏居却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 那人无声息地拜访,并不说什么话,堂视谨慎,向楼正中的官家题字行礼,随后说要见蓬断,可帮她一个忙。 女侍们一众类吹纶的紫纱衣,其实已经是起居装束,忐忑不好见人。还是其中较年长者出声阻拦——她张口想斥浮浪,看来人眉棱老,勉强说:“丈人帮什么忙?自重。” 那人嗤地发笑:“无拘无束惯了,失礼。”目光转向方才下梯的蓬断,忽然收住所有情绪,带一些慨叹:“这位就是钱塘娘子吧。” 蓬断只认出他头上所戴的高檐,在京县更南的杏林出没,实在纳罕。 或许是身弃芝兰的旧隐,从何处游来……蓬断这样想着,却被来人的话打断:“钱塘娘子可有一匹难饲的马?” “唔,是有。”蓬断迷惘不定。 名为师丽兵的长者每日昏时到葱茏居,帮蓬断照看性烈的马。 蓬断初时戒备,让女侍不要怠慢他,心里却盼镕式的到来,想依靠镕式再看一番师丽兵的品质。 但镕式偏偏忙,几天只有连四纸飘过洮水岸。 蓬断读他简短的话,记着圣驾在常清拾,想镕式随侍左右,或许无法抽身。 不安定的心于是开始苛难自己,不能识世识人。 “这匹马是外邦马,麸料不能多,且应加料减麸,使其不足八分。”师丽兵去搡马颈,颇有手法。 见蓬断向后挪步,他安慰她:“娘子何必害怕呢,它其实很喜欢你。”蓬断驻足不前,等师丽兵离去,才伸手,也学他的模样。 潜龙一样的马惊跃,将她吓得错开步。 到红蓼稠满洮水时,镕式终于来了,与蓬断问候完毕,就去看马:“师老先生高才,将马调养得好。” 蓬断还在犹豫该如何向镕式启齿,听他这么说,脱口一句:“咦,镕式,你怎么——” 她立刻明白了,将袖一折:“他是大王的人。” 镕式有时世的智慧,感受到蓬断的冷淡,忙做解释:“我与师老先生本不相熟,只知他被大王派去括马,才从京西归来。我想娘子为养马烦恼,有些不忍,所以多嘴了。” 蓬断不说话。葱茏居的水岸就成南浦。 镕式明白惹她不快了,默默地退开。 人去以后,蓬断才显露一些懊悔:“欺负他做什么……无论真心与否,他都是敬我的人。” 天晚,蓬断心烦意乱,在描纱窗的缠花琐。女侍商量好了,这时一齐过来求她:“钱塘,唱一首如何?夜不能寐,总归伤身,不如娱乐呢。” 褒衣群袖,呵护蓬断在其中。蓬断挑了一匹竹纹长衣拎出来,是年纪最小的女侍。 她将小女儿搂在怀中,轻声唱:“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小女子有些不满,伏在她腰肢处:“娘子,这样唱更睡不着了。” 蓬断笑一笑,因她们知心陪伴的好意,少见地得了安眠。 熟睡如行深谷,数堵山前,有方外人指点她:俦侣最相惜。 蓬断以为心志托梦,也许是自己想烟缭师傅了。这时山谷大崩陷,方外人生翼飞行,到高空去,斥责她会错了意。 蓬断徐徐摇头,认定梦无头绪,不料飞沙坠石声几乎来到她的耳边,忽然有人疾声叫她:“钱塘!” 蓬断惺忪着,发现天已大亮,两叁人忙于整理衣服,一名喊她清醒的女侍在旁:“钱塘,这事真怪,某位随驾前来的学士承旨,请你前去歌舞。” “学士承旨?”蓬断并没有想起翰林哪位相识,“就谢绝吧。” “他带来一枚印,有文‘受命之宝’。”女侍不懂其中关要,“钱塘,你看……” 蓬断张了张嘴:“那是天子宝。” 她坐在镜前,眉也描长。 ———————— *李商隐《端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