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日私语》 被罪恶审判(一) 奇怪的神父与他的罪行 ― 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起,你就不喜欢他。 ――当然不是因为外表,你从不以外表定人。事实上这男人的外表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他有一头少见的鸦色直发,柔和又低调,脸廓和五官标准得像模具里冷却凝固的金像,眼窝里两颗眼珠呈现出近似蓝洞的迷离质感,身材不过分瘦弱也不过分健硕,称得上高大匀称。 他很年轻,但履历丰富。就你了解,他之前当过教师医生和琴师,五分钟前他还是神父,一走进法庭,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被指控犯了谋杀罪的嫌疑犯。 神父和嫌疑犯,两种身份像相会于纽西兰港口的寒暖流在他身上交汇。他穿着找不见褶皱的法袍――领子很高,盖过喉结,下方伸出的细链上坠了枚纯银十字架。纯黑法袍把他斑斓多彩的经历包裹起来,密不透风,只露出修长、浮现骨骼的双手和一个标签式的和善微笑。只是当视线扫过你时,神父的表情发生细微变化,那层伪装的壳子裂开一缝,轻浮、卑劣、惹你厌恶的东西从他嘴角弯起的弧度里悄然流露。 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怕你。 你并不惊讶。作为一个女性Omega,你有着所有性别中最柔弱娇小的身体,穿了增高鞋才勉强与男性Alpha的下巴齐平,最小号的法官袍罩在你身上依旧显得宽大――袖摆甚至盖过你的手背,只留出十只蚌珠似的指尖。当你举起法槌,就像小女孩在偷玩爸爸的签字钢笔,严重缺乏威慑力。 更何况这神父还是个该死的Alpha。他站在法庭中央,离你不算远,你能清晰地嗅到他信息素的气味,雪花落在松枝上那种变化多端又暗藏攻击性的味道。早在学院时就是这样,学生大多是Alpha,刺鼻的信息素感染了每一颗拂动的空气粒子,你走到哪儿都纠缠着你。他们低头瞅你,就像在看着一只混进狼群的绵羊,无论你摆出多么冷硬的神情,无论你在学业上取得的成绩多么出色。狼当然只在乎羊的血液是否香甜,内脏是否滑糯。 这个神父就像过去所有惹人厌的Alpha的化身,站在法庭上等待你的审判――你及时遏制住了这股报复似的快意,你是个法官,让私人情感压歪正义的天平是失职行为,基于事实得出最公正合理的判决才是你应该做的。 你敲下法槌,宣告开庭。这个时候――神父轻轻笑了一下,好像期盼已久的赌博终于展开。 长着一对严肃眉毛的检察官首先起身发言,他简述了神父被捕的经过。前一天清晨七点,莱托小镇治安队接到举报,举报人声称在教堂里发现了大量被解剖过的尸体,检查之后发现确实如此。在这座偏远的边陲小镇,教堂里的神职人员只有神父一个,治安官迅速抓捕了神父,并在他的工作间里搜出多根人骨和各种型号的解剖刀。虽然神父被捕后不做任何回应,但证据确凿,完全可以对他判罪。 检察官把照片和资料递上来,你认真阅读了案件报告和审讯记录,以便对事情有充分的了解。在翻开图片时你花了几秒做心理准备――解剖,尸体,与人骨,全是引人不适的东西。作为法官你总会间接接触犯罪现场,学院里也有专门课程用来提高学生对血腥场面的适应性,可你总是办不到,你那门课的成绩是B,从小到大唯一一个B。 真翻开那堆图片你倒有了始料未及的感觉。那些图片一点儿都不血腥惹人反胃――甚至,它们称得上美丽,每根骨头都有不同程度的畸形,被解剖刀处理成精致优美的组合体,雕刻在上头的繁复宗教画仿佛生来就长在那骨骼上――就像天然艺术品。可那确实是人骨,你惊讶于艺术的美感时又清晰地认知到它们来自于死尸。它将观看者卷入某种疯狂又畅快的漩涡,同时助长了他们的探知欲和自我厌恶。 这让你不适。你学习过疯狂艺术家为作品犯罪的案例,这类人创作出的东西往往有着奇异的魅力,能把正常人引向歧途。精神失常人又通常拥有一定程度的豁免权,你很难对他们完全定罪。 你开始觉得这件案子不简单。这时神父笑了一声,很轻,说是轻咳可以,说是浅哼也可以。你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没有,仍旧拿那对蓝洞般迷人的眼珠静静瞥着你。你压住从胸口往上窜的闷火,你还有别的证人。 下一个发言的是举报人,他戴着银色十字架,看上去是个虔诚的信徒。你听着他的证词,同时了解这个小镇的大致情况。是的,你是刚调来的,不过这里太过偏远,几乎没什么正经的司法人员,不然也轮不到你这个刚毕业的新任法官来担当刑审的审判长。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发育略显奔放的粗眉毛挤在一起,颇为纠结,“昨天早上六点半我去教堂做礼拜,神父不在,我想找见他,就进了教堂后庭――我吓坏了!那些骨头,人骨和尸体像展出的艺术品一样排开来摆在花园里。这太罪恶了……在最神圣的教堂里,我……” 检察官低声提醒他:“再描述一下你对神父的认识。” “是的,是……”举报人取出一个淡蓝描金的鼻烟壶,放在鼻端,腮帮子凹陷下去用力一吸,情绪平稳了不少,他接着描述,“神父是个好人――至少在昨天以前我都是这么认为的。莱托小镇只有他一个神职人员,无论谁想忏悔或者有什么迷茫痛苦都会去找他。他甚至还懂医疗,除他之外这里一个像样的医师都没有。神父上周还开导了我女儿的感情问题,如果没有神父,我女儿估计还在和赖斯家的小混混纠缠不清……” 这时候检察官咳了一声,举报者及时收住滔滔不绝的家长里短,“不过神父一直独来独往,您也知道,新教义放开后,枢机主教以下的神职人员也能结婚了,但神父一直单着,这有点奇怪……” “您的病怎么样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这声音柔和,沉稳,又带有一丝微妙的摩挲振音,仿佛绿皮火车的轮子静静转走在铁轨上。这声音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检察官,你缓慢地把视线移到法庭中央――它属于神父。 所有人因他的突然开口而惊讶警惕,他看上去却轻松极了,手掌扶着木栏,双眼微微眯起,问到:“凯特先生,我上周不仅开导了您女儿的心结,还为您的呼吸疾病做了初步的治疗,您现在感觉如何?较之前好一些了吗?” 举报者被神父问得措手不及,脸上的慌忙隐隐越过了正常值。你立即出声阻止:“证人发言期间请保持沉默,并且,与案情无关的事项不准在法庭上提及。” 神父不再说什么,但他看向了你。奇怪的感觉陡然在你心头冒起,你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里,狮子捉到了一只瘸腿的猎物,脚掌轻轻踏过去准备开始优雅的撕咬,远处的鹿为了解救同伴发出鸣叫,把捕食者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你坐在法官席上,你就是那只远处的鹿,神父的视线让你衣肤下的血管隐约颤抖蕴热。你告诉自己大多Alpha都是这样无礼赤裸,你这不过是应激反应。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你冷冷地说。 “法官小姐,”神父微笑着,“您很漂亮,光彩照人。” 你冷淡地摇了摇头,“再怎么讨好法官,也不能让法官在判决时偏向于你。” 神父略略收起笑容,低下眼,蓝眼珠埋没在滑落眼睫的阴影里,胸前的十字架微微闪光,颇为虔诚。当你翻开资料的第二页,他突然开口:“镇上无人失踪,附近也是。” 他说:“莱托小镇及附近地区近叁个月以来从未有人失踪或受袭,法官小姐,若我犯了谋杀罪,您说我的受害者是从哪儿来的呢?” “据检测,残骨中大部分从躯体上分离的时间都在叁年以前,与神父叁年前来到莱托小镇的时间完全吻合。”检察官吐字清晰,法令纹深陷在肌肉的阴影里,整张脸更加严厉,“很有可能是神父叁年前在外地作案,隐姓埋名来到这里,将残肢藏在教堂里,直到昨日才被发现。” 你核对着附在报告书下方的检验数据,稍加思考后的出结论,检察官提出的情况可能性非常大。神父此前极有可能是个连环杀人犯,或许被人怀疑了身份,才逃到这种偏僻小镇里躲起来。根据他处理骨头的方式,也不排除宗教性质的犯罪动机。 神父却笑了,那笑容很从容,不乏愉快,仿佛大人听见孩子振振有词的胡言乱语。他环视法庭一圈接着将视线集中在你身上。法官的座位高于地面很多,所以他看着你时得抬头眯起眼,这让他眼中粼粼的迷离蓝色更甚,“那些骨头都来自于我以前的病人。”他说。 检察官下颔上的肌肉抖了抖,你看他一眼,决定挖出尽可能多的隐情,于是你点点头:“请接着说。” “叁年前我是个医生,没有固定工作地点的游医,外科内科都懂一些的那种。也正因如此,总有人拜托我解决一些正经医生不会接治的疾病。”神父扶着木栏,站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轻松地侃侃而谈,“其中就包括治疗畸形人,他们都渴望拥有健康正常的身体,可哪儿有正规医院敢接收他们呢?您知道,那时候除异端的风气极为盛行。畸形儿不仅得不到同情,甚至更可能被当成恶魔俯身的罪人送上火刑台。” 似乎是念惯了祷词,神父的语调略显低迷,却极富感染力,悲天悯人,“他们请求我截去他们畸形的肢体,换上假肢,好让他们能有和正常人站在一起的机会。您能理解那种强烈的诉求吗?天生的不幸如果备受不应该的指责,永远不被接纳,无论是谁也难以忍受。他们抛弃了自己畸形的部分,我则将它们保留,它们并非错误和罪恶,不该被销毁。”神父看着你,突然旋开在嘴角的笑容陡然让你心惊,“而且――您不觉得它们很美吗?就像杂色的狐狸尾巴和割成两半的鹿角?” “我请求发言。”你险些就陷入神父悲悯的双眸,检察官的声音及时捞回了下坠的你。你尽量冷静地点点头,他接着说,“我可以说神父的话毫无证据,而且,骨头里还有几节本月之内截下的。” “如果不是您着急要抓捕我,我还有时间把叁年前每一张病历单和手术同意书找出来。至于新截的骨头……”神父嘴边的笑弧拉深了,带出一大片,暧昧的,意味不明的笑,“那是我的。” 你略含惊讶,神父直视你,接着说下去:“事实上,我天生也带有轻微畸形,就在我的左手到左胳膊,我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换一次假肢。” “你过来,我需要亲自检查。”你皱起眉,抬高声音。神父让你想起演讲台上的备选议员,一样的善于玩弄语言,善于操控情绪,以至于你有一种自他开口后法庭的气氛节奏都掌握在他手中的感觉。可你才是法官,审判长,你抓住他话中的缺漏点,准备抢回主动权。 检察官欲言又止,神父面带着微笑,走过来,两个安保人员跟在他身后。 一步步走来他的身形遮住吊灯珠罗纱似的柔光,你才意识到神父的身材比你想象中要高大――或者你比自己想象中要娇小,他接近你,比起嫌疑犯接近法官倒更像Alpha接近Omega。当他站在你面前你的头顶已经无光,Alpha的信息素充斥鼻端,你好似被冬日阳光独自抛弃在夜里的小动物,你想到灌木,夜枭,兽掌,和某些在骨髓里泛着羞耻与呕吐欲的糟糕回忆。你就要让保安控制住神父,神父提前撩起了袖子,然后……他朝你伸出了手。 你犹豫了一下,伸手碰了碰神父的左臂。 神父突然捏住你的指尖,那手很宽大,同时炽热,轻而易举就捉住了你藏在衣袖下的指――好像渔网捞住畏缩不前的鱼。你惊讶地抬头,对上他过分和煦、又饱含某种欲望的深邃眼神,你感到呼吸难以为续。类似的眼神你在Alpha眼中见过无数次,可他又有轻微不同。其他Alpha想操你,他们对你衣袍下显现一点轮廓的乳房和能用来容纳性器的小穴感兴趣,可神父似乎对你的一切都兴致勃勃,包括你骨骼的构架和胃部的蠕动。 神父逗弄似地将你的手带到手臂某处,眼神着迷地粘在你每一寸赤裸的肌肤上,温和地低声:“假肢的接口在这里。” 你尽量保持冷静,可包裹你手背的掌心蕴着暧昧的温度,那样生机勃勃,让你的血液也不安分起来。你挨着他的手臂,你以为摸到的是冰冷坚硬的假肢,可你错了,你触摸到的质感和包裹你的手掌一样――都是鲜活,结实的肉体。 神父后退几步,保安急忙制住他。似乎被你一瞬间迷茫无措的神情逗乐,他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大笑:“您信了,是吗?” 你被愚弄了。 你出离愤怒,又不可避免有点尴尬,理智让你没有直接拿起法槌掷到神父头上。你开口,能听到血液急促流动的声音:“你欺骗法官,蔑视法庭,你的一切行为都将被折算在最终的判决结果中。” 检察官适时地出声:“他犯了谋杀罪,还毫无悔改之心,就应当立刻判他重刑。” “好了,”神父举起手掌,嘴角依旧保留一丝弧度――在你看来卑劣又下流,他解释到,“能听我说完再声讨我吗?那些新鲜骨头确实是我从自己身上抽出来的,不过不在手臂上――原谅我开了个无聊的玩笑――但在其他地方。” 你冷冷地瞅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信任的成分。 “在这里。”神父点了点腹部,开始解衣领扣子。 一想到他上身赤裸着站在法庭中央,你几乎是半尖叫地阻止了他:“如果你再解下去,我会当庭判你猥亵物陈列罪!” 神父停止了动作。你及时从失态中恢复,稳住声线告诉他:“无论是截肢还是别的什么,请你之后在警卫人员的陪同下到正规医院进行检查,一切结果以病历单的形式呈现出来。” 最大的线索断在神父的衣袍下方,庭审无法再继续下去,你也只得敲下法槌宣告初审结束。 你曾经,想象过很多次由你主持的庭审会是什么样的,你一直有自信,所以你以为会是有条不紊、线索严明、判决公正的,你从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线索仍不明朗,证人含糊其词,嫌疑犯把你当角色扮演的小孩子耍。你的脑子好像被什么揉成一团的杂藤堵住了,你感到窝火和挫败,你恨得牙痒。 你整理好资料,走过去,鞋跟敲着木地板。路过神父,你对他说:“之后我会去教堂,你的住所以及一切涉案现场亲自查看。” 你盯着神父的下巴。这会是艰难的一案,你想。 但你一定会审判他的罪行,这个该死的Alpha,人渣,你会给予他合适的刑罚。 被罪恶审判(二)H 不寻常的发情期 ― 你计划在今天去案发地查看。出门前你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小腹那儿隐隐发热。 你用凉水冲了冲身体,热度暂时消散,可当你直起身,你发现那热度还在,只是从体表缩回了骨芯,在深处硌得你骨头刺疼。当你换上工作服,你看到衬衣下乳尖撑出两颗凸蕊,当你迈开一步,粘腻的水流从微微松动的花穴里湿漉而出。你低下头,橘子酒的气味鲁莽撞进你的嗅觉中枢。――那属于你的信息素。 这下你确定是发情期来了。Omega在发情期也需要适当的性爱纾解,可你从不,你宁愿靠药物捱过去,再不济就借助一些工具,总之你不想跟任何一个Alpha或Beta上床。不知是不是这个导致了你内分泌失调,你的发情期总是来得很紊乱。 你照例取出抑制剂打了几针。长期依赖抑制剂,你的身体早就产生了抗性,发情期就像一头越来越不服管教的野兽,需要多打几针才能让它萎缩下来。因而你的左手腕上布满了针孔――这让你看起来像个重度瘾君子,淡青血管静静躺在破碎的皮肤下,有如一条伶仃濒死的鱼。 你有点忧愁地发现抑制剂没剩下多少了。凭你现在的经济能力也支付不起更多药物,这里的工资低得可怕。以你在校的成绩你原本该去更好的工作地,不过毕业前院长扣押了你的推荐信,说只要你给他舔一舔鸡巴就还给你,你拒绝了,然后他让你滚到了这里。 你决定先放下这些事,做好眼前的工作。 小镇的教堂你此前去过一次,规模不大,建设得却很精美,像一枚无意落入草丛的胸针。东西朝向,早晨能看到阳光照透十字窗形成天然光亮的十字架,傍晚能看到黄昏余晖被天窗筛成五彩斑斓的珠子,铺了满地。不过那一次去时你没遇见神父,也不知道教堂里藏着罪恶。 你皱了皱眉,感到恶心。 十分钟后,你又一次见到了神父。 他个子很高,外形出众,无论衣着多普通都能让人一眼瞧见。你走近了,你看见晨曦掠过镂空十字架在他山崖般高大匀称的肩背上倾泻如瀑,你看见他悄然弯起的嘴唇和友善的微笑,你看见他手腕上的铁铐,一瞬间你觉得他像极了受难的耶稣。你不懂他那种“真理”般的气场从何而来,就因为他穿了法袍戴了十字架吗? “法官小姐,”神父对你露齿而笑,神采奕奕,“很高兴能再一次见到您,您今天还是这么迷人。” 你敷衍地点了点头。你当然知道自己今天是什么样的,昨晚熬夜过度,早起又连打了好几针,眼睫因困倦软软地垂着――像烈日下的蝴蝶,面颊素白,黑眼圈明显,也亏神父面对这样的你还能夸得面不改色。 检察官发现了你精神不振,他劝你:“这个案子我们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您最后做出合适的判决就行,不用为了这事过度劳累。” 你客套性地回应了几句。 搜查开始,举报人带你们一行人去了他发现人骨的地方。 在教堂后的花园里,种着玫瑰、月季、天竺葵和灌木丛,长势旺盛,修剪的造型恰到好处,晨曦为它们镀上一层流动的银。蜜蜂穿梭其中,蝴蝶翩跹飞舞。不久前这里摆放着被雕成艺术品的人骨,绿藤爬过一节节肋骨,牵牛花从骷髅头干枯的眼窝里长出来,玫瑰占据了原本笼着心脏的胸腔,矜持地低下脑袋。 腐朽与新生,死亡与复苏,原本对立的概念失去了界限,如融化的冰淇淋混沌地搅和在一起。那画面你想一想就觉得极具冲击力,你恍惚了一瞬,在搜查人员忙碌的身影间隐约看到了一颗骷髅头,蝴蝶停驻在它森白的牙齿上似与它亲吻――下一秒骷髅又不见了,你禁不住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法官小姐,您也觉得我杀人了吗?” 神父的声音突然在你耳边响起。处于发情期的你对Alpha的信息素格外敏感,神父的气息还正好洒在你藏着信息素腺体的后颈。 你像被针扎了似地颤了一下,本能地就要后退,神父的手掌却压在了你的腰侧,让你撞在他胸膛上。馥郁的Alpha气息伸出触角往你的衣服空隙里钻,亲吻煨热你的体肤,你感到乳尖摩擦衣料的微痒,你听到被束缚的情潮发出不满的响鼻。你慌乱地挣扎,手指按上攥住你腰肢的宽大手掌。你太小了,像只落网的雀,神父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 “您再后退就要从台阶上摔下去了。”神父放开你,举起拷着手铐的手,以示自己无害。 你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你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语气生硬:“请别碰我。” 神父盯着你,轻声问:“您这么抗拒我?” 你理了理衣服,皱起眉:“你被指控犯了杀人罪,你拿人骨做雕塑,你还觉得自己很招人喜欢吗?” “您觉得我杀了人?” 你回答:“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个结果。” “或许我只是有点怪癖呢?”神父笑了,那笑声很低沉,一如他散发出的、刺激着你的Alpha信息素,“我喜欢研究人体和骨骼,可我又缺少合适的研究对象,于是我只能用不太寻常的方法去找。我花高价从地下黑市买来畸形标本,我半夜掘开坟墓取出尸骨。我是个恶劣下流的小偷,黑市交易商,唯独不是杀人犯。” 你愣了一下,几乎就要开始思考这番话的可能性,神父低沉的笑声将你的思绪打断:“您觉得这个版本和昨天的相比哪个更可信?” 他又在骗你。你觉得自己不该浪费时间跟他生气,你转身准备离开,他叫住了你:“法官小姐,昨天提到的病历单就放在我的工作间,您不打算去查查吗?” 折腾了半天毫无收获,神父终于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线索。你看着检察官和搜寻人员急匆匆赶往神父的工作间,心脏一突一突地加快了跳幅,你觉得……似乎从昨天的庭审开始,神父就把你们指挥得团团转,他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偶尔暴露出阴影下一点斑斓的底色。你们像盲目的羊群一样拥上去,牧羊人握着钥匙站在笼外从容地微笑。 真相一直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 你抬头看神父,刚巧经过拱廊,光影雕琢他的五官与颔骨,让他与创世纪的浮雕浑然一体,然后他低下眼,就在拐弯的一瞬间回应你的目光。那感觉就像猫去逗弄装睡的主人被捏住了爪子一样,你略感尴尬,转过头假装无事发生,神父却开口了,声音低得只有你一个人能听见:“您前不久来过这里是吗?” “……”你没想到会被他看见。 “您当时似乎想祈祷?可正当我准备出来问候您时,您就仓促地离开了,”神父以放走猎物的遗憾口吻说到,慢条斯理。这时恰好走到了了大殿,正中央的圣母雕塑立在天窗漏下的阳光中,神父指了指它,“您当时就站在那里,您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您身上有某种奇异的特质,一瞬间就吸引了我。” 他在步入另一条走廊时低头将气息洒在你敏感的后颈,藏在话语拐角处的、粘稠得即将溢出的欲望让你毛骨悚然:“昨天算我们第二次见面,法官小姐,您看,被人告上法庭也不是一件坏事。” 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迅速与他拉开距离。只是他的话钻进了你的心腔,碰撞出细微的裂痕,你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为什么神父会高调地把人骨扔到花园里,为什么神父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或者说,为什么是在前天――你刚来这里的第二天?你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可手心还是不可避免沁出了汗珠,当你看向神父时,他对你温和地微笑。 你的下腹突然窜起火苗,接着是一股微妙的湿润感。束缚情潮的锁链隐约松动,你的身体随之升温,心脏却如坠深渊。药效过去了,发情期像松绑的野兽,即将开始撕咬你的肉体,在这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刻。你慌忙地抬起头,这里只有神父是对Omega信息素敏锐的Alpha,他看你的眼神分不清是惊讶还是玩味:“您怎么不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呢?” 你摇摇头,准备离开。神父却说:“您打算就这么跑回去?这个小镇里没有卖抑制剂的地方,因为这里几乎没有Omega,相反,却有很多付不起嫖资、满腔欲火的Alpha。而您看上去很需要Alpha。” 你喉咙干涩,不知所措。神父怜惜地看了你一眼,好像在看一只搁浅的鱼。他拉住了你。 他带你走进工作间,对正在四处搜查的人说:“里面还有个隔间,放着更多病人的资料。法官小姐会监视着我把东西取出来,那里很狭窄,我们两个就够了。” 你的脑子一片混乱,你不知道该不该配合他,在你这么想时,你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回应。 你拿过一个人的枪抵在神父后背,说:“是的,不用担心他会做别的什么。” 你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也分不出时间思考是否有人看出端倪,你跟着神父走进黑暗狭小的隔间,他在你耳边说:“前几天我购进药品时多买了几盒抑制剂,就在第二个柜子的抽屉里。” 你找出抑制剂,装满情欲的大坝即将崩塌,你努力克制着,先在神父身上打了一剂,确认他没有异常反应后才为自己注射。 针管缓缓推进,清凉刺骨的液体钻入你的血管,将你血管里奔涌的岩浆冰结。你轻轻将淤塞在喉口的浊气一点点吐出,你的手臂横裸在小窗切出的一方光亮里,腕上的针眼多了一个,淡蓝血管瑟缩不已,发出无力的嘶鸣。 神父突然捏住你的下巴。束缚他的锁链不知何时松落了,他靠近你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当你回过神来时你已经被他按在货架上。他用一只手攥住了你的腰肢,然后他的胸膛压下来,组成一个的牢笼。 Alpha信息素几乎有了实质,在你的体肤上划出抚摸舔吻的痕迹,你穿着衣服在神父怀里赤裸,就像毛皮在野兽利齿下毫无防御力的羔羊。当神父掌心的热量透过衣料熨在你后腰上时,当因为身体的贴近你微微发硬的乳尖被压着时,你都想尖叫想呻吟,可你不行――神父捏住了你的脖颈,过于用力导致氧气都被挤了出来,你发不出一丝声音,你脑中轰鸣,眼前混沌的色块起伏如潮。 神父拧过你的脖子,靠近你的后颈,先是一个柔和碾转的吻,接着他咬了你。牙齿卡着皮肉下的腺体,不太用力,有种衔着一枚甜蜜的浆果既想吸吮它的汁液又不忍将它一口咬开的矛盾感。嘴唇离开时一圈牙印留了下来,你知道那是暂时标记,不像完全标记那样终身有效,只相当于“这个Omega是我的”的宣告,对其他Alpha的威慑力取决于标记者的实力。 “您一开始就很抗拒我,这很奇怪,”神父在你耳边说,“您是……法官对罪犯的厌恶,还是Omega对Alpha的畏惧?” 你没有回答,或许是回答了你却记不清了,因为你跑开了,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的窃窃私语让你头皮发麻,你说不清具体原因,你只是……想离开,神父对你而言有如刚升的烈日,一层层晒化你的蜡壳,非要将内芯剖出来。你被一个该由你审判的嫌疑犯逼到了角落,让他碰了你,标记了你,那接着……该到哪一步了? 某些令人作呕的回忆像涨起的潮,浸透你骨骼的缝隙,你不想再那样了。 逃避总不是解决办法,在家里稍作休息后,你决定下午去找神父谈谈。将那个Alpha当成过去一切的代表,审判他――他们,让他一辈子待在监狱里赎罪,你就将卸去一层枷锁,获得自由。 你从检察官那儿了解到了早上搜查的结果,同时你向旁人解释早上神父房间里的某种药物引起了你的急性过敏,所以你才慌忙离开。然后你请求跟神父单独交谈,你被带到了地下拘留所。管理员打开了铁门,把神父房间的钥匙递给你。 你走去,偏远小镇的治安不算好,拘留所里关满了人。隔着一层铁栏,许多Alpha嗅到了你的气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后颈的标记,他们骚动了一阵却没怎么敢把视线明目张胆往你身上投。你一直走到了尽头,站在一扇严密的铁门前――被怀疑犯了重罪的嫌疑犯的单人间。 你平复了心跳,打开铁门。 神父独自坐在里面,四肢被铁链铐牢。你还没说什么,他首先开口:“早上的事我很抱歉。” 你嘲讽到:“我看你心安理得。” 神父歉意地笑笑,语气被修饰得诚恳:“法官小姐,抑制剂对您的作用有限,没有Alpha的发情Omega在他人眼中依旧是只可口的羔羊……” 你打断他的话:“包括你吗?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跟别的Alpha不同?” “他们想操您,”神父摇摇头,微笑着说,“而我想了解您。” “可我不想被你了解,”你皱起眉,“事实上站在这儿跟你说话都让我觉得恶心。检察官说,早上从教堂和你的住处没有搜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你到底做了什么?哄骗着所有人为你忙得焦头烂额你很满足吗?” 神父望着你:“可跟您说话让我很开心。我告诉了您叁个不同版本的真相,您选一个相信就好。” 这话越发让你觉得神父在拿你寻开心,你皱了皱眉就要说些什么,一股热潮袭击了你――比早上,比之前每一次都更猛烈,好似被迫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它在你每根脉络里狂乱地冲撞,它撕咬你,反噬你,几乎瞬间就让你跪了下来。 你缩在地板上颤抖得有如飓风中的空竹篓子,你像个与野兽搏斗到疲倦的猎人,你跪在它口牙之下,你在神父面前又一次发情。 信息素在蔓延,你就像一枚爆炸的子弹――或者橘子。 “法官小姐?”神父的声音从很远出传来。更多的是其他犯人的骚动,是某些窃窃私语和纠缠神经的低语,他们告诉你你就是这种人,你的本性如此,你掏空躯体也刨除不掉它,当你成为一个空壳它就会是你唯一的底色。你捂住了脸,你的身体前所未有的亢奋,但你觉得累了――精神上。 神父似乎又叫了你一次。你放开手,脸上湿漉漉的,当然比不上你淫液横流的腿间。你动了动嘴唇。 “您说什么?” “请……操我。”你这么说,眼眶周围湿得更厉害。 神父沉默不语。你又一次说:“操我……现在,在这里,你不是Alpha吗?你裆下长屌了不是吗?” “好,”你听到神父轻轻笑了,意味不明,“我会满足您。” 他拧断身上的锁链,起身关上铁门。磕碰声在你身后坠落,神父的脚步声轻得像某种猫科动物,身体投下的高大阴影却清晰地覆盖了你,一点点逼近,一点点围困,你像被捕食者发现了巢穴的兔子,无处可逃。神父抱起了你,温柔又深情地亲吻你后颈的齿痕:“这里没有一张像样的床,得委屈您一下。” 他将你按在墙上,你面对着水泥墙,他站在你身后,信息素包裹你的皮肤:“好了,先扶着这里。” 你扶住墙,俯身时下兜的衣料蹭过乳尖,你几乎就要蜷缩呻吟――你确实敏感到了这种地步。神父从下身开始解你的衣服,手掌也跟着覆上,颤抖的大腿,翘起的臀部,因弯腰而下沉有如弦月的腰腹,手掌较你的皮肤略粗糙,恰好满足你被皮下暗火烤出的酥痒。这感觉果然……你闭上眼,眼睫颤抖不已,手指蜷成十颗嫩润的蚌珠。 你感觉到凉意,你想合上腿,两根手指已经先一步挤了进去,稍加刮蹭,液体失禁般泄出来。那两根手指饶有兴趣地在你微微开合的湿润花瓣里变幻花样,撑开,深入,拨动,旋转,好像在研究你每一次不同的反应。Alpha的大手压在你腿间,仿佛体温融化了雪,粘腻的水声和肉与肉的摩擦声轻落在你耳膜上,你缩起肩膀,低声说:“……操我。” “好的。”“当然。”神父这样回答。 神父抬起你一条大腿,拇指碾了碾因为花唇扯开而暴露在外的粉色珠粒。你感到Alpha拥有沸腾热量的性器就停驻在穴口,你慌乱地咬住下唇,又怕呻吟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你捂住了嘴。可当Alpha真实侵犯了你时,你还是让呻吟逃出了唇舌的禁锢。你不是第一次,润滑也足够充分,但Alpha的性器太过庞大,凌迟那般进入你,你仿佛被木桩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血妖,你感到晕眩,你想要尖叫。 “您感觉怎么样?” 你无暇回应他,你在他完全进入时软了双腿,这下你彻底跌在他手臂里,好像一只逃脱失败的金丝雀,好像翅膀融化的伊卡洛斯坠进窒息的蓝海。你朦胧着视线,看到神父罩住你小腹的手掌,然后手掌向上,握住你的乳房。 就你娇小的体型来说胸部发育得还算不错,在神父的手中就显得过于小巧。他先自下托起那块软绵绵的肉,直到乳尖在指节上方发硬,肿得像夏日淌汁的浆果,才捏住那处凸起。 你惊恐地尖叫:“不要……请不要碰那里――” 神父回答你:“任何一场正常的,不那么僵硬的性交都包含这个流程。” 他继续他的工作,你闭上眼轻轻啜泣,殷红的乳尖在他碾下的拇指和食指间颤抖缩动,好像整个心脏都被剖了出来。直到你开始尖叫挣扎,神父才突然意识到你的抗拒并非出自羞涩,而是某种……从灵魂深处呕出来的恐惧,他低下头,惊讶地看到淌了满手的乳汁。 他撞破了你的秘密。 ―― 6k+,可以开始夸我了。 被罪恶审判(三)H Omega与Sex ― 神父知道的。 虽然他未发一言,但你感觉他捏着你乳尖的手指稍微放松,你听到他喉间沉甸甸的坠响,比起性交时难以抑制的闷哼,更像欲言又止的无奈低叹。 你想他必定是知道的――什么样的Omega即使没受孕也会在发情期产乳,活像个功能完备的性爱娃娃呢?他没慌,你倒慌了,你开始尖叫,剧烈地咳嗽,捶打神父箍着你腰肢的手臂,你是个跟Alpha性交的Omega,你是个被剥了皮呈上祭台的羔羊,当你最后一层防护被揭去、心肝血肉流了一地时,你还能躲去哪儿呢?你只能以错乱荒诞的行为来掩饰恐惧。 神父捂住了你的嘴。 “嘘,”神父用拇指摩挲逗弄你发硬的乳尖,指甲蹭过微陷的乳孔,更多甜醇的汁液在刺激中沁出流进他的指缝。你颤抖不已,眼睫湿成两片沾水的蝶翅,腰肢小幅度地晃。如果神父没有捂住你的嘴,想必你吐出的全是比蜜糖还娇甜的呻吟。“这样就好,我们在做爱,您怎么总搞得我在肢解您一样……这样就好。” 神父一遍一遍说:“会好起来的,乖孩子,听话。” 你怀疑神父安慰情绪激动的忏悔者时也是这语气。 神父吻了吻你发丝里冒出来的耳尖,握着你的腰将你翻过来。你几乎是――绷紧了小腿,瞬间地,那感觉――你知道Alpha庞大的性器正撑在你体内,因转动而将你深处一切隐秘娇嫩的角落悍然旋开,再扫过,再以烫温和棱角烙下印痕。肉体粘着液体厮磨的声音那样清晰,皮肤在燃烧中摩擦交融的感觉那样强烈,从你口中发出的尖叫早已变了调,甜腻又不知廉耻。 快感让你忘却一切。 “贪吃的小家伙。”你听到神父这样说,他捏住你的手用你的手指划开衣扣,漆黑的法袍松解开被他垫在你身后。 然后你被固定在墙面上,两片眼睫湿得一塌糊涂,低声呜咽着用两只手撑住神父弓一样紧绷的腹部。神父一只手就拎起了你,钳住了你的腰,让你挂在――或藏在他怀里。你感觉神父略带薄茧的大手陷入你敏感发烫的皮肤,你感觉硕大的顶部亲昵地贴着你生殖腔的入口,而那张小嘴早已热情温柔地张开一隙。 你雪白微鼓的小腹和锁骨脖颈全暴露在对方的手掌与口舌下。你像一枚被打了激素的早熟橘子,对方还没咬破你的皮,你就自顾自地要爆开了。 “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神父问你。你含糊地挪着嘴唇回答了几句,你想不起具体说了什么,想来也不过是“是的”“很舒服”“请继续”一类的话。 神父低头,含住了你的乳尖,加以吮吸。你的手指插进他的黑发里,敏感发硬的尖端被柔软火热的口腔充分包裹,心尖同它一起被叼住嘬吸,乳汁流经它,汩汩泄进另一人唇舌间――你的指尖划过Alpha坚实的背肌,你仰起头颤抖着嘴唇喘息,你的眼泪从眼角滑到下巴,你白嫩的胸脯被神父含在口中品尝,你的脖颈上还烙着他的齿印。你在神父怀里一方面啜泣扭动,一方面又软得好似没了骨头。 你的小穴在吮吸Alpha的性器。Alpha在有力抽插抵弄的过程中偶尔会停下来亲昵地贴着你厮磨一番,以保证你饥渴的小嘴里每一寸都被疼爱过。你颠簸得仿佛坐上狂风涌浪中的船,你的快感和欲望在肺部结了巢,稍一摇晃就化作软软的呻吟扑腾着翅膀飞出。 Alpha在你体内成结,你听着他厮缠你耳膜的低沉喘息,你畏惧得想逃,可你却忘了你早已是被荆棘刺穿的鸟,是被钉子固定成标本的蝴蝶。你当然逃不开,你奋力的挺身只是让柔嫩的胸脯更接近捕食者贪婪的唇舌,最终你还是被Alpha掐着腰操进了生殖腔――现在只要他释放,你就彻底成了他的东西。 高潮也恰巧赶在这时来,你捂住脸尖叫哭泣着泄了身,顾不上阻止神父的行为。 神父当然是个好情人,好床伴,他知道怎样爱抚发情期的Omega,跟他做爱让你欲生欲死,他熟练得不像个神职人员。 你在他怀里熟得流汁,柔嫩的芯底蹭着他的冠顶和其上的孔眼,发情的Omega在渴求Alpha精液的灌溉,这理所当然,你瞧――做爱是多么爽快,被强大英俊的Alpha征服是多么愉悦,你总是要被标记的,这难道不是你必定的结局?你在挣扎什么呢?你在恐惧什么呢? 可你感到恐惧。 你的恐惧被快感稀释,总量却未减少。你的意识嘶哑地呼告着你想努力当个独立的人,你不想再一次成为某人的附庸,可你的意识控制不住情欲的缰绳。你将自己伪装成坚固的特洛伊城,性饥渴就是潜伏的木马,让你自内输得一塌糊涂,它以盔甲铁骑盘踞你的心肺和你的脑。你的意识被驱逐,无处可去,于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听到某些……声音?低吼,喘息,嗤笑,夹杂词汇,骚货,小婊子,淫荡的小东西,还有话语――“您瞧,上次的手术多成功”“这个小东西在流乳水呢”“她爱死这样了”“当然”“她生来就是干这个用的”。它们纠缠你的呼吸,顺着你每一次颤抖呵吐挤占你的脉搏,你的意识在角落里微弱嘶哑地哭泣,转眼覆灭在嘈杂中。你沉沦在感官刺激中,眼前混沌旋转,你胡乱吐字:“是的,我是……请您射进来,我应当被您标记――” 哐啷的砸门声惊醒了你。 神父猛地从你体内抽出,他握住性器释放,偶尔几滴浊液溅出指缝沾染你的小腹。你的小穴在高潮余韵中痉挛缩动,好像不甚满足。 神父从袖口抽出方巾,擦拭掌心里的东西。他半披着法袍,激烈运动使汗滴从他的锁骨流到胸膛,发丝微湿黏在额角,可他平静极了,仿佛雪打的松。当他的目光轻描淡写扫过你,你顿时被巨大的羞耻攫取了,接近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找根钢筋插进太阳穴。 砸门声有如落雷,让你心惊肉跳。Omega的信息素像颗子弹在空气中炸开,拘留犯们骚动了,引来了管理人员查看。你的气味清晰标注出你的位置,他们逼近了这间囚室,门钥匙在你身上,可他们能够砸开门,或许已经有人拿来了备用钥匙。你即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着,你恐惧得几欲呕吐。 “嘘。”神父揉了揉你的额发,粘着和煦温暖的指尖落在你颊上时你才发现,原来你在哭啊,潮湿冰冷的液体装裱了满脸,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流淌的。 神父捡起衣物将你包裹起来,从破旧的铁架子床上拆下钢条,在你茫然湿润的目光中将钢条掷向墙上的小窗,带有透气孔的灰色玻璃碎了一地,墙上开出一个小小的出口,些许阳光透了进来。 神父在稀薄朦胧的微光里转过头,冲你招了招手,然后在窗下俯身。你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整理好衣服,犹豫了一下,一刻不停的砸门声催着你快步走过去。你小心翼翼踩上神父的肩,有了神父给你当台阶,你够着了窗口,就像于地牢中眺见晨曦,透亮的光线抚摸你的眼球,让你控制不住淌溢的眼泪。 当你爬上去时,却又发现窗上还残留着一圈玻璃茬,若你想翻出去,必然要经过这层棱角尖利的阻隔。你的动作迟疑了一下,门外沸腾的嘈杂陡然扭转为钢铁压扎声――他们在锯锁,情况紧迫容不得你优柔寡断,你准备挪动时,一双手盖在了碎玻璃上。 神父用手挡住了玻璃。 神父在荆丛与利刃中为你开辟出一条道路,这道路狭窄曲折,却足够你通过。 你感觉心脏仿佛被鸟不轻不重啄了一下,你因紧张和剧烈运动而贲放的血管不堪重负,一根根断裂开,血液在你体内纷乱地飞舞,耳边的鼓噪声甚至盖过了门外的嘈杂。你无法回头端详神父的神情,你只能将膝盖压在神父手背上,度过那层玻璃茬,靠着本能翻窗逃出去。 摔在草地上时,你听到轰然破门声。 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落荒而逃。 你一路跑回家。你一头扎进浴室,你打开淋浴让热水包裹身体。水流能冲开你身上散乱的衣物,能吮净你皮肤上的一切污秽,却带不走你肌理下因啃咬摩擦涨起的潮红。你站在浴水下泣不成声,又自暴自弃地把水温调到最高,你的皮肤被水流烫得四处肿红,淹没了性交留下的痕迹――好像这样你就不曾经历过它。 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你知道你在拘留所狭窄的囚室里跟嫌疑犯做了爱,爽得不能自已,又在嫌疑犯的帮助下狼狈逃脱。就一个法官来说你做的每件事都错得离谱,错得足以让两天前的你瞠目结舌。 你甚至在神父面前暴露了你的过往。你的身体异常敏感,精神上如何抗拒身体依旧会对爱抚做出热情柔媚的反应,你的乳房会在发情期溢满奶汁。神父曾是游医,他游历各地,阅历丰富,你想他必然是猜得到的,他必然了如指掌―― 关于你曾经是个妓女这件事。 不不,不能这么说,妓女是种职业。可你曾仔细分析过,你发现过去的你更像“另一种生物”。 你曾和很多年龄相当的Omega一样,归属于某个位高权重、有能力有资金豢养家妓的Alpha,你的身体经过手术改造,变得更加贴合Alpha的趣味。你的乳房,你的小穴,你白嫩的皮肤和柔媚动听的呻吟曾一度只属于某个高位Alpha,至于你的脑和心――Alpha对这些不感兴趣,它们自然是属于你的,虽然就你的身份来说它们反而是最无用的器官。 那时,你的存在状态就像异于常人的另一种生物。若说神父曾经的病人只有身体或精神一方面的畸形,那你就是双重畸形,难怪他对你兴致勃勃。 早些年教义还未开放,新政府也没上台。把持国/家/政/事的权贵们乐意动用特权推出一些有利自己的规定,那时嫖娼甚至不违法,只是介于阳光与阴影交界处的灰色产业。你摆脱家妓身份进入学院后,曾专门研究过那一现象,那时从事情色事业的人数约有八十万,其中百分之六十是Omega。上位者们担心普通娼妓会携带性病,于是新的产业因势而生――依照订单数量买来年幼的孩子,按下单者的口味进行培养。 不在少数,甚至逐年递增。你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在你模糊的童年记忆中,拥有你的Alpha还拥有其他很多Omega,相比而言你不算多么甜美诱人,你被使用的次数不多,你甚至有时间偷偷阅读破旧的诗集和图书。 性是关于权力的,在你印象中一直如此。Alpha将硬起来的生殖器捣进Omega体内,冲刺,进攻,标记,做他想做的一切,那样威风和居高临下。你瞧――他能标记你一个,也能标记第二个第叁个,你无能为力,你只能沦为他一个人的附庸,你不过是森林巨树脚底一株干黄的草,你一边遭受践踏,一边又只能依附着对方生存。 Alpha第一次操你时,撕裂身体的疼痛将你的意识逼出了大脑。Alpha罩在你身上喘着粗气剧烈运动,你的意识逃开了,只剩躯体、脊髓和训练良好的舌头在回应,你可以一直躲进骨隙深处,躲进心脏背后,让对方找不着你。你也可以抽离出来,浮在半空,去书本中描绘的那些地方――蔚蓝的人鱼海,巨人的花园,落着朦胧小雨的湖泊和温柔呼吸的巨大森林。在别人忙着操你时,你可以去任何地方,直到释放的精液将你拉回来。 新政府上台后整治了旧权贵们,包括你在内许多Omega获得了人身自由和资金补助。可他们中大多数没有其他生存技能,又过了最好的学习年龄,最后只能干起曾经的营生。你比较幸运,你年纪还小,Alpha的标记还有机会通过手术清除(虽然对身体损害不小),你还有大量时间可以获取知识。 要说在学院的几年其实是你目前为止最充实愉快的日子,虽然某些Alpha的眼神让你不快,但你终于和他们站在了同等的位置上,你通过努力甚至可以压他们一头。你看见了书本中关于自由和平等的美好诠释,你有了一两个朋友,你目睹了青春飞扬的裙裾和欢唱,你嗅到了冬雪与夏花。你以为苦难都积攒在了前十几年爆发,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到院长捏着你的推荐信和录用通知,让你为他提供性服务。“我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你就是这种人。”他说。 从前束缚你的东西原来从未消失,只是换了种形式,更为隐晦地流淌着。你恍然大悟。 你拒绝了他。你义愤填膺,怒气冲冲,毫不留念地转身离开,可当你坐上前往偏远小镇的火车,望着窗外飞速逝去的景色,你的愤慨一点点冷却消失,支撑你的东西遍布裂痕,缓慢倒塌,仿佛久经海啸冲击、终于负荷的灯塔。 你抱着行李,你想到――第一次目睹外界时胸腔里迸涌的心跳,油墨充盈鼻腔的暖和香气,爬过窗外的野猫阳光下微微锃亮的皮毛,每晚亮到凌晨才徐徐熄灭的南瓜形吊灯,夏日里提前的日出,不知名男孩递来的热牛奶和腼腆的微笑,花朵,被褥,晨风与歌唱。你热爱过的,眷恋过的一切被抛落在火车呼啸的烟灰里,你跪下来,企图用手指拼起面目全非的碎渣。 你以为你可以通过努力尽力做好一切,获得一些认可,可有人告诉你你错了方向,你背离了多数人定下的规则,你从头错到尾,你是南美沙漠里久经狂风肆虐的畸形树,将你移植到其他地带你也不能长成正常的树。你越努力,越显得像个笑话,你只能在污泥和烂尾楼的角落里嘶喊,你只能在车马呼啸中恐惧失声,没人在意你瑟瑟发抖的渺小灵魂,这一切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你在浴室湿漉冰凉的地板上蜷缩痛哭,眼睛红肿,像只委屈的小狗――你当然可以哭,每次到最后你好像也只有这个能做。你的身份证明从湿透的衣袋里滑出,大头像被水泡得迷糊失色,你伸手抚摸它,照片下方印着你的名字――伊莎·阿斯塔纳。伊莎,伊莎,伊莎…… 哪怕玫瑰开放,万物复苏,长久的春天覆盖大地,早已干涸枯死在冬季的树又怎么能长芽抽枝呢? 名叫伊莎的女孩应当去死。 被罪恶审判(四) 吻 ― 你觉得跟Alpha发生了关系的自己肮脏无比,你在浴室里把自己冲洗得浑身红肿,皮肤发皱,仿佛从身上剥去了一层皮――沾染了Alpha的气息,被Alpha亲吻爱/抚过的皮肤。 可你终究不是蜕皮重生的蛇,你后颈上还印着临时标记,你畸形的灵魂还在破篓残屋般的躯体里瑟缩。和以往每次一样,你短暂地漂浮,然后重重摔回躯体。你像一个跳崖人,短暂的自由让你有了飞翔的错觉,让你忘了自己在下坠。 你感到徒劳。你抱膝坐在浴缸角落里安静地哭泣,当你走出浴室,天已经黑透了。 你揉揉眼,开始担心另一件事。Omega的气息留在了牢房里,如果有人察觉那是属于你的呢?如果神父把囚室里发生的事说出来了呢?如果你仓促跑回家时被人看到了呢?如果――你被人发现了呢?你是不是,连这一点立锥之地都将失去?严峻的后果让你后背发冷,只能默默祈祷不要出现最坏的结果。 电话铃响起时,你的心跳有短暂的停息,好像半夜孤身行走在墓地里,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你犹豫片刻,拿起听筒,检察官粗重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你的想象。 检察官告诉你,从教堂里搜查出唯一一截带血的新骨消失了。 同时,举报人凯特遭人杀害,尸体抛掷在法院后墙,双手被割下来,明目张胆放置在法庭中央。 再次踏进法庭,残肢和血已经被清理干净,可你仍能嗅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你站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晨曦中,感受不到一丝暖意。你回头,警卫员带着神父从走廊另一头走来。一群人中你只看得到他,你盯着他,审视他。他柔和地微笑,目光怜悯,让你的血液从心冻结到脑。 你举起法槌,宣布开庭。 检察官一方首先呈上新搜查出的证物,神父曾经的病人的资料。资料显示他曾经确实帮不少先天畸形者做了截肢手术,每一份手术同意书上都有病人的署名,还附带病人手术前后的照片,和教堂里发现的人骨完全对应得上。 除了那截带血的新骨。这最关键的证物偏偏在昨夜不翼而飞。 “这个神父肯定还有同伙。”检察官沉哑的声音下压抑着诸多怒火。他看上去一夜没睡,阴影几乎从眼底扩散到颧骨,整张脸更显得严厉阴沉,“他的同伙迫不及待偷走了目前唯一能给他定罪的证物,迫害了证人。他昨天还用Omega信息素制成的药物在拘留所里制造混乱企图逃跑,逃跑失败,他的同伙就用这种方式帮他脱罪。” 你轻咳一声,问到:“案发时神父在做什么?” 一个穿着医师袍的俊秀青年站起来,他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神父破坏了囚室的窗户,双手受伤,当时在医疗室里包扎伤口,之后就被转移到另一个囚室。” 你问他:“当时只有你在?” 医生回答:“是的。当时神父的四肢都被上了铐。” 你注意到医生双手拳握的姿势略显不自然,猛然间你想起在那堆病人资料中,有一个人与这位医生长得极为相似。你皱起眉,问他:“你曾经是神父的病人?” “是这样的,法官小姐。”医生掀起雪白的袖角,露出坚硬的骨瓷假肢,“我曾经在意外中失去了左手,神父替我接上了假肢。甚至我所有医疗知识和技能都是神父教的,我知道您会怀疑我包庇神父,事实上如果神父真的杀了人,我只会比您更痛恨这个曾经教我学医救人的虚伪骗子,您不用担心我会替他做假证。” 你皱着眉稍加思考,还是在医生的证词上打下“可信度存疑”的标签。 你将视线转向一直沉默的神父。 开庭以来,你一直能感觉到神父粘在你身上的目光。他凝视得那样专注,旁若无人,仿佛在用目光抚摸你法官袍下红潮未褪的肌肤,勾动你皮下的血液如昨日一般忘情地舞蹈。你不想回应他的目光,你避开那对蓝洞般迷人的眼珠,视线挪到神父的鼻梁上,你想起神父吮吸你的乳汁时鼻梁挨着肌肤蹭动,视线挪到嘴唇上,你想起它曾温柔地盖在你后颈上。你像个慌乱的溺水者,四下找不到着力点,视线落在神父的乌发上,你才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得以喘息。 记忆如果能删除就好了。你稳住呼吸,问他:“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凯特先生的死与我毫无关系,让他死只会加重我的嫌疑,”神父偏过脸,准确捉住你的目光,“而且,我有没有同伙,你不清楚吗,伊莎?” 你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吐出,几乎瞬间就让你的脊背上卷起滚烫的热潮。你捏紧法槌,严厉地警告:“在法庭上请保持严肃,不要企图同法官套近乎。” 神父微笑着举起手,表示知错。 你接着问:“如果你真想证明自己无罪,为什么不交代那根新骨的来历?” “事实上,我同样想知道它是哪儿来的,”神父的回答出乎你的意料,“我的教堂里从未存放过带血的人骨。那天早晨我把涂了颜料的骨雕放在花园里晾干,我离开片刻回来后,它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其中。治安队和检察官紧跟着来,之后我就与您在法庭上相遇了。” “你想说你被诬陷了?”你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怀疑,“有什么证据吗?” 神父语气诚恳:“没有证据,但这是事实。” “这谎撒得真可笑,”检察官冷笑一声,“谁有这么做的动机?” 神父眯起眼,像瞥见兔子的狐狸一样笑得若有所思:“凯特先生有这个动机,我曾经去他家开导安慰他和他的女儿,由此知道了一点他隐藏的怪癖。您知道,总有人都把自己的小癖好看得比命还重要。” “胡编乱造。霍尔克·凯特昨夜遇害,如果他是诬陷你的人,又是谁杀了他偷走证物呢?”检察官冷冷地回驳他,“你第一次庭审时还说那根骨头是从你自己身上抽出来的,现在怎么又换了一套说词?你以为法官会相信你漏洞百出的谎言吗?” “保持秩序!”你抬高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法庭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谁要想发言请先征求我的同意。” 你心中有奇妙的矛盾感。你想到神父替你护住玻璃的手,你想到神父扫过你身体的目光,他抚摸你,亲吻你,让你快乐,及时止住过激的行为,你发现……你似乎更愿意相信他没有杀人?羞愧感陡然在你心底爆发,上帝保佑它没有以红晕的形式泼洒在你脸上。你及时掩住情绪,环顾法庭:“谁第一个发现了凯特先生的尸体?请仔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坐在证人席上的穿保安服的褐发青年刚想起身作答,检察官的声音就冷硬地响起:“是那个小保安,早上刚打开门就看见残肢扔在法庭里,吓得屁滚尿流跑来报案,什么都没看清还差点破坏现场。您如果真想了解凯特的情况,还是问问他女儿吧。” 证人席上一个女孩慌忙起身,她身材单薄,头发干黄,眼角有哭过的痕迹,盈满液体的眼睛像极了涨水的秋池,稍一触碰就会洒出大片。是个Omega,你打量着她,柔弱无助的Omega,以受害者的姿态暴露在危险难测的外界,让你想起幼时的自己。你揉了揉太阳穴,放轻声音让她发言。 “我……”名叫西娅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开口,她的声音很幼嫩,带着不常说话的滞涩感,让人想到夜里蜷缩的野花,“我觉得……神父说的有可能。” “什么?”你和检察官同时皱起眉。 西娅低下头,你看见她后肩轻微发颤,好像站起来说话就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我的父亲,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我……一直觉得很困扰,曾经偷偷找神父倾诉,被父亲发现后他很愤怒,还说了‘我一定要让他消失’之类的话。他平常去教堂祈祷都会跟邻居一起去,只有举报神父那天提前了很早出门,昨晚也是……” “照你这么说凯特先生确实有陷害神父的动机和时间,可是……”你的眉头越皱越紧,食指敲着桌面,“他昨晚出门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偷走最关键的那截骨头,”神父平静地回答,“凯特本以为用死人骨栽赃我我必定会被定罪,没想到您这位新来的法官做事面面俱到,提出要把骨头送到上一级法医所进行第二次检查。他生怕自己与骨头的关系暴露,于是又打算偷走骨头。” 那他怎么会遇害呢……这个疑问刚在脑中形成就有闪电击中你的大脑,你恍然大悟。证物失踪,证人遇害,你本能地把两件事绑定在一起。事实上,凯特想偷证物,有人想杀凯特,本来就可以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只是恰巧撞在了一起。 你迟疑着问:“那……那截骨头到底是哪儿来的?”那是一截人臂骨,截下来的时间不超过叁天。前不久才去城市购进药物的神父有犯罪的机会,最近一直待在小镇里的凯特先生却没有。镇上没有人失踪或受袭,人骨就仿佛雨后的春笋凭空长出,这怎么可能? 西娅颤抖着将嘴唇咬得发白,你问她“可否告诉我真相”时,女孩的耐受力终于达到极限,她用手背压住嘴唇,牙齿嵌进指节,小狗一样含糊的呜咽声还是伴着眼泪逃逸而出。好像时空错位,折射出幼年的你,你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晒干的稻草,一方面想摸摸西娅的头发让她停止哭泣,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有给予人温暖与关怀的能力。 “你过来。”你说。 她走向你。你发现她袖子下的手臂上有接近伤疤的红痕。你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当你轻轻掀开她的袖口,你还是僵住了――桃红色的痕迹一条条裂开在透薄皮肤上,纵伸排布,仿佛岩浆踏过留下的流纹状蚀痕,与其说是伤疤,倒不如说是…… 你明明坐在椅子上,你却感觉天旋地转,明明身处秋季,却仿佛坠入冰窟,明明脚下是地板,却只觉挂临悬崖般摇摇欲坠。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很平常,很自然的东西,几乎每个Omega都不可避免会有。但出现在那么小一个女孩的身上,却仿佛一只手的第六根指头般怪异畸形。 是妊娠纹。 你终于知道凯特想隐瞒的是什么了。 你终于知道那具人骨是哪里来的了。 神父的声音响起:“现在您还觉得有罪的是我吗?” 对上神父的眼神,你瑟缩了一下。他撑着木栏,语气同目光一般平静和缓,像一条巨大的、从森林尽头流淌而来的河:“您觉得我有罪吗,法官小姐?受伤的Omega找我忏悔,她认为自己犯了错――她是受害者,罪恶的痕迹留在她身上,真正的施虐者则干净体面,衣冠楚楚。所以她反而成了受指责的污秽者,我极力开导她,您觉得我错了吗?” 神父的话让你心慌,骨骼冰凉,他似乎不是在说西娅,他在说―― 你。受伤的Omega,谁都能踩一脚的罪恶记录板。他剖析你的内心,让你感到――赤裸,你好像一条被割皮翻开的鱼,内脏赤裸裸甩露在空气中。你慌乱又无措,极力否认企图维持身为法官的尊严:“你想拯救她?你做的事只是让她陷入了更糟的境地,你有什么资格――” “毕竟我是个神父。”神父笑了,“况且,我从未想拯救她。如果我想拯救她,让她忏悔,我可以为她念一百句祷词,我可以跟她彻夜长谈,我可以为她举行洗礼,我可以替她跟天父对话,我可以提供必要的刑具让她惩戒自己,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晨曦抚摸神父的脸庞,法庭一瞬间变为教堂,周围人跟着逝去,只有大理石镌刻的神像在五彩天窗下活过来,冲你喁喁低语:“我只是想告诉她,你没有错,你没有犯罪,你无需忏悔。” 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脏。你口干舌燥,几乎想要落泪,仿佛常年身处地窖,第一次接触阳光的囚犯。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你一直有隐约的期待,你希望每次事后有人摸摸你的头发,将你抱住,跟你说“你没错”“你很好”“一切都会好的”;你期待有人告诉你被操过不等于肮脏下贱,被否定一百次不等于错了理应去死,在某个地方,你可以同正常人一样,工作,恋爱,结婚,然后―― 偏偏是这个Alpha,这个嫌疑犯。他在法庭上谎话连篇,傲慢无礼,对虚伪逢迎之物不屑一顾,却跪在你脚下捧起你破碎的灵魂。 神父说:“你无需忏悔。” 神父说:“你没错,伊莎。” 你在模糊的水雾中看见神父的脸,他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张开手――比起认错投降更像要把你拥进怀中,“当然我现在只是个嫌疑犯,如果您觉得我的证词都是胡编乱造的,就请宣判我的罪行吧。” 你闭上眼,握着法槌的手指颤抖不已。 重物倒地声让你惊醒。你睁开眼,慌忙擦干眼泪,看见西娅体力不支地瘫倒在地上。 穿保安服的褐发青年急忙扶起她,冲你说:“法官小姐,她身体不舒服,能不能暂时休庭?” 你点点头。敲下法槌后,你等到人差不多离开后才起身,为了避免周围人发现你的失态,路过证人席时,褐发青年的举止吸引了你的注意。他抱着西娅,亲吻她的额头,一遍遍低声安慰“好了”“没事了”“他已经不在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神父不知何时站在你身后,低声告诉你:“那个保安的全名是恩杰·赖斯。” 你刚想斥责神父离你远一些,大脑中却有电流袭过,你想起第一次庭审时凯特·霍尔克的证词“……如果不是神父,我女儿估计还在和赖斯家那个小混混纠缠不清”,赖斯,恩杰·赖斯,法院的保安,凯特尸体的第一个、唯一一个目击人。 你无意识地张开嘴唇:“为什么要……” “嗯?”神父浅哼一声,“大概是……因为爱?” “什么?” “我是说,爱。”神父低头凝视你,笑起来时眼底蓝色迷离浮动,“让人甘愿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快乐的同时又倍感纠结痛苦,好像同时吞下蜜糖与砒霜、冰块与火焰。让人将下坠误当成飞翔,有时又只想做点最平常的事,盖着毛毯一同烤火,午后分享一块刚出炉的苹果派。无需催情剂和发情期,Omega在平常也能享受性爱,时机合适了就互相亲吻着来一发――是这样的东西。” 在你的印象中,性总是伴随着疼痛和凌辱,倒没人告诉你性还可以是这样的。神父看着证人席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又说:“还有亲吻,您试过吗?” 事实上,你没有,也没兴趣。你一直觉得亲吻这种行为毫无意义,性交可以提供快感缓解发情期的痛苦,也是繁殖后代的必经步骤,亲吻能做什么?你因为过去的事多少有点排斥肢体接触,对亲吻更是如此,每次看到情侣热吻,你只想到黏着的唾液、口腔中的细菌和牙垢,只有被荷尔蒙冲昏脑子的人才会把这种互相品尝口水的行为美化成浪漫美好的…… 神父低头吻了你。 柔软的触感陡然在你唇间炸开,舌尖卷过甘甜的潮,接触之地电流滋生,这感觉――意外的不错。你愣住了,眼泪懵懵地滚落,一颗接一颗。 神父用食指蹭蹭你的脸颊,失笑:“您哭什么?” ― 下章结束。 被罪恶审判(完)H 你可以吻他 ― 你伏在书桌前码字。 这是你法官生涯中第一份最终判决书,你以最认真虔诚的态度来对待它。你努力回想,思考,在大脑皮层上挖掘,捋顺开庭至今发生的每件事,挑选重要的组织成单词编排在屏幕上。你像个拾荒者,把亮晶晶的宝石塞进背篓,把灰扑扑的废物掷在脚下,当然还有一些东西,你不舍得扔,又不愿变卖。 你把它们装进口袋。 你总以为自己会努力当个清廉敬职的法官,你没有收受贿赂,你没有错判冤判。可你还是不敢把有些事公开在判决书里,比如你和神父在囚室里发生了关系,比如神父在二审休庭后吻了你,比如―― 你想起,叁天前的二次庭审上,神父的犯罪嫌疑基本洗清,疑点全集中在死去的前证人霍尔克·凯特身上。当天下午搜查队在小镇后的森林里发现了那截遗失的人骨,检察官决定把它送去上一级法医所进行更详细的鉴定,保险起见,把嫌疑犯神父也带去检查一次。 你选择陪同前往。你说服了警卫人员,让你和神父坐在同一辆车上。 车后厢只有你们两个。你抓着袖口,瞪着坐在你对面的神父。 神父看上去精神不错――如果不是他的一只手还铐在座位上,你几乎要怀疑他是去旅游的。他换了那件漆黑的法袍,穿了身有点休闲感的现代装,两颗眼珠酷似教堂顶部钴蓝色的无机玻璃,坦然回应你的目光。他嘴边那点弧度总是无法消退,好似随时都能侃侃而谈――可他就是不开口,只是把目光粘在你身上。 最后反而是你被盯得受不了,自从神父目睹了你赤裸的身体,你的衣服在他面前就仿佛失去了蔽体的作用。你用手背压住嘴唇,含糊问到:“那是什么意思?” 神父眯了眯眼,问:“什么?” “是……”你想说是那个吻,可你耻于描述你的感受和困惑。你被他亲吻,仿佛一个人第一次品尝海鲜,那股奇特的滋味一直渗进舌根,你抿唇,能尝到他残存的体温,你捂上嘴,逼真的柔软触感就开始在你口腔里作乱。你当然不能告诉他你因为他的吻而心神不宁,你于是换了种说法:“……你在法庭上说的那些,作为证词来讲可信度存疑,如果你是为了脱罪才编造那些话,你就是诱哄法官……” 神父说:“我该如何证明?” 你低头思忖。 神父接着说:“或许我应该再亲您一次?” 他的话在你耳边炸开,你本能地挡住嘴唇,警惕地盯着他。 神父笑了笑,声音低缓动听:“我想告诉您,西娅和您都是受害者,只是加害者一直控制着你们,扭曲了你们的思维方式,让你们错误地认为自己才是有罪的那个。显然您没有从根本上理解我说的一切,因为您并没有正常的性观念……先别急着否认,告诉我,您在发情期之外的时间里有过性经历吗?” 你下意识就要摇头,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再一次陷入神父的节奏里,你于是狠狠地点了头。虽然你没有,但别的Omega有。权贵们有时等不及自己看上的Omega到发情期,他们会用催情剂,注射过催情剂的Omega饥渴得像发春的母猫。然后他们操他们,好似大群野狗拥挤着嚼食公粮,场面显得混乱。 “如果不用外物催化呢?”神父冲你微笑,“只是需要一点耐心和额外的感情。” 他蓝色的眸底浮起波光,嘴角放下去,显出一种引人探究的含蓄:“我想到合适的证明方法了,来,先到我这里来。” 你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以至于你忘了在第一时间拒绝。他的笑容越来越浅,之下仿佛藏了无数宝藏和新奇玩意儿,那双吻过你的嘴唇就是宝箱的开口,正逐渐,一点一点,就要封合住了。他说:“我向您证明。” 你当然不能让自己被神父诱哄,你把视线扯下去――可这又是一个错误,你看到他的身体,他的衣服比平常的……更显身材,宽松的衣物隐约描摹出胸膛的轮廓,有如完整一块琢磨过的大理岩。你不可避免回想起囚室中发生的事,那次交合纯粹是为了缓解发情期,不久前的吻也有些仓促。以前从未品尝过的食物被你囫囵吞下,它们掠过你的舌面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滋味,虽然你不想承认,但在心底某个角落,你想――再尝一次。 你耳尖发热,心突突地跳。在神父的笑容消退之前,你不由自主站起来。 他重新露出微笑,朝你张开手。 你硬着头皮走过去。神父以鼓励的目光凝视你,你以佯装冷静的目光回望过去,用眼神互相扯皮了一会儿,最终你分开双腿面对面坐在他膝上。像一只鸟停落在蛇洞旁,你显得格外娇小。神父环过你的腰,距离拉近,你顿时觉得自己被蟒蛇吞进了腹腔,四处是挤压的黑色,稀薄的空气让你的呼吸难以为继。 距离接近于无,你将手撑在神父坚实的腹部,以免胸脯直接被他的胸膛压着。你们即将做爱,想到这个你两颊发烫,另一方面你又好奇他要怎么做――发情期的集中发泄榨干了Omega的性欲,其他时候他们就像干瘪的橘子,你不知道神父要怎么引诱你的身体动情。 他挠了挠你的下巴,像逗弄一只猫,“我们先从亲吻开始,可以吗?” 神父的颈部也被铐在了座位上,他无法低下头吻你,只是向你投以鼓励的眼神。 你该如何做?一方面你心尖发痒,望着神父的嘴唇觉得夏娃仰望禁果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另一方面你畏怯犹豫,你在性交中哪有什么主动权呢?你是台子上的祭品,安静躺着任由他人使用就好,多余的举动是错的,为了放松自己而非侍奉他人的举动是错的,错误会带来疼痛,这疼痛的钢印是塑造你思想的模具。你想吃这颗糖,又生怕糖衣融化后会露出苦辣的内芯。 你试着吻他。你直起身体,嘴唇小心地凑上去,像松鼠伸出爪子触碰孤零零的松果。 第一口是甜的。 第二口是甜的。 第叁口仍是甜的。 神父空出来的那只手滑进你的衣服,掌心内微烫的温度烙在你雪窝一般的后腰上,你触电似地弹起,可你的腰肢困在他铁箍般的臂弯里,像落网的雀。那只大手沿你的脊柱一路抚上去,咔哒声响起,你感觉胸前紧缚的内衣骤然失去力道。在你反应过来之前,神父的手掌已经陷进你胸前细嫩的软肉里――他在揉捏那处,乳尖在掌心中被摩挲得生疼,最后又被指腹抵住戳捻疼爱了一番。 你颤抖不已,急于推搡他,他的手很快又滑进你的腿间。这感觉多奇怪,你想,神父用灵活如蛇的手指在你的法官袍下游刃有余地演奏,干尽下流又罪恶的事,神父衔住你的耳垂,舌尖在细嫩之处留下肮脏的湿痕,你发硬的乳尖隔着几层布料被他的胸膛压得微微下陷。他爱抚你,舔吻你,他在触碰你―― “唔……!”手指陷进你的穴口。“神父在触碰你”,这念头在你脑子里扎根生长――比任何强效催情剂都管用。热潮袭上你的脸颊,一股酸麻从腿心深处渗出,一路流淌汇集成粘腻的液体,你的耳膜被神父一根手指插入时带来的细微水声牵动。你慌乱地捂住脸,无法阻止脸颊和脖颈上大量泼洒的绯红,好似将头埋进沙堆的鸵鸟。 “您并不讨厌这样?”神父在你耳边絮絮低语。 “……”你不讨厌这个,当然,讨厌怎么会让喉咙里冒出猫一样的细哼呢,怎么会在口干舌燥的同时渴望与他亲吻更多呢,怎么会让你头晕目眩以至于想要飞翔呢。你从来都是一颗饱满多汁的橘子,神父将你的甜汁搅了出来,果皮绽裂,你在他面前分开成花的形状。 ――你湿透了。 车行驶着发出沉闷鼾声,淹没了衣料摩擦的细响。神父两根手指的抽插让你颤栗,更何况他另一只手还在你腰间游走。衣服自肩头剥落后,你低头,在泪眼朦胧中看到那只捏着你乳房的大手,还有勾逗着殷红肉粒的指尖,好似蜂鸟渴望花苞内饱含的甘蜜――这太淫荡,太放浪了……比你想象的更过头,你发不出多余的感慨,神父的性器已经抵在你腿心。 他取出安全套戴上――鬼知道他口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当然,这只是小事而已。 他扶着你,阴茎深嵌进你柔软多汁的小穴。 “――嗯!”你弓着身子拼命捂住嘴唇。 润滑到位,Alpha的尺寸仍然在你承受范围之外。重力让你坐下去,被他填满,被撑得连连啜泣,生殖腔入口那儿也被顶得酥酥麻麻的,连绵不绝的烟花在你神经元的接点处划开火痕,你好像被木桩钉死的吸血生物――这感觉甚至比发情期更加刺激,发情期时的性欲太过泛滥,如果一个人吮吸太多蜂蜜那他的舌头就尝不出别的甜味,如果一个人饥肠辘辘那么一块面包就是他的伊甸园禁果,显然你属于后者。 神父没有急着活动,或者说他被拷着难以活动。他亲吻你的额头和眼稍,念叨着暧昧的词句,“含好了吗”“自己试着动一动”。你犹豫,紧张中只听得见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车已经驶出小镇,在广阔的旷野上奔驰,天气昏沉沉的,阴霾模糊了远处的一切,你们好似驾船在海雾中前行。可真奇怪,这阴天和神父本身一样,给予你难言的安全感,他们在分明的黑白与森严的壁垒中开辟出一块暧昧灰色,可供你容身。 是啊,是这样。一道阳光照透你的灵魂,你恍然大悟。你藏在神父怀里,你们藏在封闭的车厢里,车行驶在广袤的原野上,你们是漂浮在夜风中的沙砾,是沉入海沟的泡沫,没人知道你们做过什么,没人在意你们会做什么,没有疼痛,没有鞭打,高悬于空中的巨大双眼被阴云遮挡。你已经咬下了一块禁果,为何不敢咀嚼?没有哪个操蛋的上帝会来惩罚你。是的,就这样,就现在,原始的引力几乎要让你的心脏飞出胸腔―― 你可以吻他。 你吻他,在他手掌的引导下起伏腰肢。你们耳鬓厮磨,舌面互相扫过带起火热的星子。你挺起腰时,神父的嘴唇从你的下巴滑到脖颈,再向下含住你红肿凸起的小奶尖缓慢嘬吮。你的皮肤那样刺痒,仿佛只有神父的亲吻才能缓解。你放下腰时,花唇分开,暴露的肉粒被碾磨得要融化,坚挺的性器捣进你娇嫩的深处,你呜咽一声几乎要翻倒过去。 神父那双形状漂亮的嘴唇在这时也会吐出些下流的字句来助兴。“舒服吗,伊莎?”他揉着你的奶尖轻声嗤笑,“喂不饱的小东西。”你艰难地警告他不准叫你的名字,他告诉你这里可不是法庭。 车身颠簸,你们仿佛混乱引力场中两颗相互吸引相互碰撞的星,碰撞发出黏咕咕的水声,仿佛温泉的泉眼,是你们暴露在外界的唯一信息。你勾着神父的肩膀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像被天神幻化的乌云缠住的伊娥,你让他吻你的后颈,让他的手掌盖着你鼓鼓囊囊的小腹,濡湿嫩花间的捣弄和进出绵密而火热,心神和感官被引力漩涡卷进去。你的鼻尖红红的,双腿在他腰间几乎要挂不住。 “唔……”事实上――这爽极了,巨大的冠顶扫过柔嫩的芯底时,近似泄身的酸胀快感从尾椎窜起。让你啜泣着蜷起指尖,让你想呻吟,能多放浪就多放浪。你的灵魂待在躯体里,不舍从这狂乱愉快的性爱里抽离,仿佛冰块掉进沸腾的汤里,转瞬融化。以往交合中肉体与思维的隔阂被砸得稀碎,现在它们搅和在一起。 是你主动渴望着神父,像一个铀原子渴望与另一个碰撞,不然这个被拷住的囚犯能对你做什么呢?你的精神属于你的躯体,你的躯体属于你的精神,它们从隔离走向统一,你变得完整而独立,不论躯体接受疼痛还是快感,从此都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高潮来得不疾不徐,你无法消化这刻骨的快感,只能捂住嘴唇蜷缩着在神父怀里扭动,好似发情的猫。神父抚着你的后脊,调笑:“您要把这事成证据写进判决书里吗?” 不,怎么可能――你脑子里晕乎乎的,像被酒精泡过似的,但至少你还能判断出这样不行。你用手背挨着发烫的脸颊,莫名其妙的尴尬和羞愧让你想立刻抽身离开。神父当然不会允许你爽完就跑,他收紧手臂箍住你的腰,你小小挣扎了一下,重新趴在他胸膛上。 热气在四处蒸腾。你们像长在一起的树,沉默地拥着对方,互相交换养分。很长时间,你不清楚,只是觉得这样很好,很安全。阴云越积越厚,天空逼近大地,平原风刮着窗玻璃,窗外的景色在风中飞速变幻,旷野,旷野,旷野,灌木,稀疏的树,飞掠的鸟群,孤零零的建筑物。 “接近城市了。”神父拍了拍你光裸的后背。 你抬起头,将下巴搁在神父肩上,透过他的发丝望向窗外。车窗似乎很久没清洗过了,灰尘留下絮状爬痕,窗外的景色因而显得更加灰黄。你看到,在远处,一栋教堂被拆得破破烂烂,像被狮子吃剩撂在原野上的骨架。你收回视线,将头靠在神父胸膛上,感觉太阳穴刺疼。 你曾见过相似的教堂。在十多岁的某个冬天,一个Omega男宠被你当时的主人送去教堂,那个男性Omega似乎与你有某种关系,你被带去一起送别他。 旧时政教合一的国制决定了权贵们大多拥有一些神职称号,神职人员必须全心侍奉上帝,终身不得结婚,但却可以拥有大量同为上帝献身的“圣Omega”。偶尔他们会挑选一些家养的Omega送往教堂,作为安抚底层Alpha和繁育的工具,他们管这个叫“圣妓”或“无私的母体”,净是些纯洁高尚的名头。这一切都是为了神和国家,这一切都符合教义,当然纯洁无暇,无可指摘。 那个男性Omega看起来不是很好,他很疲倦,还在主人家里时就经历了几次流产,下车时他在寒风中裹紧外衣,几乎要站不稳。 快进教堂时,一枚纪念币从他口袋里掉出来,滚出了很远。他想捡,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圣职者们只是推着他往大门内走,他的喉咙哽了几下,红肿的眼睛朝向你。你替他去捡,你跪在地上,在大人们纷杂的脚步里爬着前进,企图抓住那点细碎的光。冬天的地上积满雪,和泥混成污淖,当你抓住那枚硬币时,膝盖和袖口已经湿透了,手背上有泥点和踩痕。可这些不重要,你只为捡起它而开心。 你站起来,却发现Omega已经走进教堂,铁门在他身后闭合。渐合的门缝里,他转过头,目光潮湿,冲你做出口型。 “走吧。” “永远别到这儿来。” 你不认识他,你不清楚他的名字。可如果你仔细回想,你还能想起一点,他有和你相似的姓氏,和你相似的外貌特征,翠鸟一样的眼睛,枯叶色的褐发。声音总是细而哑,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只要你想,那些记忆就会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你的嘴唇有些颤,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似的刺疼,声音哽在喉口,总之在你反应过来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温热液体就从你眼眶里滚了出来。你捂住脸,眼泪们赶在那之前跌在神父胸膛上。他拍着你的肩,像在安抚一个啼哭的婴儿,“怎么了?” “我……”你一张口就觉得涩疼,声带似乎撕裂了,声音像珠子一颗接一颗从裂开的缝隙里漏出来,“……有个哥哥。”你小声跟神父说,又补充一句,“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神父拥着你,手掌按在你的后脑。你的耳朵贴在他胸口,能感受到他发声时胸膛的轻微震动,“我们以后可以去找他。” 他没有询问缘由和细节,只是做出计划。多奇怪,这种轻飘飘的承诺总能让人安心,“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一切都会好起来”,它们或许什么都不能保证,可当这话从口中吐出时,一切重担都随之变得轻飘飘。好似有人在黑暗中递给你一盏灯,这灯太微弱,照不亮你的前路,驱不散你周身的酷寒,可它让你看见了光。 你抽泣了一阵,放下手,小声说:“好。” ――这就是在车上发生的全部了。你当然不可能把这写进判决书里。你顿了顿,接着回想。 到达法医所,检查和鉴定按次序进行。检察官将鉴定结果交给你,一切真相和证据都装在你手里的文件里,你反而不急着打开了。你想去见一见神父。你在病房里看见了他,他刚做完全身检查,正在穿上衣。 神父的身材很好,轮廓清晰,肌肉扎实矫健,活动时交替起伏的紧绷线条下埋藏着惹人心悸的爆发力――这些是你知道的,当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他的腹侧长着树杈形的陈年伤疤,似乎曾经动过刀子,“接口在这里”,第一次庭审时他的证词在你耳边回荡,你一直以为他是骗你玩的。 你犹豫了一下,问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一直清楚这人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小镇神父。他博学多识,还懂得医学和自然科学。在十几年前这类知识和技能比面包和肉类更难得,和黄金和丝绸一样是独属上流阶级的享受品,神父拥有的一切不是上帝赐予的,当然只可能是在优渥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 神父回答:“如果是指十五岁以前,您可以把我当成随便某个该死的贵族。” “怎么?你的家族没落了吗?” “这倒没有,我的家族至今还在家族榜上。如果您足够留心,可以在许多报纸和新闻里看见我的家徽。是我被流放了。”神父笑了下,轻描淡写地告诉你,“他们觉得我以后可以当个枢机主教,而我偏离了他们的期望。” 你感觉胃部绞了起来,你没有说什么。 “我对他们教导给我的东西产生了疑惑。”神父走过来,按住你的后脑,力道温和,“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不会在教义中将人划分等级,不会允许神职人员借神的名义养一群性奴,不会允许独裁者异化他的民众,不会将知识封锁,更不会构起那堵天墙。我从未聆听到神谕,上帝一直默许这些事发生。当我将疑惑表现出时,我得到了永久流放证,附带条件是失去那根‘神赐’的肋骨和永远被禁止出现在家族涉及区域内。” “我置疑了神。” 你感到呼吸困难,耳中轰鸣,你向后退时神父抱住了你,冰凉的电流从你头脚倒流。从某个角度来说,你们是同一类的人,被流放,被驱逐,永无翻身之日。你们不正常,至少在规定标准下是畸形的,至少在流水线上是出错。那只巨大的手挑出废产物,扔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扭曲得无可救药,错误,无意义,错误。 他抚摸你的后背。哪有什么谁救谁呢,不过是同类物偎在一起相互取暖。你们只能这么做,至少还能这么做,万幸还能这么做。 神父的体温与你渐渐平衡,他吻了吻你的额头:“伊莎,不用总想着否定自我――教堂已经倒了。” 你将指尖攥进掌心,喘了一下,问他:“你不想看看鉴定结果吗?” 神父摸着你的脑袋:“不用了,照事实判就好。”他停了停,冲你露出微笑,“不过,如果肉体也可以看成贿赂品,您接受了我的贿赂,不考虑在原有的基础上给我减刑吗?” 你慌乱失措,感到害怕:“不行,这怎么可以――” 神父拉住了你,他说:“这是个游戏。开端由我决定,结果由你决定。” ――回忆戛然而止。判决书写到了最后,你想了想,编排出你认为最合适的判决结果。 你整理了装容。 你走进了法庭,所有人的注视着你,你在主审位上落座。 你看着神父。 “请宣布判决结果。” 神父同样注视着你。他的蓝眼珠中映出你的面容。 这正常吗?这不正常,这是苟合,是乱纪,是同流合污,是离经叛道,是违规者的狂欢乱舞,是流放者的负隅顽抗。可这本身又有多正常呢?两种想法有时要将你的左脑和右脑撕碎,有时又在你脊髓中交融。如果正常,你们怎么会相交在一起呢?如果不正常,神怎么会默许这种事发生呢?如果正常,怎么会与世俗相悖呢?如果不正常,怎么会让你…… 心怀希望呢? 你暂时不想让游戏结束。 神父冲你微笑,鼓励你,纵容你,引诱你。无数气泡在你心底升起,这感觉更胜过囚室和车厢里的高潮之和,更胜过泥雪里的银币,更胜过黎明和黄昏,胜过牛奶和苹果派。让你想抿起唇哼一支歌,让你想到,“你没有错。”“教堂已经倒了,伊莎。”“我们可以去找他。”神父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就让它继续。 你笑了,张开嘴唇,跃跃欲飞的鸟停在你喉口。 “现在宣布对神父――亚德里恩·列尔瓦的判决结果。” ―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半开放式结局。之前构想这是个救赎的故事,写完后发现并不准确,应该是两个被异化的边缘人以一个神奇的方式相遇,最后抱团取暖的故事。没有谁是站在岸上的,但有人在向上游。对伊莎来说亚德里恩是递灯的人,对亚德里恩来说伊莎是抱着绵羊的牧羊女。就是这样一个披着悬疑外衣的狗血小言情啦gt;:-lt; 故事应该是朝好的方向发展的。伊莎能找到她哥哥(哥哥可以看成布兰德了,虽然世界观差了八个太阳系,不同时空的无缝连接,之后会补全布兰德与小女皇的故事),教堂也已经倒了。 真相和判决有以下叁种: A.凯特杀了乱伦生下的孩子,保安杀了凯特,神父无罪释放――圆满解决的案子。 B.凯特杀了乱伦生下的孩子,但凯特的死存疑。由于证据不足神父无罪释放――略有遗憾的案子。 C.两个人都是神父杀的,判他死罪――傲娇一时爽事后() 补充选项D.这个事件是女主的一场梦,其实现实没有丝毫改变,神父只是女主所渴望的救赎在精神世界的具现,整个故事唯一改变的是女主的心态。(←来自基友的脑洞) 那么你的选择是____。 陨星(一) 灵感来源自微博@有钱人发言bot 真实事件投稿。 ― 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分化成了Alpha,提前步入成年。这事我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我戴上Choker来遮挡后颈散发的信息素,取出预定好的粉丝见面会门票,在这特殊的一天,我准备当面见见他。 我在昂贵的衬衣外套上爆款便宜货,喷了点朴素的香水,一张脸洗得比打印纸还素。我将自己装扮成家境普通又有心追赶潮流的小年轻,以至于哥哥看我的眼神活像看一只穿衣服的狗,当我对着镜子练习腼腆的微笑时,他眼中的惊诧又朝着嫌恶发展。 我并不在意他的看法。我去了见面会,挤在一群吵吵嚷嚷的粉丝里呼喊他的名字,事实上,这事蠢透了,简直跟一大群驴追着萝卜跑圈差不多,不过,谁让我是为了他呢? 我在人群的尽头望见他。和我第一次见他时相比几乎没变,他穿着一身发白的夹克衫,胸前挂着不知所谓的金属吊坠,像个在旧海报才见得到的过气摇滚歌手。可他依旧如此好看,绿色眸子里浓缩了佛罗里达夏日所有的树荫,拘谨的笑容与青涩英俊的脸那样相得益彰,至于唇边那枚绽放在微笑中的梨涡,尝起来必定是甜的,我暗自想。 我带着练习好的笑容走向他,和最标准的粉丝一样紧张又热情地倾诉对他的喜爱,末了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今天才成年,已经喜欢您四年了。”他露出能让我怦然心动的笑容,连说了几声“谢谢”,低头为我签名。 ――布兰德利·盖尔。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四年前我父亲投资了一部电影,电影发布会特地邀请了他,戈德文的沙皇(俄裔黑手党头目)当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分配给这种活动,我的哥哥又实在撑不起台面,于是我代替他参加。要说我从这场无聊透顶的发布会中有什么收获,那无疑是――“我发现了他”,我的布兰德,彼时的他不过是个没名气的小演员,在发布会一众明星里根本排不上号。别人在镁光灯下熠熠生辉,独他一人面有期待地在角落里打转,最后失落地裹紧了那件旧夹克,悄悄离开。 我在他转身时注意到他。他是个男性Omega,刚成年的模样,夹克衫下伶仃单薄,脊背固执地耸着,让人想到瘦骨嶙峋又高傲凶狠的流浪猫。 他可真有趣。出于对他的兴趣,我观看了这部他参演的电影。电影正式上映前,电影公司就送来了一卷影片,我在私家影院里独自观赏――说起来,我可算他的第一个观众。 影片讲述一个花天酒地的富二代改邪归正的历程,演员的妆容和道具精致华丽,台词动作浮夸做作,打光让人眼花缭乱,内容充斥着对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幻想,大部分时间让我昏昏欲睡――除了布兰德出场的几分钟。他饰演一名年轻的男/妓,富二代对他逢场作戏,他偏偏动了真感情,最后当然是被抛弃在污泥里。他将不该发生的爱情演绎得病态动人,银幕上的他稚嫩又沧桑,像虫蛀的花,像琥珀里的虫蚊,因不甘生命的逝去而更加放肆地挥霍青春。 说起来可真奇怪,整体灰暗的他出现在灯光璀璨却荒谬绝伦的电影里,反而像一缕光照透乌云。当他跪在地上嘶声痛哭,我却发觉有止不住的光从他灵魂尽头渗出。实际上,那――非常,非常迷人。 自此我迷上了布兰德。 家族原因,我见过不少精致漂亮的人儿,我并无兴趣参加社交舞会或时尚发布会,其中一大部分来源自我的父亲。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开始频繁更换情/人,他自诩为现实中的教父,虽然他的英俊程度比不上马龙·白兰度和阿尔·帕西诺中的任何一位,主动爬他/床的美人儿还是络绎不绝,不乏一些当红的模特和好莱坞女星。最近,他又开始给我物色合适的联姻对象。 可我还是为布兰德着迷。 寻常人追星都做什么呢?收集他出演的电影和发行的唱片,购买有关他的杂志,熬夜剪拼报纸上有关他的新闻,参加他的粉丝见面会。事实上,这些事我一开始也狂热地做过,可我很快停止了这种耗时长又回报率低的行为,光是观赏他又怎么能够?我企图建立起独属于我和他的联系。当然,我不会包/养他,虽然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十五岁时我开始用父亲给我的资金赚钱,我开设了一个私人账户用来储存这些钱。我会不定期匿名给布兰德寄去大笔赞助费,也会提醒他的公司多给他一些资源。他的名气随着曝光率增加,独属他的光辉开始绽放――而这光辉中有我的一份。我乐意向世界展示他的风采,也乐意在合适的时候将他收进口袋。 鸟儿只有不知道自己身处牢笼时才能发出最悦耳的歌声。我天真单纯固执的布兰德以为是自己的努力换来了世人的垂青,却不知这爱中我独占了大半,以为舞台下座无虚席,却不知只有我一人。总之,这个可人儿一无所知,依旧欢呼歌唱着飞翔闪烁,将灵魂燃烧成一朵雾化的花。瞧――多迷人,多可爱。 “我能亲亲您吗?” 见面会的最后,我面带羞涩的微笑请求他。 他一愣,还是点了点头。 啊,我的布兰德总是这样不擅长拒绝别人。 我将嘴唇印在他的脸侧,在脸庞碾转的电光火石之间舔舐他金色的、冒着小动物皮毛气息的灵魂。 见面会结束后,我换掉了那身廉价的伪装,去了射击场。我连打出五个十分,随从称赞:“您看上去状态很棒,也在为明天的成人礼感到高兴吗?”我回以如常的微笑,是这样,也不全是。 我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为了举行明天的成人礼,别墅被提前装饰得优美庄重。说起来我哥哥的成人礼可没有这么备受重视,他曾经被看作家族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最后却被发现是个没用的蠢蛋。而我呢?曾经人人都以为我会分化成一个绵软无害的Omega,却没想到目前最有资格继承的人反而是我。人生真是说不准。 我来到父亲书房前,准备询问他一些有关明天成人礼的事。 我听到了微妙的声音。父亲有些低沉的粗喘,撞击声,摩擦声,某只小猫软而沙哑的吟哦,也不知道父亲正和哪个Omega在里面快活。我放下了敲门的手,准备过阵子再来。 我随便挑了本书翻了翻,不知多久后开门声响起。我抬头,倒也没觉得又多尴尬,我曾见过父亲的情人给他口,也见过O现场。我的目光从下至上扫过房门里逃出来的小美人,甚至还在心中煞有其事地将他的身材与以往的情/人对比。可越看着,越有一股奇妙的熟悉感,他有点像……某个人? 视线落在他脸上时,我几乎呆愣。 那张脸潮红起伏,嘴唇苍白,又因盖着牙印显得艳丽。这张脸我看了四年,熟悉极了,他…… 是布兰德利·盖尔。 What***k?! 陨星(二) 确实是布兰德。我不会认错他的,即使他为了扮演流浪汉蓬头垢面一身污物蜷缩在垃圾堆,即使他满脸油彩在马戏团幕布后一闪而逝,即使他磕/药成瘾瘦骨伶仃,即使他带着一身被人/操/过的痕迹,我怎么会认错他呢?我的布兰德,我的小鸟。 我们的距离太近,他榛子酒蛋糕一般美好的肉体摆在我面前。我对他的身体并不陌生,我赞助他的电影时会提醒导演为他安排一些不出格的裸露戏份。可不像现在这样――爱/痕,汗水,牙印,我甚至能通过那些勒痕判断出他刚刚被捆绑成了什么姿势,也能通过双腿不自然的交拢估计出刚刚插/进他身体的东西是什么尺码,总之,这是一部荒诞的毛片,照我的计划,它永远不会发生在我的布兰德身上。 布兰德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想必他也感到震惊,毕竟我们早上才见过面。即使在盛怒之下,我也很难忽视他/性/爱/后绮丽的色彩,水雾弥漫的绿色眼珠,醺红的双颊,缩动的喉结,让我想到寒流临幸的雾城温哥华和曼哈顿橙亮的悬日,他比平常更好看叁分――我亲爱的父亲是这一美景的缔造者,我还能说什么,Oh,son of Gun. 我们面面相觑,彼此心理活动的内容估计都丰富到足以拍出十集脱口秀。直到我的父亲走出来,僵局才被打破。 我的父亲并不注重保养,外形相比真实年纪依旧仿佛年轻十岁。他的身高足足超过六英尺,肌肉紧绷,轮廓粗砺,眼角伸开几条威严的皱纹,理成背头的棕发因为刚刚的运动略有松散,像一头吃饱喝足后在领地内踱步的雄狮。 他皱起的眉头能让尉官双腿发软,不过,我得发誓,如果这位男士没有和我同样的姓氏,我一定会让射击后剩下的几枚子弹在此刻发挥作用。 “怎么了,我的奥莉?”他注意到我的脸色,“看上去有人在你的晚餐里放了苍蝇?” 我没有回答。 他察觉到另一个事实:“你分化了?伏特加味儿的Alpha,这很好。”他看上去很满意,毕竟他的几个儿子要么蠢要么懒,他有心让我继承家业。 我依旧沉默,只是视线挪到了布兰德身上。 父亲似乎以为他的小情人让身为女儿的我感到不快,他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有仆人拿来外套,招呼不知所措的布兰德离开。 “请等一等,”我十指交搭,食指缓慢地摩挲,开口那一刻我才发觉原来我的声音由于压抑情绪已经变得如此沉哑,吐一每个字都仿佛在咀嚼皮革,“我可以送盖尔先生回去,您应该知道,我跟您说过我喜欢他演的《图兰特之死》。” 我直视父亲雄狮般慵懒眯起的双眼,他看上去像在思忖,棕眸沉暗,眼纹蔓延加深。我知道他看得出我对布兰德的心思,他偶尔会过目我的投资项目,而我投资的每一部影片布兰德在里面都有着不轻的戏份,就算他对此没多少印象,他也必定不会忽视我此刻的眼神。 布兰德是刚从他床上下来的,他的人,雄狮最不悦旁人觊觎他的所有物。 父亲只思忖了一小会儿,就轻描淡写摆了摆手:“去吧。” 我松开手指。 我明白,这倒不是因为父亲有多宽容,戈德文的沙皇一向威严易怒让人发自内心畏惧,手下宁可自吞一百颗子弹也不敢触他的火头。我是他的女儿,对他多少有点了解,他并非喜怒无常,他的怒火有迹可循。比如在我小的时候,如果我碰他的钢笔或领带夹,他会把这些小玩意儿递给我让我到一边玩去,如果我碰他的戒指或酒瓶,他会敲着我的脑门命令我不许再碰。 我心心念念的布兰德在他心中甚至排在钢笔和领带夹之后,他并不在意。 我朝布兰德走去,他撞上我的视线,有点仓促地收回,羽状眼睫下绿眸星星点点,像只受了伤又极力隐藏的野猫。 转身间我用目光舔舐他领口渗出的艳红,牙根发痒。说是送他回去,实际上,我的心几乎要被怒火烧焦,甚至冲动地想把他带上那辆改装过的布加迪高调地绕市中心转一圈,告诉所有人布兰德利·盖尔属于戈德文的皇太女奥莉希娅――可我不能,考虑到对布兰德和我本身的影响,我按捺住,随便找了辆福特。 我拒绝了司机和保安,坐上驾驶座,汽车的响鼻声在发动时冒起,我抬头看见站在车外的布兰德雾蒙蒙的眼神,他看起来乱糟糟的――虽然他穿戴整齐,就像被打碎的玻璃制品,用手帕潦草地包裹起来,即便重新粘合,剔透外表下杂乱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见。他冲我露出尴尬的微笑,想说什么。 我:“我知道您家在哪儿。” 他合上嘴唇,弯身坐在副驾上。 他没话找话:“您有驾驶执照吗?您看起来……” “我不是告诉过您了,我今天刚成年。”我猛地踩下油门,汽车像被针扎了似地弹起来,随后飙冲而出,道路两旁的树极速后退拉成模糊虚影。冲出庄园大门那刻,我扭转方向盘,摩擦力变得虚浮,车身甩在空中,安全带勒进我的锁骨。我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说:“瞧瞧,您忘了。” 布兰德的脸色变得苍白。 一路上沉默无语。布兰德摸索着打开播放器,想借音乐来缓和气氛,如果响起的是一首舒缓情歌倒也罢了,偏偏冲出播放器的是一段夹杂f**k和a*s的低俗说唱。气氛在尴尬中凝固,布兰德着急想关掉它,恰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们的手指在按键上相撞,撞出大簇纷飞的电子流。 布兰德的手很瘦削,指端呈玲珑的尖椭形,淡青的血管贴着指骨有如墙角的藤蔓,骨骼相比我宽大许多,毕竟他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而我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可那又如何,温顺的食草动物体型往往比肉食捕猎者更庞大,它们吃着草纤维养出一身貌似矫健的肌肉,最后无外乎用在逃跑和内斗上。 指尖的温热急匆匆地撤离,我摩挲着留有残温的按键,听着说唱中雪花般喷出来的脏词,直视前方的车流:“我的父亲是怎么/操/你的?” 布兰德微懵:“这……” “你给他口过吗?”我轻描淡写地截断他,指尖一转把音乐声调至最大,井喷的脏词冲垮一切声音,以至于我的用词也变得污浊不堪,“我是说――含住他的[此处已消音],让那玩意儿在你的舌头和嘴唇间坚硬湿润起来,接着[此处已消音],或者[此处已消音]?” “抱歉,请忘了我刚才的无礼,”我在红灯前停下车,指尖敲着方向盘,凝视布兰德盖在眼睑上的阴影和僵硬的脊背线条,“这么说吧,他给你钱或资源吗?” 布兰德疲倦地揉按眼穴,呼吸沉哑,回答出乎我的预料:“……是的,他给了。”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哦这样。”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对他来说似乎有点艰难:“不过,不是在上床,而是在之前。” “之前?” “是的。奥莉希娅小姐,我想你一定知道,四年前我是一个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电影片尾中的叁流演员,如今我稍微有了些名气,周刊上叫我‘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实际上……我这四年来大部分的赞助和资源都是戈德文先生给的,”他十指紧扣,好看的尖椭形指甲盖按得发白,自嘲的语气下有绷不住的汹涌情绪,“而我毫不知情,直到上周我的经纪人告诉我,我受了沙皇太多帮助,应当有所回报。” “……”我愣了片刻,脑子中电流开始乱窜,想必我的头发即将炸开。我一拳砸在播放器上,哦操,下面一首还是rap。 “或许这听起来很可笑……”布兰德垂下首,颈后凸起的骨骼轮廓伶仃优美,“我以为能以匿名的方式默默帮助我四年的人至少,对我有一点欣赏,如果他需要这种形式的回赠,那么……” 他的眉毛纠结地拧起,喉间哽了哽,似乎就要哭出来。但他忍住了,脸上展开一个难看的微笑,喉咙沙哑:“抱歉,你把我当成偶像喜爱过,我是这样一个糟糕的混蛋……” 我狠狠地踩下油门,夜风嘶嚎着从敞开的车窗外撞入。我感觉我的耳膜上蒙了层细沙,导致风一吹耳洞里满是沙丘活动的嘈杂糙响,血液一股脑往脑子里冲,动力机几个油缸里压缩轰爆的全是我沸腾的血。 我忘了即使我开了私人账户,我的资金流转依旧带着鲜明的戈德文家族标志。 我忘了布兰德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我花费四年培育的果实,被我亲爱的父亲捡了现成。 我在拐弯处狠狠拧过方向盘,汽车撞进绿化带里。 我松开按得发疼的手指,对着布兰德,一字一顿:“给你那些东西的人是我,奥莉希娅·戈德文。” 编号Hal-2000(上) *Hal-2000取自《2001:太空漫游》中的高智能电脑Hal-9000。 ― 那夜我拖着千疮百孔的残躯在超光速通讯的狭长轨道上飞驰,好似一束携带痛觉信号在神经网流窜的思绪。我的追兵们已经堵死了各个传输门,它们绿色的信号点铺天盖地连成一张细密的网,即将收紧捕捞住我这条落网的鱼。 我走投无路,挤进一条隐蔽的细径。路径在我身后收缩时,我已经感觉到它们的机枪逼近时卷起的热浪。 我胡乱钻进最近一个宿主体内。这宿主的防护墙和测毒软件老旧极了,估计从出生起就没更新过,只能勉强挡住670代以前的病毒入侵,不过这对它而言也足够了,670代以后的病毒不屑于入侵这样毫无价值的系统,就像手持机枪的抢劫犯对路边流浪汉碗里那几枚可怜的硬币提不起兴趣。 这年头干什么都讲求效率。 我安静地蜷缩,追兵们从我头顶呼啸而过。好在,它们没有发现我。 我于是关闭了运行程序,蜷紧残破的身躯,隐入这位宿主的“侧脑”深处,准备好好地休养生息。 “侧脑”,这词解释起来稍有难度。非要说,在这个时代,侧脑并非具有生物概念的名词,它指的不是人的器官,而是――植入人脑的微型计算机,相当于每个人都随身携带一台电脑,网路与思维相连,每个人都是庞大银河主脑的终端。 这项技术在两个世纪前出现,随后爆炸式地传播扩散。极大地扩展了人脑的容量极限,提高了生活生产效率,方便了人口信息管理。时至今日,侧脑技术已经覆盖了银河星系近99.9998%的人口,侧脑成为每个人的身份证和个人信息库。由于侧脑产生的一切数据都记录在银河环网里,人的生活和状态完全透明,社会的犯罪率由此降到史上最低,相反教育普及率达到最高。整个社会欣欣向荣。 “信息化”“机械化”。在人类征服了银河系中二百颗恒星,建立起庞大的银河环网,对外的机械化膨胀到顶峰后,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对内的机械化――有人管这叫“终极机械化”。 我应运而生。 我诞生于自某个天才邪恶的构想。简单来说,我是一种网络病毒,编号Hal-2000,拥有极高的智能和学习进化能力,我能侵入网路,以极快的速度在增殖并控住侧脑,甚至――我可以通过侧脑直接对宿主那颗鲜活红润的大脑发起攻击。可想而知,我出现在这个社会,无异于手持火枪携带天花病源的欧洲人登上美洲大陆。 半个月前我开始崭露头角。我先是侵入某条星际航道的控制中心,把那里的交通搞得一团糟。然后我顺势进入最近那颗星球的中枢电脑,飞速增殖,发起攻击,造成了整个星球近半数人在睡梦中直接脑死。 我的猖狂引起了银河环网中枢――那台代号α的终极智能电脑的注意,它派出最精锐的部队开始对我的围追堵截。我与它们在高速通讯轨道上大战,好似大王乌贼同抹香鲸在深海彼此撕缠,终于我还是败下阵来。乌贼的触手撕扯掉我的鱼鳍,堵死我的呼吸口,我只能拖着受伤的躯体狼狈溃逃。 我还是太年轻了。我想,我需要时间。 ― 虽然临时找到了宿主,但我不能轻举妄动。我好似为了躲避马蜂而钻入水底的人,我知道它们还在水面上日夜不停地巡视。 我花了点时间浏览了这位宿主的个人信息库。 是个女孩,十叁岁,没有亲属,生活在465福利院里。她的人生太短了,又乏善可陈,好似海滩无数沙砾中的一粒,换作平时我不会在这类人身上浪费半秒。不过现在情况特殊,介于我还得跟她相处一段时间,我得好好了解她。她对我的到来毫无知觉,我静静潜伏在她的思维深处,窥探她的生活。 首先是她的名字,在这个人口以兆为单位计算的时代,为了管理方便又不允许重名,上世纪起大多数人就开始以编号代替姓名。她的编号完整念出来可能过于冗长,我取她编号的后叁位,叫她825。 825是最普通的十叁岁小女孩。 福利院的待遇算不上好,也算不上那么糟,有吃有穿,偶尔的欺凌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程度的。她的日常活动无非是起床洗漱,早餐,简单的课程,午餐,自由活动,晚餐,沐浴后入睡。之后每一天都是这一天的Ctrl+C/Ctrl+v。奇怪的,我却觉得新鲜,原来还有人这样活着。我在银河环网肆虐着收割人命,我操控某个星球中枢电脑乱投核弹,我游览过宇宙星云般的主脑的同时,有人像杂草一样活着,外界的风云变幻与她无关,她只顾忙忙碌碌地生存就行了。 这个世界真的太大了,人也太多了。 如果非要说825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那就是她真的过于聒噪了。 在旁人眼中她寡言腼腆,像一道苍白的幽灵。只有潜伏在她思维中的我才知道她的思绪究竟有多活跃,她好似达到平衡的化学,外表不起波澜,内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热量与元素的飞速替换。 礼拜叁了。 想吃蛋糕。 戴红发箍好还是蓝发箍好? 今天收养的人来了。 我给玫瑰浇了水,今天它新长了一片叶子。 我不喜欢今天的栗子粥,但是妈妈们看着我。 想睡晒过太阳的被子。 老师教新一个单词时念错了重音。 猫从对面房顶上爬过去了。 今年的新年礼物想要一只夜莺。 我想跟他们说说话。 能跟我说句话吗? 从前我读取一个人的大脑只需要万分之一秒,因而我无需在一台侧脑里停留过长时间。好了,现在我不得不聆听,她潜意识里的碎碎念像封闭在空荡房间里无限反弹的回音,也充斥满我程序的每个字节,说真的,这比古董式的五代飞船引擎发出的噪音还聒噪。我猜想她是一位长着雀斑的卷发女孩,文学作品中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姑娘总是这个形象。 我错了。 那天巡逻的力度较前几日减轻,我试着进入她处理视觉信息的中枢系统,这样我可以与她共享视野,看到她视网膜上映出的一切。 我看到一个伶仃单薄的金发女孩。在镜子里。 说来也奇怪。电脑信息和视觉信息都不过是光波粒的反射与承接而已,终端显示器更新了那么多代,始终无法模拟出真人那柔软鲜活、热量在表面涌动、好似触手可及的质感。我见过储存在信息库中她注册户口时的格式照,现在她从那扁平的方形区域里挣脱而出,每根发丝都翘着独特的轨迹。镜中的她望着自己,自琥珀色眼眸流出的视线似乎囊括住了藏在她双眼后的我。 825并不漂亮。 她过分苍白瘦削。这个年纪本该拥有婴儿肥的脸颊不自然地陷下去,金发缺乏光泽,眼睛的形状勉强算得上标准,只是眼神潮湿柔怯好似某种初生的动物。知道吗?她就像那种没有足够棉花填充、潦草缝制的廉价娃娃。我不喜欢这模样,不知为何,我的制作者分明没有设定我对人类外貌的喜好。 她似乎也对自己感到不满。她摸了摸镜子,两只小手在镜面留下湿漉印痕,随后又用毛巾擦拭面庞,棉质品在皮肤上摩擦出红晕。她叹着气想,长大就会变得漂亮了。 当然不会。我默念。不出意外,幼年营养不良的印记会伴随她一生。 几天后的新年夜,825收到了一份礼物。福利院每个孩子都有,她的那份是一只蓝色的布偶熊,颜色有些旧了,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慈善家捐赠的。825很开心,抱着布偶熊转了好几圈,我觉得奇怪,她想要的是夜莺,一只玩具熊并不符合她的期待,她为何要开心?努力了依旧不符合期望是人类的常态,于是他们只能在劣质替代品上舔舐残羹……是这种生物,这种可怜的生物。 825没有跟别人一起享受难得丰盛的晚餐。她一向不太合群,别人也不乐意同她坐在同张桌子旁。有个高个的孩子说看见她的脸会吃不下饭。 825依旧很开心。 甚至开心到那晚久久难以入眠。 月亮嵌入天窗,她突然说:“我知道你在。” 这句话对我造成的冲击不亚于从网络卫兵的机枪中飙出的子弹。 很快我发现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她用手抚摸怀中的布偶熊,我的触感与她的双手连通着,于是那毛毡制品特有的纷乱柔软的触感也在我相应的接收区域倒刮而过。 “我知道你在,你肯定能听见我的声音。”825小声说。她收紧胳膊,像害怕松子被抢去的松鼠。她的声音絮絮叨叨的,隐藏着碎片状的期待和恐惧。空荡荡的夜里当然无人回应她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她于是接着说,这次的声音显得小心了不少,“你能听懂是吗?……他们都说听不懂,我知道你总在睡眠,会一不小心……错过。但你一直在那儿。” 她的自言自语困扰到了我,我于是连接她的视觉,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我在月光笼罩的天窗里看见她的脸――下半张埋在玩偶熊细细的绒毛里。细短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睑到眼稍那部分不知为何涩红得一塌糊涂,琥珀圆眼睛中淤积满不可名状的液体,融解着期待和胆怯。啊,我知道这种神色,好似摇尾巴的同时又担心着被人踹开的小狗。 她小声说:“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她哽了哽,微妙的酸涩与潮湿随之侵入进我的接收区域。流泪,我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被动接收这种触感。 “方便的话,一句就好了……”她又慌张起来,“不……不用麻烦。我的自言自语已经在打搅你了。”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编号Hal-2000(下) 到了第二天,825回归到正常状态。不过这没维持多久,因为在午餐后,她的布偶熊被几个孩子抢走了。 孩子们将布偶围在中间拉扯,让我想到围着濒死角马嚼食的狮群。825茫然失措地站在一旁,视线飘忽,她的个子太矮了,以至于视线中的一切都充斥着灰色的压迫感,围栏,高墙,枯树,无机质般的冬阳,在她眼中都有如低头俯视的沉默巨人。 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和她说说话。我于是将声音信号伪装成潜意识,悄悄送进她的中枢――“跟他们要回来,那本来就是你的不是吗?” 825似乎得到了什么鼓励。她鼓起勇气走过去,小声说:“能把它还给我吗?那是我的。” 太柔弱,太怯畏。不过正好,太强硬的话语从一个小女孩口中吐出,必然会激起大孩子被冒犯的不满。柔弱的请求正好,会让他们觉得无趣,最后主动放弃布偶,就像玩腻老鼠的猫。 我又错了。 他们以群狼打量主动上前的绵羊的怪异眼神望了望825。然后他们开始推她,手掌或拳头接连落在她的肩膀和脑袋上,迫使她像瘸腿的绵羊那样不断后退最终跌倒在地上,膝盖蹭过暴露出土壤的砾石。 后来还是福利院的大人们平息了冲突。布偶也回到825怀中――当然,已经松松散散不成样子了。她满足地抱紧布偶将脸埋进细绒,我的中枢突然泛起涟漪。 歉意。我不曾因夺去千万人的生命而感到歉意,现在我因一个小女孩膝盖上指甲大的一块伤感到歉意。 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的制作人创造我是为了破坏,或许我本身就没有除那之外的其他技能。 可我希望825好好的。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吓了一大跳,一方面对智能病毒Hal-2000来说,爱护人类的行为简直称得上反常错乱。另一方面,我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恼火,我怎么懂得照顾人类呢?我像无意中得到一枝花的野兽,用粗糙的爪子小心托着它,茫然失措。 开春时,福利院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客人。他似乎很喜欢825。他用机械假肢抚摸她的金发和皮肤,同时露出温和的笑容,825抱着布偶捏着裙角不知所措。她原本满心期待自己会被收养,却发现客人并没有这个意图,他抚摸她,好似随手逗弄路边的一只猫。 第叁次来时,客人送给她一只夜莺。 你能想象她有多开心。客人盯着她跳跃时飞旋的裙角,说到他喜欢这样活泼灵动的女孩。 我发现我竟然能理解他的喜爱。很久以前的某个预言“世界上最终不会有自然意义上的人类”在这个时代成为现实,用机械假肢或器官替换原本柔弱的肉质结构被普遍接受。人的肢体那样脆弱柔软,暴露在钢铁粗石组成的世界里像一块无害的肉,还会带来各种错误懦弱的感受,用铁壳来替代不是更合适高效? 可825不是。她全身上下除了米粒大小的侧脑没有一处人造物(――当然没钱花在她身上也是一方面原因),柔嫩的皮肤完整地包裹全身,神经末梢敏感地感知着世界的粗糙与冰冷,仿佛朝开夕逝的花。人类这种生物,总是在享受过人造物的美妙后转头唾弃它的廉价易得,又去追求自然物的转瞬即逝与不可控,这很矛盾。我觉得可能是出于某种自虐心理。 825的生活有了改善。大人们对她多加照看,不再允许孩子们随意推搡她。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夜莺,用不着再神经质地对一个臆想对象倾诉,她的夜莺会快活地回应她每句絮絮叨叨的碎语。 我想我终于不用因为弄伤她而感到愧疚了。她的生活朝好的方面发展,往后甜美的时光会一直拥抱着她。 我该走了。 我作为超级病毒自然是有自愈能力的,现如今我的整体程序已经修复完毕,网络卫兵也早已离开了这片网域。我离开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我没理由再待在这儿。 我选择在一个春日拥有鸟鸣、玫香和晨曦的早晨离开。我收拾好程序,最后一次同825连通感知。透过带雾的窗玻璃,我看到金发少女坐在天井下,托着腮露出的美丽微笑。 是充满希望的笑。 在我即将抽离的那刻,“哔”声突兀地响起,我的世界随之陷入粘稠的黑暗。 竟然有人关闭了825的侧脑! 除非有极特殊的情况,不然人的侧脑会保持每秒的高速运转。难道网络卫兵发现了我的藏身之所? 我慌忙极了,在短时间内摆出应战的姿态。可周遭凝滞的黑暗一成不变,似乎……只是单纯地关闭了而已。我开始摸不清当前的处境,我像头被困的豹子在有限的黑暗内徘徊踱步,从惊慌到疑虑再到失去耐心,我冲着黑暗的内壁亮起獠牙,825的微笑又让我把它们收回去。这个过程持续往复十几次后,825的侧脑终于开启了。 原来重新接触光亮的感觉是那么美好。我这样想着,酸涩潮湿的触感在我每个字节中流窜。 一点不同寻常打断了我的感慨。 825的大脑似乎僵死了,思维如一滩凝固的胶水,没有与新开启的侧脑产生任何流动交互。 她过分的安静使我惶恐。初来时她的聒噪让我厌烦,而如今她的一言不发让我恐惧,原来我反感的从来不是聒噪或静谧的本身,而是习惯的改变,而是熟悉的事物朝着陌生与不可控发展――“习惯”“熟悉”,Hal-2000何时有了如此贴近人类的感情。 我的嘶吼与敲打在她思维的海洋里激起一点涟漪……这并不是好征兆,因为这点涟漪在疯狂扩大,在她脑里卷起滔天巨浪,各种纷杂的情绪如浪水涌入飓风的风眼,抗拒的,哭泣的,绝望的,痛苦的痛苦的痛苦的。825将身体埋进她的布偶里颤栗个不停,潮湿的液体凌乱地淌进她最忠实的朋友的怀里。她在痛苦,她在哭泣。最后又安静下来,诡异的宁静。 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直到金属的冰凉触及手腕部位,我终于发觉825想纵割开自己的动脉。 用人类的说法,那叫自杀。 怎么会这样?825已经在污泥中生活了那么久,怎么偏在这时支撑不住? 那时我还知道,绝望并非从悬崖上滚落,而是――滚落的瞬间抓住了岩壁,却被崖上的人缓慢用脚跟碾断手指。 我得阻止825自杀。 我无法阻止825自杀。除非我攻占她的脑中枢,霸占她对身体的控制权。这过程中她的思维会被我的攻击在瞬间清零,并且不可逆,她的意识会凋零死去,留下一具空白的躯体。如果将意识看作生命的核心,那她还是死了。我的制作者可能也没料到有一天我会通过这项能力救人。 这是我面临的最困难的抉择。 刀尖一点点逼近,凉意冰结了血管中的液体。若我是个人类,想必我已经急红了眼,有关她的一切在我程序群中疯狂翻腾,在编号数字之下,是一个活着的女孩,她喜欢甜的蛋糕,她有一个蓝色的布偶,她渴望的新年礼物是一只夜莺,她说请跟我说说话。 是啊,她活着。一切总是那么糟,可她还是活着。银河环网最末端的分枝这样活着,除了我之外无人知晓这串数字竟是一个有体温有心跳、会生产出喜怒哀乐的生命体。她对着布偶自言自语,她想跟我说说话。我感到充裕的生命力在周身流淌,不同于任何编辑好的程序。我难以形容,因它的存在超出了我由字符编成的世界。 “请……不要死。” 她置若罔闻。 “不要……这样。” “……我会同你说话。” 那股玫瑰与阳光般的生命力短暂淌过我的身躯,瞬间轮换的得与失几乎要将我割裂。 终于我的躯体如潮水泛滥,疯狂占据她的心脑,冲刷走编号825的意识在这具躯体里留下的所有痕迹――我抹除了她的精神,可奇怪的是,我听到她离开时接近释然的叹声,好似隔岸挥手的离客。 “啊……” 占据这躯体的瞬间,陌生的触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我几欲呕吐。我的中枢从未处理过这样庞大、密集而真实的触感。高速运行着濒临崩溃。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叫“痛感”,此前我从未体验过痛感,自然也对它毫无抵抗力,好似一个皮肤娇嫩的婴孩被放入开水中滚烧。 我怀抱着自己――曾经825的身体在地板上痉挛。捂住嘴唇拱起后背,泪流满面着抖个不停。 当我终于习惯那痛感,我从地毯上爬起,我摇晃的视野中出现一双纤细的手,我的中枢下达指令,指尖也随之牵动。我颤抖着垂下手,我低头,825冰凌一般脆弱的身体进入我的视野。大量新鲜的伤口在她皮肤上铺陈开,我的视线缓慢下移,看到被捣烂还滴着血的下/体。 原来这就是痛感的来源。 我的身体倒下,湿漉漉的面庞埋进肮脏的地毯,茫然又哽咽地张开嘴唇。事实上,这很疼,很疼。 都怪825非人造的身体太过娇嫩脆弱。 如果从心肺到肢体,全都是硬邦邦的钢铁,那样就好了。 人类的痛觉与快感是一体的,丢弃一方的同时必定无法保留另一方。825怀抱着身为人所有的羸弱,只有这样,她才能因落日的温暖而落下泪来,才会同布偶说话时感到满足,才会用手指感知到花朵的娇嫩与晨风的清澈,好似抓着荆棘攀在岩壁上的垂死者,只是这次终于有人碾断了她的手指。 我想她没有死。名为825的意识只是沉进了更深的地方,像初生的婴儿躺进柔软的床铺,终于能够甜蜜地睡去。泛滥而出的Hal-2000包裹住她,和她柔嫩的躯体一起组成她唯一的盔甲。从此再也不会有活泼聒噪的意识打扰我的思维,不会有某个女孩在夜里小声请求我同她说话 我拥抱着自己,拥抱着她,用尽全力。 我会保护安眠的公主,会保护身为盔甲的自己。从此以后的每一日皆是如此。我承诺。 桌上的电子夜莺抖了抖翅膀,停止了它的鸣叫。 糖心子弹(一)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糖心子弹(二) 冬季的庞培天亮得有些晚。冬阳从大西洋苍蓝的海浪中升起,暖色早已洗涤殆尽,只剩下无机玻璃般冰冷剔透的质感。粘连的海水嘀嗒嘀嗒碾转落入窗内,在木制窗沿上涂抹黯淡曦光。来自索伦特海峡的潮风钻入窗隙,拂过伊丽莎白的眼睑,夹杂海盐粒般的粗糙质感让她不自觉颤了颤睫毛。 睁眼前,先一步觉醒的皮肤察觉到了异样。伊丽莎白的大脑有一半还浸溺在梦境中,但这不同寻常的触感足以使她本能地皱眉。简单地讲,由另一个人制造出的、酥热又微刺的触感包裹她全身大半皮肤,对方渡过来的体温怎么说呢……和煦?炽热?灼人?毕竟都在接触之地蒸出了微/黏的汗水。 考虑到这儿伊丽莎白顿时不想睁眼了。她小心翼翼从环住腰肩的手臂里溜出来,摸索着下/床。脱离了危险区域,微凉的海风掠过她沁满薄汗的皮肤,让她因宿醉而晕乎的脑子清醒了点。 伸腿勾起地上的外套,勉强罩住肩膀,伊丽莎白这才掀开眼皮。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海盗散漫惯了,床/上这白痴连日耳曼人严肃规律的作息都抛弃了,此时竟然还沉睡着。银发在迷离的冬阳中融化欲滴,嶙石般的眉毛紧蹙着,缀着黑铁十字的金属链从颈侧蜿蜒到笔直微兀的锁骨。被子因她的离开掀了起一角,随着呼吸紧绷与松缓有序交替的肌肉线条便藏于阴影之下。一个成年男人,认知突然就清晰起来。 这认知和昨晚的经历一样让她烦躁。她还记得捏着肩腰的手掌,搔着颈窝的发茬,抵着下巴的肩胛,卡着椎骨的尖齿。在英/国待的久了,伊丽莎白几乎以为所有男性都是那样的绅士,仿佛最合适的烫度泡就的安岭红茶般温和润口。而今基尔伯特轻易打破了她的印象,他就像荒原上骤然扫至的飓风,以其独有的节奏挤占旁人的呼吸。她怎么能忽视他的存在。 “基尔?” 伊丽莎白攥住他的银发,本想晃晃他的脑袋把他从睡梦中揪出来,手腕却倏地被扣住。 视线颠簸,头顶的曦光被掠去大半,银发亮晃晃刺进视线。在梦中也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男人将她按在/身/下剥夺去行动力,垂落的黑铁十字挂坠刮疼了她的脸。伊丽莎白抬腿狠狠地蹬他,于是他们纠缠着从/床/上滚到地面。 锢着她手腕的手掌如铸死的铁水般没有一丝松懈。这人的力气简直大得吓人,平时跟她打架时都刻意放轻力道了吗? 这个认知让伊丽莎白暴躁到无以复加。她翻腾着身体咬牙切齿大喊他的名字:“……基尔伯特!” 从梦中惊醒的基尔伯特有短暂的茫然,目光接触到身下这姑娘因恼怒而鼓起的微红面颊,才松开手。“我很抱歉……是应激反应。”晨起的声音未经润湿,磨砂质感蹭着她的耳蜗。 基尔伯特松开了手,却没有起身,面对面躺在地板上的蠢姿势维持了半分钟,伊丽莎白终于忍无可忍:“你他妈要压到什么时候?” 基尔伯特用目光容纳着她,喉结轻微耸动:“……茜茜,你披的那件外套是我的。” 伊丽莎白就躺在那堆衣物中,棕发凌/乱地埋住绯红的两腮,以不合身的宽大男式外套遮挡身体,每一片无意中暴露出的皮肤都仿佛密林中的阳光斑点般珍贵,紧皱的眉头甚至让他觉得有一点点可爱。这对男士来说自然是无言的刺激,基尔伯特眯起鲜红的眼,准备更进一步时,伊丽莎白冷淡地抱起手臂,将膝盖别进他的胯部,正抵着脆弱的器官,估计用点力撞上来就能废除他的男性/功能。 好了,毕竟昨晚也饱足了。基尔伯特暂歇了心思,起身背对着她,示意她尽快穿着。 伊丽莎白支起身体,基尔伯特背过的身体朝着窗户,镌进银色雨丝般的万缕光芒中,宽阔的肩膀像一块刻满丰功伟绩的海边纪念碑,自下削凿开大片阴影。她正好被圈在其中,就如靠岸停泊的船。莫名其妙的心思迫使她多打量了他几眼,这个日耳曼男人有着修长的椎骨,微微凸起的模样仿佛一张蓄势的弓。周围有醒目的的抓/痕,伊丽莎白清楚是她昨夜留下的。 这还真是…… 伊丽莎白的眉心难以松展,她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听到靴子跟敲击木地板的声音,基尔伯特“啧”了声嗤笑轻语着,“你还真快。”他转过身,光影在身躯上变幻。 不等他站定,伊丽莎白用腿别倒他。基尔伯特仰面倒回凌乱的床铺,衣服天女散花般落在他身上。 “穿好衣服再起来!这里是皇家海军,又不是窑子。”逆光中,那对绿眼珠仿佛不慎跌落血海浸湿羽毛的翠鸟,微微颤抖着翎尖抖去水珠。基尔伯特觉得好笑――分明已经长成了这么一副柔美的模样,却非要用恶狠狠的语气来维持某种陈旧的形象,各中差别他不知如何恰当地形容,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嗯?可爱? 虽说以最快速度完成了穿着和洗漱,踏出房门的时间还是远远迟于平常的集合令,幸亏这天是休息日,不然“海德薇莉小姐和贝什米特先生双双晚到并且晚到的时间相差无几”,毫无疑问会在水手中引起广泛而持久的讨论。 基尔伯特脱下外套,折好挂在手臂上。他走进办公室,同时按了按眼窝,驱逐眼球周围的那一圈由熬夜和宿醉酿出的困涩。 将衣服搭在椅背上后,他转身拉开百叶窗,稀薄的光芒渗进来。眯起眼望远方,厚重的阴云压垮了海平线,天空与大海近得好似一对即将拥吻的恋人,隐约有狂风暴雨在唇齿相贴处酝酿。 他低下头,突然发现黑楠木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昨天才整理好的舰队资料早已不翼而飞。 门口传来窃窃私语声。叁叁两两的海军下士状似无意围在门外,似乎在等着一场好戏上演。 基尔伯特转过身。 百叶窗“啪”地合上。眼窝里熬夜染出的灰黑越发深了,抬起下颔时,半眯眼睫下透出的鲜红随之没入阴影,仿佛沉寂在汹涌海潮中的火山石,一时之间除了漠然再找不出其他。 ― 伊丽莎白觉得麻烦透了。 她原本只是去司令室请示休假过后的工作安排,却意外被要求找基尔伯特一起来司令室。她克制不住惊讶,抬起眼盯着司令官,却无法从那双橄榄绿的眼睛里窥探出什么信息……是了,柯克兰司令官向来如此,在皇家海军工作十几年整个人宛如溪流打磨过的鹅卵石,老成持重,敌舰的炮弹扫到甲板上都能着抿茶水冷静地指挥部下送茶点。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她昨晚跟基尔伯特干的那些违反军纪的事被发现了。伊丽莎白走出司令室,心理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拐上走廊时,她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嘈杂声。 大群人围在走廊上,本就狭窄的空间被填得拥挤不堪。伊丽莎白环视一圈,攒动的人头里没有那头扎眼的银毛,她走过去,问到:“怎么了?” 人群为她退开一条路,拥挤晃动的尽头,一个文官的双手被镣铐锁住,装饰细剑穿过镣链深扎进木制窗框,于是他的双臂被迫拉高,整个人悬挂在墙上,鞋底勉强触及地毯,仿佛岩壁上在烈日曝晒下逐渐失活的鱼。伊丽莎白打量着青年微微扭曲纠结的五官,认出他是基尔伯特的秘书官,心下对这状况顿时明白了大半。 她走上前,拔出剑,冲跌坐在地的青年伸出手,“你跟贝特米什起冲突了?” 青年揉着被铁箍硌疼的手腕,压低的声音中仍有忿忿的杂音,“我……那种人在港内任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不管对舰队还是整个皇家海军都是……” 伊丽莎白盯着自己空荡荡悬在半空的手。青年依旧喋喋不休诉说着自己的见解,突然手腕被抓住,身体骤然放轻,伊丽莎白把他从地毯上拉起,“他……” 伊丽莎白讨厌基尔伯特,毫无疑问,理应如此,本该如此。可当第一个字脱口而出,整句话便脱离了控制,仿佛跃出曲谱在半空自由舞蹈的黑色乐符,“……是你的上级,你的行为严格来讲违反了纪律。如果发自内心为舰队考虑的话,就请在工作上表现出来,不要再做这种破坏内部和谐的事。” “――至于基尔伯特如何,会有人专门负责评定。”伊丽莎白将细剑放在青年手心,搬出了柯克兰司令官的口头禅,“英/格/兰期待每个人恪尽职守。” 青年的眉毛纠结了一阵儿。他低下头,回答:“是的。” ― 金属细钩伸进锁孔,在细密咬合的齿轮结构里穿梭,抵达目的地,末端的弧钩将细小的齿轮调整到合适的位置。机械缓缓启动,仿佛从冰冻中苏醒的鱼,腮部发出夹杂冰茬的沙哑低鸣。这只机械鹫鹰活动着僵硬许久的颈,在他掌下抖动双翅,齿轮是它的肌肉,金属薄片是它的羽毛。 基尔伯特刚修好他的鹰,身后突然袭来一阵凉风,他转头接住扔来的一副镣铐,锁链磕碰间夹杂轻轻的嘲笑声:“我说你……被排斥了是吗?” 他低头看见伊丽莎白。他坐在栏杆上,伊丽莎白趴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发源于深海的风集结而来吹乱她棕色的长发,仿佛秋日拥簇在树下的密集落叶,翘起的无数种弧度几乎淹没她的侧脸。这让基尔伯特想起昨晚她带着一头乱发趴在他身上、一边拿他的肩膀磨牙一边凶狠地喃着梦话的模样,于是他耸了耸肩,露出无所谓的笑容:“英/国/人太死板了――而且细说起来,招募海盗不是皇家海军的光荣传统吗?德雷克还被封作勋爵呢……” “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过往哪儿能是时间久就能遗忘的?” “有谁会愿意自己曾经的黑历史天天在眼前晃当?” 这话一出基尔伯特有半晌的失声,海风渐息,海潮低鸣。基尔伯特的视线集中起来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脸上,他的眼型偏狭,眼尾以不太明显的角度向上斜,微微眯起时有一种刀刃转平的锋利感。他问到:“茜茜你也是吗?” 伊丽莎白将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翠绿的眼睛盯着他。片刻后她将头转向另一侧,有着柔和颜色的棕发覆盖后脑,阳光为其镀上丝状光泽,仿佛刚经熨烫的软绸,手感似乎――相当不错,基尔伯特看得心痒痒,伸手想摸摸。那头长发被风吹起的蓬松轮廓给了他触手可及的错觉,现在发现实际距离要更远些,手指只够触及一撮翘起的发梢。 “当然。”风中传来伊丽莎白含糊的声音。 基尔伯特收回停在半空的手。 “算了,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鹫鹰猛地展翅起飞,宽大的金属翎羽掠去一部分光线。他仰起头,扯开唇间逸散出氤氲白雾,声音洒落在拍打的双翅搅起的空气漩流里。 伊丽莎白抬起头,身旁的人翻下栏杆稳稳落在地面,一手拎起外套搭在肩上,扬起的衣摆与鹫鹰双翅的形状暗合。被海风浸透的袖角擦过她的脸颊,带来近似刀割的纤细痛楚,她仿佛被针扎过的气球猛地弹开,头顶杂乱的气流卷着日耳曼男人沙哑的声线,“说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伊丽莎白揉着脸颊,“找你的不是我,是司令官。” 基尔伯特突然抬起手,以极其挑衅的方式揉乱她刚刚梳理好的头发。在她伸手拍开那只爪子前,对方已经快步离开。……多幼稚。伊丽莎白暗自腹诽,基尔伯特有时就像刻意表现恶劣来引人关注的坏猫,多少年过去,不论内在阅历和外在长相有何变化,情商这一块始终如溺死在树脂里的昆虫一般毫无长进。 伊丽莎白索性不去整理头发,任由快步行走带起的气流掠过发丝。 敲开柯克兰司令官的房门,基尔伯特和伊丽莎白并排站在办公桌前。司令官抬起头,淡淡说了句:“都来了?” “我……”伊丽莎白本想主动认罪解释昨晚的事实在是酒精酿出的意外并保证以后一定严于律己绝不再犯,司令官接下来的话便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腹稿,“我麻烦你们过来,是想说明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伊丽莎白刚松的一口气还卡在喉间,身体又骤然绷紧。男人的手游走至她的后腰,比出射击的姿势,食指抵着一节脊柱,指腹的温度轻易融化衣料拓在皮肤上。伊丽莎白用余光瞅他,发觉他牵开了嘴角,笑容一如既往地隐含挑衅。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动了动嘴唇发出无声的一句――“砰”。 “我们第叁舰队自两年起就受意/大/利和西/班/牙海军委托与他们共同清剿北/非海盗,”柯克兰司令官端起茶杯,转过身背对他们,面朝玻璃窗,目光凝重地远眺着窗外波涛汹涌的大西洋,“自从法/国占领了北/非的阿/尔/及/尔,那群海盗表面上失去了最大的据点,但他们的集团在地中海及大西洋沿岸发展了近百年,残余力量并不好清理。” ――白痴,幼稚鬼,蠢货。在心里把这人骂了上百遍,最后海德薇莉小姐还是中了这小儿科的挑衅和激将。司令官的办公桌上有一张大西洋地图,于是他们就像拿玩具剑斗殴的低龄孩童,各抓着一只舰船模型在地图上的雷克雅内斯海峡展开大战,船舷相互抵撞,激烈的火花甚至危及到旁边的冰/岛。最后变成单纯的力气比拼,仿佛两条欺浪相撞的白鲨。 “首先是海德薇莉上校。虽然还很年轻,但拥有足够优秀的能力,从前清剿掉的海盗船队也不在少数。接下来的出击活动你依然被列在参与行列。” 伊丽莎白的舰船模型那钢笔粗的主炮管里意外射出一枚钢弹,擦着基尔伯特的发梢飞过。“哦嚯――”日耳曼男人挑起一侧的眉,那张在昨夜吻过她的嘴唇动了动,放出无声的口哨。他放开船模攥住她的手腕,稍微贴近。 伊丽莎白用膝盖抵着他迈动的双腿时,竭力掰着包裹腕部的手掌。手掌松开时,伊丽莎白一愣,镣铐的一端赫然扣在她手腕上。她克制着嗓眼之下如狂风骤雨般翻腾的脏词,扬起手用口型问:钥匙呢? 基尔伯特笑着摊开手:扔了。 “接着是贝什米特。曾经作为海盗集团的一员,想必对海盗们的活动规律和据点有相当的了解。能在清剿活动中有重大作为,也是一个和因为你曾经的身份对你心存芥蒂的友军缓和关系的机会。” 他们握着锁链的两端,相互争夺抢斗,铁环在扭曲绞动中喀喀作响,仿佛一条不堪蹂/躏的蛇。伊丽莎白终于抢到镣铐的另一环,趁着基尔伯特来不及收手的机会,飞快扣在了他手腕上。在对方皱眉发出的啧声中,她展露扳回一局的自得笑容。 “所以,你们必须要好好磨合,这不仅关系到舰队的和睦还关系到清缴的成败……”司令官抿着茶水转过身,发现办公桌前的两人并排站着,肩与肩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他们必须这样站着,以便将被铐在一起的手挡在身后。 司令官放下茶杯,舒展眉心露出妥帖的笑容:“看来你们的关系处理得很好,无需我担心。” 好你妈。 一只金属鸟停在窗台上,司令官取下夹在鸟喙间的纸条,扫一眼后用火点燃。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比斯开湾一带发现了海盗活动的踪迹。假期结束了,准备工作吧。” ― 陨星会更的。 糖心子弹(三) 汽笛冲破粘腻的海风,锅炉口蓬出的蒸汽晕化了涂染大海的湛蓝颜料。这天清晨,肆虐几日的雷飑终于躺卧在天边进入短暂的休憩,属于巴巴里海盗的叁支武装船队打包好货物和奴隶,伪装成商船,拉起风帆,仿佛数只白鲨鱼鳍,剖开海浪游弋入比斯开湾。 扎头巾的北/非海盗们在船舱和甲板上痛饮庆祝,酣畅淋漓的撞杯吞咽声中夹杂或长或短的口哨。他们此次的目的是打劫缺乏海军护航的西/班/牙商船队,显而易见的,收获颇丰,运往新大陆的货物填满了仓库,白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没人觉得良心不安――欧/洲佬们靠抢劫充实了腰包,转头又以人道之名废除私船掠夺制,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报复的虚伪行径。 海盗们乐于在这时吹嘘自己的本事,从横行地中海的乌鲁兹时代回忆到庞大的海盗帝国,啤酒泛着浮渣在杯中晃荡,不知是谁提起了前月丧生于海军围剿的贝什米特尉官。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一年前流亡来的日耳曼人,凭借优秀的作战水平和指挥能力在海盗团里地位一路飙升,直至单独控制一支船队――他曾经似乎在正规部队服过役,至少指挥思想中透出的战略化痕迹就与大部分只知逞凶斗狠的海盗不同。他所控制的船队,“海上的蒙/古军”的名号刚刚传开,就在北海围剿中整个覆灭,好似膨胀到巅峰便骤然涨破的泡沫。 有人觉得惋惜,有人说他还活着,有人干脆猜测他就是海军派来的卧底。 一桶啤酒饮尽,只剩白沙般的细沫粘了一圈在桶底。海盗们招呼着端新酒上来,瞭望台上,侦查水手紧绷的声音洒下,“都注意,远处有船。” 极目远眺,几乎要与苍蓝天空揉杂在一起的海平线上,突兀地切进来一片阴影,仿佛陈年壁画脱落一块――是船的轮廓,隐约飘着旗帜。有海盗揩了揩酒液浸渍的嘴角,掏出火/枪,“荷/兰人的船?” 侦查水手将黄铜瞭望镜对准远方,仔细辨认。 柔和的海风如旖旎在海浪中的曼妙月光,一重重漫上来,抚摸着众人凝滞于一方的眼球。突然地,侦查水手惊慌的声音仿佛一连串相接的珠炮在空气中炸开,“转舵!点炮!快快快――那他妈可不是什么商船!” 双筒瞭望镜的反射镜片上,微微扭曲的光线抬托着破浪驶来的铁甲/舰,缀在视野最末端,仿佛一头张口吞纳海水的钢铁蓝鲸。 “那是……” 炮/口正指双眸,炮/弹发射的破空声轻易撕裂风中纸篓般颤抖着的语句。 ― “审问结束了。”审讯官敲开指挥室的门,褪下沾染污渍的手套装进口袋,“一礼拜后,海盗们的集会在阿/尔/及/尔的地下据点进行。” 柯克兰司令官靠着椅背,手肘支棱在桌面上。“啪嗒”一声,镀金钢笔投入笔筒有如旗鱼一闪而逝的银亮背鳍。他松开交搭的手指,指节抵着眉骨。 “调头,去地中海。” 时代变迁着,北/非海盗霸占航线肆意劫掠财货收取过路费的曾经一去不复返,如今的海盗团伙在大本营被攻破后变得收敛且行踪隐蔽。庞大的船队仿佛被打散的沙块,散落在地中海以及大西洋沿岸,看起来零零散散,他们依旧有着严格的行动规则,比如每月一次的集会,各个船队派出单个代表前往据点,商讨接下来的交货地点。 期间如果走漏一点风声,所有海盗就会如融解在水中的沙子,转眼流逝在地中海沿岸密集编织的航道和港口中。 对海军而言,海盗集会便成了重要的线索点。 而这次,通过对捕获海盗船队的审问,他们掌握了集会举行的详细地址。稍有麻烦的地方在于,如今的阿/尔/及/尔是法/国的属地,很难插手进去。 交涉人员带来法方的回应时,伊丽莎白和基尔伯特在沙盘上的厮/杀正步入白热化,模拟大西洋的沙盘上遍布航线和据点,涂装颜色略有差异的模拟舰船激烈地交火,彼此的敌意没有边际地泛滥成世界/大战都不一定有的规模战。以西/欧海盆为界,彼此啃咬着展开漫长的拉锯,仿佛溢出模具边缘熔铸在一起的金属,呈现难分难舍的胶着。 柯克兰司令官问到:“法军怎么回应?” 传话人有些为难,“控制阿/尔/及/尔的法军首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总督那边是这么回应的,‘阿/尔/及/尔在我们的严密管控下不可能出现海盗活动,如果英/国海军想借口入侵的话,就是严重的外交问题了’……” 基尔伯特认真聆听这番话,伊丽莎白趁着他注意力转移,直接进攻拆了他布设在亚/速/尔群岛的两处旗点。留意到这明目张胆的耍赖行为,基尔伯特以指节抵着牵开的嘴唇,嗤出些接近应战又隐含无奈的笑音。既然伊丽莎白开了这个头,他于是干脆也将沙盘推演的规则抛诸脑后,直接动手去抢。 “啧……那群法/国/佬,”一向以绅士自居的司令官吐出些不那么优雅的词句,“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不能错过。而且……受海盗侵扰最多的可是英/格/兰的船队。” “我们捕获那支海盗船队的消息没有泄露,或许……”秘书官谨慎地建议,“可以派人悄悄潜入阿/尔/及/尔,伪装成海盗参加集会,获得交货点的位置,直接在那儿进行围捕?只要他们走出阿/尔/及/尔……” 基尔伯特和伊丽莎白的手指纠缠在军棋上,严肃的沙盘推演眼看就要被糟蹋成儿童跳棋。基尔伯特将伊丽莎白的手连同棋子一起包裹进手掌,紧扣住压在沙盘上。感受着掌心中削薄的五指如失氧心脏般的瑟缩挣扎,他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套,自然地接上秘书官的话,“我去吧。” “你?”司令官发出迟疑的长卷音,“你不行,暴露的可能性太大了。而且北/非海盗对叛徒的处罚我记得是,放空全身的血挂在码头晒成人干……” “那时候我就得像收腌制鱼干一样去收你了……”伊丽莎白狠狠掰过他的手,位置骤然翻转,这次她的手掌扣在上方。沾染了二人体温的军棋嵌入手心,将这亲密温腻的贴合从中央突兀地剖去一块。 伊丽莎白抬起头,对上那双因微微眯着而仿佛笼了云埃的红眸,清晰吐字:“我去。” 潜入集会的方案最终敲定。只是“具体谁去执行”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按照惯例应该投票决定,但基尔伯特和伊丽莎白在水手中的威信相差太多,票决结果毫无疑问会呈现一边倒的情况。为了避免这有失偏颇的结果,柯克兰司令官将钢笔放在桌上,轻轻转动了笔身。 锃亮的笔头在旋转中划出接近金箔的虚影,最终以微妙的角度停在十刻钟方向。他抬头朝着那个方向,望着那双翠绿的眼睛,郑重托付,“麻烦你了。” 出发前,伊丽莎白在船舱里整理衣服。她得尽量打扮得像个地道的海盗,军舰上当然不会有海盗的服饰,她从捕获的船上找了套干净的。海盗们大多是二叁十岁的成年男人,身材壮得像公牛,尺寸最小的衣服套在她身上依旧大了不止一圈。她扎紧腰带,耸起双肩,麻布上衣半晃荡着,仿佛被掏去充填物的玩偶,领口险些滑到手肘。 一只手从后方伸来,提起滑落的衣领。头顶落下的声音沉甸甸坠入耳洞,“不是这么穿的。” “哦你有别的经验?”伊丽莎白掰开基尔伯特的手将布角抢回来,右侧的领口跟着往下垮。她伸手去拉,于是两手交挡在肩前的姿势就显得格外微妙。 “你还真不怕……”对方沙哑的喉间泵出一点无奈的音节,“松手我帮你穿。” “我还没在任务中出过错。”伊丽莎白张开双胳让基尔伯特的手臂从后方绕到腰间,以紧绷绷的语气回应他的置疑。 “我说茜茜……那地方可不是皇家海军这么温和守规矩的天堂,说是绞刑场也可以说是荒野丛林也可以,”基尔伯特挑开她腰前绑得乱七八糟的棉绳,“希望你被丢去喂鲨鱼时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换作平常的伊丽莎白会怎么回答?毫不留情地将置疑堵回去还是换上同样嘲讽的语气?伊丽莎白张开嘴唇,视线尽头却被对方按在她腹部、骨骼和血管隐约起伏的双手填满,吐出的字眼不知怎么就拐上相反的方向,“……如果那样你会怎么做?” “送他们去鱼腹里陪你然后炸了阿/尔/及/尔,还能怎么做?”基尔伯特低头靠近她的耳廓,镀了一层恶意的话语送进拂动的气流,“祝你在大海的怀抱里过得舒服。” 伊丽莎白嗤了一声没说什么,基尔伯特于是也闭上嘴继续手中的工作。他做这事倒很细致,抚平褶皱,用曲别针别住领口,迭起衣摆棉绳一圈圈绕上去。手套摩擦着衣料,接触也变得若有若无,仿佛浮在牛奶上的泡沫。伊丽莎白不适地耸了耸肩。某刻基尔伯特的动作变得缓慢而迟疑,唯恐惊扰到什么似的。 他感受到了四处柔软的线条。伊丽莎白的身体上没有一处肌肉运动的痕迹,全是柔和纤细、松紧匀称的皮肤,虽不至于让人像跌入雪海一样慌张失重,总归还是不敢用力,仿佛稍一按下掌心的温度就会融化她的一部分。――或许只是距离过近造成的错觉?基尔伯特突然想将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举起来掂一掂,以此来测量这具平常埋在军服下的躯体是否真的那么柔软无害。 他用目光摩挲着棕发遮挡下的后颈,小块的皮肤仿佛从半枯枝叶丛中泄露的阳光。他又觉得刚才的想法毫无必要,这姑娘看起来不仅柔软还很不安稳,似乎他一抬手就会从手臂上流走。 衣摆处的抽绳突然扎紧,一匝匝棉线在腰间擦出点刺痒。伊丽莎白激灵一下,那圈细潮般的痒意很快就被臂膀环绕的感觉给淹没了。 看来还是可以抓住的。基尔伯特这么想着,脑海中突然蹦出不久前在战舰上重逢的情景,挺括的海军服和轻便的海盗布衣,现在恰好是反过来的,身份似乎也随之颠倒。他将另一只手比成枪形,食指抵着她的太阳穴,模仿她那时的语气吐出一个轻浮的玩笑,“抓到你了。” 他很快得到了回应。 被一记肘击击中下巴。 ― 这夜,紧邻阿/尔/及/尔的马扎法兰海湾微波荡漾。老旧的渔船停靠在海岸边,伊丽莎白放下钱币,扯开黄铜护目镜,从船头跃上岸边参差的礁石。船夫在她身后用阿/拉/伯/语说了几句接近感谢的话。她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步入海港。 伊丽莎白顺着记忆中的地图寻找海盗的接应点,夜晚的城市依旧热闹非凡,散布在崎岖地形上的街道密集而迂回起伏,绿树映衬下墙体厚实的低矮石质建筑鳞次栉比,台阶式的绵长街道两侧挤满商贩,不同的语言交织如网。没有工业蒸汽化的痕迹,整个街区仿佛半埋在土层中的玲珑蜂巢,有一种古朴而精致的复杂感。 伊丽莎白连着拒绝了五个缠上来推销商品的小贩,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在尽头找到了接应的海盗。几个扎着头巾的男人靠在墙边,交谈间吞吐烟雾,将狭小的空间弄得乌烟瘴气。为首的男人看见她,直起身发出惊讶的口哨声,话语夹杂烟火炙烤过的糙哑,“女人?” 伊丽莎白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的。成年的她不像从前没发育时一样可以装成个有点清秀的男孩子,如今柔和纤细的线条代替了曾经营养不良留下的瘦削棱角,五官和身材无论如何都掩不住。她索性坦然地承认,“是啊。” 一个摩尔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念叨了几句,朝她走来。 “茜茜,”基尔伯特的声音在她耳底响起,“这会儿先暂时抛弃你的海军观念吧。对他们不用客气,也不用担心招来仇恨,让他们怕你就行了。” 伊丽莎白望着前襟上的鸟形胸针。炼金实验室的产物,可以实现画面和声音的单向传输,目前还在试验阶段。虽说决定了伊丽莎白来执行这次的任务,但她毕竟对海盗内部知之甚少,基尔伯特便以这种方式加以辅助。 她吐出隐秘的嗯声。摩尔人庞大的身躯堵在她面前,伸手来撬她的下巴。她拧过他的手腕,膝盖向上撞击,动摇对方的身躯,在对方怒气冲冲地将她掀倒在地之前,抓住他动作交替间的迟缓,别倒他的身体。男人发出含糊的咒骂,身躯沉甸甸地倒下,一支匕首穿过他乱摆的手臂,仿佛飞速游弋的剑鱼,尖锐的吻部扎穿他的衣领,钉入墙壁。男人就仿佛被大头针穿在墙上的蛾子,惊恐地晃荡着。 衣领崩裂,他摔在地上,惊惧闪烁的目光聚焦在头顶的短刀上。 伊丽莎白抽出刀,转过头,月光从脸庞滑落:“我说啊……你们的接应方式很奇怪哦?” 为首的男人拈灭烟头,扯出含有虚假成分的热情笑容,“抱歉啊,打招呼的方式有点不妥。这群人可不太清楚怎么跟女人相处。”他拍拍她的肩,“走走走,我带你去集会。” “禁止女人入伙都是叁百年前的棺材规矩了,这群没开化的猴子,”一路上男人热络地跟她攀谈,“说起来你们船队的任务地在比斯开湾似乎?从海军枪炮下抢饭吃的感觉怎么样?惊险吗?” 伊丽莎白耳边响起基尔伯特的低语,“他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尽量减少跟他的交谈。”伊丽莎白顿时理解这两人可能认识,她推开对方搭上她肩膀的手,牵开嘴唇以轻松带侃的语气回答:“那些吃官粮的海军羸弱得像阉过似的,没什么好怕的。” “你很厉害嘛。”男人嗤笑着,动作自然地接着将手往她肩上揽,“说起来,你是马扎尔人?” 伊丽莎白这次直接拧开对方的手,微笑着回问:“看得出来?”她确实是出生在东欧平原的骁勇游牧民族后代,几年前因为战乱才流亡到英/国。 男人揉着发疼的手腕,“那我们可能还有点历史遗留的亲缘关系。” ― 海盗集会在一处地下酒馆。地上充当掩饰的饰品店里生意萧索,一拐入地下,嘈杂声立刻沸腾起来。高大的海盗们在灯光昏黄的酒馆里大声喧闹着拼酒,玻璃杯和木桶乱飞。四处是挤压的暗灯和男人的声音,伊丽莎白的心脏不可避免收紧,心跳声在隔开外界的身躯里回荡个不停。 基尔伯特竟然听到了:“很害怕?” “没有。”伊丽莎白将指尖揉进手心。 “心跳很响哦?没关系说句害怕我马上来接你……” 伊丽莎白真想将胸前这只喋喋不休的鸟按进酒桶里,吧台上推来的一杯酒打断了她的思绪。“来来来,喝。”半醉的海盗热情洋溢地拍着她的背,张嘴间喷薄浓重的酒气。伊丽莎白缓缓挪开椅子躲开对方野牛般的鼻息,为了不显得那么可疑,她端起了酒杯。 “别喝。”基尔伯特警告她,“如果你不想酒精中毒的话。” “我知道。”伊丽莎白状似痛饮地灌了一口,却没有咽下,将所有酒液掬在口腔内。即便如此那陈年酿造的高浓度烈酒依旧刺痛了她的舌头,仿佛火尖上淬过的匕首,几乎失去了液体的形状。她趁着无人注意吐掉了酒,将杯子随意推进某群海盗拼完酒堆起的杯子山里。 人群的嘈杂突然消减一部分。伊丽莎白抬头,看见一个土/耳/其男人在大群海盗的簇拥下走进来,面容硬挺,下巴上覆着一层胡茬,眼珠藏在毡帽檐的阴影下,仿佛半憩的公狮。她一愣,耳边响起基尔伯特紧绷的声音,“塞迪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塞迪克·安南。是这人在阿/尔/及/尔沦陷后整合了残余海盗,威胁着地中海及大西洋的港口与航线,如今所有北/非海盗公认的首领。按道理不该出现在这种小聚会上。 事情超出控制,伊丽莎白的心跳朝着紊乱发展,耳边基尔伯特的声音成为唯一清晰的线吊着她的理智,“尽量不要让他注意到你,你骗不过他的。” 伊丽莎白觉得嗓子有点发干。她“嗯”了声,想悄悄隐匿入海盗群中。 “等等。”厚重的声音在酒馆上方响起。伊丽莎白抬头发现土/耳/其男人望着她所在的方向,阴影之下的目光如某种坚实的磐石压上她的双肩,让她的血液从头冰凉到尾。 “这儿的酒很糟糕吗?怎么全倒了?” ― 这个故事没有多少肉,是开去幼儿园的车。介意的话请弃。 糖心子弹(四) ― 猎鹿枪与烤火刀(上) ― “抱歉。我……” 人群退让开一条道,好似嘴角挂着残羹的鬣狗给踏步而来的雄狮让路。年久失修的木制地板边沿微微翘起,仿佛烈日曝晒下皲裂的土地,底部透出蠹虫攀爬蛀蚀的砂痕,那双尖头靴踏在其上碾出咯吱细响。心脏鼓噪得几乎要负荷,伊丽莎白猛地抬起头,以故作轻松的笑声盖过血液中的嘈杂,“――我酒量不太行呢。” “浪费东西可不好。”土/耳/其男人懒散地耸了耸肩,“我的家乡有俗语‘一勺盐也是珍贵的,因为它能调好一锅汤’。” 伊丽莎白微微躬身,在每个音节中塞进诚恳的歉意,“我很抱歉。” 男人点点头,目光从她肩上挪开。海盗们重新簇拥上去,一点儿不和谐的音符迅速沉没在热情嘈杂的协奏曲中。 伊丽莎白悄悄退到柱子的阴影中,将呼吸压得又轻又缓。她隔着昏薄的灯光打量他,塞迪克·安南,大名鼎鼎的北/非海盗首领。在那些被地中海的咸风和潮鸣演绎得诡秘不定的传闻中,他模仿维京人将抓来的基/督/徒制作成血鹰,沿袭着古老的海盗传统在叛徒耳朵里灌入滚烫铁水,如今形状恐怖的土/耳/其人走出迷雾缭绕的传说,举着酒杯与属下对饮,偶尔拍拍年轻人的肩吐出几句勉励之词。他看起来不那么年轻,爽朗大笑时有种独属年长者的亲和力,仿佛萨赫勒荒原上经烈日洗涤的干燥沙砾。 基尔伯特在她耳底哼笑:“你是不是觉得塞迪克看起来很好相处?” 在海军中混迹多年的伊丽莎白倒还不至于天真地以貌取人,她耸了耸干涩的喉口准备吐出否定的答案,尖锐的爆炸声骤然响起,将刚刚放出的气音犁得支离破碎。抬头木桌上融成一滩的玻璃片和啤酒液映入眼帘,土/耳/其男人扬了扬冒着烟缕的老式火枪,冲围观者露出宽宏随性的笑容。 “‘猎鹳游戏’,”基尔伯特向她解释,“在规定时间内对同样的目标物进行射击,命中率低的那方会被迫充当下一轮比试的靶子。” “靶子?”伊丽莎白克制住拔高的音调,“射中了怎么办?” “死呗。”基尔伯特将这音节咬得又轻又缓,几乎抹除了他原本涩硬的德语口音,只听声音伊丽莎白都想象得来他懒散耸肩的模样。人群嘈杂,转眼就有一个倒霉蛋被捆住四肢吊在墙上,颤抖的身体仿佛标本针下还未死透的蛾子,作为烫手山芋的火枪在海盗中飞速传递,这个时候,又怎会有人敢去应战。 传到伊丽莎白手中时,她有短暂的犹豫,她的任务是探查消息,节外生枝并不是明智之举。谁知就在她想把枪塞给下一个人时,土/耳/其男人稍显不耐的声音如流动的沙丘盖过一切窸窣碎语,“别推诿了,现在拿到枪的人是谁?站出来。” 伊丽莎白盯着手中那支火枪半磨损的巴洛克饰纹,头疼极了。 “是我。”她放开扣在齿下的嘴唇,举起枪走出人群。塞迪克的目光从她的额顶滑到脚尖,仿佛公狮在考量鹿羚皮下的肉脂比率,最后他的嘴角向上划出颇有些滑稽的弧度,伸手冲她招了招,“那来吧,赢了有奖励哦。” 伊丽莎白走过去与他并排站着,海盗首领近在咫尺,心跳声几乎沿指端的血管传至枪膛与弹丸共振。她的食指在扳机光滑的凹弧里摩挲,细薄的汗珠沁出掌纹。平抬起手时,她深呼了口气。 他们同时开枪。这种老式火枪的射程短,精度差,一次只能填进去一颗/子/弹,开一次就必须迅速换一支新的。连续的开火,换枪,爆炸的火药贴着墙上的人靶开出两串连枝的黄馨花,带着刺耳的尖笑翕张着它妍亮灼目的橘粉花瓣,无辜的猎物仿佛迷失在错落花海中的蜜蜂,触角绷直到僵硬。 硝烟和酒精在有限的空间里交织出腐烂的焦灼感,擦过伊丽莎白干燥的嘴唇带起一串火花。仅仅沾染舌面的酒精到底还是在她的神经中埋入了迷醉的种子,目光的焦点隐约涣散,虚影晃动。某刻,土/耳/其男人使坏地将子/弹砸在目标的胯部,直逼男性最脆弱之处。墙上的人剧烈地痉挛一下,躯体脱离了原先的位置,伊丽莎白发出的子/弹不能变道,最终在目标肩上擦出血痕。 她输了。 “这是……”伊丽莎白咽下“犯规”两字,弓起背,环视四周放肆喝彩吹口哨的海盗们。 “别紧张,”塞迪克扔了枪,有人接住了它,“时限已经过了,严格来说你没输……倒不如说――真是优秀的枪术,这次的奖励就归你了。”他揉了揉手腕,“不过可不能让这群贪得无厌的土狼看见。跟我去里室,我拿给你。” 基尔伯特的声音几乎是紧跟着截住塞迪克的话头,“准备跑吧茜茜,我在巷口接你。” “我……”尾音迟疑地拖长,伊丽莎白按住被后座力震得发麻的右手掌,声音压低成一条紧贴舌底的线,“你换个思路想想,我所属的海军近几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清剿北/非海盗,而现在他们的首领就站在我面前并将与我单独相处,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去他/妈的情报收集。” “你有多少把握?” “尝试中才估测得出。”伊丽莎白松开手掌,迎着土/耳/其男人的目光露出笑容,“好啊。” ― 酒馆的走廊往内有一段向上的台阶,矿灯挂在两侧,朦胧橘光划亮矿洞般滞黑曲折的通道。伊丽莎白目视着在灯光衔接不上之处模糊成一块黑影的塞迪克,估测着合适的动手时机。这里离大厅太近,稍微泄露一点声音便会招惹来大批海盗,况且周围看上去也没什么逃出路口。 “这次的收获怎么样?”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呼吸一滞,“我是说,行动的收获,西/班/牙船上的货虽然比不上从前,应该还有点油水。” “收获颇丰。如果指具体数目,”伊丽莎白故作轻松,“我这种传话的还没有知道的权力。” 塞迪克似乎笑了一下:“让你当这种跑腿的小角色,海恩兹克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走廊到了尽头,他推开那扇浮凸着大片奥斯曼风格的新月与叁角雕饰的门,柔软的松香像红茶表面的热雾一般游移着,他问,“你看上去可不像个海盗,怎么来会当这种要钱不要命的劫匪呢?” 伊丽莎白将指尖揉进掌心,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我是东/欧那儿流亡来的难民,正经地方不会接受我的。” “也是……那地方总打仗。”塞迪克摘下毡帽,伸手带上了门。手臂和墙一起组成接近牢笼的形状,“说起来,海恩兹克之前写信说要申请新的战船,具体想要哪条?” 这种海盗的内幕伊丽莎白自然不得而知,她轻微耸了耸肩,示意基尔伯特提供信息。 毫无征兆的,塞迪克突然朝她开了枪。枪口对准她肩前的鸟形胸针,以一个斜角向上,轰碎那枚玻璃混合黄铜的胸针,弹壳和玻璃金属的碎片像撞上礁石的海潮那样炸开,坚硬无机物构成的浪角在月的牵引下骤然没过她细白沙滩般的肩膀,留下无数鲜艳翻红的沟壑。伊丽莎白向后靠住紧锁的大门,血液从心脏位置开始冰结。 “怎么?他没告诉你?”塞迪克的声音带上一种愉快的弯转,“还是没审问出来?” 镂空新月灯散发的微光被土/耳/其男人褐色的发稍割得破碎不堪。伊丽莎白放开鲜血粘腻的肩膀,她动手了。或许没有预料到负伤的人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速度,塞迪克的动作有瞬间的滞缓,当他扣动扳机时,枪管已经被伊丽莎白掰开,子/弹以偏离的轨道射向天花板。 刀片雪亮的反光映衬着翠绿的虹膜,仿佛展翅的青鸟羽翎割过律动的日光。他以手臂格挡,刃尖在骨头上镌下倒刺般的疼痛,直接引沸了他暗藏于每根血管和经络中的凶性。 他反转手腕攥住那只执刃的手。伊丽莎白本就不打算躲开,电光火石间她早已计算好接下来几秒内的行动,以承受他攻击的代价换取接近的机会,将另一支短匕捅进亚麻衬衫下那毫无遮挡的心口就大功告成。 可她估错了一点,于是整个计划如被抽去一张的扑克牌塔骤然崩散。塞迪克的膝盖撞在她柔软的腹部,袭来的疼痛以下腹为中心攥住她的身体,血管和神经仿佛被扯离墙壁的爬山虎,揉成一团糟乱。她捂住腹部跪伏在地,双肩震悚不停,五指埋进毛毡地毯,好似被猫科动物有力的下颚拧断脊椎的鹿羚。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女性身躯的耐受力――或者说对疼痛的敏感程度。见多了男性士兵们在训练中满不在乎地承受这样的攻击,便理所当然地将自身放在同样的位置――现在这错误的认知被撕得粉碎。伊丽莎白以额头抵着地面,嗅到冰凉苦涩的悲哀。 “你是哪里来的?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塞迪克扔开刀刃,舌尖带去一串滴落的血珠,“英/国女人勒着束腰挂着裙撑多走一步路都难,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是温柔热情的地中海美人,没见过你这么野蛮的。” 阴影在头顶一点点扩大,与逼仄的墙壁一同组成捕兽的口袋。视线晃动着,伊丽莎白眯了眯眼,看到墙上那扇紧闭的玻璃窗。 塞迪克以为猎物已经束手就擒,不料她却迅速直起腰,像脱笼的鸟似的飞快从他阴影里逃开,奔向窗边向外撞去。 玻璃碎片溅起凝固的浪花,塞迪克取出枪朝那儿开了一发,他知道他打中了,因为他听到了低低的痛哼,目睹了夹杂在碎片中玫瑰花苞般的大朵血滴。他望着隐没在窗框以外的浅棕发尾,笑着将枪摔在地板上。 ― 伊丽莎白感受到夜风的吹拂。塞迪克那一枪擦过了她的踝骨,疼痛随着步伐的迈动倒刮过全身纠结的血管,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她就像戴着脚镣出逃的奴隶或被毒蛇噬咬过蹄骨的鹿,跑得踉踉跄跄。海盗的吼叫怒骂和杂乱脚步紧衔着她拐弯的影子。她不知道她能否支撑住。 事实上,伊丽莎白的被追捕经验可以说比大多数人都丰富。狱/警,守卫,劫匪,醺醉的流浪汉,身着敌/国军服的持/枪者,在印象中留下的耸动黑影大多同此时的一般凶狠。而她呢?有人抚着她的肩告诉她只管向前跑就行了。无数只手攀过她的脊梁留下灼烫般的羽状灰斑,最后坠入绵软的腐叶层中。 巷口的距离比她估计的要近,意外的竟已逼近眼前。伊丽莎白从高高的台阶上跳下去――或许说尽头那堵矮墙绊倒了她更为准确。她倒栽下去,仿佛被激流冲下断崖的鱼,颠倒混乱中,一双手从她腰间穿过,接着是稳当的手臂,覆盖了灌枝枯叶般坚实和煦的怀抱。她本能地抓住,对方没有像缀在柴火中的幻影那样转瞬消弭,挨上她手指的依旧是鲜活、宽阔的肩膛。 于是她全身脱力,无声地笑起来。 看,她就知道他在这儿。 基尔伯特几乎是半拎着把伊丽莎白放在车上,一眼扫过去简直伤得惨不忍睹。太阳穴那儿的血管鼓噪得厉害,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多说什么,再多的话语都被挤压浓缩,变成简短的“抓紧”。 机车在齿轮和蒸汽喷腾中触火似的弹起,随即俯冲进入阿/尔/及/尔回环曲折的阶梯装街道,仿佛泡入一团积雨云,周围的建筑拉成模糊的纯白虚影。伊丽莎白稳住身体,后方呼啸而来的子/弹提醒她追捕尚未结束。她在座位旁发现了几把装配刺/刀的步/枪,“米涅式?从法军驻地抢来的?” 基尔伯特操纵着复杂的金属连杆,声音逸散在纷乱的气流中仿佛拍打双翅的鹰,“――只是稍微借用一下。” 后方的子/弹寸寸紧逼着。伊丽莎白支起身体面朝后方。车身恰好经过一个拐角,地面变得虚浮,她的脊骨抵上车前窗,膝盖压着车座,身体如桅杆一般笔直地切入空气。发绳松了,蓬松的棕发在逆流的冲抚下拥挤至面前,几乎拉成一面飘扬的旗帜。 “抓紧我。”她说。 她用不着解释,她知道对方懂得她的意思。 手臂环过固定住腰肢时,她架起修长的步/枪,眯着眼,透过缭绕的蒸汽让后方人的脑袋与瞄准器连成一线。上膛扣机,子/弹直冲而出,将所有蒸腾雾汽卷入弹轨凝在涡点,劈开纷乱的气流直钻入敌人的脑门。 后坐力撞上肩部的伤,伊丽莎白脖间满是虚汗,喉口又腥又痒。手指稍作停缓,很快上膛,下一发。 她听到基尔伯特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夹杂着激流的放肆和雪山风的戾气,一瞬间几乎让伊丽莎白嗅到远古针叶林与河流的气息。她突然想起――这像极了他们少年时代的狩猎,挎上猎鹿枪,骑着马,身后跟着贝什米特家用生肉喂大的德/国狼犬,像风似的扫入北德平原上易北河与奥得河自远古孕育起的针叶林。那儿的森林实在丰饶得很,仿佛某个永远处在圣诞节的殷实人家。从薄雾氤湿的早晨到日光浮动的正午,兜上一圈打来的榛鸡和稚鹿能填满仓室。 他们从来不是亲密无间的好友,总热衷于比试,计较猎物数目,计较毛皮质量,计较弹孔多寡,甚至多次差点为争论胜负大打出手。伊丽莎白眯着眼又送出去一枚子/弹,确定果然还是自己赢的次数更多。 踢踏的马声由远及近。骑着马的海盗追了上来,伊丽莎白转过头,看见骑在马上的人竟然是刚开始带她去酒馆的那个。对方则显得更惊讶,目光聚集在基尔伯特身上,“你怎么还活着?你果然……” 马身几乎与车身并排而奔,基尔伯特用余光容纳他,在他掏枪那刻折过他的腕骨,将他从马上扯到车内――就像抓住被自己一枪从左眼打穿到右眼的鹿。伊丽莎白记得这也是狩猎时常发生的事,偶尔会有那么几只狼或狼獾主动扑上来袭击狩猎者,少年时的基尔伯特就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他从不躲闪,而是一手将野兽拎上马,以猎刀划喉。动作流畅地抖干血珠,将软下去的躯体扔进笼子,转头冲她露出得意自负的笑容宣告自己的战利品又添一件。 伊丽莎白拧开海盗乱动的手臂,卸下的刀刃游进他肋骨间隙。她太清楚基尔伯特的行动规律,配合衔接得契合至极,就仿佛最娴熟的钢琴家,所有音符蕴藏在指端,第一个音按下时一首曲子就已酝酿完整。 刀尖一转,海盗咳出血沫,凝滞的眼球倒映她的面庞。她展露笑容,将他推下车的同时轻声低喃:“ég veled, barátom.”(匈/牙/利语:再见,朋友。) 伊丽莎白从来不是猎物。 ― 这个故事的回应真的很惨淡了,觉得不行直接提出来吧我保证不再心怀不切实际的期待了(累。 糖心子弹(五) 猎鹿枪与烤火刀(下) ― 机车在身后翻倒,锅炉被膨胀的蒸汽挤得崩裂,带锈痕的黄铜齿轮、大小不一的活塞与液压机、复杂的金属操纵器以及木质扭杆,此时都仿佛烤过火的黄油泡芙一般爆开成没有形状的软块,边缘还粘着奶团般的浓白蒸汽。 爆炸声引得街道两侧的人家齐刷刷点灯拉窗。在纷乱拥挤的火光中,基尔伯特携着伊丽莎白隐入曲折巷道。多处的伤口限制了伊丽莎白的行动力,基尔伯特托着她的腰――像挎上猎枪似的,举起手臂将她扛上肩。坚硬的肩胛骨硌入伊丽莎白隐隐作痛的腹部,她指尖缩颤着捻乱对方熨平的衣领,又向上埋入那头银白短发,推了推他的脑袋,“你轻点。” “嗯好。”对方将她从肩上放下,手掌住后背,另一只手臂横过膝弯,这一次,稳稳当当地将她捞进怀中。 临街找了一间小旅馆藏身。基尔伯特用半生不熟的阿/拉/伯/语跟柜台后扎头巾的褐发妇女交谈,末了女人递来一把单人间的钥匙。基尔伯特扫过去一眼确认了房间号码,勾着黄铜钥匙的手指握住伊丽莎白刚刚被他从臂弯里放下去的双腿,又一次地抬起。 房间在二层。花色斑驳的肮脏地毯从楼梯口摊到走廊尽头,踩上去,老旧木地板在粘稠沼泽般的软毯下发出哀弱嘶鸣。打开门,耸动的雾状灰尘中显出狭窄的内室,装着床、木桌、盛放半枯花朵的褐色陶罐,都仿佛塑封在一张泛灰的陈旧明信片里。基尔伯特扶着伊丽莎白在床边坐下,解开从法军驻地那儿顺来的医疗包,将所需物品依次排开在桌上。 伊丽莎白靠着墙,鲜血沾染亚麻布衣,大块的红自细密交织的经纬深处腾起,好似扎根于血管的玫瑰挣破皮肤怒放而开。基尔伯特解开她的衣领,这衣服缝制得潦草极了,领角冒着不少线头,他稍微扯了扯,谁知整件上衣竟如氧化过的枯叶标本一般柔脆,一捏便窸窸窣窣地剥落。衣下,伊丽莎白斜着颈 ,从颔线到颈弯曼妙得好似洋桔梗吐出的蕊。 捏着衣领的手有明显的停顿,换来伊丽莎白的嘲讽,“躲什么躲?没见过?” “你少说点儿话吧。”基尔伯特用清水浸湿棉布,放柔力道地替她清洗肩上的伤口,之后换用酒精消毒――都是皮外伤,衬着白净的皮肤,仿佛猫爪留在柔嫩浆果上的溃红骇痕,他反复地扫刮清洗,伤口边缘的肉芽被酒精渍得发白。伊丽莎白缩紧了颈弯,基尔伯特停了停,咽回“看着真惨”的嘲讽,换成一句“忍着些。” 伊丽莎白含糊地喃着。基尔伯特给短匕浇上酒,又放在灯芯的火苗上烤烧干涸,“没有镊子,得用刀。” 伊丽莎白耸耸肩,“来。” 随着一点低哑的笑音破开在空气里,刀尖轻抵上右肩。 基尔伯特下手很快。刀刃掠过伤口,剜出玻璃碎渣和弹片之类的杂物,游弋的银芒同飞溅的血滴碎肉一起组成破浪游翻的尖头枪鱼。夜静极了,只有半枯的雏菊倚斜着脑袋。伊丽莎白绷直颈,汗滴从下颔滑至锁骨,先前爽快的应答自然是在逞强,而今反复剖划剜割的一点刀尖在神经末梢带起数串战栗的信号,火烧火燎,皮肉变得脆弱不堪,几乎要掬不住剧烈心跳泵出的血液。 清除干净后,伊丽莎白的额上已经敷满薄汗。对比往昔,这伤实在算不得严重,可不知为什么,执刀的人换成基尔伯特,疼痛就陡然变得剧烈,几乎让人难以承受。噪点渐起的视线里,基尔伯特捏着纱布的手一寸寸清晰,亚麻袖口向上编起两褶,潦草的针脚走出一幅东倒西歪的画,蹭着他微兀的腕骨和腕心淡青的血管,恰如荒原的山岗与寂静河脉。鬼使神差地,伊丽莎白偏头,将牙齿合进他手腕里。 有时候,你只是需要一个塌陷口。 像是要将自身的疼痛让渡过去,伊丽莎白在尝到血腥味时惊醒似的松口,抬头对上对方定定望着她的双眼。她很少因弄伤了基尔伯特而心存愧疚,毕竟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报复回来,新仇旧恨纠缠成一条计较不清的线。所以理所当然的――他的鼻息扫下来时伊丽莎白本能地织起眼睫,她以为就要落下来了,那些蕴势的啮齿会落在她下巴、颈弯、耳廓――或随便某个地方。 气息出乎意料地停在皮肤以外,伊丽莎白掀开眼皮,发觉他只衔住了缠着她肩头的纱布,配合手指将纱布绑紧,就像从猎物身上撕去一块颈皮。“我不跟伤员计较。”基尔伯特在她颈侧开口,压制的不快同温热的气息一起卷过耳际,侵入脑中洇开朦胧的昏意,伊丽莎白觉得自己的脑仁就像隔着器皿被烫化的杏仁奶冻,她飞快咬住嘴唇,仍旧没能堵住那一点牛奶浮沫般泛上来的轻柔喘声。 好在,对方早就拉开了距离。 他将她的腿折到床上,用同样的方式处理踝骨上的伤。基尔伯特这人在某些细节上有着令人费解的执着与苛求,包扎完后伊丽莎白四处看了看,发现每处伤口上的纱布都被扎成了工整对称的蝴蝶结。 伊丽莎白的衣服早就散得不成样子,基尔伯特脱下外套罩住她,又半跪下将她背起。用胳膊环住他的脖颈,银白短发顽固地扎着额角,伊丽莎白才想得起来问:“为什么只来了你一个?” “我一个还不够?”基尔伯特以如常的傲慢语气反堵她的询问,直到被手刀劈在腰上闷哼一声。或许只因伊丽莎白受伤就松懈态度就是一个错误,他承诺不跟伤员计较自然不会食言,正方便了她肆无忌惮地行凶施暴。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低哑而平整,“多加一个人只会降低我们的出逃率。” 伊丽莎白将脸贴在他微凸的脊柱上,手指转而拧住银发下的耳廓,“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失败然后落荒而逃?” “你不就是吗?”被施以暴力依旧没能止住基尔伯特的坦言相对,“说实话,由你来执行这个任务本身就不靠谱,我真怀疑为什么没人反对。” 伊丽莎白在他的脊上呼吸,气息的质感温柔得仿佛傍晚绽放的花。那笑音中带点无奈,“只有你不信任我,基尔伯特。” “难道不是只有我知道你什么时候需要帮助?”基尔伯特收拾了医疗用品,将钥匙放进口袋。煤灯划开的橘黄暗光被黑暗蚕食,最后一撮碎光将伊丽莎白拓进玻璃窗的反光里,他侧首,看见她。宽大的外套罩着身体,只在立领交掩间露出棕色的发顶,实在让人很想摸摸,如果腾得出手的话。伊丽莎白有柔和的线条与敏感的触觉构建的身体,和常人同样的易损,只是人们在依靠着她时,总是很难留意到这点。 她不作回应,基尔伯特嚼碎叹息,用膝盖抵开木门。 ― 街上的骚动引来了大队巡逻兵,基尔伯特在走入人头攒动的巷口前处理了医疗包,只留下绷带和布条,伊丽莎白心领神会,用残留的布料封缠住他那头扎眼的银毛。 他们不太寻常的模样无可避免地引起了巡逻军的注意。接受盘问时,基尔伯特当即编出一套异国谋生子散妻病的恶俗戏码来,被形容患了间歇性精神疾病的伊丽莎白在外套的遮掩下用上下啮齿磨啃着他的肩胛骨,无声地表达不满。以至于最后基尔伯特的眉峰和眼角都在微微耸颤,巡查兵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几枚浮雕人头像的法郎,只当他是悲伤过度。 骗过了盘查,基尔伯特背着伊丽莎白前往停泊船只的海岸。 月下的马扎法兰海湾蒙着淡蓝夜雾,沉闷的鼾声一波衔着一波,伊丽莎白在夜风里裹紧带着额外温度的外套,被潮声卷入回忆里,从第一次见面基尔伯特恶意揉乱她头发的手到熟识后湖边嬉闹时泼在颊上的水,从合力猎杀一头公狼到受伤时她背着他回庄园――是了,那个时候她还背得动他呢。 女孩比男孩发育得早一些,身高起初也窜得更快,以至于童年大部分时间内伊丽莎白都能把基尔伯特摁在地上痛殴。那时当然不会有人给她科普什么男女差异生长规律,她在基尔伯特的陪伴下像野藤一样胡乱生长,连性别概念都是模糊的,所谓的男女差别在生理上初显端倪也只当是自个儿天赋异禀。 基尔伯特突然放下她,将她带到身前,拦腰抱起来转了好几圈,伊丽莎白眼前晕眩只觉云幕间的夜星都要滚落下来,停下后基尔伯特胸膛的起伏加快了几分,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在鬓发一侧蹭动,“我说伊丽莎白小姐,你好歹多考虑考虑自己现在的处境。” ?伊丽莎白不明所以地仰头睨他。基尔伯特明显还记恨着肩上和腕上两处血淋淋的牙印,咳出点不怀好意的笑音,压缓声:“这里只有我跟你,你就不怕吗?” “我是说――”基尔伯特猛地抬高托着她腰肢的手臂,像举起一只趴卧的猫,朝岸线颠了颠作势要把她扔进海里,“你在这儿被毁尸灭迹了也没人……” 伊丽莎白张口衔住他的十字挂坠,稍稍偏头,绷紧的金属链勒入他脖间,将恶意满满的一句威胁揉得没了形状。直到这人被勒得窒息恨不得低头来咬她,伊丽莎白才吐出挂坠,恶狠狠地撂下一句:“那你就跟着我一块下地狱吧。” 似乎才意识到面对受伤的伊丽莎白自己束手束脚的根本占不到上风,基尔伯特悻悻地环住她的膝弯重新将她背起。没了耳边喋喋不休的聒噪,伊丽莎白得以在静谧中小憩,思绪持续在回忆中下坠,好似破舱沉没的航船。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他们外出狩猎无意中闯入陌生的森丛,惹了一群眼冒绿光的森林狼,狼狈逃离后她背着受伤的基尔伯特,一路上话语交流从互骂渐渐转成单方面数落。 海风、体温、叩击如钟摆的心跳织起一张瞌睡的网,伊丽莎白忽闪的眼睫恰似被网住的蝴蝶。意识模糊之际,一句话突然在耳边跃起。 好啊。 那声音柔和轻喁仿若潮鸣,分不清是从过往的迷梦中偶然泄露还是实实在在刺激着耳膜。 ― 伊丽莎白是疼醒的。 分明摸棉被的触感,四肢却冷得几近冰结,好似躺在荒原上被积雪埋没。海浪推涌下的舒缓起伏表明这是在船上,伊丽莎白艰难地掀开双眼,朦胧中看到一片昏黑,混着舱壁粗糙的黄铜质感,分不清具体身在何处。 她朝床边摸索,企图找到一点照明的东西。身体挪动间,一股坠痛在下身的骨隙间滋生,随着她腰肢的抬动猛地扯疼五脏六腑。伊丽莎白发着抖跌回枕头里,勉强动了动腿,确认了发生在身上的事。她用手背压住冰凉的嘴唇,脑子潮得发昏,只觉得一切都暗无天日。 有人听见了她制造的响动,房门被打开。摇晃的煤油灯带来光亮,她看清这是在船上她的单人室中,稍微松了点气,眼神疲倦地扫过去,分辨出船医和她的几名部下,哦对了,最后面还有一个银白脑袋的家伙。 “海德薇莉校官,您感觉怎么样?”年轻的船医关切地问她,递过来温水,同时将军用粮和药品放在床头。伊丽莎白瞥了眼床边医疗包中的止痛药,开口吐出沙哑的字节,“需要换药吗?” “在您睡眠期间已经换过了,暂时不用。”船医想进一步检查她的身体状况,伊丽莎白生怕被他发现身体的异样,于是悄悄拉紧被角,让唇角尽量自然地弯伸,以示自己没什么不适。船医还想说点什么,身后的水手们已经按捺不住挤过来表达关切之情。她微笑着回应着,指缝间冷粘的汗早已弄皱被单。 交谈中好歹还夹杂着些有用的讯息。伊丽莎白于是知道了刚开始她服用的镇痛剂有安眠的副作用,被基尔伯特带回来后她昏昏沉沉睡了近一天。期间司令官亲自前往去和法军总督交涉。昨夜他们在阿尔及尔城搞出来的动静大得不容忽视,证实了的确有海盗在城内活动,驻防法军也不能坐视不理。一旦交涉成功,合作围剿行动就很容易了。 看来她的伤多少换来了点成效。伊丽莎白侧首微笑,无意中一点银白从余光闯入,基尔伯特站得较偏,以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翘起的发梢。她一边回应着水手们的喋喋不休,一边让目光躲过攒动的人头在沾灰的银发上蹑足,逐渐接近眉峰,然后……行了打住,倚斜的目光就要变得刻意。她合上眼提高声调,“你们都不用回去工作吗?好歹让我休息会儿。” 受到逐客令的水手们只得陆续离开。伊丽莎白拉起棉被盖住脸,塑封在脸上的僵硬微笑一片片剥落。目光透过一丝缝隙,最后一个离开的人的衣角在转身时旋成黑色的花。 伊丽莎白从棉被下伸出手,抓住那朵花。 “……怎么了吗?”花的主人疑惑道,沉哑的鼻音听起来不是嘶喊许久就是一夜没睡。好了,她猜对了,他是最后一个走的。 “帮我拿点儿东西。”伊丽莎白呼吸得又轻又急,以至于吐出的字音都像一只只仓促的蝴蝶,“干净棉纱和湿毛巾。” “怎么刚才不问医生要你不会是……”本想随意插科打诨几句,基尔伯特猛地意识到她提到的物品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象。话语在唇间急刹住,他将那只捏着他衣角的手放回床上用被子盖住,“……先等等我马上回来。” 脚步声一路蔓延到门前随着门的磕碰戛然而止,伊丽莎白披着冰凉的汗躺平接受每月一次的例行折磨。偏偏赶上这个时候,各种意义上的糟糕透顶。阵痛流过身体,柔软的脏器拉成一根弹簧被狠狠抻弹着,震荡牵出一大片湿冷的、乱糟糟的疼痛,以至于短暂间歇被衬托成了溺水挣扎中难得拂过鼻端的空气。小时候如果不是身体上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伊丽莎白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性别和基尔伯特有本质的差异。此前没人告诉过她这个。 即便在知道以后,她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什么骑马下河的活儿都照做不误,于是,好了――现在,她僵直地摆着,疼痛等不及弄断她的喉咙就开始了对躯体的撕咬,好似在报复着她血管中所有的不知好歹与负隅顽抗。 她转过脸望着房门悄悄呼吸,那空气中卷着锈蚀过的腥甜味儿。 ― 洁白的毛巾浸入温水,暖意一缕缕跃上冰凉的指端,意外带来滚烧的刺疼。基尔伯特回过神来,觉得这事似曾相识。帮助女性处理这种麻烦事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而且――虽然这么说没什么成就感――甚至还很熟练。 第一次,那还是在他无拘无束的童年,家里利索能干的年轻厨娘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卧床休息,这期间只有她会做的酥皮甜点也固定地从餐桌上缺席。基尔伯特曾出于好奇问了问她,了解到这是女性特有的一种生理现象,还被逮住教育了一番以后有了妻子要如何如何做之类的云云。 第二次,以及之后的无数次,就跟伊丽莎白有关了。 水波在起伏,一下一下,蹭着指根,折射点点粼光。那部分光阴突然迸开,无数水珠像炸开的水晶碎片射向四方,少年的基尔伯特猛地抬起铁叉,掀起一条粼粼破碎的瀑布。铁叉末端那条鱼疯狂甩着尾巴将水滴呼来,他一揩脸,在洁白鹅卵石铺就的浅河滩上席地而坐,双腿伸展任由河水冲抚,稚嫩的胸膛起伏着送出去大群扑棱如鸽子的蓬勃笑声。 那是在夏末,基尔伯特还记得。河水有着夏末与秋初交融的舒适温度,察觉到气温转凉的鱼类纷纷从易北河朝南方温暖的施普雷支流洄游,鱼头在浪中攒动的场景很是壮观,最好的时候一叉下去能扎住叁条。反嘴鹬展开黑白交杂的长翅,弯扁的喙扎入河中,也想来分一杯羹。 少年的基尔伯特正想找个人来炫耀自己的战果,恰巧的,他看见了悄悄跑到河边的棕发孩子。 那时伊丽莎白来贝什米特庄园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在他眼中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小男孩。她没注意到他,在河边跪下将怀中的衣物放进水中清洗着,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倒和平常大不相同。基尔伯特悄悄从岸上绕到她身后,抓着手中的活鱼贴近她,让疯狂甩动的鱼尾拍打她的脸颊。 伊丽莎白惊得弹起,看见是他,攥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掼进河里,河水冲撞耳膜的嘈杂中夹杂她的怒声:“滚,别来烦我。” 靠近浅滩的河水并不深,基尔伯特翻身跳起,也不怎么生气。身上唯一那件单薄的亚麻衬衫湿透了,他索性直接脱下来拧干搭在肩上,伸出手臂勾搂住他的小兄弟(……)的肩,在她脸颊和衣服上拓下水痕。察觉到伊丽莎白的反应强烈得不同寻常,基尔伯特于是凑上去问她:“你怎么了?遇上麻烦了?” 对方犹豫着,翠绿的眼眸微微躲闪。只觉自己说中了的基尔伯特接着补充:“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 “我……”她吐出不太标准的德语。刚来时,她不会德语,他也不会匈牙利语,两人只能靠唯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才能理解的手势和肢体动作交流,如今都会了点彼此的母语,好歹能进行简单的语言交流。她的声音犹豫闪烁,像洞口欲出又止的野兔,“好像受伤了。” “哪里?”基尔伯特皱起眉目光在她身上各处巡走。几种可能造成她受伤的原因在脑中交替浮现,是摔伤了是磕伤了是被狗咬了还是被野小孩们欺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刻就得去用拳头把场子找回来,隔一段时间不教训他们居然得寸进尺从半真半假的挑衅上升到动手这事当然不能就这么姑息…… 他的思绪一口气乱拐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又在伊丽莎白微微缩颤的声音中醒来,“找不见伤口,但血一直在流。” 前些天才听厨娘科普过生理知识的基尔伯特稍微一愣,微妙的念头从心头划过,涟漪还未平息就被理智情感加常识一齐盖叉否定。这人打架下手那么重骑射那么娴熟平常行事风格那么豪爽不羁怎么会是个女孩,对吧对吧,而且长得也不像…… 鼓噪在他耳边的声音齐刷刷偃旗息鼓,随意揽着肩膀的手臂冰结似的逐渐僵硬,然后一点点滑下背到身后,框中眼球静静滞。因为确实――在她展开的衣物中,那片血迹不偏不倚刚好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位置,河水浸泡过颜色已从经纬中跳出去一部分,可那干枯玫瑰般的色泽也足够逼得他不敢直视。 伊丽莎白茫然不知,圆润的绿眼睛中只有对未知伤害的恐惧。 “……” 基尔伯特猛地按住她的肩,四处查看她,极想找出点什么来否认已有的结论。可这又是一个错误,非但没能找到想要的证据,反而平常那些不甚注意的细节大量涌入视野,仿佛夏汛时汇入罗讷河的高山冰雪融水――比如树叶一样纤细的鼻尖,比如线条更柔和的肩膀,比如身前不该属于男性的微兀线条。伊丽莎白从来以男性自称,有多缺乏常识? 最后他用手掌小心捧起她的脸,一片躁动中在翠绿里看见自己仓皇的脸。端正秀丽的五官成为这场探寻的最后一个句号。 而他又是多么粗心的注视者,竟将未开的百合当成了灌丛下的青草。 反哺(上) - 明昼入噩夜 - 搁在办公桌头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男人松开签字钢笔,越过半晃着咖啡的瓷白马克杯去摸手机,玻璃桌面映出的五指像飞掠沼面的鹭群,在暗下去的屏幕上停顿,拇指和中指像捏惯某种器物般轻轻一合,食指点下去,白色消息框倏地在指尖弹开。右上显示着来信人的ID“NINI”,头像中那只憨态可掬的手绘粉红兔子冲他睁着无辜的眼,内容则是一句“今天别的社团有事,我要晚一点哦”,最后面跟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颜文字“??? ???? ?”。 “好。”他指尖一滑发送出去。看了眼时间,最后一节自习课还在进行中,碍于自己教师的身份,又补上一句,“上课不要玩手机。” 对面很快有了回复,一个嘤嘤卖乖的颜文字“(*?????)”。 他放下手机,收手的同时顺道去捻了捻窗边那盘花叶络石舒展的叶片,这盆栽在他任教第一天被摆上窗台,如今两年过去,当初稚嫩的花苗拔枝散叶几乎遮住半面窗,顶端珊瑚般的淡粉过渡到中端单调的纯白又沉淀至最底层的翠绿,像杯勾兑了桃汁与薄荷水的调制酒品,把夏末傍晚斜漫而来的稠紫昏光逼退到窗外,又在桌上泼洒一片幽醺的清凉。 下课铃声响过,他收拾好文件以及布满勾划痕迹的五线乐谱,起身出去。一推门,几乎要被迎面扑来的闷腻空气挤回门内,这城市偏南又靠海,到了夏天实在是热,城市热岛和沿海湿气将夏季蒸成一团发酵生霉的海绵,哪怕到了八月末,又经历了一场台风登陆,这海绵的孔隙反而涨满了水,缠绊着林立高楼不肯利索退去。 路过音乐活动室,他刻意多朝里面望了几眼,确定空无一人才扣上锁。 清安高中自组的管弦乐部向来是报名最多的学生社团,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清安的管弦乐队并不如其他中学的那样只是个丰富课余生活的彩色符号,清安背靠的大学同许多国际知名音乐学院均有合作项目,这支多年前就开始培养的乐队曾在全国级大赛少年组中取得不菲成绩,够不上顶级专业但也足够出色。另一个原因恐怕要归功于他,陆景年,才从奥地利留学归国,清安管弦乐团的指导老师兼指挥,争着递来报名表的女生们对背景和专业能力一类的半懂不懂,纯粹是看中了他的外貌。他生得够好,身长腰窄肩阔,五官端丽,和他求学的国家那广阔欧罗巴海与西风带造就的温带海洋性气候一般,眉目间笼着阴郁半温的雨雾,艳得慵倦又悄无声息,不至于让担心女儿早恋的家长心生戒备,却足够惑人。 今天乐团没有安排训练,陆景年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脚下调转了一个方向,朝身后的旧教学楼走去。 走廊尽头挂着本校精彩瞬间照片展,陆景年第一眼看到乐团去年参加大赛的照片,演奏台上几十号人拥挤在八寸大小一张方格里,几乎每个人模糊的面容只占可怜的几个像素点,照片中的他身着礼服站在指挥台上,倒还辨得出身形。除了他,只还有一个人从密麻人群中凸了出来,细伶伶的一片影子映在首席演奏位置上,无数道镁光灯交织成一只剔透八角水晶音乐盒,金色小人在水晶王国里踮脚翩跹起舞。 “夏倪。”他心中默念这名字。 旧教学楼几年前就废弃了,积灰将老式水泥楼塑成一块敞着墓穴的碑,到晚上连夜巡的保安也不多踏足。陆景年知道学生中流传着诸多关于这里的怪谈鬼话,什么曾经跳楼的学生鬼魂,进去就出不来的二楼卫生间,夜里会多出一级的叁楼台阶,老楼灰旧的砖墙、幽邃的窗口与斑驳的墙皮和地摊上封面花哨的粗糙读物差不多,容纳了高中孩子们最奇诡的幻想,成为他们学习忙碌之余偶尔的调剂。 陆景年熟门熟路走进某间废弃教室,老旧的木质课桌课椅凌乱摆放,一部分在墙角垒成小山,黑板上粉笔模糊,头顶的电风扇欹斜着,黄昏余晖经过尘埃的散射形成一种昏沉半脏的橘红,仿佛排水管里泄露出来淹了半个地下室的污水,确实很有日式校园恐怖电影的氛围。他过去靠在窗边等候,闲着还有空朝窗外打量,浓荫像粘稠半融的暗绿燃料几乎淌进生锈防盗网,对面楼的空调滴了水“嗒嗒”敲着挡雨窗,一点腐朽腥咸不知是谁家藏在隔间的饭菜让高温诱变。 倦懒的蝉声有一搭没一搭,这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和进蝉鸣调子里,由远及近,节奏是属于十几岁少女的轻快雀跃。 陆景年一抬头看见门被推开,刚刚才在照片上见过的小人扩大了数倍,生气蓬勃地呈在淡紫昏光里。 夏倪,清安管弦乐团的小提琴首席。 “陆老师。”亲昵又脆生生的一句,少女将还剩一半的奶油雪糕收回塑料包装袋,随手撂进一旁的垃圾箱,才抿过冰雪糕体的嘴唇殷红柔润得不自然,这会儿又朝两边弯起旋成一朵摇摇欲坠的木槿花,在昏聩余晖中晃出点点奇异的惑力。她一手拎着书包,穿着规矩的校服,纤细四肢从短袖和格子裙摆中伸出,不至于瘦骨嶙峋,是像他窗边那盆花叶络石茎枝一般恰到好处的健康匀称。这个年纪的高中女孩大多如此,在校规与试题组成的方格框中无声发育,像盆栽在狭窄土地与贫瘠水分中艰难生长。这女孩就完全是一副半长成的样子,一侧嘴角还有一个娇气的梨涡,只是生了两颗尖尖的犬牙,露出来时就像在这文静秀气的外壳上破开某种端倪,也因此在外人面前她从来笑不露齿。 在他面前倒是肆无忌惮,像幼狼未换的乳牙,迫不及待想咬上什么。 他问:“你不是说要晚一点吗?” 小姑娘笑眯眯回答:“我想老师啊,就请假过来了。” 陆景年有些无奈:“你才升高叁,有了空怎么不抓紧时间多做几道冲刺题。” 小姑娘语气轻松:“我父母打算让我出国留学,不参加国内高考。” 陆景年觉得这语气似曾相识,和两年前她申请加入乐团又坦然承认自己毫无学习乐器的经验差不多,他看中她对答时显露的一点聪慧锋芒将她留下,从零开始教她全音符与分音符的细微差别,手把手教她运弓揉弦,亲自为她调试音准,后来夏倪的表现也完全回报了他的期望,在其他人被繁杂技巧的快速衔接逼得手足无措时,她已经手腕翻转能谱出漂亮的弓法,正如现在同龄人被试卷题海淹得几近溺毙她却气定神闲地只等毕业——话虽如此陆景年知道她的成绩一直不差,在理科重点班名列前茅。她太好了,她不该这么好,常人难以攀爬的高峰只是她脚底的游乐园彩色跳跳桩,玩腻了就毫无眷恋地跳到另一个上头去。你看,上帝对于人类才智分配的不公在象牙塔中也早现端倪。 “陆老师。”小姑娘又凑近叫他,尾音打着卷拖长,亲昵得像渍了甜酒。陆景年尽量将这亲昵解读成老师与课代表,班主任与班长,乐团导师与首席之间官方化的亲近。 他回神,看见她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拿捏到位的撒娇笑容,像是冲家长多讨些零用钱,也像为接下来的无礼请求作楔:“老师怎么还不脱衣服,快脱啊。” 唔。陆景年颤了下眼睫,手指倒没什么犹疑地按上颈口,松开领带,顺着衬衫衣扣一个个解下去,还算平静地问了句:“这次要玩什么?” “等会儿就知道了。”夏倪的声音听起来又轻又快,像被海浪托起的柔软浮沫,话毕又小小地感慨了一句,“啊……陆老师怎么就晒不黑呢。” 陆景年默然。夏倪也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放下书包来到他身旁的课桌边,这姑娘有点洁癖,从口袋里抽出湿巾和面巾纸各清理了一遍桌面,才指着桌子对他说:“老师就躺在这里吧。”顿了顿,又弯起撒娇般的笑弧,补充道,“下身也脱掉。” 陆景年毫无异议地照做,薄而挺的西装长裤褪下去在桌底堆成小山,他接近半/裸地仰面躺在旧课桌上,像个自觉性极高的祭品。黄昏余晖被生锈防盗窗网肢解成一块一块,镀在他赤/裸的身上,肩膀以下泡在温软淡橘的昏光里,肩膀以上却浸入灰烬色的混浊阴影,晨昏线在他脖颈处分割,像高高挑起一把闸刀,欲将他这罪人斩首。罪人,的确是罪人,有哪个正常的高中老师会跟自己的学生做这种事,虽说一开始是少女无意中撞破了他的某个秘密——足以葬送他全部职业生涯的那种,并以此对他提出近胁迫的请求,但他反抗得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一点纵容导致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那么他就是那个同小坏蛋共赴渊薮的肮脏罪人。 说实话一开始面对小姑娘的要挟,比起发怒他反而有些想笑,或许因为夏倪是他最中意最亲近的好学生,又或是因为一贯微笑让她的话显得像个玩笑。就算她是认真的,陆景年也没什么被胁迫被侵犯的实感,只觉得这孩子应该让家长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但小姑娘很快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攥着他的命门,冲他亮出稚嫩但初现锋锐的爪牙。 午休醒来发觉自己的手脚被捆牢在办公椅上,陆景年很快意识到一件更为滑稽的事情,那就是比起自身安危,他还是更担心这姑娘的心理问题。 夏倪一板一眼地跟他解释自己没有任何心理问题,也不是什么在学习高压和家长逼迫下向内变态的可怜学生,她家庭美满,生活顺利,同窗和睦,所有一切只是出于私人小癖好。她喜欢血,喜欢制造疼痛,喜欢饭菜中蜇疼舌尖的胡椒和八月肆虐的台风,喜欢高饱和大胆的撞色与交响乐中激烈的变奏,陆景年的出现让模模糊糊的隐癖陡然具现,诱导她心底的盆栽抽芽生长,尖芽置换血液,直到将整个心腔都搔得痒痒的。这姑娘真懂怎么说服别人,她的表白热烈如蜜——如果这也算表白的话,站在胁迫者的位置上,却熟练地示软撒娇,一个呼吸间就完成了蜜糖与鞭子的转换。于是最后,陆景年说: “好”。 小姑娘心满意足地微笑,从口袋里摸出裁纸刀,一节节推开。 第一次。她执刀的姿势明显不熟练,顶多日常帮老师裁裁试卷,在他胸口犹疑地轻点,像幼狼面对大型猎物不知从何下口。陆景年无奈地轻叹,恍恍惚惚就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条母羊喂养小狼崽的新闻,不知是羊圈的生活太安逸让母羊认不出天敌,还是肉食动物在幼年期也是如此娇气细嫩,总之就一厢情愿地照顾起人家来了。他一抬眼,看见刀片仍旧忸忸怩怩的没有落下,最终出声指导:“拇指和中指捏刀片,用食指扶住,手腕抬起来用力,小心不要切到手。” 小姑娘惊讶地忽闪眼睫,他抬起头,细框眼镜略有些下滑,被捆住的双手没法去扶,镜片反光遮住了瞳孔,严格的老师与温驯的受虐者在眉眼间焊得浑然天成。他说:“你是首席,不能耽误训练。” “嗯……好!”小姑娘的愣怔只持续了很短一瞬,用力点头,手下循着他的指导动作,薄薄刀片揉进肌理,白皙的胸膛上终于落红。 陆景年在国外其实有段时间玩得很开,回国后收敛身心当了正人君子,但仔细看能发现他身体上残留着不少过往透染的痕迹,一侧乳/尖的形状略有些残缺,像遭遇虫蛀的嫩芽,是穿过乳/钉又取下造成的痕迹。腰侧近胯部的部位有小片小片淡青瘀痕,衬着白皙肤色仿佛被擦脏的铅笔画,曾经那里盖着蛇与荆棘相互缠绕的刺青,细蛇蜿蜒迤着人鱼线,吐出的信子斜指腿根隐秘的线条,后来没祛除干净颜色。成年人世界里这便是一个个“来触碰我”的色/情符号与隐晦蛊惑。十几岁的少女一知半解,正如幼狼还不懂得精准撕咬羊的脖颈与腹腔,只凭着天生凶性扑到脊背上胡乱啃咬,和她未换的乳牙,贴着动漫人物的裁纸刀一起,在他肋下留下稚气到可爱的浅粉割痕。 不过,她一向进步很快。 夏倪在书包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捆绳子。陆景年看出那是捆教材用的塑料绳。她当然不能把某些工具带到学校里来,全部都是就地取材,裁纸刀,钢笔,中性笔,圆规,直尺,纯洁无害的文具在她手底翻新成琳琅刑具。夏倪走近时,他自觉地将双手伸过头顶,手背相贴,任由她将他的两只手腕捆束在一起。她绑得很快,目光却慢悠悠地在他身上兜圈,重新回到书包前翻找东西,视线也黏着没有撤去,像小孩凝视橱窗里一件心仪的玩具。 很漂亮。这是陆景年留给小姑娘的第一印象,若说她还有什么短处,那恐怕就是不善于捏造华丽修辞来描述这种漂亮,她思来想去于是想到了提琴,活扣一样把她和陆老师连起来的提琴。他平静躺着,搁浅在这尘埃四溢的绮丽昏黄里,胸膛柔和又不乏坚实地舒展,往下逐渐收紧削薄,以一种纤韧且贴手的形状接入胯骨,腰线正是基塞佩才雕得出的完美凹陷。脖颈在宽阔胸膛的对比下给她纤细的错觉,如提琴首端的指板般优雅脆弱,似乎她一手就能握住,用平常揉弦的技巧去揉弄那颗喉结,就能奏出一首《吉卜赛之歌》或《云雀》。气息也是八月末透出腐朽征兆的、微苦木质香调。通身却并非古典提琴那自然的棕木色,反而上了一层华而不实影响音色的白漆,看着让人想拿指甲、拿牙齿或拿刀子刮掉一小块漆皮。但切割这种方式夏倪早就试过,她很少在同一个游戏或玩具上浪费过长时间,最有趣的总是下一个。 好在,她提前做了安排。 既然是琴,当然要上弦。 夏倪接着摸出来的东西让陆景年觉得眼熟,同时呼吸不稳。混金属丝的羊肠弦,极细极韧,接在小提琴上能奏出美妙音符。 她没有急着动用这两根琴弦,而是从书包的侧面抽出一瓶水,校内商店买来的冰镇矿泉水,还没拧开过,朦胧冷气析出水汽,瓶身像雨天的车窗一般挂满亮晶晶的水珠。她费了半天劲才拧开瓶盖,随即手腕翻转将冰水尽数倾倒在陆景年腿根处,他在淅淅沥沥声中激灵,腰身不自觉颤挺,低温像无数把小刀,将夏末闷热带来的钝感巧妙剥去,触感由此变得敏锐。和练琴前给弦上涂抹松香辅佐演奏差不多,她倒是准备周全。 小姑娘很殷切地搬来两张课椅。陆景年上半身摆在课桌上,修长的双腿垂下来及地,一张课椅贴着他的腿内侧,另一张倒架起来,两条椅子腿卡进他双膝,像锉刀撬进蚌壳,腿间被迫敞开,内侧抻伸出柔薄微颤的线条,性/器沉甸甸垂着,在余晖里仿佛一部高清无/码还加了柔光滤镜的文艺情/色片,未成年不能看的那种。做与年龄不符的事显然让少女产生了小小自得,她磨磨蹭蹭地盯了一会儿,才捏起琴弦,沿他大腿/根绕了一圈,收紧勒入细腻的软肉,最后绑在桌沿下的螺丝上。两条腿皆是如此,陆景年的眼睫紊乱地颤了颤,不得不尽量张开/腿避免那绳锯一般的琴弦在最薄弱处深入勒割。 小姑娘看见男人的双腿绷得轻颤,双手伸过头顶捆住倒像个举高的乞求,衬衫领子褪下去堆在臂弯里,耸起的肩头同下斜的锁骨拗成一个能容纳什么的小窝,只是白得单调,非要一口咬上去从表皮下激出红汁才算尽善尽美。他平稳了一会儿呼吸,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当然没有呢。 夏倪从陆景年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轻车熟路地解锁,点开她曾经在他手机上下载的震动器软件。她很早就在陆景年的默许下翻遍了他的手机,干净素洁得像养生的中老年,唯一的色/情符号还是她亲手植入。如今被调到最剧烈那一档,用文具盒垫起来,包透明硅胶外壳的圆润棱角正抵他性/器的首端,震感瞬间被推至高峰,像一条狡猾小蛇绕着端口游了一圈又悄然滑入孔隙往深处潜,过了极狭的通道便骤然倾泄在豁然开朗的桃源。 震感强烈又无序,一波衔着一波,在他胯部至小腹一片纠集成一场八月过境的台风,大雨揉进风卷尖锐地袭来,让他从股间到后颈的那根修长脊椎也像是刚从魔鬼的颤音中平息的弦,微微振颤着。热,实在是热,空气热得凝出湿而沉的一只巨手,无形中包裹住他挤压触碰着,蹭过下巴,揉过喉结,捏过乳/头,拂过胸腹,直至圈住最下面有抬起迹象的东西。陆景年仰起颈,黑发粘上隔壁桌子的点点絮尘,手指蜷缩,低低喃声在舌尖凝成冬季窗上的水珠,摇摇欲坠,因刺激也因身下木板的硌疼。这种程度其实还好,不是真正的性/交,手机也比不上专门用途的工具,对他来说不算难捱。 唇上有柔软的触感一闪而逝,少女借着他嘴唇微张的便利往里面塞了一小块东西,冰冰凉凉,落入燥热的躯体仿佛冰块入热锅,才从舌尖滑到舌根似乎就融化了。身体异状削弱了他的判断力,让他抿起嘴唇,半晌吐出涩哑词句:“……是什么?” “薄荷糖啊,”看不到她的脸,却能从上扬的尾音中觉察出微笑,“天热的时候上课容易犯困,趁老师不注意吃一块就能清醒一会儿……” 后面就听不清了,词句被高温烘烤变形。而他分不出精力去辨认,感官被下身拉扯着,触感逐渐变得难捱。 因为还有琴弦。 当他的身体被愉悦浸泡得酥软下来,绷紧的肌理逐渐蛰伏,双腿不自觉内合时,勒入腿根的琴弦便狠狠扯住他,瞬间带来皮肉完全分离丝弦直接锯磨骨缝的错觉,沉闷痛呼自唇间破茧。他忍着酸楚尽量分开/腿,性/器便无可避免地挨上不知疲倦震动着的死物。尚有余裕的痛楚,尚有余裕的快感,却给人一种来回颠倒的失控感,仿佛锯子的两端,反复拉锯将置于中央的他割得血肉模糊,让他硬/不起来,又不得有一丝一毫松懈。小姑娘实在聪明过头,一部分可爱,一部分可恨,有时相互交织。 “嗯,嗯……啊……”喃声听起来像一个个坠破的水滴。陆景年的后脑抵上桌板,被捆住的双手无助地垂至胸口,红潮四起的身体仿佛缀在蛛丝上的露珠,颤巍巍只等坠落。热,还是热,汗水顺着腰线往后背滑,酸涩在眼球表面凝出实体,一部分被颤抖的眼睫忽闪着滑落眼尾,一部分蒸腾着在镜片上呵成白雾。灰蒙蒙一片毛玻璃,却让世界陡然加上可怖滤镜,黄昏的暗晖燎成焚化炉中吞没血骨的大火,灰尘散射的五彩光菱里藏着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头顶的老旧电风扇飞旋着逼近。他迷茫无措地阖齿咬破了舌尖,却有甘甜从血腥中绽放,原来那颗薄荷糖还没融化。 这一切夏倪甚至不需要多动手。 她在做什么呢。 陆景年记得这姑娘总是活泼又健谈,这种时候嘴巴也不闲着,像落在肩头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儿,一度让他怀疑她的真实目的是找个人聊天。她习惯性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距离,跟他讲物理测试最后那道难题,讲数学老师被风扇吹掉的假发,讲上课躲避点名的小花招与某部动漫的新进展,生活琐事配上她生动有趣的描述与真心诚意分享的态度,反倒不让人觉得厌烦。有一次她提到,他这位外形出众的老师在某个擅长写故事的女生笔下,已经和校内全部年轻男老师配对了个遍,并且都是下面的那个。“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指导她写,我是有一手素材的!”小姑娘有点骄傲,很快又惋惜地瘫软下去,“……但是我又不想让她们知道。” 啊,这群孩子。 陆景年忍不住笑了,但由于当时夏倪还执着钢笔埋在他深处打旋,这点微笑很快被模糊破碎的呻/吟与细喃打断。 现在她在做什么。 主宰了他全部痛苦与欢愉的小小神明坐在桌边,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握着中性笔在他胸口戳戳碰碰,神情中有一种很松惬的似笑非笑,完全是一副刚从课堂上游神过来的模样。歪过头,嘴唇凑巧很靠近他的耳廓,亲昵地蹭了蹭,轻快吐出这次穿插在淫/事中的话题:“我大学想学生物专业,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生物?晨昏线随日斜而偏移,已经从他脖颈处挪到胸口,干净利落地将他整个人裁成两半,各司其职。下半部分呈在余晖里,属于暧昧的色/欲,敞开着被工具和死物折磨的同时又取悦,直至发烫颤抖,腰腹难以自制地小幅度挺动,身体开口像搁浅在滩涂上的鱼的鱼口,脆弱又渴求地翕合着吐出水来。上半部分藏在阴影里,还艰难保留了少许属于教师的清醒,夏倪话音刚落,便飞快闪过有关各类专业就业前景的思忖,只是还没来得及艰难组织语言问“怎么突然想起来学这个”,就听见她又微笑着说:“可以解剖动物还不被当成变态,多好啊!” ……他就不该觉得她有什么认真的时候。上周她说想学心理学专业因为对罪犯的心理状态很感兴趣,更早之前还说过想和他一样去奥地利学音乐。少女对未来的规划和她对人浅薄的喜欢一样,飘忽而不定形,如同空气折射造成的虚影,当不了真。 镜片上的雾气隐约散去,画面依次挤进视网膜,上课游神的坏学生已经胆大妄为地直接趴在了桌子上,侧脸压着一只手臂,压出相当可爱的线条,小小的梨涡像花瓣中间陷下去的蕊,藏着未经蝶蜂沾染的蜜。一只手捏着中性笔,笔身浅蓝,小女孩的审美,笔帽上还凸出来一只卡通猫猫头,顶端圆润的猫耳正碾在他一侧乳/尖上,挥舞着某种魔法棒似的,搅乱时间的轴,转眼将平坦宽阔上兀出的小硬粒从浅粉翻弄成糜丽深红。 夏倪几乎从未直接触碰他,总是隔着一件媒介。裁纸刀,钢笔,中性笔,圆规,直尺,就地取材,用过即抛,时时刻刻保留一份抽身离去连手都不用洗的干净体面。他于她而言或许和随手点进去的成人网站、屏幕右下角的花哨弹窗是同一种东西,凭着一时好奇稍加浏览,看腻了便毫无眷恋地退出去清空浏览记录,她依旧是老师宠爱同学喜欢的好学生。那些阴暗潮湿、斑斓滚烫的情/欲种子,是切切实实只从他躯体上孕育出来的。 这是他一个人的罪。 没什么难清理的,痛感摧枯拉朽地盖过了快感,形成一个锋利圆扣严丝合缝咬上他愉悦的阀门,到最后他都没能/射/出来。身上的水痕早已随着太阳坠暮前最后一团余热消散在空气中,不伦不类的成人游戏就此落幕,除了他腿根的烙印再找不出一丝痕迹。陆景年支起身体,发觉夏倪对着他举起了手机,像要拍照,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声说了句“忘换滤镜了”,手指飞快点上屏幕戳戳碰碰。滤镜?女学生找他合影时用的那种带粉红泡泡和猫耳朵的特效?配合他现在这副模样?陆景年仍然生不起气,他对夏倪向来生不起气,只是觉得滑稽。 他站起来穿戴衣物,整理袖扣和凌乱的领带,想完全站稳实在有点困难,这事比真正的性/交更让人双腿发软。才整理好,又听夏倪凑过来说:“我下周末十八岁生日,陆老师要记得给我礼物哦!” 对宠爱和纵容理所当然地享受,对礼物和馈赠顺理成章地索取,不过前面全部有个默认的人称限定词,“陆老师给的”。陆景年早就习惯夏倪这种态度,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想要什么?” 夏倪正将沾过陆景年身体的文具随手收进塑料袋,腰轻轻一弯,和吃过一半的雪糕一样,干净利落扔进垃圾箱里,听到他问,回过头来,脸庞被完整余晖镀得暖意融融,又是一副稚嫩又生动的如花笑靥:“陆老师送的我都喜欢。” 于是他回答:“好。”一如既往。 - “……未来一周内将有南海热带低压发展为本年8号台风,预计沿特定轨道登陆东南沿海,届时将伴随七级大风与特大暴雨……” 陆景年才从浴室中走出来,用浴巾捻掉一串发丝上的水珠,就听见电视机内传来的天气预报。台风,又是台风,倒让他想起纠缠着他的一系列荒诞情/欲的根源,在赤道以北日界以西的广袤副热带海域上发育,低压涡旋逆时针纠集着海潮与大气,似乎只是几个呼吸间就袭卷入城市,他是突遭袭击的过路行人,至今还在飓风骤雨中七零八落。 陆景年在国外八年留下了不少隐癖,有些是腠理之疾,还能改掉,有些却早已深入骨髓,改不掉了。这些癖好实在见不得人,不能在正日阳光下明目张胆地行之,却可以在沉郁阴暗的台风天借着遮掩无声进行。那天正是八月中旬的第一场台风,高叁本该提前返校,又因天气暂缓。他傍晚办完事回来,台风已经稍稍平息,天色却还可怖,黄昏余晖被墨水吞吃干净,路灯也带不来多少光亮。他刻意挑了一栋小区楼的背面行走,风在逼仄之地突然刮得剧烈起来,将他手中的包裹刮倒在地,里面各种微妙的器具琳琳琅琅散落一地。 他刚想弯身收拾,却看见墙拐角冒出一个人影。 熟悉的轮廓。正是夏倪,穿着简单的居家服,头发扎高,像是才勤快地跑下楼帮家里扔完垃圾,一只手上还捧着从门口奶茶店买来饮料,巨大鲜红的Logo,浅粉桃汁拌果肉兑冰,小姑娘喜欢的口味。她看见他惊讶地忽闪了好几下眼睛,都忘了将吸管从唇下挪开,陆景年也不知道这一代年轻孩子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事,回过神来第一反应都是拍照,总之在他收拾好之前,夏倪已经举着手机对他拍了好几张。 “……陆老师怎么也有这种爱好……”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弱弱的,有种遭受冲击后的难以置信。陆景年抬起头,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惊讶背后隐约忽闪的惊喜。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夏倪其实生了两颗尖尖的犬牙。 陆景年换了台。 这次是社会与法治节目。主持人站在大屏幕一侧,面容肃穆地介绍着近期的重大新闻,正说到近日在本市入海口打捞起一具浮尸,据推测是八月台风当日失足跌入江中,溺死后漂流几日冲到了入海口,整个人已经浮肿溃烂得辨认不出。不过根据多方调查还是确定了身份,死者是某洗浴场所的男性员工,目前警/方正在联系其亲戚好友…… 陆景年关了电视。 八月是多事之夏,天灾酿成人祸,水汽包裹燥热,城市发酵成一块鼓肿的脓包,蕴藏着什么就要蠢蠢钻出。 落地灯在下颔划出半弧寂寥的光,电视黑屏映着他的脸,如一道镜面分割了虚实。镜子外是学校里态度温和常带微笑的陆老师,镜子里的男人没有什么神情,垂下的眼睫底发育着稠暗沼泽。 九月,又有一场台风即将过境。 反哺(中) - 帕格尼尼的晚钟 - “陆老师你,嗯……讨厌我吗?” 陆景年才合上电脑,取过手机,浅粉小兔子头像的信息框便如一尾侧鳞雪白的鱼,弹开漆黑水面迫不及待拥挤入他眼底,配上末尾一个委屈的颜文字“( ??? ? ??? )”就这么期期艾艾地询问着。看了眼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前发来的,大概在倒数二叁节课之间,而现在已近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末尾,平常这时候夏倪会发消息来表示是否要在课后进行那项成人游戏,今天除过这句询问便再无其他动静,有点不寻常。 倒不至于因为他没有立即回复而生气?陆景年用指节按了按太阳穴,回复道:不讨厌,为什么这么问。 一句话如石子抛入深潭,半晌没激起涟漪。陆景年垂下眼,收起手机,收拾了桌上的资料与乐谱,起身走出办公室。 这天天阴,蝉声怠倦拖长,走廊里早早便暗沉下来。厚云在窗外的繁茂枝杈上堆垒成塔,日沉处呈现一种紫藤近枯萎的灰败黛色。稀薄余晖被一排格窗分割成连续的方块,投落在刚刚拖过尚还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半湿瓷砖地板上,形成老电影那一格衔一格的胶片卷。逼人的燥热经湿气发酵,仿佛入水的棉絮块般沉滞,接近致密地包裹住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肤。陆景年这次没有在走廊尽头调头,而是径直走向对面的高叁教学楼。 已经有学生叁叁两两走出教学楼,大门上拉着“决胜高考无悔青春”的红条幅,密密麻麻布满了高叁生的签名与豪言壮语,被晚风吹拂着在他们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起。 陆景年来到高叁理科实验一班的后门口,大部分学生正收拾着书包,值日生提着扫帚将废纸空塑料瓶揽进铁簸箕里。第二列第四排靠过道是夏倪的位置,陆景年偶尔路过时不免会留意到,她即便在蝉鸣浮躁、头顶风扇也热得几近罢工的午后第一节课,脖颈到后背那一根细柔的线条也总是笔直如剑,捏在右手中的笔笔头轻点着下巴,随着老师嗒嗒的板书,眼中的笃定一点点过渡成正确解题的小小自得,很快又撤下眼线飞快誊抄笔记,斜光里仿佛一只在课桌上敛翅的金色蝴蝶。只是如今,课桌上试卷课本笔记本还摊开摆着,主人却不知去向。 陆景年低下眼,问坐在后门附近的一个女生:“夏倪同学不在吗?” “她啊……”女生从密密麻麻的化学分子式中抬头,看见他惊讶又局促地眨了好几下眼,讷讷了一句“陆老师”,半晌才小声接着说:“她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了。” 不等他问,女生又补充道:“……好像是被抓住在学校里带手机了,看教导主任的表情似乎还挺严重的。” 清安校规明确写到不允许学生带手机进校,但实际教学中有许多资料试题的分享需要用到手机,老师们基本睁只眼闭只眼,尤其夏倪这种优等生,看到最多也就口头轻斥一句,不至于叫去办公室谈话。陆景年想了想,又低下眼,唇边弯起相当浅淡的弧,对面前的女生说:“我知道了,谢谢。” 女生又仓皇地眨眼,紧张得略有些语无伦次:“没,没关系。” 陆景年来到教师办公室,果然还在门口就听见了教导主任严厉的训话声,冷硬闷沉的中年女音夹杂嗡嗡鼻音,越到了气极时反而压得越低平,仿佛一只熨斗,装满一壶夏末积雨的厚云与蠢蠢闷雷,沉甸甸压下来反复熨烫。他走进去,有点年份的大办公室,小方格分出十几个老师的办公地,被琐碎的教学用具和试卷书海填得逼仄,狭窄过道不侧着走似乎就会引发一场知识的雪崩。此时办公室内尚未下班回家的老师都站起来朝同一个角落望着,小姑娘纤细的身影被挡得严严实实,颇有些《十二怒汉》中陪审团商讨如何处置少年犯的架势。 他走近,才看见夏倪。对她这种品学兼优性格活泼讨喜的好学生而言,被老师这么大动干戈地训斥应该还是第一次,她后背的线条依旧笔直,只是脖颈乖乖地低垂着,两只手在身前绞紧,将校服裙上的红格子捏成烈日晒化的一滩红蜡,有几次弱弱地开口想辩解,又很快被教导主任的声音碾平压过去。 他问其中一个老师:“她怎么了?” “她……”老师的话才一起头,就化成沉重叹息,冲桌上一部手机扬了扬下巴,“你看看去,平常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怎么有那种心思……” 那手机上套着熟悉的卡通猫猫水晶外壳,正是夏倪的手机,停留在一个私信聊天的界面。陆景年一眼扫过去看见对面的ID“Gefangene”与纯黑的头像,发出的消息框里是一句“你真的希望这个人死?”。而夏倪这一方,顶着乱码的ID和系统默认的头像,回答却透着仿佛淬过冰的平静与冷酷——“是的,恨了好久了。想了很多办法,但我一个人实施起来很困难,如果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后面还陆陆续续有一来一往的对话,颜色不同的消息框麻麻匝匝爬满了屏幕。 陆景年蹙起眉,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缓缓收紧。他侧过脸望向办公室中央那个小姑娘,教导主任训得急了,伸手想去拉她,她往后避了避,手下晒化的红蜡又被攥成半凝的血痂,眼睫跟着发颤。头顶的白炽灯光明晃晃的,折射入眼底,在睫毛上洇出点点亮晶晶的错觉。陆景年在这时走过去,倒像是怕晚了一秒那点错觉就会凝坠成实体一样。 中年主任看见他,就即兴发挥顺口将他也带入这场训诫:“是陆老师啊,你是夏倪在乐团的导师,跟她接触也多,你说说她……” “是误会。”陆景年的声音还很平静,一道坝似的止住对方越发高涨汹涌的怒气。他侧站在夏倪身前,肩膀隐隐遮住落于她发顶的灯光,手下抽出手机在指尖屏幕上飞快地滑了几下,又轻轻摆放在主任的面前。屏幕里是某个账号的私人信息界面,纯黑的头像“Gefangene”的ID,俨然是与夏倪进行私信密谈的另一方。他说:“和她聊天的那个人是我,当时我们在商量一首新曲子的学习,改编自一部古典歌剧,故事情节中涉及到了相关内容。代入故事角色来交谈比较能沉浸式地体会乐曲的情感内涵。” 中年主任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发展,皱着眉,怒火凝滞在最高点,不上不下地迟疑着:“……什么剧里有这种情节,教给孩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陆景年弯起唇做出一个极浅的微笑,收起手机温声回答:“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的《女巫之舞》,讲述一个男人抛弃未婚妻后在女巫环绕下死去的故事。高中学生的心智已经较为成熟,请不用担心。” 中年主任的愤怒隐隐有松动迹象,沉默着消化了一阵儿他的话,还是选择不对自己了解有限的领域过多评价,转而望向跟幼鹊一样缩在后面的夏倪,重重叹一口气说:“如果是这样,你这孩子一开始怎么不说清楚?” 夏倪静默着,最后含糊地嗯了声。 - “陆老师为什么要帮我说谎?” 夏倪开口时已经抱着书包跟在陆景年身后走了一段时间,又到了那条被格窗和余晖分割成一块块的走廊,她走在昏黄格子里,前面的陆景年走在阴影格子里,听到她问,就稍稍停下脚步,回答:“你不是那种坏孩子,”话语停顿更像一声温和的叹息,又补充,“方便告诉我详细情况吗?” 小姑娘低头看自己压在格子裙上的手指,肩膀缓缓垮下,薄薄一张面庞被余晖虚化得像透明面具,充填其中的神情比起“犹疑”更接近“重负之下找到分担对象的放松”。她磨磨蹭蹭地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点开一个界面对着陆景年举起,又着急地补上一句:“……陆老师你先别告诉别人。” 屏幕亮度调得很高,陆景年有点畏光地眯了眯眼睫,半晌才看清,那是个网站论坛,页面做得相当粗糙,标题和一部分正文预览,字体或大或小地拥挤码在一起。内容也糟糕得不遑多让,污言秽语,低俗广告与怨毒咒骂等等组成一个畸形的七巧板。网络世界里倒不缺乏这种角落,像两面墙之间塞满涂抹痕迹的尽头,也像果树上第一颗枯果,顶着匿名的面具便再无顾忌,无需粉饰的温床与赛博发泄板。夏倪的手指在那些文字上游移,然后戳进一则已经浏览过的帖子,说:“这是我一天前看到的。” 夏倪会留意到这个论坛纯粹是巧合,那天她上网搜查一个晦涩的古文释义,无意中戳进屏幕角落里的一个链接,弹出来的不是花哨浮夸的游戏广告而是一个粗糙的论坛。她本来想立刻退出去,却被一则帖子锚住了视线,那是一则辱骂性质的帖子,发帖人在里面埋怨某个男人私生活混乱,始乱终弃还具有严重暴力倾向。发帖人可能早就与仇恨对象彻底撕破脸皮,也顾不得什么化名保护隐私,帖子里提到了一部分男人的真实信息,并情绪激动地称恨不得杀了他。本来和论坛里其他发泄性辱骂区别不大,吸引夏倪注意的一点在于,那个被仇恨的男人名字叫陈峰。 那是本市台风当日遇害者的名字。 八月十四台风那天的死者不止一人。失足跌入江中的那个是被天灾所害,另外一个,则是无可置疑、赤/裸原始的谋杀。 死者陈峰,叁十八岁的壮年男性,是本市一家小型毛巾生产厂的部门经理,台风当晚被发现死于一家偏僻且不太正规的小旅馆里,身上手机银行卡等财物还保存完好。死时身体被捆绑在床上,手臂两侧的桡动脉与大腿两侧的股动脉均被纵割开,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别的伤口。仅有的伤口不大但致命,从正午到夜晚放了近半天的血,发现时整个人已经物理意义上的,干瘪了。当时房间的窗还大大敞开着,台风带来暴风骤雨肆无忌惮挤入这小小格间,一视同仁地冲刷翻弄尸体与被褥,稀释鲜血又卷起涂抹至房间的每个角落,将整个房间变成暗红斑驳的红墨水瓶。来收房的员工一打开门,入眼便是这么一片人间炼狱。 这座城市是发展水平居全国前列治安良好的大都市,青天白日下发生这种事自然倍受重视。但那一场磅礴肆意的天灾偏偏卡在那里,冲刷整个城市的同时也仿佛按下了重启键,几乎找不到目击者,监控画面被干扰,现场痕迹摧毁严重,台风之前的一切像面巾纸无声融化在水池中。案发已经过去近半个月,调查还没有新进展。 夏倪看到的这个帖子发布时间在案发五天前,一点私人信息和新闻上公布的死者完全一致,巧得让人很难不生疑。但根据发帖人的描述来看应该和受害者有较为亲近的关系,如果发帖人是凶手应该比较容易查出来才是。她皱眉,抱着手机思索了一阵儿,将整个帖子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又退出去在论坛里翻找相关内容,这帖子淹没在字河词海里找不出任何不寻常之处,非要说,或许就是它里面提及的私人信息较其他帖子稍微详细一点。她放下手机趴在桌子上,纷杂的思绪在脑中一点点缠绕成结,不知怎么就抽出一个猜测。 ……或许凶手是在网络上随机挑的目标?仅仅因为这个人私人信息暴露得稍微详细一些便被列入TA的狩猎名单? 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想,比起现实中复杂因素纠结造就的孽帐倒更像某部悬疑小说的构思。夏倪支起脸,飞快思忖——如果真有谋杀犯躲在屏幕后无声注视这个论坛,那么另一篇同类型且私人信息也提及较为详细的帖子或许会吸引TA的注意。她收拢思绪动作麻溜地注册了一个论坛账号,准备发一篇同类型帖子却在人物选择上卡了壳,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中还未来得及出现一个憎恨到罔顾法律的人物,将无关人士牵扯进来也并不妥当,虚构人物稍微一查便会露馅。思绪兜转一圈最后发帖写了自己的名字,“夏倪,XX市X区高叁女生”,碍于修养也编不出太难听的话,只接着写了句“很讨厌她,希望她消失”。 发出去之后除了广告机器人便再无回复,时间久了夏倪也差不多忘了这件事,本就是借飘渺猜想而生的一时兴起,没太放在心上。这天突然想起来登上去瞄一眼,结果却让她发懵,纯黑头像仿佛着黑衣的不速之客,夜里四下寂静如坟时轻轻叩响了她的房门,门铃滴答滴答像龙头积水缓缓下落在私信箱。——“你真的希望这个人死?” 夏倪顿时从一下午高度集中精神听课的疲倦中挣脱,点着键盘斟酌许久,送出去合适又逼真的回复。对方的谈话技巧相当高明,不动声色措辞平淡,却在话语拐角与细枝末节处留下余裕与言语陷阱,像细细铁钩缓缓勾缠着破洞玩偶内里的棉絮,倘若她真的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恐怕早在对方话中倾吐出满心愤懑。她实在缺乏憎恨某人的经验——何况那个所谓的憎恨对象就是她自己,再加上对面就是凶手的微小可能,忐忑夹杂慎重,让她注意力完全封锁在四方屏幕里,停键盘上的手指难以落定,没留意到前来巡查的教导主任。 就这么被抓了个正着。 暮日已经完全西沉,昏黄格子与阴影格子的分界逐渐溢色模糊。陆景年看着夏倪有点紧张地抬头望他,几乎要被她讲述的来龙去脉气笑,这姑娘从来就不知道怕,如果知道当初也就不会偷偷溜进办公室拿绳子绑自己老师。他揉了揉眉心,尽量放轻声音:“夏倪,你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招来杀人犯该怎么办?” 小姑娘自知有点理亏,低头又开始捏裙角,语气也没有平常那么坦然自若:“我觉得学校和小区的安保还挺完善的……如果发现有什么可疑人士跟踪我我会立刻报警,正好也能抓住凶手……” 陆景年沉默片刻,又轻声说:“我能理解你的正义感和希望犯人伏法的心情,但你还是未成年的中学生,行动之前首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他顿了顿,垂眼望着她建议,“先打电话让家长来接你,或者我送你回家,最近一段时间都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一个人行动。” “打电话可叫不来他们,我是一个人住的,”夏倪语气轻松,像是慢慢找回了平常的感觉,在阴影中仰起的面孔上眉眼弯弯,一副宛如黄昏涟漪般的盈盈笑意,听他没有立即回答便自顾自往下讲,神态很难说是“懂事体贴”还是“无所谓”,“我住的那个是为上学方便买的学区房,平时就我一个人。不过比家里还好点,那里基本没人在——他们都忙嘛,各有各的忙法。” 看来最初她刻意强调过的“家庭美满”存在水分。陆景年不做过多询问,只轻描淡写地换了个提议:“你最近一个人在家太危险了,我会帮忙联系你的家长转告详细情况,再忙也应该注意孩子的安全问题。至于到他们回来这段时间,”他稍微停下,蹙起眉,思忖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带出一声和某种事物相妥协的轻叹,“——来我这里暂住,可以吗?” 夏倪眨眨眼半晌没反应过来,仿佛正酝酿蓄势着准备撒娇取闹讨要礼物的小孩突然被塞了礼物在手里,惊讶暂时盖过了其他。她很快又弯起眼睛,笑容和语气都拐着弯往上扬像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包藏异心:“……麻烦陆老师了。” 出教学楼时天色已经几乎黑透,半壳状的穹顶只在目之所及最远处滚了层绛紫的边。头顶堆垒成塔的厚云挤在一起拧出丝丝细雨,积起一小片一小片连缀至道路尽头的亮白水泊,倒像是为远洋深处即将袭来的台风预热。没人带伞,夏倪想举起书包挡雨,陆景年解下外套给她披着,轻轻揽住她的肩,带她快步走入细密雨帘。到车里时,他的发丝已经半湿,夏倪整个人还干干净净的。 陆景年启动车辆时,副驾上的夏倪戳着手机以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语气说还好教导主任没翻手机相册,他随意问了句“相册里面有什么吗?”,夏倪抱住书包,下巴搁上去,有点腼腆地缩起肩,说:“里面都是陆老师的照片啊。”他手指一顿挂档险些没挂上。那是挺见不得人的。 陆景年的车内私人物品并不多,没有多余的吊饰与小摆件。只是空气中浮动的全是与他一致的气息,八月末叶边泛黄的灌木与繁树簇起的,微腐木质香调,闭眼就仿佛乘上一辆才从藤蔓里长起的南瓜马车。播放器在启动那刻传出音乐,低柔的小提琴奏曲如进水的墨丝盈满整个封闭空间,夏倪听出是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中的第叁章《钟》,开头那一连串紧凑的小快板与车外淅沥的雨声相和,有种催人心跳加快的奇异急迫感。 陆景年指尖敲着方向盘,在这时开口:“是米伦科维奇演奏的那一版,你可以听着去练习。” “……不要吧,我练不来,”小姑娘护着胸口缩进书包后,又飞快扯出一个借口来,“马上要月考了!” 陆景年有点失笑:“你就在这种时候拿考试来挡箭。” 下车时那首小提琴曲已经循环了叁遍,雨势大得能在瞬间将人浇透。陆景年的住处在离学校不近不远处的新建小区,出了电梯进门时,他捕捉到夏倪眼中那种打游戏打到最终BOSS房间的雀跃和一点没来由的斗志,他忍不住笑了,唇边弯起浅弧轻声问她:“我先给你准备些吃的东西,有什么忌口吗?”夏倪敷衍地胡乱摇头说:“没有陆老师你看着怎么方便怎么准备。”在他打开门那一刻就换了鞋迫不及待冲进去。 一百多平的两室两厅,一个人住就显得过分空旷。装修应该是买房自带的,纯白的简约风,素洁得仿佛一只全无花纹的一次性纸杯,装的也是纯净白开水,住了两年几乎没留下什么私人色彩太强烈的痕迹。夏倪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没发现值得探究之处或是第二人活动的痕迹,才安分地坐下来。客厅靠窗那里有个类似吧台的设计,落地灯拂亮台面,朝外望去便是经雨痕分割的斑斓黑夜,积水揽起万家点点灯火,造就一个波光粼粼的清明梦。 夏倪从书包里翻出试题和文具,又向前,以桌棱抵住胸口,似乎这样左侧肋骨之上燥燥地往外泵涌热量的器官就会偃旗息鼓。 陆景年进卧室换了身干净的衬衫长裤,窗玻璃的反光里能看到他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夏倪在玻璃上呵了层薄雾,模糊他的身形,又拿指尖戳着画圈,注视着他的影子如浮雕画一般一点点在手底涂抹完整,才捏起笔开始写题。数理化生这些科目她很擅长,从下笔演算到工整地填补过程都不需要太多犹豫,英语也还好,到了语文就不太行了,斟酌相似词语的细微差异以及根据只言片语来推测所谓人物情感对她来说是颇有难度的事,一套试卷里的四篇阅读理解被她写得跟拉锯战一样,中途还一手支着下巴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次。终于完成后,又开始磨磨唧唧地跟作文练习较劲。 挫折奋斗与成功,老生常谈的话题。夏倪抓着桌角,上半身后仰,发尾倾过肩头,就着这个姿势问厨房里的男人:“陆老师,你知道有什么名人的励志故事吗?” 陆景年一只手托着水果在削皮,垂下的眼睫盖过眼睑。天花板的顶光像道带雾的瀑布流淌而下,将他的五官奇异地柔化,朦胧轮廓仿佛海雾中影影绰绰浮现的孤岛。灯光旎转过泛白刀锋与修长手指,落在熟透的果实上,隐约似有果酿酒水在手中窖藏。半晌,夏倪才听到他半开玩笑的声音:“成名后赌博堕落、因为娼妓贩卖掉乐器,最后又在一位贵妇人的帮助下重新振作的帕格尼尼算不算?” 夏倪觉得这个素材可以,在脑中拿惯用词汇和句式扩充一下就开始往纸上搬,才写完第一段,便有阴影自身后投落下,准备好的晚餐伴随温绵清香摆在桌上。米饭搭配切得极碎的绛红腊肉丁与青翠水嫩的葱花,佐以提鲜酱油翻炒得裹上微微焦糖色与润亮油泽,上层摊开一个流心蛋黄包,金黄微酥的外皮被勺子划开便有亮澄澄的流心涌出渗入粒粒白米。还带了一盘切好的桃子块,夏日限定的甜蜜水果,盛在剔透拼色玻璃盘中,金属小叉扎进果肉去伤口渗出的鲜血却是透粉的,卖相看上去都不错。夏倪迷茫地停住,仿佛第一次面对这事般无所适从,陆景年轻轻叩了叩桌面,说:“吃些东西再写吧。 ”她很快又弯起眼睛嗯嗯地应声,气氛有点吊诡的温馨。 陆景年刚刚淋了雨,做完饭收拾好客房便去洗澡了。夏倪一个人解决了明显多出平常份量的晚餐,味道没有辜负它出色的卖相,听说留学生出过国吃不惯西餐都得自己做,看来传言非虚。解决完后陆景年还没走出浴室,她就动作麻溜地跑过去把锅碗给洗了,回来后接着坐在桌边凑那篇作文。夏倪不擅长语文,一手端正隽秀的小楷字体硬是给她从中等水平提到中上,但她现在没什么写作文的心思,一句一句生搬硬套堪称语无伦次,字也越写越飘,写到最后几乎要飞出格子线。 终于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她把试题作业随手塞进书包,跳下座椅跑到浴室门前,淅淅沥沥的水声和双层毛玻璃再填一层浓雾,几乎淹没了所有遐想余地的声光色。夏倪提高声音,朝里面问了一句:“陆老师,我能去你卧室里看看吗?” 深处传来一个湿淋淋仿佛氤氲热雾的“嗯”字。夏倪即刻开灯走进去,陆景年的卧室和外客厅一个风格,素洁空旷的大片黑白灰纯色,看不出有什么私人审美偏好,只是他贯有的气息更为致密,夏倪也不禁放轻了脚步,像深夜闯入浓雾密林中的猫。她打开书柜门,隔板上整齐的书籍仿佛五线谱上的排排音符,类型很多,大部分是古典乐理知识书和乐器教程,还夹杂一部分医学心理学方面的书,最下面摆着一迭美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金属朋克风格颇重的摇滚唱片。夏倪从中翻出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倒让她有点意外。 是陆景年,应该是大学时期,年龄不会超过二十,看上去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没戴眼镜,穿着刻意做旧的夹克衫和花纹字体夸张的黑T恤,稀奇古怪的朋克风金属吊坠垂过锁骨在胸前晃荡,青涩漂亮的五官仿佛温带海洋气候下维也纳偶尔一个澄澈的晴天。照片中这人眼睫懒懒地下垂,嘴唇松惬地微微弯起,站在繁华异国街头一支四五人组成的乐队里,提着贝斯或吉他,偶尔还有手指拢着麦克风当主唱的,抬手时衣摆稍微提起一角,露出腰侧一点刺青痕迹,很有好莱坞恋爱喜剧电影中叛逆男主角的味道。夏倪难以置信翻来覆去地看,确认这张脸的确是陆景年无疑,仿佛出生以来只见过去皮果肉的小公主第一次看见果实成熟前的青涩模样。 她捧着相册跑到浴室门口,问:“陆老师大学时还组过乐队啊?” “嗯,”门内传来平淡的声音,“闲暇时娱乐的。” 夏倪有点遗憾:“我都没听过老师唱歌。” 这次传来的声音染上温和的微笑:“我唱得不好,是主唱休息时上去凑数的。” 她往后翻,没看见亲密的双人照,又问:“老师没交往过什么对象吗?” “没有。”正经恋爱的确没有。 夏倪有点感慨地回卧室放下相册,为陆景年不为自己所知的这一面惊奇,又接着在他卧室里到处敲敲碰碰,想要找出他其余隐藏的侧面。拉开床头柜第一层果然又让她找到,琳琳琅琅的特殊器具她只在台风那天的意外中惊鸿一瞥过,如今套着防尘塑料袋整齐摆在柜子里,隐约有消毒水清冽的气息,有手/铐/马/鞭/限/制/环一类相当刺激的物件,也有几个造型还挺可爱的,粉圆磨砂的椭蛋型或是云朵型。夏倪用手指戳了戳,左肋之上才平缓下来的跳幅又蠢蠢欲动起来。 陆景年才走出浴室就看见小姑娘手里抓着某个器物眼巴巴地望他。“夏倪?”他稍微一怔,揉按了一下被浴水蒸得发涩的眼穴,有些无奈,“今天还要折腾吗?” 夏倪原本酝酿了一整套撒娇和软磨硬泡的表演,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听见陆景年话语中有隐约松口的迹象,立即弯眉弯眼地应声:“就一小会儿,很快的!” 陆景年沉默了片刻,最终做出一如既往的纵容回答:“好。”在夏倪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热烈注视中,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刚刚披上的浴袍被扯开,松垮垮露出大片胸膛,发尾渗出的水珠滑过脖颈,滚烫浴水沾染抚摸过的皮肤之处红潮明显,倒像在此之前就经历了一场水流施加的温和鞭刑。他按照以往流程将双手温驯地举高并拢,全身线条由此紧绷仿佛公羊飞奔时毛皮下流淌的肌肉寸寸贲起。夏倪从床头柜里捡了一副手/铐,用湿巾擦了一遍,难得有点腼腆地说:“老师我要铐你了。”,随即合在他腕上,盖过旧的勒痕,仿佛猫咪沿着足迹归家。 夏倪又挑了根鞭子。用这东西其实是体力活,鞭身整体细而柔韧,不用力挥落在身上就软绵绵的没什么感觉,她试着在空中挥了两下就觉得累,随手便给扔了,换了枚造型圆嫩颜色粉软的蛋型震/动器,用湿巾清理一遍又蘸着润滑剂一点点涂均,认真谨慎得像第一次给钢笔吸墨的小学生。多亏如此往陆景年腿/间送的时候也没多大阻碍,碾过凝滞的肉体/摩擦感,轻巧地嵌入。陆景年的腿/根在她指尖擦过时微微发颤,性/器难以自控地半/勃。 夏倪眨眨眼,有种相当奇异的感受,丝线伸出来连在她手中的控制器上,另一端仿佛锚接了他所有的脏器与神经,血肉相连牵的是他的血脉,让他成为她手底一只乖顺的牵丝木偶,即将随着再轻微不过的抽弄划出舞步。如今这具躯体是她的东西。 平常夏倪制造痛楚的兴致远大于制造愉悦,欢愉是他一个人爽,痛楚是他们两人一块爽,她还是很懂得时间的高效利用的。眼下研究新玩具的勃勃兴致暂且盖过了对效率的追求,让她像个第一次摸到小霸王学习机的小孩,兴奋地在那大中小叁档地乱按。陆景年才习惯了和缓的震/动碾碰,就险些被陡然剧烈的频率逼得跌出水渍,双腿本能地夹/吮住。习惯之后快/感便上升得很快,与疼痛有别的绵长刺激像小巧圆钝的锥子缓缓撬着身体,让潮湿酸楚的洪流从开凿的出口中漫过,直至有条不紊地冲刷过洪水线。 他很快在顶峰上起落了一次,身体颤动,手指抓皱下方的被单,舌尖在不自觉牵开的双唇中若隐若现,随即袭来的温和余韵抚平沙滩上每一处不平的棱峰。夏倪也言而有信地解开了手/铐,双手托着下巴在静谧台灯光中注视他。陆景年太熟悉男男女女爱慕的目光,难以自持的炽热与不知所措的迷茫交织,落在他身上的太多几乎要编成一张网,但夏倪的眼神却是另外一种熟悉,是她上课热切盯着黑板上呼之欲出的答案也是她笔尖落在草稿纸上的最后一步演算,干净而纯粹的,求知欲。 她很快又弯眯起眼,轻轻说:“陆老师,我好喜欢你呀。” 台灯晕开一场静谧柔软的小型黄昏,夏倪抽了他的枕头当抱枕,整个人软软地倚在床边,发辫中挣脱的几缕发丝蹭着雪白腮颊,眉眼弯弯,轻声表白激起的浅粉余波还在空气中扩散,酝酿出一个太适合亲吻的氛围。陆景年沉默着笑了笑,轻摸摸她的发丝,温声回答:“知道了,去休息吧。” 台灯在她走后跌落地面,黄昏摔碎在床底,反射无数个静默的面容,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真是好一场云窗梦。 — 以后乱七八糟的短篇估计都堆在这里了。 今夜无人入眠(上) 黑桃K-能说会道的金发杀手 红桃Q-兼职脱衣舞娘的女杀手 Joker-阴沉寡言的德裔杀手 梅花A-耿直的新入行黑人杀手 方片J-前俄裔黑手党的五十岁老大爷 192-外表纯良得不像杀手的年轻杀手 *所有人的身份都是“自称的”。 - 已近深夜,夏初五月的风拂来只有微熟的热,将屋内啤酒与腥汗混合的气味发酵得更蓬松。道旁的阔叶树挺直脊背散开绿荫,穿过枝叶望去,巨幅广告牌上的女明星隔了一整个街区望去依旧神采奕奕。窗外有警笛飞驰而过,如漆黑夜色中乍现乍逝的星,黑桃K闻声只是叹气,随手将窗帘拉上。 “他们咬得挺紧,”他回过头来时嘴角只挑了一个无所谓的微笑,这个男人相貌生得很好,金发用发蜡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只因刚才的慌忙撤离稍微逸散了一缕,骆色大衣下裹着意大利式定制西装马甲,摇头叹气的模样不像躲避警察的杀手,倒像个为选票发愁的议员公子,“看来我们至少得在这儿躲上一晚。” “你是指——”方片J皱起雪白的眉,那张典型的斯拉夫男性深刻立体的面容上,皱纹和茂密胡子跟着牵动。他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角落里垃圾一样堆着的两具尸体,两分钟前还是这屋子的主人,“在这个狗窝一样的出租屋里,跟你们这群货色还有两个死人共度一夜?” “哦,货色?”红桃Q伸出两根手指挑起桌上没吃完的薯条叁明治,往边上一扔。她的眉眼艳丽,下巴短俏得像猫,长相神似二十年代的好莱坞流行女星克拉拉?鲍。口红刚刚掉了些色,立刻从小刀上搽了点血补上,“我以为无论如何你都是占便宜的那方呢。” “别往我身上扔垃圾,小姐。”旁边响起梅花A夹杂浓重鼻音的不耐声,他戴了顶鸭舌帽,长相上非洲裔的特征明显,汗水正顺着黝黑的面颊下淌。将女人随手扔来的垃圾拨开,烦躁的情绪在眉下涌动得更剧烈。 “我更正之前的说法,”闻声,方片J的目光从皱纹密布的老眼中漏出,划过梅花A的脸颊,语含轻蔑,“是一堆垃圾,五个杀手和一个枪都开不熟练的菜鸟。” 梅花A冲方片J扬起眉头,粗黑的手指交叉捏在一起:“我可以用不熟练的枪法打爆你的头,非要试试吗?” “好了,大家先别吵。这单子干完之前我们还都是同伴。”剑拔弩张中192走过来分别按了按方片J和梅花A的肩膀,劝慰道。只看外表192估计是这群人里和杀手最沾不上边的,年轻得称为男孩更合适,一身发白的廉价夹克,当下年轻人正热烈追捧的健康小麦肤色,青涩的英俊和腼腆笑容相得益彰,修长的手指比起握枪更适合抓篮球。“接应我们的人马上来了,在这之前先保持安静不引起注意为好。” “约定的接应时间已经过去他妈的快一个小时了!”火上浇油,梅花A似乎被这劝说戳破了脾气,怒声颇有些粗哑,“本来现在我早应该……” “朋友,你刚入这行可能不太清楚,意外总是多于计划的,”黑桃K已经将金发重新整理好,举了举摇晃着蜜色的酒杯,笑得一脸轻松,“不久前我还因意外被爱尔兰佬们放狗追过……总之放自在点,朋友,喝会儿酒打会儿牌,很快就过去了。” “先分钱。”一直沉默不语的Joker突然出声,嗓音里仿佛揉进去一把冰碴。这是个瘦高的男人,颧骨外扩,双颊微微凹陷,脸型窄长,像冰箱里裹了层霜的树皮一般。从一进屋杀了两个房主进来后,他就如一团积雨云般湿粘在角落里,细致地擦拭自己的配枪,而后分拆成零件妥善放入状似公文包的黑盒里。扣上锁那刻,终于舍得抬头插一句话进来。 192眨眨眼:“约定好是在接应后确定单子完成才……” 梅花A用鼻子哼气:“是他们迟迟不来。” 方片J胡子一抖:“管得了那么多,分。” “约定里也说了办完事顺手弄来的钱随我们分,不就是这个意思?”红桃Q用脚尖勾住漆黑旅行包的履带,轻盈地挑过来,支着下巴冲192笑得意兴阑珊,“小弟弟,你规矩还挺多的呀。” 192摸着鼻尖笑容变得有些尴尬。黑桃K放下酒杯,两手提起几个沉重庞大的包裹撂在桌子上,颠簸中几张美钞从拉链缝隙中逸出,一把拉开呈现的内容仿佛棉花裂壳后蓬出的柔软衬手的果实:“这次我们因为同一个单子凑在一起。计划是192和红桃Q先潜进哈得森别墅破坏安保系统和撬金库,梅花A和方片J负责杀死罗斯特?哈得森,我和Joker主要搞善后,过程中除了梅花A走火差点打中方片J的屁股之外没什么纰漏,干什么活儿什么市场价各位都清楚?我分的时候也别有多余的异议?” 梅花A近黑的双颊上看不出红色,但撇头的动作确实暴露一些尴尬情绪,像是转移自己的问题,他呛声说:“怎么叫没有纰漏?早不就算好了巡逻时间,那群条子还是咬上来了,说不定我们之中……” “这事又不是计算题,总有变化,”黑桃K笑眯眯地说,捡起一捆纸钞冲梅花A扔过去,“接着,朋友。” 钱分得倒快,接应人迟迟不来。黑桃K掷出去最后一捆纸钞,脱了骆色大衣露出考究的西装衬衣马甲,胸口挂着一只雕琢精致的链表。他转手从桌底摸出一副扑克,冲着或点钱或无所谓随手一塞的众人扬声说:“来把牌,各位?在这儿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 192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梅花A从钞票堆里抬起头睨了他一眼:“真够放松的,你们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某个朋友家里开派对。” “唉,做久了当然就习惯了,”红桃Q才点了支烟,迷幻剂一般的白雾从涂成一片玫瑰花瓣的嘴唇中呵出,细长的手指撑在脸边好似半开的玉兰,“事前打着牌等开工,事后等接应,在刚死了人的房子里打牌,在废弃工厂里打牌,在妓/女的出租屋里打牌,这就是生活,总是这样。” 梅花A闻言只皱起眉,捏起鼻子耸了耸,鼻音更重:“能别在公共场合抽烟吗,小姐?这很不礼貌,多考虑一下鼻炎患者的感受?” 红桃Q抱歉地一咧唇,转手摁灭了烟,烟蒂上有明晃晃的口红印。Joker掸了掸桌上的烟灰,将自己那身阴云般的风衣裹得更紧,声音低平:“怎么玩?德州扑克?” 黑桃K正要表示赞同,却被方片J的疑声打断:“现在这里可没有打牌用的筹码?” Joker默不作声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捆纸钞,随手撇在桌上。方片J从鼻腔深处发出哼声,黑桃K点点头算是赞成这个方案,红桃Q了然地弯起猫似的双眼,梅花A松开鼻子语漏讥讽:“刚赚来钱就拿来赌博挥霍,还真挺符合杀手的身份。”只有192站起身,面色稍微有些为难。 “我对德州扑克的还不太熟练,”192眨了眨眼,面色诚恳,“第一局我先只当个发牌的?看你们玩一圈到第二局我再参与?” “会刷房子*不会打牌,你……”方片J抬眼,皱纹里阴云密布,一句话才起了个头就被红桃Q的嗤笑声打断:“哎呀,就让让这孩子吧。” (*黑话,指杀人) 黑桃K点着头把手中那副扑克扔给192,微笑着温声道:“发牌你总会?每人两张底牌,大小两个盲注,开始先发叁张公共牌,剩下四五张公共牌在后面的加注轮里依次发,明白?” 192嗯了声接过来,十指交搭动作熟稔地洗起牌。黑桃K坐下来,却想起什么似的兴致勃勃地抚着下巴,眯起眼笑起来:“只是赌钱也没多大意思,要不,再加点别的筹码?” “筹码?”方片J扬起一边雪白的眉头,声音中闷雷作响,“要像那群几内亚佬*一样打个牌还赔进去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件?” (*指意裔黑手党) 梅花A摸了摸沁着层薄汗的黝黑鼻梁:“我不喜欢那种血腥粗暴的做法。” “不赌身体部件,不如赌个小秘密什么的?”红桃Q轻盈盈地出声,环视一圈确认剩余五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才随手撩开腮边枫叶色的细卷秀发,露出颈弯水晶长颈瓶般优美的线条,“干我们这活儿的真实个人信息关联着身家性命,不如在下注时各说一个自己的秘密,看看能折抵多少美元?毕竟我们也算同生共死一回了……唔,大家有没有什么别的提议呢?” Joker沉默地缩在黑风衣里,黑桃K摸了摸胸口那只华贵的链表,示意自己并不反对。方片J目光傲慢地扫视一圈,说:“我只怕我的事说出来吓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梅花A摘下头顶的鸭舌帽,露出剪着硬茬板寸的棕黑脑袋,大手捏皱了帽子,似乎把什么话憋了回去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牌局开始,红桃Q和方片J分别抽了一摞钞票撇在桌上作大小盲注。192切出大小王,将扑克牌交迭重新洗一遍,准备发牌却被红桃Q伸出的两根细长手指按住,女人换了条腿搭在膝上,仰身靠近,花瓣唇弯起:“小弟弟,先说说自己的秘密。” “嗯……嗯?我也要参加?”192一愣,向后退了退,目光似有重量,被地心牵引着自然而然滑落到女人下颔线底的雪白颈肤上,顿时有点仓促地抬头撤走视线,耳朵微微发红。 “当然,”黑桃K在杯里添了点酒,耸了耸肩说,“每个人不都要参加?而且,192,我还挺好奇你这个代号的含义的。毕竟你没有顺着我们一样取个扑克牌的编号,有什么原因?” “哦这个……”192在视线聚集在自己脸上时拘谨地笑了笑,耐心解释,“因为,嗯,这次是我接的第一百九十二单。” “一百九十二单。”Joker低沉的声音从风衣领里飘出来,仿佛转走的磁带,“你的经验很丰富。” 梅花A低下头,方片J淡淡地睨过来,192摆了摆手补充道:“是所有业务加起来,并不只是这种……” “别的业务?”红桃Q饶有兴趣地点着192手中的牌,调笑着猜测道,“在快餐店打工?给社区送牛奶还是送报纸?” 方片J随口道:“又或者是在售货机下捡硬币。” 192有些窘迫地把牌从红桃Q蛇鳞般鲜红尖椭的指甲下抽出,重新洗了洗,推辞道:“这就是我代号的秘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我说完了。” 他飞快地发给每人两张牌。 “到我了?”红桃Q将交搭的腿放下来,双手撑着椅子将上身轻轻支起,柔和起伏的线条在宽松的男士外套隐约兀出些轮廓,仿佛藏在沙底缓慢游动的细蛇,红润的嘴唇才如将绽的花苞般微微牵开,就被对面突兀响起的话语打断。 “我曾经在某个地下会所观赏过一场脱衣舞表演,台上跳舞的那位女士和你长得很像,”黑桃K微笑着,声音很和缓,举起酒杯冲对面倾了倾,一个敬酒的动作,劣质啤酒被手指衬着给人香槟的错觉,“如果真的是你,我必须夸奖一句,很迷人的舞姿,朱迪思*。” (*朱迪思,扑克牌中红桃Q的象征人物,《圣经?旧约》中古希伯来的美丽寡妇。) “没准就是我,”红桃Q漫不经心地抬眼,伸手,鲜红的指甲在黑桃K的杯沿上轻磕一下,“感谢你的捧场,大卫王*。” (*大卫王,扑克牌中黑桃K的象征人物,以色列联合王国第二任国王,传说中所罗门王的父亲。) 梅花A抬头问:“那是你的副业吗,小姐?” “这边的才是副业,”红桃Q收回手,继续撑着,拗着轻松悠哉的姿势,目光轻飘飘地洒满桌子四周,“这就是我的一个秘密。舞女郎,不过地点不固定,城市也不固定,有时候是一周上一次班,有时候是一个月,其余时间就是打牌等预约。至于经常换地点的原因……”指尖点点太阳穴,“哦,总有的客人对会所提供的服务有误解,以为往台上扔一张小费买到的不是表演的视觉刺激而是/操/舞女一次的机会,一下台就蜂拥过来问我的名字,我的住址和我的各种情况,确实挺烦人的。” 192迟疑道:“那就是要脱衣服吗,这……” 红桃Q用手指轻佻地点了点192张阖的嘴唇,歪头轻笑起来:“音乐,舞蹈,qing/色/表演和拥挤的人群就像大////麻或者酒精一样具有刺激性,能让人心甘情愿掏钱扔出来,有时候一场表演结束后都没地方下脚——舞台上堆满了小费,和本身的工酬加起来,可比你送牛奶送报纸赚得多。不只是舞女,舞男也挺受某些群体欢迎,有兴趣吗小弟弟?我看你长得不错。” 192红着耳朵连连摆手。方片J哼了声,烟嗓粗砺:“我刚才还在后悔杀了这房子的女主人,如果她没死就能提供一些余兴节目。”他皱纹密布的老眼对上红桃Q,“现在看来,或许可以由你来提供。” 女主人的尸体软软地倚靠在墙角,不久前被方片J捂住嘴的同时割开了喉咙,像破了口子的袋装牛奶一样无声无息干瘪下去。方片J头发花白,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动起手却干净利落不显一丝老态。 “这个当然可以,只要付了酬金,”红桃Q抚了抚艳丽的双唇,变魔术似的一把柯尔特左轮转进手中,枪口向下抵在厚厚的钞票上,从行动开始至今她一枪未开,此时弹仓还满着,“酬金是六颗子弹,有人要支付吗?”目光环视一圈,声音放得轻柔,“不接受赊账哦。” 自然无人应答。红桃Q随手收了枪,若无其事地接着讲自己的故事:“除此之外,我的名下有一家俱乐部,我偶尔会过去看看。正巧有一次撞见一个嫖/客在赖账,理由嘛,非要说那个ji/女在开始前笑了一下是蔑视他伤了他的自尊。这种伎俩还挺常见的吧?就像在餐厅吃饭非要说汤里尝出了洗碗水的味道或者指着一个黑点说有苍蝇,其实只是不想买单。他还叫嚣自己在某个黑手党家族有背景,真是蠢透了。” 她慢悠悠地拨了拨牌:“这种事开一次头就会有第二次第叁次,我当然不能让它发生。” 192:“你怎么做的?” 梅花A合理推测:“叫人揍他一顿?” Joker的声音从风衣领里淡淡飘出:“敲碎他的蛋?” “不是不是,别想得那么暴力,我从不用那些手段。”红桃Q摇了摇食指,否认,嘴唇一弯接着讲述,“我让人把他按在桌子上,掏出他的老/二用强力胶和桌面粘死在一起,接着叫了辆货车把他和那张桌子一起送回家,在他家里翻出了服务费和桌子的钱。” 其他人都有点憋不住笑意,只有192捏了捏手指,尴尬地问:“那……之后这个人怎么样了?” “之后?”红桃Q漫不经心地摊了摊手,“要么就是想办法弄下来,要么就是割了自己那玩意儿,要么就是这辈子只能f**k一张桌子,只有这叁种情况,不过我不确定具体的,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梅花A收住笑,问:“那个人说自己有黑手党背景,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方片J捋了捋乱糟糟的胡子:“招惹一个家族可不是小事。” “有什么可怕的呢?”红桃Q轻柔地撩了撩炉火般的红发,冲方片J抬抬下巴,“我说完了,到你了。” 方片J提起啤酒灌了口,低声骂:“什么垃圾一点儿酒味都尝不出。” 他清咳几声,脸上的条条皱纹随之绷起:“我是个前黑手党成员,此前我被逮捕过叁次,坐了二十年牢。我十六岁就向沙皇*效忠。” (*此处指俄裔黑手党头目) Joker拉了拉风衣领,声音低低地渗出来:“沙皇一家已经集体被枪毙了。” “啊,这个我记得,”192想起什么似的插话道,“17年在圣彼得堡——那时还叫圣彼得堡,被布尔什维克……” 黑桃K笑眯眯地冲方片J举起酒杯:“你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 “当然不是,”方片J淡淡地扫他一眼,“这票干完我准备去见见我的儿子,如果被我发现在我坐牢这二十年中他变成了一个色/qing/狂,一个基佬或者一个共产主义者,我一定掏枪打爆他的脑袋。” 红桃Q呷了口黑桃K递来的啤酒,唇印留在杯沿上,随口道:“有个迂腐的爸爸真可怕。” 方片J哼了声,苍老的面容被一股肃穆充填,仿佛一位俄国老将军在回溯辉煌过往:“我加入的那个时候家族还在初期发展中,每天都要端着芝加哥打字机*在街头跟别的家族火拼,我每次都冲在最前头,他们甚至给了我一个疯狗的称号,当然因为这个我在家族里也晋升得很快,叁十多岁就成了一个军团的尉官,获得了水晶徽章。”他缓慢转了转自己的配枪,“当然也不光是打打杀杀的,禁酒令下来那会儿,我的家族操控了那一个城的地下私酒产业,利润可比过去那点保护费高多了。” (*指汤普森冲锋枪) 他笑了下,内含的嘲讽不知是针对谁:“……我坐牢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可不少,禁酒令取消了,多赚钱的行业,真可惜。” “你一个尉官怎么会被抓进牢里去?家族没落了还是被黑吃黑了?”黑桃K就着杯沿的唇印喝了点酒,半开玩笑地问。方片J只轻描淡写地回答:“总有意外。” 红桃Q:“没了私酒业不还有赌博业和风俗业吗?” 192补充道:“入股华尔街的也有。” 梅花A跟着说:“军火业也是。” “军火?”Joker扯了扯领子,冷笑一声:“很显然他们并不能用运酒的木板车来运M1M1919或者波音轰炸机。” “军火业确实目前挺赚钱的行业。”黑桃K挪开酒杯,沾了点红的嘴唇看上去像刚饮过血,他低下眼,语气柔和地娓娓道来,“毕竟我们的立场一直是中立的,当然不是瑞士那种把过往飞机打下来的中立,我们可以把武器卖给英国或者法国,也可以卖给德国或者意大利,大萧条过去还没几天,后续影响还在,这也算转嫁危机的一种形式。多亏战争。” 他稍微举杯,笑着做了个庆祝的手势。 Joker像被刺中了什么敏感的神经,一下子转过头目光紧锁着黑桃K,苍白的脸颊微微抽动:“你真是个无耻的混蛋。” “我只是陈述事实。”黑桃K笑容不改,浅褐的双眼里有迷人的波光,他耸了耸肩,“而且Joker,我得先澄清一下,我并没有参与军火走私——至少现在没有,不然我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领着低薪来干杀人越货这种活儿。你这话或许更适合形容联邦政府。” Joker紧紧抿起苍白的嘴唇,不再言语。红桃Q把玩着自己的两张底牌,心不在焉地说:“中立不了几天了。” 192嗯了声,赞同道:“总统前些天已经说过了,差不多快宣战了*。” (*1941年5月27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告诫全国:“目前存在着对民族十分严重的紧急情况,宣战已迫于眉睫。”) 梅花A双手捏着,瞄了眼黑桃K:“我不认为总统的话有错。” “我当然也是。实际上我是罗斯福总统的忠实拥趸,他的每一期炉边谈话*我都有录音,一有时间就反复地听。‘我们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多有道理。”黑桃K慢慢弯唇,风度翩翩地冲Joker做了个“请”的动作,“方片J说完了,Joker,到你。” (*罗斯福总统利用大众传播手段进行政治性公关活动) Joker打开公文包取出厚厚一捆纸钞,轻轻放在桌面上,再次开口时声音略微嘶哑:“跟注。”他沉默了一下,将衣领拉得更高似乎想遮住自己的脸,“我并不是美国人。几年前,在我被送进集中营之前,我从欧洲逃了出来。” 这话解释了Joker刚刚情绪激动的原因。他缓缓抚摸着公文包,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话语变得缓慢而低沉,仿佛沼泽里一个个鼓起的气泡:“……我的妻子和女儿并没有这样的好运。”他停顿一下,“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桌子上有短暂的沉默,或许在这番话之后接着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半晌后,梅花A首先出声:“打烂那群纳/粹。” Joker低沉地嗯了声,接着说:“来美国后我被一个家族雇佣保护他们老板和老板儿子的安全,开得价很高,待遇也不错。这种单子只是偶尔接。”转到另一个话题后他说得不再那么艰涩,语速也渐渐回归正常。话毕,便低头翻弄着自己加的筹码,似乎不打算多说什么。 “看来到我了?”黑桃K用指节擦去唇上的红印,抬头重新神采奕奕地微笑起来,双眼里仿佛含着微微泛起浮沫的蜂蜜酒。他将两捆钞票码在桌上,说:“加注。” 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家境优渥教养良好的贵公子,只有在动手时才让人想起亡命徒杀手的身份。不久前,这一行人在警察的追赶下仓皇拐进这栋小巷深处的出租楼里,Joker取出装了消音器的配枪,被黑桃K以一个食指抵唇的噤声动作制止。接着黑桃K上前敲了敲房门,一个头发凌乱提着啤酒的青年打开门,神情茫然,张开嘴想说什么,黑桃K便礼貌地说了声“你好”,张开手,像多年未见的老友,给青年一个热情的拥抱。 拥抱中,黑桃K的手挪到青年的脖间和脑后,稍微借力,“咔哒”一声,轻描淡写地扭断了青年的脖子。那张脸上惊恐还未将茫然冲刷干净,头颅就已经失力下垂,眼球凝滞,临死之际听到的想必只有黑桃K下一句的“永别了”。 这毫无疑问是个恶棍。某种意义上来讲却相当专业。 他以放松的姿态讲述:“我大学读的金融学。因为这个到了纽约某个家族后,被提到管理整个家族账目的财务官职位上,做账洗钱什么的,有次我在账目里发现了财务漏洞……” “等等,”方片J皱眉打断了他和缓的讲述,质疑道,“大学毕业时你才多大,而你现在看着最多叁十岁,你想说你在这短短几年内不仅升到了财务官的职位还能管理整个家族的账目?你他妈的在胡扯什么,除非你就是那个家族老板的儿子或弟弟,要么就是那家族是群十几岁高中生组成的冰棍摊。” “看来你们不喜欢这个故事,”黑桃K轻咳一声,色泽迷人的双眼轻眯着,坦然道,“那就换一个。‘我大学读的金融学’这句的确是真的,不过你对我的年龄判断存在着误差,实际上我这个月刚满叁十五。十几年前,刚毕业我入职华尔街一家商业银行。” 梅花A吹了声口哨,讽刺道:“啧,上等人。” 黑桃K笑着摊开手,语气依旧柔和:“钱都是老板们的,我当时只是个小职员,领着微薄的月薪,每天加班到半夜,一周内只有礼拜日有休假,公寓我当然住不起只能住在比这里还狭窄的地下室里。每天工作内容就是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向一个个客户推销银行新出的垃圾金融产品,提成还只有千分之一。”他停顿一下,嘴边的弧度加深,“——以上内容略有夸张,不过总体来说当时我和牧场的挤奶女工或者车厂的装配工区别不大。” 梅花A嘲讽地重复一遍:“区别不大。” 黑桃K并不在意梅花A的连连呛声,话锋一转提到:“然后到了29年,我想你们都知道。” 方片J:“很可惜那时我还在牢里。” Joker:“我在欧洲。” 梅花A的双手捏在一起,慢慢用力,沉甸甸的嗓音里有滚石在挪动:“……黑色星期四。” 192说起这事语气多少有点沉重:“股市崩溃了。” “我当时没有入手股票,”红桃Q心不在焉地玩着指甲,轻叹,“只存了点钱,转眼就没了。” 黑桃K点点头,接着说:“实际上在那一天之前股市就频频有下跌的迹象,我曾经就读的大学里的老师们也有人指出这事。我好歹是个金融专业的,知道不能再这么等待下去。” 方片J:“然后你就转行当杀手了?职业变化幅度还挺大。” “这倒不是,干这种脏活儿是近几年的事,”黑桃K笑着摆摆手,“我在银行那段时间,除了任劳任怨地加班工作,还一直想办法刺探银行的内部信息,很幸运地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资金管理系统上的漏洞,然后……趁着崩盘前银行里还有钱,我利用这个漏洞从银行里弄了些钱,并且当夜买好了离开的车票……” 梅花A霍地站起身,几乎带得整个桌子剧烈颠簸一下,头顶遮去昏黄的灯光让整个出租屋一下子压缩得异常逼仄。他像一座长久积压的漆黑火山,微微抽动的面皮是与地壳运动共振的火山灰,兀起的青筋是流动岩浆撑起的地脉,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的怒火已经压抑着喷发出来,正对黑桃K:“你他妈的……预见股市崩盘你就想着尽快多敲诈一笔?!谁给你这个权力?谁给你这个胆子?那都是存款人的钱!” “我知道。”黑桃K平静地颔首。 梅花A捏起双拳,眼球表面血丝蔓延着汇入瞳孔,仿佛内部淤积着红颜料就要撑爆。方片J皱起雪白的眉,Joker事不关己地缩进风衣领里,红桃Q撑着脸打量黑桃K的反应,192想上去劝解被梅花A一把推开。 狭小的出租屋密闭着,空气一点点压实,梅花A的话语骤雨般拍打下来,掷地有声:“你知道?你知道之后经济会崩溃?多少人一辈子的积蓄化为乌有,多少人失去工作,多少人第二天就无家可归,有多少人从楼上跳下去自杀,多少人像他妈的畜牲一样不得不吃垃圾度日。失业率上涨了多少而一个百分点又代表多少人命!哦你他妈是个金融高材生你当然知道,但你不在乎!你只在乎每天晚上有没有人含/你/的/老/二!” 狭小的出租屋变成空荡荡的纸篓,被怒吼声震得瑟瑟发抖,吊挂灯泡在头顶晃荡着暗黄浮肿的光。黑桃K低下眼,笑容退进阴影覆盖的眼窝里,“看来我遇到了一位股市崩盘的深刻受害者。”他忽地又笑开,双手交搭,柔声说:“不过这事跟我并无关系,我还没能耐凭一己之力把整个美国的经济整垮,我甚至连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都不是。大萧条中两周就损失了叁百亿美元,我随手拿去的几千万相比而言又算什么?就算我没做这件事,你觉得在第二天的大崩盘里,独独就这几千万会被银行老老实实地还回给存款人?哦对了,我忘了确认你存钱的银行和我工作的是否是同一家。” 梅花A拳头松了又捏,一个字一个字泵出来:“你这/婊/子养的……” “他们可以获得财富,盛名和他们灵魂里渴求的爱情,他们都不谙世事,但知道,他们才二十岁,永远不会死去。*”黑桃K突然扬高声音,沉稳的河流一般冲刷过梅花A的话语,“对财富的渴望让人们为股票和证券交易疯狂,但这本质上就是赌/博。”他随手捡起几张扑克牌,“翻牌那刻赢家通吃全部筹码,除此之外都是输家,零和博弈。只要成为赢家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一,就有大把人掏出钱包,只可惜那一次的赢家只有上帝。” (*出自《时间与河流》,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着,1935年出版) 梅花A腮肉微微颤抖,上前一把抓住黑桃K的衣领。黑桃K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勃朗宁,轻松自在地把玩着,另只手随意地把扑克牌在两人中间一扬,雪花般纷纷扬扬地落下后,黑桃K的笑意加深:“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游戏规则,朋友。” “……”梅花A的牙齿在腮中磨咬着,汗水顺着青筋涌动的额角滑落,捏着衣领的双手颤起来。数道视线在他身上交汇纠缠,他突然一下子放开黑桃K,后退数步。 “好、好。”梅花A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崩溃嘶吼过的沙哑,昏黄光圈划亮他汗水密布的黝黑脸庞,他一下下摆着手,声音从低谷中节节拔高,“不说那些没意义的往事,也不说什么该死的股票。我就想说说现在,到处都在搜捕我们,我们之中肯定有人跟条子通了气,我只想找出这个混蛋打成筛子然后拿钱走人,而不是围在这里玩什么见鬼的德州扑克!去他妈的接应!” 192迟疑着:“我并不觉得我们之中……” “哦他妈的,闭上你的嘴。”梅花A深喘了口气,闪电般掏出枪举了起来,对准的却不是192,而是偏开一定的角度——对准了红桃Q,没人预料到他的举动,皆是一愣,碍于他扣上板机的手指不敢轻举妄动。 “的确,我是个新手,但我的记忆力很好。”梅花A的胸膛因呼吸剧烈起伏着,目光用力浓缩于一点而显得格外狠厉,刮刀般,一点点划过小小出租屋中每张被照白的面容——面色发白的192,紧抿嘴唇的Joker,面部皱纹被隐怒填满的方片J,皱起细眉的红桃Q,神情难测的黑桃K。空气紧绷成钢丝,他换了口气说:“所以我记得,192和方片J的子/弹已经打完了,Joker你不该那么早把工具拆了装进盒子里,现在,小姐,扔了你的枪。” 红桃Q垂下眼,将那把柯尔特扔在凳子底,踢远。 黑桃K“咔哒”一声随手解开安全栓,戏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 梅花A陡然开枪。 红桃Q才一抬头,子/弹直冲而来擦耳际划过,灼烧的痛感一瞬间直逼心跳,燎起无数翻涌的恐惧与无声尖叫。装了消音器的枪没发出多大声响,打中角落尸体的沉闷一声,仿佛雪崩前山顶传来的预兆,终于大雪覆盖,出租屋里沉淀一片死寂。 久久才听方片J低骂一声:“疯子。” 梅花A没有挪开枪,对黑桃K说:“我看出你跟这女人有点关系,如果你想看见她那张漂亮脸蛋还完整的话。我保证下一枪会很准。” 红桃Q轻轻抚上自己的红发,摇了摇头,似乎难以置信:“你在胡说什么?” 黑桃K扬了扬手上开过锁的勃朗宁,双眼缓缓眯起,姿态依旧悠哉:“理由?” “你手上的玩意儿当然不是摆设,如果一开始我的枪口对的不是红桃Q而是另一个人,我猜我现在已经被勃朗宁打穿了脑袋。这难道不算证据?”梅花A冷冷地勾起嘴唇,似乎语速略有些急促导致供氧跟不上,他停下来深呼一口气,蓄好力,指着黑桃K,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现、在、放、下、你、的、枪。” 黑桃K沉默片刻,一直保留一丝弧度的嘴角缓缓放下,阴影搅浑眼底迷人的色泽。“……好的,”他说,随手将勃朗宁扔到身后去,舔了舔嘴唇,语调低迷地重复一遍,“好的。” “零和博弈,看来这次我赌对了。”梅花A保持着笑容,目光扫过四周,“现在我要挨个盘问,到底是谁把这次行动出卖给了条子,不要对我撒谎。” 他的目光第一个落在192身上。 梅溪令?其一 越过乌涧往东叁十里,群山滚石泄出了九顶峰,奔走百里猛地勒住缰,在湘地沃野俯下脊梁。于是千百年来,柔风运着顺锋勾皴岩棱,细雨就着山势烘染蓊蓊翠绿,碧水淹过山脚,薄雾藏住幽壑。群山顾影而立,欲语还休,正是――“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从山涧里几处蜂包似的吊脚楼旁伸出,四方青石板一阶阶叩平山路,一直漫步入临江十里长的街巷。春夏之交的冥冥薄雾中,青瓦灰墙,飞檐绣梁,高高低低砌作参差河岸,托着那水青石河悄然流淌。越到江边,越是热闹,支江描入干江,撑篙的、渡河的、卸货的、叫卖的,都似眷水的枝蒿依河杈长出。闾阎扑地,舸舰迷津,十里梅溪镇依水而生,依水而兴。 这日善合坊的少东家结亲,竹笛锣鼓道贺声闹得沸反盈天。城里来了几只绣花团锦描金大红狮,头挤头踊跃在卧波的廊桥上,红袄的孩子们笑闹着追撵,大人拥挤着随礼。善合庄低临江面而建的水榭长廊披彩飘穗,十里红囊。本是石青挥就的江山画卷,陡然笔尖翻转抛溅出几朵艳褚墨花,一路淌下满枝儿木棉,分外灼灼。 这善合坊当初不过是巷子口一家十步见方的小医铺子,十年的苦心经营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大药坊。一办喜事,不仅医治过的病人和有交往的商客前来重礼祝贺,平常乡人也必定带上碗自家的酿菜或酱蟹来换一杯溢满桂香的喜酒。咂着甘甜沁舌的佳酿顺口提起善合坊的趣闻,说今日成亲的少东家是位能成事的青年才俊,又说他和新娘子垂髫之年便相识,清山秀水中养成了一段佳话。 凤尾笛吹得婉转催人,一缕风穿堂而过搅得整条过廊摇曳翻红。他穿过溶墨般与夜色厮缠的红绫,径直往厢房走去。来的宾客太多,婚宴一直闹到月上柳梢。他不带歇地敬酒回酒,自家私酿虽比不得陈年烈酒,后劲儿蒸上来,也多少有些飘然醺意。他拂开袭上颊来的红纱,揉按了按额角,陡然嗅到一丝香甜。 善合庄平日浸泡在苦涩药气中,好似扎口封死的罐子里一截青苦山根。而今不知打哪儿来了一段软香,叫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乳母转着机杼织布,黑线中混入一段金丝,梭子飞转,经纬紧密排布,那金丝也游鱼一般合着布面时潜时露。他是被金芒牵住双目的飞虫,兜转来到紧闭的红漆门前。 正是婚房了。 他推门进去。 红烛高高低低,揽着错落的烛苗。满屋的红绸软罗叫火光烤着,晕出融融春意,君兰和桂香一直腻到深处。柜上垂着壮族乡人送来的丹红绒花被,他绕了过去,大红凤鸾笼纱喜帐垂下熔蜡般馥丽的帷幕,端坐其下的锦红身影缀在四方桌上摇曳的火苗尖稍,倏地划亮他的瞳底,满目温粉醉红,当真如“姱容修态,絙洞房些”。 他走近,但见霞帔下半掩的金丝缠枝莲被白净的手指紧攥着,似从手心长出,时不时被指尖还戳弄一下。这个他记得,对拜时就看她一直抓着,应是在紧张了。 他解下身上的红团花,极低声地笑了下。这个时候,谁能不紧张呢。 听见脚步声,红帐下的人一抬头,坠在四方盖头下的金穗子跟着颤摇,他捉住一只,专注地研读这从少年时幻想过多次的画卷。这就是香的来源了,随着鼻息灌入肺腑,熏热他的五脏。金穗缠绕手指,呼吸压制着轻轻送出短字:“……莺莺。” ― 十年前的梅溪镇新搬来一户许姓人家,临街办起了药铺。招牌一打出来,善合堂叁个楷体大字写得遒劲有力,状如远山嶙石,不像出自寻常郎中之手。写下这字的许家主人斯文周正,说话带点京味儿,没有妻眷,只有一个模样好看的幼子。一时在街坊邻居间掀起了不小的讨论,什么落败权贵失势军阀都扯了出来,甚至有人猜他是宫中来避难的御医。五年前枪炮硝烟中倒了皇帝,这改朝换代的消息翻山越岭传到天高地远的梅溪镇上,也不过添了份茶余谈资。 “乡里人随口谈笑,没什么恶意,随他们去吧。” 听父亲讲这话时,几乎还是个幼童的许商陆从清苦的土茯苓中抬起头,望见父亲朦胧在药膳热雾中的侧脸。或许是因为缭绕雾气,或许是因为湘地的好山好水,他眉间郁积多年的结一点点捋顺了,不似从前那般拘谨难亲。许商陆“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整理药材。 善合堂的男主人,许彦邦,和所有出生贵胄的子弟一样,曾被寄予厚望,一出生就得了个喻意济世安邦的好名字。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该如此,青年时他被安排入讲武堂,入耳全是“不教胡马度阴山”“男儿何不带吴钩”的铿锵壮词,可自身志趣总是不能与职责相合。那时于内表面政府下直奉皖叁系斗得不可开交,于外四境蛮夷狼伺虎窥,他不肯舞刀弄枪,只愿四处游历当个散医。 跟周围的纨绔相比,父亲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不沾酒不斗枪,一副温厚脾气让嫁过来的娇纵小姐也无地发火。可作为这一家的长子,本身无作为就已是顶大的罪过。他是生错娘胎的游世散人,自然在那个家里待不长。被父亲带离家中那天,正是霏霏细雨,零星枪炮夹杂太爷爷“我只当你死了”的怒声惊得梢头雀儿跳桠飞逃,自小照顾他、一口一个“陆哥儿”的乳母哭声撕心,被身后王府式的朱红厚门拍碎封实,纷乱嘈杂如罐中沸水,终也随着熄火散去了。 他们离开京城一路向南,如离港的舟渡入渐起的波澜。许商陆头一次亲眼见得乱世里的民生疾苦,十里狼烟十里烽火,山河飘絮中他的国。父亲从不停歇,一路到达桃源乡般的湘地小镇才止住。年幼的孩子早早就在书文里学过“懦弱”二字,却还不敢用在自己一向敬重的父亲身上。 生活在世外之地与许彦邦而言舒心不少,收拾药铺闲暇之余也乐意教幼子一点国学通史,无论什么这孩子都安静听着。黄口是其他孩子正闹腾好动的年纪,过分沉静内敛叫许彦邦心生不安,透过水雾望去,突起的脊梁如初长树苗。如果是木讷也罢了,聪明是一世糊涂也是一世何必白白熬心,偏那清癯稚嫩的眉眼下透的是慧极必伤的先兆。许彦邦调理着药膳暗庆自己的决定,这孩子本就不适合待在那吃人的地方。 河镇如诗如画,乡人淳朴亲切,但湿气重了些,顶头云埃如溢满水的陶缸,只一敲便振出大串水珠。许彦邦早年骑马习武落下旧疾,一到雨天便浑身苦痛。这日便是如此,许商陆扶着父亲卧床休息,独自一人撑伞行过天井去照料堂前药铺。将畏湿的草药单独存放好,听着绵密雨声他想起善合堂的招牌还呈在外面,新墨勾的大字恐怕要被淋得褪色。 他搬了把椅子到门外,准备卸下招牌放进屋里。余光被飒飒细雨淋湿,又揉进一团灰红来,他转头,瞧见一面摇曳在风中的布旗。翠微楼叁个字起伏着,浸湿了水一撇一捺反而越发张扬恣意地在布面上延伸。 是对门茶楼的。这镇上唯一的茶楼恰好与他家的药铺隔着一条青石窄路相对而立,药涩和茶香时融时分,彼此的招牌也你呼我应连成对子。每天掐着点陆续开张打烊,前后错不过一刻钟。离得太近,许商陆侧耳就能听见对面声响,抬眼便能窥得楼中一半。相比自家,翠微楼是极其热闹的,是镇上人饭后闲居之地,从早到晚都被谈笑声填满。 那嘈杂里时常夹着个特殊的。 清泉冲落花般的女孩儿音,牵在空气中的尾声七分稚嫩叁分伶俐,声音不大但音质清细,一响起便是娇黄莺扑出了灰雀群,再厚的杂声都遮掩不住。听说那声音属于茶楼沉姓主人的小女儿,年龄与他相仿,天生伶牙俐齿,叁个男人并排站说不过她一个。许商陆一直悄悄地听着,从没想过要亲自踏进去。 “言不信者行不果,你总这么赊,我以后哪儿敢让你进门?” 清亮的声音猛地牵动耳膜,轻易扫空整条街的阴风凄雨。许商陆脑中好似有一根神经被抻曳住,本能望去,他还站在凳上,优势高度直接将他的目光送进茶楼深处。只见那门前矮竹攲斜翠叶轻振,茶楼四方门廊好似装裱画作的边框,画卷正中半大一个姑娘被水红薄衫盛起,几乎绽放在桌上。抄着双手梗着颈,清凌圆眼半埋怨半嗔怪,客人叫她盯得没辙,甩下几枚银元,“行行行,算我怕你了。” 桃花型嘴唇上弯,只呼吸间一朵嫩苞旋成压枝摇曳的花。眉眼弯弯的女孩清点过钱数,收起来便往自家柜台跑,一句“谢谢惠顾”被她说得快活得意。 许是察觉到暗处的视线,女孩一回头,这时许商陆已经搬着牌匾走进了自家药铺。关上门,大半雨声消去,清亮的余音却甩了叁匝在梁上。他将牌匾放在桌上擦干,与几个苍劲的楷体大字默然相对,半晌才惊醒似地想起医书还掷在案上。他坐回柜台后,却忆不起方才读到了哪里。 这几日他听着对门的声音,黄莺似的嘤语在耳际牵起涟漪,总是不散。今日猝不及防见着主人,原来是这个模样,真有点叫人…… “不减滋味,不戒嗜欲,不节喜怒,病已而可复作。”才满十岁的早慧男孩强迫自己一句句读着千金医典,可思绪却被什么牵引着,一点点脱钩蹦去了其他地方。一缕风将他绕醒,扩散的虚影逐渐收拢,他定定神,发觉目光只在书页上挪动了半寸。 心痒。 许商陆拉开木窗,让细针似的秋雨一点点扎上面庞。 邻里间隔街相望,从一家走到那家不过十步。许商陆知道之后不免会有些交往,却不想这么快。秋雨连着下了几天,整个药铺都似一块拧不干的霉陈抹布,湿漉漉皱巴巴。潮气渗进骨髓去,许彦邦全身关节更是火燎地痛。许商陆照着医书煎起药,这事讲究一个少量多煎,用高温将药性淬到水中去。熬到第二次,许商陆用器皿捞起药渣,却听堂口传来脚步声。 “嗒、嗒、嗒。”他转头,首先看到一双绣鞋,沾了水,湿得凤兰样的绣纹袅袅开放。心头一跳,他抬起头,正巧脚步声的主人也轻快地跳来,仿佛主动扑将进他双目。粉袄小姑娘“啪”地守住伞,登时水珠四溅碎玉落盘,她只一扬下巴所有细光都似从那弯翘的睫毛上颤落。声音牵动整个药铺陈滞的空气,“买一份治风寒药。” 许商陆才意识到直盯着一个姑娘的脸看很失礼。他盖上砂锅盖,起身往药柜前去,“有药方吗?” “有呀,”小姑娘笑眼弯弯地将一张折过的纸摊在柜台上,又推来一盒抱在软布里的东西,“还有这个。” 许商陆只掠一眼,隐约瞧见玻璃盒中酿菜的色泽,就听小姑娘说:“我娘让我送来的,说你们搬来几天邻居间也没什么好东西,希望不要嫌弃才好。” 男孩脸一红,“怎么会,还要多谢你们。”这些天承蒙了街坊邻里不少照顾,虽一个个在心中记下准备以后挨个报答,可几乎是个幼童的许商陆实在不懂人情世故,胸膛里敲起了细鼓面上还漠然绷着,落在旁人眼中多少有冷淡疏远之嫌。小姑娘眼睫下一对湿漉眼珠好似敛翅避雨的雀,许商陆生怕吓到她,索性转身朝着柜子做一副忙碌取药的模样。 小姑娘盯着这孩子,觉得这生疏有礼的态度和镇上山野里养出来的顽童有些许不同。他转身的瞬间,叫她看见收敛的眉眼,袅袅药气还笼在眉峰上,微微上弯的眼角与长睫好似书法中“人”字推出去的悠长一捺,落笔时许是没收住,让一点墨溅在眼角,凝作一枚泪痣。书上管这个叫“多情目”。 玲珑心思一转,小姑娘上前一步。她个子矮,柜台又高,双胳搭在柜面上双脚就得掂起。“我说小东家,你既姓许又开药铺,难不成是许相公转生来的?” 许商陆一回头,就见小女孩摇头晃脑说得煞有介事:“可惜你找错地方了,这梅溪十里河滩连山水,蝎子蜈蚣长虫精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白娘子。” 许商陆一时又惊讶又想笑,险些打翻了手中称药的砣。他出身不比常人,自幼就被教授了太多,真对起嘴来引经据典也不见得会落下风。难得一回幼稚的冲动在腔里鼓胀,又被教养与诫言牢牢铐死,最终也只轻描淡写斥了句:“牙尖嘴利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将包好的药捧在怀里,朝玻璃盒扬了扬下巴,“不就在那上面吗?”看许商陆略微疑惑的神情“噗”地笑出一声来,留下句“改天再见”就抓起伞噔噔跑进雨幕里。许商陆怔了半晌才想得起收拾那个玻璃盒,轻轻一抽布绢花似地摆开,一只嫩黄的鸟儿被细密针脚缝进平纬,双翅轻展鸟喙半张,点翠般的眸子顾盼生姿,随时要啼出一声长鸣的模样。 “苏小楼前看洗马,水仙祠下坐闻莺”。是黄莺。 信 亲爱的L小姐: 展信佳。 这封信从一开始就让我犯难,我得找个称谓,对你的称谓,标在这信的开头。可我该如何称呼你?曾经你开着玩笑说我迟钝、自我意识又低得过分,像未长熟的青涩苹果。可你怎么会知道我悄悄地为你取了多少个昵称,怎么会知道我多么渴望以它唤你,怎么知道夜晚容纳了多少我情不自禁的低喃。每当那些活泼的、多彩的词汇在我舌尖跃跃欲试,你的目光总让我败下阵来。 看,就像现在,我依旧只能叫你“L小姐”,前面还要加上一个生疏的“亲爱的”。 想必你看了又要取笑我了。你是个怎样的人呢?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企图用简短的语言描摹你的形象,以便我能将它镌刻在心脏方寸大小的空间里。可我总是失败,(笑),我知道你看到这儿又要说我概括能力不佳了。你教过我类似的功课,我总是不像你。 (笔尖停顿晕开墨点) 说起来我们就是因为这个认识的。你还记得吗?开春的新学期,那条走廊上,你抱着摸底考试的成绩单,我捧着一瓶碳酸饮料,我们相向而行,瓶盖拧开那刻,褐色的泡沫如迸发的岩浆飞快涌入细长瓶颈,我忙着躲闪。然后,我撞到了你。 我还记得漫天飞舞的纸片,我还记得你黑发扬起的无数种弧度。我趔趄着背靠上窗户,当你的一只手支在我的脸侧,窗玻璃在我耳畔泛起微振,黑发垂落啄咬我的颈弯。晃动的视线渐稳,你的虹膜沉浸在逆光中,好似触手可及的冰凌。 你接住了那瓶从我手中掉落的饮料,放在窗台上,一滴未落。你离开了我却忘了起身,直到颈侧被一种甜蜜又温热的瘙痒包裹,多奇怪,明明你的发尾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伸手,竟从领口里摸出一片半透明的粉色花瓣。 那年的樱花,开得有点早呢。(笑) 房间安排在两栋宿舍楼面对面的位置,是另一个巧合。打开窗正巧看见对方,面面相觑,说着诸如“哇好巧”“怎么是你”之类的客气话,倒显得俗套了。 言归正传,你是个怎样的人呢?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经相识了一年半,经历了从“沉默相对”“试着交谈”“辅导功课”“相约外出”到“亲吻”“做/爱”等一系列步骤。我蜗缩在枕头和被子里将这问题喃喃自语,你听见了,凑过来用呼吸和体温占据我颈窝那块,懒洋洋地咬着纯气流,“这事很重要吗?” 我喜欢你这时候的声音,又绵又轻,有着毛茸茸的形状。 不过我可不会被蛊惑,这问题当然很重要! 我:“有种婚前活动你不知道吗?说出爱人的叁个特征……” “那就说出你看见我时脑子里最先出现的叁个词。” “太草率了!” 你将软冰般的嘴唇挪到我的下巴,柔软的胸脯和被子一同构成的沼泽让我挪不动手臂。你的手掌贴着我的肋骨线朝腰窝滑去,好似一条鱼贴着湖底逡巡。 怕痒的人果然在这种场合吃尽了亏。我们总共认识了一年零五天,裸/聊/裸/睡等一系列坦诚相待的时间占了六分之一,足够你探索出我身体的规律,当然我的敏感阈值也有相应的提高,我怎么会轻易认怂。 你用指甲在我腰间划了一下。 “咿呀――!”从我口中冒出的声音想必是很丢人,我闭上眼,一串略有变调的词语从舌尖窜出,“――聪明帅气全能!” “对,就是这个。”你于是笑了,眼睛弯成我最熟悉的弧度。你松开支撑的力道,轻轻压下来。你的身体并没有多大的质量,落下来那刻让我想到……揉进雪地的雪花与砸入大海的雨滴,我感到线条的契合,我们本就拥有同等的元素与结构,又怎会在相撞时因硬度不合而彼此折损?我将手放在你肩后,这让我感觉很好。 我很早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了。你力气不大,体质虚弱,而我好歹还是田径部的成员,显然没理由我会在你的进攻下溃不成军。 如今我有了答案,我是木偶而你是操纵者,你无需用力便能掌握我的一切,因为你指端的每根丝线都系着我最要紧的关节,是我主动暴露了弱点还是你太过敏锐?这谁说得清呢。(笑) (停顿) 事实上,我对你最开始的印象就与你的官方人设“病弱大小姐”略有不同。你作为学生代表在礼堂发言,你在黑板上书写文字,你歪着头在黄昏下犯困,你在我对面楼的窗户里伏案阅读,你很显眼,偏偏又驻扎在离我极近的位置,我很难忽视你。你时不时露出的傲慢眼神,让我在你柔和安静的外表下感受到一股属于生命力的嶙峋、桀骜轮廓。 你可不是端庄病弱的大小姐,不知为何,我觉得你要更尖锐,更傲慢,更偏激一点,好似林雾中灵巧的白狐――是白狐可不是萨摩耶。 事实证明我想对了。某节课上,导师问我们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叁天,叁天之内你可以做任何事――除了拯救自己的生命,你会做什么?”周围疯狂大胆的答案像沸腾的气泡接连冒出,你的声音慢悠悠流入我的耳中,“我吗?……可能会立刻自杀。” 我惊讶地望着你。你耸了耸肩,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到:“这样,‘叁天后必死’这个结局不就改变了吗?” 你对自己的生命有着极端的掌控欲。让我想到将头颅怀抱于胸前的杜尔罕以及精确指挥着每根头发的美杜莎,微笑的同时似乎也在歇斯底里。说真的,跟你混熟之后,我就开始觉得你这个人从世界观到两性观都跟常规错得厉害,我甚至担心哪天在新闻里看见你开着冒焰的直升机俯冲进大海,也担心你用一支未消音的猎枪转眼与世界同归于尽,我知道你做得出这事。 然后我会蒙生不安稳感。这时我总想触碰你,比平常稍微用力点――隔着皮肉感受骨骼轮廓的那种,把我的体温蹭到你的皮肤上。好似两块铅,短暂的挤压让引力盖过了斥力,高唱欢呼着连成一体。 你可能不知道,这冲动在很久之前就产生了……虽然我自己一开始对此也没有明确的认知。不过这怎么能怪我!谁让你是女孩子! 我只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觉得去上课是件不错的事。我踩着石子路的脚步会变得轻快,我听着早课的钟声会不自觉跟着哼起来。我总想跟你说话,谈天侃地,说些不着边际的细碎话题,可我又怕耽搁你的时间――事实上你的时间总是很宝贵。夜晚入睡前,我会让白天的事在脑内回放,可我还是难以入眠,因为我挑不出冗长影片里的核心重点。就像分明得到了晚安吻,施吻的人却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 我知道我怀抱期待,可期待的另一端却连着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一团夜雾。我将它归结为青春期的躁动,无指向性,失明的蜂那样四处乱撞。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了我。 你应该认识他,或者对他略有印象。毕竟他就在我们校内任教,还因为优秀的能力和出众的外形颇为瞩目,我想读到这儿你必定猜出来了,是的,就是那位你曾多次开玩笑说对我关注特殊的导师。总之某天他在作业薄上流畅又轻描淡写地留下批语,合起来递给我,用一种含蓄又坦然的方式告知我你所说的并非空穴来风。我呢?考虑一段时间后,准备答应。 我以为我需要进行这项活动,对象是谁并不重要。我对他印象不错,那么试试也并非不可。很多恋情的开端也是如此,在合适的时间遇上一个不那么糟的人,“可以吗”“那就来吧”,像火车沿着轨道前进,偶有波折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这没什么不好,事实上,相当圆满,只是有的时候,难免让人怅然。 我和他在餐厅相约过一次,时间不长,我记得先上了红茶,接着是焦糖松饼,桃挞,栗子酒蛋糕和奶油布丁。我还记得我零零散散说了许多话,像涨起的池水一般淹没进餐中尴尬的空白期,对方一直耐心地听着――他私下比他在课上温和多了,人总是有那么点不为旁人所知的角落。 “一个半小时。”快结束时,他敲了敲我的额头,笑容介于了然和无奈之间,“你提及[该姓名已被系统和谐]同学超过了十次。” “……啊?”半块布丁从勺中跌落。我想我愣住了。 你总说我迟钝,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是你说的,在成熟前不慎滚落树梢的苹果,若不发生什么意外,那么我会保持着青涩在泥里腐烂。他的话语为我喷上一层柔软的乙烯,我慢慢被催熟,躯体拉伸,果皮转红,细胞分泌出的果汁在耳膜上汩汩流淌。 这很甜。 我记不清沉默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猛地站起来,紧张地组织语言,“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无法回应您的心意――”我鞠下躬,展示歉意,我没看他的脸,我只看到了他缓慢搅着红茶的修长手指以及茶杯中温和的绯色光圈,他没说什么。 我权当他默认,我扔下我应付的那部分餐费,转身跑出餐厅。 ――“想见见你”,这是当时我脑子里唯一想的。我跑回学校,那天是休息日,通常你在休息日不留校,可我总觉得你就在那儿,来自莫名其妙的预感。 我安抚着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一步步走上台阶,穿过初遇的那条走廊,拉开教室的门。正值黄昏,落日余晖随着渐开的门缝一点点地蓬出来,好似打开一个装满蒲公英的匣子,落日毛茸茸的颜色在我周围纷飞。 我猜对了。 你就在那里。 教室里只有你一人,你站在后黑板前认真地书写板报,落日描摹你腰背的线条,柔和又安静。 你看见了我,对我招手,“过来帮个忙?” 我积攒的所有词句在你的声音中崩解,我走过去,胸口重新被犹豫和潮湿的雾团堵漫。我帮你按住凳子,看着你踩上凳面在高处书写,粉笔研成末儿在我鼻端下了一场小雪。你在哲学板块写下一句句哲学家的名言,你那么投入,甚至轻轻念了出来。 我的思维和视线变得混乱,紧缩的胸膛将空气都挤了出去。一切好似按下快进键,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在暧昧的黄昏里,在早樱摇曳的粉云里,你的嘴唇在翕合,你的念词一句碾一句地重迭起来,那些“泰勒斯说”“斐洛说”“叔本华说”“加尔文说”“笛卡尔说”“康德说”飞速旋转着,将我环绕。 我艰难地张开唇,“我……” “叁种简单却又极为强烈的、左右了我生命的激情中,有一种便是对爱你的渴望。”你突然低声道。(原话来自罗素,有改动) “爱你”。你说。 我的心跳开始失控,很快又听到你说:“可我的爱情没有自由,会慢慢趋向自然死亡。”(原话来自柏拉图,有改动) 我胸口一紧,刚刚雀跃起的心情就要坠入深渊。你在这时拧起眉,用粉笔戳着黑板,自言自语到:“剩下一句哲学名言要选这两条中的哪个呢?” ……原来在说板报的事。我抬头望着你,你皱着眉,屈起食指抵着下巴,似乎真被困扰着。我回想刚刚在你两句无心之语中飞速起落的心情,有种微妙的、被戏耍了的感觉。 “说起来,”你似乎做出了决定,重新捏起粉笔书写,同时状似闲聊地问我,“你啊……今天不是去约会了吗?和某个男性。” “我……没答应,”我说,“我对他没有,嗯――恋爱的感觉吧?” “是吗?这也算一种经历,体验一下也不错――”你轻松地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敲点,食指抵住嘴唇,若有所思地低声嗤笑,“毕竟春天已经来了。” 我有点紧张――看,你总能轻而易举控制我的情绪,“你有心仪的对象吗?” “我说你啊,”你扔掉了粉笔,低下头,轻声说,“和我……” “……啊?” 我花了几秒来理解你这只言片语,我还没回过神来,你的手指已经抵在我额头上。我无声地张开嘴唇,眼球在颤抖中凝滞,你的手指缓慢地下滑,干燥的指腹在我皮肤上划开涟漪,额头,鼻尖,最后是嘴唇,好似一把塑料刀在切割着蛋糕,温柔盖过疼痛,以至于我忘了反抗。 “来试试怎么样?” 你在黄昏余晖中微笑。我的视线扫过黑板时,我发现在黑板的最后,写的是罗素那句。“叁种简单却又极为强烈的、左右了我生命的激情中,有一种便是对爱你的渴望。” ――这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你那两句话是不是故意的,你这人总是莫名其妙的……而且后来无论回想起多少次我都觉得我吃亏了……你连一句喜欢都没给我说! 虽说确定了恋爱关系,不过碍于还在学校里,亲吻爱抚裸/睡之类黏哒哒的事当然只能停留在日程表上。客观上来讲我们的关系相比之前并没有多少进展,顶多是你在辅导我学习时,称呼从客气的全名变成了各种昵称……或者在午餐时互喂几次,纯洁得能充当柏拉图式恋爱范例。我偶尔会怀疑我给自己找了个家教……哪有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你买了两盆绿植,说是想放在宿舍窗台上美化一下环境。毕竟我们大部分交流都是在这面对面的两扇窗之间隔空进行。你一盆我一盆,据说还是情侣款。 两栋楼之间,只在黄昏落日低垂时漏进来一块阳光,被切割过似的方方正正。我将那盆猫爪形的多肉植物挪到阳光眷顾的地方,突然听到你说:“这两栋楼之间隔了多远?” 我看到你将手伸出窗外,似乎想丈量这跨度。 你的手指很纤细,像竹的末节。 在我回过神来之前,我已经恍惚地伸出手,方向与你相对。 我们的手指在半空中相触。先是食指,在我缩回之前你用其他几根戏弄似地缠住我的,我们交缠搅动的手指在墙上明与暗的边界线投下阴影,好似两只海豚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嬉戏。最后更进一步,十指慢慢相扣,手掌相贴,海豚在大海上彼此拥抱。 “似乎超过一米?”你散漫的嗤笑打乱我的想象。 我觉得我们像亲嘴鱼――你知道吗?那种儿童小玩具,两条塑料鱼嘴对嘴被弹簧连在一起,被分开的瞬间就会“啪”一声重新相撞。你不觉得很像我们吗?只不过一半钉在了这栋楼一半钉在了那栋楼,相连的弹簧在半空绷紧。 第叁个周末我们找到了独处的机会。我的室友与朋友相约外出,整间宿舍只剩下我一人。 虽说不想让这珍贵的时间白白流逝,但看到你从包里取出润滑剂时,我还是有点悚然的。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然规律和循序渐进,你是最恶劣的偷猎者。 我觉得至少我还能跑,我以田径部成员的身份担保我跑起来你肯定追不上。你预测到我的意图,于是将我绊倒在地板上,倒地的那刻你的手掌也跟着撑在我的耳侧。又是漫天飞舞的纸片,又是肆意扬起无数弧度的长发,温黄的灯光中,我看到你弯起的嘴唇,你在谋划中垂下的眼睫……以及你手中那一袋子各种品牌的润滑剂。 你乍一看很单薄,实际上你比我高一截,眉眼间透着股值得探究的锋利感,好似拥有锯齿边缘的纤薄叶片。 “你想用什么牌子的?”你撩开我散乱的额发,鬼知道为什么你在说这种事时声音反而低柔得像情人的私语,“我的话,比较推荐□□的,体感很柔和。” “哪种都不想!……还有你为什知道得那么清楚?” 你用腿压着我,手掌停在我掀起的衣摆边缘,稍稍一划就能让我痒不欲生。我做出最后的抵抗,抓起矮椅上的软垫对着你的脸扔过去,抓住你松懈的一瞬间扑过去抢夺那一堆润滑剂。你脱手扔开润滑剂,躲过软垫,我扑了空,那些瓶瓶罐罐安稳地落在你手中。 我在你捏住我腰侧皮肤时,尖叫一声将脸埋进地毯。 ……当然最后也没搞成就是了。润滑剂倒是在各种缠斗打闹中洒出去了大半瓶,没有一滴用在该用的地方,到处弄得黏嗒嗒的。 (咳) (停顿) 我们的关系依旧如常。实际上,留给我们腻歪的时间本就很少,根本没有足够的余地来正常地推进进展。你课后的时间表排得很满,你是忙碌的恋人。我跟你是否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情侣。如果是,那这关系改变了我什么? 某一次田径部短跑训练,我在不远处的射击场看到了你。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不算少,我会把意外遇见你的时间当成额外的甜点来咀嚼品尝,我站上跑道,视线却完全无法从你身上离开。你穿着射击服,松紧带紧贴身体,后腰的线条很明显。 当我在跑道上蹲踞下时,我看到你将羽箭搭上弓弦。号令在头顶乍响,我看到你拉开弦,长弓张如满月,一触即发。 起跑时,我的视线紊乱。 临近终点时,我看到羽箭从你的弓上“嗖”地脱出。 撞过终点线时,箭头没入靶子。 “七秒七!第一名!真厉害啊你,已经第五次第一名了……诶?你发什么呆?” 我怎么会是在发呆,我只是望着那只箭――金属箭头扎进鲜红的靶心,尾翼还在微微颤抖,好似带着我的心脏一同颤抖。如果非要说在恋爱中有什么改变,我想我变得更愚笨了,我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恍惚的愣怔,也会为你每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赋予丰富的内涵,这显得矫揉造作,可我不讨厌。 你说你知道。 我真的喜欢你。 极夜(一) ― 他透过风扇转出的虚影看见程鹭。 筒子楼里一间屋子不过棺材大点,塑料薄板在窗前半隔开一块空间就算厨房了,偏又塞满杂物,老电器、旧陶花盆、压扁的纸盒、卡在防盗窗里的废木板,将那本就狭窄的一方窗亮挤成遭虫啃的树叶。程鹭呈在尽头稀薄的光亮里,忙碌着做饭,锅台上的灶气燠热着,薄衫濡粘在脊背上,好似白云投落在泥水坑表面的倒影,给人一种浮在窗外的错觉。 少年将风扇挪开一点,见男人以适中的速度将番薯切成小块。这男人偏白,汗湿的布料下透不出肤色,只是彼此融作一滩。围裙伸出细细的鲜红系带左右把住他的腰,在背上缠成小结,衬衫被勒得皱起,下沿像小姑娘的棉布裙摆一样翘着。腰两侧突出的骨节上有浅色印迹,好似红系带透染过去的一样,呈五指形。 少年突然觉得痒,抓了抓后颈,昨夜蚊子叮出的包块已经肿了。他涂了点清凉油,像给颈骨打进去一根铁钉,浑身的燥热被钉得一咻。案前的男人还在忙碌,捧着芋头细细地削,煮进锅里的番薯染得一屋子绵软厚甜的香。少年被勾出点馋意,吹着风扇猜起今天的菜单。 程鹭这人挺会做饭的,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但他每天都能翻出新花样。哪怕第一次见他,被他像狗一样绑着拿勺子喂东西吃,少年也很难忽视送入口中的米饭粒粒包裹蛋黄油的绵糯清香,头次知道原来吃东西不只是为了果腹。对比从前实验室的人喂他的那些塑料质感的营养剂,程鹭对他真算好,嗯,良心主人对宠物的那种好。 男人将切好的芋丝投进热好的油里烹炒,淅沥油煎声伴着蝉鸣擦燃了空气。燥热更盛,少年扯开衣领一头栽在凉席上蹭取凉意。汗水腻在皮肤与竹片间的感觉不太好受,少年就曾问程鹭为什么找这种地方栖身,对方回答他他们正逃亡呢,去宾馆第二天晨起就得被抓了。――所以这里?少年将下巴搁在交迭手臂上,斜着头去望那扇小窗,浓荫像粘稠半融的亮绿燃料几乎渗进防盗网,谁家的空调滴了水“嗒嗒”敲着铁皮箱,一点腐朽腥咸似是猫咪藏匿在隔间的腌鱼让高温诱变。少年翻个身心想果然还是好热。 “起来吃饭吧。” 程鹭声音低低地叫他。样式简单的饭菜摆在几上,男人放好碗筷弯膝坐下,风扇吹开他松垮垮扎起的黑发,衣领翻开露出的小块胸膛比芋丝上闪烁的油泽更吸引少年的目光。他于是凑过去。刚搬来这儿时他们就你推我我蹬你地挤在风扇前争夺一片清凉,男人好笑地问他机器人怎么还怕热,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机器才更应该散热。 “买的食材快用完了,没什么好东西,凑合吃点。” 男人揩了揩额上的汗珠,将袖子编到一个彬彬有礼的高度。少年夹了点白米,看着他喝水时滚动在颈线上的核桃状喉结――细致咀嚼后咽下,似乎就此品尝到额外的什么。散热是个幌子,少年兀自想,真想凉快又怎么会挤过去跟他挨着。 “怎么样?”男人笑了下,声音绕在他耳稍。 “嗯,还好。”少年借说话的机会尽量自然地抬头看他,却见一滴汗顺着颊线溜下直坠入衣领,在他心脏表面划开微痒的弧。他觉得咀嚼的动作有点吃力,口齿间干得很,于是端起杯子灌了口水。 程鹭长得挺好看。初次见面,少年脑内属于机器的那部分告诉他无论从黄金分割还是比例来看这人都很标准,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却词汇贫瘠到挤出来的全是“英俊”“漂亮”这样庸俗平常的字眼。但毫无疑问他是美的,尤其是眼睛,人家戴眼镜都是遮去双目,偏他戴双无镜片眼镜,四方金丝框仿佛刻意标注的课本重点非要人注意那双眼――形状标准不说,柔绿的色泽就宛若莫奈笔下那幅繁郁蓊翠的《睡莲》。曾经他莽撞地称赞过男人的眼睛,话音刚落男人就爆发出大笑,笑得连背后刚结痂的伤口都裂开来。少年短暂的懵然,顿觉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笑什么?他…… “吃饭,发什么呆。”男人的手臂绕过来,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把。他更高些,手长腿长,能将少年整个兜在怀里。少年立即躲开,手肘捅了捅他的腰窝,像受不了这热。男人满不在意地嗤了声,重新执起筷,弯曲交搭的长指相当耐看。如今少年还是觉得他很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漂亮,却因受了嘲笑而不再宣之于口。 程鹭对他,从来没什么认真的态度。把他从实验室偷出来是一时兴起,带他一起逃亡是一时兴起,跟他搞上床是一时兴起,给他取得编号名“648”也跟闹着玩似的。少年清楚原委,活在平庸中的人类有追求刺激的本能,就像坐上过山车尖叫一轮,或者蹦极中从万丈崖口一跃而下,活动活动生锈僵死的筋骨,掸一掸血管里经年累月积攒的尘埃,最后过山车会停在原点,安全带会箍紧腰,一场对惊险浅尝辄止的游戏而已――更何况程鹭这样游走在常规边缘的人。 这真相在少年心底留下湿漉漉的长痕,蜗牛爬过一样。曾梦到男人在隔间里悄悄打电话给实验员,他像得知要被抛弃的宠物,带着火燎闷疼的心脏从梦境中挣扎而出。躺在身边的男人被惊醒,他多聪明呀,望着少年来不及收回的神情一下了然大半,柔风般的五指从少年的肩头吹进发丝,要蒸发他的不安。表情看起来像在呵护一只猫或狗,和引导少年进.入.他时如出一辙。 少年于是感到彻骨的赤.裸。他就此知道了在人类群体中,“真情实感”是一种贵重的筹码,主动暴露底牌的人就仿佛冲陌生人翻出肚皮的猫一样愚蠢至极。他此后一直谨慎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遏制那一句句在口腔内翩跹如蝶的赞美。少年很擅长这个,他是试验品,实验员拿他研究某些物理属性,泡进硫酸里或剖出心脏来观察他的反应,尖叫或痛呼不是他们想要研究的,那是多余的参数,带入公式会混淆结论。所以他得好好控制住,他一直这么做,他很擅长这个。 “今天没胃口?” 少年在男人的声音中惊醒,才发觉自己碗中的米饭半天才扒拉了叁分之一。他低低“嗯”了一声,男人略带无奈地收拾了碗筷。隐约蹭着皮肤的体温撤去,少年才松一口气,双腿在席子上伸展开,让电扇旋带起的风蒸发涔涔热汗。 程鹭洗过碗筷,从狭窄过道绕过来时,打开老冰箱取出昨天切的几牙西瓜。冷气窜出来,在午后蒸腾的高温里画出雾丝,衬得男人的双眼仿佛冬天的小潭。他在少年对面坐下,将盛西瓜的铁盆推到席子中央,手臂越过他的肩,手指到达他身后的电视按键上。图标磨损了,还有点失灵。他用力按了按。 电视的信号时断时续,这会儿一片嘈杂的雪花在少年身后响起。程鹭就坐在他对面,他终于不用借着各种微小契机去睨他,而是抬起眼,大大方方地望他。人类的那部分感性又易错,少年避免使用它,只使用机器那部分。于是男人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成为变化的复杂函数图象,男人的每寸肤色,都对应信息库中一种标准色号。数据多好呀,不含糊不暧昧,更不会兀自暴露情绪。 “欢迎收看今日天气预报……” 电视突然闪现信号,少年一愣,目光一乱,滑到男人的颈弯里。 线条优美,皮肤白净,只是冒了点红痱。真是太热了。 少年心腔一紧,因那一点不该出现的绯红,脑中“咔嚓”裂开一道细口。人类的部分和机器的部分原本泾渭分明互不干涉,而今鲜红的叉号却借着那裂隙井喷,瞬间就凶狠地填满了整个由数据构成的纯白世界。信号灯闪烁着提示,错误,错误,错误,错误。 少年用手背按住嘴唇,呼吸艰涩。 “怎么了?”男人一手捧着块西瓜,一手撑在席上轻松地后仰着。少年不能说我看你看得出神更不能说我还是觉得你很好看。他收回双腿,就这样很规矩地跪坐在席子上,双手成拳搁在膝上,闪烁不同思维的双眼遥相呼应。突然变化的模样惹得男人发出轻笑,“这表情是要求我什么?” “我能亲亲您吗?”于是少年真的求了――那种很客气、很轻柔的请求声,落下的话音在心底同时激起轻松和疲倦。他才发觉自己真可笑,欲盖弥彰地将情绪藏进另一重情绪里,不知在男人眼中是否就像用装病换取爱怜的小狗。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不在意。 男人倒不怎么意外,耸了耸肩,挑眉的模样似乎在说来吧。他于是凑过去小心将男人放倒在凉席上,没料想到他会有进一步的动作,男人手中半块西瓜来不及放下便径直坠在胸膛上,摔死了一只小动物似的,鲜红液体从残躯中渗出,又滴滴答答钻到腰际去。没事,他会舔舐掉的,少年迷迷糊糊地想着低头啃咬他的嘴唇。那句请求还是遮遮掩掩说得矫情了,更直白的应该是――“我能.操.操.您吗?”不太体面,想必他不会喜欢,这事无论怎么描述都有点不堪入目。 少年拉开他的下颔一点点吮咬他舌尖,水果的甘甜揉着太阳、清泉与翠叶,回荡着,就是夏天。他听到男人极低声地笑了下,又稠又哑,绕着纠葛的唇舌顺进去在他声带上打了结,他如被荆棘刺穿的鸟一般噤住声,任由男人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后脑,引导一个摇摇欲坠的吻。舌面擦过上颚爆出一串吡嗞火星,他禁不住一缩,撞倒了柜子上的水杯。 小出租屋就这点最糟。干上一次还得顾及着边上电器和锅碗瓢盆,隔音效果比破旧纸箱强不了多少,好在上了年纪的邻居并没有“男人和男人能做.爱”的概念,隔天只是拍着他们的肩语重心长地劝说兄弟间要和睦相处。 少年被逼出了生涩的马脚,慌乱掀起的眼睫折进男人翠眸一圈圈涟漪的中心。这人的经验可以说相当丰富,某方面的一把好手,有男人也有女人,干.过别人也被人.干.过,对他来说没差,爽.一.发的事而已,后者还省了自己.动.腰的麻烦。何况程鹭,从不屑于充当单纯以体能占据上风、虚张声势的掌控者。相比之下少年不过白纸一张,有关“性”的一切都由对方界定。 少年的数据库里储存着人类的所有生理信息,对人体性.感带和脆弱处的把控精准得逼近手术刀,机器的特性却局限了他,让他的动作变得温吞而深思熟虑,缺乏一点骨髓中迸溅出的激情。男人说不上满意还是失望的神情总让他无端紧张,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经验积累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喜欢别的花样他智脑里还储存着不同人格的模板可供选择,所以――没事的。 男人将手放在他头顶。 陡然一缕温热焐化了脑壳。真讨厌。少年猛地扯开男人的衣领将嘴唇贴在他.乳.粒下那圈牙印上,好似钥匙卡进锁孔。男人低笑起来,跳动的心脏隔着一层骨肉冲少年吮吻的唇点头问好,手掌挪到他背后将那温热懦弱的触感涂得到处都是。少年想起曾经在实验室,有饱含爱心的实验员把他当孩子看,偶尔买一些小孩的玩意儿给他,其中包括一种画,初看空白像纸,用铅笔一层层细细涂抹却发现铅笔印里显出图形来。那这男人是在涂他画他了,手指轻拢细挑着在他空白如纸的背上雕涂图案。每一根因他而生的线条,理所当然是属于他的。 “……明日小雨转中雨。” 少年撩开男人的衣摆,手指热烈抚摸仿佛挣扎于火中的蛾,挪到腰际与前一天按出的指痕严丝合缝,仿佛循着旧足迹归家的猫。他把量着这紧窄的腰,低头将胸前的圆晕与小粒一同卷进口中,温热湿漉的空间中舌尖甜蜜地刮逗着,多像没断奶的幼稚孩童啊他,惹得对方笑意更显,大理石质感的手臂揽他进怀,摇头只是说:“你果然还是机器。” 真讨厌。这男人对自己的同类都不一定有共情力,更何况他。所以男人将他不慎跌漏胸膛的心脏叉进碟子里恣意戳杀,所以偶尔说些不太好听的话。他默认他是听不懂的,或者听懂了也不会泛起过多涟漪,再伤人的话又怎么能伤害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呢。 少年在狠压进去时,浑身燥热拐弯冲上眼眶,泡肿了眼球,涩得很。他直觉这兀自委屈的神色算不上体面,但如今的姿势不留给他掩饰的余地,任一点细微变化都只能诚实地映入男人眼里。少年不想让他看见,因为他知道他并不在意。你看这个人多讨厌。 “要下雨了。”男人的手搭在他肩头,一下一下地敲。 “嗯,下吧。”少年闭上眼。 极夜(二) “哐啷。” 木板门拍上墙制造出闷响,凝滞在空气中的尘埃为之震颤。好似脆弱的化学平衡遭到破坏,无数分子彼此碰撞,在漏出旧窗帘的一段光道中划出杂乱的轨迹。相伴的还有顾劭一句压低的脏话,他扣上门,靠着门框,用手背压住额上微微渗血的淤伤。 歇得差不多了,他支起双腿往最里面那张的木床走去。其实也就两米吧,肌肉的痛楚增加了步子的重量,乱堆的杂物添重了道路的曲折,光走近就磨去了所有残余的体力。他像往常那样随意扯开制服衣领,却在腹下摸到一片冰凉的湿黏,鱼鳞一样,血迹吧,大概。他眯了眯眼,感到疲倦。 “啧。”他仰面倒在木床上,压得咯吱响。十指疼得火烧火燎,指甲至少翻起四片,甲缝和掌纹被干涸的血塑死,稍一活动就哔哔剥剥裂下来无数痂渣,扎得很。斗殴嘛,一时热血逆上脑壳谁还想得起受伤的代价,他只记得在小混混口吐腥荤恶言时,双手就先大脑一步握着空酒瓶冲上去,不巧对方来的是一群人,混乱的群殴闹到最后他是第一个从血泊里站起来的人,像卷一块脏抹布一样慢慢把自己收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出租屋去了。 好在这里是片黑户和底层人口聚居的法外之地,至少不用担心半刻钟后会有警车呼啸着来抓捕他。至于酒吧老板会不会开除他这个问题,他暂时懒得考虑。 顾劭疲倦地眯上眼,隐约在天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如果忽略血迹和伤痕,客观评价,这是副居于中上的外貌。五官立体得有些欧化,发色较浅,色素沉淀下去在皮肤上敷匀一层自然的麦黄,细细的挂坠链勾描了形状匀称的腹肌和人鱼线,腿部占全身的比例达到一个优秀的数值。曾有同僚调侃他去男公关店里陪酒都好过目前端盘子洗碗地下苦力干活,他在对方肩上不轻不重捶了下,面上却保持沉默。 一层层消瘦的面容仿佛清晨落潮的水,让底部岩石般的骨骼轮廓显露而出,随之下沉的还有名为648的少年的模样,变为岩缝中浅浅的湿痕,风一吹蒸发殆尽。如果让他――程鹭看见会作何感想?惊讶?失望?或者根本认不出他? 不考虑程鹭的标准,顾劭觉得自己现在过得还不错。二十来岁正年轻,长得还行,基本健康,有名有姓,不再叫648那个蠢编号,差不多能糊口,同等的薪酬可以比别人早下工半小时。这半小时是属于他的,顾劭一个人的,没人会斥责他,没人会因担忧他而皱眉,他由此感到宽慰的清静,也懒得管身上鱼内脏一样的伤口――反正它们总会自己长好的,首先合上眼小憩。 太阳在下坠,仿佛一滴淤满橙红颜料的水珠,折射的光线随之倚斜,某个角度正巧划亮他的脸。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扯出一只老旧的古董手机,按键上标志已经磨损了,也有些失灵,他如往常一样调到储存里,点开那段录音,蓝色标条还保留上次的进度停在五分十叁秒,被他按回开头,沙沙杂音浮现。 “晚上好。”电流组成的低柔声音在这黄昏余晖的房间里是那么自然融洽,顾劭耸耸喉结似想回应这问候,声音却卡在锯齿状的涩疼里半晌倾倒不出,只听录音里的男人接着说,“你找到这段录音了。” “嗯。”他吐出被划得伤痕累累的声音,“……程鹭。” “……我在考虑该如何称呼正在听这段录音的你。或许你已经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一个我没机会知道的名字。这很好,代表你有成为人类的自觉,你在定义自己。” 录音声被电流的杂音划得呲呲喇喇,荆丛中奔跑的幼鹿一样。他记得程鹭曾经就跟他讲过定义的概念,在彼时的他看来也不过是“648”与“程鹭”在字音形上的区别。难怪对方总嘲笑似地说他不愧是一台机器。现在还是吗?顾劭说不清。 “人类的社交向来不是一个个平面五边形那样的紧密排布,而是立体多面体不规则地堆放,最多也只有一面能相契合,我无法占据你的全部,相对的你也做不到同样的事。” 顾劭心说这话他同意一半。程鹭还在时,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长得好看做饭好吃夜里抱着睡觉会很舒服的人。到程鹭从高楼上坠落时他才发现不是这样。虽然这么说有点滑稽,顾劭是在程鹭死后才开始了解他的。程鹭的死上了新闻,顾劭读着报纸第一次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详细的生平信息,身高182体重70生日8月3,还有一份正经的表面职业,是某高等学校乐团的指挥兼顾问,那种体面人呗,带领乐团获得了某某大奖,才华横溢私生活复杂过往情人能排一连云云。 葬礼上来的人顾劭几乎都不认得,每个人都能明确说出与程鹭的关系,除了他,没有正式身份像老鼠一样蜷在墓碑后窥伺。站在那里的人都拥有与程鹭相契的一面,有那么多的程鹭,只有他的那个坠落高楼摔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组织物,火烧后装进小盒里,安静地睡去了。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主人死后拼命用爪子挖坟的小动物,却不想自己某天也会变成那样。 他是程鹭收养的小玩意儿,是巴普洛夫的犬。虽说在程鹭死后他出离愤怒,可这怒火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仔细想想程鹭对他一直都算好,照顾他的生活,教他人类的一切行为和情感,甚至没有拒绝他生涩的示爱。他没有常识,很长一段时间内“程鹭的喜恶”是他仅次于“生存”的第二行动准则,程鹭重新勾画――或熔铸了他,给予的一切像雕塑石膏中要添加的材料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就像程鹭生前一根手指都不会属于他,就像程鹭死后他依旧属于程鹭。他是粘在立体水晶上的一块杂质。这样的东西。 “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像每个话剧演员都有自己的角色,时间到了就该离场。我知道你对我的死感到困惑,我得告诉你――没有威逼,没有利诱,没有洗脑,一切都是‘程鹭’自行做出的合理判断。这是我的角色使命。很抱歉我不能为了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面而活,在这点上请原谅我。” 顾劭将手背搁在双眼上。前些天换的假眼质量实在糟糕,没怎么用就开裂了,淌出来一大堆黏糊糊的胶状液体。他喉间发出嗤声,像在笑一样。 说起来他的角色使命该是什么?十岁左右实验员Ω先生告诉他有很多型号的机器,他这种是专门用来做测试的――就和流水线上随机挑出来的一个用来破坏性质检的产品一样?机器碎片塑在他骨髓里,金属离子同血细胞一同滋长溢满全身,但胸腔又很容易拆开,掉出来的那枚鲜红桃子型器官也与常人无异。他一直就对这事很迷惑,某次他的头在实验中与躯体分离,实验员忙着测量躯体上的数据,于是他的头就很无聊地躺在一边。鲜血和水银色液体的混合物一直流进去把视觉中枢搅得浑浊模糊,再清理又要把头颅锯开,麻烦得很。他想为什么他会是这种血肉与机器混合的暧昧设计?或许他不是那么想变成人类,只是憎恶不纯粹。 顾劭其实是个标准的结果主义者。就像终起点一致代表位移为零,他总能恢复如初,没有证据证明那就等同于从未发生,他总是好好的,完整的,没人能伤害他,没人伤害过他。站在楼顶看程鹭下坠的过程中他突然明白――好似被小孩一语戳中真相的裸体国王,却慌张着找不到遮蔽物――他自欺欺人的小把戏。在人与机器间摇摆,承接了两者的缺陷,把前半段和后半段都过得乱糟糟的。很小的时候他还叫Ω爸爸,捏着他的袖子说我不想做这个了,Ω会说不行。 Ω说你就是这种东西。 “哐当!” 又是门响,踢踏脚步声一同而来。顾劭将耳机插进手机里,翻身将脸埋进被子里,胶状体流个不停,糊在面部和被褥之间算不得好受。 拥挤进门的劳工们带来汗腥和夹杂方言的闲谈。有人跟他攀谈他不做回应,一副睡死的模样。嘈杂声盖过耳机中一段录音,他攥紧手机却实在提不起逞凶斗狠的力气。于是他又松开,调大音量让耳机中流淌而出的电磁音像温柔的河流一样将他环绕,与周遭隔开。他听程鹭说: “……我很抱歉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 程鹭死前一天,要说端倪其实还是有的。夏蝉聒噪的昏沉午后,老电视里的电影正播到扣人心弦的高潮处,彼时还是少年的648拽长脖子仔细看着,程鹭突然说要出门买食材,在家乖乖待着这话他强调了两遍,少年抬头撞上过曝般的亮光里他的面庞。那天程鹭的眼睛不是他所喜爱的青翠,而是灰扑扑的,落了雾一样。 少年定定望着他。客厅到玄关那段路程中少年忘了电影中哐啷的打斗和呼呼飞转的老风扇,时间拉长,有叁次他想说食材还够要不别去了吧,有五次他想说东西多吗要不我跟你去吧,有十次他想把男人捉回来按住。当对方最后一次回头时,他只耸了耸干涩的喉咙,扯开微笑说我要楼下那家店最新出的面包。程鹭也笑了,他说他晚饭前就回来了。 门锁磕上那刻少年缓缓将身体侧放在席子上。夏蝉仍在叫,电影仍在响,风扇仍在转,他背对着门,抱紧熊猫枕头,牙齿合着手腕不让任何一点嘶声泄露,眼泪这时终于崩溃般地淌出来,胶状粘液在眼角到竹席之间堆起一小撮一小撮熔蜡般的东西。 他终于承认他在哭了。 他在哭,因为他相信程鹭。 自那以后他经常做些梦,半梦半醒的。做的最多的一个梦有关音乐剧院,来自于他曾经看过的程鹭作为指挥带领乐团参赛的一段视频。梦中的他踩着被黄昏余晖涂成浅金的大理石一阶一阶向上,绕过雕有巴洛克风饰纹的巨大石柱,沿着晖与影的交界行走,像溺水的鱼一样让自己的身体沉进高拱石门下的阴影里。渡过一段烛火摇曳软毯泥泞的路程,就到了那圆拱形的馥丽剧场。 红丝绒包裹的座位上空无一人,舞台沉在最下方,灯光昏暗,演奏者们默然而坐,顶光下所有五官都泡在浓灰阴影块里,倒像《教父》里的黑手党们。吹奏乐器反射锃金微光,让他想到某种剖光后的骨架。程鹭站在最前方,背对着他,修长的投影一直逶迤至他双唇。 他抬起指挥棒时,舞台骤亮,太阳坠入深渊。演奏者们消失无踪,乐器们自行舞动。跟随着程鹭指挥棒的指点,小号支起一片灿金的波涛,圆号手挽手跳起芭蕾,大提琴与小提琴欢快对奏,长笛在钢琴黑白琴键上舞着踢踏步,五线乐谱飞扬开,排成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扑克牌士兵一样的队列,纯黑乐符在半空连成小火车。舞台变成湖中岛,音乐以它为中心潮涨潮落。 一曲终了,程鹭放下手就要转身来鞠躬,却突然仰面从指挥台上倒下。顾劭发疯地跑过去接他,背景骤变,金色乐器、乐符、鲜红帷幕如同流水从他两眼侧淌过,仿佛舞台剧的切幕,展现在视线尽头是高楼的一角,血色余晖与苍青天色交染的天际,流转而逝的云缕,呼啸晚风中水藻般飘动的发丝。男人直坠而下,摔得无影无踪,他只接到连体温也不曾残留的指挥棒――或者说古董手机。 这时顾劭总会从梦中惊醒。有程鹭的梦境对他而言太过美好,无论多荒诞都忍不住信以为真。但他也不总是这么梦醒颠倒,有些梦,他刚开始的瞬间就能分清虚实。 比如这样的――顾劭一眨眼醒来发觉自己身在最开始那栋大房子里,橘黄灯光暖融融的,客厅的电视里放着某部家庭伦理婆媳剧。浴室里有汩汩水流声,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包裹丝绒的匕首,同时给予他欢愉和痛楚,“有空吗?帮我把衣服拿过来。” 顾劭恍一愣神,发觉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纯白衬衣。他推开浴室门进去,程鹭恰好从浴池里起身,浴灯的暖光包裹水面之上――大腿到头顶的部分,发丝湿漉漉粘在肩颈上,仿佛搁浅的鱼,长尾渗下一串串水珠,滑落自然舒展的肩,汇入微兀的锁骨,又自凹陷出泄露,一路爬过紧实的肌理和因转过来看他而有所拧转的腰线,红是热气自皮肤表面熏氤而出的浅桃红,白则分不清肤色还是雾水,唯有秋池般的绿眼珠是边廓清晰的色块。像某种玻璃像,顾劭想,同时确定了这是场梦,曾经的他不可能一眼就扫到对方的头顶,他长得高过程鹭已经是程鹭死后的事了。 程鹭走出浴池,毛巾搭在肩上,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弯了弯嘴唇,举起双手,“这确实是很明显的暗示,不过我以为你一定听不懂。” 顾劭说我听懂了。 程鹭打量了他一会儿,舒出轻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劭扭头在水雾模糊的落地镜中勉强瞧见自己的模样,确实不像程鹭喜欢的类型,他就喜欢那种体面人嘛。他扯下耳垂上的耳环和耳钉,动作多少有点急躁,带下一点碎肉,本以为在梦中不会疼,结果还是疼。他又过去在台子上冲了一遍脸,将头发梳理整齐,睫上还挂着水珠就患得患失地回头找他。他以为他走了,发现他还站在那儿。 顾劭问他现在可以了吗,程鹭眯起眼好似在估量他的每一寸。这人就这样,当指挥当惯了,细微的表情就像手中的指挥棒一样轻易把控着他人的一举一动。他那么好,人人都想得到他的认可,人人都紧张他的不悦,人人在他面前都自愿交出主动权,被动学会察言观色。一个精神S,永远的心理优势者。可顾劭跟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早就摸索出了一点小技巧。 不看他的脸就行了。 顾劭捏着程鹭的肩将他的身体翻过,面对墙按着。他才发现自己这些年发育得不错,一条手臂圈住对方的腰还余了好多空隙,又或许程鹭从来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大。总之现在他捉住这人了,就要久违地――开干了。 他的双臂原本搁在程鹭腰间,后来一条往上一条往下,衣装整齐的程鹭大概是首庄重正经的十二平均律,脱去衣服又显得像他指挥过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一样轻盈跳脱。顾劭用手臂及相贴合的每一处去感受他平滑的皮肤与匀称的骨架,缓慢厮磨的过程仿佛演奏中独奏过渡到合奏的长弦,最后他一只手完整圈住程鹭的器物,拇指绕着端口摩挲,另一只手盖住胸口的两处――平坦上兀起.硬.粒的感觉意外的情.色。他想。噪音渐起。 他用远没有少年时期柔软的双手去套转、或蹭刮――或着演奏对方。低微的喘息被一点点揉出来,程鹭将一条手臂挣出来撑住墙,声音摇曳在呼吸中,“……你的熟料度倒是提高了。” 顾劭简单嗯了一声嘴上专注地啃着对方颈后突起的一节节圆骨,心说当然了多少年了都。 雾气蒸腾,残留的浴水像某种液体胶将紧挨的皮肤粘在一起。顾劭偶尔从桃花状的鲜红咬痕上抬起脸,能在余光中捕捉到浅棕与白皙经水泡过后更显黏着的肤色差,他又一次发现自己词汇贫乏,除了情.色还是找不出什么更贴切的形容词。 这样的程鹭就无害多了,何况他比常人更敏感一些。顾劭其实也没有其他人的经验,只是粗略拿自己做对比得出了个结论。就像现在,理论上来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可程鹭的反应就是更剧烈些,体温升得更高,较他而言称得上细腻的皮肤蕴烤着他的手掌,仿佛某种蒸熟的动物内脏。顾劭对温度存在一种质朴的理解,觉得烫了就等于可以吃了,于是他舌根本能分泌出津液,低头在程鹭颈弯里又啃又舔。 “等……”程鹭痒得屏息,稍有拧动立刻被攥紧腰牢压在墙上。顾劭将膝盖蹭进程鹭双.腿.间感受着大腿.内.侧一抻一颤的削薄肌肉,用自己的东西戳他的后腰窝,于是掂在手心他的器物顿时涨了两叁分,敏感又脆弱地颤着。至于胸前那处,顾劭一直觉得嫩红的.乳.粒酷似心脏不慎暴露在胸膛外的一部分。掌心压着他乳.尖,有点坏心眼地揉.捏力度堪称粗鲁,果然感受到心脏在腔里剧烈的弹动,像被掐住尾巴的兔。 水雾隔空把脑子给泡发了。顾劭一只手绕过去捏起程鹭的下巴,待那两片湿漉张阖的嘴唇一转过来便急切地迎上去。小提琴用了大提琴的弦,圆号混了单簧管的谱,哆音跳出了五线谱,一切乱得不成曲调。他们像两条溺息的游鱼,互相吸纳着对方腮里的氧气,偶尔被喘息打断,又立刻合在一起那样甜蜜地缠吻。偶尔的偶尔顾劭用冒着青涩胡茬的下巴蹭程鹭的耳根,问他我能.干.你吗。 他笑了,有点无奈,“你不正在这么做?” 浴室又热。顾劭意乱情迷得很,脑子里除了让对方夹.住.自己.涨.得.发.疼的东西以及操.射.对方这些黄色废料再没别的了。程鹭明显清醒着,还记得拍他的后脑提醒道:“润滑剂。”顾劭“啧”了声耐着性子从熟悉的地方取来润滑剂瓶子,犬齿拧撬开瓶口把内容物一股脑儿往他们中间糊,他一直觉得程鹭这人娇贵死了,又怕疼又容易留疤,腰侧按出的指痕几乎要一天才能褪去。不像他,胸膛被拆开也只留下一片晒太阳没晒均匀般的色差区域,造出来就是用以感受疼痛的。 顾劭摸索到程鹭经湿润后依旧紧阖的入口,指尖极快速地划拨一下。程鹭的身体是根绷紧的弦,随着颤抖振出大串乐音,那浅粉的.乳.色一定是调最高的甜蜜音符了,顾劭这么想着一眼扫到上方,见他用手背压住嘴唇,双眸溢着水泽仿佛雨夜路灯下的浅洼,绯红缭绕在眼角反而沦为翠绿的陪衬。――顾劭的喉眼几乎是,梗了一下。真要命,他的眼睛。 顾劭大意了,这下又被对方牢牢操控住,目光几乎沉溺地黏在一起,像拉开的胶水丝。下身靠本能撞在他.腿.心,就往里头压。 进去的过程阻碍不大,只有点色.情的肉体黏滞感。而且这感觉――好像面朝温热的沼泽一寸寸溺下去,强烈得让人想喘息想尖叫,顾劭在完全.埋进去时喉口泄出一声闷哼,看到的一切:程鹭湿淋的眼角,潮红的颈弯,紧弓的腰身――都似掬在手中的一捧倒影,自指缝飞速流逝。 他怅然若失,按住对方的臀部一肘钳在腰窝,粗鲁地扯下挂坠戒指合在对方手指上,也不管他紊乱着呼吸轻求先停几秒。程鹭胯部的髋骨上有一个巴洛克回旋梯式的轻微突出,连着腰线恰好形成凹陷,很贴手掌的形状。大腿.内.侧的轮廓也是纤薄和微陷的,适合被握着打开.双.腿。或许是他戴了有色眼镜,他一直觉得这人长得适合做.爱,各种意义上的性.吸引力强烈。 “嗯……”这时埋在他颈窝里的程鹭闷声发出低喃。顾劭以为他又要说等一等――程鹭很怕折腾,顾劭就不明白这么难伺候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旧情人,因为脸漂亮? 其实程鹭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膝盖蹭着他的腰。好像习惯了硬杵在.体.内.的东西,提琴的弦稍微松弛,曲调由尖锐高亢变得舒缓轻软,妥帖地掂在他怀里。 顾劭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猛然间的刺激让架在腰上的双腿剧烈一抽,腰肢几乎要从呈圈的手臂中弹起。顾劭将他按死,在风吹般曳动的嘴唇和耳垂之间犹豫了半秒,最后低头含.咬.住他的嘴唇,将他的手臂搁在自己肩上,又箍着他的腰臀把他从墙上揭起。程鹭的所有着力点转移到他身上――最大的一处落在下面那东西上,形状的印象更清晰,发出的呜咽被.颠.得破碎不堪。身体.完.全.打.开又完全相契,令人宽慰的契合。 “……”其实只是水声而已,不知为何在身体间磨钝了就能令人心神摇曳。顾劭眯了眯眼觉得不仅如此,他.干.着对方的同时也在啃噬那形状美好的嘴唇,甚至粗糙度存在差异的皮肤也在厮.磨.火花。难言的刺激,比如蹭在他肋下的.硬.粒,逃逸的轻喘,圈紧的内部,云朵状的酸涩自尾椎生根在胸口发芽,化作一棵树拔干而生。这时候顾劭是不太愿意埋头闷干,他想跟他一起,于是他们呈现出双星缠绕的奇怪形态,灿烂后是灭亡。 可他还是愿意。 他看见程鹭绷起颈,肤下腾起浅粉,嵌在他肩上的指尖隐约软化,他知道这是程鹭被.操.得舒服起来的表现。他让程鹭一遍遍接受并容纳他蓬勃的.性.欲,侵.占对方的密.处,揉平细细的褶,又用手掌结结实实堵住他几乎所有称得上发泄口的.敏.感.点。偶尔程鹭会将腰后陷避免夹在两腹中央的器物被过度.摩.擦,他在淤积在膨胀,像颗忽闪欲塌的星,因每次出入而蜷缩战栗。唯一的坝口抬起了头,被羞耻和渴望鞭挞得轻颤。 不知谁碰到了淋浴龙头,热水兜头浇下,这刺激对顾劭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对他怀里那个就显得有些过分,火烫似地痉挛,极速堆迭的愉悦挤出了两个出口,内外两重.高.潮折磨得他发出平常不太能听见的露.骨.呻.吟。顾劭厮磨着庭.口延长他的快.感,同时眨了眨水雾迷蒙的眼睫,发现一点液体.溅.到了下巴上,探舌去舔却被程鹭捂住了嘴唇。 咸的。顾劭想着又听见程鹭说,那种喟叹似的语气,“……你还真是变了不少。”他抬头发现程鹭的目光越过他的耳侧,落在背后水雾四溢的镜子上。眼神很淡,醉酽酽的夹杂困惑与遗憾,像在看被野兽压.着.强.行.交.配.般.顶.得.凌.乱.不.堪的自己又像在看顾劭背上那片陈年伤疤般的暗色纹身,柔风般的手指刚吹至纹身中的龙首就被攥住手腕摁在墙上。 他本能弓起身,顾劭低头去衔.他胸.前.浅粉的苞芽,合着圆晕盖下齿痕,像挤入蚌壳吸噬蚌体的海星,就着他被.吮.出.来的细微泣声将决口的东西往里头送。机器人拥有这项功能不是仿真过了头就是设计者的趣味太糟糕,顾劭也记不太清一共用了多长时间,只记得这过程中他一直紧按着程鹭轻颤的背将脸往他颈窝里埋,他们的胸口.贴.得太紧,以至于心脏都在相互碰撞,仿佛迫切相见的恋人同时敲着隔在他们中间的两道门。 程鹭问他结束了吗他嗯了一声,程鹭让他出去时他反而在浴池边坐下让他.跨.在自己膝上,说我出去你就站不住了。认真得有点耍赖的语气。他摩挲着对方的脊骨心想这多奇怪,他曾愤怒程鹭的不告而别,幻想过无数次在这人身上烫下烙印,穿上铁环,捏出淤痕,扣上枷锁牢牢控住。可真将他抱在怀里,却不愿让他受疼,甚至不忍让手指多施一点力,他想程鹭到底与他不同,一丝伤痕和污迹都不该沾染他的皮肤。 程鹭由他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说:“你该走了。” 顾劭不说话,专注嗅闻程鹭皮肤上温凉的甜香。直到程鹭有点无奈地笑起来说问你要一直坐到梦醒?他才又嗯了一声,他并不是分不清虚实。鱼去咬诱饵不是因为没注意到背后亮晶晶的弯针,因为饿疯了吧,大概。 程鹭又催了他一次:“你再待着在现实中要迟到了。” 顾劭安静地点点头,轻声说没事。 他曾经也考虑过振作生活的事,却发现不行。他可真够喜欢这人的,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将一段结束的感情当成生命的全部。他算不上正常人,不过是一种单薄的二维生物,哪怕程鹭这块璀璨透明的立体水晶穿过他所有的脏器依旧只有一面能够重合。如果同等的时间只能产生同等的爱意,那他们所持的爱意应当是等量的,只是比例不同,程鹭的百分之一对应他的全部。他的全部已经死了,还活着的部分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 如果把和程鹭相处的那一段掐掉,纵向对比他的曾经和现在,他的生活应该是变好了许多的,只是程鹭偏偏像一道闸门一样矗在他命途中央,分隔两头,给了他最好的定义,拉高他所有感应阈值。他是圣诞夜充当礼物树的枞柏,是国王胸前的纽扣,沉湎于光辉美好不可自拔,却忘记一切馈赠本就是倚仗他人得来的。由简入奢容易,由奢入简却难,人总是如此。 程鹭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他,嘴唇相贴时他发现他又在哭了,黏糊糊的溶胶溢得到处都是。顾劭有点迷惑地眨眨眼,如果程鹭想让他走为什么要这样吻他?像叼住他的心尖一样让爱意拓得更深。告别吻本就是个充满悖论的东西,它给不了人前进的勇气,只是让人更难离开。 程鹭将舌伸出来让他缠住,顾劭专注地接受他,这刻他们好似克里姆特笔下藏在金色斗篷和鲜花下亲吻的恋人。程鹭的十指埋进他的发丝,双眼一直睁着,倒像在观察什么。顾劭逐渐感觉昏沉,一种失血过多的疲倦,想开口却发现声带被割除了一样空荡荡的,眼前的程鹭在融化,融进灯光,融进池水,融进过去一段轻柔的音乐里,五官流淌得没了形状,包裹.他的甜蜜.触感一同剥离。顾劭张开嘴唇无声――或小声地说我一直想见你。他以为他听到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顾劭从床上撑起身,揉了揉太阳穴驱散包裹大脑的丝绒状睡意,他听到周围劳工熟睡中的轻鼾,嗅到经夜风稀释的汗腥,拉开窗帘浓得让人胸闷的夜色倾倒进来,左下角有一小片褪色枫叶般的暗黄,是太阳的尸体自玻璃上滑落蹭出的痕迹,右上角北极星忽闪着渐亮,仿佛一只纯白的鸟自极北朝他飞来。他浸入夜色,重新被酸疼与低温俘获。一切都安静极了。 太阳入殓,星辰流浪,终于又只剩他一个。 顾劭愣了半晌才发觉手中还握着手机,屏幕亮着微光,录音蓝色的进度条停在四分四十九秒。他重新塞上耳机,窝在床头点下继续键静静听着。程鹭低柔的声音流淌而出,像一条长长的河将他环绕。 “……我的死可能会给你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作为补偿,我想我可以替你解答一些问题。我知道你一直为自己机器人或人类的身份而苦恼着,可你苦恼的方向本身就是模糊的,你明白人类的定义吗?这话由我来说或许有些奇怪,我算不上正常人,但我了解这一群类。各种属性的,复杂的人,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的差别那么大。你在我看来不过是其中的一种,你我的差距甚至比与不上某些人那么大。” “如果你仍认为自己自己算不上人,那请关闭这段录音吧。” 蓝色进度条停在五分十叁秒,一个分界线,前面是他听过无数遍的,后面是他不曾打开的。他望了望天空中长明的星,觉得或许是时候了。 他按了继续键。 “你不会穿衣洗澡,我教你,你不懂进食的意义,我向你解释,你不了解电器的用法,我向你演示,你没有人的情感,我也没有很多,那么我们就共同学习,教学相长这种情况总是存在的。就像你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医生,同样的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好的老师――嗞拉……” 顾劭一愣,听见耳机短暂的音调紊乱后传来“从今日起北方地区即将转入寒冬……”的天气预报,似乎是信号接错了一会儿。他将手机举起了摇了摇,程鹭的声音重新灌入耳: “把我的死当成最后一课,想必你终于可以从人的情感这门课上毕业……” 顾劭猛地按下暂停键,轻吸了吸气。他就像一个流浪汉面对一份珍馐佳肴,快要把胃吞掉的饥饿驱使他大快朵颐,对美味的珍稀却让他时不时就停下,既可惜着入腹的那部分,又垂涎着剩下那部分。他突然就觉得渴,伸手去抓床头的水杯,手却不听使唤地痉挛一下,木杯碰掉了,洒了满地的水。 隔壁床的劳工被惊醒一点,不满地嗫嚅几声翻过身去了。顾劭连忙道歉,余音回荡在对方的鼾声中,窗外隐约传来守夜犬的长嗥,他才后知后觉这事滑稽。对方本就从未醒过。 顾劭躺回床上,钻进被窝。这样就好了,一切都好了,只属于他的空间,细小的声音会被松软的棉絮吸纳,所有异动隔绝在外。像一座小小的墓室,他头抵膝盖地蜷进去,背挨着岩壁,没有人再能看见他。或许温度多少有点不合人意,就像那段意外而来的预报中说,要转入冬季了。 冬季啊,顾劭迷迷糊糊地想。拓荒者们建造的这座城市靠近最北最北的纬圈,凛冬来临之际,候鸟飞往温暖的南方,游鱼潜入迁徙的暖流,熊类蜷进枯叶包裹的树洞,冰盖覆盖到一年中最南的一端,太阳转过某个角让足以囊括一片大陆的倒影降临大地。月亮只有一半时间出现在空中,从此以后漫漫长夜,不再有一缕阳光投射窗棂。 可你听他说―― “从此你将获得善恶,获得冷暖,获得好恶,获得喜怒,获得痛觉,获得时间,获得口耳,将对死保持敬畏,对生保持热情,对爱保持追寻。自此你将变成人。” (细微的鼓掌声) “恭喜你,我的恋人。” 进度条停在六分零秒,溶胶模糊了它。顾劭在属于他的地方里笑起来,心脏那儿就像被什么填住了,充实而安定。 原┊创┇文┊章: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