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涯桥东桥西》 第 1 章 岷山之西,越过绵亘三百里的小丘陵小河流小草甸,有一个巨大的槽谷。 那槽谷东西宽约一千丈,南北长约八万里。该谷北据秦国的三门关,南抵僰夷的吊钟崖,从高处往下瞧,好似造物主睡觉时不小心划拉的一条宽阔长疤,千百年来,给这神州大地添了不少痛楚——妖孽横生。 只因那从三门关汹涌跌宕出来的黑水河被岷山一挡,顺势来到这硕大的深谷中,一路南下,滋养了沿岸,养出大片丰美的草木,肥草引来一批吃草的东西,又引来一批吃肉的玩意,后两者正你追我躲着,一批被通缉的亡命徒又挤了进来,没过多久,逃难的妖物又在此处落脚,后来又多了些执念太深徘徊着不下地狱的怨鬼,历劫时普度众生反被众生度化入红尘的神仙。 这些个不同的物种齐聚此地,把这好大的一块肥肉据为己有,在这谷中聚出一个自由小镇,过着招摇过市,鸡飞狗跳,家长里短的日子,将这自由的镇子逐步化为妖魔鬼怪的安乐窝,日夜乌烟瘴气的和平着,竟在这纷乱的尘世中营造出一种半蛮不荒的世外桃源气象。 凡是块肉,就会有蚊子争。这条长长的山谷物产丰盛,谷中那条大河东边的大平原若是被开发出来,指不定能养活多少多少的人。刀耕火种的年代,大家什么都缺,这最缺的,就是一口吃的,以及一块填饱肚皮的稻谷地。 这山谷便成了一个香馍馍。 人族多次大举来犯,势必要将这块香馍馍吃到嘴,同谷中妖魔打了不知多少回,最后,被永渡河西边的那尊不大爱吭声的神仙出来轻轻插了一脚,这偌大的山谷就成了那位神仙的地盘,作为交换,神仙答应给人族降作乱的妖,除兴风的魔。蝼蚁似的人,和妖魔鬼怪打尚且吃力,和神仙打,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历代的人皇圣人遥望岷山之西的叹声能积累出八百箩筐的牢骚。 这块肥肉大谷西面山崖的中段,有一座直插云霄的绝壁山,此山之上寸草不生,远远看去,就好似一把直抵天穹的黑色利剑,细长细长的。曾有好事者仗着一身妖力,从山崖底面一直摸到云霄之上,靠着一双眼睛,狗胆包天的想把此崖的高度给摸出来,被出门降妖除魔的神仙瞧个正着。 那位神仙,大家都唤他十三爷。十三爷温言温语的把那不自量力的瘪三唤了下来,赏了一顿好打。 这一顿好打不要紧。自此以后,桥西就多了个结界,结实地罩着那三十万仞山崖,以及崖下年老体衰的木桥和桥西边那巴掌大的小沙岛。 因这崖有三十万仞,下边又有一条叫永渡的河,有点学问的亡命徒和老妖精们商量着,从此这个山谷就有了个能叫得出名的字——三十涯。 好些妖精们脑袋不够用,记了镇上的家长里短,再记其他的,就有些吃力了,时常把这三十涯唤做十三涯,搞得他们自己都糊涂了起来,对着十三爷的面,嘴边挪动几下,把十三涯和十三爷混着乱叫。 永渡桥东,便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小镇,小镇上的妖魔鬼怪们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了 ,便将岷山之外的万里红尘带了进来,牛头不对马嘴的拼凑一番,竟凑出一个斑驳的繁华,和寡淡的永渡桥西边界限分明的共处着。 容十三爷就住在桥西。 十三爷名气大,又是不世的天神,但住处却略显寒碜。按妖怪们的道理来说,他有那般深不可测的本事,就该占着最好的地方,再不济,也不至于挤在那百米见方的疙瘩角中,搞得大家看着看着,就觉得那过大过激的水会将那块蚱蜢都不够蹦的地盘给拍散。 容十三爷不知道大家安于现状的目光里含着多少的担忧,他兀自在这百米之地上种了一地的竹子,在竹林中开辟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木屋。竹林之后,便是那利剑破天的三十万仞瘦崖,一根粗|大的玄铁链贴着悬崖从地底拔起,直刺入三十三天外的堕神台。 十三爷就看管这条通天入地的铁链,防止地狱的恶鬼涌上来作恶,以及天上的神仙……那天上下来的神仙之一在永渡桥东搭了个草棚,摆了个茶摊,和自己的心上人守着那一方小摊子,平日里卖点热茶凉茶点心汤面,和前来喝茶买糕的邻居们聊聊天,傍晚收摊齐齐归家,每每看到他在摊前如凡夫俗子一般忙活,过路妖精暗自的惋惜泛滥成灾。 这神仙在天上的尊号叫紫檀真君,下凡后,又捡回了历劫时的姓名,叫“林夏”,他老婆叫文君,是个泼辣的女子。 文君听着那几只妖魔鬼怪叽里咕噜的谈论那根铁链,从牙缝里挤出“嗤”的一声,把抹布在桌上一抹,道:“可闭上你们的臭嘴吧。那条路是绝路,想上神界,就凭你们这几个囊货!” 文君嘴毒,大家都被骂惯了,妖魔鬼怪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计较,他们听了这句火辣辣的风凉话,摸了摸脑袋,看向林夏。 “林仙儿,你说,那路可能上去么?” 林夏木着脸道:“能。”他老婆在旁边嗤笑一声,补上一句:“摔不死你丫的算老娘眼拙。” 她一碗水端平的诠释了何为“一视同仁”。 钱大这只豹妖坐了半天一直没吭气,这下却唏嘘一声,道:“从来没谁敢上去的。”他孙子还小,闻言,便叽叽嚷嚷的问:“只有十三爷爷能上去?” 这小妖怪最近才开了丝灵智,知道了“姐姐”,“哥哥”,爹爹妈妈爷爷奶奶,就以为,这世上的称呼都得在后面叠个字才行。钱大慈祥的在他狗孙头上摸了摸,道:“乖孙儿……跟着爷爷说,十——三——爷。” 十三爷这个称呼已不可考,似乎历来都是这么称呼这位神仙的。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外婆时起至不可道明状的洪荒时代,十三爷这个名号仿佛就在三十涯回响了。 谷里的记载说,十三爷叫容名,字山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说掉可能不大恰当,因为他掉下来的方式虽然惨烈了一些,却是实打实的守在桥西,好像活守寡的妇人,若无事,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守着他的寡淡。虽然他看起来似乎是被贬下来奉命行事的倒霉鬼,只是从古至今,谁都不知道他是天上哪位神仙,连林夏看到他都摸不着半点头脑。 林仙儿说,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是后来飞升上去的。新到的神仙,有认不得古神这是很正常的。大家原谅了他。 桥西是不能随便过去的,就像此时,十三爷出门去了,一块红牌就悬在桥上,以示主人不在,谁要是误闯,就会被一道无形的力给拍回去,连鼎鼎大名的妖王都试过了。这块红牌只认十三爷。 于是大家都知道,十三爷确实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古神无疑了。 寻常时候,十三爷就守在那悬崖下边,若是外面凡尘中出了什么岔子,他就要履行诺言,或者有人来请,或者他掐指一算,感应到冥冥之中的那丝怪异了,便要出门了。 至于那条铁链,就好似十三爷的身份一样扑朔迷离。 镇上下凡来的几个神仙偶尔无事会聚在一起侃天,时不时扯起这条通天的大铁链,试图猜出一个大概。往往是无果而终。 今日,那两个一白一紫的神仙又光顾这小茶摊了,他们坐在树荫之下,白衣仙人挥着凉扇,喝一盏粗茶,以凉扇遥遥对着那铁链一指,道:“前次回去后,我想了半天,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典故。”说罢,闭上嘴,微微一笑。 下凡的这些年来,他们已无聊到骨头酥软了,便拿铁链子的身世消遣,曾设论过无数次假说,搜肠刮肚的把这铁链的来头猜测了好多遍,权当做自娱自乐。白衣仙说完,他对面的紫衣仙人把茶盏一放,道:“唱!” 白衣仙悠然的眼中露出一丝责备:“天化啊天化,你能活到今日,恐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冤大头的好事。你可知,古时太子长明有把剑,名大慈大悲剑,这名字太长,大家都唤那把剑叫慈悲剑,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脑袋被门夹过。我猜测,这玄铁链恐怕和慈悲剑有点干系。” 这个证据是万万不足的,唯一能把那剑和此链联系起来的因果,就只一个“慈悲”。 据说慈悲剑一出,能破十万魔障,渡苦厄众生。在神魔之战前,太子长明的慈悲剑突然间不知下落,后来长明被魔神揭兀杀死,慈悲剑也就成了一道历史。 而这玄铁链,在伏羲氏还穿兽皮群时就吹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霜了,那时,太子长明正好陨落。 可惜了…… “那长明可是出了名的美人,神界最美的神女都要落他十万八千丈远,我到神界时,那天街上还有他的塑像……咳……不过我猜,这链子能容我等下凡逍遥,亦能让业狱的恶鬼爬上来幡然醒悟了却一番心愿,这不是慈悲,是什么?” 天化点点头:“长明是个好脾气的,这和容十三很像。” 十三爷自从出面干预了人妖之间的纷争后,话就多了起来。他岂止是好脾气,简直就是没脾气。虽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活得比东海里那只老乌龟的岁数还长,除却那张光鲜的皮囊,十三爷就好像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青年,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说话是客客气气的,虽然大家都唤他一声“爷”,但他站在镇里,脸上一笑,也能唤钱大这种妖力微薄的老妖“钱大爷”。 两个神仙抬头相视,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文君那个又大又白的白眼。文君把一碟子炒年糕放在他们桌上,转身,道了句:“两个无聊发霉的倒霉鬼。” 两个倒霉鬼默然看着她的背影,无悔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叹息一声,道:“这种娘们,不知道紫檀看上了她哪点。” 文君耳力奇好,她柳眉一竖,刚回头,就见那边飞快的跑来一个戴歪冒的人,那人后面拖了一条猫尾巴,是大钱的亲戚,名唤大花的猫妖。 大花急促的脚步在看到那片悬在桥上的红木牌时顿了下来,他脸上一垮,哭道:“这可咋整啊!” 大钱忙起身,上去问道:“哭怎的?” “我找十三爷。” 大钱安慰道:“十三爷出门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大花抹了把泪:“我老婆要生了,生不出来!” 镇上的妖魔鬼怪们极其信赖容名,如家里孩子缺胳膊少腿这种事,往往要向他求助。久而久之,不管是大病小病,境界不稳,还是谁欠了一屁股债,找十三爷,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君把嘴一撇,上去一巴掌糊在大花脑袋上:“狗才!你老婆生孩子你找十三爷一个没出阁的男人像什么话?!带老娘去!” 那边大花正哭唧唧带文君朝家里走,这边容名刚收完一只为祸镐京的蛇妖。那蛇妖颇有些修为,因爱子被人捉了剥了皮当口袋卖,便挟着滔天的仇恨,在一夜之间杀了镐京八百个稚子,镐京如今的天师就是个摆设,还没出剑,就被蛇妖吞吃入腹了。那天师自知小命难保,在出门前便派了座下的童儿,八百里加急的奔去三十涯向容名求助。 容名站在门庭冷落的镐京大街上,把蛇妖的一缕精魂引入手上的一本羊皮书中,须臾,一个头生两角两眼血红的蛇妖图样便落在书页上,那蛇妖在书上扭了扭,悲声道:“我儿何错之有?我为孩儿报仇,何错之有!他们该死,通通该死!啊啊啊——还我孩儿性命!” 容名闻言,叹息一声,道:“杀你孩儿的人,你杀了他全家,诛了他九族。你血仇既已得报,牵连别个又是什么道理?” “于镐京八百稚子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处?” 蛇妖暴喝道:“他们有错!他们,人族罪该万死!” 容名无语的看了眼天,道:“这世上没有罪该万死的谁,只有最该万死的祸心。从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目的那天起,你就看不到是非曲直了。小妖,害人终害己,下辈子好好赎那被夺的八百多条命债吧。”他把书一合,看了看面前的蛇妖尸体,抬手,那血肉之躯就化为灰烬,灰尘打穿街而过的热风中一过,便和天地间的尘埃融在了一起。 街上躲在门中观望的老百姓们见那蛇妖已被除,终于放心大胆的推开了门,正想对这位仙师感恩戴德倾诉二三衷肠,还来不及踏出门槛,那颀长身影便不见了,只一刹那,众人脑海中连那男子的模样都忘干净了,唯有面前清冷的长街。 容名转眼间便出了镐京城,他背上背着一把绷带缠鞘的无名宽剑,手持一壶镇里酿就的青竹酒,一路慢走。他脚下动得虽慢,却在片刻间便走出了阳关大道,直进了一个小山坳,又很快的翻过了一座连绵山脉,南下,踏入群山,步履悠闲的回到三门关口,顺着东边的小道,走几步,喝一口酒。 容名脚步一顿,眼睛一转,看向小路前方的河边礁石。那礁石边的野草丛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侧手攥着几根芦苇,脸半朝上,身子被激流冲得一晃一晃的,冲得那人胸口上插着的那根利箭动了动,带出一片猩红。血水很快就被河水冲走了。 容名把酒放下,慢慢走到水边,脸上有些古怪,他定定的看了一会,伸手,把这人拖上来。 这人还是个少年,约莫十六岁左右,一张脸秀美至极,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不精致,浓长的睫毛下,眼睛紧闭着,左眼尾下边有颗细痣,给这白皙的脸蛋上添了一抹别样的感觉。 这少年白皙的面色里透着一股将死的阴郁,单薄的身体好像一片纸。 一只利箭从这人胸口穿过,距心脏仅有一寸之遥。少年睫毛颤了颤。 容名轻轻掰过他的脸,面色又古怪了一些,他就如不幸从饭里吃到一颗沙子的人,似乎是硌了牙。他眼皮垂了下去,轻轻在这少年郎的箭口上一点,在他体内注入一段灵气,把长流不止的血止住,这才将人抱起来,往镇上走去。 ※※※※※※※※※※※※※※※※※※※※ 我来了~(≧▽≦)/~ 有些话没在文案里交代,在这摆一摆——亲们,这书是虚构的。 一、文中的人名地名大都是虚构。 二、有些人物参考了历史,但他们不是历史,是我捏造的。 三、爱你们,么么哒~(≧▽≦)/~ 第 2 章 在三十涯,从林夏两口子家旁边的蟋蟀窝里的蛐蛐到永渡河里的□□精,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所有东西,都知道十三爷不仅是个接地气儿的孤家寡男,还很有慈悲心。 寻常,要是哪只半死的麻雀踩了谁家祖坟上的狗屎运,被他碰上了,便有十成的几率活下来。 今天,斜阳夕照之时,十三爷颀长的身影便从北面翩翩而来。他怀里竟抱着个人。 那人一头乱发罩着脸,头发很黑,他胸口上还插着把箭,乌黑的箭簇从十三爷的臂弯下露出来,冷光一闪,这半死不活的人就把谷里的妖魔鬼怪吓得心口一凉——这人都快死了,竟然在十三爷怀里动弹了一下,只见他一只手猛地抬起,反攥住容名的袖子,活似诈尸一般,将将摸着那片衣袖,又偃旗息鼓地垂了下去。 容名没吭声,朝街坊邻居们笑笑,镇定地上了永渡桥。 十三爷捡了个人回来。 这没什么稀罕的,十三爷经常捡些半死不活的东西回来,他老人家慈悲心发作了,谁也管不着。大家收了目光,各自拾掇回家吃饭。 容名踏过木桥,穿过竹林中的蛮荒小路,进了他的木屋,往榻上一坐,把这倒霉鬼半抱在怀中,左手发力,将那铁箭两头切了,右手抵在这人心口上,缓缓注入灵气,左手再一动,那半截箭就被抽了出来。 灵气虽把伤势定住了,但那两个口子依然前后发力的渗了血,染得容名的一身白衣沾了这斑驳湿红,血腥味沁了一屋子。 倒霉鬼被疼得哆嗦一下,虚虚的睁开眼睛,透过睫毛根,射出两道冷光。容名瞧着,大概这人是个硬茬,不分好歹,又不动声色的滚出一片狠厉。 那戒备狠厉滚到一半,两片绷紧的嘴皮动了一下,倒霉鬼昏过去了。昏之前,他竟然已把袖中的半截薄刃抓着了,虚虚的抵在容名腰侧,速度之快之轻,连十三爷这个神仙都没有察觉。容名愣了愣。 这人要不是受了重伤,他腰上,现在该有一条又长又深的血口子了。 容名看了一眼,伸手,将那薄刃抽出来,没成想,他越抽,刃就被攥得越紧。容名收手,先把这人一心口的血止住,将那一身破烂的湿衣扒了,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及一块挂在脖子上的白玉。他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缕长条,长手一伸,把床头上放的一瓶药膏勾来,一股脑往这人伤口上一抹,把长布条缠上去,打个死结,将人侧放在榻上。 他站在榻边,想了想,又从腰侧的锦袋里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颗白色药丸,把这人嘴一掰,药丢进去,再一合——那块白玉突然亮起一道柔光,容名垂眸一看,没看出个什么头绪,又把玉拈起来。 白玉背面露出两个字。 那两个蝇头小字鎏着金,雕得十分精细,一笔一划,落下一个“小蛮”。 容名看了片刻,把玉放下,笑了笑。 小蛮。 这名字有点女气。 天色已经不行了,从窗外投了有点昏暗进来,把这屋子闹得像鬼屋。容名点了灯盏,在屋里的木桌旁坐下。 他这小屋,共有两间,一间堆放书籍物品,一间供他休息落脚。便是这间了。 这屋子不大,里边摆放的东西也不多,一张长榻,一张有些粗糙的红漆长案桌,案桌上的一盏灯一堆书,案旁的一把椅子,椅边墙上挂着的无名剑,无名剑旁挂的一袭黑斗篷,其余的,就只剩偶尔撞进来歇脚的灰尘,以及一个沉默写字的十三爷。 这不像是个天上的神仙住的,倒像个穷酸书生的破屋,风声连着河水呼啸而来,掀得屋上的野草东倒西歪,直从屋顶飞进窗来,衬得沉默写字的十三爷有点大厦将倾的颓败。 半晌,容名将笔搁下,把书一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长榻,那榻上的人猛地把眼睛瞪起来,有点像被逮住尾巴的耗子,似乎是做贼心虚,似乎又有些戒备,总之那双眼睛和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看不清。 这神色复杂的人姣好的面容上还带着一层病气,刚捡回一条命,就迫不及待的想挥舞爪牙了。他把手放在背后,抓着匕首。 少年一身潋滟的绝代风华,长得一双好眼睛,介于桃花眼和狐狸眼之间,有点微圆。到眼尾那,薄薄的眼皮轻扫一下,有些凌厉,又有股惹人怜爱的意味。只是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一丝温度。 容名把眼睛一低,说道:“伤口有些深。睡一觉吧。” 少年仍旧戒备森严的盯着他,半个时辰后才稍微把刺软一软。 但只要容名轻轻动弹一下,那双刚半合上的眼睛又倏地睁圆,直勾勾的钉在他身上。 容名被他搞得无语至极,却只是笑一笑,可心里却没那么宽容。(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都说近朱者赤,这人,恐怕是在墨黑的环境里长大的,以至于那双眼睛里除了戒备和恐慌,很难看到属于人的东西,就像一只暗夜中的小兽,呲着獠牙,战战兢兢的对着缩在角落中的他。 三十涯的小镇中,和这少年年龄相仿的小妖小怪小鬼头们多如牛毛,却是从来也不长心眼的,一天天的,心智都被掺在饭里下肚了,以至于十八|九岁了,还和八|九岁的一样,整天带着四五岁的那群崽子满谷乱跑。 这个叫小蛮的小东西缩在角落里小鸡啄米的打了会瞌睡,手里的刀刃差点割到大腿上时,他重重的把头一点,被自己吓醒了,蓦地抬起头,望着那边撑着桌案浅眠的男子,愣了愣,这一愣,就看了半天,他把眼睛一眨,那两道紧绷绷的视线就被收了,又将头缩回膝盖上,半睁半合的注视着容名,生怕这不知名的陌生男子陡然发力捅他一刀。 这世上有四种人,一种是记好不记坏的人,一种是没心没肺的人,一种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活菩萨,最后一种,是记坏不记好的人。他是最后一种。 陆安期一整夜的操心着小命,伤口处前后夹击,把他痛得冷汗淋漓,却也不曾吭一声,直到痛晕过去两次,被自己吓醒三次后,终于合上了眼。容名挑着眉,看了他半晌,旋即摸了摸眉角,暗暗叹息一声,又过去把这人身上的血止住,来来去去的折腾到天亮。 茫茫的晨曦从山谷东边冒出头来,最先投在那高瘦的崖上,慢慢往下移,给这片被水雾笼罩了一夜的竹林砸下一抹天光。竹林里还半明半昧之时,小屋外升起一炉火,容名把那些个安神的补血的药一股脑扔进炉上的药罐子中,盖上砂锅盖,拿扇子在火炉边扇了扇,良久,火温渐凉,他拿出碗,倒了一碗又浓又苦的药,往屋里去。 他脚步声刚一响,那少年郎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难为他昨日还在生死边缘徘徊,如今看来,是不必再喝药了。陆安期偏头盯着容名,半蹲在枕头边。 被十三爷放在枕边的薄刃倏地被人一捞,又牢牢的回到了疑神疑鬼的手中。 容名只当没看到,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温声道:“喝药。” 那少年望着他,又看看这碗药,那眼神,横看竖看,活似容名端着的是一碗鹤顶红。 容名无言片刻,自己亲自尝了一口,才说道:“不烫了,是我给你端过去还是放在桌上?” 那小子眼睛动了动,一手衔着兵器,一手伸过来。容名把药递过去,手速慢得好像不怀好意的人慢慢地伸来一根稻草。 他手里的碗“唰”的一下被端走,陆安期把碗转了一圈,沉吟着,旋即一脸嫌弃的就着容名下嘴的地方喝药,喝完,他脸扭了一下,把碗一抛,抱着脑袋缩在墙边。 容名接着碗,悠悠出去,心想,麻雀虽小,气性却不同阿猫阿狗。他刚走到门口,就听一道还带着些青涩的音气从背后响起。 “这是哪?” 容名回头:“三十涯。” 那个叫小蛮的屁孩静了静,把头靠在膝盖上,不说话了。 容名把碗放下,出了竹林,悠哉的往桥上一踏,过了桥,在林夏家摊子前停了停。 “今天有糖糕么?” 林夏把头一抬,道:“没了。” “今早那群小妖怪们馋虫发作,您来晚了一步。”文君把茶包扔进大锅里,两手在腰上一插,道:“十三爷想吃糖糕?去殷秀秀的摊子上瞧瞧吧,她姐妹俩从来都是把糖当饭吃的。” 容名笑了笑,转身往镇里去。这镇子很长,顺着东岸的宽阔平地一路沿着永渡河延展开,镇两头随时都会有屋舍添补上。 镇上的路是幻化的,房子是乱修的,妖怪们怎么喜欢怎么建,模样千奇百怪,大门各自安好,东西南北朝向的都有。或许妖怪们心血来潮,终有一天会把门对着天开。 殷秀秀姐妹便住在镇子南边,顺着大路一直往下游去,最末端的一家挂着白灯笼的店面,就是她姐妹俩的铺子。 殷秀秀是个女鬼,因当年被情郎杀害而沉在永渡河中,被容名捞起来后,她们这种沉尸几百年的怨鬼,地狱已经装不下了,鬼差没有收她,她便在这镇上住下,后来捡到一个乱吃药死掉的冤鬼顾小面,两只鬼便结为姐妹,合住在一起。 因顾小面喜欢吃糖,一张嘴总要找点新鲜东西刺激,殷秀秀就开了这个糖铺子,发明了百来十种口味的糖点,一边卖给镇上的小东西们,一边供自家那张嘴内耗。 容名站在铺子前,那撑着脑袋在梦里点兵点将顾小面把头一点,磕在她前面的冰糖上,她舔了舔舌头,顺嘴叼了一颗糖,那颗糖一到她嘴里,就被鬼气化为齑粉。顾小面抬起头,见容名正在摊前捡糖,眼睛乍然一亮。 顾家小面此生有两爱,一爱吃糖如命,二爱美男无双。 十三爷不仅温柔体贴善心泛滥,而且长得一张好皮囊,连以俊美驰名天下妖魔的妖王杜预见了他,都不免黯然逊色一分英俊。 这十三爷身高将近九尺,面容俊美文雅,身形舒朗,飘然如神仙下凡,回眸溺三千烟火,举步如白鹤漫游,风起时如翩翩惊鸿。他一双灿若星辰的凤眼看向什么东西都极其多情,那一头青丝缓缓从肩头落下,在风中一飘,引得顾小面眼睛也跟着飘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连忙把脸一抹,腆着脸上去殷勤道:“十三爷想吃什么口味的?” 容名已经捡好了,却抬头轻轻看了她一眼,笑道:“都来一点……你姐姐做糖糕了么?” “做了做了,这就给您端去。”顾小面说完,一溜烟的窜进屋里,乒乒乓乓的一阵动静歇定后,她手里端了个精雕细琢的盘子,盘子里满满当当的乱堆着一盘冒尖的糕点,她径直往容名手里一塞。 “上次您说喜欢吃荔枝味的,姐姐就做了一锅荔枝糕,正想给你送去的,却不想您已出门了。这是刚做的,您拿好,慢走嘞。” 容名道了声谢,把一袋上好的灵石放在摊上,顾小面收了,欢天喜地的抱着灵石啃。 她们做鬼的不好休养,一不小心就要灰飞烟灭不说,还时不时的要被鬼修抓去练功。幸好三十涯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大家打架可以,但不能伤了和气。 妖魔鬼怪的和气千奇百怪,因此每天都有些东家长西家短,往往是上一顿的膈应留着下一顿打,打过了,不管双方怎么鼻青脸肿,下次见面,竟然就和平了。 打架终究有些难看,鬼怪们学聪明了些,便慢慢地收敛起来。他们做良家鬼的,没有兴风作浪的胆子,便只好收拾那一身的鬼气。 ※※※※※※※※※※※※※※※※※※※※ 更新~ 第 3 章 十三爷是个很慷慨的物种,不仅长得俊,还爱做些仗义疏财的事,谷中的小妖小鬼小魔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只是这种一出手就是一袋子灵石灵花灵草的,单住还成,要是他哪天开窍娶老婆了,估计会被房里人教训。 顾小面望着长街上的容名悠悠而去,心想:“十三爷这么温柔的东西,一定会找到一个同样温柔的老婆。” 十三爷一手端着糕点,一手提溜着油纸包的糖,打大街上一过,和推门出来放风的熊精道了声早,迎面对游手好闲的老虎大王黑风笑了笑,那笑容一揣上脸,从街尾到桥头,就没揭下来过。 狐妖小娘子倚在门边,捧着心口,两颊绯红的注视着渐近的容名。容名似有所感的偏头看过来,脸上那如沐春风的微笑勾得小娘子心口砰砰一跳,两眼一翻,往里一倒,被兄弟姐妹们默默的拖进去了。 像狐小娘子这么激烈的反应,从古至今,已不是新鲜事了。妖魔好色。 十三爷往大街上一站,举手投足之间,都诠释着“神仙下凡”的威力。他就好像一朵高岭之上的花,妖精们为之癫狂而得了失心疯的有,入魔的也有。 曾有小妖小鬼抖着胆子上前去表露心迹,十三爷温文尔雅的一笑,一言不发的看着人家,那些个小妖小鬼就知趣了,久而久之,妖魔鬼怪们都知道这位神仙是根不近情|色的定海神针,喜欢上他,不比喜欢郊外的杂草令妖绝望。 沾染谁都好,就是不要沾染容十三。 这朵一尘不染的花揣着笑脸,千百年来镇在那高崖之下,遥望了古往今来的无数个十里红尘,他似乎在挥动衣袖之间,就把袖子上的尘埃弹尽了。树犹如此,连带着那片青竹林,都青出了一股万年光棍的气息。 若是哪天他那身白衣换成了其他颜色,指不定还有点盼头。 容名打成衣铺子旁过时,把脚一顿,想了想,往铺子里一钻,迎面撞上几道蛛丝,朝里一看,暗淡的铺子比殷秀秀家好像鬼屋。 这铺子被唤做盘丝洞。 铺子的主人是只男蜘蛛精,最拿手的活计就是织布裁衣,凡是到了他手上的布,黑的都能变成喜服,不仅好看,而且耐磨。镇上的妖精们给自家屁孩买遮羞布都往这盘丝洞里凑。 容名顺手取下一件白锦衣,道:“蜘兄,这件我要了。”再顺手将一颗灵石放下,在笑成一朵菊花的蜘蛛精的注视下朝桥头去,对文君两口子点了点头,埋头就要往桥上踏。 文君在后边悠悠说道:“十三爷,你昨儿抱回的是个姑娘?” 容名脚步一顿,愣了愣,回头看着文君,他顺着文君伸出的手往桥对面看去,只见那河水边上,一坨乌漆墨黑的人蹲在水边,细白的脚踝沁在水里。陆安期半低着头,抱着膝盖,一头长发转眼就被剪成个茬,半短的头发从宽大的斗篷中垂出来,堪堪遮住脖子,从头发茬中露出个下巴尖。 他身材单薄,倏然间抬起头来,雪白的脸上安放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端的是唇红齿白,四目相对,容名心头猛然一震。 此间少年足风流。 他的观望冒犯了如履薄冰的人。陆安期眼神一狠,不动声色的把容名一剐,容名笑了笑,把眼睛移开,这才注意到,那团漆黑的东西都,赫然是他行走江湖后挂在墙上的那件斗篷。 文君侃笑着说:“十三爷,你们两个就像隔着天河观望的苦情人,赶紧回去吧,人家从你出门就一直守在那了。” 容名:“……” 那边,陆安期隔着宽阔的河,把文君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默然将这大嗓门的女人骂了一顿,将头低下去。 容名沉吟不语,他惯会用笑来打发人,就好比此时,这无中生有的言语他不想承认,然而十三爷是个很好的神仙。他笑了笑,往常妖精们一看到他笑,就能领会他的言外之意,然而今天,他的笑怎么看都是喜气洋洋,好像刚娶老婆的糙汉,太阳下咧着大牙,笑得让人恨不得把他打一顿。 容名慢悠悠上了桥,走到一半,陆安期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带着点戒备的瞧了瞧对面的大街,这一扫似乎让他彷徨的心定了下来,陆安期倏然起身,抬脚就往竹林去。 那身过长的斗篷被长长的拖在地上,好像一条死狗,一路扫着地上的竹叶走,直扫出一条毛里毛躁的路。 前面的人左一晃,右一摆,“招摇撞骗”四个字,差一个“骗”就齐全了。这来路不明的人就好像一只花里胡哨的刺猬,他一举一动都竭力地摆明自己那一身锋利的刺,但少年人过于想展示锋芒,以至于心浮气躁,彻底让那身拒人千里的热气变成了滑稽的小旋风,随着他那大杀四方的满地骚,成全了自己,看笑了别人。 容名收起嘴角的笑,慢慢绰上去,他不疾不徐的走,前面的东西却越走越急,时不时回头瞧瞧,那眼睛里摆着不信任和满心戒备,这么外露的情绪,不是个聪明人该有的。 陆安期钻进屋里,往榻上一坐,腿一缩,目视着慢悠悠进门的容名。 容名笑道:“怎么了?”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站在那一寸三尺桌前,把桌上的糕点一指。 陆安期没吭声,只把脚动了一下。 容名的目光就往那脚上一看,他看到几个半消的水泡,于是在心里默默一叹,轻轻过去,伸手,俯身。陆安期看着飘到他眼前的头发,心口一跳,免不得就要多想,他两眼又圆睁起来,整个人“唰”的往后一支,警惕的盯着容名,斗篷下的手紧紧的攥起来。 容名低眼看着他,道:“你脚上似乎有点伤,我给你找药擦一擦。” 他说着,手勾了昨晚放在榻头的药膏,勾着腰,把粘着灰尘泥土的脚一抹,再把药膏涂上去,边涂,容名边说道:“你像我的一个小外甥。” 苍天,外面坑蒙拐骗的人贩子骗小孩的时候,最爱拿这句开头,洒几滴泪,给一根糖葫芦,小孩们都爱跟这些便宜舅舅跑。 陆安期没吭声,脸上的表情有些冷漠。 容名瞧了瞧他旁边那双靴子,问道:“怎么光着脚就出去了?” 他抬眼瞧了这小外甥一眼,只见这陆安期僵着一张二五脸,活似个讨债的。 这讨债鬼不声不响的把脚收了回去,解下身上的斗篷,露出单薄的上身,把湿漉漉的斗篷搁在榻边,做完这些,他才往里一缩,靠在墙上,静静的看着容名。 除了三岁小孩,谁想在粗粝硌脚的枯叶路上走?那鞋不是不穿,是不敢穿。他如今是秦楚两国的逃犯,外面是条河,鞋沾了水就有点重,逃命时,八条腿都不够用。 陆安期嫌它拖后腿。 他大清早的去河边坐着,不是想看风景,亦不是等人,他只是怕秦国的追兵杀进来,到时候自己一身的伤,举目四望没个全是妖魔鬼怪,谁会帮他? 跑是来不及了,唯有跳河一条路可以走。 他蹲守在河边时就想好了,若容名带了秦国的人来,他就跳水,不管死活,都不要落到秦国那帮人手上。 要是只有容名,他就先在这赖着,等把这身伤养好了再说。 容名见他不吭声,也不多问,净了手,拈起一块糖糕。 陆安期饿了几天几夜,盯着容名递来的这块点心,他虽然恨不得把容名一起吞下肚,但人生地不熟的,他想了想,没接。 容名默然的把糕点往自己嘴里塞。 各国宫廷中,每年都有被暗杀的公子王孙,这其中,被毒死的就占了一大半。因此,各国王室里就有了试菜官,每每上了一道菜,就由试菜官先下筷验毒,至于糕点茶水一类,总是备了银针,哪个公子要吃什么,先由试菜官把银针往食物里一扎,挑起来瞧瞧,如此,这些公孙们才敢下嘴。 这种歪风邪气以势不可挡的威力席卷了千万家高门大户。 他心想,如此戒备,这人或许是某国的王室子或者是大商人家的傻儿子,打小生活在那种步步惊心的环境中,养成了这种保命的习惯。 容名叹息一声,银针他是没有的,徒手变他也没心思,干脆就把手上这块递过去,少年人饿火中烧,终于疑神疑鬼伸出手来。 害怕什么东西时,不应该写在脸上,特别是害怕某人。容名冷眼旁观这别扭的少年,从那举手投足间的谨慎中不约而然的想到了另一个人。 他眼睛一动,笑了笑。时间太长,他把追悔莫及的岁月连着那人的脸都一齐模糊了,只记得那人踏空而去时,回首间仍旧云淡风轻,依稀惊扰了旁人的梦境。 容名眼神一飘,一转,袖手坐在一边,瞧着陆安期把一块糕啃完,抬眼看过来时,把手一伸,他又如法炮制地递过去。 千百年来,十三爷头一回逗见这么难伺候的东西。 容名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温声道:“这里是三十涯,你大可以放心。” 他言外之意,是希望这人放下心里的一半戒备,最起码不要这么杯弓蛇影。 陆安期闻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容名看明白了,那脸上分明写着“放屁”。 跟阴谋诡计斗了这许多年来,陆安期每每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发现他只有孩提时代是安心活过的,到爹娘葬身断魂谷后,他被祝凌云收养,就好比羊入虎口,睁眼闭眼都是危机。 陆安期偷偷看了容名一眼,心想,对面这男人说不上好坏,姑且算是个面善心坏的,唯有一点好,就是不问他的来路。 他一颗心才稍微放平了半点,就听对面的男子开口道:“小蛮是你的名还是字?” 这一下直直的击中了陆安期的防备,他寒毛耸立地瞪着容名,只差没把匕首摸出来。 “抱歉。”容名觉得这势头不对,连忙笑一笑,解释道:“昨夜不小心看到你心口玉石上的字……方才唐突了,还要么?” 陆安期就着一身冷汗,闷着脸,道了声:“不要。”便靠在墙上养神。 他脖子上这块玉坠,是他出生时从娘胎里带来的。他娘顾长溪欢喜得差点原地飞升,把这块玉用天蚕丝系了挂在他脖子上。那天蚕丝,千年只得一缕,乃是上好的辟邪物。 玉上的那两个小字,是他爹陆修泽刻的。 他爹他娘在这字落下之后,受不住六国国主以苍生性命相求,去断魂谷镇守下边的十万丈魔气。魔气万丈,天兵天将都没法子,凡人何德何能?他们此去,是箭在弦上,六国子民挨个在一张长长的布帛上按了血印,求他们拿命去给自己换一个安心。 两人临走时,同六国定下契约,要六国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结果他们一走,六国先被秦国灭了两国,又被楚国灭了两国,如今秦楚对持不下,两国百姓叫苦不迭,多年战乱已经耗得人马俱疲,秦王庭想修养生息,楚王朝亦想厚积薄发,便定下合约,两国交换质子。秦国送来了当年骗得楚王差点吐血而亡的张仪,楚国把他送了过去。 他和秦国的仇恨,顺藤摸瓜,得摸到顾长溪那辈人头上。 顾长溪是南疆蛊王的女儿,秦王嬴满之母夏姬是白戎狼女,当年夏姬率领群狼大肆屠杀楚国边郡百姓,顾长溪便携蛊北上,用断肠蛊把夏姬药死了。 这账,嬴满还是公子满的时候就已经狠狠的加在他身上了。如今公子满成了秦王,除非他死了,否则,以嬴满睚眦必报的性格,必然要想方设法地从他身上讨回去。 ※※※※※※※※※※※※※※※※※※※※ 我更~ 第 4 章 楚国把他送去后,陆安期见到了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秦王嬴满。 嬴满在质子送到之时,立马就把他关入了大牢,吩咐“明日”午时问斩。这话刚落,一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子跳出来,拈着那撇山羊胡,出了个馊主意,秦王寒着脸听他唠叨完,待听得老头说“死,何其易也!让他生不如死才是上上之计”,这才松下脸色,满心欢喜。 那龟孙是个老色鬼,人到垂暮之年,依然色心不改,平日里最爱玩娈|童。 嬴满大手一拍,将陆安期从死牢里提了出来,关进一座南风楼,以供咸阳的达官贵人们取乐,泄他心头之恨也。 第一个光顾陆安期的,便是秦王。那日秦王一脸漆黑的推开门,唤左右将他手绑了,他在挣扎中撞坏了一个花瓶,乱打之中打伤了四条壮汉,挠花了秦王的脸,顺手在嬴满腰间一摸,捞了把当年荆卿刺杀这畜生时留下的罪刀。 若不是当时他体内还有些软骨散,此刻,大秦该亡国了。 逃出来后,秦国的追兵把各种杀招用尽,他几次死里逃生,最后,神箭手出马,千里赶来,在他逃到边境时射了一箭,留下他心口前后的这两个大洞。 他撑着一口气没掉,用尽平生力气,使了个幻术,往一只野兔子身上招呼,那兔子便带着秦兵朝越地的方向去了,他半死不活的撞出三门关,掉进黑水河,大水一冲,东奔西撞,来到三十涯,被这男人救了。 陆安期偷偷睁开眼看向容名,这男人好像一整天都没事干,只见他在屋里枯坐了片刻,便施施然起身。他一起身,陆安期又犯了疑心病,怀疑他是要去秦国通风报信。 眼下,外面是什么情形陆安期不大清楚。这就好比风中浮萍,他随着风乱飘,没个根底。陆安期暗自琢磨着,已经考虑着要给自己易容了。 他在楚宫里小心翼翼惯了,学得祝凌云教他的那一套报复功,一出来,两眼所到之处,皆是仇人。陆安期草木皆兵地以为,要想好好逃命,一些累赘必得去掉,就如那头长发。 他的断发此时正窝在外面的炉子里。 陆安期见容名要走,心里先是一慌,再一紧,他满心戒备地问道:“你要去哪?” 容名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需要静养,我在这里杵着,你睡不好。” 陆安期摸着良心想,这话说得有理。他在楚宫里尚且不能高枕无忧地睡一觉,这三十涯可是传说中吃人的地方,他既担惊着外面的妖魔鬼怪,又受怕着他这个素不相识的救命恩人——他生怕容名突然露出獠牙。 容名这么轻飘飘地出去,他觉得其中有诈,不免更怀疑了。一怀疑,他就条件反射地想逃,但脚下却没动,只是心口跳得有些过快,震得他伤口滋遛滋遛的疼。 陆安期在伤口旁边按了按,咬牙道:“我不需要,你留下!” 容名悠悠一笑,缓缓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要我走还是留?” 陆安期心眼多,凡是到他耳朵里的话,他都要拆开看看。容名这话,被他拆出了一股耍流|氓的味道。 他如今把“老弱病残”四个字占全了三个,拔刀相见这种费劲的活他只能做个表面功夫。陆安期手上虽然缓缓的亮出了匕首,脸上虽然挂着势在必得的凶狠,但心里却没一点把握。 十三爷看着这只占了雀巢还要刀剑相向的鸠,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点点头,在陆安期恼羞成怒的注视中,慢慢说道:“看来是要我留下。”他把脚尖一转,回到桌边坐定,手撑着下巴,跟陆安期大眼瞪小眼。 陆安期松了口气,把手中的刀放好,这一波三折地周章,弄得他煞有些困乏,他扫了容名一眼,扯过床上的薄被,把自己团了团,他死撑了一晚上,恨不得立马睡死过去,却睁着眼睛,慢慢地熬着,活似熬鹰。 他的煎熬,在容名看来,纯粹是自找苦吃。十三爷觉得这瞪着眼睛苦苦看着自己的人有点好笑,便把视线移开,他闲来无事,就翻出那本捉妖用的册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翻。 这册子叫“善恶书”,里面收录的妖魔,有十恶不赦自己想作孽的,也有如那蛇妖一般,为报仇而血洗京华的。 善恶书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也是他自己弄的,十三爷以为,众生存活不易,一死百了,过些年头,谁也不记得阿三阿四是什么东西了。 这本善恶书,百年之后送去人间,凡人们最起码还能知道一些山河中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他在这里翻,陆安期就一直盯着这边,容名忍了忍,他觉得这道视线硬邦邦的,配合着那张色厉内荏的脸——十三爷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抬眼,那榻上枯坐的人把头别开,一双眼瞪得跟黑风门口的铜铃一样大。 容名心想:“睡个觉也这么费劲。” 两人就这么熬了三天,三天后,那神仙药膏把陆安期脚底的水泡治好了,身上的两个洞也渐渐合上了。 陆安期自以为又是一条好汉,免不了要蹦跶一番,于是白天蹦的跶,午夜梦回,全都还成一段锥心刺骨的痛,惊得他以为胸口又被人扎了一刀——他又自己抹了两次药,至于背上的,手一动就要扯着内伤,这时候他就不得不麻烦便容名了。 三天的时间,陆安期冷眼旁观,暗自窥探,容名还是三天前那个容名,笑得从容不迫,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一根刺来,他唯独从这淡定的笑容里看出一点歪风邪气。 陆安期又斜着眼睛打量容名。这人长得俊,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气质。具体是什么气质,陆安期以为,自己连相马都不够格,相人这种事,万万做不来。 他只觉得,在这人面前,好像什么都如他脸上的笑,云淡风轻。容名随便说的话,内容都是轻飘飘的。 这云淡风轻的人却有双火眼金睛,陆安期几次被他看得无地自容,仿佛心里的小九九都被一览无余地关照了。他觉得容名很轻易地就看透了他。 这种“我不如他”的落差和隐秘被窥探的战栗感交织在一起,把陆安期激得像惊弓之鸟,容名轻飘飘投来一个目光,都能在他心里掀起一阵狂奔的浪。 这种死活赖在这里和日益加深的戒备,一旦容名稍微靠近,就变成一种如履薄冰的危机。 陆安期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把呼吸都给忘了,身子僵硬地戳在榻上,微凉的膏药轻轻落在背上,饱满的指腹带着一股温热,轻轻在那块伤疤上打圈,这温热就透过凉凉的膏,直透过他单薄的背脊,带起一阵由外而内的酥麻,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容名垂眸看了他一眼,陆安期连忙把眼睛转开,咬着牙,苦大仇深地看向另一边。容名把药放好,道:“出去走走?” 陆安期偏头甩了道沉沉的视线过来,容名心下了然——这怕是又犯疑心病了。 这人疑心病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三天的相互折磨中,早晨,容名一出门,陆安期必然要重蹈那日的覆辙,跟出去,蹲在河边,直到容名回来,他照例往容名背后一扫,直到放心了,才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回到竹林里。 陆安期说话的时间极少,掰着指头数,他三天里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平常时候就缩在榻上,养他的伤,待他自以为好了些,就拿着刀子去竹林中乱挥。 他这种人,天生就和怀疑作伴,无趣地像木头,偏生周边的雷极其猛烈,除非是他自己想开了,否则,任谁都不能往前越一步。 容名笑了笑,扒着雷池的边缘说道:“三十涯有妖魔鬼怪,也有不少的人,虽然名声有些臭,但并不是外面说的那么不堪。相处久了,你应该会喜欢这里。”容名盯着他的侧脸,缓缓补充道:“我就说说,若是不中听,不用记在心里。” 陆安期抿了抿嘴,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旋即一动不动的靠在墙边,手放在腰侧,再往下一点 ,就是他行走不离身的鎏金匕首。 容名闭上嘴巴,勾唇笑了笑。他一笑,陆安期就怀疑他看穿了自己,因此格外讨厌这轻飘飘的笑,觉得那半勾不勾的嘴巴后边,藏着一条大尾巴狼。 纵观浮世苍生,不论人妖鬼魔,他见识过的东西里,只有祝凌云那只咬人不吭声的恶狗在折磨他时爱这样。 容名看着一层恐慌慢慢爬上陆安期的脸,有点稀罕,他不由自主的想摸摸自己的脸,心想,我笑得很怪么? 他笑得不怪,但对象错了。 桥东的大平原上,同陆安期一般年纪的小妖物们此刻正风卷残云地雀跃狂奔,没心没肺的在外面趁着东南风放纸鸢,叽叽嚷嚷的笑声遍布旷野,直窜进这木屋,陆安期脸上那层恐慌便在这一片叽嘹的笑声中渐渐退了下去。 屋后竹林里系的铃铛轻轻一响,陆安期倏地望向容名,这铃铛叮叮响了几声,又歇了下去,把惊弓的鸟吓得寒毛林立。 “有人来……”容名淡定的声音被扯大了嗓门嚎过来的猪妖给打断了。 “十三爷!”猪妖从桥头就开始叫唤,一路唤到木屋前,兀自擦了把汗,抖着一身肥肉,侧身挤进容名的屋子,堆着一脸肥厚的笑,他还拿帕子擦着汗,边擦边说。 “十三爷,外面来了几个狗狗祟祟的东西,说是来找人,兄弟们不让进,他们要硬闯。您给个主意,这是该打死还是放了算了?”他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陆安期,脑袋一空,话也慢了下来,心口还没炸起来,脚已经挪了过去,溜着一圈见色起意的哈喇子,朝陆安期伸出手。 “大盘。”容名唤了一声,手轻轻拍在猪妖的肩膀上,猪妖脑袋脖子都一凉,回过神来,一把削金断铁的薄刃已抵在他咽喉处,虚虚的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猪妖一动也不敢动的望着他面前这个小美人,十三爷好似一堵墙站在他后边。 是了,大家都说十三爷如今是有家室的神仙,想必这美人就是他的家眷。这么想着,他心里一凉,觉得容名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又重又紧。 容名轻飘飘道:“小友,他天性不坏,你姑且把刀放下,大盘,往后移两步,对,再移。” 猪妖战战兢兢的移到门边,摸了摸脖子,瞧着那点血,愣了愣,豆大的泪珠霎时便从眼角滚入脸上堆积的横肉中。罪魁祸首默默的把刀在榻上擦了擦,抿着嘴,乌漆墨黑地看着容名。 这个硬茬。 容名把眼睛从他身上挪开,移到猪妖身上,徐徐道:“不妨事。你方才说那几个人在哪?”他说着,一道灼灼的目光就从背后扫了过来。 猪妖抹了把泪,道:“在镇口,说是要找一个叫峨眉的女子。” 背后那道光歇了,容名笑了笑,道:“找人可以,但进了三十涯,就得按三十涯的规矩来。” 三十涯的规矩,有苦难言者可以进,迫不得已落草为寇的人可以进,无处可去的人可以进,良善之辈亦可以进,总之,在世间寸步难行的人,三十涯会给他们留最后一个栖身之地,外面的人若是想带走里面的谁,须得这人亲口同意。除此以外,擅闯者,大多都在外面的大林子里迷路丧命了。但却没有哪个女子叫“峨眉”,若没猜错,这峨眉怕是个幌子。 容名说着,顺手把前几天买的那包糖放在大盘手上,道:“拿好,去吧。” 猪妖打开一瞧,立马破涕为笑,欢欢喜喜的出了门,容名回头看向那事不关己的东西,斟酌道:“谷中的妖物们秉性各异,偶尔会有些突出的,你——”他看着陆安期油盐不进的脸,嘴边的话落回肚中。 他直觉自己说什么,这人也不会放进耳朵里。便住了嘴,但又觉得有必要让陆安期捏着点分寸,容名接上方才的话:“万物有灵,不到万不得已,谷中的妖魔鬼怪一般不会刀兵相见,若是谁为难你,骂几声也就过去了。” 他说完,陆安期便抱着手,冷笑道:“似这猪妖,再来一次,我就打死他。” 容名笑了笑,觉得这人幼稚,嘴上却道:“言重了,你且放宽心,我出去一趟。” 陆安期收了冷脸,闷着没吭声,良久,他把膝盖一缩,下巴往膝盖上一靠,头发把脸一挡,又成了一只不动声色地剑拔弩张着的刺猬。 十三爷是个很好的神仙,不仅纵容这只刺猬强占卧榻,还很体贴的照顾这疑心鬼的感受,平常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门必要提一声,那把刀刃抵在他腰上四五次了,他每次都是轻飘飘一笑而过,转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这肚,估计能开十来艘巨轮。 竹林背后的铁链下有个悬洞,每隔一段时间,容名就会来检查一遍,加个封印。容名觉得是时候了,便空手出了门,往竹林深处去,约五十来十步,他在悬崖下停脚,望着那根一眼看不到头的链子,链子巴掌宽,一头直指云霄,一头扎入地底。 地下这段链子伸进这合抱宽的悬洞,此洞深不见底,扔一块石头进去,一点动静也不会传出来。从这洞里边刮出来的风劲头十足,伴随着细弱如蚊子哼哼的声音,时不时钻出一股滔天的鬼气。 从此处下去,便是阿鼻业狱。 五万年前,他被贬来此处,头一件事便是守住这根链子,预防下边的恶鬼逃窜出来为祸苍生。 但这些年诸侯争霸,腥风血雨的斗一番,斗得人仰马翻,累累的冤魂战鬼把地狱的黄泉路都给挤爆了。 至于投胎,如今死的远比活的多,大多数婴儿还不足月就被扔了,早夭的数不胜数,一个新鬼要再世为人,少说也得轮到千八百年后。 地狱鬼多了,便有些照顾不过来,常有狡诈恶鬼混在挤挤攘攘的鬼魂中,摸着这根链子上来。 容名在悬洞上设了道结结实实的封印后,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原路返回了。 那悬洞下,刚爬到一半的恶鬼红着眼睛,阴毒地看着洞上边的封印,利爪在洞壁上狠狠一抓。它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抠掉了一块铁石,恶鬼呆了呆,又往石壁上扒了几下。 黑暗中,双眸通红的鬼一边抠石头,一边眯着眼睛起来,恶毒的对着上边的封印狞笑。 第 5 章 容名似有所觉地停下,漫天的罡风吹得铁链左右摇摆,硬邦邦地砸在悬崖上,碰出无数段冷硬的声音。这金石相碰声中,他似乎听到了某处石块裂开了。悬崖上噼里啪啦地滚来一颗石子,容名愣了愣,心想,疑心病会传染。 他把疑神疑鬼收回肚中,觉得后面这条铁链子聒噪得很,要是风大些,可能会钻到天上那位的耳朵里,这不可避免地又要有麻烦事了。 这天上那位,指的自然便是天帝了。 天帝耀魄宝自从长明死后,那颗心眼也跟着去了大半,留下的一小半,随着他岁数的增大,缩到针孔那般小。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天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在谁身上插一刀。 这把刀自然插在了他身上。当年,只因他替罪神天骁说了句好话,把小心眼的天帝得罪了个透,转眼之间,神旨降下,他就来到了此处。 至于那句好话,摸着良心论,他只是实话实说。 战神天骁早年战功卓绝,把西方心魔南方火魔北方赤魔东方天魔都给杀得哭天抢地的绝种了,神界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年,天骁功不可没。 而天骁的罪状,乃玩忽职守,致使堕魔揭兀从天牢逃离,以至于神魔大战中,本该万寿无疆的太子长明被揭兀这横生的变故在背后捅了一爪,从此身陨道消。天界悲恸了好几万年。 当时天帝暴怒得只差没原地化成一道又红又辣的烟,欲将天骁的神根斩断,轮回六世畜生道后一刀剐了,他当时说——陛下,天骁虽有重罪,亦有战功。 四舍五入七抵八消,就是罪不至死。 但天骁最终还是被宰了。 耀魄宝痛失爱子,杀了爱将,仍不解气,便拿他这个多嘴的开刀,时不时便要降下一道旨意,这样那样,帮助天上的神仙找私下凡界的爱宠,或是帮地下的鬼差捉远逃的恶鬼,要么是南海出了一条妖龙要他去除,要么就是灵山上那只扁毛畜生下凡造孽要他去逮。总的来说,他守在这里,就是个打杂兼看涯的。 容名踱回木屋旁,眼睛一转,透过重叠的竹叶,看向永渡桥上那抹徘徊的黑影,他把竹叶别开,只见一个歪髻持刀的黑甲男子正慢慢的过来,文君正在茶摊边喝道:“慢着——桥西不是你寻人的地儿,趁那边主人没搭理你,快滚下来。” 黑衣刀客迟疑片刻,抬眼一瞧,一个白衣男子在他低眼抬眼之间现出来,竟没发出一点声响。刀客活见鬼似地看着容名,只觉得这男子面如冠玉,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有点看不透——他只站在那,眼神也没毛病,却让人头皮莫名的发麻。 容名略过刀客一身的血气,直看向他手中紧握的佩刀,这佩刀上泛着一层黑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鬼气。容名这才抬眼看向来者。 此人的眼睛已关不住杀人如麻的戾气,鹰钩鼻,薄嘴唇,高颧骨,乍一看有点普通,仔细一瞧,他瘦高的身子就好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刃,戴着个斗笠,背上挂着一件黑色披风,在永渡桥上戳出一股凌然的锋芒,好像一根淬了毒的黑针。 刀客被容名看得毛骨悚然,半垂下眼帘,道:“阁下,我等前来寻我家小姐,若有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这里没有谷外的女子,”容名负手道,“三十涯乃妖魔聚集之地,闺阁女子还未到此处,早被岷山之中的豺狼吞吃了,你去岷山里瞧瞧,或者去下边吊钟崖旁边的大凉山找,若这两处都没有,你们就节哀吧。” 那刀客在他说话这档子,两眼扫向他后边的竹林——鼎鼎大名的三十涯,从来无事者不得擅闯,在刀口上舔血多年,他们自然知道永渡桥西边镇着尊法力通天的大神。刀客抬眼瞅了瞅那座气势逼人的山崖,暗道一声晦气,行了个半礼,转身走了。 加上他,一起来寻人的刺客共有八个。他们是秦王庭专门养的刀,主人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拔。这次上面交代了,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此事说起来还是楚国不地道,那小子既然跟着楚国巫师多年,许多小把戏自然也看过不少。说什么全须全尾的交来任秦王处置,再怎么全,也该用上断骨散。 这下好了,秦王脸上的指甲痕如今还没消,旧恨添新仇,除此之外,那群三四十岁的大汉也被耍得团团转,追了半天的人,到头来只抓到一只母兔子回来交差,秦王暴怒,一天要杀好几个人,眼下要是再找不到,他们也该洗干净脖子往山林里躲去了。 容名目送刀客离开,转身回屋,看了看那靠在门上的人,笑道:“怎么在这?”一阵热风从东边呼啸而来,猛的进了竹林,把陆安期吹得像只风中鹌鹑,他暗自哆嗦了一下,一边漠然地看了看容名,转身回屋。 屋中放着早上没吃完的冷糕,陆安期抓了一块,囫囵往嘴里一塞,生无可恋的咽下去,拍了拍手,往榻上一坐,摸出手里的刀,他心里别扭地盘算着找个话头,脸上却装得一派镇定,手上的刀三番五次的差点掉下去。 陆安期直觉容名看穿了他,一边忌惮着,一边漫不经心道:“他们叫你十三爷。” 他们相互折磨的时间,四舍五入该有五天了,一般人的行事方法是先互报家门姓名,陆安期的行事方法略有不同,他先暗中观看,直到如今,才磨里磨蹭的跟人勾搭。 容名答到:“这是别人顺口叫的,叫的人多了,便依着他们。鄙人叫容名,容易的容,无名小卒的名。” 陆安期抬眸看了他一眼,把刀往袖里一收,抱着手,道:“三十涯有个神仙,传说他比东海里的那只大乌龟活得还要久……你真是神仙?” 这话说明,姓陆的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疑心鬼并不愿意相信别人,因此颇费了些周折,才敢开口询问。 容名倒了一杯酒,闻言,笑了笑,道:“算是吧。” 陆安期盯着他瞧了半天后,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直看得神仙也有点发毛了,他才撇了撇嘴,道:“你我并无什么不同。” 容名心口一松,扫了他一眼,笑道:“哪里的话,我似乎比你高。” 他这话对陆安期来说,无疑是种耍流|氓,因此把脸黑了下来,默默的转过头去,半晌,才涨着脸哼唧道:“我才十六岁……” 陆安期说到此处,觉得自己被这流|氓扯着鼻子走了一圈,有些恼怒,怕再说下去就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了,就把嘴一合。 他一沉默,屋子就安静下来。陆安期浑身不得劲的想,他恐怕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大概疑心鬼的眼中,凡是能蹦会跳的,都包藏着祸心,因此格外的不合群。 陆安期摸了摸心口,在头上挠了一下,打量着容名能化为春风的脸,心里纠来结去,半晌,才说道:“能不能再留我几天?” 容名把茶盏放下:“自然可以。” 十三爷答应得爽快,陆安期心里跟着一松,终于想起十三爷的好来。他在容名如沐春风的笑容下软了软心,敞开一小个口子,放出一点迟来的知恩图报。 陆安期闷了闷,道:“你救了我一命……” 容名看他似乎还没说完,就没插嘴。这人瞪着榻面半天,心里转了百来十个弯,才道:“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吩咐就是,当然,不能超过我的能力之外……”他抬起头,鬼迷心窍地从容名脸上意会到一种欣慰,他鼓起脸,视死如归地说:“我什么都会做。” 容名:“……” 这个什么都会做的人,急切地想做点什么东西回报这个救命恩人,往屋内扫了一圈,思索良久,为了证明自己有多能干,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要给容名露一手厨艺。苦于没有锅灶,便将就着那个煮药的砂锅,烧火的火炉,竹林里的断竹,准备炊一炊,把柴火往灶里一放,万事俱备,他抬头张望片刻,问:“米呢?” 容名指了指永渡河那边的小镇。 陆安期脸上一呆,旋即瞪了他一眼,脚下如踩风火轮似的打镇里转了一圈,两眼盯着一家杂粮铺,飞快的奔进去,一股脑买了半口袋,临走时,他掉头对店家道:“这是容名要的。” 陆安期气急败坏的心在扛着米的那一刻稍安了些,他健步如飞的在大街上一走,吸引了一大票目光,顺手在野狗阿三的铺子上拿了块肉,飞也似的去了,他一路飞快的过了文君两口子的茶摊,喝茶的妖神魔怪见鬼似的看着他上了桥,旋即看了看对面等候归人的老邻居。 “十三爷捡了这么多年破烂,可终于捡到个宝贝了。” “谁说不是呢,这小美人儿黏人得很,十三爷每次出来,都要跟到桥边。” “都跟到桥了,咋不过来?” “你当谁都有你那一脸糙皮?”文君笑骂道,“我看清楚了,十三爷原来是个护食的。” 林夏无语的望她一眼,见她一脸八卦地向桥西张望,接着,又以横扫千军的气势把手里的茶往客人桌上一放,抖擞着手中的抹布,伸脖子往河对面瞧。 河那边,容名把小美人背上的米接过,笑着说了句什么,就见那小美人脸红了红,瞪了他一眼,飞快的进竹林里去了。 文君把头缩回来,指点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说道:“这世上连神仙都熬不住寂寞了。我早说过,天下缘分千万种,全靠等,时机成熟了,烂木头都能开花。这下不知道要哭瞎多少妖精。” 若前几天大家都是捕风捉影,这下,经过文君的一嘴雕琢,再看看那两人郎情妾意的模样,霎时间,河这边十三爷开荤的消息就飞了满天。 河那边十三爷被陆小蛮赶到一旁,见证了什么都会做的人做饭是什么硝烟场面。 陆安期把肉剁成细沫儿,将米和肉一股脑扔进水里,加大火力,忙活半天,灰头土脸的抬起头来,就着容名放在房里给他漱口的盐用了,盖子一合,再一开,一锅新鲜出炉的糊米烂肉粥便被盛进碗中,塞到了容名手里。 “吃。” 容名似笑非笑的看了陆安期一眼,慢慢品尝了一口,抬起头,不言不语的看着陆安期。 陆安期垂眸盯着脚尖,等了半天,见容名又吃了一勺,他就得意地翘了翘尾巴。 少年人的悲欢喜怒活似夏日的天气,上一刻电闪雷鸣,下一刻就晴空万里。陆安期觉得容名吃了自己做的饭,就有点不一样了,具体说来,是他心里的那道隔自己消了一半,因此,看什么都眉清目秀的。 陆小蛮把脸一扬,凑过去,盯着容名片刻,伸手把他手里的勺子抢了,他满心欢喜的想,我第一次做饭,竟然能让容名这种神仙爱不释手,可见我无所不能。 那翘到天上去的尾巴,在领教了自己的厨艺后,彻底塌了下来。陆安期木着脸,掉头去河边端了一盆水,一把夺了容名面前的碗,就着一碗半干的稀饭往水里一舀,再拿勺拌了拌,往十三爷面前一放。 容名:“……” 十三爷把勺子放下,手轻轻在桌子上敲了敲:“我总觉着,你已经很不错了。” 陆安期哼了一声,抱着手往榻上一坐,脸上飞起两块红。他平生第一次,被人夸。 少年对这种随口一说的话似乎格外敏感,他好像是有点无措,又好像是看出了容名这句随口说的话本身不具备什么值得夸耀的意义。陆安期手足无措的看了容名半天,莫名地对这男人升起一股好感。 这就好像从来都只能挨骂的男孩,突然某天,一个胖阿姨从天而降,摸着他的狗头说“你真厉害”这种半真不假的话一样,他立马就对这个阿姨产生了亲切感,觉得她好像一个仙女。 毕竟人活在世间,最由衷的渴望,是能得到别人的赞赏。不管这人是个什么品种,什么年纪,什么性格,得到认同是普遍的本性,从无例外。 陆安期在这不期而至的夸奖中抿了抿嘴,他失去的是大多数人都该享有的童年,他以后,将用一生去弥补童年的缺憾。容名给他埋葬在心里的渴望开了个闸,洪水滔天而下,冲得少年眼眶发烫,恨不得在这男人脸上亲一口。 容名看着陆安期低下头,温声道:“怎么了?” 陆安期默默一叹,感动过去了,疑心病又占了上风。他偏头看了容名一眼,没吭声。 容名活了千百年,却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小崽子。他思忖片刻,道:“是伤口疼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陆安期背后果真一疼。 “嗯。”陆安期咬了咬牙,闻着容名带过来的一阵风,这风里带着点青竹酒的淡香。 酒香随着渐近的容名慢慢浓烈起来,他就如坐针毡地闻着,蓦然抬眼,看到容名沉静的侧脸,恍惚间那点亲切又飘了回来,把受够了寒凉的少年拉到这尘世之中的一片净地,不经意间,就体会了一把从来没指望过的温暖。 第 6 章 陆安期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呼了口气,把那冉冉升起的好感压回心里,他心想,我一点也不稀罕。 这个半生不熟的男人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他马上就满十七岁了,差不多是个大人了。 这个半大的人收起一心口的柔软,又尖酸刻薄的竖起一身尖刺,活似要同这个世界你死我活的干一场。他身上有着所有初生的牛犊所特有的倔强,这种倔强一半是装的,一半是他硬塞给自己的。 陆安期觉得在他背上打圈的指腹就好比一把软刀子,划得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活似挨了传说中的千刀万剐。 他抿了抿嘴,把身子往后移,有了那顿饭的友谊,他觉得容名是个可以接近的人了,把条件反射的挥刀舞枪收回壳子里,只轻轻把容名一推,道:“好了。” 容名看着他,直看得陆安期心口一紧,他垂着眼睛又往后挪了一下,听容名笑了一声。 这个刚建立起友谊的人把他手上的冰凉药膏抹在陆安期脸颊上,笑道:“你在怕什么?怕我变成大灰狼吃了你不成?” 十三爷的恶趣味把自来就杯弓蛇影的人吓得当了真,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摆着不可置信以及一股慌乱,慌乱下就把他们不大牢固的一点交情打回了娘胎去。 这慌乱的人咽了咽惊慌失措的唾沫,心口七上八下地窜动着,戒备地望着容名。 容名把眼皮一垂,同时笑了起来,把视线轻飘飘的移到别处,他说:“抱歉,开了个玩笑。” 他的抱歉就如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随意,说完,顺手把陆安期的衣服提上肩膀,指尖不小心在陆安期锁骨上碰了一下,他自己没感觉到,却把自来就敏感的人弄得一个激灵。 陆安期绷着脸,把头一低,一声不吭的跳下地,在满室寂寞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回头,瞪了眼不明所以又似乎是有所感悟的容名,抬起脚,一溜烟奔去了外面。 这个桀骜不驯的眼神让十三爷想起他当初乐善好施救下的一只白眼狼崽,那狼崽子大概只有四个月大,脾气先年岁一步水涨船高,大概比天上那群狗还暴躁些。容名在门前的河边捡到它。 狼崽子在这屋里磕磕绊绊的养伤期间,整天龇着牙,走时还差点在他腿肚子上留下一口忘恩负义的疤。 容名笑了笑,他心想,这个心眼大过年岁的少年比那只狼崽子还难伺候。他正想着,一阵仙风突然在屋中刮了起来,风中的灰尘还未落定,一道闪着灿灿金光的黄帛神旨就在屋里漂浮起来,直怼到十三爷的眼睛面前。 空中还未落定的尘埃里响起天国渺渺的仙乐,仙乐声中,紫薇星君那特有的冰凉声音慢慢说道:“帝君,劳烦了。如来的娘舅又跑下了凡,麻烦你帮忙找找。” 如来的娘舅,便是和那佛母孔雀大明王一个娘生的金翅大鹏,那孔雀这些年受佛光普照皈依了,唯有金翅大鹏一颗心不改初衷,整日吊儿郎当的想着吃肉,被如来押管在灵山上。 灵山上的诸天神佛每日颂着六根清净的经,满地五蕴皆空的和尚,也关不住他那一心口翻滚的红尘。 容名闻言,心想,又来了。他当即挑了挑眉,一言不发地捏了捏眉心,无语地看着空中的灿灿神旨。 这些年来,单是为这个妖孽,他已把神州大陆都给跑了个烂熟,腿都快跑断了。 容名挑着眉接过神旨,道:“那大鹏鸟当了这许多年神仙,莫不是还馋几口人肉?罢了,我自会去寻他。” 紫薇顺利交了差,声音就软了几分,他道了句“辛苦”,便收烟消失了。 容名把黄帛揭开,这上面说,那畜生昨日趁着诸佛讲经,偷偷摸摸的窜下灵山,一路打西边落日方向去了。 那落日方向,大概是他老家狮驼国。这妖孽嘴挑,东土的他吃不惯,这些年来,容名兜兜转转的绕了神州一圈,海外八圈,有两次是在狮驼国抓住这畜生,还有七次,一次是在安息,一次是在大食,有一次跑得远些,去了赫梯,剩下四次,皆在大周和狮驼交界的各地边角里窝着,每每找到他时,这玩意正在山寨里团着一窝妖精做他的春秋大梦。 容名叹息一声。 既然是昨天跑的,如今算来,金翅大鹏该在凡界待了差不多要有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还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事不够这大妖做的? 且不论那一身的修为,这大鹏鸟还有件厉害的兵器,叫阴阳二气瓶,此物能吞天食地,法力无边,仗着这个器物,金翅大鹏在凡界能横着走。 容名收拾收拾,出门去,看见陆安期正坐在水边抛石子,他笑了笑,陆安期连忙把手上的石子一收,手伸进水里快速一荡,把泥沙荡干净,爬起来,径直撞开他,往竹林里去。 “我要出门一趟,你……” 陆安期倏地顿下脚,回过头来,蹙着眉心,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你出去做什么?” 容名笑道:“自然是捉妖。时不我待……” 陆安期三两步跑过来,一把揪住他袖子,狠厉道:“你不能向外面的人说我在这!否则,杀了你!” 他这话把十三爷说得眉毛一挑。容名心想,人各有各的秉性,或狡诈,或胆小。这捞着他袖子的东西,心眼格外的多。 容名低头瞧了他一眼,把陆安期看得心口一紧,他咬了咬牙,把容名袖子攥紧了些,低声威胁道:“听见没有!” 这人威胁他时没有一点顾忌,可见是窝里横惯了的。 “听见了。”容名把他的手扒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爬了满山遍野怀疑的脸,道:“忧虑过重,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注:你这个倒霉的疑心鬼。) 他在陆小蛮狐疑的目光下,将腰间的锦袋往这倒霉鬼手里一放,道:“里面的东西随意使用,我什么时候回来,没个定数。” 陆安期被容名三言两语一带,又被带着跑了一圈,他心想,没个定数是多没定数?三五年还是三五月?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欣喜,又有点怅然,五味杂陈。陆安期理了理思路,道:“这世上有妖我是知道的,但你是神仙,你去捉什么妖?狐妖?” 他言下之意是什么妖竟然要一个神仙归无定期,然而容名只是笑了笑,在他肩膀轻轻拍了拍,含糊道:“是很厉害的妖。”便转身,上了永渡桥,路过支棱着脑袋瞪亮了眼睛看向这边的乌合之众,容名当做没看到,揣着人模狗样的满面笑容,对他的邻居们点了点头,往街上一晃,须臾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一群妖魔从消失的十三爷那边收回目光,又朝桥边看去,只见那小美人闷着脸,转身往竹林边走,背影暗暗的。 无悔摇了摇头,叹息着吃了筷面,边吃,边抬头看向那片竹林,一嘴的面也塞不住他的话头,他把腮帮子一鼓,挤出一个缝来:“可惜了,多美的人。” 他旁边的狐朋狗友们七嘴八舌的跟着感慨,接着“独守空房”这个话茬,各自发挥,热火朝天,囫囵得出个结论——有文君这样的母夜叉,林夏最应该独守空房。 文君一把锅铲气势如虹的拍在他们桌上,掀翻了汤汤水水的面饼茶水,一时间茶摊上鸡飞蛋打,妖魔鬼怪们被这唤做“飞天母夜叉”的女子左一叉,右一刀地吓个屁滚尿流。 陆安期缩在榻上,兀自听着河东的热闹,枕着手发了会儿呆,摸出容名送的锦袋,把锦袋提溜在空中转着圈儿的瞧了瞧,这袋子上有些暗纹,和容名身上那件袍子的纹路一模一样,估计是衣袍的边角料做的。 他把锦袋收了,在头上摸了摸,闭眼睡了个觉,待一觉醒来,已日下西河。 十三爷一路向西,对着红滚滚的日轮,一边思索着如何找到那思凡的畜生,一面又觉得把什么忘了。四天后,他走到狮驼国,望着那尖顶浮金的屋舍佛塔之间的那座架空石桥,愣了愣,旋即头痛的摸了摸额头。 他忘了给那小东西留下过桥的咒了。 时光倒流到两天前,陆安期披着那件黑斗篷下了永渡桥,目不斜视的打街上逛了逛,买了个包子填肚,眼睛一转,看到一家陶瓷店,又进去看了一圈,在各种器皿前驻足良久,挑了个巴掌大的瓷罐,付了钱。这个瓷罐抚平了他连日以来的毛躁。 他娘顾长溪是南疆巫女,最拿手的事便是玩蛊养虫。陆安期五岁以前,简直就是在毒虫窝里长大的,耳濡目染的学了一手养蛊的本事,虽然不精,但凭着这个,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有本事的人。在楚宫里的那些年头,他靠着蛊虫在同门是师兄弟间横行霸道。 他靠着蛊虫行凶,也不过是设法自保的手段而已。 楚王熊璧是个说话不算数的混账。当年他爹娘走后,楚王便火速的把他带到了楚宫,丢在祝凌云身边养着,明说养,其实是想拿他威胁陆修泽夫妻。 偌大一个楚宫,比一个逼兀的笼子好不到哪去,且不论楚宫里的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奴才,只楚王的十来个用心险恶的兄弟儿子和巫师府上一众暗地里使坏的小巫,就够他寝食难安的。 寻常时候,若哪个公子想不开了,便要来他这寻快乐,招呼着一众人高马大的兵丁直闯进巫师别院,把他强推到角斗中央,一句“你不是剑圣的儿子么”,就让他头破血流。后来他有点自保的手段了,往往是一手虫子甩过去,把公子甲乙丙丁都给吓得跳脚。 他养蛊控蛊的本事就在乌烟瘴气的楚宫别院下一日千里的飞涨着,但被押走时,祝凌云那个天杀的祸害把他的蛊全弄死了。 陆安期抱着瓷罐,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他的好算盘在走到永渡桥时被一块小小的牌子给打碎了。那桥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毛病,他刚踏上去,就被弹了一屁股蹲,新买的瓷器从手上摔落,啪的一声,碎了一地。茶客们纷纷抬起头看向这边。 陆安期翻身起来,圆睁着眼看向那块木牌,又上前去,叉着手,想把那块悬空的牌子摘了,手伸到一半,好似被电了一般。五指连着巴掌登时都痛起来。 看客们不嫌事大,左一句右一句的劝他不要胡来,却没有一个上前拉他一把。 “别哭啦。” “这样撞是不会有结果的……咋办,要去劝劝么?” “十三爷什么时候回来?” 陆安期倏然回头,茶客们细细瞧着,觉得他通红的眼眶便似乎掉了一滴泪下来,这怒气冲冲的人就在他们的观望下奔过来,顺手抄起一条板凳,冲去桥边,对着那块牌子使劲一砸,凳子被弹得飞起,带起这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往空中一抛,重重落下,那小美人被砸得小脸煞白,手不住地抖。 陆安期闷哼一声,半晌才爬起来,怔怔的望着那座桥,心想,容十三摆了他一道。 一张雪白的帕子在他脸上囫囵抹了一下,陆安期红着眼圈看过去,只见那凶巴巴的茶摊老板娘半蹲着问他:“十三爷没给你说,他走后,这桥就会被锁么?” 陆安期瞪着眼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容十三没告诉他有这条规矩。 文君叹息一声,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道:“那么,你只能等他回来了。” 陆安期心头升起的那股好感随着永渡河渐行渐远,他心想,去他娘的容十三!立马翻身爬起,把容名留给他的那个锦袋掏出来,手用力一挥,扔进永渡河,脚重重的在地上一旋,半瘸半拐的朝街上走。 这长街南北长约一里,街边还有很多小路小巷,他往街上一站,分明是半大不大的地方,他却觉得这路过于漫长,忽然有点无从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