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错误》 第1章 《未知错误》作者:小花狗【cp完结】 简介: 姜清昼x于丛: 姜清昼回想过,二十二岁以前自己做的所有决定,似乎都是错的。 分开是突然但自然的事,相比重逢需要更多刻意地谋划,移步异景,未知错误很多,慢慢修正就好了。 1.有跨度,节奏慢,插叙。 2.破镜四年半,1v1,he。 3.涉及商业艺术和活动执行内容。 看得下去的给小花狗一点海星、收藏和关注吧!感恩!微博@小花狗玩意儿 标签:破镜重圆 2019 · 秋 第1章 1 霜降之后的首个工作日,上海冷得很明显。 安检口外的人群缄默地打起蛇饼,大多数人耷拉着脑袋,长长的队伍排出去很远,无声地散发着早高峰的怨气。 于丛怕冷,早早地穿上了外套,地铁呼啸而过带来凛冽的秋风,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脑子还有点混乱,像是熬坏了的粥,底下有点焦,最上方还是冰的。 屏幕里的工作微信群还在弹着新消息,组里的小群也很亢奋,不相信这种好事能落到边缘项目组的手上。 车厢里的玻璃倒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薄薄的外套随着惯性被吹紧,贴在他很瘦的身体上,于丛眼里没有情绪,又点开那份展会企划。 主办人只留了个姓氏,mr.chiang。 确实是姓姜,于丛看着那张小小的寸照,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浮了上来,接踵而来的是绵长的、难以排解的不安,他的手指被地铁里的强冷空调吹得发抖,不自觉地往前翻了几页,看到了主办人的详细介绍,新锐的某某主义艺术家,不仅搞创作,也搞艺术评论,看上去还做一些艺术品交易的事。 不像是他的性格,这是于丛最先想到的,他不是一口气会做这么多事情的人。 地铁慢腾腾地开始减速,新一批上班族涌了进来,逼得本来就稀薄的空气更压抑了,于丛的手被撞地碰了一下屏幕,把打开的企划给关上,群里的消息多了几十条,老板单独点了他们小组的名,十点钟在大会议室里讨论新项目。 于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在群里回复了一个收到。 策展公司在很有情调的老洋房里,情调只是于丛那个老板包装出来的,租写字楼价格太高,跟几千号人分享同一台电梯,还要单独花钱找仓库,放到上个世纪末的老房子里就不一样了,独门独栋可以安排个露天的咖啡厅,后院搭个简易的雨棚就可以当仓库,又省钱又洋气。 于丛的老板当然不会承认真实的原因,他自诩是最有品味的一批八零后,并且在自我介绍时会隐去具体的出生地,平素最恨别人说他是苏北人。 “大家有什么idea吗?”大会议室并不像样,是老洋房里拆了灶台和隔墙连在一块的厨房和餐厅,会议桌倒是整块实木的,老板觉得这样才有逼格。 “额,这真的是找我们的吗?”于丛对面的场地执行开口,“我们接得了这样的活?” “组撒?”老板操着不标准的沪语反问,“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不会是诈骗吧?”场地执行讷讷说,“这是画展啊,我们以前没做过这种,我们做的都是……” 老板瞪了一眼,场地执行立刻噤声。 我们做的都是三流农贸展会,城乡结合部婚庆展会,上海本地的活都没接过几个,于丛在心里默默补充完,对了,公司所在的老洋房也并不是靠近外滩的老洋房,而是靠近城市西郊的低配老洋房,早点来公司加班还能碰见在路边刷牙洗脸的大爷和大妈。 “哎,你们别管。”老板又切回了苏北口音,“于丛,你来负责可以吧?”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看着他不说话。 “我本来是想让客户来公司聊下的,但是他不想动,让你过去一趟,见面聊。” “我?”于丛回过神来,“我去?” 老板点点头,满脸假笑:“好好聊,服务到位,我们今年就靠这个项目了。” 于丛背着两份临时打印的公司介绍,有点木然地又进了地铁的通道。 过了十一点,地铁站里空荡荡的,连工作人员都打着哈欠,满脸写着怠工。 他表情很茫然,连包都没过安检,直愣愣地用手机屏幕刷闸口,扫了两下没反应,旁边戴着工作帽的人忍不住提醒他:“二维码打开呀。” 于丛回过神来,关掉了付款码,有点迟钝地找到交通码,滴了一声。 他有点晃神,甚至有种被整蛊的、很荒谬的想法,怀疑是老板和同事从网上下载了mr.chiang的资料,做了个很高级的幻灯片,跟他开万圣节的玩笑。 于丛心脏猛跳,下地铁时差点踩空,被志愿者又提醒了一次:“上去的电梯在右边。” 他呆滞地道了谢,往另一边的扶梯走。 主办人留下的地址是一个真正的老洋房,那片街道干净得像随时准备开拍电影,白人很多,还有个很古老但不陈旧的话剧院。 于丛脑子里的弦绷得很紧,盯着路边的路牌号码,一个一个数到了给的地址。 他站在门口,脚边有两片没来得及扫掉的梧桐叶,叶片边沿已经枯黄,卷起来一点,门边没有任何标志,看上去不像个艺术工作室,胸口高的位置有个纯黑色的磨砂门铃,上头有个不锈钢按钮。 第2章 于丛盯着那个银色的按钮,有种要踏入异世界的不真实感。 他没挣扎太久,快到正午的太阳光当头倾泻,把全身灌得暖洋洋的。 于丛的手指不再发抖,沉稳而安静地摁下了那个按钮。 下一秒,同样黑的、做过磨砂质感的大门就弹了开来。 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有种失聪又失语的昏厥感。 于丛推开了门,看见一栋两层高的咖啡色小洋楼,入口的门朝侧面开,虚虚掩着,院子里大概二十来平,杂草被清理干净,什么装饰物都没有,显得空旷又寂寥。 他站了一会,怀着踏入虚拟世界的心情,轻轻叩了叩那扇看起来很柔弱的门。 “进。”对方的声音很低,听上去还有点困意。 于丛怔了怔,下意识地推开门。 玄关正对着一个造型很怪的沙发,面前的人很高,穿了件布料很软的短袖衫和长裤,上半身的肌肉被勾勒得很明显:“不用换鞋,进来吧。” 他感觉姜清昼似乎高了点,头发好像也烫过了,腰线藏在宽松的衣服下摆里,身材秘而不发的优越,眼神凛冽且深邃,有种雪山压顶的力量,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先坐。”姜清昼看上去还有点困,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一下那个异型沙发,“等我一下。” 他语气平常,有点儿举重若轻的意思,衬得于丛紧张得有点狼狈。 于丛有点僵硬地走到沙发边上,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姜清昼瞥了他眼,好像真的有事要做,在开放式的厨房里进进出出,最后摸出包东西,抽了两支很长、很细的烟,用打火机点燃后,叼着其中一支,另一支很随意地夹在指尖。 他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走回了客厅,坐到了于丛对面的椅子上,长腿放松地支着,微微蹙眉,抬起头看着于丛:“坐。” 于丛像个木偶,他说一句,就动一下,呆呆地坐了下来,沙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软得要命,陷得很深,让人不自觉晃了几下。 “你是负责人?”姜清昼抬着眼睛看他。 于丛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冷漠,过了一会才说:“对,不过你要是介意的话……” “不介意。”姜清昼语气十分无所谓,目光垂了下来,把手里那支没碰过的烟架到茶几上的陶瓷小碗上。 于丛愣了半天,才说:“哦,哦,那就好。” 他说完,哗啦啦地从单肩包里翻资料,公司简介没来得及装订,像是雪片那样飞了阵。 “不好意思。”于丛差点想躲进沙发下的地毯里,“出来有点着急。” 姜清昼看了他眼,脸色没变,弯腰把落在脚步的打印纸捡起来。 他一俯身,领口就往下坠,于丛能清晰地看见他胸口的皮肤和肌肉,看上去和姜清昼现在的语气一样坚硬。 “谢谢。”于丛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微微发红,耷拉着脑袋,把东西拢成一叠,递给对方,“这是我们公司的介绍,你可以先看看。” 姜清昼接过来,指尖很散漫地擦过他的手背。 于丛又有了几秒心跳暂停的窒息感,直到姜清昼挑着眉念出公司大名:“海华创意策划?” 他顿了顿,为苏北人的起名能力遗憾了两秒,毕竟海华跟创意这个词不太搭,听上去大概更适合做粮油店。 “对。” “你在里面做什么?”姜清昼潦草地扫了两眼,把资料丢回了茶几上,“你学工商管理的,做什么?” 于丛愣住,感觉此刻自己的名字不叫于丛,叫滥竽充数,过了半天才解释:“我只负责对接和节点推进,策划内容有别的同事负责。” “你是客户经理?”姜清昼又给他安了一个新的职位。 于丛偷偷瞟了眼他的脸色,犹豫道:“……也算是吧。” 破大点的公司,连前台都是美工兼职的,还有什么职位的说法,他在心里吐槽。 “好。”姜清昼语气很平,听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我们看了你的资料。”于丛很机械地说了一句工作时候常说的话,对上了姜清昼有点沉的眼神。 他卡在原地,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响,好像一台很老的、坏掉的机器,什么信息都接收不到。 于丛嘴还半张着,脸色有点苍白,表情还算平静,但精神根本尸位素餐,什么东西都思考不了。 他居然又见到了姜清昼了,于丛最后只得到了这句话,继而很艰难地思考有多久没见到姜清昼这件事,但脑袋有点钝,还有点痛,运作得很痛苦。 姜清昼看着他,坐得很从容,眼睛还是那么漂亮。 室内没开灯,适度的昏暗隐去了他脸上不能名状的情绪,屋外风声簌簌,天空是洗过的冷白,有种蓄势待发的阴沉。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又来打工了! 第2章 2 他没有失态太久,姜清昼轻而易举地引导着话题,说了很多于丛听不懂的东西。 “我大概理解了。”于丛咽了下喉咙,生怕被姜清昼看出来海华是个草包公司,“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要求?”姜清昼听完,不自觉地挑了下眉毛。 “就是禁忌点。”于丛抓了支笔在写字,“比如有的老板他们不喜欢绿色,现场一点绿色都没有,这种情况有吗?” 第3章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好像有点失望:“没有。” “哦,好的。”于丛低着头写字,睫毛很乖顺地往下,看上去温柔而平静。 姜清昼跟他说了半个小时,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开始松懈和软化,那种充斥着茫然和愤怒的高压状态也被解除了,只留了点不甘和不解。 他觉得自己不会失控了。 于丛的字很整齐,小小的,落在纸上和他本人一样秀气,他写得很认真,留给姜清昼大把的时间观察,他像平时速写那样,眼睛很准确地丈量着、描绘着于丛的样子。 和大学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连发型都没改,脸瘦了一些,变成了很明显的瓜子脸,写字的时候右边的肩膀姿势还是错的,薄薄的肩背轻轻地耸动着,姜清昼说过很多次这样伤手,他都没改过来。 “好了,辛苦看看。”于丛平静下来,递过来工作用的册子,写了大半页要求,“你看下还有什么漏了的吗,姜老师。” 姜清昼怔了怔,对这个新称呼有点迷茫。 他接过那个软皮本,脸色无澜地扫了几眼,说:“没有。” 从那扇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于丛还觉得双腿有点麻木,只是没有知觉的麻,还好不是软得站不住。 姜清昼客套地问了一句要不要送,被拒绝后连玄关都没出,叼着个烟屁股目送他,坐在造型很怪的椅子上,动也不动。 于丛扯了下嘴角,感觉自己笑得很难看,说:“那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姜清昼把熄灭了的烟头丢进小瓷碗里。 他有点控制不住地又看了一会还坐在椅子上的人,转身走了,余光扫过这个看上去不怎么像工作室的工作室。 于丛眼神有点空洞地往地铁站走,沿路都是些很精致的小洋楼,静谧得让人发慌,偶尔有人遛狗路过,狗的教养也好,一声也不叫,没人把他唤醒。 他看清了姜清昼工作室一层的全貌,有两个房间,都紧闭着门,墙面粉刷很有中世纪的欧洲风格,家具不多,造型都很新奇,高低错落地摆着,很有艺术家的样子。 于丛想象了一会他很懒散地坐在那张沙发上的样子,脑子有点发烫,站在原地拍了拍脸,才正步往地铁站走去。 地铁人流稍多了点,进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于丛慢吞吞地挪到了车厢中间,拽着个吊环。 车厢里还是很冷,接近十月底还开着空调,随着地铁前行涌动的风宛如一件被浸湿的外套,牢牢地裹着他,微微晃动的玻璃上有个傻兮兮笑着的人,于丛缓过神来,认出来自己的脸,又镇定地收起了笑容。 海华的前台就是房子的破玄关,买了张很古典的桌子,放了个墨绿灯罩的台灯,伪装复古风。 但旁边就是巨大的台式电脑,前台实习生小溪不仅要接待,还要负责点舍不得花钱外包的美工,她见于丛失魂落魄地进门,轻声问:“于丛,是骗子啊?” 于丛反应了几秒,摇了摇头:“不是。” “不会吧?”小溪目瞪口呆,“他可是chiang啊。” “嗯。”他敷衍地应了句,根本没注意她说的话。 “于丛?”小溪又喊了他一声,没收到任何回应。 于丛和其他策划的办公室在一楼客厅,四张桌子面对面拼着,他低着头往位置上走,走了两步被扯住,外套下方的束绳带卡在了对面人的桌角,拉成了一个很极限的状态,皮筋上方的彩线都稀疏了,露出里面的白色松紧带。 “你见到本人了吗?”老板听到了动静,眼里透着关心,从二楼跑下来,“你带合同去没有?” “忘了。”于丛脸色平稳,还处于设备故障的状态。 “哎!”老板从他对面的桌子上拿过一份通用合同,“怎么合同都不带啊?你见到人了吗?” “嗯。”他闷闷地说,“是他本人。” “天惹!”凑在边上偷听的小溪很震惊,“居然真的不是骗子,什么东西啊,在演电视剧吗?” 老板瞪了她一眼,又把合同放了回去,冲着楼上的小隔间骂财务:“不是,都跟你说了,我的名字要写吴游,不要写吴四方。” “吴总,合同上得写真名。”财务有点无语地说。 海华创意策划的老板觉得四方这个词有点俗气,不匹配创意公司,自觉很有才的取了游四方的游字,没经过派出所,自己给自己改了个名,叫吴游。 “行吧。”吴四方说,“于丛,你跟他约了什么时候再见面谈下一次吗?” 于丛呆立着,过了会才说:“没有。” “那你干啥去了?”吴四方气得想骂人,“后面怎么推进啊?这可是个大项目,要不要我喊人帮你啊?” “加了微信。”于丛愣愣地说,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他也说了需求,说后面线上谈。” “线上?”吴四方不太满意,“不能线上谈啊,你跟小溪他们弄个方案,再去找他一趟” “哦。” 于丛哦了声,又点点头,脸色看上去充满疲惫。 “记得带合同。”吴四方提醒,“早点签了,这个提成算你最高的点,好好做。” “吴总,我也要。”小溪扒着饮水机,小声要求,“我来做策划。” “怎么哪都有你的事。”吴四方很嫌弃,“别拿你那个头发扫饮水机了。” 第4章 小溪嘟囔了两句,把满头蓬松的卷发扫到耳朵后。 “听见没啊?”吴四方转过头来继续教育,“于丛?下次去记得带合同。” 下次?于丛想了想,声音很低:“知道了。” 整个下午,于丛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刚打开了表格要写预算,就被另外几个同事打断。 所有人的问题都和小溪类似,见没见到mr.chiang本人,是不是皮包公司来骗方案的,真的是在淮海路背后小洋房里的工作室吗? “是的。”于丛不厌其烦地回答,直到有点条件反射的征兆,他才意识到,他可能还会再见到姜清昼。 小溪表达了一千次羡慕,又给于丛发了一堆chiang的主页,提醒他:“挂了梯子才能看,记得去看看。” 于丛干巴巴地跟她说了声谢谢。 “谢我什么?”小溪扎好头发,收拾着自己的包,“我还想求你下次开会带上我呢。” “好。”于丛很认真地说。 “真的?”小溪很怀疑地看他,“我得去上课了,丛哥哥,下次开会一定记得带上我。” 于丛很呆板地又点点头,毕竟他好像没太多胆量,反复地、单独地面对姜清昼。 小溪发来的链接很乱,大多数是姜清昼在国外的社交主页,动态很少,有一些公开的作品,还有经由他之后牵上线的拍卖品,再早一点还有在博物馆的照片。 他似乎很爱去研究中国画的博物馆,拍的都是一些因为历史原因流到美洲的国画。 于丛动作很慢地拉着页面,找不到一张带人的照片,最后又看了眼chiang账号里填的个人所在地,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 他没出过国,对所有异国的印象都来自于图片和影像资料,这座城市好像总是很热。 姜清昼的履历确实很夸张,别说海华不匹配,换成上海绝大部分的策展公司都不配。 于丛不是没有搜索过他的名字,但没像今天看得这么仔细过,从美国哪个大学毕的业,画了什么东西拿了美洲的某个大奖,又在什么时候加入了某某拍卖集团,摇身一变成了个搞艺术的商人。 他读到很专业的术语会有些怀疑,打开了英文词典搜具体的意思,才知道美洲有部分非官方、非主流的艺术组织成天抨击姜清昼。 于丛撇了撇嘴,觉得他们的意见古板得像清朝人,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觉得创作的人不能从事商业活动,否则所创作的内容就不够纯粹。 “要笑死人吗?”于丛声音很小地自言自语,又去搜那几个成天写论文骂姜清昼的人,拿的奖连姜清昼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他沉浸在姜清昼建造起的事业帝国里,感觉到眼角和心脏都变得很潮湿,这段遮天辟日的恢宏叙事中,似乎只有姜清昼一个人,如果非要再塞进点路人,甲乙丙丁则是他在加州的导师、一起合伙搞拍卖行的外国朋友,甚至还可能是因为骂他反而把他送进了美洲画论研究论坛的红眼病。 反正没有于丛。 他想到这里,心好像走进了什么冰天雪地,静得蛮荒。 姜清昼没有辜负年少时候的意气风发,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他的前男友在巨大而拥挤的水泥森林里,浑浑噩噩地原地踏步。 【作者有话说】 我爱江苏,我爱苏北人,我最好的朋友就是苏北人。 第3章 3 开了会说明姜清昼的要求,又应付完很啰嗦的吴四方,于丛腰酸背疼得直不起身,站在公司的院门口犹豫了五分钟,决定打车回家。 他住在往东十公里的某个老小区里,五层的筒子楼,没有电梯,很常规的三室一厅,客厅带个公共阳台,于丛和两个朋友一起租了个朝南的四层。 用钥匙开了门,里头黑洞洞的,大概没人下班。 于丛拖着精疲力尽的躯壳,很流程化地洗了澡又打扫卫生,换好带格纹的睡衣,连卧室的顶灯都没开,一头扎到了被窝里。 他闭着眼,尽可能地让自己平复下来,眼前还有些光亮,大约是窗外要死不活的路灯。 眼前像是错乱的幻灯片,像地铁那样飞驰地跑着,一会是大学时水塘旁边的美院,一会是姜清昼那个看起来很性冷淡、光秃秃的工作室。 于丛翻来覆去,卧室外有灯明明灭灭,浴室被使用的声音响了几次,又归于平静,像是所有人都洗漱好准备睡觉。 周遭安静下来,他有点勉强地闭着眼睛,眼皮附近的肌肉难以控制地跳动着,很不安宁。 于丛自暴自弃地躺了一会,睁开眼,摸了床头的手机看时间,刚过凌晨两点。 他意识乱糟糟的,但又无法入睡,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姜清昼的主页,有如在做什么课题研究,放大又缩小地琢磨。 于丛翻到底,首条动态正好是他大学毕业那年,那时候姜清昼应该刚到美国一年,他发了会呆,像是被人操控般,打开了姜清昼的微信。 [yucc:姜老师,你明天方便吗?我们这边出了个初步的策划,想跟你沟通一下。] [姜:不太方便。] 于丛刚按下发送键,几乎是立刻收到了回复,有点无措地看着那条消息,心脏酸胀。 [姜:后天可以,你后天过来吧。] 第二条回复很快发了过来,好像瞥见了黑暗中于丛十分低落的表情,递上了点安慰。 第5章 于丛读完,觉得自己似乎敏感过头,立刻装出了一副专业性的口吻:“好的,那我后天跟策划一起过去拜访,这么晚,打扰你了。” [姜:没事,我时差还没倒过来。] [姜:后天见。] 他说得委婉又客气,有种很陌生的体面,于丛盯着最后那句话,说不出什么感觉,像是有点苦涩,又有些庆幸。 小区里很安静,住的大多是退休的老人,到了后半夜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昏黄的路灯都显得很落寞。 于丛在充耳的死寂里终于找到了点困意,闭着眼睛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期间又惊醒了几次,轻喘着气,在深秋里冒了点汗。 他隐约能记得自己做了噩梦,但记不清具体的内容,也不知道和姜清昼有没有关系。 墨蓝的天色不太好,难得在这个季节的后半夜看见压得这么低的云,于丛的小床贴着墙放,从半人高的窗口看向外面。 我在做什么? 于丛第三次醒来时问自己,他卸下了保持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防御,窥见了点很隐蔽的小心思,他也许还在挂念姜清昼。 姜清昼说不太方便,是真的不太方便。 他预约了一家市中心的造型工作室,规模不算大,消费非常高,客群全是名人和有钱的土豪,是国内接洽的助理帮他插的队。 姜清昼回国有半个多月,一直没打理头发,微微烫出一点纹理的刘海已经垂到眼睛的位置。 负责他的造型师是个很年轻的女生,一头很俏丽的短发,笑着问他:“先生,想做什么风格的?” 姜清昼从镜子里打量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椅子有点矮,腿有些不自然地曲着。 “先生?”短发女生瞪圆了眼睛,又问了一声。 姜清昼语气毫无波澜:“你看着弄就行。” “啊?”她愣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抬手隔空比划了一下姜清昼的脑袋,“你头型很好诶,人也很帅,什么都能做,你自己没有喜欢的风格吗?” 她抬起胳膊,就露出脖子上挂的造型师名牌,花名叫哈娜,听上去不洋不土的。 “都行。”姜清昼看上去对自己的样貌没太大兴趣,“别剃平头。” “当然不会啊!”对方以为姜清昼在开玩笑,“你是艺人吗还是?” “不是。”姜清昼像是审视完,移开了目光,四下张望,旷阔的大平层里有很多后现代的艺术装置,看上去花了不少钱,最后停在角落的人偶装饰上,亚克力的透明材质,细长的人形,艰难地要从一个缝隙里钻过去。 “那是赝品。”姜清昼瞥了几眼,忍不住说。 她还搓着姜清昼的发尾比长度,毫不在意地说:“啊,是的。” 姜清昼反问:“其他贵的都是真的,这个买假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仿的大师。” 姜清昼明显错愕,没说话。 “我以前是学泥塑的。”她解释,“我觉得你可能直头发会比较好看,能接受吗?” “可以。”姜清昼脸色很隐秘地变了变,很配合地言听计从,“你是工作室的老板吗?” “我不是啊。”女生立刻答复,“我只是打工的,怎么了?” “那我办个卡吧。”姜清昼面不改色。 镜子里轮到另一个人错愕,她反应了半天,说:“要不你先剪了,再看呢?” “没事。”姜清昼的口气听上去很平和。 开工到现在剪刀都还没拿过,就给工作室赚了五万块的造型师有点懵,反问:“那个,这位老板。” “怎么了?”姜清昼付款的界面上满是英文,看得她头晕。 “你这是习惯大白天给人送钱,还是别有所图啊?”她讷讷地从镜子里看姜清昼,“你不会是放长线钓大鱼,要把我卖掉什么的。” 姜清昼皱着眉看她,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骂人。 “开玩笑的。” “我还以为你是工作室的老板。”姜清昼表情好了点,“你们这几个造型师?” “四个,但是我技术最好。”她弄头发的时候很专注,姜清昼问题一个接一个,到了后面要想很久才能回答,最后问她是不是住在店里,这附近哪里租房子方便。 她摘下最后一个夹子,陪着姜清昼聊了两个多小时,口干舌燥地自报家门:“当然不会在店里住,我住内环边上的小区,太旧了不建议。” “好了。”她扫了扫姜清昼肩上的碎发,“很适合你的风格。” 她给姜清昼换成了黑色的直发,又修短了点,看上去很冷淡,衬得微微上扬的眼尾有点不羁的味道,带了些神秘又乖驯的气质。 “我靠,真的,太适合了。”造型忍不住又夸了一句,等到姜清昼站起来,她才发现这位顾客个子高身材好,是个千年难遇的好模特,“老板,你下次来记得还找我,我叫花花。” 于丛坐立难安地又改了一天预算,拉着没课的小溪研究了半天很生涩的艺术用语,有点忐忑地等着第二天去淮海路上的工作室。 第二天也没去成淮海路,姜清昼提前发了消息,说上门开会。 他把消息转发给吴四方和小溪,抿着嘴思忖,想着姜清昼是什么意思。 后悔让他去工作室了,还是别的。 第6章 于丛有点折磨地想了整个早上,连午饭的外卖都没点,一到十二点就抄起了门边的拖把,一边戳地一边使唤小溪去擦桌子。 “干森莫啦!”小溪还啃着路口买的煎饼果子,几颗葱花掉在于丛刚拖过的地上,“茅草屋就是茅草屋啦,打扫了也是破破烂烂的,别忙了。” 于丛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搭在拖把上的手指握得很紧,骨节微微发白。 “怎么了啊?”小溪觉得他脸色不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你别吓我啊,于丛。” 他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扯了个笑,说:“没事。” “哎哟。”小溪想从他手里拿过拖把,安慰他:“他要过来看也是正常的,万一我们是骗子呢,对吧?” 于丛很麻木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认同了。 “客户不是常来这开会吗?”小溪扯了一下,没扯动,“到时候我去搞个手冲咖啡就好了!你别这么焦虑嘛,不会因为看到我们公司环境就掉单的啦!” 他看着脚下还在反光的水渍,很牵强地又提了下嘴角,说:“知道了。” “话说他长什么样啊?”小溪有点好奇,又咬了一口,“他多大啊?” “你不知道吗?”于丛想也不想地说完,又愣在原地,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姜清昼似乎以chiang的身份过了很多年。 小溪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啦?” 她刚说完,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院门就被推开,吱呀地响了一阵,听上去颇有点苟延残喘的意思。 姜清昼换了套休闲的牛仔衣,上面洒了堆不规则的墨点,没什么犹豫地走了进来,从逼仄的门框下低了低头,走出了点明星画报的意思。 于丛呆站着,傻傻地看着他。 小溪眼睛亮了亮,问:“您好?请问找谁?” 姜清昼扫了于丛一眼,声音很低:“我找他。” 第4章 4 姜清昼这回穿得很像个搞艺术的人,看上去状态很好,坐在餐厅改造的会议室里很有气势,压迫感十足地跟于丛的老板打招呼。 “mr.chiang。”吴四方有点忐忑地擦了把脸,“是吧?” “叫我姜清昼也行。”姜清昼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被不太标准的口语喊得发毛。 “好的好的,姜先生。”吴四方给了小溪个眼神,她就屁颠屁颠地离开了,要去准备手冲咖啡,“真是太辛苦你了,还特地跑一趟。” 姜清昼很轻地笑了笑,没说话。 桌边只剩三个人,游刃有余的姜清昼似笑非笑地看着有点儿忐忑的吴四方,还有个神色空空坐在旁边发呆的于丛。 吴四方敲了两下桌子,厚实的原木发出沉闷的动静,显示着它不菲的价值,他瞪了于丛一眼,压低声音:“说话啊。” 于丛天外神游归来,呆了呆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是他和小溪还有另外一个同事拼凑出来的策划案,小声说:“姜老师,你先看看。” 姜清昼不露痕迹地扫了他一眼,低头看着彩打出来的企划书。 不得不说,从他坐在这里开始,于丛就觉得,行骗的好像不是mr.chiang,而是海华创意策划。 “……活动环节可以不用那么多。”姜清昼看了几行,脸上阴晴不定,很委婉地评价。 小溪正猫着腰闪进来,把从路口买的咖啡推到姜清昼的面前,听到这句话,立刻摆出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给吴四方。 于丛停了一会,说:“好的。” “简洁点就可以。”姜清昼又看了两页,无从评价,“环节去掉,也不需要互动。” 吴四方坐不住了,劝他:“可是活动嘛,总要热闹点的。” 姜清昼当下明白这些离谱的主意来自于谁,忍了忍才解释:“画展不太需要这些部分。” 于丛居然有点想笑,从冗长的失落里挣脱出来。 他知道姜清昼到了这里,肯定要震惊,大概会觉得这幅画是假的,那边的装潢很俗气,甚至入户的门只比姜清昼高一点点。 狼狈,潦倒,毫无美感,他早就知晓自己无处遁形,干脆放任吴四方很土鳖的策划。 没想到姜清昼居然学会了克制,不再像大学那样直接,也没染上艺术家该有的刻薄,反而很熟练地学习着体面地沟通,虽然这让于丛感觉更难堪了。 “好的,我们改改。”于丛平静地说。 姜清昼看了看他,又把视线落回那杯咖啡上,焦黑的透明液体上有白色的小泡沫。 “改改改。”吴四方唯客户至上,“那姜先生,你看看需不需再看点案例。” “不用了。” “好,那您看看,要不然我们今天先把合同签一下?”吴四方根本没管吃不吃得下,谄笑着看他,“我看您刚回国嘛,早签了,您也好安心。” 姜清昼瞥了眼他手里的文件,很随意地点点头:“好。” “姜老师。”没什么存在感的于丛忽然开口,“你先看看报价单。” 姜清昼挑着眉看他,隔了一会才说:“好。” 吴四方眉开眼笑地递了一张表格过来,扭过脸嫌弃于丛多事,嘴上还是殷勤:“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沟通。” 姜清昼看了眼最后的总数,干脆地说:“没有问题,签吧。” 于丛的表情终于动了,有点慌乱地张了张嘴,怕姜清昼真的花八十万买海华的垃圾服务,他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 第7章 “谢谢。”他还有些混乱,姜清昼已经刷刷地签好了字,看上去签了三个中文,是具有法律效应的真名。 姜清昼抬起眼睛,没看吴四方,反而转向于丛:“需要盖手印吗?” “不用不用。”吴四方站起来,弯腰屈膝地把他面前的纸扫回怀里,“我们二十一世纪了,不搞签字画押那一套。” 于丛不自觉地皱着眉,看姜清昼像是在看什么任人宰割的鱼,犹豫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 总不可能当着姜清昼的面,跟吴四方讨好处,他是我五六年没见的老同学,能不能便宜点。 况且姜清昼认不认他这个同学,也还不一定。 吴四方收了合同,感觉已经瞅见了真金白银,督促着于丛:“于丛,你送一下姜先生。” “什么?”于丛以为听错了。 可能是合同金额实在有些高,吴四方大手一挥,口头批了:“你把人姜先生送回工作室啊,你打车,我给你报销。” 小溪在旁边阴恻恻地说:“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不给报啊。” 于丛撑着桌子站起来,脸色不太好看:“姜老师,我送你吧。” 海华的门口停不了车,于丛垂着脑袋,陪着姜清昼往路口走,声音很轻地说:“这边不太好找吧?”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嗯了一下。 “你提前给我发个消息,我去外面等你就好了。”于丛盯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小道。 “没事。”姜清昼语气很静,看上去真的不觉得有事。 小巷里没什么可看的风景,除了海华和几家快倒闭的咖啡店,充斥着陈腐着生活气息,老洋房搭了不伦不类的铁皮,沿街种满了韭菜和小葱,楼和楼之间拉着废弃的电线,上方飘荡着洗薄了的秋裤,时不时有两只麻雀掠过,添上几个脏爪印。 于丛专心看路,不打算介绍周围可笑的环境。 姜清昼任由他沉默着,好像卸下了某种很虚伪的外壳,不再用对待客户的语气和神态,只能察觉出某种很微弱的、快找不到的低落。 “我帮你打车。”于丛没看他,拿出手机叫网约车,指尖飞快地摁来摁去。 “不是要送我?”姜清昼反问。 “送你上车。”于丛眼睛不抬,胡乱地戳着屏幕上浮起来的优惠券。 “你老板说的。”姜清昼不像开玩笑,而是作为客户严肃地提了需求。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说好。 姜清昼脸色没变,又问他:“你知道地址吗?” 于丛反应过来,又切回聊天记录去找地址,显得刚才打车的动作有点欲盖弥彰,他忘了前几天在哪个群收到的地址,慌忙地往上翻。 姜清昼看了他半天,表情不太好看,把他的手机抽了过来,动作很流畅地切回了网约车界面,输入自家的地址。 网约车来的路上很堵,两三百米的路走了快五分钟,白色的车头从深浅不一的障碍物里钻出来,停在他们面前。 姜清昼拉开后排的车门,有点压抑地看了他一眼。 于丛立刻感受到他的情绪起伏,觉得姜清昼大概在不满,动作很快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手脚并用地坐了进去,很紧绷地坐好。 姜清昼看着他关门,才慢腾腾地上车。 身后拥堵的小街巷传来零星的鸣笛声,锋利而尖锐地刺激着于丛的大脑,一下又一下的。 从小街拐出去就是外环高架,嘈杂、凌乱的市井生活被甩在后方,车窗外只剩下灰黑色的矮墙和斑驳掉漆的墨绿色防护栏,远处是深色调的、影影绰绰的建筑物。 他感觉到从后排头来的目光,不算太冷,但凛凛得让于丛有些忐忑,网约车司机还在播着奇闻异事的有声书,车厢里的气氛怪得要命,直接编进这本有声书也不为过。 车窗外的景色变了几次,于丛终于抬起头,稍侧着脑袋,企图从倒车镜里看一眼后排的人。 姜清昼冷冷地看着他,好像已经盯了许久,遇到了于丛惴惴的目光,才移开脸,望着车窗外。 高速运行的车窗把景象扭曲成一些很奇妙的图案,姜清昼忽然记起某年暑假,他和于丛一起参加社团的活动,去西南玩了整周。 到哪都是山水,一群人窝在车上观察野生动物,笨重的犀牛群横渡,苔藓和不知名的植物爬满了河岸,大片的灰褐色与点点青翠,和眼前的样子很相似。 不过犀牛变成了楼,而苔藓化作了护栏。 下了高架又堵了段,司机悠闲地吹着口哨,瞟了眼挺直着背的于丛:“你赶时间啊?” 于丛转过头,脸色空白:“没有。” 司机打量他一会,又偷瞄着后排坐着的人,没问第二句。 “这个时间老堵的哇,没有办法。”司机不敢跟姜清昼搭话,转头跟于丛聊天:“你们赶着做什么伐?” “不赶时间。”于丛脸色有点僵地说,余光看见后视镜里姜清昼阴沉的脸。 车子拐来拐去,在单行道上转得昏头转向,终于到了那扇黑色的铁门前。 傍晚时分,路上的行人依旧寥寥,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吞吞吐吐地往前走,把满地的梧桐叶踩得咯吱响。 于丛下了车,眼皮耷拉着,站在原地不动了,准备目送姜清昼进门的态度,不过关车门的时候他看清了门牌号,简洁明了的一个地址,路名加上个数字,和姜清昼在海华提出来的要求一样。 第8章 “进去坐坐。”姜清昼开口。 于丛肩膀塌了点,没抬头,语气很低:“不了吧。” “还有点细节,忘了提。”姜清昼脸色没变,不容置喙地说完。 第5章 5 姜清昼说完,一点眼神都没再给他,刷了指纹走进去,一边走一边脱牛仔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 于丛站在门口,抿着嘴看着他宽阔的肩膀,人天交战了会,垂头丧气地跟了进去,一边跟着他,一边做心理建设,反复地强调这是工作,千万别多想。 入室的门前多了块木板,浅褐色的,下方铺了黑色的碎石,看上去是这才弄好的,于丛站在侧门外,脸上有不太明显的挣扎。 “不用换鞋。”姜清昼把牛仔外套甩进门边的篮子里,“进来吧。” 一样的话,他说得比前几天温和许多。 于丛说了声好,同手同脚地跨进玄关,姜清昼瞥他一眼,不知道摸了哪堵墙,天花板上的灯亮了起来,不锈钢外壳裹着惨白的光,阴森森地照亮了室内。 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些新增的物件,便捷的咖啡机和立在客厅中央做柜子的小冰箱,还有堆满了烟头的陶瓷碗。 “坐。”姜清昼又重复同样的话,然后坐进对面的椅子,从地毯上扯过一个笔记本电脑。 于丛反应很慢地坐下来,找了半天发现没带随手用的软皮本,呆了几秒,打开了手机备忘录。 姜清昼把电脑放在茶几上,又转了个向,朝于丛的位置推近。 他脸色很冷,语气很严肃地开始介绍起这次要展的东西,从美洲的艺术品说到了欧洲,又跟于丛强调了分区的问题。 于丛脸色平静,变成了工作时候的样子,看了几页,有点困惑地问:“这个下面的数字,是这幅画的价格?人民币?” “不是。”姜清昼言简意赅,“是美金。” 他消化了几秒,眼里全是不可置信:“这些,到时候都会到现场展出?” “嗯。”姜清昼从心底觉得镇定下来,觉得为临时借口找到了一些真实存在的细节。 于丛没缓过来,皱着眉打断他:“等一下,你之前没说展品的价格,到这种级别的话,安保可能……” “安保不用你们负责。”姜清昼很迅速地理解了他的为难,“双语的主持人和引导接待,都不用你们负责,已经安排好了。” 于丛抬起眼睛看他,难以理解的样子。 “流程上也不用。”姜清昼神情自若地说了下去,“按照我说的要求布了展就可以。” “……”于丛看着他,做了个深呼吸,语气很温和,“姜老师,你有没有确认合同的金额?” “八十万。”他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 于丛感觉快吐血,反问:“你花八十万,就让我们借个场地,然后搭个展厅吗?” 姜清昼不接话,还是没表情地看着他。 于丛烦躁了几秒,冷静下来,打开手机备忘录:“你现在提点别的东西,运输,仓储什么都行,不然根本不用八十万。” 按照吴四方的个性,根本不可能把钱再吐出来。 “没事。”姜清昼下巴绷得很紧,像个没有情感系统的机器。 “有事。”于丛垂着眼睛打字,语气很混乱,“或者你的安保什么的,需要付钱的地方,你跟我说,我记一下。”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我能抽烟吗?” 于丛几乎立刻回答:“你随意。” 他说完,瞟了眼被烟屁股塞得满满当当的墨蓝色带裂纹的瓷碗,又有点懊悔。 姜清昼从椅子里站起来,没穿拖鞋,踩着袜子去餐桌上翻东西,动作很快地点了支烟,背对着于丛吸了几口。 于丛心里有点闷,看着从他脸侧腾起的、很轻盈的烟雾,轻声问:“你抽烟多吗?” 看上去颇养眼的背影很明显地顿了一下,隔了一会,姜清昼才开口:“不多。” 他抽了小半只烟,声音有点哑。 于丛恍惚了几秒,觉得越界,扯回了话题:“可以问一下你们委托的安保公司吗?八十万可以抽一部分用在这里。” 他拿着手机打字,听见姜清昼低沉的回答:“不用了。” 于丛有一秒觉得简直无法沟通,他抬起头要开口,姜清昼又补充:“合作的拍卖公司有自己的安保部门,不需要委托。” 他已经转过身,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夹着烟,微弱的红点在指尖明明灭灭。 于丛心跳停了一下,想起来差点踏空楼梯的某个瞬间,身体里悸动的感觉很明显,姜清昼恹恹又懒散的样子还是很有蛊惑性。 他移开眼睛,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好的。” “你可以找大一点的展厅。”姜清昼走回来,把半只烟摁在那个瓷碗里掐灭,“把钱花出去。” 他说冷淡,听起来事不关己。 “知道了。”于丛低声回答,看着那个陶瓷小碗,忍不住说:“这个碗很好看,拿来做烟灰缸吗?” 他说得毫无逻辑,像在没话找话。 姜清昼有点意外:“你喜欢?” “没有。”于丛反驳,“只是觉得挺好看的……做烟灰缸有点可惜。” 他听见姜清昼很轻地笑了声,那种窘迫而无措的感觉出冒出来。 第9章 “是建盏。”姜清昼没什么温度地解释,“你喜欢?” “不喜欢。”于丛抬着头看他。 “你要知道它怎么来的,也不会喜欢。”姜清昼把它推远了一点,不打算再抽的样子。 “还有什么别的事吗?”于丛表情木然,“其他要对的细节。” 姜清昼顿了下,故作镇定地揉了揉太阳穴,说得吞吐:“没了。” “那我先走了。”于丛说,“辛苦姜老师。”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被坐出来的、小小的凹陷很快就消失了。 于丛没带包,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感到了若有若无、密密麻麻的羞耻,羞耻感对他而言是很好的镇定剂。 他只酸涩了很短的瞬间,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理解和消化,这里的东西他看不懂,也不那么了解姜清昼。 姜清昼同时也站了起来,很有紧迫感地靠近了一点,他高了半个头,身形也宽一点,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灯光,把于丛笼在一小片阴影里。 “我走了。”于丛磕磕绊绊地说完,绕开姜清昼往外走。 于丛有很轻的晕眩感,脚步迈得不太干脆。 姜清昼有点阴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跟你老板说了我们的事吗?” “……什么事啊?”他僵在原地,明知故问。 姜清昼的声音逼近了一些,似乎已经走到他身后:“我是你前男友。” 搭在门把上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抖,于丛感受到被阻隔在屋外的风,细得抓不住,夹杂着路人闲谈的声音。 姜清昼毫无征兆地打碎了他好不容易粉饰完的平和,那种熟悉的惶恐條然到来。 “你说了吗?”姜清昼语气很冷,又追问了一次。 于丛拽着那个门把,站得很稳,开口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尖:“这有什么好说的。” “是吗?”姜清昼抬起胳膊,越过两人之间的缝隙,摁住了他的手。 于丛低着头,觉得眼前发黑,顶着自己的脚尖,感觉到姜清昼的手心干燥而冰凉,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手背。 “你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姜清昼皱着眉问,像是在质问他,“那你觉得什么好说?” 于丛想了很久,直到闻到了很奇妙的、全然陌生的烟草味,才找到了圆场的话:“我前男友又不是什么殊荣,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干嘛老提以前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感觉自己的心脏往下沉着,诡异的伤感弥漫开来,有股不近人情的力量朝他作用着,姜清昼掰过他的肩膀,把人抵在门上。 玄关旁木柜里的摆件叮叮咚咚响了一阵。 于丛被他压着,背部贴着冷硬的门板,被迫仰起头,看到姜清昼有点红的眼睛。 他的脸上有诸多愤怒,似乎还有些委屈,隐隐能看出来紧咬着牙。 于丛怔怔地看他,感觉到姜清昼身上忽冷忽热的温度,一只腿很轻松地抵住他的腿根,暧昧而强势。 “姜清昼!”他失措地叫了声。 他有好多年没念过这三个字,好像个诚恳而哀伤的信号。 姜清昼僵了一会,卸下了手上的动作,有点无力地放开他。 “我先回去了。”于丛立刻低下了头,有点混乱地找了一会,推开了门,踩进刚铺了没多久的黑色碎石小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门合上时发出了一阵轰鸣,院子里静了很久。 姜清昼立在原地,眼神失焦地看着侧门的门板,总觉得上面还有点热度,大概是于丛靠着的时候留下来的。 他站了许久,感觉手部的知觉逐渐恢复,才面无表情地合上门,关门声刚落,手机铃声就恰到好处地响了。 前两天刚完成五万块业绩的造型师发消息问他要不要来做一个发质修复。 姜清昼没回复,关掉了对话框。 “我送你的,老板。”对方还在锲而不舍,“我今天想了很久,感觉好像漏了个步骤,好像忘记给你做修复了。” 他盯了一会于丛的对话框,半天没有动静。 “你现在是直发嘞,还是要做一下比较好。”发消息的人热情丝毫不减弱,“不做感觉后面容易出问题。” 姜清昼抬手给a花花设置了个消息屏蔽,还是回复了个ok,问她什么时间。 第6章 6 于丛没开地图导航,晕头撞向地走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去地铁站的方向。 他的情绪还过载,脑子乱得根本没法思考,走了十几分钟才到景点似的地铁站。 一批又一批的乘客从电梯口涌了出来,让他感觉快要窒息,粘稠的、无力的空气包裹着他,于丛快要走不动。 他站在等候区里,等了两三趟车,还是没什么勇气挤进人群,转身往扶梯上走,准备换公交车,直接回家。 上车前收到了来自室友的消息,说这这几天出差又要推迟了,让于丛帮他关个窗,免得下雨打湿。 于丛回复了个好,在地面找到了通往小区的公交车。 车厢里只有戴着红袖章的司机,正捧着个保温杯喝水,瞅了他一眼:“你到哪里啦?” 于丛愣了半天,说:“杨昌小区。” “坐好,走了。”司机把瓶盖拧紧,一副要给于丛开专车的表情。 这趟车也能到他和姜清昼的母校,从市中心的始发站坐到倒数第二站,正好是学校的西南门,于丛还在念书的时候喜欢这种晃晃悠悠的感觉,出门玩就要拉着姜清昼做一零八路。 第10章 姜清昼第一次还眉头紧锁,后来上车刷卡的动作比他还流畅,然后理所当然地靠着窗坐。 “要睡觉不许靠着窗。”姜清昼笑得很张扬,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于丛脸色会变得很微妙,有点不好意思地喃喃:“我又不会睡着。”然后昏天地暗地睡了一路,半张脸印着姜清昼衣服布料上的花纹。 姜清昼也不总揭穿他,会蹙着眉解释:“车窗玻璃很脏。” 于丛在这条路上想起姜清昼很多次,公交车的颠簸带给他异常清晰的思绪,导致这种类似想念的东西像是酷刑一样折磨着自己,后来他学会了点新的办法,数着面前的花花草草,记起姜清昼的时间就变少了。 沿途大段都在中环内的黄金地带,十来年都没有变化,只对矮矮的绿化带和围栏不断地进行修改,有时为了贴合当季的活动,有时单纯为了修剪方便,出现过各种不属于当地气候的热带植物,全都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就全枯了,枯死之前,负责培育的工人会把它们全部拔掉,让路人看不见它们的惨状。 “杨昌小区站到了。”公交车缓缓地停了下,戴着红袖章的司机摁下了播报,机械的人工女声响起:“请从后门下车。” 于丛胸腔里横冲乱撞的心脏平息下来,随即变成了很难捕捉的惆怅。 姜清昼接到那个陌生来电时正在一家专供跑车的车行,他看了眼号码,想不出来是谁。 “你好?”他迟疑了几秒,还是用中文开口,“哪位?” 听筒那头的人叹口气,好像松了口气那样,说:“我是妈妈。” 姜清昼反应了一会,没什么波澜地说:“这是你新的号码?” “国内的。”姜郁善接收到了他的冷漠,“你回国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姜清昼沉默了会,很含糊地敷衍她:“嗯。” “你在上海吗?”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在。”姜清昼没否认。 “怎么不回家住?”姜郁善单刀直入地说,“在外面总是不舒服的。” 车行里的销售端来一个餐盘,放了几个画风很不统一的杯子,装了香槟、咖啡还有些不知名的茶。 姜清昼朝他摆了摆手,对他妈说:“不用了,回家不习惯。” 对面静了几秒,开口问:“你现在在哪?” “在上海。”姜清昼说。 “我是说具体的位置。”她语气有种强装的温和。 姜清昼想了想,还是报了个地址:“我定个位置,中午吃个饭吧。” 他给了姜郁善个台阶,对方顺着下来:“好吧,那有什么见面再聊吧。” 姜清昼挂了电话,又婉拒了销售递过来的水果,好像在认真地思考:“有没有稍微再小点的?” “老总,你这么高,车要多小啊?”销售往自个嘴里塞了颗葡萄。 “就是好停。”姜清昼描摹了一下海华路口的那条小街,还有不比海华路口宽敞多少的工作室门外,“窄一点。” 销售嚼着半颗葡萄,愣住:“不是,老总,你这不跟我开玩笑吗?那车不都是一个宽度的,你别往窄的地方开呗,国内路不修得挺好了吗现在。” 姜清昼听了觉得也没错,国内这个词莫名其妙地和挺好胡乱排好序,听起来很舒服。 “就这个吧。”他拍了拍面前的展示车,“多久才能拿?” “老总你好品位!这款要等一下的,磨砂灰的要五天左右。”销售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国内没有比我快的。” 姜清昼想了想,点头:“订吧。” “好嘞。”对方从水晶果盘下掏出了刷卡机,神采奕奕地问:“老总咱们是全款还是分期啊?” 姜清昼立刻想起来海华那个天花板都快要散架的会议室,于丛看起来不像是搞策展的老板,也是这么殷勤地笑着,好像生怕他不知道自己是块肥肉。 于丛自己感觉不到,姜清昼反而看得很清晰。 呆呆地坐着,什么话都不说,眼睛偶尔跟着那份打印得十分粗糙的合同游走,好像随时要扑过去撕碎,然后扭头问姜清昼,你是不是傻。 他顺着吴四方的小算计一直演到最后,都没等到于丛开口,姜清昼没心疼那些钱,只是有点不甘心。 刷卡机轻轻滴了一下,与此同时银行发来了最新的消费信息,提示他的交易额度快要到上限。 姜清昼收起手机,把交易凭证塞进裤子的口袋,脸色有点空,有点漫无目的的意思。 “老总,等等!”销售又喊住他,“到时候给你开酒还是买花啊?” “什么东西?” “提车的时候。”销售一路追到了门外,就差要把他送上专车,一脚把司机踹开,替姜清昼做司机。 “随便。”姜清昼拉着车门,把人卡了出去,轰地关上了。 姜郁善进门还是一如既往引起了餐厅的小轰动,正摘了墨镜四下搜寻姜清昼的身影,领班已经挪到她跟前,就差卑躬屈膝地求她给一个表现的机会。 姜清昼坐在临江的角落里,懒懒地扫了眼门口,抬起手挥了挥。 “谢谢。”姜郁善把墨镜塞进手包里,一脸冷峻地朝姜清昼走过去。 她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姜清昼了,精心地收拾了一番,黑丝绒的高跟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把带着花纹的地砖踩出了磅礴的气势,坐到了他对面。 第11章 姜清昼脸上没什么表情,示意着她面前的菜单:“不知道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你吃什么?”姜郁善菜单都没翻开,先向他提问。 姜清昼看她一眼:“我不饿。” “那你点东西了吗?”她的指甲做了点图案,但很低调地融进了接近墨色的酒红里,“这个时间该吃点东西。” “我点了咖啡。”姜清昼心情有点复杂地看她,“你点你自己的。” 悄无声息站在一边的侍者表情微微动了动,不知道该侧身朝向谁,被迫地听完了这场很没有营养的母子互动,有点迟疑地转了点角度,极有职业素养地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士。 姜郁善试图用点餐表现点关怀,反而暴露了一点已经无从满足的控制欲,只好绷着张脸点餐,给自己要了一堆奶制品混合蔬果的菜。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合上菜单,半秒都等不及。 姜清昼没打算瞒她:“十月初。” “回来做什么?”姜郁善喝了口柠檬水,清澈得快找不见的玻璃杯口留下点口红的痕迹,“有工作?” “嗯。”姜清昼回答完,看了眼餐厅外的风景。 三十多楼的视野很开阔,蜿蜒着的江水也变得旷阔无比,游客和车流小得像蚂蚁,货轮驮着五彩而斑驳的集装箱,慢腾腾地往前走着。 “又是什么事?”她下意识地追问,口气很不客气。 “妈。”姜清昼意味不明地叫她,“我们就吃个饭,不是在寰宇开会。” 他没说后半句,提醒她这不是开董事会的地方,自己不是姜郁善办公室的秘书们。 姜郁善反应过来,低头喝了口水掩饰失言。 “在上海弄个展,顺便牵个拍卖会的活动。”姜清昼朝着送咖啡的人点了点头,给了点不肯朝姜郁善露出来的和颜悦色。 “那怎么就你回来?”姜郁善反问,“王洁呢?”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王洁对于姜清昼来说,和董经办里的秘书们没有区别。 姜清昼忍了一会,没发作。 “她只是合伙人,不是我的助理。”姜清昼表情不太好地看她,好像在发出警告:“我说了很多次了,你不要想什么是什么,没说清楚吗?” 姜郁善张了张嘴,没回答。 她早两年更过分,时不时问姜清昼,王洁不是和你一个本科的吗,虽然家庭背景一般,但人是不错的,怎么没考虑谈朋友试试。 当时王洁刚接手拍卖行的经纪工作,听到他们的对话吓得差点要辞职,姜清昼彼时压力很大,发了一通火之后大半年不肯联系他妈,这事才算过去。 第7章 7 一顿饭吃得阴阳怪气,姜清昼对家族企业漠不关心,姜郁善三番五次想要试探他的近况都失败,最后郁闷又不失优雅地啃西蓝花。 “你现在住哪?”姜郁善大概是放弃了让他回家住的奢望,“租的房子吗?我看你名下没房子。” 姜清昼一时无言,没回答。 “你现在还小。”姜郁善老调重弹,“钱够用么?别乱花。” 姜清昼觉得有点好笑,想了一会,抬起手比了个姿势要买单:“一顿饭还吃得起,别操心。” 他要笑不笑的样子,接过了侍者手里的平板,选了个最高的小费比例,又递了张卡过去。 姜郁善有瞬间以为见到了大学时候的儿子,不过那点不驯顺的尖锐很快不见,姜清昼签了单子,语气很平地问:“吃饱了吗?还要点吗?” “吃饱了。”姜郁善看他要走的样子,斟酌了半天,问:“你这次回来,有和本科的同学见面吗?” “哪个同学?”姜清昼问。 “就同校的那些呀。”姜郁善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很多年没见了吧。” 姜清昼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还有事,你慢慢吃。” “诶。”姜郁善跟着他站起来,椅子在地面的花砖上刺啦地划了一道。 姜清昼走得很干脆,没等迎宾的人帮忙,自顾自地推开了门,下行的电梯已经被摁开,两百七十度的观景玻璃被框在轿厢的特殊结构里,他按了一楼,背对着听不到声音的滔滔江水,一脸平静地往下。 a花花在微信里提醒了他两次,姜清昼才想起来去消费,据她所说十分有用的修复黑科技。 “真的哦!”她语气很夸张,“人头发顺的话,脾气都会变好。” 姜清昼刚在他妈受了一肚子气,抱着手臂没说话。 “做完修复,头发顺万事顺,顺顺利利。”学着泥塑但做着造型师的人似乎还兼职迷信活动,“你好像有点累哈,不然你睡一觉,我给你座位调低点,醒来就好了。” “没事,不用了。”姜清昼自然拒绝,胳膊还抱着,看上去很僵硬。 “黑头发是真帅啊。”造型师戴着一次性手套,自言自语地夸奖自己的作品,“这位老板,你这么帅,追你的人是不是排到巴黎?” 姜清昼皱了下眉,理解了一会才反驳:“不是。” “啊?我不信我不信。”她摇头晃脑地调着精油,“我上次听你说,你从美国回来啊?那就是追你的人排到纽约?” 姜清昼脸色平稳,起起伏伏的情绪都藏了起来,他口气好像很认真:“没有,我是被人甩到洛杉矶的。” 第12章 “不是吧?”造型师调好了精油,又摘了手套去试机器,“谁啊?这么没品。” “也不算。”姜清昼说完,有点后悔地找补,“也是我的原因。” 当然是有原因的。 他下意识地垂下头,看见另一侧角落里多了个新的仿品,还是瘦长的造型,午后的日光匝地,大平层里满是太阳的气味,高雅的轻音乐若有若无,有点风烟俱静的安宁。 海华创意策划的行事风格确实很像骗子,姜清昼签完合同,等了四五天都没新消息,连吴四方都不再发土味十足的早安表情包。 他刻意忽略了自己有点失控的举动,掩耳盗铃似的也不去联络于丛。 车行的销售是为数不多对他还算热情的人,打了两个电话让他去提车,听起来完全没有收了钱就变冷淡的渣男味。 姜清昼订好了附近商业区的长期停车位,才不紧不慢地约了车去取。 他刚进门就听见嘭的动静,漫天飞舞的彩色纸屑落下来,姜清昼穿了件白色不带纹的毛衣,全身粘得五颜六色,如同一个洒了彩糖的蛋糕。 “三二一,起!”店长中气十足地念口号。 “祝老板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面对面并排站着的销售团队齐声喊。 姜清昼愣了,看见自己深灰磨砂的跑车被彩带包成了另一个蛋糕,旁边立了个小台子,放了束红玫瑰,后头立了一支香槟。 “恭喜老板提车!”帮他刷卡的销售笑盈盈地走过来,“老板请上车。” 他被浮夸的仪式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销售还在旁边碎碎念:“老板开着这辆车出门,工作节节高,生意桩桩成,抱得美人归哈!” 姜清昼站在原地,手里被塞了把开过头的红玫瑰,怔了一会才问:“真的?” “啊?”销售也愣了,立刻又回过神:“那肯定的啊!” 他扯了个笑,从牛仔裤里摸了张卡要付尾款,计划着什么时候再去把国内的电子支付开通了,短信响了声,接着进来一个电话。 手机系统被换成了中文模式,号码下方提示电话来自美国。 “喂?”姜清昼有点不解,“你发微信不行吗?” 合伙人在电话里笑得很大声,咯吱咯吱地停不下来:“你居然还看来电号码,我还想恶作剧一下。” 姜清昼有点无语,用手摘着身上的纸片。 “我是想问下你的进度。”电话那头的人正色道。 “挺好的。”姜清昼拉着毛衣下摆,抖了几下。 “你一个人回去真的可以?”对方明显不信任,“连个人都不带,你不会做了这次就跑路回国吧?” 姜清昼有点心虚,模模糊糊地说:“挺顺利的。” “那于丛嘞?”她不管姜清昼忌不忌讳,“进度怎么样?” 他扯掉粘得很紧的一片玻璃纸,哑然。 “好吧,不想说就不说了,都回去了还这么矜持。”电话里的人怪里怪气地说,“不知道是谁让我找于丛上班的公司哦,可能是司马昭吧。” “王洁。”姜清昼有点阴沉地开口,“我今天跟我妈吃饭去了,她还问起你了。” “窝草?”她一改得意的嘴脸,“她还记得我?不是吧!大哥你别搞我啊!” “是啊。”姜清昼冷笑了声。 对面干笑两声,换了个话题:“不过你真的要让这海,海华是吧?做策展吗?我感觉不是很靠谱啊。” “是。”姜清昼冷静地回答。 王洁斟酌了一会,很适时地提建议:“额,好吧,你加油,这也是策略,毕竟展可以开很多次。” 姜清昼敷衍地嗯了声,挂了电话。 姜清昼在车行门口转了两圈,感觉熟悉了一些,才开向主路。 他在洛杉矶都是自己开车,习惯了横平竖直的简单模式,回到了七拐八绕的上海市区,还有点不适应。 刚刚被销售积极主动连好的蓝牙音响正奏着乐,屏幕顿了一下,转到了通话界面,于丛给他打了个电话。 姜清昼反应了半秒,习惯性地轻踩着刹车减速。 “喂?”于丛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地问他:“姜老师,现在方便说话吗?” 他喉咙动了动,说:“方便。” “给你发微信一直没回复,所以打个电话。”于丛解释,“第二版方案修改好了,给你发邮箱,还是你想现场聊一下。” 姜清昼从中午开始就在乱忙,根本忘记要查微信消息这回事,一些不明显的欣喜和侥幸搅拌着,冲刷着他的大脑皮层。 他瞥了眼后视镜,想确认车距,看到了那束缀满了劣质彩片的玫瑰花,蔫了吧唧地斜在后车窗的弧面玻璃上。 “现场聊吧。”姜清昼语气镇定。 他觉得起个大早还是有些好处的,虽然不知道是a花花的事事顺起了作用,还是车行里众人祈愿的万事如意有效果。 “好,那我明天和同事一起给你送过去?”于丛的话没什么涟漪,“明天方便吗?” “我现在过去你们公司吧。”姜清昼打断他,看了眼时间:“大概半个小时。” “现在?”于丛愣住。 “嗯。”姜清昼语气平直,“在开车,先挂了。” 他面不改色地摁了下红键,结束通话,原始桌面跳出来,大喇喇地显示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半。 第13章 “哎。”小溪撑着手看于丛,“虽然我不喜欢加班吧,但是给chiang加班还是可以的。” 于丛开着免提,被挂了电话,忙音嘟嘟地在会议桌上转了两圈。 “这个时间怎么可能半个小时。”小溪叹气,“还是没经受过晚高峰的毒打,他六点钟能到我早八去操场跳脱衣舞好不好?” “也不必吧。”于丛看她一眼,“要不然你先回学校好了,我跟他聊完了,明天再跟你说。” “没事啦!”小溪扯过他的笔记本电脑,“感觉你有点…紧张?我的错觉吗?” 于丛没看她,过了一会才说:“还好。” “我陪你吧!”领着最低工资的女研究生大义凛然,“本来就是我们一起做的,应该的!” “谢谢。”他放松了一些,轻声说。 小溪目光狐疑,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于丛,你最近怎么了啊?感觉你好丧啊,没事吧?” “没有。”于丛否认,“可能就是最近有点累。” “哦。”小溪瞥他几眼,在触控板上划来划去,选好了打印机,“那我把方案打出来哦。” “好。” 路过打印机时,小溪开了会议室的灯,暖色的灯扑在打过木蜡油的桌面上,涂上一层厚实的光泽。 天色渐暗,苍穹变成了灰黑不明的模样,有种诡秘的萧条,总让人觉得要降雨。 第8章 8 姜清昼从城南堵到了城西,他不甚熟练地操作着自带的导航,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了系统规划的最佳路线,然后被困在了中环的高架上,烦得要命。 他的两座跑车还没挂上牌,在拥堵不堪的路上很抢眼,与他并肩停着的车主频频看过来,成功把他看毛了。 红色车尾灯伴随着噪声不规律地闪烁着,姜清昼去够车门边上的小隔层,摸到了一包印着意大利语的除味剂。 他反应过这是新提的车,有点焦虑地舔了舔嘴唇,把音量调大了点。 临近七点他才在附近的农贸市场找到了停车位,海华所在的小巷子生活气息很浓,入了夜更甚。 姜清昼从摆到一半的小馄饨摊绕过去,有点艰难地穿过几个挂满了秋装的衣架子,到了海华的门前。 院门口的灯瓦数很低,昏得像是家黑店。 他停停走走开了一个小时车,进门的时候有点狼狈,一抬头就看到站在门口的于丛。 于丛半张脸藏在昏黑的夜色里,背后是点了灯的玄关,表情淡淡地看着他,身后站着给他递过咖啡的实习生。 “不好意思。”姜清昼声音很低,“有点堵。” “没事的。”于丛侧了侧身,给他让了条进门的路,脸色平和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边傍晚比较堵。” 姜清昼顿了顿,没开口。 “姜老师,这边。”跟在他后面的女生给他指路,笑得很有活力。 还是那张实木长桌,连位置都没变,已经摆好了和上次一样的咖啡,面前放了一沓彩印的方案。 于丛坐在了离他有点远的角落里,问:“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姜清昼意识自己的脸看上去可能有点累,停了一会,才说:“没事。” 小溪立刻打开了方案,跳过了可有可无的首页,介绍起来:“那我直接开始说吧?” 她用一个小小的红外线笔控制着屏幕,上方投出来的画面和姜清昼手里的东西相同。 “根据老师你的要求,我们计划是三个分区,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借用三层的场地,从三楼开始往下走,完成一个回溯的感觉,第一层是当代的展品,第二层第三层是近代的,色调上从白到黄,类似纸张逐渐变旧的感觉,往下的楼梯做成各种绘画类纸张的纹理。”小溪语速很快,啪啪地往下翻页,堆出一个求认可的微笑。 姜清昼抽回落在于丛身上的目光,低头看了几页,室内的灯不算太亮,投得打印纸上的画面有明显的色差。 “后面是我们做的效果图,有点粗糙,姜老师将就看看。”小溪指了指最后那页。 他忽然意识到,海华创意策划能开到现在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其中还有能让自己看得上眼的东西。 于丛也如上次,安静地充当背景板,偶尔提醒一句可落地性,有点为难地说动硬装的设计可以直接放弃。 “对了,这个展是什么时候开啊?”小溪恍然,说得兴高采烈:“感觉出设计图就要一段时间。” 姜清昼回答:“十二月底。” 桌上的咖啡还是原封不动地摆着,于丛很敏感地看了小溪一眼,生怕她为浪费精品咖啡而失落。 她又见到了像是偶像的chiang,说方案说得口干舌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很大胆地跟姜清昼提问。 “姜老师,你一直在美国吗?”小溪摞好手里的纸,“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发点照片?” 姜清昼疲惫那阵过了后有点放松,随口回答:“我现在就是网红啊。” 也没说错,他在国内没什么动静,在美国实打实混成了很有争议的网络话题,日常介于自己整点东西和结交真正的画家之间,当然后者也存在别的目的,直接而粗暴,为了给私人交易的项目补充资源。 “也是哦。”小溪愣了半天,“做网红多好啦!叫你艺术家好像在骂你。” 第14章 姜清昼扯着嘴角笑了笑,没说话。 于丛忽然叫她:“李小溪,你要不要下班了?” 她听懂了于丛委婉赶人的意思,哦了一声,从长长的实木桌边站起来,还是笑着:“姜老师,我送你?” 姜清昼动作停了下来,好像在思考。 于丛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像是早早预料可能送不走这尊大佛,转过身对小溪说:“你先走吧。” “那你们咧?”小溪问完,已经是贴着墙根、预备跑的姿势。 于丛脸不红心不跳:“我跟姜老师说下费用的问题。” 他说得像真的,小溪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转,悄无声息地溜了,顺带关上了办公室那边的灯。 三流的策展公司里只剩下盏光秃秃的吊灯,光还是暖的,均匀地铺在会议桌和地面上,烘得房间里不那么凄凉。 “费用还有什么问题吗?”姜清昼表情意味不明,故意问他。 于丛没说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像是做了什么决定那样抬起眼:“有点话,想跟你解释一下。” 姜清昼那点很隐秘的雀跃消失了,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我知道这个价格对你来说还好。”于丛站在光线不充足的地方,“但吴四方的确给你开高了,后面我尽量,尽量做好。” 姜清昼的脸色阴下来。 于丛没看见似的,自顾自继续说着,声音平稳柔和:“他不知道你和我…以前的事,我也不会和他提,就算提了,他应该也不会给你打折。” 他三句话里带了两个吴四方,绕着合同上的八十万兜了一圈,姜清昼笑了声:“原来真的有费用要聊。” 他笑得很轻,眼睛里没什么温度,带了点讥讽的意味。 “嗯。”于丛无可奈何地垂着眼睛,“就是想跟你解释清楚,既然你已经找了海华,我会好好做的,姜老师。” 姜清昼看着他,感觉思绪被这些话扯成了一片一片,全身的骨头都僵硬了。 “姜老师。”于丛的话音轻抖,“我们就不要提以前的事了吧?” 他说得很小声,态度很好,好像在央求姜清昼。 不洋不土的老洋房归于死寂。 路口有机动车经过,远远地传来属于现代交通的噪声,偶尔经过的本地人还在用方言闲聊,夜间休闲的动静如同流水倾泻进来。 过了很久,姜清昼才哑着嗓子打破沉默。 “行。”他声音很低,说得很干脆。 于丛没抬头,没什么精神地看着实木桌子的一角,有个明显的裂痕,已经用木蜡油封好,大概也因为这处没卖上好价格,才落到吴四方的手里。 “谢谢。”于丛轻声说。 两个人枯站了半天,姜清昼才回过神来,没让那股空洞吞没他,问他:“你下班了吗?” 于丛愣了下,说:“已经没事了。” “那走吧。”姜清昼的眼神不像刚才那么阴沉,脸上也没什么情绪,“我顺路送你。” “没事,不……”于丛往后退了半步,把椅子推了回去。 姜清昼不为所动,打断他:“不提从前了。” 于丛拒绝的话从半路被截断。 “顺便。”姜清昼语气有故作轻松的勉强,“不要想太多。” 他从昏暗的墙角走出来,答应姜清昼:“好。” 农贸市场大门紧闭,一点灯都没留下,停车场黑黝黝的,像个歇业了的小煤矿洞口。 姜清昼皱着眉,表情有点难看地走进去。 于丛开了手机电筒,往他的脚下打,问:“什么颜色的车,你自己的吗?” “嗯。”他停得很急,忘了具体的位置,又不太想承认,“深灰色的。” 于丛抿着嘴,在大片的昏黑里又问了一句:“车牌呢?”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如实回答:“还没上。” 于丛微微晃着的手腕顿住,有些迟疑地往车头靠下方的位置照了照:“……是这个吗?” 姜清昼顺着声音回头,看了眼才说:“对。” 于丛吸了口气,思绪有点复杂,看清了车子全貌,像是开玩笑地说:“还好没让吴四方看见你的车。” “怎么?”姜清昼问。 “不然他一定会让佳姐把合同改成一百万的。”于丛在不太好的气氛里讲了个笑话。 姜清昼没笑,隐匿在夜色里的脸色有点低落。 “开玩笑的。”过了一会,于丛又说,语气不比他的表情好多少,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姜清昼走到车边,忽然觉得有点浮夸过头。 “原来你喜欢这样子的车。”于丛像是自言自语。 “嗯。”姜清昼说,“上车吧。”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于丛,好像怕他反悔,时间往后走一秒,那种不确定性就更明显了一点,很快就要发酵成不安。 于丛神色很平,好像有点累了,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副驾驶门上的机关,他没什么别的选择,这辆车只有两个座位,内部是飞扬的红色坐垫,和外部的磨砂深灰产生了强烈的反差。 他坐进去,闻到了一种淡淡的、不那么舒适的花香,在车顶灯的照射下看到了压在后窗玻璃上的玫瑰花,全是纯正的大红色,有些已经开得过头,快要枯萎的部分已经发黑。 于丛的尴尬和难堪盖过了一路走来的那点悸动,这捧花看上去不太像是姜清昼的喜好,大概率是别人送的。 第15章 姜清昼大约对这辆车还不熟悉,表情很严峻地研究着操作,没注意到于丛的表情,直到贴地很近的发动机开始运作,才提醒道:“安全带。” 于丛回神,又找了一段时间安全带,脉搏恢复如常,他还没开口,姜清昼已经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车子提速效果绝佳,巨大的推力把他压在副驾驶上,于丛记忆里没坐过姜清昼开的车,只觉得他开起车来也是杀气逼人。 上了高架,一路畅通无阻,姜清昼开得很快,很灵活地打转向灯,掠过前方的车辆,于丛隔着车窗能听见右后方司机的骂声,好像在说开法拉利了不起,要死啊。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开口提醒。 姜清昼用手机开着导航,关了静音,随手丢在仪表盘上,偶尔瞥两眼,于丛看不见他的屏幕,茫然地坐着。 直到周边的建筑物变得眼熟,于丛才有点诧异地看向身边的人,姜清昼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很平,眼尾微微上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车子拐进辅路,避开了一辆送完快递的电动三轮,稳稳地停在了杨昌小区门前。 于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到了。”姜清昼低声说,视线落在小区门外的几个大字上,镀铜的杨字剥落得只剩下一半,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于丛表情很空,眼神在昏暗里看上去深深沉沉的,衬得眼睛很圆,他长得很秀气,没表情的时候看上去很单薄。 “你回家吧。”姜清昼轻皱着眉,有些看上去很厌恶性的情绪。 于丛莫名紧张起来,下了车,还没看清姜清昼脸上那些晦暗不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听见发动机运作起来的动静。 姜清昼没再看他一眼,只留下了飘飘的车尾气。 第9章 9 人对于时间的主观感受是极为明显的,比如姜清昼觉得傍晚去海华的那段路漫长得像半辈子,而眨眼间,他就把于丛送回了家。 他把车停进刚订好的位置,思绪空白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室外由凉爽变成了冷冽,夜间温度很尽责地刺激着人的大脑。 姜清昼从放空的状态抽离出来,拿过手机,关掉了去往杨昌小区的导航,他隐约记起来,于丛让不要提以前,但他忘了问清楚,这代表什么。 是不好的既往不咎,还是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是忘了,他是有点不敢。 姜清昼想到这,那种难以控制的烦躁又冒出来,他抬起胳膊去摸手套箱,又摸到了一包同款的干燥剂。 华东地区秋天里特有的鸟鸣划破天际,扯破了露天停车场里长久的沉默。 他彻底醒过来,看了眼时间,拉开车门。 后视镜倒映着在镜面里拥成一团的玫瑰,姜清昼扫了眼,弯着腰把它拽出来,挑了个最近的公共垃圾桶,很干脆地丢了进去。 整条单行道都静悄悄的,路灯的光线低调而温和,姜清昼差点错过自家大门。 他开了门,院里比大门还黑。 姜清昼很轻易就察觉到自己情绪的起伏,这不是件好事,尤其在他尚不知于丛在想什么的时候。 手机震了几下,宛如个开关,帮他平复下来。 “喂?”对面是早起的王洁,“睡了吗?” 姜清昼回答:“没。” “也对哦,好像还有点早。”王洁笑了两声,“我刚看了你发过来的,这个海华感觉有点东西啊?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做的还可以嗷,我都想回去看看了。” “嗯。”姜清昼敷衍应了句。 王洁干巴巴笑到一半,警觉起来:“兄弟,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姜清昼用指纹刷开侧门,连灯都不开,往前走了几步,躺在那个异型沙发上,用小臂遮着眼睛。 “你声音不对劲啊。”王洁想了想,“你干嘛去了啊?不会又和你妈吃饭了吧?不对啊昨天不是刚吃过吗?” 她在电话那头算了半天,反应过来:“不对啊,昨天不就是今天吗?你忙到现在啊?” “是啊,有什么事吗?”姜清昼语气疲惫,“没事我挂了。” “别。”王洁叫住他,“有事。” “说。” “老路让我回去帮帮你。”王洁认真说,“我订了下周,你这个‘溯’,我帮你一起搞。”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说:“也行。” “我还有个问题。”王洁打断了他挂电话的动作,“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说。”姜清昼声音没什么力气。 “你这次找到海华,是想跟于丛和好吗?”这人到了快三十岁,还是学不会怎么含蓄说话,“是不?” 他嗯了声,不情不愿地承认。 “哎!我真得回去!”王洁感慨,“见上面了吧?什么进度都不说!就你这样,哪年能和好啊?” 姜清昼没说话,抬手挂了电话。 于丛还懵着,干了一天的活,脑袋昏沉地爬到四层,还没掏出钥匙,门就从里头被拉开了。 哗的一声响,舍友叉着腰,站在门边开启了训人模式。 “……我先进去。”于丛见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杜楠出差刚回来,洗了个澡,稍长的平头都还湿着,就迫不及待地逮住于丛要骂人。 他脖子上挂了个半新不旧的毛巾,看上去已经由监工融入了农民工群众,横眉竖眼地盯了于丛几秒,才把人放进来。 第16章 另一个室友是个女生,正敷着面膜,在小餐桌边,架着右腿吃泡面,好奇地往他们这看了几眼。 于丛看上去已然灵魂出窍,拖着腿换了拖鞋,往客厅里走,挑了个最近的单人沙发坐下。 杜楠见到他要死不活的样子,无名的火又窜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问:“你给他做展?” 于丛呆呆地看向他:“是海华。” “你那狗屁老板让你负责的?”杜楠扯了毛巾擦头发,“还是你自己要负责的?” “……算是他安排的吧。”于丛斜在沙发上,除了开口说话,一动不动。 杜楠不可思议地说:“他让你负责,你就负责了?你们公司就你一个人了?” 于丛看了看他,又耷拉着眼皮,没说话。 “你还跑去找美院的人!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杜楠差点要跳起来,“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给肄业校友开画展是吧?你是不是记性不好啊?你快毕业的时候因为他吃了多少亏,你还给他做!你还给他做!” 他看起来立刻就要暴跳起来打人,大概是他托李小溪带他回母校找老师的事传得很详细,有点自暴自弃地放弃解释,垂着头不说话。 杜楠做了个深呼吸,问:“你和他见面了吗?” “见了。”于丛如实说,“他回国了。” “……你。”杜楠的脸气得都有点扭曲,“那他什么意思呢?真就是来做展的啊?他赚大把钱,看得上你们公司?打什么算盘呢?” 于丛含糊地自言自语:“可能吧。” “不是。”杜楠恨铁不成钢,“姜清昼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你还没见识够?还凑着往上赶呢?” 一半用作客厅一半用作餐厅的空间安静下来。 于丛连眼皮都不想掀了,半躺着坐在沙发里,脸上没什么血色,把瘦巴巴的手腕缩回袖口,像个合上的贝。 “诶?”正在吃泡面的室友抬头,面膜上沾了几滴辣椒油,“你们也认识他啊?” “谁?”杜楠很不耐烦地问。 “姜清昼。”陆路花准确地报出了他骂的人名,“他是我们工作室大客户嘞。” 于丛恍惚,朝她看过来。 “就是这个名字,比较少见,而且好帅的,我还以为是艺人咧,怎么啦,他还在海华做大客户呀?”她嗦了口泡面,呼啦啦地响了一阵。 杜楠脸色发青地转过来,问她:“你还给他剪过头?” “嗯呐。”艺名哈娜网名a花花的陆路花暂且没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积极地回答问题,“他是美国回来的?反正感觉挺有钱的。” 信息一一对上,杜楠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你还跟他聊什么了?” 陆路花想了半天,泡面里都只剩了点汤:“没聊什么哇,他就来了两次,问我是不是住附近呢,还说自己被人甩了,从上海甩到了洛杉矶。” 于丛听完,怔怔地看着她的泡面碗,什么都没说。 “嚯。”杜楠简直要被气笑,“还有呢?还说了什么?说你住在附近了吗?不会还跟你打听你家在哪吧?” 陆路花笑了笑,说:“我只跟他说不建议租在杨昌小区,听你们说的,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啊?” 临时作为一家之主的杜楠身心俱疲,感觉到无可挽回的事态:“没毕业呢。” “谁没毕业?”陆路花加完班,又吃了夜宵,精神得很,不耻下问,“大客户吗?他和你们是一届的。” 头顶上方的日光灯苟延残喘地发出噪声,光线随着不太稳定的电流轻轻跳跃,消耗了最后一丝宁静。 “我收拾收拾睡觉了。”于丛没什么情绪地站起来,神色空空地往房间走。 于丛的房间向西,紧邻着浴室,还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来,温热而潮湿地擦过他的侧脸。 杜楠气势高昂地说了半天,也没敲醒一个干了十个小时活的策展打工人,忍不住叹口气,在他身后嘱咐:“洗了澡早点睡觉,别搁那七想八想,听见没?” 于丛默不作声地关了门。 客厅里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陆路花裹了个惨白的面膜,看上去无比茫然,小心翼翼地问:“楠哥,我说错话了吗?” “不关你事。”杜楠安慰她,“下次那个姜什么的去工作室,你别给他剪头了。” “哦。” “算了。”杜楠又改口,“你给他剪,多弄点贵的,就你们那种几千块的东西,多给他用,听见了吗?” “好吧。”陆路花抱起泡面桶,觉得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于丛没什么困意,只觉得力气被用光了。 房间的门板很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等了很久,门外才沉寂下来,他从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旋转椅上站起来,拉开个门缝,确认没人站在外头堵他,才轻悄悄地走向洗手间。 躺上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小区楼道里没什么实质作用的照明灯已经熄灭,四下静谧,有种不管不顾的安详。 于丛躺得笔直,全身僵在窄窄的床上,闭着眼想平静下来,好好想想这周做了什么,但眼皮又沉又酸,没给太多思考的时间,他闭上眼,在凌乱的思忖里睡着了。 房间外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有小动物叫唤的动静。 他做了一个很流畅的梦。 第17章 姜清昼在梦里还是大学时候的样子,和现在差别不大,只是看上去比现在明朗不少,走在他的前方,很不真实地在各个场景间跳跃,一会是养了锦鲤的无名湖岸边,一会是橄榄形状的美院大楼,一会是黏腻闷热的画室。 于丛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姜清昼没说话,回过头瞥他眼,他就紧紧跟上去,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江边,对岸还是著名的旅游景点。 景点上的金属球还反射着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于丛有点怯缩地望着姜清昼,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叫了他一声。 姜清昼在梦里的反应很慢,还有点冷淡,转过身有点失落地看着他说:“我走了。” 于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看着他利落地踏进江水里,没有想象中的水花动静,反而是大片飞蓬悠扬地朝他涌来,一片白茫茫的绒毛四散开。 他还在质疑这个完全违背现实的、不合理的场景,就被阵尖锐的闹铃叫醒。 窗户没关紧,长到了三层楼高的玉兰树伸着懒腰,一点带了甜味的花香渗了进来。 于丛清醒过来,这是在做梦,哪有合理可言。 第10章 10 深秋里凉爽的晨光像梦里的江水一样打在他的脸上,冰凉而湿润。 大概是睡姿不恰当,于丛全身像是出土文物的僵硬,他直挺挺地坐起来,听见腰间很清晰地响了几下,他发出嘶的声音吸了口气,发现嗓子哑了。 于丛被惊天大饼砸到的一周后,成功在天气的催化下感冒了,他浑身酸胀地起床,拖着脚步去客厅烧热水,水家里唯一的水壶正冒着热气,看上去没一会就要沸腾。 他在小小的三居室里转了两圈,发现没人。 鞋柜上杜楠的公文包也不见了,昨天颇为紧张的室友都各自上班去了,留了个开水壶的尖叫警告他。 于丛半边脑袋痛得神经乱跳,捂着头扒拉着茶几下的抽屉,想翻个止痛药。 他最后给陆路花发了条消息,借了颗看上去粉粉嫩嫩的止痛咀嚼片,a花花在微信里欲言又止,说:“算了,反正也差不多效果。” 于丛连水都没喝,就咽了下去。 “于丛,我有个问题问你,你别打我啊!”陆路花给他发语音,背景里还响着站点播报,“好吧?” “你说。”于丛给自己倒了杯开水。 “那个五万块。”陆路花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是不是就是你初恋男友啊?杜楠天天骂的那个。” “……你上班吧。”于丛吞了止痛药,觉得效果甚微。 “哎,你跟我说一下嘛,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跟杜楠说不跟我说,不是排挤我吗!”陆路花脚下生风,语气哀怨,“我看你们打了两天暗语了。” “他才回来一天吧。”于丛回复。 陆路花发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包,暂未放弃八卦:“是不是嘛?可是我怎么听五万块说是你把他甩到洛杉矶的。” 于丛简直想报警,喝了口热水,被烫得醒过来:“你不要瞎说。” “那是怎么回事嘞。”陆路花不敢问杜楠,缠着于丛不放:“你是不是和他谈过恋爱哦?” 于丛隔了三分钟才回复:“是。” “大学的时候?”陆路花隔着手机屏幕,看不见他的尴尬。 “嗯。” “然后分手了?”陆路花追到第三个问题。 “是。”于丛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情,觉得似乎没有向她隐瞒的必要。 陆路花震惊:“你居然把五万块甩到了洛杉矶。” 结论又绕了回来,于丛点开录音给她发消息:“陆路花,这些事你到处乱说,不要当着他的面提,只能问杜楠。” [a花花:懂了,不让我问的意思。] [a花花:你声音好奇怪啊,是不是生病了啊?] 于丛瘫在沙发边,喉咙干痒发痛,一点去上班的欲望都没有,陆路花还没开工,在手机里喋喋不休,关心两句他的身体,就要问三句姜清昼的事。 于丛神经绷得快断掉,脸色难看地读完陆路花的消息,硬着头皮发消息,打算请个假。 八十万的作用极具效果,吴四方居然没提病假也要扣工资的事,让于丛好好休息,恢复了再好好弄画展。 他连谢谢都没说,蜷在沙发上,很不舒服地闭着眼睛休息,喝到肚子里的小半杯开水正灼烧他的胃粘膜,带来一种暖呼呼的错觉。 工作室连带居住一体的咖啡色小洋楼离姜清昼订下的停车位还有两百多米,王洁拖着人肉搬运回来的各种行李,不情不愿地往前走。 姜清昼走了十来米远,才觉得有点过分,又转身去拖自己的东西。 王洁假笑一声,冷着眼说:“还知道这些是你的啊?” 姜清昼似乎在想事情,没搭理她的冷嘲热讽,垂着眼神走路,很轻易地把行李箱拽得离开地面,里头闷响了一阵,似乎有重物在滚动,是他研究了很多年的工具书。 他没开口,旁边走着的人感觉到一些沉闷,也不说话了。 姜清昼工作室里的东西添得七七八八,看上去颇具规模,就是没什么人气。 王洁被挡在门口,他弯腰从鞋柜里取了双拖鞋,甩在她面前。 “……死洁癖。”她低声骂了句,换下高跟鞋。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看上去状态不算很好。 第18章 “沙发能坐吗?”王洁累得浑身酸疼,指了指看上去仿佛艺术品的沙发坐垫。 “坐。”姜清昼进了厨房,倒了杯矿泉水给她。 王洁有点嫌弃:“我大老远来,你就矿泉水招待。” 姜清昼没理会,走回门边,蹲下身很利索地收拾宛如砖块的工具书,把行李箱靠在还铺着地毯的门边。 “那你喝咖啡?”他没回头,“咖啡机在旁边。” “不喝不喝。”王洁立刻拒绝,低头摸手机,“工作室地址给我个,我点个奶茶。” 姜清昼又整理了半分钟,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 “哇哦。”王洁语气有些夸张,“好有缘、好奇妙的数字哦,这个门牌号不是……” “你赶紧点。”姜清昼打断她的胡言乱语。 “哦。” 外卖送到的空隙里,王洁有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旷阔的客厅对着两扇紧闭的房门,一扇通往背后的小花园,一扇看上去像个卧室。 “你住这吗?”她忽然问。 “嗯。”姜清昼把书塞进沙发背后的金属书架上,形成了一面很厚重的墙,书墙的背后是张实木书桌,被挡了大半,质感看上去比海华唯一的会议桌好上不少。 “你住那?”王洁示意那扇看上去阴森森的门。 姜清昼过了一会才否认:“我住楼上。” “那间干嘛呢?” “没干嘛,你是中介吗?”姜清昼说,“来看房的。” 王洁叹了口气:“哎,我不是怕你空间利用不到位吗,干嘛不把书房挪进去。” “你外卖到了吗?”姜清昼很生硬地转移话题。 “还五百米。”她坐在沙发上,目光探究,“诶,姜大师,问你点私事可以吗?” 姜清昼放好最后一本书,顿出点沉重的声音,表情不太同意。 “我都帮你问了那么多消息。”王洁小心地讨价还价,“你忘了啊,他和杜楠同居还是我发现的。” “是三个人合租。”姜清昼阴恻恻地纠正她。 “行行行。”王洁摆摆手,“他在海华的消息,你怎么找到的啊?” 姜清昼犹豫了会,说:“托人。” “你还能托谁啊?”王洁想不明白。 “花钱托人。”姜清昼抬手把几本很重的书拢齐。 王洁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有点微妙:“……你不会还查人家的家庭住址吧?” 花了五万块充卡套话的当事人言简意赅:“没有。” 没有问出具体的地址,也不算查。 “你知道你这样很变态吗?”王洁脸色变得复杂,鼻子皱着:“简直有点阴险了。” 姜清昼站在沙发旁边,提了提嘴角,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 “不是。”王洁有点震惊了,“你什么表情!你这个 样子很像来复仇的,你确定?” 姜清昼刚才的笑意都没了,面无表情地看她:“奶茶到了吗?” 海华的工作环境在工作日的下午尤为恶劣。 整条街的大爷大妈都进入了吃饱喝足、不用干活的闲暇状态,午睡好了之后隔着三四十米聊天,方言混着有点粗俗的骂声,讲着两百米开外街上的八卦。 姜清昼给于丛发了微信,说自己的同事也到了上海,想当面聊聊图纸。 于丛回得很慢,但很礼貌:“可以的,需要过去吗?还是你们来公司这里?” “我们过去。” 第二条消息很快:“好,我跟小溪说了,你们到门口叫她就行。” 王洁刚到酒店,洗了个澡,头发都还没吹,就被姜清昼的电话催着去找于丛。 她遵从姜清昼的建议,换了双方便的运动鞋,很惊奇地从海华创意策划旁的菜摊子路过。 姜清昼没什么反应,她小声地问:“没走错吗?” 姜清昼很简短地说了个没。 “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王洁说,“还挺热闹的。” “嗯。”姜清昼敷衍地和她聊天,推开了院子外重新用铁丝固定住好的木门。 小溪推开门,笑着打招呼:“姜老师。” 姜清昼有点勉强地笑了笑,笑完又觉得不太自然,任由王洁和她热络地握手。 “妹妹,你手好软。”王洁说完,就看到对方露出点僵硬的尴尬。 “不是,我是说,这个是艺术家的手。”王洁纠正说法,“你叫我王洁就行,不用叫老师。” “好的。”小溪干巴巴地说。 姜清昼没说话,往前走了几步,低了低头进门,直到看见于丛逼仄的工位才停下来。 他侧过身问小溪:“于丛呢?” “他今天不在啊。”小溪有点茫然。 姜清昼几乎是立刻皱起眉,继而听见身后的木质楼梯咯吱咯吱地响了阵,吴四方声如洪钟:“姜老师!mr.姜!” “李小溪你怎么回事?”吴四方下了楼,瞪了她一眼,“咖啡呢!哎呦,这位是?姜老师的?” “同事。”王洁被他的嗓门吓了跳,没什么耐心地说。 “怎么称呼呢?”吴四方笑得很热情,嘴角咧到耳边,“来来来,会议室里坐。” 那种很难抑制的焦躁又从喉咙里涌出来,姜清昼跟着他的手势往会议室里走,还在问:“于丛今天不在?” “哦,他请假了,生病。”吴四方随口说。 第19章 王洁当即扭过头去看姜清昼的表情,很明显的阴沉。 “没有啦。”小溪举着两杯咖啡进来,认真地解释:“生病请假是昨天!吴总你记错了!今天是去宁波了,看材料去了。” 姜清昼语气有点冷:“看什么材料?” 小溪把咖啡放在他面前,好像感受不到他的沉郁,很开朗地笑了:“就是‘溯’搭建要用的,他找了个专门做纸的地方,在什么村我忘记了,本来是寄过来的,于丛说很麻烦,就说过去一趟。” 吴四方有点不满意:“人过去不是更麻烦,他怎么没跟我说啊。” 小溪不服气地反驳:“我早上一来就跟你说啦。” 这次的精品咖啡冲得还行,姜清昼闻见温润的香气,几乎没有苦和酸的味道,细碎的浮沫围在杯壁,中间是黑色的液面,倒映着他紧绷着的脸。 第11章 11 姜清昼的脸色隐蔽地变了几次,由不太明显的焦躁变成了很短暂的担忧,最后暗淡下去。 “还聊吗?”王洁在微信上问他。 姜清昼的表情不好,王洁自然而然觉得他坐不住,又发了一条新的消息:“你想聊吗?或者我在这聊,你先走?” “不用。”姜清昼单手握着手机,回复她:“没事。” 李小溪领着海华给的低保,一个人打三份工,此刻正在捣鼓角落里新买的投影,电脑屏幕被投到幕布上,渲染图上的细节变得很明显。 “第三个部分有改动。”小溪站着,脸色转为严肃,朝着他们的方向介绍:“不知道于丛有没有跟你们说。” “没有。”姜清昼回答,看不出什么情绪。 “额。”主讲人感受到了莫名的怒意,以为大客户有点生气,“那可能是他没来得及发,哈哈,他出差了。” “没事没事,你继续说。”王洁撑着下巴,很温柔地圆场。 “我们之前不知道还有国画的部分,所以一二三层都保持着简洁的风格,于丛今天去见的造纸村,也是用在第三部 分的。”小溪指着多出来的那页介绍,“于丛想在第二层和第三层的楼梯做个过渡,把第三部分改成国风。” “这个想法不错。”王洁仔细地看了一会,转过头瞟了眼思绪有点飘忽的姜清昼,决定不征求他的意见,“但是好实现吗?” “要看纸的效果。”小溪如实说,“于丛明天回来,应该差不多能知道,想法是在二三部分连接的地方做一个湖面的感觉,第三展厅实际上在水中,纸张的质感稍微旧点也不违和,过渡一段,后面直接用国风的设计。” “挺好的。”王洁往前探身,露出个满意的笑。 小溪看她:“那老师,你看下还有什么细节想了解的,我再介绍一下。” “都行呀。”王洁碰了碰姜清昼搭在实木桌上的手臂,“你随便说。” 气氛里腾起一点微妙的味道,小溪看了眼明显不在状态的姜清昼,又看了眼很有兴致的王洁,干巴巴地应了声:“好的。” 姜清昼垂着眼,没看屏幕,动作很块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压迫感十足地撑着桌面,说:“我去打个电话。” 王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色如常地看着小溪,顺带看了眼吴四方:“他打他的,我们聊。” 姜清昼径直出去,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了几个易拉宝,他手长脚长有点伸展不开,干脆直接推门走到街上。 熙熙攘攘的生活噪音如流水般钻进耳朵。 他站了一会,给于丛打电话,未接通时候的嘟声被嘈杂的动静淹没,尽责地响了大半分钟,有女声提示他电话未接通,请稍后再拨。 姜清昼有点烦躁地摸了摸口袋,身上的工装裤是下午新换的,没有带烟。 他脸色有点沉地又播了两遍,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距离傍晚还有点时间,天气冷了下来,门口已经冒出了个烤红薯的摊子,摊主戴着手套,拍着乌黑脏旧的炉子,小心地看了眼旁边看上去有点凶狠的人。 姜清昼没注意,手指无意识地又碰了下绿键,任由第四个去电自顾自地响着,手指修长而有力,曲成一个很有锋芒的弧度,迟迟不愿意摁下挂断。 他心里还烦,眼神都有点失焦。 “喂?”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接起,一个细细的女声温温和和,“你是找于丛吗?” 姜清昼脸色更差了点,仿佛挨了人三巴掌。 “他在看病。”对方没等他说话,说了下去:“我们是棠云村卫生院的,他刚才摔倒了,踝关节脱臼了,医生正在帮他看。” 他的气消了,所有的愤懑和委屈也熄灭了吗,只剩沉到心底的难受。 “你刚才说哪里?”姜清昼理智回笼。 “脚踝。”护士强调,“脚踝脱臼了。” “我是说地址。”他开了免提,翻出刚下载没多久的导航软件,“卫生院具体的地址,麻烦给我一个。” 出城花了半个小时,姜清昼不觉把方向盘握得很紧,瞥见自己有点发白的指节,才稍微松了松。 还没开上外环的时候,王洁打了电话过来,语气难以置信:“你走了?” “嗯。”姜清昼没打算详细介绍。 “你就这样走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干嘛去了啊?” “没干嘛。”姜清昼目不斜视,语气平稳:“在开车,先挂了。” 第20章 他说完,点了下导航的屏幕,挂掉了连在蓝牙上的电话。 深灰色的法拉利在高速路口时停顿了一会,接着就如同道暗色调的闪电往前飞驰。 隔音效果不错,车厢里很安静,偶尔有导航的声音,告诉他距离目的地棠云村还有多少公里,大约需要多少小时。 姜清昼心里静了下来,是种很怪异的沉静,虽然还是有明显的担忧,但不再没来由地烦躁,思绪也清晰了许多。 车速微微超过了规定值,面板上又亮起一个来电,来电人备注是个句号。 “喂。”于丛很小声地跟他说话,嗓子还有点哑,“姜老师?” 姜清昼快烦死这个称呼,过了会才嗯了声。 听筒里的杂音被蓝牙音响无限放大,于丛的声音断断续续:“怎么了?你到海华了吗?小溪在的。” “去过了。”姜清昼忍了忍,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平和,“聊过了。” “哦。”于丛讷讷应,听上去不打算说自己,“新的方案你看完了吗?” 姜清昼感觉了他小心搭建的、不着痕迹的隔离,虽然看不见,但能嗅到公事公办的态度。 于丛说完,等了一会,没收到他的反馈。 导航里的超速警告响起,隔着听筒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于丛咳嗽了声,听见姜清昼冷笑:“都在医院了还这么敬业?” 于丛呆了几秒,不知道说什么。 “你在那等我。”姜清昼语气里的嘲讽还没完全散干净,“我一个小时到。” “哪里?”于丛茫然。 “棠云村卫生院。”姜清昼变成了通知的口吻,“听见了吗?” 于丛不开口,在蓝牙影响里很轻地呼吸着,让姜清昼知道他没挂电话。 往南去的高速路牌在车窗玻璃里很流畅地倒退,竖起的防护栏立杆被拉成了连绵的、墨绿色的网。 通话静默着,过了很久,于丛才说:“村里不是很好开,小心一点。” 黄昏已经过了,夕阳被远处的地平线彻底吞噬,鸟一群接着一群往高速公路两侧飞,有点像谁倦鸟知还的样子。 “知道。”姜清昼语气有点硬,觉得于丛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小溪说前两天生病了。 下了高速,从国道进省道,再拐到县道,最后开到了不知名的乡道,姜清昼才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棠云村三个血红的油漆字体。 村口已经没有车行道,天色已经黑透,他感受不到后方的路究竟是沙地还是泥地,车灯照着前方一片湿漉漉的石板路。 姜清昼很随意地把车停在一棵槐树下,动静很大地下车,皱着眉往白石做的村口牌匾走。 几条路黑洞洞的,隐约有橘红色的微弱光点从每家每户传出来,他走了几步,感觉地湿得站不住,就看到了靠在角落的卫生院招牌,一点儿灯都没有。 进门是个简易的柜台,头顶的灯瓦数不高,有个年轻的护士正在刷手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表情变了变:“你来接人对啊?” “于丛。”姜清昼报了个名字。 “他在换药的房间。”她打量了姜清昼一番,瞟来瞟去的,接收到有些冷漠的讯号,才用空着手指了指旁边的小房间。 换药的地方没什么卫生标准可言,一排老式刷漆的木头长椅贴着墙,放了几个保暖用的坐垫,于丛坐在靠里的位置,双手放在肚子的位置,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姜清昼脸色和心脏一起沉了下去,扫了眼他的右脚,脚踝包成了灰扑扑的馒头,被架在一个小板凳上,没什么东西固定,裤腿往上翻,露出半截瘦而苍白的小腿。 他呼吸窒了窒,走到于丛跟前,放缓了动作单膝跪蹲,声音极低地喊他:“于丛。” 于丛没什么反应,过了几秒,才舔了下烦躁得脱皮的嘴唇。 姜清昼感觉胸腔里的心脏被抓了一把。 于丛的姿势看上去像是有些冷,头一点一点的,脸色也灰,让他难受得要命。 “醒醒。”姜清昼站起来,抬起手碰了碰于丛的额头,又顺势摸下来,轻轻抚着他的侧脸。 于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没睡醒的样子,慢吞吞地说:“你来了啊?” 姜清昼表情很难看地盯了他一会,说:“走吗?” 于丛眼神还有点迷惘,反应了一阵,低着头开始找东西。 姜清昼弯腰把他的两只运动鞋给勾在手里,口气很差:“我背你。” “……”于丛有点清醒过来,神色复杂:“还好,没那么严重。” 他话没说完,姜清昼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俯下身。 于丛喉咙疼得厉害,木木地看着他的背影。 姜清昼的肩膀和几年前一样宽而平,弯腰的时候被衣服勾出很好看的线条,此时有如大理石雕塑一动不动,生生把于丛逼得有点紧张。 昏黄的炽光灯在地上打出僵持着的两个影子。 姜清昼意外有耐心,于丛没动,他也不催。 于丛瞥了眼自己在地上的影子,乱糟糟的一片,看不出他的样子。 他无声做了个呼吸,有点认命地往前探,手腕很快被姜清昼抓住,接着就感受到了和他脾气一样坚硬的背。 姜清昼没穿外套,于丛能感觉到一点隔着布料传来的热意,还有屋外湿漉漉的水汽。 第21章 “配药了吗?”姜清昼冷冰冰地问。 “没有。”他尽力不去贴着对方的后颈,小声回答。 姜清昼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站直了身体,才握紧他的大腿,从小柜台路过的时候还严肃地问了结账的事。 “我付了,我付了。”于丛在他耳边说,“走吧。” 姜清昼连谢谢都没说,跨过矮矮的门槛,出了卫生院。 第12章 12 姜清昼面色很冷,脑袋里乱哄哄的,被于丛可怜兮兮的样子刺激得不清,背上的人很轻,让他感觉很不实在。 他还没到村口的牌匾,忽然问:“那我要不是不来,你怎么走?” 于丛莫名地侧过头看他:“我就休息好了再回去。” “怎么休息?”姜清昼有点嘲讽地问,“在那睡一晚?” “……就明天让他们帮忙叫车。”于丛被他富有攻击性的话弄得无奈,“到县里就好了。” 姜清昼没忍住:“到县里?” 于丛能感觉到他情绪并不好,解释:“到了县里坐高铁回上海,只要半个多小时。” “你别说话了。”姜清昼皱着眉打断他。 于丛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很可怕。 姜清昼速度不算慢,但走得很稳,越过几个夜色里看不清的水洼,停在了车边。 “能站吗?” 于丛金鸡独立地用左脚站稳了,姜清昼拉开副驾驶的门,把他的运动鞋扔进去。 “谢谢。”于丛干巴巴地说,角度很巧妙地坐进了副驾驶,他还没把脚收起来,姜清昼就握着他右边的小腿,很利落地蹲下去,用手指戳了戳肿得像馒头的地方。 “痛吗?”姜清昼的提问伴随着于丛的嘶声冒出来。 于丛不太有精神的眼皮动了动,连带睫毛也抖了抖:“有点。” “坐好。”姜清昼站起来。 于丛动作很迟缓地把腿塞进车厢,姜清昼站在门边,只剩车里有点灯,于丛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皱着眉。 姜清昼把车门关上,又钻进驾驶座,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 于丛被安全带压在座位上,眨了眨眼,迟疑着问:“你要去哪?” “回上海。”姜清昼余光瞥他,“去医院。” “等下。”于丛开口阻止,“我还有东西没拿。” 姜清昼下意识地又踩刹车:“什么东西?” “样品,在酒店。”于丛有点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说,“麻烦你了。” 姜清昼刹车踩到了底,侧过头看了他一会,把手机递给他:“导航。” “谢谢啊。”于丛低着头输地址,一边小声地说。 姜清昼似乎冷哼了一声,说:“是为了‘溯’,应该我谢谢你。” 于丛不说话了,把输好地址的手机还给他。 姜清昼接过手机,无意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又把连上蓝牙,把地图投在了电子屏上。 导航指向一条无名小路,周围是整片漆黑,看不到什么路名和建筑物。 十几分钟后,姜清昼把车停在了一栋明显是自建房的小楼外,很难理解地看了两眼,不接受于丛把它称为酒店。 “哪个房间,我去拿。”姜清昼熄了火,从门边的隔层里摸出瓶矿泉水,递给他:“你在这等吧。” 于丛没答应,看上去有点挣扎的样子。 “怎么?”姜清昼左眼上方的眉毛蹙紧了。 “要不然你稍等我一下。”于丛说得很慢,“有点乱,我自己整理。” 姜清昼很怀疑地看着他的腿,过了几秒才说:“那我跟你一起上去。” “好,你在大堂等我一下。”于丛很固执地说。 姜清昼看着他,没说话,解开了安全带。 于丛动作有点笨,一跳一跳地往里走,姜清昼一只手拎着他的胳膊,问了三次要不要背,都被拒绝。 好在他住的房间在一楼,于丛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铜钥匙,又不开门。 他有点勉强地转过身,态度很好地跟姜清昼商量:“你在大堂等我下可以吗?” 姜清昼跟着他的动作看见客厅里的藤椅,脸色不太好。 “很快。”于丛没喝水,很虚弱地像在求他,“好吗?” 姜清昼像堵墙那样站了几秒,转身走了,很配合地坐在一楼唯一的那张藤椅上,像个探照灯似的,望着他住的房间。 于丛借着力,一只脚跳了进去,咔地锁上门。 姜清昼连门缝都没看到,没什么表情地移开目光,顶了一下腮。 楼梯咚咚响了几声,走下来一个脸孔圆乎乎的中年女人,表情诧异:“住酒店啊?” “……接人。”姜清昼被她的嗓门吓了一跳。 “不住吗?”对方悠悠晃到了用两个食品柜搭起来的前台,“来接你朋友哦?” “嗯。” “这里很好玩嘞,不跟你的朋友一起玩吗?”老板娘从柜子后头拿出了件背心马甲,“好迟了嘞,都八点多了,你们还没吃饭吧?” 姜清昼反应过来,于丛脸那么白,可能不止是没喝水的原因。 天太冷,刚落过雨,空气凉而潮湿,他傍晚只顾着飙车,现下才觉得温度难捱。 “你们要不要吃了饭再走?”老板娘把自己塞进背心马甲里,热络地招呼他,想再招揽点生意:“我炒家常菜,很快的。” 第22章 姜清昼想了想,说:“他可能还有点感冒。” “哦,你是等朋友啊。”老板娘反应过来他在等谁,口气有点迷惑,“他不是今天才来吗。” “那麻烦你做个饭?”姜清昼试探着问,“稍微清淡点?” “行嘞。”老板娘咧嘴笑了,露出大白牙,“半个钟头就好。”她说着又把刚套上的马甲给脱了,轻快地进了厨房。 姜清昼和她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怔怔地站了会,发觉自己尚未习得照顾和沟通两项技能。 他站了会,去敲于丛房间的门。 “好了。”于丛的声音隔着门板变得很稀薄,一阵动静后,他包着个厚厚的牛皮纸包拉开门。 姜清昼手抵着门,没打算让人出去:“你先休息一下。” “已经收好了。”于丛说。 姜清昼脸色和声音一起顿了下:“吃了饭再走吧。” “你饿了吗?”于丛嘴唇还泛白,微微透着点青色,“那先吃饭吧。” 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上的死皮,迅速地接受了姜清昼的提议。 “外面很冷。”姜清昼看着他,整个身子挡住了向外去的路,也阻隔住四面乱窜的风,“你在房间先休息吧。” 于丛想了几秒,点点头,又抱着怀里的东西,单脚要往里跳。 姜清昼得以看清室内的全貌,不超过十平方的卧室而已,放了张双人床,一套桌椅,挂东西的简易衣架,已经干干净净,于丛除了那个牛皮纸袋和背包,什么都没带。 他撑着桌子想靠近床边,手里的牛皮纸袋忽然砰地响了声,底部不堪重负地散开了,姜清昼下意识地用手去接,手从他的腰侧掠过,想要捞住那些往外漏的东西。 几十张、甚至更多的打印纸倾盆落下。 姜清昼摸到他瘦得有些过分的腰,没什么肉,隔着布料和皮肉能清晰地感受到骨头。 他愣了愣,几张雪白的纸掉在地上。 实际上并非完全空白的纸,于丛小声地惊呼,姜清昼低下头,看见纸上打印了准备在“溯”上展出的一幅国画,是某个当代画家复刻了的八百年前的作品,右上角粘了块类似草纸的纸片,用别针固定着,能看出来草纸的色调和画布基本一致。 他抓住于丛的胳膊,声音低沉:“你坐好。” 于丛被他架着往后跳了几步,控制不住重心,坐在床上。 姜清昼拿过他手里已经空了的袋子,弯腰去捡散在地上的东西,一边捡一边整理,对齐每张纸的边沿。 他脸色晦暗不明,单手把那摞纸握着,眼神有点复杂地看着于丛。 于丛灰败的脸色搭配着空白的神情,有点勉强地朝他笑了一下。 姜清昼面上平静,心里的起伏和挣扎汹涌得要把人淹没,于丛的想法一览无余,他想找到类似每幅画画布色调的生纸材料,然后按照颜色的深浅做成地板装饰或背景墙,最后实现时间回溯的感觉。 他甚至看到了用各种生纸样品粘成拼图的试验品,效果很好,但很麻烦,损耗太高,价格也贵,用姜清昼的想法来说,就是不值得。 但他不想这么说,也不太想问于丛,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的方案,以他现在的了解,于丛肯定会说:“纸艺好看。” 姜清昼大概能猜到他解释时候的表情,说纸艺好看、预算很高,绝对不会说是因为自己。 “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姜清昼看上去和窄窄小窗外的天同样沉郁。 于丛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什么,姜清昼已经出了房间,把门合上。 他有些脱力地坐着,脚踝处时不时有钝痛的感觉,夹杂着火辣带点痒的难受。 村里静得要命,关了门只能偶尔听见呼啸的山风,还有一点灶台上的活动声。 于丛又渴又饿,在卫生院时还困得睁不开眼睛,回到民宿本该松口气,却有种不真实的抽离感,他想着姜清昼为什么会来,想知道姜清昼在想什么。 这点困惑占据他全部大脑,大于如果姜清昼没来,他应该怎么回上海。 那摞纸被叠得十分整洁,放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于丛抬眼去看,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被剥干净了放在桌面上展示。 它很明确地阐释了于丛对这个项目的认真严谨,好在姜清昼没见过他其他时候对待工作的样子,那点别有用心便不那么明显。 于丛靠着床头,肩膀稍稍塌下去,小心翼翼地、掩耳盗铃地思索着自己的用心在哪,不太想承认情感里对姜清昼的余温。 第13章 13 姜清昼打着手机自带的电筒,踩着一路更深的水洼回了卫生院。 柜台前的人还在刷短视频,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你们刚才有给他开消炎药吗?”姜清昼说话时不带情绪,眉头还蹙着,看上去不怒自威。 “吃过了啊。”半吊子护士有种被质疑专业性的恼怒,“他下午摔的,接好了就给吃了止痛药。” “再给我开点。”姜清昼心烦意乱,胡乱说:“止痛药,消炎药,还有感冒药有吗?” 护士盯着他:“这是谁吃啊?” “刚才那个。”姜清昼含糊地说。 “他发烧了吗?”护士脸色严肃了点,“刚才走的时候怎么不说。” 姜清昼顿在原地,想了半天:“那退烧药也开点。” 第23章 “那他发烧了吗?”护士有点不安地看他,好像发烧的人是姜清昼。 姜清昼又没什么耐心了:“万一晚上发烧了呢?” 护士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了他半天,转过身从药柜里抽了几个盒子,眼睛眨也不眨地丢给他:“刷医保吗?” 姜清昼没反应,捏着盒子看上面的保质期,确认之后才说:“微信。” 滴的收款音把他拖回现实,姜清昼拎着塑料袋,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回走,走了段路又想自己在做什么。 明明是不信任这间卫生院,偏偏又在这买了江湖郎中挑的药。 于丛发烧了吗?他最后只想,有点后悔从民宿出来前没有摸摸他的脸。 有很轻的、很小的雨落下来,跟着空气无序地旋转着,像一阵湿润的雾,裹住了他。 到民宿的时候,于丛已经坐在客厅里,正中凭空多了张圆形餐桌,老板娘正在给他装汤,见到姜清昼就说:“哎哟,你朋友摔得好严重。” 于丛有点尴尬地看他,说:“吃饭吗?” 姜清昼黑而柔顺的额发有点湿了,垂着眼看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于丛隔壁的凳子上。 塑料袋窸窣响了,老板娘把那碗土丝瓜汤放在于丛面前,眼睛很尖:“你朋友给你买药去了。” 这句是对着于丛说的,他喝了口热汤,脸色缓和了点,扭过头跟姜清昼道谢:“谢谢,麻烦了啊,姜老师。” 姜清昼脑袋里的神经跳了跳,忍了忍,面无表情地说:“没事,应该的。” 他还没能学会心平气和地跟于丛周旋,却做到了不动声色地客套。 于丛垂着眼睛喝汤,呼气的声音很清楚,晃晃悠悠地钻进姜清昼的耳朵里。 他拿起筷子,没怎么尝出当地家常菜的特色,用余光偷看于丛有点发红的鼻子。 “你们慢慢吃哦。”老板娘接收到了姜清昼的要求,做了很清爽的三菜一汤,“米饭还要跟我说,电饭煲还有很多,小帅哥,开水给你放在这里了,当心烫。” 于丛说了谢谢,埋着头只喝汤,偶尔夹一筷子最近的那道菜。 姜清昼看了他会,发现于丛还是和从前一样,只喝汤不爱吃饭。 “你要是不舒服,吃了饭可以先吃个药。”姜清昼说。 于丛反应半秒,老板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们要不要明天再走哦!下雨了,我们群里说,桥可能要被淹了,白天视线好一点。” “不用了,谢谢老板。” “那住一晚。” 两人的话音同时响起,于丛捧着汤碗跟老板道谢,姜清昼看着他的眼睛,很强势地跟他商量。 于丛没发烧,吞了片止痛药,眼皮就开始打架,声音干哑,反复跟姜清昼确认:“你明天没事吗?不回上海吗?” 姜清昼臭着脸,忍无可忍地说:“你快睡吧。” 他脱了外衣和裤子,被打包塞进了被窝里。 姜清昼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把床头的水杯往里推了点,啪地关了灯。 于丛哼唧了两声,听不清说什么。 他在不彻底的黑暗里站了几秒,转身关门。 老板娘靠在楼梯口,还在低头玩手机,隔了会哎呦一声:“还好,还好,桥没事。”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不接她的话。 “那给你开个房间?”老板娘问,“一楼一百,二楼八十,洗澡在一楼。” 姜清昼回过神,问:“什么?” 她手搭在楼梯口的雕花柱上:“再给你开个房间?”语气温和,冲着生意而来。 “不用了。”姜清昼很直接地拒绝,“我跟他一间就好。” 老板娘愣了:“两个人睡一张多挤,要不然我给你打八折。” “没事。”姜清昼平静下来,找到柜台边的二维码,扫了个五百过去,“麻烦你开火了,汤很好喝。” 老板娘手里传来清脆的到账声,她看了眼饭钱又喜笑颜开:“好喝就好,你们满意才好,下次介绍朋友来哈。” 姜清昼没开口,她又找补:“今天冷,两个人睡暖和。” 他不太明显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往外走,手伸进裤子口袋,把工装裤上四五个大口袋都摸了个遍,才想起来没带打火机和烟。 姜清昼长出一口气,往门外走。 扑面而来的是比刚才还冷的、类似雾气的雨,让人获得片刻冷静,姜清昼从凄风冷雨里找到了点理智的空间。 他知道于丛今天意外配合的原因,无非是身体的疲惫和疼痛消磨了他抵抗姜清昼的意志。 姜清昼感觉后颈里冰冰落了一片雨,居然有点庆幸,从于丛的角度看来有点幸灾乐祸的庆幸。 如果他没硬要给海华做这个八十万的搭建,于丛就不会来这里,不会摔到右脚踝脱臼任他摆布。 他背对着楼里的光,在已经深了的夜色里站出个有点落寞的影子,冰凉的雨丝和尼古丁的效果类似,让姜清昼放松下来。 老板娘刷短视频的声音渐小,过了一会,又把客厅的大灯关了,只留一盏壁灯,走过来问他要不要进屋,手里挂了串钥匙,满脸要锁门的样子。 姜清昼扯了扯嘴角,转身走进被室内光照得很暖的客厅,他觉得眼前被热得起了层雾,揉了揉眉头,才往角落里走。 姜清昼没开灯,几下脱了衣服,带着股寒意上床。 第24章 于丛直接被吓醒了,大概是药效带来的困意不起效了,或者是被被子掀开的风。 总之他醒了过来,表情没入黑夜,有点惊恐地问:“姜清昼?” 姜清昼从鼻子里嗯了声,声音很低地敷衍他:“睡吧。” “你睡这里吗?”于丛彻底清醒了,小心地问,然后发现了件很可怕的事,姜清昼似乎已经脱了上衣,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嗯。”姜清昼随口说,“没房间。” 于丛往后缩了一小段,不说话了。 “睡觉。”姜清昼心理素质极强,闭着眼感觉心跳如鼓擂。 过了大半分钟,于丛才干巴巴地说:“哦。” 说是睡觉,眼睛紧紧闭着,却没有刚才的困倦,于丛觉得被窝莫名热了起来,是一种很潮的暖和,从身侧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他控制着呼吸,保持很轻的音量,隔了很久,都没能听到姜清昼均匀的呼吸。 客房里的空气压抑而黏腻,于丛有点受不了似的睁开眼,接着就听见姜清昼的声音:“睡不着?” 于丛被他喊出一身冷汗,迟缓地扭过头,隐约能看见他又黑又沉的眼睛。 “你怎么没睡?”于丛和他之间隔着小臂的距离,不远不近地问。 “床太软了。”姜清昼说的实话,有点烦躁地侧了侧身,正对着于丛。 他把被子盖到胸前,于丛适应了没什么光的环境,瞥了一眼他的肩膀,隐约能看见清晰的锁骨,暴露在空气里的那侧线条很好看。 “是吗?”于丛声线很僵硬,视线所及像是被烫了下,鬼使神差地说:“你大学也这样,哈哈。” 房间里死寂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于丛回过神来,差点咬到舌头,他本意是想缓和一下有点诡异的气氛,说完才反应过来,好像踩到了什么雷点。 薄薄的窗帘挡住很小的一个窗口,外面微微发灰的天,天气不好,光线浑浊。 他有点紧张地屏着呼吸,想起来自己几天前给姜清昼的建议:不要提以前的事了。 “你还有什么要取的样品吗?”姜清昼蓦地说,“我明天可以帮你去取。” “没有了。”于丛小声说。 “好。”姜清昼尽力地跟他提现在,有点勉强地扯着闲话:“我合伙人看了你们的方案,很喜欢。” “你还有合伙人。”于丛放松下来,“可以等材料确定了,再让他一起看。” “嗯。”姜清昼想起什么,“其实你也认识她,是跆拳道社的社长。” “王洁?” “嗯。”姜清昼声音沉了点,全然没意识到又把话题拖回了从前,“她刚到上海。” “对哦。”于丛语气鲜活起来,“她比你早一年出国的。” “嗯。”姜清昼找了个新的话题,“和她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的。” “那她们还好吗?”于丛话比想法快,直接问了出来。 “掰了。”姜清昼说,“她前女友嫁给一个美国人了。” “哦。”于丛讷讷回答。 气氛陡然再微妙起来,姜清昼说话时有点赌气的意味,仿佛在较劲,一股要把所有人都拽到底的气势,说看吧大家都没什么好结局。 房间里昏黑而沉闷,过了一会,姜清昼才开口,朝他探着手,语气很平:“睡吧。” 于丛感觉到姜清昼冰凉而干燥的掌心,轻轻地覆在他的脸上,准确地碰到微微发烫的眼皮,迫使他闭上了眼睛。 “睡吧。”他思绪混沌,彻底睡去之前听见了姜清昼轻轻说,“于丛。” 2012 · 夏 第14章 14 “于丛。”近处有人叫他,于丛眼皮沉重,那句喊声也朦朦胧胧地被隔着,听不太清。 “于丛,醒醒。”声音凑近了,很焦急地说,“都十点了,快快快。” 于丛睁开眼,睡得一脸迷蒙,感觉后背被硌得很疼,刚在寝室当了三天舍长的山东同学已经穿衣打扮,兴冲冲地喊他:“快起来!今天社团招新了!” “哎,你们去嘛。”于丛睡在下铺,很懒散地在不到一米的硬床上翻了个身,“我不去了。” “你得去。”舍长精心打扮过,九月中旬的天气,穿了件很流行的灰蓝色格子衫,纽扣扣到最顶上,看起来精神又傻气,“快起来。” “哎呀,我不想去,我再睡一会,我要去剪头发。”于丛有点幽怨,身上盖着的薄毯子被掀开。 “你是我们寝室门面,得去,快起来。”对方不依不饶,念咒般立在他床边,“你别宅了,快起来,走了!” 于丛满脸哀怨地被他拉起来,军训过后就没剪的头发有些长,凌乱但柔软,衬得他很生气。 “走走走,快起来。”舍长替他拉开床头的小衣柜。 于丛军训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逮住睡到下午的机会,还没醒透就被刚认识一个月的舍长哄骗着出门,顶着还有点辣脖子的太阳去社团秋季招新。 他换了件黑色的短袖,胡乱套了牛仔裤,跟着出门,刚出宿舍的玻璃门就感觉到热气和噪音扑面而来。 于丛没忍住:“杜楠,你是不是有毒啊!” 杜楠正兴奋,毫不在意地随他骂,揽着他的脖子介绍:“快走吧,寝室就你没去了,我们先去动漫社,再去汉服社。” 第25章 “为什么?”于丛面无表情地问,被他拖着往前走,“我不喜欢啊啊啊啊!” 杜楠死死拽着他,压低声音:“你丫懂什么?我都打听过了,这俩社团妹子最多。” 于丛木然地看了看他,说:“我不去了,我要回去睡觉。” “诶诶诶。”杜楠拦住他,“那你陪我,陪我好不好?这不我一个人去也紧张吗,你在旁边帮帮我啊。” “帮什么?”于丛问。 “哎,你就当陪陪我好不?”杜楠语速很快地解释,“怎么样,你就边上看着,我自己去。” 于丛脸色很勉强地答应了。 通大的秋天颇有风味。 宿舍区靠南边,教学楼和活动区在北边,中间隔了条公共马路,沿途是品种很好的法国梧桐,正巧结满了金色的叶子。 偶尔有几片焦黄的梧桐叶落下,也闻不见颓败的气息,虫鸣鸟叫,蝶蝶翩翩,主路两侧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学生,满校园只剩下生意盎然。 于丛没睡饱,青涩的脸上还带着点茫然,明晃晃地写着我是大一新生。 杜楠的社交策略很有效果,于丛长得确实算出众,一进活动所在的下沉式广场就很抢手,但他没睡醒,表情和反应一样呆滞,杜楠就充当起他的经纪人,四处加人的联系方式。 路过某个放着电音的摊位,于丛终于忍不住,有点烦躁地说:“好吵啊,你逛吧,我真的有点困了。” 杜楠还忙着加人的号码,眼睛黏在了手机上挪不开,诶了几声再回头,于丛已经不见了。 被摊位和易拉宝框出来几条路站满了人,脑袋攒动,一点影子都找不见了。 姜清昼臭着脸把几杯奶茶拎到现场时,跆拳道社摊位上的传单刚发了不到十张。 门客罗雀,王洁皱着鼻子用手扇风,说:“谢了。” “那我走了。”姜清昼冷着脸要走。 “等等——”王洁戳了杯冰奶茶,“你待会。” “干嘛?”姜清昼很不耐烦。 王洁小声说:“你帮我看看摊子嘛,你在女生会比较多诶!” “呵呵。” 姜清昼假笑,并不打算留下来做活招牌,手长脚长地要从摊位后方的临时警戒线跨出去。 “诶诶诶。”王洁叫住他,“你不要代购了?我下周去纽约哦。” 姜清昼顿在原地,扭过头瞪她。 “来吧。”王洁招招手,“你到时候要什么复印件我都给你搞。” 他思考了一会,低头从那根飘忽的黄色塑料带下钻了回去,确认:“真的?” “肯定真的啊。”王洁拍了拍旁边的塑料凳,“来,坐。” “你看。”王洁拍了拍他的手,“那几个妹妹在看你。” 姜清昼表情冷淡地坐着,没抬头,看上去有种漫不经心的乖驯,侧脸的线条好看,又长了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稍往上扬,看上去清亮而招摇。 “是不是啊?”王洁问他,“你看人家一下,我们社团需要更多女生。” 姜清昼反问:“为什么要更多女生?” “因为男生太多了。”王洁认真解释。 “你都大三了,还要管吗?”姜清昼很直接地问。 “啧啧。”王洁看他一眼,“你懂什么?怎么跟学姐说话的?” 姜清昼又冷笑一声,拿出手机,翻了墙去找看中的孤本,截了图一张一张传给王洁。 王洁被新消息提示音吵得要发作,站起来骂他:“不是,你回宿舍再给我发不可以吗?” “那我现在回?”姜清昼仰起头问她。 “坐着。”王洁说,给他戳了杯奶茶,“喝。” 姜清昼有点嫌弃地摆摆手,问她:“你一个人在这,要这么多奶茶干嘛?” 迎面走来两个有点腼腆的女生,稚气未脱,脸和脖子被晒成了两节颜色,明显是新生。 王洁笑脸相迎,压低音量:“给新入社的妹妹。” 姜清昼忍了两秒,没在她热情展示的时候拆台,等对面两个人填了表、加了群,又领了奶茶才离开。 他开口:“可是你不是说再也不爱直女了吗?” 王洁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鹌鹑,憋了半天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招新!招新你懂吗!讲什么爱不爱的!” 姜清昼很冷漠地看她打算盘,说:“东西我都发给你了。” “你别走。”王洁拽住他的胳膊,立刻要把他摔在地上的样子,“姜清昼你看看,你在这三十分钟,我们招了四个人。” 姜清昼一副你要怎样的表情。 “待一小时好吧?”王洁嘬了口奶茶,“好歹你也是跆拳道社的一员。” 强行被她拉着入社一年,归来仍是白带的姜清昼有点无语,说:“就一个小时。” 他是在临近十二点时见到的于丛。 于丛一头往清净的地方钻,体育类目的社团区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活动,只有一群看上去能把自己打飞的男生在装肌肉男,要么穿着背心戴墨镜,要么光着上身在那搞运动器材,哼哧哼哧地喘气,把他听得头皮发毛。 最外侧的摊位前支着个易拉宝,水粉画了个几个很秀气的、穿着像是白色道服一样的人,背后坐了个很瘦的女生,还有个明显很高的男生,穿了牛仔服,正低头玩手机。 于丛走近了才看见跆拳道三个字,理解了半天,才感觉这个摊位看上去格格不入得有点非主流。 第26章 扎了丸子头的女生抬头瞥了他一眼,身体还瘫在椅背上,有点潦草地说:“同学,可以看看跆拳道社啊。” 于丛眼睛睁得很圆,探了探头,盯着桌上的宣传单,见她没有给的意思,又慢吞吞地往前走。 “喂。”旁边垂着头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他。 于丛首先的反应是好帅,对方抬起头就露出一张很俊朗的脸,眼神和下巴的轮廓都有点凌厉。 他比于丛高一点,肩宽腰窄,表情冷冷的,看上去要跟人干架。 “干…干嘛?”于丛被他的气势吓了跳,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姜清昼的瞳孔很黑,手起手落扯了三张纸给他,说:“你看看。” 一张入社登记表几乎贴到他的鼻尖,于丛差点对眼,才看清上面的字。 他口气里带着大学新生的忐忑,有点疑惑地把那几张纸推远了一点:“额,我就是路过。” “路过也可以看看嘛!”旁边喝奶茶的女生懒洋洋地开口,“我们这里很好玩的哟。” 万紫千红中逃出来的于丛有点犹豫,他陪着杜楠演哑巴,到现在没填过一张表。 姜清昼好像察觉到他的迟疑,又把入社申请表换成了社团的宣传单,上面是类似易拉宝上的插画,最下方写了几行社团活动规则。 他丛细胳膊细腿,骨架又小,带着最南边的身材特色,好在身高还行,没在乌泱泱的军训队伍里抬不起头来。 于丛脸色有点为难,好像有点怕他:“额,感觉我不是很适合……” “适合!”王洁莫名其妙被姜清昼瞪了一眼,从折叠椅上弹起来,语气热络得像是在兼职销售,“这位同学,你的体质真的很适合跆拳道。” 于丛半张着嘴,没能说得出话来,姜清昼很直接地看着他,眼神形成了没有一点社交距离的漩涡,把他盯得怔在原地。 王洁和他打着配合,嘴里碎碎念着跆拳道社多么和谐友爱,扯过姜清昼给他的登记表,拿了支签字笔就开始替于丛填表。 “你叫什么?”姜清昼看着他,替王洁问出口。 “于丛。” 王洁吸了口气,抬头问:“怎么写?” “于是乎的于,树丛的丛。” 姜清昼脸上没什么表情,耳尖有点儿红,太阳从头顶垂直晒下来,照得他看上去明媚不少,他不再盯着于丛,转而去看王洁写下的字,眼尾无端地带了点粉。 于丛呆呆地回答完问题,忽然觉得他没看上去那么凶。 第15章 15 “诶。”姜清昼还呆站着,被王洁拍了下肩膀,“你怎么这么积极?有想法?” 姜清昼反问:“积极什么?” “人都走啦。”王洁下巴扬了扬,示意已经看不见人影的于丛,“死人的春天来了。” “滚。”姜清昼没什么表情,“不是你说要五个人吗?” 王洁愣了,啊了一声。 “你说再招五个人就让我走。”姜清昼皮笑肉不笑地看她,跨过了警戒带,踩着花坛边的草坪出去。 “可是我说是五个女生诶!”王洁在身后喊他。 姜清昼没回头,往前走去。 他抬起头看到于丛眼睛的那刻,感受到了某种无可名状的奇妙,好像在郊外偶尔碰到了小动物,一只落在你脚边的兔子,眼睛圆圆的,被他叫住的时候无措而迷惘,很轻易地激起了姜清昼心底的某种锋芒,他在其中察觉到了难得的平静,甚至还有点感动。 没有王洁说得那么夸张,姜清昼兀自想,他和王洁做了几年朋友,是个同样可恶的死基佬,但他卖相不错的形骸里,对大多数人都怀着刻薄的态度。 于丛实际上没那么惊艳,长了南方人很瘦弱的身板,下巴尖,唯独眼睛漂亮,看上去天真稚拙,意外地获得了姜清昼在审美上宽容。 他很散漫地任由想法发散,不疾不徐地往食堂走,居然也不觉得天热,只想着夏末还灼热的风里,什么时候会有只兔子。 “姜清昼!”王洁还在遥遥喊他,“帮我收个摊啊。” 于丛莫名其妙地加了个社团,东躲西藏地避开各路妖魔鬼怪,准备回宿舍。 杜楠对新办的校园电话卡毫不吝啬,能打电话就不发短信,在电话里喊他:“你跑哪去了啊?” “我不想逛了,你们玩吧。”于丛苦着脸。 “我们也不逛了,你来南门,我们去吃饭。”杜楠态度很好。 “你们?”于丛很机敏。 “哎呀,还有几个同学,都是新生,你快来吧。”杜楠好声好气,压低声音,“今天又没课,你来一下又不会死。” 于丛到了现场,才知道杜楠在诈骗。 根本不是几个,整个饭馆充斥着芝士和泡菜的味道,最长的那张桌子上坐了二十几个人,杜楠被几个女生围着,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朝于丛招招手:“这里。” 他给于丛空了个绝佳的正中座位,面色红润得像是喝了酒,而桌上只有很实惠的各色石锅拌饭,不锈钢筷子汤匙明晃晃地铺了整个桌面。 于丛走了一路,饿得有点晕,有点无语地坐下来,刚扒拉了两口炒饭,旁边的女生就细声细气地跟他打招呼:“你也是经管学院的吗?” 于丛含着饭,嗯了一声。 “你是哪个系的啊?也是工商管理的新生吗?”对方耐心十足,完全不觉得于丛没礼貌。 第27章 于丛把饭咽了下去,说:“是。” “你今天加了什么社团啊?”女生语气柔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跆拳道社。”于丛对待女生还算有风度,没像对杜楠那种不耐烦。 “啊,我都没看到有跆拳道社。”女生说。 于丛浑然不觉对方在搭讪,解释:“在靠近图书馆那个方向,最角落,不太好找。” “你居然没看到跆拳道社!”对面坐着的短发女生加入对话,“你亏死了。” 于丛眼睛睁圆,不太在意地看她们聊天,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短发女生语气很夸张地说跆拳道社里面有个美院的酷哥,今天还去招新了,不过他不怎么参加社团活动,骗人进社就跑路。 “真假?”第三个人加入对话,港台腔很明显,“我刚才路过差点就想报了。” “别去!是诈骗。”短发女生双手比了个不要的动作,“我听大二的人说,他都不去的,春季招新也是过来站了一个小时,都不理人。” “这样啊。” 短头发的用力点头,说:“哎,看看就好了嘛,他们社就是都冷冷的,不理人。” 于丛很安静地解决面前的石锅,有点茫然地想了一会,对不上刚才的两个人。 他把汤匙放回石锅里,清脆的碰撞声犹如点拨,于丛反应过来,酷哥就是刚才看上去要揍他的那个人。 竟然忘记问他叫什么了,于丛想。 原来叫姜清昼。 杜楠坐在他对面,有点不爽地听着半桌的女生讨论美院传奇的大二生,啧了声:“有那么帅?咱们于丛也很帅。” 他给于丛一个眼神,意思让于丛也吹捧自己一番。 于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低下头吃饭。 “不一样。”短发女生解释,“于丛还没长开呢!于丛是可爱。” 埋着头吃饭的于丛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怎么就没长开了呢?”杜楠不服气,“那我呢?” 短头发表情复杂地瞅他:“啊?” 杜楠不说话了,有点不好意思,表情还是不爽。 “不是,你跟他们又不是一挂的,比什么?”短发女生笑得看不见眼睛,“吃饭,吃饭吧。” 杜楠回寝室就脱了精心挑选的格子衫,额头上满是汗,不太服气地问于丛:“于丛,你说说。” 于丛吃得很饱,坐在书桌前犯困:“说什么?” “哥不帅吗?”杜楠拧着眉。 于丛敷衍道:“帅啊。” “对吧。”杜楠自信了点,“我这种成熟挂怎么了?不受欢迎吗?” 于丛玩着新买没多久的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电脑配置,打算揣着他爸偷偷塞给他的五千块去换个笔记本。 “受欢迎啊。”于丛说,“不是很多人跟你吃饭。” “也是哈。”杜楠想了一会,“你怎么报了跆拳道社?” “就,路过啊。”于丛思考了半天,也没找出非加不可的理由。 杜楠扯了个椅子坐过来,在地上刺啦扯出噪声:“那你见到那个什么姜什么人的?” 于丛呆了呆,点点头:“见到了。” “真有她们说的那样?”杜楠不信。 “挺好看的。” “那我帅还是他帅?”杜楠穿了件打底背心,胸口和被晒黑的脖子形成强烈的对比。 于丛盯了他半天,学着刚才一起吃饭的女生说话:“你们又不是一挂的,比什么?” 杜楠脸垮下来,有点儿伤心的意思,张了张嘴没说话。 工商管理大一的课程不满,于丛早退了半节大课,趁着中午的时间去电子城,计划下午四点前再赶回来上体育大课。 他不太熟练地捣鼓着地图,坐上了通往市中心的一零八路,电子城在沿途的商圈,是个不规则的球形建筑。 于丛看好型号,买了电脑又折腾了半天,装好软件再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搭上回程的公交。 手机的电量也不充足,他抱着个纸盒往车上走,很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公交卡,晃晃悠悠地回了学校。 “没了吗?”于丛左手还勾着电脑纸盒,傻傻地站在食堂窗口前。 “这都快两点了。”闲下来的阿姨手里抓了把瓜子,“哪还有饭。” 于丛愣了,站了半天。 “小同学,要不等四点半再来吃?”阿姨很关怀地看他,语气慈爱。 于丛只好说谢谢,抱着电脑回了寝室。 寝室没人,阳台的移门大敞,除了忙于社交的杜楠,另外两个舍友也来去无踪。 玻璃移门外的白色窗帘被风吹起,带来阵温热的风,于丛有点丧气地放好电脑,坐在椅子上时,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 他起身翻了个军训时候遗留下来的小面包,百无聊赖地咬了几口,一脸麻木地闻见了甜腻的香精味。 电脑只开了一会,于丛带了学生卡去上体育课,一路小跑到公共操场,然后得到了惊天噩耗。 体育老师一脸狡猾,笑嘻嘻地说:“今天是公共课,我们定向越野啊!” 哀怨的叹气声此起彼伏,于丛没反应过来,问身边的人:“怎么了?” “五公里,定向越野!”旁边的同学耷拉着脸,“几个班一起跑,四十分钟内才及格。” “啊?”于丛尾音上扬,“这么短。” 第28章 “是啊。”对方表情不比他好看:“不知道跟大几的一起。” 通大校长贯彻健康第一的态度,立下几乎可以算是变态的体育课要求,学生从大一到大三都必须参加定向越野考核,男生五公里,女生三公里半。 于丛没吃午饭,周围一个军训认识的同学没有,孤单地消化着坏消息,做好了跑吐地准备。 三四个体育老师聚成一团,看上去乐得清闲,笑嘻嘻地聊着天,过了几分钟才吹响口哨:“集合!” 于丛抬起头,看见了队伍末尾的人。 上次凶巴巴让他填入社申请表的、杜楠没见过却凭空比起帅的男生,个子在人群里很出众,于丛怔了怔,接着看到对方投来的目光。 姜清昼刚睡醒没多久,表情看上去清冷又有距离感,眼神落在于丛的脸上,过了几秒才轻轻蹙了下眉。 于丛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跳加快了一点,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看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对方的表情看上去才变得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有点乖戾,似乎有点不耐烦。 他移开目光,弯腰去篮子离去定向越野打卡用的指环,五公里的路程被分散在校园内部各处,需要刷满七个打卡点,可能在树丛里,也可能是在无名湖桥上的某个石墩,七个点连线的最短距离就是五公里,抵达了还要花时间去找刷卡的橙色小仪器。 于丛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戴好了指环,打开了体育课群里的电子地图。 “喂。”被大家偷偷打量的人走到他身边,态度不算好。 于丛抬起头,看见皱着眉的姜清昼。 “你怎么没去社团活动?”他声音很低,看上去还是有点招摇。 “……上周四有点忙。”于丛想了想,随口扯谎,跆拳道社的群聊每天被一堆不知道是谁的妹妹占领,又要交钱买道服,到现场还要热身。 想想就烦,于丛整个星期四都待在宿舍里,没打算参加任何活动。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没说话。 “预备——”操场入口处站着的体育老师中气十足,看向他们的眼神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羊羔。 于丛想到接下来连滚带爬的五公里,心情不太好,不想和人闲聊,还没开口赶人,就被砰的一声信号枪响砸懵了。 刚刚还在旁边面无表情盯着他的人像阵风,利落地从他身边掠过,留下几声簌簌。 于丛望着对方很敏捷的身影,一身风格看上去还算开朗的美式复古运动服,穿了双舍友很想要的限量运动鞋,臭屁死了。 第16章 16 深秋凉爽,靠近傍晚更舒适,风里那种很熟韧的黏意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干燥的寒意。 于丛跑到第二个点,已经累得呼吸不均匀,口干舌燥地喘不上气,眼前冒着星星,偏偏姜清昼总要从他面前经过。 他跑得伸展、舒适,慢慢增加着和于丛的差距,从花坛边轻轻越过去的时候,还睨了于丛一眼。 于丛已经有点儿无语了,闷热的感觉笼在他的后背,外套的帽子沉甸甸地挂着。 第四个点在一片不知道哪个学院搭的葡萄架上,他绕了两圈,没看到橙色的机器,有点迷惑地又走了两圈,差点把自己转晕。 姜清昼隔着二十多米,不紧不慢地停下来,喊他:“于丛!” 于丛头昏眼花地回头。 “在橘子树上。”他说。 “什么?”于丛有点迷糊,眯着眼想看清他。 “刷卡器在橘子树上。”姜清昼语调不高,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于丛愣了半秒,大声喊:“谢谢!” 他转过声,发现葡萄架后边长了棵橘子树,矮得和灌木丛没差,奄奄一息的树枝上挂了几个青绿色的果实,最鲜艳的那颗是橙色的刷卡机。 “……”于丛差点骂脏话,疲惫地往前走了几步,抬起手指滴了声,又往下一个点跑。 中途再碰到对方的时候,于丛已经有种阴魂不散的错觉,不过姜清昼的表情没那么凶了,看上去也有点累,每次碰面都抓准了体育老师的监控盲区,给于丛提示下一个刷卡点。 他跑过终点是接近三十八分,体育老师低头在板子上登记时间,问:“学号,名字。” 于丛撑着腰,喉咙疼得冒烟,喘不上起来,还是拖着脚步过去看成绩。 “及格了,及格了。”体育老师侧了侧板子给他,“叫什么?” “于丛。”他哑着嗓子说完,看见姜清昼的名字排在第二个,学号里带了个x,是美院特有的识别文字。 “来来来,往边上一点。”体育老师拍拍他的肩膀,“别挡住后面同学。” 于丛差点被他一掌拍晕,耳边还有吼声:“后面的!快一点!两分钟!快快快!” 他肚子里翻滚的感觉很明显,浑身还冒着热气,走了几步,四仰八叉地躺在操场中心的草皮上。 眼前是阴冷的灰蓝色,天空里的晚霞已经渐弱。 于丛觉得有点渴,腿又酸得不想动,干脆闭上眼睛休息,一阵贴地的风带着草籽的气味飘来,成为唯一令人凉爽的东西。 过了一会,他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喂,于丛。” 于丛木然睁开眼,看见同样面无表情的姜清昼。 他脸上还有点汗,呼吸也深,看了于丛一会,说:“别躺地上。” 第29章 于丛欲哭无泪,哑着嗓子说:“干嘛?” 姜清昼语气严肃:“刚跑完,别躺着。” 他表情认真,朝于丛伸出一只手,铅灰色的袖口被推到小臂上。 于丛呆滞地看着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且直,看上去确实像画画的手。 他不自觉地扬起手,被姜清昼握住了手腕,某种很敏感的触觉裹住了他,于丛感到指尖的余震,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姜清昼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歪着头问:“你还好吗?” 于丛眼前的金光闪了闪,终于站稳:“还好。” 姜清昼低着头,很快松开了他的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隔了几秒才说:“那就好。” 于丛站了一会,裸露在外的脚踝被风吹得很舒服,胃里恶心的感觉也好了些。 他站直了身体,跟姜清昼道谢:“谢谢你啊。” 姜清昼垂着眼睛,半晌才说:“没事。” 于丛揉了揉肚子,站在他被夕阳投出来的影子里,有点好奇地看他。 对方看上去心情不错,大概对考试成绩很满意,眼睛往下看的时候没那么冷,还有点腼腆的样子。 于丛隔着半米,心里默默地探索完,说:“那走吧?下课了吧?” 姜清昼闷闷地嗯了声,大大方方接受他的邀请,自觉地和他并肩走着。 经过教育超市,姜清昼让他等等,过了几分钟,拎着两罐还冒白汽的矿泉水,掀了塑料帘子出来,递给他一瓶。 于丛这会有点受宠若惊,小声说:“谢谢……学长。” 姜清昼也愣了会,模模糊糊地回答他:“没事。” 周围是下了课赶着吃饭的同学,拎着书包走得飞快,于丛觉得好像有人在看他,眼神游走了半天,发现是在看旁边的人。 姜清昼在教学区前的台阶停下来,说:“你不用叫我学长。” “好的,刚才谢谢你。” “我叫姜清昼。”他继续说,好像想说清楚是哪几个字。 于丛的眼睛很亮,喝了冰水恢复了元气:“我知道啊。” “哦。”姜清昼声音很低。 “那我走了?”于丛指了下身后的分岔路,“你宿舍在那边?” 分班军训前就有助教介绍过,工科和理科的宿舍在南区,只配大澡堂,文科和艺术类的西区,每间寝室有单独的洗手间。 于丛瞥了眼他身后,有点羡慕地望着那几栋崭新的高楼,楼群有不一样的命名方式,美院所在的成为r1栋。 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看他,说:“你脸有点白。” “额,可能是有点饿了。”于丛解释,舔了舔嘴唇笑起来:“一会去吃饭。” “你体质感觉不太好。”姜清昼语气生硬,没打算要走。 于丛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一点点。” “那你怎么不去跆拳道社团活动?”姜清昼脸色没变,话题扯得像坠机,很直接地问他。 “……啊?”于丛有点尴尬,没想到对方是替跆拳道社来捞人的,态度很软,“我上个星期其实是有点累,不想出门,我这个星期会去的。” 姜清昼满意了,说:“好。” 于丛硬着头皮,抬着头看他,好像被绑架那样眨了眨眼睛:“那我走了?” “那天那个女生,是跆拳道社的社长。”姜清昼没打算放人,开始详细介绍:“她大三了,大四就不做社长了。” “哦,这样啊。”于丛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嘴唇看上去红了点。 姜清昼看向别处,神色自若:“她挺想和新生一起玩的,你有时间的话,就去吧。” 他话里有种别扭的恳切,让于丛有点惶惑。 “好的。”于丛狠狠点头,“我这个星期一定去。” 姜清昼又看了他一眼:“那我走了。” 于丛如释重负,说:“好的,再见!” 姜清昼走路很专心,直到要拐弯的时候都没有回头,于丛很戒备地盯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他肚皮空空,肩膀微微塌着,有点疲惫地回南区宿舍,门边正好是难吃的第二食堂。 于丛叹口气,有点认命地往里走,用学生卡刷了碗阳春面,加了份叉烧。 第二食堂人迹稀少,他吃了两口,木然地看着碗里的东西,汤是汤,面是面,和叉烧各过各的,三者半点关系都没有。 晕眩的感觉好了点,手机适时响起来。 杜楠这会忙着和人约饭,高中同学从来没有打电话的习惯,于丛看了眼,是他妈的号码。 他妈的语气很温柔,在电话里显得更细了,轻声问于丛吃饭没有。 “刚吃完。”于丛把筷子放下,没什么力气地坐着休息,两只腿随意地支着。 “要按时吃饭哦。”母亲说话总是慢慢的。 “好。”于丛看了眼,又把筷子摆正了,正好能躺进金属托盘里,“你们嘞?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于丛接着问,好像感觉到了一些很隐秘的落寞。 电话那头的人轻轻叹气,说:“你爸爸单位有事,和银行的人吃饭,我煮面啦。” 于丛拘板地应她:“好吧。” “这几天开心吗?”她又问,“有什么好玩的事?认识新同学没有?” “就还是那样。”于丛干巴巴地说,“都跟寝室的一起去上课,挺开心的。” 第30章 “那就好。” 于丛歪着头,把脑袋靠在椅背上休息:“不过认识了一个很奇怪的学长。”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起来:“奇怪?他干嘛了?” “也不是奇怪。”于丛咬着嘴,仔细地回顾起来,“就是只见过一次,感觉好像很熟,一直说话。” 他妈在听筒里笑了两声,语调还是缓缓的:“那是人家热情,要跟你交朋友,干嘛要说人奇怪。” “就是有点怪怪的。”于丛说不清,“可能我感觉错了。” 姜清昼的态度说不上友好,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脸色看上去总是不好,于丛想不明白。 “好啦好啦,没事的,我要去上课了。” 于丛嗯了声,随口问:“钢琴课?” “声乐考试的。” “好吧。”于丛尝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酸痛从腰传到脚踝,活生生像电流把人烫了一顿。 好像比刚才还疼了。 于丛嘶了声,他妈又在电话里问他,只好忍着吸气声,小声跟她拜拜。 他挂了电话,试图伸直一条腿,酸涩的阻力把于丛的腿曲成某个很奇怪的姿势。 “哇靠。”于丛忍着痛,自言自语:“我刚才怎么走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王洁:又我? 第17章 17 “你说什么?” 姜清昼表情很自然地接过一堆拓本的照片,语气理所当然:“不是有各种颜色的腰带吗?” 王洁很震惊地看他:“可是你一节课都没上过,怎么换啊,而且从白带到蓝带至少得三个月吧,你要考试还得一年。” “那往下还有什么?”姜清昼把东西塞进挎包里,把替她点的啤酒推了过去,“总之不要白的。” 距离通大不到两公里的精酿酒吧里爆发出王洁的疑问:“你到底要干嘛?” 姜清昼在红蓝相间的气氛灯下坐着,脸上没什么意图:“没干嘛。” 王洁很狐疑地看他,解释:“就是换是肯定能换,但是你一次社团活动都没去,换蓝色有点假。” 姜清昼面无表情,过了一会说:“所以让你教我一下。” “我怎么教啊?”王洁上下看了他一番,“你要去社团?” “嗯。”姜清昼很笃定地回答,有点中二的气质。 王洁抱着手,不太信任他的话:“你有什么目的!你有什么意图?” 姜清昼沉默一会,脸被灯照得有点红:“不教算了。” 他难得提其他要求,王洁追着问了几次,没得到说法也不勉强,大手一挥买了单,说:“星期三,你到活动教室,我给你特训。” 她说着,挑了挑眉,比了个准备的手势:“大师教你。” 隔天姜清昼就在活动教室里挨了半天的揍,王洁九十斤不到,力气蛮得惊人,把他甩得像个快散架的麻袋。 姜清昼倒在深蓝色的保护垫上,有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喘着气说:“你等等,我歇会。” 王洁千载难逢还击的时候,意犹未尽地收了手,去墙角拿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了半瓶,忍不住问:“怎么忽然又想起来要来社团啊?” “就是想去了。”姜清昼摸了把额前的头发,微微有点湿。 “来呗。”王洁说,“桑蕤还天天问你呢。” “谁?” 王洁拧好瓶盖,把矿泉水瓶放了回去:“副社长,去年招你的时候他也在。” 姜清昼没兴趣再问,活动了一下摔散了的四肢,重新站了起来。 “诶,要不让我教你个厉害的。”王洁略略思索,“这个装逼很有用,蓝带才会学。” 姜清昼没说话,露出个默认的表情。 一连串很连贯的动作结束后,她回过头来,看着姜清昼:“怎么样?” “……有点快。”姜清昼皱着眉。 王洁诧异,好像不认识他:“我的天哪,还有你说不会的东西,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姜清昼摸了摸鼻子,“我很多东西都不会。” “不不不。”王洁紧了紧黑色的腰带,“我还不知道你,你不擅长的东西碰都不碰,更别说去学,死要面子呗。” 姜清昼忍了忍,没发火:“刚才那个动作,你再做一下。” “这个是红带考试的套路。”王洁立刻进入准备姿势,慢动作比到半路又说:“不对,你这还是要装b,你要干嘛?” 姜清昼没说话,下巴绷得很紧,表情冷峻,有些勉强地模仿着动作,咚地稳稳落在地上。 周四是个绵绵的雨天。 宽敞的活动教室外像种蘑菇那样堆满了撑开的伞,潮湿的空气温吞地往教室里涌过去,正对着的两面镜子墙已经爬满雾气。 “还以为我到长白山了。”王洁换了道服,拿着签到表走了教室,一眼就看到了乖乖换了道服的姜清昼。 她的表情像见了鬼,然后就看到姜清昼身边没换衣服的新生,有点眼熟,又忘了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没换衣服?”王洁拎着板子走过去,“没订吗?” “定了。”于丛回答,贴着姜清昼站着,“结果没到。” “你网购啊?”王洁诧异。 于丛不太明显地撇了撇嘴,点点头。 本来都没打算来,被姜清昼在定向越野里抓了个现行,才被迫紧急订购五十九块九包邮的道服,结果没算到快递时间,空着手来活动。 第31章 照理说姜清昼没他的联系方式,只知道他的名字,于丛不该这么紧张,但冥冥中莫名又很怕他,硬着头皮走路到活动教室。 至于为什么走路,是因为他跑完五公里定向越野,骑车痛得龇牙咧嘴。 “那你今天在这看着?”王洁频频接收到姜清昼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问。 于丛看了眼姜清昼的表情,再次点点头。 王洁目光转了转,退后几步,拍拍手:“好,大家集合!还没有准备道服的同学可以跟那个小同学一起先围观,感受一下。” 说罢,她指了指于丛的方向。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抱着手臂,穿了套也很新的道服,和他自动划清界限。 显然那个小同学是指自己,于丛有点莫名,慢慢地蹲了下来,小腿肚抵着大腿,酸得他立刻想皱眉。 姜清昼没跟他说话,很自如地站进了王洁组织的队伍里,一个也系着黑色腰带的男生笑眯眯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于丛皱着脸,调整了个姿势,干脆坐在木底板上,视线跟着姜清昼,有点糊里糊涂,想着好好的周四晚上,为什么要大老远来参加一个完全不感兴趣的活动。 姜清昼看起来和社团里所有人都不熟,很被动地被其他人邀请着加入各项活动里,表情有点冷,看不出情不情愿。 系着黑带的男生格外有耐心,几次走过来给他做示范,一双内双吊梢眼,看上去很温和,握着姜清昼的手腕,调整他的拳法。 “啧。”于丛忍不住发出点声音,垂着头,盯着两个脚尖之间的地板打发时间。 “你也忘记买衣服了?”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女生,有点傻气的头发,看起来也是新生。 “买了。”于丛情绪不高,“没到。” “我也是。”对方叹了口气,也坐在地上,像是很无聊,抱着膝盖发呆。 于丛看了两三次手机,活动时间走得很慢。 “哇。”女生还抬着头,时不时小声感叹,“好帅啊。” 于丛地毯式观察了会木板,仰起头,正好目睹姜清昼做完一个很标准的回旋踢。 他手脚修长,但又不笨重,很轻盈地落在垫子上,表情很严肃,像是满怀斗志,在空中扫出了簌簌风声。 活动教室很默契地沉静下来,几组人都停下动作,不那么刻意地看他。 王洁叉着腰站在他对面,脸上带了点惊讶。 姜清昼连续踢完两个,对面站着的黑带男生笑得很开,认真夸他:“很棒。” 于丛也愣了几秒,姜清昼这样看起来挺帅的,这个信息还没从他的大脑里走完流程,就收到了对方的眼神。 姜清昼看向他的时候也不那么刻意,只是停留得有些久。 他脸色很冷,运动许久的眼尾微微发红,瞳孔里的气势很明显,是某种未经提炼的进攻性,带了点招惹和蛊惑的气质,让于丛呆了一会。 姜清昼距离他不到三米,动作很快地移开了目光,看着于丛背后的练功镜,蹙着眉心,好像在研究姿势,或是要创造什么别的动作。 “帅帅帅。”姜清昼还在琢磨,王洁冒出来,带着同谋声气,压低声音说:“你天赋异禀啊!刚桑蕤还夸你。” “嗯。”姜清昼脸色不变,很敷衍。 “他刚给你纠正完动作就跑来问我。”王洁抱着个沙包,“是不是我给你开小灶了。” 姜清昼顿了顿,说:“你离我远一点。” “啊?”王洁摸不着头脑,往后退了两步,“大艺术家怎么忽然对跆拳道这么感兴趣了。” 她一往后退,姜清昼的余光里就出现于丛那张看上去闷闷不乐的、百无聊赖的脸。 姜清昼没说话,很流畅地重复了几遍动作,用了水断山崩的力气。 王洁见他不打算说话,干脆去别的地方巡逻做保姆,四处指指点点,还不忘提醒新来的女生,要注意保护关节。 “这两位同学。”王洁走到于丛面前,无声地蹲下,“感觉怎么样?” 剪了个齐刘海的女生很激动:“很好,特别有意思。” 王洁扭头看于丛:“你呢?” 于丛迟疑了几秒,瞥见了狠狠揍着沙包的姜清昼,咽了下喉咙:“挺好的。” “下次带了衣服来。”王洁很有风范,“记得来啊。” 于丛睁圆了眼睛,天真无害,憋了半天说:“好。” 王洁颇满意地看着他们,站起来说:“今天差不多到这,想练的继续,想吃夜宵的跟我走,什么都不想的回宿舍注意安全。” 于丛终于坐完牢,刚才还酸痛的腿只剩下麻,有点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姜清昼还穿着道服,像一面墙那样挡住他的去路,问他:“吃夜宵吗?” 于丛满脸写着震惊,好像对这场看不到尽头的社团活动很绝望。 姜清昼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带了点冷淡,但说的话又不是那回事:“去吗?” 于丛怔怔地站着,感受到他化为压迫感的期待,张了张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旁边走过来一个男生。 吊梢眼已经换了衣服,戴了眼镜,很温和地跟他说:“新同学,一起走吧。” 于丛还有点懵,跟他并排站着的女生兴奋地答应下来:“我们都去的。” 姜清昼停了一会,说:“我换个衣服,你等一下。” 第32章 围作一团的人还在消化这个你是谁,姜清昼已经换好衣服,背了个扒在背上的黑色单肩包,从小隔间里走出来:“走吧。” 第18章 18 姜清昼和社团的人其实没那么熟,非要给他记一笔,那就是王洁作为两任社长,给他开了不少后门,不参加活动也不除名,每个季度还要作为招牌拉出去溜,更可恶的是,副社长桑蕤也对此默许。 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在姜清昼长得很好看的基础上,被社团成员所接纳的个人魅力。 导致姜清昼成为了夜宵活动的拍板人,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他看上去没有二十岁男生荷尔蒙过剩的活跃,反而显得沉稳,相比起聒噪的社长和温柔过头的副社长,更有点很客观的靠谱。 “去南门?”王洁看了眼时间,拉着于丛旁边的新生走了。 姜清昼很自然地走到他身边空出来的位置,戴着眼镜的吊梢眼又走到了另一侧,把他像个人质一样夹在其中。 于丛迷迷糊糊地被绑到了南门的脏街。 期间戴眼镜的男生语气柔和地和他聊天,从学院科系问到了户籍所在地,最后温温柔柔地低下头跟自我介绍:“我叫桑蕤,和王洁是同届的,咱们社的副社长。” 他说话字正腔圆,带了股北方人的味道。 “你好,你好。”于丛眼神四处乱飘,被迫参与到秋季招新后的第一场团建。 十点没过多久,脏街的小摊子刚刚升起火,煤气炉点火的动静组成交响,学生无序地围着摊主,已经开始点单。 于丛被推荐了捞面,靠在汤水沸腾的锅旁边,眼睛被熏得很湿润,姜清昼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没什么声音。 摊主没抬眼,问他吃不吃辣。 于丛赶紧摆手,说一点都不要。 他刚接过面碗,就听见姜清昼在他身后接电话,声音很低,语气不太好,模模糊糊地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靠近他。 于丛捧着个纸碗迎面看他,有点呆。 姜清昼和他之间隔着汤锅冒出来的白气,似乎有点懊恼,停了停才朝他伸出手,还握着手机。 他坦诚而直接:“你加我微信。” “……”于丛有点茫然,两只手护着碗,空不出手。 姜清昼抬起另一只手,展开手掌从底部接住他的碗,给了他个眼神,让于丛拿手机。 滴滴两声,于丛迷了心窍那样,他说一步就做一步,微信列表里多出了个黑乎乎的头像,叫姜。 “我走了。”姜清昼好像在对着他说,实际上又看向旁边的人。 王洁叼着个章鱼丸子,点点头:“你走吧。” 脏街上的生活和热气腾了起来,吵吵嚷嚷地开始了夜生活。 姜清昼站了几秒,瞥了眼于丛端着碗的手腕,伶仃细细的一小截,看上去很脆弱的样子。 他重复:“那我走了。” 于丛有点懵,不明白他刚到又要走,说:“拜拜?”语调上扬,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姜清昼觉得这种软和的语气实在有蓄意勾人的意思,移开了眼:“拜拜。” 于丛一口面都还没吃上,姜清昼就转身走了,脏街的尽头是开往城市的辅道,几盏路灯温柔地罩着他,落下来变成个朦胧的影子。 街角有辆和他那个挎包一样黑漆漆的车,于丛怔怔地看着姜清昼的背影,直到他干脆地上了后座。 车尾气在昏暗的灯火下突突几下,又散开。 “于丛?”王洁丢了垃圾,热络地和新社员搭话。 “诶?”于丛回过神来,终于吃上了第一口面。 “你之前和小姜认识啊?”她自动给姜清昼降了个辈分。 于丛想了想,不确定:“体育课认识的算吗?” 王洁新奇地盯着他:“也算啊,我还以为你们早认识了。”她目光探究,让于丛想起来高中做实验。 “他跟你很熟吗?”戴好了眼镜的副社长冒出来,手里也拿着小吃。 于丛咕哝:“还好吧。” 王洁明显不信,想来想去都不记得姜清昼提过他:“那你们怎么约着一起来社团?” 她和桑蕤一左一右地站着,宛如判案的大老爷。 于丛无奈地解释:“就是在门口碰到了,真的,我们才刚加微信诶!” 他不知道为什么急着撇清,只知道周围的人似乎对姜清昼十分感兴趣,除了和他说话的人,周围沉沉的、好奇的目光,都带着要把人活剥了的气势。 于丛有点被动地被盯了半天。 王洁率先接受了他的说法,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以后一起玩,都是好兄弟。” 他干干地笑了声,心想怎么还有下次。 桑蕤扭过头轻声问:“他又回家?” “嗯,他妈回来了。”王洁声音不大,似乎不太在意于丛就在旁边,“本来以为他今晚都不来了。” “这样。”桑蕤轻声感慨。 一次性纸碗里的汤只剩了一层薄底。 于丛胡乱加了一堆人的联系方式,轻手轻脚地往集中垃圾桶的方向挪动,打算偷偷撤。 “于丛。”他刚挪了几步,就听见桑蕤叫他。 桑蕤的话音听上去很温润,向上摊开手机,上头是个二维码,说:“加个微信吧。” 于丛认命地打开手机,再度为联系列表添员。 第33章 “你真的和姜清昼刚认识吗?”桑蕤微微笑着问。 “真的。”于丛不知道解释了几次。 “我感觉他挺关注你的。”桑蕤笑着继续说,语气还是很好,听不出他的意思。 于丛问:“有吗?” “嗯。”桑蕤笑得更开了一点,“你下个星期也来社团活动吧?” 于丛麻木点头:“好的。” “我可以教你。”桑蕤说得有点神秘,压低声音:“我比王洁厉害。” “哈哈,是嘛。”于丛把一次性餐具扔到垃圾桶里,看了眼学校的南门。 桑蕤笑眯眯的,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图,温和地说:“你要不要先回宿舍?” “那我先走了。”于丛动作比话快,已经准备转身。 “下个星期要来哦。”桑蕤笑着说完。 于丛感受到了大学校园社交的强度,有点疲惫地往南区宿舍的方向走,在心里佩服杜楠的精力,走了没几步,手机嗡嗡了两声。 他划开屏幕,看见姜清昼和王洁的消息。 [姜:回宿舍了吗?] [维克多·洁果:邀请你加入“决战滨河西路”群聊。] 滨河西路是通大主校区所在的位置,于丛点了个同意,看见提示里呼啦啦十几个名字,全是刚加上的社团成员。 他切回姜清昼的对话框,抿着嘴看那个问句,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 姜清昼的提问看上去很友善,他想了想,回复:“在路上。” 对面很久都没搭理他,于丛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没等到姜清昼的下一句话。 夏季尽头的虫鸣声衰弱下去,人行道两侧的草坪里有细细的沙响。 于丛摁灭了屏幕,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兀自往回走,走了几步又有点烦,觉得姜清昼真是个奇怪的人。 于丛很快预见了自己即将食言的结果,周四还没到,他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一边把包递给他,一边轻声细语:“我就待到周五。” “爸爸呢?”于丛看她神情放松,不像是和人吵过架的样子,替她把手里的身份证收好,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大名,童曼两个字。 童曼奇怪地瞥他:“你爸爸要上班的呀。” “哦。”于丛想也是,“那你定酒店了吗?” “定了,就你学校北门的。”童曼朝周围投去观察的目光,眼睛却炯炯有神,看起来既有胸怀又温柔善良。 “那先把行李放过去?”于丛很合格地做着搬运工,对她突然的到访没有任何不满,“还是先吃饭?” “带我吃个食堂。”童曼给他下达指令。 于丛提起行李箱,手掌连着手背的地方勒出红痕。 他在男生中不算健壮,瘦瘦的肩背,仔细能察觉出微微塌的肩膀,细腰细腿,但童曼更甚,十指不沾阳春水,四十多岁了还是娇气的南方大小姐。 于丛不敢不提,他怕他爹揍他。 童曼动了几下筷子,表情微微变了,放下手里的碗,不说话。 “不好吃?”于丛问她,“还是难吃?” “难吃。”童曼认真回答。 于丛瘪嘴,好像在跟她撒娇:“你看,我们食堂就是这么难吃的。” 他妈和他同时叹了口气,双目对视了一会,童曼提议:“还是出去吃吧。” “我也觉得。”于丛用力点点头,掩耳盗铃地把餐盘里的东西往四处移开,显得剩饭没那么多。 童曼笑了笑,小声说:“走。” 于丛正要站起来,放在一边的手机叮叮地响了半天,他又侧过头去看,发现决战滨河西路里涌出一堆照片。 桑蕤找了个文学院的朋友,专门记录社团活动的日常,大概是修好了上周四的照片。 到后面几乎全是姜清昼的单人图,全方位无死角的特写,于丛没点开,都能感觉到他不经意皱着的眉,还有即将从额头上冒出来的汗。 “这是谁啊?”童曼和他面对面坐着,相距三四十公分,把照片里的人看了个大概:“这是什么活动啊?” “跆拳道社。”于丛垂着眼,把姜清昼的照片扫了个大概,“这个人,就是那个很奇怪的学长。” 他说得有点微妙,后半句越说越轻。 “很帅呀。”童曼歪了歪头,想看清正脸,“怎么奇怪了。” 于丛思索半晌,说:“也不是奇怪,就是,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 于丛有点艰涩地思考,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诺诺地说:“没什么。” 童曼眼神无奈而奇怪,看了他一眼,没追问。 第19章 19 开学第三周,温度里已经没有夏天的感觉。 天空如洗,微风静默,姜清昼在预设的秩序之中,开始了自己的大二生活。 既定的、常规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很小的变量,是那个毛头毛脚跑来社团招新的新生。 他是不认同王洁说的见色起意的,充其量就是好奇,觉得于丛这个人有点呆,跟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思。 招新那天还很热,于丛大概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脸色迷茫,几根看上去很软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看上去很有意思。 姜清昼觉得有意思的事不多,一眼看上去有意思的更少。 他加了于丛的微信,没来得及吃夜宵,就被刚落地上海不到一天的姜郁善叫了回去,很生硬地聊了顿关于新年度的计划。 第34章 谈话照例是冷的,伴随着一触即发的高压状态,末了姜郁善板着脸重复:“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喜欢,去国外学个一年两年的当兴趣没问题,差不多时间还是要把公司里的事情捡起来,先熟悉一下,免得毕业了不适应。” 姜清昼才觉得几分钟前口干舌燥的解释全浪费了,他妈看上去像是连左耳朵都没打开,更不可能从她那精明的脑袋里穿过,抵达右边耳朵。 他看了姜郁善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有点沉,不太想再开口。 “早点睡吧。” 她结束沟通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叹气,往本就气氛不佳的环境里再添了一口浊气。 姜清昼没说话,从椅子里站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书房。 他脸色很平静,但心里多了份被扼制的感觉,姜郁善回上海的次数逐渐变高,向他提起寰宇的频率也同样。 房间被不明显的隔断分成两个部分,姜清昼坐到床边,发现于丛给他回了消息。 [姜:回宿舍了吗?]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在路上。] 他瞥了眼时间,距离于丛回复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姜清昼犹豫了一会,没再回复。 他和姜郁善不怎么愉快地吃了两顿饭,对方还在很细致地介绍寰宇现在的情况,说家族里年轻一辈都不上心,好端端的一个集团,几个要紧的命脉都把在外人的手里。 姜清昼看了看她,差点想说现在不是封建时代,不非得世袭。 但他没开口,在姜郁善的人生规则里,他的生活经验是不足以成为建议的,所有讨论的开头都建立在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分辨利害,而姜清昼没有。 姜清昼不仅没有,还缺乏各种反驳她的条件,比如独立和成熟,这也成就了姜郁善在母子谈话中战无不胜的局面。 “我吃饱了。”姜清昼不紧不慢地把吐司烤硬的边放回瓷盘里。 姜郁善还在喝汤,背挺得笔直,她习惯把汤匙举高而不是低头,徐徐看他一眼,问:“今天有课吗?” 姜清昼都能猜到下一句话,很客气地邀请他去寰宇的总部坐坐。 “下午有课。”姜清昼动作利落,“先去画室。”他不动声色地婉拒,微微朝她点头,离开了餐桌。 只负责做饭的阿姨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除了脸上还是常有的笑容,双手和背已经有些紧张,似乎在担心他们吵架。 姜清昼朝她颔首,径直走向玄关,背回家的包丢在换鞋凳上,颇有点随时准备打包跑路的状态。 他没开车,叫了出租回学校,车停在管控很严格的高档小区门外,司机拨了通电话来催促。 姜清昼从地面经过时,看见了专门接送他妈的商务车,一尘不染的黑色漆面,倒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早晨的风很凉,车窗大敞,室外夹杂着汽油味的空气涌进来。 他没什么波澜戴上耳机,表情有点疲倦,不知道是早起带来的,还是其他。 呼啸的风声淹没了一部分音乐,姜清昼随手打开微信,最上方和于丛的对话被挤了下去,王洁锲而不舍地朝他发出邀请,邀请他决战滨河西路。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入群申请。 [维克多·洁果:?] [姜:?] [维克多·洁果:这么早?] 看起来对拒绝入群已然接受,只是对姜清昼早起大为震惊。 [姜:你不也是。] [维克多·洁果:我每天都这样啊,雄鹰般的女人,你不知道?] 姜清昼发了串省略号,不再聊了,有些不自知的纠结,转而去看和于丛断掉的聊天,他想不清楚,为什么昨天没有回复。 通大的美院单独立在一片花草茂盛的空地背后,斥巨资做了个不规则三角的造型,中间空地摆了个十几米高的铜塑,上方是天井。 只有美院学生的学生卡能刷开那扇宽阔得惊人的双开玻璃门,整座建筑静悄悄的,感受不到半点人气。 姜清昼进了天幕般的门,转身上二楼的画室,五六张铺了毛毡的大桌子,笔架和砚台堆在角落,用过或没用过宣纸四下散着。 最整齐的那张是姜清昼的,在画室最后方,连毛毛躁躁的宣纸都要对齐了,用几个不同的镇纸压着。 姜清昼把包挂在椅背后的架子上,深吸了口气,坐在椅子上醒神。 墨水和国画颜料在安静的环境更为明显,带了种不那么温润的气味,却又沉沉的,让人平复。 姜清昼闭了闭眼,隔了一会又睁开,抬起手收拾要用的东西,心里那些痛快不起来的郁气好了不少。 他练了阵型,拿起手机,王洁又在邀请他决战滨河西路。 姜清昼点了拒绝,打开于丛的对话框。 他被定在原地,实在想不出来能说的话,要解释忘了回复显得太真性情,扯别的话,时间又有点早? 姜清昼摇摆不定,直到其他消息把于丛最后的回复给淹没,都没想到恰当的话。 周末他妈还在上海,惯例是被逮着去外公家里,嗯嗯啊啊地应付了亲戚,整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周一的体育课也在室内,没能再碰到于丛。 姜清昼泡在画室里,画画写字刻石头,终于等来了周四的晚上。 他身上还系着纂刻时候用的围裙,从成片的碎屑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第35章 [姜:你准备出发了吗?]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啊,今天去不了了。] 姜清昼打字框里的“我在岔口等你”打到一半,愣了愣,又删掉。 [姜:为什么?]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我妈妈来学校了!我要陪她!] 姜清昼理解了一会他的话,好似对陪妈妈这件事带了某种抵抗而同情的潜在情绪,而于丛的消息看起来并没有不开心。 于丛大概只会苦恼要再跟社团请假。 姜清昼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张白净瘦削的脸上是怎么露出个为难的表情,不太明显,还有点迟钝。 他想了一会,毫无负担地笑了笑,给于丛发消息:“好的。” 于丛发了个抱歉的表情包。 姜清昼又进入了那种纠结的状态,想了想还是继续回复,没让对话断在他这头。 [姜:没事。] 天空铅灰,云团鼓鼓囊囊的,酝酿了一场终结夏天的雨。 姜清昼等了一会,没收到于丛的回复,放下手机,毫无波动地继续刻东西。 纂刻刀落在与石料上,刻出了不属于自然的弧度,给人某种温柔的假象,好像那些冷硬和凌厉都被虚化了。 姜清昼没能见到于丛的丁点不快已经散了,在小小的手机里建立上联系,仿佛也很重要。 手里握着的石头还没被焐热,又有人在微信里问他怎么没来社团活动。 王洁质问同时还补了一句:“于丛也请假了。” 姜清昼瞥了眼,懒得回,垂着眼刻东西。 “你俩干嘛去了!”王洁发了段语音过来,“鬼鬼祟祟搞什么!别让我抓到!” 姜清昼眼皮跳了跳,表情没变,也没有反驳。 “你进群吧!”王洁继续说,“上个星期拍了好多照片,你进来收点靓仔照,去骗弟弟妹妹。” 他停了一会,点了同意。 决战滨河西路里二十多个人,聊出了百人会议的气势,照片像是失控了往上飞,姜清昼扫了眼,看见于丛愣愣地和一个女生坐在地上的合影。 照片里看起来也有点傻气,反正不如在微信聊天那么活泼,他瞥了两次,点了原图保存。 期中考核的作业早早发了下来,刻一个工艺繁复的叠文印,姜清昼本来对这种不太需要美感的作业不太感冒,竟然也在短暂又漫长的一周里完成了。 把印子交上去正好是周五下课,头发白花花的老师低着头检查,从镜片上方看着姜清昼:“挺好的。” 姜清昼站成了个乖学生的样子,神不在场。 “行。”老师摆摆手,让他走了。 室外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把苍穹和低处的建筑连绵成一片。 出了玻璃移门,就看见很熟悉的车,停在楼与楼之间的挡雨带,总负责接送姜郁善的司机立在门边,双手交叠,很恭敬的样子。 姜清昼皱了下眉,走过去。 “姜总已经飞纽约了。”司机大哥咧着嘴,很勉强地想笑得亲切:“让我送您回家。” 他站了一会,脸色不是很好:“我这周不回家。” “这……” 他当然理解司机的为难,想了一会才说:“那先走吧。” 姜清昼钻进车里,漫无目的地开始玩手机,那种焦躁的感觉又渐渐浮起来。 于丛的朋友圈跳出来,发了个很蠢的狗狗拜佛表情包,很虔诚地祈祷雨停,再下就打不到车了。 姜清昼表情微微变了,探着身子往前,几乎是冲着司机大哥的耳朵说话。 “刘叔,你前面停一下。” 司机被他的气音说得毛骨悚然,从后视镜里看他,感觉冷汗从背上冒出来,黏在打底的衬衣上。 “怎么了?”他语气还算是镇定,心想你们姓姜的都不好惹。 “你停一下。”姜清昼没解释,语气很平静。 他下意识地变道踩刹车,接着就被丢在了空荡荡的滨河西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隔着学校两公里的地方有个社区公益站点,姜清昼把他放在了红艳艳的标语下方,掉了个头把车开走了。 司机没反应过来,头顶服务两个字,一脸茫然地吃了满嘴车尾气。 第20章 20 姜清昼拿驾照满打满算两年不到,开起车来有种无所畏惧的勇猛。 车窗外的雨逐渐变大,迅速砸在玻璃上变成了不规则的水渍。 于丛和他妈一块坐在后排,看起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很奇怪的学长。”于丛压低声音跟童曼说。 童曼似懂非懂,哦了一声点点头,小声问他:“那你怎么找他送我啊?” 于丛瞥了眼专注开车的人,没什么表情,下巴绷得有点紧,从后视镜里只看眼睛的时候,显得有种冶艳的好看。 “不是啊。”于丛跟她咬耳朵,“他看到我朋友圈了,说顺路送你诶。” 童曼有点责怪地看了一眼,轻声说:“那多麻烦别人,一点小事就发朋友圈,浮躁。” 于丛忙不迭点头:“嗯嗯嗯,我浮躁。” 他心不在焉,眼睛往前排瞟,趁着姜清昼开车,偷偷摸摸地打量对方。 说起来,于丛也没觉得姜清昼有多奇怪,只是在公共场合似乎总容易引起别人的关注,大概是个子高,或者是气质、情绪都格格不入。 第36章 于丛不太喜欢被人瞩目的感觉。 “这里好远的。”于丛他妈扯了扯他的衣角,“要好好谢谢人家。” “嗯嗯,好。”于丛点点头,敷衍地说。 通过机场高速的闸道口,车速快了一点。 姜清昼抬起眼,态度很好地问:“阿姨,是t2吗?”他说得不忸怩,落落大方,是于丛很不擅长的、和长辈友好交流的口吻。 童曼也怔了,觉得这孩子熟得像于丛的高中同学,半晌才答:“对的。” 她有点领会到同龄人超过于丛的成熟,是一种很微妙的气度,童曼知道,于丛这个有点奇怪的学长私下肯定不是这样,却又很受用,临到了登机的时候,还不忘夸上几句。 她从姜清昼手里接过包,很客套地、例行公事地说:“小姜同学,以后有机会来我们家玩,让于丛给你做导游。” 于丛一脸茫然,听见姜清昼微微笑着:“好,谢谢阿姨。” 童曼伸手抱了抱他,揉了一下他乱飘的头发,轻声说:“妈妈走啦。” 于丛干巴巴地和她说拜拜,有点呆地看着她走进安检口,有点失落的样子。 姜清昼和他并排站着,脸上还带着笑,只是个纯粹的笑,缺乏具体的感情又不乏礼貌的意味。 于丛抿着嘴,没说话。 姜清昼的表情恢复了,刚才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消失了,又变回了说话很冷的样子:“走吗?” “好吧。”于丛甚至没抬头看他,温吞吞地转身,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机场冷气很足,找不到风的源头,却把来来往往的人吹得清醒。 姜清昼在某个瞬间找了于丛有趣的原因。 他转过身的样子和当时在社团招新的体育区里一样,轻轻地瞟来瞟去,但不感兴趣,如同某种小动物那样,又躲回自己的小世界里,蛮可爱的。 “那个,谢谢你啊。”于丛都跟着他走到了停车场,才反应过来,“下次,下次,下次有机会……”他下次了好几遍,没能学着他妈妈那样把客套话温柔地说出口。 姜清昼停下脚步,看着他。 “下次再谢你。”于丛眨也不眨地蹦出最后一句。 他一板一眼地说完,姜清昼没忍住,扯了下嘴角笑了。 “谢谢。”于丛木木地重复。 “没事。”姜清昼低声说,让于丛想起来他在微信里打的字,就这么实体有声化了。 “那我去坐地铁了。”于丛指着通往地下的电梯,“你回家吧!” 姜清昼恍然想起,自己随口把家庭地址编到机场附近的事实。 “谢谢你!下次再谢你!”于丛笑了一下,有点傻气,想要和姜清昼分开走的意图很明显。 姜清昼停顿几秒,语气很平:“好。”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于丛头也不回地进电梯,隔着玻璃门低头看手机,电梯运行噪音极低,把人缓缓地送了下去。 周围人流忽然密集起来,姜清昼捋了把头发,把额前的刘海扫干净,似乎有点意犹未尽。 他有点无奈地把车往回开,途中接到了姜郁善的电话。 她大概刚落地,就接到了老刘的消息。 姜清昼没怎么开过这辆车,手忙脚乱地连不上耳机,干脆开了免提,把手机丢在仪表盘上。 “到家了么?”姜郁善没跟他打招呼。 姜清昼应:“在路上。” “嗯。”姜郁善在电话那头模模糊糊的,还在应别人的话,声音平淡:“自己开车小心点。” 姜清昼说了声好,知道她不会再问其他。 “要不要给你换辆车。”姜郁善忽然说,“之前那个看你不怎么用,不喜欢了?” 姜清昼敷衍她:“不用了。” 美院离宿舍不到一公里,方圆五公里内还没有给学生用的停车位,他要是把那辆被涂得五颜六色的东西弄到美院的玻璃门口,搞不好会被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师揍到满地乱爬。 “平时方便。”姜郁善重复,“你要出门,去学校,去公司什么的也方便。” “……没事。”姜清昼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点,语气还算平和,“都挺方便的。” 他说完,听筒两端就生硬地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姜郁善似乎有其他事,匆匆挂了电话。 抵达城市西边已经天黑,雨还在下,独栋别墅组成的小区没什么人烟,景观树造型把每栋建筑相隔开,群山环抱,在夜色里显得辽阔而荒凉。 悬在门口的吊灯已经亮了,在昏黑的空间里聚起一束橙黄的光。 姜清昼停了车,又把钥匙丢进门边的盒子,从车库的小门往家里走。 手机嗡嗡响了几声,他踩着窄窄的楼梯,一边打开。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谢谢你!]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我妈妈也说谢谢你!]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下次请你吃饭!] 看得出来已经在新生生活里学会了一些敷衍的感谢方式。 姜清昼差点被逗笑,推开了连接车库和客厅的门,亮度很高的顶灯投来饱胀的光,把他眼前的世界照成了一片亮白色的世界。 他不自知地扯了下嘴角,给于丛回复的时候又绷着脸,说得很严肃。 [姜:没事。] 姜清昼一个人在家里睡了个安稳觉,醒来就收到了老刘的消息。 第37章 对方没有他的微信,在短信里您来您去了半天,说得尴尬又窘迫,大概就是姜清昼开车有点快,在路上被拍了。 罚款事小,扣分事大。 姜清昼平时也不怎么开车,想了想给他回复,顺道还故作老成地安慰了几句,只让他说是自己非要开车,不过姜郁善想不想得起来问,又是另一回事。 “好,好。”老刘在电话里应下。 姜清昼刚要挂,一抬头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他:“刘叔。” “诶?” 姜清昼喉咙上下动了动,问:“罚单的照片你有吗?” 司机没明白,以为姜清昼要确认信息,解释:“是电子版的。” “你截个图给我吧,刘叔。”姜清昼语气还有点紧绷,下一分钟就在短信箱里看到了那张电子罚单。 他对姜郁善死活要安排的生意没什么兴趣,经商的基因却随着血脉刻在身体里,用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你来我往,很会计算。 姜清昼保存好图片,立刻发给了于丛,然后坐在沙发上等着反馈,两只腿随意岔开,脚跟点了几下地,软底拖鞋发出点动静。 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半天,于丛小心翼翼地在对话框里问:“这是去机场的时候哦?” [姜:嗯。] [姜:扣了三分。] 对面安静下来,以姜清昼对他为数不多的几面的了解,这会大概正在纠结,那怎么办,要怎么回。 过了半分钟,于丛才回复:“对不起!那我请你吃饭吧。” 估计是上了大学才刚学会请吃饭这招,道歉和道谢都通用,说完了加上一嘴,我请你吃饭吧,好像就是个成熟的大人那样。 姜清昼轻笑出声,给他发了条语音:“那就明天吧。” “那就明天吧。” 于丛站在阳台边,鬼使神差地又把姜清昼的语音放了一次,耳朵有点红地进了房间,鬼鬼祟祟从杜楠身后走过。 他醒来的第一个反应是昨天答应了姜清昼邀请他吃饭,第二个反应是下意识去翻聊天框。 还早,不会迟到,姜清昼也没有发来新的消息。 于丛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换了两件衣服都觉得不太对,刚要去拿第三件,杜楠就从被窝里坐起来,目光幽怨而阴森地看他:“于丛……” “干嘛?”于丛被他吓了跳。 “你要出门?”杜楠有点郁闷地看着他,“大周末的,你要出门?” 于丛嗯了声,扯了件新买的短袖。 “跟谁?干什么去?怎么没跟我说?我们还是不是好同学了?”杜楠醒了,跳下床趿拉着拖鞋就要开始逼问,一边靠近一边闹哄着叫醒另外两个人:“嘿!醒醒!小于要约会去了。” 杜楠中气十足,仿佛扔了个信号弹,把整个寝室都炸醒了。 于丛被围着,活像是被一群刚起床的混混敲诈,杜楠教唆着另外两个舍友,问题多得像过年放鞭炮。 “好啊,小于丛,不声不响的,都去约会了!” 于丛耷拉着脸解释:“不是约会,就是请学长吃个饭。” “学长?” “哎。”于丛叹口气,“你们不认识的。” 杜楠不太信任地看他:“谁啊?你认识的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于丛看了他一会,说:“姜清昼。” “谁?” “你跟他吃饭?” “啊?” 于丛说了个名字,寝室的天花板都要被掀了,他还有点懵:“你们都认识啊?” 杜楠冷哼一声,嗓门放低:“我还以为是谁。” “国画系那个?”其中一个舍友说。 “大二的。”另一个舍友接话,“一米八多,美院大红人。” “是吧?”杜楠反问。 于丛愣了,没想到姜清昼在新生群体中的认知度这么高。 “没意思。”杜楠恨铁不成钢,“还以为和谁吃饭。” “不过你为啥要跟他吃饭啊?” 于丛挠了挠头:“说来话长。” 第21章 21 于丛的说来话长真的有些复杂,解释了大半天连杜楠都没什么兴趣了,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他松口气出了寝室,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打算直奔地铁站,瞥到了姜清昼给他发的消息。 发送时间是三分钟前:“起床了吗?” 于丛心情很微妙,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几秒,总觉得这话像是他妈才会跟他说的,不过还是停下脚步认真回答了。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出发啦!] 对面很快回了个好。 街道还很潮湿,沿途的草木上还有没干透的雨水,稀释了夏末最后的炎热。 于丛竟然觉得有点雀跃,好像从不出门的人受到了什么隆重的邀请。 他蹦了几步,从地铁口往下的扶梯上下来,动作轻快地过了安检口,看到自己在车厢门上很清晰的倒影。 穿了件鹅黄色的短袖衫,牛仔裤偏深看不出颜色,从玻璃上隐约看出了一颗没熟的芒果。 于丛朝自己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像是热身活动那样揉了揉耳朵,下一班地铁就轰隆隆地开了进来。 姜清昼没跟他计较,也没要求吃什么,于丛就把地点定在了市中心的商场里,吃一家潮汕火锅。 他觉得单独和姜清昼待在一起也很轻松,大概是因为他话少,也不拉人社交,人还很好,起码在超速这件事上是这样的。 第38章 于丛找的店生意冷清,他一头扎进去,就看见靠着窗坐着的姜清昼,穿了件像是刚做完粉刷的工装,似乎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抬起头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安静了些,于丛看见他的眼睛,很短地怔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姜清昼很好看,不是其他人一句话很粗暴的帅能说清楚的,这个念头在心里浮动着,直到面前的汤底开始沸腾,才消散一点。 姜清昼把东西扔进锅里,吃东西的时候也很安静。 “诶。”于丛盯着锅里滚动着的牛肉丸子,忽然问:“你有没有听过馒头吃牛肉丸的笑话。” 姜清昼给他捞了一颗丸子,很诚实地说:“没有。” 于丛隐隐有点得意,开始讲笑话:“就是有一个馒头,它有天肚子特别饿,就进了711。” “然后呢?”姜清昼问。 “店员问它吃什么,它就要了一颗牛肉丸。”于丛把筷子戳进面前的牛肉丸,“它把牛肉丸吃了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肉包。” 姜清昼看着他,没说话,又给他捞了一颗。 于丛干干地笑了几声,问他:“不好笑吗?” “好笑。”姜清昼在氤氲的热气里勾了下嘴角,认真地笑了一下。 他瞥了姜清昼一眼,垂着头吃东西。 于丛出门前很积极地买了单,刚踏出店门就压低了声音跟姜清昼吐槽:“这家很不正宗。” 姜清昼也没吃过正宗的,附和他:“嗯。” “下次不来了!”于丛想起那盘很不劲道的牛肉丸子。 “好。”姜清昼说,侧了侧头看他,感受到了于丛隐隐的不满,下意识问:“要去看电影吗?” 于丛还沉浸在又贵又难吃的愤懑里,啊了一声,抬起眼睛:“看什么电影?” 先前的约定并没有这项,姜清昼语气镇定:“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看电影。” 至于电影到底要演什么,姜清昼已经忘记了,甚至连题材都完全没注意到。 于丛在一溜光污染特效中跟他说了当天的第二个笑话:“你知道昨天我妈妈说,我们两个人都坐在后排很不礼貌。” “嗯?”姜清昼低下头。 “你有听过坐车的那个笑话吗?”于丛轻声说,“坐别人的车不能随便乱挑位置,有对象的副驾驶不能坐,坐后排是把人当司机,坐车底是阿杜,坐车顶是成龙。” 姜清昼皱了下眉,很为难地扯了扯嘴角。 于丛看不清姜清昼的脸,只觉得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很漂亮。 “看电影吧。”他移开目光,碰了碰姜清昼的胳膊。 姜清昼哦了一声,眼神直直地看向大银幕。 光污染打斗持续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看不出正反派的胜负,姜清昼心里绷着的情绪好了些,接着就有点无聊地撑着手。 于丛刚说完要看电影,又忍不住和他说话:“姜清昼。” “怎么?” “你衣服上很多泥点子。”于丛声音很小。 姜清昼顿了顿,声音很低:“那不是泥点子,那是泼墨。” 于丛用气音问他:“什么?” “……一种工艺。”姜清昼迟疑了一会,又解释:“就是衣服本来就是那样的。” “哦。”这次轮到于丛。 光电大战持续到了电影最后一刻,放映结束的照明灯亮了起来,于丛没等片尾曲放完,站起来才发现靠近姜清昼那半边身体已经僵硬得发麻。 他姿势很怪异地抻了抻胳膊,对上姜清昼的眼睛。 姜清昼还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很自然地站起来,抓了一下他的手腕,很快又松开,说:“走吧。” 片尾曲正好进入了高潮,唱腔给室内笼上了一层不太真实的温柔,于丛顿了顿,跟上他的脚步,还能隐约感受到他手指上的暖意。 姜清昼没打算回家,理所当然跟着于丛一起进了地铁站,他身上的浅色泼墨布料融入了嘈杂的、拥挤的环境,看起来真像是刚从下了雨的泥地里走出来的。 于丛熟稔地刷卡过闸机,像只回到森林的、灵活的松鼠。 姜清昼有点匆忙地跟在后面,想起了于丛吃东西,也是这个样子。 车厢里还有人群的气味,地铁呼啸而过,吹起夏天的微风,地铁从死寂黑暗的地下穿过,通过一小段地面的轨道,玻璃外荡漾着朦胧的绿意。 于丛在轰响里抬了下眼,看到玻璃倒影里的人,脸色还是淡淡的,从容地通过反射看着他。 深邃的轨道里一阵一阵地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混合着不知道谁胸膛里的心跳,促成了某个生涩而尴尬的约会。 到了宿舍区的分叉口,夕阳的余晖已经是洒了大片。 于丛从地铁口往学校走,一路上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走得板正,脑袋里是不是晃过一个多月前教官的声音。 主要是身边的人不太熟。 ……姜清昼好像也没那么不熟。 “拜拜。”于丛同手同脚站到了往南区的小路上。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说:“拜拜。” 他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先前强撑的镇定逐渐成了真,站在路边,像一棵全身溅满了泥点的树,看着于丛时快时慢的背影。 “站住!” 于丛刚放下两本书,抓了寝室钥匙和手机又要往外走,被杜楠勾住帽子拽了回来。 第39章 气温变低了一点,他换了长袖,看上去单薄而干净,衣摆有点宽,在空气里打飘。 他眨了眨眼睛:“出门。” “我知道你出门。”杜楠说,“你每天这样神神秘秘,去哪里啊?游戏也不打了。” 于丛电脑黑着屏,里面有一堆刚装好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端游,硬盘只插过一次,放在角落里都蒙了层尘。 “就,有事啊。”于丛很含糊地应付。 杜楠表情变得很怀疑,站起来揽揽着他的脖子:“出去肯定是有事啊,有什么事?小于同学,开学多久了?” “两个月?”于丛认真地回答。 杜楠若有所思:“两个月,你就转型了,是床不舒服了,还是游戏不好玩了?说!到底什么事!” 于丛盯了他几秒,有点无奈地解释:“我帮人送东西,很急!” “送什么?给谁?”杜楠屏幕上的电影还在播,理也不理,一脸要做杜青天的表情,“快说。” 于丛呆呆地往后退了几步,做了个很傻的假动作,把自己的帽子给救出来,推开门跑得比兔子还快。 杜楠愣了愣,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剩下关门的份。 于丛没说谎,他赶着给姜清昼送一堆材料,列了个单子,散布在校内各个文具店,一会要毫毛小笔,一会要名字很花哨的颜料。 自从吃完火锅,姜清昼的话和要求忽然变得很多,借着互帮互助的理由,让于丛怀疑自己的人情越欠越多。 “马上就到了!”于丛拎着两个纸袋,对着手机喊。 搞文具的店主也颇有雅趣,白色塑料袋是不允许出现的,多重的东西都必须用脆生生的纸袋,好像怕东西不会散架似的。 他跑得掀起了一阵微风,在长长的石阶下停下来,姜清昼站在移动的玻璃门外,大概在等他。 于丛抱着两个纸袋,仰起头,看见姜清昼几步从台阶上走下来,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谢谢。”姜清昼看着他说。 于丛放松下来,微微喘着问:“来得及吗?” 姜清昼顿了顿:“来得及。” “那你赶紧去写作业吧。”于丛笑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来:“我走了。” “你要不要去画室休息?”姜清昼拎着东西,看上去没有对话框里那么着急。 “昂?”于丛茫然地看他。 姜清昼语气很平,朝他解释:“你跑过来,不累吗?” 于丛想了想:“还好诶?”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继续说:“画室没人,你可以休息,一会去吃饭。” 于丛踏入了新生群里说得很神秘的美院,首先感觉到这座建筑恢弘得有些夸张,内饰都是冰冷的色调,看起来是一种沉穆的威严。 玻璃门无声合上,姜清昼走在他前面,声控灯沿路亮起来,照出了一条往楼梯的、暖色的通道。 “这里有台阶。”姜清昼跨过一个特地设计出来的坑,转过身子提醒于丛。 他正盯着巨型天井下方的雕塑,一头撞上姜清昼的肩膀,捂着脑袋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地吸气:“对不起。” 姜清昼没吭声,歪了头看他,皱着一边眉头:“没事吗?” “没事没事。”于丛确认完手心,揉了揉鼻子。 “你喜欢雕塑?”姜清昼顺着他刚才的眼神看了过去。 于丛声音闷在掌心:“我就是觉得好高啊。” 五六米高乳白色罗马女神像有点儿发灰,头颅顶着没暗的天色,胸口投出一块很柔和的黑色影子。 姜清昼说:“这是阿佛洛狄忒。” 于丛下意识地想重复这个名字。 “阿佛洛狄忒女神,爱和美的化身。”姜清昼毫无感情地说,“神话里守护世人的爱情的。” “哦!”于丛话里带了点感叹,算作对姜清昼教科书般的讲解表示赞许。 画室的位置是固定的,姜清昼那张桌上确实摊着一幅画,于丛看不太懂,但是能大概看出来,这幅作业还没画完。 角落里画风和教室很不搭的露营椅,姜清昼指着旁边角落里的车载小冰箱:“有喝的,你自己拿。” 于丛震惊道:“你们的生活也太奢靡了!” 第22章 22 画室里有股很淡的香薰味,混着颜料和墨水,变成了奇异的香味。 于丛坐进矮矮的椅子里,玩了一会手机,有点无聊地撑着手四处打量。 姜清昼拿毛笔的样子很新鲜,看不出来平时的不驯,反而耐心十足,有时甚至几乎静止,手腕停在空中,不知道在等什么。 于丛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蜷成个漂亮的弧度,身后的墙上挂了幅仿宋的花鸟画,旁边提了四个大字——按时吃饭。 “好了。”姜清昼眼睛还没抬,开口跟他说,“去吃饭。” 于丛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正好五点半。 出门的时候,他机敏地跳过那个蓄了点雨水的洼子,侧过脸跟姜清昼笑了一下,像是在炫耀。 姜清昼嘴角勾了勾,没说话。 正对着他们的玻璃门感应到人体,缓缓推开。 于丛忽然开口:“感觉你们学院好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姜清昼问。 “就是很有意思。”于丛回答,“学的东西很有意思,教室也很有意思。” 第40章 姜清昼笑了笑:“不是都说美院闹鬼。” “这你也知道?”于丛以为新生群里聊天露馅,“但是也有觉得很神秘的。” 姜清昼转过头看他:“那你看到了,觉得怎么样?” 他语气很淡,好像在认真讨论。 于丛看了他一眼:“就是很有意思。” 姜清昼接不上话,过了一会才问:“那你们学什么呢?” “就和高中差不多。”于丛脸上写着百无聊赖,“高数,英语,还有一些无聊的专业课,上课就是讲ppt,考试就是背ppt,这样。” 姜清昼挑眉,表示同意那样点点头,隔了一会才问:“那你怎么会读工商管理?” 于丛耸耸肩膀:“就是,瞎选的啊。” “……那你喜欢什么?”姜清昼比他走得快一点,在更低的位置等着,转过身时正好和他平视。 于丛怔了一下,轻声反问:“什么喜欢什么?” “你现在有喜欢的专业吗?”姜清昼不擅长以糊弄安慰人,反而提问。 于丛想了一会,摇头:“其实没有。” 姜清昼视线跟着他,一下一下地从台阶上往下,然后停在自己跟前。 “所以就先学着好了。”于丛很乐观,“而且我们辅导员说,工商管理是万金油,以后想干什么都可以。” “是么?”姜清昼大概率不可能从专业课老师的嘴里听见这种话,“那很好。” 于丛顺利地在秋天抵达之前变成了个小话痨,每天尽职尽责地帮姜清昼跑腿,附赠一个很土的的笑话。 大部分时候姜清昼都不明白他的笑点,只能配合地笑笑,然后把人偷偷放进美院,让于丛在画室等他做完作业。 角落里的车载小冰箱被于丛喝空了两轮时,画室的门轰地被推开,擦了一地的尘砸在墙边。 王洁眼里冒着怒火,先是瞪了一眼姜清昼,才发现角落里还坐了个人,不仔细看还以为谁在画室养了只小动物。 她认真思索了半天,最后喊出了正确的名字:“于丛?” 于丛有点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于是乎的于,树丛的丛。”王洁一边学着他的自我介绍,一边走到他面前,脸色有点诧异。 “对。”于丛手里还勾着可乐的拉环,迟缓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在这里?”王洁看看他,又看看姜清昼,“你来找他玩啊?” 姜清昼有点不耐烦地打断她:“干嘛?” “你还问我干嘛!”王洁转过身,忘了纠结于丛为什么会在画室里,“你装死是不是?你都答应我帮忙了!干嘛搞失踪啊!” “你之前说的是你没空我才去。”姜清昼把笔放下,往桌边的一块小方巾上蹭了下手背。 “我是没空啊。”王洁说。 “你都在那画两天了。”姜清昼冷冷地看她。 “我在那里,但是没空啊。”王洁睁着眼说瞎话,最后叹气,“哎呀,是真的忙不过来了,你去帮帮忙吧。” 姜清昼不为所动,顿了顿:“而且油画系那么多人,你为什么非要叫我。” 王洁语气幽怨:“你都答应我了……” 于丛重心还落在矮矮的椅子里,表情很迷茫地看着他们辩论,摇了半天脑袋。 王洁劝了半天,姜清昼干脆不说话了,她有点徒劳放弃的意思,转过头去看于丛。 “诶,于丛。”她说得口干舌燥,“你怎么不去跆拳道社了?” 于丛愣了,易拉罐顿在空中。 他甚至算不清楚自己缺席了几次活动,只知道自从他妈来了一趟学校,就再也记不起跆拳道社这几个字,新买的道服还压在桌角,姜清昼没提他就彻底忘了。 “额。”于丛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王洁没等他解释,又看向姜清昼:“你也是!” 姜清昼抬起头,脸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都不去!”王洁怒火中烧,“把我们跆拳道社当餐馆约会是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了!滨河西路最吊的社团给你们做僚机吗?” 姜清昼眼皮跳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王洁拉了个椅子坐下来:“不是吗?” “听不懂。”姜清昼面无表情。 于丛忽然插嘴,问:“僚机是什么?” “哎!”王洁忽然拍大腿,“我早就该发现的!是我愚笨!于丛,你要当心这个人,阴险狡猾出尔反尔,他还别有用心图谋不轨,他是个死……” “喂!”姜清昼声音打了点,恰到好处地打断她:“你到底要干嘛?” 王洁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轻飘飘地说:“不跟你说了吗,要画商单。” “……”姜清昼表情变得有点臭。 “画不过来啊。”王洁摇了摇头,“得有人帮忙。” 于丛提的问题还未得到解答,茫然地听着他们对话,下一秒王洁就又看向他:“于丛!” “啊?” “你都缺席这么多次了!”新罪名很快安了上来,“你给社长打个工吧?不逼你退社。” 于丛咽了咽,刚要说退社也可以,就被王洁的新要求堵住:“你给小姜做个助理,帮我去画个画。” 于丛下意识看向姜清昼,对方皱着眉,有点不耐烦。 “这样可以吧?”王洁朝于丛使了个眼色。 第41章 “可以吗?”于丛没什么迟疑地问姜清昼。 姜清昼语气不太好:“下次别叫我。” 王洁眼里升起了胜利的曙光,很爽快地答应:“就这一次!下次代购重量加倍哈!小姜!” 于丛还抓着罐冒泡泡的可乐,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姜清昼兀自收着东西,没什么情绪,偶尔抬头跟王洁确认是否要带某样东西。 “都有。” 姜清昼有点强迫症地把桌上的东西并成一列,压低了声音跟王洁说话:“不要乱说话。” “好啦!”王洁目的达成,很配合地甩甩手。 一出门就是辆很显眼的红色电动轿车,车头有个圆润的t字,四仰八叉地停在美院门外不远处的大马路上。 “……这里可以停车吗?”于丛有点诧异。 “不可以。”姜清昼说,“小心老黄把你吊起来打。” 王洁嘿嘿笑了一下,说:“他今天没课,我有情报。” “走吧。”王洁很自觉地当司机,“出发。” 姜清昼犹豫了几秒,还是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低声跟于丛说:“你坐后面。” 于丛脑袋里有串弹幕飘过去,恰到好处地提醒他坐车顶是成龙的那个笑话。 气氛有点微妙,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姜清昼给他发了条微信。 [姜:别讲笑话。]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啊?为什么?] [姜:因为她会一直笑,太吵了。] 于丛似懂非懂,把冷笑话憋了回去,半天才说:“社长。” “诶?” “你车很酷。”于丛学会了一项新的技能,占人便宜要懂得还,夸几句又不要钱。 王洁反应了一会,笑着问:“这就酷了?” “啊,是啊。”于丛背脊挺直,坐得很正,两只手扒拉在副驾驶的椅背上,能隐约看见姜清昼的头发,和本人一样毫无波澜。 “那还是小姜的车比较骚。”王洁把车开得雷厉风行,调侃道:“是吧,小姜?”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前方,不为所动。 于丛记得那辆通体漆黑的轿车,姜清昼还在高架上拿个了超速的罚单。 但王洁嘴里 “是吗?”他问得很轻很慢,好像不太确定那样,从随意的、胡乱的谈笑里感受到了一些很小却奇妙的东西,姜清昼似乎不全是他所看到的那样。 好像下雨天推开窗户那样,潮湿的、冰冷的风把他吹醒了。 那道向两侧推开的玻璃门是国画系和工商管理的结界,于丛没有仔细思考过其中的差距与隔阂,而通大的校门是另一道无法触碰的结界。 从滨河西路往外,于丛不太清楚,但又有某种预感,姜清昼似乎和他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由不太熟悉的学校去向更不太熟悉的都市,被迫从一辆款式很新颖的正红色电动车里理解这个社会的构成。 车里响着不知名的音乐,很久没人说话。 在两首歌之间的留白处,姜清昼忽然开口:“于丛。”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于丛,脸色平和地问:“你怎么了?晕车?” 于丛看见自己在镜子里恍惚的表情,半晌一一回答:“没事,没有。” 他没有太多的感慨,也没有晕车,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件问题,姜清昼是什么样的。 第23章 23 车子在某条很出名的夜店街外停下,三个人刚下车,露天站着的保安就凑过来,指着风骚的电动车:“诶诶,这位女同志。” 王洁愣了一下,扭头看他。 “这位女同志,这里不能停车啊。”保安遥遥指了个地方,“停车场,去停车场。” “……”王洁瞪了他半天,拉开车门,“你们在这等我一会。” 电动车启动的动静很小,一点烟都没有。 于丛脸还有点白,很安静地站着,一副跟在姜清昼屁股后面、有点怯的样子。 过了两分钟,姜清昼的手机亮了下,王洁发了条语音。 “我草,他怎么知道我是女同志啊?”她在语音消息里大惊失色。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把屏幕给关了。 于丛有些无措的脸上透着点迷茫,明显听到了这句话,还在消化。 “你想进去吗?”姜清昼扯了个话题。 于丛抬头:“进去?” “是给夜店的活动画背景墙。”姜清昼脸色没变,“可能不太好闻。” “没事。”于丛脱口而出,立刻又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没什么在这里呆着的必要。 “真的?” 于丛有点犹豫:“那我能帮什么忙?”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不太明显地笑了笑,过了会才说:“很多。” 视线尽头里,王洁风风火火地朝他们跑过来,脚上蹬了双看起来很重的靴子。 “你晕车了吗?”姜清昼低着头,想看清他的表情。 于丛立刻说没有,神情看上去并没有轻松多少,他的口气像之前聊天时那样:“你们学院好有意思啊。” 姜清昼挑了下眉,没料到的样子。 “大家还可以一起画画。”于丛的脸颊红润了些,眼睛里闪了闪,“你为什么不想来?” 姜清昼顿了顿,模糊地解释:“有点麻烦。” 王洁冲到他们面前,一手揽着一个人的脖子,毫无距离意识:“走走走。” 第42章 姜清昼很不客气地挣开了,又把搭在于丛肩膀上的手给扯开。 王洁保持着某个双手大张的、诡异又尴尬的姿势,半天才说了句:“小气。” 于丛跟着他们进了弯弯绕绕好几道门,坐了两段电梯,才看到了所谓夜店的全貌。 设置在某个商业区的顶楼,三四层楼的挑高,中间带了水池和钢架支撑的玻璃桥,几面隔断墙上是画了一半的东西,他看不出来风格,顶部挂了两盏瓦数很高的照明灯,看上去是为了画画特地搬来的。 总体来说,气派得有点空旷。 姜清昼进了门,踩着小梯子站在墙边的人都转过头看他,于丛被这阵仗弄得顿了下,角落里有个人跟他打招呼。 “于丛也来了?”桑蕤身上挂了件纯白的围裙,有几块斑驳的颜料结在上面。 他声音一贯温和,驱散了于丛的紧张。 “嗯。”于丛纠结了半天,说:“副社长好。” 桑蕤愣了一下,笑出了声。 姜清昼没插话,跟着王洁的指引,去了靠近舞池的一面墙,临了还回头看了眼于丛。 于丛的脸色反而没有在车上那么难看,姜清昼接过笑得贼兮兮的王洁手里的东西,转身走了。 “王洁怎么连你都要薅过来帮忙?”桑蕤顺着他的眼神瞥了眼姜清昼的背影。 于丛有点尴尬:“正好碰到了。” “你跟清昼一起来的吗?” 称呼有些微妙的陌生,于丛反应了几秒:“嗯,还有社长一起。” “王洁是真的很上心。”桑蕤笑着问,“帮个忙可以吗?” “可以的,我能做什么?”于丛盯着角落里一地的瓶瓶罐罐和简易水桶。 “我要去换水,你跟我一起?”桑蕤从他的背后望过去,姜清昼一只脚踩在梯子上,看不见脸。 “可以可以!”于丛一手提起一个桶,满脸蓄势待发。 桑蕤弯腰也拎了两个桶,站得很近,比于丛高一些,看上去很轻松:“走吧。” 说是走,实际上拐进了店内的洗手间。 桑蕤开了水,于丛就很自觉地荡着水桶和被颜料染花的洗手台。 “连清昼都叫过来帮忙了,这家要是开不下去,王洁可能会跳楼。”桑蕤甩了一下桶里的东西,暴露在空气里的小臂看上去很结实。 于丛迟钝地附和:“这样啊,这个店是社长的?” “不是。”桑蕤一脸理所当然,“是她女朋友的。” 洗手间的灯光是一种紫色调的冷白光,映得人有点迷糊,于丛没什么反应地看着他:“女朋友……” “嗯,王洁女朋友的店。”桑蕤关了水,继续说:“她女朋友喜欢国风的,王洁油画系掰不出几个人来,就找了清昼。” 于丛脸色有点木,下意识地重复:“社长的女朋友?” “你不知道吧?”桑蕤很平地笑了笑,“前段时间才交的。” 水流晃荡的动静平息下来,于丛愣愣地站着,犹如宕机了一样。 “怎么了?”桑蕤看起来若无其事,“你不知道吗?” 于丛动作很慢地抬起头,手里的东西撞在陶瓷的台面上,叮叮咚咚一阵:“……啊?” “你不知道王洁交了女朋友?”桑蕤又强调了一遍,“还是你不知道她喜欢女生?” “啊?”于丛有点惊恐地看他。 “她没跟你说吗?”桑蕤把东西沥干,“她社团里已经公开了,没事。” 于丛像是连着跳了好几级的笨学生,半天没找到能回应的话,一下一下地甩着手里的笔,最后讷讷说:“这个笔要给谁啊?” 桑蕤一愣,温和地冲他笑笑:“你给清昼吧。” “哦哦,好。”于丛没看他,低着头辨认地上的台阶,整个店的装潢都是无痕的简洁风,差点让人踩空。 原来社长交的是女朋友。 于丛脑袋里开了鼓风机,被吹得头晕脑胀,继而就想起来很多事。 姜清昼和她那么熟,却从来没人会觉得他们是一对。 听到保安喊的女同志。 那姜清昼为什么不给他说? 姜清昼怎么想。 他迷茫地往外走,一眼就看到姜清昼,没系围裙,烟灰色的工装裤上已经沾了点不知名的颜料。 于丛顿在原地,有点僵硬地站着。 室内放着很柔和的轻音乐,夹杂着一些民俗乐器,是某种很新颖的、混搭的风味。 半晌,姜清昼很自然地看向他,眼睛垂着,手里还提着个比他手腕还粗的笔,两个人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头顶是不孜不倦的照明灯。 于丛呆呆地看着他鼻梁的侧影,有点无措,然后看见姜清昼无声朝他做了个口型,又招了招手。 “过来。” 于丛没什么停顿地走了过去。 他手里捧着一堆叫不上名字的用具,仰着头看他,眼睛被临时挂着的灯照得很亮,脸上有点藏不住的迷惑。 姜清昼抽了只刷子,瞥了眼他的表情。 “你怎么了?” 于丛啊了声,看向他。 姜清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姜清昼在于丛呆滞的脸上找了一会,没能看出点别的东西,从驶离滨河西路开始,他就有点异常,姜清昼也分析不出来具体,只觉得于丛不太高兴。 第43章 “你不想呆在这里?”姜清昼抬手,扯掉刷子上乱飞的杂毛。 于丛摇摇头,说:“没有。” 姜清昼看了他几秒,转过身继续涂墙,隔了几秒又扭头。 持续不在状态的人还是站着没动,脑袋已经垂了下去,没什么目的地盯着姜清昼支在梯子上的腿,耳朵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地发红。 “于丛。”姜清昼叫了他一声。 他又抬头,怀里杂乱的用具横七竖八地戳着手臂,卫衣前襟的两个绳子绷在一把刷子下面。 姜清昼很少对某种感觉这么确定,他犹豫了一会,从梯子上下来。 于丛瞥见他紧扣在架子上的手,用力的时候手背青筋凸起。 “到底怎么了?”姜清昼在他面前站着,低下头问得很轻。 于丛木着张脸,还在消化有点复杂的情况。 他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圆,像是蓄满了清水,仰着脸,直直地看着姜清昼。 姜清昼等着他说话,半天没听到声音,居然有点慌乱。 于丛眼睛眨都不眨,看起来灵魂出窍。 周遭是忙碌着的人,连咋咋呼呼的社长都在埋头干活,背景音乐缓慢而旖旎,除了头顶那颗灯泡,四下朦胧得宛如梦境。 到底怎么了? 于丛刚过十八岁,从习题和考试的洪水中爬上岸,还没了解什么是男女朋友,错过了在高中时代和人拉着小手体会早恋的机会,直接横越了两座跨海大桥,有个不怎么熟悉的学长跟他说,一个女生交了个女朋友。 这怎么问啊?于丛的反应到这里就断了,宛如在断头路上的车停下来。 他的思绪往后退了几步,写解题步骤般列出条条框框,姜清昼和王洁这么熟,肯定知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肯定有其他原因;姜清昼觉得有问题吗?于丛又绕回了第一个问题。 综上,姜清昼不觉得有什么,可能只是和他不太熟…吧? “没怎么。”于丛眨了眨眼睛,很配合地摊开手里的东西,满脸写着任君挑选的殷勤。 姜清昼皱了下眉,很怀疑地看他。 那点很莫名的、很诡秘的气氛忽然消失了,于丛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东西像是被戳破的泡沫,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你画的是什么?”于丛朝他笑了一下,很生疏地转移话题。 姜清昼还看着他,拎着刷子的那只手随意地动了两下,在隔断墙靠下的位置甩出几道墨水印子。 于丛呆了两秒,跟着他的动作垂眸,不太确定地问:“本来就是要这么画的?” “嗯。”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就是这样画的。” “哦。”于丛很捧场地点了点头,“好看。” 姜清昼哑然,过了一会才说:“你要是累的话,去沙发上坐着。” 于丛扭过头,看了眼胡乱摆着的沙发,大多还裹着塑封:“不累哦。” 姜清昼没话说了,捋了把头发,把眼前乱七八糟的碎发弄干净。 “你们画画比较累哦。”于丛归于平静,偷偷瞄了眼他身后的人。 王洁围裙系得很结实,抱着个小小的颜料桶,神色很严肃,几乎快和对面的隔断融为一体。 于丛怔怔地看了一会,面前的人忽然动了动,用肩膀挡住他的视线。 “洗一下。”姜清昼低声说,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强硬地指了指角落的洗手间。 于丛挪开眼神,抓紧了那几把刷子,很快答应:“好。” 说完,他就转身要扎进洗手间,路过拐角的时候,正好碰上桑蕤,对方似乎已经看他许久,淡淡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出柜的另有其人。 第24章 24 店里没窗,全靠通风系统,开着瓦数很高的照明灯,几乎感受不到时间流动。 于丛最后还是坐在了地上,撑着手看姜清昼画画。 梯子上站着的人似乎不太疲惫,背还是挺得很直,手里动作流畅,很利落地越过比头顶还高的位置。 满墙的山水画被他的身影遮了很小的一部分,看起来有点疏朗超脱的味道。 于丛表情呆呆的,身边有个人喘着气坐了下来,拧了瓶矿泉水要喝。 “看呆了?”王洁仰头喝水,矿泉水瓶上已经沾了一堆油画颜料。 他被叫回神:“社长。” “欢迎观看我们老黄大弟子的单人表演。”王洁比了个请的手势,“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于丛动作迟缓,点了点头:“是。” “不是,于丛,你什么表情。”王洁觉得哪里不对,把矿泉水放回地上,“你这个表情,好像在说我歧视艺术生?” “没有!”于丛立刻反驳,“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表情!” “哎呀。”王洁逗完,又跟他勾肩搭背,“我开玩笑的。” 于丛蓦地又想起来桑蕤的话,不自然地动了动,但没挣脱。 “不觉得我们小姜很酷吗?”她征求于丛的同意,“做起事来心无旁骛。” “是。”于丛乖乖回答。 王洁摸摸下巴,眼神很古怪,她那句不对劲还没说出来,姜清昼啪地一声把梯子合上,走到他们面前。 “好了。”说得言简意赅,姜清昼用小腿碰碰于丛曲成一团的膝盖,“走了。” “诶?”王洁看看他,再瞟一眼身后的墙,“这么快,等其他人,一起吃饭?” 第44章 “不了。”姜清昼说完,给于丛一个眼神。 于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腿麻得晃了晃,姜清昼拽住他的胳膊,沾了点黑色的东西。 “那你们怎么回啊?”王洁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姜清昼看她一眼,没回答。 “诶,行!”王洁解读完毕,摆摆手:“谢了啊,下次请你吃饭。” “嗯。”姜清昼好像怕人跑了,“我去洗个手。” 这句话是对着于丛说的。 于丛无端乖巧,点点头,好像真的在做助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姜清昼。 “几点了?”姜清昼从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看他。 于丛从卫衣的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啊!” 姜清昼转身看他,水还没关。 “完了。”于丛惨兮兮地说,“五点了。” “五点怎么了?”姜清昼抬手关了水龙头。 于丛脸色变了,抿了抿嘴:“四点有课。” 姜清昼顿了几秒,看上去对上课这件事有点陌生:“什么课?” “算了!”于丛截断他的话,“回去也来不及了!” 姜清昼默然。 “大课!”于丛努力地自我建设,“也不一定会点名吧?” 他说着,划开锁屏,杜楠的消息铺天盖地,从一个半小时前的“你在哪儿”,到一个小时前的“点名了”,最新的一条停留在半个小时前,杜楠跟他说:“你完了。” 姜清昼站在他身边,把所有消息都看完。 于丛抬起头,有点尴尬地看着姜清昼。 姜清昼问他:“那还回去吗?” “回去都下课了。”于丛挠了挠头,想不明白是怎么错过时间。 “那我们走吧。”姜清昼抽了两张纸巾,把手擦干净。 工作日间的高端商场里人迹寥寥,地面被处理得莹莹发亮,踩起来有种容易摔倒的心虚。 于丛在反光明显的玻璃里看清了姜清昼的表情。 眉心微微皱着,神色还有点懊恼,看上去不太好受。 “姜清昼。”于丛对着玻璃叫他。 姜清昼抬起眼睛,有点疑惑地看他。 “还好,逃一次没那么严重的,之前杜楠也经常偷跑,就是我舍友。”于丛大度地安慰他。 姜清昼没说话,不打算解释。 “我们学院人很多的。”于丛说,“跟你们不一样,都是两三百个人一起上课,点名也是抽的。” 姜清昼越过他,推开面前的玻璃门:“我上过。” “哦。”于丛没话找话地感慨,“你们学院真的很有意思。” 姜清昼动作停了一下,反问:“那你们学院是怎么样的?” “就那样。”于丛动作慢慢地耸肩,“上课,下课,然后去吃饭,然后跑操啊,什么的。” 到了室外,温度很干脆地低了下来,傍晚的风已经有了点凛冽的意思。 于丛说到最后,缩了下脖子,声音小得要被风带走。 姜清昼抬手要拦车,一只手没什么力气地抓住他的小臂,于丛小声地问:“要打车吗?” 他的视线被那只看起来很软的手拽了回来,露出个不然呢的表情。 “背后就可以坐公交车回去!”于丛热情地介绍,还有点小得意,“直接到校门口。” 姜清昼很顺从地被他拽走,脸上没什么表情,跟着雀跃的临时导游往广场中央走。 一零八静静地停在始发站里,没什么人,于丛眼睛里的兴奋又多了点,拉着人要上车。 姜清昼垂着眼,看着于丛的手,长时间地停留在手腕上,隔着袖子的布料,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 临到上车,才发现自己既没有交通卡,也没有零钱。 于丛再刷了一次,大方地请姜清昼坐公交车,笑着松开了他的手腕。 他像占领了其他领地的小动物,仔细挑选了一番,然后坐在了后门边的双人座上,还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眼睛发亮地示意姜清昼。 姜清昼坐下,有点勉强地把腿塞进座位前的空地。 “不过,我下个星期不能帮你去买东西了。”于丛扒着前面的栏杆,“我要期中考了。” 姜清昼忍了忍,克制洁癖发作。 “下个星期,和下下个星期,可能都不太行。”于丛看着前方,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好多专业课要考试,好无语啊。” 空气安静了一会,只剩下笨重的轮胎辗过减速带的震动。 姜清昼沉默下去,咽下了那点请你吃饭,你来我回的心思,公交车上有令人不适的、若有若无的汽油味,拐弯时总把人甩得老远。 “好。”姜清昼没什么反应地答应下来。 于丛一无所知地继续说:“那你们不考试吗?” “考。” “那你们都怎么复习?直接在画室吗?”于丛还没了解艺术生的校园生活全貌。 姜清昼很快地反问:“那你们怎么复习?” “就…去教室,或者图书馆?”于丛下意识回答。 “我们也是。”姜清昼面不改色。 于丛反应了几秒,哦了一声。 公交车轰轰烈烈地往前一段,姜清昼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刚才和桑蕤聊什么了?” 他说完,于丛脸上地轻松自在刷地消失了。 第45章 “我看你们聊了很久。”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继续追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于丛的脸板着,好像在思考。 他抿着嘴,紧张的样子完全无处藏匿,看起来有点挣扎。 “他说什么了?”姜清昼语调冷了一点。 于丛瞥他一眼,飞快地移开目光,看起来单纯无害但新训:“没说什么。” 姜清昼脸色变了,没什么表情地看他。 于丛立刻想起被迫加入跆拳道社的那天,犹犹豫豫地开口:“没说什么,就是说这个店是,是,是社长……” “是她女朋友的。”姜清昼替他说完。 “额,是。”于丛干巴巴地说,盯着他,不再说话了。 姜清昼也在看他,眼眸里有难以形容、无声无息的东西。 “你觉得她这样有问题?”姜清昼没什么迟疑地问,他还没了解于丛的感觉,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态,甚至没有进行任何分析,就问了出来。 “没有。”于丛好像早早准备好,马上说出了答案,“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之前没有碰到过!没什么不好!” 语气笃定,就差要抬手立誓。 姜清昼并没有斟酌好的说法全部落在了地上,于丛看起来不太需要他的解释。 “我以前也知道一点点。”于丛坦然地说,“但是现实中的朋友没有这样的,没有不好,挺好的。” “哪样的?”姜清昼说。 于丛顿了一下,说:“我没有歧视艺术生!” 姜清昼疑惑地皱了下眉,反问:“什么艺术生!” “不是。”于丛的思绪跟着公交车司机风火地做着一百八十度的运动,有点慌乱:“反正我就是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这样是哪样?”姜清昼语气很平。 于丛看着他,很薄的一层红从耳尖蔓延到脸侧,眼睛眨也不眨,半天才说:“……交女朋友没什么不好。” 公交车正好抵达下一个大站点,一群人呼啦啦地上车,嘈杂的空气涌了过来。 “……”姜清昼面不改色,背地里咬着牙,刚要再开口。 “同性恋没什么不好。”于丛声音很轻,平和地说完,抬起眼睛看了看姜清昼的反应。 姜清昼脸色很静,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不打算追着他逼问了。 “还有多久到?”过了一会,于丛听见他问。 第25章 25 通大西门站到了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 路灯要死不活地亮着,公共区域的电流不稳定,本就苟延残喘的灯泡还时不时闪两下。 于丛不敢回想和姜清昼在公交车上的对话,只觉得这些名词遥远、陌生,还有点惊世骇俗。 姜清昼被公家车晃得头晕,偏偏旁边的人一脸平常,他只硬撑着不说话。 “那我走了!”于丛垂着脑袋,睫毛在路灯下很清晰,“拜拜。” 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路灯亮起,灯光很弱,飞了整个夏天的不知名小虫已销声匿迹,暖色调的路灯把于丛围在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里。 姜清昼还没开口,于丛一个踉跄,咚地一声闷响撞到他的身上,肩膀处传来明显的钝痛,伴着他小声的惊呼,还有一股很淡的清香。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觉得胸腔随之震动了下,有很短促的轰鸣声。 姜清昼听见于丛身后的快递员忙不迭道歉:“抱歉,抱歉啊!借过一下。” 对方的帽子已经被撞歪,一只手还保持着推人的动作,另一边拖着小板车,把摇摇欲坠的一堆纸箱往南边的宿舍运。 小路上怨声载道,男生女生都有,看起来已经暴力运输一路。 姜清昼语气很自然,开口叫他:“诶。” 贴在他的胸口的那颗脑袋终于舍得动了动,于丛捂着鼻子往后退,脸明显可见地红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撞得。 “有事吗?”姜清昼低头问,想把他捂得很严实的手掰开,“痛?” 于丛耳朵也红了,没看他,过了几秒又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闷闷的声音从手掌里传来,听起来又软又糯。 姜清昼动作停在半路,有点怀疑地看他,怀疑人被撞傻了。 “我走了。”于丛格外着急,没什么安全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几步,“拜拜。” 于丛说得又快又急,姜清昼甚至没来得及听懂,只能看见他没入人群的身影,可以算是落荒而逃。 到最后也没把手从鼻子上挪开,姜清昼站了几秒,感受到不太明显的、围观的目光,转身往西边的宿舍区走。 “停——”杜楠早早替他开了门,站在门边拦住他,整张脸写着即刻开庭。 他还没开始审判,被于丛的表情吓了一跳。 “草,你咋了?”杜楠骂了句脏话,“你脸怎么了?” 于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人中,确认没流鼻血,很迷茫地看向杜楠。 寝室门边贴了四块镜子,勉强算作全身镜,于丛扭头,就看见镜面里宛如一颗西红柿的人。 他心跳很不稳定,半秒钟前还怀疑自己当着姜清昼的面流鼻血,很清楚自己亢奋的原因。 因为靠得太近了。 根据于丛的记忆来看,离姜清昼更近的次数多不胜数,甚至看电影那回发生过十分钟碰到对方手背三次的离奇事件,但没有哪次产生了心率变速的结果。 第46章 “嘿!”杜楠摇了半天手,把人从茫茫里唤醒,“咋回事啊?咋了你?不舒服啊?” 于丛迟钝地摇头:“没有。” “你脸怎么回事?”杜楠忘了堵门的目的,“被人打了?” 于丛看他一眼,懒得说话。 “你下午跑哪里去了?大中午就不见人影。”杜楠问,“下午点名了。” “扣多少平时分啊?”于丛视死如归地往椅子上坐下,“会挂吗?” 杜楠若有所思地看他,过了一会才说:“没点到你。” “……你好无聊!”于丛想起他在微信里的大呼小叫。 杜楠推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表情狡黠:“都要点名了,还不回来,去干嘛了!都是兄弟,说说呗!” 于丛和他闲扯了几句,脸色平复了一点。 “没干嘛。”于丛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静悄悄的风扇叶片,“去看美院的人画画了。” “切。”杜楠立刻失去兴趣,“又是美院,你咋不去美院上课?” “我也想啊。”于丛转过头,“他们学院看起来好有意思。” 杜楠噎住,半天才问:“哪里有意思?诶,他们学院是不是漂亮妹子特别多。” 于丛无语地看他:“你有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嘛!”杜楠跟他说了段绕口令。 他没来得及继续无聊的小学生斗嘴,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 [维克多·洁果:小于。] 于丛背后汗毛直立,立刻开始打字准备道歉,同时在心里吐槽姜清昼卖人卖得好快。 道歉没发出去,王洁又问他:“你下周要来社团活动哦!”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好的。]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社长,不行,我下个星期期中考!] [维克多·洁果:?] [维克多·洁果:我们还有期中考?]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考到下下个星期二。] [维克多·洁果:ok,那你下下个星期来。] 于丛愣了愣,等了半天,没收到任何新消息,直到手机熄屏,才往上翻了翻对话,八十几斤能把整个社团的人甩在地上的社长似乎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公开的秘密。 “我劝你。”杜楠说得很老成,“还是少跟美院还有电影学院的人玩。” 于丛没抬头,过了一会才问:“为什么?”语调往下,像是在对话,没有疑问。 “就不是一类人呗。”杜楠没听出他语气变化,拖拖拉拉地把椅子拉开坐下,“那俩学院宿舍都单独的,你不也知道?” 书桌前的人沉默着,连台灯都没打开。 “他们院一学期学费抵我们四年,不上通识课,估计翘课也没人管,都什么家庭啊,你想想。”杜楠一边说,一边打开游戏客户端,把鼻子上挂着的黑框平光镜摘了,“我是怕你跟他们玩久了迷失……” 他扭过头,对上于丛不太好看的脸色,声音戛然而止。 “也不全是你说的这样。”于丛平和地解释,没有争辩的意图,“他们做作业也很累。” “……”杜楠加入游戏房间的动作停下来,表情微妙地看向于丛,“你怎么知道?” 于丛挪开眼神:“猜的。” “怎么可能!”杜楠开了静音,画面无声地进一片花花绿绿的游戏场景,“你想多了。” 他忽然有点烦躁,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把那句真的吞了回去。 于丛有点涣散地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全然没有打开的欲望,杜楠又叫了他几句。 “什么?”于丛回过头。 杜楠啧了声,对他的心不在焉表达了委婉的关心:“想问你开不开黑,你咋了,累了?” “没有。”于丛说,“不打了。” “……好。”杜楠在等待开始的缝隙里转身瞥他一样,只看到于丛有些惆怅的、情绪复杂的侧脸。 期中考来势汹汹,于丛四处讨要重点,又结识了几个本该早点认识的同班同学。 “你都不来参加跨班联谊。”于丛借了对方的优盘,正低头拷贝,听见旁边这位不知道是班长还是团支书的女生说,“辅导员都问了好几次了。” “谢谢,我一会拷好了给你。”于丛抬头,“这个不去会扣分吗?” 对方明显没料到他的直接,磕磕绊绊地说:“这,也不会,本来就没什么分可以扣。” “好的。”于丛了然,点点头。 “那你下次来吗?”对方顺了顺马尾,“下星期考完试了。” 于丛停了几秒,诚实回答:“我有点事,不好意思。” “没事。”女生有点无趣,口气平平:“那我先回座位了,一会来找你拿。” “好的。”于丛应得像机器人。 他潦草地拷了一堆幻灯片,把杜楠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期中考模拟题,踩着下课铃直奔图书馆。 直奔五楼,挑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坐下。 笔记本还没掀开,开了静音的手机震了震,于丛如临大敌,盯着亮起来的屏幕。 手机没设密码,姜清昼的消息很短,完完全全地展示出来。 [姜:下课了吗?] 于丛脑袋有瞬间的发麻,犹豫了几秒,打算婉拒姜清昼的跑腿需求,抓起手机敲了几个字,删删减减。 第47章 [姜:在哪里?] 他怔了怔,把消息框里打出来的字全全删了,回复他:“在图书馆。” [姜:吃饭了吗?]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吃过了!] 于丛垂着眼睛,感觉到了某些微妙的情愫,悄悄然得几乎找不到,却很有揭露性地昭告了他的想法。 他似乎很难拒绝姜清昼的要求,又总是找不到给自己的台阶。 [姜:在复习吗?]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嗯,连考五天。] 五楼靠着落地窗的摆了一圈自习用的书桌椅,围着中间高高的、陈旧的架子,从手写的标签看过去,是一堆人气很低的古籍。 低温比初秋先到,挂在墙壁上的风扇已经不再摇头,整个空间拢着一股没什么生气的冷清。 于丛还握着手机,嗡的一声,在没什么人的自习室里格外清晰。 [姜:你在几楼?] 于丛消化了一会他的意思,慢吞吞地回复:“五楼。” 他茫然地回完消息,垂着眼睛等了十分钟,姜清昼拎着本像地砖的书,无声无息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于丛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好像下楼时踩空了一个台阶,某种在宁静中的惊心动魄。 姜清昼看上去走得很快,额头还有些汗,连带着睫毛也湿成一片,说的话很有蛊惑性:“看我干嘛?复习。” 他声音压得很低,还有点哑。 于丛有点呆地看他,用软绵绵的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他看姜清昼的时候习惯稍稍低头,眼眸却往上,有点羞涩而讨好的意思。 “复习。”姜清昼言简意赅,露出手里那块地砖的书脊,于丛歪着脑袋认了半天,只看懂最后一个论字。 这本不知道是研究字还是画的册子比于丛的电脑还大,结结实实地霸占了半张桌子,和掀开的笔记本肩并着肩,连成一片。 于丛抿着嘴,没说话。 “看书。”姜清昼重复,声音很轻,好像在哄他。 于丛还在出神,感觉有东西碰了碰他的脚尖,继而和他抵着脚尖,不动了。 全身的注意力叫嚣着蹦了过去,于丛感觉脸有点烫,移开目光,胡乱地打开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幻灯片,努力地把文件名和课程名对上号。 姜清昼好整以暇地翻了一页,嘴角不太明显地翘了一下,光滑而结实的纸张摩擦出声,细细的一下。 2019 · 冬 第26章 26 于丛在湿漉漉的寒意里醒过来,乡村里的民宿建筑质量不太好,冷风轰隆地吹了整夜,连墙都是冰的。 雨里的棠云村,浓烈的药膏味,带着潮气的被子。 他还在犯困,感觉到没受伤的左脚被温热的两条小腿夹着,登时清醒地睁开眼,对上姜清昼无波无澜的眼神。 姜清昼眼睛清明,看起来醒了许久,肩膀露在蒙蒙发白的清晨中,没什么表情,眼睑下方挂着不太明显的黑眼圈。 “早。”姜清昼声音有点哑。 于丛没说话,他腿上动作很轻地松开,掀了点被角从床上起来,背对着人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瞥了眼姜清昼的背,肌肉线条分明,肩膀看起来比大学时候结实有力,腿上的裤子已经蹂躏得不成样子,几个工装口袋皱巴巴的。 于丛很快就感觉到了冷,从脚心往四处蔓延,反应过来姜清昼大概在帮他暖脚。 一点偃旗息鼓的情绪再度变得不稳定。 他动作缓慢地撑着床坐起来,继而听见洗手间传来的水声,隔着门板不太清楚。 右脚踝针扎般的刺痛和酸胀同时传来,于丛忍了忍,长长地吐了口气。 潺潺的水声好像长久地停驻在那里,他揉了揉脸,慢吞吞地挪着屁股往床边移动,抬了抬眼,看见窗户外很脆弱的、孤零零的几片枯叶,上头结了层薄薄的白霜。 冬天又到了。 于丛坐了一会,偶尔拿起手机看时间,等着洗手间那边的水声停下来,顺手拿起旁边椅子上的袜子,胡乱地给左脚套上。 他等了二十多分钟,左脚冷得和右脚踝一样麻木了,姜清昼才推开门,头发没弄湿,有点乱,穿上了昨天的脏衣服,肩膀上还有点水渍,松松垮垮地套着刚才穿进去的那件工装裤。 于丛看他一眼,觉得对方表情很差,又挪开目光。 姜清昼带着一身冷气走过来,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没发烧。”语气也冷,听上去没什么好意。 “嗯。”于丛盯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瓷砖,犹豫地开口:“……谢谢,麻烦你了。” 他感觉到姜清昼的视线和声音一起从上方倾倒下来,宛如一场泼天的雨:“不客气,本来就是因为我的事。” 于丛顿了顿,好像从中听到了点讥讽的味道。 “走了。”姜清昼蹙着眉,看起来对当下的情况极其不满,“回上海。” 他声音很低,带点迷惑,让于丛产生了错觉,好像他们是一起来到这里的。 于丛语气平平地回答:“好的。” 姜清昼很有压迫感地站在他面前,没给人让出能站起来的空间,怀疑地问:“你能站起来?” 把于丛说得身残志坚。 “可以。”于丛往另一侧动了动,用左脚站稳,做一只脆弱但顽固的鹤,动作卡顿地往洗手间转移。 第48章 姜清昼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给他让了个位置,站在原地发呆。 三分钟后,于丛含着泡沫从半掩的洗手间门板里弹出个脑袋:“姜老师。” 姜清昼转过身,表情动了动,示意他继续说。 “其实还有一家没去。”于丛闷闷地说,“我想拿了再回,可以吗?” “……”姜清昼脸有点黑,过了一会才说,“行。” 于丛看起来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把脑袋缩了回去,有细细的水声继续响起。 姜清昼等了一会,顺手把于丛的背包拎在手里。 想了想,又把搁在桌上的牛皮纸袋拿好,纸张的角落还有他展览、维护了多年的艺术品,印刷质量很好,聚在容器身上的鱼和鸟很生动,感觉几乎快飞走。 他低着头,有点恍惚地看了一会,半掩的门被于丛推开。 “我好了。”他尽量走得快,在姜清昼面前站定,找了一会发现东西全在对方手上,连手机也不例外。 姜清昼抬起眼看他,没什么表情地把手机还给他:“要去哪里,导航。” “哦。”于丛低头输地址,看见即将耗尽的红色电池信号。 姜清昼又把手机抽走,随手塞进口袋,抓住于丛的一只胳膊,问:“要背吗?” 于丛保持着垂着头的姿势,抹了把脸:“不用。” 姜清昼力气其实有点大,捏得他上臂隐隐发疼,于丛说了不要,就像民宿外叫了一早上的公鸡那样,被他拎着出了门。 有个小孩围在姜清昼的车边上,手里还拿着半截树枝。 老板娘抱着个洗衣盆从三楼跟他们道别:“走了啊?” 于丛被架着走,右脚时不时碰到地板,脸疼得皱成一团,还不忘和人道谢。 姜清昼仰起脸,点点头算作招呼。 蹲在轮胎旁边的小孩大喊:“妈妈!他的车只有两个座位。” 于丛被他嚷嚷得更清醒了,有点仓皇地拉开副驾驶的门,还扫了眼车头,姜清昼给车上了牌。 “座位要调吗?”姜清昼手扣着车门,没让他慌慌张张地关上,“挤吗?” 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来,靠得近了些。 于丛立刻想起早上脚贴着脚的感觉,心底说不明的忐忑逐渐成型,语气有点慌乱:“不会,挤的话我会自己调。” 姜清昼眼睛半垂,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往后贴着椅背,冷冷开口:“怕你不会。” 于丛呆了一会,系好安全带。 车载音响很轻地滴了下,一声英文播报过去,显示蓝牙连接上了yucc的手机。 姜清昼脸上没有他想象出来的嘲讽,很平静地连着蓝牙,把导航投在屏幕上,又摸出根线,给于丛的手机充上电。 路面依旧潮湿,快掉光的叶子也带着水滴,沿路有锈了边的路牌,太阳从云间露出来一点,霜已经化了。 车里没什么声音,姜清昼开了静音模式,于丛放轻了呼吸,不想发出太多声音。 他怀里抱着纸袋,背包被塞到座位后方,手机丢在两个座位的中间,电量徐徐地往上涨。 红色的图标缓缓变成绿的,宣告着和平。 “这?”导航提示目的地在左手边,姜清昼侧过头,瞥见个快要塌了的平房,不太确定地问。 于丛点点头,利落地解开安全带。 “去哪?”姜清昼皱了下眉。 “拿纸。”于丛动作停下来,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清昼意味明显地扫了眼他的脚:“我去拿。” 于丛抿了下嘴,是长年惯有的、下意识的、紧张的动作。 他还迟疑,姜清昼啪地摁开锁扣,转头问他:“怎么联系的?打电话?要付钱吗?” “不用打电话。”于丛见他直接要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叠成小块的钞票,“这就是纸厂,他们应该要现金,所有季节的生纸都要一张。” 姜清昼低头看着那团皱巴巴的百元现金,伸手接住,手心往上虚虚握了一下他的手。 于丛的手还是很凉,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快要塌了平房是个做纸的小作坊,瓦片顶下铺了大片的防水帆布,落了大半夜的雨水聚成沉甸甸的几处,平房里唯一的人正用长棍四处捅着,想把积水赶下屋顶。 姜清昼推开门,对方就看了过来。 门吱吱呀呀地响了一阵,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戴了眼镜的老人家举着木棍,说了句地方话。 姜清昼一个字都没听懂,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墙角挂着的纸,点了几个:“这个能都给我一张吗?” “你拿样品啊?”对方从镜片下看他,换成了普通话。 “是。”姜清昼回答。 “你是打电话的小于啊?”对方背过身,驼着背挑东西。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没说话。 “你还真跑过来,不容易,不容易。”几张软而粗糙的纸塞了过来。 “我不是。”姜清昼抓稳了那沓东西,递出展开了的纸钞。 对方把眼镜戴好,有点迷惑:“哦,你来帮他拿啊。” “嗯。”姜清昼垂着眼,看起来有点低落。 “钱就不要了。”老头乐了,“真要,你们下次还得过来。” 姜清昼递过去的东西又被推了回来,满手都是东西,有点狼狈地站在那。 第49章 “我不寄快递。”对方笑着收回手,去找那根赶水的木棍,“麻烦。” “谢谢。”姜清昼声音低而含糊。 从纸厂里出来,朝阳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升起,厚重的云严实地把太阳遮住,天空变成了没什么生气的银灰色。 于丛朝着驾驶座的方向,见到他手里的东西,眼睛明显亮了亮。 姜清昼没说话,把东西递给他。 副驾驶的座位已经调得很宽,给于丛空出了个比对东西的位置,他把几张纸叠在一起,再搓成了装饰用的绳状,低着头看。 动作很快,没什么声音,姜清昼就安静地看着他。 于丛搓了几张,语气平静:“可能要带回去给小溪看看。” 姜清昼在他抬起头前移开了眼睛,挂了挡发动车子。 “挺好的。”于丛看着他,似乎真的放下心。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姜清昼倒车的动作很果断,车窗外的灌木丛跟着旋转移动。 于丛转过头,盯着坑坑洼洼的山路,过了一会才说:“网上看到的。” 姜清昼没说话,脸上几乎找不到情绪。 “现在网上的东西很多。”于丛莫名补充道,“找东西很方便。” “嗯。” 于丛欲盖弥彰,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你在网上也很有名。” “我?”姜清昼有点诧异。 于丛改口:“就是chiang,搜chiang很有名。” “哦。” “你为什么不用本名?”于丛忍不住问,问了又后悔,自觉好奇心旺盛得越界。 姜清昼微微歪头,从后视镜里看他:“你搜过我的名字?” 于丛不说话了,咬了下嘴唇,看向车窗外,许久才嗯了下:“想找点资料,看看‘溯’怎么做更合适。” 姜清昼当然知道搜索的结果,于丛很难在网络上看到什么关于姜清昼的消息,大概率只能从chiang的关键词搜索里翻点边角料。 “没为什么。”姜清昼单手握着方向盘,“中文名不方便。” 于丛没再追问,车厢里至此陷入沉寂。 【作者有话说】 回2019了。 第27章 27 死寂的气氛直到进入上海边界才缓和。 起因是姜清昼放在旁边的手机嗡嗡地震个不停,车内的蓝牙连着于丛的电话,那阵声音便持久不停歇。 于丛偷偷看他,看见姜清昼下颌绷着,没打算接的样子。 他转过脸,姜清昼的声音就响了:“帮我开下免提。” 于丛哦了一下,帮他接起来。 来电是个上海地区的陌生号码,他扫了眼,觉得有点眼熟,替姜清昼摁了下接通,又很小心地摁了下免提。 “小姜?”听筒里是个很苍老的、乐呵呵的声音,“是小姜吗? 他一开口,于丛脸上有刹那的错愕,继而变得有点尴尬。 姜清昼还有点疑惑,眉头刚要蹙起,听筒里的人笑了:“哎呀,小姜,你现在好大的面子啊!” “……黄老师。”姜清昼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太相信的样子。 来电人语气不慌不忙,还挺高兴的样子。 “费好大劲才拿到你的号码,要帮忙怎么不亲自来找我?” 姜清昼又陷入迷惑,就听见于丛在旁边抢话:“黄老师,不好意思,前段时间麻烦您了。” “于丛也在啊。”老黄哈哈笑了几声。 姜清昼被当前的情况弄得有点懵,扫了眼速度表盘,侧过头看于丛,不可置信的样子。 于丛有点哀求地看着他,嘴上还在客套地应付,从“溯”说到了纸艺,又绕到了李小溪的身上。 姜清昼沉着脸,思绪纷飞,跟着面前的路四处乱窜,从几句话里复原了部分实情。 老黄大名是黄亭,是美院的副院长,现在大概已经荣升院长,姜清昼从通大走之前在他手里学了三年,最多听的除了表扬,就是要把王洁吊在美院门口打。 于丛在海华上班的样子又木又呆,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带着实习生设计去找他要对“溯”修改建议,姜清昼最后看到的那份方案,大概已经根据建议改了。 “小姜怎么不说话?”老黄笑了半天,忽然问。 姜清昼才发现于丛恭维人的本领很不错,语气有点勉强:“我在。” “哎呀。”老黄感慨,“没想到还能有这天,你回上海了吗?” “在。”一块墨绿色的路牌呼啸而过,显示距离市区还有五十公里,“我改天拜访您。” “好啊,好啊。”老黄中气十足,声音在逼仄的车厢里涤荡,“于丛现在做得挺好的,不容易,不容易啊。” 姜清昼接连听了两个人口中的不容易,喉咙艰涩得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久才沉沉应:“是。” “那你们忙。”老黄好像听见这头很重很闷的风声,“提前约我啊!我很忙的。” 于丛赶忙说好,客套了几句又挂了电话。 姜清昼轻踩油门,在高速公路声提了点速,顺畅无比地往前行。 于丛没敢看他,被加速的推力弄得有点紧张,道路宽阔笔直,纯白的标线在灰黑的地面分外清晰。 “没什么要说的?”姜清昼面无表情,口气听起来不太稳定。 于丛忽然察觉到了右脚踝的钝痛,在这通漫长的电话里变得很强烈,他咽了咽,艰难而无奈地说:“小溪在通大读研究生。” 第50章 “……”姜清昼不怎么掩饰地黑了脸。 他浑浑噩噩地干了几年策划工作,敷衍周旋和避重就轻见长,很从容地略过了姜清昼的展:“还没毕业,也是美院的,算是你学妹。” “她是研究生,算不上。”姜清昼硬生生地打断他。 于丛想了想也是:“正好有项目,就去找了美院的老师,问问能不能帮忙指导一下。” “正好找到老黄头上?”姜清昼扯了下嘴角,没一点相信的意思。 “就,正好。”于丛无力地解释完,“正好联系上了。” 姜清昼自认为不是傻子,克制了一会,没在那股绵长的、挣扎的愤怒里爆发,只是稳稳地打着方向盘。 于丛连接在屏幕上的手机迅速地跳动着新消息,大部分来自于工作群,还夹着几条关心他的私信,姜清昼扫了一眼,完全没有尊重他人隐私的态度。 “还需要导航吗?”于丛小心地问他。 姜清昼没说话,拔下充电线,把手机递给他。 于丛刚要锁屏,听见他说:“解个锁。” 姜清昼像是把他的手机当成所有物,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输了个新地址,静默着的导航换了个方向。 于丛看着屏幕上的路线变化,把车和人一起引向某个位于市中心的三甲医院。 “啊?”他茫然地抬头,“去医院?” 姜清昼一脸写着懒得说话,活动了一下脖子。 于丛做完检查才发现有人已经付了现金,还没来得及阻止,姜清昼站在他身后问:“真的没问题?” 听上去充满了对乡村卫生院的质疑。 “没问题的呀。”负责值班的骨科医生是个并不年轻的女人,“本来就不严重,注意休息,这个月尽量别用脚就好了呀。” 于丛有点结巴:“多久?” “一个月,年轻人,好得快呀。”医生对着屏幕写结论,靠墙的打印机哒哒哒地吐出一张纸来。 “一个月?可以走路吧?”于丛语气焦虑,“不用力就行。” 医生从镜片里白他一眼:“走么是可以走的,就是好得慢。” “谢谢医生。”姜清昼的手从他头顶掠过,接过刚打出来的纸片。 于丛带了些慌张,撑着会诊的桌面站起来。 姜清昼表情不太好看地盯了他几秒,说:“背你。”说完,便很自然地俯下身。 于丛还没全站直,垂着眼睛,感觉心跳很难抑制地沸腾起来,有片刻失聪。 他没动,姜清昼又转过身,看了他眼。 于丛立刻被压倒性的气势震慑,不声不响地扒拉他的肩膀。 姜清昼颠颠手,扣着他的大腿,能清晰地感觉到于丛没什么分量的体重,下巴绷着,嘴角很平。 于丛不怎么费力地靠着他,来源于肌肉记忆深层的直觉让他有点晕乎乎的,门诊开了热空调,附着在身上的、棠云村残存的湿冷已经散尽。 “姜老师。”于丛的头靠在对方很僵硬的颈间。 往停车场的路整洁宽敞,姜清昼嗯了声,尾音往上。 “我有医保。”他平和地说。 姜清昼尽如他所猜测的,嫌弃地皱眉:“算你工伤,别说话了。” 于丛浑身还是检查的器械气息,吃力地盯着姜清昼的侧脸,冻了一晚上的身体忽然暖和起来,心跳被烘得格外明晰。 市区天气极好,下午的太阳带了点橘红色,热融融得让人分不清时间。 刚坐进车里,于丛连着的手机就响起来,看上去已经响了很多次。 于丛犹豫了一会,想伸手挂掉。 姜清昼先他点开了屏幕上的接听,陆路花清脆的哀嚎冒出来:“于丛!” 于丛吓了一跳:“诶,怎么了?” “你终于接电话了!”陆路花在蓝牙音响里听起来要哭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不回消息?” “不是说出差吗?”于丛顶着身旁的目光。 姜清昼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打算开车的意思,意味不明地听他打电话。 “那你怎么不回微信?”陆路花收起哭腔,“楠哥也找不到你,我们都想报警了。” “信号不好。”于丛神色坦荡地撒谎。 “哦。”陆路花想起要说的事,“……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晚上捞火锅。” “一会就回。” 姜清昼闻言瞥他一眼,看不出太多情绪,手已经放在档杆上,要打火的样子。 “马上。”于丛改口,“挂了,拜拜。” 他在面板上摸了几下,把陆路花的声音截断。 姜清昼仿佛笑了下,转瞬即逝,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交费的时候终于用了自己的手机,桌面是一片漆黑,不太熟练地操作了一会二维码,中途安保还探了半个身子,对着他的定制深灰磨砂喷漆啧了声。 “那个。”于丛发现路线偏离杨昌小区是在三分钟后,“不太顺路,你把我放路口或者地铁口……” 姜清昼置若罔闻,把车拐进了最中心的主干道。 大抵有限行的原因,一路畅通无阻,于丛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把车开进了个人工作室附近的露天停车场。 姜清昼斜了他一眼,转身把散落在车厢各处的东西都拽到面前,于丛塞得乱七八糟的背包,装了资料和样品的牛皮纸袋,满满两提塑料袋里的药,窸窸窣窣地挂到他手里。 第51章 “下车。”姜清昼开门,绕到他那侧开门,手撑着车门,全身写满了不讲道理。 “……我就在这附近打车,可以吗?”于丛边下车,靠一只脚站稳。 “你打打试试。”姜清昼要笑不笑地看他。 于丛意识到这块地方可能打不到车。 他如同断了只脚的鹌鹑般孤立无援,连人带包一起被带回了姜清昼的工作室。 姜清昼态度不怎么好,进了门就随手乱扔他的包,不打算把人放下的意思。 于丛整个人处于一团不真实的混沌里,莫名其妙地被背着上了二楼,从姜清昼的脸侧看见了全貌。 整个空间被打通,和楼下诡异的风格不同,带了点温和的日式风格,矮床连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沙发,床尾正对着的整面墙都是半开放的衣柜,风格迥异的衣服挂了一半,没有阳台,沙发右边是无边框的落地窗,挂了百叶窗,日光被窗帘缝隙削成了标准的长条。 “下来。”姜清昼把他安顿到床尾的沙发上,揉了一把头发,理所当然地问他:“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于丛眼睛慢慢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姜清昼在海外呆了几年,彻底丢掉了迂回的、体面的聊天方式,邀请的方式从客套的“要不要去画室休息”变成了粗暴直接的“下来”。 他做梦的感觉更明显了,仿佛不相信面前的姜清昼是个活人。 “你昨天没洗澡。”姜清昼瞟了眼被扔在边桌上的塑料袋,“洗了澡给你换药,医生说不用裹着了。” 于丛看了他几秒,眼神垂下来,落在灰色调的地毯上。 “去吧。”姜清昼语气不太自然。 于丛没想通这其中的逻辑,思考不出非要在姜清昼家里待着的理由,视线落在床上很随意摊开的被子,四件套冷淡得和本人的脾气一样。 “换了药送你回去。”姜清昼站在他面前,浑身的霸道收敛了起来,跟他商量。 于丛怔怔地望着那个被角,脸色有点空。 姜清昼耐心地等了一会,抬手攥紧了他的手臂,轻叹了口气:“你自己能走过去吗?” 他被拽回神,有点局促地站起来,滑稽地用一只脚蹦向木质扶手边的浴室,就这么接受了姜清昼的提议。 浴室宽敞,朝半空开了个天窗,光线极佳,浴缸是紧贴着墙的三角状,有个能坐下的台阶。 于丛愣了愣,迟疑着问:“怎么连门都没有?” 浴室也是半开放式的,整个二楼找不到一扇门。 姜清昼看了看他,没回答,替他拧开热水。 第28章 28 姜清昼表情僵着,在原地听了一会水声,转身去翻了套看不出来是家居服还是运动服的东西,往旁边的木架上一扔,下楼去了。 于丛的理智没被他的野蛮剥蚀,吸着气坐了进去,水有点烫,热雾驱散了初冬降临的痕迹。 他在热水里呆了几分钟,乱糟糟的脑子平息了一些,不知道姜清昼的意思。 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猜不出来。 于丛木然地把这两天的事倒过来倒过去,匆忙地得出结论,可能是姜清昼性格强势使然,觉得他在棠云收纸这件事终究是为了自己的展。 出于甲方的姿态,出于薄弱的愧疚和善意,认为应该照顾一下伤员。 于丛想起他那句算你工伤,忍不住笑出声,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大概快感冒了。 他收了笑,鼻腔有点酸,把下巴都埋进水里。 姜清昼说话算数,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刚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不知道在哪里冲了澡,头发还湿着,没什么停顿地走进来。 于丛换了衣服,手腕和脚踝都被大一号的衣服遮住。 姜清昼没什么好表情,看了他一会,眼神很暗。 他看起来不像是要帮人擦药,掀开于丛的裤腿还带着点愤愤不平的意思。 于丛还懵着,就感觉到酸痛直冲天灵盖,啊了一声,撑着左边膝盖要站起来,被抓着小腿拽了回去。 姜清昼动作干脆,放下裤管的时候,正好看见于丛湿着的眼角。 明显是疼痛带来的、生理性的眼泪,于丛鼻子和眼睛都有点红,湿漉漉地望着他。 姜清昼喉咙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于丛痛得看不清面前的人,感冒的预兆明显,耳边的声音有点飘忽。 姜清昼站起来,跟他说:“送你回去。” 方方正正的小区里杵着几株很对称的玉兰树,一地都是被风雨蹂躏得不成样的花瓣和落叶。 于丛手里勾着包,给姜清昼指路。 杨昌小区就巴掌大,垃圾车从一号楼经过,后门的小商铺都能听见。 姜清昼呼吸很平稳地背着人上四楼,于丛很自觉地抬手敲门。 陆路花开了门,手里还有跟没剥皮的玉米,呆滞地看着他们古怪的搭配。 “大客户?”她歪了下脑袋。 姜清昼忍了忍没骂人,说:“让让。” “……”于丛趴在他背上,浑身酸得说不出话来。 陆路花反应过来,退了几步,声音很大:“于丛你怎么了?” “他房间是哪个?”姜清昼被她吵得皱眉。 陆路花把玉米扔回桌上,给他带路。 姜清昼把人放在床沿,没什么表情地扫视整个房间,把于丛怀里的包拎起来,放在书桌腿边。 第52章 房间很小,被书桌书架和衣柜挤满,床头还摆了几本设计类的杂志,窄窄的床瑟缩在角落里,窗台倒是很宽,摆了几盆要死不活的绿植。 姜清昼反手叉着腰,目光环室内一圈,最终落回于丛的脸上。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他说得飞快,一个眼神都没留下来,转身出房间。 于丛撑着床沿,右脚虚虚地放在空中。 他看着姜清昼的背,隐约听见什么东西嘭地碎掉,是某种只存在于他心里的、接近于幻觉的东西,于丛怀疑这是场梦。 房间门没关,人已经不见了,却又听见姜清昼和陆路花闲聊的声音。 忽远忽近,同样也不真实。 “你们三个人住?”姜清昼问,“一个洗手间?” 陆路花茫然地说:“是啊,大家习惯都很好。” 姜清昼咬着后槽牙,往里看了眼,还算干净整洁,就是透着点常年积水的气息,挤得看起来站不下两个人。 他歪了下头,想了想于丛一只脚跳进来的样子,转身问陆路花:“你们洗手间怎么不放椅子?” 陆路花表情复杂:“洗手间为什么放椅子?” 姜清昼也没想好,做出没说上句话的样子。 “诶,大客户。”陆路花有点不耐烦了,“虽然你充了五万,但是你只能对沙龙的环境提意见。” “我先走了。”姜清昼语调很平,脸色有点凌乱,“你记得提醒于丛擦药。” 陆路花满肚子的疑问,还没搞明白大客户和于丛崴到脚的因果关系,就被安排了新的任务。 姜清昼没回头,一阵风那样甩上门,走了。 于丛晃荡着腿,表情一点点沉下去,最后做了个深呼吸,如同每天早晨醒来那样。 窗台上病恹恹的多肉无声地和他对望,一时间分不清谁更脆弱。 他听见陆路花小心翼翼推开门的动静,耳边的轰鸣加剧,展示着感冒带来的不适。 “于丛,你脚怎么了?”陆路花轻声问,看向他被遮得很严实的腿。 姜清昼脚步有些虚浮,在逼仄的楼梯间下楼,有点恍惚。 在头顶晃晃悠悠的灯泡亮起来,光线昏暗。 他的胸腔迟来地有了一种生涩的疼,不太明显,让人走得更慢。 姜清昼觉得和于丛待在一起的时间有点太长了。 他垂着眼睛,瞥见一个二楼的标志,然后迎面撞上了一个平头男人。 穿着防风的夹克,夹了个常见的奢侈品牌手包,见鬼了一样看他。 姜清昼看着他满脸的惊恐,反应过来:“杜楠?” “姜清昼?!” 杜楠差点破音,喊完了还下意识抬头,看隔了两层的楼梯扶手,看完才觉得动作有点傻。 “……你找于丛?”杜楠前段时间在家暴跳如雷的模样已经被磨没了,试探着问。 姜清昼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脚受伤了。”他很自然地摸了下裤子口袋,“送他回来。” “伤哪了?”杜楠眉毛竖起来,带了点监护人的意思。 “脚踝。”姜清昼把手抽出来,没什么表情,“可能不是很方便。” “我知道。”杜楠打断他,“我会看着点的。” 姜清昼停在原地,脸色有点差。 “那啥。”杜楠在靠下的台阶上,仰着头觊觎姜清昼身边的一点缝隙,“让个道,我上去。” 姜清昼动了动,看不出什么情绪。 杜楠呆了股下班的疲惫,微微驼着背从他身边上楼。 “诶。”到了下一段楼梯,他又回过头喊姜清昼,“那个……” 姜清昼转过身去,丢给他一个眼神。 “……那什么,你还跟着你妈做生意嘛?”杜楠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地问了出来。 “什么?”姜清昼疑惑地皱了下眉。 “你那时候,不是要跟你妈去美国吗?”杜楠犹豫了几秒,“就……” “没有。”姜清昼否认,“我没跟她一起。” 杜楠脸色变了,仿佛陷入某种自我怀疑,迟疑着问:“那你妈……”话没说完,棕色带老花的包里手机嗡嗡乱叫,隔着皮质材料令人烦躁。 “喂?”杜楠看了眼来电人,“我到了。” 陆路花在电话那头啰啰嗦嗦地让他买东西,说于丛吃了饭还要吃消炎药。 “我都到楼下了!”杜楠没什么好气,“我一会点外卖。” 姜清昼沉默地站着,等他打完电话。 “那我走了啊!”杜楠没了再聊的心思,挂了电话拔腿往楼梯上走。 “拜拜。”姜清昼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说得很生硬,杜楠差点踩空。 杜楠在扶手边朝他点点头,窘迫里添了成年人的客套。 姜清昼插着裤兜,收起了纷乱的、涣散的思绪,下楼去了。 一楼住户往外打通了阳台,做了个专供杂货的小卖部,茶色的窗玻璃上贴了三个红字。 姜清昼走得不快,径直停在阳台外,踩着地上垫高用的木箱,头顶差点撞上挡雨的塑料板。 “帅哥,要啥?”黑洞洞的房间里走出来个女人,手里还捧着个碗,正好是傍晚吃饭的时间。 姜清昼要了两包很多年没抽过的烟,又折回去买了把花花绿绿的打火机。 一种陌生的味道在喉咙里蔓开,粗砺、带着明显的辛辣,姜清昼喧嚣的心脏平复了一些,挑了个隐蔽的位置,站在楼下发了会呆。 第53章 他抽了两根烟,摸出手机点外卖,花了十几秒才定到了精准的位置。 姜清昼手上还夹着支烟,付款时才感觉自己在微微发抖。 他缓缓吐口气,拢着手点火。 天光晦涩,并排站着的路灯吞吞吐吐地亮起来,身侧的玉兰树挡住了大部分灯光,圈出一个窄窄的阴影,把姜清昼藏在其中,手间有个橘色的小光点。 居民楼里的灯逐渐开了,他抬了下头,看见四层的房间都接连明亮起来。 姜清昼很没公德心地把没抽两下的烟摁灭在树干上,再随手丢进旁边的塑料垃圾桶里。 杜楠推开门时脸黑得像锅底,房间里气氛古怪,于丛坐在床边喝着热水,陆路花拿着蒸好的玉米,站在墙角罚站。 于丛的房间就十来平,三个人呆着,一点放松呼吸的空间都没有了。 “花,你先出去下。”杜楠把手包搁在于丛的书桌上。 陆路花差点要翻白眼,心想这房子也不隔音。 她又给于丛倒了杯热水,拉上门。 于丛脸色有点空,没什么反应地抬头。 杜楠愁容满面,啧了几声,叹了几口气,好像不得不开口那样:“你脚怎么回事?” “出差摔了一跤。”于丛鼻子皱了下。 “这谁的衣服?”杜楠表情嫌弃地盯着他身上大一码的运动服,明知故问:“怎么是他送你回来?” 于丛垂着头,不说话了。 “哎,我说你。”杜楠烦躁地揉脑袋,“记吃不记打你是!这项目就不能不做了?人都到家门口了,你心里不难受啊?” 窗外暗下来,小区里的路灯滋滋响了一串,全亮了。 “做到一半了。”于丛低头看地板。 “你怎么想的你?”杜楠气生不起来,“怎么让他送你回来?诶对,他看到我一点都不意外,还是摆个臭脸,真他么不知道谁欠他的。” 于丛抬眼,还没开口,手扒在门缝里的陆路花跳出来。 “楠哥,你别管啦!”她态度很好,“来吃火锅吧。” “……你别偷听。”杜楠没什么底气地说。 “哎呀,又不是什么大事!”陆路花干脆又把门推开来,“他既然找了海华,于丛愿意接项目,这是他们俩的事,姜清昼见到你不意外,还来找我办卡,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于丛现在的情况,两个人成年人的事,你情我愿的,你有什么好管的?” 杜楠一脸震惊:“你说谁你情我愿。” “他俩呗。”陆路花往后缩了缩脖子,忍不住继续说:“要不我说你怎么找不到女朋友呢!什么眼神!这你还看不出来啊!” “你把门给我关喽!”杜楠露出点不可思议的表情,瞪了她一眼。 陆路花吐了下舌头,飞快把门拉上。 锁舌咔地响了一下,房间里归于诡异的沉寂。 杜楠也不叹气了,过了好久才问:“于丛,能跟我说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于丛听出了一点关切,轻声回答:“没想啊,就是想把这个展做完了。” 他说得很轻快,脸色平静,没什么破绽。 杜楠迟疑着,还是问:“……那什么,就是,你不会,还喜欢他吧?” 老式的窗台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大概是在提醒门卫手动开闸,短促而焦急。 “嗯。”于丛抬起头,脸色很静。 杜楠半口气堵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你……” “我有点想他。”于丛扯着嘴角,有点勉强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别笑了。”杜楠有点烦躁,半晌才继续说:“我知道我多管闲事,但是你们俩,你和他,就不是一类人,你懂吗?” 于丛笑得很难看,应得很慢:“我知道。”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们俩和好了。”杜楠说得很巧妙,“就算你们和好了,万一他妈妈又杀出来,你怎么办?” “不会的。”于丛不再笑了,平和地说:“不会和好了。” 杜楠没说话,阴着脸站着,看起来想砸东西。 “哎呀。”于丛盯着被裤腿遮住的脚踝,故作轻快,“我已经知道啦,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会再跟他谈恋爱了,你放心吧。” 杜楠咬咬牙,还是没舍得砸自个儿的包,捏在手里。 不堪重负的房门又被叩响,陆路花手里提了个精致的外卖袋,声音放得很轻:“于丛你点外卖了吗?到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面面相觑。 “先吃饭吧。”陆路花把门再推开些,“于丛还要吃药。” 第29章 29 上海的冬天来得极其突兀,甚至没有一场雨做铺垫。 姜清昼在工作室里闷了两天,成功地把温度熬到了零上七八度,王洁替他去海华开了几次会,终于忍无可忍地上门逮人。 “对,不是淮海路上的,是旁边核桃路的八号。”王洁对着电话报姜清昼工作室的地址,对面大概是迷了路的外卖员。 姜清昼懒散地靠在沙发上,背对着她没回头。 “你门怎么都不锁?”王洁换好鞋,愣了几秒,“我草,你在修仙吗?” 通向后院的门窗长时间紧闭,烟雾缭绕间能看见茶几上的蓝黑色建盏,堆满了烟头。 “跟你说话嘞。”王洁绕到他面前,甩了一本图册过来,“老路挑的,计划明年开始拍的。” 第54章 老路并不姓路,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名字里带了个很土的路易斯,是他和王洁搞拍行的同伙,简称老路。 姜清昼起身把烟摁灭了,没什么表情地开始翻东西。 “不急,还一个多月才明年。”王洁说着,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姜清昼懒散地敷衍她:“没忙什么。” “不忙为什么不去海华开会哦?”她确认完姜清昼的精神状态,坐在他对面,“不会是因为于丛受伤了不去公司吧。” “不是。”姜清昼否认。 “我想也是,姜大师想见人哪要去公司,直接上楼敲门就行了。”王洁感觉不出他的情绪,追问:“见了这么多次了,怎么还没和好。” 姜清昼安静了几秒,睨她:“你以为卖画?” 王洁脸上全是对人身攻击的不满。 “张张嘴就能和好。”姜清昼自顾自说完。 王洁看着他,叹了口气:“那你先张嘴啊。” 姜清昼眉头皱得很紧,伸手又要去摸打火机,扯开话题:“老路让你什么时候回去?” “当然是等你办完展。”王洁往前探了探,把还剩小半的烟盒推得远了一点,“你回国的时候可是跟他打了保票,他还等着你弄完展赚钱,少抽点,别呛死了啊,大师。” “……”姜清昼坐了回去,脸色不太好。 “还有,老黄那天打电话给我了,海华找他帮忙应该塞了不少红包,还说当天一定去。”王洁说正事时很严肃,“估计还是看你的面子,花钱请不来,我想着什么时候请他吃个饭,你看行吗?” “行。”姜清昼点了点头。 客厅里的白烟散了一些。 “给你点了外卖,吃点吧小姜。”王洁送完资料,拍拍手准备要走,“别饿死了。” 姜清昼翻了两页画册,没说话,抬起胳膊挥了挥算说拜拜。 王洁把自动锁门开了,搭着把手又回过头来:“不过于丛复工了哦,不知道是恢复得很快还是怎么样,开会都在。” 空中晃荡着的手顿了顿。 她有点恶趣味地笑了一声,拉上门。 立冬当天,沙龙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波高峰。 a花花的微信被造型预约塞满,甚至没来得及化妆,戴了个口罩就出了门。 小区里静悄悄的,气温骤降,早起闲聊的老人家都不爱出门。 她拉开门,看见姜清昼扬到一半的手,似乎正要敲门。 入户门不算大,姜清昼往那站着,压迫感十足。 “姜老师。”陆路花震惊,“也不用这么早过来吧?” 姜清昼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看上去有点冻。 陆路花低头翻手机,一边碎碎念:“我看看,姜老师你约的几点啊?我怎么没收到你的消息呢?” 姜清昼摸了下鼻子,嘴有点发白。 “哦,原来不是来剪头发的。”陆路花表情木然,把手机收好,“于丛应该马上醒了,楠哥出差不在家,挺好,挺好的,姜老师,我要迟到了。” “不好意思。”姜清昼给她让路。 陆路花口气毫无波澜:“谢谢姜老师,于丛现在能走路,不用担心。” 姜清昼没看她,低着头往门里移动。 “偶尔也来消费一下吧。”陆路花十分潇洒地从台阶上往下跳,“五万块呢!”余音随着身影一同消失。 于丛睡得天昏地暗,揉着脸一瘸一拐地进洗手间。 走到一半,发现姜清昼穿了件灰扑扑的纯色毛衣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 他有点迷茫地挠了挠头,看了眼,又拐进去。 于丛刷牙刷到一半,总觉得有些不对,慢吞吞地从卫生间里往外望,半个身体都露出来。 姜清昼还在那里,十指交叉坐得很稳,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不像是做梦。 于丛的冷汗刷地从后背冒出来,发憷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姜清昼的表情有了点变化,很冷静地解释:“不是你在群里说今天开会?” 于丛含着牙刷,有点呆:“……是,但是你之前都没来。” “今天我开。”姜清昼不动声色。 于丛被吓得彻底醒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哦,隔了几秒,脚步不太稳地钻进洗手间,没几分钟就把自己收拾好。 他习惯性把笔记本塞进冬天用的帆布袋里,被姜清昼扯着包带拿过去。 “走吧。”姜清昼理所当然地推开门,不打算解释太多。 他盯着于丛的脚踝,偶尔往下走两个台阶。 “你这几天都怎么上班?”姜清昼忽然问。 于丛很小心地握着楼梯扶手,随口回答:“打车。” “哦。”姜清昼闷闷地说。 到了一楼,于丛试探性地伸伸手,没能要回帆布袋。 “你等一下。”他又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拉了下姜清昼的手,很冰,“我拿个东西。” 姜清昼沉默地看着他往一楼的阳台边挪。 里面伸出一只手,勾着袋包子豆浆什么的早点,于丛声音不大:“今天要两个。” 老板娘嘿了声,提溜起另一个塑料袋,扭头往旁边看了眼:“哟,帅哥,又来了。” 姜清昼僵硬地笑了下,把帆布袋背在肩上。 于丛有点纳闷,没说什么,把其中一个塑料袋递给他。 第55章 “还很早。”他解释,“感觉你很冷,要不然先吃个早饭。”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在法拉利上喝完了兑水的豆浆。 余光里的于丛动作又快又安静,看起来比前段时间长了点肉,露出来的那截手腕不再瘦得只剩骨头。 他移开视线,感觉胃里冒出点灼热的感觉,把车往出口的方向开。 门卫捧着同款早点,动作利索地开杆放人。 姜清昼目不斜视,窗户里的人啃着肉包,和他打招呼:“小老板,又来了哈。” 于丛表情有瞬间的迷惑吗,姜清昼在旁边说:“导航。” 他看着屏幕,发现手机已经自动连上蓝牙,低头点了几下,把海华的地址输了进去。 一路沉默,连过红绿灯的时候都没人开口。 姜清昼自如地把车开进了还在风风火火营业的农贸市场,巧妙地停在两个蔬菜摊中间。 于丛下车的模样有点滑稽,还偏头看了看他的脸,小声叫他:“姜老师。” 姜清昼动作迟缓地抬头,攥着他的帆布包,指关节发红。 “感觉你很冷。”于丛裹在面包般的棉服里,指了下他的脸,“一会到公司,给你拿个外套吧。” 姜清昼不置可否,靠近他几步,像是拎东西一样扶他。 海华创意策划工作室空无一人,门口炸油饼的锅炉是为数不多响着的东西。 于丛没什么避讳,弯腰从塑料花盆下翻开门的钥匙,右脚在空中晃着,开了门又放回去。 面包服是短款,他弯下身的时候露出点被毛衣裹着的腰,还是纤细而脆弱,姜清昼瞥了眼,收回了刚才对于丛的体重判断。 九点多,屋里还是昏昏沉沉,刚刚升起没多久的朝阳停在墙角歇息,一片令人心安的静谧。 于丛走得很慢,不像小溪那样招待人,朝姜清昼比了一下自己的工位:“姜老师,你先坐一下。” 姜清昼不掩饰自己的烦躁:“你能不能别叫我姜老师。” 背对着他在公共衣架上翻东西的人僵了僵,过了一会才问:“那叫什么比较好?” “叫名字就好。”姜清昼生怕他开口喊姜总。 于丛被一堆乱糟糟的衣服淹没前抽身出来,抱了件衣服,上面还团了条围巾。 姜清昼没坐下,宛如一块里程碑,戳在于丛的座位边上。 “你要不然穿个衣服?”于丛抖开手里的风衣,明显不是他的。 姜清昼脸上立刻浮现出明显的嫌弃。 “这个是之前拍摄用的,没人穿过。”于丛解释了一句,又放弃,“那要不然你戴个围巾?” 他把卡其色的风衣丢到椅背上,递过来一条围巾。 姜清昼下意识地看过去,于丛手里捧着团米色的羊毛围巾,又长又厚实,看起来有些旧了,不过保护得很好,没什么损坏的地方,连毛球的痕迹都找不到。 围巾最下方有个精致的刺绣,澄黄的一只小金鱼。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感觉喉咙干涩,半天没说话。 于丛抬起眼睛看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这是我的。” 姜清昼接过围巾,胡乱地缠在颈间。 毛线干燥的触感给人温热的错觉,他缓了一些,才感觉的确有些冷。 他记得几年前冬天没有这么早,于丛不太明显地笑了下,仿佛松了口气。 第30章 30 李小溪进屋就开始扫视工位,想看是谁替她扛起了守门人的责任,接着就看见年度大客户有点搞笑地毛衣配围巾,在于丛的旋转椅上坐得很直。 她尖叫了一声,姜清昼回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姜,姜老师?”小溪脸色有点惊恐,“不是说后天再交修改方案吗?” 于丛冒出个脑袋,正坐在他对面,被挡得很严实,带着点鼻音说:“是后天。” “吓死我了。”小溪轻声自言自语,开了电脑准备点外卖,“催死我了,催死我了。” 屏幕亮起来,映着她被吓醒的脸色:“姜老师,喝咖啡吗?” 姜清昼比了个手势:“不用,谢谢。”说完,转过头去看于丛算账。 于丛霸占了对面同事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戳手机计算器,笔记本侧放着,能看见桌面上的一堆软件。 “你不玩游戏了?”姜清昼忽然问。 于丛表情茫然,没理解:“什么游戏?” “就是你大学的时候很喜欢的那个。”姜清昼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再次提到了以前,什么预告都没有,“图标是一个字母。” 于丛脸色变了点,归于某种平静。 “很久没玩了。”他没讨伐姜清昼提了以前的事,平和地回答。 “哦。”姜清昼松开抱在胸前的手。 打字的声音停了一会,小溪端着咖啡走过来,好像在表演杂技,另一只手还捏着份订好了的文件:“姜老师,喝咖啡,于丛,合同签下。” 姜清昼如常接过品质不稳定的咖啡,看着于丛埋头在纸上写信息。 小溪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等着于丛写完:“诶,于丛,你怎么不用章啊。” 于丛没抬头,含含糊糊道:“忘记带了。” “不是一直在公司嘛?”小溪歪着头看他写字,“还带出去哦?” 于丛咬了咬嘴唇,字写得飞快,胡乱把纸递还给她:“你去找佳姐盖公章!” 第56章 李小溪感受到了某种暗昧的羞愤和恼怒,接过东西无声无息地挪回前台。 于丛把头埋了回去,伸手把笔记本电脑转正。 姜清昼目光沉沉,盯着他没说话,对他屏幕里的帐没什么兴趣。 手机屏幕里显示计算器的指令错误,跳出来一行错误提示,他只好全部清零,重新摁数字。 “什么章?”姜清昼问。 于丛没看他,说:“海华的公章。” “你管公章?”姜清昼往后一靠,双臂又抱了回去,脸色很冷,下巴隐在柔软的毛线围巾里。 于丛无力辩驳,有点儿绝望地发现,姜清昼这人永远都学不会与人、与过去和平相处。 “名字章。”于丛回答得自暴自弃。 姜清昼面无表情,挑了下眉:“名字章?” “嗯。”于丛皮笑肉不笑地看他,“刻的,特别好用,方便,不行么?” “……”他居然从这段话里感觉出了点委屈,于丛语调不高,看起来要和人拼命,“可以。” 姜清昼不再追问,安静地等着于丛气消。 大门轰地响了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吴四方脖子上换了根看上去更沉的金链子,容光焕发:“姜老板!姜老师!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呢!” 海华的会议桌久违的坐满了人。 于丛定了搭建的公司,投屏在说硬装改造的事,分了几种场地情况,不紧不慢地介绍。 吴四方向来不管业务的细节,小溪只负责创意概念和设计,邻桌的同事是来蹭会的,姜清昼…姜清昼缺席了前好几个会议,根本不清楚进度。 “如果是室外的楼梯……可能要换一种支撑的材料。”于丛说到一半,感觉全桌人都心不在焉,“那个,王洁老师今天不来吗?” 姜清昼反应了一会,问:“怎么了?” “没事。”于丛说得有点累了,往后翻了几页,跳过了细节上的内容,继续说重点。 姜清昼反应过来,从没事里察觉到了点于丛对他的嫌弃,垂着眼睛给王洁发消息。 [姜:之前海华开会都说了什么?] [真三一:什么东西?] [姜:于丛跟你说什么了?] 他发了问题,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于丛语速有点慢,听起来不慌不忙,表情柔和得偶尔能看见从前的稚气,以及丝毫没变的专注。 [真三一:……] [真三一:大哥,就只说了你的展,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是戒备心还是占有欲啊?] [姜:展都说了什么?] [真三一:你等等,我给你发记录,怎么了,这点事你也要管了。] 对话框里丢过来两个在线云文档,姜清昼还没来得及点开,王洁下一条消息已经跳出来:“管管好,研究研究,你的小于搞得真的很好,墙面就搞了好几版,给我看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流。” 姜清昼闷在胸口的气散了,毫不留情地回复:“缅怀在新天地给前女友刷墙的日子了?” “……”王洁停顿两秒,飞速打字:“姜清昼你他爹的!” [姜:下次开会你也来吧。] 于丛和他的眼神在带了点酸涩味道的空气里相遇,姜清昼移开目光,眼睛有点热。 他动作有点生硬地拿起面前的纸杯,咖啡和闻起来一样,有点微微发酸。 王洁在聊天框里发了个好,又说:“下周二约了老黄,直接去学校里接他,你看要不要叫于丛,或者其他合作方什么的,你想想,我提前一天定位置。” 姜清昼脸色很平,想了想,没回复。 吴四方打了几个哈欠,硬是听到了最后,于丛关掉屏幕时还长舒一口气,甚至想带头鼓掌。 他理着大金链子望向姜清昼,满脸写着送客:“姜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姜清昼在海华创意策划赖到了下班时间,感受了整条巷子一天的鸡飞狗跳。 于丛的同事请了假,他很不客气地占了一天的座,期间小溪还跑过来帮他点了外卖。 姜清昼要付钱,被于丛拦住:“你是大客户,这都是项目消耗里的,她可以把今天的全报了。” 大客户听起来比姜老师顺耳。 姜清昼没再有意见,撑着手看资料,面前是临时打印出来的方案,他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身上。 午后的日光斜射进来,懒懒地铺了整桌。 于丛一半身体沐浴在其中,外套已经脱了,看起来暖洋洋的,耳朵有点红,正抬着头看他,表情有点呆。 光线很好,姜清昼几乎能看见他的睫毛,迟疑了几秒,动作很轻地伸了伸腿,碰了一下于丛的脚尖。 于丛搭了三天车,就被杜楠问罪,陆路花缩在背后吃薯片,眼里全是对他和大客户的忠心耿耿。 “怎么回事?”杜楠压着嗓子问他,“不是说不谈恋爱吗?” 他一本正经地反驳:“上班,项目还没结束。” 姜清昼冷着脸,靠在门边,直勾勾地看着被堵在房间门口的人。 “诶,你别挡着我!”于丛瞪圆了眼睛,“今天请黄院长吃饭!艺术顾问!” 杜楠听得头疼,回头瞅了眼姜清昼阴恻恻的脸,犹犹豫豫地放人。 于丛的脚好得差不太多,走起来很轻盈。 姜清昼扬着下巴,给他让了点位置。 第57章 于丛的肩膀擦着他的胸口,没什么停顿地出门去了。 杜楠表情有点恼,冲着姜清昼发不了火,不尴不尬地抛了个假笑,什么也没说。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把门拉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 于丛一上车就笑出了点声音。 姜清昼系着安全带,问他:“怎么了?” 于丛乐得眼睛都弯起来,好像听了八百个冷笑话:“杜楠看你的表情跟以前一样,真的,特别搞笑。” 姜清昼嗯了一声,把锁扣按紧。 车子很熟稔地出了小区,门卫见怪不怪地和他颔首,眼睛又黏回手机屏幕上。 于丛笑了一会,渐渐没了声音,表情平静地看向车窗外。 姜清昼感觉到了藏匿着的、微弱的哀伤。 “他和大学一样。”姜清昼说,把提从前的问题归咎于自己,“没怎么变。” “嗯。”于丛干巴巴地应,“是。” “感觉你们三个关系挺好的。”姜清昼语气不咸不淡。 于丛点点头,说:“陆路花也是通大美院的,不过小三届,她是雕塑系的。” 姜清昼不接话,专心地把车拐进高速的路口。 车载屏幕上的画面静止着,显示连接的设备是于丛的手机,开了免打扰,没有一个新消息和系统提示。 “你很喜欢跟美院的人来往?”姜清昼平视前方,冷不丁开口,“海华的设计也是美院的。” 于丛愣住,呼吸窒了一下,鼻腔里有种吸了一大口冷气的感觉,瑟瑟发疼。 “随便乱说的。”他改口,“别理我。” 车厢里仿佛凝固般死寂下来,直到姜清昼试图把车开进通大。 正大门的门卫壮得像是拳击手,铁面无私地说主校区只能进教室车辆。 姜清昼皱了下眉,于丛就出声要圆场,边给姜清昼指路,边安抚看起来同样暴躁的门卫:“马上走。” 原来挤满地摊和小贩的后街摇身变成了标准的商业街,五层的梯形建筑,靠近学校的方向刨了个通往地下的坡,标了三四国语言:停车场。 姜清昼恍惚地看着周围的景色,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没回来过吗?”于丛问。 姜清昼打了把方向盘,稳稳地驶过减速带:“嗯。” 他语调很淡,颇有点物是人非的气氛。 “我也是前段时间才来的。”于丛轻松地解释,“去美院。” “美院变了吗?”姜清昼没头没尾地说。 于丛口气平缓:“没怎么变,还是要刷卡,那个雕塑换地方了,搬到图书馆了。” “雕塑?” “就之前放在一楼的那个,阿佛洛狄忒女神像。”于丛很没契约精神,又提了一次以前。 第31章 31 斥巨资打造的双向移门崭新如初,从远处看只觉得清澈得冷清。 于丛裹着那天借给姜清昼的围巾,顶着风往前走。 姜清昼看起来已经放弃风度路线,换了看起来很保暖的皮夹克。 还没走到门前,玻璃里冒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只穿了毛衣和长筒靴的王洁和看起来更胖了一点的老黄。 大概是见到了人,黄亭挥了挥手,玻璃门从里面打开了。 王洁被吹得直哆嗦,牙齿微微打颤:“你怎么还迟到?” 于丛微微愣神,姜清昼从旁边握住他的胳膊往上走:“堵车。” 他的棉服被掐得塌下去,手臂被抓得很紧。 “院长。”于丛像被拎起来,有点尴尬地打招呼。 “好好好。”老黄笑眯眯地看他们,“不好停车吧,现在不让进了。” 姜清昼朝他点点头,听见王洁在旁边说:“所以我没开车。” 老黄呵呵笑:“我老婆来了也不让进。” “停车场很空。”于丛条件反射地装乖,说完才反应过来停车的人是姜清昼。 姜清昼附和:“挺好停的。” “怎么样?是进去看看?还是直接走?”老黄摸了摸还剩半头的白头发,“我办公室坐坐?还是想参观一下以前的教室。” 他说着,明显没有给人反应时间,转身就往楼上走,脚步慢慢的,跟着肚子上的赘肉晃。 三个年轻人在身后跟着他,气氛尴尬而诡异,半天没人开口。 中心空地上果然空空荡荡,连雕塑的底座都被拆干净,只剩下一小块重新铺过的地砖,像块崭新的疤。 “你们三个现在很要好嘛。”老黄路过二楼的画室,没打算进去,“里面乱糟糟咯,现在学生没有你们以前那么爱干净。” 王洁是搞油画的,于丛甚至不是美院的,只有姜清昼算得上他的学生,出于礼貌往前跨了几步,陪他聊天。 黄亭这人厉害,脾气也怪,虽然怪,但不拿腔拿调。于丛跟着李小溪来了好几次才见到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拒绝,小溪脸皮薄要跑,他忍不住再求了几句,老黄听到姜清昼的名字,又停下来,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他:“你是于丛哦?” 他百思不得其解,黄亭能记得他的名字,不过也没追问。 “你没从我手里毕业。”老黄还在前头跟姜清昼聊天,“我气死了。” 姜清昼声音模糊,于丛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黄亭听完,笑笑:“这样也挺好,外国人也爱研究这些。” 第58章 于丛屏着气偷听,王洁在旁边碰碰他的肩膀:“脚好了吗?” “好了。”于丛回神,“谢谢你啊,王洁老师。” 王洁像吃了个苍蝇,面容有点扭曲地看他:“你别这么叫我,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于丛突然发现他们搞艺术的人很讨厌老师两个字。 “社长?”他尝试着问。 王洁脸色更复杂了,发问:“你怎么不叫我学姐呢?干脆你叫姜清昼学长好了,怎么样?” 于丛想了一会,连忙摇头。 离开校园生活多年,王洁身上那点不靠谱的叛逆没了,把餐厅定在了靠近江边的某个私房菜馆。 还是室内的,没让年近七旬的老黄喝着十一月的风吃饭。 “我还以为你又要带我蹦迪。”老黄不可置信,“你现在品位不错。” 王洁笑得很明媚:“您要想体验也不是不可以!” 四个人围着张宽敞的八仙桌,本帮菜被服务生分了盘,配着白色的瓷盘,有点像外国菜。 对面两人显然没什么心思聊天,王洁在心里暗骂两句,继续捧老黄的场。 包厢是复古的法式风格,面朝江水的玻璃门外是萧索的露台,江风沉重地撞在窗户上,发出类似野兽嘶吼的声音。 黄亭夹了几块鱼肉,忽然问:“你们带烟了吗?” 其他人齐齐抬头,摸不准他的意思。 “陪我抽根。”老黄露出点窘态,“悄悄的,悄悄的。” 姜清昼站起来,王洁正猫着腰在口袋里摸烟盒,有点尴尬地看着他:“我偶尔抽。” 于丛目送三个人走向露台,玻璃门开开合合,漏进一点冰凉的空气。 包厢的玻璃跟美院大门一样干净。 于丛甚至能看清姜清昼低头时嘴角微微向下的表情,手指夹着王洁递给他的女士烟,没什么情绪地偶尔说两句话。 老黄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似乎一直在说话,王洁在旁边频频点头,看起来很激动。 他明目张胆地偷看,姜清昼隔着一缕白雾,脸色猝不及防地变了,有点难看。 隔了半分钟,王洁缩着肩膀推门,把老黄和姜清昼留在门外。 她偶尔压力大时也抽烟,刚出国那阵抽电子烟,后来又发现纸烟醒脑的效果更好。 姜清昼撒手不管洛杉矶的事对王洁来说挺麻烦的,给他帮忙每天跟于丛开会压力也大,到上海没几天就重拾恶习。 黄浦江上的风没什么眼色,把她的眼睛吹得生疼。 老黄倒是美滋滋的,吸口烟,幽幽开口:“没想到还有今天。” 王洁一边摁打火机,一边嗯嗯敷衍他。 “没想到你和于丛还这么好。”老黄慢吞吞地说,“都那样了,我以为你俩肯定掰了,没想到你们还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哎,你没在我手里毕业,我是真气啊!” 姜清昼抬起眼,没说话。 王洁有点懵:“什么?他俩怎么了?”她不太相信老黄能接受姜清昼是个死基佬还被于丛甩了的事实。 “哦,你出国早嘛。”老黄一支烟到头,半天才找到竖在风里的灭烟器:“还有吗?再来根。那会小姜你都走了,你妈妈来过学校好几次,找教务处,找于丛,闹得挺大的。” 一点挣扎和痛苦从姜清昼沉静的脸色下浮上来,眼神凝聚了一下又散开,紧接着皱起眉。 老黄接过第二根烟,也有些疑惑:“你不知道?” 王洁替他点了火,舔了舔被吹得发干的嘴,说:“你们聊。” 姜清昼有点艰涩地张了下嘴,没问什么。 王洁瞥了瞥他,脖子已经冷得发僵,抱着胳膊进包厢。 她刚坐下,于丛就凑过来,眼神还落在露台上,轻声问:“在聊什么?‘溯’吗?” “嗯。”她敷衍于丛。 “说了什么?”于丛看起来进入了工作时的焦虑状态,“不太好?要改?” “没。”王洁情绪不高,“挺好的,就是闲聊。” 老黄抽了烟,还有点不满足,回了包厢又想喝酒,姜清昼脸上没什么血色,走在后面差点忘了关门。 于丛摁了下铃,服务生没几秒就敲门。 “额,天很冷,少喝点。”王洁看了眼姜清昼的脸色,难得露出点担忧。 老黄胖手一挥,缓缓说:“白的。” “……”于丛无奈地看了眼姜清昼,对方眼皮垂着,看上去毫无反应。 “好的。”服务生很标准地露齿笑,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老黄像刚说完了大事,飘飘然地开口:“都陪我喝点。” 苍穹变成了一种混沌的灰,风声变大,荡成了凄厉的回声。 王洁甚至还没开口阻拦,面前的三个男人仿佛在比赛,仰着头一个接一个地喝了干净,杯子的底还没沾上桌面,老黄就招招手,示意服务生倒酒。 他喝了第一杯,话就变重了,拉着姜清昼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虽然你走了,没在我手里毕业,我吧,有点不高兴,但是你要回来了,我还是很欣慰的。” 姜清昼脸色有点空,眼尾发红。 “我好歹做了你三年老师。”老黄抱怨,“你得喝三杯,对吧?” “谢谢老师。”姜清昼低声说,一口把手里的酒喝干净。 于丛隐隐感觉不对,还没琢磨出什么,黄亭又盯着他:“于丛,项目经理,一起。” 第59章 他思绪断了,没什么犹豫地举起酒杯。 糊里糊涂喝到最后,只剩下王洁清醒着,她扶着老黄上出租车,热得脑袋冒汗,回过头来就看见红着脸的两个人并排站着,一个比一个呆,罚站似的在路边。 “还有醒的吗?”王洁腰酸背疼地走过来,伸手挥了挥。 姜清昼像块烧红的木头,一动不动。 于丛掀起眼皮看她,表情很茫然,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连绵不绝,没有打算停的意思。 王洁啧了声,忍无可忍地朝他伸手:“手机给我。” 于丛在兜里摸了半天,把手机递过去。 她瞟了眼来电人,接起来劈头盖脸地说:“吃饭呢,一直打!” 对面愣了半天,语气诧异:“你谁啊?偷人手机?” “……我是你爹。”王洁翻了个白眼,“我王洁。” 杜楠的口气变成了惊恐,反问:“你也回国了?” “是啊!”王洁瞥了眼毫无反应的人,正要往旁边走,肚子里搜刮着骂人的话,“于丛在旁边。” 姜清昼毫无征兆地蹲了下去,在靠着江的马路边蜷缩成团,伸手捂着脑袋。 “我草!”王洁惊叫,“不跟你说了。” 她挂了电话,随意地把手机塞到牛仔裤的口袋里,弯腰要去扶人。 于丛率先一步也蹲了下去,脸在路灯下红得惊人,同样不太清醒的样子,眼神清醒了点,侧过身很无措地看着姜清昼。 “你们……别蹲。”王洁头疼,“站起来,我去开车。” 于丛看不见他的脸,有点委屈地撇嘴。 姜清昼埋着脑袋,发出了很低的叹气声,好像化不开的、浓密的雾,要把整个人都闷死。 “姜清昼。”于丛小声说,伸手做了个要拥抱的动作,很快又换了个方向,强硬地从他的胳肢窝下穿过,“站起来了。” 路边寒风瑟瑟,他酒醒了不少,眼睛明亮而潮湿,艰难地想把人拉起来,动作很慢。 姜清昼没他想象中那么沉,摇摇晃晃地被扯起来。 好歹还有个醒的,王洁想着,不客气地去翻姜清昼的夹克口袋,拿了车钥匙才嘱咐于丛:“你们别动,我三分钟就过来。” 于丛慢慢点头,像抱孩子一样托着旁边的人。 姜清昼无声地垂着头,神色涣散,整个人灵魂出窍。 王洁看他一眼,正要朝停车场跑,忽然反应过来,无语地说:“……你车是两座的。” 第32章 32 出租车风驰电掣地拐进淮海路,副驾驶的女生比司机还暴躁,对着单行道指指点点,偶尔回头看看后座的人。 司机被她恶狠狠的语气吓得不清,没敢开口提醒吐车上两百,迅猛地驶到了目的地。 姜清昼闭着眼,似乎有点难受地皱着眉,要靠不靠地贴着于丛。 “兄弟们,到了。”王洁没什么好气,“能走吗还?” 于丛服务态度很好:“能。” 王洁的脾气被堵回去,利索地付钱,和于丛一左一右地夹着姜清昼进院子。 刚换的庭院灯感应到人,亮了起来。 院里的小路换了种黑色的圆石头,踩起来轻轻发响,有种纯粹的寂静感。 姜清昼几乎闭着眼摸开了指纹锁,很自觉地往沙发上躺。 王洁印象里很少见他失态,松了口气,扭头问于丛:“我送你回去吧?” 于丛还怔怔地看着沙发上的人,迟钝地转过身来。 “你还好吗?”王洁很自然地把声音放轻,“你喝了多少?” “还好。”于丛脸色潮红,“那他怎么办?” 王洁叉着腰,回头看了眼:“没事,死不了。” 客厅安静了一会,连顶灯都变得友善而柔和,她才犹豫不绝地开口:“还是,你在这呆着?” 于丛没接话。 不说话就等同于默认,王洁脸色变了些,欲言又止地看他,又瞟了眼像死了一样坐在沙发上的人。 “你行吗?”她问完,觉得有点怪,立刻补充:“我是说,你也喝了酒,还可以吗?” 他站着没动,低着头,眼神匿在一片阴影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那,我走了?”王洁说着要走,却走了几步,摁下开放厨房里自动烧水的机器,“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实在有点冷,蹑手蹑脚地往门边走,心里对男人的不理解再多了一层,没兴趣了解无聊的爱情游戏。 街上静得渗人,小路的死角里还有潮湿发酸的落叶,昏黑把一些璀璨的霓虹灯光给吞噬掉。 王洁抱着手走了一段路,打算到大路打车。 快步走了五分钟,她忽然察觉不对,摸了下牛仔裤的口袋,左边是姜清昼的车钥匙,右边是于丛的手机。 法拉利还停在外滩二十四块一小时的停车楼里,手机在她手里震个没完。 “喂。”王洁一脸麻木地接起来,“还是我。” 杜楠开始怀疑耳朵:“不是,你拿他手机干嘛?” “他今天不回家了啊,你别打了。”王洁言简意赅,“挂了。” “等等等等。”杜楠搞不清状况,“他在哪呢?你跟他一块呢?地址给我个,我去接他好了。” 王洁思索几秒:“你别来了。” “怎么回事啊?”杜楠不满,“搞项目请客吃饭就够迂腐了!还不放人?” 第60章 王洁冷笑一声:“这是项目的事吗?” “他跟姓姜的在一起?”杜楠语气很急躁,“你给我个定位,快点。” 主路的人多了起来,连路灯都架得更高。 “大哥,你能别管了吗?”王洁说得直接,“这都什么时候,你又不是于丛他爸,别管了。” 听筒对面沉默几秒,杜楠语气很低:“他俩要再搞到一起,我不放心。” “晚了。”王洁招手拦了辆黄色的出租车,“他俩这么多年没和别人搞上,这回肯定要搞上。” 杜楠反问:“你怎么知道于丛没跟别人搞上?” “跟你啊?”王洁显然不信。 杜楠有点烦:“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我喜欢女的。” “知道。”王洁捂着手机,报了个酒店地址,又回头吐槽,“但女的不喜欢多管闲事的。” “……你有毒吧?” “那问你,于丛跟别人搞上了吗?”王洁无视前排司机有点诧异的表情,“男的,女的,有吗?” 杜楠隔了一会才说:“没。” “是吧?”王洁说,“你以为拍电视剧呢?你是不是特想有个吊打小姜的高富帅跟于丛搞在一起,气死我们?” “就不能是女的吗?”杜楠问她。 王洁语塞,惊觉和男人的思维永远无法在同个频道:“你还敢说我们迂腐!我看你才迂腐,快入土了。” 杜楠啧了声,没反驳。 “挂了啊。”王洁最后说。 “你还没给我地址啊?”杜楠说话像个放心不下的老父亲,“我接他。” “姜清昼又不会把他吃了!杀人犯法。” 杜楠反驳:“那万一呢?” 王洁忍无可忍,摁了挂断,往前探了点身子:“师傅,这段不拍,麻烦快点。” 司机没听全,战战兢兢地在后视镜里点头。 客厅的灯是柔白的,温和而朦胧,从头顶倾泻下来,宽厚地审视着空间里的一切,默许了长久的死寂。 于丛站了一会,十指指尖和右脚踝都有点麻木,大概是酒精的作用。 他没见过姜清昼喝醉。 姜清昼应该喝了很多,但身上还是凉的,在出租车上偶尔碰到手背,还是冰凉的,下车的时候步伐还是很连贯,只是手脚有种生硬的不协调。 于丛侧过头,看着他闭得很紧的眼睛,有点鲁莽的气息。 他带了些吃力地猜着姜清昼装醉的原因,大概是不想面对老黄和王洁,甚至是自己。 于丛靠近了一点,轻声问:“你难受吗?” 沙发上支棱着腿的人没动,眼皮不明显地抖了一下。 “你要是不难受,我就走了。”于丛声音有点沙哑,“还是你想喝水,想喝水的话,就点点头。” 隔了几秒,姜清昼眼皮下方滚了滚,慢慢点头。 于丛吸了一下鼻子,轻着手脚去倒水,没管姜清昼没理由的个人习惯,找了个玻璃杯给他。 姜清昼睁了眼,目光有点深的看着他。 于丛回头的时候脚步顿了下,右脚隐隐发疼,胸腔跟着命运安排好的节奏震荡起伏。 双目相视,连呼吸声都庄重起来。 于丛脸色很静,看着姜清昼有点明艳的、发红的眼睛,暗自完成了短暂心动,把水递过去。 姜清昼注视着他,眼睛没眨,把水喝干净。 “那我走了。”于丛看着别的地方,被拽住了手腕。 姜清昼的手还是凉的,攥得很紧。 他下一句话没能说出来,被红着眼睛的人抱住了腰,姜清昼好像下决心那样,箍着人不放,脸埋在他的小腹上。 “姜清昼……”于丛艰涩地开口,心脏的眼神一起沉下去。 看不见表情的人微微颤了几下,发出很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哭声,是种类似江风呼啸的动静,让于丛僵在原地。 “姜清昼。”他陷入了另一种无措,碰着他的头发,想把人推开。 强硬赖在他怀里的人从喉咙里发出几个音节。 “你说什么?”于丛被勒得快喘不上气,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我听不清。” 姜清昼看起来不容撼动,声音模糊而低:“对不起。” 于丛怔了怔,进入某种茫然。 “对不起,对不起。”姜清昼的喉咙仿佛被沉闷的空气扼住,很困难地重复着。 他哽咽得很明显,把那点心酸带给了于丛。 “……你怎么了?你干嘛?”于丛被抱着,身体困在姜清昼的两只腿和茶几之间,难以脱身。 姜清昼无由来的道歉持续了一会,嗓子彻底哑了,压抑而平静地哭着。 “姜清昼。”于丛低头,只能看见他的发旋,看起来和人一样悲伤,“你别哭了。” 肩膀的抖动剧烈起来,那点包装示人的理性已经消失,姜清昼哭起来和平时完全不同,连同对这个世界的冷漠和居高临下也没了。 “你别哭了。”于丛带着点鼻音说,好像在安慰人:“难受吗?” 抱住他的双手有点僵硬,于丛感觉那颗脑袋隔着布料在他的肚皮上蹭了蹭。 “那你还要喝水吗?”于丛很自然地跟随着他难受起来,心脏揪紧,“还是要睡觉。” 姜清昼像是思考了很久,动作很慢地松开了手。 于丛垂着眼,对上他通红的眼睛,睫毛潮着,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第61章 他有点难看地扯了个笑:“你哭什么啊……” 姜清昼仅存的那点泰然彻底粉碎了,很痛苦地仰着脸看他,嘴角绷着,好像马上又要道歉。 于丛感觉到了沉重的无奈,脑子很乱,却不敢思考姜清昼道歉的原因,既不敢,也不想。 有瞬间,他觉得姜清昼的眼神带了个深邃的漩涡。 “你别这样……”于丛有点勉强地说,突然掉了滴眼泪。 一颗尚滚烫的水珠准确地砸在了姜清昼的鼻尖。 于丛有点错愕,意识到那颗眼泪来自于自己。 姜清昼皱了皱眉,很有攻击性地把人拽了下来,力气惊人。 他站得不稳,没什么停顿地坐在姜清昼的腿上。 于丛闻到了浓烈的、食物酿造出来的醇香,还夹了一点烟草的味道。 事实上酒在这个时候应该发挥了一些作用。 于丛什么都没想,伸手想抓他的手臂,很快被捏住了后颈。 姜清昼的动作轻而易举,碰着他的嘴唇,很轻又很慢地吻他,客厅的灯没关,脸色看起自我而野蛮,仿佛随时能把人吃掉。 于丛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在升高。 姜清昼有些惶惑地低声叫他,带着点温热的气息又跟他说了句对不起。 于丛在混乱和迷茫中感觉到一个很冷的东西贴着大腿,姜清昼看上去完全不醉了,露出哭过的疲惫,动作迅速地解开皮带,连带着冰凉的金属扣一起丢了。 棉服外套和围巾不堪重负般掉下去,姜清昼的表情很严肃,还能感觉到点困惑,咬着他的嘴不放,沉默地行事。 于丛同样安静,仰头的时候眯了眯眼,顶灯的白变得很刺眼,搂着他的人停了下来,有点着急地勾紧他的大腿,像在竭力自控着,抱着人上楼去了。 隔了一段不高的楼梯,卧室里漆黑一片,城市夜色透进来微薄的光,把人拖进了远离现实的世界。 于丛陷在透软过头的被子里,神情有点涣散,似乎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眶憋得发红,跟着姜清昼的动作晃着。 直到某个直白而急促的冲撞过后,他听见了于丛很轻的、暧昧的呻吟,情绪汹涌,像一个救命信号。 姜清昼一只手撑在他脸侧,骤不及防地掉了眼泪,心脏猛跳,他感觉自己好像又活了。 第33章 33 于丛在阴阴的早晨里醒了过来,后脑勺刺痛,全身酸得动不了,二楼的百叶窗没拉紧,均匀的缝隙里是灰扑扑的天。 姜清昼睡得很沉,面朝着他侧躺,两只手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拢着,不敢用力的样子。 他放轻呼吸,慢慢地把手抽了出来,忍者疼摸下床。 斜拼的木地板上散落着衣服,乱糟糟地卷成几团。 于丛把自己的衣服挑出来,深吸了口气,站起来。 前段时间还大敞朝着落地窗的浴室多了块帘子,是棉麻的材料,帘子上面印了几个手写的毛笔字,看样子出自于姜清昼——门都没有。 他无声地笑了笑,眼睛涩得快睁不开。 于丛没掀开帘子走进去,抱着衣服,光脚往楼下走,在冻出一身鸡皮疙瘩前穿好了衣服。 不太厚实的棉服被搭在沙发上,他动作别扭地抓起来,把两个口袋摸了一遍,没找到手机。 于丛脑袋还很沉,好一会才想起来昨天把手机给了王洁。 室外和客厅都静悄悄的,浓重的云低垂着。 他傻站了几分钟,缠好围巾,轻手轻脚地朝门外走,身上各种不适的感觉叠加,让于丛走得有点慢。 陆路花开门的时候还在打哈欠,嘴长了一半,表情很惊悚。 “手机借我一下。”于丛开口,嗓子哑得听不出原本的声线,“我下楼付个钱。” “你怎么了?”陆路花扯了他一下,把人拉进来,“付什么钱,我去吧。” “出租车。”于丛脸色苍白,抬手摘了围巾,露出下巴和破了道口的嘴唇,“就在楼下。” “好好,你坐着,我去。”陆路花瞌睡没了,“我马上上来。” 于丛拖着已经开始发热发痒的右脚回房间,没什么生气地看了看杜楠的房间,床已经铺好,看起来已经上班去了。 陆路花跑得整栋楼都能听见,关了门就跑进他的房间。 于丛外套没脱,眼神有点空洞地仰躺在床上。 “你怎么了啊?”陆路花蹲在他身边,语气很担忧,“你手机呢?你去哪了?” 躺着的人死气沉沉,没说话。 陆路花瞟了眼他皱成咸菜的裤腿,问:“于丛你没事吧?被抢劫了吗?你脸怎么了?楠哥昨天说你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又出差去了。” 于丛抬起手臂,挡住眼睛:“我睡会。” 陆路花蹲在旁边,没动。 “没事,你帮我拉下窗帘。”于丛哑着声说。 蹲得比床还低的人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替他拉好了窗帘,进出了两趟,把一个没套壳的旧手机放在床头。 陆路花话里的担心很明显:“热水器我开了,你先休息哦,手机没密码,你可以先登微信,我得去上班了,你要是有问题,给我发微信。” 于丛捂着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说:“谢谢。” 陆路花帮他拉上了门。 窗帘太薄,遮光效果不理想,他松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到白茫茫的光,被刺得皱起眉。 第62章 于丛茫然地躺着,眼睛闭着。 他没想明白,没法跟自己解释,为什么跟姜清昼又滚到床上这回事。 凛冽的冬天彻彻底底地到了,他困倦地闭着眼,把身体卷进摊开的被子里,已经闻不到飘了很久的玉兰花香。 姜清昼是被电话铃吵醒的。 皮夹克很委屈地被扔在楼梯口,手机滚在地上,铃声和震动从地板蔓延过来。 他很混乱地坐起来,感觉脑袋至少挨了三闷棍那么痛,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姜清昼眼神晦暗地搜寻了一圈,于丛连条围巾都没给他留下。 王洁在电话里语气微妙:“还没醒啊?” “醒了。”姜清昼喉咙肿着,声音像噪声。 “……你被毒哑了。”王洁笃定,“于丛呢?他手机在我这,怎么给他?” 姜清昼上半身裸着,通透的卧室没开热空调,冻得肩膀微微发抖。 “还是你们今天都休息啊?”王洁毫无察觉,“不急的话明天再给他吧,他醒了吗?你问问他。” 姜清昼咬着牙,忽然感觉某种东西在撕扯他全身,让精疲力尽的躯体又多了点痛苦和无力。 “他不在这。”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僵硬。 王洁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反问:“什么?” “他已经走了。” 姜清昼感觉鼻子又酸又冷,哑着声继续说:“他不在这里,他走了。”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会,王洁严肃起来,有不易察觉的紧张:“诶,你收拾下,我过去找你吧。” 姜清昼没说话,过了一会才说不用,继而挂掉了电话。 院子里的电子铃催命般地响了五分钟。 在接到投诉之前,姜清昼摁下了开门键。 王洁精气神很好,穿得比昨天暖和许多,提着一堆吃的东西进门,立刻被熏得要咳嗽。 姜清昼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起来很消极,并不打算想出什么解决方案。 “我开个窗。”王洁呼啦啦地把对着院子的落地窗拉开,走了几步去推藏在角落里的那扇门。 还是锁着,把手一尘不染,门锁上没有钥匙。 “昨天走的还是今天走的?”王洁坐在他对面。 这话无疑像某种复制,听到姜清昼的耳朵里,变出了一点其他意思,于丛又不要你了,昨天甩的,还是今天甩的? 他脸色像鬼,眼睛还有点肿,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王洁一眼,把烟掐了。 这副样子实在有点滑稽,王洁出于同事的道德,没笑出声。 “想说吗?”她实在摸不准姜清昼的状态,只知道对方出于很极限的状态,具体是什么状态不清楚,但很明显是会影响拍卖行赚钱的状态,“昨天老黄跟你说了什么,你那个表情。” 姜清昼垂着头,扯了个惨淡的笑。 “不想说不说。”王洁扒拉开塑料袋,给自己挑了个糍粑,“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王洁上下打量他,“不知道怎么办你跟人做了,死渣男。” 姜清昼没反驳,没什么精神地坐着。 “你打算耗到什么时候?耗不动了再回洛杉矶?”王洁咬了一大口,“你肯定有计划吧?‘溯’做完了呢?总要走的吧?你怎么想的。” 他舔了舔嘴唇,又点了支烟,余光沉沉地落在用作烟灰缸的建盏上:“嗯。” “就这么耗着。”姜清昼很无所谓。 他也不知道能耗多久,但于丛的态度很明显,办展可以,做生意可以,上床也可以,但上了床要说别的,要和好,不行。 王洁像看神经病一样:“到底为什么啊?” 老黄只说了个大概,大部分都和他妈有关,所有事都发生在他出国以后。 他很难形容听完之后的心情,好像是意料之中的愤怒,还有不能避免的无力感和后悔。 姜清昼咬着烟,伸手把装满烟头的小碗丢进垃圾桶里,结实的瓷器发出嘭的一声,落在桶底。 “可能因为我是傻逼。”姜清昼没什么情绪的说。 王洁差点噎到,觉得他病得不清。 二十七八年都目中无人的姜清昼居然开口骂自己,她伸手想揉脸,又怕蹭掉粉底,放轻了动作。 “我不敢问他。”姜清昼说,“也不敢问我妈。” 王洁忍不住打断他:“你没事吧?” “没事。”他站起来,身上的衣服很薄,弯腰把垃圾袋束了个口,拎着往外走。 “具体是什么事。”王洁在他身后问。 姜清昼不回答,干脆利落地把垃圾丢到了院门旁的公共垃圾桶。 “车钥匙。”姜清昼朝她伸手。 王洁递了个钥匙过来,观察他的脸色:“你现在能开车吗?” “他手机带了吗?”姜清昼像没听到。 “……”王洁摸出个手机给他,“没充电哦。” 姜清昼塞进裤子口袋,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去索命,丢了一句:“你一会记得关门。” 王洁啧了声,觉得这声音听上去命不久矣,脑子里蹦出个新概念:一口气艺术家。 十几年前,在筒子楼之间穿梭的鱼贩习惯性卖两种鱼,活鲈鱼九块九一条,一口气鲈鱼五块,一口气的卖得很快,节俭的女主人总是耐心,把活鲈鱼熬成了一口气,才下楼去买。 第63章 姜清昼回上海一个来月,从装模作样的活艺术家,变成了一口气艺术家,感觉再包装一下,东西会更好卖。 她兀自想着,对新创意很满意。 姜清昼给她发了条新消息,大概是已经坐上了出租,正往外滩附近去取车。 [姜:你还认识通大其他的老师吗?] [真三一:没你全。] 王洁还没反应过来,姜清昼又发来新消息:“于丛的事,你能不能帮我问问。” 她的搭档好像总是学不会当面求人。 [真三一:什么事啊?] [姜:老黄说他当时差点辍学。] [真三一:……真的假的?] 对话框的滚动停止下来,姜清昼的昵称不段地变换着,显示正在输入。 王洁想了想,劝他:“只是差点,你别在那里胡思乱想,我们俩不也是肄业人员吗?” 姜清昼的新消息终于弹了出来。 [姜:我问你个问题,你前女友。] [真三一:你别仗着抑郁找茬啊。] [姜:最后分手她对你那么狠,你恨她吗?] [真三一:还好吧,没什么感觉了都,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对她好我也开心啊。] [姜:那如果她现在来找你呢,你什么感觉?] 王洁忍了几秒,没忍住,发了个滚字。 第34章 34 午后的云散了一点,太阳冒出来半个,黏稠炙热的光洒下来,驱赶着初冬的萧瑟。 姜清昼半边脑袋疼痛欲裂,开着车往杨昌小区跑,灰蒙蒙的上海繁华而拥堵,他好像无处可去,唯唯一可投奔的,是于丛不知是否还敞开的、伶仃瘦弱的怀抱。 他在一楼违建的阳台边买了烟和打火机,想抽根烟平复下来,老板娘抓了把瓜子,和他聊天:“上回不是买过吗?没带啊?” 指的是打火机,姜清昼含糊地应了句,转头走了。 他眼睛还有点难受,站在看起来同样疲惫不堪的玉兰树下抽烟。 枝桠乱糟糟的,被风吹得很丑,脚下的草反而浓密,被踏开又很快地合上,不会熄灭枯死的样子。 花圃里的石桌湿漉漉的,姜清昼走过去,把把抽了两根的烟和打火机放在上面,手插着口袋上楼。 他在岌岌可危的消防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灰得没什么生机。 姜清昼在敲门前抽出只手搓了搓脸,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人。 没人开门,楼道里回荡着机械的敲门声。 姜清昼有点麻木地站了一会,想给于丛打电话,刚伸手就摸到了王洁转交给他的手机,于丛的,已经没电了。 整栋楼都没什么声音,很仔细能听见一点模糊的电视声,从底层阳台小卖部里传来。 他木然地下楼,没理会杨昌小区面熟门卫的招呼,把车开了出去。 农贸市场门外已经没什么车,几个菜摊子上已经空了大半,停车变得格外容易。 他算了下于丛睡觉的时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去上班。 姜清昼隐隐咬着牙,绷着下巴推开了海华创意策划的门。 前台的显示屏后冒出张疲惫的脸,小溪惊讶地看着他:“姜老师?” 姜清昼眉头拧着,看了看她。 李小溪有点儿害怕,脑海里飞过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海华无良的吴四方坑蒙拐骗终于被发现了,大客户寻仇来了。 “于丛在吗?”他声音沉得有点吓人。 小溪呆呆地看他:“于丛出差去了。” 姜清昼眉皱得更紧了,不太相信的样子:“他出差?”他简直有点想笑,觉得于丛毅力惊人。 喝了酒,大半个晚上没睡觉,从他床上爬起来不仅能上班,还能去出差。 “脚还没好,你们让他出差?”姜清昼说。 李小溪结结巴巴:“这个,这个是之前就订好的,那时候还没受伤,他早上来了一趟,说没什么问题,就走了。” 他阴着脸继续问:“去哪出差?” “哈尔滨。”李小溪立刻回答,三个字窜成了奇怪的调子。 姜清昼愣了半秒,鼻子里发出声哼笑。 “姜老师。”小溪用气音问,“您有事找他吗?他现在应该是在飞机上,要不您先跟我说,一会他落地了我转达。” 他反应了一会,说:“你怎么跟他联系?” “啊?”小溪保持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姿势,有点茫然地看他:“就,微信给他说?” 姜清昼回到工作室的时候,王洁还没走。 正谋划如何卖高价的经纪人趴在他的餐桌边跟路易斯打电话,手机旁边放了碗豆花。 王洁手里的一次性汤勺抖了抖,心虚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出趟门。”姜清昼没什么表情,越过她往楼上走,一边低着头看订票软件。 身份证和护照号码跳来跳去,系统提示他需要用正确的证件登机。 他还没付款,一通陌生电话弹了出来。 姜清昼接起来,听见了不那么熟悉的声音。 他妈在电话里喊了他一声,又问:“你还在上海吗?” 一股清晰的怨尤从心底冒出来,姜清昼对她的怨也不完全爽快,沉默了几秒,反问:“要干什么?” “你外公生日。”姜郁善叹了口气,听起来也十分疲倦,“礼物我准备了,你晚上回老家一趟,可以吗?” 第64章 他踩着木质的楼梯,心里的困惑和折磨嘶啸而过,又变成了很诡异的、仿佛被施虐过后的安静。 “吃个晚饭就行。”姜郁善口气里带了一点恳求,“你这么多年都没回来,外公很想你。” 姜清昼没说话,好像在思考。 “你画的那个画,外公还放在客厅里。”姜郁善温和地说,话里全是紧逼的意思:“吃个饭就行。” “可以。”姜清昼很平静,“正好我有事想问你。” 他的话听不出语气,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却好像情绪涌动,朝着听筒输送着极为激烈的、冲突的信号。 王洁趁着人上楼,胡乱把外卖打了包丢出去。 姜清昼提了个小小的、方形地行李箱,很轻松的样子,让她怀疑那个箱子里什么都没有,手臂里还挂着件长款的羽绒服,走了下来。 “……你干嘛去?”她预感大事不妙。 姜清昼没抬头,跨了几步,在玄关柜里翻证件:“去我外公家。” “你这架势感觉又要出国逃难。”王洁凑过来,“去你外公家干嘛啊?带个画册去,你们家公司那么大,弄点艺术品。” “他过生日。”姜清昼面无表情地把身份证塞进口袋里,“主要是找我妈。” 王洁不说话了,闭着嘴往后退。 “记得锁门。”姜清昼扫了眼餐桌,“扔垃圾。” “你去你外公家,带羽绒服干嘛啊——”声音被利落的关门声截断。 王洁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宽敞的客厅安静下来,被锁上的房间阴森森地看着她。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走为上策。 “王洁?”一声悠扬的、古怪的动静从手机里传来,把她吓得跳起来。 “你吓死我了!”王洁看向餐桌上的手机,通话还开着免提,路易斯不知道听了多少,十分有眼色地保持了安静。 “姜,怎么了?”路易斯中文还算流利。 王洁摸起手机,关了免提:“没事,找他妈算账去了。” “帐?展?”路易斯没明白,不过很快又问:“展出顺利吗?” “好得很。” “你和姜什么时候回来洛杉矶?”路易斯问,语气终于带了点商人的精明。 王洁干笑一声:“早呢。” 对面的人哑然,过了几秒,有点不理解地叹气。 于丛落地的时候感觉全身火辣辣地疼,匆匆在飞机上睡了两个小时,脸色看起不再像难民了,但腰疼得要命。 一开机,微信消息就涌了出来。 公司群里拉着点外卖的消息就有四五十条,最新一条是陆路花问他到没到哈尔滨,他往上翻了半页,没看到姜清昼的新消息,倒看见他妈头像后面的红点。 童曼这几年不爱用微信,大多时候都习惯给他打电话。 “怎么关机了?”童曼问他。 过了一会又发:“没事吧,有时间的话给我回个电话。” 于丛回拨了一个语音聊天,提示音很欢快。 “手机怎么关了呢?”她声音柔和,带了点焦急。 “刚在飞机上。”于丛轻声说。 童曼又问他:“怎么打微信?” “公司的手机,我自己的没电了。”于丛低着脑袋走路,看着地面上反射出的白色灯光。 “哦,这样子。” 到了地下停车场,温度骤低,他囫囵套好羽绒服,夹着手机说话:“今天出门了吗?” 室外风声喧嚣,衬得听筒那端格外沉静。 “去了趟超市。”童曼慢慢地说,“今天去音乐学院了。” “怎么了?”于丛有点不安。 “没什么事。”童曼像是感觉到什么,笑了声,“就是退休工资调整了,去签个字。” 他安静了一会,说好,准备再闲话几句。 “那你元旦之后回来吗?”似乎犹豫了许久,童曼小心地问。 于丛没什么犹豫:“回的。” 成排的私家车停在出口,抽着烟聚在一起取暖的人朝他投来意图明显的目光,好像在猜测这个南方人会落入哪个黑车师傅的手里。 远离地面的半地下干燥寒冷,裸露在外的手没两分钟就僵得没什么知觉,于丛举着电话,很快地越过了准备拉客的人群,往藏在深处的租车行去。 他身上的痛感被低温冷却了一些,几乎快感觉不到了。 “那等你回来,去看下你爸爸。”童曼说话的语气宛如自言自语。 于丛抿了抿嘴,说:“好。” “那你注意休息,别太累了,你忙吧。”她得到了答案,安下心来,“按时吃饭。” “知道了。”于丛身上还背了个包,艰难地掀开了挡风用的塑料帘,“你也是。” 车行里暖烘烘的,老板穿着个背心在吃东西,脖子上挂了个虎头链,很熟络地和他打招呼:“来了啊!” 于丛确定没见过他,很敷衍地点点头。 “租车呐?”老板把红肠丢回桌面,给他举了个二维码牌:“扫码,瞅瞅要哪样的。” “预定过了。”于丛感觉手指的血液又流动起来。 “知道了。”老板把牌子放下,一只手不停歇地又拿起红肠,“赶明儿可能要下雪,你到时整不了打电话给我。” 于丛愣了几秒:“下雪?” 第65章 “可不嘛,这都月中了。”老板丢了串钥匙给他,一个环串着两把钥匙,上面贴了块脏兮兮的胶布,写了车牌号,“暖气都开半月了都。” “谢谢。” “第二排橙色那辆。”老板豪迈地给他指了指方向,“颜色好认。” 第35章 35 寰宇集团事实上还算个家族企业,终极大老板年过七十,暂时还没有要退休的迹象,赚钱之余热衷在各个区最适合休息的地方买房子,只买不住,常年还是呆在老巢里。 姜董事长,也就是姜清昼的外公,早年就把老巢安在了靠近城市西边的山腰上,两千多平米的花园,一栋西班牙风格的别墅,中央圆柱体改成了超前的露台,架了台造价昂贵的天文望远镜。 全家族没人会用。 姜清昼开着车进了停车区,面很生的管家很不专业地露出意外的表情,甚至没上前帮他泊车。 他干脆自己停好车,辨认了几秒,才找到拐进主楼的旋转石梯,花里胡哨的。 刚进门就被门边的人逮住,姜郁善穿了深色的旗袍,批了件浅亮的皮草,有点奇怪地看他:“怎么穿这样?” 姜清昼的羽绒服和行李箱还在车里,毛线衣看起来有点皱。 “怎么样?”他没什么表情地反问。 姜郁善语塞,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盒子,压低声音:“我都说给你订几套西服,过去跟外公说几句话。” 她话没说完,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人从他们面前晃过去,头发还有点卷,因此看起来乱糟糟的。 姜清昼隐约记起他,跟他一样所谓不务正业的表弟,姜郁善头疼他的时候偶尔会用这个表弟自我安慰。 “……”姜郁善有点无奈,“快去吧。” 他没开口,从姜郁善手里接过东西,往一楼的餐厅走。 八层蛋糕做成了五颜六色的圣诞树,高得好像随时要塌下来。 白色卫衣的卷毛表弟正坐在角落里喝果汁,看起来不怎么要强的大姨正在陪他外公聊天。 “外公。”姜清昼叫他,“生日快乐。”说完,抬手把有点沉的小盒子递过去。 姜董事长还咧着嘴笑,看起来和新闻里完全不同,表情很惊喜:“哎呀,清昼!” 姜清昼还有些疲倦和混乱,勉强笑了一下。 脾气看起来很好的大姨给他让了个位置,扶着椅背说:“来,清昼过来坐。” 姜清昼坐了过去,很老套的寒暄就弥漫开,很久没见了,是不是又长高了,艺术家更帅了,这次回来多久,热切得让他有点怀疑。 他外公笑着看他,半晌才说:“见你一面不容易。” 姜清昼愣了愣,露出点窘迫。 “买你的画比见你多。”他笑着补充。 其实他并不反感回这栋建了有四五十年的祖宅,外公连同家族对他过去十几年的学习和事业没有过多干涉,甚至偶尔也自豪地夸他一句艺术家。 但姜清昼与这个地方通过姜郁善连结,是无法逃避、不可避免的。 他含糊地应付了几句,看上去很不好惹的大姨夫就走了进来。 后头跟了两个人,阵仗很大地给他外公送贺礼,坐下时还瞪了他表弟一眼。 姜郁善紧随其后,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清昼。”并不姓姜的大姨夫开口,坐姿像是在开会,“好久不见。” “嗯。” “怎么打算啊?”大姨夫笑着问,“什么时候来帮你妈妈的忙啊?” 姜郁善不怎么友好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尴尬。 姜清昼正打算直截了当地反驳,一是懒得应付这种试探,二是断了姜郁善的想法,他外公忽然开口。 姜董事长没头没尾地问:“我记得你以前很会刻东西,大二的时候给我的那个章不错。” 那是他最沉迷纂刻的时期。 “后来弄丢了。”外公慢悠悠说,“什么时候再给我弄一个,别送这些,我用不到。” 姜清昼顺势看过去,看见他妈塞给他应付的盒子被打开了,里面躺了块表,银光闪闪的。 “什么时候再画点花鸟。”他继续说,“我买。” 气氛被拖了回来,他干完一杯果汁的表弟语气幽怨:“外公,买我们的。” 姜清昼想了一会,记不太清这位唯一的表弟具体是做什么的,依稀记得并不是搞创作诈骗的。 “不买不买,不懂你们互联网产品。”姜董事长把手表的盒子盖上,啪的一声像个开关,四下热热闹闹地又笑起来。 露台上的望远镜很干净,姜清昼弯腰看了眼,镜片干净无痕,就是转了半天,也找不见一颗星星。 从山里来的风很冷冽,若有若无带了点植物的香气。 他站直了身体,感受着四面八方的寒意,拿出手机给姜郁善发消息:“来天台一下。” 姜郁善踩着高跟鞋跨了进来,有点嫌弃地问他:“跑这么高干嘛?” 姜清昼还算平静,脸色很缓和,转过身看她。 “你今天应该穿整齐点的。”姜郁善把他准时抵达当成了握手言和的表态,“是太着急了吗?” “我马上要走。”姜清昼犹豫了几秒,“问你点事。” “什么事?”她脸色自然,自顾自说下去,“你看见你姨夫的表情了吗?真的受不了,寰宇现在还姓姜。” 第66章 “我有事问你。”姜清昼对她的态度有点不耐烦。 姜郁善愣了下,严肃起来:“你说。” “你认识通大的老师?”姜清昼问得并不直接。 姜郁善有点疑惑:“认识肯定认识一些的,怎么了?都多少年了,说了你自己考进去的,我没给你走后门。”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姜郁善一会,还抱着点侥幸。 “你和经济学院的很熟?”他继续说。 姜郁善很明显地顿住,脸色跟着眼神闪了闪,接着又恢复了某种特有的、抽象的傲慢。 “怎么了?”她轻飘飘地问。 姜清昼表情一点点冷下来,直直地看着她脸上缺乏具体内容的微笑,好像只为了低调地表达地位。 “于丛大学毕业的事。”姜清昼言简意赅,“你做的吗?” 姜郁善眼皮跳了跳,面不改色:“他是谁?” 姜清昼阴着脸,顶了顶腮。 “都多久了。”她压着嗓音,“你外公生日,别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不想跟你吵架。” 姜清昼感觉到了很难抑制的愤怒,声音很低:“你到底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对方语气尖锐起来,“你现在想做什么不是都让你做了吗?干嘛说这些不像样的事?” “什么叫不像样?”姜清昼眼神有点发狠,最后没骂脏话,“我问你到底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姜郁善扬着下巴瞪了回去,眼角的皱纹明显,“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现在不是什么都依你了?” “明明是你什么都想要。”姜清昼冷笑,“什么都要别人满足,不达到你的目的就不罢休吧?” 姜郁善厉声喊他:“姜清昼!” 他毫无反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脸上没什么活气。 “你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是没管你了吗!”姜郁善语气软了点,但依旧强势:“不是我拉扯,你能长到这么大,过得这么自在?” 姜清昼没说话,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 “你不要再给我搞哪出啊,你不想来寰宇就不要来!”姜郁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愈发远了,从高傲变成了不明显的惶然。 车里没烟,也没有打火机。 姜清昼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在开着窗的车里坐了会,摁了摁喇叭,示意门边站着的人。 角落里跑出来两个裹着风衣的人,替他拉开了高而黑的铁门。 下山的路不算蜿蜒,两个车道上的白线清晰可辨,四周山峦起伏,墨黑的苍穹有朦胧的几点星星,是城市里不多见的场景。 路灯间隔很窄,深灰色法拉利的车影飞快地变大又压缩,光源跳跃着往后跑,自生自灭地消失在尽头。 姜清昼分出只手订机票,最近的一班是凌晨十二点半,距离起飞还有四个多小时。 他思绪和脸色一样木,几乎静止了。 订了票便往机场开,姜清昼开了几分钟,心脏猛跳起来,是种迟来的忐忑,越跳越快,有亢奋过头的预兆。 他想起来昨天的这会,还和老黄在江边吹风,笼统地把于丛毕业那年听了个大概。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老黄叼着烟总结,“只知道你妈妈来过,姜总嘛?” 姜清昼浑浑噩噩地折腾了一天,什么结果都没得到,可耻之余又想给于丛发消息。 他把车停在路边,克制了一会心慌的感觉,手比想法快,打开了和于丛的聊天框。 微信的页面很沉寂,除了于丛,只有忘记偶尔发来点文件。 他皱着眉打了半天字,又删了自觉得霸道的话。 最后发了句:“你在哪里?” 新消息很快跳出来,于丛的话里看不出情绪。 [yucc:出差了,不在上海。] 姜清昼盯着那句话,觉得对方轻松得过头,显得握着手机的自己更愚蠢了。 [姜:去哪了?] [yucc:不是溯的事,别的项目。] 于丛的回复很生硬,没有一丝客套和委婉,公事公办的样子,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你住哪?] [姜:地址给我。] 于丛没回复,似乎断线了。 姜清昼犹豫了五分钟才开始的、平和的对话立刻有些张弓拔弩的意思,粉饰出来的柔和轰然倒塌。 他等了十分钟,脸色很差地通知于丛:“我三点到哈尔滨。” 对方正在输入亮了两下,却没有新回复跳出来。 [姜:定位发给我。] [姜:我手机要没电了。] 姜清昼脸色阴沉,很随意地朝他撒谎。 第36章 36 于丛正坐在酒店楼下的店里吃一人小火锅。 天气太冷,他挪不动窝,腰还酸着,胡乱找了个暖和的东西对付。 备用机有点卡,叮声过了半天才弹出微信的界面,姜清昼在北京时间七点钟问他在哪儿。 他差点把冻成了冰块的豆腐丢在桌上,斟酌着告诉姜清昼:“不是溯的事。” 对方没管溯还是往,又问他住哪儿。 于丛几乎立刻猜出来,姜清昼应该已经知道他不在上海。 “定位发给我。” “我手机要没电了。” 五年前和五年后,姜清昼不讲道理的毛病没变。 面前的不锈钢小锅沸腾起来,潮湿而温热的雾气氤氲腾升,一阵一阵地扑在他的脸上。 第67章 他感觉脸颊和鼻腔被熏热,过了一会,放下筷子,用两只手摁着不太灵敏的键盘:“我去接你吧。” 寡淡的锅底咕嘟咕嘟地细响着,于丛只觉得周遭都静下来,而自己陷入了一种失真的环境。 他并非刻意躲着姜清昼。 去棠云村拿样品也好,来哈尔滨定材料也是,于丛并没有把这些当成暂时逃避的机会。 事实上,他并没有躲着姜清昼,只不过这些巧合阴差阳错地促使姜清昼的想法,以为于丛在躲他。 于丛没有推拒,没有抵抗,这两趟差却变成了某种公允的假象,似乎他和姜清昼已经势均力敌,平等地进行某种感情里的拉扯与交换。 他不想要这种假象,也不想要以前,但好像没有太多的办法拒绝姜清昼的要求。 食材持久地翻滚着,于丛感觉手心的温度慢慢变了,从冰凉变得温热,又冷下去,出了一点很薄的汗。 哈尔滨下边镇子上的木材商是杜楠介绍给海华的,吴四方找来的客户大多是土老板,明明是一次性的活动,偏偏喜欢往上面添木头的装饰。 杜楠在建筑公司了熬了四年,摸到了一点材料源头,通通塞给于丛,吴四方难得慷慨,大大方方地给他们分钱。 镇子上打不到车,从市区过去也只能搭黑车,于丛干脆提前租好了车,没想到后来的事。 他乱糟糟地在床上睡了一会,忽然惊醒,看见杜楠发的消息,提醒他后天记得去镇上挑新一批材料。 “你自己注意安全,估计月底就封山了,年前就这些,你挑好的,我让他都给你留着。”杜楠发了条语音,吞吞吐吐的,“你回家了吗?” 于丛话很短:“回了,知道了。” 他脸上还莫名发热,看了眼尚早的时间,爬起来摸到柜子边找羽绒服和手套,动作幅度大了点,身上就密密麻麻地疼了一会。 于丛鼻子皱了下,行动有点僵硬,直到去了公司都没完全松弛下来,四肢的经络都快不属于自己。 公章带不出公司,于丛扶着腰打了两份通用的合同,从抽屉里翻出自己的章,惯例先签拟合作的协议。 小溪拎着桶矿泉水路过,脸都没红:“于丛你怎么了?” 于丛俯身的姿势有点古怪,如同逗乐的杂技,他有点烦闷:“没事,你帮我打个车,我去机场了。” 小溪点点头说好,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于丛还没彻底清醒,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到了哈尔滨。 凌晨三点钟的机场,地勤和机务人员比乘客还多,脚步拖沓,在地面上摩擦出黏腻的声音。 于丛穿戴得很严实,在出口闷出了点汗。 他仰着头看到达的航班,上海来的已经到了有二十分钟,到达出口只有零星几个人,犹豫了一会,还是低头给姜清昼发微信。 一双有点熟悉的脚进入了视野范围。 姜清昼对哈尔滨的十一月毫无了解,不知死活地穿了双低帮的运动鞋。 于丛隐约还记得前一个晚上只穿着袜子踩在上面地感觉,藏在毛线帽里的耳朵微微发热。 姜清昼穿了件羽绒服,表情不算太好,看了眼他身上的衣服,也是件基础的长款羽绒服,左胸口有个不明显的鲸鱼贴布。 他眼神有点扑闪,又看看于丛的脸色。 只露出来半张脸,眼睛有点红,看起来很缺觉。 姜清昼反思了一秒,觉得于丛被折腾得看起来很累,不过这些微薄的愧疚立刻又被重新逮到人的愉悦覆盖。 他低着头,看了一会于丛,似乎遏制了一下,没碰他,说:“走吧。” “车在地下二层。”于丛小声说,嗓子还有点哑,移开了和他对视的眼睛。 姜清昼立刻问:“车?” “租的。”于丛解释,“打车不太方便。” “哦。”姜清昼把行李箱拎在手里,脚步很轻地跟着他。 于丛的脑子和脸又开始发热,身上的感觉仿佛被姜清昼的注视催化,更为明显。 姜清昼见到那辆橙色的车,眼里还是飘过点一点不明显的讨嫌。 他把行李箱丢进后排,理所当然地坐进驾驶座。 于丛呆了半秒,很自然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你跟着前面的出租车进市区。”于丛轻声说,“不要开太快。” 姜清昼把座位调宽了:“为什么?” 于丛侧过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你不舒服?”姜清昼眼神跟着他系安全带的动作,看向他藏在羽绒服里的下半身。 他睡了一会,才开车来的机场,眼皮还有点沉,迟钝地反应过来,感觉一把火从脖颈烧到了脑袋。 “不是!”于丛脸红了一点。 姜清昼挪开眼,无声无息地摸了摸鼻子,尾随前方的出租车,排队等着交费。 正对着的出租车很旧,后窗玻璃懵了一层灰黄的尘,被雨刷刮出两个不太干净的半圆。 姜清昼降下车窗,表情如常地用电量几乎满着的手机扫码付款,液晶屏嘟了两声,显示这辆像丑橘一样的轿车在里面停了接近七十分钟。 他怔了几秒,接过从窗口递出来的发票。 过了刚才羞恼那阵,于丛昏昏欲睡,靠着座椅,下巴埋在那条小金鱼刺绣的围巾里,手塞进对面的袖口,露出小臂上皱巴巴的反光条。 第68章 姜清昼余光撇了撇,忍不住说:“这个衣服不能机器洗。” “啊?”于丛迷茫地转过头。 “反光涂层会掉,不过已经穿久了就算了。”姜清昼下意识地继续,说完又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乱哄哄帮了他很多年的狐朋狗友王洁说得没错,姜清昼鼻子下面那东西确实不会说话,该说的不说,该问的不敢问。 “是吗?”于丛反应过来他在对衣服指指点点,“这是别人送的,我当时不知道。” 姜清昼脸上没表情,不接他的话。 于丛停了停,看着前方的路:“你跟着那辆出租车吧,他是本地的司机。” 姜清昼没太理解。 “我之前来过几次,机场高速有好多摄像头,限速特别低,三四十,根本看不到,正常开过去就超速罚款了。”于丛安静地解释着,“但是出租车司机知道它们在哪里,忽然慢下来就说明前面有监控,跟着他们就不会被罚。” 他歪着头,神色很浅地凝视前方的路。 姜清昼忍不住看他,突然触碰到了某种凝重的东西,由于丛的目光传递而来的。 于丛解释完,耷拉着眼皮给杜楠发消息:“你送的羽绒服不能机洗怎么不早说?!!” 后半夜的时间,对话框静止着,没人给他答案。 姜清昼开出了五六公里,觉得天混沌得看不清路,前方出现了下高速的提示牌,才想起来并不认路。 于丛摸出个古早的手机,一顿一顿地搜着酒店地址,开了提示音,卡在前排的手机架上。 一如他从前给姜清昼递东西,有超越某种挑剔的默契。 姜清昼瞥了眼地址,是很常见的便捷商务酒店,似乎是全国连锁的品牌,看上去还算安全。 于丛从头到尾都戴着顶毛线帽,伸出手替他拉开玻璃门后的塑料帘。 厚实,有点脏,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点室内的。 他当然还记得姜清昼的习惯,转过头就看见对方脸上的不适。 即便是在夜里,也能感觉出一点无序和凌乱,灰尘不是轻飘飘的,带了老旧金属和煤的气味,沉甸甸地均匀落下来。 于丛停了一下,退了半步和他并排,往隐蔽的电梯间走。 过道里的地毯厚实,依旧看不出干不干净。 于丛刷了卡,姜清昼就拎着行李箱走进来,一双手好像没地方放。 “你跑来这里干嘛……”于丛语气平静,抬手摘帽子。 他话没说完,被姜清昼拽了过去。 刚才还无处安放的手抱住了他,力气很大,行李箱落在脚边,晃了晃倒下去。 于丛的视线被他的肩膀挡住,变成了迷蒙的昏暗。 他愣了一下,感觉到姜清昼胸膛不太沉稳的起伏,挣扎着把他推开:“姜清昼。” 焦灼而直接的吻截断了于丛的声音,姜清昼松开了手,垂着眼睛亲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又放轻动作,小心地舔舐他下唇上的小口子。 姜清昼嘴唇很烫,与室外早早跌破零下的气温完全相反,带了点说不清的情绪,固执而孤注地追逐他。 于丛脑子空白了许久,任由姜清昼抱他亲他,心脏是很清晰的、酸胀的感觉。 “姜清昼。”额头被迫抵着对方的,于丛最后才说:“你先洗澡,我有话跟你说。” 他一边说,一边挣开桎梏,抬起胳膊把客房里的灯都打开,从踢脚线、墙壁亮到天花板。 灯光倾倒下来,配合着暖气的温度,热得要命,姜清昼没什么防备地往后退了半步,眼睛里的混乱惊措显露出来,无处遁形。 他没什么力气地被推着走了几步,看清房间里的布置。 于丛定了个带书桌的双人房,单人床很窄,靠外的那张上面摆了他那个黑黝黝的背包,大概是出差专用。 “你先洗澡,我有事跟你说。”于丛平和地重复,好像真的有什么大事。 姜清昼看不透他的眼神,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 “可以吗?”于丛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又问:“住这里可以吗?” 他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可以。”说完就弯腰去扯行李箱的拉链,生怕于丛以为他说谎似的。 箱子里的用品都是旅途用的套装,用丝质袋子装得很规整,品牌隐隐约约藏在丝质布料下。 于丛脸色很平,把自己的东西从床上挪到了书桌上,脱了羽绒服,坐在床边等人。 淅淅沥沥的水声从身后传来,水压不稳,水流声时快时慢,和他有些紧张的心跳无规律地混在一起。 姜清昼动作很快,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顺毛走出来,穿了条刚从箱子里扒拉出来的睡裤,裤管宽松,走起来还打飘。 他没穿衣服,脸色被东北热过头的暖气烘成了不健康的红润,脚上的一次性拖鞋湿着,站在于丛面前。 于丛的嘴唇殷红,同样湿润,仰着头看了他看,移开目光。 姜清昼身上带着潮气,肌肉线条很性感,气氛暧昧得于丛差点想放弃打好草稿的那些话。 他心跳得很快,有点僵硬地问姜清昼为什么不吹头发。 姜清昼坐下来,贴得很近,好像有点犹豫,什么都没做。 于丛伸手把灯关了,室内的灯又齐刷刷地暗了,只留下盥洗室的那盏,镜面上方的射灯昏昏沉沉地投出来。 第69章 “于丛。”姜清昼喉咙发紧,好像下定决心,语气很低地说:“我们能不能……” 声音和气氛一样低迷,刚开口就被于丛打断:“姜清昼。” 于丛语调平缓,毫不紊乱地说了下去:“姜老师。” 姜清昼呼吸停了下,喉咙仿佛被扼住,一把不明显的火烧到了胸口。 “你先听我说。”于丛说,“说完之前,你别说话,好吗?” 空气沉郁,他垂着头,没看向身旁的人。 姜清昼没说话,能听见他不怎么用力的呼吸声。 于丛有种奇怪的抽离感,好像说着话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声带的震动脱离了他的控制,只在严谨地执行谋划好的动作。 “我们以前在一起过,那个时候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分手的时候跟你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 “那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但是我们分手了,四五年了,其实我们都没有在一起那么久。”于丛听见自己发出了很轻的笑声,“可能就是真的不太合适。” “我感觉你现在过得很好,我也很好,我不想再回到以前了,我们不是一类人,真的不适合。” “前天在你家发生的事,是我的问题,不好意思,以后不会再有了。” “我知道‘溯’对你很重要,对你在美国的公司也很重要,既然海华接了,我会好好做的,等项目结束,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好不好?”于丛软得像在撒娇,央求着说。 身边很静,连呼吸都捕捉不到了,时间流逝得很慢,让于丛觉得自己走在一条蜿蜒迂回的、断断续续的歧路上,一不小心就能摔得支离破碎。 床头上的手机叮了一声,没有屏幕锁,新消息的详细内容从四点半的时钟下方弹了出来。 [华东商务 杜楠(急事电话):什么羽绒服?] 【作者有话说】 情节为剧情需要,不代表现况(哈尔滨是个浪漫的城市),谢谢大家! 2012 · 冬 第37章 37 于丛人生中的第一件羽绒服是在大一期中考结束那天买的。 他连考了四天,中途还赶完了几篇小论文,昏天地暗地出了阶梯教室,姜清昼站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长廊里,表情很放松,站得很直,好像在等他。 他立在最后的两个台阶上,呆了两秒,笑得眼睛弯起来。 于丛还没走到他面前,打了个喷嚏。 周围人来人往,他捂了下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姜清昼打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啊?”声音闷闷的,藏在手掌下面。 姜清昼自然地说:“就路过。” “哦。”于丛点点头,脸缩在棉服软趴趴的领子里,“好巧,我刚考完试。” “今天降温了。”姜清昼没头没尾地提醒。 “是啊!”他又点头,好像附和,“今天好冷。” 姜清昼脸色犹疑着,问他:“你这衣服不行。” 于丛愣了愣,想问不行在哪里。 还没问出来,姜清昼就擅自做主要拉人去买衣服,于丛才发现他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一脸准备出发、理所当然的表情。 “等!”于丛扯住他的手,姜清昼的外套摸起来光滑冰凉。 姜清昼很轻地蹙了下眉,等他说完。 于丛又困又累,根本不想出学校。 最后折了中,姜清昼坚持要买衣服,于丛实在不想出门,两个人达成统一,去后门沿街的小店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于丛跨越了一千多公里,往北到也并不算北方的城市读书,从没感受过只有几度的风。 天气很诡异,吃得很奇怪,从国庆算起小毛病不断,咳嗽了几次。 他对羽绒服没有什么概念,见过,但不知道这么轻。 店主递过来的羽绒服不长,正好盖住腰,于丛抓在手里,有点惊喜地转过头,对姜清昼说:“好轻啊。” 姜清昼没什么反应,表情看上去不太赞同。 “就这个吧?”于丛小声问他。 姜清昼神色复杂地眯了下一边眼睛,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于丛爸妈对上海不太极端但十分古怪的天气也没什么了解,疼爱都体现在不准时但很充裕的生活费上,导致于丛花起钱来也没什么思量。 他刷了银行卡,手指哆嗦着签完字。 姜清昼已经出门,垂着头打电话,表情有点烦。 于丛提了个胖乎的袋子,等着他说完。 听筒那边声音很乱,大概是因为姜清昼朝他靠近了一点,里面的内容也变得清晰。 王洁的嗓门最大,旁边还有搭腔的人,喊姜清昼去吃饭。 “……迟一点吧。”姜清昼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挂了电话。 于丛还没说话,他又问:“为什么不穿起来?” “现在吗?”于丛没反应过来,从斑斓的塑料袋里取出羽绒服,很轻,在手上没什么重量。 姜清昼抬手把标签给扯断。 “……现在穿?”于丛自言自语,把身上笨重的外套脱了下来。 肩膀连带着整个背都轻松下来,于丛慢吞吞地说:“那个,你快去吃饭吧?” 姜清昼没说话,眼神垂下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五点了。”于丛把脱下来的外套塞进袋子里,语气变得更小心,“你要去哪里啊?会不会太迟?他们都在等你吗?” 第70章 口气有种不易察觉的慌张,于丛紧张时喜欢一句接一句。 “今天是我生日。”姜清昼忽然说。 于丛接连不断的问题戛然而止,傻了一秒,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姜清昼好心地打破了尴尬:“他们在等我吃饭。” “哦。”于丛下意识回答。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问:“你要不要去?” 于丛和大寿星肩抵着肩,有点懵地坐在出租车的后排。 傍晚的风很冰,剧烈的寒意给车窗染了层白色的东西,于丛歪着脑袋,用飘忽的视线取代抓耳挠腮,想着怎么补救,才能看起来不像是个去蹭饭的人。 餐厅定在八百里远的商业区,出租车司机怕碰上高峰,油门踩得很死,车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清昼的脸色平淡,感受不到什么情绪。 于丛凑着已经变弱的光线去看后视镜,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笑了起来,是那种自顾自的笑容,很隐秘,又好像是在顶着冷龇牙。 宽阔的四车道上一辆辆低啸着奔过,姜清昼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于丛有点勉强地收了笑容,抿着嘴:“没什么。” “是不是要祝你生日快乐啊?”于丛抿了几秒,又笑了一下。 姜清昼认同:“对。” “祝你生日快乐。”于丛转过头去,说得很真诚,眼睛在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得很亮。 姜清昼甚至能感觉到一阵清冽的风随着这句祝福飘了过来。 “礼物有吗?”他不客气地伸出手。 于丛低头看着他的手心,掌纹清晰,收拾得很干净,养尊处优的样子,没有一点从画室带出来的颜料。 他愣愣地看了几秒,鬼使神差地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于丛的手很暖和,和他掌心贴着掌心,空气很短促地寂静了一会,他抬起手腕,不怎么用力地拍了两天姜清昼的手心。 “你没有提前说。”于丛耳尖红着,诚实地道歉:“没准备,对不起。” 姜清昼恍惚了一会。 如果这天非要让他形容于丛是什么样的,姜清昼可能会用一句很庸俗的形容:于丛很特别。 毕竟他很难在生日当天同时听见祝福和道歉。 车子还在颠簸往前,浸入墨蓝色的天空下方车尾灯明明灭灭。 “没事。”姜清昼过了很久才找回声音。 “不好意思哦。”于丛移开眼,重复了一次。 姜清昼不说话,很主观地心里修饰关于于丛的形容,和人聊天的时候像不起风时候的小雪,持续不停、柔软、无声无息,身上的特质明显,单纯而坦率,以至于说话时仿佛有种随心所欲的自由。 “我后面会补的。”于丛说,摸到了裤袋里的中性笔,考试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这支笔用了半管墨水。 “好。”姜清昼感觉到了冬季的清冽与震荡。 所谓的饭在一家灯光暗昧的墨西哥餐厅里。 阵仗很大,整条长桌都坐满了人,于丛只认得其中两三个,姜清昼领着人进去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店里的背景音乐都停顿了一下。 王洁手里的小礼炮也随之卡段,延迟地炸出一点碎纸片。 姜清昼灵活地退了两步,没让那些东西落在身上。 他一后退,肩膀就把于丛遮得很严实。 “小于!”王洁揽过他的肩膀,表情很微妙:“你也来了。” 姜清昼拍开她的手,把于丛挡在一个相对宽松的位置离,桌上坐着大多是高中时候的朋友,一群人在某个天价画室里厮混了三年。 王洁攒局的想法很简单,姜清昼人模狗样地长到了二十岁,在通大没交两个能说得上的朋友,绘声绘色地渲染,把人说得孤苦伶仃。 姜清昼和她毫无默契,孤苦伶仃地又带了一个学弟来。 桌上的人大多眼神好奇,用教导主任的话来说,穿得都奇形怪状,无声打量着姜清昼身后的人。 有人把玉米片啃出拖拉机的效果,以此掩饰目光。 “姜姜。”有个满头灰发的男生大忽然问,“介绍下?” 王洁把人从他身后拖了出来:“我们跆拳道社的,优秀社员哈。最近给姜清昼做美术助手。” “哦——”响起阵似懂非懂的叹气声。 于丛僵得说不出话来,进入了半陌生环境的迟缓状态。 “……”姜清昼显然对王洁的介绍不满意,“也是通大的,我们学弟,于丛。” 王洁默默在心里翻白眼,笑嘻嘻附和:“对的哈!” “嗨,于丛。”角落里有人叫他,于丛转过去,看见总是很温和的副社长正笑着。 姜清昼大半年和老同学鬼混,忙着八方驰风,桑蕤看他一眼,又问于丛:“要不要跟我坐?” 于丛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竭力降低存在感。 “没想到你也来了。”桑蕤声音很轻,往他面前推了一杯柠檬水。 姜清昼匆匆忙忙地收了一堆礼物,说完一句谢了再回头,于丛仿佛路过那样,坐在了他的对面,头也不抬,只偶尔答应旁边的桑蕤。 他有些迟来的懊悔。 于丛垂着眼睛,睫毛在毛茸茸的餐厅灯光下几不可察地颤了几下。 “嗯。”于丛有点为难地说,“正好路上碰到了。” 第71章 他面前对着斑斓的几碟酱料,烘焙和煎炸食物占据了大部分桌面,几支酒立在复古的桌饰旁。 于丛停顿整路,有点饿了,盯着花花绿绿的东西,无从下手。 桑蕤不动声色地朝他的瓷碟里放了个类似热狗的东西:“你吃不吃这个?” “谢谢。”于丛小声说。 “没事。”桑蕤笑的时候眼睛总眯起来,“我也不认识他们,你别紧张,吃东西就好。” 对方语气从容温和,替他拂去了一点困惑与无措,同时戳到了于丛敏感小心的内心。 两个如同外来客的人坐在一起,于丛只感到了自己身上的窘迫,好像这张被蜡打得光滑的长桌上,只有他能看见不同类型、不同阶段的众生相。 桑蕤和他说完,侧到另一边和其他人说话。 于丛怔怔地发了会呆,瞥见他手边的一个小卷轴,用线捆得很结实。 桑蕤注意到,解释:“这是生日礼物。” 于丛咽了下喉咙,双手空空的无措又冒出来。 “你想看吗?”桑蕤好心地找话题,“是一个认识的书法家老师写的,清昼的名字由来。” 他呆呆地看着桑蕤摊开手里的东西,字很小,缀了点金箔,很精致的样子,却被桑蕤随手放在桌边。 他看清了最右侧的题目,赋得冬日可爱。 “据说是他外公帮他取的。”桑蕤说。 于丛看着那几行字,想探究出什么,又发现不了其中暗藏的细节,表情有点涣散。 他来不及想太多,觉得姜清昼忽然离他很远。 隔着两盆沙拉坐在他对面的寿星投来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没什么含义和情绪。 有人叫他姜姜,有人叫他清昼,还有人知道他名字的由来。 于丛在那阵疏离里辨认着桑蕤手里的东西,有些仓促地找到了清昼两个字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赋得冬日可爱》 寒日临清昼,寥天一望时。 未消埋径雪,先暖读书帷。 属思光难驻,舒情影若遗。 晋臣曾比德,谢客昔言诗。 散彩宁偏照,流阴信不追。 余辉如可就,回烛幸无私。 第38章 38 结束的时间很晚,于丛塞了一肚子东西,整个人松弛下来,开始思考来到这里的原因。 一开始是在考试,头晕脑胀。 后来就在路上碰到了姜清昼,说今天过生日,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没准备礼物,也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但于丛有更为清晰地认识,想和姜清昼待在一起。 不是太深刻的认识,多待一会会那种。 整桌人的头发凑成了浅色的彩虹,最后散场的时候有点像玩俄罗斯方块消除。 王洁豪迈地买单,很狗腿地帮姜清昼搬礼物,她没喝酒,脸倒是红扑扑的,嘴巴里还在感谢他。 于丛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听出来她在感谢姜清昼愿意帮忙刷墙。 “你女朋友呢?”姜清昼问。 王洁不太在意:“她就不喜欢人多,没来。” 姜清昼动作顿了下,侧过头看了眼没什么存在感的于丛。 照例又只剩下几个通大的人,彩虹头发拉着要开下一趴,被着急赶回学校的人齐齐婉拒。 桑蕤侧过头,从手里拿出小卷轴,风轻云淡地递了过去,语气诚恳:“生日快乐。” 姜清昼愣了下,好像没料到。 “哟。”王洁伸手接了,笑着揶揄:“不是吧,桑老师,我生日你都不送礼物。” 桑蕤微微笑了:“下次一定。” 王洁切了声,完全不期待的样子,摇了摇手里的车钥匙,转了两圈:“通大顺风车,十块一个。” 于丛安静地听他们说话,王洁说得很严肃,他差点要拿出手机,使用刚学会没多久的电子转账。 “清昼。”桑蕤停下来,表情认真:“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聊一下。” 气氛陡然静了。 于丛没说话,王洁迟疑几秒,拉了他一把,说话却看着另外两个人:“你们聊吧。” 他像个塑料袋一样被王洁拎走。 桑蕤看上去心事重重,姜清昼没犹豫太久,答应下来。 于丛擦着他的肩往外走,脚步很轻,被王洁咋咋呼呼的声音淹没,有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于丛脑袋上的触角,犹犹豫豫的,往前伸了一点,再急速地收回。 极度不和谐的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桑蕤在餐厅和室外夹着的那个小空间里停了下来,前后都是玻璃门,旁边有棵提早了一个月的圣诞树,下面堆着被人遗忘的伞。 “礼物你看了吗?”桑蕤不等他开口,直截了当地问。 姜清昼拿人手短,掩饰了一下那点敷衍,解开了卷轴上的棉线,东西裱得很完美,不用对方介绍,他也能知道写字的人来头不小。 他有点困惑,甚至有点为难:“谢谢。” “之前大一的时候你去听过他的讲座,正好是认识的老师。”桑蕤嘴角勾了勾。 姜清昼觉得自己并不是很会聊天,重复了一遍感谢。 他突然想起来于丛有时候也这样,不知道说什么,就像个复读机。 桑蕤说完,似乎在斟酌什么,迟迟不开口。 墨西哥餐厅的翻桌很快,人来人往忙着进出,几乎没什么能继续说的空隙。 第72章 过了两分钟,桑蕤才开口:“要不然,我们去外面说吧。” 街边的灯已经亮起来,统一都是暖色调的,很有冬天的意味。 王洁换了酒红的发色,如同个迷惘的鸡毛掸子,碰了碰于丛的肩膀,问他:“他俩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们说啊?” 于丛没什么反应,身上新买的羽绒服被碰得冒出点火星。 “这都两分钟了,还不出来。”王洁穿得很符合二十一岁的美少女,清凉得牙齿快打颤。 “可能有事吧。”于丛愣怔了一会,说了点废话。 王洁没想通,踩着地上的蚂蚁,兀自在那分析:“话说,他俩都是我朋友,对吧,怎么背着我有悄悄话呢?” 于丛配合地点点头,动作迟缓。 “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呢?”王洁又问。 她的语气听起来饱含真实的迷惑,好像一点头绪都没有,照理来说,于丛也应该是这样的人。 做什么事都有点不合时宜的意味,反应比大多数人慢一点,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参加饭局没有带生日礼物,吃饭时不会活跃气氛,大概率是这样的人。 偏偏神经又活跃起来,很不符合一贯的平庸,好像得到了某些暗示的信号,于丛猜着,桑蕤要说的事只与他自己和姜清昼有关。 一点难以言喻但很有力量的情绪浮上来。 于丛这时偏偏又变成了灵活的人,不太稳定地说:“要不然,你去开车,我去叫他们。” 王洁没头没脑地思考两秒:“好。” 姜清昼从一定程度上完全吻合桑蕤对于美术生的刻板印象。 孤僻,高傲,但很有魅力。 发现对方的性取向也缘由和王洁的交熟,跆拳道社连任两年半的社长嘴巴很大,又或者她和姜清昼那类人不觉得这有什么。 “追小姜的,男女各半,从陆家嘴排到沙家浜。”王洁邀请他入社就是这么说的,“以后就是我们社的活招牌了。” 活招牌没露几次面,给社里找来了不少新人,与此同时还有萌动的春心,两次三次之后姜清昼就烦了,面上不显,但是再也不出现,以此表明自己对每一期新社员都毫无兴趣的态度。 桑蕤觉得自己喜欢上对方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事。 刨去他不怎么透露的家庭,姜清昼长得很出众,却不是个花架子,没有同类人复辟公子哥的习惯,某些隐性的性格也很对桑蕤的胃口。 然而姜清昼拒绝成性,桑蕤并没有想诉诸于口。 直到他再次出现在跆拳道社,即便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姜清昼的意图,甚至连王洁都只理解为他要强身健体。 桑蕤意识到他和姜清昼都算是通俗意义上的聪明人,喜欢把目的和倾向掩藏在无痕迹的动作中。 他唯一不太确定的是,姜清昼对于丛到了哪个程度。 于是便有了这场类似于谈判、毫无美感可言的表白,他把卷轴从王洁手中要了回来,重新送了一次。 桑蕤瞥见了姜清昼的变化,似乎还是很放松,眉毛只轻轻地蹙了一下,又松开。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意图。 “我们认识也很久了。”桑蕤说。 姜清昼理解了,在不太好的氛围里反问:“所以你想知道什么?” 他很直接,桑蕤没反应过来。 “或者你想问什么?”姜清昼问得客观而理性。 桑蕤突然连最后的把握都没了,现代人很奇怪,还在学生时代就了解到了人与人的不同,好像对于圈子这个概念无师自通,同类人是必须和同类人在一起的。 同类的画风粉饰了社会生活的颠倒与肤浅,聪明人与聪明人有更合适的对话。 偏偏这时候姜清昼又不那么聪明了。 不远处的门开开合合,服务生提着硕大的黑色垃圾袋,闷头闷脑地甩进街边的垃圾桶里。 不适宜继续沟通的氛围到达了极端的状态。 姜清昼不露声色地往后靠了靠,背对着一颗健康的梧桐树,主干很粗,衬得他有种单薄的少年感。 他偏偏又比桑蕤高了不少,脸色看不太清,很有压迫感。 “我想问下。”桑蕤选择继续问下去,“你是喜欢男生吧?” 姜清昼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脸色缺乏含意:“你不是早知道?” 桑蕤起了个效果不太好的铺垫,犹疑了几秒,没说话。 “王洁跟你说过。”姜清昼说。 “嗯。”桑蕤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挺喜欢你的,你知道吧?” 姜清昼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才点点头,说:“然后呢?” “你觉得我怎么样?”桑蕤问完,就开始后悔。 他被姜清昼没事人的状态打乱了节奏,处于冲动之下问出了这种老套的话,简直有辱自己。 姜清昼身后轻响起一阵脚步,沙沙的,不太平稳地踩在碎石和泥土上的动静。 梧桐树这边的人齐齐看过去,树影战栗,找不见人影。 “你挺好的。”姜清昼语气真诚但敷衍:“我不喜欢你。” 桑蕤表情没变,眉毛挑了下,心思集中起来消化着他的话。 姜清昼甚至没用转折词,态度倒是友好,没有做出不耐烦的表情。 他琢磨了一阵,了然地点着头:“我知道了。” 第73章 桑蕤其实能预判到结果,因此没什么波动,聪明人之间的交往好乏味,连这种事都没什么激情,他想。 他获得了客观的“挺好的”,所以也没什么可难受的,即使姜清昼不说第一句,桑蕤也不会气急败坏。 事实如此,只是姜清昼不喜欢他。 “你有喜欢的人吧?”桑蕤口气带了灭绝人性的冷静。 姜清昼顿了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法国梧桐下空荡荡的,连片落叶都没有。 他扯了扯嘴角,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你不是知道吗?” 桑蕤耸耸肩,脸色终于生动起来,装作懊恼地说:“早知道不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了。” 姜清昼语调很平:“谢了。” “哎。”桑蕤摇头叹气,“浪费我一个人情,大师难求。” 姜清昼不搭话,默认他要说的已经结束,宛若局外人,转身要走向路边。 桑蕤自觉得虽然不圆满,但胜在姿态,若无其事地也走了过去。 王洁那辆红扑扑的车靠近了一点,明明没什么声音,却让人觉得聒噪,一头更红火的脑袋从驾驶座的车窗里探出来,茫然道:“于丛嘞?” 第39章 39 姜清昼在公共垃圾桶旁边找到了人。 于丛蹲着,离几个绿色的桶不远,身子藏在路灯斜投出来的椭圆形阴影里。 他眼神有点空,眉头却很烦恼地皱着,一脸不理解地被姜清昼逮住。 “你在这干嘛?”姜清昼弯下腰。 于丛瞪着他因为靠近逐渐放大的脸,表情凝固。 “不起来?”姜清昼看着他。 他蹲得很低,大腿和前胸贴在一起,呼吸不算顺畅,思绪偏离了当下的情况,脑子里回荡着刚才偷听来的话。 于丛表情空白地仰着头,懵懂里带了点慌张。 姜清昼喜欢男生? 姜清昼喜欢的居然是男生? 他只听桑蕤有意无意说过,王洁喜欢的是女生,听完还被姜清昼追问,根本没空隙去发散太多。 于丛仔细回忆了一会,确定当时没在姜清昼的面前大放厥词,说出什么同性恋很奇怪的话。 但桑蕤说了,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 无数细节,密密麻麻,在几分钟内被他梳理清楚。 姜清昼和王洁关系那么好,却从来没人觉得他们有什么,姜清昼的脾气不算太好,似乎也没有单相思的可能性。 姜清昼喜欢男生,这个事实比晚上每一道菜都更简单,好像助消化的药品,悄无声息地溶解、稀释,于丛接受和吸收得很快。 “起。”于丛不敢眨眼睛。 姜清昼站直了等他,过了两秒,人还没动。 于丛勉强地干笑:“腿有点麻。” “你怎么了?”姜清昼伸手,把他拉起来,手心干燥温暖。 在路边猫了半天的人垂着脑袋,脸上仿佛有做错事的羞赧,从姜清昼站着的角度看过去,正好是露在羽绒服外纤细的颈骨,还有低头时若隐若现的发旋。 姜清昼忽然想到了什么。 大概是脚步被踩得细细作响的梧桐落叶,又或者是其他,凛冽的空气沉寂了一会,像一场无声的拉锯。 “你干嘛去了?”姜清昼很直接地看着他的眼睛。 于丛眼皮耷拉,好像憋着没说话,他的大脑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既然姜清昼喜欢男生,他们还能呆在一起吗?有人说过男女授受不亲,没人教过他,这种情况是不是男男授受不亲。 “没干嘛。”于丛想法乱飞,表面还在糊弄姜清昼,“我等社长开车。” 姜清昼看了他几秒,说:“他们走了。” “啊?”于丛愣了。 “半天找不到你,他们先走了。”姜清昼只说了一半,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桑蕤看上去还有点尴尬,“只有我来找你。” 于丛慢慢地点头:“喔。” “你到底蹲在这里干嘛?”姜清昼看起来真的很想得到答案,目光变得有些审视。 “没干嘛。”于丛瞥他眼又移开,最后一个字翘着尾音,听起来软绵绵的,让人产生在撒娇的错觉。 姜清昼喉咙动了动,没再追问。 于丛还在恍惚,没听到他再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姜清昼蓄意很深的眼神,胸腔里的心跳猛地澎湃起来,他几乎是当下就做好决定,姜清昼觉得没什么,就不用考虑男男授受不亲,等哪天姜清昼介意了,介意了再说也不迟。 “能回学校了吗?”姜清昼垂着眼,问他。 于丛暗自完成排解,雀跃起来:“回,回,回。” 他们错过了花十块蹭电动车回通大的机会,站在路边等网约车。 于丛脸被吹得有点僵硬,在等车途中很流利地学会了刚入侵大陆市场的网约车软件。 迎面开过来辆宝蓝色的车。 车主的头发比王洁还夸张,看上去年纪不轻,眉开眼笑地看后排的两个人。 “你们是通大的学生哈?” 姜清昼扭头看窗外,没打算回答。 “是的。”于丛没收到暗示,傻乎乎地说。 “这么晚才回去啊?”对方热情地搭话,一脸想聊天的表情,“这里还挺远的,不安全哈!” 于丛想了想,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车主在后视镜里笑得合不拢嘴,半天又夸:“名牌大学,了不起哈!” 第74章 “还好,还好。” 姜清昼往于丛身边靠了靠,大腿抵着他的,不轻不重地碰了下。 于丛的注意力被拉回来,歪着头看他。 十一点没到,大寿星的表情已经有点臭,冷冷地看着前排热切过头的车主,只有幼稚的小动作把人拽回来。 于丛呆了呆,眼神落在姜清昼的裤子上,感觉和对方好像两只挨蹭在一起的同类动物,亲昵得要命。 姜清昼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斜着眼睛看前排的车主,想网约车行业前景一般般,又想着是不是应该把车从家里开出来 先把冲动喷的漆给换了,再找个停车的地方。 于丛下车的时候还态度很好地跟人说拜拜。 回过头,姜清昼嘴角平得拉成一根直线,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看起来很不高兴。 “……生日快乐?”于丛思考了两秒,脱口而出。 姜清昼似乎更不满了,站在两个宿舍区的分叉口,没动。 于丛说:“生日礼物明天给你,可以吗?”说得很小声,讨好地笑了一下,扯扯他的风衣袖子。 他动作幅度很小,让姜清昼有种山崩地裂的幻觉。 “对不起。”于丛好声好气地重复。 姜清昼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听见这句话,胸前的气堵了几秒,最后还是放松,无奈地说:“没事。” “那你走吧。”于丛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着他身后的小路,通往宿舍西区的路没什么人,点点路灯光,看起来有点寂寥。 “我目送你。”于丛虔诚地说,“今天你生日嘛!” 姜清昼反应半秒,没什么感情地轻笑了一声。 “拜拜。”于丛手指从羽绒服袖口里伸出来一点,乖乖地朝他摆了几下。 姜清昼对他自顾自安排已经习惯不少:“我送你回宿舍。” “为什么?”于丛不假思索。 姜清昼暗暗咬了下牙,半天才说:“没为什么!” 于丛暂未想通,眨了下眼睛,一言不发,但他没送礼物,还蹭了王洁的饭,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任由姜清昼想做什么。 南区游荡着的人很多,还有学生抱着脸盆从浴室出来,头上裹着冒热气的毛巾,生活氛围浓重。 于丛低着头走路,余光里是姜清昼被路灯拉长的影子。 姜清昼也沉默,两个人在闹哄哄的路上显得有点怪异,却又很自然地融入了这种集体。 左右侧分别是成排的男生楼和女生楼,大多数聚在楼下的人呆在右侧,姜清昼没怎么来过,下意识地要往右边拐。 于丛拉住他,声音很低:“这边。” 没几步就走到了需要刷卡的门外,于丛觉得有点微妙,又隐隐舍不得今天就这么结束。 没送礼物,怎么都觉得不好。 于丛大部分时候的感悟都是人生在于凑合,但是这句话放在姜清昼的身上不合适。 他抿着嘴苦想,有同楼层的人经过,认出于丛,吹了个轻巧的口哨,和他打招呼。 暧昧和旖旎的气氛腾升起来,于丛抬头,磕磕绊绊地说:“送到了。” 姜清昼看着他,不说话。 那种不想和对方分开的心情在这个注视里疯长起来,好像小学时候舍不得暑假的最后两天。 “明天。”于丛找不到其他话,扯着一个词没完没了。 姜清昼往前半步,伸手抱住他。 用力不少,结结实实地把人抱紧,于丛上岗还不满二十四小时的羽绒服被他的腕臂压得塌下去。 姜清昼能摸到他凸出的肩胛骨,人很瘦,抱起来小小一个的感觉,很舒服。 于丛恍惚了几秒,居然觉得有点缺氧,神经在靠近姜清昼的那侧脑袋里猛跳。 不过他很快就被松开,姜清昼语调平平,没他那么紧张:“抱一下就算了。” 于丛看着他眼里倒映出来的、微微流转的路灯光。 “生日礼物就算了。”姜清昼不失礼貌地往后退了一点。 他神思恍惚,全身的器官好像停运了几秒,半天才说:“哦,好吧。” 姜清昼看着无人的不远处,摸了摸鼻子,含混地说:“那我走了。” “喔,好吧。”于丛木木回答。 姜清昼走得很快,背影看起来落落自如,照样是被路灯拉成了一道修长的阴影。 期中考试周还没结束,寝室熄灯的时间推迟到了十二点。 熄灯即断电,寝室路由器不再干活,也没游戏可打。 杜楠关掉已经处于脱机模式的游戏客户端,打着哈欠要往床上爬,无意间看到旁边被被子裹住的一点屏幕光。 “于丛?你没睡?”他爬上扶梯,掀开对面床铺上的被角。 于丛的被窝热烘烘的,像是被火烤着。 他吓了一跳,脸在屏幕光的照射下微微发红。 “你看啥呢在?”杜楠眯着眼看他的手机,“男生过生日送什么好?你要送谁礼物?” 于丛当然闭着嘴不说话。 “我生日还两三个月啊。”杜楠尽职尽责地把全寝室的生日都报了一遍,“最早的是你啊,一月底不是吗?” “额。”于丛把屏幕摁灭,胡乱辩解:“随便看看。” “你想要啥?”杜楠摸着黑把被子丢了回去,爬上床:“你提前跟我说,别不好意思。” 第75章 “好的。”于丛敷衍道,再把手机打开。 问答里的推荐大多无厘头,他看了好几个,确信姜清昼瞧不上里面任何一样。 “我生日你给我送个皮肤就行。”杜楠昏睡过去前要求,“你要送俩也行。” 于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继续刷手机。 第40章 40 寝室里黑得看不清东西,其他三个人的鼾声起起伏伏,屏幕光有些刺眼,看得于丛流了点生理性的眼泪。 屏幕中央弹出低电量提示,他才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把手机塞到枕头下方。 他没什么睡意,脑子很活跃,反复想着姜清昼跟他最后说的话。 抱一下算了,还是抱一下,生日礼物,算了。 他们贴得很近,紧密的距离下于丛能听到他的呼吸,平缓而低,和他有点放纵的、汹涌的心跳全然不同。 于丛使劲想了一会,记不起来当时在做什么,手摆在哪,在做什么,有点懊恼地叹了口气。 他好像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在不久之前,天气刚冷下来的时候,图书馆的热空调没开,姜清昼坐在对面翻书,动作又懒又慢,不受气温的影响。 于丛还捏着根圆珠笔,偶尔偷看一样,心想姜清昼看上去很暖和,抱起来肯定很舒服。 大概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姜清昼的确也抱了他,今天的被窝格外热,于丛捂着脸玩了半天手机,脸烫得像发烧,紧闭着眼入睡。 醒来就听见杜楠在寝室里造谣。 说他要给全寝室的人送游戏皮肤,戴着啤酒瓶底眼睛的老三听得一愣一愣,打开台式电脑,作势要开始挑角色皮肤。 “……你有毒吧!”于丛头发凌乱地朝杜楠翻了个白眼。 杜楠结束清晨逗乐,握着鼠标看他:“你昨天那么晚。” 于丛抓着漱口杯去阳台,嗯了声。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杜楠点开游戏图标,“但是我一想,你哪有那么出息。” 于丛不想理他,把自来水开到最大。 “终于他么考完了。”杜楠伸了个懒腰,招呼着全寝室上号,“于丛你快点。” 阳台门还开着,于丛从缝隙里说话,牙膏沫带着点寒风:“我一会要出门,你们玩吧。” “出门干啥?”杜楠愣了。 “又不上课又不考试,天这么冷,出门干嘛?”阳台上的人不说话,杜楠继续问,“你去哪儿啊?” 游戏客户端的启动声响彻仅有十二平房的寝室。 老三扶了扶眼镜,说:“于丛,你不玩杜楠能输一天。” 于丛拉开门,脸色很严肃:“我真不玩,你们开吧,别等我。” 杜楠没料到他的决绝,梗着脖子问:“打两把再走啊!不然还得喊辅助啊!” 他洗漱完,清醒过来,置若罔闻地拉开衣柜,翻出高领毛衣,抱着新买的羽绒服就走出去。 “诶,于丛你买新衣服啦?”老三忽然问,“你那个娃娃棉袄呢?” 于丛目的明确的脚步顿住,有点茫然。 老三和杜楠叫他最厚的那件棉服娃娃棉袄,原因有个很稚嫩的娃娃领,是他妈给他挑衣服时候的恶趣味。 那件衣服好像凭空消失了,他提着袋子跟姜清昼去吃了晚饭,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于丛无意识地咬着嘴,差点要给姜清昼发消息,又把念头摁回去。 他表情像是在思考什么旷世难题,半天放松不下来。 “于丛你不走要不然排一把?” 于丛回过神来,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和手机,推开门走了。 姜清昼做了个颇为羞耻的梦,开启了他二十周岁的第一天。 宿舍西区被美院和电影学院的学生包揽,几栋楼无一不是装修精良的双人间。 舍友是个比他更寡言的人,常年把自己的那侧空间当成仓库,偶尔放几台很重的机器,然后跟姜清昼说两句抱歉。 姜清昼才知道通大还有摄影系。 “你要是带朋友回来。”舍友难得多说几句话,“不用跟我打招呼的,我不住这里。” “……”姜清昼无言以对。 他隐隐能感觉出对方的傲慢,但直到大一结束,双方都没有交换姓名的意愿。 姜清昼没课也不常在宿舍,有时更习惯直接从画室回家。 结果是直到二年级上学期快结束,姜清昼都没能知道对方是谁。 他在洗手间里呆滞地站着,闭了闭眼,梦境里的场景很清晰,大抵因为专业缘故,还多了点中国画的意境,让姜清昼皱着眉,陷入了罕见的自我怀疑。 怀疑还没结束,外头的门响了一声,接着传来王洁的声音:“谢谢啊!” 姜清昼有点奇怪,看见他宛如陌生人的名义舍友正在替王洁开门,手里还握着钥匙。 王洁眼睛亮了亮:“你这么早?” 她看起来已经跑完步,手里提了个硕大的、姜清昼很熟悉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于丛换下来的外套。 “你们聊。”姜清昼舍友破天荒地打了招呼,把另一只手提着的摄像机放回自己床上,低着头要出门。 “谢谢啊!”他路过时,王洁又说。 姜清昼等他关好门,才说:“你把这个给我干嘛?” “不然给谁?”王洁莫名其妙,“他不是归你管?” 第76章 “……是么?”姜清昼不太确定地问。 “啊,不然我给他送?”王洁看他一眼,“而且他找不到应该也会先找你吧?” 姜清昼想起昨天有点滑稽的散场。 他和桑蕤到了路边,只看见坐在车里搓手取暖的十块钱司机,于丛只留了个塑料袋,要不是色彩鲜艳,几乎可以划入垃圾袋的分类范围。 “他不是找你们去了?”王洁往后面看,“没碰到?” 姜清昼犹豫了两秒,桑蕤已经很自然地拉开副驾驶的门,顺手把袋袋子放进后座:“那我们先走了!清昼找好了。” “哈?”王洁呆了。 这个笨拙的塑料袋一路风尘仆仆,从学校后的小商铺去了墨西哥餐厅,再重新被带回来,再递还给他。 姜清昼短暂地恍惚一阵,从她手里接过东西。 “走了啊。”王洁甩上门。 他没目送,看着手里的东西,手上有种奇妙的触觉,似乎有根引线,噼里啪啦地点了一团无形的火。 姜清昼有点无奈地认识到,或许他是很喜欢于丛的。 他心里乱糟糟的,过了一会拿手机发消息,问于丛什么时候有空,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转圈。 这段日子姜清昼嚣张得过头,进了画室就有一百种理由让于丛过来,除了期中,大部分时间里于丛随叫随到。 他消息发得客气过头,于丛回得很慢:“今天有点事……” 姜清昼坐直了,表情不太好看,盯着那行字,发了一个好字。 于丛面对着地铁车厢角落的画面实在有些诡异,以至于后上车的人都避开冒着点怨气的角落。 他垂头丧气,抵着冷冰冰的车厢壁,脸颊和耳朵都过载般发热。 手机屏幕里的聊天框被关掉,前刻还在认真阅读的网页又浮现出来。 现在的搜索关联有点莫名其妙,于丛腹诽,心里小小的声音立即被车辆运行的动静淹没。 屏幕里搜索关联的标题大多类似,男生喜欢你的十个表现,或者五个。 于丛点开手机时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开始阅读下方的文字。 “一,看眼神。” 姜清昼好像不怎么看人。 “二,经常主动联系你。” 于丛思考了几秒,大部分时候姜清昼都是有事。 “三,在你面前爱打扮。” 美术生应该都这样,于丛有时觉得美院那条宽敞的楼梯像什么时装秀现场。 站点到达,车厢减速的推力让他晃了晃。 “四,喜欢和你有身体接触,男生如果喜欢一个女生……” 于丛懵了几秒,脱手把手机丢出去。 金属材质相撞,手机在打了防滑小圆点的车厢地面滑出去一小段。 有两三个乘客投来目光,丢手机的人还算镇定,脸色也正常,四肢僵硬地弯腰把手机捡起来。 于丛在心里骂了自己三站路,他居然觉得姜清昼有喜欢的人,甚至还以为是自己。 他捡起手机,没摁亮屏幕,木然地看着车厢里的一处空地,地上有经年积累下来的脚印,纷乱而脏。 于丛皱着脸,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声。 他没听完桑蕤理性的告白,像个路过的扒手,恨不得立刻地遁消失,最末的对话很轻,只知道姜清昼觉得桑蕤挺好的,但是他不喜欢。 “啊……我有病!”于丛闭着眼,在地铁运行的呼啸声里频频撞墙。 旁边座位的人看得毛骨悚然,几乎想开口喊地铁乘务员,让处理一下这位看起来有些失常的乘客。 广播嘟了好几声,地铁平稳抵达繁华的市中心,三线交汇,上下的人流密集,于丛抬头看了看站名,慌慌张张地又挤了下去。 市中心广场的步伐声听起来都更快点,行人来往都有要紧事。 于丛摇摇头,把刚才看到毫无根据、颠三倒四的搜索记录往后放了放,翻出来昨天找到的礼物攻略,打算正儿八经给姜清昼买个礼物。 他熬了小半夜找了个钢笔,德国的牌子。 虽说看不懂推荐帖子里的说明,但价格看上去应该比那些刻字水晶球、夹了水果的巧克力靠谱一点,最主要是看起来很正经,最关键是上海就有线下店,于丛兀自点点头。 店里是暗棕色的色调,只有一个女生呆在中央的柜台前,见于丛进来,和煦地笑了笑:“你好。” 于丛和她对视了一会,有点尴尬地低头摆弄手机,找出张截图:“这个有吗?我想买一个。” 对方往前凑了点,看清型号,有点意外:“有的哦,这个很商务,你送人吗?还是自己用,自己用的话建议你可以看看我们的新款。” “送人的。”于丛干巴巴解释。 “好的。”女生了然笑了笑,“是送给爸爸妈妈吗?” 于丛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没解释。 第41章 41 于丛没带现金,从银行卡里刷了钱,拎着礼品袋就往地铁站冲。 周围还是令人稀奇的、纷闹繁华的城市中心,无疑对刚来上海没多久的大学生充满了诱惑。 然而他却不是其中一员,用几个舍友的话来说,就是于丛明明最常去市区,反而是最不爱玩、最不认路的一个。 于丛对宅和好奇心有清晰的认识,他并不是为了繁茂来到这里,只是高考分数正好摸到了通大的边边,才来到这里。 第77章 他可能是最南边沿海的水生植物,适合潮湿的海水洼子。 还没进地铁站,他话很少的爸爸忽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于丛愣了半秒,有点意外。 他爸的语言能力只提现在工作沟通和夸奖他妈两个方面,过去的十二年里没怎么参与过教育他的活动,大部分建议都通过童曼之口转达,不过好在于丛还算听话,他的建议和管教都很少。 “爸。”于丛喊他。 对面沉默着,在他怀疑他爸按错的时候,传来了语重心长的叹气:“于丛,你在哪呢?” “在外面。”于丛有点奇怪,“怎么了?” “你一个人?” “是啊。”于丛不太明白,“今天没课。” 他爸再度长叹,语气有点低:“你自己在外面,不要学坏啊。” “啊?”于丛愣了。 他爸犹豫了一会,还是直接问:“谈朋友了吗?” “……没有啊!”他有点懵,“你干嘛这么问。” 父亲语速很慢,用一种洞悉的口吻:“谈朋友也没事的,不要乱来,知道吗?” 于丛反应了几秒:“我没谈恋爱啊!” 他对那种上课传纸条、下课坐在同一张桌子前聊天的双人活动没什么兴趣。 “好,没谈,没谈。”明显是不信,“谈朋友要花钱的,不够跟爸说。“ 面前行人匆匆,于丛停下脚步,很快反应过来,他在店里刷了两千块钱,消费提醒的短信接收号码是他爸的短信。 明明这张卡是他妈给的。 “是给朋友买的生日礼物。”于丛坦白,“不是谈恋爱。” 他爸的语气听起来还是在怀疑:“真的是朋友啊?” “是。”于丛强调,好像在跟自己说话,“很好的朋友。” “好吧。”听筒里的声音居然有点失落,“那你忙吧,好好学习,按时吃饭啊。” 于丛下意识点头,点完了才说:“知道了。” 他迈向地铁站的脚步依旧很诡异,同手同脚地下楼梯进地下,到了等候区才发觉,难怪走得不稳当。 姜清昼发了句好,就再也没说话。 他抢到了车厢的空位,腿上放着东西,忍不住几次打开对话框。 新消息停止在两个小时之前,看上去一整天都不会再有动静。 于丛看了看时间,心里想法起起落落,一会是桑蕤的话,一会是昨天晚上和姜清昼的那个拥抱,一会是导购给他介绍的钢笔保养法则,还有充斥着小广告的问答网页,义正言辞地教人怎么辨别一个男生喜不喜欢一个女生。 他揉着头发,给姜清昼发消息:“你今天会去画室吗?” 姜清昼二十岁的第一天不怎么开心。 他明明有很多事要做,或者是回家里泡个热水澡,但却烦闷得什么事都不想做。 手机震了几次,姜郁善隔着时差发现他的生日已经过了,哗啦啦地打进来一笔钱,转账备注是生日快乐。 外公外婆昨天就打了电话,今天又发了消息,问他回不回家里吃饭。 姜清昼犹豫了一会,还是婉拒。 老家人太多,他心情不算太好,过去免不了几顿郁闷的聊天。 他懒散地收拾了会寝室,收到了王洁的消息。 [维克多·洁果:你的礼物我放车上了,周末给你载回家哦。] [维克多·洁果:刚忘了说。] 姜清昼回复她:“谢谢。” 与此同时,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也发来了消息。 “你今天去画室吗?” 姜清昼把可以旋转的椅子推回原处,动作利落地从一侧的收纳架上提起工具箱,一只手还在给于丛发消息:“去。” 过了好几秒才有新消息,于丛看起来小心翼翼的:“那我过半个小时去找你,可以吗?” 姜清昼歪了歪头,没什么表情地伸了个懒腰,突然觉得十一月底的天气也没那么糟,太阳还算热烈,整个宿舍区弥漫着考试周结束的轻松愉悦。 拉开门,手里的东西哐当地发出轻响,门后还挂着装着于丛棉服的塑料袋,他看了眼不打算带着,面不改色地出去。 “可以。”姜清昼刷开了美院的玻璃门,才回他消息。 结果对面又不说话了。 他在座位上坐了五分钟,面前的画桌比寝室的床还大,分区明确,今天格外神清气爽。 姜清昼把毛毡铺开,手刚落下又改了想法,俯身去取抽屉里的石料和篆刻刀。 最靠里的那块是老黄上个学期偷偷塞给他的。 他连通知都没发,旷了两节课,说是去周边的郊区采风,让班里的八个人自己画画,回头就给姜清昼塞了块成色还不错的鸡血石,唠叨:“这你现在别用,你水平还不配。” 姜清昼接过那块通红的东西,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等你毕业用,好吧?”老黄悄声说,“好东西就一个,我给你了,别让你师兄师姐知道,等你搞毕业作品的时候。” 他说完,还跟姜清昼眨了眨眼,满脸的褶子挤得很慈祥。 老黄偏袒他,美院二楼都知道,虽然如此,姜清昼还是把它推到了抽屉最深的地方。 再摸到那块石头是种别的感觉,气温不同夏季,摸起来不是温润,是某种不带棱角的冰凉。 姜清昼说不清什么想法,把它拿了出来。 第78章 比鹌鹑蛋稍微大点,在暗处呆了半年,血色里泛着幽幽的光。 他戴了薄薄的橡胶手套,摸上去是带了隔阂的石材质感,好像受到了莫名的驱使,姜清昼把它取了出来,大概是觉得现在和毕业时相比,技术也不会相差太多。 于丛在玻璃门外跺了会脚,蹭着里面出来的人开的门,心很虚地往右侧的楼梯移动。 他走得很轻,没两步就见到楼梯上站着的姜清昼。 身上挂了那件熟悉的、防水的围裙,看上去正在搞作业。 挑高的楼梯层有狭长的镂空窗户,姜清昼身后是午后的太阳,背着光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不清表情,但似乎正望着他。 于丛身上那些从拥挤的地铁里带回来的烦躁消失了。 他笑了一下,轻快地跑到姜清昼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不好意思啊,迟到了。” 姜清昼一只手抓着手机,一只手抓着把短短的刀,表情看起来不太自然:“没手,先上去。” 于丛喔了声,还在用余光偷看。 姜清昼看起来十分平静,好像没因为桑蕤告白有任何波动,连拒绝的时候都很平静,感觉不到他的为难,平静得有点冷漠。 不平静的只有我自己,于丛想。 姜清昼放下东西,才开始摘手套,瞥了眼于丛抓着的纸袋。 表情终于有了点反应,好像想了一会,问他:“你跑去哪里买的?” “就外面啊。”于丛说,“生日快乐。” 他说得庄重,提着那个简洁却华丽的袋子,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姜清昼朝他伸手,却并没有勾住那根礼品袋上的绳子,不经意地贴了贴他的手腕,擦着手心把纸袋拿过来。 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渐渐散了,过了会才低声说:“谢谢。” 于丛笑得更开,眼睛下面的卧蚕很明显。 “明年我会记得的。”他声音很小,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 姜清昼这人有很厉害的能力,于丛单独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蓦地就静了,不容易胡思乱想。 “你早上去买的?”姜清昼默不作声地看了会,没有拆开包装的意思。 于丛很自然地嗯了一声,问他:“我的衣服呢?” “……”姜清昼眼神移开,说得慢慢吞吞:“忘记了,明天给你。” “好吧。”于丛迟疑着,“那我走了?” 姜清昼很快接话:“走什么?” 接着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于丛好奇心起来,眸子变得很亮:“什么东西?” “坐着。”姜清昼低下头。 “好吧。”于丛熟练投身露营椅的怀抱,后知后觉地看着他桌上的石材碎屑,“你在做作业吗?” 姜清昼顿了顿:“嗯。” “你们一个学期刻好多。”于丛扫了眼桌上按照长度均匀排列的刀。 手里的动作稍慢下来,姜清昼有点敷衍地说:“是啊。” “那你刻吧。”于丛敏感地察觉到他在糊弄,“我不说话了。” 他的闷闷不乐不算明显,但姜清昼还是能感受到,手里的东西已经完成了最为复杂的部分,占了被磨平的底面二分之一的位置。 于丛垂着脑袋玩手机,刚解锁就看见不堪入目的网页问答贴,有模有样地解释男生喜欢你的第五个表现:喜欢给你送礼物,买好吃的。 他忙不迭把页面给关了,手指划得很急,把所有网址都叉掉。 “于丛。”姜清昼叫他的声音正好混合进他不安分的心跳里。 “啊?” 姜清昼把纂刻刀推开点,低声说:“这个送给你的。” 于丛表情很清晰地滞了一秒,继而变得有点慌乱,半天才问:“什么啊?” “你过来看。”姜清昼有点故作神秘地说。 第42章 42 “业?日……又?”于丛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不明所以,“这句是什么意思?” 姜清昼眼睁睁看着他把一个丛字读成了一句话,简直要被气笑,掀起眼皮要跟他解释:“这是一个字。” 于丛靠得很近,似懂非懂地看他,眼睛的弧度柔和,显得很温柔,专心地落在他脸上。 姜清昼的话停住了,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别的错觉,身体里潜伏的、隐隐的冲动正构建起某些东西。 “什么字啊?”于丛问他,声音很轻,把人唤醒了。 姜清昼那点差点沸腾到喉咙边的冲动冰消瓦解了,被不知情的于丛戳破了。 “是丛字。”姜清昼随意地解释,“这个字比较难刻。” 于丛好似严肃地反应了一会,眉毛皱起来:“我的丛?” “你的丛。”姜清昼平时只喊全名,一个单字从他嘴里冒出来,亲昵得有点陌生。 他表情有点空地呆了几秒,领悟过来:“这是我的名字吗?” 姜清昼嗯了一下,很轻,余音很长,在舌尖绕了一圈,有点忸怩。 于丛有点恍惚,嘴张了张,没说话。 姜清昼脱了一只手套,摸了摸耳朵,说:“很快,明天就能送给你。” 于丛傻乎乎地反问:“为什么送我?” “……”姜清昼看了看他,不回答。 “你生日。”于丛越说越小声,就差要伸手捂脸,“为什么送我礼物?” 第79章 姜清昼不怎么有底气地拧着眉毛:“不要算了。” “要。” 声音很小,变成了有点暧昧的呢喃。 姜清昼觉得好像有阵风搔过了耳边,痒了一下,他看着于丛没说话,半晌才低下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视线聚焦在手里的小东西,嘴角很平,一丝不苟。 于丛坐在角落里的露营椅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专心地偷看姜清昼刻东西。 他心里还有不清不楚不踏实的感觉,差点就想问下去,我的名字怎么长这样,也是作业吗,要不要交还给老师,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诸如此类。 手机被刻意地举高,于丛摆弄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相机。 咔嚓的音量不小,在画室里转悠了两圈。 姜清昼握着工具和石头,掀起眼皮看他。 于丛咽了下喉咙,勉强解释:“按错了。” 姜清昼瞥了眼正对着的镜头,没说话,低着头,手腕用力地把刻刀往前推,嘴角扯了扯。 大脑里需要分析的事多了一件,于丛十分想回到半分钟前,控制住自己想拍照的心情。 这样需要烦恼的只有怎么坦白自己偷听和为什么送礼物,不需要处理愈演愈烈的羞耻感。 考试周后的下午祥和宁静。 美院大楼静悄悄的,没什么脚步声,二楼的画室走廊整天都没人经过。 于丛突然有点佩服,虽说独处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件舒服的事,但姜清昼这种几乎不休息的能力,确实确实让人有点发憷。 那块东西不是标准的正方体,而是狭长的一条,截面是长方形,圆润得找不到棱角。 火红的眼色从底部氤氲开,逐渐变成了大地的土色。 姜清昼把底部翻过来:“好了。” 于丛盯着上面的图案,辨认出有两个字,于很清楚,但不是姜清昼说明,右边那个丛字,他也认不出来。 “是阳文,你以后当签名用也可以的。”姜清昼垂着眼,抬了下手又想摸鼻子,到半空才注意到还戴着手套,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石料的粉末。 “哦。”于丛呆呆地看了会,伸出手:“我可以拿吗?” 姜清昼摘了手套:“你的。” 于丛握住,微微发沉,比想象中重一些,还带了点制作者手心的温度。 画室安静着,姜清昼站得有点紧绷,好像在等着对方发问,有种交作业等老黄点评的感觉。 双手捧着东西的人迟迟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他听见于丛轻声说:“很好看。” 姜清昼说不出话,半天才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谢谢。” “那我回寝室了。”于丛说得飞快,头还低着,眼睛往上瞟了眼,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姜清昼想了一会,没找到再让人留下来的理由。 他沉默许久,给了对方趁机溜走的契机。 于丛道别的话和感谢夹杂着,说得语无伦次,末了还把那块石头塞进口袋里。 人走了一会,姜清昼才从不太真实的世界里抽身,链接二十岁的这两天好像踩在云里。 他把毛毡布卷起来,拆开钢笔纸袋上很巧妙的那个活扣,看见一支风格老派的钢笔,笔管粗且沉。 “好!”杜楠拍桌而起,就差鼓掌。 于丛捣鼓着书桌抽屉,给新收到的名章留出一个充裕的空间,把东西塞进去。 “小于丛良心发现了。”杜楠喊人,“老三,上号。” 他脑子很乱,不敢再看手机,怕姜清昼临时反悔,觉得礼物不好,或者要吃饭,再把他给叫回去。 于丛三番五次缺席寝室的游戏团建,心虚地保证可以打一整晚的辅助。 慢腾腾地打开电脑,杜楠性子很急,立刻把人拉到房间。 进去才看见人是满的,除了身在寝室的三人,还有已经请假离校的老幺。 “还有个谁啊?”老三座位背对他们,有点奇怪。 杜楠啧了声:“我说你们能不能对你们的舍友稍微关心点!人前天就说要去找女朋友了!一个两个有没有在听?这他女朋友。” 于丛只知道自己确实没在听。 “我排了啊!”杜楠说。 事实证明,沉迷游戏对胡思乱想没有任何遏制作用,于丛把把都选了容错率很高的坦辅,回回开团空大,左边没封好右边没控住,杜楠一口气被胖揍了好几把。 “……于丛。”杜楠幽怨地扭过头来,“我最近怎么你了吗?” 于丛立刻认错:“不好意思,下把一定。” “还打啊?”老三也输得有点崩溃,“别打了吧,人还带女朋友呢,这段剧情我看过,寝室五连坐,一晚没赢过。” 于丛没什么愧疚,立刻关了游戏。 他这段时间游戏打得很少,比高考完的暑假手生了不少,整个晚上都找不到状态。 睡前照例是躺着闲扯,不知怎么话题就集中在唯一不在场的人身上,杜楠娓娓道来,把别人的恋爱说得像自己的:“人家妹子先表白的,怂的他。” 于丛宛如碰到了什么禁区,闭着嘴不说话了。 “你俩啥时候能有动静啊?”杜楠看不见他的反应,继续说,“不能就让他一个谈吧?” “为啥不是你啊?”老三反问。 “我在努力啊!”杜楠说得一本正经,“那不是还没成吗?于丛呢?” 第80章 对面被窝像是没有人,连手机的屏幕光都没有。 半天没人接话,老三压低了声音:“于丛睡了吧,不聊了。” 于丛屏气凝神,听他们逐渐变小声的吐槽,他不太想参与其中,以免睡不着。 宿舍区熄了灯,于丛把被子裹得很紧,在茫茫的凉意里睡着。 再见到姜清昼是在美院外面的那堆灌木丛旁。 植物茂盛,绿茵茵得不像是在深冬,被修剪成了很奇怪的样子,一朵一朵像是搭建游戏里的蘑菇。 他等不到姜清昼,又没人开门,只好站在台阶下面等,顺便玩手机。 手机里是网页问答最新的一个话题,题目有点俗气:《如何判断你喜不喜欢一个人,看下面十条就行》 于丛心情有点矛盾,一半是不屑,一半是心虚,点开还不自觉地念出来:“第一,是否好奇对方的一切,第二,是否频繁想和对方聊天……第九,是否经常因为对方情绪起伏……第十,你看前九条想的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人啦。” 他念完最后一个字,在原地静静站着,有瞬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离了,大脑空白一片,只知道姜清昼作为前九条的比对对象,很连贯地出现在十条判断内容里。 身后有个很遥远的声音在喊他,于丛四肢麻痹地转过身,姜清昼站在美院的台阶上看他,眼眸冷冷的。 他身后橄榄状的美院大楼变成了基地水晶,像素很低,水晶边缘有道发着淡蓝色荧光的边,是鼠标选中的效果。 系统播报提示他,尽快对姜清昼完成告白技能。 于丛条件反射地开口:“你是喜欢男生吧?” 姜清昼机械地回答:“你不是早知道?” “你觉得我怎么样?”于丛没有停顿,平静地问了第二句。 “你挺好的。”姜清昼说,停顿了一下:“但是我得问你一个问题。” 于丛愣怔了半天,反应不过来现在的流程,他没看过这段剧情。 姜清昼有点儿不高兴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 于丛啊了声,呆在原处,回答不上来。 姜清昼有点烦躁地看了他一眼,语调有点怪:“算了,你选个肉一点的辅助开团吧!” 他的左手食指不自觉地动了下,比出一个要按r字母的姿势。 “来不及了。”姜清昼冷着脸,“你来得太慢了。” 于丛慌张地看过去,发现美院大楼上出现了一段逐渐变短的血条,三二一那样,水晶爆炸了。 他浑身冒着冷汗,挣扎着醒过来,周末的早晨格外静谧,还能听见隔壁两张架子床上的鼾声。 一切如常,于丛直直地盯着距离很近的天花板,呼吸有点紊乱,许久无法平复。 一切如常,他经过了漫长的思考,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承认,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上姜清昼了。 第43章 43 姜清昼最近有点阴晴不定。 不仅仅是王洁的感觉,连只偶尔接送他进出学校的司机老刘也感觉到了。 王洁当然不想去他家,要是不小心碰上压力加满的姜总,她得自我疗愈好久。 老刘替他搬着生日礼物,大多是聚会那天带回来的东西,有几样大件连包装都没拆,从外壳能辨别出是游戏机之类的。 小件也有,统一被他收到了纸箱里。 东西多而不乱,从王洁火红的车屁股逐步挪到黑色轿车后头。 他手里还提着个纸袋子,包装上带了个一百多年的德国品牌名。 “这谁送的啊?”王洁摸着下巴,回想不起来:“这我爸能用。” 姜清昼看她一眼,凉飕飕地笑了声。 她觉得这点动静很奇妙,奇妙之余富有层次感,能感受到三分轻蔑、三分不屑和四分得意。 姜清昼绷着脸不笑,又不肯说的样子。 王洁叹口气,本来想让他别忍着,想了想他得意忘形时无差别的语言攻击,还是作罢。 老刘也莫名觉得他开心,不知道是因为生日,还是因为姜郁善这周没回家。 王洁搬完了东西,很嫌弃他:“以后蹭车二十啊,累死我了。” 姜清昼想起来准备把车开到学校的计划,没搭她的话。 “走了啊。”还是往常那样的速度,见头不见尾。 姜清昼伸手替司机把后备箱关上,心情很愉悦:“刘叔,走吧。” 姜郁善不在,车里的氛围都隐隐轻松些。 老刘问了一嘴,把车载的城市广播打开,女主持人很流利地进行实时播报,说从某某路到某某路向西拥堵,某路到某路向东拥堵,靠近他们家的那段中环双向拥堵。 老刘刹车踩得比油门久,脸上有点不明显的焦急,额头冒出点细汗。 后视镜里的人正在玩手机,姜清昼眉毛微微往上扬,神色奕奕,遮不住的青春年少,雇主的儿子也到了二十岁。 手机嗡嗡地震了两下,是于丛发来的新消息。 姜清昼不自觉地挑着眉,点开看见一个红色的名章印子,于丛大约用了很新的印泥,丛字的小篆被溢出的颜料弄得有些模糊,两三个笔画不太清楚。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好看!] 后面还附上了个老土的大拇指表情,表情下面接了一句:“谢谢你,我以后会用的。” 姜清昼表情顿了下,手指犹豫了几秒,没打字。 第81章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这是你的作业吗?后面要交的话,我可以还给你。] 他找到于丛话里的古怪,是一种蓄意的礼貌,即便只是打字也用了很多力气的感觉。 [姜:?] [姜:什么时候说是作业了?] [姜:送你的。] 他脸色垮了点,很不乐意地皱了下鼻子。 走走停停,终于进入了畅通的单行道,车辆限行和分部松散的私人住宅分散了交通压力。 后视镜里只露出下半张脸的人不太高兴,盯了一会手机屏幕,没收到新的回复,又把头转向窗外,不动声色地顶了下腮。 于丛删删减减好久,最后干巴巴地说:“谢谢你。” 姜清昼干脆换了个话题:“我回家了,下周一到画室拿你的衣服。” 新消息立刻跳出来,而后手机才震了震。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下周一不行,一天都有课。]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读完消息,气得轻笑了一声,于丛看上去很笨,已经忘记了周一来过美院好几次的事实。 实际上于丛根本没回顾过每周一都在做什么,这只是一个很拙劣的、平时用来应付其他活动的借口。 杜楠从辅导员那讨来的印泥还敞着口,红彤彤地放在桌上,台灯清亮的光落在他看不懂的两个字上,未干的颜料反射光斑,看起来有点虚幻。 他进入了某种很难形容的状态里,出不来。 首先他觉得自己喜欢姜清昼这件事根本无法确认,于丛麻木地转过身,看见陷入峡谷混战的舍友们,总不可能跑去跟他妈说:“我好像喜欢上一个男生了。” 另外他突然觉得自然地、正常地面对姜清昼有点困难,倒不是容易冲动说错什么话,就是有点紧张,连发微信打字的时候,都有难以忽视的焦躁。 至于要不要让他知道,于丛兀自摇了下头,把精力都用在思考如何掩饰自己,不让姜清昼发现才是要紧事,他机智地推迟了下次碰面的时间,陷在封闭的、难以求证的思考中,如果他也像桑蕤那样,姜清昼会说什么。 他可能连那句挺好的都不说,转身就走了。 于丛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印章和印泥收起来,哐地把脑袋磕在书桌上。 笔尖的制作工艺很精湛,就是相较他的习惯,有点过分粗了。 纸袋里还配了一小罐黑色的墨水,包装过度,看起来实用性不高。 姜清昼把手机扔回床上,丢出了一个很圆润的弧线,然后没什么表情地拆开蓄墨的笔管,还没加满,那罐赠品已经空了。 随手扯了张纸,顺着肌肉记忆写下名字,笔尖顺畅,粗细均匀,他盯着姜清昼三个字,有点恍惚,又在旁边写了于丛两个字,被控制着的钢笔停停走走,最后留下了一堆不成调的字眼:姜清昼,于丛,周一有课,胡说八道。 看起来蠢得要命,姜清昼面不改色地把这行字涂掉。 于丛的满课满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周五下午都不松口,胡乱扯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 姜清昼思考出很多原因,不太清楚究竟是生日那顿饭让他不舒服,还是别的。 周五傍晚,四点刚过,天就有点暗了,姜清昼的脸色比天色还沉一点,有点百无聊赖的意思,随意地翘着腿,看上去气势汹汹。 画室的门锁响了两声,一支鬼鬼祟祟的胳膊伸进来,把墙上的壁灯开了。 灯幽幽地亮起来,不太明亮,把姜清昼的身影照得很清晰。 王洁大惊失色:“你怎么不开灯啊?” “你怎么有钥匙?”姜清昼反问。 王洁和姜清昼的关系在大学之后好起来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当时报了同款国画系。 结果不知道是哪边的原因,最后差了点调到了油画,王洁算老黄半个迷妹,没事就在二楼的画室晃悠,居然还配了钥匙。 “你们这里干净。”王洁手里提着一堆小玩意,“存你们仓库。” 她遥遥望了眼画室嘴末端的小隔间,两三平米的样子,平时用来放颜料和纸,收拾得很干净。 王洁不把自己当外人,捧着那堆天幕支架和露营灯之类的东西,通通塞了进去:“过段时间可以去野营。” 她自说自话,拍拍手才发现姜清昼在走神。 “嘿!”王洁冲他挥挥手:“怎么了?苦大仇深?” 姜清昼不觉得苦大仇深,二十岁的人偶尔有点烦恼是件很正常的事。 王洁拖了把椅子坐下,撑着手问他:“怎么感觉你过了生日还不高兴?你妈找你茬了?” “没有。”姜清昼城市道。 “那你下周来社团吧?”王洁很跳跃地到了下一个话题。 姜清昼没说话,用沉默表示不情愿。 王洁鼓着两颊,等了一会没等到反应,拿出手机在决战滨河西路的群里摇人。 [维克多·洁果:下周四谁不来活动,谁完蛋啊!] 她发了没两秒,桑蕤冒了个泡:“我有事,先请个假。” 真是反了天了,连副社长都不来了,本就没几个人、岌岌可危的跆拳道社面临着倒闭的风险。 “不行。”王洁拍着椅背,颇有点揭竿而起的架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跆拳道社是酒店吗?” 姜清昼皱起眉,没理解她的比喻。 第82章 “我就要勉强!我就要威逼利诱!”她点点头,作势要走。 “威逼利诱?”姜清昼眉头松了,习惯性地重复了一遍。 于丛电脑屏幕灰着,英勇地替他的舍友们又死了一会,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决战滨河西路”。 桑蕤除了发活动照,极少在群里说话。 他一开口,于丛就有种群里气压很低的感觉,也可能是错觉,进而理解出了桑蕤有可能在躲人的意思,但姜清昼本来就不常去,这句话又在于丛眼里变成了别扭的宣誓,好像桑蕤不打算再理会姜清昼的意思。 屏幕上的角色死亡倒计时结束,于丛还在发呆,被杜楠尖叫着吼了两声才回过神。 他刚把手放回键盘,新消息又想起来。 不是逼他决战滨河西路的消息,而是姜清昼。 [姜:你什么时候来拿衣服?] [姜:再不来就当你不要了。] [姜:你不要我把它扔了啊!] 最后还附上一张照片,校园网信号加载了半天,于丛才看清楚画面。 画面里只有一只手,显然出自于姜清昼,只穿了毛衣,拎着他的棉服袋子,在他没见过的一个阳台上,看起来很好,袋子和胳膊已经越过护栏,好像风再喧嚣点,就能连着袋子把衣服吹下去。 于丛震惊,左手不自觉地摁在键盘上,把所有技能都放了一遍,寝室里的疑问和哀嚎此起彼伏,直到所有技能都冷却好,他才反应过来。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要!] 他放开键盘,没管杜楠的救命声,给姜清昼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包,隔了半分钟,才收到回复:“西区r1栋1203,你自己过来拿。” 第44章 44 西区宿舍在通大的神秘程度不亚于美院,但应该不会闹鬼,于丛一路狂奔,脑子里还在胡乱回想某些校园秘闻。 大概是一年级学生想象力太匮乏所致,西区的轶事总是跟豪车、神秘人有关,瑰丽又遥远。 然而于丛知道,这栋楼里没那么多离奇的事,只有要把衣服从阳台上扔掉的人。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入口登记了半天,才搭上通往十二楼的电梯,居然还有电梯。 门外的那几个数字看上去像是动态的,和游戏里的倒计时没什么区别。 于丛站了会,做了个深呼吸,门就向里打开了。 姜清昼手还搭在门把上,脸色有点掩饰不住的烦躁。 “……我拿衣服。”于丛抬起脸看他,眨了下眼睛。 他把门拉开了些,给于丛让出一条通道:“进来。” 于丛犹豫了两秒,同手同脚地走进去,见到了通大秘闻中美术生的寝室,看起来有点像简洁的酒店公寓,左右各自有单独的空间,中间是公共书柜打出来的隔断。 他有点心虚地扫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衣服。 姜清昼反手把门关了。 “你干嘛不来画室?”他问得直截了当。 于丛靠着书柜,惴惴站得很直,身上软趴趴的羽绒服,往后靠一点就能碰到满满当当的工具书。 书脊结实、厚重,戳得衣服里的棉絮塌下去。 他感觉到某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有点紧张,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问你啊。”姜清昼声音不大,好像认真在问。 “……就,有课。”于丛结巴地撒谎。 他听到姜清昼笑了声,很轻,莫名让人听出一点嘲讽的态度。 发出冷笑的人抬起手,很随意地撑在书架的一侧,形成个半封闭的、类似审问的空间。 于丛很清晰地感觉到心率攀升的征兆,连呼吸的余地都逼仄起来,脑海有点不受控制地想起许许多多事情,从军训结束时候被杜楠叫醒的早晨开始,零零散散的,有些与他无关,在市中心给姜清昼递笔,还有桑蕤表白。 这些事情仿佛脱离了现实的时间刻度,快速而明确地闪过。 他脸色很镇定,突然有了种虚张声势的气魄。 姜清昼很专注,不再有那种见不到人的焦躁,直盯盯地看他。 于丛在短暂的静默里退缩了,用一种自己也很藐视的方式,很可耻地用别人做了遮阳,不太自然地说:“对不起,我听到桑蕤和你说话了。” 姜清昼蹙起眉,不过只有几秒,就立刻理解了他的话。 他和桑蕤说话只有那么几次,大多数时候都有王洁在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于丛起了头,道歉就变得顺畅。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表情变了点,找回了思绪。 “所以你不来画室?”姜清昼开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有什么关系?” 于丛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有某种情绪从他的脸上掠过,姜清昼继续说:“你听到什么了?” 于丛抿着嘴,克制地小声呼吸。 “你听到他喜欢我?”姜清昼表情没什么变化,声音里有种微乎其微的颤抖,“还是听见我喜欢男的,你很介意?” 他用了反问的口气,一点点近乎羞愤的东西从话里倾泻出来。 于丛想起老家小城里的气象中心,位于整个县城的地势最高处,中心扎了根挂气象气球的杆子,气球只是稍稍晃动,却表明了不久将来的、或是其他看不见地方的巨大风暴。 姜清昼就好像这样的人。 第83章 “不介意。”于丛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僵硬。 他有种无师自通的样子,觉得此时此刻不能再哑巴下去:“好吧,我不是真的有课,我就是偷听了你们说话有点不好意思见你,不是介意,也不是觉得不好,我没觉得你和王洁这样不好。” 于丛眼睛挪向别的地方,盯着某块地砖。 他异常平静地撒了第二个谎,没提自己那点不可见人的小心事,停顿之余忽然羡慕起了有些人的坦率,不管是桑蕤,王洁,或者是姜清昼。 “哦。”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应他,声音发木,“没事。” 于丛抬起头。 “以后不要偷听。”姜清昼看了他一眼,收回手,“我没有生气。” 笼罩着他的气息消散了,于丛茫然地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姜清昼朝更里面的位置走,窸窣地摸出个大纸袋,里面是明显叠过的衣服,一言不发地递给于丛。 于丛愣愣接过,许久才说:“谢谢。” 袋子里有若有若无的植物芳香,看起来已经洗过。 “以后不要躲着。”姜清昼要求很简单。 于丛听完,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很热?”姜清昼摸了下耳朵,像不经意问。 “没有。” “那去吃饭。”姜清昼下意识地瞟了眼桌面上的台式钟,脱口而出。 决战滨河西路的约架在十二月达到了某种不择手段的地步。 于丛照例上下课,照例去美院找姜清昼,照例没人的时候蹭画室的空调,有天回寝室的路上,收到了跆拳道社的群聊轰炸。 王洁在群里发了一堆人训练时的丑照,连没穿过道服于丛也没幸免,他像是个乌龟一样蹲在角落里观摩的照片也有,正懒洋洋地打哈欠,看起来马上要翻白眼。 [维克多·洁果:谁不来!] [维克多·洁果:谁周四不来!我会把它的照片放在社团的公众号上!] 于丛歪了歪头,想着那个点击量不过二十的账号。 [维克多·洁果:再联系所有学院开白名单转载,同步学校贴吧、学校论坛和学校的微博!] 她发完最后这句,下面多了几个其他人地省略号。 [维克多·洁果:都联系好了!谁不来试试哈!] 于丛对她的执行力一直很敬畏,切了对话框去问姜清昼。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你下周四要去跆拳道社团活动吗?] [姜:你想去?] 对方看起来尚未看到自己的丑照,于丛迟疑了半秒,转回决战滨河西路,从上往下翻了又翻了一遍。 没有姜清昼,他沉思了一会,姜清昼又说:“想去就去。” 于丛有点无奈,回复他:“我好像一直都没去。” [姜:那我跟你一起。] 与此同时,姜清昼的新消息也跳出来,越过了狂轰滥炸的决战滨河西路,成为了聊天界面的第一位。 杜楠在草丛里连续被蹲了三次,屏幕最后一次灰下去时,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 于丛插着口袋,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 “不是,丛啊,有啥事你说呗。”天气冷下来,杜楠难得呆在寝室,刚开游戏没多久,于丛就满脸欲言又止地钉在那。 第二把都快结束了,他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不说话,杜楠后脑勺被盯得冷汗都要流下来,干脆把游戏客户端关了,把椅子拉得转个方向。 “说吧。”杜楠上下打量他。 于丛看了他几秒,问:“不玩啦?” “诶你别管我,你赶紧说有什么事?”杜楠打断他,“看我打半个钟了,提前下饭呢在?” “不是。”于丛说,迟疑着开口:“你认识大三文学院的人吗?” “哦。”杜楠面不改色,“喜欢哪个?我认识几个学姐,可以帮你认识。” 于丛有点儿无语地看他:“不是。” “那是啥?”杜楠没明白。 “就是。”于丛脸上那种犹豫很明显,“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桑蕤的人。” 杜楠表情变了,有点诧异地看他,差点要从椅子上蹦起来:“嘘嘘嘘,别刺激老三。” 于丛退了半步,被他的反应吓了跳。 寝室里没有第三个人,杜楠左看右看,做贼似的开口:“你干嘛问他?” “……随便问问。” “挺厉害的一人吧?”杜楠摸了摸下巴,“文学院很出名的,听说家里还有啥亲戚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书香门第还是什么的,他们家搞文物的。” 于丛听了前半句,大概想象了一会。 “你别在老三面前提这人。”杜楠神神秘秘的,“他暗恋的女生,是桑蕤迷妹,天天追着去上别人的公共课。” “他都大三了。”于丛疑惑,“怎么上啊?” “就硬蹭课呗。”杜楠不以为然,“追人不都这样,听说他挺多人追的,但是好像女朋友是在国外吧?山高水远皇帝也管不着。” 于丛低了下头,不太自然地摸了摸后颈。 他大概知道通大各类奇闻异事的可信度大概有多高了,杜楠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还在喋喋不休:“反正老三没戏,老三喜欢那女生也没戏,咱们虽然在一个学校,但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嘛,有的人就是那种文绉绉的神仙,不是我跟你说啊,就你认识的美院那个啊,也是……” 第84章 “还打吗?”于丛冷不丁打断他,“我跟你双排。” 杜楠迷茫地啊了一声,半天才应:“打啊。” “我开电脑。”于丛平和地说,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没什么表情地走向书桌。 他把电源摁开,硬件运行的轻响突然把他拖回还像是盛夏的初秋,于丛提着电脑在校园小径里狂奔,并不知道两个小时候会进行定向越野的测试,也不知道跑完那艰难的几公里后,会同时看见天空和姜清昼。 第45章 45 “于丛。” 姜清昼最近作业大概很多,叫他帮忙买材料的频率也变高,于丛已经对这项任务十分熟稔。 从南区的宿舍出来,出了大门左边是文具店,右边是可以做精品打印的广告店,姜清昼只要画具,左拐买了从小路穿过就是美院,如果偶尔他要一点资料,于丛就会先左拐再掉头,从右边的主路往美院走。 他送了东西,坐在夏冬都不改位置的角落里发呆。 姜清昼喊了一声,没开台灯,看不清他的表情。 于丛抬起头,双手还撑着下巴,缓慢地回神。 “你在想什么?”姜清昼忽然问,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空,眨了下眼睛,迟钝地说:“没什么。” 姜清昼在不远处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好像不怎么坐着,于丛忽然发现,除了上次刻名章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姜清昼都站着,垂着眼,偶尔会低头弯腰。 看起来无时无刻都有点辛苦,于丛和他没什么目的地对视了一会:“你周四会去社团吗?” 姜清昼反问:“你不是说要去吗?” 于丛呆了半秒,说:“我是说我。” “我也去。”姜清昼自然地接话。 “喔。”于丛眼神飘忽着往旁边去,一脸认真、好学的表情,看着姜清昼身后的花鸟画:“墙上的画好大啊?” 姜清昼跟着他的话回头,不太在意:“老黄画的。” “喔。”于丛找不到其他话题。 “这不是主修的。”姜清昼配合地介绍下去,毫无痕迹地扯开了话题:“老黄本身是画写意的,但是他老婆喜欢工笔。” 他甚至还没见过老黄:“喔,这样啊。” “他老婆叫丁香,所以画了丁香,按时吃饭也是他老婆说的。”姜清昼没抬头,语气严肃地和他说八卦。 于丛呆呆地看他收拾东西,笔要朝着同个地方挂,不太明显的强迫症,脸色很静,动作快而无声。 “你后来和桑蕤还说了什么啊?”他听见自己在问。 于丛反应过来之前,姜清昼已经抬起头,皱着眉望向他,不太理解的样子。 “……我随便问的。”于丛脸烫得很快,下意识找借口的动作也很快。 姜清昼把工具箱合上,摆设用的锁扣轻响了一下,是停下作业的信号。 他花了一小段时间思考于丛的问题,某些不确定的想法在脑海的表层漂浮,如同抓不住的云。 “没说什么。”姜清昼声音很镇定。 于丛把唐突而荒谬的提问归咎于气温,上海太冷了,尽管画室里有暖气,那点冷热交替的不适让他失去了正确的判断,也没法补救。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既然天气已经冷了,于丛就这么破罐子破摔地问下去。 姜清昼侧过身,朝着他的方向站着。 脸上没什么反应,好像也没被困扰,瞥了眼于丛,以便他知道自己听到了这个问题。 “没为什么。” “可是他不是很好。”于丛有点混沌地继续说,“他人很好,而且很多人喜欢他。” 姜清昼的脸冷了点,站在画桌背后没动。 “对不起……”于丛意识到这些话有点过于无法无天,“你不用回答。” “这有什么为什么?”姜清昼有点烦躁。 “哦。”于丛木木地回答,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从露营椅里站起来,背脊僵硬而直,一动不动地站着。 画室锁着门,隔绝了外面的噪声,只有挂式空调细细的嗡声,在空间里四处蹀躞。 “你是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吗?” 他听见姜清昼有点低的声音,手脚忽然变得笨拙,在原地晕头拐了两次,才出了那个围着小凳子和车载冰箱的角落。 于丛有些恍惚,手撑在那扇很难注意到的小门上。 据说是画室的仓库,他没进去过。 门板发出了脆弱的轻鸣,他愣了愣,收回了手,不太明白的样子:“感觉什么?” 姜清昼扫了他一眼,面不改色。 大概过了半分钟,或者是更久,他才和于丛对视,语气很平:“没什么。” 于丛顿了一下,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的痕迹。 “感觉什么?”他带了不明显的着急追问。 姜清昼看着他,凉飕飕地反问:“没感觉我不喜欢桑蕤吗?” “啊?”他费了点时间消化这句话。 “你不都在吗?”姜清昼语气不算太好,“你没看出来吗?看不出来我不喜欢他?” 于丛听出来他话里很不友善的嘲弄。 “我没看出来。”他缓慢地眨眨眼,态度很好地跟姜清昼说话:“可能是我没注意。” 姜清昼气得不轻,甚至有点想笑。 第85章 “没事。”他抢先截断于丛的话,总觉得于丛下一秒就要开始道歉,“你是有点笨。” 于丛的表情有点撑不住了,垮着脸看他。 “你不回去吗?”姜清昼的声音很冷,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说:“我做完作业了。” 意思是要从画室离开,于丛下意识地问:“那要去吃饭吗?” 他一点脾气都没有,耐心地看着姜清昼。 “不吃了。”姜清昼把很少用到的椅子往里推了推,发出滋啦的噪声。 于丛在满腔凄风苦雨里回了宿舍区,还饿着肚子。 寝室里灯火通明,老三和杜楠坐在一块看电影,手边摆了堆垃圾食品,薯条和鸡翅炸得焦黄,软趴趴地堆在纸盒里。 “嚯?”杜楠一边耳朵还塞着个耳机,“今天这么早?” “嗯。”于丛眼神都没转,木木地往里走。 “你吃了吗?”老三扶了下厚厚的眼镜,“过来看电影吗?” 于丛迟钝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啊?”杜楠扯了耳机,打量着他发青的脸,“生病?” 他好像没听到,动作一顿一顿地把外套和裤子剥掉,爬上书桌上方的架子床。 杜楠看得毛骨悚然,半天说不出话。 他盯着于丛鼓成一团的被窝,上方宛如冒着幽幽的寒气:“于丛,你不舒服吗?” 那团东西久久没有动静。 杜楠啧了声,拍了下空格键暂停了电影,往他的床边一站:“你有事说啊,别吓我们!” 老三猛猛点头,也扬声问:“你要休息吗?那我们关灯?” “没事,你们看。”于丛闷闷的声音从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传来,除了闷,一切如常。 “……你咋了啊?”杜楠不解。 “哎呀!”老三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你别烦他了。” 杜楠有点疑惑地被扯了回去,啃着薯条继续看电影,看几分钟又觉得不安,再瞥一眼身后的架子床。 “心情不好。”老三虚着声音说,“你别看了。” 杜楠将信将疑,反问:“是吗?我咋看不出来?期中考没考好?” 老三塞了块炸鸡过去,吐槽他:“等他休息好了就会说,你怎么这么爱管人?” “我寝室长。”杜楠面部表情很活跃,音量压得很低,拍了下键盘上的空格键。 电影是老三不知道从哪里拷来的日本电影,杜楠本以为是什么限制级的活动,结果播到了最后五分钟,男主才拉到了女主的手。 “什么玩意?”杜楠震惊,“完了?” 老三感动得擦眼睛,镜框碰在桌面清脆一声。 “这就完了?”杜楠不理解,“那这男的到底喜欢谁啊?喜欢这女的吗?” “不然呢?”老三像看文盲。 “那他也没表白啊?”杜楠莫名其妙地说,“这也没谈啊?谈了吗?” 老三表情很愤怒:“怎么没谈?他们天天一起上学,一起看烟花,一起去逛公园,这还不是谈?” “啥啊?” “你不懂。”老三嫌弃地摇摇头。 “我不懂?”杜楠身为寝室长,兼任全寝室的情感顾问,“这就算谈恋爱你早谈上了,人家不还天天要喊你去蹲学长吗?” 老三黑着脸看他:“……行行行。” “不是,老三,这电影真不好看,我真看不出来这男的喜欢她。”杜楠换了个话题。 “你看不出来正常。”老三毫不留情地打击,“看得出来的不是你这种人。” 杜楠顿了两秒,抄起手袖要反驳。 一个声音含混而慢地从旁边的架子床上传来,于丛的脑袋大概已经钻出被子。 “怎么看一个人喜不喜欢一个人啊?” 他说得很小声,引发了寝室里的巨大震动,杜楠脸上还带着困惑,直接骂了句脏话。 “你喜欢谁?”老三不紧不慢地问。 于丛哗地从床上坐起来,头发乱蓬蓬的,鼻子还有点红,有种莫名的委屈。 “不是我。”他想了想,开口:“我就是随便问问。” “你问。”老三来了兴趣,手挂着栏杆,在他床边做引体向上。 “不是,谁啊?”杜楠没什么眼色,被老三捂住了嘴。 “你别听他的,你说。”老三催他。 于丛从鼻尖红到耳根,犹豫了半天:“就是假如有一个人他每天下了课就去找你,还帮你买…课外作业?你们会觉得他喜欢你吗?” 他小心翼翼而巧妙地把姜清昼的画材改成了课外作业,屏气等着同样也没有恋爱经验的舍友回答。 “课外作业……高中同学啊?”杜楠火速判断。 “额。”老三也没明白,“你给她买作业,为什么?” “他让我买的。”于丛耷拉脑袋,脸藏在一片日光灯投出来的阴影里。 “那她给你钱吗?”老三推了下眼镜,露出客观判断的表情,“她托你买东西。” “给啊。”于丛想起来姜清昼在微信里的转账,“每次都给。” 老三听完,神情有点复杂,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她让你买东西,还给钱,肯定就是把你当朋友,喜欢你肯定不会每次都给钱。” “不给钱也不是喜欢他吧?”杜楠皱了半张脸,“也有可能把于丛当冤大头啊,是吧?” 第86章 于丛抬起脸,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们。 “要我说,高中同学都不在一个地方了,要不算了呗。”杜楠好心地劝他,“通大找个多好。” “……不会聊别聊了。”老三用胳膊捅他。 被静电蹭得乱飞的头发下,脸色不太好看,于丛没什么力气地说:“我先睡了,晚安。” 咚地一声又砸了回去,继续窝成一团。 “于丛。”老三凑近了几步,手扒着他的架子床,“既然她还让你帮忙买东西,就是友好的意思,就算知道你喜欢她也不会说的,放心吧。” 第46章 46 凌晨三点,冬日的通大万籁俱寂。 于丛绝望地再翻了个身,一点困意都没有,不知道第几次划开手机看时间。 寝室断电许久,电池电量并不健康。 他眼皮酸涩,又睡不着,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对话框,上一条消息是他发给姜清昼的。 “我到楼下了。” 于丛用文字跟他发消息,这句话代表他已经拎好了东西,站在美院的大门口。 他不用说开门,也不用指明地点,过两分钟,姜清昼就会从侧面的楼梯下来帮他开门,侧梯很窄,走下来时总是两步并作一步。 光线好的时候,能在玻璃这边看见他下楼。 于丛眼睛被屏幕光晃得有点难受,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给姜清昼发了新消息。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下午你生气了吗?] 他愣了愣,看着消息前方缓冲的气泡圈消失。 嗡的一声响,低电量的屏幕里跳出来新的回复。 [姜:没有。]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我以后不会问了。] 于丛纠结地咬着嘴,又想了一遍下午聊天的场景,想不出来姜清昼是从哪一秒开始生气的。 大概是不喜欢别人过问隐私。 于丛用一片缄默的黑暗藏起了自己有点潮湿的秘密,对面很久没有回复,连正在输入的提示都没有,他想了想,犹豫而小心地发了新的消息。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正在输入的提示立刻冒了出来,富有节奏地显示出来,再变成一个单字姜。 [姜:是。] 于丛收到回复,却没得到答案,好像困在翻涌的空中,伸手也抓不住那点云朵。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下午不好意思。] [姜:你不要再道歉了。] 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顿住,好一会才不太灵活地打字:“好的。” 对面的动静又消失了。 于丛感觉自己更清醒了,烦躁和苦闷没有了,但本就不多的疲倦也消失了,脑海里诡异地播放起了杜楠和老三一起看的电影,无声而缓慢,最后的场景是男女主并肩看着花火。 他只听清了一句话,杜楠摘了耳机,感叹:“急死我了,到底喜不喜欢啊?” 这点疑惑很快就被老三解决了,但于丛的困惑更甚,他觉得自己喜欢姜清昼,又担心姜清昼察觉。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我还有一个问题。] [姜:你问吧。] 于丛的问题还打完,新消息弹出来。 [姜:我也有问题问你。]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有人喜欢你,你的压力很大吗?] 寝室里好像凝固了一瞬,连起伏的鼾声都听不见了。 [姜:还好。]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他不喜欢你了,你会不会感觉好点?] 后半夜的时间和手机电量很平和地流逝着,似乎没人意识到对话总会有中止的时刻。 [姜:嗯] 于丛盯着那个字,眼皮发涩,似乎能想象出来姜清昼的声音,很含糊的、很敷衍地发出个单音节。 姜清昼坐在床上,有点无聊地玩着手机里的益智类游戏,按照色块把东西拼成一堆,按照速度算分,用来训练色感,他现在排名在六千多名。 他和于丛在画室分别,怀着一肚子闷气回了家,独自窝在没什么人气的小独栋里,连偶尔帮忙的钟点阿姨都好久没来,周围寂静得不像居民区,头顶的壁灯投下温润的光。 于丛发消息的时候他刚闯到五千名内,倒数第二个合并的动作打断。 他看了眼时间,有点意外,在身体里盘旋了整晚的闷气稍微散了点,结果听到了一堆让人火大的废话和没原因的道歉。 姜清昼很想问他,有什么好道歉的,又有种没来由的气势孤勇,想继续问他,你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有人喜欢你,你的压力很大吗?” 他甚至有一秒觉得于丛是在暗示什么,但随即又觉得他并没有那么聪明。 “还好。”姜清昼敷衍他。 “他不喜欢你了,你会不会感觉好点?”他没头没脑地问。 姜清昼不知道说什么好:“嗯。” “那你劝劝他好了。”于丛打了半天字。 姜清昼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果然,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别的话。 [姜:知道了。]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我感觉桑蕤学长人很好,你劝他的话,应该听进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新消息,心想着桑蕤什么时候在于从那边变成了学长。 [姜:哦。]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那你明天还要继续画大作业吗?] 第87章 文字消息里的轻松和愉悦十分明显,姜清昼那副比自己还高的人物画其实已经画得大差不差。 他想了想,给于丛回复:“去的。” 于丛回复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过了半分钟才说:“那我下课还要去找你吗?” 姜清昼没什么目的地笑了下,说:“来吧。” 于丛在洗漱台边接连打了五六个哈欠,把同排站着、赶着上早课的同学给打困了。 龙头里的水冰得刺手,人呼出的热气变成几缕白雾再消失。 老三没戴眼镜,眼镜眯成了一条缝,打量他:“没睡好啊?” 于丛含糊地嗯了声。 “你这脸感觉要死了。”老三说得很直接,“考试周都没见你这样。” “是啊。”于丛垂头丧气,拧了一把冷冰冰的毛巾,“快死了。” 老三探究地从有点污渍的公共镜面里看他,过了会才说:“有情况。” 于丛好像没听见,拎着东西走了,脸色麻木得很。 他没什么情况,只是赶着上课,赶着吃饭,赶着下课之后去美院。 姜清昼还没把今天要用的东西发给他,只有一条凌晨四点多的“来吧”,他低着头避风,在途中两次划开手机,只有辅导员在群里发的群消息,通知全员期末考试的安排,还有寒假时间。 于丛走得不快,被行人和几辆自行车越过。 舍友们在前方一两米的位置,讨论着期末考、春节假期、好想急死你的纯爱电影和游戏里角色的技能改动。 而他好像被抽走了注意力,只能记起来姜清昼昨天说来吧,有没有发来新的消息,要不要买别的东西。 我完了,于丛想着。 气温接近了零度,但大气层反常的干燥,连雾都没有,更不要下雪。 于丛站在美院的台阶下发呆,耳朵冻得发红,犹犹豫豫地看着手机。 姜清昼只说来吧,又不给他发别的消息。 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这种没有明确目的的见面让人有种惶然,于丛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了一会,实在觉得别有用心,不是蹭空调就是另有目的,而且画室里并非总是只有姜清昼一个人。 于丛都快认识整个国画系了。 他垂着眼睛,盯了一会脚尖,吹了阵北风,抬起头看旁边的花坛,和梦里的灌木丛完全不一样,光秃秃的,似乎要被冻死了。 一声小小声的、并不尖锐的滴声响起。 是美院玻璃门打开的信号,于丛下意识看过去,见到张有点熟悉的脸,大概是姜清昼的同学。 对方明显认识他,一点都不意外:“嗨。” “嗨。”于丛和她打招呼,发现声音有点哑。 “你来找姜清昼吗?”女生穿得很厚,裹成了个可爱的毛绒玩具似的,“他还在楼上。” 于丛面朝着玻璃门,很难解释只是路过,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站在原地没动。 “快来呀。”女生抬手,挡住即将要合上的玻璃门。 于丛脸色有点僵,心里重复了一次,完了。 画室里热气很足,有股淡淡的墨水味道。 于丛多余地叩了下门,推开看见只穿了件卫衣的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站在桌边。 他手里拿着粗得有点夸张的笔,平静地抬头看了于丛一眼。 “我来了。”于丛进门就感觉空调暖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口不择言地没话找话:“我下课了。” 姜清昼对他开口的风格已经习惯,指了指小仓库旁边多出来的露营桌:“喝奶茶。” 上面摆了个塑料袋,里面塞了不止一杯。 于丛只怔了一下,轻轻走过去又坐下,摸了摸还温热的奶茶,给自己添了一句,除了蹭空调,还蹭了奶茶。 姜清昼扫了他眼,就低着头,专注地画东西。 老黄不知道为什么突发奇想,非让他搞一副五米左右的人物工笔,说是要放在学生作业里展览,美其名曰是锻炼。 “人总是有不擅长的,努努力就好了。”老黄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加油!” 姜清昼描毁三四张草稿,进入到下个步骤,于丛就来了。 于丛有点傻,进了空调房也不知道脱外套,没什么动静地坐在角落里,脸热得有点红。 他下笔之前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擅长处理这些事,无论是别人喜欢他,还是他喜欢别人,姜清昼并不知道每天把于丛叫来这里的原因,好像只是在无理由地消耗他的时间。 “你累吗?”姜清昼忽然问。 “啊?不会啊?”于丛看他,“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姜清昼沉默几秒,除了消耗时间,还有无意义的跑腿。 “没有。”姜清昼语气平平,“如果你很累……” “我不累啊。”于丛心脏猛地跳了下,总感觉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坐着。” 姜清昼不吭声了,好像十分艰涩地找了新的话题:“那你要是饿了。” “我不饿。”于丛有点莫名。 突发奇想的关怀没有任何结果,姜清昼移开眼神,看向面前这幅画中的女人,是个颇负盛名的北宋词人,眼睛静静地往上挑,好像在提示什么。 窗外昏下来,灰扑扑的看上去更冷了。 从西北方向来的冷空气在已经呈现墨黑的苍穹下叫嚣着,气流撞击着看不出结不结实的窗户。 第88章 于丛说话的样子和当下的天气完全不同,带了某种柔和的气息,轻声说:“你写作业吧。” 第47章 47 停电时天已经彻底黑透,美院通体亮着的那种朦胧的鹅黄色突然熄灭了。 空调的运行声也骤停,没有平时关闭时拖拖拉拉的那种嗡响。 于丛还拿着手机,是四下唯一的光源,下巴张脸被照得惨白,迷茫地看向姜清昼的位置。 过了好久才适应周围的光线,姜清昼只有个模糊的影子,不太确定地说:“停电了。” “嗯。”于丛被空寂的环境弄得有点紧张,慢慢地靠近他,“南区宿舍有时候也停电。” “是吗?”姜清昼的声音近了一点,“那你们怎么办?” “楼长会给我们应急灯,然后去检查。”于丛抬起手,用屏幕的光照着面前的桌子,不太亮,只有一小圈莹白色落在上面,“一般是有人用电器就跳闸了,楼长会把电器缴走。” 画桌上的东西很多,但还算整洁。 姜清昼已经放下 笔,一只手撑在桌面上,骨节分明。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于丛已经走到他面前,尽量用手机映着那张画,瞥见了双属于女人的、漂亮的眼睛。 “嗯。”姜清昼声音有点低,好像在思考。 于丛安静地站了一会,问他:“那我们要走吗?” “走吧。”姜清昼闻到了他身上不知名的气息,平稳地说:“你等我收拾一下。” “喔,好。”他像个人性探照灯,姜清昼的动作到哪里,就把手机屏幕朝哪里放,丝毫不注意个人隐私。 姜清昼顺着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地把画具收起来。 屏幕上还跳着新的群聊消息,是不是会熄灭,于丛就很别扭地用手指敲屏幕,让它再亮起来。 “等等。”他反应过来,喊了于丛一声,“我去仓库拿个灯。” 于丛哦了声,跟得很紧,站在他旁边负责照明工作,往画室后方的小隔间走。 姜清昼记得王洁拎过来的那堆破烂玩意里有个充满电的露营灯。 他的手机放在桌边,想法非常简单,只是觉得于丛这么举着手机有点吃力,加上屏幕那点没什么用的亮。 仓库没锁,推开就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木架子,分门别类地放好了东西,从颜料到画纸,一一俱全。 于丛一只脚踏在里面,即便光线不佳,也能看清。 大部分东西和平时姜清昼让他买的没什么区别,甚至有部分还带着包装,看起来就是他屁颠屁颠从南区宿舍附近的店里提来的。 场面有点尴尬,姜清昼定在原地,想用肩膀挡住于丛的目光,但已经来不及了。 偏偏这会手机里的消息像是爆炸了,大部分都和停电有关,噔噔噔地弹个不停,屏幕里的光久久不熄灭。 于丛在成片的昏暗里有点迷惘。 “这是你的架子吗?”他说得快速而轻,把另一只脚也跨了进来。 姜清昼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站着,仓库的门晃悠悠地合上,发出点声音,在漆黑和沉寂显得格外的响。 于丛咽了下喉咙,有点僵硬,不太明白地看着架子上的纸袋,最上方有个标准的折角,出自于他的手。 “是我的架子。”姜清昼干脆地承认了,放弃再找借口。 于丛举着的手没动,还在原来的位置,有点不知所措。 手机里的消息忽然停了,震动和类似金属撞击的消息声都停了,过了十几秒,屏幕光暗了下去。 周围陷入了彻底的、纯粹的黑,姜清昼最终舍得动了动,侧过身,用无光的环境作掩护,语气平直地解释:“让你帮忙是因为…” 声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靠得太近的缘故,姜清昼又闻见于丛身上的气味,很玄妙、不太浓烈、却很清晰,带着某种植物的清香,莫名有种安宁的感觉。 他思绪空白,发声受限,忘了刚才考虑出来的借口。 姜清昼闭上嘴,喉咙在看不见的地方动了动,往前倾了倾身,眼前是平静的漆黑,变量太多,并不能知道于丛站在那里,或是那块聒噪的手机屏幕是不是又会亮起来。 他在心神不宁中如愿碰到了于丛的嘴角。 姜清昼没什么亲人的经验,姑且能根据粗略学过的人体判断出来,他的确亲到了对方的嘴角。 于丛的脸和嘴唇都很热,有即将被空调吹过头的征兆,额头大抵也是滚烫的。 姜清昼明显感觉到他的僵硬,一寸一寸地扩散,和骤然断电的效果不同,四肢好像慢慢地失去活动能力。 有点紊乱的呼吸贴着他的脸,带着点于丛的味道,姜清昼觉得血迅速地涌向四肢,微微歪了下头,把嘴唇贴得更紧,忍了忍没有咬下去。 空调暖风停歇许久,狭小的仓库里却有莫名的暖,好像角落里有个隐形的火山,沉默地喷发了。 于丛宛如一尊带着温度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着,大概有十几秒,或者更久。 姜清昼情绪作祟,但觉得于丛被吓得不清,只是俯身很幼稚地吻他。 于丛缓过神的前兆是深吸了口气,后退了一步,踩在了角落里堆着的杂物上,慌慌张张地站稳,声如蚊蚋:“不好意思。” 姜清昼看不清人,只知道泛着热气的那张脸往后躲了躲。 第89章 他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大概脸色也是。 于丛踩出阵嘈杂的响声,东西叮叮哐哐地滚出来,其中就有王洁留在这里的露营灯。 但姜清昼不想开灯了。 他既不想开灯,也不想收拾东西,只想这场意外停电能持续到天亮。 “不好意思。”于丛在不远处,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想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撞到你了。” 可是装得有点勉强。 姜清昼顿了顿,没说话,垂下眼睛,想在一片混沌里找到那个只见过一次的露营灯。 他还没蹲下来,很敏锐地感觉到旁边站着的人在发抖。 于丛呼吸几乎没有声音,这个判断是由发出细响的布料声得来的。 姜清昼怔住,不知道该不该往前靠,有点破罐子破摔后的麻木,总觉得应该说什么,解释,或者是安慰。 仓库的天花板很低,顶灯串联着外面的,灯泡闪了闪,亮了起来,小隔间被照得很清楚,比昏暗时更窄。 于丛呆站着,缩在角落里,整张脸异常红润,羞赧和惊慌都在眼里,低着头没说话。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往前跨了一步。 于丛动作比他更快,往后又退了点,脚跟碰到了本来就滚在地上的东西,发出急促的声音。 姜清昼沉沉地看着他,心里突然有点发冷。 墙角里的人眼睛瞪得很圆,但不敢看他,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样子。 于丛混乱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姜清昼好像不小心亲了他一下,但只是好像,也可能是太黑了,不小心碰到的,他垂着脑袋,眼皮乱跳,回想刚才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 嘴角隐约有种火辣辣的灼烧感,像过敏时连带着神经都痒痒地疼,他盯着地上“对不起,是不是我撞到你了。” 姜清昼脸上的皮肤被照得很清晰,看上去带了不符合他的气质。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于丛,脸色慢慢变得难看,隔了会才说:“不是。” 于丛察觉到了自己逐渐喧嚣的心跳。 “是我撞到你了。”姜清昼冷冰冰地说完,“对不起。” 话音刚落,于丛就抬起眼看他,有点错愕,还有点不太明显的害怕。 姜清昼并不清楚自己看上去像是要揍人,还在找回很隐蔽的自尊心,流畅地说了下去:“是我不小心撞到你,是我不好意思。” 他咬着牙说完,背站得很直,挡住了一点光源。 于丛怔怔地看他,脸色一点点变白,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那盏复古美式的露营灯吱呀地在地上擦出噪音,进入姜清昼的视线范围。 他低头看了眼露营灯,又瞥了瞥于丛,阴着脸拉开仓库的门。 姜清昼摔门的习惯还不错,不太响。 于丛在画室里等了一会。 桌上的画没收,笔也随意架着,没调开的颜料已经干燥,上面结了磨砂感的痂。 空调关了就没再开过,温度温吞地变低。 他抱着膝盖坐着,木然地搓着小腿和手掌,想着姜清昼出门时候说的话。 听起来很凶,看上去很生气。 于丛迟来地难受了会,酸涩和伤感包围着他,他还没能理解姜清昼的愤怒,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撞上去的,心情凌乱得过分,带了私心没有立即后退。 他在心里叹气,有点失神地看着画室的门口。 临近熄灯的时间,寝室群里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杜楠苦口婆心地问了好几次,像他高中普通话不标准的教导主任。 画室只有他一个人,就变得很陌生。 于丛有了种私闯他人领地的不安,敲敲腿站起来,小心地关上门。 下楼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忍不住拍脑袋,有点疼,是真的。 美院大楼里的灯关得只剩一盏,阿佛洛狄忒女神在一片静谧的昏暗里矗立着,卷发被雕成花朵的轮廓,灰白色石膏散发莹润的光。 于丛想起来有天闲暇去查的资料,阿佛洛狄忒还有其他能力,能让人得偿所愿,他停了几秒,仓促而模糊地许了个愿。 2019 · 冬 第48章 48 哈尔滨半夜的风带着烟囱的鼻息。 姜清昼正好在五点半起床,和他隔了一点距离的另一张单人床上,于丛睡觉的时候没什么声音,隔了几分钟才找到绵长、微弱的呼吸,确认他已经睡着。 阳台是北方常见的全封闭装修,有一点不明显的风从缝隙里钻出来,刺骨得有如实体。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外套口袋,空空如也,只好叹了口气,白色的雾在脸侧转瞬即逝,姜清昼被丝丝的寒风吹得醒过来,想象了一下于丛说那些话的表情。 房间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于丛大概自己不觉得,他一边要求的声音有点抖。 姜清昼说不上来听完的感觉,没什么意外,心里很空,有种降落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的感觉,大地白茫茫一片。 “好不好?” 他态度很低地要求姜清昼以后不要再联系。 被要求的人心里一片死寂的静,过了会才吐出个嗯字,好像是答应了。 姜清昼开口时声音哑得不太清楚,安慰他:“早点休息。” 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让他们休息,于丛顿了顿,以为姜清昼耍赖逃避这个请求,隔了两秒又听见他说:“等‘溯’结束,你说的。” 第90章 于丛说不出话来,旁边坐着的人动了动,站起来往另一张床靠近,距离很近的、床边的凹陷忽然松了。 “睡吧。”姜清昼怕他多想似的,窸窣着摊开了被子,十分规矩地平躺着:“你脚好点吗?” 隔了半分钟才有声音:“好了。” 姜清昼没再追问别的,换了个话题:“明天我开车。” 于丛过了一会哦了声。 “睡了。”一点光线都没有,室内漆黑如铁,姜清昼如同在下发通知,而后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他适应了干燥的黑,睁着眼到了五点半。 于丛看起来比他平静,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说完了那段类似自由宣言的东西,睡得十分安稳。 姜清昼穿得单薄,在雾蒙蒙里站到身体有点麻,僵硬而冰凉的感觉环绕着他,手里攥着因为低温掉电迅速的手机。 王洁上半夜给他发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看,姜清昼忍不住又叹了一下,点开了消息里的文件,名称是乱码,看起来是什么实体资料的扫描件,详尽地介绍了于丛毕业时候的小风波。 经管学院和几家海外企业在他离校那年开始有了交流合作,姜郁善作为合作方高层获得了荣誉评委的身份。 虽然从规则上来说,荣誉评委的意见并不会影响学生毕业答辩的结果,但姜郁善在答辩现场质疑于丛的态度过于强硬,把他生生拖到了二次答辩。 文件里是于丛关于毕业论文的说明,用水性笔写着全过程,从课题组怎么抽到了题目,做了哪些调研,选取了哪些结果,参考了哪些资料,最末页是个人保证书,保证自己的毕业论文不存在抄袭代写等情况,落款日期已经过了毕业典礼的时间。 王洁最后还解释:“最后调查完还是让他毕业了,没延迟多久,别太担心了。” 姜清昼脸上没什么痛苦或是不安,只觉得有点可笑,心想差一点点,于丛就要变成和他一样,从通大肄业。 空气里渗出有东西在燃烧的味道,他想抽烟的心思没了,麻木地待了许久,给王洁回了条消息:“谢谢了。” 于丛是被手机闹钟叫醒的,在快散架的小手机上摁了半天,才把七点半的闹铃给关掉。 杜楠半夜给他补充了两条新消息。 “你说之前给你送的啊。” “我忘了,哈哈,没人说过啊。” 他盯着这两条消息,感受到了杜楠难得的好态度,好态度之下是若有若无的心虚,于丛想了想,把屏幕关了,没有再回复,会过头,旁边的单人床没人,薄薄的被子掀开一角,床单上的睡痕很浅,看上去人已经起了很久。 于丛愣在原处,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 脑子作乱那样轰响了阵,房间的门被推开,门锁滴了一下。 姜清昼眼睛下方的青更重了点,见他醒来也没什么表情,问:“醒了?” “嗯。”于丛心脏沉默地落了回去。 “这个酒店没有餐厅。”姜清昼委婉地解释,“去买了点东西。”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乱塞了一堆面包什么的,看起来冻得和石头一样。 于丛坐在床上,仰着头看他,还有点茫然。 姜清昼没戴帽子,整颗脑袋都散发着寒气,感觉头发里能掉出点冰碴子。 “你不冷吗?”于丛问完,一支手机递到他眼前。 是他喝完酒、半醉半醒间落在王洁那里的,他呆了两秒,接过来说谢谢。 姜清昼勉强地扯了个笑。 “你不冷吗?”于丛清醒了点,但头发和表情都还很凌乱,指了指姜清昼的头,“没戴帽子吗?” 他被零下的风吹得牙齿打颤,不想承认对东北的气温缺乏常识这件事,绷着脸不说话。 于丛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起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蹭到了姜清昼的指尖,果不其然也是冰的。 “没带多余的帽子。”于丛的行李不到他箱子的一半,小声提醒:“一会出门买一个吧?” 姜清昼下意识地皱眉,丝毫没掩饰嫌弃。 “真的会冻死的。”于丛认真地劝他,“不要在这里生病。” 立成了一座挺拔雕塑的人答应下来:“好。” 于丛满头乱毛,有点匆忙地收拾,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带点灰,不必姜清昼好多少。 等拿起车钥匙,姜清昼却像堵墙站在门口,没打算动。 “怎么了?”于丛背好包,咳了两声,声音变成了一种很陌生的干哑。 姜清昼表情动了动,往前跨了两步,虚虚地抱了他一下,很快松开。 动作很轻,几乎没什么实感,于丛安静下来,看着他没说话。 姜清昼气色不好,说起话来理所当然:“怎么了?” 于丛不想和他争辩,过了一会又听见他说:“抱一下又不是要和好。” 语气很低,有点不经意的委屈。 姜清昼自觉地抢了司机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机连好了蓝牙,自顾自地打开导航问地址。 于丛含糊地说了个地名,下巴埋在围巾里。 他对哈尔滨的天气极度不信任,在车里也裹得很严实,脸藏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路过一个双层的集市,于丛才低低喊了他一声,姜清昼注意力不太集中,迅速地踩了刹车,道路横平竖直,开起来不费劲,让他有余力回想着这几天种种。 第91章 车在脏旧的街边停下来,于丛推开门,小声说:“你等我一下。” 姜清昼没熄火,等了十分钟,看见于丛手里抓着手套和帽子,九十年代很流行的风格,让姜清昼怀疑这几样东西比他出生得早。 “你下车要戴。”于丛的话音闷在围巾里。 姜清昼表情抗拒,很难接受的样子。 “真的会冻死的。”他说。 原来农贸市场里也会有毛线帽出售,这是姜清昼得到的第二个信息。 于丛脸色很疲惫,有种筋疲力尽的严肃,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过来,放在腿上。 从市区开到平安镇用了接近两个小时,姜清昼有种很诡异的错觉,仿佛车子也被冻得哆嗦,迟钝地往前。 临下车,于丛叫住他,眼睛盯着他腿上的东西。 姜清昼做了会心里建设,把东北风味十足的烟黑色线毛套好,几搓刘海被压得贴着眉毛。 于丛愣了两秒,笑了一会。 姜清昼也愣了,好像很久没见过一样,眼里有点无措,坐在驾驶座上,不动了。 车窗玻璃起了层并不清明的雾,把人笼在混沌里。 于丛笑够了才说:“你要一起去看吗?还是在车里等我,我很快。” 姜清昼想也没想:“一起。” 到林场的仓库还要走一段路,路边是十多米高的常青树,地面结了霜,走起来不太稳当,姜清昼很自然地拽着于丛的胳膊,问:“为什么要自己来看?” “什么?”狂风喧嚣,他没听清。 “我说,为什么要自己跑过来看?”姜清昼皱着眉重复,“这么冷,视频挑不可以吗?” 于丛反应了几秒,摇摇头。 “不现场挑都会有问题。”他语气里透着点无奈,“视频看不了细节,现场还要做标记,运过来再检查,不过来,好的都会给你换掉。” “哦。” 姜清昼显然对这种交易的细节不太了解,迅速闭上嘴。 不过只安静了两秒,姜清昼又问:“那为什么是你来?”说完,有些勉强地侧过头看他。 于丛思考两秒,语气很轻松:“那不然谁啊?” “海华那么多人?” “女生多。”风骤然变大,于丛的声音微弱下去:“而且这是杜楠介绍的,我们分钱。” 姜清昼眉还蹙着,隔了一会,低声问他:“你缺钱吗?” 于丛不太明白地看他一眼:“不啊,但是钱不烫手,抓在手里不是更好吗?” 姜清昼不接话,只剩下呼呼的风啸。 狂风里的空气也浑浊,远远露出来伐木林场的样貌,充当仓库的建筑只有单层的三面墙,敞口用麻绳和油布拴着。 于丛心底舒口气,突然感觉到手被握住。 姜清昼隔着两个人的手套攥着他,步伐稳重,力气很大,有些不符合年纪的、莽撞的倔劲,眼睛却不看他,只垂着头盯路。 于丛有点迟钝,顺着他的动作没挣开,很理性地在心里立下节点,好像“溯”没结束就可以默许姜清昼的所有行为。 【作者有话说】 回哈尔滨了 第49章 49 伐木场的仓库没有通电,烧了盆木炭取暖,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人在里头候着。 接待的人很符合刻板的东北印象,头发短得只剩头皮的青茬,口音浓重,态度热情,有点奇怪地问了一句:“换了个人啊?” 于丛眼见着姜清昼脸黑下来,压着声音说:“之前杜楠也会来。” 姜清昼表情冷冷的,摘了头上的毛线帽,捋了下头发。 “坐会呗。”青茬拍了拍摆在角落里的实木沙发,垫了花色鲜艳的坐垫,“今年不好做,价格高点,小于你知道吧?” 于丛了然地点头,坐了下来。 炭盆上放了个烧着水的平底铝壶,正咕噜咕噜响,姜清昼没见过他跟人讨价还价的样子,有点失神地站了会,在他身边坐下来。 于丛嘴唇有点干燥,裂了点口子,还带着黑眼圈,大方地跟他说起话来。 “行是不行?”他口气陌生地报了个数,看着平头问。 姜清昼对他的强势有点意外。 “不是,小于,这林场也不我一人的,我答应了不好使。”平头摸了把脑袋,“咱之前聊的也没说死啊,今年情况不好,车就在外头,你也瞅见了,真不是我唬你。” 姜清昼听出来了,显然于丛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对方打算坐地起价,他看了眼背后潦草的木头堆,语气有点冷地插嘴:“什么意思?” 他开了口,气势有点凶,并不像是顺便过来帮忙的朋友,平头顿了几秒,语气放缓了一点:“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今年你们也帮帮忙,小于你说的价格真不行,我们一年白干。” 于丛没摘围巾,看不出来表情,静了几秒,扯了把姜清昼的衣服,站起来:“那先这样。” 平头明显愣了,仰着脖子看他。 姜清昼被他勾住的手指拉起来,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跟着他出门去。 青茬平头没送客,出了那个三面透风的木头仓库,已经能预见一点飘雪的样子。 于丛低着头往前走,表情不太好。 姜清昼同样没有声音,在他身侧走了几步,忽然拽住他的手腕,隔着手套有点笨拙。 第92章 于丛看他一眼,算作疑问。 “就这么走了?”姜清昼问他,手上力气很大,让人有点不安。 于丛几乎马上想到了前两天的晚上,姜清昼力量惊人,也是这么拽着他。 “嗯。”他说得有些含糊,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避开姜清昼的目光,“算是吧,如果他不肯降价的话,就算了。” 姜清昼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咬牙切齿的,于丛不免怀疑他甚至想进去放火。 “他们就是这样的。”于丛表情缓和了些,反而耐心地跟他解释:“东西是好的,但是不能让着,让一次就没完了。” 姜清昼头发被压得贴在睫毛上,不作声。 “能不能先松手?”于丛有点无力,低头看着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姜清昼干净利落地松开了,下一秒又用中很古怪的姿势捉住他的手,低声说:“很滑。” 他找借口的熟练程度比几年前高了不少,过了会又解释:“握一下手,又不是要你和好。” 烧了半格油开暖风,于丛拉着姜清昼在车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说:“还是走吧。” 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 于丛觉得最近的决断力有逐步下降的趋势,犹豫了几秒,下定决心:“走吧。” 对方明显比于丛耐得住性子,想着大老远风尘仆仆地飞过来,总不可能就这么空手走,到底是没有打电话过来。 “如果他明天也不打电话呢?”姜清昼顺着他的意思,发动车子,余光落在于丛捏着的手机上。 他换回了自己的手机,把那个破破烂烂的备用机藏了起来,抿着嘴有点纠结地坐着。 “那只好过来求求他。”于丛实话实说。 姜清昼眉头很紧,问他:“不能换一家吗?” 他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有点烦躁,又问:“这么麻烦,为什么杜楠不来?” 于丛隐约感觉到他的生气,想了想,解释:“之前几次没这么麻烦。” 姜清昼阴着脸,抬手把车载空调调高了两度。 暖风带来了焦炙的风,于丛舔了一下即将脱皮的嘴唇:“没你想得那么夸张。” “而且‘溯’也用不到木头啊,大客户。”于丛装出轻松的口吻,学着李小溪的语调叫他。 姜清昼和他预料中那样黑了脸,隔了很久都没说话,大概也找不到好的立场,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车子如同一颗被压扁的橘子,慢吞吞地驶向市区,刚上国道,就有不太明显的雪粒落下来。 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瞬间就变成了水渍,显得车子更邋遢、陈旧,于丛热得有点犯困,偶尔侧过头去看姜清昼。 姜清昼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前方,没什么困倦的样子,就是感觉坐得不太舒服,手脚伸不开似的。 “下雪了。”面无表情盯着路面的人忽然开口。 于丛瞌睡没了,轻声应他:“嗯。” “上海去年下雪了吗?”姜清昼找了个不好不坏的话题。 “没有。”于丛回答,“应该没有吧。” 他其实有点记不清了,只知道上海已经很多年没有那种鹅毛大雪,就算有能在天气预报里称之为雪的东西,大多也是冻成小球状的冰雹。 车里安静了一会,于丛忽然问:“你不会现在还喜欢看雪吧?” 姜清昼没说话,副驾驶座上的人歪着头,似乎笑了:“你在国外不是应该经常看吗?” 空中的雪很配合地逐渐变密,本身就不太平整的地面开始积攒起道道白色。 “那边…不太下雪。”姜清昼语气含混。 “哦。”于丛干巴巴地说,眼睛里没什么意味的笑消失了,思忖半天:“那边不下雪吗?” 姜清昼一点反应都没给,握着方向盘。 国道湿漉漉的,看上去并不好开,两侧灰秃秃的植物也被洇得更黑。 “纽约不下雪?”于丛忍不住,好像在反驳他。 姜清昼不太熟练地拨了下雨刷的开关,有点奇怪:“我不在纽约,在洛杉矶。” 于丛呆了两秒,脱口而出:“你不是在纽约什么艺术大学吗?” 姜清昼表情没什么变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让于丛有点不算好的体会。 “我在你的资料上看到的。”于丛说,提及王洁给他做的个人资料。 姜清昼没说话,微微眯着眼睛,像是在认真回忆,直到进入城区的指示牌出现,于丛才听到回答:“那个就读了三个月。” “啊?” “包装而已。”姜清昼口气带了点嘲弄的意思,完全不像于丛记忆里的样子,“为了卖画。” 于丛顿了顿,表情有点茫然。 “去哪里?”姜清昼不太想把话题进行下去,“回酒店吗?” 于丛下意识地要点头,还陷在刚才的话里,他又听见了一个没听过的地名,大脑里既定的印象好像机器重启,全部重置了遍。 “你不是……”于丛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还扯着安全带,耳边有点莫名的嗡嗡声。 这跟他所了解的姜清昼的生活不太相符。 “你不是去纽约读书了吗?”于丛说完,已经把这句话否定了。 姜清昼没说话,皱了皱眉头。 “那你的资料上写的啊。”他不太确定地继续说着,声音有点无措。 第93章 “包装。”姜清昼重复,“骗人的,不懂吗?” 口气听上去很平静,看起来毫不羞愧,如同个动静不大威力惊人的炸弹,加剧了耳边的轰鸣。 爆破之后是短暂的沉静,于丛记起一个多月前的某个会议,有人提起来,这个带了chiang的项目资料会不会是诈骗,被吴四方挥了挥手打断,保证合作方不是骗子,然后催着于丛上门开会。 骗这个词从姜清昼的嘴里说出来对于丛总是有别的意味的。 姜清昼把方向盘握得很紧,有不太明显的紧张。 他几次试图开过口,但总是找不到对的时机,有外人的时候不方便,在床上的时候没时间,等到真的说出口,才觉得有些滑稽可笑,突然又不想说了。 “我没去纽约,在洛杉矶。”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说,直视前方:“一直在那里,没有读书。” 他说的话有点奇怪,让于丛听起来觉得可怜兮兮的。 雨刷不算流利地刮掉雪留下的水渍,发出刺拉的动静。 于丛怔着,表情在沉闷的气氛里模糊不清,眼前的黑色塑料雨刷不断重复着清理的动作,一下一下地重置着他所知晓的信息。 “回酒店吗?”姜清昼解释完,生硬地换了个话题,看了他一眼,好像没打算得到回答。 于丛沉溺在颠覆的认知里,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从废弃的收费口经过,车子进入了平缓的市区,手机嗡嗡地震了好几下,信号变好,弹出好几个消息来。 于丛低头,机械地打开手机里的工作群聊,准备像平时一样应付几句。 杜楠大半天没收到他的回复,发了好长的几段话过来。 ……大概就是问喝酒难不难受、出差顺不顺利。 最后又说:“那衣服都穿了那么久,坏了就丢了呗。” 于丛觉得五脏六腑好像被攥着,有点难受,隔了几分钟才说:“回酒店吧。” 第50章 50 还没到酒店,林场的人打了电话过来。 于丛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挣脱出来,接起来不说话,等着对面谈判,姜清昼绷着的脸好了不少,稳稳地降了车速,一副随时准备掉头的表情。 “小于,我哥在市区。”听筒里漏出平头的声音,“你下午有时间不?见面再聊聊呗?” 于丛没预期地顿了顿,想了三秒钟,才说:“能给的就是那么多,我也不是老板。” 姜清昼在旁边明目张胆地偷听,眉尖跳了一下,觉得于丛和人做生意的方式执拗得有点可爱,犹豫了会,还是没插嘴。 “别介啊。”平头音调高了点,好像在电话那头又说了点什么。 于丛嘴唇慢慢地抿起来,是他开始纠结的惯有信号。 “好。”过了一会,姜清昼听见他答应下来。 “不回酒店了。”于丛从恹恹的状态里复苏,丝毫不客气地指挥姜清昼:“去吃饭。” 姜清昼冷静地说:“导航。” 于丛亢奋的劲过了,回过神来,哦了两声,在手机里翻地址,垂着头,脸都快看不见。 姜清昼目光变得肆意起来,在温温吞吞的车速里看他乱蓬蓬的头发。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抵达之前的想法,如果要问姜清昼现在的念头,干脆是什么想法都没有。 人的思考在低温下好像真的会静止,姜清昼只想着待在于丛身边,却没有合情合理地方式,解开过去。 “那你在洛杉矶做什么?”于丛回过神来,语气沉沉。 雪天对他的思维和逻辑构不成太大的影响。 他的表情变换了很多次,现在有点木,心里也是麻木的,稍稍歪了头去看姜清昼。 有那么个瞬间,姜清昼想收回刚才的回答,即刻终止卖惨行为,毕竟这些事听起来显得他有点过分无能。 他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圈,含糊地说:“学画。” 于丛整个人透着点空空的意思,过了一会,才懵懂地哦了一声。 姜清昼以为他会再问点什么,可大概这句话作了个成功的弊,听上去和在纽约读书没什么区别,让于丛声音隐约的焦虑、担忧都不见了。 “你这几天有事吗?”于丛换了个口气,变成公事公办的态度:“如果聊好了,明天还要去镇上,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先送你去机场。”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瞥他,眼睛里还有血丝,忽然变得很疲惫,阴恻恻开口:“方便。” 带着股突如其来的幽怨,让于丛瞬间有点心虚。 “项目经理在这里,我有什么可忙的?”他又补充,语气同样阴沉。 于丛把头转向窗外,没说话。 他提完建议才觉得有些做作过头,身体上迟来的不适还没褪尽,姜清昼不至于丧心病狂地催他搞画展的项目,肯定也不是对平安镇的木料感兴趣。 只不过他在意的东西,于丛不太去想,也不太敢,过去所听过的建议都在阐述在不在一起的利弊,而非喜不喜欢。 他凝重地盯了会车外的景象,直到雪量逐渐变大。 平头的哥是林场的大老板,留了个早五年很时髦的油头,请于丛和姜清昼炖菜馆。 于丛看见招牌,还是扭过头问他:“你能吃吗?” 姜清昼忽然发现自己的刻板印象还挺深,大概在于丛心里还是那种不吃葱不吃芹菜,可以看到菜里有蒜但不能尝到蒜味的大学生。 第94章 “可以。” 于丛点了点头,看起来出于礼貌才提问。 炖菜馆藏在街道深处,长街的名字很怪异,姜清昼在缝隙里停好了车,才认清路牌,写了纳哈罗夫卡几个大字。 油头老板叼着烟,脸色看起来很疲惫,话音却很热情,弯腰透过车窗看他们,高声嚷嚷着,一边打招呼,一边数落平头。 “他丫不懂事。”油头歪了下头,对上没什么表情的姜清昼,愣了愣,剩下的半句话也没说。 姜清昼推开门,没看他,等着于丛从车里钻出来,才摁了不太灵敏的车钥匙,把车锁好。 包厢不大,包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皮,有种落寞的热闹,姜清昼隐约能理解他们所谈论的价格,毫不掩饰好奇,撑着支收,看着于丛说话。 到后半程,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腌菜发酵的气息,姜清昼听了两段没什么结论的价格谈判,轻轻敲了敲油头的面前的桌子,眼神落在他放在旁边的烟上。 于丛和他都没喝酒,油头大哥正孤独地用满是划痕的桌角搓开啤酒瓶盖,反应了一会,抄起烟盒,赔个笑:“抽一根。” 两个人站在黑风里点火,旁边是一棵强壮的糖槭树。 油头拢着手给点火,表情变了几次,终于开口:“大哥,你是海华的老板吗?” 姜清昼冷了一晚的脸动了动:“不是。” “我瞅着你气质不像做生意的。”油头驼着背,脸藏在浓浅不一的树荫里,有点愁苦的样子,“小于说句话都要看你脸色,我还以为。” 姜清昼没说话,瞥他一眼。 “小于就是这个性子。”油头叹口气,“价格就认第一次的,别的情况怎么说都没用,我这真做不了,害得倒贴。” 姜清昼目光森冷但平静,很容易就看破了他的想法。 果然,油头下一句带着讨好的意思:“我感觉他听你的意见,哥们你帮我劝劝他呗?这每立方的十二块我不涨,真白干。” 姜清昼在光线不良里吸了口烟,面无表情地站了会。 油头看见他嘴角似乎微微挑着,露出个不像个笑的微笑。 “我劝他?”姜清昼觉得有点好笑。 油头那点明显伪装出来的气派不见了,抽烟的样子十分潦倒,姜清昼也差不多明白了,虽然不至于白干,但看起来实在有点没办法的意思。 “你们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说?”姜清昼低声问,“现场涨价。” 油头呆了呆,讪讪地:“我们跟他合作几年了,小于那么认死理,要跟他说了,人直接不来了咋办?” “所以先骗过来?”姜清昼眉头竖着,语气很冷。 于丛有时候固执得让人后怕。 姜清昼大概能从油头老板攒的这顿饭里窥见他这几年生活的方式。 还是和大学的时候那样,同时间只能做一件事,没办法三心二意,认准了什么就很难改变想法,怎么说都没用。 好像时间不会流逝,人不会变,通货紧缩和物价上涨是无法被理解的事。 “你们有出口的资质吗?”姜清昼把指间那点橘红色的火掐灭。 “啥?”油头问。 “原木木料现在海外价格一直走高。”姜清昼口气冷静,好像个资深的同行:“你要是想赚钱,可以试着往美洲走。” 油头显然没料到话题走向,语焉不详:“这也不是没想过…但是水挺深…林场也不是什么大公司,几个兄弟一起弄的。” 姜清昼吹了阵寒风,抽了味道不太好的烟,思路清晰了许多,继续说:“我可以给你介绍下游。” “啊?”油头震惊。 “你不用自己跑,只需要联系国内的人,价格应该比国内的市价高一倍。”姜清昼记不太清,只能模糊地保证,“手续不用管,你们林场剩下的都可以包给他。” “但是有个条件——”姜清昼看见他眼里腾起的希望,“海华要的木料,你留给他们,按照原来的价格。” 油头神色复杂地看他,感觉冷汗都要掉下来。 “不是海华。”姜清昼改口,“是于丛要的。” 油头老板头上的发油已经干涸,几缕不明显的头发黏在一起,被从西而来的风吹得飞起来。 姜清昼声音压在喉咙里:“我刚才听了一些,要的不多,算下来你不亏。” 还赚了,油头没说出口,把这事在心里转了转,有点不懂他的意思,开口:“姜老板够义气。” 他这下知道姜清昼肯定不是海华的老板,嘴上的称呼没变,心思变得微妙了点,犹疑着开口:“你们交情很深哈。” 在他看来,这番交换有点太折腾,油头忽然明白了什么,问:“这事是不是不用跟小于说啊?” 姜清昼自知行为不甚高明,过了会,才点点头。 他心意难平,一堆过往的破事还没解决,还先给油头推了原料代理的联系方式。 “谢谢啊。”油头声音有点颤,没掩藏感激。 姜清昼想起来有点久远的日子,在洛杉矶的时候,他也这么跟人说过话,胸口凝滞的愤懑和不解随着句感谢消散了。 收起手机,空中落下的雪就变大了,周围的温度却好像升高了一点。 白色的痕迹逐渐增加,视线也明朗起来。 姜清昼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刚握紧,若有所感地回过头。 第95章 于丛在不远不近的炖菜店门边,一只手正掀开防寒的塑料皮,另一只手握着一团烟灰色的东西。 姜清昼带了一路的深重戾气没了,挑了下眉。 于丛走得不快,踩在带泥渍的路上没什么声音。 他走过来,把农贸市场买来的、丑得要命的毛线帽递给姜清昼,干巴巴地说:“你没戴帽子。” 油头无声地啧了啧嘴,表情更微妙了点。 于丛看了姜清昼一会,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地说:“要是价格实在没办法,就算了。” “诶。”油头愣了半秒,挥手打断他:“有办法!特有办法。” 第51章 51 于丛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油头拉回了酸菜味拌暖气的包厢里,脸色大义凛然:“那今年哥不给你涨了,好吧。” 姜清昼一言不发地把油头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拍开,表情里的信息很多。 油头反应了会,热热闹闹地说:“哎呀,你是不是合同都带了,给我呗,我签字。”他说着,从皮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支签字笔来,油墨已经快到底了。 于丛闻到了姜清昼身上的烟草味,是不太符合他这段时间的粗砺的、廉价的味道。 他怔了怔,回过神来,从随身带的黑色背包里抽出一沓压得很平整的纸。 “额。”于丛护着怀里的东西,反复确认:“真的不涨哦?” “真的真的。”油头大哥抹了把头。 “运输费用也不可以涨,不能再加保管费什么的。”于丛怀疑地看他。 “绝对不会!”他瞟了眼姜清昼,好像发出什么求助的信息。 于丛没松手:“真的吗?” 姜清昼从这句话里分辨出了一种没什么安全感的心理状态,有点无奈地去拿他手里的合同。 他没怎么用力,于丛就松开了那沓纸。 看起来是通用的合同模板,首页写着甲乙双方的公司名,听起来都不怎么正规的样子。 姜清昼扫最底部的签名,看见朱红色的名章印子,上面是他在大学时代最擅长的小篆,用的时间可能有点长,清楚地印着于丛两个字。 于丛迟疑地抬了下手,想虚虚掩住看起来有点夸张的盖章,瞟了眼他的反应。 姜清昼没停顿,把纸递给了对面的人。 油头给在乙方那栏签了名,咧着嘴笑得很开心,说:“明天来挑?” “嗯。”于丛把其中一份纸扯回来,垂着头:“明天早上?” “我都行啊。”油头打量他的表情,“看你们。” 于丛还在思考姜清昼有没有发现那枚章,敷衍地点了点头。 “行。”油头语调拐了几个弯,把合同塞进了手夹包里,“单我买过了,你俩再坐会?” “不了不了。”于丛混乱地摆摆手。 从正门出去前,姜清昼被迫戴上了那顶已经被腌制入味的毛线帽,脸上尴尬多过于疲倦。 于丛裹得一样严实,从他撑开的塑料帘下钻出来,望见一片看上去很脆弱的银白色。 雪终于下大,建筑表面是银色的,树是银色的,刚才还脏兮兮的地也是银色的。 于丛呆了呆,恍惚有种过了好久的错觉。 姜清昼在他身后出来,也看着远处,眼神有点深。 仿佛匆匆过了好几年。 “车可能开不了了。”于丛隔了会才找回声音,看向不远处停着丑橘。 姜清昼看了看他,觉得于丛眼里似乎有雪花在灼灼地跳。 “哦。”他再度回想了一遍合同上的签名。 “走回去?还是打个车?”于丛说着,心跳没理由地逐渐加剧,甚至怀疑立刻要被姜清昼发现他的紧张。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盯了他一会,说:“走吧。” 于丛不露痕迹地舒口气,没抬头看人,自顾自地往外走。 没什么重量的雪落在肩膀上。 走了大约十分钟,姜清昼在某个古旧的俄式建筑旁又看到纳哈罗夫卡几个字,痕迹很老了。 他觉得奇怪,没话找话:“这条街好长。” 尽管听上去是句废话,传到于丛耳朵里还是很温和,带了点鼻音,没什么气势,弱弱的。 “这个是一个区。”于丛小声解释,“不是一条街。” 姜清昼顿了下,听见他继续说着:“是杜楠跟我说的,他外婆是哈尔滨人。” 莹莹未化开的雪倒映一点路灯的光,饱经工业化摧残的主干道也不再那么阴惨惨的。 “好像是俄语。”于丛不自觉的歪了歪头,露出围巾上的鱼状刺绣贴,“大概就是无赖还是流氓的意思?这个区之前都是逃亡过来的外国人。” “……”姜清昼见他一本正经,打消了被骂的疑虑。 “后来都改名了。”于丛说完,指了指远处已经看不清的字,“这些都是没拆的…吧?” 姜清昼察言观色,觉得于丛此时难得放松。 生分的城镇、工作的波折,仿佛变成了包裹他的保护层。 他干脆停下来,不轻不重地吸了口气。 于丛很敏感地察觉到,侧过身看他。 姜清昼俯身靠近,轻轻吻他,嘴唇冰冷的触感迟来了一些,随即变成了某种冷热交替的、柔软但有力的感觉。 于丛僵了半秒,顺从而被动地张开嘴。 第96章 姜清昼眼睛还睁着,脸色看起来有点压抑,过了会才放开面前的人。 于丛感觉到他熟悉又特别的气息从额前掠过,表情懵懂,眼睛眨也不眨、呼吸不畅地看着姜清昼。 姜清昼垂着眼,站在背光的位置,表情看不太清,亲了人也很平静的样子。 于丛迟疑着开口,像是自言自语:“这不是…要和好的意思?” 姜清昼立刻明白,本能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接吻而已,又不是要和好的意思。 “不是。”他面无表情地说,“在纳哈罗夫卡。” 他说得很烦躁,没什么耐心。 于丛的脸烫起来,没懂他的回答,所谓不是,是在否认哪句话。 “快到了吗?”姜清昼突然有要踩空的慌张,快速扯开话题。 “快了。”于丛低着头,不轻不重地说。 他在短短两个月里遭受了姜清昼的各种威逼利诱,变得接近麻木的坦然。 姜清昼依旧垂着眼,没什么反应,口气平直:“好。” 他头上的毛线帽仿佛被驯化,有点可笑的折边不再明显,看起来也顺眼许多。 在横平竖直的路上拐了两次,续了两天的酒店从视野里冒出来。 姜清昼刷了门就钻进洗手间,隔着门板模糊地说要洗澡。 烟黑色的毛线帽被丢在门边的柜子上,看上去已经忍耐了很久,于丛笑了笑,没发出声音。 水声响了两分钟,刚浮起来一点旖旎的味道,姜清昼的手机就开始又响又震。 于丛脑袋里乱飞的想法被压下来,跟着没完没了的铃声,开始坐立不安。 原始铃声歇了几秒钟,继续响着。 于丛慢腾腾地脱外套、摘围巾,挣扎了一会,还是走几步叩了洗手间的门。 “诶。” 姜清昼大概听到他微弱的动静,含糊着问:“怎么了?” “有人打电话给你。”于丛说完,觉得不对,“一直打。” 姜清昼声音顿了顿:“你接吧。” “啊。”于丛反应几秒,“说什么?” “等下回电话。”水声停歇了。 “哦。”于丛动作僵硬地挪了回去,划了两次才点开这个数字很奇怪的陌生号码。 对面是个男人,开口就在用英文骂脏话,接着说:“可算接电话了。” 于丛听出浓重的美洲口音。 “你好,我不是姜清昼。”他打断对面,“他一会给你回。” 对面的口气活像是山鸡被掐了脖子:“你是哪一位?姜清昼在做什么呢?” 于丛迟疑了,斟酌着说:“我是做画展的,他在洗手间。” 他挑了听上去不那么奇怪、不那么敏感的回答。 “哦……”对面若有所思,“我打电话,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洛杉矶呢?” 于丛在洗手间门外砰砰乱撞的心跳平复了,沉默着没说话。 “也许是最近?”对面不太着急的样子,还笑了声,“他只说要两个月。” 于丛依然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我是路易斯。”听筒那端的态度逐渐好起来,变成了外国友人,“请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好的。”于丛口气干巴巴的,“拜拜。” 说完,拖沓的挂断盲音就传了出来,夹杂着他不怎么有活力的脉搏,一下一下地响。 过了接近二十分钟,姜清昼才擦着头发出来。 本来这幅画面还算是香艳,应该让于丛心绪不宁,但他被那句不太标准的两个月刺激得不清,此时看上去有点不甘不愿。 “怎么了?”姜清昼不动声色。 于丛傻坐在自个的床沿边上,抬起头看他,继而垂下头。 “谁的电话?”姜清昼眉头缓缓皱起来。 于丛又看了看他,还是开了口:“路易斯。” 姜清昼花了两秒,思考路易斯能说点什么,让于丛忽然变得这么局促。 “他说请你回电话。”他逐字逐句复述,语气有点怪。 姜清昼随手把毛巾丢进墙角的衣篓子,有些探究地看着他,身上是微微湿了一点的缎面睡衣,衬得身形很挺拔。 他接过手机,没急着回拨,贴近了一些,观察于丛的表情。 于丛说不清当下的感受,推了一下姜清昼的肩膀,把人推远了。 姜清昼表情没变,眉毛稍稍扬起来,转身去打电话。 还没翻开通讯录,王洁先拨了过来。 “……大哥啊。”王洁声音很沧桑,“你又在搞啥呢?” “……”姜清昼回过头看了眼,走进冒着热气的浴室。 “你能说下这个叫老兴安岭的木材商是怎么回事吗?”王洁无可奈何,“你不是去哈尔滨追人的吗?怎么还带推荐供应商的?路易斯也不知道,提起来把他吓了一跳哦。”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说:“有点复杂,后面说。” “……也行,反正收的人不是我朋友。”王洁思索几秒,没心没肺地继续说:“怎么样了啊?什么时候回来啊?” “回哪?”热气没散,姜清昼闷得慢半拍。 “上海!回上海!”王洁忍无可忍地说,“什么情况啊?乐不思沪?” 姜清昼安静下来,严肃地思索了会,嗯了一声,除掉于丛说得那段让他背脊发凉的话,其余所有和姜清昼本身渴望的无异,于丛对他放任过头,让亲让抱,给人某种黏腻的绝望。 第97章 第52章 52 他从渐渐散去的雾气里走出来,于丛已经裹着脑袋装睡了。 姜清昼没什么声音地在他床边站了会,借着微弱的壁灯,莫名地感觉到了被窝里的人散发出来的低落。 他眉头轻皱着,保持着姿势。 “明天几点出门?”姜清昼问完,态度很好。 成团的棉被一声不吭,房间里静得诡异。 姜清昼耍赖好几天,没什么心理底线,干脆坐下来,被角窸窸窣窣地响了阵,伸手去扯了把被子。 于丛用了力气,扒着被子没让他扯开。 一旦具有认真反抗的动作,就是真的不高兴了。 姜清昼闭了闭眼,无视于丛的抗争,把被子掀开。 强行掀开的结果就是见到委屈得鼻子已经发红的于丛,姜清昼顿住,有点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于丛看不到自己的表情,转了个身,曲着腿缩成一团。 姜清昼并不擅长揣度,掰着他的肩膀把人转回来:“怎么回事?” 语气冷冷,横眉竖立好像在生气。 “不用你去。”于丛当即反驳他,声音软绵绵地从鼻腔里发出来,变出了一些撒娇意味,“我自己去!” 姜清昼看了一会,捏着他的脸:“为什么生气?” “我没事了。”于丛暂时想不到别的话,有点羞耻地说:“身体没有不舒服,可以开车,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去。”他说着,声调一下比一下高,不服气似的。 “别想。”姜清昼低声说。 于丛被捏着脸摁着肩,动弹不得,瞪圆了眼睛看他。 被嫌弃了两天的床头灯晃晃悠悠,电压不太稳定,在墙上投出扭曲的灰色轮廓,姜清昼的身形变成了边缘模糊的、巨大的人影。 他竟然彻底轻松下来,最终得到了某种无师自通的自由。 于丛从很早开始就有一个不太好的毛病,姜清昼已经忘记发现时的具体时间,只知道他紧张的时候容易心不对口,甚至可能根本想不清楚,压着气氛随口乱说。 姜清昼轻轻笑了下,垂着眼看他。 于丛呆呆的,没明白他的意思。 姜清昼得到了答案,那些困惑他许久的郁郁也随之散了。 他偏要。 姜清昼还能记起回国前,搭档们依依不舍的表情,好像看着个赚钱机器即将停运,王洁劝他,都这么久要不然就算了,路易斯在旁边听懂一半,附和地点点头。 “不行。”姜清昼记得自己的回答。 就算是于丛说得,也不行。 “洗不洗澡?”姜清昼松开他的脸,看起来若无其事,“不洗就早点睡。” 于丛愣了,没明白。 姜清昼忽然有点想笑,直接问:“身上还疼吗?” 从棉被里被挖出来的人彻底傻了,磕磕绊绊地回答:“不痛。” “那睡吧。”姜清昼伸手,把被子扯了回来,低头瞥见他逐渐通红的脸,“热吗?” “不热。”这次回答得很快。 “晚安。”姜清昼把这一侧的床头灯给关了。 于丛陷进隐隐的昏暗中,感觉额头被碰了碰,姜清昼声音沉沉,好像在哄他:“快睡吧。” 次日出发的时间还是推到了中午。 车行的老板给于丛换了辆车,车轱辘上是半新不旧的雪地胎,车身是黑色的,被雪淋成了灰白。 他胸口的金链子还在咯咯作响,提着把铲子要去处理被冰结在地上的橘色轿车,递车钥匙时很有眼色地给了姜清昼,顺便展示了付款码,让他补钱。 姜清昼扫完码,借助身高优势拍了拍于丛的脑袋:“上车。” 于丛动作有点慢,还在想昨天姜清昼到底有没有爬上床来。 他宛如被温水反复煮了好几次的青蛙,但水总不沸腾,好像可笑的幻觉。 姜清昼面无表情,车速比前两天慢了不少,在雪和冰混合的路上往前。 于丛偷偷看了看他头上的毛线帽,不知道怎么扯的,变成了基础的款式,严丝合缝地贴着脑袋。 “这次要挑多少?”姜清昼眼下有不明显的青。 “什么?”于丛问。 姜清昼看了看他,语气平淡:“不是要挑木头吗?” “没有多少,十几根稍微大一点的。”于丛说,“过年的时候用。” 姜清昼嗯了声,等他说完。 “一般是用不到的。”于丛继续说下去,“一般都是过年露天的活动才有,那种镇上的庙会,你知道吗?” 声音停了停,于丛似乎想比划几下,又觉得没法用形状来形容一场活动,直接闭了嘴。 姜清昼看着前路,说:“下次可以带我去看。” 下次。 于丛好像没听见,没什么反应地望着远处,几道绰约的树影随着微微晃动。 守着仓库的人还是平头小弟,换了身平块的军大衣,平底铝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了。 他缩着肩膀,抱着手臂,眼神里有点好奇。 姜清昼一进来就把毛线帽给掀了,揉了揉头发,给了于丛个眼神:“你挑。” 于丛头也不回地进了木头堆,没几秒就看不见了。 还带着雪水湿漉漉气味的木料堆得很高,轻易地没过他的头顶。 姜清昼失神片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第98章 于丛用油漆笔签了好几个海华的全称,突然觉得旁边站着的平头小弟殷勤得有点过分,跟在他身后咂嘴的动静也消失了,转身只能看到他咧着嘴。 “大哥。”于丛忍不住说,“你这样我特别害怕。” 平头收了笑,一本正经地比了个请:“继续。” “这次够啦。”于丛说,“一月联系车送过去行吗?” “行啊。”他狠狠点头,“肯定行啊。” 于丛有点疑惑,想了想,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从迷宫般的木料堆里走出来。 姜清昼垂着头,撑着一只手,没什么精神地坐着,眼睛闭着。 于丛回身,朝还在絮叨的人嘘了声。 平头小弟嘴里还在邀一顿啤酒,见他的手势立刻噤声,顺着于丛有点紧张的动作看过去,那个陪着于丛来了两趟的男人靠在木沙发上睡着了。 林场老大形容过这个人,穿得不像生意人,听上去不像是海华的人,但又有很大的话语权,关键是于丛听他的劝。 于丛看了一会,虚着声音说:“让他睡会。” “能行。”平头摸了摸脑袋,悄手悄脚地过去,把咕嘟咕嘟沸着的炉子给挪开,炭火的热腾地升起来,包裹着还漏风的仓库。 姜清昼在大雪横飞里睡了个忧伤的短觉。 他醒来是还有点惶恐地皱着眉,似乎对周遭的环境很陌生,转过头才看见坐在旁边的于丛。 于丛没开口,握着手机,把两个人的帽子和围巾抱在怀里,静静地看他。 姜清昼的心脏在细细的炉火声中落了地,哑着声:“我睡着了。” “还睡吗?”于丛低声问,手机震了下,“冷吗?” 姜清昼半边身体似乎麻了,不太流畅地撑着手坐好,摇摇头。 “你挑好了吗?”他嗓子哑得过分,发现透风的仓库里只剩下两个人。 于丛点了点头,动作慢慢地凑过来,递给他一个帽子。 姜清昼低下头,认命地套好。 于丛收好东西,把围巾仔细地缠好,小金鱼刺绣被扯得很平,垂着落下来。 “我来开。”于丛朝他摊开手,“钥匙。” 姜清昼下意识要拒绝,他语气很乖地重复:“我开吧。” 他没什么犹豫地交出钥匙,顺手把于丛的双肩包拎起来,脸色是刚醒的、不自然的红。 于丛抓紧钥匙,一只手还在回复杜楠的消息。 杜楠在出差途中突然变得多话,对木料没涨那十二块耿耿于怀,问东问西个没完。 于丛跟他兜圈,到最后也没说姜清昼也来了哈尔滨的事,反问:“你送我的羽绒服到底哪里买的?” 杜楠哑火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事。 于丛隐隐明白什么,但还是有诸多困惑,转过头看了一眼姜清昼。 姜清昼明目张胆地看他发消息,全无尴尬。 “你坐那边。”于丛在猜测中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悸动,指了指副驾驶的方向,把跟在他身后的人赶走:“我开。”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换了个方向。 于丛开了锁,同时收到了杜楠敷衍的回答:“太久了,都忘了,都穿那么久了,别穿了!” 于丛动作顿了顿,好一会才回神,坐进车里。 那点惆怅的思绪没了,座位被姜清昼调成了非常不适合他的宽度,于丛不露痕迹地调回来,看起来漫不经心。 被压实的雪已经结成了一半的冰。 于丛开得很谨慎,车速也很小心,盯着前方,专心致志的。 姜清昼的困倦被反复的冷热给驱散,觉得这是个巧妙的时机,问得十分自然:“你和杜楠毕业之后一直住在一起吗?” 于丛反应了一下,说:“嗯。” “还有那个女生?”姜清昼没什么掩饰。 “没有,她毕业了之后才租的三居。”于丛乖乖回答,“之前住得比较远,杜楠他们公司上班很早,不太方便。” 姜清昼发出了个不太清晰的音节,还能听出嗓子的干哑,说不上来什么语气:“他现在还这么爱管你?” 于丛愣了愣,从岔口拐进稍微宽阔些的主干道,雪铲得还算干净,能看见灰扑扑的路。 “他就是比较操心。”于丛说,“也不是只管我,他也管陆路花。” 姜清昼没说话,沉默地看着车外。 “一会先去还车,然后我给你订机票。”于丛自顾自地扯开话题,“可以吗?” 姜清昼有仇似的睨着路边的积雪。 “我跟你一起回去。”于丛含糊地补充,好像感受到他的情绪,“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行吗?” “……”姜清昼脸色动了动,摸出手机,“我订。” 第53章 53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跳过了当天的所有航班,订了两张第二天一早飞往浦东的航班。 他语气淡定向于丛说明:“天气不好,晚上的航班都延误了,明天早上的,可以吗?” “嗯,可以。”于丛迟疑了一会,“等等我把身份证号码发给你。” “不用了。”姜清昼打断他。 横风撞击在车窗上的响声顿了顿,车厢里有种诡异的静谧。 “哦。”过了半分钟,于丛才回答。 还了车才傍晚五点,天色已经黑沉沉的,从车行的站点走出来,冷得有实感的寒意扑在脸上。 第99章 姜清昼戴上帽子就自动转换成臭脸状态,垂着头在风里走。 于丛歪过头看他,由上往下扫了眼,剪裁挺括的外套和强行扯平整的毛线帽十分割裂,他有点想笑,伸手拉了他一下:“我们打车回去吧?” 姜清昼停下脚步看他,脸上是同意的意思。 “或者你想吃饭,还是你想去哪里玩?”于丛笑了笑,眼睛自然地弯起来。 大概是气温和大段时间的相处,刚碰面时的局促和尴尬已经被解决,于丛神情里的恰然是真的恰然。 “你饿了?”姜清昼反问,“还是你想去哪里玩?” 天穹以下点点的白色变得浓密起来,于丛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大多是在通大的时候,关于接下来要不要做什么事,姜清昼总是把问题丢回来,等着他的决定。 这段小小的走神触动了于丛疲惫而衰弱的神经。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说:“是我问你。” 姜清昼看了看他,没什么情绪地说:“那先吃饭,再去别的地方玩。” 晚饭是顿口味非常独特的融合菜,搭配着火红的装潢,还有喜庆的背景音,姜清昼几乎有一种巧妙的错觉,这还是那家炖菜馆,下一秒就会夹着皮包的油头老板闯进来。 于丛立刻打破了他的想象,把手机递了过来,说:“你点吧。” 姜清昼没停顿,把打开菜单的手机推了回去。 “我都行。” 于丛了然,胡乱戳了几个菜,也不抬头,接着在社交软件里搜索哈尔滨的景点。 他来哈尔滨好多趟,除了林场和酒店没去过别的地方,杜楠推荐过几个景点,最后都没能成行,那些地名在脑海里已经有些模糊,于丛只能借助不太清晰的名词和和网页推荐。 从气质诡异的饭馆里出来,于丛就有模有样地装起了东道主,拦了辆车往中央大街去,倒不是因为杜楠热情推荐,而是其他景点看上去并不太适合夜晚出行。 姜清昼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让人觉得还端着架子,不言不语地上车。 于丛报了地名,师傅就啧了声,满脸黝红地开启热聊模式:“你俩来玩的哈?” “嗯。”于丛已经摸透姜清昼不打算配合社交的脾气,敷衍地应他。 “你们兄弟俩嘛?”等红灯时候师傅又问,脸色更红了。 “不是。”于丛迟了几秒才说。 他自以为的冷淡没有赶跑出租车师傅,对方眯着眼睛从后视镜里瞅了一眼:“你们俩长得很像嘛!大学放假了啊!” 于丛无言以对,从这句评价里推断但凡长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都能被司机师傅认为相像,直接闭上嘴,不作回答。 后视镜最外侧有层长年没擦拭的污痕,倒映着的两个人还有些不太明显的疏离,中间隔了点距离,能看见车玻璃后的夜色。 “这地方老堵了。”师傅多动症似地摇着挡杆,“这地方我们本地人都不爱来,都是些小年轻谈朋友,男男女女的,你们来这玩呐?” 于丛静默几秒,不打算回答,有点无奈地打算岔开话题,无意瞥见了后视镜里的姜清昼,眼里还是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别处,嘴角稍稍往上翘了翘。 中央大街的装饰风格也极具融合的特点,翻新的俄式宫廷建筑旁边挂了火红的灯笼,没走几步又是棵五六人高的圣诞树,披满簌簌白雪,一时间分不清当下的时间。 姜清昼这会连眉头都不皱了,难得顺从地听他安排,混入了所谓的男男女女里。 于丛被喧闹着拍照的三四个人撞了肩膀,才从刚才的冲动里冷却下来,有点后悔,不明白带着姜清昼来这里的意图。 可能是必须再呆一晚的忐忑,或者是感谢大客户无怨无悔帮的忙,脱离了项目的合作关系,于丛并没有想清楚真实的原因,更无从解释。 并非不愿意去想,而是越想越不清楚。 “你怎么了?”姜清昼适时打断他,侧过身观察他的脸色,“你难受?” “没有。”于丛有点糊涂。 “想回去?”姜清昼追问,“你脸色不太好。” 于丛苦恼着线下的脑细胞消耗殆尽,摆摆手,把落在手上的雪拍掉:“没有。” “还想往前走吗?”姜清昼不动声色地问,眼神示意往深处去的主路。 于丛想了想,说:“走到头,看一下松花江,就回来,可以吗?” 姜清昼看了看他,眼神沉沉的,不带犹豫地牵起于丛的手,把人拽近了点,借用身高给他隔出点空间。 于丛被扯得摇摇晃晃,站定了才感觉到心脏猛跳,他仰起头想看姜清昼的表情,同时听到了他有点低、不太清楚的声音:“那就好好走路。” 他没戴手套,于丛隔着自己的羊毛手套有种能摸到姜清昼姜清昼指节和热度的错觉,周围喜气洋洋的,各色小吃和玩具发酵出狂欢的气氛。 这和他想象出来的、即将告别的场景越来越远。 姜清昼突然开口:“小心点。” 他被姜清昼压制性地拉着手,久违地犯了迷糊的毛病,差点要扎进对面几个大学生的怀里。 姜清昼表情不算好看,但于丛一点茫然和烦躁都没有,直接被拽了回去。 路的尽头是一段宽阔的石阶,再往前就是片黑洞洞。 姜清昼看上去兴致不高,只沉浸于用阴恻恻的脸色开道。 第100章 于丛纠结两秒,逮住路过的人:“你好,想问下松花江在哪个方向啊?” 裹得密不透风的女孩迷惑地眨眼:“啥?” “不好意思,松花江在哪里?”于丛提高音量,让自己看上去更真诚点。 姜清昼没插话,立在一旁,还握着他的手。 女孩匆匆忙忙地扫了眼,语气有点微妙:“这就是松花江啊,你们站的地方就是松花江,结冰了而已。” 于丛瞪了瞪眼睛,有点没明白。 砰的一声巨响。 远处有烟花炸开,花花绿绿地聚成一个缤纷的树状,是立在地面点燃的火花树。 于丛呆了两秒,转过身去,连姜清昼都露出点错愕。 绽开的烟花带来短暂的光亮,转瞬即逝的流光照清了脚下,灰茫茫的一片并不是积雪没化,而是结成整块的冰,不太澄澈的江面随着烟火的频率一下一下发出微弱的荧光。 路尽头没有江水,只有寒风。 四方来的游客围着两三个烟花点欢呼,生生把假日提前了一个多月。 于丛恍神,好久都反应不过来。 姜清昼脸上表情渐渐淡了,站在熙熙攘攘里,眼神发暗,周身弥漫着红薯和糖浆的香气,几个举着糖葫芦的小孩被冻得嗷嗷直叫。 他语气很低:“看完了,走吧。” 于丛主观性很强,听出来他的低落,捏了一下他的手指:“要不然照张相吧?” 姜清昼不太明白地看他。 “……就是游客照。”于丛抽出手机,垂着头看他发红的手指,“帮你拍一张。” 姜清昼手僵着,动作很快地拿走他的手机,界面已经调到原相机模式。 于丛诶了声,话音还没落,他已经面无表情地伸手完成了自拍,下巴毫不掩饰地贴着于丛的耳侧。 画面没聚焦,仔细看还有点模糊,镜头里东西杂乱,背后还有龇牙咧嘴的路人,烟花炸到一半,橘色混着冰蓝的光里,于丛目光飘忽地被定格,大概还没找到镜头。 于丛睡了个很熟的觉,没做什么梦,半醒间似乎有人碰了碰他的额头。 醒来已经是需要赶路的时间点。 姜清昼看起来很缺觉,眼下方的青灰更重了一点,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门边等他。 往机场去的几十公里照例是啰嗦又热情的司机师傅,好在油门踩得勤,比预计早了二十多分钟抵达。 姜清昼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了那顶帽子,把安检口走出了些苦大仇深,阴着脸,没什么精神。 于丛忍不住几次歪过头看,都没猜出来他的心情。 经过一家开在候机厅深处的百货店,于丛突然停了下来,和姜清昼错了个肩,眼神带了点认真,盯着门口的货架。 姜清昼很快察觉到旁边少了个人,转过身发现于丛蹲在一排软绵绵的花苗旁边。 候机厅里暖气还不太热,几株植物已经病恹恹地垂了头,于丛挑了几分钟,招呼店员来包东西,要了一些还没什么花苞的丁香。 姜清昼抱着手看他,直到于丛要付钱才勉强接过东西,顺口问:“你买这个干嘛?” 于丛窄得惊人的卧室只有几盆仙人掌。 “送老黄。”于丛低头刷付款码,“他不是很喜欢丁香吗?下个星期小溪还要去找他,估计会有点不好意思。” 他付了钱,转身要抱那卷报纸捆着的东西。 姜清昼脸色空空的,眼神好像有点压抑,没松手。 于丛拽了两下,东西纹丝不动地还在姜清昼的手里,有点纳闷:“你又怎么了?” 姜清昼被他不轻不重的话唤醒,卸了手上的力气。 于丛抬头看了看他类似失魂落魄的脸,继而听见姜清昼不冷不热的声音:“其实你什么都记得。” 他怔了怔,感觉到了某种难过的、嘲弄的情绪,被飞机起起落落的轰鸣声裹挟着一闪而过。 第54章 54 于丛隔了几天都没揣摩出姜清昼话里那个其实的意思,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有天小溪赶着上课,一大早地给他打电话,边跑边喘气,要他确认最新的设计图。 于丛被铃声吵醒,过了一会才哑着声说好。 “我一会发你,下课了再给你回消息。”李小溪匆匆挂了电话。 于丛眼神还没聚焦,有点恍惚地扫了眼屏幕。 屏幕上的北京时间一晃而过,是个微妙的数字,正正戳在了他还没睡醒、尚且脆弱的心脏上。 好像是姜清昼的生日。 于丛迅速清醒了,不那么自欺欺人地把好像去掉,确认了准确的时间,按照很多年前提过他在早上出生的说法,姜清昼二十七年前的现在,应该已经呱呱坠地了。 他手指拖着刚刚发过来的图片,七上八下把旮旯角也看完,忍不住切回了微信。 姜清昼上次跟他说话是哈尔滨回来那天,不咸不淡地跟于丛说他到家了。 于丛说了句好,过后的几年就杳无音信了。 “溯”的筹备还有条不紊地进行,群里大多时候都是王洁在回复,和想法很多的李小溪说得有来有回,于丛提供不了太多建议,只能在她们即将放飞的时候把人拽回来。 于丛窥屏接近一周,大概了解到姜清昼在做什么,不像商人,也不算艺术家,但资料上标着艺术品商业化,似乎在洛杉矶有个画廊,还有小小的拍行。 第101章 他一大早睡意全无,赖在床上没动,漫无目的地往上翻聊天记录,划好几次才能看见姜清昼说一句话,大多是为了应付吴四方和于丛,他不说那句确认和好,那笔半只脚已经跨进海华创意策划大门的八十万就花不出去。 于丛仰天看了一会天花板,点开姜清昼的头像。 “在吗?” 感觉有点傻,于丛动作没停,把新鲜出炉的图纸转发过去:“设计改了一点,你看下。” 时间太早,过了好一会对面都没反应。 于丛抿了抿嘴,像是下定决心,飞快地打了几个字,发送完就摁灭了屏幕。 入冬之后的清晨静谧许多,整栋楼好像都在沉睡。 于丛翻来覆去不知道第几遍,上班用的闹钟响了,有种昭示现实的作用,他撑着手肘坐起来,摸出手机看了眼,确认把那句话发了出去,聊天框依旧毫无动静,信号格是满的,工作日出门前的喧嚣动起来,整个小区都进入了各自忙碌的状态。 小区门外的栏杆被保卫省事地竖起来,小隔间里散发出同款早点的香气。 他往封闭的亭子里看了眼,看不出什么踪迹,于丛摇了摇头,自觉得离谱。 羽绒服口袋忽然嗡了嗡,于丛把手伸出笨重的袖口,划了两下才解锁,新消息来自于童曼。 他有点浑噩地过了大半个月,居然忘记和他妈联系,她也没生气,发的消息很平淡。 “收到钱了。” 下一条消息跳出来:“我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你自己留着,不要再给我打了。” 于丛心里是不愿意承认的失落,捧起手机回消息:“好的。” “每次都说好!”童曼回复他。 他设置了每月的自动转账,在发工资的往后一天,每次答应,转头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后下个月又往童曼的账户里打一点根本算不上什么的零花钱。 于丛知道那点钱根本不能算生活费,只能买他的心安理得。 “上班了吗?”童曼打字不快,又问他。 于丛沿着人行道往地铁站走,熟稔地踩在起伏不平的地砖上。 “在路上。” “好,按时吃饭,注意身体。”童曼说了同样的话,发来一个系统自带的、有点可爱的表情包。 于丛步伐慢了一点,有些难以抑制的心酸,慢慢地打字:“知道了,你也是。” 往地下的楼梯通道带着股沉闷的气息,轻易地把他扯回地面,是工作后才体会到的疲倦和麻木,于丛麻利地刷卡过闸门,换回了工作时候木然的表情。 从地铁往巷子的路也冷清下来,交叉口的铁皮炉子上冒着袅袅白烟,正在烤红薯。 于丛按照惯性走着,就开始神游,把自己塞进喘不上气的车厢里,跟着嘈杂、无序的噪音往公司的方向去。 人逐渐变多,临近到站几乎动弹不了,于丛昏沉着脑袋,慢慢地往门边靠,拉着扶手克服减速带来的推力。 一声极小的叮咚,于丛反应两秒,艰难地抽出手机,举过高于肩膀的松动空间,打开了新消息。 [yucc:生日快乐。] [姜:谢谢] 正在输入跳了一会,姜清昼发来了新的消息,引用了李小溪最新的那张图:“我没什么问题,跟王洁说就行。” 地铁到站,顶部电子屏的绿色信号灯开始跳动,门嘟嘟响了两声,机械地推开。 一阵清新的、凛冽的空气涌过来。 他颠簸一路的心安定下来,大概是因为到站,又或是这阵风。 吴四方脚下生风走进来时,小溪正趴在桌边挨于丛的训。 于丛正开着她那套随心所欲的设计图,逐一告诉她哪块不可能实现,声音还有点无奈:“正中这个灯倒也不是不可以。” 小溪眼睛亮起来:“是吗?” “但是主题装置放在正中,四面都要处理,还要接电,场馆还没定,万一只能从地上走过去,会很难看。”于丛实话实说。 吴四方背着手,状如思考地听他们说了一会,满意地咳了咳:“那个。” “吴总。”李小溪假笑着打招呼。 吴四方近来春风得意,笑呵呵地说:“你们聊,你们聊。” 于丛点了点头,握着鼠标,没什么留情地涂了个叉。 过了三分钟,他忍不住回头,看着还乐呵的吴四方:“吴总,还有什么事吗?” “哦。”吴四方一脸恍然大悟,“没事啊,这项目最近还顺利哈?” 李小溪也有点莫名其妙:“很顺利啊。” “好,顺利就好。”吴四方咧着嘴笑,“我说姜老师怎么很久没来了。” 于丛手顿了下,没说话。 “那人家不是有经纪人吗?”李小溪无语,“姜老师大忙人,别天天想着人家来跟你喝咖啡啦。” 于丛推翻了李小溪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从室内正中扯大功率的灯带制造流水的感觉,比如在参观者要通过的地面做纸艺。 “大家都是穿鞋子进来的。”于丛委婉地提醒。 小溪耷拉着脑袋,过了一会,叹气:“那好吧。” 她垂头丧气地回前台,表情出神地看着硕大的屏幕。 于丛忙完眼前的事,闲下来东摸西摸了阵,不自觉地打开姜清昼的对话框,吴四方的感觉一点都没错,姜清昼这几天消停得像是不打算再管这些事了。 第102章 他怔了一会,没有打字,也没有关掉对话框。 最新的消息停留在有事找王洁上,王洁的头像前就冒出了一个红点,给他发了一堆新消息。 这场景的确有些诡异,于丛把眼神从生日快乐上挪开,打开王洁发来的新文件,里面是一堆看上去说不出什么风格的玻璃瓶。 王洁直接发的语音:“诶,于丛,你看下还有地方能加这些东西吗?” 于丛秉持着合格乙方的态度:“稍等我看看。” “你看下,随便给我塞哪里都行,我都忘了这批东西了。”王洁说,“随便找个角落给放上,我到时候都卖掉,放着占地方,下个月都会运过来。” 文件资料里没有作品介绍,排了浩浩汤汤一水儿的玻璃瓶,不中不洋,磨砂质感的玻璃上有手绘的各种植物,统一用了浓淡不一的墨色,实在说不上来风格。 王洁的语音一个接着一个:“诶我正好在你们公司不远,要不然我去找你,直接见面说吧,小溪也听下好了。” 于丛言简意赅地回了个好。 这份作品资料实在比王洁的消息还诡异,除了完成时间什么东西都没有,既算不上什么精致的艺术品,却也没那么差,除了细微的手工差别,几乎像是批量产的工艺品。 “好好好,那我过来了。”王洁大概在开车,语音里还有地图导航提醒,“你先看,这可是姜清昼打工没日没夜搞出来的黑历史,可以狠狠取笑他。” 一些朦胧的念头抓住了他,没什么逻辑的记忆从麻木的工作下浮起来。 于丛犹豫了几秒,回复她:“他还做玻璃器皿吗?我以为他只画画。” “瓶子不是他烧得,烧好了让他画的。”王洁解释,“也不是还滚烫的时候就画,别担心嗷,也不用摆太显眼的地方,这批东西确实有点丑啊,角落点就行,完了高中那群人过来的时候我一人让带一个走,差不多就销了。” 于丛听了两边,才打字:“好的。” 他回复完,把资料从第一页拉到最后,粗粗算了下个数,二三十个样子都差不多,仔细看能找出想做梅兰竹菊的主题,俗套得不像是姜清昼会做的作业。 让于丛感觉困惑的并不是应该把格格不入的玻璃瓶子塞在哪里,而是姜清昼为什么会做这样一批东西,他难以从已经干涸的墨迹里找到解答。 “我马上到。”王洁发来新语音。 第55章 55 王洁进门的动静比吴四方还大,手里提着热饮,打算在海华的会议室自助。 她穿得还是有点单薄,捂着杯咖啡取暖,顺手把电脑打开,推向于丛:“这些你看了吗?” 屏幕里是于丛已经看了好几遍的玻璃瓶子。 连李小溪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不确定地问:“这真是姜老师画的啊?” “昂。”王洁点点头,“难看吧?” 李小溪听见这句,认真地点点头:“确实,不说是画的,感觉像我老家玻璃厂做的,就是工艺玻璃,最近在东南亚卖得特别火。” 王洁附和:“是啊!太丑了。” 于丛在触控板上点了两下,慢慢地插话:“还好吧,我觉得还行。” 王洁表情复杂,看了看他:“不是吧。” “……可能就那几年这样的风格比较火?”于丛指了指图片下的创作时间,“很早了。” “对哦。”小溪顺着手势看过去,“四年前诶。” 王洁懒得再纠结:“反正这些都不是问题,重点是你打算把他放在哪里?不要太显眼,但是不能太偏,最好是必经之地,我抽个时间蹲在那里。” 她口气听起来颇像山贼准备打劫,于丛停了两秒,打开自己的电脑,上面是绝对不改之后又提了三次意见的设计图,入口的位置被荧光笔圈了起来,标了一个五角星。 “我的想法是,在这里装一个带流水的装置,然后把玻璃瓶放在水里面?”于丛小心翼翼地观察桌上其他两人的表情。 王洁还盯着屏幕,露出点研究的神色。 李小溪愣了几秒,哀怨地看向于丛:“啊?” 于丛也啊了一声,小声问:“怎么样?” “你怎么这样。”小溪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我想中间装个灯带不让我装,几个玻璃瓶你要搞个水幕?” “……人家是要卖掉的。”于丛一脸正经,“客户需求,懂吗?” 李小溪撇撇嘴,不说话了。 王洁有些迟疑,问:“需要这么复杂吗?” 于丛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李小溪早早拉拢好客户,大客户的经纪人已经和她站在了一块。 “感觉这几个瓶子卖了也回不了本啊。”王洁摸摸下巴,俨然从亲力亲为的油画系女大学生变成了计算能力精妙的工艺品商人,“不能在出口搞个什么展示架,类似景点最后那种纪念品柜台吗?” 于丛无言以对,挣扎了一会,努力争取:“想尽量不破坏整体的氛围,入口的位置看具体情况,场地小的话,成本增加不了多少。” 他停了停,继续补充:“而且现在确定的费用都不一定消耗的完。” 李小溪愣了愣,赶忙张望,确认吴四方不在视线范围内。 于丛作为“溯”的项目经理,胳膊肘往外拐的意图过分明显,话里话外不把八十万当吴四方口袋里的钱,恨不得一口气都花光。 第103章 王洁有点牙酸,看了他一会,说:“那可以吧,听你们的。” “那中心的灯带也给我加上!”李小溪举手。 直到天光暗下来,于丛都没能提出疑虑,期间倒是确认了不少活动的细节。 吴四方给了“溯”最高的自由,于丛拉着李小溪四处询价,把大多数市中心的场馆和艺术商场都丢给王洁看,大多数都是用钱就能砸出来的合作。 “都行吧?”王洁摸着打印出来的纸质资料,拨成了两份,直接说:“还是都考虑商圈吧。” 于丛瞥了眼被她挑出来的几家私人场馆:“怎么了?” “交通不那么方便。”王洁撑着下巴,“在商场里会比较方便,就是搭建比较受时间影响,但还是要考虑人流。” “好的。”于丛眨眨眼,不知道在笔记本上记了什么。 “不过。”王洁犹豫了一会,“这个还是要问问姜清昼的意思。” 于丛刷刷写着的笔顿住,过了会才说:“嗯。” “你们这个什么时候要确定啊?”王洁思考了才问,“马上要确认了吗?” “最好是月底。”于丛瞥了眼屏幕上的日期,距离月末只剩四五天:“十二月开始定材料,提前一周搭建。” “这么早?”王洁有点震惊,喝了口咖啡,感叹道:“会不会太夸张?那过两天问问他,再决定?” 于丛有点出神,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说知道了。 他攥着手里的中性笔,无意识地拖出了几道黑色划痕,犹疑着还是没有开口,过两天是指谁去问。 王洁把咖啡杯放下,盖上电脑的动作行云流水:“你们下班了吗?” 于丛没理解,她抱起笔记本,自然地问:“我还要去见个朋友,在通大附近,送你们一程?” 李小溪立刻点头,感动地说:“谢谢姐姐。” 王洁很受用地点了点头,扭过头看于丛:“你走吗?顺便?” 于丛心里还有点问题,考虑了几秒,答应下来。 通大美院的学生个人风格显著,多年不改风格,王洁开了辆最新款的红色电动车,车身的红色纯正,在街口众多小面包里熠熠生辉。 李小溪拉开后座,满脸写着我是小学生。 于丛在副驾驶不知道恍惚了多久,通大改造多次的正门已经闪到面前,小溪下车前嘴甜地谢了半天,把王洁逗得花枝乱颤,挥挥手走了。 “拜拜。”于丛回神,朝着已经快消失的背影迟来告别。 王洁正点着屏幕调导航,动作干脆地把杨昌小区打了进去,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于丛忍了一会,没开口。 怎么每个客户都知道他住在哪里。 “好像还不堵诶,哈哈。”王洁设置好了路线,打开车里的音乐,正好衔接上她在唱的歌。 于丛听了五分钟,才发现她设置了单曲循环,短短一小段副歌颇为洗脑。 “王老师。”于丛在意志被流行音乐彻底消磨完之前,鼓起勇气开口:“有个事想问问你。” 王洁皱着脸,看他眼:“能别这么叫吗,感觉我是什么做菜的主持人。” “……学姐?”于丛思路被打断,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你还是叫我名字吧。”王洁一阵恶寒,“注意点,别叫成王姐了,感觉像是搞古玩和养生的。” 于丛心想这类目和艺术工艺品也没差。 “为什么姜清昼会画这么多玻璃瓶子啊?”当事人不在场,于丛喊起他的名字顺畅许多。 十字路口的红灯慢腾腾地亮起来,聚成个朦胧的、小小的红心,旁边没有倒计时,让人等得焦躁,不知道这场暂停持续到什么时候。 王洁搭着方向盘,似笑非笑地问:“他没给你说啊?” 于丛摇摇头,实话实说:“我今天第一次看到这些资料。” 王洁短促地笑了声,自言自语般:“我还特地问他能不能放,他答应了我才给你的,他居然没给你说?” 他突然意识到三四方之间断掉的消息有点多。 “估计他也觉得丑。”王洁完全不掩饰嘲笑的意思:“不好意思跟你说吧,没什么,就是他之前给老路打工的时候做的。” “我看创作时间是一五年。”没有其他人,于丛问得直截了当,带了点怀疑的口气:“是在读书的时候?顺便打工?” “读什么书?”绿灯亮起,王洁一脚踩下去。 突如其来的加速迫使谈话进入了静默状态,于丛恍惚一阵,不太确定地说:“他不是在洛杉矶学艺术吗?” 根据姜清昼亲口所说,在洛杉矶学画,自动变成了他在通大的画室里的样子,大概也有张宽大的桌子,偶尔铺了毛毡。 “也是学国画?”于丛追问。 王洁握着方向盘,没看他,表情里带着沉重的困惑,语气不同于刚才的坚定:“他没学艺术啊……他一直在老路的公司工作啊……后面就合伙了……” 夜色黑得很冷,隔着紧闭的车窗隐隐能听见几声违规的、沉闷的鸣笛声。 于丛觉得胸腔如遭重拳,绵绵的痛感带来了一些愤怒、纠结,以及难以平衡的混乱,他张了张嘴,有点艰难地问:“他当时不是去纽约读书吗?” “纽约?”王洁没明白,“纽约是后来的事啊,他挂着这个学历我很难办,所以让他去进修了,就去年的事情吧,他之前都去过纽约,都是我去找他玩。” 第104章 耳边的声音有些飘忽,明明王洁的声音饱满而充满精神,却让他抓不到一点可以依靠的信息,那点于丛以为历经了许多时间、已经被抚平的假象被掀开了。 于丛手心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目光有点涣散:“不是他说的吗?大三结束的时候,说去纽约读书,还在考虑读商科。” 王洁疑惑地啊了一下,摇摇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这个话,他这么跟你说的?” 车里没人接话,于丛困在了沉默和静止里,想不通。 杨昌小区外的招牌再度脱落了一个零件,暗红色的通电灯笼下模模糊糊地映出一个杨日小区,晃晃悠悠地进入视线。 于丛微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任由破旧的小区招牌挪进自己的视线焦点。 “他怎么会跟你说这样的话?”王洁还在嘀咕,劝他:“他这个人脾气不太好,之前是不是也惹你了?现在估计也后悔!你生他气吧!不过别太久哈。” 入口的闸门起了又落,红色电动车停在了楼道口。 于丛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状态,喉结上下窜动,刚要说话,右侧的车窗被人敲了两下。 王洁跟着他一起看过去,杜楠夹着个张扬的手包,手里还拖了个行李箱,表情凝重地盯着他们俩。 第56章 56 红色电动车挪了个位置,停在已经干瘪的玉兰树旁,有点变成了临时会议室的意思。 杜楠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连行李一起带上了车,抱着手坐在后排,黑着个脸。 王洁莫名其妙地从后视镜里瞪他:“你这样看我干嘛?” 杜楠语气很复杂:“这项目还没完啊?” 她一听完,就知道杜楠对于丛的工作情况毫不知情,假笑着说:“还早呢,我大客户。” 于丛脸色很差,跟着王洁的话嗯了一声。 杜楠低低叹口气,说:“我还以为完了呢,这几天都没见法拉利。” 王洁琢磨出点阴阳怪气,反问:“哇,你什么态度啊?” 杜楠事实上清楚自己没太多立场,还是梗着脖子说:“我什么态度啊?” “你说你什么态度!”王洁解了安全带,转身要揍人,“太没良心了吧!他还去哈尔滨帮忙,你没赚?!” 杜楠败下阵来,讪讪地敷衍她:“行行行,我的。”说完,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拳。 于丛表情有点空:“他做什么了?” 拳头撞在外套上的响声戛然而止,王洁和杜楠默契地哑巴了。 四周涌来的茫然像潮水没过他的头顶,于丛听见自己微微发抖的声音:“麻烦你们跟我说一下吧。” 车载空调频率持衡着,细响极有规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于丛才觉得身体从没完全放松过,某种酸胀和疼痛混合的感觉正入侵四肢百骸,引发心脏猛跳。 “他做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说一声。”于丛声音很低,“不然我看上去很可笑。” 他语气很平,听不出什么自嘲的意思,仿佛只陈述事实。 “不是……”王洁忍不住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姜清昼说他自己跟你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杜楠在后排小声插嘴。 王洁瞪他一眼,手势已经准备给第三拳。 于丛眼睛睁得很圆,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在哈尔滨做什么了?” 杜楠表情有点扭曲,啧了声:“这没啥吧,就老兴安岭那家木料给我们低价,是因为姜清昼给他们介绍了出海的高价,先保我们的量。”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听完,转过头去看他:“你知道?” 他脸色空得有点难看,杜楠立刻坦白:“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我就知道这个,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屁啦!”王洁拆台,“你好没良心啊!于丛你身上的羽绒服还是姜清昼送的,杜楠他借花献佛。” 杜楠的脸骤然涨红,结结巴巴地说:“是我想借的?是你逼我的好吧!你快递都寄到我公司了,是你们强人所难!” 王洁气笑了,挽起手袖,下意识地比了个跆拳道的起势。 于丛挺直坐着,连安全带都没解开,有点迷惘地看着堵在眼前的那株玉兰树,和他一样没什么生气。 “于丛。”杜楠避开了王洁的动作,有点担忧地看他,“没事吧你?都小事,你别放心上。” 王洁忍了忍,朝杜楠翻了个白眼,还算记得姜清昼提起于丛半死不活的样子,安慰他:“都是些小东西,没什么大件的。” 言下之意没有这次画展的八十万那么夸张,因此没提起。 “还有别的吗?”于丛语气渺茫。 “额。”王洁呆了几秒,仔细回想了一阵,“没什么吧?就是羽绒服围巾什么的,杜楠送你的?” 杜楠声吞气忍好久:“姐,我也是会给于丛送礼物的好吧?” 王洁恍然:“你就看杜楠送你的东西里,有没有带一条小鱼的,就是姜清昼挑的。” 于丛原因不明皱起的眉头解开了,睫毛垂了下去。 他想起来一些落在不同地方的鱼,有的是刺绣,有的是彩染的贴画,有些甚至不能算是鱼,姜清昼居然把鲸鱼也称之为鱼。 但这些并没有生命的鱼居然都漂洋过海而来,无声无息地抵达,在于丛生活里呆了很久。 第105章 于丛很久没觉得自己愚蠢,脸色很平静:“他是回洛杉矶了吗?” “啊?”王洁傻了,“没有啊。” 杜楠也察觉到他的不对,晃了晃手:“于丛,没事吧?” 于丛垂着头,眼皮微不可察地抖了抖,过了会才回答:“没事。” “我以为他已经回去了。”于丛轻声说。 “怎么可能?”王洁有点诧异,“展还没开,怎么回去?你在想什么?” 于丛终于体会到战战兢兢是什么意思,有点大落大起之后的疲倦:“哦。” 王洁拧着眉看他,目光带了些探究。 “我想他很久没来海华了。”于丛解释,嗓子有点哑。 “哎他没给你说!”王洁了然,“他生病了。” 于丛又被拽了回去,陷在了混沌、冰冷的潮水里,视线里王洁还顺便白了杜楠一眼:“肺炎,刚从医院滚回家,我上午去接的他,估计怕传染你们吧。” 她干笑两声,车里死寂下来。 路灯扑闪的昏黄拓出并不清晰的影子,显得外面愈发黑、愈发冷了。 于丛呆呆地看着空气中某处,眉目低垂,脸色在阴暗里有点发白,隔了好久才说:“好的。” 口吻平和,和平时开会讨论时没什么区别,不管甲方代表提出哪些离谱的要求,最多只是叹口气,绝不会露出别的表情。 “……过两天就好了。”王洁觉得他冷静得近乎诡异,脱口而出。 于丛表情还怔着,过了会又点点头,说:“好的。” 杜楠脸色变了变,探了只手抓他手臂:“于丛,于丛?” 于丛半天才嗯了声,推开车门,一边说:“我先回去了。” 冷风倒灌进来,吹散了裹成一团的焦急和烦躁,于丛动作有点僵硬,但很快,下了车还弯腰跟她道谢:“再见,开车小心。” 王洁愣愣地跟他摆摆手,扭头等杜楠的意见。 杜楠眼神复杂,表情十二分纠结地盯着于丛的背影,直到那个侧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松了口气。 王洁看着他:“我要走了。” “那你送送我。”杜楠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我赶着出差,来不及了。” “……”王洁忍了两秒,没说滚。 “给我搁地铁口就行。”杜楠脸皮很厚地退了一步。 于丛走进楼道里,鞋底发出沙沙的轻响,居然也没把声控灯震亮。 四下是浓郁的阴暗,眼前是成片的灰色。 他站在台阶前,感觉到了长久的晕眩,没法操控四肢那样,抬不起任何一只脚。 他觉得那条最适合的、最容易的路走到尽头了。 楼道门洞在他后方,发出岌岌可危的光源,投出一个绷得很紧的影子,于丛喘了两口气,觉得身体终于活过来,鼻腔酸了酸,不怎么体面地哭了起来。 于丛发出很轻的呜咽,然后哭出了声音。 小区里有晚饭后的喧闹,隐约能闻见饭菜的香,显得人的哭声渺小又微不足道。 他站在原地哭了一会,喉咙有撕扯开的疼,私家车进小区的动静响起,一束明亮的光从楼前扫过,紧接着扬长而去。 于丛被强光唤醒,在周身的死寂里拼凑着没能见到姜清昼的这几年:联系方式是在于丛大四那年开始失效的,不管怎么变换搜索词都找不到姜清昼的学生信息,工作第一年收到了第一件带了鲸鱼的羽绒服,再后来就是迷迷糊糊到了现在。 王洁看上去在和杜楠斗嘴,说话却很习惯抓重点。 于丛不算太笨,也听出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姜清昼抛弃他之后没有逍遥快活,过得有点辛苦,辛苦之余还辗转换了好几个人给他送东西,和大学时别扭那阵一样,让他难受得要命。 从楼底往小区外走,会经过正对窗台的玉兰树。 于丛双腿还有点僵,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更凝重一些,心里缠绕着的酸涩和迷惑让人走得很缓慢。 他路过违规推出不少的阳台小卖部,路过居民休憩用的圆桌石凳,又路过那棵玉兰树,看见了树皮上规律的、焦黑的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上去。 于丛情绪起伏得有点厉害,认真地抑制住呼吸。 心里很软,还有些酸涩,营造出越来越严重的内疚,他迟缓地从小区门边的人行通道走过,门卫朝他招了招手,真诚地笑了。 于丛没在哭,也笑不出来,看了他一眼,低着头往外走。 主路上的车子来来往往,递送外卖的电瓶车靠得很近,呼啸着擦过去,等着载客的黄色出租车好似动力不足,优哉游哉地往前开。 他脸上还有点潮湿,风一吹还有点冷。 于丛没想清楚,他应该问清楚什么。 是更想知道姜清昼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还是要让他解释为什么没有按照既定的计划,读商科过渡,再接受家里的工作。 他无从可避,无论听哪一个答案,都不会改变他其实并没有生气的事实,更让人感到绝望的是,于丛甚至没有勇气去听。 一辆又一辆电瓶车风驰电掣地过去,于丛摸了摸脸,抬起头,朝半空中伸出手,小臂上是被洗衣机卷坏的反光条,倔强地反射着四面八方而来的车灯。 第57章 57 王洁极为好心地把人拉了三站地铁,顺便用十分钟和杜楠进行了多个话题的辩论。 第106章 杜楠看上去还有点忐忑,抓着副驾驶的椅背,表情变幻莫测。 “大哥,别管了。”王洁从后视镜里斜他一眼,“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这什么形容……”杜楠无语,“姜清昼是你儿子啊?” “意会,你什么水平。”王洁身子往前,看看路两侧:“不好停车,下个站下。” 杜楠苦着脸,说:“要不你给我送机场得了。” “你想得挺美。”王洁皮笑肉不笑。 “你不觉得他们俩在一起不合适吗?”杜楠语气郁闷,“我不是歧视同性恋啊,我已经接受了,但是他俩在一起这几年就很倒霉啊。” “哪方面倒霉?”王洁不理解。 杜楠松开椅背,掰着手指算:“于丛刚上大学的时候挺乐观一小伙,就跟他谈了,现在这样。” 王洁嫌弃道:“就这?于丛那是成熟了。” “是真倒霉啊!”杜楠忍不住说,“他毕业那阵家里很多事,结果分一年多了姜清昼这丫还记仇,找他妈来卡于丛毕业。” “等等等。”王洁刹了车,“这个事我替他澄清一下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纯粹他妈个人行为,和姜清昼没关系。” “真假?”杜楠目露怀疑。 “骗你有钱拿?”王洁甩了个白眼,“那时候姜清昼和他妈都一年没联系了,我作证。” 杜楠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尴尬,说不下去了。 “他家什么事啊?”王洁又问,“能说吗?” 杜楠眼神复杂,过了一会才叹气:“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爸去世了,你不会马上要跟姜清昼通风报信吧?” 王洁扯了个标准的假笑,指了指路边的地铁口:“到了,滚吧。” 杜楠看了眼手表,时间确实有些紧张,满脸欲言又止地下车,末了留下句匆忙的感谢。 王洁头也没抬,划开手机给姜清昼打电话。 “喂?”她语调很高,“还活着吗?” 听筒那端很安静,隔了几秒才窸窣响了响,姜清昼声音哑得不成型:“干嘛?” 王洁听着他被斧头劈了似的嗓子,心想杜楠说得那句谈恋爱变倒霉也没错,斟酌着开口:“跟你说一下,刚和于丛开完会了,场地过两天定一下。” “嗯。”姜清昼应得很简略。 “你是不是很久没找他啊?”王洁试探着说,“他今天来问我你是不是回洛杉矶了。” 姜清昼沉默片刻,反问:“你怎么说的?” 王洁听见他的声音,皱了皱脸,说得轻巧:“还能怎么说,说你被冻出肺炎,三天下不了床,五天出不了医院,不是不理他了。” 对面安静下来。 她察觉到了某种暴风酝酿的气息,抢在姜清昼用劈叉的嗓子骂人之前开口:“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想复合?” 姜清昼没说话,通话进行着。 “想复合就说清楚,就算不说清楚,卖惨会不会?”王洁开了免提,说得荡气回肠:“不会的话我教你,要不要?真是服了!以前让你死心,你说不行,我看你现在才是真的不行。” “……他说什么了?”姜清昼停顿了会,继续问。 王洁翻了今天不知第几个白眼,学着他的语气:“他说什么了?他说好的好的,还能说什么,对了,你没读书给老路打工的事他好像也不知道。” 姜清昼声音扯着咬牙切齿:“你跟他说了?” “昂,说了。”王洁嘿嘿笑了几声,“你看,我让你去搞个学历还是有用的吧,不然你这么死要面子的性格,怎么开口说自己是个文盲啊。” “先挂了。”姜清昼说。 “等等等。”王洁还在嘿嘿,“看在你态度很好的份上,今天我就做个菩萨,当普度众生了,杜楠出差了,感觉于丛一个人在家,你可以偷袭了。” 地铁站外熙熙攘攘,手机被挂断的忙音格外清晰。 姜清昼是在登上回上海的飞机前想通的。 关于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他得到了一些并不高明的答案。 不合理的东西是无能的,只有合理的东西,哪怕是错误但合理的东西,才能撼动合理的东西。 他尽量让自己变成合理的存在。 离开时的羞愤与不堪已经平复,冷却下来的时候,姜清昼偶尔会臆测,于丛会有怎样的生活。 大概率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不爱出门,不爱和人深交,可能也会有人喜欢他,可能也要花很长的时间和他熟悉起来,或者没有姜清昼这么较劲,或者碰到在旁边指指点点的杜楠也觉得很烦。 不知道于丛会不会挂念他,还是早早被枯燥的工作折磨得有些麻木了。 他迫切地感觉到想见于丛的需求,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部的酸痛和胸口的挤压感继而变得很明显,挂了电话,手机屏幕自动进入待机模式,映出宁静的宇宙。 姜清昼下定决心起床,掀开“门都没有”的帘子,潦草地洗漱。 王洁说的其实没错,他被哈尔滨意料之外的十一月底冻得三天下不了床,此时此刻还在发烧,应该还具备一定的传染性。 他从玄关经过,动作很快地套上了大衣,顺手摸了车钥匙,扯了个口罩要出门,从侧门的小道上走过,还有些头晕目眩,姜清昼抬手戴口罩,心里乱得要命。 第107章 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想说清楚问清楚。 正如他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同样也没办法问出口,只能用看上去不太地道的方式去搜集于丛的毕业论文。 姜清昼拉上门,不自觉地咳嗽了声,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人。 于丛看起来在这里站了很久,鼻尖和脸颊都很红,手很没精神地垂在两侧,大约是听见了声音,抬起眼睛看着姜清昼。 他眼神里有浓郁的哀伤,眼睛发红,好像还有点委屈。 姜清昼开始有点反应不过来,接着语气有点无措:“你怎么过来了?” 他说完,从于丛的表情里读出了某种走投无路的意思。 “你来了干嘛不进去?”姜清昼哑着声音,往前走了些,“怎么不打电话?” 于丛眼睛没眨,看着他,鼻子皱了皱。 姜清昼见到了他很平淡的眼泪,有如暴风前蕴藏了山雨的厚重能量。 他声音嘶哑,戴好了口罩,站在于丛面前。 于丛周身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姜清昼被口罩遮了大半张脸,皱着眉,抬手擦了擦他的脸:“哭什么啊?”声音微微发抖,听起来不比于丛好受多少。 于丛仰起头,不知怎么脸上有了点孤绝的意思,张开手把姜清昼抱住。 他的手还是很冷,还有点僵硬,死死地勒着姜清昼的腰。 大约是太久没见过于丛投怀送抱的样子,姜清昼怔了怔,抱住他的肩膀,声音放轻了点:“怎么了啊。” 怀里的人没说话,似乎也不哭了,只能听见细微的喘息。 姜清昼可以想象王洁说出来的话,肯定不太好听,哑着嗓子哄他:“别哭了。” “对不起。”他碰碰于丛的脑袋,声音从口罩里闷闷地传出来:“很冷,先进去行不行?” 于丛不开口,像是寻仇一样抱着他的胳膊放松了一点。 姜清昼连拖带抱地把人弄进屋里,再把车钥匙放回远处,发现大衣左肩上洇开了一圈眼泪。 于丛不说话的时候蛮劲很大,扯着的手袖。 姜清昼低下头,心酸而无奈:“不要哭了,要不要喝水?” 脑海里冒出来一个多星期前姜清昼在客厅里装醉演哑巴的样子,一时间角色对调,变成姜清昼无可奈何,姜清昼问于丛要不要喝水。 他把人安顿在沙发上,地板上还有电暖的预热,紧了紧口罩,真的要去倒水。 于丛现下也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不管姜清昼的外套是不是能在陆路花的工作室里办张卡,拽着不松手,一脸扯坏了也无所谓的态度。 “不想喝水?”姜清昼低头看他,脸藏在口罩后面,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你别哭了,冷吗?” 他说完,摸了摸于丛的侧脸,手心有炎症带来的、异常的热。 于丛嘴角撇了撇,像是又要哭,语速慢慢地说:“你会不会觉得特别倒霉?” 姜清昼愣了愣,没理解的样子。 于丛抬起手,想去摘他的口罩,被姜清昼下意识避开。 “……还有点感冒。”姜清昼也不算太清楚这场肺炎的由来,随口胡诌。 于丛眼睛和脸颊都泛着红:“你会不会觉得认识我特别倒霉。” 姜清昼理解了,蹙着眉打断他:“不要乱说。” 于丛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不要乱想。” 于丛直直地看着他,接收着温和、沉稳的目光,呼吸和心跳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你在外面呆了多久?你是笨吗?”姜清昼勾起他一只手,握住了不动,“为什么不打电话?不敲门?” 于丛只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开口:“呆了一下下。” 姜清昼感受到他手指的凉,很不相信地嗯了声。 “反正肯定没有你在南区宿舍等得久。”于丛小声地反驳,“你笨一点。” 他确实什么都记得,毫无预兆地提起了多年前某个同样冰凉的冬天。 2012 · 冬 第58章 58 南区宿舍楼下一夜之间起了霜,半透的茫白挂在东倒西歪、营养不良的树枝上,有点像北方被稀释了的雾凇。 于丛回宿舍时已经断网断电,手机电量正好在进门前消耗为零,充上电时已经错过了早上的闹钟,宿舍里空荡荡的,没人叫醒他。 他匆匆充到了低电量提示,背起包要出门赶早八的课。 杜楠给他发了短号信息,问他上不上课,要不要帮忙点名。 于丛一边下楼梯一边回消息:“我来了。” 楼梯拐角的全身镜闪过,他停下脚步,盯着自己的脸,不知道怎么觉得有点陌生。 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嘴唇却是殷红,看起来有种勉强的鲜活。 于丛顿了顿,突然想起了某种触感,不能抑制地回想起撞在姜清昼下巴上的感觉。 那股从脚底烧起来的热血又涌到胸口,他烦躁地拍了拍脑袋,推开宿舍楼大门。 灰茫茫的宿舍区人来人往,自行车和学生杂乱无章地塞满了主路,台阶往下的人行道上站了个人,穿着他很熟悉的黑色羽绒服,腿上的牛仔裤还是带着看不懂的线条设计。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看他,嘴唇有点发灰。 于丛清晰地感觉到脑袋嗡了声,好像停运了几秒,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姜清昼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第108章 姜清昼黑着脸,过了会才说:“找你。” 他声音很低,有点委屈。 “那你怎么不进去。”于丛在楼道里的尴尬和悸动消失了,“也没打电话。” 于丛说到一半,声音停了下来,他看见姜清昼眼睛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深意,让心脏猛地抽了下。 “你等了多久啊?”于丛小声问,垂着眼睛看他发红的手指关节,“不冷吗?” 姜清昼跳过他的问题,扫了眼他的包:“你要上课?” 于丛啊了声,抬头看他:“嗯,但是不着急。” 姜清昼摸了摸鼻子:“那走吧。” “去哪?”于丛懵了一会。 “上课。”姜清昼转了个身,和他并肩站着,鼻音有些明显:“在哪个教学楼?” 于丛习惯性地跟上他的脚步:“二教。” 阶梯教室里黑压压坐了大半片,大多数人都在低头玩手机,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于丛进了后门,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长座里。 他脸上还带着室外潮湿的雾,有点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人。 姜清昼一脸理所当然,靠在他邻座的椅背上,没什么表情。 于丛才感觉他走路很快,喘了几口气。 两百多个人的教室渐渐有了阵很轻的骚动,前排有人窃窃私语着回头,若有若无地看了眼姜清昼。 于丛意识到姜清昼坐在这里有点招人,凑过去低声说:“要是一会上课了,可能不好溜。” 姜清昼瞥了瞥他,没动。 于丛看他一会,只好从书包里拿出本不相干的教材,摆在他面前。 书封上写着市场营销几个字,后面标了个上。 姜清昼表情缓和了点,随手翻了几页,上课的电铃声终于响起来,噔噔震了一顿。 第一节 是经管学院里的必修的通识课,年轻的讲师看也不看,撑着讲台点名。 点到于丛的时候,杜楠隔了十几排遥遥回头,表情诧异。 过了几秒,于丛收到了他的消息:“???” 于丛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旁边,随手回了个:“干嘛?” “你旁边那谁啊?姜清昼?他怎么在这?堵你啊?”杜楠震惊。 他歪了歪脑袋,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人,姜清昼不怎么说话,存在感却十足,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张表格。 堵人这个说法好像也没错,只不过地点在宿舍楼下,按理来说杜楠也应该能看见,于丛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想起姜清昼并没有说找他有什么事。 一张撕出了毛边的纸缓缓推了过去,姜清昼低头。 ——昨天不好意思,对不起。 于丛的字说不上好看,和他的眼睛一样,圆圆的。 他朝于丛摊开手,接过唯一的那支笔,在下行写:为什么道歉? 字写得锋利,道歉两个字力透纸背,姜清昼把笔压在纸上,一同推了回去。 于丛抿了抿嘴,好像思考了会。 ——因为感觉你好像很生气。 姜清昼发出很轻的哼声,不像在笑,脸上有了点波澜,又写了个问句:“为什么这么觉得?” 于丛抓着递来递去的笔,有点苦恼,涂涂改改好一阵,半天没有给回复。 姜清昼很有耐心地抱着手,坐得很直。 于丛划掉了两三句话,涂得密不透风,形成两个黑色长方形,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 最后也是个问句:“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他清楚地听见姜清昼很短地笑了声,扭过头去时他脸上又没什么表情,于丛心里发乱,凑近了一些,压着声音问他:“你不高兴了?” 声音很轻,混在拖沓的讲课声里,小心翼翼的。 姜清昼瞥他一眼,没开口,拿笔写字:“你觉得我有什么烦心的事?” 于丛呆了几秒,不知想到什么:“是不是有人喜欢你,你很烦?” 以标准的姿势拿笔的手滞在空中,姜清昼表情变了一些,在半张纸的正中打了个问号。 于丛反应过来说了什么,在稍有些嘈杂的大教室里慢慢脸红,手无意识地攥紧:“是吗?” 姜清昼又在纸上写:你说谁。 于丛感觉脸烫得快要冒烟,完全没有愧疚地在纸上写字:“是不是桑蕤学长?”中间还把蕤字写错,划了个岔。 姜清昼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挪开了目光,过了一会,纸上多了一句话,被于丛递了回来。 于丛把字写得又呆又板正:“你不要太烦了,不然你让社长劝劝他好了。” 姜清昼意识到于丛在这类事上情商低得令人发指,忍不住说:“怎么不是你去?” 于丛表情有点困惑,想了一会:“我去也行吗?” 姜清昼看起来马上就要被气笑,想也没想地低声问他:“有什么不行?” 于丛有点紧张地看他,眨了眨眼,低头写:“那行吧,我去劝他,你别生气了。” 教室尽头挂了个有偏差的时钟,走起来滴答滴答地响,于丛一笔一划写完,忽然觉得走表的动静格外明显。 他在滴答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没那么不堪,但还是有密密麻麻的难受。 姜清昼脸色空了。 于丛太笨,姜清昼吹了一早的风,蹭了个完全不感兴趣的课,被气得要笑出声,话赶话地说到这里,以为于丛会生气。 第109章 他的眼神有点难以形容,眼睛黑沉沉的。 于丛也看向他,嘴角很平,发红的耳朵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过了几秒,在纸上刷刷地写字:“我会去的,你别烦了。” 姜清昼怔了怔:“你会去?” 于丛不说话,干脆把那张已经写满地纸放在中间:“不过我跟他不是很熟,不一定有用。” 姜清昼盯着他的手,语气平直:“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于丛没听出他的自嘲,攥着中性笔继续写:没事。 姜清昼凉凉地问:“那要怎么谢你?” 台上正好到了提问阶段,念了半天经的老师终于舍得抬起头,扫了圈台下的人,于丛走神半节课,根本没听见说了什么,那个带了点懒散、懈怠的目光在姜清昼脸上停留了一会,又悠悠地移开。 大概是老师看出了蹭课蹭得很没有诚意的人,慢吞吞地挑了个在前排的、看上去很积极的学生。 杜楠还在桌面下追问于丛,满脸茫然地被点了名:“红色格子衬衫那位同学来回答一下。” 于丛内心很混乱地听完了杜楠对原始社会文化传播更为混乱的见解,写字回答:“我现在还没想好,要不然先留着,以后答应我一件事。” 姜清昼下意识回答:“好。” 于丛笔尖顿住,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到最后也没弄清姜清昼一大早找他做什么,他在冷冷清清的冬日早晨接收到了更为严峻的任务。 身后时钟的滴答声逐渐消散之前,他听见姜清昼极低的声音:“感觉你会比他更麻烦。” 于丛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却只见到姜清昼无波无澜的眼睛,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于丛静了几秒,回想一个小时前刚见到姜清昼的心情,天很冷,让人想要抱抱他,不过姜清昼脸色不太好,看起来生人勿近,最后他也只能问出那句:“你怎么在这里?” 姜清昼的脸绷到了下课,直到整个教室聚集起来的热量缓缓散开,迎面走来个穿着古怪的红格子衬衫的男生,气势汹汹地上了几个宽台阶,横眉竖立地指着他问于丛:“他咋了?” 于丛耷拉着的表情愣愣的:“啊?” 与此同时,还放在桌面上的两支手机噔噔噔地响了一阵,姜清昼冷着眼,挑眉看着面前不认识的人。 于丛习惯性地划开屏幕,聊天框里是被王洁轰炸得快变成废墟的决战滨河西路,她把丑得各有特色的照片重新发了一遍,再度下了通牒,提醒全员明天就是周四的社团活动。 第59章 59 传说中的、最后的星期四到来了,按照群成员背着跆拳道社长与副社长得出的讨论结果,这次社团活动必须全员参与,多方配合在周四晚上分别拖住王洁,同时从桑蕤手中夺回丑照原件。 姜清昼向来是没人勾搭的,某些很离谱的任务就落在了于丛的头上。 于丛还在微机课上,脚边放了装道服的袋子,抓着手机在发消息,时不时瞄一眼讲台上的老师,以免被抓包。 他敲了几下键盘做掩护,给杜楠回复消息,责任心过剩的寝室长对于姜清昼昨天蹭课的行为耿耿于怀,反复确认于丛和他到底有什么事。 “没啥不好的事吧?”杜楠循循善诱半天,还是要问。 昨天在课后碰面的场景诡异得让于丛有点无法解释,杜楠像护食一样拉着人,姜清昼最后只无奈地看了看他,没说什么,悄无声息地在下一节上课电铃之前走了。 默默旁观的吃瓜群众还剩零星几个,于丛张了张嘴,没发出什么声音,恍惚了一会,回过神来才发现杜楠在宿舍群里胡乱吐槽,说了一堆姜清昼来蹭课的细节。 他四五十分钟光顾着和姜清昼传纸条,根本没注意到其他目光,垂头丧气地让杜楠别说了。 杜楠消停了一天,又开始盘问起来。 于丛经过大半个学期,糊弄和敷衍得更为得心应手,搬出了跆拳道社的活动,说完了,继续看着姜清昼的聊天框发呆。 台式电脑桌面上是共享画面,老师操纵着鼠标,在花花绿绿的电子表格里迅速地输入公式,数字和内容排序有点变幻莫测的意思,来回在于从的眼前跳。 就像是姜清昼的态度。 于从冷不防地想到,仿佛他从来没能理解姜清昼的心情,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高兴,又因为什么事情生气,怎么忽然又不说话了,到底在想什么。 他动动手指,发了条消息过去。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晚上你去吗?] 姜清昼反问他:“你去吗?” 于丛愣了会,想起来小时候互相斗嘴的小学生时期,怎么看都觉得姜清昼像是发了句反弹,下一秒该轮到于丛说:“你去我就去。” 忘了对话是怎么结束的,最终的结果就是都要去。 于丛没回宿舍,也没答应和杜楠去吃晚饭,顺便拍了在角落里的跆拳道服,理直气壮地翘了寝室聚餐:“再不去就要退社了。” 姜清昼很久都没有回复,快到活动时间才确定于丛的活动地点,连道服都没有带,空着手跟他一起去活动教室。 于丛脑子被无名湖的风刮得凌乱,忽然诶了一声。 姜清昼转过头,他又说:“社长要是在古代一定是江洋大盗。” 于丛觉得姜清昼的表情一瞬间有点复杂,立刻找补:“劫富济贫的那种。” 第110章 “呵呵。”姜清昼配合地笑了两声。 于丛好像还想说点什么,手里的袋子被人拽走,下一秒就被姜清昼扣在手里。 活动教室里开着暖风空调,从里面拉开门的人是杜楠。 于丛不可置信:“啊?” 杜楠脸上的洋洋得意很明显,说:“我已经入社了,特招的。” 姜清昼蹙着眉看他,接收到某种很怀疑的目光,没说什么,从三个人堵着的门口往里走,桑蕤和王洁正凑在一起说话,抬头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从来没感觉这么倒霉过。 于丛被拖着,在和那个很多管闲事的舍友说话,一路上人很多,走过来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就应该把人带到荒郊野外,丢在路上问他到底明不明白。 姜清昼稚嫩而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无从发泄的伤害,萌发出了十分危险的想法,周末回家一定要把车开过来,他这么想。 桑蕤倒是自然很多,和他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 “这社团感觉不怎么好玩。”杜楠不知道涌了什么办法,成为了蹲在墙角观光的社团新人,凑过去小声地跟于丛吐槽。 于丛表情有点凝重,嗯了两声敷衍他,目光在姜清昼和桑蕤的身上来回转动,想起某件答应下来的事。 王洁没喊集合,扯了块板子点完名,一只手抓着圆珠笔,一只手给大家介绍新入社的成员:“经管系的,大一对吧?杜楠。” 完全不热情的掌声响起来,其中还不包括神游天外的于丛。 杜楠自来熟地纠正她:“我是市场营销的。” “哦哦,市场营销。”王洁不以为意,小声嘀咕:“有区别吗?” 杜楠刚想张嘴反驳,撞上了一个有点森冷的目光,拐了于丛翘好几次寝室聚餐的罪魁祸首正用鼻孔看着他,靠在角落里也要做今日观光客。 他还没来得及看看社团里的女生有多少,王洁就拉着桑蕤一脸严肃地做动作示范,连摔了两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副社长都没发作,只是平静地从垫子上站起来。 于丛扎紧了腰带,站到他面前。 桑蕤有点惊讶,等了半天,问他:“有事吗?” 于丛干巴巴地看着他,心里乱糟糟的念头已经跑了两趟定向越野,睁着眼瞎说:“学长,刚才那个动作没学会。” 桑蕤顿了两秒,要不是刚被惨烈拒绝过,差点就要被骗了,他想说的绝对不是这句。 于丛认真说话的时候很乖,有种别致的、莫名的吸引力。 “这个是蓝带考试的。”桑蕤平和得有点冷淡,“你先不用学,可以先看看上周的视频。” 于丛手指蜷着,脸色很为难,对于这个回答有点不知所措,像根木头戳在他面前。 桑蕤看了他一会:“还有什么事吗?” 于丛莫名想起来姜清昼过生日那天,桑蕤的声音和现在一样,带了很温和的距离感。 这么一想,他当天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分,偷听,背后议论,还有点嫉妒别人。 “没有了。”于丛轻声打退堂鼓,说完又改口:“其实有点。” 桑蕤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盯着面前语无伦次的人:“你说吧,有什么事?” 姜清昼坐在角落里,手环着膝盖抱着,沉沉地看着前方。 于丛紧张的时候表情很明显,扯着腰带去找桑蕤,他眼皮猛地跳了跳,有极其不好的预感。 他刚皱起眉,不远处也坐着的人啧了声,不轻不重,很嫌弃的样子。 姜清昼转过头,瞥见于丛的舍友正在掏手机发语音消息,带了点北方口音,正在吐槽:“完了老三我知道为啥于丛不搭理你了,于丛跟人桑蕤好铁,你女神没了,你舍友也没了。” 杜楠说了两句,突然觉得有些冷,一阵胆寒。 他扭头,看见姜清昼阴恻恻的目光,僵硬地瞪了他一眼。 这个社团的人都不太正常,杜楠腹诽,正在给刚系上白带的学妹演示动作的王洁一无所知,塞满了可爱妹妹依旧被体育类社团排挤的跆拳道社风评岌岌可危。 于丛做贼似的看了看周围,确认聊天音量足够安全。 这次道歉比上一回诚恳得多:“学长,对不起,其实我听到你和姜清昼说话了,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别生气。” 他说得很快,做出立正挨骂的动作,绷着脸看桑蕤。 桑蕤没戴眼镜,眼睛有些失焦,反应了一会:“你指哪一次?” 于丛说不出口了,低着头重复:“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桑蕤表情很微妙:“所以你跟我说是什么意思?” 于丛呆了呆,把打了半天的腹稿说了,声音很小,没什么底气地劝桑蕤不要难过。 桑蕤的脸色从微妙变得复杂,耐着性子听完于丛的话,最后坦然地接纳了他的建议:“学长你这么优秀,肯定有更好的人适合你。” 他这辈子目前为止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发展。 桑蕤懒得说什么,打断他:“你们逗我开心?” 于丛忐忑地看看他,无处安放的手搓了搓腰带,还没来得及回答,桑蕤又说:“刚才那个动作还想学吗?” 于丛懵了,仔细思考了几秒,把桑蕤的话归结于不想再听这些事,点了点头。 他对桑蕤说的大多是从网上看来的说法,既是劝桑蕤,也是在劝自己。 第111章 于丛在微机课上逐字逐句地看完了“如何安慰告白失败的朋友”,答案并非针对告白失败,把题目换成暗恋失败比较合适。 于丛读到最后手都凉了,仿佛踩空了一节台阶,他提前看到了自己,想不出来姜清昼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却好像能目睹他拒绝一个人、疏远一个人的样子,大概率也不会发火,只会臭着脸远离。 他走了会神,桑蕤沉着声跟他确认:“那我给你做个示范?” 于丛嗯了声,从低落里回神。 接着就感觉手腕一紧,面前的人侧过身去,扯着他的胳膊,一阵天旋地转,于丛被带得翻了个跟斗,摔在了垫子上,嘭地响了声。 倒不是疼,于丛傻傻地看了几秒天花板,坐起来。 桑蕤面不改色,低头跟他说:“只教一次,你自己练吧。” 于丛眼前还有点晕,有如现实世界被翻来覆去地晃了几次,有种开窍的、通透的错觉,微微张着嘴:“谢谢学长。” 他转过头去,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人,杜楠正抱着手机拍照,姜清昼微微蹙眉,正看着他。 第60章 60 杜楠存在感很强烈地打入了跆拳道社团,风风火火地加入了活动结束的夜宵。 于丛收拾了东西出来,脑袋还有点木。 姜清昼靠着门等他,侧着露出一半的脸,教室门口的灯有点昏,看不太清楚。 其实于丛不需要太多光线,姜清昼什么样子他已经能轻松猜出来了,大概率是垂着眼睛,有时候拧着眉毛。 他的思绪被桑蕤倒抖抽屉般晃了一下,正在艰难但积极地重组,不受控制地想到很多事。 姜清昼有天对他说,你是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吗? 于丛隐约记起来他的表情,还有包裹着身体的、墨水的苦涩清香。 周围的人都在陆陆续续往外走,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他旁边。 一只手从空中飞出来,截住他放道服的纸袋,杜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回来了,扯着于丛的袋子,拦住脖子:“我帮你拿。” 杜楠吼得很大声,把塑料袋抓出沙沙的动静。 于丛吓了跳,看向姜清昼的位置,发现人已经只剩个背影。 他想说的没说出口,想问的也没什么机会。 “我不想吃了。”于丛压低声音,“你去吧。” 杜楠不理解:“咋了啊,我第一天来呢,陪我去吧。” 于丛神色淡淡:“本来就不太饿。” 杜楠怀疑地看他:“你晚饭都没吃,就来这活动了,刚运动量那么大,吃点吧?” 前方刚认识的社员还叫了杜楠两声,在冗长地走廊里传出去很远。 “好吧。”于丛应了一声。 他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走着的人堆里,到宿舍区的拐弯处,姜清昼似乎想走,被王洁扯着拉了回来,一只手拎住姜清昼,一只手还拉着桑蕤,在说着什么。 “诶。”杜楠勾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想到练跆拳道啊?” 于丛啊了声,如同做选择题那样说了是。 “不过挺锻炼身体的。”杜楠自顾自说。 “你怎么进来的啊?”于丛想起来,忍不住问。 杜楠露出那副他很熟悉的、神神叨叨的表情,说:“你楠哥这不是有人脉吗?没有我搞不定的事。” 于丛锻炼了接近一个小时,浑身酸痛,累得连个表情都不想做。 “我加了社长。”杜楠下巴示意前面左右手开弓的人,“聊开了就进来了,特招的。” 于丛有点诧异地看他:“什么?” “怎么了?招我不好吗?阳光开朗大一生。”杜楠松开压在他身上的力气:“跆拳道社需要我这样的,你懂吗?” “不懂。” “你不觉得这里的阴沉沉的吗?”杜楠看看四周,做贼心虚地说:“就副社长说话没气似的,你像个哑巴似的,那个姜什么的脾气看起来很不好,这样的社团就需要我来温暖啊!” 于丛不想说话了,愣愣地看着前面。 “说我这周正好赶上,周六要去社团聚会,你去吗?”杜楠问他。 于丛想象了一会杜楠在跆拳道社里社交的样子,心里更疲倦了,敷衍他:“看情况。” 还剩几个人没换道服,后街上的几个摊主远远望见白色的身影,吹着口哨打暗号,意思是饿死鬼来了。 不仅是跆拳道社有着待遇,但凡拿个篮球、提个足球的,都有暗号。 杜楠东聊一句西聊一句,把于丛往人最多的地方呆,聊天声弄得他耳边嗡嗡直响。 于丛还没认清社团里三十来号人,杜楠已经就家乡星座游戏跟不同的人加上了联系方式。 “诶,杜楠你家那么远,怎么会来上海读书啊?”有个女生问,瞅着他个人信息里的地址。 杜楠笑了笑:“没法啊,这我梦中情校。” “那你毕业要回家吗?”另一个人问。 杜楠十分难得地顿住了,像是从没听过这类问题,犹犹豫豫地回答:“回吧,我肯定得回,毕业完了回家考个公务员啥的。” 于丛默不作声地帮他付了钱,从不锈钢桶里抽了双一次性筷子,递给杜楠。 “那楠哥你大学不能恋爱!”有人连楠哥都叫上了。 杜楠愣了:“为啥啊?” “那你这不是要回老家吗?”说话的是高一级的男生,“你这跟人谈最后不得散吗?还让人跟你回老家啊?” 第112章 杜楠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他从来没想过,嘴上还是逞强:“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好啊,我已经预见了渣男,不负责任!” 于丛没什么反应地摆弄面前的一碗丸子,垂着头一顿乱戳,侧过头看另一张矮桌上的人。 王洁死也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强行把姜清昼和桑蕤塞在了一张桌上,两个人都沉默着,很有默契地盯着几罐用得旧了的调味品。 姜清昼看了两眼,洁癖发作,有点受不了地跟王洁说:“你别点我的。” “好好好,都我的。”王洁把他面前的碗扫了回来。 桑蕤没说话,眼神看上去凉凉的,掰了个筷子。 “不是,你俩怎么回事啊?”王洁认为自己还没到头脑简单的状态,“吵架了?” 事实上,姜清昼今天一句话都没和桑蕤说过。 如果非要找什么交集,只有一次,桑蕤把于丛摔在垫子上,很精准地找到了他的位置,投来一个意味很复杂的眼神。 能看出点轻蔑和不屑,甚至有点无语。 姜清昼不明不白,面无表情地看了回去,桑蕤人不外向,情绪和状态却挺外放的,他从中感觉不到半点暧昧,也许那点旖旎早就他生日那天烟消云散了。 他不太想去思考,于丛说了什么傻话,把人气成这样,仿佛在看仇人。 “不是。”王洁傻了,“你们说话呀。” 姜清昼想解释,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余光掠过隔了两张桌的于丛,旁边还是他那个咋咋呼呼的舍友。 “我的。”姜清昼沉默一会,开口:“抱歉。” 王洁脸上慢慢地出现一些惊讶的神色:“啊?” 桑蕤啧了声,转向她:“要不然你先去跟妹妹吃一会?我跟他聊一会,好不好?” 他对王洁态度极佳,平和地要来了独处的空间。 “他跟你说什么了?”旁边没人,姜清昼提问就变得容易起来。 桑蕤嫌弃地看他,语气很凉:“你们两个建立感情能不能别玩我?” 姜清昼脸色看起来一言难尽:“不是这个意思。” “我都好奇了。”桑蕤把眼镜摘了,拿起筷子夹小吃,“怎么回事?好混乱。” 乱得要命。 姜清昼想着,手垂在桌面下方,扣着手指玩,没说话。 “我看你们天天在一起。”桑蕤吃东西慢条斯理,还顾着个人形象,“还以为你们早在一起了。” “没有。”姜清昼惊讶地发现,除了于丛和他自己,能把事情弄清个大概的人,居然是桑蕤。 “啊……”桑蕤恍然地长叹气,“为什么?他不喜欢你?” 姜清昼手蹲在隐秘的阴影处,想了一会:“不清楚。” 他说不清楚,是真的不清楚,几乎放任地陷入了某种被动的、等待的状态。 在等什么?会有什么结果?他都不清楚。 桑蕤笑了:“那你不问?” 没什么避讳的性向问题建立起王洁、桑蕤和他之间默契的、生疏的情谊,姜清昼又低头想了会:“怕吓到他。” “吓什么?”桑蕤有点乐了,“我帮你们出过柜了。” 姜清昼不接话,下巴绷得很紧,不露痕迹地侧了个身,看了眼还在位置上的于丛。 桑蕤反应了几分钟:“你是要给他时间消化吗?” “消化什么?” 桑蕤莫名其妙地看他,把筷子丢回去:“消化自己是个弯的。” 姜清昼表情说不上疑惑还是挣扎:“他是吗?” “他肯定是。”桑蕤说,“他第一天跟你一起来社里,我就看出来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没说话,桑蕤惊讶:“不是吧,这么虚吗?” 于丛啃完了丸子,吃了一盒不正宗的肠粉,被辣椒呛得一身细细的汗。 他侧着耳朵,忐忑地偷听。 然而周围太吵,有小喇叭的叫卖复读,有杜楠嚷嚷着一定会找到读师范的女朋友,有堵在半道上的鸣笛声,还有他意外明显的心跳。 于丛仔细地想了很久,迟来的意识到姜清昼让他感觉什么。 他不坦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觉错。 手机震起来,于丛下意识地先关上屏幕,做贼心虚后才发现是周六的团建通知,摆在桌上的手机都嗡嗡响个不停。 杜楠被拉进了决战滨河西路,发了几个很捧场的表情包。 他和社员熟悉快得惊人,聊无可聊,开始交代于丛的老底:“于丛挺有才华的,你们看不出来,他妈妈是教钢琴的,特有气质。” 于丛充耳不闻,事不关己地发消息。 他把手机朝怀里掩着,给姜清昼发消息。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你要去周六的团建吗?] 没等姜清昼回复,于丛又发了第二条。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你去我就去。] 过了几分钟,都没能收到回复,心却有点安定下来,连杜楠在旁边的胡乱吹嘘的细节都能听清了。 第61章 61 姜清昼最近有点烦躁得过头。 虽然王洁没能加入到两位同志盟友的交心谈话中,但还是把人绑去了周六的团建。 “主要是我女朋友去。”王洁没理会他们到底有没有握手言和,浑身散发着粉色泡泡,“都来啊。” 第113章 桑蕤答应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清昼。 姜清昼好像克制着没回头,在回于丛的短信。 “去。”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桑蕤思考了一会,忍不住问:“这次是什么活动?” 王洁从他眼睛里读出了某种不信任,赶紧解释:“就是正常的轰趴,在郊区,到时候我带你们?” “算了。”桑蕤瞥了眼心不在焉的姜清昼,婉拒好意。 “不会是你女朋友投资的轰趴馆吧?”隔了几秒,桑蕤又问,“要不要刷墙?你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他脸上的怀疑不太明显,看见王洁朝他翻了个无奈的白眼:“不是,就是临时定的!” 桌上安静下来,王洁埋头吃啃烤串,毫不心虚。 姜清昼眼睛垂着,突然开口:“我自己开车。” 他说完,桌边两个人投来微微诧异的眼神,姜清昼一向对自己的架势技术没什么信心,过了中二时期还会觉得姜郁善送的那辆车风骚过头。 “我先走了。”姜清昼站起来。 身后零零散散坐着的社员陆续跟王洁打了招呼要走,背后几张小矮桌已经空了。 姜清昼速度很快,悄无声息地没入人群里。 王洁举着根头部焦黑的竹签,有点迷惑地自言自语:“我草?” 桑蕤没什么感情地笑了,意味深长:“想通了?” “没想通。”王洁转头看他,“桑老师说说。” 桑蕤皮笑肉不笑:“孔雀开屏2.0。” “什么?”王洁愣了,“什么意思?1.0是什么?” “你俩确实是好朋友。”桑蕤对王洁的迟钝颇为震撼,“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王洁摇摇头。 “让你教他跆拳道那次。”桑蕤抽了张纸巾。 王洁还是疑惑,反问:“为什么呀?” 她眼里带着真切的疑惑,一脸绞尽脑汁。 桑蕤停了一会,轻飘飘地说:“姜太公钓鱼不敢下手。” “什么意思?”王洁茫然。 “我也走了。”桑蕤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谢谢你请客。” “啊?” 临到出门的时候,于丛才在杜楠的提醒下得知,这次团建的的原因是圣诞节。 宿舍区外的风一贯酷寒,把露在外面的树冻得干脆,稀薄的、淡金色的阳光没什么温暖的作用,光秃秃的灌木丛在下方哆哆嗦嗦。 于丛还在发懵,耳边还有杜楠的唠叨。 手机里和姜清昼的聊天止于那段幼稚如小学生的你去我也去,他扒拉着键盘,想再发点消息。 姜清昼的电话拨了进来。 他心里猛跳了下,神情紧张地看了看杜楠,晃悠着到宿舍门外。 “喂。”于丛带了点气音问。 姜清昼在那头停了一下,声音很低:“你出门了吗?” “没有,你呢?”于丛眼睛转了转,“你和他们一起去吗?” “他们是谁?”姜清昼反问。 走廊里没什么人,过道上偶尔有没关紧的门,于丛一个一个走了过去,直到不带声响的尽头。 “就社长他们。”于丛说得很小心。 “你下来吧。”姜清昼情绪没什么变化,“我在南区门口。” 于丛眨眨眼睛,反应了一会。 “我带你去。”姜清昼说得很轻松,让人怀疑他已经准备了很久,“我开车带你去。” 从楼梯间的全身镜面前路过时,于丛瞥见了一点很明显的笑意,他嘴角向上翘着,似乎得到了某个好的结果。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 树叶已经落干净,大片午后的阳光洒在上面,姜清昼坐在驾驶座上,降下车窗看他。 于丛瞬间领会了王洁对于这辆车的评价:风骚。 全车都是黑色的,但不是纯黑色,车身偏小,远处看如同一只刚刷过油的皮包,黑得发亮,走进了能感觉出五彩斑斓的黑,镭射效果十足。 好奇战胜了局促,于丛俯身隔着车窗和他打招呼:“这是你的车吗?”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假装没看见他在憋笑:“嗯。” “你上来。”隔了几秒钟,姜清昼又说。 于丛研究了一会才打开车门,恍然:“包还在楼上。” 他接电话的时候避开了杜楠,双手空空地出了宿舍区,身上除了手机和学生卡,什么东西都没有。 姜清昼利索地锁上车门,理所当然:“就去一天。” 于丛瞥了他一眼,发现姜清昼穿了件长风衣,坐着都垂到大腿的位置。 他想起来研究了整个晚上的问题,耳朵有点泛红。 “没带围巾。”于丛缩在座位上,“有点冷。” 姜清昼头也不回,从后座上拿了条带素纹的围巾。 于丛呆了两秒:“充电器也没带。” 姜清昼又扯了条充电线,另一只手还握着方向盘,看上去握得很紧。 于丛眼神落在充电线上,隔了会又看向姜清昼,缓了缓才轻声说:“现在走吗?” “嗯。”声音压得有点低。 于丛听见了车里空调运转的细声,悄悄地和心跳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现场的气氛不算暧昧,还有浓郁的紧绷,却让他莫名联想起了某些文学或影视剧作品的场景,但好像也算不上偷偷摸摸。 第114章 于丛拽紧了手里的围巾,小声同意:“那走吧。” 上了高架,车流就变得快而混乱,姜清昼没用导航,凭着路标开车。 于丛能清晰地察觉到姜清昼的紧张,中途手机还响了两次,大概是王洁或谁给他打的,只响了几秒,就被他挂断。 道路两侧的隔音栏和居民楼沉寂着,只有车辆的呼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于丛偶尔看他一眼,竟然也对车主的驾驶技术产生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关键在于姜清昼开车的样子实在太认真了。 从一个岔口拐进了通往西郊的路,车子数量骤然减少,于丛生涩地开启了话题:“驾照难考吗?” 姜清昼愣了愣,对于丛主动说话有点意外。 “还好。”他省略了自认为困难的部分。 于丛哦了声,又说:“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啊?” “高考完。”姜清昼说。 “哦。”于丛顿了下,没话找话地明知故问:“这是你的车吗?” 姜清昼反而犹豫了一会,试图解释:“刚拿到驾照的时候我妈给我买的,那时候品位比较…幼稚。” 于丛笑了笑,没发出声音,手机响了起来。 本以为是杜楠找不见人要发火,结果屏幕上跳出来一个爸字,于丛看了看姜清昼,还是接起来。 他爸在工作日的下午三点钟喝得有点大舌头,嗓门大得像换了个人。 于丛记忆里他从没这么大声跟童曼说过话。 “爸?”于丛喊人的时候音调往上翘了一点,好像在提醒对方。 “啊!”他爸音调很高,含糊间还不忘语重心长:“没上课啊?” 于丛往车窗的方向靠了靠:“今天没课了。” “明天周末。”他爸像是笑了,“有什么安排?” 于丛迷惑的感觉更深了点,他爸一向不关心业余生活:“和同学出去玩。” “哦,哦。”对面嘈杂的动静小了点,风声呼呼地打在听筒上,“好好好,好好玩,和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啊?” “一群人。”于丛说。 “哦!”沉默片刻,他爸问:“有女同学吧?” 于丛的表情短暂地呆滞了,半天才嗯了声。 “啊!”他爸嚎了声,兴致勃勃地问:“有你喜欢的,对吧?” 于丛掩耳盗铃地捂紧了手机,扭头看姜清昼。 姜清昼面无表地盯着前方,像根本没注意到这通电话。 “儿子?”他爸没得到回应,提高了嗓门,“你在听吗?” 于丛的思绪被这段通话牵着,无数绵密的情绪朝他伸出触角,不安的、兴奋的、隐约有些恐惧的。 “在听。” “我给你转点钱,好好玩,好好玩。”他爸声音放松下来,带了点困:“你玩去吧,我挂了。” 于丛有点僵硬地把手机埋进腿上放着的围巾里,有点故意地解释:“我爸。” 姜清昼嗯了声,听起来比他爸喝醉时还沉稳。 他找不到其他能说的话,抓着围巾准备发呆,顺便回了杜楠的消息。 杜楠在微信里喊了他二十分钟,口气比他爸听起来更像亲爹,质问他是不是因为不想参加社团团建就离家出走。 于丛轻巧地回答:“我已经在路上了,到地方见。” 杜楠发了串问号,说:“你怎么去啊?不说了一起打车去?” “你们打吧。”于丛想起来,“可以多拼一个学姐。” 对话框安静了一会,杜楠发了串更长的问号,于丛笑了一会,收到了他爸的转账短信。 金额大得有点可怕,像是一口气把几年的生活费给转了过来。 于丛吓了跳,还没做出反应,就收到了童曼的消息。 “你爸给你打钱了吗?” 于丛赶紧打字:“打了,打了好多啊。” “行,我就知道。”童曼的消息里带了点无奈,“你收着吧,别乱花。” 于丛还没回,他妈又说:“忙了好几个月了,说是银行给哪个什么房地产公司贷了笔很大的,把他高兴的。” “好吧。” 于丛垂着头摆弄着手机,抬起头来,车子正好驶入了西郊地带。 不远不近的地方是尚未开发完全的工业园区,成片浇筑了水泥的墙上还冒出个钢筋的头,更远处的建筑浸入了傍晚的昏暗中,有点阴森。 他环顾窗外稀稀落落的杂草,有些恍惚。 “快到了。”姜清昼似乎感觉到他的茫然,开口。 他声音不大,加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 “好荒凉啊。”于丛有感而发。 姜清昼静了一会,脸色很严肃:“其实这不是去轰趴馆。” 于丛迟疑着转过头看他,眼睛瞪得很圆:“啊?” “大学生也可以拐卖的。”姜清昼目不斜视,双手还握着方向盘,语气如同在做小组作业汇报,“可以做苦力,关起来干活。” 于丛脸色有点复杂,想了想,没说话。 “男性的价格会比女性高。”姜清昼抽空瞥了他一样,嘴角很平,“成年男性也会比未成年的价格高。” 于丛没说话,他又问:“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于丛老实回答,“马上十九岁了。” “那价格还行。”姜清昼一本正经。 第115章 不太圆的月亮在傍晚的空中悬着,后方是苟延残喘的晚霞,还有并不饱满的云层。 同向的道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了,对面呼啸而过一辆空载的出租车。 于丛发了会呆,忍不住问:“那我们是去哪里?” 姜清昼没说话,扯了扯嘴角,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没去轰趴吗?”于丛说,“那我跟我舍友说一声。” 姜清昼低声说:“我在拐卖大学生,认真点。” “哦,好。”他把手机放了回去,想不出来有什么地方能去,“那我们今天还回去吗?” 口吻宛如在期待秋游的小学生,于丛说完,感觉脸和脖子在微微发烫,连带着全身的血都热起来。 他没意识到自己笑了起来,姜清昼侧过头,看了看他弯起来的眼睛,也演不下去了:“……不回吧。” 于丛觉得心脏跳动的速度快了起来,连路边只盖了一截的办公楼都顺眼起来,对目的地充满了好奇却不提问,时不时转过头。 姜清昼从没什么表情变得有些欲言又止,车还是开得很稳,在于丛的注视下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个门口全是枯叶的郊外小区里。 小区里全是四五层的独栋别墅,大部分都没有入住的痕迹。 于丛雀跃的神色转为疑惑,心里有不算太好的预感,最后凝固在一个微妙的表情上。 姜清昼拐了个弯,最靠里的车位上停着王洁那辆圆乎乎的大红色电动车,别墅门外支了个立牌,祝通大跆拳道社的同学们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说】 最近好忙好卡,不好意思 第62章 62 于丛几乎想立刻在地上刨个坑,然后把自己埋进去。 可惜姜清昼连车门锁都不开,没给他这个机会。 日光带着不属于冬季的热烈,在车窗玻璃上折射出一些斑斓的痕迹,于丛表情呆滞地坐着,不知道说什么。 他在车锁响起的动静,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姜清昼还坐在原处,表情像是有话想说,隔了一会才开口:“跟你开玩笑的。”指的是拐卖成年男大学生这件事。 于丛半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驾驶座那侧的玻璃被叩响,窗户里出现了一张脸,贴了一半的假睫毛快要扑在玻璃上,把他彻底吓哑了。 王洁的声音隔着玻璃,闷闷的,在问他们怎么不下车。 姜清昼坐了一会,熄了火:“到了。” 轰趴馆所在的位置偏远不算,外立面看起来凄苦得跟于丛藏不住的脸色差不多,他听见救命一样的开锁声,扒拉着车门出去,路过门口时还扶正了被风吹歪的易拉宝。 姜清昼脸上没表情,心里仿佛程序自动运作,思考着于丛情绪的变化。 王洁也若有所思,望着被于丛带上的别墅大门,碰了碰姜清昼的胳膊:“诶。” “干嘛?” “你怎么带于丛啊?”王洁好奇地看他。 姜清昼顿了顿,没说话。 王洁大概接收到了从旁边传来的纳闷,不太确定地问:“那个…你喜欢他啊?” 姜清昼没什么反应地瞥她,隔了一会才反问:“明显吗?” 王洁傻了:“啊?” “……什么意思?”姜清昼皱着眉。 “不明显。”王洁恍然大悟般打量他,眼神逐渐变得有点诡异:“一点都不明显,要不是桑蕤给我说,我一点都没感觉。” 姜清昼一反常态地有点茫然:“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孔雀开屏,自己开车是骚包,让我注意下你副驾驶坐的人,就行了。”王洁为扒车窗的行为做出了简单的解释,“是于丛啊?” 姜清昼远远看着那扇酒红色大门缓缓合上,啊了一声,说话有点慢:“不可以吗?” 他思绪还有点乱,天空中有小小的飞机,划过时发出嘈杂的动静,如同一场纷乱的大雨。 “可以啊。”王洁愣了,眼神挪来挪去,看看他,看看车,又看看已经关上的大门:“只是没想到啊,不过这么一想,你好像天天跟人待在一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某种重要的信号。 “但是也没你这样的。”王洁话锋一转,“我印象里你就是老是让人给你打工,天天跑画室,谁谈恋爱来画室啊?” 姜清昼没接话,锁了车,往里走。 “我印象里他都在跑腿啊。”王洁跟着他,“你这我怎么猜得到啊?不过我感觉他天天跟你屁股后面怎么感觉是被迫的?你给他说了吗?” “别说了。”姜清昼难得叹口气,语气有些疲惫。 王洁还张着嘴,许久都没想明白:“说什么?你们到什么阶段了啊?我能知道吗?” “不能。”姜清昼说完,拉住大门的把手,但没用力:“你也别和别人说。” 王洁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震住,过了会,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噤了声。 于丛很没有存在感地呆在角落里,周围是红彤彤绿油油的圣诞布置,玩游戏机的、弄烤串的、打麻将的、摆弄话筒的人四下流窜,没人在意这点微妙的气氛。 姜清昼跟两个叫不上名字的人打了招呼,径直走向于丛藏身的矮沙发群里。 他没什么掩饰地瞥了瞥姜清昼,耳尖忽然红了。 姜清昼突然理解了所谓被动的感觉,好像等候发落没有截止时间,只能这么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第116章 他靠着于丛坐下来,沙发里的泡沫粒子发出脆弱的喘息。 “不等我。”姜清昼语气平平,把一句绝佳的撒娇说得十分生硬。 于丛尴尬或是不好意思时有个习惯,总是往右下方看,好像空荡荡的角落里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他短促地瞟了眼右侧的空地,含混着说:“有点冷。”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从心里挑挑拣拣,想起来王洁的话,找了句引入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吗?” 于丛仿佛听闻什么难题,看着他没说话,猜测带来的亢奋盖掉了离经叛道造成的不安,姜清昼的语气很低,带来了无由的轰动。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带你去别的地方?”他又问。 姜清昼说完,偏过头看他,眼睛黑而沉,有蛊惑的力量。 于丛表情怔着,耳边充斥着四面而来、杂乱无章的人声,玩闹的动静一阵掀过一阵,给他营造出某个并不耻于表达的环境。 “嗯。”他还是犹犹豫豫地应。 姜清昼到现在也没明白犹豫和挣扎从何而来,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接受别人的主动和直接,但却没有学会。 “那你怎么不问?”姜清昼语速不快,坚定地把问题丢还给他。 他神色轻轻,还有并不确定的意味,固执地认为这些东西由于丛的口中说出来才是可信可靠。 于丛还没从羞愧里挣脱出来:“问什么?” 姜清昼气得想掐他的脸蛋,心虚地抛问题:“问我为什么带你来啊?” 他快要气急败坏,把带人说出了暧昧的感觉,继续说了下去:“我还给你刻了章,还陪你买衣服。” 于丛有点迷惘:“……谢谢?” 姜清昼的脸黑下去,盯了他一会:“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于丛下意识地说。 姜清昼最终如愿得到了那个问句,好像是得以开启一切的支点,顺利得让他有点恍惚,痛快得不太真实。 此时此地并不是一个适合的地点,周围闹哄哄的,游戏音效和麻将碰撞听起来很不浪漫,但姜清昼还是说了下去:“因为……” 门被蛮力撞开,嘭地发出巨响。 杜楠的哀嚎穿透力极强,从玄关往里扫荡,破坏了已有的噪声环境:“于丛——你好狠的心啊!” 他手里还提着于丛收拾好的背包,喊完的瞬间就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四处搜寻于丛的身影,立刻要扑过来的样子。 姜清昼被打断,表情还是很冷静,语气稍微冷了点:“因为我喜欢你。” 于丛连着包承受了杜楠的重量,脸色空空地转过头,发现姜清昼说完最后那句话就起身走了。 杜楠瞟他的目光里还有点被王洁评估为妒忌的嫌弃,抢占了姜清昼刚刚坐着的位置。 姜清昼走得很快,拐了弯上楼。 于丛看向他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双栏杆背后晃荡的长腿,还是带着别扭的、不对称剪裁的牛仔裤,脚步声不太重。 他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感觉那阵脚步声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了。 于丛在绵长而空洞的寂静里理解了姜清昼的话。 对象是自己,动作是喜欢。 他有几秒怀疑是自己得意忘形产生的幻听,继而担心自己的想法被姜清昼知道,紧张过头把你和我的位置对调了,姜清昼喜欢他,怎么听都觉得离谱得很,于丛急需某些证据来论证。 “我靠。”杜楠喋喋不休抱怨停了下来,“你脸怎么了?” “啊?”于丛耳边好像还有飞机降落在郊外的轰鸣,“什么?” “你脸怎么回事?”杜楠贴心地打开手机,调到前置摄像头:“你这脸上和脖子上怎么红的?” 屏幕里的人从耳朵红到了脖子,锁骨附近露出块皮肤,靠近血管的地方红得吓人。 “你过敏吗?”杜楠拧着眉毛,不解地问。 于丛回过神,察觉全身的血又缓缓流动起来,连带着停滞的情绪也活了,他掩藏乱糟糟的呼吸声,轻声开口:“没事。” 姜清昼不停歇地上了冰窖般的三楼,没人在,也没人开空调,隔断设计阻挡了下面的暖风,也隔绝了杂声。 他对自己的作为有些无语,在五个座连成一排的电脑桌前挑了把最干净的椅子,卸了力坐上去,靠着椅背发呆。 良久,震动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手机落在地毯上,姜清昼皱了下眉,看清王洁的名字才接起来。 “你人呢?”王洁莫名其妙。 姜清昼思考了几秒,总不能说是因为人生中第一次潦草表白有点尴尬。 “你跑哪里了啊?”王洁迷惑,“你车还在啊,想跟你说吃饭了,你一个人去哪里散步啊?于丛在我旁边……” “在楼上。”姜清昼打断她,“我下来了。” 电话那头叮叮咚咚放餐具的声音顿了下,他听了两秒,捕捉不到于丛的心情,只觉得两层以下热闹得有点可怕。 姜清昼慢吞吞地挪位置,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得不紧不慢。 正对楼梯口就是拼成长条的餐桌,看上去已经全员放弃了自助烤肉的想法,改成了一堆披萨和炸鸡,正中是摆成小山的易拉罐啤酒。 姜清昼接收到了于丛投来的目光,还是小心翼翼的。 起码感觉不到一点愤怒。 第117章 杜楠和桑蕤一左一右地坐在于丛两侧,一个兴致勃勃地四处说话,另一个顺着于丛的方向,似笑非笑地也看着他。 第63章 63 下沉客厅里放着带有圣诞元素的歌曲,轻快而梦幻,和落地窗外的凄风苦雨成了强烈对比。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跟他坐了个对角,全然忘记要向于丛要一个答案,看上去丝毫不紧张。 场面热闹得有点诡异,除了蹙着眉头的姜清昼,还有个闷得反常的王洁。 她没像平日里招呼来招呼去,划拉着手机没停。 姜清昼抬起眼皮看了看于丛,心不在焉的样子,旁边的人说一段,过了好久,他才想起来点点头,呆得像是没睡醒。 姜清昼甚至怀疑他根本没听清。 “嘶。王洁忽然发出了蛇一样的叫声。 姜清昼没作反应,过了会她有嘶了一下,苦着脸转过头:“我女朋友又不来了。” 他对王洁口中从没出现过的新女朋友没什么兴趣,没说话,看不清于丛的表情,心里好像不断有车辗过,忽上忽下的。 从相隔的距离看来,于丛好像没什么不好的反应,起码还能平静地坐在这里。 说明并没有被姜清昼突如其来的话吓到,他有过一小段时间的犹豫,意识到于丛和他过往的世界有些偏差是通过那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舍友,一个话很多、很爱多管闲事的新社员。 但整个跆拳道社,连王洁本人都跟他相处得很融洽,似乎这种热情的近距离相处才是主流,而自己是异类。 姜清昼终于明白了于丛的毫无感觉。 他以为的、下定决心地各种动作,只能被归类为普通同学,有那么一会姜清昼觉得要来不及了,于是才有了这句看起来十分滑稽的表白。 堆满油炸食品和零食的桌面陷入了一种毫无头绪的气氛。 “好无聊。”桌上正在扯着炸鸡的女生说。 另一边在撕披萨的人拿起遥控器,点开自动播放的音乐器,含糊不清地说:“看电影吗?” “啊?”另一个女生嫌弃,“大老远来这里看电影吗?”她操作着遥控器,翻了个白眼:“这也看不了电影,要会员诶。” “诶,是吗?” “社长!”女生递了个翅根给王洁,“你把我们拉过来的,组织一下吧。” 王洁愁眉苦脸地从屏幕里抬头,看着坐成一排的新社员,角落里是棵劣质的圣诞树,竟然觉得有群崽子嗷嗷待哺,心里一紧,下定决心从此不再搞什么亲民价的大学生轰趴,拉去热火朝天的小酒吧喝一顿最好。 “要不再点点别的?”王洁关掉了聊天窗,“还是你们想玩什么?” “我想打麻将。”角落里传来弱弱一声。 “人太多啦,玩点别的。”炸鸡女孩用另一根翅尖堵住她的嘴。 “真心话大冒险吧?” “天寒地冻。”回应的人幽幽看了眼窗外,黑风凄凄,只能看见建筑的巨大阴影,“去哪里大冒险。” 王洁把手机锁了,拍桌而起:“那就真心话吧。” 姜清昼被她的音量弄得皱了下眉,旁边的有人摸到了冰柜旁边,扫了一批易拉罐到怀里,转过头举起免费提供的冰啤酒:“真心话,或者喝酒吧?” 于丛恍惚很久,不敢抬头,直到有人扯开拉环,清脆的动静把他叫醒,桑蕤推了罐啤酒到他面前,微微笑了笑。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姜清昼的目光。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于丛却莫名觉得他很不开心,眼神黑沉沉的,看得让人焦躁。 于丛看了他一会,挪开眼睛。 桌上关于真心话的幼稚集体活动已经开启,杜楠首当其冲,被人用不锈钢汤匙有意转了两次,惹了一堆人,开了两罐啤酒,却没喝,从高中聊到了幼儿园。 他耳边的声音很清晰,大多都是杜楠在宿舍就说过的话,思绪却飘忽着,想到姜清昼说话时候的表情,还有其他。 姜清昼说我喜欢你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但也不愤怒,被压抑在表情之下的东西,于丛也不熟悉。 “跟你说个八卦。”杜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听吗?” 于丛表情茫然地转过头去。 杜楠啧了声:“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没睡醒?” “嗯。”于丛不知道在应什么。 “那个男的。”杜楠用汤匙隐秘地比了个方向,“喜欢她。”又比向另一边,指向某个女生。 于丛心脏很抽象地紧了紧,干巴巴地说:“哦。” 杜楠仿佛牙疼,又啧了一声,吐槽他:“这都没反应?” 于丛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盯着手边的一次性纸杯,没说话。 他有反应,反应极其强烈,以至于听到喜欢两个字都会停顿,进入下一个思考环节,于丛问题颇多,比如姜清昼怎么会喜欢他,或者姜清昼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屋外的风小了点,沿途摇曳的树影停了下来。 一支锃光发亮的汤匙转向姜清昼时,桌上热闹的气氛陡然小了一截,大家仿佛有什么约定好的信号。 转汤匙的男生呆了几秒,伸手想把东西拿回来。 “诶……”角落里有个姜清昼不认识的女生,似乎有点不满:“为什么重转啊?” “额。”握住汤匙的男生有点为难地看了看王洁,仿佛在寻求帮助。 第118章 王洁看看姜清昼,又看看桌上的人,碰碰姜清昼的胳膊肘:“真心话还是喝酒?” 姜清昼瞥了眼啤酒罐,度数低得还不如出门吹阵风。 “玩真心话吧?”他还没接过啤酒,斜对面的桑蕤忽然出声,声调还向上扬着,打断姜清昼的动作。 王洁一愣,随即接收到了信号:“来都来了。” 姜清昼余光里注意着的那个人也看了过来,眼睛被餐厅旁的壁灯映得很亮。 “真心话吧!哈哈!”王洁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 姜清昼靠了回去,背抵着椅子:“可以。” 举汤匙的男生僵在原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该问什么。 “学长。”角落里和杜楠一样活跃的女生抢先解救他,“能问恋爱的吗?” 王洁脸色一顿,有点忐忑。 “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桑蕤插进了与自己不怎么相关的话题里。 姜清昼看他一眼,顺便扫过旁边的人,于丛估计被杜楠吵得,坐得离他很近。 “可以吗?”女生重复问。 姜清昼没说话,表情表示同意。 “学长,你谈恋爱了吗?”角落里的女生举起手,兴高采烈地说:“不是我要问,是我朋友。” “没谈。”王洁抢答,拎了个罐子喝酒,“你朋友男的女的?” 她面目切换得很快,立刻成为姜清昼的发言人。 女生有点困惑:“啊?这有什么关系吗?” 王洁笑得很标准:“没关系,他没谈哈。” 姜清昼脸色有点黑,把她的手拍开。 “我朋友女的。”女生刚入社,还保持着有问必答的好习惯,“谢谢学长。” 不同于刚才有来有回的旖旎和躁动,她说完,周围的气氛便凝固了,成了某种粘滞的古怪。 “不好意思。”女生表情复杂,忍不住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王洁干笑两下,把汤匙递给姜清昼。 “没说错。”桑蕤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地响起,于丛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过你姜学长只跟男生谈恋爱。” 这在跆拳道社算不上秘密,只要呆满半年,社员总能从各种情况下,听见王洁替他们几个出柜。 于丛又听见杜楠在另一边倒吸了口气。 “提醒你一下。”桑蕤如常地温和笑着,“别伤心了。” 女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环视四周,除了她和杜楠,似乎没人作出太大的反应。 “下一个,下一个。”王洁把汤匙丢进瓷盘里,顺手一转。 轻飘飘吱呀几声,汤匙正好兜了个圈,指向姜清昼。 王洁脸上的愉悦消失了,有点尴尬地从喉咙里发出个音节,摸了摸下巴作出深思状。 “这算谁问?”有人弱弱发声。 姜清昼看了眼仿佛瑟缩在桑蕤身边的人,没什么表情:“都行。” “昂?”王洁扭过头看他。 上一个提问的女生举手:“那我问可以吗?” “学长,那你谈过男朋友吗?”刚刚还在替朋友打听消息的女生已经换了副星星眼:“你们在一起多久啊?” “高中那个算吗?”王洁习惯性地问。 姜清昼瞟她一眼:“高中哪个?” “高中有两个。”桑蕤遥遥开口,十分主动地加入了这场对话,“你说哪一个?” 姜清昼莫名奇妙,看向桑蕤,面露凶光:“什么两个?” 于丛在旁边还垂着头,耳朵有点红,再旁边是呆若木鸡的杜楠。 “哦哦,你说那个啊!”王洁反应过来,“确实是两个,后面那个,后面那个,得有一个星期了吧?” 她说得不算清楚,桌上哗然一片,终于在出卖姜清昼个人隐私后达到了热烈的最高值。 “哇,学长。”女生轻声说,“一个星期。” 有男生哀怨地开口表示不相信,姜清昼只谈两段恋爱,怎么可能。 王洁大喇喇地笑了,没感觉到各种暗流涌动,只挥挥手,故作哀愁地说:“没办法,要求太高了。” 七嘴八舌凑热闹的人多了两个,有人又去冰柜里扫荡,啤酒数量不够多,乱取了一堆带酒精的饮料。 姜清昼被迫起身让个位置,再站起来,斜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于丛座位前的啤酒摆在远处,吃的也没动。 人却不见了。 第64章 64 姜清昼站起来,把椅子碰出了噪声。 不安和焦灼纷至沓来,搅得他有点乱,思考了一会于丛是什么时候从视线里消失的。 桌上好像有散场的意思,两三个人吃饱喝足,想按照人头拼出来打麻将和玩桌游的组。 他站了一会,发觉桑蕤意味不明地笑着,正看过来。 姜清昼也看过去,桑蕤幅度很轻地比了个向上的手势,指了指楼梯的方向。 简易装修的楼梯笔直往上,某种浓烈的、浓重的渴望驱使着身体,别扭的、古怪的自尊和不安渐渐熄灭,只剩下情绪无限膨胀。 他走得很轻,甚至没有惊醒楼梯的声控灯。 直到三楼,都没看见于丛的影子,四楼黑洞洞的,门里隐隐投出个台球桌的轮廓。 姜清昼打开了灯,冷白色的光亮起来。 角落游戏毯上坐着的人被刺得眯了眼,怔怔几秒,把脸埋进膝盖。 第119章 姜清昼把灯又关上,走了过去。 他凭感觉蹲在于丛面前,呼吸也很轻,不敢说话的样子。 撞着窗户的风似乎又大了起来,阴冷激发了姜清昼体内某种因子,正喧嚣地作祟。 “于丛。”他声音很平,没有太多情绪。 游戏毯上的人静静坐着,好像没听见,姜清昼只能找到他若有若无的鼻息。 他等了一会,把于丛的手掰开。 姜清昼在昏暗中沉静下来,眼神慢慢从看不清的脸上掠过,问他:“干嘛躲在这里?” 他几乎可以直接想象出于丛红着脸的样子。 于丛没什么抵抗,被他攥紧了手,隔了很久才低声说:“不关你事。” 姜清昼不解之余有些愤怒,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 “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啊?”他问于丛。 于丛在阴暗里僵了僵,不说话了。 “说话。”姜清昼又说。 玩闹躁动的动静从楼下温吞地传上来,衬得当下更死寂了。 “说什么?”于丛带着不明显的鼻音。 姜清昼有点烦躁:“我刚才跟你说的。” 于丛好像往后躲了躲,没什么底气:“……你说哪一个,一个星期的那个,男的还是女的?” 他不明白自己的语气,变幻莫测得像是好几个人,不知道姜清昼会不会觉得阴阳怪气。 姜清昼没开口,似乎在认真考虑什么。 于丛只能看到他的下巴,有点紧张起来:“其实我听见了…” 他没说完,被姜清昼用空着的手捏住下巴,好像在漆黑里找着位置,姜清昼掐得他有点疼,犹豫着,亲在他的嘴角,贴着没动。 空气很冷,抓着于丛的心脏,紧紧的。 过了一会,姜清昼从僵硬中挣脱出来,松开了他的下巴,转而扶着于丛的脸,一点点找到了准确的位置,有点生涩但十分强硬地纠缠住对方的嘴唇。 于丛听见了潮湿的、交错着的呼吸,还有不轻不重碾着他的舌尖,眼前的昏变成了难以形容的黑,周围的所有变得有些模糊。 姜清昼松开他,看了一会又把人抱住,语气还不平:“是你这个。” 腔调十足的圣诞歌曲从楼梯的缝隙里飘荡进来。 于丛找回了呼吸声,感觉着温度很高的怀抱,静静地靠着姜清昼的肩膀,一动也不动,对方好像觉得不太舒服,调整了姿势,再把于丛的脑袋蹂躏了一番。 “你听见没有?”姜清昼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来。 有点凶,还有点摇摆不安,仿佛一个流畅的答案,丝毫不停歇地往于丛这儿涌来。 于丛顺着姜清昼的力气,跪坐起来减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把脸贴着他的下巴,心跳轰鸣。 “听到了。”他小声说,“听到了。” 姜清昼没说话,固执地保持着动作。 于丛被他强硬地抱了一会,有点累了:“姜清昼。” “干嘛?”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于丛小心地问,“你是说你喜欢我吧?” 姜清昼生硬地回答:“不知道。” 于丛声音还有点闷,似懂非懂地轻轻笑了笑,平和地继续追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姜清昼不太熟练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然呢?”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你的?”于丛还有不易察觉的紧张,说了下去。 用很怪异的姿势抱着他的人不说话,于丛等了一会,感觉姜清昼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姜清昼。” “干嘛?”姜清昼问。 于丛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起来?” 姜清昼又问了句干嘛,像怕他反悔,还是没动。 “这样膝盖很痛。”于丛解释,用了点力气挣脱出来,垂着眼睛看他的下巴。 姜清昼的眼睛还藏匿在阴影里,气息很稳,温温热热的,离得很近。 于丛纠结几秒,突然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也正好碰到了嘴角。 “我草!”王洁开了灯,被坐在墙角的人吓了一跳。 光线很足,姜清昼曲着腿坐得很直,好像在和旁边的人聊天,皱着眉看过来。 “你干嘛不开灯啊?”王洁说完,看见于丛从他身后探了个头,“你们在这里干嘛?” 于丛抿着嘴,脸色还有点红,大概是喝了啤酒的原因。 姜清昼反问:“关你什么事?” 王洁愣了两秒,抄起手里的台球杆:“怎么没关系了!我们要打球!不打出去!” 姜清昼不动声色地松开于丛的手,有点奇怪地看她:“你是不是喝醉了?” 王洁勉强维持出来的凶神恶煞没了,丧着脸说:“没,我难受。” 于丛反应过来,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跟姜清昼窝在一起,你猜我猜你知不知道地说了一个小时,腿有点麻。 “我年纪轻轻,我为什么要谈恋爱!”王洁提着啤酒,把球杆放在角落里。 她不是一个人来打台球的,大概是和于丛一样,找个清净的地方。 “你们聊。”于丛火速往门外冲,被姜清昼拽住手腕。 姜清昼还坐在地上,仰着脸看他,眼底的意思很明显,舍不得现在放于丛走。 于丛还在迟疑,王洁已经歪着脑袋,盯着他的手腕。 第120章 “社长。”于丛鬼使神差地改口,“要不然我们三个聊吧?我们听你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吧。” 王洁哇地哭了出来,眼泪不多,音量不低。 她的故事和姜清昼的没两样,单薄的两句话就能概括完。 三个人围成一圈,王洁喝一口酒,再悲伤回忆两件事,以痛骂男人结束,最后还要补充:“除了你们两个啊。” 于丛耳尖很红,端正地坐着听八卦,偶尔敷衍地附和她。 姜清昼坐得靠后些,没什么遮掩地盯着他的耳朵看,心情还不错,帮王洁的故事收了个尾巴:“所以你要分手了?” 王洁往上啊了一声,又往下哎了一声。 “我以后再也不找姐姐了。”她仰着头,倒空了手里的易拉罐。 姜清昼仿佛没听见,很好奇似的,抬手碰了碰于丛的肩膀,又碰了碰背。 于丛紧张得说话有点磕磕绊绊:“社长,你别伤心。” 他不太会劝人,这会注意力全在姜清昼的手上,很没效果地又说:“你以后会碰到更好的。” 这些话大多是于丛在寝室夜谈里跟杜楠学来的,老三一个学期明恋暗恋失败了好几次,杜楠翻来覆去地说,他就理解了,这些话是说给失恋者听的。 王洁愣了几秒,像看小学生一样看于丛:“谢谢啊。” 姜清昼伸出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慢慢地摸到于丛的手腕,抓住手心,捏了下。 于丛一寸寸转过头,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王洁喝了点啤酒,反应迟钝一些,若有所思地看着姜清昼的手:“啊?” 姜清昼脸色很得意似的,说:“这个。” 于丛有点惊恐地看着他,听见姜清昼认真地介绍:“我谈恋爱了。” 一点月色都没有的远郊爆发出震惊的疑问。 姜清昼替她丢掉了空易拉罐,拍了拍她的肩膀,侧过身拉起还处于宕机状态的于丛,口气轻松:“先走了。” 于丛宛如一只木偶,有点空泛地被拉走。 车被停在野草丛生的空地上,目之所及是统一形状、没人入住的别墅,再往后是没盖完的水泥钢筋。 怎么看都不像是恋爱会出现的地方,姜清昼自顾自地想着,把于丛塞进了副驾驶,毫不犹豫地关上门。 他目的达成,失落地来,得意地走。 于丛有点出神,好像没明白,微微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姜清昼欺身过去,扯了副驾驶的安全带扣好,有点意犹未尽地看了几秒,凑过去亲了亲于丛。 于丛头更晕了:“要走吗?” “不走吗?”姜清昼反问,“不好玩。” 于丛想了一会,觉得他说的没错,五魂六魄终于归位,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姜清昼扯扯嘴角,发动车子,没说话。 于丛低着头,头垂得要看不见眼睛,仿佛想起什么,拿出手机发消息,最新一条还是和杜楠说的:“不去了。” 他以为姜清昼改变主意,不准备参加团建,一边心跳一边说不去了,结果又出现在这里,杜楠也理解错了,只知道他不和自己一起来。 于丛思考几秒,给他发了一条新消息:“我先回去了。” 回市区的路还没开发完全,中间接近两公里的路上甚至没有路灯。 姜清昼一言不发,只留一束车灯在前方,暖黄色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显得周围更加静谧,但他反而开得顺畅,时不时偏过头来,不知道在看什么。 于丛被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野外小动物吸引目光,看着窗外掠过的影子,忽然说:“杜楠又说我抛弃他了。” 姜清昼在短短一周内对这个名字熟悉起来。 他挑了下眉,问:“什么叫又?” 于丛有点说不下去了,大概是抛弃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暧昧过头,停了停才换了说法:“因为他让我跟他一起来,我没有跟他一起。” 姜清昼瞥了眼空无一物的后视镜,抽空看了他一眼。 他眉毛微微蹙着,于丛很快把剩下半句说完了:“现在我走了,他问我为什么不跟他一起。” “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姜清昼没有停顿,立刻接话。 于丛张了张嘴:“他说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学校。” “不能。”姜清昼干脆地说。 于丛了然地点点头,好像突然拥有了窥探姜清昼情绪的奇妙能力,就好像现在。 姜清昼大概还在为今天不怎么好的气氛暗暗生气,有种接近敏感的偏执,比如黑着脸看杜楠和桑蕤,比如强行要在王洁面前纠正那两个和这个。 他总是不动声色,却让于丛觉得情绪起伏。 “好吧。”过了很久,于丛才说,“你别生气。”他说着,转过脸去看姜清昼的侧脸,只能隐隐看见一个漂亮的鼻梁轮廓。 “没生气啊。”姜清昼脱口而出。 “不是说谈恋爱的话,会跟对方的舍友打好关系吗?”于丛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车里静下来,隔绝了室外小飞虫嘶鸣的动静。 “是吗?”姜清昼好像不确定。 “是我另一个舍友说的。”于丛很模糊地没话找话,“但他也没谈恋爱,我们寝室只有一个人谈恋爱了,他不怎么在学校,周末都去他女朋友学校。” 于丛说得很快,有点紧张地把谈恋爱三个字挂在嘴边。 第121章 姜清昼沉默了一小会,看了看他。 于丛察觉到某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姜清昼没说话,莫名有点不高兴。 他还没想出来结果,姜清昼的手掠过挡杆的位置,覆在他的手背上,手心的温度偏高,有点热。 于丛呆呆地看着他的手,过了会才羞耻地像小学生般措辞:“现在是两个,两个谈恋爱的。” 姜清昼脸色不改,不动声色地减速靠边。 于丛迷惑:“怎么了?” “要不然回去接你舍友吧?”姜清昼没什么感情地说完,解开了安全带,抵着于丛的肩膀,俯身又吻他。 第65章 65 那辆黑得过头的车还是没有调头去接所谓的舍友,姜清昼松开人,把车来回了主路,和来时的路一样,天色黑透,偶尔有红色车尾灯,明明灭灭呼啸而过。 于丛手反着,有些吃力地握着姜清昼的手。 他恍惚一阵,感觉熟悉得很奇怪,好像他已经常常这么牵着对方的手。 “姜清昼。”于丛小声叫他。 姜清昼应他:“嗯?” 于丛话音里带着笑意:“你以前不开这个车。” “什么?”姜清昼单手打着方向盘,一开始没太听懂。 于丛说了一半,又停下来,两侧的车流逐渐密集,属于城市的噪声传递过来。 “就是我妈来通大的那次。”于丛暗暗握紧他的手,被姜清昼更用力地握了回来。 “你说你家在机场旁边,还送她去赶飞机。”于丛提醒得很详细,“但是你家不在机场。” 姜清昼没什么反应,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不太自然地反问:“忘记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啊?”于丛忍不住问。 姜清昼犹豫了半秒,动作很慢地挣脱他的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稳稳地拐了个弯下高架,放慢了车速。 于丛突然有些顿悟,表情变得严肃:“你当时怎么想的?”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开车,嘴角很平,没有说话。 半晌,只剩下车子运行的声音,于丛没得到他的回答,却好像想明白了一样。 他大概可以把姜清昼的不作反应归类为害羞,然而无论怎样,答案都指向了同个方向,姜清昼应该是喜欢他的。 天寒地冻的圣诞节还有两个小时便要过去,姜清昼把人带回了西区的宿舍。 于丛的脸蛋和头一起发热,从大堂的玻璃门走过时宛如做贼,一眨眼就溜进了电梯口。 姜清昼有点震惊地看他,摁了电梯才问:“你上次来也跑这么快吗?” 他回忆着上次取衣服的流程,进门登记学生卡,还极有素质地等了两班电梯。 但这次不同了,于丛盯着电梯厢的地面,面红着给所作所为找理由,脑海里蹦出了两三个不太妥帖、不太健康的字眼。 “不是。”于丛立刻说,“没有。” 姜清昼扯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没说话。 双人宿舍里空调的余温还没散尽,于丛在扑面而来的热气里嘀咕着:“好奢侈。” 姜清昼像没听见,摁亮了自己那侧的灯。 于丛杵在进门类似屏风的隔断边,被暖风烘得全身燥热。 “干嘛?”姜清昼关了门,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大部分室内光,“你什么表情?” “没有。”于丛有点结巴,被迫仰着头看他,咽了下喉咙。 姜清昼压着他的肩膀,没什么温柔可言地又咬了一下于丛的下唇,眼底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你想干嘛?”姜清昼声音很沉,在他脸侧响起来,“这个表情?” 姜清昼最近跟他说话有很强的迷惑性,不然于丛想不出他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的原因,更别说不问目的地就上车的行为,他呆呆地站着,觉得姜清昼拐卖大学生也具备可实施性。 “想看电影。”于丛怔了很久,从四处搜罗的网络素材里找到了谈恋爱该做什么的事项。 姜清昼摆在宿舍里的电脑也很大,屏幕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墙高,没有主机和音响,光秃秃地立在那。 他打开了某个自然相关的纪录片,把于丛的腰扣在手臂里,懒懒地靠着桌前的沙发,表情自在地观看。 于丛动弹不得,脑海里浮现出宠物猫被禁锢的神色,不算痛苦,但有点无奈。 姜清昼在他头顶平缓地呼吸着,于丛竖着耳朵听了会,觉得他睡着了,转过头来正对上姜清昼的视线。 黑白分明,无声无息的,带了点难驯的味道。 于丛已经恢复的心跳又鼓噪起来,他看了一会,自觉地挪开了眼睛,往后一些,安心地倚着姜清昼的肩膀。 “姜清昼。” “怎么了?”声音变成了深夜后的暗哑,于丛印象里听到的次数不多。 “我们是谈恋爱吧?”于丛小声如蚊呐,有点游离于现实之外,“是吗?” 姜清昼眉头皱得很紧,好像没理解。 “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太真实。”于丛没多久就读懂了他的不解与随之而来的烦躁,“我不太懂。” 死死勒在身上的手有点僵硬,于丛顿了顿,很快解释:“我不是没想清楚。” 姜清昼抱了他半天,忽然说:“没事。” “我乱说的。”于丛拿出糊弄大法,“你别理我。” “你不要觉得害怕。”姜清昼说这种话时很不熟练,停了一会才有点别扭地问,“好吗?” 第122章 于丛后半夜的时候已经迷迷糊糊,忘了最后回答了什么,是说好,还是好的。 他醒来时天色正泛白,隔了层纱帘,冷冷的晨光打进来。 姜清昼一动不动,在他身后,睡着时呼吸绵长而平稳,双腿很舒展地敞着,右手还搭在他的胸口。 屏幕上是结束放映的界面,已经灰了很久。 于丛迟缓地清醒,小心翼翼地挪开压着对方的身体,起身的瞬间感到阵绞力作用在脖子上,拧了一把。 姜清昼被于丛推醒了。 “我脖子动不了了。”于丛有点惊恐地说,“怎么办?” 姜清昼迷茫了两秒,抬手捂住了他的后颈,才觉得手臂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红红火火的中国风圣诞节过去了,以于丛进医院作为结束。 他痛得说不出话来,脖子被毫不留情地摁来摁去,听见姜清昼在背后和医生低声讨论。 “就是落枕。”医生说。 姜清昼犹豫两秒:“不拍片吗?” 医生上下打量他,把姜清昼和于丛一起打成小孩,不怎么客气地反问:“都说了好几遍了,去挂个按摩科,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 姜清昼脸黑了点,好像护鸡崽那样把人带出了骨科会诊室。 负责按摩的医生来自西南,给于丛做牵引的时候嘀咕了几句,姜清昼沉默着听了一会,从浓重的口音里辨别出来,说于丛是个很不健康的、脆弱的小孩子。 回通大已经中午,王洁打了电话过来。 她听上去已经恢复不少,声音还沙哑,大概是哭了一会。 姜清昼没避着于丛,用车里的蓝牙接电话,顺势看了眼副驾上的人,于丛动作很轻地系好安全带。 “你在哪呢?”王洁吸了吸鼻子,“在学校吗?” “ 不在。”姜清昼说,“怎么?” “你在哪?”她听起来挺着急的,“我去找你吧。” 姜清昼没什么停顿:“我在附属医院,在回去路上,你等我一会。” 通话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屏幕上的通话时间往前跳着。 “不是……你。”王洁的声音是诧异混了点复杂,“你搞什么?就直接去医院了?你要死啊?” 姜清昼皱了皱眉,没听懂。 “我草,你真的。”又添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怎么想的啊?人怎么样了啊?于丛成年没有?” “他落枕了。”姜清昼打断她。 “哦。” 于丛过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他们在讨论自己,磨磨蹭蹭地想问,刚想扭头就痛得叫出声。 姜清昼黑着脸说:“说了不能动。” 于丛把声音咽了回去,坐得很直,背部远离座椅,许久才连着肩膀一同侧了过去,想瞥一眼姜清昼的表情。 姜清昼头发还有些乱,拧着眉。 车速偏慢,稳当地越过各种形状的减速带。 于丛盯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睛,感受到一些疲惫和暴躁。 周末下午,寝室里没人醒着,连杜楠都在呼呼大睡。 他没拉窗帘,坐在光线朦胧里,椅子还发凉,脖颈上没有护具,于丛不太想躺着,明明身体酸胀,胸腔里却有一股很奇妙的畅快。 姜清昼大概停好了车,给他发了新消息:“睡了吗?” 于丛拿起手机,还有点不真实:“没有。” “那在干嘛?”姜清昼回得很快。 他看了两秒,十分自恋地从中体会到关心,打字回复:“在休息。” 输入提醒亮了一会,姜清昼的回复隔了半分钟,很委婉地让他拍张照片。 于丛表情诧异,总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姜清昼本人发出来的,他听过舍友跟女朋友打电话,也旁观老三跟喜欢的女生发消息,包含在拍一张照下面的意思没那么光明正大,但能感觉到包含了一点青涩的想念。 他脸有点热,正对着自己拍了张很标准的证件照。 聊天框那边没反应,于丛点开照片,想自我审视一番,放大了拖到脸上,手机才震了两下,文字消息看上去语气平平。 “拍一下枕头。” “医生说要看合不合适。” 于丛脸上的热很迅速地扩散到了脑袋,他把手机放了回去,躁得想趴下去,又迫于落枕的限制,只能干坐。 他坐了一会,鬼鬼祟祟地把手机拿起来,迅速删除发了自拍的消息,再给给姜清昼回复:“好的。” 第66章 66 姜清昼面不改色打开那张照片前,王洁刚把他的报名表递给老黄,办公室不规则的木门还没关紧,扫来一阵短促的风。 他填完报名表,被老黄的助手弱弱地举手,问他为什么没有英文名。 老黄慢腾腾地评价,搞国画的要什么英文名。 “你这个笔蛮好看的。”老黄眯着眼睛,观察他手里的钢笔。 沉得过头,商务感很重,不像是姜清昼会用的,反而吸引了老黄的注意。 “谢谢老师,我们先走了。”姜清昼礼貌性地笑了,没接话,顺便不动声色地点开消息。 王洁一脸困倦地扫了眼,目瞪口呆地跟他一起出了办公室。 姜清昼表情没变,把钢笔塞回了大衣口袋,给于丛回了两条消息。 “咦。”王洁的声音在宽敞的楼道里荡了两圈。 姜清昼充耳不闻,存了照片,把手机摁灭。 第123章 “我问你。”他皱了下面,扭过头跟王洁说话:“你昨天说的这个那个是什么?” “哪个?”王洁一脸茫然。 姜清昼下巴绷着,表情不太好看:“吃饭的时候,你和桑蕤说的,真心话大冒险。” 王洁思索了几秒,转移话题:“这次要出国诶,你妈会让你去吗?” 她精准地戳到了姜清昼的痛处,随即又提了一堆参赛的注意事项,颇有前辈风范地拍拍他:“通大国画系的脸面就靠你了。” 姜清昼顿了顿,像在靠绿上个问题,隔了一会,王洁又说:“不对,是老黄的脸面就靠你了。” “加油,关门大弟子。”王洁一溜烟消失了。 姜清昼站了会,没意识到自己叹了口气,于丛发来了新的照片,不知道是站在哪里拍的,和寝室的架子床形成一个奇怪的、倾斜的角度,尽头是一个平整的低枕。 他放大照片,于丛的被窝东西很少,清爽干净,很符合对于理科男生的刻板印象,灰蓝色的暗格床单,素色的被子随手被丢在一边。 杜楠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声音中气十足。 他扒拉着扶梯下床,一心二用地拷问于丛:“你你你,到底干嘛了?大半夜跑掉?做什么坏事去了?” 于丛端坐着,心脏猛跳了两下,迟疑了一会:“我落枕了。” “哈?”杜楠动作放慢了,“怎么了?” “脖子动不了了。”于丛像是游戏里的小僵尸一样整个人转了回来,“所以先走了。” 杜楠声音轻了点,充满了后悔:“妈呀,你怎么不跟我说!一点儿都动不了?” “嗯。”于丛控制住点头的念头,有些愧疚地继续撒谎。 “那谁送你去医院了啊?”杜楠努努嘴,“我昨天看他也走了。” “嗯。”他轻声应。 “这人还行哈。”杜楠伸出一根手指碰碰他的肩膀,不敢用力,“我之前觉得这人怎么鼻孔看人啊?” 他碰了两下,问于丛:“这样痛不?” “痛。”于丛诚实地说。 杜楠挠挠头,有点疑惑:“你这挺严重的,怎么吃个饭吃成这样啊?” 于丛不说话了,心跳声还紊乱,似乎还觉得过去的一天一页混乱得不真实。 桌上的手机亮起来,姜清昼言简意赅地问他的寝室号。 于丛更加简短地回了串数字。 回复完才觉得哪里不对,又问:“怎么了。” 心脏频率速度很快地提高,他等了一会,没收到姜清昼的回音,寝室门反而被叩响。 杜楠正拿着洗漱品要去走廊,打着哈欠露出困惑的神色:“谁啊?” 姜清昼手里抱了个圆筒形状的枕头,微微扬着脸,不算友善地看着杜楠。 杜楠石化两秒,好像又有被人拿鼻孔瞧的感觉。 姜家老宅在别墅的山脚下立了个小亭子,姜清昼开着车经过,就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拿起了电话。 沿途两侧的草还茂盛着,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通往山上的景观维护出生机勃勃的气息。 他度过了一个不太真实的、忙碌但美好的圣诞。 姜郁善早早打了电话,让他收拾好了再参加跨年的家族聚餐,手机那边还有飞机起落的动静,大概人还在机场。 姜清昼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在心里整理另一件事。 有年轻的陌生面孔接过他的车钥匙,熟练地替他泊车,姜清昼瞥了眼,总觉得车童年纪小得不像是能工作。 进门前,他给于丛打了电话。 于丛在打游戏,声音还迷迷糊糊的,听上去困了,心思不在游戏里,好像也不在电话里。 “你晚上吃什么?”姜清昼立在尚在运作的喷泉池旁,发现顶楼露台上有丝光亮,便抬眼去看。 于丛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甚至要被技能特效的动静盖掉:“我们寝室三个人吃。” “吃什么?”姜清昼坚持地问。 露台跟随建筑原有的造型,呈圆形状,上面走来走去的几个人都穿着橙黄色的作业背心,扛了一个黑黝黝的东西。 “可能吃火锅。”于丛耐心地说,“或者是自助烤肉。” 姜清昼安静了一会,听见他软软地解释:“就在西门吃,人很多的话可能吃别的。” “好。”姜清昼停了半天,最后说。 好像有人在旁边吐槽了于丛,他远离话筒说了什么,姜清昼没能听清。 过了两秒,于丛问他:“你和你妈妈一起?” “算是吧。”姜清昼摸了下鼻子,喷泉正好停下来,周围一片寂静。 他能感觉到于丛在努力找话题,也意识到自己谈得有点非主流,根据姜清昼浅薄的恋爱知识,怎么会有人放着跨年来家族聚会,于丛大约也是这么想。 姜清昼有点烦躁地扯了扯袖口,身上的套装是姜郁善远程操控着人给他订的,修身的款式,送来时才发觉他好像高了点,稍微有些紧。 “我们在打游戏。”于丛语气还是一贯的好,慢慢地跟他说。 姜清昼好了一声,看见了由远而近的车灯,是姜郁善的车,犹豫了几秒才说:“我先进去了。” 姜郁善穿得不太保暖,利落地从后座下来,关了门,司机又把车开远。 “等我?”姜郁善有点意外,顺手挽住他的胳膊,“走吧。” 第124章 随着年纪,姜清昼越发能感受到家族聚餐时候的暗流涌动。 大多数人都心怀其他事,或多或少想从一顿饭里得到什么,哪怕只是一些讯息,他在这种微妙里隐蔽地成长起来,在试图解决问题的时候,坦然地成为了其中一员。 他坐下没多久,外公对小辈轮番的问候就到了他这里。 外公已经没有儿童时期雷厉风行的气质,变得温和许多,询问他新一年的打算。 姜清昼耐心正好耗尽,有意无意地开口:“正在准备一个比赛。” “哦?”外公有了点兴趣。 姜郁善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下,扬着眉毛看向姜清昼,没说话。 “在国外,国际范围的,中国画。”姜清昼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迎上母亲的眼神。 目光里带了些怀疑的、质询的意思,嘴角还勾着,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好,好啊。”外公笑眯眯地说,“到时候拍点照片,发给我看看,不发群里,就给我一个人发。”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低声说好。 “我看露台有人装修。”姜郁善适时转了话题,“在做什么?” 在一侧布菜的管家开口:“是天文望远镜。” “好端端的,忽然装这个做什么?”姜郁善把筷子放了回去,“怪占地方。” 气氛沉了一点,她又开口:“家里有人会看吗?这有什么用?” 四下闲谈的音量停了,陡然变成严肃的会议桌。 半晌,坐在主座上的人说:“吃饭吧。” 安装天文望远镜的小货车呼啦啦地走了,卷起阵尘土。 姜郁善手臂挂着包,冷着张脸走出正门,侧身看了眼比她慢了几步的姜清昼。 庭院里的车行道上已经停好两辆车,一辆空间较窄的黑色跑车,一辆灰黑的商务车。 “我回学校。”姜清昼往前两步,语气很平静。 姜郁善不明所以地哼了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去比赛?” “下个星期。” 门前挂了吊灯,明亮而温馨,照在姜郁善一丝不苟的妆面上:“你故意的吧?” 姜清昼已经习惯了这种若有若无的阴阳怪气,看了看她,没说话。 “多拍点照片。”姜郁善不带情绪地笑笑,“给我也发点。” 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一只手扯着西服下摆,一只手护着姜郁善的头顶,电动车门缓缓打开。 姜郁善没再给他眼神,踩着高跟鞋上车。 商务车往左越过他的车,缓缓开走。 姜清昼吹了会夜里凛冽的冷空气,抓着钥匙上车。 两侧的门卫兼车童站得有如背后花园里的雕塑,满脸写着什么都没听见。 他打着方向盘,速度很慢地从蜿蜒的内部道路下山,如愿地在山腰位置和姜郁善的商务车拉开了距离。 手机屏幕亮了亮,姜郁善发了条短信过来。 他不太想看,抬手把屏幕摁灭。 过了没多久,来电铃又响了。 姜清昼刚要暗自叹气,发现是王洁的号码,对面很吵,电子乐混在一起差点淹没她的声音:“怎么样?可以了吗?我已经把你护照交上去了。” 第67章 67 姜清昼的话停了一会,不紧不慢地拐进主路。 “算是吧。”他最后说。 王洁琢磨不出他的态度,笼统地说了点具体的细节,电话那头鼎沸喧嚣,姜清昼听不太清楚。 “先这样,我挂了。”姜清昼摁掉电话,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身后的山,灰黑色的山脊延绵成潮水的形状,仿佛要吞噬什么。 车里静下来,他心里突然有种罕见的、莫名的空。 他往山脚开,于丛的消息恰好到了:“你吃完了吗?” 姜清昼通过手段冲破桎梏的烦闷消散了一些,重见天日般。 他给于丛打电话,对面闹哄哄的,除了人声、电影声,还有裹在一起的游戏音。 于丛小声开口,让他稍等,接着是玻璃落地窗在轨道上摩擦的声音。 风撞在听筒上,宿舍里的噪音远了一点。 “喂。”于丛的语气有点心虚。 姜清昼无声笑笑:“你在干嘛?” “隔壁两个宿舍都过来玩了。”于丛缩着脖子,从玻璃窗外看着拥挤的宿舍,“打牌。” “你也在打吗?”姜清昼问。 “我在看电影。”电影播二十来分钟,于丛被打断几次,还没看懂到底情节,“你吃完饭了?” “嗯。”姜清昼笑了一声,“火锅好吃吗?” 于丛面前是黑压压的宿舍区,几点灯光从窗口透出来,只剩临近郊外的萧索,找不到新年的、愉快的气氛。 “不好吃。”他突然发现自己能对姜清昼实话实说,“自助火锅,有点咸,不辣。” 姜清昼好像又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西门的店都不是很好吃。”于丛说,“下次带你去吃别的。” “真的假的?” 于丛语气认真:“真的啊,我高中校门口的店都很好吃,火锅的肉也很新鲜,下次带你去吃。” 对面沉默了几秒,于丛反应过来,改口:“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 姜清昼在红灯前把刹车踩到底,各种颜色的城市灯光从面前掠过,车完完全全停了下来,他才说话:“有。” 第125章 于丛安静了一会,有点犹豫:“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姜清昼说得很轻松:“现在。” 于丛愣了愣:“现在?” “我在路上。”他很有耐心地解释,“还要一会。” 半晌,于丛在细密的风声里哦了一声。 姜清昼等了一会,直到绿灯通行的倒计时开始,于丛才又问:“那我能找你吗?” 仪表盘上的指针迅猛地转动半圈,姜清昼的声音里有故作出来的平静:“可以。” 随着娱乐活动的发展和电子设备的普及,新年前夕的宿舍活动多得眼花缭乱,杜楠攒了太多人来,明显不够用,直到于丛收着垃圾出了门,他都没注意到。 空气潮湿而寒冷,天色黑得接近虚无。 他在南区宿舍门口最亮的路灯下站了许久,连自己都意识到愚蠢之后,才想起来打电话。 姜清昼声音很低,好像就在他的耳边。 “我马上到了。”姜清昼微微喘气,周围还是很安静。 “我要去哪里等…” 于丛话没说完,声音还有些抖,听起来冻得难受,他看见隐蔽的人行道里钻出来一个人,身形很挺拔,姜清昼穿着根本无法抵御当下温度的、十分正式的外逃,胸口还别了块类似手帕的东西。 “姜清昼。”于丛隔着条校园的内部道路喊他,眼睛睁得很圆,好像很紧张。 姜清昼蹙着的眉头松开,脸色有点疲惫。 于丛裹得很严实,姿势笨拙地越过了马路,在暖黄色路灯下盯着他发白的嘴唇,有点不知所措,又抬起头看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呼吸和风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停止了。 “你回老家吃饭都要穿成这样吗?”于丛打破沉默。 姜清昼向左侧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一脸严肃地保持沉默。 周遭很静,路上没人,于丛没有嘲笑的意思,盯了他一会,问:“你冷吗?” 姜清昼只觉得下秒牙齿冷得就要打架:“还好。” 于丛哦了下,仿佛在下什么决心,凑近了点,给他一个结实的熊抱。 “去哪里?”于丛很快松开,脸蹭了一下姜清昼的肩膀,布料细腻光滑,没什么温度,冷冰冰的。 姜清昼想了一会,于丛催他:“感觉你要冷死了。” “不会。”姜清昼说得勉强。 “去你宿舍。”于丛看他,“可以吗?” 他询问的时候总是很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姜清昼还没答应,他又接着说:“你室友在吗?” 姜清昼很笃定地说:“不在。” 于丛移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半天才哦了一声,说:“那走吗?” 姜清昼暂未能理解恋爱状态下毫无计划、毫无目的的见面与约会,不过倒是很享受,喉咙有点紧,像于丛刚才一样心虚,捏了捏他的手。 手指很冰,姜清昼的手指没什么肉,握得他有点疼。 于丛望着无人的小路,眨了眨眼,沉浸在无由的、剧烈的心跳里。 “……你们好。” 姜清昼保持着推开门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大部分时候都记不清长相的室友。 于丛有点呆滞地看过去,对方戴着耳麦,两只手扒拉在键盘上,别扭地转过身跟他们的打招呼。 姜清昼把人堵在门外,眼睛往下,沉思了一会。 “我赶作业。”室友语气生硬却小心,“明天一大早交。” 屏幕上是剪到一半的视频作业,说到底这是双人宿舍,姜清昼良心尚未泯灭,没有把人赶走。 他拉着于丛要走,被犹犹豫豫地拒绝。 于丛脸被吹得有点红,让人想起来民俗画里的年娃娃。 “你见到他就走,感觉很奇怪。”于丛轻声说,靠近了一点,“而且你要冻死啦。” 姜清昼顿了顿,没什么声音地叹口气。 “你好。”于丛打招呼像小学生。 没过多久,姜清昼像客人般的室友摘了耳机,也叹了口气:“你们在看什么?” 姜清昼换了衣服,懒散地靠着沙发椅的椅背,头转过去。 于丛配合地回答:“纪录片。” 姜清昼的室友看起来也是情绪不外露的人,扯了扯耳机线:“怎么不看跨年晚会?” “好看吗?”于丛问他。 室友半个身子拧着,扫了眼他们的屏幕:“应该也不好看,你们可以看个电影。” “啊?”于丛愣了一会。 “就是这猴子叫得我瘆得慌。”室友不解地说,“你们不觉得吗?不难受吗?” 画面里正巧一群大大小小的长臂猿跑过,有几只冲着镜头龇牙咧嘴。 姜清昼不以为意:“不难受。” “好像是有点。”于丛手里还在发微信,摁下了发送,才划拉着鼠标把视频关掉。 姜清昼低头看手机里的新消息,跟于丛静默的聊天正到一半。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那你看了吗?天文望远镜。] 于丛眼神有点迷糊,在推荐界面里找了一会,点了个年代很久的贺岁片。 [姜清昼:没有。] 于丛垂着眼睛,没顾得上跳过最前面的龙标。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为什么?] 姜清昼回复他:“没为什么。” 于丛笑了一下,没发出声音,姜清昼思考不出这句回复的笑点所在,发了个疑问的表情包。 第126章 一场电影伴随着手机密密麻麻的震动提醒,喜气洋洋地演到了结尾。 期间姜清昼的室友抓耳挠腮无数次,起身开空调接热水,同时向他们发出两次质疑:“你们这么坐不挤吗?”说完,指了指姜清昼霸道地压在对方背后的手臂。 于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耳朵慢慢发红。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几秒,瞥了眼时间:“现在十一点半。” “是啊。”室友把耳机线弄乱,又整理好。 “你早上八点的课?”姜清昼试探着问。 “是啊!”室友有点欲哭无泪的样子,“好没人性啊!元旦上课。” 姜清昼语气冷冷的:“你还有八个半小时。” 室友呆了几秒,好像很意外地打量姜清昼,把头转了回去。 于丛垂着头,眼神落在手机上,没听见他们说话似的。 姜清昼冷嘲热讽了一句,居然有种和人拉近关系的错觉。 “你一直都和你室友一起住吗?”于丛在手机里问他。 姜清昼说是,问他怎么了。 于丛露出了很难形容的神情,慢吞吞地打字:“没什么,就是觉得挺好的。” [姜:什么挺好的?] 于丛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很平静地解释:“就是每天能见到你,还挺好的。” 姜清昼有点恍惚,过了几秒才领悟这其中隐隐显露的、接近不好意思的感情。 他突然察觉到了明确的分割线,比所有的测验考试、年龄与生日等还清晰,情感与思绪像潮水那样,把人往前推了一点。 姜清昼有点后悔带着他回宿舍,成年人不太会像现在这样和人跨年。 于丛歪着头,看着他的眉毛一点点拧起来,猜不出来姜清昼的意思。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你在想什么?] [姜:没什么。] 身后传来猛砸键盘的动静,赶作业的人濒临崩溃。 [姜:你想不想出去?] 于丛在他的视线里抿着嘴,不太情愿的样子:“感觉外面很冷。” 天寒地冻,距离落日越久,越冷。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再看一个电影吧,我迟一点回宿舍。] 姜清昼不太想同意:“你要是困了就在这里睡。” 于丛嘴角很平,眼睛里有了一点笑意。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好] 快要零点,楼道里有阵骚动。 于丛有点不安地看过去,姜清昼还在摆弄手机,低声说:“没事。” 这阵动静也引发了室友的注意,他苦着脸唉声叹气:“你们不去看吗?” 姜清昼说:“不去。” 于丛听得有点迷惑:“这是在干嘛?” “有人去放烟花。”姜清昼简单地解释。 “哈?”于丛更迷惑了:“学校让放烟花吗?” “不让啊。”背后点着鼠标的人有气无力,“偷偷的,被抓了就记过,一般是我们学院的人,美院的也凑热闹。” 姜清昼印象里的室友从来没这么多话,他对上于丛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是。” “你有去过吗?”于丛放下手机,凑在他耳边问。 姜清昼摇头,说没有。 “那你看吗?”于丛又说,眼神不自觉地跟着声源的方向走。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撑着手站起来:“走吧。”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大多数人选择了楼梯往下,于丛沉默了一会,问他:“为什么他们不坐电梯?” “有监控。”姜清昼站得笔直,往轿厢顶部的角落里看了眼。 “被拍到会怎么样?”于丛没反应过来。 电梯运行发出轻微的响动,快要到达一楼的时候,姜清昼才开口:“楼道里也有监控,但是不开灯,就拍不到脸。” 于丛似懂非懂地看他。 “被抓到放烟花就会记过。”姜清昼说完,电梯门叮地打开。 西区的宿舍楼群在夜色里像几颗笋一样立着,整洁、高耸而崭新,台阶背后的阴影里站了群人,看不太清楚。 “那我们会记过吗?”于丛朝空气里哈了口白气。 姜清昼像是认真考虑了会:“不会。” “你想放吗?”不远处的人群动起来,于丛小声问。 姜清昼反问:“你想吗?” 于丛抬眼看他:“你怕被记过吗?” 第一簇火花闪了起来,银白色的光被拢在人堆里,有一阵被压抑住的欢呼传了过来。 姜清昼诚实地说:“怕。” 于丛还怔怔地看他,隔了会才有点失落地说:“算了!感觉也不好玩!” 他说得如同句鼓励的话,姜清昼回过神,不太确定地问:“你是想自己放吗?” 于丛看他片刻,摇了摇头。 “那下次吧。”姜清昼难得有些窘迫,“我不是因为怕记过才不玩,我是本来就不喜欢放烟花。” “知道了。”于丛朝他笑笑,走了几步,也进入了照明盲区,不知几楼的阳台上有人在倒数,夸张地从三十多秒喊起。 “就像我们这样。”于丛突然用气音说,带着轻松而欣喜的口吻。 姜清昼停了下来,任由于丛越过他,往前走。 他好像瞬间理解了于丛的意思,又怀疑自己完全误解,在噼里啪啦的仙女棒里思索起来,这个世界和这片宿舍区一样,大概率有它自己的规则,他并不如通俗概念里条件很好、选择很多的人。 第127章 烟花的光连绵地亮了起来,姜清昼突如其来地认识到自己在等,等有了一些把握,再考虑扬弃规则,消极地接受家庭聚会是,迂回地促使姜郁善同意也是。 于丛走了一会,转过身来,看见姜清昼有点出神的脸,小部分没入阴影里。 高处的呐喊蔓延到了地面,继而无死角地涌了过来。 “七——” “六——” …… “三——” “二——” “一——” 姜清昼醒过来,于丛面对着他,又往回走了两步,离他很近,笑得眼睛弯起来:“新年快乐!” 2019 · 冬 第68章 68 于丛睡得并不太稳,做了许多违背科学的梦,眼皮酸涩得睁不开,耳边还有细碎的动静。 他梦魇惊醒般睁眼,在昏暗里看见姜清昼错愕的脸。 姜清昼抓着的毛巾还在冒热气,手势像是正要给他擦脸,于丛喘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正对上还在飘荡的“门都没有”四个大字。 “我睡着了?”于丛在凛凛冬风里大哭了一场,声音支离破碎,哑得差点听不见。 姜清昼一只手摁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捂了块热毛巾在他脸上,动作温吞地替他擦脸,过了一会才说:“是啊。” 他有点无奈,于丛被热度烘着脸,突然感觉鼻子通了。 “几,几点了?”姜清昼把毛巾换了个面,于丛被遮着脸,含糊地说。 日落以后,天都是一般黑,这条路上没什么人气,很难听到车声。 姜清昼松手,不太在意的样子:“十一点半。” 于丛有点惶惑地看着他,晕沉沉地在矮床上坐了一会,下定决心地要站起来。 “那我先回家。”他没能说完,被姜清昼摁了回去,后脑勺砸进很软的羽绒枕上,像陷在云里。 姜清昼把被子扯回原来的位置,声音很低:“再睡一会?” 于丛的瞌睡没了,有点呆地看他。 “晚饭吃了吗?”姜清昼摸了一下他的脸,掌心还有点潮湿,温度高些。 于丛摇摇头,头发在枕头上磨出细响。 “饿吗?”姜清昼问。 他继续摇头,发现身上套了件大理石灰的睡衣,轻薄得感觉不到,外裤被剥干净,纯白的被套有细绒的触感。 于丛有点迟钝地反应过来:“你把我衣服脱了?” 姜清昼扯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是帮你换衣服。” “衣服呢?”于丛平复下来,躁得全身四肢的血都涌向了头。 姜清昼说:“洗了。” 于丛听话地窝在被子里,有点诧异地看他,仔细才听到从门都没有的角落里传来的响声,滚筒洗衣机并非完全静音,有闷闷的运作声。 “不饿的话,就睡吧。”姜清昼眼睛里有难以形容的东西,于丛恍惚觉得那是挣扎混了点犹豫。 于丛直直地看他,过了一会才问:“你困吗?” 姜清昼挑了下右边眉毛:“嗯?怎么了?” “你要是不困,跟我说说话。”于丛小声说,“可以吗?” 他在姜清昼的默不作声里体会到了一丝抗拒。 于丛想了想,往旁边挪了一点,掀开了被子一角,眼睛红肿着,满脸认真地拍了拍身侧的床:“你上来。” 姜清昼似乎斗争了几秒,顺从地躺下来。 于丛没说话,不安分地动了两下,给他盖了一点被子,极为自然地靠着姜清昼的手臂。 他察觉到旁边的人刻意放轻了呼吸,过了一会,姜清昼抬手把顶灯关了。 一点虚弱的、暖色的灯光从下楼的位置递过来。 “我怎么睡着了呢?”于丛嗓子很哑,用气音跟他说话。 姜清昼在昏灰里皱了皱眉,答非所问:“你渴吗?” “你先回答。”语调有点儿撒娇的意思。 “水杯在你右手边的柜子上。”姜清昼把话说完,停了一会,“你哭太累了。” 于丛好像有点尴尬,不说话了,姜清昼转了个身,把他抱进怀里,用了点力气。 “还好吧。”于丛闷在他胸口,“明天不想去上班。” 姜清昼很轻地笑了声,说得很轻松:“那你辞职。” 被打通的平层又沉寂了一会,于丛不太舒服地挣开了一点:“算了。” “那你请假。”姜清昼给他出了新主意。 于丛思索几秒,哑着声说:“不请,加班不付钱,请假要扣钱,吴四方不是人。” 姜清昼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就说你喊我去工作室开会吧。”于丛丝毫不愧疚,“开一天。” 姜清昼笑了:“那我现在发消息?” 说完,他摸到旁边的手机,打了一段字。 于丛趴在他身上,探头看过去,姜清昼点开的群混了一堆人,有点做作地同时圈了于丛和吴四方,让于丛明天早上过来开会,消息还在聊天框里,差个发送。 “这样不像你。”于丛伸出一根手指,把文字删干净,“明天早上我私聊跟他说就行。” 姜清昼看着那些字被删除,没说话。 “我还有别的想问。”于丛把手机塞了回去。 姜清昼刚握住,一个没备注的来电跳出来,无声地闪烁。 “王洁。”他没存号码,跟于丛解释。 第128章 于丛眨了眨眼睛,闭了嘴降低存在感。 王洁跟他谈正事的样子很陌生,于丛确信从来没听她用这种口气说过话。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考虑一下。”她公事公办说完,挂了电话。 于丛碰了碰他的手,问:“怎么了?” “她有点别的事。”姜清昼反手握住他,“要去香港。” “她刚才让你也去。”于丛光明正大地偷听。 他看不见姜清昼的表情,只觉得他说得有一些迟疑:“我不打算过去,没什么。” 于丛在被窝里安静下来,像暗号那样碰碰他的手:“跟我说吧。” “没什么要紧的。”姜清昼说,语气低了点,“有个自由拍卖的活动,她想带几件我的东西过去。” “那你怎么不去?” 姜清昼在阴影里侧过身,看了于丛一会,攥住他探过来的手不放,隔了很久才解释:“不是很想去。” “来都来了。”于丛说得很轻快,感觉到姜清昼用力地握了一下,把“大过年的”憋了回去。 “下次吧。”姜清昼扯开话题,“困吗?要不然明天再聊?” 于丛睡了挺久,眼神很清明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算了,明天说吧。” 姜清昼嗯了一声,靠过去贴紧他。 “明天你一定要说。”于丛说,觉得姜清昼看上去的确有点困。 天只稍稍泛白,于丛就被一阵不太清楚的鸟鸣吵醒。 他半睁着眼,有点茫然地听了一会,才确定这是真实的生物鸣叫,而非什么奇怪的闹钟。 姜清昼眼睛紧闭,还蹙着眉,没被吵醒,但感觉也睡得不深,一只胳膊毫无温柔可言地搂在他的腰上,好像只为了限制于丛的行动。 于丛尝试了两次,没能巧妙地挣脱,只好笔直躺着,不想吵醒他,思绪随着窗外很不真实的鸣叫四处乱飞,于丛干躺了一会,够到枕边的手机。 他感觉自己昼夜颠倒,醒醒睡睡,压着他的那只手臂很热,是现实世界的唯一展示。 杜楠果不其然只消停了一晚上,大清早在出差途中给于丛发消息,话密集得像在念紧箍咒。 [yucc:你别管了爹,我没事。] 于丛一句爹把他喊沉默了,切了别的对话框,打算跟吴四方请个敷衍的假。 八点整,一条系统提示的短信弹出来。 开头就是精确到秒的时间和具体地点,显示在一个多星期前的哈尔滨,于丛划开全文,眼神有点复杂地读完。 他摁灭手机,想了想,把姜清昼推醒。 “超速?”他看上去比于丛还不理解。 “我都说了有摄像头。”于丛盯着时间说,“就是在机场高速上。” 租车的是于丛,开车的是他,姜清昼理亏得语塞半天,走过去啃了他一口,利落地下床洗漱。 “喂。”于丛有气无力。 “不是说今天聊的吗?”于丛声音恢复了一点,差点喊破音。 空气里有层稀薄的晨曦,姜清昼低着头走进盥洗室,过了一会,烘干机催眠般的动静响起来。 真的到了某个时间,于丛反而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姜清昼坐在他面前的地上,很诚恳地看他,等着提问。 “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睡着的?”于丛呆呆地问。 姜清昼愣了两秒,很意外似的。 “忘记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嘛?”于丛继续说,想了想改口:“你在想什么?” 姜清昼没什么意味地轻笑了一下:“你觉得呢?” 于丛稍微清醒了一点,突然感觉姜清昼擅长把反问句说得暧昧十足,导致他有点心虚地语塞了。 “王洁说你没去读书。”于丛心慌意乱地看了他许久,干巴巴地陈述。 姜清昼有点飘忽地啊了一声,说:“是。” “为什么啊?”于丛坐在床边,微微俯视他,很轻地推了一把姜清昼的肩膀。 他顺着于丛的动作抓住对方的手:“没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于丛动了动,没挣脱:“你大学的时候…你在通大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那个学校?” 姜清昼顿了下,有点困惑地慢慢皱起眉:“她没让我去,想让我念商科。” 于丛脸上某种不明显的委屈和愤懑消失了,表情变得很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妈找过你。”姜清昼用陈述的语气问,“她跟你怎么说的?” 于丛由茫然变成了不可言状的、微微的压抑,小声说:“她说让你去纽约学艺术的。” 姜清昼大概能想象出来姜郁善和他说话时谈生意般的口气,沉默了一会:“然后你答应她什么?” 于丛的表情变得不安:“就,和你分开。” 一阵凝固般的死寂结束,姜清昼语气很低地开口,有点不能相信地哑着声:“你答应她之前都不能问问我。” 第69章 69 倘若换成现在,他当然会明白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条件交换,姜郁善和他的套话只不过是被粉饰成公平的逼迫。 但那时他还太小太笨,不知道背后包藏的欺骗与引诱,很容易地被姜郁善说动,答应分手,以为姜清昼会如愿,获得更好的人生。 于丛脸有点白,看了他很久,轻声说:“对不起。” 第129章 姜清昼握着他的手,有点艰涩地把这句话丢还给他:“对不起。” 他们之间没有正经的、面对面的告白,面对面的道歉但是有过几次,姜清昼忽然明白了一点,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足以证实这一切不绝对是他们的错。 “那后来呢?”于丛捏了捏他的手指。 姜清昼看上去十分郑重地思考了一会,笼统地说实话:“其实我和我妈呆了两个月,后面就去洛杉矶了,王洁介绍给一个工作室画画,后面我们俩和这个工作室合伙了,正好王洁毕业了,就开始干这些了。” 于丛听出来他的故作轻松,有点勉强地笑了笑,没说话。 “就这样了。”姜清昼也笑了,扯着他的手晃动,“也还好吧?” 语气不太确定,落在于丛的耳朵里变成了敏感的信号。 于丛脸上最后的笑也消失了,静静地看他,半天都不说话,隔了一点距离的烘干机发出古怪的低频噪音,让人有点烦躁。 “那你过得好吗?”于丛有点不安,“她没有把你怎么样?” 在他简单的、直接的认知里,出了国却没有读书,还脱离了姜郁善的控制范围,一定过得不会太好。 “还好。”姜清昼很快说,“也有认识的朋友。” 于丛表情并没有缓和,看起来心神不宁,让姜清昼怀疑自己走进了某个很熟稔的噩梦里,面前的人总是担忧,那些无意义的、惶惑的表情细节总是重复呈现。 “王洁说你去打工。”于丛提了个问题,把他从错觉里释放出来,“是那种去洗碗什么的吗?” 姜清昼表情变了点,有点复杂:“不是。” “当然不是。”姜清昼怀疑他获取信息的方式是通过一些苦大仇深的纪实作品,“没那么夸张。” “哦。”于丛感到沮丧,后来渐渐平复,“那你不算是黑户什么的吧?” 姜清昼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 于丛说不出别的话,他伸手揉了一把于丛的脑袋,甚至有点被逗乐:“你自己想想,可能吗?” “好像是啊。”于丛昏昏沉沉里回想起一开始递到海华创意策划的那份资料,“很多艺术家都不读书。” 姜清昼对一落千丈的评价没什么太大意见,站了起来,又去拉他的手:“还困吗?” “不。”于丛摇头。 “那起床吃饭?”姜清昼把他拉起来。 “那我点外卖。”于丛慢吞吞地要找手机,“你想吃什么?” 姜清昼拒绝:“我来做。” 整栋房子都带制暖,光线不错,朝里的院子清幽宜人,营造出并不在冬天的错觉。 姜清昼做的东西很简单,大部分都只有加热的程序,但于丛还是从煎荷包蛋里窥探出一件事:“你会做饭了?” 姜清昼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会一点。” 于丛没说话,脑袋里又开始播放些不真实的画面,姜清昼在咖啡店替人烤面包片。 “于丛。”他突然严肃地开口。 “啊?”夹到半空的半颗荷包蛋又掉了回去,“怎么了?” 姜清昼的口气听起来有不太明显的别扭,迟疑着,他还没说话,手机响了。 王洁的声音穿穿透空气:“我觉得你还是得去一趟。” 姜清昼立刻明白什么意思,明亮的顶灯打断了他刚才在想的事。 “有必要吗?”姜清昼问,“你一个人不行?”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王洁口气比他还严肃,“但是艾米今天凌晨给我打电话了,说之前我们在跟的那批人也来,我们三个只去一个,不好吧?” 姜清昼没什么反应,沉默了一会。 “……大哥,不是吧。”王洁说不出来什么心情,“这不是你想跟的画和客户吗?你现在不想要了?” “不是。”姜清昼有点烦躁,“什么时间?” 于丛听了一会,移开眼睛,默默地戳着碟子里的蛋,瞥了眼旁边放了几粒零星小菜的建盏,表示没有偷听。 “你怎么回事?”王洁停顿了一下,“没睡醒?我昨天不是说了,就大后天,你快点过来吧。” 于丛手里的筷子在白瓷上刮了一下,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声音。 姜清昼思绪有点乱,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舍不得。 “要不然我还是去上班吧。”于丛说。 姜清昼表情变得不太好看:“不行。” 于丛换了个问题:“艾米是谁?” 姜清昼愣了一下,说:“一个医生。” 于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是女生。”姜清昼继续解释,黑着的脸缓和了一些,“骨科医生。” 于丛神情又复杂起来,有点惶惑似的问他:“看骨科?” 姜清昼立刻意识到他在问什么,搞不好已经在胡思乱想自己断手断脚:“就是王洁推荐认识的普通客户。” “买画的。”姜清昼补充,“我们卖过几幅。” 于丛不太明显地撇了撇嘴,说:“你们好像生意人。” 姜清昼笑了笑:“本来就是做生意。” 于丛的表情消失了,好像不太理解,还有点不高兴。 “你想什么?”姜清昼碰了一下他的额发。 “不做艺术家?”于丛思索了一会,问出口:“不是要做艺术家?” 第130章 他表情看起来比姜清昼还委屈,导致姜清昼很快就理解眼睛里的意思。 于丛大概觉得这样不如他所想的,姜清昼并没有逃脱姜郁善的安排。 “你知道我们最怕别人问什么?”姜清昼的语气不算是太熟悉。 “什么?” “问我们什么是艺术品。”姜清昼的口吻听起来十分释然,“然后问谁谁是不是艺术家。” 于丛不算听明白,看着他,没说话。 “这种问题很常见。”姜清昼表情认真,“但是大部分时候都不好回答,我们会绕过去。” 于丛问:“为什么?” 姜清昼解释:“比较通俗的说法,是我觉得以前很幼稚,一直想成为艺术里定义的人,很傻。” 于丛把筷子架好:“噢。” “所以买画的人,都喜欢追求定义。”姜清昼给他一种松开的感觉,“所以王洁不卖仿画,基本上所有买家都觉得,原作才行,仿画都是原作的扈从,没什么价值。” “你卖画的时候都想这么多?”于丛歪着脑袋。 姜清昼停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过于教条。 “但是你这么说挺像搞艺术的。”于丛又说,“所以你要不要过去?” 姜清昼问:“过去?” “去找王洁他们,后天。”于丛细心地帮他重复了时间,“去绕开答案。” 姜清昼想了想,说:“算了。” “为什么算了?”于丛要干涉这件事的决心很明显,“不想去?” 姜清昼看了他几秒,没什么表情地说:“就是不想。” 他花了有几年,从搞艺术还是搞生意的纠结中彻底清醒过来,明白所谓的称呼、所谓在做的事,不过只是一种表征。 但姜清昼没能从另一个假设里挣脱出来,就是如果他和于丛不在同个地点,就容易产生分别,这个理论的因果存在某种微小的关联,客观上却不太成立。 于此,姜清昼没法大大方方地说出暂时不想和于丛分开的话,只能别扭地说不想去。 机会算是难得,然而他和于丛一起坐在这里,是更难的事。 姜清昼眼神暗沉沉地看他,过了会突然开口:“你可以一起去吗?” 于丛愣了一下,很快猜到他犹豫的原因,表情说不清是震撼还是复杂:“你想我去?” 姜清昼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要去多久?”于丛默默算着时间,“太长的话,不一定能请到假。” “我跟吴四方说,这也是‘溯’的项目内容。”姜清昼大言不惭。 于丛若有所思地说:“好像也可以。” 他还在考虑跟客户一同对付一家老板的方法,注意力被姜清昼握着的手扯了过去,对方的手指在无意识的用力,不均匀地加重。 他陷入了不太好形容的感慨与哀愁,仿佛看见了大学时候的姜清昼,总是平静,总是被未发生的事弄得不太安定。 “好。”于丛低头看着手,“手有点痛。” 姜清昼倏然松开手,表情不太自然,过了两秒想到什么,又伸手抓紧于丛,脸上写着理所当然。 收拾东西的人还是姜清昼,于丛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忽然抱住他的腰。 姜清昼手臂有瞬间的僵硬,差点把碟子砸了一个。 “你不要这么紧张。”于丛轻声说,脸靠着他并不放松的背,“我也想跟你呆着。” 姜清昼动作停了下来,头垂着,没说话。 于丛说完,感觉他更沉郁了一点,有点无措地放开手,退了两步,没话找话地扯开话题。 姜清昼低低地应他的话,重复说好。 于丛感觉在开放式餐厅里待不下去,磨蹭着走到客厅旁,指着朝着内院的一个房间,问他能不能开门通风。 姜清昼弯腰系好垃圾袋,随口答应。 于丛手比嘴快,已经转开门锁,推了进去。 只是间很普通的仓库,起码看上去不像是搞艺术的人用的房间,看不出画室的样子,两侧置物柜上挂了遮光帘,严严实实地裹着杂物。 正中放了个装热带鱼的鱼缸,很大,但不漂亮,四面玻璃上是很怪异的蜘蛛纹,密密麻麻地铺了个遍。 于丛还攥着把手,看上去很意外。 第70章 70 姜清昼反应过来,意识到大概什么时候忘了把那扇门锁上,房间里带了两面窗户,采光让它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仓库,鱼缸大得过头,看上去光秃秃的。 “这是什么?”于丛愣了一会,指着地上的东西。 玻璃上的蜘蛛纹让鱼缸的周身看起来很浑浊,并不是一个饲养热带雨的好物件。 “鱼缸。”姜清昼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水渍擦掉。 于丛指向下方垫着的、类似棉布的东西:“为什么放在地上?” “因为柜子里放不下。”姜清昼回答。 于丛有点迷惑,没提出新的问题。 姜清昼往他身边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合上了门,跟于丛确认:“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于丛坦然地又点头:“会啊。” 姜清昼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手机,直接点开了订票软件。 他凑过去看了眼,发现乘坐人中有自己的号码,两个于丛并在排在一起,下面那个末尾有个学生的备注,已经作废了。 第131章 于丛挪开目光,听见姜清昼问他:“通行证你办了吗?”口气很怀疑,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变卦。 “有的。”于丛成功地被带跑。 眼前的实木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好,于丛瞟了一眼门上立体的暗纹,没有追问。 姜清昼的动作明显快起来,翻东西时有点烦躁,于丛看见了那只在哈尔滨出现过的箱子。 “今天去拿,还是明天?”姜清昼把手袖挽起来,叉着腰问。 于丛配合地回答:“明天。” 姜清昼看他一眼,表情没变,于丛却觉得他放松了点。 “我今天不想动。”于丛补充道,走到异型的沙发边,往上一趴,明知故问:“我今天能呆在这里吗?” 姜清昼没有生气,朝他那跨了几步,把人拉到自己身上:“你呆。” 于丛姿势很笨地卡在他的大腿上,如同一个被禁锢的玩偶,他挣了几下:“这样干不了活。” 姜清昼没松开,探过去帮他拿手机:“你干。” 手机被塞了过来,于丛愣愣地看他。 姜清昼语气有点含糊:“李小溪说你们上班只需要手机。” 于丛撇了撇嘴,不太乐意:“偶尔也要电脑。” “要的时候给我说。”姜清昼低着头,眼神直接,没打算放手。 于丛眨眨眼,顺着他的动作换了个姿势,趴在姜清昼的腿上,很惬意的样子。 姜清昼力气小了一点,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丛懒散地趴着,划开手机回消息,在群里说了今天不去公司,有事随时电话。 姜清昼扫了眼手机屏幕,于丛说完这句,流畅地切换到私聊,跟李小溪说:“最好别有事。” 于丛听见姜清昼在他头顶笑了一声,气声很近,十分暧昧地落在耳朵里。 “你笑什么?”于丛耳朵红了一点,艰难地扭头问到。 姜清昼顺手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什么。” 于丛显然没信,大方地不跟他计较,把头扭了回去。 姜清昼看着他手指飞快地划来划去,给各种工作备注的人回消息,失神了一段时间,忽然开口:“于丛。” “啊?”他没抬头。 “你能跟我说吗?”姜清昼语气有点沉,甚至能琢磨出一些卑微的态度。 “什么?”于丛抬起头来。 姜清昼看到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圆,还有点肿,带着一点点没休息好的血丝。 他听见自己艰难而生涩地向于丛发问:“那时候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于丛回消息时那种鲜活的烦躁没有了,变成了没什么生气的僵硬。 姜清昼下决心般问下去:“她怎么和你说的?你就甩了我?” 于丛僵着脸,有点不可置信地看他。 “后来你毕业的时候呢?”姜清昼把话说完,“她做了什么?” 处于早晨和正午之间的太阳从室内掠过,一道橘黄色的光扫了过去,地板原有的颜色再快速合拢。 起居室里沉寂许久,直到于丛慢吞吞地爬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姜清昼脸色变得严峻,直视他。 于丛挣扎了一会,说:“你想知道哪些啊?” “能跟我说吗?”姜清昼感觉到某种焦灼,摸到他的手,捏了一下,“你是怎么想的?” 于丛看他,声音有点小,温吞地把手抽出来:“就什么都没想。” 姜清昼没什么异议地捉住他另一只手:“什么都没想?” “就是打电话跟我说的。”于丛回想起来,当时情况匆忙而混乱,几乎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没见到她,她说跟你已经谈好了,你会修中国画,然后觉得我们不合适,让我跟你分手。” 他讷讷地说完,心虚地看着姜清昼。 即便姜清昼不发作,于丛也知道这种说法离谱得有点可笑,他刚才还缺乏血色的脸红了起来。 “她提了,你就说好的?”姜清昼神色没什么变化,学着于丛平时的口吻。 于丛立刻摇头,很负责地回忆了一阵:“我考虑了很久,后来有人给我打电话,应该是她秘书,我才说‘好的’。” 姜清昼有点冷地笑了一下,说:“她秘书?” “一个姓刘的。”于丛记得很清楚。 “那是她的司机。”姜清昼说完,停了一下,“不过这么做事是她的风格。” “啊?” “自己不出现,让别人找你。”姜清昼眼睛里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奸商。” 于丛怔怔发了会呆,反应过来他在骂的人是谁。 姜清昼有点压抑地吸了口气,口气变了:“我跟你道歉。” 于丛看着他,没说话。 “虽然也没什么用。”姜清昼嘴角扯了下,无奈似的,“她很狡猾,也没礼貌,对不起。” “……没事。”于丛有点茫然。 “她骗你了。”姜清昼说,“她没让我做想做的。” 于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后来我就没跟她联系了。”姜清昼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说起来有点困难:“我没去她联系的学校,去洛杉矶找王洁了,她帮了我一点忙,我就留在那里了。” 他说到这里,感觉于丛握紧了他的手。 “你快毕业的时候,我已经一年多没联系她了,也不知道你的事。”于丛觉得他说得有点困难,声音也低了下去,“对不起。” 第132章 于丛觉得反复从姜清昼口中听到道歉的话是件很惊悚的事,不太自在地说:“反正也没有真的延毕。” 姜清昼还蹙着眉,仿佛还打算对着姜郁善这种欺凌他人的行为进行谴责。 “只是荣誉评委。”于丛抢先说,“通大又不是你们家公司,她说再多也要院里的老师来决定,后面跟我聊过很多,没让挂掉。” 姜清昼表情还是有点难看,喉结动了动,没开口。 于丛盯了他许久,不知道怎么想的,往前靠了点,抬手抱住他的背,脸贴着肩膀。 姜清昼的身体有不明显的僵硬,过了一会才放松下来,按住于丛的背。 “姜老师。”于丛在他耳边说话。 姜清昼对这个称呼有点应激,心脏跳动和呼吸都找不准频率。 “我们能不能不提以前了。”于丛有点委屈地说,“我也觉得以前很蠢,我就是觉得这样对你挺好的。” 姜清昼没说好或者不好,把人抱得很紧,于丛甚至觉得胸腔有点闷闷的疼。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喊痛。 于丛并不清楚姜清昼是如何从小长到大的,他没提过,但不难猜,因此姜清昼大概更擅长自省,不习惯追究与指责。 他没问于丛为什么就答应,没追究姜郁善的逼迫与欺瞒,于丛默默想着,还好他没追问。 杨昌小区门外已经挂起了元旦的横幅,保安拉开玻璃窗,跟姜清昼的法拉利打招呼:“来了啊,哥。” 于丛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暗暗佩服姜清昼神情自若地出入他人小区的行为。 家里没人,于丛动作没什么声音,在房间里收拾出门的东西,只有拉抽屉翻证件的时候有点动静。 姜清昼一开始靠着门,看了几分钟,走进来接过于丛手里的包,扫了一眼正对着床尾的玉兰树。 他帮于丛撑开背包,像是想到什么,走到窗边往下看,正好能看见他每次抽烟时站着的石板,歪歪扭扭地嵌在花坛里。 姜清昼没来由地笑了一下。 于丛有点奇怪地抬头,一边塞了团衣服过去,一边问:“你在笑什么?” 姜清昼摇摇头,把他刚塞进去的东西取出来,动作很利落地摊开再叠好,余出了更多的空间。 于丛假装没看到,转过身拿别的东西,充电器缠成一团,姜清昼拿过去又解开,再整理好。 他站在原地,很新鲜地看着姜清昼,说:“姜清昼。” 姜清昼还低着头:“嗯?” “我感觉你好像特别能干活。”于丛表情像陷入沉思,“搞艺术的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吗?” 姜清昼笑了一声,说:“我不是搞艺术。” 于丛还在思考:“你还自己煎蛋。” 他指的是早上那颗配着烤吐司的荷包蛋,姜清昼被他逗乐:“不然呢?” “现在便利店都可以直接买。”于丛拉好了拉链,看上去很放松,“走吧。” 小区板楼的台阶矮而宽,光线昏黄。 于丛扯了一下他袖口,声音像是把人从梦里拽了出来:“姜清昼,走了。” 第71章 71 往南的天气变得潮湿而暖和,机舱里热得像是夏天,机械运作的声音被隔得有些远。 姜清昼惊醒过来时,飞机正好开始下降,于丛从混沌的梦境里走了出来,正小心翼翼地帮他收桌板:“你醒了?” 他还皱着眉,感觉不确定,碰了碰于丛的手,有实感。 “到了。”于丛转过头,看着外面稀薄的云层。 快落地的时候,姜清昼拽住他的手,表情有点严肃,于丛看了一会,才发现他在发呆。 “你不舒服吗?”于丛打量他的脸色。 姜清昼过了很久才开口,语气有点低落:“没有。” 机舱里熙熙攘攘起来,顶柜打开又合上,人群朝飞机头部的位置涌过去。 于丛忽然灵犀,察觉到被姜清昼藏得很深的不安,凑近了小声问:“就你不会要说那种很土的话吧?” 姜清昼有点慢地问他:“什么话?” “就是类似‘感觉像做梦一样’那种。”于丛故作轻松,想跟他开玩笑。 明明当时满脸理直气壮地开门的人是姜清昼。 姜清昼迟钝地笑了笑,有点勉强的样子,没说话。 王洁戴了副很夸张的墨镜,站在出口的位置等人,姜清昼大概没跟她打过招呼,她见到于丛就摘了墨镜,露出更夸张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王洁问。 于丛咽了下喉咙,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合适。 王洁扭过头看姜清昼:“他怎么来了?” 姜清昼莫名其妙地看她,没回答。 王洁扫了眼推车,一个常年跟着姜清昼的飞机箱,上满放着于丛宝贝似的黑色背包。 “我开车。””她没打算帮姜清昼推行李,走快了带路,自言自语地吐槽:“这就是传说的离别焦虑吗?” “我跟你说啊。”出了停车场,王洁又把墨镜戴上,露出要跟姜清昼商量事情的表情,“就你看上的那个罐子,从北欧带过来拍的,私人藏品。” 姜清昼说了一句知道了,在副驾驶上坐得很直。 于丛不太能理解他们沟通的内容,趴在后排的车窗上看着外面。 从闸口往外,傍晚的橘黄色映照着整个城市,巨大的、错综的场景铺开,高耸的建筑凑成了茂密的森林,天还没黑,沿街的霓虹和节能照明灯就纷纷亮起。 第133章 他没深入过这座城市的心脏,繁华而浮躁的气息涌了上来,王洁一心三用,看着手机导航开车,嘴里还在跟姜清昼讨论事情。 “我和路易斯是觉得来头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姜清昼很平静。 王洁打着方向盘,盯着前方的交通指示灯:“私人藏品拍了后面很麻烦,来源说不清,这个卖家还是匿名的,到时候手续也不好办,万一背后的源头比我们想得复杂呢?就是麻烦。” “这不是你早就想到的?”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反问,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捉摸,“不然你这么着急把我叫过来?” “你这个人。”王洁啧了声,“人情世故懂伐?不拍东西,人也是可以来的呀,这么多客户,维护下关系嘛。” 姜清昼停顿了一会,说:“你不是维护得挺好的?” 于丛没再刻意听下去,有片刻的时间,他想起了大学时候跟在姜清昼后面像个小尾巴的日子。 姜清昼跟很多人介绍过他,去一些他没什么认知的地方,无数类似于迷惘的东西将他包裹着,尽管他知道大部分姜清昼的朋友都很友善,话里并没有嘲弄的意味。 尽管如此,那也是需要于丛尽力才能理解的世界。 预订的房间离海有小段距离,不是那种新式的星级酒店,而是带了欧式风格的建筑,只有三层,给人厚重敦实的感觉。 王洁如同一个合格的导游,把他们的东西稳妥地安排好,伸手跟他们要证件。 姜清昼裤袋里装了两张身份证,直接越过王洁:“我去吧。” “哦,好呀。”王洁把手缩了回来。 大堂里鎏金装饰多得有些过头,于丛觉得晃眼睛,就低头盯着大理石地面。 王洁忽然用肩膀碰了碰他,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怎么样了?” 于丛装作听不懂:“什么?” “就你们怎么样了嘛?”王洁口气很八卦,说完看了一眼姜清昼的方向。 于丛在心里默数地上的花纹:“场地还没确认,之前你确认的那个商区的展厅是保底的,还想争取个更好的。” “哈?”王洁有点儿震撼地打量他,似乎对于丛的应变能力颇为佩服。 “最多四天。”于丛说话像机器人,感觉立刻要从背包里抽出笔记本开始汇报,“就会确定。” “我的妈呀。”王洁见鬼了似的看他。 于丛表情撑不住了,小声跟她说:“你自己问他吧。” 他潜意识里总认为姜清昼并不是一个乐于展露的人,具体说什么,还是由姜清昼自己决定比较好。 “那好还是不好呀?”王洁又问。 于丛表情很犹豫,想了想才说:“算好吧。” 王洁看他一眼,感慨:“一个两个的,想得这么多。” 他数清楚了大理石地砖的花纹,一片砖有六十四个细长的菱形,突然想明白了,就像他不想提以前的事,姜清昼也有自己在意的地方,具体是要面子还是其他,于丛暂时还不明白。 “于丛。”姜清昼转过身,站在服务台前朝他招了招手。 于丛没什么停顿地跑了过去,带起一阵风。 王洁愣在原地,过了几秒才跟过去。 于丛一板一眼地在入住单上签好了名字,从行李车上拿起包背好,一直走在离姜清昼很近的位置。 “拍卖会就在这个酒店。”王洁手往上指,“顶楼半开放的宴会厅。” 姜清昼了然,点了下头。 “对了,有没有给你说,艾米也住这个酒店,你要是碰到她,问问她寄存在展厅二楼的画什么时候给送过去。” “嗯。” 接待的工作人员摁了电梯,没多久机械门便推开。 里面走出来几个人,王洁瞥了眼,笑得眼睛都弯了,跟对方打招呼。 于丛实在很难把面前的人和艾米这个名字联想起来,她留了一个很规整的寸头,混血长相,妆容很有攻击性,头发染成了桃粉色,好在上面没有什么字母或是花纹。 她表情很惊讶,邀着人去喝咖啡。 王洁没有立刻答应,瞄了眼姜清昼的反应。 姜清昼点头说可以,侧过头问于丛:“一起去?” 于丛的思考系统还在待机,下意识地点头。 艾米恍然大悟,很有礼貌地比了个手势,指着像个学生一样站在姜清昼身后的人:“工作室的新人?” “是呀。”王洁笑了,“这次上海的展是他在做。” “哦?”艾米挑了下眉毛,很感兴趣,“我是艾米。” 于丛有点僵地笑了笑:“于丛。” 几个人刚在花园里坐下,面前的铁艺茶几还空着,姜清昼就开口:“艾米,有个事想问你。” “你说。” 王洁反应过来,刚要说话,姜清昼又抢在她前面:“你知道一个人总是脱臼是什么原因吗?” 艾米有点迷惑地看他:“啊?” 王洁的表情也呆滞了,茫然地看了过来。 于丛一口气没上来,咳嗽了几下,作为匿名于其中一个人,很想开口反驳。 “什么叫总是啊?”艾米神色动了动,变成了很符合医生气质的表情,和粉色短发还有点违和。 “经常。”姜清昼像是没看到于丛的表情。 “间隔多久?”艾米接过从半空递过来的菜单,“要考虑是不是同一次,没有恢复好的原因。” 第134章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姜清昼侧过头,问于丛。 一时间,浸泡在余晖里还微微发热的空气变得粘滞而暧昧。 王洁立刻也看了过来:“你脱臼了?” 于丛硬着头皮点头,有点面前地解释:“很久之前了。” “多久?”艾米问他。 “好了都快一个月了。”于丛实话实说,挠了挠头:“我都忘了。” 王洁想了想时间,有点微妙地看了一眼姜清昼。 “再之前呢?”艾米像个尽责的医生,认真地问到底,“上一次脱臼是什么时候?” 于丛看上去也很困惑,有点艰难地想了很久,不太确定地说:“四五年前吧?” 艾米扭头看姜清昼:“总是?” 姜清昼很坦然:“我一次都没有过。” 于丛底气不太足地反驳:“其实不是一只腿。” 艾米了然,过了一会才点点头,语气客观:“这种情况应该算不上总是,不过如果下次再发生,或者你后续觉得有不舒服的地方,都要去看,特别疼的话不排除关节外形异常的情况。” 于丛还有点恍惚,姜清昼已经说了好。 “原来你真的是医生。”王洁扫了一眼旁边气氛古怪的两个人,“我还以为瞎说的。” 艾米有点无语地看她:“不然呢?” “这些不重要。”王洁在心底谴责了姜清昼几秒,“你在洛杉矶那边的画,什么时候给你搬走啊?” 艾米再度挑了下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姜清昼:“那要看姜师傅什么时候回去?” 王洁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又不是我去拿。”艾米无可奈何地说。 不远处穿着制服的人捧着花样各异的几杯饮料靠近,姜清昼突然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们的对话,语气还算平和:“我们先上去了,刚到,还没收拾。” 王洁没接收到任何暗示,搞不清状况。 艾米的眼神在三个人身上飘荡了个来回,欣然点点头,末了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 第72章 72 于丛洗了澡,面色还带着潮红,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着城市天际线,被铁笋一样的高楼切成好几段,橘红色和一种偏冷的蓝在那条不明显的线上交融。 姜清昼大概也收拾好,穿了套偏薄的睡衣,坐在他的身边,坐垫往下陷了点。 于丛刚要说话,他忽然凑过来,捏着于丛的下巴,很轻地吻了吻他。 姜清昼控制着力气,嘴唇温热而柔软,像羽毛般一下一下地碰着他,很灵活地撬开了于丛的嘴。 夕阳里剩下某种不可言状的、虚幻的黏腻。 于丛睁着眼,睫毛微微地抖了几下,唇珠顶着姜清昼的嘴角,脸和脑袋不可抑制地热了,感觉胸腔里的氧气即将耗尽的时候,姜清昼往后退了点,松开他。 他垂下头,贴着于丛的脸,一只手慢慢地摩挲他的腰背。 “干嘛?”于丛问得有点磕磕绊绊,两只手软绵绵地搭在自己的腿上。 他想问姜清昼为什么忽然亲他,但又问不出口。 姜清昼只是抱着他,隔了很久才说话:“没什么,就是感觉现在应该亲你一下。” 于丛呼吸随着心跳快了一点,没接话。 他靠着姜清昼的肩膀,视线范围里还有最后残留的余晖,天空变成了淡淡的紫色,往上是接近于黑的灰蓝。 “于小丛。”姜清昼忽然叫他。 于丛愣住,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好像有很久很久没听过这个带了点戏谑的称呼。 “想跟你说一些事。”姜清昼的语气居然带了丝不安的意味。 于丛动了一下,从他手里挣扎着坐直,歪着头看姜清昼的表情。 “姜老师。”于丛说,“我们不提以前了,行不行?” 姜清昼眼神落在他的手上,握住了才说:“不是以前的事。” 于丛脑子里很快地闪过各种存在于现在的事,张了张嘴:“是‘溯’的事?” 姜清昼叹了口气,把他拽紧,怕于丛要去包里拿工作笔记本。 “不是。”姜清昼斟酌着说下去,“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是公司比较大的客户,艾米。” 于丛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忽然明白什么,迟疑着问:“她喜欢你?” 姜清昼抬起眼看他,似乎还有点欣慰。 “不是她,是她弟弟。”姜清昼顺着他的猜测说了下去,“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怕你胡思乱想。”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过了一会才说:“不会了。” 姜清昼听不出他的情绪,皱了下眉。 “就不会像以前那么蠢。”于丛像过去的两天那样,捏了捏他的手,像是某种安抚,“跑过去劝他别喜欢你了,以后会有更好的。” 姜清昼怔了半秒,笑了笑。 “所以是因为她弟弟,艾米才是大客户吗?”于丛问。 姜清昼舔了下嘴唇,有点艰难地说:“肯定会有一部分。” 于丛点点头,笑得眼睛弯起来,说:“姜清昼,感觉你现在很诚实。” 姜清昼没说话,摸了摸他的手。 “那王洁怎么没有把你卖掉?”于丛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我感觉她现在满心就是卖画。” 姜清昼很不客气地冷笑,说:“她不知道。” 第135章 “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姜清昼解释,“她好像在这方面缺点东西,谁对谁有意思永远都看不出来。” 于丛回想了一些事,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还在通大的时候,就不知道我喜欢你。”姜清昼说。 于丛补充:“还有桑蕤都追到你眼前了,她也没看见。” “怀疑她那几个女朋友根本就不知道和她谈过恋爱。”姜清昼越说越过分。 于丛很配合地点点头,停了一会问:“那艾米的弟弟跟你表白了吗?” 姜清昼顿住,语气弱下去:“没有。” “哦。”于丛做了个假设,“那如果他跟你说了,怎么办?” 姜清昼没什么犹豫:“不会让他说的。” 于丛又哦了一声,问无可问地闭了嘴,朝姜清昼靠近了点,有点怕冷那样抱着他的手。 姜清昼十分自然地把他抱住,好像在思考什么。 等到最后一点晚霞都散尽,他才说:“现在那个经纪公司不是我自己的,还有路易斯和王洁,我的客户也是他们的客户,不太方便直接婉拒。” 于丛反应过来他还在解释刚才的问题,嘟囔着说:“知道啦。” 姜清昼继续说:“而且现在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会去戳破的,除了王洁。” 于丛贴着他的手臂,觉得布料很舒服,不自觉地蹭了蹭,好像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知道了。” 姜清昼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会。 “你会生气吗?”姜清昼突然问。 于丛露出思考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呆,半晌才说:“不会了。” 姜清昼觉得这句话里还有点别的东西,还没想明白,于丛又开口:“你好严肃啊,干嘛这么谨慎?” 被建筑挡得有点逼仄的苍穹变成了厚重的墨蓝色,姜清昼的目光在此之下显得有点沉郁,看着他,没说什么。 于丛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李小溪给于丛打语音的途中接连感叹三声,口气带着羡艳,说做客户经理的待遇真好,还能去香港出差。 于丛正坐在临窗的单人床上,盘着腿抱了个笔记本,看她发来的文件,犹豫了几秒:“你毕业了好好找工作,别留在海华。” “啊?”小溪不解,“为什么?” “没为什么。”于丛非常冷酷,“你读了那么多书,就给吴四方打工?” 小溪不说话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提起来:“今天展馆那边的销售过来了,问什么时候付定金,他们才能排期。” 于丛不回答,反而问:“那你们怎么说?” 小溪说:“吴四方么,你知道的,钱能多拿一分钟不会给别人的,说等你回来再说。” 于丛嗯了一声,难得认同他的做法:“要是再过来,你就拖他们一阵,别让他们签给别人。” “那你直接让佳姐打定金不就得了。”小溪向来不参与这些问题,不太理解地问。 于丛迟疑着说:“因为我想换场地。” “啊?”小溪诧异地破了音。 “但是概率很小。”于丛关掉她发来的样品图,“想争取一下公立的美术馆。” “怎么可能?”李小溪毫不留情地打击他,“这种活动啊,而且说实话东西不算太知名吧,就是商业的东西。” 于丛抿了抿嘴,没说话,抬起头看阳台上的人。 姜清昼背对着他,正在打电话,被夜色拓出一个利落的身影。 “所以让你拖着。”于丛说,“如果最后不行,新天地那个是最好的。” 小溪只好说好,没忍住问:“于丛,你这么努力干嘛,是要转型了?你要跳槽?” 于丛无声地笑了笑:“不是。” 话音刚落,姜清昼拉开了通往露台的移门,走进来。 室外的带了点寒意的微风涌进来,他朝于丛做口型,发出非常轻的声音:“我下楼找王洁一趟。” 于丛歪着头,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有点困难地跟他点点头,姜清昼就推门出去了。 “那为什么?”李小溪说完,立刻顿悟,“是不是姜大师给的实在太多了?” 于丛乐了,轻笑出声:“是吧。” 李小溪有些哀怨地叹气:“这世界上有钱人这么多,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要是我有钱了,就给自己搞个画廊,每天打车上下班,每天在里面喝奶茶就行。” 她的想象止步于不挤地铁,陷入奶茶和画廊开不开空调的设定中。 过了一会,于丛说:“这批都可以,除了纸艺的材料,你直接采吧,跟佳姐要钱就行。” 小溪说:“好嘞。” 临要挂电话,于丛鬼使神差地开口:“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开画廊,也没开成。” “谁?”李小溪有点懵。 “姜大师。”于丛笑了笑,“我就是觉得商圈里的展馆配不上他。” 小溪彻底迷糊了,还没说什么,于丛已经挂了电话。 王洁卸了妆,抓着包味道很淡的烟,靠在天台的护栏边。 姜清昼走过去,在距离两三步的位置停下来。 “诶,最近感觉你没怎么抽烟了。”王洁忽然说,“要么?” 姜清昼伸手,顺便提醒:“这地方都没人打扫。” 第136章 王洁站直了,离开护栏才发现腰上一截灰扑扑的脏东西,小声地骂了一句。 “好烦。”她低头拍了两下,“你上次看中的那个小册子,编号是十四,应该有几个人冲着它来的。” 姜清昼问:“路有说额度吗?” 王洁有点为难地看他:“路易斯的意思是这东西没什么搞头。” 姜清昼表情有点冷,不接话。 “当然我反驳他了。”王洁立刻说,“他也不懂,所以尊重你的意思,但是别超过两百万。” 姜清昼抖了一支烟,捏在手里,没说话。 “毕竟就是个普通的民间年画,我们手里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放着卖,收藏价值不算高,价格再高,都不是没有利润的问题。”王洁摸出个很漂亮的打火机,啪地递到他面前,“你别跟我说你自己想收。” “没有。”姜清昼坦诚地说,“他们不懂。” “是是是。”王洁头有点疼,“你最懂,人不懂但人家有钱啊,这个市场就是这样的。” 姜清昼没点烟,有点意外:“你现在说话跟我妈很像。” “好了,我错了,大哥你别骂我了。”王洁打断他,收回打火机。 风静静地刮了一会,王洁又开口:“总之公司能出的,就是两百万。” “嗯。” 王洁等了会,见姜清昼不打算说什么,问他:“那个,你和于丛……”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她,有点冷漠,过了一会,又微微变了点。 王洁毛骨悚然:“我草,我就随便问问,你笑得好变态。” 第73章 73 天黑透了,不过这种透彻的暗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更夺目的城市夜景逐渐璀璨起来。 王洁摁着打火机,半天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答复,说:“总之你们和好啦?” 姜清昼表情像是在自我确认,过了几秒,才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王洁自顾自地点头,猛地又摇头:“不对,那你就打算回上海了?” 姜清昼很快地回答:“嗯,可能性很大。” “啊……”王洁不太乐意的样子。 “这也不是那么好啊。”她感慨,“我现在回家,我妈还是会唠叨,我真的受不了。” 姜清昼不以为意:“你少见她就行了。” 王洁摇摇头:“我跟你不一样,我们的困境也不一样,你懂吗?” “不是很懂。”姜清昼说。 “你妈是控制狂,我妈是偏执狂。”王洁皱着鼻子,“她根本不在意我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只希望我回上海。”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不作评价。 “她觉得我就该在那,就算我谈了条狗,都应该是上海的狗。”王洁咬牙切齿。 “还有。”姜清昼有点听不下去,“后面如果艾米还过来卖画,别出我的东西。” “为什么啊?”王洁的疑问一天比一天多,“又怎么了?” 姜清昼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嫌弃她:“有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说你。” 王洁茫然:“关我的事?” 姜清昼思考了几秒,干脆说清楚:“你没看出来?他对我意思。” “什么东西啊?”王洁震惊,“谁啊?艾米还是她弟弟啊?” “他弟弟。”姜清昼花了点时间组织语言,“之前他们买东西也是真心想要的,但是后面就算了。” 王洁还没从八卦的震撼中出来,半天才说:“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姜清昼不想多解释,“总是我收的东西别给他们了。” “哦。”王洁面露迷惘,还是点点头,“不过为什么现在跟我说?” 姜清昼很不理解地说:“你不明白?” “啊,是啊。”王洁说得诚恳,“我以为你的风格是那种,不喜欢的会让别人滚。” 姜清昼语气很复杂:“是吗?” 王洁确认:“是啊,以前都是这样的,都别人滚了我才知道的。” “以前比较缺德。”姜清昼客观地进行自我评价,“而且那时候公司都要倒闭了。” 王洁表情也变得很复杂,找了很久的形容词:“姜清昼,没想到咱们有天也会出卖色相。” 姜清昼眼皮不耐烦地跳了一下,王洁改口:“观赏也是要给钱的,不算卖。” “别在于丛面前提。”姜清昼最后说。 王洁张着嘴,宛如课业不精的吊车尾,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我懂了。” 姜清昼把烧了一小截的烟戳在旁边的立式烟灰柱里,懒散地说:“回了。” 王洁把手里的东西也丢了,跟在他的身后感叹:“姜大师,你以前帮路易斯打工的我没觉得你成熟,你现在有点成熟男人的魅力了。” 姜清昼没说话,拉开了天台的玻璃门,示意她先走。 “可能换到以前,我会觉得你这种行为很怂。”王洁弯腰看起楼梯间的台阶,“不过你以前也不这样。” 姜清昼侧着身回到楼道,松了手,任由玻璃门自由关上。 “因为以前错了。”姜清昼低声说。 王洁没听清,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姜清昼没什么耐心,被她堵住往下的台阶:“快走。” 房间里没什么灯开着,于丛挪了个位置,抱着电脑靠在床尾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呼吸很平缓。 第137章 床头有盏内嵌的壁灯,灯泡隔着一块长虹玻璃,散发柔软的光。 姜清昼收回了要开灯的手,脚步很轻地走过去,小心地把笔记本从于丛的怀里抽出来。 屏幕在移动中被碰亮,桌面显示两个并排的窗口,是于丛平时工作时习惯用的软件,总在上面圈圈画画。 姜清昼扫了一眼,发现两张图片几乎一样,都是先前定好的“溯”的搭建图,其中有很细微的区别,文件名也不一样,一个标注了a,一个标注着b,后面那张去掉了入口的装置,场地也方方正正的。 姜清昼印象里于丛和王洁都没给他看过这张没入口的图片,他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把屏幕合上,动作很慢地把人抱起来。 他一动,于丛就醒了,眼神还有点儿涣散:“你回来了?” “嗯。”姜清昼没停下,抱着于丛往床边走。 于丛又说:“我睡着了?” “嗯。”姜清昼应他,把人放下:“睡吧。” 于丛不知道这种延绵不断的困意到底怎么回事,从去找姜清昼的那天开始,就不分时间和场地地犯困。 “事情说完了吗?”于丛眼睛都快睁不开,“解决了吗?” 姜清昼很有耐心地说:“解决了。” 于丛安心地闭起眼睛,闻到了一阵很淡的烟草味,室内昏沉,壁灯里的光洒在眼皮上,很舒服。 “我睡了。”于丛挣扎了一会,实在撑不开眼皮,“保存了,应该保存了。” 他声音渐渐小了,姜清昼替他掖好被子,俯身看了于丛一会,心里生出某种很难形容的东西,类似漂泊许久终于落地的踏实。 姜清昼弯腰亲了亲他的鼻尖,转过身去找于丛的笔记本,掀开屏幕,把两个文件先后保存好,再关掉。 软件后面是个美术馆的官方网页,姜清昼愣了两秒,看了眼地址,距离核桃路的工作室并不远,是同区内最大的公立美术馆。 姜清昼神情晦涩地往下拉了一点,简介下方展示着一些国际级别的展出。 于丛意图很明显,但目的看上去很难达到,大约也因此总是保持缄默。 姜清昼随手把他的笔记本放回沙发上,有点空白地站了一会,走过去把最后一盏壁灯关了。 于丛睡得很熟,习惯也好,动也不动。 姜清昼脱了上衣,丢在另一张纹丝不乱的单人床上,悄无声息地跟于丛挤一张床。 距离开拍还有两个小时,王洁忽然跑到自助餐厅,丢了张入场的嘉宾牌过来。 于丛正举着个不锈钢叉吃东西,有点意外地看她一样。 姜清昼坐在他旁边,问王洁:“哪里来的?” “我们都进去了,于丛也进去嘛。”王洁在他们对面坐下,“我临时申请了个新的名额,于丛也算我们的人。” 姜清昼不置可否,看了看于丛的表情。 于丛没说话,埋头吃雕成动物形状的苹果。 “行,你的人你的人。”王洁忍住没翻白眼,转头问于丛:“你想去吗?不过位置不算太好,在后面一点。” 姜清昼说:“不想就不去。” “去。”于丛伸右手,摸到那块透明的亚克力牌子。 姜清昼挑着眉,嘴角似乎勾着,有点意外的样子。 于丛迅速地解决了最后几片水果,好像想起什么:“但是我没有西装。” 王洁穿得很正式,摆摆手:“没事,姜清昼也不穿。” 于丛顺着她的话,扭过头去看了一眼。 姜清昼套了件浅色的薄款风衣,剪裁显得有点冷硬,于丛在心底默默观赏了几秒,移开目光。 顶层被遮了一半,屋檐里是保管展品的巨型保险箱,屋檐外是临时布置好的座位,不远处是这座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景。 来宾落座的位置被分成两部分,于丛拿到的是后排的普通区,确认了半天才坐下,王洁压着声音跟他说话:“后面有吃的,饿了的话可以去。” 姜清昼站在他面前,挺拔地成为小范围里的焦点,等王洁说完才俯下身:“要是不想呆就先回去。” 于丛顿时有种头天去幼儿园的错觉,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点点头。 姜清昼大步向前排迈的途中回过两次头,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在确认于丛还在不在。 于丛表情平静地看他移动着的背影,在绒布沙发堆起来的座位堆里坐下,把手牌放到身前。 “诶?”旁边有人惊喜地叫了一声。 于丛扭头,看见在会场里显得荧光发亮的粉色寸头,僵了几秒才想起来要笑一下:“您好。” 艾米脸上的无聊一扫而空,眉开眼笑地跟他嗨了声,很大方地问于丛身边的人:“哈喽,可以跟你换个位置吗?” 于丛勉强的笑容保持了几秒,直到艾米在他隔壁坐下,才尴尬地戛然而止。 “你不介意吧?”艾米语气真诚,和昨天初见时一样,“太无聊了。” 于丛只好说:“不会。” “你怎么坐在这里?”艾米手撑着下巴,朝前排搜寻姜清昼的位置,“不和他们一起吗?” “我是外包。”于丛毫无感情地说。 艾米好像没太理解,换了个话题:“你也喜欢拍这些吗?” “我不了解。”于丛回答得有点生硬,没说喜不喜欢。 第138章 “我也不太喜欢。”艾米按照自己的意思理解完,“我都是替我爸妈来的。” 于丛短暂地走神,思考着坐在这里的原因,他没有那个可替的人,坐在这里,大概只是他想坐在这里。 第74章 74 “而且得等到最后。”艾米叹口气,往后看了看,“你吃东西吗?” 于丛婉拒:“我晚饭吃得比较饱。” “行。”艾米也没动,主办开场的话冗长无趣,“你是踝关节脱臼吧?” “是。”于丛听出她的无聊,“已经好了。” “最近有钝痛或者刺痛的感觉吗?”艾米甚至瞟了一眼他的脚。 两只套着白色运动鞋的脚立刻并拢,于丛无可奈何地回答:“没有。” “你为什么要等到最后?”于丛不等她再说话,开口问。 艾米奇怪地看了看他,唉声叹气:“因为要捡vip区剩下的。”说完,她指向最前面的那几排丝绒沙发。 姜清昼端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于丛失神地盯了一会,问她:“vip怎么区分的?” 艾米抱起手臂,很感兴趣地打量他:“你不是他们的新员工。” 于丛没承认,想了一会,也没承认。 “你完全不来拍卖会啊。”艾米感叹,“你是他们朋友?” 于丛表情紧张了一些,抿着嘴没说话。 “因为通利的场都是优先服务艺术品经纪公司的,用亚拍协的话来说,他们是对拍卖行业有贡献的人。”艾米说,“我是个人,没有资格的。” 于丛听懂了一部分,礼貌性地说:“明白了。” “等他们结束了,才给我们发手牌。”艾米摊开双手,“你也可以拍。” 于丛没什么意味地笑了笑,不接她的话。 “所以你是姜清昼的朋友?”艾米口气带着怀疑,“比较…特别的朋友?” 于丛喉咙动了下,说:“我们是大学同学。” “大学?”艾米捕捉到一个陌生的词汇,若有所思:“你是他初恋。” 拍前的致辞终于到了尾巴,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贯穿整个会场,于丛跟着声音看过去,看见那把漂亮的酸枝拍槌落在桌案上。 一锤定音,拍卖正式开启。 “他只谈过一次恋爱。”艾米神秘地笑了,好像觉得当下的情况很有趣。 “我不知道。”于丛默认了身份。 艾米笑容更明显了:“还好艾柯没来。” 于丛脸上没什么情绪,看向台上。 “哦,艾柯是我……”艾米反应过来,开始进行介绍。 “你弟弟。”于丛语气冷静,抢先回答。 艾米调侃的神情少了一点,多了点认真:“对。” 往最前排的射灯变得明亮起来,清晰地描绘着第一件拍品的轮廓。 于丛遥遥看见有个欧洲面孔的白人走过去,跟姜清昼说了什么,姜清昼听完颔首,他又走开。 亮得近乎刺眼的灯光照着某些东西,于丛感觉心里尘封的、静默的惶惑又冒了出来。 他想起过去很长时间,很多人说的话:姜清昼和他并不完全算一个世界的人,不在一块的话会比较好。 于丛脸色严肃起来,继而变得冷峻。 他看着姜清昼的背影,沉稳地坐着,不打算对第一件东西下手。 “我是他大学同学。”于丛平静地说,“也是他初恋,也是他现在的男朋友。” 艾米愣了,好久才噗嗤笑了一声:“诶,你们好可爱啊。” 于丛板着脸,没有配合她的笑容。 “知道了。”艾米突然绽开一个十分关爱的笑容,于丛只偶尔在长辈的脸上见到,“艾柯没戏,我们大家都知道。” 于丛还是没放松,不知道说什么好。 “哦——”艾米声音拖得很长,“于丛,你就是那条鱼啊。” 于丛听不懂,避开她的眼神。 “我晓得了。”艾米突然带着西南口音说。 于丛想起什么:“你不是台湾人吗?” “我们全家都是重庆人。”艾米解释,“后来去的台湾,但是我弟在美国,我在香港,我爸妈在新加坡,我们全家各过各的,不过都是医生。” “哦,这样啊。”于丛有点敷衍地回答。 “小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特别有亲和力。”艾米瞟了眼台上的东西,凑近了一点,“我平时不爱跟人聊天的,但是我见到你就特别想跟你说话。” “没有。”于丛干巴巴地说,“我不会聊天。” 艾米看了他一会,又长叹了一口气,抽了两本拍品介绍,递了一份给于丛。 于丛接过来,轻声说谢谢,随手翻开。 大多数拍品都来自东南亚,全是金灿灿、很有年头的摆件,艾米的介绍又飘过来:“通利的品都是亚洲货,我爸喜欢中国古画,我在等十四号和十五号。” 于丛条件反射地往后看,见到一张摊开的年画册,介绍里写明了年份,来自清代后期的民间。 封面已经有些污损,带彩的部分只剩小半张。 于丛看着只剩下半张脸的年兽,腾地冒出一些熟稔的感觉,姜清昼大学的时候,也画过类似这样的东西。 “你要拍这个吗?”于丛指着十四号。 艾米百无聊赖:“我估计轮不到我,很多人都是冲这个来的。” 第139章 于丛摸了一下介绍页上破碎的位置,有种难以言喻的遗憾弥漫开来,不那么沉,淡淡的。 艾米等了一会,没听见他开口,又往后翻了两页。 顶层信号不太好,于丛便没看过手机,把手里的册子翻来翻去,期间听艾米很无聊地说话。 姜清昼一直没动,在于丛的视线里几乎没换过姿势,王洁倒是举过几次牌子,很顺利地拿了一堆看起来珠光宝气的东西。 “各位,接下来是中华属的。”拍卖师港腔很重,还是用普通话把十四号拍品介绍了一遍。 场下有轻微的骚动,于丛集中精神听了一会,明白了个大概。 拍卖师说得很委婉,但它只是个并不算艺术品的、年代久远的小物件,作者可能是街边干苦力的工人,也没有什么创作天分,因此这东西只是久远,并不珍稀。 于丛依稀听过某个理论,很多艺术品价格高只是因为它是,而不是它久,换做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他一边想,一边觉得自己学会了姜清昼口中不存在的艺术理论,笑了出来,就看见姜清昼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于丛怔了几秒,听见拍卖师替姜清昼报出了价格:“好的,二十号买家五十万开张。” 他吸了口气,听见艾米耳边骂了句:“要死哦。” 于丛侧过脸看她,艾米不怎么掩饰地皱着脸:“怎么他也要啊!这样我只能再加一道钱买了。” 于丛默然,她又嘀咕:“还不一定卖。” 他还没回头,就听见十几号、几百号的买家纷纷举牌,拍卖师砸一下加五万,跟上大课点名似的,匆匆忙忙地把价格往上抬。 于丛看不见姜清昼的脸,但知道他的表情肯定不会太好。 此起彼伏好几轮,只剩下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人跟姜清昼竞争,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一下接一下,拍卖师的声调跟着价格飙升,破音了两次。 于丛心提着,莫名跟着紧张起来,感觉呼吸不过来。 价格超过两百二的时候,他听见艾米在旁边啧了一声。 “你别这么紧张。”艾米极其自然地拍拍他的背,手法颇有点医生的意思。 于丛看了看她,勉强地说:“还好。” “他们今天拍了很多了。”艾米说,“这点东西,姜大师洒洒水啦。” “是么?”于丛反问。 “是啊,这也不贵。”艾米收回手,抱着双臂坐回原处,“就是不值得,这东西不值。” 于丛呆呆地看着姜清昼再度举起来的手,后方的射灯把他的手映得很清晰,骨节分明,无端让人觉得坚硬而有力。 王洁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姜清昼又举了一次牌。 灰色西装紧接着跟上,但他没再动过。 于丛听着拍槌响了三声,拍卖师冲着灰色西装那个人说句恭喜,周围响起一阵短促的掌声。 那人坐在第一排,回过头朝姜清昼的方向睨了一眼,于丛才看清他是个蓝眼睛的外国人,脸上有不太明显的轻蔑。 最后拍价是二百五,于丛心往下掉,跟着成交价骂了一句。 “哎呦。”艾米在旁边说,“你这是要哭了吗?” 于丛不说话了,没什么精神地盯手里的东西。 散场前,姜清昼回过两次头,大约逆着光,他找不到具体的位置,只是看着某个方向,而于丛正好在这片阴影里。 于丛抓着那本介绍册,图片上是破损的年画,握在手里确是光滑无痕的质感,带了某种割裂的、不真实的反差。 人群缓慢地松动,姜清昼走得比王洁快一点,没多久就站在他面前。 于丛面前的光被他遮了大半,仰头看不清姜清昼的表情,只感觉他还算自若,起码不生气。 “怎么不先回去?”姜清昼开口同时摸了下鼻子,低声问他。 于丛猛然反应过来,姜清昼这个惯性动作囊括的意思,幼稚而直接,无非是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不顺利的样子。 别人指的是于丛。 艾米早早去取下一场的买家手牌,于丛一个人坐在已经空了的后排,温吞吞地站起来:“等你啊。” 他态度很好,语调往上扬,听起来有点撒娇的味道。 第75章 75 王洁在电梯里有点暴躁地骂了几句,完全没感受到姜清昼和于丛之前的气氛。 “这个二百五。”她咬着牙,“钱多烧得慌。” 姜清昼像是没听见她的声音,垂着眼睛,抓到了于丛的手。 “我跟你说啊,他就是冲你来的。”王洁抱着手,脸色很差:“怎么我举的时候他不跟啊?这个土鳖。” 于丛有点僵硬地任他牵着,眼睛四处乱飘。 “他亏了。”王洁继续说,“他铁亏了,这东西卖得出去我名字倒过来写。” 叮地一声,电梯门缓缓推开。 姜清昼拉着于丛出去,皮笑肉不笑地跟她挥挥手:“拜拜。” 从电梯口回客房要经过一小段逼仄的走廊,铺了厚实的暗红黑纹地毯。 于丛手指勾了勾,反过来抓住他的手。 姜清昼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你生气吗?”于丛想了半天,很笨地问。 “不会。”姜清昼不解,“为什么生气?” “那你难过吗?”于丛追问,“有一点?还是一点都没有?” 第140章 姜清昼蹙起眉,把人拽近了一点,反问:“难过?” 于丛情绪不高,说:“十四号,你没拍到。” 姜清昼抬手,不怎么温柔地揉他的头,说:“还好,也不是非要不可。” 于丛仰着脸观察他,想再确认一下。 姜清昼看了看他,默许了于丛带点骚扰性质的目光,刷开了房间的门。 顶灯自动亮了起来,室内已经打扫过,两张单人床恢复成同样整齐的状态。 姜清昼瞥了眼他伸不开脚的单人床,再次佩服王洁的理解能力,他带着于丛落地,让她升个房间,自顾自地在取车时把商务标间改成了带露台的景观标间,多了个比房间还大的阳台,一个莫名其妙的沙发,其他什么都没变。 他盯着雪白的被套发呆,想到昨晚一动不敢动的煎熬,动一下,于丛就能掉下去。 于丛跟在他身后,语气很怀疑:“你不会不高兴吗?” 姜清昼思绪被打断,半天才嗯了一声。 “没拍到的话,会怎么样?”于丛小心翼翼地问他,“会影响你们的工作吗?” 他正如艾米所说,对姜清昼所在的世界和规则毫无经验,唯独想了解的,只不过是姜清昼好不好,会不会不开心。 “不会。”姜清昼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很迅速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于丛微微张着嘴,突如其来被咬了一口,有点茫然。 姜清昼心思见不得人,迟来地意识到于丛的关心,换了个口气。 他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委屈:“嗯,不高兴。” 于丛觉得他对姜清昼失去了情绪捕捉的能力,短短小段时间里的改口让他思维断线。 “安慰我一下。”姜清昼低着头,有点期待地闭着眼睛。 于丛有点犹豫,好像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凑近了一些,碰到姜清昼的嘴角,贴着蹭了一会。 姜清昼得逞,带着一贯的强势吻他,于丛被扣着下巴,有点喘不上气。 没多久,于丛就憋得喘息声不太规律,感觉姜清昼有越来越过分的趋势。 他抬手抓着姜清昼的小臂,摸到了风衣布料的触感,小声地喊姜清昼的名字。 姜清昼往前半步,得寸进尺地抵着他的腰,声音哑着:“放松。” 于丛答应他,身体还是僵着,松开了一只手,撑在姜清昼的身前,没什么抵抗地配合他。 姜清昼听见一点于丛发出来的气音,还有一点讨好的小动作,心痒得有点难以自控。 他不再嫌弃和样板间似的单人床,把于丛推了过去,没什么商量地压了上去。 “好的,多谢啊。”王洁用撇脚的广东话跟海运的代理人道谢,朝出闸口的货车挥了挥手。 姜清昼站在停车场的阴影处,脸色还算是平静。 “你什么表情?”王洁低头翻翻货运的单据,奇怪地问:“感觉你喜气洋洋又心不在焉。” 姜清昼不以为意:“有吗?” “这没什么事了。”王洁试探性地问,“剩下几件我明天送去机场,到时候老路来接就行,你要先回上海吗?” “……我跟你一起。”姜清昼确实犹豫了一会,但他忙着到处乱撞,王洁已经承担了太多工作量。 王洁一脸你有病吧的表情,过了会才说:“也行吧,于丛呢?” 姜清昼脸上突然带了点笑意,说:“房间打电话。” 王洁忍了两秒,翻了个白眼:“收起你那荡漾的笑,看起来很白痴。” 姜清昼没什么意识,难得有点疑惑:“有吗?” 王洁吐槽完,表情认真了点,把一叠纸塞进了背包里,说:“不过你这样挺好的。” 姜清昼颇为认同:“嗯。” “我还以为你昨天要跟人死磕到底。”王洁看起来很欣慰:“没想到你比我还冷静。” 姜清昼想起来昨晚从头骂到尾的人是王洁,忍不住反问:“我什么时候死磕过?” 王洁哇了一声,有无从吐槽的气愤:“你跟我演了是吧!以前刚开始做的时候,老路和我手上才几个钱啊!你就要跟人血拼,拍东西买东西搞得跟赌博一样。” 姜清昼皱了下眉,有点想不起来的样子,没说话。 王洁说:“后面老路还不想让你去,说你这个人太偏执了,想要的东西都拍,我们就要血本无归了。” “有吗?”姜清昼不太确定,觉得说得有点夸张。 “是啊!”王洁瞪着他,“你真忘了?老路一开始还后悔拉你入伙,说你状态不好,不适合。” 姜清昼倒记得这段,沉默地走着,没反驳。 “后来你的东西开始火了,他又抱着我哭,说还好当时拉你了。”王洁喋喋不休地开始回忆往事,“不过他现在要知道你打算回上海,又要后悔喽!” 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标准地朝姜清昼笑了一下:“不过你就这样,我先走了啊。” 姜清昼活了二十多年,还没怎么收到过偏执的评价,带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回房间。 于丛背对着他,正弯着腰,往那个很结实的黑色背包里塞着自己的东西,动作很快。 姜清昼呼吸滞了一秒,于丛大概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他脸色很焦灼,看了看姜清昼,又转身:“我要先回去了。” 姜清昼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不安放大了,像几泼凉水从头顶倒下来,四肢有点发麻,一时间用不上力。 第141章 于丛胡乱把笔记本也塞了进去,侧过头看到姜清昼正脸色铁青地把门关上。 他沉着脸,堵在放门口。 于丛像吓了跳,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碰碰他的脸:“你怎么了?” 姜清昼感觉一阵很短暂的失聪,接着感觉牙齿极为隐秘地打架,轻微地颤抖着。 他想起来很多次,于丛和他说先走了,还有在哈尔滨的时候,明明前晚还好端端的。 于丛有点慌了,看着姜清昼有点灰的脸,唇色也变得很白。 “姜清昼!”于丛伸手在他面前晃晃,“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没说完,被人抱住。 姜清昼的拥抱缺乏一些让人舒适的技巧,蛮力很大,像是掐着对方,把于丛的肩膀勒得有点痛。 “…发生什么事了啊?”于丛随着微微发抖,“你别吓我,怎么了?” 姜清昼用完了力气,埋在他的肩膀上说:“不行。” “什么不行?”于丛推了一下,没把人推开,“不行什么?” “……不能先走。”姜清昼好像平复了一点。 于丛僵了一下,挣脱姜清昼的手,摸摸他的脸:“姜清昼。” “我跟你一起吧。”姜清昼很冷静地说,好像刚才激动的人不是他。 于丛抚着他的侧脸,过了一会又碰碰姜清昼的脑袋:“有一点急事。” 姜清昼表情有点慢,没什么反应地看他。 “不是躲你。”于丛轻声说,“之前对不起。” 他道歉总是很诚恳,把姜清昼从兀自的想象力扯出来。 “我需要马上回去。”于丛说得很慢,“海华有点事。” 姜清昼一只手还搂在他的腰上,没打算动。 “真的。”于丛温和地重复,“等你回来,我去机场接你,可以吗?” 他很温柔地跟姜清昼讲道理,收拾东西时的焦躁已经消散。 姜清昼沉默地站着,没什么表情。 于丛碰碰他的脸,仿佛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一下一下地碰他的下巴。 “有什么事?”姜清昼问,看起来没有完全相信。 于丛笑了:“就项目的事啊,想要合作的大客户。” 姜清昼还是没松动,保持着困着于丛的姿势:“我不是你们最大的客户?” 于丛眼里有点震惊,赶紧说:“是是是。” “现在要走?”姜清昼越过他,扫了一眼床边没拉上的背包,“你买机票了吗?” “买好了。”于丛说完,看见姜清昼脸色沉了点,似乎还咬了下后槽牙。 于丛立刻对天发誓:“真的是公司有事。” 姜清昼脸上还有点阴郁,看了他一会,最后还是放开人,往前走了几步,帮于丛拉好背包的拉链:“我送你过去。” 于丛很乖巧地说好。 姜清昼提着那个包,走了几步,又开口:“你要是再敢像之前那样,我就……” 于丛眼睛笑得弯起来,等着他说话。 姜清昼的我就卡了好几分钟,直到抵达停车场都没说出来。 第76章 76 姜清昼把包递出去的时候,神色里还有点懊悔,仿佛立刻要反悔,勾着背包上方的手扣,不想放手。 于丛抬起头,眼神平静而温和,并不催促。 姜清昼没松手,他就站着没动,候机大厅里的广播以三四种语言不停地播报着,偶尔有轰鸣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姜清昼语气还算好,松开了手。 于丛熟练地背上包,说好。 四下人来人往,浮躁的气息涌动,并不像从小到大看到的电视剧那般,没什么浪漫的故事,也没太多分别的哀愁。 于丛瞥了眼大屏幕的时钟,小声地重复:“到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姜清昼目光很深,看了他一会,没说话。 于丛听见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软件不知是在催促安检还是在提示登机。 他感觉姜清昼的默然和目光里长出了实质的不安。 于丛像下定什么决心,脸上有种无由的坚定,像一股清冽的风,朝沉闷的姜清昼飘了过去。 他抱了姜清昼一下,很快又松开,垂着眼,盯着他不太自然放着的手。 “姜老师。”于丛突然笑了一下。 姜清昼微微皱着眉,脸色不算太好。 于丛笑得很浅,低声说:“不要再提以前了。” 姜清昼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又听见于丛更轻的一声:“也不要想了。” 身旁来往的脚步变得密集,各种语言、口音的人在认真或敷衍地告别。 “好。”姜清昼最后说。 于丛背着包,轻快地往安检口的方向走,走了一小段,又回头跟雀跃地跟姜清昼招手。 姜清昼立在原地,有片刻觉得双腿很沉,动弹不得。 很不起眼的黑色背包最后没入人群,随着嘈杂的环境音消失,他没听见于丛说再见,姜清昼想。 姜清昼拖了一点时间,过了几分钟才开始往地下走。 通往停车场的电梯间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上是于丛的微信名,头像跳动着,一个还未接通的语音电话。 姜清昼舒了口气,接起来。 信号不强,期间有半秒是沙沙声,于丛那边很吵,广东话夹着上海话,一大群人在聊天。 第142章 于丛问他:“你回去了吗?” “刚到停车场。”姜清昼回答,估算了一下分别的时间,应该不到二十分钟。 “好吧。”于丛说,“那你开慢一点。” “回去应该堵车。”姜清昼很不会聊天。 于丛顿了顿,语气不太自然:“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姜清昼想起来某些细碎的时刻,宛如车道相交时候的信号灯,一闪而过。 “很快。”姜清昼想了想,给他了一个明确的回答:“最迟大后天。” 于丛在听筒那端安静下去,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只有热火朝天的旅客闲聊,中间夹杂着虚弱的登机提示。 “那我先挂了哦。”于丛声音很软。 姜清昼发动车子时,听见了飞机起降交错的喧闹,隔得很远,被建筑挡住了很多。 他攀上一个陡峭的、笔直的坡,心脏随之稳稳地落了回去。 于丛背着包,灵活地穿过聚在一起等着行李的人群。 左手边是排着队上扶梯的蛇形队伍,尽头是十分钟一班的快速轻轨,直达市中心。 他迟疑了两秒,往右边的出租车队伍走去。 于丛报出海华的地址,语气有点急:“师傅,麻烦稍微快点。” 出租车司机喜笑颜开,在后视镜里点点头:“你放心好嘞。” 窗外漏进来一些风,和刚上飞机时不同,凛冽得让人清醒过来。 温度骤降,于丛感觉心脏像是被抓紧,有种酸涩的不适。 他摸出手机给杜楠打电话,对面的人气喘吁吁,还有气流刮过的动静。 “你在哪了啊?”杜楠有点破音,“半个小时能到不?” 于丛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连成一片的车尾灯,不太确定地说:“有点堵。” “哎。”杜楠叹口气,手里被旁边的人拿走。 小溪牙关打架,听起来被冻得不轻:“没事,于丛,你就来吧,要是没赶上,我替你把车拦住。” 于丛笑了笑,听见杜楠在旁边骂她:“你这瞎说啥呢!” “在赶了。”于丛看着前方逐渐松动的车流,“一会见。” 刚挂电话,姜清昼就弹了个视频过来。 于丛轻呼一声糟糕,接起来。 姜清昼坐在客房的沙发上,挺懒散的杨紫在,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已经打了几次电话。 于丛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在昏黑的车厢里糊成一团,看不见脸。 “到了给我打电话?”姜清昼问他。 于丛干巴巴地说:“到了。” 姜清昼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语气好了点:“在回家路上?” 于丛想了一下:“去公司。” 姜清昼皱着眉:“为什么这么着急?什么事?” 出租车里的广播已经开始晚间频道,主持人很放松地调侃观众,顺便播报某某路段拥堵的消息。 “你是海华最大的客户!”于丛想也不想地说,“但是有点别的事。” 姜清昼从屏幕里幽幽地看他,过了一会才说:“注意安全。” 于丛说好,再次有种去上学的错觉。 “回家了给我打电话。”姜清昼面无表情地说。 于丛赶紧点头,说:“好,知道了。” 大概姜清昼的口气听上去有点凶,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于丛由机场带出来的急躁却弥散了,心忽然静了一点,装作没注意到对方探究的眼神,又跟姜清昼说了几句话,挂了视频。 车子停停顿顿拐进了某个商业区的后门。 面前是璀璨的商场高楼,后方是没拆干净的筒子楼,具有跨时代的割裂感。 司机啧了一声,把车停在了步行街的入口:“小伙子,这里进去……” 他没说完,于丛已经推了门下车,在瑟瑟冷风中说了句谢谢。 杜楠和小溪站在一扇隐蔽的木门前等他。 于丛一边摘背包,一边问:“到了吗?” 杜楠龇牙咧嘴地看他:“还没来。” 于丛感觉心脏终于随着飞机落地,踌躇了一会,把自己的包递给李小溪:“小溪先回去吧?” 小溪有点诧异地看他:“为什么?” 杜楠瞥他一眼,好像明白点什么,也说:“那你先回?” 于丛毫不客气地把背包丢给她:“顺路帮我放回去。” 李小溪张着嘴,呵了口白气,表情有点伤心:“连饭都不让我吃。” 隐蔽的小木门背后是段窄窄的木质台阶。 两侧的灯不算亮,刷了木蜡的地板看起来微微发黑,楼梯尽头是私房料理的木质移门。 杜楠领着他往前走,走了几阶:“于丛。” 于丛低着头看路:“啊?” “我跟你说过没?”杜楠放缓了脚步,“这个事成的概率非常小。” 于丛表情很平静:“知道。” 杜楠停下来,好像叹了口气,于丛没听清。 “你就算真的能谈下来这个馆。”杜楠打击他的时候很不留情,“以后也是便宜吴四方了,你还打算在海华干一辈子啊?” 于丛没有立刻回答,走到杜楠的跟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杜楠看他的眼神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就为了姜清昼这个展啊?” 于丛很坦然地点头:“是啊。” 第143章 杜楠皱着眉毛,欲言又止地说:“……我说你什么好。” 于丛推了他一把:“挡路了。” 杜楠也冷得不行,说:“算球,回去再说。” 两个人并排坐在包厢里喝热水,添第二杯水的时候,于丛问他:“他没说什么时候会来吗?” 杜楠脸色不太确定:“只说有时间就过来。” 于丛冒出一些不太好的感觉,又问:“你联系的是谁啊?” “副馆长的秘书。”杜楠仰头把杯子喝干净,“人肯定是没错的,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把人请出来。” 于丛沉默下去,不接话了。 “所以我说让吴四方去搞点头衔,省得每次搞场地都要求人。”杜楠吐槽。 于丛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看着手机里的资料,美术馆的名字很奇怪,并不像其他公立美术馆前面挂个某某市某某区,古作展出很多,叫守真美术馆。 “其他就算了。”于丛停了一下,“这次项目有钱。” 杜楠有点无语地看他:“不就是借个地方开几天张吗?几个钱啊,你咋不说我每天都在跟几个亿的项目呢?” 于丛抬头:“那是他自己的钱。” 他说得气鼓鼓的,好像准备跟杜楠据理力争。 杜楠一想也是,几个亿他只见过数字,尽管不想承认,但这性质不同。 “你说归这么说,但是人家公立美术馆不是靠卖场地赚钱的。”杜楠解释,“有钱也不是好使的。” 于丛挪开眼神,假装不懂。 “这你得承认对吧?”杜楠把空了的瓷杯往他面前推,用杯底碰了下桌面:“不是说有钱怎么的,就是有的人有了点钱,就以为自己跨过了那个台阶。” 过了几秒,于丛替他倒了半杯水。 “就跟这饭馆似的。”杜楠说起来就打不住,“以为能进来吃饭了,推开门,发现里面还有楼梯,饭馆在二楼,你还得爬楼梯,你都爬完了到跟前,二楼还有一道门。” “……多喝点水。”于丛忍了一会,开口说。 杜楠关于有钱和上楼梯的理论到此为止,搁在空空荡荡桌上的手机响了。 于丛看见他的眼睛明显亮了亮。 “诶,诶,对。”杜楠恭恭敬敬地开口,即便隔着屏幕也笑容满面,“之前是我联系的您。” 包厢里静得不太真实,四面墙和木门都带着暖意,于丛绷着神经,把水壶轻轻放回桌上。 第77章 77 “是是是,是元旦当天。”杜楠声调扬起来,“我们这边是代理,只负责场地。” 于丛一听见杜楠客气的语气就头疼,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茶杯。 “媒体吗?”杜楠投来一个求助的眼神,“媒体也是有安排的,不过不是我们这边负责的,具体的话……” 于丛脑子有点乱,抓起手机给他打字,凭着记忆在备忘录里打了一串字,递给他。 杜楠眯着眼睛看屏幕,报了几个很拗口的名字。 于丛听不见对面的声音,只听见杜楠卡壳似的地嗯了几句,说了句再见,放下手机。 “怎么样?”于丛觉得自己又被提到了空中。 杜楠没什么情绪地看了看他,语气渐渐凝重:“没戏了。” 于丛呆了几秒,没说话。 “问了下媒体。”杜楠啧了声,“我估计就是随便找个借口,不过这都啥媒体啊,我听都没听过。” “不是国内的,大部分是海外的。”于丛低声解释。 “说没空,就不吃饭了。”杜楠说完,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是媒体的原因吗?”于丛看上去不太理解,还有点失落:“都是海外很知名的机构和媒体啊。” 杜楠摆摆手:“不是这个问题。” “他们看重什么啊?”于丛说得很快,能听出点焦急的意味,“媒体也可以再换啊。” 杜楠很无奈:“都说了不是这个问题,人根本就不想搭理,这都是借口。” 于丛眉毛拧着,眼睛睁得很圆,用某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我的。”杜楠语气放软,“真搞不定,我没问清楚。”他说完,察觉到于丛身上这段时间以来明显的活力又消失了。 他好像思考了一会,什么都没说。 杜楠琢磨不出他的心情,小心地问:“咱就新天地那个不行吗?” 于丛一声不响地坐了会,还是说:“没事,谢谢你。” 杜楠看起来也不好受:“你跟我说这个。” “本来也不是你的事。”于丛平静下来,“很麻烦吗?” “还成。”杜楠锁了手机屏幕,“但我没懂啊,为什么姜清昼会想要这种类型的场馆啊?” 于丛沉默两秒,说:“是我想要。” “你想要?”杜楠脑子转得飞快,“他这里面有售卖场景啊,去商场多合适啊?你怎么想的?” 于丛不说话,站起来,语气很低:“走吧。” 杜楠跟着也起来,忽然感慨:“还好没点菜哦。” “那你饿吗?”于丛停下来,“我请你吃饭。” 杜楠震惊地看着他:“什么?你请还是姜清昼请?都到这种程度了吗?在这吃?” 于丛表情自若,点了点头,说:“或者你想吃别的也可以。” 杜楠看着他,许久才拍拍自个的下巴:“我是真他妈受不了了。” 第144章 于丛说不上来什么情绪:“不吃就走了。” 店里的领班态度很好,温和而礼貌地把人送到门口:“欢迎下次光临。” 杜楠低头找台阶的瞬间忽然顿在原地,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不会是你自己偷偷在找场地吧?” 于丛没停顿,脚步又轻又快,很快到了一楼。 “啊?是不是啊?”杜楠追问,“不是,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好歹和他商量下吧?” 于丛推开门那扇隐蔽的门,室外是不属于这个时节的冷,好像还有阵雨夹雪。 他和杜楠回到了楼梯以下的世界,于丛说:“所以我说请你吃饭。” 杜楠哎了声,迟疑着说:“不是这个,你没觉得姜清昼特别仇视我吗?” 于丛反问:“有吗?” “那我这次帮这么大忙,就说明我现在的态度,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不白干了?”杜楠说。 于丛看了他一眼,也叹气:“可是现在也白干了啊。” 杜楠被噎住,看着他一脸惆怅地拿手机打车。 两个人朝着小道的出口走,尽头停了几辆打着双跳的私家车。 夜风潮湿,打在身上,于丛的脸没多久就没什么知觉了。 “杜楠。”于丛声音被风吹得有点轻。 “咋了?” 于丛吐出一口气:“还是谢谢你啊。” “白干了啊。”杜楠学着他说,“这点事,还跟我说这么多。” 于丛语气挺认真的:“还有以前,所有事。” 杜楠没接他的话,垂着脑袋缩着脖子,走了一会才开口:“我以为你跟我说你想通了,是那个意思。” 于丛没明白:“哪个意思?” “哎呀。”杜楠有点别扭,“就是那个意思呗,就不和姜清昼那什么……” 于丛望着远处,看着斑斓流光里的车牌。 “也算是想通吧。”他朝其中一辆车招了招手,转过身和杜楠说话。 语气几乎称得上隆重:“我以前看不见楼梯,看到了就有点害怕。” 杜楠表情有点深沉。 “哎呀,我知道啦,我知道有楼梯了。”于丛轻快得让他有点怀疑,“我就走到中间,可以吗?” “别搁我整这文艺的。”杜楠没什么好气地反驳自己打的比喻。 于丛笑了,拉了下车门,没拉动。 “哎呦。”杜楠伸手帮他。 “就是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于丛钻进后排,还在说:“你劝我老是说在一起不好,但是我觉得不在一起也没有变更好啊。” 杜楠被绕晕了,跟着坐在后排:“什么好不好的。” “总之,就是我觉得在一起也挺好的。”于丛甚至有点雀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 杜楠坐稳,发出疲惫的叹息,自言自语般说:“总之,白干了。” 姜清昼撑着下巴,坐在王洁旁边,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又好像是困了。 放在茶几上的平板还插着充电器,通话流畅,对面是精神充沛的路易斯。 王洁打了个哈欠,反应很慢:“哎,还有什么事啊?” 路易斯嘀咕了句,不太清楚,说起了另一件事。 “老路。”王洁哀怨地说,“明年的安排明天再说吧!我码头待一天了我累死了!” 路易斯停了下来,没说话。 “嗯。”姜清昼语气很懒散,认同地附和。 王洁看了眼通话时间,口气拐弯抹角:“你先睡个好觉,做好准备。” “什么?”路易斯问。 王洁打了个更长的哈欠:“做好一个人在洛杉矶苦干的心理准备。” 姜清昼愣了下,路易斯又问了句什么,没等他再发问,王洁伸手把语音电话挂断。 “啊!”王洁仰天花板长啸,“我什么时候能变成有钱人?” 姜清昼有点好笑地看她:“你现在赚的少?” 王洁摇摇头,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往门边挪动:“就是那种不用自己干活,钱也会从天上掉下来的,那种有钱人。” “晚安。”姜清昼皮笑肉不笑地说。 王洁打了最后一个哈欠,推门出去。 姜清昼扫了眼时间,起身拉窗帘,看见阳台小圆桌上的拍品介绍册,在壁灯的照应下十分明显。 和他当时拿到的不适同一份,大概是于丛带回来的。 姜清昼看了一眼翻开的册子,被沿海凌乱的风吹开,十四号拍品的页脚被折起来。 他想象了一会于丛坐在后排的样子,悄无声息地折着手里的东西,可惜照明设置得不好,姜清昼看不见。 姜清昼注视着窗外的东西,强迫症久违地发作,拉开门。 十四号拍品静默地躺在结实的广告册里。 姜清昼想起,他甚至没有近距离看过这个小东西,如果凑近了,应该能看到沉淀下来的磨损和拙劣的笔触。 然而可能也是因此,他才终于有了点细微的、遗憾的感觉。 他把介绍册放在茶几角边,新消息同时跳出来。 于丛没打电话,发了句简短的话。 [yucc:我回家了。] 姜清昼睨着那个句号,莫名觉得于丛情绪不高。 “到家了吗?”姜清昼给他打字。 于丛很快回复:“刚到小区门口。” [姜:什么时候到家?] 第145章 [yucc:……] [yucc:三分钟吧。] 姜清昼基本确认猜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手机屏幕,过了一会才回复:“项目不顺利?” 对面安静下来,于丛没有说话。 姜清昼立在沙发旁边,很久都没动,像是被一颗焦躁的哑弹射中。 他的思绪开始漂浮游走,在追问和等之间挣扎着。 事实上只过了一小会,于丛拨了个电话过来。 姜清昼手指没有停顿,立刻接起来。 “嗯。”于丛带着鼻音说,有点委屈:“不顺利。” 姜清昼陷入沉默,好像在认真思考。 “不过算了。”于丛感叹,声音在那边的环境里显得很空灵。 姜清昼表情严肃地听了几秒,听见两个频率不同的脚步声,大概正在楼道里。 “你一个人吗?”姜清昼语气平平。 于丛往后瞟了眼,杜楠表情很嫌弃。 “还有杜楠。”于丛说,“我们一起回的。” “哦。”姜清昼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意思:“是什么项目?” 于丛顿了下,说了等于没说:“就一个别的项目,算啦。” 姜清昼握着手机,等了一会,低声说:“回去早点睡觉。” “好。”于丛说。 姜清昼喉结上下动了动,还想在说什么,杜楠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一段距离,又清晰地传到听筒里。 “电话打完了吗?让让,我要开门!” 2013 · 春 第78章 78 “于丛!电话打完了吗!我要刷牙!”杜楠趴在寝室阳台的门上,耳机线还挂在脖子上。 新春的气氛浓郁起来,期末考试周还剩下三天,经管学院考到最后一天。 于丛被他吼得有点紧张,磕磕绊绊地说:“我先挂了。” 与此同时,杜楠摘下了耳机,扒拉着坏了很久门把手,走进寝室共用的阳台,贴着墙有个简易的盥洗台,上头摆了四个画风迥异的牙杯。 “你在给谁打电话呢?”杜楠挂着黑眼圈,一边挤牙膏:“还不睡吗?明儿考试早上八点。” 于丛支吾着往自己的位置走:“马上睡。” 他一进门,老三也像个熊猫似的,双目无神地望着于丛:“啊?你现在就睡吗?你都背完了吗…我也想睡。” 于丛还在发消息,敷衍地应他,轻手轻脚地往上铺爬,藏进了上个月才购置的遮帘里。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我要睡觉了。] 姜清昼回复:“好。” 于丛听见杜楠在帘子外诧异的声音:“于丛睡了?” 老三说是,他又压低了声音,唉声叹气地用气音说话,像是在背书,念了几分钟,又叹气:“不是,于丛背完了?” “嗯。”老三轻声说,“他这个月都不怎么在寝室,搁哪发狠吧?” 于丛无心听他们的讨论,手机震了一下。 [姜:早点睡。] 于丛不自觉地笑了笑,想着一闪而过的学期末,和姜清昼呆在没什么人画室的两周。 国画系没什么人气,临近寒假,大多人选择领了作业回家,姜清昼没挪窝,往画室搬了更多材料。 于丛一般坐在他对面的那张桌前。 姜清昼对他们抄书和算术的作业很不感冒,只知道每次于丛频频点头,就是在摁计算器,如果是烦躁地抓头发,就是在背课本。 他把那辆引人注目的车开回了家,安心地跟于丛在通大周围消耗时间。 于丛好像不爱跟人打招呼,他又把活动范围限制在了画室。 画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了整个星期,电费烧到老黄的助理过来查电表,推开门才发现里面还呆着两个人。 一个是老黄总拿出来炫耀的小姜。 另一个是…… “嘶,这位同学也是我们系的哈?”老黄的助理扶了下高度的近视眼镜。 于丛哗啦啦地把作业盖上,愣在原地,抿着嘴不说话。 姜清昼跟他隔了张桌,看上去泰然自若:“不是。” 于丛根本不知道这个穿着西装出现的人是谁:“老师好。” “哦,我不是老师。”他很受用地微笑着,“等你的吗?” “嗯,是的。”姜清昼动作悠悠地叠好面前的纸,“也是我们学校的。” 助理仿佛还纳闷,想了想才问:“你过年不离校吗?” 姜清昼回答:“期末考结束了就走。” “咱们有期末考?”他更疑惑了,摸着下巴:“黄老师没给我说啊。” 姜清昼想了一会,没再跟他说下去:“离校的时候我会拉电闸的。” “哦,好好。”他点头,“你要有空二楼整层都帮忙看看,美院这栋不断电。” “好的。” 于丛巴巴地说了句老师再见,对方举手挥了挥,匆忙地出门去了。 他看不进眼前的东西,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听着已经模糊的脚步声消失。 再抬起头,姜清昼已经站在他面前。 于丛表情呆呆地看他,不再像刚才那么忐忑。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挂了点笑意,问:“你怕什么?” 于丛有点结巴:“没有啊。” 姜清昼笑了:“你刚才很紧张。” “没有,没有。”于丛不想和他说下去,把面前的教材翻开,准备继续东拼西凑期末小论文。 第146章 姜清昼撑着桌子,把他刚翻开的书合上。 “诶。”于丛无奈地仰起头。 姜清昼不依不饶,压着书的封面,不让他动:“你紧张什么?” 他语调上扬,意气十足,俯身盯着于丛的眼睛,等着于丛回答。 于丛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好像有点生气。 姜清昼故意重复:“你说啊。” “我又不是你们学院的。”于丛泄气,“感觉老来很不好。” 姜清昼脸上那种戏谑而得意的笑容消失了。 过了一会,他问:“你不喜欢这里。” “不是。”于丛脾气很好地解释,“就是感觉每次进来鬼鬼祟祟的。” 姜清昼看着他,不说话了。 “虽然没有说不能进来。”于丛垂着眼,说下去:“但是感觉不太好。” 姜清昼松开压着的封面,靠得更近了一点,捏了捏于丛闷闷鼓着的脸颊。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完,不太熟练地亲了亲于丛。 只是嘴唇碰了碰嘴唇,一触即逝。 于丛如同一只炸毛的小动物,从坐着的地方弹起来,连带着桌面上的两本书都扫开。 他动作堪称迅猛地撞在姜清昼的鼻子上。 姜清昼很轻地嘶了一声,捂着鼻尖。 “对不起!”于丛傻了两秒,绕过桌子,像是不敢用力,握着姜清昼的手臂,“你没事吧?” 姜清昼的手遮了大半张脸,眼睛藏在指缝间,似乎还皱着眉。 于丛小声地又说了好几遍,有点着急:“要不要去医院?” 姜清昼把手放开,脸色平静下来,眼睛黑沉沉地看着他。 于丛突然意识到自己嘴笨,姜清昼大概有点生气,微微张着嘴,两只手还拽着姜清昼的小臂。 姜清昼表情不太好,于丛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会,仿佛在明志,又带了点哄慰的意思,贴近了碰着他的嘴角。 他比刚才还紧张一点,闭着眼睛,睫毛抖了两下。 姜清昼沉着脸低下头,很青涩地加深这个亲吻,呼吸交缠,他真切地感觉了于丛口腔里的温度,并不是滚烫的。 空调整日制暖,把画室烘得热而干燥,他护着于丛的后颈,压迫感很强,把人亲得呼吸不稳。 姜清昼放开手,脸上没什么情绪,看着眼神茫然的于丛。 “于丛。”他声音微微发哑,“你清楚我们在做什么吗?” 于丛嘴角湿润发红,懵懂、缓慢地朝他点点头。 “我们谈恋爱。”姜清昼语气不好,“你怕什么?” 于丛抬着头看他,眼睛里还带着水汽,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 姜清昼往后退了步,说:“算了。” 于丛拽住他,脸色有点惶惑,手指很用力:“我知道。”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拉着,于丛深思熟虑了一阵,语气认真:“我知道我们在谈恋爱,我没怕什么。” 他声音不大不小,姜清昼又问:“还有呢?” “谈恋爱可以呆在一起,可以接吻。”于丛耳朵有些红,低着头像说给自己听。 姜清昼没说话,喉咙有点发紧,最后低声说:“知道就好。” 直到整个考试周结束,姜清昼都没找到其他机会,告诉于丛谈恋爱不单纯做这些,或是问问他愿意去哪里。 最后一场考试跟着段局促的电铃结束,姜清昼站在二教外的花坛边等人。 他打量着经管学院的教学楼,板正的楼型,刷成枣红色的墙,却立了几根不伦不类的罗马柱,屋檐又雕了中式的花。 怎么看都有点诡异,姜清昼插着外套口袋,在等人途中对他院设施指指点点。 接着他就看见了裹成球出来的于丛,羽绒服蓬成一团,戴了个毛线帽,旁边跟着他那个很吵的舍友。 于丛还歪着头听人说话,很快看到他,转身跟杜楠说了什么,从台阶上蹦了下来,宛如颗雪球一样滚过来。 姜清昼忍了忍,还是笑了。 于丛声音冻得发哑:“好冷啊今天。” “考试不开空调?”姜清昼问他,感受到来自他身后的成片目光。 杜楠也在其中,眼神很复杂,看起来还有一些中二感十足的敌意。 “哎。”于丛把下巴埋在围巾里叹气,“大教室没空调。” 姜清昼瞥了瞥杜楠,换了个话题:“可以去西门吃饭了吗?” “可以可以。”于丛点点头,听起来挺高兴的,“去哪吃都行。” 姜清昼问他:“真的?” 于丛没来得及回答,杜楠隔了一小段距离喊他:“你不回宿舍?” “我不回。”于丛勉强地扭过头,很坦然的样子。 姜清昼有点儿意外地看他,感觉那个聒噪的舍友目光更幽怨了一点。 于丛看上去理所当然,起码是表面上看起来理所当然地跟着他,姜清昼不着痕迹地看了他好几次,暂时没找到于丛有负担的迹象。 他带着大考后的兴奋,拉着姜清昼去吃看上去、实际上都很没有营养的小火锅。 袅袅的白雾慢腾腾地飘了一会,于丛忽然叫他:“姜清昼。” 姜清昼还在用湿纸巾对付桌面,没抬头:“嗯?” “我明天就要回家。”于丛结束考试的雀跃没了,垂头丧气的。 第147章 姜清昼手上的动作停了,看不出不高兴:“为什么?” 于丛撇着嘴:“我妈给我买的机票。” 他回忆了一会那个和于丛差不太多、分不清宿舍南区和西区的女人,过了会才说:“哦。” “我要回家了。”于丛耷拉着,声音都变轻。 “我以后不告诉她了。”他接着说,“我妈知道最后一科什么时候考,没跟我说就直接帮我买机票了。” 姜清昼听出来一点点不舍,被羞怯遮掩,不太明显。 他把刚拆封的一次性筷子放在于丛面前,低声说:“没事。” 第79章 79 隔日是个大雾天,南区楼下白茫茫一片。 于丛回宿舍区时已经很晚,先配合打了几把辅助,游戏胜率堪忧,杜楠换了活动,拉着全寝室开会,逼问他为什么跟姜清昼吃饭。 杜楠参加社团有段时间,老三耳濡目染,对姜清昼和桑蕤都没什么好感,但于丛闷着没说话,就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四点多,连杜楠的声音都哑了。 他拖着行李箱下楼,整个寝室都是鼾声,出了门反而觉得静谧。 于丛在光秃秃的树下再次看到了那辆黑得五彩斑斓的车。 姜清昼插着兜等他,看起来刚到没多久。 于丛睡眠不足,眼圈发青,整个大脑都还没开始运行,一脸空白地看着姜清昼把他的箱子拿走。 姜清昼拉开车门,等了半天不见他动,又推着把人塞进副驾驶。 雾暂时没有消退的迹象,街上的车默契地亮起灯。 有片刻的时间,于丛打了个盹,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类似于墨水和宣纸混在一起,又不完全像。 等醒来的时候,姜清昼已经把车开上了机场高速,车里没有广播的音乐,静得要命。 于丛惊醒过来,看了眼前方的路牌。 “怎么都快到了!”于丛的语气像是被吓了一跳。 姜清昼懒散地嗯了一声,长长的。 “几点了?”于丛彻底清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时间,“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车。”姜清昼平淡地解释,看了眼左边的后视镜,一丝微弱的金光从远处荒凉的地平线冒出头。 于丛抿着嘴,不说话了。 姜清昼突然想到一些比喻,于丛好像不愿意去上学的小孩,他想了几秒,觉得不太贴切,毕竟现在的情况是放学。 等到于丛木木地从安检隔离带里回头,姜清昼才察觉到这种恋恋不舍被具体放大了。 玻璃可视的部分很窄,于丛过去了,又在透明的缝隙里看他。 姜清昼站在原处,发现于丛的眼睛很亮,不同刚才的困倦,睁得很圆,找了一会才看到他。 于丛笑了笑,但姜清昼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的眼睛弯起来。 隔着人群和安检口的护栏,姜清昼看见于丛挥了挥手,最后消失不见。 人潮密集,姜清昼第一次感觉到了所谓的寒假,从前在电视里看到春节的新闻报道也有了实感。 他漫无目的地往回走,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姜清昼没有存号码的习惯,这串数字对面是姜郁善。 他接起来,姜郁善语气很冷淡:“你回家了?” 姜清昼说:“没有。” “我早上出来,看见你的车不在。”姜郁善语调很平,听不出质疑的意思。 “昨天晚上回去拿东西。”姜清昼停了一下,“太迟了,没车。” 姜郁善像是捂着话筒,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过了会又说:“知道了。” “你不是放假了吗?”姜郁善问,“待学校干嘛?” 姜清昼觉得嘈杂的候机大厅忽然压抑了一点,熟悉的烦闷扑面而来。 “今天回了。”他说得很平稳,带着某种不明显的自嘲。 姜郁善像没察觉到,下达新的指令:“行,你傍晚来我这一趟,陪你去买两套新衣服。” 地下二层和三层的车辆汇聚在一块,跟一些不走出租车通道的车堵在一起。 前方好几辆车动也不动,姜清昼干脆把车挪回去,停稳了,熄火,不太明显地叹了口气。 面板上来了个新电话。 “喂?”于丛轻快地跟他招呼。 姜清昼愣了半秒,下意识问:“怎么了?东西忘了拿?” “不是啊。”于丛说,“在候机了。” “哦。”姜清昼说完,又问他:“延误了吗?” “没有啊。”于丛回答。 通话两端猝不及防地安静下来,大概是于丛打电话的习惯,有很轻的呼吸声往姜清昼的耳朵里钻,让他不自觉地激灵了一下。 姜清昼等了会,问他:“还有多久登机?” 于丛说:“二十分钟。” 姜清昼放松了一点,不太确定地问:“要陪你聊二十分钟吗?” 于丛在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小声地商量:“也不用这么久。” 姜清昼笑了下,没发出声音:“那你说吧。” 于丛仿佛思考了一回,问:“你在开车吗?” “没有。” “哦,那就好。”于丛没什么边际地发散话题,“你开车还是不要接电话了。” 姜清昼说:“我还在停车场。” “噢。”于丛拖着声音说,“你开车感觉有点着急。” 第148章 “有吗?”姜清昼笑不出来了。 “就是拐弯的时候,我爸开车就不会那么快。”于丛说完,赶紧解释:“不是说你车技差啊。” 姜清昼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但是你开车还是要慢一点。”于丛作为一个没有驾照的人,对着他大言不惭:“我妈上次也说,你开车好快啊。”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知道了。” 于丛像是想到了什么:“诶,姜清昼。” “怎么了?” “你家不在机场附近啊。”于丛声音里带着笑,“你当时为什么要送我妈妈啊?” 姜清昼没说话,于丛猜测他大概在装没听见。 “为什么啊?”于丛笑着追问,“你那时候就喜欢我?” 电话那头很安静,登机口的广播声盖掉了姜清昼的呼吸。 “是吗?”于丛声音放轻了点,以为对方生气了,“我瞎说的。” 姜清昼打断他,语气平稳:“不要提了。” 于丛怔了下,哦了一声。 “感觉特别蠢。”姜清昼仿佛硬着头皮说,“不要再提了。” 于丛消化了一会这句话,静了下来。 姜清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低落,扯开话题:“很无聊吗?” 于丛说:“没有。” 姜清昼问:“不是等飞机很无聊,才给我打电话。” “不是。”于丛回答得很快,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就是有点想你。” 他说得不算大声,勉强还能听出点不好意思,姜清昼却短暂地失去了声音,一言不发地接受这句落寞又雀跃的、类似真心剖白的话。 飞机落地时的撞击感和噪声把于丛从羞恼里解救出来。 他的脸还微红,握着开了飞行模式的手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那么说。 更可恶的是,姜清昼就这么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于丛挂了电话就点开飞行,以掩盖既羞愧又愤怒的情绪。 童曼和他爸站在接客区域等他,正好中午,艳阳高照,穿过大厅的落地玻璃,投在室内的金属材料上,闪闪发光。 “丛丛。”童曼笑得很开心,隔着分流的护栏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行李箱被爸爸拿走,于丛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想家,一种复杂的、内疚的心情叠加起来。 “饿不饿啊?”童曼问,很自然地摸摸他的下巴,“眼圈怎么这么重啦,起太早了?” 于丛含糊地回答:“嗯。” “上车,回家吃饭!”童曼拍拍他的肩膀。 于丛窝在后排,犹犹豫豫地打开手机,老家欢迎自己的政府消息先弹出来。 他等了半分钟,信号才逐渐满格。 姜清昼给他发了两条短信,接收到的时间是相同的,于丛分不清先后。 “我也想你。” “到了吗?” 两侧是高耸的、茂盛的棕榈树,属于沿海狂热的、潮湿的风灌进降下窗户的车厢里。 于丛视野里的树木和电线杆疯狂地向后跑去,偶尔经过减震带,颠簸的动静混着他心跳的频次。 “于丛。”进入市区,车速放缓,他爸从后视镜里看他,表情很微妙。 “啊?” “你在那笑什么?”他爸问。 于丛愣了一会:“没有啊。” 童曼拍拍他爸的手臂:“开你的车,管那么多。” 于丛想了一会,给姜清昼回了个表情包,再把手机摁熄。 屏幕变黑,他果然在其中傻笑。 “小孩子要长大的啊!”童曼压着声音跟他爸说话,以为于丛听不到。 于丛频频看手机的行为终于在晚饭时得到了制止。 他爸妈的包容限度只有一顿饭,于丛推开手机前,最后看了眼和姜清昼的对话框。 对话框里是两件丢在单人沙发上的风衣,背后架子上还有成排的、类似的衣服,墙面上还有个硕大的品牌标志,旁边是一面垂直的移动试衣镜。 于丛回忆了两秒,觉得姜清昼有许多这样款式的衣服,根据他的记忆,收拾起来大概就像背后的衣架那样。 他挨着童曼的唠叨吃完晚饭,躲回房间给姜清昼回消息。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你好像有很多这样的了。] [姜:是吗?]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对啊。] [小于小于不做咸鱼:你好多卡其色的外套了,只见过你穿一两次。] 姜清昼没回复,于丛懒懒地靠在书桌边,把那张图片又放大。 他撇撇嘴,总感觉哪里不对。 [姜:有吗?] 于丛往椅子上一靠,慢吞吞地给他打字:“是啊,而且我感觉你不喜欢这种颜色啊。” 姜清昼有点意外,问他:“你说我喜欢什么颜色?” 于丛自顾自笑,有点得意:“你喜欢冷色啊,就是那种灰蓝色,破破烂烂的感觉得,还有很多泥点的牛仔裤。” [姜:……] [姜:嗯!] [姜:可惜已经买了。] 于丛问他:“你不喜欢为什么要买啊?” 姜清昼很久都没说话,半晌,扯开话题:“你吃饭了吗?” 第80章 80 距离除夕还有几天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除夕当天温度很低,于丛不得不翻出压箱底的厚毛衣,衣柜角落里挂着件羽绒服,是期中考时姜清昼替他挑的。 第149章 于丛套毛衣的时候被静电炸起了一撮头发,第一个反应是天气怎么这么干燥,第二则回忆起了这小半年,和姜清昼有些非主流的认识和相处。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理解和接受,只认为现在很好。 毛衣很厚,穿在身上有点重,羽绒服已经清洗过,没什么存在感地挂着。 于丛在这种很小的、日常的动作里想起姜清昼好几次,他呆了两秒,收到了姜清昼的新消息。 姜清昼没说话,给他发了个刚刚兴起的聊天红包。 点开会发出趣味音效,像是一把硬币被丢在地上,接着跳出来两百块钱。 于丛没反应过来,姜清昼跟他说:“新春快乐。” [好想做咸鱼啊:还没过年诶?] [姜:晚上要去外公家。] 于丛对姜清昼说的这些有点陌生,他甚至没怎么听姜清昼提起过家人。 相比于姜清昼开口,大部分时候他通过别人的话来了解,比如王洁说过姜清昼妈妈管他很严,比如桑蕤提起来姜清昼的名字是外公取的。 于丛认真地考虑着,直到脖子被毛衣蹭得发痒,才说:“好的。” 姜清昼回复他:“可能不能一直看手机。” “好的。”于丛像自动回复。 过了两分钟,姜清昼问:“你不回老家吗?” 于丛解释:“我家就是老家了,我就和我爸妈一块。” “好。”姜清昼最后说。 于丛领完红包,系统就陷入了冻结状态,折腾了好几分钟才开通了线上支付。 他迟疑着,也给姜清昼发了个红包,配文是过年好。 于丛等了半天,姜清昼都没有领。 姜郁善回国已经一周,几乎都不在家,成日往集团跑。 有几次姜清昼都觉得她是有意,到了没多久,就打电话让姜清昼也过去。 姜清昼对寰宇集团没什么好感,当然也不讨厌,只有陌生。 这是他外公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创办的,姜清昼还不怎么懂事时,它已经蒸蒸日上,成了家族里人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外公只有两个女儿,姜郁善是妹妹,但性格比姐姐更像姐姐,凡事都要掐尖,好胜心强得不行,早早肩负起集团工作,多次被集团员工误认为姐姐。 她和姜清昼父亲的交往也带了一些荒唐的色调,对方原先是寰宇最早一批员工,跟着姜清昼外公从南到北,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某个部门的中层管理。 姜郁善和他结合的速度惊人,彼时她的姐姐还在海外深造,婚礼、迁居、姜清昼的出现仿佛是一夕之间的事。 姜郁善和他决裂也在意料之中,对方不愿意依照姜郁善的设想,联手拿下寰宇集团的管理权。 姜清昼甚至不太记得他的长相,只记得他有个很常见的姓,具体叫什么,没人告诉过他,仿佛是集团里的忌讳。 姜郁善没有达成的目标,被她的姐姐轻而易举地完成,她离婚不过两年,姜清昼还没三岁,她的姐夫就加入了董事会。 姜清昼对于这段故事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姜郁善并没有跟姐姐反目成仇,接手了出口的业务,和她的姐夫成了面和心不和的同事。 姜郁善的姐夫姓季,和姜郁善有着同样的困惑,姜清昼的表弟和他一样,对整个集团毫无兴趣。 被万众期待已久的权利争夺尚未开始,就偃旗息鼓。 姜清昼被司机送到门口时,才觉得姜郁善表演兴致已经到达顶峰,她穿了件平时很看不上的暗红色外套,正在给集团员工发红包。 老刘替他开了门,又替姜郁善提放利是封的篮子。 姜郁善推了他一下,想让他摆出点集团少爷的姿态。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走到她面前,把姜郁善钦点要他送来的手包递了过去,不露痕迹地躲掉了那个很喜庆的篮子。 老刘递到一半,不尴不尬地停在空中,有点为难地看姜郁善。 姜郁善面上闪过一点不满,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手越过姜清昼把东西接过来,大概是除夕的缘故,她收起了语气里惯有的高傲,亲切地把手里的红包递了出去。 姜清昼听着她和别人说话,一会是辛苦了,一会是新年好好干。 “没事我先回去了。”姜清昼低声说,表情不太情愿。 姜郁善收了笑,不轻不重地瞪他一样:“回去哪里?” “家。”姜清昼语气很平。 “你等着我,一会直接去外公那。”姜郁善说这话时有点严厉,带着一种很熟悉的压迫感。 姜清昼看了她一会,面无表情地在一层大堂里找了张沙发坐下。 “你等我一下。”姜郁善拢了拢衣服,笑得很自然。 姜郁善没有参与年夜饭的环节,菜色多得吓人,餐厅里点了不知名的香,很淡。 饭前饭后的环节多年没变,姜清昼照例没太吃饱,领了个大红包,跟外公说每年都同样的祝词。 他接过东西,外公忽然问:“你那个比赛怎么样了?” 姜清昼还在半空中的手顿住,条件反射地看了姜郁善一眼。 “上次来不是说要去比赛?”外公笑得慈眉善目,低头整理手里一大叠红包。 姜清昼有点意外,说:“开春了就去。” “蛮好,蛮好。”外公笑笑。 第150章 姜清昼也微微笑了下,看了眼姜郁善的反应,没什么反应。 老宅是西式的,餐桌又中式的,正中垫了一块墨黑的加热板,不声不响地热菜,等到喝汤的时候,却让人重新去厨房分装。 姜清昼没感到便捷,只觉得别扭,像是写意和写实非要融在一张画里,搭配出了某种荒谬的效果。 守岁时的鞭炮和烟花听上去要把整座小山给轰塌,一会是密集的爆竹,一会是烟花频率不稳、烟花绽放的动静。 姜清昼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看上去还算平和,偶尔看眼手机。 姜郁善还在和她的姐夫讨论集团新一年的潜在风险,两个人一声比一声严肃,把客厅聊成会议室。 外公没有参与的意思,目光专注地看着电视墙,过了一会才扭过头:“你们要不要去楼上看看那个望远镜?” 那个看起来比他更无聊的表弟正在打哈欠,立刻清醒过来:“好的,外公!” 姜清昼和他实在算不上熟,并没说什么,跟在对方的身后。 结果刚才满口答应的人刚拐到二楼,就懒洋洋地往房间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很有礼貌地说:“你看吧,我去睡觉了。” 姜清昼没说话,眼底有点诧异,难免为他的明目张胆震撼,对方看起来只想睡觉,根本不打算去看望远镜。 天台离老宅放烟花的点有些远。 周围不算亮,从山顶往远处看是朦朦胧胧的市区景象,能看到不聚焦的灯光。 高处的空气都有点沉郁,姜清昼明显感觉到冷,但又觉得这种凛冽的感觉很舒服,沉郁的空气和晦暗的光线组成了一种即宁静又让人发狂的气氛,包围着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这栋楼里最单薄的人,只有一面,很难对别人隐瞒什么。 姜清昼抬手,掀开了天文望远镜上的保护盖,摸到满手冰凉的触感。 这像一个清晰的信号,他想了几秒,把保护盖合上,拿出手机给于丛发消息。 于丛的头像上多了个红色的贴纸,下面写了新春快乐四个字。 姜清昼问方不方便打电话,于丛没回,拨了个视频回来。 他听见呼呼的风声,夹杂着一点点海水的动静,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石头。 于丛开着摄像头给他展示四周,海滩上布置了大大小小的灯串,还有个堆得很不整齐的篝火,有人在放烟花。 “我在海边。”于丛把摄像头调了回来,正对着自己,“出来放烟花。” 他被海边的串灯照清,脸蛋还有点红,笑得很开心,眼睛弯着,盯着屏幕里半张脸都沉在夜色里的姜清昼。 “你在干嘛?”于丛等了会,没听见姜清昼开口。 “……”姜清昼迟疑了两秒,居然想不出来,“在外公家。” “你们在看春晚吗?”于丛轻喘着气,好像刚跑完步,有点嫌弃:“今年的特别难看。” 姜清昼说:“没看。” 于丛噢了声,又问:“那你们都玩什么呢?打麻将?放鞭炮了吗?” “不打。”姜清昼一一回答,“有人放鞭炮,我没放。” 于丛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停下来,眼神很亮,看了他一会:“那你在干嘛呢?” 姜清昼瞥了眼面前的东西:“在天台,研究望远镜。” 于丛歪了下脑袋:“你不高兴吗?” “没有。” 于丛安静了一会,声音放轻了:“我感觉你好像不太高兴。” 姜清昼笑了一下:“没有,就是也没有特别值得高兴的。” “哦。”于丛闷闷地说,脸色平静了一些:“望远镜好玩吗?” 姜清昼笑起来:“还行。” “那你想看烟花吗?”于丛说完,没等他回应,切换了镜头模式,不远处有几簇十分脆弱的小烟花,闪了几下。 冰蓝色的花火很快熄灭,于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问:“好看吗?” 姜清昼语气很平静:“好看。” 于丛把画面切回来,笑得有点傻气:“那你有开心一点吗?” “开心。” 第81章 81 新春的第一周,姜清昼从于丛的各式分享中,充分了解了沿海的年俗活动,热闹得让人觉得有点疯狂。 初七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天还没亮。 姜清昼没开静音,被震得恍惚了半分钟,才皱着眉看时间。 凌晨四点,于丛给他发了一堆视频,没有得到回复,又打了电话过来。 “喂?”于丛听上去在室外,情绪很饱满。 姜清昼没睡醒,哑着嗓子:“你通宵了?” “没有啊。”于丛说,“今天起来送菩萨。” 姜清昼想象了一会那头的景象,问:“天亮了吗?” “没有啊。”于丛理所当然,“天亮之前要送到,你快看我给你发的视频,初七的第一响炮,今年运气会很好。” 姜清昼清醒了一点,没什么恼的意思:“知道了。” “你看了吗?”于丛问。 姜清昼怔了下,说:“挂了电话就看。” “哦。”于丛背景音里的鞭炮噼里啪啦又响了一阵,静下来的时候他才问:“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姜清昼面不改色地说:“反正也要起来。” 于丛有点迷惑地说:“为什么你们初七不用早起啊?” 第151章 姜清昼低声问:“嗯?” “没什么。”于丛最后说,好像哼出了一个调子,“原来大家都不一样。” 姜清昼乐了:“是啊。” “那你睡吧。”于丛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要去搬东西了!” 姜清昼想不出来他能搬什么:“小心一点。” 于丛朝着远处应了一句什么,又跟他说话:“你记得看视频!” 姜清昼嗯了声,没挂电话。 于丛也没挂,等了有半分钟,突然又开口:“我真的挂啦,你今天要开心一点。” 四下是黑的,卧室在昏暗里显得很空旷,厚重的窗帘有三层,严严实实地遮住凌晨的光。 姜清昼还躺着,手机屏幕莹莹亮着,是室内唯一的光源,通话挂断,他触摸到了存在于作品中的万籁俱静,也感觉到了某种生动的、鲜活的雀跃。 于丛被拉着和两个抱过他的阿姨合照,笑得有点勉强,干巴巴地比着剪刀手。 他妈盯着手机屏幕,指挥道:“你靠过来一点,开心点。” 于丛只好咧着嘴,童曼照完相,压着声音问他:“刚才不是笑得挺开心的?” 于丛看向她,脸色有点惊讶。 “哎呀。”童曼摸摸他的脑袋,小声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才在跟谁打电话啊?” “就同学……”于丛心脏猛跳。 童曼脸上还有笑,有点嗔怪的意思:“当然知道是同学,什么同学啊?” 于丛眼睛都没眨,说:“就是…同学。” 童曼笑得更开了:“好,不说就不说了。” 于丛表情还有点呆,看着她招呼别的客人去了,许久才从紧绷中协力。 他听见胸腔里的轰鸣声,远远地看见他妈在跟他爸说话,说了几句就朝他这看一眼。 于丛的紧张持续到了下午,他爸也找了上来。 “你妈说你谈恋爱了。”他爸说话单刀直入。 于丛大脑是真的空白了,没说出话来。 “哦,还没成是吧。”他爸一脸了然,“男孩子,要主动一点。” 于丛有点无奈,半天才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爸打量他一会,带着点鼓励的意思:“你这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和你妈结婚了。” 于丛又含糊地应他,点着头。 “这么长寒假,不去找人家玩?”他爸明显比他妈难对付,“是哪儿人啊?有照片吗?我看看。” “哎呀,没有。”于丛傻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来。 他爸看上去完全不信,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 于丛才注意到他穿得很正式,还打了个有点浮夸的领带。 “爸你干嘛?”于丛看了眼,发现他打开了电子银行的软件。 他爸笑呵呵地说:“那不是得给你加点油吗?给你再加一点压岁钱,跟小姑娘出去玩的时候大方一点,听见没?” 于丛还没反应过来,呆滞地看着他爸转了一大笔钱过来。 “……爸。”于丛被数额吓了跳,“你上次转过了!” 他爸阔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大了,长大了。” 于丛过了半分钟才收到短信提醒,不安多过于心虚,看着短信里的五万块,总觉得心惶惶的,好像踩在了不怎么结实的楼梯上。 姜郁善出国前又拉着姜清昼去了趟老宅,提前约了姐姐一大家人吃饭。 他这次倒没什么排斥,毕竟这算是自由前的信号。 那个表面听话实际上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的表弟没出现,一顿饭吃得匆匆忙忙。 快结束的时候,有人敲了餐厅的门框,看上去有点局促。 姜清昼认出来这是在国内跟着他妈的秘书,手里的东西递到一半,有点尴尬地摸了下口袋:“姜总,您稍等,我去车里拿支笔。” “去书房拿一支吧。”坐在正中的外公开口。 这秘书似乎跟谁都不那么熟,噤了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动。 姜郁善没说话,表情沉下去。 奇怪的、压抑的气氛蔓延开,姜清昼对这种场合太过熟悉,但始终没能适应。 “我有。”姜清昼忽然说,从风衣的侧袋里取出一支笔。 姜郁善明显愣了下,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她在诡异的安静里刷刷签了名,把笔还给姜清昼,随口说:“这笔挺沉的。” 姜清昼没说话,自然地把钢笔放回口袋。 桌上只剩下外公在吃东西,木筷被放回筷枕上,他缓缓开口:“这笔我也有一支。” 口气颇为赞赏,姜清昼余光看见他妈脸色好了不少,甚至有点高兴。 他难受着、紧绷了整个新春的背最后放松下来,姜郁善手上的事应该很多,到登机前都没再多说什么,好像已经放弃说服姜清昼,不再逼迫他在假期到寰宇实习。 姜清昼在家捣鼓完寒假的大作业,开始收拾东西。 正好是中午,稀薄的阳光穿透类似霾的大雾,空气里有一层淡淡的光芒。 他有点强迫症地把一包纂刻工具并排好,把线卷得十分平整,然后接到了于丛的电话。 于丛听起来很高兴,像他放假之后每天那么开心,说:“你猜我在哪里?” 姜清昼听到了机场播报的动静,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具体的信息。 第152章 他突然紧张起来,陷入了奇怪的期待里,半天才找到声音:“你要出去玩?” “我回学校!”于丛没打算让他猜。 姜清昼居然先看了眼日历,语气很冷静:“还有二十多天假。” “我知道。”于丛笑着说,“我回去找你玩。” 姜清昼有了被喜悦冲刷的实感,好一会都没说话。 于丛自顾自开心半天,没听到他的声音:“你不会…不在上海吧?” 姜清昼语气有点沉:“在的。” “不会…不能出门吧?”于丛口气很怀疑。 姜清昼低声笑了:“不会。” “那就好。”于丛语气带了点庆幸,“我还以为。” 姜清昼问:“你几点到?我去接你。” “我已经到了啊。”于丛轻快地说,“我已经要进地铁了。” 广播的腔调变了种风格,姜清昼这次能听清站点播报的声音。 他突然特别想于丛,某种引发了生理反应的思念,夹杂着毫无所知的无力。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问他:“你到换乘的地方下来。” 于丛说好,拖着行李箱上车,滚轮碾过车厢与地面之间的缝隙。 “是下到哪里啊?”于丛不太明白,“下车还是出站啊?” 三线换乘的中心站里很拥挤,人群摩肩擦踵,长时间远离地面,热空调带来了不算舒适的气味。 于丛坐在行李箱上,两只脚有点无聊地晃荡着,擦着地面往前滑。 新一趟地铁又到了,人潮上下,把他裹在中间,有点儿晕头撞向。 于丛在扶梯口看见了逆着大流的人。 姜清昼穿了被他形容成破破烂烂的外套,先看到了他,大步走过来的时候气势很足。 于丛的眼神还有点疲倦,立刻笑着跟他招手。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走到他面前,先把行李滑到了自己身侧。 继而结结实实地抱住他。 于丛被这个隆重而用力的拥抱吓了一跳,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出来。 “诶…”于丛很快发现有人借着路过在围观。 姜清昼抱了他一会,不言不语地放手,一边提着箱子,一边抓着于丛的手腕。 于丛被他拎了一段,站上往地面去的扶梯。 他站在姜清昼上个台阶,瞥了眼姜清昼的没什么表情的脸:“姜清昼?” 姜清昼看着他,眼睛黑沉沉的。 “你怎么不高兴啊?”于丛小声问他。 姜清昼反应有点慢,无波无澜地说:“我很高兴。” 于丛不太相信地看着他,有点不理解。 姜清昼握住他的手腕,慢慢地牵住于丛的手,像喧闹地铁站里偶尔走过的每一对情侣那样。 “真的。”姜清昼的手不太热,有点艰涩地说。 他又重复:“真的很高兴。” 第82章 82 跨越了二零一二和二零一三的春节奇妙得让姜清昼难以形容。 他在毫无计划里开始了恋爱,发现自己并非于丛的老师,反而是对方一直在拉扯往前,告诉他谈恋爱可以这样,或者那样。 他在姜家老宅发现了大家都很疲惫的事实,姜郁善还是执着于用他讨到外公的喜欢,但外公好像对谁都挺喜欢,且只限于仅,不会有最。 露台上的天文望远镜究竟是否被使用过,姜清昼有一瞬间好奇过这件事,接着才发现大家对这个家里的新物件毫无兴趣,他看起来没什么好胜心、上进心的表弟频繁地出现,不仅当着他的面摆烂,还在好几顿饭上把他精干的姨夫气得脸红脖子粗。 原来二零一三是这样。 姜清昼没有开车,把人塞进了路边的出租车里,径直回通大。 车窗外是三十层高的商业体混合办公区,据说有部分产权在姜郁善和她姐姐手机,矗立着的建筑简约修长,像一把插在城市心脏上的匕首。 出租车停停走走,往靠外的高架桥驶去,他把于丛的手握得很紧,对方任由他抓着,坐得很近。 车开远了,下午天阴,白茫茫的雾又飘起来,高楼隐入云层,仿佛刚才那把匕首被抽走。 姜清昼接收着来自于丛手心的温度,感觉自己正在一个从死寂变得活跃的漩涡里,他被离心力抛了出来。 没有漩涡的隐匿作用,他逐渐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于丛的箱子很重,姜清昼提着上楼时才有所感觉。 他小臂上的青筋微微暴起,在寂静无人的楼道里停了一次。 “我来。”于丛推了他一下,把行李箱夺回来。 姜清昼不太相信地看他,直到于丛宛如拖一口麻袋那样把箱子往上拽,箱体在台阶上撞着、碾着、擦着,狼狈地被他拽上去。 “好了。”于丛拍拍双手,一脸大功告成。 姜清昼看着上面的擦痕,没说什么。 “你今天还要去画室吗?”于丛在外套口袋里掏来掏去,摸出寝室钥匙。 姜清昼说不,又问:“你想干什么?” “都可以。”于丛拉开衣柜的门,不算宽敞的寝室里有股长时间不流通的味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清昼看着他,一时语塞。 “不刷墙。”于丛想起一些事,“或者你想打游戏吗?我可以陪你打游戏。” 第153章 姜清昼皱着眉,想了想没说自己不会。 “那你平时都玩什么啊?”于丛手指摸下巴,陷入沉思:“你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和王洁他们一起,不上课不画画的时候都做什么?” “看电影?”姜清昼勉为其难说出一个娱乐方式,“看纪录片?” 于丛目光有些呆滞地看他:“还有呢?” “偶尔会去博物馆。”姜清昼终于想起来别的。 于丛看了他一会:“要不然还是先吃饭吧。” 等他开窗通风,收拾好一切,姜清昼的脸上有了一点不太服气的东西。 于丛态度很好,有装乖的嫌疑,凑过来贴着他,声音很软,好像挺委屈的:“我都回学校了。” 姜清昼看着他,从一种轻微的失落里挣脱出来。 他推着于丛的肩膀把他按在了衣柜上,柜门很窄,还有点亮。 在感受到姜清昼呼吸的时候,于丛已经觉得嘴角一片湿润的温暖,已经被压实了。 于丛陷在了晕眩和缺氧里,没什么力气、正在乱动的手被抓住。 姜清昼捏着他的下巴,力气有些大,于丛觉得心脏的反馈有点奇怪,一会跳得很快,一会又好像完全不动了。 等于丛听见他在耳边低哑的喘息,意识才有点回笼,有点僵硬地又推姜清昼一下。 “干嘛?”姜清昼在他耳边问,那一点湿热的触觉从侧脸流连到了颈边,“还推我?” 他的语调蛊惑性很强,把于丛念得全身毛孔都炸开了。 一种不算陌生的感觉涌了起来,从脚心烧到了头,于丛涨红着脸又推了一下,把姜清昼彻底推开。 姜清昼明显愣了下,下意识地低头看。 “你看什么!”于丛懵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抬手去捂他的脸。 姜清昼动作更迅速的摁住他的手,问他:“我看什么了?” …… …… …… 他听见姜清昼发出了像笑一样的哼声,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耳边,指腹和手掌的触感被放大,中指往下靠近掌心的位置有个薄薄的茧。 于丛把衣柜都倚得温热,他喘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垂头帮他收拾东西的人。 姜清昼没抬眼,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于丛站得歪歪扭扭,像消极地罚站,过了一会才问:“你…你怎么…就是。” 姜清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于丛被他不冷不热的脸色弄得结结巴巴:“没什么。” 姜清昼看上去还是没什么表情,语气挺认真:“可能是我阈值比较高。” 于丛脸刷地红得很彻底,等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他把于丛的箱子靠在桌边,欺身过去,手撑在高处的床沿,不轻不重地咬了他的嘴唇一下:“不同意?” 于丛呼吸停了一下,闻到了姜清昼身上的味道,不太好形容,但好闻得让人安心。 他花了几秒钟找回呼吸,嘟囔着从姜清昼圈起来的领地钻了出去:“不跟你说了。” 于丛带回来的东西杂而乱,姜清昼压抑了一会,没控制住强迫症发作。 他反坐在老三的椅子上,乖巧地看着他把每样东西拿出来再塞好,仿佛眼神具有什么清洁、消毒的作用。 姜清昼把衣柜关上,回过头又皱了下眉:“椅子擦了吗?” 于丛觉得现在站起来也没什么作用了,只好乖乖地笑了笑,他发现自己对着姜清昼又脸皮逐渐变厚的趋势。 “身份证。”姜清昼朝他伸手。 于丛把口袋里的身份证拿出来,递了过去。 姜清昼抽了张湿纸巾,擦了一会。 于丛盯着他的手指,有点挪不开眼睛,想起来刚才姜清昼慢吞吞擦手的样子。 姜清昼低头看了眼他的身份证,证件照看起来有点呆,头发比现在短一点,脸也圆些,但几乎没什么不同。 于丛名字下方的地址来自于东南靠海的某个地方,在他的印象里是个宜居的城市。 “走吧。”姜清昼把他的身份证塞进裤袋里,“去吃饭。” 于丛愣怔半秒,微微张着嘴,没要回自己的身份证。 出了宿舍就是寒风簌簌,姜清昼拿着手机打车,于丛缩着下巴,用姜清昼挡了一些风。 “我们要出去啊?”于丛凑过去看他的屏幕,脸靠在他的肩膀上。 姜清昼没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 于丛看着他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正要伸手去接,姜清昼扫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你不想出去?”姜清昼问,“还想去画室?” “想想想。”于丛不以为意地应他,“你在看什么啊?我身份证有点难看。” 他爱美、自恋的种子在和姜清昼恋爱之后萌发得很蓬勃,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听人夸自己甩。 于丛以退为进,期待了一会,听见姜清昼评价:“挺可爱的。” 他眼睛里的期待熄灭了,等车的过程中,又问姜清昼:“你刚才在看什么?” 姜清昼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我身份证。”于丛说,“感觉你在念什么。” “你身份证号。”姜清昼面不改色。 “啊?”于丛额前的头发被吹起来,“为什么?” 姜清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第154章 于丛在寝室舍友的恋爱经验里翻了半天,只记得有人背女朋友学号帮忙点到的,没有背身份证号的经验。 “这是你作为公民的证明。”姜清昼语调不带什么感情。 于丛有点艰涩地思考了几秒,问:“嗯,然后呢?” “也是找到你唯一的途径。”姜清昼说话像在念课本,有点生硬:“我记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于丛吐了下舌头。 “万一以后你跑了。”姜清昼自顾自地说,漫无目的:“还能通过身份证号找到你。” 于丛呆了一会,反问:“那我要是不用身份证了。” 姜清昼没什么意味地扫了他一眼。 “如果我以后用护照了呢?”于丛在找这个说法里的漏洞,“我出国了呢?”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看他。 约到的车姗姗抵达,无声地打着双跳,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 于丛觉得姜清昼好像有点不高兴,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姜清昼被下午阴冷的风吹得脸色有点灰,没再说什么,拉开了后排的车门,给了于丛一个上车的眼神。 于丛在隐蔽的位置吐了下舌头,钻进车里。 第83章 83 商场里人不算多,餐厅里同样,靠音乐和暖气营造热闹的氛围。 于丛看着对话框大惊失色时,姜清昼正在把一条黄鱼的骨头完整地剥出来。 “怎么了?”姜清昼问。 于丛满脸诧异地抬头看他,好像很困惑。 “……出成绩了?”姜清昼实在想不到别的缘由。 “我爸又给我打钱了。”于丛看起来惊恐多过于惊喜。 姜清昼没太理解,挑了挑眉。 事实上他对爸和打钱这两个词都很陌生,以至于无法推断于丛看上去像被吓到的原因。 “他给我打了好多钱了最近。”于丛听上去很不安,“啊啊啊,我要是乱花怎么办?” 姜清昼忍不住笑了:“那你别乱花。” 于丛叹了口气,手机叮了一声,是他爸发来的新消息。 “大方点,要请人家吃饭。”他爸掐着买单的点发过来,后面还带了个龇牙咧嘴的笑脸表情。 于丛盯了消息几秒,郑重其事地看向姜清昼:“今天我请客。” 姜清昼有点意外,说:“好啊。” “晚上我请你看电影。”于丛渐悟,“可以吗?” 姜清昼笑了,嘴角勾得很明显:“可以啊。” 于丛的脸色很快就不惊讶了,变成了一种主动的、自由的期望。 姜清昼笑着说:“你要请我去开房都可以。” 于丛愣住,看着他,没说话。 不远处迎宾的服务生齐齐喊了声欢迎光临,顺便推荐了今日特色菜。 姜清昼有点好笑地看他,招了招手买单。 于丛呆了很久,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姜清昼,像是没听懂。 “不愿意?”姜清昼又问。 “没有。”于丛下意识否认,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愿意也没事。”姜清昼慢慢地把小票叠成标准的正方形,再扔进骨碟里。 “没有不愿意啊。”于丛胡乱地反驳,声音很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姜清昼扯了个笑:“我就是随便问问。” 于丛反应过来时,姜清昼已经买完了单,他有点茫然地看着姜清昼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他的身份证,指挥若定地扬了扬。 “你不愿意,就我请你去。” 于丛就这么被带着去了靠近江边的酒店,看上去是个很新的、挺豪华的度假酒店,入口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划片位置,一条分支从主路延伸到大堂门前。 姜清昼看上去轻车熟路,递了于丛和自己的身份证,外加一张卡。 办理入住的工作人员宛如机器人,很专业地刷信用卡递房卡,对还在恍惚的于丛很标准地笑了一下,没露出牙齿。 踩上景观电梯,于丛还有点飘忽,圆弧状的玻璃外是橘粉色的夕阳。 晚霞连绵地在地平线和江面上绕了一圈,被电梯抛在了水平视线之下。 于丛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形容,第一次感觉踩在了云团上面,他脸色微红地抬头看着姜清昼。 对方没看他,没有落脚点地望向远处的江景,看起来心情不错。 “姜清昼。”于丛好像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抓了下他的袖口。 姜清昼对厚而硬的牛仔布料,于丛摸了一手粗粝的感觉,又感觉到他干燥的、不那么热的手心,包住自己的手指。 位于高处的江景房视野不算绝佳,在一个有些微妙的角度上,俯瞰着有些混沌的江水。 双层的遮光窗帘没有被拉开,沉重的绒布垂着地毯上。 光线不算太差,于丛看不清姜清昼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带着难以抵抗的压迫感,把于丛抵在靠近床头的位置,久久动弹不得。 “于丛。” 姜清昼叫了他一句。 视线从昏暗变成了彻底的盲,于丛陌生又有些怪异舒服的感觉逐渐明显,姜清昼的手十分有条理地在他身上游走,让他混乱地想起许多场景,姜清昼拿着笔画作业的时候,握着纂刻刀垂着眼睛的样子。 于丛发出了很轻的声音,顿了下,被羞耻心裹得呼吸不过来。 第155章 他看不见,干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姜清昼只觉得还算自控,呼吸的频率还算稳定,直到手心碰着的、于丛的睫毛抖了几下,仿佛失去了力量的蝴蝶缓缓落下,在他的掌控之中。 毫无预兆的明灭在他眼前跳跃了一会,姜清昼难得失神,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开口:“于丛。” 声音嘶哑,于丛像吓了一跳,赶紧应他:“诶。” 于丛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力气了,姜清昼停了一会,轻声说:“爱你。” 夜间十点不到,电动窗帘缓缓推开,于丛在四十多层的高空下看了初春的江上风景。 并没有璀璨的星河与月亮,浅灰色的霾挡住了宇宙,阴沉的苍穹下是人工制造的、辉煌的城市夜景。 于丛不太困,没骨头似的靠着床头,看了窗外一会,忽然傻傻地笑了一阵。 姜清昼正穿好裤子,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后腰上的肌肉因为动作拉出漂亮的线条。 “笑什么。”他语气不像问询,隔着被子把于丛抱住。 于丛表情还有点呆:“没什么。” 姜清昼抱了他一会,接着问:“你在笑什么?” 大概是年轻的自尊心和好奇心作祟,姜清昼用力把人勒紧了,追问:“于小丛,你在笑什么!” 于丛被他摇得傻笑出来:“没什么。” “说!” 于丛还是笑着:“没什么!就是感觉你准备得很充分。” 姜清昼搂着他,不接话了。 “姜清昼。”于丛小声问,“你不是阈值很高?” 姜清昼扯了个有点冷的笑,还是没说话。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于丛有点喘不上气,动了动给自己争取了个舒服的姿势,越问越小声。 姜清昼没回答,于丛看不见他的表情,许久才听到回答:“去地铁站之前。” 于丛不安分扭来扭曲的动作停下来。 “很早了。”姜清昼艰难地克服了自尊心,“觉得跨年的时候有点蠢。” 于丛怔怔地想了一会,意识到他指回宿舍看电影和纪录片的那天。 于丛打开投屏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声音调小。 姜清昼微微皱着眉,有点无可奈何地看他打开了视频软件,动作流畅地进入纪录片频道。 “看什么?”于丛带着笑,把手机递给他。 姜清昼没表情:“你挑吧。” 于丛声音软绵绵的,还有点哑:“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嘛。” 姜清昼扫了眼他的记录,除了野生动物相关的,还有几个介绍中国古画的纪录片。 “其实我有的时候会想你。”于丛不太好意思地说,“在老家的时候。” 姜清昼脸色好了一些:“是么?” “嗯。”于丛觉得脸皮又厚了一点,“在家挺无聊的,我不喜欢打麻将,我打得不好。” 姜清昼想了想,说:“我不会。” “有的时候想到你。”于丛慢吞吞地说,把脸埋在被子里,“就会去看纪录片。” 他说完,像忍不住,兀自笑了几声。 姜清昼拿过他的手机,看了眼历史记录,研究古画的那部进度条已经过了大半,上次观看的记录是在前天。 他看了于丛一眼,点开了继续播放。 纪录片是英文版,看上去引入的时间有点久远,解说词也有点晦涩难懂,说出了昏昏沉沉的感觉。 于丛听见声音,朝床尾的屏幕望去,居然还认真地看起来。 姜清昼的手从他胸前越过,把人抱住。 “别看了。”姜清昼有点嫌弃地看着屏幕,“这比教材写得还烂。” “啊?”于丛说,“是吗?” “是。”姜清昼口吻笃定,“你想知道什么,我给你说。” 于丛扭头看了看他,不知道什么表情:“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姜清昼停了下,还是没把纪录片给关掉,说得很流畅:“它们拍的是大都会博物馆。” “哦。”于丛小声回答,“这个我知道。” “这地方在纽约。”姜清昼下巴抵着他,语气平稳地介绍:“应该是目前全美最多中国画的地方。” 于丛嗯了一声,嘀咕:“这个它也说了。” “是。”姜清昼不以为意:“他们很喜欢研究中国古画。” “为什么?”于丛问。 姜清昼回答得时候有点犹豫:“老黄,我的老师说过,官方的说法肯定是这批人对东方绘画感兴趣,算是一种文化输出,大都会博物馆的口号是让全世界人民感受艺术是我们的责任。” 于丛点点头,又问:“那非官方的是?” 姜清昼似乎笑了一下:“算是个生意。” 于丛有点无语地看他,被子外面只露出一个脑袋。 “因为它原本就是一群商人弄出来的。”姜清昼停顿了一下,“虽然它的确意义非凡,但是背后还是商业。” “你看不上。”于丛小声评价。 姜清昼乐了:“轮得到我看上?” 于丛撇撇嘴,小声分析:“就是感觉你好像很排斥。” “排斥什么?”姜清昼问。 “就是画啊、商人啊混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很不屑。”于丛很自信地评价,“你自己没感觉而已。” “有么?”姜清昼自我怀疑了几秒。 第156章 “有啊。”于丛凑得很近,观察了一会他的眼睛,“你自己没发现。”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春快乐!(来自于1月份的提前祝福) 第84章 84 第一学期的期末成绩直到新学期的第二周才出。 于丛确认了两遍,挨了杜楠开玩笑似的两拳,他既激动又愤愤:“好兄弟,期末周到底去哪里用功了?” 于丛看着全系前百分之十的排名,有点找不到原因,他不觉得期末有多用功,大部分科目他都在得过且过,看完了书和课件,写完作业就被抛在脑后。 老三挂了一科,哀嚎的缝隙里让他请客吃饭。 于丛敷衍地答应了,坐在桌前玩手机,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学校的论坛,给姜清昼发消息。 [好想做咸鱼啊:姜清昼!特大消息!] [姜:?] [好想做咸鱼啊:出成绩了!] 姜清昼和他的聊天框上方跳了一会正在输入,最后问:“考得很好?” 于丛呆了呆,确定自己没有把学号和密码给过姜清昼,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 “你很高兴啊。”姜清昼发了条语音过来。 [好想做咸鱼啊:我当时只想不挂科就好了。] 姜清昼语气懒散,背景听起来空旷又宁静:“你很认真啊,你自己没发现吗?” [好想做咸鱼啊:啊?有吗?] 他发出疑问,姜清昼却很久都没回复。 于丛握着手机干等了半天,姜清昼才发了一段新的文字:“你在画室看了多久的书?” 于丛还没说什么,他接二连三地发了好几句,仿佛有点不满。 “在那一坐两个小时都不会动。” “我都不敢跟你说话。” “考得好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于丛不自觉笑了,前俯后仰了一阵:“你有不敢吗?你还有不敢的吗?” 姜清昼给他发了串省略号。 于丛笑够了,问他:“那你呢?你们不考试怎么算成绩啊?” 姜清昼耐心地解释:“大一大二还有一点理论课,主要是作业。” 于丛噢了一下,又问他考得好不好。 姜清昼言简意赅:“还行。” 王洁在国画教室惊人发言的时候,旁边还有个姜清昼不算太熟的同系女生。 “姜姜。”王洁盯着他桌上的新作业,有点古怪地叫了他以前的绰号。 姜清昼下意识皱眉,瞥了她一眼。 王洁口气变得很神秘:“你是不是跟人上床了?” 姜清昼有点震惊地看她,咳嗽了几声。 隔了两排的女同学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眼。 “你不懂。”王洁摸摸下巴,“这是我老师教我的,只可意会。” 姜清昼截断她的话:“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肯定是跟人上床了。”王洁指着他的作业,“画才是这样的。” 姜清昼被这两个吵得头皮发麻:“你别说了。” “你这春心荡漾。”王洁没再重复,“力透纸背。” “神经。”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动作没有一点犹豫,抽了张新纸把作业盖住。 王洁好像还沉浸在震惊中,过了一会才感慨:“没想到连姜清昼你都……” 姜清昼冷冷地反驳:“都什么?什么叫都?” “不是,不是。”王洁收了点声音,“我只是大为震撼。” 姜清昼忍无可忍:“你回四楼行吗?” 王洁直接在他面前坐下:“我不。” “到底什么事?”姜清昼有点不耐烦。 王洁嘿嘿一笑,压着声音:“过几天不是热了吗?我们去露营,我带上你,你带上于丛。” 姜清昼想了想:“不去。” “去嘛。”王洁把他的作业掀开一个角,指指点点:“你看你一个画山水的,不去大自然走走怎么行呢,对吧!” “你叫了一堆人吧?”姜清昼拆穿她。 王洁一脸理所当然:“露营就是要人多好玩啊。” “算了。”姜清昼语气好了点,“我不想去,于丛也不喜欢。” 王洁看了他一会,表情变得哀痛:“不是,怎么变成我和你们了?” 姜清昼莫名其妙地看她:“是啊。” “哎。”王洁叹了口气,态度很好:“你去吧,你要是不去我肯定忍不住聊你的八卦。” “……”姜清昼无语地瞪着她。 “到时候我肯定要说你的大作业。”王洁自顾自说下去,“好端端的一个写意山水,结果啊……” 姜清昼停了两秒,问:“什么时候?” 春寒料峭,大地和人都没睡醒。 于丛被姜清昼拖着去了商场,买了新的鞋子和外套,付钱的时候成功地拦住了对方。 “我有钱!”于丛压着声音说,豪气十足地压着姜清昼的手,“你一次都没让我付。” 他还有点责怪的意思,姜清昼明显愣了下,松开手。 于丛看不出一整面墙上鞋子的区别,不知道爬山、跑步和打网球需要保护的部位有什么不同,还是听从姜清昼的建议,挑了一款深色的。 从负一层的扶梯往上,于丛借着硕大纸袋的遮掩,握了握姜清昼的手。 姜清昼从善若流地牵住他,等到快到地面的时候,忽然开口:“有点后悔。” 第157章 于丛脸色变了点,问:“什么?” 姜清昼说得很认真,似乎真的很介意:“之前带你去买羽绒服。” “昂。”于丛想了一会,“怎么了?” 姜清昼好像羞于说出口:“那件不好。” 于丛有点迷惘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似的:“啊?” 姜清昼不太自然地说完:“还是你自己买的。” 于丛跨出扶梯最后一段,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没再往前走。 姜清昼挑了挑眉毛,不说话。 “姜清昼。”于丛笑着,眼睛弯起来,碰碰他的手:“你怎么这么别扭啊?” 姜清昼不太认同地反驳:“没有吧。” “记仇都是记别人的,哪有记到自己头上的?”于丛说。 “是么?”姜清昼没再提出疑问,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于丛笑得更开心了,像是摸什么小动物,又碰了碰他。 出发时天气不太好,几辆车开到近郊,天还是阴的。 于丛和姜清昼坐在后排,王洁开着车,一边充当活跃气氛的角色,身兼数职,精神饱满。 “哎呦。”王洁把墨镜往上一推,“你们不要这么尴尬嘛,都过去三四个月了。” 副驾驶的桑蕤冷笑了一声:“那你最好别提。” “不晓得说什么呀。”王洁打着方向盘,“你们都是哑巴吗?” “天有点暗,社长。”于丛在他后方弱弱开口,“你戴着墨镜能清吗?” 王洁表情有一瞬呆滞,过了会才说:“小学弟,我发现你很不会聊天。” 姜清昼有点疑惑:“你叫他什么?” “小于,我发现你很不会聊天。”王洁重复。 姜清昼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聊点什么好呢?”王洁眼神闪了闪,忽然问:“小于,期末考试成绩出了吧?” 于丛愣了一下,笑起来,仿佛回到了小学。 “……服了。”姜清昼说,“他考得很好,别操心了。” 王洁收起了长辈般的语调,叹了口气:“哎,一个两个。” 于丛忽然想到什么,扒着驾驶座的椅背:“那你们呢?” “我们什么啊?”王洁把墨镜勾下来,不太理解地看他。 “你们考得怎么样?”于丛声音压得很低,掩饰自己的意图:“姜清昼呢?” 王洁学着他说话,虚着声音:“姜清昼啊?” 旁边坐着的人听得很清楚,看向窗外,装作没听见。 “是啊。”于丛说,“他都不肯跟我说。” 王洁迷惑:“说什么?” “就他考试怎么样啊。”于丛声音压得快听不见,“不知道为什么。” “啊?”王洁一脸迷茫地从后视镜看他,“你怎么会不知道?” 于丛在她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些诧异。 “小于。”王洁很配合,还是做贼似的跟他说话,“你肯定不上校内网,你男朋友很出名诶?” 于丛被她的称呼震得说不出话。 副驾驶上的桑蕤听完,也咳嗽了两声,觉得有点尴尬。 “……”姜清昼似乎不好意思,叫了她一声:“王洁。” 司机把墨镜重新戴起来,一脸冷酷:“虽然也没有那么出名,但还是小有薄名的,主要他脾气太烂了,也不都是好名声。” “她乱说的。”姜清昼把于丛扯了回来。 “是的啊。”王洁一脸正经,“你看你,只有我们才能忍受。”她说完,挥了挥手,指着前方的两辆越野车,顺道把于丛和自己也划进去。 于丛大概还能记得那两辆车上的人,都是姜清昼的高中同学,打招呼的时候会叫他姜姜,把人叫成了小孩。 姜清昼忍了一会,没忍住:“你能不能专心开车?” 于丛感觉到了一点低气压,赶紧岔开话题:“我随便问的,不想知道了。” 王洁诶了一声,回想起他最初的问题,姜清昼的期末考成绩。 “他一直都第一名啊。”王洁的车性能不如前面的,往散落碎石的小路上拐前减了速,“老黄得意死了呀,我们姜大师,属于勤能补拙的那种哈。” 于丛愣了很久,有点诧异地看了眼姜清昼。 “也还好吧。”桑蕤在旁边看戏看够了,“也不是完全没天赋,对吧!”他一边说一边笑,转过头来。 “是啊是啊。”王洁附和,小心地打着方向盘。 “闭嘴吧你们。”姜清昼说。 第85章 85 那盏黄澄澄的露营灯亮起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于丛靠着姜清昼坐着,感受到了一点寒意。 露营基地里搭了一堆帐篷,基地的工作人员弄的,内部配置和酒店无异,活像是把客房搬到了山顶。 一群人围着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篝火聊天,说的都是于丛没太听过、姜清昼也不太感兴趣的话题。 “我他妈服了。”有个人握着手机,忽然发出声怒吼。 “怎么了?” 他气得声音有点颤:“我前女友,她她她,带着她现在的狗男人给我们以前的狗过生日,我靠。” “哦哦。”于丛对面的一个女生开口,“萌萌的生日是吧,我还收到它生日的伴手礼了,那香水还不错。” “什么?”那男生有点悲愤。 “我只收了香水啊,我又没去,不过萌萌越来越可爱了。” 第158章 于丛甩着手里的树枝玩,听懂了一部分,萌萌是一只狗。 “那个香水国内都还没发行。”女生又说:“不过我给萌萌送了点小礼物。” 于丛垂着脑袋,没什么精神。 姜清昼偏头问他:“想睡觉了吗?” 于丛想了想,说:“还好。” “哎呀。”有个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很不耐烦:“别前女友了,聊点别的吧,烦死了。” 王洁附和:“就是就是。” “那可不可以……”那人的目光朝姜清昼和于丛飘过来,“聊聊……” 姜清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皱眉:“不可以。” “哎呦,姜姜,不要这么严肃嘛。”收了香水的女生说。 “就是就是。”另一个男生学着王洁说话。 于丛在同个瞬间感到了目光的叠加和姜清昼的紧绷。 姜清昼一只手没什么痕迹地撑在于丛身后的地上,他甚至能察觉出姜清昼手臂上肌肉绷紧的瞬间。 “姜清昼。”于丛低着头,看上去有点羞涩地避开了大家的目光,“没事的。” 姜清昼似乎顿了下,没说话。 “你不要这么凶。”于丛小声说。 姜清昼动了下,换了个姿势,双腿很随意地盘起来,说:“你们要聊什么啊?” “你都不介绍一下。”有人吐槽,“你看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王洁举手:“我来。” “于丛。”姜清昼无视她的积极,顿了顿:“我男朋友。” 广袤但没什么风景的草地死寂了一秒,继而起哄声连绵不绝,像一阵又一阵没头没脑的风。 于丛的脸在昏暗里烧出不明显的红,动作迟钝地抬起头,僵硬地笑了笑。 “我靠好奇怪啊,听姜清昼说这种话。” “对啊对啊。”有人说,“感觉像被王洁附身了,‘大噶好这是我女朋友’、‘晚上好这是我女朋友’是不是?” 王洁丢了根树枝过去:“你去死。” “不是,你都不秀恩爱,我还以为这是你们同学。” 桑蕤笑了,加入话题:“他秀恩爱技能没电。” “谁追的谁啊?”有人开口,忽然想起来什么:“姜姜果然是不喜欢一个两个那种类型的。” “什么一个两个?”旁边的人问。 于丛感觉姜清昼又紧张了一点,刚转过头,就听见姜清昼有点低的声音:“介绍完了,你们聊别的吧。” 事实上于丛并不是个擅长融入群体的人,他只善于在人群里降低存在感。 姜清昼把他塞进睡袋,脸色不算太好,甚至看起来有点忧虑。 “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姜清昼问。 于丛不太明白:“没有啊。” 姜清昼又看了他一会,起身把外套脱了,帐篷顶高不行,他有点困难地低着头。 于丛盯着他的背影,如同个灵活的蚕蛹,往旁边挪了挪,给姜清昼的睡袋让出了点位置。 姜清昼脱了外穿的衣服,却没动,坐在旁边,看上去有点后悔。 “怎么了?”于丛躺得很板正,一动不动地问。 “不应该来的。”姜清昼很容易把实话说出口,“没什么好玩的。” 于丛反问:“为什么?” 姜清昼俯身,嘴唇贴了贴他的额头。 “风景挺好的。”于丛夸得很勉强,开春的工业污染有点严重,一群人在黑风里等了半天,没找到一颗星星。 姜清昼想起了老宅天台的那个望远镜。 “姜清昼。”于丛往角落里靠了一点,“你躺下吧,可以跟你聊聊天吗?” 姜清昼没钻睡袋,跟他并肩靠着,躺在睡袋上方,帐篷的顶部是透明的材料,覆了一层积累下来的尘埃。 “我没有不高兴。”于丛轻叹了口气,“我就是感觉不怎么了解你。” 姜清昼侧过头看他:“为什么?” 于丛思考了几秒:“你好像不太想跟我说你的事,都是别人跟我说的。” 姜清昼眼神有点深地看他,没说什么。 “其实我挺喜欢跟你出来玩的,会知道很多你的…秘密?”于丛换了个说法,“会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姜清昼语气很平,但表情温柔了许多。 于丛撇撇嘴:“问了你又会敷衍我。” “不会的。”姜清昼好像在哄他,“你问吧。” 于丛看了他一会,突然说:“高中一个两个是什么意思啊?上次圣诞节的时候,王洁也说了。” 姜清昼愣了下,转过身侧躺着,枕着手。 “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姜清昼平和地说,“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 “噢。” “那时候我们都是同个画室的。”姜清昼补充,“王洁也在,有天做速写,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对男性模特比较感兴趣。” 于丛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后面就发现了吧,觉得自己喜欢男生。”姜清昼语气很低,“一个两个是两个人,当时他们都在…和我接触吧?” 于丛鼻子皱了下,直截了当地问:“他们追你还是你追他们啊?你同时追吗?” “当然没有。”姜清昼不可置信地看他,“怎么可能?” “噢,他们追你。”于丛帮他回答,“然后呢?也像桑蕤这样吗?” 第159章 姜清昼感觉了一点很陌生的东西,甚至觉得于丛有点阴阳怪气:“不一样,桑蕤根本没追过我。” “哦,所以他们追你了。”于丛平静地说。 “当时就是有点不确定。”姜清昼脸上浮现出一些不明显的心虚,“想试着交往一下。” 于丛脸色变了点,脸颊鼓了鼓,不说话了。 “但是没有真的交往。”姜清昼接着说,“感觉很奇怪,后来就没联系了。” 于丛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哦了一声。 姜清昼突然有点紧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生气了吗?” “没有。”于丛没有停顿。 “是我的问题。”姜清昼说,“当时有点迷茫。” 于丛感觉他的手有点凉:“那你跟我待在一起觉得奇怪吗?” “怎么可能?”姜清昼很奇怪,顺手捏了捏他的脸,“跟你待在一起很舒服。” 于丛专注地看了他一会,说:“你进睡袋吧,你手好冷。” 姜清昼收回了手,但没动。 “那你跟我在一起奇怪吗?”姜清昼问他。 于丛身体被睡袋禁锢着,摇摇头:“不会。” “姜清昼。”于丛晃着脑袋,“你一直不说,是以为我也觉得很奇怪吗?” 目光沉沉望着他的人没说话。 “我没有你这种过程。”于丛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我就是觉得你很好。” “嗯。”姜清昼应他。 “好像也不太迷茫。”于丛又说,挪了下位置,隔着睡袋碰到了姜清昼的腿。 “好。”姜清昼说。 “那你以后给我说吧。”于丛软软地要求,“考了第一也给我说。” 姜清昼喉咙动了动,说:“知道了。” 于丛眼睛又弯起来,又问:“你怎么还不进睡袋?” 姜清昼坐起来,却没钻睡袋,窸窸窣窣地去摸旁边叠起来的衣服。 他翻了一会,想法又变了,拿出于丛的手机:“能看吗?” 于丛有点呆地说:“密码是四个零。” 姜清昼解了锁,低头摁了几个键,于丛只能看见一部分屏幕,看着他打开了通大的学习系统,不知道在找什么。 他没问,安静地等了一会,姜清昼把屏幕递到面前:“学号和密码都存了。” 于丛看着屏幕,发现上面显示着姜清昼的课程信息,下一栏是考试成绩。 “以后你想看什么都可以。”姜清昼语气很平。 于丛愣了半秒,看向末尾的排名,美院的显示方式和他们不同,学生人数很少,最后只有一个数字:1。 姜清昼问他:“可以吗?” 于丛隔了几秒才回答,小声说:“可以。” 姜清昼把手机放下,摸着他的侧脸,很舍不得似的蹂躏了一顿。 于丛诶了一声,没躲开,眼睛在灯下很亮,眼底有不可言状的情愫流转。 姜清昼才发现自己把于丛的脸捏得发红,转而温柔地抚着,叫了他一声:“于丛。” “啊?” “于小丛。”姜清昼突发奇想:“你为什么会叫于丛呢?” 于丛眼睛也不眨:“因为我是捡来的。” 姜清昼愣了下,他又狡黠地笑了笑:“开玩笑的,我妈老是喜欢说我是草丛里捡来的。” 姜清昼忍不住又捏了一下。 于丛脸被捏着,说得有点含糊:“反正就是这个字应该是对我爸妈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吧。” 姜清昼笑了笑,凑过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于丛感觉他的嘴唇比手还冰,问:“你到底进不进睡袋啊!” 姜清昼敷衍着答应,趁入睡前的缝隙抱了他一下。 第86章 86 “于丛,为啥你比我小两岁啊?”杜楠收走他的团员证,有点不太理解地问。 于丛在露营基地睡得腰酸背痛,正躺在床上补觉,迷迷糊糊地说:“啊,是啊。” 老三正在打游戏:“不是,你咋到现在还在纠结这事啊?” “我读书晚啊。”杜楠说,“艾玛,于丛你快过生日了啊。” “啊,是啊。”于丛脑袋被他吼得嗡嗡作响,翻了个身。 杜楠看了眼团员证上的时间:“咱去吃火锅吧。” 架子床上睡着的人不说话了。 “于丛?”杜楠叫了他一声,“睡了啊?” 老三操控的角色阵亡,屏幕灰着,叹了口气:“哎,楠哥你别吵了,我都死了。” 杜楠扭头:“我又没跟你说话,菜就承认。” 老三瞅他一眼:“不是,你是不是傻啊,人不理你呢,不想跟你一块过生日。” 杜楠愣了愣,不敢相信:“真的吗?” 于丛的遮光帘动了动,拖着声音说:“没有……” 老三摘了耳机,扯了杜楠一把:“我跟你说,于丛肯定谈恋爱了。” 杜楠保持着不相信的表情:“不可能。” 老三翻了个白眼,说:“不信拉倒。” 于丛抱着个枕头,有点烦躁地捂着耳朵,放在面前的手机屏幕亮了亮。 姜清昼发了张照片,拍了两张电影票,是周日下午某个展览里的特殊放映。 于丛撑开困倦的眼皮,回了个好。 姜清昼又说:“周一再回学校。” 第160章 “好的。”于丛回完最后一句,眼睛再也睁不开。 新学期有点百无聊赖的意思,于丛发现自己在基础课上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 周五下午照例是让人犯困的大英,第二节 开始没多久,于丛在课本翻页上已经频频掉队,他打了个哈欠,发现他妈给他发了个消息。 童曼语气挺严肃的,问他:“你过生日你爸给你打钱了吗?” 于丛回复:“没有啊,我生日还没到。” 童曼又说:“他要再给你打钱,跟我说。” “好。”于丛只看得到文字,有点不安:“怎么了吗?” 他妈过了很久才回复:“没事,你记得这个事就行。” “好。”于丛乖乖答应。 过了几分钟,杜楠坐在他右边,替他翻了页,撞了下他的胳膊肘:“你咋了?” “没事。”于丛心里冒出细细的惶惑,不太熟练地打开电子银行,最近几笔大额的收入都来自他爸。 他默默地加了会数,还没得到总金额,童曼又发来新的消息。 “丛丛,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于丛盯着屏幕出神,甚至忘了把手机藏在课本下面。 “嘿。”杜楠瞄了眼台上的人,压低声音提醒他:“小心老师。” 于丛回过神来,把手机盖好。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走了会神,摸出手机回消息:“谢谢妈。” 杜楠明目张胆地偷看他摆弄手机,啧了一声:“你星期天生日,真的不吃火锅啊?” “我有事。”于丛一脸认真地说。 杜楠很怀疑的看他,问:“到底什么事啊?什么意思,不想跟我吃饭呗?我请客啊。” “不是。”于丛思绪有点乱,随口说:“我明天请你。” 于丛二十岁的前夕,还是收到了来自他爸的大红包。 彼时他正在买单,整个寝室在接近二十度的阳春天里吃了红油火锅,辣得喉咙都在发烧。 这个大红包对他不具有祝福的作用,反而让于丛立刻焦虑起来。 他随口丢下句不用小票,往角落里挪,给他爸打电话。 正是暖和的午后,他爸听上去喝了不少。 “你怎么又给我打钱啊?”于丛问。 他爸说话有点慢,明显不太高兴:“嗯?怎么了?你过生日啊。” 于丛烦闷得要命:“都说了我还有钱,我还有很多钱,之前的都没用啊,可以用到毕业了啊!” 对面愣了很久,语气忽然沉了点:“那最好啊,那就好啊。” 于丛顿了顿,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给我和妈妈说?” 他爸说:“我能有什么事?” 于丛还记得童曼的嘱咐:“妈妈说如果你再给我打钱要给她说。” “这样吗?” “你跟她说了吗?”于丛又问,“你没说我要跟她说了啊。” 他爸很无奈地答应:“说说说,一会我自己去说。” 于丛也无可奈何:“爸,我都说不要了,你为什么一直给我打钱啊?” “这有什么?”他爸口气也很困惑:“我是你爸,我给你打钱还有为什么?” “……不跟你说了。”于丛瞥见杜楠他们推开门。 他爸像没听见,继续唠叨:“你现在是长大了,才给你打钱,你以前小呢,我也不放心啊。” 二十岁第一天的一大早,于丛脑袋还沉浸在他爸妈因为给他银行卡打钱这件事的争辩中,身体却已经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过夜的东西。 他叮叮咚咚撞了几次椅子,杜楠睡眼惺忪地探出个脑袋:“你要干嘛去啊?” “有点事。”于丛底气不足。 “你跟谁过生日去啊?”杜楠这回不傻了。 于丛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啊?”杜楠看起来醒了,不可置信地说:“你真要和别人过生日去啊?” 于丛拽着背包拉链的手有瞬间停顿,和别人没错,但好像又不是过生日。 “嗯。”他似是而非地发了个音节。 杜楠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床上下来,蹬着架子床的梯子仿佛要起飞。 “谁啊?”杜楠震惊地问,“你真谈恋爱了啊?” 于丛没看他,眼神落在手边的东西,不说话。 “啊?!!”杜楠大呵一声,“不是,来来来,于丛,我们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你怎么能这样呢?” 于丛皱了下眉:“谁跟你同床共枕。” “谁啊?”杜楠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你是一点也不说啊!” 于丛默不作声地背好包,不露痕迹地往门边靠。 杜楠啪地把门掀上,表情悲痛不已:“不说是谁,就不许走了。” 于丛忽然想起来姜清昼某些时候的表情,说不上太复杂,但包裹着许多东西,让人觉得不懂,却又让人感受颇多。 他盯着杜楠的眼睛,有如下定某种决心,忽然说:“你想知道是谁?” 杜楠表情有点古怪地看他,说:“不然假的?” 于丛把手机屏幕正对着他,聊天框对面是个纯黑的头像,昵称只有个姜字:“是姜清昼。” 最后一句话是姜清昼发的,说在楼下等你。 杜楠脸色空白了一会,张着嘴好像想说什么,于丛已经和之前每次那样,灵巧地溜了出去。 第161章 直到坐上车,他都没收到杜楠的消息,也无从判断对方思考的进度到了哪个阶段。 能反应过来他是跟姜清昼出的门吗? 能明白他在跟姜清昼谈恋爱的事实吗? 能理解自己隐晦的出柜吗? 于丛给自己抛了一堆问题,有点理不出头绪,干脆把手机开了静音。 出租车上高架前拐了个很急的弯,姜清昼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于丛靠近了一点,和他肩膀抵着肩膀。 经过个有些长的地面隧道,他转过头看了姜清昼一眼。 隧道里的照明干净而亮,于丛眼睛里像是蓄满了清澈的水。 姜清昼有短暂的失神,握了握他的手:“你别看我。” 于丛噢了声,扭头看车窗外。 水泥色的墙面平整得有点冷清,无声地掠过,把车行道衬得很空寂。 他感觉姜清昼的掌心不同于平时,热得有点异常,挺干燥的。 姜清昼说完这句,重新变得安静,大半张脸都在昏暗里,于丛能感觉到他从掌根的脉搏,有点快。 “我给你拍个照。”姜清昼指了下展览的主题词,打开了拍照功能。 于丛看着展览名,愣了几秒,很听话地走到那行字下面,举起右手比了个耶。 姜清昼表情严肃,换了几个位置,不知道摁了几下,才说:“好了。” 于丛松了口气,脸笑得有点僵。 姜清昼站在作品旁的姿势有点微妙,他不像于丛这样正对着,也不像其他更匆忙的参观者呈垂直路过。 他以某种迎接的角度站着,有条不紊地跟于丛介绍墙上的东西,年代和作者,还有它出现的契机。 于丛怔怔地听着,没能听懂全部,旁边有场馆的解说员,温声细语说得更详细一点。 姜清昼没听到他开口,低声问他:“你不喜欢是不是?” 于丛摇头,说:“没有,我在想别的。” 姜清昼挑了下眉:“想什么?” “你挺适合做老师的。”于丛双手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还可以解说。” 姜清昼垂着眼看他,听不出来太多夸赞的意思。 于丛像是思索了一会,才继续说:“不过你说得没有她那么详细。”说完,他指了指旁边戴着小蜜蜂的女生。 姜清昼面不改色:“太啰嗦了。” 于丛配合地说:“对的对的。” 他领着于丛往放映厅的位置走,简洁得近乎潦草,把长廊显眼位置上的东西都说了一通。 放映厅像是一颗长在场馆中心的蛋,里头一个人都没有,空调很暖,于丛走进去时才觉得这是一颗被孵着的蛋。 座椅的排列也呈半圆形,高低错落着正对着大屏幕。 于丛刚跨进去,姜清昼就把门给关上了。 厚重的隔音门发出闷响,姜清昼没说话,只有余音震动,于丛心下一惊,想起来许多恐怖游戏的画面。 他转过身,看见表情同样忐忑的姜清昼,语气平直,又好像准备了很多遍。 姜清昼低下头,颇有仪式感地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头:“宝贝生日快乐。” 于丛傻傻地看着他,听见身后清脆的簌簌声,像是爆米花炸开的细响。 他有点回不过神来,在姜清昼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身后的东西,是像圣诞树那样的冷烟花,散发着冰蓝色的光。 第87章 87 于丛没来得及回头看,得到了一个绵长的、温柔的吻,姜清昼扳着他的肩膀,好像比他还紧张。 他的脸蹭着姜清昼的鼻尖,微微有点凉。 冷和热交替着,姜清昼的呼吸声很低,但很近,落在他的耳畔,带了点缠绵的意味。 于丛感受着自己不太稳定的呼吸,胸腔里轰鸣着,闭着眼睛呜了一声,把姜清昼推开了。 姜清昼很顺从地往后退了半步,眼睛被花火的光映得很亮,还能看出微微发红。 于丛推完人,又拽着他的衣服,手指用力。 他过了一会才平复下来,小声地说:“谢谢。” 于丛扭过头的时候,冷烟花正好耗尽,熄灭之前在半空中划了一道灰线。 姜清昼下巴还绷着,像一个并不擅长制造惊喜的新手,等着于丛下一句评价。 于丛脸还发烫,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姜清昼没料到,如实回答:“看了你的身份证。” 好久都没人再开口,于丛听见了自己心脏猛跳,接近某种濒临崩溃的无序状态,他听见自己问:“姜清昼,你喜欢我什么啊?” 语气有点不好意思,还能感觉出某种没见过的不确定。 他垂着头,好像是真的困惑。 姜清昼没料到,说得很快:“就是很喜欢你。” 于丛呆了两秒,他又觉得回答得太快,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敷衍。 姜清昼说不出缠绵悱恻的感觉,摸了摸他的头:“就是喜欢你。” “噢。”于丛挪开眼睛,抓着他的手问:“所以没有电影啊?” 姜清昼说:“有个很短的。” 于丛抬着眼睛看他,忽然很开心似的笑了一下。 “你想看吗?”姜清昼找回了平缓的语调。 “想。”于丛说。 姜清昼牵着他的手,有点执拗地把人带到了靠后的位置上。 第162章 于丛看见脚下的那束花,带点淡黄色的白花瓣连成一片,卷成了个很可爱的弧度,形状很特别,不太像典型意义上的花。 “这是什么?” 姜清昼语气镇定:“马蹄莲。” “……啊?”于丛消化了一会,问他:“为什么送这个?” 姜清昼摸了下鼻子,声音很低:“生日礼物。” 于丛思索几秒,态度很好地说谢谢。 姜清昼口中的电影开始放映,用于丛能想到的话来形容,画面非常意识流,配合着偶尔沉郁、偶尔悠扬的背景音,没几分钟就播完了。 于丛盯着屏幕黑下去,看到姜清昼正直直看着他。 “姜清昼。”于丛忍不住问,“这演的什么啊?” 姜清昼愣了半秒,解释:“就是这个主题展的概念。” “‘生与死’?”于丛不太确定地反问,“这个主题吗?” 姜清昼嗯了一声,忽然说:“没有更合适的了。” 于丛没反应过来:“更合适的?” 姜清昼看了看握紧的双手,说:“‘生与死’就是一生。” “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他说得很认真。 于丛恍惚了一会,才开口:“好。” 他抱着那捧马蹄莲出了展馆,偶尔有人看过来,但好在不像是一抱红玫瑰,于丛走得还算自在。 “姜清昼。”于丛叫他。 “怎么了?”姜清昼很快停下来。 于丛小小声地说:“为什么是马蹄莲啊?” 姜清昼迟疑着说:“就是寓意好。” 手里的花束还泛着清香,他把花塞给姜清昼,翻出手机要查资料。 杜楠在静音的这段时间里给他发了二十多条短信,甚至还打了五个电话。 语气从一开始的纳闷变成震惊,继而自己给自己解释了半天,什么叫两个男的谈恋爱。 于丛往上一拉,被他逗得想笑。 杜楠最后两段话苦口婆心,让于丛别被姜清昼带跑偏了,他们学艺术的人就是这样胡来的,和别人不一样。 他最后还是没笑出来,微微皱起眉,又觉得杜楠说的没错,姜清昼和他认识的每个人都不一样,生日的时候也会放烟花,但不给人送玫瑰,会送一些不那么小众、但于丛又没听过的东西。 “你开心吗?”姜清昼跟着他停下来,征求他的反馈。 周围是渐渐疏散的人潮。 于丛莫名听出他口中一些不太确定的东西,不太安定,又好像带了点期待。 他目光专注,看着姜清昼,语气能感觉出郑重:“开心啊。” 姜清昼终于笑了下,于丛甚至能体会出一点意气风发。 于丛没回复,把手机屏幕给摁灭,重复了一遍谢谢。 姜清昼把花还给他:“别查了。” 他大概瞟了眼搜索引擎的框,想起来于丛解决问题的习惯。 “马蹄莲是送给初恋。”姜清昼平静地说,“表示喜欢你。” 杜楠在周一早晨的八点准时看到了人。 于丛还打着哈欠,身上背着昨天带出去的包,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杜楠的表情变了几次,从上到下打量他,想确认于丛的完好无损。 “啊啊啊啊。”于丛欲哭无泪,“你能不能别盯着我?” 他有点心虚,声音压得很小。 杜楠不知从哪里点满的老父亲技能,关怀又担忧地看他,嘴张了半天,最后还拿手机给他发消息。 “你昨天怎么不回我消息?” 上课铃响起来,像是个冲锋的信号,杜楠有点焦虑:“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他妈的别吓我啊,你真跟姜清昼过生日去了?” 于丛注意着台上的人,点点头:“是啊。” 杜楠的脸皱起来,好像哪儿不舒服,咬着牙说:“那你跟我说你谈恋爱。” 于丛压着声音打断他:“我在跟他谈恋爱。” “你他妈的……”杜楠虽说做了心理建设,但听于丛直接说出口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于丛抿着嘴,不说话了。 “你这,要我说。”杜楠的表情很难形容,但于丛没感到太多嫌弃:“你咋这样了呢?这是有啥问题不?我不给老三他们讲,你跟我说说,你咋想的啊?” 他提了一串问题,最后极其难受地问于丛:“你俩这样以后咋办啊?被你爸妈发现了咋办啊?” 讲台上的课件进入了主题,专业课的讲师在滔滔不绝广告对于世界的意义。 于丛表情沉静,颇符合长到二十岁该有的成熟,他思考了一会,不知道从第几个问题开始回答。 “没想那么多。” 杜楠更焦虑了:“咋能不想呢?他带的你啊?” 于丛看上去很平和:“没想过。” 他时隔一晚就明白了姜清昼不回答为什么的原因,换做杜楠问他,他也说不出来。 杜楠眉头紧锁,还打算说点什么,听见于丛开口:“我喜欢他呀。” 杜楠傻了,仿佛半空中有紫电闪过,把他给劈傻了,半天才说:“啊?” 于丛面对杜楠时思绪清晰许多,压低声音跟他讨论,仿佛只是课上的闲聊:“你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啊?” 杜楠脸色不好看,看起来还是没能消化。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谈恋爱不是应该的事吗?”于丛反而问。 第163章 杜楠表情像见了鬼,哆哆嗦嗦半天:“……可是你们都是男的啊。” 于丛抿着嘴,没看他,想了一会,拿出手机打字,推过去给杜楠。 杜楠难以形容地盯着他的屏幕,上面还是于丛最喜欢的知识问答区,回复数过万,讨论同性恋是否有病。 于丛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往下划,热赞第一是官方合作的答主,说从法律和道德两个层面上来说,同性恋都没有任何问题。 杜楠看了一圈,牙疼似的地把手机推回去。 于丛已经拿了支钢笔在书上写字,摆出不打算继续沟通的态度。 “你就是这么说服你自己的啊?”杜楠扫了眼答主下方的评论,有点不舒服:“这下面咋还骂答主的呢?” 于丛刷刷划了两道线,目不斜视:“嗯,就不认同吧。” “不认同骂这么难听啊?”杜楠立场飘忽,“这都不屏蔽?” “你不也是?”于丛口气冷冷清清的,把杜楠说得愣住。 “……也不是。”杜楠跟评论区划清等号,“我也不是不认同啊,我就是不习惯,那你要是以后不喜欢他了,还喜欢女的吗?还是说,你看我们宿舍都男的……” 于丛愣了愣:“不会喜欢你的。” “我他妈不是这个意思。”杜楠震惊,“我就是有点好奇,这是怎么形成的啊?完了以后还会变吗?” “以后。”于丛顿了顿,还是很平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杜楠脸色还是困惑,但没再说话。 过了很久,于丛没看时间,只知道讲台上的幻灯片已经放了好几张,才听到杜楠失落的声音:“以后说以后说吧。” 于丛没接话,他又说:“虽然哥们不懂,但是理解你啊,我是不会像这些人一样的,你要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替你保密。” “反正,我就觉得你挺傻的。”杜楠大言不惭,“不想你被人骗了嗷,有啥事你不高兴的,还是可以跟我说的。”杜楠见他不说话,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于丛嘴角很平,轻声说:“谢谢。” 杜楠又呆了几秒,声音压得很低:“你跟我说这。” 投屏里的课件已经有些年代,画面很老,于丛在几行课文里粗略地了解着他人评价和舆论的巨大作用。 认真想起来,他说服自己、理解自己的方式也很笨,不过起码有效,连杜楠都也是。 姜清昼办好签证那天是周五,凌晨的时候接到了姜郁善的视频。 她面前还摆了份早午餐,肉类看起来很干,让人没什么胃口。 姜清昼抬手把床头灯关了。 “准备睡了?”姜郁善对着已经黑得看不清的屏幕说话。 “嗯。”姜清昼说,“明天回学校。” “你签证办好了是吧。”姜郁善听上去不像在确认,“要不要顺便来我这?” 姜清昼迟疑了一会:“再看吧,时间不一定方便。” 姜郁善把手里的饼干放下:“过来也不麻烦,正好见见妈妈几个老朋友。” 姜清昼没说话,画面黑着,仿佛断线。 “听见了吗?”她声音不大,语调扬起来。 “到时候再看吧。”姜清昼重复。 姜郁善表情肉眼可见地差了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说:“对了,我看你的卡最近在皇家假日刷了好几次。” 画面彻底死寂了,姜清昼在一片黑暗里开口:“之前朋友聚会。” 姜郁善很意外的样子:“这样吗?” “王洁和她朋友喝醉了,帮她们订的。”姜清昼语气正常,没什么停顿地说。 “她也在啊。”姜郁善的语气说不上好不好,“也好久没见到她了,之前去芝加哥我还碰到她姑姑了。” 姜清昼听不出她信没信,很敷衍地嗯了一声。 “那你休息吧。”姜郁善停了下,语气坚持:“你哪天来跟我说一声,我让人去接你。” 姜清昼挂了视频,才感觉背有点冷,那种古怪的、激灵的感觉从头浇了下去。 他想了想,把灯打开,给王洁打电话。 “……不是。”王洁听完,不可置信地说:“你这样卖我,我以后很难做人的。” 姜清昼丝毫不愧疚:“你记得就行。” “知道了呀。”王洁说,“不过你妈还查你这个啊?” 姜清昼嗯了声,不带什么情绪地说:“她什么都查,查完了也不会问我。” “妈呀!”王洁诧异,“这么可怕。” 姜清昼无声地笑笑:“我也是这两年才发现的。” 对面很久都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又问:“那我这么跟你打电话,她会监听吗?” 姜清昼说:“这倒不至于,而且这个号码她也没有。” 王洁更震惊了:“什么?这就无间道吗?” “没这么夸张。”姜清昼停了会,“所以我不喜欢开车。” “嘶。”王洁发出了一些同情的叹息,“懂了,你这个人轨迹都暴露了啊,姜大师,你真是我见过最惨的富二代。” 姜清昼不置可否,过了会才说话,声音似乎还笑着:“除了你,我认识的都这样。” 王洁噗嗤一声笑了,和他阐述了一段自己不算是富二代的观点,才挂了电话。 2020 · 春 第88章 88 第164章 一群鸟驮着浓雾从窗口掠过时,于丛正好睁开眼睛。 天气变化得不多,他醒得更早,往杨昌小区的正门看过去,火红的灯笼延绵成一片,停车场里挂了个横幅,呼吁大家一同喜迎元旦。 他还有些恍惚,习惯性地拿手机。 工作消息群一如既往的热闹,五六十条未读堵在屏幕最右侧。 于丛没点开,打开和姜清昼的对话框。 姜清昼凌晨三点还没睡,给他发了张港口清列的夜景,说明天就回家。 于丛眼睛未完全睁开,甚至还有点酸涩,他看着那个家字,心里动了动。 过了一会,他才点了几下屏幕:“好。” 守真美术馆的人也给了最新的回复,隔了三四个小时,还挺有礼貌的:“于老师,元旦是真的没办法,你们找得太急啦,这不是费用不费用的问题,关键是这个活动我看在国内也没办过,没什么影响力呀,这个我实话说了,是真的办不了。” 于丛本来微微勾着的嘴角平了,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半天,最后还是全部删除:“明白了,打扰您。” 他脑袋里混混沌沌,和窗外不知道是霾还是雾的东西一样。 房间外叮叮咚咚响了一阵,大门关上,应该是陆路花出门上班。 于丛发了会呆,赖在床上缓慢伸了个懒腰,懵着脸坐起来。 小书桌上的笔记本还开着,上面是李小溪凭感觉列的项目事项,光今天就有十多件。 于丛叹了口气,穿了拖鞋准备先改改日程计划,推开门发现杜楠站在外面,手举着正要敲门。 “你怎么还没走?”于丛愣了。 杜楠也愣了,盯着他的脸:“你眼睛咋回事?” 于丛没反应过来,歪着脑袋从窗户里看自己的倒影,眼睛有点肿,大概是因为熬夜。 杜楠欲言又止地看他:“你…你今天去海华吗?” “去。”于丛直接拐进了洗手间,开了冷水。 “行。”杜楠夹了个手包,看上去是新的,“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守真这事我还帮你问着,但是希望不大,你最好赶紧把商场那边的签了。” “知道了。”于丛冻得牙齿打颤,隔着毛巾含糊地说:“你别管了。” 他直起身子,发现杜楠还站着,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从镜子和一堆刚溅上去的水渍里看他。 “怎么了?”于丛有点莫名,“还有事?” 杜楠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疲惫,想了想才说:“没什么事,我去上班了啊。” “啊,好。”于丛拨了下水龙头,调成热水,“你去啊?” “那什么。”杜楠还在纠结,“你最近还在家住吗?” 于丛怔了下,大早听了两个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不是。”杜楠改口,“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问你,你最近没打算搬家吧?” 于丛笑了,慢吞吞地挤牙膏:“我不会搬家的。” 他说完,杜楠脸色更复杂了,半天才哦了几声:“我走了。” “诶?好啊,你等我一下。”王洁戴着墨镜跟人通电话,期间姜清昼已经办好托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她朝姜清昼挥挥手,有点着急。 姜清昼蹙着眉,熟稔地比出自己不在的手势。 “不是客户。”王洁没怎么避讳。 姜清昼有点奇怪地接过来,发现王洁的手机壳做了立体的木雕,沉得像块砚台。 “姜清昼吗?”对面的人带着北方口音,挺熟悉的。 姜清昼不太确定:“杜楠?” “昂,是我。”杜楠语气不太自然,“你回上海了吗?” “晚上到。” 他能听见杜楠那边的背景音,好像有什么大型器械在工作,嗡嗡嗡地和机场的噪声交杂在一起。 “就是我想跟你说个事。”杜楠没怎么寒暄,开门见山:“你现在方便不?” 姜清昼双手空空,站在人来人往的漩涡中心,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心脏有点沉。 “事就是这么个事。”杜楠喘了口气,“我本来没想着说非要跟你说,就他早上起来情绪特别不好,好像还哭了,眼睛挺肿的,你要这几天和他一块,多安慰安慰他。” 姜清昼低声说:“知道了。” “我不是来跟你邀功啊。”杜楠解释,“虽然这事也没成,我就是挺担心他的,我觉着他最近虽然起早贪黑,但跟你在一块好像还挺开心的。” “起早贪黑?”姜清昼问。 “是啊,你们这展就算只有搭建也不好整啊。”杜楠说,“这不扒了层皮吗?”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 杜楠和他没太多的话说,在工地漫天的黄风里张了张嘴,吃了一大口沙子,最后说:“那我挂了。” 姜清昼握着手机,似乎还在挣扎,在对方挂电话之前,语速飞快地说:“谢了,挂了。” 于丛运气很不好地忙了一整天,几个同事都在外勤,收快递和接货车全落在他和小溪头上。 接近下午两点,他才往嘴里塞了块面包,干巴巴的吐司,小溪替他买的。 “于丛。”吴四方在小楼梯上冲他喊了声。 于丛叼着面包抬头:“嗯?” “你佳姐问你m11艺术馆的钱今天打不打。”吴四方身上的金链子全卸了,换成了玉扳指的装扮。 第165章 于丛低头看电脑:“打吧。” “得,你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我传话是吧?”吴四方说,却又好像不太在意。 “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啊?”吴四方看起来实在无所事事,晃到他面前,“你要开始搭了给我说声,我过去看看。” 于丛正把守真美术馆的搭建效果图往回收箱里拖,眼睛不抬:“好。” 笔记本旁边多了个小木盒,是秋天来临之前找手工艺人做的,对方听了来意,笑着调侃他:“你这是时隔多年,想起来要给自己的名章弄个家了嗷。” 于丛隔了三个月才收到这个小木盒,长条形状不太规整,里面倒是和姜清昼给他的那个章子严丝合缝,一点多余的空隙都没有。 他整理着全年的费用单,偶尔走神,拨着那个盖子玩,往前推开就能看见那块温润的、发红的石头。 “落地了。”姜清昼傍晚前给他发了段语音,“一个小时到。” 于丛把手机放在耳边,听了两遍。 姜清昼声音很低,说得很温柔,让他有些恍惚。 于丛啪地把木盒子给关上,犹犹豫豫地看屏幕上的语音条,想了想还是问:“一个小时到哪里?” 姜清昼回复得很快:“接你下班。” 于丛脸红了点,响了很久才打字:“哦,好。” 姜清昼瞥了眼于丛的消息,伸手把导航的声音调小了一点。 王洁坐在副驾驶上打哈欠,心情没那么好。 “你要去海华啊?”她问完,没等姜清昼回答,指了下前方某个停车带:“你别绕回去了,两个方向,你把我放路边吧。” 姜清昼应了声:“你不去吗?” 王洁很烦躁:“不去了,不去了,太困了。” 姜清昼放缓了车速,往最右侧靠过去。 “刚才那是杜楠的号码?”姜清昼把车停了下来,忽然问。 王洁又打了个哈欠,反问:“不然呢?” “东西。”姜清昼看她一眼,示意被她丢在座位后方的包。 “记得。”王洁懒洋洋地说,扭头问他:“怎么了?你要他号码?” “你发我吧。”姜清昼说。 王洁解开安全带,捣鼓了一会手机,感觉哪里不对:“怎么?你没他号码啊?” “没有。”姜清昼停了几秒,不太确定似的,“我感觉见过这个号码。” “什么?”王洁没太明白。 “他可能给我打过电话。”姜清昼解释得很模糊,“在美国的时候。” 姜清昼裹着一身潮湿的寒意了海华的门。 李小溪瞟了眼他的装束,适合春天的风衣,手边的行李箱上还有大串贴纸。 “姜老师好。”她蹲在前台旁边的空地上,手里正在搓东西。 姜清昼看了过去,大约是用在展台上的装饰。 “于丛还在里面。”李小溪动作流畅地捏出了一朵类似花的东西,有点暧昧地说。 姜清昼点点头算作招呼,没有停顿地进了办公区。 于丛看起来百无聊赖,天花板上的吊灯关了几盏,四下昏昏沉沉的。 他面前堆了一叠纸,大大小小的,快把人淹没,听见了一点声音,于丛抬起头来。 姜清昼看到他慢慢地笑了下,眼睛不是那么肿,看起来挺轻松的。 于丛把皱巴巴的纸推到一边,走过来抱他。 姜清昼全身都很凉,犹豫着还是捂住了他的脑袋。 于丛的脸干燥且热,贴着他的下颌。 过了几分钟姜清昼都没说话,于丛松开他的腰:“走了走了,不干了。” “嗯,好。”姜清昼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指着桌上的东西:“电脑带不带?” “不带了!”于丛扫了眼时间,窗外已经黑了,天阴沉沉地压下来。 姜清昼没说什么,拉着他往外走。 李小溪还坐在原处,戴了副黑框眼镜,看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于丛的脸,没敢看姜清昼。 “下班了,小溪,早点回。”于丛没什么心理负担,看着她说。 姜清昼拿起靠在墙边的行李,表情比于丛还坦然。 手里的纸被搓破了一个角,李小溪出了会神,随手把纸团了丢到一旁,摸出手机,愣愣的不知道该和谁分享。 第89章 89 姜清昼对海华外部的这条小巷愈发轻车熟路。 沿路的灯关了一部分,他自如地把车从农贸市场的露天停车场倒了出来。 旁边年糕摊上的大妈还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走了啊。” “回了。”姜清昼好像和对方认识,甚甚至着挥挥手告别。 于丛有点诧异,想起来姜清昼也是这么跟杨昌小区的门卫聊天的。 “还回家吗?”姜清昼问,停了两秒又补充:“你租的那个。” “去拿点东西。”于丛一开始就听明白了。 姜清昼没开导航,凭着记忆往外开,开了一段距离,于丛抬手去开音响,刚摁了播放,就被攥住。 于丛看他一眼:“好好开车。” “在开。”姜清昼语气轻快,找不出奔波的疲惫,“你今天很忙吗?” 于丛任由他牵着,突然发现姜清昼好像很喜欢这些小动作。 “还好。”于丛回答,“你呢?” “我没事了。”姜清昼左手打着方向盘,习惯地看了眼后视镜。 第166章 于丛歪着头,干脆侧着身看他。 姜清昼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难以言状的东西,于丛找不到具体的形容,只觉得偶尔浓郁、偶尔消失,每次出现,都让他觉得姜清昼特别紧张。 “你要拿什么?”姜清昼感觉到他的目光。 于丛抿着嘴:“拿点衣服。” “总不能老是穿你的。”他又说,转过头看外面堵成贪吃蛇失败局的高架桥,“今天还被小溪看到了。” 姜清昼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 规律跳动的红色车尾灯最后终于松动起来,磨蹭着往前。 “不是你让她看的吗?”姜清昼抓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笑意。 于丛不看他,盯着窗外,没说话。 姜清昼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追问:“不是你故意让她看的吗?” “我有吗?”于丛说完,想把手抽出来。 姜清昼声色不露,握得更紧,他没能成功。 于丛最后叹了口气:“你好好开车。” 过了半分钟,姜清昼放开他,手虚虚地搭在挡杆上。 “你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姜清昼在红绿灯前停下来,转过头直直地看他。 于丛莫名其妙:“没有啊。” “那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姜清昼问得有点幼稚。 “开心的事…”于丛思考了一会,“你回来了?” 姜清昼嘴角勾了勾,没说话。 “你干嘛问这个?”于丛很怀疑地看他。 姜清昼面不改色:“随便问问。” “真的?”于丛被车灯晃得有点难受,揉了揉眼睛。 姜清昼语气含混,说了句真的。 抵达杨昌小区之前,于丛忽然幽幽地说:“可能我们太久没见了。” 姜清昼眉头一紧,听见他轻飘飘地继续说下去:“我可能已经不了解你了。” 语气像是开玩笑,听起来不难受了。 姜清昼凭感觉抓他的手,被于丛避开,正好碰到他的大腿。 于丛长吁短叹的动静停了。 姜清昼进小区时朝门卫点了点头,低声开口,声音却是冲着于丛:“你还不了解?” 于丛听出点不高兴,姜清昼又接着说:“你再说不了解试试。” 小区正门的闸机在新年前修好了,机械女声播报起来:“临时车。” 于丛撇撇嘴,不接他的话。 不过姜清昼就是这样,跟他说话的时候很凶,再敢怎么样、要是怎么样后面总是空白的,于丛也不知道如果再说一遍,他会怎样。 陆路花覆着面膜,有点艰难地咀嚼了一会泡面,看起来有点儿不理解,看看于丛,又看看站在门边的姜清昼。 “老板。”陆路花放下泡面,“你怎么都不来做头发了?” 姜清昼说:“没什么时间。” “你过年前要是有空来一趟吧?”陆路花瞟了卧室里忙着叠衣服的人,“我们店长说给你打折。” “不用。”姜清昼抱着手站得很直,似乎觉得有点生硬,“有时间就去。” 陆路花感慨:“一般这么说就是没时间了。” 姜清昼没接话,看向于丛卧室里的那几盆绿植,灰绿灰绿的,没什么生气。 “诶。”陆路花压着声音问:“姜老师。” 姜清昼眉心跳了跳,听见陆路花鬼鬼祟祟地问:“于丛这两个星期都不在家啊。” “他为什么不直接搬过去呢?”她真诚地发问。 姜清昼语塞,感到阵突如其来的尴尬。 “啊!”陆路花了然,“不会是因为我和楠哥,放心不下我们。” 姜清昼一时无语,不知道怎么评价。 陆路花放下泡面桶,扒着门:“可是你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不会想同居吗?”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他可能不太愿意。” “啊?”陆路花轻呼,“为什么?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姜清昼神色变得有点深,只是看着于丛忙乱的背影。 “好怪。”陆路花摇头晃脑,“怎么会不愿意同居呢?” 姜清昼被同居这两个字念得有些头疼,眉心跳了跳,没说什么。 于丛的背包款式都很相近,像他看姜清昼的衣服皱巴巴的,姜清昼看到的包都是统一的、基础的剪裁,加上两条偏宽的背带。 他背好包,顺手拿了顶毛线帽,站在姜清昼面前:“我好了。” 陆路花有点哀怨:“我怎么觉得我像是留守儿童呢,你和楠哥都不管我?” 她说完,正好对上姜清昼面无表情的脸,没什么停顿地接着说:“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啦。” 姜清昼看向于丛,用手指勾了一下背包上的带子。 于丛愣了一会,把背包摘下来。 姜清昼像是拎着购物袋,把他的包给带走了。 陆路花扒着门框,含泪开口:“常来玩啊。”表情像是在等着姜清昼再办张卡。 姜清昼感受到了热切的目光,跟她挥了挥手:“拜拜。” 楼道的声控灯延迟两秒,于丛从台阶上跳下去,问姜清昼:“那羽绒服和帽子都是你送的吗?” 姜清昼理所当然:“不然呢?” 于丛不说话,抬手把帽子拉正。 姜清昼想了想,改口:“也没跟杜楠明说,但他应该知道是我。” 第167章 “噢。”于丛没看他,麻利地往车里钻。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于丛又问。 姜清昼不自觉握紧了方向盘,语气不算自然:“当时没想通。” “现在算想通吗?”于丛的表情看上去很安静,姜清昼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特质吸引了他。 “不算。” 他实话实说,语气有点低落,和大多数人对姜清昼原本的印象不同,大概觉得他的骄傲与生俱来,自然而然地存在。 于丛没再问下去,系好了安全带,把背包放在腿上,坐得很直。 中环已经不如下班时的拥堵,他感觉只是发了会呆,姜清昼已经把车开进了核桃路。 露天停车场空荡荡的,和刚才路过的每个地方都大相径庭。 于丛走在姜清昼的旁边,偷偷瞥了眼他的表情,实际上姜清昼没什么表情,有点木然地往前走。 他突然意识到姜清昼可能有点累了。 从酒店去机场,安检登机,落地了取车,然后接上人还要回去取衣服,粗粗一算,不知道开了多久的车。 于丛把包给扯了回来,差点把姜清昼绊倒。 他有点莫名:“怎么了?” 于丛看他一眼:“我自己背。” “……你又想到什么了?”姜清昼任由他把包拿走,“不高兴?” 于丛也莫名其妙:“没有啊。” 他说得很轻松,姜清昼基本能确定他并没有不高兴,沉默着拐进了小道。 于丛把毛线帽抓下来,手指摸着上面的小刺绣,好像下定决心地说:“我就是感觉你好像有点累。” “嗯?”姜清昼不以为意,换了只手拎东西,想去牵他。 于丛的手心主动握了上来,被吹得有点僵硬:“这么迟不应该跟你回来。” 姜清昼瞥他一眼,没发表意见。 于丛觉得手被捏得有点痛,立刻说:“不应该回家拿东西。” 那栋灰咖色的小楼萧瑟地在风里杵着,从拐角的位置显露出来。 “就感觉你有点累。”于丛安抚性地说。 姜清昼忽然笑了一下,不太明显,隐隐约约叫了他一声,很亲昵的称呼。 “啊?”于丛愣了下。 “你有个习惯。”姜清昼推开小院里仅做装饰的门,“每次你很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说‘就’,就怎么样。” 于丛有点茫然地看他,没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生气了。”姜清昼停了下来,正好停在入户门和院门的中间,“不会说这个字。” “……有吗?”于丛回想了一会刚才在说什么。 “我就是这么想通的。”姜清昼语气低了下去,仿佛陷在荒寂的沼泽里,“后来,我有想过当时你跟我说的话。” 于丛脸色变了,意识到姜清昼在提什么。 “当时我们分开的时候。”姜清昼像在认真思考,“你乱七八糟说了很多,一直在说。” “说什么?”于丛低头,看着小路上的碎石子。 “就。”姜清昼扯了个笑,很快又消失,没有太多意味。 于丛怔怔地盯着地面,说不出来什么心情。 姜清昼没遵守不提以前的承诺,但也没再说下去,拉着他走到门边。 于丛垂着脑袋,感觉夜里的风擦过耳朵。 “手给我。”姜清昼滴滴地摁了两下,门没开。 于丛听话地把爪子伸过去,姜清昼握着他的食指,往门锁的触控板上摁了一下。 指纹锁飞快地念了句英文,于丛没来得及听懂,手被牵起来呵了口气,温热的、微微潮湿的感觉从指尖泛开。 他反应过来,刚才是门锁系统在提示手部温度过低,指纹不清晰。 姜清昼摁着他的手像是签字画押,把于丛食指的指纹给输进系统。 于丛有点懵:“你在干嘛?” 姜清昼又笑了一下,是那种只和自己有关的、没什么情绪的笑容。 “你不用当成同居。”姜清昼语气平平,“你想来就来,不想待在这就走,不用搬家,要拿什么东西,我有时间的时候都可以去。” 于丛站了很久,鼻子忽然有点酸,没抬头。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姜清昼在看他,眼神很沉,有如实质地压在他的身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于丛说完,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都行。”姜清昼很强势地打断他,“你怎么想都可以,不想也可以。” 于丛脸皱了一下,无声无息地掉了颗眼泪。 他不知道姜清昼看没看见,只听见他继续说话的声音:“或者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你不高兴的时候要早点跟我说。” 于丛吸了下鼻子,不轻不重地摁了下屏幕。 入户门应声而开,姜清昼很自然地扶着他的肩膀,说:“进去吧,外面很冷。” 夜间宁静,风在街道上嘶吼的动静格外明显,玄关没有明显的台阶,被姜清昼带回来的那只行李箱被推了下,自动往前滚。 于丛感觉一种深不可测的、哀伤的潮水正在退去,他认为自己对于生活毫无把控,甚至大部分时候想不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他早早已缺失了一探究竟的能力,姜清昼忽然又冒出来,告诉他不用想太多,不用上台阶。 于丛宕机般在门边站着,门被合上,姜清昼松松地抱了他一下,呼吸带着热意,让他快点收拾,早点休息。 第168章 第90章 90 凌晨三点多,一只手不太安分地从被窝里伸出来,床很矮,下一秒就啪地打在鱼骨拼的木底板上。 姜清昼还坐在角落里的书桌边,目光转了过来。 于丛敲了地板,还安稳地睡着,他看了眼时间,睡了有三四个小时。 他稍微有了些头绪,在电脑上跟王洁聊场地细节,说了两句,看了眼床的方向,还是站起来走过去,把于丛的手塞回去,再把被子往下拖,露出点脑袋,免得被憋死。 聊到最后,对面有点受不了了,王洁问他:“你是不是回洛杉矶了?” 姜清昼莫名其妙,发了个问号。 “不然怎么这个时间还不睡?”王洁有点愤怒,“现在是哪国的工作时间,你看看。” “睡吧。”姜清昼说。 他态度好得吓人,王洁顿了会又说:“你的要求我已经收到了,明天去谈吧,你跟我一起?比较好说。” “行。” 姜清昼关了电脑,在光线柔和的角落里坐了会,把灯关了。 于丛闭着眼,翻了个身,好像被动静吵醒,发出轻轻的哼唧,有点嫌弃地想挣脱他的手。 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把人抱紧了,于丛身上和被窝都很热,不同于空调带来的,是一种温润的感觉。 于丛迷迷糊糊地说话,眼睛睁不开:“你怎么还没睡?” 姜清昼语气含混地应他:“睡了。” 于丛醒来时外面是阴天,姜清昼已经出门,闹钟甚至还没响。 他以为自己会做梦,结果一觉安稳地睡到了大清早,姜清昼给他留了消息:“有点事出门,傍晚找你。”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把消息反复看了即便,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好像姜清昼已经这么跟他呆了很久。 他翻了个身,趴在隔壁的枕头上,深吸了几口气,嗅到一点姜清昼的味道。 核桃路离海华创意策划其实不太远,于丛磨蹭着在屋里摸了一圈,决定打车去上班。 杜楠在水泥车颠簸的噪声里给了他关怀电话:“你醒了吗?” “醒了。”于丛觉得他语气有点别扭。 “哦,挺早。”杜楠顿了顿,“那你今天上班啊?” 于丛觉得他的口气一夜之间变成了不太熟的远方亲戚。 “……不然?”于丛反问,“你干嘛这样说话,好奇怪啊。” 杜楠啧了声,换了调子:“不然呢?我我早上听陆路花说,你嫁人了。” “……”于丛听出点微妙,“你想骂就骂吧。” 杜楠乐了,过了会才说:“我听她说了,你真不考虑搬家啊?” “不啊。”于丛很坦然,“万一又分手了呢?你过来再帮我搬过去。” “嘶。”杜楠吸了口冷气,“话别乱说啊,不是你遭不住,是我遭不住。” 于丛笑笑,低着头在玄关找自己的运动鞋,翻了三个贴墙的柜子才看见:“还有什么事?” 杜楠噎了下,没开口。 “肯定有别的事。”于丛推开门,发现太阳出来了些,把雾给融化了,“我要出门了,你快说。” “之前不跟你说木料厂那边想接定制的单吗?”杜楠切入正题。 “嗯,怎么了?” 杜楠犹犹豫豫地说:“之前不是说我不太方便过去,想让你帮我看下场吗,他们也第一次干,比较紧张。” 于丛锁了门,鬼使神差地又碰了碰,手指擦在那块玻璃屏上,门又开了。 “你给我说过了。”于丛故作担忧,“你怎么回事,已经老了吗?” 杜楠忍了两秒,没骂人:“那是之前给你说好的。” “是啊。” “那你现在不是忙着……那什么嘛。”杜楠别别扭扭的,还是说不出口:“我再提醒你一下,怕你没空。” 于丛有点无语:“我记得,放心吧。” “大概就一月中。”杜楠反复强调,“不会和那啥展撞上的。” “叫‘溯’。”于丛提醒道。 “知道了,知道了。”杜楠有点烦躁,“挂了啊。” 于丛轻快地从碎石子路上踩过,摸出手机打车,周围空闲的车不多,电子地图上是小车的卡通图标,顶了个新年好的标志,四处乱窜。 院门前的路扫得很干净,能听见鸟鸣,而见不到影子,他突然觉得很愉悦,把打车的订单给取消了,迈开腿往地铁站走。 于丛感觉一大早走了好久的路,坐进工位的时候周围的同事大多已经到了。 小溪走路没什么声音,轻飘飘地挪到他身边:“于丛。” “咋啦?”于丛没抬头,看着电脑屏幕里的渲染图,是他的备用方案,王洁确认过的m11。 李小溪有点急了,把他的屏幕挡住了点,压着声音说:“别看了,吴四方跟人闹掰了。” “什么?” “他昨晚跟人销售砍价,谈崩了,今天来了才说。”小溪无可奈何地说完,陷入了茫然:“怎么办啊现在?” 于丛呆了半秒,语气有点急:“谁让他去谈的啊?不是都谈好了?” 李小溪苦着脸,指了指楼上:“他在办公室等你呢。” 于丛几乎没在工作的时候跟人发过火。 或者换个说法,海华创意策划的人没怎么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大部分时候他看起来都有点颓丧,也许是因为话不太多的缘故,连李小溪都没听过他骂人。 第169章 她心惊胆战地站在用主卧隔出来的办公室外,听见有人拍了下桌子。 接着是于丛不可抑制的、愤怒无比的声音:“你他妈是不是太闲了?” 吴四方愣住,忘了保持转动扳指的标志性动作。 “你跟他们接触过吗?”于丛皱着眉头,手还没收回来,拍在他面前:“我们都谈好了,你在干嘛?在公司里过老板瘾不够是吧?” 吴四方被吼得有点结巴:“你什么态度啊?” 于丛脑子还处于空白的状态,眼前闪过小溪改了八百遍的图,猛地想起一些细节,似乎还有可以修改的地方。 “他们服务态度那么不好。”吴四方还是摆着老板的架子,“换一个地方不就得了?” “换地方?”于丛简直要气笑,“元旦当天,你给我找一个接受商业画展,可以招待媒体的,交通方便,靠近商圈,人流好,比m11设施好的场馆,今天,你立刻给我找到。” 吴四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于丛说得又快又凶,眼睛微微发红。 “不是,你什么态度啊?”吴四方说得颠三倒四,“这,他们,我,可我了解过了啊,他们真把我们当冤大头坑,涨价啊。” 于丛咬着牙,忍了两秒才说:“商业展,还是元旦,涨价不是很正常吗?而且这是你的钱吗?这是客户付的钱,你去耍什么横啊?” 吴四方彻底呆了,摸着扳指,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丛平复两秒,喘了口气:“这事你之后别管了,我求你了。” 说完,他径直出了门,把门甩出了快散架的效果。 在门边蹲着的几个人同样呆滞地看着他,李小溪最快反应过来,忙不迭跟着他下楼梯。 于丛冷着脸收拾东西,把笔记本和钢笔一股脑地塞进包里,同时给m11的人打电话。 对面没接起来,同样也没挂断。 “于丛。”小溪觉得他脸色有点可怕,“你干嘛去啊?” “去一下m11。”于丛说得还算镇定,“之前的合同寄过来了吗?” 小溪一路小炮到前台,抽出个快递的信封袋:“都在这,还没盖。” “发票也在这里?”信封的口已经撕开,他扫了眼,没什么犹豫地也扔进包里。 李小溪被他身上的气势吓了条,只觉得于丛要去干架。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小溪麻利地拿起桌边的小包,“走走走。” 她脸色颇为担忧,只觉得于丛这回要是目的不达成,可能会产生一些可怕的后果。 至少比他被吴四方开开除了还可怕。 于丛脸色阴沉,没同意也没反对,李小溪便跟着他跳上了出租车。 还没过早高峰,小巷外堵了大片,没有交警的地方所有车头歪歪扭扭的,乱作一团。 和这个无序的、离谱的世界一样,于丛没催促,沉默地听着出租车司机用本地话骂人,自顾自地问对面那个把车头开得和道路垂直的司机。 于丛再度感受到了某种延迟的、懊悔的心情。 他突然觉得过去的日子里,对于这份工作的随意和纵容,大部分时候都是得过且过,顺着吴四方落后市场二十年的审美,给了他为所欲为的胆量。 “于丛。”小溪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你没事吧?” 于丛看她一眼,目光有点陌生。 “没事。”过了会,他低声回答。 李小溪表情带了点挣扎,艰难地开口:“于丛,你和姜老师之前是不是就认识啊?” 于丛怔了怔,身上化不开的愤懑和焦灼淡了一点:“是认识。” “我看到你们那个……”小溪双手放在空中,轻轻地交握着。 “……嗯。”于丛有点尴尬地看旁边。 小溪深吸口气,还是没能克服好奇心:“你们这是什么顺序啊?是他认识你,才来我们这,然后你们……还是他找过来,发现你在这,然后你们……嗯,还是在这之前你们就……感觉还有点奇妙,哈哈。”她最后笑了两声,掩饰了一下。 于丛手里还在摁着电话,对面无人应答。 他还有些无措,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空空的,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用尽力气做什么事,最后都会搞砸。 “其实我也不知道。”过了很久,于丛才回答,语气有点落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李小溪立刻察觉出他的难受:“我就瞎问的,你当我发神经,不聊这个了。” m11艺术馆门前排着长队,看上去都是为了某个二次元活动来的,人头攒动,看起来五彩缤纷,算不上乌泱泱。 于丛瞄了眼员工通道,准备挤出人群。 “不可以!”他刚扬起手,要拍拍前方站着的人,李小溪误以为他要插队,扯了他一把。 于丛踉跄,差点摔倒。 前面办成古典少女的人转过身来,手里扛着把硕大的、锃亮的机关枪:“干嘛?” 第91章 91 于丛昏昏沉沉地挤进了销售的办公室,里面一切如常,和门外的异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甚至怀疑自己没有睡醒。 小溪还低着头翻手机里的照片,看起来对粉色头发和蓝色头发的角色格外感兴趣。 “于经理。”对面坐着的年轻销售穿着于丛能认出的奢侈品,中规中矩的套裙:“你晓得的呀,这不是我们的问题。” 第170章 “我明白的。”于丛态度很低,“我们老板不清楚情况,他说话可能不太好听,我跟你道歉。” 对方摸了摸头发,把发丝理顺:“本来价格的事我们就谈了很久,而且你们又一直拖着不打款,这个事我本来是能做主的,但是之前各种问题积累下来,是我们馆长不让跟你们合作了。” 于丛表情生硬地看着她,没说话。 “你脾气好的。”她不比于丛大几岁,叹了口气,态度还算真诚:“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 “您说。”于丛勉强笑了笑。 “昨天我们老板,就是馆长,把我骂了一段。”年轻的销售也很无奈,把胸口那块艺术顾问的牌子擦了擦,“说m11噶有格调的地方,哪能租给这种人,就是你们老板噢。” 于丛咽了下喉咙,说:“不是租给我们,是租给艺术家的。” 李小溪在旁边紧绷着脸,立刻接话:“对的,chiang可能在国内不出名,但是在美洲还是很厉害的,而且这次还有很多海外的媒体,主办的公司在港拍协也很有地位的。” 于丛有点意外地看了看她,继续说:“总之,给m11带来的效果不会比今天这场差。” 销售愣住,过了几秒才压着声音说:“我知道的呀,但是这次是真的没办法,那是我老板嘛。” 于丛表情不太好看:“或者我直接跟他谈可以吗?加费用也是可以商量的。” 李小溪和她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她继续说,没有任何松动:“要不这样,我之前待过的几个艺术馆,我帮你推荐几个,你先联系下,看看元旦有没有能补上的,然后我老板这边,你自己再跟他说一会,行吗?” “行。”于丛眼神有点感激。 “但是我跟你说几率很小啊。”她往旁边探身,打开了伸出的抽屉,“你可以问问。” 于丛顿了顿,说:“谢谢。” “别这么客气。”销售叹了口气,有点惋惜似的,“其实我挺想跟你合作的,你们出的东西真挺好的,就是,我也没办法,你懂吧。” 于丛勉强笑了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厚厚几本彩打的宣传册,都是些早年的、商业属性极强的场地,他粗略看了两眼,合上:“谢谢了。” “联系电话都在上面。”她又拨了拨头发,语气平淡。 “谢谢姐姐。”李小溪看不出来这些老派艺术馆的区别,跟在于丛后头道谢。 “那你现在这,我去逛逛。”小溪递了瓶矿泉水给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去吧。”于丛没什么表情,“我在这打会电话。” m11分成两层半,在二十层高的大楼里独占一块光线极佳的位置,从地下或二层都可以进入,李小溪对今天的展览实在感兴趣,自费买了两张门票,把于丛请到了稍微安静点的角落里,让他呆在这打电话。 他挑了块黑白条纹组成的大台阶,翻开了手里的东西。 递过来的场馆有部分于丛已经见过不止一次,建筑偏老,内部装潢风格已经固定,很难再把效果图里的东西添进去。 于丛有点绝望地在台阶上坐了会,感觉手脚发凉,几乎想立刻打电话给姜清昼认罪。 他发了几分钟呆,挑了个看上去没那么旧的中式美术馆,拿出手机打电话。 对面没多久就接起来,用一口很软的方言跟他问好。 于丛愣了两秒,赶紧说你好。 “您哪位?什么事呀?”对面的人有点迷惑。 于丛说得比想得快,肌肉记忆让他机械地自报家门和来意,末了还补充一句:“费用的问题都可以商量,因为我们特别着急,您看看这边可以给一个对接人的联系方式吗?” 对面的人大概比他年长许多,被一通说蒙了,哦了一声,慢腾腾地开口:“那你等等好吧,我也不清楚这些事,我去找个人来,你等下先别挂。” 于丛说好,心脏一边悬了起来,另一边觉得自己在把事情搞得更砸。 他太阳穴跟着脉搏跳得飞快,快得有点难受,突然听见有人在他头顶说话。 于丛抬起头,看见个带着猫咪头套的人正在用手机拍他。 是个声音很柔和的男生,脸被头套遮得严严实实:“姐妹们,至此已成艺术,真的有人在这里打工诶?” 于丛反应过来,他在直播。 “你别拍我。”他语气平淡地说,垂下头避开镜头,看见地上有块反过来的铭牌。 他坐的这块区域居然也是件展品,名称是金属铭牌上镂空的几个字——每天都好想让老板去死。 “啊,不好意思。”猫咪人移开手机,疑问道:“你不是作者吗?” 于丛站起来,匆匆往外走:“不是。” “哦哦,不好意思。”猫咪人捂着手机听筒,跟他道歉,“我以为你这是行为艺术。” 于丛没再说话,抱着一摞废纸无异的东西,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 他觉得自己不算懂艺术,每走一步都在考虑怎么跟姜清昼和王洁交代,每走一步都宛如踏进了什么冰潭深渊。 来自美洲的chiang的商业艺术展确实不是海华能啃完的项目,他首先想到,接着觉得自己也没那么不懂艺术。 此时此刻,他真得痛恨吴四方,以至于想让自己的老板去死。 第171章 于丛在地面层拥挤的人群里找李小溪,扭头看见朋克气息十足的主视觉造型,正门被临时处理成了纯黑色,暗洞洞的,像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李小溪朝他挥手,手机就震起来,于丛没回应,接起了刚才拨过去的电话:“诶,您好。” “诶,你刚才说的这个事,我问了一下,我们现在都是和学校全年合作了,这样的活动办不了哦。” 本就脆弱的余晖散尽,于丛脸色麻木地从m11的地下层走了出来。 门口正对着地铁站,拐个弯就是上地面的扶梯,当时王洁说位置好,他还不以为意。 李小溪手里提了一堆袋子,塞买了于丛并不感冒的各种小玩意,并不清楚此刻的情况,试图送出一个胸针。 “你回学校吧。”于丛眼皮都没掀,婉拒了她的礼物,“我回趟公司。” “哦,好。”小溪点点头,“那我直接地铁走了。” 于丛动作滞了两秒,很慢地点点头。 他找了个花坛坐下,比刚才想让老板去死的展品还冰,低温冻得人清醒了些。 “你好。”于丛呼了口气,提起精神打电话。 有几家听说他是销售的朋友,态度很温和,有几家明显赶着下班,于丛说到最后有点混乱,像无头苍蝇乱撞。 手里的册子被翻到了最底下,还有两本被小溪带走,几乎不能算有进度。 于丛在最末页找到了联系电话,发现拇指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输号码的过程格外久。 无能为力的、哀伤的、焦虑的、绝望的感觉混成大风席卷而来,他确认了一遍数字,准备拨通。 来电提示阻止了他的动作,姜清昼打了电话过来。 “怎么这么久才接?”姜清昼一开口就说。 于丛紧张得有点说不出话来,控制着语气:“嗯,在外面。” “m11?”姜清昼带着笑问他,“还在这?” “嗯。”于丛想起发给王洁的计划表,明天他们确实应该开始搭建了,“姜清昼,有个事,我想跟你说。” “你五分钟之后到东门停车场入口。”姜清昼说完,顿了下:“什么事?” 于丛没反应过来:“你在附近?” “嗯。”电话那边有导航的播报声,姜清昼低声应他,等了几秒才问:“你要说什么?” 于丛觉得下一秒就要没出息地哭着替自己求情,有点艰涩地说:“要不然见面了说吧。” “嗯。”姜清昼说,“我快到了。” “好。”于丛站起来,花了点时间找哪一边是东,腿有点发麻,“我过去了。” 姜清昼一面减速一面降车窗,隔着个副驾驶座位看他:“上来。” 于丛脸色有点发白,嘴唇干燥脱皮,看上去被室外的风蹂躏了许久。 他一上车,姜清昼就把车窗升起来。 于丛才感觉车里的空调打得很热,额头几乎是瞬间就冒出了点汗。 “姜清昼,我跟你说个事。”于丛开口,声音有点哑:“你别生气。” 姜清昼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流畅地发动车子。 于丛被推力压着,有点哀求的意思,小声地说:“你别太生气,你要是特别生气,你就打我一拳好了。” 姜清昼开着车,抽出个眼神看他。 “我把你的展搞倒闭了。”于丛说着,带了点哭腔。 他没觉得自己要哭,眼睛却是湿润的:“之前本来说好就是m11的,王洁也说好的,但是我拖着,没定下来。” 姜清昼放慢了车速,语气有点不太明显的慌,一只手握住于丛的手:“没事,你别哭啊。” 于丛吸了下鼻子,脸色说不上崩溃还是恍惚,自言自语般:“现在m11不给租了,怎么办啊?” 他说着,没管满脸乱爬的眼泪,继续碎碎念:“这次真的是我太贪心了。” 姜清昼蹙着眉,有点没办法地往路边靠,直到找到一个临时停靠点。 于丛眼神有迷茫,还在重复认错,强调明天还要去找m11的馆长。 “于丛。”姜清昼低声喊他,“于丛,于丛,你听我说。” 于丛哭着,脸被车里的空调吹得通红。 “没事的。”姜清昼摸了摸他的头,又抓紧他的手,手指还有点冰,仿佛血液久久不流通。 “你先平静。”姜清昼没像他想象中的错愕或者愤怒,甚至靠近吻了吻他的额头,“平静了吗?” 于丛呆呆地看向他,连鼻子也是红的了。 “没事的。”姜清昼一只手攥着他,一只手从侧面抽了份文件。 于丛下意识地看过去,是份场馆租赁合同,用磨砂的透明文件袋包好。 他目光涣散了几秒,集中在场地的名称上,纸上中英文都有,乙方只写了中文名:守真美术馆。 于丛直直地看了一会,又把纸从文件袋里抽出来,以免磨砂材质模糊了部分字迹。 “没事的。”姜清昼只是看他,碰碰他有点凌乱的头发,“别哭了。” 于丛感觉到他温热的、干燥的手,抬起头看他一眼,低头去翻合同,末尾甲乙双方都已经签字盖章,甲方也是公司名义,不过末尾加了个姜清昼的名章。 印子大小和于丛平时用的那个差不多。 第92章 92 “嚯。”王洁在副驾驶上乐得蹬腿,把手机递给姜清昼,“你看这个?” 第172章 姜清昼目不别视,说:“我在开车。” “这是不是于丛啊?”王洁锲而不舍,把屏幕推近了点。 “我看着像他。”王洁解说起来,“我在视频号热门上看到的,好像是今天活动的直播诶?有人游场直播拍到他了,这是在干嘛?打电话?” 王洁若有所思地观察他虚化了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好看。 “等下。”姜清昼扫了眼屏幕,“是于丛。” 王洁点了重播,画面带着字幕又播了一遍,姜清昼听不清楚,只有句阴阳怪气的男声说:“至此,已成艺术。” 姜清昼微微皱眉:“他在干嘛?” 王洁也没太明白,点开评论:“哦,这是m11,他在这加班?还是干嘛?大家都在哈哈哈,还有点同情的。” 她解释完,姜清昼的脸色变得不太舒服。 “不过,你没跟他说守真美术馆的事?”王洁忽然意识到什么,“感觉他是在那搭建受气了。” 姜清昼表情和语气都冷冷的:“那就别在那了。” 王洁比视频里还阴阳怪气地哎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了新鲜的合同:“我说怎么会有人随时把公司的大圆章带在身上的,老路知不知道你带回来了啊?你好可怕。” 姜清昼没接她的话,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 “诶,估计他还在那,我打个电话给他说,咱们不收那个鸟气了。”王洁把合同放好,拿出手机要打电话。 “我一会跟他说。”姜清昼打断她。 王洁眼神有点微妙,咳嗽两声:“懂了,你要去装逼是吧。” 姜清昼打了转向灯,意图明确地往路边靠:“我直接过去,你这下吧。” 王洁不可思议地看他:“什么?!” 姜清昼抬眼看了看周围,左边远远能看见m11所在的新式高楼,他指了指右边的商圈:“你酒店不是在那?” “那你也不能把我赶下去。”王洁说,“你自己偷偷去耍帅不带我是吧?” 姜清昼像没听到:“右边你下天桥就到酒店的正门了。” 王洁的表情可以说是痛心疾首,不过只维持了几秒,她把合同塞过来:“来来来,合同给你,道路带上,比较好装逼。” 姜清昼把车停了下来。 “哎,不过谁知道我们姜大师耍帅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要熬夜写信,还要陪笑喝茶嗷?” “你快下去吧。”姜清昼话里没有一点情绪,“这里不好停车。” 王洁带着吐槽的余音走进了人行道,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朝他的车比了个手势。 姜清昼莫名有点慌,连带引发了点心脏的悸动。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打了灯,拿出手机给于丛打电话。 听筒里于丛的声音很弱,被更大的、呼啸的风声盖住了。 姜清昼才感觉他听上去要哭了,有点故作轻松的意思,笑了笑才问:“怎么这么久才接?” 于丛表情彻底空了,好像反应不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姜清昼垂着眸,目光柔和,与他过往记忆里相比,多了一点于丛看不懂的东西。 他回过神,才感觉全身哭得发热。 姜清昼穿了套他从来没见过的西服,不仅是没见过这么简单,于丛甚至想象不了他穿这种款式。 “这是什么啊?”于丛鼻音有点重,不知所措地问。 姜清昼松开他的手,不太自然地摸摸鼻子:“‘溯’的展出,定在这里,可以吗?” 于丛想从这句话里听出点别的意思,但没能成功。 他茫然地盯着姜清昼,说不出别的话。 “于丛。”姜清昼听不到他的声音,变得有点紧张,“你在听吗?” 这种轻而易举得到解脱的感觉不算太真实,于丛还有点恍惚,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有点羞愤,或者质问姜清昼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说。 然而于丛心里只剩下庆幸。 他眨了眨眼睛,再掉了几颗眼泪。 那几颗水珠无声地砸下去,姜清昼能说的很少,轻声哄他:“别哭了,不是没事吗?” 于丛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动作很小心地帮自己擦了擦脸。 中指靠近手掌的位置有点粗糙,是那颗跟着姜清昼生长了多年的茧。 他想起来和杜楠一起去吃饭的路上,出租车开得很快,心里惶惶惑惑。 “你怎么知道的?”于丛哭起来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终于累了:“守真美术馆。”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似乎觉得没必要撒谎。 “杜楠跟我说的。” 于丛撇了撇嘴,心里猜到了一部分。 “他只是说你没谈成很难过。”姜清昼还是解释,“让我安慰你一下。” “哦。”于丛闷声说,“他就是很爱操心。” 姜清昼嘴角勾了下,放松下来:“也不全是他说的。” 于丛没太理解,他接着说:“你之前一直搜他们官网,我看到了。” “……哦。”于丛盯着他,终于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我说了你可能不听。”姜清昼意犹未尽地摸了下他的脸,转过身把安全带系好,“其实‘溯’不用这么好的地方。” 于丛逐渐觉得不对:“什么意思?” 姜清昼斟酌了一下,把车从停靠的位置开了出去:“你就把它当成一个临时的画廊,不管怎么样,就是王洁说的那个意思。” 第173章 于丛充耳不闻,看着窗外,不接他的话。 姜清昼递给他一盒没开封的纸巾,语气放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太辛苦。” 于丛瓮声瓮气:“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听见姜清昼微不可闻的叹气声。 车里忽然顺理成章地死寂下来,暖风也有点沉闷,于丛感觉眼前的车影没什么规律地晃动着,让人无法集中精力。 他想象了一会姜清昼这些年来的样子,做了什么事,由哪些构成。 “我只是觉得m11不够好。”于丛平静地说,仿佛三个小时前在办公室里好声好气的人不是自己。 “嗯。”姜清昼打着方向盘,“所以守真美术馆你觉得够好。” 于丛的话停了下来,隔了几秒才评价:“勉勉强强吧。” 姜清昼低声笑了,客观地说:“于经理,你要求很高。” 于丛没理他,把手里的纸巾拆开,丝毫不顾忌形象,胡乱擦了擦脸。 “那你要把这个钱算到八十万里。”剩下的路程里,于丛都在研究那份看起来十分正规的合同。 “八十万?”姜清昼下意识反问。 “你,跟海华的合同。”于丛愤愤不平,“你不知道吴四方的嘴脸。” 姜清昼没什么意见:“都行,看你。” 于丛研究完租赁合同,看着拍卖行的印章,形状和大小都和国内的不同,突然低落下去,没再继续如何跟姜清昼里应外合为公司降低利润的话题。 “姜清昼。” 车子驶入人际稀少的辅路,于丛看见了光秃秃的树枝,和杨昌小区里的无异。 “怎么了?” 于丛认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思考过自己的动机,大概是受到了突发事件的刺激,一切变得豁然开朗。 “我就是觉得你很好。”于丛小声说,“你的东西也很好,我知道有一些不是你的,但是我总是希望你更好一点。” 他有点混乱地表白一通,接着陷入了自我反思:“毕竟场地是我们唯一在负责的,我真的搞砸了。” 姜清昼看着前方,深灰色的道路平整干净,白色的标线笔直地通向目的地,宛如一个简洁的、直接的标准答案。 “你已经让我变得更好了。”很久之后,姜清昼才说。 海华创意策划创办以来最大的矛盾在新年前夕爆发了。 于丛和他们时而大方时而不靠谱的老板大吵了两天,恶狠狠地拒绝了春节以前的所有新项目,还拍着桌子细数吴四方的几大罪行,逼迫对方给自己打款权限。 “于丛。”吴四方被噎得脸色涨红,“你差不多得了啊,别太过分了。” 于丛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牙尖嘴利:“你没赚钱吗?钱都到手了,付钱的时候卡别人。” “那也不用所有都先付啊。”吴四方被他瞪得慢半拍,“万一验收出问题呢?” “我不说了我在吗?”于丛没什么好气,摆了摆手:“算了,跟你说不通,反正你跟佳姐说一声。” 他没再忍受吴四方的眼色,打开门出去。 李小溪抱着电脑贴在门边等他,口气微妙:“于丛,你是不是不打算干了?” “没有。”于丛脸色还有点差,“干嘛这么问?” “就是觉得你最近变了个人。”李小溪讪讪一笑,“又凶又猛,我只知道一种情况人会变成这样。” “什么情况?”于丛不解,顺手要打车:“你今天跟我一起过去美术馆?” “好。”小溪点点头,事实上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就是家里拆迁了。” 于丛有点儿无语地看她。 “高速公路要过你家大门了?”李小溪问得一本正经,“还是你买彩票中五百万了?” “你把你做的那些…东西带上。”于丛瞥了眼墙角,堆满了她捏出来的、古古怪怪的东西。 “好嘞。” 第93章 93 守真美术馆接待的工作人员是个纯正的北方人,听上去像是中央地区某个文化部门的成员。 于丛盘着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沓纸,把把工人说的本地话翻译成普通话,再告诉工作人员。 反反复复几个回合,工作人员也倦了,留了嘱咐:“那你们弄吧,记得所有地方都不可以使用带胶的东西,不粘的也是不可以的。” 于丛乖巧地点了点头,对方便走了。 人一走,他就恢复面无表情,把卫衣的帽子往头上一戴,有点烦躁。 工人正在往搭水塘的位置铺透明的隔水垫,刚盖了两块,一行人从楼梯上下来,看起来像刚谈完什么事。 于丛没什么表情,仰着脸看走在左边的姜清昼,还是穿着西装,款式不那么严肃了,居然让他觉得赏心悦目。 姜清昼不紧不慢地下楼梯,和旁边的人道别,朝于丛的方向看了眼,微微笑着说了什么。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姜清昼穿西裤的腿显得很长,于丛心脏猛跳了几下,移开眼睛。 姜清昼答应了副馆长的邀约,补充道:“我跟黄老师说一声,时间确认了立刻联系您。” 副馆长的头发已经半百,笑呵呵地说好:“好啊。” 姜清昼往台阶下扫了眼,不动声色地说:“您别送了,我们工作人员在这里,我跟他说点事。” 于丛低着头,掩耳盗铃地摆弄手里的东西,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鞋子,早晨他还在玄关旁的柜子里看到过。 第174章 他呆了两秒,抬起头来:“姜老师。” 姜清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瞥了眼他手里的纸:“过来,跟你说点事。” 于丛一骨碌爬起来,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摞纸。 姜清昼把他领到了台阶下方的杂物间里,反手关上门。 于丛心跳很自然地加快了一点。 姜清昼轻轻推了他一下,把人摁在桌边,问:“怎么坐地上?” 于丛莫名其妙:“一般都坐地上。” 姜清昼眉毛皱了下,很快松开:“很冷。” 于丛手撑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也觉得冰凉,姜清昼十分有压迫感地朝他靠近,低声说话:“不许坐了。” 于丛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仅剩的镇定被剥离了,说得不太流畅:“又没凳子。” 他说得没什么底气,伸手去挡姜清昼的身体,小声地开口:“你别这样,万一有摄像头。” 姜清昼动作停了半秒,俯下头贴近了,两个人额头快要相抵着。 “我怎么样?”他问得没什么感情,好像在认真提问。 于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四处找监控。 他动作不明显,但姜清昼还是很快就发现了,靠得更近了,终于和他抵着额头。 姜清昼听见于丛缓慢的、慌乱的呼吸声,松开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于丛好像松了口气,立刻察觉到姜清昼的手顺着背摸到了他的后颈,迫使他接了个不太温柔的吻。 姜清昼咬了一下他的下唇,不轻不重地舔了舔,闭着眼,没发出一丝声音。 他意识到来自姜清昼严肃的、真实的愤怒。 或许这点愤怒并不指向于丛,但的确由他引发,无声地掌控了他的情绪。 “聊这么久?”王洁正坐在驾驶座上玩手机,看了眼姜清昼的脸色,“聊怎样啊?” “还行。”姜清昼有点生硬地说。 “那直接去拍协?”王洁放下手机,“我还以为你想在这待一会。” “走吧。”姜清昼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好。”王洁把墨镜戴好,打了火。 地下停车场常年没有阳光,透着阴森森的渗人气息,她往外开了几分钟,有点受不了:“不是,你怎么了啊,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姜清昼回过神:“没怎么。” “你在想什么呢?”王洁从后视镜里打量他,“感觉很愁啊。” 姜清昼没说话,等到王洁完成扫码付停车费一系列动作,才问:“我就是有点事想不明白。” “什么事?”王洁问,“哪方面啊?工作上的事我可以给你建议。” 姜清昼口气低沉而困惑:“于丛和我和好了吗?” 王洁有点震惊:“啊?不然呢?你们什么也干了啊,不好也得好啊!” “嗯。”姜清昼看起来只是在思考,“他有的时候好像想让别人,有时候又很怕让别人知道。” “矛盾哈。”王洁有点敷衍地聊,“这有什么,你们刚碰上多久啊,肯定要磨合的啦,正常,别担心。” 姜清昼没回应,有点失神地看着窗外。 “如果是你。”姜清昼哑了一路,忽然说:“你碰到了你的学姐。” 王洁立刻闭嘴,假装没听见。 “高中那个。”姜清昼几乎指名道姓,“你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王洁表情沉下来,安静了很久:“其实我们不会有你这样的情况,你明白吗?” 姜清昼侧过头看了看她。 车外的景象往后飞驰,偶尔路过高耸的楼,几道阴影飞快地掠过。 “我和她,不会碰到你这种情况。”王洁笑了声,“我跟你不太一样嗷。” “我们分开就是真的分开了,我觉得起码她是放下了,也很多年了,各自也有生活,也在谈恋爱,也有新的人,应该没人想回头吧?”她口气很淡,也像是在问自己,“我没你那种执念,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 姜清昼反问:“麻烦?” “啊,是啊。”王洁不以为意地扫了眼静音了的导航,“回到以前是一件很麻烦的是,风险高,还有很多看不到的成本,最后结果可能还是一样哦,不一定会更好。” 姜清昼的脸黑了点,忍了忍没骂人。 “我只是说有这个概率。”王洁感受到高压,改了口:“但是你们不一样,他我不了解,但是你不是一般人嘛,哈哈。” “不说了。”姜清昼语调平平。 “哎呀,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你就是抓着没放啊,这么久了。”王洁晃了晃脑袋,客观地评价:“你都这么苦苦挣扎了,让让你吧。” 姜清昼抱着手臂,移开目光,彻底不说话了。 “我跟你不一样嗷。”王洁说得骄傲的,“我每次结束了,就是往前看,走得特别好,也还算比较幸福啦。” 姜清昼从拍协出来的时候,收到了于丛的新消息,发了张照片,没说别的话。 他低头点开,是一排造型很特别的西矮凳,五六个围成个半圆,其中一张上面放了于丛工作时常带着的日记本。 姜清昼感觉心情似乎好了点,点开照片,再关上,没说什么。 过了两分钟,于丛发了句文字:“没坐地上了。” 王洁打了转向灯,准备在同个路口下车。 第175章 “开到你酒店吧。”姜清昼阻止她,“我一会开回来。” 王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有时候真的很明显,所有事情重要性一二三排好的。” 姜清昼没说话,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拿出手机回消息。 [姜:好,结束了接你。] 他回复完,等了几分钟,没收到消息。 王洁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说:“还有个事。” “什么事?” “‘溯’的邀请名单,这几天我整理得差不多了。”王洁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气。 “行。” “弄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加的。”王洁顿了顿,继续说:“之前不是艺术商会那边要了几个贵宾名额…其中,有你妈。” 姜清昼这段时间还算忙,冷不丁听到姜郁善,有点没反应过来。 “给不给啊?姜老板?”王洁征求地问。 姜清昼脸色没什么变化,想了想才说:“随便,你要已经给了,就给了。” 王洁有点故作轻松:“给是给了呀,你要实在不愿意可以收回来。” 姜清昼说:“算了。” “诶,我主要是怕万一到时候于丛也在。”王洁想得很远,“他和你妈真的是有仇了,我怕到时候气氛不好。” “影响你卖画?”姜清昼没什么其他意思。 王洁骂了句靠,说:“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我就是问问。”姜清昼说。 “这都不要紧。”王洁大放厥词,“我什么场合也是销冠啊,你懂吗?” 姜清昼皮笑肉不笑:“随便她。” 王洁愣了:“谁?” “姜郁善。”姜清昼解释,“她想来肯定回来的,就算你不给她名额,她也会出现的。” “哦。”王洁反应过来,“你真是我见过脱离原生家庭最成功的富二代了,我感觉我一辈子都不敢这么跟我爸说话。” 姜清昼面不改色,朝路边指了下:“你到了。” 守真美术馆在靠东南的城市副中心,人流不算大,周围更多是住宅和高校。 往那去的主路都安静了一点。 姜清昼开得不算快,还在想着别的事,二十七八岁看二十岁出头,会有俯视时刻的错觉。 他在用五六年的时间,静默地观察着过往,耗尽了所有的敏感,得以窥见了一点于丛的介意。 于丛不爱提以前,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以至于姜清昼觉得没发现的东西更深邃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点开于丛发来的语音:“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已经好了。” 第94章 94 高架桥上的路灯清亮,于丛有点迷糊地看了看周围,找到了最近的一个标志性建筑。 “我们去哪啊?”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听上去十分信任姜清昼。 “困吗?”姜清昼没回答,反而有点犹豫地问他,“想睡觉?” 于丛摇摇头,说:“不想睡,就是吹的。” 姜清昼抬手把车里的空调降了几度,回答他:“去过节。” “什么节?”于丛划开手机日历,反应了很久,“圣诞节啊?”他尾音往上扬,很惊讶。 “嗯。” 姜清昼简短地回答完,没什么动静地继续开车。 “所以你在国外都是过圣诞节。”于丛扭头看他一眼,“习惯了吗?” 姜清昼蹙了蹙眉,没太理解:“习惯?” “不是新年吗?”于丛想了想才说,“你都和谁过年?”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避开了他的问题:“就是想跟你一起过圣诞。” 于丛噢了一声,没在说话。 车里安静得有点可怖,于丛打开车载音响,一个内容很通俗的电台响起来,也提了一句圣诞节。 他感觉车里的温度逐渐降低,像活跃气氛般说:“其实我好久没过圣诞了。” 姜清昼侧头,瞥了他一眼。 于丛又说:“上海还是很喜欢过圣诞的,不过这几年都有活动,都在干活了。” 姜清昼忽然意识到于丛可能有点疲倦,连整条街上红红绿绿的装饰都没让他记起圣诞节。 “还是你想回家?”姜清昼问。 于丛有点迟钝地摇头,抛出一句老话:“来都来了?” 姜清昼看上去有备而来,但明显准备不多,带着于丛先吃了顿饭,不算太好吃,人均很高,甚至在平安夜都没能满座。 于丛吃饱了就有点犯困,等到姜清昼朝服务生递信用卡,才清醒过来。 服务生像机器人一样走开,于丛凑过去问:“多少钱啊?” 姜清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嗯?”于丛追问。 “很难吃吗?”姜清昼问他,“你刚才快睡着了。” 于丛眼睛有点酸涩,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是吗?”说完,依稀记起差点把脸栽进汤盘里。 姜清昼动作迅速地签字,问他:“还困吗?” 于丛恍惚,以为刚从床上爬起来,而非吃了顿饭。 “还想看电影吗?”姜清昼提了后面的安排。 “所以过节就是要吃饭看电影。”于丛有点诧异,“你好无聊啊。” 姜清昼理所应当地说:“是啊。” “票买了吗?”于丛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来,耳边回荡着时有时无的轻柔音乐。 第176章 “你不想去就不去了。”姜清昼也没回答。 于丛隔着半米,跟他对视了几秒,有点迟疑:“去吧。”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你想去吗?” 于丛在典雅过头、人气不足的法国餐厅里牵了他的手,又很快松开,好声好气:“去吧,我都好多年没过圣诞节了。” 姜清昼带他去的地方有些熟悉,是那种陌生里冒出的熟悉,于丛找了半天,没看见电影院三个字。 “这里。”姜清昼很自然地在他腰上扶了一下,“顶楼。” 于丛被带到了一个类似咖啡厅的地方,没有检票口,店名后标了映画两个字。 立在门边的人和刚才餐厅里的服务生造型相似,看见姜清昼就比了个手势,要给他们带路。 看电影的地方是更像是呈台阶状的餐厅,十几张相隔挺远的双人沙发面朝着一个地方,面前的小桌上各摆了甜品,还有支香槟,插在一个冰桶里。 “……姜清昼。”于丛见到沙发就往上一趴,“你知道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姜清昼俯身把他的衣角理平整。 “像我第一次去你宿舍。”于丛调整了姿势,往怀里塞了个抱枕。 姜清昼眉毛挑了挑,没说话。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于丛有气无力。 “为什么?” 于丛扯了个假笑:“你们宿舍不仅有电梯,还有空调,在当时给我的冲击很大,太奢侈了。” 姜清昼发出类似笑的声音,问他:“要毛毯吗?” “不要。” 姜清昼没再说话,室内的灯渐渐变弱,直到彻底熄灭,沿着台阶的灯带发出莹莹微光。 他靠着沙发坐下,伸手揽过于丛,连着那个散发着消毒水气息的枕头一起抱着。 “姜清昼。”于丛眨也不眨地盯着荧幕变亮,提了新问题:“我们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来过。”姜清昼说得很慢,注意力落在于丛的忽明忽暗的表情上,“你在这刷过墙,之前是个酒吧,改成餐厅映画了。” 于丛隐约想起来一些,又记不太清楚,只知道当时每回和姜清昼出校门都会开启新世界,玩得挺惊心动魄的。 换到今天,反而记不清了。 昏黑的放映厅里逐渐有聊天的细声,面前放了部节奏很慢的文艺片,隔了几分钟有人开了香槟,发出嘭的轻响。 姜清昼感觉于丛玩他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凑近了一些,下巴碰着他的肩膀:“你要喝什么吗?” 于丛没回答,呼吸很平缓。 “我给你拿?”姜清昼又问,“我一会开车。” 声音很轻,在暧昧的空气里戛然而止,姜清昼低头看他,发现于丛睡着了。 看上去睡得很安心,两只手放松地搭在他的腿上,表情很静,没有要打呼噜的征兆。 姜清昼怔了怔,沉默地看着他,往沙发上靠,给于丛留了一些往后的位置。 电影没头没尾地正好在一个雪地里,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在他听来根本衔接不上。 他面色不变,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惊醒了,小声地自我控诉,说姜清昼这么多年毫无长进,根本就不懂安排。 于丛缓缓醒来时,冰桶里只剩下一湾冷水。 他有点不太相信地看着屏幕,扭头问姜清昼:“我睡着了?” 演职人员表跟着片尾曲往上推,姜清昼声音懒懒的:“嗯。” “演了什么?”于丛问。 姜清昼语气没变:“忘了。” 散场后接近凌晨,温度骤降,侧面车窗蒙了层很薄的霜。 于丛系好安全带,没什么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姜清昼表情不算好,开车之前说:“困了说,可以早点走。” 于丛撇嘴:“来都来了。” 姜清昼无意中发现于丛的新口头禅,过了会才评价:“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想什么?”于丛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来都来了。”姜清昼声音里几乎没什么感情,“别浪费了。” 于丛不知道他在较什么真,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靠着车窗不动了。 姜清昼没再咄咄逼人,把车开上了高架,才说:“空调热吗?” 于丛含糊着应他:“还好。” “那冷吗?” “啊?”于丛不明所以,“不冷啊,太冷我会自己调的。”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很专注的样子,于丛忍不住要合上眼,才听到了他的声音:“你自己说的。” 于丛再次惊醒了,有点迷茫,不知道刚才半醒间说了什么。 “你以后要是不舒服,就自己动手。”姜清昼语气冷静得要命,仿佛在念什么执行指令:“你要是不愿意,就跟我说。” 于丛发了会呆,转过头看姜清昼,眼神清明,隔了很久才说:“哦。” 核桃路干净得就像是全天不断有人在打扫,两侧的梧桐树维护得稀稀拉拉,叶子落了大半,地上却看不见踪影。 于丛有点晃神,直到手机铃声打断他飘忽的思绪。 来电人是童曼。 姜清昼只听见突兀的铃声,下意识地放慢车速,接着就听见于丛好声好气地跟对面说话。 “吃过了。” “下班了已经。” “嗯,我记得,记得。” 第177章 于丛的话和简短,几乎都在回应对面,姜清昼不自觉地偷听。 “中间有时间的。”于丛瞥了眼姜清昼绷着的下巴,“元旦结束就回去。” “中旬还要去江苏一趟。”于丛很自然地说完,看见姜清昼蹙了下眉。 “知道,你早点睡吧,晚安。”于丛眼睛盯着姜清昼的侧脸,挂了电话。 车子停稳,正好在露天停车位的前方,制动效果极佳。 车里安静了一会,姜清昼语气还算自然:“你先进去,我停车。” 于丛没动,过了一会才说:“我妈。” 姜清昼生硬地回答:“哦。” 于丛感觉旁边人有点紧张的高压减轻了:“等你的展结束,我要回老家一趟。” “好。”姜清昼立刻回答。 “中旬是帮我杜楠去江苏一趟。”于丛说得很详细,趴过去捏他的脸,“姜清昼,你什么表情?” 事实上姜清昼没什么表情:“我什么表情?” “你不要这么紧张。”于丛语调放得比刚才还软,“很可怕。” 姜清昼顿了顿,好像想控制脸色,什么都没说。 “我爸的忌日,我要回去扫墓。”于丛说得还算轻松,“之前忘记跟你说了。” 姜清昼明显怔了下,眼神变得平静而深邃。 寂静无人的街上忽然拐进来一辆车,车灯把四下照得很清楚,于丛听见一声急促的鸣笛。 “我…跟你去,可以吗?”姜清昼纠结了几秒,没用陪这个字。 第95章 95 姜清昼停车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大概是被迎面那辆车催促的原因。 于丛坐得很低,好像全身没骨头似的。 他等着姜清昼熄火,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忽然说:“我爸是自杀死的。” 姜清昼转过身来,有点无措地握他的手,喉咙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于丛有点勉强地笑了下:“他是在坐牢的时候死的。” 姜清昼滞了几秒,皱起眉脸色变得很冷峻,把于丛的手捏得有点疼,没开口。 “你要是想去。”于丛说得很低落,“我可以带你去转转。” 姜清昼有点艰涩地说:“好。” “后面的事了。”于丛轻声说,“我说了啊。” “你说。”姜清昼觉得脑子暂时地空白了,想不清楚应该先问原因,还是先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你说有事要给跟你说。”于丛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我说了。” 姜清昼无措地沉默几秒,抬手揉了下他的脑袋,语气发沉:“嗯。” 于丛没得到什么反馈,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说:“你都不问其他的。” 父亲这个名词对于他来说有点陌生,姜清昼想了一会,问他:“为什么?” 于丛没管为什么问的是哪个,自顾自地说起来:“他当时还在银行工作,借了一笔不该借出去的钱。” 姜清昼立刻明白过来。 “那个人也骗了他,最后给了他一百万,作为感谢,可能也有抱歉的意思。”于丛想到什么,“他可能知道这个钱不能拿,中间用各种方式转给了我和我妈。” 姜清昼停了会,开口:“他有点笨。” “我妈都是骂他蠢。”于丛忍不住笑了,“他脾气很好,以前我妈嫌弃他没出息,这事之后她一直很后悔,觉得是她说得太多了,我爸才鬼迷心窍的。” 姜清昼不说话,伸手碰他的手背。 “虽然他做错了很多事。”于丛吸了吸鼻子,“但其实我没怪他,我知道他可能找不到别的方式对我们好。”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喉咙里发出个嗯。 “其实我不太想你去。”于丛直直看他,忽然说:“我们家在那臭名昭著了。” “是么?” 于丛点点头:“你没去过,可能不清楚,我们那儿很小,就,互相都认识,我回家抬不起头的。” 语气轻巧,甚至让姜清昼都觉得有些迷惑,不过他还是从这其中察觉出了一点不好形容的难受。 他松开摁在于丛头上的手:“已经过去了。” 于丛平复了一会:“之前我不太愿意回去,这两年好了。” “嗯,为什么?” 姜清昼解了安全带,探身过去,把于丛身侧的锁扣摁开。 “我知道他这么做是错的。”于丛很难看地笑了,脸色隐在暗处,“但是理解这种错误,原谅他需要一段时间。” 姜清昼伸手把他胸前的安全带理好,仿佛想了想:“其实我去过那,挺小的。” 于丛有点迷惑地望向他。 “很小的城市。”姜清昼不太在意地笑了,“确实很小。” 临近跨年,守真美术馆灯火通明。 室内前两年翻新过,中央空调日夜不休地运转着,于丛在闷闷的轰响里说得口干舌燥。 搭建的团队跟他认识了两年多,观察许久,忽然问:“于丛,你是不是焦虑啊?” “啊?” 领头的人拧了瓶矿泉水,好奇地看他:“怎么,是准备转型啊你们,搞这么文艺?” 于丛垂着头核对清单,没说话。 “啊?是不是啊?”对方放下矿泉水,“你把我都搞紧张了,以后活都这样吗?” “哪样啊?”于丛抬头问。 “就是搞得…很严肃。”他朝墙上比划,“连墙都刷了三遍。” 第178章 于丛有点无奈:“那不是墙。” “都一个意思。”领队吐槽,“刷板子刷那么干净。” “白色的就是这样啊。”于丛理所应当,“一点都会显得很脏。” 他把矿泉水瓶扔进垃圾箱里:“懂了,完美主义是吧。” 于丛不作评价,天色变暗,顺便把临时挂起的大灯打开。 白光穿透力极强,一瞬就照清了入门的位置。 王洁顶着刺眼的光进来,表情茫然:“这是要干嘛?感觉马上要审讯我。” 于丛见到她,立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正好,你看下这样可以吗?”他把王洁引到入口的位置,沿着墙用透明材料搭了一圈细长的槽,埋了电线,外边包了层古法宣纸,做了个迷你水幕。 王洁瞄了几眼,震惊地看他:“我草?” 于丛脸上找不出满意的样子,显得有点忐忑:“瓶子看得见吗?” “……看得见。”王洁怔了两秒,盯着在水中错落的玻璃瓶,“这么看感觉定价低了。” 多年前出自于姜清昼之手的墨水画玻璃瓶沉默地矗立在其中,对自己的身价并无异议。 “你觉得好看吗?”于丛问。 王洁很快点头:“好看啊。” 于丛不太相信,又问了一次:“真的吗?” “真的啊。”王洁有点不可思议,“我骗你干嘛!我才是客户!” 于丛扭过头,定定地看了那堆玻璃瓶,过了一会才开口。 “那就好。”他说得很轻,像自言自语。 “于丛。”王洁表情认真起来,“你别这么紧张。” 于丛下意识反驳:“还好。” “搞得我也焦虑了。”王洁继续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已经不是以前了。” 于丛抿着嘴,没说什么。 “…其实我也能懂你。”王洁一副理解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觉得以前没做好的,现在一定要做好。” 于丛勉强地扯了个笑,不接她的话。 “就算搞砸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王洁拍着胸脯保证,“姜老板已经是有一定抗风险能力的小资派了,懂伐?” 他垂着头,看着皱巴巴的图纸,被标得五彩斑斓,需要注意的细节被无限放大。 “反正我就说这些。”王洁语气沉下去,“有的收场的,别担心。” 于丛脸色不变,动作僵硬地呆在原地。 “诶。”王洁口气变了,“你那个宣传册印了吗?没印的话,把玻璃瓶价格改一下,我忽然觉得它们挺值钱的。” 姜清昼黑着脸推门而入,把正昏昏欲睡的王洁吓醒。 展厅里没其他人,空旷更突显死寂。 于丛还站着,转过头来,眼里的血丝很明显。 “你来了啊。”王洁磨磨蹭蹭地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拜拜。”姜清昼没看她。 “不对,我为啥要等着呢?”王洁自顾自地说,“哦对,你今天干嘛去来着?” 姜清昼看了于丛一眼,四下叮叮咚咚安东西的动机格外清晰。 “送邀请函。”于丛替他回答。 王洁揉着后脖颈:“辛苦了啊,小姜。” 姜清昼扫了眼白茫茫的展厅:“还没结束吗?” “哦,东西还在保险公司,明天下午搬进来。”王洁解释,“今天就到这了吧?对吧?小于?” 于丛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回答:“嗯。” 姜清昼似乎不打算对情绪作出解释,拉着他的手要往外走。 于丛安分地任由人拉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我去楼上关个灯。” 姜清昼犹豫了两秒,松开手。 他沿着楼梯往上摸,姜清昼站在远处,没有出声。 王洁自然地等在一边,突然问:“你给谁送邀请函了?” 姜清昼眉头蹙起来,安静几秒:“我家里。” 王洁了然,点点头,没再追问。 从缝隙里能看见楼上一角,暖黄色的光熄灭后,入口的水幕也停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玻璃瓶。 “啧。”王洁看着那几只瓶子,感慨道:“就这玩意我们三个怎么保存了那么久啊?” 姜清昼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我还是长情嗷。”王洁不太客观地评价,“我前两天还梦见学姐了,一晚上,但是剧情不太记得了。” 姜清昼没什么留情地揭穿她:“你上个星期梦的是李小溪。” 王洁愣了,惊恐之余发现于丛还没下楼:“你别乱说啊!我对妹妹一向是没有别的意思的。” 姜清昼全然不相信地扯个笑,情绪好了些。 于丛下楼,手里还抓着展厅的钥匙,找到楼梯下方的总电源,花了几分钟才关掉。 他把钥匙收好,摸了摸鼻子,有点犹豫地过来拉姜清昼的手。 十指相交那样扣好,才说:“好了。” 王洁很不耐烦地吐槽:“好讨厌你们。” 姜清昼沉默着,等着于丛艰难地用一只手锁门,落锁时有清脆的动静。 咔的一声,他才发现自己拧紧的眉头松了。 王洁溜得很快,两三步跑到车前,红色电动车上的车灯闪了几下。 “今天回家吗?”姜清昼低声问,“要回去拿东西吗?” 第179章 于丛摇头,轻轻地捏他的掌心。 仿佛一个未作约定的讯号,姜清昼平静下来。 “你好点了吗?”于丛看着他的眼睛。 “好了。” 姜清昼面无表情,态度还算好,过了几秒才解释:“本来只是去找我外公。” “他买过你的画。”于丛笑了下。 姜清昼有点意外:“谁跟你说的。” “王洁。”于丛看上去很无辜,“她说了很多。” 姜清昼闭上嘴。 开车回核桃路的途中,他忽然重复起过去的某个反思动作,当时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使得结果并不好,现在又能不能避免。 这种生长于煎熬和挣扎中的反思除了无奈,什么都无法解决,姜清昼感觉像用手指在碰纂刻用的刀,尽可能不被划伤去体会到铁的锋利,当然是不可行而可笑的。 第96章 96 保险公司的安保队伍让于丛想起了二十年前盛行的古惑仔电影。 装展品的木箱大且结实,三四个穿着黑西装的人扛一只,还有几张混血面孔。 于丛脸色比昨天还紧绷,捧着手机逐项确认东西,上楼下楼好几次,甚至产生了一些荒谬的幻想。 比如有人会举着机关枪冲进守真美术馆,把摆在水幕里的玻璃瓶扫射一空,然后抢走中心位上的古画。 手机屏幕上方不断跳出新消息,各个商店宣传着跨年的促销活动,于丛几乎不眨眼,盯着消息,有点出神地想着上次看枪战片是什么时间。 他发了会呆,看见一个西装壮汉拿着对讲机朝他走过来,用外语打了个招呼。 于丛反应了一会,才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们今天什么时候能走,姜说都听你的。” 他仰头看四处已经开始工作的监控器,犹豫了几秒:“等到我离开可以吗?” “什么时候?” 对方很礼貌地摘了墨镜,肌肉在上衣袖子里鼓起来。 “可能,大概,晚上。”于丛紧张地说了个模糊的时间点。 对面的人歪了歪头,很是迷惑:“还有什么需要准备吗?” 于丛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响了。 小溪在电话里大呼小叫:“我交完作业了,马上到!” 于丛把手机挪远了一些,有点抱歉地看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把墨镜戴了回去,耸耸肩,答应下来。 李小溪辗转三条地铁线,最后还是没能看见“溯”的全貌,不可置信地看着于丛锁门。 姜清昼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压迫感极强地朝她微笑:“明天早上来。” 于丛把守真美术馆当成了第二个家,被外籍安保举报非法加班,接着就被姜清昼勒令锁门。 “明天早上,我还能进吗?”小溪趴在门上,“姜老师。” 于丛抓着她的袖子把人扯开,用围巾一角擦了擦玻璃门上的手印。 “可以。”姜清昼顿了下,“但是没有给你准备邀请函。” “呜呜呜呜,能进去。”小溪的黑眼圈有点湿润,“这将是我三年最成功的作品!” 于丛好像还有点忐忑,没接她的话。 “我也做了一部分吧?”李小溪扭过头,“这就走了吗?” 姜清昼抬手挥了挥:“就不送你了。” 于丛恍惚了一下,跟着姜清昼做同样的动作,呆呆地朝李小溪挥手。 李小溪沉浸在落地成功的巨大满足里,完全不介意于丛把人骗过来自己跑路的行径,也挥了挥手。 于丛欲言又止地看她,最后说:“你别再蹭玻璃上了。” 姜清昼嘴角无声地勾了勾,拉着他:“明天早上再收拾就可以了。” 等到走远,离美术馆接近五十米的位置,于丛忍不住回头,再度看见了趴在门上的蜘蛛人。 姜清昼心里意外平和,从风里捕捉到了于丛十分轻的一声叹息。 跨年时的上海总是梦幻得有些离奇。 核桃路意外很安静,于丛带着一身水汽从盥洗室里钻出来,总觉得不太真实。 “明天是元旦吗?”他站在原地,发梢的水珠砸在肩上。 姜清昼撑着手坐在床上,目光很直接。 “是啊。” 于丛感受着二十多度的恒温,看起来有点迷惘。 姜清昼心里动了下,走过去拿毛巾。 于丛的头被包着,散发着蠢蠢欲动的热气。 他不轻不重地擦了会,把毛巾准确地扔回了椅子上。 于丛呆了两秒,被他吻住。 姜清昼这段日子平稳得让人觉得有点奇怪,直到现在于丛才感觉到他熟悉的脾气。 他被亲得头晕脑胀,挣扎着从姜清昼的胳膊里伸出手。 “干什么?”姜清昼声音含糊,扣住他的手。 于丛抬手勾了下他的背,勉强去拿手机。 “我看下有没有消息。”他贴着姜清昼的肩膀,项目计划表里的字密密麻麻,一个都进不了脑袋。 姜清昼忍了忍,还是从他手里拿过手机:“别看了。” 于丛失去焦点,眼神有点涣散。 “现在开始,能忘记这件事吗?”姜清昼压着他的腿。 于丛考虑了几秒:“不能。” 挡在上方的人直直地看了他几秒:“那也不行。” 接着于丛就收获了一个没有任何电子产品的夜晚,落地窗帘紧闭,阻隔了室外的光,时间变慢,粘稠得化不开。 第180章 手机被姜清昼暴力关机,外头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现下是跨年。 “姜清昼。”于丛脸埋在被子里,叫了一声。 姜清昼在一片死黑里嗯了一声。 “几点啊?”于丛声音很无奈。 姜清昼回答:“不知道。” “那你开手机。”于丛推他。 姜清昼没动,凑得更近了一些,抵着他的额头,过了会才开口:“新年会来的。” 于丛感觉到他的鼻息:“可是你不知道几点了。” “你觉得现在是几点?” 于丛语气有点迷糊:“快十二点了吧?” “嗯。”姜清昼低声说,“那就是十二点了。” 话音落下,他侧了侧头,碰了下于丛的嘴唇。 一大早,于丛收到大量群发的祝福。 其中夹杂了几条还算真情实感的,陆路花开玩笑似的吐槽他,一年都不见人影。 终于有了一些真实的、雀跃的新年气氛。 于丛没时间仔细回复,发了个表情包糊弄。 姜清昼嘴里啃着外送来的吐司,没什么精神地被于丛差遣去开车。 实际上需要于丛负责的工作已经结束,一层展厅用的全是冷白,门边的水幕孜孜不倦,踏进去像到了什么冰天雪地。 王洁穿得一身黑,带了点闪,身后跟了两个混血安保,正在应付海外的媒体。 于丛没什么事,待在角落里,偶尔把要趴在玻璃上的李小溪拉回来。 宣传册里的东西真切地出现在眼前,用特殊玻璃罩着,不那么古典与沉浸,有点儿错乱的意思。 姜清昼没像他预设的那样正式,还是硬邦邦的牛仔外套,更多时候王洁更像个老板,流利地跟人交谈。 说了没两分钟,他们便引着某个看上去很重要的客户上三楼。 于丛抱着手,把自己藏在楼梯下方的阴影里,偷偷拿出手机拍照。 小溪跟他迥然,拿了工作证,扛着相机到处转,很不客气地挡住他的镜头。 于丛有点无奈,把摄像头往门边挪,想留几张水幕的照片。 两三个人捏着邀请函,好奇地打量水里的玻璃瓶,一个穿得和王洁同样闪的女人从门外走进来。 她眼角的皱纹不算明显,目光有点锋利,进了门就四处搜寻。 于丛恍惚一会,看见她在手机屏幕里对自己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 说起来,他已经有些记不清对方的长相,但见到的瞬间,浑身冒冷汗的感觉又推着他熟悉起来。 大概只有十几秒,姜郁善步伐优雅地到了他跟前。 于丛不知道自己笑没笑,身体僵硬着把手机放下。 姜郁善看他还是微微抬头,找不出太多情绪,笑着说:“好久没见了,于丛。” 于丛只觉得喉咙有灼烧感,说不出话来,勉强点头示意。 “这个是你们公司办的?”姜郁善淡淡地说,低头把手里东西递给他,“辛苦你了,一点心意。” 于丛盯着被塞到眼前的礼盒,中间部分镂空,露出瓷器紫蓝色的花纹,和姜清昼客厅里那只建盏有同样的花色。 姜郁善笑着,声音漫不经心得接近傲慢。 他看清几道冰裂纹,没动。 姜郁善嗯了声,语调向上,不太理解地看着他。 姜清昼下楼时,于丛已经和她僵持了几分钟。 那个精美的纸袋还在姜郁善的手里,依旧是天衣无缝的样子。 于丛胸前的工作牌晃了晃,保持长时间的沉默。 “你父亲还好吗?”姜郁善太久没得到回应,忽然问。 于丛恍了两秒,听见了姜清昼的声音。 他话里带了点不明显的讥讽:“东西带回去吧?” 姜郁善顿了下,转过身来。 “风格不太统一。”姜清昼指了下她手里的东西,“准备放在哪里?” “先走吧。”姜清昼脸色平静,撕开了压得很低的气氛,自然地拉起于丛的手。 他听见了耳边的风声,空气很冷,带着冬日的凛冽,姜清昼的手心暖和干燥,剥夺了他的思绪。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已经离开守真博物馆的停车场,庄重古朴的大门被甩远了,姜清昼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于丛感觉身上的安全带有点紧。 “还好吗?”姜清昼拐上主路,视野变得开阔,似乎是发现于丛回过神,才开口。 于丛微微张着嘴,没发出声音。 “她现在越来越有问题了,你不要听她的话。”姜清昼停了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的意思是,听都不要听。” 于丛过了很久才回答:“嗯。” 姜清昼由楼梯拐角处那种并不剧烈的忐忑里彻底清醒。 他没预想过有天会让于丛和姜郁善再见面,也没料到会平和至此。 也许并不是平和,只是以平和为表象的逃避。 “要去哪里?”于丛神色空空,发现车开得越来越远。 第97章 97 “哈?”听筒离于丛大约有半米的距离,王洁的声音还是很清晰。 姜清昼思考了一会:“后面也没我的事?” “你再说句?”王洁震惊。 “谢谢。”姜清昼说,“挂了。” 于丛低沉的表情也变了,说话结结巴巴:“其实我没事。” 第181章 姜清昼瞥了他一眼。 前方的信号灯转红,流畅往前的车忽然阻滞下来,姜清昼说:“我有事。” 于丛扭头看他:“你生气了吗?” 姜清昼没开口,看上去仿佛没听见。 “不是。”姜清昼扯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没生气,我只是有点害怕。” 于丛看着他,四周的风景往后掠去,把人困在气氛凝固着的车厢里。 姜清昼的指关节微微发白,语气和表情都紧绷着:“我也不想见到她。” 于丛当然清楚这个人指谁。 她算是于丛学生时代最后的噩梦,被唤醒的记忆如同下陷的台阶,人往下沉了一点,就像是陷在沼泽里,需要挣扎着才能爬起来。 “你害怕她吗?”他望着没有任何指向的前方,问姜清昼。 姜清昼回答得很快:“嗯。” “我一直都怕。”姜清昼诚实地说,“只是以前不愿意承认。” “以前我能感觉到。”于丛说。 “可能只有不懂事的时候才好点。”姜清昼说得认真,“大部分人眼里,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如果没有姜郁善,我长不到这么大,接受不了教育,不能选择任何想做的事。” 于丛表情平静,抬头看了看他即将进入的隧道名称,好像是认同地点了点头:“是。” 姜清昼侧过头看他:“你也这么想。” “我是认同。”于丛口气严肃,“就像我爸爸的错,我也会原谅他。” 姜清昼不说话了,往更加偏僻的方向驶去。 “这是很正常的事。”于丛趁机抓住他的手,“就像你妈妈也怕你外公,她总有害怕的事情。” 后视镜里于丛的脸恢复了不少,不再是跟姜郁善对话时那种灰白。 “她怕我外公。”姜清昼低声说,“好像还怕我找我爸。” 于丛迟疑了一会:“你爸?” “应该还活着。”姜清昼冷静地解释,“我没有特地问过,她想法很固执,先入为主,以为我很想找父亲,把消息藏得很紧,实际上我根本不想去,我也不觉得我爸有多爱我,可能也讨厌我,就像讨厌姜郁善。” 于丛感觉车速快了一点,小声劝他:“不会的。” “姜郁善还把我喜欢你这件事归咎在他头上。”姜清昼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姓张?我记得,很常见的姓,姜郁善很多年前就老说,如果我姓张,名字就很普通。” “不普通,很特别。”于丛打断他。 “嗯。”姜清昼看起来很受用。 “为什么她觉得你喜欢我是因为你爸?”于丛隔了几秒才问,“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男人?” 姜清昼皱了下眉,有点困惑地瞥他一眼。 招风的双座跑车进入环城公路,于丛迟钝地发现自己的问题带着挑衅的意味。 “如果她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姜清昼不带什么情绪地解释,“其实我说不出来,打电话那次,你非要说因为你对我很宽容所以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所以我才喜欢你也是可以的。” 于丛已经忘了那通电话,挪开眼睛,看向接近荒郊的窗外,车子慢吞吞地往上攀升,不知不觉到了某个水平高度,往车道的外侧能看见小半座城市。 “这个假设本身就不成立。”姜清昼语气低沉,“我觉得我没想明白的事很多,但是不包括这个。” 于丛张了张嘴,笑了:“知道了。” 天不算太好,新年在阴恻恻的苍穹下到来。 于丛以为姜清昼中途还要回去,晚间还有冷餐会,王洁还急着卖那排玻璃瓶,关键是姜郁善已经走了。 但他拖着于丛在一个不知名的山顶待到了日落时分。 说是日落也不太确切,整天的阳光都并不明显,天黑得也不透彻,远远望去还有灰白的霾。 座椅被调得很低,姜清昼恢复了最早时的缄默,躺在驾驶座里闭目养神,起先手机还响了几次,他没关机,那点局促的铃声却也不再响了。 裹在云背后的太阳彻底落下,高楼邻里,各色霓虹起伏明灭,生生把野生山顶衬成了观景台。 于丛没合眼,平和地在空气里捕捉姜清昼的呼吸声。 “高中我经常和王洁他们来这。”姜清昼忽然说,“小孩子常说的那种秘密基地。” “玩什么呢?”于丛探出手,拉着他一根手指。 “就呆着。”姜清昼说,“这里很安静。” 于丛眨了眨眼,听见夜风嘶吼。 “前几年,就是还在通大的时候。”姜清昼有点犹豫,“带你来。” 于丛对这座不知名的山感觉到陌生,想了很久都不记得姜清昼曾经说过这个地方。 “但那时候我没有车。”姜清昼睁开眼,目光还有点涣散,“车是她买的,她能调所有信息,我去过那里,车上坐过什么人,姜郁善都能知道。” 于丛全身冷了下来,脑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 姜清昼轻笑了声,听上去有点惨淡。 “那时候很烦。”他侧过身,撑着仪表盘前方皮质材料的位置,眼神很沉,盯着于丛:“感觉什么东西都不是我的。” 于丛握着他的手,喉咙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 “房子是她买的,老家的客房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姜清昼低声说,“车也不是,读书还要让姜郁善交学费。” 第182章 他眼神垂着,落在不知名的暗处。 于丛不聪明,只能大概理解无法说不的痛苦。 “但是现在都是你自己的啦。”于丛有点勉强地说,语气往上扬,想要作出轻快的感觉。 他说完,手背上一阵生硬的钝痛。 姜清昼掐着他的手背,大约陷在无法挣脱的焦灼中,皱着眉不说话。 于丛用右手覆住他的手背:“那你现在觉得自由吗?” 姜清昼决定和王洁合伙的那天起,已经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还在通大读书时,老黄就评价过,他是个刻苦的人,却放不开,但做学生刚好。 姜清昼当然不想把没有天赋这件事归因于不自由,但后来他惊恐地发现,基因的作用极其可怕。 他在身上找到了许多和姜郁善相近的东西,比如尽管不承认,还是会剖析不自由的背后,是姜郁善的自说自话和强势。 姜清昼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车内无灯,光线很弱,于丛等了很久,才听见姜清昼开口:“于丛。” “嗯?” 姜清昼侧着头,眼神晦暗不清,声音很低:“过来。” 于丛很轻易地就剥开了姜清昼隐晦表达下的意思,有点勉强地从往下躺的座椅里挣扎着起来。 小腿抬起,跨过挡杆时,坚硬的汽车部件卡住了他,姜清昼伸手,隔着裤子布料握住于丛的脚踝。 隔了件不算薄的休闲裤,能摸到于丛嶙峋凸起的骨头。 姜清昼缓慢的、带着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边,宛如一阵带着压迫感的潮水,沉默地涌向他。 于丛花了点时间才坐好,用一种诡异的、暧昧的姿势贴着对方,姜清昼长时间地安静着,直到于丛毫无预兆地扯他的外套。 姜清昼思绪有点游离,第一次让于丛觉得没什么力气,他犹豫了两秒,攀着他的肩膀,用嘴唇贴了贴他的下巴。 下山路上,地面莫名地蔓开一层白雾,淡得让姜清昼以为是幻觉。 云散开了许多,半只月亮挂着,洒进来一点光,打在于丛闭着的眼睛上。 于丛睡得很放松,头歪着,偶尔晃晃,看起来似乎有些累了。 手机只震了两下。 姜清昼接得很快,对面是亢奋和疲惫各参半的王洁。 “晚上你还来吗?”王洁口气听起来不太在意,好像姜清昼来不来都行。 “不去了。” “哦。”王洁好像捂着话筒和人说了什么,“也好,你妈在。” 姜清昼在意料中,停了一会才说:“辛苦了。” 语气居然很诚恳,王洁反而不太适应,慢慢地说:“你不来挺好的,销售额能涨,你妈跟商会那群人玩得很好,实在赶不走,不好意思啊!” “没事。”姜清昼有点勉强地继续说,“就是麻烦你。” 王洁口气变了,仿佛被雷劈了:“你干嘛忽然这么客气啊?” 姜清昼声音压得很轻,思考了一会:“没客气。” “你这样讲话真的很恐怖。”王洁忍不住骂他,“不会是散伙前兆吧?” 姜清昼有点无语:“没有。” “那你谢我?” “每次有麻烦事,我都不在,是真的谢谢你。”姜清昼说完,听筒里便死寂了。 王洁又换了个口气,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哎呀,又没人骂你临阵脱逃。” 姜清昼握着方向盘,没回答。 车子下了山,从分叉口往灯火通明的市区走。 听筒那边是热闹嘈杂的宴会背景,王洁忽然嘿嘿笑了声。 “再说了,从逃离到自由,这是必经之路。” 2014 · 夏 第98章 98 姜清昼一如平常,在外公面前提起开工作室的想法时,姜郁善并不像过去每次那样,反而显得很感兴趣。 “所以这是你们毕业前的实习?”外公眯着眼睛看手里的纸。 “也算是吧。”姜清昼当然清楚自己写的什么东西,“大四开学就结束。” “那怎么不来寰宇实习啊?”平时话很少的姨姨忽然问,“来寰宇也是可以的吧?” 外公嗤地笑了:“他学画画的,你要让他来给你们干活啊?” 姜郁善一反常态,没顺着之前的话说下去:“你要是真想做,不用在寰宇。” 整张桌的人都看了过来,姜郁善表情没什么变化:“你要真想清楚了,新天地几栋楼你挑个办公室,就当创业了。” 姜清昼愣了愣,才嗯了一声。 饭桌上静得诡异,他有点分不清姜郁善的态度,到底是因为外公发话,还是真有那么点兴趣。 七月末的风里带着火气,散场时天是灰蓝的,苍穹下能看见架在月色下的望远镜。 姜清昼径直走向姜郁善的车,老刘被西装裹得满头细汗,替他拉开车门。 车子稳稳地往回开,姜郁善目光落在车外:“我觉得工作室的想法挺好的。” 姜清昼有点诧异地看她。 姜郁善甚至有点高兴:“有想法总归好的,再找几个人帮你干,你一个人能想出什么东西,不是我打击你,搞艺术还得一堆人弄,花钱捧才有效果。” “……”姜清昼想了想,没说话。 “你知道拍卖会吗?”姜郁善没看他,继续说:“死了的不算,就现在的那些人,水平其实都差不多,你明白吗?但是得有圈子,一群人在一起,我花钱拍你的,你花钱拍我的,一点点把价格抬上去,这人的东西就值钱了。” 第183章 看不见的风一下一下撞在车窗上,发出嘶吼,而姜清昼在此保持了最为长久的沉默。 于丛被拉到工作室时还没睡醒,大二的暑假在昏昏欲睡里过了大半。 寝室只剩他和杜楠,一个忙着参加各种只有荣誉的社会实践,一个忙着和姜清昼没日没夜地厮混。 工作室在二十多层,落地窗能开一半,晴朗时能看清江对岸。 于丛手里抱着姜清昼的工具箱,有点茫然:“又要刷墙?” 在角落里给手机充电的人十分不满地跳起来。 王洁说:“小于,我就是这种形象?” 于丛迷惘地看看姜清昼,发现他浑身隐隐散发开心的气息。 王洁没等他回答,把充电器一拔:“正好,你们都在,我说个重要的事。”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连张桌子都没有。 “我准备出国了。” 王洁说完,姜清昼皱了下眉,不太理解。 于丛后知后觉地问:“那这里是干嘛的?” 二十二楼被电梯间隔成了四块地方,姜郁善支持的这间面朝东南,是面积最小的办公室。 “他要开工作室。”王洁指着姜清昼。 与此同时,姜清昼问她:“你怎么要出国了?” 于丛有点懵,回忆了几秒,王洁常出国,大多数旅程里还会义务帮姜清昼做代购。 “就正好呗。”四下空空,没东西让她捏在手里掩饰心虚。 姜清昼怀疑地看她:“又是因为谁?” 王洁表情垮了,带着被揭穿的不好意思:“就上次跟你说的那个。” 姜清昼很不认同地看她,忍了半天,最后说:“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王洁在油画系吊不上不下四年,没成为优秀学生,也没变成谁的心腹大患,芳龄二十二,下定决心跟着女友一同异国求学去了。 她带了支于丛不认识的酒,包出一束花似的形象,自然地递给他。 “你不是冲动就好。”姜清昼瞥了眼那瓶酒,不知道她是庆祝还是告别。 于丛呆了很久,双手捧着她的礼物,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无声的伤感。 女朋友在散伙饭上惯例没有出现。 王洁倾慕多年的那个女孩并非不存在,只是害羞得有点过头。 于丛在刷墙小分队的桌上最终看到了那个人的照片,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并不出众,甚至对比王洁的神采飞扬显得很普通。 那瓶酒从荒芜的办公室被带到了餐厅,倒出来几乎没有泡沫,于丛喝了半杯,脸上泛起酡红,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 于丛迟钝地感觉到姜清昼在桌面下握了握他,问他:“想回去吗?” 他懵着摇摇头,过了几秒又问:“回哪里?” 姜清昼停了下,低声说:“家。” 那地方不能算是他们家,起码于丛不算清醒的时候也这么认为,只是姜清昼外公留给他的、靠近通大的某个房产,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郑重过头的礼物。 姜清昼在三个月前搬了过去,策划起了脱离姜郁善的行动。 于丛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屋子里的用品只有一套,正如他对姜清昼和母亲到底住在哪里不感兴趣,对这个地方他也一无所知。 “我觉得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姜清昼牵着他,在屋檐的阴影里和王洁告别。 王洁挥挥手:“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姜清昼脸色不太轻松,想了一会,还是没再说什么。 回去的出租车里充斥着劣质的香氛气味,姜清昼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于丛和他肩抵着肩,好像自言自语:“你觉得她这样不好吗?” 姜清昼语气平常:“不是绝对的好不好。” “她因为别人才决定出国深造。”于丛顿了几秒,“你觉得这样很不好?” “觉得不太合适。”姜清昼尽量客观。 于丛有点低落:“我觉得很好。” “为什么?” 老旧的出租车发出奇怪的轰鸣,于丛眼神清明,看上去很亮:“没为什么,如果是你,我也会去的。” 姜清昼反应了几秒,紧蹙的眉头松了一点。 王洁去机场前,给姜清昼送了张宽敞的原木桌,微微呈梯形,木质很漂亮,运来之前已经擦了木蜡油。 老黄没来散伙饭,一散伙就邀着姜清昼随他去参加首都的艺术交流会。 姜清昼从没在暑假有过忙碌的感觉,第一次忙起来还有点新奇,在机场送完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个东西。 他穿的长裤垂感明显,衬得腿部线条十分养眼,东西还在口袋里时于丛就看清了,是两把有点大的钥匙,串在一起。 “这个给你。”姜清昼很强势地把东西塞到他手里,又摸了下鼻子。 周围机械的播报音夹杂起此彼伏的飞机轰鸣,甚至还弥漫着不明显的离愁,于丛听到自己不规律而汹涌的心跳,在不怎么浪漫的此时此刻做了个决定。 决定尝试了解一下姜清昼在学校以外的东西。 在二十几楼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得大差不差,腾出了中央的大片地方,放王洁送来的礼物。 于丛怔怔地打量周围,听见姜清昼问:“你觉得桌子放哪好?” 他说完,指了指窗边,又指了指原处。 于丛语气有点木:“我不懂,你决定。” 第184章 姜清昼话里带一点笑:“你喜欢哪就放哪。” 于丛被他推着靠在桌沿,有点不好意思:“我又不懂。” 姜清昼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扶着于丛的后颈,碰碰他的嘴唇。 姜清昼贴着人说话时很有压迫感和蛊惑性,起码对于丛来说是这样。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又不懂怎么布置,也不懂你们的画。” 姜清昼没让人躲太久,手指摩挲他的下唇,反问:“怎么不懂?” 于丛脸有点红:“就不懂啊,你是老板,你决定吧。” 光秃秃空有一间工作室的姜清昼听得很过瘾,低头咬了一下于丛的嘴唇:“老板娘决定。” 老黄领着姜清昼出发前也参观了这间工作室。 于丛也在,举着个细毛刷子,不太会使用的样子。 他在老黄面前显然放松许多,连话都说得多了点。 老黄叩着桌面,笃笃几声。 他还是笑呵呵的:“蛮好,蛮好。” 姜清昼还没开口,他继续说:“就是感觉不像你画画的地方。” 气氛忽然冷了点,老黄大概觉得不对,改了口:“也没规定你必须在哪里画。” 姜清昼头微垂着,没说话。 “王洁昨天走了啊?”落地窗没开,空气带点沉闷,老黄换了个话题,“没心没肺,她就跟她老师见了一面,就出发了,也挺好的,你怎么没想着出国啊?” 于丛看了看他。 姜清昼笑得挺轻松:“中国画,去国外学?” 老黄想想也是,点点头说:“那怎么样,走吧?” 于丛瞥了眼立在门边的行李箱,方方正正磨损严重,看起来年代久远。 他拉开门,宛如个十分合格的助理:“拜拜。” 老黄乐了,扭头问姜清昼:“怎么拐到这给你干活了?” 姜清昼难得不好意思,抢先拉了门锁。 玻璃门里填充了不均匀的材料,隔了朦胧的一层,姜清昼等着电梯,转过脸扫了眼,隐约能看见于丛还看着门外。 直直的,眼睛又黑又圆,好像在发呆。 第99章 99 “具体的情况你不用跟我说。”姜郁善夹着手机,不太熟练地用着从物业取来的钥匙,“盈利模式,还有回报周期,最快和最慢。” 她没说完,门从里面被拉开。 一张完全没见过的脸出现在眼前,长得很清秀,看起来年纪很小,不太像是物业的工作人员。 对方也愣了下,语气小心地开口:“您好,您有事吗?” “你是?”姜郁善手里挎着包,没有停顿地走了进来,目光带着省视:“这不是姜清昼的工作室?你怎么进来的?” 于丛张了张嘴,电光火石间意识到对方是谁。 认真看,她的眼型和姜清昼很相似,只是眼尾上扬,比起来更傲慢点。 “阿姨……”于丛还背着包,一副收拾好准备走的样子,“我是他学弟,过来帮忙的。” 姜郁善有点震惊,忘了上次听见被人叫阿姨是什么时候。 “你是他学弟?”姜郁善眼神上上下下,不太相信的样子,“你也是通大国画系的?” “……不是。”于丛紧张地解释,“我是通大经管系的。” 姜郁善表情更奇怪了,粗粗地扫了眼室内,问:“姜清昼人呢?” “他和黄亭老师去北京了。”于丛立刻回答,过了会才意识到,姜清昼形容过的、很忙碌的那位母亲,的确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 “哦。”姜郁善挂了没两分钟的电话又响了。 她接起电话,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指使于丛:“你帮他找个地方放放。” 于丛接过那个收得十分结实的木盒,四处看看打算找个抽屉。 “给他打开。”姜郁善虚虚捂了下话筒,“摆起来。” 于丛点了点头:“哦。” 盒子里是一只他不认识的动物小摆件,周身用金色的细线一圈圈填满,背后雕了个古体的文字。 他在姜清昼的画室呆久了,耳濡目染,立刻认出来是个财。 于丛犹豫了几秒,把它面朝里,跟着姜清昼的一只笔筒一块站着。 姜郁善有点不耐烦,说了两句把电话摁了,指着角落里书柜最上方空荡荡的架子:“摆那。” 他又把东西拿起来,轻手轻脚地摆正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姜郁善问。 “后天。”于丛想了想,“后天傍晚的飞机,到了应该是晚上。” 姜郁善若有所思,巡视似的在室内走了一圈,瞥了瞥于丛:“你不走么?” 于丛站得很直,头皮发麻:“我关下电源就走。” “嗯。”姜郁善有点心不在焉,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中央空调还在细密地响着,角落里的监控器发出莹莹的蓝光:“你一会是让物业过来锁门?” “我有钥匙。”于丛解释,“可以直接锁。” 姜郁善往外的动作不明显地顿了下,有点意外:“你有钥匙?” “……”于丛愣了愣,“是。” “你叫什么名字?”姜郁善抱着手,表情变了点:“通大经管系的?” “于丛。”他纠结了半年的自我介绍终于用上,“子之于归的于,树丛的丛。” “你是他同学?”姜郁善话里没什么情绪。 第185章 “姜清昼高我一级。”于丛捏着背包的带子,感觉手心湿漉漉的。 “哦。”姜郁善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几秒,“行。” 于丛赶在晚高峰前挤上了回学校的地铁。 车厢里热烘烘的,他背上还有未干的冷汗,衣服黏在皮肤上,不算太舒服。 他思绪胡乱地往各个方向走,花了点时间,大概能推测出,于丛这个人的信息被姜清昼控制得很好。 起码姜清昼的母亲看上去一无所知。 于丛想了一会,头撞了下车门:“哎。” 是不是不应该自报家门。 而且姜清昼的妈妈看上去对他没有任何好感。 他撞了一路,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下车前,车厢里忽然涌进大群人,于丛缩在车门旁的角落里,手机隔着厚外套震了震,声音很闷,不太明显。 姜清昼发消息说他到了。 于丛回了大哭的表情:“你妈妈刚才过来了。” 地铁刹车的呼啸声戛然而止,他被人流带着下了车,抓着手机找出口。 姜清昼的来电亮了起来:“你说我妈过去了?” “嗯。”于丛语气不安,“我本来要走了,她忽然开门进来了。” “她开门?”姜清昼声音压得很低,“她自己开的门?” 于丛在黄线内罚站,等着地铁飞驰而过才开口:“嗯,就她一个人,好像去物业拿的钥匙。” 姜清昼在对面安静了一会,听上去不太高兴:“不用理她。” 于丛哦了声:“她还给你带了礼物。” 姜清昼跟他一样哦了声,没说话。 “那等你回来。”于丛最后开口,“放在柜子上了。” 台风是跟着暴雨一起来的。 于丛没离校,住在暑期留校指定的宿舍楼里,电源跳闸,整栋楼同时灭了下去,黑洞洞地在紫电里站着,仰望着偶尔被照亮的夜空。 宿管举着手电筒上楼巡逻,绕到门前的时候才开口。 “里面有人吗?” 于丛开了门,过道里暗得看不清。 “有人的。” “估计要停两天,别在宿舍里点蜡烛。”来人把手电筒朝地上晃晃,“有什么事先跟老师说,听见了吗?” 雨声轰隆,水珠打得窗户震耳欲聋。 于丛说好的,手机忽然响了。 电量不多,屏幕上的白光在风雨交加里显得有点诡异。 “妈妈?”于丛关好门,有点奇怪。 电话里细细的啜泣被雨声淹没,他听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妈?怎么了?你干嘛哭?” 那头的哭声渐重,童曼有点哑的哭泣和雷电凑成有规律的频率。 “……丛丛……”她声音嘶哑,带着茫然和无措:“你爸爸出事了,怎么办啊?” 于丛怔了半秒,觉得童曼的声音十分陌生,他想不出来,平时文温声细气的人如何发出这种声音。 “你说怎么办啊?”她哭着又喊了一句。 于丛惊醒,感觉世界静了会,继而被一道闪电劈开,强光居高临下地俯视大地。 台风持续接近十四个小时,机场停运,于丛登上了晚点两小时的火车。 绿色火车皮那种,从上海到家里要二十九个小时,座位也超卖,过道上挤着许多不属于这辆火车的人。 于丛买了半程的硬座,剩下半程再补站票。 他感受不到太多嘈杂,也闻不到混合着、让人难受的气味。 实际上于丛脑子一片空白。 童曼的表情比他更空,一个并不熟悉的舅舅在客厅里坐着,脸色也很凝重。 他是童曼最小的弟弟,在沿海一带经商,长得很斯文,戴个无框的墨镜,人看起来很瘦小,不像做生意的人,偶尔跟于丛父亲所在的银行贷款。 “已经过了一天。”舅舅沉着声,“大概已经交代了。” 童曼抖着声音:“那他会怎么样?” 于丛木木地坐着,接收着大量有些熟悉的词汇。 “我找人帮忙问了。”他算是宽慰地拍拍童曼的肩膀,“公安那边的说法是受贿和职务侵占。” 童曼愣了愣,没什么形象地哭了起来。 “你先别急。”舅舅口气很好,“我已经帮忙找律师了,认识的律师说,只要态度好,侵占的财物上缴,不会太严重的。” 于丛听见他妈在耳边说好,带着哭腔。 脚边湿漉漉的,他进门时没换鞋,带来了属于台风天的雨水。 “一会你跟律师见一面。”舅舅瞥他一眼,“于丛也一块去吗?” “我去就行。”童曼平复了点,声音冷下来,“我什么时候能和他见面?” “谁?” 童曼嘴唇不自然地动了动:“我老公。” “再等等,等律师来。”舅舅叹了口气,“你别着急,事情没确认,他不能见你。” “好。”童曼过了很久才说。 于丛盯着脚边的水渍,室内有些乱,地上的尘埃和脚印交杂在一起,很多天没打扫过的样子。 “小舅舅。”于丛平静地问,“我爸他侵占了多少啊?” 对方顿了下,回答:“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他突然想起来很多事。 都是些很小的事情。 如同江水被飓风带起那样,记忆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像昨晚要穿透火车车窗的雨一样。 第186章 老家的人总说他性格像妈妈,将来怎么照顾父母,于丛的爸爸似乎没在意过,起码在于丛记忆里从没因为这些话生气过。 傻也挺好的。 这是每回在聚会里他爸留下的评价,不知是说他,还是说童曼。 于丛就这么傻乎乎地考上了重点大学,专业也是他爸挑的。 这个人虽然算不上什么英雄,但的确撑起了一小方天地。 于丛不觉得他有这么笨,但又找不到替他辩驳的理由。 舅舅又劝了几句,让童曼耐心等到律师,跟于丛嘱咐:“照顾好你妈,我先走了。” 于丛脸色苍白地答应了,跟着童曼在沙发上枯坐了很久,直到天黑。 客厅里昏得让人觉得不舒服,他站起来才发觉腿麻了。 “妈,你饿了吗?”于丛扭头问。 童曼眼神涣散,仿佛没听见。 于丛等了一会,手机震了两下,辅导员问他是不是离校了,为什么不提前说明。 “爸之前给我打的钱。”于丛继续说,“我没用多少,怎么还回去啊?” 说完,手机又叮了下,姜清昼发了微信:“我回来了。” 第100章 100 姜郁善在别墅里等了有两天,得到了姜清昼的回复:“我直接回学校了。” 她阴着脸,拨了个电话回去。 “你回家一趟。” 姜清昼语气平直,又有点心不在焉:“学校还有点事。” “你放暑假,学校有什么事?”姜郁善口气不太好,“我有事跟你说。” “现在说就行。”姜清昼压低音量,好像还在车上。 姜郁善吸了口气:“你那个工作室,打算怎么弄?” 姜清昼安静了一会,她又接着说下去:“我找过调研了,这种类型的工作室在国内还是挺好发展的,文化类的项目寰宇也有接触,你有时间跟我去吃个饭,公司里的人也得认识一下。” 他还拎着行李,在回通大的车上等着于丛回复,商务车平稳而缓慢,却莫名让人烦躁。 姜清昼总觉得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回到了原地。 电话挂断,刚做了金主的姜郁善气有点不顺,总觉得姜清昼临近毕业叛逆得过头。 她想了一会,没什么顾忌地上楼,推开姜清昼的房门。 里面干净简洁,东西寥寥。 姜郁善漫无目的地踱了半圈,像是想起什么,哗地拉开书桌右侧的抽屉。 东西被摆成四四方方,姜清昼的强迫症愈发明显,她看了会,没什么表情地合上。 过了两秒,又拉开。 最里是一个小小的方盒子,姜郁善依稀还记得,这是合作方为了打好关系,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姜清昼的专业,送来的石料。 照常他只会把东西堆在仓库。 姜郁善眉毛好奇地挑了挑,掀开盒子上的搭扣,石头散发温润的光泽,往上一拉能看见底部刻了一大半。 字是古体,姜郁善并不认识,但能看出不是姜字,没刻完大概是因为最后半刀划坏了。 姜郁善啧了声,拿出手机拍照:“帮我看下这是什么字。” 已经没有倒时差需求的助理回复得很快:“姜总,是于字,篆体。” 姜郁善看着短信,脸上的好奇逐渐消失,转而变成某种化不开的阴沉。 她把抽屉推了回去,发出啪的一声。 “你跟物业联系一下……”姜郁善打了电话过去,“算了,你把电话给我吧。”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 姜郁善朝门口走去,神色慢慢变了,又成了那种冷静到接近刻薄的样子。 “嗯,是我。”姜郁善转身时看了眼书桌的方向,“办公室和走廊的都要。” 别墅区静悄悄的,中间是无波无澜的人工湖。 姜郁善撑在二楼连廊的栏杆上。 “不用备份。”姜郁善淡淡地说,“原件就行,我让司机过去取,他姓刘。” 台风刚刚结束,近郊一点儿风都没有,湖面清澈得如同面镜子,倒映着清空。 “没什么事了。”姜郁善最后开口,“谢谢。” 于丛在卫生间里呆了段时间。 他反应过来自己哭得有点难看,把童曼哄进了卧室,才站在盥洗台前,抬手擦了擦脸。 他猜童曼没睡着,但于丛心里太乱,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帮忙的舅舅很快又离开了,留下了律师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也是本地人,在北京做律师的,很厉害。”他语焉不详,有点不好意思地提了个请求:“如果真需要什么费用,我可以帮你妈妈负担,但是你爸这个情况,从公司的角度考虑,我不太方便再出面了。” 于丛沉默了几秒,在电话里说谢谢。 童曼隔着卧室虚掩的门喊了他一声:“于丛,你在跟谁打电话?” 墙上老式的挂钟正好转到三点,带着海水气息的小城进入了后半夜,沿街有打扫清洁的细响。 “和舅舅。” 门被推开,发出沙哑的噪声。 童曼走路没什么声响,无力地坐在餐桌边:“可能是我的错。” 于丛只在硬座上睡了两个小时,梦得乱七八糟,眼皮酸涩又沉重:“妈妈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双眼通红,有些绝望地看了看于丛。 第187章 “舅舅让你不要着急。”于丛说得很快,停了几秒:“你先睡觉吧。” “你爸爸不是什么坏人,工作上也没什么野心。”童曼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是我太要面子。” 于丛静下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我老是跟他说。”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虚弱,“我那个大学同学嫁得很好,老公给她买房买车,早就不回我们这破地方了。” “还有他买的东西。”她笑了笑,“那些包包手表,我就是随口说的,我没那么喜欢。” 于丛没听过童曼这么惨淡的声音。 “都是我太虚荣了。” 他感觉喉咙堵着,说不出话来,眼睛落在客厅角落里的钢琴上。 是一台童曼用了五年左右的三角钢琴,在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里显得有点压抑。 于丛能清晰地回忆起它搬进来的时间,正好是高二某次月考结束。 童曼弹琴时感觉很不同,反正不能让人联想到母亲这个词,到激动的地方会扬起来,高傲而沉醉。 她和这座小城格格不入,有了钢琴也不带学生赚钱,被周围的人私下议论,说她假清高。 于丛不觉得自己了解她,大部分时候只是遵循他爸的教诲,要照顾妈妈。 包容她的大概只有父亲和那架差点顶到天花板的钢琴。 “是我不好。”童曼语气低下去,“他在银行工作,最讨厌钱,我还天天跟他说。” 盛夏夜里的空气闷热粘滞,于丛在昏暗里沉默了许久,还是劝她:“你先休息会吧,天亮了再说。” 他睁着眼在床上躺到了天亮,是个阴天,云层很低。 床有点硬,是陪他从小到大的单人床,和寝室的床类似,和姜清昼外公送给他的那间房子里的床全然相反。 他乱糟糟叫嚣的思绪冷却下来,想起来和姜清昼没说完的事。 十个小时前,姜清昼给他发了我回来了和你在哪里。 当时于丛还在听他舅舅说几项经济罪的严重排序,过了很久才说:“有点事回老家了。” 姜清昼可能觉得突然,发了个问号,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太确定。” 姜清昼过了几分钟回复:“你在干嘛?能打电话吗?” 于丛又说不太方便。 对话到这里停了下来,很晚的时候姜清昼还发了几张照片,是姜郁善送来的那个招财小摆件。 “谁让你把它放在这里的?”姜清昼发来的文字里带了点责怪的意思。 也许没有,但于丛没心思想那些。 姜清昼在桌边趴了很久,想不出来于丛能有什么事。 半个暑假都要过去了。 他几乎立刻把于丛的反常归结于姜郁善来过这里,大概又说了什么阴阳怪气的话,把人吓跑了。 对话框里的文字写写删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姜清昼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了他的习惯,有时候于丛不觉得说出来的话只有一点,下意识地闷着。 他尝试过逼问,屡试屡败,便由着于丛,等对方愿意说明的时候,跳过了大部分争吵的概率。 姜清昼是跟着对面商业街一起关的灯,十点半的城市副中心归于死寂,入口的安全指示灯格外明亮。 他锁门时反复推了三次,仰着头看玻璃门的顶端是否对齐。 隔着被模糊的玻璃,天花板角落里一点蓝色荧光幽幽跳动。 姜清昼扫了眼,松开手,转身走了。 花了大价钱请回来的律师很年轻。 于丛在颇有复古风格的车站等人,对方正在东南地区出差,坐着饱受台风影响的高铁回来。 高铁的到达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他焦虑又烦躁,早早地出门接人,有点严肃地跟童曼提要求:“你别出门,别随便接人电话,我打给你的时候,去吃饭的地方等我们。” 他妈气色很差,大约也整晚没睡,赶紧点了点头。 吃饭的地方也是义气但不方便出面的舅舅订好的,是个已经过气、但仍然昂贵的酒楼。 于丛约出租时犹豫了一会,弯腰在柜子里翻出了市民卡。 公交晃悠悠地开了四十分钟。 两侧的棕榈树精神饱满,阳光给叶子镀了层金边,在高温下蒸腾着。 他靠着车窗,毫不在意地磕着额头,心底忽然冒出个很奇怪的、很心动的想法。 ——要是姜清昼在就好了。 说起来姜清昼的作用远远不如舅舅口中那个胜诉率很高的年轻律师,他可能还不如于丛懂法。 但要是姜清昼在就好了。 于丛转过头,盯着旁边空着的座位,有些恍惚。 假设姜清昼在这里,可以在于丛听得全身发凉的时候牵一下手,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火车站和汽车客运站毗邻,正是八月旺季。 于丛在到达区域的露天区域里晒了很久的太阳,觉得双手还是没热起来,打开和姜清昼的对话框。 他艰难地想了几分钟,考虑用文字消息还是电话,让解释听起来更婉转点,或者再问问姜清昼,等航班恢复,能不能、愿不愿意过来。 播报叮咚响了一阵,提示有班次抵达。 屏幕从对话框跳到了来电提醒,是个未知号码。 于丛反应过来:“您好,是越律师吗?我在出口的位置等您。” 第188章 “我不是。”对面传来有些熟悉的女声,语气冷冷的,“我是姜清昼的母亲,你见过我。” 第101章 101 老刘递过两只优盘前还用西装的袖子擦了擦,上面还带着大风刮过时的雨点。 姜郁善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接过东西。 “西装让秘书办公室给你订几套新的。”她说完,一点眼神都没再给司机,把优盘插进转换器。 “那姜总没什么事我在楼下等你。”老刘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说。 姜郁善没什么表情,但隐约透着阴沉,因此面无表情也可以解读为难看。 老刘微微鞠躬,蹑手蹑脚地走了。 监控视频没有声音,影像技术却很过关,定格之后能提高像素。 姜清昼搬过去只要一个多星期,她点了几下鼠标,开始十六倍速播放,同时开着页面回复邮件。 查看到第五封,画面里出现了那个叫于丛的人,姜郁善还没来得及降低速度,监控视频便狂风骤雨般往后展示。 她鼠标刚开始挪动,姜清昼就把人推到了桌上,这个人看起来和姜清昼不是一个力量等级,很快就放弃挣扎,手脚并用地勾着姜清昼。 画面算不上香艳,甚至有点隐晦。 只能猜测出他们在接吻。 但姜郁善的脑子和心里的状态不亚于刚结束的台风,无由传来了类似猛兽嘶吼的声音,震耳欲聋。 她怀上姜清昼是在二十三年前,怀孕期间还在寰宇工作,生产的过程很辛苦,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和姜清昼的父亲分道扬镳。 姜郁善瞪着眼,好像苦心孤诣搭了二十多年的摩天大楼轰然坍塌,只留下荒唐的废墟。 她摁了空格键,画面暂停后开始自行提高像素,只见过一面的、看上去很普通的男孩闭着眼睛,样貌十分清晰地露出来。 确实是向她做过自我介绍的那个人,姓于,和姜清昼刻坏的半个章子一样。 她想起来,姜清昼好像没给自己刻过名章。 姜郁善关掉视频,几乎没有停顿地拔出优盘,手抖也不抖地扔进垃圾桶。 她眼睛还瞪着,仿佛不太相信地看了一会,随手撕了几张文件,盖在上面,扯过桌角的烟灰缸和打火机。 姜郁善抽了一口就觉得这盒烟有点潮,抬手拨内线的电话。 “给我那包烟过来。” 她哑着嗓说完,停了几秒,又继续:“再帮我查个人的资料,也是通大的学生,我邮给你名字。” 潮热和高温在次日中午涌来,姜郁善印象里很久没这么抽过烟了。 起码在生了姜清昼之后。 她冷静许多,也有熬夜后的疲倦,点开邮件看助理发来的资料。 于丛出生的地方比她想象中的还远,属于二十世纪末富裕起来的、最南边的小城。 姜郁善看不上眼的东西很多,加上真实原因的刺激,连带着通大也非常不顺眼。 她举着手机等了半分钟,姜清昼没接电话,但不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这不算是常见的情况,但姜郁善没什么耐心。 电话那边的人还是很礼貌,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以为她是律师。 “我不是。”姜郁善立刻想起邮件的内容,于丛的父亲在当地好像有个待遇优渥的工作,正陷入被调查的麻烦中。 她换了口气,带了点嘲讽的意思:“我是姜清昼的母亲,你见过我。” 对面噪声强烈,杂乱无章里能听出是车站。 “阿姨好。”于丛哑声说,好像抽了大半夜烟的人是他。 “你在哪里?”姜郁善言简意赅,“我跟你见个面。” 她说话的方式跟姜清昼很像,不过姜清昼一般不会说我跟你,而是我们。 “……我回老家了。”于丛说得有些勉强,“不在上海。” “不在上海?” 姜郁善的语调拉高,于丛忽然惊醒过来,意识到来者不善。 “那我直接电话跟你说吧。”姜郁善没问原因,“姜清昼和你是怎么回事?” 叮叮咚咚又一阵响,黑压压的人群从扶梯上挤着下来。 于丛疲倦的大脑彻底地停了几秒。 他理解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意思,感觉时间似乎凝固了。 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 身体里最后那根平和的神经好像咔地断了。 于丛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好像被钉在原地的玩偶,四下有风吹过,便跟着簌簌地动。 “你接近他有什么其他目的吗?”姜郁善没等他说话,“你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吗?” 于丛神色空空地听她说话,微微发颤,耳边轰鸣。 “你不了解。”姜郁善对着一阵车站的播报音说到。 她被摧毁的、属于母亲的骄傲又重建了一部分。 虽然姜清昼给了他钥匙,但这个人听上去对寰宇一无所知。 “你们只是玩玩吗?”姜郁善没什么耐心地问,“你是怎么勾搭上他的?” 于丛耳鸣愈烈,艰涩地开口:“我们是在社团认识的。” “你家里的情况,他知道吗?”姜郁善有些轻蔑地打断他,“你是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爸爸现在涉嫌经济犯罪,姜清昼知道吗?” 于丛觉得后脑勺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串话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块石头。 第189章 他迟钝地愣了下,才感觉到剧烈的疼。 “他什么都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哼笑了一声,“你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合适吗?” 于丛呆呆地站了很久,旅客摩肩擦踵,大多说着本地的方言,行色匆匆。 “喂。”姜郁善说了很多,隔了一天的愤怒终于得到纾解,“你在听吗?” 于丛回答:“在。” “你知道你们这样会毁了他一生吗?”姜郁善说得又沉又恨。 “不好意思。”于丛找回点呼吸,“我现在不太方便,可以迟点打给您吗?” 姜郁善停了会,开口:“明天上午十点。” 小舅舅请来的年轻律师和他一样,戴着无边框的眼镜,看上去很斯文。 于丛见到他的第一面只觉得紧张,对方柔和得过头,和他的小舅舅一样,看不出是个律师。 “我姓越。”对方扶了下眼镜,自我介绍。 包厢里的转盘晃了两圈,没有人动筷。 越姓律师手里拿的是复印版的资料,有公安向检察院提交的申请,也有检察院发给于丛父亲的通知。 “童女士,你好。” 律师说得公事公办,“目前的情况,你已经了解了吗?” 童曼肿着眼睛,迟疑着点了点头。 于丛坐在旁边,还算镇定。 “我现在需要确认一些事实。”他微微笑了下,没什么温度,“出于对于先生的考虑,希望你能完全如实回答,可以吗?” “可以。” 于丛握了握她的手,发觉童曼不明显地颤着,像半个小时前的自己。 他发现母亲的手上也有清晰的皱纹,但手指柔软,用于丛他爸的话来说,这是大小姐的手,只能弹琴不能干活。 “他有没有跟你透露过,具体侵占的金额,或者是每次收取他人财物的数目。”律师表情严肃起来。 童曼愣了一下,有点迷茫:“这些他都没跟我提过。” 对方略略顿了下,她又赶紧解释:“是真的,我从来没听过。” “家庭财产的情况你清楚吗?” 于丛收到她求助的眼神,犹豫地开口:“我妈确实不太清楚这些,都是我爸在管钱。” 律师沉默几秒,说好的。 等所有问题结束,圆盘上的菜已经彻底冷了。 “童女士。”他推了推眼镜,迟疑着开口,“虽然我已经接了这个案子,但还是需要向你说明一下,本所的胜诉率高是因为客户都比较特殊,我个人擅长的是名誉案,经济案的经验比较少。” 童曼有些呆滞地看他,又看了看于丛。 “不过我给的建议你可以放心。”对方笑了笑,“换做任何一位律师都会这么建议的。” “您是说清点财产?”童曼有点不确定。 律师郑重地点头,语气很严肃:“清点之后归还所有侵占数额,我会尽力争取最轻的处罚。” 于丛听得神经发麻,后背凉了凉。 对方说得很重,甚至让人觉得不近人情,于丛敏锐地从中听出了点东西,他爸的事大概很棘手。 “谢谢越律师。” “不客气。”他站起来,比于丛高出一些,熟稔地提起公文包,“那今天先这样。” 于丛鞠了个躬,笑得很勉强。 等到了家,律师又打了电话过来,说首轮调查已经结束,明天他会去见于丛的父亲一面。 “但不能帮你们带话。”他在电话里稍稍停顿,解释了一句:“这是规定。” 于丛停了会,说了谢谢。 温度还没降下来,他立在三十多度的风里,心惊得双手发凉,过了很久才想起来,打开常用的几个账户,粗略地算了下余额。 他翻来覆去地加几个数字,手机忽然震了几下,姜清昼很有耐心地问他:“你忙完了吗?” 大概觉得态度不好,姜清昼用一种陌生而别扭的方式追问:“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吗?” “是什么事?”于丛握着手机没动,新消息隔了段时间,“我能帮忙吗?” 客厅里陈旧的挂钟还在稳稳转动,秒针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清晰。 于丛僵着的手动了动,给他打了电话。 第102章 102 过了好几年,于丛仍然抗拒回忆大二的暑假,时间被混乱的思绪和惶惑霸占,过得时快时慢、不堪颠倒。 他当时并不清楚什么算有事,什么算没事,疲惫得像机器过载,来不及担心到底哪件事更严重。 是悬在头顶的关于父亲的结果,还是姜清昼妈妈来的那通电话。 还有童曼,会在哪个时刻得知他每次形容了很久的那个人和自己的关系。 后来有个俗套又火热的讨论,问人是否愿意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于丛从未参与过,即便他在心里已经说了不。 不愿意回到大学,觉得自己不能再挣扎一遍,也不可能改变当时的情况。 姜清昼接电话的时候很意外,几乎没什么环境音。 于丛立刻猜到他在那间办公室。 “喂?”姜清昼声音平常。 于丛竭力控制,让语气听上去和他相似:“可能没那么快。” 姜清昼沉默了会,直接地问:“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 “嗯。” 于丛回答在他意料之外,通话静了几秒,姜清昼声音不像是生气:“很严重吗?” 第190章 于丛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姜清昼在电话那头叫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我问你,很严重吗?”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重复。 于丛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还好。” 姜清昼显然没信:“真的?” 一点沉重的、无声的悲恸跟着涌来,于丛看不见姜清昼的表情,难以察觉到他的心情。 “真的。” 他的视线在和姜清昼不咸不淡的对话里变得模糊,体会着夜间的温度。 “你妈妈给你的东西。”于丛开口,而后停顿了一下,“你看到了吗?” “嗯。”姜清昼毫无察觉地回答,“看到了。” 于丛说:“那就好。” “她跟你说什么了吗?”姜清昼问,“是不是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于丛脱口而出。 姜清昼在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一会,好像在思考什么:“她让我今天回家,没说什么事。” 于丛哑然,脑袋隐隐钝痛。 “有事你要跟我说。”姜清昼声音低下去。 “没事。”于丛立刻回答。 跟着身体运转了两三天的大脑差点宕机,于丛理所应当地把这同时发生的几个问题关联在一起。 他理智与情感上都并不想让姜清昼知道任何。 姜清昼在相隔一千多公里的地方,情绪不太高:“好。” “于丛,你在跟越律师打电话吗?”童曼脸色惶惶,从房门的缝隙看进来。 “我先挂了。”于丛眼睛眨也不眨。 姜清昼落地上海就开始觉得古怪。 首先是每天在聊天框里自言自语的于丛忽然消失了,变成了定时播报,偶尔也问姜清昼要定时播报。 接着连定时播报都没了,于丛好几天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在做什么,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最后是姜郁善,从国外回来后态度莫名变了,对姜清昼格外有耐心,三番五次打电话让他回家一块吃饭。 姜清昼拒绝了一次,姜郁善约他直接在工作室见,他又锁门回了学校。 那尊招财的东西被放进抽屉,合上前他瞥了两眼,总以为这是古怪的源头。 姜郁善风风火火地杀到了美院。 老刘的眼神也古怪,西装里的衬衫扣到最上方,下了车没两分钟就被汗湿。 姜清昼诧异地摁开玻璃大门,感觉老刘似乎看了他几眼。 “你上车吧。”姜郁善坐在后排没动,表情也怪:“就附近吃个饭。” 姜清昼听出一点生硬的柔和,姜郁善像是练习了很久,试图展现类母爱的情绪。 “哦。” 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上车,被车里的冷风冻得一个激灵。 “我问你个事。”姜郁善挑了家品牌酒店,二楼到三楼是咖啡厅,已经约好了包厢。 姜清昼心底忽然紧张起来。 他想过许多姜郁善可能要问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于丛会在工作室里等等。 思考的间隙,他习惯性地看了下姜郁善的脸色。 姜郁善脸色是他没见过的憔悴,脸上的疲惫难以掩饰。 “你看看。”她还化着妆,眼下的粉底有点斑驳,“这几个挑一个。” 姜清昼露出点困惑,接过她手里那沓纸,双语的资料,都是美东的学校。 “趁着秋季开学,直接跟我过去。”姜郁善揉了揉眉间,语气平常得像是在点餐。 姜清昼反应了一会,有点不可置信:“我不出国。” “出国不是挺好的?”姜郁善皱起眉,“你不是一直想去?你那些高中同学不都去了?” 姜清昼莫名其妙地看她,脸色阴下去:“所以呢?” “所以你自己考虑一下。”姜郁善指着他手里的东西,“挑几个也行,我这两天让人帮你准备申请。”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看了她一会,把那沓纸丢回桌上。 “我不出国。” 他语气平静,在说一个肯定句,没有商量的态度,和姜郁善往常的口气如出一辙。 姜郁善不再说话,申请变了点,像是警惕起来,确认了什么似的。 “为什么忽然让我出国?”姜清昼感觉奇怪。 对面那个和他有着亲缘缔结的女人还是没开口,表情透着点虚弱,仔细看能发现她的嘴角在微不可见地发抖。 “你为什么不去?”姜郁善脸上罕见的不确定只保持了一瞬,语气居高临下,“你先给我个理由。” 她极少跟人要理由,大多数时候只要结果。 “……我在通大挺好。”姜清昼想不通她的反应,“老黄也很好,你为什么突然想让我出国?” 姜郁善看他一眼,脸上出现不符合母亲的冷峻。 姜清昼很熟悉这种感觉,有如她过去做每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我不想出国。”姜清昼还算镇定,最后说。 姜郁善笑了一下。 她眼里嘲讽的意味很重,没打算掩饰,反问他:“你不会真的打算就这么在通大混下去?” 他的表情消失了,僵坐着看姜郁善的嘴巴张张合合,突然想起来她同意自己高考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通大多好,在姜郁善的想法里,所谓把大学看成命运拐点的普通人就好比大脑被割掉了一块,天生是不会思考的。 她只是想证明给别人看,姜郁善的儿子什么都能做得到。 第191章 老刘把大捆资料和姜清昼一同送回了美院。 姜郁善表情很差,像要把八十度的热水泼过来,全程抱着手臂,冷冷地从后视镜里看他。 车门关上,姜清昼头也没回地往前走,走了一小段又被老刘叫住。 他捧着被姜清昼丢在副驾驶的资料,为难地说:“带上吧?” 姜清昼有点烦躁,过了一会才接过来。 “前几天姜总回来去了你二十二楼的那个办公室。”老刘迟疑了两秒,话里有些紧张,“碰到你…同学了。” 姜清昼蹙了蹙眉,有点困惑。 “姜总可能聊了点什么,回来不太愉快。”老刘停了下,欲言又止地回过头,姜郁善隔着车窗,不知道有没有在看他。 “那我先走了啊。”老刘热出一脑袋的汗,没看姜清昼的眼睛。 正是夏季最毒热的阶段,傍晚的风把人吹得晕晕乎乎。 姜清昼有点乱,思绪飘忽着,站了几分钟,才感觉身上起了一层寒栗。 所有事情都是有概率的。 他把手里的东西堆在美院门外的小花坛上,拿手机打电话。 前两个没有接通,姜清昼站在三十多度的傍晚里,再打了一个。 风把材质很硬的资料吹起个封面,又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于丛很快又按了拒接键,只剩一个机械女声在听筒里跟他说抱歉。 姜清昼很难抑制地烦躁起来,心里浮出点害怕的味道。 “有点事,不方便接电话。”于丛很快给他回了消息。 姜清昼绷着脸,竟然从中感觉于丛在躲他。 “你真的回老家了吗?”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发了问句。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姜清昼迅速被晒出一声汗,背后冷热交替得很明显。 过了十几分钟,有下班的保洁路过,问姜清昼材料是否还需要。 他表情有点空地摇摇头,手机就响了。 “我在老家。”于丛口气很疲惫,身边没什么动静,回声明显,好像在很大的空房间里。 姜清昼情绪复杂而紧张,忽然说不出话来。 天色忽然暗下来,靠西边的空中出现了一丝血红的晚霞,沿着美院往外的路灯依次亮起来。 “你为什么回家?”姜清昼语气生硬,“你家发生什么事了?” 于丛的声音听上去很不真实,好像叹了口气:“姜清昼,你怎么了啊?” “你跟我妈见面说什么了?”姜清昼冷声问他,“她说什么了?” 对话沉寂下去,姜清昼隐约能听到他的呼吸。 不太急促,平稳得没什么生气。 “你真的在老家吗?”姜清昼问。 于丛回答:“嗯。” 他没能再追着逼问什么,对面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有人叫了于丛的名字。 “我先挂了。”于丛终于紧张起来,匆忙挂了电话。 第103章 103 于丛挂了电话,心脏猛跳,律师说了好几句话才回过神来。 “在这聊吗?”对方推了下眼镜,不太赞同地打量着拘留所候客厅的环境。 “出去说吧。”于丛停了一下,“方便去我家吗?可能我妈也想听。” “可以。” 童曼在邻居的议论中得了一场热感冒,莫名其妙地发了烧,无论于丛怎么劝都不愿意出门,在房间里呆了两天,电话也不想接。 于丛跟律师一同打车回家,想在小区外的药店里买感冒药。 律师摆手表示随意,他便低着头研究外包装上的字。 戴着啤酒瓶底眼镜的药师上下打量他一会,问:“你是老于他们家的儿子?” 于丛顿了下,点点头。 药师年纪挺大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感冒了?”她又问,眼神有些浑浊地落在于丛身上。 “我妈。”于丛说完,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塑料帘后面的人。 “这你家亲戚啊?”药师麻利地把药盒装进塑料袋,“来看你们?” 于丛从裤袋里摸出点零钱。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不是。” “你朋友?” 对方问得很热切,听上去颇有点关怀的意思。 于丛付了钱,看着对方说:“是律师。” 药师把找好的零钱塞进袋子里,有点诧异:“你们家这事还有律师敢接啊?” 店里的气氛冷下去,静得有点诡异。 于丛的表情消失了,看见自己倒映在不锈钢药柜上的脸。 没有表情,脸色很差,眼睛有点红肿,顶着黑眼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下,才意识到于丛并非不懂事的小孩,支支吾吾地想找补。 于丛没再看她,转身出了药店。 律师适应旁人目光的能力比他强许多,毫无波澜地上了楼,像没看见三三两两站在阳台上的人。 “跟我预想的情况基本一致。”律师没坐下,打开手里的笔记本,手写的字龙飞凤舞,于丛一个字也看不清。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于丛有点恍惚,头莫名有点晕。 “我跟你父亲本人也确认过了。”他抬眼看了看于丛,“按照我们说好的,你和你母亲是否要清点资产,先归还侵占的部分。” “我爸怎么说?”于丛平和地问。 第192章 律师有点儿意外:“他说遵照你们的决定。” 于丛脸色有些白,可以感受到紧张起来,好像想了很多,突然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律师斟酌了一会:“他现在属于被限制的状态,所以决定权在你和你母亲,你父亲状态不是特别好,可能想法比较消极。” 于丛木然地看他:“他想法是什么?” 律师看了他一会,才解释:“也会有比较极端想法的客户。” 房门吱呀细响了一声,童曼戴着个口罩,从屋子里走出来。 “类似‘倒霉一人,幸福全家’之类的。”律师没有停顿,把话说完。 姜清昼回到别墅是深夜,周围寂静,某种空山人静的感觉扑面而来,肃然地压在头顶。 他最终没把资料丢进垃圾箱里,也没带回家,算作一种温和的抗拒。 姜郁善十分敏觉,听见开门的动静就出了书房,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看他。 脸色还是很差,但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谁。” 姜清昼仰着头看她,一半脸隐在昏暗里。 “你选好了?”姜郁善问。 姜清昼安静了一会,心底涌出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跟着空旷室内的风晃荡,密密麻麻地蔓延开。 他想了想,开口:“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姜郁善明显不习惯他的口气:“…你过来吧。” 他换了鞋走向楼梯,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姜清昼恍惚了两秒,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思考,挣脱姜郁善的束缚在从前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 姜郁善把他养大,掌握着他的选择,姜清昼到了十八岁,才学会运用一些拙劣的方式,和姜郁善斗智斗勇。 究竟是成长使得他为了于丛正面和姜郁善沟通,还是于丛促成了他的成长。 姜清昼还没得出结果,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 桌角空着的地方摆了一沓整齐的纸,看起来和他拿到的资料是同一份。 “想去哪一所?”姜郁善问他,“我先让秘书准备。” 姜清昼毫不意外,停了一会:“我回来是想跟你说,我不想出国。” 姜郁善脸色变了,倦怠的目光变得锋利。 “你刚把工作室给我用,为什么又让我出国?”姜清昼还算平静。 姜郁善有点不耐烦:“办公室放在那里又不会有人动。” “你见过于丛了。”姜清昼平和地打断她。 姜郁善有点震惊地看向他。 “你是不是知道了?”姜清昼竭力控制着语气,让声音听上去更有底气点,“我和他的事。”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郁善听上去筋疲力尽。 “我和他在一起。”姜清昼冷静地陈述,“我喜欢男生。” 书房死寂下来,带着肃穆的压迫感。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姜郁善阴着脸,“考虑清楚了再说。” 姜清昼表情没变,察觉到一种东西在心里蓬勃地拔地而起,如同无形的树。 姜郁善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最好不要在这里给我发疯。” “我跟你解释,只是不想骗你。”姜清昼仿佛没看见她逐渐猩红的脸色。 姜郁善拿起捉奸的资料册,劈头盖脸地往他的身上砸,语调变得很尖锐:“我让你不要发疯!” 中介送来的资料很沉,纸质被空调吹得冰凉,斜着打在脸上。 “姜清昼!”她极少喊得这么声嘶力竭,“你几岁了?给我玩这些?跟你说了你们学校能有什么发展?浪费时间!一天到晚学点不三不四的。” 姜清昼脸上迟来火辣辣地疼,一阵耳鸣,但还是听清了这些话。 “妈。”他声音低沉,有点哀求地说:“我跟你说,是不想骗你,我想留在国内,不只是因为于丛和工作室。” “你那算什么狗屁工作室?”姜郁善拍着桌站起来,“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怎么经营吗?你的利润从哪里来?” 姜清昼突然觉得头疼,是那种细细密密的痛,像是水生植物慢慢爬满湖面的感觉。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姜郁善的脸,渐渐听不到更多声音,只听见姜郁善为他暂未开始的事业画上了句号,一边指责他对利润来源一无所知,一边逼问他到底选择哪所学校。 太阳穴忽然有尖锐的刺痛,一阵一阵的。 姜清昼视线里还是姜郁善愤怒得有点狰狞的脸,听见她带着哭腔问:“你这样子对得起我吗?” 他听完,抬手碰了碰额头连着眉骨的位置,摸到了一点血迹。 在姜清昼和于丛还没有出生的年代,那时候的人不提利润。 不管是姜清昼外公经营的公司,还是完完全全属于国家的工厂,每个人似乎都怀着满腔热血,只为了集体的效益,带了个益字,听上去没那么有功利心。 于丛的父亲就是在这个讲究奉献的时刻去到了银行工作。 为此,他背负上了许多并不好听的评价,见钱眼开还算轻的,但毋庸置疑也得到了许多,跟着浪潮去到了更好的地方,让全家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好与不好,诸如种种,都跟着时间和渐渐疏离的关系消失,好像不会再被提起。 如果于丛的父亲没有贷出去这笔钱。 “还有个缺口。”律师忙前忙后好几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疲惫,于丛不知道小舅舅到底给了多少,能让人这么尽心尽力。 第193章 “你们考虑清楚。”他严肃地睨了于丛一眼,“到底要不要卖房。” “卖。” 童曼声音沙哑,几乎是立刻回答。 于丛顿了下,感觉她的感冒加重了许多,转过头跟律师确认:“现在卖的话,还来得及吗?” 律师明显没料到,过了很久才说:“其实这块,您也可以考虑跟童总沟通一下。” 他说着,有点犹豫地看着童曼:“毕竟这个数目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但你不是说了不方便再跟他有钱财上的往来吗?”童曼反问。 律师面上又出现那种复杂的神色,有点无奈,又有点无力。 “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他思考了几秒,“因为童总之前也在这间银行贷过款。” “那就卖了。”童曼打断他,轻飘飘地说。 她神情很淡,有某种超脱的、绝望的平静,慢慢地侧过脸问于丛:“可以吧?” 于丛的不安愈发强烈,怔了怔,点头说好。 “归还时间有个期限。”律师迅速地回到工作状态,粗略看了几眼,“你们这算比较罕见的大户型吗?” 童曼眼神有点涣散,没反应过来。 “算。”于丛替她回答,“这是城里最早一批商品房。” 律师眉头皱了皱,不知道是不是觉得繁琐和复杂超出了想象:“那你们尽快联系中介。” 于丛感觉心脏毫无征兆地抽了一下,缺氧气感觉持续了几秒。 他环视四周,沙发脚旁的地上已经堆积起细尘,没人打扰。 灰蒙蒙的、轻的没有重量的尘埃缠着家具的底部,和当下一样不真实。 “好的,明白了。” 第104章 104 天花板是雪白的,在暗处也是雪白的,半点时间留下来的痕迹都没有。 于丛平躺着,枕头被塞在角落里,直直地看着上方,想不到更多办法。 他睁着眼到了清晨,天如水洗,形成了静谧的白色。 六点多,他收到了姜清昼的消息,问他在哪。 有片刻于丛的脑袋里闪过许多画面,譬如白天在药店的时候,从楼梯口无意经过的邻居阿姨,说不上来有什么恶意,于丛却觉得难以承受。 他摁灭屏幕,下一秒又亮起来。 姜清昼又问到:“你还在老家吗?” 于丛感觉手指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迟疑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说。 眼睛干涩酸疼,偶尔冒点星星,他在精神状态有点透支的情况下等来了中介。 也是小舅舅帮的忙,根据律师的说法,是因为大户型的出售时间比较长,联系了回收高端住宅的中介公司,低于市场价格一部分,可以直接给全款。 童曼站在客厅里,有点迟缓地向对方介绍。 “你这家具还要的吗?”中介穿着和律师差不多类型的西装,质感差一些,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还是打包一起给我们了?” 于丛刚要开口,童曼说:“你们都收走吧。” 中介表情琢磨,指着角落里的三角钢琴:“这个呢?你们也不要了?”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于丛听见他妈很轻的声音:“也不要了。” 于丛愣了愣,压低声音:“钢琴干嘛不要?” “嗯?”童曼扭头,有些茫然,“留不住了呀。” “……谁说的。”于丛反驳得不太坚定。 童曼摇摇头,语气低落:“我们后面要住到哪里去呢?也放不下这个东西啊。” 于丛看着她,感觉到了童曼身上看不见却强烈的悲恸,不再开口。 “都跟你爸爸说了,买这个东西干什么。”她哑着嗓子,还有点埋怨。 “于丛,你手机一直在亮。”翘着腿在沙发上坐着的律师忽然说,“有电话。” 于丛想起来他开了静音,走过去看清号码,脚步停滞了两秒。 他带上阳台的门,接起来。 “你考虑清楚了吗?”姜郁善还是习惯不打招呼。 于丛没说话,站在耀眼的余晖里。 月亮的轮廓不太明显,然而已经挂上了高处。 “姜清昼跟你怎么说的?”她语气里带了点急迫。 于丛懵了一阵,没理解她的意思。 “他现在准备要干嘛?”姜郁善没什么耐心,“你在听吗?” “在。”于丛赶紧说,回头看了眼被阻隔的客厅,阳台的磨砂玻璃门是十几年前流行的花色,喷了有点俗气的纹理,写着万事如意。 童曼的精神不佳,他分了一半的注意力过去,又不太敢挂对方的电话。 再想起来其实有点好笑,于丛有脾气不回姜清昼的短信,却不敢挂他妈妈的电话。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姜郁善语气变得冷冰冰,“我不认为你和他这种行为合适。” 于丛静了静,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问:“什么行为?” 姜郁善显然觉得这是挑衅,气得停了一下。 “先不说你们两个男的,勾在一块算怎么回事?”姜郁善平复下来,“就算你是个女的,也不合适。” 客厅里传来细微的讨论声,中介大概也清楚于丛家的情况,想要压价。 律师似乎在一旁出言阻止,进行了一番钱财的争辩。 “你和我们家不是一路人。”姜郁善语气很冷,能感觉出不掩饰的高傲,“你连他家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吧?” 第194章 于丛花了点时间消化她的意思。 后面的话他记不太清楚,只知道她的声音和中介混在一起。 “你难道认为你和姜清昼能走到一块吗?你家什么情况?你真的认为你不会影响到他吗?你去过他的办公室,那是我给他的,你也去过他的公寓吧,那是他外公给他的。” “姐,急出现在就是这个行情,你给我们,总比给银行好吧?” “我不知道他喜欢你什么,但是你喜欢他的东西,都是我们给他的,没有我和他外公,姜清昼什么都不是。” “现在这种户型不好出,我们款也要压很久的,我总不能让公司亏本,而且是您这边要用钱。” “我不清楚他和你的事情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但是麻烦你搞清楚,你能给他带来什么?你只会让一切付诸东流。” 于丛失神几秒,身后的门被移动,律师脸色不算好看,跟他比了个手势。 姜郁善最后问他:“你跟他这样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立秋当天还是高温,于丛看清日历上的数字,还呆了几秒。 这个夏天闷热而冗长,好像怎么过都看不到尽头,身体和精神都在高温蒸发下有点透支,他扬手拍了下脸,打起精神。 律师叫了车,稍有点急躁地看他,低声问:“你母亲不去?” 于丛摇摇头:“她让我去。” 从他回家不过一个多星期,整个小城仿佛陷进了某种惩罚和咒语,完全颠倒了过来。 “她想在家里收拾东西。”于丛小声解释。 律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我昨天听见你打电话。”出租车往前开了小段,他忽然开口,从后视镜里打量于丛,“是有什么其他困难吗?” 于丛怔了怔,反应过来那通电话来自姜清昼。 “不是。” “有其他不方便处理的,可以跟我说,看情况我会给建议。”他顿了顿,解释:“免费的。” 于丛扯了个勉强的笑,没说什么。 实际上那通电话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他好像跟姜清昼分手了。 姜清昼打来时正好清晨,七点还没到,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味道。 于丛睡得很轻,睁开眼看见泛青的天色,角落里有打包到一半的纸箱。 他在手机的震动声里察觉到了不踏实的真实,一切好像不是在规律的时间线里发生,而是在此刻勃然长大。 他发了会呆,任由手机震动,反应过来,有三四天没跟姜清昼说过话了。 “喂?”姜清昼语气很差,“你在哪里?” 于丛盯着天花板,有点迟钝。 “你现在在哪里?”姜清昼在那端微微喘着气。 “在家。”于丛语气很低,接近消沉的意味。 姜清昼脚步停下来,有点艰难地问他:“我妈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 于丛下意识反驳,速度很快,如同他这几天跟每一位看起来十分恳切的亲戚解释那样。 “她没说什么,我家里有事。”于丛机械地重复。 “你家里真的有事吗?”姜清昼问。 于丛眨了眨眼,余光里还是那几只缄默的纸箱,东西太多,好像怎么都放不下。 他温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举着电话:“真的有事。” 姜清昼只觉得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最近家里很忙。”于丛瞥了眼主卧的门,看向客厅,快抵到天花板的三角钢琴已然消失不见,童曼不知什么时候联系的人。 他站了一会,听到姜清昼在对面接近悲愤的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于丛不太理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困倦而迷惑的表情。 “你回家是为了躲我?”姜清昼有点咄咄逼人。 “没有。”于丛保持着消极的平和。 “我妈知道了。”姜清昼继续说,“你是不是害怕?” 于丛想了想,诚实地说:“是。” “我现在去找你。”姜清昼镇定下来。 于丛茫然地问:“你找我?” “我去你家。”姜清昼说得很轻巧。 主卧的门发出轻轻的噪声,宛如老者发出的咳嗽,童曼的脸在晨雾里微微发青,看上去也没睡好。 惶恐和焦虑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涌出来,于丛感觉那股寒颤又从后背慢慢升起。 他简短地跟童曼说了声,握着手机跑下楼。 于丛最后躲在小区花坛的角落里,眼睛还瞪着路灯下方的监控头,周围没什么人,他还是压着声音。 “你不要过来!” 姜清昼沉默了几秒,反问为什么。 于丛恳求:“我家里真的有事,你不要过来了,我妈妈会知道的。” “……知道了,然后呢?”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说。 “求求你了。”于丛重复。 他哀求的意味浓烈,让姜清昼摇摆了片刻,仿佛自己就是迫使所有人愤怒、悲伤、不安、焦虑的源头。 人流逐渐变大,嘈杂的动静一点点涌过来,行李箱上的滚轮辗过地面,擦出脆弱的噪音。 姜清昼定定站着,许久才问:“你现在是不是不太好?” 于丛分了一半精力,专注地观察头顶的摄像头:“我还好。” “我去找你的话,你会感觉更好吗?”姜清昼不太强势地问。 第195章 短暂而难捱的死寂过后,于丛回答:“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出口的位置涌出一批新的乘客,每个人都带着倦意,行色匆匆往自己的目的地去。 姜清昼回过神来,隔着全景玻璃听到十分沉闷的飞机轰鸣。 一架飞机正离开地面,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在哪。 “你在哪里?”于丛听到了一串登机提醒,“你在机场吗?” 姜清昼没说话,从心底慢慢害怕起来,怕于丛下一句又要求求他。 “你不要来找我。”他着急而无力地说,“快点回学校。” 第105章 105 姜清昼在一棵棕榈树下冷静地坐了很久。 风里带着黏腻的湿,当地人都爱说方言,室外的服务人员口音有些重,听起来有部分和于丛相似,挺可爱的。 对方很热心地询问他有什么需要,顺便感叹了一句:“你好靓哦。” 姜清昼有点笑不出来,烦躁地看着头顶的树。 树皮看上去厚实得过头,像是什么坚硬的建筑材料。 他坐到太阳升到正空,强烈到把脸晒得生疼,才把人唤醒。 东南沿海植被茂盛得让人难受,树荫只留下一点阴影,驱散不了炎热。 姜清昼背起包,没什么目的地往陌生的远处走,然后等到了新的电话。 于丛问他:“你回学校了吗?” 姜清昼在路边站定,有点懒散地说:“没有。” 于丛声音发哑,好像很无奈:“你快点回去。” 姜清昼脸绷着,没回答。 “你不要这样了。”于丛哄他,“快点回学校。” 眼前的车影晃晃悠悠,姜清昼听见这句,不觉得安定,反而觉得一脚踏空:“我想见你。” 于丛沉默几秒,察觉到他的压抑。 有鸣笛声从听筒里传来,急促地推着每个人往前。 “姜清昼。”他有点低落地说,“不要这样。” 姜清昼身处折磨和困惑,问得很直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见一面都不可以?” 于丛心底的抵抗超过了惶惑,顿了顿才问:“为什么一定要见面呢?” 听筒里没人说话,直到于丛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姜清昼最后问。 于丛脑海里闪过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也不知道恐惧是否真的存在。 “我没有。”于丛平和地说,“我说了有事。” 姜清昼语调激烈起来;“有什么事?被我妈发现的事?你就这么怕?见一面都不敢?” 摩托车发动机琐碎的动静从话筒里传来,成为姜清昼质问的尾音,于丛怔了一会,不太想解释。 或者姜清昼形容得没错,他是不敢。 所谓有事,究竟是什么事,他说不出口,但不知道姜清昼的妈妈会怎么说,可能换到姜清昼的耳朵里,就是一桩丑事了。 “诶。”于丛声音很轻,还有点迷糊:“要不然我们分手吧?” 姜清昼那端彻底没了声音,只剩下街头的噪声,和每条大街上的动静都一样。 于丛的语气听上去很无辜:“我感觉我可能想错了。” “想错什么?”姜清昼阴沉得要命。 “我可能没有那么喜欢你。”于丛不太确定,“你妈妈也不喜欢我们这样。” 他停了一会,甚至能想象出姜清昼黑着脸咬牙切齿的样子。 “可能我当时不太懂事。” 于丛有点抱歉地说下去:“我和你不是一种人,我当时不太明白。” 姜清昼冷着声问:“我是哪一种人?” 于丛意识有点涣散,捕捉不到对面的坟墓,轻轻地说:“我不是你这种人,你也误会了,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姜清昼很久没说话。 于丛把听筒里的鸣笛声都听熟悉了,才说完:“可能我想错了,男的跟男的谈恋爱也不太好,就及时止损,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通电话结束很久以后,于丛都想不起来姜清昼说了什么。 有没有答应,有没有骂他。 好像都没有,好像只是沉默地接受他的结论,以没有回答来回答他对于丛口中的错误。 于丛在低烧里迎来了一场重感冒,症状很重,他被童曼逼着去了医院,坐在人满为患的输液室里。 手背扎针的地方和空调的都有点凉。 他昏昏欲睡,闭了会眼睛,才发现手机电量耗尽,已经自动关机。 不到两个小时的吊针格外长,于丛顶着午后的烈日往回走,在公交车上晃晃悠悠半个小时。 客厅已经空了,沙发用厚塑料皮包了一圈,墙角的箱子又多了。 童曼在厨房里,电磁炉上烧着一小锅东西。 这场面对于丛来说有点新奇,她回过头:“给你煮了点粥。” 于丛呆了两秒,说好。 童曼把那锅东西端到了餐桌,拿了副碗筷,好像和这间厨房要熟悉起来的样子。 “搬家公司联系了。”童曼把碗推到他面前,“后天。” “嗯。”于丛低下头,猛灌一口。 白粥里带了不明显的糊味,童曼语气平淡:“你什么时候开学?” “正常就九月。”于丛说完,恍惚了一小阵,好像被困在身份不明的夏天里,忘了自己还是个学生。 第196章 “那搬好了,你就回学校吧。”童曼往他的碗里添了半勺,露出锅底乌黑的一小块。 于丛愣了:“为什么?” “事情不是都差不多了。”童曼轻松得让他有些害怕,“你在家也难受。” 他沉默几秒,没说好或不好。 白米烧焦的气味变浓,童曼说得很慢:“你辅导员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于丛动作停下来,那种从后背冷彻心扉的感觉又冒出来。 “好像是给你打电话,没打通。”童曼脸色是趋近于死水的平静,看不出任何迹象,“让你回个消息。” 于丛迟缓地哦了一句。 手机通上电,刚开机就有来电,震动声像是针,密密麻麻地戳在他身上。 “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杜楠不太乐意。 “没电了。” 杜楠顿了顿:“你怎么了啊?嗓子这么哑,不是,我回学校了,你人呢?” 于丛木了会:“什么?” “不是你说整个暑假都在学校,让我跟你一起参加实践的吗?你忘了啊?大哥!”杜楠愤愤质问他。 “……我忘了。”于丛濒临自暴自弃。 “什么?!”杜楠不敢相信,“你再说一遍。” “我回老家了。”于丛像没听见,“最近不回学校了。” 杜楠有点震惊:“那我呢?” 他侧了身,看见童曼在收拾厨房里的东西,正一件一件地往箱子里收。 “辅导员找我是这个事?”于丛问。 杜楠顺利被他打断:“昂,是啊。” “不好意思。”于丛压低声音,“我最近回不了学校。” 杜楠听出点不对:“你咋了啊?” “没什么,回学校再跟你说吧。”于丛犹豫了一会。 搬家当天艳阳高照,于丛带着寥寥无几的家具,跟着搬家师傅一块上楼。 新住所是套小二居的旧房子,听童曼说在他小舅妈的名下,公共走廊宽而长,堆着被遗弃的家具和杂物。 童曼签了字,把钱汇总了归还。 于丛接到了律师的电话,说大部分流程已经结束,八月底前会开庭。 墙角的粉刷有点儿斑驳,米白色里露出一点深色的砖,像是块疤。 阳光穿过方正的小窗户落在木沙发上,走廊的尽头是一棵柏树的树冠。 于丛挂了电话,后知后觉地怀念起从小到大的那个家,好像连伤感都慢半拍,房子还在那,地址留存在他的个人档案中,家却消失了。 “越律师。”于丛想起什么,又拨了回去。 “你说。” 于丛一双脚被晒着,有点犹豫地问:“我爸还是不能见我们吗?” 对面似乎斟酌了很久:“等结束了可以。” “八月底会结束吗?”于丛问。 他听见律师跟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才开口:“按照目前的进度,差不太多。” “但是要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们。”对方补充,“我这几次和他会面,个人感觉他很抗拒,也比较消极,我觉得他不一定想见你,尤其是你妈妈。” 于丛默然,对面又说:“只是猜测,我多嘴了。” “没有。”于丛语气认真,“谢谢您。” 他心绪不定,在变窄的客厅里慢慢地收拾东西,总觉得手机在响,几次拿起来看,却什么都没有。 距离跟姜清昼通话已经过去四五天,对话框里一片沉寂。 于丛像对家迟来的感怀那样,突然想念起了姜清昼在美院的样子,场景里只有他,没有自己。 公共走廊下方响起鸣笛,轻而易举地把于丛的思绪切断。 房子还在那,家却消失了,姜清昼好像还在他的手机说话,却似乎也没有了。 律师再踏进门框时,于丛才真切地感觉到客厅的逼仄,连带着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你电话在响。”律师提醒道。 童曼看上去也正在和这所新家熟悉起来,弯腰在翻早上运过来的杯子,没看他们。 “你还好吗?”他又问。 于丛表情有些困惑,仿佛对听觉产生了怀疑。 来电是一串熟悉的数字,他没存,但能清楚地记得那是姜清昼母亲的号码。 大脑里漂浮着的雾散了,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律师的表情很古怪,他匆匆说了声,拿起手机出门。 走廊上没人,于丛握着手机走到了尽头,目光所及处是一个残缺的钉孔,能看出来从前用作晾衣。 “于丛?”姜郁善格外友好,听上去有点疲惫。 于丛哑着,好像对她说不出话来。 “姜清昼回家了。”对面的人像是不在乎他的反应,通知似的说下去,“你们说清楚了吗?” “说清楚什么?”脑雾般的迷惘浮起来。 姜郁善把他的话理解成了某种战败后的挑衅:“你们不适合在一起。” “哦。”于丛木然。 身后传来开门声,童曼探出半个身子,眼神轻轻地飘过来,没说话。 第106章 106 临到暑期末尾,于丛都没能见到父亲。 童曼跟着律师去过拘留所,躲在行道树下,晒得满脸的细汗,也没能见上面。 她顶着一脸红热回住所,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混在一块往下淌,小声劝于丛:“你爸爸肯定不会见我们了。” 第197章 于丛摁开空调,在嗡嗡的轰响里反问:“为什么?” 童曼扯了个惨淡的笑容:“因为你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于丛没理解,空调老了,制冷很慢,他随手拿了报纸给童曼扇风。 “他在外面脸皮厚。”童曼自顾自地,“在我这脸皮很薄,肯定不好意思了,他不想见我就算了。” 于丛有片刻理解了父亲强硬的态度:“好。” 童曼沉默下去,保持着这段时间以来的姿势,眼神不太聚焦,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你也早点回学校。”她又说。 于丛在久久不下降的高温里察觉出绵长的无力,肉体还实实在在地在这里,但什么都做不了。 “你在这里呆着也心烦。”童曼轻轻笑了,“家里也小,我一个人待着舒服。” 他还没感受完无能为力,童曼已经把这里称之为家了。 “你一个人会好好待着吗?”于丛平静地问。 童曼看了他一会,郑重而缓慢地点头。 于丛看见她鬓角里点点不明显的白,心里酸了一下。 时间的长短变得诡异,一会让人觉得难捱,一会又飞快。 他浑浑噩噩地待到了假期的最后一个星期,拿着银行卡去酒店替律师结账,前台的服务人员查了半天,扭头告诉他已经付过了。 大概又是那个不爱露面的小舅舅出面。 于丛呆站了一会,有点尴尬地开口:“谢谢。” 从酒店外的火车票代售点经过时,队伍洋洋洒洒地排了一长列,肩膀挤着肩膀快要挤到大马路上。 替人买票的黄牛手里攥着一叠五元的散票,另只手拿着捆身份证。 于丛停下脚步,意识到一件事,该回学校了。 他的账户里还躺着下个学年用的学费,童曼不能算是个会打算的人,很谨慎地把剩下的钱劈成好几瓣,给于丛留了往后三年的学费。 童曼已经从感怀和悲伤中挣脱出来,进入了另一个窘迫、尴尬的境地。 她不确信自己能好好养活于丛。 于丛得到这个结论,正好排到了学生票的窗口,不甚熟悉地挑了一班后天下午出发的火车,再隔天的傍晚到上海。 付完钱,他才发现自己把学生证抓得有点皱,埋在夹层里的芯片都折叠起来。 “你放心。”童曼送他到了楼下。 于丛犹豫了一会,还是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要往车站走。 “打个车去吧。”童曼在身后说。 下午的阳光不算刺眼,他回过头,看不太清童曼的表情:“不用了。” “丛丛。”童曼轻声喊他,“好好学习,别想太多。” 他听见童曼话里无法掩饰的惶惑,背景是还没熟悉起来的新家,命运在门外窸窸窣窣地掏出一把不太好的钥匙。 “知道了。”于丛语调平平,“你也是。” 火车经过隧道时有巨响,让人有车速提高的错觉。 于丛垂着头,坐在靠窗的位置,邻座是个戴着耳机摇头晃脑的学生,看上去比他精神得多。 时间在车厢里脱离了正常的体感,天终于黑下来的时候,于丛接到了杜楠的视频电话。 这段时间微信格外沉静,童曼和律师都习惯直接打电话,连姜清昼的妈妈也是。 视频弹出来的瞬间,于丛心下还动了动,总有对面是姜清昼的感觉。 他在枯燥的归程中发现自己其实可能有点想念对方,但只是想念而已。 “啊?我说…”信号太差,于丛听不清杜楠的声音。 “我在火车上。”于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杜楠的脸卡在视频里,露出一个很困惑的表情。 于丛叹口气,干脆挂了视频,打了电话回去。 杜楠抱怨:“你在哪啊?什么信号?” “在火车上。”于丛说,“回学校了。” 杜楠诶了一声,好像有点兴奋:“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到?我去车站接你。” “明天傍晚才到,你怎么接我?”于丛有点奇怪。 杜楠说得理直气壮:“我坐地铁啊,我们坐地铁回来。” 于丛难得笑了:“不用了。” “没事。”杜楠十分大方,“不用跟哥客气。” 于丛没说话,很敏锐地察觉到火车的速度在下降,辗过轨道的撞击声频率变低。 “你是不是也知道姜清昼的事?”杜楠声音听上去有点亢奋,“才回来的?” 火车慢腾腾地停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尽头只有轨道,杳无人迹。 “他什么事?” 于丛声音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周围的嘈杂声都变远了。 “你跟他不挺好的吗?”杜楠很奇怪,“他没给你说啊?” 身边戴着耳机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不过也是。”杜楠继续说,“要我我也不想说。” 于丛语气冷了一点:“他什么事?” “就他好像要申请国外的学校还是干啥的,他妈的秘书来教务处拿成绩单,结果教务处值班的人说代领要有本人签字的说明单,结果姜清昼好像很拽不给说明单,人也没来学校。”杜楠啰啰嗦嗦地说,“然后教务处就怒了!完了他妈来了!在教务处吵架了!听说谁也不让谁,可惜我没在现场。” 于丛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远处的杂草:“国外的学校?” 第198章 他声音很低,杜楠反应了一会,才问:“你在跟我说话吗?” “没什么。”于丛抬起头,杂草上方是裹成一团的废弃电线,“我挂了啊,手机要没电了。” 开学前的车站洋溢着某种属于校园的味道。 杜楠坚持给地铁事业献出一份力,坐着地铁来接人,找了半天才满脸诧异地看于丛:“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还黑了。” 于丛没什么行李,不太在意地嗯了声。 “你不会是在老家实习了吧?”杜楠跟在他身边,“就是那种出海什么的。” “没有。”于丛停下来,在口袋里翻交通卡。 杜楠动作突兀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袋,语气变得忧心:“你是不是有啥事啊?” 于丛滴地刷开闸门,被拥挤的人潮带进地铁站。 “你这样我挺担心你的。”杜楠像是想到什么,“还有啊!王洁老找我问你呢这几天。” “……哦。”于丛不动声色地把行李又接了回来,“她问什么啊?” 杜楠莫名地听出点心虚,不答反问:“你得罪她了?还是怎么了?你把她微信拉黑了?” “没有。”于丛低头,看着地上的指路图标,“可能信号不好。” 杜楠显然没相信他的借口:“也没问啥,就问你最近怎么样,她不出国了吗。” “是哦。”于丛埋头往前的动作滞了下,“她也出国了。” “美院没几个不出国的吧?”杜楠随口说着,仰起头看下一班车次的时间,“不然就读研?读了研再出国。” “嗯。” 傍晚抵达的乘客混入晚高峰,人声鼎沸里饱含着各色情绪,于丛感觉到了累,好像是因为路途迢迢,又好像是因为走了很久。 “她还说让你方便的时候,给她回个微信电话。”杜楠疑惑地摸摸脸,“这有啥好带话的,有多不方便啊?” 于丛像没听见,等到很长的一段间隔过去,他才说:“好。” 宿舍楼下没什么人,偶尔有鸟鸣,比荒郊火车暂停的地方好不了多少。 “杜楠。”于丛没进楼,“你手机借我一下。” “啊?”杜楠愣了愣,还是解了锁顺便塞给他,“你干嘛?” “我手机没电,你先上去吧。”于丛停了几秒,“谢谢你。” 杜楠更莫名其妙了,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你跟我这么客气?” 于丛蹲在花坛后,犹豫了很久,在手机黑屏前摁下了语音通话。 “喂!”王洁语气很急,“于丛回学校了吗?” 于丛那种紧张到发憷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我,我是于丛。”他音量压着。 王洁哎呦了一声,好像换了个地方,开门声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你们做什么?”她中气十足地开口,“搞什么鬼哦?他要飞了你晓得?” 于丛怔了怔:“飞了?” “他今天飞纽约了。”王洁很无奈,“没说吗?你们分手了吗?说清楚了吗?” 这两个字在他脆弱的神经上踩了一下。 于丛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栽进面前的花坛里,稳了稳才说:“他没说。” “没说什么?”王洁不理解,语速很快,“没说分手,还是没说他出国啊?” 于丛想了想:“说了分手,没说出国。” 王洁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你现在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跟你说,姜清昼出国不是我出国!他没自由的,你最好还是问问清楚。” 头顶的路灯悄无声息地亮起来,橘黄色的光陆陆续续往远处延伸。 他看见自己被灯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头发有点乱,看起来潦倒而混乱。 姜清昼接通电话时语气平静,大概也因为杜楠的手机号码对他十分陌生。 于丛不觉得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和自己打招呼。 “喂?” 他身上起了层寒栗,过了几秒才说:“喂。” 对面死寂下去,不是通话终止那种,而是背景杂乱,拿着手机的人却凭空消失了一样。 于丛等了一会,肺部像是窒息,从鼻腔到气管有种四分五裂的疼。 “什么事?”姜清昼冷静地问。 “你在哪里?”于丛听觉异常衰弱,捕捉不到周围的环境声。 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地说:“不用你管。” 于丛看见拢出的阴影里洇开一点水渍,他掉眼泪没什么动静。 “你要出国了吗?” 于丛说完,才发现自己明知故问得近乎矫情,只好又说:“祝你顺利。” 姜清昼好像笑了一声,很短促。 “你就要说这个?”姜清昼问,“是不是还要我说谢谢。” 于丛嘴角绷着,那种彻心彻肺的缺氧更明显了,迫使他沉默着。 对面的人也长久地保持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于丛终于能听清其他声音,手机里是候机大厅,不太忙乱的样子,中文播报之后,有各种语言重复提醒。 姜清昼最后叹了口气,很轻很长。 “算了。”他有点压抑地笑了笑,“你说怎样就怎样,感觉你真的很害怕。” 天色忽然暗下来,远处几丝血红的晚霞散尽,于丛最后听见他说:“好像我害了你一样。” 第107章 107 第199章 “啊?我怎么给你啊?”王洁在电话里很困惑。 姜清昼坐在便利店门外的长椅上,坦然地接受着异国人好奇的目光。 “你给我买张票吧。”姜清昼说,“我去找你。” “啊?!”王洁震惊,“你这是要离家出走?”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说:“之后不会一直跟你借钱的。” 王洁有点无奈:“不是这个问题,哎,好吧,你护照给我。” 这是他第二次向王洁借钱,第一次是在于丛的老家。 他出了机场,发现每张副卡都被姜郁善冻结,只剩下学费卡里寥寥几百块。 姜清昼坐在朴素过头的机场外,沿海的风带着咸涩的气味,好半天都等不到一架飞机起飞,倒是载客的摩托车问了好几次。 然而还是没能见到于丛。 王洁大半夜被他叫醒,隔着时差往他的卡里转钱,边在语音里问他:“然后你们怎么了啊?” 姜清昼低头在手机里选航班,迟疑了几秒,还是自尊心作祟,选了最快返沪的那班。 “他要分手。” 王洁的困意消失:“什么?” “于丛说分手。”姜清昼盯着短信里的出票信息,镇定得诡异,“他想分手。” “然后你说什么了?”王洁有点不敢相信,“你不会骂他了吧?” 姜清昼闭了闭眼,短暂地感受了一会不同气候,东南沿海的风里都带着股燥郁和焦灼:“没有,我说好。” 嗡地一声,转账提示改过了出票提示。 姜清昼本以为人生中的难堪已经到头,结果还有后续。 姜郁善在美院闹出的事不大不小,于他已经有点麻木,跟着三万英尺高空的长途飞行一起被甩在身后。 矛盾再次爆发是在秋季。 姜郁善自认为妥协,折中默许姜清昼报了个艺术相关的商业化专业,野心勃勃地要领着他见朋友。 姜清昼窝在小房间里看电影,百叶窗帘合着,一点儿光线都没有。 他神情懒散,好像看得很专心,没理会姜郁善。 姜郁善忍了几分钟,踩着高跟鞋进屋,鞋跟在地毯上戳出几个深坑。 “你要么现在给我起来。”她哗地扯了下窗帘的绳子,“收拾好了跟我出门。” 姜清昼没动,直直地看向她。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什么意思?” 姜郁善沉声呵斥:“要么你现在就滚出去,我再也不会管你。” 她说到最后,尾音有点颤,好像是愤怒,又好像是不安。 纽约街头实际上没那么陌生,或者是姜清昼对这世界大部分地方都不怎么熟悉。 他辗转到了洛杉矶,看上去颇为狼狈。 王洁很迅速地融入了当地干燥的生活,添置了一辆火红的小跑车,风风火火地去机场接人。 姜清昼下巴上还有点胡子,以某种全新的、邋遢的面貌坐进副驾驶。 王洁把墨镜扒拉下来,吓了一跳:“天耶,不知道还以为你偷渡过来的。” 姜清昼没接话,蹙着眉坐得很低。 他的脸上充斥着迷惘和焦虑,是王洁没见过的样子。 小跑车十分遵循交规,吞吞吐吐地在路上绕了半天,王洁开到第四个方块,忍不住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啊?” 姜清昼说:“不知道。” “哇哦。”王洁小声感叹,“还有姜大师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姜清昼看了她一眼:“你住宿舍?” “不啊。” 姜清昼有点奇怪:“你不回家?” 王洁眼神有点飘忽,过了会才解释:“我女朋友在家。” “那你随便把我扔个旅馆。”姜清昼听完,反而不觉得意外,“我先睡一觉。” “好嘞。”王洁得到指令,兴高采烈地在导航里选新目的地,“终于轮到我报答你了。” 姜清昼想起过去王洁失恋的时候,总是哭得脑袋短路似的,找不到回家的路。 要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有这样。 “那我明天上午来找你。”王洁递过一沓现金,最上面压着他的护照,“好好休息啊姜。” 日暮未尽,姜清昼扯了窗帘,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 手机没电,砸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一声闷响。 他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困意,眼皮倦得撑不开,紊乱的生理情况把姜清昼拖进某个糟糕的梦境。 于丛毫无意外地出现。 姜清昼梦见自己刚落地的那个早晨,机场人群拥挤,他花了几分钟才走到出口。 于丛戴了个很可爱的头盔,带了点口音招呼他:“要不要坐车啊,老板?” 姜清昼诧异地问他:“你怎么在这?” 于丛笑了,眼睛如平时一样弯起来:“因为我要赚钱回家啊?” “为什么要赚钱回家?” 姜清昼在梦里很迟钝,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安全帽。 “因为家里只有妈妈赚钱呀。”于丛脚尖点着第,保持平衡。 姜清昼没回答,跨坐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搂着于丛的腰。 前面坐着的人笑出声,小声提醒:“你不要这样,我好痒啊。” 姜清昼讷讷地收回手。 化身摩的司机的于丛转过头问他:“你要去哪里啊?” 第200章 姜清昼顿了几秒,说:“不知道。” 刚才还风和日丽的天气骤然变了,灰色压了下来,空中幻化出台风来临前的蠢蠢欲动。 于丛的表情跟着山雨欲来,摘了头盔,表情很难看地骂他:“不知道去哪里?” 姜清昼有如被扼住喉咙,说不出话。 “不知道去哪里就下去!” 于丛大声说完,梦就醒了。 隔天苍穹依旧明朗,南加晴得仿佛没有夜晚。 姜清昼赤着脚走到阳台,表情沉沉地看着面前的城市景观。 一栋栋小房子沿着街横平竖直地立着,像平铺开的火柴盒,浮躁的车尾气在空气里盘旋,随着噪音涌向天空。 他的确无处可去。 姜清昼有些绝望地认识到,也许自己比想象中更幼稚一点。 但他不想再回纽约,确切地说,是不想再和姜郁善低头。 在他和姜郁善组成的家庭系统里,本来就无关对错,只有姜清昼的服从与否。 干爽的风扑过来一些,裹挟着阳光的气味。 姜清昼在距离地面约四十米的高空里站了会,望着远处平坦的大地,好像在绝望和偏激里走了好几个来回。 他有点担心自己会死在这里,却也明白,如果没死在这里,姜清昼可能就活了。 王洁来了个大早,姜清昼赶在十一点前退了房间,收到她的疑问。 “你要回去了啊?” 姜清昼接过押金,随手点了点:“没有。” “那退房?”王洁问。 姜清昼转身出了门,好像很艰难地开口:“我想找个地方住。” 王洁一脸茫然地看他。 “长期的。”姜清昼把话说完,“我离家出走。” “……啊?”王洁惊恐,“你认真的?” 姜清昼那种为难、艰涩的口气变得很明显:“你再借我点钱。” 王洁迟迟没反应过来,微微张着嘴,表情变得认真:“你想好了就好。” 姜清昼眼神垂着,落在崭新的地砖上。 “你想好了就好。”王洁重复,“我帮你找房子。” 南加州的旱季长达四五个月。 王洁在十月一场微弱的降雨里接到了姜郁善的电话,对面来势汹汹,质问她姜清昼在哪里。 “他应该还在洛杉矶。”王洁被逼问了几个回合,有点撑不住,“阿姨,要不然我去找他,让他给你回个电话。” 姜郁善没什么好气:“你到时候把电话给他。” 王洁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开着车往她给姜清昼找的公寓楼去。 开门的是个黑人,同样没睡醒,带着怒气。 “对不起,对不起。”王洁赶紧道歉,然后得知姜清昼一个月前就搬走的消息。 她傻了很久,拿出手机打电话。 忙音跟雨声一样微弱,而后有系统女声跟她说了抱歉。 王洁心惊肉跳地给他发消息,感叹号和问号互相追着快顶出聊天框。 入秋前下了一场绵长的雨,雨停了很久,姜清昼才回复她:“我不在那了,你要过来别跟我妈说。” 王洁悬到喉咙的心脏落了回去:“废话,你在哪?” 姜清昼发来的地址很偏远,距离市中心接近一百公里,勉强还能划入这座城市。 红色小跑车披着一身尘土到门外,姜清昼穿着个皮质围裙,正站在大铁门外等她。 王洁锁了车,有点惶恐地打量他:“头发长了。” 姜清昼笑笑,看不出太开心:“嗯。” “瘦挺多。”王洁扬手,往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进了铁门是个露天的晾晒场,浩浩汤汤地铺了一地瓶瓶罐罐,要是用老黄的话来说,全是些乾隆审美的玩意儿。 王洁瞪着眼睛,把满地花花绿绿的东西打量完,才开口:“正经工吧?” “嗯。”姜清昼点头,“不是黑工。” 这是家批发给美洲普通家庭输送瓷器的工厂,为了突显中国风,每个瓶子上都必须涂满画,美不美观是其次,中国味必须浓。 姜清昼显然是工厂里的大丫鬟,每个拿着毛笔乱戳的人都会跟他打招呼。 “你住哪啊?”王洁声音忽然哑了,“后面怎么打算啊?” 姜清昼能听出她话里的心酸和担忧,耸耸肩:“二楼是宿舍,单人的。” 王洁表情慢慢沉重起来,看了他一会,没说话。 “先攒点钱。”姜清昼说得很轻松,“等差不多也可以再申请学校。” “那要到什么时候啊?”王洁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你要想读书,我借钱给你嘛,你也不用找你妈。” 姜清昼不太赞同:“还想让你爸供两个。” 王洁目光有点凄凉,环视四周:“那回国呢?”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说:“不想回去。” “为什么?”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好像陷入沉思:“回去也不方便,我妈肯定找我。” “那你就在这吗?”王洁再度环视四周。 姜清昼身上系着围裙,看上去和在通大的画室里没什么区别,表情很静,往角落里空着的工位走。 “这厂被人高价收走了,后面不会太难过。”姜清昼没坐下,抬起眼问她:“你要在这呆着,还是外面等我。” 第201章 王洁琢磨了一会:“你画吧,我瞎逛。” 她走了没半圈,入口进来几个人,像是在谈什么业务,把王洁当成了隐形人。 “有个中国人,画得很好。”为首的人热情地介绍,“路易斯,你要是愿意,他可以继续替你工作。” 王洁大大方方地跟后面,听见其中一个拉美人巧舌如簧,把姜清昼包装成一个划算的卖点。 买主叫路易斯,是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白人。 他心不在焉地东看西看,在心无旁骛的中国人身边停下来。 王洁在不远处皱着眉,过了好几分钟,才听见路易斯说了句不太标准的中文。 “你这么画,对眼睛不好,要废掉的。” 2020 · 春 第108章 108 “溯”不算太圆满结束的那刻,姜清昼正开着车,在盘山公路上飞驰。 王洁在电话那头很兴奋,重复着这两天的订单情况。 于丛蜷在副驾驶上,毫无防备地睡着,对姜清昼和他的车十分信任。 姜清昼有点敷衍地应了几声,压着音量:“你看着决定就行,我先挂了。” 王洁拖着声音,暧昧地哦了一声。 不远处显露出大片的霓虹灯,衬得外围道路上的信号灯都变弱。 姜清昼意识到成长里这场权利斗争好像快要结束了。 即便他还是以强硬的逃避作为手段,但却从中感觉到了真正的自由。 融洽的、和睦的家庭关系似乎从没存在过,和姜郁善以血缘为基础的维系随着时间并没有变淡,而是变成了某种平衡。 开进核桃路是晚上十点,于丛大概真的很累,没有要醒的迹象。 姜清昼没什么犹豫,开着车在无人的街上穿行,漫无目的地消耗时间。 顺便等着于丛醒来。 他开得很慢,余光瞥见几棵栽在沿路的梧桐树,过去一段日子里只觉得光秃秃的,凑近了才看见稀疏的几片叶子,摇摇欲坠,但还算绿的。 姜清昼减了速,忽然觉得畅快,好像人生和这株法国梧桐一样,暂未死透。 于丛幅度很小地换了个姿势,手机从安全带下滑出来,屏幕上来电提示跳跃着,好像已经亮了很久。 姜清昼看了眼来电人,迟疑了一会,空出右手去碰于丛,轻轻摸了下他的侧脸。 “于丛。”姜清昼出声。 睡着的人往他手心里蹭了蹭,不太乐意地撇嘴。 “于丛,电话。”他又说了一遍,抬起手扶着于丛的脖子,“你妈妈的。” 于丛没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一通很简短的电话结束,他低着头买机票,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我明天回家一趟。” “好。”姜清昼松开他手,听不出什么情绪。 “……下次吧。”于丛付了款,转头看他,表情很专注,“下次再带你去。” “嗯。” 姜清昼声音含混,于丛口气有点不安:“我很快就回来。” 大抵是关于老家的会议不算太好,车子里静默许久,直到绕回了核桃路,姜清昼才说话:“知道了。” 姜清昼说完,握紧于丛的手,才发现他睡得全身热烘烘的。 “对不起。”于丛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突然说。 后视镜里优哉游哉地驶过一辆迷你巡逻车,蓝红相间的光影映在姜清昼的脸上。 他在斑斓的光线里笑了一下,显得有点儿神秘。 于丛有些紧张地看他,还没说什么,姜清昼欺身过来,亲了他一会。 等分开时,巡逻车已经走远,车里归于昏暗。 姜清昼很轻易地就看见于丛的眼睛,如同每一次那么亮。 王洁不清楚姜清昼和他妈的弯弯绕绕,马不停蹄地要往洛杉矶赶。 临走前,守真美术馆已经拆得差不多,差清理的流程恢复原状,于丛不太放心,拖着行李箱在现场监工。 李小溪有点无语,把人推着往外赶:“我盯就行。” 姜清昼靠在车边,腿被衬得很长,远远地停在路边,事不关己地望着。 于丛走近了一些,他才往前跨了几步,不容分说地拿过箱子。 “你为什么不过去。”于丛边系安全带边说,“你最后都不看它一眼。” 姜清昼明显思考了几秒:“我怕碰到馆长。” 于丛看了看他:“哦。” “而且我已经看过完整的样子了。”姜清昼很不安分地揉他的脸,“很好看。” 于丛慢吞吞地又哦了一次。 “剩下的钱,王洁下午应该会让人打过去。”姜清昼看了眼后视镜,发动车子。 “啊!”于丛脸色有点痛苦,“全打了吗?” 姜清昼不以为然:“嗯,八十。” “哎!”他摇摇头,“真便宜了吴四方!” 姜清昼嘴角扯了扯,不接话。 “真的!”于丛有点激动,“啊啊啊啊啊!真便宜他了!” “他给你分多少?”姜清昼忍不住问,“你干了这么多活。” 于丛苦着脸,扭过头来,有点哀怨地比了个手势:“最多就两万吧。” 姜清昼皱了下眉,把车拐进主路,深思熟虑了一会:“要不然赖账吧。” 于丛傻了两秒:“啊?” “我让王洁把钱都打给你。”姜清昼故作严肃,“怎么样?” 第202章 “……这不合法吧?”于丛也认真起来,“而且我们合同是公对公,也不能给我打钱啊,这样子……” 他说到一半,看见后视镜里姜清昼忍得很辛苦,好像立刻就要笑出来。 “姜清昼!”于丛有些恼怒。 姜清昼嘴角向上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说客户看上你了,要买断。” 于丛不知道想起什么,脸有点红,毫不犹豫地捶了他一下。 姜清昼笑得更开,看上去有点自虐般的享受。 抵达机场时,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才消散,姜清昼取了行李箱,没什么表情地去拉于丛的手。 “那我走了?”于丛小声说。 姜清昼没回答,无动于衷地站着。 办理托运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来来往往带了离别的惆怅。 于丛伸手去拿行李,发现姜清昼攥得很紧,箱子纹丝不动。 “我很快就回来。”于丛轻声说,“可能就后天。” 他感觉姜清昼的手倏然松了,下一秒便缠在他的身上,把人抱得很紧。 于丛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挣了挣,腾出一只手去摸姜清昼的背。 姜清昼后颈下方的骨节很清晰,摸上去生硬地让人觉得脆弱。 他一下一下地摸着,没什么逻辑地跟姜清昼保证:“真的。” 两个人立在安检口前的模样有点新奇,偶尔有人停下脚步。 “注意安全。”于丛听见他有点哑的声音。 墓园被建成一个狭长的形状,沿着山崖坐落,面朝一小泊内海。 台阶被海风吹蚀得很严重,本该平整的地方斑驳着,裸露的部分像海滩上自然的岩石。 童曼独居几年,身体居然也慢慢健朗起来。 她提着个红色塑料袋,塞满了常见的祭拜品,健步如飞地往顶上走。 于丛轻喘着追上她,有点意外:“你不累吗?” 童曼敏捷地弯腰,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我现在身体很好,倒是你,要多注意。” 他一眼瞥见童曼发顶的白,比去年又多了一些。 “你工作还是那么累吗?”童曼摆好东西,把塑料袋叠了几下,塞进外套口袋。 “还好。”于丛跳过这段时间的没日没夜,“就这几天忙。” 童曼悠悠倒好酒,转过身来,终于正眼打量他:“感觉你好像变了点。” 于丛莫名紧张:“可能瘦了。” “不是胖瘦。”童曼看了他一会,“我听你的电话总以为你累,但是看到人,好像还行。” 于丛顿了顿,说不出别的,蹲下身去,把碟子里的苹果摆正。 “你最近心情还好吗?”童曼看上去精力很好,话格外多起来。 于丛挪开眼睛,点点头:“挺好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童曼微微笑了,语气还算放松,“不跟我说,也跟你爸说说。” 墓碑上的人严肃过头,双眼炯炯有神地望过来。 于丛也笑了,想了半天:“算了,后面跟你说,不跟我爸说了。” 童曼有点好奇:“真有事?” “也不算。”于丛把酒瓶的盖子拧紧,“不是什么要紧事。” “看你。”童曼硬朗的躯体下还是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注意身体,好好的。” “知道了。”于丛笑着,居然让她感觉出点调皮的意思。 童曼还愣怔,他伸手往她的口袋里扯塑料袋,塑料擦出细响,混着冬日里不轻不重的海浪声。 回市区前实实在在等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 凛冽的风和仓促的鸣笛同步抵达,于丛上了车,跟童曼并肩坐在靠后的位置。 “你小舅舅年前问我。”童曼看着车外,海水呈现一种静谧的灰蓝色调,“想不想把老房子再买回来,那家要去省城了。” 于丛垂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他说他出钱。”童曼拍了拍他的手,“问我想不想要。” 于丛也问:“那你想要吗?” 童曼摇了摇头,语气里没什么留恋:“我一个人,也不想住那。” “真的?” 童曼愣了愣,笑了:“你小舅舅也这么问我。” “我真不想住那。”她幽幽说着,侧过头看悬崖上灰白一片的石头,“有的时候会想你爸,但和住在哪没关系,你要非让我选,我想要你爸送我那个钢琴。” 于丛呆呆地看她,半天才问:“那钢琴在哪?” 童曼被他逗乐,笑着戳他的头:“你怎么这么傻啊?跟你爸一样。” 于丛不说话了,有点难受地看着她。 童曼笑累了,语气低落下去:“小舅舅前几天来家里,说要么把现在那套过户给我,要么帮我们把老房子买回来,你不想要,我就要现在这间,走廊舒服。” “好。”于丛喉咙有点发涩,“你决定就行。” “说起来,那家人还说…”童曼说到一半,公交车忽然急刹,半个车厢的人朝前晃,于丛拽了两次才扶住她。 于丛撑着座椅后背站起来:“到了。” 第109章 109 “老板,这次做什么?”陆路花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里的人。 姜清昼眼下有点青,看上去没睡好,约了早晨十点的造型服务,逼得造型师打着哈欠赶地铁。 第203章 “你看着弄。”姜清昼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陆路花没什么服务态度,干脆自暴自弃:“姜老师,你不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姜清昼从镜面里直视她:“之前不是很多创意?” 陆路花被他话里的压迫感弄得没办法,丧着脸:“姜老师,你说吧,有什么事我能做的?” “于丛……” “什么于丛?”陆路花拿起剪子,语气变了,“不认识!不知道!没有这么个室友!早消失了!” 姜清昼被她机关枪般的语速吓了跳:“那你帮我随便维护一下。” “维护什么?”陆路花不明白。 “头发。”姜清昼没表情地看她。 陆路花反应过来:“那叫修护,发质修复。” 尊贵的五万块客户没反驳,仿佛在想别的事,过了会才说:“于丛缺钱吗?” 调到一半的黑色塑料碗冷不丁在陆路花手里颠簸了几下。 她心有余悸:“原来是要找我探消息。” “他缺钱?”姜清昼问。 陆路花有点为难地看他,鼻子皱成一团:“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我跟他,跟楠哥是有辈分的,大人的事,我小孩子怎么会知道?” 姜清昼蹙着眉,没什么耐心地看她。 “好吧,可能有一点吧。”陆路花被看得心里发毛,“但是我也不确定,于丛和楠哥都挺喜欢搞钱的,只有我摆。” 姜清昼感觉到一堆黏腻而湿的东西抹在头顶:“是因为他父亲?” 陆路花手抖了下,把刷子按在姜清昼的耳后:“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啊?” “是么?” “应该是吧。”陆路花警惕地看着他,“楠哥给我说过,应该是他们大二大三那会,于丛家里出了点事撒?” 姜清昼恍惚几秒,把于丛在车里说的话串联起来,得到了个不太好的答案。 他的脸色一点点阴沉,陆路花回过神,替他擦了擦。 “我知道得也不多,你别问我了,姜老师。”陆路花无可奈何,“他从老家回来你再问他嘛,直接问多好,万一我传错了。” 姜清昼没接话,表情很难看。 “姜老师,你是不是分离焦虑啊!”陆路花诚恳地建议,“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吧,比做头发有用。” 于丛的行李箱还没推进次卧,就接到了杜楠的求助。 “你能不能提前去?”那头照例是工地运作的动静,于丛甚至感觉这是杜楠出场的背景音。 “有这么急吗?” 于丛扫了眼童曼探究的目光:“杜楠。” 童曼了然,顺畅地把他的行李箱推到了门边,一脸要送客的表情。 “提前了。”杜楠语气焦灼,“我这周末才能过去,你要能请假,先过去一趟呗。” 于丛静了会,说:“那我今天回上海,明天过去,可以吗?” 杜楠疑惑:“不是,你直接明天过去得了呗,回上海干嘛?” 于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童曼,含糊地说:“就是溯啊。” “‘溯’什么‘溯’,不都结束了。”杜楠那边挖土机的声音渐大,“你搞这么累干嘛,你明天直接过去,我跟他说你后天早上到现场,好吧?” “嗯。”于丛有点犹豫,“我问问他啊。” “问谁?”杜楠没反应过来,“你不用问,我一会直接给他们负责人打电话……不是,你要问谁?不会是姜清昼吧?” 于丛给了他一个肯定的音节。 “我服了。”杜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你俩至于吗?到着程度了?我还以为你问吴四方。” 于丛压着听筒,往角落里走了点,以防杜楠说点不该说的。 “行行行,你问吧。”杜楠恨铁不成钢,说完才有点别扭地嘱咐他:“你自己注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等我周末过去。” “知道了。”于丛催促他,“挂了。” 童曼探究的目光跟着他飘到门外,直到于丛锁上门。 姜清昼听上去情绪很差,还有点委屈。 “姜清昼。”于丛轻轻说,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跟你说个事。” “你说。”姜清昼所处的位置很安静,能听出他带了点鼻音。 于丛愣了:“你感冒了?” “没有。”姜清昼平和地说,“你说什么事。” “哦。”于丛笑了两声,有点傻气:“就是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江苏有事吗?” 姜清昼记得很清楚:“老兴安岭想接小工程。” 于丛没想到他记得,结结巴巴地说下去:“他们提前了,我明天要过去。” “嗯。”姜清昼声音很低。 “不过我今天晚上会回上海的!”于丛隔着无线电波,差点要立字据。 “为什么?”姜清昼问。 “就比较突然。”于丛没什么说服力地解释,“得过去。” 姜清昼好像叹了口气:“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回上海?因为我?” 于丛卡在原地,哑了半天:“嗯。” “你直接过去。”姜清昼说得很强势。 “……哦。”于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听见姜清昼再次叹了口气,比刚才还轻:“着急就直接过去,不要折腾。” “不折腾吧。”于丛口气有点弱。 第204章 姜清昼重复:“直接过去。” “知道了!”于丛有点烦躁,掀开蒙尘许久的窗帘,细细的粒子在空气里跳动,玻璃外是空旷的走廊。 电话那头静了静,姜清昼语调变得温柔:“我去找你,如果你想我去的话。” 于丛推开窗,浮躁的情绪跟着粒子一起被吹散。 “你想来吗?”他反问。 姜清昼很坦然:“我想啊,我会想你。” 于丛耳朵渐渐烫起来,被风吹得有些出神,不太确定地问:“会吗?” “会的。” 他在带着点霉味的次卧里睡了一晚,梦到了许多年前。 那会于丛的父亲还在拘留所,只能靠小舅舅找来的律师递上几句话,大多数时候于丛只能呆在门口,天气炎热,黑色金属大门都被晒得烫手,他没什么地方能倚靠或是躲藏,只能孤立无援地站在太阳底下。 门再度打开,三十多度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变成了姜清昼,他好像不受气温影响,看上去轻松而自如,抬手碰了碰于丛的额头:“你是不是中暑了?” 于丛在梦里下意识摇头,却发现出不了声。 姜清昼跨过门槛,另一只手扶着滚烫的门框,表情很担忧地看他:“你在家里待着,我去找你。” 于丛恍惚地问:“会吗?” 姜清昼平和地朝他笑了笑,打开手机里的时钟:“会的,我定闹钟了,闹钟响了我就会去找你。” 然后他听见了一串极其刺耳的闹铃。 于丛身上很沉,半天睁不开眼睛,童曼把他摇醒时表情很忧虑:“你哪里不舒服?” 他茫然地看了会天花板,摸到手机关了闹钟。 屏幕里还有几条新消息,置顶是姜清昼几分钟发来的。 [姜:出发和落地都跟我说一声。] 于丛抬头看童曼,她读完消息,也正看向于丛。 “这是谁呀?”童曼问得很直接,“新同事?” 于丛张了张嘴,过了会才说:“客户。” “姓姜啊?”童曼不以为意,“一会你去机场,我不送你了。” “嗯。”于丛翻身起来,感觉梦里姜清昼穿着西装的模样还在眼前,头晕乎乎的。 童曼煮了粥,旁边摆了几碟小菜,卖相极佳。 “吃了再走?” 于丛把行李靠在门边,不紧不慢地坐下。 手机震了几下,他有点忐忑地避开童曼的视线。 姜清昼连续发了好几条消息,口气像在自言自语。 “我昨天好像梦见你了。” “但是记不清楚。” “就记得有你。” 于丛回忆了几秒,想起睡中被压得喘不上气的感觉,慢慢打字:“我也梦到你了。” 姜清昼问他:“梦见我什么?” 即便过了好几年,他还能清晰地记起拘留所外的景象,有几棵树,距离大门有多远,因此也无法乘凉。 于丛迟疑了一会,只回答:“就是梦见你来找我了。” 童曼给他舀了一勺粥,米粒被煮得均匀饱满,眼睛里带着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于丛反手把手机扣在桌上,不说话。 童曼也不追问,笑了笑:“你快吃吧,等你出发我去找你小舅舅。” “哦。”于丛拿起调羹。 “还得跟老房子那家人见一面。”童曼把一小碗排骨往他面前推了点,“之前你小舅舅聊了好几次,又不买,给他们送点东西。” 于丛顺着她的动作夹了块排骨:“好。” “你一会打车去。”童曼强调。 “知道了。”于丛咬了口排骨,脸颊鼓起来,“有什么要我帮忙买的吗?” “不用了,让你小舅舅去。”童曼语气轻松,“诶对了,之前他们家那个女儿还跟我说,哪一年冬天,有人去老房子找过你,好像是大学同学还是什么的,当时他们找中介公司买的房,还不认识我们。” 于丛动作停下来,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她。 “也姓姜。”童曼继续说,“我刚看见你的消息,才想起来。” 天幕明朗,是冬季尾巴常有的晴,他听见耳边轰鸣,仿佛远郊的飞机在眼前起降,时间和空间像是倒了过来,在颠倒里变得有些破碎。 第110章 110 起落架刚沾到跑道,于丛就低头开了手机。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中午都在跟姜清昼没话找话,只在飞行途中停歇了一个小时。 姜清昼从会展后续聊到了核桃路的停车位,最后打了电话过来:“你怎么了?” 于丛心脏猛跳,在没什么人的出口站定,说不出想问的事。 “家里有什么事?”姜清昼意外温和,简直算是循循善诱。 于丛认真考虑了一会,挑了根看上去很结实的承重柱靠着。 “姜清昼,你来过我老家?”于丛声音渐低,不太确定。 姜清昼静了几秒,有种被抓包的心虚:“跟你说过我去过了。” “哦。”于丛轻声回答,心里有点沉,“什么时候啊?” 姜清昼过了会才回答:“忘了。” 于丛不说话了,窸窸窣窣地扯羽绒服下摆,眼前偶尔走过几个旅客,更显得萧索。 姜清昼在电话里叫他:“于丛。” 声音有点飘忽,好像也不确定,透着点不安和惶然。 第205章 “你说话。”姜清昼低声说,带着于丛没感受过的、态度很低的诚恳。 “说什么?”于丛问他。 姜清昼有一秒钟质疑过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无足轻重的谎,为什么会说——忘了。 他当然能记得每次到达那个沿海小城的时刻,起先是夏天,后来姜清昼学聪明了一点,懂得在春节的时候上门。 不过还是扑了空。 那座城市不大但热闹,姜清昼却总觉得孤立无援,记忆里的景象变成了酷寒和荒芜。 姜清昼还不算明白,撒谎究竟是不愿意让于丛知情,还是对那些年晦暗、隐而不显的痛苦的逃避。 “说话。”姜清昼说,“说什么都行。” 于丛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姜清昼语气放软了一点:“你不说话,我感觉很不真实。” “我有点想你。”于丛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委屈,如同无数次在姜清昼睡眠里萦绕不去那样,“你要是在就好了。” 姜清昼语气变得无措:“我明天就过去了。” “你会来吗?” 他觉得被时间撕开的裂口有愈合的迹象:“会的。” 于丛没什么出息地在出租车上哭了一会。 他哭得不明显,眼眶很红,盯着窗外吸鼻子,没两分钟司机便递了盒纸过来。 司机在后视镜里十分谨慎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于丛轻声说谢谢,抽了张焉了吧唧的纸巾。 到了酒店,那些挥之不散的难过才好些,他给姜清昼发了定位,又跟杜楠说了一声。 客房朝西,窗外隔五十米就是一个即将动工的庙会入口,小公园门口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招牌,于丛愣了愣,给杜楠打电话。 天黑下来,杜楠的背景音终于不再是工地,变成了碗筷碰撞的动静,像是一大伙人正在吃饭。 “到了?”杜楠挑了个僻静的位置。 于丛有点想笑:“你是真的牛,你定的房间楼下就是那个小工程,我可以在房间里监工。” “真的?”杜楠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么近啊。” 于丛拔了门卡,慢慢往外走:“你要先看一眼吗?我到楼下给你拍视频。” 杜楠犹豫了几秒,直接出了门。 “你去呗,大概多久啊?我一会打给你?”杜楠在马路边蹲下,数着地上的烟屁股,“有人在那吗?” 于丛过了马路,往这个沿街的小公园里看去,气温很低,看不见一个人影。 “没人。”于丛口气有点不放心,“材料已经搬过来了。” 杜楠啧了声:“心这么大?” 于丛仰起脸,往四周看了看:“没事,到处都是监控。” “我还以为他们会睡在那。”杜楠干脆坐在石阶上,寒风呼呼地刮过来,脸和屁股都凉飕飕的。 “没必要吧。”于丛绕过一面已经搭好的桁架,瞥了眼远处的发电机,“有点夸张了啊,杜工。” 杜楠乐了:“你最近心情很好啊?” 于丛莫名其妙:“什么?” “你跟姜清昼和好了。”杜楠说了个肯定句,“他那展看上去挺厉害的。” “你又没来。” 杜楠有点不爽:“我没来我也参与了啊,你忘了我陪着你去求人场地了?” 于丛想起来,没松口:“又不是你和我求来的。” 杜楠感慨:“哎——阶级是真理,懂?” 于丛无声笑了笑,没说什么,沿着外围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检查已经放好的装置,中间有段挂灯笼的小道,灯笼还没系上,木桩子已经摆了十几米,和年底他去挑的木料是同一批。 “我也是这几年才发现的。”杜楠被冻得屁股发麻,“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事能用钱解决,剩下百分之十的事要靠阶级解决,那我们这个台阶就是解决我们这个台阶的事,我们也有能做的事啊,对不对,比如修理陆小花。” 于丛打断他:“诶,有个问题。” “你说。”杜楠严肃起来。 “他们木头搭好了没固定啊。”于丛有点惊讶,“来几个人就能搬走。” 杜楠顿了下:“我特么和他说几回了。” 于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转过身看了看被丢在草丛里的钢架,伸手碰了碰准备架灯笼的圆柱,不太规整,为了新春气氛还贴了几张大红的窗花。 “你先等等。”杜楠想了想才说,“我打电话让他们过去…” 话音没落,一声闷响打断了他。 咚—— 杜楠正要从地上站起来,愣在原地,五脏六腑跟着震了下,连腿都软了,抖着声音问:“于丛?” 姜清昼在南加时没怎么进过医院。 一是小病大多能忍,二是排队的时间太长,等轮到他,病大概已经好了。 国内的医院有个特别的地方,消毒水的味道很重,这种气息带着无形的、严峻的压迫感,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杜楠赶过来的时候接近早晨,一眼就看见坐在不锈钢长椅上的人。 姜清昼脸上没什么血色,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搭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发颤,眼睛里带点血丝。 杜楠表情很难看,对着他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焦急地喊他:“楠哥。” 施工队的人把他围在墙角,脸色很愧疚。 第206章 “这次是我们的问题。”管事的人站在最前,“小于不管怎么样,我们这边都负责。” 杜楠哑着声:“先看吧。” “就是楠哥,后面你别不跟我们合作了啊。”那人低着头说。 杜楠摆摆手,盯着手术中的提示灯,忽然问:“他来多久了?”说完,指了指呆坐着的姜清昼。 “我们刚到没多久就来了。” 旁边蹲了个愁眉苦脸的人,也开口:“我们刚到半小时,他开车来的,贼响。” 姜清昼无声无息地坐着,也不看提示灯。 一瓶矿泉水递过来,杜楠表情说不上愧疚还是其他,有点不忍心地说:“喝点水。” 姜清昼没看他,语气阴测测的:“不用了。” 杜楠在他旁边坐下,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口,清醒过来。 “你为什么让他做这些?”姜清昼问。 杜楠感觉到气势汹汹的质问,忍了忍:“你别太担心,医生说了没有危险,取一下血块。” 姜清昼转过头,神色有点阴狠:“那如果是头呢?颅内有血块,你想让他死吗?” 杜楠被吼得语塞:“…不是,我是说你别难受。” 姜清昼表情平缓下来,看了他几秒,嘴角抽动几下,声音很冷:“以后你别找他。” “姜清昼。”杜楠有点忍无可忍,“我说你了解情况吗?你在这跟我发什么火?” 姜清昼目光阴沉地看他,没说话。 “这活也是他想干的啊。”杜楠忍不住说,“他缺钱啊你不知道吗?” 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混进暗红的提示灯光,一点一点刺激着姜清昼身体里那些脆弱的偏激和狭隘。 “你什么都不清楚,在这管他做什么。”杜楠话赶话地说,“你先能把你妈那点事儿解决了再说,好吧?” 姜清昼心底的怒火被浇灭了,表情很空。 杜楠被他的脸色吓了跳,改口:“不是,我是想说你别这副样子,好像于丛怎么了,行吗?” 提示灯转绿,发出极小一个嘟声。 姜清昼下巴绷得很紧,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杜楠手里的矿泉水瓶晃了两下,溅出一点水。 于丛紧闭着眼,脸色同样苍白,嘴唇干裂,毫无动静地躺着。 姜清昼握着床沿,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脸上倒是无波无澜。 杜楠跟在他身后,松了口气。 移动病床的滚轮在地上摩擦出阵细响,半天才往前挪动了一点。 孤身推着床的护士有点无奈,她看了看姜清昼通红的眼眶:“这位同志,麻烦你松个手,我要把他推到病房里。” 杜楠很尴尬地把人拖开:“抱歉,抱歉啊,请问医生在哪?” 护士说:“还在里面,马上出来。” 姜清昼的目光还黏在于丛的脸上,眼神有点空洞,杜楠拍拍他的肩:“先等下医生,一会再过去。” 手术室上方的提示灯彻底灭了,走出来个十分年轻的医生,头发全盘在手术帽里,表情很轻松。 “你们是家属?”她随手摘下手套。 姜清昼下意识看了眼,橡胶手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渍。 “我是他朋友。”杜楠抢答,“他是家属。” 医生抬眼看他,语气平直:“没什么大问题,麻醉还没过,明天再观察一天会不会出血,没事就可以走了。” 姜清昼艰涩地说了声谢谢,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平稳。 第111章 111 杜楠跟他肩并肩在病房里坐了会,有点受不了似的:“你要吃什么早点吗?我去买点。” 姜清昼迟钝地看他:“不用。” “那要不你去休息一下?”他总觉得姜清昼的脸色不对,“我给你定个房间?” 姜清昼瞥他一眼,表情像是在骂人。 杜楠想了想,说:“说麻醉得等到下午,你盯着他也没用。” 姜清昼最后说:“不要说话了。” 杜楠被噎住,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压着嗓子说:“你俩是真的配。” 姜清昼干脆地站起来,走出病房:“你还是去吃早饭吧。” 尾随他出门的杜楠有点无语:“好吧。” “不用给我买。”姜清昼皮笑肉不笑。 单人病房安静得过头,连中央空调的动静都变得明显,外面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欲耳。 童曼走进病房时,正午的光线格外刺眼,于丛陷在被子里,只能看见小半张脸。 床边坐了个人,身影很挺拔,肩平背直,拿着个湿润的棉签,正俯身给于丛擦拭嘴唇。 她没出声,看了一会,觉得对方手腕抬得太高,很费力的样子。 等他换了根棉签,童曼才出声:“你是于丛的朋友?” 姜清昼动作顿住,回过头来,脸上闪过点慌乱:“嗯,麻醉要下午才过。” 童曼把手里的保温杯放下,语气很温和:“那你让他睡吧。” 姜清昼手忙脚乱地把棉签放下,站起来。 “你也别在这里呆着。”童曼笑了,眼边的皱纹很明显,“我们去散散步。” 医院外可以散步的地方不多,住院部和门诊楼脸对着脸,中间有块草地,四仰八叉地铺了石子路,算作个花园。 童曼领着姜清昼兜了一圈半,还是没说话。 第207章 “您什么时候过来的?”姜清昼很生疏地打开话题。 “昨天小杜给我打电话。”童曼说得很慢,“让我别担心,晚上我没睡好,想着还是过来一趟,比较安心。” “他是被木头砸到。”姜清昼有点忐忑,说话像做新闻播报,“后背和左边肩膀,有一些外伤,都不深,已经清理了,内部还有肿块,已经取了,麻药下午两点就会过,今天观察看看有没有出血,没有的话明后天能转回上海。” 童曼瞟了瞟他,噗嗤笑出声。 “你是医生啊?” 姜清昼愣了愣:“不是。” “背挺熟。”童曼脸色倒是放松下来,“其实我记得你。” 姜清昼不自觉挺了挺背,有些勉强地朝她笑了一下。 “于丛大一的时候,你送我去过机场。”童曼笑着问,“是你吧?” “是。” “小杜说你还给于丛换了单人病房。”童曼又问,“还特地从上海过来?” 姜清昼喉咙动了动:“……本来就要过来,有点事。” 童曼打量了他一会,似乎走累了,在小道边的长椅坐下。 姜清昼犹豫几秒,坐在她旁边。 一只胖乎乎的鸟从眼前走过,全身羽毛是灰的,被喂得色泽油亮,毫无危机感地走在人行道上。 “姜老师。”童曼开玩笑似的喊他,“不用这么紧张,我知道你很久了。” 姜清昼诧异地侧过头,很久都说不出话。 “于丛没跟我说过。”童曼说,“今天看到你,忽然就想起来了。” 童曼说话很慢,对什么事都像是无所谓的样子,与姜清昼接触过的所有女性长辈都不一样。 她脸色如水,戴着毛线手套,两只手虚虚地交握在大腿上。 “有一次感觉到,是他毕业的时候,你们通大不是有那种纪念册吗,他拿回来一本前一年的,在里面翻,应该是没找到。”童曼很无奈地叹气,“我就看他在‘姜’这几页里面一直翻,应该是没有你。” 姜清昼头低着,表情不太清楚:“我没毕业。” “后来是杜楠跟他聊天,不知道争什么东西。”童曼说着,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我不小心听到了,你名字很好记的。” 姜清昼扯出个笑,点了点头。 “他毕业之后都没谈恋爱。”童曼语气听上去有点懊悔,“我觉得是我们家的问题,他爸爸的事,你知道的吧?” 姜清昼诚实地回答:“知道一些。” “我觉得是不是我们给他的影响太大了,他特别没有安全感,才这样的。” 姜清昼怔了怔:“是么?” “应该也有一部分是你吧?”童曼扭过头,眼神带点慈祥,“我们一人一半责任。” “是。”姜清昼频繁地点头,“我的问题。” 童曼笑了几声,有点意外:“你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是吗?”姜清昼听不出这句算是好评还是恶评。 姜清昼性子里没那么多自由不羁的东西,也不像那些搞艺术的锋利和癫狂,甚至有点刻板,倘若非要说,别扭又敏感、没什么安全感的人是他。 “那你们……”童曼笑完,脸色渐渐深沉,“现在是怎么样?” 姜清昼闻到了空气里植物的清香,一点点把消毒水的气味挤走。 他没想过自白的时机会在这里:“我想重新跟他在一起。” 童曼看着他,没说话。 如果他愿意的话。”姜清昼停了一会,补充道,“之前我不太好,所以被甩了。” “这样吗?”童曼笑了,“我说呢。” “如果他愿意的话。”姜清昼艰难地说完。 童曼不太理解地看他:“你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姜清昼眼里有点茫然,想了想才说:“就总感觉他好像又要走了。” 童曼口气无可奈何:“要不要走,不是看你吗?” 有阵风拂过,宛如轻柔的闹铃把人叫醒,姜清昼定定地想了很久。 “小杜说你们不是一类人。”童曼站起来,声音很轻,“我也这么认为,你们还都是男生,对于丛来说很不容易。” 姜清昼有点笨拙地想解释:“阿姨。” “以后这样的问题还是会很多。”童曼表情严肃起来,不再笑了:“可能还是会做错事,还是会有很多问题,有隔阂也有摩擦,不会太好的,这样你也能接受,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的。”姜清昼没什么犹豫。 两个人面面相觑,气氛有点古怪,没人再开口。 过了一会,几个领着饭盒的人从草坪里跑过去,正好是接近午饭的节点。 童曼忍不住笑了:“不用说的像宣誓一样,于丛不在。” 姜清昼眉头紧蹙,组织了一会语言才开口:“可能我这么说,您也不太能相信,但是我能做到,以后会主动解决问题,不会逃避了。” 童曼看着他,好一会才踢了下地上的石子,没说话。 姜清昼非常不擅长跟人做保证,语气和神态都有点慌乱。 “回去吧。”童曼不咸不淡地说。 走到电梯口前,人渐渐多了,嘈杂声一阵一阵,护士和医生口干舌燥地维持安静。 “于丛还是像他爸爸。”童曼目光落在跳动的层数上,仿佛在研究电梯,“什么都不爱说,你要多问问他。” 第208章 姜清昼晃了晃神,说好。 “人活着麻烦就是很多的。”电梯门悠悠打开,等待着的人群一哄而上,童曼没往前,反而后退了两步,“有个人互相照顾也挺好的,好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于丛醒来时觉得喉咙里有一把火在烧,依稀记得那根黑黝黝的木头往自己扑过来的场景。 视线前方是一种接近空的雪白。 他仿佛在地上睡了整夜,全身酸痛,后背靠近肩膀的肉像是被人扯着,撕开那样疼。 然后他就看见姜清昼黑沉沉的眼睛,眼眶还有点红,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嘿嘿。”于丛笑了笑,声音沙哑得不像样。 “不要说话。”姜清昼靠近了一点,动作很轻地摸了下他的额头,嗓子也哑:“头难受吗?疼就眨一下眼睛。” 于丛眼睛弯着,眨也不眨地看他。 “觉得恶心吗?”姜清昼继续问,“恶心的话眨眼。” 他笑了笑,还是没眨眼。 姜清昼表情很难看,声音听起来很难受:“身上呢?疼吗?” 于丛眨了眨眼,虚着声说:“不疼。” 姜清昼皱着眉看了他几秒,冷不防掉了滴眼泪,正好落在于丛的侧脸。 有点凉。 于丛傻了一会,有点局促地想说话,咳嗽了几声,脸颊有了一点血色。 “不要说话了。”姜清昼声音有点压抑,“听话。” 于丛直直地看了他几秒,眨了眨眼。 姜清昼扯了扯嘴角,笑得不怎么好看:“你妈妈来了。” 于丛眼睛瞪圆了,好像很震惊。 “她和杜楠去吃饭了。”姜清昼眼睛还有点红,但笑了笑,“以为你下午才会醒。” 于丛张了张嘴,嘴唇还是干燥,无声地笑了笑。 “渴了?”姜清昼低头,抓起他一只手,“六点之后才能喝水。” 于丛盯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 姜清昼握着他的手不自觉用力,脸色晦暗不清,眼尾还有点发红,声音低得带了点警告性意味:“你要吓死我了。” 于丛觉得全身忽然痛得清晰起来,鼻尖酸了一下,朝姜清昼眨了几下眼睛。 他感觉到了姜清昼嘶哑声调下的起伏与激荡,如同手里干燥而有力的触感。 于丛眼皮有点酸涩,放弃眨眼,勾了下姜清昼的手心,算是安慰他。 第112章 112 于丛醒得很彻底,天还没黑透就尝到了童曼迢迢带来的粥。 她手艺精进许多,几个小罐子依次排开,阵仗很大。 杜楠和姜清昼宛罚站似的站在旁边,于丛盯着六只眼睛的灼灼目光,一口一口地喝干净。 护士正巧查房,很疑惑地看着一屋子的人,自言自语:“不太严重呀,嘎多人。” 于丛脸有点发热,被厚待的受宠若惊变成了不好意思。 “晚上陪床不能这么多人哦。”护士在床头放了个小塑料盒,“十点之后只能留一个人。” “好嘞。”杜楠下意识回答,“明白的。” “消炎药。”护士睨一眼床头,“饭后半小时,如果特别疼再摁铃,给你加止痛药。” 姜清昼挡住于丛半张脸:“谢谢。” “没事。”护士忍不住又看看姜清昼,才推门出去。 于丛仰躺着,有点僵硬地举起一直胳膊,牵动着点滴的吊针:“你们要不然回去吧?” 他说得不太容易,姜清昼跟着皱了下眉。 “回去?”杜楠不解,“回哪啊?酒店?” 于丛语塞,断断续续地说:“你回去上班?” 姜清昼打断他:“你别说话了。” 童曼笑吟吟的,把瓶瓶罐罐收进袋子里,问得不经意:“那晚上你们谁在这?” 杜楠愣了,看看她又看看姜清昼。 童曼扎好袋子上的皮扣:“我老人家,陪不了,这里太冷了,我要回家了。” 她说完,好像征求地看着于丛:“可以吧?” 于丛眼睛弯成一道月牙,眨眨眼。 “小姜?”童曼忽然看向他,“你送送我?” 姜清昼神经立刻绷起来:“好的。” 杜楠有点摸不清情况,朝于丛递了个眼神。 于丛懒散地躺着,假装没看到。 童曼起身要往外走:“那你们俩晚上谁在这?” 姜清昼像是没听见,自然里带着点生硬,接过童曼手里的东西,再替她推开门。 杜楠干巴巴地看着即将合上的门,有点心酸,转过头问于丛:“怎么我变外人了呗?” 于丛紧闭着嘴,眼睛还笑着。 “好好,我改好了马上给你发过去。” 室外落了点小雨,姜清昼带着湿漉漉的气息进了病房,一点动静都没有。 杜楠正盘腿坐在墙角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腿上摊开个笔记本,正在改表格。 于丛大概吃了药,睡得很平稳。 “你回酒店吧。”姜清昼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友好,“还是你直接回去?” 杜楠电话刚挂断,有点纠结地看他:“你一个人能行?” 姜清昼恢复面无表情:“你在这有什么用?” “……”杜楠说不出话来,垂着脑袋在电脑里改了几个数字,“我是怕你俩一言不合吵起来,你把他扔这跑了。” 第209章 他把表格文件丢进聊天框,抬起头看见姜清昼黑着的脸。 “不是。”杜楠表情没变,改了口:“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姜清昼发出一声很轻的冷笑,没说话。 杜楠脸色凝重起来,合上电脑:“我说认真的,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姜清昼控制着音量,听上去却莫名让人信服。 杜楠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憋出一句:“真的?” 姜清昼忍无可忍:“你别在这加班。” 杜楠只好站起来,还没站稳,就看见姜清昼打开手机朝他递过来:“你项目在哪,买票回去。” 杜楠坐在法拉利的副驾驶上,生平第一次有了点醉生梦死的感觉,好像经过短短三四年的奋斗,过上了成功人士的生活。 车开出医院的地下车库,入口排成长队的车又往前一辆。 姜清昼目不斜视地开车,看上去严肃过头,不像是开法拉利的人。 杜楠坐了两分钟,不动声色地把座位往后调了一点,松了口气:“平时于丛就这么坐啊?” “怎么?”姜清昼挑眉。 杜楠很客观地说:“挤。” 姜清昼没接话,过了一会他又说:“他就喜欢挤着,在家也是,就喜欢小房间,特别挤。” 姜清昼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 杜楠从他眼里琢磨出点微妙,想了想才说:“我们那儿确实有点太挤了。” “嗯。”姜清昼也很客观地评价。 回到住院部,厚重的云被吹得散开,有朦胧的月光洒下来。 姜清昼下车前把座位往回调了一档,脚步轻快地走向电梯口,想了想转身往楼梯间走。 于丛正坐在床上看电视,靠背不知道被谁调高了。 姜清昼愣了两秒,听见他哑着声说话:“你回来了。” “嗯。”姜清昼走到他面前,习惯地摸了摸于丛的额头。 没有发烧,看上去状态还不错。 他感觉心脏往回再落了一小截,从抽屉里拿了根吸管,熟稔地混了杯温水。 姜清昼举着一次性水杯,稳稳地放在他胸前:“到睡前只能喝两杯。” “啊?”于丛迷惑,“为什么?” “医生说的。”姜清昼等他喝了小半杯才挪开。 于丛嗓子恢复了些,说话不算吃力:“杜楠回去了?” “回去出差了。”姜清昼没完没了地盯着他。 于丛哦了声,窝在被子里不动了,能闻见一点消毒剂的味道,只露出双清清冽冽的眼睛。 姜清昼垂着眼看他:“看我干嘛?” “你先看我的。”于丛扯着嗓子,“你的展没事了吗?” 姜清昼没说话,看起来不太高兴,抬手把他的胳膊塞进被窝里。 “没事。”姜清昼没什么好气,“本来就没什么事。” 于丛傻里傻气地笑了:“嘿嘿。” “身上疼吗?”姜清昼有点啰嗦,“要不要开止痛药。” “不疼。”于丛表情挺高兴的,支使姜清昼做事,“你帮我调下去。” 姜清昼甚至没低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按钮,慢慢地往下拨。 于丛躺平了,很舒服的样子。 “你昨天是不是没睡觉?”他麻药过了小半天,神经很兴奋,“要不要睡觉?” 姜清昼板着脸:“不要管我。” 于丛没来由笑了笑,态度很好:“那你坐下,我们聊聊天。” “少说点话。”姜清昼说完,还是坐了下来。 陪护用的椅子又窄又矮,他的腿不太放松地屈着,看起来还有些局促。 十点刚过,住院部走廊的灯便暗了个度。 姜清昼撑着下巴,脸上有隐隐约约的倦意,迟疑几秒还是关了顶灯,只留下角落里的照路灯。 于丛藏在昏沉里,眼神很亮。 姜清昼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有点担忧:“不困吗?” “不困。”于丛炎症还没好,唇角说得发白。 姜清昼很不认同地看他:“睡觉吧。” 于丛舔了舔干燥的嘴,目光熠熠:“你亲我一下。” 姜清昼有些意外地看他,挣扎了两秒,俯身贴了贴他嘴角。 于丛没闭眼,眼睛弯着,静静地看他。 “姜清昼。” 姜清昼没办法地问:“又怎么了?” “我今天特别高兴。”于丛话里还有稚气,表情像是从姜清昼好几年前的回忆里跳出来的。 姜清昼低声说:“你是不是傻?” 于丛不安分地伸出手,拽住他两只手指。 “我以前老是做梦。”于丛不自觉又舔了舔唇,“梦见以前的事,还有工作的时候,碰碰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然后呢?”姜清昼语气放软。 “然后你就从天而降。”于丛停了停,“也不是从天而降,反正你就出现了,把他们都打跑了。” “我打过人?” 于丛想了一会,找了个绝佳的解释:“你在跆拳道社的时候打过人。” “嗯。”姜清昼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于丛很伤感地说,“没看到你。” 姜清昼垂着眼,心脏像被谁攥了一下。 “每次都这样。”于丛眼巴巴地看他,嘴唇红润了一点,“但我昨天没做梦。” 第210章 姜清昼语气酸涩:“是吗?” “结果醒来就看到你了。”于丛眼睛亮了点,“很神奇。” 姜清昼保持着某个困难的姿势,离他很近:“你是不是傻?” “梦境和现实果然是相反的。”于丛含含糊糊地说,“是不是?” 姜清昼看了他一会:“也不绝对。” 说完,他把椅子拉近了点,撑着脸,不轻不重的呼吸打在于丛的小臂上。 于丛怔了怔,感觉病号服的袖口有点短。 “你睡吧。”姜清昼哄他,语调颇具蛊惑性,“我就在这里。” 于丛没说话,眼睛里有道不明的情愫。 姜清昼声音更轻了:“睡吧。” 于丛听话地合上眼睛,表情很安定。 姜清昼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冷的,胸腔里却跳得很快,整颗心脏只剩下酸胀的感觉。 他思绪和记忆都有些混乱,几年的意外和线索被分成一块一块的,正在被艰难地拼凑起来。 姜清昼认可其中的错误,但不想承认它的无解,更何况这包含了他成长至此的渴望、羞耻、无助和痛苦。 在他感觉呼吸困难之前,于丛软软地喊了他的名字。 “姜清昼。” 姜清昼从复杂不堪的情绪里挣脱出来,看见于丛半睁开眼,眸子里带着水汽。 “嗯?”他无意识地摸到于丛的手,握紧了。 “你还记得桑蕤吗?”于丛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之前喜欢你。” “忘了。”姜清昼说。 于丛撇嘴:“你肯定记得。” 姜清昼不接话,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于丛迷迷糊糊地说:“我们还打赌了,你让我帮你劝他,如果他不喜欢你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病房里没灯,于丛看不清姜清昼的脸。 他想了想,没什么犹豫地往下说:“他后来很快就不喜欢你了。” “我现在可以说了吗?” 第113章 113 楼下有私家车驶过,车灯拐了个弯,投了一小截暖黄色的光进来。 姜清昼眼神阴翳,看起来悲伤而煎熬,在那束光里一闪即逝。 于丛小臂有点发麻,反手握住他。 “能吗?”他懵懵地问。 姜清昼有点艰难地开口:“你说。” 于丛好像轻笑了一下,很久没说话。 姜清昼挣扎了几秒,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几个都行。” “真的?” 姜清昼十分严谨地回答:“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于丛语气低了点:“哦。” “你先说。”姜清昼耐心地跟他讨价还价,“说完了就睡觉。” 于丛严肃起来,甚至有点紧张。 “我们以后。”于丛小声说,“不分开了吧。” 姜清昼怔怔地看他,仿佛被人抽走呼吸,定定地没动。 “这个可以吗?”于丛小心翼翼地问,“能做到吗?” “可以。”姜清昼开口,鼻腔很酸,声音嘶哑不可闻,呼吸声有点乱。 于丛有点迟钝地察觉到他哭了。 “对不起。”于丛手被握得发疼,“以前故意不理你。” 姜清昼长久地保持缄默,好像说不出话来,于丛只能通过手心紊乱的脉搏感到他的存在。 他等了很久,姜清昼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于丛看不清,有点忙乱地抬起另一只手,想碰姜清昼的脸。 姜清昼好像突然清醒,抓住他的手腕压了回去,哑着声警告他:“别乱动。” 于丛扎着吊针的那只手被他平缓地放好。 姜清昼靠得很近,神情和音色都有点冷淡,低下头咬了一下他的嘴唇,不像是亲吻,有点用力地压着于丛的下唇,仿佛在侵略争夺。 于丛的呼吸急促起来,恍恍惚惚间感觉到姜清昼脸侧的湿。 “能做到。”姜清昼松手前,在他耳边说。 他语气还是别扭而清冷,夹杂着某种莫名的东西,把于丛说得晕乎乎的。 海华创意策划按时收到了尾款,很大方地给于丛放了长假,吴四方不知道从谁里听到,以为于丛是因为画展受的工伤,心里觉得愧疚,转头让财务佳姐早点算奖金,争取下个月就把钱发下去。 于丛颈边裹了一圈绷带,坐着跑车回家。 高速路口例行检查,交警有点复杂地打量了一会姜清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看你像人贩子。”于丛扒着车窗往后看。 姜清昼不笑的时候还是很凶,现在更甚。 他没反驳,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于丛:“坐好。” 绕进市区花了两个小时,姜清昼耐性十足,平稳地下了高架:“要拿东西吗?” 于丛反应了一会:“不用。” 姜清昼打着方向盘,拐了个很大的弯,朝右后方驶去。 于丛对这条崭新且车流稀少的路很熟悉,尽头是上次姜清昼领着他看骨科的私人医院。 “诶。”他有点不满,“我没有商业医保。” 姜清昼充耳不闻,两侧几乎没车,他开得还不算快。 “为什么还去医院?”于丛眼皮耷拉着。 姜清昼冷冷地回应:“不想去医院就自己注意安全。” 于丛掀开车载的镜子,仰着脖子看下巴下面那块纱布,已经换成了迷你大小,后面跟这块敷贴。 第211章 姜清昼口气不豫:“你今年几次了?” “什么几次?”于丛转过头。 “进几次医院了?”姜清昼低声说,问得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于丛挪开眼睛,小声反驳:“今年才刚刚开始。” 姜清昼脸更黑了,他脱口而出:“我以前不受伤的,只是最近有点倒霉。” 空气凝固了几秒。 于丛后知后觉,侧过头看了看姜清昼,有点不安。 姜清昼很久没说话,脸色很平静,把跑车开出了沉稳的气质,不紧不慢地到了医院门口。 后现代的大门外有几棵樱树,一簇簇绿点缀树枝间。 于丛呼吸都放慢了,等了很久,才听见姜清昼很温和的声音。 他语气很好,好像把于丛当小孩哄:“再来两次,纱布拆了就不来了。” 于丛在春节前放了一个很长的假,还收到了业绩第一的奖章,电子版的,吴四方用免费小程序做的,发在公司群里。 他在核桃路八号的沙发里滚了小半周,没回过杨昌小区,有点懒散地靠在姜清昼的手边,毫不遮掩地偷听他打电话。 姜清昼说英文的时候不凶,还会开玩笑,让于丛觉得很神奇。 对方似乎是来过“溯”现场的媒体人,夸张而热情地邀请姜清昼参加在北美的活动。 姜清昼很客套地感谢,又拒绝了。 于丛听了个大概,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躺在姜清昼的腿上。 姜清昼下意识扶着他的后颈,服务生似的托着什么贵重物品。 于丛听得物料,划开吴四方发来的表彰小程序,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喜庆的音乐涌出来,正中是一张傻不愣登的证件照。 他愣了几秒,把页面关掉,发现姜清昼也愣着。 挂了电话,姜清昼也没笑,在他手机上点了几下,把照片发给自己。 “干嘛?”于丛斜着眼看他。 姜清昼面不改色,若有所思地评价:“这张比你毕业照好点,毕业照太严肃了。” 于丛蠕动着爬起来,姜清昼的手还贴在他的脖子上。 “你怎么看到的?”于丛好奇。 姜清昼松开他,摸了摸鼻尖:“校园网。” 于丛眼神复杂地上下打量他,微微张嘴,但没说什么。 姜清昼眼神很深,凑近了点:“你想说什么?” 于丛抻了抻手臂,背对他,没动静了。 过了几分钟,姜清昼的手机震了一下,继而变得更密集。 于丛耳朵露在头发外,微微发红,从姜清昼的角度看过去很可爱。 聊天框里洋洋洒洒发了一堆照片。 大多数都是抓拍,于丛变化很小,头发时长时短,很突然地看向镜头。 有几张很茫然,有几张百无聊赖,还有些看上去很沉郁。 姜清昼看得很慢,意味不明地笑笑,无声地想象了一会,这几年来于丛的生活。 最后一条是文字消息。 [yucc: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 陆路花听见敲门声前,左右眼皮已经各跳了二十次。 她心脏跟着眼皮突突地跳,临时决定算个卦,付费软件尽职尽责,很快告诉她本日卯辰穿,不宜出门。 于丛的敲门声成为最后断掉的稻草。 陆路花一脸惊恐地开了门,拿出手机请假。 “你什么表情?”于丛看着她见鬼了的样子。 陆路花缓缓摇头,嘴里念叨:“没事。” 于丛有点奇怪的把门全推开,身后还有几个人。 五万块大客户抱着手,脸色活生生像是来抄家的,再后面是几个带着卡其色半球帽、穿着制服的热,胸前写了精品搬家四个大字。 陆路花捂着心口,忽然理解了不宜出门的原因。 她要是早早上班去,可能要有一年见不到于丛。 搬家公司的人动作麻利,于丛和姜清昼肩并肩站在房间外,小声说着话,堵得老旧的三居室水泄不通。 陆路花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轻手轻脚地躲到沙发背后给杜楠打电话。 一接通,对面就是呼呼的咆哮声,杜楠站在一台功率巨大的工业电风扇旁。 “咋了?”杜楠看了眼时间,“你今天休息?” 陆路花鬼鬼祟祟:“楠哥,于丛回来了!” 杜楠愣了愣:“他怎么回来了?” “还带了前男友!”陆路花语气八卦。 “姜清昼也在啊。”杜楠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是啊!来搬家的!”陆路花有点哀怨,“要抛弃我们了。” 工业电扇呼啸了好一阵,电话那边的人才开口。 杜楠声音不同往常,没那么激昂饱满,反而平平的:“哦,搬家。” “诶?”陆路花有点奇怪,“你不生气啊?” 杜楠好像在澎湃的机器运作声中笑了几声。 “搬家好。”他说了点陆路花不太懂的话,“搬了就是下定决心了。” 陆路花没头没脑地哦了声。 她挂了电话,发现杜楠给她发了条新消息,让她滚去上班。 于丛的房间收了大半,床上用品封了起来,衣柜也差不多空了,只留书桌和小半面的墙。 陆路花站在客厅,越看越失落,撇着嘴不说话。 卡其色帽子进进出出,没多久全都消失了。 第212章 于丛环视房间,点了点头。 陆路花鼻子一酸:“于丛。” “嗯?”于丛回头,错愕地看她:“你干嘛?” 姜清昼也有点疑惑,但没插话。 “你…你以后都不回来了吗?”陆路花瞪着他,“你要去哪里啊?” 于丛有点无语:“你在想什么?” “啊?不是吗?”陆路花憋了半天,没有眼泪,“你不是要跟他出国去了吗?” 于丛眼角抽了抽:“电视剧看多了。” 陆路花不解,抬起头看姜清昼,后者耸耸肩,不冷不热地朝她笑了一下。 “走了,带你去吃饭。”于丛拍了拍她的脑袋。 陆路花立刻把那点伤感抛诸脑后,小声说:“诶,我还得上班呢……” “今天别上了。”姜清昼难得插嘴,脚步停了停,转身进了房间,把于丛养在窗台上的绿植捞走。 陆路花佯装正经地摇着头,摇到一把,姜清昼又露出那个标志性的、没感情的笑:“去吃饭吧,明天我去充值。” 第114章 114 核桃路八号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小楼前的碎石被踩出了欢快的调子,有小型卡车缓缓驶过,留下几箱封得很好的行李。 陆路花捧着手机拍照,摸着下巴对整条路上的小洋楼指指点点,哪些是上个世纪的泊来风格,哪些是后来改良的实用中式主义。 于丛才想起来,陆路花并不清楚前因后果,也不清楚姜清昼在国内的计划和活动,他甚至没记得给陆路花一张“溯”的邀请函。 陆路花好像也不介意,只忙着感慨,在姜清昼听不见的地方痛骂有钱人。 于丛不太熟练地带着她在院子里转悠,扭头看见陆路花蹲在角落里,炯炯有神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块异型水泥? “怎么了?” 陆路花痛心疾首地抬头:“于丛,我觉得你要再考虑一下。” 于丛茫然地看着她。 “姜清昼这个人很没品,这么好的东西放在这!”陆路花指着那个灰扑扑的东西,“暴殄天物!” “那放哪?”于丛问。 陆路花咬牙切齿想了半天:“算了,跟不懂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于丛想了一会,不知她在说自己还是姜清昼。 他们晃了一会,进屋的时候姜清昼正专心致志地站在半开放的厨房里冲咖啡。 于丛有些失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一会。 陆路花碰了碰他的胳膊,啧了声:“诶,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这种特别帅?” “哪种?”于丛没挪开眼睛。 “就是手冲咖啡,是不是觉得特别艺术,特别性感?”陆路花揶揄。 于丛盯着姜清昼的手指,敷衍道:“还好吧。” “这种就是骗骗门外汉。”陆路花语气笃定,“我们真正搞艺术的不吃这套。” 于丛好奇:“那你们吃哪套?” “……”陆路花无言以对,“他吃你这套,好吧?” 于丛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会。 陆路花脸上的无奈变成了某种感叹:“我好羡慕他啊。” “为什么?”于丛问。 陆路花动作缓慢地摸了一会客厅里的黄铜雕塑小人:“就是觉得姜大师这样的人比较自由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如果我是他,就去意大利读书了,绝对不做tony。” 于丛突然有点心酸,没说话。 “不过也不一定,做tony也挺好的。”陆路花思索了一会,“我其实也不喜欢读书。” 姜清昼弄好了东西,一手握着一个马克杯,朝他们走过来。 “嗯。”于丛轻声说,“也不一定的,他也没那么自由。” 陆路花还没来得及反驳,立刻被他手里的杯子吸引,手工的痕迹明显,杯身不算饱满,歪歪扭扭有几个明显的豁口,于丛也能体会出点残缺美了。 “我到了。”杜楠皱着脸,盯着门牌上的chiang,“陆路花怎么不接电话?” 于丛压着声音跟他说话:“门没关,你进来吧,她睡着了。” 杜楠麻木地挂了电话,在院门外长叹了两声,推开了门。 长达两个月的出差结束,还没回到家就听说人去房空,于丛打电话说陆路花喝醉了,话还没说话,听筒里就冒出她字正腔圆的说唱。 杜楠愁眉不展,决定顺路去接人。 姜清昼反常给他拿了拖鞋,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心情不错。 “她醒了吗?”杜楠走进客厅,看见毫不客气霸占了整张沙发的人。 “要不你等会?”于丛说,“她跳了一晚上了。” 杜楠啧了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能抽烟吗?” 于丛下意识要拿那个蓝黑色相间的盏,茶几上很空,除了两个杯子,什么都没有,酒瓶早早被姜清昼收走。 “外面。”姜清昼示意朝着院子的门。 雾有点重,即将入春的天气微妙,没办法遮掩工业和城市带来的空气污染。 于丛和他并排坐着,把一个易拉罐放在杜楠手边,转身看了看,姜清昼没有出来的意思。 “你放到什么时候?”杜楠脸色疲倦,“要不你换个工作吧?” 于丛摇头:“海华挺好的。” “好个屁。” 于丛哈哈笑了几声:“挺自由的。” 第213章 杜楠吐了口气,皱着脸也往起居室里看:“你就决定搬过来了?以后还回来住吗?” “以后再说吧。”于丛垂着头。 “这可不是万一的事。”杜楠把烟摁灭,“谁谈恋爱都可能分手,你懂吧?” “知道。”于丛笑得很轻松,“但没事。” 杜楠牙疼看他,过了一会才说:“你自己明白就好。” “杜楠。”于丛忍不住开口,“求你别操心了,你不会还要等着陆路花出嫁才去相亲吧。” 杜楠忍无可忍:“我需要相亲?” 于丛笑着点头:“不需要。” “走了走了!”杜楠语气很不耐烦,“把陆路花给我叫起来!” 于丛回去上班那天,后颈连着肩膀的一小片血痂脱落了一块。 姜清昼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似乎被刺激得不清,拿了车钥匙,穿着睡裤要送于丛去海华。 农贸市场卖豆腐的阿姨对姜清昼十分友好,远远地看见那片磨砂色,就兴冲冲地喊旁边买菜的大爷挪位置。 姜清昼不太好意思,下车摸着鼻子买了两块豆腐,说今天不停车。 他扫码付了钱,抬头发现于丛已经迅速地过了马路,隔了有二十多米,忽然感应到什么,回过头来朝他招了招手。 早餐里面点淡淡的香夹杂着水蒸气,在偏冷的空气里萦饶,姜清昼听见了车流和小贩叫卖的声音,时间变慢,带着安宁的味道包裹住他。 海华创意策划和半个月前一样,杂乱中带着他们自有的秩序。 正门开着,小溪却没在前台,于丛抬头看了眼,发现搞财法的佳姐正铺着块垫子,在二层做瑜伽。 “小于?”她声音细而慢,“你来啦?” “嗯,早上好。”于丛说。 佳姐没了动静,大概在做什么高难度动作,过了一会才说:“你有个快递,到了有一个多星期了,给你放桌上了,好像挺重要的,你看看在没在?” 于丛扬声说好,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快递盒。 银行卡大小,四四方方的,胶带裹得半点缝隙都没有。 于丛心脏猛跳了几下,总觉得打开会是奇怪的东西,总不会姜清昼真的寄了张银行卡过来,兑现他八十万对私打款的承诺。 他拿着把美工刀,起先还有点忐忑,拆了半分钟还没把胶带扯干净,逐渐有点不耐烦。 七零八碎的纸盒里啪地掉出一把钥匙,不算沉,头部有感应按钮锁,尾部是机械金属锁。 于丛见过一模一样的,姜清昼用它开核桃路八号的门。 他恍惚了几秒,看见盒子里还有张纸。 大概是王洁随手抓来的打印纸,写得很随意。 “hello,小于,这是姜大师让我交给你的钥匙,上通天庭下通核桃路八号,之前只是暂时在我这里保管哦,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自己给你,但是我赶不及了我要回去了,所以只能邮寄给你了,为什么要写这个纸条呢?哦我在候机有点太无聊了!别担心哦,这个房子是他用血汗钱买的,他妈妈不会突然出现的啦,突然出现的话也不要害怕哟,实在不行你可以报警,对吧,好了不说了我要登机了,拜拜。——永远的维克多·洁果。” 李小溪赶论文的途中看了好几眼于丛。 他没开电脑,任由笔记本黑屏,不知道在手机上看什么,完全没有摸鱼时该有的自觉。 于丛抿着嘴,思虑很重。 吴四方路过两次,脸色十分凝重,怀疑于丛正在翻招聘软件。 “咳咳。”吴四方敲了敲于丛工位旁的柜子,“我们春节前还有什么项目在跑的?” 于丛对面的同事生不如死地举手。 “好,就你一个了。”吴四方脸色严峻地点点头,“结束了我们好好过年,来年再好好干,特别是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直接地看向于丛。 一层和二层都没人搭话,于丛有点迷茫地抬起头,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吴四方借机瞟了眼,发现他在浏览某个网络教育的网站,焦点图上是公务员考试的广告。 糟糕,吴四方心想,更糟糕了。 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遮住了包你上岸几个字,于丛低头,看见小溪给他发了个文件夹。 李小溪隔着几米给他打字:“绝世神图,为了给你p图我论文都没赶上周会。” 于丛点了下载:“你自己不想写。” “真的特别好看,我精挑细选的。”小溪忽略他的评价,“你真的应该给我打钱。” 压缩包加载得很慢,最后变成了十几张照片摊开。 于丛愣愣点开,看见自己迷茫到呆滞的脸,是“溯”正式展出那天,对面被虚化的人是姜郁善,姜清昼站在他前面,挡出了一小块阴影。 后面几张像是连拍,姜清昼一帧一帧地牵起他的手,往守真美术馆的入口走。 周围的人和场景都做了处理,虚了大片,场馆里纯白色的装置偏多,被李小溪调出了一股冰天雪地的错觉。 姜清昼表情不太好,眼神阴翳,于丛满脸的慌乱,除此以外,有点像许多年前盛行的青春电影海报。 于丛把照片从头翻到底,宛如一本粗糙的、卡顿的连环画册。 “原来一起逃跑是这个样子的。”他想。 第115章 115 第214章 新春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于丛回过神来时,海华已经放了假,点开手机日历,一脸大难临头的表情。 姜清昼正在捣鼓一些奇怪的材料,问他:“怎么了?” “今年过年怎么这么早?”于丛错愕,“还有五天就过年了?” 姜清昼在书桌边俯身,把固体颜料和液体颜料混在一块。 “是啊。” 于丛视死如归,给童曼打电话。 童曼语气平平,让人完全感觉不出来生没生气。 “过忘了吧?”童曼问他。 于丛干巴巴地笑了笑:“最近有点忙。” “忙什么呀?”童曼又问,“最近还要做项目啊?” “嗯。”于丛很不自然地撒谎,“我…我看看啊,后天回去好了。” “别回来了。”他妈淡淡地说。 于丛哑了,趴在沙发的靠背上,朝姜清昼比了个手势。 “我要出去旅游。”童曼语气正常,衬得于丛更心虚,“你回来一个人呆着啊?” “你去旅游?”于丛想象不出来。 童曼大声了点:“昂,不能旅游?” “你去哪啊?”于丛懵了,“一个人吗?” “一群人。”童曼语速又慢了点,恢复成平时不紧不慢的样子,“都是以前的朋友。” 于丛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个哦。 “没事。”童曼察觉到他的疑虑,“都过去那么久了。” 于丛看见姜清昼朝他走过来:“那你自己注意点。” 童曼好像笑了:“谁不放心谁?” 于丛茫然:“啊?” “你每次回来愁眉苦脸,我跟你大眼瞪小眼,没什么意思呀。”童曼笑着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我解放了。” 通话挂断,于丛看上去很迷茫,姜清昼手探过来,捏了捏他的脸。 隔天下了点小雨,姜清昼睡到了中午,醒来就看见于丛抬着把伞,蹲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姜清昼一边拉窗帘一边问他:“你在做什么?” 于丛转过身,把一圈雨渍甩进起居室。 “我发现这些东西在你家不香了。”他指了指角落里的盆栽,是原先养在杨昌小区里的绿植换了大盆子。 姜清昼皱了下眉:“我家?” “……反正就是没有香味了。”于丛眼神躲闪,“以前快到春节的时候都很香。” 姜清昼不再追究,走了几步揉揉他的脑袋:“你是不是傻啊?” 于丛觉得莫名,瞪了他一眼。 “下次在那边种棵玉兰树。”姜清昼眯了下眼,准确地指着院子里的一块地方,“怎么样?” “哦。”于丛没明白前后逻辑。 姜清昼瞥了眼他清澈又迷茫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换衣服,出门了。”姜清昼下楼只摸了颗脑袋,不辞辛苦地又往楼上走。 于丛扒着扶手:“去干嘛啊?” 姜清昼不紧不慢地换衣服,没回答,从楼梯的缝隙里能看见一点身影。 于丛也没追问,趴在缝隙里盯着姜清昼换衣服。 再艺术的人逛街都得去商场,况且姜清昼并不是那么艺术的人。 他开车的习惯变了许多,变得散漫而悠闲,于丛系了安全带,扭过头很惊讶地说:“诶,姜清昼。” “嗯?怎么了?” “我发现我们好像没有一起过年过。”于丛顿了下,“我是说春节啊。” “是啊……”姜清昼拖着尾音,“不是要回老家?” 于丛脸颊鼓鼓,感慨:“现在过年居然可以不回家了。” 姜清昼发出声若有若无的轻笑,没说什么,把车停在停车楼最深的位置,拉起于丛往电梯间走。 于丛抓着他的手,用力地晃了两下。 “居然还可以这样。”他拽着姜清昼,在拐角的倒车镜和监控头下显摆。 姜清昼有点无奈:“是啊。” “好神奇。”于丛脸色算得上惊喜,“是不是?” 姜清昼有点没办法,把他从车行道上拖了回来,低声说:“在走到车开的地方,就把你抓走。” 于丛噤声,又吐了吐舌头。 姜清昼和陆路花、杜楠有共同的爱好。 他毫不掩饰对于丛着装审美的不满,风驰电掣地在某个设计品牌店里转了一圈,身后的导购手里已经抱了小山似的衣服。 于丛正在观察门店正中摆着的那台复古摩托车,旁边是个迷你咖啡台,有个服务生正在跟于丛搭话。 “去试。”姜清昼揽住他的肩膀。 更衣间里有个小小的沙发,姜清昼撑着下巴,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于丛流水线更衣。 “怎么这么多?”于丛十分配合,从一件宽大的毛衣里挣扎出来。 姜清昼语气算不上嫌弃,叹了口气:“因为你不买衣服。” “有吗?”于丛很怀疑地看他。 姜清昼语气坚定:“有。” 于丛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姜清昼身后出了店门,根本不清楚大大小小的纸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光污染严重的门口是一台复古的皮卡车,轮胎已经没有气了,两个穿着牛仔服的导购毕恭毕敬地跟他们告别。 “姜清昼。”于丛想起什么,“你以前就喜欢让我买羽绒。” 姜清昼低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什么?” 第215章 “你过生日的时候,大二的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于丛脾气很好,循循帮他回忆,“让我买了件很丑的羽绒服。” 姜清昼扯了个笑:“你也知道丑。” “……你让我买的。”于丛说完,中庭广场传来一阵微弱、悠扬的钢琴声,是每个咖啡厅都能听见的经典曲目串烧。 那架三角钢琴崭新锃亮,架在广场正中的水滴形舞台上,顶部没有天花板,往上约四十米是钢架和玻璃搭出来的天窗,阳光悠闲地洒下来,把它照得熠熠生辉。 于丛恍惚了一会,忽然明白这样的空间才是三角钢琴适合存在的地方。 “看什么?”姜清昼低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于丛醒过来:“没什么。” 姜清昼站着没动,看了几秒,转过脸问他:“你想要钢琴?” 他一边问,一边有些困惑。 于丛感觉到钢琴背后有眼神递过来,穿着白色长裙的钢琴手侧过脸。 “没有!”于丛想要牵他,发现无从下手,只好去拽姜清昼的胳膊。 回家的路途并不畅通,车里寂静,姜清昼还是没有听歌或是听广播的习惯。 于丛眉眼低落,坐得很僵硬,偶尔抬手揉揉脸。 姜清昼默不作声地从镜面里看他,什么都没问。 刚下高架就遇上个八十多秒的长红灯,车里的空气逐步凝结起来。 姜清昼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盯着变小的数字。 十位的数字跳到五,于丛忽然捂住脑袋,很伤感地叹气。 姜清昼迟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顺势攥住于丛的左手。 “你想你妈妈了?”姜清昼试探着问,“她是钢琴老师?” “她退休了。”于丛瓮声瓮气,“想起来以前我爸给她送了一架钢琴。” “嗯。” 于丛抬起脸,表情里混杂着一点挣扎。 “就是忽然想到这个事了。”于丛无意识地反握。 “那给她买一架新的?” 于丛无奈:“不是这样。” “好吧。”姜清昼十分虚心。 “她也不会想要我送的钢琴吧?”于丛不太确定地说,“送了只会让她难过,想起来以前的事,是这样吗?” 姜清昼哑然,过了几秒才回答:“也不一定。” 于丛扭头看窗外:“可惜那架钢琴应该找不到了。” 红色信号灯上的数字走到尽头,车辆仿佛带着时间流动起来。 姜清昼松开他的手,斟酌了很久,郑重地开口:“你妈妈,阿姨她可能已经忘记钢琴的事情了。” 于丛懵懵懂懂地看向他。 “你在医院睡觉的时候她跟我聊过一会。”姜清昼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提你们家,也没说钢琴,都在说你。” 于丛怔了怔:“说了什么?” “说人好好的,人还在就行。”姜清昼一字一句复述。 他说完,缓缓地松开点刹车,而后又看了看于丛。 于丛失语般坐着,抠着胸前的安全带。 “听见没有?”姜清昼企图把他叫醒,“让你好好的。” 他鼻尖微微有点红,却没有要哭的迹象,在镜子里跟姜清昼对视了一秒,笑了一下。 姜清昼最近日夜颠倒得愈发严重。 他习惯在一楼电话会议,结束了才会轻手轻脚地上楼,这么持续了几天,发现一楼起居室和二楼连通的部分太多,隔音效果微弱,又把场地挪到了室外。 路易斯有点复杂地看着黝黑夜色里的人,忍不住问:“姜,你在上海流浪了吗。” 王洁在旁边发出爆笑:“是的是的!为爱流浪。” 姜清昼懒得多说,直接摁了挂断。 他周身带着冰凉的气息,没什么动静地上楼,发现床头边的落地灯还亮着,正对着上楼的方向,能看清对面“门都没有”几个字。 于丛侧身睡着,只露出个额头,头发乱糟糟的。 姜清昼刚躺下,于丛就醒了,迷迷糊糊地靠过来,手缠着他的腰,贴得很紧。 “姜清昼,姜清昼。”于丛轻声叫他,像梦呓。 姜清昼抬手把灯关了:“被我吵醒了?” 于丛呜了几声,眼睛还闭着,忽然说:“我爸当时什么话都没给我们留。” 姜清昼顿了顿,伸手把人抱住。 于丛眼皮沉得睁不开,慢慢地说:“他出事那天手机被没收了,开庭前我们也不能和他见面,再后来又拒绝和我们会面,我不知道监狱里到底怎么样,总之他没忍下去就自杀了。” “不想了。”姜清昼摸摸他的头。 “是那种橡胶牙刷,他磨了两个月。”于丛声音很低,“我们让律师帮忙带过好多话,他一句都没回,到最后我妈都没跟他说上话,再见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姜清昼心脏酸胀得抽了一下。 “见一面都不行。”于丛喃喃,“好过分啊。” 姜清昼不知道说什么,掖掖被角。 “后来我就想,肯定不要像他这样。”于丛往他怀里钻了钻,“不过你已经出国了,出国好久了。” 姜清昼有点不忍心,温柔地打断他:“回来了。” 于丛被裹得很紧,很舒服地动了动,不再说话了。 第116章 116 临近新年,核桃路连着主干道的那条小路还是冷冷清清。 第216章 姜清昼依稀记得做了个混乱的梦,于丛坐在“溯”的场地里弹钢琴,一边弹一边跟他聊天。 醒来时尚早,他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空气比前几天干燥,于丛有点百无聊赖的意思,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浇水,成排的多肉看上去即将淹死。 “你今天要去你外公家哦!”于丛听见动静,头也不回地说。 姜清昼嗯了一声,上上下下不知道在拿什么:“中饭吃了就回来。” “不用那么赶!”于丛冲着楼上喊,“杜楠约我打游戏。” “来我们这?”姜清昼打开衣柜。 于丛的衣服加入后,内嵌在整面墙里的柜子显得充实了许多。 姜清昼的衣服按材质和颜色在左侧归类,于丛的在右边。 他扫了眼,感觉于丛大概有自己的分类习惯,带着鱼的几件衣服被单独搁在一列里。 “不是,去网吧!”于丛跟着他上楼,有点讨好地看他。 “好。”姜清昼说,“注意安全。” 于丛站直,敬了个礼:“还有陆路花。” 姜清昼随手把一件灰色外套从衣架上扯下来,正面看上很素,右后方有一些杂乱的线条,于丛猜这是某种设计。 “我结束了跟你说。”姜清昼俯身,蜻蜓点水地碰碰他的嘴唇。 于丛没什么事,跟着他走到露天停车场,握拳比了个手势:“加油!” 姜清昼正在发车,忍不住笑笑,仿佛下一秒就要上战场。 于丛等了一会,车还没走,歪着脑袋和他商量:“姜清昼,我在想,你要不要把书桌移到一楼的房间里啊。” “不要。”姜清昼脸上极其罕见地闪过慌张。 “外面好冷啊。”于丛下巴缩在毛衣领里,“去房间里打电话就可以了。” “嗯。”姜清昼摸了下鼻子,“再看。” “啊?别再看啊!”于丛很不自觉地站在他的车边,“要不然我今天把桌子推进去。” “不用。”姜清昼态度明确,“等我回来。” “哦。”于丛感觉莫名,朝他挥挥手,“那拜拜。” 车尾气裹挟着姜清昼没来由的不自然,扬长而去。 姜郁善有大半个月没联系过他。 他开着车,在半山腰遇见了一辆纯黑的保姆车,姜清昼没见过,很轻易地推测出是姜郁善的新车。 果然,相比更笨拙的保姆车拐了个大弯,很傲慢地超过姜清昼的车,大约是姜郁善心里还有气。 她穿了深色的粗呢大衣,端坐在客厅里,像是没看见姜清昼。 外公一如往常慈祥,一如往常假装没看见他们的不合,拄着拐杖坐在主位上。 其他人没来,帮佣手脚麻利而沉稳,只剩三个人的客厅显得空旷而凄凉。 “外公。”姜清昼拎着礼物进去,“新年快乐。” 他惯常沉稳的语气里多了点雀跃,拿出个很朴素的白色陶罐。 外公颇感兴趣,拿起老花眼镜。 “这是定窑烧的。”姜清昼十分简略地介绍,“品相还不错。” “你最近搞这个啊?”外公叩叩瓶身,“元旦那天太忙了,没能去看,你妈去了,不肯分享给我们。” 姜郁善有点勉强地笑了笑:“我也看不懂,不知道有什么用。” “哎呦。”外公摘了眼镜,“你不懂了吧,孩子大喽。” 姜清昼放下东西,在宽阔的茶几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姜郁善刚抬起头,大门就开了。 一家三口说不上其乐融融,但看上去关系没有姜郁善和姜清昼这么恶劣。 外公笑了,拍了拍手才发话:“开饭。” 不知道是不是姜清昼的错觉,姜家老宅的饮食风格在他出国的这几年发生了点变化,热乎乎的汤汤水水变多,花里胡哨的创意菜几乎消失不见了。 姜郁善隔着很远的距离坐下来,表情不太好看,好像对他有天大的怨气。 姜清昼乐得不跟她说话,目不斜视。 姓季的姨夫说了两句集团的事,就被外公打断,不过四五分钟,长长的餐桌上只剩下碗筷汤匙碰撞的声音。 姜清昼喝了点汤,感觉胃热了起来。 “晚上你们都不在。”外公突然说,“中午先喝。” 六只小碗放在做成龙舟状的长托盘里,八宝粥还冒着热气,一一被帮佣端到面前。 “你们都忙。”外公的语气有隐秘的低落,“没什么事好跟我分享的了。” “哪有!”姜清昼听见他姨妈在左侧撒娇似的说。 “怎么没有?”他不满,“一点生活上的事都不说,每天就是寰宇寰宇。” 角落里被羽绒服裹成个球的人突然欣然开口:“我谈恋爱了!” 姜清昼一直觉得这个表弟介于存在感特别弱和存在感突然特别强之间。 他还在喝粥,声音挺脆地重复:“外公,我分享吧,我谈恋爱了。” 说完,姜清昼那个脾气总是很好的姨妈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沉迷汇报集团业务的姨夫脸也黑了,眼里有怒意:“季姜寰,你胡说八道什么?” 被骂了的人仿佛感受不到太多情绪,语气欢快:“真的,外公。” 姜清昼瞥了眼他外公,看上去似乎有些错愕。 “是个男的!”姜清昼眼看着他眨了眨眼,动作敏捷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刻不停地往门口跑,“我吃饱了!先走了!大家新年快乐!” 第217章 姜清昼余光里是他姨妈目瞪口呆的脸。 这无疑像往腊八粥里丢了串鞭炮,他姨夫强压着的怒意变成了勃然大怒,精准地摸到了一个金属的筷枕,半个手掌宽,尾部还能架个汤匙。 在他姨妈尖锐的惊呼声中,那个筷枕砸在了正在逃跑的人后脑勺上。 很沉的一声闷响,能闻见新鲜的血腥味。 那个看上去不太懂事的表弟硬是没发出声音,头都没回,拉开门出去了。 满脸涨红的姨夫在他身后喊:“季姜寰,你是不是疯了?” 姜清昼来不及做什么反应,转过头看见一脸不可思议的姜郁善。 他外公目瞪口呆了几秒,沉下脸呵斥:“你打他干什么?” “爸……” “他要摔坏了怎么办?”外公阴着脸,“你们站干什么?谁看看他有没有怎么样!” 姜清昼扫了眼四下,气氛微妙得诡异。 姜郁善诧异的表情收敛了点,事不关己地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姜清昼看了她一眼,她又像是想到什么,告诫似的瞪着姜清昼。 姨夫手里还拿着旁人的筷枕,手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姨妈拽着,脸色又是惊又是怒。 “我去吧。”姜清昼最为平静,撑着桌面站起来。 姜清昼拉开车门的时候忽然觉得好笑。 他并不熟悉姨妈一家人,也不理解那位表弟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出柜,甚至怀疑起来他话里的真实性。 姜清昼不紧不慢地开车下山,没多久就看见徒步走着的人,午后阳光稀薄,整条路上找不到什么活物。 他降了车窗,对方的状态不好,风很喧嚣,后脑勺确实有伤口。 “你上来吧?”姜清昼很客气地说,“外公让我送你去医院。” 一脚深一脚浅走着的人停下来,嘴唇白得和他妈没什么区别,好像深思熟虑了一会,拉开副驾驶的门。 姜清昼隐隐有些尴尬,没说话。 对方倒是不客气,爬上副驾驶就轻啧一声,不知道是因为头疼还是别的,摸了几秒找到按钮,把座位往后调了点,舒舒服服地靠着。 “…谢谢啊。”他声音微微发抖。 姜清昼说:“没事。” 车里沉默地快凝固起来,姜清昼瞥了眼山脚下新建起的高架路,仿佛修长、坚硬的脊梁,往远处延伸。 “你是叫季…”姜清昼顿了顿,改口:“箱子里有纸巾,可以擦擦。” 浑身抖得越来越明显的人说:“季姜寰,寰宇的寰。” “哦,你有固定的医院吗?”姜清昼没看他。 “没有。”他回答,“随便。” 姜清昼不再说什么,开了一会车,忍不住说:“你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季姜寰不知是失血还是受到低温的影响,反应很慢:“说什么啊?” 姜清昼有点惊讶:“……就吃饭的时候。” “哦。”他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想说就说了。” “你真的和男生?”姜清昼忍不住追问。 “哦,这倒没有。”表弟皱着脸吸了口冷气,“我没谈恋爱,不过我确实喜欢男的。” 姜清昼失语片刻,是在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种情况归类于基因或是其他。 “你歧视?”对方立刻问。 姜清昼说:“没有。” “反正我是透明人。”名字和本人气质差距很大的人说,“不是你,外公应该不会那么生气。” 姜清昼花两秒想象了一下,不知道姜郁善会不会拿花瓶砸他的脑袋。 副驾驶上的人抽了几张纸捂脑袋,语气像开玩笑:“我爸说我要敢让外公知道就把我赶出家门,别姓季了!” 姜清昼不太认同:“还要加上挨打。” “哇!他真的很过分!”他越想越气,把纸揉成团,“他自己想巴结外公,我名字就三个字,一个季一个姜,还有一个寰宇的寰,结果我是个废物,他气死了。” “……” “真的啊!”表弟没什么社交距离,“他就想这些,结果外公只喜欢你,不喜欢我,他可能每次看到小姨都要郁闷。” 姜清昼忍了忍,礼貌地反驳:“没有吧。” “有有有。”他仿佛下一秒要上台说唱,“如果是你,外公肯定要出来看你,小姨也会,我被打就不一定,要自己下山,还好我穿得多。” 姜清昼很难不猜测他是有备而来。 “不过做废物挺好的,什么都不用做就是什么都可以做。”季姜寰抽抽地吸气,“哎,有点痛,什么时候能到啊?” 他把人送到医院,才发现这个很自来熟的表弟没什么朋友,对方不以为意,上了药就坐在病床上看动漫,一个接一个按掉来电,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姜清昼考虑了一会,留了个号码,又给外公打了个电话,便开车走了。 把车拐进核桃路的时候,连着蓝牙的屏幕里跳出一条提示。 姜郁善破天荒地用短信跟他说话。 “你要有什么想法不要这样,不要让你外公生气。” 他抽空看了两遍,没什么表情地关掉。 入户门没关紧,姜清昼蹙了下眉,发现于丛还在家。 不仅在家,还举着个拖把,正在收拾。 于丛有点意外:“你回来了?” 第218章 他身后是敞开的门,从入住开始就紧闭的、被改成仓库的一楼大房间,由姜清昼的角度看不见里面的现状。 “杜楠放我鸽子了!”于丛没注意到他神色异样,“不打了!” 姜清昼喉咙发紧,尴尬而无措地往前跨了几步,堆成仓库的房间里还是原状,什么都没变。 于丛笑得弯了弯眼睛,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堆起来啊?” 姜清昼定在原地,情绪难以形容。 于丛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拉着他,手心还有些湿和凉。 姜清昼习惯性的攥紧他的手,获得了某种很珍贵的、很踏实的归属感,一点点漫过他在对抗、压抑和自我怀疑中建立起来的、有点扭曲的自尊心。 那只透明但爬满了蜘蛛纹的鱼缸占据了中心很大一块位置,周围是风格迥异的作品,有的是仿制的花鱼图,有的是新式材料捏出来的金鱼摆件,气息混乱、东倒西歪地展露姜清昼的执拗。 这大概是他身上最怪、最靠近艺术气息的东西,某年在南加市场突然煊赫一时的chiang和他的两个商人朋友喜欢鱼象征的东西,但展馆里从没出现过。 第117章 117 大年初七,姜清昼在于丛的威逼下还是同意把鱼缸运走。 于丛一边打电话,一边顺毛似的摸他的头,姜清昼面无表情,眼神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收大件垃圾的小卡车开到门前,前院忽然刮了一阵风,带着潮湿的气息。 他没说话,听着于丛跟司机沟通。 那个修复得不算完美的鱼缸慢悠悠地被推上后斗,姜清昼站了一会,觉得某些被过去堆积出来的东西也绝尘而去了。 于丛大功告成地拍拍手:“把桌子放进去!” 姜清昼沉默得有点低落,还是言听计从,跟于丛一人一边抬起那张原木桌,挪了个位置,放在原先鱼缸呆着的地方。 于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会,靠近了一点,勾着姜清昼的脖子,慢慢地亲吻他。 姜清昼只觉得他像在哄小孩。 于丛双手捧着他的脸,小声说:“姜老师,不要不高兴。” “没有。”姜清昼回答得很快。 于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双手拢着姜清昼的脖子,结实的抱了他一下。 “现在没事了。”于丛轻轻拍他的背,“不用留着坏掉的东西明志。” 姜清昼木了一个早晨的心脏跳了一下,酸胀的感觉消散,他心软下来,甚至产生了微妙的愧疚,回顾了一下自己理所应当的强硬。 于丛靠着桌沿,漫无目的地抱了他一会,手机里的闹钟想起来。 “我去上班了。”他松开手,推了推姜清昼。 姜清昼好像还有点不舍,走了一段到玄关拿车钥匙:“今天送你去吧?” 于丛慌忙地包里塞东西,没抬头:“好。” 姜清昼在他身后弯腰,捡起两张抖出来的纸,没对折,一眼能看见上面的字。 于丛的资产和流水证明。 姜清昼愣了愣,往前几步追上他,把东西塞了回去,于丛甚至没感觉到。 一路红灯,于丛有点郁闷地看了看时间,肯定要迟到。 姜清昼脸色比一个小时前还阴沉,好像还在记恨鱼缸被丢掉。 到了路口,于丛急急忙忙下车,发现姜清昼既没有等他,也没有和豆腐摊老板娘打招呼,拐了个角度刁钻的弯,很快开走了。 吴四方最近忧愁得要命。 向来守时谨慎的于丛开工当天就迟到,并且对开工红包毫无兴趣;任劳任怨的前台监设计师李小溪快要毕业,动辄就请整个星期的假,理由是毕业要紧;连财法一手包办的佳姐节后都有新情况,十分委婉地提醒他再招个人,自己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这个家要散了!吴四方很伤心。 他摸着新买的玉扳指,给自己打了整个早上的气,决定从于丛下手。 还没到十二点,吴四方悄无声息地摸到于丛工位后。 于丛入神地看着屏幕,一只耳朵还塞着有线耳机,画面里是英语网课,开成全屏模式。 吴四方心里一惊,拍拍于丛的肩膀:“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于丛把电脑合上,摘了耳机。 吴四方坐在皮沙发里,看上去很痛心。 “于丛。”他割肉般地开口,“你想去外企啊?” “啊?”于丛呆了呆,“不是,就是随便看看。” “那你学英语干什么?”吴四方牙疼似的,“你要考研?” “……不是。”于丛无奈,“我就是随便看看,不好意思,上班时间。” 吴四方极度不信任地看他:“我给你涨工资。” 于丛迟疑两秒,打断他:“等下,吴总,我有个事。” “加一半。”吴四方诚心商量。 “我下午想请个假。” 吴四方哀嚎:“你还要去面试!” 于丛对他的表演形式有些麻木,没做解释:“大概三四点的时候,可以吗?” 吴四方捂着胸口,苦恼地说:“你去吧。” 下午三点正是阳光最热烈的时候。 于丛背着包,脚步很轻快地走在人潮涌动的街边,擦身而过的大多是游客,带着遮阳的帽子,手机拍照长时间地开着。 第219章 两侧嘈杂的广告声逐渐变弱,行道树是一排长势漂亮的法国梧桐,肃穆的建筑沐浴在穿过叶片的金琐碎里。 于丛出示完证件,安静地加入了等候队伍,走廊里的人大多表情严峻,手里无一不拿着一堆资料。 他无端也紧张起来,低头翻了几页手里的东西,最上方是和童曼的合照,五十周岁生日在相馆排的,照片里她微微笑着,脸上已经是岁月的沉淀。 于丛清点完,闭了闭眼,靠着墙休息。 他忽然想起来有年冬天,回老家那套小二居的路上,沿街的灯都浑浊而暗,带着咸涩味道的海风无休无止,只有尽头有一点异常的亮。 一路无人,整条路困在某种犹豫而晦暗的光线里,那种无望的气息发疯似的地包围着他。 于丛好像还记得边走边无意义的自言自语,一句是问自己要不要去找姜清昼,一句是姜清昼要是在就好了,左脚右脚,跟着这两个念头重复呈现。 过程很快,出门时于丛觉得全身血液都还热着,忍不住打给姜清昼。 姜清昼的声音还有点冷,问他怎么了。 于丛笑着问他:“你猜我在哪里!” “在哪里?” “离家很近的地方。”于丛想了想,觉得这个提示太弱,“我办签证了!十年的!” 姜清昼沉默片刻,语气听上去仓皇又安静,像一艘泊在港口的木船:“我去找你。” 于丛听见呼啸的风声,低频地打在耳边,姜清昼好像在跑。 他捕捉到一点呼吸声,还有被压抑的喘息。 “你不要跑啦!”于丛忍不住说,“我厉害吧!第一次就过了!” 对面还是只有风声。 于丛站在路边,觉得有点恍惚,太阳往后倾倒,轮廓差一点就要摸到城市天际线。 他心跳得很快,好像拔足狂奔的人是自己,直到听筒里的环境声渐渐与眼前重合,像岁月短促地咳嗽了一声,拉扯着横亘在海水两侧的大地。 “下次你再跑。”于丛故作凶狠,口气很可爱,“我就可以追杀你,什么纽约洛杉矶芝加哥……” 话音停了,他看见在前方分叉口站着的人。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甚至眉头紧蹙。 于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忽然笑开来,眼睛弯得很明显。 夕阳随着时间倾倒,在姜清昼的身上镀了层朦胧的金边。 于丛没动,视线里的人朝他走过来。 有很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甚至感觉到了余晖的触感,柔软的、温热的、奇妙的,给人以某种绝对纯粹的宽容。 于丛还不清楚这种宽容究竟是对于自我还是其他,姜清昼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嘴角紧绷,听上去呼吸不稳,额边有一层薄薄的汗,从眉骨的位置往下淌,眼睛黑而令人沉溺。 于丛的笑容慢慢收敛,挺认真地看着对方,被盯得口干舌燥。 姜清昼欺身过来,碰了碰他的嘴角。 一开始还算是克制,继而有点蛮横地摁住了于丛的后颈,把他不自觉的轻呼堵在喉咙里。 于丛在树影和落日充盈的街边和他接了一个酸涩而绵长的吻,周围还有行人和车,不远处是错综的、华丽的城市中心建筑。 他与姜清昼最柔软的部分紧贴着,忽然觉得记忆随着太阳一齐躲到了地平线之下,不再具有重量和密度。 时间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姜清昼放开人时呼吸还微微颤抖,于丛觉得自己临近窒息,拽着他的衣服,眼神有点迷茫地喘气。 姜清昼哑着声:“护照给我看看。” 于丛顿了下,顺从地把口袋里的东西递过去,一如许多年前,毫无负担地把身份证交由他曝光。 姜清昼牵起他的手,脸上情绪不多,但看上去意气风发。 于丛还是无法立刻猜出他的想法,只觉得姜清昼的手很暖。 未知 · 终 第118章 118 姜清昼从那个消防隐患明显的工厂宿舍搬出来时,王洁载着路易斯,开了辆皮卡来帮忙。 露天晒场上的瓶子只剩下了一半,看上去稀稀落落。 “没想到吧?”王洁象征性地帮他提了个画包,“是不是?” 姜清昼神色很淡,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帮我刷墙的时候。”王洁毫无顾忌地说,“没想到有一天会为了五美金在这刷瓶子吧?” 姜清昼眼睛里无波无澜,笑了笑没说话。 “不过这都过去了!”王洁犹豫了几秒,还是把画包扔进后座,拍了拍姜清昼的肩膀,“现在我们三人成虎!马上就名声大噪!日进斗金!” 姜清昼对她夸张的措辞已然习惯,低着头往后斗上搬行李。 “你看我们能力很适配啊,你懂理论,我懂营销,路易斯懂经济,真没想到,我年纪轻轻二十几岁能自己做老板。”王洁扭头问驾驶座上的人,“是吧,老路?” 路易斯耸耸肩。 “好了吗?”王洁跳上副驾驶,冲着姜清昼问。 姜清昼拉开车门,动作利落。 “好了。” 工厂门前有一段天然的路,皮卡辗过后扬起极细的尘土。 车窗没关,姜清昼往后瞥了眼洋洋洒洒、半人高的小沙暴,只觉得有无法言喻的东西被抛在了后头。 第220章 “说真的,我以前没想过现在会是这样。”王洁掏出个墨镜戴上,“你们想过吗?” 姜清昼眼神有点涣散,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 那些不可名状的、被抛在身后的尘土仿佛也在追问他,有想过吗,会是这样,甚至不知道于丛过得如何。 于丛接到律师的电话时已经开学,他正在宿舍选课,笔记本连着微弱的校园网,页面刷新一直不成功,手机忽然响了。 “于丛,你好。”越律师说话前总习惯叫他的名字,“我和你母亲刚出法院。” 于丛有点恍惚,哦了一声。 手机被人拿走,对面换成童曼的声音:“判了。” “……结果怎么样?”于丛回过神。 听筒里安静了许久,童曼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叹息。 于丛到晚上才知晓详细的情况,律师已经候机准备离开,语气不太轻松地告诉他一个数字,听上去有些久。 “你父亲在庭上比较消极。”他有点抱歉地说,“你可以再跟你母亲商量一下。” 于丛僵着,握住手机直到忙音停止。 选课的界面还在发白,身后的舍友也在低声抱怨,电风扇在夏末的余温里残喘,让人决心心烦意乱。 选课系统迟迟没有动静,不知道是谁先放弃,关了界面去看学校论坛。 姜清昼出国的讨论闹得沸沸扬扬,虽说美术学院的学生念到中途要奔赴异国是件平常的事,但他却是平常里话题的存在。 于丛呆呆地坐着,反复听见那个熟悉、遥远的名字。 “我就说了吧!”杜楠扯着个凳子,悄悄摸到于丛身边,“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他要出国的?” 于丛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点了点页面,想要刷出卡了半天的课程信息。 姜清昼问过路易斯的来历。 但对方没有正面回答,王洁满嘴跑火车,每次说的版本都不一样。 路易斯真实年龄比他们大了十几岁,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很有活力。 他脱离画瓶子的苦海,在路易斯的推荐下,在某个私人的藏馆里做解说,起先用中文还得带个翻译,后来姜清昼不想再跟翻译分一半薪水,重新学了一段时间英文。 跟英文老师分了另一半薪水。 那间藏馆的老板和路易斯是多年的朋友,有同样的毛病,格外迷恋中国的东西。 不管是新的旧的,真的仿的,先通通运到馆里再说,那副仿得十分劣质的花鱼图就是这么混进馆里的。 姜清昼说到它时总不太流畅,有天来了个华裔,他才惊觉自己用中文都说不太清楚。 “这个是绢本画,原作是在康熙年间完成,现在在上海。”姜清昼说得颠三倒四,“有机会您可以去上海看看原作。” 参观者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很感兴趣地凑近了,慢悠悠地问:“我记得,我记得,这个鱼在中国画里是代表吉祥,是吗?” 姜清昼露出个工作期间应有的、非常标准的微笑:“是的。” 大三上学期还没过半,杜楠已经确认了于丛的异常,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关心。 “你到底咋啦?”杜楠总这么问,于丛身上那种毫无生气的阴郁实在有些吓人。 有天气温骤降,杜楠大半夜被冻醒,开了小夜灯要拿毛毯,发现于丛在对面的架子床上坐着,眼睛睁着,一动不动,没看手机,也不像梦游。 “……于丛?”杜楠毛骨悚然,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于丛眼神清明,看上去没睡着,转过头看他:“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杜楠发毛的感觉更明显了,犹豫了许久,贡献出自己的毛毯,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于丛的架子床边,仰着头把毛毯递过去:“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于丛小声重复道歉,直直躺下去,盖好被子:“没事,我睡了。” 杜楠举了一会毛毯,被冷风彻底吹醒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隔天就逼着于丛去参加活动,很符合大学生的秋游活动,从通大北门坐四十分钟地铁,到市中心的某个寺庙里。 于丛没睡好,糊里糊涂地帮人拍照,又委婉地被嫌弃。 路过侧面的客堂,有个穿便服的年轻工作人员叫住他们,递过来一把木牌牌,让他们写了挂在树上。 旁边那棵吊脖子树长得稀稀疏疏,牌子上系着红布绳,能稍微装点装点。 于丛拿着笔,犹豫了很久,直到后面有人催促,才匆匆写下“平平安安”四个字。 轮到他挂的时候却又后悔,转身回去重新排了队,那支黑色马克笔已经写得有点干涸,于丛紧抿着嘴,迟疑着在角落里添了个字。 于丛曾经跟姜清昼讨论过,他的名字长又复杂,写上去要花更久的时间。 姜的下半部分已经断断续续,在小木牌的角落里显得有些滑稽,西北方向的风吹过来,把它吹得翻了过去。 姜清昼在藏馆里混了小半年,在路易斯的朋友圈里出了点名。 王洁陆陆续续开始接触艺术品经纪,约着他们去酒馆。 “他们肯定是以貌取人。”王洁刻薄地评价,“你真是懂王?” “不不不。”路易斯晃着威士忌杯,反驳她:“姜的长相在这不受欢迎。” “好吧。”王洁摇摇头,“还得再努努力啊!姜姜!” 第221章 姜清昼神游天外,仿佛被讨论的不是自己。 酒保一只手一大杯啤酒,目光被吧台上这组古怪的客人吸引,懒散地撑着手的华人男生正出神地看着酒吧中心的鱼缸,顶天立地镶在天花板和地面上,里面有几群同样懒洋洋的热带鱼。 “姜?”路易斯比酒保更快发现,“你喜欢?” 他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圆柱形鱼缸,报出几个姜清昼没听过的、鱼的品种。 王洁思考了一会才明白,觉得姜清昼心理状态已经接近变态,但还是没拆穿他。 “我们那儿弄不了。”路易斯突然说了句别扭的中文,脸上是某种很宽容的笑:“画廊和二楼地不平。” 姜清昼不太理解,挑了挑眉。 他想了想,换了种解释:“如果水线太高,鱼缸有可能会爆炸,可以试试小鱼缸。” 王洁正闷头喝啤酒,听到这句扬起头来:“那我要养狗。” 路易斯很微妙地笑着,不再开口。 所有需要考试的科目在大三上学期结束,于丛的成绩不如前两年漂亮,成绩栏上忽高忽低,好在有惊无险,通通过关。 杜楠在旁边查完了成绩,心血来潮地翻到了前两年的记录。 “我靠,什么黑历史都有。”杜楠震惊,“大一军训的东西都有。” 于丛手指蜷了蜷,脑海里像是起了层很薄的雾,又轻轻被吹开。 他翻了很久,在一年多前的备忘录里找到姜清昼的学生号和密码,是有次去露营,姜清昼打给他的。 八个数字加六个字母,是姜清昼最为直接表达信赖的一次。 于丛很早就研究过这串密码,最后发现是键盘上沿同样的方向打六个字母,没有任何意义。 姜清昼宛如漂浮开的那层雾。 他脑子有点热,输密码的时候还打错了两次。 校园网在查成绩阶段一如既往的脆弱不堪,登录的信号圈转了十几次才有动静。 姜清昼的历史成绩没有跳出来,也没有什么黑历史。 屏幕正中弹出一个细长的小方框,提示到:该学生账户已注销。 姜清昼还干净了王洁的接济款。 王洁正在探索他新租的小公寓,十分不好意思:“这你跟我算这么清!那你以前帮我买单的钱我都没给你。” “那你算算。”姜清昼语气挺认真。 王洁不可置信地看他:“啊?” 姜清昼没再说下去,抱起角落里的东西,清出个还算像样的桌子。 “你真的变了。”王洁说不上是感慨还是别的,“你以前不是这么跟我算钱的。” 姜清昼眼皮都没掀,很大方地承认:“现在缺钱,就得这么算了。” 王洁靠在门边,没进去:“你妈真的一点都不给啊?” “嗯。”姜清昼停了下,“账户都没了。” “……你妈真牛。” 姜清昼站直了,表情透着严肃:“她不知道我在这,如果她再找你,你可以不接电话。” 王洁脸色在一瞬变得有点复杂,隔了好久才说:“你真牛。” 公寓只有三层,房间很小,窗户正对着街,白日有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在堵车,鸣笛声几乎全天不休。 姜清昼呆了有半个月,逐渐对这种动静麻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矮桌边干活。 被钢笔戳到是因为头晕,可能是熬夜,也有可能是被噪声刺激得精神衰弱。 笔尖扎在食指上一开始是很微妙的凉,接着有介于痛和麻之间的感觉。 姜清昼眼皮有点沉,居然诡异地感到了一阵兴奋,好像有人捏着他的手。 好像是于丛每次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地掐他的手指那样。 姜清昼耳膜震动,临街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他迟疑了两秒,右手抬高碰左手,又戳了自己一下。 第119章 119 于丛的二十一岁伴随着一份还算顺利的实习工作开始。 所有课程结束,校园生活即将结束,前方变成了漫无目的的白。 实习地点在市中心的某个商圈里,从宿舍到办公楼脚下正好四十分钟,从校门背后静谧的小道往外没多久,就是嘈杂的地铁站。 他被噪声吵得浑浑噩噩,直到快要入夏才反应过来,这个地方熟悉得有点过分。 这是一年多钱姜清昼差点要开工作室的地方,二十多楼的地方,朝南最小的那一间,离电梯距离很近。 于丛脖子上还挂着某某广告的工牌,畅通无阻地刷开了通往高处的电梯。 那间不算大的办公室已经有了新的装潢,门牌风格大变,变成了庄重的、严肃的私人咨询公司。 他站在电梯口的位置没动,神色空空地往里张望,玻璃门下半部分用磨砂材质遮挡着,上方是一尘不染的玻璃。 于丛稍稍歪头,看清一半的样子,室内被隔断包得很严实,从外往里已经看不见阳光。 入口处右上方有几根裸露在空气里的线,有的是接电用的,有的是通讯用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已经把摄像头拆卸了,光秃秃只留下痕迹。 于丛看了一会,像是被钉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等着电梯再开门,走了进去。 姜清昼入伙的合同写得十分正式,王洁准备了中英双语,场地选在一个气氛严肃的商务咖啡厅里。 第222章 路易斯把英文部分从头到尾读了遍,连咖啡都还没上,他用柠檬水的玻璃杯压着合同的一角,签了名字。 姜清昼动作更利落,看也没看,直接翻到了最后两页需要签字的地方。 王洁觉得一番心血落了空,唉声叹气半天:“你们…算了……” 三个人聊了没多久,一个穿着燕尾西装的白人走过来,盯着姜清昼的脸,既抱歉又唐突:“请问你是姜清昼吗?” 姜清昼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叫过,只是对方的口音不太标准。 “不是。”他没笑,看上去脸色轻松,“你认错人了。” 对方明显没信的样子,在旁边立了很久,似乎有点尴尬,最后还是走了。 王洁和路易斯面面相觑,等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才开口:“怎么骗人?”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眼神垂在桌面上,身后是落地窗和干热的阳光:“应该是我妈在找我。” “噢——”王洁焕然大悟,“这么严重吗?要把名字丢了?你不叫姜清昼你要叫什么?小张?” 姜清昼懒得跟她开玩笑,想了想时才说:“你注意点。” 王洁比了个敬礼的手势:“我保证。” “不要提我。”姜清昼把钢笔的笔盖合上,“拍照不要拍到我,不要发在社交软件上。” 王洁很无语地看他:“想得倒挺远。” 实习生活并不算轻松,于丛一度怀念起在校外打零工的生活。 杜楠消息灵通得可怕,带着他打过几次会展的工,杵在媒体中心里做接待,有时是家装的展,有时是工业类的。 早上八点跟着大巴去,下午六点能准时收到两张百元钞票。 轮到广告公司,于丛得六点半起床,赶上七点十分前的地铁,挤进门前排了长队的电梯,八点前打上卡。 那天闹钟没把人叫醒,于丛迟了接近半个小时,在地铁车厢里心悸得厉害,好在头晕目眩前地铁到站了。 车厢顶部的音响正毫无情绪地念着站台,手机响了。 铃声和闹钟是同一款,莫名地刺激着人的太阳穴。 于丛看见一串全然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老家。 来电人情绪很平,平静得近乎有些冷漠。 “请问是于丛吗?” 于丛愣愣地说是,身后地铁关门的倒计时想死,很局促地叫着。 “你父亲在监狱里自杀了,目前正在抢救,刚才通知了你母亲,她过来的途中身体不太舒服,晕倒了,现在也在医院,你在哪里呢?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于丛没什么知觉地站了很久,忘了自己怎么回答的,只被一阵轰鸣唤醒,背后拥挤的地铁往下一站驶去,发出凄厉的嘶吼。 他赶到医院花费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期间接到了童曼的电话:“你爸走了。” 于丛还在机场等车,正打算找摩的,全身血冷得很快,觉得童曼镇定得可疑。 “……他最后有说什么吗?”于丛很艰难地发出声音。 童曼的语气像是一缕被吹散的青烟。 “没有。” 于丛把这段日子忘得很快,想不起来当时是如何地混乱,他和童曼难过了多久,只记得当时他站在那扇黑漆漆的大门外,心想着,还是功亏一篑了。 姜清昼在私人收藏圈里小火起来是正好是圣诞。 他捉襟见肘的日子稍微好了点,但还是潦倒得让王洁有点迷惑。 “大哥。”王洁有幸进入他的新公寓之后,不太理解地看着添置的东西,“也没见过你以前有这少爷做派啊……” 公寓里的家具和用品大多是新买的,设计款、艺术家品牌堆了一屋子,从王洁的角度纯纯在给房东送钱。 姜清昼不以为意,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给她:“什么急事?” “哦!”王洁恍然,“你跟我去一场吧,帮我看着点,有时候不知道该不该下手。” 姜清昼又拧了一瓶,仰头喝了口矿泉水:“好。” 王洁在通达的大道上开了一会,像是想明白什么:“我知道了!” 姜清昼表情沉沉,看着车外。 “你现在是赚钱了,使劲花是吧!”王洁握着方向盘,找了个形容:“就那种,弥补童年的感觉。” 姜清昼在后视镜里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没说什么。 “终于不花你妈的钱了。”王洁打趣地笑他,“开始大方了啊!” “还有多久到?”姜清昼毫不犹豫地扯开话题。 “于丛!” 于丛挤出熙熙攘攘的队伍,听见杜楠隔着人群喊他,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就走了?”杜楠额边还有汗,在十月底的人群里挤得很焦急。 他没什么精神,手里还捏了一沓彩色打印的简历,思考了一会才点点头。 “你投了哪几家啊?”杜楠歪着头,瞟了眼简历上方寥寥的宣传单,“这么早就走?” 于丛瞥了瞥远处火红的横幅,人群里野心勃勃,几百家企业在这寻觅着合适的人选。 他不觉得这其中有自己。 “算了。”于丛语气有点疲惫,“我绩点不好。” “不好也得去啊!”杜楠顿了下,着急地反驳他,“而且就后面两年差点,有什么不好的,走走走!” 他被杜楠硬拖着挤进队伍,热络地跟招聘负责人打招呼。 第223章 于丛在某个瞬间深感自己和这格格不入,他内向、消极、沉默、容易受挫,多待一会都觉得没什么安全感。 杜楠强买强卖地消耗了几份于丛的简历,揽着他的肩膀往食堂走。 “你别这么难受。”杜楠犹豫了很久,才问:“都过去了。” 于丛其实有些茫然,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算不算难受。 辅导员和杜楠不知道是谁先有的想法,轮流在办公室和寝室鼓励他,不要气馁,后面还有更好的机会。 “于丛,老师知道你现在难过。”年轻的辅导员大概觉得说什么都单薄,拍了拍他的背:“生活还要继续,人总有盼头的,也要想想妈妈。” 于丛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你想想,还有半年马上就毕业了。”辅导员循循善诱,“你有什么想法啊,愿望啊,都可以自己想想,好好努力实现它。” 于丛露出点思索的样子,过了很久才说好。 姜清昼第三次跟王洁借钱是以预支的形式。 王洁颇震惊,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等这批东西公开。”姜清昼抱着手,靠在门框上看她,“应该会卖掉一点?” “会会会。”王洁纵然对数字很敏感,还是打开手机计算器,点了个不错的数字,递给他看。 姜清昼脸色不变,点了点头。 “你要买什么啊?”王洁环顾四周,“你还要买东西?” 她有一个古怪的感觉,好像姜清昼紧张了点。 等那笔钱慢悠悠地转入他的账户,姜清昼才提出另一个要求。 “什么?!”王洁更震惊了。 姜清昼恹恹地看手机,重复问了一次:“行吗?” 王洁呆了几秒,说话有点磕巴:“你先给我看看你要送什么,我怎么毫无痕迹地转交啊,我痕迹很重啊,我也在国外啊,我忽然送于丛一个东西也很奇怪啊。” 姜清昼不说话。 “不是,你为什么要送他东西啊?你现在送他东西你也很奇怪啊!”王洁愤愤不平,“平生最痛恨分手了还惦记前任的人。” 姜清昼脸色冷了点,眼睛里有种暴露在空中的阴沉与极端。 “好吧。”王洁面不改色地改口,“你要送什么?我思考一下链路。” 他还是没接话,发了张图片给王洁,上面是件和少爷做派极为相符的设计师款羽绒服,外部包裹的材质很少见,科技面料加上手工的刺绣。 王洁无语地看他:“几月份啊,送羽绒服?” 于丛继校招颗粒无收,再度加入了一个据说十分危险的毕业论文小组。 六个人跟着导师做一个空泛的课题,他分到了最棘手的那个。 杜楠在寝室里痛骂抽签结果,末了拿出个包裹:“送你的生日礼物。” 于丛有点奇怪:“我生日还有两个月。” 杜楠理直气壮:“提前的啊,我们那都是这个习惯。” 于丛木木地道谢,接过来,没有拆开。 “你打开看看呗。”杜楠搓了搓手。 于丛哦了一声,又撕开胶带。 “对了!”杜楠声音不自然地拔高了许多,像是试探,又有点儿无意:“就…姜清昼…他妈听说被邀请…” 撕扯塑料袋的声音停了下来,于丛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可能会参加我们毕业答辩。”杜楠干巴巴地说完最后一句。 于丛扯开最后一层防水袋。 类似棉袄的东西蓬勃地往外钻,轻飘飘地在他怀里聚成一大团,于丛感觉不到重量,脸色很淡,小声地说:“这样。” 杜楠捕捉不到他的情绪,只觉得于丛不太介意:“他那个妈妈也挺夸张的,我没见过。” “你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和他妈一样,挺夸张的。听说他妈还没把他生下来就离婚了,这早二十多年要在我老家真的不敢想,十个有八个活不下去要去死,结果姜清昼他妈离了婚还能在集团里做大老板,还能让姜清昼跟着她姓,还能来我们学校做荣誉顾问,这就不是一个维度的事了。” 杜楠说了半天,发现于丛没在听,只是低头摸着手里的衣服。 第120章 120 姜清昼从隔音堪忧的公寓搬出来的第二个星期,陪着路易斯去了趟香港。 国内的市场有被打开的趋势,一场规模不大的拍卖会被炒得热火朝天。 路易斯似乎对结果很满意,破天荒地邀着姜清昼喝酒庆祝。 他喝了半杯威士忌,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姜清昼却还是那副不冷不热。 “圣诞节。”路易斯示意墙角的那棵树,“快到了。” 酒保说着一口流利英语,来搭话。 姜清昼没喝两口,沉默地坐在吧台边。 路易斯跟酒保交换完新年愿望,话题不知道怎么落在他的身上。 “什么都不想要。”路易斯指了指姜清昼,“用中文怎么说?” 酒保不紧不慢地转着手里的玻璃杯:“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路易斯学着说。 酒保露出个赞许的手势,口气很荡漾:“but needed nothing it had been~” 姜清昼感觉到身体里酒精催化出的情绪,事到如今和后悔莫及交替着从心脏上踩过。 他想起来王洁对于前任的态度与坚持,又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自欺欺人还是别的什么。 第224章 姜清昼在逐渐升级的不甘心里忽然意识到,或许他还有所求。 在香港的第二场活动只有路易斯出席,他坐上刚通行不久的高速列车,去到了于丛的老家。 那里的树全年青翠,摩的师傅好像从不觉得冷,快到年底还穿着夹子拖鞋,一句话里夹着广东话和普通话,朝四周揽客。 姜清昼是从王洁手上拿到的地址,据说是于丛入学时填的。 他在生活气息浓重的小巷里穿行,上了好几层楼梯,觉得心脏轰鸣得厉害。 不甘心已经变成了摇摇欲坠的胆怯,姜清昼在心里准备好了许多说法,应该先说明自己的处境,还是应该先道歉。 他仿佛在像全新的命运敲门。 屋里钻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茫然地听了半天:“他们家不住这里啦!房子是中介卖的,我们也不认识他们家。” 姜清昼新的生活里并没有太多痛苦和挣扎,他们都被莫名的未知隔绝,以至于他能漠视、忽略这些东西。 下楼前,他眼前突然浮现刚才那间客厅一闪而过的样貌,又想着于丛在里面会是怎么样,又是怎么样长大的。 毕业典礼那天气氛热烈,盛夏的阳光埋了整个校园。 杜楠给他送了束花,别了个很俗套的卡片——前程似锦。 他总算对于丛和姜清昼的事了解了大概,越发口无遮拦。 “所以他妈来找你做什么?”杜楠掀了学士帽,蹲在花坛边扇风。 于丛安静了一会:“她就是一直问我有没有跟姜清昼联系。” “有吗?”杜楠好奇。 于丛声音很轻:“早就没有了。” “她为啥不直接问她儿子呢?”杜楠远远看见辅导员,“挺奇怪的一个阿姨。” 于丛脸被晒得苍白,过了会才摇摇头,说不知道。 即将不再是辅导员的辅导员很关切地问他:“什么时候离校?” 杜楠抢答:“后天。” “还在上海啊?”辅导员看着于丛。 于丛嗯了一声,解释:“在的。” “挺好。”辅导员眼神里有微不可见的惋惜,“好的工作可以再慢慢找,不急。” “嗯。” “之前答辩的事别放心上,以后好好加油。”他又说。 “知道了,谢谢老师。”于丛下意识脱口而出。 过了没两分钟,辅导员有点不安似的:“院里挺关心你的,工作是确定了吗?” 杜楠眼见着于丛僵硬起来,替他开口:“已经找到了,做线下活动的,叫什么来着?” “就是一个很小的公司。”于丛跳过了问题。 “哦哦,好,好。”他听见辅导员最后叹了口气。 姜清昼把那只鱼缸弄回来时,当地下了一罕见的雨,他没打伞,淋得全身湿漉漉的,像老旧小巷子里的狼犬,眼神看上去锋利而癫狂。 起居室正中被空出一大块位置,一截橡胶水管躺在地上,等着加水。 搬运员递了签收单过来,吵吵闹闹地把木架给收走。 姜清昼蹲下来,失神地看了一会面前的东西,握着水管才发现手微微有些颤。 王洁逐渐放弃阻止他胡乱收集的怪癖,甚至戴着防水手套加入。 “这多少升?”她从地上捡起水管,“养两百条不成问题。” 姜清昼站起来,报了个数字。 接入的自来水潺潺地灌进去,底部翻腾起一层细密的水花。 “昨天又有人找我了。”王洁冷不丁地提起,“估计你妈找不到你,之前高中几个同学也被问了。” 姜清昼面无表情,看着慢慢变高的水位:“跟他们说声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王洁顿了下,“她会不会去找于丛啊?” “不知道。”姜清昼说。 “诶。”王洁看他没什么反应,“你妈当时到底怎么发现的啊?” 姜清昼笑了下,带着一些傲慢的、嘲讽的意味。 “她装了监控。” 王洁不可思议地看他,半天说不出话,水管在手心里有明显的后坐力。 姜清昼盯着水面,很专注的样子。 水没过一半的位置,他忽然感觉到毫无征兆的哀伤,强烈到呼吸有点不规律。 王洁好像还说了什么,但隔绝在耳边,姜清昼有点听不清了。 玻璃鱼缸炸开的动静很沉闷,有如往他身上重重砸了一拳。 王洁尖叫起来,水和玻璃渣像是慢动作那样四分五裂,散成一个不详的形状。 姜清昼觉得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惊醒过来。 “啊啊啊啊啊!”王洁叫着,把开关拧紧,惊恐地看着姜清昼:“你没事吧!” 她站得远一些,牛仔裤和高跟鞋全湿了。 姜清昼蹲得很近,身上沾满了碎玻璃渣和水,仔细看还有一些伤口,一点点深红的血渍晕开。 路易斯提醒过几次,地面不平,不适合用巨型玻璃缸养热带雨,但姜清昼每次都装作听不见。 汹涌的恐惧和无能为力不能发泄,姜清昼怔了很久,眉头皱得很紧,挣扎着跪下去,眼泪随着脆弱的神经崩溃。 他捂着头,在一地的湿漉里低声哭着,把大部分声音咽了回去。 “哎!”王洁慌了,“你别哭啊,我叫救护车。” 干燥的夏日傍晚,时间变得混乱惊慌,姜清昼却觉得四下静谧得可怕,一点点吞噬掉那些难以言表的、并不算难的奢望。 第225章 “嘭——” 于丛第一次到北方是距离二十三岁生日很近的那个春节后,乡间还有过年的氛围,一群小孩围着小孩王在街边放炮竹。 乡道上的泥巴混合着鞭炮屑,于丛手指冻得没什么知觉,隔着手套接杜楠的电话。 “你到哪了?” 他听见电话那边嘈杂的环境,以及杜楠烦闷口气里的不安关心。 “到市里了。”于丛说,“下午的班车去。” 杜楠声音很疲惫,听起来一晚都没休息的样子,对拉着于丛干副业这事不太有把握。 于丛顶着寒风走了一段,问他:“还有什么事吗?我在外面。” “哦。”杜楠像想起什么, “就要是坐车啥的不方便,你就自己租辆车。” “嗯。”于丛踩到了一点将融未融的雪。 “但你车别乱开啊。”杜楠说,“北方有的地方特别坑,就过山洞的时候给你安个摄像头,限速四十,也不给你提示,完了你开过去回来就领到罚单了。” 于丛冷得有点难受,含糊地应了声。 “不过你要看见有出租车,你就跟出租车后面走就行,他们精得很,知道哪儿有摄像头,他们减速你也减速,就不会被摄像头拍到了。” 天上飘起一些看不太清的白点,好像又下雪了。 于丛声音很轻,听上去烂漫而天真:“嗯,我知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