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如顾》 Prologue 【life is funny like that. when the dust settles at the end of the day, and we have said all we can, we will realize: every part of us, even the loving ones, were little broken.】 “生活就是这样有趣。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已经无话可说,才会意识到,我们每个人,甚至是我们深爱的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残破。” —— lovelytheband -“broken” (video)* * 程璐颐起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她扯正睡衣,裹了丝质披肩,揉揉脸去洗漱,闻到早餐的香气,身体引着大脑,瘫在栏杆上慢慢挪下楼。 她家是经典的现代主义风格,一楼挑高,空间很大,开放式厨房正对后院,落地窗联通,透光很足,能看到游泳池、spa池和烧烤架。 流理台前的女人正从烤面包机里拈出吐司片。她扎了高马尾,只穿着运动背心和瑜伽裤,小腹到腰的部分袒露着,程璐颐能隐约看见延伸进裤腰的马甲线。 她转转视线,又看到那片被面包机弹起的吐司。于是她原地起跳,把自己弹到绵软的沙发上。 姜歆娆带着消音耳机,完全没听到程璐颐下楼的声音,抬头的时候视野里突然撞进一个深红色的庞然大物。 姜歆娆吓了一跳。 姜歆娆:…… 她用小指把耳机头梁拨到颈后,“早。 ” “早——昨天晚上陪朋友喝酒去了,”程璐颐回她,闭着眼在太阳穴上按了按,“我快饿死了,sherry,谢谢你给我做早饭。” “知道谢谢我,不知道陪我起来跑步练声。”姜歆娆剥开牛油果,拿刀均匀切成块铺在吐司上,又撒了奇亚籽和煎培根片。 “我又不是唱歌的,干嘛要大早上吊嗓子?”程璐颐抱着枕头在沙发上左右滚了两圈,活像只大狗,“不要,我拒绝,太累了。” “就算不练,慢跑也对身体有益。”姜歆娆把碟子端到沙发前的矮桌上放好,无奈道,“咖啡还是茶?” “咖啡——” “好。” 女人知她秉性,已经给她煮好了咖啡,自己只喝气泡水。程璐颐从沙发上蹦起来,砸吧砸吧嘴,“我吃了啊。” 姜歆娆是三国混血,任何一个人都能在百科里搜到相关讯息。她祖父是波多黎各人祖母是意大利移民,父亲是美国人,母亲那一系是中国人。认真追溯到殖民地时期,或许还有点儿英国基因。** 拜其所赐,她很出挑,五官也俊挺,有双褐绿色的眼睛,窈窕健美里带着股别样的英气。 她右腿搭到左腿上,慵懒又放松,捧着吐司往嘴里送,“昨天玩的这么惨,你确定今天晚上还要玩?我替你招待她们得了。” “不行。我做东家当然我得在。”程璐颐摆摆手,“再说,今晚的主题……” “la cumparsita?”(假面舞会?) 程璐颐点头,“你露出脸来就没意思了,是吧?” 姜歆娆赞同地笑道:“那你放心,见着认识的人我也当不认识。” 顾梓晚上也来,你俩还真说不定认识。 程璐颐腹诽两句,脸上却没显出来,只说:“玩得开心。” “of course.”姜歆娆笑眯眯回答她。 程璐颐狼吞虎咽地吃完,眼睛直勾勾地往姜歆娆手上瞟。 还有半个。 “哎,姜歆娆。” “嗯?” “你们搞艺术的不是都要保持身材的吗?” “……” “你不觉得你吃太多了吗?我不介意你的口水,完全不。” “可我介意你吃我的东西。”姜歆娆说。 她完全忽视了程大小姐炯炯有神的目光,慢条斯理地吃完,还舔了舔指尖上的果泥。 程璐颐:“你故意的!” 姜歆娆淡淡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 下午,程璐颐请的布置团队准时到达,一卡车东西连着四五个壮汉,人手足,动作也快。歌手这次半是来休息半是来采风,闲着没事,同她一起布置。香槟和各式红酒一瓶瓶摆放好,芝士饼干水果之类的零食也都不少,室外烧烤炉架起来,杯盘擦得发亮,客厅中间清空,财大气粗的富二代甚至还请了一支乐队。 夕阳西沉,音响打开,灯光变暗。客人陆续到场。主题聚会一般有dress code,这场也不例外——来人都是来醉来疯狂的,却个个人模狗样,穿得正经又高级。*** 乐声和交谈声已经响起来,姜歆娆靠吧台站,拿眼睛觑门口。程璐颐的朋友圈很广,进来的人各种肤色都有。每个人进来时都多多少少有些束手束脚,被聚会的气氛感染,不多久就越放越开,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 姜歆娆打了个呵欠。 大门处晃过的一抹浅蓝攫住了她的目光。 棕色长卷发,穿晚宴长裙的女人握着手包从门口进来,穿过举着托盘的侍者拿了杯香槟,行走间露出一点点儿笔挺修长的腿和银色细高跟,碎钻在迷离灯光里闪闪发亮。 她像尾鱼儿沉默游弋过纷扰不休的人群,在客厅尽头墙边的沙发上坐下便不动了。香槟也闲闲放在桌几上。 滴酒不沾。 姜歆娆大胆地去打量她。对方的面具和自己是一个款式,只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来的唇则非常挺俏,唇珠圆润。 她的视线饶有兴致地与对方相遇,只是一瞬,对方便转开目光。 暗蓝色柔光铺洒下来像层薄纱又像层迷雾。周围很暗,人和人贴得极近,喁喁细语都是魔咒。不过姜歆娆并不讨厌这种环境——什么样的环境就会有什么样的灵感,而她像离水的鱼一样难以呼吸,只渴求其浇灌。 所以该醉就醉吧,该舞就舞吧。这该死的鬼地方,为什么不能是她的天堂。 姜歆娆向女人的方向举杯,远远向她敬酒。她喝完手上的香槟,融入到人群里。 酒过三巡,时至深夜,微醺的时候她去洗手间。 里头有人,但她并没等很久。 刚才那位坐在原地观察人群的小姐走出来,姜歆娆朝她绽开笑容。 对方一愣,礼貌回以微笑。这回离得近,洗手间外灯光也比较亮,姜歆娆看清楚了——女人的唇带着浅玫瑰红色,冷然又温柔。 她走进去,在梳妆台上看见被人落在原地的一管口红,急急回身,“hey,excuse me, is that your lipstick ?” “ hum ?”女人停下来,看了眼台面,“yeah. thank you.” 她往前走想自己去拿,姜歆娆比她快一步,够着那管纪梵希交到她手里,笑道:“my pleasure. this shade is pretty, ms.” 她说对方的口红色号很美。她没看是什么色号,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对方的唇色足够美,她根本都不用看。 两人站在梳妆台的方桌和镜子前。女人比她稍矮,姜歆娆能看见她天鹅一样修长的脖颈和秀致锁骨凹陷。 她的眼神顺着女人肌肤曲线一寸寸往下爬,移不开目光。脑子里像是突然通了电,心脏震颤翻转,说不出话。 “sorry……”女人突然细声提醒她。姜歆娆低头,发现她还保持着把口红放在对方手心里的姿势。 姜歆娆抽手,笑道:“my bad. and you know what,you are pretty too.” 如果她是男人,这就有点儿轻佻了。 出乎姜歆娆意料的,女人还是给她说得僵在原地,抿唇半晌,不尴不尬地勾出半个笑来。 姜歆娆看看门口,并没有人在等,干脆继续说,“aren’t you having fun today, ms. ?” “i don’t really like it. ”女人坦诚道。 哎呀哎呀。姜歆娆意识到,对面的这位小姐可能不是聚会的常客。 “what can i say, it’s a party.”于是姜歆娆摊手。 女人给她逗笑了。金色面具下对方的瞳仁是黑色。她认真考虑了女人是中国人的可能性,又觉得对方的英语过于流利,像是母语,怕冒犯到对方,便没有换中文。 “anyway,thank you.”对方向她再次道谢,替她带上门。姜歆娆轻笑,摘下面具揉揉鼻梁。 她看不到女人面具下的面容,却不妨碍她想象。亚洲人秀美的弧度,偏白肌肤,眉宇间有点锋锐,眼神温柔礼貌却不随和,笑着看过来,仿佛是鲜花和刀同时拂过面颊。 这么一想,她总有种她认识这人的感觉。姜歆娆停止纠结,推门出去,在走廊上又遇见靠墙等待的女人。 对方只向她点点头,瞄着客厅,随意散漫的样子。她抬步,女人却亦步亦趋地跟过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女人没主动开口,可她好几次控制不住,想要回头。 乐队休息后回来,客厅中央空出一方天地,人在周围簇成一圈。 ……这是打算要跳舞? 姜歆娆听着带了鼓点的乐曲——她还能感受到女人的视线,纠缠般紧紧黏着她。 她心里像有火在烧。 音乐和细语混肴了她的听觉,可她忘不了女人温柔的声线。女人走上前和她并肩,轻声开口,一两个字便像在那簇火上浇了油,热热烈烈,烧了个天翻地覆。 “are you good at dancing? ”女人问她。 姜歆娆喜欢音乐,也喜欢舞步;身为歌手,更不用说擅不擅长。 “are you? ”她转头看进那黑色眼睛里,反问。 这次女人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她稍稍沉默,回答,“…… i can try.” “i should have told you,i live for music and dance - you will try it with me, will you? ”姜歆娆牵起她的手,问。 女人稍稍犹豫,答应她。 她点头的那刻,两人滑入舞池。 而姜歆娆的世界里,乐声始起。 —————— *这句话是mv版本的开头。 **波多黎各至今是美国的自治区,波多黎各居民为美国公民,所以说是三国混血。 ***dress code:即着装规范。文里的是cocktail attire,比较休闲的晚礼服,高跟鞋,包和首饰。 ※※※※※※※※※※※※※※※※※※※※ 这本书一开始会看到很多英文,是为了还原作者脑子里的情节,并不是作者故意累赘。后面会尽量少用,以免占用大家的字数。 应大家需求(说英文用的太简单),作者就不附翻译了;感觉也都还好吧。 “Broken” 【think i could love you, but i’m not sure.】 “我想我可以爱你,虽然我不确定。” —— lovely the band - “broken” (verse 2) * 夜色暗沉地压下来。沿着海岸线起伏,城市灯光渐次而亮,各式酒吧里嘈杂乐声响起,拉开狂欢序幕。 顾梓把车滑进停车位,熄了火。车里阴翳,车窗也隔绝了外界喧嚣,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坐在位置上没说话,扶着方向盘垂首,单薄背脊看过去脆弱又悲戚。半晌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指尖在屏幕上一路滑下去,拨通电话。 铃声只响了两息就被人接起。对方身边很吵,音乐和碰杯的声音交杂,她甚至能听到一声响亮的“salud!”(干杯!) 对方估计也觉得周围不适合通话,高跟鞋踏地的声音响了半分钟,等到噪音明显小些,开口便是调笑:“我竟然接到了顾梓的电话,你还记得我啊?” 顾梓捏捏鼻梁,无奈道:“我最近是真的忙,不是故意不约你。” “我懂我懂,谁比您忙呢。”电话对面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笑,“怎么突然打给我?” “我在onyx外面。你下来。” “哈?” “我在你家酒吧门外,灰色ghibli,你下来。”顾梓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太过低沉,不带一丝度过繁忙工作日后的闲适欢悦。女人察觉到她不大对劲,简短道:“好,稍等。” 顾梓挂了电话,把座位往后倾,手臂盖在眼上轻声叹口气。 没过多久,她的车窗就被人轻轻敲了下。顾梓给车门解锁,暗红色高跟鞋先踩上地垫,接着小黑裙包裹着的妖娆身段闪进车里。女人容貌明艳,暗紫眼影和夜色相得益彰。 “怎么了?”方才坐稳,她就满脸担心地侧过头,左手自然而然抚上顾梓右边肩膀,发现她还穿着深色西装外套,便安抚似的拍了拍,“这么正式,我还以为你是过来出差的。” “是来出差的。” “那怎么……” “……grace,我搞砸了。” 顾梓截住了她的话。程璐颐挑眉,知道这人边想边说话的习惯,没开口,等她说下去。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衣着精致的女人探手上去解开衬衫顶端的两颗纽扣。 钥匙形状的小钻石项链从白皙肌肤和领口的空隙里滑出来。“你晚上还有事吗?” “没。”程璐颐想了会儿,回答她,“陪你。走吧……” 她还没说完,顾梓启动挂挡倒车换挡,灰色ghibli已经从位置里退出来汇入车流。 程璐颐:…… “我的钱包还在柜台里。”她扁扁嘴。 “去我家又不是去你家,要你钱包干嘛?让jim帮你拿回去。” 程璐颐长长地、略带嘲讽地哦了声。顾梓压下嘴角笑意,没理。 日落大道往上走不要多久就是顾梓前些年购置的小独栋。顾梓的家永远漂亮干净,不带点烟火气,但程小姐总知道能从哪儿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弯身从冰箱下层拎出一打啤酒,动作利落地撬开两瓶。 白色泡沫随着扑哧声涌上来。她把酒递给瘫在座位上的女人,“有酒有朋友,说吧。” “你知道林之柔和我分手了。” “那不是上个月的事情了吗?” “……分手之前,我和我爸出柜了。” 程璐颐被自己嘴里的酒呛了一口。她咳嗽着去够桌面上的餐巾纸,顾梓伸手帮她拿,她大声说:“你疯了!” “也许。”顾梓轻声说。 前脚为了她人家出柜,后脚就被人给甩了…… 程璐颐擦干净自己,“我都跟你说……” 顾梓的脸冷下来。 “抱歉。”程璐颐抿唇。 “我没在生你的气,你又没错。只是……”顾梓欲言又止。 “老顾总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让我最近先别回去了。” “oops,”程璐颐说,她的眼珠微微转了转,蹙起眉,“等下,那ssa那边的项目……” 顾梓耸肩,终于放松下来往沙发上靠——顾泽远那边还没给结论,但她总归没什么好下场。 程璐颐反应迅速,开了另一瓶酒推过去以示安慰。顾梓低着头,又推回来,“再喝就多了。” 程小姐在她肩膀上猛拍一记,一点不客气,自己拿过来喝,“浪费。” “不然明天来我家?” “……做什么?” “party。放松一下嘛,”程璐颐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吵吵闹闹的,但偶尔换个环境,怎么样?” “反正你也没事干了。”程璐颐的嘴欠的很。 “……” 顾梓还是沉默。程路颐起身,凑近她给了她一个拥抱,手臂紧得让顾梓无声地推了推她发表抗议。 “我不吵你了,”程路颐说,“你想想?” 说着她便往门口走。顾梓稍稍撑起身体,问:“你不在我这歇着?” 惯常两人喝到很晚,程路颐都会在顾梓的客房过夜。今天她突然要走,顾梓倒觉得奇怪。 “家里有客人。我得尽地主之谊——总不能让人家自己过夜。”程路颐笑道,“明晚五点,你要来的话,提前给我发个信息。” * 夕阳把天际染得橙粉。程路颐看见顾梓,拽过她,一路把人带进客厅才松手。 “我一会儿再来陪你,好好玩。”程小姐说。 女人翩然离去的身影像只蝴蝶。顾梓托了盏香槟在手里,迎面走进深蓝灯光。 暗色环境模糊了视野,乐队奏着平缓爵士,香槟气泡一点点冒上来,充盈了她的心。 她轻声叹了口气,瞧着角落里的单人皮质沙发,迈步过去坐下。 顾梓的视线扫过房间。人都聚在一起,嘈杂纷乱的交谈声不停歇,吵得她头大。平常酒会已经够让她疲惫,她不想在少有的休息机会里还把时间浪费掉。 但她已经答应程路颐了,现在就走好像也不够意思。 顾梓把面具往上整整,看到了站在吧台边的女人。她扎着高马尾,酒红色长裙在胸侧结成褶皱,一路延伸到腰间,面料则泛着暗光。 她的手搭在台面上,探头去和边上站着的另一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嘴角扬着笑,闲适又随意的样子,露出来的手臂结实、秀美、让顾梓想到蓄势待发的猎豹。 顾梓咂舌。她的视线在女人身上稍顿,才不着痕迹地转开。 * 再晚点,顾梓从人群中搡出一条道来,撑着墙壁挤进洗漱室。 房间里冷气打得太强,各种气味和嘈杂的声音也让她难受,五脏六腑好像都在呻.吟着让她离开。她洗手的时候这些感觉一起冒上来,顾梓顿了顿,接着用掌心捂住耳朵,揉了揉额角。 她低下头,撑在台面上深吸一口气,脱掉面具,从手袋里翻出气垫和口红,一点点细细把鼻翼额头略微脱妆的部分按回自然的哑光。 然后她旋开口红。玫瑰红色再次覆盖堆叠,冷淡又温柔。 顾梓凝神看了自己一分钟,才戴回面具。 出门的时候,她愣了愣。 等在门口的正是那位她方才注视的小姐。 她很高,比自己要高半个头。脸上的面具和自己也许是同款。见到她,女人勾唇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才从她身侧擦过去进了洗漱室。 馥郁的花果香气冲进顾梓鼻腔。可这并不难闻——倒不如说,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这样浓烈的味道拯救了顾梓的味觉。 她转身想要走,却被女人给叫住。 ——她把口红落在洗漱室里了。 对方的谈吐风趣幽默,声线比她想的低,一句句话都引起她心弦共鸣般在她胸腔里震颤。 她伸手来还口红的时候,两个人掌指相触,顾梓想要收回手,女人却怔住了似的勾着她不放。顾梓又提醒她,她才歉然松开。 她大概是有些懊恼,微微耷拉的嘴角非常可爱。 顾梓倚在洗漱室外的墙边沉默思考。女人的声音很熟悉,但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听到过。 女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她踟躇了一下,双腿比大脑先动,跟着她一步步走向大厅。 小顾总觉得她的腿太没骨气了点。 客厅的桌椅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推到了墙角。从吧台到壁炉的一大片地域被众人环绕着,变成一个小型舞池。起哄声里音符轰炸了整个空间,顾梓蹙起眉,偏开视线,看见了她身侧的红裙女人。 她的目光诚挚而认真,完全专注在舞场中央,抱臂的手指跟着鼓点打起节拍,跃跃欲试。 然后顾梓鬼使神差地问了女人一句,她会跳舞吗? 女人请她共舞。 顾梓会跳舞,但她从来不享受party里的舞蹈。人与人贴得过近,摩肩接踵、肌肤相碰,气息传递黏腻又混沌,音乐刺耳嘈杂,各色灯光刺得她眼里生疼。 别人说这是狂欢,顾梓说这是折磨。 然而女人由不得她拒绝,牵起她的手便往舞池中间滑。她步伐轻盈,像是被风吹动的旗帜或者丝缎,完完整整地融成了音乐的一部分。音乐着了火,她也便着了火,那一刻顾梓怔在原地,觉得她像是秘境里走出来的精灵。 只要沉浸在音乐里,世界就不是世界,而是流淌的色彩音符。 周围人的鼓掌喝彩愈发响亮。穿着西服的扯了外套扯了领带,踩着高跟鞋的踢掉累赘。人群涌入舞池,顾梓为难地左右四顾。 “just move!”女人突然间从她身后拥住了她,秀美有致的线条同她契合地相贴,手臂结结实实揽着她的腰,让她动起来。 顾梓霎时红了脸,女人继续说,“no one is watching you!” 音响的声音很大,她用尽了力气说话。顾梓摆摆手,拒绝了她的邀约,缩起身子一步步退到舞池边沿,落荒而逃。 ※※※※※※※※※※※※※※※※※※※※ 注:这一卷的名字是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clair de lune) “Nice To Meet Ya” 【one minute, you’re there, the next one, you’re gone;been waiting for you all night, so come on.】 “前一刻你还在,下一刻你便离开;而我用整个夜晚等待你,所以快来吧。” —— niall horan - “nice to meet ya” (bridge) * 顾梓逃了。 不管是乐曲还是那位小姐,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刺激着她的神经;而她需要安静,她需要理智,她需要独立思考的空间。 她的世界与群魔乱舞的客厅完全对立。 她打开客厅通向后院的拉门,脱掉鞋拎在手里,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到泳池边。 方才这里还有人,但如今房间里热火朝天的,泳池里的水则寒凉又寂寞。几个喝剩下的啤酒瓶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烧烤架上留着残羹冷炙,星点迷蒙的暖光微从池水下透出来,顾梓轻声叹了口气,在晒太阳浴的长椅上坐下。 “so here you are.” 她没坐多久,高跟鞋踩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顾梓抬头,方才同她交谈的女人出现在她身边。 和刚才不一样,这会儿她看上去兴致缺缺的,觑了眼顾梓,坐到她身侧。修长双腿从裙摆下露出来,交叠、鞋点在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 然后她侧身,随手从地上捞了一听没打开的啤酒。 咔哒一声,二氧化碳伴着气泡冒上来,她喝了一口,“i thought you said you’d tried.” “what?”顾梓没弄明白她在问什么。 “dance with me.”女人淡声说。 “sorry.”顾梓默然半晌,“if only there’s sth else i can do.” 女人是在道歉,问有什么她还能做的,话里却没多少真诚的歉意。 姜歆娆却当真了。她站起来,赤.裸足尖点在地砖上,脚步蹁跹像踩着鼓点,刹那便到了池边。 她身后水波荡漾,微黄灯光衬得她分外温暖。 顾梓倒吸了一口凉气。 “you know what,there‘s something you can do.”她说,“do something different,for once——” 然后姜歆娆往后仰。 顾梓:…… 刹那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顾梓身前的地面和她的裙摆。那人消失了好一会儿,顾梓都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她着急地走到池边,却见对方猛地从水里探出头来。 女人全身具湿,沾水的红裙在夜色里近黑,却不妨碍她彰显自己美好的身段曲线。那头湿发被她随意揽到脑后,眼睛像汪深潭,顾梓一头扎进去,便出不来了。 小顾总真的不能再看下去了——她脑袋里响着红蓝色灯光的警车鸣着警笛横冲直撞。 顾梓默默转开头。 女人攀着池沿轻声笑。 她告诉顾梓可以先试试水温。 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自己又不怕水。于是顾梓在池边坐下来。肌肤隔着薄薄一层裙面触在地上微凉,但水比她想的要暖。 她看向依旧含笑趴在她身边的女人,轻声埋怨,“you are crazy.” 就这样跳下去,绊倒了怎么办?一会儿全身湿淋淋的怎么回房间里?不怕感冒吗?她做事之前,都不考虑前因后果的吗? 女人哈哈大笑,问她,“so are you trying or not?” 试什么?她现在坐在这里已经相当出格了。顾梓想。 女人退开一些,又重新往她这边游。顾梓朝她虚虚地踢了踢,这人根本不怕她踢出来的水花,倒顺势搂住了她的小腿。两个人的距离骤然缩近,女人看着她,声音软软的,像在撒娇,“are you trying?” 那样的声音,谁能拒绝她。 顾梓无奈地投降,“okay,what do you want me to do……” 她话还没说完,池子里的女人双臂用力,托着她的腿,将她拽进了泳池里。 水花迸溅。 “啊!”顾梓惊呼出声,“你……” 她把剩下的话咽进喉咙里,恼怒地想要推开女人。 不带这样把人拉进泳池的吧!她腰还在池边磕的疼呢! 女人的手臂牢牢揽着她,将她困在池边和她的身体间,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心情颇好地笑了笑,低声道:“中国人?” 顾梓怔住。半晌她说:“是的,我是。” 对方长长地“嗯”了一声。 “但这和你把我拉进泳池里没有关系,小姐。就算你和我说同一种语言,也不代表你能未经我……同意……”说到最后她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谬误。 “可是你同意了呀。”果然,女人柔声反驳道。 顾梓:…… 她的手在水里往下,指尖触到顾梓的腰背,“是磕到哪儿了么?对不起。” “没关系,”顾梓听她道歉,心里的不悦散开了点,“现在也不疼了。” 于是对方又礼貌地把手收回去。 她看着顾梓的目光太认真。几缕湿发沾在她脸侧,和面具的细绳缠在一起,她捋了把头发,又替顾梓把漉湿的卷发整理到耳后。 太近了。又太近了。顾梓想。 “为什么突然跳下来?还把我拽下来。”她转开话题。 “不刺激吗?” “何止是刺激,简直是吓人。”顾梓说。 “你绷得太紧了,”女人的手臂收回来一些,闲闲圈在她脖子上,低笑着说,“你要享受刺激。” 顾梓想了一会儿,突兀地轻轻笑起来。 她笑弯了眉眼,手搭在女人的手臂上,肩背放松成平缓的弧度,靠在池沿,“也许你说得对。” “你喝了很多酒吗?”姜歆娆问。 顾梓反问她,“你喝了很多吗?” 女人又迫近了点。两人的身体几乎抵在一起。顾梓想起刚刚在客厅里,女人勾着她,自她身后贴着她的秀致弧度。 应该是不经意的触碰,却被她记了这么久。 此时的氛围更加暧.昧。周围没有人,别墅里的音乐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众人的狂欢与她们无关。 而她世界里唯一的一个人——女人离她极近,红唇上水光潋滟,呼吸炽热,馨香温软。她偏着头同顾梓说话,好像顾梓稍稍一倾身,两个人便能吻到一处去。 “我喝了很多……多到能做更出格的事情。”女人哑声道。 “……你要什么?”顾梓看进她深色的眼里,怔然。 “我可以吻你吗?”她问。 撇开她说的内容,女人说话带点奇怪的尾调,像说不习惯中文的华裔常常会带的卷舌。 顾梓短暂的走神时间里,对方已经欺过来,在她唇角轻轻地啄了下。 比蜂鸟的羽毛拂过水面还要轻的亲吻。 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小心翼翼地试探。 顾梓微微转了转身。她想用什么方法挣脱女人的手臂和怀抱,但夜色柔软水声温良,女人细细密密落下来的吻将她重新拽回了那方微暗的暖色里。 额头、眼角、然后是嘴唇。舌尖滑过、牙齿掠过、接着女人扶住她的后脑勺,两个人在池边依偎着深吻。 这才是疯了,顾梓想,她竟然在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唇舌纠缠。 她正这样想着,女人偎着她,退开一点儿,环着她的脖颈轻声问:“想上楼吗?” * 刚补好的口红又蹭掉,湿淋淋的长裙来不及洗就被揉成一团放在洗手台上。 浴室里水汽氤氲,灯光昏黄。花洒打开,水顺着顾梓的脸流下来。女人亲昵地环着她腰,脸挨在她胸前偏头吻她的侧脸和肩膀,接着把她转过去。 瓷砖冰凉,顾梓冷得瑟缩。女人的手安抚地划着她腰线往下,只稍稍试探就收到了温暖的欢迎。 指尖一点点按进来。顾梓喘了一口,回身想去看她,被女人在颈上亲了下,“乖,闭上眼。” 魔咒似的。顾梓闭上眼。女人的唇贴着肌肤往下移,“留痕迹可以吗?” “别看到就可以……”她嘟嘟囔囔的,推她示意她快一点。 女人笑着如她所愿。 结束时顾梓腿软到都站不稳。女人把她擦干净,用浴巾裹好直接抱起来。 顾梓小声惊呼,而对方勾着唇角轻笑出声。 房间里没开灯,顾梓只隐隐约约看得到她脸上线条和稍稍卷起的长发,闻得到她身上热烈的花果香气——即使是水流也冲刷不掉的张扬馥郁。她曲着腰,脸埋进枕头里低低出声,刚刚洗净的肌肤再次出了汗。 即使顾梓向来好洁,最后也抵不住疲累昏睡过去。 姜歆娆旋开床头夜灯,替她清理干净。暖黄色光晕倾撒,女人唔声,向背光的方向转,她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她的脸。 这张脸秀致好看、嘴唇尤其挺俏,让人非常想要亲吻。 让她产生这种念头人的可真不多…… 接着姜歆娆愣住了。她矮身下去认真地看女人的五官,终于在记忆里找到对应。 是你啊。姜歆娆想。 她挑眉,不甚在意地笑笑,关灯躺倒在顾梓身边。女人本能似的偎进她怀里,姜歆娆摸摸她脑后,也阖上眼。 “Hasta Luego” (bailando quiero probar; pero mi corazon sabe esperar; tengo para enamorar; yo tengo lo que tu quieres.) “我想尝试着舞蹈,但我的心知道我需要等待。我需要坠入爱河,我有所有你想要的。” —— hrvymalu trevejo - “hasta luego” (verse 2) * 顾梓醒来时,身侧既空且凉,但被枕凌乱,明显有另一个人睡过的痕迹。她不常用那种姿势,腰有些不适应,此刻正酸酸麻麻的找她算账。 顾梓起身坐在床沿,揉揉额发,长声叹气。 她目光游移,看见床头柜上躺着一张两折叠起的纸条。顾梓挪过去,用食指和中指按着纸条展开。 纸像是随意从哪个笔记本上扯下来的,边角起皱,中间只有一句“hasta luego”(一会儿再见)。 女人的字体飘逸圆润,是潦草却漂亮的花体字,句末用双引号和后括号画了个笑脸。 谁想再见到她?顾梓皱眉,暗骂了一声,拉开步入式衣柜的门。 整个衣柜都是空的,只零零散散挂了几个衣架。 顾梓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又转头去看梳妆台。 果然也是空空如也。 昨天她没注意,此刻只觉得奇怪。 女人轻车熟路地把她带上楼,顾梓还以为她就是程璐颐口中的那位客人。 再不济,也该是常住在程小姐家里的好友——不该一点儿生活痕迹都没留下。 不然,这人到底是谁? 顾梓摇头,去找挂在浴室门后的浴袍。 手指触到冰凉的瓷砖的时候,她微微顿了一下。她想起昨晚。女人健美高挑,拉着她上楼,还没到二楼便将她压在楼梯中间转角平台的墙上亲吻,手臂有力地束着她的腰。 楼下还传来疯狂且嘈杂的电音,蓝紫交杂的光晕里,顾梓稍微探头就能看见拥在一起舞动的人群。 顾梓骇然,用力地推开她。女人也不恼,甚至扬唇笑了笑,又勾住她的手,带她往房间里走。 柔软的布料覆盖住她的身体。顾梓绑紧系带,对着镜子又掀开一点儿领口,往下看。 她当时迷迷糊糊地说别看到就好,这人当真乖得很,领口以上什么都没有,小腹上下和大腿上却留了不少暧.昧痕迹。 顾梓气馁地叹了声,不再管身上怪异的感觉,扶着楼梯把手下楼。 窗外天光大亮,看着已经不早了。楼下的一片狼藉也已经被程璐颐支使着收拾干净,这位大小姐正悠闲坐在客厅中央喝早茶。 她抬头看见顾梓,扬起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 像因为恶作剧成功而幸灾乐祸的猫。 顾梓看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程大小姐,我消失了一个晚上,你都不担心我的?” 程璐颐只顾着笑,“嘿嘿嘿。” 顾梓:…… 顾梓:“你笑什么?” 程璐颐放下手中的茶杯。茶盏磕在托盘上咔哒一声,她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我一直有发消息问你在哪,后半夜还打了电话。” “我手机没电了,”顾梓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来,往后枕,放松身体,“昨晚没充电。” “我想着你不常来,应该也不至于闹得太凶,可能先上楼休息了,就没去打扰你。”程璐颐讪讪道。 * 程路颐没说实话。事实上,昨天若干次联系顾梓不成功之后,程大小姐是想踢开她房间的门一探究竟的。 她最后敲了两次门,正准备让身边的男伴一展拳脚,隔壁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姜歆娆倚在门口,闲闲看着两个半醉不醒的人对着一扇门撒气,问:“你们在干什么?很吵。” “啊,老姜,siri!”程璐颐看就要扑到姜歆娆身上去。 姜歆娆蹙眉接住她,拍拍她的背,“怎么了?” “我朋友半天没接我电话了!她不见了!” “……顾梓?”姜歆娆犹豫地说,“小顾总?” “你怎么,你认识她?”程璐颐攀着她肩膀抬起头,朦朦胧胧地在她睡袍上蹭了蹭。 “她没事,你也去休息吧。”姜歆娆看看她,又看了那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伴一眼,也没解释,“明早再说。” 于是程璐颐当真就去睡了。她四仰八叉、酣畅淋漓地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宿醉的头疼里昨晚姜歆娆说的那番话回到她脑海,转了又转,停不下来。 这话里的意思……你品,你细细品。 程大小姐露出微妙的笑容。 她下楼给自己做早午餐,端着煎蛋给姜歆娆拨了个微信电话。 “喂?” 电话那边很嘈杂。 人的说话声、运输工具的穿梭声和广播通知声混在一起。 程璐颐又唤了几声,才听见姜歆娆回应,“嗯。怎么了?我刚刚在安检。” “……对哦,你今天早上走。”程璐颐按按眉心,“不好意思,我该送你去机场的。” “我真是给忘了。” 姜歆娆几天之前就说好了今天走的,早都整理好了行李。只没想到程璐颐醉成那样,没那个功夫起来送她。 不过程大小姐一向随便惯了,姜歆娆也没多想。 “没关系,”姜歆娆轻声笑,“你家司机送我来的。” “啊,那个,昨晚……” 她正纠结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姜歆娆倒主动道:“你说小顾总?” “嗯。”她这么坦诚,程璐颐愣了愣,回答,“对。” “她歇在我那儿了,”姜歆娆说,“你也真是,请人家来,自己喝的烂醉,到头都不知道送人家回房间。” 程璐颐:……???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睡了没睡啊?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弱弱地说:“我还以为你俩不认识呢……” 姜歆娆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先挂了,我要去一下免税店。” “哦,哦,好……” 姜歆娆说挂就挂,只留下程璐颐不知所措地盯着通话结束的绿色标志。 半晌她重重把盘子磕在桌面上,和盘子置气。 * 程璐颐的思绪回到现在。 顾梓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她锁骨一方秀致的凹陷露出来,到侧肩的线条柔美精致,像只栖在岸边的天鹅。 程璐颐又看她一眼,转回头吃饭。 “grace……你知道我隔壁的房间是谁的吗?”顾梓咬咬唇,有些难为情地问,“靠楼梯的那边的那个。” 她不想寻根究底,也不想和程璐颐多透露昨晚的事,但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到在意。 没想到她不开口还好,她一提到“房间”两个字,程璐颐叼着面包片转头,眼睛都亮起来了。 顾梓立马竖起防御工事,“没什么。” “……你当我没说过。” 程璐颐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真的?” 室内静了一瞬。半晌之后顾梓点头,“没事。” 程璐颐不笑也不好奇了。 她认真地说:“顾梓,要是有人欺负你,要和我说。” “我去找她给你出气。” 顾梓“嗯”了一声,手臂横在眼上,闭眼小憩,“放心吧。” 过一会儿,顾梓的助理来接顾梓。程璐颐去开门,看到暨苒,把人迎进来,才说:“你也要走了。” 她倚着餐桌,垂头丧气的,看上去有点儿寂寞。 顾梓同她拥抱,清浅地笑道:“我会给你视频的。再说年底你也要回国,我们又能聚了。” 程璐颐圈紧了她,脑袋埋进她颈窝,沉沉地应声,“嗯。” 越过怀里的程大小姐,顾梓的视线正正与暨苒相遇。 暨苒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顾梓随身的行李也不多——随身物品和家里已经打包好的东西加起来,也就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暨苒接过她手里的登机箱,等她先出去,才跟在她身后带上门。 厚实的木质大门阖上,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程璐颐一个人。 程璐颐拾起随意丢在沙发上的手机,点进微信,找到姜歆娆。 她打字:【sherry,你不要瞒我,你和顾梓到底怎么了。】 想了想,她又问:【没出什么事吧?】 一个装傻,一个逃避,偏偏左右两边都是好朋友,程璐颐站在中间,倍感为难。按理来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她也管不着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程璐颐想到最近发生在顾梓身上的事情,总无法控制地担心她。 所幸顾梓和姜歆娆都没什么显而易见的反感,不然她会更难办。如今她的第一反应是找姜歆娆讨个说法——程璐颐知道,姜歆娆一向更好说话。 暨苒替顾梓合上车门,才转到另一侧上车,点火启动。车子飞驰在机场高速上,顾梓倚着后座,看见车窗上突兀地出现了零星的雨珠。 这地方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没有季风捎来雷云,下一场雨都稀罕。 “下雨了?”她问。 “嗯,今天下午预报有雨。不会延误航班的,您放心。” “……真少见。”顾梓轻声说。 雨水一滴、两滴、连点成线、簌簌地落下来。不久,车窗上起了薄薄一层雾。顾梓盯着某个流动的水珠,看它从玻璃外层划过,伸手,在玻璃上画了个笑脸。 ——像女人留在那张纸上的笑脸。 “Por Una Cabeza” 一下雨,高速就堵车。临近机场的这一块更是堵得水泄不通。车流摩肩接踵的,暨苒想变道下高速也不可以,只好打开音响,挑了首轻缓的歌,手扶着方向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拍子轻点。 她回头看了眼——小顾总的脸埋在手机屏幕里,看是在回邮件。 暨苒不着痕迹地转回目光,无声地叹口气。 顾梓写邮件写到一半,突然开口问她:“暨苒,顾泽远……顾总那边有和你说什么吗?” 暨苒回答她,“他说等您回去再聊,当面说才能说清。” 顾泽远和顾梓虽然是同掌一家公司的亲人,却甚少面对面交流。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会议,顾梓都不想呼吸到他身边的空气,更别说和他坐下来一对一聊聊天了。 顾梓咬唇,“他和你约了时间吗?” “您回去,倒一天时差,我给您约在后天下午一点正,您看可以吗?” “嗯。” 顾梓暗灭手机屏幕,强迫自己小憩一会儿。 昨天她没有喝很多酒,昨晚与其说累,不如说是放松。按理来说今天应该是要好点了,这会儿脑袋里却像挤进了千百只蜜蜂似的嗡鸣不休。 蒙昧里她又回到了顾泽远的办公室前。光泽黑亮的檀木大门在她眼前隔着毫厘狠狠摔上,劲风袭来,本能反应带着她瑟缩,就像顾泽远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 顾泽远没有摔她巴掌——总裁室外就是总裁办办公区,顾泽远还顾着他自己的面子。 顾梓想要重新打开那扇门,想要气势凌然地走进去同她的父亲当面对质。但最终她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平复心跳,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暨苒说:“小顾总,到机场了。” 瑜星全球的事务繁杂,顾梓总是在两三个国家的总部来回跑,后来干脆在洛杉矶和伦敦都添了办公室和助理。除开暨苒陪着她处理事务,其他的琐碎就由当地助理来解决。两人把车暂放在停车场,之后也会由本地助理来开回去。 机场一如既往的嘈杂。拜堵车所赐,她们出发得虽然早,但到值机柜台也是得匆匆忙忙赶进去的时间了。幸好商务舱的队总是较经济舱短,两人拿到机票,过安检,进到候机区域。 挤在安检台前的人群被偌大的候机厅分流,整个空间倏然空旷了许多。暨苒问她,“还要挺久才登机的,您要咖啡么?” 顾梓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星巴克。她微微点头,“冰美式,少冰,谢谢你。” 助理应了声,快步走进店里排队去了。顾梓停在原地等她,拢了拢揽在手上的外套。飞机上空调冷,她又体寒,机组发的毛毯和被子都不顶事,惯常是会带一件备用的。 她靠道路中间的花坛边站着,面朝的这一边一排儿都是商店和餐厅,背对登机口。顾梓的余光能看到不少人从她视野里掠过去,在反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带了影影栋栋的虚影。一条长队渐渐成型——这班飞机估计是要起飞了。 果不其然,顾梓听到了登机广播。这班飞机的目的地和她的一样。 她微微转身,看到了穿过两条长队径直走向检票柜台的女人。 高挑、纤细、身段窈窕;她虚虚披着burberry的经典款风衣,袖管空荡地垂下在身后,整件衣服半掉不掉的,反而莫名带了种随性美;细高跟长靴隐在风衣下,也遮不住她笔直修长的双腿线条。 她在和检票的空乘说着些什么。空乘小姐不及她高,她便礼貌地弯身下去倾听,微微点头,抬手把发丝挽到耳后,复又提起歇在柜台上的手包往里走。 顾梓盯着她看了两秒,直到对方走进登机口,才恍惚回神。 说实在话,她没看到女人的脸——可她不需要看到她长什么样,都知道这人一定很美。有的人的美,是藏在容颜之外的气质里的。 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株迎风而立的修竹,一尾溅跃出水的鲤鱼。漂亮的红色鱼尾一甩一砸,击破水面,水溅了顾梓满脸。 ……果然还没彻底醒酒,这都是什么形容。 小顾总用自己的手背按按额头,叹气。 暨苒捧着美式过来。饮料很凉,塑料杯沿上还沁着水珠。两个无趣的人点了两杯黑咖啡,坐下来相对无言地对着彼此发呆。 “我刚才就想问,看您在忙——您还好吗?”助理捧着杯子,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您以往不怎么去程小姐的聚会的,昨天感觉怎么样?” 顾梓的神思又被拽回了潮湿闷热的浴室里。女人挨着她耳垂、顺着她耳廓一点一点地吻,呼吸都喷吐在她颊侧,柔软的舐.咬接着跟上,是没留痕迹,可酥麻地让她软了半个身子。 水声哗啦啦啦地一直响在她耳畔,热气完全蒸腾了她的理智,她什么都不用想,只反手捞着她漉湿的侧脸,水珠混合着从肌肤上滑落、滑落、一直落下去,她却轻而易举被女人的指尖抛到了高空。 顾梓觉得她现在还做梦似的漂浮在云端。 她微微郝然,含糊地说:“还好。” “习惯的话,您不妨多试试。”暨苒微笑。 顾梓:…… “程小姐年末也要回国的,对吧?” “嗯,到时候可以再聚,”顾梓说,“走罢,别在这傻坐着,陪我逛一逛。等一会儿上飞机要坐十几个小时呢。” 暨苒熟悉她的性子,只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个人漫无目的地从大大小小的店和货架前走过。出书店的时候顾梓顺手带了两本畅销小说——一本是爱情故事,一本是悬疑故事——都被暨苒接过去拎在手里。 顾梓喜欢崭新书籍里印刷油墨的香气,也喜欢旧书带点腐朽感的木质味道。清晨迎着阳光翻开书,页面翻动里光影间的细碎尘埃四散的那一刻,是她幼时不可多得的平静时光。 现在工作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时间居多,书是没空看了,但她到还有收集它们的习惯——无所谓小说、传记、文学还是专业书籍,大抵就像小孩子喜欢收集印章、贴纸、文具一类的小玩意儿一样,看它们整整齐齐地在书柜上安家,顾梓就感到幸福。 两个人走到登机口。暨苒从包里拿出平板来,处理之前滞留的事务。 手上的项目还没交接,她现在看上去还很忙。可不知道她和顾泽远谈过之后,她们还会有多少活可以干。 顾梓颇为自嘲地笑起来。她闭上眼,塞好耳机,打开音乐软件。 轻缓温柔的声音顺着她的耳朵流泻进她的大脑和心脏,安抚了她酸涩又鼓胀的心。 “如果我有梦,如果我可以重来。” “那我希望你还在。” 顾梓倏然睁开眼。她把倒扣着的手机翻过来,待机屏幕上音乐软件的悬浮框里显示的是专辑大图。 无数只蝴蝶从人颅骨的空洞眼眶里起飞,蝶翼相碰,带着鳞粉的光晕倾撒,看上去阴森惊悚,却又有种矛盾的、热烈的美感。 最上方,优雅纤细的字体写着专辑名——“butterfly”。 她不能再熟悉这张图了。彼时还是市场总监的顾梓亲自参与过这张专辑的海外发行。 她记得专辑的主打单曲,这章专辑里的其他的旋律却都模模糊糊的,只隐约有个形状。 一看到专辑封面,她便清楚地回忆起来。 顾梓的眼神往下扫,去看艺术家的名字。 sherry jiang。 ——姜歆娆。 ※※※※※※※※※※※※※※※※※※※※ fun fact:por una cabeza原来是赛马用语,指一匹马胜出时仅比第二名超前了一个马头的距离。所以翻译成了“一步之遥”。 “Stress Out” 【i was told, when i get older, all my fears would shrink. but now i’m insecure, an’ i care what people think】 “大家都说长大之后我会变得勇敢无畏,但现在我瞻前顾后,总担心别人批判谈评。” —— twenty one pilots - “ stress out” (verse 1) 姜歆娆。 顾梓知道她。顾梓还在市场的时候,曾与对方的团队有过几次合作。 这张专辑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姜歆娆几乎销声匿迹,合同还挂着,人却甚少出现在瑜星总部。 也许看上去像失踪退隐或者得罪了什么人被封杀,但或多或少知道内情的人大概也只会叹一声可惜。 在网络发达、言论自由的今天,大众对艺人的标准掺杂着偏见和网络暴力,甚至能到达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其中有人罪有应得,但有人始终都只是被名誉卷入漩涡的受害者。 姜歆娆也许不无辜,但顾梓始终觉得她不像网上说的那样不堪。 ——姜歆娆年少成名。 顾梓还是初初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不谙世事的年纪,姜歆娆就已经用一首单曲爬上了billboard北美榜单的前五。网络上的赞赏蜂拥而至,粉丝聚沙成塔,各大传媒公司和经济公司争相与她签约,两年后,就连格莱美奖都对她伸出了橄榄枝。然后是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她接连三年获得最佳新人、年度歌曲、年度制作人和最佳流行歌手。 这个生长在波士顿的华裔女孩儿一度被称为21世纪流行乐坛的传奇。 接着她进军国内,与瑜星签约发行中文专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拥有了一大批国内的粉丝——她是当时最国际化又最年轻的音乐巨星。 顾梓被她的声音震撼过。张弛有度的声音圆润、充满磁性、富有弹力,不管是放在舒缓的弦乐里还是放在充满爆炸力和力量感的edm里;不管是搭建在充满韵律的英文、简洁凝练的中文还是饶舌性.感的西语上,都能绽放出姜歆娆独有的风采来。 她是天才。 然而就像茨威格说的那样,命运所赠送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朵烟花爆炸的有多显眼多热烈,消逝的就多迅速多不堪。 她的第五张录音室专辑风评大不如前,在演唱会和其他商演活动上的表现也遭到质疑。 有人说她吸.毒,有人说她精神错乱,流言肆意传播下去,变成了毫无道德底线的人身攻击,她之前收获的荣誉也被一一拿出来指点评判。墙头草和对家粉丝们调转枪口来数落她,不啻给予她最恶的恶意:就算是实打实的荣誉也都变成了靠出卖利益关系和身体得到的一纸空谈。 他们说:谁知道呢,也许她都是抄的?也许都是公司给的资源?也许她和所有流星般闪现又被封杀的艺人一样,都是因为得罪了依附的权势,才因此无声消失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被人包.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顾梓对这样的言论非常反感。不说姜歆娆出道时根本还只是个孩子,她讨厌没有看清楚事实真相便妄言指责他人的跳梁小丑。 工作室、瑜星和caa方面一次又一次为她出面声明,很快在大众面前失去了置信度。然而姜歆娆本人始终没有站出来澄清。事件热度一点点冷却下去,她本人受到的关注度也一点点下降。 到现在,顾梓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活跃的国内外粉丝——娱乐产业的风云变幻如此之快,你不跟上时代的脚步,就要被抛下。 如今她就算回来,资源也不见得会多向她倾斜。 上次看到她名字,好像还是某个新闻app给她推送的自媒体消息,是姜歆娆各种“被去世”的传闻和“四冠格莱美女星疑吸.毒:别让欲.望毁了你!”之类的标题党。 顾梓抚着手机边框,把音量调大两格,感受着涌进她耳膜里的澄澈声音,微微叹了口气。 这样的声音,可惜了。 登机广播响起来。两个人都不急,顾梓闭上眼完整地听完那首歌,暨苒则慢吞吞地写完手上的邮件。她们起身时,边上已经排了一条长队。 两人穿过人群,登上飞机。把小型登机箱放上头顶行李架的时候,暨苒抬头问顾梓,“您有什么现在要拿下来的东西么?” 顾梓想了想,说:“电脑和充电器。” 暨苒把东西放在两人之间的隔板扶手上,侧身提起座位上装着书的塑料袋。 “等一下,”顾梓打断她的动作,“书也给我吧。” 暨苒挑眉。但她没说什么,只把袋子也递给她。 顾梓坐下,系好安全带。后面经济舱的旅客还在登机,离真正的起飞时间还有很久,她重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程璐颐的信息叮地一声跳在她手机上方:【飞常准说你们要起飞了,一路平安啊!到了给我信息!】 顾梓回她:【嗯】 她顿了顿,又回了一个么么哒的长草颜团子表情。 程璐颐回了她一连串的小心心。 顾梓低下头。隔壁的暨苒在上下滑机上娱乐系统的屏幕,她身侧的通道来来往往的都是繁忙的机组成员,隔帘还没放下来,后方的声音更是纷扰不休。 周围这样吵,她的心跳却一下比一下更响亮。甚至连呼吸都细碎而紧张。 顾梓的右手在空中虚虚攥了两下,打字:【grace,我想问你一下……】 她本想点发送,指尖快触及按键又收回来,继续写:【就是我早上问你的,你知道我隔壁的房间是谁的吗?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她微微舒了口气,又去按发送。 “小姐,您好,欢迎乘坐中国东方航空的客机!这是今天机上的菜单,您可以过目一下,我们现在有香槟、橙汁、水和其他饮料,您想要什么?”空乘的声音一下炸响在她耳畔。 顾梓倏然回神,“香槟,谢谢你。” “好的。”空乘小姐露出甜美的微笑,将两叠折好的菜单递给她,并着递过来一杯淡金色的酒液。顾梓接了,低头凝视着还没发出去的信息,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你在写什么写这么久……】程璐颐发信息说。 【没有,刚刚在和别人说话,没关掉对话窗口。】顾梓写,【我开飞行了,到国内再说。】 【哦,那好。】程璐颐又给她发了一串心心。 顾梓轻声笑,按灭了手机屏幕。 飞机进入平飞之后,客舱灯光调暗。顾梓按开头顶的阅读灯,从袋子里抽出刚才买的小说。 恋爱故事是红色封皮,悬疑故事是黑色封皮。顾梓犹豫着,拿起红色封皮的书,拇指顺着书角摩挲了几下,才最终翻开。 这世界上有太多老掉牙的恋爱故事。顾梓一边读,一边想。每一个都不属于她。 她带着旁观人的心态开始读,渐渐被扯进了故事的旋律里。整个客舱都很安静,除了飞机航行的嗡鸣听不到任何声音。顾梓不停地翻开下一页,不厚的书籍在她手里慢慢薄下去。 主人公是个不幸的书店老板。妻子亡故,店铺也经营不善,他还在一次烂醉之后弄丢了自己最珍贵的古董书。正当他以为他的生活就要这样无趣下去的时候,他在书店里捡到了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幸福的事情从此纷涌而至,他也认识了自己的新恋人…… 顾梓合上书。没人打扰她,就连暨苒都戴上眼罩在安静休息。可她就是看不下去了,她不敢也不能翻开下一页。 顾梓轻声叹了口气,把书塞回袋子里。她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拿出笔记本,插上电源开始工作。 惨白的屏幕在黑暗的空间里分外刺眼,让她眼角发酸,她却觉得安心。 “Polaroid” 【let me tell you how it happened;i wasn't looking for someone that night;no, i was never a believer;but you could fall in love with the first sight.】 “让我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天晚上我本不是去找寻伴侣的。我从来不是相信一见钟情的人,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陷入了爱河。” —— jonas blue, liam paynelennon stella - “ polaroid” (verse 1) * 飞机到达首都是在晌午方过不久。初夏的骄阳炙烤着大地,热气蒸腾,顾梓一下飞机,就出了一身细细绵绵的汗。 暨苒在身后替她提着行李。顾梓把外套脱掉,站在候机厅巨大的玻璃窗前望向停机坪——混凝土铺筑的地面沉闷、黯淡、没有一丝生机,巨大的钢铁机械也并没有为这幅场景增添多少美感。 顾梓扭头,往海关走了。 行李提取,出关,两人都没说几句话。 到停车场,是李忻然来接的她们。小助理看见顾梓和暨苒,匆匆忙忙地拔腿跑过来,要去接顾梓手里的行李。顾梓让她接了,轻笑着问:“詹程呢?” 以往几人的出行规划以及上下沟通之类的事情都是詹程负责的,不过他没空的时候,就会由李忻然接上。年轻的小助理前些年刚刚校招到瑜星,在管理办公室放到詹程手下锻炼锻炼,现在还有些学校里带着的青涩稚气。 “啊,小顾总,詹助理早上被顾总叫走了,我出发的时候他们还在办公室里。” 顾梓蹙眉,转头和暨苒对视一眼。暨苒问:“他有和你说是什么事么?” “突然被叫走的,听起来像是要紧事,”李忻然揉揉后脑,关上车后备箱,说,“他就吩咐我先来接你们。” “您可以给他发个信息问一下?” “没关系。”暨苒回答她,“先送小顾总回家再说。” 李忻然瞥了眼顾梓,后者点了点头。 * 顾梓的家离瑜星总部不远,上下班开车用不了十分钟。房子在十七楼,是跃层户型,主卧和次卧在楼上,楼下另有一间书房。 她离开十几天,房间里也没请人照顾,鞋柜上都积了层灰。她指尖触到,便留了一条明显的白痕。顾梓也不在意,走到玻璃门边拉开遮着阳台的窗帘。 阳光一瞬间倾撒进室内。阳台空空荡荡的,外景也没什么看头,她眼角瞄到客厅茶几上几盆绿叶盆栽和多肉,不管是缺水还是缺阳光,此刻都已经蔫了。 顾梓把外套搭在沙发上,先去浴室打开水,待水温热了,才迈步进去。水流从她后颈打下来,漉湿的头发沉沉地垂在她身前,像道与世隔绝的屏障。 顾梓仰头,把那些发丝都捋到脑后去。 她实在太累了,连吹头发都懒,但怕湿发睡觉醒来头疼,终归还是撑着吹了个半干,便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裹紧点,再裹紧点。 她睡得深沉,再起来的时候是凌晨。顾梓捡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眯着眼睛转过身体,侧躺着点开微信。詹程、顾泽远、暨苒和程璐颐四个置顶都给她发了什么消息,再往下才是一堆业务相关的群组和其他朋友的信息。 她只点开了程璐颐的消息。 【到了吗(爱心爱心)好好倒时差,要不要我给你点外卖鸭!】 顾梓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才回她,【不用,我起了,我自己点。】 程璐颐那边是下午,回复得很快,【好哒】。 顾梓起身下楼去书房。 书房壁灯微黄,照射着一排排木质书架都带了柔和的暖意。顾梓把手上的书挑地方塞进书柜,才坐下打开电脑。 她的微信里消息很多,邮箱却只有寥寥几封邮件。真正工作相关的事情都邮件抄送,因此顾梓会优先查看。大部分邮件没什么特别的,多是之前项目的后续跟进。顾梓一一回复,拖欠的工作便告一段落。 她正准备回去再睡一会儿,手机突然不休地嗡鸣起来。顾梓按掉写着‘点早餐’的闹钟,打开送餐软件点了碗粥。 冰箱里除了水大概没有其他东西,看也是白看。 顾梓坐回书桌前。她的手机嗡鸣了一下,顾泽远的消息又一次闪进来。 【小梓,醒了吗?听一下我的语音。】 这下她都不能装作没看到了。顾梓认命地打开微信,先将他的语音给听了,再把两个助理的留言一条条读下来。 她回了顾泽远一个【嗯】,坐在位置上良久,又回了句【下午再说】;给暨苒回了一个【知道了】;詹程的则没理。 事情都处理完,顾梓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又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送餐小哥打来的电话。顾梓踩着拖鞋去给人开门,拎着塑料袋进来,浓郁的粥香方一揭开盖子便涌出来。 她把粥倒到碗里。食物用料很足,看得到暗色的皮蛋和亮色的瘦肉,并着面上一点儿画龙点睛的水嫩葱白。温暖一直涌到她胃里,顾梓满足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多久没有正经吃过一碗粥了。 顾梓抬头看墙壁上的挂钟,现在正正六点半。太阳已经薄薄升起来一环,浅淡的茜色从云端肆意地延展开,把天际的灰白染得灿烂。 天亮了。 * 正午过一些,顾梓开车到瑜星总部。总部楼是新建的,不高,设计新颖,建筑物绿植环绕,给员工提供了相当舒适的办公空间。她把车放在停车场,勾着工牌和钥匙整了整衣领,才走进大堂。 大堂做了挑高,午后阳光充足,照得整个空间敞亮。中间是电梯闸门、左侧是取快递的位置和其他一些内勤部门的办公区,右侧则是个小咖啡厅。几张沙发和桌椅闲散地摆放着,天花板上则吊着不规则六边形的几何风顶灯。 顾梓一眼就看见了缪以寒。女人娴静淡雅,打扮简单干净,穿了条暗绿色长裙,带着个罩耳的大耳机,正倚在沙发上看着什么。 顾梓抿唇,无声笑了一下。她走到缪以寒身后,手搭上女人肩膀,“以寒。” 缪以寒给她惊得差点跳起来。她扯掉耳机,回头看了眼,发现是顾梓,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好叫我不行,非要吓我。” 顾梓轻笑,“你带着耳机呢,你确定我好好叫你你就听得到?” 缪以寒抬手做按胸状,“总比你这样摸上来要好。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说到一半,她自己先编不下去,和顾梓一齐笑起来。 “这个点,怎么在这?”顾梓看了下表,离她和顾泽远约的时间还差很多,她能同好朋友聊会儿天,“去交稿?” 瑜星的传媒业务触达了传媒和经纪大大小小的不同品类。缪以寒是顾梓的校友, 也是影视部门的签约剧作家。虽然公司工作日程安排非常灵活,她不需要经常来总部,但交稿定稿、或有重大商讨会议的时候,项目组的其他人还是会麻烦她来现场参与讨论、方便把关。 “是,p2的过程稿,”缪以寒说。她提起包,“我约的十二点半,先走了……” “等下,”顾梓也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吧,顺路。” 瑜星的文娱事业部门和其他核心管理部门全都在总部。因着经纪部也在这儿的原因,顾梓上下班的时候常常会撞见瑜星的签约艺人。她是已经见怪不怪了,刚进来的不少新人还会以此为豪。 毕竟,说不定就能偶然见到自己的idol呢。 前后六台电梯都不在一层。顾梓同缪以寒停下来等。 清脆的、鞋底踏地的声音从刷卡闸机那一侧传过来。这个点儿,下午的上班时间还没到,整个大堂的人都寥寥无几,进了闸机更是清净。 这点儿脚步声就尤为明显。 顾梓和缪以寒同时转头。 走过来的女人比顾梓高半个头。她带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柔顺的黑色长发压在帽子下、披在脑后。白色t-shirt扎进工装裤的裤腰里,脚上是双硬底帆布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踏得分外响亮。 穿成这样的,不会是职员。应该是经纪部签的艺人。 顾梓觑一眼她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墨镜和口罩,如是下了论断。 那人一直在用手机,顾梓和缪以寒便也不再看她。直到三个人进了一个电梯轿厢,她才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里,看了眼顾梓。 女人的视线僵住了。 她带着墨镜,顾梓还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无言对视回去,朝对方点了点头。 这人有点怪,且没礼貌。 顾梓正想着,对面的人把眼镜和口罩一起都摘下来了。丰润的唇、挺直的鼻梁上是双温暖的褐绿色眼睛。 那人把墨镜和口罩一并攥在手里,伸出另一只手,声音轻缓温柔,“小顾总,很高兴见到您。” “我是sherry,姜歆娆。” 语调不算字正腔圆,带了点儿微妙的卷舌。 顾梓如遭雷击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 终于见面了,prprpr “Blank Space” 姜歆娆这样大方,顾梓反倒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愣了半晌,才伸手出去。两个人指尖相触,再牢牢握在一起,姜歆娆在想什么都没现在脸上,而顾梓的心重重颤了颤。 疯了,你都不知道是不是她。她在心里暗骂自己。 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姜歆娆的指尖温凉、清爽干净,只指腹带了微微的茧,摸上去也不明显。 她记得那个人的手吗?她把自己的口红还过来的时候,她拥着自己的时候,那双手的温度是什么样的? 顾梓想不起来。 “小顾总。”顾梓突然听见姜歆娆说话。她恍惚地回神,才发现她还握着对方的手。 顾梓猝然松开,有些不适地双手交握,摩挲了一下。 姜歆娆却毫不介意的样子。电梯叮了一声,她冲顾梓笑了笑,又看了眼缪以寒,“我先走了,二位。” 顾梓没说话,看着她的背影被再次合起的电梯门吞噬。缪以寒倒朝她挥了挥手,电梯门一再合上,她便凑到顾梓身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姜歆娆真人。” “感觉如何?”顾梓心不在焉地问。 “这……就只是看到她而已,能有什么感觉,”缪以寒疑惑地挑眉,“如果换个词,说有什么印象的话……好看吧?idol不都很好看嘛。” 对,只是看到而已,能有什么感觉。 又不是摸到了,亲到了,还一起睡了! 顾梓:…… 下一秒她下了决定:那个人肯定不是姜歆娆。 如果是姜歆娆的话,她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她现在要去副本最尽头打一个叫顾泽远的boss了,她付不起分心的代价。 于是顾梓说:“艺人的自我修养很重要的,这都正常。” 缪以寒:“哦……” 电梯又叮了一声。 顾梓:“到了,再见。” 缪以寒转身看着她:“你不是要陪我到制片那里的么?” 顾梓觑一眼电梯面板,抬手按了顶楼的楼层按钮,“现在没空了,抱歉。” 缪以寒:“……” 她眨眨眼,认真地上下打量了顾梓,才走出电梯,“行,有事微信说。” * 顶楼是片敞亮的空间。总部本身就不高,顶楼也看不到摩天大厦顶层所谓一览众山小的景象,只是从电梯出来倚着栏杆能望见中庭,郁郁的葱绿养人眼球。 顾梓不在顶楼办公——顶楼这一片,几乎全是给管理办公室的人的。战略投资在下两层,占着将近一层的空间。 门禁边上的小哥看见她,朝她点点头问好,也不用她去刷门禁,直接为她开了门。 顾梓径直进去,有人将她引到会客室坐下来。 顾梓说:“没事,你们去忙吧,我一会儿自己去找顾总。” 两个助理应了声便都退出去。 过一会儿,顾梓看时间到了,起身走出会客室,敲了敲总裁办公室的门。 顾泽远从不迟到,也鲜少有安排了事务却上下时间重叠的时候。他说是几点就是几点,不过就算他迟应了,顾梓也不能迟敲门。 里头顿了半晌,只道:“进。” 顾梓推门进去。 顾泽远的办公室不像是个市值上百亿的集团公司总裁的办公室。房间的布置简单大方,最显眼的,恐怕还是那副挂在他书桌后墙上的大字。 饱蘸墨汁的大笔写就的“任重道远”。 再下来,左边靠墙摆着两个书柜,右边是茶几和沙发。男人的竖立的黑色短发带了点灰白,顾梓走到他桌案前,他还埋头蹙着眉在看什么报告。 他故意晾着顾梓,顾梓便也就那样等着他。 半晌他终于在报告末端提笔签了个字,接着用钢笔笔尖在纸的空白处尖锐地点了点,才将笔重重地放回桌面上。 咔哒一声响。 顾泽远托了托鼻梁上的窄框黑边眼镜,开口,“小梓,坐。” 顾梓拉开他面前的椅子坐下。 顾泽远嘴唇张合,嗫嚅了一下,才开口,“最近好么?” 就这么一句话,他说得变扭且苦涩,好像不想说,又必须逼自己说出来似的难过。 “承蒙您关心。很好。”顾梓淡淡回答。 “别这么见外,小梓,”男人把眼镜脱下来。没了横平竖直的镜框,他经过岁月蚀刻的脸上少了分刻板和严肃,“我是你爸。” “嗯。”顾梓只说。 “所以呢,最近好么?” “很好。” 收到一模一样的回答,顾泽远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不想谈你的事情,我们就不谈你的事情。” “我们谈公事。” 话音刚落,他挺直脊背,锐利的眼神直直刺向顾梓。 “顾梓,我以为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该有点起码的常识了。”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环球的事情?” “您想要我解释什么?项目才刚刚开始,各种端口都没有对齐,可讨论度不大,”顾梓也不怵他,缓声说,“坦白地同您说,整个团队不止我一个人,我也要兼顾其他渠道的立场。” “哦?” 顾泽远反手,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环球那边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们是怎么和您说的呢?” 是环球说的,还是詹程说的呢。 果然,顾泽远闻言便转开话题,“暂且不说他们的意见,我们作为乙方,该做的内省还是要做到。” “是,我也有错,”顾梓微微点头,“我会尽快出一份复盘报告。” “还有,小安那边你多照顾照顾……” 顾泽远还没说完,顾梓先插嘴了,“您应当先问问小安怎么想。战略投资毕竟还不是集团核心业务,小安真的想要了解集团构架,应当从经纪、出版或者电影发行几个业务块开始。有我在,锻炼会少些,但想必……” 她有些苦涩地笑了笑,继续道:“想必您也不想他这样。” 毕竟,那可是集团将来的掌门人。 顾泽远说:“我也同他聊过了,他想来你手底下做事。” “你也和他谈谈吧,我同意,他最好还是去核心业务群。” “您还有什么事么?” 顾泽远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说话你不爱听,但是顾梓,我还是要你记好了,你是我的女儿,但更是瑜星的管理者。” “别任性。” 顾梓没吭声。她沉默地站起来,把椅子分毫不差地推回原位,离开顾泽远的办公室。 * 瑜星大楼的电梯分成两组。正常的电梯只到地面层,如果想去停车场,就要回到一楼大堂,出闸机,再由另一侧的电梯到地下。 经过大堂的时候,顾梓的视线被小咖啡厅里坐着的熟悉人影吸引住了。 是姜歆娆。女人看起来放松且随性,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上,一只耳朵塞了airpods,随着节拍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幅度点着下巴。帽子揉得皱巴巴的,折起来随意地丢在一边。 现下天色有点儿晚了,橙红色夕阳热烈地烧在天际,姜歆娆坐的位置背光,顾梓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色,只有隐约一个轮廓,像透过毛玻璃看人那样模糊又柔和。 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许在等人,也许在消磨时间。 顾梓往那边迈了两步,又突兀地在原地停住。 姜歆娆翻了页手上的杂志。 顾梓把那两步退回去。她微微倾转身体,往电梯那边走,视线也跟着要转开的时候,姜歆娆突然间抬了头。 两个人视线相触。这回顾梓看不清楚她眸子的颜色,只有温暖的目光如同凝固的实质一般倾撒到她身上。然后姜歆娆站起身,朝她抬了抬手。 一个非常随意的、像在和朋友打招呼的手势。 顾梓又一次停在原地。一会儿她重新调转方向,往姜歆娆那儿去。 随着她脚步靠近,两人间的距离拉短。那层模糊的柔光渐渐褪去——姜歆娆撕破了顾梓的想象,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野和世界里。 姜歆娆开口,“小顾总,又见面了。” “真是有缘。” ※※※※※※※※※※※※※※※※※※※※ 对对对,这个标题是taylor的blank space。但是这章的内容和blank space的歌词没什么关系,是我想不到对应的歌了,于是用“空白”来充个数。 以后也都是这样,可能会有很多blank space(找歌很费时间和精神,大多数时候还是可遇不可求)。如果大家想到什么能用上的歌,可以告诉我,我会做章节名替换和e。语言限于西语、英语和中文,因为其他的姜宝宝不会唱呀。 —— 明后两天不更存稿,望周知。我会挂请假条。另外最近在压字数,一章两千的骚操作会持续一段时间,呜。 “Blank Space” “您在等谁么?”顾梓问。 她不知道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姜歆娆说的后半句话。 “嗯,我助理稍后会来接我,”姜歆娆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小顾总,稍等一下。” 不等顾梓反应,姜歆娆冲她笑了笑,站起身,往点餐柜台那儿走。一会儿她捧着两杯冰美式回来,顾梓微微点头谢过她,本以为她要坐下,没想到她回身又往柜台走。 这回拎着一大罐奶回来。 顾梓的食指勾着白瓷杯的握柄,眼睁睁看着她往咖啡里加了半罐奶,直到杯子里棕色的液体要溢出来了才停下,又伸手去够糖。 小顾总的眼神凝固住了:…… 她盯着姜歆娆伸向糖罐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 就这么细微的动作,她面前高挑的美人儿都注意到了。姜歆娆停下动作,那双褐绿色的眼睛微微上挑,看着顾梓,眨眨眼,然后抿了抿唇。 好像突然间在犹豫去拿糖到底是不是个好决定似的。 顾梓失笑,把糖罐往她那里推了推,“您请便,不用在意我。” “小顾总,您叫我sherry就好。”姜歆娆这回自然地抽出一条糖,撕开封口,唰啦一下毫不犹豫地倒进咖啡里。 顾梓抿了口手上的咖啡。 大堂里的咖啡厅并不是精品店,饮料也寡淡,咖啡喝不出酸苦和香气的馥郁,只能当提神用。不过顾梓惯常喝美式,不像expresso,掺水的浓缩咖啡本身也没什么可品鉴或挑剔的地方。 她喝美式,只是因为简单方便。 她面前的姜歆娆喝,可能是喜欢自己能有给咖啡随意加糖加奶的自主权。 放下杯子,她才说:“好的,sherry。” 两个人年龄相差不大,但她并没有反过来让姜歆娆用其他名称来称呼自己。姜歆娆也不在意,只微笑道:“小顾总年轻有为,我想认识您很久了。” “之前经纪部还没搬过来,离得很远,也没理由往这边跑。” ……经纪部已经搬到总部来一年有余了,顾梓想。姜歆娆这段时间当真不在平城。 “你也是年轻有为。”想归想,她嘴里还是没断客套话。 姜歆娆瞥她一眼,微微偏开头,往她身后望。 顾梓面露不解。但她很快明白了原因——下班时间到了。 电梯门打开,瑜星的员工们接二连三地走出来,各式鞋跟踏地的声音与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工卡刷闸机的声音合在一起,像首毫无旋律可言的、嘈杂的歌。 人群里或许也有认识姜歆娆的人。顾梓看得到三三两两扫过来的视线和交头接耳。 顾梓低下头,攥着搅拌勺柄,无意识地将勺尖在杯底磕了磕。姜歆娆转回视线,听见她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您说?”姜歆娆反问。 “……” 一大波人流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汹涌的人潮吞噬了顾梓的声音,她干脆也先不开口了,等这些人过去。 姜歆娆支着肘,认真地看着她。 一会儿大堂里又安静点了,顾梓才说:“你认识……程璐颐么?” 姜歆娆疑惑地挑眉。 顾梓看她不像认识的样子,松了口气。 结果她面前的人回答她,“啊,你说vmc的小程总?我认识她呀,她是我的好朋友。” 顾梓:…… 顾梓抬头觑着她。姜歆娆坦荡地耸了耸肩,弯唇笑,“您也认识她?” 顾梓犹豫半晌,回答:“她也是我的好朋友。” “那你……” 姜歆娆的手机响起来。她按了静音,仍旧认真地看着顾梓,让她继续说。 “没事,”顾梓说,“你接电话吧。” 姜歆娆点头,把手机抵到耳边。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站起身,回头往窗外看,然后挥了挥手。 她挂掉电话,拎起歇在座椅另一边的包来,“我助理来接我了。” “啊,小顾总,差点忘了。” 姜歆娆按开微信,调到添加朋友的界面,把自己的二维码显示出来,说:“加个好友?” 顾梓“嗯”了声,“好啊。” 加上了总归都是人脉。就算不一定用得着,对方现在也不见得有多有名,顾梓不会莽撞地拒绝别人好心的邀请。 她一点发送好友申请,姜歆娆马上就通过了。这人的微信头像是她的剪影,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拍的,女人侧倚在沙发上,双腿和一截细瘦的手腕慵懒地垂在沙发外,脖颈到大腿的曲线像秀致绵延的远山。 窗台上的窗帘拉得严实,阳光只有一点点,照着她的脸,从照片拍摄的角度却看不到。 微信昵称就叫sherryjiang。 姜歆娆给她发了个表情,说:“谢谢。” 她没从自己那边的走廊走,倒从顾梓那里拐。经过顾梓的时候她轻轻地按了按女人的肩,柔声道:“改天见。” 顾梓望着她的背影,怔怔站起来。 门口停着辆黑色路虎。姜歆娆打开副驾驶车门,身姿轻盈地跨进车里。 她摇下车窗,朝顾梓招了招手。黑色suv顺着门口匝道汇进车流,顾梓在原地站着良久才坐下。她一口喝尽面前的咖啡,轻声叹了口气。 * “歆娆,要去接frank么?”夏槐看她娴熟地接上车内wifi,打开歌单开始播放,问她。 “当然,”姜歆娆说,“好久没见它了,前几天你和我视频,我看它胖了好多。” “你这人,一上来就说人家胖。”夏槐嘟嘟嘴,“没,慕姐替你把它照顾得可好了呢,每天都带它散步跑圈。” 姜歆娆仰头大笑。 慕姗的店离瑜星总部由一段距离。从总部过去再回姜歆娆家,又正值通勤高峰期,估计天都要黑得彻底了。奈何姜歆娆想把frank尽早接回家里,为此还答应了请小助理吃晚饭,夏槐没办法,只好认命地做个好司机。 两人到的时候,夕阳只剩一点点轮廓,城市灯光成了灰暗天空下的唯一亮色。姜歆娆先下车,由着夏槐去找停车位,自己推开店铺的玻璃拉门。 拉门上吊着风铃,一推开便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姜歆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纤细温婉的女人从内室走出来,“回来啦。” “Blank Space” 慕姗在这一块开宠物店已经很久了。姜歆娆同她遇见实属巧合——当时她刚回国,也不知道frank做各种护理应该送到哪儿去。 那天几个朋友在这片儿玩,玩完回去,她就顺路逛了圈,结果看到了慕姗的店。 说到最后都是缘分。 “是。最近生意怎么样?”姜歆娆问。 “还可以,就老样子,”慕姗说,“刚刚给frank洗了个澡。它好像知道你要回来了,今天特别兴奋。” “直接带它走是吗?”她问,“应该一会儿就吹好了。” 这时候夏槐刚停好车从正门进来。姜歆娆说:“对,我晚上要请小夏出去吃饭,补偿她千里迢迢地带我过来。得先带frank回去,再出门。” 她笑笑,问:“慕姐要一起吗?” 其实哪有什么补偿不补偿的,夏槐是姜歆娆的助理,理应陪着她。但姜歆娆为人随和,两人间又已经合作了很久,关系比起助理和艺人更像是朋友,开起玩笑来也不大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姜歆娆去国外这么久才回来,两人也应该好好聚聚。 “我就算了,”慕姗指了指店面内里,说,“我还有事。” “行,那改天。”姜歆娆说。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店面内室的门又打开。frank急不可耐地冲出来,慕姗招的小店员手里扯着狗绳,为难地试图停下它冲刺的速度。 大狗看见姜歆娆,兴奋地呜咽一声,几乎是蹦到她面前,也不扑人也不吠,又乖巧地坐下了。 只一双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乖。”姜歆娆摸摸它的额头。 frank抬起脑袋,拿湿漉漉的鼻头碰了碰姜歆娆的手。姜歆娆轻声笑起来,蹲下身,手臂绕过它的肩背把它抱在怀里,又去摸它水亮的黑色背部皮毛。刚洗澡吹干的狗身上都是宠物香波的味道,毛质也光滑柔顺,手感非常好。 “洗香香啦,frank。”她说。 frank小小吠了声,凑近,舔了舔她的脸。 姜歆娆也不嫌脏,任它把脑袋往自己脸上挨,弄得到处都湿漉漉的。 慕姗笑着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姜歆娆把纸按上脸,推远frank,“好啦,别舔了,我脸上都是粉,你还吃下去啊。” 姜歆娆刚刚收养frank的时候,它才四五个月大。 工作人员说它是被装在士力架的大包装盒里留在收容所门口的,不知道被饿了多久,只有两三个巴掌大,又小又可怜,孤零零地缩在收容所狗窝的角落里,骨瘦嶙峋得连肋骨都能轻松摸到,还有一只前爪骨折。 工作人员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它,也给它的腿做了手术。但这小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喜欢亲近人,甚至常常冲来挑选领养犬的人龇牙。 也许是德牧心里先天带的血性——得不到它认可的人,它通通不理睬。 于是frank就被留在收容所到了姜歆娆来挑选一只小狗崽的时候。 慕姗把狗绳递给姜歆娆。后者接过来轻轻扯动了一下,frank呜了声,站起来,跟只导盲犬似的安静。姜歆娆走一步它走一步,生怕绊到她或者牵扯到她。 慕姗的小店员嫉妒道:“歆饶姐,它在你手上好乖啊。” “它和你亲近了就会好点的,它认人,”姜歆娆冲慕姗两人挥挥手,说:“我先走啦。” 慕姗点点头。姜歆娆转身带着frank出去,夏槐已经打开车后座,frank轻巧地跳上去,爪子踩着垫在真皮座椅上的防抓垫转了两圈,呼哧呼哧地伸着舌头喘气。 姜歆娆坐到副驾驶,它执拗地硬要把脸从驾驶坐和副驾的间隔里伸出来,耳朵支棱着望向前方。 “一会儿刹车,你可别摔了。”姜歆娆摸摸它胸口,笑道。 说是这么说,frank每次在车上都要挤着两人间的位置,已经锻炼得一手一流的平衡能力,一路都和尊门神似的立在两人中间。 夏槐想要转头看一眼姜歆娆,都只看得到一大撮棕黑的毛发。 趁着红灯,车子停下来的间隙,她矮身,试图瞄到姜歆娆在干什么,结果只看见了她在手机上按动的手。她又挺身,越过frank,这回只看见了姜歆娆的发顶。 夏槐:…… 兄弟,你能不能让一让。 frank倏然转头,看了她一眼,张开嘴。尖锐的犬牙正正对着她,热气也喷吐在她脸边上,夏槐惊悚地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 “嗯……sherry?”她为难地问。 “怎么了?”姜歆娆说。 “最近在国外怎么样?” 姜歆娆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隔着frank传过来,“很好,小槐,真的。比我想象的好。” “很久没有这么好了。” 夏槐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猜姜歆娆脸上是带着点笑的。 果然姜歆娆轻声笑起来。frank好奇地转头回去看她,她又摸摸它头顶。 她打开微信,窗口正停在和程璐颐的对话框上。 【sherry,你不要瞒我,你和顾梓到底怎么了。】 【没出什么事吧?】 姜歆娆回:【你放心,没出什么事。】 【有什么问题,我会和她亲口说的。】 程璐颐那边回:【到底怎么了?我这几天担心得睡不着。】 姜歆娆:【你不是担心得睡不着,你是八卦得睡不着吧。】 程璐颐:【emmmmmmmmm】 程璐颐发了一个‘期待地搓手手’的表情。 姜歆娆没回话。一没回就是一整天。憋得程大小姐赌气地给她发了一连串‘再不说宝宝就生气了’。 姜歆娆盯着那一串刷屏的表情包,终于回:【你想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想知道。】那边立即回。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告诉你。】 【姜歆娆!】 【我要和小槐出去吃饭,去你最喜欢的日料。】 这回程璐颐直接发了语音过来。 姜歆娆明智地调小了音量才点开。 那边超级用力地大声叫:“姜歆娆!!!你好过分!” 姜歆娆笑着回她,【等你回来,我请你啊。】 “Blank Space” 比起提早预约三四个月还抢不到座位的米其林三星,姜歆娆更喜欢巷子里游客和记者探不到的风味小店。你得走进去,再走进去,拨开那层简陋而暗沉的面纱,才得以尝到普通人辛劳一天之后渴望尝到的寻常美味。 淡橙的三文鱼肉嫩生生的,被喷枪一烤泛出漂亮的油花来,渐渐收缩,转成橙粉色,边缘带了点焦,香气也散发在空气里。 “您请用。”厨师是日本人,却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他越过流理台,把盛在木制托盘上的两枚火炙三文鱼握放到姜歆娆和夏槐面前。 这家居酒屋并不是很大,掀开遮门的帘幕,进来看到的就是所有的空间和座位,撇开柜台边的位置,只有紧紧凑在一起的七八张桌子,过道狭隘而逼仄,来来往往,也许就会碰到隔壁桌子。各式各样的招牌和日式灯笼从上方垂下来,灯光暖黄而黯淡,透过灯笼糊纸,又带了层浅淡的红色。 姜歆娆和夏槐并肩坐在吧台前。她们来早了,居酒屋里的人还不多——稍晚点,这里总是要排队的。 不知道是因为人太少、这里的人都已经对明星司空见惯、还是姜歆娆已经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内了,两个人没有任何遮掩地坐了这么久,也没人来问一句她是不是谁谁谁。 姜歆娆觉得是最后者:她已经在大众视野里消失了太久。不论是自己的音乐事业还是周边的代言、采访各种其他工作都一并停摆。在外人眼里,比起激流勇退,她更像是受到恶意封杀而无奈地销声匿迹。她的粉丝从不解、难过、抱怨、释然到如今大都各奔东西,一切都静悄悄地发生,姜歆娆也坦然地接受。 毕竟,喜欢一个人你根本触不到、又不存在与你的世界里的人能有多久呢?比起最终让这些人失望,有好长一阵子,姜歆娆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让她沉默地淡出视线、安静地消失,像白纸烧成的灰一样,风一吹散落在天涯,就了无痕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这样明晰的“我已经过气了”的认知并没有泯灭姜歆娆的好心情。她勾起唇角,打开手机给满桌子鲜美的食物拍了张照,发给程璐颐。 那边还是清晨,程大小姐估计还在睡,没回复。但食物的精致不需要调色都能从照片里跳出手机,姜歆娆能够想象到程璐颐一大早打开手机就看到这种照片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她笑了一下,才用筷子的尖端夹起一枚鲜白的元贝。 “歆娆,你刚才说,这次还是有收获的?”夏槐撑着手臂在她对面轻声问。 她的语气很小心,带点不可置信的味道。 事实上,方才姜歆娆摸着frank说出那番话来之后,夏槐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姜歆娆都快从她脸上明明白白地看出“你到底怎么了”几个大字了。 下楼梯的时候,她走神得厉害,差点就要从楼梯上圆润地滚下去。要不是姜歆娆挽着她,夏槐此刻就不是在料理店了,应该在医院打石膏。 姜歆娆把那枚元贝放进嘴里,开始缓慢地咀嚼。 耐心等待的夏槐:…… 姜歆娆继续嚼。 不那么耐心等待的夏槐:…… 姜歆娆的喉咙动了一下。 夏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却发现这人丝毫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偏头招呼老板给自己的玄米茶加了水。 完全失去耐心的夏槐:…… “是。”吊足了她的胃口,姜歆娆说,“我好久没去小程总的聚会了,非常开心。” 小助理“啊”了一声,跟只瘪气的气球一样失望地撇撇嘴。 出国之前姜歆娆说她要去找灵感,夏槐还以为她终于有了些什么突破呢。 她从大三暑假开始就跟着姜歆娆,因着姜歆娆当时身处一线,她还只是个副助理,就学到了别人在这个位置上难以学到的很多事情。 这几年却着实不大好过。也不是姜歆娆克扣工资或者对她不好——姜歆娆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老板了。想要休假尽管去,没活能不来公司,薪水还都是照发。 但对于夏槐对自己的要求和个人增长来说,粉丝和各种甲方都人走茶凉,她真有一种黄钟毁弃、生不逢时的无奈感。偏偏姜歆娆更多时候没心没肺的,根本不在意自己糊了还是大红大紫,生活都一样过。 就像刚才,明知道自己着急,还喜欢逗着她。 姜歆娆是好老板,同她有缘,如果可以的话,夏槐也想同她一直合作下去。 夏槐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还没说完呢,”姜歆娆见她这样,不吊着她了,“明天帮我约下路姐吧,我有事要麻烦她。” 路筱筠是姜歆娆的经纪人。原本姜歆娆早上去瑜星,就是为了给她通个气,告诉她自己回来了。谁知道路筱筠临时出去了,姜歆娆拜访不得,才下来在一层坐着等夏槐来接她。 如果不是路筱筠,姜歆娆不会又碰见顾梓一趟。 夏槐的眼神倏地亮起来。在暖黄的灯光里直直看着姜歆娆,像两颗小灯泡。 姜歆娆忍俊不禁,拿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喂,听到了吗?” “听到了!”夏槐大声说。 周围人纷纷转头过来。夏槐缩起肩膀,呐呐,“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嗯,我在联系david,”姜歆娆淡淡道,“过几天我要去一趟david的studio,要同她说一声,要不然她又说我无故玩失踪。” 这会儿夏槐已经不是在看着姜歆娆了,是在认真地瞪着她。 姜歆娆说:“瞧您这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再张大眼角都要裂了,注意着点。” “不,那可是david……”夏槐兀自感慨了一会儿,又疑惑道:“啊,不用你自己去吧?要和路姐通气,我替你打个电话就好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姜歆娆抢走她盘子上最后一个厚蛋烧,“这种事情就是亲自说,才显得有诚意。” “这和有诚意有什么关系,就是打个招呼的事情……” 难不成姜歆娆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对不起路筱筠了,要好好地登门道歉? 呸,歆娆又不欠路筱筠的,有什么好道歉的? 夏槐皱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唉,你经常去瑜星那边是不是?”姜歆娆突然问她。 “嗯?” “他们那边正常员工一般几点下班?” “最晚到七点多吧,不加班的话,”夏槐说,“怎么,你要错峰出行?” “那你不要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吧。”姜歆娆说,“早点下班,给你放假。” 夏槐:……??? ※※※※※※※※※※※※※※※※※※※※ 气了。 “Blank Space” 尽管现在很多歌手都喜欢自己担当制作,但一个好制作人毕竟对于歌曲的概念、走向、参与人员和其他各方面的把控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算是自己制作专辑的艺人,也常常会请一个大神producer来把关。 瑜星向来以为客户提供整合解决方案闻名,从专辑制作策划到最后的mastering和包装都有相应的信息与人力,自然手上也就有不少这方面的资源——david就是多年前签到瑜星的独立制作人之一。 david在圈子里颇负盛名,手里也握着几尊金唱片机。和他合作过的有a-list的歌手也有百大榜单上的dj。姜歆娆之前同他合作过自己的第二张专辑《dive》,也正是这张专辑让她第一次握到格莱美奖杯。 姜歆娆还记得当时全场激动又喧哗的喝彩欢呼。坐在她身边的人站起来拥抱她,斯台普斯中心的灯光不亮,主持人把那尊不重的小唱片机放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却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正聚焦在她身上。 她满腔热血、心潮澎湃、只想要一往无前地披荆斩棘、把自己剩余的生命全数烧成一把热烈的火焰,炸成一朵耀眼的烟花。 不管这圈子里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让全世界都看到她,让全世界都听到她的声音。 姜歆娆按灭手机,哂笑一声。 电梯到了。她把思绪又抛诸脑后,走出轿厢。 除开职能不同,瑜星总部大楼每层的规划布局大抵相似。安保之后是小型前台,往后有个小休息厅和茶水室——经纪这边的休息厅更大些——再后面才是各种会议室和办公室。 整个布局绕着天井呈现圆形,内侧的房间望下去是葱绿的中庭,外侧的房间则是金融区的城市街景。 姜歆娆记得路筱筠当时开玩笑似的和她说:“你要什么房间,随便挑,我帮你找。” 姜歆娆挑眉,“这不是置业那边的负责人定的么,怎么您老还有得挑?” 路筱筠在电话那边但笑不语。 路筱筠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二十几年了,就算是在强者如云的瑜星,拎出去不是第一也是金牌。她接姜歆娆之前,手上也捧红了很多国际型艺人。 姜歆娆被她接下来也着实是例外。她之前在caa签的是全约,按理来说国际发展也该由她在国外的经纪公司全权负责。 “比起从中国公司猎头、并购或踏入陌生的领域,希望找更有本地化市场经验的中国公司进行合作”这一点,是姜歆娆自己提出来的。 她的经纪人同公司管理层讨论再三,才和瑜星建立了合作关系。姜歆娆的合约依旧在海外,同时基本上享受所有瑜星签约艺人的同等待遇,再谈利益分成。 谈判比想象中来得僵持,caa和瑜星双方都不免有些憋屈。但像姜歆娆当时那样家喻户晓又在国内外同时知名的艺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最终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共识。 顾泽远那时候也是憋着一股劲,说既然外国公司能做好,那中国公司一定也能做好,还要做得比人家更好——瑜星内部梳理资源,点兵点将,路筱筠就被点去带姜歆娆了。 因为她的资历,公司里其他人都会多少给她点儿面子——像优先挑个房间之类的,都是些小问题。 “哎呀,”姜歆娆说,“你随意挑吧,反正我也不会经常去。” 路筱筠柳眉倒竖,佯怒道:“你还好意思说。” 姜歆娆哈哈大笑。 * 姜歆娆绕着经纪部这层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和路筱筠的果真是连着的。 路筱筠挑得好位置,敞亮的落地窗看下去能够尽览中庭郁郁葱葱的风景。 不过除了这风景外,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姜歆娆也不想待着。她重新锁上门,走几步,敲开路筱筠的门。 开门的女人脸上已经留了些岁月的痕迹,因此看起来雍容华贵又和蔼。 “回来了,”她笑看着姜歆娆,把门又拉开点,“快进来。” 姜歆娆从善如流地在沙发上坐下。 路筱筠把烧水壶架上电磁炉,从茶几柜子里托出茶盘,“白毫?” 姜歆娆点点头,“好呀。” 路筱筠有助理,但遇见亲密的好友和客人,她更喜欢自己沏茶。 更何况姜歆娆比起好友和客人,更像她一手带起来的孩子。 “我挑的位置怎么样?”等待热水滚沸的时间里,路筱筠问程璐颐,“风景好吧?” 姜歆娆长长地“emmm”了一声,回答:“太养生了,你知道的,不适合我这种年轻人。” “哎呀,半年没见,都敢嫌我老了,”路筱筠啐她,“小白眼狼。” 她说是这么说,话语里没半分生气的意思,反倒动作轻快地给姜歆娆满上茶。 金黄的茶汤澄澈剔透,姜歆娆捧起杯子啜了一口,“好茶。” “你喝得懂吗你,好茶!”路筱筠敲敲她脑袋。 姜歆娆委屈地缩了缩,眨眨眼,“路姐的茶怎么会差,我不懂也喝得出来的嘛。” 路筱筠闻言,颇为自得地勾起嘴角,“就你会夸人。” 混了这么多年,她惯常其实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姜歆娆这人有种奇怪的感染力——她想让你笑的时候,你很难不笑出声来。 特别对于认识她这么多年的路经纪来说。 姜歆娆:“嘿嘿嘿。” “突然来找我是干什么?”路筱筠又提起茶壶,问。 “没啊,就来看看您,问候一下……” 路筱筠瞥她一眼。姜歆娆讪笑着继续说:“我很久没回来了嘛。” “还有就是,我要约一下david,可能在北京待几天又要走,看他studio的排期。” 路筱筠愣了愣,“哦,可以啊,你的日程我不干涉。” 她拍拍姜歆娆的大腿,“你什么时候准备好回来了,就告诉我们一声,知道了吗?” 刚刚两人还在开玩笑,这会儿气氛一下子沉闷下去。也不是不安和愤怒,而是种压抑的感伤。 “好。”半晌,姜歆娆回答。 “嗯,我一会儿有会,大概要个一个小时。你先走也可以,去studio那边看下也可以——就在这层西翼,装修比旧楼好多了,你应该会喜欢。”两个人又聊了会儿,筱筠站起身说。 “经纪部的会?”姜歆娆顺口问。 “不是,是战略投资那边的会。我们也得去。”路筱筠叹气。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领导在场,她实在不想浪费和姜歆娆的叙旧时间去参加一个可有可无的会议。 “哦,战略投资……七层?”姜歆娆摸摸下巴,问。 “八层,”路筱筠纠正她,“我先走了。” 姜歆娆在她身后站起来。她在房间里绕了两圈,才又坐下来给自己沏茶。 怎么这么巧。 一个小时的会,她在楼下待个半个小时再上去,足够了。 她微笑起来。 ※※※※※※※※※※※※※※※※※※※※ 本文设定caa中国不存在,不然讲不下去了(拍桌)。 不过本来就是架空,地名机构名看看就好,莫当真。 “Sober Up” 【won’t you help me sober up?growing up,it made me numb;and i want to feel something again.】 “你可以帮我清醒吗?成长让我觉得我日渐愚钝。我想能够再次感受到什么。” —— ajr - “sober up” (chorus) * 时间还长,姜歆娆等得无聊,最后还是遵从路筱筠的建议,起身去录音棚看看。 西翼的长廊一路过去都是瑜星内部的录音棚。因为墙是特质的隔音材质,房间推进去之后还要再进一次门,才看得到工作台。 ——确实是比之前新了不少。她小心翼翼地触着工作台的木质边角,出神地凝视着室内靠墙放着的一应乐器和桌上摆放的音响。 身后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姜歆娆回身,对方从门口探进半个脑袋,“不好意思,我预约了之后到晚上的……” 姜歆娆“啊”了一声,“抱歉,我不知道现在还有预约的。” “您在手机应用里可以预约,点到工作台然后进录音室就可以了。”来人见她打算离开,挤进房间里。他看上去很年轻,一头短发利落地竖起,手上拿着厚厚一叠资料并一台笔记本电脑,因此是用肩膀顶开门的。姜歆娆快步过去,帮他打开门。 “是搬到新楼之后更新的系统,在门口的触摸屏上也有写几点有人预约……啊,谢谢你!”他松了口气,向姜歆娆道谢,然后在工作台上放好东西,伸出手,“我是袁乐,录音师。” “姜歆娆。” 姜歆娆好像把对方吓了一跳。他握着姜歆娆的手松开了,往后退了两步,“啊,您是姜……姜……姜老师?” “是我。”姜歆娆轻笑,“对不起,我很少来这边。” “没没没没关系!我就觉得您像,又不好意思问……”袁乐说,埋头去他那叠文件里找什么。半晌他拿出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哗啦啦地翻到空白的位置,“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姜歆娆微微皱起眉来。 “您不想也没关系的!您相信我,我肯定不会拿到网上去给别人看的,不给您招黑!”男人——也许只能算个大男孩——激动地继续说,“我是您的粉丝很久了,当初大学报了音乐专业,转去艺考就是因为您下的决定。”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是能和您合作——”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会儿,他才小声又道:“抱歉。” 姜歆娆抿抿唇,伸手接住他递过来的笔,“没关系。” “还有人记得我,我很开心。” 袁乐怔然看着她接过笔记本,问他,“要写什么?” “您定吧。” 于是姜歆娆给他写了“祝志怀高远,大展宏图。” 再下去一行是她的名字,勾起的笔画飘逸飞扬。 袁乐伸手把本子接回去。大男孩好像太激动了,盯着那两行字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姜歆娆看着他,苦涩地勾了勾嘴角。 她开口,礼貌地温声鼓励他,“加油啊。” “我会的……啊,您要走了吗?” “对,我有约。” 姜歆娆抬起手腕,才发现自己没有带手表。这一瞬间本来是有点尴尬的,就像想要把手插进裤兜里耍帅却发现自己的裤子没有口袋一样。但姜歆娆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快快走得越远越好。 她朝袁乐摆摆手,离开西翼,径直上了电梯。 到八楼。 前台的工作人员没有站起来,整个身子隐在柜台下,不知道是不是在玩手机,她经过也没人理一下。姜歆娆心不在焉地越过前台,在休息区的长沙发上坐下,塞上耳机,开始听歌。 如果有人看到她的屏幕,就会发现她听的并不是音乐软件里的歌,而是自己的语音备忘录。她咬住下唇,牙齿微微用了力,把唇瓣咬得泛红,甚至连手指都在抖。 姜歆娆用左手按住右手,挣扎良久,才终于点开了第一条。 附注里有时间。这条是一年之前,在美国的某个城市录制的。 钢琴伴奏的声音流泻进她脑海里。周围嘈杂纷乱,并不是专业录音棚里的乐器,更像街头艺人或餐厅酒吧里的琴师奏出来的歌。 进度条走到一分钟整,姜歆娆无法忍受地摘掉airpods,在沙发上瘫倒下来。 走廊那头的会议好像结束了。穿着暗色西装的人一个个走出会议室。 姜歆娆特意上来的,此刻她却想走。她站起身,打算趁着有人看见她之前离开,快步走到电梯间,才松了口气。 她的手机进了一条讯息。是夏槐:【姐,真的不用我去接你?一会儿天气预报要下雨,你可以开车么?】 姜歆娆还没按电梯,干脆往后退了退,靠着墙,打字回她,【你当我在国外这么多年是怎么生活的,下雨开车都不会(捂脸)】 【那好吧……】 姜歆娆要收起手机,那边却一直是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于是她耐心地又等了等,这时面前涌来一堆人,应该是之前开完会的。 没看到路筱筠。 干脆等等她吧。姜歆娆想。不然路筱筠下去发现她无故又消失,不知道她老人家心里怎么想。 【你不要乱走哦,歆娆。】夏槐又写。 姜歆娆回:【知道啦,妈。】 夏槐发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认真的,听话啦。】 【我不会。你放心。】 【信你一次哦。】 最后说完,夏槐没再叨扰她。 看是真的放心了。 姜歆娆松了口气。 她抬头。整个电梯间已经空了,她也没看见路筱筠。 “奇怪……”姜歆娆嘀咕着,低下头翻朋友圈。 大门的位置传来高跟鞋声。尖锐但不刺耳,堪堪在她眼前停下。 姜歆娆看到了一双象牙白的尖头细高跟。再往上,是裹在白色修身西装里的、笔直修长的腿和线条姣好的上身。 她那天用力地握住的腰,亲吻过的唇,向后抵、压在墙上的柔美身体。 “怎么是你呀?”想归想,姜歆娆低声说。 她不是不想见到顾梓。但她现在提不起精神,一个梗都丢不出来,和顾梓聊天,八成冷场。 一想就尴尬。 顾梓皱眉,“怎么,不应该是我吗?” “没有。”姜歆娆嘟嘟嘴。 顾梓:“……” 她踩了挺高的高跟,姜歆娆现在又是颓在墙上的,顾梓倒比她高一些。她居高临下地看,这人眉眼凌厉,表情却很无辜,瞳仁像起了微风的大海,水波粼粼地看过来,就显得分外可爱。 顾梓撇开眼,“……那我先走了。” “唉,别……”姜歆娆说着,下意识去抓她手腕。掌心从柔顺的西装布料上滑过,勾住了她腕骨凸起。顾梓触上去比她热些,小臂到手腕的肌肤柔嫩白皙,被她握住,两人的气息都微微滞了滞。 姜歆娆是下意识的反应,小顾总……小顾总是吓的。 “我在等路筱筠,我的经纪人,您知道……”姜歆娆讪讪收回手,补救似的问道。 “路姐啊,”顾梓淡声说,“她都走楼梯的,应该在一早走了。” 姜歆娆:…… 她默然不语,顾梓看她久了,顾自去按了电梯按键,说了声“先走了”,就往里头去。 姜歆娆:“您等等我!” 电梯门已经在她眼前合上。姜歆娆用手挡住电梯夹缝,钻进狭隘的封闭空间里。 ※※※※※※※※※※※※※※※※※※※※ 老姜对各种声音很敏感,从她的视角写,描述里会有很多声音。 另外,她还会看到声音想到颜色。 “Let’s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 【play me a song that you like;you can bet i'll know every line.】 “给我放一首你喜欢的歌吧,你大可打赌我熟知其中每一行字句。” —— finneas - “let’s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 (chorus) * 顾梓倾身上前,越过姜歆娆,按了一楼。她见歌手怔愣着不动作,问:“你不是要去找路姐?” 姜歆娆说:“我和她发个信息,我也没事要找她了,就是说个再见。” 顾梓不再作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轿厢里陷入一种冷淡又难捱的沉默。 姜歆娆好像正在很认真的低头打字。顾梓见她没有回视,便开始放心大胆地看她。这人现在站直了,比她稍微高些,手指细瘦修长,骨节分明,握着手机单手打字都轻轻松松。 手指长啊。 顾梓想起来那句老套的“是钢琴家的手”。 ……那天好像没用指套。 这个想法奇怪地、不合时宜地从她脑袋里冒出来。顾梓耳根有点儿热,下意识伸手上去,触着耳垂揉了揉。 姜歆娆依旧低着头。顾梓抿唇,也偏开目光。 大楼里冷气打得很足,可一旦下到一层大堂里,潮湿的水汽就裹挟着热风涌进室内了。 还没走出电梯闸口,顾梓嗅到了雨水落下来前尘埃混合水雾的熟悉味道。 接着是天边掠过的紫白闪电、炸响的一声惊雷。暴雨倾盆,石子儿似的沉重且坚硬地砸在地面上,再溅射到玻璃墙面上。雨幕看不出间隙,甚至遮蔽了远处车道的景象,来来往往的人开始迈开脚步奔逃。 暴风雨。 这个下班的点儿,大堂门口聚集了一群人。 姜歆娆看了他们一会儿。男男女女,穿着瑜星的制式西装,大都不是像顾梓一样开车来的——在大城市里工作的人,有时候甘愿坐公共交通,也不想自己在高峰驾驶出行。 更多人根本没有经济实力和背景:购车,摇号上牌到保养,想买个不错的品牌,怎么都是笔开销。 没看天气预报没带伞,前台的伞早借光了,网约车平台也早已排起了长队,就算约的到车,溢价也会让路程费几倍几倍地往上翻,不回家又无处可去,不然加班到很晚等这波堵车过去,不然湿漉漉地回到也许空无一人的家—— 姜歆娆在雨天,总能微妙又细碎地感受到普通人的委屈和无奈。 “你助理什么时候来接你?”顾梓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姜歆娆说:“我今天自己回去。” 顾梓和她并肩出现在一层,几乎立马就成为了整个大堂的视线焦点。有的人生怕被顾梓看到似的小心翼翼地绕开她们走;有的人却迫不及待地凑过来,见到顾梓恭敬地点头道一声“顾总好”,然后抬头看顾梓一眼,指望着顾梓问一句他们的名字。 顾梓勾起嘴角,不咸不淡地微笑,“你好。” 对方讪讪地笑一下,看顾梓没有和他互相认识的意思,再留在原地也无趣,识趣地离开了。 顾梓回身,继续问她:“你车放在车库么?” 说话间她已经抬步往下层电梯那边走,“我和你一起下去。” 好像嫌这里人太多,急不可耐地要离开似的。 不过的确,顾梓在这一众人里就像群鸭子里那只高挑的白天鹅,安静且冷淡,和这种嘈杂又漉湿的地方格格不入。 姜歆娆试着想象顾梓坐在夜市的小摊贩间,挤着狭窄的桌面,蹙着眉弯下腰吃炸年糕或者沙茶面的场景——然后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顾梓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这人笑点好奇怪。 ……大概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对不起,”姜歆娆笑完了,说,“我没开车来。” “那你怎么回去?”顾梓说。 “打个车呗,我好久没有体验堵车了。”姜歆娆说。 顾梓面上的表情没怎么变,脑袋里却转了几转。从惊讶到疑惑到感慨,她最后说:“你确定?” “那难道小顾总要送我回去吗?”姜歆娆笑嘻嘻地同她开玩笑。 谁知道顾梓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你家在哪?” 姜歆娆背书似的报了个地址。 “不顺路,”顾梓说,“但是你自己回去太不方便了。你是艺人,要有点艺人的自觉……” “反正也没人认得出我。”姜歆娆道。 她说得自然且流畅,好像已经说过这话无数遍了。 比起诚挚的难过,更像是满不在乎的自嘲。 但顾梓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姜歆娆呆呆地同她对视,对方清亮的眸瞳眨了眨,从她身侧走过,伸手在她小臂上轻轻握了握,小力将她往前带,“我送你回去。” 姜歆娆没动。顾梓还拉着她,站在她身前,回眸觑了她一眼,“走吗?” 声音柔软、温和、像在哄她似的轻而温柔,让姜歆娆想到那晚柔美的暖黄波光和粼粼的池水;但顾梓和那池水还不一样,她还带着不容拒绝的硬气,姜歆娆甚至说不出一句“谢谢,不用了”。 她任顾梓引着她下楼,到车库。 这个点刚刚下班,车子还没少几辆。 “我还以为你要加班呢。”姜歆娆同她并肩走着,一边说。 “是还没下班,只是不想在公司呆着了。”顾梓简短地回答。 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自己在家里做事比较轻松。” “联系人开会什么的,不会不方便吗?”姜歆娆问。 顾梓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线上会议室。” 姜歆娆:…… 她垂死挣扎:“没有面对面开会方便啊。” “倒也是。”顾梓说。 对话又陷入僵局。 其实就算是和好朋友聊天,一半安静下来,大家开始各做各的事,一会儿再继续聊,也是很正常的。倒不如说就算不互相沟通,也能充满幸福感地度过时光,才是感情深厚的证明。 所以姜歆娆想,她此刻觉得尴尬,大概是还不熟悉她身侧握着方向盘的人。 路上果不其然又堵住了。车里冷气打得凉,雨幕哗啦啦地盖下来,周围的景色都模模糊糊,只有她和顾梓在沉默里煎熬。 嗯,不对,小顾总看上去一点也不煎熬。小顾总挂了手刹,掏出手机,开始怡然自得地查收邮件。 应付完经纪人和助理就无事可做的无业游民姜歆娆:…… 不行,现在掏出手机玩消消乐应该非常煞风景。 她上下瞟了眼车内装饰。顾梓的车是经典的奔驰c级轿跑,底盘比普通轿车高些,透过前挡风玻璃看下去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车内很干净,连个纸巾盒也没有,更别说寻常人车上会堆着的各种杂物。 顾梓也许有点儿强迫症。姜歆娆想。 她的眼神四处乱瞟,不可避免地被小顾总注意到了。顾梓的眼神黏在手机上没离开,手还在打邮件,却同她说:“歆娆,你想听歌的话,可以接下蓝牙。” 上次见面那么冷淡的,这会儿叫她的名字叫得无比顺畅。 姜歆娆笑眯眯应了,也不管顾梓为什么突然间叫她。不一会儿,悠扬婉转的钢琴曲从音响里滑出来,契合地填补了两人间的沉默。 前奏非常熟悉。顾梓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干脆按掉手机去看屏幕。 “月光?”看到屏幕上的法语曲名,她认出来了。 “是呀。”姜歆娆说。 顾梓放下手机,枕着靠背听了半晌,轻声笑出来,“不会吧?你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钢琴曲?” “……怎么了?” “要是我,我会睡着的。”顾梓说。 “小顾总喜欢听什么?”姜歆娆说。 “不在公司的时候,就叫我顾梓吧。” 前头的车流疏松了些。顾梓拉下手刹,说。 “乱七八糟的,音乐软件推给我的歌,什么都听。” “虽然现在不直接做专辑发行了,工作多少还是同这些有关的,知道多点没坏处。” “你之前是做发行的么?”姜歆娆问。 顾梓给她问的噎了噎,才道:“你记得你那张叫butterfly的专辑么?” 姜歆娆歪着脑袋点点头。 “我当时在瑜星是市场总监……那张专辑的制作过程,我和你的团队有直接沟通。” 她埋怨似的嗔道:“那时候路姐成天和我说你在忙你在忙,我还想你是真的忙——哪想得你根本不知道发行团队都有谁。” 姜歆娆愣住,然后大声笑起来,“抱歉,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以后要注意。和团队多交流没有坏处。”顾梓淡淡看她一眼。 “我记住了,小顾总,顾梓。”姜歆娆立即表示她已经深刻吸取教训。 她多半已经没有“以后”了。但顾梓在她身边,她表现得一切如常。 “平常我会一一拜访过去的。发行这边的老师也是、制作这边的老师也是,”姜歆娆说,“当时实在有点儿抽不开身。” “我听路筱筠说了,你在重新申请大学对吧?” “是,”姜歆娆诚实回答,“没法再往上进步的时候,回到学校锻炼也是一种获取灵感的方法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姜歆娆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感慨,声音低沉又饱满,晚霞给她镀了层暖色的柔光,像是个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顾梓握着方向盘,转头看了她很久。 ※※※※※※※※※※※※※※※※※※※※ 顾:你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钢琴曲? 姜:不,我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你叫。 车:文明社会,请不要开我可以吗。 “Let’s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 Pt 新闻报道上总有那么几个辍学的人,怀揣梦想地来到社会上创业打拼。 但这些人到底是池中金鳞还是自命不凡最后却籍籍无名的草包,没人能从一开始看出来。 姜歆娆是大四退的学。她原来在纽约,据说差一点就要修满毕业的点数,却执着地放弃了学业,开始自己的第一场环球巡演。 当时大家对这件事情的看法非常两极分化。支持她的人说她原本就是天才,甚至不用上课,才华就足以超过大部分苦练数十年的歌手;不支持她的人笑她愚蠢至极,因小失大,一定会有一天后悔自己之前做下的鲁莽决定。 从行动上来看,姜歆娆的确后悔了。两年多前,她决定再次申请作曲和声乐,回到茱莉亚完成学业的时候,招到了更多人的嘲笑。 那时候不是现在,互联网还没有忘记她。 【我说什么来着,当时不好好学,现在回去浪费资源。】 【这年头小孩都这样,没一点定性。】 【去镀金的吧,哪个明星去读书不是去镀金的?什么野鸡学校。】 【我看不是,就凭她上个专辑那种垃圾,怕是恰饭恰不下去了。】 【同意楼上,上张专辑吃相太难看。什么时候艺人才能有做艺术的初心?就想着赚钱,外国捞一笔不够,还要回国来捞一笔是吧,真是恶臭。】 顾梓当时刚进入瑜星,还在市场部。公关方面的负责人那几天简直是不眠不休地买量压舆论,试图把一边倒的指责羞辱扳回来。 这位主管四十多快五十,有妻有女,脑门上顶了个地中海,前不久刚刚升职,正春风得意。周五晚上大家出去聚餐的时候,他点了好几听啤酒,不管不顾地灌下去。 旁人劝他酒,他一边喝一边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万一晚上还有事,应付不来,王总要找我的。” “什么事啊?”劝酒的人问。 “唉……”他叹了口气,“还不就是最近出事那个,公关还没压下来。” “我最不懂的地方是啊,这年头的小姑娘……”他醉了,有点大舌头,在“最”字上咬了长长的重音,“我们忙得跟狗一样,她本人理都不理的!” “妈的,她不在意,老子凭什么给她干到半夜……” “老子干她还差不多!” 十二三个人的大圆桌,顾梓就坐在他对面,他声音洪亮,顾梓听得清清楚楚,甚至隔壁桌的人都蹙眉转过来看他。 网上常常会说哪个明星和自己的经纪人有多情深义重,但明星和经纪团队说白了也就是雇佣关系和利益互换,拿名气和钱来换资源;大家多互相关心是情分,情分尽了,该做的本分还是要做到。 姜歆娆又不欠他们的。就算私底下抱怨,拿艺人开涮,也不该摆到台面上来讲。 你和心头的白月光在梦里有多少纠缠都没关系,总归她也不知道;说出来给蚊子血听,那便是活该。 这人正值青云直上的时候,大抵是飘了。 周围人或尴尬或幸灾乐祸地、配合着笑起来,也不阻止他,又去劝他酒。 “哎呀,您醉了醉了,喝点儿热水!”他身侧的下属诚惶诚恐地去扶他,乞求地让他别说了。 “她都臭了,还那副样子,看了就讨厌,你们说是不是嘛!”那个主管不依不饶地说。 “装装装,谁不会装!再给老子装……” 顾梓身侧的人原先正在和人发微信,这会儿还拿着手机,一副对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的样子,手机屏幕却是垂直的。 顾梓淡淡地看着她结束录像,勾唇把手机向下扣在桌面上,也没阻止她。 后来那主管怎么样,顾梓不记得了。他好像消失了似的再也没出现在宴席上过,顾梓权当他被人穿了小鞋或者举报,只能另寻雇主。 well,他活该。 * 后来两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顾梓有时候偏头去看她,姜歆娆支肘直愣愣地盯着窗外,顾梓掠过去一眼,只能看见她昏暗的剪影。 车里没开灯,雨云密布的天空又阴翳,左右两边远远能看到的城市街景是所有的光源。透过雨幕和漉湿的玻璃看过去,像张失焦的照片,压抑又模糊。 顾梓看着姜歆娆,姜歆娆看着窗外。 或者她根本不是在看窗外——她在看另一个顾梓根本不懂得的世界。 这时候雨渐渐停了,顾梓开了点窗。飒爽的夜风还带湿气,却非常凉,吹在脸上沁人心脾。 姜歆娆注意到她弄出来的声音,大梦初醒似的转头看她,“雨停了?” “你一直对着窗外看,没发现么?”顾梓说。 姜歆娆眉眼微弯,“没有呢。” 盘踞在她们头顶的密集乌云散开了。月明星稀,皎洁而明亮的月光倾撒下来,月华柔和、薄纱一样融融地撒在姜歆娆身上,照亮了她半张脸。她矮身,往前凑了凑,那张英气秀美的脸就完全露在光亮下。 “好漂亮。”姜歆娆感慨。 顾梓终于完完整整地看到了她。 “快满月了吧。”她说,“是很漂亮。” “你在说我,还是月亮?”姜歆娆说。 顾梓:…… 姜歆娆轻声笑。 前头的车流动了。两人一下高速,堵塞的情况就好了很多。顾梓把手机从固定架上拿下来,“我只知道这一块,后面怎么走,你输一下地址。” “好的。”姜歆娆说。 她输了地址把手机递回来,顾梓蹙了蹙眉,“这不是小区或者公寓。” 手机上的地址是个餐厅。 “小顾总不饿啊,”姜歆娆说,“你晚上有没有急事?开会之类的?” 又叫她小顾总了。顾梓不着痕迹地撇撇嘴。 “没有,”她简短地说,“就两个报告。” “那我请你吃饭吧,谢谢你送我回来。便餐,很快。” 顾梓原来是拒绝的,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准备好的拒绝被她咽回了喉咙里。 回去吃又要点外卖或者请厨师做,怎么都麻烦,太迟了还对胃不好。 也没多少钱,姜歆娆要请就请吧。 姜歆娆导航到的店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小炒。店里没什么人,道路有些残破年久失修的样子,门口也没正规的停车位,随随便便地往能挤得下车的地方挤一挤,不挡别人的道就好了。 顾梓找到一个角落,准备倒车进去,姜歆娆拦住她,“我先下车吧。” 顾梓任她去了。她下车之后也没走,踩着马路牙子避开积水,手戳在裤兜里,寻了个侧角看顾梓倒车。顾梓瞅着她——这人分明是怕她停不好,正打算给她指挥的样子。 她拿了手机和车钥匙,下车锁门,姜歆娆从马路牙子上跨步下来,长腿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堆积的水洼。 顾梓等她走到自己身边,同她并肩往里走。 小炒店亮堂干净,进去就零碎几张桌子,后厨是开放式的,能直接看到坐在桌边玩手机的老板娘和厨房里忙碌盛菜的老板。 “这家店简单方便,上菜也很快。”姜歆娆比了个手势,让顾梓坐下来,“我常来。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但我保证比瑜星的食堂好吃。” 顾梓失笑,“你是对公司食堂有什么意见吗?” 姜歆娆扁扁嘴,“我还以为这已经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了。” “你常去食堂吗?姜.大.明星,”顾梓说,“搬到新楼之后,我们早换了一批供应商,行政招标了半年才定下来,米其林厨政主理待遇。” 姜歆娆呆了两秒,才扶着额头说:“我下次一定去试试。” 她转身,岔开话题,朝着内里桌边认真看手机的女人大声喊:“老板娘!” “唉,”对方看到她,连忙把手机放下,拿着记菜的小点餐本过来,“今天吃什么?” “有什么忌口的么,小顾总?爱吃不爱吃的?”姜歆娆朝她扬扬下巴。 顾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上去,常有的菜色都用红色贴纸黏在墙皮上。 她粗略地看了眼,“不要辣的,其他都可以。” “好,那就一个鱼香茄子,一个滑蛋虾仁,青菜……” 姜歆娆撑着下巴想了会儿,“有地瓜叶么,炒个地瓜叶吧。小顾总要汤么?” “都可以。”顾梓依旧答。 姜歆娆拍板:“再来个丝瓜花蛤汤。” “唉,好嘞。”老板娘转头又冲厨房里的老板喊她俩点的菜。厨房里烧菜的声音大,她用顾梓分辨不出来口音的普通话喊得挺大声。 老板回她,“不聋啦,知道了!” 顾梓刚想开口,姜歆娆又站起来,走过去和老板娘说了什么。一会儿老板娘端着一盆开水过来,姜歆娆挨个拆掉一次性餐具的包装袋,盛水烫了烫消毒。 见顾梓没反应,她伸手,“我帮你?” 顾梓说:“不用,我自己来。” 那边姜歆娆却已经把她的餐具拿在手里了。顾梓只好在一旁端正坐着,看姜歆娆熟练地烫好餐具,又给她端端正正地摆好。自己的却不在意,筷子就在碗上随意搁着。 顾梓有一瞬间非常想伸手给她摆好了。她忍了忍,没动作。 老板娘已经端了滑蛋虾仁并两碗饭出来。嫩生生的、金黄的蛋和浅粉的虾子上撒着层小葱,在炽白灯光下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姜歆娆说:“小顾总,试试。” ※※※※※※※※※※※※※※※※※※※※ 老姜喜欢吃辣。 今天的车是双关语大王。 “Let’s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 Pt 好吃是好吃的。 鸡蛋和虾在她的味蕾上爆炸出香滑鲜美的口感之后,顾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没吃午饭。 当时本来已经要下楼去食堂了,她直属的一个主管手下的项目出了点事,交付期近在咫尺,急的火烧眉毛地来找顾梓,就差没在她办公室哭出来了。谈话谈久了,直接到了下午开会的时候,也就没时间再回去补那一顿饭。 四十多岁的女人,雷厉风行的性格,平常工作也少出差错,就只这次实在压不住心里那股子气;说是来找顾梓寻求解决方法,最后却可笑地变成了半哭诉半发泄,说世道不公,圈子里水太深,透明天花板太低,她太累,她过不下去了,还不如找个人结婚,回家专心生养孩子。 如果她不是顾梓一手提拔上来的,如果顾梓不也是个女人,她未必会和顾梓倾诉这些。即使这样,顾梓比她小了十几岁,听到年长的人这样口口声声抱怨,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也不是笑女人幼稚。是笑现实有多残酷,梦想有多不堪。 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时候谁没有梦想。可到她们这个年纪,一整天都困在批不完的报告和开不完的会里,想喘口气都难,那些念想也就只剩下格子间窗口望出去一碧如洗的晴空和深夜酒吧里杯子碰在一起的梦碎声了。 成年人的幻灭总在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间。 她握着筷子怔了半晌,才去夹第二口。 “怎么样,好吃吗?”姜歆娆问。 这人也拾起了筷子,并不去夹菜,只提溜着筷尾,筷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在盘子上,笑吟吟地问她。 “好吃。”顾梓诚实道。 “喜欢就好!”姜歆娆说。 她很高兴,笑得挑起飞扬的眉梢,一半觉得自己的表情控制做的不大好,偏开脑袋试图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一点,又压不下去;最后她干脆就放弃了,转回来自己也夹了一筷子。 姜歆娆惯常来这家店,顾梓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喜悦该是顾梓的;可顾梓现在反倒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如果她没说,没人知道她高兴与否。 好像姜歆娆比顾梓自己的灵魂更能感受到顾梓在想什么。 店家做菜很快。不一会儿菜色全数上齐。顾梓一一试过去,茄子入味却不油腻,青菜新鲜透亮,蒜蓉正好,花蛤也饱满多汁,丝瓜浸满了汤水,一口就能尝出鲜味来。 平常半碗饭就会停下的顾梓破天荒吃了整碗。 不管是中西方,除非工作的时候火急火燎的、和时间赛跑似的吃饭,每顿饭结束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十分钟,是餐桌两边的人在胃袋满满的饱足中闲聊家常的时间。 像副歌结束之后意犹未尽的那段平缓旋律一样。 和顾梓吃饭,却彻底省掉了这个流程。小顾总吃完饭又摆好筷子,怔怔坐着不说话了。 姜歆娆心说:不会是在等她买单把? 看她还在慢悠悠地吃,顾梓正想掏出手机—— “好不好吃呀,姑娘?”老板娘问。 顾梓这才抬头。老板娘正倚在她们桌子对面的桌上,单手叉腰,围着个大花围裙,问她。 顾梓先转回头,看了还在认真吃饭的姜歆娆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和姜歆娆说话,才道:“好吃,手艺不错。” “唉,我们也就这点手艺了,能不做好吗。” “现在的小姑娘可真都厉害,您看上去有三十了吗?就是老总啦!”老板娘诚挚地夸赞她。 顾梓:…… 顾梓瞪了姜歆娆一眼。姜歆娆满眼无辜,含着满嘴的菜“嗯?”了一声。 “您过奖,不是什么大公司。”她无奈地回复。 “小姜也是,这么年轻就是大明星啦!”夸完顾梓,她回过头去夸姜歆娆。姜歆娆冲她笑了一下,“老板娘,买单。” “好嘞。” 扫码买完单,两人走路回车上。这个街区的灯不是很亮,外头只有一盏暗黄的街灯,带点橘,照不到几方空间,其他地方都是灰蒙蒙的夜色。店门内外就是灯光明暗的分界线。 姜歆娆先她走出去,身形快要融进暗色里,却突兀地被顾梓抓住了手腕。 “啊,怎么啦。”她回头问。 顾梓松开手,越过她往前走,说出来的是埋怨,但因为声音轻且软,倒像撒娇,“我让你别叫我小顾总了。” 姜歆娆两三步追上她,“您不喜欢啊?” 顾梓给车解锁,“先上车。” 姜歆娆:??? 顾梓:“刚刚我们下车的时候,你是不是怕我倒不进去?” 姜歆娆:“没有,绝对没有……” 顾梓觑她一眼。 姜歆娆:“我习惯了。我留学的时候有个好朋友总是笨手笨脚的。” 她皱皱鼻子,这回不多嘴,乖乖上了车。等顾梓点火,车子重新滑进车流,她又给了顾梓自己家的地址,才继续问:“你不喜欢别人叫你职称么?刚刚在大厅的时候也是。” “不是。”顾梓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想怎么和她解释,“刚刚大厅那个人是故意的。” 瑜星里不成文的规矩,见到顾泽远叫“顾总”,见到顾梓叫“小顾总”。叫错了谁,就和叫古代的太子“皇上”一样,可能会招来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如今这境况还没怎么变,顾安还没进瑜星;待他进来了开始抓项目,众人又会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和顾安要上演什么九龙夺嫡的戏码,先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表明衷心,选好阵营,再奉承巴结,希望得到重用。 这些人眼里,家族企业的政权更替,和谋权篡位没什么两样。 顾梓想了很多,到底没都和姜歆娆解释,只说:“而且你不觉得很尴尬么,全场的目光都会看过来,其实根本没必要。” “会吗?”姜歆娆说,“我还以为我们都该习惯了。” 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顾梓摇摇头,“没必要的时候,就没必要——你给我的这个地址也不是住宅楼啊?” “是呀,是公园。我家就在这边上,你把我放下来,我去走两圈再回去。” “刚下完雨,去公园?到处都湿漉漉的。”顾梓抿唇,说。 她不该管的,姜歆娆也是成年人,不需要她像个老母亲一样操心。 也许比起关心,顾梓更是好奇。 “刚下完雨,空气更好。”姜歆娆解释。 车子拐进公园停车场。 出乎顾梓意料的,雨停了才不久,地上的水洼都还没干,停车场内外已经聚了不少人。买东西的小摊小贩、准备来跳舞的大妈大婶、来散步的一家三口手牵着手,熙熙攘攘地走进公园正门。 “那要不要陪我走一走?”姜歆娆问。 她问完,不等顾梓回答,自言自语地又说:“啊,我忘了,你鞋跟挺高的——会不会不方便?” “没事,”顾梓说,“我陪你走一圈吧。” 真神奇。平常的顾梓这段时间早回去,完成之前遗落的工作,听着轻音乐做一套瑜伽舒展身心了。 ——后来顾梓想,自己沉闷又单调的生活日常就是这样被某个人打破的。 两个人下车。 路边有人在卖小玩具。给孩子玩的那种,搓一下会飞很高的竹蜻蜓,顶端还带着灯,在黑夜里闪烁发亮,非常吸睛。顾梓饶有兴致地盯着小贩手上的玩具很久,目光随着它窜上天空,再无力地落下来。 夏夜里公园里广场上的味道,是顾梓没有感受过的。雨后的清爽混着一股薄薄的花露水味道,并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总盘旋在她鼻端。 公园里有个规模不小的湖,道路环绕着水系,两个人顺着堤岸慢慢走。 “刚刚在说什么来着?”姜歆娆问她。 “鞋?” “不是,再之前。” “你不要叫我小顾总。” “哦,对,我是想说,我觉得叫名字挺疏远的。” “会吗?” “像我这样三个字的名字在我看来比较简单。”姜歆娆说。 她们走的这边有高矮不一的垂柳。夜风飒爽,有时候会把柳绦吹扬起来,落到皮肤上有点痒。姜歆娆和顾梓换了个位置,自己走靠堤岸的那侧,身高腿长的,看到枝条,手一揽就捋开了。 “你不觉得吗,叫我歆娆就听起来比姜歆娆来得亲密一点;叫人全名多生疏。” “但是两个字名字的人,除非起个昵称,就只能用全名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顾梓想了想,“但你还是叫我顾梓吧。久了就习惯了。” 她的确有昵称——谁没有昵称呢。 但她不是很想让姜歆娆这么叫她。这些昵称带不来什么好的回忆。 姜歆娆抿抿唇。灯光晦暗,顾梓并没看到。 她回答:“好。” “这边有水,从上面走,小心。” 毕竟是刚刚下过雨的地面,稍微有坡度的地方还是未干,只能从堤上绕。堤上的路不是水泥路面,而是用石头铺成的,中间有间隙,稍不小心可能会卡住鞋。姜歆娆先迈上去,伸出手。 顾梓愣了下,才来握住她的。这段路不长,姜歆娆牵住她,肌肤与肌肤契合地相触,掌心暖热,耐心地引着她往前走。 夜风像那天晚上一样凉,甚至更凉——即使那天晚上两人都是漉湿的。顾梓稍微用劲,捏了捏她。姜歆娆挑眉回头。 “我认识你吗?”顾梓问。 ※※※※※※※※※※※※※※※※※※※※ *梦碎声来源: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北岛《波兰来客》 **我对姜歆娆的描写,前期有一点,要提醒大家注意到。我常写她的背影,写顾梓看不到她的正面,写她融在阴影里,写她只有剪影,是因为她这个人有层壳,里面的人尖叫着出不来,外面的人费劲心思也进不去——光也照不进去,怎么看都是暗色的。 ***昨天的双关语是在说姜还是老的辣啊(捂脸) “Let’s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 Pt 夜色溶溶。 这个点公园很空,日间开放游玩的各种项目都已经关停,湖面上的游船也统一歇在码头,亲亲密密地挤在一处,像群归家睡觉的小鸭子。方才雨后进来游玩的人大多歇在入口处的广场上了,她们现在走的这个位置,真是空空荡荡。 也许一个人来,还会有点怕。但当你把目光转到湖面上的时候,那点儿惧怕就被对景色的敬畏和内心深处一点点的怅惘给覆盖过去了。 一轮饱满的圆月泛着淡色金辉。月光撒在湖面上,粼粼波光都带了浅淡的银色,显得华贵柔美;透过堤边的柳树和灌木去看,又朦朦胧胧的,再加一分捉摸不清的美感。 ——像姜歆娆面前的顾梓。 方才吃饭的时候,小顾总把稍显厚重的西装外套给脱掉了,放在后座挂着的衣架上。初夏天气也不冷,后来去公园就没再穿上,露出来里头那件衬衫。布料贴合皮肤,月光则像是有了实质,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从秀致的波澜起伏上流淌、垂落、再一滴滴坠到地面上。 姜歆娆有点儿移不开眼。 除了风拂柳绦的声音和虫鸣声,姜歆娆听不到什么声音。可她自己知道,她心里正在跃动着怎样鼓噪的交响。小提琴里加了低音提琴,小号里加了圆号和长号,接着定音鼓、大鼓和小鼓一起,让她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像《1812序曲》那样。姜歆娆想。 她看得久了,目光又太深沉,顾梓偏开视线,松开她,把垂在鬓角的长发用指尖捋回耳后,才轻声提醒她:“问你话呢。” 姜歆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收回手,掌心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故作闲适地插回裤子侧面的口袋里。 “我看你眼熟,”顾梓不再等她,错过她往前走,“就是问一下,你不记得也没关系。走吧。” 她说的不是“你不回答”,而是“你不记得”。 姜歆娆急急道:“i don’t know you.” “没关系。”顾梓没她扶着,一样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那片凹凸不平的石板,又轻盈地回到路面上。 气氛突然又沉默下来。姜歆娆咬咬唇,有点不知所措地追上顾梓,听见她问:“刚才那个大婶认识你啊?” “小炒店里的老板娘?” “对。” “我刚来这里就住在附近,到现在还是常去她那儿吃。那片好像要拆迁了,不知道之后要搬到哪儿去。” “我是说,她好像和你很熟悉。” “嗯?”姜歆娆愣了愣才恍然,解释,“我也要吃饭的。” “这家店还好了,又不是夜市那种连健康许可证都没的小摊贩。” “不过,让我去夜市,我也会去的。”姜歆娆比了个戴鸭舌帽的姿势,“遮一下去。” “不嫌被人看到或者认出来了麻烦?” “不会。”姜歆娆说,“有没有人在意我这种事情先放一边,每个人每天和那么多人擦肩而过,哪有那么多人去想你是不是他们记忆长河里的一颗水滴?” “而且,如果说这么多年我学到了什么事的话——” 姜歆娆停下脚步。顾梓转身看着她,姜歆娆伸手,从顾梓发间理下半片破碎的落叶。指尖碰到她后脑,又有意无意地抚着长发从她耳廓上划过去,酥酥麻麻的感觉立刻蔓延到了顾梓的脊骨。 太近了。顾梓蹙了蹙眉。 姜歆娆的动作却很自然。她抽回手,继续说:“明星比其他人更应该注意自己是个人。” “不要活假了。” 这话题有点儿沉重。顾梓长长地“嗯”了一声,明智地没再追问下去。 “其实,如果没下雨的话,我本来是想要去爬山的。” “爬山?”顾梓诧异道,“大半夜的,爬山?” 她还以为下完雨来公园已经够离谱的了,没想到这人…… “是啊,近郊有挺多风景不错的山。”姜歆娆拍拍自己的大腿,“锻炼腿脚。” 她觑了眼前面的路,发现没有水洼,干脆面朝着顾梓,倒过来慢慢地走,橡胶鞋底踩在水泥地面上啪嗒啪嗒地响,“小顾总……啊,抱歉,顾梓,你爬过山吗?” “不是坐缆车或者开车哦,用腿爬。” “当然有。”顾梓说,“你当我是什么,从小只上高尔夫或者马术之类的所谓高雅运动长大的吗?” “那是我以偏概全了,抱歉,”姜歆娆笑,“那你知道的,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不是总能看到远处的城市吗?” “嗯。” “这种风景,是在夜色下更好看的。不晚上去,多可惜啊。” 流动的车流、闪烁的尾灯、高楼大厦外墙的led屏幕、老城区胡同里酒吧的霓虹灯招牌。 万家灯火给了沉默的城市生命。 顾梓说:“随便选一家楼层位置高的餐厅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 姜歆娆:“唉呀,改天你和我一起去就懂了,和餐厅不一样的。” 顾梓:…… 能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脏兮兮地坐在山头上吃干粮和衣衫革履地坐在旋转餐厅喝红酒和区别吧。 姜歆娆好像看出来她满脸拒绝的质疑。歌手耸耸肩,“我说真的,信不信由你了。” 前面的路拐了个弯,接着坡度陡然增高,连上一座跨水的拱桥。姜歆娆那双长腿又是一跨一迈,两三步就登到了最高,笑眯眯地伸手来扶顾梓。 顾梓简直想给她一个白眼。但她不好意思拒绝姜歆娆充满热情的好意,只好又借她的力登上台阶。 两人在桥上站了一会儿。 这个小公园分东园和西园,这座桥在正中间,把整个湖破成两半,站在桥上自然就能看到整个公园沿着堤岸延展的风景。 “会累么,走了这么久。”姜歆娆问她。 “我的体力真的比你想象的好。”顾梓无奈地说。 “哦?” 姜歆娆小臂撑在桥边沿的栏杆上,腰背微弯,撑着石质栏杆远远地眺望出去,目光追随着涌动的月光,又回到顾梓身上。 不知道是怕脏了她一身白的衣服还是家教使然,她仍旧站得笔直,只用手掌扶着栏杆。 “我很注意锻炼的。”顾梓补了一句。 “我理解我理解,身体是万古长青的本钱嘛。”姜歆娆说。 顾梓:……? 好像这话不是用在这里的。 算了算了。解释要解释半天,她又不是语文老师。 “这风景倒合你刚刚放的那首曲子,”顾梓说,“偶尔出来走一走也不错。” “月光?”姜歆娆说,“确实像。” “比起贝多芬,更像德彪西。” 顾梓往姜歆娆那边凑了凑。两人原先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现在,几乎是紧紧并肩站在一起,“这我就不懂了。” “门外汉中的门外汉。”她毫不羞愧地承认道。 “嗯……”姜歆娆想了想,“德彪西的月光就是月光。这样一丝丝流淌的、朦胧的、安静地落下来的月光,配上清风和凉爽的夜色正好。” “贝多芬写月光曲的时候……和他的恋人分开不久,又初初发现自己失聪。” “你能想象吗,上帝关上了他的门窗,满腔情感表达不出来,无处宣泄释放,在这种情况下,每个音符都是心声……比起描写月光,更像是失恋又不得志的人写下的思念和柔情。” “它本来也不叫月光。是别人给起的名字。” 顾梓没说话。 半晌她学着姜歆娆的姿势,也倚到栏杆上,这会儿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衣服了。姜歆娆支肘去看她,夜风把女人的长卷发吹起,几缕调皮的发丝黏在她额前,她眯着眼,有点儿怅然地、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湖面。 她开口,问姜歆娆:“姜歆娆,你喜欢用什么香水?” 姜歆娆:??? “最近吗?花果香的。” “你今天也是穿的这款。”顾梓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挺好闻的。” “啊,谢谢。”于是姜歆娆也跟着没头没尾地道谢。 “姜歆娆。”顾梓又叫她。 这回她转过来,站直,面向姜歆娆了。 姜歆娆给她吓了一跳,往后迈了一步。顾梓伸手在她腰上虚虚地扶了扶,免得她从桥上滚下去,又把她拽回了原位。 这回是姜歆娆觉得两个人实在是隔得太近了——她甚至能清楚看到顾梓纤长卷翘的睫毛。她稍微歪歪脑袋,再倾身,就能吻到女人娇艳的红唇。 顾梓说:“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到底见过没有?” 姜歆娆咽了口口水。 气势上矮了一头,不可以。 她义正辞严地回答:“i don’t know you before.” 顾梓:“用中文说。” 姜歆娆:…… 姜歆娆扁了扁嘴:“我真的……不认识你。” 她说的太急,最后一个字咬了舌头,姜歆娆急急退后,嘶了声,捂着嘴难堪地偏开脑袋。 “怎么了?”顾梓问她。 “咬到了,没事。” 顾梓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就走。 桥下去就联通到公园广场,路边渐渐亮起来。顾梓让她在灯下站住,说:“给我看一下。” “什么?” “舌头。” ※※※※※※※※※※※※※※※※※※※※ 1812序曲结尾要放炮。真的是很响的。很响。 “Let’s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 Pt 姜歆娆愣了下,然后乖巧地张开嘴。 路灯下还是挺昏暗的,顾梓扶着姜歆娆的下巴微微使劲,无声地让她再张大点。 也许是这个动作太强势了,姜歆娆呜了声。顾梓执著地没松手,姿势变了变,指尖顺着她颊侧滑过去,抚在她侧脸,按住。她手指纤长,动作又轻,像是亲密爱抚,人和姜歆娆又离得极近,气息相闻间温婉的花香肆无忌惮地将姜歆娆包裹起来。 顾梓的发梢拂过她脖颈,有些麻痒。 姜歆娆抬手,急急握住了顾梓的手腕。 “别动,真的受伤了,”顾梓说,“回去的路上要不要买点药?小心口腔溃疡。” 果然流血了——粉嫩舌尖上带着点血色。 还好,看上去并不是很严重。 姜歆娆握着顾梓的手紧了紧。顾梓后知后觉地松开手,“握疼你了么?” “没有,我很好,”姜歆娆说。这会儿顾梓松了手,她却没有,拇指在女人细白的手腕上摩挲了一下,握着顾梓慢慢放下来,最后才松开。 “这点小伤没关系,半天就好了,我小时候经常这样不小心咬到舌头。” “真的啊?”顾梓后退一步,笑问她。 “怎么?” “没怎么,还挺可爱的。”顾梓说。 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姜歆娆松了口气。她说:“是啊,小时候性子急。” “这里蚊虫比较多,走吧,我送你回去。”顾梓说。 她抬手,自然又亲昵地在姜歆娆脑后安慰似地触了两下。 姜歆娆微妙地响起了她每次给frank喂药的时候——她总是捏着大狗的嘴,趁它张开迅速地塞进药片,然后摸摸它的脑袋给她奖励。frank虽然是一脸被噎到了的纠结表情,被她摸过之后又会很开心。 ……不对劲。 摸完她,顾梓问:“不疼吧?” 姜歆娆笑:“不疼。” 她亦步亦趋跟着顾梓走出公园的时候,觉得更不对劲了。 姜歆娆:“顾梓,你养狗吗?” “嗯?不养啊。”顾梓说,“太忙了,照顾不起。” 姜歆娆:“哦。” 顾梓:? 姜歆娆上车,系好安全带,规规矩矩坐好,“没什么。” 就是刚刚顾梓那一通操作,也太熟练了些。 这边离姜歆娆家其实已经很近了,十几分钟都能走到。姜歆娆本想自己走回去,但夜路比较黑,顾梓担心她,还是决定送她回去。 姜歆娆家也是高层公寓。这片儿周围挺热闹,大小商店到这个点都还开着,酒吧门口热热闹闹地聚集了一群人。临近周末,大家都比之前放松。 姜歆娆在公寓门口的车道边下车。她解开安全带卡扣的时候,顾梓握着方向盘倾身过来,“那说定了,不能反悔啊。” “啊?”姜歆娆一头雾水。 “你说你不认识我,”顾梓浅淡地勾唇笑了一下,“我当真了。” 姜歆娆准备合上车门的动作僵住了。一会儿她抿抿唇,“晚安,小顾总,早点休息。” “谢谢你陪我去公园散心。” 顾梓嗯声,看着她关门,站到路边,朝自己挥了挥手。 顾梓也朝她比了个再见的手势,给车点上火,挂挡。 姜歆娆不在车里,蓝牙也自动断连,顾梓周围的环境一瞬间安静下来。她的心情却还不错,单手把着方向盘,哼起了姜歆娆的手机蓝牙播放到一半的歌。 细细碎碎的小调到最后,变成了顾梓自己的笑。 她用食指和拇指撑着两边额角,手肘支着车窗边沿,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说什么不认识她呢。 这人也真奇怪。 家教使然,顾梓性格温和且内敛。她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探寻问题的答案,但这并不代表她对事物没有自己的判断。 相反,顾梓对人和事的印象一向都挺准的。 姜歆娆分明就是那晚的女人。顾梓都不用去问程璐颐。 车在夜色里飞驰。顾梓开了一点窗通风。夜风飒爽微凉,从车窗外呼啸而入,吹散了她的头发,她也不在意,随意地用手捋到另一边。 沉下心来想的时候,那晚的事情总会生动地跳进她的脑海。 都太像了。身量做不得假,微微卷翘的、带着可爱外国人口音的普通话也是。最明显的,是馥郁、酸甜、热烈浓厚却不腻人的香水味道:从顾梓今天遇到她开始就无孔不入地往顾梓的鼻腔和心里钻,一瞬间把她带回了那晚的泳池和荡漾的水波里。 顾梓这么一想,高挑纤美的陌生女人就和姜歆娆一一对应起来。 那天晚上你情我愿的,两人又都是成年人,发生了什么无可厚非,退一百步,也不会是姜歆娆的错。姜歆娆承认了,顾梓不会因此对她有额外的好感,但也不会因此厌恶她,毕竟她俩是一样的人。 所以姜歆娆为什么不承认?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还是觉得那晚只是一夜纠缠,根本不愿意回想? 也许姜歆娆有什么秘密伴侣?女友或者男友? 顾梓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想到这个份上,也许她该生气或者恼羞成怒的,但这些情绪都神奇的没出现在顾梓脑海里。 顾梓只有点好奇。她想到姜歆娆那副故作正经同她道别、下意识用英语对着她撒谎的样子,还有点想笑。 结果顾梓又勾起了嘴角。她抿抿嘴,握拳在唇前咳了咳,才竭力把笑意压回去。 * 姜歆娆乘电梯回家,还没按密码开锁,门内已经响起一阵爪子刮擦石质地板的声响。她开门,果然frank正乖乖蹲坐在门口,歪着脑袋等她进来。 姜歆娆按开灯,穿上拖鞋。她把手袋扔在沙发上,先去frank的窝里看了看它还有多少水。 “你等下,我给你做饭吃,我们晚点楼下没人了再去散步,嗯?”她蹲下来,摸摸frank的脑袋。 frank用侧颊蹭蹭她的手,小小地“汪”了一声。 frank毕竟是大型犬,德牧的脸看上去黑不溜秋的又有点凶,姜歆娆刚回国的时候不知道,带它在晚上七八点的时候下去散步,吓到了不少周边出来游玩的孩子和老人家。后来姜歆娆就不敢了,清晨带它散一次步,晚上带它散一次步,都挑在没人的时候。 姜歆娆围上围裙,进厨房,准备给自家毛孩子做晚餐。 ※※※※※※※※※※※※※※※※※※※※ 为什么又迟了呢,因为我又加班了…… 少了的字明天补上,我要赶榜(哭了) “Memories” 【everybody hurts someday;but everything gon’ be alright;go and raise a glass and say.】 “每个人有时都会受伤啊,但让我们共同举杯,相信一切都会变好吧。” —— maroon 5 - “memories” (pre-chorus) * 姜歆娆家的抽油烟机的声音在响。 嫩白的鸡胸肉,没加多余的调料,只下锅炒熟,再加两个蛋——一个全蛋,一个只要蛋白。 姜歆娆把煮好的蛋丢进冷水里,回身去拿锅铲。 厨房有个小窗,不像阳台,看不到什么景色,只是做通风用,望出去全都是别家的窗子。姜歆娆看着隔壁楼人家卧室的灯闪了闪,然后灭了,房间沉入一片黑暗。 这个点儿,正常人大都已经吃完饭、散完步、回到家拥在沙发上看点儿电视剧或者综艺节目了;睡得早的小朋友也许已经做好作业、洗漱关灯、央着妈妈讲一个睡前故事,然后偎进梦香里。 不知道顾梓在做什么。姜歆娆想。 她把鸡胸肉再切小块,放在案板上先凉凉。frank吃东西急,经常顾不上肉有多烫,姜歆娆怕它把自己烫到了。 小顾总应该在回家的路上?应该到家了? 生活忙碌的总裁们,是不是都不食人间烟火的?房间都是性冷淡黑白灰风,冰箱里除了矿泉水没有其他菜、想吃什么都是内线电话一拨就有私人大厨煮过来送货上门? 姜歆娆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她轻声笑起来,把冷水里的鸡蛋捞出来,在流理台边缘磕碎了,一点点剥壳。棕色蛋壳碎裂、脱落、白生生的内里就露出来,光滑柔嫩。 小顾总的手腕真的能和鸡蛋比白了。 姜歆娆生长的地方一向不兴白幼瘦这一套;除非是大艳阳天去野餐,她从小到大都不怎么注意防晒。她的皮肤比起白,形容成小麦色更为贴切。 当时姜歆娆进军大陆的时候已经是非常知名的唱作人,又一直走的气场强大、热情温暖的混血御姐路线,粉丝对外国回来的人好像又都带了层滤镜,不直接拿主流审美评论她。 批评的声音不是没有——不管是靠唱腔、才华、个人特点还是容貌站上舞台的人,一进到圈子里,就像把自己剥得赤.裸裸的,得学会无条件地接受一切批判质疑。 毕竟,谁受得了你玻璃心啊。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姜歆娆也都不在意——她就是她嘛。 哦,跑题了。刚刚想到什么了? 小顾总的手腕。细白、骨感分明、在餐厅白煞煞的灯光下看着甚至有些缺血,在公园扶着她的脸的时候却强势又坚持,的确非常有力。 小顾总说她有多运动,真不是白说的。 姜歆娆知道她身材很好。骨架原来就小,加之锻炼,在床上拱起腰肢的时候,腰侧的线条流畅又结实。 手上的蛋拿久了有点儿烫。姜歆娆回神,把它拿在手心对半切开,又去剥第二个。 姜歆娆原本没想去公园的。晚上天气正好,她又想和顾梓多待一会儿,才问小顾总愿不愿意和她去散散步。 没想到,今晚的月色真美。 回忆在姜歆娆脑海里总像一帧帧老电影。自带了淡色滤镜,看起来温和、柔软又朦胧。 今晚的记忆就深深卡在顾梓在她身边倚着栏杆,怅惘地凝视着湖面的那一幕了。水波荡漾里她生生融进了月光、成了柔美银辉的焦点,好像她在看湖里的月亮,而天上的月亮在看她。 姜歆娆也在看她。 姜歆娆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她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鸡蛋,急急往客厅走,一半发现还没洗手,又拐回来把手上粘的蛋壳冲干净。 frank窝在沙发边看她,见她过来,竖起耳朵期待地看着她。姜歆娆却无暇顾及大狗了,只把围裙搭在餐桌椅子的椅背上,进了内室。 姜歆娆的房子是普通的两室一厅——主卧是她的卧室,客卧改成了她的家庭studio。就算没有工作,姜歆娆还是会常常来这里,摸摸自己的乐器,免得手生,也是问候老朋友。 frank亦步亦趋跟着她到门口,姜歆娆抱歉地看它一眼,“嘭”地关上了门。 大狗蹲在禁闭的房间门口呜咽一声,却识趣地没去打扰主人创作。 家庭studio不像瑜星的专业,调音台和收音设备都是简易的,四周的隔音材质也没瑜星的好,但对于姜歆娆来说已经足够。 房间不大,进去左边是书桌、电脑、工作台,中间是收音设备,右边靠墙是她的乐器——她的吉他、贝斯和钢琴都安安静静放在房间一角,姜歆娆走过去,拉开琴凳,双手按上黑白键。 她脑海里存储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化为旋律和音符流泻出来。 姜歆娆弹了一个小节,试着去搭第二个;接着她站起身,走到一边的木桌旁。桌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各种书、草稿、笔记、u盘、甚至还有个口琴。纸页和纸页堆叠,像个巨大的迷宫。 姜歆娆也懒得坐下,她从桌面上一列四散的纸张里囫囵翻找过去,动作急切又焦急,其他稿子被她不小心弄到地上,她也不在意。 最后她终于在一叠纸张里找到了她想要的那张,姜歆娆用手肘倚着桌面矮身,捡起桌面上的铅笔,随意涂抹划掉之前写在纸上的符号,又开始往下写。 她叼着笔杆回到钢琴前,把那张纸按上钢琴谱架,又试了一遍。 不对。旋律优美、流畅、让人舒适,却没有那种张力——没有姜歆娆把顾梓扯进水里那刻一样的爆发感。 姜歆娆有点儿恼怒。她又改了一遍,仍然不满意,这回都懒得回到桌边,直接倚着钢琴在地上坐下,写了一会儿又趴下了,用右手指节敲了敲地板。 姜歆娆打开手机,点开语音备忘录。 不像之前她在瑜星听这些记录的时候,这回她过于专注,甚至没有感到恐惧。零零散散的记录有几十条,她随意找了一条,开了外放。 她听到她自己声音说:“18年秋,和乔乔在大熊湖camping。” 背景的声音很嘈杂,听得到各种语言交织成的交谈声和笑声。一会儿录音却安静下去,只剩下姜歆娆自己说话和走路的声音,“well,他们喝高了,我就出来自己走走,不然等下又要我唱歌,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今天月亮很美。很冷;让我想到冰面上的月光——虽然还没下雪。” “希望以后的你听到会喜欢。” 窸窸窣窣地一阵倒腾声,然后轻盈澄澈的吉他曲从她的手机里流泻出来。姜歆娆坐起来,把手机放在一边,认真地听。她又在那张纸末尾改了什么,才拿了吉他过来。 这回对了。姜歆娆想。温柔如水,但又热情如火,是静静地观赏月光,更是踩着拍子在月光下起舞。 只是月光还不够,姜歆娆的月光不是夏目漱石的月光,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对你一见钟情。 她有些兴奋地站起身,想去开电脑和收音设备。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姜歆娆收回去按电脑开关的手,后知后觉想起她还没喂frank吃饭。 她打开门。果然大狗正可怜兮兮地蹲在走廊上,看见她,它站起来转了两圈,不停朝她呜呜叫。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忘记你了。”姜歆娆在它面前蹲下来,“妈妈坏,嗯?” frank轻轻吠了一声。 姜歆娆往厨房去。这回frank说什么都要挤进厨房,看来真的是饿的不清。姜歆娆抱歉地把它的晚饭倒进狗盆里,看着大狗兴高采烈地矮身下去大块朵颐,松了口气,蹲在它身边摸了摸它油水光滑的黑亮毛发。 frank猛摇尾巴。 姜歆娆轻声笑。 姜歆娆在近郊还有一座别墅,在别的城市也有房产,但都不常去,有了frank之后更不愿意到处走——一要坐飞机,frank就只能在加氧货仓里饱受煎熬。 这公寓虽然小,却特别带了生活气息,家居并着装饰都是姜歆娆亲手挑选,有种适合七八十年代爵士乐的休闲风格。一进门右手边就是客厅沙发,左边是厨房和吧台,中间用书架做了隔断,顶端摆着姜歆娆喜欢的酒和绿植。 客厅有套完善的家庭音响系统,看电影还是播音乐都很适合,大大小小的柜子摆满了姜歆娆环球巡演那些年从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和后来在纽约生活的点点滴滴。 电视边上挂着个很大的木质公告板,左半边用图钉钉满了和朋友拍过的照片——大多数都是宝丽来照片,但也有精心冲洗的正式照一类,还夹杂着各种姜歆娆写的小便利贴条,都是她珍贵的回忆。 右半边只有零星几张照片,大部分是空着的。姜歆娆搬家的时候只想着按顺序填满公告板,没想到买的大小和自己的照片储备严重不符,右半边只能等未来的自己把它慢慢填满了。 阳台做了封闭设计,摆着几盆绿植和一个小矮木桌,姜歆娆有请朋友来照顾它们,因此离家良久,几盆植物还是欣欣向荣地生长着,绿意盎然。 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挤到了她手掌下。姜歆娆低头,看见frank叼着自己的狗绳,冲她摇了摇尾巴。 姜歆娆摸摸它,带它出门散步。 ※※※※※※※※※※※※※※※※※※※※ 夏目漱石先生的经典月亮大家都懂吧xd,我就不解释了。 “Memories” Pt. 2 顾梓到家再完成工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在位置上伸了个懒腰,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小憩。 她的手机嗡鸣起来。顾梓并不是很想去看——谁知道会不会又是顾泽远或者詹程;就算不是他俩,这么迟的时候接到任何一个人关于工作的需求,她也不会高兴。 虽然现实不允许,顾梓是赞同将生活与工作尽可能剥离的人。 顾梓晾了詹程两天,只说自己日程排的满,暨苒同她口径一致,詹程根本约不到时间,只能千方百计地想和她面对面谈一谈。 在他明知道顾梓和顾泽远之间的芥蒂,还瞒着她同顾泽远接触过之后,无论那张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顾梓都要先掂量一下这些话的真实性了。 顾梓想了想,还是蹙着眉打开手机。 第一条讯息不是任何同事发来的——是姜歆娆。 顾梓点开她发来的视频。 视频是从姜歆娆的角度拍的,看着像公寓楼里的空中花园。灯光不很亮,姜歆娆手上牵着狗绳,身侧是只耀武扬威、毛皮亮滑的德牧。 姜歆娆叫了句,“frank!” 德牧回头。姜歆娆蹲下身,它便跟着蹲坐下来,乖乖的也不吠,只那条长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 姜歆娆说:“say hi.” 德牧“汪”了声。 微信的视频录制时间有限,到此结束。顾梓看着大狗那张凶狠又乖巧的脸,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唉呀,想揉一揉。 姜歆娆接着给她发信息:【这是我家狗狗,叫frank。】 【很乖,又很聪明的。】 【看出来了,】顾梓回,【它多大了?】 【四岁了,年轻气壮。】 【所以你每天晚上都要遛狗……?】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呀。】 【好辛苦呀,】顾梓打字,【又不能冷落人家。】 【习惯了就好。】 顾梓本来想说【那下次可以一起带它出去】。但是打字打到一半,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停下来了。 ——有点儿越界了。 最后她默然又一次删掉了对话框里的文字。 【我去休息了,晚安。】她只说。 姜歆娆给她发了个程璐颐同款的么么哒。 怕不是从程大小姐那里拿的表情包。顾梓微笑着想,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拿起水杯去厨房打点热水。 顾梓工作的时候会戴防蓝光眼镜。喝水的时候热气氤氲,就染得镜片上都是雾。顾梓一边走一边喝,在客厅中央无奈地停下来,等着雾气消散。 隔着朦朦胧胧的镜片,她看到的东西都像一场梦。她随手把杯子搁在电视柜上,想揉一揉太阳穴,把眼镜取下来吹一吹。谁知道手刚一动,便碰到了什么木质的硬物。 顾梓太熟悉手下的东西了——是个相框。 这年头愿意真的冲洗照片出来保存的人真是少之又少。顾梓不是这样的人,但林之柔是。 顾梓沿着相框边沿摩挲了几下,轻轻叹口气,才把倒扣的相框翻转过来。 几年前在哪里拍的照片。两个人应该是在海边度假,都穿着泳装,顾梓不打算下水,在比基尼外面又套了件薄衬衫。林之柔就大大方方的,搞得整个沙滩都有若有若无的视线看着她俩。 应该是顾梓拿着相机,林之柔搂着她、环着她的腰,下巴亲密地磕在她右肩上。本来两人是齐齐看向镜头的,顾梓拍照的瞬间这人突然扭头亲她,结果就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贴在她脸颊上。 顾梓本来要删掉这张照片的,权当林之柔在闹。谁知道林之柔很坚持,就要冲这张出来,还顾自带来顾梓家用相框放好了,不准顾梓移走。 顾梓多听她的话:就算分手了,顾梓也还没移走。这是她家里唯一一张照片,除此之外,顾梓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 顾泽远把顾安接回家之后,年节就向来没她的份了;不是他不让顾梓回去,但就算顾梓回去了,也没人在意她,她何苦回去呢? 热闹都是其他人的,其他人都在笑着笑,就顾梓在笑着哭,还得装模作样地说新年好。 所以顾梓每年过年,大都是和其他朋友一起喝到天亮。顾泽远苦心孤诣地想让她回去,她才偶尔在家待一个除夕。 后来好不容易有林之柔陪她过了。 顾梓又盯着那模模糊糊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又扣上相框。 稍早和姜歆娆出去的时候有多释怀和高兴;现在顾梓就有多难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藏在她心里的恶魔全都一拥而上,顾梓又只剩下一个空壳。 顾梓想起姜歆娆说的,贝多芬的月光曲。 失恋又不得志的,哪只这位音乐家呢? 她的目光扫到阳台凋零的盆栽,回身去拿手机,又给暨苒打了个电话。 “小顾总,”明明已经半夜三更,助理接起电话的时候语气却没有任何不快,“有什么事么?” “之前买到我家的绿植,你记得是哪些么?” 暨苒顿了一会儿,问:“林小姐给您购置的那些?” 她竭力抑制住心里的惊讶,还是被顾梓听出来了。 “嗯。”顾梓说,“来送货的人有给你电子清单吧?” “有的。” “再给我买一批过来——对了,让忻然做吧,别浪费你时间。” “好。”暨苒先答应她,一会儿才又问,“都死了么?” “嗯。”顾梓说。 “……好,我转达给她。” 顾梓挂断电话。她把枯萎的植物一一摆放到门口,才关了电脑,洗漱睡觉。 这几天她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原因顾梓也说不上来。有事干的时候还好,一没事干,零零总总的记忆就都窜上来,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其实有什么好纠结的呢,也不是她的错。顾梓把脑袋埋在枕头上,深沉地叹了声。 * 李忻然在早上七点半接到了暨苒的电话。 “喂,暨苒姐,怎么啦?” 她在穿衣服,看到是暨苒打来的电话,忙不迭接起来,为了穿好裤子单脚在房间里跳来跳去。 不会是昨天的报表做错了吧?她都核对三遍了! “忻然,听得到吗?” 暨苒的声音比顾梓要柔美些。李忻然不知道顾梓私下里讲话是什么样子,但平时同他们开会的时候可清冷严肃了。暨苒的声音就什么时候都像在哄人。 就冲暨苒姐这声音,李忻然可以帮她带一万年星爸爸。 想是这么想,说是不可能说出来的,虽然她的直属leader是詹程,暨苒毕竟是boss身边的大助理,要尊重人家。李忻然说:“唉,您说。” 暨苒说:“早上不用准时来打卡了,去花鸟市场帮小顾总带几个盆栽。” “清单我发给你了,在邮箱,你查收一下。” “好滴。”李忻然说。 “那一会儿公司见。” “公司见。” 李忻然下楼,在门口撑早点铺的大爷手上买了个肉包。 小事情,不就是买个盆栽么,小顾总直接吩咐的事情,必须做好了! 李忻然气势凛然地叼着肉包想。 她点开链接,傻眼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怎么这么多盆?怎么都长得一模一样……? 李忻然差点没在花鸟市场折腾一个上午。她提着六盆明明在她看来一模一样、却名字迥异的盆栽出现在地铁站的时候,又想到穿着西装拎着盆栽上地铁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打车吧,一会儿给财务小姐姐报销。李忻然无奈地决定。 她拎着六盆盆栽——一手三个,活像个环卫工人似的走进闸机,按了楼层。 幸亏这个点没人。李忻然想。 到了楼层,她先去找暨苒。顾梓的正职助理不止暨苒和詹程两个,只他俩是高级助理,因此有独立办公室,其他都是副助理,都坐在开放办公区。 瑜星的vp虽然不是总裁,vp办公室的制度却很像总裁办公室。高层主管直接汇报给高级助理,高级助理再统筹整合向vp汇报。其实詹程和暨苒两个很少操心顾梓的生活起居,更多是交给下面的小朋友来做——比如李忻然。 李忻然小朋友今天成功地完成了小顾总直接交付的第一个任务! 呃,算是直接交付吧。 她敲了敲暨苒办公室的门,听见里面人说了句,“请进。” 李忻然兴高采烈地把六盆盆栽一字摆开,“我买回来啦。” 暨苒眨眨眼,看着她,笑了声。 “怎么了……?”李忻然说。 她暗自点了点数,没错啊,品种也没买错。 “不是,”暨苒说,“你怎么就自己提回来了?可以让他们送货的。” 李忻然:…… 李忻然脸色爆红,“我不知道。” “没关系,买回来就好了。你还有什么事,去处理吧。”暨苒也没生气,只说。 “好的。”李忻然松了口气,退出去。 李忻然虽然明面上是詹程的校招,但暨苒也会给她派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两位高级助理负责的方向不同,这意味着她能学到不一样的经验。 她刚回到工位不久,面前的隔板被谁给敲了敲。 李忻然抬头,是詹程。 男人很高,生得也俊,器宇轩昂的样子,比暨苒多了丝盛气。他说:“李忻然,你和我进来一下。” 李忻然不明所以,束手束脚地在他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詹程在她身后关上门,坐到他对面,双手交握,问她:“刚刚暨苒找你,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啊,就交代我帮小顾总带点盆栽。” 詹程点点头。他一头短发用发胶按得平整,想让人看上去更斯文点,却还是锋芒毕露地显出凌厉来。 他看李忻然实在紧张,笑道:“别紧张,就是问你些小事。” “哦,好的。”李忻然说。 詹程勾着唇角问,眼里却没一丝笑意,“你最近,是不是和暨苒提到过我和顾总见面的事情?” ※※※※※※※※※※※※※※※※※※※※ 我来手动感谢大家灌溉的营养液!么么哒哒哒! “Blank Space” 稍迟一点,詹程敲开了顾梓办公室的门。 “进来吧。”顾梓说。 顾梓今天还是一身套装。深蓝衣领规规矩矩地折叠、衬得她脖颈肌肤柔白细嫩,一截细瘦的手腕齐整地包裹在衣袖里,看上去清冷、严谨又克制。 她的蓝宝石耳钉后头挂着流苏似的耳坠,同系列的锁骨链歇在前胸一小片肌肤上,光辉交映,非常吸睛。 “小顾总。”詹程朝顾梓问好。 顾梓点了点头。詹程推开门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李忻然随他走进顾梓的办公室。小姑娘看上去像朵被晒蔫的花,低着脑袋,瑟缩着不说话。詹程不着痕迹瞪了她一眼,她才说:“小顾总好。” 他自以为没什么,顾梓都看在眼里。 这是怎么了,自己做错事,反过来训了人家一顿? 詹程先给李忻然拉开座位,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才坐到她身边。顾梓把手上的文件签完,盖上笔盖,双手交握,撑直身体,“找我有什么事?” “抱歉占用您的时间……”詹程恳切道,“是为了之前顾总找我的事情。” 顾梓挑眉,“哦,顾总找过你?” “我可没听你说过。” 詹程说:“是,我本来想找个时间和您细细聊,没想到——” 他瞪了李忻然一眼,“这孩子实在是不懂事,提前和您说了。” “不好意思,小顾总,是我的错,”李忻然细声说,“我不懂事,莽撞地同您说这些……” 女孩儿红着眼眶,看了顾梓一眼,又马上低下头。 不知道是被詹程吓的还是真的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 李忻然毕竟还年轻,进入瑜星不久,大概还没有感受到过这种陈腐官僚到不行的大型企业体制的丑恶——何况前些年顾安还在非洲大草原追求梦想的时候,瑜星的内部斗争也没这么激烈。 不过道理大概等同:刚刚入职的小白被上司和同僚推到最前面来当背锅侠,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顾梓自己少经历,却见得多了。 ……这样说自家公司,有点不好。顾梓想。 诚然也是李忻然心大了——顾梓看她每天像只小白兔似的在一众副助理间窜来窜去,见人就张嘴甜甜地叫哥哥姐姐,有时候会生出自己还在大学课堂上的荒唐感。 说实在话,也没什么不好。没了李忻然,vp办公室不知道要多死气沉沉的。 李忻然见顾梓不说话,咬着嘴唇,不敢看她,更不敢看詹程。 再不安慰她一下,小姑娘估计都要哭了。顾梓无奈地想。 “好了,也不是你的错。”顾梓放软了声音说。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忻然哭出声来了。她竭力忍着也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特别明显。 顾梓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嗯?我和詹程聊一会儿。” 李忻然朝她小小地鞠了个躬,快步走出去了,还不忘拉好椅子,再替他们关上门。 詹程又想开口。顾梓捡起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稍等一下。” 她有意无意得是竖起手机打的字,詹程看不到她在和谁说话,咽了口口水,伸手上去把领带扯松了点,让自己放松下来,随意道:“好。” 半晌顾梓放下手机,“说吧,顾总叫你,然后呢?” “您信我,当时没有时间通知您了,我才直接去的,”詹程说,“我跟在您身边那么多年,您知道我对您——” “我当然信你,”他还没表完衷心,顾梓打断了他,说,“我比较关心的是,顾泽远和你说了什么?” 詹程托了托眼镜,组织语言,“是环球的事情。” “您不是上个月亲自去找了美国环球那边的代理吗?林总不知道怎么的知道了,还来找顾总,顾总说林总特别生气,他在酒桌上打了两个通关才劝下来。” “顾总本来想找您的,您和暨苒都不在,才找的我,让我千万和您交代……” 他嗫嚅着住了嘴。 顾梓扬扬下巴,“交代什么?” “您千万别再和林小姐扯上什么关系了,不然环球这一单,林总一生气,不是您说得算的。” 詹程说得诚惶诚恐,好像怕极了顾梓会对他发怒似的,甚至缩了缩肩膀。顾梓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点了点头,问:“就说了这么多?” 于是詹程又道:“顾总说的原话是,让您别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再混在一起了。” 顾梓默然,然后微微扯起嘴角,“我知道了。我会和他说的。” “这事你别担心,也别往外说,知道吗?” “我知道的,”詹程说,“实话实说,小顾总,这件事没提前告诉您是我不对,但是我……您知道我跟了您多久……” “我本来是要亲自去机场接您的,只是没想到那天突然路况不大好,我怕会迟,不愿意您等才让李忻然先去的。” “我没有不信任你,詹程,”顾梓说,“但是该走的流程我们都要走,是不是?” 她站起身来,“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跟小女孩似的觉得委屈吧?” “那当然不会……” 顾梓都起身送客了,詹程也没有不识好歹到一直试探自家老板。他扶着门框又深深看了顾梓一眼,才离开。 他没扶门,门由重力带着,嘭地一声关上。 送走詹程,顾梓在房间里又坐下来,陷入沉思。 最好的撒谎方法,就是三分谎言夹着一分真话。 林之柔和她的事,顾泽远一手包住,向来觉得丢脸,没和任何外人说过。 为什么就对詹程说了? 如果不是顾泽远告诉詹程的——那这人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顾梓揉揉太阳穴。 * 李忻然知道顾梓是好意让她出来喘口气,而不是把她赶出来了。让她待在房间里,小顾总再温柔地安慰她,她怕她会哭得更大声。 但她还是伤心。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呀,当初詹程也没说不能和小顾总说这些—— 詹程要告诉她不能说,她打死了也不会说的好吗! 顾梓的办公室出来是条长走廊,再往后分别是两个高级助理的办公室,之后才是公共办公区。 李忻然不敢回去公共办公区——实在是太丢脸了,她伤不起。 她在走廊深处的窗边站了一会儿,保洁阿姨从她身后经过,李忻然急急避开她,有种无处可逃的惶恐感。 暨苒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道缝儿。 完了!要被看到了!天那!让她跳下去好了! 暨苒旋开门把手,却并没有往外走。她只撑着门框,往公共办公区看了眼,没找到想找的人,又回头往李忻然这边看。 李忻然连忙转身面壁。 暨苒:…… 暨苒在她身后又笑了声。 半晌她才说:“忻然,你进来一下。” 她这句话和刚刚詹程说得是一个意思。但詹程说话的语气是冻成冰的水,暨苒说话的语气是春日潺潺的清泉。李忻然“唉”了一声,顿时忘了她刚刚哭过还没擦干净,就往暨苒房间里走。 暨苒见她走过来,手肘用力地伸平,给她撑着门,让她先进来,“坐一下,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我自己来。谢谢您。”李忻然说。 高级助理的办公室里有配咖啡机和水壶,不和外头的泛泛众生共用一个茶水间。水壶边上就摆着一次性纸杯,李忻然直接朝那边走,暨苒也没阻止她,随她去了。 暨苒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倒坐到了沙发上,拍拍身侧的位置让李忻然也坐下来。 这是什么发展? 李忻然颤颤巍巍地端着小水杯坐下。 “小顾总让我和你聊聊天。刚刚都说什么了?哭成这个样子。”暨苒抽了张餐巾纸给她,“先擦擦,睫毛膏要化了。” 李忻然:!!! 暨苒看着小助理一把夺过纸巾,又小心翼翼地从按上眼周,暨苒抿了抿唇,撤回来坐好,“詹程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忻然开口:“他说……” 暨苒嗯声。 沙发那侧的女孩却突然不开口了。她抬眸看了暨苒一眼,小口小口地喝水,像只担忧水面下埋伏着鳄鱼的小水牛。 鳄鱼暨苒:…… 这孩子还真是,前脚被骂,后脚就死死锁住了所有秘密。 ……也不是坏事,要谁的秘密她都那样说漏嘴,这办公室里估计再没她的位置了。 “你不说也可以,”暨苒轻声说,“我不逼你。” “你是整个管理办公室最年轻的人,也有你要学的东西。” “如果想要说什么,除了詹助理之外,找我也可以,找小顾总也可以,”她笑了一笑,“我不会凶你的,她也不会,嗯?” 李忻然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感激道:“谢谢您。” 李忻然退出暨苒的办公室。 她一边感慨暨苒姐人真好,一边用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确认没花妆才敢往外走。 从走廊到公共办公区,还要经过休息区和茶水间。这个点快要下班了,反而没什么人在这儿带薪聊天。 只有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穿着件白色短袖,外面搭一件无袖连帽衫,倚在沙发上,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里面还带了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从李忻然的角度,都看不到脸,只有一头顺滑的黑色长发从帽檐下流泻出来。 她长腿慵懒地交叠,左手戳在连帽衫口袋里,右手握着手机在滑。李忻然特意拐了个弯,想知道这是谁。 她装作不经意走到那人身前,回头。 看不到,那再走一点。 还差一点……就一点点…… 李忻然瞳孔地震。 艹,姜歆娆?是姜歆娆吗?她看到姜歆娆了! 她怎么会认错!这身高腿长又懒又御的! 李忻然的心里有一千只土拨鼠在尖叫。 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原地星星眼石化小助理的顾梓:…… “Blank Space” 顾梓走过去,好笑地用手在李忻然面前挥了挥。 李忻然呆呆地一动不动。倒是顾梓身后的姜歆娆注意到顾梓来了,“噌”地一下站起来,身形像支修竹似的挺直了。半截锁骨从宽敞的衣领里露出来,她扶正帽檐,扯好衣服,朝李忻然勾起笑意。 李忻然看她动作,原地一个激灵,往后蹦了两步。 顾梓:…… 顾梓此时是面对李忻然、背对姜歆娆的。姜歆娆站起身,今天她穿的短靴带跟,结结实实地比顾梓高出不少。她从顾梓背后过来,用掌心在她肩背连接的地方按了按。 不很重,肌肤温暖的触感却非常真切。顾梓微微绷紧了肩颈的肌肉,转过去半个身体,朝向姜歆娆。 姜歆娆大大方方地微笑,“小顾总,我来蹭饭。” 姜歆娆并不是莫名其妙地出现的——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出现在人家办公室门口实在是有点奇怪,姜歆娆不是那样失礼的人。 早些时候,姜歆娆同顾梓发过信息,说下午找路筱筠有事,想晚上就来瑜星蹭饭。顾梓之前晚上也同她提过瑜星食堂,择日不如撞日,答应了她。 那厢李忻然终于反应过来。她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地说:“您……您是sherry吗?” 嚯,老板在身边都不记得了。顾梓觑她一眼,又把视线逡回姜歆娆身上。姜歆娆伸手,“是,很高兴见到你。” 小助理用的掌心贴在裤缝上擦了擦,才伸出来同姜歆娆简短地交握。完了她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两秒呆,最后想起顾梓还在她身边,“啊,小顾总!” “不好意思,对不起……”小姑娘怔愣着低下头,“您和姜小姐先去忙。” 顾梓挑眉看着她。 “我……我这就回工位了……”李忻然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您忙您的!” 女孩儿反身蹿回办公区的身影像只受到大灰狼惊吓的小白兔。顾梓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回头看着姜歆娆,“看你把人家小朋友给吓的。” 姜歆娆:……??? “我开玩笑的,走吧。”顾梓说。 “你没什么多余要带的东西了么?”姜歆娆往她空空如也的手上瞥了眼,“还是一会儿还要回来加班?” 姜歆娆记得顾梓昨天提过她惯常是下班尽早回家继续工作的,因而有此一问。 “也不是,我要拿的东西不大方便带着。” “需要我帮忙吗?免费劳动力。”姜歆娆松了口气,说。 “well,”顾梓走在她身前,两人经过vp办公室的招待前台,顾梓回头,问她,“你助理今天来接你吗?” 姜歆娆顿了顿,说:“来接的。” 一会儿她补了句,“她不放心我自己回家,老妈子一样,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好不好笑?” “是好事。”顾梓只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顾梓按了二楼,“你要有空,可以帮我拎几个。” “好呀。” 姜歆娆的声音里带了笑意。 顾梓不由自主地随她勾了勾嘴角,很快又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你怎么进来的vp办公室?” 姜歆娆要解释,电梯已经到了。顾梓没先出去,给她拦着电梯,姜歆娆低声道谢,往外走。 瑜星的食堂说是食堂,其实是个正经的餐厅。这几年外面抓的严,公司请客也不敢去高级餐厅大鱼大肉,索性都放在公司内部,于是食堂又加了几个装修相当不错的包间。 服务员就把她们引到了包间之一。 顾梓在姜歆娆对面坐下来,服务员给她俩倒了茶,问:“那小顾总,按您平常点的来?” 顾梓点了点头,点到一半顿住了,转而来看姜歆娆,“你有什么忌口吗?” “我都吃的。”姜歆娆笑吟吟答。 服务员示意顾梓他知道了,便退出去。包厢里很安静,听不到过道上人来人往的喧闹声,这方小小的空间又陷入了沉默。 姜歆娆揉揉后脑,“前台没人拦我,我就进来了。” “哦?”顾梓扬起下巴,“那还真是……” “嗯?” “她们认识你?”顾梓问。 “呃,上次根本就没人拦我,这次那个前台妹妹好像知道我,我说了下我在等你,就让我进来了。” 其实不管是谁,就算是路筱筠,只要不在vp办公室工作,入内都是需要登记的。放姜歆娆进来是失职。顾梓没点破,转开话题,“忻然好像也认识你。” “刚刚那个女孩儿?” “是,她是我的副助理之一……刚来的新人。”顾梓说。她看姜歆娆面前的杯子空了,服务生又没进来,便自然地拿起水壶替她加了茶,“你的粉丝还不少的,歆娆。” 姜歆娆谢过她,“是该感激她们,这么多年不离不弃的。” 她盯着茶水上因为桌面震动泛起的一丝丝涟漪,最后摸上帽檐,终于把脑门上压着的棒球帽给脱了,“我多幸运才能遇见她们啊。” 她想要转移注意力似的,把面前的茶水推远了,抬手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 顾梓看着她。看她纤长的指尖在黑发间翩然翻飞,看她微微抿起的唇。 顾梓想问她:为什么不再复出了? 从市场部离开之后,顾梓并不是很关心具体艺人的数据得失了。大的市场报告总会有人送到她手里,她也只看那些总结性的语句。 姜歆娆虽然淡出了照相机、摄影机和麦克风聚焦的那方空间,喜欢她、追随她的人依旧存在。她又那样在意自己的事业、那样拥有天赋,在顾梓的印象里,姜歆娆该趁着□□淡化下去,再次进入公众视野才是。 这年头舆论的操作空间那么大,大多数公众都是随风倒的墙头草,黑料多的不能再多的人都能重新站上一线,何况她这样明面上个人生活没有污点、只是创作上阴沟里翻了船的天才。 可顾梓到底没问出声。 姜歆娆却注意到了她投过来的视线。她支肘在桌面上,掌根托着额头,认真地看过来。 顾梓轻轻摇头。 于是姜歆娆朝她淡淡地笑了笑。 两个人都没说话,却了解彼此的意思。 这回和昨天不一样,姜歆娆不觉得尴尬了。 小顾总非常善于给人空间。姜歆娆想努力挑起话头的时候她会兴致盎然地加入讨论;她想要安静的时候,顾梓也能给她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一旦习惯了这种沉默,顾梓是个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的人。 服务员敲了敲门,把菜一道道都端上了桌面。还是顾梓的清淡口味,炖煮的菜式比煎炸要多。 这边的餐桌是带转盘的。顾梓把菜先转到姜歆娆面前,姜歆娆也不客气,直接开动。 杯盘碰撞的声音清脆舒缓,把姜歆娆绷紧的神思一截截揉散了,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昨天顾梓说这里是米其林行政主理待遇,着实是在开玩笑,姜歆娆也知道。但是厨师的手艺的确比之前的好了不少,至少是能拿出去接待客人的水准了。 吃完饭,姜歆娆同顾梓一起上楼的时候,顾梓在走神。总部里的观景电梯朝着外头的街道,一到晚上就黑魆魆的,除了朦胧的街灯,看不清什么东西。 “小顾总晚上有计划吗?”姜歆娆倚着电梯轿厢壁看她,闲闲问。 “……有会。”顾梓说。 姜歆娆:“唉,那不能带您出去玩了。” 顾梓只当她在开玩笑,鼻腔里带着笑意“呵”了一声。 “等周末吧,小顾总有空吗?”姜歆娆问,“放松一下身心嘛,您感兴趣的话。” 她话说一半半,就吊着顾梓,又不告诉她到底要去哪儿,明明白白地就是故意的。 “怎么样?” 电梯到了。顾梓带着她往办公室走,姜歆娆跟着她,一会儿歪着脑袋探到她身前来,也不说话,就先她半步走,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来一下。 “有个条件。”顾梓说。 顾梓发誓,如果姜歆娆脑袋上有双狗耳朵的话,这双耳朵一瞬间都竖起来了。 顾梓轻声笑。 姜歆娆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大腿差点被边上的桌角撞到。顾梓扯了她一把,拉着她手腕道:“小心点。” “你笑什么?” “没……”顾梓说,“你不许叫我小顾总了,听到没有?刚刚又没别人。” “我叫了么?”姜歆娆眨眨眼睛。 “叫了好多遍。”顾梓说。 她自己说完,又觉得有点儿变扭。这不搞得和她一直在数姜歆娆叫了她几遍名字一样么…… 顾梓耳根有点烧,不理姜歆娆了,就往前走。姜歆娆追上她,“顾梓、顾梓,我保证不叫错了。” “那我周末来接你?” “你要把我拐到哪里去啊?”姜歆娆那么坚持,顾梓哭笑不得地问。 两人回到顾梓的办公室,姜歆娆朝四面环视了一下。沙发、办公桌、书柜、后头有一个小门,应该是小型休息间。各种用品都简单,没有多余的摆设。 门口沿着墙,用红色塑料袋包着六盆盆栽。形状不一的绿叶从袋子间隙露出来。 看上去不是办公室里的东西,想必就是顾梓让她帮忙拿的。 顾梓整好挎包,俯身拎起两个袋子交给姜歆娆,嘴里又“嗯”了一声,催促她回答。 “您想知道吗?知道就没意思了。”姜歆娆摊开手掌去接。 顾梓把袋子的握柄交到她手上,却没松开手。这是一个半交握的姿势,顾梓的指尖划过她掌心,然后停住。 她没看姜歆娆的眼睛——她认真地盯着姜歆娆的手掌,执拗地不与她目光相触。 “我要享受刺激,是吗?”良久,她低声说。 那晚姜歆娆在泳池里环着她的腰,说过一样的话。 姜歆娆哑然,僵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应对。她身体一寸寸都结上冰似的卡住了,只看着顾梓。 最后顾梓抽手,抬起脸来,“你傻啦,怎么不说话?” 两人互相装傻,姜歆娆倒松了口气。 她急声道:“yeah. right.是的。” “Call You Mine” 【you said,“hey, whatcha doing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and i said,“i don’t even know what i’m doing tonight.”】 “你说:‘往后余生,你有什么计划么?’;而我回答:‘我都不知道我今天晚上该做些什么。’” —— the chains.mokersbebe rexha - “ call you mine” (chorus) * 一路再到电梯里,两人间都是闲适的沉默。 ——更正一下,对顾梓来说是闲适的沉默,对姜歆娆来说是完全的魂飞天外。 在办公室里,姜歆娆急急说完话,顾梓跟没事儿一样松开手,便不再提方才说过什么了。 好像那句话是姜歆娆幻听。 姜歆娆迷迷糊糊地被小顾总塞了满手土味红色塑料袋,还在纠结自己要说什么救场。顾梓看她这幅模样,勾着唇角过来,在她大臂后侧扶了扶,“走吧。” 电梯下行的铃声“叮”地响起来的时候,姜歆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大脑一片空白。 姜歆娆想提起刚刚的话题,脑海里却分明亮起了红灯。 你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鬼知道这位小顾总会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于是姜歆娆拎起手里的袋子看了看,“你也喜欢园艺吗?” 顾梓的脸上看不出好恶,淡声回答她,“也不算,给家里添点绿色植物而已。” “都是麻烦助理去市场买的,我自己不大懂这些。” 姜歆娆眼睛一亮,“下次我给你推荐吧,你想买的时候叫上我……或者让你的助理联系我也可以。” “你买的这几种看上去都差不多,”她把袋子拎起来,前前后后认真地看了看露出袋口的叶片,“可以试试其他的,夏季买点驱蚊的芳香植物;或者白花,比较合天气。” 顾梓没答话,她便继续说:“我小时候,我妈妈就喜欢侍弄花草,我有空就会帮忙。” 电梯轿厢是这么个封闭、沉闷又暧.昧的地方:空间压缩折叠,感情堆砌积聚,小小的通风口无事于补,爱、欲.望、愁绪与纠结的感情都根本都无从发泄。 但顾梓脑海里的事情与爱.欲毫无干系。她盯着姜歆娆手里的绿叶盆栽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移上去去看她的脸,目光顺着她脸颊的轮廓一寸寸描摹,灼热的视线刺眼得很,姜歆娆都难不注意到。 这时候电梯到了。顾梓平静地移开目光,先她走出轿厢门,“谢谢你。” “我不需要。”她冷冷地说。 姜歆娆愣了愣,跟上她的脚步,只回答:“好的。” 两人刚刚吃了顿不长不短的晚餐,又在办公室里耽搁了一段时间,一楼大堂和车库在这个点都相当冷清,下班时涌流般的人群已经消散。 顾梓带她穿过空荡无人的停车场。地坪漆地面是铁灰色,姜歆娆盯着空余停车位上渐渐增大的数字,察觉到她身前的人突然停下来。 顾梓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抱歉。” “没关系,”姜歆娆说,“我帮你放车后头……?” 顾梓点头,按开后备箱,接过姜歆娆手上的盆栽一一放进去。她正要合上后备箱,姜歆娆伸手拦住她,“等一下。” “你这样放,盆栽会倒的,万一土散的到处都是,还要清理,”姜歆娆说。她弯身下去,替顾梓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整理好,才去拉紧塑料袋口、摆正花盆。 顾梓扶着车边沿看她动作,抿唇,半晌说:“谢谢。” 姜歆娆拍拍手直起身,冲她笑了笑,“那我先走了,我助理在等我。” “bye.”顾梓说。 女人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却又回身,“顾梓。” 顾梓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姜歆娆转过来,视线便正正撞进她眼里。 顾梓嗯声。 “周末,还算数吧?”姜歆娆问她。 “……算数。”顾梓说。 她语气轻缓,有点无奈,又像带了笑。 “那我到时候打给你,”姜歆娆闻言,朝她扬扬下巴,“周末见!” * 顾梓家暗得很,楼道里却很亮。顾梓刚从电梯里出来,便知道楼道里有人。 她住的公寓一层就左右两户,楼道尽头一户,拐过去还有一户。顾梓得要拐个拐角才能看见自家大门。她越过转角,视线就与靠在窗户边的男人重合。 男人很高,身材精实,看着骨肉匀称,皮肤被阳光晒得是微棕的小麦色,半长短发在脑后扎起,穿件t-shirt,破洞牛仔裤。 他倚在窗台边,嘴里叼着支烟,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望着自己呼出来的云雾,看上去懒散又悠闲。 听见顾梓鞋跟的声音,他站直了,“姐。” “小安。”顾梓唤他。 顾安说:“要来一支么?” “不用。”顾梓说,“我又不抽。” 顾安“唉”了一声,手上的烟燃了一半不到,他看顾梓来了,也不抽了,直接摁灭在窗台上放的金属匣子里——是个便携烟灰盒。 顾安是顾梓知道的唯一一个会随身携带烟灰盒的男人。 顾梓手上还提着盆栽。其实并不重,但盆很大,一个个袋子鼓鼓囊囊地簇在一起,看上去分量结实。顾安把双肩包靠到墙边,先来帮顾梓提东西。 “怎么又开始抽了,之前不是说要戒了么?”顾梓说,给她和顾安开了门,“不是说你那个小女朋友不喜欢?” “分了。”顾安帮她把东西先提进去,接着熟练地找到了他自己的拖鞋,“人家不喜欢我,喜欢白白嫩嫩的小鲜肉,我都晒成这样了,还去美白不成?” 顾安恐怕是整个顾家最有个性的一个孩子了。从顾泽远往上数,顾梓的爷爷、祖爷爷都是当时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做的行当不一样,到底积攒了家业底蕴。到顾泽远这辈,当然也想让小辈继承家业。 可顾安偏不。顾泽远一声令下,顾梓回来了,顾安要去东非大草原拍大象,给当地一个动物保护组织npo做志愿者。 顾泽远当然不愿意,顾安就和他闹。顾泽远说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顾安心里知道顾泽远疼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到这一步的。 最后顾安有恃无恐地去了。顾梓劝了顾泽远很久,他到底没说什么,钱还是照样往顾安卡上打。 ……顾梓那时候也想过,如果是她想去东非大草原拍大象,顾安怎么劝,顾泽远大概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踢出顾家。 顾梓的人生没有选择的余地和犹豫的自由。 “姐?”顾安叫她。 顾梓回神,轻笑,“好惨啊,我也失恋,你也失恋。” 顾安站在玄关,顾梓进来的时候,他张开手臂,顾梓会意,由着他给了自己一个熊抱。 “会好的,会好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生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嗯?”顾安喃喃,不知道是在和顾梓讲话还是在劝自己。 “要茶吗?”顾梓推开他一点,问他。 “好呀,好久没喝你泡的茶了,”顾安说。 顾梓去厨房接了一壶水。等水烧开的间隙,她问顾安,“顾泽远找你谈过么?” “说过了,”顾安说,“我不想去那边,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想——” “顾安。”顾梓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 顾安停嘴。一会儿他又继续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要不是我的工作暂停了,我才不会回来。” “我的第一本摄影专辑要出版了,姐,你知道吗?” 顾梓用滚水去烫茶具,“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帮帮你爸爸吧。” “……他也是你爸。” 方才热水蒸腾的热气还没散,扑在顾梓脸上暖湿。她拆掉茶叶包装,淡声说:“所以我毕业就回瑜星了。” “顾安,我不是不赞成你做你想做的事,但你要为……爸想一想。” “所以呢,他就逼我做一个我根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活?”顾安说。 男人有点激动,手掐着裤腿用力地攥紧,“让我跟着你学也就算了,去和那群油腻腻的恶心家伙打交道——” 顾梓叹了口气。 茶沏好了。顾安接过来,礼貌地谢过顾梓,“姐,我知道。我也就和你抱怨一下。” 他的语气忽而低落下去,“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顾梓抬眸看着他。顾安偏开脸不看她,顾梓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安慰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嗯?” 顾安沉沉地点点头。 客厅里有点太安静。顾梓惯常是习惯了安静的,顾安却不行。他从电视柜里找到遥控器,按开电视。 晚间综艺节目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顾安放下遥控器,觑到了那个倒扣的木相框。 “姐。”他一时口快,叫了顾梓。 顾梓在电脑屏幕前埋着的头抬起来,看向顾安。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顾安摊手。 “说吧。”顾梓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回答。 “前几天,我看到邹明睿了,就在平城。” ※※※※※※※※※※※※※※※※※※※※ 长歌让我要v了,那我们暂定周五v吧。我这学期上课都是半夜,早上还要上班,看看来得及来不及码入v章。 “Call You Mine” Pt.2 命运有时就是那么可笑。 幼时的玩伴,初高中的朋友,大学时初初相恋的情人,工作后的同事、下属和上司。你觉得你的生命是毫不相干的几个圈子,结果世界那样小,这些人全都互相认识,兜兜转转,几个圈子变成了一张网,而你左右挣扎,逃不出来。 顾梓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再真切不过。 顾安看她安静下来,开始后悔刚刚说出的话。但说出口的话是泼出去的水,他再后悔也收不回来。 他看着顾梓疲惫地闭上眼。 “姐……”顾安嗫嚅着,有点儿手足无措。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顾梓问。 “就,普林斯顿在平城的同学会嘛,”顾安回答,“他大我一届,也去了,我们喝了两杯。” “他提起了……你知道的。” 顾安没忍心继续往下说。 顾梓点了点头,也不用他再说下去。 “要不要我晚上住这边陪你?”顾安有点儿担心她,抿抿唇,挪过来一点,“你可以吗?照顾好自己?” “没关系,”顾梓摇摇头,把电脑合起来,放到身侧,反问他,“你开车过来的吗?” “没有,一会儿打个车回去吧。”顾安说。 “那陪我喝两杯吧。”顾梓站起身。 “好。”顾安点头,“蹭酒喝我怎么能说不呢。” 他装着吊儿郎当的样子,眼里的担忧却真切。顾梓笑了声,去酒柜里拿了瓶红酒。 她把酒歇在客厅茶几上,旋身去找开瓶器;回来的时候她正想去够瓶身,手上的开瓶器被顾安抢走了。 顾梓乐得弟弟代劳,把醒酒皿放下,静静地看他动作。酒塞“啵”地一声跳出瓶口,黑皮诺葡萄的芳香味道就夹杂着甘草和花香味散发出来。 饱满、纯净、微涩却甜美。 “romanee conti,”顾安模仿着红酒品鉴师深沉的语气,“帝王之酒。” “我也想要。”他转脸就笑嘻嘻地说。 顾梓说:“就你贫。程璐颐送我的,找她要。” 顾安扁了扁嘴,“好酒和好朋友都可遇不可求啊。” 既然是好酒,当然要醒够了才能喝。于是两人又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这回话题回到了过去。顾安一提到自己在东非的事情就停不下来,顾梓索性也不处理工作了,就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讲。 顾安选择了当一个摄影师,大学却正正经经地学的比较文学。拜此所赐,他讲起故事来极有画面感和代入感。顾梓听他讲起肯尼亚的斑马、长颈鹿和大象,讲起塞伦盖蒂上飞奔的狮子与猎豹,讲起大草原上住在红土房子里的马赛人。时间就这样轻缓地流淌过去,酒液也跟着慢慢消失在唇齿间。 顾安说完已经是深夜。他抬手看了看表,惊讶地站起来,扶着沙发靠背稳定身形,“姐,你怎么不提醒我,这么迟了!” 顾梓轻笑,“我们好不容易聚一次。坐,喝完这一杯再走。” 顾安也着实不愿意浪费好酒。于是两人又喝了一杯,凌晨两三点,顾梓才陪着他到楼下,送他出门。 再上楼,又只剩下顾梓一个人。 她看了眼空酒杯,也没理,先打开电脑,把之前没做完的文档给跟进解决了。 顾梓一旦认真地做起什么工作来,几乎肯定会忘记时间——从大学一二年级开始就是这样了。她一坐又是几个小时,再站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 四点多,她的房子里还是灯火通明。顾梓扶着墙壁摸去厨房,打开冰箱。 水。水。水。红酒。啤酒。空的。 顾梓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暗骂一声。 最后她在一堆矿泉水瓶后面找到了一小罐咖啡。普通的原味雀巢咖啡,冰久了的铁罐凉得粘手,顾梓把它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中途手却脱了力,那罐咖啡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厨房壁柜边沿。 顾梓把它捡起来,转过瓶子,仔细看了眼保质期。 ——还好没过期。 这恐怕是家里除了酒之外唯一的含糖饮料了。要是它过期了,她也许……就只能吃白糖? 唉,还是记得让人买点东西回来吧。随便什么,好歹塞满冰箱,窗台上再摆束花,活得像个人的样子。 顾梓心想。 想到花,她想起刚刚提回来的那几盆盆栽。她咔哒一声拉开拉环,也懒得拿杯子,在橱柜里找了个干净纸杯,把咖啡倒进纸杯里。 人熬夜久了总会觉得冷。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摄取养分,还是五脏六腑都在□□着抱怨。一点点冷还好,披件衣服、调高空调也就算了;冷到牙齿发战、心慌耳鸣就是必须注意的警钟。 顾梓却和个没事人似的,明明冷到不行,还是把手里的冰咖啡喝下去了。 接着她双手撑住厨房的流理台,深深吸口气,继续完成未完的事务。 顾梓先洗了顾安和她方才留下的杯子,再把盆栽都拎到阳台上,解开包装,把红色塑料袋一个个扔掉,将盆栽底座严丝合缝地卡进原来的花盆里。 这几种都是很普通的盆栽,随处可见,花鸟市场的商家也大都用一样的盆来装。时间过去将近半年,样式也没什么改变。 时间仿佛倒退到了半年前。 阳台外的天空有一点点发白。夏日的太阳升得早,风也清爽宜人。顾梓站起来,看着清晨的微风吹拂过盆栽,拿来喷水壶,稍微润湿了几盆植株的叶子。 太阳升起来了。朝霞如同火烧,轰轰烈烈、洋洋洒洒地渲染了东方的半边天空。叶尖上的水珠像朝露,赋予了整株植物盎然生机。 顾梓的手有点颤,她抽了抽鼻子,感觉自己似乎是感冒了。 不行了。要睡了。早上还有会。她想。 临睡前她终于记起在沙发上扔了半个晚上没看的手机。顾梓偎上床,乏累地闭上眼之前,强撑着把微信堆积的消息过了一遍。 一些零零碎碎不需要回复的内容;顾安给她发了【我到家啦】,顾梓回了个【好】。 然后是姜歆娆。 两人晚上八点多就分开了,可姜歆娆是十点多才给顾梓发的信息。 如果不是晚上有事,就是纠结了很久才下的手。 【顾梓,今天下午冒犯到你了,不好意思。】 【是我唐突了,我想我还是要向你道个歉。】 【我毕竟不在国内长大——今后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地方,你尽管提醒我,别因此觉得变扭,我一定多注意。】 ……用词语句都乖乖巧巧的,像初中生在写检讨书。 姜歆娆怕是以为顾梓家的盆栽是什么不能逾越的国内老习俗了。顾梓把自己又往被窝里偎了点,无声笑了笑,才回:【没关系,是我的问题。】 那边马上回她:【啊,早上好!】 跟着一个小企鹅伸懒腰的表情包。 姜歆娆:【你起的真早呀,我刚准备去晨跑。】 顾梓应该应付一下她就去睡的。 顾梓应该说:【是,我现在有工作,一会儿聊。】或者【那你先去跑吧,一会儿再说。】 但可能是更深露重的时候她太冷了、寒意冻伤了她的头脑。顾梓根本没思考就写出了回答,手指划过键盘,按了发送。 她写:【没有,才睡呢。】 【累啊。】 ※※※※※※※※※※※※※※※※※※※※ 顾梓没感冒哈,她是想哭,又不能哭。 今天……更少点,你们假装没看到我少更了600个字叭。 “Call You Mine” Pt.3 姜歆娆戴上运动头巾,俯下身去给frank扣上颈环和狗绳,再确认鞋带。一切准备就绪,她正要把手机塞进跑步腰包里,突兀地收到了顾梓的信息。 在同龄人中,姜歆娆一向是朋友圈里起的最早的。她从美国留学回来,就养成了这样老年人一样早睡早起的作息。 也不是完全不会出去玩然后熬夜。像是上次程璐颐的party,姜歆娆就待到了很晚。但大多数时间,她的日程平淡而固定,比起明星,更像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退休人民艺术家。 frank醒的比姜歆娆还要早,知道姜歆娆要带它出去跑步,不用她叫就已经等在门口,兴奋地转了好几个圈圈。 它转着转着,都把自己转晕了,平常早已出门的主人这时却还没走,反而倚着门框掏出手机站定,不急不缓地打起字来。 frank只好又蹲下来。 初夏,早晨不用开空调,凉爽的穿堂风也会从厨房的阳台吹出来。姜歆娆不很热,干脆就开着门,站在门边同顾梓聊天。 frank瞪圆了乌漆嘛黑的眼珠子,歪着脑袋看她,一会儿又换个方向歪着脑袋看她,耳朵竖着,舌头咧在一边大喘气。 姜歆娆没想到顾梓会起的和她一样早。 昨晚,她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要道个歉。信息发出去之后顾梓迟迟没回复,她还纠结了老半天为什么微信不像instagram和messager那样有“已读”功能。 艺术家们的共情力大多很强,姜歆娆尤其如此。顾梓盯着她看的眼神锋锐刺骨,姜歆娆不用顾梓说话,都知道她内心里起了怎样的波澜。 姜歆娆不懂自己哪句话激到了顾梓。但小顾总那样温和友善的人会突然变脸,想必她确实做错了什么——戳到了什么痛处。 顾梓表面说着【没关系】,姜歆娆却不知道她到底恢复过来了没有。所以她开玩笑似的同顾梓问好,又和她分享了自己的生活。 姜歆娆想:如果顾梓还介意,应该只会随意应付,或者干脆不回她;如果她不介意,大抵会和她聊两句,她悬了一个晚上的心就能放下了。 下一刻顾梓发了信息:【没有,才睡呢。】 姜歆娆眨眨眼。 信息接着过来:【累啊。】 文字比起语言和画面来说并不是什么非常有力的东西。说到底,顾梓发了几个字,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的陈述罢了。两个人更不熟悉——除开那晚的肢体交.缠,连好朋友也算不上。 姜歆娆却怔在原地。 她心里有点儿难受。像蚂蚁一点点啃食在内脏边缘,又像大火烧了滚水浇透,炙热又潮湿地、苦痛地皱缩发疼。 手机是烫手山芋。 她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没回顾梓。 frank挤到她手掌下。姜歆娆敷衍地摸了摸它,揉着眉心想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捡起来,回复:【很忙吗?】 那边好一会儿才又写:【还好。】 姜歆娆陷入沉默。她踢掉运动鞋,回到沙发上,盘腿坐下,想了很久要写什么,最后只简短地打字:【早点休息吧,我不吵你了。】 所以不是因为忙。 ……整个晚上都失眠了吗? 平常让她兴致盎然的晨跑时间今天失去了吸引力,连frank呼气的声音都像嘈杂噪音。 姜歆娆说了让顾梓去睡,小顾总也没义务再和她说什么,人累了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地睡着的。姜歆娆知道,还是握着手机等她最后回复一句。 她一直不出门,frank的精神慢慢地蔫下来。它从玄关走到姜歆娆身边,跳上她身侧的沙发,趴下不动了。 姜歆娆百无聊赖地去刷晨报和微信朋友圈。很久之后顾梓还是没回复,她终于站起来,“frank,走了。” 到楼下。 姜歆娆住的居民区周边有几个公园可以晨跑,但平城的天气不大好,迟出门,早高峰来临,车流量增大的时候,跑步总会让姜歆娆呛得难受。 今天还好,不是很早,也不是非常迟。姜歆娆做好暖身,点开记录软件。 软件倒数3、2、1,到运动开始的时候,姜歆娆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她的腿带着身体先动起来,手又急迫地想要去看消息,脑袋里天人交战了半晌,还是来了个急刹车。 被她牵着刹车不及,差点没撞到路边电线杆的frank:……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让不让狗好好运动了! 顾梓回了她一个【晚安】。 姜歆娆看看敞亮的天空:…… 嗯,小顾总估计是睡迷糊了。 她把手机塞回腰包,扯了扯手上的狗绳,继续跑,比起刚才,唇角却带了笑意。 * 夏槐体感今天姜歆娆不大对劲。 虽然她看上去很正常——她穿了件简约款的深蓝无袖长裙,头发柔顺地从颈侧流泻到脑后,艳红的唇色画龙点睛,看起来慵懒又高级。 但是! 但是姜老师今天上车不是带着笑的,是愁眉苦脸的。她在手机上查什么东西,一上车同夏槐说了句“早上好”就不理她了。 夏槐上一次看见她这样,还是一两年以前,姜歆娆刚回纽约继续学业的时候。 夏槐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姜歆娆却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夏槐试探的视线扫过去,这人一个回应也不给,小助理不想出声打断她思考,完全找不到由头开始一段对话。 “夏槐,”半晌,姜歆娆终于说,“我问你个问题。” “嗯?”夏槐竖起耳朵,“您说。” “怎么劝不睡觉的人睡觉啊。” 夏槐:“……哈?” “我认真的,你有研究吗。” 夏槐皱着眉,想了半晌,“你是说小孩子吗?这个,我也没孩子,但是我姨有,回头我帮你问一下……” “不是。”姜歆娆捂着额角揉了揉。 “情况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朋友……” “的朋友……” 夏槐越听越混乱,意识到姜歆娆在说什么,无语地指正她,“歆娆,朋友梗不是这样用的。你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你不用再说你朋友的朋友。” “哦,”姜歆娆顿住,抿抿唇,为了弥补失误故作正经地想了一会儿,“我的朋友……” “晚上睡不着?” “也不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姜歆娆扁扁嘴,这会儿有点难堪了,“i don’t know exactly what happened.” “睡不着不就是失眠么?”夏槐听得一头雾水,“不然就是熬夜,还有什么选择?” “反正让她早点睡就是了,我该说什么?”姜歆娆问。 “如果是失眠,让她听点助眠的音乐、买点香薰精油、数数羊、睡前喝热牛奶、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夏槐摸着下巴,慢慢说,“如果是熬夜……我觉得啊,说实在话,除了自己谁也管不好自己,你只能劝劝,做不了什么。” 姜歆娆靠着枕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把车椅背往后调。 “……到底是你失眠还是你朋友失眠?”夏槐觑着她,“见一次david,你也太兴奋了吧?” 姜歆娆长长地嗯声,手臂盖在眼上,不理夏槐了。 其实熬熬夜都不算什么。现在的大学生,哪个没有熬过几次通宵,更何况一直有无数死线要赶的职场人。 可姜歆娆就是觉得,顾梓不是这样的。 说是失眠,顾梓看起来……摸起来都健康而丰满,音容也没有长期缺少睡眠的疲惫憔悴。 说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工作狂,顾梓又带了点闲散的雍容气度,并不是不懂得享受生活。 姜歆娆脑袋里有这样一个自相矛盾又和谐的印象。顾梓是这样一个人:她困、她累、可她偏要撑着、偏要思考,偏要看到黎明才肯休息。 好像那样她身上包裹的就是铜墙铁壁,而非柔软的肌肤;没几个小时后她又妆容精致地回到水深火热的商业斗兽场,又能所向披靡。 顾梓生活地好好的,姜歆娆却想一想就觉得非常疲惫。 她闭上眼。 david的studio坐落在近郊。他不常在平城呆着,也就不想浪费那个钱租离市中心近点的工作室。 夏槐停在路边,叫醒姜歆娆,“到了。” “你下午来接我吧,四五点这样。”姜歆娆说。 “要这么久?” “嗯。”姜歆娆笑笑,看着小助理一脸激动的表情,买了个关子,“你在外面广场等我就好了,我自己散个步走出去。” 这一片本来人就少,又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夏槐不担心她会出事。小助理点点头,“行,我们手机联系。” 工作室是栋三层小别墅。前院不大,种了各色花草树木,夏初刚开的花和春末将谢未谢的花簇拥在一起,都延伸到路上,让人无处下脚。铁门访客门铃前挂了个别致的小木板,写着欢迎光临。 姜歆娆按按门铃,推开没锁的铁栅栏进去,小心翼翼地越过满花园的艳色,嗅到蔓延的芬芳香气。 不知道是哪种花的。 她只在门口等了三分钟不到,david打开门,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好久不见!” ※※※※※※※※※※※※※※※※※※※※ 下一更应该是周五晚上,周四晚周五凌晨我就不更了,存稿入v。 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