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01 「如果我塞不进婚纱了怎么办?」布帘后的女人拿着嫁衣,悄声的问着一旁的服务人员,时不时捏捏脸颊、看看自己的小腹和腰间,满脸担忧。 中午就不应该吃牛肉麵的,还把汤喝光光。 美食果然是一体两面啊,天堂和地狱。 服务人员微笑着,刚要开口否定她的忧愁,就已经有人先声夺人── 「你这几天已经吃得够少了,婚纱不要大了才好。」布帘外的男人轻声一笑,低沉的嗓音流窜,打碎她那些无谓的担心。 老实说,得知她瘦下三公斤,他看着还是有些不爽。 瘦!再瘦!再瘦下去风一吹就倒了! 黄馨心一惊,有些害臊的立刻拉开布帘一小角,对外说着:「变态,偷听别人说话!」 她还不是为了当上他最美丽的新娘,不然谁会这样甘愿找罪受?抵抗着美食诱惑,天天晨跑上健身房。虽然最后……还是有不小心沦陷了一点点…… 林敬扬一脸无辜的摇摇头,「这里的空间就这么点大,又这么安静,我总不能强迫我的耳朵自动关闭外界收音吧?」 黄馨对着他吐了吐舌,再度拉上布帘,下定决心的换上手上的嫁衣。 布帘外,林敬扬双手交握、抵着下巴,坐在婚纱店里的沙发上,面容期待且稍有紧张的盯着眼前丝质布帘拉起的平台。还记得当初第一次陪她来试婚纱时也是这样的心情,激动雀跃;或许这样悬着一颗心的感觉,一辈子也不会忘吧,是如此幸福又美好。 虽然只交往了短短两年,他却在交往的第一天,就此认定她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所谓命中注定,又何尝不是一瞬间的事呢?感觉对了,人对了,馀生都完整了。 更何况,在遇见她之前,林敬扬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由此可见,之于他,黄馨是多么重要。 听见布帘后传来些许动静,使林敬扬更加专注,在服务人员拉起布帘时,屏气凝神。而后,穿着白色典雅婚纱的黄馨灿烂微笑出现,手中拿着花束,有些害羞的看着他。 林敬扬站起身,迫不及待的向她走去,掩饰不了脚步的兴奋。 「你很漂亮。」他望着她的眼眸,轻轻的点点头,轻声的说。 黄馨灿笑,向前环抱着林敬扬的腰,将头埋入他的颈间,想将因害羞而泛红的脸颊藏起来。她靠在他的胸膛说:「喜贴都发光光了吧?会场布置好了吧?明天应该不会下雨吧?还有那个喜饼……」 一句接着一句丢出问题,流露出黄馨对婚礼的不安,着急的想确认所有的事项。 林敬扬轻抚她的背给予安抚,然后笑了出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回答:「喜帖上个月都发完了、会场今天下午就会布置好、明天天气很好、喜饼也发完了。要不是你坚持要在办婚礼前一天再来试穿一次婚纱,我才不想提前看到惊喜呢!」 她越紧张,就越代表她对这场婚礼的重视,越表示她对他的爱和重视。 夫復何求。 黄馨抬起头,不服气的说着:「我只是想要拥有完美的婚礼嘛。」 「我知道,」林敬扬宠溺的一笑,把玩着她的发丝,「可是我有你就很完美啦。」 听闻他的话后,黄馨一愣,眼眶微热,肯定的点点头,也把玩着他的衣领,「林先生最近油嘴滑舌的功夫可谓更上一层楼。」 「可不是,为了讨好未来的老婆,我可是下了不少苦心。」他骄傲的回答。 「那还希望林先生继续保持。」 「没问题,我努力鑽研。」 「我爱你。」 「嗯──我也是。」 02 十二月的台北街道,人来人往。 有人厌恶冬天恣意肆虐的寒气,有人渴望冬天氾滥刻意的温暖。各个地区塞满了人群,彷彿这样就会暖和一些,共同战胜凛冽寒风的攻击。 在婚纱店的对面街道上,有间咖啡店。外观有着天蓝色和白色相间的墙壁,使人看了感受到舒适和放松;还有着一扇透明的门,令人可以清楚的看见咖啡店内木质桌椅的布置。 咖啡店厨房里,浓郁的巧克力香味正在瀰漫着;从窗户光明正大的偷跑到街道上,吸引了路过的小孩子抬头仰望,却懊恼着怎么也没发现甜蜜的来源。 身为店长,亦是店里唯一甜点师傅的王念语,正在厨房仔细的製作布朗尼。 忽有两声敲门声响起,不过却丝毫不影响她的专注力。 「店长,所以你会去参加吗?」工读生小惠开门,站在门口并倾身向厨房内部,手上拿着抹布好奇的问着。 自从上个月,店长告知他们这礼拜可能要抽空一天去参加别人的婚礼后,就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告诉他们确切的答案了,所以她只好来询问一下。 王念语拿着模器的动作僵了一秒。 婚礼啊。 真的很想遗忘的。 「不确定。」回应的声音小小的,她没抬头,只是放慢了将布朗尼脱模的动作。确定将布朗尼们都完好无缺的脱模后,王念语才抬头正视小惠,却因看见她手上的抹布而皱眉。 「你快去打扫,再一小时就要营业了。」她语气严厉的说着,不容犹豫和迟疑。 「喔。」小惠挑高眉头,退身关起门。既然店长还没决定好,她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也没有继续好奇王念语为什么一直迟疑的原因;还是赶紧将环境打扫好比较实在,否则要是被店长挑出缺点可就要被念上几分鐘了。 他们店长就是这样,对工作上的事情不允许任何差错。 王念语有着严格的餐点把关原则:任何食材的来源供应商她都必须一一确认、检验、沟通,确认品质的优良才能放心的引进咖啡店来使用;也有着环境清洁维护的洁癖原则:在每天开店前一小时、结束营业后的一小时,员工都必须把店内打扫着一尘不染,地板上不容许有任何毛发、餐盘杯子也不能有半点油腻和饮料渍。 如此严谨的原则,也就是王念语咖啡店里能够有着络绎不绝的顾客、登上美食杂志被评选为排行榜第一名的原因。近日社会食安问题日渐浮出,唯有做好最根本的食物健康保证,才能向顾客宣称自家餐点的美味;只有让顾客安心享用,咖啡店才能一直保持着好口碑。所以只要是有关咖啡厅的事项,王念语也几乎是亲力亲为。 但公私分明的她对待员工如家人朋友般,常在下班后准备一些料理犒赏大家的辛劳,或是在重要节日、员工生日时一起庆祝等等。让员工虽然承受着她对工作上的超高标准以及一丝不苟,却没有半点怨言,她更是深受爱戴。 王念语将布朗尼一一放在桌上的盘子里,收拾一下厨房的用具。拿出手机定时十五分鐘,而后脱下米白色的围裙掛在厨房门旁的掛鉤上,接着进入厨房隔壁的休息室。 开门的时候又想到那件事,转动门把时还犹豫了。 03 王念语来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抽屉,翻开一堆资料,从最底部拿出了张喜帖。她缓缓的抚摸着封口处,眼神发空了好一阵子,才又再度小心翼翼的撕开。 里面有张照片。 是林敬扬,和别的女生──不是她,是别的女生。 自从上个月收到它以后,只略看一眼,便下意识尘封在抽屉最深处。虽然当下是很鬼使神差的决心要参加,但随即沉淀心情过后,王念语又胆小的选择性遗忘。要不是今天小惠的提醒,或许不会有再次拿出喜帖的念头。 喜帖,说穿了就是个残酷的现实,一巴掌打醒了她卑微的幻想;七年以来的坚持和信念,瞬间沦为可笑的寓言──自以为的感情终究会归于荒谬。 七年。她想了想。 好久啊。 久到让她对自己的毅力感到佩服,久到让她以为应该会看见结果了,却还是徒劳无功。 七年。 她的人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七年了。 「店长,今天的拿铁来了!」高于手中拿着马克杯,动作很大的开门,使门把撞上墙壁发出声响。 高于是咖啡店里的咖啡师,对于咖啡品味相当有研究的他,是吸引店内人潮不可或缺的助手;不仅像拿铁、焦糖玛奇朵等简单的咖啡样式难不倒他,高于更是常常研发新口味来引起顾客的注意,想当然,他每次的创新都只有成功,丝毫没有失败的经验。 这也是为什么高于才在咖啡店打工一年,大学毕业后王念语即升他为正职员工的原因;要是如以往,店内只有由工读生製作的基本款咖啡样式,恐怕名声也不会这么远播。王念语的甜点配上高于的咖啡,让许多嗜吃甜食的顾客减去甜食易腻的负担,是台北市区里被列为咖啡迷和甜点控一定要朝圣的地方。 要说甜点是奖励自身辛苦生活的辛劳,那么咖啡的香气就是洗涤自身疲惫的灵魂并加以提振。 每天营业前,用一杯拿铁来振奋精神已经是王念语维持两年的习惯。原本她都是随兴的在上班路途进便利商店买现成的拿铁,但经过某次高于的自告奋勇后,这项工作就变成了他每天进店里来的第一件事情。 高于进门的声音太过大声及暴力,让王念语想无视他的存在都不行,硬生生从感慨的苦涩中被抽出来。 「拜託,请你小声,门会坏。」王念语警告的说。 高于毫不在意的关起门,而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刚煮好的咖啡轻柔的放在桌上,「今天的拉花是新图案喔,你喜欢的钢铁人。」表情骄傲。 王念语冷笑了一声,翻翻白眼,淡定的说:「我喜欢的是蜘蛛人。」 高于一愣,笑容僵在嘴边,他怎么记得她上次明明看完钢铁人电影之后,到了店里完全就是呈现非常兴奋的状态说着钢铁人有多帅有多帅,说到他是真的有点吃醋了。 怎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她曾经爱慕的英雄拋之在后? 真的是很戏剧化的善变。 算了。 高于暗自无奈的叹了口气,喜欢蜘蛛人就蜘蛛人,有什么了不起,他明天就给她生出一个蜘蛛人的拉花来,就不信她这么快就又变心了! 下次还要再练练美国队长、雷神索尔、奇异博士……预防万一。 王念语再度低下头,红色卡片又吸引着注意力──在一座纯白的教堂外,新郎新娘,两人各自穿着象徵承诺的礼服,互相拥抱着,如此幸福、如此匹配。王念语仔细的阅读喜帖上的每一字,好像要烙在心底似的。 忽然觉得连呼息都紧绷。 最后,她将手指沿着喜帖上的「林敬扬」字样一笔一画的描着。 王念语边描绘着边想,记忆力太好也是件错事,既然有人说时间会带走一切,那她怎么还把过往记的这么歷歷在目?时间根本就是骗人的魔术,它根本不会冲淡任何东西,只会恶作剧的,让你在特定时间将所有回忆一次涌上,然后更加鲜明,考验着你的承受力。 所有好的跟不好的都是,只要是有关于他,她从没遗忘。 七年了,王念语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够不心痛,却找不好方法。 04 「店长,你觉得我昨天新口味的咖啡怎么样?可以卖吧?」高于问道,他昨天心血来潮,又研发了一项新口味的咖啡,只不过还是实验阶段,无法公开贩售。 王念语只是沉默。 高于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打开备忘录的笔记本,仔细思索着新口味的食谱,过了几分鐘后才又缓缓开口:「还是你觉得可以再甜一点?热的口味不变,冷的再加些黑糖进去?」 王念语还是沉默。此时的她已经自动隔绝了外界任何声音。 七年大概是几天呢?两千五百多天吧。 没想到,对一个人的思念居然可以囤积成这副模样,像是一层很厚而早已定型的灰,吹不散,只是偶尔落下几点粉末,淡淡的,脏脏的。 王念语有点疑惑。 以前是靠着思念而得以过日子,现在呢?她该拿什么来生活了? 高于疑惑着怎么都没人答覆,一转头才发现她正盯着手上的卡片发呆。于是起身,悄悄的走到王念语的办公桌前,伸出右手在她眼前一挥。 「你干嘛?」王念语抬起头发现高于在面前,着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是赶紧用双手遮挡住喜帖。 大红喜帖,彷彿讽刺了她最难堪的样子。 高于看她稍微慌乱的样子,忍不住逗弄她,「你思春?」他面容嘲笑的问。 忍住想将他碎撕成片的衝动,王念语在缓和几秒鐘后,一字一句,非常清晰的咬牙说着:「你想走人是不是?」接着手往门口方向指去,态度坚决,屹立不摇。 高于微笑,认为她还是像现在这样肢体丰富、活泼一点的好,刚看她难得出神的样子有些不习惯;一低下头,看到王念语因遮盖不完全而露出的半截「囍」字,便眼明手快的迅速抢走。 王念语反应慢半拍的后果就是,见着高于端详着喜帖,然后问着:「谁结婚啊?」 想了想,觉得既然发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便即爽快的说:「前男友,高中男朋友。」结果,坦荡荡的下场就是,换来高于震惊的双眸和自己尷尬的笑容。 把名称说出口的时候难免一丝酸涩。 忍下,就没事了。 「哇,这男的也太猛了吧?不怕新娘发火吗?」高于还沉浸在惊吓当中,不知道该是佩服新郎的勇气,还是敬佩新娘的大器。 「谁知道?」王念语耸耸肩,从他手中抽回喜帖,再轻轻的将稍有弧度的地方压平。 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的信件,可不能折坏了。 「不过既然都寄喜帖过来了,代表当初你们之间的关係也没弄僵吧。」高于坐在桌上猜测着。 王念语才刚要肯定的点头,却又突然停止动作,「其实我也不知道。」 没弄僵的意思是和平分手吗?好像不是这样。她记得那一天她哭的稀哩哗啦,死活的抓着他的衣角无法狠下心走远,可耳边全都是环绕着他轻声却又坚定的一句话── 我不会等你。 王念语无法回想起林敬扬到底说了多少次,只知道自己的脑袋有好几年,持续到现在,都会浮现出这句话。如同攀附性的菟丝花,一直縈绕在生命中。 而林敬扬也认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他说过他不会等她,所以现在他要结婚了,跟别人,他说过他不会等她,他就真的没有等她;到头来,他很狠心的实现了当初她以为只是意气用事的玩笑话。 他说过他不会等她,所以她收到他的喜帖了。 似如被现实掐醒一般,喘不过气,却也无法否定事实存在的痕跡。 05 「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啊?」高于神色犹豫,小心翼翼的问。 王念语思索了三秒后才缓缓开口:「那时候我想出国学甜点,虽然他很不希望我出去,但最后我还是走了。走之前他说不会等我,所以我也不能紧抓着他不放,毕竟自私的是我。」 她的双眼始终盯着喜贴,心中不断有个念头浮出── 要是她当时选择不出国的话,会怎么样? 新娘会不会── 王念语不敢再抱持着这个疑问继续往下想。「后悔」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她固然也不能遇上。 「所以一直以来都没连络吗?」高于问。 「嗯,」王念语轻轻点了一下头,「从出国那天到现在已经七年多了。前几年还一直不放弃的想找到他,但他从来没接过我的电话,」说到这,她不禁苦涩一笑,「甚至最后连号码都是空号。他一定很生气吧。」 气她年少的不顾一切,气她轻易的随意拋下他们之间的感情。 要是今天角色对换了,王念语心想,自己可能也不会宽容到哪里去。 人都是自私的,对于各方面大家都是自私的。 「可以问问你们的共同朋友啊?一定找的到的。」没道理因为这样,他就和所有人断绝联络吧? 「问了又能怎么样?」王念语不小心激动的提高了语调,「当一个人刻意想要逃避你的话,你是怎么样也都不会找着他的。我不想在他的回忆里是这么死缠烂打的,所以我也已经近五年没联络他了。」 当初放弃他,说走就走,早就在林敬扬的心口上烙下无数的伤痕,她已经没资格在他的回忆里更加不堪了;一个人的厚脸皮也要有个限度,王念语自己知道,这辈子除非是林敬扬主动与她连络,否则她与他的人生可能再也不会有交错了。 她轻叹口气,「不过既然他都主动寄喜贴过来了,应该就表示他也已经放下过去了吧。」可是她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在交往的那段时间,其实林敬扬是很纵容任性的她的。 所以,看,她把他伤的多么深。 赔上了他和她的未来,割捨了他和她的一辈子。 高于看着鬱鬱寡欢的她,心里也跟着不好受,努力想让她转移心情,「你可以做个蛋糕带过去啊,他们收到一定会很开心。不管过去怎么样,在未来大家都拥有愉快的新记忆不是很好吗?」 「应该吧。」王念语玩着喜帖边缘的直角,沿着边缘画啊画,捨不得放手。 高于轻拍王念语左边手臂,皱着眉,「不要闷闷不乐。」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到底要不要去……」王念语越说越小声。她知道林敬扬寄这份喜帖过来是想告诉她,过去的事情他已经释怀,如今有了很完整的家庭,也希望他们恢復到如朋友一般,彼此关心祝贺。 好,这些用意她都知道。林敬扬已从当初她拋弃他的痛苦走出来了,可是她还没习惯看着他独自走远的背影啊。 而且走的好远好远。她追不上,也碰不着,只能气喘吁吁的,拚死拚活的空跑着。 「不要因为这种事苦恼,如果真的不想去就不要去了吧,他还能拿你怎么样啊?」高于实在有些不懂她的游移不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当作没收到喜帖,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还要穿杂着这么多矛盾的心情呢? 王念语一眼就从高于疑惑的眼神看穿他不解的心思,于是又缓缓轻声开口说道:「是不能怎么样,但我总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怎么样都好。」 第一次见她这样,高于有点心疼。 回忆到底得多纠缠才会吞噬一个人呢? 此时,王念语的手机萤幕忽然亮起来,定时十五分鐘的闹鐘响起,终结了他们这段没有结果的谈话;关掉闹鐘,王念语起身走到厨房准备接着处理放凉的布朗尼。 亮着的手机萤幕桌布图片,有一相框放在桌上,里面有着一小张王念语和林敬扬穿着高中制服的合照。泛黄,却灿烂着。 06 民国九十八年,冬。 穿着高中制服的王念语和林敬扬,坐在前后的座位上开心的谈笑。 虽然这阶段的高三生逼近学测考试时间,不过时间的压迫并未佔据他们大部分的心情,反倒是认为需要靠下课时间来好好放松,才能恢復体力、更有精神的继续听讲考前重点。 王念语时不时摸着脖子上的粉蓝色围巾,然后笑的呆傻呆傻的问着:「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蓝色?」又满脸幸福的抱着林敬扬的手臂捏来捏去。「围巾真的好棒喔!」 「这是身为男朋友的责任,懂吗?」林敬扬理所当然的回答,有些好笑的看着一直掛着笑容的王念语,「这点小事你就感动成这样,要求会不会太低啦?」接着轻轻的捏了捏她因笑容而鼓起的脸颊。 结果这个答案又逗的王念语感动的不要不要的,只差没有情绪衝动到流眼泪了。王念语知道他都这样,每次都觉得对自己好是必须的,所以一天能有好几次都帅得让她心跳漏了好几拍。 「我今天跟你说了我超喜欢你了吗?」她说。 「还没。」林敬扬一脸忍不住的期待。 「我超喜欢你!」 这时,坐在王念语隔壁位置的林欣瑜,正在翻找着书包,而后拿出了一个黑色小布袋,趁着自习课,偷偷摸摸的从中掏出一样东西,边左顾右看,是否有人在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快点!小语你叫林敬扬笑一个啦!」林欣瑜迅速的拿着拍立得放到脸前,瞇着左眼,心脏扑通扑通,异常的有活力的运作着。 这种事就是要进行的快、狠、准,并且不露痕跡。 正逢学测衝刺阶段,任何无关读书考试的用具,其实都是被他们严格的班导以「妨碍学习」为由,严禁带进教室的;只要一被发现,就要写上一张稿纸的懺悔书,根据班导的说法,是顺便练练作文实力。 不过身为和王念语知己知彼的友好关係,不管失败的机率多么高,她还是要冒着生命危险,来帮他们记录这歷史性的一刻。 林敬扬一见到镜头就闪,一脸不屑的躲避,瞪着林欣瑜说:「有病吗?有事没事拍什么照?」 对待女朋友以外的人一律没耐心。 这是班上同学对林敬扬的中肯评价。 「欸,不要这么不解风情好不好,我们交往满一年欸!当然要和你送给我的围巾一起合照一张啊。」王念语反驳着,并一把将林敬扬拉了过来,牢牢的囚禁住他的手臂,不让他逃跑。 虽然被王念语拽的措手不及,撞上了椅背,但盯着她非常主动的亲密姿势,林敬扬顿时心情甚好,也就毫无挣扎。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林敬扬掛着浅浅的微笑,「就是事多。」边说边揉乱了王念语的头发,面无表情的看向镜头。没办法,他拍照实在不习惯笑。对着一个机器傻笑?嗯,林敬扬觉得他做不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笑一个喔──」 这时,王念语看向林敬扬,就知道他没有笑,于是用手指将他的嘴角撑起微笑的弧度。 而林欣瑜同一时间按下快门。 「啊,没等你坐好就拍了。」林欣瑜焦急的说。 「没事,怎么样我都喜欢。」王念语笑笑的安慰着,并抽起拍立得跑出的照片,扇啊扇的等影像出来。 林敬扬也有些好奇的凑过去,三人就这么凑在一张桌子上,六隻眼睛目不转睛的一起等待着影像慢慢浮出。一下子,底片便渐渐出现了他们的身影,影像刚刚好的捕捉了王念语撑起林敬扬嘴角的那一刻。 08 林敬扬和林欣瑜都在等着王念语的答案,两人都肯定着自我揣测的结果,却没有一人发现当事者的煎熬;紧张且压迫的气氛围绕在王念语周围,丝丝缕缕的逼近,强压制住她呼吸的自由,可他们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 「我、我想到法国去学甜点。」王念语抓紧衣角,终于硬着头皮小声的吐出了这句话。算了,能提早说就提早吧,好让大家都有个心理准备,道别的时候才不会太过于震慑和不捨。 「你没疯吧?」林欣瑜惊讶的瞪大双眼。 法国? 一个全新的语言和环境,而且从台湾搭飞机过去需要十三个多小时的法国? 她要离开他们,然后一个人隻身前往法国? 王念语无暇顾及林欣瑜多么惊愕的反应,她自始至终只想知道一个人的想法。虽然说是很有胆量、一鼓作气的说了这个决定,却没勇气接受眼前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 林敬扬在听完王念语说的话后立刻转过头来,对上王念语怯懦的眼神,直直的盯了不过三秒。 她被盯得连气都不敢吭一声。 「你爸妈知道吗?」 「嗯,上个月才讨论好的。也请了法文家教了。」 「法国?」林敬扬若又似无的哼声嘲笑,「你在那里活的成吗?」他掛着浅浅的笑容,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说。 生气、错愕、惊讶、爆炸。 这些王念语在心底早就预设好他会有的情绪起伏,他都没有,林敬扬只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可爱。王念语的个性他了解的一清二楚,依照她那种一到陌生环境就怯怯懦懦的本质,不管过了多久、经歷了多少地方,都不会进步,更别说是独自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了。他篤信她活不成的,光是慌乱又极其没安全感的滋味就够逼疯她的了。 所以林敬扬只当王念语是一时兴起;反正她时常这样,三天两头就充满斗志的说着自己伟大的梦向、人生的追寻方向,过几天后又不了了之。不管她曾说过哪些不同的梦想,唯一没改变的是,她始终都待在他身边。 所以他觉得这次也一样,她又在空谈,只好再次温柔的戳破了她那有点不切实际的脑袋瓜。 看他这样飘起了一点嘲笑的意味,王念语脑袋忽然忘记了紧张,立刻开始结结巴巴的为自己辩护:「怎、怎么活不成啊,虽然没你那么天才,但、但我也是很聪明的好不好。」稍稍的露出了小毛头的自信。 林敬扬听完之后,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往教室门口的方向走去,然后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能不能别总跟劣者比?」 眼神迅速描了一眼林欣瑜后,就让呆坐在位置上的两个女生目送他出门了。 「真想扒了你男友的皮。」林欣瑜握着原子笔气愤的说。经过了几秒鐘的深层深呼吸以后,她才艰辛万苦的找回了平静的心灵。可谓心如止水,没有一点涟漪,人生在世远红尘,万事转眼皆成空。 王念语没有回话,也没有再和谁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林敬扬离开的背影,等到林敬扬消失在走廊后,才又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照片,深深的盯着照片上他们亲暱的样子。 她就知道,他以为自己像以前一样在天马行空,才如此不以为意的用几句话带了过去。 可是这次是真的啊,她是真的要为自己的梦想好好努力了,不愿再没有人生目标,虚无飘渺的度日子;她也知道过程中会很痛苦,但她已经做好了势必成功的准备,不管多么困难都不会退缩;所以,她知道,这次是真的,会离他很远很远了。 机票都买好了。 王念语捏紧照片的手指逐渐泛白。 看着照片上两人亲密的瞬间,又想起刚刚林敬扬形单影隻的背影,她开始心疼了。 好像……不该这么做呢…… 09 冬天晚上,寒瑟冷冽的风阵阵入骨,林敬阳和王念语却站在图书馆自习教室的走廊上,唯一温暖的来源仅是两人手中那杯只剩半温的热可可,他们任凭湿冷的气温啃咬着身体。 又一阵寒风吹过,使得王念语的发丝轻轻飞扬,她有些冷。 那一阵寒风吹过,使得林敬扬替她将围巾缠绕得更牢固些,他知道她冷。 「我今天真的不是在开玩笑。」王念语乾燥的红唇一张一合,抵抗着湿冷气温导致的颤抖,轻柔的,第五次吐出了这句话。 希望这一次能够别再得到林敬扬沉默的回答。 追根究柢,她其实是最自私的。简简单单的说出了这句话,就要林敬扬在一瞬间承担下所有的感受;只轻描淡写了吐出了那句话,就要强逼着林敬扬一字不漏的全盘接收。 她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王念语低头,拇指摩擦着纸杯外围。还有八分满的可可已经凉了,她的手也冻的出现了丝丝的红线裂痕,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鼻子也开始准备流鼻涕了。只有脖子那处无比温暖,一点都没有受到寒风的侵袭。 「我今天说的是真的。」第六次。 林敬扬连目光都不愿降落在王念语身上,他仍是没有回答。 「你应该也知道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开一间甜点店啊。」 「我知道。」林敬扬终于开口,目光缓缓降在王念语身上,「我只是不知道你想离开。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他为她急于解释的行为感到痛心。 一切都太突然了。 他以为他们撑过学测这关,就能够好好的休息放松一阵子。到处去旅行、吃她最爱的美食,最好把她瘦薄薄的身子养胖一点,把全台湾的美好全都放进彼此的回忆里;然后开始讨论着志愿选填,期待着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活,既高中后,又可以参与到她的大学生活,在她的两个求学阶段都留下印记,将来回想时,就会被丰富的回忆填满的怦然心动;说不定以后还能住在一起,毕业后找到了工作,他就会负责养她一辈子,一起有个幸福的家庭,平平淡淡的生活一整个年华。 一段的情感,是多么得来不易啊。 林敬扬曾经想,遇上王念语后,一辈子就不远了。 因为他已经能够想像的到,他们未来会是多么美好和安定;或许有人会讥笑他幻想太多,太不科学,可王念语就给了他这种感觉:他和她就是註定好的相遇,期待着和她一起过着一辈子。 没想到。 真的没想到。 现实的当头棒喝,恶狠狠的捏碎他那些所有的未来;林敬扬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脑袋还是不自觉的,自动跑着那些他以为的、和王念语的美好未来。 他们牵着手一起走进大学校园的样子、和她一起在考前担心被当而窝在图书馆复习的样子,还有会一起度过的无数个情人节、七夕、圣诞节、跨年,好多好多,他都要数不清有多甜蜜了。 然后这一切终将灰飞烟灭了。 这一刻,他的心脏如同散成一乱的模组,无法拼接。 就像是被人暴力的掐着脖子,一把强塞进装满水的缸子里后;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的拚命挣扎,用尽所有的力气拒绝水流的侵入,可最后仍是抵抗不了,被呛的全身难受。 林敬扬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想像都在突显着他有多可笑。那些美好的未来都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里面了,残缺不堪的。正被现实残忍的嘲笑着,却无力反驳。 要他怎么接受? 怎能接受? 10 林敬扬沉鬱的眼神,直穿进王念语的心脏,埋在眼底的悲伤倾洩,如同一把双面刃,彼此都感受的到和对方一样的淌血心痛。 吐出再多的解释也癒合不了。 王念语沉默,选择回避。虽然于心不忍,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梦想。那是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做的决定、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想认认真真做好的一件目标。 真的无法割捨…… 时间久了他就能体谅她了吧? 是吧? 林敬扬苦涩的微笑,「你走了,我们会分开……你知道吗?我们会分开,会被分得很远很远……」像是对着王念语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粗粗的、低低的、沧桑的、虚弱的、绝望的,不知是被冷风吹的受寒,还是因为哽咽而死活压抑。林敬扬觉得全身都好累,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依靠在冰冷的女儿墙上。 他今天太累了,这么累的话一定是在作梦吧? 就像以前,曾说着自己梦到了某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脑袋备感疲倦的时候,念语都会带点指责语气的关心,轻声说:那是因为发烧,你再不注意身体啊! 那时候他会觉得生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你不要这样……」王念语握住林敬扬的双手,发现他一直以来温热的掌心此刻却冻如冰砖。「我会回来的……」说出口的话依旧颤抖空虚。她更用力的握住他的手,想传达自己手心一点点的温度,却怎么也传递不了。他的手一样冰冷、他的手一动也不动,没有回握,只是放任她焦急的为他搓手取暖。 「多久后回来?一年?两年?说不定不回来了呢。」他凝视远方,盯着皎洁的月光,微微一笑,似毫无所谓又似伤感。接着又皱起了眉头,浮现了以前常在脑袋跑啊跑的那些未来,忽然就变得好远、好远,远到他已经可以轻易想像,他的念语将会这么一去不復返。她的背影将会依稀在眼前游荡,却触手不及。 王念语被他的话堵住了,僵在原地没有开口,只是更加专心的搓揉着他冰冷的掌心。 眼眶逐渐湿热。 她发现自己无法给他一个完整又安心的保证。 未来太大、太广了,她负担不起任何衝动下做出承诺的后果,所以选择不给。她选择自私的,连一点带着希望的谎言都不愿向林敬扬搪塞;她自私的选择,不向林敬扬含糊的蒙混过去。 不给他留下等待的期限。 她只是担心,若是连带他把自己的青春都栽进去了怎么办? 未来的事没人能知道,没有人可以带有十足的把握。 林敬扬好不捨她的白费力气,反正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你只能选一个。念语,你只能选一个。」林敬扬眼神坚定的望向她,可声音却流露出卑微的哀求,「学甜点不一定要在法国,你先在台湾,大学毕业了我陪你,去哪我都陪你……」他越说越小声,充满不安。 家里还需要他,他必须留下来完成国内的学业,完成考上医学系的志愿。法国太远了,他出不去,他陪不了她;可是毕业后就不一样了,他可以申请去国外进修,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起了。 多么美好的未来。 可是林敬扬知道现在这些都是幻觉了。 王念语渐渐滑落握住林敬扬的双手,却被林敬扬快速的握在手心。她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皱紧眉头,红了眼眶。 「走吧,外面很冷,我们回去读书。」更加握紧了她的手,林敬扬转身将她带回自习教室。 王念语被林敬扬拉着走,低头再次看向两人握紧的双手,渐渐的松开握紧的力道。林敬扬走在前面,也感觉到了王念语手中的变化,于是又更加抓紧她。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要失去他的念语了。 11 仲夏,毕业季,分离之时,伤感之刻。 校园里被既欢乐又不捨的气氛垄罩着。 草地上,有许多穿着制服成群围坐的学生;各个教室大楼外的彩带装饰,更加渲染着欢送的情境;校门口五彩繽纷的气球,被松松的系在铁门栏杆上,彷彿下一秒就会向天空翱翔而去,如同那些毕业生一样。 毕业即是成长,他们只剩这一天能好好回头观望十几岁放肆的青春了。 在结束典礼后,毕业生们把握着最后时光,想在相处三年的学校里,努力留下最深刻的回忆、与充满自己岁月光辉的学校留下一丝连结;和即将分别的朋友们,不停的拍照、说话,然后相拥流泪,喜极而泣,并且牢牢的记下对方在最青春年华时刻的印记。 「我们要再出来玩喔。」 「还要办同学会。」 「记得告诉我宿舍地址,我写信过去。」 「好。」 学校外围的人行道,有着两道人影。 他们没有那些要啟程到下个人生阶段的兴奋,只是悲伤着,无止尽的散发着悲伤,背影凄凉而孤单。 那一块区域差点就要下雨。 林敬扬侧背着书包,不愿看向已经哭得满脸通红的王念语。 「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她哭到无法控制呼吸,只能被动依照着哭泣的频率来换取氧气。过往明亮有神的双眼早已又红肿又刺痛,塞满泪水的眼眶,快要看不清林敬扬现在是什么表情了。 林敬扬听到她说的话后,眼神冷漠的转过头,「分手吧,你不是就想要这样吗?去追求你嚮往的吧。」而后表情转为平淡,别过眼,看向别处。 王念语看着他意志坚定的说出口,她听到了;他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咬字清晰。林敬扬神情冷淡,没有愤怒,眼中也没有露出任何的留恋,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似乎只是在向一个陌生人陈述事件,毫无情感可言。即使在这十分鐘内已经听见了第三次,她还是不敢置信自己听进了什么话。 自从那天晚上在图书馆,自己无比确定的表达出想要到法国后,接下来的这几个月,她都能够明显感觉到林敬扬的疏远;他非常刻意的远离她、冷落她,两人在这几个月中,有着完全不像是男女朋友般的互动。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想藉由这样的冷战来缓和情绪,所以也不打算打扰他、强迫他,想让他好好的整理一下自己的情感。等他想通了,王念语相信他就会释怀了。 林敬扬这么爱她,最后一定也会支持她所做的决定。 可王念语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在毕业的这一天说了分手,不容拒绝的说了分手。 她不懂,为什么要分手?到底为什么现在就要分手?难道他连远距离恋爱都不肯试试看吗? 王念语刚要开口,打算向他要求为两人爱情做出努力时,眼眸一沉,又将到嘴边的话语忍进喉咙。她想起了这件事情的最初,她想到了,她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突然说要去法国留学的人是她,说要离开林敬扬的人也是她;其实最先践踏割捨他们这段感情的人是她啊,是她单方面,自私自利的给了毫无招架力的林敬扬一颗炸弹。 碰的一声,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摧毁了他们的将来。 所以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再去要求他? 12 王念语双手颤抖的,将林敬扬几个月前送给她的围巾放到他面前。她慌张的想在他心里留下些什么,却发现在这一时半刻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好好纪念那些即将逝去的爱情,只好将那条她视为珍宝的围巾塞进他无动于衷的手心,以至于让他不要忘记她,有一点点关于她的记忆都好。 「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一完成课业就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不会很久的……」她话说到一半又开始哭泣。 她只能给他这种毫无说服力的保证,实在是烂的可以。 林敬扬不带有任何语调的说:「我不会等你。」并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围巾,打开她的书包又将它放了进去,「那里冬天冷,带着。」 不经意的,言语中又充满着关心。 王念语看着他的动作,终究开始崩溃大哭,全身都在颤抖。 分离好难,撕心裂肺的难,她觉得她要难受到窒息了。 林敬扬最终又是忍不住见她哭哭啼啼的模样,王念语的悲伤次次刺痛着他偽装下的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他一把将她拉过来然后紧紧抱住,头埋在她的颈间,哽咽的说:「你哭什么?自己做的决定还哭?能不能有点出息?去到法国别再这样软软弱弱的。」 就让他再贪婪一下吧,一下下就好,反正再也没有以后了。 王念语伸手紧紧抱住他,「嗯。」艰难的回应着。 就让她再眷恋一下吧,一下下就好,反正未来也不会拥有了。 林敬扬抚摸她的长发,想将她根根细柔的发丝也烙在脑海,「你走吧,我不会等你。走吧,现在就走。不准哭,也不准回头,你给我有点出息。」语毕后拉开了怀抱,双手放在王念语肩上,低身看着她。 他知道他必须要这么说。 只有把话说死,断了后路,王念语才能死心踏地的去好好并努力的追寻梦想,而不是为了他,要三心二意的留恋法国和台湾两地,他知道这样的她不会快乐;而也只有这样狠下心的说,他才能逼自己认清事实,将脑袋中存有她的记忆钉子一根根拔起。 虽然这样用的自己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不过没关係,时间久了,就会好了吧。 这是林敬扬目前唯一的信念了。 「时间」真的好伟大,不吭不响的承载了许多谎言。 他知道他必须放手,这样她才能去追寻更美好、更快乐的未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样认为的,要把她的未来放在第一;只是他不知道这些日子会来的这么迅速,甚至还要附上两人的爱情当作祭品。 王念语听进了他的话,却仍然捨不得的抓住他的衣角,想再多待一会儿。林敬扬彻底下定决心,不再理会她的抽噎声,轻轻的拉开她的手指,往右边靠了一步,意示王念语离开,眼神再也没有从校门口上的红色气球移开。 她知道他的心意已决,自己也没有任何资格再说些什么,只好垂下拉住衣角的手,迈开步伐,边哭着,边和林敬扬擦肩而过,步履缓慢。她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双方静一静,熬过了这一刻,冷静之后,她相信他不会这么狠心的。 他不会真的不等她的,不会的。 他不会的,他很爱她的,比爱自己还要爱她的,所以他不会不等她的。 不知道是魔化般的拚命否定事实,亦是她真的这样单纯的认为。此时此刻,这一个想法,已成为王念语隻身去法国坚持梦想的安慰和信仰。 她走远后一分鐘,林敬扬回头,看见王念语已经走入转角。 「真够狠呢,不该出息的时候出息的要死,还真不回头啊。」他撑起苦涩的微笑,看着她单薄却又似乎渐渐流露出一丝稳重的背影,轻声说着。 走进阳光里了。 林敬扬转过身,目光收回且黯淡,背着书包往王念语的反方向走去。 再见了,他的念语。 13 桃园国际机场。 行人来来去去,夹杂着与家人或和朋友出游的欢乐、上班族出差的疲惫及匆忙等,瀰漫着人与人的相遇和分开、喜悦和不捨的奇妙氛围。 其实交通工具就是人与人之间,亦或是人与土地之间,最直接的联系媒介;载着人来或载着人走,分割着一段关係或接起了另一段缘分。在这里,不是等待就是被等待。被等待的人焦急,等待别人的人焦虑;害怕一个转身,错过。 错过而后又可以相遇,叫做「注定」,也许未来你会感谢那次错过,感谢那次错过,让你们再次相遇都碰上了更完美的对方,那叫「幸好我们错过」;错过而后从此不再相遇,叫做「遗憾」,也许未来你会怨恨那次错过,怨恨那次错过,让你失去了再也找不回的拥抱,那叫「为何我们错过」。 王念语站在处理登机手续的柜台,一直张望着机场门口,握着手机。 林欣瑜看着她仍是不死心的样子,犹豫的说:「小语……我觉得……他不会来了啦。」 王念语不理会她,再次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几秒鐘过后又失落的放下。眼神呆滞的望向门口,「你说他会不会是真的打算不等我了?」眼眶泛红的说。 自从毕业那天,两人分开到现在,他都没有跟她连络过,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今天是她要去法国的日子,他真的不来看看她吗? 「不会的不会的,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他会等你的。」林欣瑜只想让她安心,情急之下只能说出这些连自己都不确定的言论。 作为她的朋友,林欣瑜当然希望王念语开开心心的去追求一个更属于她自己的未来,甚至更是替她终于找到梦想而高兴。 因为她知道,不是担忧失去、而死命的将王念语绑在自己身边,就可以让所有人的未来都过得更好。一个人是要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而活的,这是她一直认知的,对生命的意义。 更何况,人和人的相处,是要陪伴,而不是勒索。 虽然她同样不捨她的离开,但这点道理她还是坚信的,所以早点接受并释怀了。 只是林欣瑜一直无法理解林敬扬的不谅解。 如果念语真的为他暂时放弃梦想,那么他们两个人的大学生活就会愉快吗?无忧无虑的?若是林敬扬够爱她的话,留下来的,也不过是无止尽的亏欠吧。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饿到、不要冷到、不要被别人欺负还不吭声!」林欣瑜边说边哽咽,然后紧紧抱着王念语。 她也很捨不得的紧紧抱住好友,同样哽咽,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我知道,我会很有出息的。」想起林敬扬那天最后的几句叮嚀,于是如同宣誓般的说出来;他说的话,她会好好记住的。 王念语看着手錶,「我真的要走了。」又再次望向门口,神情失落。 林敬扬不会来了,她终究还是等不到他。 王念语在心里自嘲着,相比之下,到底谁比较狠心呢? 林欣瑜紧紧握住她的手,给予她信心:「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加油,我等你回来。」 「嗯!」她对林欣瑜展开一抹灿烂的微笑。她会的,她一定会努力,然后风风光光的回来找他们的! 两人相视,挥手道别。王念语转过身,抬头挺胸的迈开步伐,渐渐消失在拥挤人群的机场中。 手机简讯通知着,他有第一百一十五通的未接来电。 林敬扬躺在床上,一一删除着这些不重要的通知;忽然又有一则讯息,跳进他的眼前── 我走了,希望你一切安好,对不起,再见。 他没有被眼前的讯息震慑的一愣,只是微微一笑,在瞥过讯息后不到一秒,手指又在萤幕上按着。接着,简讯收件匣乾乾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跡。 他没有这么大肚,在放任她轻而易举的放弃两人的爱情,而去追求所谓的梦想后,还可以出现在机场,微微笑、挥挥手、拥抱着她,跟她说着任何鼓励的屁话,他没有这么大肚,他很小心眼,他做不到。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他这几个月以来痛彻骨髓的疯狂模样,已经是对她最好的仁慈了。 他要开始拔钉子了,他要好好恨她了。 14 民国一零五年,冬。 台北某喜宴餐厅有着络绎不绝的人们。每位宾客脸颊都掛上笑容,各个皆穿上衣柜里最正式的服装,带着最喜悦的心情,来见证又一对新人的佳话。 结婚嘛,总是能接收到越多的祝福越好啊!如果能骄傲的大肆宣扬自己的美好未来,并让身边的人沾染一些喜气,那实在是更好不过了。这应该也是习俗中结婚典礼几乎都要办桌宴客的原因吧──一方散播爱、一方接受爱,粉红的色彩包围着所有宾客,每个人亲眼看见了幸福的过程和诞生,那么大家就会更相信爱的存在了。 王念语还是来了。 来死心的。 她穿上当初为了咖啡店开幕日而买的那件粉蓝色洋装,外头再加上一件轻薄的白色外套。原以为腰部会有些缩紧,没想到隔了这么多日子再穿上这件衣服,竟是宽松了些;脚上踩着同样也是只穿过一次的黑色高跟鞋,虽然有些磨脚,不过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这些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咖啡店,所以鞋子大概都是布鞋或帆布鞋的款式,适合正式场合的鞋子就只有这一双。 脑中忽然闪过喜帖上的婚纱照,她想起了新娘在镜头前气质微笑的模样,纯白的婚纱配上她白皙的皮肤,更是衬托出了新娘如天使一般的外貌。 而她却是灰头土脸的,不停的忙着工作,然后配上几双脏兮兮的平底鞋。 王念语除了背着包包,手上也提了一个方型纸盒。她走进喜宴餐厅,不断的稳住内心的起起伏伏,转了几个弯、爬了几格楼梯后,终于走到了他们宴客场所的门口。神色略微慌张的探头探脑,手中的喜帖因为紧张,被她握着握着,角落的部分就皱了。 甚至还流了些手汗,胃部轻微紧缩。 此时,接待人员看见她陌生的样子,于是走上前亲切的问:「不好意思,小姐,请问您是?」 王念语急忙打开喜帖递给接待人员,接着指着喜帖上的名字,困惑了一秒才说出:「我是……新郎的高中同学。」 接待人员微笑,并伸出手指引方向,「高中同学桌在进去之后右边数来第二桌,如果还是不清楚位置的话,里面也有接待人员可以询问。来,这边请。」 王念语向他微笑之后便走了进去。里面可谓人山人海,好几个脸孔在她眼前不断晃过,人们说话谈笑的声音也是不间断的传入她耳里,有好几位刚进来的宾客,也和她一样,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那些密密麻麻的圆桌,感到茫然。正当她仍在依照指示找寻位置时,林欣瑜锐眼发现了她的身影,立刻站起身挥手;王念语同时也迅速的捕捉到她的目光,向林欣瑜走去。 林欣瑜等她入座后靠近她,看着四周压低声音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当年的离开,造成了他们无法预测的未来。这几年大家各自工作都很忙,约出来的时间也不多,每次吃饭畅谈时,王念语都会刻意回避过往的那些话题,只聊着现在。 她其实好怕她承受不住这些变化。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始终认为,王念语的心灵深处依然是最脆弱的那一个。 一晃动就会碎的那一种,禁不起碰。 即使包装得再好,都一样。 都一样不安全。 王念语听着她的担心轻蔑一笑,偽装着骄傲说:「又没什么见不得人,干嘛不来。」她不以为意的看了眼林欣瑜后,又向其他高中同学微笑的打招呼,彷彿从来没有经歷过那些撕心裂肺的痛。 神色自若的口是心非。 王念语很讶异自己居然可以无师自通,且事前毫无准备与练习。 「想说不知道你……」林欣瑜神情犹豫的看着她,分不清她是真的走出还是强顏欢笑,「释怀了没?」小心翼翼的问。 王念语翻翻白眼,「都几年了?没那么孬。」又附加一个灿烂微笑。 都几年了,大家几乎都要忘了。 连林敬扬也忘记了。 她是不是已经没有资格这么孬,当什么缩头乌龟。大家都活在当下,只有她一个人还在过往徘回,成为歷史上最念旧的人。 陆陆续续有宾客入座,王念语和林欣瑜也跳脱两人小圈圈,融入大家,听着他们分享着自己的近况。有人刚从国外回来、有人参加完婚礼后必须立刻出国出差、有人和她一样自己创业、有人刚升上经理……聊的不亦乐乎,就像高中时大家聚在教室闹哄哄的场面一样。 只不过那时候聊的都是梦想,现在说的都是务实。 王念语突然好怀念高中的时候。 现在她的梦想是实现了,光鲜亮丽的。可是然后呢? 没有人会明瞭,可她自己心知肚明,再也没有然后了。 于是眼底蒙上一抹灰,微刺。 15 灯光渐暗,会场开始播放音乐。 婚礼司仪拿着麦克风站在台前,轻快的说着:「各位贵宾,欢迎来到林敬扬和黄馨这对新人的婚礼,谢谢大家拨空前来祝福他们,请尽情享受今晚饗宴。接下来,让我们先欢迎伴郎伴娘出场。」 在眾人鼓掌欢迎下,伴郎伴娘入场。 「好的,谢谢帅气的伴郎和美丽的伴娘。接下来,眾所瞩目的焦点要来了!让我们欢迎今天的男主角──新郎入场。」 林敬扬穿着笔挺的西装,缓缓走向司仪所在的平台,边走边和大家打招呼,满脸的期待和欣喜无法隐藏,在眾人的鼓掌和尖叫下,踩着每一步的雀跃。走到定位后,抚平西装上因为走动而產生的小小皱褶,最后再度确认着自己的服装是否整齐,而后转身等待门后的新娘出场。 「好好好,谢谢大家的热情,接下来就是今晚的最佳女主角──最漂亮的新娘子出场啦!」 全场极度专心,不愿错过这一刻,都想在第一时间欣赏着新娘子的美貌。 门一开啟,眾人随即尖叫加掌声,黄馨挽着父亲的手出场,靦腆的向大家微笑,一步一步的往林敬扬走去。 黄馨的父亲将她交给林敬扬,看着准女婿紧紧握着宝贝女儿的手,就知道女儿选的幸福一定不会错。两人互看的眼神就已经深深传达出了浓浓的爱意。 「好的,接下来要进入到今天最重要的部分啦!」 司仪的话一说出口,白色的灯光立即降落到新人上,眾人屏气凝神。 「林敬扬先生,请问您是否愿意娶黄馨小姐?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你都会永远陪伴在她身边,一辈子忠诚于她、深爱着她?」 「我愿意。」 「黄馨小姐,请问您是否愿意嫁给林敬扬先生?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你都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一辈子忠诚于他、深爱着他?」 「当然愿意。」 王念语坐挺了身子,努力的在位置上,伸长脖子往红毯的方向看去,终于看见了她七年来朝思暮想的身影。 其实一直有在脑海中想像过长大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会多了短小扎人的鬍渣? 有没有又长高了些,往一百九十公分迈进? 是不是少去了高中的稚气,而蜕变成更成熟的模样? 她在脑海里曾经想像过无数个他长大后的模样,还曾经担心,会不会有天他们在路上相遇,可他因为成长改变了太多样貌,而使她认不出来,因错失机会进而感到烦恼。 直到今天,真正见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才发觉以前那些想像实在令人发笑。 林敬扬还是一如高中时期的帅气,没有改变太多,可能就是有着比起高中又更加抽高了几公分的身长、更加宽厚有担当的肩膀,以及原本令人着迷的双眼又更加深邃了;只要瞥过一眼,她就能轻易的认出他来,毫无疑问的。 且穿上黑色西装的他,更是掩饰不了稳重的气势。 王念语觉得她心情激动到差点飆出眼泪。 七年了,整整七年念念不忘的人在今天总算出现在她眼前。 她悄悄的捏捏自己手臂,好确认这不是梦,他是真正的、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再也不是那些已经泛黄又脆弱的平面照片。见到他后的愉悦让她忍不住撑起了嘴角,满是笑眼的看着好久不见的他。 看着他和另一个人,并肩站着且如此匹配的身影,过往那些和他甜甜蜜蜜的回忆猛然的衝击着她的脑袋,每一件再微小平凡不过的相处时光都如此细腻的呈现在她的脑海中。 思念太近,而他太远。 忽然,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王念语被打扰的皱起眉头,接起电话,摀住嘴巴低声说:「干嘛?」眼神仍直直盯着婚礼的进行,一下也捨不得眨。 「店长──」高于在店里翻着资料,才刚开口说两句话。 「不要吵,正精彩,在亲了。」 王念语打断的他的话,并掛断两人的通话,把手机收进包包,继续观望婚礼。 就让她仔细的把婚礼上每个细节都记得的一清二楚吧,最好让她刺激到昏过去,醒来后失忆,把所有的回忆全部忘光光。 才不用像现在一样,连呼吸都生疼。 16 不知不觉,就这样眼睁睁熬过了他们交换戒指,并且互相亲吻的刺眼片段,会场已经在播放新人从相识到相恋影片,菜餚也渐渐被工作人员拿出,大家开心的在聊天。每个人都被幸福的气氛感染着,眉开眼笑,和乐融融。 王念语坐在位置上,默默拿起筷子,把餐桌上大盘沙拉的玉米一粒粒的夹回自己的盘子,眼神呆滞,无念无想;林欣瑜见状,拿起手机记录着她这个无法解释的无意识动作,录了三十秒之后,把手机递到王念语面前播放影片,好让她看看自己呈现出来的痴呆模样。 「你是不是傻了啊?」看了影片也不说话。 王念语忽视影片中那位看起来意志消沉且有着严重黑眼圈的女人,仍继续动作,并脱口而出:「我只是觉得怎么会这么快。」 「快什么?」看王念语毫无反驳,林欣瑜只好自讨没趣的收回手机。 「适应,或者说是习惯?分手之后。」 原本以为七年很长,每一天想念他的日子都被勒的无法呼吸,此时又觉得七年很短,因为还没习惯。想到他的时候还是会想哭,现在更是。 大家不是都说,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吗,七年的话,是走过了几次二十一天。 「你──」林欣瑜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王念语感觉到林欣瑜震惊的吸气,立刻回过神放下筷子看向她,「我随便说说的。你太无聊了,什么话都当真,你还是吃玉米吧。」一脸鄙视的把夹好的玉米盘推给她,将自己的魂不守舍含糊的呼咙过去。 还好,差一点就要露馅了。 大家吃着聊着,新郎新娘早已换好第二套礼服,并和双方父母一起走到各个圆桌旁,和宾客们一一表达谢意。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高中同学桌,林父笑盈盈的说了几句感谢后,便和大家一同举杯准备敬酒;眾人举杯的同时,林敬扬的母亲眼角忽然瞥到王念语的身影,吓得差点把杯中的酒洒了出来。使得高高拿着酒杯的王念语尷尬一笑,看着她慌张的眼神,有些歉意的低下头,喝完杯中的果汁。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逐渐遗忘。 林母在敬酒后,趁大家还在聊天时,退到后面悄悄拉走林敬扬,「你疯了吧?叫前女友来干嘛?」 对于母亲的大惊小怪,林敬扬只是微微一笑,淡淡的说:「现在都是朋友。」 况且喜帖是他寄的啊,她又不是不请自来;若她不来参加,他反而心里也是会觉得有所遗憾的。 过了这么久,他也摆脱了当时那个愤恨不平的少年。 这几年的沉淀,已经足够让他好好反省年少时的意气用事,什么绝不见面啊、断绝联络关係啊,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到不行。 何况他结婚了,过往的牵掛早该放下。 经由两三个朋友的帮忙,好不容易打听到她现在的工作地址,就是希望能够好好见上一面自己的老朋友,如果不和王念语将这个结打开,他相信无论是他或她,心里都会觉得不自在。 王念语曾经是他最熟悉的人,没道理让彼此演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林敬扬母亲听见自己儿子的无关紧要,稍微责备的说:「鬼才相信,最好不要让你老婆知道,到时候洞房变分房,再去角落哭吧。」 他被逗笑了,看着夸饰着情节的妈妈,无奈的说:「妈,没有这么八点档。」 对儿子摇了摇头后,他的母亲跟上父亲的步伐,决定不再操心年轻人的婚姻杂事,让他们自生自灭是最好的选择。 17 「抱歉。」林敬扬走向王念语,眼神示意母亲离开的背影。 王念语拿着酒杯也站起身,微笑,「没事。」 保持镇定,稳住情绪,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很好的。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他说。 「没欠你债吧?有美食好吃为什么不来?先说,我包很少喔。」王念语开玩笑的说,嘴角却在细微颤抖,她将酒杯握紧到手指渐渐发白,想分散一些注意力。 林敬扬笑着点头,再也不会注意她微恙的小细节。只是单纯听出她想缓和尷尬的话语,于是也附和着,「没关係,其他人会包很多。」 两人这么多年没见面,原以为见到之后会涌出很多话想和她交谈;但真正见到她之后,却反而觉得什么话都不重要了。看着她现在也是好好的站在他面前,这就够了;过往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谁也不要记恨,谁也不要再提起,只要他和她现在都过得很好,那就够了,他就放心了。 王念语发现自己的紧张完全暴露在拿着酒杯轻颤的左手,于是赶紧放下杯子,双手交握。和林敬扬对视了几秒鐘,心中的百感交集和那些曾经孕育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幕全都化为说不出口的沉默,吞回心里,思在眼底。 真的好想他,可是却不能说。 她终于知道人们所谓的情啊爱啊,全是侵蚀人心又令人上癮的蛊;让你无法自拔,即使痛彻心扉了几千万次仍是学不会麻木。 「哈囉──各位──」 黄馨走了一段路之后,发现林敬扬不在身边,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没跟上来,于是拿着酒杯也走到了这一桌,并先一一向大家打招呼。才注意到站着的王念语,和与她对话的林敬扬,歪头问着:「你们以前──」 林敬扬有些吃惊,「我们──」这一瞬间忽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和王念语的关係,怕含糊略过会对王念语不礼貌,又担心现在这个时机不适合详细解释,只好将话带到嘴边,停顿了几秒,翻搅着思绪。 「我们高中是很好的朋友,只是这几年比较少联络了,有点忙。」王念语打断林敬扬的话,抢先说着。她不想再将情况更复杂化了,她不能再为他带来任何困扰;一句话抹去他们之前付出的点点滴滴,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真的吗?谢谢你那么忙还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黄馨兴奋的激动的握紧王念语的双手,满是感激。 「应该的。」她微微一笑,轻轻抽回被她紧握的手,心中还是无法习惯。「对了,这是我做的杯子蛋糕,本来想做大一点的,但怕带来的路上撞坏了。」王念语走回餐桌,拿起带过来的纸盒,交到黄馨手上。 黄馨抱着那盒蛋糕转向林敬扬,他回以微笑,眼神满是宠溺,并指着王念语说:「留法的甜点师傅。」正为他朋友的成就而感到骄傲。 她一脸惊喜的,从纸盒上的透明部分瞇眼往内观看,很好奇的样子,「谢谢你!」黄馨将蛋糕递给林敬扬,激动的抱住王念语。 王念语也回抱着她,小小的吸吐了一口气,隐忍着情绪,「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会很幸福的。」天知道她有多艰难才挤出这几个字,每个细胞都在抗议她的违心之论。 「嗯!」 两人松开怀抱,新人们走往下一桌继续敬酒。林敬扬和黄馨一一向大家微笑致谢,只有王念语回避林敬扬的对视,回到原位坐了下来。 等到他们走远后,她又静静的望着他灿笑的侧脸。 林欣瑜拉着王念语的衣角,靠过去低声和她说话,「欸你跟他──」 这时,王念语假装没听到,慌张的拿起手机,假装在讲电话;林欣瑜见她好像在讲公事,于是就停止询问。 她将手机贴近耳边自言自语:「哦?真的吗?那我马上回去!」语毕后起身,面向满连疑问的大家,「不好意思,我店里临时有点事,我就先走了。」没来得及和所有人好好道别,就转身匆促离开。 够了,做到这里就够了,她已经够伟大了。 原来要亲手割捨自己的最爱,会这么难,这么痛苦,这么捨不得。 她真的不能再藏了,她要忍不住了,不能在人家美好的婚礼上大演闹场的戏码,她知道她要崩溃了,从踏进会场的那一刻她就清楚明瞭,自己终究压抑不了多久。 愿后来的他们,一切都好;回忆纠结的苦涩,她来扛就好。 王念语离开会场不久,林敬扬刚和大学同学叙旧完,又走回高中同学桌想和大家好好叙旧。 他见了空出来的位置,随即左右张望,「念语呢?」 「刚接到电话说有急事,走了。」 林敬扬往门口大致看了一眼,没见到王念语的身影也不以为意,继续坐在位置上和大家聊天。 「那好吧。」 18 仓皇逃脱出喜宴后,王念语背着包包走在人行道,步伐由快渐慢,心里也着着实实的松了大半口气。要是继续待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人在她面前亲亲我我、甜甜蜜蜜,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拥有自虐性格了。 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回想起刚才看见新郎新娘交换戒指的那一幕,又摸着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 真幸福。 说不嫉妒、不怨恨都是不可能的,当她看见他们交换誓言的那一刻,想到之前她和他经歷的一切,心中涌出的那股不甘和衝动,差点就要促使自己做出不可理喻的事了。不过她明瞭,自己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别人,没有任何立场出声反对,甚至根本不该有一丝丝怨懟。 她算什么,在这七年过后,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或许在她转身弃他而走的那一秒开始,林敬扬就已经跟她毫无瓜葛了。所以她只好选择了一个既自私又消极的方式──在婚礼上逃走,远离那些画面,至少还能够好受一些些。 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铃声又响起,王念语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之后,立刻掛断电话。没想到不过三秒,手机铃声又响起了。 「你烦不烦啊?一个晚上是要打多少通电话?」她接起,愤怒的说着。 情伤的女子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是有这么困难吗? 想要一段自我思索的时间难道有这么难争取吗? 王念语又继续往前走,走了三步之后脚踝的疼痛让她弯下腰查看。 「呃,店长,其实我才打第二通。」高于觉得自己有些无辜。店长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这样迁怒员工啊! 他拿着手机,倒是不觉得委屈,只是眼神幽暗。 看来婚礼给店长的打击不小啊,以前都没受过这种池鱼之殃的。 王念语按着小腿,发现因为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而导致脚踝处有摩擦后產生的小伤口,微微渗血。她一拐一拐的走着,还不忘向电话那头的人士传送怒火:「你是真的很想被揍是不是?」 高于稍微沉默,知道她现在的难熬,也不再玩笑似的顶嘴反驳;看了时鐘显示出的夜晚,稍微担心的说着:「店长,要不我去接你回来吧?现在有点晚了,而且店里刚好也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处理。」 王念语又往前走几步,皱眉,「嘖。」终于扶到墙壁,刚好停在捷运站前。双脚的脚踝都磨破皮了。 「怎么了?」高于一阵紧张。 「没事。」 没事才怪。 高于心想。 「店长,这么晚了你就让我接你回来吧,而且店里真的有急事需要你回来一趟。」虽然说那些急事留待明早处理也不算晚。 王念语看了眼脚上的伤口,有点犹豫的妥协,「嗯……好吧,」张望附近的地标物,「等等把这里地址传给你。」 「好。」 掛断电话之后,她靠着墙壁休息,此时突然有硬物撞到墙上的「鏗」一声。 她好奇的翻找包包,恍然大悟的从里面看见了三瓶啤酒,「啊……」拿出一瓶,摸着瓶上的商标,「这个忘记给了呢。」 本来想说,拿给林敬扬的话,他是不是就会和自己回忆一下过去呢。 聊一点点都好。 但,他不记得也罢,不要像自己一样,记性太好,记得太多太细,感触越多越苦。 带着这些啤酒,原本是想递给林敬扬和林欣瑜,让他们三个人一起怀念一下高中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如今却只剩下她在马路边拉开易开罐拉环,一口一口的灌着。 一方面想起以前她和林敬扬、林欣瑜第一次去爬山时,三人坐在山腰的凉亭中喝酒谈笑;又想到某次他们三人在海边玩时,坐在沙滩上拿着啤酒乾杯、大口塞三明治的回忆。 一方面又嘲笑自己现在的丑态,王念语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苦到,在路边演着失恋戏码。 边喝边笑,近乎癲狂。 在来到婚礼会场以前,她以为自己会表现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没想到真正见面了,却孬得不像话,连跟他对眼相看都会紧张。今天见面,她看见他仍保有着那些记忆中,青春岁月的美好光芒,可她却早已被时间捏得一蹋糊涂了。 19 王念语眼眶逐渐湿润,仰头,喝完最后一罐啤酒,而后用尽力气一捏,把视为珍宝的回忆摧残的一点都不剩。 她将手中的啤酒罐纷纷投进公共垃圾桶,视线不经意的正好对上了某个正等待公车来临的男生,他像是受到惊讶一般,不自在的赶紧瞥过眼。 王念语低下头,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毫无生气。 在那些路人看来,她大概就像个被情人拋弃、搞得自己身心俱疲,而借酒浇愁的狼狈女子吧。 几分鐘后,一台计程车停在她面前,高于下车,见到王念语失魂落魄的样子,帮她拿起包包,轻声的唤着她,「店长。」 王念语没理他,只细微的应了声,夺过包包,就自顾自的起身往计程车走去,没想到却忘了刚才冒出的伤口,一站起身,脚踝又和鞋子摩擦到,痛的她稳不住身子,稍微弯下腰,皱着眉看着伤口位置。 高于眼明手快的扶住她,「小心。」 「没事。」王念语稍稍牴触他的关心,仍是不看他一眼的走进计程车内。 开往咖啡店的途中,两人坐在车上没有交谈。 高于时不时盯着侧着身且隐隐抽着肩膀的王念语,看着她靠着车子的皮椅,望向窗外,左手握拳并咬住拇指关节,忍住不暴露出自己的哭声。 他知道,王念语自己也很明白这样的动作是徒劳无功的,可她还是想保有自己的一点点顏面和自尊,至少不要伤心的太过醒目。 高于晓得,所以选择不去拆穿。 安静的待在她旁边,就好。 其实他是很心疼她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的,要是知道今天去参加那个什么毫不重要的鬼婚礼会让她变成如此不堪,他绝对、不管用什么藉口,都会阻止她的行动。 高于从来没见过,一直表现出坚强又能干的店长,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在他面前哭泣、在他面前呈现了什么叫做「目断魂消」。 从王念语已经泛红了十五分鐘的眼眶可以证明,那个男人对她来说,一定可以称得上是一辈子最爱的人吧? 那么去参加最爱的人的婚礼,又是什么感觉呢? 她为那个人哭泣,他心痛;她因为那个人而这么痛苦,他更心痛。 可王念语却毫不知情,高于想着,不知不觉望着她出神,椎心难受又更加深了一丝。 如果念语能看看他一眼就好,或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只要知道他会永远在她身边就好。 但王念语仍是不明瞭。 等到车子开往的路线越来越接近咖啡店附近的景色时,她小小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復情绪。不到十分鐘,司机就停靠在店门口,高于付帐,王念语下车。 过了营业时间,门上掛着休息中的牌子。刚喝完酒不到一小时的王念语,开始感到有些晕眩,所以摇摇晃晃的从包包拿着钥匙开啟锁住的大门。 始终对不准锁孔。 「我来。」高于轻声说,接过她落在手心的钥匙。 打开门,店内早已没有员工,只剩高于贴心留下的一盏小黄灯,两人进门后直接走到宽敞的厨房休息。 高于从抽屉拿出ok蹦递给她,「你还好吗?」 「嗯。」王念语接过,坐在椅子上,脱下高跟鞋,贴住伤口。随便的用食指将贴好伤口的ok蹦再轻轻抚平一次,这时,熟悉的画面浮现,王念语忽然动作一顿。 她想起以前高中和林敬扬坐在一起,做事总是浮浮躁躁的她,在对折考卷时难免不小心被划伤了手指,透红的皮肤渗出了鲜红血液;林敬扬总会骂她一声笨,却又立刻担心的察看伤势,儘管是小伤,也是非常小心翼翼的为她贴上ok蹦。 想到这,王念语又控制不住情绪,但怕被高于见到,于是一直弯下腰假装在处理伤口。 她觉得老天爷太爱捉弄她了,连她醉了酒,都还想得起以前。 20 高于坐在她对面,拿起放在一旁的资料翻阅,想为王念语转移注意力。 「店长,一直以来提供给我们麵粉的厂商今天忽然打电话来,说下个月可能会延迟一个月交货,原因没交代清楚,只是一直跟我们道歉;但这样的话下个月我们有三场要在这举办的聚会食材可能会不够用,想问你要先找哪家厂商来供应?」 「嗯,你……资料放着吧,我慢慢看,你先回去。」因为不敢抬头,所以有点不知所措的摸着脚踝上的ok蹦。 高于疑惑的看着一直弯在桌下的王念语,关心的问:「店长,你脚没事吧?很严重吗?」刚才她上车时,他早就有迅速的看了眼伤口,确认是否无碍。还好只是小擦伤,但是怎么会用得这么久? 王念语小声的吸了吸鼻,又抹去几滴滑在嘴角泪水,想要维持声音的平稳,「没事啦,我自己用一下就好了,资料放着,很晚了你先走吧。」 他看着她那不肯抬头又不肯说话的样子,放下资料,「那好吧。」 高于站起身离开座位,悄悄走到王念语的后面,製造了开关门的声音,假装自己已经离去,事实上正靠着门边手插着口袋看着她,将王念语逞强的背影一分一毫的揉进眼底。 她再憋!他就看她还能憋到什么时候!看是不是要憋死自己! 而王念语听见关门声后,误以为高于已经离去。确保没有人可以见着她这肝肠寸断的样子,才敢放下心的挺身坐好;她拿起放在桌上资料开始翻阅,眼泪也开始放肆的掉下来,差点就滚在纸上,双手跟肩膀都哭到颤抖,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资料上文字也渐渐看不清,不断抽取卫生纸来擦眼泪。 「连厂商都要整我是怎样!」她翻阅着资料,充满鼻音。 高于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切。只能握紧双拳。 资料翻一翻,断断续续的哭着忽然也觉得有些口渴,轻咳了几声。于是王念语打算起身,要到一旁休息室拿杯子喝水。 一直站在身后的男人看见转她过身来,马上露出微笑,不疾不徐的挥挥手,和她打招呼:「哈囉。」 王念语一转身就看到高于站在门边,被吓得差点跌坐在地板,好在高于及时扶住她才免于摔倒。 「你、你、你不是走了吗?」双臂被他紧紧抱住,她受惊讶的瞪大双眼,腿还是被吓得有些软。 哭泣的状态瞬间缩了回去。 眼泪停在半颊。 高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轻轻的将王念语拉过来一抱。让她的头部轻靠在他的肩膀,右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勺,给予一个安慰的拥抱。 如此厚实,如此温暖,如此容易打动人心。 「别哭了。」 这三个字扎扎实实的飘进王念语的耳中,她一愣。 被高于的话语触碰到泪腺,再也偽装不了。 其实她很需要一个人好好的让她倾诉,她真的很需要一个人给予她拥抱。一个人硬撑着实在好累,她不想再不放过自己了。 就这么一下,让她做个有人相陪的人,让她暂时逃离孤单的囚笼吧。 王念语多希望有一个人能告诉她「不这么坚强也可以的」。 不这么勇敢也可以的。 她激动的抓紧他的衣角,「他真的没有等我,他真的没有等我,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高于安抚着她,缓缓的说着,「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只是你一直不想承认而已。你一定早就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愿去面对,因为你太害怕了,以为不去想,事情就不会变成你所讨厌的那个样子。人都是这样,非得要亲眼见到现实的残酷,才能够心不甘情不愿的将自己的幻想打碎啊。」 王念语哽咽,「我以为我们会什么事都没有,我以为我们还可以像过去一样,为什么我只是追求我自己想要的就会失去他?为什么?」 「每个人都要成长,你也是,他也是,你不能一直要求他站在原地只为了等你回来。七年了,你整整压抑七年了。是该往前走,这样下去太累了。」 王念语崩溃大哭,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高于的怀抱越环越紧,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知道要让她好好发洩,也许哭出来,那些疼痛就会慢慢流逝了,她把伤痕累累的自己锁在回忆里,以为不离开就能再次拥有那些美好。 现在,就让他陪着她,好好让伤疤癒合吧。 21 时鐘上显示凌晨一点,王念语坐在厨房工作台旁,拿着包着毛巾的可乐铝罐压在左眼上,右眼盯着手上拿着食谱、懊恼皱眉的高于。 「不可以换个东西吗?例如泡麵?麦片?去便利商店随便买个食物也好啊?」他重重的放下那张食谱,神情荒谬的跟王念语说。 「不可以。」 好不容易安抚好哭了快要一小时的王念语,结果她居然毫无感谢之心,外加有点得寸进尺的使唤他做食物给她吃? 他是学咖啡,不是学甜点! 高于决定回家时要好照照镜子,仔细端详自己是不是长的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好吧,他猜的到,大概是长的一副心甘情愿被王念语欺负的脸。 可恶,竟然处于劣势。 「我只想吃提拉米苏。」 「那你不是甜点师傅吗?你自己做不行?」依照这种程度,应该可以举报她不务正业还有压榨员工吧? 「我失恋了不想动。而且我在帮你做第二技能的训练。」王念语一脸理所当然,说的真是好有道理。 高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组装好所谓的认命系统,重新拿起食谱,开始着手眼前已经准备好的材料。 好,因为她失恋,他忍。 开始打蛋── 第一颗失败。 「嘖,蠢。」王念语看着高于的一举一动,一针见血的批评。 试了第二颗,打蛋成功。高于暗自小小庆幸了几秒,但是却无法成功分离蛋黄、蛋白。 「蠢,这么简单都用不好。」 他瞪了她一眼,不说话。 忍辱负重、忍辱负重,他满脑子都在用这四个字说服自己。 然而接下来的步骤都成功了,高于也暂时摆脱王念语的碎念。正将砂糖加入已经装有蛋黄的容器里搅拌,再倒入吉利丁。 此时,她指着容器,带点命令的口气说:「要好好搅拌喔,不能有颗粒,要快速但是不大力。」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语毕后就一脸悠哉的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高于放下打蛋器,惹的王念语疑惑抬头,「看在你失恋的份上,我会忍住想翻脸的衝动。」他抿了抿嘴,继续搅拌,小声的说:「虽然我觉得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只不过是失恋嘛,又不是失去整个人生,你的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失去感情而毁灭啊。像他自己,好歹也是有失恋过一两次的前辈,现在还不是好好的站在她面前给她颐指气使的。 爱情没有一辈子顺遂,总是会经歷些什么,让你有了更加强壮及成熟的心智,再来塑造下一段更美好的恋情。 而且,他都不知道,原来王念语在失恋和喝酒的双重刺激下,会变得格外大小姐脾气? 王念语沉默,看着高于的动作,浅浅一笑。其实他想说的话她也不是不明白,就只是一时之间太过衝击,真的接受不了。 「谢谢。」轻柔,却足够渗进人心。 高于被她突如其来的道谢愣住了几秒,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见了王念语的笑容,知道她多多少少有看开一点,也终于放心的笑了。 「那这样的话,我会有加班费吗?店长?」 王念语打开原本在冰敷眼睛的可乐,「当然不会啊,我是在帮你训练第二技能欸,让你能有更丰富的工作能力,」她大口喝进沁人心脾的可乐,再度理所当然的说:「没跟你收学费就不错了。」 高于边笑边继续手中的动作,「不过店长,你喝酒了吧?」 「一点。」还是在马路边喝的。 「那我建议你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好了,不然你的脸红的像被冻伤一样,感觉下一秒就会龟裂了欸。」高于一本正经的给予王念语谆谆教诲。 她瞪向他,随即又问:「我真的太想杀你了,怎么办?」 高于忍住想大笑的衝动,假装认真的看着食谱,「呃我看看下一步是……」 他的憋笑和言语的胡闹,还有总是做不好甜点的样子,也让王念语不吝嗇的展开笑顏。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今天这样坦率的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她知道自己比较不会时不时就被这段回忆压得喘不过气。 或许未来在某天,那些曾经紧抓不放的过往会偶然闪过脑海,使她抽痛一下,那也无妨;至少,她已经勇敢的选择揭开血淋淋的伤,进而咬着牙忍受治疗,那么,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就会慢慢痊癒的吧? 放下和遗忘某段感情,或许可以名列上一生中最难完成的一件事;可她必须做到,她必须像以前抱负着梦想一样,好好的过着无法倒转的生命。 就让今天成为最后一天吧,贪恋过往的最后一天。 明天就会开始不一样了。 22(全文完) 翌日,王念语戴着纯镜框的眼镜,坐在休息室滑手机,准备开店。 这时,高于大力的推开门,略为莽撞的衝进来,一如往常的说:「店长!咖啡来了!」并快速走向王念语,「嗯?今天怎么戴眼镜?」还有些曖昧的弯腰凑近,小声的说:「昨天哭太久齁?回家后该不会还偷偷哭吧?」 接过他手中的咖啡,王念语不想理会他的问话,却没有注意到他正一脸高深莫测的盯着她。毫无防备的喝了口咖啡,液体触及到嘴唇进而势如破竹的滑进口腔后,她随即皱着眉的把到嘴里的咖啡吐了出来。 王念语摀着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高于,「这什么啊?」 「咖啡啊,只不过是不加任何东西的纯黑、咖、啡。」他贼贼一笑,「我想说你可能会失恋到没感觉,所以想测试看看。」在店里工作了这么久,他自然是知道她不喜苦味的习性,想逗逗她。 王念语一边张望四周寻找开水,一边充满恨意的问:「你是不是疯了?」这么苦,会出人命吧? 高于虽然及时伸出援手,马上将手中早已准备妥当的矿泉水递给她,但仍是逃不了王念语的瞪人攻势,他觉得被瞪到身上似乎快刺出洞来。 王念语接过他的假好心,表情痛苦的大口喝下了快半瓶水后,才开始翻找休息室的糖果,喘着气说:「你喝过吗?那咖啡。」 「当然没有啊。」高于摇摇头,他也是不喜苦味的。接着露出史上最灿烂的笑容,要有多阳光就有多阳光,要有多明朗就有多明朗! 「好想把咖啡,倒、在、你、头、上──」王念语拿着咖啡杯举高,好在高于反应灵敏的迅速的阻止了她的危险动作。 他接下王念语拿在手中的咖啡杯,稳住杯身,小心不让液体洒出,「我以为你可能还会闷闷不乐一阵子,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高于微微一笑,说的有条有理,把自己带点胡闹的关心包装得非常正直。 被他戳中了点,想起自己昨晚在员工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王念语有点尷尬的回避他的眼神,绕过他走出休息室,对着店里的员工说:「大家赶快整理好喔,在半小时就要营业了。」 总归要回到正常的。 她明白。 高于看着她有些害羞的背影,露出淡淡的笑容。虽然她还无法完全走出伤痛,有时可能也会不小心被沾到伤口,但至少王念语愿意跨出了第一步,那么,接下来所有的旅途上他都会陪着她。 快乐也好,难过也罢。他只想用陪伴来告诉她: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王念语走到甜点柜区整理盘子,高于跟在她后面拿起抹布帮忙擦着甜点柜,雀跃的说:「店长,如果你反悔了要给我加班费也是可以喔。」 「你想的美。」 「我这么捨身相伴你可以不要这么忘恩负义吗?就算只有一小时也好啊?」 这下王念语决定笑而不语,打算让他再继续做一下白日梦,现实有点残忍,她决定还是过几分鐘再戳破他的贪财梦。玻璃心嘛,人人都有,她怕高于的那一颗碎得太快太仓促,却又称不上是曇花一现。 又看了眼墙上的时鐘,发现过不久就要营业了,日子又开始活泼的转动着。 总是这样。 不管发生的多大的事情,日子总是平稳的走着。 关于那一天分开的后来,他们一切都好。 后来,他找到了愿意让自己付出一辈子的幸福,并走出伤痛的好好生活;后来,她不再逃避、逐渐放下所有癥结和过往,决定认真为未来努力,专心一致。 只是没有童话故事的奇蹟出现,没有无怨无悔等待的梦幻情节;岁月流逝,他们无恙安好,只是遗失了过往,丢弃了拥抱,剩下纯粹的寒暄,谁也不许记得那些日子的美好。 「店长,今天是不是又更冷了啊?」 回忆只会沦落到极其无比的寧静,再覆上一层淡淡的灰。 「还不到最冷的时候。」 番外:原谅 办完婚礼三个月后,某个小週末,林敬扬手上拿着名片,在街上边走边张望,终于来到了这家店门口,确认店名无误之后,便推门而入── 平日晚间七点多,店内几乎坐满了客人,一眼望去,勉强只剩几个零星的吧檯座位空着。 看来真的很成功啊。她的事业。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呢?」 「一位。谢谢。」 他礼貌性的点点头,而后随着服务生的带位脚步,来到了靠近甜点柜的吧檯区。 「这是我们的菜单,需要点餐的时候再叫我们就好囉。」服务生送上菜单。 「不好意思!」林敬扬趁她放下菜单时叫住对方,「请问你们的店长……是叫做王念语吗?」 小惠一阵困惑,但还是诚实的说:「是的,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林敬扬一笑,「我是她的朋友,可以麻烦你和她说一声我在这里吗?」 「好的,没问题,请稍后。」 「谢谢。」 高于拿下咖啡饼,从斜前方若有所思的盯着他。 朋友吗? 王念语从来没有男性朋友来找过她。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默默往甜点柜靠近几分。 可想而知,王念语出来的时候,他就被嫌弃了。 「干嘛挡在这?」 高于灿笑,「不是在迎接你吗?」 「嘖,快去忙你的事啦。」王念语轻轻推走他,但嘴边掛着微笑。不过高于只勉为其难的向左移了三步。 她一抬头,林敬扬就衝着她笑。王念语一愣,没想过他会找到这里来,一时说不出话。她本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毕竟也没什么交集的理由。 「好久不见。」他先开口。 「新婚快乐。」不是婚礼上才见过吗。 「谢谢。」 「点餐了吗?」王念语瞥见他桌上尚未翻阅的菜单。 林敬扬摇头,瀏览着菜单,一行一行的阅读着。 美式咖啡吧。她想。 因为他以前就爱喝这个,每天都要来一杯。 「卡布奇诺好了。」林敬扬闔上菜单,看着她点餐。 王念语微微讶异,不禁脱口而出,「我以为又是美式。」语毕,才落下一阵尷尬。 明显感觉到林敬扬也略为僵住,下一秒才反应过来,「她喜欢喝这个,一起喝着几次,久了,习惯也变了。」他都好几年没喝过美式了。 王念语只能笑着点头,「习惯都会变的。」而后转身交代高于製作一杯卡布奇诺跟她的热可可。才又问林敬扬,「怎么会突然过来?」 「她很喜欢你做的蛋糕,想说再买几个回去。」 王念语一面佩服自己可以冷静的和他谈话,不露出一点涟漪,一面又和他说笑着,「不错啊,体贴的好老公。」 林敬扬也跟着笑了,环顾四周,「看来你真的做得很成功啊。」 「听起来你好像有一点质疑我的能力喔。」 「哪有,我知道你是一直都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随便几句话说出口,怎么样都会连想到以前。 他们两个人不都是说到做到的人吗。王念语说要走,就走了;林敬扬说不会等她,就真的没等着她。 「你也是啊。」她回道。 「店长,卡布奇诺跟可可好了喔。」高于出声,适时的封闭回忆的黑洞。 王念语起身离开,接过他手中的马克杯,指尖轻颤,想透过几步繁琐的动作来消去眼眶的湿润。 不要哭。 她安抚着自己。 不是已经决定放下了吗。 「你最近过得好吗?」林敬扬接过杯子,和王念语一样用掌心围绕着。 「很好啊,」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好好笑着,「你不是看到了吗,事业有成。」握着汤匙搅动着,可可的热气微微上蹭。看见了他和她一样的动作,心里有点抗拒。 「我……对不起。」他叹了口气,「关于以前很多事情。」包括阻止她留学、强迫分手、甚至刻意与她断绝往来。 「没事啦。」刚开口,王念语自己都觉得鼻酸。她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更对不起。」为了自己的梦想,恣意的伤害他的用情至深。 林敬扬轻笑,同样没望着她,「道歉大会吗?」 王念语偷偷擦去跑到眼角的泪珠,努力笑着转换气氛,「你先开始的。」 她从来没想过听到林敬扬道歉会是什么感觉,因为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将过错怪于他身上,是她自己没有把握机会,是她自己任凭他们的青春溜走。 现在听闻了他的道歉,内心五味杂陈。王念语还没缓过来,她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有资格被道歉、甚至被原谅的,七年的时光化成一丝歉意,好像开始没那么难受。 对不起她的年少,对不起害她花了大把时间在等待与愧疚之间游移。 对不起她始终活在他带给她的阴影里恐惧,对不起没带着她一起走出,自己却获得幸福。 七年的时间与一句道歉,已经足够刚好了,谁也不相欠了。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啊。」一直以来都没有啊。 「到时候结婚记得发喜帖啊。」 「再说囉。」 最后,林敬扬离开店里时拿了至少六样甜点回家,其中有三样都是王念语硬塞给她的。 「你不要偷吃喔!这些都是我要给你老婆的!」 他离开的时候,王念语还是站在门口看,抱紧双臂,隐忍情绪。 「不要哭,他还没走远。」高于走上前,待在她旁边。大概也猜到那个男人就是店长曾经最深爱的人。 「我知道。」但说出口的话还是哽咽。 看着林敬扬离开,好似看见她那些纠葛的年华也淡淡的走了,什么缺憾都带走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高于揉揉她的发丝,静静的陪在她身边,看着窗外。「没事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