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琢》 第1章 《如琢》作者:醉纸迷金【完结+番外】 简介:他们说天虞山金银珠宝,花香含药,甚至连山顶上飘的云里也藏着仙人喜闻乐见的趣事…… 我下山了。 我看见水中一只透光的手。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手。 ——修长的,精细的,有力的,在光下的。 手边落着一块青玉,然后是柔顺的、很长很长的头发,飘散在浸透余晖的水里。 我觉得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个心情——一个一片空白的,与世隔绝的,少年,见到那么一个人——他躺在水里,静静地,闭着眼,也不说话。 ……就像山下惊心动魄的水色。 我从没有听见过神的声音,但这次,神说,要我帮帮他。 如果要做的事情总要付出与常人不同的代价,我想大多数人都会甘之如饴。 只是会很有遗憾。 非常,非常遗憾。 因为有些人,经不起遇见。 于长玉x陆昭戎 *有匪君子 *斯人若彩虹 *《山海经》 *邂逅x错过 *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 *天马行空,盗用山海 *欢迎捉虫,不喜静退 双方非完美人设。 第1章 缘起 山海系列二:《如琢》 全卷:《如琢》 视角:天虞神攻x野心家受 于长玉,第一人称视角 陆昭戎,第三人称视角 内容:俗话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涉及内容:神话,权色。 慢节奏,请耐心。 以下: 周自鸣是现如今陈郕内话事权最大的人(cheng,2),有一日梦里,无意闯入了仙人境地,瞧见无数神仙妙事。 次日醒,记道:有《山海》曰:天下山五经,海内外八经,大荒四经,人神兽神无数,日月升落之地数不胜数,唯有天虞,在其之上。 遂遍寻灵山入口。 背景 -------------------- 注: 小标1,部分生僻字都在地名上,不影响阅读 小标2,因为是顺着攻在写,所以就算转换视角感情线也拉扯,注意避雷 小标3,背景处于无君主的世家分据局面,不用太过带入权谋心理,轻松看文哈哈 小标4,咳咳咳,本文属于系列文其中之一,此文不主神话,主谈恋爱,建议单独食用。 小标5,页面会弹出内容有更新,是因为我之前不会搞排版哈哈 预收: 山海系列一·卷一《攻略手册》(本系列均可单独食用,不影响阅读) 以下文案: 天门里年轻一些的神仙都还小,大约神均几百岁。 年轻神非常关注自我修行,闲聊的内容通常不会与工作有关,正儿八经管事的神仙不多。 作为天缘殿业务繁忙的编撰,千颜每天的工作有三: 1.记录殿内有关姻缘案例; 2.分析总结姻缘线牵引下的情感变化; 3.以及为每条分发给她的红线编织一段姻缘。 有一天,天门内的天塔开了,心比天高的年轻人自我感觉良好,争相恐后报名。 大家都知道管事的神仙很忙,天缘殿更是上下都忙,但是天缘殿不能够特立独行不参加。 于是有神过来问:“你们殿都有谁去?” 众神齐齐后退,手上的线一团乱。 认认真真编故事的千颜:“?” 传话的神惊喜地看着她:“这位仙君可歌可泣!” 千颜:“??” 天塔:塔门已开启。 千颜:天缘殿文职,已获入塔名额。 融宇:出处不明,已获入塔名额。 归陵:出处不明,已获入塔名额。 罗麒:出处不明,已获入塔名额。 …… *心有山海 *彼时正年少 *《山海经》 *第三人称 *天马行空,盗用山海 注:此文主神话 第2章 天虞 我想先说一说天虞山的事。 《山海》有云: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 “山上树木遮天,终年不见天日,猛兽成群,蚂蟥遍地,野人群居。” 也有人这么说。 说天虞山上有黄金,有暖玉,有奇药救无力回天,有功法行半步青云…… 总之是什么好东西都有,只要你想出来的,但是好像并不存在的,就是天虞山上有。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就是没那么玄乎。 我叫于长玉,家住天虞山。 我有一个瞎眼的阿婆,每年山上的阿叔阿婶,阿兄阿姊都要来给阿婆磕头,阿婆会在这些人里选出继承山神遗志的侍者,我们叫他神侍。 我常问阿婆为什么要继承山神遗志,难道山神已经死了吗? 阿婆就会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瞥我一下,假装她没有瞎的样子,神叨叨地念一句咒语,然后说:“愿汝永生不为神侍。” 我知道我能长这么大全都是阿婆的功劳,但我长这么大,最清楚阿婆选人不是看他德行好不好,而是一早就注定好的。 据阿婆讲,这叫天授。 天授是没有意外的。 就算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也不可以改变。 第2章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我们山上有一种人,可以不去参拜阿婆。 就是不虞村的人。 我阿爹是不虞村的村长,我阿娘是一名神侍。 两个人相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不虞”这个词好像生来就和“天虞”反着来的,所以我,很意外地是个意外。 我从小养在阿婆这里,一边向阿婆学习感悟神的遗志,一边接受不虞村的信仰。 然而我并没有听到过任何神的传话,所以我觉得神压根就不存在。 不虞村告诉我,这世间有因果,他们惩罚恶神侍者的时候简直冷血无情,我觉得不虞人比神侍要酷很多。 我们家山头并不大,至少我这么觉得。 你可以假设先有一条河——事实上这条河是没有边际的,山下除了水就没有别的了,至少我看不见——然后假想一支绿油油的、上上下下的、独立的山。 山上有两个头,一个是尖的,一个是圆的。 尖的那个比较高,到崖面的那条路上有一个凸起的超大块石头,再下面就是我住的小木屋。 阿婆说不能翻过那块石头,也不能到崖面上去。当然,更不能下山去踩水边那片看起来湿润、细腻的浅黄色泥土。 石头下凹进去的地方刚好能卡进去一个我,往上跳就会撞到头顶,我一天中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大石头后面参悟苍青色的云天,等坐的时候够长了,就要去不虞村。 说起这个,其实我觉得蛮奇怪的。阿婆的屋子比我的屋子还要低,我一低头,就看见她草草率率的屋顶——不过其实也没有多低,可能刚好高一个屋子。 圆的那个头靠着尖的,还比尖的矮了半截,就好像永远也够不到我们一样。 那头顶上就是不虞村。 其实不管站得高还是坐的高,视线总是不会一直盯着天上,反而总是会下意识往下去,阿婆称之为:摸鱼。 ——比如说我现在。 我能看到深绿色的树林,偶尔飞过去的鸦雀,然后注意到浓重的雾气,阿婆称之为:天地之气。 和一个神叨叨的老太婆总是说不到一起去的。更何况我身边充斥着大量有关山神的信息,所以我觉得终究也还是我觉得,实际上我也是说不准的。 然后我看到更细的东西,比如窄的连脚都没地方放的山路。 我回头看看背上压着的大石头,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 我在天虞最熟悉的只有三样,天、山、和水。 天虞山四面环水是没有错的,终日连绵不绝的水声换着法儿地响,忽远忽近,忽上忽下。 哦,还有于小鱼。 他的声音也总是忽远忽近、让我忽上忽下地。 “玉哥儿!” 来了。 “玉哥儿?”他努力仰着脖子往上看。 “我在。”我回答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叫我的时候总是带个尾音,听起来既黏糊又奇怪。 于小鱼今年能有五岁了,眼睛很大,求人的时候直睁大了盯着你,我每一回都拒绝不了。而且无事不登三宝殿。 “玉哥儿。”他见我下来,伸手就扯住了我的衣袖子,“我想你陪我去玩儿。” 不过从前他管我叫的更黏糊,叫什么玉哥哥,是刚说话没几年的时候,我后来怎么听怎么别扭,硬叫他改了称呼,然后就被他带上了尾音。 我安安静静地瞧了他有一会儿,等着他求我。果然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摆出一副纠结委屈的模样,于是我捏着他软乎乎的小手,心怀甚悦地朝下走。 于小鱼抓抓我的手心,仰头悄咪咪说:“玉哥儿,这地方到处都玩遍了,你有更好处可去吗?” 我一顿,倒…… 还真没有。 于是我低了低头,发自内心地问:“你想去哪儿?” 他果然又换上一副神秘的样子,往我身上靠了靠,好像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够到我的耳朵,压着本来就小的声音:“下面。” 我不受控制地皱了下眉,却没接话。 于小鱼以为我没听清,贼心不死地说:“下面。” 我停下脚步。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拽着我的手耍起了拿手绝活: “玉哥儿——,求求你了,我想去,就一会儿,我想下去。” 我松开他,顺口就说:“去。” 于小鱼瞬间撇了嘴,“我自己怎么下得去?” 果然早有图谋。 但我会依他的,不论谁同我提这件事,我都会依他的——因为我想去。 我当然想去,低头不见地抬头只见天的地方谁乐意日日夜夜守着,小鱼摸上来找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黏糊了些,但我总有那么几天期待着他上来。然后从阿婆的房后过去,扒开凌乱的草窝,找到山背面的路。 嶙峋小路是很漂亮的,它随性的树会温柔地驱逐梢头的花,然后铺上厚厚一层,盖住杂乱的草。 我和小鱼是惯犯了,这路熟得不能再熟,但也只是在山这头到山那头撒野,从来没有下去过,这头一回,多少有些刺激。 先是愈发躁动的心跳,再是愈渐狭隘的路径,接着越来越大的嘈杂之音和越来越潮湿浓重的水汽一同扑面而来——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也永生不会忘记所看到的情景——走出山林的那一刻。 第3章 我坐得很高,清楚很多事情。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浩浩荡荡的水声,也不是第一次见无边无际的水。 但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水与土壤轰轰烈烈、难舍难分的相遇…… 惊心动魄。 翻滚的水向它走来时,仿佛犹豫不决,仿佛义无反顾。 昏黄的夕阳光线穿透了单薄的水,铺天盖地地浸满了整片浅黄色的土壤,仿佛奠定了一切将要发生的基调——一种不可思议的迟暮和出乎意料的瑰丽浪漫。 我就是在那儿,臣服了神明。 -------------------- 第3章 云回 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场景,是很难从中找到清醒的自己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漫天遍地的光芒,随着于小鱼的欢呼和激动,我就想,如果我能够走进去,走进那一片水光相融——我就会走进去。 我的心跳动得如此剧烈。 “玉哥儿——!” 小鱼的声音在我剧烈的心绪下异常模糊。 “玉哥儿——!” “玉哥儿——!” 他兴奋地大叫。 “那儿有个人——!” 我忽然从天光和水地中回过神来,然后就瞧见于小鱼趟着水朝前跑。 然后我后知后觉地乐极生悲——有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擅自离山是要受到天罚的。下山也是。我正惊疑不定,就听于小鱼一声惊破天际的尖叫—— “那个人流了好多血!” 我下意识看过去——于小鱼跌坐在水里,水面上晕开一圈圈的血迹。 我看见水中一只透光的手。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手。 ——修长的,精细的,有力的,在光下的。 手边落着一块青玉,然后是柔顺的、很长很长的头发,飘散在浸透余晖的水里。 我觉得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个心情——一个一片空白的,从未走出那片林子的,少年,见到那么一个人——他躺在水里,静静地,闭着眼,也不说话。 于小鱼半边身子都被水给打湿了,惊慌失措地望着我,不知该如何做。 ——而我满眼是他漂浮的散发和妖娆妩媚的眉梢。 在暗淡的血色里显得惊心动魄…… 那一瞬如福至心灵,眼前凭空闪过一个念头。 我得救他。 我从没有听见过神的声音,但这次,神说,要我帮帮他。 那一念快得根本找不到理由是什么,我只是犹豫了一下,谨慎地抬头望了眼山上,便探手捞起了人。小鱼跟着我跑,生怕我会丢下他。 我抱着他往干燥的地方去,放下时又不知从何处落地,只得轻之又轻地慢慢松手,转头看着于小鱼:“你在这儿。” 这时候的于小鱼对我是言听计从,只管点头。随后我便回去捡了那块青玉,细细地在水里清洗了一遍。 上面刻着一只冷冽的鸟。 我谨慎地修复了附近本无人时的痕迹,才重新朝于小鱼过去。 “玉哥儿。” 于小鱼又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等着我的下一个指令。我没由来想出一句话:美的东西,大多是危险的。 我抬手召来长风,卷起那个人,再提着于小鱼踩上去,从山背面直往天虞山尖。 “小鱼。”我从木柜里扒出石刀,“到阿婆院里去拿白桕。莫叫她听见了。” ——“哎。” 我等他出去又左右看了看,小心地合上窗子。 那人在水里泡得手脚冰凉,伤口在背上,大概是在哪块石头上划的,还是新的,正往外渗血。 我坐在窗边,想,这件事总要捅到阿婆那里去的。我和小鱼都犯了禁,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而这个人——躺在水里的那个人,他很显然不是我们天虞山的人。虽然我不怎么出门,但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是面熟的,天虞村没有这么一身清明的人,这个我是很清楚的。他们大多是神念很强的、带着虔诚气息的人。 等他醒了,总是要请示阿婆的。但在这之前,这个人是由我负责的。我们得串好口供,我和于小鱼下山的事情不能说。 静谧的树梢稳稳地摇动着,清光从窗子摸进来,满山的雾气藏不住宛如清晨般的凉风,我忽一抬眼,便见一双潋滟的眸冽冽地望着我,那一瞬我只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在看我。 虽然他很轻描淡写地移开了目光。 我方才一切的想忽然都不见了,居然在这一瞬间变得非常非常平静,我很安静地看着他,就像我往日安静地仰望着天空。我从他脸上参悟不出天空的澄净,但却参悟出了另一种东西。 一种……惨烈的厮杀。迂回壮丽。 却没有血腥。 “你从哪里来?”我还是没忍住问他。 他又是轻描淡写地侧过了头,风轻云淡地看过来。 但我还是把他眼睛深处的警惕抓了出来,放轻了声音解释:“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 这下倒是叫他转过了头,眼神带着明明白白的询问。 我斟酌地想了想,说:“很美,像水边的夕阳。” 这时于小鱼蹬蹬蹬捧着一怀抱的白桕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喊道:“玉哥儿!” 我一回头,想说的话硬生生哽在喉咙里——“怎么弄这么多?” 第4章 谁料想他急匆匆扒拉着桌子往上爬,碎土叶子哗啦了一地一桌,拽着石杯石壶倒了满满当当的一杯山泉,喘道:“玉哥儿,大事不妙,你阿爹带着人往咱们村来了……” 我瞬间吓得站起来,“什么!” 电光火石间我脑袋里闪过许多的白光,接着想他未必是来寻我的,思绪定了定才问:“刀呢?” 于小鱼明显愣了一下,迷迷茫茫:“在院儿里!” 我:“……” 下一瞬我拔腿朝阿婆院子里跑,情急之下踩着风滑了过去,拾掇起那把石刀和满地的土坑就往回跑,直闯进屋里还惊魂未定,沁出了一头的细汗。 于小鱼已经在抱着石盅捣起了白桕,听见我进来吓了一跳,看清楚了才安下心,碎碎念道:“头一回见你这么怕呢,原来玉哥儿你也怕你阿爹啊,话说我挖了婆婆这么多白桕她是不是会发现?哎玉哥儿,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 “好玩儿吗?” 于小鱼:“不好玩儿。” 我拂袖接过了石盅,滤出汁水后递给石床上的美人——他稳稳地接过去,没有试图起身,也没有要喝的意思,更没什么话可说。 “不是,玉哥儿,我没吓你,是真的,不虞村来了好多人,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儿……” 于小鱼试图挽救。 我静了静,回他,“嗯,我知道了。” 气氛安静了一瞬。 “好吧。” 于小鱼搬着自己圆润地走出了我的小木屋。 我重新坐下,看着那个壮丽似夕阳的人,他眉宇间带着浓重的不信任。 我平静了一下心绪,放轻声音说:“是救命用的,不会害你。” 他凝眸盯着我瞧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确信我的可信度,然后侧了侧身子,唇畔试探着碰了碰石碗的边沿。 接着他停下了,忽然间皱了下眉,重新抬头看着我。 我不解地回望过去。 他又垂眸看着那一碗白桕。 青绿色的汁水晕染在他苍白的唇上,忽然间像夕阳融入了青山,我仔细地瞧了他半晌,竟有些入了神。 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眼睫微乎其微地颤动了一下。 等他喝了那一碗苦苦的白桕之后,我认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我们在哪里遇见,伤愈前后打算待多久——我必须要跟他串好口供,我阿爹来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一样地重新倒回石床上,疲累地合上眼睛,“陆——” 我听他卡顿了一下。 然后他眉眼稍有缓和,抖开了一层层的睫毛回答我:“陆,昭戎,字云回。” 我一愣,“字?” 陆昭戎,字?云回? 他好像不太能明白我疑惑的地方,目光向我倾斜。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出来,“字是什么?” 周围风的流动好像停了一瞬间,陆昭戎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疲惫渐渐变得讶然,然后显而易见地、茫然地皱了皱眉,接着,他慢慢有些严肃,试图撑着自己坐起来,那勾人魂魄的眼尾就直直地撞进我眼睛里。 我感受到他很迟疑,沉吟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此处……此处是何地?” 我便也迟疑了,也沉吟了一会儿才回他。 “天虞山。” -------------------- 第4章 天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昭戎都坐在床边恍惚地盯着我,手指紧扣着石碗,指尖泛白,然后看着我搬过凳子放在他身边,再然后,他就在我的注视下忽然回过神来,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问:“做什么?” 陆昭戎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碗,好像在思考这碗草汁有什么用处,也好像在思考欲言又止的内容是什么,最后,他带着别处特有的礼仪周全道:“多谢相救。” 我:“?” 我不明白。我觉得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这美人儿就似天边的云霞一般各种变换,先是冷冷清清,再是稍有缓和,接着惊诧之余有些紧张,突然变得让我有了些惊疑不定——他眼中的警惕仿佛瞬间烟消云散了一般,眼神忽然变得很清晰。 为什么?我不理解这样变换的情绪。 我奇怪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思前想后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你是哪里来的?” “从蜀中来,自海上遭了风浪。” 说罢,他慢慢抬头看向我,眸色深邃,仿佛方才的深思熟虑尽数不存在,只等着我继续发问。 我垂下头,撒了谎:“我在山上救起你的。” 接着我又抬头,慢慢整理石桌上的白桕,“你喝了白桕,很快就会好了。” 我感受到他随着我转动的目光,慢吞吞地问:“海上是何地?也会有风浪?”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略有迟疑,“……是。” 也许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像我没办法解释天虞山是什么山一样。 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我抓着整理好的白桕转过身。 陆昭戎静静地望着我,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准确地回答。突如其来地对视让我意识到他的一个特点——攻击性很强的眼睛。 我躲了一下,换了个问题:“感觉如何?” 第5章 他果然注意到了自己的伤,随即垂眸在身上瞥了瞥。 我就觉得他是个很有自我规束的人,不会多言,检查身体也不会动手翻看。但我还是要交代一遍,他到底不是这里的人。阿爹不知道还好,若是阿爹知道了,少不了要如何如何,毕竟这规矩就是规矩,我再不服也犯了三条。 私自下山,从外面带人,偷用了白桕。 于是我坐在床边的石凳上认真地同他讲:“天虞山有许多规矩,我日后同你讲,你须得仔细记着。” 陆昭戎眉梢微动,似乎是被我突然间跳跃的话头挑了过来,沉静似水的眼睛就那么盯着我瞧,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身体康健以前,要对我影不离身。”我忽略了他又一个我不能理解的情绪,直接给他讲,“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不能否定我,明白吗?” 我皱了皱眉,特别嘱咐道:“若遇到腰间坠挂着石头的人,不要说话,绕过去。” 陆昭戎的眉梢微扬,他神情中的讶异让本就勾人心的眼睛更添了几分清媚,那么不躲不避地望着我,等候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反应了一下,郑重地点点头,哄骗道:“不然,他们会把你关进黑屋子里。” 他很明显地卡了一下壳,然后眼睫和眼尾一起落下去,唇角强压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想笑,可惜我的表情可能很严肃,所以他不得不很认真地听着。接着,他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看我。 我对他的回应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出门捡一个乖巧听话的美人回来,这等运气不是谁都能够得上的。 “你叫我长玉,嗯……我叫你什么?”我看向他,真诚地问道。 陆昭戎张了口立刻就要回答,却不知为何忽然停下了,有一会儿才说:“君子有礼唤其字,你既无字,便叫我昭戎也罢。” 实话说,我不太懂,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话好奇,于是问道:“为何要取两个名字?” 他抬眼看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姓甚名谁乃父母所赐,男子二十,加冠成人而再自取。”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明白,也不想同他纠缠,转移话题道:“一碗白桕下去,这会儿该是好多了,你下来走两步,若是没什么问题就随我去见一见阿婆,如何?” 他听到话以后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然后更诧异了,接着略一沉吟,轻而缓地翻下了石床。 我搀扶着他在地上站稳,打袖笼里拿出了那块青玉,问道:“这是什么鸟?我从来没见过。” 陆昭戎顿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从我手中顺过去,“隼。” 我直觉比陆昭戎矮半个头,便没有不自量力地去抗他的臂膀,只虚握住他特别漂亮的手,撑住他的肘部,慢慢往前走着。我一边注意他的脚下,一边思考待会儿如何同阿婆说,以免她喋喋不休,讲起山神的遗志。 到阿婆院子里时我斟酌了一下,然后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阿婆?” 院子里一片寂静。 我正疑惑,便听屋里闷闷的一下拐杖捶地声,心一惊,抓着陆昭戎的手忽然紧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门。 陆昭戎瞥了一眼屋子,然后垂眸看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扯着他就往下跪。 屋内棍棒敲打的声音重重响起,阿婆苍老的声音含着怒意,“跪下!” 我忙低头盯着地面,低声同陆昭戎讲:“有人犯了忌讳,阿婆在训人,一会儿阿婆出来,你不要说话。” 话刚落,木门哐当一声就开了,我才抬头看了一眼,满头汗就下来了…… 只见于老头提着一名神侍满脸严肃和冷意,气势汹汹地踹开了门,一打眼就同我撞上了。 完,撞两位气头上了。 “于长玉?” 那老头面色变幻不定,一出口就带着惊讶和怒意。 我认命地扯了扯嘴角,“阿爹。” 于老头随手把那神侍丢在一旁,蹭蹭蹭蹬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拽起来,严厉道:“跪那老婆子作甚?天虞山怎么教养你的?这般没骨头!” 陆昭戎诧异地看过来。 耳听着阿婆的拐杖越来越近,声音也是沉闷急切,仿佛气急,再有一下就出了那个门一般。 无奈之下我只得僵着脖子往后去瞧陆昭戎,在阿婆出来之前竭尽所能地暗示老头这儿还有个人。 所幸,他顿了一下就发现了美人,气势稍收了些,松开我,然后招手把丢开的神侍重新抓在手中,提鸡仔似的回头看了看阿婆的屋门,再瞥了一眼陆昭戎,梗着脖子站在那里。 我连忙转身朝陆昭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他目光在神侍被丢开的地方和阿爹招手的地方逡巡了一圈,最后在神侍的腰间停留了一瞬——那儿有个石头。石头是雕刻成花的形状,五个或六个花瓣,这样的石头带在身上,就证明他是神侍。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悄悄扯了他一把。 见我们站稳了,老头一巴掌拍在神侍的头顶上,不让他乱出声吵吵,然后不耐烦地说:“有事不找我,找那老婆子作甚?给我滚回不虞去!” 我连忙出声:“哎。” 一声拐杖拄地,阿婆喝止道:“站住!” 我转身的动作一僵,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儿。 第6章 阿婆慢吞吞地从屋里跨出来,身上的拜神衣还没脱,拐杖上的山石相互碰撞,在院子里没走两步就停下了,“天虞有天虞的规矩,你家小子可没少给老婆子找麻烦,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说,正好儿你也在。” 我低着头,各种话都转了一遍,然后说:“阿婆,我就是过来认个错。” 气氛安静了一瞬,老头看了我一眼。 我抬头尴尬地笑着,“又跟着小鱼跑去玩了,摔了一跤,叫小鱼拿了一株白桕,没料到他不懂事,刨了阿婆的院子。我这会好多了,就过来认个错。” 于老头神情古怪地看着我,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反倒是陆昭戎,一直静静地瞧着我,叫我有些不自在。 阿婆静了一会儿,重重哼了一声,倒也没那么生气了,敲着拐杖就进了屋。 于老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陆昭戎,抬脚走在前面,“过两天降神罚,这小子多半活不成了。” 我心头一跳,那神侍看起来没多大,比我还小,现下满脸的羞愤耻辱,一个音也憋不出。 我心有不忍,小心地接话:“他做什么了?” 于老头拎着神侍的后脖颈,我搀扶着陆昭戎跟上他,低眉顺目的乖巧。 “拎不清。”老头叹了口气,“觉着做神侍威风,偷了他阿娘的石头狐假虎威,结果被自家人告到不虞山,我刚来,还没搜山就吓得跪出来了。” 我张了张嘴,愣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老婆子刻板的很,我同她大吵了一架,这娃娃有十三了。”于老头回头看我了一眼,“你从哪儿找的人?” 我早做好了这个问题的准备,转头看了看陆昭戎,见他神色认真地听我们说话,便小心地接过话说:“打山上救的。” 于老头气笑了:“你这套话骗那老婆子还行,天罚下来你能诓骗了谁?” 我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陆昭戎微微侧头,眉头微皱着看我。 老头冷哼了几声,“你们山头净是些神神叨叨的家伙,这小子一看就不是这儿的人。” 我没说话。 “不管怎么说,那屋子给你留着,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受天罚。”于老头说罢也不再同我交流,提着手上的人往前一大步,踩着风走了。 山风轻拂过,又摇落了一地的花,这花好似从来没断过,开了败了总是交错生长。 我常想,这花就好像山上人的一生,开了败了,从来没断过,总是……交替存活。 陆昭戎看着于老头往外飘,忽然出声:“没有内力。” 我也忽然回神,问:“内力是什么?” 他回眸看我,问:“神侍是什么?” 我一愣,迟疑片刻,“神侍……是侍奉山神的人。” 他沉默了一瞬,还是选择了继续问:“山神……在哪里?”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怎样回答。 陆昭戎看向老头越来越远的身影,没有等来我的回复,也没有解释什么是内力。 我想,虽然并不可怕,但任谁也会心疼一段生命的流逝吧,就像……花落了一样。 他忽然转眸问我:“去哪里?” 我瞧着他,觉得他很平静,像淡然的山风。 我低眸细想了一会儿,没由来一阵安然,抬头望了望苍青的天色,忽然想抬手碰一碰流过的山云,一回眸,陆昭戎怔怔地看着我,我便说:“去不虞山。” 话落,我忽觉这语调异常轻盈,于是不由得笑了笑,宽慰道:“无妨。” 我抬手,就要踩风而去。 而长风依旧。 -------------------- 第5章 不虞 风一来,我便站得高了,回头招手示意昭戎也来。 陆昭戎迟疑地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一片,抬眸看了看我。 我不解地回看他,“怎么不上来?” 他沉默着抿了抿唇,试探着抬起了脚。 我笑他:“没有踩过风吗?” 陆昭戎惊讶地抬头看我,然后有些凝重,又想说些什么,我虽不理解,但也知道他是有些不信服的。 我忽然来了兴致,悄悄散了他附近的风,问:“试试?” 陆昭戎凝眸犹豫片刻,缓缓将重心放上去。 然而他脚下一空,猝不及防地往前栽过去。 我装作惊吓的模样手忙脚乱地去接他,招来的风四散而尽,两人叠在一起往后仰,我连忙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喊道:“等等!” 于是一片柔软旋转的风马上铺在我身下,陆昭戎的双手就撑在风上,眼睛睁得很大,那一双妩媚的眼多了许多神采,我忽然想起他身上的伤,惊魂未定地望着他,问:“你背上的伤……” 他只顾着看我,脸上清晰地显出震惊的神色。 我一想,这么长时间了,白桕的功效应该到了,估计没什么事。 陆昭戎脱口而出:“你……你和风讲话?” 我一愣,直直地看进他眼睛里。 他的呼吸很近,温热的气息就像山顶上的阳光。在他的眼睛里,我呆怔的模样也悄无声息地染上了瑰丽的色彩。 “……嗯。”我回应一声。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傻,陆昭戎忽然发觉这样的姿势有失礼仪,慌忙起身道歉:“见谅。” 然后又觉得不妥,加了一句,“长玉。” 第7章 我赶忙叫风托着他免得摔了,松了口气后上上下下地看着他。 而昭戎也慢慢发现了自己正坐在半空中,表情忽然变幻不停。 这一下把我给惹笑了,躺在风上笑得身体发抖,觉得甚是有趣。 陆昭戎脸上慢慢蹭上一片淡淡的红晕,眼神偏向旁侧,嘴唇抿得很紧,默默忍受我的笑声。 直等我笑够了才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拉他。 谁料这人是个有脾气的,挥袖甩了我的手自己站起来,留我了一个冰凉凉的侧脸。 我又没忍住发笑,辛苦地憋了一阵才架风而去。 阵阵风声中,陆昭戎问我:“天罚很严重?” 我随口回他:“不严重。” 他动了动唇,没接着问了。 我看他一眼。 经了前面的事,我觉得他需要我讲解的地方有很多,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神侍......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山神的旨意,我阿爹带走的那个,他不是神侍,却代替了山神。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见他侧目看我,我便知,他这是明白了,要我说下去。 于是我继续解释道:“他听不到山神的声音,也听不到天虞山的声音。” “但是——” 我停顿了一下。 “山神怎样惩罚他,我们谁也不能干涉。” 我想了想,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山神知道了以后,整个天虞山都会知道。” 陆昭戎尝试理解,皱着眉问:“知道了会如何?” “……风不再从他身旁经过,山鸟不会在他身边盘旋,就连树上的花,也不会在他经过的时候飘落。” 我沉默了一下。我不喜欢这样的惩罚。所有的生命都会躲避不及的样子。 但我还是说:“等他逝去了,会化作天边划过的水滴,落在天虞山上。” 天虞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怀有虔诚的信仰之力,假替山神是不可饶恕的,但如果他最后随山神去了,也会让天虞山羡慕不已的。 至少山神会为他流泪。天虞山会原谅他。 我也会受天罚,但我不后悔,再往前推一个时辰我还是会救他,因为我确确实实在那一瞬听到了一句轻柔的叹息,说长玉,你帮帮他。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转头问他。 陆昭戎愣了一下,他可能不太适应我这般跳脱的思绪,但他还是在犹豫之后说:“我需要救命的东西。” 我沉默了一瞬,“什么东西?” 也许他自觉给我带了麻烦,所以他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听闻天虞山上有一种药材,可活死人肉白骨……” 我停顿了一下,“药材?” 他赶紧解释道:“便是治伤救命的草。” 我一愣,“白桕?” 陆昭戎再次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回话道:“我不知。” 我想了想,自记事以来我只用过这一种草,但是也并不能排除有别的草也可以治伤救命,于是我说:“那先给你准备些白桕,其余的我们再找找,我帮你。”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多谢。” 我不怎么受的住他盯着我瞧,但维持表面的平静还是可以的。他的目光太潋滟,尽管深邃且沉重。 我想,他一定经受过很多的磋磨,或者见过太多类似飞鸟之间的相互争夺,我看得明白,但我不能够切身体会,也不能理解。我觉得他需要许多许多的宽慰和柔意,然后才能放下戒备。 我愿意让他放下戒备,不是因为他长得美,而是因为我自己。 我在这天虞山上日复一日地蹉跎,每天看云卷云舒,可是我到底能从那遥不可及的天上参悟出什么来呢。 我在遇到他之前甚至没有听到过任何神的声音,也并不能确定遇见他时听到的声音确确实实是来自神,甚至一切的参悟与神的旨意我都是在回应阿婆的要求,这些都并不是我自己。 如果昭戎可以带给我不一样的生命体验,我愿意聆听他的戒备。 他和天虞山是不一样的。 于是我又说:“阿婆是离山神最近的人,不虞山不是。” 他又看向我。 我又发现他的一个特点。 ——他听人说话总是下意识地盯着旁人。一直盯着。除非不是在同他讲。 我顶着美貌带来的压力淡定地继续解说:“不虞山不信奉山神,甚至他们觉得阿婆很古板,其中很重要的代表就是我阿爹,于燕之。于燕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一点就炸——我们全山人都姓于,你见了谁不知道怎么称呼就于什么什么乱喊就行。” 我说到于燕之的时候他明显有些反应,好像我不该讲老头的名字一样。 但我忽略了。他有太多的认知和我不一样了,如果我每一个都纠结,那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于燕之是不虞山的老大,两个山头的都怕他。”我犹豫了一下,承认道,“我也怕。” 陆昭戎忽然笑了一声。 我不确定,有些窘迫地赶紧揭过这个话,“过两天天罚,你虽然伤好了,但也是不能走的。” 陆昭戎配合地“嗯”了一声。 我赶紧接着说:“然后就到拜神节了,你也是走不了的。” 陆昭戎:“……嗯。” 我松了口气,找补道:“不虞山是管着天虞山的,所以大家怕他很正常。” 第8章 他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愣了许久。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慢慢放下心来的时候,他忽然笑出了声。很清晰地笑了两声。 我看向他。 云雾清凉凉地从耳边走过,他眸光流转,仿佛朝霞生辉,天光从云丛中乍泄,风有了声音,婉转悠扬。 天虞山林走深了能见到跳动欢快的生角小兽,浅了能见到轻灵山溪里摆尾的小刀一样的鱼,仰头望得久了,可以看到路过的飞鸟,低下头有结伴而行的小虫。 但我从未想过,一转眸,能看到人间。 人间,昭戎是这样说的。 昭戎说人间有烟火,我救起他的地方叫海,天上落下的水叫雨,海边的黄土叫沙,他说我同他讲了天虞山,他也应当向我讲一讲人间。 人间也有朝暮,也有风动云游,也有落花,有兽群,他说林间深处的生角小兽叫麋鹿,天上的飞鸟也有不同的名字,说天虞山有的,人间都有,天虞山没有的,人间也有。 他随我看了整片不虞山,同我讲了蜀中和海上的故事,我知道他遭了难,也知道他来这里不容易,我也说我愿意帮助他。尽我所能。 这时昭戎安安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为何?” 我听得入神,心有触动,被他的眼睛勾得挪不开视线,直说:“这是神的旨意。” 他又安静了一会儿,问:“不论我要求什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忽然间思绪紊乱,不由自主地张口:“不论你要求什么。” …… 这段对望好像没有尽头,我意识到他似乎想从我眼里分辨出什么,也发觉自己移不开目光,甚至慢慢听到了那声轻柔的叹息,说长玉,你帮帮他。 ……好,我帮帮他。 “若……我需要你的力量呢?”他试探着开口。 我忽然回神,有些茫然,“力量?” 什么力量? 陆昭戎有些迟疑,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闪躲了这个对视,眉宇间渐渐涌上一股疲惫,慢慢皱起了眉,沉声道:“……不,玩笑罢了。” 这一瞬,我深刻地感受到了先前的那种,没有血腥的惨烈厮杀。 “玉哥儿!” 于小鱼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猛然惊醒,忽地回头。 ——树木参天,我们落地又停下脚步已有许久了。 我和昭戎正坐在树下,光斑沉沉浮浮。 我脸上带着没来得及消散的笑意,他的目光悠长又明灭不定。 于小鱼招着手向我们奔跑,脚步忽然变得缓慢,迟疑且有些惊悸地凝望着陆昭戎的方向,语气带着怀疑——“玉哥儿?” -------------------- # 1劫起 第6章 梦回 我不是头一回做梦了。 近来总是梦到那些纯净无暇的过往,事无巨细。 也是做了梦以后才发现,一些我下意识忽略掉的细节原来如此清晰,多少有些凄凉的味道了。原来年幼如于小鱼这般毫无防备之心的娃娃,也能被陆昭戎吓到眸光色变。 我自到锦城已两月有余,一步未曾踏出过陆府。 陆昭戎有一个亲兄长,名叫昭华,比昭戎大上四岁,无字,是个傻子,在我隔壁院住着。 我不喜欢外头光秃秃的枝杈,昭戎说锦城的三月份会开满城的花,如今是一月份。 他总是匆匆回一次家,匆匆来瞧瞧我,再匆匆出了门,大半月不在。 我床上的纱帐是蓝色的,雾蒙蒙一般,红木说这样有仙气——红木是我和昭戎上岸时施以援手过的一个姑娘,那时我们在琴川。 但我其实午间休憩总是趁她走了就别开帐子,然后开了窗,露出外面的枝杈。这样,就好像天虞山跟我一同来了这陆府。 外面飘着细雪,我很喜欢。 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响。 天虞山从不会下雪,除非天罚很重,云压得低了。 “哦,你家公子呢?” 是昭戎的声音。 我安安静静看着门的方向。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也许……我希望他进来。 也许我害怕他进来。 红木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傍水而生的女子温婉的味道,柔和有力,“公子近来嗜睡,这会儿怕是没醒。” 雪压在枝头重了,纷纷扬扬坠下去,朦朦胧胧地滑过窗子。 “窗怎么不合上?” 外面好像有一阵安静,应当是红木在做反应——她又在摇头笑了,“多半是公子趁我不在,又悄悄打开了。” 昭戎的语气重了些,“这般冷的天,莫要由着他。” 我想着昭戎皱起眉的样子,眼睛里会带着重重的压迫感,然后潋滟的容貌就会很自然地变得成熟冰冷。 无声地笑了笑,我愉悦地翻了身正对着窗子,簌簌的雪静静地落着。 如果陆府有一个小姑娘,就可以给她取名叫雪,就叫……簌雪。 那个小姑娘一定比昭戎要美。 我颇有兴致地抬眸,想着,等昭戎走了,就让窗外的枝杈长出叶子来,定要更好看。 ……可是,枝杈不见了。 ——床边糊了一大团的阴影。 陆昭戎深沉的目光猝不及防撞进我的眼睛,他正抬着手,想合上我的窗子。 我一下平静下来,慢慢撑着身体坐着。 第9章 他有些愣怔,似乎没想到我还醒着,还开着帐子,眼中的深沉在愣怔时忽然散去,就那么安静地同我对视,看着我拥着被褥坐起。 我再看他,他便移开了目光,轻轻合上了窗子,那影子还在窗前,停留了许久。 然后踩雪的声音被他压得很轻,阴影便悄悄变远。 我觉得无趣,以为他要走了。门扉响了一下。 有人进来了。 我转了个身,看见他裹着黑色的裘衣,深邃的黑色绒毛围在他脖子周围,掺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珠,衣摆处露出灰蒙蒙的淡蓝色,想来又是那般暗沉沉的衣服。 他没有坐在床上,只是拉过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 我低垂着视线看他垂在地上的衣摆。 眉间忽然侵袭来一道轻柔的寒意,我偏头躲了躲。 我抬眸瞧见陆昭戎的指尖停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了好久。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 我抬手拨了拨额前睡乱的头发,解释道:“凉。” 他从容地收回手,低头笑了笑,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了想,搭话道:“今日得闲了吗?” 他抬头时有些诧异,但很快平复过去,“不闲,只想来看看你。” 我笑了:“我有什么好看的?左右也不能跑了,你先忙,忙过了怎么看都好。” 陆昭戎愣怔住,就那么看着我。 我又想了想,正要再说些什么时他忽然站起来,我便停住了话头,等他同我说道别的话。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就一直站着看我。 我有些迟疑,想问他,但还是没问。 他神情中出现了些许的局促,掩饰般地转过身背对我,声音干涩,“你晚些,晚些时候不要睡着……我晚些时候过来,过来看看你。” 我一下子愣住了,又一次没能理解他的情绪。 眼见陆昭戎大步走出了房门,我下意识抬手招来风叫窗子再吹开,等他的背影出现在窗口,目送他出去。 厚厚的裘衣在雪中显得很沉,发丝也稍有舞动,颀长的身影慢慢拉远,然后忽然消失在拐角。 “公子?” 红木端着半碗热粥敲了门。 我回过神忙招手把窗子合上,应了一句,“嗯,我在。” 门扉再度响起,红木穿着素净的袄衣,姿态端庄。 我接过红木递来的热碗,捧在手里暖着,“他走了?” 她挑开散漫倾斜的雾蓝色纱帐扣好,轻轻应了声。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想问一问方才是怎么了,但又一想,她也没在屋里,定也是不知道的,便有些失望地坐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想动了。 红木转身去取我挂着的衣服,回头瞧了我一眼,笑道:“我瞧着陆少爷挺高兴的,怎么公子这般落寞?” 落寞? 我? 我是有些失落,因为不知道他怎么了。 但也不至于落寞,毕竟他这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地不是一次两次了。 红木抱着一沓子的衣裳来,“公子没有同陆少爷讲和吗?” 我想了想,“倒也……讲和了。” 我喝了那半碗粥,掀开被子下了床。 红木帮着我一件件穿上,系上玉带,又跟着我坐在案台后,束起长发,扣上玉扣,再配玉簪。 “讲和就好了。”她转到前面上下仔细打量我,“公子正是少年郎的模样,陆少爷果真有眼光,白底的衣裳天青的袖沿,正衬公子。” 我停顿了一下,转头问她:“这衣裳……昭戎选的?” 红木低眸掩唇笑,“是,平白替公子添一分仙气。” 说罢她又同我裹上淡青色的裘衣,细细地抚平衣领,说:“这大裘颜色也淡,也没有围脖的物什,估摸着要给公子围一圈狐皮。” 狐皮。 我指尖颤了一下,沉默片刻,“嗯。” 我已经知道这外面少不了杀戮,没有犯错却要死便罢了,却也没有想到,死亡也可以这般残忍…… 不敢深想,我转移话题:“昭戎说晚上再过来。” 红木抬头,有些惊讶,可能是因为我不大同她提昭戎的事。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说,“挺好。”然后便收拾了碗勺,先一步出去了。 我没有目送她。 自我住进陆府,院里便从未踏足过旁人。红木住在这个院子里和我作伴,除此只有匆匆而来的陆昭戎。 我一天当中最多的日程便是早上昏昏沉沉地醒来,问一问今天昭戎在不在府上,然后躺在床上看一会儿天空。通常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大概午后醒过来,喝上红木备的半碗粥,有时是甜的,有时却是咸的。 我没有说特别偏爱哪个口味,昭戎也没有特别交代过,因为我在此之前从来不吃所谓的一日三餐。我们天虞没有这个规矩。 但是陆昭戎说,我得像外面的人一样,至少装装样子,以免去很多麻烦。 等我午后醒过来的时候,红木会找一堆我不会穿的衣服,一层一层。 穿着得体了以后,我就要去看看隔壁的傻子大少爷。 满院的素银色翻山倒海。 这是这个月第三回下雪了。 我仰头,轻声问它:“你是什么样的?” 霎时间漫天雪花飞旋着朝我扑来,环绕着我兜兜转转,我往后退半步,笑道:“别,这是昭戎送我的衣裳。” 第10章 雪沫便慢慢静下来,稳稳地停在我面前。 我试探般地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凉凉的温度,忽然那片雪晕乎乎地往下落,左边一荡,右边一荡。 成心叫我发笑。 透明的雪像干枯的树枝,分出一茬一茬。也像花蕊一般,一点一点。 我喜欢。好看。 我裹了裹身上的裘衣,凉气真重。 “公子。” 红木收拾好了碗勺,便要同我走这一天的日程了。 我轻轻踩过雪地往外走。一道门,两道门。 外院的门墙上爬满了干枯的藤条。 出了门往右拐是去隔壁大少爷的路。往左拐是陆昭戎的父母亲住的地方。 往前走……我没走过。 拐过一株苍老的银杏树,顺着银杏树最茂盛的一支往里探,便是隔壁大少爷的院子。 我抬头看着墙外围的一排梅树,红白交加,意外地好看。 好看,我就喜欢。 墙头上苍劲有力的“唯尔”二字又一次让我看了许久。 可是我院子上面的字被磨损的很严重,几乎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我问了墙石也得不到答案,只能辨认出也有一个尔。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搁下了。 一道门,侍从婢女鱼贯而出。两道门,内侍纷纷让步,恭敬且肃穆。我走进内院,“昭华?” 屋门哐当一声被匆忙撞开,陆昭华喜上眉梢冲出屋门,“长玉!” -------------------- 第7章 缘何 陆昭华院子里总是有很多人在,所以我从来不喜欢进他屋里面,尽管在这三九寒天。 我这一声,叫陆昭华激动兴奋地从屋里窜出来,屋内慌忙追出了一群群大呼小叫的奴仆——“大少爷!” “大少爷您的衣裳还没穿好呢!” 青青红红的三两个婢女乱七八糟地喊。 “大少爷别乱跑啊!您好歹穿上鞋子啊!” “哎!大少爷!大少爷您的发冠尚未束!” “大少爷……” 我:“……” 我看着那个满脸惊喜朝着我奔来的身影——朗眉星目,眼中闪烁着光亮,仿佛等到了他最期待的人一般,衣冠不整地下地向着我追赶,我总能在心底泛起从深处溢出的柔和。 眼见着陆昭华孩子一般往上跳,试图扑挂在我身上,我只得惊险地默念“风来”,然后伸手接住他。 周遭的仆从瞬间噤了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背,无奈道:“你多大一只,砸伤我该如何?” 陆昭华从我身上跳下去,“我就知道长玉可以接住我,我就知道!” 我……行,你最知道。 他光着脚走在雪地上,呲牙咧嘴地跳脚,只能任由婢女们把他拉扯进屋,好不容易揪着给他穿戴整齐。 我站在屋外听着里面的鸡飞狗跳,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不由得笑了。 红木上前整理我被他揉乱的衣服,笑道:“果然公子还是喜欢陆大少爷,这般由着他闹,叫陆二少爷知道……” 她忽然停下了。 我低头看她一眼,却也没让她接。 红木笑着回到我身后,自然而然地揭过去,“二少爷刚走,我便替公子想他了,瞧我。” ……想他? ……我确实想他。每天都想。每天都想问问他在不在府里。 可能红木今日也高兴,话都多了。毕竟今天的雪下得好看。 等陆昭华再出来,又是衣冠楚楚——乌发高束,金冠银簪富贵衣。 墨绿色的衣裳配着浓重的眉色,只要他不笑,就是剑眉星目耀眼璀璨、一身正气浩然的大丈夫。 只要他笑——其实也明朗开怀,就是……有点傻气。 果然,只见陆昭华嘿嘿两声,快走数步跑来抱着我的胳膊,“长玉,你今天怎么来得早了啊?” 我任他抱着往外走,想了想笑说:“兴许是我今天醒得早。” 本来这个点我是睡着的,然后做了个梦,就醒了。 陆昭华比我高些,总是低着头跟我讲话,整个人坠在我身上,嘟嘟囔囔嘻嘻哈哈,要哄着才能说话。 不过他有一点和我很像。 陆昭华弯着腰枕在我肩膀上,一脸惆怅,“长玉啊……今天小戎戎在家吗?” 我淡笑着摇了摇头,“乖,去见你阿娘,昭戎晚些时候回来,我带他来找你。” 他眼睛一下亮了,“真的?”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陆昭戎不至于说话不作数,便点头,“真的。” 下一秒身边的大挂件瞬间往前跑去——“好耶!小戎戎要回家喽!” 我瞧着他欢呼的模样,仿佛心底的愉悦随着他也被宣扬出来,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砰——! 我哑然失笑。 果然,陆昭华每天都得摔。 哈。 悦君苑,我每次到悦君院都会被它的名字吸引。 陆老爷很喜欢陆夫人。 我解下外面的裘衣递给红木,像往常一样交叠着双手放在小腹,然后往前走了两步。 ——雪沫渐起。 我没有过于在意,看起来就很恩爱的夫妻坐于堂内,我闭上眼缓慢而自然地抬起右臂,于胸前环抱起寒风。 ——院中风雪乍停,地上的雪簌簌飞扬,下落的雪倏然静止。 第11章 我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停。 祝愿礼是不能断的,然后左臂要慢慢跟上右臂。 我感受着怀里的一团风慢慢消散,便拢回双手,虔诚地睁开眼睛。 双臂交叠,慢慢放在肩膀上。 雪沫轻柔落地,静止的飞雪重新下落,天地一片安详。 我俯下了身。 堂内跪伏在陆夫人膝头的陆昭戎早已抬起了头——陆家父母也站在座位旁站着。 ……我不是头一次这般行礼。 自我住进陆府,每日来请安——据红木说请安是礼仪,为表达祝愿。我每日来请安都是这般行礼的。 但也许是我今天同落雪说了话,忽然,便有了天地异象。 风雪大作。 远远的堂上,陆夫人目光紧随着我,目光中忽然涌上惊惧的情绪。 陆先生愣怔了许久才回神,急急忙忙招来一名仆从俯身低语,随后眉头紧皱着,快步走出屋门来迎接我,生怕我磕着碰着。 我不理解,一头雾水地应声穿上裘衣,在陆先生热情的搀扶下进了屋——我先前都是一直站在院里,等陆昭华和陆夫人亲热够了再抬头。 那名仆从胆战心惊地从我身边路过,飞快地瞧我一眼。 我回头看了看红木,她也是皱着眉的样子。 陆夫人瞧着我前脚进了门,张口就要说话。陆先生匆匆抬手制止她。 陆昭华倒是没什么顾及,笑哈哈地从一旁跳出来,“长玉长玉,雪又不飞了欸,好神奇!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 我一边惊疑陆家父母的神态,一边朝陆昭华笑,“回头再教你如何?昭华先同你阿娘讲话。” 陆昭华不依不饶,挤开面色已经变得惶恐的陆先生就拽着我,“不嘛不嘛,我就要现在学,就要现在!” 我瞥过陆夫人霎时苍白的面容,心底逐渐泛起细细密密的恐慌,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安抚道:“我回去再教你……” 陆夫人忽地上前拽过陆昭华:“华儿!” 我愣住了。 却见陆夫人胆怯难堪地快速看我一眼,拉着吓懵了的陆昭华离得远远地,缓声说:“华儿乖,这样是不礼貌的……” 我看着陆先生的如临大敌和陆夫人刻意压制的恐惧,一时有些茫然。 正思绪空白间,红木扯住了我的裘衣,温婉地笑道:“公子,二少爷不是晌午才说要公子今日在院里等他?时候不早了,公子也早些候着吧。”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红木扯着走了,只能匆匆朝着陆夫人俯身,“夫人抱歉,今日吓到您了。” 又朝陆先生俯身,沉思着同红木往外走。 一时间陆府兵荒马乱。 我坐在屋子里低着头,细想他们的反应,就像是我听到狐狸会被剥皮一般的不能容忍。 雾蒙蒙的蓝色纱帐随着窗口的风荡来荡去,我慢慢想明白,胸腔里忽上忽下的心跳声开始愈渐鼓噪。 我看着指尖慢慢扣紧桌案,骨节泛白——很疼,但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陆府上空响起了“呜呜”的声音。 我心中一跳,抬起头,莫名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天雷突降的肃杀之气。 长风忽紧,飞雪张狂跌进窗子,急切地想要告诉我什么。 兵戈交错声愈渐清晰,似乎从街道上开始,忽然冲破大门,野蛮而霸道地闯进一道又一道的门庭,红木破门而入,手提着一柄剑,“公子,快走!” 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傻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红木显然也被我这句问蒙了,反应了许久竟然又气又笑,“别问了公子,走就是了,瞧瞧有什么挂念的,快!” 我下意识遵循她的命令,第一时间去想我有什么挂念的。 ——我确实没有。 除了院门口那几个看不清的字,也只有陆昭戎了。 红木站在门边看了我一会儿,直接上前来一把扯了床边的纱帐,三两下削成两块面巾大小——我这时才意识到,红木可能是会功夫的。 那个样子太利落了。像昭戎一样。 她迅速在我手上缠了几圈,拽着我的手腕便往门外跑。 甲衣摩擦音传来,才方转出一道门便两方相撞,“铮——”地一声剑吟,红木飞身而上。 我愣怔着看向黑压压的一片,还在不断涌入的战士,满脑袋都是嗡鸣。 红木回头喊:“公子!走啊!” 我……我不知道往哪儿走。 红木见我出神,皱着眉同那些战士周旋了片刻,忽然往后飞回来,握着剑的手轻微颤抖。 风雪静止。 陆昭华忽然从黑压压的战士里冲出,又迅速被一名战士揪住后衣领,张牙舞爪地冲我叫喊,“长玉长玉!快跑!阿爹要杀你!” 我的视线忽然僵住。 杀? 我? -------------------- 第8章 人间 为什么? 我应该……没有做错什么吧? 红木将我护在身后,忽然叹了口气,“我真是……败给你了,公子。” 陆夫人匆匆追来,试图劝诫陆昭华,“华儿,华儿!这边危险,你快跟阿娘走。” 陆先生穿着一身甲衣面目严肃,提着剑上前,如临大敌。 第12章 红木扬声,声线紧逼陆先生:“陆府如此作为,是当真不曾将我家公子放在眼里了?” 陆先生锐利的视线划过我,最后重新对上红木,并没有接话。 我觉得红木总是有安定人心的温和力量。我虽然慌张,但也没有太过惧怕,毕竟天虞山时常有这种情景,只不同的是,我如今寸步不能行。 而我确实,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 除了恐慌,我想到最多的,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事,让陆先生带这么多人来惩罚我? 红木的声音依旧温和有力,她对着陆先生时仿佛无畏无惧,就像对着昭戎一样,称呼道:“陆老爷。” 陆先生皱眉看着她。 细雪翻飞在红木的发丝。 “您知道我家公子与常人不同。”红木冷静自持,“也应当想得到,对付常人的法子对我家公子没有效用。” 陆先生脸色忽变。 我看向红木。 她好厉害。 只见她继续说下去,“今日我家公子若不能安稳地走出去,我想,陆府应当也不会太好。” 陆昭华紧张地挣扎着制住他的人,一边喊着“长玉长玉”,一边又喊着“阿爹阿爹”,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出神。 红木回头看我一眼,注意到我的视线,忽然笑出声,“陆老爷,雉子尚有几分良善,您转眼走了大半辈子,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以至在我家公子面前杯弓蛇影,要杀人灭口不成?” 我忽然回神,愣怔地看过去。 原来……红木这般强势。 思来想去,我还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就在我想拉一把红木自己去问时,院外忽来陆昭戎的声音—— “让开!” 我抬头,心里竟莫名安定不少。 陆先生一皱眉,转头喝道:“拦住他!” 院外一片哀嚎。 陆昭戎踩着雪,黑色的裘衣向后翻飞,眉目深沉中带着氤氲的怒气,大步往前走。 我看着他,眼中似被飞鸟啄了一般忽然酸痛,心跳声里掺杂了许多不能细细描述的情绪,于是连忙垂下眸遮掩过去。 陆昭华急切的声音在雪地里尤其突兀。 “小戎戎,阿爹,阿爹要杀长玉,快帮帮他,快帮帮他!” 我忙抬头想说没有,以免他心中忧扰,却见红木蓦然举剑,冷眉望着陆昭戎。 我愣怔住,抬手去扯她衣袖。 陆昭戎连脚步都没停,抬手打偏了剑锋便步步朝我走过来,“父亲,既然陆府容不下人,我带他走就是。” 陆夫人眼眶泛红,忍不住出声:“戎儿……” 红木神色稍怔,唰地剑锋回鞘。 ——“逆子!”陆先生愤怒嘶吼,“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然而陆昭戎并没有同他争执什么,在我在愣怔,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拉着我就走。 陆夫人一边扯着陆昭华,一边张望着陆昭戎,急切地想说什么。 满地的雪印满了脚印,凌乱如呼啸的北风。 陆先生猛地在寒风中剧烈咳嗽,我在穿梭过众多人时匆忙回头,瞧见陆先生苍老的面庞咳得通红,怒极的声音被咳得七零八落——“逆子……你……” 红木头也不回地在后面跟着。 陆夫人撒开昭华就追—— “戎儿!”她追上来,拽住昭戎的衣袖,“戎儿,戎儿是娘错了,是娘错了,娘是担心你,担心你……” 她急促地看了我一眼,又小心而迅速地避开,“他,他……娘担心你被妖物所惑啊戎儿……”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辩解。 却不料陆昭戎忽然拽过陆夫人抓着的衣摆,眉目清冷地瞥了她一眼,握紧我的手毫不留情。 我被他拽地几乎一个踉跄,费力地跟上他的节奏。 风雪声将陆夫人凄惨的呼唤落在身后远远的地方,一声声唤子,一声声低泣。 锦城中到处都是风雪,也许是我受了委屈,雪花越飘越大,弥天大雪几乎遮住了视线,我看着昭戎融于冰天雪地的神情,少见地有些紧张。 他好似堵着一口气,拉着我直直走过一整条街,到了街尾骤然转弯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我猝不及防被深雪绊住了脚,急忙跨了一大步,以保证我能跟上他。 红木在身后惊呼一声公子,昭戎猛地顿住脚步——脚踝疼了一瞬,我毫无征兆地扭到了脚。 陆昭戎沉默了一瞬,默不作声地弯腰抱起我。 我慌乱中下意识抱住他的肩颈,睁大了眼对上后面的红木和茫茫大雪。 搂在腰上的手很紧,我感受到他的手臂在颤抖。 我想了想,迟疑着问他:“我……很重吗?” 陆昭戎脚下的速度忽然减慢,呼吸都慢了些。 我小心地抬头看了看他,觉得他表情没有那么紧绷了才松一口气,继续问:“那,那你为什么抖?” 红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音来,满天大雪中清冽而动听。 我抓着昭戎肩膀的手窘迫地抓了抓,没有再问了。 良久,昭戎在一片白茫茫中出声:“我害怕。” 我愣怔住,害怕? 我又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来:“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抱着我拐进了一个和陆府完全不同的院子,进了一道门又进一道门,然后红木就没再跟着我们了。 第13章 我茫然地被他放在屋里站着,也不敢把重量完全压在脚上,也不敢走,见他脱了裘衣挂在一边,又来解我的裘衣。 他摸了摸我的衣裳,松了口气,又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坐好,转身出门在院里吩咐,“烧些热水。” 我安静切迷茫地看他忙里忙外,又是烧水又是备衣又是电灯吩咐了一大堆才又回来。 他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捂了捂,“长玉。” 我应他,“嗯。” 他揉开我的手心,轻轻把额头抵上去。 我霎时间平静下来,弥漫了许久的恐慌突然间消散。 他就这么蹲在地上,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侧过头将冻凉的脸贴在我手心里,慢慢地放松身体坐在地上,胳膊搭上我的腿。 “长玉。”他低声唤道。 我沉默着想了想,回应他:“嗯。” 他的睫毛扫着手掌边缘,软软地,柔柔地,“别怕。” 我又想了想,问:“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他睫毛扫动的规律很明显地乱了一下,抓着我的手慢慢直起身,“低头。” 我沉默了一下,弯了弯腰。 昭戎温热的手指触上我的脸,从眼下轻轻扫过去,一下一下。 我注视着他眷恋的目光,深深地陷进他氤氲着烟火的眼睛里,那么凄美。 他唇边噙着淡如波纹的笑,眸光在灯火下如此潋滟,“长玉永远都不会错。” 我没有回应。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在人间一天,就到处都是错。 ——我不能容忍流浪的孩童,不能容忍卖肉的屠夫,不能容忍人们的相互辱骂,甚至不能容忍……金钱的交易。 可这些都是人间过惯了的。 我看着他柔和的神色出神,到底还是错开了他摩挲我脸庞的手,低着头,“你不回家了吗?” 他脸上划过深深的疲惫,却还是抓着我的手,“长玉,我本就不住在家里。” 我沉默了。 所以,他是因为我在家里,才匆匆回去,然后又匆匆离开的吗? 那所以,他为什么要让我住在家里? 我没有问,但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说:“你住在家里安全些,我身边……很危险。” 我反驳他:“你把我从天虞带出来,不就是要我帮你的吗?”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昭戎站起来去开门,接过院里仆从递来的一盆热水。 他没有出声,安安静静地将水放在床边,沉默地挽起袖子。 我低着头看他抓过我的脚,然后脱了我的鞋子和袜子,动作很轻柔。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原来,连袜子的系带也是需要旁人解的。 忽然一股无力感。 我学过了普通的认知,了解了这里人说话的方式,甚至记住了整个锦城的图画分布,也不断地接受着昭戎的感情,我甚至早便已经学会了系带子…… 但我还是,不能够在这里生活。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多的不一样,为什么当初在天虞山的时候,陆昭戎就可以很好地融入进去,我不行? “你教我。” 我低下声音,“你教我好不好?” 他手下动作一顿,抬了抬眼,“好。” 屋外风雪呼啸地更大声,好像不遗余力在挽留我,挽留我朝着人间走去的步伐,和可能会失去的一切。 -------------------- 第9章 簌雪 凭心而论,陆昭戎待我极好。 他从来不强迫我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也从来不会提任何我不喜欢的事。而对于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会尽量去满足。 以至于我得到他的承诺后能够很安心地睡过去。 昭戎的声音悦耳温暾,我耳边阵阵回响,他握着我的手东一句,西一句,安抚着我不安定的情绪。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什么他院子里种的草木,出门买的字画……他说旁的我也听不懂。 等我醒来的时候凉夜过半,雪已经停了许久了。 我慢吞吞爬起来坐着,托着脸凝视着屋里的烛火。 黑黝黝一片的凉气,只有如豆的火光跳动着,张扬的寒风冲撞着窗子,窗纸张弛作响。 我就那么坐了一会儿,等被子里的热气都散尽了默默爬出来,在衣柜里扒拉扒拉——果然都是陆昭戎的衣服。 这屋子是昭戎的。 我想了想,兴许我在陆府住的院子也是昭戎原先住的。 只想不到的是,我从这衣柜里竟翻出了一条红色的裘衣——我的印象是,他不会在身上挂这么艳丽的颜色。 我静静地注视着衣领上的白色绒毛,心底涌现出如长夜漫漫般的悲凉,终是不忍,想拂过它的伤痕。 一伸手,指尖颤抖。 我顿住了。 ……人间有朝暮,天虞山也有。 我低头笑了笑,终是放下了那件衣服。 开了门,灌满院子的风扑面而来,我抬手挡了挡。 我着里衣踩着光脚,寻着能瞧见整片天空的地方过去。 大概在院中间的位置,我望着星辰璀璨的夜空,皓月无光。 浓重的墨色压着我,竟让我生出了来自空无的惧怕感,蓦然间在我眼前闪过天虞山上虔诚的跪拜和低语。 如果神能听到我的声音,我想求求他,那些在残酷的生存中被处以极刑的生命,能够拥有平静而尊贵的灵魂…… 第14章 我在这片夜色中跪拜的那一刻,头一次在心底深处感受到了来自我,来自这个叫于长玉的人的,真正的虔诚和忏悔。 风云静止,悬挂的白月渐渐发亮,越来越亮——光很冷,却让我感受到了回应。 我在雪地里跪坐笔直,千万生灵的气息萦绕在星河之上,我听得清楚,刻意压低的私语在万籁俱寂中清晰微小地浮动着。 ——“那就是他金屋藏的娇?” “跟个神仙似的。” “他在做什么?” 墙头上扒拉着两个人,“你觉得陆云回能怎么做?” 他们瞧了我一会儿就跳下去,越来越远,“他总要把人带到明面上。” “其实要我说,主君这次确实过分,得亏陆云回活着回来了。” “背不议君。” “去书房喊他,这跪出毛病来。” “神迹传说根本是无稽之谈……” 我怔怔地盯着地面,破碎的风吹散了他们的低语声,也吹断了我与神明的共鸣,让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被牵到另一个地方。 神迹传说,主君,和陆昭戎;藏起来,活着,和回来。 我默默地想着。 陆昭戎有一个主君,主君让他去找神迹传说,可是陆昭戎和他的朋友们不相信,所以假装去海上寻找,结果遭到了暴风雨,无意冲到了天虞山,然后活着,把我带来了这里。如果是这样。 我有两个问题。 主君让他去天虞山找什么? 我现在合理地怀疑陆昭戎不只是找救命的药草。 这太荒诞了。陆昭戎心思总不是那么直白,能够做陆昭戎的主君,绝对不是平庸之辈。然后他叫昭戎千里迢迢到天虞山求一个子虚乌有的结果,只要药草? 就算是我,也不会这么蠢。 然后,山神让我帮他什么? 我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只是和一些很亲近的事物有共通的声音。现如今,墙石飞雪,甚至星辰夜月,我能听到的越来越多。 第一次听到帮助他的要求,我把他带回了山上;第二次听到帮助他,我答应带他去找药材;第三次…… 我叹了口气。 所以,山神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是做什么?” 陆昭戎的声音伴随着忽然加快的脚步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他皱着眉,眼里满满的不赞同。 陆昭戎边走边解身上的裘衣,一待走进就要披在我身上。 我一眼瞥见上面的黑色绒毛,尚未过反应过来就已经抬手推拒掉了。 他还是皱着眉,语气温和:“怎么了?” 我停顿着迟疑了,然后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解释。 昭戎沉默了一下,就着厚厚的裘衣伸手——我撑着他的胳膊和手往上站。 预料中的膝盖冰凉,腿脚发麻发软,昭戎就势将我半抱在怀里,小心而缓慢地往屋里走。 我回头望了望,雪地里有我跪出的凹陷;我又抬头望了望,昭戎的侧脸上有绒光。 他脸上带着忙碌到深夜的疲倦,沉默且静谧。 我无意碰了他的手,传来浸透了人的寒气。 他侧眸看我,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在裘衣下,“睡不着么?” 我抿唇笑了一下,“昨天睡得早,也便醒得早。想着下雪时好看,就出来看看。” 昭戎闻言皱了皱眉,“那也不必跪在雪地里。” 我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他出声打断我:“好了。” “我没有要责问你,只是夜里凉,对身体不好。” 我彻底没了话。 陆昭戎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滑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进屋重新将我塞进被窝。 我靠在床头,看烛光在他身上打下温暖的阴影,等着他温和有礼的道别。 谁知他站在床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反而慢慢斜坐在我身侧,颇为无赖地抱住我——我轻嘶一口气。 好凉。 正要推他,却被他蹭在头顶,下颔冰得我头皮发麻,还听他笑:“冷,叫我暖暖。” 我斜眼看他以表达不满,倒也没再挣扎。 狭长的睫毛在昭戎脸上投射出昏暗的影子,他垂着眸子,身体渐渐松软下来,低声道:“长玉。” 我应他:“嗯。” 昭戎闭着眼在我头顶蹭了蹭,“这已经不是天虞了,不用总是听那劳什子的神,听我的。” 我沉默地听完,轻轻笑了笑,“那你说。” 昭戎也低声笑了笑,侧着脑袋看我,“明日里我请的先生会来。” 我一愣,“先生?” 我回头,动作却不敢太大,以免撞到他,“来教我的?” 陆昭戎的视线落进我眼里,昏暗中妖娆却又清冽的眼眸糅合着因为慵懒而显得尤其勾人的容貌,折射出清贵的气息,他本想说的话忽然停住,就那么望着我。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陆昭戎对上我坦然和困惑的目光,不躲不避。 气氛宁静了许久。 他忽然开口:“长玉。” 我:“嗯?” 他垂头凑近我,“我可以吻你吗?” 我愣了一下。 继而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睛。 陆昭戎眼中映出星星点点的情意,烛火摇晃下竟是如此妩媚,他坦荡而缓慢地继续凑近我,却在我近在咫尺间停住,说:“我从前一直不曾吻过你。” 第15章 我睁大着眼睛同他低垂的目光对碰,没有出声。 他又问,“可以吗?” …… 我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不急不躁。 我在他的目光中忽然垂下了视线。 唇角便被轻微地擦过一道凉意,我微动了下唇。 昭戎的手从我肩膀处抚过去,轻轻地扣着我脑后。他指尖冰凉。 我没有挣开。 于是唇上轧过来一丝轻微的试探,很快又若即若离地游走了。 我还是没有动静。 他侧过身,另一只手若有若无地遮在我腰上。 昭戎浓密的睫毛扫在我脸上,我看见烛火在他鼻侧的跳跃。 又一回克制的试探,他好像生怕吓到我。 我抬头碰了碰他冰凉的唇。 陆昭戎睫羽颤了颤,忽然吻了过来。 他指尖奇迹般变得温热,搂在我腰上的手逐渐收紧,柔软而温凉的唇辗转徘徊,仿佛生命本能的反应,我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他对于我回应的热烈。 他渴望我回应,并乐于享受我的回应。我于是抱以倾轧似的温柔回赠,双手穿过他的长发,低垂的目光流连在他剪水般的容颜上,愈加痴缠。 待到燃烛噼雳轻响,他隐忍而克制地错开我,呼吸声在深沉的夜里惊人清晰。 我依旧轻柔地落在他唇角,又触过脸颊和眼睛,方才抬眼去瞧他。 陆昭戎躲避着目光,尚还在喘息,好像无论如何不敢看我,“你……你知道你的眼睛。总是带着尤其深的虔诚,你知道吗?” 我没说话。 他眸光流转,好似回想到了什么一般,匆忙闭上了眼。 夜色流动。 我抬手蹭着昭戎的眼角,不自觉想笑一笑。 昭戎忽然皱了下眉,闭着眼睛将我紧搂在怀里,低声道:“好像,看什么都很深情一样。长玉,你只这样看我吗?” 我有些出乎意料,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 陆昭戎的声音低沉下去,热烈的气息铺洒在我耳后,“我总是想把你关起来,我讨厌你念着你的神,也不喜欢你仰头看天的样子……就好像我一不留神,你就要飞到别处去了。长玉,我什么时候,才能避过你的神把你留下来?” 我愣住了。 生平第一次,我睁着眼睛不知道看得是哪里,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因为确实如此。 我听从神的声音带他走进我的生命,然后听从神来到他的世界;我听从神,一心一意想帮助他;我听从神,不敢无视他流露出的任何情绪。 可是…… 可当我在这一刻,感受到一种苦楚在陆昭戎身上浮动时,我竟想下意识地逃脱,不敢近前触碰。 -------------------- 第10章 先生 怎么说。 其实……我并不能够深切地体会到这种层次的依恋。 我的感情是在遇见昭戎以后才丰富多彩,而一切昭戎没有让我尝到的情绪于我而言都是浮于表面的,我只能看着,然后体会到他的痛苦,但却并不能真实地和他感同身受。 我想了又想,到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安抚到他。 我侧目去瞧他劳累到深夜所致的、疲惫的眉宇间,试探着开口:“睡吧。” 然后我静了一下,说:“别去忙了,已经很晚了。” ——可能没有用。 他仍然皱着眉闭着眼睛抱着我,一动不动。 我没再敢出声了。 直到他忽然叹息般地笑了一声,清晰的气音含着无可奈何的苦涩,“我去偏房。” 我沉默着,身上的温度随他离去,夜间的凉气叫我的手一度想伸出去,眼见那一片衣袖便要消失眼前,我几经克制的手堪堪划过袖沿——他没有发现。 我松了口气。 却又有些矛盾的不甘心。 于是我在床上直直躺了一个后半夜。 到清晨,敲门声卡在一半,我翻了个身,“已经在起了。” 昭戎的声音清润悦耳,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到书房来。” 脚步声徐徐行远。 我一边拉扯着穿得不是太熟练的,繁琐的衣服,一边慢腾腾地往门边看——怎么不进来? 我琢磨着,套上鞋袜,洗漱,绕过一道院门,我伸手拽住一个小丫头,“书房在哪里?” 院落里面人来人往,像在忙什么浩大的工程,很是热闹,尚还显稚嫩的丫头匆匆福身,“在左边。” 我以笑回礼,便又琢磨着朝书房去。 路上一晃眼,撞上了一个人的肩膀——我被撞回了神,连忙弯腰以致歉意。 那人胡乱点了点头就匆匆朝书房那条路走去。 好像所有人都很匆忙。 我站在书房门前静了静心,不打算再琢磨。 ——“你这院子小了点。” “在看了。我们一会儿出去说。” “先不说院子的事。梅先生,还请多费心。” “陆公子抬爱。” “长玉他……尚还不经世事,便如白纸一张,你教他,他便学得极快。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沉默了一下,敲响了门。 “进。” 我推开门,并没有细看他屋内的陈设。 转过珠帘,便见昭戎身边一位清隽的书生,身姿笔直有力,而衣着却简单,头戴白冠,衣裳是青灰色的,目光清澈深邃,瞧见我的第一眼便是细细的打量,但也并不叫人厌烦。 第16章 是个素净从容的人。我觉得。 陆昭戎从座位上起身,三两步到我前面轻握着我的手,“这是梅先生。” 我便顺着他微微俯身,以示敬意。 梅先生也很安静地回礼,作揖的姿势赏心悦目。 余光瞥见另一边,角落落着影子,我低着头也挡不住那边通身的贵气,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如此强烈,珠帘清脆地碰撞了几圈。 我抬头,一人在那边随手拨弄着珠帘。 那人一身黑色玄衣,瞧见我抬头便眼尾轻扬,眼眸似布满星辰的夜色般闪烁着光亮,看过来的时候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是你啊……” 我没出声,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黑色袍子上的金线。 他踱几步走过来,颇有些懒散挑逗的味道,像是许久形成的习惯,使得他整个人带着一丝隐晦的危险,“方才就是你撞的我。” 我沉默了一下,再次俯身致歉,“见谅。” 陆昭戎忽然握住我的手腕轻扯了一把,低头凑近我,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去同梅先生聊聊,看看想学什么?嗯?” 我看他了一会儿,便也生出几分浅淡的笑意,“好。” 昭戎抬头静静地瞧着那个人,语气平缓:“我们出去说。” 那个人扬眉笑了笑,不置可否。 珠帘杂乱无章地纠缠了一下,然后开始无休止地碰撞,叮咚悦耳。 书房门转动,将杂音关到了外面。 梅先生先向我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示意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小生姓梅,名函君,今二十有五,字,皖昀。” 我认真地听完,然后认真地想了想,回应道:“我叫于长玉,今……今十五……” 我有些不确定,但也好像是这个年纪,天虞山不似人间年年岁岁算得清楚,更不过生辰,也没有节日,气候也不多变。 “无字。”我补充道。 梅先生多看了我一会儿——这让我感觉他可能有些惊讶。 但实际上先生是很稳地,我分辨不出来。 他从旁侧抽出一本书,大致翻看了几眼,问:“你可有想学些什么?”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有。” 梅先生这回的确惊讶了,眉梢微动,“哦?” 我乐于接受别人的破绽,很是开怀地冲他笑了笑,“我想先学礼仪。比如……我见了旁人家的长辈,如何表示敬重。” 梅先生盯着我瞧了一会儿,“便依公子。” 我见他换了本书拿,便坐好乖乖听讲。 先生的嗓音也如他人一般,沉稳有力,平和缓慢,念着书的时候仿佛静止的一幅画,清新淡雅。他大多会有讲解,也会停下来问一问,我明白了没有。 我总是听得懂,他讲得清楚。 我又说我不会写字,他便叫我练字,说昭戎的字就很漂亮,我可以临摹学习。 先生还说礼仪这种事情现如今不是特别重要,每个人看重的都不大相同,只取其中共通的一部分就可以。 我便问,那什么时候它才重要? 梅先生看了我许久,然后垂眸浅笑了一下,“公子是极聪明的人。” …… 我不明白,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但有人夸总是好事,我欣然接受。 梅先生安静了一会儿,徐徐言之。 “陈郕位处正中,背倚汪洋大海。现如今周家做主,上欲通天象,下欲平四方。各家拥兵自重,战力惊人,若调举陈郕之兵,可攻北蓟,下南郓。辅以强辩之文士,内外皆攻,则乱世不久矣。” 我沉默地听着。 我也听不出梅先生有没有什么自己的情绪,他就是在授课,无比平静,无比尽责。 我看着他出神,这一点上先生和昭戎是一模一样的。 “小生以为,陆公子身处旋风之上,小公子应当更想知道如今陈郕的情景。” 他提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他也就只停顿了一下,“陈郕各家以周为首,周以主家二公子为首,系蒋陆二主府,沈高次之……” 我皱起眉,实在听不懂,便打断道:“主家?” 梅先生停了下来,安静地盯着我瞧了一会儿。 我仔细地斟酌了一遍,尝试着用他说话的方式,“……周即是周。何为主,何为次?” 梅先生明显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譬如……” “譬如一个母亲有两个孩子,长子为主,幼子为次,小公子可明白?” 我愣了一下,点过头,后知后觉他的情绪有些微妙。 梅先生重又恢复了镇定,循循善诱,“长子继承家业,小公子可明白?” 我想了想,这挺正常,大一点的孩子更懂事,除了昭华和昭戎。 然后梅先生说:“长子承家业娶妻,又有两子。” 我看着他,表示他可以继续。 “好。”梅先生很有耐心,“长子家即为主家,次子家即为嫡系旁家。周家二公子即主家次子。” 我想了想,“为什么以次子为首?” 这与他说的不一样。 梅先生这回沉默了好长时间,竟慢慢皱起了眉头,定定地瞧着我,像有些犹豫要不要讲说。 我便也耐心地等着,向先生学习。 “……”他彻底放下书,回了回衣袖,决定同我说些别的。 第17章 我瞧着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雅致悦目,抬眼间清澈透亮的气质便如流云过境,轻柔而变换无穷,却总离不了静谧的气息。 “小公子是哪里人?”他问。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昭戎不叫我说关于我的事情。” 梅先生略一沉吟,“那陆公子,可叫你读书房?” 我摇头,“我昨天晚上才过来。” 之后他又与我有来有回地说了些别的,唯独没有解释之前那个问题,也没有明白地告诉我,什么时候礼节才重要。 直到先生说可以了,我才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从前我决没有同旁人这般在想法上谈论这么长的时间,这毕竟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 我们推开门出去,昭戎已经在廊下站许久了。 -------------------- 第11章 水色 他回眸的那一刹那,我觉得长廊的阴影也盖不住他一身的风华,仿佛气候回暖,花开遍地。 我装作自然地快走两步,一下子蹦到他回头的那个方向,静悄悄地瞧着他。 他伸手去牵我也被避开,哑然失笑地顺着我转了一圈,“别闹。” 我笑盈盈地点点头,偷偷朝檐上的麻雀勾了勾手指——昭戎转身邀请梅先生,“如何?” 我竖起耳朵,听先生怎么评价我。 梅先生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朝我点点头,平缓地对昭戎说:“小公子聪慧,只是缺少平常人家的启蒙,陆公子不妨收集些小孩子学的经文,循序渐进,不必心急。” 昭戎回头看了我一眼,温和地将梅先生送到外面。 待到他再回来,铺天盖地的麻雀席卷过去,我看着他明显被惊了一下,反应迅速地挥袖震开满天的羽毛,皱了皱眉,朝我看过来。 我连忙收住低笑的声音,撇过头把忍不住上扬的嘴角藏起来。 叽叽喳喳的麻雀散去,悠悠荡荡的柔软绒毛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再抬头,昭戎心平气和地取下落在发梢的绒毛,大步朝我走来。 我赶紧低下头,装作一副知错的样子。 …… 他就那么站在我面前,许久没有说话。 久到我忍不住有些疑惑,想着要不要抬头看一眼,应该,不至于气到说不出话吧? 还是先生批评我了? ——温热的手指轻柔地抚摸过我的侧脸。 我惊讶了一下。 他指尖从耳垂顺过来,慢慢勾动我的下巴,“今天学了什么?” 我顺着他的力道抬头,乖巧地回答道:“也没有讲什么要紧的,主要是先生跟我说闲话。” 我猜测现在我的表情一定很无辜茫然,所以盯着他的眼睛一直不放。 昭戎漫不经心地对上我的视线,仿佛早就看透我的小花招,另一手忽然从我腰后往前带过去,“说闲话?你很喜欢梅先生?” 我被他带得往前上了一步,眨眨眼,这倒是真的。 昭戎眉眼弯弯地笑了,“真巧,先生也很喜欢长玉。” 我心中一动,“那明天还学吗?我觉得还有得学。” 他垂着视线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凑过来亲吻我——我愣住了。 以至于我没能接得上他的情绪,任由他微重地在我唇上倾轧。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应,他只略停了一下去等我,便涌上了更加浓烈密集的亲吻。 沉重的呼吸声让我莫名感受到他的急切,也许……还有愤怒。 我不明白。 陆昭戎总有一些我不能理解,但他也不愿去解释的情绪。 我伸手推了他一下——没能成功。 我再推他时便一下被攥住了手腕。 攥得很紧,像是一种威胁,就如他紧搂着我的另一只手。 我试图错开他的呼吸声,“昭……” 柔软的舌尖触动了牙齿,我忽然间僵住了。脑袋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个另类的疑问——这是……做什么? 从牙齿轻飘飘擦过去,口中忽然间酸软,上颚清晰地感觉到一圈圈的勾勒,他触碰到我舌尖的一刹那,我的手,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抓上他的肩背——我听见他的心跳声。 鸟雀飞远,寂静的院落叫我一瞬间空白。 我想到昨夜里来自陆昭戎的低诉,那么悲伤,那么无可奈何,我竟然在这一瞬间不太明白,三个月前陆昭戎说要离开天虞山的时候,问我的话。 他问我,除了我时常仰望的天空,我还时常会看着什么? 我确实认真地在思考了,比如说花啊草啊,或者鱼啊鸟啊,我想了一整遍,便说还有水。 从我坐着的那块大石头上看得见山下的水,这是他知道的,我经常会眺望。 那是我们从天虞山出来的前两天。 我又照常坐在石头上参悟天空,他就坐在我的小屋子外面,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思考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昭戎在天虞山待得越久,我越能感受到他从心散发出来的焦躁,仿佛有什么未竟的事业必须要完成,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他沉默的样子缕缕叫我分神,我知道这时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便把目光从天空上挪开,纵身跳了下去。 犹豫了很久,我站在他后面问:“你想走了吗?” 陆昭戎惊讶地回头,看着我,忽然间怔住了。 第18章 于是我也没有再说话,就只是很平静地盯着他瞧。我那时心里也是很忐忑的,我有些遗憾。 当时在想,一定要把这个人的样貌记在心里,以后再不会有这般美丽的人了。然后就听到他叫我。 ——“长玉。” 我下意识反应,“嗯?”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愣怔住,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对他有何意义。 陆昭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长玉。” 我下意识抿住了唇,直觉他会说出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每次在上面看,能看到什么?” 我不知道。 我同他说过这是阿婆给的任务,所以这也只是一个任务。只不过这个任务,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所以我没有说话。 于是他又问:“那除却你常常仰望的天空,你还常常这样看着什么?” 我想了又想,回答说:“山下面的水。” 他便忽然上前一步,离我很近,“我记得你初见我时说,从未见过我这般的人,如水边的夕阳。” 我怔怔地望着他。是这样,现在也依然觉得。 “那你......”他说,“觉得我更像山下面的水,还是更像天上的夕阳?” …… 我听见昭戎急促的呼吸声,很沉重。 不是克制,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是压抑。 我几乎记不得那时我是怎么说的,我忘记我说了什么,但我记得在我说过以后,他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期待山下的水,我说我好像明白。 这个问题在上一个问题的对比下显得非常简单,因为我心思正雀跃,所以厌倦了山上面一成不变的生活,正如昭戎说得那样,人总会期待未知。 我此刻想起这段对白才觉得,我那时根本没有对陆昭戎这个人想得太多,他问了什么,我也就仔细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什么。 我和昭戎的第二次亲吻在不太和谐的氛围中结束。我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就如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纠结在我心里,他更像水还是更像夕阳。 不过我还是补救了一下,说:“可是,我更喜欢你。” 昭戎握着我的肩膀静悄悄地瞧着我,神情很平静,“我知道。” 我还是没能看出陆昭戎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看懂,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懂。 于是我开口:“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喜欢这世上所有的事物。”他打断我。 我停住了,等他说下去。 他还是平静的样子,无波无澜,“长玉,可是我不想。” 我看着他,慢慢皱起了眉,“你要我只喜欢你?” 陆昭戎轻轻皱眉,接着眉宇间涌上一丝疲惫,然后并不打算同我纠缠下去,只说:“对,只喜欢我。” 我真的不喜欢他面对我的时候一种,我就像他整日面对的工作一样。但我真的真的不想和他吵架,所以我沉默了一下,选择推开他的手离开前院。 路过回廊时遇见红木,倒也没什么心情同她说话。 “公子?” 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什么事?” 红木新奇地盯着我瞧了瞧,笑道:“无事,公子且去。” 我没再管她的莫名其妙,独自回了屋里。 后来我半睡半醒,听到屋外热闹的欢笑声,陆昭戎清冽温润的声音夹在其中异常清晰。我竟在这声音中寻到了那种我从未尝过的苦楚,并在这苦楚中,浑浑噩噩地彻底睡了过去。 -------------------- 第12章 玉铃铛 其实昭戎在天虞没待多久。 他醒来的第一天,见过了阿婆,也见过了阿爹,从天虞山到不虞山,认识了我。 如洗天色伸展出半边的红霞,苍翠树木在天地为底的幕布上晃动,我走在前面,深邃的丛林退让出一条石子遍布的路,剧烈的坡度下隐约可见一座精巧雅致的小木屋——这是不虞山上。 “你先住这里。”我回头看看逐渐闭合的丛林,“我们要在不虞山待一段时间,他们不会特地再准备一间屋子。不会有人打扰。” 陆昭戎的目光掠过活动的草木看向我,“好。” 他便睡在屋里的石床,我便躺在屋外的树杈——石床太小,只能睡一个人。而且这么多年,我不太习惯有一个人在旁边。 雾霭匆促苍茫,我静静地盯着暗下来的天色,想起肃杀的天色如陆昭戎一般,不自觉瞥向没有光亮的屋子。 我大多时候喜欢睡觉。因为无聊。听虫鸣,听鸟叫,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树杈上也能睡,草地上一躺也能睡。然而今天不同。因为陆昭戎,我少有地激动。 我第二天坐在树杈上醒神,静悄悄地瞧着那屋子。 不过一会儿,陆昭戎步伐沉稳地推开门,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在等人。 “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小哥儿?” 我侧目看过去,隔壁树杈上盘腿坐着一个同龄的小姑娘,笑容璀璨,单手撑着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昭戎瞧。 ……于铃儿。 我撇了撇嘴。这可是于燕之手下最得意的接班人。 于燕之说,于铃长得好,性格好,聪明……反正好的都给她占去了。 第19章 但陆昭戎看过去时倒没多大反应,就跟头一回见我一样——我挺满意地。 “小哥儿。”于铃儿摇摇手,细腕上青翠的玉铃铛叮咚作响,“那是于长玉的屋子,你怎么在这儿?” 她说话和于小鱼一个毛病。我侧目瞧着陆昭戎。 他略有沉吟,很有礼貌地回礼,然后才解释说:“是长玉的安排。” 于铃儿惊讶地扬了扬眉毛,连带着提高了声调,“于长玉?” 然后她又笑道:“你在不虞,可要听我的安排呢。玉哥儿说了可不算。” 于铃儿见他不说话回应,一翻身双腿荡在树枝下面,得意地踢着腿,“于长玉住的可是祭神的屋子,你这么光明正大地住进去,可是会害了人呢。” 陆昭戎忽一皱眉,沉默片刻,“还请姑娘,讳莫如深。” 见于铃儿还要不依不饶,我顺手摘了树上的果子砸过去,“于铃。” 她迅速闪躲,瞧见是我便有些怔愣,“玉哥儿啊。你怎么在?” 我抬手拨开遮挡的叶子,不客气地回话:“本就是我的地方,我为何不能在?” 于铃儿从树上一跃而下,脚踝上的铃铛叮铃一声,我皱了皱眉。这丫头吵闹得很。 陆昭戎也是镇定,任她围着转圈看,一动不动。 我正要下去,便听于铃儿抬高了胳膊拍手,铃铛声叮咚叮咚响,边转边笑,“我说于长玉,你私带外人上山,那老婆子知道嘛?” 我看了看陆昭戎,踩着风滑下去,“你是来奚落我的?” 于铃儿止住动作,垂眸一笑,抬眼看过来,“我以为是老头儿叫他住这儿,没想到是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帮你?” 我又看了陆昭戎一眼,“条件。” 于铃儿蹦蹦跳跳绕过来,“条件嘛,先留着。谁都有求人的时候是不是?” 我朝沉默的陆昭戎伸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陆昭戎顺着我的手看向他的衣袖,然后抬头看我。 我回头招呼她,“进来。” 于铃儿大大的眼睛瞬间像是跟着她笑起来一样,得意道:“其实打从你跟着老头回来,我就已经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下。 这丫头已经这么厉害了。 我见陆昭戎没有被吓到,便关上门窗,招了石凳等于铃儿坐下,那铃铛不响了,我才松了口气。 谁料她反问我:“你有多怕这铃铛?” 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陆昭戎听了这句,抬头看了我一下。估计是没想到会有人怕这个。我朝他笑笑,然后安静地听于铃儿说话。 于铃儿摊了摊手,“没办法,我多得是。后天天罚你们不要出门,那老婆子听见我的铃铛就知道你不会过去了。只要漂亮小哥儿没在神侍跟前露面,没人知道你们在这里。” 我点点头,看向陆昭戎。 他一直默默地听着,见我看他,便淡然地点了点头,“听长玉安排。” 于铃儿手肘支在膝盖上,拢着腿坐,小巧玲珑的样子倒比她开口说话要讨人喜欢。 “玉哥儿。”她托着脸,“我送你一只?” 我没什么表情,我面对她通常没什么表情,“你不如不戴。” 于铃儿咧嘴笑,“不行。” 我问她,“你还有什么事?” 陆昭戎的目光从于铃儿那边偏过来,似乎愣怔了一下,然后一直看着我。我没有过多纠结这个注视。 “没什么。”于铃的笑容变得没那么开怀,眸光流转间沁入一丝我很不喜欢的色彩,“我就是来提醒提醒你,后日天罚。” 说完她哗啦一声起身,没两步就走出去了。 我听着铃铛声渐远,沉默了一下,“不要出门。别的,不要听。” 多半,关于我的天罚要重一些了。 我侧头,目光穿过被风掀开的窗口,皎洁的云缓缓飘过,我静静地仰望着。 …… ——我一梦到于铃儿准没好事。 那种即将面临天罚的感觉生生将我从梦境中拉扯出来,我一抬手,满额头的汗。 屋外的欢笑声早已渐渐平息,我怔怔地望着床顶出神。 四下无人的寂静叫我涌上忽如其来的恐慌。 “昭戎。”我轻声道。 没有人回应我。 我闭了闭眼,指尖有些颤抖。 “……陆昭戎?” 我知道他也许还在外面,也许他还很忙,正和客人说话,并且还没有打算同我冰释前嫌。我尽力平复着心情,抬手压住了眼睛。 长玉。 我倏地睁开眼睛。 长玉。 我慢慢坐起来,“……何事?” 长玉。 我仔细地在房间内看过一圈,试探着低声回应:“我在。” 长玉。 然而它只是呼唤我。 耳畔忽过一阵风,如近身低吟,俯身在侧,轻轻一句:“别怕。” 我霎时僵硬,低喃出声:“……陆昭戎。” 蓦然连串的铃铛晃动之音,伴随着一声声长玉和安抚性的别怕,我神思混乱,只能慢慢收拢手指,被褥被握成一团,周围的声音愈渐模糊,视野晃动,我极力压抑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恐惧,问:“……你是谁?” 那些轻轻的叹息,一次次劝告,我深信不疑是神明的指引,直至如今也是。 第20章 床帐如卷进漩涡一般疯狂摆动,窗纸几次鼓涨后骤然炸裂,“哐当”一声破开了窗子——几乎是刹那间,窗外的枯枝悄然绽放新芽,成燎原之势攀比生长,我紧盯着一片混乱中格外显眼的那一丛新绿,惊悚地感受到万物的气息交杂在脑海…… “陆昭戎!” 我抱着被子往床头的角落里躲,温暖的怀抱隔着厚厚的被褥贴上来,湿润的吻从额角漫延到鬓边……待我再聚神,房门早已大开,陆昭戎颤抖的声音从耳畔或头顶上方传来,紧拥着我的双臂几乎叫我喘不上气,神明的叹息悄然离去。 “……别怕,长玉,我在这儿。” 昭戎的嗓音温和沉稳,隐藏在深处的惊惧被他极力掩盖过去,窗外的枯枝陡然凋落,日上中天。 冬日里的阳光是凉的,光芒也不清晰,不明亮。 我目光聚焦在床帐边沿,睁着眼睛去克制眼睛的生涩感,张口想安抚他。 但没能发出声音来。 似乎感受到我的逐渐平静,陆昭戎匆忙松开我去辨认我的神情,视线一碰,我瞧见他眼里时常摄人魂魄的艳丽色彩半点也无了,手忙脚乱一通折腾,我在他无法掩饰的慌张中缓回了神。 “沈舟山。”他压抑着声音里的嘶哑,回头,“去请大夫。” 我这才瞧见他身后站着一个锦衣少年郎。 兴许是目睹了全程,他神情中满是惊愕与错乱。 我猝不及防同他对视,他恍然回神,“哦,哦好。” “听到什么了?”陆昭戎视线紧缠上来,“他让你做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 “嗯?”他神情焦急,“说话啊长玉?” 我听着他再次颤抖起来的音色,眼底忽然扑上汹涌的酸涩感,迅速躲开他的视线。 半晌,他低了下头,再看我时情绪平复了许多,“你悄悄告诉我,不叫他听见,好不好?” 我垂着眼慢慢靠进他怀里,低声道:“……没事。” “……好。”他依了依我的侧颈,“没事就好。” 床帐渐渐平静,冰凉的风也沉寂下来,枯枝上最后一片新叶也悠悠落下。尚还有些急促的心跳声沉闷而有力,隔着胸膛,我听得到他的心声。 我听得到,他的生命正因我而跳动。 -------------------- 第13章 初相识 陆昭戎第一眼见于长玉的时候,静谧的树梢正稳稳地摇动着。 他坐在窗边的石桌旁,从窗子摸进来清光附着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满山的雾气藏不住宛如清晨般的开端感。 先是清脆的鸟鸣,再是清香的草木气。石桌很高,足够这个充满静谧气息的少年轻松搭上手臂。桌上搁置了一把小小的薄纸伞,伞面染着金色的高悬月,伞下站了一只清瘦的长毛白猫,胡子细长。 于长玉低垂的睫梢颤动了一下,眼眸流动着悄然无声的神秘气息,陆昭戎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 于长玉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安静地看着他。 陆昭戎在于长玉的视线里泰然自若,盯着里墙看了许久也一言不发。 直到于长玉忍不住开口:“你从哪里来?” 陆昭戎侧了侧头,眼波流转,余光里带着清透的凉意。 于长玉眉梢浸了些柔和的心绪,嗓音温润,“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 陆昭戎转过了头,带了些打量。 ——他穿的衣裳看起来很简单,外衣是云白的,衣带是天青色的,袖口、衣领、衣襟,都是宽宽的一条天青色,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图案。 于长玉的目光触碰到他目光的一瞬,便仿佛记起了美丽的回忆,唇边不自觉带了笑意,“很美,像水上的夕阳。” 陆昭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认真且直白的奉承。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形容过于抒情浪漫,就好像青涩的少年藏不住心思,克制之下说了一句冒犯的话。 而以往陆昭戎听到过的相似之语总会隐藏起刻意,即使十分真心,也会修饰得尤其动听。 他在想怎么回答这个少年的话。 门外旋风似的转来一团肉肉的小球,陆昭戎的感知几乎是转瞬即逝地展开,一眼分辨出那小球球是个娃娃。 “玉哥儿!”于小鱼喊。 陆昭戎抬眼看于长玉。原来他叫玉哥儿。 玉哥儿,倒没有他先前坐在窗下的神秘感,像是谁家忘记叫他见人的少年郎。 于长玉回了头,半晌没能说出话。 陆昭戎的目光重新落在小伞下的白猫身上——猫的眼睛是深邃的宝蓝色。 长毛猫眯起眼睛和他对视,尽管眼中的好奇非常浓重,但那一丝本能的警惕和它主人半点也不相同。 也不知道小娃娃说了什么,少年忽然站起来,“什么?” 长毛猫身上的毛僵立了一下,掉头蹿向了外面。带掉了小伞。 从猫的反应看,这算是少年很大的反应了。 陆昭戎慢悠悠地看过去——他声音也不大,气息也不混乱,甚至语气和神情也平静如初,只是稍稍带了些惊讶和沉思。 “刀呢?” 陆昭戎指尖防备地动了一下,静静地盯着于长玉的侧影。 于小鱼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在院儿里。” 于长玉一抬步子,人便如一阵风般滑了出去。 第21章 小娃娃从桌下扒拉出石盅,往高高的石凳子上一蹦,坐了上去。 “玉哥儿救你我其实是不愿意的,但是既然救了你我就会帮他保守秘密。一会儿要是玉哥儿问你什么,你就好好跟他说。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好人,闻着身上就不干净,玉哥儿心善,不喜欢闹腾——” 于小鱼忽然抬了抬眼,抱着石盅可劲儿地捣,“这么快……” “头一回见你这么怕呢,原来玉哥儿你也怕你阿爹啊,话说我挖了婆婆这么多白桕她是不是会发现?哎玉哥儿,你……” “好玩儿吗?” 于小鱼安静了一瞬间。 陆昭戎静悄悄地瞧着于长玉。 他身上朦胧的神秘感盖上了一层淡淡的清冷雾气,镇住了于小鱼。 陆昭戎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小娃娃果真是小娃娃。 于长玉拂袖的样子风轻云淡,一点一点滤出青绿色的汁水递给他。 “不是,玉哥儿,我没吓你,是真的,不虞村来了好多人,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儿……” 陆昭戎端着碗摩挲了一下。 石头,石头,都是石头。 他看了看于小鱼,觉得这娃娃把那少年看得太蠢笨了些。 思绪正沉,于长玉温柔如风过境的声音轻轻响起,陆昭戎抬头看了一眼,于小鱼已经走了。 “是救命用的,不会害你。” 他脸上浮动着温情,神情平静,清润神秘的气息点点渗漏,鸟雀鸣叫声似萦绕在侧,清风忽然有了味道——一股圣洁的,清凉的味道干干净净地沁入陆昭戎紧绷警惕的思绪里。 陆昭戎侧身轻嗅,抬起石碗遮挡住这个微小的动作。 生涩的草木气息粘腻地缠上来,他皱了皱眉。 ——绿色的、一棵草生生磨出来的汁水…… 陆昭戎沉默地抬头看向于长玉。 两相对视,陆昭戎意识到他是认真地。 于是他忍着浓浓的腥气碰了碰草汁——清甜的味道。 陆昭戎诧异地动了一下心思,忽然就感受到静谧的目光。 那目光静静地在他脸上流转,像被温暖的爱意环绕,他眼睫颤了颤,不敢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 陆昭戎松了口气,赶紧倒在床上。说话就好。 “陆——” ——石床,他背后闷闷一声响。 陆昭戎心底划过一丝混乱的窘迫,然后缓了缓情绪,掩饰过去方才的停顿,“陆,昭戎,字云回。” “字?” 陆昭戎藏起情绪看过去。 于长玉问:“字是什么?” 他慢慢坐起来,眼前划过许多古史书册,那虚无荒诞的出海目的不停地冲击着他,显而易见的联想让他的茫然和大胆猜想都有了依据,竟然荒诞地问:“此处……此处是何地?” …… 这样的反应明显迷惑到了于长玉,他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天虞山。” …… 陆昭戎靠在床头怀疑人生般地盯着于长玉,一会儿是想着:从前当真是这般无知,竟当真没想过会有这种地方,一会儿是:这个世界疯了,居然还真的有这种地方——他手指极其不安定地扣着坚硬的石碗,几次想开口求证一下此天虞可是彼天虞。但没能成功。 反倒是于长玉问了:“做什么?” ……果然这样的反应很奇怪。 陆昭戎看了看手中的碗,决定还是不问了,只说:“多谢相救。” 于长玉显然被他忽然的转移弄得愣怔了一下,但好像也没有太过在意,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重新问他:“你是哪里来的?” 陆昭戎赶紧回答。 于长玉低了低头,语调平静,“我在山上救起你的。” “你喝了白桕,很快就会好了。” “海上是何地?也会有风浪?” …… 陆昭戎眼前的神秘感瞬间被于长玉本人粉粹得彻彻底底,反应了一下回答他:“是。”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陆昭戎重新打量起这个神秘静谧的人。 视线相碰,于长玉从他眼里得到了什么东西。他悄无声息地移开视线,独留陆昭戎在原地沉思。 “感觉如何?” 陆昭戎没有回答,垂眸在自己身上瞥了瞥,有些不解。 但对方并没有让他思考的意思。 “天虞山有许多规矩,我日后同你讲,你须得仔细记着。” 陆昭戎抬起眼认真地听着,几乎瞬间压下了所有其他的杂乱思绪。 ——于长玉的声音也没有太多的真实感,轻柔的,虚幻的,飘渺的,带着静水泛起波澜般的细微腔调,缓慢而充满安抚。 “……不然,他们会把你关进黑屋子里。” 陆昭戎正沉浸的情绪突然像被刚刚的长毛猫细小地抓了一下,痒痒的温柔感从心底翻上来,考虑到正在听别人严肃的告诫,他垂眸压下了浅淡的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叫我长玉,嗯……我叫你什么?” 陆昭戎几乎脱口而出“陆昭戎”三个字,但止住了。 没有什么很好的原因,只是觉得这样,很不礼貌。虽然他想听一听,这样神圣的腔调能把那个充满肃杀的名字洗掉多少俗气。 长玉。如君子长身玉立于天地。 第22章 陆昭戎沉默了一下。他只能想到这个解释了。 虽然还是很俗气。 “君子有礼唤其字,你既无字,便叫我昭戎也罢。” -------------------- 第14章 于长玉 他有一丝恹恹地。好像长玉该是长玉,昭戎不该是昭戎,就算他取字云回也掩盖不住。 后面他还回答了为什么要取两个名字,说什么姓甚名谁乃父母所赐,男子二十加冠而自取…… 其实,就是他不喜欢,不想听别人那么叫。 礼节什么的,都不重要。 把他从情绪里拉出来的还是那一碗白桕和于长玉的阿婆。于长玉几句话告诉他,白桕已经让他大好了——他要去见长玉的阿婆。 “这是什么鸟?我从来没见过。” 陆昭戎愣了一下,“隼。” 他寻思长玉好像很喜欢问问题。 于长玉虚扶着陆昭戎的手臂,主要是手。陆昭戎看了一眼。他没发现。 长玉是个很细心的人。从他小心地注意他脚下的位置就能看出来。但也因为他的细心,陆昭戎不得不怀疑扶着手能有什么用。 于是他又看了一眼。 于长玉垂着眼眸,浓密纤长的眼睫遮盖住眼睛,一如深邃幽静的山林近距离地包裹着两个人。 他看过去的初衷消散在心底,忽然迷失在深林里。 “阿婆?” 于长玉的声音响起。陆昭戎静悄悄地回神,没有露出丝毫端倪。 小院里被刨得一个坑一个坑,屋内响起一声闷闷的拐杖重击,于长玉忽然微不可察地在他手上抓了一下。 陆昭戎垂眸看过去。 于长玉回望了一下,自然而顺从地跪了下去。 陆昭戎顺着他的力道跪下。 屋内好像有争执,于长玉低着头,低声说:“有人犯了忌讳,阿婆在训人,一会儿阿婆出来,你不要说话。” 他没有应声。 到时候,他不想说话也是要说话的。 ——意料之外,出来的不是一位老婆婆。 门是被踹开的,一名父辈的男人单手拎着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孩子出来。 男人素白的衣裳和清瘦的身形相得益彰,没有于长玉身上的神秘感,也没有太过浓重的烟火气,干干净净,平平淡淡。没有胡子,没有柔和的气质,很利落。 “于长玉?” 男人有些惊讶,还很愤怒。那种火气刚上头还没消的感觉。 于长玉极快极浅地笑了一下,“阿爹。” 陆昭戎正诧异,男人突然就毫不留情地把手里的孩子丢在一边,气冲冲过来一副教训人的样子,“跪那老婆子作甚!天虞山怎么教养你的!这般没骨头!” 屋内的拐杖声越来越近,似乎于长玉瞥了他一下,男人一停顿,很快就发现了他。 陆昭戎正要站起来给长玉的父亲行礼,却收到了于长玉的动作信号。 于是他只能收声,按照自己的习惯去观察。 于长玉和他父亲很是默契,只不过那个阿婆好像早就摸清了他们的路数,人还没出来就阻止了他们。 陆昭戎看到这儿想笑,但于长玉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 然后阿婆出来——那个于长玉很怕的人。虽然他其实觉不出他有多怕阿婆。 他先注意拐杖。 和他以往见的深红色拐杖不同,那好像就只是一根刮过树皮的树枝。看着就很重。 拐杖顶端挂着雕琢过的石头,各种花形栩栩如生,一碰一幢之间沉闷有声——这朴实的装饰品和她的衣服很不相同。 繁琐的服饰一层层一件件,红色和金色交织着,仿佛是要宽恕众生的美丽神女,长长的裙摆盖住了脚,阿婆并不是老婆婆。 她眼角有细纹,睫毛纤长,严厉却又有柔和的气息,有些……像于长玉。 不过于长玉并不严厉。 阿婆的眼睛很浑浊,一动不动,可能,不可视物。 于长玉很安静地低着头,说:“阿婆,我就是来认个错。” 陆昭戎看着他。他并不觉得于长玉是那种会主动认错的人。 不过他并不了解他,所以也不能确定。而且……他看不出于长玉虚与委蛇的痕迹。 于长玉抬头的时候带着浅浅的笑,笑里有那么一丝孩子气,瞬间便把喜欢观察的陆昭戎吸引了过去。 至于他说了什么,他没有听得太清楚。 陆昭戎暗自嘲笑自己,果然,俗人就是俗人。 等他再回神,于长玉却要搀扶着他走了。 “过两天降神罚,这小子多半活不成了。” 于长玉接得很小心,“他做什么了?” “拎不清。觉着做神侍威风,偷了他阿娘的石头狐假虎威,结果被自家人告到不虞山,我刚来,还没搜山就吓得跪出来了。” “那老婆子刻板的很,我同她大吵了一架,这娃娃有十三了——你从哪儿找的人?” “打山上救的。” 陆昭戎仔细听着,从中得出了几个要点。 第一个,便是天虞山的规则很严苛。 第二个,长玉的父亲在天虞山有一定的地位,而且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 他看了眼于长玉,是个乖顺的人。 于长玉面对他父亲时很恭顺小心,一问一答间没有明显的主动掌控意识,回答时仿佛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从容镇定,却也不掩饰自己可能在说谎。这是陆昭戎目前认为的。 第23章 男人果然拆穿他:“你这套话骗那老婆子还行,天罚下来你能诓骗了谁?” 于长玉的手极其细微地在陆昭戎手腕上抓了一下,指甲蹭过了皮肤。 陆昭戎垂眸看着。 他的手细长好看,看不见骨节筋条,流畅而自然,偶尔的骨头凸起恰好勾勒出手的形状分布。指甲透亮,保留了很短的一部分。 他很害怕“天罚”。 陆昭戎微微皱眉。 就他看来,于长玉是一个淡然自处的人,自有风骨,进退有度,顺从规则却不害怕犯错,他很少见这样聪明却清澈的人。 大多数人都是不屈服于规则所以妄图打破它,其实说白了就是想自己制定规则,这种人的性情称为野心。野心之下拥有足够的能力即为“英雄豪杰”,没有能力就是成日仰天幻想的“泛泛之辈”。一少部分人喜欢玩弄规则,这一部分是建立在对规则无比熟悉的情况下,本质上也就是已经屈服了规则。因为他们坚信在如此规则制度下无人可撼动,因此从未想过规则会因自身而改变。 而于长玉,他给陆昭戎的第一感觉便是,他早已经做好被发现的准备,也丝毫不担忧被人拆穿的后果。 如此潇洒。 所以这个“天罚”,在于长玉心里的重量应该是比较大的。 “你们山头净是些神神叨叨的家伙,这小子一看就不是这儿的人——不管怎么说,那屋子给你留着,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受天罚。” 于长玉没有回应他阿爹的话。 陆昭戎不可能说,因为给你带来了麻烦,所以要不就不要再留着我了。而且于长玉最后的沉默显然是无声的抗拒,也许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虽然害怕,但其实也觉得无足轻重。 但是他又不可能什么也不表示。 他看着男人轻飘飘地迎风飞去,注意到于长玉安静地出神,似乎在想些什么,神情有很多的怅然若失,便开口打岔:“没有内力。” 果然他问道:“内力是什么?” 陆昭戎眼眸细微地动了一下,借着回眸看人掩饰过去,反问:“神侍是什么?” 于长玉静谧如雾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迟疑片刻,回答他:“神侍……是侍奉山神的人。” 他沉默了一瞬,觉得这个人像是同这山融为一体了,一颦一笑都如临深境,虚无缥缈,“山神……在哪里?” 意料之中,于长玉不会回答他。 陆昭戎看向男人离开的方向,岔开话题:“去哪里?” 于长玉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他身上。 仿佛空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眼睛里从不掩藏的情感平淡自然地倾泻而出,在陆昭戎脸上缓慢流动而过的缱绻似平静的湖面,叫本想重新交谈的陆昭戎瞬间止了声息。 等了一会儿,他有些没底气。 忽然那目光淡然撤回,他心底轻颤。 于是小心翼翼地侧过身,想瞧一瞧于长玉。 他神情安然地抬头,唇畔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手拂过流过的山云,一回眸,满身是他眼中神圣的苍青色天空。 陆昭戎怔怔地看着,听到他说,“去不虞山。” 好似瞧出了他初来乍到的惶恐,他衣袂随风微微摆动,宽慰道:“无妨。” -------------------- 第15章 于长玉(2) 一阵风吹过,于长玉仿佛随时要随风离去,忽然间陆昭戎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传说中天虞山上的神仙。可这仙人离他好近,近得他心生追随。 “怎么不上来?” 他沉默着抿了抿唇,试探着抬起了脚。 于是他受到了仙人的嘲笑——很温柔的笑容。 “没有踩过风吗?” 他心情有些肃穆——他本就是被派来寻仙山的,怎么能够让仙人看轻了他? 于是他听着仙人的挑逗,犹豫了片刻,决定放下从前的认知,慢慢将重心放上去。 脚下一空,他空白了一瞬,然后在还没来得及惊慌失措的时候安安稳稳地落入了于长玉的怀抱。 长玉的怀抱很轻柔,仿佛被风包裹了一样,就像躺在了云上。以至于给陆昭戎的感觉就是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吓跑了。 他叠在于长玉身上往前扑,谨慎而迅速地撑在于长玉两侧,听闻一声略带急促的挽留,掌心便忽然涌入了两团清风。 于长玉淡然的神色终于添上了几分焦急,眼睫忽闪忽闪,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似乎试图去碰他一下,眸带歉意,“你背上的伤……” 结果,陆昭戎却说出了他生平最蠢的话——“你……你和风讲话?” 于是于长玉呆怔的模样猝不及防撞进他眼里。 或许是陆昭戎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于长玉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般的无措。 仿佛误入凡尘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小仙子。 陆昭戎忽然就掉进澄澈圣洁的漩涡里,仿佛天边云端都离他非常近。那个充满神秘感的仙人就在他怀里愣怔,那仙人浑身都流淌着温暖的爱抚气息,让他觉得这段对视如此长久。 也许是两个人挨得近以至热气扑面,于长玉脸上慢慢泛起了淡淡的粉色,轻轻浅浅,若不是陆昭戎一直凝视着,也许分辨不出来。 他倏然回神,暗骂自己太过失态,说:“见谅。” 然后提了提自己不由自主想亲近的心思,加上一句,“长玉。” 第24章 等他彻底平静下来,发现自己正坐在半空中——这下彻底打碎了以往的认知。 于长玉躺在原来的位置瞧他,眼眸泛上点点笑意,不多时便低声笑开了。 陆昭戎这时才慢慢明白方才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于长玉自己搞出来逗弄他的,尴尬和懊恼齐齐涌上脸,腾地一下热起来。 于长玉这一逗,陆昭戎先前的忌惮和仰望忽然间打消了许多,以至于他下意识顺着脾气打掉了于长玉的手,然后后知后觉地去观察于长玉的脸色——他竟然还在忍俊不禁。 阵阵风声中,陆昭戎问:“天罚很严重?” 于长玉淡然一笑:“不严重。” 他动了动唇,不敢再问了。 于长玉看他一眼,不为难他,主动提点他:“神侍,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山神的旨意,我阿爹带走的那个,他不是神侍,却代替了山神。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陆昭戎恭敬认真地等着后话。 于长玉抬手挥去一片云,轻柔自然,“他听不到山神的声音,也听不到天虞山的声音。但是,山神怎样惩罚他,我们谁也不能干涉。” 接着于长玉一派风轻云淡地垂了垂眼,淡淡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山神知道了以后,整个天虞山都会知道。” 陆昭戎尝试理解,皱着眉问:“知道了会如何?” “风不再从他身旁经过,山鸟不会在他身边盘旋,就连树上的花,也不会在他经过的时候飘落。” 这样算起来,倒像是废除功力一般。 于长玉沉默了片刻,波澜不惊,“等他逝去了,会化作天边划过的水滴,落在天虞山上。” 陆昭戎莫名感到了来自仙人的怜惜。 于长玉可能不希望那个孩子受到这样的惩罚。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陆昭戎愣了一下,下意识不想在于长玉面前吐露太多的欲望,仔细斟酌了说法才回答:“我需要救命的东西。” 果然于长玉淡然的神情稍有了那么一点的正色,“什么东西?” 陆昭戎斟酌着开口:“……我听闻天虞山上有一种药材,可活死人肉白骨……” “药材?” 他赶紧解释道:“便是治伤救命的草。” 于长玉稍有沉吟,“白桕?” 陆昭戎再次犹豫了一会儿,含糊过去:“我不知。” 其实他猜测就是。 因为这药很厉害。他几乎没有感受到治愈的过程,然后就痊愈了。而且……看于长玉对白桕的态度,应该也是他们很重视的一样东西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主君的要求。 他又看了看于长玉,忽然,感觉自己好渺小。 但于长玉对他毫无防备,很随意地就应下了他的要求,“那先给你准备些白桕,其余的我们再找找,我帮你。” “多谢。” 陆昭戎每次看向于长玉的时候,于长玉总是平静而淡然,不管他能盯多久,于长玉都不会躲,好像早就受尽了瞻仰,毫无动容。 他想听于长玉说更多的话,这样于长玉带给他的虚无感就会消散很多。但他不敢问,经验告诉他,保持沉默是最聪明的选择。 “阿婆是离山神最近的人,不虞山不是。” 他说话了。 陆昭戎连忙看过去。 “不虞山不信奉山神,甚至他们觉得阿婆很古板,其中很重要的代表就是我阿爹,于燕之。于燕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一点就炸——我们全山人都姓于,你见了谁不知道怎么称呼就于什么什么乱喊就行。” 于燕之?长玉阿爹的名字吗? 其实,并不怎么超然物外,但果然从他口中吐出的感觉都不落俗套。 陆昭戎明显感觉到于长玉的耐心,以一种同小孩子讲话的语气说:“于燕之是不虞山的老大,两个山头的都怕他。我也怕。” 陆昭戎逐渐放松,笑了一声。 “过两天天罚,你虽然伤好了,但也是不能走的。” 他配合地“嗯”了一声。 “然后就到拜神节了,你也是走不了的。” 这下陆昭戎有些奇怪了,好像……于长玉没有什么真正要讲的东西。但他还是配合地“嗯”了一声。 “不虞山是管着天虞山的,所以大家怕他很正常。” 陆昭戎反应过来了。 ——所以,长玉是在,为自己怕阿爹感到尴尬,最后又找了借口?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 他看着于长玉的距离忽然近了许多,仿佛拨雾见月明,虽然高高悬挂,但清晰非常。 他忽然笑出了声。很清晰地笑了两声。 他嗅到那股清风的味道,那股圣洁的,清凉的,干干净净的味道。 他想离他再近些,再近一些。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追随。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讲起了天虞山意外的事情。很卑劣,他只取其中共通的,能够让于长玉接受的一部分。然后在于长玉风轻云淡的姿态里竭尽所能地寻找破绽,妄图吸引这个高高在上的神仙。 甚至,他把在海上遭难的经历讲得事无巨细,极力阐述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有多么的不容易,试图引起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于长玉的一分怜惜。 就如于长玉怜惜那个即将受到天罚的孩子。 第25章 也许是仙人不同他计较,也许是仙人果真心善如他眼中的长空,他成功了。 仙人表示会竭尽所能帮助他。 他反倒有些不安定了。 “为何?” 于长玉盯着他的眼睛,淡然说:“这是神的旨意。” 他的心鼓噪起来,几番压制以后试探道:“不论我要求什么?” 于长玉毫不避讳地望着他,坚定不坚定的他看不出来,但他确定于长玉不会敷衍他。 “不论你要求什么。” …… 陆昭戎脑中闪过野心庞大的主君,心跳声逐渐放大,一边试图寻找于长玉的底线,一边开口:“若……我需要你的力量呢?” 仙人有些出乎意料,“力量?” 陆昭戎鼓噪的心忽然平静,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止境的慌乱,接着迅速躲过于长玉的目光,皱了皱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说:“不,玩笑罢了。” “玉哥儿!” 于小鱼的声音远远传来。光斑沉沉浮浮。 于长玉脸上带着淡如春风般的笑意,而陆昭戎的目光中暴露着极力克制的那种,想得到什么,却又害怕被身边人发现的情绪。 于小鱼风一般朝这边冲过来,在同他对上视线的一瞬间毫无意外地被惊到了,脚步蓦然刹住趋势,警惕地看着他。 -------------------- 第16章 虔诚感 于长玉把他带到了不虞山的某条幽深小路上,丛生的灌木毕恭毕敬地朝他跪伏低头,陆昭戎静静地看着前面的身影,又在于长玉回头时自然而然地避开。 沿路飞鸟鸣叫,于长玉步履缓慢,就如他说话的时候,不急不缓,仿佛每一步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 陆昭戎不敢离得太近。却又不想离得太远。 他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词,虔诚。 于长玉的身上便有令人心生敬畏的神性。 他躺在屋里的石床上,眼前闪过于长玉的背影,侧影,抬袖推云,低眸而笑,风轻云淡的身姿,屹立天地的缥缈,静谧的气息…… 他翻身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只够放一张高高的石桌,一只柔软的蒲团,还有一张石床的小木屋。 由于太过简单,都不用他刻意观察。 石桌上放着两根石柱子,很细很小,像蜡烛。 上面染着一层油油的东西,燃着淡淡的光亮。 他想起了那只猫。 看来不是于长玉亲自养的。大概,也是寻着味道硬挤在于长玉身边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打算在不虞山住着,对那只猫只字未提了。 所以,于长玉身边其实什么也没有。 得出这个结论的陆昭戎眸光流转,转向房间上空。屋顶是向外凸起的,可惜于长玉并不是尖锐的,陆昭戎想,温和的人,好奇的人,然后…… 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局限。 说得不好听一些,叫无知。 于长玉没有走出过这座山,对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毫无准则意识,而陆昭戎本身具有的所有东西,对于长玉来说都是新奇的。 他想在天虞安稳地度过去,需要于长玉。 …… 陆昭戎早起的习惯是有的。 他站在门前做了个心理建树,平静地伸出手,打开了门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笃定于长玉会来。 “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小哥儿?” 陆昭戎波澜不惊地循声望去——浓密的树杈枝叶间盘腿坐着一个小姑娘,厚厚的白纱和淡雅的金线,细腕上晃动着青翠的玉铃铛,唇畔有两个甜甜的梨涡,纯粹而明亮。 她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中泛起层层涟漪。 “小哥儿。”神秘又明亮的姑娘兴致勃勃地朝他挥手,青翠的玉铃铛叮咚作响,“那是于长玉的屋子,你怎么在这儿?” 他平静地回礼,然后解释,垂眸避免同于铃儿对视,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姑娘不简单。 于铃儿提高了声调以表达惊讶,“于长玉?” 陆昭戎从中听出了刻意的味道。 是故意的?有人在附近? “你在不虞,可要听我的安排呢。玉哥儿说了可不算。” 这算是威胁。 陆昭戎不动声色地思索,他没有见过她,所以这个姑娘来之前可能特地了解过他。他几乎是刚来,这个姑娘就能得知他的消息,所以这个姑娘的地位很高。 她提到了不虞山,长玉说过天虞和不虞是相互制衡的关系,所以这个姑娘是来宣誓主权,或者找于长玉的麻烦的。 果然,于铃儿踢着腿放肆地调笑,“于长玉住的可是祭神的屋子,你这么光明正大地住进去,可是会害了人呢。” 陆昭戎皱眉,这姑娘浑身上下都挂满了铃铛吗?这是什么怪癖? 但他还是表现得很恭谨,道:“还请姑娘讳莫如深。” 树杈间飞过一只果子,于长玉平淡却带着威压的声音响起——“于铃。” 陆昭戎从于铃儿脸上准确地捕捉到一丝表演的痕迹——“玉哥儿啊。你怎么在?” 叶丛窸窣而动,从叶间缝隙里透出光亮,露出于长玉半张脸,曦光洒落,明暗斑驳地映照在他脸上。 “本就是我的地方,我为何不能在?” ——陆昭戎的心跳漏掉半拍。 于铃儿从树上一跃而下,脚踝上的铃铛叮铃一声,陆昭戎霎时回神,匆匆挪开了视线。 第26章 那姑娘围着他踱步而行,浑身上下的铃铛随着她一下一下的拍手发出清脆的节奏,他按捺住想要看向于长玉的心思,听见于铃儿轻声说笑。 “我说于长玉,你私带外人上山,那老婆子知道嘛?” 身前草地上的草叶子倾倒,极淡的天青色布靴出现在视线,于长玉的声调没有起伏,“你是来奚落我的?” 于铃儿很明显受到了震慑,却很快避过于长玉身上的压迫感,笑嘻嘻道:“我以为是老头儿叫他住这儿,没想到是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帮你?” 于长玉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于铃儿,淡淡道:“条件。” 于铃儿娇俏地绕着陆昭戎转了一圈,眨眨眼,“条件嘛,先留着。谁都有求人的时候是不是?” 于长玉莹润的指尖伸过来,他顺着指尖往上看,那只手就那么自然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他的心跳瞬间加快。 陆昭戎抿住唇。 脑海中闪过昨日于长玉注视他的场景。他虽然都没有对视回去,但那些直白坦然的真情流动在周身,无法忽视,也无法否认。 陆昭戎的思绪神游了。 他向来不相信一见倾心的事情,何况于长玉是……男人。 但也许呢。也许于长玉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感情,所以也无谓男女。他原先也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天虞这种地方不是吗? 所以,所以如果于长玉果真被他吸引了,也并非不可能…… “你有多怕这铃铛?” 陆昭戎瞬间被吸引了注意。 于长玉怕铃铛? 于铃儿摊了摊手,铃铛又呼啦一下。 “没办法,我多得是。后天天罚你们不要出门,那老婆子听见我的铃铛就知道你不会过去了。只要漂亮小哥儿没在神侍跟前露面,没人知道你们在这里。” 他同于长玉对上目光,觉得这种事情没有他的发言权,便说“听长玉安排。” 于铃儿脸上带着光明正大的挑逗,笑问道,“玉哥儿。我送你一只?” 于长玉一脸冷漠,直接回绝:“你不如不戴。” 于铃儿咧嘴笑,“不行。” 于长玉的神情淡漠,俯瞰众生之感油然而生,轻描淡写瞥过于铃儿便错开了目光,那从未将人放在心上过的模样噬魂摄魄,“你还有什么事?” 陆昭戎怔怔地看着他。 长玉的目光中有一团风。它时常是潇洒温柔的,然后现在,却像冬天里,清凉,微小,却杀伤力极大,以至于陆昭戎半晌没有回过神。 “没什么。”于铃的笑容有些僵硬,眉目间划过一道挫败,不过紧接着变成复杂,不甘示弱般挑衅地瞥了一眼于长玉,“我就是来提醒提醒你,后日天罚。” 然而这可能对于长玉没什么影响,因为她出去了半晌长玉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安静了很久过后淡淡道:“不要出门。别的,不要听。” 然后将目光投向窗外,目之所及深情缱绻。 陆昭戎心底微颤,目光不由自主地投进他幽深的眸子里——原是这般模样。 若于长玉的眼眸情深似千丈潭,被他揽入眼的便是潭中游鱼,那游鱼自恃无恐,欢脱闹腾;若他的眼眸缱绻如夜空,被他揽入眼的便是天宸皓月,那星月毫无畏惧,与日争辉。 原来是这般令人无惧,这般令人心驰神往的情景。 他胸腔里阵阵发麻,先前,于长玉这样看着他…… 他见过暗送秋波,也见过闺中羞涩,唯独神明的真挚庇佑,叫他心慌意乱。 而这个神明,离他如此之近。近到,触手可及。 “长玉。”他没忍住出声,“你在看什么?” 于长玉淡然回眸,“云。” 他没话找话:“看云做什么?” 于长玉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陆昭戎在于长玉的静默中彻底冷静下来——真可笑,他方才居然幻想着神明爱上他。 在他沉默着,即将出神的时候,于长玉已经淡漠地起身,吩咐道:“这几日你便在这里,等那个孩子的天罚过去了,我带你去寻,药材。” “好。” 除了这个,他也没什么能说的。 -------------------- 第17章 滴水愁 陆昭戎一个人在屋里看了两天的石蜡烛,于长玉一次都没有踏足过。倒是于小鱼来看了他一回,但也真的是看了一眼,然后就走了。 他也没管,毕竟是一个娃娃,何必计较。 渐渐地,他发现一个事情。 从在天虞山到现在,除了之前的白桕,他什么也没吃。可他没有一丝饥饿感,也没有任何不适。 人闲是非多。两天他都待不住,睡不着,没事做,看着窗子外面的云愣神,想,于长玉那天到底看什么呢? 神仙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很有深意,他不了解,又怎么亲近他让自己安稳走过这一遭呢。好烦。搞不懂。于长玉好奇怪。 ……第三天。 陆昭戎烦躁地在石床上翻了个身,好干硬的床。 日上中天,窗子外飞过一只哀鸣的鸟。 陆昭戎心底蓦然一惊,轱辘一下从床上坐起——清风带了些潮意。 他神情一怔,想起先前于长玉说的,化作天边的水滴……难不成,是雨? 那个孩子到底,死了? 第27章 他眼前忽然闪过于长玉怅然的神色,心底微有触动,屋门轻轻一声响,他迅速回身。 ——于长玉淡如烟雾的长发披散,额间几缕浮动的细碎短发,身上带着水汽,外衫明显有几处打湿,陆昭戎回头一看,窗外已然飘起了密集的雨丝。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注意到于长玉的眉眼带了些阴郁。可能是天色逐渐阴沉的缘故,他觉得可以用阴郁来形容于长玉的神情。 “怎么了?”他问。 于长玉试图轻抚眉心的指尖顿住,抬眼间有些诧异,可能早忘了这里还有个人。 陆昭戎不免被他这个表情弄得有些烦躁,但还是上前一步表示关怀,“累了吗?” “没有。” 于长玉回绝后面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常住深山带来的烦闷心情转眼间消散,陆昭戎瞬间被安抚,眉目舒展,伸手接过于长玉褪下的外衫。 这个动作叫于长玉再次顿住,但他这回没有在意。他招手收来了本要被陆昭戎放在床上的外衫,拂袖一弹,外衫瞬间变得干干爽爽,就像用内力烘干了一样。 陆昭戎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静静地等着他忙完。 他有意亲近,而于长玉长期一个人,又极喜爱他,有可能未来他在天虞的时间段里,于长玉每天都会和他朝夕相对,所以不着急。 夜间的虫鸣清晰明了,细雨敲打枝叶的声音也清脆好听,陆昭戎小心地侧目朝于长玉望去,心底疑惑。 为什么要和他睡在一起,先前不是总在别处吗? 难道是因为下雨? 下雨影响睡觉?他是睡在先前那跟树杈上的? 难怪他今天回来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罪过好大。 心底有些忐忑,陆昭戎默默思忖,他的待遇有些高了。 不过于长玉好像睡得很快,他也只能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免得忍不住动一下惊醒他。 渐渐地,陆昭戎思绪昏沉。 似睡非睡时,幽深静谧的目光如屋外的密林般浓厚,却轻轻落在他脸上,悄无声息。 陆昭戎霎时惊醒,眼睫忽地一颤。 ——好在于长玉没有发现。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于长玉轻而缓慢地翻坐起了,听声音,是靠在了里面的墙上。 一道细微的叹息从于长玉的方向传来,“这么快睡着了,我还以为要等很久。” 窗子的方向有几声敲打。 “进来。” 也许是陆昭戎的错觉,于长玉对待常人似乎很淡漠。 也不知是谁,落地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三两步靠近床边,似乎要近距离讲话。 于长玉谨慎地撑在他身侧,探出半个身子听来人耳语,而后低声回应:“知道了。” 很快,屋内重回平静。 陆昭戎渐渐平复了心情,后知后觉地记起先前长玉说过的拜神节,心想,莫非是为了这件事情? 许是这几日闲的,身子骨懒了不少,左右一番思忖竟叫他当真睡了过去。 再睁眼便就天光大亮,虫声尽歇,鸟雀啼鸣,于长玉坐在窗子边,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 透亮的晨曦钻入窗,打了于长玉半边的身子。 于长玉散落一夜的长发如山间雾气与巅端浮云,轻灵细密,松散厚重,引得他频频投视,忍不住出声打扰:“长玉?” 于长玉回眸,如眼波细纹泛起,笑意浮现,唇角微有弧度,淡然而疏离地朝他点了点头。 陆昭戎抿唇,心间转瞬即逝地划过一道失落,默默起身。 谁知于长玉正欲朝窗外招的手忽然一顿,侧目看他:“你……会整理头发吗?” 陆昭戎一愣,梳头? 于长玉转过身注视他,“我可以请你帮我束个发吗?” 他沉默了一下,渐渐弯起眉眼,“乐意之至。” …… 石头打磨的梳子很沉,他手中略有打湿的头发却纤细柔顺,垂眸看去,于长玉微垂眼睑,颈线优美,呼吸绵长,周身的气息似乎静止,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他尽力放轻了手法,问:“长玉从前如何束发?” 总不能是专程叫他来的吧。 于长玉唇带浅笑,“多是叫来飞鸟,一通折腾就过去了。” 陆昭戎手中动作顿了顿。 看来,这是个四体不勤的神仙。 他笑了笑,道,也是,神仙什么也不用做,普渡众生就可以了。 “长玉从前在天虞山上做什么?” 他轻轻抓起通顺的长发,指腹不经意擦过于长玉的脖颈,手一抖,险些要重新抓一遍——他小心地觑了一眼于长玉的侧脸。 于长玉神情淡淡,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误。 陆昭戎松了口气。 “我住的地方,上面有一块石头。”于长玉飘渺的声音响起,“很大。我平日里无事便会上去坐坐。其次便是睡觉。” 陆昭戎慢慢抬高发束,自然地接话:“坐在石头上?为何?” 于长玉抬手碰了碰发端,淡淡提醒道:“太高了——那是阿婆安排的事情,我每日都得做。” 陆昭戎注视着即将触碰到自己手指的那只手,小心地挪开以避免触碰,“好。” “——只是坐在石头上?” 他没有丝毫探听别人秘密的谨慎。但既然于长玉提起了,就代表可以说出来,那么他就算揪住一个话题问到底,也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有话说,总会越说越多。 第28章 果然,于长玉微微斜过目光,“参天。” ……好吧,这个话题没办法继续。 参天有什么好说的,他不觉得坐在石头上有什么好参的。但神仙果然是神仙,这种事情也可以参。他摇摇头,有些人过一辈子,那么点事也还是看不开的,可人家于长玉,平日里的生活就是参悟天道,实在聊不开。 他想了想,正要跨过这个话题,于长玉却忽然开口:“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陆昭戎系头绳的动作一停,然后迅速完工,诧异道:“不知云回有何可取之处,必定知无不言。” 于长玉眼眸中晕染开一层笑意,“云回?” 他耐心且安静地等着下文。 于长玉一直平静如水的眸子泛起一丝涟漪,撩开眼帘看过去,“昭戎的可取之处有些多,比如,长得好看。” 陆昭戎瞬间怔住,呆愣愣地盯着于长玉——长得,好看? 是撩拨吗?是撩拨吧。这神仙,在撩拨他? 于长玉风轻云淡地一笑,仿佛心情愉悦,轻而易举地掠过方才的话题,“我想问你,若是你生了心病,却又有一件关乎紧要的事情,你会先紧着那病,还是先紧着那事?” 陆昭戎心中一跳,这句,是在考验他,值不值得被点播帮助吗? 于是他稍有思忖便答:“自是先紧着那件关乎紧要的事。” 于长玉稍有沉吟,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 这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可于长玉并没有给他答案。 -------------------- 攻略手册正在存稿中…… 第18章 拜神节 可惜,没等陆昭戎问一问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祭屋里来了很多人。 长玉的阿婆在,阿爹在,于小鱼在,于铃儿也在,好多佩戴石头的神侍都在,他拿着石梳子的手在半空中卡了许久,听见外面依次响起的报名声,听见于长玉冷冽的一声:“进。” 他帮着束过的长发被于铃儿仔仔细细地挽起,层层排开的神侍托着各式各样的服饰,肃穆的阿婆,持重的阿爹,陆昭戎一时沉默,识趣地退到一旁,没有人过于注意他。 褪去外衣,重重服饰层层件件,缀着金线的白衣披在身上,缀着银线的金衣再披一层,月白色的绸衣往外一罩,玄色的衣裳就重重压在身上。 陆昭戎心底弥漫上丝丝缕缕的震撼,他瞧着于长玉逐步地“全副武装”,简单的纯色令人瞻仰,只衣裾上的山峦浩然荡气,深红色的纹络流动着光泽,暗红色的宽大袖口垂挂在皓白如玉的手腕上,灰色的衣带束在腰间…… ——六支金色的钗子左右分布,于铃儿纤纤玉手,一根根小心谨慎地坠在于长玉的盘发上,中长侧短,如扇面一般开在发后,血红的两条绸带垂坠在身后。 于长玉转过身的时候,正对上陆昭戎毫不避讳的目光,他眼里的平静折射出高高在上的神态,仿佛一切都不入眼,也仿佛,世间万千都看过千万遍。 那神明朝着他伸出手,唇边携着淡漠疏离的笑容,温声道:“来。” 天虞的不虞的,通通俯身退到了两侧。 陆昭戎怔怔地望着他,仿似受到了感召,一步步走过去。 像前几日被扶着一样,他扶着于长玉,一步一步,走向不虞山的祭台。 在祭台下,于长玉停下了脚步,松开了陆昭戎的手,微微侧目,脸上划过浅浅的一道笑意,“我今日将你引至人前,省得你日后待不住,不过若要借天虞的力量,须得我请示天虞神,得诏书。” 陆昭戎听着这一两句话,目光里全是于长玉垂挂在身后的红绸带和半边肩膀,扇面一般的钗子,清冷撩人的眼,浅淡却冶丽的唇。 身后的山人跪地吟唱,面前神灵缓步朝前,高高的祭台,他端着衣袖一步一步,山风乍起,红绸带猎猎而飞。 只有他一个人站着。 陆昭戎心里发虚,于长玉从一开始就知道,在于小鱼怀疑他动机不纯的时候他就知道。 但是他没有拆穿,或者说根本毫不在意,他觉得无足轻重,觉得他陆昭戎不足以影响到他任何。 那是一个温柔,和善,睿智,且冷情的神明。 吟唱声逐渐扩大,几乎震得他目眩耳鸣,于长玉却走得愈发稳,愈发缓慢。 直到台阶走完,他在祭台上起舞,样式奇特,带着浓重的祈福味道,走到了空中,飘到了风上,越跳越高,越跳越高。 叮咚作响的玉铃铛迎风而起,于铃儿脸色大变,匆忙急促地捂住了手腕,却不想脚腕上的铃铛也跟着响起,于长玉回旋转身,眼瞳色赤金如蒙雾的烈阳。 ——神明骤然向下跌落。 吟唱声猛然加大,陆昭戎回头,所有人压低了脑袋用力低吟。于铃儿匆忙摘下所有的铃铛,阿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阿爹抬了下头又很快低下去。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试图停下,问一问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于长玉会不会丧生,会不会疼。 飓风之中,陆昭戎不敢细想,点脚飞掠上石阶,扛着空中仿若流体般的重压朝向于长玉。 怀中人重重砸下来,陆昭戎旋转着以求减缓冲力,于长玉看向他的目光古井无波。若不是搂着他脖子的手冰凉且微微发抖,他真的以为,这神仙半点不带怕的。 第29章 落了地陆昭戎的腿脚都有些震,半跪半蹲地支撑着两个人,膝盖垫着于长玉的腰。 于长玉紧扣着他的脖子不肯松,祭台上一人垂着眼紧皱眉头,一人睁着眼平静淡漠。 而台下依旧低吟浅唱。 “我听见了神的声音。”于长玉哑着嗓子,“他说,要我帮你。” 陆昭戎紧盯着于长玉,忽然觉得他眼中缠绵的情意此时干涸枯萎,忍不住放轻声音,问道:“……长玉,你怎么了?” 于长玉忽然看向他。 陆昭戎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半晌又问:“……你怎么了?” 于长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起身抱住了他,轻盈微哑的声音吹进了他的耳朵,“这是我第一次祭神。我很害怕,谢谢你。” 陆昭戎整个人都僵硬了,维持着接住他的姿势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小神仙跟他说谢谢,小神仙……抱了他。 陆昭戎愁眉苦脸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抚了抚于长玉的背。 那么安静,仿佛当真寻求他的安慰,台下人没有抬头,还都以为于长玉从头再来了呢。如此敬畏,又如此……冷血。 陆昭戎心底忽然有些刺,这往后,是都得于长玉来祭神么?兴许像天虞山的人,摔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长玉的阿爹抬过头,定然也还是是担忧的,想必还是会疼一疼。这些人眼里只有神,没有于长玉。 缓过许久,于长玉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陆昭戎小心地把他扶起来,他再次起舞。 这次他站在祭台上,于长玉既没有赶走他,台下的人也看不到。 许是他正正站在中央位置,舞步圈圈围着他,步步绕过他,若非于长玉脸上神圣的神情,他几乎要以为是哪个大宴会上试图引诱他的美人。 撩花了眼,撩动了心。 于长玉淡漠的眼神扫过来,陆昭戎怦然心动。 猎猎风声,除了于长玉神圣美丽的动作,便只有神秘动听的吟唱声。 他站在祭坛上手足无措,若站在下面也依旧尴尬,近距离地仰望着于长玉,他有些痴迷。 于长玉越跳越高,陆昭戎抬头望,心跳声如周围的风一般鼓噪。 果然,俗人就是俗人。 一二三,五天,陆昭戎自诩向来不近情.色,现下只是单看着,便想将天上的人拽下来。 他目光穿过层层云雾,无奈地笑笑,笑容里透着苦涩。 且先不说这地方他待不久,于长玉也不可能被他带出去,就说他把人据为己有了以后呢?父亲那个人,哪怕不多置喙,也定不会允诺他们什么。 陆昭戎摇摇头,真是狂妄,八字还没一撇,他就已经想这些问题了。 于长玉往下走的时候仿佛架了云梯,一跃,踩住半片风,再跃,点过半朵云,朝着祭坛中央伸出手,眉眼间浮上点点笑意。 陆昭戎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心间划过一丝意动,仰头相望。 于长玉的目光深情缱绻,陆昭戎亦未收敛灼热的目光,单看表象,像是相爱多年的恋人久别重逢——他握着于长玉的手,轻轻扶着长玉的腰,安稳落地。 于长玉似乎愣怔了一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陆昭戎倏忽之间躲开这个对视,“接下来呢?要下去吗?” 他正要走,于长玉忽然问:“你很喜欢我吗?” 陆昭戎脚步一停,神情中划过慌乱,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终简化为一个想法——什么情况? 陆昭戎浑身僵硬着,眼睫微有颤动,抬眸温和一笑,并没有回答。 于长玉眸中泛起涟漪,神情中并没有很多起伏,他抬手压下祭台下的吟唱,风声渐停,吟唱声也渐停。 陆昭戎几次观察,也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少许没有得到答案的黯淡,几次欲言又止,台下的人又是起身又是俯身行礼,一副虔诚的模样。 于长玉端着手,脸上神情风轻云淡,叫陆昭戎忍不住想问问,他是不是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不在意。 眼见着于长玉要往下走,他心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忽然伸出手,“长玉……” ——周边场景迅速变换,陆昭戎堪堪捉住他的手,眼前人人便朝后仰了过去。 小小的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陆昭戎心中一紧,从昨日起于长玉便已经显现疲惫之态,像这种祭神活动,上了祭坛定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先前从没有见过于长玉用什么移步换景的能力,这般着急,叫他心里也跟着慌了一下。 “长玉?” 陆昭戎伸手一捞将人接在怀里,左右看了看,祭屋里除了一张桌子一张床,什么也没有。 于长玉面色苍白,低垂着眼,眉头微蹙,仿佛陷入梦魇般挣扎不断,口中低喃一声:“谢谢。” 他虚弱地抬手推了陆昭戎一把,“我没事。” 陆昭戎抿唇,沉默片刻。 忽然于长玉凌空而起,脸上空白了一瞬,“你做什么?” 陆昭戎没理他,只道,第五天,陆昭戎喜欢上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 第19章 若托付 从祭屋出去,运功往上飞,能看到天虞山的方向,他知道于长玉在自己屋子里有许多白桕,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抱着人赶过去。 第30章 心中默默计较着,他问:“你能借我一段风吗?” 于长玉撑着他的肩膀皱眉,“你要做什么?” 陆昭戎低眸一笑,“别动,掉下去。你这个样子,也整治不了我。” 于长玉眼眸中浮上一丝不悦,无形的威压叫陆昭戎心底微颤,缠着人身子的胳膊却收紧了几分。陆昭戎向来硬气,能不多说从来不多解释,此一时却低声诱哄道:“我心疼你。” 于长玉冷着脸,半句不接。 陆昭戎眉眼温和,心道小神仙脾气好大,便也不再招惹他。怎么说他们俩也不是很熟,而且其实,他还是很怯于长玉的。 虽然他功力还算不错,但要翻个山头还是费力,毕竟他不能像于长玉他们一样,乘风跨过整个峡谷。 也许于长玉不想同他计较,也许是真的没力气了,后面一直很安静。 陆昭戎没怎么注意他,直到了天虞山上才寻思着安慰一下这小神仙,顺便道个歉。 一低头,于长玉安静地靠在他肩头,唇角挂着一道血痕,头上的金钗有一两根歪斜着,脸色青白暗淡。 陆昭戎收在眼底,心跳暂停了一个节拍,竟因为场面太过凄美而不敢多看,也不敢出言打扰,脚下加速,到了大石头下面的屋子里就一通忙活,好半天才安生下来。 他想,希望这碗白桕真的有用,不然他可能出不了天虞山。 他撑着脑袋皱眉。 于长玉顶多算他往后余生的一抹色彩,甚至可能没有涟漪炸起,或者也许他多年后也无法忘记,谁人提起还能说上两句。但天虞山外才是他的世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在这里栽倒。 陆昭戎在天虞山其实没待多久,大概十几天。于长玉醒了以后他就开始焦躁不安,常常坐在门外望着山林出神,于长玉在石头上看天,他坐在门外看山。 有一次他问,“长玉,你坐在上面看什么呢?” 参天。 他知道,这是阿婆给的任务。 但他就是想问一问,于长玉是怎么想的。 于长玉低头看他,回道:“阿婆叫我看天,其实我很多时候都在吹风。” 他也发现了,于长玉对风的控制似乎比其他的都要纯熟。 于长玉从石头上跳下来。 这时候他们相处得还不错。不用吃饭喝水做工作,成日里面对同一个人竟没有腻味,反倒越发心生欢喜。 兴许这就是缘分。于长玉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随和,盯着他看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陆昭戎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于长玉时常盯着一样东西使劲看,越喜欢什么越看,目光中溢出来的款款深情几乎叫陆昭戎嫉妒。但是没办法,于长玉生于天地,活在天地,融于天地,深爱天地,而且,他也没有立场说,别看了,看我。 有时候这样想想,陆昭戎自己也会觉得可笑。 “外面是怎么样的?”于长玉蹲在他旁边,“你在外面是不是过得不高兴?” 陆昭戎惊讶:“何出此言?” 于长玉抬头侧目看他,眼中冽冽的曦光几乎能穿透人阴暗的心灵,反问道:“不是吗?” 陆昭戎沉默。 也许,是吧。 “长玉如何得出如此结果?” 于长玉盘腿往地上一坐,一股淡然如山风的气质悄然而生,仿佛隐山多年的老者,神秘感扑面而来,“我看到你身上满是红色。” 陆昭戎怔住了。 于长玉目光低垂,可能是在悲悯人间吧,说:“天虞山的人身上都是白色的,不虞山是蓝色的。有时候我会遇见一只猫,它总是很警惕,身上有一种扑朔迷离的黑色雾气。” 陆昭戎沉默一会儿,“每个人身上的颜色不一样吗?” 于长玉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如何回答,“不是。” “不是颜色的事情,没有颜色,那只是一种比例。” 陆昭戎愣怔了一会儿,心底有些不安,“所以……你看到的是什么?” 于长玉转头同他对视,“有一种惨烈的厮杀,在你身上。” 陆昭戎呼吸停顿了一秒,心头忽然涌上剧烈的跳动感,原来,于长玉眼中的自己是这样的。 他神色柔和,目光仿佛爱怜的抚摸,轻声问:“疼吗?” 疼。特别疼。 陆昭戎忐忑的心情霎时间消散,眉目软化柔和,觉得面对于长玉的悲悯总是有一种忍不住的委屈。他伸出手,又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唇角噙着温和的笑,轻轻抚了抚长玉的鬓发,“多谢长玉。不疼。” 于长玉睫稍颤动了一下,忽然躲开他的目光,眼眸微动,目光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去,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陆昭戎一愣,眉梢慢慢挑高,神态自然地收回手,道,所以……美貌原来是有用的。 眸光流转,他欣然一笑。不算好坏一说,他到底发觉了于长玉对外面世界蠢蠢欲动的心。 后来,流水般又过了几日,于小鱼偶尔会拉着长玉去玩儿,他就在后面安静地跟着,也不说话,权当出门游玩山水,一路走走看看。 没有下过山,没有遇见过很多人,没有杂乱纷扰的事情,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生来也是天虞山的人,该有多轻松。 不过这种守着心上人游山玩水的日子于大多数俗世人来讲,都是时间无比的奢侈。 第31章 那一日游荡回来,阿婆站在于长玉门前神色肃穆,浑浊的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一瞬间拉紧了周边的氛围。 于小鱼吓得一个激灵,圆滚滚地福了个身,“阿婆好!玉哥儿啊,那个什么好聚好散,我就先回去了。哈哈。” 于长玉上前一步,“阿婆。” 拐杖重重捶地,阿婆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偏偏显得有些冷厉,“你退下。” 于长玉朝着他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道:“去吧。” 陆昭戎沉默着跨过他身侧,忽然间心底翻涌着万千不舍,走了一步,回了回头,瞧见于长玉幽深如密林般的眼睛,霎时间身形像是拉扯了很远,虚无缥缈。 他心底颤了一下,跟着阿婆进了屋子。 老神女摸索着往桌边去,陆昭戎仔细照顾着,等落了座,阿婆神态柔和下来,慢吞吞地说:“听小鱼说,你叫……云回?” 陆昭戎恭敬地站在一旁,“是,阿婆。” 阿婆眼神混沌,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坐吧,莫要站着。” 陆昭戎一怔,看向她的眼睛。 “看不见的。”阿婆往上抓了抓拐杖,“你这孩子,比玉哥儿聪明。” 陆昭戎笑了笑,“不敢。” 她从袖笼里摸出一只铃铛,叮呤当啷。 铃铛是白玉做的,比于铃儿身上挂的青玉铃铛还要精致许多,小巧玲珑,晶莹剔透。 “玉哥儿能不能跟你走,得瞧你自己。”阿婆摊开掌心,窗子外莹润的光映射其上,悦目动人,“倘若他没有动这个念头,你便也不要动这个心思。” 说实话,陆昭戎心底非常震惊,但他不敢多问,也不敢激动过了头。不过他到底是俗人,终究按捺不住,试探道:“……若是他动了念头呢?” 神女偏了偏头,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动了念头?动了念头,一切结果任他去食便罢。不必将老婆子想得食古不化,陈郕以奢靡之地窥伺天下,步起高台,前路渺茫——” 阿婆停顿了一下,低眉笑了,“倘若他去了,这铃铛你收好。” 她慢吞吞说着话,脸上神情柔和,神态里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清淡,少了几分严厉和倨傲,模样便有许多分同于长玉一样。 铃铛轻轻碰在石桌上,打磨精细的山石子在里面阵阵滚动,神女手上带着细微的褶皱,将铃铛推去,“过两日风平,老婆子亲自送你出去。” 陆昭戎沉默片刻,仔细将桌上的铃铛收好,“多谢阿婆。” “行了。”阿婆撑着拐杖站起来,“算算日子,你也该走了。” 陆昭戎小心上前搀扶,思绪渺远。 也许,可以试着叫于长玉动一动念头。 -------------------- 第20章 到人间 他又照常坐在石头上参悟天空。 陆昭戎就坐在小屋子外面,一如既往地望满山的雾气出神。 要走了其实有些舍不得,他对挑唆于长玉没有多大的信心,谁知道阿婆说的过两天是过几天,万一明天就走,他岂不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虽然陆昭戎向来不做无准备的事,但陆昭戎也不会不做尝试就放弃。如果于长玉能跟他走,那他相当于朝于长玉走了一大步。 这一大步会叫人心动的。 首先来自于长玉的力量,然后关于感情,兴许他是有机会的。 清风浮动的规律略有波折,陆昭戎稍有回神,却又想起锦城的事情,道,主君叫他出海,多半也是对他稍有防备,指不定趁他不在要怎么查他。 “你想走了吗?” 陆昭戎惊讶地回头,看见于长玉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发丝微微浮动,平静如湖面的眸子中罕见地泛起涟漪。 陆昭戎愣怔着,竟发现他眼眸深处藏着一分忧愁。 那是一种仿佛什么也留不住的忧伤。 他心底惊喜般地闪过一个念头,于长玉……想留住他。 如此静谧的时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许久以后,陆昭戎轻声道:“长玉。” “嗯?” 他起身走到于长玉对面,“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有这样深情的目光?叫人流连忘返,几乎会忘掉俗世的一切,抛却繁冗的礼节,丢弃刻板的枷锁,叫人贪恋,叫人不甘,也叫人患得患失。 他看着于长玉茫然了一瞬的神情,头一次,想尝试着解释,却无从下口,最后说:“长玉,你每次在上面看,能看到什么?” 于长玉依旧没有回答他。 于是他又问:“那除却你常常仰望的天空,你还常常这样看着什么?” 于长玉似乎很认真地在想,想了有一会儿才说:“山下面的水。” 水。 陆昭戎目光黯淡下去。 天空是于长玉的信仰,水,山下面的水,是他的期待吗? 所以,于长玉这般看着他,原来是他足够令人期待吗? 他忽然上前一步,有些不甘心,“我记得你初见我时说,从未见过我这般的人,如水边的夕阳。” 于长玉脸上出现了空白般的愣怔,可能不是太理解他说的这个事情和上下有什么联系。 “那你……”他固执地问,“觉得我更像山下面的水,还是更像天上的夕阳?” 于长玉沉默了很久,找到一个形容:“像,蒙着水的夕阳。” 第32章 陆昭戎忽然间找回了理智,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你知道,你为何会期待山下的水吗?” 于长玉看了他许久,眼中浓厚的情绪慢慢变得淡薄,变得足够清明透彻,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大概明白。” “人总会期待未知。”他又上前一步,距离于长玉几乎咫尺之间,“长玉,若我能够带你离开,你会想走向山下的水吗?” 于长玉彻底怔住了。 陆昭戎静静地凝望着他,“如果你厌倦了每日坐在山顶上的生活,如果,我此一去便再无相见之时,你会有那么一点点想要出去看看吗?” 两人之间忽过一阵风,鬓发翻起,于长玉在这股风中仿佛若即若离,寂静良久,他问:“你何时去?” 陆昭戎蜷缩了一下食指,温柔而平静,“明天。” …… 许多沉默等着他们,陆昭戎在这沉默中默然地垂下眼眸,失望地错身而过。 他顺着山路寻向阿婆的院子,在阿婆慈爱的语调中稳妥有礼地讲清楚,明日他要离开,再不会来。 神女显得有些惊讶,仿佛没有料到于长玉不一同前来,但也只是笑了笑,便叫他回去了。 除了拜神节前天的夜,陆昭戎从未在晚上见过于长玉,这晚他彻夜未眠,数着时光静待黎明。 天色泛白时床边透进微光,虽没有第一次见于长玉时那般亮堂,却也静谧而安详。陆昭戎躺在石床上看着那片不太明亮的光,出了会儿神,静悄悄地翻身起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铃铛,慢慢向门前走去。 晨雾氤氲,门声轻微却清晰,开门时一抹白影立在不远处,如绸缎般的青丝垂落腰间,随风微动。 听见声响,于长玉回眸,宽大的袖袍上天青色的袖沿尤其醒目,他眸中带着眷恋,温柔而淡雅。 ——那一瞬陆昭戎的心跳声如雷贯耳,从未有过那么大声。尽管他知道于长玉的眷恋不属于他,他还是心底悸动,毫无节制。 …… 此后他们在海上漂流了两个月余,陆昭戎时常猜于长玉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但其实他也不能确定,很多时候他其实不能够看出于长玉的感情。他身上没有半分欲望的气息,以致他后来常常怀疑于长玉是否分得清楚,什么是爱欲。 天上云卷云舒,海面暗潮汹涌,船只不大不小,夜间并排躺着睡。有时或许他可以看到十里外的大鱼,于长玉就站在上面,眉眼带笑,仿若出了家门的孩子,欢脱到一发不可收拾。 陆昭戎往往就那么看着,偶尔会担心大鱼会掀翻他们的船只,也总是耐心地站在船头等他回来,温柔而体贴。 途中遇上了两次暴风,头一回的时候于长玉眼底竟也有惊惧,陆昭戎惊讶之余心间微刺,看着他决然地同风对抗,相互压制,虽安稳地度过,却也精疲力竭。 那天晚上陆昭戎不断地低声同他说话,安抚之意藏得隐晦,小心翼翼地伸手拍打他,断断续续地发音,直到于长玉睡着。 第二回于长玉显然更有经验,那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叫陆昭戎心痒,两人的相处彬彬有礼,除却他暗藏的爱慕,于长玉的目光也在他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 直到上岸。 —— 那时我和昭戎从茫茫大海中脱身上了岸,除了一同陆昭戎栽倒在天虞山脚下的那块青玉外,身无分文。 我倒是无所谓,在天虞山的时候我睡石床,也坐在大石头上睡着过,就算给我来根树杈,我也能横躺在上面睡了。 可是昭戎不行。 他虽然能吃苦,也能将就,可实在不能睡在树杈上,也不能睡大街。 我们上岸时我左看右看,觉得这地方好热闹,什么休息什么落脚转瞬就被抛在脑后,宛如脱了缰绳的马——昭戎是这样说的。 从船上下来,先入眼便是厚重古朴的客栈,排在门外整齐气派的方桌长凳,我还没问他什么叫客栈,就听见浑厚的钟声: “铛——” 伴随着轰隆的余音,清脆的风铃悠悠荡荡,我瞧见高高的角楼矗立,红色的锦旗飘扬,水鸟哗啦啦铺了一整个天空。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边问。 陆昭戎正望着这景致出神,闻言转眸看向我——他神情一怔。 我一着急,伸手拽住他衣袖,“那是什么?” 忽然间他目色柔和下来,问:“去看看吗?” 我强行忍住快要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情,扯着他钻进了人流。 —— “不要进去。”陆昭戎急急拽住我,“诶,长玉……” 我惊险地刹住脚步,延长了目光往角楼里探了探,询问似的回头看他。 他笑着指了指我旁边。 两边多的是像我一样观望的人,在路中间清出一条路来,拿着戟的队伍立在两边,戟刃闪着晶亮亮的光芒,我看了又看,好奇地伸出手。 这不是石头啊,打磨得这样光亮,是用什么做的? 陆昭戎的那双我觊觎了许久的手便握了上来,我愣怔了一下,目光瞬间从戟刃上转移了。 他的手真好看。 白白的,长长的,骨节流畅,指尖莹莹润润,泛着光一般。 我正出神,却听耳边清冽一声低笑——我抬头,见昭戎眼眸生流光,正凝视着我,满眼藏不住的笑意。 第33章 “喜欢?”他这样问。 我讷讷地点头,却受不住他的眼神,匆匆躲开了。 便听陆昭戎笑,“长玉喜欢我的手,我日日借长玉看也无妨。可长玉喜欢这角楼,我可不敢带你进去看。” 我不解地又把目光转回去,“为什么?” 然后不自在地将手抽出来。 说来也奇怪,在天虞山时我倒时常喜欢拽着他到处跑,总急于同这个新鲜的人物分享一些东西。如今到了他惯常生活的地方,分明新鲜的玩意更多了,却反而有许多拘束。 陆昭戎也不介意,只是又自然而然地重新牵着我的手挤出人群,“九月末,子孙入堂,次日祭祖,可是难得的大日子。” 我歪着头往外看,“祭祖是什么?” 昭戎得空回头瞧了我一眼,“祭祖……就像天虞的拜神节。十月初一煨寒衣。大家族里面要提前一天入堂庙。” 我想了想,应了一句,然后盯着他牵着我的那只手,渐渐出神。 我那时牵着他的时候,似乎没有这样的……亲昵? 陆昭戎走在前面,我抬头看的时候阳光铺洒在他身上,温热却凌厉的背影叫人心生几分荒唐感。 我能感受到他的保护,也感受得到他亲昵里隐藏的刻意。 我沉默地凝望着他——保护。就像……阿爹对阿娘那样? -------------------- 第21章 煨寒衣 巳时初,钟声响罢,角楼外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开,我踩着昭戎的影子一步步往前走。 路上挎着竹篮的男人几乎不做停留,我打眼一瞧,竹篮里装着新鲜的果子,纸叠的衣裳,新奇的罐子和纸包的物品。 我拽拽昭戎的手,“那些都是要祭出去的吗?” 他顺着我停下步子,回眸的时候阳光正在他睫羽上跳动,我的注意几乎被他全部吸引走了,他看了看那个男人篮子里的东西,眸光霎时间温柔下来,牵着我慢腾腾往前走,直到我和他并肩,“水果,点心,酒,五色纸和衣裳。祭祖需要花费很多,你看。” 他指着沿街门庭若市的店铺,耐心地解释,“他们去这样的铺子里采买,到了晌午去祭奠先人,家中逝去的父母,不幸亡身的兄弟姐妹。阴阳两隔,收到这样的礼物,定然心中熨帖。” 我想了想,侧头看他,“你也会去吗?” 昭戎愣怔了一下,很快偏移开目光,“寒衣节的习俗,我在家中时常常会去。” 我细品了品他的话,有些微的诧异,问:“为什么有时候不去?” 他张了张口,似乎不知道该怎样作答,“我……我有时会有其他的事情……你也看到那边的大家族,这个时辰就已经在祠堂敲钟了,我有时实在抽不开身。” 我抬眼看他,故作恍然大悟道:“昭戎家里原来是大家族。” “不,我……”昭戎眉宇间闪过一道局促,“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忍住笑了笑,倒也没有出言奚落。 若是不小心惹恼了他将我丢在这里怎么办?人生地不熟的。 所幸他并未同我计较,像我在天虞山上逗弄他那样,面上极浅地浮上一层红晕,目光错开我,然后很快整理好心情。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缓步朝前去。 我被他最后一个动作惊了一下,抽了几下没能抽出来,见他轻飘飘的眼神扫过来,有些尴尬。 显然他蓄意报复,我便也不再挣扎。到了他的地盘,我也没有太多底气。 “过了寒衣节就要入冬,这里不比天虞山四季如春,天会愈来愈冷。”他边走边说,“十月初一妇女忌出行,备寒衣过冬,悼念祖先。” 我捉住他的字眼,“四季如春?” 昭戎看我一眼,慢吞吞解释:“人间分岁月,二月起,每三月过一个时节,春夏秋冬,翻年新岁,人长一年。” 所以,他怎么知道天虞四季如春的? 他停下脚步,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眸色中潋滟的波光如醺如醉,摄人心魂,“长玉。” 我不由自主地回应他,“嗯?” “往后岁岁年年,每一个节日我都说与你听,你不必怕,也不必为神受累,若挂念了天虞,便来寻我。” 陆昭戎宁静的目光穿透了空中漂浮着的尘埃,声音里仿佛带着蛊惑,他眉眼温柔地弯起来,说:“我便假装你阿婆,陪你在小屋子里想家,如何?” 我怔怔地望着他,掌心的温度从相交处徐徐渡来。 就像在海上,他站在船头,温柔而耐心地守望着我,担忧和欢喜几乎藏不住般在他眼底深处翻腾;就像我仰头望着天虞,期待着神明降落一般。 鬼使神差,我弯起唇角笑了,应道:“好。” 只是他眼中还多出一样情绪,我暂时看不明白。 他揣着那块青玉,牵着我,走向了我进入人间的第一站。 这个地方叫琴川,是陈郕少有的富饶之地,无物稀缺,素有“海上锦城”之称,乃是陈郕唯一一个临海地区。 琴川盘踞两大家,秦与黎。秦家独大,后宅结构复杂,昭戎敲响秦家大门前同我讲的很明白,进了门一切都听他的。 我没有意见。 秦家大门上古铜色的狮头门环折射着寒光,昭戎沉着地扣动了三次,又等了一刻钟才有人来开门。 那看门的小童趾高气昂,就差脸上写个闭门谢客。 第34章 我忍不住皱眉,看向陆昭戎。 他面色平静如水,抬手将那块坠着流苏的青玉砸到了他头上。 小童被砸得脸色通红,憋着一口气弯腰去捡,转身关上门拿着玉进去通报了。 我顺着门缝往里瞧了瞧,一眼过去,雕梁画栋。 陆昭戎转身走下那一长串的阶梯,眉目冷静得我几乎从中看见一丝冷气,毫无情绪波动。 他抬眼瞧了瞧我,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伸手挡在我侧边,宽大的衣袖遮下一大片阳光。 我愣怔了一下,抬眸去看他。 他的侧脸拢在光芒里,衣袖在他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瞧见我看过去时的神情刹那间融化了艳阳的光,温和如玉的笑容盛在眼睛里,宛如烧红了半边天的霞,永远不会坠进后面的黑夜。 灼热的阳光从我的胳膊上滚过,没有被遮挡住的半边身子几乎要在阳光下沸腾,他站在光里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我没有缘由地就也想笑。 于是我看着他就笑了。 厚重的朱门缓缓拉开,我忽然觉得,那红艳艳的大门是被太阳给生生烧红的。 两扇门从中间沉重地拉开一条道路,余光里顺着层层阶梯看,那条路显得昏暗狭窄。 穿着黑麻衣的人负手而立,在阶梯前居高临下,相比之下,我和昭戎显得如此狼狈。 —— “陆家的人。” 低沉沙哑的嗓音极其有特色,我顺着这声音躲开了和陆昭戎的这段对视,朝台阶上看过去。 被阳光晃了眼睛的我瞧他,第一个印象便是晦暗。 简直和昭戎是对立的人,昭戎的声音清冽好听,他的声音低哑沉闷;昭戎一身明艳,他周边的气氛却令人阴郁不安。 ——我不喜欢。 “进来吧。” 他瞥了我一眼便转身,背在后面的手里紧紧抓着那块青玉。 昭戎一面遮住光线,一面凑近我,“秦南川,字,满。” 秦满。 我笑了一下。 如果我没有记错,昭戎说过,字是自己取的。 是个很强势的人呢。 昭戎似乎对这个人也不太喜欢,介绍得很仔细,生怕我小瞧了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秦满此人深沉狠辣,老秦公姬妾成群,硬生生没落一个男孩,倒是留了三个女公子。我出海时在这边停过几日,听说被遣去了南荒,美名曰读书,估摸着半路上就没了。” 我听着他说,眉头跟着皱紧了,半晌不知道接什么。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陆昭戎的目光,时不时看我一会儿,似乎在小心翼翼注意着我的神情,仿佛等着万一我无法接受便立刻停下。 我沉默地听着,除了皱眉最终决定什么也不接。我想,他大概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在哪里,如果这次他停下了,可能今后也不会从他口中听到类似内容了。 说完他仿佛松了口气,我也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不必他再遮着光了。 我忽然转头,问:“你也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蓦然间同我对上视线,许久没有回答。 我沉默着垂下视线,没有同他对视下去。 他在最后那片光亮里留了一小会儿,然后忽然跟上我的脚步,“不——” “人总是要死去的。”我打断他的话,“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失去生命在天虞山是常有的事,我还以为,只有天虞才那么残忍。” 昭戎顺着我的话沉默下来。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接话的时候,陆昭戎轻而缓的语调里藏着小心,低声问:“你失望了吗?” 我脚步一顿,抬眼望去。 他低垂着眉眼,安静的样子像即将西沉的红日,似乎不敢掀开眼睫看过来,扑面而来的胆怯几乎透进我心底,心口处忽如半片云堵在那里。 轻薄的、微痒的、沁进心底凉意让人失神。 “昭戎——” 我回神时他就那么看着我,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来表达他的神色,但我好似就见了血红的残阳,一股浓郁的悲伤混合着瞧见绝景的惊喜骤然在那半片云里晕染开。 并且越染越开。 -------------------- 第22章 初识人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此前从来没有过。 那一种复杂的,令人心中涨满的情绪带着不可抗力在发酵,以致我最终忘记了回答他的问题。 我有些心神不宁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没有再和他说话。 我们跟着秦满进门,走了一整个回廊也没有见着什么人,这个秦满很显然也没有参与自己家的祭祖活动,反倒是家里人几乎一个不少地全去了。 ——他家里好大啊。 一条回廊能绕过一个院子,不算我没有看见的,单我们走过的就有三个回廊,另外瞧见的还有一条,长长的,迂回的。 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房子建造得这样麻烦,但也乐得被如此宽厚地对待,烧水洗澡,有人服侍着穿衣,不管做什么都有人候着。 衣裳华贵,格调简单。兴许是祭祖节日的缘故,大家都穿的素净。 屋子里摆着花色繁复的瓷瓶,外间和内间隔着一片珠帘,柱子上雕刻着美丽的图腾,就连窗子上也有细小的花纹。 我四处环顾了一下,这里的房子都是木头做的。 第35章 好聪明,用木头的咬合做屋顶。 我踏步站在房梁上面看,果然是咬合结构,排列整齐好看,描画着彩绘,往下看能俯瞰整个屋子,衣柜是木头做的,桌案是木头做的,床是木头做的,什么都是木头做的。 这横在房顶上的大木头应该就是用来固定的。 我思忖着跳下来,这上面要是藏个人,多半不会有人发现。 后来秦满又叫人捎带了午饭送进屋里,说今日不宜宴请,改日再叙。 我自然是一口没动的。 我不会用木筷。 而且这些东西能吃吗?被肢解的动物和揉碎的草木,看一眼就心里发毛。 倒是那碗清粥香醇淡雅,我很喜欢。 我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入乡随俗,一边忍不住在想,昭戎会不会也在吃这些。 过了晌午,城中又响起了一阵钟声,飞鸟哗哗啦啦惊起了一片,我盘腿坐在屋外的檐角上往外看,听见撩动人心的鸣叫。 海边飞起的鸟像涌起的波浪,院中飞起的鸟心有余悸地落在我身旁。 我看着远处的海面出神,从水面折射的光晕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是和天空不一样的感觉。 当飞鸟落下的时候,遥远的海面上起起伏伏地飘来一只小船,我瞧着那只船越来越近,隐约看见船头上站着一个人。 像是昭戎。 ——我忽然被这个念头惊出一阵空白,心绪骤然混乱。 当然必定不是昭戎。我们早便上了岸。但我眼前不受控制地闪烁过他翘首以盼的神色,温柔耐心的笑容,平淡冷静的气度…… 这些景象愈来愈清晰时我克制地垂下眼,视线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袭白色的身影。 陆昭戎不知道在下面站了多久,仰头看着我,任我一眼望去也毫不避讳,似乎坦坦然然。 白色的衣裳将他眼角眉梢都添上了几分柔色,眼底潋滟的水光折射出风华,十月的风穿堂而过,吹皱了素白的衣袖。 我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注视着他随着我移动的目光,安安静静等着他说明来意。 他看着我静默片刻,温和一笑,“我想带你出去走一走,教你一些简单的事情。” 我便也笑,“好。” 他在前面慢吞吞走着,我慢吞吞跟在他后面,听他慢吞吞地讲着话,心中宁和。 ——“秦府比陆府要大许多,他们家人多。这边。” 我安静地听着,一点一点看过去。 修剪整齐的草木,新奇曼丽的花,甩荡着尾巴的小鱼在池子里晃悠。 “那是月季花,红鲤,假山。”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这边是厢房,是秦满的院子。” 我点点头。 他一脸好笑地拦住我,“再往前走就到正房了,正房一般住老太君和一众夫人,我们不能进去。” 我想了想,“我们住在秦满的院子里?” 昭戎笑了笑,解释得很细致:“秦满独占东西两个厢房,一整个院子都是他的。按理我们该住在秦府驿站,不过如此一来不方便他看着我们。若是住在秦府也不好安排在外院,毕竟我拿着信物,不好怠慢,离得近些,总好照顾我们。若住在外院,万一真有不长眼的外院仆人哪天冲撞了,反而显出秦府治府不严,所以干脆放在西厢房。” 我沉默了。 原来住几天屋子有这么多事情在里面。 在遇见我之前,昭戎可能每一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吃得不安稳,睡得不安稳,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像秦满和昭戎这样的人恐怕也有很多。他们相互计较着,他走的每一步,恐怕都会担忧有没有行差踏错。 我放轻了声音,问道:“累吗?” 陆昭戎本安然处之的笑容淡了几分,慢慢撩开眼睫凝视住我。 我看到他眼里的哀伤。 ……就像没有管理好的情绪,不听话地朝我涌来,又迅速被他关回去,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从容,答道:“多谢长玉关怀。我还好。” 他眸光里蕴藏着柔情,轻轻地抚了抚我的鬓发。 我这次没有躲,只是目光宁和地注视着他。我想安抚他,但我不知在此情境下如何表达这个情绪。如果,他觉得这个动作能够得到安抚,我不会拒绝。 ——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从这离开?” 秦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我抬眼看去,他懒散地斜倚在回廊的木柱子上,环抱着胳膊,眸色如暗沉的深潭,没有丝毫光线折射出,看不出表情地睨着我们。 昭戎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神色平静地转身同秦满对视。 秦满极其不耐地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两位,是没给你们准备房间吗?站在我门口卿卿我我,没问题吧?” 昭戎伸手将我往他身边拽了拽,眸光冽冽,“羡慕?” 秦满冰冷的眼神霎时间扫过来,半晌没说话。 气氛僵持了片刻,秦满慢慢站直了身子,冷漠地瞥了我一眼,转移话题道:“已经去信锦城,来回半个月。” 说完又看了昭戎一眼。 陆昭戎礼貌一笑,“多谢。” 他又负手转身,脚步一顿,回眸,抬了抬下巴,“叫什么?” 我回道:“于长玉。” 秦满垂眸一笑,“好名字。” 昭戎低头勾了勾我的手指,我转头看见他柔和的笑,注意力瞬间被吸引。 第36章 再抬头,秦满已经不见了。 陆昭戎目光平静地朝他走远的方向看过去,显得有些清冷,回眸时神态却温和,“等秦府众人祭祖归家,少不了一番会面。到时素食宴请,隔天还要大宴,我带你去外面买些见面礼。” 我仔细想了又想,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开口:“买?” 昭戎笑道:“秦南川允了银子,不用白不用,左右我们是来打秋风的,秦府上下寸土寸金,不差我们两个。” 我没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知道用人家的东西需要人同意,但我不知道还得拿东西来换。毕竟我在天虞山上向来没有遇见这种事情。 从街上走过去,卖物品的人会从怀里拿出铜色的小圆环,或者银色的小石块,瞧着精细亮眼,拿来换他们想要的。昭戎说圆环叫铜钱,银块叫白银,最贵的是黄金,它们统称为钱,或者银子。 形容寡瘦的男人在店门前讨价还价,眼眸深处暗无天日的疲倦层层堆砌,细纹横亘在脸上,时而显出几分急切。我掠过男人的脸,看见店家的人头上缠着蓝色的布,粗布麻衣,眼神中与之一般无二的无光无彩,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催促着人离开。 祭祖节妇人忌出行,几乎见不到女人在街上,原先我瞧见的街道虽算不上热闹,可也人来人往,我还以为大家关系都挺好。却没成想一文一两皆是要斤斤计较的,我顿时有些索然无味。 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大多是这样的,他们不会驻足去看色彩斑斓的云天,不会思考,只是瞥过几眼门店便又匆匆而行。 低着头,木着脸,专心赶路的神态。 我瞧着那些嬉笑怒骂各不相同的人,发觉戾气重一些的大多穿粗布麻衣,衣裳光亮一些的大多趾高气昂。我低眸看着身上素净的绸缎,再看看昭戎身上淡雅的白衣,一时有些尴尬。 陆昭戎转眸看向我,“怎么了?” 我怔了下。 那一眼色彩斑斓,波光流转,我一时哑然。 风声四起。 我动了动唇,不知该不该同他讲,又讲些什么,从何说起。 良久,我张了张口,问:“这些……” “疲于生活的人。”我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陆昭戎罕见地被我问住了。 他眼中怔然的神色叫我后知后觉间生出许多的惶恐。 我眼生生看着他眸中清冽的光不再流转,仿佛僵硬地凝固住,几经浮动终于没有黯淡下去。他目光移动得非常缓慢,仿佛用尽了勇气才将眼神安放在那些人身上,一寸一厘地看过去。 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希冀的光好像不经意间就会被扑灭,渺茫,沉重,周身流动的水色忽然间干涸燥热,好似,天地之大,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着,连影子也没有,茕茕孑立。 他看过以后沉默地笑了笑,说:“长玉,人活着的时候总要为一些不太值当的事情来回奔波,然后才能有莫名其妙的动力,生生不息地走下去。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看了他许久,也跟着沉默地点点头。 -------------------- 第23章 无所不能 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事情其实都如昭戎所说的那样,以后才能知道。 我想如果有天我彻底习惯了人间的生活,也许,关于他们的许多不同寻常我都能够理解了。 我跟着昭戎进了卖珠钗的阁子里,看着他精挑细选地点了几套女人家的装饰品,心间忽然莫名浮出来日方长几个字,心绪离奇地逐渐平静。 他看着几套簪钗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回头,目色无奈地朝我招手求助,“你过来看看。” 我从精致奢华的阁中装饰里回过目光,靠近他了几步,“给秦满家里人都买一份吗?” 昭戎抬手扯着我再近些,摇了摇头低声解释:“献礼,得献给主人家。一府一主母,礼太多了显得轻浮。” 我点点头,认真地相看起来。 就是不知道秦夫人知道我们拿他们家的钱买东西会不会怪罪。 我想了想,阿婆总是喜欢红色的和金色的,于铃儿就喜欢白色和青绿色,小鱼喜欢五颜六色,大概年纪小一点的比较偏爱娇嫩明艳的色彩,年长者可能爱贵重的颜色。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不喜欢繁杂的饰品。 但也不尽然,阁子里有些饰品的雕花浮纹漂亮,衣服首饰也簇拥一般繁盛,我也觉得好看。 旁侧耳环上堆簇般浓厚的绿色忽而闪过,中间夹杂一抹石青色的晕染,一眼瞧着好看,看得久了,心觉更好看。我伸手抚上了那只深绿色的耳环。 倒也不是特别喜欢,就是…… “这副?”昭戎取出挨着放在上面的步摇,同旁侧一副极像的青翠色玉钗两相对比,面上浮现些许疑惑,“有何差别?” 店家一早就跟着我们,见我不说话来回看了我们几遍,拱手扒着陆昭戎嘚吧嘚吧,“公子好眼力,这翡翠深浮云叶的头面可是新上的款式,昨儿个夜里才到的。这副里有一对耳坠一对钗,三只花钿、三个发梳和一对步摇,一个篦一个簪,共计六两白银半吊钱。” 陆昭戎低眸似笑非笑地沉吟片刻,“若是加上剩下的九支发梳该有一两黄金吧?” 店家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变得有些奇怪,我瞧着像是很刻意的样子,带着小心,低眉顺眼地伸出三根手指,“寻常只用三把发梳即可。” 第37章 我伸手扯了扯昭戎的衣袖,这个表情有些吓人。 他抬手将我的手按在胳膊上握着,抬眸笑了一下,语气平淡,“便要十二把发梳,全套的。” 只见店家诧异了一瞬,眼珠子溜溜地转,极快地在昭戎手上瞥了一眼,笑容里带了些神秘,“公子大气。” 陆昭戎瞥他一眼,“个支成银地算,你们掌柜的好算计。” 店家伙计悄悄抹了把汗,笑容僵硬了几分,“怎么说,也得多少赚点不是?” 我悄然无声地把手抽出来,站在一旁沉默。 陆昭戎轻描淡写地抬了抬下巴,“那对同色的镯子也拿了,六两金子去秦府一并结了,天黑之前送过去。” 说罢他转身就走。 我回头看了看这奢华的阁子,莫名想起曾在不远处讨价还价的男人。 店家被他毫不客气的态度晾得有些尴尬,却也无可奈何,似乎习惯性地点头应承,“哎,哎。” 烈阳将昭戎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脸上的温和半晌也不见踪影,反倒在热烈的阳光下显得不太近人情。 我料想他此刻心情不大好,便也没有扰他。 一路过了秦府三四圈的长廊,半只脚刚踏进秦满的院子就见人在里面修花剪草。我仔细瞧了两眼,觉得他眉目间的阴郁之气少了许多。 闻声秦满抬起头,语气轻松,“回来了?” 陆昭戎兴致不高地应了一声,“嗯。” 秦满看看沉默的我,又看看平静如沉水深湖的陆昭戎,眉梢一挑,手中的剪刀便递给了旁侧侯着的小童。 他接过小童递过来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开口:“听闻陆云回手下的人尊主泽民,自有一身风骨。怎么才到我秦府一日,六颗金子就打了水漂?” 我莫名觉得有些微妙。 我谨慎而小心地歪了歪脑袋,慢悠悠地朝昭戎看过去——只见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秦满,淡然地接过话:“我就是陆云回。” 这一下差点没叫我笑出来,我几乎是稍微偏过头才藏住了笑意,若不是双方有些针锋相对,我真能冲着秦满笑出声来。 不过顾及到昭戎的心情,我并没有很大动作。 秦满好像看到我在嘲笑他,目光霎时间变得有兴味起来,眉峰微挑,语气有些微的了然,“——陆云回?” 忽而他眸光一转,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上上下下扫视,“数月前听闻周家指了一位肱骨之士出海问仙,我还当是哪家的人——想来求的就是这位吧,啧,真可谓仙风道骨,遗世独立——据说那位在梦里见过小仙人,是真是假?” 我又愣了一下,尚未有所反应便被陆昭戎一把拽到了身后,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看得出昭戎这回是真生气了,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神情冰冷得能隔了高悬的金日,语调不起不伏,道:“寻仙问路,无稽之谈。治世之材不以改善民生,反其道而靡于风,可谓陈郕之灾。” 秦满侧过一步探出身子来瞧我,似笑非笑地朝我扬了扬眉眼,颇为得意,“瞧,他恼羞成怒了。” “——秦南川。” 陆昭戎语调急转直下,声音冷了几个倍数,含着满满的凌厉之感。 秦满瞬间站直身形,严肃道:“在,公子请赐教。” 陆昭戎脱口而出四个字:“不可教也。” 言罢拽着我的手就大步往前走。 我抬眼看过去,只觉得他背影上都带着肃杀之气。 昭戎今年二十岁整,浑身上下披着坚硬的甲,寸步不让的锋利藏在温柔平静的外表底下,几乎在一瞬之间便能刺破人的心防。我不受控制地紧盯着他,那一刻我就知道,属于陆昭戎的这种吸引是致命的。 他大步往前走着,到了西边的院落里才回头,微微蹙眉,仔细地看我,问道:“有没有吓着你?” 我心神从他身上回转过来,安静地摇了摇头。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慢吞吞地安慰他:“别动气。慢慢来。” 我感觉到他很着急,他似乎在急于改变一些事情,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什么,但我感觉得到,他已经在很努力了。 但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安慰惊到了,有很明显的一刹那愣怔,继而眉目舒展,惊喜般的笑意浮上眼角眉梢,轻声应道:“好。” 我笑了笑,陪着他坐了一会。 黄昏时红日西沉,天色绚烂处小婢女低眉顺目地前来叫我们去见主家,福了礼一抬头,眼中闪过一道浓艳的惊诧,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领路。 我就想,又是一个被陆昭戎的容貌骗了眼的人。 素宴也就是一起吃个便饭,我多少只喝了两口粥,看昭戎神态自若地起筷落筷,行举优雅美丽,干脆利落,时不时还能同秦家老爷说上几句,我有些羡慕。 他似乎很轻松便什么都做到了。 从前很轻松就融入了天虞山,现在很轻松就踏进了秦府的大门,不管人家说什么,只要点到他,他就能接得上。 我这时居然能和秦南川找到一丝共鸣,看那秦夫人一脸慈爱地眼瞧着陆昭戎,我们两个硬是一个都没吱声,一个闷头吃饭喝酒,一个盯着陆昭戎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能是我一直看着他,倒叫主人家注意到了我,我一个恍神就听见秦夫人叫我:“长玉?” 第38章 我下意识抬头,“嗯?” 秦夫人满脸温柔可亲,语气轻柔:“怎么了?是饭菜不和胃口吗?” 我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反倒是秦满抢在陆昭戎前面随口应了一句:“哦,他饭量小,晌午那会儿就没怎么动筷子。” 秦夫人闻言瞪了秦南川一眼,回头和蔼可亲地瞧着我,“这样可不行,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候,今天没遇上好日子,先裹了腹。好孩子,明日里再大宴一场,叫你们受委屈了。” 我看着她柔情似水的模样,心里有些想不通,怎么这么好一个人秦老爷要有那么多侍妾? 我看了看秦满,想起他今天挖苦我和昭戎的模样,在心里道,没问题吧? 我觉得他一定这样在心里问候过他老爹。 不过话说回来,我和昭戎是亲密地有些过分了吗? 我想了想,他近来好像确实常常动手动脚,我倒没怎么注意。 “长玉?” 秦夫人目光探过来,神情有些疑惑。 我忽地回神,脑中空白了一瞬——刚才说什么了? 昭戎慢慢放下筷子,温和地替我解释:“夫人见谅,长玉他……” 只见他勾唇轻笑,瞥过我一眼,接道:“长玉他不会说话。” “……” 我再次空白了一瞬,直愣愣地望着他。 -------------------- 第24章 如此也好 ……不会说话? 我沉默着想了想。 是叫我不要说话的意思吗? 我看着他眼中掩藏不住的笑意,忽然间从心底流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情愫。 我没有反驳,转而看向其他人。 秦满一口酒水咳出来,神情怪异地来回看了我们两个,猝不及防对上秦夫人求证的目光——“是。云回说的是。”他很快神情泰然地自顾自吃着饭,在秦夫人面前俨然一副安静内敛的模样,半片目光都不曾分给我。 “这样啊……”秦夫人惋惜地坐了回去,目光中透着爱抚般的怜惜,手里的丝帕在唇边沾了沾,指挥着我身边的婢女,“多可怜的孩子。快,多盛一碗粥给他,这丫头,也不知道添上。好孩子,受委屈了,没事,啊。” 我冷冷斜了一眼陆昭戎,抬手制止了小婢女不停添粥的动作。 谁料秦夫人掩唇咯咯笑了起来,眼角细纹平添几分风韵,“瞧这孩子还不叫人说,快别怨他。”她转头同紧皱眉头的秦老爷笑:“有脾气。有脾气就证明过得好,过得好便好。” 秦老爷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高深莫测地看了陆昭戎一眼。 陆昭戎却不睬他,探过身子将我的碗端过去,道:“喝不下不要勉强,我不嫌你。” ——客堂里的声音忽然间低了很明显的一个程度。我在一片怪异的目光下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决定称职作一名哑巴。 昭戎扯着自己的桌子悄悄往这边挪了挪,侧身歪头就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想什么呢?” 我侧目而视,瞧见他低眉浅笑的模样。 他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没有看我,正伸手夹了一筷子菜,随手放进我面前的碟子里,“不喜欢就不要理他们。” 我低垂着目光,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瞄了一眼蝶子里的菜,也没动。 晚宴简简单单地开始,又浑浑噩噩地过去。我踩着星星遗落的微弱光芒往回走,闪烁的提灯在凉风里瑟瑟发抖,陆昭戎礼貌地点头,接过了引路婢女的灯笼。 我抬起头看他素白的身影,月初的风沁人心脾,陆昭戎回身的时候抬高了提灯,毫不意外地对上我的视线——骤如漫天的云霞半橙半黄,他璨然一笑便点亮了浓夜。 昭戎眼睛里有很细微清澈的光芒。 像盛着半泓水,眼里带笑的时候水纹细细地泛开,仿佛下一刻就会沁出水滴来。 我慢慢移开了视线,装作很自然地上前一步,轻轻抓住他的手,找了一个借口:“我怕摔。你牵着我。” 刹那间水波荡漾开,他忽然垂头凑得很近,低微的笑声穿过凉夜扑进耳朵里:“从前怎么不怕摔?” 我没接话,只是低着头听他笑。 虽然,可能我们真的亲密得有些过分,但是我喜欢和他亲近。 温热的呼吸萦绕在耳边,他似乎想凑得更近一些,却又迟迟徘徊,我一直低着头,一时间竟不敢有所动静。 “长玉。” 他忽然出声。 我便忽然松了口气,觉得方才的紧张氛围莫名其妙。 他又笑了一声,问:“你是不是不明白?” 我抬眸道:“什么?” 他凝视着我。 然后挑起灯,握紧了我的手,唇边带着浅浅的笑,认真仔细地往前探步。 “没什么。”他语气愉悦,“我们慢慢来。” …… 次日的宴席果然更为隆重,粉衫舞袖、丝竹管弦、酒食肉糜。 我情绪恹恹地看着那些柔弱无骨的动作,想来昭戎对于这些见怪不怪,早便看过千万遍了。其实我真心觉得好看,但我从昨日起就在神游,实在没办法聚精会神地欣赏。 不过看秦老爷乐在其中的模样,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侍妾,秦夫人真是遇人不淑。 秦满果然还是一脸阴沉,仿佛早就看透了一切,我嘲笑了两声,便也没有招惹他。 第39章 昭戎向秦夫人送了昨天我们一起去买的……头面,惹得秦夫人语笑颜开。看他们一帮人其乐融融,我便耐心了些,安安静静地等着宴席结束。 整个宴席我倒没吃也没喝,秦老爷可能觉得这样不礼貌,一直对我没有好脸色。不过我乐得没人理我,随便想些什么也没人管。 昭戎多少喝了几杯酒,后来一直盯着我看,我假装没注意。 其实我知不知道没什么要紧,他肯定又是一副坦然的模样。 我平静地感受着他的目光,一时间听不清楚宴席上的人声和乐声,模模糊糊。 笙歌渐落,夜灯如昨日一般,他接过了婢女手里的灯,回头朝我招手。 我近两日的神游忽然有了落脚地,心绪骤然平稳安定下来。 他等着我走过去,就像我等着哪一天神明降落,眼底的眷恋像极了山间的鸟,始终在我身边盘旋。 我先前一直看不明白的不太一样的情绪,现下正燃着火,如此分明。 我不敢走过去。 “长玉?” 他眼神清明了许多。 我回过神看着他,并没有回应。 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朝我走过来。 我平静地退了一小步。 因为我好像,真的不明白。 他停下了脚步,低头笑了笑,道:“果然,我还是怕你知道。” 我没有说话。 他眼底流动的光彩混乱了一瞬间,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伸手,试图捕捉我的情绪,“那,你牵着我,行吗?” 我安静地站在那里想,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我觉得我得想。 昭戎仿佛意料之中得不到答案,很耐心地伸着手。 我看着那只修长的手以一种极优雅的姿态在我面前邀请,忽觉他可能是有意要吸引我,他知道我稀罕那双手,所以料定我不会拒绝。 我还是沉默着握住了他的手,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回应。 他知道我喜欢他长得好看,也知道我喜欢他优雅高贵的姿态。他似乎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我所有的想法,我不得不怀疑他近来许多的亲密行为都是有预谋的,一点一点,让我习惯他的靠近。 虽然最后我确实习惯了。 我抬眼去看他,陆昭戎在昏暗的灯火下眉目似画,唇畔的笑容如绽如盛,看得出来他很开心,悄然收拢了我放在他手心里的手,紧紧攥着。 我垂下目光,平淡地浅笑了一下。 陆昭戎是个,很擅长利用自身优势的人。 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进退有度,知礼识趣,温柔体贴,细致入微。 不担心我不明白,不担心我明白,不打算讲得清晰明了,不断试探我的心思,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他应该都会有一套应对的方法。 我无论如何都是跑不掉的,总要有那么一天,他会像今天这样握住我的手,而我还会无比期待。 那么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着黑乎乎的地面,他在我旁边浅笑安然,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温和而宁静。 从他身上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的酒气迷醉醺人,我沉默地听着,却什么也没听。 像这样的一个人,想要什么会得不到呢。 想要什么,都会毫无意外地在掌控之中,这样聪明的一个人。 我想了想,也许人间多的是这样的人,总有一天我会和宴席上的陆昭戎一样,见怪不怪。 或者……我永远不会见怪不怪。 我侧头看向他在夜色里明媚的笑容,道,或者,他开心就好。 第二日起他就总得粘着我,一动一静总要能看见我,惹得我颇为无奈。 我每天数着日子过,陆昭戎似乎在秦满的监视之下游刃有余,每天陪着我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托着脸看蓝天,躺在屋檐上数星星……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蛮无聊的,也不说几句话,就只是坐着。 但是很舒服,风吹过来都是暖的。 秦南川也不会没事找点麻烦,甚至对我们避之不及。我乐得不见他。虽然是我们做客,但我着实不太喜欢他。 这人说话难听,行止倨傲,即使长得好看也略显阴沉,用于小鱼的话讲这人不是什么好人。 我偶尔看看陆昭戎不舍得移开的目光,会忍不住笑笑,然后更为平静地坐着。 我想,这样也好。 至少,我很喜欢昭戎。 -------------------- 第25章 福泽深厚 舒服的生活总是溜得很快,抓不住留不得,翻过十月初就是十月十五。 下元节距秦满去信锦城刚好半个月,昭戎说,这天要去祈福除厄,正好跟着秦府去灵验的地方拜一拜。 说是海上不远处有座小岛,岛上有一座天官府,十里长街铺红绸,就是那路又长又陡也年年有人前赴后继,我听了就觉得很有兴致。 我站在甲板上吹海风,船脚推开水浪的声音沉闷悦耳,不过片刻便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就瞧见了海岛上飘飞的红幡。暗流下涌动过一群小生命,纯粹而干净。 海面上成群的大船小船大帆小帆,对歌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嘈杂热闹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 “长玉?” 声音里带着紧张和掩饰,我不回头就知道是陆昭戎。自打我遂了昭戎的心意,生活里就仿佛充满了陆昭戎这个人。 第40章 海上的风带着腥咸的味道,潮湿且绵软。我安静地感受着吹拂的风,并没有回应他。 腰间突然从两边缠上温热的手臂,我愣怔着朝后坠倒。 陆昭戎柔顺的长头发从背后触探,以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侧面滑动。空中浮动的发丝轻柔缓慢,而陆昭戎胸膛里的声响杂乱剧烈,我出神般地听着,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愣怔住了。 陆昭戎垂头,呼吸声近在耳侧,“你有什么情绪可以跟我讲,我总会帮你的。”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犹豫了一下,缓缓伸手,拍了拍他拢在身前的手。 他随着我轻轻的安抚慢慢放松下来,抬头看向了远处的红幡,低声细语:“长玉,你这样,让我害怕。” 我侧头看他,看到他目光里的迷离,失笑道:“有何怕?” 他垂眸同我对视,语气有些僵硬,执拗道:“就是害怕。” 我看他委委屈屈的表情就想笑,不过到底忍住了,引逗他道:“怕什么?” 他果然一下子带上了怨念,正前思后想怎么和我倾诉,忽觉不对而话音一转,神情变化,反问道:“你又逗我?” 我再也没忍住笑了,在他怀里笑得前俯后仰颤抖不止。偏偏陆昭戎还火上浇油,手上不安分地挠来挠去,叫我左闪右躲逃脱不得。 过不久他也跟着笑起来。波光粼粼的水面被他映衬,连带着辽无边际的海也变得冶丽妖娆。反而是我笑着笑着不笑了,满眼都是他身上瑰丽的颜色。 “陆昭戎。”我几乎是刹那间的心神一动,“你有多喜欢我?” 他眸光温柔,笑意来不及收敛,闻言新奇地盯着我瞧,“小仙人不是最清心寡欲了,如何想来这样的问题?” 我眉梢微扬,反击道:“那你诡计那么多,有想到怎样回答我吗?” 他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我正经八百地追你在你这儿反倒成诡计了,小仙人果真不近人情。” 我撇撇嘴,没理他。 “那就算是诡计。”他抬头看向茫茫水面,“你可是我使计得来的,金贵着呢,就是给我一沓子的神仙也不换,这般答可过得去?” 那自然是不可以的。 神对我来说可能要紧一些,但对于他来讲……真的可能没那么重要。 但我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寸步不让,所以打算掠过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却听到他低声补充道:“大概……就像天虞神。” 我沉默了。 然后他又低声确认,垂眸掩盖住自己的情绪,说:“大概。” 我看着他笑了笑,回道:“我会放在心上的。”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我莫名听懂了。 这么些天他粘着我,我倒弄明白他了一件事。如果是他不经意叫人看见的情绪,那很有可能是他故意的;如果他刻意叫人看出来了前思后想的情态,那就是他压根不屑对付,只是给人的错觉,实际在想别的;但如果是他沉默着做出的决定,那这件事在他那里一定有些分量;如果,是他刻意掩饰的事物,他一定很在意。 我仰头往他身上靠了靠,舒适地闭上眼。 “啧。”秦南川讨人厌的声音总不合时宜地响起,“如今都不作遮掩了吗?” 我一把抓住昭戎要松开的手,连眼睛都没睁,道:“不要理他。” 昭戎低笑了两声,揽着我又紧了紧,懒洋洋地点头致意,回他:“你既知道,就不要总是自讨没趣。” 秦满沉默了一下,有些咬牙切齿:“去,附近不要有人。” 小童应声,“喏。” 随后他踱步行至旁侧,斜靠在栏杆上上下下在我身上打量了几遍——栏杆上忽然有了重量,“锦城来了三次信,都在我这放着。” 陆昭戎把下巴往我肩头上一放,充耳不闻。 秦满也不气馁,语气平淡:“你考虑考虑。” 陆昭戎脑袋一转侧枕在我肩上,隐约能感受到打在肩上的睫毛,胸腔的震动有些令人发麻——“嗯?” 秦满瞥了他一眼,似乎在找什么,“府中的信鸽来回了三次,现下半个陈郕都知道你在秦府,这几日府里派去的人也该回了,我不可能一直替你瞒着,你们什么打算?” 我睁开眼睛,瞧见秦满手里拿着三封信。 陆昭戎又转头用下巴硌我的肩窝,仿佛正休憩养神,并未回答。 秦满整个身子压在了护栏上,话中染上了几分阴霾:“你搞清楚,秦府不是我说了算的。” 陆昭戎缓缓睁开眼,安静了半晌,慢慢松开我。 我转头看他,他便抬手抚过我的鬓发,温和地笑着说:“一会儿就回来。” 我没说话,转眸又看向无边无际的海面,听得几声鸥鹭鸣叫,云雾转瞬翻滚。 红幡愈加清晰招摇,厚重的风裹挟着水汽忽来忽去,船帆鼓胀撑满。 趁着有风无人,秦老爷缓步上来,似要与我搭话。我便侧头看他一眼,然后又继续盯着红幡。 “南川倒是和你们有话说。”他背着手,眯着眼睛吹风,仿若闲聊般,“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安静地看着远景,并不理会。 我是个哑巴,风声这么大,也听不见他说话。 第41章 他可能也觉得无趣,没过多久又走了。 不过直到下船昭戎也没再回来过,我料想他和秦满可能有大动作。 从海岸到红绸路都是欢声笑语,我站在红绸边沿的时候往上看,长街倾斜着往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褐色的木桩,木桩上挂着红幡。 木桩之间高系着红绳,绳上挂着红灯笼,人群三三两两地往上走,没有阶梯。 我方抬步,便听陆昭戎轻声唤道:“长玉?” 我询问般地回眸,却瞧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惶。 迷茫之际,他大步过来,不容置疑地握住我的手——我匆忙瞥了一眼秦府众人,低声问:“怎么了?” 他低着头看我的手,小心而仔细地摩挲了几遍,抬头时神情有些遮掩,斟酌着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不然,我们不去了吧?” 我回头看看铺了整整一条街的红绸子,疑惑道:“为什么不去?”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低头笑了笑,又莫名其妙改了口:“我闹你呢。” 然后他松开手,笑道:“去吧。” 我愣了一下,闹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想了想,还是继续往上走了。 这条路真的很长,一眼过去几乎没有尽头。 上面很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恢宏的府邸,红色和灰白色交相辉映,在倾斜的坡道上显得渺小而虚无。 许多前来拜神的人都停在了半路上,把祈福的荷包挂在木桩的绳子上。请愿的红布条也挂在上面,密密麻麻,庄严而神圣。 秦府的人也在半路上停下,仰望着那座触不可及的府邸苦不堪言,我在之前因为步履缓慢而落他们一大截的路很快就追上了。 听路上的人说,走得越远,人生路就越长,福气就越大。 不再走的人站在路旁歇息,凝聚在我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 我注视着上面神圣的天官府,愈加稀少的福包和红条在风中晃荡。 忽而一道沉闷的钟声悠扬而至,我仿佛在钟声中隐约听到了那道叹息。恍惚间我以为,天虞神真的存在。 他可能受万人敬仰,被万人瞩目,可能也曾一步一步走向云雾缭绕之中。 “于长玉!” 我突然被这声音惊醒,后知后觉回眸,发觉已经走了很远的距离。 陆昭戎正在不远处看着我,眼神中扑朔迷离的无措和愤怒相交杂,我一时分不清楚他的情绪。 片刻后他终于掩饰过去,仰头看着我:“能不能别再走了?我累了,回去吧。” 我抬头看看几乎与天色融在一起的府邸,又回头凝视着陆昭戎动人心魄的眼睛,整幅画面在辽阔的海面上,壮丽如浩然山峦。 我想了想,说:“我自己可以,你在这。” 他紧紧地凝视着我,眼睫微有颤动,张了张口又没发声,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看他好像很紧张,便笑了笑说:“我上去看一眼就下来。” 言罢我不再分神,专注地往上走。 兴许阿婆没有骗我,天虞神可能真的在某个地方。我没有见过,不代表他真的不存在。我听到过他的声音,在山脚下的水边,在不虞山的树下,在祭台上。 那声音轻灵,柔和,淡然,如抚过心灵般极富情感,又如山风路过般虚无缥缈。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一直都在期待见到他,尽管我从前在心底存疑,但我仍然相信,并等待他的到来。 -------------------- 第26章 杀鸡儆猴 我朝着阳光最盛的地方走,身后有千百人祈福,红色在天虞山向来都是神圣的色彩,岛上遍地的红叫人耀目。 我走得慢,所以也不是很累,只是腿有些酸。 陆昭戎没有再跟着我,我一个人往上,往前。不管那地方再远,总能走完。 不过最后我还是有些失望,到了跟前瞧见偌大个府邸连扇门也没有,说起来院墙倒挺高。 “门前”的空地上跪着一个姑娘,穿着素白的丧服,头上攒着白花,放了一把头发在身前。 我站在后面看了她一会儿,默默绕到她侧前方——她唇色苍白,视线一直落在地上,脸上有些许的黑灰,看样子已经跪了许久了,摇摇欲坠。 似是感到了我打量的目光,她缓慢艰难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睑,眼神中遮盖着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昏昏沉沉地抬头朝我看过来——她眼中忽然闪过微弱的希冀,睫羽扇动时带着晶莹剔透的光芒,然后泪珠突然毫无预兆地滑落,悄无声息。 她声音很哑,指尖微有颤抖,眼神中透着渴求,问我:“你是神仙吗?” 那道泪水折射出光芒来,我竟然从她眼睛里寻到了一种名为痛苦的情绪。我想了想,放轻了声音,问:“你需要帮助吗?” 她一眨不眨的目光叫人心碎,我犹豫了一下,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没等我蹲下身试图安慰她,那姑娘忽然崩溃似的朝我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嚎啕大哭。 滚烫的温度从脖颈一路烧到心口,我竟被她惊天动地的哭泣带出满眼的泪来——她哭的断断续续、痛彻心扉,我眼底不可控制地跟着湿润起来。 大概有过一段时间,那姑娘缓缓抬起头来,我只觉,她相貌生得当真好看,恰如,满山雾色遮红花,娇娇俏俏半带雨。 第42章 她坐在地上揉自己的腿,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转身看见天官府的门墙上多出了一扇黑色的木门。 厚重大气。 但我已经不想进去了。 没有为什么,可能……刚才沉重的情绪已经消耗了我大量的兴致。 但我毕竟不认识这个姑娘,不可以轻易揭开旁人的伤疤。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只又看了一眼那扇门,转身就走。 “公子。”她嗓音沙哑,“请留步。” 我一愣,回头。 她抬头看着我,此一时正午的阳光正盛,将她的半边面庞隐藏在模糊不清的地方,她嗓音里带着脆弱的情绪,请求道:“救救我。” 我没说话,她就自己一个人慢慢站起来,低垂着眼眸,强撑着力气,承诺道:“若公子救我,死生不论,必图报之。” 我想了想,并没有一口答应:“你说。” 她抬眸看着我:“我需要一处容身之地。” 我沉默片刻,问:“还能走吗?” 她很快整理了仪容,牵强地笑了一下:“劳烦公子带我下去。” 我叹了口气,抬手招了一段风。 希望不会给昭戎添麻烦。 我提醒道:“我不是一个人,未必能帮你。” 但她似乎笃定了我能帮她,并没有应我这句话,只是见我往上一步踩在空中,也跟着往上踩。 倒是比昭戎适应得快。 我笑了笑,乘风往下去。 大老远瞧见秦府的人在陆昭戎附近徘徊,尤其秦满的目光在昭戎身上来回转,时不时朝上看一眼。 似乎瞥到了我,他目光凝滞片刻,然后慢慢站直了身体,朝着昭戎喊了一句。 陆昭戎一个人在原地枯站着,行动似乎有些僵硬。 好似听到了秦满的呼唤,他猛然抬眸,眼中乍闪过一道惊喜,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过来。 我看着他目不转睛的模样有些想笑,但由于他好像过于紧张,我还是忍住了。 不过我很高兴在这时见到他。 怎么说,在我……经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后,见到他,有一种我从前不曾体会过的安心和喜悦。 他朝我伸出手,就像在天虞山的祭台上。我忽然间忍不住笑起来,踩着风向他怀里飞过去。 陆昭戎眼底的惊喜眨眼间漫上了整个面庞,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 我抓着他一只手,他单手就揽住了我的腰——我寻思他好像很喜欢搂腰这个动作。 可能我重量不轻,坠得他往后退了好些步。 差一点就在陡坡上滚下去了。 但还是很高兴。 “怎么这么久?”他看向后面的姑娘,“带回来个女公子?” 我想了想,回头冲那姑娘招了招手。 姑娘愣愣地看着陆昭戎,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我的手,然后脸上的神情浮现出窘迫,仓促福身:“见过公子。” 我笑着点点头,转眸看着昭戎,然后扯了扯他的手。 但见昭戎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并没有回应。 她并未在意,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温婉礼貌地朝着秦府众人福了一礼:“小女黎红木,见过秦公,秦夫人,秦公子。” 昭戎沉默地看了黎红木一会儿,然后扯着我转身往下走,似是随口,道:“此后便在长玉身边做个丫头吧。” 我回头看看她,清楚地在她眼睛里看到有什么东西,忽然间碎掉了。 但她很安静,强烈的光芒把场面映射得有些惨白。后来几天我总是会想起长坡上娴静淑雅的那个女人,如此美好,却又如此平静。 我想了想,也许做个丫头不太好。 也是后来几天,我慢慢知道了黎红木,就是那个黎家的女公子。她那天哭得那般惨痛,是因为没有家了。 按照昭戎说的,做个丫头,以后就不能姓黎了。 我就问她:“怎么会突然没有家了?” 她便字字泣血,眼眶瞬间通红:“只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黎府不同意交出海舰与川字军罢了!” 我被她惊了一跳,好半晌才又找到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何不同意?” —— “琴川乃陈郕唯一的水上盛势。”陆昭戎信步而来,单手负在身后,“整个琴川的金银交易都握在秦府手里,秦满早便有取其父而代之的思虑,而秦公正当壮年,若动辄新旧交替,必依附于周。” 我看见他以后愣怔了一下,然后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思考。 秦府一定比黎府要强大,如果同一个地方的两个家族依附于同一个势力,肯定有一个会不得好,为了家族考虑,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同意。 所以……是那个周家,杀掉了黎家? 忽然间一阵心悸,一个家族,那么多人。 天虞山和不虞山再怎么看不对眼也是一整个族群,黎家再怎么弱小也是一整个族群,一整个族群…… “好了。”昭戎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以后,不要在你家公子面前说这些事情。” 我怔怔地望着他。 那个什么时候都平静的人可能需要换一个词。 冷静。 我看着红木温顺地低头福身,然后倒退着走出去。 昭戎慢慢缓和下神情,耐心地解释:“大势所趋,不是黎家也会是别家,这些事情你不要管,不看不听,会过去的。” 第43章 我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他:“海舰和川字军呢?” 他停顿了一下,回道:“顺者昌,逆者亡,有秦府,一样可以再重建。” 我静静地盯着他看。 他慢慢蹲在我面前,垂眸握住我的手,眉目温和,“嗯?” 我就那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说:“那我问你一件事。” “嗯。” 我想了想,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按照这样的关系,秦满为什么会对昭戎有求必应呢?” 共事,我懂。 他果然不说话。 -------------------- 第27章 情初时怯 那天以后陆昭戎就经常去和秦南川秘密商讨一些事情,我管不着,也乐得没人粘着我。 黎红木是很温婉贤淑的性子,但有些……叛逆,对,是这个意思。 比如昭戎不叫她说黎家的事,但她偏就要说,细致无比。 比如她家里有一个主母,两个姨娘,一个阿弟和两个阿妹,关系还挺融洽,没有很多像秦府一样乱七八糟的事情,然后,全死了。 比如她能活下来都是因为两个姨娘半夜里给她开了后门,她带着那个小阿弟溜出去玩了,回来后小阿弟开了个门,转头就把她推了出去。 然后,惨叫连天。 我听她边说边哭,也难受。 听她说,大概是祭祖节的第二天。 她应该是经历了整个琴川的遍地追杀,然后藏在哪条船上到了祈福岛。 黎家主母很信神。就是因为信神,整个黎府都在她的光辉灿烂下不敢造次、相亲相爱,初一十五必定要去岛上拜一拜。结果初二就出事了。 我觉得我作为旁观者,想想就很不可置信。 那么虔诚地信仰,神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死于非命。昨日里还在参拜,今日里作壁上观,冰冷无情。 难怪我那天上去她将我认成了神仙。 毕竟我看起来更令人亲近,骗骗自己也会好受些。 不过,这姑娘不仇视秦家和陆家,倒叫我有些意外。毕竟要是我,做不得这么大度。 所谓,一丘之貉。 自打我在秦府,确实学了不少人间的遣词造句,这几日听红木说话更是增长见识,我听着故事恍了几天,一日黄昏时忽然被陆昭戎一把拽起—— 我目瞪口呆,以为他终于受不了我故意耍脾气来的冷落,然后准备收拾我。 他面色冷肃,腰间挂着长长的盒子,盒子上镂空的雕花引人入胜,头部挂着那块青玉,垂坠着一条紫色的流苏。 我往他腰间多瞄了两眼,还是没忍住问他:“那是什么?” 他只是看我一眼,并不打算多说。 我自讨没趣,也不想多问,跟着他走。 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我看到了他身上的肃杀之气。 从侧门出去,一匹红棕色的马威风凛凛,闻声转眸看过来,大大的鼻孔里喷出温热的气体。我和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陆昭戎已经关上了门。它可能没料到我们两个都会在它背上,表情都变了不少。 陆昭戎几乎单手拎着我的腰就把我甩了上去,一点也不温柔。然后他从我背后绕到前面握住缰绳,丝毫不顾及我有没有过类似经验,一骑绝尘而去。 我紧张地拽着马背上长长的鬃毛,仰头贴靠在陆昭戎胸前,看着本来繁华的街道空空荡荡地倒飞出去,心中疑惑。 忽然间我脑袋里光芒一闪,想起来红木还在秦府里,赶紧拽住昭戎的胳膊喊道:“等等!” 缰绳一扯,陆昭戎急忙控制住马身。 马蹄高高扬起,寂静的街道上一声惨烈嘶鸣。红鬃飘飞晃动,我的心跟随着它悬空而起,再坠坠落下,惊魂未定地看着回眸表示嫌弃的马头,半晌回不过神。 陆昭戎焦躁地问:“怎么了?” 我回头看他一眼,翻身就往下跳,“红木还在家里。” —— “长玉!”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凄惨悲痛的事情了,我不能抛下她。 如果他骑马追我的话肯定是追不上的,反正现在路上没人,我乘风而过也不会有人知道。 秦府外两条街尘土飞扬,折射着冷光的戟撞击在厚重的盾上,兵戈交杂。 我皱了下眉,飞身而上踩过一支戟的尖刃,然后踩着风准确地翻进了秦府的高墙。 府内已经乱七八糟了。 婢女小童抱着包袱躲在墙角,我一路寻到西厢房,没人。 西厢房的婢女瞧见我就跪着哭,什么公子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我看他们哭得实在可怜,没忍住就应了,说道:“帮我寻一寻红木,我带你们出去。” 于是一群人兵荒马乱地开始找人。 从前面寻到后面,直到主房才听到一点响动,于是我破门而入:“红木!” ——院落里对峙分明。 秦老爷身后瑟瑟缩缩地聚了一群的美人姬妾。他手里的那个盒子一分为二,壳子丢在地上,修长的白刃横在秦夫人脖颈前,秦夫人脸色惨白,惊恐地看过来。 秦南川站在秦老爷对面,脸上阴沉地几乎能瞬间变得疯狂,听见声音骤然转头,瞧见是我,眸光霎时间变得狠厉,喝道:“你来做什么!” 我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第44章 秦老爷忽然笑了一下,“我还当真以为是个哑巴,拿下!” 一瞬间杂七杂八的声音此起彼伏。 秦夫人胆战心惊地喊:“孩子!” 秦满愤怒地发火:“你是不是有病?拦住他们!” 一时间嘈杂得我分不清方位。 然后红木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过来:“公子小心!” 我被他们吵得也着实有些恼怒,听着背后呼啸而来的破空声反手一个挥袖——哀嚎声瞬间淹没了整个院落。 四周忽然间安静得可怕。 我皱着眉往前踏一步:“红木?” 红木垂挂在肩膀上的长发悄然滑落,她怔愣着看我,回应道:“公、公子。” 我抬手招风,打翻了秦老爷手中的凶器,拉扯着秦夫人推给了秦满,不耐烦道:“把红木还我,你们继续。” 谁料秦南川呆愣愣地接住秦夫人,然后疯狂地大笑:“秦安年啊秦安年,你说这是不是现世报?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以为陆昭戎在糊弄你?哈哈哈哈哈哈……” 疯了,真是疯了,我快步上前夺下架在红木身侧的利器,招来一段风就把她托送出去,然后转头看着一院子人痴醉癫狂的情态,忽然觉得极其恐怖。 我此前,从没有见过这样如疯如癫的情景。 那边秦家父子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秦夫人哭得不能自已,我尽力多送一些婢女小童出去,却看到他们一边道谢一边死死护住怀里的金银—— 我着实不能理解。 那一副既贪生又怕死,又无论如何舍不下那一包衣服首饰、金银财宝的样子,叫我从心底里有些排斥。 最后我实在看得厌烦,转身想去宽慰一下秦夫人,却瞧见一人偷偷摸摸地朝她身后走过去,回头一看,果然是秦老爷贼心不死。 我两步滑到她后边,抬手抓住那人的手腕。 盔甲之下流露出畏惧的眼神,我皱了皱眉,一掌推出了一道风。 他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我转身确认我没有害死人才放下心,小心地扶着秦夫人往外走,安慰道:“让他们在这里,我送您出去。” 谁料秦夫人强颜欢笑着摇摇头,唇色苍白,“好孩子,你快离去吧……说到底也是我的过错,我得陪着他们。” 她抬袖拭泪,嗓音哽咽:“不论最后要怎样,我得看着他们……” 我愣住了。 我着实、着实是不能理解! 可是我不能把她就这么扔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啊,她那么好,这些天对我那么照顾,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为什么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院门再一次破开,陆昭戎半身都是血,腰间那个精致的盒子抽开后和秦老爷拿的一模一样,利刃上静悄悄地滴落着血迹。浓烈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我几乎是瞬间便僵在了原地。 紫色的流苏被血黏在了一起。他站在院门口,披着满身的残阳扫视全场,连瞳孔都仿佛染成了红色。他手臂上划破了一道长长的伤痕,就连散下来的长发也沾着血迹,一根发绳孤零零地束缚着它们。 束发未冠的模样像极了……浴血而生的少年。 果然陆昭戎这个人不管怎么样,都是极美的。 哪怕是妖异的样子。 他瞧见我的时候,冰冷的表情混乱了一瞬,然后绷着脸快步上前查看,几乎把我翻了个个儿,然后神情才松懈下来。 我没说话,看着他手上的血在我身上染来染去,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瞥了眼我身边的秦夫人,又看了看那边怎么也结束不了的闹剧,一个手刀劈昏了秦夫人,大步朝秦满过去。 秦南川瞧见他,忽然收住了疯狂的质问,背过身冷漠地说:“废了吧。” 陆昭戎手起刀落,鲜血淋漓。 刹那间我眼前全是红色,秦老爷狠毒的目光穿透了那神圣的红,几乎印刻在我心上。 他没有死,而是不能动手,不能动脚,像死了一样活着。 而陆昭戎这时才好像完成了整件事情,收回了握在手里的利器,听得秦南川紧闭着眼低叹一声:“好剑。”我才知道,那精致又英气的修长利器,叫做剑。 他转身的时候好像挥剑的人不是他,平静地一如往常面对其他人那般。 我注视着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的样子,那只握剑的手要来握住我的手——我心底惊悸,背过手不叫他碰,却又怕伤害到他,干脆撇过头看向别的地方,假作没看到。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看不见别的什么。我其实心神不宁,什么也看不进去。 他凑前了半步,嗓音低哑:“长玉。” 我赶紧转身,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要去哪里?” 他没再说话了。 我知道他没有说完,但是我不敢再听了。 我会迁怒他,我会害怕他这个样子。 平静地,残害一个人。 -------------------- 第28章 既见君子 陆昭戎觉得于长玉站在光里的样子很虚幻,好像一不小心就化成光点消散了。 他怀着不安定的心情去敲门,在秦府门口足足等了一刻钟。 那天阳光异样地强盛,他总担心于长玉趁他不备飞到天上去。 门开的一瞬间他免去了各种礼仪,直接一挥手砸了门童的脑袋,然后转身看看那么大的太阳,连忙下了台阶去挡住光线。 第45章 于长玉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似透明的冰石,透着橙黄的浅色泽,仿若一碰就会碎掉。 陆昭戎心底怦然而动。 等回过神时他们正四目相对,于长玉正浅浅地笑着,台阶上站着一个人。 “陆家的人。” 那人说。 陆昭戎想了想,这大概就是秦南川了。 “进来吧。” 他替长玉遮住光线,心道这人很危险。 但是这个人避不开,陆昭戎沉默了一下,说:“秦南川,字,满。” 于长玉很浅地笑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指。 他想了想,还是说:“秦满此人深沉狠辣,老秦公姬妾成群,硬生生没落一个男娃,倒是留了三个女公子,我出海时在这边停过几日,听说被遣去了南荒,美名曰读书,估摸着半路上就没了。” 果然于长玉很久都没应声。 于是他小心地观察着于长玉的反应——他皱着眉,神情依旧平淡如水,像是在思考什么,步履平缓,慢慢走进了门内遮光的地方。 陆昭戎刚松一口气,忽听于长玉淡淡一句:“你也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转头看过去。 于长玉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压迫感瞬间悄无声息地蔓延全身。 心跳声骤然放大,陆昭戎在那片压迫里张不开嘴,也没办法迈开步子,惊悸之感下心绪一片空白,恍然回神,他急忙跟上于长玉的身影,“不——” “人总是要死去的。”于长玉平淡地打断他的话,“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失去生命在天虞山是常有的事,我还以为,只有天虞才那么残忍。” 如此冷漠的态度让陆昭戎瞬间觉得,这个人真的好遥远。 神清明在上,人肮脏煎熬。一个月了,他寻找不到于长玉的裂缝,哪怕是这样阴暗的事情。 “你失望了吗?” 他低垂着眉眼,试图藏住那些控制不住的难过和失落。 于长玉脚步一顿,抬眼望来。 他不敢抬起目光。 他害怕看到于长玉冰冷审视的眼神,虽然他觉得于长玉不至于那么无情。 “昭戎。” 长玉只是语气平静地叫了他一声。像是在提醒他不该如此越界。 ——他忽然就理解了那些痴男怨女。 遥不可及地看着、听着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一种疼痛。 他明明近在眼前,却总觉得咫尺天边。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触碰,却总是生出妄念,然后受伤。可是明明那么近那么近,近到他愿意去守望,愿意去等,愿意臣服于心底的不甘。 秦府送来的饭菜他索然无味,沐浴时难以控制地神游天外,婢女来传话说了什么他也一概不知,却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与我同行的那个公子呢?” 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惯这些。 婢女低头回答:“那位公子在西厢房的东户里,自少爷住进院子里,每户皆带小庭院,公子可安心。” 陆昭戎笑了一下,秦满这人倒是挺会享受。 “带我过去。”他左想右想不放心,“晚些我去见你家公子。” 现如今各府都流行喊少爷老爷,听得他颇不自在,于是也从来没改过口,估计以后也改不了。 婢女先应“诺”,然后说:“少爷问两位公子,可否换至一间房。” 陆昭戎怔了一怔,这丫头怎么张口闭口就是少爷? 不过要紧的还是一间房的问题。秦满既然这样问了,至少说明他和长玉之间确实是有一些……能够被人看到的暧昧氛围。其次也说明秦满此人极其敏锐。 他遣人来问自己,便是一个照面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更说明此人心之果决。 陆昭戎稍有沉吟,“已经问过那位公子了?” 婢女回话:“少爷只叫奴婢来问您。” 陆昭戎沉默了。 他低头笑了笑,忽然在唇齿之间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也就于长玉那样,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情事的人,才会无所察觉吧。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早就不愿满足了。 好像过去一个月,他的种种看似简单自然,实则早便暗藏玄机的行为毫无作用。好像其实从一开始,他以为的从容坦然都是只是基于,于长玉能够先发现这件事,然后他才能得到些许回应。 “不必了。”他看了婢女一眼,“带我过去。” “是。” 秦满给他安排的院落很精细,虽看起来很简单,但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极其讲究——这可能是秦满对他的初步印象。 相对而言,于长玉的院子就简单雅致,无花无草,只有几棵树,像极了他这个人,平淡自然。 陆昭戎左右打量一遍,抬手示意婢女离开,道,秦满是个有心人。 艳阳的光线缓慢转动,檐角投射的影子静悄悄地爬到院内,陆昭戎眸光一动,瞧见于长玉的影子在地上。 “铛——” 轰鸣且余韵悠长的钟声里混迹着杂乱的飞鸟扇翅声,金色的光线铺落在于长玉身上,镶嵌在淡色的青衫边沿,他的目光仿佛瞬间穿越了整座城市。 陆昭戎觉得他能看见于长玉带光的睫毛和透彻的眼瞳。 他身上沧桑却纯净的气质能带动整片天空,直到惊动人心。 他喜欢这样的于长玉,拥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第46章 他喜欢于长玉,在这一刻的心情无比清晰。 于长玉看见他的时候,天上的云仿佛凝滞了一瞬。他从屋檐上翩然落下,就如檐上的栖鸟悄然落地……陆昭戎克制了一下微动的指尖。 随着静谧的气氛漂流转动,他笑了一下,找了个理由:“我想带你出去走一走,教你一些简单的事情。” 于长玉回之一笑:“好。” 他在前面慢吞吞走着,于长玉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至于说什么只能顺着理由圆。 花是什么花,鱼是什么鱼,房间怎样分布,住房有什么讲究…… 小神仙一直安静地听着,从不插话。 “累吗?” 他忽然问。 陆昭戎神情稍有愣怔。 似有所感,他忽然明白了于长玉在想些什么。 那些被他忽视的细节处汹涌浮现,忽然间竟然真的觉得好累好累。 他一直这么活着,很多人都这么活着,没有自己的心意,只有迎合这个世界。 他反应迅速地躲过这种乍然惊现的情绪,下意识抬手想触碰到这个悲悯众生的神明。 “多谢长玉关怀。我还好。” 长玉的目光仿佛柔和了许多,并没有躲避他。 陆昭戎心下微动,也许……他可以成为他的裂缝。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从这离开?” 秦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陆昭戎心情瞬间一落千丈,迅速整理收拾了一下,他尽量平静地面对秦南川。 但可能他还是带了一丝情绪出来,以致得到了秦满寸步不让地攻击:“两位,是没给你们准备房间吗?站在我门口卿卿我我,没问题吧?” 陆昭戎呼吸一滞,下意识瞥了一眼于长玉。 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一直都看不出来于长玉在想什么。 但这可能是个机会,心念电转,他伸手将于长玉往身边护了护,反刺道:“羡慕?” 秦满冰冷的眼神中满是玩味,似乎看透了他这一行为隐藏的本意。 不过不知他是还看出了什么,最后反而慢慢收起了恶趣味,然后状似无意实际多打量了一眼长玉,这才说:“已经去信锦城,来回半个月。” 说完又多留意了陆昭戎一眼。 他松了口气,由衷地朝他一笑,“多谢。” 谁料竟叫秦满意外地回了个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之后朝于长玉抬了抬下巴,问:“叫什么?” 小神仙淡然处之:“于长玉。” 秦满垂眸浅笑,“好名字。” 陆昭戎看了看手中漂亮乖巧的手,会心一笑,逗弄似的勾了勾于长玉的手指。 他低头笑着,道,牵了手要去多走走,不然亏了。 他给于长玉讲了做客的礼数,然后讲了银钱的作用。 小神仙一路上都很安静,被他牵着这么久也没有挣动,就好像很平常的人家在街上散步。 他抬头看了看长玉,欣喜之余有些奇怪,于长玉好像……过于安静了。 “怎么了?” 他决定问一问。 然后于长玉问了一个非常、非常沉重的问题。 “这些……疲于生活的人。” “为什么?” …… 他总是有带动他情绪的能力。 世态荒凉,周家独大,各家被压迫剥削,继而压迫剥削各地百姓,强龙也压地头蛇。那时还不是主君的周自鸣在周家孤掌难鸣,几家波折动荡才换来如今光景。 周自鸣掌家以后,又被周家附属势力掣肘,几乎寸步难行,一人之言无人响应。若不肃清一些不服管教的恶毒之流,恐怕陈郕各地将动荡不止。 可如今没几个人打心底里在意,上至各家下至被鱼肉欺辱的百姓,竟大都觉得何人独大不是独大,受欺负的永远是自己,陈郕与他们何干,换成李郕王郕也照旧是这样活着,根本无丝毫大局之观。 这种看似与人无关的事情其实动辄兴亡更替,如果没有人站出来试图改变现状,以后将永远不会有人站出来改变现状。 欣慰的是不止他一个人试图站出来,可恨的是,站出来的人大都心思各异。 就比如说,此番他被派去寻什么虚无缥缈的仙山……有这等功夫,不如多做些有意义的事。 ……不过好在他不是铩羽而归,至少…… 他沉默地笑了笑,耐心地安抚着于长玉。 “长玉,人活着的时候总要为一些不太值当的事情来回奔波,然后才能有莫名其妙的动力,生生不息地走下去。你以后就明白了。” -------------------- 第29章 云胡不喜 陆昭戎此前总觉得来日方长,不管是那些比较沉重的事情,还是关于于长玉。 他看着几套簪钗若有所思,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再怎么运筹帷幄的人也总会有那么一瞬间急于求成,更别说像他这样的。 他回头朝于长玉招了招手,无奈地求助:“你过来看看。” 两人站在橱柜前低声交谈了两句,于长玉便将目光放在了珠钗上。 陆昭戎悄悄看过去,珠翠莹润的光泽使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和,褪去那一层居高临下的淡然,他仿佛就如泽被世人多年的一湖水,安稳静谧。 于长玉的目光在珠翠上并不流连,手指却忽然触探上了一只耳坠,神情有些许松动。 第47章 陆昭戎心神一动,目光投向那副头面,“这副?” 他瞧见旁侧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忍不住取了一支步摇出来,嘀咕道:“有何差别?” 果然他还是搞不懂于长玉通常在想些什么。 店家伙计很机灵,见差不多了,就嘚吧嘚吧说了一大堆,自以为聪明过人,陆昭戎似笑非笑地堵了回去,那人脸上便显出了谄媚的神态。 不过这神态可能吓到了于长玉,胳膊被他拽了一下。 陆昭戎下意识按住了于长玉的手,道,若是没记错,琴川地界的商铺都是秦家所控,倒是一手敛财的好手段。 陆昭戎沉默了一阵,能够雷厉风行的事情就不可以徐徐图之,暂且先敲打一句,回头慢慢收拾了秦府。 于是他抬了抬眼,说:“个支成银地算,你们掌柜的好算计。” 随后也不管店家怎么开脱,直接叫人备了全套的首饰,六颗金子直扣到秦府头上,转身就走。 进了府门,秦满果然在院子里等着,正在里面颇有兴致地修剪花朵,语气姿态都很轻松。 “回来了?” 不过陆昭戎不接他的茬,就那么等着他继续开口。 秦满可能也觉得没必要虚与委蛇,眉头一挑就收拾了手中物什,“听闻陆云回手下的人尊主泽民,自有一身风骨。怎么才到我秦府一日,六颗金子就打了水漂?” 陆昭戎看他一眼:“我就是陆云回。” 他没什么情绪,只道秦满此人恶趣味颇多,现如今这样的局势,谁不认识谁。 不过没料到小神仙却接了这茬,偏头躲笑的动作在对峙时格外清晰。 秦满的目光霎时间变得有些兴奋,故作地挑眉,装作一副了然的样子:“陆云回?” 然后他自然地把目光过渡到于长玉身上,似乎意有所指地说了一番话:“数月前听闻周家指了一位肱骨之士出海问仙,我还当是哪家的人。想来求的就是这位吧,啧,真可谓仙风道骨,遗世独立。据说那位在梦里见过小仙人,是真是假?” 陆昭戎霎时间冷下脸。 当时出海,周家特指了借仙人的力量,可到底有没有仙人大家心知肚明。无论他出海看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按照约定,他都要一一回复给周家。 于长玉能跟他下山是当真得了神的许可,借力一事也确实问过了山神。但是,无论这个神是天虞山杜撰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首先于长玉都是一个人。 要帮谁,如何帮,帮到何种地步,于长玉说了算。 在于长玉还没有适应的时候,他宁愿长玉像金丝雀一样待在他的笼子里。 秦南川这样说,便等同于威胁。 他伸手把人护在身后,冷声说道:“寻仙问路,无稽之谈。治世之材不以改善民生,反其道而靡于风,可谓陈郕之灾。” 秦南川也不接这茬,好像很喜欢逗弄于长玉般,非要探出身子去瞧他,仿佛找到了好挑衅的地方,笑道:“瞧,他恼羞成怒了。” 他知道秦满这是寻到了他的掣肘之处,一时真有些恼羞成怒,不悦地低斥道:“秦南川!” 秦满立马站直身形,故作严肃道:“在!公子请赐教。” 陆昭戎脾气瞬间上来:“不可教也!” 言罢拽着于长玉就走。 到了西边的院落里他忽想起来,于长玉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于是他回头,瞧见于长玉眉眼低垂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忽然散了气性,不放心地问:“有没有吓到你?” 话出口,陆昭戎瞬间在心底惊愣了一下。 于长玉对他的影响已经……到情绪上了吗? —— 于长玉道:“别动气。慢慢来。” 陆昭戎愣怔了片刻。 于长玉此时,眉目柔和,语气温暾,眼中似有若无地染上了几分情意,如春风化雨,冰消雪融。 他在安慰他。 得到这一认知的陆昭戎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四个字来形容,他原本没有想于长玉会有什么反应的。他有些不敢确信,小神仙眼睛里从来都是深邃宁静的,那几分看不真切的,真是情意吗? 是吧。 他后知后觉得回应他,赶忙开口:“好。” 不着急。不着急。 他看见于长玉浅浅淡淡地笑着,忽觉也许没那么糟糕。 晚宴时于长玉一直静静地坐着,秦公一和他说话,于长玉就看过来,叫他忍不住想遮住他的眼睛,以免影响到自己的思绪。 秦夫人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转而把目光转向了于长玉身上,亲切地唤道:“长玉?” “嗯?” …… 陆昭戎简直哭笑不得,这怎么能嗯呢?得亏秦夫人脾气不错,还温柔地问候道他:“怎么了,是饭菜不和胃口吗?”结果于长玉还是没反应。 他都替秦夫人尴尬。 秦满随口给她母亲找了个台阶:“他饭量小,晌午那会儿就没怎么动筷子。” 秦夫人闻言瞪了秦南川一眼,以为是自己不够亲切,哄孩子似的对于长玉讲:“这样可不行,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候,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先裹了腹。好孩子,明日里再大宴一场,叫你们受委屈了。” 谁知道于长玉看了看秦满,又看了看秦公,然后竟然垂着眸子不说话了。 第48章 “长玉?” 秦夫人有些茫然,这会儿面上已经尴尬了。 于长玉忽然抬眸,眼中几不可查地闪过一道空白。 他在出神? 陆昭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也会出神? 想了想,他放下筷子,慢吞吞地替他开脱:“夫人见谅,长玉他……” 怎么说? 他瞥了于长玉一眼,左右他好像不太喜欢秦府的样子,不如…… 他温和有礼地笑了笑,歉意道:“长玉他不会说话。” 于长玉瞬间看过来,神情中的惊讶一闪而逝,然后很快配合地进入角色,若有所思。 秦满一脸茫然,为了给他母亲找台阶下,却也装作很自然地应道:“是。云回说的是。” 看样子,秦南川很在乎他母亲。 “这样啊……”秦夫人惋惜地坐了回去,“多可怜的孩子。快,多盛一碗粥给他,这丫头,也不知道添上。好孩子,受委屈了,没事,啊。” 于长玉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抬手制止了婢女添粥的动作。 ——压迫感扑面而来。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样子的于长玉,真的很吸引他。 秦夫人打趣长玉的声音若即若离,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可能也有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但他没有多在意。 这个样子的于长玉,忽然就有了锋芒,看起来多了几分真实感。也许,这就是他真实的模样。 他静悄悄地看着。 于长玉目光落在粥碗上的时候,微乎其微地皱了下眉。 他忽然间不受控制地伸手,想说你不喜欢就别勉强喝了。 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这是别人家里,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句“喝不下就不要勉强”已经出口,思绪急转直下,他添上一句:“我不嫌你。” 然后把碗端到自己跟前。 秦夫人擦拭嘴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秦满夹菜的动作也若有若无地停了一下,就连旁边的婢女也诧异地抬了抬头——他不受控制地看向于长玉。 于长玉似乎有所察觉,回避着视线不敢看他,胡乱地点了点头,没什么表示。 事已至此,陆昭戎扯着桌子往于长玉那边挪,装作掩藏的样子做给秦府的人看,问道:“想什么呢?” 他有心逗一逗于长玉,就是给人惹毛了也已经骑虎难下,不如自己先顺畅了。 不过再怎么说他还是很怯于长玉,于是一面装作很自然的样子,一面避开他的视线,一边夹菜一边说:“不喜欢就不要理他们。” ……后面说了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离长玉好近,好近好近。 能听到长玉的呼吸声。 晚宴结束的时候,他借了婢女一只灯笼,然后把婢女赶走,避免于长玉一会儿跟他生气的时候被人看见,他还是要点脸的。 不过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当他回头时,他居然从微弱的灯光下面,清楚地看到了于长玉眼里的欲望。 没有错,是欲望。 不是以往厚重的深情,也不是爱抚众生的怜惜,是欲望。 那种,想做出什么的表情。 像他的笑容一样很浅很浅,却无比清晰。 陆昭戎心跳声骤停。 于长玉伸手抓住他的手,慢慢偏移开视线,一副淡然的模样,说:“我怕摔,你牵着我。” 然后陆昭戎心跳声瞬间炸裂般跳动,他瞧着长玉蒙着光的侧脸,低垂的睫羽,淡薄的唇色,被蛊惑般不受控制地凑近—— 他不敢。 几经克制,他低声问:“从前怎么不怕摔?” 于长玉没说话。 他似乎一直低着头在隐藏什么。 陆昭戎忍不住想问问他:“长玉。”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不明白?” 于长玉瞬间抬眸:“什么?” 他看着小神仙眼里的冷漠,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假象。 他飞速跳动的心瞬间寂静下来,很快便弥漫上一层令人窒息的刺痛。 那是一种令人茫然的渴盼。 陆昭戎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握住了于长玉的手,然后提起心情,语气愉悦地说:“没什么,我们慢慢来。” -------------------- 第30章 初识秦满 所以其实,陆昭戎晚些时候也没有去见秦满。次日上午他去了秦满书房,被关在外面了半个时辰,然后才被秦满放进去。 甫一进门,阴沉冰冷的声音带着阴阳怪气的语调扑面而来—— “我昨夜思来想去睡不下,想是否我招待不周,惹得公子不愿见我。”秦满坐在桌前沏茶,懒洋洋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今儿个算是忽然想明白了,温香软玉,谁还管什么大事。恐怕啊,是有人觉得我招待不周。” 陆昭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秦满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推着一杯茶到对面,“如何?这可是府里姨娘们的拿手好戏,我学得可像?” 陆昭戎:“……” 他没预料能听见秦南川的好话,但也确实没预料到秦南川什么都能说。 陆昭戎没理他,大步过去,干脆利落地一撩衣摆,坐在了秦满对面。 秦满笑了一下,起身侍弄他窗边的一盆草,意有所指地提道:“我觉着你缺个红袖添香的人,黎家有三个姊妹,晚些时候你去瞧瞧?” 第49章 陆昭戎端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沉默片刻,越过了他的提议,问:“何时动手?” 秦满低声笑了笑,拖着懒洋洋的长调子,仿佛表达对他的不满:“主君有令,陆家子归,即刻行动。” 他拿起一旁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一片叶子,“偌大个陈郕,沿着琴川隔了邰越,所幸姜室尚未一统,不过黎家若是交上了军舰,就不好说了。” 陆昭戎沉吟片刻,道:“今晚。” 秦满手一顿,回头看他。 陆昭戎抬头,瞧见窗外的光芒照在秦南川身上。 他们可能在对视,也可能没有。 他看不清秦南川的表情。 不过很快秦满又转回去,笑道:“解决了黎府,陆公子考虑一下秦府,如何?” 他低垂下目光默了默,到底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半月后,我带兵回锦城。” 秦南川许久没应他声。 然后书房内响起秦满开怀的大笑:“甚好!” …… 好什么? 陆昭戎躺在自己屋里沉思。 如果黎府通了邰越,想必陈郕内观望的人就该蠢蠢欲动了。邰越以姜室为主,一直实行统治手段,而陈郕向来一盘散沙,各地世代大家盘踞,实行垄断制…… 邰越看中了黎家的军舰,有一日也会看中琴川。内患未除便已有外忧,如若不趁夜黑风高便是一场恶战,届时黎家的海舰轰砸琴川,一片生灵涂炭。 陆昭戎闭了闭眼,秦公只顾敛财,黎府必定不会依附于周,这两家真可谓是…… 邰越多水,若急于一统,对有心投靠的黎府自然势在必得,不能打,此战必输,结局就是给别人家平白送去一府之军。 秦南川早便等着处理了黎府再处理秦公,想必周家的人也早就在等着。 这个命令就等着他来下。所有人都得知道,他陆昭戎下命令主君向来不予追究,因为陆昭戎一心为了陈郕,就算走错了,也只是因为他不够聪明。 不然,大家都睡不安稳。 所以,灭掉黎府是周自鸣一早就想好的。 陆昭戎笑了笑,睁开眼睛举高了手。 屋内跳动的光线从指缝处漏下,秋季的光总是很强势,但不暖和。 他这双手极漂亮。 无怪乎长玉喜欢,他自己也觉着好看。 周自鸣常常摁着他这双手往血水里泡——他慢慢收拢了手心,是不是周自鸣也觉得,这样的手,太干净了不够艳丽? 晚间的宴席上他陪着秦公喝了几杯酒,瞧见秦公数次看着于长玉皱眉,心下不悦,便在秦公说话时不咸不淡地顶了几句,惹来秦南川阴郁的眼神,似乎嫌他沉不住气。 他没理,趁着酒劲和气性光明正大地盯着于长玉瞧。 就这么瞧着瞧着,仿佛忽然看见了初见时的清晨,朦胧的烛光一如那日的晨光,洋洋洒洒铺了于长玉一身。 出神片刻,他眼前恍惚闪过了天虞山的样子。就矗立在于长玉身后。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薄雾轻遮初阳淡,繁花新叶逐香尘,袅袅清幽……撩人面。(标注1) 他笑了笑,心道其实告诉了长玉也没什么要紧,如果能影响到小神仙,是他的荣幸。 笙歌一落,陆昭戎便如昨夜般打发了婢女,自己提着灯,回头朝长玉招手。 趁着他要去杀人放火,先做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于长玉的眼睛像山间的深林,就那么望着他的时候,几乎要被里面的雾气掩埋住,乍如清透的阳光穿过,已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陆昭戎瞬间清醒过来,心中多了几分忐忑。 “长玉?” 告诉他,他会怎么应对他? 但是小神仙能看穿人心的眼神已经落在他身上,他忍受住心中鼓噪不安的跳动,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于长玉退了一小步。 ……心间霎时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汹涌而来的窒息感填充进整个身体,陆昭戎指尖颤了颤,几乎有些难堪。 于长玉已经知道了。 一时间他转过了很多念头,最终想,至少给自己留些余地。 于是他低下头,牵强地笑了一下,自我开脱道:“果然,我还是怕你知道。” 他看着自己灌了石头般的脚,无论如何做不到落荒而逃。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不管怎么说,于长玉并没有直接挑明白,所以——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试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委婉道:“那,你牵着我,行吗?” 于长玉微微蹙眉。 陆昭戎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于长玉,手伸在半空中僵硬着不敢动,一面期待于长玉能够快点结束这场煎熬,一面又祈求小神仙能够多考虑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 似乎听到了他诚挚的声音,于长玉缓缓抬起手,在陆昭戎紧张的注视下停顿了一瞬间,继而轻轻捏住了他的手掌。 ——陆昭戎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欣喜若狂。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于长玉唇畔浅淡的笑意,他便好像有数不尽的话想说。 十月的夜风透心凉,他们前行的路上昏暗不明,而他,已经开始期待明天了。 秦南川在秦府附近有一处僻静的院落,通常用来藏东西,必要的时候,也能藏人。靠近秦府,不容易让人生疑。 第50章 陆昭戎到的时候,秦满身形隐在还不算太凋零的树下,眼神阴鸷地盯着他。院子里零零散散坐着,或者站着的人,有很多。 他只是瞥过去一眼就收了回来——那些人衣服上闪过银线流动的光泽,虎的形状极其显眼。 是周家人。 陆昭戎在秦满身边安静了一会儿,平静地开口:“我是陆云回。” 正交谈的、沉思的、喝茶的吃东西的,忽然间都抬起了头。 那些人目光凌厉,在夜色中折射着冰冷的寒光。 他慢慢抬眼,静静地扫过去。 霎时间所有人从原地消失,整齐划一地排列好队形,一人出列,语气恭敬:“请陆公子指教。” 陆昭戎笑了笑,“我没什么要说的,按照你们的习惯,开始吧。” 出列的人应“是”,然后用着他们习惯表达的手势,很快就清空了整个院落。 他回身一抱拳,陆昭戎朝他略一点头,转身坐下了。 秦南川靠在树上,凝视着最后一个人离开,然后转头道:“来个人给陆公子倒杯茶。” 身后悄然落下一个人。陆昭戎朝后瞥了瞥。 寂静中茶水叮咚的响声清脆悦耳,他没打算喝,垂眸思索片刻,问:“你说……黎府有几个女公子?” 秦南川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黎府有两个姨娘,长姐黎红木是嫡出,今岁一十九,底下有两个庶妹,不过十一二的年纪,二姨娘有一个小公子,九岁。姐妹几个感情很好。” 陆昭戎抬手握住茶杯,打听得这么仔细,秦满这个人…… “我那块玉你拿着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借你两个人如何?” 秦满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身后的人抬了抬下巴。 身后的人悄然离去。 说来也奇怪,秦满这般乖戾的人,竟然同他这般一站一坐直等到了月上中天,两个人安静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陆昭戎心生警惕,直等到那些人提溜着几个娃娃回来。 秦满几乎是和他同一时间站直了身体,满院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弥漫开,两个小姑娘拥着一个小孩儿,瑟瑟发抖地往一起缩。 他对上那个男孩儿瞪大的眼睛,乌黑发亮,眼睛里透着恐惧和寂静的恨意,直看得他心底发凉。 秦南川迅速下令,“去几个人到黎府,收拾干净。打水来仔细照顾着,还有一个呢?” “回公子,未曾见过。” 秦满眼神一冷,提高了声音:“废物!还不快追!还在这儿干什么!” 陆昭戎安静地看着,并不出声。 秦满转而看向周家的领头人:“确认一个没留吗?” “确认。” 周围人瞬间都松了口气。 陆昭戎轻声道:“可以了。” 秦满随手挥了挥,院子里的人瞬间寥寥无几,安静得有些吓人。 “我回去了。”陆昭戎看了看天色,已经快翻白了,“秦满,不要牵扯到长玉。” 那个神仙,见不得这些东西。 秦南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理,回去一顿洗洗换换,天就亮了。 在锦城的人来之前,他想和小神仙培养培养感情。 --------------------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薄雾轻遮初阳淡,繁花新叶逐香尘,袅袅清幽撩人面。 出处《踏莎行》江南 第31章 关于祈福 陆昭戎有些泄气。 他和于长玉之间总是他在主动,小神仙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表达。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于长玉对他的触碰并不抗拒。他现在已经从牵手,缓慢过渡到了拥抱。 于长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温度,不灼热,也不冰凉。可能因为常年在山上坐着,长玉的腰很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揽着很舒服。 陆昭戎觉得培养感情这件事好像是单方面的。只有他越来越喜欢围在于长玉身边,而于长玉好像不胜其烦。 不过也不抗拒就是了,偶尔他不在,还会问一问身边的婢女,他今天怎么不在,但也不是太纠葛。整一个清心寡欲爱怎么怎么地的样子,他很不满意。 可是不满意也没有办法,半个月过去了,眼看着锦城的人就要来了,秦府的事情全是秦南川一个人在下手,过不几日多半就要开始了。 今天是下元节,据说琴川这边有一个祈福的小岛,很早很早以前,琴川的人都住在岛上。有一日海上起风暴,整座岛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灾难性的事情总是有催人泪下的场面。不过终究是传说,他其实感受不到里面的紧张。 让他在意的是,后面说从天而降一位神明,手掀巨浪三千丈,风停雨止,数万百姓转瞬之间移到了内陆,自此后,岛上便出现了一座天官府,再没有起过风浪。 那个场景,那个神明的样子,他听起来像极了于长玉。 据说只要出海时朝那个方向拜一拜,什么状况都不会发生。从海面上船只争行的盛况来看,这个天官府很受人尊崇。 他听着船只间相和的歌声,心底有些不安定。等他回过神,于长玉已经不见了。 嘈杂热闹里,他忽然觉得周身异常安静。 于长玉很少表现出对什么感兴趣。他是通常喜欢什么,就看着什么,但那只是看看,并不会有什么行动,除非你要求他。 第51章 陆昭戎随手扯过一个人,问:“有见长玉去哪儿了吗?” 小童似乎愣怔了一下,然后说:“那位公子好像去了甲板上……” 他转身就走。 阳光在远处的海面上跳动,热闹的船帆带着张扬的弧度,于长玉果真站在甲板上,海风吹着他的衣摆,发丝随风而动。 于长玉微微张开手臂,波光粼粼的水面从他身前闪过。 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那里。 然后,乘风而去。 陆昭戎有片刻的失神,忽然记起于长玉在天虞山上的样子,也是这般捉摸不定。 他生来自由,自到了人间,再没有这般放松过。 陆昭戎心底忽然弥漫上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他忽然在想,他就那么自私地把于长玉拉进人世间,是不是错了。 ——可是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走”字。 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叫嚣着,说这个人得是他的,你看,就连阿婆都知道的。 然后把他说服,说那就……不要走了吧? 他三两步上去,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于长玉的脑袋不轻不重地在他耳朵上磕了一下。 他偏头躲了躲,慢慢收紧了手臂。 犹豫片刻,他低声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长玉并没有回答他。 “你有什么情绪可以跟我讲,我总会帮你的。” 只要你愿意留下。 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下什么。 于长玉神情淡然地笑了笑,安抚般地摇了摇头,指尖略有停顿,然后轻轻抚上了他的手。 陆昭戎瞬间放下心,感受着手上传来的触感,情绪有些茫然,但还是说:“长玉,你这样,让我害怕。” 别让我害怕。 小神仙仿佛在笑话他,问:“有何怕?” 笑话他? 他有些生气,执拗道:“就是害怕。” 于是于长玉换了一种问法:“怕什么?” 他下意识就想说出来,但又转念一想,这会儿于长玉心情不错,沉重的话还是不要提。他这么前后追着问,估摸着是又想挑逗他,便很配合地装作不满,说:“你又逗我?” 于长玉霎时间笑了,怀里的震颤感逐渐清晰。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借着挠人的动作拉开了些距离。 于长玉笑起来很好看,清清浅浅,眼中深情婉转;声音也会很轻,虚无缥缈地萦绕在耳旁。他手上一直推拒着,躲藏不得的样子像个孩子,纯粹清澈。 他没忍住也笑起来,着了迷般,看着他移不开眼。 —— “陆昭戎。” “你有多喜欢我?” …… 他几乎听到了心跳声漏掉的那一拍,情绪上的惊讶藏都藏不住。在他的印象里,于长玉从来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于是他私存着些埋怨,玩笑道:“小仙人不是最清心寡欲了,如何想来这样的问题?” 没料到于长玉的眉眼瞬间锋利,他竟从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强势——“那你诡计那么多,有想到怎样回答吗?” 陆昭戎心跳声骤然放大,指尖控制不住地蜷缩在一起,按捺住情绪反驳道:“我正经八百地追你在你这儿反倒成诡计了,小仙人果真不近人情。” 于长玉瞥他一眼,压迫感骤然降临。 他瞬间将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生怕自己露怯,又很克制地压制住由于心悸和被吸引而疯狂跳动的心脏,说:“那就算是诡计吧。你可是我使计得来的,金贵着呢,就是给我一沓子的神仙也不换。这般答可过得去?” 他心道,再来一次他还得把人带出来。他想要,他喜欢,尤其是那些世俗人都没有的样子,他特别喜欢。 “大概就像天虞神。” 于长玉对于他,就像天虞神对于于长玉。他会向他祈愿,以求终生庇佑。 “大概。” 因为和信仰无关。 小神仙淡然一笑,道:“我会放在心上的。” 这个人可能有些冷漠习惯了,笑起来怎么也不会太张扬。但是这样的人习惯从一而终,所以他有时间,只要耐心一点。 “啧。如今都不作遮掩了吗?” 秦南川的声音突如其来,语气里带着浮躁,急于强行打破他们。 于长玉闭着眼,毫不在意地说:“不要理他。” 每次听到秦满的声音,于长玉的语气都会急转直下,他觉得秦南川挺惨。不过被人区别对待的感觉是挺不错的,尤其在于长玉这里。 于是他搪塞道:“你既知道,就不要自讨没趣。” 秦满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好像在吩咐什么事情,然后溜溜达达地靠在栏杆上,很是仔细地上下扫了一遍于长玉,似乎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凑到一起去了。 但还是试图打断他们,说:“锦城来了三次信,都在我这放着。” 陆昭戎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人真没眼力,不想理他。 秦满继续不耐烦地提醒:“府中的信鸽回来了三次,现下半个陈郕都知道你在秦府,这几日府里派去的人也该回了,我不可能一直替你瞒着,你们什么打算?” 陆昭戎垂眸想了想,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要紧的就是于长玉的身份,只要秦满不说,等解决了秦公就好了。 第52章 秦满对他这个态度很不高兴,语气中带着浓烈的警告:“你搞清楚,秦府不是我说了算的。” “……” 陆昭戎确实被警醒了。 这句话几乎穿过了他的身体,思绪缓慢地清明起来。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摸了摸于长玉的头发,歉疚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秦满是真被他气到了,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多留。 他最后再看了于长玉一眼,匆匆跟上秦南川的脚步。 —— “我看你是被旁的东西冲昏了头!”秦南川甩上门就发火,“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陆昭戎罕见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 秦满自顾自气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眸光定定地锁在他身上,“黎红木身上有些功夫,现在还没抓到人。于长玉的事情已经引起周家人注意了,我本来没必要跟你说这些。” 陆昭戎动了动嘴唇,“多谢。” 秦满烦躁地摆了摆手,扬手把信封丢过去,“过几天你的人就到了,休整好就动手,秦安年已经怀疑我了。” 陆昭戎默了默,决定忍受住秦南川的火气,慢吞吞把信捡起来,一封封看过去。 秦满多少也觉得刚才的举动很不尊重人,频频看过去,却又别扭地没表示出什么。但看他好像不在意的样子,也作罢了。 三封信应该相错不久,陆府的家书说来说去都一样,无非问他近来安否,何时归去,毫无新意。就像是例行公事,做一番样子而已。 第二封是沈舟山寄来的,作为从小一起摸爬滚打长大的朋友,对方很清楚他的习惯,只留了三个字,“蒋,尽快。” 陆昭戎没忍住自我厌弃了一番,确实是他太不上紧了,然后才拆了第三封信——上面歪歪斜斜地画了一个“戎”字。 他指尖颤了一下,匆匆合上了信纸。 三封信件都没什么太过逼迫人的内容,他悄悄松了口气,不过既然大哥来信了,他也该回一回。 “借一副笔墨。”他看着秦南川,抬手习惯性地将信纸放在蜡烛上烧掉,“多谢。” 秦满没说什么,在他眼睛上盯了一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在桌上。 陆昭戎绕到桌后提笔蘸墨,下手时却又停了一停——先写:问兄长好。 他想了想,添上父安母康四字。然后才写:此间事了,即刻回锦。回府时有知心人在侧,望善待之。 想来这样说,陆昭华应该会转移一番注意,高兴好一阵子。 他抬起头,慢慢下了决定:“到时我把人留给你,我和长玉提前把黎府的人带走。” 秦南川起身去一旁提来了鸟笼子,接过信纸犹豫了一下,不放心地过了一遍,然后看着他欲言又止:“于长玉……就那么要紧?” 陆昭戎搁置笔锋的动作一顿,随后又利索仔细地收拾了桌子,并未答话。 秦满沉着脸将信纸放进小竹筒里,绑在鸽子腿上开了窗放出去,随着飞鸽踩在手上借力,他转身靠在窗沿懒散地笑了笑,调侃道:“再怎么要紧,陆府也不能添个男主人,要不然主家姓陆还是姓于?啧,少不了闹腾。” 陆昭戎笑笑,并不理会。 秦南川斜他一眼,忍不住提醒道:“秦安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昭戎抬眸,“不必在意。” “少爷。”门外的小童敲了敲门,“到了。” 一行人懒懒散散地往上爬。 于长玉走得慢,落后秦府一大截。街道上铺着红绸,木桩上系着红绳,福袋和请愿条迎风招展,坡很陡,没走多远秦夫人就受不住了。 陆昭戎远远看他们有停下的趋势,想回头拉于长玉一把。正要回头跟长玉讲,便见于长玉缓缓端起了手臂。 ——那个动作在他眼前缓慢放大。 他安然自若的心情霎时间有些暗流涌动,然后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件衣服。 黑袍如墨般地过渡到袖口,变成暗红色,侵染到衣裾的时候能看见如烟雾般的山峦在起伏。 他忽然觉得那件拜神衣好像原本,就该穿在于长玉身上。 金石打造的水滴状钗子乍如扇面般开在脑后,他仰着头往上走,仿佛身后垂坠着红色的缎带。可能琴川距离天虞还是太近,他总觉得,于长玉一走就闪回去了,很不安定。 听得他唤,于长玉回眸,压迫感沿着街道蜿蜒而下,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路人的目光都聚在这里。 陆昭戎压下意图蹿上来的焦急,快步过去抓住他的手。 于长玉瞥了一眼秦府众人,好像还记着自己“不会说话”,躲开他们的视线后下意识放轻声音:“怎么了?” 声音很轻柔,压迫感却越来越重,陆昭戎背后沁出了些许细汗,胸腔里充斥着恐怖的窒息之感——他极力克制着颤抖的音调,说:“不然,我们不去了吧?” 于长玉眼中浮上了些许疑惑和不易察觉的躁动:“为什么不去?” 陆昭戎终归受不住他莫名其妙来的压迫,喉头忽然翻涌上来一股腥甜。 他看着于长玉,就那么看了一会儿,然后压抑地笑了笑,迅速调动内息,“我闹你呢,去吧。” 于长玉极快地皱了下眉。 他小心谨慎地跟在于长玉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往上走。 第53章 一路上都听人在羡慕,说走得越久,福气越大。越往上走人越少,气氛也越冷清。秦府的人在半路里就停下了,只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于长玉。 路上的行人忍不住让步,那种与生俱来的万众瞩目感叫人望尘莫及。他仰头看着,觉得越往上走,于长玉的压迫感越重,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 陆昭戎突如其来一阵愤怒。 为什么他总是追不上,为什么不能停下来等一等他,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为什么,神就那么重要吗! 他愤怒地喊道:“于长玉!” 小神仙回眸时眼中有赤金色,就像那天在祭台上。 陆昭戎瞳孔骤缩,脱口而出:“能不能别再走了!” 忽然有无数个不甘心,他居然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在于长玉心里他永远永远,都像是凡世里匆匆的一位过客,更不可能越过他的神。 他咬牙试探道:“我累了,回去吧?” 于长玉,我真的生气了,你要是不回来,就永远—— “我自己可以,你在这。” 仿佛被轻飘飘一阵风吹落山谷,当日他和陆昭华一起落下悬崖也……不过如是。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像受伤一样,遍体生疼。 他沉默了一下,决定退而求其次:“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于长玉还是很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我上去看一眼就下来。” 可是陆昭戎觉得,他不会再下来了。 -------------------- 第32章 芸芸众生间 于长玉生气了。 自从黎红木来,长玉就总是和他生气。 陆昭戎坐在秦南川的书房里出神,想,是不是当时就不该应得那么干脆,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是…… 他想起那天于长玉神色庄重地端着手,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样子。 陆昭戎眼皮跳了一下。 ……人是回来了。 但怎么想,那一幕幕却叫人觉得,他不像去祈福的,反像是魂归了故里。 —— “你怎么回事?”秦满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最近老是在想什么?” 陆昭戎回过神,瞧见秦南川正背着一只手站在书架前面,似乎转身看了他许久,此时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 于是他淡然地收回目光,然后端起桌上的茶水,毫不避讳地噎他:“在想长玉。” 秦满:“……” 他冷笑一声:“倒不必总是提醒我。” 终事将近,秦满显而易见得有些浮躁,尤其黎红木出现并留在秦府,秦满生怕一个不小心被秦公知道些什么。因此他不得不经常过来提醒秦满,防止他沉不住气对黎红木下手。 陆昭戎抬手拂了拂茶沫,并不打算理会他。 眼见着他唇沿碰到了杯沿,秦满回身继续扒拉竹卷,懒洋洋地刺激他:“我看他对你也未必有多看紧,这种人生性寡淡,什么都不在乎,你何必作茧自缚。” 杯里的水猝不及防烫了嘴,陆昭戎动作微乎其微地停顿了一下。 ……透明的光线照拂着空中浮沉,流转的尘粒空灵而澄澈,书房内忽然间落针可闻。 一时无话。 竹简上清脆的碰撞声轻轻拉回了陆昭戎的理智,书房里有片刻的沉默。 秦满动了动嘴唇,语气生硬:“抱歉。” 陆昭戎忽然抬起目光,眼眸中的颜色沁进了空中的光束。 秦南川无所畏惧地怂了怂肩膀,继续翻找竹卷。 “黎红木可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你防着点。”他抽出一卷来,手指一勾开了一半,语气好似随口,“依我看也没到何种地步,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陆昭戎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喋喋不休。 “我看你就是受着离间呢,要不然于长玉这样的,怎么可能轻易使性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竹片相互摩擦,连续敲出清脆的声音,秦满托着半卷竹简翻到下半卷,语气懒洋洋地,“这种事情做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就隔壁那几个娃娃,也没念你几句好。我原本是挺急的,不过瞧见你倒也说不上谁更不好过。那丫头还挺有本事,满城追杀还能弄来一身孝衣,如果于长玉能收了她也未尝不可。” 陆昭戎眼前晃过于长玉从天官府上飞下来的样子,光芒万丈,朝他扑过去的时候,他就仿佛在那一瞬间活了过来——大概,不管他当时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也都会应下。 况且,不过是留她一命。 秦满抽空看了他一眼,哂笑道:“不过我说实话,就你这样给周家办事,吃力不讨好。周自鸣那人九个窟窿八个坑,早晚有一天给你栽进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陆昭戎面无表情地岔开话题,总觉得再要听他说下去,人生就连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难怪长玉不喜欢和他说话,这人跟上辈子同你结过仇似的,好话从来没有,不中听的一箩筐,没有半点边界感。 秦满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这会儿是真不急了,还得多谢你。我也为你考虑一下,你的人才到这边,周家人还没撤走,若是中间起什么冲突,你不好办。” 可能,秦南川还是掺着他母亲的一份柔和,为人虽然强横,却到底事事留几分余地。先前一直扣着他的玉令不肯还,怕也是想给那几个孩子留一条活路。 第54章 秦南川这个人,下手狠,擅长借力打力,心性敏锐且为人谨慎,做事专注,仔细算,也有些睚眦必报…… 平心而论,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啧,你又在想什么?” 陆昭戎思绪回笼,低头喝了口茶,问:“你觉得,陈郕如今局势如何?” 秦满愣怔了一下,几经沉思,他慎重地开口:“人心不齐。” 窗边的光静悄悄地流转在陆昭戎身上,他缓缓抬起目光,仔细打量着秦满的神色,问道:“依你看,如何人心才齐?” 秦南川眉梢微动,巧妙地避开这个话题:“起码我和你一条心。不过这个问题,你不如去问你那宝贝长玉。” 陆昭戎一怔,神情有些诧异:“问长玉?” 秦南川低眉笑了笑,姿态慵懒地丢下手中的竹简,晃晃悠悠瘫坐在陆昭戎对面,“他不是你出海带回来的神仙吗?反正大家都没有答案,你去问他,然后他一说话,不就有答案了。” 陆昭戎握着茶杯的手悄然收紧,这是条显而易见的明路,但是——他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说?” “一无生存紧迫,二无利益争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得过且过现如今是一股风气,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他没有注意到陆昭戎渐渐冷厉的神色,目光中闪烁着兴奋,“这是个机会,只要你把他推出去,稍加运作,陈郕必定繁荣发展。” 陆昭戎紧盯着他,直等到秦满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然后一字一句地强调:“在我有所动作以前,管好你的嘴。” 秦南川往上翻了翻眼,毫不在意地冷嗤一声:“你懂不懂物尽其用的道理?” 陆昭戎指尖忍不住动了动,几乎是瞬间强行压下了揍人的冲动。然后在他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秦满无所畏惧地挑了挑眉,懒洋洋道:“我自然是以你为首。” 然后他才按下心思,心情无比深重地回了西厢房。 秦满能想到,旁人定然也想得到,只要回了锦城,他不好交代。 他想了一阵,思绪拐到另一边。 虽然不知道他哪里做错了,但于长玉能和他生气,便也说明他心里有多衡量他一分。 于长玉对他是有要求的。 这样就好。 不过当他站在于长玉小院门口的时候,意识到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于长玉正躺在软椅上晒太阳,旁侧空置着一把同样的椅子,像是在等他。 黎红木站在他身侧笑意温婉,眼神时不时看向那把软椅。 陆昭戎不受控制地收拢了一下指尖。 眼瞧着黎红木姿态优雅地占据了他的位置,陆昭戎忽然踏步进了院子。 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似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接近。 “怎么会突然没有家了?” 他听见于长玉问。 那女人便故作柔弱,眼泪说坠就坠。 陆昭戎心绪不稳,道,黎红木必定早便注意到他了。早知如此,当初直接把这女人丢进戏班子,也好磨练磨练演艺技术。 “黎府不同意交出海舰和川字军……” 于长玉很平静地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不同意?” 黎红木拭泪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陆昭戎险些没笑出声来,直接越过去解释。 “琴川乃陈郕唯一的水上盛势。整个琴川的金银交易都握在秦府手里,秦满早便有取其父而代之的思虑,而秦公正当壮年,若动辄新旧交替,必依附于周。” 于长玉看见他的时候有一丝惊讶,然后沉默地听着,似乎在想什么。 眼见着黎红木慌里慌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模样无比虚假,便打断道:“好了。以后不要在你家公子面前说这些事情。” “以后”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眼神中带着威胁,直目送着她出去。 回过神看见于长玉微皱着眉看他,便下意识辩解:“大势所趋,不是黎家也会是别家。这些事情你不要管,不看不听,会过去的。” 于长玉语气平淡,问:“海舰和川字军呢?” 他感受着于长玉质问的态度,心想他跟着他出山,多少也是要过问一些事的,便沉默片刻,如实说出了他们的做法:“顺者昌,逆者亡,有秦府,一样可以再重建。” 于长玉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 陆昭戎知他自觉残忍,便慢慢蹲在长玉腿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试图把这一茬揭过去。 于长玉的视线也就随着他的高度往下落,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等他的手放安稳了,说:“那我问你一件事。” “嗯。”他应道。 于长玉身上的压迫感丝丝缕缕传来,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按照这样的关系,秦满为什么会对昭戎有求必应呢。” 他没说话。 陆昭戎很喜欢这样的于长玉,但很不喜欢于长玉这样对待他。 他很想顶一句不好听的话,黎府的事和你有关系吗?是我做的又如何? 但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些话毫无意义。他不想用不够冷静的脾气,影响到两个人的关系。 他低头在于长玉手上摩挲了一下,起身走了。 陆昭戎心情挺差地。出了院门正面撞见了秦公,心情更差了。 难怪秦南川不喜欢他爹,那一副背着手故作深沉的模样,满脸都写着自以为是四个字。 第55章 这方向明显是来找于长玉的。 陆昭戎眼神冷了一下,迎面走过去,礼数周全:“秦公。” 秦公沉默着点了点头,正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问:“脸色不好,吵架了?” 陆昭戎低眸笑了笑,道:“他脾气不好。” 秦公略有沉吟,“脾气不好?” 陆昭戎应了一声,烦乱道:“黎府出了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路见不平冲我发脾气,打也打不过的,麻烦。” 秦公神色一顿,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般提道:“看来于公子身手不凡。” 说起这个陆昭戎倒笑了,回眸朝着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他随心所欲惯了,一出手没个轻重,我平日里不敢惹他。他们那里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地方异于常人。” 秦公转身看着他,目光带了些探究:“你说……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陆昭戎没来由梗了一下,这老头,还不如秦南川一半呢。 他在这言语防备了半天,这秦公竟同他不是一个步伐,起码家里进了什么人,哪里来的,有什么特点,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应该都要知道的吧? 他笑了笑,状作回忆道:“云回奉主君之命出海寻仙路,途中遭遇了风暴,是长玉救了我,一路把我送回来,舍命相护。不过长玉平日里胡闹了些,还请秦公多担待。” 秦公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没怎么在意地揶揄了一句,“年轻人,救了命都喜好以身相许。既然小家伙不喜欢见人,我也就回去了,有什么事就找南川。” 陆昭戎恰到好处地低头,一副很自然的青涩模样,笑着弯腰恭送秦公离开。 -------------------- 第33章 本是空中雁 那天敲打过秦公和黎红木以后,两人倒也没再作什么妖。 他和于长玉如此这般安静地冷战了几天,耐不住的反而是陆昭戎。 每日里照常听自己人点卯,然后口不对心地点个人,问问于长玉在干什么——结局不是在晒太阳,就是在和红木玩闹。就连平日里的参悟也没有了,好像在漫不经心地等着什么。 陆昭戎暗自冷笑,真是想不到,不过几日而已,于长玉便从黎红木身上学到了这一份心机,以为他会上钩吗?偏不。 爱参悟不参悟,他乐见其成,最好以后不要念叨他的神,他们皆大欢喜。 可是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偶尔会忍不住想,于长玉跟在他身边,迟早会遭遇更多的事,何必锱铢必较跟他置气,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陆昭戎在种种矛盾中白白浪费了几日的光阴,这天坐在屋里实在不耐烦,便打发人去问秦满,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秦南川回话说,昨夜已经敲过附近两条街的门了,今日午后便动手,马车在城门外,黎府的几个小孩儿都在上面,侧门外栓着一匹马,叫他不用管,带着人走就行。 陆昭戎收敛起心神,命手下人届时听秦满下令,留几个人到城门外,务必确认黎府人的安全。 太阳从正中缓慢往西滑,大概日入一刻,陆昭戎皱了皱眉,问:“什么时辰了?” 忽一人从旁侧闪出来,回道:“回公子,酉时初。” 陆昭戎皱了皱眉:“秦府如何了?” “很安静。” 陆昭戎眸色沉了沉,很安静就不对,立刻道:“佩剑。吩咐下去,务必保证秦满的安全。” 他接过坠好玉佩的剑,垂眸慢慢抚过剑身。 日将落,秦南川没有派人过来,必定是被什么人拌住了。他沉思着朝于长玉的院落去——黎红木不在?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秦南川的嘴真欠打。 陆昭戎难得心情有些沉重,一把捞起还在悠哉悠哉的于长玉。 ——“那是什么?”于长玉瞧着他身上的佩剑问。 他停顿了一下,并不打算解释。 所幸于长玉这个时候没有闹脾气,很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出了门看见那匹马,他松了口气,道,看来不用改变计划。 回过头,于长玉正凝视着那匹马沉思,陆昭戎没来由浅笑了一下,几步上前,揽着于长玉的腰就把人拎了上去。 他翻身上马,从后面环住于长玉,打算先把于长玉送出城,然后再回来看看情况。 “等等!” 于长玉忽然扯住了他的手,陆昭戎一惊,急忙控制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伴随着一声长嘶又极速落下,他惊魂未定地扶住于长玉的腰,生怕他掉下去,“怎么了?” 于长玉翻身就往下跳。 陆昭戎伸手就去拽他,指尖堪堪划过他的衣角,“长玉!” 幸好有风托着他,没能摔着,陆昭戎先松了口气,然后才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飞得快,毕竟乘风,陆昭戎心知追不上他,掉头朝侧门去。 一剑斩断已经上锁的侧门,兵队已经攻入了府内。逃窜的婢女和小童蜂拥而出,他快速掠过去,伸手拽住一个人,“有没有见到长玉?” 那小童转身就想跑,挣了几下挣不开,情急之下大喊:“在正房!现在人都在正房!你放开我,我不知道!” 叫喊声引来了士兵,陆昭戎一脚把小童踹出去,转身就被围住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片尖叫。 门外秦满私养的兵队和他带来的人一同压进来,杀出重围很容易。 第56章 不料黎红木忽然间从角落里蹿出来,一剑挑开了他头上的发冠——陆昭戎抬手劈断了掉落空中的玉冠,剑气波及到黎红木身上,她就势一滚,两把剑就从她身后压在了脖子上。 “公子!” 周遭一片惊呼。 剑气从陆昭戎身后蹿出来,左臂上瞬间划过一道剑光,他目光深沉地看了黎红木一眼,反身一剑劈了后面的人。 这女人投靠了秦公还能活着,必定是于长玉在保她。 陆昭戎瞥了她一眼,道:“送到城外去。” “是!” 黎红木冰冷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冷静却刻骨:“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 陆昭戎轻笑一声,转身朝正房去了。 等他第二剑破开了正房的院门,一眼就看见于长玉微皱着眉朝这边回眸。 于长玉正站在秦夫人身边,好像在试图保护她。他瞧见他的时候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陆昭戎快步过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才放下心。 回过头看秦满像个疯子一样在那边质问秦安年,于是利落地敲晕了秦夫人,接着把她往柱子边上一放,大步朝秦南川过去,提醒道:“可以了。” 秦满回头看见是他,忽然松了口气,转过身冷漠地说:“废了吧。” 秦南川自己来也下不去手,更何况方才有秦夫人一直看着,到底顾及些。陆昭戎沉默了一下,几步封锁住秦公的退路,利落地挑断了秦公的手脚筋。 秦满听得破空声,似有不忍地闭上眼睛,轻而缓地念道:“好剑。” 陆昭戎瞥他一眼,转身时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他抬头看见于长玉沉默的样子,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回家。 收剑回鞘,他抬手去握长玉的手。 于长玉神色平淡地背了过去。 陆昭戎僵了一下,后知后觉从心底漫上来些恐慌,他刹那间抬头看,于长玉风轻云淡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恐慌感压轻了呼吸声,他忽然控制不住地在地上胡乱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上前一小步,轻声道:“长玉?” 于长玉转身避过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陆昭戎心口蓦然一紧,疼痛感紧随其后炸开,他抬手想去触碰于长玉——那个人衣袖如浮云般清淡。 他动了一下,手忽然僵硬在半空中,几经克制,他轻声说:“回锦城。” 于长玉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臂。 陆昭戎下意识往后藏了一下,强装镇定:“我们先去城外,那里有马车。” “红木也在。” ——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凝固了一瞬间。 陆昭戎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心底忽然刺了一下。 他后面补充的那句,叫他自己……极其难堪。 他下意识看了于长玉一眼,躲避般地快步掠过他走在前面。 小心地越过地上的利刃,陆昭戎余光里瞥过于长玉的神态,时刻注意着他神情上的变化。 收拾残局的下属拖着尸体路过,陆昭戎心神不宁地瞥过于长玉,一声恭敬的“公子”险些没叫他惊出声来,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下意识转身,“长玉——” “我不会骑马。” 于长玉打断他。 陆昭戎骤然回神,才发现已然到了侧门前。 他先一步上马,然后伸出手看着他,心底掠过一丝紧张。 于长玉安静地盯着他的手,然后忽然旋身而上,落在他前面,“走吧。” 陆昭戎愣了一下,眼眸中划过一抹失落,沉默着拉住了缰绳。 他犹豫着伸手,从于长玉腰侧绕过去,抽出前鞍桥的马鞭。 于长玉的个子坐在前面其实对视线有些影响,他低头时得偏过去才能错开于长玉的脖颈。皮肤的温度悄然钻入呼吸间,陆昭戎几乎能一瞬间吻上于长玉的肩颈。 但没有。 他只是沉默着扬鞭催马,很快到了城门外。 城门外几株枣树,果子零零散散落了一地,马车有三辆,两匹马拉着,装饰简单,空间极大。 陆昭戎他们到的时候,黎红木正凝望着中间那辆车出神,车内一个姑娘怯生生地撩着车帘,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姐姐瞧。 透过帘子,还能看见稍微大一点的小丫头抱着一个小孩儿,泪汪汪地越过帘子往外看。 陆昭戎勒马稳住奔势,下意识伸手扶了于长玉一下,匆忙之间朝那边瞥了一眼。 “公子。” 一名黑衣服的下属上前回禀。 陆昭戎记得,这个小孩儿长得很招眼,只有十四岁。 “府内来信。”他朝陆昭戎怀里看了一眼,“老爷命您即刻回府。” 陆昭戎沉默了一下,“知道了。” 又一人上前,问他:“公子,黎家大公子如何处置?” 陆昭戎还没开口,那人瞬间倒飞出去,骤然降临的巨大压迫感逼成一条线,于长玉平静而淡漠的声音隔着胸腔传进耳朵里——“我的人。”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 先前传信的少年忽然单膝跪在地上,压抑地咳出一口鲜血。 陆昭戎忽然回神,倏地皱眉,“于长玉。” 这还是个半大少年,如何能受得住于长玉的压迫。那孩子脸色惨白,就连扣在地上的手也是抖的,平白被波及,实在没有道理。 第57章 于长玉身上的气势骤然消散,看起来给足了他脸面,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个少年,语气僵硬道:“我要下去。” 陆昭戎紧了紧握缰绳的手,翻身下马后回头去接他,安安稳稳地给人放地上,然后他转身吩咐道:“去两个人与她同乘最后一辆马车。” 于长玉跟着就要走,陆昭戎只觉眼前空白了一瞬,伸手就拽过了人——小神仙不温不冷的热度猝不及防撞进怀里。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抚在于长玉背上的手竟在毫无知觉地颤抖,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 “长玉。”一出声,他声音也竟颤了几分,心底不安地压制了半晌,张了张口,“我……”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不出任何认错的话,也无论如何做不出那些哄人的姿态。明明,他平日里也与人虚与委蛇惯了的。 他平时总觉得自己也算八面玲珑,要想表达什么都能找出许多种话来,可是一到于长玉这里,好像什么行为都显得很刻意。好像,怎样都无处安放。 可他在这里着急忙慌地试图挽回些什么,却从周围听得阵阵由远极近的鸟类振翅声,尚未凝聚神思,于长玉神情淡漠地推开他,转身朝远处走。 陆昭戎霎时间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却连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僵硬着看见了满天的雁鸟摆着阵型,扑棱扑棱地缓慢降落。 于长玉仰头,眼中流转着深邃的情感,打头阵的鸿鸟雀跃地落在他微抬起的手臂上,口中衔着一支晒干的草,乖顺地任他抚摸。 大片的阴影从空中压下,满天的鸿雁变换着阵型,仿佛于长玉身上有种奇异的吸引力,一点点,相互融合在天地之间。 雁阵中落雨般洒下了棵棵枯草,于长玉眸光中含着数不尽的温柔,轻而缓地抚摸过那只鸟劳累许久的翅膀…… 出息。一只鸟而已。 陆昭戎嘲讽着摇了摇头,道,若是他真的走了,你陆昭戎是不是还要寻死觅活? 他正兀自埋汰着,于长玉忽然抬手放飞了鸿雁,自由的目光随之而去,雁群惊飞而去,震撼人心的腾起使得万籁俱寂——陆昭戎心跳声陡然加快,混合着一种悲伤缓慢旋转在心底,目光再也移不开。 于长玉转身碾碎了手中的草,不容置喙地抓起他的左手,洋洋洒洒覆盖了一整条伤口,语气平淡道:“你忘了带草药,我临走时候托了阿婆。” ——然后不留情面地转身就走。 似乎明白他的意图,于长玉并没有去找黎红木,反而寻着最后空置的那辆马车,低头弯腰,撩起车帷就钻了进去。 鸿雁朝来时的方向飞去。 陆昭戎愣怔地看着他,直到他进了马车再不见身影,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迅速收回目光来。 他忍不住伸手,指尖胆怯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才轻轻抚着伤口的边沿,唇角压制不住地起了起弧度。 —— 原来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于长玉。 -------------------- 第34章 无声的退让 其实陆昭戎没有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活着,当一个人出现的时候,某种生活方式就会受到牵扯,这是很正常的。 他站在原地轻轻蹭着胳膊上的伤口,酸涩和欢喜漫上来的刹那间便想到了,因为喜欢,所以今后会发生更多和他平时常理不合的事情。 陆昭戎坦然接受了于长玉给他带来的狼狈,沉稳地指挥着下属收拾好一地的药材,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掀开车帷,于长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清淡的模样掺杂着身上被他抹上的血,平添几分冰冷。他听到声音也没有理会他,帷幔下渗透的光线擦过了他的衣角。 陆昭戎无声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钻进去。 车轮轱辘辘地转动,马蹄声清脆杂乱。 于长玉猛然睁开眼,猝不及防朝他扑过来——陆昭戎愣了一下,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去。 空间骤然变得狭小,陆昭戎下意识护住于长玉的脑袋,半仰躺在车板上。 微弱的呼吸轻轻掠过他的脖颈,于长玉攀着他肩膀慢慢往上移,如蒙着山雾般的眼瞳静静地定格在他目光里——灼热的温度霎时从心底蒸腾而上,他撑在车板上的手惊悸般地蜷缩了一下。 于长玉的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的车板上,另一条腿在他身侧,他只能微抬左膝撑在车壁上,另一条腿任他压着,一动不敢动。 气氛忽然间宁静下来,脏乱的鲜血腥气在他们之间流动,陆昭戎几乎失神,停滞在于长玉云雾缭绕的眼睛里,受困其中。 身上的温度以燎原之态迅速遍袭全身,他清楚地意识到,若是再不拉开距离,可能就要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但没有。 说不清陆昭戎是被于长玉的眼睛困住了,还是他发自心底的那一份舍不得,他在瞬息之间选择了放任身上的温度,持续灼烧。 于长玉的眼睛悄然移动了一下。 若非陆昭戎一直盯着,说不准就捕捉不到了。 他道,为什么这个人也没有动作? 方才……他是在躲吗? 陆昭戎只觉被雾气遮得很迷茫,心底那个胆怯的声音跃跃欲试。 是不是……于长玉也有那么一点,被他吸引到了—— “公子。”车厢外忽然响起下属们惯常冰冷的声音,“您情况如何?” 第58章 陆昭戎恍然初醒,压着长玉后脑的手不着痕迹地滑向他后腰,问道:“……有没有磕到哪里?” 于长玉慢慢垂下视线,好似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扶着车壁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道:“无事。” 陆昭戎掩饰着转过身从旁侧箱子里翻出衣裳来:“我……你可以避一下吗?” 于长玉沉默着瞥他一眼,端坐着闭上了眼睛。 陆昭戎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心道这个理由一点也不坦荡。他慢吞吞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努力平复着心情。 “好了。”他手上拿着另一件衣服,“锦城那边比较急,你将就一下。” 于长玉很平静地接过去,解腰带时动作一顿,抬眸看着他。 陆昭戎仔细注意着他的神情,小心地张口:“怎么了?” 于长玉沉默了一下,随手把衣服放在一边:“这样就好。” 陆昭戎怔了怔,电光火石之间记起了在天虞山的时候,于长玉束发需要召唤小鸟,穿衣被人服侍,除了参悟几乎……不做别的事情。 他几乎是下意识:“我帮你——” “不必。” 于长玉面色平静地抬了抬手。 陆昭戎就知道了,他还在生气。 马车日夜不停地赶路,途中换了几次马,吃的也清减,过去了几日两人也只有那么些的交谈,气氛逐渐有些凝固。 偶尔陆昭戎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帮着垫一下脑袋,然后在他惺忪的眼神中默默地收回来,或者轻手轻脚地盖上一件厚衣服,以免深秋时的风不怜惜长玉的身子。 可能小神仙还是被他打动了,某日傍晚,他忽然开口:“陆昭戎。” 被点到名的陆昭戎惊了一跳,下意识去想近来有没有再惹到他。 于长玉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吐出一个字:“累。” 陆昭戎怔住了。 随即是翻涌而至的欣喜之意,他转身撩开车帘——“停车!” 一通忙活后几乎所有人都下了车,陆昭戎看着人布置好了茶点,转身撩开了车惟,伸手去扶他,“慢点。” “附近有水吗?”他瞧着于长玉脚落了地,抬头问下属,“去找找。” 一回头于长玉正安静地看着他,视线穿透了路上沉淀下来的夕阳余晖。 陆昭戎恍惚之间瞧见他眼睛里的自己,没忍住勾了勾唇,问道:“看什么?” 于长玉浅笑了一下:“好看。” “公子。”那个被长玉收拾过的少年过来,“林间往北不过一里,有小涧。” 陆昭戎抬头看看逐渐黯淡的天色,一线彩色的云描画在天边,他握紧了于长玉的手,轻声问询:“我陪你去?” 于长玉温凉的手似乎动了动,没有立刻回应。 不说话? 陆昭戎想了想,道,但是没有拒绝。 他试探着牵了于长玉往林子里去,脚下踩过枯枝的响声在林间映射出几分寂寥,枝桠上泛黄的叶子摇摇欲坠,没几下就飘落在了空中。 于长玉并没有很明显的抗拒。 大概再走了几步,能听到泠泠的水声,夕阳余晖在不密集的叶间显得还很有存在感,两个人很安静地走着,只有秋蝉了无气力地叫了一会儿,盖住了踩碎枯叶的声音。 他站在水边,余光里映照着微暗的水面,于长玉的目光注视着他,缓慢张开了双臂。 陆昭戎低着头替他解玉扣,视线落在自己微颤的手指上,心不在焉地说:“你仔细看着,我教你。回头我去给你拿衣服,水里凉,受不住了就上来。” 头顶上沉默了一会儿,传来清淡的一声“嗯”。 他没来由笑了笑,道:“长玉要学的很多,慢慢适应,我陪着你。” 于长玉没再出声了。 只剩一件里衣时,他忽然抓住了陆昭戎的手,阻止道:“我可以自己试试。” 陆昭戎顿了一下,没敢抬头,转身往外走:“我去拿衣服。” 出了林子,陆昭戎后知后觉指尖上的滚烫,瞧见林子边上人诧异地看过来,他下意识背过了手,吩咐道:“去我车里拿一套衣服。” —— 再回过神时,他人已经走进了林子,隐约听得到山涧溪水的起落,抓着衣裳的手颤了两下,他放轻了脚步过去。 ……水汽很薄,于长玉如云雾的头发散落在背后,发梢打湿了几分,看起来不打算这时候洗头发。 陆昭戎走近的时候,于长玉正倾着修长的脖颈,抬手往肩侧上抚,指尖在水光的映射下显得发白,仿佛感受到了他的靠近,手上的动作很明显停顿了一下。 他连忙移开视线,利索地取下挂在树上的脏衣服,放了新的在上面,“我把衣服挂在原来的地方。你,洗好了叫我,我在附近。” 水里传来细微的浮动声。 陆昭戎心底一颤,下意识背过身,道,这小神仙,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吗? 没等于长玉开口,他定了定心神,火烧火燎地走远了。 他寻了一块石头后坐着发呆,朦朦胧胧的夜色慢慢笼罩上来,他想,野间的星真亮,比天虞山上还亮。 天虞山上总是环绕着一层雾气,不知道是云还是山下的水,两座山空气都很湿润,连带着山上的人也白白净净。 有的人似山,有的人似水,有的人迂回曲折,有的人直上云霄……可还没有人,像于长玉这样,囊括了天地。 第59章 重时似山,轻时似水,缠绵时似云,深邃时又像深林一般。虚无缥缈得似雾,自由沉默得像鸟,朝他飞落时,好像初见时的那只猫。 陆昭戎只觉得心里很痒,轻柔珍惜的情愫叫他坐立难安,抓不住的空落又叫人难过,他从来没有这般有心无力过。 陆昭华还清醒时说过,等他遇见一个人,会患得患失的时候,就该放下趾高气昂的自己了。 可惜,他没能明白。以致他不知道怎么抓住这个人。 细碎的脚步扰乱了他的思绪,怔忪了片刻他猛然回头—— 弦月高挂,正红色的绸衣配着黑色的靴子,腰间的暗红色衣带上绣着金色的祥云,宽大的袖袍里层层叠叠,端庄厚重瞬间被于长玉衬托得淋漓尽致…… 陆昭戎喉间不动声色地滑动了一下,道,怎么拿了这身衣服? 他险些以为……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想得多了就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执念,他闭了闭眼,起身上前握了握长玉的手,道:“这么凉。过来坐。” 他从旁边脏衣服里扒拉出一件不那么脏的,仔细在石头上铺好,把一开始就备好的细棉布从怀里拿出来,轻轻揽过于长玉的头发。 “冷吗?”他尽量放轻动作,“等会儿去车上睡,会好一点。” 于长玉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从浓密的地方滚下一滴水珠,在红衣服的映照下泛着红晕,陆昭戎着了迷一般伸出手去——于长玉含着雾气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陆昭戎忽然回神,指尖正触在长玉眼下,冰凉的水滴晕染在指尖,心跳骤然放大了声音。 他看着于长玉的眼睛,指尖一颤连忙收了回来,下意识想开口说些什么避过去:“我——” 于长玉忽然毫无预兆地收回了目光,问:“擦干了吗?” 陆昭戎怔住了。 然后他顺从地擦着头发。 从发端到发尾,于长玉始终沉默地坐着。 等他开始叠衣服,于长玉便试探着伸出了手,略显生涩地学着他的样子左右摆弄,神情认真。 陆昭戎压下心底翻起的巨浪,唇角却没忍住勾起来,勾得眼角眉梢都是笑,偶尔挡一下长玉的手,说:“这里不对。” 于长玉就会停一下,很耐心地看他示范。 他没想到废个人还有意外之喜,想来应该是秦公这么大岁数,活得最有意义的一次。虽然经受了些非人的痛苦。 于长玉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喜悦的心情,收拾完以后垂眸浅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陆昭戎抱着衣服,笑盈盈地跟在后面,叫道:“长玉。” “嗯?” “我特别喜欢你。” 于长玉步子停了一下,“嗯。” 他看着于长玉身后半干的头发,脚步都变得轻盈,得寸进尺地提出条件:“你以后生气,不能不理我。” “……会吵架。” 陆昭戎紧跟两步,反驳道:“你吵不赢我。” 于长玉眼中闪过几道明晰的笑意:“好。” 他怔怔地看着神仙眼里的笑,仿佛那里面的雾气忽然间全都消散了,能够清清楚楚地倒映出秋日的夜林。 鬼使神差,他慢吞吞地脱口而出: “那你……喜欢我吗?” …… 于长玉停下了脚步。 他倏忽之间回过神,背部忽然吹过一阵凉意。 于长玉意料之外地没有回头警告。 但也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 陆昭戎心底空了一瞬。 如此不冷静的话脱口而出,显然他在于长玉这里没有丝毫长进,情急之下他拉住于长玉的手,笑道:“我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于长玉垂眸看了一眼,手上微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 微凉的指尖划过手背,陆昭戎悬着的心悄然落地。 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他看着马车上熟睡的侧颜,一下一下顺着长玉柔顺的头发,似乎在水里着了凉,他顺着热气往他身边凑了很细微的一下。 -------------------- 第35章 神明的痕迹 季节随着琴川到锦城的马车层层深入,车帘从车外吹进车里,然后再优哉游哉地跑到外面。 秋风四起。 偶尔蹭过地面的枯叶旋转着从景色中路过,然后悄然停歇。车外尘土飞扬。 陆昭戎将车帘子半挽上去,撑着脸靠在小窗子上。 似乎感受到了风的凉意,于长玉眼睫颤了颤,睡眼朦胧地掀开眼帘。 长玉的目光凝视在他脸上,他不得不悄悄收拢了视线——于长玉慢慢支着自己坐起来,懒洋洋的样子透着一丝柔若无骨。 陆昭戎安静地和他对上视线。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宁静。 “别害怕。”于长玉轻缓的声音穿过冷风,睡凉的手犹豫着覆上他,“……我会在你身边。” 陆昭戎心底忽颤。 一刹那的酸涩冲进如甘泉般的心田,一如羽毛轻轻扫在心上,旋转跳跃。 这是他在尝试着给他的回应。 他想,于长玉可能真的有某种看穿人心的能力,总是能够精准地判断出他的心情,然后给他带去沉浸式的安抚。 他转身放下帘子,轻手轻脚地侧躺在他身边,“你怎么知道我在害怕?” 第60章 于长玉任由他搂住腰,慢慢躺回去,“我看到了。” 陆昭戎抬了抬身子叫他躺下去,然后枕在他肩膀上闭上了眼,轻轻嗅了嗅于长玉的脖颈,问道:“是什么颜色?” 于长玉很明显僵了一下身子,然后慢慢放松身体,试图接受如此的亲昵,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颜色,很空。” 陆昭戎低低地笑了,“快到锦城了。” 于长玉应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然后重新枕回去,提醒道:“我家里人不好相与。” 于长玉似乎低了低头,缥缈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怎么不好相与?” 陆昭戎笑了笑,“我母亲是很柔弱的性子。不似秦夫人,温和有礼。她很怯懦,平日在家里不敢说话,很敏感,容易受伤。” 他往旁边滚了滚,瞥见于长玉很安静很认真地听着,便继续说:“我从小同父亲不和睦,母亲常哭。我幼时性格很差,对人总是颐指气使,现在好多了。” 于长玉一直看着他,闻言轻声笑了一声,并没有接话。 陆昭戎跟着他笑了几声,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大哥——” 于长玉伸出手臂来,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垫在他耳朵旁。陆昭戎愣了一下,然后心情忽然间变得很好,笑着枕在他胳膊上,左右翻了一遍。 于长玉神色温柔地看着他,眼中雾气仿佛消散了一瞬间。他没有看得太清楚,所以不敢确定。 “我有一个大哥。”陆昭戎胳膊在于长玉腰下,另一只手搭在于长玉肩头,“很早的时候他伤了脑袋,现如今似八九岁的孩童,很闹腾。” 于长玉顿了一下,问:“他从前是什么样的?” 陆昭戎仰躺回去,眼眸中透着回忆,笑着说:“我大哥以前……很顽劣,但很正直,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我父亲不行。”他看着车顶,目光放空,轻轻地讲着,“我父亲很强势,喜欢干涉别人的决定,我从小就不喜欢他。但我父亲很爱我母亲。” “他一直觉得我母亲像菟丝花,必须要保护起来。平日里不许她出门,也从来不让她做任何事情。” 于长玉忽然侧过了身,神情很认真地看着他。 陆昭戎有些惊讶,“……怎么了?” 于长玉很平静地注视着,说:“没什么。我在听。” 他沉默了一下,“我父亲……可能不喜欢你。” “我猜到了。”于长玉浅笑了一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陆昭戎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忽然意识到,于长玉的心思可能也多。只是他不说,也不表现在脸上,或者,可能于长玉只是单纯地不在意这许多的弯弯绕绕。 于是他说:“我大哥一定喜欢你,你到时多寻他,他会护着你。” “到时?”于长玉皱了下眉,“你去哪里?” 陆昭戎怔了一下,有些犹豫:“我……要去处理那些,你不喜欢的事情。” 见于长玉沉默,他心底划过一丝紧张,眼神定在于长玉脸上,解释道:“我许久不回锦城,许多事情都堆积着,会有些忙。但我保证,不会是见血的事。” 于长玉缓缓抬眸,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描淡写地掠过这个话题,道:“不要让我看见就好。” 陆昭戎沉默,果然对长玉来说,还是很勉强。 于长玉垂眸浅笑了一下,伸了伸手,手指在空中停了停,然后轻轻落在他肩膀上。 陆昭戎愣怔住,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 他忽然不可置信地盯着于长玉的眼睛,这个动作,只要他侧个身,于长玉就能整个把他搂在怀里…… 如此主动的小神仙,叫他忍不住想多做些什么。 于是他真的翻了个身。 ……仅此而已。 唉。 陆昭戎叹了口气,果然他在于长玉这里没有半点长进。 到了锦城,陆昭戎躺在于长玉身侧,想着,近来他们氛围还不错,就不急着回家,左右天色还早,先坐着马车到处走走。 到了成衣铺子,他就说这地方哪些衣服做得不错,到了糕点铺子就说他们家是好些年的老字号…… “那是酒楼,他们家的招牌菜好吃。”陆昭戎扒着车帘,像个偷溜出来转的小娃娃,“对面是茶楼,有隔间,我经常去那里谈事情,隔音很好,要是你想我了就去那儿找找,说不定就……” 他回过头,声音戛然而止。 于长玉贴在他肩头往外看,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停留在他刻意掠过的花满楼二楼,那儿凭栏有一个美人,于长玉的目光一掠而过。 陆昭戎噎了一下。 没想到,于长玉能多看一眼的,居然是这种地方。 说不上什么心情,想来于长玉最初,也是被他的相貌吸引罢了。 陆昭戎垂眸一笑,松手放下了帘子。 于长玉愣了一下,等瞧清楚了他的神色笑得更开心了,似乎真的被他逗乐了,竟轻轻笑出了声。 陆昭戎心底无奈,正想叹一句小神仙果然不知风月,竟听他含着笑音,语调抑扬顿挫:“陆公子——这是要同我狎醋?” 陆昭戎身体僵硬了一下,眼前“轰——”地一声炸开了团团热浪,心间的跳动骤然间变得飞快,从腹部一直往上烧到脸侧耳尖,他迅速避开于长玉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没。” 第61章 谁料于长玉不知何时起了逗弄的心思,逮住他不肯罢手,指尖触上他偏躲的下颔,灵巧地勾动了一下,两人猝不及防对上了目光。 陆昭戎眼中满是慌乱,没料中于长玉这样寡淡的人撩拨起来居然如此令人招架不住,闪躲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同他对视。 而于长玉笑盈盈的模样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滞留,眼眸中清晰无比,分明是他主动凑上来了,此刻却好似比他还情动一些—— 陆昭戎指尖忽地一颤。 他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氛围,正一点一点变得宁静且安详。于长玉如山峦般的重量环绕在周身,他像是忽然间找到了这座山的入口,真真正正地,看见了那双眼睛。 不再像云,也不再像雾。 他就在这座山里,正站在那片树林里,山下的人虔诚地仰望,而于长玉在他眼前。 那双眼睛,外间是温良的金月,里间是炽热的艳阳。 陆昭戎心底的跳跃声蓦然消失。 就是这样的赤金色。 金黄色的月亮包裹着明红色的太阳,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随后于长玉怔怔地看了他一阵,轻巧地躲开了这个漫长对视,耳尖微微泛起了一丝异样的颜色,没有说话。 陆昭戎恍然间回神,他握住于长玉的手,低声轻唤:“长玉。” 于长玉抽了两下没抽动,一直避着他的目光,“嗯?” 陆昭戎屏住呼吸,“……你见过天虞神吗?” 于长玉极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陆昭戎握住于长玉的手收紧,执意问道:“你见过吗?” 于长玉这才转过头来看他,眼眸深处浮上一丝疑惑,“不曾。” 他有些紧张。 可紧张什么他却描述不出来。 其实这段时间长玉和他亲近了不少,有些时候他也能隐约触摸到于长玉的想法。但到底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了解,如果要走近于长玉就必然要先靠近神明,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于长玉还是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陆昭戎顿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眉梢微扬,语气轻快:“长玉忽然这么拿了这么大的主动权,我有些紧张。” 于长玉沉默了一下,没来由地笑了笑,反握住了他的手。 陆昭戎心神不宁地靠在车壁上,说不出什么,也想不出什么。 他不了解于长玉,也不了解天虞神,他此前一直在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可是感情上的事情可能不会给他运筹帷幄的机会,现如今似乎看起来越来越好了,但是…… 那股不安定感,始终在心底挥之不去。 可是于长玉正牵着他的手,就要跟着他回家了。 很多时候人会没有原因地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仅仅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只是希望,父亲不会太为难他。 陆昭戎沉默着笑了笑,任由马车最后驶向了陆府。 进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这个时间母亲应该正睡着,即使父亲已经收到了他可能今天会回来的信,也不会让她和平时有任何不同。 不过陆昭华倒是站在门口等了许久,安安静静地,特别乖巧。 陆昭戎撩开车帷的时候就见他站在那里,秋风从他衣袍边沿滚过,长发浮动。瞧见他出来的时候,眉眼如同淬了星河,笑得当真像个没几岁的娃娃。 陆昭戎怔了一下,还仿佛是从前,陆昭华能站在门口等他一整天,然后提着他耳朵训斥,说他有多不省心。 他望着陆昭华笑了笑,心知等不来一顿耳提面命,便下了车,转身去接于长玉。 他稍稍提起兴致,扯着人上前,唤道:“兄长。” 陆昭华顿时喜上眉梢,“小戎戎回来了,快叫我看看,有没有想我啊?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陆昭戎沉默地笑着,等着他噼里啪啦的一大堆—— “哇哦!小戎戎又长高了!我们家小戎戎就是好看!阿爹说小戎戎背着哥哥有了心上人,哪里啊?快叫我瞧瞧,不然哥哥给你留的花糕就不给你了!那可是桂树开的时候我亲手做的,想吃吗?” 陆昭戎只觉心底有什么撞了一下,温热又钝痛,他伸手拉过于长玉,掩饰过眼底泛上来的水光,笑道:“长玉,过来叫他看看。” 于长玉顺着他过来,任陆昭华在他身前身后转悠,面色犹豫。陆昭戎莫名从他淡然处之的神态中寻到了一丝紧张。 陆昭华在他身前站定,微微弯腰,看起来很喜欢于长玉,喜笑颜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神仙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沉默片刻,说:“叫我长玉就好。” 陆昭戎有些新奇,好像长玉……最近是有些生动的样子。 陆昭华就像找到了新的小伙伴,围着于长玉上窜下跳,陆昭戎频频看过去,一路上都在担心,于长玉会不会被折腾得嫌烦。 不过很多事情都如他所预料,也都不如他所预料。 比如,他父亲压根就不在乎他领了个男人回来,甚至说是有点漠不关心,见了面,喝了茶,就挥手叫人走了。 再比如,于长玉好像很喜欢陆昭华,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面对他父亲也很恭敬,行了一个很奇怪的礼。 他没有见过。 第62章 再再比如,他母亲没有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只是托人带了话,叫于长玉每日过去请安即可。 他本以为以小神仙的脾性,多半是风轻云淡地一笑,然后并不会放在心上。结果,他又想错了。 看于长玉在陆府其乐融融的样子,他无论如何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容不得他解了。 前脚刚在陆府落地,后脚周家派人来问寻仙事如何。想必很多人早便等不及了,陆昭戎匆匆吩咐了一声:“把我的院子腾出来,不必安排客房。” 听到指令的小童惊了一下,朝一旁的人使了个眼神,那人就匆匆往别处去了。 陆昭戎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下属递来的氅衣,随手一披就打算出门。 “昭戎。”于长玉忽然在身后叫住他,问,“何时回来?” 他脑袋一空,刹那间回头看过去——于长玉神色自然地站在那里,好像就是随口一问,补充道:“你大哥叫我问你。” 陆昭戎不自觉地勾起笑来,语气温和了许多,道:“晚饭回来。” 于长玉点了头,转身同陆昭华往回走。 陆昭华说说,于长玉笑笑,正午的阳光下影子越拉越长,不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 陆昭戎目送着两人拐过墙角,垂眸浅笑着,大步朝外走去,吩咐道:“与尔苑里加强防备,任何人都不能放进去。” “是。” -------------------- 第36章 情感的力量 我和昭戎第二次生气,就是他晚上回来的时候。 他明明说晚饭的时候回来,可我一直坐在屋檐上等他到深夜,然后瞧见他揽着一个姑娘,醉醺醺地朝院子里走近。 隔着夜色,我看不清那姑娘的脸,只知道她身段很漂亮,眼睛也明亮。她看着他似乎在笑,很仔细地注意着脚下的路。 我托着脸看,好像有一种不属于我的火气在往上翻。 我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我不喜欢他同旁人贴得那样近。比和我还近。 好像陆府的人都很尊敬她,没有人试图去帮助她拉开陆昭戎,两个人歪歪扭扭地往这边走。 我从屋檐上翻下来,站在院子里等着。 我本来是不想再等了,可是我答应过昭戎,如果有气要生,不能不理他。 眼前忽有寒光闪过,我下意识往后撤了一下,等回过神,跟前围了一圈的人。 蒙着脸提着剑,眼神很冷,我瞥了一眼,瞧见有人腰间挂了一块白玉,上面雕刻着一只隼。 我心想,假装是昭戎也要像一点,他那块玉是青翠色的。 我站着没动,想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不过这群人功夫不好,剑来时我两指就可以夹到,不过一个眼神,就把他们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还不如昭戎一半。 陆昭戎虽然醉了,脚程却不慢。这一会功夫就揽着那姑娘进来了,眼神还有些迷离,望着那群人分辨了一会儿。 我觉得很奇怪,目光总是控制不住地注视着陆昭戎的手。 那姑娘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跳,又似乎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安,慌张无措地扒拉开陆昭戎的手,满面通红地站在一旁,局促地低下头,“那个,长玉哥哥好!” 认识我? 我歪了歪头,等着昭戎给我提示。 谁知那姑娘忽然脸色一变,风一般旋过来——温热的血瞬间溅了我满脸。 “桑儿!” 陆昭戎骤然酒醒,脸上刹那间失去颜色。我回过神,瞧见那姑娘眼神狠厉。 在我面前举剑的黑衣人瞳孔逐渐放大,顷刻间偏倒在一旁。 我愣愣地蹭了一下脸,恍惚间看见手上糊了一片的血。陆昭戎飞奔过来,一把拽开了那个叫“桑儿”的姑娘,手忙脚乱地在我脸上一顿乱擦。 我几乎被他藏进怀里,醺人的酒气扑面而来,陆昭戎湿热的呼吸掠过耳朵。我听到他用一种极其冰冷的声音说话,隔着胸腔阵阵发麻。 “我说了任何人都别放进来,你们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一炷香,把院子里处理干净。” 我瞪着眼睛,看不见周围的景象,陆昭戎捂着我耳朵,我只能隐约听见刀剑划过的声音,令人讨厌。 我脑袋发懵,那血就溅在我脸上。差一点,要不是我眨了下眼睛,就要飞进我眼睛里了。我几乎有些僵硬,在陆昭戎怀里待了足足一刻钟。 直到昭戎低声细语地说:“可以了。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嗯?长玉,你抬头看看我。” 我没理他,推开他的手就想跑,却被他拽着抽不出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我的手指尖一直在抖。虽然幅度很小,我还是看到了。 “松开!” 我几乎是甩了一下,掉头就跑。 害怕是有一点的。毕竟这和天虞山不一样,人忽然间就没了,毫无预兆地,叫人感觉惊悚。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死去,好像不论谁说一句你要死,然后他就会把你杀掉,完全不会理会你。 但也不至于太害怕,就是恶心。满院子飘着浓郁的血腥味,直冲肺腑,就算清理干净了也还是飘着那一股味道,我没办法像他那样忽视掉。 我反手关上门抵在背后,防止他进来哄我。 因为就算他哄了我也受不了,不想看见他。我发现我会因为他说一两句话,或者露出一些难过的情绪,然后就想强迫自己翻过去那一遭。 第63章 我已经被他影响到了。 陆昭戎在门外小心地敲了敲,声音透过门缝挤进来:“长玉,桑儿她不是有心的,不知者不罪,我已经叫她离开了。” “……” 我一瞬间起了火,转身开了门,冷冷地盯着他:“你想吵架是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神色慌张了一瞬间,“不是,我……” “我想。” 我打断他。 陆昭戎住口了。 我忍着院子里冲进来的血气,一句一句非常分明,以此来支撑我能够说出清晰的话:“哪里来的桑儿?我认识她吗?你要是忙,就差人说你忙,你就是不回来,我也没什么话可说。” 我尽力平复着心情,无比冷静地说:“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我现在想一个人。” 陆昭戎怔了一下,似乎想解释什么却无从下口,半晌才稳住心神,反应迅速地挡住我要关上的门,道:“长玉,我只说一句。” 我停住动作。 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低眸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悲伤,看着很勉强:“我只是想把你说给朋友听,沈桑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毫不犹豫地合上门。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和喜悦。 我听着声音愣怔了一会儿,胃里忽然间翻江倒海。 看来阿娘说的还是错了。 她常说我这人没感情,所以从来不跟我谈感情上的事。我们见面也少,大多都是她作为神侍对我多有供奉。我接触最多的是阿婆,阿爹,于小鱼和于铃儿,他们也不和我聊感情。 我不懂陆昭戎许多的语气,也不懂他偶尔因为我而流露出的悲伤。我只是觉得很生气,可是发完脾气又想叫他不要伤心,有些……不可理喻。 我觉得很奇怪,如果我没有感情,怎么会如此纠葛。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昭戎走到这一步。 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个染了血的人。但我意料之外地无法忍受亲眼目睹,那种属于陆昭戎的冷酷。 怎么形容。 那种感觉就像……西沉的落日埋没在云层里,然后满山遍野的云都浸染着紫红的颜色——然后忽然之间,红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骤然泼洒了半边天的血。 在秦府的时候,他从我面前走过去,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过一样,说我们要回锦城,我很明显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紧张。 尤其那一句,“红木也在”。 我非常不开心。 好像我跟着他是因为黎红木一样。 我没有那么笨,我是挺喜欢红木的。但是这不代表我想不到,那样的境况下她没有提前逃走,反而出现在秦老爷那里,当然是因为掺进了那些事情当中。 特别是我们到了城门外面,有一个看起来长得挺漂亮的家伙,用一种我特别不喜欢的眼神看着我——那像是一种轻蔑,也好像,有些警告的意味。 我说不清楚,反正我不喜欢,而且我当时心头正忿忿,一听到又有人想欺负红木,就没忍住瞪过去。 ……谁承想那两个家伙连一个眼神都接不住。好像我动手打了他们似的。 “于长玉!” 陆昭戎就这么吼我。 他从来没有这么吼过我。 我几乎被他吼得空白了一瞬间,忽然间不想和他说话。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些置气了。 可惜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陆昭戎从来都是平静且温柔的模样,没有起伏,似乎早就料到我什么时候会生气。 我寻思我好像一直猜不出来陆昭戎的心思。 直到陆昭戎忽然把我拽过去抱着,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呼吸灼热而混乱。我甚至能够听到他脖颈间的脉搏,浑身的温度试图一寸一寸地遍布我整个身体,进进退退,似乎在试探我接不接受它们。 强烈的感情顷刻之间包裹住周围的风,我与这世间的一切联系好像都在他抱着我的时候断开了,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但可能……有深厚感情的人,能够切断生灵的气息。 陆昭戎的沉着和冷静都像极了于燕之,我不知道这人间还有多少人在这一方面像于燕之。 我靠在门板上,愣愣地想着这些情景,眼前数次闪过陆昭戎的脸。 ——他忽然弯起眉眼,温柔地笑了笑。 如果沉下去的太阳只留了一条线在外面,暗红色紫色,橙色黄色依次交叠,最后融合进灰蓝色的天空,那么他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星辰已经出现了许久,迟暮般的美丽忽然间明亮起来…… 然而血红色扑面而来。 我心悸般地合上眼。 他还是那么美,像折射着雾气和光芒的大海。 火烧似的情绪会埋在他眼睛里,我被他烧得有些慌张,我不明白我有哪一点吸引到了他,以致他不断地向我逼近,以各种方式。 我尝试着退让,也不得不退让。 -------------------- 第37章 想不出名字 我心里乱了两天,也没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我被他影响到情绪究竟要冷静一些,还是顺其自然。 反倒是陆昭戎,趁着我说了那句你忙你的,两天都没有回来。 第64章 我在想,是我又伤到他了,还是他在和我置气?我还是无法判断陆昭戎的想法,就当他在忙吧,我也确实需要冷静一下。 所以各自相安无事了一个礼拜,我除了每天陪着陆昭华玩一会儿,去给陆夫人请个安,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锦城上空的天很浑浊,尤其陆府,云里蒙着一层紫气,东南方位有黑气,我看着很压抑,不如夜里。 昭戎说的没错,人间的季节越变越冷,我夜里就不出来了,所以白天也很少翻上屋檐往上看。主要还是院子里的婢女,一瞧见我上去就大呼小叫,闹得不安宁。 某日晴空一道霹雳,忽然就下起了雨,我正坐在床边发着呆,突然就被惊了一下。 这是……谁又死去了吗? 我想了想,慢悠悠地出门站在廊下,满天都是阴沉沉的黑云,然后雨很快变小,淅淅沥沥。 风变得很冷,雨水滴在地上的声音很黏腻,廊下拉出一条雨帘,我伸出手去,冰凉的水滴砸在指尖——如果忽略掉生命的消逝,也算是很美的景致了。 黯淡忧愁的美。 “公子。”红木从长廊的另一头过来,手里挽着一件氅衣,“就料到公子不会好生待在屋里。天凉了,要注意身体。” 我应了一句,接过了衣服摆弄一会儿。 红木笑着帮我披上去,安静地站在我旁边。 红木是很娴雅的一个人,温婉贤淑,带着些优柔的气质,一举一动都很美丽,看着雨帘外时,目光淡淡游移。 如果她站在雨里,应该会更好看。 我从她身上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 她忽然开口,问:“公子有叫人去说今日不去请安了吗?” 我愣了一下,摇头:“不曾。” 红木悠然叹了口气,回头朝候在一边的小童说:“去悦君苑说一声,今日天气不好,不过去了。” 我想了想,抬手制止她,“不必。” 红木似乎愣怔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那……去唯尔苑吗?” 我仰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要下许多日,昭戎说过他母亲,很敏感,容易受伤,日日不去,恐怕不行。 既然要去请安,也不能厚此薄彼,陆昭华是小孩子,更容易闹脾气。 我垂下视线,看水滴溅成一朵水花,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能挡雨的事物。 天虞山上一般不会下雨,下了雨大家都不出门,或者冒雨出门,左右也不会下得太大,半个时辰也就停了。但是锦城会下雨,而且……好像最近几日都不会停。 红木很自然地吩咐后面的人:“去拿两把伞来。” 我沉默了一下。 红木总是能笃定地知道我的想法。 我和昭华的院子离得最近,过两道门以后就看见外院的门墙上攀着泛黄发软的藤条,往右走一段距离就能看见一棵树,树上灿黄颜色的叶子很招眼,特别漂亮。 树下落了一地扇形的叶子,今天下雨,没来得及打扫,铺了一地。 我轻轻踩过去,从路这头,走到路那头,能听见落叶软绵绵贴上我脚的声音。 陆昭华院外种了一排的树,枝桠很干净,也没有叶子,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也想种一些,陆昭戎的院子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空寂。 我站在昭华院门口,瞧着上面大气磅礴的“唯尔”两个字,莫名地出神。 “公子?” 红木在身后叫我。 我收回目光,“嗯?” 红木往上看看题字,垂眸笑了笑,道:“公子在想陆二少爷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怎么会扯到这上面去的,便摇了摇头,说:“走吧。” 唯尔苑的小婢女说今天天气不好,所以陆昭华已经睡下了,我就又转去了悦君苑。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昭戎的感情为什么那么深重。他当时说父亲很爱母亲时我还不太能感受到,这么些天,我倒切身感受到了。 我去请安,从来都不进堂屋,只站在院子里行祝愿礼,然后叫婢女去说一声,只要陆夫人不多留,我就走了。 陆老爷很看顾陆夫人,三天有两天都和她坐在一起,目光一直流连在她身上,整个陆府风平浪静。在秦府时,我经常听见小童们说闲话,但在陆府,没有所谓的姬妾,也没有一个人敢提一句夫人。唯尔两个字很重,悦君也很直白,可惜的是,昭戎院门上的字损坏了。 按理说,昭戎应该和陆老爷关系很好才对。 但是不仅昭戎之前自己说了不好,这么些天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过陆昭戎,除了红木。 好像……陆府没有这个人一样。 他不回来,也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也……没有人担心。 我站在院门前叹了口气,看着头顶上磨破的“尔”字,道,连院门的题字坏了也没人修。 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惊惶的低呼,在沉闷的雨中显得低微又清晰:“二少爷!” 我回过头,看见陆昭戎撑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披着一身黑色的氅衣站在那里,好像已经看了我很久。 伞面上雨水的撞击声噼里啪啦,我在一瞬间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思念。 我几乎被他的眼神蛰了一下,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能如此清晰地分辨出属于陆昭戎的情绪。 第65章 他这次什么人也没带,望着我踟蹰不前。 我沉默片刻,转身踏进院子。 “长玉,等一等。” 他叫住我。 我再次回过头。 红木微微欠身,带着身后的小婢女走了。 陆昭戎只走了两步就停在那里,沉默了许久,问:“在府里还习惯吗?” 我没说话,看着他似融进雨幕中的美,妖冶瑰丽中掺杂着阴雨天的颓丧感,觉得好像这个人,总是能美出不一样的角度。 他笑了笑,眉眼间带着几分我看不明白的情绪,自顾自说:“我们这里下雨是常有的事,除了下雨,还会有许多不同的天气,是一种很自然的变化,没有其他寓意。” 我呆住了。 所以,他就是来说这个的? 雨幕里匆匆跑进来一个人,追到陆昭戎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看过来。 我看着陆昭戎微皱了下眉,然后朝那个人简略地抬了个手。 那人恭敬地退走了。 “往后天会越来越冷,下了雨就不要去悦君苑了。”他抬眸时带着浅笑,眉目柔和,“我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我还是没说话。 我一个人惯了,倒也不在乎换个环境,他问的那个问题简直多此一举。 我笑了一下,转身进了院子。 “二少爷说了什么?”红木接过我的伞合上,递给一旁的婢女,然后又帮我解氅衣,“瞧着公子这么高兴。” 高兴? “没说什么。”我推门进了屋,“我睡一会儿。” 红木跟进来铺床,然后又帮我换衣服,关上窗户,打下床帐,最后点上熏香。 门扉开了又合,屋内重归寂静。 我发现我同昭戎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总是匆匆忙忙来,没几句就要走。我起初还试着搭话,后来干脆听他说,说得最多的恐怕也是道别的话。 天也确实越来越冷,我也越来越不想出门。除了每日固定的请安,陪陆昭华玩一会儿,我基本连床也不想下。 人间的天气很容易让人犯懒。懒的时间久了,偶尔听到神好似提醒我的声音,我便越发昏沉,越想睡。 后来睡着了会做梦,梦到我和昭戎初见的时候,或者,梦到我平日里在天虞山的生活。 一些细节会在梦里放大,我在梦里更深刻地了解到出现过的人,一点点,放大每一个人的神态。 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你会一次次发现一个很亲近的人,变得陌生,变得不如自己看到的那般。却无法自拔。 我对于生命的气息越来越敏感,听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那一次—— 陆昭戎从来没想过于长玉会答应他的吻。 在他眼里,于长玉一直清冷寡淡,偶尔会像个孩子一样逗弄一下他。也不是不懂,就是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所以可能,永远也不会爱上他。 沈舟山去南部回来受了伤,不敢回家里,一直在他这里住着。沈桑是他的妹妹,打小跟着他们到处跑,自从惹了长玉以后,这丫头就没敢再冒出来。 不过也是因为沈桑,引了更多人对长玉好奇。 小丫头都吓跑了,也就没人敢再调侃。听说他把人从陆府带了出来,南部回来的人半夜翻去瞧他,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说:“我还当陆云回藏了个什么样的美人儿,不成想是个男的,看不出来啊——你从哪儿拐来了一个神仙?一眨眼就飞走了似的,你关的住吗?” “别贫了。你快去瞧瞧吧,在雪地里跪着,有一会儿了。” 陆昭戎眉头一皱,一瞬间起了三丈的火,白日里险些被陆府的人灭杀已经够让他心惊胆战了,半夜里不睡又是做什么? 堂屋里没人想着他反应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安静,直到他走出去了才听见一点动静。有个人小声在讲:“陆云回不会是栽了吧?” 陆昭戎闻声脚步一顿,脚底忽然生出些落荒而逃的感觉。 只是,看见于长玉浑身笼罩着悲伤,跪在雪地里的时候,他一下子没了火气。心绪骤然间平静,他下意识放轻了步子走过去。 可是直到很近了于长玉也没有发现,他又有些赌气,质问道:“这是做什么?” 他把语气放得很重,脚步也压重了。 于长玉穿得很薄,看起来根本就是临时起意来院里跪着。他解开身上的裘衣,道,不知道跪了有多久了。 于长玉推掉了。 带着那种压迫感,一抬手就推掉了他手上的衣服。 他还是耐着性子问:“怎么了?” 于长玉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陆昭戎近来也会想,于长玉是不是也在乎他一点了,至少那种压迫感不会真正压到他身上来了。所以他沉默了一下,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便没有那么介怀。 如果往前推一两个月,他可能要因为于长玉一个小小的推拒动作而小心忐忑好多天,绞尽脑汁地思考于长玉是不是不喜欢这样。 他揽着于长玉,冰冷的寒气隔着中间的裘衣也能传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贴近了些,试图驱散于长玉身上的冰凉。 冬天里手是最容易凉的。 可惜他手也凉。 于长玉好像在想些什么,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 还好,于长玉手比他热一点。看来没冻着。 第66章 “睡不着么?” 他问。纯粹地没话找话。 于长玉似乎听出来了,所以笑他了一下,回说:“昨天睡得早,也便醒得早。想着下雪时好看,就出来看看。” 陆昭戎闻言皱了皱眉,道:“那也不必跪在雪地里。” 眼见着他沉默,陆昭戎赶紧掠过这个话题:“好了。我没有要责问你,只是夜里凉,对身体不好。” 然后下意识瞥了一眼于长玉的表情——他现在偶尔也是能看出什么来的。 本来把人带回屋他就要走的,但可能是烛火的颜色太暖和了,映照在于长玉脸上,仿佛把这个人坠进了人间,静谧却温馨。他安静地靠在床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眸中悄然划过一抹期待。 ——他在留他吗? 烛光打过于长玉的半边脸,将眼瞳映照成赤金色,他只是在烛光下看到于长玉的眼睛,道别的话就生生拐进了喉咙里。 他站在床边看着于长玉出神,小神仙也一直盯着他瞧。 陆昭戎心底忽然间被敲了一下,突然特别想抱住他。 如果,今后他想留住于长玉的时候,长玉也能这样抱住他,他就…… 就…… 陆昭戎笑了笑。 一时竟不知能怎样。 于长玉手一动,他立马说:“冷,叫我暖暖。” 小神仙瞪了他一眼,眉目间生出许多风情。 他不敢多看,连忙垂下视线。 过了一阵,他出声:“长玉。” “嗯?” 无话。 周围忽然变得安静。 ——如果以后,他没有那些事情要管,他们就像现在这样相拥而眠,也是很好的,对不对? 他没有勇气问出来。 陆昭戎张口换了一句:“这已经不是天虞了,不用总是听那劳什子的神,听我的。” 于长玉轻笑一声,道:“那你说。” 他侧过目光,静静地凝望着于长玉的眼睛,低声说:“明日里我请的先生会来。” “先生?”于长玉侧了侧头,“来教我的?” 如深林般的眼眸在烛火的映射下消散了雾气,他看见密林中的光线深情缱绻,若即若离地环绕在他周身,引人迷离,勾人魂魄。 于长玉看着他的目光里,没有雾气。 没有。 是不是,他已经和别人不一样了? 他几乎是着了魔般在口中萦绕着这一句话,他不敢开口,他想问问,长玉,你喜欢我吗? 然后他开口:“长玉。” “嗯?” “我可以吻你吗?” 他脱口而出。 于长玉愣怔了一下。 陆昭戎眼睫一颤,心脏瞬间收缩——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小神仙慢慢睁大了眼睛,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于长玉向来清淡的眉宇因为他这一句话陡然灵动几分,平添一股深邃的情意。陆昭戎只觉他眼眸仿佛柔和了很多很多,好像在邀请一般在烛火中愣怔着。 陆昭戎被吸引着慢慢凑近,于长玉平缓的呼吸几乎近在咫尺,他为自己稍作辩解道:“我从前一直不曾吻过你。” 于长玉眼眸微动,似乎想躲。 他便紧追着问:“可以吗?” 陆昭戎顺从这个唐突的开始,不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也都决定接受。左右,他在于长玉这里碰到的刺已经不少了。 ——然而小神仙并没有说话。 他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陆昭戎忽然生出很多耐心,道,至少,于长玉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他看见于长玉的目光垂了下去。 忽然间陆昭戎明白了于长玉的很多想法。 他在默认。 他一直在尝试着接受他,一直在为了他退让。从天虞山上救起他,违反了规则;上祭台带着他,敲打了天虞山;跟着他走出山林,走进了他的世界;搭上了他伸过去的手,触碰到他的情意…… 他在努力地喜欢上他。 为什么? 陆昭戎轻轻吻过于长玉的唇,他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神的旨意吗? 于长玉说过,神带了声音来,让他帮他。 为了神的旨意,连感情也交付出去吗? 他慢慢揽过于长玉的肩膀,眼眸微垂,想掩盖过这段思绪。 手不自觉地扶上于长玉的腰,陆昭戎闭上了眼,道,可是他真的很喜欢于长玉,很喜欢很喜欢。 —— 于长玉忽然抬了抬头。 柔软的触感从唇上席卷而来,虽然只有一瞬间,陆昭戎瞬息被这一瞬间勾走了所有的神思。所有的克制和小心溜得杳无踪迹,无处可去的情感顺着温热的唇奔涌而出,天地皆空。 于长玉那么温柔地回应着他,修长的手穿梭过他冰凉的长发,山林般清润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身体间,冲淡他所有的不甘心。 这样的情绪波动,不属于他的神,属于陆昭戎。 烛火忽有轻响——瞬间将陆昭戎拉回理智。只差一点,他就要沉浸其中了。 他微微错开于长玉,颤抖着睁开眼睛。 于长玉捧着他的脸在唇边吻了吻,眼神中透着痴迷,又温柔地吻过他的侧脸和眼角。 陆昭戎指尖惊悸般颤抖了一下,落荒而逃地躲开了于长玉如此深情的模样。 第67章 ……他不知道于长玉的深情什么时候是因为单纯的喜欢,什么时候是因为情爱。 “你……你知道你的眼睛。总是,总是带着尤其深的虔诚,你知道吗?” 他不知道。 陆昭戎就猜他不会回答他。 他闭上眼,盖住里面即将流出来的痛,感受着于长玉在他眼角的摩挲,再忍不住般把人抱在怀里,声音里透着一丝祈求:“好像看什么都很深情一样。长玉,你只这样看我吗?” “我总是想把你关起来,我讨厌你念着你的神,也不喜欢你仰头看天的样子……就好像,我一不留神,你就要飞到别处去了。长玉,我什么时候,才能避过你的神,把你留下来?” 于长玉僵住了。 然后他就不敢再说了。 他能拿什么去换于长玉的一颗心? 于长玉心里关着一个强大的神明,关着众生,甚至关着更渺小的生灵——一只猫,一只鸟,一枝花,一株草…… 他不可能在他心里横冲直撞,把他们都赶出去。 是所有人都如此,面对一个喜欢的人会这么无力,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 这不公平。 -------------------- 第38章 曰天虞之山 陆昭戎是不太愿意在沈舟山跟前提起于长玉的,当初回来的时候他提过一嘴,但是只有沈桑比较好奇,所以他推测沈舟山是不太能接受的。 说起这个,得提一下沈舟山这个人。 沈桓,字舟山,家里世代行医,在锦城的口碑很好。可惜沈桓不喜欢,沈桑也不喜欢,就这么搁下了。 沈舟山和他是相互看着长大的,也没少被陆昭华教训,所以打小就有很深厚的共同抗争友谊……不过时光总是匆匆,年岁长了,性子也都变了。 陆昭戎最终还是决定同沈桓提一提。 这个点已经过了晌午,该走的人也都走光了,只剩下他和沈桓两个人。 添上一壶茶,摆上糕点,坐在院落里,沈舟山端起茶杯,一派闲淡自然,问:“有话要说?” 陆昭戎欲言又止,食指轻轻揉了揉眉尖。 沈舟山喝茶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慢吞吞地放下茶杯,道:“说罢。” “今日……”陆昭戎迟疑不定地开口,“梅皖昀来过。” 沈舟山微微勾唇,支着脸歪了歪脑袋,笑道:“我以为,你不打算跟我提。” 陆昭戎浅淡地笑了笑:“本来是不打算,只是无人可说。” “哦。”沈舟山微一挑眉,两只眼睛笑吟吟地像只懒猫,“所以来找我?” 陆昭戎:“……” “你不是能耐挺大。”他还是笑着,语调轻盈,“搞不定了来找我,怎么,我有经验?” 陆昭戎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稍有排解。” 沈舟山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眼中划过几道深思,称职地给出回应:“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听桑儿说,她上次给你闯了祸?” 陆昭戎摇摇头,如实说:“桑儿如今已是娉婷之姿,是我的错。” 沈舟山诧异地看向他:“虽说确实该有男女大防,不过,你确定要跟我检讨?” 陆昭戎愣了一下,没能明白。 “我就猜你闷不出什么话来。”沈舟山嘲笑道,“你倒不如跟该解释的人解释。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想必他也不会在意,不是说那人有些冷情寡淡吗?” 陆昭戎沉默了一下,眸中划过一抹挣扎,稍作辩解:“倒也……不全是。” 沈舟山悠然叹了口气,道:“我没兴趣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倒是讲一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陆昭戎张了张口,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皱了下眉,压低声音:“我们相遇是在……天虞山下。” “什么?” 沈舟山眉头忽皱,眉宇间含着不可思议的情绪。 陆昭戎神态里涌上一丝颓意,重复道:“天虞山下。” 《山海》有云,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 沈舟山错愕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荒诞的细节,可陆昭戎的表情他倒着看也能分辨出来,这句话,不是寻他开心。 “是真的。”陆昭戎笑容里掺着一丝苦涩,“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沈舟山声音忽然压低下去,面目严肃,问道:“主君知道这件事吗?” 陆昭戎沉默着摇了摇头,“目前为止,陆府和秦府知道。” 沈舟山一瞬间皱起眉,“昨日那么大动静,就是因为这个?” 陆昭戎撑着头,按住不断跳动的脉搏,沉声道:“父亲不信这个,你知道的。” “我也不信。”沈舟山低笑两声,“所以他想——” 他默不作声地比了个划刀的动作,然后眉头一挑,“沈桑去那天,不会也是你爹的人吧?” “嗯。”陆昭戎烦躁地敲了敲桌面,“打从第一天起他就想拔了我这根刺,长玉什么都不懂,我……” 沈舟山笑他:“你叫梅皖昀接着来不就行了。” 陆昭戎不耐烦地抬了抬眼。 沈舟山想了想,笑道:“你担心那个于长玉分不清感情的事?” 见陆昭戎沉默,沈桓随手指了下于长玉住的方向,屋子离得不远,在一个院里,本来是陆昭戎住着,他语气也很随意,本就是闲聊,就说:“你不叫他见人,他又如何分得清楚?没接触过可以接触,分不清你可以引导,他不会你可以教嘛,左右是一张白纸。” 第68章 “你把他关起来,像你爹一样?”沈舟山笑着摇了摇头,“看看你娘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我倒是挺好奇所谓神仙是个什么样子。原本我还想避一避,毕竟我不想还没开始就被你带歪。” 陆昭戎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忽听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叫声——那是长玉的声音。 沈舟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问道:“你们不是吵架了?” 陆昭戎也跟着皱了下眉,照长玉的性子,绝不肯如此轻易就原谅他。 “陆昭戎……” 他惊了一下,竟从于长玉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不确定的颤音。沈舟山眼瞳忽然收缩,伸手就拽住他。 只见窗边本应光秃秃的树此刻枝繁叶茂,又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凋零,然后循环往复。陆昭戎几乎被沈桓拽得一个踉跄,惊惶之感遍袭全身—— “陆昭戎!” 于长玉惊恐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地甩开沈桓就往屋里跑,一直被他藏在怀里的铃铛此刻剧烈震动,哗啦啦的声音如鸣在耳。 房内的屏风伴随着他没控制好力度的开门声轰然倒塌,窗子被风打得一开一合,于长玉眼瞳泛着赤金色,披散的长发微带着些濡湿和凌乱,脸色苍白。 床帐被风吹得张牙舞爪,于长玉没有明显骨节凸出的手紧紧攥着被抓皱的褥子,手背上影影绰绰地透出青翠的筋条。他额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向来清淡的脸上浮现出挣扎,微皱着眉,语气脆弱地一遍遍叫着“陆昭戎”。 陆昭戎头一次在于长玉脸上看到了分明的自我质疑。他心底一阵慌乱,好似于长玉手上抓的不是被褥,而是他剧烈跳动的心。 于长玉被他伸出的手惊了一下,不自觉地往床角里缩,赤金色的眼瞳里那一星红色越发清晰分明,从中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恐惧。 他跟着恐慌起来,强硬地把人拽进怀里,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人叫醒,只能一遍遍顺着于长玉的头发,听着于长玉一遍遍叫他,便一遍遍说:“我在,长玉,我在,别害怕。” 可惜没有用。 于长玉的身体开始发抖,极力想挣脱他的禁锢。 陆昭戎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怀里的铃铛异常吵闹,几乎是灵光一闪,他反手从怀里掏出那只铃铛塞给沈舟山,确认他拿稳了才道:“拿远些,别让它响。” 没时间去管沈桓是什么反应,他按着于长玉就一顿亲,“长玉你看清楚,我是陆昭戎,我在这儿,别怕。” 风跟着静止了一瞬间。 也许是铃铛的原因,也许是细密的吻太刺激人,于长玉慢慢冷静下来,窗外繁茂的枝桠也终于凋零完毕,陆昭戎后知后觉自己的嗓音低哑颤抖,于是极力维持住声调,道:“别怕,长玉,我在这儿。” 他几乎有些脱力,冷汗唰地一下爬满了一整个后背。 回转过以后于长玉失神般凝望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进他怀里,陆昭戎来不及安抚,上下捏着看了一遍,转头看向沈桓:“沈舟山,去请大夫。” 没来得及顾那么多,他回头就盯着于长玉的脸色仔细瞧,指尖微微颤抖,问:“听到什么了?他让你做什么?” 肯定又是那个劳什子的神,藏头露尾不肯现身,又万般勾引百般折腾。闹得民心不稳家事不顺,这样的神有何用处?偏生于长玉看得跟宝贝似的,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 眼见着于长玉不说话,陆昭戎火急火燎地催促道:“说话啊?长玉?” 于长玉忽然间躲开了他的视线,连带着他心里也跟着冷静下来。 他慢慢低了下头,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叫他看起来不那么失态,“你悄悄告诉我,不叫他听见好不好?” 谁料于长玉沉默半晌,反倒垂下了目光,眼中似有若无地划过一道水色,低声说:“没事。” 陆昭戎紧绷的状态随之松懈了一瞬间,接着心底间翻腾过难以遏制的震撼——于长玉,哭了? 虽然没有落泪,但是,确实是一道湿润的光从眼底间划过去了,对吧? 刹那间心绪柔软下来,他胸腔里跟着刺痛了一下,搂着人亲昵地靠了靠,轻声说:“好。没事就好。” 开合的窗子吱呀一声翻过去,晃晃悠悠地再停下来。床帐轻轻飘荡,陆昭戎顺着于长玉的头发,嗅到了满腔的草木清香。 -------------------- 第39章 我想重识他 —— 我听到了陆昭戎的心跳声,里面充斥着我的呼吸。我不懂,但我知道,他很喜欢我。 我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学会一件事。我每天坐在石头下方的凹洞里参天,每天看路过的飞鸟,每天的生活毫无新意,偶尔能等来阿婆的提问。 我的生活平平淡淡,毫无新颖。 直到昭戎出现。 我想学会了解他。 我想先学会靠近他。靠近他和我不一样的生活,他的习惯,他为之努力的事业。 天虞山上没有任何一条规则,规定我不能为了陆昭戎改变自己身处的环境,尽管我已经违反规定下了山。 那个叫沈舟山的少年很快扛着一个老人家跑进来,虽然画面看起来挺好笑,但我实在没力气,也就没提起太大的兴致。 昭戎在我身后坐着,很强势地按着我靠在他身上,眸色中染着忧虑,催促着老大夫说:“打扰老人家了,您先给他瞧瞧,有没有事?” 第69章 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虽然我不知道大夫是什么,但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我的问题?天虞神在哪里连阿婆和阿爹也说不出来,不然我也不会质疑那么多年。 老人家重重地叹了口气,缓了缓情绪后从背后的木箱子里翻找出一块黑色的木头,然后盯着我瞧了半晌,问:“公子有何不适的地方,仔细说与老夫。” 我认真地想了想,回道:“我最近常做梦。” 老人家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我,有些惊讶地往前走了两步,问道:“可有心悸症状?” 我垂眸想了想,“有时会有。” 老人家摸着胡须笑了两声,又问:“是否有胸闷,厌食,乏力等状况?” 我愣了一下,这老头好厉害。 不过看他轻松下来的样子,天虞神应该没有对我做什么吧? ——他让我将手放在黑木块上,然后用手指按在我手腕上,屋内顿时一片安静。 老人家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腹温热,我好奇地盯着他的手看,没一会他皱起眉头,我就又盯着他的脸看。 阴郁黯淡的生机在他脸上,老人家眼神慈和,身上是很柔软的气息。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这个老人家马上就要失去生命了,好可惜。 我盯着他瞧了半晌,忍不住想提醒他:“老人家。” 他回过神来看我,愣了一下后慈祥地笑了笑,慢吞吞地收回手。仿佛是习惯性唠叨,他从木箱子里面翻出纸笔来:“公子是心气郁结,忧思过重导致的心乏无力,不妨多出去走走,一日三食要按时。老夫写一份方子,掺进粥饭里当作膳食即可。” 我怔住了,道:“可是你——” “公子脉象微弱,沉迟无力……”老人家复又皱起眉,有些不解,“可却并无内伤,老夫想问一问,公子平日里可畏寒?” 我正疑惑,陆昭戎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过来:“他是有些怕冷。” 我愣住了。 怕冷?我怎么不知道? 老人家还是皱着眉道:“怕冷就对上脉象了,可老夫看……这位公子并不像时有病灶之人。” “若不是伤疾留了后症,便是先天不足,可又中气充盈,难不成是衰老之症……”老人喃喃自语,仔仔细细地琢磨着,“小公子今岁几何?可有服过什么药?影响了身子也是可能的。”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梅先生也问过,我当时好像并不确定,说的是……“十五。”我回忆了一下,我们天虞山是不算年岁的,但是老人家很认真,我便如实说,“大概。” 难不成大夫是看伤病的? 我奇怪地想了想,我也没生病啊。 “大概?”老人错愕了一瞬,“即是说,公子并不记得年岁?” 我点点头,心想这样说,这老头估计要钻牛角尖,毕竟不排除有些人长得年轻,任何生命只要存活得久,便多多少少都有衰老之相。 既然这老头这么厉害,我心思一动,问:“老人家,你可能看出我今岁几何?” 陆昭戎低声提醒:“长玉。” 我在他身上磕了下脑袋,没理他,故作严肃道:“我确实记不得了。” 老人家果然很认真,一五一十地解释:“老夫只能凭眼力分辨,切脉只可辨出小公子身体状况属哪一种,不可多做判断。” 我没忍住笑了两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老头顿了顿,好像忽然反应过来我在逗他玩,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我正要提醒他注意身体,他却不想理我了,转头一顿写写画画递出去,背着木箱子就朝旁边的少年弯腰:“公子,老朽就先回去了。” 我转头看才发现,那个叫沈舟山的少年还在旁边。 我发现昭戎身边的人都长得好看。 比如秦满,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看起来戾气就很重。但是,他长得真的好看。还有梅先生,清秀干净,好像……深山里的树,笔直又温柔。还有那天被昭戎赶出去的人,我去书房时撞了他一下,一身贵气,眉目锋利,唇畔带着似笑非笑的模样,看起来很危险,像深邃的寒潭。还有昭戎的哥哥,眉目俊朗传情,耀眼明亮。 这个人——叫沈舟山。 舟山可能是字,听起来倒是跟云回志趣相投,应该和昭戎关系很好。 沈舟山眉眼唇鼻都很精致,眼睛里时有流光转过,除了长得好看,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也不能这样说,就是很正常,嗯……就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 少年人那种英气和坚毅,但是没有像昭戎那样,也没有像秦满那样——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总之昭戎身边的人都是各式各样,提一句我就能分辨出来的那种。但是这个人没有。他好像是那种不属于任何一种样式的,正常人。 算了,我记着他叫沈舟山就可以了。 “长玉?” 我回过神,瞧见沈舟山不大自然地看着我,神色有些尴尬,陆昭戎悄悄扯了我一把,以示提醒。 沈舟山笑了一下,主动开口:“初次见面,我叫沈桓,字舟山。” 陆昭戎顿了一下,小声道:“……桑儿是他妹妹。” 我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 沈桑啊,很漂亮一个小姑娘。 我又看了看沈舟山。小姑娘和他一样,也长得精致,眉眼灵动,眼睛里时不时会流转过光芒,应该是个很活络的人。 第70章 回过神,我瞥见沈舟山眼底一丝微弱的抵触,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叫我长玉就好。” 陆昭戎看了他一眼,他笑了笑就出去了。 “他去叫人抓药了,你再睡一会儿?”他低头凑近我,“我这几日应该就闲下来了,你想去哪里看看?” 我想了想,道,梅先生的事就这么直接揭过去了? 想得美。 “去美人多的地方。” 我故意这么说。 陆昭戎果然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一声,问:“梅先生不够好看?” “……” 我回头看他,见他还是温和地笑着,没来由一阵恼火——“陆昭戎。” 他笑着,“在。” 我忍了又忍,伸手扯住他的一绺头发,“你再说一遍?” 陆昭戎眉目温柔,抽了两下头发没抽出来便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忽然顺着我拽他头发的力度往下压,颇为风度地吻了吻我的唇,“我不说了,好不好?” 我跟着抿了下唇,赶紧松开手背过身,“你出去,我收拾一下。” 陆昭戎低笑两声,“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 门扉开合,我心说陆昭戎这人,容易上瘾。从前是喜欢牵我的手,后来喜欢揽腰,现如今……动不动喜欢上嘴。 毛病。 我心情闷闷地扒拉了一身衣裳,又仔细铺了铺床,免得红木再唠叨。 门扉轻响,陆昭戎就在廊下站着,我不由自主地瞥了眼他的嘴角——虽然好看,但也不是他动手动脚的理由。 说起来,陆昭戎是真的好看,苍白也好看,染血也好看。不管怎样都好看,真的。 我没有非要夸他,只是他一颦一笑都带着魅色,又偏有锐利沉稳的气质,任谁被美人环绕着都会时常感慨一两句的。 他又来牵我的手,我看了一眼,也没有拒绝。 只是走到外面的时候沈舟山回来,目光似有若无地朝我们手间掠了一下,我想了想,默默把手抽了出来。 他似乎有些诧异,又多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微微笑,问道:“这是要出门?不休息一下?” 我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好像我也不知道出来要做什么,便转头看昭戎。 他沉默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最近几日都嫌我院子小,我带他去看看,一起走走。” 我愣了一下,所以……要换大房子? 沈舟山点点头,随口一应:“行。别太晚,药已经熬上了。” 眼见着他要走,我几经挣扎还是叫住了他:“等等。” 沈舟山诧异地回过头。 我沉默半晌,问:“那个老人家,是你们家的人吗?” 他停顿了一下神色,然后笑了笑,回道:“是。有什么事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叫他注意身体。” 他愣了一下,听到昭戎低声提醒我的一句“长玉”又回过神,随口应道:“哦,好,多谢。” 然后就走了。 我看了看他走的方向。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厢房,看来他住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如此随和的态度,看来他和昭戎确实很亲近。 正出神,陆昭戎忽然揽过我肩膀,打断我:“长玉……如此贪恋美色,我很不高兴。” 我侧目瞧见他目光里划过一瞬晦暗不明的色彩,眉宇间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冷气,语调依旧温和平静,甚至带了些诱哄的味道…… 我判断了一下,这大概是在生气。 “老人家要去世了。”趁他还在忍着,我决定补救一下,“他是很好的人。” 我不想刚刚和好就再闹一通,我很累了。 气氛有些沉寂。 许久,陆昭戎轻轻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触电般从耳边溜过去,我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 他顺其自然地松开我,问:“明日梅先生来,我可以旁听吗?” 我犹豫片刻,“会打扰到你。” 陆昭戎眼神里黯淡了一刹那,然后很快提起神采,征求道:“搁置一扇屏风即可,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好吗?” —— 我以为,他是很了解我的。 忽然间松了口气,我莫名其妙觉得心情有点复杂,却没忍住笑了出来。 像是他压在我身上的厚重的感情不断在实质化,然后忽然从我身上跳下来,就站在我面前,给了我机会去触碰他。 “……笑什么?”他皱了皱眉,语气里有些小心,“会耽误你学习吗?” 我摇摇头,转身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道:“好。” 他怔住了。 -------------------- 第40章 钱是万能的 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昭戎的院子好像真的很小。至少和陆府秦府比不是一个概念。 不过我也没有要嘲笑他,看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想必心情应该很好。门口有马车,他先一步上去,然后优雅地伸出手来接我。 他是一个事事周全的人,在他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上,他喜欢做到最好。我不知道他是习惯这样做还是自己非要要求自己,但我没有拒绝,因为其实我挺喜欢他的周到。 “我挑了几处地方,本来考虑到做事方便。”马车徐徐而动,他撩开车帘往外瞥了一眼,似乎在和什么人打手势,“但是如今你在,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第71章 我安静地看着他,等他放下车帘看过来才说:“既然挑好了,便不必问我。” 我也不出钱,也不做什么事情,换一个大房子应该要拿许多东西换,我没理由给他添麻烦。 陆昭戎笑起来,语调微柔,“你先跟我去看看,环境毕竟不同,万一我挑的你不喜欢。” ……我觉得我其实不挑,不过他可能觉得我挑,就像他觉得我怕冷。但我也没有拒绝,我想我应该先学会参与他的想法。 我和他一起安静地坐着等车停下。其实我有些奇怪,为什么出门一定要坐马车?不能乘风我可以理解,但是就目前看来,这里有一部分人能够驾驭一种所谓内力,比如昭戎,或者我们可以骑马……总之,马车不是很明智的选择。 我想了想,这件事明天可以问问梅先生。 第一处院子在茶楼附近,我记得他说经常会去那里谈事情,这样确实很方便。 下车的时候陆昭戎掀开车帷,透亮的秋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我尚还来不及细看,便瞧见车外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很明显是陆昭戎的下属,他身边臣服的人大都这样,沉闷无趣且心高气傲;还有一个身着布衣,满脸是笑,看起来亲切热情——他的眼神我不是很喜欢。 那个眼神没有恶意,却充斥着恶意。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我不喜欢。 他眼睛盯着昭戎上下看,然后又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我正要瞪回去,昭戎忽然开口:“长玉?”我猛然回神,骨节流畅的手修长好看,正在我眼前邀请着。 我这时已经弯腰下车到一半了,看在如此精致的手的份上,就不和他计较。于是我手搭上去轻轻一跃,任由车帷在身后晃荡。 “就是这位公子要买房吧?”那个人说,“小人走牙商有十几年了,见过两位公子。” 牙商? 卖房子的人? 他走在前面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看,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口中呵着热气,眼睛弯成了月牙,“这一带房价都高,毕竟靠近茶楼,茶楼对面又是酒楼,开铺子人来人往的,好做生意。” 我瞧昭戎掠了一眼,好像不太在意,倒是他的下属四处观察着,很是仔细地审视这个地方,然后就听昭戎说:“去后面院子。” 绕过一道布帘,便见院子里干净整洁,中有一小片汩汩泉水用石头围着,聚成一小片水洼,种着几棵早已凋零的树,闻起来很香,应该会开花。 环绕院落零零散散几棵树上压着积雪——其他的我也不懂,只觉得这个地方修饰得很自然。 “正房有三个屋子。”牙商在前面喋喋不休,“这是耳房,后面是厢房……” “你喜欢吗?” 陆昭戎忽然打断他。 我慢慢收回目光,看他眉眼温和,俨然一副叫我拿主意的样子,想了想,我回忆起下车时热闹的人群,说:“吵。” 那个下属看了我一眼。 陆昭戎笑了笑,问:“你方才说,房价很高?” 牙商愣了一下,连忙拱手跑近了,“是。这边房价都高,不单对您一家。” 他沉吟片刻,抬眸,“多高?” 牙商又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伸出一只手,“这个数。” 我瞧他伸了四个手指,满手裂痕且盖有薄茧,想来也是个吃苦人。 忽闻昭戎轻笑一声,抬手时很自然地瞥了下属一眼,“我是头一回买房,从前都是指派人去,但也知道四千两白银不是个小数目,地段再好,这个价也不是一般贵了。” 我眼瞧着下属抱拳离去,寻思他是怎么猜出来昭戎叫他做什么的,好像那些属下都跟昭戎很默契的样子。 不过——所以到底买不买? 牙商谨慎地望着下属离开的方向,然后笑着说:“小人已经跟卖家压价了,公子不能难为小人,还得养家糊口不是?” 我觉着陆昭戎不好糊弄。 他沉默着笑了笑,说:“先前不是预留了三个地方,先去瞧瞧。” 第二处在客栈旁边,下车时能见着三四处背着包袱的人,同茶楼那个地方隔了两条街,倒是不冷不热的环境。 这边是一个住宅,也没有铺面,里里外外三层,说不上比第一处清雅,但也简单大方。正房有两间屋子,院落很大,东西两间厢房也都有小院子,西厢房有一口井。然后是外层的耳房杂屋……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听昭戎又问价格,那牙商说了两千白银,便又去了第三处。 第三处距陆府很近,就在一条街上,和陆府顾着头尾,我猜昭戎未必会喜欢这里,他和陆府不亲近。 房子很大,比之前还大,里外四层。正房有四间,厢房有三间,其中一间厢房和一个大院子隔着一条长廊,占了一整层,院子里有一口藻井,价格在三千白银。 我听到价钱有些奇怪。 我私心里觉着后面两个地方比第一个地方好,但是价格为什么还低了? “公子。”那个属下从外面回来,“沈公子叫您回去。” 昭戎看了看他,“何事?” 下属抬了抬头,复又低下,“……小公子的药熬好了。” 我瞧他别别扭扭的样子有些好笑,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下属又闷着头转了个方向,回话道:“回公子,属下穆青。” 第72章 穆青?这名字有够草率。 “好,知道了。”昭戎接过话茬,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温声问,“你瞧着喜欢便留给你?” 我愣了一下。 眼瞧见穆青错愕地看着他,想必也没料到这一出。况且,我也不是很喜欢人跟着。 昭戎又说:“我本打算这几日陪你,适才又多出了一件事,你多留一个人也好,说说话。” 我沉默了一下。 穆青倒是调整得很快,应得痛快:“是。” 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多出了一件事,我也没有要他陪我。我只是想,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件事,真的是莫名其妙。 “好。”我想了想,“房子还买吗?” 他低眸看我,语气温和:“你喜欢哪个?” 我想了想,回说:“第二个。” 陆昭戎低笑了两声,吩咐道:“去签房契。” 今天折腾得够久,我也有些恹恹地。回去后瞧见三九寒天里沈舟山尽职尽责地备着药膳,正坐在院子里等,我也颇有些心情上的微妙,沉默了一下,还是乖乖把粥吃了。 好像陆昭戎身边的人,对一些事情都很执着。 我一勺一勺地吃着,碗里冒着热气。他们两个坐在一旁聊着,沈舟山时不时看我一眼,然后假装很自然地移开目光——他可能对于我在这里有些不满。 “宅院定下了?”沈舟山问,“花了多少?” 昭戎神色中带着沉思,转头问了另一件事:“你的伤如何了?” 沈舟山笑吟吟地瞥了我一眼,瞳眸中闪着流光,“嫌我烦了?” 陆昭戎倒茶的动作明显一僵,热烘烘的烟雾扭曲了一下,片刻后他神态自若地继续,“两千两银子,牙侩从里面抽了足足一千两。” 沈舟山愣了一下,神情略有沉吟,低喃道:“暴利啊……” “——你想从这里入手?” 昭戎垂着眸子搁置小茶壶,然后从袖笼里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物什,轻轻放在我面前,温和地笑了笑,“糖,剥开吃。” “现如今各家臣服,势必要从锦城里拿权,我们又不得不放权。但放权而不治必有不臣者,所以欲治陈郕,先治各家。剥削之风早已遍布整个陈郕,被剥削者却迟迟不见反抗,我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我捏起那块泛着甜味的方块,一层层剥开糖纸,目露疑惑,试探着往嘴里放了放——沈舟山默默地盯着我。 我顿了一下,抬眸看他。 他默默移开视线,重新开口,“你担心他们借题发挥?” 方糖入口,甜腻的味道立刻冲淡了咸苦的粥饭,我瞧着昭戎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便插了一嘴,“秦满在琴川。” 两个人忽然停下话头,齐齐看着我。 气氛有些微妙。 我停顿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试探着说:“你,不是想收钱吗?” 陆昭戎怔怔地盯着我看,眼眸中潋滟的光泽映照着满院的北风,如剪了一段迟暮的天色融进了雪色里,凉风衔着他一缕发丝,痴痴缠缠地缭绕在身后。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咳。” 沈舟山敛眸偏开视线,神色里带着警醒,有些严肃。看起来很窘迫,也很不高兴。 我回过神浅笑了一下,起身,“你们聊。” 身后隐隐约约听到仓促打翻茶盖的声音和沈舟山的低声埋怨,然后是陆昭戎不大自在的推辞。我脚下没几步到了屋门前,平静地推开门。 回屋后我练了会儿字,然后就趴在窗子前发呆。 暮色四合,星子还没上来月亮就已经悬挂很高了,好像天黑得格外早,风也很凉。积雪挤下枝杈的场景看起来很空寂,我放在窗沿上的手很快没了知觉。 红木进来收碗铺床时瞥了我一眼,问:“公子不是同陆二少爷和好了吗?怎么不开心?” 我怔了一下,侧目看她,“你……为何总觉得我不开心?” 红木取裘衣的动作一顿,然后看过来,边往这边走边摇头失声般笑着,眼睛里水色盈盈,“我发现公子总是喜欢心口不一。” 我沉默。 她温柔地笑着,然后贴心地给我系上裘衣,没有毛发的那种,轻声细语地说着,“陆少爷交代了,院子里的雪不能扫,公子看的时候要穿得厚一点。” 我侧头看着窗外出神,又听红木如在耳侧的亲昵语气,仿若冬夜里如此寂静无声,只有风在呼号,“你为何……觉得我心口不一?” 红木替我整理衣领的动作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垂眸笑了笑,“许是红木错了。” 我忽然间很烦躁,抬手推开她的手指就扯开带子,刚系好的裘衣扯下来随手丢给她,语气平淡,“我睡了。” 红木,“……” 她恭顺地退出去,“是。” 隔着门,我听到她如释重负的长吐一口气,好像被什么事物压了很久,终于得到了解放。 我愣愣地凝视着床帐,纱帐上绣着的暗纹精致细腻,我可能是前几日闲了睡得太多,现下居然有些……睡不着了。 抬手抽下发间的玉簪,我随手丢在地上,清脆悦耳的碎裂声在夜色里如此清晰,我不知道如何克制这股躁乱的心情,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 我慢慢缩进被子里,蒙着头,瞪着眼睛看。 第73章 我好像……许久没有在白日里仰头看天了。 -------------------- 第41章 先学会了疼 我好像已经忘记了与生俱来的使命,哪怕这种使命是阿婆强加给我的。 我一整夜的记忆里全都是陆昭戎,被褥里本应闷热的空气无论如何捂不暖和,我想我可能是有些怕冷的。 睡不睡其实对我来说区分不大,一大早我去了书房等梅先生,那时昭戎已经在了。 他起得好早。 冬季的清晨飘散着淡淡的寒气,书房内烧着碳火,屋内的灯还没有熄灭,看起来天色未明他就已经在了。 他瞧见我眼眸就温柔地笑起来,提笔的手停在半空,静谧微薄的光影流动,他搁下笔便绕过来。 “怎么起这么早?”他问。 我便如同心上划过一道抓痕,一夜未眠的浮躁心情转瞬之间悄无踪迹,平静且舒适。 我一直以为,我在情绪上不会有如何的大浮大落,如今惊觉,倒是我错了。 “醒了,便过来了。”我慢慢走向他,望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在忙什么?” 陆昭戎牵过我的手到桌旁坐下,烛火恰巧在不是太明亮的时辰里打下了一片阴影,他眉宇隐在阴影里,嗓音清润,“草拟政令,须先呈上获批,才见得周家主。” 我沉默着,感受着昭戎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手掌,一下一下,似乎在汲取我身上的温度。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说:“各家所在的征收不同,按比上供周家,却不按比征收银税,以致贫富悬殊而表象公平……可以听懂吗?”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如实回话:“大概明白。” 他站在我身侧,笑着把我揽进怀里,低声问:“冷吗?” 我试探着轻轻环住他,摇了摇头,“还好。” 他愣了一下,继而眼睛里盛满了笑意,转瞬之间在我额上落下一个吻,“长玉,我后天要去南术,你跟我一起吗?” 我眼前瞬间回忆过一片血色和肃杀之气,抬眸看他眼里藏不住的期待和小心,又开不出口拒绝,便就一直那么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陆昭戎从我身上收回目光,眸中闪过一抹锋利的光芒,道:“琴川富庶却无人可用,南术贫瘠反而人才辈出,可见下乱则能者力争,欲满则贪得无厌。” 我安静地听着。 他昨天说,被剥削者毫无反抗不合常理,今天又说南术能者力争,那就是想制造混乱,以此给各家敲一记警钟。政令随之下达南术,只要初显成效,有一家表态,各家便会陆续跟上…… 只是需要一个人站在对立面,煽动群情激奋,联合那些所谓辈出的人才。 他还要带着沈舟山吗? 我思索道,沈舟山出现代表的就是沈家,轻易会被人瞧出破绽,所以一定有一个原本就是南术的人——这个人得能让人信服,又有足够控制局面的能力,并且他信任这个人。 我正想这人是谁,便听门外传来请示声:“公子,梅公子到了。” 陆昭戎抬眸,“带他来书房。” 我转眼看了看一早布置好的屏风,忽觉这件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事情,可能,是他一早就想好的。 只不过在等一个能让他发作的契机。 牙商牟取暴利,应该也是他一早就知道,买房也是一早计划好的,最后还是花了那么多钱,还说自己从来没有亲自办过这些事情,也是既定好的。 我是他顺带的。 他可以拿着这件事向周家主说,叫人觉得他受了委屈——虽然确实花了冤枉钱,大家就会觉得他后面做的事情顺理成章。 我环着他腰的手骤然收紧。虽然,我不懂那些事情,但是陆昭戎这个人,吓到我了。 “怎么了?”他轻柔地盖上我的手,眉眼低垂,“快起来,叫先生看去了不好。” 我被他手上残余的凉意惊了一下,遇刺般迅速收回了手臂。他低笑的声音传进耳朵,我胸腔里便忽然沉闷起来——那是一种,胀胀的、密不透风的、仿佛被什么事物堵住了的闷痛感。 “怎么了?”他愣了一下,“哪里不舒服?” 我抬眼看,他神色里划过一丝担忧,正俯身抓着我的手臂以防我坐不安稳,见我不说话又添上了些焦灼,眉眼间的温和刹那间消失。 我记起了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 被清冷的水掩盖着,妖娆妩媚里掺杂着壮烈的攻击性,美得……像极了人间。 我忽然开口,“陆昭戎。” 我应该从第一次见他就发现的。 繁华路上从烟火处走来的人,身上带着被灼烧一般的痕迹,早便被浓烟熏染过了。 他怔了一下,问:“怎么了?” 我看着他眸中泛起的涟漪里自己的倒影,原来在他眼里,我是那样的平静和不可触摸。 我几乎有些蛮横地把他拽下来,压着他的脖子去亲吻他——深重的遗憾和不可回头让我重新浮躁起来,我知道他喜欢亲吻我。 然后周遭的一切才变得真实。他的唇温凉,就如他抚上我脖颈的手。 继而他身上的温度逐渐升高,舌尖也温热柔软,我恍惚间以为,我能够温暖他常年浸透寒凉的身体,便越发疼痛起来。 第二年正月十四,我开始因为陆昭戎而疼痛。 门外响起敲门声。 第74章 “公子,梅公子到了。” 他没能放开我,我即将抽离他肩头的手被他紧握住,流连辗转的欢喜热烈地从口中蔓延,我不敢推拒。 直到我沉寂已久的心跳声缓慢而有力度地在心底敲击,迷离而沉重的亲吻才逐渐离我远去,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空白。 他神色低迷地看着我,小心而不舍般试探着轻吻过去,我回过神时他正亲吻我的耳朵和鬓角,灼热的气息铺洒在耳廓里,疼痛感侵袭而来。 我被突如其来的刺痛惊了一下,反应迅速地拽过他的手腕,起身将他按在了桌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以示警醒——砚台从桌上翻滚落下。 ——“公子?” 我指尖毫无预兆地颤了一下。 他怔怔地望着我,眼睛里色彩明动,带着勾魂摄魄的味道。 我闭了闭眼,平静地后退一步,然后弯腰拾起泼洒了一地墨迹的砚台,转身去给人开门。 门外忽起大风,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我瞧见阶下清隽俊秀的书生裹着雪白的裘衣,白色的狐毛围在脖颈间,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随即在我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阴云骤然压下,风声尖锐。 我恭敬地俯身请先生进去。 裘衣滑过我手边,我回头朝天上看了一眼,风声忽止。 阴云间的翻滚霎时间静止。 守在门口的下属脸色煞白,利落地跪在地上,“小公子息怒!”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明明,没有生气。 转身进屋,昭戎正站在桌后清理桌面上的墨迹,梅先生礼节周全地作了揖,正站在那里看着那块脏地面,听到声音回过头,解了身上的裘衣。 他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抱歉,我叫人收拾一下。” 梅先生点了点头,去了屏风对面。 我看他又很快低下头不敢看我的样子,没来由笑了一下,转身跟着梅先生过去了。 我和昭戎相识有半年还多了。 趁着他吩咐旁人,我问梅先生,“为何出门一定要坐马车?” 梅先生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好笑,“自是因为方便。” 方便? 我顿了顿,“何以见得?” 他又愣了一下,然后沉吟片刻,问道:“小公子觉得不方便?” 我点头。 他惊讶了,“为何不方便?” 我想了想,“飞着更快。” 梅皖昀,“……” 他沉默片刻笑了起来,“小公子可知上行下效?智者造之,权者控之,富者换之,谁人不向往之?这世上并非人人有智,也并非人人有权力和大量财富,因此……也不是人人都会飞。” “倘若有人先驱车,便会有人也想驱车,有人先翱于天地,便会有人也想翱于天地。人之生依附于土,何以离之而去?” ……这是说,有些事情可以人人效仿,有些事情却不可以。就像有些事情有人会做,有人不会做一样。 “公子在想什么?”梅先生笑意盈盈,“可得出结论了?” 我想了想,回道:“想要让人心里想的一样,就要找到什么都不会的那些人都能做到的事。” 梅先生的笑意戛然而止,神情骤然愣怔住。 他猛然起身,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陆昭戎从屏风那边转过来,一脸震惊复杂地同他对视。两人相顾无言,眼眸中流露出同样意蕴的神采,看得我毛骨悚然。 “来人。”陆昭戎忽然转身,“备马去周府。” 我,“?” 他迅速朝梅先生揖了一礼,“还请先生代我去蒋家走一趟。” 梅皖昀连忙回礼,“不敢。” 两人着急忙慌走了,徒留我一人在书房里呆坐着,气愤之下又哭笑不得,谁知道这些心有执念之人又怎样茅塞顿开了。尤其陆昭戎,竟把我直接撂在了书房,这是从前没有过的。 我想了想,决心去请教一下跟昭戎向来默契的下属,“穆青。” 他果然在附近藏着,听到我叫他一下就闪出来。我心说原来留一个下属的作用是帮忙猜测昭戎心思的,心情有些微妙。不过也好。 我问他,“你觉得他是做什么去?” 穆青跪在地上,“属下不敢妄议。” 我笑了笑,“我不告诉他。” 穆青抬了下头,“……公子可能,会劝解主君莫要再从各家内部下手。” 嗯?那从哪里? 我看着他,“仔细说。” 他迟疑片刻,从单膝跪变成彻底跪在地上,“小公子恕罪。得方才小公子言,世上大多为一无所有之人,现如今各家表面已臣服,不如收服民心。” 是这样。 我想了想,剥削者从被剥削者处得到很多,然而被剥削者才是最初的那个“智者”,智者被权者所控,然而权者不止有剥削者。这仔细讲起来有些麻烦,总之,只要拿住源头,陈郕的垄断制便会不攻自破。 要想改变各家垄断的局面,就要放弃各家,这算是……釜底抽薪。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的样子。 我猜想昭戎一早就想到了,只是尚未有说得清的结论,现如今醍醐灌顶,行事定然更加雷厉风行。 那么昭戎收了钱以后……会收什么呢? 我——心中竟然开始期待起来了。 第75章 -------------------- 第42章 东风恶,欢情薄 书房外的雪早被清扫过,看起来凝结得像冰,晶莹剔透。 我百无聊赖地把位置挪在窗前,没一会儿天又阴上来,眼看就要下雪。也不知是我刚刚真的有情绪波动,还是本来就要下雪了,黑云慢吞吞地往这边压。 我呆了一会儿,然后出门站在廊下仰头看着。 寒风阵阵掠过,我皱了皱眉,质疑道:“你们怎么回事?” 风吹到身前停下,似有犹豫。云层翻滚,试探着浸出了冷意。 我沉默片刻,“等他回来。” 凉风卷吧卷吧在院里转了一圈,然后卷吧卷吧从我身边过去,好像十分不情愿。 陆昭戎没有让我等太久,可能他和所谓主君其实没什么琐事要聊。倒是梅先生去了很久,一直到晌午才回来同昭戎会合。 梅先生走的时候不过晌午,陆昭戎送走了人回来就扒拉着我,笑吟吟地望着我说:“长玉,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 我分出食指撑住他的肩膀,腰腹被他箍住,只能往后仰,“怎么说?” 他低笑两声,抓下我的手就抱过来,“我发现你一件事。” 我不得已接住他,“什么?” 他侧头凑近,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我的耳朵,我尽力偏头拉开距离——也不知他是不是太过喜悦而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清泠泠的声音像极了要下不下的雪天,“我发现长玉你——” 我瞥了眼廊下压低存在感的下属。 陆昭戎追着我躲的方向过来,压低了声音,“……四下无人时好像不太一样。” 我愣了一下,准确被他抓住空隙啄了一口。 陆昭戎极其有风度地后退一步,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嗓音温和,“明日上元节,我可以邀请你一同前往灯会吗?” 我沉默了一下,“后天不是要出门吗?”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不依不饶:“可是我已经安排好了。”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记起他曾说要陪我走过人间每一个节日的事情,他低着头在笑。 廊外静悄悄地飘下细雪,厚重的云层之下漏泄出丝缕透亮的光线,蓦然间万种风情攀上他的眉梢眼尾,掀开眼帘时风云都在陪着他温柔地笑,“先生说你要练字?” 我怔怔地望着他,没能说出话来。 他眼睛灵活地翻转到斜侧方,好像在怯生生地躲,唇角弯起来,眉眼间抑不住地笑,整个人瞬息之间变得生动,“我教你?” ——我回过神时已在书房内,后背被他整个笼罩在怀里,右手被他握着,笔墨在手中流畅而缓慢地划过纸张。 我悄悄抬眸,瞧见他低垂的眉眼和跳跃的烛光。 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屋内显得很暗,可是他脸上却很明亮,我猜想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这么些天我到底还是摸清了他一些规律,除了他一心筹谋的事情,他心里挂扯最多的,还是我。 我不知道陆昭戎对我算不算用情至深,但每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总能从里面看到许多的柔情蜜意。这大概是我学不来的。 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我今天给了他一种同样身在其中的错觉。 “锦城的上元夜灯火通明,算得上人间盛景。”他噙着一抹笑,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我耳侧,“按照我们的规矩,要回陆府吃团圆饭。” 我静静地看着他。 “瞧,把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他转头看向我,“明日放进河灯里许——” 猝不及防拉进的距离令人屏息,他温柔的目光凝滞了一瞬,从窗缝里渗透的潮湿气息令他的怀抱暖意浓倦,对视的某一时刻我脑袋里莫名划过了“缠绵悱恻”这个词。 我恍然间想要重新亲吻他。 不因为疼痛,也不因为配合,更不因为他喜欢。 我静默了一会儿,开口打乱了心里的想法,“许愿吗?” 他愣了一下,掩饰般喋喋不休地自语:“上元节的河灯许愿很灵验的,是人间惯常的习俗。反正我们要走了,回府也能顺便拜别我兄长和父母,我们……” “你想许什么愿?”我打断他。 他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想了想,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不直接向我许愿?上达天听。” 陆昭戎再次愣住了。 然后他沉默着笑了一下,“天虞神还管这个?” 我沉默了。 这话是我说错了。他不喜欢天虞神,更不喜欢从我口中听到天虞神,我应该放在心上的。 可惜平白坏了他的好心情。 我转头看着雪白薄纸上相依的两个名字,字迹清晰,深刻有力,仿佛要把它们融进纸张里面,我便忽然猜到他要许什么愿望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学着他工工整整的字迹又写了一遍。 我是认字的,只是没拿过笔,写不出字来。 左边是歪歪扭扭的陆昭戎,右边是歪歪斜斜的于长玉,写着写着,听陆昭戎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便悄然放下了心绪。 我跟着抿唇笑了一下,一边不气馁地写着,一边问他:“今天下雪,不再出门了吧?” 他从后面抱住我,下颔压在我肩膀上,懒洋洋地找了一会儿舒服的姿势,“不出门,这两日陪你。” 第76章 我“嗯”了一声。 “我方才回来听红木说,你摔了一支簪子?怎么了?不高兴?” 我笔下顿了顿,“没,昨夜里取下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他轻笑了两声,手指在我腰间挠了挠,“笨。” 我想了想,伸手在砚台边蹭过去,反手抹在他脸上,趁他还在发愣,我顺势转移他注意力,“你聪明,下回你来取。” 身边安静了一瞬,我正要回头,他忽然咬住我的侧颈——我猝不及防地僵了一下。 牙齿细细碾磨在皮肤上,我手中的笔悄然脱落,“咔嗒”一下,便听他含混不清地说:“服侍上神更衣,可有奖励?” 我定了定神,现如今陆昭戎果然不再满足于亲吻了,这要是咬一口咬一口的,就算不疼也伤感情,心道,我不能这样次次纵着他。 于是我偏了偏头,“站好。” 他唇齿间停顿了一下,然后很听话地挪开了不安分的牙齿。我方才松了一口气,便觉被咬过的地方被温热柔软的触感掠过去,身体忽如被雨天打下的闪电劈中了一般,僵硬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异样。 我闭了闭眼,清晰地感受到颈项间若即若离贴着的唇和齿痕上湿热的舌尖,“陆昭戎。” “……嗯?” 他仿佛猛然惊醒般抬起头,眸色不安地凝望着我。 我回眸同他对视时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殷红的唇色上,忽然之间就想到了近朱者赤的寓意,莫名一阵心累……我沉默了片刻后悠然叹了口气,心道,随便吧。 他讨好般笑了笑,重新压在我肩膀上看我写字。 烛光跳跃得很静谧,我在他反复不停的折腾里安稳地写满了一整张的名字,等回过神时忽觉满纸的“陆昭戎”横亘眼前——我抿了抿嘴唇,悄默默地抽出下面的纸盖上去。 “……我都看见了。”他嗓音里夹着愉悦的声调,“藏什么呢?” “……” 我其实有愣了一下,倒真的在想,我是藏什么呢? 不过写了一张字,他一直在后面捣乱,我心有分神也是正常,写出什么来也不奇怪。 那我刚才,为什么要掩藏? 我沉默着没回答,有些出神。 “长玉?” 我回神,“嗯?” 他眼眸中蒙上了一层期待和胆怯,揽着我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轻细的声音里透着猜测,问:“你……有没有,喜欢我?” 我心底颤了一下。 我其实说过类似的话,我说比起梅先生,我更喜欢昭戎。但事实上他也问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一次我没有回答。 而我这次本意上是想脱口而出喜欢的,但不知为何,两个字在舌尖打过转以后就什么也不剩了。 我想,也许他问的,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于是我沉默了一瞬,说:“我不知道。” 他目光显而易见地黯淡下去,然后很快又恢复如常,就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笑着,轻声道:“没事,我们慢慢来。” —— 外面的雪这时已经下得很大了,白茫茫一片,张牙舞爪地打着转。 我侧头看他撑开小童送来的大伞,伞面上画着梅花,他伸手来牵我,“红木说你喜欢梅花?” 我跟着他走进雪幕里,眼眸低垂——红木说红木说,红木又不是我,“我说我不喜欢。” 他卡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呛他,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你喜欢什么?” 我看他一眼,“你不是说,我喜欢这世上所有的事物?是这样。” 陆昭戎似乎被我噎了一下,尴尬地拿手蹭了蹭脸,“我的错。” 我怔了一下。 听他如此顺畅地承认错误,我反倒有些不习惯。 我心里印象昭戎是很高傲的,尽管他对我很温柔。 自我和他相识,他会习惯性地把“抱歉”和“多谢”挂在嘴边上,细想起来,反倒同任何人都保有一定的距离,使他看起来极有风度。 然而越是有距离的关系,低头认错越是容易。就像我常年受阿婆照顾,但更多的是在她那里受教,撒谎还是低头认错都是信手拈来。但阿爹不一样,他对于我的脾性捏得很精准,我轻易低不下头。 陆昭戎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应该不缺人向他委曲求全。他的下属就是那样一副自诩聪明睿智的样子,多半都是相互影响的结果。 虽然有了一回,往后就不难开口,但决定要轻易说“我错了”这样的话,多多少少对他有些困难。此番境况,他应该做过不少心理建树。 我想了想,记着他以往柔和的模样,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没事的,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他愣住了。 继而他温柔地笑起来,眸光中流淌着温暖的光芒,声音轻缓,“好。” 从书房廊下到卧房廊下,伞面一合,满地的飞雪。 他伸手拍去我肩上的雪沫,捂着我的手呵气,抬眸间对上我的视线就笑。我寻思世上怎么会有笑得这么傻的人,好像不管我怎么对他,他都能笑得如此温柔。 我被他笑得刺痛了一瞬间。 “我不冷。”我抽了抽手,“你快先进去。” 他利索地转身推开门,推搡着我往里走,“还说不冷,手那么凉。” 随着房内鱼贯而入端着热腾腾膳食的婢女和抱着炭盆的小童,我心想贫富不均也是正常,任谁抛开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也不容易,只能是富人更富,穷人更穷。 第77章 我捧着他递来的热汤,汤煮得很香醇,苦涩的药味也被遮进去了。我一勺一勺地抿着,看他一边抬手打断布菜的婢女,一边挽袖给我夹来素菜,行止如流水般优雅自然,“你尝尝。” 我安静地看着眼前的碗,“我不会用筷子。” 他没忍住笑了我几声,招手叫人又递过来一只勺子,“回头我教你。” 我看着他的手,寻思握笔和握筷子好像没什么太大差别,便试着提了提。 不过没几下也就掉了,昭戎随着笑了两下,我就托着腮只看他了。 我觉着他可能真的是饿了,一顿饭连头也不抬。 我想着他睡得晚,起得又早,一天里事情又那么多,估摸着就是吃得好睡得也不好,便说:“今日无事,你不如早些休息。” 他只是点点头,摆手叫人撤掉那些,小童便打了水进来。 陆昭戎起身要走,我一把扯住他,“你——便不要来回跑了。” …… 我看着屏风上影影绰绰的景象,心底竟生出几分好整以暇,想到他听见我留他时眼中的闪躲,便觉他出来必定要红一红脸,不由得笑了一下。 水声翻转碰撞,哗啦的响动隔着屏风往外传,不多时便转为了衣物窸窣的声音——我在此之前从没有注意过昭戎的……身体。 屏风上长发盖住了半个影子,显得他身形尤其纤瘦。我瞧见他仰头撩拨头发,颀长的身影伸展开优美的弧度,发丝浮起,形成阴影的起伏,落下时又重新遮住了身形…… 我莫名有些出神,仿佛不经意间听岔了一道心跳声,无论如何收不回思绪。 陆昭戎发梢滴着水,单薄的里衣外水雾迷蒙,他擦着头发缓步往外走,视线低垂……“长玉?” 我猛然回神,小童已经一趟一趟进来换水了。 房内的温度因为不断开合的屋门而迅速降低,他眼睫上沾着水汽,柔顺的长发变得滞涩沉重……我完美地错过了逗弄他的机会。 屋内重归平静。 我沉默半晌,推开了他要替我宽衣的手,“你去躺着。” 他好像愣了一下,我没能仔细注意,神思恍惚间已经泡进了热水里,反应过来时,我正盯着水面出神。 我忽然间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不太一样了。 或者,只是我自己觉得。 -------------------- 第43章 角声寒,夜阑珊 我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看书,烛火虽不明亮,但天色也不是太晚。 外面雪下得很大,风声也起来了,他听到声音抬了下头,合上书就要下来。 我笑了一下,轻声道:“我自己可以。” 他动作停顿了一瞬间,然后很乖地缩回了被子里,拿起书后一直看着我,半晌也没有翻动。 我发现自打入锦城,我很少有雀跃的时候,也常常因为陆昭戎在感情上瞻前顾后……我就这么想着,抬手别好床帐,以免本就不亮的光线被遮住,再伤到他眼睛。 我从他身侧小心地爬过去,一抬头他正静悄悄地看着我,连书也搁在被子上了。 陆昭戎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今天怎么了?”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又沉默了一下,重新拿起书。 我瞥了一眼,瞧见上面写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便问:“你喜欢看兵书?” 似乎是屋内暖和了,他声调也有些懒洋洋,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回道:“近来在看。” 我想了想,拉过他手臂抱在怀里,蹭着热气往他身上靠拢,“攻城战?” 他似乎诧异了一瞬,“你懂这个?” 我移开湿漉漉黏糊糊的头发,勾了勾屏风上挂着的棉布,“我听阿爹提过几次。” 棉布慢吞吞飘过来,我包着头发垫在身前,笑道:“于燕之很喜欢研究这些,虽说他可能用不上。” 陆昭戎放下兵书,拿着棉布在我头发上揉搓起来,“你不擦头发的习惯得改一改,容易生病。” 我笑了笑,舒适地闭上眼睛。 “怎么没听你说过你阿娘?”他问,“当初在山上我没见过她。” 一夜未睡的我被他服侍得有些困顿,懒洋洋靠在他身上,说话时也迟钝起来,“她不喜欢跟我接触,我不了解她。” 他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一下,“那天在祭台,她有去看吗?” 我软绵绵地睁了睁眼,淡淡笑道:“我如何知道?” 他没再说话了。 “天虞山亲缘很淡,不像你们这里。”我想了想,还是提着力气解释,“我和于燕之走得近,这样能少犯一些错。” 他收回棉布,随手放在床边的桌上,似有沉默一瞬,然后问:“你一直跟着阿婆?” 可能这么长时间被他黏得我也习惯了,想也没想地又倒在他身上,瞧见他微顿的手指和泛青的下眼睑,低声道:“算是吧。”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手撑着我,把书也挪到桌上,转头吹了灯放下床帐,轻缓而小心地托着我躺下去,“算是?” 我想了想,回忆道:“我其实是阿爹带着。” 于燕之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去抓人,我偷偷记着规矩,他窝在小屋子里看兵书,我就在他旁边蹭书看,我阿娘喊他回家,他就一手把我提溜到路边上…… 第78章 他常常会嫌我烦,然后站在山崖边把我扔到对面山头。 我后来习惯了,也就在天虞山上组了个木屋,然后三天两头去给他捣一回乱。 因为我不是天虞山的人,所以住得离山里远,几乎在山顶上。但我也算不上是不虞山的人,况且我阿娘在不虞山也挺尴尬,所以…… 我慢吞吞说着,他一圈一圈转着我的头发,脸上挂着平静的笑,浅浅淡淡地。 我想了想,解释说:“我们那边没有‘家’的概念,就只是一个屋子,像我的屋子,然后领地意识很强,比如我在不虞山的祭屋。如果有人要找我,得在窗外听见我应声,提前约好。” 陆昭戎微垂着眼,脸上逐渐浮现出疲惫之色,嗓音也慢慢暗哑下去,低声回复我:“我记得你不在意这些。” 不然也不会让他住进去。 我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的眼睑,“我住哪里都好,而且,他们都是住在山上,只有对我来说,这座山属于我,明白?” 他忽然撩开眼,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句,揽着我的腰拱了拱,呼吸声逐渐拉得绵长而平稳。 我悄悄伸手抚过他妩媚的眉眼,慢慢划过鼻尖,手掌覆在他侧脸上,细细密密的疼痛就慢慢浮了上来——我眨了眨眼,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我想,大概也是因为我常年游离在山外的状态,才叫阿婆总是出一些奇怪的任务来培养我的虔诚与归属吧。 但我在山上什么也没学会,除了撒谎和发呆。 我小声问:“昭戎?” 他没能应出声来。 我想了想,轻声说:“你怎么说服阿婆把我带出来的?” “……” 我沉默地看着他睡熟的样子,就像我刚见到他时——安静地,清冷地,壮美地,勾人地。 我默默拿起他的手放在心口,果然一阵揪扯般的疼痛骤然袭来,我无法遏制。 他还是睡着,似乎被我的动作惊动了,眉头微有皱起的趋势。 我维持着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直到他又安稳下来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陆昭戎眼睫颤了一下。 我迅速屏住呼吸,忍下这两日各种各样起伏的情绪,安静地等他睡安稳了。 算了,就算他睡了,也不可以和他倾诉。 我已经够伤他的心了。 他这么美,怎么能一直在我这里受伤呢……我拇指蹭着他的脸颊出神,想着想着,慢慢就跟着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时,烛火如豆般大,他又靠在床头看书,书页翻得很轻,好像他一直就这样坐着,是我幻觉他睡着了。 他满身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挽在身后,葳蕤的灯火在发梢染上一圈光晕,睫毛在脸上打下一层阴影,却将眉色趁得魅惑又妖娆。 烛光在他眼睛里跳动,眼波流转时仿佛燃烛活了过来,随着他好似放慢了动作的眨眼而变得欢欣鼓舞…… 风声隔着窗子显得很沉闷,我听着风声看他,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绝色之人…… 好美。 “什么?”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一下,诧异地回眸,然后他愣了一下,眉眼间变得柔和起来,“醒了?” 我笑了笑,翻了个身面朝上,“我说你好看。” “嗯?”他眉梢微扬,“有多好看?” “比……”我想了想,“天虞山下的水还好看。” 他愣住了。 我看到他眼底有波澜在起伏,暗潮下翻滚着震惊和难以掩藏的欣喜,我恍惚间记起他一直纠结的事情——他问我他更像水还是夕阳。 尽管我到了现在仍然不明白两者的区别,但显然,不像水是正确答案。 于是在我略有深思的境况下他忽然翻身而上,书册哗啦啦凌乱地掉落在床下,烛火随着带起的风闪烁了片刻,他眼睛里映出我呆怔的样子。 我瞧着他要掉不掉的发簪出神,下意识想要去扶——他按住了我的手。 木簪掉落在我耳边,轻轻敲在了我手腕上,他眼中有火在烧,比烛光还亮。 三千青丝从肩侧垂落,仿佛忽然之间坠在了我心上,“咚——”地一声响,回音在耳道里徘徊回荡……我被这声音震得发懵。 陆昭戎的呼吸声逐渐急促,抓着我手腕的手指也越收越紧,清润悦耳的声音变得沉重沙哑,压低了距离,要求道:“你再说一次。”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缓慢却不容忽视。 我张了张口,“你……” 我说不出来。 ……我本来是能说出来的。 但是他这么一要求,我反倒说不出来了。 他目光显而易见地黯淡下去,眼睛从我脸上一寸一厘看过去,到脖颈处停了一下,然后迅速抬手收拢了我的衣领,果断抽身而退,“戌时初了,要起吗?” 我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去看雪吗?” 他拾书的动作一顿,“嗯。” 他兴致不高。 雪在这时下得很小了,他裹着黑色的裘衣窝在廊下喝茶,水雾遮拢着他的眉目,我在廊外拍着积雪,没有旁人在周围,院子里很安静。 我发现雪的可塑性很高,我可以将它捏成任意形状。 我有心哄他高兴,指挥着凛冽的北风一层层切过去,等他一盏茶喝下去,一只白色的“陆昭戎”就站在我面前,我满意地拍了拍手。 第79章 “昭戎。”我朝他挥手,双手谨慎地控制着风将它移动方向,“像吗?” 他端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地看着。 烟雾缭绕在陆昭戎身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好像笑了笑,然后说:“像。” 可我却莫名觉得心酸,愣愣地站在原地。 天色本就阴沉,这个时间也算晚了,雪夜的静在我们之间变得寂寥,尽管廊上挂着灯笼,可我仍然觉得在这一刻,他好像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我往前一步,“陆昭戎?” 他放下杯子,嗓音柔和,“怎么了?” 我心底跳空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问:“你还喜欢我,对吗?” 他愣了一下,沉默片刻,“你今天怎么了?” 我没说话。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从走廊上绕下来,撑着梅花伞。 我跑过去抱住他,他僵了一下。 我抬头看着他,“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回陆府?” 他安静地回看着我。 然后他忽然伸手压住我的脖颈,花伞悄然落地。 痴缠不休的吻如影随形,我在他流连辗转间寻到了一丝无比安心的气息,随着他呼吸声逐渐混乱,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快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我此前从来没有过。 他猛地推开我,目光闪躲,带着喘息,“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我停不下的心跳在耳边急促地提醒着我不够,还远不够——于是我扯住他的胳膊扑上去,清楚地捕捉到他眼眸深处令人感到危险的不知名情绪。 陆昭戎朝后踉跄了一步,下意识撑在了雪人身上,圣洁的雪和摄魂的人相映,极致的冲击瞬间烧透了我常常感受不到的心脏,无处浇灭。 “……过了晌午回去。”我扣住他不停往后撤的腰身,“行吗?” 他闪躲不及,只得被动地接上我的吻,然后偏头躲开,再被我追着咬上去,眼中闪过一丝隐忍。我眼见他要把雪人给捏碎一块,转瞬之间给他换了场地,然后伸手垫在他后脑上。 陆昭戎重重在床柜上撞了一下,打翻了早被吹灭的烛台,“哐当”一下,房内昏沉黑暗,只余彼此交缠的呼吸声愈渐清晰。 “……长玉?” 我心跳声空了一拍。 他音调暗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此声过后反而又不说了,直将我不知所以的心火燎得更厉害,张口就咬在他隐约在滑动的喉部——难怪他也想咬我。 我脑中空白了一瞬间。 “……别这样,长玉——” 他开始挣扎,尽管声音和动作一样艰难。 我迷茫了一瞬间。 继而是越烧越旺的火。 他偏头躲我,嗓音滞涩,“我可以帮你。” “你别这样。” ……帮我? 我不明白。 我仔细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捕捉到他模糊的一缕狼狈。 我伸出的手指尖一阵毫无防备的刺痛,于是迅速缩了回来。 心口处跟着疼起来。 我皱了皱眉,小心同他拉开距离。 —— 所以,我又伤害到他了吗? 他上前一步,嗓音微颤:“……闭上眼。” 我沉默了一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陆昭戎的吻轻细温柔,从鼻尖缓慢过渡到颈项。 我正出神,他一层一层解开我的衣服,然后忽然用一只手捂住我已经闭上的眼睛,反手将我推在床上——他从我身前吻过去,按住我想有所动作的手。 湿热的唇逐渐向火势的根源靠拢,我猛然睁开眼睛,“陆昭戎——” “嘘!”他抓住我掰动他的手,“我等你喜欢我。” …… 滚烫的水滴砸在我腿上,我整个人僵在床上,眼前一片空白。 他哭了。 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我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出神,但是不敢追。 他现在一定不想看见我。 我慢吞吞坐起来,然后从床上爬下去,拾起烛台,点上灯。 他不让我碰他,因为我没有心。 床上很脏乱。 我坐在地上想了想,忽然觉得很害怕,他会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我一边收拾一边想,我怎么样才可以喜欢上他?明天上元节,他会不会不陪我过了?应该不会,他向来说一不二的。 我愣了一下。 因为我发现我满脑子都是陆昭戎。 -------------------- 第44章 青玉案,金错刀 陆昭戎冲了两遍冷水才将火气压下去,从汇聚地上的水洼里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失神般靠在柱子上,僵硬着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强撑着迅速整理了一番,然后靠在窗前发呆。 窗外的雪还是细微地下着,静止的雪人正凝望着于长玉的屋子,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很孤单。 满窗的雪都让他不断地重新记起于长玉不喜欢他这一事实。 他裹着裘衣,又拿了一条毯子,静静地趴着窗沿看那只雪人。 可能是下午睡得久了,他这会儿反而不困了。 夜色里雪人的影子很模糊,没有月亮,不一会儿就糊上了一圈雪,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被埋在雪里。 他就趴着看它被埋住,后半夜才觉得有些冷,把窗子合上了。 第80章 陆昭戎抱着小毯子钻进被窝里,迷迷糊糊想着,于长玉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只是时间问题。 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雪下了一夜反而越来越大,直到清早才停。厚重的积雪把窗外的树枝压得“咔嚓”一声,马上就断了。 陆昭戎模糊里听到敲门声,眼睫一颤,忽然清醒。 “……进。” 门扉吱呀一声,带着被冷风冻了一个晚上的滞涩感。 他抱着被子不敢翻身。 “你怎么回事?早膳都过去了还没起?” 陆昭戎怔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沈舟山正皱着眉站在床边,便慢慢放松下来,行动缓慢地换了个方向,“正要起。” 沈舟山叹了口气,从袖笼里拿出那只白玉铃铛,“我今日得回府,自己拿着吧。” 陆昭戎撑着床坐好,沉默着接过。 沈舟山要走,又回过头欲言又止,看他了好半晌。 他静静地盯着铃铛发呆,以为沈舟山已经走了。 “……于长玉方问我,见你了没。” 陆昭戎倏然回神,蓦地僵了一下。 沈舟山彻底回过身,皱着眉,“我听下人说,你昨儿个半夜用冷水冲了澡?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天气——你眼睛怎么回事?” 陆昭戎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眼睛,嗓音沙哑,“睡的。你赶紧出去,我收拾一下。” 沈舟山沉默片刻,张了张口,声音慢慢轻缓下去,“我叫人熬了姜汤。” 然后转身就走。 陆昭戎盯着他走的方向出神,半晌才重新倒回床上。 愣了一会儿,他慢吞吞从床上爬下去,到屏风后洗漱,梳理了凌乱的头发,然后换了一身衣服。 他无意间瞥了一眼铜镜,脚步瞬间顿住。 脸色很苍白。 良久,他叹了口气,情绪低迷地走出去。 一开门,冷风瞬间灌进来,门边的小童递来裘衣,陆昭戎顺手披上,几下打了个结,抬头时他下意识看向院中的雪雕——刻纹清晰。 他愣怔住了。 几步从廊上绕过去,直到雪人前面,陆昭戎不受控制地伸手触碰。 他眼眶发酸,指尖被雪人的寒气冰得发颤,身后猛然响起一道开门声,他便无法克制地回过头去——于长玉正深深地凝望着他,仿佛就等他出现在门前。 陆昭戎面上划过一道慌张,然后迅速遮掩过酸涩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大步逃离这个院落。 等回过神,人已经在书房里躲着了。 于长玉的声音隔着门缝透进来,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清淡:“昭戎。”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今日上元节。” 陆昭戎僵了一下。 似是没收到回应,于长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你吃过饭了吗?” 陆昭戎回了回头,却没说话。 门外彻底没了声音。 他又盯着地面发呆,渐渐出了神。 …… 门缝处悄然压下一片阴影。 “昭戎。”于长玉抵在门上,“别不理我。” 陆昭戎忽一眨眼,嗅到屋内缓慢浮动着一缕清香,好像……是梨花。 他书房外是有一棵梨树,陆昭戎垂下眼眸。 视线里飘动着一片花瓣。然后越来越多。 其实梨花的味道挺浓的,陆昭戎想,他不是太喜欢。 但是闻久了也就习惯了,而且梨树开花很漂亮,就算不会结果,只是棵花树。 花瓣组成梨树的模样,于长玉的声音便再次传过来:“你……出来看看吗?” “……” 陆昭戎愣怔着笑出来,从心底渗出极苦的味道,抬手按住蓄了泪的眼睛,道,这小神仙什么时候能懂啊?就算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他转身开了门。 于长玉猛地往前栽过去,一向冷清的脸上划过一丝慌乱,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撑在他肩膀上,目光紧张地在他脸上停留。 陆昭戎伸手扶了他一把,强自镇定道:“我去叫人点几样节礼,我们待会儿出去。” 于长玉愣了一下,然后赶紧应下来,“好。” 陆昭戎越过于长玉,边走边朝院中的梨树看,“晌午之前就得回去了,午饭要在府里吃。” 于长玉应得很快,“好。” 陆昭戎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在府里不许出现不合常理的景象。” 于长玉点头,“好。” 陆昭戎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今日倒是有问必答。 大清早街上便有人在扫雪,下了马车没走多远,就看到各商铺开始挂幡,热气腾腾的粥铺和卖面食的老板唠嗑,聊谁家的姑娘被娘家送了灯,谁家的小伙又张罗着买贴画,指着大门上的天官图津津乐道。 于长玉却显得异常安静,没有兴致勃勃地四处观望,也没有扯着他问东问西,只是跟在他身旁走着,他一停,跟着就立马停了。 陆昭戎垂眸笑了笑,拐进花灯铺子里挑了四对花门灯,转头问店伙计:“可有灯谜?” 店伙计微笑着摇摇头,“客官昨日没来,今日可算晚了。” 陆昭戎顿了顿,“怎么说?” 店伙计笑道:“今年有烟火会,灯谜都收去折花楼了,各店里出挑的花样也被收到一楼,戌时五刻要开花灯展。” 第81章 这样。 陆昭戎侧头看向于长玉,唇角不自觉弯了一下。 于长玉正用深邃的目光凝望着他。 他收回视线,从袖笼里取出一只银块,“街对面的红豆饼,我喜欢吃。” 于长玉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接过去,欲言又止。 陆昭戎眉梢微动,开口时干脆利落:“两个。” 于长玉又看了他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陆昭戎侧身看着他过去,卖饼的老板一脸热情,于长玉神色平淡,丝毫不为所动,大概只说了句红豆饼就没下文了,他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店伙计,“可有未刻的桃符?” 店伙计神色古怪,“您要这个做什么?” 陆昭戎笑了笑,“我想自己刻一个。” 店伙计转身欲入内去取,回过头有些犹豫,“可留题字?” 陆昭戎摇摇头,“多谢。” 他回头看于长玉低着头,拿着纸包上下翻动,走在正中街也不留意,又瞧他手里没拿碎银或者钱串,便知这神仙压根就没找钱回来了。 一时有些气结,陆昭戎没好气地笑了笑。 街道上忽然一阵惊呼,本就不多的人硬生生在静谧的冬晨躲出一片趋势,于长玉抬了下头,街上便扬起一阵雪沫。 陆昭戎愣了一下,看见于长玉抬袖挡住纸包,勒马声混着马鸣,他掠了一眼,瞧见马背上坐着一个金袍绣梅的少年郎,惊险地控制着已经高扬马蹄的马。 于长玉脚下一踩,眉目间染上几分冰雪,身子往后一仰,下一刻就要飞出去——脚势忽止,马蹄落下时他腰间极速下压,顺着飞出去的雪絮往后撤了一段距离,看着就好像……催动了内力倒飞了几步。 陆昭戎心猛跳了一下,今天的于长玉……好像很听话。 店伙计揣着手站在他旁边,啧啧称奇:“这小公子身手不错,可惜,遇上个不讲理的。” 陆昭戎接过桃符,这才仔细朝马背上的人看去——嗯? 高霖? “红鬃烈马,金袍过市。”店伙计摇了摇头,“高家的小公子向来跋扈,两个月前去了城郊修行,估摸着今天赶着回家。” —— “这位公子好生气派。” 马蹄踢踏了几步稳下来,金袍少年唇角勾着冷笑,居高临下地望着于长玉。 于长玉翻了翻红豆饼的纸包,转身往花灯铺里去。 陆昭戎没忍住笑了笑,同店伙计付了钱便迎上去,道,看在小神仙今日如此讨好的份上。 “你站住!”少年骤然从腰间抽出一条金鞭子,“啪”地在地上抽出一道雪痕,“道歉!” 于长玉脚步一顿,回眸,“道歉?” 少年抬高了下巴,“对!” 陆昭戎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抱着东西靠在门边看热闹。 只见于长玉转过身,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漠,“为何?” 少年趾高气昂地一甩鞭子,“当然是因为你吓到我的马了!我的马脾气可不好,你最好道歉!” 于长玉沉默着垂眸看了看手里的饼,指尖似有摩挲一瞬,然后看向那匹红鬃烈马,略一点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陆昭戎,“……” 少年显然也懵了一下,然后瞪着眼看于长玉往这边走。两人慢慢对上视线,陆昭戎咳了一下,礼貌地朝少年笑笑。 高霖瞧见是他,脸色一变,然后又好奇地看了于长玉一眼,冷哼一声,扬鞭而去。 于长玉把纸包递过去,然后伸手接过他怀里的一大堆,沉默了一下,问:“回去吗?” 陆昭戎心情还算不错,决定分他一只饼,于长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陆昭戎边吃边往前走,于长玉安静地跟在旁侧。偶尔他会同于长玉解说一下哪个店铺是干什么的,于长玉也就安静地听着,不发问,不插嘴,很是乖巧。 等他吃完了,于长玉便把手里的再递过来,眼眸深邃地望着他。 陆昭戎安静地看他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 他吃着红豆饼往回走,密密麻麻的细刺在心底滚过一圈,又痒又疼。 “我们回去把花灯挂上。”他放缓了步子,又放轻了声音,“然后回陆府。” 路上行人渐多,脚步声都很平缓,他心绪也跟着渐趋平静。 于长玉跟着放缓步子,没有任何异议。 陆府门前不像旁人家那么热闹,也不像旁人家在门口站着一两个人等家里人回来,只开着门,站着两个门童。 门童看见马车便往府里跑去,陆昭戎放下车帘,慢慢靠在车壁上。 一路上于长玉都若有若无地把视线放在他身上,淡然的眼神在这样的境况和举动中衬得有些小心,陆昭戎闭着眼,假装不知道。 不过于长玉好像是有些反常。 但是陆昭戎乐见其成。 下了车,门童刚巧赶回来,赶得很急,等陆昭戎把于长玉也接下来才缓过劲来,说:“二少爷,老爷请您和这位公子去书房。” 陆昭戎动作一顿,点头,“知道了。” …… 陆昭戎隐隐有些不安,一时间也不能分辨出来,站在书房门前缓和了一下,伸手敲响了门,“父亲。” “进来。” 绕过屏风,桌案上放着两张刺金请帖。 第82章 陆衡坐在桌案后喝茶,香炉冉冉白烟缭绕,陆昭戎躬身行礼。 陆衡略一点头,“坐。” 于长玉在他身后站着。 “你也坐。”他说。 陆昭戎看了看长玉,有些沉默。 “戌时一刻,拿着帖子去折花楼。”陆衡放下茶杯,“你母亲在府里布置,别领着他乱跑。” 陆昭戎指尖颤了一下,拿起金帖——帖子没有填写受邀人,落款写了周。 他盯着烫金字面,呼吸乱了节奏,拒绝道:“长玉不能去。” 陆衡面不改色地喝茶,并不说话。 陆昭戎愣愣地看着请帖,受邀人的空白很巧妙,至少反射出了两件事。 首先各家应当都是两张帖子,陆昭戎不可以一个人去。 其次给了陆昭戎选择的余地,带谁去他说了算,但必须是能够写得上名字的。 最后帖子送到了陆衡手里,代表着逼迫。 周自鸣在试探他。 对于陆昭戎回锦城两个月,以各种理由拒绝将带回来的“仙人”送出来,周自鸣表示警惕。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于长玉还什么也没学会…… 陆衡安静地坐在对面等他想清楚,然后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明天要去南术?” 陆昭戎合上请帖,“是。” “喝茶。”陆衡朝旁边已经喷嘴的茶壶抬了抬下巴,“往后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陆昭戎沉默片刻,问:“你身体好些了吗?” 陆衡看他一眼,语气冷硬:“用不着你关心。把帖子写了就可以走了。” 陆昭戎只觉脑袋发懵,下意识坚持:“他不能去。” “——那就写陆昭华。” 陆昭戎瞬间抬头,“不行!” 陆衡抓起茶杯就摔在他身上——“卡拉”一声,瓷片碎了一地。 陆昭戎愣了愣,滚烫的茶水缓慢浸透衣物。 ……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衣服,伤不到也烫不到,就只是陆衡又开始咳嗽,于长玉那边忽然传来压抑的迫人感。 他皱着眉看了于长玉一眼,抬手把桌上溅到的碎瓷片扫在地上,然后往自己跟前的杯子里重新倒了茶,再把帖子推远,以防粘上水渍。 陆衡咳了一阵,慢慢缓过来,“……你倒也知道陆昭华不能去。” 陆昭戎沉默着把水杯推过去。 陆衡不紧不慢地喝着水压下去,然后杯底在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忽然便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陆昭戎喜欢什么人!男人女人,你就是给我带回来一个妓——你给我记住!你,陆昭戎不能再有弱点!” 陆昭戎安静地坐着,对比之下显得尤其平静,语气平缓:“未必是弱点。” 陆衡深吸一口气,声音慢慢降下去:“那就把他带去。” 陆昭戎平静地看着他。 陆衡冷冷地同他对视。 仿佛一种无声的对峙,谁也没有再开口。 陆昭戎在记恨陆衡试图伤害于长玉,陆衡在拿陆府威胁陆昭戎。其实陆衡说的对,父亲年迈有疾,长兄痴傻不堪大用,他把于长玉带回来,本就是一个人走向了风口浪尖。周自鸣为什么在提防他的同时如此放心他的动向,就是因为他在如履薄冰。 “我去。” 陆昭戎怔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转头,看见于长玉用一如既往的淡然目光安静地看着他父亲,说:“不要吼他。” 陆昭戎不可置信地皱起眉,然后回头看向陆衡——他只是瞥了于长玉一眼就移开目光,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打扮得像个平常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陆昭戎瞬间觉得所有的火气都哑在胸腔里,怒极反笑地看着陆衡点了点头。 可惜他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干脆利落地起身就走。 -------------------- 第45章 青玉案,金错刀(2) 黑灰色的瓦当上压着残雪,门楼外小童够着长梯往上挂灯笼,早先买的四对花门灯,一对挂了陆昭戎不大的那个房子,一对挂了那边的院子,剩了两对。 其实远不到挂灯的时候,只是他们不在那边过节,所以不必点灯,挂着就好。 陆昭戎本打算回来先去陪陪母亲,但现下也没有这个心情。 槅扇和廊下的美人靠在光影下透着几分冬末的凉,雪色尽管沁人,却也被清扫得差不离了。 到走廊拐角时于长玉追上他,指尖温凉的触感顺着手指攀爬进心底,廊下来来往往那么多小童和婢女,他却整个被于长玉从背后抱进怀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在鼻尖之下停止流动——陆昭戎的混乱和怒火转瞬平息。 “别生气。”于长玉抓着他的手,“你父亲只是担心你。” 廊下还在扫雪的小童忽然加快了速度,忙碌的婢女眼神慌乱地避开他们的方向,陆昭戎耳尖霎时间烧起来,好半晌才想起来把人推开。 他有些恼羞成怒,压低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答应?他明明在拿捏你!” 于长玉看着他,也不说话。 陆昭戎后知后觉此话有什么地方不对,下意识愣了一阵。 然后他恍然间明白,首先陆衡拿的地方得准。 他眼睫颤了一下,怔怔地望着于长玉的眼睛。 冬末的风带着冰雪的寒气,勾起于长玉如雾般的发丝。 第83章 他先前的玉簪碎了,也没来得及再备,可能是红木给他配的淡金色发带,疏疏散散地在长发中段拦了一下,清风玉骨。 他眼睛里深邃如山林,仿佛笼罩陆昭戎的不是雪后的冷气,而是山雾。 这个人,总是顷刻之间变得遥远。 陆昭戎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于长玉的威胁。或许算不上威胁,只是神说过,于长玉要帮他。 陆昭戎心底划过几分失落,不过倒也没那么生气了,他抿了下唇,移开视线,“过了晌午我们去看成衣。” 陆衡肯定不会帮他准备,依照从前,买灯笼看成衣这些事也轮不到他亲自去,但私心作祟,他总想叫于长玉历一历寻常人的生活。 于长玉淡淡地笑了一下,应道:“好。” 陆昭戎便同他一道去了陆昭华院子里坐,听陆昭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也接不上话,倒是于长玉偶尔能聊上几句,挺新奇。 回去时于长玉停在院门口不肯走,陆昭戎难得从他清淡的神色里瞧出些纠扯,仿佛在犹豫,便问:“怎么了?” 于长玉看他一眼,微微仰头看向院门上磨损的刻字,语气有些迟疑,“你的院子,叫什么?” 陆昭戎愣了一下,然后记起自己许多年不住这里了,好像一个过客,逢年过节坐一会儿,顶破天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与尔。”他笑了笑,眸中浮现几分回忆,“那年大哥初显痴态,发了狂,非要让人证明我还活着,不小心把院门给砍了。” 于长玉似乎有些惊讶,又好像想了一阵,然后侧目,“剑气?” 陆昭戎也侧目看他,“嗯。” 于长玉沉默。 两人并肩往院里走,边走边聊。 “他为何要证明你……” 陆昭戎想了想,觉得对于长玉这种不能用寻常手段,该博同情时便得毫无顾忌,便道:“说来话长。” 他刻意沉默了一下,正准备再开口,便听于长玉看似极其自然地接了一句:“我想听。” 陆昭戎脚下顿了一步,然后压下那一瞬的悸动,概括道:“大哥比我年长四岁,早年间常跟着父亲,锦城现如今局势多有他的功劳。” 不过早年间也多有惨重罢了,那时陈郕各家是直接抬在明面上的争夺,谁也不肯服谁。陆昭华提出内修而外御,锦城逐渐在陈郕中凸显,继而形成多方鼎力的局面,周家野心渐大。 当时陆衡被周家内乱牵制住,担心母亲护不住年仅十二岁的他,便叫陆昭华提前带着他和周家次子走了,也就是周自鸣。回程时出了变故,情急之下陆昭华下令绕道金月湾,自己一个人引开追杀,往金月峡深处去了。 陆昭戎打小不听话,半路上脱离队伍去找他,被人骗上马车推向了悬崖。 巧的是,陆昭华正巧逃到那里,抱着他一路滚下去,自此后,他和陆衡就彻底闹僵了。 陆衡培养他的同时强烈要求,一定要对周自鸣尽心尽力,不过陆昭戎恨之入骨,死活不愿意,动辄家法,这么些年没磨灭了父子情分也是万幸。 陆昭华年幼时便颇有风骨,只是内里性子顽劣,喜欢过分逗弄陆昭戎,常常给他惹毛了能急哭,也没少收拾他。 所以这么些年周自鸣提防他,却又对他无限放大地位,两人关系着实有些微妙。 一来周自鸣与陆昭华同龄,觉得他翻不出什么风浪,二来陆家的掌家权逐渐往他身上倾斜,不得不用,三来陆昭戎确确实实在各方面帮了他许多,大家目的一致,不必过于计较…… “你如今还恨他?”于长玉低垂眉眼的样子显得有些低沉,“昭华他……治不好了吗?” 陆昭戎靠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盯着柱顶的垂花,呼出的热气变成雾状散在空中,他瞥了一眼于长玉,“为何不恨?” 但其实他如今没那么沉重,只是单纯想叫这神仙动一动凡心,晚些时候去折花楼,能稍稍提防一下各家公子。 至于治好治不好,问他也没用。 瓦当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悄无声息地打在美人靠的边沿,再细碎地透进地面。 不远处一名婢女步伐稳重,低眉顺目地踏过一地青石板。 于长玉轻轻覆盖上他的手,眼中的悲悯之色流转于外,眸光垂落时倾身拂落了他发梢的雪,满身柔情。 陆昭戎弯了弯唇角,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道,春风细雨感化一个人果然是愚蠢的做法。陆衡是对的,就得威逼利诱。 他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没事的,长玉。已经过去了。” 于长玉静静地凝望着他,他瞧见于长玉浓雾下赤金色的眼瞳,那丝缕的疼惜重重敲击在陆昭戎心上,又轻轻飘飘地游走,变得模糊而真实。 竟最终落成一个吻,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陆昭戎愣愣地呆在原地。 如此干净的吻,不带欲色,没有情浓。 就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人,遇到了一个美丽而伤心的姑娘。然后浅尝辄止地吻了她。 陆昭戎整个人都跟着明媚起来,眉眼和唇角一起弯起来笑,懒洋洋地靠在后面,语调轻扬:“长玉,天虞山有没有人像我一样追过你?” 于长玉在他面前俯着身,闻言神色浮现出几分回想,沉默片刻问:“必须要说吗?” 第84章 陆昭戎挑眉,“不想说?就是有?” 于长玉摇头,慢慢站直了身体,目光向廊外的远处,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浮动,神情淡漠,“有。但没有像你。” 陆昭戎愣了一下。 “公子。”婢女终于赶到两人身旁,“夫人叫您去悦君苑用膳。” 陆昭戎悄然回神,朝着婢女笑了笑,“知道了。” 婢女红着脸小心地觑了一眼于长玉,然后福身告退。 陆昭戎转瞬之间勾起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莫名其妙有一种受到区别对待的优越感,“是吗?” 于长玉看他一眼,避过了这个话题,“去吧,别叫夫人等急了。” 陆昭戎一路眉开眼笑地往悦君苑走,就连陆衡都惊讶于他的好说话。加之陆昭华孩童心性,午膳气氛出奇地融洽,惹得陆夫人语笑阑珊。 末了陆衡叫人拿了一副金冠送去与尔苑,转眸沉吟道:“那个……那个孩子多大了?” 气氛瞬间沉寂下来。 陆昭戎也有些沉默,半晌才说:“不太清楚。他们那边不算年岁,不过应该也不小了。” 陆衡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陆夫人夹了一只焦塠过去,轻声细语,“尝尝?” “哦,行。”陆衡抬了抬手,“给他吧。” 陆夫人调转方向,见陆昭戎没有推拒,脸上便漾出笑意来,“戎儿不常在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陆昭戎接过来塞进嘴里,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陆昭华笑嘻嘻地举手:“我也要我也要,阿娘——” 陆昭戎没忍住笑了笑,抢在陆夫人前面给他送去了一个。 …… 没多久又闹起来,就好像他和陆昭华调转了身份,兴许是今日里同于长玉说得多了,倒叫他记起小时候。 坐在这里淡淡笑着的人是陆昭华,那边不停闹腾的反倒是他。 于长玉没有带红木来,其实挺出乎他意料的,不过想想也是,陆昭戎低头笑了笑,于长玉今天忙着讨好他,不可能叫人看热闹。 昨天晚上于长玉欲.火那么重,他还以为于长玉对于……床笫之欢颇有经验,没想到心事竟如此纯粹,倒叫他有些无措。 陆昭戎又盛了一碗白粥,那慢慢来得慢到什么时候? 过了晌午街上逐渐热闹起来,路两旁堆积的雪也消融了不少,山墙间隔着拱形门,两户人探着脑袋说笑,走到街尾见妇人三三两两结伴说去游湖过桥,岸边的青柳枝条尚还满是冰雪。 陆昭戎发现于长玉不管穿哪个颜色的衣裳都显得出尘,瞧着他又换了一身压人的黑色,遮住眉心徒然叹了口气,抬手朝店伙计招了招手,“就这身吧。” 刚好配那副金冠。 ——“这是谁家的公子?” 陆昭戎寻声望去,见一个姑娘正扯着一身鹅黄的春衫探出头来,手腕上落着红玉髓。 那姑娘满头珠翠,清雅俏丽,身上裹着红色的裘衣,围着白色的狐毛,上上下下打量着于长玉。 “店家。”那姑娘放下手里的衣服,头也不回地朝于长玉走过去,“方他试的那几件,一并算在我账上。” 店伙计愣了愣,转头看陆昭戎。 陆昭戎撑着脑袋笑了笑,“去吧。” 锦城可不小,今日里一连叫于长玉碰上两家公子,也是缘分。 蒋家小公子蒋琼,尚未出阁,比沈桑大一岁,从前常听沈桑碎碎念,说此女心思颇深,表里不一,他往年倒也见过一两次。 蒋琼后面跟着另两位姑娘,陆昭戎没见过,不过大抵也是哪家年纪相仿的女公子,个个出挑。 于长玉喜欢美人,一下去了三个,陆昭戎指尖在小茶几上敲了敲,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周薏。”蒋琼回头朝白色夹袄裙的少女招了招手,“你见过这位公子吗?” 周薏,陆昭戎指尖一顿,看来得让沈桑同周家的女公子多走动走动,周自鸣最喜欢的叫……周芷? 周薏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身后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姑娘,“可不兴这么说,好像我对锦城青年才俊很熟似的,荛儿兴许知道,你问问她。” 蒋琼笑了一笑,转头对店伙计说:“连着我们姐妹三个方才拿的那几件,一并付了。” 于长玉目光在一直沉默的周荛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去换自己的衣服。 周荛抬头朝于长玉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沉默片刻,提着裙摆向蒋琼走过去,“琼姐姐,我不用了,把那位公子身上的也买下来就好。” 蒋琼愣了一下,目光探究地盯着周荛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贴近她,柔声道:“不要委屈自己,听话。” 随后她又动了动唇,好像又说了一句话。陆昭戎没有听清,但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话,眉梢微挑,心道,这蒋琼果然表里不一。 陆昭戎没再看了,转头盯着于长玉进去的方向,安静地等着。 -------------------- 第46章 青玉案,金错刀(3) 我拿着自己的衣服出来,便见那个带着白玉珠钗的红衣姑娘倚靠在柜台前,好像正在等着我过去。 那副慵懒的姿态里透出一股清媚的气息,危险的感觉很像那天我在昭戎书房外撞到的那个人。 她旁边有两个姑娘,都很漂亮。 不过我很奇怪,她手上带了一只红色的玉镯子,另一个姑娘穿着粉白颜色的袄裙,没有裹裘衣,也带着一只银镯子,可是最小的姑娘却没有得到关照,手上空空荡荡。 第85章 小姑娘穿着素白的薄衫,裘衣也是白色的,上面有碎花,很薄。她一直垂着视线,好像同她们格格不入。 店伙计说危险的姑娘帮我买衣服,那么多衣服应该能给昭戎省下不小一笔钱,我理应给她道谢。但昭戎的眼神很冷,我不敢过去。 昭戎好不容易才原谅我,我不能再叫他伤心。 我抱着一堆叠好的衣服,店伙计接过去要给我装起来,我看昭戎没有别的要说,就给他了。 另一名店伙计在昭戎旁边,我抬头时昭戎正和他在说话,没多久店伙计就过来了。 他先是给装衣服的店伙计说“那套靛蓝色衣裳送到马车上,其余都送去陆府”,然后转头看向我,弯腰作揖再抬起头,“陆公子说最小的那个姑娘叫周荛,一直瞧着您说话的那位是蒋家小公子蒋琼,另一位是周家三姑娘,叫周薏。” 我把视线从陆昭戎身上收回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店伙计,“何意?” 店伙计迟疑片刻,为难道:“小人不知。” 蒋琼见我久不过去,站直了身体往这边走,身姿清雅以致步步生莲,眉眼间含羞带怯,笑说:“公子既承了小女子的情,如何这般冷漠?” 我皱了下眉,隐约瞧见她身后有个姑娘朝陆昭戎过去了。 蒋琼抬手抚了抚发钗,低头时耳尖微红,声音微弱:“公子是一个人来吗?” 刚巧挡住我的视线。 我朝旁边错开一步,瞧见那个叫周荛的小姑娘正同陆昭戎说话。 小姑娘低着头,看起来很沉默的样子,唇色很浅,说话时动静也很小。周薏在柜台附近皱着眉,不怎么高兴地看着她。 蒋琼好似看了我一眼,然后奇怪地回了回头。 她的角度应该看不到昭戎,衣裳刚巧遮住他的脸。 陆昭戎很温柔地笑着,偶尔回一两句也很认真的模样,我只看了一眼心底便浮躁起来,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 蒋琼脸色有些不好看,“那位是周家的小公子,叫周荛。荛儿平时不喜欢说话,今日里也不知道怎么了。” 不喜欢说话? 我看她和昭戎很有话说的样子。 我看了蒋琼一眼,道,这姑娘挑火倒是一把好手,便说:“承你情的不是我。” 我又不花钱。 我错开她往那边走,没几步周荛就福身告退回到柜台去了,好像被周薏数落了两句,末了周薏还瞥了昭戎一眼。 不过陆昭戎只是笑了笑。 “公子?”蒋琼在后面叫我。 我没理她,默不作声地走到昭戎跟前,他悠闲地喝着茶,仿佛一点不在意我和别人说话。我一时也不知作何解释,只好沉默着。 陆昭戎朝我身后瞥了一眼,我浑身一僵,道,完。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还没聊完吗?” 我瞧他眼睛里藏着冷意,便知这人多半是冷嘲热讽,不然就是在忍着,心道蒋琼这姑娘,可能没什么眼力劲。 我回头瞥了一眼,她果然跟过来,于是沉默片刻说:“你和他讲。” 那姑娘憋得脸通红,许久才僵硬地福了福身,呵呵笑道:“陆公子坐的位置当真清净,险些没瞧见您。” 陆昭戎唇角一弯,“现在瞧见了?” 蒋琼又笑了两声,应承道:“瞧见了。” 陆昭戎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茶杯,“多谢蒋公子慷慨解囊。” “……不谢。” 我瞧蒋琼挺怕他,心道陆昭戎原来真是绵里藏针的人,于是又转头看了看被区别对待的周荛,一时有些难以名状的闷热。 陆昭戎起身看着蒋琼笑,温和有礼地问:“我们可以走了?” 蒋琼这会儿显然已经镇定下来,微笑着福了福身,气度沉稳地低头,“请便。” 这话也不太客气。 我正低头看她,陆昭戎忽然出声提醒,“回去了。” 我迅速收回目光,要走多快走多快。 上马车时我回头看了眼默默目送的周荛,便忍不住猜她方才会和昭戎说了什么,叫昭戎对她如此周到…… 手腕上猝不及防地一紧,我愣怔着跌进马车里——眼见着要砸到陆昭戎,我抬手撑在车壁上,慌乱间另一只手重重压在他肩头——陆昭戎冷着脸躺在下面,小臂正撑在我胸口。 我错愕几分,心觉他冰冷的样子如此惊心动魄,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陆昭戎抬手把我往下拽了拽,我几乎一低头就能触碰到他艳丽的颜色,他冰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质问道:“于长玉,你是不是还舍不得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果然还是生气了。 “没有。”我想了想,“她没你好看。” 我没期待能消了他的脾气,但也着实没有料到他会再度发难。 “就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比我好看,你就对我无所谓了是吗?” 我听到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是处于发懵的状态——因为我发现他问的有理有据。 我愣愣地望着他。 马车徐徐而动,他眼眸在我沉默时忽然间垂落下去,干脆利落地收回手,偏移脑袋和我错开,语气低沉,“我知道了。” 美丽修长的颈项由于陆昭戎的动作而显露出来,我强忍住吻下去的想法,闭了闭眼,“不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拉开些距离,仔细盯着他眼睛看,想了半晌也找不出话来反驳这个观点,只能略有些生硬地否认,“昭戎,不是的。” 第86章 陆昭戎撩起眼盯着被风吹起波澜的车帘,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他还没有彻底放下昨天晚上的事,这些不能解释的无解之事他正一笔一笔给我记着,有一天,我会因为时间的堆积而失去他。这让我恐惧。 我愣愣地望着他。非常、非常恐惧。 马车外人声喧嚷,好像都在催促着我找到解决之法。我一时间手脚无处安放,想伸手触碰他,却又害怕雪上加霜,想解释却又无从下口。骤然惊起的哄闹仿佛化为无形的嘲讽,都觉得我无能为力。 也许是我久无反应,他转头看我了一眼。 我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陆昭戎怔了一下。 然后他又撇开头去,声音缓和了几分,“下去。” 但也只缓和了几分。 我忙从他身上翻下去,乖乖巧巧地坐好。 他坐起来上下看了我一遍,“把衣裳整好。” 我就低头整理衣服。 黑色锦缎上绣有暗纹,细细碎碎的样式,我一时分不出绣的是什么,但也无心过多观察。 陆昭戎将拿出来的金冠放在小茶几上,手里拿着梳子,道:“过来。” 我安静地在他身前坐好。 他抽开我的发带,厚厚的头发瞬间就铺散下去。 木梳子划过头发的感觉比石梳子温柔许多,就像他轻轻擦过我后颈的手指。温热软和的触感一掠而过,他平和的呼吸声缓缓流进耳畔…… 我躁动的心情倏忽之间消逝。 我从桌案上的茶水里瞧见他给我戴上金冠,手指停留在上面,仿佛在犹豫是垂下去,还是盘起来。 我安静地等着他决定。 陆昭戎出门一定会把头发绾起来,按照人间的规矩,戴冠时常常不能束马尾。但他最终还是把手里的头发放下来了。 “我十五冠发,表字是自己取好,提前给父亲递过去的。”他拿起桌上的金簪轻缓而小心地穿进去,“我见过你戴冠的样子,不过是祭台上。” 我静默着。 他顺着我的头发,好像已经不生气了,“六只金簪,红色的天河带很长。” 我瞧他捧着一只红木匣子跪坐在我身前,从匣子里取出一条红色的绶带,尾端结着他那块刻着隼的青灰色玉佩。 “长玉。”他捧着玉佩小心地顺在我身前,低头替我结绶,“那天我把你接在怀里,是真的心疼你。” 我眼睫颤了颤。 他系得很小心,但一直低着头,“我发现我在疼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我垂眸看他,一时无话。 陆昭戎和我说过很多次喜欢,但都没有如此郑重的场景。我恍然间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有仪式感的,带着一种很深的悸动在里面。 他轻抚着那块玉,语调轻缓,却仍然没有抬头,“这块玉代表着身份,你现在是陆家的人,我父亲承认了的。” 然后他才抬起眼睛,手指覆上我的脸,眼眸变得深邃。 我不由自主地盖上他的手,心底有什么事物一闪而过。 “我以为我不会喜欢多久。”他抽出手指,又移开目光,“但事实不是这样。” 我笑了笑。 陆昭戎拉过茶杯靠在车壁上,也不喝,就只是拿在手里看着,指尖摩挲着杯沿,许久以后才看向我,眸色深沉,“不管今天晚上发生什么,往后发生什么,你都记着,玉佩不能丢。” 我静静地望着他。 我明白。 这个时间非常巧妙,出发前夜。可能南术一行会是我和他最后能够单纯相处的时光。他们可能会利用我的身份,会发生很多我不喜欢的事情。而他们不会像昭戎一样捂住我的眼睛,不会在意我会不会无法忍受,也不会问我,想不想。 “我会保护你。”陆昭戎和我对视,眸光温柔而哀伤,“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待在我身边,一定记得,亲手把玉佩还给我。” 我指尖划过玉上的隼,凝视着那块玉出神。 后来我们都没再说话。 他带着我看了舞狮子,跟着狮队过了锦桥,灿黄色的狮头令我想起初显光芒的太阳,蜿蜒的红色狮身像曲折的山路,声音很吵,人也很多。但他牵着我。 桥下的水岸披着残雪,桥面上有许多蒋琼一般大的姑娘聚在一起说笑,昭戎身上披着黑色的裘衣,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 桥对面有人踩高跷,我总担心他们会摔下来。昭戎说舞狮队伍里那些姑娘在划旱船,桥上的那些姑娘结伴而过是在走百病,是在驱邪祈福。 我见有许多牵手走过的人里大都是牵着一个姑娘,便仔细观察了许久,问他:“你们这里男子只许和女子一起吗?” 他在一片热闹里笑着回头,凑过来眨了眨眼才说:“我牵着你,旁人看不见。” 我想了想,也是。他非要我也披着裘衣,人这么多,我就是揽他一下也没人看得见。不过也算不上奇怪,只是天虞山上没这个规矩,一切遵从山神即可。 我其实一直想知道,人间不听山神的,规则又是谁定出来的呢。 但这个问题我觉着没有多大意义,毕竟他们都活的很好,所以也没有问过。 舞狮结束的时候,我们正在茶楼上歇着,没有要雅间。茶楼对面是酒楼,我们之前买房时来过附近。 他看起来挺有兴致,就和周围过节的人一样,还从楼上往下看着,时不时同我聊两句。 第87章 我安静地听着,凝望着他脸上明动的色彩,窗外的天色很蓝很蓝,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青烟。 我忽然想到之前那件事的解法了。 陆昭戎似乎没发现我一直在看他,回头时愣怔了一下。 我笑了笑,说:“不会有人比你还好看了。” 他又愣了一下,然后温柔地笑起来。 后来他好像累了,靠在窗子边不说话。隔壁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折花楼的灯会,说上一回的烟火一直炸到五更天,彻夜通明,我见他垂着眸子笑了笑,便道是真的了。 从茶楼上下来已是华灯初上,我一步踏出门楼,整个人便愣住了。 一整条街灯火辉煌,提着花灯的孩童手里攥着红色的糖串,毛毛躁躁地从我跟前跑过去,酒楼上飘出一只会飞的灯,满街红绸与灯火。 圆形的,方形的,菱形的,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昏暗的角落里有人自以为隐秘地在拥吻,却惊了两人红脸。 仙衫飞鬓,美人如云。 他没有骗我。此为人间盛景。 好美。 像陆昭戎一样美。 街上的吵闹声在此番盛景下倏忽之间变得遥远,我瞧见陆昭戎拿着一只无杆的纸灯,穆青站在他身侧,他笑着回头,说:“长玉,快过来。” 他在燃灯里烧掉了一张纸条,轻声道:“天官赐福。” 我看着他虔诚的模样,抬头看向飞走的长明灯,默念道:希望陆昭戎的愿望,都能成全。 穆青把河灯递给他就走了,我猜想他肯定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过节,因为昭戎不会理他。哈哈。 陆昭戎拉着我朝桥边跑,路过的小孩子得意地朝我们做鬼脸,然后跑得比我们还快。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两个小孩,气呼呼地停在桥头,“哪家的小孩儿?这么不怕人的?” 我站在他旁边没忍住笑他,越笑越想笑。 陆昭戎怔怔地望着我。 我实在停不下来,笑得趴在他身上,“好傻。” 他也笑出来,一巴掌拍在我背上,“你说谁傻?” 我赶紧站好,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说:“小孩儿傻。” 然后又没忍住继续笑。 他看着我笑,然后温柔地笑,笑得我都不笑了,他还在笑。 我忽觉他融入了这个上元夜,竟比阑珊的灯火还明媚几分。 他盯着我瞧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然后拽着我翻到桥背面,脚下没几步就是泠泠的河水。 灯光折射在河面上,他蹲下身把河灯送进去,遥遥地看着它飘远。 长河里灯火如注,流动的不是冬水,是上元夜。 他又回眸看着我笑,拉着我转到背光面。 我脚步尚未落稳,一只手忽然收着我的腰过去——“这里没人。” 我心底漏掉一拍。 他抚着我的脸视线上下移动,声音变得低沉:“你不是想吗?” 我看着阴影里的人没动。 陆昭戎低头咬住我的脖颈,警示道:“于长玉,只能动嘴,其余的都等你喜欢我再说。” 我再没忍住探出手去,从他裘衣下钻进去收紧他的腰,我很想说我喜欢,我特别特别喜欢。 但我知道他的,他不会相信。 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很长很长。 —— -------------------- 第47章 落梅花,结罗裳 我承认,声色犬马这个词算得上令人迷醉,其中美色最为厉害。尤其陆昭戎这样的。 当我握着他的手靠在桥洞上醒神,心脏还是随着炸起的烟花砰砰直跳。 他靠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着苍穹之下绚烂的烟火,我忽然想起衣服上的细纹,道,难怪我分辨不出来绣的是什么,我此前可没有见过烟花的碎光。 我们彼此冷静了一段时间,烟火却仍然盛放着,片刻不歇。 桥下隐约听到城内的轰动,想来人心之兴奋已经达到了顶峰。 “烟花从戌时开始,五刻时停半个时辰,直到折花楼今年收集的烟火放完为止。”他便起身仔细整理衣裳。 我眨着眼睛看他。 先前我一个人住在陆府的时候,其实也不全都拿来睡觉了,我记得哪本书上有个圣人言:食色性也。我如今觉得颇有道理。 想来陆昭戎一副谈正事的样子要是知道我现在想什么,估计能气的把我丢回天虞去。思及此我没忍住笑了一阵,问:“去折花楼吗?” “嗯。”他看了我一眼。 他又转来替我整理衣领,然后才拍了拍外面的裘衣准备走。 折花楼位处锦城的闹市正中,门楼处通红的木柱子匀称光滑,我仰头看过去,四角的飞檐挂着八角彩釉的美人灯,沁人肺腑的淡香从楼内悄然流泻……是梅香。 我跟在昭戎身侧,学着他提撩衣袍的动作上了几层台阶。 门楼下灯火温柔,入眼一幅巨大的白纸垂挂在一楼大堂里,纸上画着一株水墨梅树,落了满纸的红花。 灯展尚未开始,四根红木柱直往上通,我瞧见震撼人心的天井一层一层堆砌——这是独属于人间的智慧。 各个角落里摆着白瓷瓶,瓶里装着红梅,来来往往的姑娘们戴着白纱,将白瓷瓶换成花釉白梅,一盏一盏往梁上挂灯。 我仰着头数了数,廊柱一十二根,檐柱三十六根。 第88章 露明的木梁上垂坠着白纱,能瞧见二楼里侧的坐凳阑干,想来二楼坐着便能收揽一楼盛景。 我其实特别想飞上去仔细瞧瞧,但是早先已经答应过昭戎了,所以只能这般瞻仰一番。 我本想同昭戎散一散震撼的心情,却又觉得他早便看惯了的,于是便把话头收回去,只看了他一眼。 再抬头穿过遮人视线的纱幔,我隐约瞧见还有一层埋在高层深处,不如二楼围住的空间大,是往里挤压似的,方形依次缩小。 那应该是三楼。 想来三楼也能看到下面两层,可惜下面看不到上面。 我特别想知道这是如何建造的,飞檐木梁,彩色木雕琉璃瓦,比矗立高阶之上的秦府还要大气磅礴,比精细雅致的陆府也要温婉曲折,更不用说天虞山上粗制滥造的小木屋了。 陆昭戎没顾得上同我一起参观,他把请帖递给一个戴红纱的姑娘,那姑娘转身朝楼上去了。 我盯着那姑娘看了半天,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昭戎过来推着我的脸,表情稍有些不耐烦,“于长玉。” 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了两声,“你不觉得那姑娘很奇怪吗?” 他瞥了远去的背影一眼,随口道:“不觉得。” 好吧。 我认同地点点头。 他从另一边楼梯处走,我跟着他一路往上。 楼梯右面的栏板上挂着出自不同人物的花卉水墨,我瞧各式各样都有,上面题着好句子,有兰花菊花梅树青竹……这是最多的。 但不免有些千篇一律。 也有不一样的,但不出彩。 我正打算收回目光,却见二楼拐角处有一幅刷着淡淡红色的纸,纸上画着一个人——我脚步停了停。 那人着墨用了黑色,穿着一身样式模糊的衣裳,眉眼看不真切,正在半空中起舞,满天飘飞着墨色的花瓣,落款处写了周鄂。 题字是说他画了一个暮春,我仔细看了看,好像是很新颖,不必一直描述花怎样怎样。 昭戎回眸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忽然间皱眉。我便问:“周鄂是何人?” 他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往上走,“周自鸣。” 我想了想,周鄂,字自鸣? 是个不可一世的家伙,难怪昭戎不喜欢他。 墙角处也放着一瓶梅花。 走到二楼人便多起来,桌椅围着阑干摆放,桌上放着笔墨,桌角搁着一瓶花,许多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相处也甚是宽和,很安静,和外面的上元夜完全不一样。 有些人在外沿的美人靠上坐,斜着身子往下看外面的街,时不时回头说两句,也有人坐着喝酒,笔下挥毫泼墨…… “美——人矣。” 我回眸,一人正靠在阑干处,手里握着酒瓶指着陆昭戎,迷蒙着双眼,显然已经醉了。 我朝昭戎看了一眼,瞧他略微皱了皱眉,便从他身后错开一步,“如何?” 那人反应迟钝地把视线挪过来,好似想了半晌,然后慢悠悠说:“一顾……倾人城。” 我想了想,虽然有些夸张,但是……我转手从瓶里抽出一支梅花丢过去,“送你。” 那人下意识接过去,然后看看手里的酒,再看看接来的花,最后盯着花枝发怔。 我扯住昭戎往楼上跑。 到气喘吁吁地在三楼站定,我才恍然惊觉根本不知要去哪里,于是略带窘迫地回头看向他。 他脸上带着微薄的红色,我分辨不出是不是方才跑得急了,但他怔怔地望着我,在灯火下映出仿佛半点不夸张的倾人城的颜色,我心底悄然而动。 “是三楼吗?”我借着问话掩饰过去。 他沉默着往前看去。 ——三楼内仿佛静止了一般,低声交谈的人惊诧地望着这边,嬉闹的姑娘动作停在半空,举杯敬酒的先生转着头,倒酒的人抬着眼……仿佛一瞬之间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我们身上。 ——“嘶……” 那人的酒杯漫出了一桌的酒,急匆匆把酒壶摆正,随着附近人手忙脚乱一通折腾,整个三楼才仿佛活过来,我骤然松开了抓着昭戎的手。 一个小姑娘站在人群后面隐晦地朝陆昭戎挥手,瞧见我时又笑着默默把手收回去,我瞧她眼熟便仔细回想了一下,但没能想起来。 像一楼一样戴着白纱的姑娘上前来赠了两支白梅,昭戎转手递给我,低咳一声,“男女分席,上首席位右手边第一席是我们的位置,待会儿你自己过去。” 我学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嗯”了一声。 席位上的人开始依次站起来作揖,昭戎一一回过去,我瞧见今早上骑马撞着我的少年,昭戎笑着的时候低声同我介绍,“高家,沈家,蒋家……” 我瞧见沈舟山作礼以后朝对面女席打了个手势,然后那个眼熟的姑娘就从瓶子里抽出来一支梅花,从席间绕出来。 我便恍然想起那姑娘好像是沈舟山的妹妹,那个俏丽的小姑娘。 她背着手一步一步晃悠过来,好像很有兴致,可能是见我一直看她,到了跟前便从背后拿出那支花,笑道:“长玉哥哥,初次见面,桑儿送你支红梅。” 我看了看手里的白梅,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红梅,有些疑惑,道,这该是第二次见面吧? 第89章 我转眸去看昭戎,却发觉他跟前正站着一个人同他敬酒,我正等着他说完,却又有人接着过去。沈桑将梅枝又往我跟前送了送,浓密的睫毛一闪一闪,眼眸灵动乖巧,显得过分惹人怜爱。 我道昭戎同这个小丫头亲近应该也很正常吧,于是迟疑不定地把花接过去,沉默地望着她。 沈桑果然笑起来,然后招来角落里侯着的纱面姑娘解了我的裘衣,她伸手接在怀里,抬眸时看见我的衣裳,一愣,错愕地回头看了昭戎一眼。但昭戎显然没空看见她。 然后她求助般看向沈舟山。 我见沈舟山也皱着眉,然后又和沈桑对了一眼便坐下了。 小丫头亲切而礼貌地挽住我的胳膊——我略不自在地适应了一下。 她略微仰起头,我沉默着压低了身子去听她讲话,“此次收到请帖,每家至少来了两位,除去锦城几家老字号,还有各家手下排得上名的厉害人物和一些江湖人。” 我想了想,瞥过女席方向惊讶打量的目光,“……你,靠这般近会否不好?” 沈桑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抬眸对上我的视线,忽然间眸若星辰,巧笑嫣然。 “不会。”她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因为我尚未及笄。” 我犹豫了一下,“及笄?” 她眉梢微扬,神色倏忽之间变得生动,“长玉哥哥连这个也不懂?” 我看她坦然一副就是在嘲笑我的模样,果断保持沉默。 她跟着我到男席,抬手将怀里的裘衣递给角落里过来的蒙纱姑娘,那姑娘又重新站回附近角落里。 她坐在陆昭戎的位置替我夹菜倒酒,我瞧着她热络地夹一筷子这个,又夹一筷子那个,有些窘迫地愣怔着攥了攥木筷,“沈……桑。” 小丫头抬眸时愣了一下,很快笑起来,“叫我桑儿就好。” 我顿了一下,对她的热情着实有些压力,“……桑儿。” 她乐呵呵地笑着,“什么事啊长玉哥哥?” 我沉默了一下,“我不会用筷子。” 她动作和表情都僵硬了一下。 隔壁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我闻声望去。 却见上一回在昭戎书房里见到的那个令人感觉很危险的人,他拿着一个酒杯,指尖在杯壁上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样子。 我视线在他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间。 ——没昭戎的好看。 不过他没有穿那身令人感到压迫的黑色玄衣,而是藏蓝的颜色,衣服上绣着黑色的飞鸟纹滚边,显得生动许多。 我忽然想起来昭戎出门时好像特意换了一件同色的裘衣,他平日里是常穿黑色的。 我转头在两边席位上过了一遍。 没有像我一样穿黑色的。 我默了默,是……昭戎故意的吗? 沈桑犹豫着放下筷子,然后笑着问:“怎么了长玉哥哥?” 我转眸看她,动了动唇,控制着楼内的暖风将声音逼进她耳朵里,问:“我的衣裳有何问题?” 沈桑惊愣着顿了一下,然后四下看了看才确定是我,神色中闪过一丝讶异,笑道:“无事,不用担心。” 她便将碗筷整理好,然后起身离开时福了福礼——我这才发现昭戎正在桌案前站着解裘衣——旁侧侯着的蒙纱姑娘接走了又站回去,我寻思这蒙纱姑娘的作用好像府里的婢女,便觉折花楼当真是新颖,还带着面纱。 昭戎身上带着微薄的酒气,看到我身前的酒皱了下眉,“你喝酒?” 我摇了摇头,“桑儿倒的。” 他动作一顿,抬手喝下去,然后沉默着将两个碟子调换了一下,“尚未至戌时一刻,他们已经试探过一轮了,害怕吗?” 我转眸看他,忽然觉得好像他更紧张一点,便笑了笑,说:“你在。” 他转眸沉默地望着我,然后也跟着笑了笑,仿佛回应般重复了一句:“我在。” 上首的席位一直空着。 “和桑儿相处得好吗?”他盛过来一碗汤,“我看她有些怕你。” 我想了想,学着小丫头的样子扬了扬眉,“我看未必。” 陆昭戎笑了一声,正要把碗递过来又停了一下,然后拐到他的方向,“今日喝药了吗?” 我从飘过来的醇香里嗅到了一丝灵动的生命气息,但还是选择压住不适感,“不曾。我已经不做梦了。” 虽然药膳里药味被冲淡了许多,但我还是不想喝如此这般苦涩不堪入口的事物。 陆昭戎斜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可是,还有两副药。” 我僵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笑了两声揭过去,在他跟前的空碗里放了一只焦黄的圆子递过来,“尝尝,上元节特有的风俗。” 我犹豫了一下,拿勺子把它舀起来。 他眉眼含着笑看我,介绍道:“焦塠,豆馅的。” 焦……塠? 好奇怪的名字。 他今早买的红豆饼也是豆馅的。 我想了想,稍稍记了一下。 昭戎喜欢豆制物。 甜腻腻地,我忍住立马要皱起的眉头,“嗯”了一声,“还好。” 他笑着又夹了两个过来,“我也挺喜欢吃这个。” 我沉默地盯着碗里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咬着。 但其实距戌时一刻已经很近了,几乎是楼内清澈的钟声一响,楼梯口便踏上了一只黑色的靴子,靴面上绣着金色的暗纹。 第90章 一楼的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然后错落起伏地拜下去。 我正要跟着下去,便见昭戎弯腰时回了回眸。 我莫名其妙地停住了动作。 -------------------- 焦塠(dui),一声 陈郕(cheng),二声 南郓(yun),二声,南边 邰越(tai),二声,东边 北蓟(ji),四声,北边 不重要不重要,权谋不是很重,多的我也写不出来。 大概理解就是四个方位,四个国家,但是不涉及其中内容。之所以用生僻字只是因为这样有神秘感,嘿嘿。 第48章 谈瀛洲,语天母 有的人长得像水,有的人长得像云,也有的人清秀明朗,还有的人昳丽冰冷。比如陆昭戎,长得像我喜欢的那样;比如秦满,长得像我不喜欢的那样。 再比如有一种人,长得像料峭寒山。 我凝视着那个叫周鄂的人,据昭戎说,是他导致昭华变得疯傻。 他眉骨锋利,眼神如昭戎玉上的鹰隼,视线极其缓慢地划过楼内所有弯着腰的人,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我静静地凝望着他。 “拜见主上——” 楼内显出几分空寂,窗外的烟火声清晰杂乱,佳节气氛里,错落起伏的恭贺声单调却令人享受。 我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他。 周鄂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惊动人心的情绪,面部线条棱角分明。 昭戎说,那叫野心。 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但是他好像想起来了。 ——周自鸣脸上异彩纷呈,震惊和茫然仿佛瞬间冲破了眸中的自持冷静,然后又迅速封存进去,重新变得傲慢无礼。他后面跟着一个红纱衣的姑娘,姑娘腰上别着一把弯刀。 他一步一步走向上首的位置,到昭戎跟前时停了下来。 我心底生出警惕。 人群里开始有人小心地抬头。 他穿着黑衣服,衣服上绣着金线,除了我,他是唯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 我看他一直站在那里盯着昭戎,尽管昭戎仍然泰然自若地弯着腰,但是我不喜欢他这么看着。 “我见过你。”我说。 周鄂诧异地转眸看我。 似略有沉吟,他也弯下腰来作揖,静默片刻,他开口: “——拜见上神。” 楼内霎时间乍起一片窃窃私语,轻而易举地遮住了透过窗槅传进来的烟花绽放声。 昭戎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周鄂便有了起身的趋势。 我细想了想才发现,大概在瞧见那两张请帖时,陆昭戎便已经在想对策了。 黑色的衣裳应该是很尊贵的,他看似随意地挑了这一身,又不让我行礼,显然是先发制人。 我好像……阴差阳错随了昭戎的意思。 不过昭戎尚未起身,这家伙就这么起来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于是周鄂也跟着僵了一下,好像卡在了那里,无论如何起不来了。 我愣了一愣。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不过看他卡得难受,我便来了兴致,上上下下瞧着他身后的姑娘。 那姑娘穿得很薄,眉宇间含着一股英气。颈项间挂着一只金锁,往下是红绸缎的裹胸,金色刀鞘,露着腰的红裤,红色的纱衣下透着细腻的皮肤。 我皱了皱眉,虽然好看,但也不是这般穿的吧? 我对比了一下对面的女席,好像……她这样穿是很不得体的。 而且她好像一点也不冷。 周鄂忽然开口:“阿芷。” 那姑娘闻声抱拳,“拜见上神。” 然后就也想起来。 然后也起不来。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奇了怪了,怎么昭戎不起来,你们就都起不来?装模作样。 真不讨人喜欢。 我把视线重新挪回周鄂身上,重复道:“我说我见过你。” “……是。”他语气显然没有刚才那般高傲了,“上神在梦中来过。” 梦里? “……去岁六月,有半月之久。” 是么。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也不记得这件事情,但此番境况下他没必要骗我,所以……可能是我那段时间总是在大石头上偷懒睡觉的缘故? 如此说来,昭戎能来天虞也还是因为我。这般想着好像周自鸣也没有多讨人厌。 我看他好像能起来了,便说:“起吧。” 然后一整楼哗啦啦跟着起了。 于是他又带着那姑娘拜了拜才往最前面去。 我瞧那姑娘坐在女席,刚巧和昭戎正对面,便道她和昭戎应该是一个地位的。 但是不对。 整个宴席上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利器,想来要比昭戎更靠前一点。 “那是周芷。”昭戎默默地倒酒,“往右数第二个是周萱。” 众人起身敬酒。 我坐着数了数,三姑娘周薏,四姑娘周荛,隔壁是蒋琼,旁边是沈桑,再后面不认识了。 我转头看我隔壁,按照这个规律,蒋家应该很厉害了。 “上神。”周鄂单手举杯,宽大的袖袍垂坠出威严感,一双眼睛紧锁在我身上,“孤敬您一杯。” 我瞧旁人相互敬酒都是双手,而且昭戎好像不怎么乐意我喝酒,就没有接。 第91章 陆昭戎也没有暗示,只是朝我隔壁隐晦地瞥了一眼,便见隔壁那人慢吞吞站起来。 “主上糊涂。”隔壁人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道圣言仙修引风泣露,如此,何以享佳酿?” 同桌的老先生紧张地扯了扯他的衣摆。 昭戎这才斟酒起身,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主上有所不知,上神自入世起便有诸多不适,故云回多有推辞,以避触怒仙颜。” 我听这话颇有些五味陈杂,就好像我在阿婆面前撒谎一样,只是他的推脱之词却也如此真挚。 长久以来,但凡我有一点情绪都是他先一步低头,只前一次伤到他,他也是轻而易举就揭过去;晌午去买衣服,我惹了他生气,他也还是自己一个人把气给消了。 而且抛开这些不谈,陆昭戎的八面玲珑和应变之快简直叫人目不暇接。 周鄂要借着我的身份发难,左右身份就在这,早晚都要被揪出来,但是谁先说谁不麻烦,虽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一直起不来身,但很显然这个交锋是我们赢了。 所以第二次交锋就简单很多,只要我能猜得出来昭戎的意思。 那个很危险的隔壁的好像是蒋家的公子,应该是昭戎的人。 但他身旁的老先生显然不是。 我奇怪了,可是为什么他们坐在一起? …… 想不明白就不想吧,反正陆昭戎肯定知道,回头我问一问先生,就也能知道。 我抬头看了看在周鄂面前谈笑风生的陆昭戎,只觉满屋的美人都显得黯淡,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他什么都会。 我什么都不会。 他那么喜欢我,可我连回应都不知如何去做。而自此后,事事周到的陆昭戎就会和旁人一样供我为上神,成为最初飘到天虞山上的陆云回。 心底转瞬即逝闪过一缕空荡感,我没来得及抓住,只觉细细密密的疼逐渐蔓延,就像昭戎触碰我时的那样。 但不剧烈,只是密密麻麻地,令人酸胀。 当夜里回去他就有些醉了,我来不及扶他便听见身后周鄂的声音:“上神可随孤去周府?” 如此令人厌烦。 我瞧见昭戎的脚步很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却连眼睛也不曾抬起地拱了拱手,错身朝外走去。 我道,昭戎没和你说我们一起去南术这件事吗?何必多此一问? “不必。”我声调控制不住地有些冷,“我住惯了陆府。” 周鄂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半点也不恭敬地“恭送上神”。 我克制着追出去的急迫,看昭戎同沈舟山一道马上要走下了楼梯,却只能不紧不慢地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以免被旁人发现我们好像过于彼此在意,继而给昭戎招来忌惮。 可惜出了折花楼也不敢放松,只能隐晦地在人群里找陆府的马车。 ——可是没有。 我听见心跳声骤然惊起。 昭戎一定听到周鄂留我了。这样的场面他确实不敢再等着我。周鄂是多疑的人,不管何种理由专程等着,在他看来都对“上神”过于关心,引人猜忌。 可是,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如果周鄂刻意跟着我,然后借口把我带回去呢? 或者借口昭戎不敬神明,来挑拨离间呢? 再或者……再或者我被别人带走了呢? 他就一点不担心吗? 我闭了闭眼,“穆青。” 没人。 对,穆青上元节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我强行凭着记忆选了一个方向,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撞了一下,猛一踉跄。 ——腰间垂坠的玉佩不见了。 瞬息之间整个锦城的生命气息剧烈波动,我仔细从人海里分辨出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偷我的东西? 跑得挺快,我皱着眉催动周边的气流,眨眼间堵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窃贼惊恐地跌坐在地上。 那是个半大的少年,脸上蹭着灰尘,被我吓得脸色发青,仿佛瞧见了什么怪物。 恐慌之下我霎时间起了怒火,不由得逼上前一步,“还我。” 他忙不迭把玉佩扔过来。 我几乎算得上是茫然无措地把玉接在怀里,回神间才发现那家伙早跑得杳无踪迹了,于是只能茫然地走到巷口。 车水马龙,和来时一模一样。 相伴而过的人出双入对,满天繁星与姣姣月在烟火之下黯然失色。 路上跑过的孩童抓着一串红色的糖果,我听见卖家说那叫糖葫芦,看起来很漂亮。 像昭戎一样。 我握着玉佩挑了一个方向,又走到下一个巷道口。 依旧是灯火辉煌。 我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我,隐藏在没有灯的黑暗里提防着我,竟让我有一瞬间想起天虞山的宁静和安详,苍青色的天空澄澈而干净,一眼望不到边际。 我好像走了很久才找到来时的那座桥,过了桥才恍然间听见心底悄然落下的声音,暗道回去一定要跟陆昭戎吵架。 太过分了。 我瞥过前面一条入口昏暗的巷子,脚下加快了速度。 ——然而事实不是如此。 一只手忽然从昏暗的巷子里伸出来,于是铺天盖地的吻不期而至。 我被这激烈的吻震得发懵,恍惚间从中寻到了一缕极强的熟悉感,于是伸出手去——“陆昭戎?” 第92章 他停了一下。 继而委委屈屈地揽住我的腰把头埋进我脖子里。我预备同他吵架的念头和心跳瞬间回归寂静。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安静的巷子里,我清晰地听到他嗓音里含着沙哑,带着一丝颤动。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紧握着手里的玉块,然后搂紧了怀里那个试图撒娇的人,轻声回道:“是吗。” 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 “咳。” 马蹄声在寂静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转头看去,马车上有个人正掀着帷幔,身后还探出了一只小脑袋。 沈舟山。 我悄然放下心。 昭戎低垂着头退开一步,却没说话。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直到沈舟山无可奈何般开口:“回去说。” “行吗?” 他这才低着脑袋转身。 我跟在他后面上去,瞧见沈桑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 气氛有些微妙。 沈桑歪着脑袋一片一片摘落手里的花瓣,靠在车壁上看看昭戎,再看看我,沈舟山坐着喝茶。 我没说话。昭戎也没说话。 他低着头醒酒,我沉默着等氛围稍缓。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先忍不住了,左胳膊撑着右手肘,然后托着脸满眼期待,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长玉哥哥,你真的是神仙吗?” 我默了一下,按照他们的标准严格来讲,也算是吧。 “不是。”陆昭戎突然开口。 他低着头,动作缓慢地伸手拉扯过桌上的小茶壶,“我奉命出行前仔细研究过那本古籍,天虞山系有天虞之山、令丘之山、南禺之山等共十四座山。位处南方。” “我从南术过去。”他抱着倒了水的杯子,“河中遇上急流。再醒时已经在天虞山上了。” 我垂下视线,沉默地听着。 他在极力证明“神”论的错误性。 按照他寻我的方向,天虞山应该在南面,但是离天虞最近的琴川却在东边;按照古籍记载,天虞山应当有一整条山脉,然而事实只有两座山;按照人间山河的走向,河与海是不互通的。 沈桑托着脸若有所思,又问道:“可是长玉哥哥好像真的见过主上,这又是哪般状况?” 陆昭戎无比冷静地开口:“于长玉会骗人。” 我愣住了。 我诧异地转头,却见他握着瓷杯的手指尖泛白,好像说出这句话时便在等着我转头,然后坦然面对我的视线,无比平静地凝视着我,问:“不是吗?” 我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下颔微扬,目光中透露着似有若无的威胁,唇畔却带着笑意,仿佛温柔地低语,“嗯?”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动了动唇,如果能叫他安心,“是。” “当真?”小姑娘笑起来,一脸惊奇地看着我,“看不出来呢,还以为长玉哥哥是正经人,果然还是人以群分。” 沈舟山一眼瞥过去,“口无遮拦。” 沈桑托着脸呵呵傻笑。 没一会儿兄妹两个就下了车,说是拐过前面就到了,车内便就剩我们两个人。 他低垂着视线从原来的座位爬过来,然后拉过我的手臂绕在背上,再爬到我身上,“你以前……见过周鄂吗?” 我伸手箍住他的腰以免他掉下去,然后说:“没有。” 他把我的头发拨到身后,又问:“你是神仙吗?” 我叹了口气,“不是。” 他“嗯”了一声,然后伸手环住我的脖子,缓缓朝前靠近,抵住我的额头,“你喜欢我吗?” “……” 我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却没说话。 我是在骗他。 他想听什么,我说什么。 但是我喜欢不能骗。 因为我是真的喜欢。 -------------------- 第49章 情不寿,慧必伤 陆昭戎也算生平头一回,体会到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深层含义,于长玉几乎在马车上把他亲到无法自持,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了于长玉的心跳声。 他衣衫不整地躺在那想,小神仙怎么可能会有心跳声。 但他盯着于长玉的眼睛,总觉得于长玉眼神里一直在说话,火烧似的。 于是他闭上了眼,安静而投入地回应着那份热烈,道只可惜,恐怕他终其一生都会错误地沉浸在属于神的深情假象里。 于长玉如此攻势之下,其实他也有一瞬间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可能是错误的,毕竟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 于长玉两袖清风,无欲无求,按理说,他不应该会吻着他。然而于长玉愈加上瘾,仿佛情之所至,无法自拔。 可绕回来,于长玉喜欢的大多东西里,包括人。大概是闭目皆山河,所以格外喜欢美丽灵动的事物。 但他的距离感不是装出来的,那些与生俱来的温柔与良善里,都带着极致的冷漠。非要解释,其实可以理解为,事不关己,便如目盲耳闭。 陆昭戎常常会想,如果那天于长玉救的人不是他,如今被小神仙压着亲吻的人是不是也就不是他。 于是下车的时候他莫名想起一个词——深闺怨妇。 他嘲讽般笑了笑。 第93章 每每把思绪放在于长玉身上的时候,他总会被激发出许多属于文人骚客的情怀,比如方才如此冗长的多愁善感。 陆府门楼上早早挂的花灯已经很亮了,只剩一个门童打着哈欠靠在门框上。 到人走在跟前了,门童乍然惊醒,迷迷糊糊地挠着头跟于长玉讲话:“公、公子?老爷说回来便不必通报了,叫您和二少爷早些回去休息。” 大概是看他醉了,门童又要帮忙来扶他。 陆昭戎靠在于长玉身上笑,心道这么多年,没料到陆衡是心口不一的人。 倒是做儿子的对不起他。 于长玉抬手挡了一下,直接弯腰把他抱走了。 陆昭戎有懵了一瞬间,下意识圈住他的脖颈。 门童赶紧拉住大门往一处合,生怕他们两个被旁人看去给陆府丢脸。然后又跑到前面去掌灯,怕于长玉抱个人再两下摔了。 陆昭戎抿了抿嘴唇,听见于长玉淡然的声音:“我看得见。” “你回去吧。” 门童进退不是地站在原地。 但见他步伐稳健,那门童到底还是走了。 “放我下来。”他总觉着这般在府里不是太好。 于长玉仿佛在出神,并没有过于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把声音放得很轻,说:“你再问一次。” 想来方才是特地把门童支走了。 上元夜里的烟火声随着呼吸的起伏渐行渐远,街道上的嬉闹犹在耳畔,夜风悄然而至,浑身发颤。 陆昭戎垂下视线,“不了。” 以后再不自讨苦吃了。 卧房内烧好的热水在浴桶里,他明明清醒,解衣裳时却几下看不仔细。 于长玉似乎一直在注意他,见此沉默着上前。 也许是晌午买衣服的时候试了太多次,于长玉对繁复的衣裳好像已经不那么生疏了。 他安静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 一如初见时静谧,如雾般的柔情。 他缓缓握住于长玉的手。 于长玉果然抬起眼。 如果一定要发生些什么,他希望是自己来开这个口。 “长玉——” “你醉了。” 室内重归平静。 水汽打湿了眼睫,水温正暖身子。他静静地盯着抬手间泛起涟漪的水面,想着于长玉避之不及的神态,道,喜忧参半吧。 于是沉默着笑了笑。 他躺在床上发呆,听着屏风后隐约传来的水声,记起昨天夜里的情景。 他一直以为,于长玉腰上那般绵软是腹部未练的缘故。却不想他浑身上下并非不可思议的瘦弱,反而有许多伤痕。 其实他也受过许多次伤,但身处位置在所难免,涂过复肌的药物也看不出什么。毕竟他比较惜命,没有过致命伤。 早前在回锦城的路上他见过一回,但只瞧见披着长发的背。当时他心猿意马,只注意到头发,脖子,和手,倒没注意其他的。 不曾想于长玉锁骨下三四寸的地方有两条弧状的淡褐色痕迹,仿佛是被锁链束缚着,次数多了形成的勒痕。 腰腹处有鞭痕,但如果不是痕迹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灼伤迹象,想必也不会如此清晰。估摸着背上也有。 陆昭戎闭了闭眼。 当于长玉浑身紧绷,满身的伤痕仿佛活了过来,沿着他曾经挣扎过的方向迅速攀爬,肌理微有凸起,痕迹里仿佛有赤金色,好像金色的太阳照拂过一般。 会是雷电吗?天罚。 如果承受不住会如何? ……灰飞烟灭吗? 他指尖颤了颤。 于长玉擦着头发出来,躺得很靠里侧,好像刻意避着他。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眼下确实不适合再近距离接触。 次日天尚未明便有小童来敲门,说陆衡昨晚上就叫人备好了路上的东西,趁早不生变,然后叫人天不亮就把人叫醒,路上再睡。 陆昭戎正想着去拜别一下,谁料那小童直接说:“老爷交代了,叫您悄悄地走,莫要扰人清梦。” “……” 陆昭戎噎得饭都少吃了两口。 上了路还以为,于长玉会接着躺马车里睡会儿,谁料比他还精神,围着比往常还宽敞许多的马车四下看,兴致勃勃。 沈舟山早在城门口等着,前前后后三辆马车,他正要打个招呼去,马车上的随侍便摆手:“少爷昨儿夜里便等着了,现如今还睡着,后面是小姐和梅公子。” 行吧。 陆昭戎道,他是最不积极的那个。 他转头看了看于长玉,目光瞬间落在他软乎乎的腰上——左右还早,那他也睡会儿。 于是转身把于长玉抱了一脸的茫然,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 …… 马车轱辘辘转一圈,再转一圈,陆昭戎怎么睡怎么不得劲。 他寻思他也不是多娇贵的人,怎么一路上总觉着这马车还没先前那个小的睡着衬身子。虽然怎么翻都不会碰到车板,躺着也软和,但总感觉空间很小的样子。 从锦城到南术大约半个月,日夜赶路大概也要八九天。陆衡在车上放了一小箱的书,特地把佩剑放在书箱里,以督促他左右得挑一样。 陆昭戎醒时觉得暖烘烘地,恍神间听见翻书的声音响在头顶,然后慢悠悠睁开眼——瞧见于长玉如静谧幽林般的容颜。 第94章 他整个身子压在于长玉身上,小神仙几乎是揽着他在看书。他身上盖着薄毯,书和莹润的指尖就在他头顶上。 于是他干脆又在于长玉肩胛处枕了枕,难得空荡荡地发起呆来。 马车缓慢地停了一阵。 沈桑兴奋的声音在车外炸起来,仿佛终于放出牢笼的小兽,像个无忧无虑的娃娃。 他听着声音笑了笑,书页翻动一半便停了。 陆昭戎抬头看去,于长玉正看着他,静谧的气息便从小神仙眼眸中流转进他心底,同沈桑清亮的声调重合在了一起。 “啊——”小丫头一惊一乍地惊起一片栖鸟,“陆云回陆云回,看我逮住了什——” 车门“哐当”一下被拉开。 “不好意思,打扰了。” 再“哐”地一下合上。 瞧于长玉被惊掉了书册的样子,陆昭戎没忍住笑了出来,嗅着车门一开一合间透进来的冰凉空气,悄然无声地清醒过来。 待他下了车,便见黎红木正在一只花斑鸡身上拔毛,沈桑围着她笑盈盈地说话,于是转身便把也要下来的于长玉按进了车里。 “干什么呢。”沈桑嘀咕了一声。 陆昭戎转头朝靠在另一辆马车上的梅皖昀点了点头,听到黎红木小声笑道:“我家公子见不得这个。” 他慢慢走过去,“到何处了?” 这时光线已经很强了,大概到了巳时。 “离锦城还近呢。”沈桑拔出匕首给鸡放血,“我就是睡得饿了,下来翻腾些吃的。” 黎红木时不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说?”他瞥过去。 她一手提着鸡翅膀帮忙按住,一边往一旁闪躲血迹,“没有。” 陆昭戎往沈桑后面的马车上一靠,“黎府的几个孩子一直在周府,我无权处置。” 黎红木抬眸,冰冷冷地看着他。 “当然。”他懒洋洋地笑着,“如果你能报仇的话。” 她猛地撒手,扑棱棱的乱羽扇出了飞溅的血腥,然后转身就去洗手。 陆昭戎反应迅速地闪到一旁,独留沈桑一脸阴沉地盯着那只鸡——“你们干什么?” 陆昭戎心有余悸地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然后才松了口气,抬手蹭了蹭鼻尖,“我敲打她一下。” 沈桑瞪着眼睛,没好气道:“轮得到你吗?” 陆昭戎自知理亏,也不接话,转眸看向澄蓝澄蓝的天色,心道,于长玉肯定喜欢今日的天气。 “去那边弄。”他朝马车后抬了抬下巴。 沈桑提着鸡朝他的方向甩了甩手,看他脸色不大好地躲了躲才算满意,提溜着东西便走了。 陆昭戎瞥了她一眼,转身去接于长玉。 “我闻到了果香。”于长玉搭着他的手——当然可能掠过了血腥气,“附近有果树。” 陆昭戎看他下车时先四处望了一遍,然后目光在天上停留了一阵,便没来由笑了笑,道,现如今也是猜得出于长玉的心思了。 “去寻一寻吗?”他问。 于长玉摇摇头,“如今时节,尚未成熟。” 沈舟山从车上下来时朝他们看了一眼,果断去寻梅皖昀。 陆昭戎想起前面约定的“不可不合常理”,沉默着笑了笑,“那会儿在看什么书?” 于长玉静静地凝望着天空,目光随着漂浮的云缓慢移动,“《世史正纲》,陈郕早前是世袭统治?” 陆昭戎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唇边带起微弱的笑意,“史初罢了,以后你会亲眼看到。” 于长玉转头看他,“东面是邰越?” “嗯。”陆昭戎抬手朝他一直盯着的那片云抓过去,指尖流泻过温暖的光芒,“北有蓟,南有郓,西边是游牧族群,陈郕在正中位置。” 于长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目光停留在他手上,语气很轻,“很危险。” 陆昭戎轻笑一声,把手递给他,“对,很危险。” 谁都有野心。 从前是东南北三方鼎足之势,陈郕各世家稳坐各自地盘,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为三方牵制,谁也不敢先动手。 后来先是周家发生动乱,继而有了逐一击破的法子,致使陈郕各家如今相互之间都有了联系。 不过现今之势重新模糊起来,邰越内乱,急于统一,因而给了陈郕喘息之机,南北都在观望。 谁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个别的地方的国家呢,就像天虞山,没有人能够证实它真的存在,就算陆昭戎亲身经历也不能。 但如果天虞山也是一个国家,这片陆地将不复存在。 陆昭戎沉默着。 他不是在忌惮,这只是一个比例。 “害怕吗?”他看着于长玉摩挲他手指的指尖,问。 于长玉动作停住,然后抬眸看着他,很浅很淡地笑了一下。 “你在。” 陆昭戎听着他风轻云淡的语气,跟着笑了一下。 其实他明白,害怕的不是于长玉,而是自己。 “走吗?”沈舟山往这边走了几步,梅皖昀已经上了车,“沈桑她们都在车上。” 陆昭戎回头看了看小神仙,回道:“走。” 车轮重新转动起来。 -------------------- # 2红豆生南国 第50章 百家姓,千字文 “父亲箱子里都放了什么?”陆昭戎手里落着几件衣服,在另一只箱子里往底部翻,“除了这些。” 第95章 于长玉继续看那本《世史正纲》的末尾部分,闻言看他了一眼,回道:“有一把短匕首,小心些。” 陆昭戎抓着一把玉带钩,眉心没忍住跳了跳,“为何还有——” 他说了一半没能说下去,只盯着箱底整齐的薄本子,实在想不到陆衡会把东西放得这般混乱,竟在衣箱里还放了四五本新册子。 他随手掀开一页—— 于长玉放下手里的最后一页,朝他看过去,“什么?” 陆昭戎“啪”地一下合上书,脸上青红交加。 于长玉细微地皱了皱眉,随手把《世史正纲》放在一旁的桌上,起身往这边来。 陆昭戎反应迅速地按在册子上,只觉血气上涌,暗道陆衡现如今当真是无事可做,竟这般为老不尊地研究起另类人的房中术来,心底却惊疑不定,张口就问:“你没看?” 于长玉彻底皱起眉,“没有。” 陆昭戎随手把衣服丢进去,重重地松了口气,“那就别看了。” 小神仙瞥他一眼,重新坐回去,“那看什么?” 陆昭戎重新摆好箱子里的东西,从书箱里拉出一本启蒙读物丢过去,“这个。”然后又翻出一本账册,重新在于长玉怀里摆好姿势,“开始吧。” 小神仙又看了一眼那个箱子,调整了动作半靠在车壁上,一行一行看过去。 陆昭戎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小心地瞥了瞥那个箱子,这才做好看书的准备。 ……只可惜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往箱子上瞄,心底惊叹竟有书如此细致,一两眼便记住了书中的主角叫什么李如诲柳如风…… 然后又没忍住往于长玉身上瞄,千头万绪地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按下心去看账本上的内容,暗道,这一趟回去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账册扔给陆衡,免得他闲出病来。 “书上写了什么?”于长玉慢吞吞翻了一页,“心不在焉地。” 陆昭戎浑身一僵,转头看时于长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随口一问。 “没什么。”他便就随口一答。 于长玉视线从书上挪过来,“那为何不许我看?” 陆昭戎噎了噎,没能答上来。 于长玉又重新看自己的书。 马车里燃着微薄的冷松香,冷冽的香气里带着细细的苦味,像入口素淡的茶水,也像……于长玉这个人。 陆昭戎悠悠然叹了口气,缓慢收回了思绪。 ...... “于长玉!” 陆昭戎不轻不重地合上账册,只觉耳后一直在烧,强压着恼羞成怒的气愤沉声道:“你能不能别盯着我看?” 小神仙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似乎仔细分辨了一下他的表情,沉默着收回了视线。 陆昭戎愣了一下,细究之下竟从于长玉微不可察的抿嘴动作里瞧出了一丝委屈。 他没来由的抓狂倏忽之间烟消云散,唯剩下心虚在心底一下一下敲着,叫他拿着册子搁下不是,重新打开也不是。 “……我不是要和你生气。”他到底放下账册,道,左右也看不成了,“长玉?” “嗯。” “……” 陆昭戎彻底没了辙。 后来又不冷不热了几天,于长玉再没动过他哪一个箱子。 看书时叫他去挑一本,换衣服也很自觉地避开他。有时候没忍住看他一会儿,也会在他转眸时先一步收回视线,无比敏锐。 近来路上的雪越化越泥泞,雪下压的黑土星星点点,枯松的针叶扑簌簌往下掉着冰凇,马车的车轮滚过长长一条模糊的路痕。还有不久便到南术边缘地区了。 陆昭戎能感觉到于长玉正在改变一些习惯。虽然无法细致地描述出来,但他不再是站在原地接受,而是开始付出一些东西。不管是神的旨意,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受到了他的影响,陆昭戎觉得很高兴。 虽然想到“神的旨意”仍旧会很刺心,不过他现如今,在于长玉那里也算得上身经百战,要求便也不高。毕竟神的旨意下,于长玉断然不会离开他。 至于神叫他离开......那也必然是很久以后了。到时,他未必不能承其痛。 “长玉哥哥。”沈桑手里转着她往常戴脖子上的坠子,甩出一圈圈圆形的残影,慢悠悠朝这边过来,“把陆云回借来一会儿呗?” 陆昭戎转眸看她,“有事?” 沈桑嗖地一下收回坠子,背在后面的另一只手里翻出一只弓,眼睛一眨,“今天天气不错,我哥特地做的。” 陆昭戎沉吟着看向于长玉。 于长玉沉默了一下,问:“去做什么?” 沈桑瞬间卡住了表情,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陆昭戎犹豫了一下,然后打算拒绝,“不——” “去吧。” 于长玉转身朝梅皖昀那边过去。 陆昭戎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转身接过沈桑手里的弓,然后犹豫着伸手拉了拉,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转头问:“箭呢?” 沈桑悄咪咪地松了口气,“没敢拿过来。” 陆昭戎笑了笑,“走吧。” 冬末的阳光透过山林,沈舟山搭弓拉弦,离弦之箭闪出寒光一掠而过,灰褐色的兔子便被钉在了树根上。 沈桑策马奔过,身子一翻便挂在马上拾进手里,眼睛在雪地里仿佛映着光,笑盈盈地挑衅沈舟山道:“哥,你是不是退步了?” 第96章 陆昭戎笑着朝沈舟山挑了挑眉,抬手搭了两支利箭飞射出去,一左一右落了树上两只鸟。 他正要拉着缰绳去拾,便见树丛里露着一只毛绒绒的鹿头,正歪着脑袋朝这边看,一动不动——沈桑翻身上马,惊喜道:“有鹿?” 陆昭戎心底一闪而逝的疑惑,转头同沈舟山对视了一眼,沈桑一声御马,惊鹿拔腿就跑。 “桑儿!”沈舟山迅速扬鞭。 陆昭戎皱了皱眉,回头望了望树林外,调头跟了进去。 浅林不见鹿,这头鹿出了深林,必定久遭追逐。 倘若运气好一点,遇到别的猎户,可倘若运气不好……说不准这林子里有大型猛兽。而他们的马是马车上解下来的,赶路数天早已疲惫,根本经不起追逃。 林中乱石枯叶,所幸那鹿无论如何不肯再往深处,虽然离马车尚远,却也不至于迷路,这让陆昭戎松了一口气。 如此,只要不惊动里面的人或者野兽,沈桑猎杀了那头鹿也行。 ……怕什么来什么,只闻林中一声虎啸,那鹿瞬间拔高了几层的速度,掉头往深处去。 沈桑情急之下猛地勒马,马鸣声惨烈惊恸,马蹄声焦躁不安,陆昭戎暗自皱眉,极力稳住驯马的躁动,试图调头。 枯叶丛中缓慢渗透进丝丝缕缕的威压,吊睛白额大虫肩背耸动,落地无声,眼看沈桑愣怔着站在最前方,陆昭戎飞身踩过马背,搭箭空射——马匹四散而逃。 沈桑听闻破空声一个侧头,反应迅速地在空中旋了一圈,花纹大虎直直从沈桑腰下扑过去,一箭射空,直入林地。 沈舟山皱眉,迅速翻至树枝上,“弃马!” 沈桑落时直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扬手便直冲大虎的白额,血盆大口毫不避怯地迎刃而上,沈桑虚晃一招,就势翻滚。 陆昭戎再一箭射出,脚尖勾在矮枝上,抬手抽掉腰间挂猎物的绳子丢给沈舟山,倒挂着朝沈桑伸出手去。 电光火石之间,沈桑拽住他的胳膊一脚踹在虎头上,沈舟山一个用力,两人飞旋而上,稳稳地落在另一段树枝上。 “好险。”沈桑拍了拍心口。 陆昭戎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大虎几下蹿至对面树枝,沈舟山厉声喊道:“跳!” 陆昭戎揽住还在醒神的沈桑一跃而起,虎头撕扯住腰间的猎物,直挺挺坠了下去。 沈舟山抬手接住沈桑,陆昭戎攀着树枝挂在半空,皱了皱眉。 ——枝桠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虎口低哑的嘶吼威胁十足,他正抬头看向断口,沈舟山脸色一变,抓起绳子往树干上绕了几圈,然后甩在他腰上,牢牢锢住,抬头间惊道:“陆云回,回头!” 树枝断裂,陆昭戎趁此声音迅速回眸,瞳孔骤然紧缩——“长玉?” 只见于长玉眼瞳呈赤金色,不知何时出现在吊睛白额虎不足五步之远,眉头紧锁,正仰头望着他。 于长玉眸中浮动着淡淡的责怪,掌心间风声呼啸,天光忽暗。 虎身闻风而动,酝酿许久的啸声在回头时瞬间荡然无存,竟胆怯地后退一步,喉中挤出几声呜咽——尾巴也垂落在地上。 陆昭戎愣怔了一下。 “好酷!”沈桑隐隐激动的声音从头顶上下来。 沈舟山紧拽着绳子,“闭嘴。” 大虎试探着往前一步,重新低吼起来,隐含着低弱的威胁。 于长玉毫不留情地踏前一步,目光逐渐变得冰冷。 风声渐起。 大虎再退一步,仍旧不肯离去。 于长玉掌心忽然握住,风鸣声轻轻爆裂,巨大的压迫力迎面而来,林间枯枝晃动,晴天一道霹雳直降而下,惊心动魄地落在于长玉身后——大虎调头飞奔。 陆昭戎再一晃眼,于长玉正站在树下,淡淡道:“下来。” 沈舟山毫无商量地松手。 陆昭戎愣怔着落进于长玉怀里,瞧见沈桑拍地而起,唯有沈舟山在地上垫了一下沈桑,曲着腿翻起来坐着,大为震撼地朝于长玉竖了竖大拇指。 于长玉转手把他放下,背过身咳了两下,忽然开口:“阿婆给了你铃铛?” 陆昭戎再愣了一下。 ——小神仙手心里红痕一闪而过。 他抓起于长玉的手掰开,便见手心里咳出的血迹鲜红刺目,只一眼便被于长玉收了回去,动作自然地背在身后……陆昭戎慌了一瞬。 想来那道霹雳……确确实实是冲着于长玉来的。 “铃铛呢?”于长玉微微皱眉。 陆昭戎愣怔着从怀里拿出来。 “哗啦”一阵脆响,于长玉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竟直往后退了半步。 他手忙脚乱地捂住白玉铃铛,声音都轻了许多,“怎么了?” 于长玉静静地凝视着他的手,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沉默片刻,道:“好生拿着。” 然后转身就走。 陆昭戎忙快步跟上。 后面两人不远不近地走着。 陆昭戎小心翼翼地开口:“长玉?” 于长玉沉默半晌,“嗯。” 他斟酌了一下,觉得于长玉应该不是在生气,便试探着问:“铃铛……怎么了吗?” 于长玉脚步未停,反问:“阿婆和你说了什么?” 陆昭戎沉默了一下,如实道:“说如果你想下山,就叫我拿着它。” 第97章 “为何不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犹豫着说:“我,以为……不重要。” 于长玉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 陆昭戎心底缓慢地划过几分心虚,忍不住想要移开视线,却无论如何不想放弃这番对峙,强硬地克制住闪躲。 小神仙也不说话,仿佛早寻到了他的心虚,只那么安静地凝望着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冷冽的空气沁入肺腑,他在克制之下的惊惶迸发以前迅速开口:“我——” “莫要经手他人。” 陆昭戎愣住了。 这是于长玉第二次如此强硬地打断他。 他有些沉默。 以致一路上都很安静。也许是受到他们氛围的影响,后面两个也不说话。陆昭戎罕见地有些受不住气氛。 到了马车前,他忽然想起丢了三匹马,于是计较了一番,看向沈舟山,“我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沈舟山会意,径直去解了单出来的那匹马,朝沈桑招了招手,道:“这边离南术很近了,你从官道走,路上勿生事端,撞一次长孙家的马车。” 沈桑惊讶地看着他,“为何要撞人家的马车?” 沈舟山笑吟吟道:“不然你直接上门也行。” 沈桑,“?” “不要透露身份。”他笑道,“然后他们会赔你一头鹿。” 沈桑眼睛一亮,“当真?” 沈舟山:“当真。” 沈桑狐疑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警惕地看着陆昭戎,求证道:“是你们安排好的?” 陆昭戎看了眼沈舟山的笑容,然后点头,“是。” 沈桑瞬间放了心,拿了两天的干粮和水便策马而去,半点不带犹豫。 陆昭戎哑口无言,喃喃道:“为了头鹿……” 沈舟山笑意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去上了梅皖昀的马车。 陆昭戎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重新沉默下来。 于长玉转身离开。 他心底刺了一下,猛然转身想拉住他,却从衣袖处擦掠而过,紧接着浑身一僵,再踏不出半步。 于长玉脚步停了一下,“不走吗?” 陆昭戎倏然抬头,“走。” 快两步追上去,他下意识想抓住于长玉的手,却在转瞬之间冷静下来,悄默默地从半路上收回来。 ——于长玉悄无声息地拦住他的手,温凉的触感里夹杂着一声叹息。 陆昭戎没忍住僵了一下,继而小心翼翼地回握住,然后迅速瞄了他一眼,小声问:“红木坐哪辆车?” 于长玉沉默片刻,“你安排。” 陆昭戎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随……车夫坐前面,行吗?” “嗯。” 陆昭戎松了口气。 回了车上,他尝试着找话题:“看书吗?” 于长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陆昭戎想了想,准备把书放下,“那你有想做的事情?” 于长玉垂下视线,“你读吗?” 他愣了一下,试探道:“你要听?” “嗯。” 陆昭戎想了想,“哪一本?” 于长玉靠在车上,目光淡然地看着他,“哪一本都行。” 陆昭戎便拿了一本《千字文》。 -------------------- 第51章 南术人,非常烦 很难受。 我看着他心绪安宁地读着,一字一句,说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原来阿婆允许他带我出来的条件是那只铃铛。 我好像能体会到他伤心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陆昭戎是很敏锐的人,不重要这种话恐怕他自己都不信。 所以我见不见周鄂都不重要,不被周自鸣利用,也会被陆昭戎利用。只是时间上的早晚和方式上的差别。 因为昭戎来天虞,本就是为了所谓“寻仙”。 铃铛出自阿婆之手,威力之大恐怕是天虞之最。我只是聚了一掌的风,便感受到了天雷的威压。当雷电威胁性地劈落而下,我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陆昭戎身后的铃铛,虚影如盘云之大。 好像铃铛里响动的不是山石子,而是陆昭戎在里面。 阿婆在威胁我。她不允许我暴露天虞山的痕迹。 我闭了闭眼。 昭戎的声音温和清润,仿若天上轻飘飘的云,了无痕迹地拂过我心底,柔柔地,痒痒地。 老妖婆。 比山上成了精的猫还叫人抓狂。 昭戎轻轻展开我的左手,拿了棉布慢慢擦过去。 我睁了睁眼,瞧见他低垂的眉眼和棉布上拭去的血。 “怎么不念了?”我问。 陆昭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继续拿起书。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间。 他安静地看着书页,好像一点不想再念下去了。 我安静地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长玉。” “嗯。” 他不说话。 我想了想,问:“沈桑去做什么?” 陆昭戎有沉默一瞬,然后解释说:“南术有三大复姓,长孙,淳于,西陵。” 我又想了想,接着问:“长孙家有何特殊之处?” 他这才抬眼看我,然后又垂下视线看书,“长孙家里都是女公子。” 我默了默,关系亲近的好办事,我明白。 第98章 陆昭戎又不说话了。 我叹了口气,继续问:“打算如何开始?” 他慢慢合上书,又沉默了一会儿,一五一十地交代道:“长孙家有三个女公子,大公子容姒掌家权,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南术文人雅士里地位颇高,取字姝媛。” “二公子容宓精通算术,料理家中商贾之事,心思敏感细腻,府内上下月例皆过其手。三公子容妩喜好练武,暂时不成气候。” ……我只觉着陆昭戎这人手里的消息太过精细,令人心惊。 “然后呢?” “皖昀早前在西陵家有过投名状,不过西陵家尚武,不看重文术,加之长孙大公子是女子,多受追捧,便也不了了之。” 我想了想,昭戎大概是捡来的先生。 他因为“寻仙”一事去了南术,应当没有多做停留,只是简单观察了一遍,然后遇到了梅先生……应该还留了能够打探消息的下属在那里,上元节以前他便说安排好了,大概是叫人先行一步,一路往后面传消息。 不过我挺奇怪,他是如何同下属取得联系的? “南术三家相互补足短板,背地里另两家皆欲与长孙家结亲……此去我需高调入城,想必周家已经暗地里放出关于‘神’的消息,你轻易不要理会他们。” 我不禁皱眉,“神”的消息? 周鄂这样做不会动摇他的地位吗? 昭戎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道:“‘天神入梦’是周家提出的,‘出海寻仙’是周家要求的,所以你代表上天对周家的眷顾,长玉,我们不是一个身份。” ……行吧。 不过我瞧他这会儿没那般低沉,便也放了心。 现如今不是我计较难不难受的时候,我在昭戎那里是没有感情计数的,可能在他眼里我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他受伤很深。 所以我想下一步学会宽容和迁就,就像昭戎对我那样。 “你想和谁一起?”他问。 我细数了数,梅先生可能会接触很多文绉绉、学识渊博的人,这类人大都想法很多,容易给昭戎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沈桑在成群结队的女孩子里,昭戎会不高兴;这样的话,沈舟山一定是负责同淳于、西陵两家周旋的人,玩弄权术的人一般都比较危险,昭戎会担心,所以…… 我摇了摇头,诚恳道:“我和你一起。”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抬手倒了杯茶,随便押了一口,“嗯,好。” 我看他仓促掩饰的样子实在好笑,强忍着抬了抬手,道:“过来。” 陆昭戎可能自知理亏,这会儿也没顾得上脸面问题,只犹豫了一下便挪过来,眼眸微有些飘忽不定的闪烁。 我瞧他这般模样,心思一动,抬手覆上他的侧脸,在眼尾处仔细摩挲了一阵——陆昭戎脸上迅速攀爬出来一片浅淡的红色,霎如泣血残阳。 “长、长玉?” “什么?” “……没。” 陆昭戎霎时间垂下视线,眼尾处睫毛扫在我指尖。 我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半天没收住。 他满脸通红地撇开头忍着,半晌都没再出声。 我寻思陆昭戎这人脸面是真薄,从第一天相处便经不住逗弄,到了现今依然如此,当真好玩。 哦,除了他醉着的时候。 他没等我笑完就重新坐了回去,距离瞬间拉得有两人远,我朝他招招手,笑道:“那本‘率兵归王’,拿来我看看。” 陆昭戎从桌面上推过来,看也不看我,远远地盯着马车另一角喝茶。 千字文,我读着,然后一个一个数过去,暗道果真是一千个字,不禁唏嘘笔者也是不容易,想必便是文采斐然的样子了。 其实蛮想看看梅先生的风采。 那么一个谦卑有风骨的人。 不过为何昭戎阿爹会放这么多启蒙读物?我皱了皱眉,他调查我? ……行吧。 看在昭戎的份上。 “淳于家呢?”我忽然想起来,他好像没提,“没有特点?” 昭戎看我一眼,我猜他原本想说,不需要我管这些,但他也知道不可能了,便说:“淳于家消息不多,大多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想了想,“比如?” 他顿了一下,“淳于晏喜欢喝花酒,二公子喜欢蹴鞠,三公子尚在读书年纪。” 三个? 这么巧? “西陵家也是三位公子?”我没忍住问道。 “嗯。” 好奇怪啊…… 算了,我还是看书吧。 又过了两日,大概到南术边缘地区的时候,昭戎忽然叫“停车”,从车窗看外面几百亩枯林环绕的荒原,然后又启程,慢慢才有了人烟。 未进南术城,先见热闹的集市,昭戎转眸问我:“下去看看吗?” 我正想着和他一起下去往集市上走走,兵甲摩擦声忽然由远极近。 陆昭戎似乎早有预料,闻声愣了一下,然后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神色里透着无奈。 马车缓缓停下。 红木在车上敲了敲,然后掀开车帘,“公子,前面有兵马。” 我安静了一瞬,道,也真够高调的。 陆昭戎略一点头,“去前面看看。” …… “公子。”红木又回来,“长孙大公子,西陵二公子,淳于二公子皆在兵前,请您下去一趟。” 第99章 我沉默了一下,“我吗?” 红木看了昭戎一眼,没说话。 陆昭戎笑了一下,眸中划过一道冷光,我心底没来由惊了一下,便听他道:“去回句话。” 红木迟疑了一下,“什么?” 昭戎瞥她一眼,“放肆。” 我瞧见红木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笑了一声,显得很生动,一点不像平时温婉可人的样子,“是。” 陆昭戎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俯身扶着我的脸,轻轻在唇上吻了一下……温热的气息铺面而至。他静静地凝望着我,然后又吻了一下,转身下车去了。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合上的车门,抬手碰了碰唇,道,做什么呢? 马车又重新慢悠悠地动起来。 红木靠在车门上敲了两下,道:“公子,陆二少爷上了西陵家的马。” “嗯。” “长孙家的大姑娘长得特别好看。” 也许是昭戎不在,她又难得出来一趟,这会儿话忽然多起来,听着比往常要活泼一些。 我笑了笑,“是吗?” 红木笑了一会儿,小声道:“我方瞧见沈桑了。” 我惊讶了一下,没料到不过两日功夫,这丫头便凑到人掌家人身边了,不由感慨道:“沈桑挺讨人喜欢。” 红木颇为赞同地笑了一阵,然后说:“近几日忙着赶路,还未问公子,上元节过得如何?” 我想了想,回说:“很好。” “折花楼高吗?” “不低。” “陆少爷有送您礼物吗?” 我愣了一下,没能接下去。 红木安静了一下,然后温婉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上元节时,有情人要互送祝礼,陆少爷没说吗?” 我沉默了一下,可能,他觉得我们还不算有情人。 “公子?” 我瞧着腰间挂的玉佩,忍不住伸手,指尖一触而过。 “送了。”我说。 她没再说话。 后来一路进了城,我也没机会再看一眼,只听红木说,昭戎不打算住在任何一家,挑了南术最有风味的客栈,包了三楼雅间的一整层,付了一个月的钱。 “上神。” 昭戎的声音。 我忽听他这般正经地叫我有愣了一下,心底竟莫名其妙划过一丝异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很奇怪。 他不是没叫过我上神,也叫过我小仙人,虽然次数不多,但也没什么特殊的情况。可他这一声……比以往都要严肃认真,却反而叫我想逗逗他。 “嗯。”不过我忍住了。 “到了。”他说。 于是红木打开门,他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接我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正同一旁的女子调笑,以致身边的另一个男人目露不悦,那女子也兴致缺缺。 “长孙容姒,淳于剡,西陵子衿。”昭戎低声道,“我们住客栈。” 我又“嗯”了一声,“沈舟山呢?” 昭戎看我一眼,“梅皖昀需要另作准备,他们提前入城了。” 我记起头一次陆昭戎叫停车,然后往外看了一眼。我还以为看的是荒原。 洗尘客栈。 我抬头看了看,这客栈真大,名字也很巧妙。看它大气宽敞的门楼便知这客栈地位颇高,恐怕是用来专程接待贵客的。 看来南术的贵客有些多。否则也不会专有一家这样的客栈。 不过一个月的雅间一层会不会有些奢侈了? 我看了他一眼,没能说出来。 三位公子终于注意到我,装模做样地拜了拜,然后热络地将我们送到楼上。 昭戎把搬来的箱子都放在他屋子里,然后给我安排了最大的雅间,几个人把我请到最上首的位置,然后一起坐在槅窗外叽叽喳喳,我听得头疼。 那姑娘坐着弹什么琴,两个男人唇枪舌剑,也不知昭戎如何忍受着,竟一直安稳地坐在那里。他笑容得体,提到他时便说两句,提不到便也不出声,容忍度很高。 接着那姑娘终于弹完了,我才刚松一口气,便听她道:“陆公子和上神远道而来,不妨休息两日,南术多水,两日后南郊有曲水宴,届时为二位接风洗尘。” ……可别。 不过这些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但见昭戎先礼貌点头,道:“多谢。” “想必几位已接到主君密令。”他环顾一圈,嗓音温和,“陆某此次前来身负君命,还请三位尽职配合。” “自然。”那姑娘高贵颔首。 确是一位美人。如果她不会弹琴的话。 淳于……剡? 我又开始头疼,怎么这些人名字这般怪异。 淳于剡支着头嘻嘻哈哈地笑着,一双眼睛直盯着长孙容姒,“姝媛应得这般爽利,对我却爱搭不理,着实令人伤心。” 长孙容姒淡淡笑着。 西陵子衿略一抱拳,沉声问道:“不知陆公子有何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淳于剡终于把视线从那姑娘身上挪过去,“对啊,比如说想法完备不完备,符不符合南术民情,影不影响我们几家的关系,会不会……” 我实在忍无可忍,见昭戎也没有一本正经要立马回答的严肃,便打断道:“我需要休息。” 室内安静了一瞬。 第100章 陆昭戎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果断起身,“几位,我们改日再谈?” 西陵子衿很明显皱了皱眉,那姑娘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倒是那个话多的淳于剡,笑吟吟地看着陆昭戎,半晌没什么太大反应,好像预料之中。 然后陆昭戎三言两语把他们送了出去。 -------------------- 第52章 画楼西畔桂堂东 昭戎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位子上闭目养神,听见他推门进来也懒得睁眼,只觉耳边好不容易清净,不想动。 他也没说话,我半晌没再听到他的动静,没忍住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可能打乱了他的节奏。 “怎么了?” 温热的指尖轻轻触在眉心,我忽然惊觉眉尖不知何时已紧紧皱起,而他声音如此之近,竟一瞬之间祛散了我烦闷的情绪。 他手指顺着我的眉骨一下一下按过去,柔软舒适。 我默默睁开眼,他正低头看着我,眼眸中的色彩明媚且斑斓。 我抬手从耳侧过去覆上他的脸,看他眼睫颤了一下,便笑了笑,叹息道:“他们太吵了。” 陆昭戎愣了一下,好像没料到是这个答案,眉峰有些惊讶地动了动,“我瞧……那几位公子相貌都好。” 我跟着愣了一下,心情有些微妙,“我们要住一个月?” 陆昭戎从善如流地岔开话题,“说不准。” 我忽记起他定了一整层的雅间,便没忍住问道:“一间房多少银子?” 他脸上空白了一瞬,然后迟疑道:“二两白银。” 我仔细换算了一下,“三楼有多少房间?” 他似有疑惑,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洗尘客栈三楼接后面院子,设有花池回廊,金汤浴室……楼层有十二间房。” ……十二间房? 一间房二两银子,十二间房一个月,三十六两黄金都没了?更何况住多久他还说不准。我愣愣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好不容易重新找到清醒的意识,我脱口而出:“你带了多少钱?” 陆昭戎好像这时才意识到我在问什么,神情里霎时间堆满了错愕,讷讷道:“钱……是西陵家付的。” 那还好。 我瞬间放下心,忍不住皱眉,“我发现你花钱很厉害。” 他呆呆地望着我,“……比如?” 我不明白他愣什么,于是语气里带了些责怪,提醒道:“比如之前那个院子。” 我还挑了最便宜的,虽然他是为了南术之行,可我现在怎么想怎么吃亏,南术人一点不讨人喜欢,还花了两千白银,赶了那么久的路。 看他张着口辩解不出来,也不说话,我没忍住又问:“你在我隔壁住吗?” “……是。” 现在还要分开睡? 我被他抚平的烦闷瞬间重新升起,什么也不想说了。 ……看在陆昭戎宏图大业的份上,我可以先忍着。 “长、长玉。”他一手抓住我闷闷不乐收回来的手,然后转到我前面蹲着,难得在没闹矛盾的境况下露出些许无措,“到时会有人常去我那儿,你不喜欢的。” 我想了想,要求道:“你住我这里。” 他愣了一下,有些迟疑,“……不行。会有人找我。” 我沉默了一下,“我住你那里。” 然后有人来的话我就再回来,反正我这里什么也没有。 “……好。”他犹豫了一下,“你……学一学看账本?” 我又沉默了一下,“看账本是做什么的?” 昭戎抬眸看了看我,神色里一闪而逝的笑意划过去,“管钱。” 我愣了一下。 这个好啊…… 他有事的话我就可以看账本,他花钱的话我还可以仔细算一下,然后防止他乱花钱。 “但是上神适才做的不对。”他打断我的思绪,眼眸中笑意阑珊,“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噎了一下,认真仔细地想了半天,发现他好像什么都不缺,便道:“你说。” 于是他果真仔细思考了一下,眸色中流转过惊动人心的光彩,仿若林间渗透的光斑……我忽觉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纯粹地看着他了,他身上的血色不知何时已经沉寂了许多。 没有再浓郁到一眼看上去令人心惊,仿若静止一般不再流淌转动。他抬眼看着我的时候非常平静,好像,有什么事情早已尘埃落定。 我轻轻开口,说:“昭戎。” 他唇角便漾开一丝笑意,“嗯?”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眼前忽然浮现出种种关于他的场景。 他躺在夕阳里,昏黄的光线浸透薄薄的水底;他站在船头,斑斓的大海透着微光;后来他在一片夜色里提着灯,小心期盼地朝我伸出手…… “你好像光啊。” 我脱口而出。 上元节的万家灯火都及不上他的明亮。 他忽然间怔住——然后惊悸般望进我的眼睛,一动不动。 我又感受到了那份沉闷的疼痛。 我后知后觉,那可能是独属于陆昭戎的痛苦。 曾经离开琴川时我就应该想到的。他那次隔绝了一切生灵气息的拥抱中,我就应该明白,这大概是陆昭戎剧烈的情感波动。 “我可以提一个条件吗?”他接着那句补偿开口。 第101章 我对上他一动不动的视线,莫名不敢应声,“是什么?” 他静静地凝望着我,“别动。” 我愣了一下。 他忽然间倾身靠近,耳朵贴在我心口处——我沉浸的心绪骤然间一片空白,继而再次极其缓慢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震动。 他在听我的心跳。 我被他无意识盯着的手在他视线里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思绪骤然混乱。 “昭戎——” “嘘。” 我愣愣地望着他。 四周安静得仿若只有心跳声。 其实……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心跳声。 —— 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我有些出神。 他悄悄抬起头,眼中似有水光闪过,继而在他温柔的笑意里转瞬即逝。 然后他起身。 我瞧见他低垂的眉眼,神色很模糊,仿佛蒙了一层雾。我看不清楚,于是便问:“听到什么了?” 他抬头笑了一下,“听到了。” 然后又垂下视线。 我心底空了一瞬。 陆昭戎忽然抬头,“我是说,我听到你很紧张。” 我安静地望着他。 他轻轻笑起来,神色里有些得意,胳膊支在我腿上,撑着脸,“你也会紧张?” 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也确实没有再感受到那种闷痛,便皱了下眉,“为何不会?” 他笑了两声,眼波流转,语气轻微起伏,仿佛抓到了鲜有的罕见事物,强调道:“你会,因为我紧张?” 我瞧他挑衅的模样有些不服劲,于是弯腰凑近他,语气加重:“你认为不会?” ——陆昭戎果然顿住了。 我得意地笑起来,就像他刚才笑我那样,笑得他有些恼,抬起手肘在我腿上磕了一下,语气强硬:“所以你到底会不会?” 眼见着他要磕第二下,我忙伸手垫在腿上,顺手抓着他胳膊拉过来,然后迅速收敛笑意,严肃道:“会。” 我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说谎,也没有感受到他有没有伤心,我只能按住心底的焦躁,尽可能多地让他感受到我的感情,避免他时不时给我记上一笔。 我们这时的距离很近。 他仰着头,我弯着腰。然后他安静地看着我,低声问:“会吗?” 我果断开口:“会。” 他看了眼我的手,仿佛找到了证据,然后奖励般抬头吻了我一下,“两日后的曲水宴你去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拒绝道:“不去。” 他笑了一下,“我有危险怎么办?” 我垂眸在他唇上看了一眼,道,这话说反了吧?但还是说:“摇铃铛。” 他没说话。 我想了想,指尖聚风,拿起他的手在食指上刺了一下,“铃铛给我。” 他盯着指尖上的血珠看了一会儿,沉默着从怀里拿出铃铛。 我凝视着缝隙里的山石子,仔细找到阿婆加持的符文,然后按着陆昭戎的手滴上去,解释说:“铃铛不重要,里面的山石子比较厉害。你拿着,算玉佩的回礼。” 他沉默着笑了笑,“好像比玉佩更珍贵一些。” 我看着他手上被刺破的细孔,没有回他这句话。 ——我承认,这个回礼很卑劣。 但是他什么也不缺,而我什么也没有。我害怕有一天他会丢开我。 “长玉。”他唤我。 “嗯。”我不敢抬头。 “你——” 如果他又要问我喜不喜欢,我这次一定回答。 “——可以吻我吗?” 我愣了一下。 他伸手抬起我的脸,笑道:“送了定情礼物,不应该有一个吻吗?” 好像……是这样? 我有些疑惑,为何忽然到这个地方了? 他脸上斑驳的光影细微晃动,眼眸中流动着隐隐约约的期待,仿若山岚林雾里极尽勾人的魅影——一步一回眸,诱人追逐,不断追进深处……便叫我还是转瞬之间丢下了疑问,试探着压了压距离。 他垂下视线,仿佛轻笑了一声,“要我先吗?” 忽然想到每次亲吻,好像都是他定好了规矩,或者他直接带着我,然后我就陷进去了。 所以…… 上首位置好像也有些好处,座椅上铺着厚厚的软褥子,有靠背,有扶手,还好看。 昭戎半蹲在我前面是很不舒服的,我正好把他抱上来,叫他坐在我腿上。如果这时候有人来的话我一定会决定学一学骂人,上次沈桑就吓到我了。 我发现我近来愈发不专注。 我三心二意时想的大多是陆昭戎——我从前发呆也是一心一意地。 我会想着陆昭戎的眼睛,想着陆昭戎笑起来的样子。然后想着陆昭戎的手,陆昭戎的头发,陆昭戎沐浴时屏风上的影子……但我近几日,会想他柔软温热的唇。 他抚摸过我脖颈、肩膀——总之一切他抚摸过的身体的某一位置,还有他近距离的呼吸。 然而我现在流连辗转地吻着他,他的手指正抓在我肩膀上,呼吸声就在我耳边,我却在想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他撑着伞,说下雨是人间常有的天气;他烹着茶,说我雕刻的雪人很像他;他红着脸在廊上把我从背后推开,冷着脸说我喜欢好看的人,不喜欢他…… 第102章 我好想再多喜欢他一些——再一些就好,足够我做出回应。 他手里握着白玉铃铛,哗啦啦的响动惊得我极不舒服,于是干脆把他按在扶手上,一只手紧按住他的掌心,然后誊出另一只手垫在他后脑……世界骤然安静。 他枕在我手上看着我,半晌都没有出声。 我刚要俯身拉长这个吻,他忽然说话:“你今天很温柔。” 我愣了一下神。 温柔? 吻吗? 我沉默着想了想,好像是。 然后他笑着伸出空着的手,“我都喜欢。” 我顺着他压了下去。 我此前在书上看了一种毒药草,名叫乌头。中毒时自舌唇,肢体远端开始发麻,渐及全身;毒重时会烦躁不安、呼吸急促,然后很快会意识模糊,最终呼吸暂停。 我觉得陆昭戎和它很像,潜移默化地。 他攀着我的肩膀往下滑,手指很快摸到我的衣带——我迅速松开他的掌心,铃铛声忽然惊动,我心有余悸地看着他。 他迷蒙着眼睛看我,脸上挂着慵懒迷离的笑,“不需要我帮忙?” 我凝视着他明晃晃带着勾引的目光,小心缓慢地移开垫在他脑后的手,然后抱着他慢慢放在椅子上,冷静地退开一步,“不用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然后伸手牵住我,手指不安分地在我手心里上下拨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嗓音低沉:“那你帮帮我呢?” 我听到铃铛在响。 我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忍了又忍,“昭戎。” 他猛地拽了我一下。 我迅速撑在椅子的靠背上,喉间无法克制地滚动了一圈。 他抓着我的手缓慢往下移动,眼眸忽然撩起,笑盈盈的眸子里带着摄人心魂的威胁,“你不想帮我?” -------------------- 第53章 铃铛拉快的节奏 陆昭戎泡在水里,举着透亮莹润的白玉铃铛缓慢转动着,铃铛上汇聚的水汽凝成一滴水,几经晃动后悄然滴落。 这铃铛精致细腻,中心凸起的一圈腰围上刻着一串奇怪的字符,映着水光尤其漂亮。他此前还从未仔细注意过铃铛的细节。 屏风边传来细微响动,陆昭戎警觉地回头。 于长玉穿着简单的中衣,长发半干,神态一如既往地清淡,正靠在屏风上看他。 陆昭戎颇有些心虚地把铃铛浸在水里。 水声隔绝响动,于长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浅浅地勾了勾唇。 他迅速回过头,不大自在地撩起水,胡七八糟地洗了洗。 ……想想方才荒荒唐唐的引诱,陆昭戎着实有些脸热。所幸他再回头,于长玉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叹了口气,实在是小仙人的铃铛分量太重,他一时情动,不能自已。 何况…… 陆昭戎愣了会儿神。 有天夜里,他半睡半醒,于长玉好像拿他的手在心口放了放,应当……是上元节前夕的时候。 陆昭戎在热水里打了个寒颤,紧紧收住手里的铃铛,又冷静了一会儿才从水里出去,慢吞吞收拾了一通。 于长玉正半靠在床头发呆,一条腿在床上规规矩矩,一条腿半截耷拉在床下,无意识地踢着,悠悠荡荡,看起来很懒散。 陆昭戎笑了笑,道,一点也不神仙。 他擦完了头发便兜头把干净的棉布盖在于长玉头上,轻轻柔柔一顿揉搓,露出棉布下深情眷恋的一双眼,便又是一阵悸动。 于长玉好像心情很好,顺着棉布攀进他怀里抱住腰,眼睛一眨一眨地。 陆昭戎下意识顺着他的头发,“长玉,曲水宴当真不去?” 于长玉仔细思考了一下,抬头,“去。” 他松了口气,不自觉笑了一下,“南术多美人,这两日我们去瞧瞧。” 小神仙好像想到了什么,慢慢松开他,神情里很是认真,“我看南术并非贫瘠之地。” 陆昭戎怔了一下,沉默半晌,“长玉,凡事不能过早下定论。” 于长玉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说:“好。” 言罢小神仙翻进里侧,搂着他颇有兴致地看了会儿,然后才睡了。 陆昭戎躺在床上想,天虞山的……神仙们,不吃不喝不出世,这样的生活当真自在吗?他转头看了看于长玉,沉默了一会儿。 “长玉。” 于长玉闭着眼,“嗯。” “你从前过得开心吗?” 于长玉闭着眼安静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然后语气淡然,“还好。” 陆昭戎习惯性笑了一下,也是,对他们来说,可能在哪里都一样。 —— 昭戎为了向我证明南术的困苦,一大清早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带着红木和穆青从洗尘客栈后门出去,还弄了一辆极其简陋的马车。 我挣扎着困顿的眼睛,魂魄被抽离了似的盯着黑乎乎的天色,心道,习武之人果真身强体健,昨日里折腾那么久,竟不见半点疲色。 想想陆昭戎还说,床笫之上还有周公之礼,我便叹了口气,看来昨夜里还是九牛一毛。 我靠在车壁上醒神,视线总忍不住朝昭戎的方向倾斜,盯一会儿又觉得越发困顿,只道这人长得太好看了也不行,容易叫眼睛走火入魔。 我直了直身子,情绪有些恹恹地。 第103章 他侧身掀开车窗,零星寒气顺着星辰渗透进来,我指尖以风速侵袭的状态迅速变凉,整个人瞬间清醒,“我们去哪里?” 陆昭戎回了回眸,浅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我跟着过去趴在车窗边上,瞧见南术寂静的砖瓦。 街道上的石板路是青色的,好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细草,车轮碾过的感觉像走在水面上,有些滑。 来的时候,我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 我用手肘碰了碰他,“地上为何是绿色的?” 他愣了一下,有些惊奇,“你看得见?” 我安静地望着他,从暗色里瞧见他惊讶的神色里萌生的灵动感,“嗯。” 他近距离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警觉地后撤一段,“南术多雨,夏季湿热,冬季湿冷,地面长有青苔。”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眸安静地看着外面。街上房屋的屋顶檐口翘得很高,有许多阶梯状的马头墙,建筑群很密集。 陆昭戎看了看我,然后顺着我的视线仔细盯着瞧了瞧,“南术人多,所以房屋很密,南面很多地方都种稻谷。人多容易起火,那墙是用来防火的。” 所以檐口高是排水的? 挺聪明。 我转头看他,“你如何知道?” 昭戎笑了两声,“我很早以前调查过。” 很早以前? 我默了默,“你何时开始研究南术的?” 他想了一会儿,说:“很多人都在研究南术。” 所以南术贵客很多。 “我们至少要等春汛过去。”他敛眉沉思,“冬季多冻水,春季化冰,河堤容易上涨,如果春汛河线较之往年偏高,夏季就有可能会发生洪涝……” 我听不懂。 他好像也知道我听不明白,于是简而言之道:“会淹没稻谷,冲垮村镇,汛期以后还会因天气并发各种疾病,会死很多人。” 我心底惊了一下。 却并不能说出什么实际事物来。 马车继续往南走。 从街道上往城南去,路上的石板逐渐斑驳,隐隐有向泥土路面发展的趋势。房屋也愈加简单,明显没有北边浓稠。 他转头看了看我,寂寥的鸟鸣声里压低了声音,“我想把银钱多的人手里的那些钱,用来做别的事情。比如,修一条引水渠。” 我愣了一下。 有水多的地方,就有水少的地方,如果泛水枯调,确实…… “会不会太远了些?”我皱了下眉。 要花费巨大的财力和人力,也会有许多人反对的。 我看他笑了一下,然后轻声说:“还早呢,现下我们是来收税的。” 我默了默,也是,收了钱可以慢慢来,先做一些容易的事,然后温水慢煮,等大家接受度大了,也许……可以一试。 房屋彻底稀疏下来,他听着此起彼伏的冰冷鸟鸣,小声道:“听,鹧鸪。” 我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觉这叫声凄冷偏寒,鸣叫得风都冷了许多。 他伸手揽了揽我,抬手拭了拭我的脸,然后放下车帘,“我们该下车了。” 透明的天色带着寒气,路上凹凸不平,还很黑。我便牵着他慢慢走,红木和穆青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四周很宁静。 不远处有人家的屋顶升起了袅袅青烟,昭戎指了指那边的方向,笑道:“我们刚好去蹭饭。” 我歪头看了看他,又环顾四周嶙峋的树枝,只觉这个地方生活的人应该会很困难。毕竟不像天虞山,他们什么事物都要用钱换。 但是昭戎好像很兴奋,夜色里笑意盈盈,“他们家有土鸡,还养了水牛,养了一只狗,特别好玩。天要明的时候鸡飞狗跳的,特别热闹。” 红木不轻不重地“嘶”了一声。 我回头看了一眼,穆青正搀着她,看起来像崴了脚。 怎么说从前也是千金大小姐,我叹了口气,见昭戎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便忍不住问道:“还能走吗?” 红木牵强地笑了笑,“不妨事。” 穆青沉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自觉蹲在她前面。 红木犹豫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过去趴在他背上。 我想了想,回头看了看昭戎的脚。 ……难怪昭戎不怎么待见她,都是贵公子,昭戎显然比红木省心得多。 但我对她没什么意见。红木很温柔,看着就是娇弱型的女子,和沈桑她们不一样,对我也很好。 不过鸡飞狗跳会不会太吵了些? 我回过头来问他:“你认得那家的人?” 昭戎笑着扬了扬眉,隐瞒道:“惊喜。” 鹧鸪鸟从高高的树梢飞掠过,我侧头看了一眼,然后静默着笑了笑,带着他期待的那抹兴致往前走,慢慢从牵着他,变成揽着他,心情平静。 路到那家人附近断了,横着一条溪流,水上垫着距离不短的石头,清冽的水石撞击在寂静中悦耳动听,他正要撩起衣摆踩过去,我便瞧见溪对岸的木栅栏里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下无人,我揽着他的腰就把人抱起来,一抬脚,石头上的水退避一圈,仿若绽开的水花萦绕在脚下,我回头看着穆青,“跟上。” 红木趴在穆青背上看我,我朝她安抚性地笑了笑。 穆青颠了颠她调整姿势,然后看了我一眼。 第104章 昭戎忽然抬头在我脖子上咬了一下。 我愣了愣,低头,“做什么?” 却见他皱着眉,语气略带不满,“你别老这么抱我。” 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好。” 但还是就这么过去了。 木栅栏里有个人着布衣在劈柴,每劈两下就弯着腰擦擦汗,看起来弱不禁风地。 陆昭戎瞧着木栅栏里面笑了一阵,然后才朝里喊:“皖昀!” 那人回过头,表情上愣了一下,然后才看到我和后面的两个。 我惊奇地盯着他上下仔细瞧,真没想到居然是梅先生家里,我以往见他……好像也穿得很简单。 白裘衣应当是他最贵重的衣服了。 梅先生匆匆放下斧头,受宠若惊地摆好木头过来开门,然后张口结舌了半晌,说了一句:“公子。”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 好像忽然间那个温和有礼的翩翩君子没了金光照拂,反倒像个青涩的少年人。 梅先生略微窘迫地看了我一眼。 昭戎笑着扯了我一下,“别介意,长玉就是这个性子。” 于是梅先生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易的房子,终于找到一点天虞山的气息了。不过天虞山的房子精细一点,而且没有院子,一个人一个屋子。 只是……若是下雨,恐怕风一大就什么也不剩了。 有一个鸡棚,一群叽喳乱叫的鸡里面混迹着一只大水牛,细长的尾巴一摆一摆,小飞虫一溜烟就跑了。 院子里大大的一个圆石盘,石盘上还有一个小石盘,有一根木棒。 我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是做什么用的,便指着那边问:“先生,那是什么?” 昭戎他们都愣了一下,便见梅先生尴尬地攥了攥袖子,笑着说:“叫我皖昀就好。” “——梅函君?我不是叫你劈柴吗?你又在读书?” 一位头缠抹额的妇人推着门出来,手里提着一根粗细匀称的棍子,面色不虞。 我跟着尴尬地笑了笑。 梅……皖昀,算了还是梅先生。 梅先生脸色急变,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在劈柴,是家里来客人了。” 但见昭戎笑着揖了揖礼,客客气气道:“梅姑娘别来无恙。” 梅先生小声道:“这是我阿姊。” 哦——我知道,这是师伯。 师伯长得也很清秀,只是年纪轻轻有了细细的皱纹,手上也很粗糙,很清瘦,眼睛却很亮,看起来梅先生很怕她。 她很高兴看见昭戎,问东问西,然后看见红木趴在穆青背上,赶紧叫他把人放下来搀着去了屋里,交代梅先生招呼我们。 昭戎叫住她:“姑娘,莫要惊动屋里的新嫁娘。” 师伯哂笑着看他一眼,道:“不叫她谁来添锅?” 昭戎笑道:“我去就行。” 我已经不惊讶了,反正陆昭戎什么都会。 梅先生红着脸推辞,“不敢不敢,陆公子且先坐着,我去叫她。” 然后就走了。 昭戎坐在桌边四下看着,然后才解释:“我们回锦城时沈舟山给他过了信,不过临走时皖昀夫人有孕两月了,便拖了一月多过来。” 我这回惊讶了一下,梅先生已经成亲了? ……简直不可思议。 “这么惊讶?”昭戎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天虞山结亲很晚?” 我拍掉他的手,不赞同地看着他,“我们……会不会打扰他了。” 他想了想,问道:“要听听你先生的故事吗?”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简单一点。” 他便扯着我的手慢吞吞说着。 -------------------- 第54章 铃铛拉快的节奏(2) 梅皖昀的父母死于洪灾过后的疫病,阿姊带着他搬到这边。 他从小喜欢读书,家里除了柴米油盐花销都在读书上了。为了让他读书,梅阿姊未曾嫁人,有知心人等她到去岁,可那时梅皖昀要娶妻,梅阿姊便拒绝了。 后来梅皖昀去了西陵家,本想着可以改变一下生活,却没想到西陵家重武轻文,那男子也等不及梅阿姊,娶了旁人。 恰好陆昭戎路过,曾借住过几晚,随着梅皖昀目睹了南术三家的状况,许诺回程时聘其为门客,月银二十两,走时付了五十两定金。 我听他说起月银,又没忍住多一句嘴:“你手下有多少门客?” 陆昭戎,“……” 他无奈地收了收我的肩膀,低声道:“以梅皖昀的学识,二十两算少了。” 我想了想,也是,这样的人一辈子读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出身贫寒却风骨清高,也是书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师伯出来的时候被我们的动作惊了一跳,昭戎迅速缩回手拉开距离,然后问:“那姑娘脚怎么样?” 师伯不大自在地看了看我,笑道:“不严重,扭了一下,擦了药,回去买药涂两回,过两天就好。” 她看向我,“这位公子是……” 我连忙学着昭戎的样子作揖,“我是梅先生的学生,我叫于长玉。” 师伯局促地笑了笑,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陆昭戎便揭过去这一茬,“我们今日不请自来,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第105章 梅先生很快护着新嫁娘出来,目光很是温柔。 我瞧那姑娘红着脸一直在催促他,好像嫌他太过惊弓之鸟,时不时羞怯地朝这边看一眼。她身上的生命气息好浓郁,我仔细看了一会儿,大概有……三人之多。 我惊了一下,双生子? 这么……温柔,美丽的姑娘,看起来和梅先生很相爱。 居然,孕了一对双生子? 我心底不安地多看了她两眼,道,兴许是我看错了吧。 后面昭戎他们又兴致颇高地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两个姑娘忙活着做饭,昭戎和穆青帮着劈柴,我和红木坐在屋里陪着梅先生说话——主要是红木在说。 天将明时果然鸡飞狗跳,鸡鸣声一起,狗吠就不甘示弱,我听着也不觉得太吵,倒有些……很纯粹的感觉。 梅先生只好出去收拾它们,剩下我和红木面面相觑。 我听着声音哭笑不得,红木便笑说:“我先前见梅公子,也没有料到他如此平易近人。” 我环顾了一遍屋内简单的陈设,顿觉亲切感十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梅先生很令人钦佩。” 红木愣了一下,然后温柔地笑了笑,“是。” 我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你的脚如何了?” 她腿忽然往后缩了缩,“公子,女子的脚是不能乱看的。” 我连忙移开视线,后知后觉地反应了一下,然后说:“……抱歉。” 红木掩饰般别了别鬓发,垂眸笑了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替昭戎辩解一回,“不麻烦,昭戎会帮你处理好。” 她又愣了一下,然后沉默着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也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鸡狗鸣叫声渐弱,我心知自己比起昭戎来的确不善与人闲谈,便决定等梅先生进来就出去看看,总好过同红木也相顾无言起来。 不过其实……我和红木还算是聊得来的。只是我方才确实不应该那么说,她和昭戎是有嫌隙的。 “公子。”红木轻声开口。 我抬眼看她,便见她温和地拿起烛火旁的剪刀,轻轻挑起烛芯,又轻轻剪灭烛火,房间内的光线瞬间有了细微变化。 她又放下剪刀,抬头笑了一下,问:“在您心里,陆少爷是什么样的?” 我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她这个问题。 但我还是顺着这句话思考了一下,如实答道:“温柔。” 红木轻笑了一声,支着笑盈盈的腮边看我,靠在桌子上,“还有呢?” 我看了她一眼,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犹豫了一下才又说:“好看。” 她果然掩唇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住,“还有呢?” 我抿了下唇,“睿智。” 红木眉梢挑了挑,“嗯哼?” 我手指收了一下,有些恼,“你问这个做什么?” 红木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厉害了。 直笑得鬓边别过去的头发重新散落前面,脸颊通红,手捂着肚子不停地笑,笑得梅先生进来了也好奇,直问:“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看了梅先生一眼,后知后觉脸上烧得慌,赶紧撇开头想走。 红木好似看出了我的想法,先发制人道:“说我们家少爷呢,公子羞得马上要夺门逃出去了。” 这一下便叫我僵坐着,走不走都不是了。 没料到梅先生也跟着笑了一声,竟掺和着说:“陆公子其人心思奇巧,文韬武略,乃不可多得之妙人。” 红木笑着没有说话。 我不敢看他们。 梅先生又感叹一声,说:“常言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沈公子蒋公子之辈,皆心系众生,屈身而谋,有心如此,便是千金相倾又何妨?” 我沉默了一瞬。 我没有见过昭戎替别人指点迷津的样子。 我也没有见过他们一起凝聚陈郕各家的惊险。甚至在回锦城两个月,我也只待在陆府半步未出。只是听昭戎说过一两次。 红木忽然开口:“陆二少爷是个狠心人,行举强势。” 梅先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道:“便是如此。” 红木抬眸同他对视,“苦难人算得上众生,牺牲者便算不得众生,是这样吗?” 梅先生安静了一瞬,沉默以笑,“黎小姐。” 红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梅先生躬身拜了拜,然后收敛起豪情壮志,身姿清贵地坐在她对面,神色认真,“天下多是苦难人。” 红木慢慢坐直身子,冷不防笑了一下,“不苦不难的人原来不配活着。” 梅先生微微皱眉。 我也跟着沉默了一下。 言至于此,我想,便不要去揭红木的伤疤了。 可就在我以为梅先生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他忽然加重了语气: “陆公杀周之骨毒,自断经脉,离子之痛未曾哭过喊过;二公子忠心不二,亲兄之仇也不曾背过叛过。蒋公子亲眼目睹其母死于奸杀,泣血椎心可曾叫过不公?沈氏一族传承尽断,医书俱焚,能者皆数祭天,只能依陆氏而存,其恨,不敢比黎公子!” ——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梅函君眉目之锋利,眸底之坚毅令人胆寒。 第106章 红木浑身颤抖,脸色惨白。 梅皖昀冷着脸,语气生硬:“黎小姐只管去恨,离恨之人诸多,余生尽恨,生生俱毁。”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我头一回触碰到这些事。 无怪乎昭戎不许我听不许我看,我只觉万箭穿心也不为过,满目发白,浑身冰冷。 陆昭戎他……一定见多了这些吧?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我从前听红木说的时候没有多大感觉,只唏嘘了一两日,同昭戎闹了一两日,便也过去了。 如今过了这么久,却恍然惊觉她亲眼目睹,怎能不恨? 但是……陆昭戎是被许多人恨着往前走的吗? 那些人恨不得将他抽筋拔骨,诅咒他万世不得翻身,所以他避着我躲着我,不叫我知道,也不叫我听闻,而我所见不过……九牛一毛。 我受不住屋里的气氛,几乎落荒而逃,开门便瞧见陆昭戎一脸寒冰地站在门口—— 他瞧见我的时候脸色难看地抓了一把,便顾不得许多地追在我身后。 我本想着跑远些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却总是被心里沉闷的疼痛追上来,便也舍不得陆昭戎在后面伤心,不敢走太急。 身后远远地有犬吠声,杀鸡的凄厉惨叫,一定有很多血。 他们是咀嚼着生灵长大的,而我连杀鸡都没见过。 陆昭戎喜欢我的时候一定很辛苦吧? 我不过给了他一只铃铛,他险些把人都交给我,我昨日的举动……究竟有多卑鄙无耻? ——我凭什么还叫他在后面追着? 周遭的风声寂静了一瞬间,仿佛也在控诉着我的残忍,沉闷不语。 我猛然回头,瞧见他孤零零一个人站着,身上到处是水渍,脸上也有污泥,垂落身侧的手掌一直在颤抖,离我有两丈远。 这么一会儿功夫,我原来已经到村口了。 早早出门拾柴的农夫奇怪地看着我们,树上的鸟雀跟着看我们的笑话,春天还没有来,张牙舞爪的枯枝就映衬着陆昭戎苍白无力的神色。他好像已经不打算再追了。 那些难以控制的沉痛逐渐扩大,不断提醒着我他有多么伤心难过,我呆愣愣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又朝前走了半步,神态里浮现出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忍不住朝他走了一步。 他忽然间笑着朝我跑过来,一下撞进我怀里,如此沉重。 “你走得太快了。”他轻声说。 我紧紧地环住他,忽然间尖锐的刺痛明晰地区分于他带给我的闷疼,从四肢百骸缓慢强硬地朝心口处聚拢…… “对不起。” 我被它挤压得声音干涩。 陆昭戎浑身僵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按住他的后脑,低声重复道:“……对不起。” 他嗓音忽然间颤抖起来,头一低,抵在我肩膀上,低声呢喃着,“我摔倒了。” 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聚集成一团,在心口处各种挣扎翻涌,我强忍着呼出一口气,回复道:“对不起,我没有听到。” 他就接着又说:“我的手摔伤了。” 我惊了一下,那些什么刺痛全部飞出天外,连忙抓住他的手,“我看看。” 他低着头,趁着我翻看他的手又说:“门口的石头真的很滑。” 我盯着他右手掌心的刮痕皱眉,暗恨当初没有研究如何愈合伤口,一心依仗阿婆院里白桕草。 “我们回去吧?”他左手扯了扯我的衣袖,“这样很不礼貌。”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记着梅先生口中叱咤风云般的人物,忽然有些心酸。 我慢慢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污垢,仔细理了理他凌乱的衣裳和鬓发,回道:“好。” 他便温柔地笑起来,清晨的光色恰好亮起。 走了一会儿,他又嘀咕道:“我摔得腿疼。” 我抱着他走的想法卡了一下,然后在他前面蹲下去。 他三两下爬上我的背,搂着我的脖子,乖乖巧巧道:“可以走了。” 我没来由笑了一下,提着人往回走。 他安静地靠在我肩膀上,听了好一会儿的鸟雀晨鸣。冷风习习,他忽然开口:“你说点什么。” 我抬头看了看淡淡的天色,宽阔的村庄里缥缈的青烟逐渐变多,灿黄的太阳从灰色与白色的交接线里探出一个边沿,便说:“今天天气很好。” 他闻言笑出声音来,胸腔贴在我背上阵阵发麻,“你要气死我吗?” 我沉默了一下,“不要。” 他叹了口气,“我今天来,要同皖昀交代事情的。” 我想了想,回说:“先生的夫人……” “很好看。”他接下我犹豫的话。 我噎了一下,“不是。” 他挪了下脑袋,“你想说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双生子。我不确定。” 昭戎明显跟着沉默了一下,“你告诉他了?” 我摇头,重复道:“我不能确定。” 他沉吟片刻,“那就别告诉他。过段时间叫沈舟山遣个人来看顾着,他们家还有些厉害人物。” “好。” 他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溪流,“这个地方也很危险,一旦发水,就是引流。” 我“嗯”了一声。 他在记这些地方,也许日后有机会,他会大动干戈。 第107章 水边上正漫步着一只呆头呆脑的白色禽类,转头瞪我了一会儿,然后连连扑扇着翅膀往后退了退。 “那是鹅。”他低笑一声,“最好看的禽类当属仙驭。” 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问道:“仙驭长什么样子?” 他想了一会儿,仔细描述道:“白羽,黑尾,颈脚很长,丹顶,半黑颈,俗名称鹤。我有幸见过一回,这种禽类雌雄相随,步行规矩……情笃而不淫。” 我回眸看了看他,见他眸生柔意,脸上挂着笑,便道,他应该很喜欢。 我想象了一下,可惜只能得个大概。 不过天虞山也有一种特别好看的鸟,尾羽很长,一共五根,分别是素淡的五彩色。但鸟身却很纤小,身上各种深浅不一的黄色,飞起来的时候能看到翅膀下面都是火烧似的红色羽毛。 据阿婆说那鸟有两只,是天虞山罕有能在天罚中活下来的动物。 “长玉。” 我回了回神,“嗯。” “去给先生道个歉。” 溪水重新横在身前,水流冲击石头的声音依旧清脆,梅先生特地站在门前等着,脸上带着恬淡宁静的笑。 -------------------- 第55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于长玉很规矩地同梅皖昀说了抱歉,用的是不太熟练的君子礼。 陆昭戎垂眸笑了笑,其实也说明长玉心底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在若有若无地迁就他。 他又看了眼梅皖昀,打心底佩服此人的涵养,方于长玉出门时,他分明瞧见他神情里的错愕和黎红木眼里的冷光,想来也非常尴尬。 不过也好,长玉这般几次三番着黎红木的道,倒也能给小神仙时不时提个醒。 梅皖昀给他找了身干净的衣服,犹豫了一会儿,躬身解释:“小生不知各中缘由,还请公子多费心。” 陆昭戎笑笑,褪了外衣才拿过桌上的衣服,对着打磨光亮的铜镜边换边说:“长玉心思纯善,很多事情你我司空见惯,他却接受不得。” 他理了理衣领,叠自己的衣裳,“我平时也管束不住,你只管冷着他,不要同他说那么多。” 梅皖昀连忙回话,“不敢。” 陆昭戎又笑了笑,抬头打量着梅皖昀的新房,状似无意般开口:“你们这也是小别胜新婚啊。” 其实他到人家里屋换衣服不算合礼数,但梅皖昀家里没有多余的空房,除了一间杂屋。成亲一年有余,其实梅皖昀过得也不算顺畅,大概是为了新嫁娘,红贴花至今未换。 看样子他很在乎那个小娘子。 梅皖昀闻言不自觉牵动了唇角,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很有耐心地顺着他说下去,“总要有些事情做,得亏娘子不觉小生无趣。” 陆昭戎接过他的茶,想了一会儿,喝水的动作顿住,“夫人有孕几月了?” 梅皖昀愣了一下,如实答道:“将满四月。” 他抬手喝下去,一口便停了,皱着眉思忖,“往后你若不能常照看着……” 梅皖昀略有沉吟,宽慰道:“公子只管差遣,家中总有人在。” 陆昭戎搁下茶杯,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便舍得累着梅姑娘?我叫桑儿给你押来一位女大夫,正好算作替长玉赔罪了,你不要和他计较。” 言罢也不给他反应,直笑道:“总有那么个人叫你拿他没办法,先生多担待。” 梅皖昀愣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回礼,“多谢公子。” 陆昭戎这才重新端起茶杯,随手抬了抬示意不必如此,忽想起什么般问道:“沈舟山去哪儿了?” 梅皖昀闻言笑了两下,“沈公子一直担心沈姑娘再生事端,下了车便悄悄跟去了。” 陆昭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嘱咐道:“后日南郊有曲水宴,想必明日帖子便会送来。提醒一下沈桑,莫要与西陵家为敌。” 南术多才子,西陵家看似坦率,暗地里也保不准多有观察,梅皖昀此前去过西陵府,再次出现难免被人注意……沈桑虽知分寸,却到底年纪小,顾不周全。 西陵家三子皆武艺不凡,几乎把控着南术重兵,淳于家不显山不露水,一打照面便给出个粉饰太平的风格,倒是长孙容姒…… 陆昭戎默了一会儿,恐怕长孙家另有打算。 于是他提道:“届时多注意长孙家,如果有言语上的松动,于我们而言大有裨益。” 梅皖昀一一应下。 没多久穆青敲门,说梅阿姊叫他们去吃饭,便也没有过于细究。 此事略急,南术天气偏热,春汛期早,汛期以前目的要达到,否则混乱之下不好收场。不过早有早的好处,容易控制,更能对夏汛做出对应,想来不会太过危险。 不管怎么说,南术这个地方还需长远计较…… “公子。” 不远处一脸好奇的于长玉站在鸡棚外,正跟着梅阿姊学喂鸡,黎红木捧着一碗粥一瘸一拐地寻过去,再三推让,神色里带着细不可查的忐忑。 于长玉最终还是接了,垂着眸子浅浅笑了一下,叫梅阿姊去吃饭了。 他们在院子里坐,几个姑娘在屋里坐,梅阿姊搀着黎红木往屋里去,于长玉目送了一段。 陆昭戎看了一会儿,又重新打算西陵家的事,怎么想怎么觉着他们三家有恃无恐的样子,难不成当真是倚仗西陵家的兵马? 第108章 他端着碗吃了口粥,又瞥了黎红木一眼。 到屋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看于长玉,视线自然垂落,看不出在想什么。 吃过饭又坐了一会儿,梅皖昀送他们到村口,陆昭戎挥了三次手才转身回去,瞧着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到马车上,他靠着于长玉寻思,不妨叫沈舟山多去看看,锦城那边也得回信…… “在想什么?”于长玉搂着他。 陆昭戎侧了侧头,在他肩膀上枕了枕,“在想带你去哪里。” “回去。”于长玉凝视着他。 陆昭戎愣了一下,“……为什么?” 于长玉碰了碰他的手,“回去擦药。” 陆昭戎没忍住笑了一下,安静地靠住他。 南术确实不冷,过了清早那段,连鸟鸣都热闹了起来。他心底映着梅皖昀看顾夫人时的模样,仰头在于长玉唇边啄了一下,有些出神。 那便是……情投意合的样子吗? 于长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抱着于长玉的腰笑了一阵,也不解释,又被于长玉啄回来,搂着他拉近了距离。 陆昭戎近距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他吻上来之前错开了方向,笑道:“别勾我,我看你一会儿。” 于长玉果然停下,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对上于长玉的视线,浓雾里涌动的深情层层叠叠,渗透出底部令人目眩神迷的赤金色光芒,仿若有另一个人在看着他,安安静静地。 沉闷的车厢逐渐变得空旷,于长玉眼眸深处的山林苍翠幽深,他仔细在里面寻找,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人站在那里。 那个人正仰头看着他,然后慢慢抬起了脚步。 陆昭戎细细地看着,却无论如何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 ……他之前看到过那个人。 于长玉的呼吸声骤然拉近,嗓音似有些哑,低低诉道:“是你在勾我。” 陆昭戎一愣,猛地回神——于长玉张嘴就咬上来。 一股无形的威压似有若无地波动着,压得他心跳声鼓噪沉闷,却又无比清晰地响动,以致唇齿间很容易便被人撬动,直到唇角处隐隐传来刺痛,他才恍然惊觉于长玉眼睛里涌动的强势—— 陆昭戎一把推开他,“长玉?” 向来如山峦般厚重神秘的于长玉歪着脑袋笑了一下,眼眸中浮动着斑驳的光影,仿佛整个人活过来了般,指尖轻柔地抚摸过他的脸,然后轻轻吻过他咬伤的地方,凝视着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吓到你了。” 陆昭戎瞳孔骤缩,恐惧感扑面而来,几乎转瞬间同他拉开距离,警觉道:“你是谁?” 于长玉无奈地笑起来,使得浮动的威压冲散了许多,模样很温柔,伸手去拉他却被他躲过去,于是眉宇间瞧起来有些受伤,眼眸也垂落下去,淡淡笑道:“我是于长玉。” 陆昭戎愣愣地望着他,心底抽痛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着他,眼睛里是清清楚楚的赤金色,便就那般看着他,带着遥远的距离感,仿佛已经那么看了许久,半点不似寻常般淡漠。 陆昭戎试探着伸了伸手,轻声问:“你怎么了?” 于长玉轻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仿佛神明的眷顾,在他的擦痕处轻柔地吻过去,低声叹息道:“本不该如此。” 陆昭戎神情有些茫然。 于长玉沉默了一会儿,拿着他的手放在脸上,寂静地望着他,仿佛在解释,又仿佛在疼惜,“对不起。” 他眸中浮动的赤金色缓慢在眼底汇聚,然后悄无声息地滑下一道同色的泪痕,眼眸轻颤着闭上,却不露痛苦的神色,只再次轻轻叹息,握着他的手微微发紧。 陆昭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被那滴泪莫名砸得发懵,还疼,有些手足无措。 铃铛在怀里轻轻震颤,却不响动,仿佛畏惧面前人的威压,只能哑声反应。 良久,于长玉睁开眼睛,动作自然地把他按在心口,嗓音温和而宁静,便如久居云山的仙人,问:“听到了吗?” 陆昭戎心跳声戛然而止,耳朵里本应寂静的声音却跳跃分明,沉闷有力,不急不缓。 “……听到了。”他说。 于长玉胸腔略有起伏,温热的气息伴随着跳跃一升一落,“要保护好自己。” 陆昭戎愣愣地抬起头,对上他温柔地、一点不像于长玉的视线,脱口而出:“什么?” 对方似有沉默了一瞬,显然并不打算解释,只是不容置喙地把他按在车壁上,问:“我可以继续吗?” 陆昭戎跟着默了一下,“……可以。” 于是令人窒息的吻骤然压下,衣领被温柔有力的手扯开,甚至耳沿被舔过,手臂上也被一寸一厘地啃咬过去,令人恍神。 陆昭戎带着微弱的迎合,怔怔地想,于长玉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陆昭戎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抓在他肩膀上的手,柔顺的头发如此之近,便没忍住伸手抚了抚。 于长玉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淡淡地笑了笑,俯身压在他耳朵边上,牙齿轻轻碾磨着耳垂,略带喘息,重复道:“保护好自己。” 陆昭戎“嗯”了一声,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似有若无的困顿。 有什么事情模模糊糊地滑过去,他没能理清。 第109章 尚还吻在耳畔的人呼吸忽然一滞,身上的重量骤然一沉,陆昭戎轻轻推了推他,却无人反应。 他坐着愣了一会儿,把人轻轻靠在另一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痕迹,沉默着慢吞吞整理好衣服,然后凑近了于长玉看,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低头在长玉额头抵了抵。 想来……于长玉听到的并非神的声音。 对于于长玉身上发生的一切,如今他都不会太过纠葛。 虽然他时常会心灰意冷,也得不到太多回应,经常会做好对方随时离开的准备,但是他很珍惜。 也许随着时间的延长,他会在感情上越来越清醒,但他还是会喜欢,这是无论如何清醒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若他来,便备着他喜欢的去等,陆昭戎握着于长玉的手,安静地低头看着他,若他要走,他便自己走,他不会送。 毕竟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珍贵,就像父亲总是关着母亲,但其实母亲幸不幸福,她都舍不得离开。 也许是陆衡血脉里流给他的执着,他向来拿得起,却从不知放不放得下。 陆昭戎侧头盯着于长玉的睡颜看。长玉常说他好看,兴许只是被山下的那一瞬间惊动到了,往后这么久,大概看到的都是那个时候。 他又笑了一下,所以担心什么呢,没有人可以赶到他脚步前面,除非那个人也去过天虞山。 -------------------- 第56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下车的时候还是客栈后门,陆昭戎抱着昏睡的于长玉下来,方一站定,便觉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过来,于是反应迅速地侧了侧身,将于长玉挡在怀里。 黎红木尽力平稳地走过来,问:“公子怎么了?” “我需要告诉你吗?”陆昭戎瞥了一眼她的腿,冷冽地扫向她的眼睛,然后侧头看穆青,“尾巴清理干净,给她买瓶伤药。” 也是他不将这女人放在眼里,才总是叫她横生枝节。说到底不过跳梁小丑,但总归叫人不痛快,他也生不出好脸色。 言罢他也不想与其同行,直抱着人大步离去。 陆昭戎在两个房屋间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于长玉的屋子。 他趴在床头安静地给自己擦药,擦完药又撑着脑袋看他。 光线缓慢移动,从床尾静悄悄转换到屏风上,投下一片阴影,给于长玉的神秘更添了一层晦暗不明。 陆昭戎正凝视着他出神,穆青忽然从窗子里跳出来,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回禀道:“公子。” 他尚未完全转过思绪,便皱了皱眉,下意识问:“受伤了?” 穆青好似愣了一下,回道:“不曾。” 陆昭戎沉默了一下,“去清洗一遍。” “……是。” 穆青很快回来,带着皂角的味道。 陆昭戎抿了抿嘴唇,“问你一件事。” 穆青又愣了一下,抱拳道:“公子请讲。” 他撑着头往床沿靠了靠,抬眸看向他,“如果有人……” 陆昭戎略有迟疑,于是沉默了片刻。 穆青安静地等着。 “罢了。”他垂下视线,“情况如何?” “回禀公子。”穆青往床上看了一眼,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是淳于家的人。留了活口,已经派人跟去了,无人受伤。” 陆昭戎倒没那么紧张,“盯着就是,莫让人抓到把柄。” 穆青再次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出他们能有什么把柄,想了好一阵才瞧见陆昭戎盯着于长玉出神的神态,不由有些无言。 许久,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于长玉醒的时候,陆昭戎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纤长的睫羽层层拨开其下流淌着的神秘气息,然后变得空荡和漠然……他记得,第一眼瞧见于长玉的时候,是一个神秘地、带着温情的柔和少年。 那时他眼里带着好奇,唇边噙着笑,对天虞山上的人态度都很淡漠,唯独对他言笑晏晏,眼神里流转过的深情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叫他心慌。 如今怎么算也是如愿以偿,陆昭戎一动不动地望着于长玉,可好像,没那么多话可以听于长玉说了。 他变得越来越内敛,只有提起天虞山,或者挑逗他的时候,才会像一个尚且跳脱的少年。 长玉仿佛在醒神,看到他的时候才在眼底浮现些许迷茫,然后动了动手指,“我们……这是在哪里?” 陆昭戎还是没有动,神色上却笑了笑,说:“小仙人果然贵人多忘事,方在马车上,可是好一番对我上下其手,竟不知已然回了客栈。” 于长玉似乎被噎了一下,继而反驳道:“我明明停下了。” 陆昭戎沉默了一瞬,他果然不记得。 于是他撑着脑袋笑了一阵,然后懒洋洋地趴在床沿勾他的头发,“长玉,我问你一个问题。” 于长玉凑近了些,眸色认真,“问。” 他想了想,说:“如果一个人一直在一个地方不肯离开,可能是为了什么?” 长玉似乎愣了一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声音不自觉有些轻缓,“被关起来了?” 他仔细观察于长玉的神色,又试探着往前凑了凑,低声问:“如果……没有人看管他呢?也没有被加上镣铐,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就像藏起来了一样,也没有动静。” 于长玉眉宇间划过一道阴霾,仿佛有些不耐烦,但后面又显得有些茫然,怔怔地望着他,“我如何知道?” 第110章 陆昭戎压下心底的惊悸,轻轻握住他的手,诱哄道:“再想想,我想知道,帮帮我。” 他看着于长玉神情略带挣扎,然后又渐渐陷入深思,继续试探着诱哄:“长玉,换作是你呢?会为什么?” “因为……”于长玉慢慢皱起眉,声音有些低迷,语气里带着怀疑,“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 陆昭戎心底跳了一下。 小神仙脸上很明显,却一闪而逝地掠过一丝空白,好像在迷茫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答案。也许是受昏睡的影响,他看起来好像不大清醒…… 陆昭戎克制住情绪上的波动,低声问:“那为何又要再走出来?” …… 这个问题对于长玉来说好像简单一点,他很快便重新望向他,回道:“因为有别的理由重新牵动到他了。” ……是吗。 陆昭戎愣怔住了。 “你见过天虞神吗?”他又问起这个问题。 于长玉似有些疑惑,又一次回答:“没有。” 陆昭戎沉默。 “公子。” 门外猝不及防响起敲门声。 黎红木? “公子,你在吗?” 陆昭戎心底没来由生出些戾气,转身便要去开门。 等绕过屏风时,后知后觉的于长玉忽然从身后抱住他,似有沉默,说:“别生气。” 陆昭戎没好气地笑了笑,说人坏话还被人抓个正着,无事生非扰人清净,他是有多大的心胸才不生气? 于长玉安抚道:“你和她生气说不通的。” 陆昭戎随着他的话点头,对,下一句是不是就是,不要和一个姑娘家计较? “公子?”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好在于长玉后面没再接着说,倒不至于叫他火上浇油。 门外的声音逐渐变得焦急,“公子?陆少爷?” 陆昭戎抿着唇,道,担心是吧? 耳听着于长玉呼吸声略有变动,似乎就要出声回复她了,陆昭戎转身把人按在屏风上—— 门外仿佛听到了响动,着急地推门进来,脚步声一重一轻,四下在观察寻找。 于长玉皱着眉,好像有些不理解,但到底也没有出声。 陆昭戎抬手扯开本整好的衣裳,露出一片若有若无的痕迹,毫无意外地对上于长玉错愕茫然的目光。 在黎红木踏进来的一瞬间,他拽着于长玉的衣领便贴近到唇边,威胁道:“别动。” 于长玉却猛地抬起衣袖遮住他的肩膀。 陆昭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冰冷冷地回眸。 黎红木果然僵着身子,面色苍白。 然后落荒而逃。 陆昭戎瞥了一眼,一抬胳膊,衣领松垮垮地缩回肩膀,然后捏着于长玉的脸威胁性地盯了一会儿,道,治不了小神仙,还治不了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吗? 他扬眉吐气地推了于长玉一把,轻飘飘道:“知错吗?” 于长玉默然地点点头。 不过是女人间的手段,他也会。 …… 我没料到他会在意红木的事情。 只是看他气呼呼又得意洋洋的样子有些想笑,也多少……有些难过。 不过他很快便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里,南术多豆,客栈里送了一盘子的豆糕,陆昭戎吃着豆糕听属下汇报各路来信,时不时说两句。 我安静地坐在旁边练字,时不时看他两眼。 他好像很有兴致,心情很好。 没多久清净了,他便叫来人,吩咐道:“先前留在南术的人呢?叫他来见我。” 很快有人领命而去。 他又来握着我的手写了两遍,站在一旁看我如何描摹仿迹。 我余光瞥着他,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总觉得要比上次写好些吧,不能叫他当着下属的面再笑我。 陆昭戎又看了一会儿,听闻附近有响动也没回头,只抬了抬手,叫对面等一会儿,过了半晌才收回目光。 ——想来应当是过关了。 我方松了口气,便见来人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我便是因为他头一回被昭戎吼了的,穿着一身布衣进来,看见我时愣了一下,然后才躬身行礼,“公子。” ……我寻思昭戎留人这事不是去天虞寻我以前吗?可是这个人我在琴川就见过。 我惊讶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那漂亮小孩愣了一下,然后盯着我看了半天,又看了昭戎一眼,这才转了方向,“回公子,属下乃兄。” 我惊奇地上下看着他,还没问清楚叫什么名字呢,陆昭戎便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提醒道:“练字。” ……好吧。 我默默收回了目光。 但是哥哥比弟弟要稳重的样子。 “公子。”他没等昭戎开口问,“南术多山陵,村镇分布极为不均,西陵家兵马并不容易集结,不足为惧;其次,南术粮食大体都由淳于家收购,不过寻常商户之手,米斗千钱,实属……暴利。” 我悄悄抬头看昭戎。 他便一直听着,神情很专注,锋利感伴随着漂亮下属的语气而逐渐裸露,但也没有太大反应,显得很沉默。 我想了想,这就是不开心的意思了。 漂亮下属继续汇报:“目前长孙家和西陵家没有太过出格之事,南术粮产不定,粮价便也在千钱附近忽高忽低,只是……淳于家两位公子——” 第111章 “还有旁的吗?”陆昭戎平静地打断他。 漂亮下属沉默了一下,“有。” 昭戎声音里显而易见带了些冷气,“说。” 我悄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没敢出声。 漂亮下属继续火上浇油:“南术多雨,妇女多售女工,织品受潮易发霉,但……丝织绸缎仍属南术相对繁荣的生产,因为,因为南术有一整条花柳巷。” 花柳巷? 种了一条街的花花草草吗? 我疑惑地看了看昭戎,却见他脸色异常平静,半点看不出更多的情绪,叫我有些奇怪,难不成,这名字算不上什么好说法? “有……人口贩卖之风。” 人口贩卖? 卖人吗? 我愣了一下。 人也能卖?卖了干什么?不应该是人多能做的事情才多吗?而且……要是卖钱的话,那买家为什么要买呢?岂非平白养了一张嘴? 好奇怪。 “吩咐人拓几份密令,断了淳于家的粮,违令者——”昭戎平静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瞥了我一眼,声音骤然轻下去,“斩。” 我笔端颤了一下,在纸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墨迹。 他安静了一瞬,继续说:“动作快些,曲水宴以前处理好,宴时放粮压价。另外,人口贩卖一事告知沈舟山,叫他暗中行事。” “是。” 我稳了稳心神,又试探着看了他一眼。 昭戎撑着额头在桌前坐着,盯着茶水里泛起的涟漪出神,半晌才开口:“穆青。” 我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 正研墨的穆青放下手里的墨块,“公子。” “锦城有消息吗?” 我抬头看了看穆青。 “不曾。” 昭戎抬起眼,眸中划过一道冷光,“把淳于家三公子绑了,卖到淳于晏常去的楼里。” 穆青转身到窗子边上敲了敲,窗沿便落下一个影子,两人耳语几句,影子便消失不见了。 我想了想,淳于晏……应当是那个爱喝花酒的大公子。我沉默地看着纸面上的划痕,好半晌没再听到声音。 许久,我稍稍平复了心情,再次提笔。 “长玉。” 他轻声唤我。 我手上又不受控制地停顿了一下。 他小心地握在我手上,低声提醒道:“写错了。” 我愣了一下,瞧见“寒”字少落了一横。我回眸看了看他,他神色低落,指尖很冷。 他右手还有伤。 我又低头盯着他手背看了一会儿,瞧见他食指与拇指之间的薄茧,大概……是因为那把佩剑。 “我会慢慢习惯。”我抬手蹭了蹭他的手心。 动作不大,很容易就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擦痕,墨滴汇聚在笔尖,轻轻坠落,晕染了小小一片“寒”字的底部。 他低眸笑了笑,在我发端落下轻柔的抚摸。 我回头看了看他,抬手摸了摸痒痒的头顶,然后瞥了一眼旁边的穆青。 他笑了两声,我便把他推到一边,认认真真地练字。 我想,他大概会借着贩卖人口的事情约束各个商户,然后借机推行他所谓的政令。 既然要收钱,必定也是从赚钱的人手里收,借周家主的势使其归一,登记造册在所难免,淳于家第一个遭殃,西陵家逼急了也会做出反应,到时……他要怎么做呢? 我沉默地看着笔下的“秋收冬藏”,难不成,他在锦城留有后招吗? 我怔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一天晚上,我在雪地里看天上的星星,墙头趴了两个人在看我。 那两个人没有在折花楼里出现过。 应该也是他的门客,而且,那天应该不只有那两个人。 …… 陆昭戎这个人,我有时候挺怕他。 -------------------- 第57章 知君者谓君心忧 练字这种事情和在床……咳,总之是很累腰和手的一件事。 一沓一沓的粮册往屋里送,他一边翻看,一边在空白册子上写写画画,时而皱眉,又时而发怔,似着了魔般。 有的册子上沾着血,他会无意间看我一下,然后随口叫人放远些。屋内很快堆满了册子,想来南术城里已是腥风血雨。 我偶尔听他们只言片语的交谈,判断南术大概是以南术城为中心,零零散散向四周延长断断续续的村镇,这么多年,想必淳于家早便渗透了各个地方。 店家晌午时上来送饭,敲了门以后站在门口发抖,也没有人愿意理他。 所有人都在忙着,我便搁下笔去迎。 可惜我说不出什么另外安抚的话来,只能尽礼数把人再送走,然后小声提醒昭戎,该吃午饭了。 他听到声音,动作顿了一下,搁下笔,视线还停留在本子上,左手捏着右手腕在转。 就好像当初在琴川的时候,明明手臂上划了长长一条剑痕,却没知觉一般要接我下马。 “疼吗?” 我没忍住出了声。 陆昭戎动作停了一下,然后迷茫着怔忪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以后才温柔地笑起来,安静地望着我摇了摇头。 我静默着看他。 昭戎是个会撒娇的人,会跟我押醋,会害怕,会说情话。 可我上次问他,他也说不疼。 我看着他草草吃了两口,便又叫人撤走,继续翻看那些粮册。 第112章 桌面上只有独属于我的小角落还算宁静,来来往往的下属们穿着单一色彩的劲装,脸上都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来时走时多多少少都会看我一两眼。 如果,我会写字的话,今天就可以学着看账册了。 他本来说要带我到处转转的。 但后天便是曲水宴了。 我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重新提笔练字。 他一直坐到黄昏将半才直起身,慢吞吞地伸了懒腰,然后靠在椅子上,趴在一边直看我。 我练得手腕僵直,好半晌才缓过来,侧目对上他的视线,累到不想说话,只用眼神询问他。 陆昭戎伸手拽住我的衣袖,低声道:“饿了。” 饿了? 我心情忍不住有些微妙,道,干什么这么委屈?我没提醒你吃饭吗? 我回头看了眼穆青,“去楼下叫店家送上来。” 等穆青出去,旁边的属下才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乱糟糟的桌椅,陆陆续续退出去。 气氛逐渐变得沉寂。 陆昭戎又拽着我的袖子扯了扯,叫我靠近些。 我搁下笔,默默挪动了椅子。 他眸底带着疲惫,扒着我的腰往我身上躺。 我僵了一下,忽然间怔住了。 就像锦城往常的雪夜,他带着满身的寒气和半颗心的倦怠,匆匆来见我一面。 ……那个时候,他肯定也想像现在这样,抱着我的腰往我身上躺。 我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抚了抚昭戎的鬓发。 我想了想,又扶着他轻轻靠在椅背上,在他茫然的目光里轻轻抽掉他的发簪,去掉发冠,像他揉按我眉骨一样帮他疏解疲惫。 长发顷刻间散落,他垂着视线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 昭戎的下属大都很尽职,收拾好东西后大概又核对了一遍信息,又折返回来汇报,以至于出现时把我吓了一跳,指尖跟着抖了一下,“公子,城中尚有一家粮贩在逃,带着一份账本。” 我看了一眼,是那个漂亮小孩。 昭戎闭着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不过一本账册,有何逃的?” 他侧了侧头,拿着我的手指放在眉尾一个软和的地方,“既然心虚,便连夜把他追回来吧,随便找间房关着,我明早再问。” 漂亮小孩可能着实对我好奇,又看了我一眼才说:“客栈外已经安排好了,公子今夜可安睡。” 昭戎又“嗯”了一声。 那小孩言罢就要退出去,陆昭戎却忽然睁开眼,提醒道:“隔壁我房里派人守着,半夜里来人记得放进来,动静小些。” 我指尖没来由颤了颤。 漂亮小孩顿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才退出去。 “长玉。”他拉下我的手,眼底带着疲色,“别怕。” 我沉默地看着他。 我先前怨过他,觉得他面对我时,就好像面对他的工作一样累,现下我明白了些。 “没事。”我反握住他的手,“我会习惯。” 陆昭戎缓慢地抬起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穆青是和店小二一起上来的,带着三菜一汤。 我趴在桌边看,昭戎很安静地吃着。 店家估摸着吃饭的时间上来收拾,毕恭毕敬地提醒道:“后院的池子里已备好了热汤,还请公子移步。” 昨日里我们……然后是在屋里洗的,想来店家一趟一趟往上送水,也嫌麻烦。不过昭戎今天很累了,再来回跑…… “里间已备床褥。”店小二补充道。 ……这客栈挺周到。 清早出去的时候,我困顿得张不开眼睛,也便没有心情打量洗尘客栈的后院。现下看来,倒觉尤其令人舒心。 院里基本上都是水,弯曲而空透的回廊上有一道平台伸进水里,尽头伫立着一间秀丽的亭子,昭戎说那叫榭。 亭台水榭,水面上蜿蜒的倒影折出来霞光,天光云影一同亲昵地扑在昭戎侧脸上,便如我第一眼见到他。 却远比我第一眼见到他昳丽。 店家小心谨慎地引领我们进入浴池,又着人去后门落锁,“公子可叫人服侍?” 昭戎淡笑着摆摆手,“下去吧。” 店家躬身而退。 浴池边缭绕着潮湿温暖的热气,他脸上似有若无的疲态映衬着水面上零零星星的白色花瓣,在一片慵懒的氛围里生出几分颓萎的美。 热水蒸出丝丝缕缕的梅花冷香,陆昭戎懒洋洋地闭着眼,伸着手臂叫我给他宽衣。 烟雾缭绕里我竟有片刻恍神,瞧见他眉眼间格外妖娆。我恍了一眼他眼睫下黯淡的阴影,喉间不受控制地滑了一下。 他穿着里衣慢吞吞踩进水里,光影浮动时水浸透了衣裳,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腰线和我已经见过了的身体起伏…… 我站在水边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目光抽解衣带。 从水边的台阶划到他半靠的池沿,昭戎听见水声半抬了抬眼,等我站稳了过来靠在我身上,水线没在他肩膀下。 他的头发散在水里飘飘浮浮,我没忍住伸手捞了一把,丝丝缕缕,松散又浓密,软软地,厚厚地,如编织的密网,隔着水伏起波澜。 陆昭戎盯着我的手在看,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我垂着目光看他的头发,也没有出声,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第113章 他手指在水面撩动了一片细小的波纹,绕过缠乱的长发,轻盈地放在我腰上。 我又一次听到了轻轻敲击的心跳声。 伴随着不算喧嚣的破水而出之声,昭戎另一只手攀着我的肩膀,贴着我的身体慢慢往上站,身体触碰感令人胆怯——直到他和我等高地站着。 水雾氤氲着眼眸,模糊间只觉他在我唇边呼吸,几乎追着我在亲吻。我退无可退,靠在水池边沿上任他情迷意乱,却半点不敢似往常一般回应。 “长玉?”他伏在我脖颈边,仿佛抓挠心底,“嗯?” 我克制了许久才出声,抓着他的手指吻了吻,“昭戎,你很累了。” 他好像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沉默了许久反倒低低笑出声音来,呼吸声不稳,“那……我们等几天?” …… 我收住他的腰反换了位置,随着水声朝他伸出手去……陆昭戎呼吸声陡然急促,我仔细看着他眼尾。 他眼尾会微有张动,然后缓慢落下,眼睫会一直轻微眨动,手会抓住我的胳膊,然后会细微地用力,优雅的肩颈会垂下去,脊背抵住池水边沿,会弓起身子,誊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慢慢地,脸上便会染上一层绯红—— 他不会发出声音,除了错乱的呼吸。 我压下使坏的心情,垂下视线不去看他,只听着呼吸声抬手扶他的肩膀,安静地等待手里的温度发生变化。 等他呼吸声骤然轻缓,我抬手环住他肩背,以防止他放松之下磕在池水边沿上,再受些伤。 陆昭戎便伏在我怀里喘息,黏腻的呼吸砸在我肩窝里。我平静地注视着池外的地面,尽力不去想更多的事情。 然后等他沉寂下来,安静地靠着我时才撑着他舒了口气,洗了手,落了落水里的污渍,再一下一下往他头发上撩着水。 他靠着我醒了会儿神,然后把头发都拨给我,自己合着眼泡水。 我没忍住往他身上泼了泼,趁他看不见报复性地瞪了一眼,拿着皂荚在他头发上一通揉搓。 陆昭戎笑着皱了下眉,歪着脑袋以免被扯到头发的模样,不痛不痒地配合着“嘶”了一声。 我瞥了他一眼,手上到底放轻了些。 “明早估摸着睡不到自然醒。”他闭着眼睛往我身上蹭,“劳上神陪我受累了。” 还蹭? 我不耐烦地推了他两下,“坐好。” 陆昭戎不胜其烦地顺着我的力道拉开安全距离,“这两日我便光顾着查粮账了,大体能估算近几年南术的粮产,往后若再发洪涝,也容易及时调运。” 我“嗯”了一声,将头发浸在水里,他侧了侧身子方便我帮他清洗,眼睛还是闭着,大概是眼睛累得厉害,“你待不住便同穆青红木他们出去走走,别再闷出毛病来。” 我垂着视线看他的头发,撩着水细细地洗,随口回道:“不了。我没事还是想看看你。” “……” 他睁开眼,有一会儿没再出声。 我笑了一下,继续揉着手里的头发。 没几下陆昭戎把头发从我手里拔出来,自己歪着脑袋洗,眼眸低垂,“别玩了,快洗了去睡。” 我寻思他原本是打算带我出去,但可能中间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然后把解决事情和带我出去调换了一下顺序,觉得现在解决事情比带我出去要更有价值一点。 我想了想,首先昭戎这个人,但凡有计划都是有另外的目的,他说过我们至少要春汛以后才走,所以两件事本来应该都有大量的时间。 昭戎此前大多在忙,他想和我独处,而不是在马车上才常常待在一块,现在他又觉得独处这件事不急了,就是说……他对我放心了?还是放弃了? ……我沉默地洗着自己的头发,默默压下不断分析以致不断躁动的心情,目光随着水面上浮动的梅花残片游移,试图控制住两种情况的假设结果,转移注意力。 昭戎很快洗完,上去换了一身里衣,一边擦头发,一边靠在旁边看着我,眼眸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背过身,视线胡乱在水里扫了一遍,先前那片梅花早不知是哪一片了。 背上轻轻痒痒的视线扫去了脑袋里的胡思乱想,一时间我居然生出些,类似恼羞成怒的心情——还看? ……所幸陆昭戎还是把头发给擦完了,我盯着水下沉默了一会儿,手往下伸了伸。 然后又缩回来。 但是…… 我叹了口气,匆匆结束了无人看管的自我疏解。 -------------------- 第58章 千里清风践神明 其实陆昭戎睡不大安稳,本是沾上床便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却一直等着于长玉悄摸着上来往里爬。 到小神仙确实爬进去了,他又开始纠纠缠缠地做梦—— 一会儿梦见客栈门口群情激奋、血溅三尺,正巧被清早出来醒神的小神仙撞见,一会儿梦见西陵家的兵马直逼城下,他带着小神仙无路可退,一会儿又梦见南术发了大水,半数村镇无一生还…… 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醒时还顺着梦里在想,怎么如今软玉在怀,心绪反倒比从前更杂乱了些? 陆昭戎转头看了看未明的天色,到底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翻下去,又转身替于长玉捏好被角,匆匆穿了衣裳出去。 第114章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家属下做事挺绝地,把人追回来竟在后院水榭的亭子上绑了一夜,现下人冻得脸色发青,唇色发紫,眼看着就要不省人事。 不过陆昭戎倒也生不出什么同理心来,裹着大裘倚着美人靠,手里捧着热茶,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确认这位逃生者穿得是金丝绸缎,不由有些尴尬。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觉逃跑时这身衣服着实算得上累赘,想必这也是个过惯了奢侈日子的。 “给他披个衣裳。”他喝了口茶暖身,“待会儿话都说不囫囵了。” 那人大概是个掌柜,可能没见过这般阵仗,当下感激涕零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陆昭戎无奈地叹了口气,发自肺腑之言:“你为何要跑?” 掌柜的吸了吸冷风,哆哆嗦嗦:“不、不跑会死。” 陆昭戎重新窝回美人靠上靠着,茶水的烟雾缠到头发丝上,凝成一只细小的水珠,“把粮册交出来不好吗?” 掌柜泪眼朦胧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微弱蚊蝇:“册子,册子在柴房的地砖里,你、你们为什么不搜啊?追我干什么?” 一名下属抱拳离去。 陆昭戎没来由轻笑一声,“那你跑什么?” 掌柜的欲哭无泪,“主家叫我跑啊!” 陆昭戎低头喝了口茶,“跑去哪儿?” “十里村。” 又一名下属抱拳离去。 陆昭戎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身上带东西了吗?” 掌柜的哗啦一声把袖子里的金银珠宝都倒出来,然后把鞋底的银线团出来,“给你,都给你!” 陆昭戎没忍住用食指碰了碰眉尖,当真是多年以来,最尴尬的一次审问了…… 又一名下属上前去检查那一堆东西,从一串兽骨白珠串里抽出了一张小纸,“公子,只写了‘晏’字。” 陆昭戎被冷风吹得不想伸手,只“嗯”了一声,提醒道:“昨夜里我房间来人了吗?” “不曾。” 他捧着茶杯,道,还算沉得住气,便说:“若十里村不是西陵家的人,便将此消息透给另两家,若是西陵家……地砖里的册子便给长孙家送去。” 听着下属们领命离去,陆昭戎垂下视线,道,从南术三家接到周家密令,到他来,不说半月有余,也足够他们做准备了。 虽说他昨日之举对他们来说,算得上事发突然,但如此轻易露出破绽,只能说明三家内里并不和睦。 不过一个粮册,他属实想不出来有何好防备的,哪怕是多扣多得,谁也不能不叫他吃饭不是? 陆昭戎疑惑了片刻,放下杯子,“做什么?” 他皱眉看着被拉扯的掌柜。 两名下属愣了一下,有些疑惑。 陆昭戎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是得灭口,这人是个管不住嘴的。 虽说他们也没什么好被透露的,但是留这么一个人总觉得不得劲……他回头瞥了眼浴池的方向,沉默片刻,“送去淳于家。” 然后起身往楼上去。 想必过不久便会有事可做了,也不必再惊动长玉,不妨先坐屋里看会儿书。 陆昭戎把烛台搬到附近,在带来的两只箱子间犹豫了一下,迟疑着将手伸向了衣箱里——他本来正在看兵书。 他神情古怪地捏着那本艳史,心道陆衡还真是……送了瞌睡的好枕头。倒也算省了他一事,不必同于长玉生涩探讨。 果然他爹还是他爹,这么多年翻不出陆衡的强制掌控。 陆昭戎叹了口气,靠在箱子边上翻那李如诲柳如风的个中风流韵事。 ……不看不知。此书情节流畅,节奏紧凑,人物关系复杂且难舍难分,玩弄人心之手段清奇,历经磨难之旅途艰险,从相知到相许从暧昧不明到交颈相缠自然又贴切。尤其动作戏码,前戏如何过程如何,料理后事等一应俱全。叫陆昭戎险些以为陆衡是不是看过,所以买了这么一本精细的书来祸害他儿子? 他伸手翻了翻衣箱里的几本,大体上都是讲这两个,分了好几册。 陆昭戎拿着书愣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既有书,那想必也有—— 他果然在箱底敲出了一个暗格,脸上腾地烧起来。 只见清一色的白瓷瓶规规矩矩地摆放着,肚子前面的红色线格上细细标明了瓶子的用处,有的简单两个字,有的挤在一起有两行,看字迹……应当不是陆衡写的。 陆昭戎松了口气,想来他也不至于如此用心,否则真不知如何再相互面对了。 他一只只拿过去细看,同书上对比着研究了一阵,便窝在箱子边上翻看起来。 不管是什么书,只要它有寻常人能接受的品质,比如剧情啊文笔啊,或者满足一种实用性、虚荣心,读起来的时间便会在不知不觉里极速飞逝。以致陆昭戎一抬头,天光已然大亮。 他望着窗外怔了会儿神,把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好,留了正看的一本放在枕头底下,理了理衣裳,吹了灯,绕到外间去。 桌上摆好了饭菜,他一边想着待会儿淳于家会给他使什么绊子,便听门外略带急促地响起了敲门声。 “进。”陆昭戎平静地抬眼。 然后他惊讶了一下。 没成想是楼下的店小二。 昨日里只晌午来送饭,吓得腿都发软,晚上便换了人来,今早胆子倒挺大。 第115章 他慢悠悠地吃着,随口问道:“什么事?” 店小二抖着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叫陆昭戎又多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斟酌着开口:“公子,楼下……楼下聚了一伙儿人,叫您出去见见呢。” 陆昭戎垂眸夹菜,道,原来是造谣生事。 想来是南术来的人多了,对方处事更有一分从容在里面。淳于家当是料定了他们这群人不敢拿布衣之人如何,所以能借力打力便当借力打力。 无非是说锦城来的名门世家抢了他们的粮食,搅得南术大不安生,更过分的想必也不敢说。 陆昭戎略一点头,“嗯,我知道了。” 店小二再次擦了擦汗,声音更小,“公子,这个时辰还早,店里就我一个人,也架不住那么些人,您要不,趁人还没聚拢太多,出去见见?” 陆昭戎半天没理他,吃半饱了才叫人:“来人。” 那个于长玉挺感兴趣的好看下属从窗户外面闪进来,“公子。” 陆昭戎顿了一下,道,他总是认脸不认名字是否不太合适?于是便多嘴问了一句:“叫什么?” 那孩子愣了一下,然后回道:“属下景湛。” 陆昭戎又想了想,提道:“你阿弟叫什么?” 景湛抬了下头,“回公子,舍弟交夕。无姓。” 陆昭戎怔了一下,是孤儿啊…… 景湛迟疑了一瞬,问道:“阿弟他……是犯了什么事吗?” “无事。”陆昭戎回忆了一下,大概因为长得好看,所以被小神仙注意到了,“我觉着陆姓还算能听,你看如何?” 景湛愣怔了许久,忽然低下头去,“属下不敢。” 凉风起交夕,夜景湛虚明。陆景湛,陆交夕,还挺好听的。 “长玉喜欢你。”他解释道,“你带人到客栈门口拦一拦,其余的不必管。” 却见景湛半晌没动静,反而搁下佩剑跪在地上,一直低着头——他沉默片刻,正要说不愿意便也作罢,小孩儿突然重重叩首,掷地有声,“多谢公子!” 店小二手忙脚乱地跟着他出去。 陆昭戎呆愣愣地沉默了一会儿。 等……陆景湛回来复命,刚巧替他撤了桌上的东西,“门外留了人在,不会耽误客栈住客休息。” 陆昭戎“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打算多问几句,“今年十五岁了?” “是。” “交夕没同你一道来?”他问。 陆景湛抬头看了看他,“回公子,他在锦城。” “坐。”陆昭戎朝一旁抬了抬手,“淳于三公子如何了?” 陆景湛犹豫了一下,略显局促地坐在一旁,“那、那楼里说,不收小唱。” 陆昭戎轻笑一声,“淳于家二公子是个好相貌,三公子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换身衣裳,谁道他是男是女?” 陆景湛又忙抱拳称“是”。 “倒也不必过于为难,左右是个孩子,只要淳于晏点到他即可。”陆昭戎盯着窗外的院子看了一会儿,略有思索,“这会儿楼下该热闹了,我们去二楼。” 陆景湛连忙起身,“是。” 陆昭戎看他一眼,道,其实……也没必要如此拘谨。不过这小孩颇为敏感,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万一伤到人家。 洗尘客栈二楼确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凭栏处设了供人交谈的座椅,形似美人靠,往下看一二两楼相互瞧得见,从木梯上下来,刚巧能瞧见外面的门楼。 陆昭戎靠在上面,斜着身子往下看。 二楼大多住户都起了,一来一往相互打招呼,要到楼下去吃饭。有的也让店家送上来,以致陆昭戎不断受到店家的停步弯腰,颇有些引人注目。 门楼外聚众者激烈地呐喊,引着一楼里不少人往外抻脖子,二楼上附近也聚了不少人,闲得没事在唠嗑: “那是干什么呢?” “诶呦,您还不知道?昨日南术城里都快疯了!锦城来了位贵客,三家公子亲自来送,就搁楼上躺着呢!” “不是前天就来了么?” “是的呀!但是昨儿个卖粮食的全被夺了账册,尚未入定时,淳于家的小公子便丢了!” “啊~,南术城里打算换主人了是嘛。” “说不准。反正门外是来要粮食的,人总得吃饭不是?” “呵呵。” 陆昭戎侧头听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些过客,还能吃得上饭在这儿闲聊,还得是他在这儿住着。 楼下越喊越凶,什么丧尽天良狗仗人势应有尽有,哭着自己多受屈多受难。陆昭戎听着叹了口气,连里头煽风点火的人都懒得管。 因为他也没办法,毕竟总需要些强硬手段。而且明天就放粮了,也实在没必要下去澄清。 不过影响客栈一天的生意也就是了。 “什么时辰了?”陆昭戎转头问。 陆景湛压低声音,“卯时末了。” 那长玉该起了啊…… 陆昭戎皱了下眉,回头朝楼梯上看了一眼。 —— 怀里的铃铛轻微震颤,二楼处杂乱的声音陡然一静……淡淡的威压从楼上缓慢往下渗透,顺着阶梯一层一层往下攀爬,忽然在拐角处晃出了一片淡色的衣角…… 陆昭戎一动不动地盯着楼梯间,心底随之缓慢攀生出星星点点的期待,应当是,眼睛里面的那个长玉出来了。 第116章 于长玉步履缓慢地从转角走出来,带着悲悯众生的温度和居高临下的俯视,眼眸中流转着不令人轻易察觉的赤金色光芒,一步,便从陆昭戎身前掠过。 带起细微的凉风,浮动他的鬓发。 陆昭戎愣怔着凝望他看似不疾不徐的背影,听着热闹的一楼逐渐沉寂,继而在他淡漠虚幻的声音里怦然心动—— “安静。” 整个客栈转瞬之间鸦雀无声。 -------------------- 第59章 襄王梦里神女情 陆昭戎从未见过长玉真身如何行事,不过想必不会有太大差别,倒是他心潮起伏,被小神仙勾得匆匆追下了楼,藏在门楼后面看着。 于长玉站在门楼内,其下便是不太理智的苦难众生,门楼两侧栽了几棵树,此一时枯枝惊颤。 陆昭戎亲眼见着于长玉抬手,随之里里外外忽然没了什么人,桌椅晃动声夹杂着沉闷的肢体冲地的声音,巨大的威压侵袭而至—— 到他跟前时却悄然变得温柔。 如微有波动的风从身间穿过,代替前面的人拥抱了他。 然而于长玉只是抬手,隔空折了树上一段枝。 “咔嚓”一下,枝桠轻盈地落进手中。 陆昭戎怔怔地望着,想来长玉,已经知道他在这里。 虽是卯时末,于长玉虚握枯枝的手指尖还是冻得发白,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抚上枝丫,枯枝上便静悄悄冒出了芽包。 陆昭戎被风吹着,瞧见小神仙的衣摆轻微浮动,微有侧目,清冽的光便从眼角流泻而出,半张脸带着缥缈的不真实感……芽包安静地膨大,然后绽开绚烂的桃花。 眨眼间坠了半根枯木。 凉风一动,零星散落下两片花瓣,长玉乌发半绾,似乎懒睡方起,匆匆而来。 他披着素白的锦衣,站在门楼里侧目瞧他,便如即将飞入天际的仙人回顾,叫陆昭戎惊怯地藏回里侧,直愣愣看着空中浮动的细小灰尘。 他靠在窗槅上愣神,手指禁不住扣在背后的木板上,心跳声响得厉害,满眼都是他方躲过去的回眸,只道原来……那便是绝代风华。 —— “春种在即,勿要伤了天地和气。” 神仙如细水波澜般的嗓音层层铺开,说的话也好像与世无争——如果没有强制性让人安静的话。 于是许久也没有声音。 压迫感杳无踪迹地散去。 “可还有异议?” 整个客栈才像忽然间活了过来,喘息声和窃语声席卷而至。 “那、那你们,会把粮食还回来吗?” 陆昭戎闭了闭眼,听到于长玉古井无波的声音:“明日。” 便又是一阵私语声。 “回吧。”于长玉语气淡漠。 …… 陆昭戎再睁眼时,背后靠的是房内的门板,于长玉正站在窗前,背在身后的手里留着一支桃花,阳光从窗外进来披在他身上,发丝上度着金光,不刺目,却明亮。 “过来。”他略有回眸。 陆昭戎心下有些慌乱,走去时眼神不敢往上抬。 几步路的距离,他生生在心底转出了纷杂烦乱的念头,比如,之前那次是他不知情,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放肆;还有这一回,他是彻底出来了,还是只有片刻挣扎……最离谱的,是他竟然有一瞬间的念头,觉得于长玉会像上次一样霸道地把他按住,然后—— 果然杂书不能乱看。 回神时于长玉正静静地凝望着他,周身萦绕着虚无缥缈的淡薄感,神情似有些无奈地沉默着,手中举到半空的桃枝默默收回去,然后屈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敲。 不疼,陆昭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动作快过思考,双手迅速捧住长玉手里的花,“我的?” 于长玉愣了一下,有片刻失笑,嗓音温和而充满安抚,“在想何事?” 陆昭戎耳后缓慢地烧上一片热度,几经徘徊,慢吞吞地问出来:“你这次……多留一会儿吗?” …… 陆昭戎忐忑地凝视着他,一眨不眨。 于长玉垂眸浅笑,沉默片刻后移开了视线,“门外有人来。” 他愣了一下。 敲门声打断了这片寂静,陆昭戎心情骤然低落下去,脚步沉重地走去开门。 到门口时回了回头,桃枝被留在窗边放烛台的地方,花瓣在风中微微翻动,于长玉正往屏风后去,只剩侧影一掠而过。 来的是长孙家人,说来送曲水宴的帖子,请他宴后到府中一叙。 陆昭戎当然不会在别人的地界上谈事,便说:“若有不方便的,可从客栈后门,庭中小榭相见。” 那传话的人便也作罢,应下便走了。 既来的是长孙家,陆昭戎想,十里村便当是西陵家的人。 但还算早,保不准晚些日子西陵家也会来,这样的话……也不能确定淳于和西陵私下有联合。他这般想着往屏风后去,略一抬眼,于长玉正靠在床头看书,神情专注。 陆昭戎便收回目光,道,左右于长玉和于长玉是一个人,他来不来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是,他对于长玉来说,尚还比不得把自己关起来的理由。 任谁思及此也会忍不住失望,陆昭戎又抬头看了长玉一眼,心道果然人都是有贪念的,得了一些便总想着另一些,不得便要伤心要难过,不比于长玉,情.欲逼到眼前尚还忍得住,说停就——等等? 第117章 书? 陆昭戎反应迅速地朝他手里看去。 下一秒脑中轰地一下,只觉满身如遇火烧,想也没想地朝于长玉扑过去——他放在床边的还能有什么书,只那一本枕头底下的浓情艳史,也不知他看了多久,有没有看见,看见…… 陆昭戎伸手去抢,着急中动作有些粗鲁,于长玉愣了一下,下意识躲了躲。 若真要躲,陆昭戎便是无论如何也追不过于长玉的,情急之下他抬手按住长玉的肩膀,挥手便把书打了出去。 ——书页哗啦啦扬到半空中,于长玉被扑倒时神情略带诧异,却还是伸手揽住他的腰,防止他摔到一边,以致无暇顾及受挫的书册,只能用风托着让它静止在半空。 陆昭戎满脸通红地扑在于长玉肩膀上,眉毛纠结懊恼地皱起,半晌不敢抬头。 倒是于长玉,沉寂片刻居然笑了起来,开口时略有思索,似乎仔细斟酌了一番,略有迟疑,“昨日说……我们过几日?” 陆昭戎错愕地抬头,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 随后转瞬之间,他只觉手下触到的肌肤都是滚烫的,被针刺了般迅速挪开,“是,是如此说……” 于长玉眼疾手快地伸手护他,眸底神色认真,仿佛问的是什么正经话题,“何时?” 陆昭戎愣怔着看他,心底竟生出几分荒唐来,没成想这神仙一本正经地出来,只是为着此事来捉弄他?当下不由有些恼火,半晌才反应着要起来,撑着他肩膀闷声闷气地往床下去,膝盖冷不防撞到一样东西—— “嘶。” 于长玉轻轻一声,神情骤变。 陆昭戎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 “……我不是故意的。” 于长玉微皱着眉,半晌才缓过去,眉宇间涌上些许无奈,解释道:“我很认真在问你。” 陆昭戎愣住了。 于长玉轻轻推开一点他的膝盖,缓慢使书降落,然后接在手里,“我也需要做准备。” 陆昭戎恍惚间想起,于长玉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情,此前定是听也没听过的。 也许是他安静太久,长玉也没有非要逼着叫他给个准信,语气一转,随手将书放在一旁,先一步揭过不提,“不看也罢,总归是比不得你。” 他笑了一下,语调里染上了几分暗哑,略带挑逗和胁迫,“快下去,不然——” 陆昭戎忙不迭翻下去。 ……于长玉便躺在床上笑他。 陆昭戎压下心头的燥热,转身往外走,“我还有粮册要看。” 屏风内低笑声悦耳动听。 陆昭戎翻出账册,假装听不见他在笑。 手上胡乱翻着,其实半晌看不进去一个字,耳听他笑个没完,这一会儿给他折腾得心情燥热,胸膛起伏数次才压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竟一个人越笑越起劲,仿佛在这件事里记起了其余的事情——陆昭戎忍无可忍,心道于长玉果然本质上就很恶劣,于是抓起桌上一本没在看的册子砸在屏风上,“于长玉!” 屏风内瞬间被砸没了声音。 陆昭戎朝屏风上瞥了一眼,实在气不过,强压下怯意,冷声道:“出来练字。” 那神仙又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任劳任怨地拾起地上的册子,端正坐在桌前铺纸,自己研墨,然后挑了只趁手的笔来练字,半句也没再多说。 室内再度回归平静。 陆昭戎悄然松了口气,终于安下心来看账册。 …… 于长玉没待多久。 陆昭戎侧目瞧着他,那神仙姿态高贵又疏远。 他手里的笔还未放下,撑着脑袋的模样里掺杂着困倦,笔锋凝聚的墨迹欲落不落,似已强撑着坐了许久,不得不合上眼歇着。 他悄悄伸手,不动声色地把那支笔抽出来,安安稳稳地挂在笔架上。 长玉眼睫细微地颤了一下,手指虚弱地动了动,似要来抓他。 陆昭戎淡笑了一下,轻轻接住他微凉的指尖,心神一动,趁着间隙追过去,极其轻柔小心地,在他唇边印下看似无知无觉的一吻。 席间悄然袭来微弱的波澜,桌上的练纸同账册一齐鼓胀了片刻,随着声息平静,于长玉安然陷入沉睡。 陆昭戎缓缓抬眼,唇边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然后才默默起身看他。 既非无情,便总不能他一个人伤心。 -------------------- 第60章 落笔丹青惊鸿客 我是被昭戎叫醒的。 醒时正在桌前坐着,想来是练字时偷懒被他抓了包,不由有些心虚,忙端端正正地坐好,尽力做得乖巧些。 今天也是枯燥费力的一天,没有其他的活动,只是两个人一起坐着。 不过好在有昭戎在,我多少还是能寻些乐趣。有时会偷偷看他一会儿,悄悄叫来穆青说小话。 昭戎对我没有太严苛,夜里尚还好生安抚我了一番,叫我觉得……倒有些为难他。咳。 他睡时看起来很累了,但我却精神得很,揽着他看一会儿亲一会儿,惹得他不胜其烦,最后赖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确实有些激动。明日便是曲水宴,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在宴会上等着我们,昭戎会像在折花楼上一般大展风采。我还能见到沈桑和梅先生,他们应当都会去的。 曲水宴和折花楼上不太一样,他们绕着潺潺流水设了席位,有专来玩乐的规定。 第118章 比如将盛了酒的杯子放在溪中,如今天气还冷,水流缓慢,便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杯子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便即兴赋诗并饮酒。 昭戎说我们不必去得太早,容易生是非。 我深以为然。毕竟淳于家一日之内失了许多粮铺,又遭“贼人”掳去了家中小儿……昭戎本意当是想叫那个爱喝花酒的淳于晏,巧遇一下被拐卖的三公子,然后借机解了拐卖人口的事情。但想来家里那么乱,他也不会再专跑去喝酒了。 所以淳于三公子应该还是没能找到,我想,大约昭戎没能想到这一层,还是单纯想叫那位三公子吃些苦头? 我记得,他说淳于三公子尚在读书年纪,大约没有经过大风浪。 昭戎怕我坐在外面时候长了会冷,特地备了厚厚的裘衣,穿衣时也找了尤其挡风的料子,走起来有些笨重。 还是他先下去,然后把我接下去,规规矩矩地拉开距离。 我们到时天气已经很晴朗了,许多所谓贤才已经差不多都在。我瞧里头年纪多有参差,但都是层次不一的文人气质,像一大群梅先生在那里坐着,场面颇为壮观。 周遭一片枯林,凉风阵阵,清澈的溪水环绕过一个亭子,四面垂着纱,影影绰绰透出些倩影,想必是长孙容姒在里面。 大概还有别的比较厉害的女子。 我瞧见沈桑在不远处同人说笑,身边陪着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比沈桑矮了半个头,我想了想,大概是长孙家那个喜好练武的小公子。 我本是想看看那姑娘比起沈桑如何,但余光瞥见昭戎在旁边,便生生忍住了。我想左右……也无人及他貌美的。 不过我没有看到梅先生,倒有些疑虑。 料峭的岭石间夹着苍翠泛黄的细杆,叶形修长纤细,尖端有些干枯,但大体上是绿色的。昭戎说那叫竹子,君子好竹。 我同他一道朝沈桑那边过去,问:“你也喜欢?” 昭戎似愣了一下,眸底的笑意微微撩动,反问道:“原来上神心里,君子之言与我有关?” 我心思动了一下,没能接住话。 后知后觉才道他借此撩拨我,却还是顺着此话生出些柔软的心情。 说不上来,有些细密,有一点淡淡的愁绪和绵长的温柔,便如……前面的流水,叮叮咚咚,不够清脆,只在水下面有暗流的声音,然后把手伸进去,水从指尖划过去般的柔软。 恰逢近处有人吟句,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便想,为何昭戎取字时不依照这句话呢?断为切,磨与磋同义,而琢为细细修之,便如陆昭戎带有伤痛的仪态,优雅精致,剔透勾人。 可我又一想,磋琢到底残酷些,想来不必时时提醒他一直这般过着,任人雕刻而无人疼惜……我心底刺了一下。 “——拜见上神。” 我回过神,见沈桑带着标标准准的君子礼,低眉顺目,仿若半分不认得我。 我默了默,“起吧。” “谢上神。”她转而向昭戎,“陆公子。” 长孙家三公子跟着她行礼,有样学样的,一副小娃娃姿态。 我不由得对她柔和了些,“小丫头,你叫什么?” “阿妩。”她抬头看着我,眼神干净透彻,“我是长孙家三公子,叫长孙容妩,上神叫我阿妩便好。” 长孙容妩。 我默默念了一遍,“今岁几何?” 小姑娘又福了福身,“回上神,今年十岁。” 我朝亭子里看了一眼,道,长孙家很会教养孩子。 “陆公子坐这边。”流水席里款步来了一位婀娜女子,一双眼睛笑时如弯月,着墨绿色贴身衣裳,尤显身段和风情,“宓儿失迎了。” 这姑娘满身带着锋利的气息。 想来便是那位精于算计的二公子,长孙……容宓。 长孙容宓走到近前才恍然发觉,娉娉袅袅地福身,嗓音千回百转,“见过上神。” 我被她顾步生情的模样惊得不轻,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想、想来妖娆妩媚这词用在昭戎身上不太合适,倒像为眼前这位量身打造的。 我僵着身子愣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挪过视线瞧了昭戎一眼,心底才总算安静了,“起吧。” “谢上神。” 我跟着长孙容宓,昭戎跟着我,沈桑跟着昭戎,后面再有一个小尾巴……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各路才子身前身后路过,瞩目的视线交汇错杂,好不热闹。 长孙容宓殷勤地替昭戎斟酒,妙语连珠,布菜时手法极快极准,又不失优雅风度,眼睛从昭戎脸上一瞥一瞥的,很快把人哄得眼眸带笑,回应也积极起来。 我瞥了一眼,碟子里大多是昭戎平常吃的。 这姑娘,倒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能说会道,妩媚天成,气质不俗,善与人亲近。 沈桑也在一旁替我盛汤,小阿妩在她的指挥下略显笨拙地倒茶,我接过桑儿递过来的甜粥,又朝旁边瞥了一眼。 长孙容宓搁下筷子倒酒,尚有半杯,陆昭戎抬手在她手腕上压了一下。 那姑娘手指一勾便停住酒水倾倒的趋势,抬眼看他。 继而收到了陆昭戎温和的笑容。 我静默着收回视线,勺子不经意间碰到碗底,异常清脆地“叮”了一声。 第119章 我动作一顿,愣了一下。 长孙容宓转头看着我,沈桑瞬间低下头跪坐在一旁,我余光里尚能瞥到她一副惨不忍睹表情地挤弄眉眼,仿佛不忍直视。 陆昭戎好似僵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收回手,侧目瞧我。似有沉吟,他斟酌着开口:“勺子不趁手吗?” 长孙容宓迅速接过去,“阿妩,去叫人再拿只勺子来。” “是。” 陆昭戎笑着接回去,“许是勺子不够精美,上神见惯了好物什,多有挑剔。” 沈桑福身起来,“宓姐姐,我瞧着上神喜欢清净,咱们就回去吧?” 长孙容宓愣了一下,然后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躬身而退。 我瞧她去不远的地方叫了小童,一番耳语,那小童匆匆而去。 “长玉?”陆昭戎轻声询问。 我默了默,“嗯。” “……” 没了后话。 不多时便见几个人抬了一大只圆滚滚的事物,搁在不是太远的地方,几个小童匆匆在席间穿过,俯身同座位上的人说了些什么,席位便开始四散,三两个人一簇坐着。 我静静地看着,听昭戎笑了一下,夸道:“很伶俐。” 我指尖不由自主攥了一下,侧耳听周边的声音。 “怎么突然挪位置了?” “击鼓传花,鼓声停便取令飞花,三人或两人一组,接不上便每人自罚三杯。” “那流觞该如何?” “换上长孙家窖藏的好酒,停在谁跟前记上一笔,宴后把作诗送去亭子里,长孙姑娘觉得好的,便赏酒一壶。” 每人跟前新置了窖藏的酒水,先叫人尝尝鲜,没多久我和昭戎身边就没有旁人了,生怕分不清楚组别。 “淳于剡。”昭戎忽然出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过去,瞧见淳于剡拒绝了旁人组队,一个人坐着,心不在焉。 这种场合西陵家肯定是不会来的,不然就不符合他们的风格了;淳于家想必也是抽不开身,只来了一个,倒是刚好把长孙家空了出来。 我沉默了片刻,想必也是昭戎早有预料的。 勺子也很快送过来,我盯着勺心里的雕花纹样,道,长孙容宓是挺伶俐的。 我头一回听说飞花令,也新奇地看了一会儿,只觉什么诗文词赋甚是麻烦,偶尔也听不懂——叫我看的话还好,只听是没什么感觉的。 但飞花令很快传到这边,我反应迅速地接过扔来的球,正要递给昭戎,鼓声忽然停住——我愣愣地拿着手里的彩色绣球,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我连方才他们接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安静了一会儿,沉默着放下手里的球,拿起桌上的酒壶倒满了三杯,犹豫了一下,抬手朝其中一杯拿去。 其实大家看我们的目光都挺敏感的,叫我感觉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遭,所以这个酒是不能不喝的。 除非,昭戎替我挡了。 我没喝过酒,昭戎也好像不想我尝试,我指尖停顿了一下,沉默片刻,轻轻推向了昭戎附近——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按照上次他给我树的形象,和我们表露出来的阶层,我应当是如此做的。 昭戎仿佛松了口气,抬手同周边承让了一下,然后替他们接了那句诗文,解释道:“上神不问凡事。” 我眼看着他一连喝了六杯,饮落停起都非常得体,落座时垂着视线,若非我瞧见他微颤的指尖,便险些以为他当真安然无恙。 任谁猛地喝那么多,也多少会不舒服。 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也可以借口回去了,但他还安坐着,想来……是在等梅先生。 我没忍住朝入口处看了两眼——还没来。 冬末逃不开落梅,长孙容姒听着飞花令来了兴致,冷不防抛了题出来,“诸位,眼看便入春,不若再吟一次落梅,也当是送送它,取令便作落梅罢。” 有人朝亭子方向探头,“长孙姑娘,此令即兴还是背诵呢?” 长孙容姒温温柔柔的声音传出:“皆可。” 我又朝入口处看了一眼,控制着风往他耳朵里传声音,“还撑得住吗?” 他愣了一下,侧目看了我一眼,似没想到还能这样说话,便温柔地笑了笑,倒了杯茶,“还好。” 我觉得梅先生不像会迟到的人,除非有意安排。 我环视了一遍四周,瞧见亭子纱幔下隐约有沈桑的影子,想来……落梅那一出是她的主意。 那么落梅……便是梅先生要到了的意思吗? 我便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什么疏影横斜檐流未滴,一种清孤万芳落尽……瞧昭戎这会儿脸色虽还好,我却也没什么心情琢磨。 正等得不耐烦,远处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呼,仿若有人接了什么独具一格的文章,各队伍交接相传——我没在意,只顾着梅先生有没有来。 亭子里遣了人出来,细细地问了传诗的小童,脸色微变,回头去禀报了。 我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听亭子周边惊呼了一片,便见沈桑挽着纱幔,一女子正姿态优雅地低着头,欲往外走。 长孙容姒着素淡的桃色衣裳,带着面纱,目光自附近席位上扫过,嗓音微有起伏,“方是谁作的诗?” 周围安静了一瞬。 传诗小童的声音细小却清晰:“……说是叫梅函君,入宴来迟了,带了幅丹青做赔礼。” 第120章 长孙容姒眸色微有波动,“呈上来。” 小童匆匆而去便又匆匆而归,两个人左右两边拉开卷轴,徐徐一展,长孙容姒视线定定地放在上面,沉默少许,抬手示意向外展示—— 一幅水墨山河。 小童高唱出那句诗: “朱笔落时雨微雪,梅与河山两凋零。” 一时满堂寂静。 我听此句心底轻轻撞了一下。 他画上简简单单,因而显得有些枯败,一半是秀丽热闹的亭台楼阁,一半是静谧安然的村庄。 那是个寒冬,拉车的老翁从村庄走向楼阁,衣衫单薄,画面大气,山间隐隐约约有雾气缭绕的感觉,画得很模糊。 昭戎把手里的茶喝完,起身招来婢女,直言身体不适先行告退,然后带着我悄然离去。 等上了马车人就往我怀里钻,哼哼唧唧着腹里烧得慌,埋怨我读书少,各种折腾。 我自知理亏,便叫他在怀里翻来覆去,犹豫了一下,抬手在他腹部轻轻揉着,承诺道:“我今后多读些书。”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趴在我身上,“长玉。” 我看着他,“嗯。” “长孙容宓在的时候……”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你是不是醋了?” 我僵了一下,没出声。 但下意识抿了下唇。 陆昭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底有些失望,“不能叫我高兴一下吗?” 也许是方才的撒娇劲头还没过去,他语气里委委屈屈,眸底深处透着丝丝缕缕的期待和小心,便忽然叫我回忆起那份闷痛来,回绝的语调骤然一转——“是。” 我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愣了一下。 陆昭戎脸上空白了一瞬,继而眼眸微向上抬,眼睛缓慢而细微地睁大,嘴唇动了动,“你,再说一遍。” ……比起他小心翼翼的神态,此番动静其实更叫我难过。 我默了默,抬手按住他后脑,不容置疑地在他唇上吮了一下,“她比我更合你心意,我不喜欢。” ——陆昭戎怔怔地望着我。 我垂着视线任他看,忽一抬眼,便见他眸中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眼睛里闪着明动的光泽,我竟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形容他的模样……我想,这可能是一种心境。 也许在将来很久,我和他越走越近的时候,回想起这个瞬间,我还是会被他惊艳到。 我花费多少时间了解到的,有关昭戎的事情,那个姑娘几句话就知道了,她比我更解人,比我更会巧言令色,比我胆子大比我聪明——而且,离他那么近。 我不喜欢。 -------------------- 第61章 多事年年二月风 我以为他不舒服,便不会忙别的事情了。马车从客栈后门进去,他留在庭中小榭里吹凉风,只叫穆青去帮他煮些温养解酒的汤药,在亭子里备了茶点,转头便来打发我:“这边冷,你回屋练字?” 我想了想,问:“是哪家人?” 他笑了笑,“长孙家。” 我沉默着皱了皱眉,他这是打算用长孙家。 但是……长孙家皆女子,哪怕底下也有许多门客,却也会处处受掣肘。 我仔细想了想,便也叹了口气,道,无法,淳于家不堪大用,西陵家略显粗笨,长孙家几个姑娘倒也真是各有千秋,只是难为他,后面要对长孙家处处帮扶。 我依言去了楼上,安下心来练字。 朱笔落时雨微雪,梅与河山两凋零。 梅先生的话总是很锋利,我哑口无言地笑了笑,想来宴上又是一番文绉绉的唇枪舌剑,今日倒也算是见识了先生口中的强辩之文士,可谓杀人心之无形。 我瞧着纸上还不算太有风骨的字迹,总觉得对不住他的句子,于是便又写了几遍。 如果昭戎写的话,应该会很好看。 我一个人打发时间总会无聊,便去后厨看穆青熬药,咕噜咕噜的气泡轻轻撞击着瓷罐子,我便问:“这是什么?” 穆青回头看了看我,起身行礼,“公子。” 我随便抬了抬手,好奇地瞅着那药罐子,“这个是用来煮药的?” 他抿着唇笑了两下,回道:“是。” 我又想了想,问:“苦吗?” 他愣了一下,“……药都是苦的。” 我叹了口气,道,难为昭戎不舒服还要喝了。 熬汤药大概一两个时辰,虽说已经有好大时候了,但还是有的等。 我扯了小板凳在旁边坐,看他拿着扇子扇火,觉得还挺暖和,便托着腮盯着那团火看,柴木炸裂的轻响时有时无。 那火红红的,蹿出一阵一阵灰色烟雾。穆青安静地把火喂小,侧头看了我一眼,“最近怎么不见红木?” 我愣了愣神,视线滑动了一下,“她……昭戎不喜欢她。” 他没来由笑了一声,没说话。 我近来同穆青关系挺好的,毕竟我不像昭戎总要求他做什么,因为我也无所事事。 我挺喜欢穆青,他很安静,也不唠叨,常常像不存在一样,但如果你叫他,他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面前,很有安全感。 我便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上一天,也不觉得是孤单的。 我思及此愣了一下,原来我……已经开始有孤单的概念了。 “长孙家派了二公子来。”他缓慢地扇着风,“梅公子在大公子那里。” 第121章 我瞬间回神,“谁?” 穆青回头看了看我,“长孙容宓。淳于家同西陵家谋合,在十里村留了三千兵马,消息先去的长孙家,今早上公子方知晓,这一遭解了,便可以处理淳于家三公子的事了。” 我愣怔着瞧了他半晌,没接他这话,“药熬好了吗?” 穆青疑惑地愣了一下,“快了。” 我皱眉凝视着砰砰直跳的药罐盖子,盯着他不慌不忙地灭了火,然后谨慎地滤出药来——我伸手去捧那碗汤药,“我来。”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提醒道:“小心烫。” 我勾了勾风扯来托盘,准确地接在药碗底下,“你不要跟过去。” 穆青奇怪地看了看我,回道:“是。” 我平了平气——我知道那些有意无意的亲近只是长孙容宓的习惯,昭戎喜欢聪明人,就像我喜欢好看的人,但是——聪明人总是很优秀不是吗? 他们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 当我把被风吹了一路,已经不那么烫手的药碗放在石桌上,碗底轻轻和桌面相碰,不大不小的声音准确拉回了越聊越投机的两个人,陆昭戎抬头时有一刹的错愕,语塞了一下,愣愣地望着我,“你怎么过来了?” 正要起身行礼的长孙容宓动作一顿,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陆昭戎。 他话说出口,下意识看了长孙容宓一眼,沉默片刻,端起碗把药喝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长孙容宓到底把礼数给做全了。 但没有喊上神。 陆昭戎喝了药,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低眸笑了笑,“你倒是随心所欲。” 继而又笑着同长孙容宓讲话,看也不看我,“按你所说,岂非每户十税一?” 长孙容宓犹豫着看了我一眼,然后朝陆昭戎看去,“十税一会否太多?十五税一如何?丁男每年向周交粟二石,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麻,以财产、土地为主要征收对象,合并为户税和地税……” “不可。”昭戎抬手打断她,“此法用于稳固时。我欲登记商户与农户,因地制宜,有些人家制不了绢麻。按照每年登记的户籍缴纳力所能及的比例,待日后稳固方可再作调整。” 长孙容宓沉默了一会儿,“这般……需得于各地设立监察结构……” 昭戎闻言一笑,“陆某坚定信任长孙氏族。” 她愣了一下,抬眸。 “劳长孙家姑娘受累。”他拱手道,“此法确实麻烦些。” 长孙容宓连忙回礼,“不妨,小女回去便同家姐商议,即刻着手。只是其余两家……” 陆昭戎笑着摆了摆手,“还请姑娘暗中行事,静待时机。” 这话,便是其余的事情都有昭戎解决了。 随着两方安静下来,我的存在才顿感突兀。我沉默地凝视着空了的碗,方知先前的举动非常错误,而陆昭戎已经在生我的气了。 “冷吗?” 他忽然出声。 我刹那间抬头,见他淡笑着看我,于是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又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忽视掉长孙容宓打探的目光,匆匆收拾了药碗,“我回去了。”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之分,我仓促过来,若长孙容宓不是这般自己人的态度,这一举动便暴露了太多供人说辞的破绽。 我应该想到的。 我坐在桌前叹了口气,果然,有些事情还是不适合我。 看着纸上歪歪斜斜的字体,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烦躁感,唰地一下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半张纸转瞬之间晕染了大片墨迹。 我又抽出一张纸,重新写上那句很厉害的诗,一笔一划。 然后越写越不稳。 心思烦乱。 门声开合,我没敢抬眼,手中迅速把方才那张纸藏在下面,然后听到轻健的脚步声。 …… 他绕到我身后来,在我躲开前握住我的手腕,“笔势很重要。” 我没说话,只是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慢吞吞摸上我的腰,几乎贴在我耳朵上讲话,“长玉,醋不是这样吃的。” 我手上颤了一下,纸上再一次划出混乱的一笔。我强按住心绪,侧了侧头,以致耳朵亲昵地碰到他的唇,“该如何?” 他静了一瞬。 继而耳朵里回荡起低沉的笑声,湿润的呼吸顺着脖颈往下攀爬,他忽然紧了我的腰,侧头便往我脸上压—— 我缩着脖子侧头躲了躲,动作不敢太大,然后整个人被他抱着紧贴在身上,腰间的手游弋进腰封里,隔着里衣缓慢往上滑……我浑身僵了一会儿,直到他手摸到锁骨上,才觉他正咬着我的耳朵,另一只手还握着笔。 我闭了闭眼,听见他低沉的笑声,“懂了吗?” 里侧的手顺着骨线缓慢攀上肩膀,我整个人被他从背后锁在怀里,却分毫不敢多有动作。 我没想过他生气时会如此押昵,每一分的亲近都像在警示着我做错了,但又好像尚在情理之中,他本该如此。 我心里昭戎是光风霁月的,便是生气,也像是冰冷的花在开放,从未想过即便如此也非比寻常地勾人,那种……来自身体上的诱惑力。 “懂了。”我克制住喉间的动静,然后小心地动了动胳膊,“不要这么近。” 他又笑了一下,很有风度地放开我,后退了一步。 第122章 一副拱了火概不负责的模样。 我抓着松散的衣服回头看了他一眼,捏紧了笔继续写,“今日还有何事要做?” 他坐在一旁翻账册,“外头在放粮,我想过会儿去看看,再去趟淳于家。” 我笔下停了停,然后又重新起行,“要我一起去吗?” 叫人家吃了这么大亏,确实需要前去安抚一二。虽说对昭戎来讲不过走个过场,但他向来喜欢把事情做得周到。 “你想去吗?”他转头问。 我沉默了一下,这个时候无所谓我想不想,去了也是昭戎全权负责,不过代表周家随他走一趟。只是他这般问我了,也便说明他考虑过我去的情景,虽说不去也无伤大雅,但…… “去。”我小心将仓促藏在底下的乱纸往里推了推,“何时?要做准备吗?” 昭戎托着下巴看我,笑盈盈道:“这会儿都晌午了,过了这阵我们去瞧瞧铺子,忙活完了再去。” 我低眸笑了笑,安排得很充实,果然是正确答案。 待到午间也没多久,店家进来送饭时,瞧见我松垮垮的衣领,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禁不住提醒道:“公子,天冷。” 我叹了口气,“不妨。” 这会儿还热着呢。 我瞥了昭戎一眼,见他若无旁人地坐着,也不搭腔,便说:“你回吧。” “哎。”店家应声,“小人告退。” 我搁下笔转到他旁侧坐,侧目瞧了他半晌,尝试着提起筷子夹菜,一夹一脱落。 他停住动作看了一会儿,安静地低下头去喝汤。 我在一边默默折腾,从碟子里夹到碗里,再从碗里夹到碟子里……食指和中指一道微微用力,忽然叫我从中寻了一些诀窍,暗道,原来手腕的力道还可以这般用…… “公子。” 漂亮小孩从窗外翻进来,惊得我险些打翻碗碟。 陆昭戎抬了抬眼,“何事?” 漂亮小孩犹豫了一下,回禀道:“粮铺里出了状况,城内百姓听闻粮食降价争相抢购,甚至大打出手,我们人手不够,无法遏制。” 陆昭戎低笑一声,显然早便料到如此情景,“不必阻拦,派人去登记粮铺的收入支出,明细税利,公告南术城,这笔银子我们要带走。” “是。” 我想了想,也觉得争抢着买是正常的,毕竟原来的粮价很高,谁也不知道降价多久。昭戎此番公告南术城,便是叫旁人知道不必这般急迫,往后粮铺会遵照这一价格来浮动,也会往锦城交税。 如此一来……粮铺里便是先一步实行了政令,我看了他一眼,此令是否可行,也全看这些铺子成效如何。 难怪他不急着收拾淳于家,此时若有人能给他找些麻烦,正好叫他瞧清楚其中纰漏,以便他完备此法。这一批粮铺,其实是他试手用的。 漂亮小孩很快便回来复命。 彼时他正准备午睡,在屏风前站着叫我替他宽衣,闻声只“嗯”了一下,又想起什么,抬了抬眼,“景湛。” 漂亮小孩正准备走,闻声应道:“是。”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小孩,然后把昭戎的头发放下来,再绕到他身前,道,原来他叫景湛。 “我同你说一声。”他低眸看我,张开手方便我抽解衣带,“往后他和穆青一道守在外头。” 我愣了一下,“好。” 不过……昭戎打算带在身边用他,便有可能出现信息断层的现象,就像于铃儿之于于燕之,于小鱼之于阿婆,无形之中给景湛加了很大压力。 “全名叫什么?”我多问了一句。 百家姓里景字不太常见。 漂亮小孩看了我一眼,语气迟疑:“……公子赐姓,陆。” 我手指一顿,赐姓?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帮昭戎褪去外衣,“陆景湛?” 那小孩应了声“是”,然后就低下头去回避。 我又看了看陆昭戎,然后再回头看他,莫名从他躬身低头的身影里瞧出几分不安,“抬头。” 小孩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也不敢看我,只是垂着眼。 “这么胆小。”我不由觉得好笑,压低声音问昭戎,“你吓唬他了?” “我吓唬他做什么?”陆昭戎皱了下眉,也压低声音,“他听得到。” 我没忍住回了回头,心说这也能听到,便解释说:“没什么,我瞧着你好看。回去吧。” 那小孩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自己翻出去,不知道藏到了哪里。 我瞧着昭戎往屏风后去,拉着他给我找了本书。 他躺在里面抱着我的腰,我靠在外面慢吞吞翻着,随后窗外落起了细雨。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窗子上,我静悄悄地翻了一会儿书,便听着外面的雨转过了视线。 陆昭戎已经睡熟了,手抓在我腹部,眉心微微蹙起,仿佛被雨声吵得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 窗子外面应当是有一棵树,清脆的雨滴敲击声叫人恍惚记起一些不甚久远的时候——陆昭戎披着氅衣站在与尔苑外,我头一回能够从他眼睛里看到清晰的情绪——虽然我现在已经时常能分辨出了。 我搁下书静静地出神,手上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凉丝丝的泥土气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我有一瞬间怀疑陆景湛出去没关好窗户。 第123章 但我不能动,我看了看揽在腰上的手,往上拉了拉被子,埋住他半个脑袋,露出纤长的睫毛。 我朝屏风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勾手招来风去堵住渗出来的雨的气息,那种潮湿的缠人的感觉,还很冷。 屋内逐渐压得很暗,寒风忽然稍大了些,雨滴噼里啪啦摔得很响,我正心道南术的雨势头这般猛,便忽闻屋外惊起沉闷的雷声—— 声音不大,一滚接一滚,我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僵在原地。 这雷声仿若很久很久以前便听过了,和以往受天罚时不一样。 天罚时的雷声通常只有受罚者听到,往往来得迅猛,只翻滚一次便直直劈下,下雨时也细小密集,同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完全不同。 一滚一滚的雷声不断酝酿,雨声越来越大,很像海面下的波涛汹涌,猛然一声便是炸裂的雷声和霹雳,令人心惊胆寒。 ……我在哪儿听过呢? 呼啸的风和掀翻的海面,沉闷的雷和骤惊的霹雳——一种名为天谴的情景。 “……跑。”我转身推醒陆昭戎,“快跑!” 我翻身下床去捞他的衣裳,“快走陆昭戎——危险!” 屋内划下一道亮光,整扇屏风都被点得透亮,我几乎是下意识反应扑到他身上,瞧见光亮下他无比错愕的神情——继而光线瞬间暗下去。 我惊魂未定地按住他往外看,窗子被劈得一片焦黑,原先地面上也布满诡异的裂痕——按理说,木制房有了裂痕便会直接塌陷,但这裂痕便像刻上的图画一般,毫无影响。 “放肆!”我怒朝窗外逼进来的旋风挥袖,恍惚间觉得这段风已经禁锢了我许多年,此刻卷土重来,心头乍然惶惑。 ——我愣怔了一瞬。 我好像……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 第62章 凯风未起,玉树琼枝 我虽然不清楚状况,但还是对那段风深恶痛绝,下意识不想昭戎去触碰,所以没等他发问便聚风同它冲撞了上去—— “砰”地一声轻微爆裂,混合着沉闷的雷雨声,偶尔会有光亮从窗外的天际划过,橙黄泛紫,声音不大,条纹也不清晰。 铃铛声乍然惊起,我恍惚从惊怒中回过神来,瞧见昭戎不知何时将那铃铛穿了黑绳,挂在了脖颈上。 精致的肩颈线条里掺杂着黑色的细绳,竟悄然冲淡了我对铃铛的惧意。他攀着我的肩膀往地面上看,眉头紧皱着。 我压下那份不知所云的茫然,确认昭戎无恙后起身,转而去窗子边上看着,心里琢磨着天谴这个事。 天谴和天罚是不同的。 逐一而论,一是对象不同;天罚针对个人,天谴则为大范围无差别攻击,极为令人厌恶。二是目的不明;天罚顾名思义,是为惩戒,天谴却是轮流运转,保不准哪天轮到了,便也只能抗下去。其三则威力有差;天罚者像于铃儿于小鱼,捱捱也就过去了,天谴这种事情……属实不能估量。 不分场合不分境况,极为暴躁,是天地很讨人厌的一种表现形式。 陆昭戎从身后披来了裘衣,试探着碰了碰我的脸,“发生什么了?” 我忽一皱眉,转眸看向他,心底莫名生出一股躁动。 分明有些耐心便可以同他讲清楚的事情,我却不耐烦起来。 这种心情属实有些伤人。 我沉默了片刻,回道:“无事。” 他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你……怕雷?” 我静了一下,抬眸看向窗外避开视线,手上贴着他的腰揽了揽,并没有回答。 也可以这么理解吧,雷声里有别的意思,我得防备着。 昭戎尚还穿着中衣,脚上也没有穿鞋,仿佛读出了我浑身的戒备,散着长发安安静静地裹在我怀里,由着我蒙混过关糊弄过去,也不出声再问。 “冷吗?”我摸了摸他的手,“回去再睡会儿。” 我莫名其妙把他叫起来对他来说已经很闹腾了。 陆昭戎抽出手抚摸过窗沿的黑色痕迹,并没有接我这句话,只说:“我看见了。” 我身上跟着僵了一下。 我知道他看见了,但是本来不是要放着我糊弄过去吗,他又重复出来。这是在表达可以不追究,但要求我讲明白的意思。 于是我多少有些为难。其实我也不是太明白个中缘由,我总觉着我模糊了些久远的记忆,以致有些来源于缺失的焦躁,但大概……不甚重要。 他抬头看我,“是什么?” 我转身往回走,“既不睡,我们去看铺子吧。” 早些忙完了早些休息,我帮不上忙,这几日他都很累。 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能跟上来,我便慢下步子等他。半晌也没等到人,我皱了皱眉,回头看过去。 陆昭戎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如此这般对视了一阵,我后知后觉他不太高兴,于是沉默了一下准备解释一二。 他却忽然浅笑了笑,应道:“好。” 我彻底沉默下来。 可能,在他眼里,我在某一方面不太近人情。 陆昭戎很快穿戴完毕,头发用一根银簪绾在脑后,仿佛去见亲近的友人——我伸手给他抽下来。 虽然他本就刻意如此,我沉默地拿着簪子,规规矩矩给他梳起来。但哪怕只是束起来,穿过去一支简单的银簪,陆昭戎也是一副顾盼生辉的模样。 第124章 ……我好像能理解他从前说,想把我关起来的念头了。 他希望我能够把深情的眼神留给他一个人,讨厌我念着天虞神,不喜欢我仰头看天的样子,想避过我的神把我留下来……他希望我只喜欢他。 我好像能明白了。 那种,想要拥有他的全部,抵触见到他用接受的姿态对待旁人,的心情。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就好像,这会少一样独属于我的情态。令人心底不安的独占欲望。 我静了静心回过神,昭戎已经对着铜镜里的我看了许久,安安静静地等着我回神的模样。对于我改变他发束的事情他没有任何异议,看起来早便习惯了我的时不时愣神。 他的眼睛很漂亮,就是这双眼睛,常常叫我魂牵梦萦。记得天虞山我的小屋里,他躺在我的床上,我忽一抬眼,便见一双潋滟的眸冽冽地望着我——就像此刻铜镜里的模样。 他在看我。 带着安静的等待和猜想。 我和他的视线在铜镜里对上了一瞬间,那双眼睛忽然间便生动地笑起来,眸底带着情意。 ——粮铺里已经渐趋稳定。 我躲过了他接伞的动作,伸手替他撑着那把黄色的油纸伞。伞面滴滴答答,檐下垂落的雨滴打落其上的声音干脆利落。 伞面很小,两个人紧挨着也遮不完全,更不必说他在外面刻意同我拉开了距离。 但现如今铺子里都是昭戎的下属,要穿过后院到仓库,里里外外都因为下雨在忙活着,没人注意我们的小动作。 “南术多雨,春季又是雨季,粮食很容易受潮。”昭戎没再接伞,站在廊外任由我给他撑着,整面伞朝他倾斜,“你有办法吗?” 我愣了愣,然后犹豫了一下,“有。” 我招风隔绝住湿冷的水汽,在仓库周围形成不那么潮湿的环境。我见他伸手感受了一下放了心,便止住了继续调动水汽的动静。 其实……这是不合规矩的。 但他难得跟我开口,我……不想拒绝。 他要保证万无一失地按照计划走下去,我要保证他万无一失地按照计划走下去。尽管南术可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来保护粮食。 我想他多多跟我开口,不想总是像半只花瓶摆着,好像无论如何融入不进他的生活。 南术城有很多粮食铺子,他不可能带着我一遍遍走过去,我感应了一下城内相同气息的地方,撑着伞朝他招手,“过来。” —— 陆昭戎下意识停顿了一下,然后提着衣裾上了一级台阶到廊下。 于长玉斜伞遮在两人旁侧,趁他躲去之前伸手揽住他。雨幕朦胧模糊地转着,几息之间走过了大半个南术,起袖落袖间伞与雨一同静止,唯有臂间的温热尚在证明着眼前的真实性。 于长玉是个神仙。他从前就知道。 他不愿意说太多特别必要的过往,不管是不是因为刻意的忘记。但这次陆昭戎不打算放过他。 半年间熬到神仙心动,再花几年将这神仙给看个透彻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很有耐心,尤其是这些看得见成效的事情,他向来能做好准备慢慢等。 大概是瞧出来他心有芥蒂,等场景再度回到廊下时于长玉倾身吻了他,然后才接住半空静止的伞撑在头顶上——雨滴骤然落下。 于长玉是个感情纯粹的神仙。 陆昭戎抬手碰了碰唇角,转身去问粮食的核对情况,借着转身掩去了勾起的笑。 照例走了几家铺子,打道去了淳于府上,迎接的是淳于家的大公子,淳于晏。 那色胚瞧见他便笑得两眼弯弯,假模假样一副热情好客的姿态。若非当天来时迎人的是淳于剡,他就信了这两面三刀的笑脸。 可能是常年放荡,淳于晏行举也多风流不羁。分明是打量的眼神,落在旁人身上时却透出几分悄摸摸的流连,眼尾勾起,露出一闪而过的晦涩之意。 陆昭戎按住不适感朝他点了点头,一撩衣摆,跟着踏进了淳于府上的大门。 淳于家倒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奢华萎靡,整体上简单大气,同淳于晏此人印象不太贴合。 落座以后,陆昭戎按照寻常做客的规矩聊了几句,然后提起粮铺的事:“铺子里一切安好,已做好了防潮打算,过几日稳定下来我再看看怎么才更合适。哦,我听闻家里小公子失踪了?可要我派些人手?” 淳于晏沉吟着点了点头,“会否……太麻烦公子?” 陆昭戎自是说一句不麻烦,然后再客套几句,做出一副乐意之至的模样。 他确实乐意之至,毕竟人在他手上。怎么找或者说什么时候找到,在什么地方,都是他说了算。 再然后是又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陆昭戎安静地坐着喝茶,琢磨着慰问的目的已经达到,作为南术地界上的贵客,姿态也已经做熟。本着对面不提,他也就不问的心态,等着淳于晏再开口细说一说三公子的事,却半晌没等来动静。 他想了想,估摸着淳于家还没怀疑到他头上来。于是他便笑着摇了摇头作罢,提了一嘴“天色渐晚”,同人告了别,跟着于长玉回去了。 于长玉最近常常在细节处体谅他,多少也会换位思考,沾上了些烟火气。这叫他愈发生出一种不太成熟的爱欲感,觉得像是侵染了某种神圣干净的东西,有些令人……欲罢不能。 第125章 人总是乐于从细微处抓捕人性的裂缝,陆昭戎自觉也不能免俗。那些风雪不歇的温柔,如沐春风的寒冷,居高临下的臣服和仰望星空的成长,都是人命运里挣扎的信号,代表着,有什么足够向往的东西出现在了一成不变的生活里,让人心变得热烈起来。 仿佛从中泄露的光能够照拂一整片潮湿阴冷的土地,一滴水,便叫人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甘甜醇美的味道。 陆昭戎喜欢从前的于长玉,更喜欢如今的于长玉。 于长玉在变,变得更内敛,也变得更鲜活。 陆昭戎盯着养神的小神仙瞧,心情控制不住地扬起来。 等淳于家小公子的事一了,他就……有时间了。 倒不必那神仙时不时忍着。 思及此陆昭戎低头笑了几声,悄然引来于长玉深邃的目光——他抬了眸,对上深如山林的眼睛。 “笑什么?”于长玉偏了偏视线,分明在躲,话里却依旧清淡如烟。 陆昭戎侧了下脑袋,轻柔地笑着,“长玉,你取个字吧?” 他目光重新聚在他眼里,“为何?” 陆昭戎撑着身子靠过去,笑道:“若是有人问你,旁人都有字,怎么你就没有?你怎么答?” 于长玉果然沉默下来。 陆昭戎便再没忍住笑开了。 其实按照这神仙的地位和脾性,就是一直让人叫上神也无妨的。只是他私下里叫长玉,亲近些的人私下里也叫他长玉,少了些趣味性的特殊。 “你取。”于长玉打断他。 陆昭戎愣了一下。 取字这件事……由他来,于理不合,也显得轻浮随意了些。他在长玉身上盯了一下,倒不如…… “等我们回锦城,叫我父亲给你琢磨琢磨,如何?”他看向于长玉,想着,也算是全了他们一个名分。 于长玉沉默了一下,应道:“好。” 陆昭戎悄然松了口气,安稳地坐回去。 三公子的踪迹在南术城又寻了两天。隔天半夜里沈舟山回来了一回,拿了一张南术城的分布图给他,带着一身的寒气坐在外间,点着灯,倒了杯半凉的茶。 陆昭戎从于长玉怀里惊醒,拢着眉心蹑手蹑脚往床下翻,随手披了件外衫就转出去,皱眉道:“你做什么?” 沈舟山瞧见他,笑着招了招手,“我借口水喝。” 陆昭戎按住抽动的眉尖,语气虚浮:“小些声音,长玉还在睡。” 沈舟山眉梢微扬,“你们住一起?” 陆昭戎瞥他一眼,没搭腔,走过去又起了只杯子陪他坐着,随手翻着桌上的分布图。 沈舟山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移过视线,解释说:“商户和农户的分布都在上面,多出来的标记是西陵家的兵马。” 陆昭戎点点头,沈舟山的标记习惯倒是一成不变,“沈桑那边呢?” 沈舟山撑着脑袋看他,笑吟吟地给他添上茶,“长孙家确实清正,这几日已经开始着手了解粮商的行情了,目前为止,是全力配合的状态。” “嗯。”陆昭戎点头,“明晚便将淳于……” “淳于尚。”沈舟山接道,“你明天去一趟西陵府上?” 陆昭戎摇头,“不了。淳于尚就够用了,锦城有消息吗?” 淳于家怀疑他时去拜访西陵家,难免会叫淳于对西陵有龃龉。但用处不大。毕竟淳于同西陵家的联合已久,改变不了太多东西。 他端杯喝了口茶,冷不防被冷水激得清醒不少,皱眉朝沈桓看去。 沈舟山撑着头哑然大笑,不必再问他为何不讲,这人肯定是故意的。若不是里间还有个人睡着,此人必定已然捧腹大笑,以此满足他的恶趣味。 陆昭戎面色平静地放下杯子,起身朝屏风处去,道:“更深露重,不送。” 沈舟山忽地低笑一声,意有所指地回道:“天寒被凉,慢走。” 陆昭戎脚底滑了一下,回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骤然加快了脚步。 …… 绕过屏风,于长玉懒洋洋地靠坐床头,眼睛半阖着,显然被惊醒了有些时候。 陆昭戎怔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过去。 听得屏风外窗子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确认沈舟山已经离开了,便轻柔地坐在床边问:“怎么不睡了?” 于长玉抬眸看了他一眼,伸过手臂来拉他。 那语气还有些睡意里的含糊不清,直揽到了人才合上眼,说:“等你。” 陆昭戎闻声垂着眸子笑了,轻轻攀上于长玉的手,转身抱在他腰上,踢了鞋往被褥里钻。 “嘶。”于长玉眼睫颤了颤,语气低迷,“这么凉。” 他伸手捏了捏长玉的脸,笑道:“上神不舍得暖吗?” ——于长玉困顿地眨了两下眼睛。 继而他唇角牵了很浅的一下,手臂缓慢无力地缠上来,声音轻细,险些听不清楚。 “……暖。” -------------------- 第63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陆昭戎轻揉着眉尖睁了睁眼,心里轻微将沈舟山问候了一遍,然后试探着扯了扯床帐。 南术城清早多雾,尤其是春天。 他嗅着朦胧的雾气醒了醒神,侧头朝于长玉看去。 一时间床里床外都是雾气缭绕的感觉。 陆昭戎淡笑了笑,伸手轻抚了抚长玉的头发,凑近了些。 第126章 他向来醒得早,细算来,是头一回躺在长玉身边细看他睡时的模样。从前是没有机会,赶路时他没有那般大胆,前些日子忙忙碌碌……他悄然伸出手去,指尖轻触在于长玉的眉心上。 顺着眉骨寸寸轻滑,唇角的弧度轻轻勾起——浅浅淡淡的情意便开始在帐间流动,沿着枕边发上的山色雾色,缓缓蔓延。 惊动了熟睡的小神仙。 陆昭戎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安静地等着长玉醒过来。 于长玉眼睫颤了颤,继而眉宇间涌上一分疲色,然后挣扎着睁开眼,眸中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烦躁。 陆昭戎不由自主地提了一口气。 于长玉的目光静悄悄停留在他脸上,视线相对,那抹躁意很快被平息下去。 “今天……不忙了吗?”他犹豫着开口。 陆昭戎又悄然放松下来,手摸着搭在他腰上,“不忙。” 近距离下他瞧得清晰,于长玉眸中细微地动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如常,“明天呢?” 陆昭戎轻笑了笑,“那也得过了今天才知道。” 于长玉眸底的波动瞬息之间沉寂下去。 陆昭戎指尖蜷了蜷,心底翻出一阵惊诧的了然。然后找补的话脱口而出:“往后不会特别忙。” 于长玉淡笑了笑,神情上没有丝毫波动,“那便好。” 陆昭戎哑然地张了张口,又沉默着合上。 听起来像是为他考虑,陆昭戎安静地看着他。此前他从未想过,于长玉会从心底里希望他陪着他。 所以原来,他也会不安吗? “我听见昨夜里沈公子回来了。”于长玉拿掉他放在腰上的手,慢慢从被褥下钻出来往床头靠,“今天有何安排?” 陆昭戎撑着胳膊仰头看他,“晚上把淳于尚的事解了。我总觉着哪里不对。” 于长玉低头同他对视,微有皱眉,“比如?” “说不上来。我一直奇怪,记得接手粮铺时最后逃走的那份账册吗?”他跟着皱了皱眉,“哪怕是同西陵家有谋合,给兵马喂了粮草,只要藏得住,倒也不必叫人急匆匆报信,反而露了破绽。” 陆昭戎又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许是我多虑。只是此行过于顺利,时至今日也等不来更多的刁难……不过淳于府上半分奢靡也无,叫人惊讶。我以为淳于晏至少——” 于长玉正听着,忽然伸手替他掖了掖被沿。 他愣了一下,继而抓住缓慢弹开的被子,笑了两声,“长玉。” 于长玉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何事?” 陆昭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记起赤金色眼瞳里关着的人,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喜欢你。” ——于长玉迅速错开视线,似被他的眼神蛰了一下,半晌才应道:“嗯。我知道。” 陆昭戎便低低笑起来。 于长玉瞥他一眼,然后慢腾腾掀开被子,提醒道:“起吧。” 南术的春季很温柔,近几日已经在一月末,本在几天前尚还算干枯的枝杈上都浮着一层绿色,仿佛几夜之间抽芽生叶。伴随着细密雨丝过后的撩人湿气,显得尤其缠绵。 天空是灰蓝色的,屋内一层湿漉漉的味道,一清早便有店家挨户送上了熏香。 初晨的光纤很淡,浅浅一层融在于长玉身上,好像天虞山上的白烟,带着平淡而悠长的旋律。 于长玉在前面往楼下走,脚尖如踩在水汽上,平稳却虚幻。 “啧啧。”二楼走廊间闲聊的声音在寂静湿润的清晨里细小清晰,“瞧那个,那个那个——” 陆昭戎视线飘忽着落在于长玉身上,耳朵随着微侧的脑袋动了动。 阑干上趴着两名锦衣公子,视线从他们前后掠过,“有些人呢,他就合该生在南方。” 南术城蒙着一层薄纱,轻轻痒痒地扫过人心尖上。 陆昭戎回头朝那两人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其实他不知道于长玉下来做什么,只是用过早膳,他自然而然地就跟了出来。 南术人喜欢喝早茶,满大街飘着茶点铺子的布幡,揣着手靠在门边唠嗑的人,隔着山门对喊,滴水的檐下坐着下棋,于长玉慢悠悠上前凑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陆昭戎同样站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滚落尘土的水滴悄然碎裂,映出于长玉的悄然回眸。他便上前去同他并肩,细瞧了一阵,又安静无声地走了几条街。 于长玉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有意无意地等着他。但凡有一样略新奇的东西他大都会慢腾腾地凑上去,却不远也不近。 路过一家胭脂铺子,他掠了一眼铺子里刚进去的明身倩影,注意到于长玉一瞥而过的眼神,便更觉有些忧心,低声问:“长玉?” 小神仙侧了侧眸。 陆昭戎抿了下唇,迟疑了一下,“你怎么了?” “无事。”于长玉沉默了一下,似细微地叹了口气,“想跟你一起走走。” 陆昭戎沉默下去。 刚到南术时他便说,带他到处转转。时至今,他们闲暇的独处时间反而没有多少。 “累了吗?”于长玉回眸,“我们回去。” 他静默着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你还想去哪儿?” 小神仙垂眸静思了片刻,淡然地摇了摇头,“随便走走。” 第127章 陆昭戎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往前走吗?” “嗯。”于长玉浅笑着伸手。 然后不等他反应,他又悄然收回了手指,自然地背在身后。 陆昭戎眼睫颤了一下,迅速垂下视线以避开他。 本来……是无伤大雅的事情。陆昭戎没忍住撩眼看了他一下,于长玉神情很平淡,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他就是觉得,他兴致不高。 陆昭戎罕见地有些出神,一时想到,于长玉好像不仅常常在细节处体谅他,甚至有些太过顾及他的处境。 “昭戎。”于长玉回眸瞧他,眼神带着询问。 陆昭戎回神,恍惚瞧见两旁街上青黄色的柳树,将将抽芽。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粘腻的、混着脂粉味道的潮湿气息。门扉开合,衣衫轻薄的妩媚女人送了一名男子出来,诧异地朝他们看了一眼。 那名男子从身边路过,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拐出了巷子。 陆昭戎扯住于长玉便往外走。 “跑什么?” 那女子倚在门上笑,一副慵懒无骨的姿态,“姐姐又不会吃了你。” 陆昭戎脚步一顿,回头笑道:“打扰,我们走错了。” 女子一脚踢开门,眼睛勾魂摄魄地扫过来,“错什么?不是小情人寻地方吗,来吧。” 陆昭戎尴尬地笑笑,正要回绝,于长玉跟着那姑娘就转了身——他伸手抓了一把,语气急促,“长玉!” 那姑娘挑了挑眉,开着门转身就进了院,留下一晃而过的精致裸背。 …… 陆昭戎低着头,浑身上下极不舒服地跟在于长玉后面,眼睛时不时瞥一眼前面的背影。 他不是头一回进这种地方。从前办事,什么地方多少都去过,无非小院清雅或楼阁奢华。但是…… 檐下滴着水,过了廊上的拐角便瞧见不远处一张小方桌。三三两两的姑娘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脸上多少都带些困顿,眼看着就要起身去休息的模样。 前面带路的姑娘摇曳过去,随手捏了一块糕点,懒洋洋地掠过姑娘们打量的目光,回头瞧了他们一眼,道:“从这儿过去左拐第二间房,东西在灯台底下的木屉里。” 陆昭戎尴尬地将手蜷进袖子里,低垂的视线在地上到处乱瞄,眼睫时不时颤一下,试图掩盖此刻凌乱的心绪。 到此处于长玉也明显有些疑惑,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皱着眉从几个掩唇轻笑的女子身上掠过,似乎想回头看他。 陆昭戎连忙推在他后腰上,快步走过了这一段路。 于长玉到底回眸瞥了他一眼,手背过来抓他的手,前后牵着拐过了走廊角。 两个人站在拐过角的地方静了一会儿,陆昭戎低着头,略有些难堪地小声埋怨:“你做什么跟着她进来?” 于长玉皱了下眉,神情有些不解,说:“走了许久,歇一歇。” 陆昭戎抿了下唇,道,那可真是走哪儿歇哪儿,于是抬眸看了他一眼。 “……先进屋,我慢慢跟你说。” 左手边第二个房间。于长玉推门进去,四下转头看了一会儿,见他还站在门口,便回过头来。 陆昭戎小动静地吐出一口气,慢吞吞合上门走过去。 床帐是红色的纱幔,桌椅都是红色的,这个时辰还燃着熏香。 整个屋子刚好背光,窗子合着,显得很暗。 然后于长玉转去灯台跟前点灯,顺手拉开了抽屉,拿了本暗面的书册。 陆昭戎因光线亮起松了口气,几经犹豫,解释道:“这条街是花柳巷子。” 于长玉翻册子的手顿了一下,身体忽地僵了一下。 陆昭戎眼眸微动,道,这小神仙知道什么是花柳巷子? 于长玉眼睫颤了一下,合上书看了眼封面。 烛光下“春图”两个字尤其清晰。 陆昭戎先是一愣,然后蓦然一惊,忽想起外面那姑娘交代了灯台底下的木屉,于是迅速带着些小心的试探开口:“长玉?” 于长玉指尖被他惊得一颤,图册翻转落地。 ——摊开在人物交缠的画面。 周遭安静了一瞬,陆昭戎视线迅速飘忽,脑中思绪空白了一瞬。 于长玉怔怔地凝视着地上的画,沉默片刻后弯腰下去捡起来,然后又拿着书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把目光转向他。 陆昭戎慢吞吞拉回理智,混乱地看了一眼房内的布置,指尖下意识在袖沿上摩挲,躁动地扣着上面的织线。他眼睛无论如何没办法去看他,喉间几下干涩地滚动,没多久又控制不住地发懵—— 此刻他想找个能躲的缝先进去。 “别、别看了。”思虑良久,他撇开头躲避视线,“晚上,回去我……教你。” 于长玉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把书给合上了,“晚上不是有旁的安排?” 陆昭戎无法平复心情,只莫名随着他这句话理解到了另一层意思——现下便是好时机。 于长玉的脚步声突兀响起,似乎把书给留在了烛台那边,惊得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脱口而出:“不行。” “淳于尚的事情不过片刻便可结束,我……” 陆昭戎语速都比往常快了几分,可说到了最后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又重复了一遍:“我——” “为何?”他停下脚步。 第128章 现下确是好时机,但是—— 陆昭戎闭了闭眼,但是于长玉不是于长玉。 他想这头一回,不管在谁身上都是庄重的。 …… “好。”于长玉忽然出声,“你别急。” 他语气带了些微不可察的急迫。 陆昭戎后知后觉抬起眼,瞧见于长玉眸底一闪而逝的疼惜。 继而于长玉微凉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眼角,手掌覆在他脸上,低声安抚着,“我听你的。” —— 陆昭戎愣了愣。 我今天发现,昭戎心底里是很怕我的。 他每一次拒绝我提出的要求时,心底里其实都会忐忑几分。 好像……他对我的温柔和管束是因为喜欢,但对我的关爱和照顾是出于一种敬畏之心。 是我的错。 我给的安定感还不够。 他总觉得我会离开,觉得他在我这里不够重要。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但至少我认为,我除了他什么也不曾拥有。 他今天早上脸色很白,苍白那种。让我觉得他马上要哭出来了。所以后面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哪里再转,没多久便回了客栈。 我们回去的时候,沈舟山在昭戎屋子里等着,说过了晌午去请淳于晏。估计是要把淳于尚带回来。 昭戎兴致不是很高,随口应付了两句。然后沈舟山一直和他说话,看样子确实要等着一起行动。 他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其实是他和昭戎一起吃了午饭,我在书桌后面练字。接着淳于尚被陆景湛带进来,店家收拾了桌子。 “认识我吗?”沈舟山扶着小孩子的肩膀,唇边挂着浅浅的笑。 小孩儿眼睫一颤一颤地,嘴唇发白,声音都是抖的,“我、见过。” 沈舟山轻声笑起来,眼睛弯弯地,“很好。待会儿你大哥要过来,要跟他回去吗?” 淳于尚听到大哥两个字眼睛都亮了一下,几乎下意识点头。 昭戎坐在一旁看着,没有半分要搭腔的意思。 沈舟山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好像注意到我在看他们,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笑吟吟道:“知道你卖了多少钱吗?” 淳于尚摇头。 “二十两。”他笑着说,我觉着他就是在吓唬那孩子,大概是逗弄沈桑惯了,带着些嘲讽,“孩子,你就值二十两。” 淳于尚眼角瞬间挂上了泪,哽咽道:“我不值钱的,放了我吧……我大哥给你们钱,他有好多钱!我不想接客!” 沈舟山笑得更开心了,“听说你书读的不错?那你知道你大哥去一趟花多少钱吗?” 昭戎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喝。 我寻思沈舟山这人可能比较出乎意料地恶劣,就好像骗沈桑去长孙家要一头鹿,唬人的话两句之间其实没有多大联系。只听他笑吟吟地说:“孩子,人无往不利。就是因为像你大哥这样的人比较多,所以你才会被卖,明白吗?” 我忍了忍没忍住,提道:“你该教他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他回头惊讶地看了看我,笑了笑,然后点头:“行。” “——还跟你大哥回去吗?” 淳于尚撇着嘴瞪了他一会儿,“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不就是不想叫我回去!”那孩子一把一把抹着泪,“我大哥才不会卖我!” “……” 我震惊地看着他,脑袋被他哭得阵阵发懵。一时间满屋都是他的声音,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沈舟山也扬着眉毛,脸上很是诧异的样子。 我盯着那孩子瞧了一会儿,觉得他大概是知道我们到底不会怎么样他,所以是使着劲闹腾。 想来这孩子聪明着呢。 -------------------- 第64章 枯木逢春,迎风色浅 “哭什么?” 陆昭戎蓦然打断热闹的哭声和寂静的环境。 我目光转向他。 他皱着眉,仿佛听了有一会儿,在等不到他停下的时候已经不耐烦了。 淳于尚被惊了一下,然后忽地止住哭声,一抽一嗒地望着他。 昭戎喝了口茶,神情平静得有些冷,说:“既然你明白,那么我再问一遍。” 那孩子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瞧。 我轻微地惊了一下,以为他对小孩子多少会温柔一点。 看来是我想岔了。在昭戎眼里,兴许只有己方人和非己方人。 茶杯被搁在桌上,陆昭戎朝沈舟山的方向瞥了一眼,抬眼看过去,问:“你认识他吗?” 淳于尚脸色刷地重新白下来,眼神迅速飘了一下,利落地配合着摇了摇头。 “好。”昭戎朝陆景湛抬了抬手,又问,“你被谁抓走的?” 陆景湛在小孩儿身后放了一只小板凳。 淳于尚惶惑不安地站在小板凳前面。 昭戎便做出“请”的动作。 淳于尚胆战心惊地转向小板凳,方才哭得沙哑的声音颤了颤,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说:“我、我被抓走了。不认识的人。” 我安静地将笔挂在笔架上,瞧沈舟山像方才昭戎那样坐着喝茶,一时有些沉默。 昭戎笑了一下,仿佛是嘉奖,“你大哥要带你回去,你同意吗?” 小家伙瞬间僵住身子,本能反应要点头,然后又克制住,缓慢恐惧地摇了摇头。 第129章 “为什么不?”昭戎接着问。 他又摇了摇头。 昭戎点了下头,重新拿起杯子,拂了拂茶沫,“景湛,给他答案。” 我瞥了陆景湛一眼,只见他抱拳,然后朝淳于尚行礼,道:“三公子,府上不安全,还请公子三思而为。” 我默然,能抓出来第一次,当然也就有第二次。 淳于尚呆怔怔地看着陆景湛,眼泪在眸中氤氲转动,却一直不敢掉下来。 这导致他眼睛撑得很大,看起来楚楚可怜。 我心有不忍,便收回目光转去了窗边。 左右昭戎不会真的伤他,就是可怜这孩子要在洗尘客栈待一段时间,成日里担惊受怕罢了。 淳于尚被带出去,陆景湛给他找间屋子住,屋里便安静了一会儿。 沈舟山又同昭戎聊了一会儿,也说起了关于淳于家那本账册的事。 “你觉得会是什么?”沈舟山问。 昭戎对于正事上向来很谨慎,闻言答道:“不知。我没有多作设想,只留了一神。” 然后又和沈舟山说起淳于家的反差,好像他们家赚的钱都没有用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我搭在窗子边上看外面的枝桠,嫩青的颜色很漂亮。凉风吹着,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倒茶的声音偶尔响起,也很细微。 “穆青。”昭戎似乎回了回头,音量清晰了些。 我怔了一下,接着窗子上方忽然垂下一只倒挂的身影,冷不防对上视线。 穆青似乎有被我吓到,身形晃了晃,险些掉下去。 我连忙往一旁撤了撤叫他进来,心里嘀咕他为什么总是在房顶上。虽说方便,但是…… “跟一下这件事。”昭戎看了看我,然后跟穆青吩咐。 穆青领了命又翻出去。 我回过头看昭戎低头喝茶的模样,好看得有些出神。 沈舟山本来颇有兴致的神情忽然微不可察地一敛,跟着低头喝起了茶。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瞧他眉目低垂余光朦胧的模样,反而记起了清早那位潇洒不羁的“姐姐”。 但我也不敢真的笑他,于是默默移开了视线。 其实也挺难为他,作为昭戎身边亲近的人,就像于小鱼会暗地里挑剔陆昭戎一样,他应该也是挑剔我的。 我不由叹了口气,凝视着冒芽的树枝愣了一会儿,竟有些难以言明的愁绪来。 要是于小鱼知道我和昭戎能走到这一步,还不知会作何说法呢。 书上说……这叫思乡。 其实没有什么可思的,我垂了垂视线,天虞山上的生活总有种在梦里的感觉,反倒是这里真实些。 只是南术的雨下得太惊险,又结束得太安静,叫我有一种恍惚在天虞山的错觉。 “走了。”沈舟山搁下杯子。 门扉开合,时间便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午睡。 昭戎点上熏香,收拾了桌面来窗前寻我。 这熏香同那位“姐姐”那儿的不一样,我闻着像他常点的冷松,不甜也不腻,清淡舒服。 他伸手来关窗户,手指落在泛焦的窗框上,生出异样的美感。 我压了压那种怪异的心绪,只觉我近来对昭戎的欲望感越来越强,清晰到时不时便会心猿意马。然后脑海里便会出现各种他身体上精致美丽的画面,时不时得控制一下。 啊……比如手指琵琶骨,耳朵,喉部腰腹部……和腿。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瞧他安静地看着我,耐心等我回神的样子,心底忽然涌上一种满足感——我近期的情绪变换有些奇怪。 比如我早上还在自责,中午又觉得融不进去他们,这会儿居然,又变得满足。 兴许是等不来我回神,他先转身去了屏风后,静悄悄地进入午睡状态。 我又叹了口气,心道昭戎一直挺有脾气的,半年多来对我也是多有忍耐。 想了想,我轻手轻脚出门去看那个孩子。 走廊不远处陆景湛抱着剑,倚在柱子上小憩,听见声音眼睛忽然睁开,锋利的光芒直直刺在我身上——我顿了一下,又瞧见他目光熄灭下去。 “公子。”他低下眸子,一副不安的样子。 我抬脚准备走,又犹豫了一下,问:“你很怕我?” 陆景湛迅速抬了抬眼,跪在地上:“公子恕罪。” 我不太理解地瞧了他一阵儿,转过话题,问:“淳于尚在哪个屋?” 他看了一眼屋门,然后准备起身带我去。 “不用。”我阻止他,“你守着他。” “……是。”他又低下头去,“淳于公子在回廊对面右手边,第一间房。” 我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过去。 那小孩确实挺机灵,听见声音的第一反应便是藏起来。 我进去后左右找不到人,感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藏在床底下,有些哭笑不得地把他揪出来。 “听说你是神仙?”他胆怯地打量着我,尽管被我一只手提着,“神仙不能打小孩儿的吧?” 我惊讶了一下,慢悠悠把他丢在床上,招来了风控制住他,防止他乱跑,道,淳于家对一个小孩子也不瞒着,想来是有意教养。 “你——你使了什么妖术!”那小孩惊怒地瞪着我,很着急的模样,“快放开我!” “妖术?” 第130章 他脸一撇,气哼哼地说:“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我瞥了他一眼,“我想问你们家的秘密,你肯告诉我吗?” “你都说了是秘密,怎么可能告诉你?” 所以昭戎怀疑的确实是正确的,我想了想,穆青一个人也许要废些时间。 我转身出去寻陆景湛,没管他在后面大呼小叫。 陆景湛还站在原来的位置,瞧见我过去便抱拳行礼,“公子。” 我寻思他也叫我公子,便直接说:“你再叫两个人去帮穆青。” 陆景湛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是。” 我便回了隔壁自己屋。 淳于晏在下午来,大概要好大一番虚与委蛇,我就不打扰昭戎休息。 —— 陆昭戎醒时没见到于长玉,下意识在屋里寻了一圈,然后空白了一瞬,心底颤了颤,道:“景湛。” 陆景湛开门进来。 他伸手揉了揉眉尖,“长玉去做什么了?” “公子睡下后,上神去了淳于公子屋里,向属下借了两个人,回了隔壁。” 陆昭戎沉默片刻,安安生生地起床洗漱,准备后面的事情。 淳于晏来时先上演了一段感天动地的兄弟重逢,然后再来上了一段毕恭毕敬的感激涕零,最后气愤地表示,一定不会放过暗下黑手的人—— 陆昭戎垂着视线喝茶,前面半句也不接,只闻此声眉头一皱,冷声道:“此事实在过分。景湛,带人将查到的贩卖点全部肃清。” 陆景湛抬头看他一眼,迅速应道:“是。” 淳于晏愣了一下,连带着淳于尚都不明所以地跟着懵了懵。 沈舟山坐在一旁安静地喝着茶,等陆景湛一出去便开口提醒:“不若借此将所有商户登记在册,无印不得经营,将其全部掌控,便再无后顾之忧。” 陆昭戎瞥了淳于晏一眼,直接打断他后面的话:“如此也随了此行目的,此事便交给沈公子了。” “是。” 沈舟山躬身而退。 陆昭戎嗓音温和下去,朝淳于尚伸出手,“既然淳于府上不安全,又逢大动干戈,便将小家伙留在这儿吧,上神很喜欢他。” 淳于晏脸色僵了一下。 至此他再看不出前因后果来,那可真是半点不中用了。 淳于尚磨磨蹭蹭地朝他走过去,浑身不得劲地停在他跟前,强颜欢笑地扯了扯嘴角。 陆昭戎轻笑两声,抬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后脑,柔声道:“洗尘客栈后院的景致还算说得过去,你大哥他们还有的忙,如何?你在这边陪陪我?” 淳于尚怯怯地对上他的视线,竟被他轻柔的笑意骗了过去,露出些许惊疑不定来,仿佛来回挣扎了一遍,然后点头,“好。” 陆昭戎笑着看向淳于晏。 淳于晏松松一行礼,脸色不大好看,嗫嚅半晌,说:“如此,便叨扰陆公子。” 陆昭戎喝着茶吩咐人送他离开,拍了拍淳于尚的脑袋,“去那边坐。” 淳于尚瞪着眼睛看他了一会儿,乖乖巧巧地转到了另一边。 他不说话,淳于尚便拿眼神一下一下观察他,捧着小茶杯,表情小心谨慎。 陆昭戎叫陆景湛去的时候,并没有指着一次便杜绝那些风气,但听他回来复述的数量之多还是颇有些恼怒,心道,南术这地方,风气简直有些猖狂。 “拉去几个动作大的处决了,以儆效尤。”他声音不由得冷下来,语中停顿了一下,补上一句:“其余压进客栈,延后处理。” 陆景湛愣了一下,然后应声:“是。” 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其实还是缺银子。 陆昭戎微皱了皱眉,所有人都缺银子,收商户的银子去养农户,收世家的银子去养陈郕,极其容易使人生怨。 目前为止没有更好的办法,还是要先把东西集中在锦城,才能够有更多的调配权。 他正想得入神,忽闻房内一缕清朗的草木气息,仿若置身青山丛林,心情骤然放松。 心神一动,他下意识朝门边看去。 淳于尚立马放下手里的杯子,笔直笔直地坐好看着他。 门被扣了几下。 淳于尚咬着嘴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我喝了一下午的水了,能不能去如厕啊?” 陆昭戎凝视着那扇门,唇角微有勾起,语气轻松:“去。” 小家伙哼哧哼哧翻下座位,小跑着往门口去。 门扇轻轻展开,于长玉一手举着托盘,淡淡抬眼,山风便如潮般汹涌柔和地侵袭进来——周身的威压被刻意收敛过,使得赤金色悲悯众生的眼瞳显出十分的温柔来。 淳于尚骤然停下了脚步。 于长玉抬脚跨过门槛,脚步轻盈落地,仿佛从他身旁飞掠而过,接着便弯腰摆起了晚饭。 陆昭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唇边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淳于尚回头看了一会儿,眼神中稍有疑惑,然后悄默默出去掩上了门。 于长玉抬了抬眼,起勺给他盛汤,问道:“那孩子要回来和你一起用饭么?” 陆昭戎接过碗捧在手里,一边琢磨着原来威压之下是如此清纯的味道,难怪他先前不肯收着,一边趁着低头“嗯”了一声,小声追问道:“你身上的味道,一直都有吗?” 第131章 于长玉给淳于尚添置碗筷的动作停了一下,“嗯。” “好闻。”陆昭戎没忍住轻嗅了一下,确实是草木的香气,仿佛在山深处,清新自然,“你今天去和淳于尚说什么了?他看起来听话不少。” “不是我。”于长玉最后给小孩儿盛了汤,抬眼看他,“他害怕你。” 陆昭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安静地吃饭。 淳于尚回来时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碗,然后嘴里咬着东西,眼睛不停地转。一会儿瞧瞧他,一会儿又瞧瞧给他生疏布菜的于长玉,欲言又止。 陆昭戎瞥他一眼,当着于长玉的面有些没脾气,问:“怎么了?” 淳于尚立马低下头扒饭。 有一阵安静,他慢吞吞开口:“那个,上神不吃吗?” 陆昭戎迟疑着看向于长玉。 于长玉“嗯”了一声,也不看他,只专注于手上的筷子。 可能是听他回应了,淳于尚眨着眼盯着于长玉的手看,眼神中颇为好奇,问道:“神仙,你是不是不会用筷子啊?” 陆昭戎顿了一下,又看了看于长玉。 “嗯。” 他还是没抬眼,简单应了一声。 淳于尚彻底来了兴致,“那你一会儿吃什么?” 于长玉眼神忽朝他的方向滑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漾出一抹浅笑来。 他并没有回答,只慢慢收回了目光,继续手里的动作。 淳于尚等了一会儿没等来答案,又扒了几口饭,重新问:“神仙,你为什么一直给他夹菜不给我夹?” 陆昭戎默默吃饭,打算不参与那神仙忽如其来的兴趣。 于长玉眼睛瞧着夹住的菜,语气清淡:“他给我准备旁的稀罕物什,你有吗?” 淳于尚睁着大眼睛,小心谨慎地瞄了陆昭戎一眼,试探着问道:“是什么?” 于长玉瞥向淳于尚。 陆昭戎没忍住轻咳了一声。 于长玉收回视线,把夹住的菜平稳地移进陆昭戎碗里,“食不言。” 淳于尚,“……” 陆昭戎不咸不淡地瞥了那小孩一眼。 淳于尚立马乖巧懂事地吃饭,安安静静地,再没说过话。 陆景湛进来收拾东西,走时顺便把淳于尚给带走,然后才合上门退出去。 —— 陆昭戎一瞬之间紧张起来。 -------------------- 第65章 朝云行雨,赴往巫山 “你、衣箱里有个暗格。”陆昭戎垂着眸子,我瞧不清他眼睛里在想什么,只看得见他眼睫在颤,“里面、有,药瓶。” 所以我没有接话。 他侧身坐着的样子很美,眼睫在灯光下映出一片阴影,打在眼窝里,头略低着。 “你先去看看,我……我消消食。” 陆昭戎大概对这件事很有仪式感。 我却反而对于很多事情都很迟钝。 原因我从前想过。大概是常常不将事情放在眼里,唯有美和应该做的事比较清晰。 在陆昭戎身边,是我唯一一段平视旁人的经历。 我习惯了俯视旁人,即使没有本我在看这个世界,“于长玉”这个空壳也是以打量的目光去评判世间万物,是陆昭戎唤动了我。 如果他觉得这件事情是有仪式感的,我愿意配合。 我抽出暗格来一只只细看,用法很清楚。 他出了门,大概是做些准备,或者交代一下旁的事情,以免有人来打扰我们。 我不是没有发现他在刻意地放低姿态,从折花楼以前,我伤到他那一次开始。陆昭戎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常常活在算计中的人,他在不断地试图引诱我。 因为他也发现我这个人铁石心肠,审视一切来源外部的加压。 我接受。 我接受他能够让我感受到他情绪的方法。 他进退有度,不失原则,将我拿捏得刚刚好。 “已经标注得很清楚了。”他开了门,慢慢转过屏风走到我身边,看样子已经平复好了心情,“我告诉你什么时候用。我们去浴室。” 他找来一只木匣递给我,我看了他一眼,把瓶子在里面装好。 后院不会有人,我牵着他的手一路散步过去,再次见到了蜿蜒曲折的亭台水榭。然后见到朦胧迷醉的浴池纱幔——和壮丽夕阳下的陆昭戎。 他很安静,穿过层层纱幔站在床边的时候带过一阵风,从白纱底下伸出手来,接过我手里的匣子摆在床头,然后转过身。 我从扑起的白纱里瞧见他的眼睛,隐隐约约在白纱底下露出一次,又眷恋不舍地被遮住,深深地凝望着我。 于是心跳声乍起。 在空旷的浴室里,与我而言空寂的人世间,他那样深情地,期待地,紧张地,爱慕的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勾魂摄魄。 他等不来我的反应,便慢慢笑起来,闭上眼睛抽解衣带——衣裳一层一层剥落。 ……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风声随着我的心跳力度瞬间震荡,纱幔朝两侧翻飞。他发梢在浮动,浮动得仿佛我为他活了过来,好像我以前是死的,没有灵动的生命的。 他被我抱住的那一刹是僵硬的,我知道他还是在害怕。 但我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我只觉得我在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幻觉,他的温度甚至灼热到令我贪恋。我此前、从没有想过有一个人能够给我带来想要无期限留下的渴望。 第132章 但是我不能。 “我喜欢你。” 我听到他在早上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喜欢你,陆昭戎。” 现在我还给他。 被爱的感觉是温暖的,不舍的,温馨的。 令人恐惧的。 但我已经心如擂鼓,然后在鼓声中失去了理智。 天空骤然飘起了雨丝,雷声比雨更大。 它无法敲醒我的,我已经疯了。 他抵在我怀里喘息的模样不断与往日重合,直到我手上有了他的气息,他才仰着头向后伸手,然后重心不稳摔在了床上,眼睛由于迷离而微微眯起,在床头摸索着。 我俯身压过去,问他:“哪个?” 他笑着将手的方向换到我脖子上,诱骗道:“你再说一遍,我告诉你。” 我瞧着他高兴的样子低头笑了一下,重复道:“我喜欢你。” 他既然真的高兴,我多说几句又何妨? “我喜欢陆昭戎。”我重复着。 他另一只手手指在我脸上滑着,从眉尾画到鬓角,再从鬓角画到唇边,撩起一阵火灼感。 我喉间忍不住滑了一下,难耐地捉住他的手,“如何?”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辨真伪,看了一阵才回答:“有两样是重复的,拿字少的那个。” 我转移视线瞥了瞥,瓶子飘起来,“然后呢?” —— 所有的气息都逐渐安静下来,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压在我后颈上的手微微用力,轻柔地吻上来,辗转,然后加深。 我怔了片刻,在他的勾挑中缓慢回应,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抚过脖颈,肩膀,胸膛,脊背,然后手指的触感缓慢游移向尾部……他指尖停住,膝盖慢腾腾蹭到我腰上。 我愣怔了一会儿,他便抓着我的手慢慢往下,低声细语地凑近我耳边,热烈的生命气息寸寸浓郁—— 滚烫的呼吸扑进耳朵里,我听见他暗哑的诉求:“别弄疼我。”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被藏在里面。 我手指缓慢迟疑地滑进去,看到他微蹙的眉头,那是一种……柔软的、温热的触感。就像陆昭戎这个人。 尽管我手指不太灵活,但它是可控制的,能够在足够温柔的范围之内轻慢行动,其他就不行了。 他眼睫不停地颤抖,手指紧抓着下面的被褥,在我一次又一次小心的停顿中张了张口,“长玉。” 我小心地倾身过去,他气息颤乱着攀附住我,眉头忽地一皱。 …… 他还是疼了。 空气中浮动的细微波纹已经变得潮湿,连带着沉重错乱的呼吸,我在那一瞬之间萌生了退意,浑身上下毫无征兆地跟着疼起来,一时竟不知哪个地方更疼几分。 而他像迷失在雾里一般,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仿佛我下一刻便会消弥无踪。 他抓我抓得很紧,仿佛察觉到我要离开,竟主动迎合几分,整个人环绕着我,在一遍遍索求亲吻中重新令我沉迷——我一直都知道他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控制我。 可惜他不知道引动一个神明的后果。 我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凝望着他垂下的长发微微出神,我知道我又犯了一次错。 一个,和上次完全不同的错误。 陆昭戎忽然松开,带着额上细密的汗珠躺在下面,笑容中透着些无奈,伸手缠着我的一缕头发在看我,声音伴着细微的喘息,说:“上神,有些事情,不能半途而废。”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勾人的场景。 便是往昔无数个日日夜夜,风云变幻月落朝霞,已经没有能够拉扯住我的更好的风景了。 他眼神里盛着山下迤逦多情的水,透亮折光,眉间藏着连绵起伏的山脉,苍蔼浓烈,脸上晕染着一层薄红,像蒙了夕阳。 他还是不发出任何声音,唇上沁出血色来,忽然间便绽放出独属于陆昭戎的妖艳夺目。 我俯身轻轻摩挲他不经意间咬破的唇角,将他齿间不由自主咬到的下唇勾出来,托着他靠近我,将唇靠在我肩膀上——他犹豫着轻咬上去,却又在片刻间松开,靠着我轻轻地笑。 我听着他的笑声恍惚起来,我想……多留几天。 我好喜欢他,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水池里已经不放梅花了,放的是迎春花,我瞧见细小的花瓣浮在他身上,便伸手拂去,“迎春花配不上你。” 他似乎是累了,反应稍迟了些,“……什么?” 没什么。 我没再重复。 陆昭戎打湿的睫羽扫过我肩膀,然后慢慢直起身,“你知道,迎春花?” 我垂眸看着水面,没有回答。 “你来过?”他脱口而出。 我彻底闭上了眼。 陆昭戎的敏锐度向来令人心惊。 这是我同他一起经历的第一个春天,天虞山上是不可能给花种分类的,他知道这一点。 “长玉?”他抓了抓我的手,好像害怕我离开,指间紧了紧,透着些紧张。 我沉默着睁开眼,想了想还是同他解释一二:“从前的事很无味,我不喜欢品。” 他另一只手攀着我肩膀凑过来,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地,“我问一个好不好?” 我侧目瞧他,那一副表情好像时刻准备着被拒绝,露出水面的胳膊上还带着我无意留下的痕迹,便叫我有些哑口无言,只得说:“问。” 第133章 他望着我笑起来,奖励般攀着我吻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喜欢过别人吗?” 我霎时间失笑,伸手在他腰背上揽了一下,反问:“你觉着呢?” “没有吧?”他被我收得又近了些,跌在我身上。 我只瞧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在排除方向。 站在陆昭戎的角度,他在想,对一位神明来讲,能够叫他封闭自己,除了感情上受到欺骗,便是认知的偏差造成了毁灭性的结果。 于陆昭戎而言,不是感情问题便意味着他可以慢慢猜测,如果我不愿意说,他总能从旁的地方找到答案。然后他会得出另一条信息,我允许他对此进行试探。 “累吗?”我收回目光,“我帮你洗?” 他视线迅速错开,眼眸垂落下去,“我、自己可以。” 我轻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他的眼睛,“你不方便。假装我看不到。” 他忽然笑出声来,“掩耳盗铃吗?” 我跟着勾了勾唇,反身从背后按住他,“我不喜欢铃铛。” 如果挂在他脖子上除外。 —— “上神。”他仰着头躺在我身上,语气里透着疲累,“你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抱歉。”我揽着他防止他滑下水去,在他耳朵上吻了吻,“最后一次。” 他侧头凑了两下我的吻,抵着我额头没来由说了一句:“我的错。” 我没忍住安慰了一声:“辛苦。” “是挺辛苦。” ——我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 陆昭戎,真的是个很撩人的性格。 所以确实不能怪我。 昨夜又下了一夜雨。 浴室里到了后半夜很凉,陆昭戎中间醒了一次,闻得到潮湿的冷风,脚踝不太舒适地动了一下,没多久便又被握紧了。 陆昭戎迷迷蒙蒙里惊了一下,撑起身子迷茫地寻了寻。 于长玉正举着一只瓶子,借床帐外微弱的光仔细看着,手指轻轻摩挲过他脚踝上抓出来的红痕,微凉的药膏层层推开。 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于长玉抬眸看了他一眼。 陆昭戎有气无力地重新躺回去,心道于长玉可真能折腾,都到这儿了也不着急那一点伤吧,明天再弄也无伤大雅。 于是他动了两下脚,扯过被子继续睡了。 如今是二月初,春回时候常常乍暖还寒,容易得风寒。往常这个时候,沈舟山无事便会来他屋里转转,瞧瞧有没有开窗通风一类的。 大概是家里医学传习下来的习惯,换季时沈舟山只要在他身边,早早便会叫他起床。以防他贪春睡少练功,将往常陆昭华会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全,然后才放心。 陆昭戎正想着,道如今于长玉在,他总不能再一大早来敲门扰人清梦,而且其实他也不缺人管束。 ——等等? 沈舟山? 陆昭戎瞬间睁开眼,眼皮挣扎着又合上,缓了一会儿才又慢慢撑开,眼睛转了转,天已大亮。 ……这大概是他起最晚的日子了。 陆昭戎转动了一下脖颈,后颈处垫着柔软却又坚硬的东西,使得他瞧见床帐缝隙里透出的白色纱幔时僵了一下,才稍有知觉是于长玉的胳膊。 暖和的风从床帐内层层扑出,清香的草木气息丝丝缕缕朝外溢散,陆昭戎嗅着沁人心脾的味道愣怔了片刻,心底颤了颤。 于长玉,没走? 他从没有指望过于长玉会多在意这件事,所以也没有想过清早醒来还能见到他。 如果冷酷些评判的话,于长玉那样冷漠淡薄的神仙,把自己关起来以后其实,也就只算一只空壳子。只是姑且称得上是个,“人”而已。 他还是有些胆怯,起身时不敢惊动他,也不敢转过视线去看,生怕阵阵的清香转瞬成空,便刚好叫他撞个正着。 半晌,那香气阵阵浓郁,不见消减。 陆昭戎忽然松了口气,道,这便是,暂时不打算走了。 他悄悄回了回头,瞧见那神仙睡得很安静,仿佛深林里沉睡多年的神话故事没能讲开,神秘的寂静气息迂回缠绕……他小心将于长玉的胳膊折回去,轻手轻脚下了床。 陆昭戎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弯腰拿衣服时身形忽然一顿,眼眸瞬间睁了睁—— 身上酸疼。 他僵着缓了一会儿,估摸着方才动作太大,扯到了。 于长玉昨晚上浑身上下给他涂着揉了揉,不至于太过不适,陆昭戎舌尖抵了抵唇角的伤口,道,但疼是该疼的。 他觉着他现下需要一把铜镜。 ……所以他识趣地退回温暖的床帐内坐着。 安静了一会儿,陆昭戎回眸瞧了瞧于长玉,慢吞吞往下躺。 睡吧。 等于长玉醒了带他闪过去。 春宵苦短要日高起的。 -------------------- 第66章 灼灼韶华,风禾尽起 我昨夜又做了梦。 梦见一些不好的事情。 画面很模糊,也很昏暗。 梦里跳跃式地讲述着不太符合事实的,有关陆昭戎的事,混乱地掺杂着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阿婆总觉着我越长越不听话,实际上我已经不听话许多年了。 第134章 关于那件事情,它是我很厌恶的一段回忆,但确实是我在山下经历的。 倘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其实讲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背着人暗地里伤过沧桑。 这一茬算是昭戎想错了,我只是那一次出来,并没有看见所谓人间的烟火罢了,没有他想象中复杂震撼的事。 虽然我并不想回忆,但昨晚的梦确实叫我生出一个绝不该有的、荒唐的念头——我竟在想也许,如果当时陆昭戎在的话,我大概不至于如此厌恶。 ……这意味着我无形中给自己预了一次言。 我预言……不论他在何种时候,合理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会对他动情。 我此前给周自鸣托梦时没想过出山的会是我自己。我计划是于铃,或者阿婆手下的一名神侍。 兴许,我从那时便对陆昭戎抱有一丝期待,想着大概能够从他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人间。 我和他相识,甚至没有一整个春秋。 我甚至还不知算不算完全了解他。 温柔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额头,在眉心处轻揉了几下,又滑到鼻尖,痒痒地。 我意识收了一阵,又有些无法挣脱的困倦。 但我知道陆昭戎已经醒了,他总是醒得比我早。 实话说,我很累。 我不知道他怎么总是很有精神。上次去梅先生家的清早,天还很黑,我能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抗拒。我觉得有关于床上发生的事,都是很累的事情。 就连做梦也是。 那些连片的、混乱的、不停向我重复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的,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白的云的梦,能让心情变得非常惨淡。 他手指还在动。 手上带着一丝晾了许久的凉意,从我脖颈上慢悠悠地滑下去,路过心口,慢慢走到腰间。 然后那只手在腰上不动了。 “我继续往下?”他声音如绕在耳,显然悄悄挪过,离得很近。 ……别了吧。我挣扎着抬了抬眼,扯住他的胳膊往怀里带,手掌不由自主地盖在他后背的头发上,“乖,我再睡会儿。” 他静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古怪的事,声音里透着一股轻微的起伏,搁在我腰上的手很明显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重复道:“我再睡会儿。”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竟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在意我的任何脾气,反而伸手轻推我的肩膀,放柔了声音哄着:“长玉,该起了。嗯?我们回房间,今天睡得够久了,估摸着差不多已经巳时,万一有什么事情……” 我莫名听得不耐烦,一时没受住,忽地扣住那只手反剪在他背后,翻身将人推倒过去—— 他愣怔地望着我。 发丝尚还斜挂在他脸上,眼睛里倒映出我压低眉目的样子,眸底似含着一湖水,忽然间便将我的燥意浇得烟雾缭绕,再也燃不起来。 我跟着愣怔了片刻,手上松了些力道,俯身轻吻了吻他唇角的伤口,辩解道:“我很困,你别闹我。” 陆昭戎手上挣了一下,下意识偏头躲了躲,声音忽然低下去,“你先给我送过去。”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他侧过的半张脸上瞧见泛红的颜色和微颤的眼睫,喉间不受控制地滑了一下,然后看见他因躲避而暴露无疑的脖颈。 脖颈上细细的一根黑绳,铃铛若隐若现地埋在里衣襟口。 靠近肩颈的地方有微红的痕迹,大概是我昨晚上留下来的。 我觉得我可能收不回来心了。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手上幅度略大地挣动起来。 我被他挣得忽然间空白了一瞬,手里骤然一松,他那只手忽然就上来推我的肩膀,“别、长玉。” 我恍然间回过神,瞧见他衣裳已经乱了许多,露出大片痕迹斑驳的肌肤,而我的手正抚在他肩膀上,从他衣服里露出了半只手背。 他脖颈在我耳侧,我抬眼便瞧见他铺了一枕头的黑发,方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做了大动作,把他撩得气息缭乱,另一手尚还在他腰上放着。 我平息了片刻,闭了闭眼,侧头在他耳后又吻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挥手把人带到了客栈住房里。 四下里一片寂静。 我抱着他缓和了一会儿,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我有些想笑,侧头在他耳边吐气:“怕什么?” 陆昭戎抬手在我背上就是一记敲。 我顿了一下,反手去摸他手腕。 手上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下去。” 我听着他错乱的气息愣了愣神,险些没忍住继续下去。 ——“谁?” 屏风外忽然传来厉喝。 沈桓? 警惕的脚步声急促响起,转瞬之间便到了屏风跟前。 陆昭戎一言难尽地闭上眼,然后反应迅速地推着我肩膀,紧张地盯着屏风。 我几乎空白了一瞬,然后瞬间皱起眉。 想必,沈桓是惯常这般进昭戎屋子的。 “何事?”我顺着陆昭戎的力道起身,挥手打过去一阵风,适时制止了他匆匆忙忙的急促。 脚步声停住了。 沈桓似乎在一堵屏风之隔外缓和情绪,片刻之后才开口:“陆云回在吗?” 我看了一眼慢吞吞刚坐好的人,回道:“在。” 第135章 沈桓情绪起伏了一下,语气也不似往常,有些生硬:“叫他来隔壁。” 我沉默了一阵,“知道了。” 脚步声渐趋远离。 隔壁是我的房间,没有什么大用处,除了……会客议事。 我下意识抓了一把马上就要下床去的陆昭戎,却又忽然意识到此般不合情理,于是停顿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 他回头看了看我,下床去翻衣箱拿衣服,动作多少多少有些艰涩,时快时慢。 我看着他身影出了会儿神,默默跟下去帮忙,仔仔细细替他穿好了衣裳,把领口细致地理了理,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垂下视线,“你先过去。” 他瞧着我的目光很温柔,倾身吻了我唇角,又抓了抓我的手,转身往外走。 我正凝视着他的背影,他忽然回了头,牵起一抹笑来——我愣了一下,目光迅速落下去,仓促转身往衣箱处去。 …… “你为何不早些说?事到临了头逼着人想办法,是真以为人能急中生智吗?”长孙容姒呵斥的声音有些清冷,却仍然很动听。 于是淳于晏虚浮的声音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 淳于剡笑容中却带着些许锋利,分毫不弱长孙容姒的气势,“姝媛这话可说得叫人伤心,世事无常,谁料到粮食铺子能出事?事急从权,大哥所做也尚在情理之中。” 长孙容宓略一皱眉,“二公子这是埋怨到陆公子头上?谁人不是替人办事?当务之急还是集结南术的兵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虽急了些,也未必不能捱过去。” “好了。”陆昭戎的声音很平静,刚好打断了淳于剡后面想接的话,我看不出他有何情绪上的起伏,“事已至此,争执也无用。沈舟山,锦城可有消息?” 沈桓皱着眉,目光锁在手里的茶杯上,声音很低,“有了。不过还在争执兵权问题,要到南术来至少半个月。” 我靠在屏风上瞧他,陆昭戎忽地侧了侧头,大概是闻到了味道,知道我来了。 “南术兵马分散,目前能调动的唯有十里村的三千人。”西陵家的大公子抱了抱拳,“要等集结完毕,需得三日。” 我垂下视线想了想,看这境况,恐怕淳于家的那个秘密事情不小,不过昭戎动身南术以前防备过西陵家兵马一事,如今看来,应当是叫人各地收兵去了。 那么暗中动作此事的,恐怕就是蒋家那位公子了。 周自鸣应该不知道蒋陆联手。 如果蒋家拿到了各地兵权,便可立即向南术发兵。 “如此,便劳烦姝媛公子联合诸位才子,安抚民心。”陆昭戎收了收神,抬手倒了几杯茶分别推过去,“还望西陵公子尽快安排,至于淳于公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勿要生了嫌隙,当下还是要将城中各户落了籍,才可安心。” 淳于剡瞬间皱起眉。 “是,是。”淳于晏低眉颔首,恭敬地接过茶盏。 昭戎抬了抬手,做出“请”的动作,然后说:“我会派人协助淳于公子,为保证三公子的安全,还是将三公子留在这里,如何?” 淳于晏抬了抬头,沉默了一瞬间,道:“是。” 我认了认席间的人,西陵家和淳于家三位公子都在,长孙家的小幺没有来,沈桑和梅先生也没在。 淳于剡此人沉不住气,显然没有他大哥更会收敛,不太懂得势弱时退的道理。 席里一时有些沉默,大概都不太明白为何昭戎会继续执行政令,虽然我也听不明白,但他总有他的道理。 “照他说的做。” 席间人诧异地抬头,目光转瞬之间集中在我身上。 又在威压之下仓促低下了头。 昭戎瞧着我的目光有些愣怔,眼睫颤了一下。 淳于尚瞧见我眼睛一亮,暗戳戳地朝我招手,绷得胆怯的表情刹那间舒展开,唇间无声地动了动,呼道:“神仙!” 这孩子,倒是真的不怕我。 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慢吞吞转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淳于尚小心地瞥了瞥重新收回目光的席间人,从点心盘子里抓了一只糕点,从桌子下面递过来,“这个好吃。” 我瞧着他古灵精怪的样子有些好笑,配合地从下面接过来。 这小家伙的口味倒是同陆昭戎一样,是豆制的点心。 我发现南术的红豆熟得早,好像处处都有。 我低着头挽起袖子,防止宽大的袖袍蹭在糕点上。 “……遵上神言。” 抬头时长孙容宓多看了我一眼,扯了扯长孙大公子的衣袖,同西陵家陆陆续续福身离去。淳于晏最后又看了看我旁边的小家伙,带着淳于剡行了礼,躬身退去。 门声轻响,沈桓不轻不重地放下杯子,眼睛一抬便扫向陆昭戎,余光似掠了我一眼,唇边似笑非笑,“看来你是早有预料?” “……没。”陆昭戎借着喝茶掩了掩神色,“确实是起晚了。” 我抬眸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参与。 小家伙歪着身子朝我勾了勾手,小心凑过来低语:“你怎么不吃啊?” 我低眸瞥了他一眼,“不喜欢。” “好吧。”小家伙撇了撇嘴,“那你喜欢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想不出什么来,便摇了摇头。 第136章 淳于尚看了看那边说话的人,又看了看我,“你怎么对他那么好?什么都听他的。”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正瞧见沈桓笑吟吟托着腮讽他,察觉到我的视线语气停顿了一下,抬眸朝我笑了笑。 “你先去城里看看情况。”昭戎跟着看了我一眼,意图支走沈桓,“我还没吃早饭。” 沈桓沉吟般点了点头,慢悠悠起身,“今天还是早了,下回赶着午饭才方便。” 我瞧昭戎被噎住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垂眸躲过沈桓似有若无的视线,直到他路过我时才相□□了点头,算是表示歉意。 听得门声又响,陆昭戎忽地撑在桌面上吐出一口气来,缓了片刻才抬手撑住额头,另一条胳膊搁在了腹部,指尖刚好搭在腰上。 他眉尖稍皱了皱。 我跟着皱了皱眉,瞧见他目光沉凝,似在深思某一件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 店家敲门时他还在想,我便朝淳于尚比了噤声的动作,轻轻去门口接过保温的食盒,尽量压着声音摆在了桌上。 陆昭戎瞥了瞥桌上的菜,愣怔了一下,手指似在腰上蜷缩了一下,目光慢慢游移过来,“我,吃不了。” 我忽瞧见他视线躲了一瞬,福至心灵,莫名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沉默了片刻,起身,“我去楼下,叫他们做些软和的菜。” “……不用。我吃不下。”他瞥了一眼眨着眼看他的淳于尚,起身想去盛些粥。 趁他还未起,我先一步接过了碗,顺手扶了一把他的肩膀,叫他慢慢坐下。 陆昭戎看了我一眼,慢慢同我讲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梅皖昀的父母逝于灾后疫病。” “嗯。” 他接过碗,拿勺子搅动着散了散热,“那次灾情其实并不严重,灾后的疫病却延续了三年之久。” 我从几盘菜里挑出了几块豆腐夹过去,默默听着。 他喝了会儿粥,又看了看碟子里的豆腐,莫名笑了一下,“我们上回去淳于家,府上并不奢侈。” 我看了他一眼。 “他们家父辈同南郓做过交易。”他低下头去夹菜,我看不大清他的神色,“当时陈郕正值动乱,无人相助,南郓承诺提供医者和药材,包括赈灾布粥。” 我沉默了一下,“条件呢?” “十年内上贡南术城三分之一的财物。” 想必,如今便是十年末了。 昭戎此番也算凑巧,早一些晚一些都够不上。 想来南郓一早也没打算放过南术,便如邰越盯上了琴川,南郓内部安定,此番必定已然大军压境。 他担忧的……恐怕不是眼下境况,而是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的道理。 琴川有邰越,南术有南郓,难保别的地方不会有更多的部署,他们要来不及了。 更何况眼下只有三千人马,若南郓不舍得南术城苟延残喘,恐怕不过明日便会直接攻城,以免夜长梦多。届时……三千人连一日也撑不住,更不要说三日。 即使淳于家的初衷并非如此,但无论如何,在昭戎那里算在通敌叛国之列,他定然不敢叫淳于家去做谈判。 我想,大概除了多做拖延,没有别的办法。 “长玉。”他放下碗筷。 我回望过去,瞧见他求助的眼睛。 陆昭戎张了张口,却又几经沉默,然后说: “……会没事的。” …… -------------------- 第67章 上达天听,神灵庇佑 只要想办法撑过这三天——其实他有办法。 南术的雨很多,昨夜的雨方停,晌午便又吹起了潮湿的冷风。陆昭戎窝在于长玉怀里愣神,神仙那双好看的手轻轻在他腰上揉着,阴沉的天色叫人提不起兴致。 他这些日子是真的对于长玉太过缠绵了,以至于方才一瞬间的慌乱,竟生出了叫于长玉帮他解决的想法。 他指尖颤了一下,嘲讽道,原来陆昭戎也有想依靠别人的懦弱情绪。 指尖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陆昭戎回了回神,转头朝上方看去。 他枕在于长玉腿上,那神仙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赤金色的眼瞳里流动着叫人看不明白的光泽,忽一垂眸,浓密的眼睫便盖住了眼睛,然后吻过他的指尖。 于长玉抬起眼,草木气息清新淡雅,“我昨夜里做了梦。” 陆昭戎怔了一下,“……嗯?” 他以为于长玉,多少会因为他忽转的话音有些不高兴。 神仙的手指擦过他额间的碎发,语声缥缈,“我在梦里见到了你。” 陆昭戎再次怔了怔,“嗯。” 于长玉低眸瞧他,唇边带了些浅淡的笑意,说:“你得清楚我的梦昭示着何种寓意。” 陆昭戎愣了愣,忽然惊了一下,被他抓着的手指都不由得蜷了蜷。 他松开了手,眸子里是深邃的丛林。 陆昭戎撑着他的腿慢慢起身,视线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他眼里,唇上动了动,半晌才问出来:“……是什么?” 那神仙轻叹了口气,不急不缓地把他按下去,动作很轻柔,“此番有惊无险,安心吧。” 陆昭戎定定地看着他。 这种事情,于长玉大概不会骗他。 他垂了垂视线,心底处划过一道清晰的遗憾,道,若非这些层出不穷又无可奈何的事,他倒想尝尝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滋味。 第137章 可惜了。 陆昭戎闭着眼躺了一炷香,于长玉这般半抱着他,毫厘未动。 纷至沓来的杂乱思绪里晃过一道明亮的雷电,仿佛他正在窗前站着,锃亮泛青的光打明了窗边冒芽的枝条,窗檐处焦黑的痕迹清楚地倒映出来。 窗下是混乱的街道,鞋底拍击水花的声音在雨中淅淅沥沥。躲雨的人群里透着惶惑的大难临头的神情,整个天空的颜色都是灰白的,忽明忽暗。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于长玉的手,眼睫时不时颤一下,然后忽然睁开眼—— 可惜了。 我亲手为他系上了佩剑。 陆昭戎仿佛瞬间在身上镀了一层杀伐气息,外面披着他惯常穿的黑色裘衣,单手压在剑柄上的时候神情冷清,修长的手指搭在门上,开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眸色温柔下来。 我不知道他在那一炷香里都想了些什么,如果非要形容——我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的视线——那是一种放不下。 门边安静了一阵,然后响起了干脆利落,又轻缓的开门声。 于是我听到心底处划过了一道轻轻的声音:“疼。” 我不能给这句疼命出名来,而且它只有一瞬间。 今日屋里没有点熏香,我倒有些想念那股冷松的味道了。 “——公子。” 穆青匆匆忙忙从窗子里翻进来,携着寒气,浑身滴着水,唇色冰得发白,“查出来了。” 我回眸去瞧他。 穆青没听见回音,抬了抬头,瞧见是我,愣了一下,四下环视了一周。 “他不在。”我收回视线,“同我说吧。” 我和昭戎一样,不大相信淳于晏由于求助,自己交代的来龙去脉。 穆青忽然跪在地上,眸色紧张,“淳于家内部不和,送信的人不是淳于晏。” 我转身的动作僵了一下,转手招了一块棉布给他,“细说。” “此前拦截下的信纸上写了晏字,可实际上掌控粮食商铺的是二公子淳于剡。”穆青接过棉布匆匆擦了两下,语速有些急,“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属下刚回来,瞧见淳于晏带着府中护卫,把淳于剡压到城门处……吊在了城楼上。” 我沉默了一瞬,“他做了何事?” 穆青抬起头紧盯着我,语气中带着些恳求:“公子,您……帮帮我们公子!” 我没接话。 “原本景湛我们打算去城外做些手脚,假作我们尚不惧敌,也能拖上一段时间。” 我瞧着他慌乱的样子,道,陆昭戎的下属倒不见蠢笨的。 穆青脸色被雨刷的苍白,但大概也是真的急了,见我没反应,便干脆地放下佩剑,俯身便是一个叩首,“淳于剡往外送了信,将城中境况透了出去,属下,属下……没能截住信!” 我皱了皱眉,不由得更加沉默。 “此事可有旁人知晓?” “没有。” 我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去拦住淳于晏,把淳于剡带过来。” 穆青瞬间抬头,眼里划过光亮,“是!” ——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窗外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些,我瞧着外面的天色沉郁,心底也提不起更高的兴致。 听得门声忽响,仿佛被风给冲撞开了一般,便没忍住皱了皱眉,回眸看去。 穆青手里提着湿漉漉的淳于剡,皱着眉朝陆景湛警醒:“动静小些。” 我顺着他视线挪了挪眼,那小孩拿剑压着淳于晏的脖颈,闻言低了低眸,轻细地应了一声。 门被轻轻合上。 “陆景湛。”我侧目看了他一会儿,带着些确认的意思叫了他一声。 那小孩犹豫着动了动手,慢吞吞把剑收起来,“是。” 我看了他一会儿,转身重新面向窗外,沉默几许,还是问道:“他带伞了吗?” 身后安静了一阵。 我耐心地盯着窗檐上的雷电痕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噗通”一声。 有人扑跪在地上。 “……回公子,带了。” 我心底悄然松了口气,看这样子,雨得下得会更大,他身子还有些不方便,这个当口生病可不好捱。 “淳于家管教不严,求上神……饶过舍弟一命。” 我没能回头,挥袖朝身后抬了把风。 无亲无故无规矩,这般跪着,我也受不住。 “你把他吊城门上作甚?”我问他。 “……淳于家,对不住南术百姓。” “好。”我垂了垂视线,“桌上有纸笔,把你们家在南术的所有权财记上。” ——“大哥!” 利剑出鞘声忽然响起。 我转了身,瞧见淳于剡面色不甘地瞪着桌前书写的淳于晏,陆景湛的剑横在他脖颈上。 “有何错!”淳于剡忽然朝着淳于晏吼道,“淳于家有何错!你要这般屈膝于人?” 剑锋又逼近了些。 我厌烦地抬了抬手,瞥了陆景湛一眼,“收起来,我不见这些。” “……是。” 淳于剡忽然抽出袖中的匕首朝我奔来—— “公子!” 我皱着眉拨了一把周边的风。 “叮——” 余音缭绕。 淳于剡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又迅速低头看了看静止在半空的匕首,再抬头时,眼中带着惊恐。 第138章 我瞥了一眼脸色大变的淳于晏,止住了他上前的动作。 错愕的陆景湛和后怕的穆青尚还来不及收回表情,便被我无可奈何的哂笑带醒了神,几步上前按住淳于剡。 “倘若你们当真有本事救人水火,那年,便也不会死了半城的人。” 淳于剡眉目阴沉地挣扎着,眼神里写满了决然。 我记得,初见他时,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 虽说我同他交涉不深,但也不觉得他内里是这样一个冥顽不灵的性子。可惜,我错了。 “景湛。”我重新转过身面向窗外,“可知外面驻军距城多远?” “百里外。” 百里……我凝视着被雨滴敲打的嫩叶,不明城中境况便如此逼近,如此……心急。 我没忍住叹了口气,此番为死局了。 穆青吹着未干的墨迹过来,“公子,写好了。” “嗯。”我摆了摆手,“去核查一遍,给长孙容姒送去。” 这会儿想必大军要开拔了,我还没见过真正的攻城是什么样子,只听过于燕之说的两句。 陆昭戎还需要时间。 我转身往外走,路过淳于剡时脚步停了停,沉默了一下,“跟我下去吧,叫昭戎拿主意。” 客栈里都是躲雨的人。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杂乱的议论声里透着不安。穆青和陆景湛提着剑隔出一条道路来,叫我毫无顾忌地从中走过。 店小二抖着身子递来了一把伞,我瞥了一眼,朝淳于晏抬了抬手,“给他吧。” 我若不想淋雨,便是狂风大作也打不到我身上。 很惊讶,街面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混乱。除了肃穆的气氛外全是匆匆忙忙闭门谢客的铺面,逃窜的身影也在几方人手的维持下井然有序,就是雨声太过嘈杂。 穆青和陆景湛跟在我后面,几乎是淋不到雨的,以致陆景湛那小孩时不时地扫我一眼,叫我有些不自在。 街面上映刻着青苔的绿丝,雨幕一大,便显得像一幅画,烟雾缭绕。 风还有些冷,但比起冬季来已经很温柔了,想必过不久便能见到南术满城的花。 来南术时我见城外有大片的虞美人,是昭戎撩马车窗帘时掠了一眼。现在想想,连片殷红如血的虞美人倒是衬他,花开时必是极美的盛景。 “长玉?” 雨声忽然清晰了一瞬。 我心神一动,顺着声音寻过去。 陆昭戎在街道上撑着伞,西陵家的小公子正拿着图纸给他看,周边围了一圈人给他们挡雨。 三两步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长孙家二公子在雨中披着蓑衣,指挥着一群人分发粮食,做着封城不出的准备。 穆青匆匆跑过去交代了事情,便见陆昭戎抬眼往这边看了看,有一瞬的闪躲。 雨中透过他不甚清晰的语句:“……绑在攻城必经的路上,听天由命吧。” 我侧头朝陆景湛看了看,他低着头凑过来。 “你过去吧。” 那小孩愣了愣,抱拳退了几步,转身朝陆昭戎走去。 三千人。 用奇兵巧术,深坑陷阱,也不过螳臂当车。 可陆昭戎还是那么镇定。 若非他在听到穆青耳语的那一瞬手指狠颤了一下,我便以为他当真还有办法。 我盯着他蜷起来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只手缩进了裘衣里方才抬起眼,平静地和他对上视线。 陆昭戎朝我扬了一瞬的浅笑。 很温柔。 我垂眸回了一笑,转身朝城楼方向去。 越高的地方风声越大,这个时间的城楼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朝城外刮起了大风,雨也扑得更大,尽量给敌人一个不能出行的错觉。 大概黄昏的时候,城内终于安顿下来,雨粒也收得小了些。 我在风里吹了一下午的身体很不舒服,很冷,也不知昭戎受不受得住。站在斑驳的城墙边朝下看,沈桑从主道上打马而过。 清冽的一声驭马音,各家各户的男儿郎排着队去领米面,老弱妇孺被护送出城,慷慨激昂的劝说之言便震耳欲聋。 偌大的雨幕里冒着雨到处跑,那些文质彬彬的书生挥舞着手臂,面红耳赤地讲着慷慨陈词。梅先生在一处发放粮食的据点里记录名册,眉眼间全是锋利的坚决。 我忽然觉得我的内心是如此贫瘠,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可燃起的情绪落点,如此……空洞。 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少年郎,热血上头的壮年人,沉默寡言却又无声支持的老者,竟连门缝处露出的眼睛,也涌动着疯狂的希冀。 沈桑小丫头坐在高头大马上,身上裹着挡雨的披风,手里高举着剑,嗓音隐隐约约顺着风传过来。 我深嗅了一瞬——满城澎湃的生命气息。 沈桑今年十四岁了,眼神中流动着和陆昭戎一样的冷静,有那么一瞬间,叫我觉得她仿佛不像一个小姑娘。 我见过灭门惨案,也见过天灾人祸,其实比起昭戎他们,我见得虽然不多,但也很全面了。 但全城皆兵的场面我当真没有见过。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些文绉绉的学士们说的话,有时候我听不太明白。 陈郕最南边是南术。南术天气不好,贫富差距很大,人心不够聚拢——但是陈郕里为了南术,死了很多人。 第139章 是死了很多人。我垂下视线,从他们那些隐晦不明的经历中可以猜到,陈郕里不止为南术死了很多人。 风雨声逐渐模糊了我的思绪,随后地面的震动细微伏起——我怔了一下。 兵甲摩擦声由远极近。 城外暴动的风雨里遥遥地飘来一段号角。 ……简直不可置信。 我深深地闭了闭眼,快步转身朝城外望去。 如此狂风暴雨,居然,还是行军来攻城? —— 整座城刹那间陷入了寂静。 陆昭戎诧异地仰头看,空中半浮的雨丝还是原来的模样,风也依旧,只是周围的人好像都感受到了那一瞬的安静,惊异地四下打量。 继而又重续各自手里的事情。 陆昭戎盯着正在点人的西陵子衿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滑了一下神,然后蓦然惊醒,心底空白了一瞬。 长孙容宓从他身旁匆匆忙忙过去。 陆昭戎忽然回眸,伸手拽住她,在她惊愕的目光里胡乱把手里的伞塞过去,掉头朝城门方向狂奔而去。 ……近了。 城门附近的风雨很大。 声音也很杂乱。 他嗓子很痒,估摸着是吹了一下午的风着了凉,没忍住咳了几下。 地在震? 他心跳声空了一拍,提气掠得更快了些。 城楼上的压迫感强到他转不动内力,他只能停下来往上跑。 这是他第三回追着于长玉跑了。 于长玉这个人,看起来随遇而安的模样,又撒谎又自傲,实际上轴得很。他若是打定了主意替他们拖延时间,便是这会儿打了雷劈下来,只要他不说准备好了,于长玉也不会下来。 陆昭戎紧抿住唇,防止被浓重的神威压得咳出血来,心肺里的压迫感叫他心底的恐惧刺得无比清晰,扶着城墙往上爬。 风雨那么大,他几乎看不清台阶。 城外的号角声留了半个尾,应当是攻城的最后一声了。 他居然一声也没有听见过? 陆昭戎无端生出几分戾气,又焦躁当下兵逼城门,他竟忘记同路过的长孙容宓多提一嘴,简直像个白痴! 更甚气人者,好不容易上了城楼,竟在他踏上去那一瞬起,狂风骤雨忽然间歇得和城里面一般模样——想来是因为阻不住乌压压的兵马,那神仙懒得再呼风唤雨了。 “于长玉!” 他朝着中间的天青色身影喊了一声。 那惨淡的衣裳颜色在暗沉的天色下就好像灰白的,城墙上有雷电活动过的焦痕,触目惊心。 陆昭戎周身的威压感顿时消失,一眼,便对上了那神仙的视线。 —— “放箭!” 陆昭戎转头朝城外看去。 漫天箭雨如流星飒沓。 陆昭戎看着城下搭弓拉弦的壮观情景发怔,竟有一瞬间体会到了对面被戏弄后的愤怒心情。他惊觉险象横生,疯了一般朝于长玉扑过去——那神仙抬起了衣袖,青光紫电狰狞而来。 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朝旁侧躲了躲。 一片白光里伸出一只手。 随即是赤金色的眼眸和温暖的怀抱。 于长玉唇角牵动出一瞬浅淡的笑,手上一带,搂着他的腰便不肯放了。 雷电贴着他后背劈在了墙面上。 于长玉抬起的手便就轻轻往前面的虚空一放,低沉的一道风声相撞之音,满天飞箭静止在城外,半寸未入。 陆昭戎怔怔地望着他。 那是一位神明。 -------------------- 第68章 二月风吹,草长莺飞 我……不是头一回直面旁人的仰慕之情。 一瞬不眨的眼神,安静渴盼地凝视住我,仿佛眼里的那一束光是我留下的。 那种本令人觉得是负担的瞻仰情绪出现在陆昭戎眼里,我竟忍不住去回视。竟从中催动起我身上如南术春季般的生机——那一刻,我觉得人间一趟是无比值得的。 他爱慕我,因为我是他的憧憬。 他觉得所有旁人不能做到的事情,我能做到。 以致于我一瞬的恍惚,天雷如火燎般卷上了我的衣袖,刺痛感顺着雨丝钻进手臂里。我几乎是下意识把人护在怀里,然后才有一瞬间的心悸。 竟没料到,他在我心底已经占据如此。 我克制住雷电劈在背上的惊悸感,紧抱住他以防他乱动挣扎,眼前不合时宜地闪过一道旁的念头—— 原来,这便是喜欢。 在此之前我只管听他说,能感觉到爱恋带来的悸动和苦痛。到这时,到我身上,我好像才明白,从某种意义上,喜欢是一种逞能。 会强忍着悲伤或者过分的喜悦,会尽可能纵容本不能接受的事情,会改变自己,会克制自己……所有本不该做、不会做甚至不能做到的事情,会因为对方勉强自己去做。 我皱着眉忍下疼,转手将他推到安全的方向,转身抓向那道愈发猖狂的雷电,抬手甩向城外黑乎乎的一片兵队,然后迅速在城前结出一层以风作盾的屏障,抬头朝天上看过去。 阴云密布在上方。 我抬袖拭了拭唇边的血迹,没有回头。 我说:“去做你的事。” 天雷滚滚而下。 这许多年,我也被它压得够烦了。 第140章 “长玉!” 我没理他,踩着风朝那团不属于我的风云飞过去。 于桐那老妖婆,不停地同我讲规矩,不断向我强调叫我臣服天道,生怕我气性上来掀翻了她的天虞山,我忍得够久了。 我承认自己性子里有些劣性,否则当初也不会一时兴起下山去瞧瞧,犯了天虞的大忌。可若非我对于燕之的审判保持沉默,那老妖婆便是再加几重封印咒也奈何不得我。 实话说,我确实有些游戏人间的不良态度。 陆昭戎说我会撒谎,仿佛在他眼里这是作为一个神的缺点,但实际上,他也会撒谎。 对他的那什么主君,或者一些需要利用的人。 某种意义上,撒谎是谨慎的一种表现。 我存活的漫长岁月里,不能、不可的事情太多,致使我生出很压抑的反抗心理。大概……那就是陆昭戎所谓的不温柔吧。 浓重的云层感知到我的暴戾,狡猾地四散而逃,粗壮的雷电也分成细弱的几份,叫我觉得有些可笑。 纠纠缠缠了那么久,居然还是相互畏惧着。它畏惧我。我畏惧它。 云层聚集成盘踞状,城中惊呼飞龙盘旋,中间夹杂着青紫色的雷电,压迫感十足。 我抬手,身后的风将雨中的云剪成彩色的凤,长翅一动,忽便俯冲而去。 嗥鸣声交杂相撞,雷电与旋风搅得风云变幻。攻城战忽然打响,昏暗的天地间震荡着喊杀声的层层回音——只一刹那,龙与凤撕扯在一起。 雷电闪出的白光晃亮半边天。 久无结果。 先前抓过雷电的手滴着血,这会儿已经疼得有些抖了。 我盯着那条龙注视了一阵,脚下踩了踩,飞得更高。 云层之下应当看不见其中惊险,彩凤抬头时无端显出几分轻蔑的情绪,那股高傲激起一阵龙吟,却难料凤后伴凰,双双扑去。 我平静地看了一会儿,道,无心之物,如何与生情之灵相斗? ——忽一道明晰无声的雷电劈下,擦过额角,正中腹部。 我怔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下坠落。 …… 几近贴上地面。 我侧了侧眸,生生停在距街面半掌的地方,缓慢飘落在地上。 “……上神?” 我眼眸转向旁侧。 长孙容宓啊…… “您怎么样?”她回头看了看街上匆匆送往的伤员,“需要帮忙吗?” 我避开受伤的手,用肘部撑住地面缓慢起身。 那姑娘极有眼力地上前搀扶我。 青光追着我劈落过来,我尚半偏着身,反应迅速地推开长孙容宓,那条雷电捆着我的腰身便往上去。 我闭了闭眼,任由它吊着我穿过云层,瞧地上的人转息之间变得渺小。 陆昭戎一剑穿过敌军的身形迅速且果断,几乎毫不停留。鲜血溅在他身上,转瞬便在我视线里缩成一只小小的黑点。 我盯着那只黑点出了会儿神,慢吞吞抬手扯断了缠着我的雷电。 我知道它为什么惩戒我。 驾驭万物之力不可生于万物之中。我不可以因为我的喜好来决定一切看似是巧合的结局,比如上次那只老虎。 如果我不在,昭戎和沈桓的结果便是晚一日抵达南术,或者更久。然后给足淳于家犹豫徘徊的时间,最终失去南术城。 就像今天。 如果我不在,今日依旧失去南术城。 于桐强调的规则是,我可以用我的力量来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大概不会改变某些既定的命运,否则便是天灾人祸。 比如……很久之前那次。 我厌恶地回想了片刻。 那次的结果,好像也不怎么如意。 不过不通人情的天道向来拿不准我的意图,原本稍作警告,我受了也便是了。 但可惜,我同样知道我为什么会反抗。 ……我,希望他在遇到我以后,拥有一段可以无限憧憬的人生。 不管什么要求,我不可以活在威胁之下,致使他同我一起,成日成日里担惊受怕。 人世间心思最驳杂的生命尚能万众一心,而天虞山自诩高高在上,竟教他的子民无欲无求,实在是空洞无物。 我从没有一时像此刻这般强烈地感受到我活着。为了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而义无反顾的感觉,充满了挣扎和顿悟。 那条龙在退却。 两只鸟相交缠着朝它飞旋。 伴随着我一步一步走去的压迫力,血滴落时加深了凤鸟身上的颜色。雷电逐渐变得稀落,也变得更凶猛。 实话说,我比它疼。 也比它更怕。 不过事已至此,我比它更渴望活着。 …… 阴云散去的时候,我知道它怯了。 没有任何一样事物,可以阻止一个人想要有意义地活着,哪怕是所谓天道。 大概到天将白,喊杀声渐远,我隐约听见有人声喧哗,仿佛疲惫,却又止不住地兴奋,语调若即若离,说……退敌二十里…… 多了。 旁人是有备而来,城内只算一鼓作气,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反杀。 我皱了下眉。 然后终于支撑不住地坠落下去。 ——彻底坠落。 我趁着意识还有一瞬清晰,强撑着控制了一下坠落趋势,以不至于我落地时摔得头破血流,叫陆昭戎忙碌之下再为我分神。 第141章 待我余光里瞧见沈桑驭马而归,便朝她伸了伸手,视线偏了一瞬,印象里便只剩下了那小丫头急促的勒马声——马蹄高高扬起,破晓前的微光披在她身上,眼底朦胧了片刻,忽然便陷入了昏暗。 …… “伤得挺重,还昏迷着。” 是长孙容宓。 “桑儿把人拖回来的,我们没敢动作,是被……打的。” 我挣扎着抬了抬眼,胳膊撑着起了起身。 “他人呢?”陆昭戎的声音在颤。 我抬起手掌看了看,焦黑的痕迹混合着血,有些惨不忍睹。 想来身上也到处都是。 不远的方向响起门轴转动的声音,我拽住床帐往床柜上靠,试着先将半边身子翻下床,在地上站好了看起来会好些。 脚步声有些急促,我半靠在床沿上稍作喘息,不经意瞥见床上沾染的血,愣怔了一下,眼睑忽地沉重下去——他进来的很快,大概我已经很惨了,所以没办法伪装。 他停在刚好能看见我的地方,怔怔地凝望着。 我无力地抬了抬眼。他看起来刻意清洗过,还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发梢微有打湿,只用发绳束起来,束得很高。 这不是客栈里的屋子。 我沉默了一阵,虚弱地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这个动作叫我险些跌下床去。 陆昭戎三两步追到床边,手臂沉稳有力地撑住我,眼底恍惚有水色,指尖泛凉。 我意识模糊了片刻,一抬眸,对上他忽然避开的视线。 他低着头,情绪起伏又克制。 我注视着他,感受到逐渐压过身上伤处的闷痛,心底莫名便空了一瞬。 “过来。”我重复道。 他离我太远了。 陆昭戎抬了抬眼,眼底的水光忽便泛起雾气。 我沉默了一瞬,有些疲累,控制不住地往前倒。 他只能离我更近些,伸手接住我。 我抵在他肩膀上缓了缓,感受到他环着我的胳膊刻意避开了背上的伤,没忍住笑了一下,手掌慢慢抬起——轻轻抱住他。 然后艰难缓慢地收紧。 虽然可能没什么力气。 我意识很模糊。 “……还下雨吗?”我疲惫地合上眼,挣扎着问了一句。 “……不下了。”他轻声答。 我安静下来。 那敢情好。这一场雨下得久,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天还多。久雨欲晴,南术的花要开了。 我想了想,脑袋靠在他脖颈上,“我好想你。” “嗯。”他朝我的方向又靠了靠,“赢了吗?”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嗯。” 他的手忽然放在我后脑上,手掌轻微颤抖,声音也带着些微的低哑,“于长玉。” “……嗯。” “只此一回。” …… 我心底刹那间归于平静,仿佛静水从山间流淌过,我一如往日盘腿坐在石头上,山涧鸟鸣,树影花香。 忽一阵清风拂过,我便知,我已经对无所事事的从前无憾了。 我意识一直模糊不清,偶尔能感觉到有人替我擦拭身体,温热的棉布轻轻触过不停翻痛的地方,换药换衣,温柔且仔细。 偶尔能听到外面在说话,有时候他们会进入争执,然后再忽然安静下去,陷入一片沉寂。 大多时候我能听到红木的声音,想来是他抽不开身,不得不请人帮忙。 红木是真的很唠叨,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东拉西扯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几乎把每日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个遍。 不过我总得耐着性子听,因为她总会提一提陆昭戎。 这会儿倒想起来,我们从天虞出来的时候带了药草的,也不知他放在哪里了。要是有白桕……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从前便知道有白桕,所以不曾学过愈合伤口的方法,否则便是天雷打下的伤,也不至于昏迷这么久。 我再听到新的声音大概是第十天,声音里多出了一个低沉的嗓音,听着有些熟悉,又很陌生,我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陆昭戎倒有些闲下来的感觉,陪在我身边的时候多了许多,常常对着半睡不醒的我静坐,握着我的手。 每当他在的时候,我都会很放松地睡过去,不至于一直挣扎。 偶尔累了,他会握着我的手在我身上趴一会儿,低声细语地说话。 声音不大,有时候我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听到他胸腔在震动,身上暖烘烘地。 他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常常凑得很近,会悄悄咬我的耳朵。有时候他会亲吻我的脸和脖颈,睡的时候会钻进我怀里,懒洋洋地抱住我的腰。 我不知道青草的味道有什么好闻的,是很清新,但很生涩。 还不如他常燃的冷松香。 我清醒过来是在二月下旬,大概快三月。 午后的光扑在陆昭戎侧脸上,泛起一层细细的光泽。他靠在床沿上睡得很安稳,胳膊压在我身上。 我注视着他安静的模样,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很轻易便叫我入了神。 我抬了下手,发现手上缠着厚厚的麻布。我本就不灵活的手变得更笨重了些,于是愣怔了片刻,还是没忍住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 麻布的触感可能不是很好,他眼睫颤了一下,我手还来不及收回去,便被他迅速而警惕地抓住了手腕——他几乎和我同时愣住了。 第142章 我看见他眼底骤然划过一道惊喜。 “你——” 我把后面的话哑在了喉咙里。 他热烈地吻上来。 温热的唇舌辗转纠缠,我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心声里,几乎盛满了想念和欣喜。我们没有分开,却好像已经分开了很久,我……心底忽然悸动。 我视线里全部是陆昭戎的影子。 陆昭戎温柔的笑,明动的回眸,深邃的眉以及潋滟的目光,还有眼前此刻他疯狂的模样。我忽然感悟到,喜欢是可以淹没整片海的浓烈和柔情,是一段生命里最动人心弦的部分。 他只要站在那里,我便能拥有无尽打破规则的勇气。 风声灌耳,我闭上眼听万物复苏的生息——春天了,希望明日满城花开。 -------------------- 第69章 彼之良药,吾之创伤 我几乎要在他的吻里陷进去,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忽然明白了某些事情,然后充满一种无处安放的情绪,忽然……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好像,是一种分享欲。 我想安静地和他说些什么,或者,安静地一起坐着,慢慢变得平心静气。 我……从前确实不曾有过这般心情,所以,所以…… ——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午后。 我们侧躺在床上讲小话,有一搭没一搭,前言不找后语。他会入了神般亲吻我,然后低笑着说些什么。或者是他前些日子心情很差,或者是南术城今早开了什么花,出门时遇见了什么人,那人怎么怎么样……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话会有这么细碎,零零散散。就连那朵今早开的花他也描述得毫无头绪,我越听越想笑。 不过我要笑他他肯定是不依的,所以我只能压着唇角,装作不经意地打断他:“是吗。那花开在什么地方?” “嗯?”他果然停了一会儿,“在客栈楼下。” 我细想了想,回忆道:“桃花?” “嗯。”他垂着眸子往我的方向枕了枕,“开了很多,很漂亮。” 我抬手压了压他的背,距离又凑近了许多。 他逐渐安静下来,情绪也稳定了些。 “昭戎。”我静静地盯着床里侧的墙面,“别害怕。” “……好。” 他闭着眼蹭进我颔下,不再动了。 我跟着他静了一会儿,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说些别的。” “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轻轻扑在我脖子上。 我手里动作停了一下,“我听到……南术来人了?” “……不想说。” 好吧。 我轻叹了口气,他不想聊正经事。 “我困了。”他说。 “好。”我安静下来。 我明白。我明白他前些日子过得不好,最近也一直在忧心忡忡,可能在我昏睡时他想过很多事情,心力交瘁。 我安静地等他睡着,安静地望着床里侧的墙面出神——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天虞山应当已经有所行动,我需要考虑代价的问题。 也……算是这么些天睡醒了,我意识到义无反顾的后果。 倒不是我后悔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但我不该在做了事情以后才考虑后果,这样会使很多事情陷入被动,我应该做足准备。 如今有两件要紧事。其一便是天虞山的动作,他们会做出应对,某种程度上,我背弃了天虞。其二比较麻烦,经此一事,我可以不受天道管束,但它仍然能够管束旁人,如果我做了太过分的事,可能会殃及无辜人。 我垂下视线,瞧见他铺了一片的长发。 不定数。 我把定数变成了不定数。而我没有做好面临未知的准备,却反而把整个陈郕拉进了未知里。 …… “公子。” 敲门声后面跟着穆青的轻唤,“蒋公子请您去一趟。” 我忽回神,蒋公子? ——哦,是那个,在书房初见便说我撞了他的那个,危险人物。 我沉默了一阵,陆昭戎才刚睡下不久。 我对蒋公子印象不多,相对于我本人来讲,没有本我的“于长玉”更像是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毕竟我年少时候什么都怕,压片海浪也会吓到手抖。 “公子?” “他睡了。” 我把声音吹到门边,以防把他吵醒。 “——公子?您醒了?” 穆青的情绪显然很惊喜,声音也跟着抬高了许多——但显然,没有意识到我方才的提醒。 我正要叫他小声些,陆昭戎忽然在我怀里动了一下,我便静了一瞬。 他皱着眉翻了半个身,轻推着我肩膀睁了睁眼,“怎么了?” 我克制了一下。 但没克制住。 ——我知道他好看。他可以美出不同的角度,每一个角度都叫我神魂颠倒。但我不知道他就连睡眼惺忪的样子也如此勾魂。 迷蒙而冷艳的漠然之色从朦胧柔顺的发间空隙里流出,唇色鲜红,眼睑微有撩动,漫不经心的样子叫人心痒。 他被我压着亲吻的时候神情有些发怔,似乎没料到我惊醒他只是为了……亲他一会儿。 “穆青在叫你。”我瞧他清醒了,便克制着停下,控制住视线不往他眼睛里看过去,堪堪止住念想,迅速起身离他远些。 第143章 这人果然是勾魂蛊,乌木毒。 门外穆青的声音隐隐传进来,不甚清晰。 “……蒋公子叫您去城楼上寻他。” “好,知道了。” 我靠在床头懒洋洋坐着,想起他低着头从床尾爬过去的样子就想笑,生怕我对他做什么被门外的穆青听见。 嗯……怎么说呢,我这满手的麻布缠着,真要做什么手感也不好。哈哈。 “……公子?” 我心情颇好地抬了抬眼,“何事?” 然后我愣住了。 ……是黎红木啊。 那丫头后面跟着淳于尚,扒着她的衣袖探出脑袋来看我,眼睛倏地睁大,“你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歪了下脑袋,似笑非笑地对上那孩子的眼睛,“我要醒,还得同你提前说一声?” 淳于尚惊奇地瞅着我,没两下从黎红木身后转出来,扯住我的袖子上下看,惊叹道:“你可算醒了我的神仙!红木姐姐快要伤心死了——” “尚儿。” 她忽然上前一步打断。 黎红木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婉有力的,她同淳于尚那小孩忽然变得这般亲近我并不惊讶。不过,我有些惊讶她能带着淳于尚自由出入我的屋子。尽管这不是客栈的房间。 这说明在我昏迷的近一个月内,她几乎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包括陆昭戎在内。 我垂下眼眸以避开她泪眼斑驳的视线,温声道:“我很好。不必担心。” 室内氛围安静了一瞬,我想了想,她大概是照常来陪昏迷的我说话,便主动提道:“南术城如何了?” 淳于尚跑去搬了两只小板凳,抱着两腮听我们讲话。 “——很好。”她似乎愣了片刻,然后迅速接住话,“公子如今,倒也关心起这些事了。” 我瞧她擦了擦眼泪,微微笑着,半垂着眼眸,手放在膝盖上,拇指无意识地用指甲轻轻摩挲着食指指尖,显得有些拘谨,于是便没有接话。 过了一阵,大概是有些缓和过来了,黎红木恢复了寻常那般温婉的模样,抬起头来看着我,笑道:“大概捱过了三日,西陵家的兵马集结,后来……锦城的蒋公子带着援兵来,局势便稳定了许多。公子不必担心。” “淳于剡呢?”我看了淳于尚一眼。 她想了想,大概没能立马对上人,“是……淳于家二公子?我没怎么见他,那天——” 她也看了淳于尚一眼。 这小孩也仿佛长大了许多,闻声垂下眼来看着地面,嘟嘟囔囔着,“说嘛。不就是想警告我吗?我大哥说了,二哥,二哥做得不对。” 我沉默了一瞬,照昭戎的性子,我以为此事不会善终。看样子,淳于剡运气好一点,被救回来了。 现如今南术城在长孙家手里,梅先生和沈桑都在看着,已经很稳妥了。按昭戎计划里的最后一步,便是有一个先行响应的地方。 我轻叹了口气,这个地方,必定便是琴川了。 秦满那个人做事很专注,若一心为了陈郕,一定会是陆昭戎最可信的合作者。 一环扣一环,他是如何做到思虑如此长远的? 不过……我皱了下眉。南术西陵家的兵马昭戎也曾忌惮过,而今锦城又派援兵,城外两军对峙一定是相互观望的状态,无论如何也不该陆昭戎去城楼上寻那蒋家公子。 况且,我设下的屏障还没有撤。 黎红木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瞧了一会儿,笑道:“公子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回过神,安静地同她对视了一阵。 她怔了一下,缓慢收回视线,“属下逾矩。” 此言出,她又怔了一下,脸色霎时间白了。 我缓慢收回视线。 她成日里对着一个空壳子,如今我亲自在,自然不一样。属下,我还是头一回听她这么称呼自己。 如果是陆昭戎,永远也不会自下身份。 我又叹了口气,如今什么都喜欢拿来同昭戎比,我快要在他身上疯魔了。 敲门声不急不缓地响起,然后穆青推门进来,瞧见这场景后愣了一瞬,抱拳道:“公子,我们公子请您去城楼一趟。”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何事?” 穆青好像也有些疑惑,摇了摇头,“是景湛来说的,属下不清楚。” 我默了默,偏头看了看里侧陆昭戎待过的位置,慢腾腾爬起来穿鞋。 黎红木习惯性起身替我整理衣服。 我抬手挡了一下。 倒不是我有意疏远,我身上那个味道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偶尔我自己也不喜欢。 城中尚没到花期盛放的时节,客栈楼下那棵树大概是因为我之前动过,开得早了。不过许多树木枝桠上已经堆满了繁茂的叶子,仿佛只等开花了。 “公子,伤痊愈了吗?”穆青转了话题,大概担心城楼上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我摇了摇头,道:“大概是好了。” 我瞧见路边的迎春还没落,便忍不住道:“我见南术城外有虞美人,开了吗?” 穆青闻声似乎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公子,虞美人是夏季花。” 是吗。 我遗憾地朝路旁看了一眼,可惜了,只能等城外退兵再去。 我还挺猜测陆昭戎叫我过去干什么,这几番境况里他从来不会开口向我求助。 第144章 我和穆青也很长时间没见了,在上楼的台阶上慢吞吞聊着天,也没有很着急,偶尔能听到城楼上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我静下来听了一耳朵。 “……挺有能耐。” 不轻不重一句评价,声音清脆亮丽,透着一股熟悉感。 随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我微皱了下眉,虽然无甚褒贬,但这话怎么听着也不太客气,来者不善。不过这声音太过熟悉,以致我一时记不起来,只能快步往上走。 ——城外悬空处站着一个光脚的姑娘,带着白色的面纱。 我静静地望着她,身上威压控制不住地溢散开。那姑娘明亮的眼睛忽然一抬,视线随着精致簪发的细微晃动而转移,眼里明媚地笑起来……她歪了下脑袋,风轻轻吹动她的面纱,“来了?” 我止住脚步。 是于铃儿。 …… 我没料到她会来,所以一时无话。 风屏障之下她属于同级别危险人物,不允放行,所以只能来叫我。 威压之下风大了些,于铃儿也便顺手扯了面纱,抓着那快纱布朝我挥了挥手,笑道:“玉哥儿!” 我沉默地凝望着她,慢慢走过去,“你方在说谁?” 于铃儿的笑容缓缓收敛,神情里忽然划过一道我一直看不明白的情绪,声音淡了下去,“你居然出来了?” 我安静地走到陆昭戎身边,重复道:“你方在说谁?” 于铃儿垂下眸子,半晌没有反应。 …… 许久,她语气生硬道: “不敢。” 陆昭戎安静地看了于铃一阵,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不甘心浓烈到几乎扑面而来。他不敢看于长玉的反应,因为一定是淡漠的。 他一定不明白于铃晦暗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陆昭戎垂下视线沉默。那是一种挫败。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于长玉招人招物,仿佛天地都是围着于长玉在转的,总让他觉得……于长玉不属于他。 任何东西在于长玉面前都是渺小的,当于长玉头也不回地、扑向那团雷电的时候,他便明白,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于长玉的信念。而在此之前,他以为他对他已经足够了解了。 一个看似薄情,实则对什么都通透的神。 他站在人世外,拥有过尽千帆的飘忽感。 陆昭戎压了压心底的不适感,转眸温和地望着他,“不是说我的,你先放她进来。” 于长玉感情是很纯粹的,一切行为都源于选择,比如从于长玉决定接纳这段感情的那一刻,就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他。 很浪漫不是吗? -------------------- 第70章 凤之所趋,与子异域 陆昭戎到城楼上以后,于铃就瞧见他,头一眼还挺有他乡遇故知之感,颇为亲切地朝他摆手,“漂亮小哥儿,还记得我吗?” 实话说,陆昭戎不记得。 但是顶着蒋凤吟的视线他不好太下人面子,只好保持沉默。 于铃便一步晃到他面前,隔着风屏障细细观察他。香甜的花香便飘飞缠绵来,心旷神怡。 陆昭戎瞬间就想到了于长玉。 “我怎么觉着……你又变漂亮了?” 那姑娘身上哗啦啦一声响,不知道什么地方带了一串铃铛,忽然便勾起了他的记忆。 大概是于铃带着面纱,或者装束不像天虞山上的时候,所以他没有立马认出来。 那也……难怪于长玉今日里对他多了些许不同寻常的眷恋。 “景湛。”陆昭戎下意识躲开视线,以防眼睛里藏不住情绪而显得轻浮,“去叫长玉过来。” 于铃站得高,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仿佛看见令人心情愉悦的景致,笑意满满,“知道我来干嘛吗?” 陆昭戎不敢回视,这姑娘明目张胆的样子比之于长玉不遑多让。毕竟……与长玉初识时也没有收到如此直率的目光。想来他们天虞山都一个德行。 他从前对相貌上的事一直不太看重,现如今居然也会因为旁人夸一句而沾沾自喜,倒也挺叫人…… 蒋凤吟安静地观察了这么一会儿,开口问他:“认识?” 陆昭戎无奈地笑了笑,点头,“是天虞山的人。” 蒋凤吟瞧着于铃看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侧身恭请,“姑娘请进。” 于铃愣了一下,反倒礼貌地退后了一步,铃铛声一阵轻响,却不似天虞山那会儿一眼就能找见,“我等玉哥儿来。” 陆昭戎皱了下眉,转眸询问似的看向蒋凤吟。 蒋辛同陆昭华是一个年纪,是当年血雨腥风过来为数不多留下的少年人。当初取字便意在不甘被周自鸣压一头,要了“凤吟”二字,许是怜惜,这么些年对他多多少少帮衬过几回。 陆昭戎回忆起锦城那次,他将于长玉接到小院里第二天,蒋凤吟便登门,也不管书房内还有旁人,开口便不等他问:“听闻你领了个‘神仙’回来?” 也便算是点醒了他,道不论于长玉是个什么身份,总归是他出海“寻仙”寻回来的结果,躲不得。兴许秦满才是对的。 陆昭戎受过他恩惠,也不好出言冷落,只能保持沉默。 蒋凤吟便笑着近前,“我帮你如何?” 陆昭戎疑虑更甚,神情平静地将话挡回去:“蒋兄难得登门,且先容我招待一番再议,也不迟。” 第145章 他便笑意更深,不急不缓地坐着喝茶,行举衿贵。 亏得梅皖昀向来镇定,仍旧按照礼数同他一番寒暄。 蒋凤吟若无旁人,甚还熟稔道:“你这院子小了点儿。” 陆昭戎沉默几许,回道:“在看了。我们一会儿出去说。” 蒋凤吟便就侧眸瞧着他,笑意忽现。 陆昭戎平了平心绪,回之一笑,转而向梅皖昀嘱咐,“先不说院子的事。先生,还请多费心。” “陆公子抬爱。” 他在一旁细细嘱咐,偶尔察觉到蒋辛的视线,忍不住猜测是否大哥曾嘱托过他,所以这人对他总是频频照顾。他垂眸细想了想,既然他是为于长玉而来,大概也要来判断他对于长玉是个什么态度。 陆昭戎温声嘱咐道:“这是梅先生。” 于长玉对梅皖昀印象很好,表现得乖巧大方。 清脆的珠帘碰撞声响了几下,便果然见蒋凤吟手上掀着帘子,珠玉在手里慢吞吞打了几个转,视线似有若无从于长玉身上掠过,显得漫不经心。 于长玉一抬眼,蒋凤吟便诧异道:“是你啊——” 陆昭戎下意识看向于长玉。 于长玉没什么反应,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踱几步走过来,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忽然提起了兴致,提醒道:“方才就是你撞的我。” 陆昭戎了然了一瞬,刻意同长玉流露出几分不同寻常的亲近,“去同梅先生聊聊,看看想学什么?” 于长玉盯着他瞧了一阵,仿佛感受到他的维护,浅浅淡淡地笑了。 “好。” “——我们出去说。” 自此后,蒋凤吟看他,都像是重新认识一般,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深意。 大抵蒋辛看他,常常就像陆衡看他,一眼便能估个大概。 “哦。”蒋凤吟回视他,“这位姑娘说,你们家神仙结的界她进不去。” 陆昭戎下意识愣了下。 蒋凤吟说话总是让旁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随心所欲的姿态里透着深思熟虑,偶尔又叫人避之不及。 于铃忽然回眸瞧他了一阵,“你们家?” 陆昭戎抿了下唇,慢吞吞抬起目光来。 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长到经过了几个人的情绪变化。陆昭戎从紧张缓慢过渡到忐忑,种种结果的猜测都走了一遍,然后回归平静,视线慢慢回到于铃身上。 于铃的眼睛很大很漂亮,那双眼睛对着他的视线一分也未挪。仿佛观察,然后神情中出现了一丝空白,又最终得到了某种结果,不可置信的打击情绪从眸中一闪而过,眼睫忽地垂落,不再看他。 蒋凤吟侧眸嗤笑道:“你们家捅了神仙窝么?” 陆昭戎稍稍回神,脱口而出:“没。” 大概没什么话要讲,或者几个人都在转变情绪,气氛异常地安静了很长时间。 长到陆景湛去而复返,说于长玉马上就到了。 然后又有片刻的回神和沉默。 “……挺有能耐。” 于铃抬眼时似避了他一下,语气短促而轻巧。 他整个人跟着僵了一下。 …… 那一刻的于铃忽然褪去了少女般的璀璨,身后仿佛有个人替她看尽了沧桑,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像极了那天站在云层上的于长玉,忽然便将陆昭戎扯回了神。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陆昭戎觉得,她像碧空之上的细长弯月,带着渺茫和锐利。 他指尖颤了一下,于长玉如重山般的威压从天而降,巧妙而熟练地避开他,直冲于铃而去——于长玉同于铃不对付,他在天虞的时候就隐约有猜测。 “你方在说谁?” 于长玉淡漠的声音不轻不重响起。 陆昭戎心底忽然生出些酸涩感,一时竟不敢回头。 整座城在他们面前都称得上渺如尘埃,两人针锋相对时丝毫未曾波及到他身上,却又无比清晰地给他敲了一记警钟,叫他……尚有安定的感情定义为了,虚无缥缈。 “不敢。”于铃忽然低头。 陆昭戎下意识看向她。 然后鬼使神差地,他下意识替她做了开脱,说:“不是说我的,你……先让她进来。” 于长玉沉默了一瞬,朝外轻飘飘抓了一把。 于铃抬眸看了他一眼,脚尖轻轻落在城墙上,轻盈一跃,从于长玉身侧掠过,落在地面上。 “小鱼儿求我来的。”她错身回眸,得意地笑着,“玉哥儿,你又欠我一回。” 于长玉头也不回,“非我所愿。” 于铃歪了歪脑袋,“那就算小鱼儿欠我,你还是欠我两回。” 陆昭戎垂眸笑了笑,道,这姑娘性格挺要强的。 “回吗?”于长玉问他。 陆昭戎下意识看了于铃一眼,沉默片刻,“不了,我同蒋公子还有话聊。” 蒋凤吟在旁侧轻笑一声。 于长玉皱了皱眉,同于铃一道下楼去了。 他先前给于长玉换了白色的衣裳。 在南术城的成衣铺子里,他一眼就瞧见了那匹料子,觉得特别衬他。衣裾上描画着山峦纹,暗银色的线绣得很细致,这般静静地望着,像一片云在徐徐飘远,动静适宜。 “你要跟我聊什么?”蒋凤吟侧身撑在城墙上,眼神慢悠悠从楼下收回来,饶有兴致地瞧着他,“托词?” 第146章 陆昭戎怔了一下,没料到他当真会接这样的话,不由得转眸看他。 蒋凤吟很喜欢黑色的衣服,他不是很明白,里里外外都穿成黑色不觉着压得慌吗。 当然看起来很金贵就是了。 他轻微皱了下眉,缓缓收回对人衣裳样貌的评价——忽觉有些疲累,他如今也学会于长玉那一套了。 蒋凤吟忽然将手伸过来。 陆昭戎空白了一瞬。 ……蒋凤吟的手就那么抓在他下颔处,眼睛里透着些戏谑般的笑意,指尖力道灵巧地变了变,叫他脸上神情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一时愣怔,陆昭戎没能跟得上他的意图。 蒋凤吟转手抚在他脸上,笑意平铺在眼里,密不透风地遮盖住里面的情绪,警醒道:“陆云回。” 陆昭戎忽一回神,神情骤然冰冷,眉尖一蹙,忽将脸偏出他掌心。 蒋凤吟笑了一下,也并不把手收回去,眉梢轻挑,道:“我发现,你居然似你母亲。” 陆昭戎倏地皱起眉。 蒋凤吟笑意更深,拂袖朝城外看去。 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他笑意阑珊的眉目里掺着些深重的阴霾。 陆昭戎平了平心绪,不着痕迹地同他拉开距离,“再过几日我便启程回锦。” “嗯。”蒋凤吟并不在意谁去谁留,“替我给舍妹捎句话。” 他静了一下,“什么?” 蒋凤吟瞥他一眼,“没什么。一切都好。” 陆昭戎,“……” 从前他不怎么了解蒋凤吟,近来才觉此人性格轻佻,懒懒散散仿佛对什么都不上心,同蒋琼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陆昭戎心道,莫不是蒋凤吟瞧他好看,所以对他时时帮扶…… “公子。”陆景湛出声提醒,“昨日里长孙公子请您去拿账册。” 蒋凤吟回眸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同陆昭戎摆了摆手。 陆昭戎点了头,转身离去。 长孙容姒做事很严谨,大概是当家作主久了,不善与人玩笑,但教养的妹妹一个比一个讨人喜欢,家风很不错。 陆昭戎瞥了一眼,发觉她从来不作女子欠身的模样。 他伸手扶了一把,又朝一旁的长孙容宓点了点头。 长孙容姒落半步跟在后面,举步端庄,“听闻上神转醒,伤势可痊愈了?” 陆昭戎回眸笑了笑,“已无大碍,姝媛公子不必挂心。” “这边请。”长孙容姒朝右侧伸手,“所纳税务均已登记在册,不日便可发往锦城。” 陆昭戎坐在会客处同她聊了片刻,提道:“届时陆某便一道回了,有蒋公子在,不必忧心战局。” 长孙容姒愣了一下,随后道:“此去恐怕……” 陆昭戎抬手笑道:“不妨。姝媛公子为南术尽心竭力,可莫要过于操劳了。” 长孙容姒笑着摇了摇头,似叹了口气,愁道:“此去一别,再见则难了。” 陆昭戎但笑不语。 兵权已集,政令也初见成效,恐怕锦城此时已是腥风血雨争权夺利。周自鸣多半已经焦头烂额,早便盼着他回去帮忙收拾烂摊子。 自然,除了周自鸣,恐怕也不会有人盼着他回去。 蒋凤吟带兵来得急,恐怕兵权也尚未稳固在手里,只看周自鸣怎么说了。 况且,此令即使有回应,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人奋起反抗,更不能保证反抗之人似淳于剡一般,虽无药可救却仍有半分明事理,所以…… 陆昭戎摇头笑了一阵,起身告辞。 南术城里的百花齐放他估计是无缘见了,原先同于长玉还说,他们大概过了春种再走。春种时花便开得繁茂了,天朗气清,于长玉定然心喜。可惜了。 他站在门前抬了抬手,忽顿了一下。 ……究竟是该敲门,还是先出声提醒一下再直接推门进去——他怔了一下,心底忽生几分苦涩,道,当真是,家事国事一团糟。 “……公子?”陆景湛轻声提醒道。 陆昭戎静了静,抬眸,“长玉。” 没人应。 他默了一瞬,指尖轻颤着收了回去。 走了吗? ……他心底空了一瞬,然后忽然惊觉,他居然如此意料之中。 门扇悄然被拉开。 陆昭戎愣怔了一瞬。 于长玉……竟悄无声息屈尊降贵来开门?他没忍住勾起笑来,道,确确实实吓了他一跳。 温凉的手指蹭过他额角,于长玉眼眸里带过一瞬的笑意,揽着他的腰便带进了屋子,“回客栈吗?” 陆昭戎眼疾手快地背过手把门合上,陆景湛被关在外面。 “那个,于姑娘呢?”他伸手捏于长玉的耳朵。 于长玉偏头在他手上蹭了蹭,神情里掺了几分认真,“嘘。她在里面。” 陆昭戎怔了一下,微张了下嘴,几乎空白了一瞬。然后他手忙脚乱地把人给推开,错愕地盯着他瞧。 这、这厮,屋里面待着个姑娘,他、他就——就这样? 于长玉果然侧头笑起来,低浅的笑声空灵缥缈地缠绕在周围,眼睛里仿佛淬了初生的金日,赤金色的光泽流转映射,半点不似正经神仙。 陆昭戎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了半晌没忍住,抬手便朝他手臂打过去,“于长玉?” 第147章 结果那人笑得更欢了,假模假样地摸了摸被打的地方,笑道:“好疼啊。” 陆昭戎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扯过他胳膊,尽职尽责地配合:“我看看。” ……好像,他手上的伤愈合了。 陆昭戎顿了一下,掀开于长玉的衣袖仔细看了一会儿,一抬眸便瞧见于长玉看着他笑。 手上动作停了一下,陆昭戎故作平静道:“腰上背上呢?脱了给我瞧瞧。” 于长玉忽然便收敛了,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了。 他挑了下眉,转身准备开门,道:“回客栈。” ——于长玉忽然从后面扯住他,手臂从腰上缠过来。 场景悄然变换,于长玉挥袖带起的细微风声一掠而过。陆昭戎惊险地撑住身侧多出来的屏风,便见于长玉后退一步,站在他面前伸开手臂,莞尔一笑,“请吧。” “……” -------------------- 第71章 一掌春光,满城辉煌 “不开心?”于长玉从背后抱过来,紧贴在他后背上,声音里的灼热气息扑进厚厚的头发,滚烫黏人,“在想何事?” 陆昭戎回神,拨了拨身后的长发,空出手来覆在他手上,“嗯”了一声,“我打算三月初启程回锦,前后刚巧错过南术和锦城两处的春季花期,有些遗憾。” 于长玉沉默了一会儿,确认道:“你想看?” 陆昭戎侧躺着,没忍住低笑几声,回怼道:“尊贵的上神,陆某不能有些常人的喜好吗?” ——他自己先愣了一下。 “自然。”于长玉立马接话,竟带了些讨好的轻哄,“明日便叫满城花开如何?城外有连片的虞美人。” 陆昭戎手指动了一下,安静地躺了一阵,视线不自觉滑到自己放在枕边的手指上,时不时动一下,“……虞美人伤别离,寓意不好。” 气氛沉寂了片刻。 于长玉安静了一会儿,“你喜欢什么?” 陆昭戎浑身软在他怀里,大概是累了,心里一直琢磨着于铃来究竟是做什么的,打心底不想去管能不能聊下去,便说:“年幼时随沈舟山去过药圃,有一种胭脂色的紫述香。” 可惜他只见过一回,那药圃便被烧了。 “好。” 于长玉没头没尾应了一句。 陆昭戎沉默片刻,慢吞吞翻了个身,然后盯着那神仙瞧了一阵,垂眸笑了笑,“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于长玉怔了一下,清泉般静谧流淌的目光便凝落在他眼睫上,以致他不曾抬眼便知,长玉在看他的眼睛。 深邃浓郁的情深透过眼睫穿进心底,忽便带起一片钻心刺骨的疼,陆昭戎指尖动了动,倏地闭上眼往他身上凑,清新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暖洋洋的身体温度扑面而来。 于长玉伸手接住他,动作里掺着些不易察觉的小心。 陆昭戎心思动了一瞬,怔怔望着于长玉肩颈上流畅的骨形。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的,昭戎。” 他察觉到了。 是……不会走的意思吗? 陆昭戎情绪翻涌了一瞬,酸涩感从心底疯狂往外攀爬,又被他生生克制住,压抑地“嗯”了一句。 于长玉静了一瞬,忽然撑着枕侧起了起身。 他几乎下意识紧闭上眼,逃过了于长玉的观察。 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他脸侧边,于长玉悄然俯身,阴影缓慢而熟悉地笼罩下来。轻痒的吻从眉心轻轻滑落,汹涌的湿热感骤然遍布眼底,眼睫无法控制地颤动着。 那只手忽然拿起,放在他背上稍稍收紧,透着滚烫的灼意。 陆昭戎僵着身子愣了一阵,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阵苍白的情绪。 于长玉动作停了一瞬,陆昭戎很自然地仰头露出脖颈,递过去几分迎合。 缠绵悱恻的温度骤升,于长玉修长的手指穿过发间,深重的欲念完全不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情事,反倒像刚开始的野火,隐忍而不可控地燃烧。有那么一瞬间,陆昭戎觉着,烧得是他年轻美丽的容貌。 年轻美丽……他恍惚了一瞬,神思刹那间被于长玉带进了火里。 …… “药圃被烧了。”陆昭戎随口找了个理由,用以合理解释他低落的情绪,“也是这个时节,紫述香还没来得及开。”他窝在于长玉怀里,记忆里有些模糊,“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能让我印象深刻的混在里面其实也不太显眼。” 于长玉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他头发,很安静地听着。 “此去路途凶险,回了锦城恐怕也不得安生。”他抬眸看着于长玉,心里有些不安定,“你准备好了吗?” 那神仙淡淡笑了一下,仿佛毫不在意,“你会保护我的。” 对。 他垂下眼,这话是他自己说的。 “我困了。”他笑了一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你去楼下叫人打水上来。” “好。”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于长玉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脚步很轻地往外走。 开门声很轻,然后很快合上。 陆昭戎注视着枕面出了会儿神,默默侧过身朝外看过去。 床头摆着叠好的衣服,备好的棉布和留在枕边的药瓶——他知道他是故意支走他。 第148章 忽一转眼,他视线一片朦胧。 陆昭戎兴致不高,我看得出来。 我没有太过折腾,有一瞬间他心底在疼,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背过身去很平淡地说了一句“困”,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疲累。 可能是蒋家公子同他说了什么,叫他回忆起些不好的事,连带着有些迁怒我。但我隐约又觉着不是这样,却找不出证据,有些心不在焉,脚下险些踩空了台阶。我去旁处寻地方洗了洗,嘱咐店家烧水送上去,听对方模糊应了一声,便交代道:“你去时便说,我很快回去。” 店家愣了一下,应道:“是。” 客栈楼下的桃树果然开得很艳,灼灼逼人,门口飘进了许多花瓣,还正往下落着,很美。 我站在树下感应了一阵,南术的花很多,但我不知道紫述香是哪一种。 南术城有一处瓦舍很高,我去了他们家楼顶上,观南术城久雨后浓重的雾气,也就是于桐说的天地之气。 人间天地之气最浓不过春秋久雨和大雾,尤其草木多的地方,极易生雾气。在人间引天地之气其实不太容易,常常会出现倒行逆施的场面,比如冬季发芽秋季开花。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这么做。 我能感受到瓦舍里面很热闹,同一个月前雨雾萧瑟的景象大不相同,戏台上站着好几个花红柳绿的人。 有个后生长得很漂亮,唱着细细婉转的腔调,台下有杂乱的哄起声。 墙角败落的梅花开了。 “哎,哎——” “快看!” 楼下的荆桃忽然生出了花苞——地锦以极快的速度往墙上攀爬。 舍内一片惊呼声,人群开始往外面涌动。 不太起眼的勤娘子,素雅的玉茗,丛丛簇簇的绣球,大到离草小到末利,整条街道的人开始朝街面上聚集,恍惚间我听见去远的寒风,地锦的枝条悄然伸出屋顶。 瓦舍楼上有一只小姑娘的手伸出去,露出一片手臂,“风……是暖的?” 另一只手将她的衣袖扯上去,“别胡闹。” 我脚底动了一下,人有些多。 忽有人往上翻出身子,倒挂着攀上屋顶,我皱了下眉,往里倒飞了一段距离,藏住身形。 手掌朝下倏地一压,调动在一起的天地之气以我掌心为起点,从瓦舍周围迅速蔓延至整个南术城,万物复苏,蓬勃生长。 人群纷杂,陆续朝屋外拥挤,城外满山遍野的红豆和山茶,片片花树落红。 我遗憾地朝城外空荡荡花海的方向望着,半晌没再动作。 他不喜欢。 旁人家种的莴笋都开了花,独独避过了成片的虞美人。 “长玉?” 我闻声回了回神,回眸时怔了一下。 沈桑正持着拔剑的姿势,动作有片刻的停滞,“那个,我还以为,有人跟踪我。” 我愣怔了片刻,不知接些什么话,只“嗯”了一句。 不过沈桑倒是很高兴,三两下跳到我这边,姿态轻盈,“你什么时候醒的?可吓死我了。” “中午。” “嗯?那怎么一个人?” 她歪了歪脑袋,有些困惑不解的样子,仿佛我应该有人陪着,于是细细观察了我一阵。许是我神态里的神思不属太过显眼,她动作有片刻迟疑,表情也不大自在起来。 “……我是说,嗯——下面那些花是你弄的吗?” 我出神了片刻,重新“嗯”了一声。 气氛便忽然陷入了沉默。 “那你,着急回去吗?” “不急。”我停顿了一下。 沈桑于是一提裙摆,潇洒不羁地盘腿坐在瓦砾上,抬头笑道:“那长玉哥哥坐下来陪我?” 我瞧她样子怔了一下,又思量我也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便沉默着坐下来,安静地望着满城的热闹。 忽记起药圃的事来,我便尝试着同她搭话:“你原本在瓦舍里?” 沈桑愣了一下,神情瞬间紧张起来,“别告诉我哥!我也不告诉陆云回。” 我没料到会被她噎住,再加上有些心神恍惚,一时竟没能回出话来,只呆愣愣地看着她——“什么?” 沈桑脸腾地一下红了半张,仿佛半遮雾气的红日,羞窘带怯说不出话,手指轻轻搅弄着衣袖上的绣纹,吞吞吐吐,“我是猜,大概,刚巧我……就是我哥不叫我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说我是姑娘家的……” 我听了半晌,或许是我心不在此,实在听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改换了一个问题,“你为何要来?” 沈桑沉默半晌,低眸看着自己的裙裾,嘀嘀咕咕地解释道:“我想听曲儿嘛,瓦舍里多热闹。再说了,我哥还没成亲,家里又没有长辈,我哪有往家里领戏班子的道理。” “算了。”她拽了一下袖口,有些垂头丧气,“反正也马上要回锦城了。” 我想了想,问:“锦城没有你想听的?” 她摇了摇头,托着脸往街面上看,纷飞的花瓣轻柔美丽,叫人心底宁静,“南戏较柔婉,听着舒服,难得来一回。长玉哥哥改日同陆云回来听的话,可以叫上我。” 我没接话。 诚如她所言,瓦舍里很热闹。其实换句话讲,就是非常吵闹。我不喜欢。但如果昭戎要来,我没什么意见。 “你当真喜欢,试着同昭戎提一提。兴许……他会有办法。”我犹豫了一下,建议道。 第149章 沈桑愣了一下,眉梢一动,仿佛被点醒了一刻,展颜微笑,“对诶,陆云回肯定帮我的。” 我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很高兴,然后欲言又止,叫我没忍住回视过去,瞧见她跃跃欲试的神情,一脸兴致盎然,问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不太想触旁人的痛处,好半晌才尝试着开口:“我能,了解你们家的药圃吗?” “药圃?”她愣了一下,“那都——怎么会?”她忽皱起眉头,神情有些古怪地看着我,“长玉哥哥确定是药圃?” ……事情也许不在药圃上,我沉默了片刻,大概她是觉得我和昭戎出了问题。 事实上我不太确定他有什么心事。他想一个人静一静,目前为止不想看见我。沈桑的表情告诉我,药圃的事大概只能起到聊表慰藉的作用。不过……万一呢。 于我而言,不管他情绪上有任何变动,我能尽力让他舒心一点,便不算无功而返。 因为即使真的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陆昭戎也不会告诉我事情出在哪里。我唯一能改变的,便只有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足够好,等到他能开口说了,我再重新改正。 “好吧。”她出声拉回我的思绪,“不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地锦:爬墙虎 紫述香:郁金香 勤娘子:牵牛花 玉茗:白山茶 绣球:绣球花 离草:芍药 末利:茉莉 虞美人就是虞美人,感兴趣可以搜着玩一下哈哈 第72章 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我是个不大喜欢追忆从前的人。 药圃的事情听起来不是太美妙的回忆,无意间也触动了沈桑的创伤,我并不想再逐一剖析。 沈桑是个很好的姑娘。虽然她大体上也不通药理,但她答应我,下一回去瓦舍时会顺道去一趟药铺,帮我问一问,尽量替我手录一份药圃以往种过的花草。 我便时常与她通信。 沈桑是个活泼干净的性子,和谁也能聊上两句。 她似乎觉得瓦舍和药圃使我们之间有了不同寻常的秘密,常常会写字条来讲一些零碎的事。比如哪一类药草如何打理,或者哪天听了什么戏。 她常常将情绪呈现在纸上,惹得我无言以对她的跳脱,总是不知如何回复。 只是我想,昭戎和沈桑很亲近,如果我也和她亲近一些,大概能多了解昭戎一分。 “你这两日同桑儿走得近?”陆昭戎翻书时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随口,“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若是无聊,可以去寻她出去转转。不必顾及我。” 陆昭戎这两日脾气不好,说话也不似从前那般温柔。我搁下手里的纸条看了他一眼,提笔给沈桑回信,并不想太过在意。 我的字虽然不似从前那般歪歪扭扭,但仍然不能入眼,需得一笔一画地认真写。 陆昭戎的字漂亮,但他练了很多年。 我心知他不明白我和沈桑有何可聊,总是有来有往,于是收笔后解释道:“沈桑想同你提瓦舍的事,你这两日总不出门,她寻不到机会。” 陆昭戎便从书里抬起头来,问:“瓦舍怎么了?” 我动作顿了一下,把写好的字条递给黎红木去传信。 ——怎么了?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小姑娘家的玩闹,而是瞬间提起心劲开始防备。 我绕到他跟前蹲下身,动作尽量温柔细致地抽走了他的书,静静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过了,他不太像在思考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反而像心里赌着什么,所以抗拒和我过于亲密。 我叹了口气,抬手覆在他鬓边。 我希望他告诉我。如果是我哪里得罪了他,或者他有别的考量,对我有什么要求……不必担心我的脾性,我愿意听的。 我手指顿了一下,忽瞧见他眉尾有浅浅一道空白,似是疤痕。 他手里的书页晃动了一下。 我抬手在他眉骨上轻蹭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问:“如何伤的?” 他似乎愣怔了片刻,许久才略撇过头避开,轻声回我:“之前出城作战,不小心弄的。” 我瞧他指尖微动,似心神不宁,便没忍住心里的疼惜,拇指轻轻在他眉尾处划了几下。 我和他每日同塌而眠,竟没有发现。 我知道他累,长孙容姒每日送来的账册不多但很杂,还有锦城送来的书信——尽管如此,一空下来他还是拿着书,或者去客栈后院练剑。 我能和他独处的时间原本就很少。我不懂如何与人疏导心情,我只是觉得,我不想让他认为我原本的样子是任性,不管不顾的。 “沈桑想将南戏带到锦城去。”我出声替他岔开话题,“怕不合规矩,想叫你出主意。” 陆昭戎眼眸微动,略有回神,“你听吗?” 我怔了一下,本要拒绝的话忽然一顿,有那么一瞬间灵光闪过,忽然从他话里听出了些旁的意思。 沉默几许,我问道:“你想我听吗?” “……” 他忽然垂头和我对视,道:“南术城是你守下来的,要带些什么回去不会有任何异议。” 第150章 我凝视着他眼睛里深沉的色泽,张了张口,竟有种陷入了深渊的迷茫感——为何,他忽然在我面前丝毫不加掩饰了? “好。”我应下来。 我不知道他准备做什么,但如果能帮到他。 “听说南术城的花开了。”他牵起一抹笑来吻了吻我的额头侧面,然后握住我的手,“去看看吗?” 我沉默半晌,道,南术城的花开了许多天了。 “玉哥儿可没空——” 于铃的声音很突兀地出现在窗边方向,然后是不太有诚意的道歉:“打扰了。”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天虞山的习惯让她很不礼貌地出现在旁人家的窗子外面。 她一只脚正耷拉在屋外,半边身子靠在窗框里,眉眼间划过一道清晰的深意,笑着看向我们。 我皱了下眉,下意识看向昭戎。 他垂下眸很轻柔地笑了一下,回应道:“无妨。我自己出去走走。” 我颇为沉默地注视着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他很自然地拂了拂我垂在肩前的头发,起身朝外去。 “哎——”于铃伸了伸手,三两下跳下来,哗啦啦的铃铛听得人一阵头疼,“那什么,你一起听着啊。” 陆昭戎身形顿了一下,回眸平静地退让道:“不必了。我——” 我跟着起身,有些默然地看着他。 于铃看起来有些着急,没等他说完就瞬闪过去打断他:“东南方位有黑气,这是你们陈郕的事,对吗?” 我下意识注视着于铃拽住他的那只手。 ——陆昭戎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挣开她的手指,回过身道:“对。” 于铃便悄然松了口气,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歪着脑袋朝我笑了笑,问:“东南是什么地方?” 昭戎沉默了一阵,转身绕到桌后去,提笔廖廖勾了几条线,配合道:“琴川夹南术,东南角为渝州。” 邰越在东面,正值内乱,不讲从前的事,最近的除去先前对琴川伸过一次手,半年里没有第二回动静。 我微出神了片刻,那一回栽了黎家,扶了秦家……此番南郓攻城,已然算他国侵犯了边境,陈郕边界地区蠢蠢欲动也在所难免。 东南方向的黑气,我在锦城看到过。 但我没想到先一步提出来的是于铃。 “我需要保证你的安全,玉哥儿。”她颇为郑重地看着我。 我几乎下意识皱了下眉。 按照于桐的说法,黑气代表必失。 如果告诉昭戎,未雨绸缪是他必然会做的事,但显然他目前所有的谋划里尚未涉及到什么渝州。 陈郕一统的大势渐成,费力的事都是昭戎在做,即使内忧外患,许多人仍盯着那些跑不到天边去的所谓利益。 现如今不是陈郕危险,而是昭戎,他太累了。 渝州丢了可以拿回来,或者有我在,必不会造成太过糟糕的后果。 但我如今不受天道管束,罪责降下时必定会牵连到陈郕,更何况还有先前那疯子一般的天谴在虎视眈眈——我改变了陈郕的命运,却逃脱了因果,这引起了天虞与天道的冲突。 所以于铃想,她提前做好准备,把冲突降到最低。 这意味着于铃她,必须时刻对我进行占卜。 关于预言,因为我常常和阿婆打交道,所以对这件事也算得上了解。 阿婆说,预言者死于谶语。她的眼睛便是如此。 预言里的“死”非寻常之死,这里指一种结果。 很好理解。 比如阿婆指定神侍时,便是一种预言。 预言是一种既定假设的结果,比如我上次。即假设陆昭戎会出现在天虞山下,而我会在同一时间下山,那么预言就是我在那天会遇见他。 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是不受预言影响。比如那天有人告诉我,我会遇见一个人,而我觉得无所谓,于是仍然我行我素地下山了。那么我一定会遇见他。 当被预言者受到预言的影响,便会被预言本身所干预命运轨迹,最终会因为预言造成另一种结果。比如那天我因为有人告诉我,我会遇见一个人,所以我犹豫了,没有下去。那么我会因为在意预言本身,而一直关注忽然出现在山上的那个人,最终我会以另一种境况出现在他身边——也许我终有一天也会发现对他的情意,但那时可能并没有现如今这般轻松。 只是,昭戎是后面那一种情况。 当她在昭戎面前说出那句话,他就一定会做出相应的对策。 虽然最后可以一定程度地避免预言中必失的结果,但是后面会发生什么,却失去了它原有的方向。这只能等渝州事情以后才可以再次预测。 于铃料定我会帮助昭戎,所以提前给他应对的时间。只是这样一来,在渝州以前,我和她都会什么也看不清。 所以此时,她需要留在我身边保护我,并尽力避免我与天道产生冲突。 这使我有些抗拒。 只是昭戎对这些事尤其上心,听闻于铃讲,反应迅速地给她倒了杯茶递上,语气恭敬:“请姑娘细说。” 于铃便点头瞧着他笑,评价道:“难怪玉哥儿喜欢你。” 我瞧见他眼睛下意识朝我的方向滑动了半寸微小的距离,便道,既如此—— 我背过身朝窗边去。 第151章 ——便叫他们说去吧。 …… 她没有提预言的事。可能因为她抱着决心,不会再动摇,所以认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 于铃并没有告诉他观气是什么,只是尽可能告诉他预言中大致的情景,加之昭戎所提供的细节,两人竟也拼出一个囫囵的轮廓。 于铃告诉他,她的猜测并不准确。 我靠在窗框边上吹风,瞧见他们沉默下来的样子,有些恍神。 当然,预言当然不准确。 我只是想起了上一次。也是这样,于铃总是不顾我的意愿,用她的方式来掺和我的事。 “你想好了吗?” 我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确认。 她回过头笑盈盈地望着我,高傲的模样一如既往,恶意道:“既然上一回没有让你吃够苦头,总要成全你一次。这样,你才能刻骨铭心。” 我静静地注视了她一阵,视线垂落下去。 ——我还是很讨厌于铃儿。 我讨厌她总是一副自有逻辑的言语方式,讨厌她总是试图压制我,讨厌她的名字,讨厌她的自以为是……甚至,我讨厌她总是一副为我好的那个样子。 我的罪责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背负。 天虞山上人不算多,可是这么些年我也没记住几个。 太无趣了。 反倒是认识陆昭戎以后,尽管每个人都连名带字,我回忆起来也很清晰。 她还是觉得我想融入人间去生活,上次就是这样。 实际上,只是因为天虞山太过单调,往往,他们总是修正我,并不会接受我的鲜活。 我默默忍耐半晌,转眸看向陆昭戎,并不想跟于铃辩解。 ……陆昭戎用一种很平静,很温和的神情注视着我——我居然在此刻能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在猜测我的过往。 我愣怔了片刻,有一时的恍惚感。 我……已经不觉得,他温和平静的神色,是他的风度了。 心跳声毫无预兆地空了一拍。 我随着昭戎来到人间的第二年二月末,已经开始,下意识揣度他的心思了。 -------------------- 第73章 春正浓,烹茶煮落红 南术城的花被行人摇了一地又一地,于铃来了一回,陆昭戎便再也没有闲暇时间同我待着了。 我每日枕在桌上悄悄看他,听着他处心积虑的部署,慢慢深思。 微凉的阳光总是轻轻打到他身上,淡色的金线慢吞吞绣着关于陆昭戎的一幅图。 于桐的咒术有时压得我很难受,枕着枕着,我便会倦怠。以至我后面几日都不是太清醒,昏昏沉沉。 常常醒来,我会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瞧见陆昭戎在一旁睡得很沉,浑身上下透着寂静。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心疼。 仿佛,他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得到一时半刻的安宁,停止思考。而我什么时候想躺下,便躺下。 这时我才能安静地同他待上一会儿。 和他的辛苦比起来,我的一切都显得有些庸庸碌碌。 我仔细考虑了很久,最终叫穆青去寻了梅皖昀先生,在隔壁的屋子里探讨一些我从前不曾接触过的事情,慢慢学着。 沈桑时不时送来张小字条,偶尔会笑话我字写得不够漂亮,将我从焦躁不安的边缘往里拽了半步。 有时看着陆昭戎冷静的神色,我竟也有些恍惚——从前这些事,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开我。 而如今我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我偶尔会觉得,在他心里,我和他的谋划比起来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我想,人间的春季太热闹,什么树开什么花,团团簇簇,不似我这般单调。 如果……是陆昭戎执棋,他的手是非常漂亮的。 “怎么不睡了?” 他轻柔细语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侧了侧头,换了个方向枕着。 我不高兴。 我们在回锦城的马车上,他靠在马车车壁上的情态显得有些懒散,发冠上嵌着一颗淡色的珠玉,身上披着白色的裘衣。 三月里的花热热闹闹顺着南术一路跟到了后头。 他耐心地等着我的回应。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去看看南术城繁盛的景色,也不知道城内有没有紫述香。我没有问,我脾气不好。 这般安静了一阵,我半垂着眼撑起身,扯住他的胳膊慢吞吞往他怀里钻。 我枕在他腿上沉默了会,抬起眼看他。 ——昭戎眼睛里的情意似乎刻意深深地隐藏起来,那双勾魂的眼睛褪去了许多妖冶感,竟有几分叫人瞧不清的朦胧。 他看我许久,可能是我不说话,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了几下,垂眸笑了笑,重新拿起看了一半的书。 我忽然有一瞬,毫无征兆地生出一片胆怯,下意识摸向他的脖颈。 他手中动作一顿,转眸看向我。 我从他衣领处摸住那根黑绳扯出来,“哗啦”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安静的氛围里缭绕着余音。 ——咒术的灼烧感隔着白玉穿进手心,透着警醒般的真实。 我慢慢松开了手,压住咒术的波动,心绪缓缓放平,慢慢说:“你很久没有这般和我说话了。” 陆昭戎似乎愣怔了一瞬,有片刻失神。 第152章 半晌,他眼睛明动起来,低笑了一下,说道:“才将满七日,上神。” 我安静了一会儿。 是吗? 我怎么觉着,好像已经很久了? 车内的熏香浅浅淡淡,他抓着我的胳膊缠在腰上,手上的书往旁边放了放。 他手掌抚在我额间,沉默半晌,垂眸浅淡柔和地笑了一下,“长玉。” “嗯?” 他很平静地望着我,“你想我了吗?” 我几乎听到心底有根弦拨动了一阵,阵阵回音在胸腔里盘旋。于是我闭了闭眼,避过他如期待却黯然的注视,淡淡驳道:“你撩拨我吗?” 他默了默,缓慢刻意地弯腰凑近我。 我慢慢睁开眼凝视他。 陆昭戎眼中的情意漾开,低低地笑着,若即若离的气息拂过我眼睫。 他轻轻压低声音,说:“我的荣幸。” —— 他好像很高兴。 我安静地看着他喜上眉梢的笑意,垂眸瞥了眼他放在旁边的书。 又是兵书。 他预感到要起纷争了。 铃铛细微的晃动伴着他莫名其妙的心情,我没忍住顺着他笑了一下,收了收被搁在他腰上的胳膊,安稳地闭上眼睛。 车帘细微地浮动,情绪忽有轻微的起伏,我叹说:“想了。” “很想。” 便这般恍惚过了半月多,热闹的花开遍了锦城青葱树木的枝桠。陆昭戎忙得有半只脚总入不了家门。 他很会打算。我们先前一起去买的那个宅子,已经被他的下属收拾得很妥帖了,只差院子没能折腾好。他叫我这半个月里琢磨自己喜欢的样式,也不必空出时间去想他。 但其实他想岔了,我不是忙起来便会忘记他的。三月浓春里途中遭遇的那些刺探,锦城里层出不穷的难题,陆昭戎一个人在风口浪尖上,我心底禁不住忧虑和惊险。 他忙里同我寄过书信,总是讲一些琐碎的事,问一问院子建造得如何,从不谈他又在做什么。 没多久,沈桑也如了愿。锦城里平地拔起了一座高高的楼,茶楼里听书的坐席顿时清冷了许多,一时掀起了南戏的风气。 南术的纱绡绸缎也开始时兴,忽然便都崇尚起南边的柔美了。 只是那楼的门匾不写楼,也不写台,却写了神舍。大有压折花楼一头的意图。 我便知道,他的事情正当在关紧的档口。 —— 他有时会回来我们的宅子,匆匆见我一面,谈不上温存。 我闲来无事,便常常悄悄替他回一趟陆府,看看他敏感多愁的母亲,以免利益纷争波及过去,再分了他的心。 陆府上元节挂的灯只剩了与尔苑没有摘,日日请些婢女清扫。昭戎父亲常常会去他院子里坐着,背影里总显出些落寞来。 我第一眼见的时候,还有些愣怔,从他的情绪中品出许多思念和其他复杂的情绪,回不过神来。 我回味了许久,大概领悟到了睹物思人的含义,便常常学着他悄悄往与尔苑去。 每回去,昭戎父亲都坐在院子里,很安静很安静地喝着茶,仿佛满城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后来他发现了我。偶尔我们碰到一起,他也会问我最近功课做得如何,昭戎怎么样。 我便跟他讲一些更琐碎的事。比如,我不太喜欢假山,也不太喜欢复杂的回廊,所以我和昭戎宅子里修了拱桥,种了许多悬铃木,银杏树,桐树,等等。 他总是安静地听着,仿佛在感受昭戎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渐渐也了解了我。 我不知道他是第几回发现我的,不过我确实没有刻意隐藏踪迹。昭戎父亲只会比昭戎更谨慎,隐藏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告诉他,我目前还在休整院子,我喜欢南术洗尘客栈后院的亭台水榭,在院子的池水里养了荷,起了一座亭子。 他便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倒是会生活。” 我并不觉得。 院子里种了梨树,我记得昭戎先前院子里便只种了梨树。 水榭里放了石桌石凳,有几分像天虞。 水里的锦鲤游得欢,总是一瞧见我便凑在一起打架,往外扑,尾巴在金色的阳光下甩出一道绚丽的光。 如此几回,我得了空就会去看他。 有一天,他在与尔苑摆了一套煮茶的瓷器。 与尔苑本便不多的花那天落得很重,茶杯被他从桌上轻轻拿起,我犹豫了一下,从树上落下去。 昭戎父亲很平淡地抬了抬眼,目光深沉地瞧了我半晌,似是仔细深究的打量。 我忽略掉他眼中的严厉的重压,思前想后,不太熟练地垂眸行了皖昀教的君子礼,“先生。” ……实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称呼了。 他垂头轻碰了碰茶杯壁的温度,又不急不缓地拂了拂茶沫,模样竟与陆昭戎三分神似。 昭戎父亲的嗓音里带着浑浊沉重的岁月痕迹,仿佛金石之音,毫无波澜地评价道:“你很有心。” 我沉默半晌,解释道:“他忙。” 他安静地沉默着,不与我回话。 我只能躬身站着。 院子里静悄悄地往下落着花。 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三盏茶,搁下瓷杯,又瞧了我半晌,衬着还不算太暖和的风咳了两声,“你叫我什么?” 第153章 我默了默,“先生。” 我——不能叫前辈的。 他朝不远处里立着的婢女抬了抬手,婢女低着头上前去,轻手轻脚地端了灸开的茶饼。 瓷器碰撞的摩擦声轻细微小,煨热的水静静落入杯底,滚烫的沏茶声忽然碰撞而起。 我一直这么叫他,他此前也从来没有在意过。 “酌分五碗,壶配四只。”他挽袖将茶饼末之,仿佛在顺着煮茶浇灭身上的锋芒利刃,语调温暾,“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听闻,上神不喜欢喝茶?” 这般,便像极了陆昭戎。 我望着他的侧影走了半刻思绪,轻轻应了一声:“谈不上不喜。”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那就是谈不上喜欢。” 我怔了一下,不知他究竟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沉默地摩挲着杯身,忽将碾好的茶饼扬手泼出去,连同碾钵一道抛向远处,剧烈的咳嗽之下气息沉沉浮浮,说道:“古女,有柏舟之节……之死矢靡它。矢人唯恐不伤人。你既有心,便勿负了他一番苦功夫。” 言罢昭戎父亲挥袖摆了一下手,又掩唇咳了一声,道: “回去吧。” —— 锦城一夕之间传遍了陆欲取周而代之的流言,有理有据。 诸如大权在握不与旁人分而治之、诸神眷顾却不肯请神出屋,群起而攻之。 满城风雨之下,周鄂忽然遣了周小公子周荛去陆府做客——带着周薏和周萱。 我闻讯发怔,不知该如何自处。 陆昭戎瞅着我欲言又止,迟迟不肯出门去。 陆景湛极不安定地在一旁等着,轻声催促:“公子,主公请您回府去。” 陆昭戎倦怠地抬了抬手,眉目间稍稍显出些不耐烦,抬眸轻轻瞥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陆景湛沉默半晌,低头往外走。 我知道,这是陆先生在给他施压了。 昭戎父亲的确是个很强势的人,他认为我和昭戎不适合相处。 我看见陆昭戎站得远远地,神情里透着些仓皇失措般的局促,不敢近前。 我沉默几许,想他日日匆忙,实在不必如此沉重,便调笑道:“周家的几位公子我见过,她们无论如何不能在相貌上把你比下去,莫怕,一打照面便赢了。” 他愣了愣,随后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是。”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还有重新翻上来的肃杀的红。 我忽然了悟了他这段时间不着痕迹的距离感,抬眼瞧着他,忍不住深重地叹了口气,朝他伸手,“过来。” 他略显不安地低了低头,手指蜷了蜷,抬头时略带闪躲,“不,你——你就那么说吧。” 我轻皱了下眉,有些惶惑不解。 他为什么……还是那么怕我? “陆昭戎?” 我耐下性子朝他走了一步,尽量放轻了声音。 “……嗯。” 他短促地应了一声,然后很自然地避开视线。 我心底刺了一下,有些茫然。 可能,是我什么时候想岔了什么。或者无意做了错事伤到了他,以致这么长时间里他还是怕我,我大概……没有疼爱一个人的经验? “你——你不想我去的话,我——”他低着头在说。 我有些发怔。 我确实不想他去。 谁会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去跟别的女人相看? 我试探着伸手碰了碰他的头发,忽然忍不住把他紧抱进怀里——有一刹那间的空白,我特别想把他留下来,我想问问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 “去。”我压住他僵硬到想要挣脱的身体,沉重地闭上眼。 他每天那么辛苦,从知其生之为何起便开始努力,做了那么多,现如今若要消匿在流言蜚语里暂避锋芒,他……他会苦会闷的。 陆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我妥协道:“若周家要嫁女,便娶周荛。” “……你说什么?” “那孩子瞧着乖巧,你同她说好,应当,应当没什么问题。” ——他忽然安静了。 “……于长玉。” 我没应声。 我不想他的苦功夫被耽误,也不想他被陆先生苛责,和他比起来,我的情绪并不那么重要。 但我说不出第二遍。 尽管周荛如果真的嫁过来,那也不会和他有什么结果。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表明这个态度。 而且,逾期不候。第一遍没有答应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许久。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仿佛在压制某些情绪,嗓音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暗哑,手上顺着我的腰往上摸,撩起火来却又恰如其分地止住,仿佛向我示意什么,道:“舍得?” 我愣怔了片刻,稍稍有些出神。 ——我承认他这个样子很吸引我,何况,我好久未曾这般亲近他了。 他轻轻推开我出门去,没有再回头。 我愣愣地望着陆昭戎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陆昭戎像极了他父亲。 那般干脆。那么分明。 如今……我掺进了他们的争夺,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之间便不只有喜欢了。 -------------------- 第74章 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 第154章 “听闻蒋小公子近几日同陆少爷走得近,挡了周家几回。同周萱周薏前后追着陆少爷跑,反倒是周小公子安静得猫腻,公子,您要不要——嗯?公子?” 蒋小公子?蒋琼? 我回了回神,红木正捣着盅里前几日晒过的干花,阵阵清淡的香气缭绕回旋。 “嗯。”我应了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靠在树下的穆青瞧了我一眼。 黎红木温和地笑了笑,细细研磨着花粉,“如今暮春时节,花汁正浓,若叫它埋在土里实在可惜,我便想着做些女儿家的脂粉,也算是打发时间。” 我沉默了片刻,没忍住提醒她:“我叫你寻的药草寻到了吗?” 她手中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笑我:“紫述香不容易寻。公子既惦记着,何不亲自去瞧瞧?” 我半晌没说话,又没忍住出了会儿神,撑着脑袋支在石桌上,“去问问沈桑。近日神舍里都有些什么人?” 她将盅里的花粉倒进小盒子里,动作间很细致小心,“沈公子常去,少爷也常去,那几位姑娘自不必说。高家的那位跋扈公子近来也去,抽了风似的,日日过去。锦城里新贵又冒出了几个,大都不必过于在意。” “嗯。”我注视着锦城愈发浑浊的天色,忍不住叹了口气,提了提兴致,道,“穆青。” 他从树下直起身,一如既往地沉稳,“公子。” 我凝视着他近来几乎不离手的佩剑静了会儿,轻叹了口气,“我们去一趟周府。” 黎红木手中动作停了一瞬,抬眸看了看我,又继续后面的流程,“路上当心。” 我随口应了应。 周鄂不是陆昭戎,他不会猜得到我的行为规律,所以我也明白他对我多有戒备。 在他们这些精于算计的人眼里,我的行为是随心散漫且毫无道理的。我和穆青去的突然,大概周鄂不会料到我会在这个节点去他府上。 我从马车里探出头,望着道路尽头的府邸出神,金黄色的阳光在匾额上镀了一层金边,原本厚重的黄金便也跟着显出些浮华的厚重感。 其实我第一回来的时候便很奇怪了,周鄂的性情非常孤冷傲慢——甚至比起我从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们家的门匾……不能说门匾,整个周府都透着无处安放的奢华与厚重。 非是我败奢厌金银,实是我此次随昭戎回锦经历了几番建府规划,忽然发觉,府邸建造一事似乎恰恰彰显了主人家的心境。 我记得秦府的恢弘,陆府的雅致,以及淳于府上出乎意料的简洁,奢华似乎与周鄂此人不太沾边。 我这趟在锦城出门的次数的确非常多,便是过来周府也有两回,这一回是第三回。 头一回是陪着陆昭戎回锦述职的时候,我未曾如何注意过周家人。次一回是神舍将成,昭戎叫我去周府表个态——那一回我也不曾将周鄂放在眼里,所以印象只停留在上元节那天的恍惚一面。 因为在那么一群精明的人里,像周自鸣这样将野心满满写进眼底面上的人,实在不值一提。 如果是空壳子于长玉,倒还会因为初来乍到的拘谨而胆怯上几分。 我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 换个角度想想,陆先生强压着昭戎为其行事,而在这般长久的时间里,昭戎反抗的结果全部无疾而终,其中自然也有独属于他心底的服气。否则那些心高气傲的小孩们怎么能对主君二字一直讳莫如深? ——不过这建府之初的先辈,想来是不如周鄂的。 我放下车帘静默了片刻,在周府门房恭敬而谨慎的迎接下沉默了一瞬,起身下了车。 谣言传了这么久,满城的人都疯了一遍,唯有周府四平八稳。 我原先以为周自鸣也是怕的,所以把几个姊妹送到陆府去叫他……挑一挑。但这么几天了,陆昭戎不明朗的态度便已经昭示着拒绝,周府居然毫无反应,反倒是高家先坐不住了,这就有些…… 我想昭戎也早便看出来了,这只是周鄂顺水推舟的打草惊蛇之计。 这一试,诈出来了个蒋家,诈出来了个高家。 如今很明显了,不管蒋琼出于何种原因学着周家姊妹追逐他,有心人也会觉得,这就是蒋家帮着昭戎躲避周家的姻亲,故意为之。 蒋和陆绑在了一起,高家便就坐不住了。 皖昀同我上的第一堂课便讲了,陈郕一脉相承的世家,蒋陆二主府,沈高次之——沈家已经没落了,此番折腾,锦城里便只剩高家人独树一帜,自然便……要到神舍去。 我闭了闭眼,如此一来,全城都知道,要联系陆昭戎一派,便要到神舍去。 可周自鸣看起来还是毫无动容。至少目前为止,不闻风声。 我垂眸跟着引路的门房往前走,心底的跳动声在不断地鼓噪。 如果他实际上是一个极其隐忍的人,等到大事将成必定兔死狗烹。毕竟昭戎对于他的野心来说,是一份威胁。 我送他一个把柄。 “拜见上神——” 周鄂起身从高座上下来,脚步沉稳。 我静静地看着大堂里匆匆而过的一排排婢女,摆上桌椅,茶盏,糕点——虽然态度很散漫,但很用心了。 如此迅速地完成了这一待客流程,想必也是一番为难。 第155章 我瞧着桌角轻轻叹了口气,“起吧。” 周自鸣波澜不惊地起身——我发现他站着时有一个不经意的习惯。 他喜欢昂着头。 不管是起身,转身,还是回头,他都会扬起下巴看人,仿佛生来便高人一等。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 然后便愣住了。 ……眼波流转,唇角微起,然后温柔而轻巧地笑一声——这是……陆昭戎不屑时常有的习惯。 我压了压情绪上的异样,有些神思不属地抬眸对上周鄂的视线。 他目光有微澜。 “上神突然造访,招待不周,万望见谅。”他又俯身作礼,比起上回的印象,这次很有礼貌,倒显得我有几分不近人情。 我沉默片刻,不欲与他迂回曲折,提道:“那日我听陆家先生说了一个理。” 周鄂同样沉默片刻,回说:“请讲。” 我皱了下眉,“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这般周到,反叫我抓不出错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有片刻的沉寂,随后眉目舒展般笑了一下,慢悠悠直起身,“孤不曾记错的话,上神一直不近酒色世俗,如今怎的替旁人讲起情面来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疲累地正了正立场,“陆家公子向来对我多有照拂,初到锦城时也曾与老先生刀剑相向,陆公子待人真诚,我颇有感念,仅此而已。” 陆昭戎不敢分权做情,因为患不均;但是周鄂不得不分权削重,同样因为患不均。想来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便直言同昭戎有些许交情,但算不上亲厚,叫他能有一处拿捏陆家的地方,却又恰恰看在我的面子上翻过这一遭。如此一来……待到日后周府受高处之寒,今日之忌惮便减轻许多。 毕竟对他们这些熟于算计之人,人有所短时才会觉更好掌控,戒备心才会随之稍稍降低。 “劳上神一直记挂孤。”他唇边挂了几分似真似假的笑意,又似思前想后,忖度着开口:“是孤有欠考虑。不过——如今可用之人不多,孤想着,近几日渝州事似有急,不如便叫云回他们再去一趟,也算是暂避风头,上神看,如何?” 我愣了一下,岂非——正中陆昭戎下怀? 我垂眸想了一阵,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抬了抬眼,“你一言即可。” 我看了看他,还是没忍住多了一句嘴:“周家姊妹千娇百媚,你倒舍得不嫁他臣,却嫁权臣?” 周自鸣显然愣了一下,稍作反应竟也觉着是这个理,便沉吟着回复道:“上神所言极是。” 我便忍住笑意,道,是什么是? 人与人有心思上参差的时候,还当真是有些乌龙。 周鄂皱着眉沉思了半晌,瞧了瞧我,又一次拜下去,“上神,孤还有一事相求。” 好。有来有往,下一回才好开口,否则对着些穷于算计的人,我也于心不安。 “上神可闻西部蛮荒之地?”他抬眼掠了我一瞬,然后重新垂下视线,“游牧之族善马,性野,尤其性格暴戾,易受人挑拨。原本同我陈互不侵犯,近日来却频频有扰边民,恐生变故。只是——” 我安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只是那蛮荒之人虽不堪入目,却尤其痴迷祭拜天地,孤想着,既有上神在,便不必大费周章,便还请上神陪同高氏去一趟。”他这般讲清楚,才慢吞吞起身来看我,仿佛在询问我的意见。 这是——要把我们分开? 他静静地望着我。 我兀自愣怔了一阵,极其平静地应下:“自然。” 难怪他一直不紧不慢。 叫昭戎去渝州,叫蒋大公子留在南术,叫高家遣人去西部,锦城——这不就空了吗? ……盘踞重权之地根深蒂固的大世家没了主骨,如此繁盛的锦城人才济济,不愁他重新计划周全。 我沉默地静了一阵:“何时?” 周鄂忽然昂起头,“家国大事,自是越快越好。” 在这种事情上,他倒少了些神态上的傲慢。 我抬眸看了看他,应了一声。 也许,他是特地等我上门来。 我无法估量周自鸣对局势的掌控,或许他正是因为运筹帷幄才分毫不动。若如此,我此行恐怕反误了昭戎的打算。可能我搞不懂这些事情——这叫我有些心神不定。 我忽然意识到某些事情上的误差,陆昭戎对周鄂一直是戒备的,所以我下意识保持了极高的抵触情绪……而我根本没有处理各种复杂关系的经验,也不明白行差踏错的后果。 我靠在马车上闭了闭眼,思绪里有一瞬的懊恼。 如果真的要提防,昭戎必定也早做了准备,我何必多此一举? “穆青。”我枕在车壁上转了转脑袋,“你进来一下。” 马车停了一阵,陪同驾车的穆青探进头来,瞧见我的模样怔了一下,神色顿时有些严肃,“公子。” 我叹了口气,没什么脾气地朝他招了招手。 穆青进来,神情上的轻微紧张叫我顿了片刻,忽然不知道如何表达。 我垂下眸去,放轻了声音:“陪我坐一会儿吧。” “……” 车内的香炉燃着昭戎平日里常燃的冷松,我怔怔地注视着轻薄随性的飞烟,绕至穆青身旁的灰色烟雾往回飞了一瞬。 第156章 我好像……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景湛有和你讲他近日做什么吗。”我轻轻合上眼,忽然想见见陆昭戎,“这会儿他可能会有空吗?” 穆青有片刻的沉默,然后静悄悄掀开车帷,“去沈府。” 我沉默着睁开眼,道,现如今,大概到寻着如何设立各种职位的阶段了。 我从沈桓家门口闪进院落里,粗略地打量了一遍。 沈桓的院子比与尔苑素很多,没有那么多浪漫的元素,几乎一眼就瞧见里面的人在什么方向,显得很干净。 我挑了一处不远不近的墙根静静地站着,两个人似乎出了什么分歧,气氛过于安静。 暮春的光线很漂亮,仿佛能把人筛成一幅静止的画,陆昭戎眉心微蹙的模样在画里显得有些浓墨重彩。 穆青被府门处的门房带着过来,静默着看了我一眼。 显然沈府对昭戎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不必通报。 当然,除了我。 桌上是一份舆图,线条轮廓还不是太清晰。 大概是他们新画的。锦城需要一份新的舆图,然后根据这张图重新规划权力分布。 陆昭戎瞥了穆青一眼,显然还在僵持时的气头上,没有意识到我和穆青是一起的。 我不出声,穆青也就不开口。 沈桓抬头朝四周略寻了一阵,瞧见我时叹了口气,搁下图纸拂袖而去。 陆昭戎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脸上有些冷色。 我怔了怔,迟疑着没有上前。 ——“你打算站到何时?” 我忽一回神,愣怔地凝望着他。 “有话要说吗?”他语气有些冷硬。 我懵了一瞬——陆昭戎还是那般站在桌前,侧影显得有些单薄。 可能……我一直不说话,他转身看向我,眼底有冰冷的色泽。 我怔了一下。 为什么……忽然生气了? “我好像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说,平静的语气里藏着一丝失望和低落,“长玉。” 我思绪混乱了一时半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发生了何事?” 他眼睛忽然染上一圈淡淡的红色,然后迅速避过我的视线,语气僵硬:“没什么,周府方才来人罢了。” 我愣了一下。 什么? “于长玉。” 他眉心微蹙,嗓音似有哽咽,“你真的……还需要我提醒你,今天你去哪里了吗?” 我皱了下眉,去……周府了啊? 但是,我才刚刚出来,能发生什——周鄂派人来过? 我空白了一瞬。 我和穆青是半路改道来的,那就是,我们前脚刚走,周家便直来了沈府。然后——恰逢昭戎在这里。 “不,我——”我将后面的话卡住了。 我好像也不怎么明白……他好像很难过。 为什么? 因为要分开了吗?还是周自鸣叫人说了什么话? “我——我做错了吗?”我忍不住往前几步,想离他更近些。 他退开了。 “昭戎?” 我怔住了。 我总觉着好像不应该这样,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也不能是无关紧要,只是,只是不应该叫他这般愤怒,我困惑地想了想,诚恳道:“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告诉我哪里做错了,我改的。” 他忽然垂了头,眼睫微颤,似有一时的愣怔—— 他很快避开我的窥探,很勉强地牵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没有。我说过的,长玉不会有错。我近来思虑过重,情绪有些反复,你不要在意。” 我兀自发了会儿怔,如果,如果操劳过重的话,心情是会非常烦躁的。 陆昭戎抬头看了看我,又重新上前几步,眉目间添了些一如往常的温柔,虽然,不管怎么说都有些牵强。 他还是温声安抚道:“抱歉,长玉。我会尽快誊出时间,临行前多陪你,好吗?” 我有些不安地望着他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他笑着应了一句“嗯”,然后说:“快回去吧。” 我往外走了几步,有些发懵,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你——你不要太辛苦。” “好。” 他好似柔和地点了点头,又恍惚间覆上浓重的倦色。 他很累。 我怔怔地想着。 -------------------- 第75章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 “还没回来么?” 廊下的红木柱子后面擦过几片衣角,刻意压低嗓音的问询声里掺着一缕风,隔着几级阶梯的交谈显得稍有些沉闷和模糊,像是黎红木的声音。 人间的天气向来不怎么规律,天虞山外的天气常常偏凉,夜越深处风越凄冷。不过相对冬日里来讲,暮春时节还是要稍好些。 我装点院子时没有栽种多余的植株,只有繁密的梨树,大概因为它们对我们的院子还不太熟悉,显得稍有些萧瑟。 时节的划分在我心里有些模糊,毕竟距离我上一回离山已经过去很久了。 拉远的思绪稍稍往回拢了些,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目光顺着这一小团因为寒意而稍显白色的呵气延展,最终落在空落落的院子里。 他们好似并不认为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第157章 于是穆青压低了嗓音回复她,声音在不太礼貌的夜风里有些残破:“……吵架了……不知道后面如何吩咐,多半明日便要在去渝州城的路上了……” “那……今晚还回来吗?” 风过林梢的声音太大了些,我絮絮地想。檐下灯笼的晃动叫本就不甚清晰的光影飘忽着扑到我身上,灯下昏暗的影子边沿翻滚着一小只梨树叶子,像在打滚。 交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也可能是风太大,几乎听不清楚,只有零星几句分辨出来应当是女声。 —— 风势陡然涨起,忽惊“呼啦”一阵木叶之声,风声便迅疾而浩然地以碾压之势盖过所有的声音,带起袖摆和衣裾——冰凉的风流争先恐后从我指缝间钻过去。 我盯着乍起的风势愣神,忽起一阵往复翻涌的惊惶情绪。 我不明白——像被惊动了似的,我被惊动的心比之风木叶更为声势浩大。 在蜿蜒飘荡的漫长岁月里,我从未显现过如此境遇。 “……去寻他。” 我顺着被卷走的梨树叶子走了几步,落了几级台阶,一小只叶子转溜的飞快,我沉默了一会,开口:“穆青。” 正讲话的两人相互愣怔着瞧了瞧我。 我注视着落地的叶子,重复道:“去寻他。” 四下静了一瞬。 穆青反应迅速地抱拳应“是”,黎红木便紧着把手里的大氅抖落开要往我身上披,我伸手挡了一下,注视着穆青在夜色里一闪而过,转身回了屋。 陆昭戎是一个思路很清晰的人,断不会因旁的事迁怒我,若有迁怒,多半是我自个的脾性恼了他。 我擅行去周府一事虽有些鲁莽,却也应当不至于会中伤他——我挥手招来一道风,起了取出来的火折子,挽袖引燃烛火。 当时分分明明的闷痛感从他情绪里翻腾过来,大抵实际上,是我有哪一处不合他的心意。 我虽时时窥视不得他,却也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旁的都不重要,只若我本身有入不得他眼的地方,是一件无法挽救的事。 他心绪哀怒地想同我质问些什么,却又忽而温和软化了态度,多半是故意在安抚我。我确实不懂他的心思,但若因我不懂便无知无觉地被他一次次蒙着走过去,我总觉着——火星飞的四散,险些燎到手上。 “……” 我放下引火的折子,屋里的窗子开着,桌案上放着陆昭戎近几日翻阅借鉴的古书拓本,勾画的笔记圈圈点点。 窗口蹿进来的风在屋里打了一圈转,清脆的纸张鼓涨动静便在四下里尤其清晰,我视线下意识落在旁侧不起眼的皱纸上,烛火闪动了一阵。 镇纸随意压在废弃的纸张上,能瞧见上面胡乱列着几条在各地设立监察要改动的条例,风一动,揉皱的纸页哗啦啦就凌乱了一阵。 陆昭戎的属下都很聪明,却一整日没有人收拾,我顿了顿,是他故意留下叫我看见的。 ……他想向我求助。只是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不肯。 他好像总是心事重重,却又极其有涵养。我叹了口气,他不肯指摘我的不是,我不能回回次次都粉饰太平。 “公子。” 黎红木动作很轻,门扉响动细小,风声掩盖着,几乎没有声音。 她动作轻细地放下一只红木托盘,叮嘱道:“灯下伤目。” 我将目光落在她端来的托盘上,思绪停顿了一瞬,干净的白瓷碗里盛着半碗浅褐色的汤汁,绕着丝丝缕缕的烟气。 本想伸手,略一动,指尖僵冷,便止住了动作。 我垂眸,注视着手上的东西,竟恍然不觉,几页着了零落墨迹的纸已经在手上了。 黎红木动作优雅自然,将瓷碗端出来放在桌上,嗓音轻柔:“吹了一晌风了,公子多少爱惜些自己的身子,姜汤味虽辛,却暖身祛寒——” 我抬眸看向窗外,树影映在月光下显出十二分的深邃和浓郁,趁着风热闹地晃动着。 除去这些静谧而繁复的事物,大概没有人会愿意在冷夜里来回折腾。 似是刻意想盖过我的思绪,黎红木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子,拿起剪刀挑了挑烛芯,轻声道:“听闻西部有连片的青葱原野,天蓝水阔,蛮人策野马奔腾,生机勃勃。早些迟些也总要走一遭,虽是差强人意,倒也替公子挑了个好去处。” “嗯。”我没有反驳,“拿下去吧。” 暮春时节,想必西部尚仍是冰天雪地。 黎红木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很自然地放下剪刀,轻声劝道:“公子若是不想沾辣味,我叫人烧些水,您泡一泡暖暖身子,如何?” 确实冷。 我安静地回缓了片刻,忍不住捻了捻手指,不太想回话。 经了风吹许久的薄纸生了许多纸屑,沾在知觉不甚明显的指间很不舒服,总觉得指缝里潮湿黏腻。 黎红木开始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念:“天越晚越冷,就算是同陆二少爷怄气,您也不该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是不是?已经吹了一晌的风了,何况您二位都是冷性子,回来了叫他看见再平白叫人焦心,岂不再生一回气?哪怕喝杯热茶,等人回来了也有力气说些什么,公子……” 她声音轻细低软,仿佛这样喋喋不休的劝导应该更小心一些。 您。 第158章 我垂眸看着手上的一沓纸,好似从我醒来,所有人对我的态度都不大一样了。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回,一样。 我心底掠过一丝厌烦的情绪,随意地摆了摆手,“我没那么娇气,退下吧。” 黎红木的声音戛然而止,窗外的风霎时清晰。 我几乎没听见什么声音,人就悄无声息从屋子里离开了。 只点了一支蜡烛,我瞥了一眼小如豆的灯火,放下手里的纸张,拿着火折子从里到外点满蜡烛才显得亮堂了许多。 食指尖轻微有些刺痛,我沉默了一下,拇指轻轻摩挲片刻。 ……许多年了,到底生疏。 如豆大小的烛光在风声里怯弱地抖了抖,很多心绪跟着它跳跃了几下,顺着丝丝缕缕的冷气渗进我眼底,宛如许多年前空荡荡的大殿,除了小心翼翼的祈求便是台台跳跃的烛火。 诉讼声如蜂群嗡鸣,日日年年,寸积铢累,直至平地一声惊雷响,狂风大作,海浪滔天——烛心猛跳了一下,险些被扑灭。 我皱了皱眉,疲惫地按了按干涩的眼角,今日心思尤其重,频频走神便罢了,怎么忽然忆起那些事情。 于桐的咒术一阵一阵压过来,我撑着额头缓了缓,这老妖婆的咒术,总是带着一种诡异感。 就仿佛时刻观察着我,寻我的虚弱处,趁我困顿、神思不属时冲撞我的神魂,极其惹人厌烦。 风声在屋门处忽然放大,门又开了,我皱了下眉,指尖压着额头。 倒是没成想黎红木今天如此啰嗦多事,我不得不分神应付一句,压抑着不耐重复道:“退下。” 合门的动静似乎停滞了一瞬,在风的推阻下发出门轴转动的声音,然后忽然停住。 风声肆虐了一小阵,继而门又重新被合上,轻健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我勉强稳住心神,静了一阵才稍稍反应过来。黎红木的脚步很轻盈,是琴川世家教出来的女公子,虽有微末的功夫傍身,步子也依旧很小,很规矩。我愣了一下,心底骤然浮上一瞬的紧张。 陆昭戎? ……怎回来的这般快?已经过了许久吗? 我回过头去,瞧见他正立在一台烛盏旁,朦胧的光映在他寒气深重的眉目间,不显得暖和,倒有些冷厉。 他周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浅红色雾气,我抬眸,瞧见他眼中掺着复杂的情绪。 陆昭戎好似喝了酒,还有些郁郁的神色没有完全落下,大抵是从宴席上辞别赶回来的,恐怕没少被奚落。 我忽怔了半刻,如今为止,我已经能猜得到他的生活轨迹了。 “我以为你睡下了。”他先我一步开口,“怎么坐在这?” 总是如此,不管旁人冷漠以对,或是激烈抨击,总是如此。他少有的失态大概都是在我面前。 我沉默了片刻,想他不提下午的事,约摸想揭过去,便先朝他伸手,“想问问你,何时启程?” 他盯着我的手瞧了半晌,顺着我的话接:“后天。我先替你安排,周家会给你拨人,我让穆青跟着你,带几只鸽子。” 他朝我走过来,握住手后顿了顿,将我的手指拢在一处有意无意地暖着,又看了眼桌上的汤碗,伸手碰了碰碗壁,“怎么不喝?” 我静了一下,答:“凉。” 陆昭戎看了看我,侧头:“穆青。” 穆青从窗外翻进来。 “去热一热。”他朝桌上扬了下脸,“叫人再烧些水过来。” 穆青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重新翻出去。 “这么晚还等我。”陆昭戎回头看向我,“有什么事吗?” 我又静了一阵。 他今晚,好强势。 我抬眼看他,好像忽然间不怕我了。 他没有问我在这坐着冷不冷,也没有问我他进门时为什么被斥退,更不往深处探究我为什么坐在这,发生了何事,为什么心情不好的模样……情绪上忽如其来一阵烦躁不安,我皱了下眉,他眼睫便忽而垂落,视线游移闪避。 我有些忐忑。 我从未曾有过如此左右反复的驳杂情愫,以至于我注视着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思虑许久的措辞无论如何讲不出一个开口。 半晌,终于下了决心,我道:“昭戎。” 他又抬眸回视。 我一下又卡了壳。 ……他的眸实在清冽潋滟。 印象里我头一回见他,还是站在咒术封印处远远地望着。 那时身体上还是个空壳子,性子跳脱又无知,总是用“妖娆妩媚”来形容他。事实上,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气质的,比如长孙容宓,陆昭戎和妖娆妩媚半点不沾边。 不过,我有些愧意,自我出来,好似不曾像从前那样纯粹地观察他。 我沉默着,便有些愣神。 也许,陆昭戎更喜欢不谙世事的我。 可能面对那样的我他会觉得疲惫无奈,也要更小心细致一点。但那样他不必在意我的身份,也不必介怀我的过往,我……我毕竟看见过许多事情。 我经过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时间已经剥夺我太多的东西,我的心思,很难再集中于澄澈纯净的事情上了。而在这其中,我却唯独没有任何关于情爱的经验。 “……长玉?” 我回神,对上他藏着万千思绪的目光。 第159章 好像和我一般的忐忑,也好像在胆怯或者试探;却又好像平静坦然的,仿佛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我安静了下来,也许,他早也想和我聊一聊,只是从前我不曾给过他机会这么做。 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传话声。 细碎的忙碌开始在屋里进进出出。烧好了热水,温热了姜汤,穆青进来把碗放下,拎着托盘又走了;黎红木进来放了一摞换洗的衣服也出去了。我顺着门沿相合移回了视线,注视着桌上的白瓷碗,良久,问:“我记得黎红木有两个姊妹,年岁还小?” 他看着我。 我伸手试了试温度,“红木今岁已到双十之年,不适合留在我身边。” 他仿似愣怔了一下,然后垂眸思索着,安静地点了点头,应下了。 -------------------- 第76章 两相思,春不知,春绪随春雨 陆昭戎大概会给她找些旁的事情,叫她做些更能谋利的。或叫人给她物色些青年才俊相看,令她以捆绑的方式存在。这样,便以最安全又最狠绝的手段了断了她于我们的恩怨。 假设她今后再次筹谋复仇之计,亦不必过多防备,匆匆了结了她便罢——我惊愣了一刹,有些诧异如今昭戎在我心底的印象。遂又有些叹惋,二十岁,这个年纪在人间已算是很年长的姑娘了。 陈郕里未婚配的女娘称女公子,在家族里往往也是能够独揽大权的,女性地位没有旁的地方忌讳,却也仍然处于劣势。我沉思着勾过一缕风,稍稍吹散了些汤药的烫意,捧起碗慢吞吞喝下去。 黎红木跟着我,除却梗在陆昭戎心间成为一根刺,也不过蹉跎岁月罢了。 我没有间断,顺着这一口汤往下继续喝,仔细思索着下一段话要讲些什么才能绕回到下午的事情上,要迂回一些,还是了当一些……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他声调好像又放轻了许多,语意低柔,“你想换人伺候,从府里挑也是一样的。” 我手中一顿,唇与碗分离,他是,觉得我对黎家姊妹太过照顾? 我没记错的话,当日从琴川回来,黎家几个小娃娃一并送去了周府,连从陆府门前路过也不曾,我并未有过半句言语给人误解。 此刻若以我之名去周府提人也是叫人放在神舍,而我总要从神舍转到我们院里来。如此,随身侍奉我的事便无人可做,我正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个时刻要人侍奉的主子。 我往回想了一阵,又有些走神。 黎府上下约摸只剩这几个小娃娃了。黎红木当日跪在天官府门前,身上的香火线丝丝缕缕朝我身体里钻,我虽神魂被锁,却也看得见,她身上有猛烈燃烧的怨恨。 我沉默片刻,手中碗往下放了放,如实告知:“昭戎,琴川毕竟是得我庇护的地方。” 他静默了一阵,又轻轻笑了笑,点头:“好。” 我转眸看他,此处他应当是很早便想探究的,如此出乎意料的情态叫我有些疑虑。触及到我过去的时机昭戎不应当会放过。 我视线扫过他收紧的手指——他大抵又在胡思乱想,以至忘记了他尚仍握着我的另一只手。这也算是一处破绽。 我悄无痕迹地收回目光。 既然都到这一步,我叹了口气,压了压心里的抵触情绪,稍稍试着提了几句:“天官府是我的府邸。黎府供奉多年香火,方得此路,寻常人去不到门前。” 陆昭戎倏地抬头,定定目光望着我,我从他惊愣的目光里读出了许多种情绪,解了又解,觉着有些困惑。 他很惊讶,甚至有些心绪震动,又显出几分期待和隐忍,似乎已经等了好久才等到我开口说这些事。 不过……我虽对人间并非一无所知,却也的确没有过与昭戎这般亲密的关系。 我一直以为,人们相互之间应当不太适合揭露对方不堪的形象和过往。但他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我刹那间沉默下来,在他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态里生出丝丝缕缕的不适感。 可能,是我以为的,是错的? 我犹豫再三,解释道:“府邸钟声长鸣,必有怨气冲涌。我见了她,也应了她,便要化她怨念,了她心愿。” 他抓着我的手再紧了紧,又显得紧张起来,“那你,把她赶走,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定定看了他一阵,这就是他打算对红木做些什么了。 不知为何,我猜测是一方面,但切实佐证了我的猜测反又让我生出几分悲凉。 我心里愣了一阵,悲凉? 我抬起眼怔愣地看着他,看了一会,那种悲凉的情绪竟然奇异般开始晕染。 我不得不克制住这股情绪,尽力平和地告诉他:“天官府门前,她的命运已不会再发生任何改变,我留着她,也只是一段短之又短的缓和。长久了,怨气便也消了。我已救她一命,往后如何,还是全凭自己造化。” 更何况黎红木随我身已久,锦城里但凡有些名头的家户多少也会让几分薄面,唯一可能会为难她的大抵也只有陆昭戎了。 我既同他提了,便是有何后果我自担着。 他这般好似是担忧,实际不过是同我警醒一句,他的处理手段可能会有些激进,要我再三掂量。 可是,他应当明知晓,便是天罚天谴我也愿替他担的,何必问呢。 第160章 我总是不明白他。 ……却不料闻此,陆昭戎抓着我的手反倒松了些,有些愣怔般瞧着我。仿佛各种情绪起伏都忽如其来,又跌宕波折几番后悄然而去。 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的情绪如此大起大落。明明几息前尚处于各种层次不一的激动里,此时却又令人难解地荒芜苍白起来。我垂眸,静静思索方才言语间可能出现的错处。 若无错处,我要如何在此番境况下将话题转向下午的事情上,以回归正题?若有错处,是哪一句,让他有如此大的落差? 或者,我直接问他。 —— “于长玉。” 陆昭戎忽而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虑和犹疑。 “嗯。” 我顺着他应了一声,抬头。 然后愣了一下。 他低着头,看起来好像,颓废,又黯然神伤。 我仔细感受了一阵,还好,他心里没有疼。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放下手里已经冷透的碗,迟疑着捏了捏冰凉的指尖,还是轻轻托起他的脸——他眼睛里潋滟的光色明明灭灭,不甚清亮。 他眼底仿佛思绪万千,纷繁复杂,于满堂烛火中凝望着我,询问道:“今天是黎红木,明天会是我吗?” ……我怔了一下。 他好轻的声音。 若不是我全神贯注想判断一下他的想法,那声音好险就湮灭在屋外的风声里了。 ……何必问呢。 我还当何必问呢。 原来在这里。 他竟然,在试探我吗? 难怪他总是怕怕的,观察我。 他早认识到不能信赖我——一个异于任何人的异类,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类的想法,甚至不融于自己生来的地方。 我恍然了悟。 原来他总是在试探我吗。 ……这样吗。 我恍悟着,心底毫无预兆被轻轻划了一下,有割裂感。 ——割裂? ……流血了吗? 我也会,流血吗? 我以为,除了祭祀和天罚,我不会。 我看着他,怔愣了片刻,淡淡地扯了下唇角:“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顺天而行则生,逆天而行则悖,逆天行者,罪及五世。我遇你,天予之,岂可不受?” “……” 陆昭戎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无言许久,眼眸微垂,整颗眼泪倏然掉落。 滚烫的泪滴砸在我的手腕上,屋外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潮湿的氛围霎时间压灭了好几盏烛台上的零星之火。 —— 我愣愣地。 我见过许多人哭。 陆昭戎也因为我,闹红过几回眼。 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直面他的眼泪。 那滴泪砸碎在我手腕上,仿若我正在流血的心被额外重击一拳,气血霎时逆行倒涌。 我难以克制地动了动手指,竟想不由主地去抚他的脸,企图拭去那道由于泪珠在脸上滚过而留下的痕迹。 可惜另一只眼睛看起来也要落泪了,我一时没有想明白先怎样动手,只得僵硬地停住动作。 闷痛感紧接着悄然弥漫,又迅速扩散。铃铛剧烈震动的响声忽然从四面八方缠绕围紧。 他回神般忽然避开我的手,甚至显出无措,小声且迅速道:“抱歉,我失态了。我不是……” 我忍了又忍,打断道:“是我言语过重,对不起,很晚了,你静一静,早些休息吧。错不在你。” 我说完话就起身往外走,为防他追迅速闪出屋内,趁着雨和风能送多远便多远。 直到风雨也送不动了才踉跄几步,就着瓢泼的大雨呕出一口血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我只能往下弓着身,咳出许多血沫,最后不得不跌在地上减轻一点负担。 缓了一阵,我抬了抬被雨水湿透衣裳而尤其沉重的胳膊,撑着地上的泥水勉强站起来。 模糊雨林里依稀能辨认出这大概是神舍的位置——还好,起码是我熟悉的地方。 不过也可能,我只能跑这么远了。 我找了棵树靠着半坐半躺了一阵,意识有些模糊。 雨滴打在神舍四周的植被叶丛上,听着很急躁,可能因为离夏天不远了。 夏天暖和一些,不像现在这么冷,人心也会相对活泛,街市上会更热闹。 说起来,今年的夏天还是我同昭戎一起要过的第一个夏天。 树下本来不至于会过分淋到雨,我偏头看了看手上的泥,忍不住捻了捻,可惜,雨太大了,没什么好效果。 我闭上眼不做徒劳挣扎,絮絮地想,同陆昭戎来人间的第二年春末夏初,我居然触及到了些,了不得的真相。 于桐……可能是对的。 …… “叮铃!” 我蓦地一惊,心神回拢。 雨珠静悄悄止在半空中,我伸手点了一下,听到清脆嘈杂的铃铛晃动声音。 仿佛欲言又止后无可奈何的轻叹声,从雨幕里不甚清晰地透过来,我靠住背后的树干,偏头看过去。 是于铃。 她很安静,除了一开始的声音把我吵醒,四周都极其安静。 脚尖点踏雨珠的动静没有,脚腕上的铃铛也几乎不晃动,几息间她便站在我跟前。 当然,也可能是我头脑昏沉,没有抓住这些声音。 第161章 不过我只是虚弱地咳了一下,并没有理会她。以她的行事作风,遇见此刻狼狈不堪的我,定要言语压制一番。 “……你怎么样?” 她脚步踟蹰着往前挪了挪。 我抬起头冷淡地扫了眼她的脚尖。 于铃止住动作,气氛就这么凝了一阵。 半晌,她忽然突兀地笑了一声,满带疑惑地弯下腰,上下打量观察我,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盈盈道:“不容易,上一回这般见你,还是在琴川岛上。” 我哂笑一声,于铃果然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 大概我此刻看起来威胁性确实不高,她半点不在意我的态度,哗啦啦带起一片铃铛声,笑道:“瞧瞧,这边有句什么话来着?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于小鱼当初求我的时候想必没有料到你会搞这么糟,这怎么算,他的分量也不太够啊。” 我沉默了。 于铃确实说过是小鱼求她来的,原本我用不上于铃什么,也便无甚在意。凭于小鱼同她折腾出花来也不过是欠一欠情分,如今……我扶着树干缓慢沉稳地站起身,淡淡道:“条件。” 于铃粲然一笑,道:“不急。我觉着,你还有得欠。” 我静默了会,没有反驳。 神舍建成后我一直没有在这边住过。我会从后院转到我和陆昭戎的宅子里,旁人不知道,便以为我是住在这里。是于铃住在这里,假装我在,向锦城证明了这瓦舍确实是我的地方。 除了南术那一遭,她并不曾露过面,不论何事都愿意配合。 我没有什么能反驳的。 于铃道:“别紧张,上一回在山上替你瞒人的事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只是随口一说。” 我侧目看她,“所以?” “我们也是有许多年情分的啊……”她故作惆怅地叹惜一声,轻轻挥了挥衣袖,笑了一声,建议道,“先过去瓦舍里住着吧?” ……是吗。 我又有些出神。 她招手带我移到神舍的住屋,转头出去找了些日用物回来。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只椅,几盏烛。她挥袖点亮烛火,叫我坐床上去。 然后自己拎着椅子坐到桌边研究了一番,招待客人的一套物品齐齐全全摆放了整齐。 她回头看了我一会,没说话。 我没理她,半靠在床头发愣。 “唉。” 我闻声思绪回拢了一瞬,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 半晌,我怔怔地扯了扯衣服,背过身去捞床榻上的被褥,手脚不灵地铺床。 扯住被沿蒙上眼睛,昏昏沉沉。 先睡吧,我闭上眼。 -------------------- 第77章 缘起相逢时,花开风雨间 于长玉为他开了一城的花。 陆昭戎有日晨起练剑,起身时从窗子外面透进的清香叫他愣了一愣。顾及到于长玉还睡着,他推了半扇窗往外瞧了瞧。 他不知道于长玉是怎么想的,纷繁的落花被风摇着铺了一整条街道,这不合时宜的景象,于他而言是没有时间去放肆欣赏的。 楼下的花在还不算太亮堂的时辰里晕成一片片阴影,他怔怔地往下看着,忽记起那日神仙递来的一支桃花。 当时……便就放在了窗边的烛台上。 陆昭戎下意识看向烛台。 好像……他不记得那花枝被怎样处理了。 也许,早便被于长玉丢了。 或者顺着风落在了外面。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于长玉睡熟的方向出了会儿神,静静搁下佩剑,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他没有特别喜欢花,那只是随口找的理由。 便像那支桃花,于长玉随手折来递他,又随手放下。但那原本是于长玉喜欢的东西,却对于长玉来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还好,他如今大抵可以摸清长玉的脾气。 陆昭戎在客栈门前的桃树下站着,静悄悄看着宁静的街道,漫天轻缓悄然地浮动着落花。 他抬手摸了下眉尾的剑伤,很细,几乎不怎么明显,所以于长玉没有很轻易注意到。 花瓣落满了南术城。 他静静地在街上走着,为了这一城的花,他一个人走了三四条街,没有练剑。 “你这两日同桑儿走得近?”他翻了一页书,“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若是无聊,不妨去寻她出去转转。不必顾及我。” 于长玉似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仿佛一瞬便将他的心思瞧了个通透,写了一会儿字条才说:“沈桑想同你提瓦舍的事,你这两日总不出门,她寻不到机会。” 陆昭戎静了静,瓦舍?近来沈桑倒喜欢上听曲儿了?所以他们能聊些什么? ……日日传书? 于长玉摆弄着沈桑写给他的小字条,忽地轻笑一声,仿佛瞧见了有趣的描述。 “瓦舍怎么了?”陆昭戎脱口而出。 气氛安静了一瞬。 他……本来该问,沈桑为什么要跟他提瓦舍的事。 陆昭戎抬了抬眼,瞧见他仔细观察了一遍自己写的信纸,不太满意地皱了下眉,然后才仔仔细细地折好,小心递给了立侍一旁的黎红木。 黎红木抬眸看了于长玉一眼,然后很快低下视线。 第162章 纸页细微撕裂的张弛感忽然叫人惊醒。 黎红木轻手轻脚地出门送信去了。 他手上摩挲了一下破裂的纸屑,低头看了看,不太明显,但确实有一道裂纹。 手中空了一瞬,大片的阴影忽然压下。 他怔了一下,瞧见于长玉逼近的眉眼。 原本已经覆上他额角的手指忽然一顿,于长玉压低了声音,道:“如何伤的?” 神仙的语气总是淡淡地,可这句却透着压迫。 他有一瞬胆怯,没敢抬眼去看他的表情。 但他大概猜得出来——总之也是淡漠的,眼神里会带些不喜。 “之前出城作战,不小心弄的。”他说。 于长玉有片刻的沉默。 这加重了他的不安。 温凉的指尖在眉尾的空白处划了一下,陆昭戎愣了愣,听到一声轻缓的叹息。 随后是指尖轻柔反复的摩挲。 “沈桑想将南戏带到锦城去,怕不合规矩,想叫你出主意。” 陆昭戎心底被轻轻碰撞了一下。 他在解释,声音刻意放得很柔缓。 其实……说到底,他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这种事,任谁,大概都不会太好受。他又不是于长玉,而且尽管是于长玉,也会非常介意。 谁会愿意自己喜欢的人总是跟别的女孩亲近。 “你听吗?” “你想我听吗?” 于长玉很自然地接过话,安静地望着他。 陆昭戎静了一瞬。 其实,好像长玉早便瞧清了他满腹的算计。 …… 于铃打断了他的邀约。 大概她也看到了他亲吻于长玉的模样,两厢对望,陆昭戎多少有些……难堪。 这种心情他本不该有的,陆昭戎垂了垂眸,何况于铃这般出现很不礼貌。 “无妨,我自己出去走走。” 于长玉答应得很轻易。 他便伸手拂了拂长玉垂落肩前的头发,起身要走。 “哎……” 大概于铃也觉着尴尬,无所适从地追过来。 “不必了。”陆昭戎安抚性地笑了笑,“我……” 可惜于铃找了很充分的理由。 大概天虞山的人都习惯给人安全距离,从不会慌张无措,即使是于长玉面前,于铃也依旧敢说敢做,很高傲,却又很自然地将他留了下来。 “我需要保证你的安全,玉哥儿。” 大概可能会做出什么牺牲,陆昭戎猜。 于长玉远远地站着,仿佛对此异常抗拒。 而只此一瞬,陆昭戎便恍然大悟地明白了一件事——打从于长玉踏出天虞山那一刻起,来自天虞神的力量便一直以审视的姿态笼罩在整个陈郕。所以其实,于长玉什么都知道。 他可能根本,不需要他费尽心思地去保护和隐瞒。 继而有那么一刹那间,陆昭戎平静而理智的情绪迅速出现了一丝裂缝。 来自从前相处的种种跌宕起伏,竟在这一刹那间攀生出了一星半点的怨愤和委屈,然后瞬间被压下去。 “请姑娘细说。” ——他习惯性带出平静温和的笑容。 于铃的神情很清晰地出现了一丝错愕。 好似后知后觉跟他想到同一层来,她表情逐渐复杂,轻盈而刻意地笑起来,似乎试图安慰他,说:“难怪玉哥儿喜欢你呢。” 陆昭戎沉默半晌。 然后牵强地笑了一下。 于铃也知道,其实于长玉足够聪明,到一种故作愚钝的地步。 所以原来,那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以为的好似风轻云淡,当真便是俯瞰众生的袖手旁观。 —— “你想好了吗?” 那神仙的目光很沉。 陆昭戎紧绷着唇线,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那是他从未触及过的眼神,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于铃好似很怕,却又好像一点也不怕。 她很轻佻又高傲地仰头蔑视着于长玉,笑意轻巧,充满挑衅,说:“既然上一回没有让你吃够苦头,总要成全你一次。这样,你才能刻骨铭心。”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话音落的那一刻,陆昭戎忽然非常非常想要探知那一段波澜壮阔的、也许对天虞山来说什么也算不得的、独属于于长玉的过往。 陆昭戎发现,好像他的喜欢里藏着一股狠毒的占有欲。 他会非常小心翼翼,记恨欺瞒,对某些本不该他知道的隐秘耿耿于怀。从而他会逼迫自己达到隐忍的地步,只能躲避和远离。 沈桑送来的小字条他再不敢轻易过问,大小事务也不敢叫人假手,在南术城里的最后几天里,他几乎每一日都在努力营造出一种焦头烂额的忙碌感。 他很清楚,他需要这一段距离和空间,以维持他清醒的头脑。 于长玉一直看着他,深邃凝结的情意浓郁到无处不在般地蒙蔽他。 偶尔挣扎得狠了,他会有片刻的恍惚,觉得于长玉的喜欢可能要更深一些,所以他无法理解也很正常。 这般想罢了,他又会觉得异常荒唐可笑。神仙么,若即若离地爱着世间的一切。厚重的爱都是若即若离的。 那种,既不能触碰,又不舍得放任,只能孤独而沉默地注视着,一刻不敢偏离目光的,厚重的爱。 第163章 而陆昭戎不过是这世间的万分之一,没有什么特殊的。 可恶地是他一直跟随于长玉的目光想念着,这些假装却又当真忙碌的日子里他抓了狂一般思念着于长玉的触碰。发梢的纠缠,温暖的相拥,亲昵的抚摸,温柔的目光——以及不断躲避的、本应胶着的对视。 “怎么不睡了?” 他倏忽间有些恼恨于长玉的沉默和孤独。 那神仙一直一直凝望着他,仿佛在不断陈述思念。 陆昭戎手里的书僵在他手上,没有翻,也没有丝毫像有手指放在上面的动静。 于长玉没有说话,好像已经看得呆住了。 他垂眸笑了笑,缠绵又克制地握住于长玉的手,小心又贪婪地摩挲着。 于长玉忽然伸手——迅速而干脆地抓向他的衣领。 清脆的铃铛声几乎和脖子上骤然勒紧的绳索一起侵袭向他,在一息之间迅猛地打破他们这些日子逐渐凝固的氛围——“你很久没有这般和我说话了。”于长玉慢慢松开手,语气淡漠,带着一丝压迫力。 陆昭戎忽然失神。 ……可是,他可能还要很久,才能放下这种莫名的芥蒂。 “才将满七日,上神。” 一日一日,他算得很清楚。 “长玉。” “嗯?” 陆昭戎轻轻放下书,克制地抓住他的胳膊,做出以往一般的亲昵动作,静静凝望着于长玉深藏思绪的眼睛。 片刻后,他竟有些控制不住地神思恍惚,口中低喃着,情不由己,道:“你想我了吗?” …… 于长玉,你是不是想我了? 一点点就好。 当然,更多会更好。 —— 好近。 陆昭戎呆愣愣地看着于长玉的眉眼。 ——原来已经这么近了。 他的唇几乎要碰撞到于长玉的眼睛。 于长玉皱着眉闭了下眼,低垂着眼睫微微错开他的注视,喉间有细微的滑动,但还是皱眉克制着,语气里掺杂着不悦,问他:“你撩拨我吗?” 陆昭戎轻轻浅浅地笑了,轻巧自然地蹭过于长玉的眼睛,嗓音微哑,说:“我的荣幸。” …… 兴许是他笑了,那神仙也跟着笑了一下,似有伴之而生的叹息,马车外春风微浮。 “想了。” 好像是他听错了。 那声音太轻。 “很想。” 大概是风声。 陆昭戎觉得,他的喜欢好像有些变了味道。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像只能故技重施,每日游荡于沉重危险的争夺里。 他远远地观察着于长玉,好像那神仙找到了新奇的事情,把先前买的那个宅子修饰得梦幻而美丽,仿佛……一眼便能穿过空间,瞧清那个初见的清晨。 长玉好像很喜欢草木,喜欢水。 古人言,智者乐水。 陆昭戎垂眸笑了笑。 “景湛。”他提笔写了几个树种,“神舍里也种上这些。” 陆景湛看了他一眼,垂眸接过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 陆景湛反应迅速地抱拳拉开距离,“回禀公子,主公来信,叫您务必回府一趟。” 陆昭戎沉默片刻,“主公?” 陆景湛撂下佩剑便跪在地上,“公子恕罪。” 陆昭戎沉默半晌,没忍住笑起来。 他笑着便越发收不住,又无可奈何地摇头,撑着额头笑得浑身发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景湛没忍住抬头看他,显出极度的不安,连眼眶都吓得发红,复又低下头去,僵着身子跪在地上。 陆昭戎忽然觉得,除了笑和忍着,他好像没什么能做的了。 陆景湛这孩子,心思细腻敏感,一直以来也不曾出错。何况是他从来不记属下的性子特征,甚至也不记得人家的名字……如今人主动挑出来说,再刁难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陆昭戎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这么些天累着了,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府上的主公?” 陆景湛瞬间抬起头,眼里好似蓄了泪,一五一十道:“属下和愚弟是周家公子送到陆府门前的,主公自是陆府的主公。” 陆昭戎稍作沉吟,道,所幸,是父亲的人。 想必陆景湛兄弟这些年也不容易。 陆衡可真是会打算,周府故意留在门前的孤儿也敢捡,领回来也不修不剪,一并混着和儿子一起做棋子,同周府相互下着套,这么些年竟也没有翻过船,当真是好手段。 “同我回去一趟吧。”他疲惫地摆了摆手,“我得同长玉说一声。” 陆景湛匆忙起身,“是。” “哦,把这些年三心二意的人列个单子出来,我亲自动手。” —— 他停在房门前。 衣服上没有沾血,手也很干净,他理了理衣襟,平了平心绪,朝门外候着的黎红木看了一眼。 黎红木低着头上前,轻声说:“公子已经知道了。” 陆昭戎怔了怔。 于长玉的消息如今已经这般快了吗? ——“为何不进来?” 陆昭戎下意识僵了一下。 然后匆忙推门进去。 ——说什么? 第164章 难不成说,陆衡叫他回家去相看妻妾? 那于长玉得会是什么反应? -------------------- 第78章 此情可追忆,当时已惘然 …… “周家的几位公子我见过,她们无论如何不能在相貌上把你比下去,莫怕,一打照面便赢了。” 于长玉是这么说的。 陆昭戎有一瞬的愣怔,低头笑了笑,道,果然这种事情根本无法触动这神仙,可笑他竟还站在门前难为着自己。 “不是。”但如果于长玉更在意一些呢,他还是想解释一下。 那神仙忽地叹息一声,“过来。” 陆昭戎怔了一下,“不,你——你就那么说吧。” 他本能地怯了。 无数次面对于长玉的时候,他都有一种从心底深处窜上来的胆怯将所有情绪瞬间击溃,随后,被击溃的情绪会伴随着于长玉忽沉的声音,无限扩散。 ——好像很空旷,指间全是风。 呼啸而过。 “陆昭戎?” “嗯。” 于长玉眼神里掠过一道茫然,陆昭戎恍惚一眼,觉得他眼睛里浓重的神性褪了一层颜色。 可没等到他看清楚,于长玉一步晃过来,仿佛一片幻影,刹那间逼近他身前。 他下意识避开视线,心绪混乱着,“你,你不想我去的话,我……” 他心底细微刺了一下。 于长玉会在意他去不去的问题吗? 他会像寻常人那样,在意身边人的变动,在意身边人放在他身上的感情变化,或者,或者想一想他为何要如此郑重地跟他说明这件事…… 他会吗? 很多细小的举动会有缓慢而巨大的影响,于长玉会思考这些吗…… 陆昭戎僵了一下,下颔处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于长玉的肩膀,发梢抚过耳朵的痒意叫他恍惚了一瞬。 可能,可能长玉也是会多想一些的吧。 “若周家要嫁女,便娶周荛。” 陆昭戎心底静了一瞬。 “……你说什么?” “那孩子瞧着乖巧,你同她说好,应当没什么问题。” —— 可是有哪个人,会愿意同一个不相干的人分享自己的——陆昭戎心底空了一瞬,一时竟找不出哪个词能形容他们的关系。 没有。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于长玉加上一种束缚。 也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足够于长玉产生约束的想法。 但在于长玉开口以前,他居然也在一片混乱中期待一个选择的答案。而在于长玉话落,他确实也有了答案。只可惜,事与愿违。 陆昭戎愣怔着笑了自己一声,动作中掺杂了些不易察觉的疯狂,搭在于长玉腰上的手若即若离地蹭过去,身体也靠他更近些,呼吸轻轻扑在于长玉脖颈上…… “舍得吗?” 真的舍得吗? 他狼狈逃出了房门。 在偏房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想象于长玉的抚摸……亲吻。 明明,那么近。也明明,那么渴望。 陆昭戎迷蒙着想,大概,好像比喜欢再深一些。再一些。 —— 沈桓的院子总是干净朴素,清透的光线在午后划出一道浮沉轻轻旋转的光柱。 沈桓站在他面前,眉头拧得很紧,解释说:“我——我没想到他会去周府。” 陆昭戎目光散漫地锁在浅浅的光束上,心底有些发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于是怔怔愣愣地看着光束,稍带些酸涩。 “此番也算阴差阳错,是我不好,没有告诉你。但是你,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沈桓微蹙着眉,好像已经苦恼了很久,“分明去时所为大谋,何至今而为情所困?你想一想,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他为何事随你出山?我从前尚有几分存疑,以为不过是懵懂儿郎误被你哄骗,露水情缘也便罢了,可——可南术一遭——” “……沈舟山。” 这一声轻如鸿羽,陆昭戎几乎使不上力气来。 沈桓忽然住了口。 往前种种那些压在心底深处的不得之痛如细水成冰,丝丝寸寸,又轻又小心地钻进心底,冷且难捱。 他逃避了这么许多的日子,沈桓却每每欲言又止地点拨他,而今不留半分情面,非要将他藏在心底深处的自欺剖出来,重新泼上盐水再洗一遍—— 当真便如此情急吗? 那日南术城数万支飞箭朝向城楼,于长玉一人一掌便可孑立风中。他从风云雨盘踞下的电闪雷鸣里一跃而起,又续于铃儿轻盈灵巧踏空而来……他自此没有一刻敢直截了当地面对于长玉当真是一名神灵这一事。 可似是沈桓早便欲讲这一番了。 周自鸣早便对他忌惮不已,否则当初寻仙一事如此荒谬,陈郕正值紧要关头,为何偏偏叫他去一趟。看似是打着肱骨重臣的名头,实际上不过是想将他远放。如果他寻了什么回来,还能有个交代,如果他没寻到什么回来,想必等着他的就又是另外一番。 若是他不慎留在了外面回不来…… 陆衡他们早就私下做好了另外准备,若是周鄂最终也容不下他们——唇亡齿寒,锦城一众恐怕都不会袖手旁观。 届时陈郕纷战四起……陆昭戎怔怔地记起上元节遇见周荛的场面,那想必便是陆衡留下的暗线了。 第165章 陆昭戎闭了闭眼睛,想来沈桓一早便将南术一事上禀,联合众人演了一出戏码将他蒙在了鼓里。虽旁人不知他心绪,但高家频频与神舍走动却也多半是陆衡私下授意,大概是想着逼上一逼,瞧瞧于长玉是个什么做法…… 只这一激,便叫陆昭戎,退一步利刃伤心肺,进一步横刀断情爱。沈桓这话,实则半敲半打。 沈桓站在旁人处,自比他多许多的清醒。或许在沈桓眼里,神灵有开天辟地之能,何至与他沉沦堕落?是他苦苦痴缠扰了上神道心,以至于长玉迟迟不肯出手相助,心怀不忍般看他踽踽独行。 锦城之天虞千里万里,于长玉遵的是神旨,打从阿婆给了那只铃铛,或早便该猜到,于长玉势必会走出那片山林,不是为他,乃为苍生。若非如此,天下之大,何至于偏生陈郕不可?是他心生妄念,先一步把那人从深处的林子里拉扯了出来,倘若没有他,于长玉也仍然会出来,只是大概因缘不一罢了。 大概是心底被寒丝冻伤住了,他眼睫止不住地颤,吐字也僵硬得厉害:“是如何,如何同周自鸣讲的?” 沈桓沉默稍许,大概也反省到这般对他有些过激,便放轻放缓了声调,解释道:“无非掐着各人心底的私念,几分真几分假地描述了几句,没有旁的。” 陆昭戎堵着一口气,并不接话。 他该怨沈桓自作主张,却又说不出立场不对的话来。难不成,他出海去当真是为了给周鄂领回来这么一柄,对着他们自己挥的利器么? 可原先他也不是这般想的,他原先也是在慢慢教于长玉些什么,希望于长玉能够为人所用。不知从何时,一点一点地慢慢变成了这样,不想于长玉看见他半点不堪的私欲。 那么一个不见生杀的……神,若是看见他和他的身边人,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如此肮脏污秽—— 院子里一时静得分不清谁的呼吸声更重些,陆昭戎忽然愣愣地想着,若是这光阴,便停在天虞山巅上,那缕清透的晨光落在低垂着眼眸的少年身上的时候,就好了。 纯净青葱的草木气息顺着记忆里清晰的一幕攀爬而来,陆昭戎恍惚了一瞬,听到沈府门房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门外有神舍的马车。” 他悄然回神,静静瞥了来人一眼。 穆青啊。 他瞬息沉默下来。 连带着心底纷乱的思绪一同寂静。 沈舟山蓦然拂袖离去,似伴有重重的叹息。 陆昭戎怔怔地看着他挺直的背,后知后觉地重新拾起周身锋芒,却仍旧不敢转身看向已经来了许久的人,只是僵硬着身体,先发制人地问道:“你打算站到什么时候?” 气氛瞬间上升到足够紧绷的程度。 他感受到柔和的草木气息忽而滞涩,心底意料之中地“咯”了一下。 头一回,他们之间浸润上一层清晰的薄雾,远远地凝望着,他忽然间再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往前走上一步。 “有话要说吗?” 他低垂下眼,还是希望于长玉能反向他走上一走,哪怕半步试探也好。 …… 罢了。 陆昭戎在心底隔上一层薄薄的纸,安静地转回身子,平静地陈述着,“我好像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长玉。” 确实是沈舟山他们使了计谋,也确实是周鄂猝不及防的决定,并且也的的确确达到了目的——暴露出于长玉其实时刻在掌握陈郕的动向,并且意料之外地亲去周府……可这一去,便是于长玉为陈郕乃至整个天下庇护之重诺。 于长玉眉宇间轻轻一皱,“发生了何事?” 陆昭戎指尖缓缓收紧,到情绪抑制不住才骤然移开视线,语调里带了些轻嘲:“没什么,周府方才来人罢了。” 于长玉安静地等着下文。 陆昭戎感受着于长玉气定神闲等着他解释的姿态,几乎要克制不住不停往上翻涌的愤恨与咽痛,眼底忽地想要夺眶而出些什么东西,压得他连忙遮遮掩掩地开口质问:“于长玉,你真的还需要我提醒你,今天去哪儿了吗?” 是,往后陆府平步青云举足轻重,大事若了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更有恃无恐不必忧那飞鸟尽良弓藏的窝心事,有于长玉在,必不会叫陆府走投无路逼得个功成身退……何况在于长玉看来,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周鄂允诺不使陆家动荡,于长玉便应周之召略施援手,周鄂不动他,他们也不会反咬周鄂。 陈郕……也不会大面积动荡。 如何看,都是一回占了便宜的算计。 再者,于长玉原先就是为着这些事来的。 “不,我——”于长玉脚步陡然急促了几分,似乎有极大的不理解,“我做错了吗?” 陆昭戎迅速后退一步,以便低头间藏下眼底抑制不住的情绪和泪光,听着他本能般的求知,茫然间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般难过悲伤。 于长玉语气里掺杂了些许疑惑,吐字也有片刻的混乱,“昭戎?” 陆昭戎没有回应。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告诉我哪里做错了,我改的。” 似乎有慌张隐约藏在平淡声调的最里面,陆昭戎浑身一怔,匆忙忙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慌张吗? ……所以,于长玉其实也稍稍能体悟到他情绪上的不安稳的,对吗? 第166章 陆昭戎的思绪仿若忽然间凝固住了,惊乱间迅速避开于长玉的窥探,然后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说:“不,没有。我说过的,长玉不会有错。我……我近来思虑过重,情绪有些反复,你不要在意。” 似乎是在思考,于长玉没有接过这句缓和氛围的话。 于是他压下了心头的惊惶和混乱,重新开口:“抱歉长玉,我会尽快誊出时间,临行前多陪你,好吗?” 大概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迷惑住了半知半解的上神,于长玉明显迟疑地应了声“好”。 他催促于长玉:“快回去吧。” “你,你要不太辛苦。” 他愣了愣,“好。” —— 陆昭戎呆呆地站着,午后光线流转,悄然一缕晚风。 忽然间,心底好疼。 -------------------- 第79章 胥山长在眼,石佛本无心 陆昭戎身上带着微薄的寒气,看了眼桌上放上的小炉,坐下后先盛了一碗汤暖了暖身子。 戌时末,热闹的人群缓慢安静下来,旁边桌案的人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玉杯,懒洋洋笑道:“沈舟山,我大老远跑过来一趟,你这杯子也太小气了吧?” 陆昭戎闻声看过去,瞧了半晌,没认出来是谁。 对面言笑晏晏的女公子们朝这边看过来,一张桌案坐了一个人,相互抻着脑袋边看边交头接耳。 陆昭戎并不想在这个场合里出声。他心情不好,人也有不认识的,而且很显然这一场是他们自己人的局。 “得了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蒋琼在对面撑着脑袋,笑吟吟道,“这天寒地冻,上好的梨花白给你煮着喝,够你舒坦了。” 那人大概是蒋家的门客,听到蒋琼的声音悻悻地不出声了。 陆昭戎倒了一杯酒先尝了尝,然后自顾自喝着。 “……今天晚上咱们不谈正事。”沈桓举杯朝四周敬了一下,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沈府做东,主要就是聚一聚,大家不必拘谨。” 聚一聚? 陆云回嗤笑一声。 明知这是风口浪尖,打着给他践行的名号聚一聚,能来的差不多都是来表态站队的。 他打眼掠了一遍,蒋琼,高家的小子,沈桑……秦满? 秦南川朝他举了举杯,挑眉笑了笑。 陆昭戎起身,拿着酒壶和杯子朝他走过去,提了提兴致,问道:“你怎么来了?” 秦满给他让了让位置,举杯跟他碰了一下,道:“凑巧。家里的事安置好了,不来锦城谢恩怎么也说不过去,刚好碰上了。” 陆昭戎点了点头,坐在他旁边继续自顾自喝酒。 秦满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低声道:“你们这个酒,我可喝得不太安心。” 陆昭戎低笑一声,又倒了杯酒满上,回道:“你以为贼船是好上的吗。” 秦满诧异地看着他连喝了几杯,提道:“半年不见,你倒随性了不少。” 陆昭戎沉默地看了看他,又喝了一杯,说:“也没有,你要是不习惯,可以先忍一下,也就今天。” 秦满惊奇地左右看他,一下来了兴致,招手唤来了旁边侍候的婢女,兴奋道:“来来来,来都来了,多上几个杯子几壶酒,我跟陆公子好好喝一回,这杯子确实不得劲。” 婢女看了看陆昭戎,领命离去。 秦满挽起袖子给自己斟满,眼睛里几乎燃起了光,调侃道:“不容易不容易,你这是<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失意还是情场失意?快说来叫我好好见识见识。” 陆昭戎碰到唇边的酒杯停了一下,过了片刻,半句话不接地仰头一饮而尽。 秦满一下兴致高涨,兴冲冲道:“这可不兴,我都不计较上贼船的事了,你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想想啊,还有心情在这儿摆宴席,说明你们根本不怕周自鸣的吧。”秦满端着酒杯沉思片刻,唇角一咧,露出几颗牙,“人生能有几个事儿,不是这难不成就是情场失意?嘶……陆公子风流啊!” 陆昭戎倒酒的动作一下顿住,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 秦满脸上便显出几分恶意,故意道:“不会又是于长玉吧?怎么样,你还没想明白?听说南术一行可是神灵降威,风姿卓绝,咱们陆公子不是亲眼所见?如何啊,描述描述?” 陆昭戎攥着瓶身的手慢慢握紧,气息起伏混乱了一阵,蓦然将酒瓶放回了桌上。 “砰”地一声。 四周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间。 秦满愣了一下,忽然间捧腹,大笑不止。 宴席上重新热闹起来。 陆昭戎满眼阴霾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冷笑道:“你笑这么大声,当心闪了舌头!” 秦满便笑意不止地朝他挥手,接过婢女上来的几瓶酒水和杯子,起了瓶塞就递给他,笑道:“咱们陆公子眼光就是高!喝!拿杯子多不尽兴,拿瓶喝!” 陆昭戎盯着他手里的酒瓶看了一阵,在秦满嘲笑的神色和目光中沉寂了会,蓦然夺过瓶身往嘴里灌—— 秦满笑声戛然而止。 明白,陆昭戎一边猛灌自己酒一边想,他不得不明白,他已经明白了。 于长玉不属于他,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于长玉。于长玉想要,就轻而易举地拿去,不要,也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丢弃。 第167章 那不是无情,而是丢得再远,也还是属于他的放任。 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掌控。 尘世万千,不过过眼烟云。 陆昭戎勉强停下,偏头呛了几口,盯着被他按在桌案上的酒瓶看了一阵,转头看他,“你怎么不喝?” 秦满愣了一下,下意识拿了一瓶跟他碰了一下。 陆昭戎没管他,咕咚咕咚灌了半瓶酒,然后攥着瓶子的颈口安安静静地发怔。 秦满愣了一会,伸手过来扯他,提醒道:“那个——” 陆昭戎警惕地避开他的手:“干什么?” 秦满噎了一下。 “别发疯。”他笑了一声,朝旁边指了指,“你家那口子估计派人来找你了。” 陆昭戎怔了一下,回了回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穆青? 秦满看了看门口四处张望的人,顿了一会,笑道:“是你的人吧?这个点,估摸着亥时一刻也有了。” 陆昭戎沉默下来,并不应声。 秦满看了看他,惯常没好话的人似乎头一回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你要不然拿回去继续喝?” 陆昭戎转眼间被他给气笑了,手里的酒瓶子往桌上一推,抬头朝正在询问婢女的穆青看过去。 穆青远远地跟他对上视线,匆匆躲过一片觥筹交错,转头看了秦满一眼,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公子叫属下来寻您。” 陆昭戎默了片刻,偏头问:“寻我做什么?” 平日里也没有管过他,宴席上正热闹,就算不是正儿八经的践行宴,那也是打着给他践行的名头,这会儿寻他,不就散场了吗。 穆青看起来有些着急,犹豫了半晌描述道:“小公子……看起来不是很正常。打从晌午回去就一直心神不宁地站在院里,不知道在看什么,院里的风越刮越大。” 陆昭戎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 观察了半晌,并没有很大的风。 半晌,他沉默地站起身。 “诸位。” 宴席上各位都看着他。 他端起酒瓶倒了三杯,举起一杯酒,说道:“对不住,大家的心意陆某都收到了,此去渝州,一别数月,再见亦难,我先自饮三杯!” 众目睽睽之下,陆昭戎利落地几个起落,把三杯酒依次喝下去。 陆昭戎抬了抬眼,所有人都听着他的动静,于是又倒了三杯,说:“陆某家中有事,需提前离席,诸位不必顾及,只管吃好喝好,为表歉意,我再自罚三杯。” 似有若无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缓缓汇聚。 陆昭戎垂着眼眸喝完了又三杯,听见身后的议论,慢吞吞放下杯子,礼节性地抱了抱拳,看了沈舟山一眼。 沈舟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起身举杯安抚客人。 沈桑声调一扬,笑呵呵道:“刚才不是很热闹嘛!走了就走了呗,咱们玩咱们的!” 议论声慢慢减弱,周围人此起彼伏地朝陆昭戎举杯送别。 陆昭戎诚恳地回敬了一圈,放下杯子,转身朝外走去。 穆青跟在他后面犹豫了半晌,低声说:“公子,您待会儿回去千万别再争执,万一小公子气性上来伤到您——” “穆青。”陆昭戎站在沈府门外,“他不会那样的。” 穆青默了默,应道:“是,公子。” 陆昭戎安静地站了一会,低头上了马车。 ……于长玉,已经不是那个无法控制自己力量的于长玉了。 这个于长玉,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神。 那神仙可能从来不在意旁人做什么,他只会把所有事情分为看得见和看不见。 哪怕什么事情不赞同,不喜欢,厌恶至极,于长玉也只会皱一皱眉头,然后淡然自若地敬而远之。 他有很强的原则,如果他不愿意,没人能逼迫他什么。 也许今天他愿意问自己哪里做错了,明天就会察觉到他本就该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只是一时的被情爱蒙蔽。 于长玉可以当真,那对他来讲是一时的专注。 陆昭戎闭了闭眼,道,他不可以。 于长玉在意他,但更在意世间一切。 倘若今天长玉没有去周府,周自鸣对他下手,这次的宴席就会变成关于谋逆的商讨,日后相见,那神仙必定容不下他。 他可以为了保护他去对抗天雷,却未必会为了他弃苍生于不顾。若他能兵不血刃还好,或者不使陈郕大面积战乱,可若万一烽火连天,于长玉庇护的身影便会迅速调转方向,成为他的敌人。 不必赌,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是于长玉的选择项。 —— “退下!” 于长玉心情不好。 陆昭戎关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屋里的烛火被吹灭了几盏。 他将动静放得更小了些,站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台烛台旁。 屋里的烛台几乎都被点燃了一遍,一片亮光里显得于长玉背影很孤寂。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神仙确实是孤独的。 就算他试图掩盖也改变不了。 于长玉坐在桌案前看他留下的废纸,桌上摆着一碗姜汤。 陆昭戎没说话,只是想,于长玉很怕冷。 黎红木应该来过了,毕竟他不会自己去熬药喝。 第168章 这个人,不喜欢喝药,也不知道自己容易受凉,贪睡,脾性大,强势,懒散…… 总是逗弄别人,顽劣得很。 于长玉不耐烦的神情忽地一收,似乎意识到他回来了,回过头来看向他。 陆昭戎安静地和他对视。 ……既懒散又没礼貌,撒谎撒得从善如流。 这神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缺点? 于长玉忽怔了半刻,不知道看着他想了些什么。 陆昭戎缓了缓酒劲,慢慢朝他走过去。 “我以为你睡下了。”他没话找话,“怎么坐在这?” 于长玉回过神,沉默半晌,自然而然地朝他伸手,说:“想问问你何时启程。”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细长好看,指甲在灯火下映照,像指尖有火星在燃烧。 这神仙,心神不宁了一下午,还以为是想了些什么大事,就想了这些? 陆昭戎慢腾腾走过去,尽量心平气和地回话:“后天。” 他下意识攥住于长玉的指尖,又看了眼桌上的汤碗,伸手碰了碰碗壁,还热着。 “怎么不喝?” “凉。” 陆昭戎看了看他,没有拆穿。 于长玉又开始走神。 陆昭戎看了他一阵,习以为常地垂下眼。 等回过神了,这神仙大概要说一些能震碎他一部分认知的东西,或者再叫他碰一回壁,重新审视这段感情,之类的。 他想,不必这般跟他客气,反正已经很疼了,不如干脆利落一点,总比慢刀子好受。 —— “我记得黎红木有两个姊妹,年岁还小?” 陆昭戎愣怔了一下,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垂眸思索着这又是哪一出。 —— “……我已救她一命,往后如何,还是全凭自己造化。” …… ——所以? 陆昭戎低着头,静静地想。 因为他不明白于长玉在想什么,所以于长玉亲自来告诉他? 原来他明白的是对的。 他可真是睿智。 于长玉抬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陆昭戎忍不住确认道:“今天是黎红木,明天会是我吗?” 那神仙怔了一下,继而解释道:“……顺天而行则生,逆天而行则悖,逆天行者,罪及五世——” 陆昭戎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竟然一点也不明白,于长玉专程把他叫回来坐在这里,毫无顾忌地跟他讲这些天地规律,居然是为了叫他明白他在想什么。 真是令人费解。 屋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陆昭戎眼底顿时被雨打得潮湿。 实话说,他不感兴趣。 他听不懂。 他现在只想知道,于长玉是不是认为他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众之一。 他已经明白了。 他不想听天地规律,也不想理解,他现在想知道,于长玉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像那枝桃花。 不要去讲全凭造化,不要去讲岂可不受,不要去讲顺昌逆亡,干脆利落地告诉他,是不是这样? 铃铛忽然在胸口嗡鸣起来,陆昭戎下意识躲避。 “抱歉,我失态了,我不是——” “是我言语过重,对不起。很晚了,你静一静,早些休息吧。错不在你。” 他握着于长玉指尖的手心一空,擦过了于长玉的衣摆。 眼里的泪便忽如猛下的雨,淋得陆昭戎心慌。 不要道歉,真的,不用心疼。 他没有那么脆弱。 不必要讲一大通推脱之辞,不用跑得那么快那么仓促,他不是会纠缠不休的人。 他就只是想知道,是不是。 如此简单。 -------------------- 第80章 悠悠问道心,惶惶南柯梦 我的意识一直混混沌沌,有种陷入深沼的力不从心。 我自知修行参悟这许多年,沉淀都得来不易,心不静,身不定。于是放任思绪自管混沌,我只寸寸细寻着思绪的始端。待我稍有清明时,已不知心绪过了几重山水。 我糊里糊涂落在旁人家的屋子里,瞧见屋主人正靠坐在床头看书,烛火如豆般大。 床里头似乎有人正睡着,屋主人手上的书页翻得很轻,生怕吵醒里头的人。 四下盼顾,屋里点缀得极雅,柜椅几塌规规矩矩,显出我十分的不合适。 梨木的用具,飞鸟乘云图样的装饰纹路,甚至屏风上洋洋洒洒一幅清雅水墨……我无所遁形地立在人床前,不由生出几分尴尬。 人间是很看重名誉的,隐秘事大都藏得严严实实,哪怕床榻落到角落里也要摆一扇屏风。不像山上的习惯,随意寻根树杈也能睡得。 到这我愣了一下,恍惚有许多片段一闪而逝。寻了半晌,只记起从前我住在与尔苑。那院子几乎是荒废的,陆昭戎也从不居家。我那时还是不懂事的状态,顺着自己的习惯,移了床又重新摆了屏风,只因床上躺着,必有一边得看得见窗户。 可是我记得,这件事,没有人提过。包括我自己。 这好像并不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屋主人长发绾在身后,用了一根古朴厚重的青檀木簪,看起来用了很久,烛火下簪面有细微的柔和光泽。我约摸是在梦中,梦境清晰至不能瞧清梦中人的脸,如此清晰的梦境,我还是头一遭。 第169章 梦么,其实是看不清人相貌的。越模糊的梦,越觉得自己看得清楚,实际都是自己在同自己润色一些事情,像给自己讲故事。我不一样。我失笑般摇了摇头,我的梦啊——我还没有过不能分辨细节的梦,不容易。 只是不知这梦,又会提醒些什么呢。 我甚觉优越地笑着,笑着笑着,又莫名觉得空寂凄凉,便也不笑了。 这时屋主人翻书的动作停住了一瞬,转眸朝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人似乎醒了,屋主人便半合上书,低头同里面的人讲小话,两个人声音很轻,气氛温馨和睦。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听,他们却又停住了。不知说到哪里,屋内一阵沉默。 忽地,书册被屋主人随手扔到一边去,被褥猛地掀动,露出里侧藏着的另一个人。虽只有一瞬,我仍愣怔了半晌,里头人的样貌却是很清晰的,尽管我没有看得仔细,但那半张静谧安然的侧脸足以引人注意。我看着他们沉默了一阵,那,好似是个少年人。 屋主人俯身时不小心按住了书脚,好像是怕把书压坏,顺手把它扫到了床下去。少年人的手细长又莹白,好像晕着一层朦胧的光泽,手指甲修剪的很干净,行动间好似一阵风般无声无形。他的眼睛很明亮,如拨开云雾缭绕后的透彻,大约少年人的眼睛里都莹莹有光,意气飞扬。 少年人很安静,抬眸时轻轻抬手,手指伸向屋主人的发端,却被屋主人握住又强硬地按在枕边。 木簪掉落在他耳边,簪尾轻轻敲在了那少年手腕上,屋主人的头发一瞬滑落下来——我一向痴迷于类似情节,倘若屋主人是陆昭戎,我便尤其喜欢他这一幕。当一个人拥有美丽的容貌和与之匹配的气度时,长发垂坠,面容微侧,目光流转,或者清冷背立,这些,我常常认为是一个人魅力所在之处。 思及此,我又有些愣神。陆昭戎的背影向来很凌厉决绝,常常转身时像摒弃了许多杂乱的念想一般,而我也不幸处在杂乱之中。 我叹了口气,原本就混沌的思绪终于支撑不住我这般透支心绪的做法,梦境无声四散,如满天碎星辰,坍塌坠落。 我安然顺从着思绪的沉寂与困顿,寒风一吹,四散的梦境碎片扑扑簌簌落成了雪。我茫然了一刹那,手边蜿蜿蜒蜒爬上一道湿漉漉的水汽。我侧头,瞧见旁边摆放着一只梨木茶几,倒好的茶水在我手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举起,暖烘烘捧在手里。 那只手带着仔细端详便瞧得出的茧子,我愣怔地顺着看了许久,只觉得,好生熟悉。 廊下飘着雪,红色的长廊与洁白的雪絮相得益彰,院里的少年人安静地拍着积雪,雪沫细小松散。 模糊了样貌的梦境人裹着黑色的裘衣窝在廊下喝茶,看着院中干净的一切,水雾遮拢着他的眉目。 我恍惚了一瞬,这个屋主人——我走向廊外,站在少年人的方位看他。 “……” 我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少年人眉眼间漫上笑意,轻松地拍了拍手,阵阵清风环绕,他和雪人一起回过头,笑道:“昭戎,像吗?” 我沉默半晌,望向屋主人。 他捧着茶杯,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我回头打量这安静得像是一道风景般的少年,道,原来,这就是我吗? 屋主人好像笑了笑,然后回答说:“像。” —— 剧烈的疼痛从心口处传来,几乎强行将我从梦境里拉扯出来——紧接着,我再被突然之间的顿悟拉扯进去,看见了秦府里曲折坎坷的夜路,陆昭戎提着灯回头朝少年人伸手;看见了寒潭旁清冷的月光,陆昭戎抱着整套的衣服一样一样给少年人穿在身上;看见了陆府静谧寒冷的雪夜里,陆昭戎抬手合窗时蓦然同少年的对视;看见了南术城磅礴壮阔的城墙上,陆昭戎跌跌撞撞朝着孑然一身的少年人奔赴而去;看见了祈福岛的红绸、悦君苑的兵甲、折花楼的酒水、南术城的桃花…… 所有的声音忽然空下来。 尖锐的类似耳鸣的声音穿过神魂。 所有梦境的场景一帧一帧变淡,变得无声无息。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背景也没有内容,甚至有一种了无痕迹的趋势——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我:“年轻人。” 我敏锐地转过身—— “……” 大约黄昏,我站在热闹的街道上,仿若与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 摊贩前各式各样的花灯和桃符,言语晏晏的亲友结伴同行,角落里互诉衷肠的情人又羞又怯,一番喜乐融融的吉祥之气。 叫住我的是一位卖桃符的老妇人,脸上的褶皱一层一层,目光沧桑浑浊。 是锦城的上元节。 虽神魂不曾亲历,留给我的印象也是很深刻的,只是——我情绪平平地看着她,一帧一帧地往回分辨,上元节那天我见的人不少,这个老妇人我却没什么印象。 我抬了抬头,示意她说话,“何事?” 老妇上下看了我半晌,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蛊惑,慢慢悠悠地说道:“年轻人,老妇瞧你邪灵缠身,天门黯淡,近来大抵要诸事不顺,霉运连连。须在门前挂两个桃符,保佑你万事亨通吉星高照——”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 我听着她的话出神,苍老的声调温暾惑人却又烦闷枯燥,仿佛于桐喋喋不休的训诫,道,天下山五经,海内外八经,大荒四经,人神兽神无数,日月升落之地数不胜数,唯有天虞,无可触之。 第170章 “如何啊年轻人?”老妇讲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地诅咒了我一番便开始售卖她的物件,“瞧瞧我这,哪个神都有。你是镇宅,辟邪,祛恶,护身,保姻缘,或者也有还没刻的,也能卖。嫌老妇刻的丑,你想刻哪个刻哪个。” 我收了神,沉默着从摊子的桃符上看过去。 旁的摊子上各式各样的桃符上都画着相同的人,数来数去只有两个,要么画着神荼,要么画着郁垒。 人间大都是画这些,信人神,少有似琴川拜我,西部蛮人拜天,几乎不曾有人拜兽神、大荒诸神。 这老妇摊子上却是什么都有,甚至有我眼熟的神。 我看着试图打动我的老妇,相互注视了一阵,问道:“陆府怎么走?” 老妇希冀的神情僵了一下,瞬间变得淡然无味,“往东一直过了桥,再往南过两条街就是。” 我顺着往东的方向走,每家每户都挂着灯,想来陆府的灯早便很亮了。 我这时赶过去,兴许能看见屋主人和少年人挂灯时对望的场景。 我同陆昭戎经历的不算少,但我都没有切切实实参与进去,因而回忆起来显得历程既短暂又平淡,体悟起来并没有多么的刻骨铭心。 可事实上,对于多数人来看,我与他已然是同生共死过了。 我看似在向往人间,实则在游戏人间。 这也许,便是我从前那一回惨烈结局的原因。 老妇从身后叫住我:“你既然明白了,为何再要去到陆府门前?” 我停下脚步,回头朝来路看了一眼,静默片刻,答道:“我想再看一遍,把不该做的,不合理的再补一补,改一改。” 老妇缄默不言地回望我半晌,苍老的面容盛着过尽沧桑的疲态,眼中仿似凝聚了些什么,反而显得没那么浑浊了。只是她默默无言半晌,似是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见她没有要说的,便朝要去的方向去了。 桥头也挂着花灯,阑珊朦胧。 我从桥上过去。 心口处揪扯般的疼痛骤然侵袭进来,我下意识撑住旁边的东西,还未看清楚是何物,头脑一阵清明。 —— “发热?” 于铃疑惑不解的声音迷迷糊糊晃在耳边,混杂着铃铛声,致使我脑袋里嗡嗡作响。 “发热是作何?” 另一道清朗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回复她:“姑娘不必忧心,热病乃常见之疴,寒气入体所致。待我开一副方子喝上几日即可。” 这声音与前者对比之下显得干净沁心。 于铃道:“热病?你是说,他生了病?” 那声音答道:“正是。” 半晌没有回话,我脑袋嗡嗡着少有缓和,却听于铃猛然挑高了音调:“这位——大夫。你可知口舌之灶,是非之所?” 那声音轻嘶一声,言语间笑意收敛了不少,轻斥道:“你这姑娘!我既不收你银钱,不求名利,又怎会胡言糊弄你?此等病症,虽则伤体却也再常见不过,怎生是非?” 于铃道:“他不会生病。” 那人气笑了:“姑娘,这人之身,病之灶,病灾体祸于人而言再正常不过。这位公子衣衫污渍斑驳,褶皱凌乱,想必昨夜淋了好大雨,如此不爱惜身体,伤于风寒乃是必然。我虽是游方之医,却也不会拿病痛说笑,若姑娘不信,大可另寻高明。” 此人喋喋不休之际,我只觉他也逐渐吵闹起来,原先对比下生出的感官消散了些。我朝声音来远处看去,有些费力地掀了掀沉重的眼皮。 只是我方清醒,视线不甚清晰,只看见模糊一个身形,穿着青衫,背着一只药箱,像是随时便可跋涉。 于铃一时讲不清楚,便道:“照你所言,热病是个什么说法?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游方之医道:“伤寒阳毒,发热而渴,热盛而昏迷。此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昏迷这般久尚有脉搏,想必命不该绝,撑得住便可救。至于昏迷……我认为昏迷和沉睡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倒不必过多担忧。” 于铃声调里带上质疑,重复道:“没有太大差别?” 游方之医道:“正是如此。姑娘且听我细细讲。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在其中。恰如人白昼里劳作,夜间便必要休憩,正是身体消耗之后的补给。昏迷也是如此。身体受损,心神不能承受,人于自行修补损伤时便会避开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叫人稍祛意识。是以,若以偏盖全,则并无太大差别。” 我混混沌沌地收回目光,沉重缓慢地闭了下眼,尝试着张了张口,接话道:“有理。” “……” 二人收回争论的架势,齐齐转过来。 -------------------- 第81章 千千凡世,识破人情知纸薄 我沉默了片刻,平静地接受了方才那道沙哑到有些虚弱的音色是出自我口这件事。 从前不曾生过病,出口时未曾预料,现下只觉发热的感受很难捱。 似在我的脑袋上放了一整套的祭祀头冠,又将我整个身体浸在热汤里蒸着,不得摆脱。 这时于铃犹豫着朝我走过几步,大约是看我挣扎着要起身很是艰难,想搀扶两把。只不过铃铛声吵得我更难受,她便也没有过来。 我靠坐在床头,过高的温度下视线很不清晰,于是只能等着目光渐渐汇聚。 第171章 之后再去打量那个游方之医,他看起来便不是很年轻,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和历过山水的沉静。大概同于铃是一番巧遇,并未在锦城做何休整。 我放下心来,如今锦城的情况,任何一方也不能知道我的情况。何况这个人显然对一些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并且那番话……我收回视线。 实际上于桐封锁我神魂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当年心性,并不足以令我支撑历世之伤。 于桐此举虽是惩戒封锁,也算庇护,我并非不识好歹,故而虽时时不忿,我并不曾反抗。 “……于铃。”我收回目光,出声时又顿了一下——确保我的嗓子听起来还算正常,“几时了?” 于铃诡异地静默几息,声音莫名温和了许多:“才睡了两天,午时了。” 我便跟着诡异地静默了一瞬,却实在没有力气,视线稍转又是一片朦胧,于是也疲惫与她相争,道:“……让他开药。” 她有一阵没回应我。 我侧头看她,这时她便回答:“我知道了。” 两天了,今日是原定要启程的日子。虽并未讲清楚究竟是何时,但原本同昭戎闹得也不愉快,再耽搁了行程,他心里更不舒服。 于铃转身出门去,兴许是问人要纸笔。 我不觉着于铃是个会顾人的,天虞山从未有过与人寻常相处的教化,否则我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栽跟头。况且原先在山上,没有人会钻研如何像寻常人那样经受生老病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天地规律,受着便是。所以于铃并不认为这个所谓人间的医者能有何高见。 我目送她出去,朝游方之医点头致意,歉意道:“怠慢了。” 游方之医惊奇地瞧着我,似是从未见过我这般人物,忍不住上前来观察。 我安静等着他的结论。 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边沉思边摇头。 等到于铃进来,领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那人拿着纸笔,一脸茫然地跟在后面。我定着视线瞧了半晌,才稍有反应,道,于铃自然也是不会写字的。 她身后那人悄摸探头,好奇地四处看看,动作细微却明显。我怔了怔,原来人的情态哪怕看不清楚,其中意思也如此明了。 我沉默一瞬,提醒道:“按照礼仪,沏茶待客。把纸笔放下,出去。” 那人似是惊了一下,懵了一瞬后连声应下,几番弯腰告罪,满头大汗地退出去。 游方之医愣了一会,后知后觉地看了看我,行止谨慎了不少。 于是房中变得安静下来,游方之医稍稍作揖,安静地在桌边坐着。 不多时小厮敲门进来,放了一壶茶,一盘点心,小心翼翼地站在桌旁研墨。研磨了有一阵,游方之医念出来一味药,小厮仔仔细细地写着。 我靠在床柜上缓神,听闻清朗沉稳的声音抑扬顿挫念着,笔走纸面的沙响,笔势一停,我睁开眼。小厮恭恭敬敬地敬上茶,仔仔细细地吹干墨迹,又听大夫低声交代几句,踟蹰着朝我看过来。 我隐蔽地清了清嗓,“去熬药。” 小厮犹豫了一下,问:“熬好了,送到哪儿去?” 于铃接过话:“熬好了就行,你不必管,自有人取,去领大夫好生歇着。” 人又恭恭敬敬退下。 大约从未见过我,小厮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害怕和迷茫。 我沉默许久,看向于铃,“有几件事。” 于铃蹙了下眉,稍稍收敛神色,“你说。” 我撑着床柜折腾着翻下床坐在床沿,缓了一阵抬头看她,“神舍平日里有些不成规矩。” 于铃沉思了一阵,问:“你的意思?” 我招了招桌上的杯子,没能稳住,在桌上滚了一圈摔碎在地上,“昨日周府可有送人来?” “有。”于铃换了一只倒上一杯送过来,“漂亮小哥儿跟前不是有个漂亮小姑娘,他朋友家的小妹,总来这边。我私下里让她去办了。你要过问?” 她说的,应该是沈桑。 “她认得你?” “不知。我写在树叶上飞给她。” 我看着悬在跟前的茶杯,接过来润了润喉,道,前日提了,次日便办好,陆昭戎总是行事利落,“除她外,你……有看得入眼的人吗?” 她似怔了一下,遂又皱起眉头,有些不解:“总是跟着你的那个丫头就很好,怎么不用?” 我沉默片刻,解释道:“她与昭戎与周府有些龃龉,恐怕不能行事。” 于铃思索回忆半晌,不太确定道:“昨日,她也一并过来了。” 我心底忽颤了下,又迅速掩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她过来做什么?” 于铃并没觉出什么,回道:“她说那漂亮小哥儿让她过来,给你带了封信。后来跟漂亮小哥儿朋友的小妹拌了嘴,不欢而散了。” 是昭戎在示弱。 我心里很难过,由于不知该不该顺着他的意思而出现了一瞬的思路空白,纠葛许久还是压下去,说:“让她过来,你去南山脉或旁的几条山取几只小兽来。” 于铃顿了下,语气迟疑,“你做什么?” 我咳了两声,并不解释,只往她身上弹了两道印记,简短道:“避开大荒,吩咐于燕之去守着。” “神诏?另一个是什么?这是——”她似是不可置信,神色中闪过一抹异样,“灵山通印?” 第172章 我抬眸注视她。 于铃忽地抬头,神色郑重地看着我,细究之下竟有几分兴奋,隐忍半晌,规规矩矩行了一遍祝愿礼,道:“谨遵神祇。” “嗯。”我应道,又咳嗽了一下,“去吧,小心些。”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 我静静地发了会怔,然后提了提力气从床上起来,仔仔细细把被褥折叠起来,又仔细思索应当叠的还算好看,于是摸到桌前坐着,等黎红木过来。 “公子?” 黎红木惯常敲门后叫我一声,听我应了才推门进来。 她粗粗打量了一遍屋里,皱了下眉,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纸,“公子,陆少爷给您留的信。” ……留? 我伸手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又很好地掩饰过去,很自然地拿在手里。 “公子。”她有些迟疑地看着我,“方才,我……我见了于姑娘。” 我注视着信函上写的“亲启”二字,应道:“嗯,她说什么?” “也没什么。”她好似忽然放松下来,见我抬头看她,便解释道:“于姑娘叫我认一认她便离开了,我想着,公子是有要紧事吩咐吗?” 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略带忐忑地拆开信封。 她看我动作,识趣地不再开口。 我心中率先自我铺陈了一遍,然后才平和地读进去: 入眼依旧是颇有礼貌地问候,似乎每封信都是这般,有礼有仪。 他洋洋洒洒写了好大一篇,先是问我在别处住的好不好,接着仔细解释了为何提前启程,也没有半分怪我的意思。随后又言辞谨慎,向我说明当日不该对我言语攻讦,希望我不要一直避而不见云云。 我读着便渐渐有些怅然,道他早早猜到我只能过来神舍这边躲着,却不来寻我,只是小心翼翼维护着我们之间的关联,仿佛若非如此,我便会做出什么事来,丝毫不讲情面。 我怔怔瞧着结尾处的说明,仓促几句,潦草几笔:“渝州事变突然,情况不明,此一去路遥无期,恐凶多吉少。待我至城中与你去信,勿念。” 也不知是为了强调情景急迫,走得匆忙,还是为了撇开我去躲一躲心净。 只是原来,我在他心里是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吗。 但好在,不是什么更伤人的话。 我仔细将信纸叠整齐,重新装回信函里。假装我没有看过,也便假装我没有想些难过的。 黎红木紧跟着我动作,仿佛注意到我情绪有些变化,温声向我复述情况:“先前南术那边,从锦城调了很大一部分兵力,各家上交了大约三分有二,万不能再往下削。这一趟算陆少爷自己的,走得确实匆忙。”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陆府内里一下空了,高家昨日也传信问咱们何时去西部,说是一早便点了兵马。只等您了。” 我缓了缓心情,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她便继续同我说自己的看法:“公子,各大家剖开来算,蒋家手握重兵,陆少爷又收着南术的税,现交由沈家理着,高家此行如此积极,恐怕也存了靠牢公子的心思。只是锦城里不单只这几家,其余二三四等势力也有好些。原本他们也能效仿着前面抽空家底,可坏就坏在此时锦城空落,无人能牵制……” 她说到这停了一下,继而又道:“旁的倒没什么,这些叫周府自己去愁,只是,公子,高家于您一道,周府多少也要照拂些,往后我们回来紧接着便会提拔,陆府却——” 孤立无援。 难得她一口气讲这般繁琐,换作平日里,黎红木一言一行都是低眉顺目的温顺。 她绷得很紧,仿佛欲言又止,我从前不曾注意,如今仔细看着,也不知是否我病中生出来错觉,总看着,她实际上并未有多少担忧,只是提醒我。 或者,试探我。 我压下心头的迷惘,慢吞吞抬手倒了杯茶递给她,试图打乱此时的节奏,道:“我与于铃交代了,此事不必忧心。” 黎红木怔愣了一下,似有些不太适应地接过茶杯,“谢公子。” 她果然不再说话。 我垂眸思考着,一寸一寸去捋。 首先她在我身边,一直都是一个人,昭戎现如今并未像从前那样戒备她,却也不可能完全信任。我向来都是从她或者穆青这里获取信息,这也意味着我和陆昭戎的信息是同步的。 昭戎应当不会将各家上交了多少,税收由谁接手这种事,也透给她来同我讲。黎红木对于信息的掌控,好像超出了我的认知。 我又拿起信函犹豫着,昭戎应当,没有管束过她,只是防备她。她知道的这般清楚,想来还是借我之势,养了许多眼睛。 她想做什么? 真的这般巧,我和昭戎刚巧提起她,便叫我忽然多疑起来了吗? 还是,我从前掠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有些走神,觉着我分不清楚如何才是正确的了。 我从前总觉着,我并非看不明白,只是天虞亲缘情缘都淡薄,我不能理解,便懒得理会罢了。如今…… 我身体一阵一阵虚弱着,勉强支着额头撑在桌上。昭戎虽与我一毫一厘也要细究,却总是拎得清的,他……是个心思剔透的人。 可我好像,低估了杀亲之仇的分量。 黎红木是个温和却有力量的女子,黎家把她教得很好。当初在陆府,陆先生请兵压制我时她很敏锐,言辞犀利,正说明她内里是一个有锋芒的性格。 第173章 而这样的女子,面临血亲之仇敌却逐渐收敛愤恨,叫人稍卸心防,我混乱了片刻,一时不知算是她忘却了红尘,还是心性过于坚忍。 寻常人深陷囹圄,重重追杀之下,定不会再往危机跟前去凑。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她那时偏偏出现在祈福岛上,岛上秦府众人、陆昭戎都在。再多想一分,孤立无援的情境下,她究竟是如何上岛去的? ……也许在祈福岛上,她遇上我并非巧合。 我闭了闭眼,深重的思绪叫我头昏脑涨地,过分难受,到底也想不出,究竟是我多心了,还是她真正在计划着什么。 —— “公子?” 我被她声音惊了一下,倏而回神,只觉身体愈发滚烫起来,虚弱之下又咳了一阵,勉强止住才缓了口气。 黎红木愣了一下,忽有些迟疑,问道:“公子,您——您生病了?” 我“嗯”了一声,重新盘算着神舍的事,有气无力地应着,“已经熬了药。” 黎红木仔细打量着我的面色,屏息凝神地思索了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 我只听门扇开合一遍,昏昏沉沉睡了一小阵,紧接着门扇便又开合第二遍,又昏昏沉沉听见勺碗细微的碰撞声,于是抬眼看过去—— 黎红木正轻轻搅拌着汤药,似乎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她垂着头,仔细吹散了热气,忽而抬眼,猝不及防对上我的视线。 我安静地看了她半晌,缓缓闭上了眼。 只道,真是烧糊涂了。 无论如何,只凭她……恐怕尚早。 -------------------- 第82章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杯酒恋红尘 红木把汤药搅和了一阵递给我,目露关怀:“公子生了什么病?可严重?” 我接过碗,摇了摇头,问她:“你家里的孩子,昨日你见过吗?” 她愣怔了一下,试探性问:“我的,弟妹?” 我应了一句,端着药碗微抗拒地凝视了一阵汤药,随后一口气咽下去,抬头看她。 平时挺柔婉的人此刻显得有些呆傻,仿佛在仔细回忆什么,然后又恍然片刻,神态中忽然多出几分希冀。她语气隐隐有些颤抖,问道:“昨日?我不知。昨日确实听说神舍送来了些人,但是,但是我晚一步过来,并未得见——公子,是我阿弟阿妹他们?” 我看她一眼,昭戎替我问周府要人,不会将话讲得死板,周府对神舍有所表示也定不会显得小气。若我想的不错,此番应是几个娃娃都送了来。于是我把碗放在桌上,应道:“现下都在神舍住着,此去西部你不必跟着,正好留在舍里,我有事嘱咐你。” 她看我半晌,忽然红了眼眶。我一顿,正要揭过去这一茬,她竟起身在我跟前跪下,然后恭恭敬敬深拜下去,额头紧贴地面。良久,她出声:“多谢公子。”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又看她在地上跪着,低声叹了口气,道:“不妨。你起来吧。” 她便又拜下去,然后才直起身看着我,抹了抹泪,抽噎了一下,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我又一次沉默许久,其实这件事算起来,还是昭戎当初手下留情了些,几个孩子未曾遭难。不过我也说不出为他开脱的话,只是莫名觉得,她现下的眼泪比起以往都要真心实意些。 我道:“我想请你将神舍整顿一番,最好是上下一致,风气清正。” 她诺诺地点头,还是跪着,收了收情绪才问我:“那公子,咱们神舍的规矩怎么立,您要个什么样的?” 我摇了摇头,给自己添了茶:“我的地方,自要按天虞的规矩。待于铃回来自会行事,你不必操心。” 红木似乎有些震到了,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说不上来的慌忙,问道:“那,神舍里还进戏班子吗?” 我喝了茶压下苦涩的药味,抬头看了看她,道:“这是药圃单子的交换,不可毁约。” 她便悄悄松了口气,稍作思索,似乎有了想法,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公子放心去,红木定能办得妥帖。” 我笑了一下,她如今对自己这随侍丫头的身份倒是适应得好。倘若不思忖些别的,倒真有些忠心耿耿的模样。 她又踟蹰半晌,忧思难解般开口:“公子这般是打算撑着周府?可是陆二少爷那边,您放心得下吗?” 我皱了皱眉,从前不觉着有什么,多了一分心以后便有些抵触她提起昭戎,适应了半晌提醒道:“神舍有神舍的事做,与旁的无关。” 黎红木似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说起了旁的事:“穆青随我一同过来的,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公子要见他吗?” 我应了一声,她便把空碗带出去了。 陆昭戎替我考虑的很周全,把穆青留给我,我几乎便不必再过多准备些什么。 我见穆青的时候连同梅皖昀先生也过来了。我还在想他何时到的锦城,他便目中含着隐晦的打量,动作细微地点了点头。 他露出些微欣慰的神色来,笑道:“小公子瞧起来比先前稳重得多,想必思虑周全了不少。” 我一愣,也不知他是如何瞧出来的。 不过梅皖昀先生似乎很高兴,半点没瞧出我如今病恹恹的,在他眼里,我恐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少年。 第174章 思及此,我心下也轻松了些,回之一笑道:“先生谬赞。” 穆青似乎有些惊讶我对先生的随和,多看了他几眼,但也总记得交代清楚,说:“公子一早嘱咐了梅先生,到了锦城便来神舍等着。” 我安静了片刻。 昭戎放心不下我自己一个人,此次是我与他头一回分开。 也的确,对于在一些频繁算计着的人群里应对,我总是不及他的。 梅先生见我不说话又多打量了我几眼,大概在南术时得知过我的不同之处,未得到证实,如今总算有所发觉,有些奇异。 我思维发散许久,还是给了穆青回应:“他昨日,怎么样?” 穆青顿了一下,回说:“公子昨日看起来兴致不高。沈公子来过一回,没多久便离开了。” 我再次沉默。 从前我答应过他,往后生气不可对他不理不睬,我昨日昏迷,想必他心中有误会。原本陆昭戎便好像对感情事上有些胡思乱想,如今我没有回应,他心里应该很难过。 这般想着,我便又有些走神,一直盘算其他事的心思也偏了许多。 好在没多久我又勉强记起来,问梅皖昀:“先生可还记得,马车与飞行一事?” 梅先生愣了一下,似没料到我会忽然提起旁的事来,稍作反应才开始往回思索。 半晌后,他似是有所回忆,但又不是很确定,迟疑地看着我。 确实,我没有同梅先生探讨过很深入的话题,更何况我从前尚浅薄。当日他与我讲出行为何用马车而不飞行时也是随心所言,想来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我想,他们当日误打误撞解了一些麻烦事,应当会有很深的印象。 事实上,并非不入世,我便一无所知。只是天虞与人间站得角度不同,行事也大有不同。 我神色谦谨地注视着他,由衷希望他后面能够配合我,说:“先生,你应当没有听人提过我生长的地方。” 他迟疑地看着我,更有些疑虑的模样。 我并不理会,接着说:“当日我们说,智者往往创造价值,掌握权利者分配价值。但于此之上,常常有一部分人处在赋予价值的位置上,比如周鄂,比如昭戎。” 在我缓慢的语调里,梅皖昀的神情逐渐变得愕然,随后顺着我的话往下想了想,忽抬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这是明白了我说的,于是回应般点了点头。 他目光变得呆滞,看得出心神受了极大的震动。 他拧眉看着我似在往深处想,忽然间脸色苍白,似乎触及到了些深刻的东西,反而打碎了他以往的认知,早成了很大的混乱。 我叹了口气,等他缓和了好大一阵才放轻了声音说话:“我很希望西部此行,先生能忘记立场,随我意行事。” 在不虞山的教化里,创造者皆为“智者”,颇受人敬仰。而在人间,创造者往往是最下面挣扎的人。又因为人贪婪的本性,所以掌握权利的人在人间往往被称为剥削者。 但是造成这些状况的本质原因,实际上却是周鄂代表的这一部分人。 他们并没有赋予创造者者足以令人觉得珍贵的价值,以致创造者本身不认为自己有价值,从而被剥削者控制,生不出反抗之心。这也是为何昭戎说,被剥削之下毫无反抗的根本所在。 他们赋予了剥削者太多的价值,所以这些人才敢于去压制创造者。而今他们又想要收服创造者,必然会触及剥削者的利益。 试想,一个人践踏他人许久都被追捧,如今却要被令他如此的人放弃和抢夺,任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保护创造者,消耗利用世家,正是他们赋予创造者价值珍贵这一思想的过程。 只是太过艰难。 我看着梅皖昀最终化为了然与震憾的目光,再次叹了口气。 我最初同周鄂托梦,不是想叫他派人来寻我,也不是要赐予他什么物件。我只是想提醒他,以陈郕先前的形势,再不久便是分崩离析。一片土地的分崩离析,足以叫我有所感应。而彼时周鄂心里想得却是,以陈郕这般,问鼎天下。 而今已经有所变化,却仍然太过缓慢。 从前我说不出这些话,后来我并不太想说,现下我……想叫陆昭戎,轻松一些。 我对他们的弯弯绕绕不感兴趣,也看不透个中算计,我的职责只在于降下预示,赋予庇佑,聆听祈愿。我甚至不需要信徒,只需偶尔拨乱反正,作壁上观。 只是我如今明白了些真相,知晓于桐的一片苦心,也知晓人间与天虞为何不能互解,便不忍心看陆昭戎再受困其中。 我爱他。 我能为他做的很少,因为我不懂,也不会。我来到人间,就像他到天虞去无所事事一样,我事事都要仰仗他。还因为这些不能互解而无知无觉地伤害他,使他不能心安。我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他。 我甚至,没有想过稍有动用些什么他需要的东西。 梅先生脸色变换,神态复杂地向我点了下头。 我知他心中已有计较,只是现下还要去往西部,不宜过多探讨。 大概是喝了药的缘故,我身体滚烫的力度不知是轻了些还是更重了,很疲乏,于是便说:“先生可替我走一趟高家?晚些时候要启程,我想歇一歇。” 第175章 他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连礼仪也忘了,思虑重重地走出了门。 穆青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一时显得有些无措起来。 我难得见穆青这般,便笑道:“别愣着了。你去替我修书一封,遣人快马追着送去你家公子手里。” 穆青回神般停顿了一下,问道:“写什么?” 我小声清了清嗓子,嘱咐道:“我前日并非负气离去,只是身体不适,近来一直在生病,过于严重,怕他瞧见了心里不舒服。” 穆青傻傻地反应了一下,脱口而出:“啊?” 我:“……” 这孩子果真是,我原先一直以为他是很机警的人。 我叹了口气,叮嘱道:“你写,以你的口吻写。仔细与他解释,多加润色,只不要提是我讲给你的即可。” 穆青愣了一下,神色一瞬之间古怪起来。 仿佛对我有了新的认知,他极其隐晦地飞速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恢复了平常严肃认真的模样。 “是。” 我随意摆了摆手,没理他。 昭戎那个性子,如此一封信,定会反复思索他为何没有发现我病了。会觉得我病得当真是很严重所以才不告诉他之类的,这般想,便不会只顾着伤心去。 我见穆青离去的背影又恍惚了一下,随即心绪便沉寂下来。 我抬起手臂,怔怔地伸出手看着。 茶杯在在空中浮起来,再跌落在桌上,往复了几遍,我默默收回了手。 -------------------- 第83章 相思欲语谁,情浅人不知 我不打算等于铃。 她再快也不可能一两天来回,更何况她带着旁的再安顿一番,将神舍整顿一遍,又要不少时间。 周鄂为表看重,领着一干人前来相送,周芷也在他旁边。 周家几个姑娘也都在,沈桓和沈桑也瞧着我。蒋琼小公子抱着胳膊,一副懒洋洋的轻浮神态像极了蒋凤吟。 我侧坐在马背上慢悠悠走了几步,看前面意气飞扬的高家小公子行军号令。 梅皖昀先生勒马靠近我,低声询问:“小公子为何不到前面去?” 我抚着马背上的鬃毛,低垂着视线,道:“我们不是去征服西部的。” 梅先生愣了一下,扯着缰绳落后了我半步,没再说话。 我回头望向锦城的方向,远瞧着,青翠的绿色已经逐渐覆盖在城中。锦城上空的颜色依旧浑浊而复杂,乌泱泱一片兵甲立在城郊。 穆青背了一个大包袱,里面都是昭戎给我收拾好的东西,然后才是一个小包袱,装他自己的衣服和干粮一类。 我问梅先生:“高霖是独子?” 梅先生朝我点了点头。 我心道那得看顾好了,不然得结梁子。 高霖喊了几句行军前一贯的口号,接着行至我跟前,神色复杂地看了我半晌,抱拳道:“拜见上神。” 我应了一声,没理他,只是看着个个目不斜视的兵甲,有些游神。 我同高霖有些渊源。上元节那天他从街上打马而过,正巧撞上我。以至如今他见我时,多少有些心虚。 那时我同昭戎一起在街上,他叫我去给他买红豆饼,想到这我低头笑了笑,道,昭戎出行前想必也是如此。不过他比之高霖可能会说更少的话,温柔之下锋芒毕露。 若是我在场,恐怕又要看着他发怔犯傻。 我不至于会同个小娃娃一直计较,只是觉得这孩子着实张扬。 说句不好听的,同锦城一众公子们比起来,他多少有些不着调。怎么说领兵震慑一事也是颇为危险的一件事,高家派这么个小娃娃带兵去西部,有些不太合适。 我抬头,看见他正盯着我发愣。与我对上视线时他匆忙避开,掩饰般揉了揉鼻尖。 我皱了下眉,这高霖还是个孩子心性,于是提醒道:“有带行军的大夫吗?” 高霖仿似才回过神,“哦,带了。大夫都比较娇弱,坐马车先一步出发了。” 我顿了一下,看向穆青。 穆青点头。 我便放下心,想必先前给我看病的游方之医被他安排好了。 不知从琴川回锦时于桐送来的药草陆昭戎都放哪里去了,自打山上的鸟运送来我就没再见过。若是有白桕在,我不必如此麻烦。 高霖又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那个,上神。” 我又看过去。 高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我的腿,“您这么坐着不会摔倒吗?我们要走很长的路。” 身下的马朝他喷了口气,我笑了一下,安抚性地拍了拍马头,然后才抬起眼回他:“你试试就知道会不会摔倒。” 他又怔愣着看我。 我同他对视了会儿,也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于是移开视线,道:“出发吧。” 早些办好,我便从那边过去渝州,不管昭戎那边情势如何,我能去帮他。 我仔细摆弄好出门前特意戴在身上的玉佩,有些担心这个坐姿会不会对它有些不方便。 那是昭戎上元节送我的,不像昭戎总是把铃铛挂在脖子上,我平时不常带在身上。 我抬头时周鄂正看着我动作,我手里动作一停,极其自然地收回手。 我们隔的不远,但也不近,我思忖了一下,他应该看不清玉佩上的图案。 第176章 而且上元节那天我穿着整齐华贵,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戴了个什么玉佩,所以应当也认不出来。 周鄂抬头,朝我揖了一礼,扬声道:“恭送上神!” 我点了点头,又看了沈桑一眼。 她朝我眨了眨眼,一副俏皮的样子,骄傲地拍了拍胸口,然后比了个大拇指。 我知道,这是她猜出来我没带红木的原因,关于药圃和稍加注意红木动向的事情,她让我放心的意思。 沈桑是个心思玲珑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今年沈桑就要及笄了,不知沈桓会给她议个什么样的亲事。 希望我和昭戎能赶在她及笄回来。 我拍了拍马脖子,朝高霖的方向跟去。 按照于铃的速度,大概等我们到那边不久,她就能跟过来了。 高霖指挥自家兵甲很熟练,也派人去往前探路,研究地图。 倒没有很不稳重的样子,只是有些不够细心。 他常常在下令前看我,也不知是想问我的意见,还是试图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赞扬的意思。我坐着马走了一天,只觉腰酸背疼,对他的状况一概装作不知。 高霖这个性格,恐怕家里没少宠着惯着,下个命令也要求表扬的话,也难怪跋扈些。 我是一概不管的。梅先生常常过去指导他,偶尔也希望我去学一学。但我常常蹭于燕之的兵书看,对与那些已经耳濡目染很深了,并不感兴趣。 夜里扎营也很顺利,高霖带兵还是很有气派的,会派人去附近巡视,经验也是有的。 我可能是被陆昭戎好伺候地养刁了。以往树杈子也能躺一躺,现在坐了一天的马也疲惫得不行,只想有个软和的地方能躺一躺。思及此我又叹了口气,就着火光安静地看着手里的玉佩。 “你很喜欢这个玉佩啊?”高霖犹犹豫豫地坐在我旁边,串了一只打来的鸡架在火上,“我看你摆弄一天了。” 我下意识把玉佩收进手心里。 穆青眼尖地瞧见,快步过来把鸡拿走架在另一边的火堆上。 高霖眼神里透着不可思议,叫道:“那是我的鸡!” 穆青看他一眼,没理。 高霖顿时怒了,起身就要追过去。 但他又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想了什么,不服不忿地重新坐下去。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这回倒真心实意有些好笑,这情态,倒有些像于小鱼跟那只猫抢东西的时候。 高霖又怔怔地看着我,嗫嚅了一阵,安静地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我看着火堆时不时添一添柴,火光很明亮。 不像蜡烛,一点点的光。 如果昭戎在这里坐着,这样的火光会将他映照得更美。 “那个,你不会还在记恨我之前让你给马道歉吧?” 高霖忽然别扭地开口。 我诧异地回头看他,所以,他是来与我交好的? 想来是高家特意交代他的,难怪派个小孩子出来。 我轻笑了一下,实际上,我并不认为他是个会反省自己的人。更何况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了,如果不是我在锦城的地位使然,恐怕他都不会记得我。 我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玉佩,心想,如今昭戎不在,我沾染了他习惯的事情越发明显了。 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对于高霖的某些行为是感到不屑的。我叹了口气,原来我是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人。 高霖又盯着我发愣,然后自我找补什么似的转移到开头的话题:“你,你那个玉佩是什么?干什么老看它?” 我随手把它放在腿另一侧,遮住他的视线,说:“旁人送的。” 高霖神色古怪起来,“谁送人礼物送玉佩啊?不会是个女的吧?定情信物?” 我怔了一下。 高霖诡异地安静住了。 我转头看他。 高霖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我,我随口说说。” 我收回视线,没理他。 他又讷讷地问:“你不是神仙吗?收人家定情信物干什么?神仙,神仙不是活很久吗?” 我又转过头看他。 高霖怔怔地对上我的视线,悄无声息地住了口。 我默了默,问他:“你总看着我愣什么?” 没想到他忽然回过神,猛地跳起来,情绪激动地反驳我:“谁?谁看着你了!不要胡说!” 我沉默了一瞬,看着他脸上以惊人速度窜到脖子上去的红,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我忽然发觉,我对旁人情绪的变化敏锐了许多许多。 如果从前与昭戎相处时能这般,我想,我应该,不会让他生出太多不安全的感情来。 可惜,我恍惚想着,那时候我没有很主动地去挣脱于桐的咒术,所以错失了太多好好相处的机会。 “你、你在想什么?”高霖梗着脖子看我,脸上通红一片,“我告诉你啊饭可以乱吃,人不能乱想的!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回过神,静静地看他了一阵,说:“我希望你安静。” 高霖似乎噎了一下,半晌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我没理他。 这时穆青拿着烤好的鸡还给他,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交代道:“上神不见杀生。” 我默了一下,想来又是昭戎交代好他的。 其实也没有很严重。我不是那副空壳子于长玉,我年少时的有些反应我自己也觉得很丢人。虽然我现在也不是很喜欢,但至少适应力还是很强的。 第177章 高霖的反应被穆青打断,又听了他的话,显得十分窘迫,拿着那只鸡尴尬地站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好似感受到了我对他的不欢迎,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那你,吃什么?” 我无言片刻,说:“不必管我。” 他便手脚不自然地拿着鸡,讷讷道:“哦,哦,好。” 我看他走远了,解下玉佩看了一会儿,默默把它放在怀里收着。 后面几天高霖看我的目光很怪异。兴许是相互揭穿了对方的一些心思后有些不好面对,也兴许是觉得我生活上确实异于常人有些恐怖。总之,我清净了不少。 我可以接受陆昭戎的利用。但我实际上不太喜欢旁人对我抱有目的的接近,即使高霖看起来表现得很单纯。 因为通常这样的境况,一旦我不能回馈给旁人什么,等待我的不是抛弃,就是唾弃。我虽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但不代表我可以容忍。对神祇的蔑视,将会是灭顶之灾。 我不喜欢灭别人的顶,所以对这样的行为和起因都敬而远之。 当然,陆昭戎除外。 我摸了摸心口的玉佩,最终叹了口气。 我在伤害他的同时,他其实也在无形地伤害我。 只是我不明白,也意识不到。所以在我懂得的时候才会那般受到重创。 我终于明白,天虞山教他的子民无情无爱,是因为情爱本身是在互相打磨对方的过程中显露的。而这个过程,会使天虞失去它原本的意义。 比如我。 我已经失去了怜悯他人与公正评判的资格。因为我会无形中为陆昭戎而改变我怜悯的对象和评判的标准。此时此刻,我是偏颇的。 而我也在被打磨中受到了无法用外力治愈的心伤,很难说这种伤什么时候会痊愈,我没有类似经验。 我之所以没有在踏入人间的一开始就受到天道惩罚,是因为于桐给昭戎的铃铛里,有引雷和封锁的咒术。这层压制变相地成为一种保护我的壁垒,否则我很难安然无恙到现在。 伤愈以前,任何有危险性的人都不可以发现我的状态。 即使高霖看起来并不会威胁到我。 -------------------- 第84章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水暮云遮 梅皖昀先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几乎哪方面都涉及了些。 只是我不是很理解,他似乎常常与高家的人不对付。 我从马背上下来,远远看着梅先生去打水。到水源处时,他被两个结伴的人撞了一下。 他们并没有给梅先生道歉,反而还凶狠地骂了一句。 梅先生抬头看了看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头看了看我,继续去打水了。 两个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我,面面相觑了半晌,又看我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便匆匆推搡着对方离开了。 队列刚刚解散,所有人都在各自找地方搭营帐。我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过了阵,我从梅先生身上收回视线。 穆青把我的帐篷固定好,回头接过梅先生递来的水喝了几口,又准备牵我的马去饮水。 我伸手拦了他一下,叫他去弄自己的,拍了拍马脖子,让它跟着我走了。 水面清澈干净,水洼也很浅,我知道这时已经靠近西部地区了。 水光在傍晚夕阳的映衬下很漂亮。我抬头看了一会,想起从前昭戎纠结过的水和夕阳的问题,不禁有些恍惚。 我转身拍了拍马鬃毛上沾染了一路的尘土,又有些惆怅,想,不知道昭戎有没有在路上或者水边这么想过我。 应该是没有的吧。他一向做什么就是做什么,不会过于分神。 渝州和锦城的距离比起西部要近很多,他比我们出发还早一天,这时应该早到目的地了。 我从怀里摸出玉佩来,想到他总是脸面薄不经逗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恼羞成怒叫我的全名,意图威胁。我摇头笑了一阵,拽着马往回走。 高霖站在水边不远处看着我——一路以来他都这样看着我,他似乎很喜欢这么看着我。 见我看他,他又迅速收回视线,转身去拍自己的马,给它拍鬃毛的尘土。 我想了想,牵着马过去跟他打招呼,问:“你的字是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顺着马的鬃毛,“还没取字,你叫我高霖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问:“高霖。梅皖昀先生对你不好吗?” 他似乎顿了一下,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我沉默了一下,可能他并不知情,于是说:“你的下属,很不规矩。” 高霖顿时瞪大了眼,一下咋呼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叫很不规矩?” 我头疼地皱了下眉,原本我生病,一路上也很疲惫,便说:“你自己去问吧。” 高霖瞪了我半晌,咋咋呼呼地回去捞了个人问。 于是一片鸡飞狗跳。 我颇为无奈地牵着马回去了。 穆青在搭自己的帐篷,回头看了看我,说:“高家小公子脾性很大,那几个人恐怕少不了一顿打。回头他们还得刁难梅公子,公子何必多此一举?” 我沉默了一下,问:“为何?” 穆青看了看那边乱哄哄的场景,解释说:“梅公子是文人,懂礼。他们都是粗人,见不惯梅公子总是亲近自家主子。” 第178章 我皱了下眉,不知道说什么。 有所擅长的人常常会觉得旁人在这一方面很浅薄,他们觉得一个不会武艺的人可能不太懂得带兵。 我理解。但我不太接受他们对于梅先生的排挤。而且梅先生也没有要带他们,只是常常指导高霖,这有什么不满的呢?高霖本身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我沉默了一会,说:“你明日带着梅先生先一步去西部,提前散布我的消息。” 穆青怔了一下,有些犹豫,“您自己一个人?” 我摇了摇头,这一路病情也没有加重,只是一直不能回转。我也不会自己乱折腾,不会如何。 游牧一族既崇尚天道,便比较信一些怪力乱神。我在南术见识过文人在煽动人心上的厉害,由梅先生前去散播传言,等我到了,事情也就变得很简单。 到时对游牧之族进行游说,再恰当地表现出“神力”,或举行一些祭祀,不必刻意去做什么,他们自己就相信陈郕受上天庇佑。 只是……我有些奇怪。 据周鄂描述,游牧之族善马,性野,性格暴戾,可能是受了挑拨所以频频有些扰边。 听起来没有问题。周鄂也是为了清空锦城削弱世家,这个思路也很清晰。 南术由蒋辛镇守,也是从锦城带了很大一波兵力,这也没有错。 但我确实是感觉很奇怪,只是说不上来。 就是很奇怪,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我仔细想了想,对穆青说:“我一个人没有问题,你们先去,尽快行事。我会让高霖加快速度过去。” 穆青愣了一下,然后犹豫了片刻,问:“发生什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我的感觉。” 他一下子严肃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他离去的背影恍惚了一下,竟觉得他转身的动作很像陆昭戎。 心底突然慌张起来,我忍不住叫他一声:“穆青!” 他疑惑地回头,然后转身,“公子?”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于是停顿了半晌,问道:“你去哪里?”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我:“属下去提前准备一下。” 我迟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穆青很聪明,或者,昭戎手底下的人,都很聪明。 第二日,穆青和梅先生快马加鞭地走了,我身边一下冷清下来。 这使我有些阵阵发懵,连同脑袋上的眩晕感也忽然加重。 高霖见我迟迟不收帐篷,迟疑着过来问我:“你怎么了?” 我视线模糊了一瞬,眯着眼辨认了许久才看出来是他,于是命令道:“加快行军速度。” 高霖顿了一下,说:“好。但是,你把东西收一下?” 我摇了摇头,有些烦躁,“我不会。” 高霖噎了一下,嘀嘀咕咕地动手收拾去了。 于是又紧接着赶了将近十天的路,风尘仆仆地到了西部边界,兵队驻扎下来。 我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预示着什么,因为我现在无法判断我的预示究竟是和陈郕有关,还是和陆昭戎有关,这导致我很慌张。 如果是陈郕有关,就算会失去些土地政权,那也无伤大雅。我已经叫于铃行动了,西部的事也相对很轻松,很快,我就能帮助陆昭戎迅速改变内部结构,给他想要的发展方向。届时收复失地我也……也可以让它变得很容易。 但如果是陆昭戎,我不知道会怎样。 更让我慌张的是,我拥有了未知的东西。 我看不清了。 西部没有很强劲的世家族群,除了最近受扰有些混乱,并没有很大的问题。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开始有大片“神灵”类似的流言了。我配合着流言制造了一些怪象,流言便如预期般疯狂滋长。几乎一夜之间,整个西部刮起了怪力乱神的风。 春末的草原水地冰雪混合,甚至比梳妆用的铜镜还清澈。 我站在广阔的天地之间,看微末的草从雪地里钻出来一个尖,连成一片一片斑驳的青色。 行军队伍解放灵魂般策马在原野飞驰,一片欢呼和吹口哨的声音。 我在一片自由放任的环境里恍惚了一瞬,仿佛看见陆昭戎俯身策马扬鞭地朝我奔腾而来——满身的张扬和狂野。 马蹄踢踏在草地上的薄雪和水洼里,飞溅起碎冰般美丽晶莹的水珠和雪沫,我想,如果——如果他在这里,他会成为风。 马蹄高扬,长鸣声嘶哑而惊动人心,我愣怔地看着马蹄踢踏落下,露出高霖张扬的眉眼,情绪里清晰地划过一道失魂落魄。 我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这般清晰明了地认识到这个词: 失魂落魄。 原来是这个意思。 高霖伸手在我眼前招了招,酣畅淋漓地笑道:“上神,想什么呢?”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沉默地摇了摇头。 高霖表情忽而僵了一下,扯着缰绳上前几步,弯腰仔细地看了看我,震惊地瞪大眼,“你?” 我闻声看向他,安静地等着他开口,没有说话。 高霖匆匆翻下马,脚下绊了一跤,险些摔在地上。 我见他还要一会,便转身往回走。 他快步追上来,忽然扯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过去,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的眼睛,直愣愣道:“你!” 第179章 “你哭什么?” —— 我怔怔地抬手摸我的眼睛。 赤金色的液体在我手指上。 我恍惚着抚了抚心口放置玉佩的位置,沉默地摇了摇头,挣脱开他的手,离开了原地。 我想他了。 好想好想。 高霖领着兵队击退了几次流寇。战局并不大,几乎都是趁乱兴起的民众,没有什么抵抗力。 我没见有类似战争的迹象,便配合流言选中了能够掌管西部的家族,并给周鄂传了信,说明情况。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梅先生真的很厉害。几乎没有多久,游牧一族不同的部落都开始朝军队驻扎地聚集。 他们试图靠近我,但只能远远地观望着我。 我安静地站在独属于我的大帐篷门口,仰头望着东南方位。 那里黑气厚重浓郁,又有紫气隐约弥漫,那里面,有我想见的人。 高霖与穆青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我,梅先生谨慎仔细地布置着祭祀事宜。 紧接着,于铃到了。 我听见铃铛的声音,远远地转过目光,然后听到一片恐慌的声音——那是一只鹿蜀。 她侧坐在南山脉的鹿蜀身上,遥遥地朝我招手。于是兵甲陈列,刀剑摩擦相向着她。鹿蜀悠扬地啼鸣声响起,如遥远的歌声,无形的波浪层层荡开了一切戾气。 南山经曰:“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我终于撑不住,连番咳嗽起来,咳了满手的血。 于铃将手指放在口中,清脆悦耳的口哨在空旷的草原上仿佛荡着缥缈的回音,于是柔软的猫叫就迎合起来。恍惚间我以为,她是把天虞上的那只猫带来了。 我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推开穆青紧张搀扶的手,步履缓慢地朝于铃的方向走过去。 西次三经曰:“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猫猫,可以御凶。” 鹿蜀在我身前俯跪下,于铃从它背上跳下来,我手掌颤抖着抚摸天狗低垂的脑袋,随即仰头静静地凝望着上空。 天色风云变换。 一片云从金阳跟前流转过去,天光乍泄。 我无声地启唇,对天说:“你会输。” -------------------- 第85章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层层厚重的云忽然聚拢过去,转瞬间盖住了明亮的光线。 紧接着草原上刮起了大风,草地上的薄雪被掀开,无声无息被揉成碎末。马群恐慌不安地胡乱踢踏着,惊恐的嘶鸣令人不安。 忽然间天色阴沉下来,乌云遮天蔽日,云层里隐约有雷电闪烁。 于铃脸色变了变,转头看我,问:“你做了什么?” 我在重压下咳了几声,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做什么,如果言语挑衅也算,那它未免太谨慎了些。 它是安排了什么,所以如此警惕着我。 周鄂为了削弱世家清空了锦城,我们都不在,他提拔些别的人上去。然后我安排散布了传言,这个传言会从西部开始逐渐弥漫在整个陈郕。 于铃已经按我说的做好了,我虽然还没问,但是我知道,很快陈郕都会以信奉我为核心。受到阻力没关系,我说周鄂是对的,那么周鄂就得是对的。 如此,逐渐形成一统局面和至高政权,变得很简单。如果它是在警惕这个…… 我愣了一下。 “游牧之族善马,性野,尤其性格暴戾,易受人挑拨。原本同我陈互不侵犯,近日来却频频有扰边民,恐生变故。” 这是周鄂讲的原话。 我没有觉得有问题,理所当然地以为,游牧之族可能是受了挑拨才侵扰边境。但实际上周鄂并没有这么说。 我忽然发现,他并没有表明这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 原来我先前觉得奇怪是在这里。 怎么说。陆昭戎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对周鄂很警惕,这说明周鄂也同样是一个很敏锐的人。 既然如此,他应该是明白这样讲会给人造成误会。那么游牧之族性格暴戾,和易受人挑拨这两个特点,他是刻意放在一起的。 他在暗示我游牧之族受了挑拨吗? 他为什么要暗示我? 我看着阴沉沉的天色,思忖着这里面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否则它不会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郕北面是北蓟,南面是南郓,东面是邰越,西面是游牧之族,各个方位中间夹着陈郕,几乎四方每个国家都相隔万里。这里面,究竟谁能越过陈郕来挑拨另一个? ——我忽然间怔住了。 周鄂可能,不是在暗示我。 我呆呆地想,这里面不论是谁能够越过陈郕来挑拨,周鄂也已经把这件事说出来了。所以他其实是在说,他知道。 他是在威胁我。 从我踏进琴川起他知道,我和陆昭戎回锦城他也知道。我一个人待在陆府,陆府意图对我用兵,那么大的动静,以及那时候锦城私底下都在传言陆昭戎金屋藏娇,他都知道。 他知道昭戎对我的情意,但并没有揭穿。他也料到在折花楼上必定留不住我,但却任由我跟着昭戎去南术。他在警示我,让我最好安安分分地替他办事,因为他知道从陈郕地界上掠过去的每一条信息。 第180章 他在利用陆昭戎,也在,利用我。 我跟着昭戎去了南术,解了南术危机,旁人都惊住了,他却不痛不痒。甚至他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过问的印象,装作一切都如我所想的那般。 然后他困住陆昭戎,让他不停地去做麻烦的事情。他知道我会跟着他。 我皱了下眉,觉得这不合逻辑。 周鄂在锦城从未有过什么太过直接的动作,又怎么会知道? 我顿了一下,想到上元节那天。 周鄂身边好像有一个人比昭戎的地位还高些,叫……周芷? 我怔住了,道,她姓周? 我愣愣地将她带进去,然后前后顺了一遍,接着忽然间合理了。 也许那是周鄂的信息收集箱。他定在锦城,从周芷那里一直获取信息。 难怪周芷的位置那么靠前,可是几乎从不见她的存在感。她可能是背地里替周鄂收集信息。 因为周鄂光明正大地把周芷提到明面上,所以没有人仔细探究过周芷究竟是都干什么。所以也没有人想过周鄂究竟为什么知道的很多,好像深不可测。 这种压迫和神秘带来的恐惧,逼迫所有人低头。 这样想,游牧之族的事对我来说很容易,那么渝州的事一定很棘手。 我心悸了一瞬,回想起陆昭戎信里讲的凶多吉少来。 他……他当真是有危险?! 我心里一下混乱起来——那天我洋洋得意地提醒周鄂周家姊妹要嫁他臣不嫁权臣,难怪他愣住,周鄂早就知道! 他就是故意那样,叫我跑去承诺他一些事,叫我站在与陆昭戎对立的那一边。然后控制着陆昭戎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若是明面上被他发现了,他便借机打击剥夺陆昭戎的权利,若没有发现,他便继续表现出对陆昭戎的格外优待和信任,叫陆昭戎做更棘手的事情。如果顺手,还能离间我和昭戎。 他是装出来的距离,叫我以为他离我很远,他也是无可奈何,叫我以为我可以独善其身,然后叫我——替他一统陈郕,甚至,一统东西南北! 我眼前一阵恍惚,原来我早就是旁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他根本不敬神明,他只是觉得他有神助,便正好提醒我一句,叫我早些去救陆昭戎。 云层里的雷电蓦然劈下一道光,阴沉的天色霎时亮了一半。 我转瞬间清醒,一把抓住于铃的胳膊,由于语无伦次又接连咳了好几下,然后才清楚地说出这句话:“……我去渝州,我要去渝州!” 于铃被我抓得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皱着眉反驳:“不行。” 我只觉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强硬道:“有什么我们回头传信说,若有急事,你自己拿主意,我不怪你。” 言罢我不再管于铃的反应,迅速翻身靠在天狗背上,催促它:“快走,去渝州。” 一众人都被吓坏了,大风扯拽着头发和衣裳,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地站在原地,呆呆愣愣地一动不动。 我又咳嗽了一下,咳嗽声淹没在风里。 我混乱着回头看了一眼,天狗的速度使大片草原和风都瞬息掠在身后。 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若我晚到一步,陆昭戎也许——我闭了闭眼,心跳声里全是恐惧。 —— 天狗的速度极快,日夜不停几乎几日时间便到渝州附近。 隔着老远,我嗅到一股浓郁到腥臭的血气,连着被呛了好几口。 看来渝州城外已经打起来了。 天狗日以夜继赶路早就狂躁不已,血腥气会激发天狗的凶性,我迅速勒令天狗停下,自己一个人朝渝州城内奔去。 在琴川的时候昭戎说过,邰越内部还乱着,所以这次打过来的应该还是南郓。渝州左右就是琴川和南术,这么久,秦满应该重新组织好了兵力吧,他有没有派人来援助? 或者蒋辛,蒋辛在南术守着,西陵家擅兵,或者淳于家将功折罪,都行。他手里有很多兵,一定有援兵的吧? 渝州城外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虚影,吵闹的环境骤然寂静了一瞬。 我绊了一跤,看见城外黑灰的烟雾和冲天的火光,一阵劲风带着压迫感迅速向四周蔓延——我被庞大的压迫力冲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天狗咆哮一声,迅速朝我的方向冲跑。 我扶着一旁抽条的树干站起来,愣愣地朝虚影看过去。 那是—— 一个巨大的我。 我忽然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地朝着虚影的方向跑,然后极其不稳定地往那边瞬移,然后再跑。 这个时候我万分后悔为什么没有在西部那边就好好看大夫吃药,兴许这阵就好了,力量不会那么不稳定。我那个时候为什么偏要神思不属地想东想西,不干些正经事呢。 我拿手擦掉唇边的血,竭尽全力才跑到城外去—— 城外正陷入在巨大的混乱。南郓派来的军队几乎以倾轧之势在攻城,血珠飞溅且刀兵密集,一片狭小的城门之地全是人。 我脚下再次绊了一跤,无声无息地对上一具尸体的眼睛,浑身僵了一下,匆匆朝虚影逐渐消失的地方跑过去。 南郓的将领站得很高,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概是举旗指挥的地方。 只是对方正举着一架长弓,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个虚影,看起来很是惊愕。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一个被血色浸染的身影正呆怔地仰着头,脚下落着一只孤零零的利箭。 第181章 我压抑地咳了两下,迅速朝南郓将领站的地方伸手。 ——风势霎时上涨。 天狗顺着我伸手的方向嘶吼一声,迅猛而凶狠地扑过去。 血色身影蓦然回头,目光匆匆穿过混乱不止的战场,迅速锁定在我身上——我看见他提着剑,目光呆怔又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他身后的虚影在风势下缓慢凝实,赤金色的光芒流转,紧接着,虚影仿照南郓将领搭箭拉弓的姿势,一箭——穿破敌方整个阵型。 整个战场刹那间寂静。 一时哀嚎四起,兵荒马乱。 生命大片消逝。 天狗在战场上凶性大发,尖锐的鸣叫回荡在哀嚎之间。 敌方撤退的喊声里混合着天狗尖锐的吼叫,我脚下踉跄了几步,昏昏沉沉地抬眸朝血色身影看过去,仔细辨认。 当风轻缓吹拂过他脏乱的衣摆,我走近他,看见他透着痴迷和混乱思绪的眼睛。于是我确认,那是陆昭戎。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袭进我的心,我难以遏制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却无论如何无法将满是鲜血的手放在他脸上。 我愣了许久,忽然意识到,我杀了人。 -------------------- 第86章 只恨神明坐高台,不敢惹尘埃 —— 陆昭戎以为自己难逃一死。 冷箭破空而来射向他的时候,天边已经翻起了一线鱼肚白,周遭环境非常的混乱。 他并没有在最开始注意到这一箭。 等他注意到的时候,那箭已经近在眼前了。 只是这个时候胸前的铃铛发出剧烈的震动,巨大的压迫力转瞬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随即是温柔的一阵清风,“叮”地一声,利箭轻巧落地。 陆昭戎被忽然袭来的熟悉感恍了一下,回过头看见地上的箭,下意识四处看了一眼。 于长玉没在。 陆昭戎恍惚回想到于长玉抓着他的手往白玉铃铛上滴血的场面,又想到有一次他问于长玉有危险怎么办,于长玉说:“摇铃铛。” 巨大的虚影以绝对保护的姿态站在他背后,不分敌我地将他周围一整圈的人震飞出去,生死不明。 周围人惊恐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截。他仰头瞧见一片天青色的淡影在风中隐约晃动。 陆昭戎怔了一下,有些愣神。 虚影在整片战场上覆盖了半个天空那样大,此时满怀压迫性地看着那个将利箭射向他的人。 陆昭戎怔怔地摸上胸口挂铃铛的位置,手心被铃铛的震动震得发麻。 随着所有人对他警惕地保持了距离,虚影渐渐淡了下去。 所有人都非常清楚,等虚影消失,他仍然会在战场的消磨中死去。 于是他放下手,不肯释怀地仰头看着。 他不想死。 临出发前他和所有人都告了别,他的朋友,他的亲人,甚至连没多少交情的其他世家也纷纷表示了唏嘘。唯独这个人,没有好好和他说几句话。 他想,至少,让他再见于长玉一面。 —— 然后风声逐渐变得很大。 虚影在即将消散时忽然逐渐缓慢地清晰起来,天青色的衣裳如一片云在眼前。 抬袖间,一阵山河辽阔之势,大气磅礴。 随即凄厉的猫叫声穿过厮杀,陆昭戎骤然回神,瞧见虚影挽弓如满月,赤金色的箭光流转,势如破竹般离弦冲进敌方阵营——直穿出一条空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铃铛忽然由剧烈的震动转变为剧烈的响动。 于是陆昭戎浑身僵了一阵,不可置信般回头。 ——视线里窜出一只凶猛的异兽,伴随着凄惨的哀嚎和异兽诡异的吼叫,于长玉风轻云淡地伸出手,带起一阵狂风。 仿佛他身后涌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地聚集在一座城池前,不容侵犯地朝来敌喊杀而去。 天神降临。 陆昭戎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形容,天神降临,原来真的不是信奉者在盲目胡说的骗术。 他又一次拯救他于生死边缘,站在他身后,成为他不可动摇的屏障。 陆昭戎心底震颤,于长玉此刻像一柄利刃,叫他想冲过人群去拥抱他,亲吻他,哪怕利刃当胸穿过。 他脚下挪了半步却又停住,怔怔地想,他此刻满身脏污,上神一定不喜欢。 于是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于长玉,看他步履蹒跚却坚定不移地朝他走过来,心头浮现一阵不可思议的恍惚。 陆昭戎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得,好像他错过了于长玉什么。 他茫然中毫无逻辑地想,虽然,他们吵架了还没和好,虽然,他写了信道歉,虽然于长玉出现在这里,但是——但是他觉得自己——刚才也算是在许愿吗?一下子就成真了吗? 陆昭戎怔怔地看着于长玉的眼睛。 那双总是如深林雾霭般深邃的眼睛此刻氤氲着赤金色的水光,宁和的情绪变得动荡,仿佛盛满了惶恐和失而复得的惊喜,使得纯粹浓厚的神性一下变得复杂斑驳起来。 于长玉缓慢犹豫地抬起手想去触摸他,指尖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陆昭戎心底转瞬掀起惊涛巨浪,在于长玉迟迟不肯回转的情绪里震动了许久,傻傻地问道: “你——你怎么来了?” 第182章 于长玉忽地闭上眼,手掌霎时落下去,半晌不曾睁开眼。 陆昭戎愣愣地。 也不知自己为何此时犯了傻,也不知怎么开口再能把氛围补救回来,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一张口,竟然无言。 于长玉忽然伸手,把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陆昭戎僵着身子发愣,茫然间手脚不知何处安放。 许是他许久不回应,于长玉最终又放开他。 陆昭戎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重新变得淡然,宁和。 平静而深邃。 陆昭戎心情再次犹如石破天惊,赫然明了了于长玉的情深义重。只道他原来,不是众生平等的浑不在意,而是,而是——他猛地扑向于长玉,视线里骤然模糊一片,带着万分的悔恨和歉疚哽咽着,一张口却想让于长玉能心疼他,说:“长玉,我害怕。” 于长玉一下显得手足无措起来,动作生疏地拍着他的背,“不会有事,我在。” 陆昭戎心里钻心刺骨地疼。于长玉是神啊,他不能有自己的情绪和私心,他不可以表现出对谁看重。不能有偏袒的行径,不能有不满不能有喜欢,这般,这般痛苦!可是他以往都是怎样埋怨他,怎样……怎样逼迫他! 怎么能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怎么能猜疑他,怎么能试探他?于长玉明明,是这世上最最纯粹深情的人,他怎么能那般对待他?陆昭戎,你真是—— “别哭,昭戎,别哭。”于长玉语气里透出些无措来,“是我的错,我来晚了,下次不会了。” 陆昭戎迅速擦了擦脸,然后退后一步低着头,假装确确实实被吓到了的样子,于长玉手忙脚乱地想碰一碰他,他的视线却落在于长玉衣袖和手的血迹上,眼泪一滴一滴掉着。 他想,于长玉生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他也没有发现,还忍不住说了刺人的话气他,还要劳烦他大老远跑过来。他连一点事也办不好,还连累长玉跟他一起来这边遭罪,他真是很差劲。 于长玉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不由自主放低了:“昭戎,不要胡思乱想,已经没有事了,他们都撤兵了,我们可以追上去给你出气,好不好?” 陆昭戎抹了抹脸,低声道:“不追了,我打不过。” 于长玉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说:“像个孩子。” 陆昭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心里觉得这是在于长玉跟前最丢人的一回,一句话也不肯说。 于长玉朝着南郓撤兵的方向看,眉头微皱了下,手臂迅速抬了抬,手掌转而下压。巨大的虚影缓缓开口,做出张开双臂的动作。虚影的声音带着威严与神圣,吟唱的歌谣如波纹般扩散开,使人心神一荡,自觉停下一切戾气与杀戮。 异兽追击的身影瞬时刹住往回返。 陆昭戎心头跳了一下,那东西的叫声尖锐刺耳,叫陆昭戎瞬时从吟唱声里抽出,头皮一紧,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异兽奔到近前,呲牙咧嘴地朝他弓起身体,于长玉挥袖散去天上的虚影,严厉地注视着那只发狂的异兽。 等它静下来,于长玉道:“天狗。” 陆昭戎愣了一下,“狗?” 于长玉笑了一下,眉目霎时柔和起来,解释道:“它的名字,天狗。” 陆昭戎看着他笑的模样怔了怔,觉得于长玉看起来,比起从前添了几分人情味。 天狗似乎不喜欢他看于长玉的目光,威胁性地冲他低吼了一声。 陆昭戎回过神,饶有兴致地好奇道:“它怎么叫起来像猫?” “是有些像。”于长玉扯住他往后站了站,平静地看了那狗一眼,“远些,西山脉上的小兽很凶。” 陆昭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只凶兽,很大一只,刚才在战场上也凶狠异常,看着很是骇人。 “小兽?”陆昭戎下意识嘀咕了一句,“它小吗?” 于长玉又笑了起来,无奈般摇了摇头,“你别惹它,它听得懂。” 陆昭戎下意识和那狗对了一眼,从它眼里瞧出些敌意。 许是于长玉在一旁看着的缘故,那只凶兽此时趴卧在地上做出休憩的姿态,只是眼睛依旧随着他转动的目光警惕着。 它看起来形状像狸,只是比狸大得太多了,脑袋上的毛发都是白色的,看起来很柔软。山狸的长相都很漂亮,只是个头很大,有些像瘦弱的豹子,而且毛发很粗犷,但和猫都是同宗同源的动物。 陆昭戎想起天虞山上那只长毛白猫,思忖着于长玉应当不是会喜欢猫的性格,但好像类似动物的长相确实要更精致一些。 他转头看了看于长玉,忽然怔住了。 ——方才不曾注意到,此时看过去,于长玉竟有些虚弱到透出苍白来。哪怕他仍旧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模样,他还是觉得看着很虚弱,像遭受了重创。 于长玉冷不防咳嗽了两声,咳得他心里一紧,下意识近前抚住他的背。 这一下叫陆昭戎惊住了。 于长玉的身体,滚烫到连衣裳也隔不住。 他心里一下慌起来,紧盯着于长玉透着苍白的脸色,慌忙问:“我听穆青说你病得很严重,怎么样了?当初从山上带下来的草药我悄悄留了些,这次都带来了,要不要看看?” 于长玉沉默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第183章 陆昭戎愣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紧张地看着他。 于长玉又沉默了一阵,似乎在避而不答和稍作解释间抉择了一瞬,最后看了看他,还是说:“只能慢慢养,防着再受伤就好。我从锦城带了一个大夫,过阵子于铃会带他过来。” 陆昭戎愣怔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逐渐缓和过来,思绪清醒了些。 这里面恐怕又有什么事情,长玉不愿告诉他。 于是他安静了片刻,扯了扯长玉的袖子,岔开话题:“这个狗,平时都有什么习惯吗?” “打架。辟邪。”于长玉果然顺着他避开了上个话题,低垂着视线回忆,“它吃……什么都吃,喜欢吃蛇。” 陆昭戎默然片刻,心道看长玉这敷衍的样子,也知道这狗在他那儿讨不到什么好处。 于长玉通常不会喜欢动粗,也不像会养宠物的人,这样带在身边,吃什么喝什么,要不要偶尔遛个弯之类的,恐怕他也没有注意过。 不过天虞在南山脉,这东西却是西山脉的,照顾不好恐怕两山会生嫌隙。 他看了于长玉一眼,道,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于长玉忽然语调平淡地同他提了一句,“你应该能用得到。” 陆昭戎怔住了。 他从于长玉的话里悄然读出另一层更令人悸动的意思: 这个暴躁无用的家伙,它可以保护你。 然后他看见于长玉淡然地朝凶兽招了招手,身形踉跄了一下,继而又平静地缓和了一阵,四平八稳地站着。 那只狗凶恶地朝陆昭戎喷气,毛发一根一根立起来,龇牙咧嘴地表示对陆昭戎的抗拒。 陆昭戎没管它,只是转身整肃士气,收兵打扫战场,一通忙活。 凶兽最终在神威之下呜呜咽咽地压低身体趴在地上,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于长玉扣了下他的腰,带着他翻到天狗背上去。 陆昭戎回头望了望残局,又转头看向靠着他缓神的于长玉,隐约有些不安。 他回想起南术时于铃对于长玉的警告,忍不住多嘴问他:“这次,会有天罚吗?” 于长玉闭着眼,眼睫颤动了一瞬,缓慢睁开。他似叹了口气,目光向远处伸展着,语调平淡地说:“有。但不是我。” 陆昭戎顿了一下,不是罚他。 于长玉闹出这么大动静,还从西山脉拎出来这么大一只凶兽,大概已经坏了许多规矩,却不罚他。他垂着眼想了一阵,只能想到于铃。 不过……他觉得于铃的存在感一直不是很强。 他迟疑了一瞬,问:“她会有危险吗?” 于长玉抬眸看了他一眼,转身挂在他身上,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陆昭戎愣了一下,心知他不愿再提,于是沉默着顺了顺于长玉的头发,不再问了。 阳光逐渐穿透云雾,金色的光线铺洒向大地,一切仿佛刚刚苏醒,静谧而美好。 战场上的残兵疲惫地仰头看着,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清晨了。 薄雾如轻纱般飘浮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于长玉难捱地轻皱着眉。 陆昭戎恍惚一瞬,忽然想起初见于长玉的那天,从天虞山到渝州,匆匆两年过去了。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 -------------------- # 3从惊蛰到霜降 第87章 幸得识卿东风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清晓的光带着一切从头开始的透亮,天狗的步伐沉稳,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城内走。 异兽在血腥气的残余下显出隐隐的躁动,仿佛每一步都震撼天地。 于长玉安静地靠着他,被阳光照射时眉头轻皱,淡漠地抬起眼,带着穿越整片断壁残垣的悠远看向远方。 陆昭戎沐浴在悄然倾泻的阳光下,出神地看着湛蓝天色与神圣光芒相融时的场景,高处的阔大与壮观将一切脏乱与血腥变得渺小。 耗尽力气的疲惫缓慢清晰地袭进身体,竟让人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希冀和安谧来。 陆昭戎恍惚伸出手去抓向初升的太阳,光线从指缝中流泻。 于长玉看了他一阵,困倦地裹进异兽皮毛里,静悄悄地闭上眼。 陆昭戎眼睫颤了一下,侧头看向卷进绒毛堆里休憩的人,心头杂乱的思绪顿如澄光一净,唯留下一道清晰的念头。 —— 倘若,他早生二十年。 圆日渐渐升起,于长玉侧头将脸埋进皮毛深处遮挡光线的侵扰,余留下半边在光线映衬下苍白到透明的侧脸。 清早的凉风霎时吹透陆昭戎身上落干的汗水。 于长玉忽然转过头来睁开眼看了看。 ……一片静谧之中,于长玉微拢着眉心,抬起胳膊压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彻底遮住了阳光。 陆昭戎心底停滞的心声霎时惊跳到飞起,如鼓如雷的心头动静在胸腔里无限放大,隐秘的心思悄然无声地疯涨。 如果—— 如果他没有听从陆衡去辅佐周鄂,如果他有力量去反抗—— 那么于长玉不必满身苍白地躺在这里,不必因他的受困而负累。 他不必一身狼狈,不必听从旁人的指令,不必叨扰那神仙一身的清澈透净。 陆昭戎深深地闭上眼睛,思绪纷乱而起。 如果他早生二十年。 陆昭华不会摔下悬崖,药圃不会被烧,锦城不会动荡,也许……他能慢慢地,让海晏河清,舞乐升平。 第184章 如果当初……是他早生了许多年。 他不会给周自鸣任何机会。 于长玉做他的神仙,他一定不劳烦于长玉出山。 不用担心天罚,不用强融入人世,不必懂得太多感情。如若受伤逃避,不必再因为什么打破枷锁,就那么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需要睁开眼再看这肮脏的人世。 如果—— 于长玉没有在山下拾起他。 如果当初没有出海,如果当初没有人能威胁他。 如果他能不用服从周鄂。 陆昭戎在愈加强烈的光线下睁开眼,在剧烈紧张的心脏跳动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缕惊动魂魄的野心,霎时间忐忑不安。 长玉……如果知道他这样想。 他迅速低垂下视线,以防止眼中流露出些什么想法,手中无意识地捻了捻天狗背上的毛发,忽然道:“长玉。” 那神仙抬了抬胳膊,模模糊糊看了他一眼,应道:“嗯。” 陆昭戎咽下紧张不安的异常,不动声色地收回已经开始发抖的手,尽力维持住平静的语调,问:“如果有一天我要做一件很危险,而且违背道义的事,你会阻止我吗?” 那神仙维持着原样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思考。 “什么事?”他挪开了胳膊,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转头看向他,“如何危险?” 陆昭戎心底颤了一下,侧过身贴近于长玉怀里,有一时半刻的安静。 异兽驮着他们缓缓进了城,强烈的光线刺激着春季缓慢退却。 于长玉缓慢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胸膛传进耳朵里。 陆昭戎目光凝聚在城中往后倒退的惊异目光和隔着兵队张望的奇异神情上,城中百姓的欢呼逐渐转变为议论和惶然。 于长玉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低声说:“很多人。” 陆昭戎收回目光,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长玉,你知道从西部到渝州有多远吗?如果周自鸣不知道,不会把我们分这么开。” 所以也不是他原本就想,也有周鄂逼迫的原因。 这样,长玉发现的时候也不那么难接受。 于长玉安静了一瞬,低声接话道:“我知道,但是周鄂不在,城中百姓会议论你。” 陆昭戎沉默了一阵,低着头从他怀里离开,半晌笑了一下,调侃说:“我们上神不是没有注意过这些吗,怎么就知道那些人会议论?” 于长玉安静地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轻声细语地问道:“你还是在介意我从前下过山的事,是吗?” 陆昭戎怔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他。 于长玉眉目柔和下来,语调缓慢温和到轻哄的地步,低声解释说:“我不是刻意瞒你,那真的是很久以前,内容琐碎,也没有太大的波澜。我回忆起来太痛苦了,没办法讲出口,原谅我,好吗?” 陆昭戎怔怔地看着他。 那神仙静谧淡然的气质像漏缺了一块,变得黯淡又疲倦,仿佛所有的淡然与平静都是强装出来的,一碰就能碎落一地。 “昭戎。”他软和了所有的姿态,“你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明白。我会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陆昭戎愣愣地,觉得,于长玉这次到渝州,变了很多。 他为滋生出野心而升起的不安和紧张顿时消散了许多。 难得地,陆昭戎看看前后秩序井然的兵队和夹道的百姓,有些没话找话地接道:“我以为这只狗会吓到很多人。你们山上……山上还有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于长玉顺着他的话怔了一下,反应了一阵才展颜,笑了一会,说:“有。于铃带了鹿蜀来,在西部,等我们回锦让你见一见。” 陆昭戎莫名松了口气,回应道:“鹿蜀是什么?” 于长玉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放到远处去,显得有些散漫,讲道:“鹿蜀在杻阳山上,虎纹红尾,歌声平杀止戈。天虞的祭祀吟唱与它同源,寓意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陆昭戎仔细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跟着他摆好坐姿,接道:“刚才那个,那个很大的你,唱的那个吗?” “嗯。”于长玉应道,眉目柔和地看了他一眼,轻缓地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好听吗?” 陆昭戎愣了一下,随后轻缓柔和地笑起来,肯定道:“好听。你要给我唱吗?” 于长玉看着他静了静,声音低下去,轻柔缓慢地唱了出来。 春末夏初的风吹过草木,热烈的阳光带着无尽的生命力,万物生长。 于长玉静谧慵懒的吟唱声顺着风拂过天地,宁静而悠远的氛围刹那间涤荡开浮浮沉沉的肃杀和血气。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他,平定人心的力量顺着声音便渗透进他心里,如此不可思议。 “这是天虞的祭词,我唱得不好。”他寥寥几句便停下来,转而提了别的,“你看过古籍,应该知道丹穴山的凤凰,那些鸟的声音好听。” 陆昭戎注视着他不能移开眼,轻声开口:“没有,你唱的很好。” 于长玉转头看他,对上他的目光后哑然失笑了片刻,手上毫无章法地揉了揉天狗的毛,说道:“别看了,这么多人。” 陆昭戎神情一怔,脸上跟着烧起来,连忙提问道:“丹穴山,真的有凤凰吗?” 于长玉点了点头,声量尽可能地放低,仔细讲解说:“有的。五采鸟有三个品类,鸾鸟,皇鸟,与凤鸟。凤与凰常常双飞,身量纤小,通身灿黄如艳阳,起飞时翅下似火烧,尾羽很长,是五彩色,只是色泽素淡,很漂亮。” 第185章 陆昭戎顺着他的形容想象了一下,问:“那难怪有人传闻凤凰像鸡,眼神真是差劲。不过……凤凰身上真的有刻字吗?传说凤凰身上刻着德顺义仁信,见之天下太平。” 于长玉安静地停了一阵,摇了摇头,“假的。这里面牵扯大荒的事,时段追溯很远,天虞是孤山,不参与大荒争斗。” 陆昭戎仔细理解了一下,略有迟疑,接着问道:“大荒是什么?” 于长玉揉搓天狗毛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大荒……” 他慢慢抬起眼,眼眸里透出些幽深的色泽,静默不语。 陆昭戎怔了一下,忽记起南术时于长玉紧盯着于铃时的眼神。 那样大的压迫力,带着不经意流露出的威压与防备,与此时提及大荒的反应一般无二。 陆昭戎小心地试探道:“大荒……和天虞有什么事吗?” 于长玉眼睫回神般颤了一下,有些困倦地皱了皱眉,回说:“没有。只是不太喜欢和那边来往。” 陆昭戎松了口气,心道,原来神之间的关系也挺复杂。 这般想着,他忽觉心中一轻,像有什么太重的东西在心头实质化,然后悄无声息地随风散去了。 他转头看着于长玉倦怠却静谧的神色,伸出手轻轻拨了拨他鬓边的头发,安静地发了会怔。 ……这样就觉得,他好像离于长玉又近了一些。 异兽跟着前面的兵队进入营房,将满街或新奇或恐惧的目光留在身后,伏身朝着前面调转方向迎接的士兵进行警惕。 呜咽低吼的声音和发颤的背脊使陆昭戎身形不稳了一阵,询问般看向于长玉。 那神仙便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天狗的背,冷漠道:“趴下。” 天狗明显身体僵硬了一瞬,继而回过头低吼了一声,明显带出几分抗拒和委屈。 周围人惊奇地看着,不敢上前。 于长玉伸手在它背上拍了一下,警告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异兽愤怒地吼了一声,利索地趴在地上。 陆昭戎迅速稳住身形,神情古怪地看了于长玉一眼,心道这狗还挺识时务,不服也憋着。 于长玉转头朝他伸手,眼中闪过一瞬笑意,压低声音道:“现在可以抱了,过来。” 陆昭戎被他猝不及防撩得一怔,脸上重新烧起来,一言不发地靠近过去。 于长玉揽过他的腰,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摸了一把,似乎刻意使坏。 不等陆昭戎发作,他带着人便翻了下去,落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撑着他缓和了好一会。 陆昭戎小心地搀住他,忧心忡忡地皱了下眉,却没有问出口。 于长玉指挥着几个人找了根长麻绳,把那只凶兽箍起来栓到空旷不妨碍人的地方,喂了些东西。 安排好战后事,陆昭戎写了几封信给各方报了平安,又给南术传信沟通调兵一事。 一回头,于长玉站在身后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 陆昭戎瞬间安定下去。 他想,于长玉大概已经成为了他谋事的勇气。 只要于长玉在他身后站着,他觉得,哪怕炸翻了半边天,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更何况,种种算计也不过刺探,暗杀,和威逼利诱。 夏季很快驱走了暮春,夏风蕴含着无尽纯净的生命力与活力,带着逐渐燥热的气息,吹散一天又一天的繁忙。 那只不知是猫还是狗的异兽得了于长玉的命令前后跟着陆昭戎,一切灾后重建的想法和改革畅通无阻。 渝州的事处理起来虽然麻烦,但南术的援军也到了,城内的其他事也很顺利。 陆昭戎借机整合了各方势力,私下里暗中联系了许多可用之人。 偶尔闲下来,同于长玉久别重逢地聊一聊有趣的事,逗一逗那只凶兽,生活闲适又紧张。 于长玉通常不过问他的谋划,只要是有下属来找,不必他开口,他自己就自觉到一边去了。 他不出门,也不做什么事,常常昏睡着,离了人便一副无精打采的病模样。 陆昭戎抬头看看趴在桌案上打盹的于长玉,轻手轻脚地过去把他手里练字的笔拿掉,悄悄开了窗透风。 陆昭戎将手里的信递给窗边落下的人,交代道:“亲手送到蒋凤吟手里,回锦城一趟问一问父亲的意思,小心些。” “是。” 下属一阵风般窜出去,几个闪落消失在树丛里。 陆昭戎转身看着于长玉静谧安然的侧影有些发怔,道,一连两个月了,于长玉越睡越沉。 于铃还是没到这边,是天罚太过严重了吗?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陆昭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静静地站了一会。 毫无动静。 这让他有些不安。 他完全不了解,类似……神的生活习性和伤病一类。 “长玉?”陆昭戎忍不住轻声唤醒他,“到床上去再睡。” 于长玉手指动了一下,反应迟钝地直起身。 那双看什么都深情的眼睛里因久睡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模糊的雾气,看起来距离人世间很远。 陆昭戎静静地等了一阵,瞧见他神色逐渐清明,悄然放下心来,温和地哄问道:“怎么坐在这睡着了?万一再着凉。我陪你一会儿?” 那神仙便愣了一会神,转过身看着他,安安静静地。 第186章 又在走神。 陆昭戎眼底柔和起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无声地等了一阵,转而在他旁边坐下。 -------------------- 第88章 何事春风容不得,折枝又入夏 “公子。” 陆景湛忽然翻进来,叫他猛地从宁静的氛围里回过神。 陆昭戎下意识皱了皱眉,匆忙看了于长玉一眼,然后静悄悄走到另一边,朝他打了个手势。 陆景湛愣了愣,犹豫着回头朝于长玉看了看,放轻脚步跟了过去。 陆昭戎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不是叫你在锦城待命吗?怎么过来了?” 陆景湛连忙跪在地上叩首,“公子恕罪。是……是主公叫我送信来的。” 陆昭戎皱了下眉,“什么信?” 还叫人专程跑一趟。 陆景湛从地上抬起头来,神情有些严肃,沉默了好半晌,说:“公子,大公子他……醒了。” 陆昭戎霎时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阵,忽然转身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言罢他意识到声音有些大,于是迅速朝于长玉的方向看了一眼,继而压低声音继续问:“什么时候醒的?” 他心绪骤然混乱了一瞬,有些激动又有些忧虑,紧接着问:“可有什么其他症状?锦城里都知道吗?有没有什么异常?父亲怎么说?” 陆景湛神色瞬间复杂起来,迟疑着看了他半晌,在他逐渐焦躁起来的视线里终于开口:“是……是上神,他——” 陆昭戎倏地皱起眉,打断道:“什么上神?” 且不说于长玉两个月来一直同他在一起,只说于长玉尚未挣脱束缚时曾在陆府住过一段,手底下的人统一都是称呼于长玉小公子的,怎么忽然称起上神来了? 旁的时候倒也没差,只是他近来同于长玉过惯了寻常人家平静安稳的生活,对私下里拉开距离的言行很是抵触。 陆景湛连忙再次叩首,伏在地上迅速解释:“公子不在锦城有所不知,现下整个陈郕内外都知道,渝州神明天降,天佑陈郕。西部起了一场祭祀,天降异象,蛮人朝服,传言说神明看得见人的优劣,有智者皆可名扬天下。现如今各路雅士豪杰伺机而动,便是只有一星半点能耐的也到处递投名状,各地世家陆续往锦城朝贡,正等着上神降临周朝——” 陆昭戎心下猛地惊起,低喝道:“谁散布的传言?!” 陆景湛缓慢小心地抬起头看他,小声回他:“大公子私底下派人查过,是梅函君。” ——陆昭戎霎时呆在原地。 梅函君? 梅函君不应该是跟着长玉去了西部,助西部行事?为何会跑去散布谣言?穆青怎么不拦他?他怔了一下,忽然惊醒过来,低声问:“你方才说,是谁查的?” 陆景湛瞬间低下头重新伏在地上,声音更小了些:“是大公子。” 陆昭戎愣愣地看着他。 大公子? 陆府统共就那么些人可用,给了陆昭华,陆衡手下岂不是没人了?这么说,陆衡是打算收用他的人? 就这片刻,他心绪已经大起大伏了数次,他复杂地静默了一阵,心道大概陆衡已经知道他的动作了,这么做,恐怕也代表着拒绝。 毕竟造反不是小事。 陆景湛在地上趴跪许久,听他迟迟没有再出声,小心翼翼地继续说他没传完的信息:“公子可还记得金月湾?” 陆昭戎混乱地点了点头,点完又发觉陆景湛低着头看不见,便说:“记得。” 金月湾那个峡谷是他和陆昭华摔下去的地方。 陆景湛低声道:“金月湾大火,有白喙仙奴独足起舞,盛草化为灰,当日夜里火光冲天,烧了三天三夜,人称……毕方现世。随后陈郕各地偶有异兽显身,皆为预示。” 陆昭戎听完反应了半晌,语气冷静道:“然后呢?上神怎么了?” 陆景湛身体伏得更低,说:“上神离锦后半个月,有个自称与上神同源的女公子潜入府邸,给了主公一块鳞片,说可治人痴傻之症。犹豫再三,主公叫人拿去试了,大公子便醒了。” “后来主公下令,此事不可外传。没多久,神舍扩成了两院。”陆景湛谨慎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大动静才又说:“外院听戏,内院不得进出,凡自犯者阴云罩顶,月余不能下床,周家也不例外。” “有密报称,一个月前西部降下天雷暴雨,雨停时,方圆十里草地夷为平地,一片血迹,不见人影。” 陆昭戎心神巨震,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不远处还在走神的于长玉,心道难怪于铃迟迟未到,原来私底下替于长玉办事去了? 难怪天罚不罚于长玉,事情都叫于铃做了,可不就罚到于铃身上! 陆昭戎思绪翻涌间混着一阵不明所以,陆衡的性子,哪怕是打着天虞的旗号,旁人给他他也不会信,怎么会收了于铃的东西? 他困惑地想了半晌,一怔。 除非……他私下见过长玉,二人达成了些未曾言明的统一。 这样就通了。 陆昭戎道,难怪那天于长玉言辞恳切地建议他,周家嫁女便娶周荛。 这周荛是当年周家内乱时,陆衡为了保陆昭华埋下的暗棋,估摸着这么多年也还用着。 那也难怪上元节那天周荛莫名其妙来找他说话,当时顾及着昔日情面应付了几句,没想到居然是陆衡的人。 第187章 真是没想到,于长玉看似清心寡欲,私底下早早与陆衡沆瀣一气,暗中指使于铃,联合梅函君一道将他蒙在鼓里,真是安静得很,他一点也没发现。 一想到他实际上什么都看得明白,陆昭戎便一阵气血翻涌,脸色变得愤怒冰冷,一时难以回陆景湛的话。 陆景湛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小动静地膝行几步,试探道:“公子?” 陆昭戎伸手制止他,目光冷厉地看向缓缓回神的于长玉——他安静空白的神色在干燥的光线下透出一抹苍白,叫人升起几分心疼。 半晌,他深深地压下那道心疼,沉声道:“景湛,你退下。” 陆景湛面上显出担忧和抗拒,左右看了半晌,低着头匆匆躲了出去。 于长玉神色迷茫了一瞬,似发觉到他脸色不好,很快很轻地皱了下眉,紧接着对上他的视线,空白的面色毫无预兆地划过一丝无措。 陆昭戎眸光冰冷,一言不发,仔细观察于长玉接下来的举动,看他想做什么。 于长玉愣了一阵,有些仓促地起身,匆匆走近,似乎想从他身上确认什么。半晌,他试探着上前一步,又似乎不停在观察他的神情,问:“你……生我的气?” 陆昭戎倏地怔住。 他心底颤了一下,几番揪扯,忍住那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悸动,语气僵硬地开口:“没有。我怎么敢生你的气?” 于长玉神色空茫了一阵,似有犹豫,问:“那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陆昭戎攥了一下袖口,冰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加重了些:“没有。我每天守着你,能有什么事?” 于长玉面上便显出几分困惑,认真回忆了一段时间,语气迟疑着问:“那是景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听着不舒服了?” 陆昭戎听着他那不怎么确定的语气险些被气昏过去,咬牙切齿地回怼道:“你自己也知道,平白无故我为何要迁怒你?!” 于长玉一怔,神色一瞬间绷紧,目光紧紧注视着他,欲言又止了半晌,声音忽然低下去,说道:“那你总要让我知道,我做了什么,行吗?” 陆昭戎气息起伏不定,自顾自缓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他,冷声道:“我问,你答。” 于长玉霎时间放松下来,迅速恢复了往日淡然的姿态,“问。” 陆昭戎攥了一下手指,目光注视着他,说:“我兄长,病治好了,是你吗?” 于长玉沉默片刻,纠正道:“是于铃。” 陆昭戎心中凌乱了一阵,是于铃还是他是有什么区别吗?他咬牙忍了忍,再问他:“在锦城的时候,你见了我父亲,是不是?” 于长玉皱了皱眉,回忆思考了一阵,谨慎说:“偶然遇到。” 陆昭戎心中一阵钝痛,偶然?陆衡有旧疾,从不出门,他能在哪里偶然?他心中一片怒火腾起,点头道:“好。我再问你,当初在锦城你让我娶周荛,是何用意?” 于长玉神色忽然怔忪一阵,视线悄然偏移到地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昭戎忍无可忍地攥起拳头,在他沉默平淡的反应里再三克制,连片出声嘲讽:“上神真是立场坚定,说到这份上还是闭口不谈。这么不遗余力地稳着周府的地位,您要不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一并拆了给周自鸣送过去,免得辛苦您私下里费尽心力的,怪不尽兴。” 于长玉抬起眼愣怔地看着他,半晌皱了下眉,反问道:“你在说什么?” 陆昭戎被他这不痛不痒的问句刺了一下,愤怒里忽然捎带上了委屈,音调也抬高了些,质问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周自鸣前面说要结亲,后面你张口让我娶周荛,他提防我,你立刻帮着我父亲架空我,这么向着他,他要杀我你怎么不动手?” —— 燥热的氛围瞬间凝固。 陆昭戎一时惊愣,后知后觉地住了口,没再出声。 于长玉眸色蓦然沉下去,脸色在炽烈的光线下淡到几乎透明,似乎隐有怒意,却不知为何一直都很平静,再没有多余的反应。 陆昭戎思路霎时断了一阵,心中迅速混乱成一团,有些慌不择路地将视线从于长玉苍白的面色上挪开,片刻后迅速低下头避开他,不敢再有动作。 于长玉最近太纵着他,一字一句的回应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极致温柔,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耐心地哄劝,他一时得意忘形,气性一上来年幼时候撒泼耍浑的劲全都使出来了。 言语讥讽,态度恶劣于长玉似乎都能忍,但最后一句显然有些过了。 于长玉淡然平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带有压迫性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像是在自我化解着一些情绪。 陆昭戎心中忐忑,半刻不敢抬头。 许久,于长玉忽然开口:“让你娶周荛不是我本意,伤到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陆昭戎心里一惊,迅速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紧紧盯着他,防止他再次一走了之。 于长玉沉默地看着他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有片刻的寂静,嗓音里忽然掺进一瞬的沙哑,似乎有瞬息的情绪波动,“……你不要什么话都拿来刺我,我并不知道陆先生做了什么,也没有帮着他对付你。你如果对我哪些地方有不满,慢慢说,我会改。” 陆昭戎怔怔地看着他,手中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一时半会找不到话。 第188章 于长玉就那么任他看了一阵,默然把他的手抓进手里,安静地垂眸摩挲着。 陆昭戎眼睫颤了一下,没有出声。 半晌,于长玉忽地抓着他的手握紧,深深地闭了闭眼,轻而缓地吐出一口叹息。 于长玉松开他的手上前一步,忽地靠近他,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脸,一下一下温柔地摩挲着。 陆昭戎下意识顺着他的力道抬起脸,视线不安定地在他脸上游移。 于长玉另一条手臂收住他的腰,眼眸深情缱绻,音色忽然低下去,带着深深的妥协,“你希望我怎么做?” 陆昭戎一时说不出话来。 于长玉低垂着眉眼,缓慢靠近他的唇。 陆昭戎愣愣地感受着唇上扑过来的呼吸,有些茫然。 于长玉声音低沉又温柔,透着同样的茫然:“你……不想我太多过问你的事,我怎么做都不对,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 于长玉吞掉了他下意识的辩解。 陆昭戎思绪混乱地迷蒙着眼睛,看见光线下旋转飞舞的浮尘。 长玉……就好像照进来的那束光。 当飘飞的尘粒太多的时候,光的存在竟然显得那么硌眼。 不管照在哪里,都是浮尘的一片躁乱。 “陆昭戎。” 于长玉声音轻颤着,很轻地抱着他,“我也会疼。” 室内一片燥热。 陆昭戎心脏瞬间被攥紧,险些喘不过气来。 南术的事已经被传开了,长玉如今在陈郕一众人眼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渝州城的动静这么大,想必很多人都在闻风而动。 只怕流言四起把长玉给架得太高,触犯到天虞的规矩就不好了。 他只在天虞待了很短一段时间,不太熟悉天虞的规则。长玉又有许多不肯给他讲明白的事,何况,一旦触及到天地规律,他其实是不太能明白的。 即便有于铃,也不可能一直替长玉挡着。 陆昭戎靠着他肩膀小心地缓了口气,说:“我约了蒋凤吟,过几天去茶楼饮茶,你去吗?” …… “去。” -------------------- 第89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夏季逐渐往前走得更深,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线变得比从前更浓烈。 茶楼下的街道熙熙攘攘,仿佛劫后重生的劲头,人人变得热情洋溢。 他顺着于长玉的视线往外,越过人群的热闹,看向更隐秘的地方,一时有些沉寂。 过来渝州的眼睛出乎意料的多。 陆昭戎不知道神灵降世的真实性还能瞒多久,或者,早已经被许多人知道了。 南术和渝州相隔不远,许多人在此时都存着观望的心思。 有人想知道于长玉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这里,有人想知道传说中的神威天降是否属实,也有人等着渝州城这般大的动静传进锦城,看看周鄂究竟是什么反应。 周鄂一直忌惮他。若是他阴差阳错没能活下来,也算了却周鄂一桩心事。 所有人都想看看,有多少人会因为他逼近死亡而暴露。 一时之间,陈郕内四下是暗流。 云朵慢腾腾飘到金日前,遮下一片阴影,光线黯淡下去。 “渝州像琴川和南术的糅合体。”于长玉抱着茶杯靠躺在他身上,视线懒洋洋地落在楼下的街道上,似乎等得不耐烦,轻皱了下眉,问:“这是什么茶?” 陆昭戎小心注意着他手里的茶杯会不会被弄洒,稳稳地接住他,轻声说:“渝州在中间位置,又是边缘区,难免受到两地影响,你……不喜欢喝就不要拿着了。” 于长玉回过头来看他。 ——危机四伏。 唯独于长玉,还是那般淡然如风的平静。 陆昭戎下意识回视,有些莫名地等着。 “喜欢。” 于长玉安静了片刻,忽然说。 陆昭戎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好笑地点头应下,顺着他这莫名其妙的应答往下接:“这茶确实比寻常的苦。这么苦,你也喜欢?” 于长玉注视着他看了有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不着痕迹地避过他的窥探,转头重新望向窗外。 “喜欢。” ——陆昭戎正要笑话他的心思戛然而止。 他仔细认真地看了看又开始走神的于长玉,沉思了一阵,选择了安静。 半晌,陆昭戎轻轻拿掉他手里的杯子,学着他以往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于长玉转头看他。 陆昭戎目光转向于长玉刚刚看过的地方,轻声细语地怅然道:“你有不愿意和我讲的心事了。” 那神仙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子看着他,犹疑半晌,神情认真地否认道:“没有。” 陆昭戎目露谴责地看着他。 那神仙便甚是苦恼,皱着眉想了好大一阵,解释说:“有。但是没有不愿意和你讲,只是不是重要的事,不必要你和我一起烦扰。” 陆昭戎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在那神仙谨慎的观察中偏过头去,一避再避。 “昭戎?”于长玉不安地轻唤他一声,仔细辩解,“我不是很会说话,若我哪里讲得不好,你告诉我。” 陆昭戎躲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没从这神仙的自我检讨中回过神来。 于长玉等得似乎有些着急,忍不住伸手轻碰他,似乎想将他转过去。 第189章 陆昭戎这时才轻轻笑出声音来,握住于长玉伸过来的手捏了捏,柔声道:“长玉,你若是在意什么,就告诉我。不喜欢一样东西不是你的过错,喜欢也是,你不必总觉得负累。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那神仙忽然便沉默下来。 陆昭戎轻晃了晃他。 于长玉垂下眼,放松般无声地笑了一下,点头,“我知道了。” 陆昭戎下意识松了口气,安静地看着他。 热烈的环境里,这神仙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于长玉往常包涵众生的眼睛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疲倦和困顿,冷淡漠然的神色也在逐渐强烈的光线里变得虚幻,这一放松下来,显出少许不易察觉的茫然。 陆昭戎心里揪扯了一下。 长玉看起来病得越来越重。 他仔细回忆了一遍,没有发现哪个地方有相关的征兆。 静下来想,不是他没有发现,而是这几乎是忽然的爆发,没有任何前因后果。 好像他们分开了那么些天,于长玉忽然有某个瞬间变得脆弱且衰颓,他刚好错过。 如今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得更差,毫无办法。 门边传来两声轻响,伴随着一道慢吞吞带着懒散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寂静中的思绪。 “你……叫我来,总应该多照顾我一些吧。” 蒋辛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目光散漫地打量着包厢,然后视线定格在他身上。 陆昭戎不动声色地拉开同于长玉的距离,平和地笑了一下,“蒋兄叫我好等。” 蒋辛毫不在意,扬起下巴指了指于长玉,慢悠悠关上门,步伐散漫,“这不是给二位腾时间来了,不必多谢。” 陆昭戎卡顿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于长玉。 不知道长玉……会不会介意蒋辛的轻佻。 那神仙目光落在蒋辛身上,安安静静地凝视了一阵,转而移开了视线,继续观察楼下的情景。 蒋辛跟着笑了笑,俯身在他跟前晃了晃手,“回神了。” 陆昭戎怔了一下,收回目光,瞧见了蒋辛带笑的眉眼。 那神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视线再度落在蒋辛身上,眉头轻皱了下,不经意带出了些冷意。 陆昭戎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拉开距离。 蒋辛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于长玉,惊讶地挑了下眉,好笑地直起身后退一步,“我还以为……你大难不死,心里会有些不一般的计较,原来还是这样。” 陆昭戎回忆起南术城楼上蒋辛莫名其妙的动作,皱了下眉,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蒋辛寻了对面的位置看了半晌,颇为不羁地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意有所指地感慨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没想到古人不欺我,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陆昭戎心头跳了一下,心觉他此话虽不客气,但再聊下去,会惊动于长玉也说不定,于是便不敢反驳,堪堪住了口。 “你若诈死,说不准更容易些。”蒋辛食指敲着杯子,隐晦地提了一句,“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托你们家神仙的福,南术几家很快就分得清局势了。” 陆昭戎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长玉前后几次动作,无疑叫许多人猜测,这神仙是他们这一边的,无形中添了许多助力。 周鄂这回做得过分,恐怕陆衡就算准备排挤掉他,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锦城里多半又有动作。 蒋辛端起杯子,视线慢腾腾扫过于长玉,漫不经心地问:“不过有个问题,既然走到这一步,有更容易的办法,不知道这一点上,你和你父亲有没有分歧。” 陆昭戎看向于长玉重新转向窗外的侧影,半晌,垂眸沉默了片刻,回道:“先把流言压下去,现在还太早,过段时间。” 蒋辛嗤笑一声,“跟你哥一个德行。给个准信?” 陆昭戎抬头看了他一眼,“安顿好渝州后,我给你传信。” 那时于铃也该到了吧,长玉也该养好了身体,把他送回西部去,他们再慢慢动作。 “行。”蒋辛略一沉吟,把手里的茶送进口,转头,“上神?” 陆昭戎瞬间警惕,紧张地看着他。 于长玉顿了顿,回头看了陆昭戎一眼,将目光转向蒋辛,问:“何事?” 蒋辛轻轻笑了一下,故意停顿了一阵才漫不经心地说:“您这一直……看什么呢?” 陆昭戎怔了一下,心头恼火的同时蓦然松了口气。 提一提外面盯着的眼睛也总比摊开来讲造反的好。 似乎意识到蒋辛的戏谑,于长玉移开目光,注视着楼下挤在街边戏耍同伴的小男孩,眸色一瞬之间变得淡漠。 陆昭戎起身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瞧见小男孩拽了一把旁边小女孩的辫子,摊开手心给她看了一样东西。小女孩惊叫一声,似乎被吓到了,气愤地追着小男孩打。 追逐的身影逐渐拉远。 蒋辛看了他们一会,没料到于长玉不接话茬,激起了些好奇心,跟着站起身到窗边去看,包厢内刹那安静下来。 楼下的热闹渐渐清晰。 “烟火气。” 于长玉忽然开口。 蒋辛愣了一下,神色转瞬间疑惑起来,反问道:“烟火气?” “嗯。”于长玉应了一声,“瓦砾之上,树丛之中,人群之内,血腥和肃杀盖不住的烟火气。” 第190章 陆昭戎抬头看向于长玉。 他面上仍似从前那般沉静安谧,却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唇色也浅。 不知旁人如何看,在陆昭戎眼里,尽是一副虚弱之态。 于长玉回眸看向愣怔住的蒋辛,安静片刻,问:“你明白了吗?” “……” 蒋辛满面复杂地看着他。 于长玉是看得到的。 陆昭戎知道。 在于长玉眼里,蒋凤吟的调侃与过分玩笑都如自扮的丑角。 若按照长玉以往的性子,这样的情景下,他多半不会理会蒋凤吟。任他一个人唱罢下场,于长玉也不会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陆昭戎怔愣地看着那神仙的侧影,心底似流淌着一泓方破土而出的山泉,叮咚作响。 是为了他。 陆昭戎自从声名鹊起,多少人对他寄予厚望,又多少人等着他坠落枝头。 时隔这许多年的谋算,众人终于等到他错漏频出的时候。不管面上如何,许多人应当都是心底里笑话他的。 毕竟于长玉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在意他。 于长玉看着蒋辛复杂的神色,轻轻握住了陆昭戎的手,按住他下意识的挣动,又问道:“我愿意在这个无聊的地方,观察你不知所云的言行,是为什么,你明白了吗?” 陆昭戎心里一下烧起来,毫无意义地又挣了几下于长玉的手,偏过头去迅速看了一眼于长玉冰冷强硬的姿态,安静地站着。 蒋辛尴尬地笑了几声,避开那神仙的视线含糊道:“明白,明白。那我……等你们消息。” 言罢蒋辛夺门而逃。 陆昭戎骤然松了口气,心里的热度后知后觉烧到脸上来,羞恼地挣开于长玉,安静无言地垂头站在一边。 于长玉从背后揽住他的腰往后收,脑袋亲昵地埋进他脖颈里蹭着,低声说:“让他们知道吧,陆昭戎。” 陆昭戎浑身都怔了一下,迟疑不定地问:“知道……什么?” 于长玉抬头轻咬他的耳朵,半晌轻叹一声,温热的气息扑进陆昭戎耳朵里,带着令人迷醉的悸动,说:“让他们知道,你喜欢我,利用我,舍不得我……是神明选中的信徒,祭品。” ……祭品。 陆昭戎被这扭曲的形容激得浑身发颤,头脑发热,半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长玉声音里带着撑了许久般的疲惫,低沉沙哑,却又诚恳至极,温声道:“告诉他们,你俘获了我。” —— 忽来一道晴天霹雳,风云四散。 陆昭戎蓦然转身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上去。 浑身虚弱的上神精神不济,原本存着哄人开心的干净心思被陆昭戎猛烈的吻打断,一退再退,猝不及防重重跌靠在未开的窗扇上,“哐当”一声—— 陆昭戎抵着难得虚弱的于长玉凶狠索求亲吻,强硬地阻止他试图躲避喘息的动作,抓住他下意识扣紧窗槅花雕的右手手腕,从唇上一路索向喉间,唇齿一张,叼住于长玉的衣襟。 于长玉呼吸急促,嗓音暗哑,低声道:“松开,别咬。” 陆昭戎轻轻松了口,抬眼看着他,“为什么?” 于长玉迅速避开他的视线,下颔紧绷,短促地说了一声:“衣裳,脏。” 陆昭戎抵着他的身体,目光紧盯着他因亲吻变得红润的唇和脸色,舌尖下意识勾了勾自己的唇角,克制住喉间的滚动,拉长了音调诱哄道:“我喜欢你,利用你,舍不得你,俘获了你,是神明选中的信徒,祭品……上神,您早这么勾引我,轮不到我夜夜伏低做小。” 于长玉难忍地闭上眼,眼睫轻颤,眉头也微微皱着,低声辩解道:“我没有,勾引你。” 陆昭戎弯起眼睛笑,回应道:“我知道,上神心疼我。” 于长玉哑口无言了半晌,堪堪叹了口气,睁开眼,深邃的眼睛里划过一闪而逝的悲伤,轻轻牵起唇角,应道:“是,我心疼你。” 陆昭戎怔了怔,迅速反应过来安慰道:“我不会叫你为难的,伏低做小也没什么,长玉,我喜欢你,我确实舍不得你的,别怕。” 于长玉忽地一怔,唇边的笑容逐渐蔓延,神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抱着他拍了拍才说:“不是,别乱想,我没有在想这个。” 陆昭戎跟着怔了一会,随即扬起了眉,反问道:“就是可以?” 于长玉眼中的情绪一瞬便全都乱了,找了好一会儿的思路才回转过来,万般无奈地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半晌,叹息道:“随你。” 陆昭戎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注视着他看了好一会,低低地笑起来。 片刻后,陆昭戎否认地摇了摇头,静静地伏在他身上。 他怔怔地,觉得,于长玉不能说的心事太多了。 -------------------- 第90章 连雨不知春去久,一觉方觉夏始深 如果,他想对我做什么,我很期待。 这至少说明我在他心里并不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他开始意识到我的平庸。 这很好。 和他的谦谨自省比起来,我很自负。 也许是没有人亲近地接触过我,也许是没有人敢于质疑我,我许多年来都独身在山巅上站着,距离和高度使人认为我完美无缺。 他理智,坚忍,一步一步慢慢去攀这座高峰,走走停停,退却,害怕,然后看见我的平凡。 第191章 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人。 和他比起来,我没有任何优越点。 “长玉。”他靠在我肩膀上蹭我的脖颈,语气慵懒随意,“你好像长高了。” 我低眸看了看他的头顶,想起初遇他时隐约比他矮半个头的距离,轻轻应了一句:“嗯,现在比你高一些。” 陆昭戎下意识后仰了一下,愣愣地站直了身体,伸手比了比,“好像是?怎么?为什么?” 我垂头整理着被他扒乱的衣裳,气息虚浮地靠在窗槅上,温声接话:“没有很多,你不喜欢,我可以变回去。” “不不不。”他语气里好似染上了几分急切,“这样很好。我是说,你这个长高,是自己想长就长的吗?” 我沉默了一瞬,手中动作停了停,很快抬起眼,轻声道:“不是。” 他好像很惊奇,拉着我上下看,笑道:“从前一直待在一起,没有注意到你在慢慢长高,这么看着忽然想起来,南术的时候你好像就跟我一般高了,你……你们神仙长高都是靠睡觉的吗?” 我垂眸笑了笑,一时遮掩心绪,信口回应说:“睡觉确实可以长高。” 他愣了愣,似乎被我的理论唬到了,难得迷茫起来,“所以,你总是昏睡不是在养病,是在长个子?” 我跟着怔了一下,反应了片刻没忍住笑出来,好笑道:“你在胡想些什么?” 陆昭戎噎了一下,眉眼间多了几分控诉。 我伸手揽了揽他,觉得他身上凉凉的,便抱在怀里,解释说:“世有法相与真身,天虞的生长源于悟道,我只能回返,因为我经历过,但不能随性生长。” 他便皱着眉认真思考,然后抬头看我,问:“所以天虞是修佛法?还是道法?” 我罕见被问住了,沉默半晌,一一否认:“皆非。佛法讲缘起性空,道法讲天人合一,你了解的话会发现所有缘法都是基于对世间的看法,方才超脱于世,可……天虞不在万万世,却在万万世,你能明白吗?” 陆昭戎安静了一阵,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与他对视了许久,有些无言。 他仰起头在我唇边轻啄了一下,低声道:“长玉,我想知道。” 我对上他灼灼的视线,叹了口气,说:“世中之法,需先历世方能出世,或者先出世再历世深修。但都逃不过处世二字。天虞是孤山,不在世中,但是它确确实实在天地之中,只是若世间少了它,与世间多了它没有任何区别,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旁侧窗扇处照进来的光在陆昭戎身上打了一层莹莹的晕影,他的眼睛在此刻变得透亮似琉璃,眼中光华流转在我身上,显出几分不安定的情绪。 我浑身都随着他这份不安定绷紧了些。 他小心地环抱住我,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下山?” …… 我不知道。 于桐说,天下山五经,海内外八经,大荒四经,人神兽神无数,日月升落之地数不胜数,唯有天虞,无可触之。 原因便是,天虞像独立的一方小世界。 纵使它被纳入群山群海,纵使世间因果纵横,但天虞总在方外。 想要销毁天虞的痕迹太容易了。 只要我们不下山,哪怕我和于铃大肆宣扬天神之论,留下各种神兽在世上出没,也能轻而易举被世人归为大荒之类。 正因如此,从前那一回下山我才肆无忌惮,随心随性。 但我已然历世,神魂封锁,却在见到他的那一瞬神魂动荡,与年少时的自己三番叮嘱,不肯弃之而去。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样对待他。 才能全了那一刹结出的兰因。 他眼中氤氲出雾气,在光晕里剔透破碎,近在咫尺的眉眼里渐渐染上笑,似是在撒娇,低声同我询问:“上神,你究竟多少岁了?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里似有似无的水光,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见我不答,眼中笑意盈盈地重新贴上来抵按住我,低声威胁道:“上神要是不说,今日在茶楼里就办了你,外面可都是盯着的人,到时候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 我近乎疯狂地封住了他的唇。 他眼底浮动着愈来愈强的攻击性,带着一种近乎将我拆解入腹的狂野。 “关上窗。”他嗓音低哑地提醒我,“上神真是不讲究。” 我哑然,挥手封住了空窗。 分明是他自己脸面薄,生怕别人看见。 “你如今这般柔弱,还敢挑动我,真是有恃无恐。”他说。 我没有回应,任他在我身上各种动作,神思迷离。 他一点也不怕我了,鲜活了许多。 像只捕猎的野兽。 我靠在窗槅上看流转的光线,被陆昭戎又咬又亲的动静勾出些情动,轻轻提醒道:“别太过火了,这是茶楼上。” 他抵靠着我低低笑出声,伸手来扯我的衣服,说:“不过火。” 我叹了口气,强撑着伸手抓了一下虚空,转到卧房里,任他去了。 我靠在床柜上怔了一会,看见透彻的阳光钻进屋打在地上,浑身一松,困顿地闭了闭眼。 “上神。”他凑近我耳朵,似乎克制什么,“您这是真打算……让我来?” 我神思混乱地听着他的话,本不想反驳,却在他迟迟没有动作的寂静里恍然了悟一瞬,揽过他滚在了床榻上。 第192章 他不愿。 也许他心里我是圣洁孤高的,他不愿意看到我居于人下的样子,那对他来讲是一种痛楚。 我看着他与以往的温柔都全不相同的热烈模样,心中一片怅然。 原来,这就是他想要违背道义的原因。 “……陆昭戎。” “什么?” 我目光黯淡地看着他沉迷的样子,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不知道我爱他。 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告诉他。 —— 傍晚漂浮的尘粒在鸣叫一天的虚弱蝉声里晃荡,使周围的环境衬托出不堪受扰的寂静来。 陆昭戎拉着我在水里又闹了一阵,穿好衣服出门去做正经事。 我穿着里衣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玉佩,靠在床边发怔。 陆景湛翻进卧房来,看见我坐在地上愣了一下,犹豫片刻,僭越地问:“上神?您怎么了?” 我安静地回缓了一阵,随意摆了摆手,问他:“周荛……与陆先生常联系吗?” 陆景湛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回说:“是。周小公子是主公的暗线。” 我怔了一阵,道,难怪。 陆先生好像对周府的动向很清楚。 我困倦地闭上眼睛,问道:“昭戎最近在做什么?” 他又顿了一下,语气里有些犹豫,回说:“公子……不许属下透露。” 我沉默了一下,换了个方向,问:“那你能说,昭华现在如何?” 陆景湛悄然松了口气,回说:“大公子恢复得很好,没有什么遗留症状,还问过您和公子。” 我皱了下眉,“你之前在锦城?” 陆景湛再次顿了一下,说:“是。属下,属下是主公不放心公子,特意放在公子身边的。” 我了然一瞬,难怪去南术的时候觉得陆先生在调查我,再往前想,陆先生对我的种种态度也慢慢开始合理。 好像周鄂掌控着大量信息也不足为奇。陆先生连他儿子也不放心,生怕昭戎做错了事乱了哪里周全。 这些人心思都这样深,难怪昭戎总是到处警惕,总说他父亲掌控心很强。 我奇怪地看了看陆景湛,觉得他好像和一般忠心的下属不太一样。 这样的事如果换做穆青,多半会一直隐藏着。 但他好像情感很丰富,言行上看起来并不忠于昭戎,也并不忠于陆先生,更像是忠于自己。这让我生出许多探究与好奇。 “你……什么时候跟着昭戎的?”我将玉佩重新放回枕头下面,问他。 陆景湛愣了一下,回说:“属下自从受训以后,一直跟着公子。” 我并不太想知道受训是什么,掠过去问:“那你为何要告诉我你是陆先生的人?” 陆景湛抿了抿唇,说:“公子已经知道了。” 我顿了一下,轻笑出声,这孩子真是实心眼。 “你……过来找昭戎?”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急吗?陪我坐一会?”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在我旁边坐下。 我撑着脑袋懒散地侧着头看他,道:“你便一五一十地说吧,红木如何?周府如何?沈府,蒋府,南术,琴川。你知道的,能讲的都讲一讲。” 陆景湛愣了一下,迟疑了一瞬。 片刻后,他犹豫着开口:“属下……在来渝州的路上耽搁过许久,现在不知事情已经如何变化。但先前沈府已落实了税收之权,在锦城站稳了脚跟。” 接着他又细数起来:“高家仍旧在西部,正等您回去下令。周府意欲收各地世家质子留锦,长孙家也似乎有意与锦城结亲,蒋大公子……一直在南术扣着兵权,您今日见过他。” “琴川一直在整顿,很安静。”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问:“陆先生怎么说?” 陆景湛沉默了一瞬,道:“主公……打算把府里的事都交由大公子。” 我顿了一下,半晌没再出声。 陆昭华的痴傻之症已解,这个信息应当是陈郕无法共享的,毕竟是于铃亲自去办,稍瞒一些就行。锦城日益热闹且暗潮汹涌,陆先生却打算褫夺陆昭戎的权力,将他禁锢在家中。 难怪他那般生气。 只是站在陆先生的角度上,他会先保全他的儿子,然后在陆府危机时暴露出陆昭华,以此再保全陆府。 我安静了许久,有些发愣。 我随着昭戎走,看得都是些残酷的血泪,但这些人,却听起来颇有些百废待兴的尘埃落定之感。 好像……只有昭戎一个人困在原地。 恍惚片刻,我竟替陆昭戎生出些不甘不愿的不平心来。 “只是神舍里……” “嗯?” 我回了回神。 陆景湛又犹豫了一下,似乎有所抉择,但还是说:“神舍里有些许异常。” 想必是红木看到局面趋近稳定,在抓紧时间培养势力。 我过多思虑了一瞬,点了点头,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不必管她。” “是。” 我摆手叫陆景湛回去,转眸看向窗口透进来的霞光。 夏日的天气很好,连云霞都烧得缤纷大气。只是闷热,显得云也重了几分,不好飘动。 我随昭戎来人间的第二年盛夏季节,似虚假的一般,已经如此迅速地见证了一片争夺。 第193章 我还以为,至少要连年战乱,争斗不休。 我仔细想了想,了悟了一瞬,道,也是,毕竟我横插了一手。 不知,陆昭戎会怎么与他父亲抗衡。 我咳嗽了两声,安静地看着云卷霞光。 质子。 琴川没有。 渝州离琴川很近,想必下一次陆昭戎要见的,就是秦满了。 他很聪明。兴许他早就料到会有被周鄂逼至此路的一天,所以一早就相中了琴川这个可以躲避的地方,然后装作为难一般替秦满夺权。 他表现得像正人君子,又不那么强势,叫秦满以为他是出于同道之心,记他了一段人情。 沈舟山会不会与他一起另说,但在统一税收以前,他就想好了要将能拿钱的职位留给沈府。这样,没有兵也可以养。 蒋辛…… 这个人心思很跳脱,我不知道他与陆昭戎的渊源,回头要问一问。 长孙家要与锦城结亲的话,长孙大公子掌家,不妥,三公子不到年岁,也不妥。 我疲惫地皱了下眉。 这就是他同长孙容宓关系亲近的原因吗? 恐怕他唯一漏算的,便是梅皖昀先生临时反水,帮着我促成周朝天下的局面吧。 他去到天虞山上,究竟是因为周鄂的命令,还是因为他自己? 也许……他一开始只是防备着被周鄂逼上绝路,趁着去天虞山的路上筹谋了这一切,然后意外之喜地发现了天虞这个地方。 他想要活死人肉白骨的药,是因为他预料到有一天会被危及性命,所以药材被送下山以后一直不见踪影。 他特意藏起来,防止周鄂或者其他人发现,关键时刻能救自己一命。 我仰头靠在床柜上,看着光影一点一点暗下去。 晚风顺着窗口爬进来,带起一丝凉意。 他如果想替换掉周鄂,那得要将“天意”稍转。 不知……梅先生还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 第91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夏日的夜里星辰很亮,各种虫类的叫声连绵不绝,显得很热闹。 我披着外衫站在院里听虫声,凉风偶尔吹过,衣裳和树枝就跟着摆一摆。 梅皖昀先生如此作为是受我影响,但最初他是因昭戎而有了一番际遇,不知此次过后昭戎还会不会重用他。 我多少,应该为梅先生求个情。 至于穆青…… 穆青这个人,应该是不太在意能为谁做事,他接受能力很强。 当初在南术的时候,他请求我帮助陆昭戎,仿佛危机之下很自然就想到了我。那说明我的本领确确实实深入他的印象,同旁人的保持怀疑不同。 所以我一直认为,穆青是个很灵活的孩子。 他只是在情绪方面有些木。 他做他应该做的事情,想他所知的已经被赋予了概念的东西,几乎不用担心。 “在想什么?” 陆昭戎低柔的声音忽然响起,在静谧的夏夜里带着蛊惑人心的音调。 我回过神,看见他正伸手要触摸我的脸,神情温和,仿佛怕动静大了吓到我。 我看见他略显疲惫的面色上仍然热烈的目光,忍不住轻轻抓住他的手,放轻了声音回复他:“没想什么,有些担心梅皖昀先生。” 昭戎静静地凝望了我一会,笑着说:“不必担心,你不是没带穆青过来吗,他会保护好他的。不过,再过一个月,皖昀夫人大概就临盆了,上神您看,什么时候也给我个名分?” 我愣了一下,周遭蝉鸣蝈叫陡然清晰。 清凉的夜风霎时将心底的柔和与悸动吹得无影无踪。 他微蹙了下眉,犹疑不定地看着我,控诉问:“您不会不想吧?这不能吧,我觉得我家世也还好,您再考虑考虑?” 我顿时哭笑不得地把他揽进怀里,胡亲乱啄了一顿才将恐慌的心跳声慢慢压下去,稳了稳心神,说:“想。” 他便故作失落地垂下头,像在撒娇,低声道:“原来只是想。” 我心底揪扯般疼起来,疼得翻进喉间一阵腥甜,又强忍着咽下去,静静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拍着。 “不是……叫你让他们那些人都知道吗?”我试探着说,“这样不算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疑惑地皱着眉问:“这样就算?这样连定亲都不算,你对名分的理解有偏差吗?” 我心里顿时惶惶,勉强笑了一下,接话说:“大概有吧,你怎样想?” 陆昭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能理解,于是仔细解释说:“原本呢,我带你见了我父亲母亲,没有报多大希望,但是他们好像并没有特别反对,主要是我父亲没有反对。” 我不接话,只是心神不宁地听着。 他皱了下眉,似乎对陆先生有不满,说:“但是后面他趁我不在想刺探你,我刚开始也不明白他是为什么。我听家里下人说,你在家里住的时候和他们并没有多大交集,再后来不是被我带走了吗,我就也没想能和家里缓和,但是——” 他后退一步从我怀里出来,停下了声音,有些困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迅速调整心情,垂眸笑了笑,温声问:“然后呢?” 他又看了我一会,迟疑着开口:“然后上元节我们回去,他问了我一句,给了一套头冠,算是认了这个关系,给的见面礼。你能理解吗?” 第194章 我认真地点头,情绪绷得很紧。 他大概看我神情专注,于是又说:“本来我想着这样也行,但是现在不是很多人都开始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吗,你又说让他们都知道,我就想着,到时候不伦不类的,挺不好。” “所以长玉。”他唇角弯起来,眉目如画般温雅,眼中闪烁着期待,“我们可以办一场婚礼。” ……婚礼。 我心中蓦然一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笑着说:“不用担心周自鸣的事,离开锦城以前你就去找过他了,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的。到时候整个陈郕都知道,你是我的。” 我愣愣地,眼前浮现出他描绘的场面。 “沈舟山早看我纠缠你不顺眼了,到时候让他看看,什么叫佳偶天成!还有周自鸣,膈应他令人心中舒畅——” ……那一定,算是陈郕内最为令人艳羡的旷古之恋。 我…… “不行。” 极低极轻的一声拒绝。 昭戎声音戛然而止,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似乎非常不能理解。 我仓促避开他的目光,低垂着头不敢抬起,轻声说:“我想,但是不可以。” “……为什么?” 他声音也下意识放轻了。 我低垂着的眼睫一直不听话地颤着,连带着将我的声音也带得颤抖,我只能极力压低来维持镇定,小声说:“会有因果的,不可以。” —— 陆昭戎呼吸声乱了一瞬。 “为什么不能有因果?”他问。 我嗫嚅半晌,声音更小地确认道:“你不是,打算取代周鄂吗?” “……” 周围霎时寂静,虫鸣声清晰。 “你怎么知道的?”陆昭戎声音平静下来,“是陆景湛说的吗?” 我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否认:“不是。” “所以呢?”他问,“为什么不能?” 我心中慌乱了一阵,谨慎开口:“解释明白很长。” 他安静了一阵。 我迅速而仔细地组织着语言,以防再言语伤害到他。 缓和了一会,我慢慢开口:“你……要先知道因果是怎么算的,然后——” 他打断我:“你能抬头看着我吗?” 我僵了一下,心中恐慌着抬头,不安地看着他。 陆昭戎神情平静到有些冷,我能从他眼底看到隐约的戒备,似乎在警惕着我与他的敌对立场,或者时刻准备着我给出什么伤人的理由,浑身紧绷。 我心中一疼,割裂感侵袭而来。 他眼眸动了动,要求道:“能简短说吗?” 我咽下喉间腥甜,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紧锁住他,道:“昭戎,二选一,我不是逼你,你听我给你慢慢讲——” “我选了一会如何?”他再次打断我,“你会帮周鄂吗?” 我愣愣地看他。 半晌,我言语尽量凝练地阐述道:“于铃和其他的都留给你,我回锦城,因为——” “那我选二呢?”他依旧很平静,“如果周鄂要杀我,你会怎么做?” 我愣住了,轻声说:“和我成婚,我带你回山。” —— 陆昭戎手臂僵硬着拽回了自己的胳膊,轻轻伸手推开于长玉再次伸过来的手,站在原地目光沉痛地看着他。 于长玉便忽如一阵风般轻飘飘地,被他不痛不痒的一个动作推得倒退一步,脸色一变,顿时血色全无。 陆昭戎看着他脆弱的样子闭了闭眼,压制住想上前搀扶的冲动,背过身去不看他。 等了许久,他也没有听到半句所谓很长的解释,目光黯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努力掩盖过心底深深的挫败和颓然,抬脚往外走。 身后在这时忽然传来沉闷的响动,像重物坠落,重重撞在地上,“砰!”地一声——陆昭戎僵了一下,脚步顿住。 他闭着眼缓了缓,压下一切情绪回过头。 ——于长玉紧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旁边一小片夜色中略显暗沉的血迹。 陆昭戎瞳孔骤缩,无法控制地上前走了一步,试探道:“长玉?” 于长玉毫无动静。 陆昭戎恐慌了一瞬,下意识脚步凌乱地追过去,慢慢跪伏在地上,手指颤抖着轻晃了他一下,失声道:“……于长玉?” 于长玉依旧安静地躺着,没有半句回应。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周围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于是忍不住又推了他一下,颤声道:“长玉?你别吓我。” 四周异常寂静。 于长玉脸上毫无血色,在清凉的夏季夜色里甚至白得有些晃眼,树丛里的蝉虫鸣叫在寂静里穿耳,原本繁星点缀的清朗天色蓦然间风云变幻——明亮的月光骤然变暗,抬头看,深蓝的天色变得阴沉,似乎有云团层层堆叠,聚在一起观察他们。 于长玉手臂安静地垂着,浑身破碎的样子叫他惶然间想起南术时,于长玉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的样子。 与那时的重伤斗法不同,于长玉此时没有半分挣扎的迹象,就像是沧桑过尽后仓促认命的灰白,稍不留意就要衰败下去。 便如一片孤零零的落叶,单薄脆弱。 陆昭戎颤抖着手拭去他唇边的血痕,匆匆抱起他就往屋里冲,“来人!去请大夫,去请大夫!” 第195章 他惶恐不安地搂紧了于长玉,抬脚想踹开卧房门,却在脚底险些碰上屋门时生生停住,又惶惑不安地轻轻放下脚,转头朝跟着跑过来的陆景湛低吼:“开门!” 门打开他就冲进去,焦灼地等着陆景湛铺床,然后小心紧张地把人放在床上,转头催促道:“有没有去找大夫?你去把人直接拎过来!” 陆景湛愣愣地应着,转身往外跑。 陆昭戎匆匆去旁侧的衣柜里找带来的草药,翻出来以后蓦然发现,当初为了藏起来后不被周鄂查出来,他都是叫人晒干了磨成了粉末包在油纸里。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询问于长玉哪个是哪个,他完全分辨不出来。 他愣愣地拿着纸包,眼前一片茫然无措。 这些草药里有没有能治长玉病的?长玉生了什么病?哪个能帮到他?他竟然……他竟然通通都不知道。 他怔怔地拿着纸包坐回床前,傻傻地看着于长玉。 原来,他其实根本一点儿也不了解于长玉。 他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阵铃铛声,反应迟钝地转过头。 于铃儿脸色苍白地撑在屏风上喘气,语气虚浮,道:“紧赶慢赶,我还以为能多歇会儿。” 陆景湛匆匆搀扶着一个中年人进来,拐过屏风时还拌了一跤。 中年人背上背着个匣子,像是常年游走的行者,颔下干干净净没留一点胡子,精神矍铄,穿着素净的青衫,半点不像年长他许多的人。 陆昭戎缓了口气,打起精神说:“有劳了。” 中年人磕磕巴巴地匀了口气,点了点头,卸下背上的箱子拿出脉枕,又抽出银针,抬头道:“给我打个下手。” 陆昭戎正要上前,于铃儿忽然出声:“这小孩留下,你出来。” 陆景湛愣了一下,看了看陆昭戎。 陆昭戎下意识看了于长玉一眼,思绪混乱地点了点头,嘱咐道:“你守着他,醒了来叫我。” 陆景湛抱拳应是。 他默不作声地跟着于铃出去。 门声开合,在夜色里尤其清晰。 陆昭戎合上门,于铃猛地转身—— 哗啦一声。 “你做了什么?”她目光冷冽。 陆昭戎浑身一僵,下意识辩解道:“我没——” “若我今天没这么巧,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于铃言语冰冷地打断他。 陆昭戎眼睫颤了一下,脱口而出:“会如何?” 于铃倏地皱起眉,不悦道:“你在挑衅我?” 陆昭戎颓然垂头,低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于铃眉头皱得更紧,质问道:“玉哥儿没有告诉你吗?” 陆昭戎心里一疼,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于铃愣住了。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平缓地说:“我要把玉哥儿带回去。” 陆昭戎浑身怔了一下,霎时抬起头上前一步,嗓音颤抖:“不要!” 于铃并不像从前那样笑盈盈地,只是衬着寂静的虫声避开他的视线,很平静地陈述道:“如今陈郕之势,已不需要玉哥儿再做什么,你们自己就可以很快完成。你应该听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我不太喜欢用你们这边的话讲道理,你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就当我咄咄逼人信口胡诌,不过人我是要带走的。” 陆昭戎骤然被刺了一下,分明夜里色深,眼前却被刺得如昼般白,慌张混乱之下连忙摇头,道:“不要,我会照顾好他的。他性格很强势的,如果醒了发现被你带走,一定会和你生气,再伤到你就不好了,对不对?” 于铃皱着眉沉默了一会,似有片刻思索,然后回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神情里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厌烦,半晌没说话。 陆昭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紧张地注视着她。 于铃蓦然转身往外走,“那等他醒了再说。” 一片铃铛声响动。 陆昭戎顿时松了口气,神情恍惚地瘫靠在门板上,看着于铃慢慢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 后知后觉地,他背后落了一身的冷汗。 -------------------- 第92章 心若不妄起,无我无尘无所惧 …… 闷热的风压断了已经疲惫的蝉声,盛夏的气息很燥热。 屋里静悄悄地,即使夜间气息清凉,也能将人折腾得大汗淋漓。 我意识模糊地听到两个熟悉却又不熟悉的人在低声交谈,挣扎了许久,艰难地睁开眼。 其中一个声音陡然惊喜地低声叫道:“有劳大夫,我去叫我家公子。” 我有些视线模糊地转头,看了看转身离去的模糊背影,哑声道:“别去了。” 险些失声。 那背影顿了一下,回头看着我。 我目光汇聚了半晌,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嗓子,半晌,有些怔然地叹了口气。 “我……昏睡了多久?” “后半夜了。公子一直在外面等着。” 后半夜。 这回还挺早的。 视线逐渐清晰,我分辨了一下陆景湛和大夫,依稀分辨出是先前的游方之医在旁边。 那就不用交代了。 看来于铃已经到了。 我看向游方之医,他茫然地张着嘴,似乎被镇住了。 第196章 他好像非常震惊,似乎没想到我的状态居然转好得这般快,嗫嚅半晌才反应过来,谨慎地作揖行礼。 闷热滚烫的温度从整个被褥里出来包裹住我,我重新闭上眼,不想有任何的动作。 我感受得到,游方之医其实很惶恐,被我们一路带着到处跑。 我安静地缓和了片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游方之医愣了一阵,恭敬谨慎地回复我:“在下褚宁熙,字邵叙。”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伸出手叫他再把脉。 尽管惶恐,他仍旧很尽职尽责地观察我的脉象,认真思考了半晌,然后犹疑不定地沉默了一会,转头与陆景湛低声确认无碍。 我安静地等他们讲完,听他们稳稳当当地把东西收好,低声唤道:“褚邵叙。” 他顿了一下,小心问道:“上神有何吩咐?” 我缓缓睁开眼,上神。 静了一阵,我慢慢抬手,从指尖弹出一道光钻到他的眉心,他惊愣在原地,有些傻傻地摸着额头。 我沉默片刻,说:“你会得到神的庇佑。” 褚宁熙惊异地看着我。 我沉默着摆了摆手,疲惫地叹了一声,“都出去吧。” 陆景湛犹豫了一下,“公子他……” 我应了一声:“嗯。” 陆景湛蓦然松了口气,回道:“我叫公子进来,不说您的状况。” 我没出声。 房间里便重回一片安静。 夏日的温度很粘稠,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样干燥清爽。 我安静地偏头看着自己静置在床上的手,有些怔忡。 手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红色游丝,浓稠的夜色里显得像白瓷器上精致的花纹,宁和静谧。 门外传来沉闷模糊的说话声,不多时,门便又开了。 我安静地转回头闭上眼,一动不动。 有个人轻声缓步地走过来,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隔着薄薄的被褥,小心珍视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听到陆昭戎的心跳声缓慢而清晰,在安静的环境里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他轻柔地触碰着我的脸,又颤抖着手掌抚开我的鬓发,小心轻缓地擦拭额头的细汗。 “怎么不说话?” 我有气无力地开口。 昭戎浑身僵了一下,动作忽然停住,干巴巴地说:“你,你醒了?” 我仍然闭着眼,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声音很虚弱,问:“你这么抱着,不热吗?” 他便连忙起身,然后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要下床——我心底蓦然一痛,迅速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我抬眼看见他慌张的神色。 我明白。 他很痛心。 我给陆先生敬过茶,也给陆夫人请过安,收过他父亲的冠礼,也拿了他的玉佩。 他跟我上过祭台。 如今,他问我要一份名正言顺。 人间看重这份名正言顺,我……却不能给他。 “对不起。”我歉疚地看着他,诚恳地道歉说,“遇见我,叫你受委屈了。” 昭戎闻言愣愣地看着我,眼眶里泪水夺眶而出。 我顺着他的衣袖慢慢握住他的手,满心无可奈何的悲痛,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偏过头去安静地隐忍着,我从一片闷痛里感受到他心底深刻的疼。 虫鸣一片的夏夜里满室无言,阴沉的云散去,月光照进来。 他喉间似有哽咽,在一片静谧里忽然开口:“没有委屈。你很好。” 我回过神,继而心中更加难安,低声道:“你不必总是迁就我,我对你不好,我知道。我不懂,我会慢慢改正。” 他忽地抬手擦了下脸,低声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我好像怎么样都追不上你……我好累,好害怕。” “不怕。”我低声安抚他。 他不说话。 我难忍地闭了闭眼,防止被他带出泪来,请求道:“昭戎,你跟我回天虞去,好不好?” 他迅速抬袖在脸上沾了沾,回过头来,眼眶红红地看着我,说:“我选一,长玉,我选一。” 我迅速松开他的手改攥住他的衣袖,垂下眼掩住恐惧的情绪,看见我攥着他袖沿的手指尖在发白,于是尽力克制住,使脸色尽可能看起来平静,轻声问:“为什么?昭戎,这样也很好。” 他不用再费尽心思去想下一步做什么,我们可以偶尔下山,他可以慢慢着手他从前想改善的事,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比如贫富的差距,灾害的预防,等等。陈郕最终会达到逐渐统一的地步,也不会造成太大范围的内乱。 我会陪着他,我们慢慢交流感情,我能给予他一切想要的力量,我可以对他有求必应…… 岁月会细水长流,我将会陪他走完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和他一起长眠于浩大的天地。 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只要捱过几年或者更长年份的暗潮涌动。但这个过程不会特别长,我可以向他保证。 一个国家的稳固和发展通常都是很久远很久远的历程……十年?这个时间已经非常快了。 他不会有遗憾,会亲眼看到一个繁盛的陈郕,八方来朝。 我停顿了一下回过神看着他,又解释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再想害你,我们一直在一起。” 第197章 昭戎眼底瞬间闪过屈辱和受伤,许久才慢慢伸手,小心又固执地掰开我的手指,声音干涩,道:“我不甘心,上神。” 我怔怔地看着他,“什么?” 他虚握住我的手指,隐忍而克制地说:“我原本,并没有想承担些什么,长玉,陈郕是一个好地方,女子也能当家做主的地方,我有父亲母亲,有兄长,我原本性格顽劣……长玉,你明白吗?” 我怔忪了一瞬,心底阵阵发慌发疼。 我明白。 我明白的。 原本他不想做一些大事的。只是因为周鄂,他失去了疼爱他的兄长,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然后,被陆衡逼迫着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他现在有了宏图志向,也懂得仁义爱人的责任,却又要因为大势所趋,委屈自己收敛锋芒,隐忍蛰伏……甚至被他喜欢的人,我,要求去娶一个旁的不知道什么人。 是,可能今后陆衡会重新为他和陆昭华打算,他当然可以借着陆府的名义,借着兄长的名义,继续完成他心中所想。 但是——凭什么要埋没他? 他声音陡然开始颤抖,已然带上了几分哽咽,“凭什么?坏事让我做,罪名要我担,功成身退时又要剥夺我的一切来彰显周朝天下?” 我瞬时反握住他的手,满心疼痛,一言发不出,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我原本也只是想,陆府已经付出了太多,如果我功亏一篑……”他再一次挣开我的手,侧目躲开眼里的水光,“我的父兄,一个筋脉受损留有旧疾,一个痴傻多年不得善终。我的母亲,被父亲深藏在府中多年,现如今是一个完全无法独当一面的样子。” 我心慌意乱地空抓了几下也没抓到他收回去的手,于是讷讷地安慰道:“陆夫人很好,昭戎,她很在乎你和先生。” ——“好?”他屈辱地望向我,眼眶通红,“我不是你,于长玉,我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不是那么无欲无求随心随性的性子!” 我浑身僵了一下,心绪瞬间混乱了一阵。 他放不下的事情好多。 可是唯独放得下我。 周鄂是个阴险的人。在利用昭戎为他四处奔波以后,为了稳固他的地位,打击昭戎来彰显他的威风,这逼迫昭戎不得已要做出些反抗,我能理解。 但是为什么,好像在这种种里,我是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为了完成一统付出很多,呕心沥血。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希望,我们曾付出过许多代价的事都要有个结果,逝者已逝,最终我们能偏安一隅地继续为陈郕做些什么。”他眼里悄然落下泪来,咬牙道,“但绝不是以埋藏自己为代价!” 我见他的眼泪瞬息便无法再维持思绪,心悸般闭上眼转头躲过去,隐忍半晌,沉闷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我不该那么说。” 床沿的人跟着我的话安静了一阵。 陆昭戎慢慢俯下身笼罩着我,颤抖着手抚摸我的额头,嗓音嘶哑:“你别难过。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推你,对不起。长玉,不会有下次了。” ……还是这样。 明明是我做错了,我伤害了他。他还是和我诉说他心中的悲愤,怜惜我,跟我道歉。陆昭戎总是这样,面对我时无止境地折断骄傲,折损尊严。 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怎样对待他,他原本就是遇见我才彻底走上这条路,我也许永远无法抚平他在我这里失去的东西。 我不懂得回应他热烈的感情,算不明白人心计策,我真的很愚笨。 我闭着眼有一阵没出声,屋里安静到令人心里发慌,蝉鸣声几乎大到要冲破耳朵,我迅速打破压抑说:“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陆昭戎的身体僵了一下,并不回话。 我眼睫颤抖地等了一会,没等到声音,小心忐忑地睁开眼,问:“怎么不说话?” 他看着我,忽然眨了眨眼,变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柔和的笑,回说:“还没想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底撕扯般疼,哑声安抚说:“昭戎,我不怪你的。” 我明白我在他那里信誉度不高,为了让这原谅听起来更真诚,我认真专注地添上一句:“陆昭戎,我喜欢你。” ——蝉鸣声忽然增大。 陆昭戎闻声怔了好久,忽然间俯身吻住我。 我几乎无法躲避他过于激烈的举动。他在一室燥热里如疾风骤雨般欺压着我,隔着薄褥子,心火以燎原之势烧遍了我全身。 情凄意切之下,他竟分毫不想顾及旁的什么,伸手来扯我的衣服。 “昭戎——”我略微克制地喘息,推拒的声音被陆昭戎堵在口中,“别——” 他便闭着眼抵上我的额头,颤抖着说:“不要走好不好?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我很听话,你知道的,长玉,不要跟她走……” “不走。”我颤抖着手去抚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安抚他,“我不走,别怕,我陪着你。” 他便趴在我怀里哭,紧紧地抱着我。 我颓然地叹了口气,心疼到茫然无措的地步。 他真的常因为我哭。 我没有爱人的能力,我不该招惹他的。 也许我在山上救下他的时候,就已经错了。 第198章 倒连累他,受这么多难过的心事。 “不哭了。”我顺着他的头发,低声细语地哄着,“把眼睛哭肿了会难受的,不哭了。” 他便哭得更厉害。 好像这么多年受尽的委屈,都要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 我感受着他的难过,心头竟浮现一瞬难以言明的恨。 “不哭,昭戎,我会帮你。”我放开他的头发轻拍他的后背,“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 他闷在我身上缓和了许久,哽咽道:“你能……不回锦城吗?不去找周鄂,你不在,我会害怕。” 我闭了闭眼,沉默半晌,应道:“好。” 他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看我,再泪眼朦胧地笑起来,安安静静地趴回去。 我注视着床顶精致繁复的花纹,轻声说:“昭戎,再也不要去问别人,你想要什么,就与我许愿,有我在,你什么都能得到。” 权势。地位。人心。 如此微渺的愿望。 他们为了这些,逼迫他。 荒唐。 我闭了闭眼,心绪沉寂下来。 ……那就。 都失去吧。 -------------------- 第93章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做南楼一味凉 屋外顿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去洗洗,不哭了。”我听雷声似要下暴雨,便抱着他边拍边哄,转头朝外喊,“景湛,叫人烧些水来。” 陆景湛隔着门板应了一声。 我拿衣袖小心仔细地擦着他脸上的泪痕,低声说:“既然你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不如先写信叫你兄长站在你这边,若能说服陆先生最好,免得以后麻烦。” 昭戎配合着我的动作闭上眼,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我看他一副疲态,心道他今天确实是受累了,便转头看了看忽闪的烛火,轻声道:“你在一旁躺着,我去关窗。” 下午闹了不小一段,晚间又去处理事情,再来回折腾,哭了这好一会,他身上心里恐怕都疲累。 这时昭戎却踢掉鞋彻底趴在我身上,抱着我的肩膀拒绝道:“我不,我就想躺你身上。” 我顿了顿,听着他沙哑到听不出原声来的声音愣神,半晌后克制地笑了一下,说:“好。” 我抬了抬手,安静地看了一会,控制着一道风钻出去。 窗户“哐当”一声合上,动静很大。 似乎这几段情绪的起伏叫他更依赖我了些,他哑着嗓子嘟嘟囔囔道:“我想听你哄我,你怎么不哄我了?” 我有些为难地卡了卡,如实说:“我不是很会哄人。” “胡说。”他换了个方向枕在我身上,不依不饶,“你明明可以哄,你刚才就哄了。” 我哑口无言了半晌,回说:“没有哄,我是真心话。” 他抬起头看着我,似有不信,问:“真的?” 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认真道:“真的。” 陆昭戎仔细观察我的表情。 我专注地等他的评价。 半晌,他泄气般重新趴回去,道:“算了吧,你那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愣了一下,顿时失笑,想了想,问:“渝州的事都安置好了吗?许多天了。” 昭戎便疲惫地点了点头,拖着音调阴阳怪气道:“托上神的福,到处是争着递名头当差的人,接触了这许多天,差不多都定下来了。” 我被噎了一下,绕开这个结,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琴川?” 他顿了一下,攀着我的肩膀看我,眼中透着质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琴川?” 我默了一下,“猜的。” 陆昭戎便冷笑一声,“知道我谋反也是猜的?” 我犹豫了一阵,辩驳道:“这不叫谋反。” “嗯?”他歪了歪脑袋,“那叫什么?” 我下意识清了清嗓,回说:“建立政权后夺取才叫谋反,这顶多叫逐鹿。” 昭戎便轻笑出声,说:“你倒是会给我找借口。” 我看他情绪回升了些,也便跟着放下心来,点头笑道:“不算借口,事实如此。我也不是一点不懂的。” 他眼中便生出些好奇来,问:“天虞究竟教你些什么?你还知道政权?还是你,以前下山经历过?” 我默了一下,犹豫片刻,问:“有些复杂,你要听吗?” 他便思索片刻,规规矩矩地趴好,专注地看着我,“听。” 我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心绪微起波澜。 昭戎……是真的很希望多了解一些我的事。 我便放轻了声音问:“你怎么定义神仙?” 陆昭戎撑着眼睛认真思考,“长生,异力,洞察一切……不和寻常人一起生活,比如你?” 我愣了一下。 “上神,你长生吗?” 我心绪混乱了一瞬。 陆昭戎紧随其后笑起来,问道:“神仙怎么定义?” 我迅速压下思绪,解释说:“神与仙不同的。神是先天存在的神祗,比如天神地祗。仙指后天修炼得道,得道以后才能悟道。” 陆昭戎伸手扯我的头发,仰头看着我,问:“上神是哪一种?” 我把头发从他手里抽出来,轻声说:“身上发汗了,头发脏。” 他依言放开,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得道和悟道有什么区别?” 第199章 我想了想,说:“不如你给我讲一讲当年锦城的事,这些我们可以明日讲,或者后天。” 他低下头去,淡声说:“你直说不想告诉我就好了,不必这么麻烦来敷衍。” 我默然片刻,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生存危机很严重,没有人会去想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因为生存中必不可少的争抢,生出异力是随处可见的事,并不值得令人惊叹。” “所以,后来没有生出异力的人给这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定义为神,是吗?”昭戎顺着我的话往后问。 “对。”我抬起眼,思绪往前飘,望着床顶的花纹有些发怔,手上顺着他背上的头发一下一下抚着,“有的人一出生就开始悟道,称为神,有的人过了很久才开始得道,称为仙。” 昭戎忽然摇头,打断了我的追忆。 “听不懂。你是天神?所以你从前一直看天,是在悟道吗?” “是也不是。”我犹豫了一下,“得道是修行达到一定的境界而心明路通,悟道是一种过程,明心见性,没有特定的境界。我......确实在悟道,但并非天神。” 他皱起眉,神情认真地思考了一阵,问:“天神的等级高吗?” 我吐出口气,解释道:“不高。这些都是人为区别定义的,实际上只是悟道的方式不同而产生的差异。你所看到的古籍,里面大多数的诡谲异事看起来复杂又麻烦,那是因为大荒族群在争夺政权和土地。” 陆昭戎从我身上蛄蛹上来,眉目认真地对上我的眼睛,问道:“所以上神知道政权,是在上族学的时候知道的?天虞山有族学的吧?讲话这么严谨。天虞山规矩那么严,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开过小差?有没有逃过课?撒谎那么顺溜,是这么练出来的吗?” “……” 我笑了一下,反问道:“看来你很有经验。” 陆昭戎神情中掠过一丝讶然,哭过不久的眼睛原本干涩,却忽然柔和下来,笑道:“那看来是有了?上神,我可真是喜欢你。没关系,我勇于承认,我小时候很调皮,不像上神,一直这么端着。” 我伸手在他腰上拍了一下,顺手揉了揉。 陆昭戎霎时跌下去,脸上泛红,一声不吭了。 我瞥他一眼,在一片沉默里沉沉叹了口气。 天虞山远离争斗,所处位置孤立,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没有因果,早早被天道盯上了,规矩严苛都算是很正常的。若我......像大荒那般,又怎么会怕。 别说一二,便是他心里有三四,我也不会让他选。 屋外蓄力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 我抬眸望向外面,室中光色明灭。 是我的无能。 我忍不住抿了下唇,低头去看他。 陆昭戎眉目温柔,唇边挂着一抹笑,明媚的眼睛在昏暗里显出吸人的幽深,见我看他,撒娇似的在我身上蹭一蹭。 我没忍住皱了下眉,偏头闷声咳嗽了两下。 于是陆昭戎立马停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神色不安。 我有气无力地缓了一阵,默默摇了摇头,提了提力气玩笑道:“那个大夫,很厉害。能医我的不多,于铃我是不指望了,你可要待人家好些,别叫人跑了。” 陆昭戎闻言呼吸一滞,似有欲言又止,半晌才说:“好。” 门窗被雨打得哐哐作响。 我默了默,听见陆景湛在外面敲门。 “上神,公子!”他几乎在门外喊出来,“雨太大了,不如就在偏房沐浴,不必收拾屋里!” 我顺着风给他传音,应道:“好。” 陆昭戎规规矩矩从我身上爬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皱了下眉,撑着身体坐起来。 他目光凝聚在我身上,我缓了一阵,下床去穿好鞋袜,转过身。 他便轻柔地笑起来,撒娇似的朝我伸手,“抱。” 我顿了一下,无奈地看着他,说:“你不是,不喜欢我这么抱你。” 昭戎便收敛了笑容,慢吞吞说:“我不喜欢,所以我现在要求,你就拒绝吗?” 我默了一阵。 半晌,看他故意慢腾腾往床下爬,我没忍住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弯腰把他捞起来。 他便弯起唇角,眉眼带笑地看着我。 我尽量平稳地往外走,分不出神去看他。 雨声如泄洪般从门外传进来,离得越近,潮湿的气息越重。 陆昭戎揽着我的肩颈亲我的脸,腿上晃一下晃一下。 开了门,裹挟着水汽的风骤然将头发吹在身后。 我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心绪里挑衅的想法不减反增。 “长玉?” 陆昭戎晃晃我的肩膀。 “看什么呢?” 我垂下眼,笑了一下,“没什么。” 既然他选了一,我能为他做的,也许会越来越多。 我纵使害怕,如果他不愿意避世,因果之论也该瞒下去。 其余能告诉他的,我都会告诉他。 ……形神俱灭? 我偏头咳了两声。 我活得够久了。 —— 他抱着我的胳膊睡得极深。 我稍一动作,他便紧跟着我抱得更紧了些。 屋外的雨猛烈而胶着。 嘈杂的铃铛声翻进屋内,轻巧落地的脚步声落下。 第200章 铃铛声靠近,我疲乏地遮了遮眼,转头看向依旧睡得很沉的陆昭戎。 谨慎地观察了一会,我动静轻小地拿开他搂抱的胳膊,慢慢下床去,掖了掖被角。 绕过屏风,我转身吹起了火折子,慢吞吞点燃旁边的烛台,提醒道:“动静小些。” 于铃清脆悦耳的声音便响起来:“你和他住在一起?” “嗯。”我挥灭了火折子的余火,拢了拢身上的外衫,“你回去了一趟?他们怎么说?” 于铃儿忽然间变得有些沉默,声音像渡上了一层浅淡的月光,听着有些虚幻,低沉道:“很不满。” 我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所以,你背着我告诉他,你想带我回去?” 于铃儿沉默片刻,撇开了头,“告诉他又怎样,你想回去或者不想回去,我又能如何?” 我抬头盯了她一下,警告道:“不要跟他说些没用的。” 于铃嗤笑一声,讽刺道:“身在尘世里,执念总是大于纯粹心事的。我以为你上一回已经吃了教训,怎么?你以为宏图大业面前你的比重很大吗?不用担心,他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主意。” 我心里刺了一下,蓦然间记起昨夜里他毫不犹豫选一的不甘不愿之心,迅速转过话题,问:“陆昭华好了以后,你见过他吗?” 于铃声音瞬间便顿住了,呼吸凌乱地起伏了几次,问:“你又想做什么?” 我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伤势如何?” 于铃情绪瞬间变幻,再开口时声音都在颤抖,带着极大的气愤质问道:“你想做什么?我替你闹了这么大动静,不够你功成身退吗?” 我皱了下眉,避开她的情绪,“你回锦城一趟,见一见陆昭华和沈桓。灵山通印我不会收回,你可以随时打开灵山,若有万一,带着天虞退入大荒,于燕之知道该怎么做。” 于铃情绪激动地上前一步,伸手来拽我的衣领,低斥道:“于长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大道无情,公平公正,不该他得的他就不该得!你非要搅乱这天地,天道亦会容不下你!” 我皱着眉掰开她的手指,情绪里带上了些烦躁不悦,退后了一步缓和了片刻,随手收了收衣襟,问:“多年不相处,你脾性何时变得这般暴躁?” 于铃迅速接话道:“我真是疯了听于小鱼的下山来——他身上已经沾染了紫气,你身为地祗,浅尝辄止也便罢了,你这般,赋予的因果他受得住吗?!” 我听她声音越来越大,忍不住回头朝屏风后看了一眼,加重了语气警醒道:“于铃儿!” 她似被我吼得一怔,霎时安静下来。 随着室内忽然安静,床塌的方向传来似被惊醒的动静,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压下去,淡声问:“那个大夫还好吗?” “嗯。”于铃儿停顿半晌,应了一声,“年纪大了,得歇着。” 我忽略掉她的阴阳怪气,问:“你呢?伤势如何?锦城之后要回去吗?” 于铃转头瞥我一眼,停顿片刻,说:“不回,等你死了给你收尸。” 我偏头咳了一下,皱着眉看了她一眼。 于铃同样皱着眉,非常蔑视地表达道:“这事我告诉于小鱼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下来,叫你的小情郎当心着些。” 我默了一下,低头整理被她抓皱的衣领,回应道:“你抽空去接一接,他法相不稳。” 于铃回怼道:“他可比你机灵。” 我没接话。 铃铛哗啦啦一阵,混着雨声逐渐远去。 -------------------- 今天签约了,考试也告一段落,剩最后一门。 慢慢会恢复更新,前面我看了看,没有改动。今天一章,明天还有。 第94章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夏天的雨来得猛,我并没有在虚弱和疲惫里再察觉到困意。 就着潮湿的风在烛盏旁听了一阵雨,我随手拿起剪刀挑高了烛心,蜡烛往下滚着泪。 天色还不是很早。 我绕过屏风看了一眼,陆昭戎垂着脑袋趴在床沿,半边身子和胳膊搭在床帐外面。 似是听见脚步声,他迷迷糊糊抬头看了看,迷蒙着眼睛朝着我笑。 我慢步过去,他扒拉着就挂在我身上。 我拍了拍他的背,抱着把他在床上放好,盖好被子,拢了拢床帐,等他睡着。 大雨渐歇,留下不规则的雨打屋檐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烛火悄然熄灭,床帐上的影子淡下去,透出丝丝缕缕的孤寂。 我转头看我自己的影子。 虽然我知道,人间和天虞不一样。 但我以为昭戎和别人不一样。 越纯粹的事物力量越强大,这就是为什么执念很可怕。就像昭戎抱着我的时候,隔绝一切生灵气息的情感,震撼而真实。 天道便无心,所以足够纯粹。 我转身去窗边开了一条缝,看着屋外被雨淋了一夜的青翠草叶,安静地听风。 下过雨的清晨带着清凉的风和明丽的云霞,我只能看见一丝。 小鱼要来,恐怕少不了要为难昭戎,我得提前同昭戎讲。 有些烦躁。 这样一讲,就逃不开从前那次下山的事。 第201章 屏风后隐隐约约传出来些动静,我回了回头,心想他刚睡下没多久,应该不至于再醒,便继续注视着窗外走神。 昭戎很聪明。 他只是听我说过的事来判断我的态度,就能轻而易举推断出很多事。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按照这个逻辑,我如果与他说小鱼和我很要好,可能会为难他,他一定会连着问许多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天虞那么多人,我偏偏与小鱼很要好,这还是比较容易的问题。如果他问为什么小鱼和我很要好却还是要为难他,我没办法一五一十地回答他。 我希望他不要质疑我愿意宣之于口的爱,也希望他不要知道这世间种种都会来阻止我靠近他。 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 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一点点和他寻常相处的方式。 ——温热的手臂小心缓慢地从背后缠上我的腰。 我愣了一下,回过头去。 陆昭戎低垂着眼眸,安安静静地靠在我肩膀上。 我愣怔半晌,问:“怎么不睡了?” 他低头看我的影子,慢吞吞说:“不困了。” 我扯开他的胳膊转过身——他穿着薄薄的中衣,连一见外衣也没有披,赤着脚——难怪无声无息地过来。 我心里堵上一些难以名状的感觉,静了许久才禁不住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没有离开。” 他抬起头来看我,神色有些茫然。 我抬手抚他的脸,轻声说:“以后也不会离开。” 陆昭戎愣了一阵,眼里光彩明动起来,望着我笑。 我回视着他笑了笑,弯下腰把他抱起来,解释说:“地上凉。” 昭戎又愣怔了一下,下意识顺着搂住我。 我尽量稳地走到床前,动作尽量温柔地把他按在床沿坐好。 他乖巧地顺着我坐下,安静地仰头看着我。 我看了看他,温和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蹲下身轻轻抓住他的脚腕,安安静静地拿袖口在他脚底擦了一遍,转头去寻鞋袜。 回过身,陆昭戎静静地看着我。 他视线随着我一路转回床前。 我怔然地站在床前看着他。 半晌,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蹲下身动作生疏地给他套上鞋袜,低声道:“这是刚睡醒了要哄着起床吗,小娃娃?” “嗯。”他轻轻应着。 我笑了一下,仔细给他穿好,悄然松了口气。 穿的还算好。 我注视着那双藏蓝色绣云纹的靴子,心想,这真是一样很大的进步。 我以前神魂没有归位时,不能自己生活,现在我出来了,却也只是顾得上自己。如今,我居然能给他穿鞋袜了。 思及此我抬头,莫名想听他说些什么。 陆昭戎眉梢挑动了一下,似乎了悟了什么。 我心里生出些疑惑和忐忑。 他眼里明动的颜色便似水一般,清清浅浅地泛起波澜,神色里渐渐掺进去些许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上神?” 我顿时紧张,“嗯。” 陆昭戎毫无预兆地低声笑起来。 我听着他的笑声慢慢皱起眉,有些不解。 半晌,他笑着抬起我的脸来,唇边笑容扩大,感叹道:“上神不愧是上神,这么快就学会伺候人了——是这样吗?” 我心底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默默无声地偏头躲开了他的调侃。 他凑过来亲我的脸,低声说:“真难得,上次见您脸红还是在天虞山上。” 我愣了一下。 我? 他见我反应笑得更厉害,半晌不依不饶地从床上跳下来要我给他穿衣服,一副享受的模样。 我僵着身子生疏无比地给他穿衣,低声道:“你自己束发,我不会束发。” “给除我以外的人。”我补充道。 他便笑着点头,应道:“嗯,我知道,我们上神还是非常有进步的。” 我抬头瞪了他一眼,收着手里的腰带拽了他一把。 陆昭戎冷不防往前跌了跌,扶着我的肩膀笑。 我慢吞吞给他系好腰带,没忍住跟着他一起笑起来,没脾气地摇了摇头。 “今天有什么要忙的吗?”我后退一步观察,给他正了正衣襟,“渝州不是安排好了?” 他笑着拨我的手捣乱,问:“你在邀请我?” 我想了想,说:“你确实很久没有好好陪过我了。” 昭戎便思索了一阵,大概确实没什么要紧事,但还是辩驳道:“那是因为你一直生着病,所以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 我不反驳,只是不认同,安静地穿衣服。 虽然在渝州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都很相敬如宾,唯一的波折可能就是蒋辛来渝州前和后这几日,但是这两个月他并不完全属于我。 我只是他闲暇时间里想要去停留和驻足的一部分。 “长玉?”他歪着脑袋观察我,“那我请你和我一起去检查城内的治理成果?我给你讲渝州的事,或者别的?” 我看他一眼,并不接话,只穿好了衣服说:“去吃饭。” 他便弯起唇笑,连忙点头,跟着我往外走。 我余光里看他笑盈盈的模样,淡淡笑了笑,回身牵住他。 破晓的曙光穿透云层,霞色渐褪,浅露的初阳光芒万丈。 第202章 我推开门仰头看天,被清透的夏日光线逼得眯起眼,思绪瞬息躁乱而又瞬息宁和。 他的敌人是周鄂,我的敌人,是我自己。 我转头看向跟着我一起仰头望着天空的陆昭戎,温和地笑了笑。 希望,不论我的结局是什么,不要让我太过狼狈。 我喜欢寂静安宁地活,轰轰烈烈地死。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我不止喜欢你,陆昭戎。 他的性格对旁人来讲很具有欺骗性。 我悠哉悠哉地坐着天狗跟着他四处溜,城里的人都对他很热情。 渝州城经历了一场存亡之战,又与昭戎共度了两个月的修缮和重建,显然很快在一片惶然中接受了他带来的新秩序。 这使得渝州的民众对昭戎很爱戴。 我静静地观察着,渐渐放下心来。他们并没有因为天狗的凶残而对昭戎有什么过激的想法。 他在前面骑着马,鲜花和蔬果丢了他一身,我瞧见好几个姑娘都羞怯地低下头,再又期待地看过去。 我坐在天狗身上揉它的毛,瞧它不厌其烦地拍开砸过来蔬果,安抚性地拍了拍它的背,问:“你平时跟他上街吗?” 天狗回头看了看我,眼神有些幽怨。 我哑然失笑片刻,道:“多谢你照看。” 调皮的小娃娃为了看他,滚在了街中央。 陆昭戎打手势停下巡查的队列,下马把他扶起,耐心地拍开小孩身上的灰尘。 小娃娃的家里人专程跑过去接住孩子,满眼敬意地道歉。 他一一回应,并不像从前对下属或同僚那般冷静自持。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觉得,他好像跟我印象里的有些不一样。 他确实不在意任何环境带来的落差,也不在意接触太大差别的人。仿佛每个人与他遇见都觉得,他总是给人思考抉择的空间,又叫人不忍拒绝他的温柔与平和。 但我不得不承认,昭戎实际上是一个很冰冷坚硬的人,那些平和是带着强硬的,他只是喜欢我,所以才柔肠百转,容忍耐心。 我见识过他进退自如的从容,冷静理智才是他的常态,虽然温和,仁慈宽容却好像并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只是对我很温柔。 我心中浮现出一丝异样,看他上街发生的这些情态,我总觉着,他不像来巡城的,倒像是在受勋。 他忽然把他的温柔分出去了,但却并没有和我商量。 倒不是觉得旁人抢占了我什么。他表现出来的这种温柔,有一种很强烈的,距离。 并不是拒人千里的那种遥远,反而像俯视般的垂怜。 我顿了一下,抬眸看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烈阳下身影中折射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冰冷——那是一种,隐约泛着紫色的红。 颜色很绚丽。 天狗舒适地眯起眼,走路的姿态显出几分配合。 仿佛更融入到这个队列当中。 我低眸笑了笑,看来天狗更喜欢这个充满戾气又野心勃勃的氛围。 “长玉,那盘豆糕。”他一边批注城里的大小事,一边颐指气使地使唤我,“顺便倒杯茶。” 我无声无息地给他安排好,安静地在一旁给他磨墨。 需要他批阅的文书并不多,负责批阅文书的职位上已经有人在工作,他只是拿一些别人不能定的主意,然后检查一下。 没过半个时辰,他撂了笔,看着旁边盘里切好的水果,倒头挂在我身上,道:“长玉,我要吃水果。”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擦了擦手去挑一些他可能会喜欢的递过去。 按照他喜欢吃豆制物的喜好,他应该是喜欢松软的口感,比如西瓜,荔枝,桃子一类。 “好热啊。”他拿手扇着风,嘴里含混不清,转头看着我,“长玉我好热啊。”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盯了盯他紧贴着我的身体,将风从窗户外面勾进来,一直吹着。 他心满意足地窝在我怀里休息,摸摸蹭蹭。 阳光明亮到有些刺眼,我抬头看了看晃眼的窗台,心绪纷乱。 渝州城里都传,陆家公子节俭度日,这般金贵的身份连半盆冰都不舍得叫人去别处运进城,称赞声一片。 蝉声无比躁动,炎热的天气也不能阻止他雷打不动的巡街,称赞他心系渝州百姓。 似乎民意四起。 这般大的动静,在复杂多路的刺探里已然算是向锦城挑衅了。 不知道梅皖昀先生在西部怎么样,有没有随机应变或者受什么影响。 “公子。”陆景湛翻进来,“蒋公子求见。” 昭戎顿时抬了抬身子,疑惑地问:“他怎么还在渝州?” 我看着陆景湛那孩子不敢抬眼看的小心模样,拍了拍他叫他起来,吩咐说:“叫他来吧。” 陆景湛甚至没有抬头,我的话刚落他便应道:“是。” 看着他退了两步转身出去,昭戎轻笑了两声转头问我:“怎么样?景湛是不是比穆青机灵?” 陆景湛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逃也似的大步跨出去了。 我好笑地看了看他,没有应声。 “哟,上神也在。” 蒋辛弯起唇角,目光在我与昭戎身上逡巡几遍,懒洋洋揖了一礼,毫不避讳。 陆昭戎分明已经坐好,却仍然在他的目光下不自在地正了正坐姿,清咳一声,问:“你怎么还在渝州?” 第203章 我安静地在一旁给昭戎添茶。 “我昨天在这边找了个客栈。”蒋辛姿势懒散地在对面坐下,“一时有些不得其解,没来得及走。” 陆景湛进来给蒋辛添上茶盏,再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我忍不住看了看陆景湛,心道这孩子心态是真稳。 昭戎明显在埋汰他。自打昭戎把他提到身边做事,这孩子是谁的指令都听,想法明显很多。 不过……昭戎这样的态度,大概也不会介意梅先生的状况。 —— “既然你家小神仙那么向着你,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流言传得那么广,我觉得,一时半刻也压不下去,不如直接添一把火。” 我回过神,侧目看向蒋辛。 …… 他倒是与我,不谋而合。 -------------------- 这个排版可以吧?没弄过不知道这个东西,不知道改好没。(不好意思地抓脑壳) 第95章 纵有十万八千梦,不如人间三两风 “怎么说?”陆昭戎道。 蒋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了于长玉一眼,声调散漫:“上神是你的人,既然你不用求着他,为什么你们不商量着来?” “你父亲那边什么态度我不明了,所以虽然我帮你联络了南术三家,但我目前不会跟你有什么太大的勾结。但让一个想杀你的人不杀你,很显然你也知道,只有两种情况。”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陆昭戎,“第一呢,你对他彻底没了威胁,要不你回家去别再出来,要不叫你家神仙去和周自鸣好好说道说道。怎么样?凭你和上神这点八卦,骗过周自鸣应该是可行的。” 陆昭戎默了默,道:“临行前长玉已经去过周府,如果周自鸣信我们共同为他效力,就不会到现在都没有下令援助渝州。” 蒋辛笑了一下,慢悠悠道:“我不是援助你了吗,我帮着你呢。” 陆昭戎禁不住轻笑了一声,蒋风吟这帮不帮的,这么随意,一点也不能让人放心。 他在心里迅速掠了一遍导致蒋凤吟这般与他接触的原因,接着话问:“所以呢?” 蒋辛转了转茶杯,姿态仍然随意,“第二,你对他的威胁大到他不敢动你。我不理解的就是,明明只要将流言风向稍转,说上天眷顾的是你,凭你和小神仙的关系——” “凭我和长玉的关系,过不了多久陆府就被围了。”陆昭戎接道。 “你约我就不会被围吗?有什么关系?”蒋辛放下茶杯,神色怪异,“风向一转,他信了你无二心就是一段佳话,不信——动不动不还得由你?这不比约我容易多了?” 陆昭戎默默无言地看了他一会,轻轻把杯子放在桌上。 室内逐渐安静。 于长玉似愣了一下,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蒋辛好不容易认真的神态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能理解的愣怔。 片刻后,他忽然挑了挑眉,好似明白了什么,神态逐渐显出些兴味来,视线落在他脸上。 陆昭戎垂下眸避开他的视线,注视着茶杯里泛起水纹的茶水,沉默不语。 “昭戎。” 于长玉声音低柔。 陆昭戎抬了抬头,没敢看过去。 于长玉语气顿了顿,似乎看了蒋凤吟一眼,他声音更轻了些,压低声音说:“昭戎,不论什么事情,不必顾忌我。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会有人敢阻止你。” 陆昭戎怔了一下。 阳光照射进来,显得水波清晰剔透。 他转头,看向于长玉深邃的眼睛。 于长玉神色平和地看着他,浅浅淡淡地笑了笑。 陆昭戎心底顿时滚烫起来。 他犹豫了一瞬,立刻转头看向蒋凤吟,问:“你为何,要等我父亲的态度?” 蒋辛神情里带着一言难尽,仿佛牙酸,咧着嘴看了他们半晌,迅速低头喝了口茶,接道:“唔,啊,是这样。” 他再次放下茶杯,呛了两口。 “你看。”他顺了口气,“我能想到的,你,你和上神肯定也想得到。” 陆昭戎安静地等着。 蒋辛终于顺完了那口气,话音利索起来:“那你父亲肯定也想得到,对吧。” 陆昭戎点头。 蒋辛手握重兵,又与他多有接触,周鄂自然也防他。只不过也正是因为手握重兵,周鄂不敢轻易动他。 蒋辛这时态度不明,一旦暗地里做事并不尽心竭力,对他们这几方来说都是灾难。 旁的倒没什么,无非危险一些。 只是到时,一片混乱,让于长玉如何自处? 陆昭戎下意识攥紧了杯子,对蒋辛心底顾忌的内容多少有些紧张。 蒋凤吟说:“你在外面,我也在外面。我家里虽然复杂,但蒋琼在锦,不至于连那几个人也镇不住,一旦事发,蒋府上下她看顾得住。你呢?你父亲母亲和兄长,又该如何?若你父亲另有打算,我到时是顺你意发兵,还是顺周自鸣的意擒你回去,你可想清楚。” 陆昭戎皱起眉,问:“你既然考虑帮我,为什么要想我父亲母亲如何?我父亲自有我父亲的主意,哪怕敌对,也不至于与我掣肘,你想这些做什么?” ——蒋辛霎时愣住了。 陆昭戎皱眉更甚,满心疑虑地看着他,诚恳地发问:“你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帮我?” 第204章 蒋辛眼睫颤了下,回了回神。 似恍惚了一瞬,他掩饰般笑了两声,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是我魔障了。” 陆昭戎犹豫再三,谨慎确认道:“所以?你与我在这边,还是带兵回锦城。” 于长玉眼眸微动,默默无声地看着蒋凤吟。 蒋辛愣了愣,仔细认真地想了一阵,神色慢慢恢复了一贯的散漫,语调缓慢地说:“我这个时候说回锦城,你还能让我走?” 陆昭戎顿时松了口气,温和一笑,回道:“蒋兄哪里话。” 蒋凤吟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地上下扫了他一遍,哼笑一声。 “吃水果。” 于长玉把西瓜和不知何时剥好的荔枝分拣出来放在一个果盘里,平稳地推给陆昭戎,适时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陆昭戎下意识看了蒋辛一眼,低声推拒道:“让蒋兄吃吧,蒋兄是客人。” 于长玉轻微皱了下眉,“我剥好的。” 陆昭戎动作极小地蜷了下手指,有些不想拒绝,但仍然说:“长玉,这样不礼貌。” 于长玉便把挑剩下的推给蒋辛,敷衍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也吃。” 陆昭戎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下,替那神仙找补道:“蒋兄见谅,神仙嘛,多少有些不通人情。” 于长玉默默无言地盯了他一下,似乎有些不满,但最终转回头去,自己给自己添茶。 蒋辛原本表情无言忍耐,这时却渐渐眉头挑高,神情变得怪异,古怪地看了看于长玉。 陆昭戎跟着他朝那神仙看了眼,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于是清咳了一下,问:“怎么了?” 蒋凤吟拽下一颗葡萄转了转,唇边划过一抹戏谑,慢吞吞道:“你俩……谁大谁小?” “……” 蒋辛把葡萄丢进嘴里,眼中兴味渐浓,意有所指地朝于长玉抬了抬下巴,问陆昭戎道:“我以为上神挺强势,他这么听你的?” 陆昭戎闻言深吸一口气,堪堪维持住神态上的平和,冷静道:“蒋兄还有别的事吗?” 蒋辛禁不住笑了一声,拽了几颗葡萄懒洋洋往上站,“开个玩笑,这么认真干什么?没别的事了,我先告辞。” 陆昭戎抿了抿唇,“不送。” 蒋辛背着身随意摆了摆手。 于长玉抬了抬手,悄无声息的一道赤金色流光朝着蒋辛闪过去。 陆昭戎心里一紧,反应迅速地注视着蒋凤吟的反应,心中开始准备措辞。 光晕没入蒋辛身体,对方毫无所察地推门走了出去。 陆昭戎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于长玉。 浸入屋内的光线悄然流转,将各种物品折射出的影子慢慢拉长,明暗开始模糊界限。 于长玉的侧影悄然拢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赤金色的眼瞳在阳光下令人心神震动,神色苍白中透着隐约浮动的压迫力,勾得陆昭戎心中一悸。 “那是什么?”他轻声问。 于长玉漠然地收回视线,神色柔和下来,轻声解释说:“毕竟是危险的事,我不希望他骗你。” 陆昭戎呼吸一轻,心底微微漾开一层无形的波纹。 于长玉抬手给陆昭戎添茶,安抚他说:“现在可以放心,如果他背叛你,神印会焚烧他的灵魂。” 陆昭戎怔怔地注视着他,心口微热。 于长玉……他不太确定地认为,在这一刻,于长玉好像是属于他的。 于长玉抬头,对上他一瞬不眨的视线,浅浅地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说:“这样就不必再纠结他为何如此了。” ……完完全全。 他的神。他一个人的那种。 强大的,神圣的,庄严的,偏爱他的,神。 陆昭戎低头笑了一阵,静悄悄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说:“长玉,我很高兴。” 于长玉垂头,眼眸温柔地看着他。 陆昭戎深深地和他对视。 仿佛天地沉溺。 曾几何时,他还在遥望于长玉眼里令人心驰神往的目光。 那目之所及处的深情缱绻,似千丈潭,万丈空,曾经装的是风云日月,神圣的苍青色天境。 而此一时,潭中的游鱼是他,天宸皓月是他,生出与日争辉之野心的也是他。 陆昭戎忽然生出更多大胆的想法,轻轻地说:“于长玉,你爱我吧。” 那神仙深情缱绻地注视着他,宽容地忍耐着他过分的要求。 陆昭戎缓慢靠近他,丝毫不曾收敛地要求道:“你爱我,我替你爱这人间。” 于长玉眼中的情深便埋藏进些怅然的无奈,似乎觉得眼前这条小鱼太过调皮,于是抬手轻轻弹了他的额头,叹道:“你倒是会做生意。” 陆昭戎皱起眉,“你不相信我?” 于长玉摇头轻笑:“信。但是——你说得这般轻巧,很像在哄骗我啊。” 陆昭戎不满,扯住他的胳膊央求道:“你依不依嘛,说你同意,快说。” 于长玉无奈地看着他晃自己的胳膊,胡乱点了点头,道:“好好,我同意,快松开,看不清楚了。” 陆昭戎就停下来看着他,神情不悦,言语控诉道:“这么敷衍。” 于长玉顿了一下,沉默地看着他。 陆昭戎默了一下,掩饰般撇过头去,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指责道:“那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你心里面装那么多,我不能提些要求吗?” 第205章 于长玉沉默。 陆昭戎瞥他一眼,继续佯装闹别扭的模样。 “陆昭戎。” 于长玉忽然开口。 陆昭戎悄然松了口气,回过头去,“嗯?” 于长玉低头笑了一下,似乎有些疲惫,声调也低沉下去,反问道:“你爱我吗?” 陆昭戎一怔。 于长玉无可奈何地抬起头看着他,柔声道:“我们不讲这些无法分辨的东西,好吗?” 陆昭戎沉默地看着他。 于长玉伸过手来抱住他,低低地说:“你不要再试探我了。” 陆昭戎安静地窝在他怀里。 “不要和我耍心思,昭戎,我不傻的。”于长玉低头叹息,轻声说话,“不论你对我做什么,想让我做什么,你直接告诉我,我愿意。” 陆昭戎低垂下眼睛,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于长玉伸手勾了勾他的脸,眼睛里带着笑意,说:“不是哄你,是真心话。” 陆昭戎安静半晌,抬起眼看他,平和地问:“长玉。” “你到底怎么了?” 于长玉顿了一下,慢慢收回手。 陆昭戎抬手抓住他直起身,眉目认真:“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生病?于铃为什么想带你走?为什么我只能二选一?” 他紧紧注视着于长玉的神色变化,用一种咄咄逼人的语气,说:“你是第一次这样接触一个人,我就不是吗?为什么非得要我问你才肯答,让我去要求,你才愿意做些什么呢,为什么?” 于长玉怔然地僵了半晌,肩背忽然垂下去,疲惫又茫然地看了他一会,轻声说:“那我应该,怎么做?” 陆昭戎眼睫颤了颤,心底疼了疼,放轻了声音问:“你没有自己的意愿吗?” 于长玉无措地看着他,努力思考了许久,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从前不考虑这些。” 陆昭戎满眼心疼地看着他,伸手捧着他的脸,问:“为什么不考虑呢?长玉,你是你自己,先有你,再有别人的。” 于长玉愣愣地看着他。 陆昭戎转身拿了果盘里他剥好的荔枝,说:“长玉,我不喜欢吃荔枝,它的核很大,还要吐出来。整整一盘的荔枝,我只是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为什么不问一问?” 于长玉下意识接话道:“我不知道,对不起,我——” “不要道歉。”陆昭戎皱起眉,语气轻颤,“长玉你记住,我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你,不是要你等着别人来索取的。就像今天对蒋凤吟这样,不要总觉得,一件事情一定有它该有的存在方式,在我这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你想要它怎样,它就是怎样,明白吗?” 陆昭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满心疼惜,郑重其事地注视着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矛盾,长玉,那不叫叛逆,顽劣,那叫自我,叫鲜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于长玉浑身僵硬地怔在了原地。 陆昭戎默默无声地看着他,不再开口。 于长玉不愿意成为神。 他下山,反抗,显出高高在上的强硬,因为他想拥有自己。 他应该,再早一些看明白他的。 -------------------- 我,刚刚才发现它发出去是乱码的,不好意思,我又要重新排版了?,希望审核不要卡我 第96章 十里长街井市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他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陆昭戎无法细知于长玉经历过什么,但他知道,于长玉是有感情的。 可是好像没有人肯教他。 天虞可能在试图掐灭他心里的情感,于长玉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所以比起天虞山上的其他人显得没有那么坚定。 天虞教他应该怎样,但刻意忽略掉了于长玉可能会是什么样。于是他开始躲避天虞的规则,表现得好像不如寻常天虞人那般乖巧,所以相处时觉得他好像有很多缺点。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陆昭戎有些心酸。 他头一回不是因为同于长玉伤情而难过。这个神仙不知私下里过了多少年无人能说的挣扎日子,那些偶尔捉弄人的欢脱,能屈能伸的滑头,为数不多的暴躁,都是他苦苦支撑着特意保留下来的缺陷。 在这些缺陷里,他能看到他自己。 阳光像一道金色的丝线,将于长玉僵硬的身体牵连到窗外的云层间,陆昭戎心底几乎揪成一团。 于长玉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他,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肩膀。 陆昭戎愣了一下,沉默地回抱住他。 ......他这时才明白,于长玉的孤独不是因为强大,而是因为无人能懂。 陆昭戎闭了闭眼,一下一下无声地抚拍着他的背。 他不是因为心有众生而虚无飘渺。恰恰相反,他是因为这种来自他本心的好奇,才看见了众生。 于长玉僵硬的身体逐渐变得放松,继而,开始极轻微地颤抖。 陆昭戎心底被重击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开口:“长玉?” 于长玉抓着他肩膀的手用力,一言不发。 陆昭戎心里慌了一瞬,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窗口飞过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在窗台上略一停留,翅膀动了动,重新飞走了。 闷热的环境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蝉鸣声倏忽飘远。 第206章 燥热的夏季瞬间消逝在汹涌的情愫里,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身上。 陆昭戎怔了怔,仰头看向上空。 迷迷蒙蒙的雨织成一片,像扯不开的愁绪,盖在本该清澈晴朗的天空上。 衣服没有湿。陆昭戎抬起胳膊看了看,转头分辨周围的场景。 沉稳坚实的桥身前,杨柳枝条和微风。细雨绵绵里,桥上的行人匆匆而过。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晃动,陆昭戎转过头,一名安静清澈的少年从身旁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 少年安静地侧头听着身旁的少女说话,结伴上了桥。 “快点儿!”前面另一名明朗欢快的少年人转过身朝他们招手。 少年抬头朝他看了看,转头和少女相视一笑。 陆昭戎愣了愣,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道:“长——” 身侧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牵住他。 陆昭戎怔了一下,转过头去。 于长玉眉目淡然地看着前面三个人,转过眸来柔和了神色。 “你——”陆昭戎顿了顿,转头看向那三个人,再转回来,“和于铃姑娘?” “嗯。”于长玉牵着他跟上前面人的脚步。 陆昭戎沉默下来,安静地跟着他往前走。 清风拂过发丝。 雨水润湿了桥栏,少年少女低声耳语,旁边跳脱的欢快少年郎不停打断两人的交谈,仿佛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于长玉低声道:“另一个是于小鱼,你见过他。” 陆昭戎惊讶道:“那个小娃娃?” 于长玉失笑:“小娃娃?他岁数可不小了。” 陆昭戎呆愣愣地看着他。 于长玉轻笑出声。 陆昭戎默默看向不远处格外欢脱的少年。 于小鱼神采飞扬,眼睛明亮,同于铃和少年于长玉的安然静谧比起来,他格外朝气蓬勃。 于长玉低声解释道:“我和于铃儿从前关系很好。” 陆昭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评价道:“看起来脾性很合。” 于长玉愣了一下,垂眸笑了笑。 “这是你......以前下山那一回?”陆昭戎试探性问,“这是哪儿?琴川?” 于长玉点点头,道:“琴川的祈福岛,以前的琴川。” 陆昭戎诧异道:“以前的琴川?” “嗯。”于长玉应声。 陆昭戎默然。 琴川人从前住在岛上,现在都在内陆,那得多久以前了? 他抓着于长玉的手紧了紧,看向样貌与天虞山初遇时分毫不差的少年于长玉,仔细寻找不一样的地方。 半晌,陆昭戎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沉默了片刻。 于长玉语调缓慢又平淡,解释道:“天虞山只是南山脉其中的一条山脉,因为位置孤立,我们所有的参悟都是独立进行的,与其他衍生的山神或者别的都不同。所以只要不扰乱人间秩序,不怕沾染麻烦。当时我们下山,于燕之和阿婆都是知道的。” 陆昭戎转头看了他一会,安静地点了点头。 于长玉现在比他要高,比起稚嫩干净的少年面庞更显得成熟和清冷,虚无感比静谧感要强很多。 像久视人间已淡然有归处的天神。 只是脸色苍白使他看起来很虚弱,在水墨画一般的环境里更像画里不能动的人物肖像。 “天虞山常年自行参悟,没有任何参照法门,自成一派地融入了万物自然,所以天虞众人参悟的事物各有千秋,毫无章法。”于长玉跟着前面新奇的三个少年停下脚步,继续解释,“我们不讲究神与信徒,所以仿照族群村落的生活方式。” 陆昭戎稳了稳身形,看着馄饨摊位前震惊的于小鱼,点了点头,“嗯。” “钱?钱是什么?为什么还要换?”于小鱼大为不解,“在我们山上——” 于铃一把捂住他的嘴,笑盈盈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里小弟没出过门,脑子不好,给憋坏了,打扰打扰。” ——陆昭戎没由来跟着笑了一声,转头问于长玉:“然后呢?” 于长玉看着他眉目柔和下来,笑了笑又重新沉默了一阵,回复说:“然后,自成规则,与天道相冲。” “什么意思?”陆昭戎看着他,思路稍转,“天道是什么?总是打雷想劈你的那个?” 于长玉被他的形容逗笑了,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他,说:“不要对天道不敬。天道是规则本身,就像人间制定律法,律法本身就是规则。天虞祭天便是与天道沟通相抗的过程,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尽管我与天道理念不合,但他一直爱着众生万物。昭戎,尊重他。” 陆昭戎沉默片刻,专注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不懂。 但于长玉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于长玉都崇敬的事物,他又有什么立场蔑视。 “祭天很危险。”他低声提起,问于长玉,“对吗?” 于长玉愣了愣,默然片刻,点头,“对。” 陆昭戎心情沉重了许久,压下让他不再祭天的话音,转而问:“然后呢?” 于长玉看向他,眼眸中划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他如此轻易地带过去。 陆昭戎笑了笑,勾了勾他的手指。 于长玉安静地同他对视了半晌,温和地笑了笑,说:“天虞只有我一个人在参天,我是最合适的。但我会注意安全,而且阿婆选择其他神侍也是为了随时替代我,你放心。” 第207章 “哦。” 陆昭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转身跟上前往下一个地点的三人组。 于长玉笑了几声,低头咳嗽了两下,抬脚跟上去。 陆昭戎近距离观察着于铃,心道于铃儿从前长得真清纯啊,水灵灵地,明媚而放肆,眼神清澈,笑起来脸上的梨涡看起来娇俏可人。 他回忆起天虞山上第一次见于铃的时候,虽然也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但眼睛里确实是有别的东西的,像是装出来的清纯。 而且......样貌好像和眼前这副模样没差。 陆昭戎皱了皱眉,觉得不久前见面于铃也好像是长开了似的,眉眼艳丽了不少。 如果......于小鱼也是这样的话—— 他不由得往阴暗面想了想,天虞山莫不是随着于长玉的成长而增长岁数,所以不希望长玉下山历世变得沧桑,这样就能永葆青春? 视线里糊上一片天青色的淡影,于长玉淡然的眉眼闯进视线。 陆昭戎愣了愣,看见于长玉脑袋一歪,眉头扬了扬,似有压迫感。 他莫名心虚地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随口搭话道:“既然你和于铃以前关系好的话,之前在南术我见她,她反应还挺奇怪的,是不是以前喜欢你?” 于长玉眉眼淡漠,否认道:“你觉得,同为天虞人,我不懂的东西,她能懂?” 陆昭戎怔了一下,莫名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压制。 片刻后,他避过于长玉的目光笑了半晌,承认道:“长玉说的对,我真是多心了。她真是事事不如你,没有你懂的多也就算了,也没有你长得好看,难为我观察对比了半天,真是浪费时间。” 于长玉神色这才软和下来,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应道:“嗯,你知道就好。” 陆昭戎转头看向三人组,默不作声地躲笑。 少年于长玉从袖中拿出一块从山上带下来的金石递给街边哭泣哀求的小乞儿,语气温和道:“给你。去给阿弟看病。” 于铃儿眼神疑惑地歪了歪头,看了看周围人群紧紧追上来的视线,警惕地扯住少年于长玉,掌心向下,随时准备出手防备。 小乞儿防备地看着少年于长玉,犹豫再三,迅速上前夺过少年于长玉手里的金石,抱起怀里发着高热的小孩儿就往外冲。 于铃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皱眉道:“真没礼貌,你为什么帮他?” 少年于长玉回头护了她一下,认真回答说:“他哭得太难过了,我心里疼。” 于铃歪着脑袋看他,不解地眨了眨眼,问:“心里疼?心里为什么会疼?那是什么感觉?” 少年于长玉皱着眉想了半晌,困惑道:“不知道。但是——” 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停顿了一下,说:“我没办法告诉你,但是他需要一块石头,我有,能让他不哭。” 于铃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快速拉扯着少年于长玉和于小鱼走出了围观的人群。 ——于长玉伸手朝前抓了抓,瞬息之间转换了场景。 陆昭戎愣了一下,奇怪地看过去,问:“怎么换了?还没看完?” 于长玉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好看的,被沿路的乞儿追逃了一条街,很傻。” 陆昭戎无言地忍了半晌,低头笑起来。 于长玉看了看他,惆怅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昭戎笑了一会儿,看向天上不甚明亮的月亮。 夜空里也能分辨出阴云尚未消散的天色。被各种窃贼、乞丐、商贩惦记了一天的下山三人组躲在深巷里商量明天怎么办,忽然从天而降一只大麻袋,乱棍乱脚一瞬间全都落了下来——陆昭戎怔了一下,忍不住上前一步。 白天没被分到钱的乞丐一边拳脚交加地泄愤,一边眼神怨恨地盯着被麻袋套头的三人唾骂道:“呸!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小屁孩!那么多钱不知道分,假好心地恶心人!给老子打!死了搜身扔海里!” “真是糟心!遇见这么些玩意儿!”乞丐头子朝麻袋吐了口唾沫,骂道,“留着点儿力气,清明他弟看完病还能剩不少,晚会儿去一趟。病了两天了拖着不死,一点儿用都没有!” ——鼓鼓囊囊的麻袋忽然少了一块。 少年于长玉蓦然出现在转身往外走的乞丐头子跟前,脸上青了一块,皱着眉看他,很是不解,问:“你要抢那个小孩的钱?为什么?我可以再给你。” 乞丐头子吓得跌坐在地上,缓了半晌反应过来,也不去想少年于长玉为什么能出现在他跟前,目光贪婪地站起来看着他,说:“娘的你早说你给我,老子犯得着套麻袋?拿来!” 少年于长玉不太适应这乞丐满口的脏话,皱了皱眉,从袖里拿出来一大把,问:“够吗?” —— 陆昭戎心里跳了一下。 --------------------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明天大概也是这个点 (抓脑壳) 第97章 冰炭不同炉,薰莸不同器 陆昭戎几乎已经能预见于长玉他们后面会遭遇到什么。这神仙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是不会把这些毛毛雨似的伤害放在眼里的,可能更多会觉得,他是不是做得确实有错。 但人性参差中产生的恶劣和贪婪不会放过懵懂又善良的人,更别说于长玉这样,只会思考赐予得够不够多,做得是不是错了的,神仙。 第208章 他转头看到于长玉沉默地靠在巷子里的墙壁上,低垂着眼,仿佛懒散又事不关己的样子,心底微疼。 于铃从围殴里闪出来,一巴掌便挥飞开了还在动粗的乞丐群,呵斥道:“放肆!” 于小鱼却一脸懵懂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身狼狈地和少年于长玉对望,两厢沉默。 可能天虞山头和不虞山头的教化还是不一样,于铃和于小鱼的反应完全不同。 相比于小鱼的茫然和少年于长玉的不解,于铃的第一选择是闪到少年于长玉跟前将他拦在身后,责令于小鱼到她身边安全的位置,然后看向那群人。 她澄澈的眉眼显出几分锋利,声音也显出虚幻感,冷声道:“对神祇不敬,你们有几条命?” 乞丐群一瞬间被震住了。 陆昭戎安静地听着,抬头看了看于长玉低着头开始走神的样子,勾着他手指动了动,低声道:“上神,我觉着她挺护着你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于长玉回了回神,解释说:“她护我是因为……” 他停顿了一下。 陆昭戎认真地注视着他,有意无意遮挡住身后的场景。 于长玉犹豫了一阵,低声承认道:“她对我,确实很好。” 陆昭戎怔了一下,有些诧异。 于长玉安静了一瞬,挥袖换了场景。 陆昭戎转身看过去。 先前那名被帮助过的小乞丐狼狈地趴在地上,旁边了无声息地躺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显然已经没有生气了。 小乞丐满眼仇恨,注视着眼前这一群挑衅他的乞丐,在潮涨潮落的沙滩上凶狠地辱骂。 他愣了一下,震惊地看向于长玉,“他?” 于长玉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悲伤,点头说:“逝去了。” ——陆昭戎思绪霎时飞速运转。 于长玉低声道:“他叫魏清明,是魏家赶出来的……私生子。” …… 陆昭戎沉默地看着海边的欺凌,大概能明白于长玉为什么对这个孩子记忆特殊了。 虽然他不知道魏家是哪家,但能被拎出来称为家族的,想必不是豪绅便是地方权势。私生子这样的身份很难,几乎全看主家认不认。认了连外室一起接回家,过锦衣玉食但谨小慎微的生活,不认就是剥夺姓氏赶出家门,只能找活计另作生活。 不过很显然,这个魏清明没能找到谋生的路数。 或许被主家刻意压制了,或许单纯是运气不好,但沦落为街边乞丐以后也不会被同类接纳。因为他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他们仇视的对象。 陆昭戎看着匆匆赶去救人的少年于长玉,注意到跟在后面焦急的于小鱼和愤怒的于铃,隐约猜到了于长玉不喜欢于铃的原因。 ——于铃在遇到不平事的第一反应是保护自己和身边人,这其中不惮以言语恐吓等寻常人的做法,但于长玉相反。他听不得见不得哪怕一星半点的手段,所以恐怕不是他对于铃不喜,而是这一趟下山让他们逐渐选择不同,从而分道扬镳。 于长玉反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这是我下山,遇到的第一件事。” 海滩上随着三人的抵达逐渐陷入争执和混乱。 辱骂和撕打几乎不会存在在于长玉待的地方,绝对压制下,几个少年在一片混乱中成功解救下了陷入危机的魏清明,和旁边的尸体。 魏清明情绪极度激动,面色阴沉。 少年于长玉动作小心地上前扶起他。 神思恍惚的魏清明迅速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一刀捅进了于长玉腹部——“滚!” 魏清明嘶吼着,神色癫狂。 “你!”陆昭戎禁不住怒斥出声,上前几步却被于长玉一把拽了回去。 少年于长玉一脸空白地看着魏清明,比起惊吓,更多的是不解。 于铃脸上一慌,反应迅速地推开魏清明,喝道:“你干什么!” 于长玉腰腹顿时浸透了鲜红色。 魏清明阴沉着目光,咬牙道:“如果没有你,清阳根本不会死!” 陆昭戎惊怒交加,胳膊被于长玉死死拽着,又急又气转过头瞪着魏清明,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 于长玉怔了一下,继而反应迅速地揽紧了他,道:“那是幻境,看看就好了。” 陆昭戎被激得浑身发抖,转眸看见少年于长玉腹部汩汩的鲜血,那张干净澄澈的脸上空白不解的表情,眼底一片戾气。 幻境? 能碰吗? 就在他眼前,若是不能去泄愤,陆昭戎觉得—— “不能碰。”于长玉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无奈道,“记忆在神魂深处,碰了会疼。” “……” 陆昭戎浑身僵硬着被他按在怀里,哽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愤怒又无力。 于铃显然也不能接受魏清明那句没头没尾的埋怨,质问道:“你说什么?” 她手掌在旁侧聚力,维持着防备姿态。 少年于长玉捂着腹部,脸色苍白地抬手制止她,问魏清明:“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魏清明道:“如果不是你那块金子,那群废物乞丐根本不会来为难我们!我阿弟已经病了两天,我沿路磕头乞讨了两天,就差半钱就诊费了,半钱!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你敢说你不是魏家派来戕害我们兄弟的吗!装模作样的伪君子!收起你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恶心!” 第209章 于小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嗫嚅了半晌,替一脸茫然的于长玉辩解道:“玉哥儿救了你那么多次?每一回你被找麻烦,都是玉哥儿帮你挡回去的,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魏清明满眼阴沉,嫌恶道:“救我?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这世上死几个乞丐很显眼吗?真想帮我就把他们都丢进海里去!而不是看着他们猫捉老鼠一样来一次次羞辱我,像天神降临一样装模作样把人赶走,然后接受我的感恩戴德!说到底,你们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我!我们——”于小鱼不可思议到无法言语的地步,看着他“我”了半晌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中竟显出同少年于长玉一般的茫然无措,似乎马上就觉得魏清明言之有理了。 于铃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们,抬手海潮掀起一丈高,道:“让我给他好好洗洗脑子,看看他那脖子上顶着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见了鬼了,我还是头一回见敢这么对玉哥儿的——于小鱼你别拦着我,让开!” 魏清明一脸空白地看着海岸虽仅有一丈高,但层层向他逼近的浪头,脸上瞬间现出惊恐,跌在地上不断后退。 少年于长玉难过地低了低眸,虚弱地伸出胳膊挡住了于铃儿,阻止道:“别动手。” 于铃儿一脸气愤不解:“为什么?这是不虞的惩罚!” 少年于长玉看了看魏清明,摇头,“他受不住,平白害人性命。” 他伸手递过去两道赤金色的流光,声音依旧很温和,说:“很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这是天虞的赔偿。我会温养魏清阳的灵魂,给他更多的选择。” 赤金色的流光没入魏清明身体里,另一道没入地上的尸身里,灰影一闪,随着流光再次钻出,少年于长玉手心里多出一颗灰色的圆球。 魏清明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于长玉转身,于小鱼搀扶着他往离海岸远的方向走。 于铃儿脸色几度变幻,看起来极其不认同于长玉的做法。 最终,她兀自冷静了一阵,甩下那一滩浪追上去。 魏清明呆呆地看着他们,良久,放声大哭。 陆昭戎不可抑制地生出许多难过。 第一件事。于长玉那么纯真的性格,就这般给了他狠狠一击。 这是于长玉受住了,若是受不住,岂非……难怪长玉一直不肯回忆,这后面,还得有多少不堪回首的事情来? “你会怎么做?” 于长玉轻声打断他的思绪。 陆昭戎转头看着他仿若求助般的目光,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心里却刺了一下。 ……这种事,对他来讲,可能,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他大概不会因为看到乞儿在街上哭,就大发善心地施以援手。如果有这个可能,那一定是这个小乞丐能对他有一定的价值。或者,他如果帮助了一个人,日后必定要取得一定程度的回报,不会像长玉这样。 于长玉皱了皱眉,目光中带出了些询问。 陆昭戎沉默了一阵,谨慎地避开了一些东西,轻柔地拍了拍于长玉的手,说:“长玉,助人要讲究方法。” 于长玉认真地听着。 陆昭戎顿了顿,继续说:“魏清明此人,很显然碰壁颇多,你要表现出对他有所求,他才能安心接受你的帮助,否则会一直防备你。” 更何况,就算是帮了倒忙,那也不至于对着施恩者刀剑相向,这种人……有朝一日魏清明有了什么际遇,说不准还会回头反咬一口,以灭杀曾经狼狈的痕迹。 “你要先问他需要什么,然后提出条件。”陆昭戎侧过身看着于长玉,“因人而异,长玉,有些人心善,有些人不记恩的。” 于长玉沉默下去。 陆昭戎站在于长玉的角度认真想了想,给出方案说:“我可能会送他回魏家,帮他在家中站稳脚跟,需要什么自己去争取,怎么生活自己去选择,但会保留能够威胁他的东西,保证不会反伤我自己。” “像参与人心算计那样吗?”于长玉语气平和地问出这句话。 陆昭戎怔了一下。 “我明白了。”他说。 仿佛了无痕迹,轻而易举抚去了那把匕首没入腹部的伤口。 陆昭戎眼底浸出些几不可察的不忍,隐忍半晌,语气低沉地开口:“不看了。我们回去吧。” 于长玉顿了一下,语气里掺进去些无奈,凑上前来抵住他的额头,说道:“不要为难我,你下次想知道,我可真的不会再和你讲了。” 陆昭戎躲开他的触碰,低声道:“你就该让于铃一浪头拍过去,叫他好好清醒清醒。” 于长玉低声笑了笑,否认地摇了摇头。 陆昭戎侧开身,“你还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于长玉叹息一声,说:“和后面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只是可惜我与于铃最后不欢而散,辜负她许多。” 陆昭戎转头看他,抿了抿唇,问:“怎么说?” 于长玉弹出一道流光,击碎了眼前画面,解释道:“天虞由于桐掌管,也便是我的阿婆,负责祭天。不虞拥有执法之权,看似秉公持正,其实是为了保护我和众神侍。” 于长玉的语气里,仿佛对不虞的意见颇多。但在陆昭戎眼里,天虞的规则反而不如不虞的规则更讨喜。 神侍实际上没有多么形象高大,那只是因为与天相抗过于危险,若于长玉不幸魂散身消,天虞能够迅速拥有下一个于长玉。 第210章 在他看来,天虞的神秘只是因为如此骇人听闻的密辛,不能够在天虞广而告之,所以才语焉不详地传教。 于长玉的地位在天虞应当是被供起来的程度,神侍对于长玉应该都是尊敬有加。陆昭戎回忆着。但是阿婆却好像对于长玉管束很严厉,于长玉和阿婆不亲近,反而对他阿爹很亲近。 但是这样的话,陆昭戎心里刺了一下,两边其实都不会太有归属感。 这么多年,长玉在天虞山上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于铃是于燕之亲自选出来的人,日后于燕之厌烦了管理不虞山,会由于铃接任。”于长玉眼中情绪淡然,嗓音低缓,“不虞的教化和天虞不一样,于铃儿……看不到别的。” 陆昭戎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 “为什么!”于铃儿气愤又无奈的声音传过来,细听之下音调里还带着几分不被理解的心酸。 陆昭戎回过头,看见于铃脸颊都被憋红了,脸上神情焦急,似乎在和少年时的于长玉争辩着什么。 “是我亏欠他,不过送他出海,并无为难。”少年于长玉皱着眉,似乎也不能理解于铃。 于铃儿转头看向蹲在地上拔草的于小鱼,问道:“你说,到底是谁错了?” 于小鱼一脸无奈又茫然,两手一摊:“什么谁错了?” 于铃被他噎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 于小鱼拍了拍手从地上站起来,仔细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于铃没道理,辩解说:“魏清明已经把来意说的很清楚了,玉哥儿没有怪他,他也道了歉,你还想怎样嘛?那我肯定是和玉哥儿一起的啊,我们都是天虞山的人。” 于铃儿愣了一下,忽然被激得语调打了结,气急败坏道:“你!你就会伙同于长玉欺负我,笨蛋!他能伤害玉哥儿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你到底明不明白?” 于小鱼重重地叹了口气,重新蹲在地上拔草,嘟囔道:“都是你自己在瞎猜,再说了,最后要怎样不还是玉哥儿说了算,你瞎激动个什么劲。” 于铃儿气得瞪了他好大一阵,一扭头背过身去抱着胳膊,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 第98章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我看着他逐渐沉浸在我织造的幻境里,悄悄逃出来透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蝉声与虫声显得人间一片静谧。 我知道,他真的在乎我。 他懂得我。 我安静地看着他跌倒在我怀里的身体,禁不住轻轻笑了两声,心道他真是对我不设防备。 神魂是多么脆弱又隐秘的地方,他只想着看了我的记忆,却不想想,他神在我神魂所在,身却在书房之中。岂非任我摆布。 我想进他身,获取他的记忆与经历是如此简单。 我抱着他回了房间,珍之重之地放在床榻上躺好,安静地看了一会。 他长得真好看啊。 难怪我第一回见他就那般冲动莽撞地把他带了回去。 他为什么会把我带下来呢? 我想我有了答案。 我一直以为,陆昭戎是很善于隐藏自己的。但当我了解他才发现,他是一个很真挚的人。 他像他的父亲,带一些私欲,但深沉而果决。 神迹传说对他这样的人而讲并不牢靠,他喜欢把事情掌握在能够让他触及到的地方,不管是陈郕,还是我。 天虞山下我捞起来的不是一个迷途之人,而是一颗心。 世事难两全,他为之付出过努力的东西,如果看不到一个结果,会成为他的执念。我不希望如此。 我爱他,所以愿意成全他。 我忍不住伸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心想他大概是看到魏清明骗了我,带了魏家人来禁锢我的桥段,无奈地笑了笑,俯身吻了他的额头。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如此热烈。 “陆景湛。”我转身放下床帐,在床榻上设好了禁制,看向落进来的黑影,“看好你家公子,最好是日夜轮流看护。” 陆景湛抬头诧异地看向我,似有不解。 我朝他平和地笑了笑,说:“守着就好,他会睡段日子。不久会有一个叫于小鱼的找来,不必管他,就让他们都待在这里。” 陆景湛愣了愣,点头应是。 我转身往外走。 “上神?”他叫住我,“您去哪里?” “回锦城。”我摆了摆手。 “那公子醒了属下该怎么交代?”他问。 我摇了摇头,“他不会醒,直到我回来。” “……” 我举起手在强盛的阳光下照了照,红色游丝缠绕在我手上,隐约延续到身后的房门里,从缠绕处隐约传来刺痒感。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 ……因果线,能不能慢些长。等你长长,长实,等我能从他身上收回来。 锦城已经疯狂地开始暗流涌动,就如无声侵入的烈阳,表面上看着喜乐灿烂,私下里,几乎晒得人汗流浃背。 我提前递了信,回锦城的第一件事,按照流程,先到周府去述职。 寻常人家往往都是嫡长制,但从前锦城里,周公却教导儿女相互博弈。 这样的境况下,周家的小辈很容易做出功绩,最终能够胜出的掌家人生出野心是很自然的事,我理解。 第211章 昭戎的记忆里能获得的事情不少,他防备心重,我不敢深入他的神魂,被察觉到不对就不好了。 周家人口兴旺,周公同辈的旁支也不少,下面又有三个儿子和一干女儿,养蛊似的。这样,周家很快在锦城各家里展露头角。 周鄂错他兄长十岁,心机,手腕和实力,都比不上。 只是那时恰巧得很,陆昭华早年和他关系好,自然就生出帮衬之心。 讲起来也容易,我沉思着,这一帮衬,很容易把陆府搭进去。 毕竟能将儿女养蛊的父辈本就不是良善之人,这种恶趣味是不能为外人理解的。既然儿女博弈也是博弈,各家博弈也是博弈,为何不将角斗场扩张地大一些呢。一来二去,锦城很容易变得水深火热。 头先遭殃的就是陆府,陆衡很果断,直接领着陆昭华站队。沈府与陆府乃是世交,不能独善其身,于是锦城逐渐纷乱复杂。 这过程久而境遇翻覆。 沈府的传承在争斗中几乎断代,蒋府主母被杀,高家带着一众小世家唯唯诺诺地来回投靠,虽最后地位不显,却借此保住了根基,也算是一种安定。 我在锦城来回几趟,也曾注意过一两次,锦城外有一道天然的屏障,并不轻易惧怕外敌干预。据昭戎记忆,那便是金月峡谷,名叫金月湾,也便是他和陆昭华摔下去的地方。 那地方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风景好。下面有一条河,是一个峡谷,崖面距离河面很远,很危险。 陆昭华和陆昭戎摔下了悬崖后,局势开始千变万化。周鄂夺得最终掌家权,弑兄弑父,只留了四个及时站队的姊妹,从锦城中脱颖而出。 我此时已经不想追究周鄂对昭戎是什么想法和态度了,等到接风洗尘的宴席留到深夜,热闹的场合逐渐变得冷清,我才开始观察起周府四下角落里安安静静的婢女。 那安静又有秩序的模样,真是同折花楼的面纱女子们一模一样。 我摇头轻笑一声,无话可说。 真是心思缜密。 若非我上元节多余留了一心,恐怕也看不明白。 周鄂看了看无动于衷的我,迟疑着开口:“上神似乎有话要说?” 于是我看了看比起离开锦城时更加金碧辉煌的殿堂,问:“今后打算改建宫殿吗?” 周鄂便俯身行礼,谦恭谨慎地答道:“上神英明。” 继而好似忐忑,他进一步解释:“无秩序不成体统,无规矩不成方圆。孤确有大兴土木之意,虽说劳民伤财,但也有助局势稳固之便。” 我闻着满室的酒气皱了皱眉,心头浮上些烦躁,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道:“你不必如此。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们坦坦荡荡地说话。” 周鄂便抬头看了我一眼,仔细观察了一阵。 似乎察觉到我的焦躁,他缓慢直起身子,眸光中浮现出笑意和更深的不明意味,语调漫不经心,问:“上神想说什么?” 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看见他庞大的野心和危险的獠牙,告诫道:“世中人,凡事还是留几分余地,利人利己。” 周鄂高高扬起眉,转身大步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又回身,惯常扬起头,语气轻蔑地问道:“上神临走时还同孤讲,陆老先生跟您讲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怎么?狡兔死,走狗烹,上神没有听陆老先生讲过吗?” 我心里骤然紧缩了一瞬,心底涌现出许多不安来,声音也沉下去,问:“毫无余地?” 周鄂顿时哈哈大笑,手臂不由自主地张开来,显得十分张狂,笑完了说:“再好使的兵器,太锋利了也会伤到自己,若我将它蒙尘,它自然愤懑不满。瞧瞧神舍的动静,您应该非常理解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皱了下眉,忍着脾气解释道:“有我在,他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只要不总是逼迫他——” “——上神。”他打断我,“您有如此兴致与孤拖延,怎么不问问陆云回都干了什么?” 我彻底皱起眉,心底忽然升上来些火气,“他能做什么?他若已经做了什么,我还在这里与你言语?” 此言似是触到了逆鳞,周鄂眉目顿时变得锋利,猛地上前一大步,咄咄逼视着我,言辞也犀利起来:“孤也并非未给过他机会,去南术,去渝州,他跑得远了随便在哪儿,只要不碍孤的眼!上神以为孤叫他出海是去做什么?可惜……上神心性淳善,来了也便罢了,偏要堕入凡尘留下些牵绊,所以——是你不请自来,害他入陷境!看上神这一副陷入情网的模样,您该感谢孤才对啊。” 我脑中空白了一瞬,怒意陡然侵袭心肺,随即倏地站起身,重压瞬息降临大殿,斥道:“放肆!” 周鄂神情一滞,硬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折腾着挣扎了许久才又抬头看我。 一直隐藏在角落的周芷快步上前,迅速抽出腰间的两柄弯刀。 周鄂慢吞吞抬手擦去血迹,随即抬臂拦下周芷,讥讽地勾了勾唇,说:“您看,您如此威力降临人世,若不做些贡献岂非不值?孤这也算是为陈郕谋福利,与上神您,不谋而合啊。” 我冰冷地看了他一阵,忍了半晌才遏制住愤怒,冷声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便将话讲明白,若有人敢对陆昭戎动手,别怪我掀了你的府邸!” 周鄂唇边噙着冰凉凉的笑,高高拱起手,道:“谨遵上神。” 第212章 我拂袖朝外走。 —— 若非我是背着昭戎行事,此番定叫周府平地消失。 我安静地顺了一阵气,站在神舍门口看了一阵,悄无声息地闪到内院去。 于铃将神舍改得挺好,神舍看起来给稍扩了一下,分了前后两个院。 前院明显是留给沈桑听曲用,后院……我停下脚步,看见黎红木站在三个小娃娃后面听他们读书。 恍惚将近一个季节过去,盛阳耀眼,她却依旧像水一样,蜿蜒在金红色相交杂的院落里,我恍惚了一瞬,脚下动了半步。 碎石踢踏声响在脚下,我默了默,停下步子,决定不去打扰这温馨的场景。 红木似有所察觉,无声无息地回了回头。 我沉默着看了她一眼,转身朝远处寻了个僻静的地方。 夏风轻轻一阵,神舍周围半片蝉声也无,安静非常。阳光在半空翻转游荡,反射出不同角度的光色。 我站在廊上拐角安静地看着,静谧的阳光铺洒在一地红色地毯上,悄然承载我驳杂的情绪。 “公子。” 红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透着几分重逢的喜悦。 “嗯。” 我应了一声。 她便高兴地上前几步站在我身边,兴奋地同我讲锦城里的事。 哪家的公子很出彩,引得各家姑娘纷纷显神通,又哪家的女公子不服气,掀了家里的饭桌去夺权……前事未落后事又起,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想,她为什么不说锦城里都来了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周鄂有哪些动作,各家又是什么态度——之类的。 我便打断她,提道:“沈桑今年该及笄了。” 红木愣了一下,笑着点头道:“是啊。一个月前的事了,还给咱们递了请帖,风光大办了一场,可惜您不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吓得沈小公子两个月都没来听戏,现在还闭门不出呢。” 我沉默了一阵,道,到底还是错过了。 她又笑着说:“不过陆府没什么动静,您什么时候得空可以去看看,只是得背着点人。” 我点点头,有些疲于应付个人心机,沉默半晌,直接同她讲:“你做什么都行,不要做飞蛾扑火的事,神舍会一直护着你。” ——四下忽然便安静下来。 夏风吹过来,惊异地透着些凉意。 忽一片有些褪色的绿叶飘落下来,反转的动作格外清晰。 光线透彻漂亮。 黎红木在安静的氛围里静了一阵,忽然开口道:“公子。” 我叹息,还是应了一声。 她轻声说:“其实,您原本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 我思绪纷乱了一瞬,道,是吗。 她笑了笑,规劝道:“其实您像往常那样,即使看见了也视而不见便好了,没有人会想害您。” 我怔了一下,有些难以忍受地转头看她,道:“你,还想过害我?” 红木垂眸笑了一下,眼睫遮住了眼里的神采,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旁人有没有想过,红木不知道。”她嗓音温婉,“但是公子,红木要做的事,您会阻止的。” 我心底毫无预兆地刺了一下,竟莫名其妙想到别处,道,夏天还正盛,怎么神舍里好像要往秋天过渡了? 黎红木抬眸朝我看过来,似乎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公子,我真是败给你了。” ……我几乎瞬间恍惚了一阵,想起去年陆府时,她也是这般无奈地说出这句话。 只是彼时她提着剑,为了保护我,温柔有力地站在我身前,险境横生。 此时她却说:“我真是不明白,您为什么非要掺进来这些事里呢。您总是心口不一,明明就是非常讨厌,为什么非要委屈自己忍受着呢?” 我沉默地看着她。 她眸中带出些怜惜来,显得很遗憾,也很无奈地说:“明明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为什么总要对旁人释放善意?真的,公子,您完全可以对什么都不在乎,没有人逼着您去改啊。这又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恶习,您完全可以做自己,不必总是勉强。” 我慢慢握紧了手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发现我是真的没深刻去想过他们在想什么。 我以为黎红木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可怜姑娘,我最终决定把她从我身边放出去,虽然有些无情,但我不认为她自己不能够活得精彩。 却没想到原来,她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对她的庇护和关注。她只是想找一个能够接近权力中心的桥梁,只是阴差阳错撞到了我,继而发现我的身份真的很便利,仅此而已。 可能这个过程中她对我产生了一些羁绊,但和她原本的目的相比,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段小插曲。 黎红木笑意温婉地看着我,心平气和地说:“公子,现如今的神舍已经由红木一人掌控,您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神舍的所有事情,红木都会替您打理。” “当然。”她笑着补充道,“如果您要做什么,没有人能够阻止。” 我沉默地看了她一会,转身,语气平和道:“我明白了。” 她温和地应声:“红木告退。” 并没有多余的言语挽留。 --------------------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哈(因为今天考试了有点赶,抱歉抱歉) 第213章 第99章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和去周府和神舍不同,我去陆府的时候既没有递消息,也不像之前那样悄悄地瞒着人。 陆府的规矩依旧很严,来往的仆从或者婢女井然有序,我坐在树杈上观察了一阵,觉得陆府的氛围比起从前要更喜庆一点。 我想,大概是因为陆昭华醒了的缘故,就连府里打杂的人脸上都多了些笑意。 与尔苑院墙外干枯的藤条一扫而空,看着亮堂了不少。 往右看是唯尔苑那条路拐角的老银杏树,还有一排过了时节光秃秃的梅树。 银杏树的叶子葱绿繁茂,叶丛最多的那一枝伸到唯尔苑的院墙里面,隐约透出一截金色衣裳下摆的滚边。 侍从婢女从院门内鱼贯而出。两道门,衣摆随着腿脚的抬放升落,内侍纷纷让步,恭敬且肃穆。 我远远注视着早已恢复神采的陆昭华,微微有些出神。 他和昭戎当真是不一样的。 油绿的树梢稳稳地摇动着,灼人的盛阳光线从叶间缝隙钻进来,陆昭华眉目深重地抬起眼朝四下看了一遍,动作自然而又大气地理了理袖口。 我静了静,只道,陆昭华美如刀斧。 他正气很足。 与昭戎的潋滟锋利不同,我怔怔地想,陆昭华可能是个经历过意气风发,又逐渐蜕变为成熟稳重模样的人。 陆昭华信步出了唯尔苑,顺着并不复杂的路先去了悦君苑拜见父母。 我看着他大步走出门,背脊挺直似正盛的烈阳,心底忽如其来一阵抽痛。 陆昭戎身上,没有他身上有的东西。 好比如星辰璀璨般的自信阔气,和几乎能灼烧一切阴霾的光芒。 我的昭戎,他身上只有从容的镇定和满腹的心机。 树枝忽然禁不住“咔嚓”一声,断了半截。 我回了回神,手里正抓着一把残叶,染了满手的绿汁。 安静地清理了一遍手掌,我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落下来,有些默然无言地叹了口气。 我闭了闭眼,有些怔然地站在空荡院落里。 “……长玉?” 低沉悦耳,却又带着诧异情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我下意识转身,看到陆昭华愣怔的模样顿了一下,脱口而出:“你这么快回来?” 陆昭华愣了一下,带着疑惑和愕然,问:“你来很久了?” 我沉默下来。 气氛瞬息凝固住。 陆昭华爽朗地笑起来,带着重逢的喜悦,热络道:“你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叫人——” “你很像盛夏时的正午。” “什么?” 我愣了一下,闭上了嘴。 “啊,那个。”他假咳了两声掩过尴尬,“谢谢。” 似乎早知我不善与人交际,他转头朝身后跟着的小厮吩咐道:“去沏茶。” “进去坐坐?”他笑着回望我,仿佛没有乍见的突兀,热情地招呼我,“我们很久没见了,说说话?” 我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于是他招待我坐进昭戎的院中,吩咐这个又吩咐那个,让他们去完成招待客人的流程,和今日对昭戎院落的打扫。 分明从前是我住在这里,他却好像更熟悉许多。 “你近来如何?”他回过头笑着问我,“跟着小戎儿到处跑,可还适应?” 我摇头,然后点头,最后回复说:“不太好。还适应。” 他便朗声大笑,说:“你还是这样,情绪平平淡淡,温温柔柔地。小戎儿那个性子可要多受你照顾了。” 我摇头,回应说:“他很好。通常是他照顾我。” “是吗?”陆昭华有些惊奇,“小戎儿脾性可不太好,你可别为了护他瞎说。” 我皱了下眉,加重了语气说:“他很好。” 陆昭华怔了一下,有略微的不自在从眼中划过去,笑道:“那便好。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摇了摇头。 气氛转眼间冷落下来。 小厮恭恭敬敬地上了茶和解暑的水果。 陆昭华挽袖拿了一盘桑葚递给我,道:“尝尝?冰镇好的,你们在渝州可吃不到这么好的桑葚,回头送过去些。” 我沉默地接过。 味道发酸。 陆昭华笑道:“如何?早些年小戎儿总喜欢跟我抢,好像抢来的总比自己手里的好吃。” 我顿了顿,道:“还好。” 他笑着点点头,问:“小戎儿还好吗?有没有生父亲的气?” 我判断了一阵,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气的。” 陆昭华诧异地望着我。 我回避视线,改换了话题,问:“你见过于铃了吗?” 他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着点了点头,“见了,还要多谢长玉你援手,于姑娘是个妙人。” 我摇头拒绝了他的谢意。 “于姑娘……”他目光探究地看过来,“她是你的……?”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回说:“天虞山都姓于。” “这样啊……” 他面上添了几分局促,像是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我,手足无措,尴尬道:“我多余一问,毕竟不了解你的情况。” “于姑娘已经和我说过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自然是帮着小戎儿的。只是父亲不同意,总担心横生枝节,再伤了小戎儿。我……我劝了几回,他不睬我。今天就是这样,到了院门口就被撵回来了,这才遇见你。” 第214章 我想了想,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昭华跟着我沉默了一阵。 我看了看桌上的茶水,碰了碰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 陆昭华看了看我,半笑不笑地叹了口气,满不在乎道:“你——你不想和我待的话,要去见一见父亲吗?” 我手里动作顿了一下,默然不语。 他又立马说:“当然,你没做好准备的话,我叫人防着他,你这两天就住在小戎儿院里。” 我静了一阵,轻轻放下杯子,转头看他。 陆昭华愣了一下,半带疑惑地看着我。 “……” 他相貌肖父,与昭戎有六七分相似,剩下几分,是因为昭戎相貌肖了母。 我看着他出神,心里明知我的态度已经很不客气,非常的不好了,却无论如何温柔不起来。 陆昭华很好。 从他努力地跟我撇去隔阂说话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心里的的确确是很挂念昭戎的。 他可以为了昭戎热情而又毫无芥蒂地面对我,几乎把我看作和昭戎一般需要他看顾和偏哄的位置,我却做不到。 我好像无法面对他。 他安静地等着我开口。 我下意识避开了他的善意,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皱了皱眉,手指碰着不温不冷的杯壁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我迅速带过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他顿了一下。 “……好。”陆昭华欣然应允。 桌边投下的影子悄然离去一片。 我将胳膊撑在桌上静了一阵,默然遮住了眼睛。 夏天好讨厌。 太阳太刺眼了。 我颓然地斜靠在桌沿上。 ……不能这样。 我翻转了一下手腕。 力量已经被削弱很多了,要把他们带过去。 …… “陆先生。” 我站在悦君苑长廊下面,看陆衡神色沉着耐心地给陆夫人描眉。 天气很好,廊上的美人靠摆满了女子妆奁里的物件。 听见声音,陆夫人神色一慌,面上竟晃过几分少女羞怯时的神态。 陆衡笔下一顿,沉默几许,搁下了描眉的手,转过头来看我。 我低下头揖了一礼,背过身去。 “咔哒”一声,眉笔被撂在木盒子里的声音响起——“不必了。这般不知礼数,陆云回教你的?” 我闭了闭眼,回说:“不是。” 陆衡安静地等了我半晌,大概见我仍然不肯回身,便淡声道:“陆府被盯着,你这么过来,是逼我的意思吗?” 我呼吸一滞,回道:“不是。” 身后传来轻细的收拾妆奁的声音。 过了阵,他出声道:“那个逆子知道你回来?” 我默了默,回:“不知。” 他哼笑一声,褒贬不明道:“你还挺有主见,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 我,“……” 陆府脚下的地开始细微震动起来。 “父亲!” 陆昭华闯进来,腰间佩剑,神色沉重,眉目严厉。 我抬眸和他对了一眼。 陆昭华愣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迅速地抱拳行礼,道:“府中已被围,请准许儿子出府迎敌!” 陆衡漫不经心地低声嘱咐陆夫人:“去把东西装好,召集府里的下人,小心些。” 陆昭华急切道:“父亲!” 屋内遣出来一名脚步匆忙的婢女。 陆衡不悦道:“慌什么?跪着。” 陆昭华皱了皱眉,衣摆一撩直挺挺跪在地上,言辞诚恳道:“父亲,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日断一尾,明日便要断一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父亲!” 那名婢女俯身向院中其他仆从耳语,继而众人纷纷脚步匆匆地往别处奔走相告,秩序井然。 “嚎什么嚎?”陆衡呛他一声,随即咳嗽了两下,“一个两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等着你母亲!” 陆昭华被噎了一下,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 我沉默着冲他摇了摇头,动作很细微。 陆昭华顿了顿,安静下来。 良久,悦君苑陆陆续续集齐了各院的婢女小童一干人,目光炯炯地看向廊上。 我犹豫了一瞬,转过身去。 陆夫人满怀顾虑地看了我一眼,声音轻细地问陆衡:“会不会太仓促了?” 陆衡环顾四周,目光深远,并未答话。 陆夫人提着裙摆下来,动作轻柔小心地扶起陆昭华。 陆昭华无奈地看着她,低声道:“娘,儿子已经长大了。” 陆夫人目光欣慰又担忧,摇了摇头,说:“娘知道。” 我看着他们,不自觉抿了抿唇。 几个小童举着一副盔甲匆匆到廊上去。 陆昭华眸色一变,“父亲!” 陆夫人转头,神色怔怔,轻轻捂住了唇。 “……” 良久,陆夫人扯了扯陆昭华的袖子,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陆昭华眼中闪过一道明晰的悔恨和歉疚。 我捏了捏手指,没出声。 陆昭华垂下眼,掩去神思。 “诸位。” 陆衡向下扫视了整整一遍,唯独避开我。 “我陆府不养闲人。”他说,“自从你们入府,便总要有这么一天。” 第215章 我看着他坚毅的神色,心中片刻恍惚。 陆衡将佩剑挂在腰上,利落抽出,“此番事周府背义在先,逐鹿在后。败事者,放血求生;成事者,九死一生。贪生怕死之辈速速离去,府中银钱随意支取。若否者,随我杀出锦城!” 鸦雀无声。 无人离去。 我环顾一圈,竟然人人佩剑。 陆昭华拽了我一把,低声道:“你待会儿跟在我后面,别乱跑。” 我顿了一下,看向陆衡。 然而陆衡只是瞥了一眼,并无任何多余言语动作。 陆夫人朝着远离我的方向退了半步,目光垂落。 我默了默,道,于铃应该在沈府待着,不知手里钱财积攒几何了。 府中已无兵可调,基本上全都耗在渝州了。昭戎家里人确实不好相与,但仅限于昭戎和我而言;陆夫人的确很敏感,但在陆昭华面前不是。 —— 陆府四周与内外逐渐连起一片喊叫与混乱。 陆昭华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一路砍一路往前走,鲜血四溅。 我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挥袖甩开飞溅的血腥。 陆夫人尖叫一声,我回过头,看见她被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惊呼“陆郎”,于是挣开陆昭华的手,转瞬闪过去挥开刀剑,一把捞起她——陆衡折反过来扯过陆夫人,一把将我拽到陆昭华身后,头也不回道:“待着!” 我踉跄了一下,怔了怔。 陆昭华诧异地冲我举了举大拇指,“这么强?” 我不说话,和陆夫人回头那一刹对了一眼。 府门口面无表情的周芷和陆昭华对了一眼,神情愣怔了片刻,脱口而出:“你?” 陆昭华扯过我丢在马背上,狠狠抽了马身一下,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毫不留情地一夹马肚,撂下一句:“不叙!” 我愣愣地回头,看见周芷神色复杂地抬手制止了追击的周府人马,目光注视着我们远离。 原来如此。 我默默地垂下眼。 -------------------- 第100章 旧游无处不堪寻,惟有少年心 大概陆昭华那时候的的确确与周鄂关系很好,所以和周芷也相处过。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锦城里一路的追兵都很懒散,主要力量并没有被周芷遣出来。 尽管如此,陆府一众仍然很谨慎。 片刻未停,一路过了金月湾。我回头望了望金月峡谷的水,有些不太适应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马匹奔腾的沸腾感令人心跳加剧,我尝试着抓住缰绳,扯了扯示意马匹停下——马鸣声骤然响起,惊了一队的人。 马身由于惯性高扬起前蹄,我紧张地伸手安抚,缓了缓,抬头看向已经望过来的众人,说:“我还有别的事。” 陆衡扯了缰绳调转方向,安静地看了我一阵,并未出声。 我从马背上跳下来,揉了揉发僵的腿,抬头看过去。 陆昭华皱起眉,问我:“你打算去哪里?做什么?” 我顿了一下,犹豫片刻,回说:“我提前回渝州,见昭戎,然后去西部。” 马蹄踢踏,陆昭华上前一步,说:“你没有内力,怎么提前?” 我沉默一阵,揪了揪马脖子上的鬃毛。 陆昭华回头看了看不远处零零散散跟上来的家仆,皱眉更甚,说道:“长玉,现在的境况不适合落单。虽然你身份特殊,但周自鸣未必会真的放在眼里,明着不行,暗里一定会来。我了解他。” “行了。”陆衡截断他,调转回方向,“他自己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父亲。”陆昭华不赞同地看着他。 我迅速揖了一礼,转身。 ——蓦地,我记起上一回在陆府发生的事情,原本不想再纠缠的心歇了歇,犹豫了一瞬,重新回过身面向陆衡。 看着他怀里靠坐着的陆夫人,我沉默又犹豫了一阵,还是解释说:“夫人,我不是妖。” 陆夫人怔了一下,神色顿时胆怯起来。 众人皆神色郑重地看过来。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站在原地踟蹰着。 这很难解释。 一个人先入为主地将你断定为一种生命体,尤其人间大多对妖物有所偏见,这是很难改观的事情。 她定然不信。 虽然我不理解对妖能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但我不希望昭戎的母亲将我雾化为一种,邪恶或者诡异的不知道什么生命体。 这会为难到昭戎。 “我是神,夫人。”我尽力表现出纯净无害,诚恳认真地解释道,“地祗,天下山川之主,非邪物,不会害人。” “……” 一众人神色古怪地看着我。 我看着陆夫人脸上空白的表情,慢慢皱起了眉,心下迟疑。 ——难道神,她也不能接受吗? 我默了默,道,也有可能。 虽然妖与神寻常都不会害人,但毕竟都是非人之物,陆夫人心性脆弱,难以接受才是正常的。 我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陆昭华。 果然,他也是一脸荒谬的神情。 我沉默下来,有些茫然与懊恼。 ……早知如此,便叫她误会下去也无妨,左右没什么差别。 更何况,她原本以为在接触妖,现如今重新抛出来一个,她又要花很长时间来改变想法,不如将错就错。 第216章 “咳。”陆衡低头清了清嗓子,随即神情严肃地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去吧。”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陆衡的反应还算正常,于是利落地又揖了一礼,仓促逃离了现场。 ……我可真是毫无长进。 我闭了闭眼,一边脚下生风,一边无数遍假设,如果是陆昭戎又该会怎么做。 让喜欢的人,身边很重要的人,对自己改观,这种事。 唉。 昭戎父母兄弟就要去渝州了。 说不准还要一起去琴川,然后一起共事,一起生活。 好烦。 昭戎与陆衡矛盾隔阂很多,他不知道我把他们都带过去,一定会跟我闹脾气,被他家里人看到就不好了。虽然他不说,但他肯定是希望能和睦相处的,毕竟是一家人少有的团圆。 我得尽量学会处理这些关系,陆昭华就做得很好。 陆衡虽然不太赞同我和昭戎待在一起,但也没什么要挑剔的,只是陆夫人不喜欢我。 那也还好,我努力一下,陆夫人会改观的。 这样,昭戎就是我的了。 —— 于铃说的半点儿错也没有,魏清明假借着道歉与请求约他去海边,根本就是扯着于长玉的旗子去博魏家欢心,好能再回到那个锦衣玉食的地方。 什么万不得已,万不得已要出海? 这么大个小岛都混不下去,出了海到哪里都是外地人,能比现在好多少? 这种理由,也就于长玉心思单纯,才会信。 “于公子。”魏清明半带愧疚地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角,“对不起,我想,我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我想回到魏家去,请你帮帮我。” 于铃儿火冒三丈:“你骗我们?你想把玉哥儿带到魏家去,也不看看自己多少斤两!不是你咄咄逼人地说我们居心不良吗?现在来求玉哥儿做什么?你分明就是提前设计好,料定了玉哥儿心软,你——” “你想让我去魏家做什么?” 于铃儿皱眉,转头看向于长玉。 沙滩不远处聚集的魏家人等得快不耐烦,隔着海风喊道:“魏清明!你商量好没?到底怎么个说法!” 魏清明转头讨好地笑着,说:“就快好了!再等等!马上!” 回过头他表情又变得可怜,上前一步抓住于长玉的衣角,唯恐他被于铃挑动了,“求求你了于公子,你再帮我一次,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好,我阿弟死在我面前,我一时冲动才——我以后不会了,我不是故意透露你的消息,是他们逼我的,我不说他们会打死我的!你跟我去魏家吧,求你了,你打我骂我都好,怎么都行,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我——” “不必。” 于长玉皱起眉,似乎听不得这样卑微的言语,背过身去回避,低声说:“我答应你就是。” 于铃儿怔了一下,随即神色慌张起来,伸手拽住于长玉袖子,道:“不行的,玉哥儿,魏家人一多半身上都是红的,不是善茬。” 于长玉垂下眼眸,轻轻说:“我知道。” 于铃儿焦躁地握了握手心,转头看了看一脸沉思的于小鱼,烦躁不安地抓了抓头发。 “是我亏欠他。”于长玉再次对于铃说出这句话。 欠什么? 陆昭戎气息极度起伏不定,心中一时悲愤,觉得他的长玉简直傻到愚蠢的地步,问都还没问清楚,就这么答应。 “好!”于铃忿忿应道,“但是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一定要把你带走,你不能再质疑我。” 于长玉看了看她,眉目温和地笑了笑,说:“好。” 眼看着于长玉被魏清明哄骗进魏家,陆昭戎心急地跟上于长玉的步伐,一路追过去。 ——他所料不差,魏家这种吃人的恶性竞争家族,得了于长玉这么个犹如宝藏一般的神仙,索求无度,一步再进一步地试探于长玉的底线,几乎就差叫于长玉帮他们一统全岛了。 点石成金,预知祸福,驾驭风雨。要财富,于长玉尚能轻松满足,金石矿玉石脉;测吉凶,于长玉也可观相望气,予以点拨;改筋脉,于长玉犹豫再三勉强也能赠与…… 魏家见识了于长玉的强大,迅速下定决心,以神灵不可为人冲撞为由,对于长玉三人的住所严加看守,将他们藏在这间屋子里,几乎寸步不能离。 “你说什么?” 于小鱼惊愣般抬头,看着再次前来提出要求的魏清明,重复道:“长生?” 陆昭戎下意识往前一步,看着眼前靠在窗前发呆的少年于长玉,忍不住想上前抱一抱他。 五年了。 于长玉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已经五年了。 魏家欺他们年少无知,不曾见过人世。仗着魏清明那点不入流的小心机,让于长玉在愧疚与纠结中反复挣扎,越陷越深,几乎成为囚笼。 “是我亏欠他。” 于长玉一次又一次对于铃说出这句话。 于铃就问:“你到底欠他什么?” 于长玉便从一开始的追忆,变为逐渐的沉默与无法辩解。 于铃悲愤地望着他,质问道:“这有什么意思吗?我们下山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到底欠他什么了?这么作贱自己,让他们予取予求的?” 于长玉便闭上眼睛,任由于铃儿情绪高低起伏,再自行化解,再起伏,再化解。 第217章 陆昭戎看得出来,五年也许对他们来讲并不算什么,一闭眼一睁眼,兴许匆匆就过去了。但于铃儿是心疼于长玉的。 他乡异客,不断给予而不得反馈,就像是提线的木偶与玩具。于长玉干净澄澈的心日渐沉寂,于铃儿便日渐焦躁抓狂。于长玉再傻,到如今也明白他是在被人利用。 面对于长玉的安静与神思恍惚,于铃儿难免崩溃。 陆昭戎沉默地看着他,心底微微泛疼。 铃铛叮咚响,于铃儿一怒之下负气离去,门板被摔得“哐当”一声。 陆昭戎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安静地注视着他。 于长玉眼眸低垂,眼睫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 于小鱼回头看了看于铃离开的方向,堵在院中拒绝了魏清明的探望和好奇,问道:“这次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魏清明愣了愣,随即一脸被质疑的无可奈何,说道:“自然是他们的意思,我怎么可能会一再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也是被逼迫的啊。” ——陆昭戎蓦地抬头,目光冷厉地看向窗外魏清明无辜的神色。 于长玉忽然偏了偏视线,似有所查,目光中掠过一瞬疑惑般的神色。 陆昭戎厌恶地看着魏清明,道,分明是他用以引诱魏家,让魏家人认为,只有他才能从长玉那里得到好处,以此来不断拔高自己在魏家的地位,用他拿于长玉换来的权力再折返回来困住于长玉。 卑鄙无耻的小人。 于小鱼皱起眉,严厉回绝道:“那你回去告诉他们,此事休提第二次,否则不必见玉哥儿,我天虞自不会客气。” 魏清明愣了一下,识趣地退后一步,讪笑道:“好,我会和他们说,你别气。我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一定不会让他们为难于公子,你们放心。” 于小鱼皱着眉目送魏清明远离。 直到看不见魏清明的影子,于小鱼思虑重重地进了屋。 于小鱼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了于长玉一阵,问道:“怎么了?你们又吵架了?要我去找找她吗?” 于长玉闭了闭眼,半晌不说话。 于小鱼轻轻叹了口气,一向随和明朗的神色此时显出几分迷茫与低落,难得沉默下去。 “我们离开吧。” 于长玉忽然说。 于小鱼怔了一下,抬起头看过去。 只见光影斑驳陆离,少年于长玉身上静谧的气息似有一时半刻的紊乱,屋外骤然刮起一阵狂风。 于小鱼呆了半晌,忽然松了口气,笑道:“好啊。你怎么忽然想通了?” 于长玉低垂着眼,默然无语。 他慢吞吞站起身,眼前场景便开始悄然变化。 陆昭戎跟着他站起来。 随着画面寸寸皲裂,四周陷入一片昏暗。 陆昭戎下意识放轻呼吸,环顾四周。 仿如身处昏暗的街角,四面八方到处是折射出于长玉身影的镜子,他年少时所历之地,参天林木,翻卷浪潮,断断续续,似碎片一般。 于长玉心思纯粹似人间的幼童,人间的沧桑与困顿在他的记忆里呈现出更清晰的,苦难与欢笑的模样。 离开了魏家的于长玉脸上渐渐出现了更多生动的笑容,或浅淡的,或新奇的,但大都是温柔的。 他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看见新奇的便问,看见可怜的人便忍不住上前帮忙。甚至看到别人痛哭流涕,他也会眼里带出泪来。 然后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人的一生。 关于魏清明的部分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场景逐渐淡化消失,反而一直往下发展。 他们三人离开得悄无声息,等魏清明发现的时候,室内已落下灰尘,正如他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魏清明惊慌愤怒,下令全岛搜查。 于长玉与于小鱼边游历边寻找于铃,痕迹明显而繁多,几乎分毫不费力气便被寻到了踪迹。 场景间开始显现出红色的丝线,在不同的场景间相互缠绕,错综复杂地连接在一起。 仿佛受红线牵引,场景间逐渐相互靠拢,在陆昭戎眼前片片组合,有拼接的趋势。 直到某一处景象里,魏清明从一众仿佛造势而起,群情激奋的场面中站出来,大声说:“天虞神庇佑琴川,泽被诸多!承蒙天神看重,魏府曾有幸与天神共处五年之久。为表敬意,魏府打算筹款为天神建一座祠堂,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红线瞬息之间根根分明地连接到了魏清明这里——陆昭戎愣了一下。 魏家人开始代替于长玉到处释放善意与帮助,将于长玉曾经给予过的东西漏出来一些给其他人。 琴川人尝到好处,联合岛上各地到处修建神庙,甚至塑上神像,把于长玉供为神官,供奉香火。 陆昭戎竟惊悸般感到了一丝恐惧。 -------------------- 昨天休息了,因为放假收拾东西了哈哈哈,晚点补发一章 第101章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祠堂的修建在魏府的主持下越修越大,劳苦力越来越多,发放的银钱却越来越少,欺压越来越严重。 他们仍然不满意,放出消息说:“工程之慢,源于参与修建者心不诚,天虞神不满意,你们就要继续修,继续造!” 琴川民众开始谩骂,指责,埋怨。 第218章 于长玉被迫站了出来。 魏府瞬间便放松了对祠堂建造者的压迫。 最终,祠堂建造成了天官府。 魏清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到层次不一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朝于长玉伸出手,温和地笑着,说:“山神,请入府上座。” 于长玉看了他半晌,看不清神色,于是安静地把手放了上去。 琴川开始拜天官,祈愿,求赐福。然后迷失在于长玉一次又一次的无私奉献里。 贪婪者为着自己的索求,以感激的名义建起神圣谎言,索取与胁迫将远远不会终止。 于铃儿与于长玉彻底分崩离析。 于长玉说,尘世之重,负累繁多,可以理解。 于是红线渐渐缠绕上于长玉的身体,从手指,到手臂,再到躯干,密密麻麻。 于小鱼开始萌生退意。 他们仍然不满意,仍然觉得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生活,仍然没有停止对他的索取。 而于长玉仍然,不相信人心脏污,为这份厚重留了下来。 陆昭戎看着于长玉那样隐藏在天官府里,几十年如一日,沧海桑田,毫无怨言地成为了一座神像。 他的温润与宁和开始变化,生出高高在上的压迫力,日渐沉默寡言,竟养成了发愣走神的习惯。 于铃儿负气回山,于小鱼不敢留他一人,日复一日守在殿外,不敢与于长玉近身相处。 —— 空荡荡的大殿震撼而神秘,高高的神座上一名威压极强的神像端坐着。 偶尔,红线晃动一阵,露出捆绑之下一张静谧安然的脸,闭目的模样仿佛悲悯众生。 风一吹,满殿的烛火瞬息之间亮起,摇曳生姿。 魏清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推开殿门,眼神浑浊地盯着神像看了一阵,忽地笑了笑。 “神仙?”他抚摸着拇指上象征着家主地位的戒指,语气不屑,“还不是被困在这里。” 随侍谄媚地接过他递来的拐杖,笑道:“家主英明。” 魏清明闭上眼虔诚地拜了拜,拿过拐杖往外走,慢悠悠道:“长生有什么用?变成神像?” 红线一阵动荡。 于长玉脸色苍白地从神像中落下来,愣怔地望着魏清明离开的方向。 陆昭戎霎时惊惶了一瞬,心中闪过一道令人恐惧的念头——长玉他,听到了。 于长玉安静的神情隐约割裂出一瞬的癫狂,继而重新安静下去,仿佛错觉。 一阵风扑过,殿中霎时陷入了黑暗。 漫无边际。 他沉默地转过身,开始一盏一盏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点燃烛火,从里到外。 然后重新回到神像中去,如此又匆匆过了几年。 风一吹,他再下来一遍一遍点燃烛火。 明明灭灭。 陆昭戎望着满殿堂的烛火,忽然记起锦城时于长玉孤寂的背影,眼底忽地浸出泪来。 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孤独。 猩红的丝线条条缠绕上于长玉的身体,从魏清明身上,逐渐延展到天官府邸里。 陆昭戎伸出手去碰那些红线,仿佛捆绑住的,是他疼到无法呼吸的心。 ……原来,这就是因果。 陆昭戎眼睫颤动,道,这些,原本应该缠到魏清明身上去的红线,原来就是因果。 “别碰。” 于长玉懒散地支着脑袋,淡淡地朝下看了一眼。 陆昭戎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倏地,他对上于长玉冷漠淡然的目光,心底狠狠一颤,眼前瞬间朦胧一片。 “……长玉。” 他颤声开口,眼中悄然落下泪来。 于长玉眉眼略有动容,看他半晌,稍稍提了些兴致,冷漠地问:“能看得见因果线,你想要什么?” 陆昭戎也不知于长玉在和谁说话,只是远远地望着,无能为力的窒息感使他无法思考,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滑落。 于长玉沉默地注视着他,半晌,问:“为什么难过?” 陆昭戎泪眼朦胧,怔怔地和他对视着。 于长玉皱起眉。 陆昭戎被他眼里的不耐刺了一下,怔怔地反应过来,回头往身后看。 空无一人。 陆昭戎迅速抹了把脸,怔怔地,迟疑地指了指自己,问:“我?” 于长玉慢吞吞放下手,淡漠地上下扫了他一遍,道:“否则?” 陆昭戎怔住了。 于长玉看了他一阵,似是许久等不来他的回复,厌烦地闭上了眼,靠在高高的座椅上重新支着头,道:“说出你来见我的理由,一炷香。” 陆昭戎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忍不住上前一步——赤金色的光墙倏然亮起,发丝瞬息被绞杀堙灭。 于长玉倏地睁开眼,目露警告。 陆昭戎心悸了一瞬,思绪陡然混乱。 ——这是,什么情况? 陆昭戎猛地回头看向身后,依稀还能看见魏清明的场景碎片。 还是在记忆里? 陆昭戎下意识寻找跟他一起进来的真实的于长玉——消失了? 他皱了下眉,忽然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人,试探道:“我不过去,但是——” 陆昭戎心念电转,把相认的想法瞬息之间压下去,改换问题问道:“除了长生,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第219章 于长玉凝视着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中闪过困惑,反问道:“你看得见我,却不怕我,为何?” 陆昭戎愣了一下,沉默许久,低眸笑了笑说:“这重要吗?” 于长玉看了他一阵,似乎认为他在故弄玄虚,毫不在乎地重新闭上眼,淡淡提醒道:“还有半柱香。” ——这么快? 陆昭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抬头看了看于长玉虚无漠然的神色,莫名地,心觉于长玉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真是一如既往地高明。于是犹豫纠结了一瞬,他仿照魏清明参拜的方式拜了拜,特意避开了红线。 “我的……愿望很简单。”陆昭戎说。 他心中升起几分忐忑,不知现在这个于长玉,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视而不见。 陆昭戎放轻了呼吸,试探性开口:“你下来见我,能吗?” 殿内忽地扑灭了几盏烛火。 于长玉缓缓睁开眼。 陆昭戎紧张地屏住呼吸。 “仅此而已?” 于长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陆昭戎心里顿时一松,笑道:“当然不,但是你得先下来。” 于长玉沉默,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 陆昭戎心知肚明他这是记起来被魏清明捅的那一刀,面上却带着期待的笑容,分毫不露破绽。 思虑良久,也许是陆昭戎表现得确实无害,或者于长玉仍旧抱有一丝对光明的希冀,红线一阵晃动,于长玉从神像里飘落下来—— 天青色圣洁干净的衣裳已经被红线腐蚀出了焦痕,隐约露出皮肤下磨出的红色痕迹。 陆昭戎心底忽疼,笑容淡了一瞬。 于长玉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陆昭戎按下心绪,凝视着于长玉淡然无情的眉目,重新扬起笑,坦然自若地摊开双手,说:“我没有带任何有威胁的凶器,现在可以说第二个愿望吗?” 于长玉顿了一下,似乎被他猜中了心思,有些不自在,冷漠地避开视线,说:“可以。” 陆昭戎放慢脚步,配合着他的警惕慢慢走过去,然后和他对视。 于长玉眼睫忽颤,目中划过一抹不安。 “我的……第二个愿望。” 陆昭戎放轻声音,笑意温柔。 于长玉怔了一下,没能做出反应。 陆昭戎垂下眼,轻轻伸手抱住了他,低声道:“就是,你不要动。” —— 红线忽地颤抖,烛台蓦然被带倒了一盏。 火星飞溅。 供台的桌布忽地燃起火,迅速燎烧了一片。 于长玉浑身僵硬,茫然无措间手脚不知何处安放,只鼻尖嗅到了丝丝缕缕烟熏火燎的味道,怀中人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陆昭戎顿时扑了个空,迅速回过头,看见于长玉浑身僵直地站在火光里发怔,像是如梦初醒,眼中恍惚掠过一道自嘲般的荒谬。 也许是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也许是认为自己心性已经受到了影响,于长玉开始在府邸里设立禁制,对祈愿的人逐渐提高要求。 但是不行。 人有了一样,就总是立刻想去渴求另一样,没有往回倒的道理。一开始于长玉毫无保留,后来却反而提出条件,许多人开始心生怨怼。 他们察觉到天虞神的力不从心,认为提出的愿望不会被完美成全,于是开始许下更为张扬的愿望。比如这个人原本想要一碗水,但考虑到天虞神不会认真完成他的愿望,他许下要一桶水的祈愿,于是得到半盆水。 琴川人人开始效仿。 红线对于长玉的腐蚀逐渐到锋利的地步,神像开始流血。 于小鱼看着于长玉一动不敢动的模样神情发怔,头一次不问于长玉的想法,强硬地封闭了天官府的大门,阶梯消失,变成倾斜的坡面。 于小鱼远远地站着,呆怔了半晌,蓦然抬手抓上了因果线——灼烧的声音顿时在大殿中响起。 于长玉愣怔地看着他。 于小鱼口中念念有词,一根一根拽断红丝,于混乱缠绕的线团里拨出一条路来,手臂颤抖,满手是血。 于长玉身体开始颤抖,喃喃地低语着,凝视着于小鱼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陆昭戎下意识上前一步,站得离于小鱼更近,想听清他的咒语。 于长玉的低喃声渐渐抬高,陆昭戎惊觉于长玉声音在颤抖,迅速回过头去。 “……不要。” 于长玉脸色苍白无力,冷漠淡然的眼睛逐渐显出破碎,神情中的癫狂忽明忽灭。 红线开始朝于小鱼涌动,云层聚集。 “……我错了。”于长玉眼眸越睁越大,浑身颤抖着挣扎,“小鱼,我错了。” 陆昭戎愣愣地看着于长玉逐渐恢复行动,后知后觉发现,并非于长玉一意孤行不肯离开,而是被因果缠绕,无法离开。 ——他们想生生世世困住于长玉,以此满足他们欲壑难填的贪婪,所以红线禁锢了于长玉。 云层的聚拢越积越多,颜色开始加深,浓重到发黑发沉。 仿佛乌压压亲临的天上兵将,对于小鱼背负他人因果的行为表达强烈的不满。 “不要,小鱼不要——我错了,我不该想当然,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任性,都是我的错!你快停手,小鱼——” 第220章 于小鱼认真专注地念咒,分毫不为所动。 很快,于小鱼唇色渐渐泛白,汗水从额头一路低落到地上。 “轰隆”一声。 陆昭戎心底惊跳而起。 天官府上空一道青紫色狰狞的雷电劈下,于长玉迅速从红线团里脱身,生生替于小鱼扛了下来。 于小鱼瞬间被因果线缠紧,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翻滚挣扎。 琴川岛瞬间沸腾。 人人都在唏嘘,天虞神接受了供奉,却不肯认真对待信徒,如今老天看不过眼,要来惩罚他了。 陆昭戎怔怔地追到于长玉身边往上看,黑压压一团的云,翻滚蔓延,越长越大。 于小鱼痛苦地惨叫出声,一下一下朝着门外爬去,一段路便歇一口气。 于长玉回头看了看,顾不住他,飞身而上替他截断了雷云,喊道:“快走!” 阴云瞬时扩大,几乎有覆盖全岛的趋势。 陆昭戎胆战心惊地仰头看着,巨大的威压与山雨欲来的危机带着灭世的恐怖感遮上来,让人觉得整个琴川转瞬之间便会被夷为平地——他与于长玉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湮灭天地般的雷云。 ——这是天怒吧。 是琴川对长玉的折辱,于长玉对天道的欺瞒,于小鱼对因果的篡改,激怒了它。 陆昭戎下意识追上于长玉一两步,屏住呼吸。 琴川转瞬从沸腾转变为惊恐。 于小鱼挣扎着爬到门口,满脸血地抬头看了看,攀着门槛慢慢站起来,一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陆昭戎回了回头,怔了一下。 于小鱼走了。 整个琴川霎时乌云罩顶,电闪雷鸣。 于长玉察觉到于小鱼的气息消失,不再硬抗,一边闪避一边从地上捞人,连片把人往岸边送。 陆昭戎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试图再次进入到场景中去,却分毫不得章法。 此行为彻底激怒了天道,青雷紫雷连番打落,琴川转瞬之间成为人间炼狱——它要把整个琴川毁灭掉。 陆昭戎整个人都惊愣了。 眼见于长玉浑身是血地在人群里穿梭,他心底忽地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如果琴川消失,于长玉和于小鱼的因果之错是不是就可以不了了之了? 陆昭戎下意识深想了一瞬,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兴许天道也是这么想的。 没有琴川就没有因果,没有因果这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于长玉是虚构的,天神下世是虚构的,因果线会消失,错误被纠正——只是沉一座小岛,天灾而已,对这世间的总体秩序来讲渺如尘粒。 海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于长玉衣袂带血,立于万丈高空之上与阴云遥遥相望。 风暴静止。 海水声势浩大地往下落水,狰狞的雷电迅疾而威力恐怖,于长玉施法现出一只巨轮,给琴川人指出一条明路,然后义无反顾地扑进阴云里。 数万琴川人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容纳的人越多,船就越大。 片刻后,巨轮瞬间消失在海岸,扬帆驶进了深海。 ——于长玉蓦然被紫色雷电打下深空,受狠狠一击。 陆昭戎迅速飞奔向他落地的方向,企图像在祭台上一样接住他。 太高了。 也太远。 他够不到于长玉,也没有接住。 于长玉躺在一片血泊里,眼神空寂地望着阴云密布天空,半点也不像他原来的样子。 琴川整个岛是空的,没有一个人。 眼见青色的雷电紧追着下来,陆昭戎心绪翻滚,恐惧与心痛瞬间袭上心肺,身体先理智一步扑进于长玉怀里——“轰隆!”一声。 于长玉神情错愕地朝怀里看去,重伤之下眼睛里一片朦胧。 陆昭戎有些遗憾,于长玉没有看清楚他。 想了想,他攀着于长玉的肩膀在他脸上落了一吻,然后转瞬间在于长玉眼前灰飞烟灭。 ——真疼啊。被雷劈。 陆昭戎活动了一下身体,在床榻上悠悠转醒。 要是于长玉那时候就记住了他,他岂非不必费多少心思,就轻而易举能得到于长玉的偏宠了。 真是吃亏。 -------------------- 明天小鱼到 第102章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小神仙以前真的很傻。 陆昭戎躺在床上默默地想。 一颗糖,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他哄走了。 怎么能骗他呢。 好累,陆昭戎看着床顶上方,默默叹了口气,像平白多活了几十年一样。 难怪于长玉总是喜欢叹气,原来活得久了总觉得没什么力气。 他转了转头,看见床帐上蒙着一层赤金色的光墙。 陆昭戎默了默,道,这东西真的挺吓人的。 淡白天光,清风微微拂过,印象里躁动的蝉声销声匿迹,陆昭戎有一瞬间的回不过神,觉得自己好像把夏天给躺过去了。 他转头观察了一阵,确认于长玉不在,于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沉默片刻,自言自语道:“好饿。” 陆昭戎屈起腿撑着胳膊,然后抓自己的头发烦躁,道,于长玉现在也会跟他耍心思了。 真是防不胜防。 ——“醒了?” 室内突兀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第221章 陆昭戎警惕地转过头。 隔着床帐,他看到一个人影脚步轻盈地走到床榻边,略有徘徊。 “还算不错,你的力量很强。” 床榻边传来此人嗓音清越的评价,语气里带着一丝勉勉强强的意思。 陆昭戎看了看光墙,心防松懈下去,问:“什么力量?” 床帐上的人影似乎换了个更轻松的站立动作,回复说:“情感的力量。” 陆昭戎皱了下眉,没有贸然开口问。 人影似乎也在隔着床帐打量他,并不避讳什么,也不打算解释,说:“我问了你的侍从,你大概昏睡了半个月,要吃些东西吗?” 陆昭戎心底微动,反问道:“你能送进来?” 人影安静了片刻。 “不能。”人影说,“你可以自己出来。” 陆昭戎瞥了他一眼,说:“我出去,怎么保证你不会伤害我?” 人影似乎因他的话陷入了沉思,语气里有些不解,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伤害你?” 陆昭戎轻手轻脚地靠躺回床头,问道:“如果你不想对我做什么,为什么不先报上名号?是怕我记住你,回头报复吗?” 人影沉默半晌。 陆昭戎转过头,心里盘算着于长玉什么时候能回来,然后问:“你是哪边的?天虞还是大荒?” 人影顿了一下,笑了两声,回应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陆昭戎便接话道:“自然。你既来找我,便该知道长玉是我什么人,还是对我仔细些。” 人影在原地站了会儿,似乎被他的话堵住了,想了想又说:“我进不去,你也出不来,没有谁占了上风,但你会被消耗在这里。” 陆昭戎闻言轻笑,回复说:“如果真是这样,你不必在这里同我拉扯,守着就好。” 人影沉默下去。 陆昭戎看着空中漂浮的飞尘,闲聊般问:“外面热吗?” 人影身形晃动,盘腿背对他坐在了床榻边的地上,说:“热。” 陆昭戎点了点头,“你可以喝些凉茶。” 人影便笑:“你不知是敌是友,便请我喝茶?” 陆昭戎平和地笑笑,回说:“我没有您这类的朋友,但请您喝茶是来自人间的基本礼节。” 人影偏了偏头,似乎想隔着床帐看他,但克制住了,问:“你在指责我无礼?” 陆昭戎并不推脱,承认道:“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贼盗匪寇之辈。” 人影沉默半晌,笑了一声,评价道:“我还以为你会很谨慎——你很锋利。” 陆昭戎下意识往回追忆了一下,不觉有何处过于不妥后回复说:“毕竟是人间,一方水土,一方规矩。” 人影再次沉默,许久没有再说话。 陆昭戎便说:“床边应该有凳子。” 人影安静片刻,起身拎来了板凳,重新坐下。 这就是要随规矩了。 陆昭戎顿时松了口气,询问道:“你过来我这里,是有什么私人问题不好交代吗?” 人影语气里减少了评价的音调,显得多了几分尊重,认真询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陆昭戎平和地笑笑,回说:“我听长玉提起过,大荒和天虞不太一样。你并没有提前了解过我很多,如果是大荒,应该不会这样做事。” 人影点头,似乎在思考,没有说话。 陆昭戎便安静地等着。 人影沉吟许久,开口:“你如今染上神息,身负气运,我想来问问你,关于你未来的路,你想怎么走?” 陆昭戎短暂消化了一下神息与气运,思考了片刻,反问道:“这是你不该当着长玉的面了解的问题吗?还是你打算干预我的行为?” 人影沉默片刻,回复说:“这是我该独立了解的问题,很抱歉打扰到你,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陆昭戎了然。 这个人是来观察他的。 看来长玉在天虞的地位可能要再高一些。 陆昭戎缓了缓心情上的压力,彻底抬高了身份,问:“你是天虞山的还是不虞山的?叫什么名字?” 人影沉寂下去。 陆昭戎不慌不忙地等着。 忽地,人影深吸一口气,从凳子上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奇怪的礼。 陆昭戎默然,忽记起第一回把长玉带到家里见陆衡,他也是这般行礼。 长玉一直这样给父亲母亲行礼。他一直以为,这是天虞山见长辈时独有的礼节。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而且,就是因为这个礼,才有那一回不愉快的事。 正出神,人影的声音传过来,闷闷的音调透出他多少不太乐意的心情,自我介绍道:“我叫于小鱼,天虞山的继承者。我神于长玉,乃地祗之首,天下山川之主。” 陆昭戎顿了一下,道,他便是于小鱼? 好像和两年前在天虞山见他不一样,和想象中也不太一样。 不过……地祗之首。 长玉好厉害。 于小鱼静待半晌,听不到他回音,于是未曾起身,继续闷着声音说:“承蒙照顾我神,天虞携礼见过共主,请共主下榻。” “……” 陆昭戎浑身僵了一下。 ——什么主? “共主大人?”于小鱼言语艰难起来,“您——是对天虞有什么不满吗?” 第222章 陆昭戎干咳一声,“没,挺好的。” 人影憋着一口气,闷声道:“那请您下榻,天虞不敢不敬。” 陆昭戎被空气呛了一下,连番咳了几声,仓促道:“你要不然,先出去?我仪容不好,不便见人。” 于小鱼顿了一下,闷声道:“是。” 人影瞬间消失。 陆昭戎便一脸呆滞地盯着床帐看了一会。 ……共主? 他垂下眼眸,忍不住大胆地想了想。 这是——天虞承认了他和长玉的关系,这样吗? 好突然。 ……好,高兴。 陆昭戎霎时眉开眼笑,行动利落地洗漱换衣。 真是意外之喜。 难怪于长玉总是端着,地位这么高,怎么能不端着? 他认为于长玉还是太随和,太良善了,一点没有神仙的架势。 咳咳。 他从前还是错怪长玉了,分明没有太过分高高在上。 有些事情,其实还是早说的好,是吧? —— 等他沐了浴,饱了腹,又一通认真仔细又自然心机地打扮,于小鱼早就被晾得面无表情。再见他,半分架势也端不出来了。 陆昭戎饶有兴致,从背后仔细打量印象颇深的于小鱼,身姿飘逸,一派天虞的淡然之风。 于小鱼回过头,一片夏日炎炎里露出眉目清秀的样貌,眉宇间带着几分熟悉感,灿如朝霞,明眸皓齿。 陆昭戎冲他礼貌地笑了笑,说道:“趁着长玉不在,你要问什么做什么,我不告诉他。” 于小鱼怔了一下,脸色好了不少,说:“那能找个不晒的地方吗?你们这边天气真的不好。” 陆昭戎想了一下,忍不住轻笑出声,心道天虞的生活习性真是与人间不同,长玉是怕冷,这位居然怕热。 他点头,专门吩咐人备上凉茶和水果解暑,虽然可能没有阳光晾晒,于小鱼可能不需要解暑。 甫一坐下,于小鱼直接切入正题:“我听铃儿姐大致提了提,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这些事到此为止即可。” 陆昭戎愣了一下,随后提问道:“如果有意见呢?” 于小鱼顿了一下,皱了皱眉,但仍然说道:“如果没有意见,我来接你回山。如果有意见,这是你需要和玉哥儿商议的内容,天虞无权干涉。但是——你需要告诉我结果。” 陆昭戎默了一下,心道天虞和不虞当真是分工明确,于是绕过试探,说:“我和长玉商量过了,陆府会取代周府。” 于小鱼眼底划过一道阴霾,但很快忍耐住,秉公处理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天虞这边有一个提议,不知你可否接受?” 陆昭戎下意识皱了下眉,问:“什么提议?” 于小鱼看着他,片刻不停顿,说:“我们希望以人间的处理方式运行,需要提供帮助的地方请随时与我神交涉,可以吗?” 陆昭戎愣了一下,顿时放松下来,点头说:“可以的。” 于小鱼却并未放松,继续说:“介于你现在身份特殊,而陈郕已经久失统一秩序,不虞很难评判你的行为标准,所以我会偶尔纠正你的行事准则,你接受吗?” 陆昭戎沉默半晌,问:“比如?” 于小鱼眼中透出一丝强硬,回复说:“比如改变某些人命运的事。你要知道,你的所有行为都会算在玉哥儿头上。” 陆昭戎心底跳了一下,敏锐地问:“天虞擅长占卜吗?” 于小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地一笑,说:“你既然都知道,那想必已经单独见过铃儿姐了,放心,我比她好说话。” 陆昭戎想了想,回复道:“我没有单独见她,你应该知道,长玉和她关系并不好。” 于小鱼顿了一下,温和地纠正道:“你应该相信铃儿姐,他们只是想法不同。” 陆昭戎顿了顿,不太明白于小鱼为什么忽然软化了态度,反驳道:“于铃并没有从一而终守护长玉的态度,除了情绪与观念上的冲击,她并没有给长玉带去什么。” 于小鱼神情惊讶,语气很无辜地说:“为什么会这样想?你之前不是在玉哥儿的记忆里吗?铃儿姐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 陆昭戎皱了下眉,保持缄默。 于小鱼安静了片刻,耐心问道:“你的力量不稳定吗?” 陆昭戎皱起眉,心底彻底防备起来,拒绝接话。 “情感的力量能够冲破禁锢,会影响你看到的东西,也许你看到的记忆不全面客观——”于小鱼看着他逐渐警惕起来的神情,形容越发明媚灿烂,语调也慢吞吞地,像在闲聊。 陆昭戎皱眉更甚,分神注意着他的动作和周围的环境,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于小鱼顿了一下,瞬间换上委屈的表情,看向他身后—— 陆昭戎警惕回头。 于长玉沉默地注视着他。 陆昭戎,“……” “玉哥儿——”于小鱼欲言又止地叫了他一声,不再出声了。 陆昭戎回过头瞪着于小鱼。 于小鱼对上他的眼神,怔了一下,默默无声地垂下眼,不敢出声了。 陆昭戎顿时梗了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于长玉安静地走到他身边,看了他一眼,转头注视着于小鱼。 第223章 于小鱼低下脑袋,小声辩解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也没有为难我,你别生气。人间讲究家和万事兴嘛。” 陆昭戎,“……” 于长玉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于小鱼眨着无辜的大眼,动作小心地拽住于长玉的衣袖,晃了晃,道:“玉哥儿——” 于长玉看了看陆昭戎,欲言又止。 陆昭戎,“……” 于小鱼怯怯地看着他。 陆昭戎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并不代表任何意义的笑容,说:“你多虑了,我要是想为难你,言语攻讦是最不值一提的手段。” 于小鱼愣了一下。 陆昭戎维持着这个笑容,提醒说:“刚才不是没有聊完吗?您继续。” 于小鱼顿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于长玉。 陆昭戎这才转头看了于长玉一眼,平和地笑了笑,问:“你去哪了?” 于长玉皱了下眉,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于小鱼才又看回来,仿佛拿不准他的意思,开始思考。 陆昭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和地笑道:“回来得真赶巧。” 于长玉瞬间谨慎起来,开始犹豫。 于小鱼慢慢瞪大了眼睛。 陆昭戎不轻不重把杯子放下,抬起眼和于小鱼对上视线,轻声说:“你现在学会跟我耍心机了,长玉。” 于长玉眼睫颤了一下,紧张道:“我——我下次,不会了。” 陆昭戎安静地盖上茶口,并不言语。 “不是——”于小鱼一脸不可置信,“玉哥儿你——” 陆昭戎朝于小鱼点头,打断道:“见笑了。你们许久不见,我就不打扰了。” 于长玉伸手去抓他,低声解释道:“昭戎,我——” 陆昭戎道:“你们好好叙一叙,我们的事待会儿再说。” 于长玉话在嘴里滚了滚,最后沉默地咽下去,松了手放他离开。 陆昭戎看一眼于小鱼一脸错愕的表情,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 第103章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2 我万般无奈地看着于小鱼。 我以为他多少会因为见到我高兴一些,毕竟这些年陪着我无知无觉地闹,一面也没见过。 可事实上他很忧虑。 昭戎一走,小鱼便急切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再被骗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看着他。 若反驳说我的昭戎是很好的,小鱼定然也不信。可我要是随口应一句我知道,岂非同从前那回一样,一语成谶。 小鱼便抓着我的袖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软和了语气说:“我不是说他不好的意思,你看重的人,我一定也是按着天虞的规矩来。只是你能不能少付出些真心,总好过最后再伤了自己,行不行?” 我不好说他如今不是小娃娃样,没有那般可爱惹人怜,但总也不能驳了他一再退让,于是说:“我没有像上次那样,而且昭戎和他们不一样。” 小鱼便一脸焦躁,反驳我:“哪里不一样?从前在山上你有一次还问他,若是有一样心头病,和手里要紧的事怎么选。他怎么答的,你不记得了吗?” 我顿了一下,思绪恍惚飘了飘,心道原来早便已经注定了,便有些无奈,诚恳说:“我已经答应他了,小鱼,是他在我心里不一样,我控制不了,和他没有关系。” 于小鱼脸上顿时显出戾气,起身道:“我去杀了他——” 我急急拽住他说:“你不要去。” 小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心里难免哀伤。 自从上次以后,小鱼因果缠身,修养了好多年,法相不稳,心性也受损,尤其在我的事情上看得格外紧。平日里他也爱玩爱闹,自打我封印神魂,小鱼伙同于铃假作毫无前事一般无知单纯,陪着演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他大好了,可是—— “我没有偏执。”他好像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否认了一句,“我确实想杀人。”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于小鱼冷冷淡淡地看着我,解释说:“你如果不出来,我还能装一装,单独面见他我也还好——前提是,你控制得了。” 我心神慌乱了一瞬,急忙说:“你千万不要去为难他,我会难过。如今还未起事,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你别冲动。” 小鱼重新坐下来,冷淡的表情化解开,满面愁容地捧着脸,嘟囔道:“你这叫人怎么办啊……神仙失控,三界震动的。” 我顿了顿,安抚说:“还好。他是个善良的人,我能看到我自己。” 小鱼不善地瞪了我一眼,撇过头不看我,嘀咕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人家三两句就把你拿捏了。” 我闻言笑了两声,并不辩解。 小鱼不懂,我耽误昭戎半个月,又见了周鄂和红木,很容易叫他们筹备先机,给他增加负担和难度,甩脸色还是轻的。 “诶行了行了。”于小鱼摆手,不耐烦,“你赶紧去,免得回头再被上眼药。” 我下意识想了一下,心道昭戎应该不会这样,于是看了看小鱼说:“那你吃些水果,这边很热,回头叫他给你备一间阴凉地方的屋子。” 小鱼眼睛亮了一下,说:“我还有单独的屋子?那待遇确实比铃儿姐好。” 第224章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寻昭戎了。 —— “哗啦”一声。 “你还知道回来?”陆昭戎伸手把手里正看的书撺过来,书册子滚到我脚边。 我沉默一阵,俯身拾起书册。 “别过来。”昭戎横眉冷对着看我,“站那交代一下你干什么去了,省得我再叫人打探。” 我心里顿时警惕忐忑起来。 他打探还好,无非气恼一阵再闹一闹,叫我一五一十地说,岂非要当场处罚? 虽我不知道他能怎么样,但正因如此我才忐忑,万一再把人气哭了如何是好——他本来就被我伤害许多,而且对我一再忍让。 我紧张犹豫许久,眼见他神情越来越冷,迅速剔开内情,回复说:“我回了锦城一趟,陆先生他们在来的路上。” 昭戎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谨慎道:“我父亲同意了?还是你干了什么逼得他?” 我迟疑片刻,简短说:“我去了周府一趟,和周鄂吵了一架。” 昭戎便沉默下去。 我小步往前了一脚,紧张注视着他。 他似乎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我,问:“你是觉得站在我这边,对周鄂不公平,是吗?” 我立刻否认:“没有。” 昭戎撇过头去不再看我,好似在化解情绪,不肯再出声。 我怔了一下,心觉他这次好像有些,过于好说话。 我心底瞬间拉紧了弦,更加忐忑几分。 想了想,我有些语无伦次道:“对不起,我——我只是,这样因果线能长得慢一些——你,你现在知道因果了吗?” 他还是不说话。 也不回头看我。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回过神来瞥了我一眼,似有警告。 我于是停下动作。 陆昭戎顿了顿,神色里忽然显出一抹复杂。 我僵了一下,有些看不明白。 昭戎默了默,问我:“原本是周朝天下,是吗?” 我想了想,否认道:“以后不会是了。” 他看了看我,动了唇却把话咽了下去,再次沉默。 我愣了愣,小声说:“昭戎,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做让你不开心的事了。” 他并不回应。 ……他不会再相信我,我明白。 没有人会无限度原谅一个人。 我不该在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情况下自作主张。 我沉默下去。 我没有认为他在屡屡受伤后仍然会耐心地等着我,但我希望他能在保留情意的时候,留给我一丝弥补的机会。 如果他不肯,那我希望他不要太过难受。 ……为一个常常伤害他的人,那不值得。 我很恐慌。 但我明白我没有资格。 “长玉。”他语气沉重地叫我。 我不受控制地握紧了手指,抬起眼和他对视。 “你是在保护自己吗?”他皱着眉,眼底透着几分心疼。 我怔住了。 他眼里掠过气愤,又划过指责,最后留下酸涩和难过,轻轻叹了口气。 我愣愣地看着他。 ……为什么? 昭戎好像——并没有很生气。 他似乎笑了一下,我听不太清,然后他说:“长玉,你要一直记得你不会错,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对错。只是很多事情都难辨是非,耽误了你。” 我心底刺了一下,不明白他忽然意有所指的话是为了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于是继续愣着。 陆昭戎安静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示意我过去,转移话题说:“原先不是说,叫我父亲给你取个字吗。我不想叫他给你取了。” 我回过神,心里想道,他这是记恨陆先生了。 他接着说:“诗有云,瞻彼淇澳,绿竹猗猗,你听过吗?” 我怔了一下,想起南术时我曾心念电转过的两个字,默了默道:“如琢?” 昭戎温柔地笑起来,似乎对我们的心有灵犀很高兴。 君子成器,修身克己。 他是……希望我变得更好吗? 我看着他眼睛里盛满的笑意,拿着书慢慢走过去递给他。 我无法做出多余的反应,只能对他点了点头,换上一抹温柔的笑,假装我也跟着他心情愉悦起来了那般。 他伸手接过书,把我揽进怀里,温柔缱绻地靠在我腰腹,眼眸中的思绪不断飘远。 我不敢打扰他,只是轻柔地顺着他的头发,安静地沉默着。 他低声说,“长玉,不要给任何人递刀。” ……不要给任何人递刀。 我神思怔忡了一阵,听见屋外树冠的叶群轻轻碰撞,摇曳的声音沙沙作响。 这就是夏天吗。 琢玉成器,噬心刻骨。 所以不要给任何人递刀。 “你喜欢夏天吗?”我轻声问。 他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盛满笑意,好像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愿景中,柔声说:“喜欢。” 我心底忽然涌动起无可抑制的难过。 他要我记住他。 人之生短暂,我之生长远。 当我看见如琢二字,会想起有一个人对我说:不要给任何人雕刻你的机会。 这样,你会无坚不摧。 你会只爱我一个人。 第225章 我俯下身轻轻亲吻他的嘴唇。 这是怎样一个人。 当他向我付出感情的时候,不会计较后果和回报。只是递出手的那一刻,他就会认为,他已经圆满了。 我安静恍惚地感受着,觉得这亲吻太过温柔眷恋,竟让我心中多年的不平也消散了许多,生出许多不舍。 我竟然想和他一起老去。 像人间最寻常的夫妻那样,像陆先生给陆夫人描眉。 然后一场雪,轻而易举带走我们的生命。 陆昭戎悄悄把手钻进我的衣服,温热的气息铺洒在我耳边,蛊惑道:“上神,这里只有我们。” 我被他诱惑得心神恍惚了一瞬,抓住他的手,轻笑道:“别闹,小鱼还在外面呢。” 他却抱着我的脖子撒娇,“我不。” 我笑着躲了躲,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说:“那你还记得我是病人吗?” 他顿了一下,这才犹犹豫豫地放开我,不情不愿地扭过头,说:“哦,我现在记得了。” 我哭笑不得地吻了吻他的脸,拿风送开了他手里的书。 他安静地把玩我的头发,语调闲适:“过个七八天吧,我们动身去琴川,给我父亲他们传信,你呢?最后再去一趟西部吗?” 我顺着他弯了弯腰,招来一缕风给他吹着,回复说:“嗯,我去一趟,梅先生自己在那边,我不放心。还有高家的小娃娃。” 他扯我的头发,不情不愿:“上神惦记的人真多。” 我点了点头,想了想,不太熟练地安慰道:“不必担心,有什么事,摇铃铛可以给我传信,在琴川等着我。” 他扯住我的头发低声笑起来,眼神很是眷恋,轻声说:“长玉,你知道我上元节刻了一只你的桃符吗?我送给我哥了。” 我心里一下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笑着捋了捋我的头发,眼眸中水光潋滟,柔声说:“上神,你不要安心去,要挂念我。你是我的神,我只信你。” 我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想了半晌,承诺道:“我不会辜负你。”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自己笑了半晌,接话道:“傻长玉,真话情话分不清楚。” 我默默地想了一阵,心道我的承诺是真的,于是“嗯”了一声不反驳,弯起唇角笑。 他便跟着我笑,眼眸温柔。 炎夏的风清清凉凉,聒噪的蝉声在窗外响起,不知疲倦地贯穿整个夏季。 小鱼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虽然歇了为难他的心思,但总是看不过眼,挑昭戎的刺。 吃饭嫌规矩多,睡觉嫌床太软,没事还会抓着我耍些小心机,闹闹腾腾。 昭戎通通不接招,叫他一拳打在棉花上。 我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自己一个人耍得兴致勃勃。 七八天的时日很短,夜里虫声正疲,陆昭戎悄无声息地醒了,早早吩咐人收拾东西。 到了清早,他又抱着我一顿蹭,直蹭得我浑身燥热。 我迷迷糊糊地翻了身制住他,颇为无奈地低声哄着说:“别动了。” 他便低低地笑着,手上不安分地到处摸,直撩得我皱着眉睁开眼睛,视线昏暗又模糊。 他见我睁眼,温热的指尖按在我眉心处,顺着眉骨一路往外描摹,神色似有片刻恍惚,然后说:“长玉,我们该走了。” 我怔了一下,缓慢清醒过来。 这七八天……我还没数。 有些突然。 我愣了一阵,神思有些恍惚。 昭戎拨了拨我的头发,轻柔地解释说:“清早凉快些,到了晌午就热了。你往西走,我往东走,到时候没人吹风,我受不住可会一直想你,你不舍得的。” 我喉间忍不住动了动,盯着他的眉目上下瞧了一遍。 还未别离,我便已经几翻升起意动。 于是我翻身压住了他。 他似有一瞬的愣怔,然后神色恍惚着看我,眼眸中透出些迷离,轻声细语地唤了我一声:“于长玉。” 暧昧的氛围便迅速升腾。 他没有……叫我神仙类似的调侃称呼,也不似平常那样温柔亲切地叫我长玉。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我,眷恋不舍地轻念了一遍我的名字,于长玉。 我心下一片悸动与不舍。 原来爱一个人会舍不得。 我听得到他的心跳声,我不能抑制他对我的吸引,我控制不住为他跳动的心。 我知道了爱一个人会因为他疼,因为他变得不像自己,无法再依靠自制力。 情感的力量很强大,我有很多个时刻在他的情绪包裹里无法感知这个世界,但我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我知道,只要我和他待在一起,很多事情我都无法去感知了。 我愿意。 我把天狗留给他,再三叮嘱小鱼看护好他,不要自作主张,然后怀着留恋与不舍踏上了去西部的路。 -------------------- 第104章 憩马野田外,萋迷碧草原 南辕北辙,时日一晃便又过了半月多,大部分浪费在了路上。 力量被削弱后赶路都慢了许多。 到了西部后,我专程过问了高霖在西部的作为,对他在梅先生辅佐下逐渐成熟的想法和行为加以赞赏,然后歇息观察了几天。 看着他伏案在桌前,一脸被逼苦读的模样,我多少有些同情。十六七半大不小的年纪,好动的性子,习武尚能有些兴趣,读书是真折磨人。 第226章 但不得不如此,我叹了口气,心道多半高霖这小娃娃今后都得留在这。 高家人还挺聪明的,心里早知昭戎和周鄂会走到这一步,把小娃娃塞给我。离得远些,没人看得见这孩子长成什么样,便不会被利用。 高家这一遭躲不过去,投靠谁都险之又险,留个娃娃,还能保住基业。 我感慨,果真和昭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做派。 梅先生问起我的功课,彬彬有礼道:“小公子如今谦逊自省,大有进步,不知近日看了哪些书?” 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但也总不能说什么书也没看,于是谎称:“近日赶路,也才刚到这边,还没看别的书。” 梅先生便耐心地说:“不妨,小公子在渝州随意看的,有何需解惑之处也可。” 我哑然。 梅皖昀先生真是博览群书,居然叫我随便点。 他真是高看我了。 我寻思,他为什么会认为陆昭戎会看着我读书呢,难道昭戎在他心里是什么正正经经的文人雅士吗? 真是怪哉。 “小公子,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梅先生皱起眉,似乎看穿了我的反应,“陆公子喜好读书,便是随便一本也可研读数日。勤学便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小公子要多向好学者学习。” 我听见别人劝学就觉得好笑,但劝到我头上的时候就有些不妙了。于是我想了想,回复说:“先生,做学问其实可以读‘无字书’,我时常读。” 梅先生沉默。 大概看我神情不似作伪,片刻后他问:“何为无字书?” 我看了看埋头苦作的高霖,似乎快要写完了,于是慢吞吞解释说:“无字书者,天地万物是也。取之无尽,而尚留于天地间,日在目前而人不知读。我在山上时常参悟,在这边也常常——” “写好了!”高霖瞬间从座位上跳起,“先生请检查!” 我淡淡一笑,住了口。 梅皖昀先生皱了皱眉,接过答作后细细一读,额角青筋跳了跳,抬起眼看过去。 高霖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待夸奖,然后好拎着他那杆枪出去打马。 我脚步自然地往帐篷外面挪。 梅先生闭了闭眼,苍白无力道:“站住吧,小公子。” —— 我于是被留下,和高霖一起并排着被先生训了一顿,丢了好大脸。 高霖和我并排站在梅先生营帐外,面对着随风偶尔动一下的帐篷,不知身后路过的士兵有多少来看我俩的笑话。 我心知一时半刻走不掉,于是想了想,给昭戎写信道,可能要在西部留一段时间,不会很长。 真是没想到,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早早过了传教学习的年纪,竟然还能被先生训。 跟一个毛头娃娃同一回窗。 于是心中羞愤不平,给昭戎写了一大段,越写越多,暗戳戳把梅皖昀说了一通。 高霖站在我旁边时不时瞄一眼,好奇地探头:“你干什么呢?” 我瞥他一眼,不冷不淡地说:“写信。” 高霖大为震惊:“你?用空中浮尘写信?” 我顿了顿,并不搭理。 这些字等到昭戎什么时候铺纸研墨,自己就会画在上面。 他常常用纸笔,读书偶尔也用,不耽误。 写完了信,我扭头看着渝州的方向出神。 …… 仿佛距我上次离开这里才过了不久。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多半个夏季。 没有昭戎的日子与我而言如此难捱且匆促,不过十来天,我便已经厌倦了每日跟着高霖挨骂的日子。 我看了看旁边坐着苦读的高霖,低下头去摩挲手里的玉佩,冷不防被梅先生打了一手尺。 高霖正读书被惊了一下,转头幸灾乐祸地耻笑我。 我抿了抿唇,道,梅先生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于是我重新捧起书,盯着爬虫一般的字体愣愣地想,昭戎现在在做什么呢,我过得这般不知时日,他呢? 小鱼是不是各种想办法折腾他,有没有不喜欢? 没有我在一旁给他吹风,他会不会觉得这个夏天又热又吵,过得很磨人? 也不给我回信,我摸了摸被打红的手背,有些不高兴。 传书就算慢,十几天也该到了吧。 或者是不是他大概特别忙,所以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这些,他……应该没有时间总是想我。 我烦躁地翻了翻后面几页的词赋,从前都不学这些东西的。 谁家神仙学这些东西啊? 荒不荒谬? 梅先生语重心长道:“目前形势,陆公子将来要睥临天下。敬教劝学,兴贤育才,乃建国之大本,为政之先务。小公子,慎重。” 我默默无言地看他一阵,低下头镇静了一下。 于是安安分分,默默把剩下的部分一页一页翻过去,翻过了大半本。 高霖看着我拨楞拨楞,没一会拨楞到结尾,大为不解。 “抽查。”我站起来。 梅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摇头道:“不必了,小生相信小公子。” 我长出了一口气,跌坐回座位上摆弄玉佩。 高霖一脸不能理解地瞪着我,然后转头看梅皖昀,指着我说:“就这么让他过了?离不离谱?!” 第227章 我瞥他一眼,道,无知小娃。 梅先生一尺子打红了他的手背,道:“君子举止有礼,食指向人是为不敬,加抄一篇礼则。” 我想了想,今后向着大一统去,礼节类的书我好像也应该记一记。万一昭戎哪天荣登大宝,陆先生一看,我仍然不知礼数,岂非又要为难昭戎? 词赋还好些,兵书也有经验,治国策论……嗯,那应该是昭戎的事,我反正是学不来的。 不过好在他并不苦恼读书。 —— 昭戎的书信终于到了。 我心情雀跃地拆了信,瞧见他琐碎记录了一些小鱼的闹腾,隐隐有跟我告状的苗头。然后他又就梅先生一事写了许多安抚我,并督促我学习——据说梅先生的夫人诞下了一对皱皱巴巴的女娃,母子平安。 我抬头看向在宽敞地耍枪的高霖,问:“你见梅皖昀先生了吗?” 高霖收了势,回过头抹了把汗,说:“先生最近在学骑射,可能去跑马了!” 我想了想,那刚好在这等着。 苍翠的草色已不似春日里那般雪水覆盖,绿油油一片,生机蓬勃。 我摩挲了一下手里的信纸,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迟迟流连。 他叫我回去了。 他说他传信比我要慢的,等到书信到手里我出发,路上再耽搁许多天,到了琴川便不知多少时日了。 再不回去,他要生怨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从怀里拿出玉佩来,和信纸一起高高举起,映在金色的阳光下。 青玉在阳光下剔透玲珑,薄纸也透出白光来。玉佩的纹路和纸张的字迹都显出浮光掠影般的美,悸动人心。 看,他手写的。 我看着澄净一空的蓝天,笑道:“看见没?他想我了。” 一大片云飘过来,遮住强烈的光线,挡住了照射到玉佩和纸上的光影。 我不赞同地拿下手里的东西,凝视着那片云,用风把它吹散,不满道:“真无趣。” 新一片云遮过去。 我,“……” 我把玉佩收回怀里,一折一折把信纸也揣进去,转过头,看见高霖站在云下安静地看着我。 见我看过去,他佯装继续擦汗,然后去摆弄他的兵器。 我想了想,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能要走了。” 高霖抬了抬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自在地问:“你——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你,走就走呗。和我说什么?你什么也没有,不用送我礼物。” 我看着他安静了一阵,然后说:“你为什么认为,我什么也没有?” 高霖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反问道:“不是吗?” 我沉默下来。 他顺手把手里那杆枪丢给看管兵器的人,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走过来。 我看了看他,他的动作潇洒恣意。 高霖停在我跟前思考了一阵,颇为困惑地说道:“你来时无物,去时匆匆——没有身份,也没有束缚。你有什么?” 我顿了一下。 高霖看了我一阵,似乎很奇怪这种问题被问出来,有些欲言又止。 良久,我低眸笑了一下,摇头。 真是犯傻。 和他聊这些做什么? 高霖怔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疑惑不解道:“你摇头做什么?” 我抬起眼看他,问:“你喜欢看我笑吗?” 高霖一顿,浑身僵了一下。 我便平淡地笑了笑,说:“我有我自己。” 于是转身向辽阔的草原看去。 天蓝草绿。 天地相接处慢慢悠悠小跑回来一匹马,梅皖昀先生清隽的身影浮动在天地一线上,渺远而玄妙。 我朝他招手,心底添上了些期待。 梅先生打马而至,笑意盈盈地垂头看我:“小公子,今日心情甚好。” 我偏头躲了躲,只觉大概是被他督促得紧了,竟从他话里听出些调侃的意思,一时无话,脸上烧得慌。 梅先生大抵就是那个意思,说我从前都在害相思,见我反应便轻声低笑,却并不多为难我,只问道:“可是有什么欢喜事,专程等着我?” 我掏出书信来翻到那一页递给他,连忙改换话题道:“先生快看,夫人诞下两个女娃,母女平安。” 梅皖昀先是一怔,然后面上忽地显出喜意,一把抓过我手里的信纸,匆匆寻到那一行。 随即他整个人开始颤抖,形容激动,脸颊也兴奋地通红。他抬起头看看我,再低头看信纸,丝毫没有注意到昭戎前面提及到他时对我的安抚话。 “太好了。”他抓着纸的手不停摇晃颤抖,眼里似乎有泪,“太好了!” 我紧张注视着他的手,生怕他一个激动把纸给我抓破了,或者不还给我,昧下去。 皖昀先生抓着纸又抓着我的手,眼里泪光闪烁,不停地和我道谢,带着一股后怕,说:“多谢你们,小公子,多谢你们!” 我仓促点头,半点不敢回握他。 女子生产是很危险的,双生子生产也确实更为艰难,但是——我终于抓住他的手腕,使得他手不晃了才恭贺道:“先生大喜,我们这便回程吧,我送先生回南术。” 梅先生连连应承着点头,笑道:“好,好。高公子,我们就回去——” 第228章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又低头摩挲着那张纸,自顾自乐去了。 我视线紧跟着他的动作,眼见他反复仔细,小心地看那几行字,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找高霖。 ——他又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不经意对上他灼人的视线。 ……少年人真是炽热。 我转回头召唤鹿蜀,避开了他的目光。 梅皖昀先生看了一阵,一时手足无措,匆匆把信纸塞给我,来回看了看四周,兴高采烈地回去收拾东西。 我小心接过信纸,彻底松了口气,淡笑着目送他远离。 梅先生的背影此刻与我的心情重合,归心似箭。 我垂下眼摸了摸心口的玉佩,小心翼翼地展平揉皱的纸,心疼地看了半晌,仔细叠起来。 “是陆云回吗?那封信。” 高霖的声音传过来。 我回了回头,看见他复杂的神色。 “还有……玉佩。”他艰难说。 我看了他一会,安静地点了点头。 高霖垂下目光,少年心沉寂下去,低声问:“你会带我走吗?” 我仔细思考了一阵,回复说:“那取决于你。” 他霎时抬起眼,小心道:“怎么说?” 我看了看他,解释说:“你能来西部,是你的家族努力的结果。他们本意是让我给予你一段时间的庇护,看护你成长,而梅先生已经教了你很多。至于你要去哪里,并不取决于我。” 高霖怔了一下,神色顿时茫然。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想,他大概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自我和家族之间的抉择。 只要他仍然在西部,周鄂和昭戎打起来便不会调动他,两边都不会得罪。但他若离开了,那他的家族可能就会动荡。跟我走,意味着他舍弃了仍然在锦城的高家。 当然如果他真的跟我走,我会再去一趟锦城,但这不是我应该告诉他的事情。昭戎说过,帮助别人,不是替别人做安排。我不需要问他想不想,只需要等着他做好决定,然后考虑要不要帮忙。 这很简单。 -------------------- 无字书解释部分取自《答谢小谢书》 第105章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我闻声回过头看向高霖。 “你是指哪方面?”我淡声问他。 他又沉默住了。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两全。 人总是迷茫的。 很多人总是会直到走过了路口,才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我没有多此一问,他甚至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看见,匆匆就把我和梅先生放过去了。 或者回到锦城成为周鄂的刀,或者独身一人留在西部,并在此孤独一生——如果这些情况不是昭戎造成的,我大概不会问。 虽然他的年纪,哪怕在人间也不算很成熟。但一个生命的独立,总要承担些什么。 或者是风,或者是雨。 “你现在就走吗?”他看向我,改换了问题。 我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等穆青。” 西部的风飒飒吹过草地,柔软而起起伏伏的草色波浪席卷向远方。 一片安静。 也许在犹豫,也许在纠结,他沉默许久。 忽然,他毫无预兆道:“好吧,一路顺风。” 我怔了一下,转过身面向他,头一回认真仔细地看了他半晌。 他就这么看似轻松地做出了决定。 仿佛高扬的马蹄尚在眼前,高霖飞扬跋扈的张扬姿态尚且清晰。彼时金袍红马,泼辣的少年风风火火地冲过街道,疾言厉色地冲着我扬鞭。 而此时,高霖锋芒收敛,容色仍然稚嫩,眼中色彩却已经有所沉淀。他神情里流露出少许的惋惜和黯淡,仿佛已经知晓了某些结局,但并不再张牙舞爪了。 “怎、怎么了?”他不大自在地笑起来。 我回过神,安静地看了他半晌。 一时无言,于是我回给他一个平淡而温和的笑。 他成长了。 我不知道这种成长对于一个还算是幼苗的孩子是好是坏,但我觉得,有些许欣慰。 我与他并没有很深的情义。 甚至我不是很喜欢这种,还处于不合心意便闹闹腾腾的幼童。 但这是我第一次,在人间看到生命的流速和变化朝着一个未知的,稳固的,温柔的方向去。 ——他又怔在原地注视着我。 穆青背着一小包行李,牵着两匹马过来,身后还晃晃悠悠跟着留在这里的鹿蜀。 鹿蜀看见我,调皮地跑到前面拱了穆青一个踉跄,然后撒腿跑过来。 我无奈地拍了拍鹿蜀的脖子,叫它低些,方便我上去。 高霖忽然快步走上前,伸手扶着我上去——我有些诧异地回头,同时看见穆青同样诧异的目光。 我坐到鹿蜀身上,迟疑地看着他,“你……” 高霖对上我的视线愣了一瞬,随即低头笑了笑,手指不安地攥了攥袖口,似乎在做什么抉择。 我缄默不言地等了他一会。 高霖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神色里透出些坚定,说:“我,有话和你说。” 我轻皱了下眉,下意识想拒绝——但穆青已经很识趣地牵着马,去找梅先生了。 第229章 我顿了顿,沉默着重新看向高霖。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我,说:“我知道,关于上元节那天,一直给你留着不好的印象,我不该那样嚣张,对不起。” 我默然无语。 “然后——然后也谢谢你。”他神色复杂了一瞬,眼眸中掠过一丝不甘,“虽然你并不怎么关注很多事,但我知道,你给了我,还有很多人成长的机会。我——” 我依旧默然。 我可能……对昭戎以外的人远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我什么也没有做,我觉得,我一直也不喜欢这个小孩,我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值得他感谢的事。 然而高霖忽然停住那些紧张,或者纷杂的思绪,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更加靠近鹿蜀的头部,一下减轻了我转头看他的负担,正对着我——我皱着眉俯视他。 他看了一眼我平时藏玉佩的位置,然后眸色认真地注视着我,说:“我本来没有什么想法。” 他仿佛很坚持。 秉持着此一别不复再见的想法,我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完。 高霖说:“我以为我不会有一些过于偏离世俗的想法,所以你去渝州以后我想了很久。” 高霖默然地笑了笑,似乎在回忆一些事情,神情里带出些仿佛是当时的迷惘,说:“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忽然要去渝州。虽然你的到来使陈郕的局面变得扑朔迷离,很多人都借此抓住了机会,但除了救下南术,你很少主动做出什么。” “我就想,能让你这么在意的事情会是什么?” 我安静地等着。 他注视着我,目光里好像比从前的青涩无知多了许多坚毅,又很胆怯,说:“但我知道了这个玉佩是陆云回的,我忽然明白了我自己。我觉得我不讲,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讲。——你其实在意,你知道从你出现在陈郕起,陈郕就能够重新呼吸,你本来就不用做什么,只要你出现,就会发生改变,对不对?” 我怔了一下,心情有些异样。 “但我看见你的眼泪,你带着天地异象奔去渝州,只是因为这个玉佩是陆云回的,对吗?”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他见我反应又沉默下去,显出低落和迷茫,安静了好一会才又说:“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我很敬仰你。我想亲近你,不是因为寻求庇护,我不想叫你上神,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你眼里的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 他停下来,不再说话了。 我先是愣了一阵,然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你很勇敢。” 他的话语很混乱,但我常见这样的场面,所以也能明白。 我不知道怎么招惹到了这个孩子,但他没有说到最后,也算给彼此留了一点空间。 我没有什么好苛责的,他至少比我和昭戎勇敢。 我一直苦于从前不曾热烈回应过昭戎,而昭戎向我告白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冗长而坚定。我们都不像高霖这样冲动和青涩,以至于纠缠得很痛苦。而到了如今我们终于安定,却总要失去些什么。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半晌,平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但希望你能止步于此。” 高霖愣怔了一会,又尴尬地笑起来,自我掩饰道:“我只是说说,不想给自己留遗憾,没有别的意思。而且,我们也不是很熟悉。” 我默了一下,为了表示对于勇敢者的嘉奖,弹出一道金光给他,说:“你还小,今后会更明白一些。关于分析我的那一段,不要再说第二遍。我给予你躲避因果的庇护,希望你能自勉。” 高霖呆呆傻傻地摸着额头看我,然后磕磕巴巴地说:“谢、谢谢。那那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头看着草浪层层堆叠,偶尔风也往下旋转的悠扬与梦幻,恍惚了一瞬,轻声道:“我叫于长玉。” 忽然想离人间更近一些。 “字,如琢。” 离……陆昭戎的世界更近一些。 高霖注视着我愣了一阵,忽然乐不可支地原地转了个圈,蹦蹦跳跳去找自己的马匹了。 摒弃我是神的念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会神,回头朝穆青和已经准备好的梅先生招手,拍了拍鹿蜀的背,启程往南方。 高霖骑着马追上来,送了我们一段。 草原的风一路往南吹。 绿色被风吹红,连片的虞美人盛放。 南术城外浮动着浅淡的花香,我在夕阳下晃了晃眼,眼前出现一阵眩晕。 流光一刹,奇异而颜色纯一的一片花海被风一吹,薄纱般的花瓣翻飞,光晕细碎。 我望着奇艳的红色花海,恍惚在金红一片的光色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忍不住呢喃道:“好美。” 真像……我第一次见陆昭戎的时候。 “美吗?”梅先生诧异地望过来,“小公子喜欢这样的花?” 我愣了一瞬,回过神来,轻声问:“先生何意?” 梅先生摇头笑了笑,解释说:“小公子不常在南术,不知道也是正常。早年南术城闹灾,虞美人的花籽磨成粉,可以煮粥做饭,冲甜水补身体,后来就种得多了。”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解,问:“然后呢?” 梅先生遥望着那片花,怅然叹了口气,说:“只是它另一种用法,却是作催情毒。虞美人擅长夺人精魄,逼人成瘾,杀人无形,长期服用显回光返照之相,故而意为伤别离。南术靡靡之风猖獗,也有它一份功劳。” 第230章 我怔了一下。 穆青转过头看了看我,大概是想到上次我问他,于是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接话说:“虞美人花开热烈,有时也被高明的医者用作麻醉,公子若是喜欢,移栽几枝到琴川,离得不远。” 我默了默,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昭戎说过,这世间很多事黑白难分,世人对一样事物的看法总是不统一的,我还是不要辩解。 我也并非是偏爱,只是原本虞美人没有这样的用法,人间难得有这样极致到蛊惑人心的花,我很喜欢。那种攻击性极强的美丽,锋利似昭戎之美。我觉得,杀人与否……并不取决于无心之物。 只是想到从前与昭戎提起,他也是这般说,我便多少有些难以名状的不高兴。 “不了。”我摇头拒绝,拍了拍鹿蜀的脖子,“走吧。” 昭戎不喜欢,我不会带过去。 可惜不能告诉他,他在我心里也是这样好看的。 梅先生见状迟疑了一瞬,回转道:“花总归是无罪的,是小生狭隘,小公子不必介怀。” 我看了看他,抿了下唇,犹豫道:“不是。昭戎不喜欢艳色。” 不然也不会喜欢我。 这么寡淡。 梅先生神色瞬间呆了呆,随后又掩饰般咳了一下,笑叹道:“小公子你啊——” 他没说完,只是笑着夹了夹马肚,马儿小跑着往梅先生家里的方向去。 穆青也跟着笑了一下,转头问:“我们在南术停吗,公子?” 我认真思考了一阵,摇头,“如果你还撑得住的话,我们不停。” 穆青点了点头,笑道:“撑得住。” 于是跟上梅皖昀一路到家里,看见梅姑娘和梅夫人站在门口,远远朝这边张望。 梅先生匆匆下马,脚步匆促地跑过去左看右看。梅夫人羞红了一张脸,怯生生朝我们看了看,连连躲着往后退。 梅姑娘撇过头去抹了抹眼泪,顾不上叙旧,转头热切地招呼我们,笑道:“这位是……于公子吧,快,快进来坐。” 我连忙摆手推辞,想了想,看看梅夫人再看看梅姑娘,试着提道:“我想看一看小孩子,可以吗?” 梅姑娘愣了愣,随即热情地笑起来,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快进来!”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跟着进了屋,到内室里去看小娃娃。 梅夫人见我好奇,抱着孩子递向了梅皖昀,示意他抱过来我看看——梅先生手脚不知何处安放,神情紧张又窘迫。 梅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无声地给他调整姿势,然后娇娇弱弱地欠了欠身,出了门去给我们倒茶。 我新奇地凑上前去,粉嘟嘟的小脸,睁着大眼睛观察我,好像见了没见过的人,伸着手朝我一抓一抓。 我看她嘴巴小小的,脸颊红红的,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好软。 “取名字了吗?”我看着她抓住我的手指,心底漫上些笑意,语气也忍不住温柔起来,“谁是姐姐?” 梅先生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和他对了一眼,疑惑地看回去。 半晌,我们俩一起反应慢半拍地笑起来,道,梅先生也是刚回来的,他肯定不知道,真是犯傻。 “于公子。”梅姑娘站在门边探头往里看,“出来喝杯茶吧。” 我回头看了看她,回复说:“叫穆青去喝吧,我看看小孩子。” 梅姑娘弯起眼睛笑,随和地点头,“一来就要看孩子,于公子可是个软心肠。” 我顿了顿,没忍住笑起来,说:“是等着先生回来给孩子取名吗?还是已经取过了?” 梅姑娘便摆手,笑说:“没呢。梅函君天天读书,这等子读书人的事,叫他读书人愁去!” 梅夫人娇软的笑声便从她身后响起来。 我跟着笑了两声,看了看床上咿咿呀呀躺着的另一个,确认孩子没受什么影响后,凑近了梅先生,交代道:“小娃娃隔着人养,后面若是乱起来,不安全。” 梅先生怔了一下,点头应道:“自然,祸不及父母妻儿。陆公子还有其他的指示吗?” 我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看客堂里,嘱咐道:“原本想让你帮忙转一下流言风向,但蒋凤吟把这事做了。长孙家的女公子你接触过,届时动荡,你保护好自己。” 梅先生抬头看我了一阵,似乎有些惊讶,半晌才说:“小公子放心,陆公子于小生有知遇之恩,又借人照看家妻生产,更有救命之恩,不会弃主保身的。” 我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我没有这样讲。只是到时昭戎那边可能会调不出人手,我放心不下你。” 梅先生看我许久,莞尔一笑,道:“小公子宽心,皖昀自有决断。” 我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说要走。 于是拒绝了梅姑娘的款待和挽留,匆匆赶往琴川。 南术的花海遗留在夕阳中,我看着琴川的方向,心底隐约开始鼓噪。 -------------------- 第106章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闷热的风里开始掺杂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琴川湿冷,越往那边,树林叶片便逐渐开始有些泛黄,有大片的枯败之相。 恍惚中我意识到,夏天可能要过去了。 这个夏季在我的路途里匆匆流逝,而陈郕却因为我最终的选择,倒退回了之前的趋势。 第231章 原本在昭戎和一众人缓慢而努力的作用下,陈郕只剩下经历改革的动荡。只要民众绝对服从世家,世家内部再分为三六九等,令人恐惧的凝聚力便会自发形成森严的等级。 也许这些在他们看来,是一件冗长而缓慢的事情。但从我的角度来看,我,甚至大荒的一些神,我们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因为信仰和传教就是一切原则。 但人间不同。 周府的野心来源于,他们认为陈郕需要贵族。 我曾经看到过,如果一个人的周围大部分生活得比他要轻松,得到的比他要多,他就会认为自己是生活不如意的那一个。换而言之,他们的快乐和幸福大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他们更为脆弱,更为复杂,需要用很多迂回萦绕的手段,曲折离奇地达到这个目的。因而这里的人们总是认为,他们需要比他们地位更低下,能够被他们欺辱和轻视的一部分人存在,才能够证明自身的价值。 而往往,他们体现自己价值的方式在于,或者善良,或者轻狂。 所以周府认为,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经过多年的游说和成长,周府的意图慢慢渗透了陈郕。举锦城各世家之力,陈郕逐渐形成了大一统的趋势,并保持了下去。 万事俱备。 而在这时出现了变故。 某种意义上来讲,昭戎亲手毁掉了他一手造成的局面。 现如今陈郕一分为二。周鄂占一半,昭戎占一半。 昭戎和周鄂必须在相互观望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多地收揽势力,各自进行改革,分化,然后有一方吞掉另一方,进而继续建立秩序。 凉风过去,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雾蒙蒙一片。 远远地,我看见城门外的枣树上似乎硕果累累,树下坐着一个人。 树上拴着的马尾巴不耐烦地一扫一扫。我分辨了好一会,有些失望。 不是昭戎。 过了没多久,他随意抬头张望了一下,轻易发现了我们。 那个人翻上马,朝我们迎过来。 离得近了,我才看见那个人是陆景湛。 等到了跟前他下马,发上已经略微打湿,眉眼间皆是重逢的喜色,单膝跪地,抱拳道:“公子吩咐这几日来城门守着,接到您先去住的地方看看。” 我想了想,问:“这个时间,他在忙吗?” 陆景湛便应声:“是,公子在忙。” 我叹了口气,道,忙,往后他只会越来越忙。 穆青似乎看出我所想,在陆景湛重新上马后,开口问道:“公子在琴川怎么样?” 陆景湛便回忆道:“刚开始很不好。虽然秦公子愿意帮助公子,但秦家虽在琴川盘踞已久,却并没有涉及过政策管理,琴川民众不愿意外地人搬过去。” 穆青看了看我,继续问:“后来呢?” 陆景湛笑了起来,说:“后来公子吩咐人在街上找几个游手好闲的人,告诉他们,如果替他办几件事,就给他一锭银子。” 穆青接着问:“什么事?” 陆景湛道:“公子叫他们去到处散布消息,说如果有人在城门口捡一块石头到我们住的宅院,不限大小,在门口的告示牌上留下姓名,就能从我们宅院的管事处得到一锭银子。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信,后来每隔几天,就大幅度涨一涨金额奖励,一直涨到一颗石子就能换一颗金子,告示上的人就慢慢多了起来。” 我皱了皱眉,插话道:“他在散财吗?” 也不知沈桓帮他昧下了多少银钱,周鄂必不会轻易放走沈家,于铃没有消息,秦满也未必会为他散尽家财,他这般挥霍—— 也罢。 我默了默,心里盘算着山上能拿出来多少金石。 南山脉应该有很多盛产金玉的山头。除却天虞山,招摇山青丘山,杻阳山丹穴山……应该够了吧? 那也不必沈桓辛苦,于铃应该尽快把他们带过来。 穆青沉思片刻,迟疑着安抚我道:“应该不是。” 我保持沉默,拍了拍鹿蜀示意他尽快进城去。 不想听陆景湛讲,想听陆昭戎讲。 穆青赶紧跟上我的速度,架马疾驰。 陆景湛在后面追,急匆匆喊道:“上神!公子叫属下特意提醒您,主公他们已经到了,上神——” 我听了一耳朵,道,那想必昭戎已经和陆先生他们单独待过了,倒省去了叙旧的尴尬环节,挺好的。 那也不必陆景湛带路,我稍一打听就好了。 叶尖泛着淡黄的叶子从树上被雨打落下来,薄薄的叶片在阳光下纷飞旋转,顺着风忽快忽慢地相互追逐。 —— 出乎意料地,写着“陆府”的牌匾下面排了一条不算长的队,门楼里放着一张告示牌。 我惊讶地从鹿蜀身上翻下去,凑上前去看。 告示上记录的名字后面缀着此人做了些什么事。有见义勇为的,帮人送信的,检举旁人偷盗的——唯独没有捡石子的。 队伍前有负责记录的人下笔迅速,过了一阵,队伍里的人三三两两散去许多。记录的人举起手里的纸吹了吹,着人贴到告示牌的空白处。 留下的其他人被迎进府内,大概是去领赏银。 我扯了扯鹿蜀的毛,有些迟疑地看向坐着转手腕的人。 第232章 那人抬头转头看了看我,顿了顿,说:“你也是来领赏钱?今天下雨,份额已经满了,不过你要是愿意当差的话,倒是可以进去见一见府主,如果能通过,可以按时长期地领赏钱。” “……” 我默了一瞬,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有人愿意当差?”我看了看牌匾上苍劲有力的“陆府”二字,“当差都做什么?” 那人想了想,回复说:“做好事,检举坏事。做得好到了月底发四块银锭,做得不好只得两块。” 我再次沉默。 已经从一颗石头一颗金子,变成替他做事领月银了吗? 这么快。 我看着眼前那人目光平淡等我答案的样子,叹道,那也是,毕竟大家都知道,陆府散财是为了琴川人能接受他们搬过来,而且没有人会有无穷无尽的财富。白得来的好处,能得一点是一点。 他可真是聪明。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牵着鹿蜀朝府门去。 那人连忙站起身,面目严厉道:“你若不愿,不可擅闯。” 我顿了顿,看向他:“你不是陆府的人吗?” 那人愣了一下,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宅门处跃出来一名佩剑穿武服的人,门侧有人牵过来一匹马,估摸着是有事要出去送信——我四下看了看,好像所有人都有事情做。 我默默无声地退后了一步,安静地等着陆景湛和穆青追过来。 那人奇怪地看了看我,重新坐下去整理纸张笔墨,似有若无地防备着我。 —— “公子。”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落下,穆青和陆景湛先后抵达。 宅门处有小童上前来牵马,迟疑地看了看我。 陆景湛愣了一下,反应迅速地吩咐道:“这也是我们府上的公子,去将——” 他看向我。 我拍了拍鹿蜀的脖子,道:“自己去。和天狗待在一起。” 陆景湛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看了看穆青。 穆青侧头低声解释:“小公子很随和,不用担心。” 陆景湛便松了口气,冲我抱拳道:“属下失职。” 我好笑地看了看他,道,这小孩,跟我不熟似的。 我朝收拾笔墨那人点了点头,一边往宅子里去,一边看向陆景湛说:“既然这样,梅先生的月例是不是该涨涨了?” 陆景湛犹豫了一瞬,凑近我说:“府里的开支……其实并不宽裕。” 我轻轻笑了一下,道,果然如此。 陆景湛回头看了看,生怕被别人听去,小声说:“沈公子还没到,府上损耗不小,一部分当差的月银是借秦府的银两。” 我皱了皱眉,“于小鱼呢?” 陆景湛顿了一下,道:“于公子挺好的,就是时常和公子拌嘴。”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没问你这个。” 陆景湛抬了抬眼,眼中似有疑惑。 我,“……” 我禁不住叹了口气,道,小鱼真是对昭戎半点不肯松口。 四处打量了一遍,我问:“昭戎在书房吗?带我去书房?” 陆景湛面色迟疑,提醒道:“大公子和公子都不太擅长经营生意,府里人折损虽不算严重,但根基也不在这里,近来二位公子总是一起在书房里,一天要见很多人,您——” “带我过去吧。”我打断他。 “……是。” 书房门大敞着,里面热热闹闹。 陆景湛先是悄无声息地进去,过了不久再出来,从旁边小屋子里搬了一个座椅添进去,然后再叫我进去。 书房里忽然安静下来,我听见陆昭华的盘问声。 我走过昭戎背后时轻轻挠了下他的背,他端茶的手冷不防颤了一下。 我忍住笑意,绕到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 百无聊赖地听了一阵,连日来赶路的匆忙忽然转变为疲惫。 我撑着脑袋看他,汹涌的思念和繁杂的感慨像忽然有了落脚点,瞬息之间变得宁和而恬淡。恍惚一阵,我竟昏昏沉沉将这段盘问给睡了过去。 “……琴川能用的人不多,普遍市侩,你向长孙家借的人多久能到?” “南术离琴川近,她们回信说已经在挑人了,过不了几日。沈舟山有消息了吗?” “没有。你打算让他接手渝州?秦满怎么说?” “他没什么意见,只是总跟我提借条的事,估摸着想吃下琴川,坐享其成。” 一阵沉默。 我头脑尚且昏沉,目光散漫了片刻,哑声道:“……我有钱。” 两人看过来。 我视线聚集了一阵,眼睛里渐渐有了颜色。 我慢吞吞握了一下手,勉强缓了缓神,张开手,掌心里出现一块金石。 室内一片安静。 我抬头昏沉沉看过去,眼神摸到昭戎身上,忍不住浅笑了笑,抬起手使金石漂浮起来,石块开始增多…… —— 直到地上堆出一座小包,陆昭戎赶紧上前来握住我的手,无奈又好笑道:“够了够了,你快收了你的神通!这满屋子的金银珠玉,叫人看见了得活吃了你!傻不傻?” 昭戎急匆匆朝陆昭华使了个眼神,呆呆愣愣的陆昭华便忙起身关上了门。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瞧见他眉目忧虑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第233章 昭戎不轻不重瞪了我一眼,盘问:“你从哪变出来的?是假的还是真的?” 我想了想,纠正道:“不是变,是拿。还有很多。” “……你从哪里拿的?”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顺着我改换了说法,“长玉,偷别人的东西不好的。” 我皱了下眉,反驳道:“这是南山脉的,都是我的。” “——咳。”陆昭华忽然清了清嗓,“我先去叫人把这些收了。” 他踩着一地的碎金石绕到门边,小心翼翼开了一条缝,敏捷地钻出去。 门一关,陆昭戎抓着我的手站起来,转眼就凑到我跟前,膝盖一抵,便俯身看着我笑——好似刚才的忧虑与正经盘问都是假的。 我睡麻的双腿一动不敢动,神思顿时清明,仰头望着他阵阵发怔。 “都是你的?”他眉目似在传情,一寸一寸压近了呼吸,“地祗大人好有钱。” 我愣愣地想,他怎么知道我是地祗的,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他——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会这样做。也许他这样有恃无恐地挥霍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有好多好多的金银珠宝。 “嗯。”我应声,“我是山神。” 他便双手撑在椅子两边,眼眸中涌动着明明灭灭的笑与微光,唇角微弯,低声凑近我:“这样啊。那我能用吗?需要……我付出什么吗?柔情蜜意?还是共赴云雨?地祗大人,我是你的吗?” ——我只觉神识里忽然崩断了一根线,想将他按进金石堆里发疯——我去撕扯他的衣裳,石头把他身上背上硌出一块一块的痕迹,他得求着我,为他此刻的撩拨付出代价。 我闭了闭眼,抓着座椅扶手的手悄然抓紧,努力按捺住这不堪的想法。 “你在想什么?”他眼神幽暗地看着我,“是在想我吗?” 我错开他的视线不说话,指尖用力。 “哦。”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似有若无擦过我的脸,“地祗大人不敢说。”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喉间滑动,警醒道:“安分点,这是书房。” 陆昭戎便笑出声音来,竟显得有几分张扬,手腕被我抓住,手指却刻意晃动,笑说:“书房怎么了?我可什么都没做,上神想到哪里去了?难不成上神不是想我了,而是想和我发生些什么?这可真不得了。” 我,“……” 陆昭戎俯下身,柔软的唇仿佛刻意蹭在我耳朵上,压低了声音说:“上神把这些都给我的话,那我考虑一下在书房跟您春风一度。” 我心底的跳动陡然加快,竟莫名出现一阵不该有的意动,同意这个想法的话险些脱口而出。瞬息之间,我不知怎么强硬地把这想法压下去的,唇边几番微启,最终问出一句:“除了钱,你还需要什么?” ——他忽然便安静下去。 半晌,他叹了口气,遗憾道:“于长玉,你真不解风情。” -------------------- 这是昨天补发,晚上还有 第107章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不解风情。 我还没品出来他的遗憾是什么意思,他便搭着我的肩膀谈起了正事。 “周鄂那边在组建军队,但我需要建立政权。”他看着我,“有钱就够了,你不用过多做什么。” 我顿了一下,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他仍然暧昧的姿势,没有接话,心底反而更有些异样的鼓噪。 他思考了一阵,谨慎道:“虽然周鄂不至于会这样做,但如果他与邻国相联合,或者陈郕被邻国趁虚而入——我……可能需要你。” 我怔了一下。 他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需要我。 我悄然抬头,看见他忐忑不安的神色。 “好。”我注视着他。 难得他这样跟我提要求,我应下来要快些,以免他再犹豫。 我轻轻抓上他的手腕,补充说:“你多和我提,我想帮你。” 不要像从前那样,连一句疼也……不愿意跟我承认。 陆昭戎怔了怔,安静地看了我一会。 我同他对视着,眼前却交错现出他果决而坚定的背影,和哭着扑进我怀里说害怕的样子。 ……他从前也没有很信任我吧。 昭戎总是那么如履薄冰。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想法的?”我轻声问,“逐鹿。” 他回过了神,看着我静了片刻,轻声回复:“一开始。” 我愣了一下。 昭戎低头笑起来,挠了挠我的脖子,解释说:“这种想法任谁都可能会有。从前我父亲管教严厉,我的想法也并不多,只是想想。” 我下意识放轻了呼吸,问:“后来呢?” 他默然片刻,垂眸笑,“ 后来我做的越多,就越来越不甘心,这个你知道。” 我沉默下去。 他伸手捧住我的脸,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有些紧张,温声解释道:“长玉,但我做那些事是真心的。我是由衷希望,我的作为能给别人留下更好的生存方式。” ……像黎府那样? 还是处决了许许多多个淳于剡? 我安静点头,温和地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只是手段略显狠辣。但这都是他必要的,何况他也给旁人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大概明白。 第234章 他是因为遇见了我,才逐渐开始收敛。 我们能走到今天也很不容易。 我对人间多有偏见,他看得出来。所以他收起利爪和尖牙,展现他的柔和与美好,以此希望我能慢慢接受他。 ……至于他和周鄂的事,因为我偏心向他,所以已经不便再深思。 昭戎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只是在他做过的事情上,多留了几分自己的影子。但这些已经足够周鄂防备了。 我缓和半晌,开口:“你最初对我——” 我没有问下去。 因为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变了变情绪。那种他似乎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并且答案并不是很好听的反应。 我走了走神,心想那时在陆府做得梦果然是真的。 他在天虞山上对我的引动,并不是出于对我的欢喜,而是因为渴望我的力量。他最初对我的喜欢,并不纯洁。 ……我无法判断那时,他在我面前是否表演居多,就像被他骗过去的秦南川。恐怕秦满到现在仍然认为,昭戎是一个被人逼至如此境地的正人君子,很好拿捏。 他闷着头去拆解我的衣襟,在我脖子上摸一摸蹭一蹭,试图重新引火,然后把这一段给带过去。 但我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很容易伤到他。况且按照人间的礼仪,我在抵达府内的第一时间应该先去面见陆先生。 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我从前真的没有经历过这种,情绪不受我控制的事。 在听到他对我思念的回应以后;在见到他时,心里一瞬间的安定;在他毫无顾忌地撩拨我,再又这样毫无保留,向我表露他的不洁心思——我此刻是压抑并且疯狂的。 我无法预料在这种情况下,我会不会对他做一些……令人后悔的事情。 “你不必担心沈舟山。”我把他拽进怀里,“于铃之前被我遣去了锦城,很可能在他身边。” 陆昭戎仍然不依不饶,挣开我的胳膊跨坐在我腿上,好像一句话也不想听我再说了,低下头要过来吻我——我错开他的唇搂抱住他,克制了半晌才开口:“等会儿陆昭华要过来收拾地上的金子,不合适。跟我说说你准备到哪一步了?” 昭戎贴着我沉默。 “……虽说失了先机,但原本不是也有很多人吗?你以前养的那些门客呢?” 他泄了气般跌坐在我腿上,神情愤恨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抿了抿唇,压下躁乱的心跳,继续保持冷静,问:“我们什么时候还秦满的钱?欠了他多少?” “于长玉。” 他忽然言语气恼。 “嗯。” “你是不是不行了?” 我,“……” 他瞪着我说:“自从你生病以后,你自己数一数一共拒绝了我多少次?我哥不会过来的,我想你了,想你了听到没有?” ……真是难为他脸面这么薄的人,都开始口不择言了。 “晚上我们回去——” “现在。” 我心情瞬间驳杂晦暗,万般隐忍才没有迸发出那股急不可耐的毁坏欲望。 潮湿的空气在书房里弥漫,满屋子金灿灿的微光迷人眼,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思,呼吸声瞬间放轻。 ——正当对峙,书房门忽被敲了两下。 “玉哥儿?听说你回来了?” 我迅疾收敛住心思,抱着他腰往他脖颈上咬了一口,迅速说:“晚上。我也想你。”然后护住他身子闪到他身后去,稳稳把人按坐在椅子上,转身看向门口,道:“进来。” “……” 陆昭戎一脚踢在我腿边的衣摆上,似乎抓狂。 我不着痕迹往前一步躲开,免得他一时不察真踹过来,我到时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再惹恼他。 于小鱼轻轻开了门,似乎被金色光彩闪了一下,迅速拉紧了门,站在门外静了一阵。 他开了条门缝,从缝里一下一下挤进来,合上门看着满地的黄金恍神。 “玉哥儿。”于小鱼抬起头,眉头轻皱,提醒道:“你是已经忘记上次的事了吗?” 我顿了一下,含糊解释道:“没有,我刚才睡迷糊了。” 小鱼皱着眉往我身后瞥了一眼,浅行了一个祝愿礼,抬起头说:“祝师传诏,大荒那边派三青信使过来,问你什么时候闭灵山。” 我皱了下眉,问:“出什么事了?” 于小鱼默然片刻,回道:“说是那边灵气泄下去了,有人族在尝试修炼。”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受控制地出了会神,在于小鱼不算严肃,但带着几分躁意的神情里略沉思了阵,回复:“灵山通印在于铃手里,你去寻她。到时顺便把沈氏一族带过来,不必求全财物,保全性命即可。另外……把九尾带下来。” 小鱼瞬间抬头看我,紧抿着嘴,目光里闪烁着冷厉的光。 我避开他的视线,嘱咐道:“回来的时候看紧它,送到我身边。” 于小鱼隐忍再三,低下头去,咬牙道:“……谨遵神祇。” 我松了口气。 门开了条缝,小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望着门间渗进来的凉气,皱着眉深想了一阵,转过身看向昭戎,问:“我去见见你父亲,他不太满意我的礼教,你等我一会?” 他看着我,也不接话。 第235章 我缓和下神色,放轻声音说:“我是不想耽误你的正经事,真的,我在路上很想你。” 昭戎理了理衣裳,不冷不热瞥了我一眼,道:“我跟你一起去,免得你再被他欺负。” 我愣了愣,沉思片刻,点头:“好。” 他开始吩咐人清理院子。 等院落空了人以后,他叫信得过的人抬了几个箱子,仔仔细细将书房搜刮了一遍,腾了一个库房出来,上了几重锁。 我站在院落里看着他指挥人,正思考,他转头看我说:“你过来,再封一层……那个金色的墙,只有得我命令才能进的那种。” 我无言片刻,道:“……也不用这么小心。” 他抱起胳膊冷冷地看我,也不说话。 我只好过去挥出一道禁制。 他这才收回目光,解释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说只是金银财宝,但毕竟琴川你待过,万一落下证据被人认出来,到时不好收场。你别不长记性。” 我笑了两声,点头应“好”。 眼看大功告成,他忽然若有若无盯着我的手,欲言又止了半晌,问:“传说……施法要结印?你为何……” 我将手背到身后去,避开这个问题,“大部分传说,都是人为。” 昭戎便注视着我的手看了一阵,抬起眼看我,问:“九尾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紧跟上他的话头,接道:“青丘山上的一只小兽,因为有九条尾巴,名叫九尾。” 他似乎有所怀疑似的与我对视了一阵,但见我略有疑惑,他慢慢皱起眉,迟疑道:“九尾狐狸吗?传说中貌美智慧,祸国殃民的狐妖?你……你点她做什么?” 我,“……” “那是假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是,看过古籍吗?青丘之山有兽状如狐,音如婴儿,能食人。” 他看着我半晌,问:“你在质疑我的学术?” 我,“……” “没有。”我无奈地再叹一声,心道今天这架势看来不能善了,于是多解释一句:“是给你点的,杀器。没有美貌智慧。” 昭戎神色仍然不满,警惕道:“到底只是书上写,究竟有没有不能单凭你讲,等她来了,我见过再说。” 我闻言顿时哑然,这很显然已经算是刁难我了。 我秉持着少说少错的想法,平和地点了点头,“好。” 他冷哼两声,低声辩驳道:“那可真是不好说。温柔刀也是刀。” 我,“……” 他又瞥我一眼,问:“祝师又是什么?” 我老老实实回答他:“祝是祭祀时主持祭礼的人,我的祝师是于燕之。巫师负责与神沟通,擅长占卜,目前由神婆,于桐任职。” 昭戎脸色这才好看些,与我并排着去见了陆先生。 —— 陆先生见我仿似有许多话,但不知是碍于昭戎在,还是想说的有些多,不知从何处开口,于是最终抬头看了半晌,又低下头去喝茶,什么也没说。 简单问了两句,陆先生轻而易举将我们放了过去。 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小雨迷迷蒙蒙,一层雨悄然下凉了天气。 我在陆先生奇怪的态度里茫然地坐在圆桌前,安安静静吃了一顿团圆饭。 陆夫人……她瞧见我并没有太过失态,陆先生对我也没有太过挑剔,陆昭华甚至还问了一句:“于小鱼呢?” 我愣了愣,接话道:“我叫他去做事了。” 陆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 紧接着,这个话题很迅速就过去了。 于是隐忍压抑了许久的情思在饭后瞬间引发—— 我前脚将将踏入卧房,陆昭戎回头便吩咐:“备水。” 我尚且回了回头,他却脚尖勾着房门一把甩上,不知怎么就将我按在了门板上——好险我才稳住身形,手不自觉扶住他的腰。 陆昭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狠劲,威胁道:“上神答应我的,可不要忘了。” 湿漉漉的凉空气顺着门缝钻透衣裳,我低头一瞬,便骤然瞧清了他原本野性难驯的爪牙。 仿佛眯着眼睛舔爪的狮虎,又仿佛——天空中冷冰冰盘旋缭绕的鹰隼。 我扣着他腰的手逐渐克制不住地用力,手指忍不住在原位置游离,视线里清晰瞧见他眼中的火热,恍惚一瞬,我竟不合时宜地想道,这才对。 这才像我最初,在天虞山下见到他的那一瞬。 危险,迷人。 我伸手便拽住他的衣裳撕扯,他不甘示弱地捧着我的脸啃咬,并不明显的雨雷轰隆隆一阵滚动,呼吸交缠的节奏转瞬之间变得毫无章法,一时间相抗,又一时间轻喘。 一路纠缠到床榻边,我堪堪跌坐在床上,他这时便一撩衣摆,跨坐上来。 也许是不安,也许是气愤,他刻意补充道:“就照书房那一阵的来,如何?” 我喉间滚动了一下,膝盖抬了抬,让他靠我更近些。 他低下头,眼睛里带上了欲色。 我心底的可怖想法瞬间炸开,只道,如此强硬又疯狂的陆昭戎,可真是罕见到想叫人摧折的地步。 “……长玉。”他轻嘶了一声,“你往我衣服里放了什么?” 我手里揪着他已经被扯坏的里衣,闻声蓦然轻笑,道:“你这个样子,衣服里放什么都会掉出来的,别怕。” 第236章 他伸手摸了一把,抓出来一手碎金,眼眸微睁了下又迅速眯起来,身体一瞬绷紧,暧昧道:“你这么野?于长玉,你想做什么?” 我慢吞吞捻起一颗金石捏了捏,指尖转了转,风刃将金石绞杀碾碎成粉末,一道一道涂抹在他身前的异色上,密密麻麻盖住了我留下的痕迹。“砰”地一下——碎金齐齐炸裂,昭戎身上忽到处裹满了颗粒物。 他难受地闷哼一声,喘了几下,挣扎着来抓我的肩膀。 肩颈上一阵刺痛,我缓了口气,轻轻推开他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报复。” ——报复你一开始,就把选择我放在了最后面。 报复你就算是不真诚,也叫我以为,我就是那个唯一。 报复你选择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告诉我这一切。 报复你,伤害我。 -------------------- 这个,昨天不是故意鸽的,我也没想到洗个澡摔了一跤,摔得挺重呜呜,真的是…… 今天晚上就别等了,也是明天早上发,一会还去趟医院 第108章 自然悲聚散,不是恨枯荣 “啊……”陆昭戎禁不住低吟出声,险些被逼出泪来。 于长玉几乎发了狠,他竟能从中品味出一丝凶残和暴戾,颗粒物覆盖身体的麻痒使他变得极其敏感,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陆昭戎几次想伸手去抱住于长玉的肩膀,以此来寻求安慰,却都被那神仙轻缓而耐心的手上动作挡开了。 “……怎么不喊了?”于长玉恶劣地问他,“我还没听过你喊,真让人新奇。” “……” 陆昭戎难忍地扒拉着他的胳膊找到了支点,紧紧咬住嘴,视线朦胧地看过去。 ……他在生气。 他一直以为于长玉虽然冷漠,但尤其地好脾气,常年高高在上的姿态使得他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哪怕愤怒,也是无声无息地挥一挥手的事。 但很显然于长玉这回是被他气狠了。 “……长玉。”他轻喘一声,抓住于长玉作乱的手,“灵山……是什么山?” ——于长玉忽强硬又凶狠地将他翻到床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陆昭戎被翻得懵了一瞬,身体陡然被抽空后难受地翻滚了两下,抬头看向他。 猝不及防对上那神仙冷冰冰的眼神,陆昭戎愣了一下,竟由内而外被他激出一股难以言明的征服欲望,一时说不出话来。 于长玉缓慢地吐了一口气,目含威压地俯下身,却又小心而缓慢地重新沉进陆昭戎身体,似乎在极大程度地克制行为。 陆昭戎顿时浑身无力地颤抖着。 于长玉身体往下压,直帖上他才慢悠悠又磨人地看了他一会,语带玩弄地开口:“想长生?你叫得好听,我考虑告诉你。” 陆昭戎心底惊了一下。 于长玉——他究竟是怎么顶着那么一张,清冷无暇的面孔,说出这样狂浪的话的? 哪怕是这种事,那神仙也是一副淡然到风过无痕的气度。除了充满欲望的眼神,陆昭戎只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神情里的深沉与隐忍,却仍然无法辨别这一身平淡里的意欲。 “……不。”陆昭戎撇开头去避过他,“不想。” 他神思恍惚一瞬,心里异常清楚,这是于长玉的底线。 那神仙低声悦耳地笑起来,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耳朵,轻声道:“真乖。” 陆昭戎心跳陡然加快。 于长玉从他脖颈上细细地吻过去,握住他肩头的手缓慢扣紧,语气告诫地说:“陆昭戎,不要想着学。” “……什么?” “修炼。” 陆昭戎从一片迷离中蓦然抽出清醒来,怔了好一会才问道:“为什么?” 于长玉的动作骤然变得粗暴,叫他呼吸一瞬间收紧,再又被折磨得断断续续到稀碎不能连接,缓和了好一会才注意到那动作已经被克制地停住了,不由松了口气。 于长玉正趴在他肩颈处平复不知什么心情,良久后攀着他肩膀凑上前与他对视,神情里满是迷恋与专注,目露一丝细不可查的恳求,轻声说:“陆昭戎,你不要学,我会陪着你一起离世,不孤单。” 陆昭戎心底霎时惊跳了一下,迅速伸手捂住他的嘴,斥道:“长玉!” 于长玉紧紧注视着他。 陆昭戎一瞬间心乱如麻。 ……他。 ……他不能死。 陆昭戎眼里霎时浸出泪来。 于长玉眼神一慌乱,扒下他的手来匆忙道:“别哭,我说的是真心话,不会骗你。” 陆昭戎眼角划下泪来,控诉道:“……我不要,你今天欺负我。” 于长玉顿时手忙脚乱,急匆匆伸手去擦他的眼睛,解释道:“我——对不起,我一时没控制住,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陆昭戎缓了一下,指责道:“你今天是跟我生气吗?” 于长玉神色更慌,嗫嚅半晌,轻轻小小地低声承认:“……是。” “——但是。”他又赶紧神情恳切地辩解,“因为我在乎你,我会难受所以生气,我以后不会了,真的。” 陆昭戎看着他在邪气与纯情之间如此转换自如,泪眼朦胧间差点忍不住好笑出声音来,继续哽咽着说:“我就只是问问你为什么,你不说就不说,那样对我。” 第237章 于长玉急忙想抽身,却又听到他闷哼一声不敢动了,仓促道:“不是的!我太担心了!你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万一你趁我不知道那样做了,我真的很着急。” 陆昭戎继续问:“那到底为什么?” 于长玉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陆昭戎便撇过头去,留下一道泪光。 “昭戎……”于长玉凑近他亲了亲,声音轻软,“修行乃逆天而行,我告诉过你的,违背天道就是违背律法,获罪于天,无所谛者。” “我会被天道杀死吗?” “……会。”于长玉嗓音颤了一瞬,“天道会追杀这样的人,天罚便是不算,若是侥幸瞒天过海活了下去,往后的修行路途也只会坎坷,遭难遇灾都只是常事。从他修行那一刻起,一生都将命中带煞,前路泥泞,受尽凄苦后不得善终。” “……直至天道成功将他杀死,延续五次。” 陆昭戎心底颤了颤。 于长玉这是……宁愿他死去。 逆天而行并不是一件让人心潮澎湃,使人斗志昂扬的精彩事。违背天道,等同于人间违背律法,此等事在人间会被下狱,在天道跟前亦是如此。 于长玉的生命冗长,恐怕多见了这种事,逆天而行的人每一天都拥有一段凄惨的生命历程。修行,只是将这段历程拉得无限长。 他便垂眸认真地思考半晌,问他:“那罪及五世这个世,是转世吗?如果我……死去了,你会去寻我的转世吗?” 于长玉默然片刻,情绪蓦然低落下去,轻声道:“前世今生之说,不是真的。” 陆昭戎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看着他,不死心地问道:“可是之前在记忆里,你还温养魏清阳的灵魂,说明人是有灵魂的,不是吗?” 于长玉看了看他,目光黯淡下去,低声解释道:“昭戎,地不是方的,是圆的。你顺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会发现你回到了最开始出发的地方。这世间是个轮回,当你的身体失去生机,灵魂走向下一世,你的记忆,身份,神魂印记,都会是全新的。那不是你。” 他沉默片刻,尝试着说:“如果……如果我记得呢?” 于长玉隐忍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个可能。一个人逝去无关记忆与否,他的神魂印记会被洗去,像初生的婴儿,是一个全新的人。神也不会例外。” 陆昭戎抓着被褥的手紧了紧,有一阵没再说话。 于长玉知道他在想什么。 长玉和于小鱼今日在书房的交谈让他生出了长生的想法。 他太贪心,还未完成世俗的大业便已经开始祈盼着,无期限地陪于长玉走下去。他什么都想要。 说到底,不过是于长玉叫他二选一他不甘心罢了。他终究不是于长玉那样的神仙,断舍离的选择干脆而利落。陈郕他不想放弃,于长玉,他也不想放弃。 他才二十一岁,正青春,山河辽阔,情爱激荡,为什么不能得到永恒? “你为什么不允许我修行?”他有些执拗地问,获罪就获罪,“只是因为违背了天道?” 于长玉看着他的目光流露出悲伤,话语在唇边几番滚动,似乎无法再劝说,最终轻声道:“因为我爱你。” —— 陆昭戎浑身颤了一下。 于长玉就那么望着他,望了许久,然后低垂下脑袋。 ……爱。 陆昭戎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同样的声音。 ……凭心而论,陆昭戎说不出这样重的话。 哪怕他心里希望于长玉能爱他,也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这样想于长玉的,但他说不出口。 人心都是驳杂的。 他确实不敢跟这神仙承诺。 “……如果你坚持。”于长玉重新把脸埋进他肩颈处,“我会达你所愿。” 陆昭戎闭了闭眼。 “你会,付出什么代价?”他问。 于长玉浑身僵了一下,否认道:“没有。” 陆昭戎心底颤了颤。 那神仙在他肩膀上轻轻咬了一口,说:“没有代价。” 陆昭戎深吸一口气,泪水重新上涌,盘旋在眼眶里打转,说:“我想要的很多,你可别骗我。” 于长玉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他,安静片刻,轻声道:“真的没有。你要的不多,只是我看着你受苦,会心疼。” 陆昭戎泪水倏然而落,半晌没再说话。 于长玉低下头细细啄咬他的肩颈,安抚道:“你不要再哭,我会很温柔的,现在就可以把灵力渡给你,只是要先封起来。等你做了君主,什么时候想离开这里,我再带你上灵山,好不好?” 陆昭戎忍了忍泪,身体动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你就……这么给我渡?” 于长玉顿了顿,低头轻笑起来。 赤金色的光华开始在他体表流动,一点一点相互汇聚,继而柔和而缓慢地朝陆昭戎身体的方向游荡过来。 陆昭戎眼泪汹涌而出,感受到那神仙的手似有若无在禁锢住他以后,忽然无比抗拒道:“我不要,于长玉,我不爱你,为什么要为了你受苦?你放开我,要不然下次再也别想上我的床!” ——于长玉蓦地抬头,神情里现出一瞬如记忆幻境里那般的癫狂,赤金色的眼瞳紧盯着他的眼睛,身体霎时滚烫起来,问:“你不爱我?” 第238章 陆昭戎下意识开始躲避,一边哭一边推拒着他,承认道:“我只是喜欢你,没有到什么地步,你不能强迫我爱你——你吓到我了!” 于长玉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阵,汇聚与流动的光华悄然而散。他安静而强硬地扯住他的胳膊,按在头顶上抵住他,原本下小雨的天气骤然刮起了狂风,门窗一阵砸动声响——于长玉动作忽地发狠,寂静无声。 陆昭戎放纵般破碎地哭起来,呜咽声里透出难捱的悲痛,再又淹没在于长玉凶狠的动作里,如此往复。 他知道于长玉为什么这样,好像他们之间是那样的凄凉无助,他可以不说,但是不能承认。那神仙纯粹的心灵匮乏而脆弱,只那一句话便几乎能叫他失去所有的理智,更遑论他繁密几句。陆昭戎被他反复折磨得近乎失声,毫无反抗余地地任他宣泄。 于长玉毫无留情,神情中甚至显现出几分漠然,掐着他的下巴,沉思许久后问:“你是真想逼疯我,什么话都拿来刺我,不怕我失控毁了你吗?” 陆昭戎泪眼婆娑地望过去,抽噎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开口:“你……舍不……得的。” 于长玉眼中顿时掠过一丝阴霾,俯下身狠狠咬住他的脖颈,仿佛在他命脉上威胁,无比恼怒。 陆昭戎神思忽然一阵眩晕,挣扎着踢了踢腿,有气无力道:“你……强迫我,讨……厌你。” 于长玉霎时松口,游疑不定地抬起头看着他。 陆昭戎强撑着缓了缓神,挑衅地笑了一下,刺激他道:“看。你还是……在乎我,这么——” 于长玉蓦地堵住他的嘴,泄愤似的啃咬。 —— 一宿荒唐。 原本不会下长的雨因为于长玉波动的心,硬生生下到了清晨,淅淅沥沥。 等陆昭戎再醒,头脑和身体滚烫黏腻到毫无力气的地步,他缓了缓,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发热了。 脸侧边一只微凉的手轻缓地抚摸着他,陆昭戎闭了闭眼,有气无力拨开了那只手。 那只手顿了一下,听话地缩了回去。 一条胳膊在身上紧搂着他,灼热不安的视线一瞬不眨地游移在他脸上。 陆昭戎张了张口,“热。” 嗓音沙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 旁边人顿时与他拉开了距离,但胳膊依旧在他身上。 陆昭戎口干舌燥地捱了一阵,翻过那阵热意才又咽了咽嗓,“水。” 身边蓦然空了一块,胳膊也从他身上挪开。 不一会儿,胳膊又回来,举着一杯温热的茶水。 陆昭戎扯了下唇,唇角一阵刺痛。 另一只胳膊识趣地过来搀扶他起来,细心温柔地喂他喝了下去。 陆昭戎缓了片刻,再次张口:“大夫。” 旁边沉默了一阵,伸过来一只手来碰他的额头。 陆昭戎有气无力挥开了它。 “……对不起。” 陆昭戎,“……” “滚。” 旁边人立马噤声,蹑手蹑脚地悉心把他塞进被子里,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陆昭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第109章 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 “为什么流泪?”于长玉温柔耐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昭戎下意识皱了下眉,不耐道:“我没哭。” 话音落后他一怔,抬手摸了摸喉咙。 没有哑。 陆昭戎怔然回头,看见于长玉微微弯腰,朝人伸手。 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女孩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抽抽搭搭将手放在了于长玉手上。 不远处于小鱼蹲在地上熟练地拔草,一副百无聊赖的姿态。 陆昭戎顿了顿,转身朝于长玉挥了挥手。 看不见? ……记忆幻境? 陆昭戎忽生出一股不忿来,道,这个烦人的神仙,昨夜里折腾他一宿还不够,好不容易休息,再来入他的梦。 他凑到于小鱼身边去,盘腿坐在地上跟他一起拔草,抬头一看,心说果然,于小鱼找的都是绝佳的视角位置。 小女孩穿着绣了花样的布衫,背上背着一个编篮,哭哭啼啼地冲着于长玉抹眼泪。 琴川岛和现如今的琴川不同,原先的岛上也是有一些山林的。小女孩很明显是附近林边或者山里的村民,要么迷路了,要么上山打野或者采药,总归是普通生计。 陆昭戎侧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便听于小鱼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嘀嘀咕咕道:“你真的能帮我吗?当然是真的;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不信;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陆昭戎,“……”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于小鱼一眼。 ……合着只有他家小神仙是个傻子,旁人都瞧得清清楚楚。 陆昭戎叹了口气,那于铃百折不挠劝阻他的精神还真是可歌可泣。 小女孩在于长玉的带领下采了蘑菇,得了能卖钱的药草,又跟在后面拾了些野味。 陆昭戎顿了一下,看着躺倒在地上的人事不知的兔子,仔细分辨了片刻于长玉的表情。 他…… 兔子耳朵动了动。 陆昭戎松了口气,兔子和山鸡是活的。 于小鱼跟在小女孩身后,时不时看着快要醒来的小动物,一拳头再给他们砸晕。 第239章 陆昭戎走在于小鱼旁边,走了一段判断道,这应该是……从魏家出来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应该还在寻找于铃的路上。 小女孩到了浅林区,回过头冲于长玉招手,甜甜地笑道:“谢谢你,神仙哥哥!我还会来找你的!” 于小鱼撇了撇嘴,嘀咕道:“可别,这山都不够你一家吃的。” 陆昭戎愣了一下,看向小女孩手里的东西。 —— 满框草药和蘑菇,腰间别着一满袋野果,手里还拎着三只兔子和两只鸡。 陆昭戎不由得轻叹了口气,注视着于长玉逆在微光里的身影,微微出神。 这神仙就是这样,总是主动问别人想要什么,不会不给,只会多给。 ……也许做神仙的都得这样,付出和奉献才能使他们安心。他眼前掠过于长玉凝聚神力要渡给他的画面,垂眸笑了笑,一时心绪甘甜而繁杂。 那神仙还想骗他,他现在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仰望者了。既然神与仙都要分个一二,那与人也定然大为不同。逆天而行在于长玉口中那么严重,却二话不说要给他渡灵力,岂非成为共犯。 到时一切他承受不住的,还是都得由于长玉来替他担。 于长玉对他好,不舍得他折损,他知道。 陆昭戎静默了阵,忽然想,他自己,又究竟给于长玉回馈了些什么呢? 他把于长玉带下山来,叫他见了血腥,混乱,人心脏污,又叫他得到了什么? ……爱吗? 他心里刺了一下。 他才刚从嘴里说出不爱两个字。 于长玉一定特别伤心吧。 他们之间……看起来好似是他在付出,但实际上,他把长玉带下来是该要更照顾他一些的。他先喜欢的,得到得不到都是他应得的。 而于长玉带给了他两次战争的胜利,亲友的健康平安,无数的财宝,和半壁江山。 于长玉呢?他得到了什么? —— “诶,玉哥儿!”于小鱼转身追上往回走的于长玉,“我们不是找铃儿姐吗?真要等这丫头再上来啊?” 于长玉闻言浅淡一笑,语气轻松道:“我今天学了一个词。” 于小鱼问:“什么词?” —— “守株待兔。” 陆昭戎怔了怔,回过了神。 眼看两人要走远,他抬脚要跟上,却听身后一阵铃铛声响,怔然回头——于铃儿眼神控诉地看着他们并排走远,嘟囔道:“把你能的,我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狡兔三窟!” 于小鱼笑着回了回头,也不知是看下山的小女孩,还是在看自己跟自己较劲的于铃儿。 于铃轻哼一声,转身跟在了下山的小丫头身后。 陆昭戎愣怔了一阵,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默片刻,转身跟上了于铃。 小女孩家里简单的两间屋。父亲折了一条腿,正躺在床上,母亲烧火做饭。普普通通的家庭,几只野味,就足够几天的生活。 烧火的妇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见她身上挂着的东西,惊讶道:“你不是去捡蘑菇吗?这是往深山里去了?” 小女孩满面红光地跑去厨房,叽叽喳喳道:“阿娘阿娘,我今天碰见了一个特别好看的神仙哥哥,这都是他送我的!” 妇人表情一变,立马皱起眉头来,仔细询问道:“哥哥?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有没有哪里受伤?怎么能收陌生人的东西?” 小女孩笑嘻嘻道:“没有没有,神仙哥哥是很好的人,我采的蘑菇和草药被村里的大胖抢走了,是神仙哥哥帮我抢回来,还送我出深山。我把上山带的萝卜干送给他了,我们是交换。” 妇人顿时松了口气,面上也带了些笑意,嗔怪道:“下次可不要往深山里去了,这次是幸好,再遇到危险怎么办?还有啊,不要总是遇见什么人都搭话,要有防备心。” 小女孩连连点头,“我知道了阿娘,我下次不会了。” 于铃儿靠躺在树上,看了几眼,一直等到了小女孩再次上山。 陆昭戎在树下坐了几天,一边防备着自己再被拉进幻境里,一边注意着于铃会不会发现自己,尝试了几次,都不能自主控制是否出现。 他跟上于铃的脚步,觉得这次进入幻境应该不是于长玉的手法,否则这一段于长玉不在,应该没有相对的记忆画面才对。 于铃和于小鱼都不在长玉身边,更没有第三方神秘力量出现过,大概是……于长玉折腾他太狠了,不小心沾上了些什么。 想到于小鱼提过的力量,他深思了一阵,道,在琴川这段内容里,他能有感情的除了于长玉,应该也不会有别的了。 毕竟都那么讨人厌。 陆昭戎瞥了瞥于铃,心里大概明白了他们三个的状况。 根本上来讲,于小鱼和于铃儿是陪于长玉下山渡劫的。他们两个立场不同,追随于长玉的方式也不同。于小鱼身为天虞山的继承者,于铃儿又是长玉阿爹的接班人,他们需要和于长玉相处磨合。 但他们彼此是在一个世界里的,保护,服从他们的神,是他们应有的职责。他们和于长玉并不同处于一个高度。 只是于长玉从不抬地祗的身份,所以与他们处成了朋友一般的邻居。 于长玉知道于铃儿没走远,于小鱼也知道于铃儿会暗地里跟上来,这些看似决裂的表象,实际上只是于长玉对他们的纵容。 第240章 真傻。 陆昭戎心底疼了疼。 至高无上的位置,能坐到这种地步的,天地间也就于长玉独一份了吧? 因为站得太高,渴望温情的上神从高处走下来,自降身份,一低再低,任人索取,欺骗。 于长玉总是觉得,要先给予,才能得到。 小女孩在山林里再次遇见了于长玉,非常雀跃,给他塞了一袋子新做的蘑菇干,高兴道:“又遇见你了啊神仙哥哥,上次你帮我抢回来药筐的事我一直记着。今天到我家去吧,我叫我阿娘给你做饭吃。” 陆昭戎看着于长玉浅淡温柔的笑,恍惚了一瞬,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 眼见着于长玉点头答应了那丫头,于小鱼悄默默转到一棵大树后面,看了看陪着小姑娘散步的于长玉,他伸手在树干上敲了敲。 “那家人怎么样?”于小鱼压低了声音,“我们能去吗?” 树杈间传下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于铃同样压低了声音说:“可以的,这家人没问题。” 于小鱼顿时松了口气,脚步匆忙地跟上了于长玉的脚步。 陆昭戎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看于铃待的位置。 就这样,于铃儿藏在暗处,一边学习了解琴川的习惯,提前替于长玉体验一遍,一边和于长玉玩起了守株待兔的游戏。伙同于小鱼,两个人一起为于长玉编织了一场干净纯粹的梦,绕了大半个琴川岛。 直到魏家独大,借于长玉的名义开始修建庙堂。 —— “真想引雷啊……”于小鱼坐在地上捧着脸,表情呆呆地看着天空。 于铃儿瞥他一眼,提醒道:“没有神祇的指令,不可以擅作主张。” 于小鱼继续呆愣,接话道:“玉哥儿那样的神,我恐怕得憋屈死。” 于铃儿哈哈笑他:“谁叫你之前不听我的?反正我是不虞的,你自己好好受着吧!” 于小鱼瞥她一眼,哼哼两声,嘟囔道:“也没有很糟糕啊,玉哥儿温柔善良,对我也很好。” 于铃儿噎了一下,半晌之后承认道:“那确实。” 他对他们都很好。 陆昭戎淡淡笑了笑,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 恐怕等到沈舟山他们过来这边,他还得单独见一次于铃。 —— 过了没多久,于长玉原本轻快自由的处境迅速转变。 于铃开始频繁出现在于长玉面前,阻止,劝说,然后争吵,转而再去清理魏家给他们埋下的危机。 是以,于长玉尽管痕迹多而明晰,却一直无人能近身,安然无恙地度过到天官府门下。 陆昭戎默然地看着于铃儿气喘吁吁推开了房门,急匆匆道:“玉哥儿,这里也建了神庙,不能再待了。附近村民已经第三波人来找了,我把他们引开了,你们快走吧。” 于小鱼也看向于长玉。 于长玉坐在院里沉默了一阵,许久没有说话。 于铃儿麻利地收拾东西,拎着小包袱丢给于小鱼,转身消失不见。 于小鱼翻了翻包裹,看见里面大部分是旁人回赠给于长玉的小物件,叹了口气,转头说:“玉哥儿,你想好了吗?去还是不去?” 于长玉望了望于铃离开的地方,垂下眼,黯然,“去吧。因我而起,因我而结。” —— 陆昭戎浑身僵了一下。 ……因我而起。 因我……而结? 他是——这么想的? 陆昭戎心下骤然恐惧。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因为去提醒周鄂的是于长玉自己,把他捡回山上的是于长玉自己,跟着他下山的也是于长玉自己,所以—— 所以受周鄂防备利用是他该承担的,受他情痴纠缠是他该接受的,那么他如今野心膨胀,错乱了原来的发展位置,于长玉他—— 他一直想的是因他而结?! 陆昭戎慌乱中上前一步,道,会发生什么? 天官府里这神仙被因果缠身,雷云铺天盖地,这还只是琴川……算上整个陈郕,于长玉会经受什么? “谁?”于小鱼蓦然回头,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出来!” 陆昭戎下意识朝后躲了一步。 于长玉皱起眉朝他的方向看了一阵,似乎疑惑不解。 陆昭戎慌了一下神,伸手扯了扯旁边的门,发现确实摸不到才松了口气,情难自已地上前几步。 场景倏然变换,于铃儿站在包围的人群里傲然而立,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你们再这般纠缠不休,我会代替我神灭杀你们。” 衣服上绣着“魏”字的领头人闻言大笑,调侃道:“小妹妹,你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干什么总说些打打杀杀的话?你神你神,你神怎么不来救救你呢?” 于铃儿骤然释放威压,厉声道:“放肆!”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三四十个人如扑倒折断的草杆,齐齐被压得跪伏在地,一声发不出。 于铃儿动作利落地抬手,花叶顿时旋转飞舞,似利刃飞刀,瞬息之间绞灭了周遭一切生灵,血雾弥漫。 独留下几个人恐惧无助地瑟瑟发抖。 于铃儿道:“回去告诫你们家主,不杀你们,只是因为我神仁慈,否则,无间地狱便是你们的下场!” 三两人连滚带爬地跑走。 第241章 于铃儿来不及收拾残局,感到天地异动的于长玉仓促赶到,于是爆发出一场背道而驰的争吵—— 猝不及防几息剧烈的变化发展,陆昭戎霎时愣在了原地。 -------------------- 第110章 几回伤往事,梦入芳路洲 灭世之力,高傲之心。于铃儿屡次替于长玉引开危险,又不厌其烦规劝,魏家几番烦扰之下被激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于长玉不能接受,于铃儿却也不能理解,一番争执后于长玉果断回绝:“你回山上去,没有神诏不得再来!” 于铃儿倍受打击,伤心之下愤怒质问:“你明明答应过,若是出了事就跟我走,为什么要食言而肥!难道你应承别人的话,都是一阵风吗!” 于长玉挥袖清理了满地的血污,冷冷回眸,道:“于铃,你太过放纵了。” 于铃儿不可思议道:“我放纵?你答应那些人的事都能做到,为什么答应我的不履行?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追着你吗?我都是为了你好!” 于长玉倏地皱眉,问:“你为我好,就杀了他们?是何等滔天的过错,要你堂堂祝师亲自害人性命?沾染了血腥的手,如何主持祭祀?” 于铃儿愤怒反驳:“于燕之不下任,我就不是祝师!你少来这套指摘我,这些年忍让,他们反而层层逼迫,区区蝼蚁——” “放肆!” 一阵狂风袭过。 于长玉眉宇间夹杂着罕见的怒意,压迫感骤然侵袭大地。 于铃儿脸色白了白,猝不及防跌跪在地上。 于长玉神色冷漠,眼眸中怒意翻涌,训斥道:“身为地祗祝师,百川之广,万山之重,一草一木皆为你而生,为你而长。蝼蚁?便是蝼蚁,你可记得你合该捧在你手心里!” 于铃儿一言不发地抓着身下的土壤,手指用力扣紧,强抗着于长玉的威压,不肯低头。 于小鱼匆忙赶到,面上慌张了一瞬,恭恭敬敬行了祝愿礼,劝解道:“铃儿姐是一时愤懑蒙心,玉哥儿你不要生气,她肯定知道错了,是不是,铃儿姐?” 于铃儿一瞬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地面,不肯开口。 于小鱼又说:“玉哥儿,你这样压着她,铃儿姐也没办法说话,咱们先把这件事给解决了,死了这么多人,万一惊动天道就不好了,是不是?” 于长玉瞥他一眼,似有若无掠过远处的青天,放开了于铃。 于铃儿抬手抹了下脸,撑着地面站起身,浑身上下拍了拍土,眼眶湿润却不肯认错,只说:“我回去受罚。” 然后转身就走。 于小鱼一脸着急地喊道:“铃儿姐!” 于长玉冷冷收回视线,道:“让她去。” 于小鱼回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于长玉,又朝于铃儿追了两步,万般焦躁地甩了甩袖子,一衡量,转头对于长玉说:“若是半路上被天道截了,琴川如今的风声不好收场,我去看看!” 于长玉动了动唇,默然不语。 于小鱼见他不阻拦,一溜烟追了上去。 于铃儿已经走了很远,又气又委屈,一边抹泪,一边越走越快。 于小鱼用飞的,不多时便走在了她前面。 于铃儿赌气似的不看于小鱼。他往右边走,她就往左边绕过去;他往左边堵着,她就再拐到右边——几番轮转替换,于铃儿不耐烦地瞪着他问:“你干什么!” 于小鱼碰了壁,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玉哥儿叫我来找你的。” 于铃儿顿了一下,转而瞥向一边,小声道:“真的假的。” 于小鱼顿时乐了,连连点头道:“真的真的!他担心你乱走路上遭难,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 于铃儿狐疑地看了他一阵,也不知分辨出真假没有,转而重新看向另一边,问道:“他这是想通了,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于小鱼卡了一下,登时有些心虚,小声道:“他,他想通了要去天官府里……坐坐。” 于铃儿,“……” 于铃儿抬起腿就是一脚,骂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过来骗我!天天跟着于长玉一起欺负我!没良心的,你站住!我——” 她招手拎来一根树枝,抄起来追着于小鱼就打,闹得于小鱼抱头鼠窜,连连求饶。 末了,于铃儿气呼呼把小臂粗的树枝一扔,叉着一边腰指着他,责问道:“那你还过来找我?不赶紧跟着去好好看住他,遭了灾还得他自己受罪!” 于小鱼嘿嘿笑道:“这不是,看姐姐你心情不好,那尊大神我也管不住啊是不是?” 于铃儿瞪了他一眼,转身朝原先离开的地方去。 于小鱼急忙追上去,阻拦道:“诶诶,你怎么又回去了?玉哥儿知道不得扒你一层皮!” 于铃儿瞥他一眼,“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他会知?” 于小鱼愣了一下,连忙又问:“那你回去要做什么?” 于铃儿沉默片刻,解释说:“玉哥儿的脾性,去了天官府多半要被利用,既然拦不住,能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魏府欺神在前,天道不会单独给我降罚的,我去其他的神庙,天官府去的人就少一点。” 于小鱼懵了一瞬,急忙道:“不行的!你又不是玉哥儿,万一你承受不住——” 于铃儿停下脚步看着他,笃定说道:“你不要劝我,去看好玉哥儿,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回山去叫人。” 第242章 于小鱼怔了一阵,半晌说不出话。 于铃儿又道:“玉哥儿不止善良,他很强,一旦有问题,先去救他。他能解决所有的事,记住了吗?” 于小鱼愣愣地,最终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时间便拉回了天道降罚的节点。陆昭戎站在阴云之下,望着一个肖似他自己的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扑向了于长玉,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于长玉满眼错愕与痛惜,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欲坠地,分明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却一次又一次扑进阴云里透支自己,浑身浴血。 陆昭戎愣愣地想,他当时那一扑,也许让于长玉觉得,人间尚仍有真情在。 如此可怖的灭世之灾,还有人愿意为了他这些年不求回报的付出,飞蛾扑火——这是多么令人震撼的力量。 但其实不是的,陆昭戎默然道,这都是有前后因果的。 他先是喜欢于长玉,然后才努力得到了于长玉的喜欢。再然后他沾染神息,拥有力量,进入幻境后冲破桎梏,最后才扑进了他怀里。 如果没有这些前提,陆昭戎也不会因为旁人给予了什么恩惠,就为之毫无保留地牺牲自己。哪怕是救命恩人,若非至情至性之人,还命时也是会瞻前顾后的。这点,世人没有任何不同。 一言不合就为了旁人牺牲的行为,于长玉有,于小鱼有,于铃儿也有。 他没有。 陆昭戎茫然了一阵,听着令人恐惧的雷声,忽然觉得很荒唐。 对,荒唐。 他想明白了什么呢,其实就是想明白了于长玉会吸引他的原因,和他吸引了于长玉的原因。 陆昭戎仰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只感觉天旋地转,像要下雷暴雨一样,紫光青光明灭闪烁。 一个……穷于算计的人。他遇见了一个超越现实的存在,经历了一段短之又短的干净日子。 只有他一个人,独立在超然物外的状态中,短暂相处了一个纯洁,神圣,春风化雨般的人,便如明光破晓,生之涯顷刻间看见了尽头。 怎么能不喜欢? 他不愿意避世,因为他不愿意活在梦境里,浑噩一生。 所以他把梦境带了出来,自私地想打破梦境,把它变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个梦中人,他呢……他从来擅长付出,不擅长接受,岁岁年年观察别人,给予恩赐,观于世中,却又立于物外。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对他似有若无地倾注感情,不经意地,他看见这个人在一众朝他走来的人流中走得最长,最艰难,却最坚持。 他怎么能不触动? 这个人把感情一点一点掏出来,拿给他,从来没有接收过别人珍贵物件的天神霎时间手足无措,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只能藏起来。 陆昭戎闭上眼笑了一声,恍然发觉眼泪已经流到了唇边。 他尝了一口,苦的。 这一藏,一藏,于长玉就爱上了他。 为了于长玉,他眼睛都快哭干了。 现在让他想明白,他们确确实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得是有多残忍。 阴云越聚越多,暗色的天劈头盖脸下起了雨,冲刷过一阵风,陆昭戎轻飘飘往后倒。 身后一只手软绵绵接住他,叫他一阵愣怔。 回过头去,他看见于铃儿苍白憔悴的一张面孔,目光恐惧又强硬地看着阴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到海边去。” 陆昭戎怔了怔,身体一瞬间被雨打湿透彻,讷讷接道:“船,船已经开走了。” 于铃儿扶着他站稳,也不看他,只是看着于长玉一遍一遍往下跌落,又一遍一遍往上飞,低声道:“那你躲好,今日要死人。” 陆昭戎僵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于铃飞身而上。 她举双手之力将雷电抗在肩膀上,接过于长玉的位置与雷霆抗争,白色衣袍上的金色绣纹在青光下夺目耀眼。 于长玉模模糊糊缓了一口气,看见阴天下一道娇嫩的身影,强撑着身体再次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了几步。 尝试无果,他再也飞不起来。 于长玉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寂静无声。 陆昭戎心口悄无声息地开始疼,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想,原来于长玉也会这样哭。 他静了片刻,默默臆想了一下,若是有一把剑,或者刀——手边出现了一把匕首。 陆昭戎顿了顿,拿刀割开了自己的衣袖,蒙在了脸上。 ——如果他的感情真有庞大的力量。 他注视着于长玉的身影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于长玉缓慢抬起头来,眼睫上挂着一颗赤金色的眼泪,绚丽晶莹。 他站在于长玉对面看了很久,问:“你为什么哭?” 于长玉模糊不清地看着他,许久以后才聚集了视线,嗓音沙哑道:“我好像……见过你。” 陆昭戎安静地看着他,等了一会,重新问:“你想要什么?” 于长玉怔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摘他的面巾。 陆昭戎敏捷躲过,迅速反剪住于长玉双手,另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随后才逐渐放松开他。 于长玉下意识捉住他的手腕,动了动唇,沙哑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 陆昭戎仍然捂住他的眼睛,想了想,补充道:“于小鱼是用同样的方法解救了于铃对吗?我可以帮你。” 第243章 于长玉顿了一下,放下手来,问:“是你?” 陆昭戎讶异:“你记得我?” 于长玉扯了扯唇角,解释道:“你一直跟在我们身边,虽然看不见,可我也不蠢。” 陆昭戎哑然失笑,问:“不蠢?” 于长玉默了一阵,似乎想躲开他遮挡眼睛的手,却被陆昭戎追上一步,紧紧捂住。 于是他只好停下,语气虚弱道:“你有什么目的,尽可以直说,我如今威胁不到你。” 陆昭戎笑了一下,上前一步靠近他,问:“真要直说?” 于长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不偏不躲。 陆昭戎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对人间也这般机警,如何能走到如此地步?” 于长玉僵了一下,抿紧了唇,不说话。 陆昭戎直起身看了看他。 ……面色苍白,脚下虚浮。 于长玉现在比他矮半个头,也并不挣扎捂住他眼睛的手。 很好。 陆昭戎仰头看了看饱受摧残的于铃,忽一抬手,收住于长玉的腰—— “你做什么?”于长玉有气无力地推拒他,又想掰开他眼睛上的手,一时忙乱。 陆昭戎三两下拨开他的胳膊,扯下脸上的那块衣料,盖在他眼睛上,匆匆缠住他的眼睛。 ——如果情感有力量。 陆昭戎道:“我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一个在人间处世的道理。” 于长玉顿时停止了挣扎,迟疑道:“什么道理?” 陆昭戎伸手抚他的脸,轻声说:“小神仙,有些人穷尽一生得不到满足,是因为他们眼睛看得见。” 于长玉顿了顿,强忍着他的手没有躲,问:“什么意思?” 陆昭戎低低笑了几声,解释说:“眼睛里能看见的东西太多,人们就会忘记满足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所以通常会忽略掉。” 于长玉抿了抿唇,问:“比如?” 陆昭戎压低了身体,贴近他的脸,道:“比如下一刻。” ——惊雷一声炸响,电光将于长玉的侧脸和脖颈映照得雪白,浸满了血的衣裳片片染在陆昭戎身上,于长玉浑身僵直着。 如果情感有力量。 陆昭戎深深吻着于长玉的唇,逗留在他生涩不知所措的舌尖,细细吻过他沾着血星点点的脖颈—— 赤金色的光华悄然流转。 如果情感有力量,他希望能够救他们一命。 -------------------- 第111章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 陆昭戎悄然转醒,咽喉干燥刺人地疼。 缓了好半晌,他勉勉强强从方才的心境里走出来,手指动了动,察觉到有人压着他的胳膊。 他转了转头,看见于长玉眉头微皱着,正半伏在被褥边昏睡,仿佛已经守着他许久了。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他,光斑落在于长玉肩上,脸上,织造出一幅病恹恹的美人图,带着浓密缠人的神秘感,格外诱人受惑。 门边传来轻轻的开门声,惊动了还在休息的人,使他眼睫颤了一下,下意识直起身子,正对上陆昭戎发怔的视线。 “……昭戎?”于长玉眉眼间霎时现出一抹惊喜的笑,叫陆昭戎瞬间晃了下神。 片刻后,那神仙逐渐犹豫着直起身子,动作里透出些无措,道:“我已经……帮你换过衣服了。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出去,叫褚大夫进来。” 陆昭戎愣了一阵,摇了摇头,轻声问:“我睡了多久?” 于长玉目色中闪过歉疚不安,低声道:“已经过了午时了,你……你还有事处理吗?要不改天吧,你今天,不舒服。” 陆昭戎又一阵愣神。 ……午时? 他以为这次又要好久。 “你,你不想看见我,我——”于长玉转身就要出去。 开门的人这时转过屏风走进来,对上于长玉视线后点了点头,快步上前来,安静地同于长玉错开。 于长玉低了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陆昭戎目光便随着走了走,久久不能回神。 “……小戎儿?” 陆昭戎愣愣地转回目光。 陆昭华转头看了看于长玉掠过屏风的一片衣角,梗了一阵,听见开门声才又看向他,无言片刻,道:“你——唉。小戎儿,我是真没想到你这般。” 陆昭戎恍了一会,头脑渐渐清晰,低声接话道:“什么?” 陆昭华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他一阵,欲言又止。 陆昭戎逐渐对上了他的视线,反应迟钝地疑惑了一会。 陆昭华抿了抿嘴,语气艰难地开口:“你还是回头劝劝他,多事之秋,房里的事多少节制一些,真闹到父亲那里了,总归不好看。” 陆昭戎怔了一阵,身体缓慢而后知后觉地僵住了。 “……” 陆昭华见他呆怔着表情,轻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沉默一阵,低声说:“我也不知你这些年在外面,究竟过得如何。但看你变化这么大,想必也是不好。哥哥心里总还想着你小时候,觉得对不起你,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你不要太把心放在他身上了,伤心事小,耽误了大事是会要命的。” 陆昭戎僵硬地撇过头去,尴尬了好一阵,轻声应道:“……我知道了。兄长,兄长教训的是。” 第244章 陆昭华顿了一下,有片刻的沉默。 陆昭戎自顾自脸上烧了一阵,强忍着转头看了看他,忽而一愣,意识到些什么,顿了顿,跟着沉默了一阵。 房门在此时被敲了敲,随后推门进来了提着药箱的褚宁熙,再次打破僵局。 陆昭华连忙让座,让大夫请脉。 褚宁熙手下换了换位置,再仔细诊了诊。 片刻后,褚宁熙收了手,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阵,疑惑地问了一句:“你们这个体质是传染的吗?怎么突然就好了。” 陆昭戎,“……” 陆昭华皱了皱眉,还未追问便听褚宁熙板板正正补充一句:“既然不发热,药也不必吃了。若是已经熬好了就倒掉,好生歇着,少拿身体做文章。” 陆昭戎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您这次过来看诊,有给长玉看过吗?” 褚宁熙点头收拾东西,说:“他身体状况回缓了不少,比起从前还算好。” 陆昭戎默了默,道,还算好。 褚宁熙没细说,只是看他一眼,背着小药箱出去了。 气氛再次安静了一阵。 陆昭华默了一阵,开口:“他也生病了?” 陆昭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陆昭华便皱眉:“他一直那样,也看不出来,生什么病了?” 陆昭戎摇头,低声说:“不清楚。” 陆昭华愣了一下,疑惑道:“你不清楚?” 陆昭戎顿了顿,点头。 陆昭华重新坐下,神色微微收敛,仔细看着他,问道:“你们同处一室,你不清楚他生了什么病?你们究竟是怎么相处的?” 陆昭戎下意识便想回避,但想起方才脱口而出的兄长二字,还是按了按心思,解释说:“哥,长玉他确实和我们不一样,这个事情我也不明白。” 陆昭华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了一阵,似乎看出来他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把话歇下去。 片刻后,陆昭华莫名想起了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奇怪。 陆昭戎顿了一下,问:“怎么了?” 陆昭华看他一眼,神色中掠过一道促狭,压低了声音凑过去,说:“阿娘胆子小,之前在锦城分开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他说他是神,我差点没笑出来。” 陆昭戎,“……” “咳。”陆昭戎偏袒于长玉道,“他说的也没错。” 陆昭华,“……” 陆昭戎和他对视了一阵,有些无奈,辩解道:“你别这么看我,我没事不会讲这种事骗你。” 陆昭华瞥了瞥他,反驳道:“那谁知道。你小时候也是信口胡诌的多。” 陆昭戎顿了顿,有些好笑地哑口无言了。 陆昭华跟着笑了一阵,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水,扶着他靠坐好再递过去,说:“你正好歇一两天,秦满要是来找你催债,就说你生病了,概不见客。” 陆昭戎接过杯子想了想,还是说:“其实琴川也不是不能让给他,不过必须是事成之后,否则他没什么损失,做事不一定尽心。” 陆昭华顺着他接话:“目前来讲还算稳当,不过周自鸣肯定不会放任我们一步步来。虽然兵力在我们这边,但大部分是你当初从锦城,和各地归顺收上来的,留给蒋凤吟一个人,恐怕不太好带。你有什么想法吗?” 陆昭戎手指沿着茶杯壁摩挲了一下,沉默了一阵,垂眸看着杯里晃动的波纹,轻声说:“可以效仿前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 陆昭华愣怔了一阵。 陆昭戎捧着杯子喝了几口润了润喉,低垂着眼眸讲道:“南术的兵力虽然在渝州留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是在那边。琴川治理得再好,最后也还是要人命拼夺。尽管蒋辛和梅函君都在那边,但也不能不防备南术三家临时反水。周鄂组建军队也许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但若叫人归顺,也不需要太优柔的手段。” 陆昭华沉默不语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明白了,我去和父亲说。” 陆昭戎看了看他,拒绝道:“算了吧,我不想跟他争执。届时叫他偶尔帮忙练兵,保护好母亲就好。” 陆昭华皱起了眉,轻声规劝道:“你心里还是怪父亲吗?小戎儿,他——” “兄长。”陆昭戎轻声打断他,“我明白。” 陆昭华放下话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陆昭戎看过去,从他眼中看到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感情。 他默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因为那太复杂了。 没办法交涉。 那是他们错失了八年之久的光阴。陆昭华觉得歉疚,又觉得心疼,但他又还是希望,陆昭戎能放下芥蒂和陆衡好好相处……可他大概也是明白的。陆昭戎已经不再是那个顽劣,会耍浑的毛孩子了,他已经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陆昭戎犹豫许久,低声解释道:“我与父亲……并非一日之寒冰,我也不是不心疼他的。” 陆昭华点头,又朝他笑了笑,应道:“我知道,我知道。” 陆昭戎重新沉默下去。 陆昭华目光探了探他手里的杯子,转换了话题问道:“你喝完了没有?我给你再倒一杯还是放回去?坐一会儿我要走了,你记得过会吃点东西,交代长玉收敛些不寻常的表现,别叫母亲看见了。” 第245章 陆昭戎目光便随着看了看杯子里的水,匆匆喝完了递给他,道:“喝完了,你放回去吧。你要是走就把长玉叫进来,顺便叫人拿一盘棋来。” 陆昭华问:“你现在喜欢下棋?” 陆昭戎便摇头,道:“不喜欢。你不是说叫我少想些情情爱爱,我训一训博弈的手段。” 陆昭华有些没脾气,看了他一阵后没好气地站起来,道:“你直说叫我出去,好不耽误你们小别调情,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陆昭戎笑了两声,伸出手来朝他挥了挥。他半躲不躲地顺着被褥缩进去,目送着陆昭华一脸无言以对地转出去,听到门响后才松了口气。 他心里乱了乱,有些空茫地摸了摸被于长玉狠咬过的脖子,指尖颤了颤。 强征兵役,祸乱敌方,被于长玉知道,恐怕会对他失望不少。 但这是目前最快,最有强效,也……最能让于长玉厌恶他的办法。 陆昭戎缩在被子里呆呆怔怔地想,百川之广,万山之重,若如此说,他还不明白于铃当时说南橘北枳是什么意思,那他可真是被于长玉这傻子给带傻了。 天道取多余而补不足,讲究因果,有得有失。天虞山规避因果,从属山川之首天虞神。于长玉忠于万物,则万物有灵,蔑视万物,则万物湮灭……他是地祗,一草一木皆动之以情,绝不可偏爱其一。 但每一个地方都是讲究主次的,于长玉待在人间,便会偏心向人。正如将山鸡与兔子送给要食肉的小女孩一家,若是他待在了圈养的家禽里面,遍地的花草也都成了食物,他自然也会偏心向家禽。 而芸芸众生里,于长玉偏心向了他,便是破了长久以来的参悟,日渐消磨……生病,恐怕只是在人间的说法。加之陈郕的格局之变,最终的结果恐怕陆昭戎难以想象。 他不敢赌,他上次能救他是侥幸,这次——陆昭戎闭了闭眼,难怪于长玉叫他二选一。 于长玉只有一条命,便是为他死,替他死,也只能死一次。 门声再次响动,陆昭戎惊愣般抬眼,躲在被褥里面听来人的脚步声,一动不动。 陆昭戎后知后觉,想道,这是带于长玉下山的第二年了吧,秋天马上要来了。 也是这个时节,但要再晚上许久,于长玉就是那个时候接住了他伸出去的手。往后一年,他们不停地和对方重复阐述,今后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年。 陆昭戎心底开始惊慌。 一年的时间。 在于长玉漫漫无涯的岁辰里,甚至不够他回忆多久。说不准过不了几年,他还没老去死去,于长玉就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一毫一厘也想不起来。 ……爱有什么用? 他以后还会爱上别人。 有一天他和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拥吻的时候会忽然想起来,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也这么抱过一个人,亲过一个人。他会想,他甚至和他上过床——但连一场哪怕不像样的婚礼也没有经历过。 于长玉在床边停下来,沉默了一阵后低声问:“你……你叫我过来,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陆昭戎心底顿时掠过一抹惊颤,忍了又忍,他把心情压下去,沉默了一阵。 调整好心情,他慢吞吞从被子里钻出来,安静地看着他。 于长玉抬起眼小心看了看他,嗫嚅一阵,低声询问道:“你……你身体怎么样?褚大夫怎么说?” 陆昭戎望着他出了会神,道,现在他看病也需要褚大夫了。 他浅浅地笑起来,有些心酸,却强忍着钻出胳膊来,朝他伸了伸手。 于长玉愣了愣,眼里划过一丝细微的波动,快步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蹲在床边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陆昭戎翻了个身,沉默着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没好气地笑了笑,说道:“我再生气能怎么?打你一顿?” 于长玉歪着脑袋想了一阵,轻轻地笑起来,说:“那也可以,你不生气就好。” 陆昭戎扯着他的脸用了下力,阴阳怪气道:“我生气也没有用啊,上神可是会嘴上功夫的。” 于长玉皱眉:“什么?” 陆昭戎翻回身去,像模像样地学道:“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我不太会说话,你有什么一定要和我说——结果呢?于长玉,你可差点把我搞死。” 于长玉默了一阵,竟忍不住轻笑出了声,扯扯他的被子小声道:“昭戎,你学得还挺像的。” 陆昭戎回眸瞪了他一眼,抱着被子翻身,没好气地往里挪了挪。 于长玉就势坐在床边,眉眼温柔清淡,神色专注地看着他,带着仿若得之不易的珍惜,轻声说:“我叫人煮了粥,一直温着,你起来喝一点,身体舒服。” 陆昭戎把玩着他的手指,唇边划过一抹笑,回说:“你现在可一点也不像神仙。” 于长玉便安静地笑笑,问他:“像什么?” 陆昭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不由得顿了一下动作,抬了抬眼,心里密密麻麻一阵刺。 于长玉温柔且耐心地看着他。 陆昭戎拽住他手指轻吻了吻,浅笑了笑,回说:“不告诉你。” -------------------- 第112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不知道他的话总是有几分真,几分假。 第246章 我明白他太晚,以至于再往前回想,我无法像以前一样,清晰地分辨出他的真挚与否。 我觉得他是爱我的,否则谁会为一个人付出那么多,却仍然不肯放弃。 但他当时太过笃定。好像他从前那些对我的猜疑,小心,都因为我的一句“我爱你”,变成了有恃无恐的放肆和任性。 陆昭戎不是那样的人。 他至少会更谨慎地观察一段时间,心中存疑,然后继续缓慢试探。我早做好了他一直戒备可能会带来伤害的准备,但是他没有。 我因此无法断定他是否真的爱我,所以不敢深想。 ……如果他只是想玩弄我的感情,我想我会疯掉。 陆昭戎抓着我的手指,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望着我说:“问嘛。不告诉你就不问了吗?” 我配合地问道:“那你告诉我,像什么?” 陆昭戎便扯着我的手把我拽下去,轻声和我咬耳朵:“像哪家刚成婚的小相公。” 我听了就忍不住笑出声,想了想,问他:“我听你母亲叫你父亲,陆郎。我叫你什么?” 陆昭戎便看着我笑,挑逗我说:“叫夫君。” ……夫君? “那我不如也叫你陆郎。”我说。 我觉得还没有陆郎好听。 “不要。”陆昭戎拒绝,“诶,我要的棋来了。” 我转头看向进来跪在地上的小童,接过棋盘又给他倒了杯水,吩咐说:“去把厨房温的粥端过来。” 小童说:“是。” 陆昭戎扒着被子边沿看我。 我被他满是情意的眼睛蛰了一下。 我故作淡然地回过头去,拉过来一张小方几,仔细研究着摆放好,再去扶着他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会下吗?”他接过衣裳披着,“陪我下一局?”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但我不会。” 陆昭戎便笑:“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 我安静地听着。 他轻声细语地给我讲围棋的规则,声音温和耐心,一如从前的春季与冬季。 我出神地想,寒来暑往,原来是这个意思。 “陆昭戎。”我忽然打断他,“你不要想着欺骗我。” 他诧异地停下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动了动唇,笑了一下,说:“我们还会有很长时间的。” —— 我就是有些,不安定。 我已经看不清楚了,陈郕会怎样,我和昭戎会怎样。 但是我——我道心已毁,神力衰褪,又即将面临天道的审判……开弓没有回头箭的。 如果他欺骗我的感情,我会发疯。 —— “你在想什么?”他有些不满,似乎看穿了我什么,“在想你记忆久远的旧情人吗?” 我怔了一下,陡然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反问道:“我哪里有旧情人?你不要乱说。” 陆昭戎把手里的棋子一丢,抱着胳膊便靠在了床头,斜睨着我,问:“是吗?” 我皱了下眉,肯定道:“当然是。我又没有喜欢过别人。” 他想了想,提醒我说:“上一回下山,你最后怎么回去的?” 我顿了一下,不明白他提这一茬做什么,抵触了一阵,还是配合着仔细回忆起来。 陆昭戎等了一会,有些不出意料地冷哼一声,道:“这就想不起来了?于长玉,你果然无情得很。” 我蹙了蹙眉,默不作声地在记忆深处翻找。 这段记忆被封存太久,加之我刻意回避,几乎已经被孤立出去了,很模糊。 和当时拉着他一起去看不一样,我自己看,它终究是一场记忆,是不能织造幻境的。 且我当时重伤,基本上瞧谁都是一重三影,只能依稀记得当时有个琴川人往我身上扑,后来于铃过来……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雷,还有——我怔了一下。 陆昭戎便了然一瞬,冷笑道:“想起来了?难怪啊,你这么胆子大让我看你的记忆,原来是不记得人家了,上神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默了一下,低声反驳道:“那也不是……旧情人。” 他便托着脸撑在棋盘上,笑盈盈望着我,问:“那是什么?你喜欢他喽?” 我下意识蹙了下眉,有些抗拒他这般无中生有,否认道:“不喜欢。” 陆昭戎质疑:“那你把人家忘了?” 我不解地反问:“不然?” 他低声笑起来,抛起一颗棋子来砸我,说:“生死危机啊于长玉,我要是那种境况,便是一条狗来摇一摇尾巴,我也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是个人?你是刻意把人忘了的,这么逃避,你说你不喜欢?” 我接住那颗棋子,对他这种言论极其费解,但仍然解释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是于铃把我带回山,后来很快便封住了神魂。如今再提起来,我只记得他是个力量很强的男人,我是被强迫的。” 陆昭戎顿了一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道:“强迫?” 我被他这么看着,心里顿时防备起来,以免他再说什么话刺伤我。 他伸手在桌面上敲了一下,示意我把棋子递给他,然后说:“长玉,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我的吧。” 我瞬间愣住了。 他沉默了一阵,接过我递过去的那颗棋,似乎这件事他想了很久,如今才说给我听,道:“你自己想一想,是你原本就想下山。也许是心有不甘愿,也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你看见我的时候,自己对自己说,帮帮他。” 第247章 我默然,这是准备反击我被人“强迫”的话了。 他轻笑一声,继续道:“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就帮别人的?你自己也是对我有所求,你预料到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又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就来欺负我,让我给你一场人间温情——不是吗?” 我默不作声地握了握手指。 棋子落盘的声响“咔嗒”一下,我随手摆的几个落子被吃的一颗不落,心里一阵窒息。 “赢了。”他笑盈盈看着我。 我缓慢呼吸一口气,道,如果他是这样想我的,我抬起眼看他,淡淡一笑,回说:“那我们,扯平了。” —— 他笑容忽然收敛下去。 粥饭被送进来,我起身去给他盛了半碗,拭了拭温度递给他,轻声说:“先喝一点垫一垫,要是没有不舒服,再给你盛。” 陆昭戎沉默着看了我一阵,接过碗。 我低下头收拾棋盘,把黑白子一颗一颗分拣干净。 “长玉。” “嗯。”我抬头看他一眼。 他拿着勺子搅和了一下,问:“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手里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把剩余的棋放进去,配合道:“我生气了。” 他又沉默下去。 我有些走神。 他安安静静地把半碗粥喝完,再把碗递过来,神色柔和地看着我说:“还喝。” 我看他乖乖巧巧的样子笑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再盛了小半碗。 “少吃一些。”我递过去,“大夫说多歇一歇。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鹿蜀。” 他笑着点头,“好。” 我看着他坐在床上,一勺一勺喝粥,金色的秋阳一寸寸往另一侧转移,悄无声息路过他的头发,打落下一片眼睫的阴影,然后停止不前。 他抬起头看看我,眼眸潋滟地笑起来。 ……真好看啊,陆昭戎。 —— 勾魂摄魄。 金红色的落叶在阳光下纷飞旋转,忽快忽慢地在风里,相互追逐。 琴川的叶子黄得似乎特别快,一晃眼过了半个多月,陈郕里四处动荡。 原本我们说好了去看鹿蜀,也一直拖到了金叶飘飞的时候。我隐约觉得,周鄂和昭戎双方,似乎都开始行动了。 “这就是鹿蜀?”陆昭戎一脸好奇地绕着鹿蜀走了走,“果然长得像马。” 我笑了笑,拍着鹿蜀的脖子叫他蹲下,说:“你可以坐上去,它比天狗温柔得多。” 他便探头看了看鹿蜀的眼睛,然后翻身骑上去,眼睛亮了一下,道:“我喜欢这个,它速度快吗?” 鹿蜀缓慢站起来,回过头轻轻鸣叫了一声。 陆昭戎愣了一下,神色中划过一道惊奇,转头看我,问:“它也听得懂?它说什么?” 我看了看鹿蜀湿漉漉透着无辜的眸子,忍不住皱了下眉,犹豫片刻,回说:“它说它速度很快。” 鹿蜀转头看了看我,试探着朝我走了两步,低声鸣叫表示询问。 我不着痕迹地撇开头去。 “怎么了?”陆昭戎问。 我抿了抿嘴,回道:“它说我。” 他愣了一下,疑惑地探出身子去看它。 鹿蜀踢了踢前蹄,回头看了看他,再又朝我走了一步,鸣叫声里透出些急切。 我正要说话,天狗在一旁躁动不安地喷出一口鼻息,不耐地看了昭戎一眼,抬起爪子在身前的地面上拍了拍,震起一层尘土。 地面上尘土中画出几行字。 鹿蜀:我也喜欢你 神:他说他速度很快 鹿蜀:为什么骗人 神:他说我。 鹿蜀:我没有 我,“……” 我转头微窘迫地看着天狗,有些费解。 陆昭戎正看着地上的字愣怔,眨了眨眼,眼睛漫上一层笑意。 他尚未来得及调侃,天狗便挣脱了束缚,朝着东边的方向刨挠后蹄,浑身焦躁地低吼起来。 我皱了下眉,转头往东边看了一眼,心底掠过一丝不安。 “它怎么了?”陆昭戎欲翻身下来,“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我看他一眼,心知他说的是院子,于是更正道:“那个方向是海上。” 陆昭戎愣了一下,目光中迅速盖上一层担忧,低声道:“天官府?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陆景湛忽然从不知哪根树杈上翻下来,落在地上禀告道:“公子,沈公子他们到了。” 我了然一瞬,迅速翻上天狗的背,解释道:“应该是九尾的动静。你先去接沈舟山,我去接小鱼他们。” 陆昭戎皱了下眉,上前几步嘱咐道:“那你小心一点。” 我顿了顿,低眸朝他笑了笑,点头回应:“好。” 于是天狗便如得了令,本欲朝天奔去,却被我强制勒令拐向侧门,一路上了街,奔驰向海岸边。 街道上异常安静,仿佛民众早便闻风而动,藏在家里等混乱爆发。我平日不出门,寻常也是和昭戎在一起,对这种情况稍有些惊讶。 我回来以后也没有问过更多的事,虽有所猜测,近些时日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是很清楚。乍一上街,我反而觉得,街上不如我刚到时热闹,让人心里有些紧张。 一路坐船趟过水,飞奔到天官府里面去,见空荡荡的殿堂里还存放着我破旧的神像,蛛网缠绕,尘土层层厚重,已然过去了许多年。 第248章 于小鱼拽着一条金绳往回神像旁扯,尽浑身的力去尝试把绳子栓上去,艰难道:“你别动……别激动!我知道外面好多人,但是现在不能开饭!你要是乱吃……等玉哥儿来了打断你的尾巴!”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向外撕扯的凶兽,和一脚踩在神像腿上咬牙,额角青筋乍起的于小鱼,久久不能言语。 于是就那么看他们拉扯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你们……” 九尾一转头,顿时老老实实蹲卧在地上。 于小鱼忽地失力,头脚不稳地朝地上栽下去,神色空白地摔在地上,好半晌都是懵的。 我没忍住笑了两声,朝九尾招了招手,安抚说:“现在确实不是开饭的时间,到了时候,会让你吃饱。” 小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附和道:“是吧是吧,我没骗你。” 九尾斜了他一眼,步调优雅地朝门边走,对上弓着背炸毛的天狗,高贵地仰了仰头,表示忽略地眯起了眼睛。 我跟着它站在台阶上,听见天官府四周逐次响起了沉闷的钟声。 悠远冗长。 恍惚一瞬,我想道,又有人来祈愿了。 终于要开始了吗? 没有关系。 我与天道相抗衡这么多年,彼此顾忌,未必不能再争一次上风。 倘若他大事既成,我能侥幸活下来,便是拔筋抽骨,我褪了神皮陪着他老去。 生出白发,生出皱纹。 若我不能活——天道应该仍然怜惜我,毕竟我们彼此作伴了千千万万载,我仍然可以拖延到他死去为止。 我在南术就赢了一次,向天道证明了万物有情。 这个时候,轮到我自己的时候——虽然他忽然告诉我,他对我不是这样的。 但所有的事情此刻已经像一潭深池,稍有动荡,便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没有关系。 不爱我也没有关系。人嘛,总是心思很缜密,很繁杂,我能理解。 他是个有生命鸿途的人。 “开府门。” 小鱼犹豫再三,沉默不言地上前去拉开大门。 我低头,俯视着长长斜街上一步一叩,泪湿衣襟的人们,一阵难以言明的抵触和抗拒。 ……如此渺小。 我淡淡开口:“若是求庇护之所,便回去吧。” —— “陆氏为山川共主,理应坐拥山河。” 声浪席卷陈郕。 天色风云巨变。 -------------------- 有点卡文,明天不更了,后天有 这张可能会改?(抓脑壳),因为吃了药脑袋有点糊涂,不知道这个逻辑顺不顺来着,等我明天清醒了看看,应该是木得问题 这个大剧情点过去差不多就结束了,不太着急的友友们可以囤一下嘿嘿 有番外 然后预收: 《攻略手册》,第一章 已经改过发出来了,也是关于内容的详细介绍和背景,章末有避雷 等到这个写完那个就会发 # 4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113章 闲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随昭戎下山的第二年秋天,我打开了天官府的大门,征兆着大面积战争的起始。 于桐说:“驾驭万物之力,不可生于万物之中。” 我一意孤行。 时间几乎静止在这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震慑和威严,如雁过无痕般飘渺一瞬,空灵而虚无地掠过人的耳朵。 我看见大片的云海形成海中巨兽的模样,裂开巨口吞向天边的金日——于是天色忽暗,风尘四起。 我将大量的祝福与神力揉碎,泼洒在陈郕每一寸土地上,尽可能背负罪恶,规避无辜者的因果之祸。 赤金色光芒笼罩下,云层翻滚,叶落飞卷之态骤减,天色见明,尘叶落地。 我看见来自这片土地上,四方的朝拜和信服。 从琴川修往锦城方向的粮道,糊了一脸木屑的工匠手里,越造越多的粮车,火星四溅的打铁工程,黝黑落汗的臂膀……我知道,这都是制造战争的源头。 于小鱼牵住凶恶的天狗闯进书房,惊起一片呼叫声。 —— “够了吧?” 他回头看了看卡在门框里的天狗,环视一圈,“你这么不择手段争夺资源,是准备一路屠杀吗?” 我匆忙将九尾拴在一边,拽开堵在门口的天狗,赶到于小鱼身后,制止道:“小鱼——” 他一摆袖甩开了我,将我挡在身后说道:“琴川人无利不起早,有钱什么都好办,请人打铁,请人收粮,请人造车。人手不够你也可以请人招人——为什么征徭赋役?” 书房里一众人挤在远离门和于小鱼的地方,显然被方才的天狗吓坏了心情。 我从人群里看见沈桓神色恍惚地将沈桑护在身后,堪堪露出昭戎微皱着眉的不悦模样。 我恍然一瞬,道难怪于铃去了这么久,原来他一早料到这个局面,把什么门客或者谋士,都送到沈府那里去了。 昭戎从人群里站出来,也不知看见我了没有,解释说:“陈郕方寸之地,此消彼长,我与周鄂对战,无非资源争夺。我将可利用之物尽数掌握,他能得的便越少,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小鱼怒从心起,上前一步质问道:“琴川靠海吃海,只要你给了好处,他们不会管你要这些做什么,断不会与你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你冲琴川下手,不知道琴川是什么地方吗?” 第249章 我猛然回神,下意识要阻拦于小鱼。 那些门客之众却快我一步,争辩说:“旁的地方尚且如此,凭何琴川能逃得过?若如此,岂非都要搬到琴川来?” “是这个理。从南术往锦城发兵,趁如今没打得起来,占据地方势力越多,届时损耗越少。要人,要粮,要兵器,征徭赋役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这位公子是何人?为何闯入旁人议事之地?不请自来,可是不速之客?” 于铃忽然在中间的空白地上现身,七嘴八舌的声音忽然停住,目光尽数汇聚在她身上。 “于姑娘。” 一众人纷纷见礼。 于铃便挥袖打断他们,转身面向于小鱼问道:“怎么回事?” 一众人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这边,纷纷张口便要讲个来龙去脉。 “够了!” 我强忍了半晌,忍不住这般吵闹,微微加重了语气。 —— 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于小鱼侧过身看我,将我从他身后暴露出来。 我避开一众视线看向陆昭戎,瞧见他神情一阵愣怔,便知方才一片混乱,他恐怕是没有看见我的,于是说不清道不明地松了口气。 “……长玉。”他下意识朝我走了半步。 我缓慢吐出一口气,尽量缓和了心情和语气,轻声说:“是小鱼不对,我会和他讲的。” 于小鱼瞬间激动起来,反驳道:“玉哥儿!” 我被他吵得皱了下眉,沉默地看过去。 于铃扯住他往后挡了挡,说:“我现在就带他出去。” 于小鱼挣扎了两下,被于铃瞪了一眼,拽着出去了。 我眼前眩晕了一阵,脚下踉跄了一步,被反应极快的陆昭戎接了个正着,于是抓着他的手稳了稳身形。 模糊了一阵,我眼前晃过尚还挤作一团的人群,撑着陆昭戎的胳膊站直了身体,低声说:“你先忙,我在外面等你。” 昭戎抓住我的胳膊皱了皱眉,目色中掠过忧虑,嘱咐说:“你回去歇着,我一会就过去。” 我点了点头,转身扶着门边走了出去。 . 静谧的阳光铺洒在落了一地的叶子上,有青有黄,反射出不同角度的光色。 凉风一吹,地上一阵叶片翻滚。 小鱼蹲在九尾旁边抱着腿,于铃正在一旁训斥天狗,眉目严厉。 我站在不远处轻笑了一声,慢吞吞走过去。 于铃儿渐渐收了声,也不看我,生硬地说了一句:“既然把九尾带下来,别让他们打架。” 然后转身便要走。 “于铃。”我叫住她。 令人厌烦的铃铛声哗啦一阵,旁侧一棵不高的树上飘落一只金叶,璀璨悠扬。 她看了我一眼,不甚规矩地行了个祝愿礼,轻巧道:“在。”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呼出肺腑,侧了侧头,嘱咐道:“你跟在昭戎身边,不要让他知道。” 她转过身来,问:“你又要做什么?” 我默了默,收回视线,说:“他要什么,给他什么。” 于铃儿三两步走到我前面,反问道:“他要你的命呢?” 我皱着眉看过去,冷声回复:“不会。” 她与我对峙半晌,冷笑一声,转身与我错开,铃铛声在身后越晃越远。 . 秋阳的光透彻漂亮,却没有夏季那样的暖意,落叶刮地的声音尤其清晰。 我蹲下身看着于小鱼,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说:“在他们这边,你这样闯进去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有什么,我们可以私下说。” 小鱼撇了撇嘴,躲开我的视线回怼道:“私下说,私下你还让我说吗。” 我默然,忍耐半晌,安抚道:“让。你先和我说,我去和他说。” 于小鱼忽然激动起来,反驳道:“要是和你说有用的话,那些年铃儿姐早就说过无数遍了!” 我怔了怔,下意识辩解道:“这次不一样。” 小鱼猛地站起来看我,道:“不一样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我缓了缓心情,跟着站起来,耐心地说:“小鱼,我知道我犯了错,但你和于铃已经成长了。你们很坚定,没有我天虞也会很好的。” “玉哥儿。”小鱼说,“他夺走你太多东西了。”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回忆里他从未向我索要过什么,于是回驳说:“只有爱。” 于小鱼忽地泛起泪水,抬起头来看着我,问:“这还不够吗?” 我沉默了许久,不知如何反驳,于是笃定地承诺说:“小鱼,我相信他,他会是一位功德大于杀戮的君主。” 于小鱼抬袖抹了抹脸,咬牙问道:“所以你要放弃天虞、放弃我们,是吗?” 我默然许久,低声说:“没有。我没有这样想。” “我就不该领着你下山,平白救下一个祸害。”他转身扯住天狗的绳子往别处拽,不再理会我,命令天狗道:“过来!你们不能待在一起,给我分开!” 我皱着眉瞥了天狗一眼,叫它听话些跟着小鱼到一旁去,又跟着走了几步。 . ……我知道,人间总有说法,道在其位,谋其职。 可是我活着,不分喜恶地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这么鲜明地喜欢一个人,原本就该在意他每一分的感受,把这些年亏欠自己的热情都给他。 第250章 尽管不能喜他所喜,恶他所恶,起码,我也有自己的欢喜与厌恶了。 但是好像每一个人,甚至是我自己,也不断在提醒我,这样是错的。 我在窗边等着昭戎,逐渐顺着窗外的风与落叶走了神。 “怎么了?”陆昭戎忽然从身后揽过我,语气耐心又温柔,“谁惹你不痛快了?于铃还是于小鱼?” 我怔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 单从我的背影,便知道我不高兴。 他抬手捏了下我的脸,有些无奈,问:“你又在想什么?” 我回了回神,看见他眸色里的柔和光色,顺着力道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他好像并不是很在意小鱼对他的指摘。 他没有问我,小鱼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的做法,对我有什么影响。 ——或者说,他并不在意那样做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我被心里这个想法惊了一瞬,忽然有些不确定我是否和他说过,琴川是我庇护的地方这件事。 缓了缓,我又觉得这个心思有些好笑,心道这般患得患失……大概是,我的不安定让我太敏感了。 “我其实拥有的,很多吗?”我问他。 陆昭戎怔了一下,道:“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转头看了看他,语气认真地询问道:“是不是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失去什么?” 所以小鱼才会无法忍受,对我恶语相向。 他默了一阵,轻声说:“长玉,这个问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 我沉默下来,不再开口了。 这个问题拿来问他,确实很不应该。 他恐怕比我更难释怀。 昭戎安静了好一会,忽然轻轻开口,安慰道:“长玉,你拥有很多的。” 我愣了一下。 他往窗边靠了靠,揽着我换了个姿势,将我半靠在他身上,说:“你有山,有海,有信徒——还有我。” 我忍不住笑了笑,挪了挪身子,多靠窗子一些,试探道:“你不是不爱我吗,怎么还有你?” 陆昭戎沉默了一阵。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摸进屋子里,将氛围营造得宁静而深沉。 我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回了回身,抓住他的手。 陆昭戎抬眸与我对视,笑了一下,回握住我的手,改换话题说:“你可不要还想着钻我怀里,现在这个高度,我抱不住你的。” 我悄摸摸放下心来,点头笑道:“好,我记得了。” 他想了想,与我讲道:“长玉,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点头道:“好。” 他伸手环住我的腰,轻声细语地说道:“从前,有一个很善良,但是不怎么聪明的人,阴差阳错成为了君王。他的忠臣被杀害的时候,血留在他的衣服上。别人要洗他的衣服,他悲伤地说,这是忠臣留下来的血。” 我皱了皱眉,有些怀疑他试图含沙射影,于是问:“然后呢?” 他看了我一眼,耐心地说:“这个人锦衣玉食地长大,对人很是真诚。后来有一年饥荒,很多人饿死了,问他要粮食。他却非常认真地说,为什么不喝些肉汤呢?” —— 我心头一跳,倏地皱眉,问:“什么意思?” 陆昭戎扣住我的身体,低头在我后脖颈上啄了一口,低声道:“长玉,不一样的人,拥有的和期盼的,都是不一样的。” 我顿了一下,心底的情绪霎时被这一吻平复下去,“嗯”了一声。 他低声笑了笑,似乎对于我不挣扎,又回应的举动很心满意足,解释说:“这个人很明显不适合做君王,但你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好人。长玉,有些人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他可能只渴望一碗水。但在天天挖井的人看来,他最讨厌的,很可能就是水。” 我浑身怔了一下。 ……所以,是因为我和小鱼,立场不同吗? 我愣怔般想了一阵。 小鱼他,和于铃,他们都是围着我在生长。我的一举一动,对他们来讲,都如山崩地裂般全都是大事,所以…… 我垂眸看了看昭戎放在我腹部的手,心底颤动了一下。 原来,在他心里这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轻而易举,唾手可得的。而我上一刻还在问他索要的,对比起来仿佛不值一提。 我心底纷繁复杂了许久,缓和了语气,尽可能低柔地说:“我说过,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顾及我。我会帮你。” 陆昭戎安静了一阵,忽然将脑袋在我肩背上枕了枕,似乎在笑,又似乎撒娇,提出要求说:“那长玉,我想单独见一见于铃,可不可以?” 我低眸笑了笑,扯开他缠着我腰身的胳膊,扬声道:“于铃。” 窗外不知何处的树杈上一片铃铛响。 我转身推开他要往外走,抚了抚他的脸,低声说:“我先出去,你们聊好了叫我。” 陆昭戎追上几步拽住我,眉眼带笑地凑过来,胡亲乱啄了一通,推辞说:“你好好休息,我出去见她。” 言罢他三两步越过我,背影中透着几分莫名的急切。 我愣了下神,心底存疑。 拧眉思索片刻,我不得其解地回头看了看窗口,两人的身影一晃而过,竟让我有些许……无法言明的抓挠感。 第251章 ——想知道他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心里翻腾着难忍的醋意,和不得其解的焦躁。 恍惚一瞬,我愣怔般想起从前的时候,陆昭戎好像也是这么看着我,这么想我的。 —— 我忽地拉下窗子,惶惶不知所措地发起怔来。 -------------------- 上一章木得问题,明天照常更新 典故取自“何不食肉糜” 第114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陆昭戎寻到隔壁院里的凉亭,回头看后面慢慢悠悠的于铃儿,心里开始盘旋着于铃可能是什么态度。 他耐心地到凉亭里坐下,安静地等着。 于铃儿皱着眉打量周围的环境,铃铛声噼里啪啦响。 仔仔细细地环绕着看了一遍,于铃儿似乎不是很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责难道:“连棵树也没有。” 陆昭戎看了一眼院里低矮的灌木,心里明晰了然,于铃儿大概要借此找他不痛快。 于是他沉默半晌,稍稍辩解了一句:“只是暂时坐一坐。” 于铃儿拂了拂衣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辩解,姿态随意而优雅地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看着他,“说吧,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于铃儿比起幻境里,成熟明艳许多的相貌,解释说:“我上次见了于小鱼。” 于铃并不像从前那样笑盈盈地,只是映衬着金色的光线,很平静地陈述道:“嗯。天虞是有这个规矩,但我不是很想见你。” 陆昭戎点了点头,道:“我理解。” 于铃儿看他一眼,直说道:“我很讨厌你。” 陆昭戎默了一下。 “非常、非常讨厌。”她补充道,仿佛随口的解释,“你不会明白的。你该庆幸天虞有规矩,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 陆昭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诧异地抬头看她。 虽然话讲得狠厉,但于铃儿神情却平静得很,一丝一毫的杀气也无,更像是一种冷眼旁观的阐述,并没有实质性的威胁或者伤害。 陆昭戎轻巧地笑了一声,心里无可奈何地想,无欲无求,这好像就是天虞山的风格。 他想了想,纠正说:“你好像从南术的时候,就对我有些意见?” “当然。” 于铃儿转瞬间接上话。 “我和小鱼压制法相,哄着他那么多年,也没见他为了什么挣脱封印,你算什么?” 陆昭戎顿了一下,直言道:“你说话挺难听的。” 于铃儿冷笑一声,“被逼的。” 陆昭戎默了默,道,那倒也是。 长玉挺固执的。 于铃儿目光挑剔地上下看了他一个来回,问:“所以——你希望我们之间能说些什么?” 陆昭戎回过神,友好平和地笑了笑,说:“比如聊一聊琴川,和长玉为什么生病。” 于铃儿沉默了一下,忽然不耐烦地往旁边胡乱瞥了一眼,加重语气道:“他不会生病。” 陆昭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于铃儿站起身面向凉亭外,铃铛声哗啦一阵响,声音清凌凌地:“天道讲因果得失,地祇厚载而博爱。你是他的缺陷,明白吗?他如今这般,再跟你待下去,撑不了多久。”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他怔了一下,陆昭戎心底忽然毫无预兆地颤了颤。 于铃儿偏过头看他,阳光将她的发梢映照得折射出金光,生生渡上一层宿命如此的神圣感。 她声音很悦耳,平静地说:“人间有个说法,叫天无绝人之路,少开一朵花的总会多长一片叶。因为你们总是受上天庇佑,根本不需要祈求谁。没有于长玉,人族依旧能够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陆昭戎闻言瞬间抬头看着她,所有的心理建树一击即碎,指节控制不住地握紧,哑声道:“你以为,我留他,是为了消耗他?” 于铃儿站在背光的地方看他,显得无情又悲悯,轻声反问他:“不是吗?” 陆昭戎不可置信般张了张口,在于铃儿如此慈悲的神色里,难以克制地生出些被羞辱的难堪。 ……原来天虞山的人,都是这样看他的? 于铃儿目光低垂了一下又抬起,意有所指地说:“神婆手下的神侍大都对玉哥儿尊敬有加,但神婆却总是对他严厉管束。” “很多时候,神婆会提出一些玉哥儿不能理解的要求,以至于积年累月,玉哥儿同神婆的关系逐渐恶化。到后来,神婆越是强调规则与约束,他越是心生叛逆。” —— 陆昭戎心底被重重一击,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原来,他在他们眼里,和想困住于长玉的琴川人,竟然没有任何区别。 于铃儿看他一眼,道:“你不必觉得难过。不虞和天虞一样,一直是誓死守护神祇。” 陆昭戎忍耐半晌,心绪到底稳不住,荒唐地笑了一声,言辞犀利地反问道:“难过?所以你是觉得,只有你们是好好对他的吗?” “你们难道不应该反思一下,长玉那么单纯良善的人,怎么就在你们那里,被养成一个所谓叛逆的样子?怎么偏偏安安静静的天虞山他不喜欢待?” 于铃儿皱了下眉,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陆昭戎因她这充满质疑的举动恼怒了一瞬,却又瞬息之间忍耐下来,冷静地重复道:“我说,你们无知。” 第252章 “你说长玉不理解天虞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给他讲明白?天虞上下,难道不是只有他才最约束自我吗?你既然说人间受天道偏爱,那当初在琴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是规则他不懂?” 于铃怔了一下。 陆昭戎轻笑一声,嘲讽道:“是长玉对你们太看重,让你们自视甚高,经年累月地压制在神的头顶上,愈发自大。” 于铃儿倏地皱眉,眉目锋利。 陆昭戎继续说:“你埋怨长玉把你逼迫成刻薄的样子,可你对他又有多少耐心和理解?都知道长玉心地纯真,但凡你们肯换位思考,便是三两句哄骗,他也能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你现在说他,叛逆?” 陆昭戎迅速稳了稳情绪,丝毫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再度开口:“你和于小鱼,明明知道长玉情意深重,仍然张口闭口对我言语攻讦,毫不避讳。不过是因为这样,能显得你们头脑更清醒,比起长情专注的长玉来讲,你们好像更干脆利落。” “欺瞒,忤逆,顶撞,责问——这就是你们对待你们的神,应该有的态度吗?” —— 微凉的秋季阳光下泛起一阵凉风,于铃儿拧着眉看他,硬生生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反驳。 陆昭戎心底为数不多的镇定被这一长串的自说自话逐次击破,几乎游走在戾气迸发的边缘,也跟着半晌没再张口。 “……” 仿佛留了一大段空白,他与于铃一同深思着冷静。 秋季的静,使人有一种风暴将来的紧张感。 仿佛听到了于长玉空灵缥缈的声音,陆昭戎自我缓和了好一阵,心情顺着半青半黄的叶往下落。 也许于铃觉得尚还拿他没办法,他又如此咄咄逼人,于是她讲不出更高明的话来回驳。 也许,于铃高傲的性格在揪扯,尽管他言辞凿凿叫她确确实实在反思,但她不愿意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他想,至少,如果是他有一样绝对的信仰和教条,那么尊崇,服从,敬畏,瞻望,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落叶归尘,他神思恍惚了一瞬,悄然无声地归于平静。 ……地祗。 他不理解,也许这种神就是这样。 于长玉总是要强撑着,让旁人看见他的云淡风轻。哪怕是狼狈的模样,也要强硬着给人安定的错觉。 他一直忘不了,于长玉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上走,站在云端与湛湛青天从容对峙。仿佛衣袂之下,是他要环抱笼罩的众生。 那样的……祲威盛容,济济彬彬。 也许,就是这样的安静从容,才让这么多人都忘记了,祲威盛容之下是怎样一副宁和纯净的模样。 他的容忍,让他们忽略了那样干净澄澈、深爱着世间的心,本该有多么容易受伤。 陆昭戎心情急切地焦躁了一阵。 他原本知道他没可能和于长玉并肩而立,他只能遥远地观望他。 但是他总以为,他足够慰藉于长玉。有一天,他也能够成为于长玉世界里念念不忘的一道光。 可实际上,甚至连于长玉身边的人,都不了解于长玉——他们根本不会允许于长玉靠近任何人。 即使,他现在得到了于长玉的爱,可等到以后呢?那个神仙永远也不敢放肆地怀念和追忆他。 他的出现使于长玉有了更多被钳制的机会。他们每一次的争执,于长玉的每一次改变,都是旁人给他新上一把枷锁的理由。 他忽然觉得,从前他斤斤计较的那些都很不值得。他的探究,埋怨,甚至……他的喜欢,那些对于长玉来说,该是怎样的感触和冲击。 陆昭戎心底颤了一瞬,下意识抬手按住眼睛。 …… “你?” 于铃儿身上的铃铛一阵响动。 “你在——流泪?” 陆昭戎烦闷地低下头,撑在桌子上,完完全全地避开于铃儿的视线,一言不发。 于铃儿似乎愣怔着出了会儿神,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有些茫然地问道:“你……你是在流泪吗?” 陆昭戎不回答。 他只是恍惚记起,于铃儿这些人,看似与寻常人一般知痛知怒,七情六欲很齐全的模样,却也是不知伤情与心疼为何物的。 他不该这样和于铃发脾气。 没有人可以教他们,也没有人能教于长玉。 没有办法。 他以前,也从未想过于长玉是否在其中承担着某种风险——也从未想过,他是否在其中经受着痛苦。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长玉不是病了,是他的喜欢,无声无形地以另一种方式,伤害了他。 他应该慢慢和于铃说的。 于铃儿语气里带出些慌乱,着急忙慌地从怀里翻出一方锦帕,铃铛叮铃哐啷响。她言语混乱道:“你?你你你——你真哭了?我的老天,于长玉在琴川被天雷追着往死里劈也没哭过,我真是见不得别人哭,怎么你们这边都兴哭的?” 陆昭戎仓促抬头,压制住心里的种种翻涌,推开她递过来的锦帕,回复说:“没有,我——” 于铃儿迅速道:“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说话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你,你没事了吧?” 陆昭戎,“……” “没事。”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第253章 于铃儿抿了抿唇,很显然是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于是重新坐下来,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陆昭戎看着她别扭的样子沉默许久,不长不短地吐出一口气,决定不和她再计较,说:“既然你说长玉不会生病,那如果我想留下他,怎么样才能停止损耗?” 于铃儿神色顿时复杂,仿佛思绪飘忽了一阵,半晌才有所反应,吞吞吐吐说:“……没有。” 陆昭戎沉默。 于铃儿抿了下唇,似乎后知后觉他被她言语中伤了,解释说:“没有办法。地祗就是这样,在你们人间的传说里,土地神都是小娃娃或者拄着拐杖的老人,原因就是这样。这样的法相能够躲避开移心的情况,不光玉哥儿,所有的地祗都是这样一种修行。” 陆昭戎看着她在光下似于长玉般虚幻的样子,怔了一会,心底忽如缓慢划开了一道伤口,难以忍受地疼。 于铃儿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也有些不忍心,回转道:“我们天虞没有因果的,如果——如果你们能找到办法,那也当我没说。不过前提是在消耗掉玉哥儿以前。天虞不会放任玉哥儿被消耗的,那对我们来说很危险。” 他心底疼地呼吸颤了一阵,缓慢无声地眨了眨眼,无知无觉地开口:“那你们……” 于铃儿一动,铃铛声惊醒人心神。 陆昭戎迅速收好情绪,点了点头,回避似的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能不能换个人祭天?” 于铃儿怔了一下,反应了好一阵,眼睛忽地亮了一下,点头应道:“能!” 陆昭戎怅然若失地愣了一阵,又说:“帮他斩断因果线呢?我记得,于小鱼用过一种咒术。” “可以!”于铃儿连忙点头,紧紧注视着他,“我和小鱼不行,神婆和于燕之可以一起分担一些,只要玉哥儿好好修养。” 陆昭戎心底缓慢揪起,提出条件说:“等我成功了行吗?我想——” 于铃神色忽地紧张,语气急切地打断道:“可是玉哥儿已经沾染罪责了!天虞山诸神共同背负,这样一来,能帮他修养的就不多了。” 他心底跳空了一瞬,期期艾艾地住了口,颓然道:“……好,也没什么。那就算了。” 于铃儿想了想,尝试道:“神都是可以接受供奉的,你可以偷偷给他上个香。” 陆昭戎扯了扯唇角,强撑着提道:“我又不诚心,点了香也不管用。” 于铃儿应着玩笑笑起来,眼眸里的色彩如同秋水映长天,衬着秋日的阳光,显得很宁静,诗情画意。 她宽慰道:“玉哥儿对你很好的,还叫我跟着你。我保证会保护好你,嗯……你速战速决,我等你消息。” —— 铃铛哗啦一阵,仿佛急着与人分享好消息,于铃转瞬就跑出了亭子。 陆昭戎注视着于铃轻快的背影,刹那间失了神。 秋风轻拂,枯黄的树叶便如同那只从窗台飞走的蝴蝶,略一停留,就不见了。 那时候……还是几个月前的夏天。 -------------------- 感谢在2024-02-01 18:38:47~2024-02-02 21:3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漱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夕阳转到西边的时候,令人心绪空落的一天开始沉没,仿佛把一天拉得无限远。 陆昭戎神思恍惚地抬起头,看见太阳挂在树顶端,不再那么耀眼,叫人觉得光芒四射。 它是那么大,那么红,那么圆,安安静静悬挂在长天上。 穆青站在亭外看了许久,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过去。 金灿灿的阳光变为了橙红色,盖住了秋季的肃杀,变得柔和,妩媚动人。 穆青收回了目光,低垂下视线看着怀里的披风,脚步放轻走进了亭子。 陆昭戎眼睫颤了颤,回神时眼前眩晕了一瞬,下意识摸了摸肩上的披风。 “天凉了。”穆青低声说,“公子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嗯。” 陆昭戎动了动手指,指尖一片冰凉。 “坐一会。”他喃喃说,“一会就回去。” 穆青动了动唇,沉默地抬头看向落日西沉。 细碎的金光被太阳敛起,天色渐渐暗淡下去,缓慢无声地进行着一场落幕。 “美吗?” 穆青愣了一下。 —— 阳光穿过薄纱般的淡雾,过了一会儿,它像人一样姗姗而行,渐渐地靠近远端。 陆昭戎怔怔地望着,低声呢喃道:“你看着他,会生出无穷的幻想……无惧,不必回头的勇气。” 穆青顿了一下,心情复杂地又看了看那太阳,嗫嚅半晌,点头:“美。” 陆昭戎低笑一声,伸手拽了拽披风,回忆说:“他说,他就是这么遇见我的。” 穆青默了默,问:“小公子吗?” “嗯。” 陆昭戎轻轻应了一声。 天边浅淡地泛起星子,没有完全褪去的淡白融入暮色的暗蓝,如梦似幻。 “见色起意的登徒子。”陆昭戎垂下眸子,轻声斥责,“话讲得真诚又漂亮。” 穆青默然。 陆昭戎怅然地低下头去,呢喃道:“……骗得我追着他跑。” 第254章 穆青心底犹疑了一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过去,没有接话。 旁侧的树叶一棵一棵晃动,近了前落下一个人来,摇散了一树黄叶。 陆景湛安静地跪伏在地上,气息起伏片刻,仓促开口:“公子。” “南术来信,邰越与南郓联合,预测准备攻城。” 邰越? 穆青皱了下眉,深思了一阵,回应道:“是黎红木。” 陆昭戎叹了口气,拢着披衣,撑着桌子站起来,低声道:“也罢。” 秋风一阵轻扫。 “……不追了,累。” —— 穆青心底惊了一下,愣怔般看着他起身回眸。 陆昭戎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道:“去叫于铃,让她带上天狗,跟我们去南术。景湛,你跟着兄长绕道回锦,联系周荛,从周府内部瓦解——挖掉周芷那一支,我要让他正面看看,没有挽留住长玉,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陆景湛抬了抬头,神色郑重道:“是!” 穆青回过神,多余问:“公子……小公子呢?” 陆昭戎系上披衣的系带,头也不回地说:“我会和他讲。” —— “你回来了?”于长玉神色里霎时掠过一道喜悦,半点不矜持地上前几步接过他的披衣,“怎么这么晚?和于铃……说什么了?” 陆昭戎笑着看了看他,等着他把衣服挂在衣架上才走过去,扯住他的衣袖,贴得近了才仰头问:“你这是,想我了吗?” 于长玉无措地退了半步,回避道:“……没有。外面风凉。” 陆昭戎低低地笑起来,转过去贴靠在他身上,不依不饶地挑逗道:“哦,上神原来在担心我。” 于长玉,“……” 陆昭戎顺着衣袖扒拉着抓住他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脸上,故作委屈地说:“外面确实很冷嘛,你摸摸,脸上冰凉凉的。” 于长玉眼眸动了动,手指不经意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陆昭戎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一蹭一蹭挂在他身上,语气低落道:“于铃好凶的,她连你都凶,更别说我了。我和她说了好久,累死了。” 于长玉顿了顿,抬手撑着他的腰背,看着他沉默了一会。 陆昭戎就那么一眨一眨地看着他,闭口不谈他想知道的内容。 最终,于长玉叹了口气,嗓音低柔地安抚道:“我回头和她讲,她没有过分为难你就好。我叫人备了水,你洗一洗休息。” 陆昭戎勾住他的脖子,不情愿道:“不要,你不安慰我。” 于长玉眼中闪过一抹困惑,迟疑道:“我……安慰过了。” 陆昭戎轻笑一声,扬眉问:“这就算安慰过了?上神场面可真大,一两句话就轻拿轻放揭过去,叫我怎么依?” 于长玉皱起眉,认真思索了一阵,问:“你待如何?” 他想了想,回复说:“手下人犯错,那可是要罚的。你既不舍得罚他们,那你要替她赔我。” 于长玉怔了一下,犹豫了一阵,问:“如何……赔?” 陆昭戎不可思议地推开他,“你还真舍不得罚?!” 那神仙默了一下。 陆昭戎气恼地来回走了两步,愤恨道:“好啊你于长玉,口口声声说爱我。我受了这么大委屈,你单念着你们的主仆情谊,好像我是外人一样——行,我真是自作多情,还跑来幼稚地跟你告状,我——” 他作势要去开门,于长玉仓促两步拦住他,神色慌张且不解,带着一丝迷茫。 陆昭戎看着他寸步不让的模样,先发制人道:“你让开。” 于长玉紧张地咽了咽喉,拒绝道:“不。” 陆昭戎于是又说:“那你罚她。” 于长玉再次沉默。 陆昭戎又不依不饶,闹闹腾腾地吵他道:“你讨厌她都是假的,说喜欢我也是假的,你——你惯会骗人!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于长玉你放开我——你,你放开!” 那神仙面色慌乱且忧愁地紧紧抱住他,嗫嚅半晌,小小声地开口:“我……不放。” 陆昭戎挣扎了一阵,惊觉这神仙看起来柔柔弱弱,小心思小手段却一样不少,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你拿什么捆我?” 于长玉抿了抿唇,抱着他的胳膊又紧了紧,小声解释道:“不疼的,是风。” 陆昭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点名道:“于长玉。” “在。”那神仙眼神不安,回应积极,“我在的。” 陆昭戎问:“我重要她重要?” 那神仙沉默下来开始思考。 陆昭戎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目光咄咄地注视着他。 半晌,那神仙果然神色纠结,认真回复说:“昭戎,这不一样。” 陆昭戎就问:“哪里不一样?” 于长玉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我和你,是伴侣。于铃……是朋友。” 陆昭戎冷笑:“绝交多年,半点不给你面子的朋友?” 于长玉沉默。 陆昭戎恨铁不成钢道:“是主从,地祗大人,你随随便便找个理由,让她在外面面壁思过一晚上,很难吗?” 于长玉呼吸颤乱了一阵,下意识低垂下眼。 陆昭戎深吸一口气,说:“长玉,朋友是建立在同等位置的情况下。不平等的关系,是披着友谊的外衣,以维系亲密和联系为目的,织造出的另一种羁绊,听懂了吗?” 第255章 那神仙低垂着视线,不说话。 陆昭戎继续解释:“你可以当她是朋友,但不可以让她认为,你是她的朋友,明白吗?” —— “我会让她面壁思过。” 陆昭戎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于长玉抿着唇,长长的睫羽掩盖住情绪,似乎又在走神,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陆昭戎品了品,觉得这神仙大概只是暂时妥协,于是不甘心地又嘱咐说:“你要记住对于小鱼也是这样,一点点惩罚不痛不痒的,让他们记得,你和他们不——”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于长玉抬起眼看他,眸中似寒潭静渊般深沉。 陆昭戎怔了一下。 那神仙盯着他看了一阵,躲避般自然而然地解开禁锢,转身往里屋里去,随口敷衍道:“别闹了。快睡吧,明天你又要很早起。” 陆昭戎在原地发了会愣,匆匆转身追过去,拽着他问:“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于长玉回眸,神色淡漠地看了他一会,没说话。 陆昭戎压下心底一闪而逝的惊慌,转瞬间又浮起几多不甘愿和委屈,隐忍半晌,在继续闹腾和好言劝说间再三犹豫,他忽地抱紧了于长玉,满心疼痛地不舍得。 于长玉浑身僵了一下,低垂下眼眸看他的头发。 …… 半晌,他抬起胳膊回抱住他,安抚般抚拍着。 陆昭戎眼底浸出泪来,闷声道:“长玉,南术出事了。我只是……害怕。” 那神仙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轻声说:“不怕。我会帮你。” 陆昭戎低头抵在他肩颈里,嗓音略有颤抖,解释:“很糟糕的……我不想、和你分开。” 于长玉轻轻推开他,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指尖掠过靠近眼底的地方,转身牵着他的手到床边坐下,轻柔道:“怎么要分开了?不要哭,慢慢和我说。” 陆昭戎抬起眼看他,瞧见他神情里满是温柔的耐心和疼惜,眼睛一瞬间朦胧起来,喉头哽咽。 于长玉呼吸一阵混乱,抬手抚去他的眼泪,动作轻柔克制。 他轻轻扣住于长玉的手腕,眨了下眼,任由眼泪掉落,再被于长玉仔仔细细擦拭掉,颤声道:“还不是……都怪你。” 于长玉卡了一下壳,松了口气似的轻哄道:“好,我的错。你说一说,我下一次一定不会再这样,好不好?” 陆昭戎破涕为笑,挥开他的手,问:“这是什么万能句子吗?我真是服了你,起开!” 那神仙顿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被打了几下也仍然坚持伸过来手,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轻细小心地拿衣袖沾了沾他的睫毛。 屋外的秋风呼呼地吹,落下的叶子不知何时已被吹干,刮在地面上潦草刺耳。 那神仙轻柔地吻了他的额头,目光如水般望着他。 陆昭戎揪着他的头发,低低诉道:“我早料到黎红木不会善罢甘休。你记得我们刚到琴川的时候,聊过海舰的事情吗?” “记得。”于长玉专注地听着,“是邻国邰越那边。” 陆昭戎点头,解释说:“现在陈郕内乱,南郓两次发兵而不得,正是好机会。邰越看中了黎府的海战队,我和秦满……也不可能说,真的一个不落地把他们剿灭,你明白了吗?” 于长玉沉默片刻,点头,“我会带九尾在琴川守着,局势稳定就去南术找你。” “……” 陆昭戎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牵起他的发梢低下头,虔诚地吻下去。 —— 风声悄无声息地止住,室内外一片寂静。 陆昭戎闭上眼,默念道: 我的神,请……困住我的灵魂。 …… “好。” 陆昭戎缓慢无声地睁开眼,耳边回荡着于长玉空灵缥缈的回应声。 他想,于长玉。 —— 作为我的爱人,你将,永生不再忘却我。 宛如绸缎般蒙着雾气的头发被轻轻抽走,于长玉抬起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神秘的咒语被念起。 他说:“吾以神圣之名,赐予汝灵魂之归属。汝之生,敬我,怜我;汝之亡,共我,同我。” 陆昭戎眼中泪光闪烁,苦涩而甘甜地笑起来。 于长玉回之一笑,轻声说:“睡吧。好好休息,周鄂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他搂着于长玉脖子痴缠地亲吻,哽咽道:“好梦。” 那神仙轻柔无奈地笑了笑,应道:“好。” 陆昭戎抱着被子背过身去,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 …… 他——还能再教给长玉什么? 真的……好不甘心啊。 “长玉。”他紧贴着神仙怀里,“说你爱我。” 于长玉在背后搂紧了他,叹息道:“不怕。我爱你。” 陆昭戎咽了咽喉咙,“……还听。” 那神仙便沉默地笑了一下,低声细语地说:“我爱你,昭戎,我会一直爱你,用我的生命——直到山无棱,天地合,盘古氏再劈混沌,女希氏再补天缺。别怕。我会一直在。” 陆昭戎忽然间泣不成声。 他想,就让日月倒悬,山河崩裂吧。 ……可是,长玉,这世间容不下你的爱。 我敬爱的神明,做过了自己,该要做你的神了。你的自我就存放在我这里。 第256章 陆昭戎缓慢闭上了眼,盖住了满眼的泪。 …… 从明天起,他要开始,杀死于长玉的自己了。 -------------------- 唉。 感谢所有在更文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24-2-02 ~ 2024-2-03,漱剑一个; 第116章 木落枝空逢秋色,坐看露华对月明 我没有睡着。 我觉得秋天的夜里有点安静,有点凉意,有点冷。 昭戎在我怀里像个小炉子,热烘烘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好像很急切的样子。也许是于铃和他说了什么。 他以前从来不会用主仆,或者主从这样的词来形容旁人的关系。他对人总是平平静静,看起来很尊重别人。 哪怕有装出来的部分。 也许他认为,他的表现天衣无缝。但实际上,我对他一些习惯和处事的了解,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敏锐一些。 尤其……那天晚上以后。 秋天的夜清爽,银白的月光穿过窗洒在地上,似乎处处有蟋蟀凄切的叫声。 我透过渗进来的光去看他,看见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颈上,显出安静而朦胧的美好。 他不想我和天虞的人做朋友。 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一阵风和树叶刮地的声音擦过去,他轻轻皱了皱眉,无意识地抬手拨了拨头发,扯着我的胳膊翻过了身。 我谨慎小心地配合着他动了动,改换了姿势搂抱住他。 如水般柔和的光下,昭戎锋利潋滟的样貌淡了许多。 衬着洁白的里衣,仿若月光下轻盈欲飞的白鸟。 ……像鹤。 我笑了笑,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他可能会喜欢我这个形容。 我想了想,但也是红顶,黑白交杂的鹤。 我情不自禁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尾,又收回手揽放在他背上,引得他不耐烦地轻哼了一声。 正紧张,昭戎忽然惊醒般睁了睁眼,眼睫似颤抖了一下,手臂迅速而准确地伸过来环住我,哼咛道:“长玉。” —— 我怔了一下,下意识紧了紧胳膊,让他紧贴着我。 瞬息之间他朝着我的方向拱了拱,叫我急忙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低声应道:“我在。” 于是昭戎得以安心地搂抱着我,转瞬间睡了过去。 “……” 我抚着他的头发愣了一阵,一时竟觉得,心里非常,非常苦涩和心慌。 他—— 他还是不安定。 ……为什么? 我看着他,心里顿时难忍,生出许多不能理解,却又无可奈何的堵塞感。 是因为我今天因为于铃的事和他争执了吗? 我心思无措了一瞬,又仔细回想了一遍那个过程。 ……其实,其实他也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就只是气性上头跟我讲些道理。而且,而且他说的……也没有错。 以前一直是这样。 我往回又想了想,觉得小鱼他们好像确确实实不太尊敬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昭戎不说的话,我也确实没有觉得。 ……那我觉得,既然昭戎说了,我就可以感觉到了,那昭戎说的,应该就也对。 ——说明确确实实是存在这样的情况的,要不然为什么他说了,我就忽然能对比出来了? 想想看穆青和陆景湛和我,我们也相处的很好。 他们也没有不尊重我,对我规规矩矩的,但又没有说怕我或者,不和我做朋友,不交流心里的想法,之类的。 我心里一阵恍惚,看着昭戎紧紧搂靠在我怀里的样子,后知后觉地心疼。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要求。 我那么敏感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些——他很辛苦,尽管如此,他还要为我考虑。 我以为我已经在尽全力回应他了,但实际上好像,我仍然在辜负他。 ……怎么办? 我一时间有些焦虑。 明天,可能他就要整顿一番匆匆离开了,我会被他留在这里。 于铃跟着他一道走,我没有弥补的机会。 我只是想着,有九尾,守住琴川对我来说很简单——但我甚至没有问一问,他是打算怎么安排的。 红木很有可能会和周鄂联合。毕竟一时的敌对方相同,不管昭戎和周鄂谁失败了,她都等于报仇雪恨了一半的部分,很划算。 南术势力混乱,他带着一个不服管教的于铃,姿态随意的蒋辛,乱七八糟话术极密的一群门客…… 没有一个是靠谱的。 我禁不住皱了皱眉,道,而且,长孙容宓——她到底嫁到锦城去了没有? ……如果嫁过去了,长孙家那边可能就不会帮助昭戎了;但如果没有嫁过去,日后若还是要和锦城那边结亲,岂不是要借此搭昭戎的线? 我顿时心绪起伏了一阵,道,不行。 这是万万不能的。 不能。 长孙容宓太聪明了,她很得昭戎心的。 —— 昭戎忽然在我怀里挣动了一下,屋外秋风一阵萧瑟。 我顿时屏住呼吸观察了他一阵,控制住心跳声,防止把他吵醒。 过了会,他似乎是又嫌热,于是挣开我平躺过去,头发蹭得凌乱不堪。 第257章 我霎时被他吸引过去,注视着他这般狂放的美几乎失神,喉间不自觉滑动了一下。 “……” 缓了口气,我蹑手蹑脚爬下床去,披了件外衣冷嗖嗖地翻出窗户。 回头看了看,昭戎安安静静地睡着,完全没有动静。 我松了口气,寻着于铃的气息飞到树上瞧了瞧,拐了几棵树,丢过去一颗石子。 隔壁树杈间一阵晃动,几片叶子飞速旋射过来,露出于铃烦躁警惕的眉目。 我躲了躲,轻声道:“是我。” 于铃顿时坐起来,铃铛声一阵晃动。 我想了想,说:“叫小鱼去锦城一趟,保持联系,周府有什么异动,让他传音。” 于铃目色警惕,问:“你做什么?又要掺和进去吗?” 我顿了顿,想起昭戎说的话,沉默片刻,看着她说:“照做就是。” 于铃怔了一下。 我看了看她,忽略掉这之中情感的变化,犹豫片刻,神色坚定地说:“如果昭戎有何异常,你记得,一定、一定要告诉我,半点也不能漏掉,记得。” 于铃神色逐渐变得复杂,唇畔似有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却问出一句:“还有呢?” 我回头朝屋子的方向看了看,抿了抿唇,心底划过一抹不自在,低声快速交代道:“你们去南术的时候,替我留意一下那个叫长孙容宓的人,不要让她太过接近昭戎。” 于铃默了默,点头,“好。” “另外。”我停顿了一下,“你明天,带着小鱼和昭戎道歉。 于铃愣了一下,霎时瞪大了眼睛,望着我的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瞧着瞌睡都跟着跑了不少,问道:“为什——凭什么?” 我看着她疑惑且万分抵触的样子,皱了皱眉,给出理由说:“为你们曾频频为难,并毫不顾惜他颜面的一切行为。” 于铃霎时间浑身僵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 “你。”我沉默了一下,“对昭戎放尊重些。再有下次,罚。” “……你!” 我看了她一眼,并不理会,转身前警告道:“收起你的脾气,见他,如见我。” …… 床帐顺着来回的一阵风荡了荡。 我轻手轻脚地爬回去,躺得离昭戎远了许多,免得身上凉气过给他,再把人惊醒了。 昭戎睡得不是很安心,来回无意识地翻滚着,似乎在摸着找我。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缓慢靠近过去。 尚未能来得及反应,他捞着我的胳膊便凑过来,生生被冰凉凉的气息逼着打了个寒颤,眼睫颤动着睁了睁。 我浑身愣怔地不知如何反应,只瞧见他睡眼惺忪地盯着我,试图汇聚视线。 莫名地,我心底生出些紧张,身体僵硬着。 他目光似朦胧恍惚,明显被凉气惊得浑身不舒服,却仍然执拗地伸过来手,穿过我的胳膊,贴身凑上来。 我愣了愣,有些无措地任由他蹭着。 他看起来像无意识。 但似乎,眷恋。 又似乎不舍。 他蹭了一会,软绵绵扒着我肩颈,语气昏沉地问:“好凉。你去哪了?” 我咽了咽喉咙,不知是心虚还是头脑发热,竟回说:“去,让于铃面壁思过。” 昭戎沉寂片刻,似乎困得又睡了过去,又似乎在思考关于我在说什么,一时没有动静。 我正要缓慢小心地松一口气,他却忽然睁了睁眼。 —— “长玉。” 我顿时屏住呼吸。 他攀着我的肩膀凑近我的唇,眼神迷离涣散,轻言细语道:“你想要我吗?” “……” 我浑身跟着烧了一阵。 —— 从耳朵后面,到无意识蜷起的手指。 忽然间,一种难以言明的燥热和不安,如蚀跗骨般缠进我的身体。 “昭戎。”我闭了闭眼,语气里带出些强硬和无奈,“我不想。” “……” “好吧。”他怅惘地往下滑了滑,攥住被角往里缩了缩,“那我要睡了。” 他钻进我怀里一动不再动了。 “你不要再出去。”他说。 “……好。” 我心跳后知后觉如擂鼓般乍响,思绪混沌。 …… 以至于我,一夜未眠。 次日起陆昭戎清清爽爽,看起来为后面的事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与我的困顿萎靡丝毫不同。 我有些恍惚又无奈地看着他穿衣洗漱,慢吞吞跟着他一起爬起来。 陆昭戎回了回头,惊讶地问:“……你今天这么早?” “嗯。”我迷迷瞪瞪应了一声,“睡不着。” 昭戎盯着我看了一会,似乎想了什么,禁不住笑了我一声,没再发问了。 我没什么脾气地跟在他后面,看他脚步匆匆忙忙,沾了前院书房便去父亲母亲院子里请安,我跟着行了祝愿礼,再迷迷糊糊跟着转出来。 他后脚出了门,转过身好笑地看着我,说:“我要去沈舟山那里了,你困的话,回去睡个回笼觉?” 我慢吞吞想了一阵,反应迟钝地摇了摇头。 昭戎站在原地看了我一会,上前来抱了抱我,胡乱蹭了蹭,牵着我的手往前走。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坠着他的胳膊跟着往前。 第258章 凉风轻轻袭过,零落一夜的枯叶以翩飞之态掠过地面,轻盈飘逸。 我抬眼看了看昏暗的天空,昨夜里的那点不安稍稍落下去了些。 看着院里安静无声,陆陆续续开始做事的小童和婢女,我感叹一声,道,沈舟山起的也真早啊。 “为什么不去你大哥那里看一看?”我拖在他后面问。 昭戎拽着我往前提了提,回说:“刚才在父亲那里见过了。” “……哦。”我追上他两步,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回事。 昭戎拽着我换了个方向,剑气唰地一下掠过去,将旁边的地面刮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我困顿的精神清醒了不少。 打眼看过去,瞧见沈桑挽着剑花收势回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 我,“……” 沈桑也甚是尴尬,清了清嗓子,讪讪开口:“找、找我哥吗?” 昭戎淡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早”,便拉着我往里走。 我挣了两下,推辞说:“你去吧。我和……沈桑在外面,等你。” 昭戎脚步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依言松开了我的手。 目送着他穿过院门,我吐了口气,跟着飘飞的落叶走了会神,心情说不上是雀跃还是惆怅。 ……又要分开了呢。 —— “长玉?” 沈桑从我身后探过头来。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看去。 “真的是你啊?”她从我旁边跳出来,有些惊奇,“昨天见你差点没认出来,你变化好大。” 我顿了一下,淡笑了笑,接道:“是吗。” 沈桑连连点头道:“是啊。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锦城,那时候你没有这么高,好像长开了一样。”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仿佛仔细打量,也不知想了些什么,颇为感叹地点了点头,评价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长玉哥哥这通身的气派……昨天回去跟陆云回吵架了吧?” “……” 我被这个话音拐得僵了一下,故作镇定地转了个身,顺着这个话头问:“昨天……小鱼有没有吓到你?” 沈桑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比划道:“小鱼?那——么大个,是鱼?” 我默了默,“……不。是书房里,的人。” “啊……”她了然了一瞬,有些惊异,“那是你的人啊——我倒是对那只大猫更有印象。” 我抿了抿唇,有些不知如何回复。 沈桑哈哈笑我,改换了话题说:“那个大猫是你的坐骑吗?叫什么名字?昨天它冲进来真的是好凶,把我吓一跳。” “不是。”我看了看她,“我没有坐骑。它是山上的……动物。抱歉,吓到你了。” “没关系没关系!”她语无伦次地摆手,“我只是好久不见你,特别高兴——那个药圃弄好了,可惜在锦城,这一遭过去,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那个,黎红木她——” 我愣了愣,接着反应过来,安慰说:“我知道。她应该不会拿药圃泄愤,我和昭戎……现在很好。药圃的事,辛苦你了。” 沈桑松了口气,先是轻松地笑了一下,紧接着又转了转手里的剑,略有犹豫,指着院中空地,试探说:“我……不陪你了,再练会儿?” 我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几步,给她腾出了场地。 —— 剑光扫过一阵凌厉的乱风,激起尘叶飞扬。 我站在安全僻静的地方默默注视着她,恍惚一阵剑风掠过,我觉得,沈桑似乎清减了不少。 ……好像,她也开始,专注于更忙碌的事情了。 落叶一阵飘荡,我繁多杂乱的心绪沉寂下去,开始莫名地忐忑。 -------------------- 第117章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我想,尘世里的人就是这样。 经历过短暂的欢乐,变得张扬而无暇,再去经历悲伤,感受困顿与挣扎——然后窘迫,失去,痛苦,于是老去。 于铃一路跟着沈府,他们抵达琴川的时间也仍然很晚,一定是一路的追击,让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所以沈桑现在不是很愿意跟我叙下去,她更想花时间去提升自己,用以解决眼下的困境,和今后的危机。 我能理解。 像高霖一样,她也还走在成长的路上。 没有谁能一直慢悠悠地,一边观赏路边的风景,一边徒步走向成熟和沧桑。 也许,昭戎也是这样。 ……变化。 我低垂下目光,将忐忑和沉寂的心藏起来。 我明白,不是他的问题,是我太敏感了。 如果……我是不变的,但他一直往前走。我们会变得焦躁,会动荡,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会转折的不只有事件,还有人。 就像人间的春夏秋冬,落了叶,也会刮不一样的风。 也许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不一样。 他会更急切,少些温柔。他可能会驱策我,就像昨天一样,使我慢慢跑起来,然后跟上他的脚步。 我想,我一直看着他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岿然不动,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其实是错误的。 这叫驻足。 他希望的一定不是这样。 我该做一些……和他不一样的准备。 第259章 “长玉。” 我骤然回神,抬起眼看过去。 他站在我前面看了看地面,似乎皱了下眉,却没有问,只是低声说:“回去了。” “……嗯。” 我盖住心里的思绪。 走了两步,我回过头看了看院子,不甚明亮的光将距离拉得悠远绵长,添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无声无形。 飒飒秋风里,沈氏兄妹一前一后站在晦暗的风尘里,恭敬地作揖拜礼。 安静地收回目光,我跟在昭戎身后,默默地想,这样看他们,果然明了且不一样了许多。 湿冷的风一吹,他问我:“怎么开始往地上看了?” 我回过了神,迈开一步抓住他的手,像寻常人闲话那样回复他:“不知道,可能改了习惯。” 昭戎脚步停了一下,回过眸来浅淡地笑了笑,回握住了我的手。 —— 瞬息之间,我心底安定下来。 他很平常地吃了早饭,然后点卯,召集了门客,各式各样的命令下达了一遍,然后披上了氅衣。 我静静地看着,心里忽然无比清楚地知道,他要走了。 穆青拿来他的佩剑,被我先一步拦住,接了过去。 一时间,所有在府门前送行的人好像都停下了动作,似有若无地看着我。 我摩挲着剑鞘上繁复的花纹,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系在他身上。 身后传来陆夫人低低抽泣的声音。 我沉默了片刻,说:“你等着我。” 他手指动了动。 我笑了笑,道,是想摸我的头发吗? 像以前那样。 我抬头看着他,语气笃定地承诺道:“我会去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紧张地注视着他的神情。 “……好。”他说。 我便悄然放下心,牵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陆昭戎抽走了自己的手,转身翻上马背。 我跟着走了两步,不放心地唤道:“天狗。” 那只不听话的凶兽跟在昭戎后面,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 我嘱咐道:“保护好他。” 细长的尾巴轻巧而凌厉地在地面上甩了一下,算作敷衍的回应。 长长的队伍前后排着往城外的方向去。 我知道,城外还有已经集合的兵队等着。 ……都好。 只是不要,把我留在后面。 —— “咳!” 我回过头,看见陆先生在风里拉紧了氅衣,掩唇咳嗽得厉害。 恍惚一瞬,我看见他忽而颓然沉默的目光,明白此一别将面临惨烈的征战,仿佛预见因我而涂炭的生灵……和疮痍的大地。 我失职了。 从今天起,一道一道的罪孽和因果会加注在我和昭戎的身上,并逐渐波及到整个陈郕。 我能替他盖过去,但希望……我能活下来。 “……还站在这里看什么?”陆先生皱着眉,抬头对上我的视线,“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我默了一瞬,回复说:“有的,这就回去。” 陆夫人小心地看了看我,搀扶着仿佛一瞬苍老下去的陆先生往府内去。 我回头看了看天,瞧见酝酿翻滚的劫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吐了出来。 “穆青。”我抬脚跟进府内,语速加快,“吩咐下去,府内所有院落闭门,一切动静不得外出。” “——公子?” 我没有回头,继续说:“所有人待在屋子里,包括先生和夫人。任何人不得靠近府前,今日不见客。” “……是。” 我脚步匆匆回了我和昭戎的院落,找了一片还算平整的地面,恭恭敬敬跪坐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晴朗多云的天空开始逐渐变暗,狂风渐趋席卷之态。 九尾如婴儿啼鸣的声音回旋在陆府上空,透着阵阵发颤的躁动不安。 我闭了闭眼,在此嚎叫声中渐渐紧张,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公子!” 我猛地回头,吼道:“回去!” 穆青霎时止住脚步,愣怔在阴云风暴里。 —— 电光霹雳迅疾而下。 我猛地闭眼,等待那一声炸雷的巨响。 —— 便如针线穿过心肺,此雷电无声无息,却忽让我睁大了眼睛,身体瞬间被冷汗浸湿。 “……” 是锁杀。 风暴骤然静止,阴云凝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惊恐地撑在地上颤抖,眼前一片黑暗眩晕。 恍惚间如隔着深水的呼叫声回荡,我强撑着颤抖的手抓过去,稳住身形后才确定身旁确实还有人,于是抖着声线深重地道了一句:“多谢。” —— 天色骤然清朗。 …… 穆青的样貌逐渐在眼前清晰,我眩晕了一阵,撑着他的手臂站起来。 “公子?”他吓得声音都跟着颤抖。 我摇了摇头,咳出一口血来,擦了擦唇角,沉默地仰头望着天。 ……晴云万里。 我沉默地叹了口气,低垂着脑袋向天行了祝愿礼。 推开穆青,我默默往屋里走,虚弱道:“下次,不要往我跟前凑了。” “……是。” 我摆了摆手,说:“我休息一会,晌午把我叫起来。” 第260章 “……是。” 我推开门,脚步顿了一下,又说:“多谢你,穆青。” “……”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缓和情绪。 因惊惶而死寂的心跳缓慢回升。 我脱力般顺着门板蹲下去,闭了闭眼,放弃挣扎坐在了地上。 ……人间的人,都这么喜欢不自量力吗? 像——多年前扑到我身上的那个人。 我皱了皱眉,揉了揉发酸发软的腿,爬起来往里屋走。 也许……他们就是这样。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想。 似无情,似有情。 说起利益时,干脆利落。 谈及生死时,却又选择不一。 ……还是天道好。 我笑了一声,道,天道明明白白。 就是不知……这个锁杀,会从我身上带走什么。 我闭上眼睡了一阵。 梦见南术的城楼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看起来像是我。 我没有挣扎,任由自己梦了下去。 —— 梦见沈桑,梦见红木。 梦见死了很多人。 梦见很多人的眼泪和哭喊,还有恨。 这是我的梦。 ……也是,我的罪孽。 …… . . “……公子?醒醒?公子!” 我疲惫地睁了睁眼,眼睛缓慢聚集神采。 穆青细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会,说:“午时了。” 我空茫地愣了一阵,“嗯”了一声。 穆青沉默了一阵,轻声说:“公子他……派了人折返回来,一直在外面等着,很担心您。” 我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心绪稍缓,回复说:“那时的天地异象……没有影响到他行军吧?” 穆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没有。公子报了平安,问您如何?” 我抬了抬手,看着手上缠紧的红线,默了一下,说:“你去回复他吧,我没事。另外取来一份琴川及附近的舆图,如果有靠近邰越地方的,也拿过来。” 穆青怔了一下,“您……” 我瞥了他一眼,淡声说道:“我看得懂——去拿过来。” 穆青顿了一下,竟忽然笑了出来,点头应道:“是。” 我抿了抿唇,出神地朝他的背影看了一阵,匆匆起身换了身干净衣服。 没过一阵,穆青去而折返。 他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仔仔细细将盒子里的图纸拿出来,尝试着将图纸铺在清理好的桌面上。 我挥了挥手,将盒子里的图纸或帛巾挂在空中,迎着光安静地看着。 穆青便说:“公子带的人不多,主要兵力在南术。西陵家几位公子皆擅兵,蒋公子也在那边,您不必担心。” 我点了点头,问:“还有呢?” 穆青便道:“沈家两位公子也方出发去渝州了,那边刚稳定不久,想必南郓应该不会再攻打。” 我看了他一眼,反问:“你知道?” 穆青默了一阵,如实回复:“属下猜。” 我点了两下地图,将琴川边缘靠近邻国的地方割出一条峡,引进海水过去,说:“你明天去一趟秦府,叫秦满从明日起开始阅兵训练,十日后我要见他。” 穆青顿了一下,迟疑道:“秦府……自黎府覆灭以后,一直在组建海上兵队,恐怕不擅长陆战。” 我沉默了一阵,正要收回的手指又点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提醒道:“我是地祗。地祗——你记住了吗?” 穆青怔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记,住了?” 我忽生出一道愁绪,转过身看他,欲言又止。 穆青立马道:“我记住了,公子。” 我闭了闭眼,淡淡看着他,出声:“这片海,我想让它流到哪边,它就会流到哪边,明白吗?” 穆青呆怔了一下,随即眼睛瞬间亮起来,点头道:明白!” 我看着他忽然变得憨傻的模样,一言难尽地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犹豫再三,我交代道:“渝州那边可能有些危险,不管擅不擅长陆战,南郓一旦攻过去,先到渝州增援。” 穆青点头,神色郑重道:“是。” 我松了口气,继续观察地图上能动的地方。 室内一时寂静。 …… 光线暗了一阵,我抬了抬头,恍然记起些事,沉默了一阵,问:“陆先生……他们吃午饭了吗?” 穆青顿了一下,犹豫道:“您吩咐……不让出门,无人生火。” 我默然,轻叹了口气,改令说:“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府内可自行安排,其余不变。” 穆青转身又出去。 我翻了翻几张图纸,心想,可惜没有锦城那边的。 金月湾易守难攻,若是把它移走了…… 我皱了下眉,道,好像也没地方可以放。 若是不小心碰到昭戎修的粮道之类,到时他可能又要吵我。 ……真磨人啊。 我叹了口气,想起还有漫长的过程要熬,心里便止不住隐隐地躁动不安,阵阵追念。 他才刚走。 我坐在桌前发着怔,思绪又开始胡乱发散。 “砰砰——” 敲门声忽然惊起。 我骤然回神,思路断了一阵。 第261章 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我一时想不来是谁会来敲我的门,于是问:“是谁?” “……我。” —— 我愣了一下。 ……陆先生? 我呆了一阵,忙起身要过去开门。 近到门前,我脚下停了停,寻了平时昭戎用来正衣冠的铜镜,粗略看了一眼。 ……没有发觉不得体的地方,我松了口气,匆匆过去开了门。 尚来不及行礼,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皱了皱眉,仓促而大步地走进来,四处环顾。 仿佛检查什么。 我跟着他脚步转了转,犹豫着问:“有……何事?” 陆先生回眸看了看我,默了一阵,说:“门关上。” 我顿了顿,转身去关门。 ——他目光停留在漂浮的图纸上。 我僵了一下,呼吸声顿时放轻。 陆先生回过头,再次上下看了我一遍,问:“陆云回把琴川交给你?” 我沉默了一阵,安静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我一遍。 我愣了愣,对他几次三番的打量有些不明所以。 前思后想,我忽记起,只点头不应声,好像是不礼貌的行为。于是我又说:“是。” 陆先生看着我,有一阵没说话。 我只好安静且耐心地等着。 “……” 他目光似百转千回,在这短暂的对视里好像想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最终不知为何,他忽然垂下眼去,叫人分毫看不透。 我听到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里莫名起伏了一瞬。 他抬起眼,半晌,神情再度严厉起来,沉声道:“我不管你是妖怪,还是神仙——不要给人添乱。” 我愣了一下。 他大步走去拉开门。 我沉默地看着他走远,心底恍惚了片刻,觉得他背影似融入了秋风,一阵萧索。 …… 一如他风风火火地过来,陆衡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默默地想,这点,昭戎好像,和他不太一样。 -------------------- 第118章 百川赴海返潮易,一夜报秋归树难 陆先生不希望昭戎存在折返的可能。 他是来检查这间屋子的。 也许看在昭戎的面子上,他也有顺带看一看我的情况。然后不经意,他发现了一些更让他无可奈何的事情。 比如昭戎对我的信任。 我心情非常复杂。 陆先生对昭戎的管教确实很严苛。 从他对我一波三折的态度转变,到他对昭戎一些行为的不满和指指点点,总让人觉得好像不论昭戎做什么,怎么做,他都不够满意。 他对于昭戎是挑剔的。 但我又能很清晰地知道,他对于昭戎的在意,非常多。 他总是想掌控更多,然后旁敲侧击地提醒些什么,他有一种迫切想知道昭戎所有情况的感觉,或者以一种非常崎岖的方式,试图将昭戎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 ……我不是很明白这种表达爱的方式。 昭戎不会返回来的。 ——如果今天昭戎在这里,恐怕又是一场不能善了的争执。 他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也许会驻足休憩,也许会片刻彷徨,但他总是看得到目标的。他不会停留。 我不如他。 我默默地收起图纸,然后一张一张,仔细对比观察。 一个短暂而令人惆怅的下午,很快就在这种消磨中流失了。 我摸着铺了一床月光的被衾,心里空落落地。 没有暖烘烘小炉子一样的温度,没有缠人的呼吸,也没有不厌其烦,一直朝我身上拱的那颗不安定的心。 ……如此单薄。 我从未觉得,有哪个夜晚如此难熬。 也许是心里杂乱的想法作怪,从前的每回分开,我没有这么的心绪不宁。 我不知道这种不宁预示着什么,但是战争,总会要发生一些大事。如今回想,当日他向我倾诉心底的悲苦,我们一起做了这个决定,我那时就应该明白,今天不安宁的到来是注定的。 我仍然觉得,他被各种人,各种各样的理由,辜负了许多年。 我只是……这种令人心疼的辜负,让我一直强压着心底的害怕,今天忽然重新被挑起,陆昭戎不在……我一下不知将心绪安放在何处。 ……不管是因为从前那一次深恶的打击,还是这许多年来的相互压制,或者,因为我不确定的结局——正如天道也忌惮我,我一直害怕天道。 虽然我一再挑衅,认为自己不会输,但未知……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件极其令人恐惧的事。 我不知道往后的境遇会如何翻转,不知道会让什么消失——一片海被填平,或者一座山被挖空。 可能是因为我们多年来相伴的情谊,或者是顾虑到我多年前的那次反击……但不论如何,天道到底顾念人间不过须臾的短暂,放过了穆青,也让陈郕拥有了选择的余地。 锁杀虽然痛苦,像刻在身上的标记一样,但通常只针对一个人。我可以完完全全放心,天罚或者天谴不会降临在昭戎,或者陈郕这里。 这是很高明的一种手段。 如今陈郕都知道,被神灵眷顾的人不是周鄂,是昭戎。他很早就开始布局,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倾斜——如果天道不插手,这些事没有悬念。 第262章 我逃不开天道的追责,我愿意背负得多一些……我不担心锁杀最后带走我的生命,人总有一死。 ……虽然我不是人,但昭戎是。 如果我背负的罪孽较轻,或者胜利的呈现方式有些许不同,说不准它会带走些别的东西——当然我知道,大部分人对我这种的冥顽不灵,肯定不会这么仁慈。 只是随时预备着,我忽然的消失会不会……再让他哭一场。 但他总是得到了一样的,这样就好。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孤零零抱着被子,卷成一团,试图存上些暖气。 ……秋天好冷。 我被昭戎娇养的,似乎越来越在生活琐事上挑剔了。 —— “秦满怎么说?” 我接过穆青递过来的信封,随口问道。 穆青摇了摇头,回复:“没见到秦公子,这是秦府的回信。” 我拆开信封,看见里面露出一寸陈旧的红色的角,手指停顿了一下。 祈愿信。 我默了默,将薄薄的红色的信条抽出来,沉默地看着上面的字。 ……是琴川的古字。 我安静地将信条塞回去,说:“你去和先生讲一句,我出去几天,不走远。” 穆青顿了一下,问:“需要准备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前说:“你不用跟着。” —— 天官府门前的斜路上到处是人。 我抬眼看了一阵,确信没人上得去,于是降下一道神光,将坡路上的阻力加大,以确保没有人能坚持下去,然后移身到府内。 站在院里回忆了一会,我朝放神像的地方过去,仔细检查了一遍。 ……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皱了下眉,捏了捏信封一角,思虑片刻,使风托起了神像。 神像与神座之间启开一条手指宽的缝,我伸手进去摸了摸,从里面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红纸,荡了荡尘。 神像轻轻落座,我抽出信中红纸仔细对比了一阵,彻底沉默下去。 ……狂放,潦草,张牙舞爪——和魏清明一模一样的字迹。 我叹了口气,有些不明白他怎么能算计我这么多年的,明明人已经作古了。 ……但很显然他就是做到了,且我无可奈何。 我看着左手上洋洋得意的“敬我神”,和右手上故作庄严的“魏清明”,心里默默猜测秦满是怎么得来的东西。 琴川人被送进内陆以后,是属于言语不通的外地人。我封印神魂了不知多少年,琴川早早融入了内陆,不该——我怔了一下。 如果……是这片地被琴川岛的人反占了呢? 我默了一阵,道,魏清明确实有这个能力。 从潦倒落魄到大权在握是他最擅长的事,否则琴川现如今不应该叫琴川,早不知被改了几次名字,也不会留下那么多关于祈福的传统。 他在等我。 我烦躁地皱了下眉,将祈愿纸揉皱,挥袖燃了一盏蒙尘烛,将纸条一股脑烧干净——然后开始盘算秦满想干什么。 我打开天官府才是前天的事,那么秦满得到这个信封——或者纸条,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也太早了些。 如果是旁人预留下来送过去的东西,至少要先观察一段时间吧,除非……秦满手里原本就有。 我默了一瞬,道,应该不会。 我早已在秦满争夺掌家权时,便暴露过不寻常的力量,如果是他原本就有,那次应该就逃不掉。 所以…… 我迟疑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去秦府见一见秦满。 吹灭烛心,我正要转身离开,却忽听一阵衣袂摩擦的动静,顿时警惕地看过去。 —— 秦满看见我先是停顿了一下,继而将脚收回门槛之前,露出些耐人寻味的表情。 我转过身去,安静地看着他。 秋阳的光影在各种折射之下流转了一遍,顺着门槛,在大殿内留下曲曲折折的影子。 殿内没有风。 人也很寂静。 我记起初见他的时候,沉闷阴冷,带着艳阳也无法驱散的晦暗不明。 如今大不一样了。 “您希望,我以什么样的姿态进去呢?”他问。 我平淡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上来的?” 他笑了一下,看似恭敬地欠了欠身,说:“回上神的话,走上来的。” ——无形的风瞬时缠上秦南川的身体,风刃贴上脖子,脚尖顷刻离地。 我情绪平淡地站在原地,再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我不知道。”他吊在半空中看着我,“我昨天走了一晚上,担心下去就再上不来,所以一直没走。” 风线消失,秦南川反应迅速地翻身,在半空中滚了一圈,安稳落地。 我安静的等他站稳,问:“魏清明给你们留了什么东西?” 秦南川摸着脖子,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隔着门槛递过来。 风承载着书册,打开在我面前。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有关于我的一切,配着粗糙表意的图册和说明。 我扫了一眼,用风刃绞杀成碎末,问:“怎么传下来的?” 秦南川抬了抬头,似乎微不可查地退了一步,说:“我不知道。我是在我父亲的书房暗格里发现的,只是凑巧,而且琴川人大多都信。覆灭黎府时也搜出过两本,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一并烧了。” 第263章 我看了看他,身上没有香火,于是问:“你父亲平时烧香吗?” “……烧。”他缓了口气,“我母亲烧。逢年过节烧,平常想起来也会烧。” 我静了一阵,问:“你将我引过来,原本是想做什么?” 秦南川咽了咽喉咙,抬眼看过来,目光中迅速划过一道阴鸷,威胁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回去,秦府会有人把图册的内容散布出去……到时,整个琴川都会知道你在陆府,然后传遍陈郕!” “……” 我平静地等他说完,然后不急不缓道:“所以,你引我过来,是想做什么?” “我要琴川!”他一步踏进来,身体因紧张而颤抖,“权势,地位——你们谁爱要谁要!为什么不在锦城杀了周鄂?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服就杀了他们,杀穿锦城什么都有了!我要分治——我费这么大力气不是给陆云回铺路的!谁想到他玩这么大,鬼才跟他一起发疯!” “……别吼。”我有些不耐烦地接上话,“这些事你和昭戎去说,找我做什么?” 秦南川一脚踹在烛台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发泄似的一脚一脚踢踹,说:“一丘之貉的东西!邰越要打过来了你让我跟他说——都是你们算计好的,从黎府就是你们算计好的!竖子!你们谈情说爱宏图大业,半点不管别人死活……什么东西?你们让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母亲怎么办?啊?!” “哐当!”一声烛台带倒了一片,不知擦到哪里,大殿内忽起一团火光,连片闪起了火星。 红色的因果迅速从手指缠绕上小臂,我下意识挣动了一下,迅速招风将火势压下去。 眼看他快要控制不住情绪,我立刻抬高了声音,加重了语气承诺道:“我在这里——秦满,我会在这里!昭戎是不得已的,秦夫人不会有事,我保证!” “我不要你保证!”秦南川目光阴鸷又警惕地盯着我,“凭一张嘴谁不会说?我要琴川的分治!你今天最好别对我做什么,否则我让你们功亏一篑!我不和他谈,我和母亲但凡出了什么差池,全都算在你们头上,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我紧皱着眉看他,隐忍半晌握了握手指,点头应下:“……好,我会和他讲。你把调查到的魏清明有关——” “你休想!”他蛮横地打断我,“把柄到了手里再递给你,要杀要剐还不是你说了算?你最好不要惹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是你敢动一动,咱们就玉石俱焚!” “——好!” 秦南川瞬息之间安静下来,视线游移不定地停在我脸上。 我安静地看着他许久,各种念头一一掠过了一遍,然后强压下情绪的起伏,应承下来说:“好。” “我不问。”我把语调放慢,“也不说。” 我注视着秦南川浑身警惕的模样,语气尽量平和且缓慢:“我相信你的为人。你仔细练兵,我尽力争取……今天的事翻过去。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如何?” 秦南川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与他对视着停顿了一下,缓慢谨慎地转折道:“但是——这件事不能传出去……而且,你要听我调遣——渝州可能需要增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秦夫人放在陆府——” “当然。”我看他神色又要变化,补上一句,“现在府里没有别人,如今全凭我做主……秦夫人待我不薄,我会厚待她。” 秦南川冷笑一声,嘲讽道:“这话你留着骗你的痴情郎吧——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你敢回头,前面说的一切全部作废——不要靠近秦府,如果你敢靠近秦府,也作废。” 我迅速压下“噌”一下腾起的火,忍了忍,点头说:“……好,我会依你所言,现在就走。” ——我转身消失在了大殿。 隐去身形后,我看见他浑身僵硬地站着,状态一直紧绷着,观察了很久很久。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秦满忽然转头,拎起烛台在大殿内一通乱砸。 火星四溅。 他拿着零零碎碎、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一样砸在神像上,尘土飞扬。 砸完后,他又四处警惕地看了一圈,然后拔腿朝外跑去。 我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几乎一口气不停,秦满发疯一样冲下天官府的长坡。 上船,加快行船速度,然后疯跑。 我一路跟着他回到秦府,看着他下达禁闭府门的命令,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秦夫人院落,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搜寻了一遍。 一直待到天黑。 -------------------- 第119章 悟来顿觉从前错,斡运怎敢心生恶 我在秦府待了三天。 秦满几乎每一天都要到秦夫人院子里坐,一坐就是很长时间。看得出来,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多余的举动,或者违约的迹象。 一直等到第五天,我跟着他一起进了幽禁秦老爷的院子——结果他并没有和秦老爷谈论相关的事。 好像是惯例嘲讽,或者后怕撒气……甚至连问都没有问,提也没有提。 这让我心中存疑。 但昭戎的事已经进入了关键时期,我目前为止,并不敢轻举妄动。 又待了两天,我一无所获,心中不安地回了陆府,心不在焉被陆先生训斥了一顿,回了院子。 第264章 我不敢大张旗鼓地查,于铃和于小鱼都不在,秦府又到处警惕我……我只能让穆青一个人毫无头绪,零零散散地问,任何关于魏清明的事都不要放过。 ——结果也是差强人意。 穆青并不知晓其中关窍,问到的东西也无关节点。秦满手中的那两本册子查无可知,问起祈福却又是五花八门。 而关于魏清明……就好像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已经存在于琴川历史里了,讲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无关风月的故事。 更何况,琴川岛爆发风暴的那个时候,魏清明年纪已经很大了,根本无从记起。我甚至……并不能确定他那个时候,还活着没有。 一切都像是凭空而起,却又让我感觉有迹可循——没有一丁点可以突破的地方。 我与昭戎写了一封信,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然后隐晦提了提秦满的要求。 他回信问我说,是哪一种分治? 是背靠陈郕,按期朝贡的那种分治,还是隶属陈郕,律法自定的分治——如果是前者,他会按照附属国的方式处理;如果是后者,他可能要考虑分藩或诸侯的制度。 我闷闷不乐地将这个意思转达给穆青,然后嘱咐他去一趟秦府,尽量为昭戎争取更多更方便一些的利益。 穆青去了,然后带回来几次修订盟约的消息。 我过了许多遍,然后才敢放过去递给昭戎。 小鱼传音说,周府内部几个姊妹不和,是可以下手的机会。我便问于铃是否给昭戎悄悄递了这个消息,然后吩咐秦满备好军需,准备作战。 于铃讽刺说昭戎绝顶聪明,这种事情他一早就能料到,这世上谁也比不过他——叫我半点也不要操心,还是顾好自己。 因果线顺着手臂爬到肩膀,似有若无的朝胸口缠过去。 我便明白,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发动的时候。 陆先生开始频繁找我聊天,指点我怎么去治理琴川。他也常常会问一些昭戎的情况,言语中透露出想要一同上战场的想法。 我时常只是听着,然后保持缄默。 我知道自己不擅长治理这种事情,照着昭戎留下来的制度按部就班,不出差错差不多就可以。而且,昭戎一定不会允许陆先生上战场,他身体不好,我也没办法应承下来。 如此几次,陆先生慢慢也觉察出来,昭戎已经许久没有跟我写信说一些琐事,我知道的,常常是信息的交换和随信问候。 陆先生便说:“多事之秋,多把心思放在正经地方,不相互耽误是好的。” 我点头应“是”。 他便不再来了。 我一天要看很多的文书,常常像昭戎那样忙到晚上,然后早早再起。 从鸡毛蒜皮,谁和谁因为一尺布长的小事大打出手,到严肃复杂,几代人恩怨造成的灾祸,从早到晚,每天的事情不重样。 罕见有几件大事,比如强征徭役的政策使琴川非常不满,府门前时常来人索要赔偿;比如海对岸近来看到有异族人侦察,猜测应该是邰越已经行军;再比如南郓退兵后一直不曾走远,正在边界上徘徊…… 秦满报复性地催债,周鄂不输气势下战书——一个仗着局势有恃无恐,一个笃定我们四面楚歌无法与之抗衡。 穆青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随便回复两句搪塞过去,便不必再管他们。 我照做了。 大概因为这种忙碌,和贴近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使我看起来可能比从前寻常,陆府上下对我的态度亲和了许多。 丫鬟仆从看起来更随和,有时看见我过去,会背着人窃窃私语,似乎对我非常感兴趣的样子。陆夫人的活动范围也变大了,偶尔去请安,她也会生疏地朝我笑一笑,礼貌地表示友好。 这让我庸庸碌碌的日常得到了一些安慰,我很高兴,给昭戎写了很长一篇信。 他很忙,不和我话家常,只是回复我说,那很好。然后他细细叮嘱我要监工船舰的制造工程,防备着秦南川,写了好多要注意的地方。 有百姓反应,秦南川在画出的那片海岸做了部署和演习,一连几天狂轰滥炸,扰民不宁……我不知道怎么解决。 我觉得秦满这么做是没什么问题的,为了安全考虑,人们应该是避让一些的。但是穆青说,这就是民生。 他说今后昭戎要做的工作,就是要不断在大体上,使所有人都满意,然后得到拥护和爱戴。 我前思后想,觉得这和祈愿很像。 那我觉得既然不能满足这个条件,满足其他的条件也是可以的。 于是我叫人去问了演习附近的人的诉求,然后避开大动静带来的烦扰,尽量满足其他的一些要求,算作补偿。 陆先生对我这个做法很满意,专程走了一趟来夸赞我,说进步很大。 我学到了很多。 ……忽然间,我好像更理解了昭戎的一些做法,和一些我没有接触过的观念。 这让我更惆怅了几分。 我突然明白,人间所需要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实际上对我来讲,是一种繁琐的负担。 我看着屋外飘飘扬扬的落叶和萧索的秋风,想,原来他们,总是一毫一厘地争取利益,只是因为他们想活着。 “……” 他们想,更好地活着。 …… 第265章 “轰隆!”一声。 整个琴川忽然间地动山摇。 我稳了稳身形,不经意嗅到了一丝细微的血腥气,心绪微凝。 穆青推开门闯进来,衣襟和头发都有些凌乱,似乎被谁推搡着打了一顿,呼吸急促地问:“公子,我们现在去吗?” 我安静地沉默了一会,问:“外面什么情况?” 穆青皱了皱眉,神色凝重,说:“琴川不比南术,此前就有人陆续往别处逃难,现在城里一片混乱,府里秩序还好,公子,要关城门吗?” 我叹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披风,低声说:“关吧,外面没有城里安全。你顾好府里,我这就过去。” —— 城里各式各样的寒凉之态一幕幕上演。 有人丢掉多年经营,收拾细软仓皇奔逃;有人变卖家财却频频遭拒,入室劫掠;更有甚者,竟打算抛弃行动不便的长者,在家门口挣扎撕拽……只一眼,我便难以忍受。 强压下想动手的冲动,我勉强收回目光,一路往靠近海岸的方向去—— 浓烟滚滚,火海一片。 邰越多水,显然有很多在水面用火的经验。 他们的战船多而小,仗着灵活的优势抱团围堵,密集的火球火箭铺天盖地网住琴川的大船,瞬间灼烧一片。 秦南川显然没有想到对面如此迅猛,面色阴沉地指挥灭火,从大船各处往下拉放小船——被击中的小船迅速燃烧,朝着周围密集处急速行驶,邰越顿时陷入混乱。 邰越反应极快地分散队形,从侧翼处架起木板,试图从木板爬上大船,实行人海战术。 大船忽然打开窗口,以同样的方式投石射箭。 大船四周各个角落装着大锤子,绳索一放,水面上水柱四起,水花四溅——被砸碎的战船木板到处飞起,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伴随着血腥,密密麻麻的箭雨从窗框射出,小船应弦沉没。 我沉默了一阵,一时不知算是残忍,还是此战情景令人放心。 我想,我大概知道邰越为什么觊觎琴川了。 按照常理,一只大船被分割包围,会陷入被动,但没有。 这样成熟的海战战术和战船配置,恐怖的杀伤力,于一群还仍在江面上焦灼争斗的小船只面前,是绝对的领先和压制。 血气汇聚成丝线蜿蜒向我的身体,一阵细细密密的灼烧感过去,我思绪混乱了片刻,几经挣扎,还是在这个地方待了下去。 一直到邰越且战且退,熬到第二天,我视线里一片天旋地转,恍惚间听见穆青仓促而来的寻声,于是勉强静了静神,从隐蔽处现出身。 “穆青。”我缓了口气,“我在这里。” 穆青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遍,然后说:“公子,渝州急报。” 我眼前黑了一阵,缓了半晌镇定下来,忍耐道:“邰越与南郓……联合了吗?” 穆青目光晦涩地看了我一会,艰难地点了点头,说:“是……南术那边已经在去渝州的路上了,锦城那边就等这个机会,南术一增援,周府就开始行军了。” 我忍了忍身体的不适,心道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于是将前后事过了一遍,嘱咐道:“琴川没有大问题,我看过了。你留在这里照顾先生和夫人,听先生的吩咐做事,我去一趟渝州。” “……” 穆青沉默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阵,有些不解。 ……穆青执行力是很强的,因为他一直以来适应能力很强。 但归根究底,他一心都向着昭戎,用人间的话来讲叫忠心耿耿。我并不认为在所有人完全分散的情况下,比起照看陆先生,他更愿意跟着我。 但是……他罕见地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我想了又想,耐心地问:“你是,还有什么事特意和我说吗?” ——穆青眼底瞬间闪过挣扎。 我下意识皱了下眉,心绪开始飞转。 “……没有。” 他垂下眸。 我顿了顿,放弃思考这些不当紧的问题,再次开口:“那你现在去找陆先生,和他讲一声,我帮忙了渝州以后就会回来,叫他不要担心。” “……是。”他低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我默了默,在他转身时还是唤了他一声:“穆青。” 他转过身。 我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讲的。” 穆青愣了愣。 我注视着他看了好半晌,在他略显失神的目光里,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对上我的视线,出神了片刻,忽然垂下眼去——我从中捉住些令人费解的逃避。 “公子。”他轻声道。 我安静了一瞬,回应:“嗯。” “……一路平安。”他说。 我心底迅速划过一瞬困惑和不安,没有回话。 穆青沉默地抬起眼,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我皱着眉注视着他走远,默默将我和穆青的事前后过了一遍。 ……没有哪个地方不一样。 这好像是突如其来的异常。 我静了静,按下再次开始混乱的思绪,刻不容缓地朝九尾所在方向去。 沈桓是昭戎的好朋友,沈桑……算是我的朋友,现如今渝州是薄弱之处,南郓又在我这里吃过两次亏——这次和邰越的联合,恐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第266章 两边应该是相错不久打起来的,目的就是拖延消耗。才一天,这就有了急报,恐怕渝州那边攻势颇猛。 ……这不是最糟糕的。 如果昭戎不往渝州调兵,一众追随者恐怕会寒了心,南术如今混杂的势力可能会伤及昭戎;但如果调兵,周鄂会立即朝南术行军。 长孙家带着一众文弱书生,淳于家又上梁不正,西陵家虽擅兵我却了解并不多——蒋辛?我不信任他。 虽然蒋辛身上有我下的印记,但那只管束于背叛与否。他若诚心做了事,但又不尽力而为,也不能说他行事不端。 我随手顺了顺九尾身上的毛,心情有些沉重,压低声音嘱咐道:“九尾,我们到了渝州,你分清楚敌我再吃;敌方若退,不可再吃,记住了吗?” 正优雅梳理着尾巴的凶兽动作顿时一停,柔软的四肢悄无声息冒出尖锐的爪刺。婴儿般娇嫩的声音轻轻哼咛,九尾低下头,亲昵地凑过来蹭了蹭我的肩膀。 我注视着它不经意露出的尖牙沉默了会,叹了口气,爬进它毛绒绒的背脊上不再开口了。 ……随便吧。 只要能救下沈桓,多一些罪孽少一些罪孽,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不戕害陈郕就好了。 我闭了闭眼,一时对自己有些唾弃。 ……地祗。 于长玉,你这个地祗做的,真是失败至极。 -------------------- 第120章 烽火满空各逐鹿,百战绣成标营州 ……好像我每次到渝州,这个城市都是一副灾难的样子。 浓烟翻滚,遮天蔽日。 抬头看的时候,整个渝州弥漫着一股黑气,摇摇欲坠。 出城迎战的是我不认识的人,不是沈桑或沈桓,守城的反而是沈桑。 我无法仔细分辨这是哪一种情况,只能尝试寻找沈桓的身影。 片刻无果后,我观察了一阵,放开九尾让它扑到战场上,残忍血腥的画面扑面而来。 我闭上眼睛缓和了很久,转移到城墙上与沈桑汇合。 她脸上头发上沾着一块块灰烬,看见我时很是愣怔,一时发懵,竟有些茫然失措,看着我说:“你——你怎么……” 我看着她半晌,沉默地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在选择和昭戎站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其实很清楚,我总要有一天适应人间的生活……虽然我一直很反复,但我终于还是能够站在这里。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有一场意料之外的抉择。 我在叮嘱过九尾后竟想不了了之,在翻滚而来的自厌情绪里,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小鱼说的才是正确的。 当我不断坚定地选择昭戎,身后的一切都将被我无知无觉地放弃。 天虞,我,还有陈郕之外的任一生命。 我在沈桑复杂惶然的目光里沉默不言,就那般在秋风里和她一同寂静半晌,最终,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淡笑道:“我先过来。琴川抽不开空,等南术援兵吧。” 沈桑顿时红了眼眶,推开我的手揉了揉被风吹僵的脸,转头看向城墙下即将扭转战局的状况,低声说:“情况,情况是这样的……” 我安静地听她说,一五一十。 “渝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又经历过一次战乱,我们借助城中百姓提前做了陷阱,然后送城里的老幼妇孺去村镇处避难……但城里的青壮年不愿意走,留下来帮忙,昨天……”她停顿了一下,“他们人很多,采用人海战术,疯狂进攻,似乎打定主意要攻下渝州,一直往里填人。” 我皱了下眉,问:“沈桓呢?” 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撑在城墙上,似乎要躲开我的窥探,回复说:“昨天我们往琴川和南术两边递了信,但前脚派了人去,后脚便收到你们那边的消息——但那是前天的消息,中间在路上耽搁了一天,所以我哥昨天晚上带人去敌营刺探了。” 我心底瞬时颤了一下,“……没回?” “……没。”她低头看着九尾大杀四方的血腥,继续分析,“邰越和南郓联合,同时攻城,恐怕周鄂和黎红木达成了共识,只等南术调兵过来。那边势力混杂,很容易出事……邰越觉得黎红木有价值,到时候他们再联合邰越压制南郓,恐怕渝州是周鄂承诺给南郓的——借力打力。” 我心情沉寂了一阵,安慰她说:“没事的,我在昭戎身边留了人,会成功。” 沈桑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低声说:“但愿如此。” 我默了默,本想笃定地应一句,但想到秦南川那里不知出处的“魏清明”,最终住了口。 “……长玉。”她转过身看我,眼睛不知是因为干涩还是因为湿润,有些泛红,“我、我能……”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沈桑眼神无措地抬着头看了我一会,挣扎许久,低下头用微若蚊蝇的声音说:“我能向你许个愿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空白。 风声从城墙外穿进城内,落叶飘卷。 “……可以。”我怔然。 沈桑顿时眼眶通红地抬起头,看我欲言又止了许久,缓和了一阵情绪才说:“我想知道我哥在哪里,长玉,你帮我找找他。我……我就剩他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失去我哥哥——就只是找一找,要是出事不用你帮忙的,好吗?” 第267章 ——我顿时觉得怅惘。 沉默片刻,我凭空点了她一下,从中取出因果来,目光寻着红线向下蔓延,一路延展,到敌方的阵列之后,逐次移动。 良久,我禁不住叹了口气,回过头看沈桑。 她的视线随着我的目光移动,这时正紧紧注视着敌方阵列。听闻我叹息,她上前一步紧紧扣住城墙,仿佛一瞬之间经历生死忐忑,望眼欲穿。 南郓士兵艰难维持阵型,围着九条尾巴飞扬乱舞,一下一下舔舐利爪鲜血的九尾谨慎后退,刀剑飞射。 南郓首将面色严肃地搭弓,狠狠朝九尾射去一箭——“叮”地一声,飞箭被尾巴轻描淡写扫开,尖锐的吼叫忽然爆鸣,顿时血雾四散。 南郓首将神情凝重,目光遥远地看了城楼上一眼,朝身边挥了挥手——便见沈桓身上伤痕累累,捆着绳子被一群人推推攘攘,扯拽到最前面——我耐心地等他们把人撒开。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沈桓狠狠踉跄一步,又被人恶意绊倒,重重往前摔过去,猝不及防跌在九尾跟前——九尾乱舞着尾巴,转眼间张开了血口。 我心跳声暂停了一瞬,来不及静候时机,转瞬间消失在城楼上,护着沈桓震开了一圈人。 ……九尾被震得懵了一阵,随即浑身毛发根根炸开,九根尾巴一齐甩过来,冰冷暴戾的气息顷刻之间侵袭心肺。 我强行遏制住要反击的冲动,将身体调转,背部重击在地面上,直到摔出去很远,眼前一阵发花。 “唰”地一声,头顶上方几层刀剑之音,隐约有人声混乱,粗鲁的手提起我的衣领,一声嗤笑。 “……可算是逮到你了……” 我聚了聚神,眼神勉强恢复清明。 远远地看了一眼,沈桓站在远离九尾包围圈的地方,脚上踢了一柄乱剑,顺利割开了绳子。 我凝望着发狂的九尾看了一会,强撑着气息给它身上下了禁制,防止它再乱来。 提起我的人拔刀便要砍我的手,天色剧变,一道惊雷迅疾劈开了那人的刀——骂骂咧咧的声音带着后怕响起,腹部一凉,我彻底昏厥过去。 —— “公子!”陆景湛忽然推门进来,神情一片惊慌,“渝州急信,上神被南郓俘走了!” 陆昭戎手里的笔忽地一颤,刹那间抬起头来,专注的神情瞬间一扫而空——“什么?” 笔下按出一团大片晕染的墨迹。 陆景湛神情焦急不似作伪,仿佛他也没料想到于长玉会被抓,语速极快地说:“渝州派来的人在外面,公子要传唤吗?” 陆昭戎慌乱了一瞬,迅速稳住心神,说:“传。” 陆景湛转身急匆匆跑出去。 不多时,他半拎半架地扯过一个浑身染着脏乱血污和灰尘的人,动作利落地倒了杯水递过去。 那人脸上混着汗水,拉拉拽拽接过水喝了一口,抱拳说:“……陆公子。” 陆昭戎心底扑通扑通跳,摆了摆手问道:“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说。” 那人咽了咽喉咙,眼神中似还留有震撼与恐惧,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地解释说:“情报有误,周府与南郓做了个局。我家大公子查探到,攻打琴川的不是邰越,是南郓刻意模仿,和渝州同时攻城,目的是为了营造急迫之相,引诱上神出现。” “我们守城一天便被攻到城门下十里,百姓虽然一早做了疏散,但走的都是些老幼妇孺,南郓打得太疯,公子担心南郓不惜一切代价屠城,所以给两边都传了信。” 他说到这里匀了口气,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讲述道:“我们前面刚派人去传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开始发疯一样攻城。上神来的很快,带了一只异兽,战局很快扭转。但是……大公子暗中探查被擒,在军前为质时与异兽冲撞,上神……为了救公子,受了重创,似乎昏迷,被带走了。” ——重创? 伤到哪里了?怎么和异兽冲撞了?那异兽不是最听他的吗?怎么会伤到他? 陆昭戎心念电转,急急压下一连串不相干的问句,转而看向陆景湛,问:“当初说,是哪里的消息说邰越与南郓联合的?” 陆景湛懵了一瞬,迅速回应,反应极快道:“南术的消息。” ……南术。 南术。 陆昭戎深深地闭了闭眼,把染脏的纸揉作一团,重新写了一份,吩咐陆景湛道:“叫人把消息递到兄长那里,提醒他注意神舍的动向。另外去查,看看是哪一家。” 传信那人急忙询问:“陆公子,上神的事怎么处理?营救否?如何说?” 陆昭戎按住心底只多不少的焦躁,吩咐道:“告诉你家公子不必忧心,南术的援军已经出发半天了,上神的事我另有安排。” “……是。” 陆昭戎心绪不宁地看了看昏沉的天色,心情无比晦暗,道,这个傻子,又是发生什么了?总是瞻前顾后,这不肯那不肯,最后总要伤到自己,宁愿自己吃些亏也不愿意将就别人,真是傻得透彻。 ……南郓在长玉手里吃了两次亏,可谓对他心中无比痛恨,这一将人抓在手里,恐怕分毫不会善待他。原本就不知道在担着什么折磨人的东西,因果,罪责,南郓对待他但凡残酷些,这神仙怕不是直接就折在了渝州。 一瞬恐惧,他焦躁地起身走了两步,扬声道:“于铃。” 第268章 哗啦啦一阵铃铛声。 陆昭戎快步走过去,张口,却又瞬息之间愣怔下去,无法开这个口。 ……如果说了,以于铃的脾气一定会不假思索把长玉带走,他不敢;但如果不说,长玉一个人得在那边遭多少罪,他,他也千万般舍不得。 于铃等了他一会,慢慢皱起了眉,抿着唇打量他。 陆昭戎思绪混乱。 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想个法子去救他,对不对? “是玉哥儿有关的事吗?”于铃打断他的沉默。 陆昭戎僵了僵,没有回答。 于铃儿看了他一阵,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口:“你说吧,我承受得住。” 陆昭戎沉默。 于铃又说:“答应过让你自己了断,我不会食言。” 陆昭戎动了动唇,还是没说话。 于铃儿开始不耐烦,故意催促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 “……救他。” 于铃儿顿了一下,“什么?” 陆昭戎避开她的视线,低声说:“他在渝州被九尾伤到,被敌方抓住了。” 于铃愣了一下,却顿时无可奈何地轻笑起来,摆了摆手道:“多大点事。我现在就去,明天就能把他带回来——还放渝州吗?” “……” 陆昭戎皱了下眉,看她如此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却又忍不住不放心,欲言又止了一阵后叮嘱道:“放在渝州。但是他应该是一个人去渝州的,你去琴川把褚大夫带过去,没事了再回来。” 于铃看了看他,听这话似乎左右不得劲,别扭了半晌,说:“谁跟你回来不回来,只是玉哥儿交代过跟着你,我若不听,他又要不高兴,少自作多情。” 陆昭戎,“……” 又慌又急的心情硬生生转了些好笑出来,他觉得于铃这个人真是……有种难以预料的幼稚。 哗啦啦再一阵铃铛响,于铃转身消失不见了。 陆昭戎松了口气,心底开始盘算刻意误传消息的人是谁。 他仗着于长玉毫无顾忌地前后部署,但周鄂肯定也知道要掐就掐头的道理。他不怕周鄂联合旁人,周鄂也是不怕于长玉的。 这种博弈,原本就是性命相博。 谁更疯狂,谁就赢了。 -------------------- 第121章 鸿雁在云鱼在水,一动忽如参与辰 陆昭戎冷静地看着秋日阳光渗透屋子,心底不断重现上一次来南术的事。 从到南术时大张旗鼓的迎接,到曲水宴一片风雅。再有淳于剡与南郓通风报信,长孙家接管南术,守住城池……中间几乎所有人涉及了一遍。 几次会面,他多少对南术这几家的风格和几位公子的性子有些接触。逐一来解,长孙家的人大多风骨高洁,喜欢吟风弄月,淳于家从大到小都有些善于隐藏,西陵家是一帮性子正经又直的习武世家,弯弯绕绕并不多——只是先前那次好像,三家都是忠于南术城百姓的表现。 陆昭戎皱了皱眉,回忆起来觉得,好像不管是梅皖昀一幅书画吸引到长孙容姒,还是因为不满锦城指手画脚,从而通敌的淳于剡,都把南术城的百姓生活现状看得很重。 从前觉得这样很好,但如今他再看,觉得这点反倒有些拌住脚。 这样一来,好像怀疑他们都不太合适。 会比较麻烦。 ……急不来,这种事。 吐了口气,陆昭戎默默无声地翻着于长玉此前寄来的各种信件,一张一张。 从字迹勉强清秀,到越写越熟练,笔力透纸,字形结构清晰。 从欲盖弥彰的普通问候,到越来越多的细碎讲述,再到后来每次写完,都要添上一句故作镇定的“你且忙,不必回我”,陆昭戎心烦意乱地抓了抓纸张,心底忽然特别茫然无助。 ……于长玉是有感觉的。 他刻意的冷落,每一次,于长玉都知道。 陆昭戎以前总觉得那神仙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上的小事。毕竟于长玉眼里容纳得很多,这些小到细枝末节的事,他看起来不会去特意关注。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陆昭戎不禁回想起上次故作忙碌回避他的时候。 于长玉总是把这样敏感的心思藏在心底,表现得好像在意,又好像不在意,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陆昭戎现在是知道的,那神仙心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撑着脑袋呆怔了片刻,心里密密麻麻碾过一阵说不上来是疼还是堵的酸涩,拧成一团。 提笔停停顿顿地写了几个字,又搁下,把问候和担忧的话全部抹黑,换成几行说教。 陆昭戎看着自己写下的字愣了许久,沉默地换上一张干净的纸誊抄。 他手指无意识地蹭着纸张的边角,迟迟不肯装进信封。 秋季的荒凉几乎与繁盛的夏天形成强烈对比,陆昭戎指尖颤了颤,慢慢将笔杆挂在笔架上,一点一点将信纸折好,默默无言地在原位上捏着信封。 一阵秋风清凉,将折好的信纸吹起一角,露出落款简单敷衍的“陆”字,忽显萧瑟凄凉。 陆昭戎转头看了看开着的窗子,却正好瞧见一片叶摇摇欲坠离开枝梢的过程,孤冷寥落。 …… 陆昭戎呆了一阵,眼眶干涩。 转过头仔细将信纸装好,拿过镇纸压在信封上,他揉了揉眼睛,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 第269章 内心挣扎抉择了很久,陆昭戎转身去了营地里天狗待的地方。 …… 那只硕大的,形似狸花猫的凶兽正俯卧在阳光下,暖融融一片。 它听见声音懒洋洋抬了抬眼,脑袋一转,换了个方向继续休憩。 陆昭戎从远远站着,负责看守和喂养的下属那里拎来了一只编笼,打开框口的一瞬刹那吸引了天狗的注意力。 瞧见里面装着几条不算粗大的蛇,凶兽转头盯着编筐看了一阵,目带审视地看向他。 陆昭戎笑了两声,合上框口,扬起手里的编筐晃了两下,问:“吃吗?” 天狗伸了伸爪,烦躁地在自己脸上糊了一下,低吼了一声,仿佛询问。 陆昭戎半惆怅半松快地舒了口气,垂了垂眼,然后重新抬起目光,说:“于铃不在,以后还是我喂你。” 天狗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说下去。 他默了默,说:“如果以后,我做了君王,会专程给你建造一个养蛇的地方。” 天狗的表情仿似怔了一下,随即慢慢抬起了半个身子,目光专注地俯视他。 陆昭戎没来由笑了一声,提了提心情,再次晃了晃编筐,问:“如何?随我攻入锦城?” 凶兽的尾巴在地上重重甩了一下,似乎情绪忽然高涨,凶性毕露。 这算回应。 陆昭戎弯腰打开编筐,将编筐在地上放倒,“嘶嘶”的吐信和爬行声音便此起彼伏。 天狗伸出手爪拨楞在蛇身上,一边恶劣地捉弄,一边又享受般欣赏。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心中各种情绪涌现,在纷繁复杂中最终逐一变成坚固和冰冷。 于长玉,他想,你看,所有人面对自己猎物的时候,都是这样。 残忍。 陆昭戎闭了闭眼,道,希望于铃一切顺利。 —— “公子。”陆景湛传完信回来复命,“先从我们留在南术的人开始排查,已经吩咐下去了。” 陆昭戎平静地思考了一阵,拿起方写好的策令递给他,道:“贴在外面的营地里。召集门客,吩咐下去,重用智谋和勇武之人。若我们的人没问题,联系梅皖昀,三天时间,叫他把南术三家里与周鄂联系的人揪出来。” “是。” …… 我在一片嘈杂声中清醒,看见满是审视和观察的眼睛。 光线昏暗,我思绪还不是很清明,只看到眼睛里充斥着恶意与跃跃欲试的贪婪,仿佛看见了什么绝无仅有的宝藏,隐蔽而又泄露无疑。 “……醒了。他醒了。” 伴随着我的清醒,嘈杂声一瞬间静止,随即是萦绕耳畔的窃窃私语。 我视线模糊地扫了一圈,看见一片奇形怪状的用具,和一众陌生的面孔。 一只手试探着掐住我的脸,谨慎地左右摆弄了两下,似乎在打量观察。 “……我看他也没什么反应。再放放血,饿个几天,看看他会不会死?” “没用。带回来的时候就挨了一剑,你看他伤口,到现在血都不流了。跟自己回血似的,这玩意儿邪乎得很。” “你觉得……要是喝了他的血,会不会长生不老?” 四周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上报吗?” 有人微弱地提出一个问句。 “……陈郕能给他什么好处?呈报上去,我们南郓给更多?他会倒戈?” “……不好说。” 一阵混乱的脚步,然后是细微的类似挑选东西的声音。 有刀刃在我脚踝后面比了比。 “……别浪费啊!拿个碗接着,回头看看有什么作用,一人分一点,在他身上多研究研究——干什么?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东西可跟人不一样。” “是啊!他害了我们那么多战士,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报仇!” “对,反正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说,“砍了被雷劈,拷打的手段还是能用的,趁他不能反抗,直接动手。” “……那,动手?” “不不不,我不敢,这玩意儿太邪乎了。万一被雷劈了就没了,你换个人,换个人。” “……我来吧。” 嘈杂的声音霎时安静。 —— 我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那个人问。 我缓和了一下难受的眼睛,仰靠在身后坚硬的杆子上,并不回话。 ——实在忍不住。 毕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的人很多,各种各样不堪的姿态我都见到过。不过这样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实在是第一回听见,所以真的很好笑。 那人似乎被我的态度激到,恼羞成怒地上前来掐我的脖子,像要以此彰显自己的尊严,想强迫我正视他,嘲讽道:“听说你是神?” 我沉重地抬了抬眼,瞧不清楚他的样貌,又重新垂下眼,嗓音干涩地开口:“……你听谁说的?” “哼。”那人冷笑一声,“自然是陈郕的人说的。” 我沉默。 那人便松了些手,用一种震慑到别人以后颇为自得傲慢的语气,说:“清楚一点自己的处境,别想着套话。” 我思考了一阵,有气无力地问:“所以……你们打算,亵渎神灵?” 第270章 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用手里弯折的短鞭拍我的脸,得意洋洋地讲道:“神灵?马上,要被放血的神灵?” 粗糙的触感抵上我的脸,我皱了下眉,朝旁边躲了躲。 那个人的手放开我,离我远了一些,高傲地说:“那么……神灵,你有什么价值?” “……” 我为他的无知感到沉默。 安静地想了一阵,我满怀恶意地笑了一下,问:“那么你们,想要什么?” —— 顿时一阵言语嗡鸣声。 我难受地皱起眉,昏昏沉沉地脑袋发涨,听着这声音只觉得乱七八糟,浑身不舒服。 “……吵。” 四周顿时静下来。 一众人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我抬起眼模糊地看了看,还是看不清楚。 于是我放缓了声音,语气里刻意带上了些蛊惑,问道:“是金子……还是长生?” “……” 整个营帐霎时炸开了锅。 如苍蝇嗡鸣一般的私语片片响起,一时争相数列自己心里的渴求,看着我的那些眼睛里露出如狼似虎的凶光,遮掩与隐藏悉数消失,贪婪裸露无疑。 我笑了笑,说:“我受了伤,力量大不如前,只能满足三个愿望,你们好好商量。” 于是抢夺和争执不休的场面开始在营帐内上演,愈演愈烈。 他们争不出个所以然,打作一团后爆发出一场深刻的内部龃龉,久久不能平息。 我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众人混乱的场景,轻蔑地长叹了口气,极其敷衍地给自己设下了一层禁制,垂着脑袋去歇息了。 …… “哗啦”一声。 冰冷的水兜头泼下。 我被泼得呆怔了一阵,久久不能回神。 熟悉的粗糙的手揪住我的衣领,怒意满满地逼问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愣了一阵,意识到禁制太敷衍,自己消散了,于是逐渐缓慢地汇聚视线,瞧见一张极近的还算好看的人脸。我一时有些抵触,往后躲了躲。 粗鲁的手抬手就要扬上来打我,我这时说:“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那只手戛然而止。 我盯着那只手看了一阵,忽而一笑,道:“骗你的。” “……” 我注视着他僵硬的手臂,再看向他酝酿风暴的脸,在他动手之前迅速提问道:“你这么着急,是他们闹出来事了吗?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毕竟我答应满足他们三个愿望,不会食言。” 粗鲁的手顿时转身提起短鞭,无比狂躁地原地徘徊着走了一阵,拿鞭子指了指我,憋闷地走出营帐。 我转了转手腕,试探着招风刃将绳索割开,浑身一轻。 片刻后,粗鲁的手怒气冲冲地回来,手里提溜着两个人一丢,吼道:“丢人现眼的玩意!” 我侧了侧头,看见粗鲁的手抬腿朝那两人踹了两脚,沉着脸看了看我,转身出去了。 我借此机会挑逗着两人争斗,说:“我这有三个愿望,你们却有两个人,怎么分配?” ——两人瞬间低下头互看一眼,变成一副相互戒备的状态。 我慢吞吞活动了一下身体,在绞尽脑汁,盘算一切能够胜过对方筹码的两个人眼底下,悄无声息地转身去往来时的方向。 勉强瞬移了一段路程,走走停停,天色将暗。 我遥遥看着渝州城楼的影子,一片恍惚。 落叶席卷而来,席卷而过。 漫天唯美浪漫的飞叶里,我只觉得筋疲力尽。 人间的秋天,天气这么干燥且凉,我想,昭戎一定也会觉得,秋天不是很好。 我定了定神,撑着身体迎风,往渝州城走去。 ……他一定收到我出事的消息了,不知道要怎样着急。 要赶快回去,给他写信报平安。不要耽误了他的大事才好。 -------------------- 感谢在2024-02-09 19:09:18~2024-02-11 20:5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漱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漱剑 10瓶; 新年快乐鸭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举世皆清我独浊,众人皆醉我独醒 随风而起的尘叶擦过半边天,逐渐黯淡的天色使整个天地盖上一层灰,城楼在我眼前越来越近,我的视线越来越昏沉。 脚步沉重似加注了一滩水,在风里旋转摇摆。 城楼上不知是谁看见了我,一阵骚动,城门大开。 恍惚中不知时候过了凡几,城中忽然涌出一群人来,密密麻麻聚在城门,目不斜视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反抗。 这段短之又短,于我从前而言甚至不算路程的路,已经耗尽我仓促回缓的所有力量。 我无知无觉地往前走。 那群人随着我往后退。 走了一阵,兵甲摩擦的声音传过来,一涌而入人群,从中开出一条道路来。 我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城内一段马蹄飞扬的急迫声,沈桑驭马而来,到我跟前匆匆勒住马,留下一阵尘土的飞雾和嘶鸣的余音。 我沉重地抬了抬眼,看见她眼中汹涌澎湃的情绪,难以遏制。 第271章 我觉她似有话说,撑着力气清醒了几分,与她对视了一阵,相顾无言。 半晌,沈桑攥着缰绳上前两步,故作轻松地牵起唇角,笑了一下,说:“回来了?” 一片秋日黄昏和风尘。 “……嗯。” 我应道。 她看了我一阵,忽然松开缰绳,快步上前拥抱了我。 我怔了一阵,不知如何回应。 “……回来就好。”她说,“欢迎。” 我垂头看着她的发顶,一时怔神,没有回话。 沈桑退后一步,似乎高兴,又似乎害怕,声音因情绪太过驳杂而颤抖着,故作镇定地说:“这下好了……和陆云回有交代了。” 我愣了一阵,心绪的起伏陡然因此而落下,半刻宁和,半刻恍惚,一时无言。 沈桑说:“谢谢你,长玉。” 我忽而回缓过来,长叹了口气,道:“不必。” 沈桑身后重新围堵上人群,一双双眼睛明目张胆地凝视着我,带着不可忽视的视线。 我顿了一下,将后面要说的话音掐断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 沈桑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似乎了然了一瞬,转过头看我。 我皱了下眉,心底里浮现几分不解。 凝神思考半晌,我觉得,既然明目张胆地看着我,那么大概不是想对我做什么,沈桑在这里,别有所图也已经没有机会——所以,他们为什么还是一直看着我? ……我如今的状态,和案板上的鱼差不了多少。 我注视着他们一双双专注的眼睛,从里面看出些渴望回应的神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长玉?”沈桑迟疑地询问。 我看了她一眼,没从她脸上看出危机或者警惕,于是又转过头,沉下心,仔细观察他们。 ……思念。 我顿了一下,有些匪夷所思。 我看见他们,思念我。 风穿过林梢,带起一阵凋零。 我心底缓慢升腾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乱。 ——思念? 为什么? 这么多人? 我不知道我离开了多久,但我确信与这些人没有任何交集。 他们脸上诡异地带着一种我从未曾见到过的仰望与虔诚,眼里噙着为我而流的泪水,用目光向我讲述着他们的担忧与崇敬……如此,深重。 我浑身僵硬着站在原地,任由沈桑一下一下扯我的袖子,却分毫不知如何回应她。 “长玉哥哥?”沈桑语带笑意地出声,“你干什么呢?” 我下意识转过头。 她眼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笑意,仿佛这种忽如其来的“思念”是很正常的事情,与我起伏鼓噪的心绪完全不同。 我心神不定地与她对视,叫她忽然不明所以,游移不定地怔了一会。 “……”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试探着伸出手来摆弄了一下我的胳膊,迟疑道:“你……回礼?会吗?” 我茫然地看着她。 沈桑愣愣地看着我。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被风驱赶着往西边落,留下一线昼白,映衬着零星的几片云。 “……这样。”沈桑看着我,双手合拢,向着人群缓慢行出君子礼节,偏头看我说:“回礼——长玉哥哥明白吗?” 我抿了下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便示意我照做,然后看了看一众我毫无印象的群众,示意我跟着她一起,示范着弯了弯腰。 我顺着看了一眼群众,默默无言地弯下腰去,向他们作揖行礼。 ——一阵沉默。 我俯着身安静地想道,原来,这是在感激我。 不知他们是想了什么,忽然间一阵此起彼伏的低泣声,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人群中汇聚而来,一点一点渗透进我的身体,使我枯竭的身体缓慢涨出生机。 我愣怔地抬起头,看见他们许多人低着头抹眼泪,有人虽然抬着头,目光却敬畏而又复杂,动作生疏地尝试回礼,然后默默地让出道路,一步一步往后退。 沈桑眼中忽闪出泪光,笑着扯了我一把,提醒道:“傻长玉,走了!” 我呆呆愣愣地跟上她,心中波澜微起。 …… 人间,真的是好奇怪。 我努力帮助他们,他们怨恨。 我顺心举手之劳,他们反而感念。 我默了默,道,也许,我还是不了解。 也许就像一个人的成长,一群人,也会一起成长。 不同的人长成不同的样子,不一样的人群,长成不一样的模样。 每一段历程都会生出不同,每走一段,会生出与从前更多的不一样。 我与昭戎写道,我很高兴。 无关利益,无关祈愿。 这还是头一回,我看见人世间,迎接我的到来。 —— “南郓内部已乱,这是乘胜退敌的好机会,一鼓作气,把他们打出渝州。”沈桓伤势未愈,脸色尚且苍白,“渝州内服兵役的不在少数,退敌以后,可直行军攻入锦城,渝州服役者留守边境,从属渝州管理。届时立新朝,论功行赏。” 沈桑点头道:“可行。” 于是两人看向我。 我顿了一下,摇头回绝:“我不懂,你们看着安排吧。” 二人便对视一眼,一个低头起草政令,一个出门去吩咐联系治理渝州的人。 第272章 一通忙活。 我安静地待在院子里给九尾梳毛,轻声细语同它讲话。 九尾神色恹恹地低着脑袋,被我摸过去的时候浑身紧绷,似乎生怕我再对它动手,强忍着没有躲。 我揉着它的毛发,低声道歉说:“我那日,并非有意伤你。” 九尾摆着尾巴碰了我一下。 我伸手轻轻抓住它的尾巴,安抚说:“我没事……也不怪你。你没有见过沈桓,事出情急,谁也没有料到。” 九尾转过脑袋看了看我,发出柔软的叫声。 我捏着它的尾巴,看忙碌的人来去匆匆,一张一张写了未干的纸被小心拿着,放在外面晾晒,晒干后匆匆卷好拿出去。 我心道,看来今后他们需要设立一个,专程草拟政令的官职。 沈桓捏着一封信递出去,朝沈桑使了个不算隐蔽的眼神,随即沈桑便犹豫着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 我给九尾尾巴顺毛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不由得防备起来。 沈桑迟疑了一下,转身朝我走过来。 我顿了顿,扯过九尾的尾巴,给她让出座位。 她摆摆手,左右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我跟你说个事。” 我默了默,点头,“嗯。” 她抬了抬眼,又飞速垂下去,语速极轻极快地说:“现在军中有个制度,若行军打仗,按人头算军功。只要是……有法子证明是自己的,按个数晋级。我想着跟你提前讲一声,你最近不要出来,若是见了总归不好。” 我沉默地走了会神,想了想,问:“军功,怎么赏?” 沈桑犹豫了一下,如实说:“赏金,田地,免役,官爵,之类的。从现在开始记录在册,立新朝后统一清算。” 我安静地愣怔了一阵,许久没有出声。 “那个……”沈桑扯住我的衣袖,神情有些明显的紧张,“你不要多想,陆云回可能有他自己的考量。这种事情……毕竟是博性命,手段狠一些是正常的。” 我愣愣地听着,心底忽然涌现很多的难过,半晌无言。 “其实,那个你,你应该知道吧。”她躲避开我的目光,脚尖踢一下九尾的尾巴,有来有回,“陆云回在陈郕周旋了这么多年,挺辛苦的。要不是周府过于逼迫,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之前……之前陆伯父要收回陆云回的掌家权,不是因为陆昭华,是因为周自鸣动了杀心,不得已而为之。” 我默了一下,安静地点了点头,改换话题说:“我知道。军功的等级呢?划分的细致吗?有没有详细规定?若是弄得混乱就不好了。” 沈桑愣怔了一阵,似乎有些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轻拿轻放,于是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点头道:“还好的。政初下,先在渝州这边试一试,若成再往上细分。” 我心底的难过难以抑制地缓慢扩散开,心口悄然被大片的难过堵住,发涨发疼,说不出话。 沈桑见我再又沉默,迟疑了一下,收起笑来支支吾吾了半晌,耍起无赖道:“反正你不许生气。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再生气,那我,那我不就……陆云回肯定不依我的。早知道,早知道我不和你说了!” 我愣怔地看了她一会,竟觉得她一个人就有些吵闹。不知是逃避,还是我下意识给陆昭戎找借口,随着她的耍横连连点了点头。 沈桑瞬间笑起来,松了口气似的在白尾巴边上靠坐下,说:“我觉得可能要直接攻入锦城了。这样不管周自鸣埋了多少暗线,南郓腾不出手,绝对的武力压制下,周自鸣翻不出花来。” 我看着她眼睛弯起来的模样怔了怔,默然半晌,也笑了一下回应她:“嗯。” 沈桑惆怅地叹了口气,揪住地上的荒草,与我诉说道:“我们家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都是靠陆家养着,我和我哥是一定得帮他的。况且以往那些事……从帮周自鸣夺嫡起始,我们大概都逃不开这一命运。” 我无言地闭了闭眼,没有回话。 “但那都是我们愿意的。”沈桑说,手里一根一根拔着草,“怪不到别人头上去。” 我默默地静了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像昭戎从前痛恨过周鄂,沈桑……应该也恨过陆府。 只是他们太明事理,在这些无法判断是非黑白的事情上,学会了忍耐和成长自己。 他们觉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没有一个结果,所有的牺牲和悲痛都会成为于自己而言的笑柄。不怨恨,不代表没有怨恨。 周鄂有太多的求而不得,所以惶恐不安,对他们猜疑不定。他背负了太多的仇怨,夜里辗转难眠。 我怔怔地想,地上的草能拔,心里的草却拔不掉。这草大概是长在前人坟头上的,今天是陆府,明天就是沈府,蒋府,琴川,南术…… 他忘记了恩情,把旁人为他曾付出过的惨烈砌成高台,日夜忧心土崩瓦解,寒了人心。 沈桑拽住我的袖子,说:“长玉,你不用觉得难过。这都是我们的事,没有必要把你牵扯进来,陆云回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周自鸣不识好歹,我们不可能一再忍让。” 我默然点头,说:“我知道。” 为这样一个人效忠,他们害怕了。 昭戎实行这样赏功的制度,就是为了与周鄂做对比。这个制度,在加剧战争的同时,以一种残忍的方式为他博来了一个好名声。 第273章 当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敌人的时候,所有人就都是相互信任的,这很好。 这很好。 我轻轻挣开了沈桑的手,疲惫地皱了皱眉,低声说:“桑儿,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会。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就遣人告诉我一声,我过来帮忙,行吗?” 沈桑顿了一阵,忽然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靠近我说:“你知道陆昭华去锦城了吗?其实……当初陆昭华好像,和周芷有过一段。但那时候流言蜚语很多,我也不是太清楚。” 我动作顿住,心下惊悸了一阵,道昭戎这是连陆昭华也算进去了吗?还是……他又在想什么招来刺我,故意做出来让我看的? 我匆匆躲开了沈桑的靠近,站起身,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我可以安心休息,你们不用管我。” 沈桑靠在九尾尾巴上仰头看着我,眉眼弯弯地跟我挥手,笑道:“你就放心吧!好好休息,我们可以的!” 我疲惫地点了点头,匆匆离开了原地。 我神思恍惚地回了安排给我的屋子,然后紧闭房门,靠在门板上缓和了一阵。 原本堵涨的心情一阵混乱,我发怔了一阵,胸腔里忽然间阵阵气息翻涌。 我咬了咬牙,将血气咽下去,摸到床榻上躺着,安静地想: 陆昭戎,你最好,不要想着欺骗我。 -------------------- 第123章 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 陆昭戎捏着于长玉私下寄来的信,没有打开,听见门声响动后从中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看了陆景湛一眼,问:“兄长怎么说?” 陆景湛犹豫了一下,脚步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说:“大公子好像有私事要和您说,专程叫属下过来带一封密封的信。” 陆昭戎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迟疑了一瞬,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封漆。 陆景湛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另一封信,下意识问:“要寄到渝州吗?” 陆昭戎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把那封信放下,专注于封了火漆的那一份。 ……小戎儿亲启。 陆昭戎沉默地看着封面反思了一阵。 他以前……和陆昭华相处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过兄长有什么自己的心思。 虽然那时候他也不算小,但陆昭华一直是明朗朝气的模样,为人处世向来游刃有余。他也确实没有想过陆昭华还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心事。 陆昭戎沉默着想了一阵,竟生出几分莫名的郑重和紧张,有些手心出汗。 半晌,他心中又有些好笑,觉得这种感觉有些说不清的奇妙,难以形容。 原本,自家兄弟聊一聊心事,讲一讲各自心里的小秘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居然在他这里,像是处理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有点夸张。 缓和了一阵,他轻轻拆开信封,慢慢抖落展开,看见里面照平常信件一般开头写着,见字如晤。 陆昭戎下意识松了口气,慢吞吞仔细往下看过去。 …… 天光逐渐转移,光影在桌案上投下一道悠长的人影。 疏忽一阵风,被陆昭戎慢慢翻过去的三页纸上下翻动了一片角。 仿佛被来回折叠展开的纸张掀起一阵波澜,如揉皱的心湖,隔着干涸的字迹默默讲述着陆昭华埋藏了许多年的心事。 陆昭戎沉默地看完整,转头看向窗外投进来的光影,怔然静立。 “……公子?” 等待指令的陆景湛轻声提醒。 陆昭戎眼睫颤了一瞬,回过神来,怅然叹了口气,久久不语。 “公子。”陆景湛轻声道,“渝州……来信了。” 陆昭戎愣了一阵,默然片刻,低声道:“什么?” 陆景湛下意识观察了他一阵,放缓了音调回复说:“沈公子说,上神已经回城了。他们正准备发起总攻……公子,援军后撤吗?” 陆昭戎垂下眼抚摸着桌上被他放下的,于长玉寄过来的信,低声回说:“不必。渝州,先试一试赏功的制度……让他们一路将南郓打出去吧。这样更能激励士气,收涨民心。” 陆景湛默了一瞬,应道:“是。” 门声混着风声一起响了一阵,屋内便只剩下陆昭戎一个人。 一阵铃铛音闯入房间,蓦然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清脆醒人。 —— “你怎么回事啊?” 于铃急匆匆翻进窗子,收过桌上刚倒好的茶水喝了几口,眸色里掠过疑惑和担忧,问:“我去那边绕了快三天,一点神息也没感应到,你消息是不是出错了?” 陆昭戎下意识收拢好散乱的信纸,一下一下折好收进去,回缓了心神才说:“……没错。你把褚大夫送过去了吗?他已经回去了。” 于铃喝完水,擦唇的动作僵了一下,抬起头愣怔地看着他,问:“……回去了?” 陆昭戎心底忽起几分不定,手指在信件上按了按,点头肯定道:“我收到他的信,他已经在渝州了。” 于铃瞬息之间闪到他面前,叫他眼前禁不住晃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于铃夺过他手里的信前后翻转了一下,仔细分辨,倏忽皱眉,低喃道:“……回去了?为什么我没有感应到神息?” 第274章 陆昭戎心底颤了一下,视线一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于铃。 于铃心念电转,转瞬间陷入沉思,眼眸中似掠过千万思绪,眉目渐渐凝重。 “……上面动手了?”于铃拿着信封的手紧了紧,抬头看了看他,“玉哥儿给你写了什么?” 陆昭戎下意识接道:“上面?” 于铃拿着信来回踱了几步,伸手指了指屋顶,随口道:“上面。” 陆昭戎愣了愣,反问:“天道吗?” 于铃顿了一下,皱着眉看他,警醒道:“这种时机,不可直呼其名。” 陆昭戎默然住口。 于铃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神色里凝重与愁绪纠缠,久不言语。 “锁杀。”她低声呢喃。 陆昭戎看着她,不敢问锁杀是什么东西,安静地保持沉默。 仿佛种种高傲与不可一世一瞬之间被未知击退,光影流转,于铃显而易见地开始浮躁。 陆昭戎沉默几许,提醒她说:“你去看一看,顺道把褚大夫护送过去。那边要打起来了,你去的话安全一点。” 于铃转过头看他,神色里挣扎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停停顿顿地转身。 陆昭戎注视着她离开的动作,心底不由得跟着浮现出几分紧张。 于铃脚步停了停,又回过身把手里拿的信递还给他,欲言又止。 陆昭戎接过信,轻声道:“去吧,我这边没问题。” 于铃动作一下顿住,抿住唇看他半晌,仍然嘴硬道:“并没有担心你。” 陆昭戎静了静,点头说:“我会给他回信,叫他不要训斥你不听命令回去。” 于铃表情僵硬了一下,回驳道:“我才不是怕他。” 陆昭戎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想了半晌,淡淡地笑了一下,问:“那难不成,你是还舍不得我了?” “……” 原本应该会跳脚的于铃忽然沉默,叫还不算太惆怅的场景转变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伤感,一瞬寂静。 陆昭戎怔了一下,半晌没再说话。 …… 他忽然垂眸,想起已经被他重新装进去的陆昭华的信,一阵难以言明的心绪重重萦绕在心底,久久不能散去。 归总许久,他将这种心绪描述为,恍如隔世。 陆昭戎抬眸对于铃笑了一下,故作懒散地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低下头去整理东西。 于铃亦步亦趋地往外走,一步一响的铃铛由近及远。 直至消失。 陆昭戎停下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阵,继续整理。 …… 良久,他才拆开于长玉写给他的那封信,安静地读起来。 秋云缓慢漂浮到太阳跟前,遮下一片阴影,使得光影暗淡了一层。 陆昭戎看着琐碎记录渝州城百姓的字迹,神色渐渐柔和,悄然融入到同样柔和宁静下来的秋色里。 他安静地抚摸过纸张上的字,仔细认真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慢慢折起来,封好,装进存放的匣子里。 “咔嗒”一声,匣子落了锁。 陆昭戎想,也许,就像于铃。 他们其实都很清楚,许多事情,都不会再回到当初的时候了。 不管是陆昭华,沈桓,还是于长玉。 一场争斗,他们之间很快就会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陆昭戎抱着匣子回头看,光影斑驳的屋子静止在浮云重新飘走的那一刻,安详宁静。 陆景湛敲了敲门,提醒他:“公子,已经整顿完毕了,蒋公子正在军前训话,马上可以出发。” 陆昭戎转回头,沉默了一瞬,拉开门往外走,询问道:“看完集合的军队,我们去一趟长孙家。梅皖昀有消息吗?” 陆景湛回道:“说是今晚有。” 陆昭戎下意识揣度了一下,暗道梅皖昀用的怕不是最省力气的温和法子,于是有些感叹,一时不知是褒还是贬。 陆昭戎点了点头,吩咐道:“大军开拔后让蒋辛严明纪律,胆敢飨而不战,临阵退缩,攻城后烧杀,通敌叛阵者,一律论罪。” 陆景湛道:“是。” —— 一支飞箭从南术城一年前的洗尘客栈飞射而出,夹杂着硝烟和尘土,流光坠落般瞄准了以往热闹喧哗,争权夺利的锦城。 霎时间山河寥落,整个陈郕的空中开始弥漫起浓厚的血腥。 作为军需战备的中转地,南术后面有琴川和渝州,前面是刚走的兵马,但城内却敌我不明,着实令人烦扰。 陆昭戎没有回于长玉的信,只是一遍遍抚摸着信纸上悉心的问候,感受着来自神明心底深处的不安,然后看着军队继续往前走。 与南术一城之隔的城墙上,标志着迎战的旗帜摇曳在风中,应和着激烈的交战声音,震动天地。 一切争夺的祭奠都是鲜血,战争的惨烈,会致使遍地破败残肢,锋利的剑和长矛的冷刃会击打出残酷的音律,号角声混杂,战马嘶鸣。 而他的于长玉,却几乎拥有世间一切不能触及的高度和美好。 温柔,善良——强大。 陆昭戎在一份份战报中重重回想,一个完全不理解人间的神明,在从来没有期待过他到来人间困顿挣扎了那么久。 久到从高高的神坛上坠落下来,到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不可思议的尊重和宽容……他的于长玉总是希望理解所有不同的想法,受到欺骗后仍然愿意,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与他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 第275章 陆昭戎看着不远处滚滚的浓烟,深重地闭了闭眼。 残破的城墙和烧焦的树木,断裂的箭矢和残破的盾牌,秋风会带着阵阵肃杀的红,染遍整整一片土地。 但于长玉是神圣的。 没有什么不会流逝。 走过的路,吹过的风,见过的云;一树花,一只雁,一个人。 ——但除了于长玉。 陆昭戎想,这世间太多的事情得不到圆满,甚至连神圣的于长玉,也拥有他想保有的人心的本性和缺点。 他已经足够幸运,在他自觉颠沛流离的内心里,匆促遇到了于长玉——陈郕里那么多人,偏偏他被海水冲到天虞山下,偏偏被于长玉捡了回去。 陆昭戎听着一个一个轮流献计破城的声音,阵阵出神。 他想,永恒那么长,爱过了人间,又爱过了一个人,长玉他……应该也觉得勉强算圆满吧。 他在心里默念道:我的神,请……成为一个,完完整整,让整个世间都放心的神吧。 我来杀戮,你来救赎。 —— 我从呆怔中惊醒,听见阵阵祈愿的回音,一阵心颤。 愣怔了一阵,我胡乱扯开了厚厚的被褥,从屋里翻腾下去,跑到外面去。 沈桑和沈桓那边一节一节的信报和消息,仿佛事情开始急迫。 我匆促跑到桌案边上,抓住沈桑的胳膊问:“陆昭戎呢?” 她愣了一下,随后满眼疑问地和沈桓对视了一眼,迟疑了片刻,道:“烟那么大,他去攻城了啊。你不是知道吗,怎么了?” 我瞬间拉紧了思绪,问她:“那我们也点兵吗?是不是退敌以后就可以过去了?” 沈桑愣了愣,回说:“……是?怎么了?” 我一阵愣怔。 不知如何开口。 沈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桑,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胳膊从我手里拉过去,提醒道:“你着急的话,也可以先过去。” 沈桑转头和沈桓对了一眼,点头附和道:“是啊,你要是不放心……不如去南术一趟?” 我霎时回神,身体被凉风吹透,情绪仓皇几分,言语混乱道:“……好,多谢你们,理解。我……我先去一趟,有事情的话,可以传信。” 沈桑默了一阵,有些奇怪又忧虑地看着我,点头应道:“……好。你要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说,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们理解的,你去吧。” “……好。”我愣愣地点头,重复道,“好。” 我失神般地转身,沈桑抬脚就想跟上来,却被沈桓扯了一把,半懵半懂地停下。 我仓促交代了九尾,叫它渝州事了,随沈桑他们一起走,然后心神不定地朝南术赶去。 -------------------- 第124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追着浓烟卷起的地方,一路看过途中相依或相背离的奔逃者,有了些许了悟。 我开始尝试用昭戎的心思去想,强行按下心慌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许的这个愿望,是什么意思。我内心情绪敏感的转变使我不能够去分辨,这是我的预示还是多思。但我不想用这样猜忌不安的心面对他。 我真的很喜欢他,我觉得,我每一天的时间在围绕着他变化。 当他在的时候,我觉得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真实的。但他只要离开我,仿佛昼夜不再有清晰的界限,我的时日会度过得分不清快慢。 我想,可能是战争太过残酷,他怕我不能容忍。 所以他想让我不必变成一个人,这样就不必去拥有一颗平凡人的心,然后不必去理解。 也许他觉得我,在人间生活得太过为难。 我慢慢将距离停在南术城外面,心绪一瞬之间开始紧张,下意识谨慎观察起来。 南术城没有乱。 我在一片纷乱的思路里抽出一丝理智,压下迫不及待想见他,并仔细询问他的想法,改道进入到城内。 仔细感应了一阵,我从天地灵气里挑出一众复杂的气息,耐心地翻找还算熟悉的气息感应,一下一下开始分辨。 长孙家,淳于家,西陵家……洗尘客栈,还有梅先生。 我想了一下。 这些复杂的势力昭戎一个也没有拿来用,那一定就是不信任的意思。 我心里亮了一下,看来南术是有问题的。 昭戎是信任梅先生的。我觉得我在他心里还算是非常有重量,他叫梅先生来教我,说明心里非常信任梅先生。 但既然如此,他将信任的人放在不信任的人里,其实就是让梅先生看着南术的意思。 这样就代表着,我又有能为他做的事了。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 既然南郓那边能被我轻而易举挑拨,那么他们其实是非常笃定关于我的能力。所以,实际上与我有过相识的人大都或多或少,对我有些畏惧。 如果我去帮梅先生,那么可能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我心里隐约有些期待。 从前我帮他很少,后来是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惹出来了许多误会。现在他需要我,我也听从他的安排。但若是……我能自觉主动地配合他,他一定会觉得,心中很高兴。 说不准,他会与我聊一聊心中的想法,我就可以问他,为什么要许这个愿望? 第276章 他一定很乐意和我讲。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找准方向朝梅先生过去。 南术城一路都很安静。 越走越偏。 周围的环境逐渐增添出许多绿竹枯草,潺潺的流水冰冰凉凉,遮掩住隐约的交谈声。 远远地,我看见梅先生和几个看起来也是做学问的人一起,在一个被荒草掩盖住的亭子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一派紧张严肃的样子。 走得近了,我听见他们说:“如此是否有伤天和?何况军中也有不可烧杀的律令,若有打破的机会,不好控制。” 梅先生埋头书写一篇长长的文章,闻声“嗯”了一句,但反驳道:“历来行军打仗,没有烧杀也有劫掠。攻城的目的就在于城中补给,若不降即为敌军,一时的和气要不得。” 有人附和着叹了口气,也说:“是啊。现在和气,战时只会越拉越长,到时受苦的还是寻常百姓。” 梅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继续书写。 我沉默了一瞬,看了看周围立侍的几个护卫,慢慢从暗处走出来。 一众人听见声音警惕地转头看我,一时气氛凝重。 亭下的护卫迅速拔剑,但在瞧见是我后愣了一下,收剑回鞘,抱拳行礼道:“上神。” 我和梅先生对了一眼,看见梅先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搁了笔走下来,想要行礼。 我托住他的手腕,沉默片刻,低声道:“先生。” 梅皖昀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亭中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呼呼啦啦开始行礼,看起来有些猝不及防的紧张。 我举风一起托了一下,转头问梅皖昀:“你们在这边做什么?” 梅先生迟疑一瞬,跟着叹了口气,和我一同往亭子里走,一边说:“要打草惊蛇,棍子得藏在暗处,否则没有效用。” 我皱了下眉,问:“打草惊蛇?” 梅先生愣了一下,转头看我,“陆公子没有和你说?” 我默了默,摇头,找借口道:“我刚回来不久。” 梅先生了然,随即又叹了口气,解释说:“琴川是佯攻,不是邰越的水兵。黎府覆灭已有一年之余,若要考虑海战的完备,小公子,若是你,还会费力气去寻黎府遗孤吗?” 我回想了一下琴川的海战,仔细考虑了一阵,否认说:“不会。我可以等陈郕安定以后,与琴川建交,友好学习,损失更小。” 梅先生点了点头,赞赏道:“这就是了。小公子如今思路越发清晰,想法稳重,进步颇多。” 我笑了一下,和他一起坐在桌边,问:“然后呢?” 梅先生闻声默了默,低声道:“我原先收到消息,也给陆公子递了信,但不知为何没有回音。我原以为陆公子顾及小公子在琴川,关心则乱,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我愣了一下,继续追问:“何解?” 梅先生看了看我,神色有些严肃,说:“小公子,邰越既不会来欺琴川,您仔细想一下,还有何人会在这个档口往琴川发兵?” 我顿了一下。 那只有周鄂,或者南郓。 梅先生继续解释:“琴川距离南郓有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渝州,如果绕路攻打琴川,行军损失便会不少,所以极有可能还是周府。” 我愣了一阵,心情一下紧张起来,追问道:“你是说,周鄂在琴川也有势力?” 梅先生神色凝重地点头,继续道:“不止琴川。周府谋划多年,藏于暗处的力量恐怕如地中蚁穴。小公子可记得淳于剡?” 我点头,认真专注地听他继续说。 “淳于剡临危叛敌,言说与南郓有十年之约,这么大的事,想要统一陈郕的周府如何不知?”他语气沉重道,“想必小公子也注意到,南术三家同辈公子均只有三,若是寻常,可说巧合,但频频事发,再说巧合,皖昀便不信了。” 我愣了一下,想起上一回来南术,我也在路上奇怪了一瞬间,但并没有在意的事情,不禁有些懊恼。 梅先生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一圈人,抬手请示他们都坐下,并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原本以为是三家相斗导致的局面,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怀疑是否周府作为,残害世家子嗣。” 有一人面色一惊,接过话说:“所以先生叫我写伐周檄文,是要动摇周府根基?” “是。”梅先生点头,“小公子先前提示我可靠长孙家,但我与陆公子递信,借的便是长孙家的人,照这样算,极可能,信件被拦截了。” “好狠的手段!”那一人抚掌愤恨,眉头紧皱,“一为震慑,二为威胁——从子嗣根本上入手,岂非一出生就受到恐吓,世世代代为他所困?” 我惊愣住,一时有些听不明白了。 如果周府残害南术三家子嗣,南术三家若是多留一心,他们肯定也会知道的,而且每家留三个同辈分的孩子,这也很明显了。 周鄂岂非多此一举? 我一时有些分不清南术这个问题,到底算不算严重,它听起来好复杂。 如果……很严重的话,昭戎只把问题丢给梅先生,是否太草率了些。 我下意识看了眼先前梅先生在写的东西,密密麻麻,我根本无法判断他在写什么。 “……是赏功制。”梅先生顺着我的视线解释,“陆公子前去征战,必定不希望有赏无有罚,否则新朝初立,赏功会带起许多麻烦事。” 第277章 我懵了一阵,下意识点了点头,已经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但他以为我还听得懂,手指上赏罚的条款,继续说:“多赏少罚。初赏赏小但宽易,再赏则罚多。赏为多得,罚不扣。按照人头记功,罚则罚人头。赏不算赏,罚不算罚,越往上越难得赏,得罚人头数越多,则全军竞争人头,人头价值翻倍。” 我呆愣了一瞬,只觉头脑一阵混乱的风暴。 ……难怪昭戎曾说,以梅先生的学识,二十两的月银算少。他是真的很厉害,我一下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昭戎真是慧眼识珠。 若是当初梅先生被南术三家捡了去,现在岂非是周鄂一派的人?我觉得,昭戎……昭戎未必打得过他。 我理了理混乱的思绪,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周围随着他话音而沉思的学者齐齐抬头,目光汇聚在我身上。 梅皖昀先生愣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里缓慢显出几点亮光,出现一种使我不能理解的激动——也许他正需要帮忙。 我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梅先生眼眸中掠过几次思绪的翻转,忽然起身,定定地望着我说:“困住他们。” 我沉默了一瞬,问:“谁?” 梅先生脸上由于激动而微微泛红,言辞急切说:“此前陆公子给我三天时间,我不敢大动,因而使用离间之计。他们不知与陆公子传信之人是谁,我便借此传信说已有结果,今晚动手——但实际上我并未有任何能够确信的证据,小公子,困住他们!” 我愣了一下,心道原来打草惊蛇是这样用的。 传信的内容早已被旁人曝光,心中有鬼,今晚必定会有所作为,届时一定有一场动荡。 我看了看亭子周围,昭戎留给他的人并不多。 若有事发,三家陷入内乱并相互猜忌,今日谋事之人不暴露还好,一旦暴露,恐怕不得善终。 我抬眼看目光炯炯注视着我的一众人,一阵心悸。 他们早知晓这样的结果,却仍然愿意坐在这里螳臂当车,与……昭戎这样,心思狠辣的人,共谋生死。 “为什么?”我不自觉声音已有些颤抖。 因为我很清楚昭戎,我知道他。 果决,坚定,不会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先生本可以有更多更简单的方法去找出这里面,在周府与昭戎之间左右逢源的势力,但他没有。 若是换了别的法子,对他们来讲会少很多的风险,只是会消耗昭戎一部分精力,或者人手。 而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处境里,南术算是要塞,前后都是麻烦,只有南术在中间还算安全……梅先生殚精竭虑为昭戎考虑,不敢麻烦他,想为他肃清南术的隐患,给他整理出一个能够安心谋事的地方。 他一定想着,梅先生做了这样一个决定,那是梅先生自己的选择,他不会阻拦。 我心底有阵阵后怕,若我今日没有来寻梅皖昀,也许再见,就是一具……尸身。 “……小公子。”梅先生嗓音温柔下来,“凡事若总要求个为什么,这世间不平之事岂非如过江之鲫?” “不要总问为什么。”他说,“只要我想,便是道理。” 我愣愣地看着他。 梅先生轻声笑了笑,似乎觉得我还是那个未开蒙的孩子,仔细把桌上的纸张卷起来,低声教导我说:“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小公子若不明白,便这样理解也可以。” 我默然,不再言语。 士为知己者死。 因为我…… 明白的。 -------------------- 注:赏功制参考商鞅变法中军功制,九赏一罚 第125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愁 陆昭戎接过陆景湛递来的檄文,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后点头,说:“可以翻印。叫我们的四处去宣读,周府的兵马也是陈郕的兵马,降者不杀。若能不战而胜,直取锦城,此功记在梅皖昀头上。” “是。”陆景湛应了一声。 陆昭戎抬头看看他犹豫的神色,问:“还有事?” 陆景湛默了默,提道:“那边说……上神过来南术了,公子,我们——” “稍作休整后继续行军。兵者,一鼓作气。首战大捷,最忌讳止而不前。”陆昭戎按住一瞬而起的心慌,迅速而平静地打断他,“吩咐下面不要提他的事——你也不要提。” 陆景湛怔了一下。 陆昭戎没有看他,自我辩解道:“梅皖昀有消息后我自会去。锦城那边不知道有没有收到他逃脱的消息,无心之失若坏了大事,对他来讲不安全。” “……是。”陆景湛道,“属下多嘴。” “——公子。”门外响起敲门声,“蒋公子求见。” 陆昭戎抬了抬头,视线避开陆景湛,道:“让他进来。” “是。” 陆景湛抱了抱拳,识趣又沉默地退了出去。 陆昭戎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来接待蒋辛。 —— “听说,锦城那边有动静?”蒋辛摸着手臂上缠着的布条,难得收起几分轻佻。 陆昭戎顿了顿,瞥向他胳膊上的伤,问:“你妹妹给你的消息?她在锦城怎么样?” 蒋辛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笑了一声,随口道:“她挺好的,东躲西藏,遇见了不少事——伤不严重,下一个我们打哪儿?” 第278章 陆昭戎默了一瞬,收回视线,摩挲着茶杯口的边沿,也不喝,回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吧,我把天狗借给你。降城不攻。” 蒋辛抬了抬眉,语气微扬,反问:“降城不攻?你是等着周鄂到处刺杀你呢?还是等着一路都降,赏功制度由此作废?” 陆昭戎皱了下眉,抬起眼对上他懒散的目光,回怼道:“我只说不攻,你便半点不变通吗?若真如此,我也不必总是着人对比你的战报。” “——你还对比我的战报?”蒋辛神色兴味中带着一丝讶然,语调不由得抬高了一些。 他上下打量了陆昭戎一遍,眉眼一弯,调侃说:“那我可小心了。再见面,恐怕得要君臣相称。” 陆昭戎沉默了一瞬,心底掠过一丝怪异。 蒋辛笑了一下,陪着他安静了半晌,喝了半盏茶。 陆昭戎神思游离,开始想一些别的。 “蒋琼——”他突兀地开口,然后停顿了一下。 “什么?”陆昭戎回过神。 蒋辛喝了口茶,恰好掩饰过神色。 陆昭戎等了一阵。 蒋辛抬头懒散地看着他笑,手又开始摸自己胳膊上的布条,接上话:“蒋琼说她在锦城,遇见你那个痴傻的兄长——他疯病好了?” 陆昭戎忽地一顿,下意识对上他的视线,试图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但无果。于是他转瞬间把心绪带过去,不多不少地说:“有一段时间了。前些日子给我寄了信——你问这个做什么?” 蒋辛默了一下,然后笑道:“没什么,好奇。你不乐意说……那我多余一问。” 陆昭戎眉梢微动,不动声色地提道:“我发现,你好像很了解我家里的事。” 蒋辛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他,目光懒散地在他脸上观察了一遍,问:“怎么说?” 陆昭戎随手给他添茶,细辨道:“第一次见于铃的时候,你说我像我母亲。后来在渝州又认为,我家里势单力薄,无法在锦城独自谋活路……现在又问我兄长?” 蒋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随口解释道:“这很明显——在感情方面你确实像你母亲。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 陆昭戎瞥他一眼,“可是我母亲,已经许多年没出过门了。” 蒋辛顿了一下。 陆昭戎沉默了一瞬,自然而然地替他找了个理由带过去:“你从前也是和周鄂关系好吧?” 蒋辛瞬间回神,接过话说:“自然。那时候谁和周鄂不好?和周鄂不好的都入土了。我们那时候都玩在一起——我了解你们家也很正常吧?” 陆昭戎笑了笑,用同样的话术回了一句:“好奇。我多余一问。” “……咦。”对面发出一声轻佻的语气音,带着轻轻嘲讽的味道。 陆昭戎没理他。 “怎么一直不见那个谁?”蒋辛改换话题问,“日前不是还很好,形影不离。他不和你一起了?” 陆昭戎平静地抬头,道:“没有——你怎么还不走?” 蒋辛挑了下眉,刻意露出胳膊上缠的布条,懒散且无辜地看他一眼,回说:“你没让我走啊。作为一名首战告捷的领兵人,正在这里等赏功呢。” 陆昭戎梗了一瞬,摆手让他赶紧离开,视线避开他的动作,说:“军功会记到你这,你只要少些不正经的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蒋辛呲牙一笑,道:“得令。” 陆昭戎瞥他一眼,不再言语。 直等到门声响动,他才抬起眼看向蒋辛掠过门缝的背影,轻轻皱了下眉。 收回视线,陆昭戎神思空茫了一阵。 ……不知这几番动静,他在那神仙心里,如今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陆昭戎垂下眼,道,这神仙,独身一人地过来,恐怕是来质问他的。 ……这样就好。 先对他失望,然后愤怒,最后离去。 陆昭戎扯了扯唇角,按下心底的不甘愿和悲伤,安静地等梅皖昀消息。 —— 我有些……震惊。 梅先生也是如此。 按照梅皖昀先生的计划,我们在晚上传了一次一定会被拦截的信。信上注明了与昭戎相约的地点,吸引拦截信件的暗中人前来,然后由我困住他们,交由昭戎的人处理。 只是我看着黑暗中那个,如鱼般游走,又带领一众人来螳螂捕蝉的人,怎么想也有些不能接受。 ——这个人,居然是我心底一直防备的,长孙容宓? 我一时愣怔住,不能回缓。 …… 其实,真要想一想,也还是很合理的。 当时长孙家招待,曲水宴上她便一直在观察我和昭戎。她生得娉娉袅袅,身姿又妩媚天成,若以阴谋来想,可以算作美人计策的。 只是恰好我和昭戎接不上招。所以后来长孙家派人到洗尘客栈,私下见面商议纳税之事,来的不是掌家的长孙容姒,偏偏就是长孙容宓的原因就在这里。 她发现我和昭戎的关系亲密,又收到我对她的敌意,轻易就猜得出我和昭戎的关系。 按照梅先生的说法,南术对周鄂不是服从,而是相互警惕和掣肘,那么若昭戎没有走到这一步,顺从昭戎当时的安排便等同于,极大程度地打消周鄂的警惕心——若能搭上昭戎,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未来权臣,或者我,便能够顺利从局势中脱困,逃离周府的魔爪。 第279章 我不能分辨长孙家对南术的感情有多深,但她们有一些人确确实实,身上有星点般的功德。 这至少代表,长孙家的清正不是装出来的。 ……然而事不遂人愿。 昭戎走到这一步。 保护南术,她们甘之如饴。但牵扯政权争夺和家族安危,就又要另当别论。 此时她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表现出对昭戎的亲近。 否则周鄂藏在他们家里的眼睛,不知何时就会重新盯上来,放出毒牙咬上一口。 于是她们要找一个机会,或者做一件事,向周府表达忠诚。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和梅先生对视了一眼,缓慢起身走出暗处。 一时间众人风声鹤唳,闻声反应迅速地拔刀转身,目光冷然。 长孙容宓穿着一身夜行衣,束着高马尾,与从前我见她的感觉完全不同——利落干脆。 她转身看见我,冰冷的目光凝滞了一瞬,继而沉默。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良久。 她拉下面罩,露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容,打招呼说:“上神好啊?” 我默了一阵,回应道:“不算好。” 长孙容宓再次沉默,半晌后尝试着说:“如果……是我自作主张,能放过长孙家吗?” 我默然,不敢应承,换了个讲法说:“如果你诚实一点,我可以尽力为你争取。” 长孙容宓默了一阵,抬起眼,似乎笃定我可以为她争取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顿了一下,说:“有些多。” “……” “比如……琴川的事,和周鄂的事。”我一边想,一边提,“并且,我不能保证昭戎会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长孙容宓凝视着地面安静了一阵,不知是听了我的话轻松了一些,还是愁绪更多了些,幽幽然地叹了口气。 半晌,她浅淡地笑了笑,抬起头看我,说:“我以为你会问,南术和周府的渊源。” 我淡然摇头,回绝道:“那于解决问题而言,没有半分用处。” 长孙容宓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对我有了印象上的改观,于是有片刻的打量。 我提醒她:“南郓即将溃不成军,周鄂与南郓的联合不拆即散,你已经暴露。” 长孙容宓愣了一下,随后看着我禁不住笑起来,感叹道:“果真是……其实没有很复杂。” “南郓趁乱想吞下渝州,或者南术,但他们忌惮你。”她说,“周鄂想借力打力,一拍即合。” 我点头,问:“在琴川配合的是哪边?” “南郓。”长孙容宓道,“周府在琴川的人陆云回见过,有被认出的风险。” 我松了口气,道,看来梅先生也有猜错的时候。 “周鄂在南术的人怎么和你联系?”我又问。 “不知道。”她回说,“我不管做什么,好像都逃不开他们周家人的监视。所以是他们联系我,我联系不到他们。” 我皱了下眉,换了个问题:“你家里知道你这么做吗?” 长孙容宓抿了抿唇,回道:“不知。其他几家知不知道,我就不确定了。” 我默然,心道有她这一个人被捉住,梅先生一定会有办法将他们拉出来。 长孙容宓看了看我,打商量道:“能容我回府道个别吗?我不逃跑。” “可以。”我点头。 梅先生也从暗处钻出来,自然而然地贴在我旁边,朝她行礼。 长孙容宓笑了一声,点评道:“倒是没想到。梅公子好城府。” 梅先生淡笑:“谬赞。” 我默然叹了口气。 秋月悬在寂静的夜空之上,皎洁的光泼洒,铺成满地霜。 我抬了抬眼,看见一片凉意。 天越来越冷了。 我压下心绪的混乱不宁,又按住即将见面的期待,和梅先生一起跟在长孙容宓后面,往长孙家过去。 …… 你要等着我。 我不会和你生气,也不会指责你,不要怕。 我不想一直等着你越来越少的回信,也不想惶惶不安地猜测你的心思。 昭戎,我想见你。 不管你会做什么,会被战争变成什么样子,不要把我留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会赶上你。 -------------------- 第126章 落花不语空辞树,流水无情自入池(大修) 陆昭戎安静地看着手上的信,一言不发地沉默许久,然后才轻轻放下,抬起头平静地说:“西陵家内乱,带三千人调转方向,我们回南术平乱。” 陆景湛应了一声,离开时忽想起什么,追问道:“长孙家怎么处理?” 陆昭戎看了他一眼,说:“绝薪止火。” 陆景湛愣了一阵。 陆昭戎没再解释,低下头注视着于长玉流畅的字迹,安安静静地坐着。 “……是。” 陆景湛默默地退出去。 要入冬了。 陆昭戎将信纸叠起来放好,一并锁进箱子里。 于长玉说,长孙氏磊落光明,立场无过,可点到为止。 陆昭戎拨了拨晃动的铜锁,心道,不。 若非这神仙全身而退,有惊无险,此番渝州与南术将逐一被南郓蚕食,一个也逃不掉。 立场是否有对错他不置评,但一场选择,不论结果,总要为此付出些沉痛的代价。 第280章 陆昭戎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既然这么多年都摆脱不了旁人的根植胁迫,那别人又有什么办法? 釜底抽薪,大局为重。 若没有了这些世家,周府的暗线再多,也终归是一群散落在外的无头蚂蚱,没有过多的用武之地。边境是他在守,锦城离这里山高路远,在这边哪怕是条龙,也只能给他盘着。 至于……这神仙试探性的求情,陆昭戎瞥向匣子拱顶的弧线,心里疼痛又讽刺地想,果真是傻。他连信都不再回了,这些会横生枝节与耗费心力的事,还有与他商量的余地吗? 既然于长玉总要心软,不妨叫他见一见心狠。 陆昭戎手指搭在匣顶上,不经意颤动了一下,于是自顾自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悄无声息地将手指蜷进掌心。 ……可惜。 于铃折返回去,又刚好与于长玉错过。 陆昭戎垂眸叹了口气,道,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于长玉能快些对他……面目全非的样子,心灰意冷。 毕竟多熬一天,于长玉便因他多经历些折磨。 陆昭戎想,如果结局已经注定,他不似于长玉总要抱着一丝希冀,遍体鳞伤也要证明给自己看一看;他觉得,世事总是不要勉强,长痛不如短痛。 是他不对。他原本不该惊动尘世之外的人。 比起看着于长玉一点一点消磨,不如他亲眼看着于长玉一点一点,对他失望透顶,愤而离去。 他会想念他。 陆昭戎起身把匣子放在惯常放置的位置,似深恋又似流连,久不言语。 ……他还是无法确定他对于长玉,究竟有没有像他那样深沉的爱。但于长玉带给他的伤痛与惊鸿之艳,他认为,此时此刻的不甘心会与他纠缠终身。 他们会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以不同的速度繁盛和老去,再也不以情绪给彼此负累。 陆昭戎心底庆幸地想,恰好在相离的那个档口,否则他日日面对着于长玉,这段心理防备的树立还不知会让他如何,撕心裂肺。 ……真好。 能与一位璞玉灼灼,静世芳华的神明错肩,是一样毕生都会觉得浪漫与惊艳的事。 陆昭戎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匣顶,转身去做清算南术三家的一切准备。 —— 梅先生与我一同站在西陵家外面,安静地看着被冲破的西陵府大门。 从门内映出的一片混乱将我们的存在感降低,我在外面隔起一道冷风屏障,将整个西陵家笼罩在里面。打杀声和血腥混杂在西陵府屏障里。 “……先生。”我看着试图逃出府内的人冲撞在屏障上,忍不住问,“一个也不能放走吗?” 梅先生皱了皱眉,似欲言又止,也有许多的不忍心,但仍然回绝道:“我们不能确保趁乱出逃的人,在这里面是否无辜。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闭了闭眼,沉默地背过身去,不再开口了。 惨绝的叫喊和哀嚎便在身后反反复复,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在想,不知西陵府内争斗的人是被梅先生挑拨的,还是被周府人恐吓了。从淳于剡到长孙容宓,南术数一数二的世家居然一个也没有逃得过,周家人真的是…… 谋虑深远。 我们站在门外等了许久,到脚下有些发僵,不知哪一派赢过去了,府内开始传出零零星星的低泣声。 我混乱紧绷的感官顿时松开了口,转身打算进府内看一看。 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地踢踏过来。 我曲折繁多的思绪被阵阵踩踏荡出一阵清明。 ……这个时候? 我僵了一下,看向梅先生,嗫嚅一阵,询问道:“……先生?” 梅皖昀回视我,安抚般点了点头,确认道:“应该是陆公子。” 我心底一瞬紧张和慌乱,下意识点头,混乱地收回视线,思绪七拐八绕到不知什么地方。 ……近乡情怯。 我忍不住咽了咽喉咙,心跳声开始随着马蹄声渐渐放大。 ……原来是这个意思。 整齐划一的脚步和混乱的马蹄踢踏步步逼近,不似踩在南术城的地面上,反如踩踏在我耳间和心底,振聋发聩。 我不敢回头看,只站在原地不肯再往府里进了,一时期待,又一时心绪迅速翻转,不知待会该用什么样的状态面对他——是紧跟在他后面,还是先与他简单寒暄。 但总之,不能拌住他前来肃清势力的主要目的。否则他肯定要不乐意,万一再怪我——应该也不会,毕竟我们久别重逢,他多半也是非常想念我,不舍得与我拌口舌。 ——梅先生转过身去深深俯身,以一种接见君主的姿态,提前许久便开始行礼。 我开始纠结要不要也提前转过身去迎接。 ……若是不转身,梅先生一个人那么等着,怎么看都有些冷清伤人;若是转身,我……这会实在还没有想好,万一他又有许多的变化,我轻易就会做错事情。 我动了动脚,想,不然我先转身,然后少说话,看他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这样保险一些。 嗯,这样最折中,稳妥。 —— 身后传来马匹一声近在咫尺的嘶鸣,似乎勒马急切。 我正要胸有成竹地转过身去,梅先生和一众守在府外的下属,学者齐齐出声:“——拜见主君!” 第281章 “……” 我僵了一下。 ……完了。 马蹄清脆落地,四下寂静无声。 忽一愣怔,我下意识转过头,看见高扬的马蹄重重落下,马背上锋利冰冷的身影随之浮动,头脑顿时不哑不响“轰——”地一声。 一阵嗡鸣。 …… 陆昭戎利落下马。 我抬了抬脚,转过身面向立于一片伏倒中的人。 风姿绰绝。 一瞬对视,我一切的忐忑和惶然在这一刻刹那终结。 猝不及防的相逢令整个天地霎时一空。而我在这一霎时里,所有的心绪和想法都落了空。 他站在原地牵着马,没有说话。 怦然的心绪压过血腥和凉风,我回望他许久,竟然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犯了傻一般干巴巴地想,不知他是否近来过得不是很好,唇色好浅。 我往上抬了抬眼,看见他脸色也显得苍白。 不知为何,在我忍不住观察,所以转动目光的一刹那间,他神色忽然分明地显出几分脆弱。 ……仿佛由于我的观察,他经历了些什么,忽添一段距离。 他眼睛仿佛穿透我空荡荡的灵魂,整个天地随之阔大。那目光里诉说着一种渴求般的等待,却又被很好地克制住,仿佛,那一份等待是奢求。 我怔怔地与他回望。 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悲苦,蓦然刺中我的心。 一阵难以形容的闷堵和疼痛,我忽然间无比明晰地知道,他过得不好。 ……不好。 我下意识放轻呼吸,也放轻脚步,一步一步靠近他。 他仍然安静无声地凝望着我。 我朝他伸了伸手,手指触碰到他鬓发后忽然回缩了一瞬,余光掠过周围填满的人,没忍住替他找了借口,轻声问:“生病了?” 他便忽然绽出一抹笑来,习惯性摇了摇头,眼眸微垂,神色里透出一丝形容不出来的落寞,说:“……没有。” 我对他忽如其来的低落情绪有些不明就里,却不可抑制地心中一窒,没敢再问。 但陆昭戎好像也没指望我能懂,安静了片刻后垂着眸子浅笑了笑,如有所料般回应我心里的想法,说:“还好,不累。” 我怔了一阵。 仿佛刻意避开,他转头朝西陵府敞开的大门看了一会,几步走上门前的台阶,试探性地伸了伸手,去碰冷风屏障。 “昭戎。”我下意识开口叫住他。 “小心些。”他忽然回神,并在回神的一瞬间开口,抽剑从袖子上削下一块布条,拿着布条走下来,“待会儿里面打起来,不好看。” 布条从背后遮住视线,陆昭戎潮湿微凉的呼吸打在耳后,手指从发间穿过,我眼睫颤了一下,只恍神了一瞬,便被他蒙上了眼睛。 —— 一阵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平身。”他远离我了些,语调平稳。 我抬手摸了摸眼上的布条,有些恍如隔世般地走神,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往事。 陆昭戎冷厉的声音传过来,道:“今日,随我清除南术城孽党,一个不留!” —— 我指尖颤了一下。 一片应和声。 他似乎笃定我的屏障不会伤他,半刻也不与我停留地大步朝前走。 我醒了下神,匆匆撤去前门的屏障,确保他们都能安全进入,然后摸索着待到了不耽误道路的地方,没有再叫住他。 喊杀和混乱再度被掀起。 我只安静地站在府门外,专注地听里面的动静,偶尔侧身动一动位置,便觉冉冉升起的血腥气息弥漫至整个上空。 时间一星一点流逝。 笼罩在府外,密集浓稠的风屏障逐渐翻涌成风暴,我深知那力量来源于我的焦躁,几乎能掀翻所有靠近府门的入侵者。 但我看不见。 我只能感应到昭戎身上的那团紫红,在一片血色里闪烁不定,我感应不到他是否受伤,或者有何危险的举动——尽管我知道他不需要这般瞻前顾后的关照。 我屏息凝神,只觉稍一分神,上下便全是血色。 蒙着眼时,眼前灰黑一片,情绪的涌动便尤其清楚,我几乎辨不出陆昭戎的方向。 暴风屏障晃动片刻,那团紫红色的光便停顿了一瞬。 我猜他回头了——虽然不知为何。 我寻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紫红光团便继续闪烁游走。 许久。 沉重急促的呼吸顺着风屏障沿过来,我方一侧头,忽被人扯去了蒙眼的黑布,微弱的曦光在我眼前晃了晃。 那人的手似有若无掠过我唇侧。 我恍了一阵,才瞧清陆昭戎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映着暗淡的微光,脸上带着脏兮兮的一道黑,脖子上有星点的血渍,衣服上和手上更多些。 我没忍住朝他伸了伸手——他淡笑着退了一步,转身看向府内,轻声带过去说:“别碰,脏。” 我凝视着他的侧脸失神,久无言语。 脚下没忍住挪了半步,我不着痕迹地靠近他。 陆昭戎侧眸看我,唇角半弯,眼睛里也带着笑,随口撩拨道:“怎么了,想我?” 我沉默了一瞬,轻声:“嗯。” 他便朝远离我的方向错开半步,语调短促,仿佛一掠而过,说:“回去再想。” 第282章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生生止住了追近的步子,没接这话。 他便匆匆又进去府门,去处理善后这些事,融入一片红色血气里。 我视线跟着他进到门里,看见一片血流成河。 眼睫颤了颤,我迅速垂落目光,不经意看见自己已经伸出一半的手,下意识缩了缩手指。 我默默将手背过身后去,尝试将目光重新放进府内。 然后无法忍受地收回。 我闭了闭眼,继续反复这个行为。 直到,我看见陆昭戎。 -------------------- 不好意思啊友友们 锁章是因为写完之后,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感觉很冗,然后就想修。但是不知道从哪儿入手,就先锁着慢慢修。 估计最近都是卡点了,晚上不要等 第127章 南国秋深可奈何,手持红豆几摩挲 他并未停止。 和陆昭戎预想的不一样,于长玉从头至尾,没有对他的任何行为多一句置喙,只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 从西陵府上一路杀过去,声势浩大,于长玉目光专注在他身上,按照他的安排,蒙着眼睛安静地等在每一扇府门前,不退不避。 陆昭戎提剑的手都颤了一阵,险些在长孙家门前把剑给丢出去,但于长玉毫无多余的反应。 这让他原本就不太看得明白于长玉想什么的状况,添上了一层无法预料的忐忑不安。 陆昭戎心不在焉。 一阵剧痛,肩膀一阵凉意袭过,再变得湿热,叫他强行拽回了思绪。 脚下踉跄了一步,陆昭戎回过头,却在混乱中无法分辨,不知被谁划了一剑,心中陡然升起许多烦躁。 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激人躁动,陆昭戎捂着肩膀活动了一下,正欲提剑打杀,发泄一阵,忽被一道无形之力拦在人群里,动弹不得。 陆昭戎身体僵了一瞬,身旁忽地掠过一阵强风,强硬地震荡开靠近他的敌意,淡色的身影倏然显现。 于长玉眼睛上蒙着一层黑色的布条,与一身的清淡形成强烈的颜色冲撞。他手臂轻描淡写地抬起,似乎有片刻蓄力,然后干脆利落地斜划着落下——刀剑便如召动般脱离人手,乱舞乱杀。 血腥气扑面而来。 清风荡过,血雾着地,于长玉岿然不动地站在他身边,留下一地鲜血和相继倒地的声音,连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有溅在身上。 一众下属呆怔在原地,被忽如其来的灭杀惊得面面相觑,或后退半步,或僵立不动。脏乱的院落里弥漫着一阵寂静的恐惧。 于长玉侧了侧头,手臂一伸将他揽在身侧,瞬息之间闪移到一片干净地方,仿佛黑布完全不能影响他的视线。 周遭凉风环绕,脚下变轻,似乎马上就会被这团风带走。 “收兵。”于长玉吩咐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些强硬。 陆昭戎心底忽跳了一下,烦闷与躁乱转瞬歇下,莫名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他险些忘了,于长玉,其实什么都知道。 陆昭戎腰上一紧,眼前一花,再转眼便在长孙府门外落了地,心跳声乍然惊起。 一抬头,于长玉正隔着黑布与他对望,似乎有隐约的怒意被克制着。 陆昭戎下意识挣动了一下,心绪混乱了一瞬。 于长玉胳膊紧了紧,收着力看他站稳了才力道一松,慢慢把他放开,避着伤口后退了半步。 他浅色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一切情绪,抬手把黑布条抽解开,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久未言语。 陆昭戎也不似从前那样,好言软语地去安抚他,只是低垂着视线愣怔着,等他专注又紧张地检查。 两人一时沉默。 于长玉抬了抬手,似乎心疼,犹豫着想看一看他的伤口。 陆昭戎反应迅速地躲了躲,牵强地笑了笑,说:“没事。” 于长玉手臂僵在半空。 陆昭戎迅速抬眸看了他一眼,补充说:“不疼。” 于长玉安静地收回手,似有若无地把胳膊背在身后,似乎又开始走神。 陆昭戎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想要去哄一哄问一问的念头,转过身略指了指府内,说:“还没,清理善后。” “……好。” 陆昭戎快步往回走,刻意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着他,却不曾跟上他的脚步。 陆昭戎假意指挥检查,站在府门边上,一边故作不知于长玉关注的目光,一边又舍不得跨进去这门槛,彻底隔住这视线。 他知道,其实不用他再回去看后面的事,但是他不敢面对于长玉。 他总觉得,于长玉这个人,靠的越近便越力不从心,越有距离却又越引人深陷——他太深邃了。 于长玉想什么,他不会说。 他总是等着去实践,然后在这个过程中纠正自己,最终得到一个,和自己预想中差别不大的结果——如果没有得到,他也不会去逼迫,只会不断反思自己。他总是不在一开始认为,旁人是错的。 陆昭戎从前不懂他,总觉得这个神对私情太平淡,于是迫切地想逼近他。 后来他懂了。他知道于长玉总是把隐私的部分藏起来,所以能被只显露出一星半点的东西,都是于长玉小心翼翼藏在心底里的事。尽管他因他而学会了直白的表达,但他仍然保留这个习惯。 第283章 陆昭戎面对着府门内的景象,视线却低垂在地面上,一直下意识去分辨于长玉紧随着他的目光。 如此明晰。 这样无法收敛的,热烈的情意。 陆昭戎下意识扣紧了手边的门板,被身后专注无声的视线灼得发慌,只得每一样正经事,细致入微地仔细挂在心上。从边边角角到细枝末节,他不敢有半刻松懈。 于是他下令,于长玉安静地倾听;他批阅文书,核对战报,于长玉在一旁认真地研墨;他说要出门,于长玉立刻就会收起所有的事,跟在他身后……甚至他要性命威胁谁,于长玉不必他伸手拿刀。 直到一天的时间被这些琐碎而必要的忙碌,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甚至处死了长孙容宓——陆昭戎干脆利落到眼睛都没眨一下,却不敢回头,看一看于长玉默然无声追随的身影。 因为他知道,于长玉是认真的。 他想拒绝他之前向他许的愿望。陆昭戎心底无比清楚,于长玉正在成为一个,能和他并肩的人。 吃晚饭的时候,陆昭戎一边听陆景湛在旁边汇总报告,一边用余光分神去注意于长玉。 那神仙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像寻常人那样偶尔吃一两口,并不拒绝忙着讨好他的婢女或者侍从。只是偶尔在一旁的侍从布菜时,他会不动声色拦下他不爱吃的,夹过去另一道菜。 看起来比起从前,添了许多矜贵。 这份矜贵使他的淡然与出尘显出一层,不可触摸的冰冷。 陆昭戎一时默然,心底生出一丝焦躁。 这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也许于长玉也在分别时想了许多事,从而再见时发生了一些改变——如果他们还能够有很长时间,他原本应该是很乐意看到这些改变的。 但是……他不想再知道于长玉还能怎么做,他不敢知道。他只想于长玉能保持原状,对他进行越来越多的批判——他这样紧随其后的步调,显得他们好像不在一个世界里忙活。 陆昭戎烦躁地推开碗筷,摆了摆手往卧房的方向去。 于长玉的动作随着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平稳地低声吩咐道:“把碗筷收拾了,去备水,叫随行的大夫过来。” “是。”身后便传来动静极小的布置声音。 陆昭戎匆匆推开房门进去,听到身后默默跟上来的细微的脚步,努力克制了一阵,平静地转过身,提醒说:“门关上。” 于长玉脚步似顿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关上了门。 一阵沉默。 于长玉出神片刻,轻声慢步地走过去,放轻了声音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陆昭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撞进一汪融化了寒冰的深潭,焦躁的情绪便忽然转向闷堵,半晌无言。 于长玉神色一怔,想了想,上前来轻轻握住他的胳膊,在肩膀上仔细看了看,轻声说:“疼吗?我叫了大夫,一会换了药就可以休息,我守着你。” 陆昭戎沉默半晌,安静地摇了摇头,低声说:“你——你也休息。不用守着我。” 于长玉认真地听他说完,发现没有后话后无奈地笑了一下,牵着他往里屋去,侧眸看着他,解释说:“你今天做得太多,夜里会不安全。修行无岁月,我不睡眠也没有什么影响——过来。” 陆昭戎抬眼看了看他,沉默地走到他近前的地方。 于长玉低头解他的外衣,小心翼翼地替他脱去,生怕碰到那个不算什么的伤口。 陆昭戎低下头安静地配合着,一言不发。 于长玉也不说话,神情专注地动作,转到他身后去,轻柔又生疏地拆下他的头冠。 长发顺着脖颈滑下,被于长玉轻轻抓在手里,拨到另一边没受伤的地方。 陆昭戎眼睫轻颤,心底一阵酸涩。 于长玉又牵着他要他坐下,低声念叨着:“你不要动,我帮你把上衣解了——天这么凉,换药的时间不短,少露一些是一些。” 陆昭戎没忍住笑了一下,对他这欲盖弥彰的言行不予置评,安静地跟着他转过身,坐在床榻边上。 于长玉弯着腰摆弄他的衣服,轻声说:“我看一看是怎么换药的,可以学一学,就不用再麻烦别人。” 陆昭戎垂眸浅笑了一下,安静地点了点头。 于长玉动作仔细地整弄了一番,目光停留在他肩膀的刃伤,眉头轻轻皱起,伸出手去碰伤口边沿,又问道:“疼吗?你有没有带药草?” 陆昭戎虚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推开,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于长玉便低头看他的表情,似乎知道他还是疼的,只是惯常受伤,于是神色里流露着无可奈何的温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陆昭戎随着他的手在手心里靠了靠,身体慢慢前倾靠在他身上,脑袋在他腹部枕了枕。 于长玉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 他眨着眼睛出神,伸过没有受伤的胳膊,环住他的腰。 “……你抱抱我。” 于长玉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缱绻的柔和神色里划过一抹怔然。 陆昭戎说:“你抱抱我吧,长玉。” ——室内忽然荡过一阵清风,吹得床帐晃了两下。 于长玉慢慢俯下身子,避过他的肩膀,轻轻环抱住他,安静地回应着。 陆昭戎闭上了眼,隔着衣裳感受着于长玉的体温,安安静静地放空自己。 第284章 …… …… 午时初,陆昭戎掀开锦被把自己晾醒,浑身酸软无力。 一直维持着一个睡姿叫身体睡得很累。似乎怕他热着,床榻间的风清清凉凉,维持着一个舒适的温度。 他困倦着不愿意睁眼,下意识伸出手卷住于长玉的胳膊,闭着眼睛琢磨他和这神仙的事。 于长玉胳膊动了一下,缓慢小心地抽了出来,把被褥在他身上盖好。 陆昭戎回过神,心思一动,仔细注意着于长玉的动作。 ——于长玉轻手轻脚地起身下了床。 他皱了下眉,睁开眼看向于长玉。 昏暗的环境里遍布着还未歇下的虫声,于长玉在不亮的光线里丝毫不受影响,动静极轻地披上一层外衣。 陆昭戎在他转身时迅速闭上眼,呼吸平稳。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于长玉似乎不想惊动他。 床前的影子很快消失,不多时,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鸣叫了一晚上的虫声稍显疲惫,风声浮动,床帐轻轻合上。 陆昭戎愣了一阵,下意识从床榻上翻起来,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床边,犹豫了一会儿,掀开床帐走了下去。 隔着微弱的灯火,他看见于长玉和陆景湛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地上被压跪着一个人。 没几句,于长玉神色冰冷地朝地上看了一眼,抬手便挥过去一道流光。 ——地面上的人转瞬消失在了光里,悄无声息。 静立了一会,那神仙朝陆景湛摆了摆手,收拢着外衣,转身要往回走。 陆昭戎意料之中地与他对上视线。 于长玉神情愣怔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快步走到跟前上下检查了一遍,动作轻柔又迅速地把他抱起来,三两步走回床边。 陆昭戎停顿了一下,下意识顺着他坐下,安静地仰头看着。 于长玉看了看他,略不赞同地与他对了一眼,蹲下身安安静静地拿棉布在他脚上擦了一遍。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他,视线随着他一路转到自己的脚面上。 于长玉动作自然地将他腿脚收上去,低声斥责道:“地上脏,还凉。” 陆昭戎心里毫无预兆地泛起疼痛来,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点头。 -------------------- 已经重叠好了^0^~ 本章是新章,可从头观看 第128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心里一瞬之间闷痛起来。 以至于我手上动作颤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他。 陆昭戎愣了一下,浅淡地笑道:“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瞬,决定如实问:“为什么难过?” 陆昭戎怔住,茫然地看着我。 我又沉默了许久,抬手伸向他心口的位置,低声问:“这里,为什么疼?” 陆昭戎脸色空白了一瞬,忽然显现出惊慌。 我心里揪了一下,看见他倏忽之间皱起眉,蓦然抓住我的手腕,神色紧张地问我:“什么意思?” 我思绪走了一阵,垂下眼想了想,如实解释:“我与你,有比旁人更多的共情。很多时候,如果你觉得伤心,我会疼很久。” 陆昭戎眼眸中掠过一阵不可思议的风暴,目光紧紧锁在我脸上,追问道:“……什么时候?” 我不理解他的反应,但我记得非常清楚,所以回复说:“正月十四。” 上元节的前一天早上。 那天我强吻了他,在梅先生来上课以前。 —— 陆昭戎眼睫忽颤了一下,呼吸声陡然混乱。 似乎他把那天的事忘记了,或者思绪也非常的混乱,他脸上和眼睛里表露出来的情绪显得非常慌忙。 我下意识反抓住他的手,在他好似追忆,又好似回缓心情的长时间安静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恐惧。 “你、你那天——”他语气颤抖着问我,“……为什么?” 我心情也跟着他颤乱了一瞬,自顾自镇定了一下,决定说些试探性的话,“因为我……一直在尝试学会,你想让我拥有的东西。但是我在这方面,可能有些笨……所以用了很长时间。从那天晚上我,我觉得我对你,有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控制。” “……今天也是。”我垂下头,低声说完了这句话。 “……于长玉。”他嗓音颤抖着唤我,却许久都没再出声。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 这是我第二次,对他使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就像至今被他带在身上的铃铛。 我在想,他会不会因此,妥协地对我说爱。 ——忽然,我肩背的位置猛地被大力揽拽住,身体骤然往前跌。 我尚未找到地方支撑住我自己,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抬起我的脸——陆昭戎那双满是痛惜的眼睛倏忽之间贴近我眼前,像我那天吻上他,他如侵占般吻上了我。 我心底蓦然一阵剧痛。 …… 那是一种,有什么即将失去,或彻底失控的空荡。 我惊悸地闭上眼,一毫一厘也不敢放过他情绪的波动,被他吻得毫无招架余地。 似乎注意到我的分神,他与我分离开,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表情,哑声问:“因为我白天不够热情,所以上神现在,对我没有兴趣了吗?” 我心绪陡然一断,仓促睁眼否认:“没有——我很想你。我只是……只是担心你的伤。” 第285章 “别撒谎。”他垂下眼皱了皱眉,似乎有情绪难忍,“于长玉。” 他抬起眼看向我,眸底泛红,“为什么不回应我了?你在想什么?” 我不敢说出我的想法,但也怕他多心胡思乱想,于是迅速去翻找一些合乎情理的理由,在他紧迫的视线下脱口而出:“我在想以前的事,我没有刻意忘记过什么,我应该——” 我僵愣了一下。 “……” 为什么,忽然讲到这里? 我下意识看向昭戎。 陆昭戎安静地看着我,并不回话。 他相貌里的妖艳感去了几分,竟在此时生出些澄澈干净的透亮来,宁静悠远。我尽力迅速镇定了心神,与他对视。 他极短暂地看了我一阵,便轻易避开,开口问:“是我蒙住你的眼睛,让你想起被遗忘的人了,是吗?” 我浑身的血液凝固住,维持着勉强镇定的心神,坦白说:“……不,我原本想说的是,我应该记得我们相处的,每一个节点。我停下是因为,我意识到这样的话我们提起过,会引起误会。” ——那就还是讲到一半想起来了,这个意思。 我不自觉地提起呼吸。 陆昭戎松开我,情绪竟出奇的平静,就那么眼底泛红地看了我一会,挪过身给我让出了位置,说:“睡觉吧——你不睡的话,可以继续守夜。” 我心底的跳动声后知后觉放大,手心沁出一层冷汗,久久回不过神。 他等了我一会,大概看我没动静,自己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和姿势,不再管我了。 我看他背过身去,动作缓慢地捂住脸,深深地闭上眼睛,小心地缓和情绪。 一室寂静无声。 我在想,马上冬天了。 但我已经,开始重新看不明白他了。 我缓了缓,道,人会变化得快一点是常有的事,才第二年,我可以重新了解他。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我看着他呼吸起伏的睡影,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背着我生闷气,一时有些沉寂。 我习惯了多想一些,没话可说一些。所以我一时想不到安抚他的话。 在静默了一段时间后,我起身靠近他身边,缓慢地弯下腰。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半睁开眼睛等我说话。 我默了一下,俯身亲吻了他的侧脸,说:“如果我会反复爱上人族,昭戎,只会是你。” 他眼角的碎光在黑夜里静谧地闪动。 许久,他侧头躲开了我垂落的发梢,安静地闭上眼睛。 我垂眸看了看我的头发,默然把它撩上去。 他的呼吸声平稳而轻缓,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我的影响,很快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坐在床沿安静地看了他一会,伸出手去摸他脖颈上裸露的黑色绳链,没有再往床上躺。 不知惊醒他了没有,似乎觉得发痒,昭戎抬手拍在我手背上,往里挪动了一下。 里衣襟口顿时被蹭得松散,露出纤细绳编上坠挂的白玉铃铛。 一声细微的脆响,铃铛在夜色隐约的光亮里泛起微弱的光泽,稍有流转。 我缓缓放下心来,转头凝望着地面上蔓延过来的月光,怔怔地出神。 “于铃。”我传音道。 没有回应。 深秋的风一阵侵袭,寂寥无人。 我皱了下眉,传音道:“你在哪里?” “……” 过了许久,断断续续的传音从渺远的地方透过来:“我在琴……发现……处理……马上。” 我默了一下,回复她:“如果是魏清明的事,不用顾忌,按照天虞的规矩处理。” “……好。” —— “昨天来了几次人?”陆昭戎闭着眼睛张开手,语调里带着没睡满的困倦,问我。 我从被侍从举着的托盘里挑拣出一样紫色的衣服,低声回复他说:“三次。有两次约摸是周府的人,另一次是淳于家残余势力。” 昭戎微微抬眼看了看,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推拒道:“不想穿紫色。” 我顿了一下,有些遗憾地往手里看了看,换了一身暗绿色的,继续说:“有遗漏很正常,毕竟还有很小的孩子,早闻风声便会提前躲避——绿色的吧?我想看你穿。” 昭戎便重新闭上眼,勉勉强强“嗯”了一声,挑剔道:“净挑些花红柳绿的衣裳。” 我笑了一下,仔细避着他的伤,摆手叫其他任挑选的人下去,解释说:“你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这些颜色你不常穿,我想看看。” 陆昭戎抬眸,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冷声说:“你那记忆久远的旧情人也生得好看,回头让他去穿。” 我被噎了一下,耐着性子继续解释:“不是旧情人,而且他蒙着脸,我真的不记得了。” “——哦。”他脸色更不好地闭上了眼,一副不再和我讲话的模样。 我愣了一下,心里疑惑了一瞬,对他这个反应有些不理解。 不敢再妄自揣度,我默不作声地将衣服给他一样一样穿好,有些复杂地看着如此繁琐厚重的盛装,心道,多亏我仔细在了解礼节方面,身份不一样,连穿的衣服也要有所考究,人间讲究的实在是多。 昭戎面色平静地看了看我,言语带讽地挑刺道:“于长玉?穿个衣服就不耐烦了?我还没问你残党清理了没有呢,你把陆景湛弄到哪去了?” 第286章 我连忙回神,辩解说:“没有,我在想你明天穿什么更好看……我昨天守夜,叫景湛去休息了。” 他听了话冷笑了一声,嘀咕道:“不会说话不会说话,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我清咳了一声,忍住笑意,试探着提道:“我觉着……淳于尚他们年纪还小的,既然提前逃出去了,我们不妨,得饶人处?” 陆昭戎默了一阵,不动声色地扫开我的手,自己垂头整理衣襟,平静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要不然你就天天给我守夜,要么你先按住了黎红木再说吧。” 我沉默了一瞬,转身从托盘上取下配饰,在他腰间慢慢打着结,低声说:“大夫说最近忌酒,辛辣寒凉之物,昨天一早吩咐换了一些菜。你吃不惯就讲一声,可以叫人再换。” 他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提醒我道:“在这边待两天,确保后方运输稳定下来,后面会跟着行军往前走。” 我静了静,点头:“我知道。” 他便没再说什么,低头整理了袖口便要往外去。 我整要走神,他又回过身看着我语言又止,我便温和地笑了一下,安抚道:“我加一件氅衣,你先去,我一会就来。” “……好。”他愣怔了一下,好像要说的不是这个,于是应完沉默了一阵。 我心里稍有防备,轻声问:“怎么了?” 陆昭戎抬眼看了看我,张口又停了一下,但仍然说:“你,不喜欢可以留在这边,我们传信——” “不用。”我耐心且温和地打断他,“你放心,我会接受关于你的所有——快去吃饭吧,我马上就过去。” 他神情空白了一阵,似乎被我这般弄得措手不及,行动慌忙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我垂下眼松了口气,不敢再想别的,匆匆在一堆还立侍一旁的托盘里,扒拉出一件淡色的氅衣,随手披在身上。 举托盘的侍从轻言细语地说:“上神和主君感情真好。” 我顿了一下,朝他笑了笑,提醒说:“谢谢,但是他在的话不要多说话。总是忙里忙外,他很容易焦躁。” 侍从愣了一下,语气恭敬地感激道:“多谢上神提点。” 我尽量柔和地点了点头,快步出门,跟上陆昭戎的脚步。 …… 陪着他吃完饭,我悄摸带上鹿蜀,顺着昨晚的气息往外找。 兽类寻人天生有优势。我找到淳于尚藏身的地方,先在周围观察了一阵。 临近冬季的秋风有一丝荒芜和狂野的气息,湛湛的水被吹皱一层波纹。 我带着鹿蜀,与在水边打水的淳于尚对了个正着。 淳于尚看见我,眼睛先是亮了一下,随后浑身一僵,神色大变,转头就大喊大叫地跑。 我看着他仓皇逃窜的样子怔了一阵,觉得此时的狂风竟有几分冲破灵魂的激荡与倥偬。 我便想,如此——惊心动魄的力量,兴许才是风。 就像我在山下遇见陆昭戎的时候,便如惊涛拍岸,残阳泣血,飓风侵袭。 鹿蜀的身体起伏得很剧烈,似乎在警惕什么,一直侧头倾听,脚下绷直地站立着,迟迟不肯发出叫声。 我撑着它背部起身,眩晕了一阵,然后看见四周围着戾气重重的士兵。 我靠在它背上慢吞吞地想了一阵,觉得这些人有些风声鹤唳,像已经置之死地的样子,心底一时感伤。 但鹿蜀是温和的动物,不会伤人。 我想,希望淳于尚还能信任我。这样,我还可以折中。 -------------------- 第129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2 陆昭戎心底略烦闷,推开门瞧见满桌子堆积下来的信折,心情更加不好,烦躁地敲了敲桌面。 陆景湛听见声音,悄无声息地翻进屋子里跪着,谨慎询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陆昭戎信手翻了几样发潮的信折,按捺许久,平静地问:“接手南术的事,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吗?” 陆景湛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仔细思考了一阵后尝试开口:“梅函君……” 陆昭戎轻轻皱眉,提醒道:“梅皖昀,我要带走。” 陆景湛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坚持把建议的话说完:“……梅公子身边也有一部分追随者,应该有合适的人。” 陆昭戎心底松了口气,转身绕到书案前坐下,说:“仔细问一问,南术这个位置很重要。” 陆景湛默默低头,低声恭敬道:“是。” 陆昭戎提了提笔,神情怔了一下,看见干涸的砚台,问:“为何无人备墨?” 陆景湛抬头朝桌边看了看,沉默了一瞬,犹豫着讲:“昨日……是上神提早准备的,属下以为——” 陆昭戎倏忽抬手打断,思绪冷静下去,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去办吧。” 陆景湛迟疑地看了看他,问:“那公子,要去……寻一寻上神吗?” 陆昭戎正往砚台倒隔夜凉茶的手一顿,水珠溅出来两颗,一阵安静。 陆景湛迅速低下头,呼吸声悄然放轻。 他眼睫颤了一下,拒绝说:“不必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用刻意等他。” 接着,陆昭戎垂眸,专心致志地磨墨。 陆景湛抬头看了看他,默不作声地退出门去。 第287章 不一会,书房里陆续添上了热茶,解口的干果,还有从前常用的磨墨的侍从。 许是随手倒的水有些多,侍从接过墨条,不经意便溅出了墨汁,触碰到他正在批书的衣袖。 陆昭戎呼吸一滞,眼前不受控制地闪烁过于长玉挑选衣服时的神色。 侍从受惊般浑身僵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搁置了墨条,跪在地上安静地发抖。 陆昭戎垂了垂眼,有一瞬心颤,淡声说:“起来吧,别耽误了正经事。” 侍从劫后余生般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谢过,更加小心谨慎地动作。 陆昭戎提笔蘸墨,手腕悬空,仿似随意地开口提醒道:“明日起,记得不要再准备那么多的衣裳。国内动荡,简餐减布,节俭一些。” 侍从不敢抬眼,低声应是。 于是笔走龙蛇,寂静无声。 . 陆昭戎平躺着看自己的手,心绪穿梭过他们算不上多的情节,尝试去寻找于长玉口中的节点。 于长玉夜里回来,在房间外面引起了一阵极轻的动静,混杂着低声的交谈和风,轻易便惊动了陆昭戎的思绪。 似有侍从一趟趟地布置,提水,匆匆的脚步掠过门前,刻意放轻的动作里夹杂着小心。 恍惚一瞬,他心头生出一种夜归的安然。 似在偏房沐浴,于长玉没有进到屋里。 陆昭戎偏头听着外面细小的声音,微微出神,慢吞吞撑着身体爬起来,坐在床榻中央安静地等着。 一阵凉风,于长玉带着一身的潮湿气息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摸到里间。 陆昭戎转了转头,等着他掀开床帐。 于长玉脚步一顿,似看见了他映在帐子的黑影,轻声开口:“我吵醒你了吗?” 陆昭戎隔着帐子看了看他,简单回复:“没有。” 于长玉伸手从一旁拿了什么东西,歪着脑袋做出揉搓头发的动作,脚步轻慢地走过来。 陆昭戎心底微微荡开一阵细纹,轻柔的问话脱口而出:“你在擦头发吗?” 于长玉静了一瞬,低声应道:“嗯。” 陆昭戎垂眸勾起一抹浅笑,又很快淡下去,转而问:“事情都处理好了?” 于长玉走到床边,把擦头发的物件留在帐子外,倾身撩开床帐进来。 陆昭戎往里挪动,给他让出位置。 于长玉转身收拢床帐,闲话般道:“淳于尚和长孙家的小公子阿妩都还好。我封住了他们的记忆,不会再有威胁。你今天换药了吗?” 陆昭戎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转过身时垂下眼睛盖住了神思,冷漠地回应道:“上神手法这么多,当初黎红木的时候怎么不见用一用?” 于长玉默了一阵,平淡地笑了笑,站在床边脱下外衣,说:“我不太喜欢和旁人的神魂相碰,有时候会有些麻烦。” 陆昭戎又看向他的背影,问:“什么麻烦?” 于长玉回头看了看他,似乎掠过一道清浅的笑意,但很快又回过头叠放衣服,似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人神魂不够坚韧,被我碰过后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感情。” 陆昭戎猝不及防愣了一下,片刻反应后一阵羞恼,抄起枕头砸在他身上,咬牙道:“于长玉!” 于长玉转手侧身接住了枕头,被其上力道冲得脸色白了一瞬,却又很快低声笑起来,抱着枕头坐在床边,弯腰去脱鞋。 陆昭戎心底先是惊了一下,随即迅速隐藏起来,面色不虞地看着他脱鞋,一言不发。 等那神仙上了床,他抬腿过去不轻不重一脚,指控道:“你碰过多少人的?这么有经验。” 于长玉愣了一下,反应迅速地抬手接住,茫然了一瞬才意识到还没完,于是又清清淡淡笑起来,指尖挑逗似的在他脚腕上蹭了一下,并不回话。 陆昭戎脸上顿时烧起一层热,拽了几下脚没拽回来,抱着腿抬起眼瞪他,警告说:“撒开!” 于长玉眉峰稍动,松了手便顺着小腿摸上去,眨眼把他困在内墙上,嗓音低沉道:“昭戎。” 陆昭戎心底猛地跳动,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睫一颤一颤地不敢回话。 于长玉缓慢低垂下头,凑近他的唇后一下一下亲吻着。 陆昭戎理智一阵消弭,被他突如其来的撩拨引动了情。 …… 于长玉,变得比从前更温柔。 陆昭戎心绪缓慢沉沦,想,于长玉今天心情应该,很好。 ——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蒋辛快马加鞭赶过来,下了马便直冲着他来,连喝了三盏茶,撑在桌面上专注地望着他。 陆昭戎蘸墨的动作丝毫未停,抬眼瞥了瞥,满不在乎地提醒道:“是什么急事,你这么闯进来?” 蒋辛愣了一下,后退一步俯身端了端礼,重新直起身,视线在旁边的于长玉身上转了一圈,莫名其妙有些走神。 陆昭戎忍不住皱了皱眉,打断他走神的状况,说:“你这么返回来,前线如何了?” 蒋辛骤然回神,忽然懒散地笑了一下,看起来心情很好,回说:“就是这个事。” 陆昭戎收笔一停,被他难得的明媚勾起些好奇,问:“究竟何事?” 蒋辛闻言竟有一瞬的眉眼飞扬,转身自己寻了位置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晃了晃,说:“蒋琼的信,说周府内乱,这仗不必再打了。” 第288章 陆昭戎指尖一颤,墨滴甩落一点。 于长玉侧眸看过来,似乎观察。 陆昭戎定了定神,抬起头换上笑容,问:“我还没收到家兄的信,你就有消息了?蒋小公子好本事。” 蒋辛弯唇一笑,露出藏在右侧一颗不算明显的虎牙,显出几分意气,说:“因为,你哥的信在我这里。” “……” 陆昭戎一瞬愣怔。 半晌,他也回过去一个浅笑,眼眸中闪动着细微的试探,问道:“寄给你的?” “当然。”蒋辛眉梢微挑,上下看了他一遍,似乎有得意,“你哥挺了解你嘛,猜到你回来南术,给你送信耽误打仗。” 陆昭戎故作赞同地点了点头,绕开这个话题,问:“坏消息呢?” 蒋辛正要开口,陆景湛忽然翻进屋跪在地上,神色凝重道:“公子,出事了。” 陆昭戎顿了一下,看见蒋辛满脸,这不就来了的表情,一时心情复杂,示意陆景湛开口。 陆景湛神色郑重地抬起头,看着他回禀说:“南郓溃不成军,临撤兵往琴川交战的海里丢了许多,腐烂多日的尸体。有渔民捡了战后翻上岸的鱼虾,引发了瘟疫。” 陆昭戎倏地皱眉,立刻问:“父亲母亲呢?陆府怎么样?” 陆景湛立马回复道:“公子放心,陆府并无大碍。只是主公坚持与褚大夫一同辛苦,劳累过度,病了一场,现在正慢慢恢复。” 陆昭戎皱眉更甚,继续追问:“既然褚宁熙在,又知道疫病源头,没有控制住吗?” 陆景湛立刻垂下头伏低身体,声音沉闷地说:“原本控制住了,但不知为何,琴川忽然发生暴动,瘟疫迅速蔓延,已经往渝州的方向去了。” “……暴动?”一旁一直安静的人忽然接过话。 陆昭戎怔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于长玉眉头微微皱起,目光紧紧注视着陆景湛,仿佛从他开口起便一直凝神在听,俨然非常关注琴川的事情。 陆景湛闻声愣了一下,随即肯定地点了点头,回应道:“是,上神。据说好像和那边的天官府有关,属下一时无法查明原因。” 蒋辛接过话茬安抚了一句:“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将周府内乱的消息放出去,趁此杀回锦城,清剿周府。” 陆昭戎点了点头,觉得是该这样,但心底忽乱,一时不能回话做决定。 于长玉缓慢撑着桌案站起身,看了蒋辛一眼,淡声说道:“不必再查了,此事与你们无关。” —— 陆景湛惊愣了一瞬,连同蒋辛也仰起头看着他,一时怔然。 于长玉沉默了一阵,忽地垂眼,低声道:“昭戎。” 陆昭戎心神一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于长玉没有再开口,叫气氛顿时转变出了些凝固。 陆昭戎顺着他便走了神。 蒋辛忽地轻咳一声,不尴不尬地举了举双手,说:“我出去,待会再进来。” 于是拂了拂袖,蒋辛一身清贵地朝外走去。 陆景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神色局促地叩了叩首,匆匆翻出了屋子。 于长玉就那般在一来一往的视线里沉寂了一段时间,在所有声音都落下后,他忽然语气低落地开口,道:“我得去一趟。” 陆昭戎意识到什么,按住心里的忐忑,试探着开口:“可是我们才相聚,不过两天。” 于长玉颓然地叹了口气,眸色黯淡地转过身看向他,低声道:“……对不起。” 陆昭戎愣怔片刻,沉默下去。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于长玉沉默。 陆昭戎禁不住捏紧了还在手里的笔杆,抬起眼看着他,问:“为什么?” 于长玉因这重复的问句怔了一下,下意识与他对上目光。 陆昭戎心底忽生出一股怨恨,质问道:“因为于铃在那边?还是你怕魏清明?” 于长玉眼底倏忽掠过一瞬愕然,一下半跪在座位上与他平视,紧张地问:“你知道于铃在那边?那你——” 陆昭戎心底瞬间钻心地疼,几乎毫不留情地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恼恨道:“别碰我!” 于长玉霎时僵在原地,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陆昭戎被激得浑身发抖,眼眶发红地盯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才对得起我?” 他看着于长玉刹那间变得煞白的脸,许多天来压抑的心情生出一丝痛快,一字一句道:“对不起,于长玉,你和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我要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就爱得这么辛苦吗?你想问我什么?我能知道你什么!” 于长玉的神情顺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变得空白,片刻后,目光一瞬之间变得悲伤,哑口无言。 陆昭戎再要狠决开口的话止住,心底惶然地等着于长玉的反应,避开视线不再看他。 半晌后,忽然一阵凄惶的风,险些将陆昭戎眼底深藏的难过吹散开来,无情又悲悯。 于长玉呼吸声突然微颤,嗓音不再空灵飘渺,带着几分胆怯,极轻极轻地开口:“你……是厌倦我了吗?” 陆昭戎呼吸一滞,张口便道:“滚。” 于长玉整个人一瞬之间变得惶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走了,你怎么样处理都可以,我按你说的做,好不好?” 第289章 陆昭戎如被蛰刺了一般用力去挣脱,却被于长玉格外用力地紧抓着,连一丝一毫的位置都没有挪动。 如争抢什么东西一般,他拿另一只手脱拽,于长玉又拿另一只手阻拦,一时僵持,肩膀的伤霎时崩裂——于长玉忽然脱手。 陆昭戎心底霎时空洞,不住地低头揉搓拽红的手腕,不敢抬眼多看哪怕一瞬间。 于长玉下意识伸出手,却被陆昭戎惊悸般往回缩了一瞬,于是逃避般站起来,极快速地找到借口,说:“你……你还没吃早饭,我去看看。” 陆昭戎眼眶通红地抬起头要拒绝,却看见一道淡色的残影飞速地掠过去,一句“不必”生生卡在喉咙里,没了可说的余地。 —— 门板轻快地被人敲了两下,传来一声提醒般的轻咳。 -------------------- 感谢在2024-02-18 23:57:23~2024-02-19 23:3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3 我不是……害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才跑走,我——我只是,落差有些太大,我有些难以言明的无力感。 他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的,对我没有那么耐心,没有那么温柔也可以的,我可以重新习惯。说什么都可以,没有那么在意我的感受也可以。 他不愿意再朝我走过来,可以,都可以。 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撕扯我的神魂,我站在厨房门口看里面的人来人往,匆忙的人影剧烈晃动,一分几道彩相。 我迅速抬手遮盖住眼睛,低下头避开所有可视物,浑身难以承受地疼。 ……只要是陆昭戎。 周身四起旋风,带着一种收敛所有狂躁,只等酝酿后席卷整个世界的压抑感,企图缠绕上我的手臂。 ——“上神。” 我抬了抬头,看见一个端着托盘的侍从朝我福身。 从指缝里露出的视线与他稍对,原本恭敬顺从的人忽然尖叫一声往后退去,一瞬惊扰了其余井然有序的人群,饭菜泼洒了一地。 隐约骚乱的动静在四面八方细碎传越。 体内气息一瞬躁动,我闭了闭眼,强行忍耐下险些无法控制的力量,放下手上前一步。 一众人纷纷后退。 缓了缓,我压着嗓音开口:“有还热着的粥饭吗?” “……有、有的。” 我点了点头,压着气息说话:“不要太热的,刚好能入口即可,端过来。其他膳食都做得软和一些,尽快布置。” 一众人纷纷脚步匆匆地散去,低着头像被人恶意追逐一般。 我接过侍从战战兢兢递上来的托盘,压住心底里的情绪,转身朝来时的方向闪过去。 在房门前堪堪停下,我反复假设如何进门,听见里面传来与人交谈的声音,迅速收敛心神,阻止了门边守着的下属上前敲门。 …… “哎呀。”蒋辛调侃的语气透出几分不端庄的风流,“有人靠真舒服,这多少层出不穷的麻烦事——” “你能面对我的时候正经点吗?”陆昭戎冷声打断他。 蒋辛停顿了一下,语气中透出些出乎意料的惊讶,道:“生气了?” “……” “咳。”蒋辛不大自然地改换话题,“我是想说,你哥的意思,先定住锦城,再以锦城的名义,帮助琴川。我也是这么想的。” 陆昭戎接话道:“帮助?怎么帮助?谁去帮助?这里面的事除了于长玉,有人清楚吗?” “这——就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了。”蒋辛说,“我们只是提供一个建议,要不要做,如何做,这是你要决定的事。” 陆昭戎便道:“那你们的建议是什么?” 蒋辛停顿了一下,随后似乎压低了声音,但于我而言没有多少影响,于是听到他说:“那自然是,杀一儆百,以兵止戈。” “……” 我手腕毫无预兆地抖动了一下,托盘连带着粥饭霎时被掀翻。 “哗啦啦”一阵碎瓷落地,我呼吸急促地退后了一步,堪堪躲开。“哐当”一声托盘着地,屋内声息瞬止。 神思片刻游走,我迅速朝一旁下属招了下手,在屋内脚步声抵达门边以前,快速而低声地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了,叫人再端过来——提醒他吃些东西。” 不等对方应答,我迅速隐去身形躲避开,等待开门的那一刹。 陆昭戎快步到跟前拉开门,四下环顾了一遍,视线定格在地面的一片狼藉上,眉目冷静,问:“刚才谁来了?” “……是上神。” 陆昭戎神色不变,仿佛早已经料到,只是多言来求证,极其流畅地吩咐道:“下次记得通报。” 那下属瞬间抬头,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回应道:“是,公子。” 陆昭戎转身要回去。 “……公子。”那下属犹豫着叫住他。 陆昭戎偏侧过头,留下半边视线。 下属聪明地隐去我的痕迹,提醒道:“您,今早没来得及吃早饭,还是多少……” 陆昭戎眼眸微动,姿态坚定地抬手制止了他,回过身离开了这里。 我攥了攥手边的树枝,寻到陆景湛待的地方,摸过去低声交代道:“等蒋凤吟走了,叫大夫过来给他重新上一次药。” 第290章 陆景湛愣了愣,按下出鞘两寸的剑柄,点了点头,问:“……好,但是——您去哪里?” 我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难过,避开他的视线,说:“不去哪里……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待一待。你,不要在昭戎面前提起我。” 陆景湛默了一下,竟丝毫不出预料地看了我一眼,回说:“好,属下记得了。” 我正欲转身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眼眶一瞬湿热,于是匆匆背过身去,仓促离开了昭戎待的地方附近。 大片大片干黄的落叶在空中飞卷,留下越发荒芜的树枝树干,不知所谓地独自摆动。 我抬袖遮了遮眼,站在无人的地方缓和克制了许久,堪堪压下眼底汹涌的泪意,盘腿坐在树下梳理力量的暴动。 一片清寒的乡间小径上,层层绽开了不应时节的花草。 我恍惚失神了一瞬,隐约追忆起曾追着我奔跑,摔了一身狼狈的陆昭戎。 ——“你不要再被骗了。”小鱼说。 我猛地闭上了眼,紧紧抓着铺在膝盖处的衣裾,眼睫颤动。 …… 他不会骗我的。 如果不是魏清明留下的祸端,原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昭戎也不会跟我吵架。 我松开手,一点一点地回想,道,我和他讲过的,他不会想着欺骗我。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被我这样不精细的人忽略掉了。 我抬手捂住自己半张脸,遮住眼睛,试图这样能从被拦挡的视线中,一点一点分开逐渐混作一团的记忆——只要我能找到,我可以成为他更喜欢的样子。 停歇的气息转瞬之间再次狂躁,神魂撕扯的疼痛叫我仓促止住回想,片刻间大汗淋漓,几乎无法保持清醒。 我无助地闭了闭眼,脱了力靠在树干上喘息,空荡荡地看着天空。 …… 苍灰色的。 我愣了一阵。 ……天空。 我忽然间觉得无地可容,仓促举起胳膊挡住我的眼睛和半张脸,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慢慢隐藏起气息,一动也不敢动。 —— 天地间悄然无声地刮过一阵冷风,手背上落下一片冰冰凉凉的东西,转瞬融化。 眼睛顿时一阵酸胀疼痛,我抓起地上的土胡乱往上扔出去,一阵恼怒。 ……别看我。 可恶的天道。 雪花陆陆续续往我身上飘,我强压住酸胀的眼睛,把胳膊收回去,抬手拽了一把又要被吹凋零的花,立刻传音道:“于铃。” “……在。”她那边传来些繁杂的声音,似乎很混乱。 我撑着地面往上靠坐了一段,匆忙擦掉脸上已经变冷的汗渍,收了收情绪,与她说:“……我不过去了。” 于铃那边卡顿了一阵,有些断音。 “什……么?”她嗓音抬高了些,“什么?你不过来我怎么搞?” 我抓了抓身下的土,花瓣与土尘糅合在一起,手指脏污黏腻,但我完全不是很想顾及,胡乱说道:“怎么都行——你不用顾及我。” 于铃的声音忽然飘忽,追问道:“什么意思?” 我偏过头看了看扛着寒风,伸过来安慰我的花枝,情绪一时难忍,憎恨道:“……杀了他们,于铃,在岛上降灾——沉了天官府。” “……你疯了?”她呼吸颤乱了一瞬,“岛上还有人!” 我伸出手接住探过来的花枝,抚了抚,心底一瞬阴翳,再也不想容忍,说道:“上不欺星辰,下不欺鬼神。多年前一场天怒,没能让他们记住教训……如此看来,便都是命数。” 她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继而似乎躲到一个更安静的地方,不接话茬,反而放低了声音询问我,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停顿了一下,不受控制地记起陆昭戎从身后揽住我,言语带笑,温柔细心地询问是谁惹我不高兴的情景。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心情悄无声息地又翻上来些,一时难忍,使我有一些极其防备的,被人窥探的脆弱与抵触,于是没和她回话。 于铃似乎从嘈杂的地方越走越远,直走到半点声音也没有的地方,沉默了一阵,顺着我的话问:“地灾……会不会波及太广了,毕竟岛下面一般都连着一片,万一海水倒灌——” 我推开手边的花,压下心底一瞬之间涌上来的憎恶,回绝道:“不必多虑,这是天道该考虑的问题。找到魏清明相关的一切,尽数销毁掉。” “……你真是疯了?”于铃语气里透着些不确定,“上面那个没劈死你你也是不长记性,祸不及后世啊,我的神,你不要冲动。” 我笑了一声,跟着念了一句,反问道:“祸不及后世——我没有这个权力吗?” 于铃蓦然安静。 “……有。”她说。 我便顺着巫祝与我的牵连,顷刻间向她的神魂施压,淡声道:“那么我赐予你降下地灾的旨意——吾之祝师,以神之名,斩杀欺神者,沉没蒙蔽世人之地,救万万人于愚昧,告万万人于不可侵,汝遵否?” 于铃一阵寂静,许久,仿佛低骂了一声,回复说:“谨遵吾神。” “……嗯。”我垂眸半靠在树干上,安静地看着飘向我的雪片。 一阵冷风,雪花乱舞。 我抬了抬头,看见来时的路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雪,原本扑腾热闹的雪陡然冷清,有一丝寂静。 第291章 我看着白茫茫的路怔然,心想,好像每个冬天都悄无声息。 想必现如今于铃和昭戎关系挺好,否则昭戎不会知道她在哪里。 我沉默许久,到底没有问她是否昭戎谈论过如何想我的事,只是声音忽然低下去,诚恳道:“多谢你。” 一阵人声嘈杂。 “……什么?” 她有些匆忙地回了一句,似乎又回到了混乱人多的地方,没有听得清楚。 我默然,没有再回话。 …… 不论如何,她总是,没有弃我而去。不管是上一次下山,还是这一次。 虽然我和她总是相处不了,也不赞同她的一些言行。但她总是很坚持。 我仰头看了看天,撑着树干站了起来。 . 陆昭戎身前的铃铛一阵震动。 满屋子的人都停下忙碌,目光似有若无地汇聚在他身上。 陆昭戎手中动作一停,神态自然地走到僻静的角落。 甫一碰上手指,耳边便传来一道平稳淡然的声音,带着几分警醒,唤道:“共主大人。” 陆昭戎顿了一下,轻声回复:“嗯。” 于小鱼的声音忽然从手里的铃铛里传过来,提醒道:“你离山的时候,神婆应该给了你一样东西。上面有天虞的咒术,你可以对着那样东西讲话。” 陆昭戎下意识低头看了看铃铛,试探着开口:“……有什么事吗?” “玉哥儿在你旁边吗?”他问,“如果在的话,你不要讲话。” 陆昭戎默了一阵,回复说:“不在。” 于小鱼便安静了一会,问道:“这么晚,他没有回去?” 陆昭戎抬头看了看天色,按下心里的担忧,平静道:“没有。” 于小鱼随之再次安静了片刻,没有再问,说道:“锦城情况已经稳定,我来请示是否护送令兄离开锦城。” 陆昭戎顿了一下,回说:“不必,如果可以,你帮我注意一下蒋凤吟,尽量避免他和我兄长相见。” 于小鱼闻言沉默,片刻后说:“恐怕不能,玉哥儿被锁杀后行踪不定,我准备过去。另外,琴川会有大动静,你——后面不要再对琴川那边做什么,这就已经够了。至于……出于社稷之类考虑,希望你能多考虑一下,玉哥儿的处境。” 陆昭戎听着他逐渐加重的语气,心底混乱了一阵,“嗯”了一声后禁不住问:“锁杀到底是什么?” 于小鱼声音低沉下去,似乎非常不满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语气不是很好,说:“玉哥儿连这个也不敢告诉你?你到底怎么办到的?” 陆昭戎眼睫颤了颤,没有回话。 “卑鄙的人族。”于小鱼骂道,“……清算。为避免大面积降雷造成天灾,所有逆天而行的罪责全数加诸一人之身,这是最好的结果。” “不管善恶何存,世事如何变幻,皆在规则之内。规则之外者存在规则之内,会被规则泯灭,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于小鱼带着告诫的语气,一五一十地解释,“若雷劈陈郕,玉哥儿身为地祗之首,因果累积后与天相撞,轻则山川崩逝,重则混沌再生,不如一开始就都给他。” “……会如何?”陆昭戎心底惊颤,不敢想象于长玉一直以来都在经受什么,心底无法克制地疼。 于小鱼却道:“你不需要知道——天虞正在准备退入大荒,希望共主大人在此前,能将一切尘埃落定。” 陆昭戎呼吸颤抖,忍了又忍,语调平稳地开口:“……好,我知道了。” 随后下令,四处散播周府大势已去,举兵攻入锦城。 -------------------- 第131章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风雪愈大,陆昭戎听闻风声一阵停笔,神思刹那远游,迟迟不肯回归。 陆景湛站在角落里看了看他,悄无声息地上前,灭了一盏灯。 墨滴落在纸面上,将周围晕染开一层昏暗。 陆昭戎眼睫颤了一下,轻声阻止道:“再等等。” 随着灯灭准备收拾笔墨的侍从停下动作,安静地立侍一旁。 陆景湛手上动作顿了顿,把灭过灯的烛盏重新罩上灯罩,没再有过多行为。 风雪声呼啸而过,仿佛带走一切眼下现有的,余下的将掩盖过一层洁白无瑕的雪,不留痕迹。 漏刻的滴嗒声在房间内回荡,与屋外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陆昭戎独立在风宵中,凉风浸透了衣裳。 陆景湛陪着他等到漏刻将尽,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做主叫侍候笔墨的人退下去,自己上前去收拾桌面。 “……公子何必呢。”陆景湛低垂着眉眼,一边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声音极低地开口。 陆昭戎忽一回神,低头把笔杆挂在笔架上,语气稍作掩饰,问道:“怎么了?你此言何解?” 陆景湛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低小地说:“……没什么。” 陆昭戎垂着眼没有再问。 风雪声渐渐埋没在深夜里,寒意刺入门窗,笼罩在屋内。 物件相互之间的磕碰声细微而清脆。 陆景湛收好东西,抱着要到外面去。 陆昭戎神思再度游走。 陆景湛回了回头,忽然说:“上神今天应该不回来,公子早些休息。” 第292章 陆昭戎浑身怔了一下,蓦然回神,转瞬凝视住他的背影,心底莫名不是滋味。 ……连于小鱼都猜不透的行踪,陆景湛居然知道。 “……放肆。”他忽一清醒,陆景湛已经走到门边,于是一阵恍神,呵斥的声音骤然减弱下去。 夜不归宿。 陆昭戎抿了抿唇,默然不语地朝卧房方向去。 ——忽然一道凛冽的寒风,直取陆昭戎面门。 恍神之际勉强躲过,陆昭戎惊险地望向被掀翻的厚厚的雪地,皱了皱眉。 来刺杀的人连脸都未蒙,趁着他身边没有人,又身着厚重拌身的裘衣,步步紧逼。 从前一段日子过于劳神,又恰逢这两日于长玉守夜睡得格外安稳,一时松懈未曾佩剑,陆昭戎一边闪躲,一边观察周围有无可用的工具。 罕见的落单。 陆昭戎自嘲般想了想,道,原来从里到外,他,还有他手下的人,都是如此依赖于长玉。 就仿佛笃定于长玉在,不会出任何问题。 他弯腰捡起一段断裂的树枝,牵强地当作武器进行闪躲格挡,与来人过了几招。 兴许是周府的人,用招有一种要拼死的狠毒。 陆昭戎一整日心神不宁,此时精神不济,有一时落了下乘。 陆景湛折返回来,恰好撞上他隐约不敌的状态,抽剑便接过招数。 陆昭戎松了口气,看着自己被利器震得发麻的手和被削断的树枝,有一时的恍惚。 打斗的动静轻易引来了自己人,刺杀者自觉不敌,反应迅速地朝他甩来一只暗器,隐约折射出细微的银光。 大约是一枚银针,带着气风,在雪天里几乎看不见。 陆昭戎侧身去躲,冷不防对面一而再往这边丢,一时措手不及。 陆景湛调转方向,挥剑扫开了暗器袭击。 刺杀者迅速被包围,警惕地站在包围中心,没再有动静。 陆景湛上前来打量他,谨慎地询问道:“公子,可有受伤?” 陆昭戎摇了摇头,回说:“没有,先处理眼下吧。” 陆景湛提剑便飞跃上前,利落地解决了被围困后压制住的人。 陆昭戎一阵默然,自觉此次再见于长玉,叫包括自己在内的周围所有人,防备心和警惕心都有所松懈,尤其不利于行。 想了想,他抬起头准备下令整改。 前方忽然一阵不高不低的喧哗。 陆昭戎顿了一下,大步朝前,皱眉问:“出什么变故了?” 四周忽然噤若寒蝉,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他,用一种复杂悲伤的眼神。 陆昭戎心底突了一下,脚下速度陡然加快。 …… 陆景湛捂着胳膊半跪在地上,被旁人搀扶着。 陆昭戎心里一紧,三两步蹲在他面前扯开他的手——细长锋利的伤口处泛着黑紫。 雪沫在风里纷纷扬起,呼啸的寒风倏忽远离。 一瞬惊悸,陆昭戎抬眼观察他的神色,匆匆掠过在这么短时间内已经发黑泛紫的唇色。迅速抬手封住他的穴位,视线定在陆景湛已经隐约泛青的印堂,陆昭戎心底一阵说不上来的空荡。 他抓起地上的佩剑划开了伤口附近的皮肤,转头看向围观的人,声音有细微的颤抖,吩咐说:“……去请大夫。” 一众人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行动。 陆昭戎转身去翻尸体上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手腕微有僵硬。 “……已经找过了。”附近的下属低声说,“没有解药。” 陆昭戎回头看了他一眼,愠怒道:“那还不去请大夫?” 那下属沉默地退后一步,噤了声。 “……都围着干什么?”陆昭戎怒道,“去备水,烧酒,把大夫叫过来啊!” ——陆景湛蓦地抬手抓住他的胳膊,沉重地摇了摇头。 陆昭戎眼底霎时浮现一层水光,一把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抓起地上一层雪揉搓着,擦拭他带毒的伤口。他一边衬着雪色观察着血的颜色,一边仔细观察着陆景湛的表情。 雪块层层渗进黑色,不一会便蔓延到手指尖。 陆昭戎低头迅速换了一团,重新擦拭。 陆景湛罕见地笑了一下,显得很温柔贴人,半点不似平常那样低眉顺眼,一副时时刻刻注意着旁人眼神和脸色的样子。 “……公子。”陆景湛微弱地开口。 “别说话。”陆昭戎认真仔细地揉搓雪团,手指冻得发红。 陆景湛头一回有恃无恐地忤逆,有气无力地继续说:“……我想说,公子。” 陆昭戎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看着他。 刹那对视,陆景湛愣了一下。 陆昭戎继续手里的动作,不再出声。 “……冷。”陆景湛忽然出声,嗓音颤抖。 陆昭戎心底寂静了一瞬,松开手里的雪球,驱赶开搀扶陆景湛的人,把人接过来枕靠在怀里,视线一片朦胧。 陆景湛眼底透出许多依赖,抵着他的胸膛微微发抖,说:“公子……不要怪,主公。” 陆昭戎心里忽然堵住一口气,骂道,陆衡是上辈子替他积德了还是怎么,没良心的小破孩子,管得还挺多。 陆景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分毫没有注意到陆昭戎的愤愤不平,继续说:“公子……替景湛谢谢,上神的喜欢。” 第293章 “……”陆昭戎应不出声。 陆景湛咽下喉咙上涌的血,交代说:“不要,告诉属下,胞弟……他,性子差。” 陆昭戎眼睫轻颤,终于点头说:“……好。” 陆景湛缓慢沉重地抬起眼,似乎感受到生机的流逝,手指轻颤着伸向他的脸,嗓音一瞬哽咽,道:“……我……很荣幸,得到公子的……” ——手指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垂落下去,发抖的人顿时无比安静,唇角却不知何时悄然上扬,余下细微的弧度。 陆昭戎下意识接住他的手,目光落在不远处白茫茫一片的地上,安静地在雪地里坐着。 风雪拂过人脸,冰冰凉凉。 偶有压抑的哭声,顺着风被吹得微弱而又断断续续,不似真声。 半晌,陆昭戎揉了揉发僵的脸,说:“……从今往后,玩忽职守者,鞭杖伺候。” 他托着陆景湛的身体腾出空间,慢慢把他放平坦,一边揉腿一边往上站,道:“今日之事,不得私下再提。如有犯而被检举,检举者有赏,犯者鞭杖。” “是,公子。” 三三两两零碎的回应。 陆昭戎看了看黑压压的天色,嗓音忽然低沉下去,说:“去个人告诉我父亲,把陆景湛留存的财物一类,都带过来。” “……是。” “找个暖和的地方,安排后事。”陆昭戎垂下眼,抬脚往原本要去的方向走。 “公子。”有下属叫住他,“通知……景湛其余的家人吗?” 陆昭戎脚步顿了一下,平静地回复说:“他没有其余家人。” 一阵寒风凛冽。 吹散了所有声音。 . 次日一早,陆昭戎下令捕杀周府残余势力,一时腥风血雨。 于长玉听闻风声回来,脸色很不好看,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眸底带着一种胆怯和陌生,不敢上前。 陆昭戎转身避开他,遣人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蒋辛,背过身与他说:“此事没有转圜之地,你愿意走就走,不回来就不要回来,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于长玉仿佛被刺伤,脸色苍白地拦住要去传令的人,加重语气道:“陆昭戎。” 他冷淡地回视,反问道:“如何?” 于长玉眼睫轻颤,眸中似涌动着风暴,嗓音沙哑地质问道:“你若是厌烦我,讲出来,我尽力去改就是。你为什么,总要对我说这些难听的话?难道你会伤心,我就不会吗?” 陆昭戎看着他,冷静地问:“所以,你若是改,我还要再等多久?” 于长玉神色一空,似完完全全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愣愣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陆昭戎上前推开他阻拦下属的胳膊,注视着他显出无措和慌张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昨夜,周府刺杀不成,用毒针带走了陆景湛的性命。我写墓志铭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什么?”于长玉上前一步,浑身有些僵怔地求证道。 陆昭戎收回视线,立时示意在一旁为难的下属去送信,错开了于长玉的阻拦。 下属火急火燎般蹿了出去,生怕再听到不该听的。 门声一响,陆昭戎转身往桌案边走去,一边思考着如何让于长玉避开陆景湛的事,一边语气平淡地歪曲事实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不在,从前是不肯回应,现在是总有不能——上神不必忧扰,我已经习惯了。” 于长玉身形晃了一下,似有些无法承受,撑住一旁的木柜才站稳,忍了又忍,承担道:“……好,是我错了。景湛,他……” “走了。”陆昭戎指尖颤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接过话,“所以你想去参与一下迟来的送行吗?” 于长玉顿时噤声,满眼悲伤地看着他,不再开口。 陆昭戎垂下头,冷漠无情地继续手里的工作。 蒋辛接到命令,前脚带兵搜杀过去,后脚陆昭戎派人跟过去,进行二次搜寻,所到之处风声鹤唳。 陆昭戎手段狠绝地报复着,新仇旧恨加起来,根本对周府无法释怀。 陆景湛是被陆衡一手带出来的,主动暴露时,他险些没一剑砍了他。这会儿养得这么好,想跟着谁就跟着谁,心里都有自己的主意了,还会大着胆子劝他。 陆昭戎不停回想,一时痛恨自己的疏忽,一时又反复不停地假设,补充陆景湛后面没说完的话。 他年纪不大,面临生死时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听起来陆景湛是个特别记恩的人,对陆家,对于长玉都非常感念。但最终他只说了那么几句,还没有说完。 陆昭戎堵着一口气,心底冰冷地对待所有周府相关的潜在威胁。 于长玉一改从前的姿态,不与他同桌吃饭,也不与他同寝而眠,像一道影子,对他一切的行为和策令都保持沉默和服从。 陆昭戎总是不动声色地跟着,看于长玉杀伐果断地站在他前面,轻而易举便造成了震慑。 偶尔回过身时于长玉看见他,冰冷的眉目会悄然融化,浅淡地绽开一抹笑来,像一现的昙花。 这时陆昭戎就会觉得,于长玉离他好遥远好遥远,像重新走上了高处,拥有了一套新的审判法则。 在于长玉的手法下,搜查和捕杀顺利得毫无悬念。路程很快就前进了一半。 整个陈郕开始闻风丧胆,自觉搜查起周党的痕迹,邀功避祸。 第294章 一直明哲保身的高家忽然给他传信,言说自家的小子已经在助势的路上。 陆昭戎见信轻笑一声,心道这高家真的是好算计,这时来助势,拒绝于自己不利,接受又实在让他们占便宜,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舒坦。 铃铛一阵震动,于长玉安静磨墨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 陆昭戎从脖子里摸出绳子,把铃铛拉出来,听到于小鱼的声音后提前一步开口:“是于小鱼,你要听吗?” 于长玉顿了一下,垂下眼摇头,低声道:“不了。” 陆昭戎松了一口气。 于小鱼似乎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沉默半晌,说:“……我到了。” 陆昭戎一阵怔神。 -------------------- 第132章 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真仙莫浪求 铃铛声落下,门边忽然开了条门缝,却不见人影。 我没怎么注意,再一晃眼便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娃娃,风似的从门缝里刮过来。 “玉哥儿?”风里卷着一道娃娃音,喊道,“我可想死你了!” 我怔了一阵,瞧见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忽闪忽闪,一溜扑到我身边来,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习惯性接住他,没料到他正和昭戎说着话便进来了,心情有些不期而遇的微扬。 陆昭戎的视线忽然落在我身上,我浑身跟着一阵僵硬,顿觉如芒在背,下意识把小鱼要环抱的动作推开。 小鱼疑惑地收回了手,歪着脑袋看了看我。 我举了举墨条,假装手里放不下旁的,转过身避开了他。 “……你怎么忽然过来了?”我把墨条按在砚台上,转移话题问,“怎么忽然,不生我气了?” 小鱼眼神朝我身侧探了一瞬,收回目光来神情不忿地将砚台推远,嘀咕说:“生你气的是另一个法相,和我现在没关系……起开起开,这么黑,脏死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昭戎原本要蘸墨,却忽然落空的手,禁不住惊慌了一瞬。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身旁慢悠悠地看过来一眼,询问道:“你过来多久了?” 我急忙捞回来砚台避到另一边,见他笔尖稳稳落了墨,才悄然松了口气,抬起胳膊若有若无地挡住于小鱼。 小鱼反应快一步地扒住我的衣裳,探头往另一侧看,眼一瞪,喊道:“你管我过来多久?现在整个陈郕风声鹤唳的,我不得观察一下再出来啊?瞧你做的好事,真是败坏玉哥儿的名声!” 我迅速在下面朝小鱼摆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陆昭戎笑了一声,阴测测地说:“他要名声做什么?一变小就上蹿下跳的没用处,连这么点情况还需要观察?别以为你看着小就动手动脚的,从他身上下去!” 小鱼撇撇嘴,更热情地抱着我胳膊瞪了过去,不服气道:“我就抱!你能怎么着?” 我怔了一下,心底顿时有些许接不上思绪的失措,道,这两个人是,这么相处的? 陆昭戎攥着笔看了他半晌,转而冷冷地看向我,“于长玉——你还不撒手?” 我半慌张地往边上撤了一步,迅速挣脱开小鱼的手,谨慎地左右观察了一遍。 陆昭戎冷着脸,仿佛早便看透了小鱼对他的怨怼和不满,眼中的凉意只多不减,带着些不显眼却又不可忽视的防备。 于小鱼也明晃晃对他警惕着,似乎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撒泼耍浑都是浮在表面一般,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搜刮着怎么编排昭戎的样子,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我静了静,轻声道:“小鱼。” 于小鱼顿时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低垂下脑袋。 ……他肯定是知道我和昭戎现在的状况的。 他大概只是不想我再承诺昭戎什么,专程跑这一趟来阻止我,给昭戎添堵。 陆昭戎冷着眉目收回视线,似乎只是多了一段小插曲,像多日来一样,多余半眼也不给我。 我缓了缓心情,默不作声地继续手里的工作。 “玉哥儿……”小鱼拽着我的衣袖晃了晃,“锦城那边已经完全安排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山上啊?”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小声回绝说:“……小鱼,我们不回去。” 于小鱼便抬起眼郁闷地看着我,不再开口说话了。 昭戎道:“既然你来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入锦,如何?” 我愣了一下,犹豫片刻,问:“从……这里?” 他转眸看了我一眼,波澜不惊地回应道:“锦城已是定局,身后路也已铺平。此时不近,更待何时?” “……” 我默然。 ……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们之间是有隔阂的。 我不知道怎样打破这种隔阂,也无法明了这隔阂是什么,所以只能重新靠近他。 这段时间我偶尔也会想,他对我,前后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明明他曾经告诉我,很多次他说,我不会有错。 但到头来好像还是我错了。 明明是他要求我留在他这一边,但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 明明……我有些困惑且难过地皱了皱眉。他和我有很多个明明,但到了这一步,好像所有的状况都不是那样的。 我不是不愿意接受。 我只是……我觉得他好像没有那么,全心全意,或者,认真对待我了。 第295章 不是不在意我的感受,或者耐心什么的。而是我觉得他,好像,正在一步一步地挑剔我。或者残酷一些说,他也许是想,折磨我。 我越努力,他越躲避,越苛责。 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甚至不能和谁去倾诉。 我不能和小鱼再说,他不喜欢听我和昭戎的事。 昭戎变了,他也希望我尽快变化。我正在努力追赶这个变化的速度。这个时候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情打断。 我只能按捺住心情,希望小鱼的到来,能让进程加快。这样好叫事情快些结束,我腾出空间来,截住昭戎好好问一问,慢慢改善我们的关系。 我接受他任何形式的报复,如果他能够解气。 ——“上神。”清冽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怔了一瞬,忽然意识到这是陆昭戎的声音,于是猛地转头看过去。 ……他神色自若地看着我,仿佛方才的称呼不带任何距离。 我心底惊跳了一阵,摁住乱蹦的心跳,照常回复他:“什么事?” 陆昭戎手里拿着一封不知何时到手的信,问我:“我们刚才讲话,你听到了吗?” 我愣了一阵,迟疑着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 陆昭戎便下意识皱了下眉,收回信件,随口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去休息。” 我恍惚一回神,瞧见里外灯火已经通明,小鱼早不见了影子。 我匆匆灭了灯追上他,借口搭话道:“我最近,发现冬日里天黑得好像很早。” 陆昭戎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看我,“嗯”了一声。 我心里一亮,近前与他并肩,试探性问道:“那今天,休息这么早?” 他便垂落下眼睫,眼下遮盖出的阴影里显出疲惫,声音也低下去,语气却随意,回道:“放在明天也一样。” 我点了点头,语气里不自觉露出一丝雀跃,问:“那今天是特意休息?想吃什么好吃的吗?可以奢侈一回。” 他从前都是膳□□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是他特意吩咐过,厨房里忽然就没得挑了。 陆昭戎闻言忽然侧眸,目光在猎猎寒风中瞬时穿进我的眼睛,看了我半晌,冷淡道:“不必。” ——我愣了一阵。 …… 陆昭戎转身快步走了。 …… 我在原地愣怔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希望保持这个距离。 ……可以。 我心底一阵空缺般的疼。 —— 于长玉略带凉意的手指触碰上他的眉心,顺着眉骨往下轻轻滑动,像以往相互描摹那样,温柔而眷恋。 陆昭戎眼睫轻颤,睁开眼睛迷蒙着与他对了一眼,瞧见他深邃的赤金色眼睛,宽和而又神圣。 甫一对上视线,于长玉动作顿了一下,默不作声地准备收回手去。 陆昭戎恍然一瞬,又迷蒙着眼睛闭上,装作完全是迷糊的状态,任由于长玉待在这里。 ……他其实睡不着的。没有陆景湛守着,于长玉不与他同枕后又不知在哪儿,一点点动静大概都能让他瞬间清醒。 他今晚心绪很乱,见到于长玉充满神性的眼睛更乱。 被于长玉就这么注视着,他心里倾诉的欲望愈来愈强烈,但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出声,于是强硬地咽下去。 陆昭戎翻了个身,假装睡得很不舒服,蜷着身体钻进于长玉怀里。 于长玉瞬间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地任由他抱着。 陆昭戎得不到情绪反馈,心情顿时焦躁起来。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前半生的路走得这么失败,这么糟糕。 于长玉缓慢伸手,试探性地拍打他肩背,动作小心。 不知道于长玉使了什么法子,陆昭戎在他一下一下的抚拍中,意识开始模糊。 一察觉他要走,陆昭戎顿时收紧了胳膊,迷迷糊糊又费力地往他身上钻。 于长玉要抽身的动作立时止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惆怅与迷惘,仿佛心里特别难过,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陆昭戎不管他那么多,只是胳膊身体紧缠着他,脑海中混混乱乱地回映这半年多发生的事。 到处战乱。 到处烟尘。 他此时非常明白了所谓得失,但还不太明白什么叫没有因果。 陆昭戎想,确确实实,他得到了许多的同时,失去了很多东西。如果没有于长玉,恐怕他身边的人接二连三都会离他而去——或者像秦南川,或者像陆景湛。 睡意渐渐侵袭,他还想,这还是于长玉不与他同塌而眠后,头一回夜里悄悄来看他。 陆昭戎意识昏沉前眼睫颤了一下,道,果然,于长玉这傻子,还是再一次不和旁人商量,自己谅解了所有的事。 ……不长记性。 . 随着于小鱼到这边,于长玉出门的次数倒是没有那么频繁,这让陆昭戎心底稍稍有些慰藉。 不论他与于长玉如何渐行渐远,他都不希望于长玉因他而双手沾满血污,遮盖住这神仙仁慈光明的心。 但也随着于小鱼的到来,陆昭戎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冬季微弱的太阳光芒像给人渡上了一层圣光,给眼前人平添几分不可亵渎的虚无与遥远。 第296章 陆昭戎静静地看着,冷风吹过于长玉的衣摆,托出一种下一刻即将乘风而去的仙人之姿。 但这一次他没有挽留。 他只是站在身后远远地注视着,回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不量力和狂妄,然后默然无声地从他身旁路过。 ……仙人,就该是山巅上,不染尘埃的缥缈之态。 管他万丈红尘,孤灯照路,略有回首便已是垂怜众生,何苦被他拽入凡世,经受业果。 “昭戎。”于长玉从身后追上他。 陆昭戎有一瞬的恍惚,想,这次是于长玉叫住他。 “我……收到了红木的信。”他说。 陆昭戎默了一瞬,心绪霎时被拉回现实,神色黯淡下去,失落地问:“嗯,你要……离开多久?” 于长玉连忙上前一步,似乎紧张,语调急切地说:“她约我见面,今天去,后天回来,帮你……清除隐患,入主锦城。” 陆昭戎神色淡漠地退后一步,视线垂落,低声道:“嗯,没事,去吧。” 于长玉顿时止住动作,不再言语。 陆昭戎低垂着视线绕开他,将他留在了原地。 于长玉没有再追。 就像被风吹散开了方向,再也看不见对方在前面的影子。 “我们往前走,绕开城市,可以直接包围锦城。”于小鱼语调淡漠地说完话,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陆昭戎情绪倦怠地皱了下眉,问:“黎红木的事是你安排的吗?” 于小鱼不避不退,直言道:“是我和于铃商量过的。琴川地动,死伤不计,待到陈郕稳定不知何几了,天虞等不起。” 陆昭戎反而回避了他的目光,反驳说:“可他说后天就回来。” 于小鱼也不咄咄逼视,似又想起了其他事,随口回道:“玉哥儿向来会想当然,他想后天回来,黎红木未必放他。” 陆昭戎下意识攥紧了手指,质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去?” 于小鱼正要离开的动作顿了一下,回头看他,说:“我自然听玉哥儿的命令。” 陆昭戎心底一阵荒芜。 是啊。 众多势力逐一汇聚,他身边又没有旁人,于长玉此去必定不放心,所以把于小鱼留下,只身前去赴约——想必这也是于小鱼和于铃猜测出来的结果。 他们早料到会如此,所以这一番定能把于长玉留在锦城。 昨日便已经收到消息,于铃一人带着九尾便可镇住琴川与渝州两地,沈桓兄妹正在往这边的路上。加之高家又要助势,他身边势力又会混成一团。 陆昭戎默然无声地望着于小鱼的背影,出神片刻,忽觉一阵人去人往的沧桑。 他想,其实,他在记忆幻境里,也算和于长玉在一起待了几十年之久了。 不差这,几日分离。 -------------------- 最近开学所以好久都没好好写,不好意思t^t 明天没有,后天更新 第133章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红木往香炉里盛香粉,语调温吞,“檀香、麝香各二两,藿香六钱……” 我隐约嗅出一阵浮动的梅花香,空熏时酸甜交融,如漫步雪中梅林一般,与昭戎常点的冷松完全不一样。 “上捣罗细末,炼蜜和匀。”红木举止优雅地站在香炉前,“胭脂香料,插花品茶。” 忽而一阵略微的辛辣和凛冽之感,不知她这香增减了什么,莫名冲淡了温暖细腻的花香。 红木道:“原本,我在家里过得便是这样,修性静心的日子。” 我默了一下,因她这样慢吞吞起兴的讲话方式生出些焦躁。 昭戎已经不高兴了,我得快些解决,好再早一些回去。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她转过身,唇边牵起一抹笑,“公子,如果周鄂和陆氏可争,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心底忽跳了一下,霎时抬起眼看向她,不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红木上前一步靠近我,眸子里闪烁着微光,轻言细语道:“他们都是我的仇敌。若大仇得报,称王称霸,也不堪在话下。” 我惊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为何事情会都变成这样,只好压下震惊的情绪警醒她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你——我不会帮你的,你知道。” 红木便掩唇轻笑,颇带兴味地看着我,道:“公子怎么还是这般心思干净,红木自然不敢奢求上神相助,只是——对您来说,此等性命相搏之事,不过弹指笑谈间。对我们来讲,却并非如此。” “所以?”我片刻未歇地接过她的话。 “所以——”她脚步缓慢地转到我身侧,目光似乎在我身上转了转,说,“所以您只身一人前来,就没想过,我会提前做一些针对您的准备吗?” 我缓了口气,问:“你想做什么?杀了我?” “不。”黎红木轻巧地反驳,“公子,弑神的事红木可做不出来。” 我转眸看向她,追问道:“那是什么?” 她望着我笑了笑,从刚巧站定的地方摸出一本书册来,信手翻了翻,意有所指地说:“红木幼时读过一本异事录,上面记载了如何驱使鬼神为人所用,如何抵御围困鬼神之事,叫……《天神手札》。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 第297章 我猛地转身,皱眉看向她,质问道:“……是你?” 黎红木反着书页轻笑了笑,手指轻轻抚摸过上面的图文,惆怅般说:“是啊。秦公子正缺这样的东西,我便给他了。也多亏红木幼时贪乐这些恢诡谲怪之物,琴川地动,这些小娃娃才看的书册子恐怕不剩多少了。如今,我倒也能细致讲出几篇。” 所以——我顿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阵发花,下意识去抓手边的物件。 “你……做了什么?”我艰难地抬了抬眼,寻到视线里的人影,禁不住浑身紧绷。 黎红木霎时合上书册,似乎松了口气,面上笑意轻松了几分,合掌拍了拍手,扬声道:“来人。” 我下意识顺着她的掌声看向外面。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便有几个人进来围住我。 黎红木道:“公子安心,红木不会逼迫您做什么。只是神舍完善后,您还没来得及好好熟悉一下,所以专程派人来请您回去——把人带到神舍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是。” 因果线瞬时缠紧我的身体,我腿脚一阵发酸发软,意识陡然昏沉。 黎红木跟在后面跨进门里,手里端着那一只香炉,脸上挂着温软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草乌,川乌,醉仙桃花各半钱,闹羊花一钱,取药晒干研粉,配之书中秘术——公子,您当初,可是看着我研磨的,不认识了吗?” 我心中顿时生涩酸辛,哑口无言半晌,在意识与力气飞速流逝中艰难开口,求证道:“……你当时,说做脂粉?” 黎红木便点头轻笑,很惊讶地看着我看了半晌,赞赏道:“这可是公子反应最快的一回了,看来您跟着陆少爷学到了不少。” 我闻言无声地笑了一下,心底一阵苦涩翻涌,无法再与她言说。 她叫人拿铁链锁住我的手脚,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最后吩咐了轮流看守才放心。 “您——”她临走时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些什么回缓的话,但目光落在漆黑冰冷的铁链上,又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想,大概,她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毕竟这样的情景下,什么话都显得格外苍白。 我往角落里靠了靠,浑身的力量都四散着,无法汇聚。 ——“长玉,你要一直记得你不会错,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对错。只是很多事情都难辨是非,耽误了你。” 我愣愣地想着,不会错吗? 我擦了擦唇角溢出来的血,靠在角落里发怔,怎么想也想不通。 我不了解昭戎,也不了解红木,我不了解他们所有人,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我揉了揉发昏的眼睛,怔怔地想,因为昭戎一早就料到了我这个样子,所以一早教我了许多类似的道理,他早就预料到了。 那为什么又不从一而终地对待我,昭戎,为什么? 我心里很难过,身体也很疲惫,我真的很过意不去,让昭戎一直让一个人。 我很无助,昭戎一定觉得我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像从前那样抱着他,躺在床上,一起温声慢语地讲小话。 我好想,好想他。 …… —— 陆昭戎带兵杀进去的时候,周鄂和周芷正在大殿里对峙。 看起来,对于自己输掉博弈,他更在意周芷的背叛。 周芷面无表情地跟他说:“陆氏集结数千兵马绕城行军,锦城多家背弃,已困住府内诸多势力。蒋辛带兵数万与之汇合,现已驻扎金月湾。” 周鄂眉目顿时变得锋利,倏地转头看向她:“驻扎金月湾?” 周芷看他一眼,恭敬地往后退一步,抱拳道:“是。” 他转头看了看提剑的陆昭戎,然后逼近周芷,低声逼问道:“你在说什么?” 周芷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道:“大军已至金月湾,高家对周府的求助并未响应,周府已被围。” 周鄂抬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眼眶通红,咬牙道:“你昨日是这般跟我讲的吗?!” 陆昭戎好整以暇地站一旁看着,并不出声。 确实,如果没有周芷,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也算给他上了一课,所以鸡蛋永远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会蒙蔽自己。 周芷偏着脑袋安静了一阵,然后擦了擦唇角的血,倏地重新抽出刀来,冷冷道:“我昨日并非这般讲。” 周鄂已知不能挣扎,只是傲慢地抬着头,眼睛红得像恨极了的模样,咽下一声哽咽,问道:“给我一个理由,周芷。” 周芷在他的咬牙切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迅速举刀,在周鄂目眦欲裂的表情中迅速结束了他的生命,并不给任何形式的挣扎。 陆昭戎轻轻笑了一声,道,周家养蛊养出来的女公子,甘心屈居于他之下这么多年,已经是很深厚的情义了。 只不过——情义算什么东西? 陆昭戎轻蔑地朝地上看了一眼,连周自鸣自己都不讲的情义,凭什么他觉得周芷会讲。 真是白痴。 周芷面无表情地收刀回鞘,看着他说:“你答应过我的,骗我,杀了你。” 陆昭戎轻笑着摇了摇头,专注地擦着剑身,随口道:“周府是你的,权力,地位……放心,都有。” 第298章 周芷歪了歪脑袋,面无表情道:“你要和他讲过。” 陆昭戎抬眸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笑了一声,道:“讲过。否则不会留你。” 周芷抱着胳膊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信。” 陆昭戎平静地转身走出大殿,偏头看向靠在门口专程接应他的于小鱼,握剑的手紧了几分。 于小鱼冷静地看着他,用刚刚才学到的话术说:“你答应过铃儿姐的,骗我,杀了你。” 陆昭戎沉默着移开视线,在于小鱼逐渐染上阴翳的目光中迅速地点了下头,平静地笑了笑,说:“不骗你。” 陆昭戎站在原地缓缓仰头,刺目的阳光叫他眼眸眯起来,他神色恍惚一瞬,一支箭猝不及防擦过他侧脸—— 陆昭戎心里一惊,迅速抬手摸了摸脸。 他紧张地对着剑刃看了半晌,确认伤口不深,不会破相以后才松了口气,迅速抬眸看向射箭的人。 黎红木远远地看着他,举着弓,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陆昭戎站在原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捻了捻手上的血,平静地说:“第一箭就伤我的脸,很阴险啊。” 黎红木垂眸笑了笑,语气也算不上温和,说:“陆二少爷,周朝乃我神舍庇护之地,纵使周公子有错处,也不该由你伤及性命,你这是在挑衅神舍啊。” 陆昭戎神色平静地转了转手腕,语气里带着些不厌其烦的暴虐,冷声道:“真是不好意思——” “——没早点,送你下去!” 剑气瞬时眼花缭乱。 黎红木身法轻盈,显然明白功力不及他,每一次攻击都像是预先计算好的,躲避很快。金属碰撞声刺耳磨人,地上的落叶被冲击力骤然掀飞,四散飞舞。 于是双方迅速陷入混战,场面嘈杂。 陆昭戎目光冰冷地看着她,“长玉呢?” 黎红木满怀恶意地歪了歪脑袋,“你猜?” 于是氛围陡然拉紧——于小鱼皱着眉看了黎红木一眼,转瞬闪到陆昭戎前面拦挡,低声道:“麻烦。” 他迅速偏头看了陆昭戎一眼,道:“这女人身上有香火,你杀她会伤到玉哥儿,换个人。” 陆昭戎皱了下眉,实在想手刃这个几次三番找他不痛快的女人,迅速问道:“为何我不能?” 于小鱼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冷漠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身上有玉哥儿的神息,否则玉铃铛不会认主。” 陆昭戎心神恍惚了一瞬,道,玉铃铛……他一直以为是用来压制于长玉的。原来还有别的说头。 于小鱼见不惯他这般磨磨唧唧的样子,反手一掌将他推到身后,喊道:“天狗!” 硕大的狸花猫瞬如呼啸的闪电,惊鸿之势穿梭在人群里,一爪子便朝黎红木拍上去。 陆昭戎惊险地站稳地面,抬头看向于小鱼冷静的眉头,神色不甘。 原来他还,没有彻底了解于长玉的所有。 黎红木乍见如此惊世骇俗之物,震得连连后退,三两下被天狗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下似乎什么号角,天狗的凶残几乎叫众人眼底兴奋,一涌而上,迅速将黎红木培养了一年的势力扫荡一空,场面血腥。黎红木的剩余实力还没有发挥,便已经进入溃败。 眼看局面稳定,于小鱼回头看向他,沉默半晌,似也觉得即将面临结束,破天荒地解释说:“不用担心,神息不是因果。你与玉哥儿关系亲密,染上神息是正常的,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 陆昭戎愣怔了一瞬,复又心绪揪扯了下,轻声问:“我们去了神舍,你立刻把他带走吗?” 于小鱼沉默了一瞬,回复道:“你这一趟去,玉哥儿恐怕承受不住,到时正是他虚弱的时候,不必再生波折。” 陆昭戎浑身僵了一阵,不敢多问多想,只低声说:“能过几天吗?” 于小鱼看他一眼,果断回绝:“不能。过个几天他恢复了,谁也料不到他会做什么。” 陆昭戎指尖颤了颤,空茫茫地想了一阵,颓然地闭上嘴。 天狗似乎烦躁不能杀人,不停地拨弄着黎红木。惊恐的叫声从天狗爪下传出来,渗透进两人的对话,映衬着陆昭戎惨淡的心情。 周芷在一旁烦得掏耳朵,“唰”地抽出双刀在手上旋转了一圈,不耐烦道:“这白痴为何如此扰人,让我去废了她。” 陆昭戎回头看着她怔了怔,神情忽然落寞下去,笑了笑说:“别了。那东西凶得很,它不认识你,你要是有个万一,我也不好和兄长交代。” 周芷动作一顿,眼睛忽然往地上看,然后迅速收刀回鞘,安静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他仰头望向湛蓝湛蓝的天空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气,缓步朝天狗过去。 狸花猫似的天狗动作一顿,朝着他龇牙咧嘴。 陆昭戎低头笑了笑,目光黯淡地伸手抓了抓他的毛,将黎红木从爪下提出来,叫人绑了丢在一旁,低声道:“我们,去神舍。” …… 神舍不知何时种了很多的迎春花,温柔小意。此时簇簇如金色的星群,将神舍门边铺了整整一片。 陆昭戎怔怔地想,冬季是飞雪色的,秋季是银杏色的,夏季是翠叶色的,春季是桃花色的,他……是冰冷无情的血红色的。 他轻轻推开了门,安静地看着神舍里烂漫飞花的景象。 第299章 长玉……应该会更喜欢春天吧。 -------------------- 提前写完了 ~ 提前发 ~ 明天还有(这几天挨着都有,快完了,可以囤一下) 第134章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我模糊中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与我相近的气息逐渐靠近过来,中间夹杂着我昏睡里一直想听到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比我记忆中更加低沉和冰冷,像在—— 我悄然惊醒,眼前浮尘混乱流转。 手一动,摸到旁边放着一封信纸,有些发软受潮。 我默了默,看来红木来过了。 冬日的阳光是金白色的,比人间一年中变换的任何季节都更显得柔和,只是感受起来温温凉凉,有几分虚弱。 四周这般寂静了一段时间,我缓缓回过神,模糊掠了一眼信纸,仔细辨听屋外的动静。 须臾,我心神一凝,感受到一片肃杀之气。 皱了皱眉,我慢吞吞把纸叠好,慢吞吞爬下床去,略微活动了一下缩在床头昏睡了许久的手脚,感到有些疲累。 香炉早已灭了火,锁链丁零当啷响,我昏睡许久勉强恢复的力量在身体里转了转,挣开了铁链。 红木写信说,如果她此去不回,她希望我最后看在我们之间微不足道的情义的份上,能帮她保下她的弟妹。 屋门长时间没有人打开,我叹了口气,动作还算轻地推开,门轴伴随着我的动作发出吱呀一声,更温暖一些的阳光便刺进了我的眼睛。 我恍神了片刻,从一片光亮中抽离出来,转眸看向院里。 黎红木被绑着,沈桑穿着一身利落的衣服,提着剑架在她脖子上,黎家另外的三个娃娃也都被压在地上,看起来很狼狈。 我浑身僵了一瞬,寻到了陆昭戎的身影。 他背着身,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上勾勒着金色的线,绣着云纹和鹤图。我怔了怔,黑色的,尊贵,看不清身上染了多少血。 那看来,他们是成功了。 ……那就好。 他没事就好。 我正在想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黎家的小孩们架在神舍处理,陆昭戎偏了偏头——一名下属从沈桑手里拽过黎红木,挥剑割断了红木的……脖颈。 我懵住了,还有些刚睡醒的反应迟钝。 “阿姐——” 小女孩尖锐的叫声几乎瞬间刺破我的脑袋,以至于我的头和我的胸腔都像是被尖利的锥子穿过去,疼得发麻,眼前一片发白,半晌反应不过来。 “陆云回?” 空白中,院落里小声响起沈桑忐忑不安的疑问。 陆昭戎冰冷的声音便毫无波澜地说:“一个不留。” —— 我猛然清醒,想起信纸上的内容,思绪混乱一片,快步追过去几步,皱眉道:“住手。” 立刻要动手的下属转头看向我,有些面面相觑。 我忽然升起些惶然,不明白为什么陆昭戎要在神舍做这些,他应该,不是会任性到这种地步的人。 陆昭戎闻声转过身,眉目间似乎有些烦躁,撇开视线不看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愣了愣,倏地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烦躁? 我匆忙压下心底一闪而逝的慌张,按下疑惑,匆忙道:“不能放过他们吗?红木已经……” 陆昭戎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并未回答。 我茫然了一瞬,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压制红木小弟的下属忽地轻嘶一声,我回了回神,瞧见那下属被咬了一口,手上松开了些。 我顿了顿,以为那小孩要跑。 谁料那小孩忽然往前扑过去,迅速抬起手朝陆昭戎射去了一个什么东西。 “公子!” 那些下属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抽剑劈向那支箭,重新压制住那小孩。 我惊楞一瞬,没有力量能及时拦下来。 陆昭戎不偏不躲地受了那一箭,几乎站不住,沈桑满脸惊慌地扶住他,无措地看了看我。 我失措地看着他脸色苍白地捂住肩膀,手上染满了血迹,黑色衣服只看到湿漉漉一片,心底惶然,却被层层的人挡住无法上前,只能试探着问他:“昭戎?” 严不严重?疼不疼? 我慌了一下,他也不会说疼的。 我寻了一圈,忽然意识到这些下属,没有一个是我看着眼熟的。 他带来的人都在院门处守着,身边只有一个沈桑。沈桓蒋辛一众都围在院落边缘看热闹,甚至就连高霖也在那边,但是……没有穆青,没有梅先生,甚至也没有陆昭华——他是……故意的? 为什么? 他艰难费力地挣开沈桑,似乎意识到我发现了异常,竟勾唇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你看,我不杀他,他会杀我。” 我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又愣神了一瞬,觉得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于是便又闭上嘴,看他动作。 沈桑似乎很震惊我默认了他的话,或者震惊他受了伤我却没有任何表示,但又想了一阵,到底没说什么。 陆昭戎也没管她,只是看了看那边的下属,抬手随意打了个手势。 明晃晃的剑刃便高高举起。 我被剑刃上折射的光晃了眼睛,刺目般倏地闭上,听到利刃刺破皮肤的声音,忽地僵住。 第300章 他……原本是知道我与黎府的渊源的,他,他为什么…… 我心中霎时惶然不安,一时心思竟格外敏感起来,想着,他这般,是因为不想再照顾我任何的事情了吗? ……烦躁? 我心中略过这个词,心绪霎时起伏起来。 他是有什么心事吗?觉得我明明不该管,现在碍着他了吗。 为什么……不解释? 或者埋怨也好。 我思绪杂乱地站着等了许久,很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他要这样。 周围静悄悄地,他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有任何的言语和举动。 我……我是不是应该主动问一问,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我再误会他。 我自己跟自己缓和着,等到心里的疼痛翻过去一遭,在一片惶然中迅速睁开眼,试探着问:“你,故意让我看见……” 他神色平静地看着我。 那神情,仿佛充满了戾气。 我竟一瞬间领悟到了他的意思,道,他可能在说,你既然知道,那还问什么? 我愣怔了一瞬,后知后觉不解于他此刻的性情大变,又震惊于我此时心防如此异常的脆弱。 我几乎是愤怒,心痛,委屈,以及瞬间瓦解了这么多天以来对他的理解,脑袋里思绪涨满,眼眶竟瞬间毫无预兆地湿热起来,竟一瞬间想质问他,然后宣泄情绪。 这样不对。 但我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压制住眼眶里的湿热,我挑明白问:“为什么?你这样对我?” 陆昭戎眉目平静到甚至有些冷,仿佛已经忍受我很久的样子,如今决定再不迁就我,平静地问:“你不明白吗?” 我怔了一下,连忙压下心底的惊慌,摇头,甚至有些茫然地追忆起他以往的迁就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无措地追问道:“不明白。我不明白。” 陆昭戎闭了闭眼,似乎很是疲惫,然后注视着我的眼睛,神色很是认真,决然道:“长玉,这么久,你说后天回来,转眼冬天却过去了,我觉得我一个人一直纠缠也没什么意思。谈不上厌烦,就是累了——我和你相处得太累了,你明白吗?” 我眼眶里瞬间夺出泪来,心口疼到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为什么他忽然要说这些,他可以讨厌我,怨恨我,但是不能……不能——就仿佛,从前的温柔与容忍都是我的错觉。 他明明最舍不得伤害我,最担心我在人间不适应,甚至害怕别人在我面前刺激我——是不是,是不是我以往太对不起他,他这一趟专程来报复我的? 我摇了摇头,道,大概他自己跟自己商量好的,专程等到今天,然后特意来报复我最后一下,等气性过去了就好了。 他却好像并不想放过我,神色专注而耐心地解释说:“我想要的生活,对你来讲是一种负累,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勉强。” “……不勉强。”我摇头,声音几乎压不住地颤抖和哽咽,“我可以……改变。” “改变是很漫长的事。”他立刻移开视线,声音里透出些不耐烦,“我不想再等,你也不要纠缠,我们给彼此留些体面。” ——体面? 我捂住脸,眼泪从手指间滑落出去,一路灼烧。 ……我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人心都总是会变,我可以习惯的。 我好想他,想跟他说说话,不是想跟他吵架闹别扭。 我无法控制。 我不想,这太难看了。 就仿佛安静的院子里都等着我一个人调节情绪,所有人都不屑于调节情绪。 仿佛他们的情绪早早就被自己玩弄于手掌,只有我,还要漫长地去修正,不能管理自己。 我匆匆忙忙抬起头拿袖子擦了一把,赌气般一字一字认真地问他:“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陆昭戎视线落在我的衣袖上。 我匆忙朝衣袖上看了一眼,看见昏睡前我擦在袖上的血。 ……明明就在意,生气就生气,干什么把话讲得像决裂一样,我忍了忍,不想和他计较。 我咽下疼痛,从怀中摸出黎红木留给我的信,拽住他的衣袖,向他解释说:“我不是故意和你作对,她给我留了信,叫我尽力留她弟妹一命,我只是多余和你开了口。” 陆昭戎便安静地看着我的手,我顺着他看。 我才发现,他的衣袖上也浸满了血,染在我的手上。 他平静而又迅速地扯回自己的袖子,目光终于有了波澜,避开我的视线说:“我当然知道,我也是喜欢你的,长玉。” 我连忙跟着他点头。 他又匆匆低了下头,似乎有些情绪,但仍然拒绝道:“但这和我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是吗?” 我怔住了。 什么意思? 目标和我,有什么冲突吗? 我苦思冥想了半天,恍然了一瞬。 琴川时他急匆匆要和于铃见一面,回来后就开始与从前不同,我曾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 原来如此,那次他格外去找于铃谈话,于铃可能私下里跟他说了些什么。 所以——这是他忽然变成另一个模样的理由? 我茫然失措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这中间的事。 第301章 陆昭戎似乎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片刻后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长玉,你非要我把话说得明白吗?” 我愣愣地点头。 我真的不明白。 他便深吸一口气,一眼也不愿再看我,仿佛满心对我的失望,语气疲惫道:“我放过你,于长玉,你做你高高在上的神。我不上去了,你也不用下来。就这样自己顾好自己,我们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行吗?” —— 我脑袋里空白了一瞬。 紧接着我的情绪再次无法控制,眼泪瞬间将嗓音逼得艰涩,下意识摇头表示不同意,威胁说:“我不信。如果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那你把铃铛还给我。” 陆昭戎看着我顿了片刻,许久没有动静。 许久。 —— 我咽下喉间的腥甜,道,我就知道他不肯轻易还给我。 他可能有什么苦衷,或者于铃跟他说了太过匪夷所思的事,威胁他,然后他故意在我面前刺激我,故意这样说逼迫我离开,然后达成和于铃的协议,我知道他,他不会—— 哗啦一声。 他忽地伸手把脖颈上的铃铛揪出来,生生扯断,毫不留情地抛给我。 我怔怔地没去接,脑袋里一片嗡鸣。 铃铛震响着滚落在地上,四下无它声。 陆昭戎转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眉目深沉,告诫我说:“上神,情义确实很重要。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您下次,不要这么愚蠢。” …… 愚蠢? 我僵在原地,听着铃铛的吵闹声。 是指,什么? 沈桑压低声音惊呼了一句:“陆云回!” 然后呼呼啦啦一片人追着他离开了。 一片落枝的迎春花缓慢悠然地躺在风里摇摆,静悄悄飘在我的眼前。 须臾,它甚觉无趣地落在地上。 不声不响。 我眼前恍惚了一阵,忽地看见片片金光。 原来,我最终在他眼里,是愚蠢? “玉哥儿!” 于小鱼从树丛里跌落下来,满眼无措地搀扶住我。 我怔怔地转了转头,有些茫然地寻到他的影子,欲言又止了半晌,问:“我……很愚蠢?” 小鱼慌张地拿袖子擦我的脸,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从脸上一直擦到脖子,声音都颤抖起来,哆哆嗦嗦地喃声道:“你别吓我啊,我们还要去大荒啊我的祖宗……” 我怔怔地抹了一把下巴泛痒的地方,竟摸到了一手的血。 小鱼抓着我的手狠狠地擦了擦,托着我就往外拽,“我们回天虞,神婆应该有办法治好你——” 我毫无知觉地被他拖了半晌,忽地抬手攥住他的手腕,问:“你们……和他说了什么?” 小鱼愣愣地停下来看我。 半晌,他嚅嗫着回复:“也,也没说什么啊,他常问你的事,我和铃儿姐都照实说了,选择都是他自己做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和我们生隙……” 我一下跌到地上,心底顿时升起一道阴翳。 ……所以,他这般毫无顾忌,是因为在诸多可能的选择中,选择了,放弃我? 放弃…… 我? 我浑身都僵硬起来。 良久,我再次,几乎是呕出来一口心血,整个心肺疼痛到仿佛,有一只刀片在里面。 小鱼惊得整个人都跳了一下,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仓皇,急忙道:“玉哥儿?我们回去吧!” 我动了动唇,却疼到说不出话来。 我在矛盾和害怕中选择了放弃生命,他却半点不顾惜地选择放弃我。 难怪,难怪他步步紧逼地折磨我,原来一直是想让我自己离开。 “玉哥儿。”于小鱼低声哄劝着,“我们回去吧,行吗?” 我模糊沉重地闭了闭眼,想,所以,难怪他觉得我愚蠢。 我原来和他从不曾心意相通过。 我缓慢地握住了小鱼的手,极度不甘地紧攥着。 于小鱼拖着无措的哭腔,仿佛做错了事没办法善后了,几乎有些无措地哀求我,说:“回去吧,玉哥儿,我们快回去吧!会死的,锁杀马上就跟来了,会死的!” 我强撑着身体去够地上的铃铛,被小鱼反应迅速地拾到手里,清晰地露出上面的裂纹。 一阵凉风吹过,树梢的嫩芽似有若无的青翠,我恍了一瞬,彻底昏沉下去。 …… 道,原来,又是初春了。 -------------------- 第135章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玉哥儿? “……” 玉哥儿? “……嗯?”我回了回神。 于小鱼猛地长舒一口气,讪讪笑道:“我以为你又……” 我回眸看他,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 于小鱼尴尬地避开我的视线,胡乱点了点头,低头摆弄手上的沙子。 嘈杂的水声和潮湿浓重的海风阵阵袭来——水声浩浩荡荡。 黄昏的夕阳铺天盖地浸满了整片浅色的沙滩,翻滚的水与永恒不动的土壤一阵一阵地交缠冲击。 惊心动魄。 我坐得很高,清楚很多事情。 我从辽阔的海面上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沙砾。 第302章 但我不清楚到最后,陆昭戎究竟更喜欢我多一些,还是更向往权势。 “玉哥儿!”于小鱼忽地抬起头看过来,指着他捏得不成样子的沙雕,哈哈大笑,“这是你!” 那沙子几乎黏成一团,半塌不塌,几乎只能看出个人形。 我跟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否认地摇了摇头。 于小鱼笑声停顿了一下,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又傻笑起来,乐呵呵道:“是吧,可好玩。” 我默默点头,转眸往远处看,烟波浩渺。 《山海》里是这么形容的: 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 海面起起伏伏。 有一年我下了山,在人间留下了天虞的痕迹,于是许多年后陆昭戎根据《山海》找到了天虞山的位置。 天虞山上有金玉,有长生。 有。 他唯独带走了我。 于是对于我,他完成了这一整件事——他的引诱,循序渐进的经营狩捕都叫我一步一步踏入他的圈套。 我与他结同心是在许多年前的春天,决裂也是。 “玉哥儿。”于小鱼低着头加工他的手里的沙人,犹豫着问我,“天授和因果……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回了回神,竟罕见地没有立刻答上来。 许久。 只听得到潮涨潮落的水声。 于小鱼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我,磕磕巴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不开心,我可以回头问阿婆。” 我低头抓了一把沙子,摇了摇头,解释道:“天授赐予神侍的身份,实际上是天道与我们的相互让步,因果……” 比如,陆昭戎被天授予生在锦城,后来他成为了锦城众多公子中的一个,因为他的优秀和努力,果为他被派遣来到天虞。 于小鱼怔了一下,说:“也就是说,他的因果影响了你,所以你才会下山,是吗?” 我顿了一下,否认道:“不是。” 我下山,不是因为他的因果。 于小鱼沉默下来。 我看到辽阔海面上的雾气,贴近海面的飞鸟从上面飞过去,构成一张海上落日的巨幅。 在遇见他的时候,我就很清楚,那整片染着红日余晖的水光里,满是轰轰烈烈的义无反顾和深重的离别。 只是我,不想错过。 于小鱼起身拍了拍身上,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小声道:“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招风托着他往上飞。 我知道他这是把一切的起因归结于了自己,但我并不想解释。 我有时候会想,于铃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叫他不过前后几个月,如此迅速地演变为无情薄幸的模样。 几句话,就把他痴缠了一整年的感情泯灭为不值一提的样子。 可惜……这些都没有了意义。 我昏迷了四年。 我们承诺过无数次的来日方长,暗自憧憬的无数时光,在那几句话里已经被击得支离破碎。 不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都已无法拼接。 很难想象一个人在短短一年爱上了另一个人,可巧在时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回山醒来后于燕之问过我,说:“你后悔吗?” 我那时还在想如果我当时坚定地拒绝于小鱼,陆昭戎会不会被我纠缠到改变主意,所以我神思恍惚地问了回去:“你是说哪一件事?” 他罕见地沉默了。 我知道于燕之想说什么。 但我并不想听到。 我回过神,看见我的屋门前阿婆正在等我,拄着拐杖,眼睛浑浊不明,静静地侧头听着动静。 我和小鱼都沉默了半晌,然后于小鱼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祝愿礼,目露担忧地看着我。 我朝他摇了摇头,转身跟着阿婆进了屋。 —— “跪下!” 拐杖重重捶地,庞大的威压瞬息降临在我身上。 我眼前忽地一阵发花,重重跪在地上。 我神色平静地闭眼缓了缓,垂着头,一言不发。 阿婆沉默地看了我许久,忽然拿起拐杖敲在我身上——重重一下,直打得我胸腔一闷,血气上涌。 一瞬模糊,我听到拐杖上垂坠的石头相碰撞的声音。 阿婆慢吞吞呼出一口浊气,质问道:“你可知错?” 我晃了晃发花的脑袋,静了片刻,咽下一口血气,低声问道:“我……错在何处?” 阿婆怒气冲冲地又重重敲了我一棍子,再问道:“现在可知?” 我身形晃了一下,默然地摇了摇头,“不知。” “不听话的孩子!”阿婆猛地站起身,一连打了我三下,带着怒意的嗓音有些许颤抖,低喝道,“你又跑下山去做什么!” 我恍惚了一瞬,想起坐在沙滩上回忆时一刹那的意动,不敢回话。 阿婆似乎知道我所想,拐杖重重锤在地上给我醒神,喝道:“老婆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错!” 我沉默半晌,缓慢而坚定摇了摇头,轻声道:“您受累。” 阿婆一动不动了半晌,猛地一棍敲在我背上——我重重向前跌去,吐出一口鲜血。 拐杖一下一下,带着阿婆愤怒难忍的宣泄,我一声不吭地受着,跪在地上几乎直不起腰。 渐渐地,我开始头脑昏沉,无力地闭了闭眼,隐约听到阿婆压抑的哭泣。 第303章 她毫不留情地一棍棍打着,直到我不能动弹。 她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弯下腰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擦去我脸上的血,哽咽道:“孩子。” 我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阿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克制着泪意问:“疼不疼?” 我深深地回忆着,应道:“疼。” 阿婆眼里滚下泪来,痛恨地说:“既然疼,为什么还下山?” 我怔然地静了一阵,回应说:“我想……看看。” 阿婆一巴掌打在我的背上,似乎气狠了,却又舍不得再下重手,恼恨地说:“……不记打,不记打的孩子!” 我默然地转头,看窗边渗透进来的曦光,不予回应。 阿婆一下哭出声来,颤抖着声音问我:“你为什么不哭啊……孩子?” 我忍着疼咽了咽血沫,回她:“我哭过了。” 阿婆紧紧地抱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感叹道:“会哭了,会哭了……在外面哭的?” 我默默无言地点了点头。 阿婆颤抖着手摸我的眼睛——眼眶干涩,没有泪。 她眼睛里便如雨般落下浑浊的眼泪,哭到近乎失声,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她,缓缓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道:“阿婆,不哭了。” 阿婆泪流满面地摇头,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抱着我,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我知道,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但是我累了。 我不想再回忆一次,那个陌生的异乡里,我是如何落荒而逃回这里。 我在陆昭戎面前痛哭到哀求的场面,对那里的人来说,只是一场令人唏嘘的轶事。 那太难堪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深深爱着的人,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狠狠地,在我心口上毫无保留地捅上一刀,究竟是什么感受。 以至于,后来我再想起,都觉得遇见陆昭戎的那两年,像是做了一场绮丽如幻的美梦。 —— 那一刀,险些要了我的命。 “玉哥儿——” 我拨弄着手里的白玉铃铛,看了看蹲在窗边歪着头看我的长毛白猫,伸手给它系在脖子上。 “玉哥儿!” 于小鱼兴冲冲地冲进我的屋子,大呼小叫地到处蹿。 “我听说你身体大好了!怎么样?我来找你玩了!” 我看着被他撞倒的屏风,安静地走过去伸手扶起,然后捡起桌子被砸到后散了一地的练字纸,仔细整理了一遍。 于小鱼动作一顿,茫然地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问:“你想去哪里玩?” 于小鱼怔了一下,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你……” “这些年变了好多啊。” 我点头“嗯”了一声,用镇纸压好一堆练废的纸。 于小鱼尴尬地笑了笑,帮忙把飘得远的捡起来,“我听说你,前两天出关,想过来陪陪你。” 我接过来那张纸,拿着纸仔细看了看,又“嗯”了一声。 于小鱼小心地观察了我一阵,稍稍放下心来,四处打量了一圈,笑道:“真漂亮啊,这都是你用木材自己做的吗?” 我点了点头,余光忽然瞥见白猫朝我床头挂着的穗子扑咬,转身去把它重新抱在桌上。 于小鱼新奇地看了看穗子,疑惑道:“你怎么挂个玉佩在床头?这猫半夜得把你床帘抓花。” 我动作顿了一下,没出声。 于小鱼过去看了看,嘀咕道:“隼?” 眼看他伸手就要拽下来,我心神一变,喝止道:“别动!” 于小鱼顿时浑身一颤,讪笑着回过头,解释道:“我看它眼熟,不是故意的。” 我怔怔看着摇晃不定的玉佩,惊觉心跳声混乱剧烈,经年来平静淡然的情绪霎时一片惊惶,疼痛感骤然侵袭。 “玉哥儿!” 我下意识抓住于小鱼搀扶的手,神思恍惚地看向轻轻晃动的紫色穗子——那颜色已经泛旧发白,有几根细小的丝线跑出来。 于小鱼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下意识又看了看玉佩,眼底霎时汇聚起风暴,震惊地愣了一阵,脱口而出:“你——你还留着他的东西?” 我惶然看着于小鱼不知何时拔高的个头,匆匆点了点头,掩饰道:“留个念想。” 于小鱼怔怔地看着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匆匆给这份念念不忘找到一个借口,低声解释:“时岁一转眼,没有多久。” 于小鱼眼底情绪忽变得复杂,强忍了半晌,说:“玉哥儿,你……你要是放不下,要不就下山去看看吧。” 我偏头咳嗽了一下,连忙把血腥气咽下去,辩解道:“不用——” 话未完,又连着咳了好几下,把后面的都咳没了,叫我半晌也没能重新找到理由。 于小鱼一下急了,一边伸手抚拍着我,一边急急忙忙开口:“要不就下山看一眼吧,你现在不是能下山了吗,虽说身体是好了,可要是心里一直不好,身体上也还是会反复的!” 我自顾自缓和了一阵,阻止他不停抚拍我的动作,摇了摇头,“没事,我还好,没有一直想着。” 于小鱼顿时显得有些无措和焦急,苦恼地想了一会才说:“你是担心时间太久了吗?没关系,我听于铃说陈郕现在发展可好,咱就当去游玩体验的,你看行吗?” 第304章 我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垂眸不语。 于小鱼紧接着劝我:“你不用害怕,我陪你一起过去,咱们就远远儿地看一眼,你不用怕打扰到他。别说忘了,就是他心里有了别人,那你们也早没了什么关系,他也发现不了你,是不是?” 我僵了一下,转头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重复道:“……心里有别人?” 于小鱼闻言一停,眼里顿时渗出泪光来,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下去,半晌,躲避开我的视线,道:“你别这样。” 我怔怔然回过神,半晌没说出话。 气氛就这么沉寂了一阵。 我认真地想了想,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边的猫,回应道:“那我……能带着簌雪去吗?” 于小鱼匆忙擦了擦眼角,匆忙点头道:“当然!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现在就去两边山头交代一声!” 我迟疑地开口:“今天吧?我们先到琴川,行吗?” “诶!那你——” 他应该……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吧? 我惴惴不安地想。 他心里大概知道对不起我,或者他曾经努力争取过那么久,心里应该也多少不甘心。 我知道他的性子,他总是常常不肯接受现有的结局。 玉哥儿? 万一……万一他处境还艰难,那我,悄悄地帮一帮他,他一定会多记挂我一点。 “玉哥儿?” 我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于小鱼。 他放轻了声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那你……稍微收拾一下东西吧?” 曦光悄然流转到桌角,我抬手摸了摸,光线从我手指间穿过。 “好。” 我悄悄地,看一看。 -------------------- 第136章 飞花落尽化世尘,人间繁华如梦深 “客官,喝点什么?” 于小鱼看了看茶楼的店小二,又转头看了看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金石,想了想,说:“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水,点心,一样都来一份吧。” 我抱着簌雪顺了顺毛,感受到周围桌子上隐隐约约透着的探究和打量,添上一句:“一盘豆糕。” 于小鱼惊讶地看着我,啧啧称奇道:“难得你自个儿提要求,不容易。你喜欢吃豆糕?” 我摇了摇头,拨了两下簌雪的铃铛。 于小鱼四下观望,笑意满满地称赞道:“琴川真是富饶之地,差不多都穿金戴银的,显得咱们朴素得很。” 我想了想他递出去的那颗金石,在心里无声地否认了一下。 于小鱼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说:“你在琴川还有熟人吗?我看好多人都在看我们,不合适。” 我安静地想了想,回应道:“有,不过关系不好。他家在琴川,不知他如今在不在琴川任职。” 于小鱼惊讶地看了看我,质疑道:“谁还能和你关系不好?可真是不识好歹了。” 我摸了摸簌雪的毛,并未回话。 于小鱼又说:“那要不要去打探一下?这边的规矩不是要礼节性地拜访一下吗。” 我默了默,回道:“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于小鱼浑不在意地笑了笑,说:“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的,咱们主要是蹭吃蹭喝,寻个由头正大光明地转一转。” 我记起上一回来琴川,花销也都是秦府拿的,不由得垂眸笑了一下,点头应了。 毕竟天虞没有银钱,金石在人间太过贵重,容易遭贼。 茶点被摆上来,于小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嫌弃地撇撇嘴,“这么多年了,这边的茶居然还是如此难以入口。” 我看他左顾右盼地看了一圈,拎着一盘糕点跑到隔壁那桌上,笑盈盈地跟人家打招呼:“冒昧打扰一下,我们初来乍到,不知这琴川是个什么境况,可否请兄台略讲两句?” 那位兄台诧异地朝我抬了抬下巴,回复道:“你那朋友,不是都被挂在地祗大人的庙府里了吗?你们初来乍到?” 于小鱼震惊地转头看我,神情有些许紧张,似乎怕被认出来。 我顿了一下,解释说:“许是多年前去岛上祈福,我走得太快,被人记住了。” 那位兄台点头说:“据说是这样,看来确有此事,我还以为那岛是旁人编排的……原来真是被沉了?” 我点了点头,补充说:“不过那是十多年前,我并不知琴川现在如何。” 那位兄台啧啧称赞:“十多年前?那你长得真不显老啊,我看你还是一副年轻模样,稀奇。” 我点头:“谬赞。” 那位兄台便笑道:“你不必拘谨,琴川比从前应该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论家世了。秦知府的老父前几年去了,大家生活也好了很多。咱们陛下勤政爱民,哪怕远在琴川也受惠良多,大可放开了在我们琴川玩乐。” 我手上顺毛的动作停了一停,抬头看着他,问道:“陛下?” 那位兄台便哈哈大笑起来,讲解道:“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当年是去了别国避难?二十年前陈郕一统,上神庇佑我陈郕,到如今仍有神兽出没。咱们陛下,便是当年陆府的二公子。据说陛下登基第二年,给府上多年痴傻的亲兄弟招了门亲,没多久那病便好全了,你说玄不玄?” 我手指揪住簌雪身上的毛,问:“招了哪一门亲?” 第305章 簌雪软软地朝我叫了两声。 那位兄台上了兴致,四下看了看,凑近了我和小鱼说:“当年周府亲信,周芷。要不是这门亲,周府几个姊妹恐怕一个都剩不下!” 我默了默,继而问道:“神舍呢?” 那位兄台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我,说:“你说得是锦城里那座庙吧?那是放地祗大人神位的殿堂,叫地祗殿。据说上神当年为陈郕改了运,元气大伤。咱们不能恩将仇报,所以去了锦城总要上一柱香给上神养一养。各地都有,南术,渝州,锦城里规模最大。咱们陛下,总是这么有心的。” ……有心? 我低下头不说话了。 于小鱼连忙岔开话题,笑着说:“那兄台,秦府上怎么走啊?” 那位兄台笑呵呵地指了指方位,然后收到于小鱼一股脑塞过去的茶点。 我打包了一盘豆糕,一边吃一边喂簌雪。 于小鱼紧张地看了看我,试探着提道:“他还是记挂你的。”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这般做的缘由。 看来他心里一直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对于我有很严重的创伤。所以,即使他如此清楚,他还是选择了与我一刀两断,足以见心之决绝。 陆昭戎这般在陈郕大兴土木,不过是为了我能看见。 他知道我坐在山顶上往下看,也知道我能受香火供养。据说、传闻,多半都是他叫人宣扬出来,以达到他的目的。他想宽慰我,叫我知道他一直记挂着我,确实很有心。 —— 簌雪忽然从我怀里跳下去,打翻了我手里的豆糕。 我回了回神,瞧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撞在我身上,捂着头坐在地上,撇着嘴看我。 见我没反应,小女娃张着嘴吱哇乱叫。 簌雪坐在地上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她。 我顿了顿,看见不远处的摊贩边跑过来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一股脑把坐在地上干嚎的小女娃拎起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道:“嚎什么嚎?赶紧给人家道歉!” 闻声我愣了一下,心头浮上些熟悉感。 青年抬头就跟我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家里小孩胡闹惯了,您有没有什么财物损失?我赔——” 他怔怔地看着我。 小女娃声音戛然而止。 一娃一猫蹲在地上看我们。 我犹豫了一瞬,问:“我们认识?” 青年男子蓦地回神,极不自然地笑了笑,弯腰抱起女娃,摇头,问道:“您有什么财物损失吗?” 小女娃不依不饶地在他怀里打滚,吵闹道:“我要吃豆糕我要吃豆糕我要吃豆糕!阿爹你给我买我不管!” “高书玉!”青年男子低喝道,“再闹就把你扔街上,道歉!” 我想了想,忽地笑了一下,说:“你女儿真像你。” 青年愣了一下,回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我摇了摇头,抱起簌雪跟他一起往前走,“原先没想起来,听到你叫小姑娘就想起来了。” 高霖垂眸捏了捏小女娃的脸,点头道:“毕竟这么多年……你现在还好?” 我看了看瘪着嘴的小姑娘,从于小鱼手里拿过那一包豆糕递过去,说:“还好。女娃娃多大了?” 高霖连忙摆手,“不要不要,她吃多了蛀牙,你留着吧。” 我笑了笑,又收回了手。 “五岁了。”高霖低声道,“闹人得很。” 我捏了捏小姑娘的辫子,把怀里的猫递给她,安慰道:“你阿爹为你好,不哭了,猫给你。” 高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小姑娘的脸,低声道:“书玉,说谢谢。” 小姑娘新奇地抓了抓簌雪的背,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高霖一下皱起眉,教育道:“没大没小,怎么能叫哥哥?叫叔——”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避开视线,从纸包里捏出一块豆糕。 甜腻的味道像极了上元节。 高霖尴尬地补充道:“你还是这么年轻。” 我避开这个话题,问:“你怎么在琴川?” 他便一阵沉默,然后不大自然地看向地面,含糊道:“在这边当值。你去秦府?” 我跟着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想来这莽撞的小孩在锦城得罪了昭戎,被发配过来了。 高霖看了看我身边保持安静的于小鱼,试探道:“还没请教,这位是……” 于小鱼礼貌地笑笑,摆手说:“我不重要,你们聊。” 高霖似松了口气,提醒道:“秦满那个人说话不好听,前两年忙得脚不沾地,言语攻击力比从前更甚。他上的折子也常常连讽带刺,你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去找他了。” 我想了想,问:“秦夫人如何了?” 高霖顿了一下,回说:“你说的,是秦老夫人吧?” 我怔了一下,点头,继而又想起秦满的夫人应当也叫秦夫人,便问道:“秦满可娶妻?” 高霖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叹道:“秦满在女人堆里长大,很难对女人有什么兴趣,三十好几了也还一直单着,老夫人快愁死了。” 我跟着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过秦老夫人倒还好,自从秦老爷去,我瞧着她人都开朗了不少。”高霖说到这顿了一下,转而下意识看了眼我腰间是否佩玉,补充说,“不过秦满并不觉得有什么,也不喜欢男人,估计这辈子都这样了。” 第306章 我点了点头,止住步子,道:“既然都还好,我就不去了。你……带着小姑娘逛街?” 高霖顿时收回目光和思绪,低头跟小姑娘说:“书玉,把猫还给人家。” 小姑娘依依不舍地把簌雪递给我。 我把豆糕递给小鱼,抱着簌雪往反方向走。 于小鱼回头看了看高霖,尴尬地凑过来:“你走这么快,人家还准备跟你挥手道别呢。” 我并不回话,只是一下一下摸着簌雪的毛。 于小鱼摸了摸脑袋,疑惑不解道:“干嘛?我说错什么了?”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于小鱼没好气地嘀咕道:“那你干什么这么没礼貌。” 我垂眸看着簌雪柔和的蓝色眼睛,安抚道:“人间儿郎多薄幸,不必过于在意细节。” 于小鱼脚步停了一下,愣了许久,继而快步跟上我。 停留了几日,我和小鱼出发去了南术。 南术城的村庄,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简陋,梅函君一家原先住的房子早便坍塌成了一座破屋,我站在溪水边往远处看,炊烟冉冉升起。 “这地方真舒服啊!” 于小鱼喟叹道。 我心底逐渐放松下来,赞同地点了点头。 于小鱼转头笑道:“我说你怎么直接路过了渝州,原来有这等好地方。” 我无言地笑了一下,说:“渝州没什么我记忆的地方,我也不是很喜欢。” 毕竟那个地方,是我和陆昭戎之间相互纠缠的难分之地。 于小鱼并不明所以,只是迎合着点了点头,问:“这里原来住人吗?” 我转头往破屋里去,指给他看。 “这个磨盘原来是磨麦子,或者粟米。” “那边原来有个棚子,里面养了很多鸡还有别的,那边是劈柴的地方。” —— “听,鹧鸪!”于小鱼兴奋地说。 “……” 我怔怔地出神。 ——梅函君?我不是叫你劈柴吗?你又在读书? …… 头缠抹额的妇人从破败的屋门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根粗细匀称的棍子,面色不虞。 ——没有没有,我在劈柴,是家里来客人了。 —— “哐当”一声。 仿佛柴木被劈开。 我倏然回神,看见于小鱼满脸灰尘地回头朝我笑了笑,牙齿白亮。 “你在做什么?”我走过去,看见他手里拿着两枚铜钱,“不要拿,是别人的东西。” 于小鱼笑呵呵地吹了吹上面的尘土,说:“捡钱是福气,上一回我们一起下山,铃儿姐就总是捡钱,我可捡一回了。” 我回忆顿时回溯到更遥远的地方,又很快抽离,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走吧。”我挥了挥眼前的尘土,一手托着簌雪,“我们去城里看看。” 于小鱼傻乐着追上我。 我顺着那条溪水往前走,水边上正走着一只呆头呆脑的大白鹅,转头瞪着我,然后扑棱棱飞走。 —— 那是鹅,陆昭戎说,最好看的禽类当属仙驭。 白羽,黑尾,颈长,丹顶,半黑颈,俗名称鹤。雌雄相随,步行规矩,情笃而不淫。 我回眸看了看身后的荒院,默然片刻,悄无声息地发出一道神诏。 天虞山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嘹亮的凤鸣,天象忽变。 于小鱼霎时转头看我,震惊道:“玉哥儿?” 我垂眸抱紧了簌雪,低声道:“我们去长孙家旧地。” 于小鱼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走了两步,没听见他的动静,回过头。 于小鱼看见我询问的目光,绷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我顿觉忐忑,安静地等着。 于小鱼默然半晌,说:“玉哥儿,我们去锦城吧。” 白鹅扑棱棱飞进水里,我僵了一下,水珠溅在了衣摆上。 -------------------- 第137章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过了几天,炎热的夏季下了一场暴雨,清凉的风吹袭锦城。 我蓦然出现在城中街道上,哗啦啦被淋了一身雨。 于小鱼推着我的腰背使劲往前,恨铁不成钢道:“你怕什么?你又没对不起人,就是万一不巧碰见了,咱们也不理亏!” 我浑身僵硬地被他推着往前走,看见锦城街道上湿漉漉的,几乎行人都在匆忙往家赶,雨声噼里啪啦。 屋檐下躲雨的人奇怪地看着我们,然后又焦急地四处张望。 街上撵过一辆马车,车夫带着毡帽,催马声急促。 我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背过手去用力抓住于小鱼的手,迅速拽着他躲进旁边的店铺。 “谁啊!”一个妇人骂骂咧咧地揉着额头,“你不长眼睛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快速回过头看了看店铺外面的人,低声道歉,“借过一下。” 于小鱼被我拽得脚下不稳,不明所以地匆忙追着我赶,道:“你慢点!看见谁了这么着急?” 我低声快速回复他:“沈桓。” 于小鱼接道:“沈桓是谁?” 我头也不回地说:“陆昭戎好友。” 于小鱼回头看了看,提醒道:“已经很往里了,别走了,肯定看不见。” 第307章 我顿时脚步一停,回过头去观察。 先前被撞到的妇人站在原地皱着眉,神色不定地看着我。 我从门外收回视线,对上她的目光。 —— “是你?” 我浑身僵了一下。 喧闹的人群似乎因这一声瞬间静了一下,周围人奇怪地看着我们,继而又转开目光。 我稳了稳心神,仔细辨认,却并未从记忆里寻到这个女人。 妇人端起手慢悠悠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道:“果真毫厘未变。” 我谨慎思考了一阵,略微俯身,礼貌道:“夫人是?” 妇人揣着手笑了一声,脚步缓慢地转到我身侧,目露深思,轻声细语道:“多年不见,公子行止温和了不少。” 我皱了皱眉,并未回话。 妇人目光转到于小鱼身上去,眼睛一亮,笑道:“这小少年相貌不错,明朗灿烂,倒比公子更讨喜些。” 于小鱼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妇人回眸瞥了我一眼,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珠钗,不经意露出了腕上的红玉髓。 我怔了一下,忽记起上元节那天买衣裳的情景。 满头珠翠的小姑娘扯住一身鹅黄的春衫探出头,身上裹着红色的裘衣,围着白色的狐领,也是这般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蒋姑娘。”我追忆道。 妇人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听到了我和于小鱼先前的对话,提醒道:“沈桓是我夫君。” 我怔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联姻?” 妇人惊讶了一瞬,上下又看了我一遍,惊叹道:“看着倒还是从前那般不问世事。” 这并不难猜。 我垂眸。 料想沈桓那个性子,也不会主动同蒋琼扯上太大的联系。 更别说沈桑的性格,应当更是和蒋琼合不来。 蒋琼挽袖朝门外指了指,笑道:“我夫君在外面等我,我们回见?” 我摇了摇头,拒绝道:“最好不见。” 蒋琼笑了笑,眼眸中深意不减,说道:“这可由不得你了,上神。” 我沉默着看她离去的背影。 待行至门边,她仪态端庄地回过头来笑了笑,再次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然后撑开伞往外走。 于小鱼不悦地看着门外模糊在雨中的身影,皱眉道:“这女人,好生强势。” “那是沈家夫人。”一个略上了年纪的老者提点道,目光稍有不赞赏,“轻易不要惹她。蒋大公子与当年的陆家大公子也还曾拔剑相向过,那丫头谁也不怕。” 于小鱼看了我一眼,虚心请教:“怎么说?” 老者瞥了于小鱼一眼,喝了口茶,摇头道:“锦城的旧事了,你小娃娃不知道很正常。” 我顺着簌雪的脊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老者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咳了一声,讲道:“你知道周芷小丫头吧。当年两位公子冲冠为红颜,公平竞争,一时风头无两。当然,最终是……陆大公子抱得美人归。” “鲜衣怒马少年郎,虽说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就结仇,可后面蒋大公子与陆二公子共事,也从来没有避其锋芒,明白了不,小娃娃?” 我拨了拨簌雪脖颈上的铃铛,清脆的声响不长不短地晃了一阵。 ……如此,蒋琼必定告知蒋辛等,会在各家传遍我回来的消息。 沉思半晌,我轻声开口道:“我们离开。” 于小鱼震惊了:“我们刚到?” 我摇了摇头,说:“去宫里。” 我垂眸看着簌雪,道,如果非要见一面—— 罢了。 他未必想见我。 ……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去了宫里。 宫殿里的氛围很压抑,所有的宫人都低着头,悄无声息。 我和于小鱼从不知哪个宫里偷了一把点心,坐在树杈间边吃边观察。 整座宫殿群很庞大,层层叠叠,看起来就像是把自己锁在了里面,无法轻易踏出去。 一队端着盘子的婢女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走,中间夹杂着一两句抱怨。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陛下的午膳也敢偷吃?” “胆子真是大,一整盘都不见了影子,好在紧赶慢赶补上了。” “别说了,快走,误了时辰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我转头看着于小鱼手里端着的一盘豆糕,回了回神,扯住他跟上去。 御乾宫。 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夺目的艳阳下几乎晃花人的眼。 “好劲道。”于小鱼惊叹道,“是——是他的字?” 我看着苍劲有力的三个题字,摇了摇头,“他父亲。” 这匾额,和从前陆府里各苑的题字一模一样。 于小鱼感慨道:“难怪这边说虎父无犬子。御乾,好张狂。” 我并不欲过多探讨,先一步进了宫殿。 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扑面而来一阵庄重感,四周细腻的雕花和摆件比从前的雅致更加华贵。 我恍惚了片刻,看见一片洗练的壁画。 屏风上一整副的山河图,辽阔浩大。 他和从前……又不一样了。 来送饭菜的宫女推开门,将颇具规格的一顿饭在桌上摆放整齐,一抬头,无声地吩咐随同来的其他宫女。 第308章 我拽住于小鱼躲到屏风后面去。 ……从来精简的梨木不见了,沉香木的阔床边悬着一层一层的纱帐,帐上绣遍腾云飞舞的黑龙,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我注视着床帐愣了愣,怔然片刻,上前将簌雪轻轻放在上面。 簌雪如海洋般深邃美丽的蓝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明白我的一切动作,眼眸中微起波澜。 我伸手抚摸着冰凉的床塌,神思恍惚了一瞬。 真好,这样的料子一定不会闷热。 我转头看了看,找到了燃香的炉子。 于小鱼侧目,安静地观察着我。 我捻起香灰来,在纱帐上写下簌雪的名字,然后将手指的灰抹在簌雪的脑袋上,无声地笑了笑。 宫女陆续离开了这座宫殿,门被轻轻合上。 于小鱼快步走上来,一下抓住我的胳膊,迟疑地问道:“你把簌雪丢在这里?” 我偏头看了看他,胳膊挣开他的手,解释说:“原本也是人间的东西,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于小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僵了半晌,语气加重道:“玉哥儿,簌雪不是东西。” 我看了看他,有些默然,问道:“那是什么?” 于小鱼眼眶里忽然夺出泪来,站在我面前的身体几乎颤抖,哑声道:“你觉得,他应该是什么?” 我认真地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一只猫?” 于小鱼看着我,半晌,怔然落下泪。 “不是这样的。” 我疑惑地注视着他。 他声音很轻,情绪里透着一瞬的茫然,怔怔地看着我,重复道:“玉哥儿,不是这样的。” 我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那是什么?” 于小鱼瞬间哽咽出声来,强忍着情绪辩解道:“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能把他当成一只猫,玉哥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对他那么好,比山上的鸟和树都好,你怎么可能只把他当成一只猫?”他上前来紧紧抓住我的手,盛满泪水的眼睛里藏着微弱的希冀,语无伦次地重复问,“你明知道簌雪已经不似人间那般了,他在天虞活了那么久,早已经不算是这边的了……你把他丢在这里,他该怎么回去?玉哥儿,他怎么回去?” 我怔了怔,再次挣开他的手,沉默半晌说:“簌雪,它已经同意了。” 于小鱼紧跟着来抓我的手,我后退一步,三两次均被躲开,于是他动作缓慢地停下来,泪光闪烁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半晌,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半边脑袋,转身看向床上安静蹲坐的簌雪,企图避开我的视线。 我茫然地揉捏着手腕,看到他颓然无助地蹲在地上。 片刻后,于小鱼慢慢抱着头,哭到泣不成声。 我跟着他蹲下来,想了一阵,还是安慰道:“别担心,它没问题的。” 于小鱼抱着脑袋摇头,崩溃道:“不是这样……于长玉,不是这样……” 我顿了一下,安静地点点头。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裳,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嘶哑着声音,说:“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能不能不要这么无情?我想看你开心,我想……听你说,心里话,能不能?玉哥儿,能不能?” 我怔怔地看着他。 于小鱼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我竟有片刻的深忆,记起从前陆昭戎在我面前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心里一阵抽痛。 我怅然若失地垂下眼,隐约明白了小鱼的难过。 阳光在夏日的午后变得透明,空中漂浮的灰尘几乎被照射成了颗粒状,屏风的影子被悄无声息地拉长。 “对不起……”他慢慢抱着头,身体一点一点地缩在一起,无声地埋下头去,“玉哥儿……对不起。” 宫殿里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我愣怔着,听见宫殿的大门悄然打开。 —— 万物肃立,无声无息,寂静的宫殿如同时间封存般宁静。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起伏的玄色衣袍,仿佛许多人层层留在了各个角落,踏进门里的,唯余一道沉稳矫健的步伐。 我禁不住略微回首,却瞧见屏风落下的阴影,一时怔神。 “……陛下。”轻细的嗓音在屏风外响起,“今日可熏佳楠?” “冷松。”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回复。 我恍了一瞬,不久便嗅到清淡熟悉的冷松香味道,片刻悸动。 一众人静悄悄退了下去,殿内的氛围逐渐变得单一而干燥。 良久,四周安静地没有任何声音。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过去,焦躁却又耐心敲打着什么的声音规律而清晰,仿佛在等着谁。 轻细的嗓音温声开口提示,道:“陛下茶饭不思,可是为了南术的夏汛?” 我瞬时追忆,记起他从前说过,想在南术修一条引水渠。 于是我有些许愣怔,想,我和小鱼在南术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他如今是否达成了他的夙愿。 却听轻细的嗓音温言软语地说了一些话,半哄半劝,引回了我的思绪。低沉的声音便温和许多,低声安抚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我垂眸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影子,听着他们突兀而蹩脚的对话出神。 浮光掠影间,有一瞬,我仿佛看见了时间的形态。 许久,我安静地抚了抚小鱼的头发,站起身,缓慢转到屏风阴影的边缘。 第309章 “……这么多年,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像是仓促备好的台词,特意讲给谁听。 我闻风一阵动荡,回神时衣角已随风扬出了一片,于是有片刻怔然,一切心绪重归平静。 屏风外立时一片器具碎裂声,随之便是一阵难以言状的寂静,不再有说话的声音。 沉默几许,我放轻脚步踏出那一步光影。 神思几转,我安静地凝望着他。 …… 我看着他装满了时间的眼睛,想,到底漫漫人间。 仿佛穿越了空缺的路途,他的身姿依旧挺拔而冷冽,容颜变得成熟而俊美。他与我对视时优柔的眉宇,似在婉转地诉说情长,盖住了那一身的庄严与华贵。 一瞬之间,我心底翻涌起难以控制的心悸。 —— 那种熟悉,而剧烈的闷痛。 -------------------- 第138章 早知长风离别意,回首云散落日西 我不知道他怎么若无其事地,用这样一种目光注视着我。 这场久别重逢,并不在他安排的计划里面。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前事。 仿佛在我们没有待在一起的某一日,那些前尘尽数随风散去,不论悲喜,唯余珍重。 珍重。 我恍神了一瞬。 桌上的瓷碗被他仓促打翻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在地上蒸腾着烟雾,在这个不被期待的夏天,我看见满室寂静和狼藉,和他变得厚重而深沉的模样。 他光着脚,踩在一地的碎瓷片上。 我禁不住呼吸一滞,下意识上前一步,去观察他的神情。 ……仿若先前一切的铺垫都是无心,他从未料过会在这时看见我,忽然间丧失了感知。 我看着他毫无知觉的模样,心底翻涌起深如幽海波面般的沉闷,难以忍受地开口,说:“把鞋穿上。” 他便好似惊醒,下意识挪动了脚步,神色刹那间慌忙。 我克制了一阵,看到他脚背上划破的伤口,和脚底重新踩进的几片碎瓷,一时无话。 ……还是这样。 经年了,陆昭戎身边彻底换成了我不认识的人,肃杀的猩红已经变成了庄严的紫色……但他仍旧,有出乎意料的办法来诱捕我。 “别动了。”我深深咽下喉间的疼痛,声音轻颤着阻止道,“……就站那吧。” 他便止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因我的强硬受了惊。 我怀着深深的悸动和痛恨,一步一步逼近他,迫使他跌坐在漆黑鎏金的王座上。 我不得不承认,我此刻仍旧难以遏制地深爱着他。 他眼睛里涌动着深重的情感,仿佛多年深刻的,难以割舍和释怀的爱恋。 我垂下眼眸,悄无声息将他的脚伤治好,像从前的往常那样,一样一样给他套上鞋袜。 氛围有一段的安静。 我调整了情绪,语调平整地再一次询问他,道:“我要去大荒了。” 他没有说话。 我挑明白,说:“你跟我,上灵山吗。” “……不了。” 他仍然拒绝我。 似乎不再习惯我的触碰,他浑身僵硬,低声向我解释说:“我侄子,还小。” ……侄子。 我空荡地愣怔了一会,想,他是在,提醒我关于时间吗。 “我们该走了。” 于小鱼说。 我倏然回神,恍惚生出一丝恼恨,在一片安静中深深闭了闭眼睛,妥协道:“那我,下次再来。” —— 他没有再回话。 我俯下身,含着真挚的虔诚亲吻了他的脚背,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 陆昭戎是个狠心的人。 多年后,也应更甚。 我没有最后再看他一眼。 我不想听到或者再看到,他表露出受到纠缠的厌烦。所以,我没有半刻回头。 不过是时间。从一个人的变化和成长,等到另一个人的变化和成长,我等得起。 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我总不是他首要的选择,但我还是明事理的。 我知道,他费了那么大力气,到现在仍然痛彻心扉也要与我决裂的选择,应该得到我的祝福。 我想他也明白我的意思。 时间是我最不缺的东西。 他的灵魂已经承诺给了我,待到我下次再来,他将会永远,属于我一个人。这也许是他一早就计划好的,他做得足够好。 我不会,也不应该再苛责。 拜他所赐,我已经学会了臣服规则。所以,我也愿意承认我的智慧低人一等。 我留着他的玉佩,也给他留下了铃铛和猫。我只是可能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偶尔因困惑而疼痛,或者偶尔会迷茫。 但这并不重要。 于小鱼问我:“下一站我们去哪儿?” 我不知道。 因为我才刚刚明白,爱一个人,极有可能会生恨。 我拥有过他,如今也依旧拥有他。 但是我无法抚平我的创伤。 我迷茫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想了许久,说:“我……一个人走吧。” 我轻轻地说,尽力不让他感受到拒绝。 于小鱼便问:“你去哪儿?” 我仰头看了看刺目的光线,看了半晌,终于被强光刺出眼泪来。 第310章 于是我说:“我从他去往天虞的路上,回去。” 于小鱼怔怔地,没说话。 人间的盛夏很强盛,我闭上眼,想到阿婆房后温柔随意的那条背山小路。 我从那下去,忘记了背上压着的大石头,苍青色的云天,和我自己。 阿婆说不能翻过那块石头,也不能到崖面上,更不能下山。 我高傲地拒绝了。 那条路神秘而幽深,我一个人毫无准备地走了下去。 那天,昏黄的夕阳光线穿透了单薄的水,铺天盖地地浸满了整片浅色的沙滩。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与夕阳别无二致的人。 有光,有色彩。 却不可回头。 它奠定了一切将要发生的基调:一种不可思议的迟暮和出乎意料的瑰丽浪漫。 我明白,那是一场盛大而壮丽的落幕。 空前绝后。 于是,从结束的地方开始,到……开始的地方结束。 . . . 正文,完。 . 唉。 终于写完了。 (后记大概一千字,不想看的友友们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嗯) 怎么说呢,不知道追到这里的友友们有没有也想叹气。 我写到这其实心里很久不能平复,情绪很复杂。 我在一开始设定的时候,分别代入过两个人的视角,不过那时候还只是一些灵感和片段,并不完整。 只不过我当时有完整的类似角色性格的一种感悟,所以一开始就觉得,这可能不是一场邂逅。 这可能是一场错过。 他们的相遇让我觉得很遗憾,分开也是。 但是我还是保留了一些余地。我不喜欢给我写出来的角色轻易下定论(我觉得这个态度应该算是亲妈了,嗯。) 我觉得他们是拥有自己灵魂的。 我感觉我……对角色的情绪很复杂,经常会写着写着跑到情感输出上,心里挺难过的。 我本来写了好多关于,我对长玉一些想法的内容,但是写到最后感觉,我对角色感情太复杂了,写出来不好。所以最后都删掉了。 昭戎的情况可以浅谈一谈的,但是也不多。 因为我写的时候就,在想,他得是个人。 就是,他得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嗯,人。(哈哈) 就是那种上面有个优秀的哥哥,前面有个坚韧的父亲,环境是各种各样神仙打架,而他自己可能是优秀的,但扔在里面不起眼——然后环境剧变,发愤图强,那种。(就是不知道我写出来了没有) 他拥有正常人的情绪,我总是觉得渴望安逸是很正常的。 我个人是这样觉得的。 我觉得我挺理解他,但是我不知道这种理解是基于,我仍然没有从长玉视角里走出来,从而产生的移情,还是我自己比较理解这个角色的心里想法。 昭戎一开始是想把他拉下神坛的,但是在意识到这个神他本质上是个神,他不是人或者妖怪成了神,他下了神坛之后就直接……没了。他没有另一个意识形态。 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讲,烟消云散和失去自我,还是失去自我更能保留下一些什么。 他不想这个神俯视世界这么久,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没有人感念他一动不动承载着万物,结果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所以他选择了杀死神在俯瞰众生时滋生出的人性。 然后让所有人记住他,说你们看看,这个伟大的,仁善的神仙,你们快瞻仰,快朝拜……他很骄傲,又偷偷地,很心酸那种感觉。 我写的时候经常代入,就迫切想了解这样环境的这个人,就在想,他这样的性格为什么会这样做,是有什么外在条件吗? 这种的。 我可能逻辑思维还不太强,所以卡文的情况出现过很多次,经常代入了代不出。 后来补充了大构架之后又发现,这样的大构架可能会导致两个人做出一些,我没有预想过的事,我作为一个写手来说好像根本无法控制。 我只能一点一点给他添上,或者一捋一捋给他捋顺,然后顺着逻辑继续往下写。 …… 总之,我写得非常痛苦,但是酣畅淋漓。 (就是不知道大家看得淋漓不淋漓,小声) 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这么长的故事,其中很多写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还有不太跟得上的情节或者文笔,希望各位友友多担待。 作者废话挺多,不像其他作者安静码文,而且巨喜欢括号,如果有友友不太喜欢,也可以评论区提一提,毕竟影响观感嘛。 然后…… 感谢大家的追读!大家的追读和鼓励是最让我有动力的事情,感谢支持! —— 至此,正文完结。 请转番外。 . 番外卷:幕起华章 篇幅不长,一次多放,共有三个篇章,分别是《陆昭戎篇》,《没有如果篇》,《于长玉篇》,会按顺序放,甜虐适中(我觉得不虐)。 注:这是个系列文,那个,不想追就是be了,追下去就到下一本了。(虽然我希望能被追但是,我这个系列每一个主角性格不同,文风也不太一样,而且频道不一样,所以还是谨慎食用) 如果追下去了一定要看下一本的第一章 章末避雷,嗯嗯。 第311章 如果……如果追不下去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就让我沉浸在我好厉害的情绪里,哈哈哈。(憨笑) -------------------- 3月7号,也就是明天,晚上零点开始放番外(不要等哦好好休息)。 因为开学有个考试,3月12号之后开始放新文。 呜呜呜非常感谢大家的追读和支持,让我非常有动力,谢谢! # 幕起华章 第139章 陆昭戎篇·十二岁(一) “——陆昭戎!” 一声怒吼惊飞了树枝叉的鸟雀。 陆衡黑着脸,气势煞人地拎着棍杖,看着毛孩子一溜烟躲进了一道灿金色的影子里,恼怒道:“出来!你个混小子,还敢跑?” 陆昭华被棍杖唬得一愣一愣,又被身后躲避的人转着圈拽扯,一时左右顾不上,阻拦道:“……父亲,您这是干什么呢?小戎儿?出什么事了?父亲——父亲我方回来瞧见阿娘往这边来了,兴许正找您——” “闭嘴!”陆衡脸色彻底沉下去,目光锋利,斥道,“你这个做兄长的,成日里瞒护,叫他招猫逗狗不知管教,跑去找闲拔人头上的珠花……姑娘家的簪发是能让他碰的吗?” —— “陆兄。” 堂屋里追出来一个面带讪笑的中年男人,紧赶慢赶拦住了他手里的棍杖,假模假样道:“别跟孩子动气,孩子都还小……我呢,也不是来要说法。” 陆衡扬起的棍杖顺着他的手放下,似有若无扫了一眼堂屋廊下跟出的小姑娘,沉着脸不说话。 中年人松了口气,松开阻拦的手,低声解释道:“小女也是孩子脾气,不知怎地,尤其喜爱那头花,不依不饶的。我今日来也就是问问,看看在不在令公子手里,也好安抚小女一二,没有旁的意思。” 陆衡没好气地瞥了陆昭华一眼,冷哼一声,命令道:“去问问你那好兄弟,拿了没有?” 陆昭华愣了一瞬,立时作揖朝中年人赔礼,随即又眉目忧愁地回头去看,试图从身后人那里求证。 廊下的姑娘便上前几步,隐隐约约透出些观望。 清俊的小少年识趣地躲着,个头勉强够到成人胸膛般高,怯生生露出个脸来摇了摇头,眉目间便隐约显现出其母的柔美倾城之态。 陆昭华略一犹豫,躬身向陆衡请示道:“父亲,小戎儿应是没拿的。” 陆衡甩了甩袖子,不满地看着他,责令道:“——应是?怎么说?那就是也应有?” 中年人立马上前劝阻道:“陆兄——” 陆昭华适时打断道:“没有,父亲。” 中年人顿时哑火,略带局促地站在一边。 陆衡这才脸色好看些,转过身带上些许笑意,言语平淡地推阻道:“慕兄见谅,这珠钗并不在幼子手上,慕兄不妨去别处寻一寻。” “诶。”中年人点头应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既如此,我就去别处看看,兴许是丢在路上了,就不叨扰。” 陆衡点头,自谦道:“犬子年幼无知,日后定会严加管教,不会给慕兄再添麻烦。” 中年人一边推辞着他的送别,一边摆手说:“没有,没有,您留步。” 廊下的小姑娘匆匆跑过,追在中年人身边。 陆衡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了皱。 小姑娘脚步似乎刻意慢下来,回过头亦步亦趋地观察着陆昭华身后的少年,随后才恢复了原有的步伐。 陆衡冷哼一声,道,如此不识礼数,再看也进不了他陆家的门。 -------------------- 第140章 陆昭戎篇·十二岁(二) 陆昭华目送着二人离去,回过神略有沉吟,朝陆衡躬身行礼,指明道:“父亲,小戎儿再玩闹,也不会做此不着边际之事,定是被人污蔑,别有目的。” 清俊的少年极其配合地探出脑袋来,迅速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又躲回去,眼睛透亮地看着父兄,安安静静地观察,半句也不多说。 陆衡看着兄弟两个截然不同的情态,当下胸闷气短,骂骂咧咧道:“你又知道是污蔑了?你以为他是什么香饽饽,人姑娘拿这种事找上门来,专程污蔑你那不成器的兄弟?” 陆昭华被说得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朝身后看了一眼,有些迟疑。 小少年再次冒出个头,紧紧抓着他的衣裳,紧迫而笃定地摇了摇头,小声否决道:“我没有。” 陆昭华便悄然放下心,正义凛然道:“父亲,小戎儿说没有,那必定是没有,我相信他。” 陆衡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他噎得头昏眼花,忍耐半晌才又苦口婆心地开口,道:“知子莫若父,他小子什么样我不知道?你——你呐!你什么时候骗得过陆昭戎,就没什么好再学的了!” 被点到名的小少年脸色微变,闻言立刻委委屈屈地揪着陆昭华衣袖,一点一点从光线处挪进阴影里。 陆昭华一转头,见他眼睛里闪动着害怕的情绪,一下一下拽着自己的衣袖,一副依赖又不敢说话的模样,心底一瞬之间揪起。 须臾,陆昭华心一横,上步拦在陆昭戎面前,语气沉重道:“父亲,小戎儿还小,不经打的!” 陆衡静观其变的表情顿时一僵,忍无可忍道:“你——你给我去祠堂里跪着吧!明知道是坑还往里跳,怎么就学得这么板正……你爹我怎么样还轮不着你管!” 第312章 陆昭华急切地上前一步,喊道:“父亲!” 陆衡脸一冷,直接越过他看向躲避的少年,警告道:“你,别再叫我说第三遍,出来!否则连你哥一块打!” 陆昭华慌了一瞬,连忙抬臂护住身后的少年,小心道:“父亲?” 陆昭戎迅速从他身后溜出来,一手推开陆昭华,板板正正站到陆衡面前,道:“我出来了,父亲。” 陆昭华愣了一下,惊异地看着忽然有了勇气的陆昭戎,一时有些不能回转。 陆衡目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锐利,随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陆昭华一眼,十分嫌弃道:“快滚!别碍着我的眼……蠢成什么样?” 陆昭华迷茫了许久,这才低头看向站在他身前的小少年,却不曾看见陆衡想叫他知道的东西,反而隐约从少年低垂的睫羽里,确确实实看出了些害怕。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陆衡看他一眼,不再理会,只是冷冷地对少年说道:“你跟我过来。” 陆昭华下意识要张口。 小少年略一回眸,清冽的眼睛里闪烁过一抹抗拒,瞬时止住了他的动作。 陆衡见状眯了眯眼,没再逼迫。 少年低垂着眉眼,看起来规规矩矩,回过头来不卑不亢道:“是,父亲。” -------------------- 第141章 陆昭戎篇·十二岁(三) 陆衡坐在高位,看着下面站得笔直的小少年,开口问:“你成日里爬树摸鸟,是不想习文?” 小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马低下头,说:“没有。父亲安排是什么,便是什么。” 陆衡目光深沉地看着他,道:“你有什么想法,现在还能说。” 少年安静了片刻,语气低沉道:“没有想法。我只是以为,父亲给儿子取名为戎,是希望儿子习武。” 陆衡瞬时因他这副模样生出了些被反抗的不适,隐忍半晌,顺着他的话赞成道:“不错,为父原本是这样想的。” 少年立时接上话,问:“那父亲为何没有这样安排?” 陆衡习惯性摸上茶杯,以免被这个叛逆的小子激出火气来,喝了口凉茶才说:“你脾气这般大,还需要磨一磨性子。” 少年顿时抬头,上前一步,不忿道:“可是父亲,我已经十二岁了!再不习武就来不及了!我也想像兄长——” “放肆!”陆衡重重地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少年惊愣了一下,下意识住了口,脚下犹疑着退回了原位。 陆衡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沉声开口:“你兄长是什么位置,你是什么位置?陆昭戎,我今天可以警告你们兄弟,倘若日后谁敢效仿周府,别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心狠,清理门户!” 少年脸色唰地一下变白,惊颤着开口,争辩道:“我没有……” 陆衡再次打断,压低眉头,说:“我不管你有没有——明天会给你安排习武师父,出去陪你兄长跪着吧,静一静心。” 少年脸色惨白地仰头看了他一会,似乎憋闷了许多话,却嗫嚅了许久都没有说出来。 陆衡避开他的视线,沉着脸喝茶,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小子安生在府里,免得在这种不安定的时候,到处惹麻烦。 须臾,小少年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语气低落地回复道:“我知道了,父亲。” 陆衡心里揪了一下,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久未言语。 小少年低垂着头,默默走进堂屋外的光里,仿佛瞧见了谁,微微抬头,情绪肉眼可见地上涨。 陆衡倏然松下心来,道,果然还是孩子心性,见一茬是一茬。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光影里,不知又往哪里去捣乱了。 陆衡便叹口气,皱眉思索道,陆昭华显然不再适合掌家了,这小子还这般不知上进,锦城……马上就要动荡了。 “唉。”他叹了口气,道,“没有。我倒是希望你有。” 太优柔了,陆昭戎。 陆衡苦恼地撑着额头犯愁,心里盘算着,要不要从旁支里过继一个孩子来看看,不要像陆昭华这么板正,又不要像陆昭戎这样太过重情义……拿捏处太过明显,浑水里撑不起一个家来。 但是……陆衡焦躁地摩挲着额角,想,陆昭戎毕竟还能再教,过继一个来反而防不住,若没有什么太大的变故,此番便直接本末倒置,是一步极差的棋。 他抬头看了看已不见人影的院子,道,也不是很紧急…… 要不,再观察两年? -------------------- 第142章 陆昭戎篇·暗流(一) 陆昭戎趴在树杈上,小心翼翼地盯着枝梢上的麻雀,一点一点挪动靠近。 树梢上悄然落下一只鸠鸟,惹得麻雀翅膀抖了一抖,挪到了一边去。 旁侧树杈上的沈桓连忙扯住他的衣裳,小声道:“别动!我们捉新来的这个。” 陆昭戎与他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转移了目标。 沈桓头上顶着几片树叶,蛄蛹着顺着树枝往外去。 家中仆从四处寻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道:“公子——” 陆昭戎心底一慌,催促道:“快点!家里来人了!” 沈桓不耐烦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复道:“我听到了听到了,你别说话!” 鸠鸟抬脚挪得更远了一些,陆昭戎急忙屏住呼吸,不再开口。 第313章 “公子——”一群人三三两两散开来,到处喊唤,“大公子叫您回府用饭——” “沈公子——你们在哪里啊?” 沈桓慢腾腾挪到树梢,谨慎小心地伸出手去抓。 ……咔嚓一声。 陆昭戎愣了一下。 沈桓神色空了一瞬,略一低头,倏地消失在了陆昭戎眼前。 哗啦一阵,一片树枝断裂,树叶飞扬。 陆昭戎懵了一阵,急忙扒着树枝往下看,压低声音喊道:“沈桓?” 沈桓抽气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似乎挂在了什么地方,声音很是憋闷,回应道:“我没事——鸟飞了!” 陆昭戎默了一阵,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回道:“哦——我知道了,那我们打道回府?” 沈桓憋闷了一会,问:“你是不是在笑我?” 陆昭戎伸手捂住脸,语气严肃道:“没有,树上的蚂蚁能作证。” 沈桓冷笑了一声,质疑道:“信你才有鬼!” 陆昭戎忍不住咧开嘴,但语气仍然正经,回说:“真的没有。” 沈桓便道:“好吧——陆家的!你们公子在这里!快过来,救命!” 陆昭戎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道:“沈桓你个笨蛋,哈哈哈哈!快让我看看你挂在哪儿了?快快快!哈哈哈哈!” 整个枝杈都随着他的笑声抖动,树叶落了一地。 “……我就知道。”沈桓愤愤道,“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可恶,别叫我逮到你!” 陆昭戎顺着树干往下爬,边爬边笑,胳膊腹部都笑得酸疼,临到沈桓身边拉了一把,歪歪扭扭地把人救了下来,弄了一身脏。 沈桓看着他毛乱的头发和划破的衣服,笑了一声,幸灾乐祸道:“但是我回去不会挨骂。” 陆昭戎,“……” 一群仆从顺着声音摸过来,急切地说:“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陆昭戎拍了拍身上的土,假装身姿飘逸,回说:“本公子能有什么事?你们去两个人把沈公子送回去……他今天受了点惊吓。” 沈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谁受了惊吓?你不要乱讲!你——” 陆昭戎迅速摆了摆手,故作高深道:“没有没有,回去了。” 沈桓目瞪口呆。 一众仆从憋着笑,恭恭敬敬地请沈桓上马车,随后才簇拥着陆昭戎,浩浩荡荡地朝陆府方向去。 -------------------- 第143章 陆昭戎篇·暗流(二) “戎儿。”陆夫人温温柔柔地牵过他的手,语气里透着无奈,“下次不要再去调皮了,弄得这么脏。” 陆昭戎略不自在地挣了挣,却没敢用力,只是跟在她后面往里走,一声不吭地。 陆夫人挽起袖子,轻轻揉搓着棉布,湿了水来擦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你父亲今天回来的晚,不然看见你这个样子,又要生好久的气。你若是着闲,不妨去看一看家里的铺子,你哥哥不会这个,你学一学,也好与你父亲分一分忧。不要总是惹你父亲生气,他很不容易……” 陆昭戎默默抽回了手,一边接过陆夫人手里的棉布自己擦,一边说:“哥哥已经很厉害了,要是哥哥都不会的事,我也不一定学得会。再说……这不是您的事吗,父亲也没有让我学这个,要是我学不好,父亲他……” 陆夫人愣怔了一阵,情绪慢慢变得低落下去,轻声说:“是娘不好,阿娘什么也不会,叫你们跟着为难了。” 陆昭戎连忙抬头,辩解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您的话,一定可以很快学会的。父亲一直都喜欢和聪明的人相处,他那么喜欢您和大哥,您肯定是比我要聪明的,我就是……我……” “就是什么?”陆衡从外面走进来,在两个人身上打量了一圈,皱了皱眉,“又跟你母亲说什么了?惹你母亲不开心。” 陆昭戎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露出笑容来,乖巧道:“没有的,父亲,我在安慰母亲。” 陆衡挑了挑眉,质疑道:“安慰?” 陆昭戎迅速点头,拉拉陆夫人的手,凑过去说:“阿娘不要出卖我。” 陆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点了点头,迎合道:“是啊,戎儿长大了,想法也很多。” 陆衡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净了手,接过他递过去的棉巾,转身说:“吃饭吧。” 陆昭戎松了口气,规规矩矩道:“是。” 于是饭间又听陆昭华和陆衡说了些听不懂的事情,扒拉一筷子这个,扒拉一筷子那个,百无聊赖。 他总是觉得,跟母亲没办法说话,跟父亲又说不了几句话,跟哥哥……他总是很忙。 最近府里看得越来越严了,都不让他出去玩。 陆衡意有所指道:“你要学聪明些。” 陆昭华隐约看了一眼挑剔来挑剔去的陆昭戎,摇了摇头,笑道:“诶,知道了。我会学聪明的,父亲。” 陆昭戎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陆衡,转过头凑近过去,压低声音道:“哥哥,不要听他的,你已经很厉害了。” 陆昭华神色一温,心底柔软一片,垂下头跟着凑过去,调侃道:“小戎儿,是在崇拜哥哥吗?” 陆昭戎眼睛明亮,定定点头,笃定道:“哥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陆昭华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不要让父亲听见。” 第314章 陆昭戎眼睛弯弯地笑起来,更加压低声音,配合道:“没关系,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陆昭华愣怔了一瞬,忽然被陆衡一筷子抽在手背上,下意识正襟危坐。 陆衡看了他一眼,瞥过陆昭戎,收回视线,淡声道:“最近不要出门。” “……知道了。”陆昭戎随口一应,眼睛在几盘子菜上转来转去,分毫不想其他的事。 不知吃到了哪一道菜,他眼睛一亮,忙里忙外给陆昭华尝尝,动作小心却明显。 陆衡微微叹了口气,伸出筷子不再言语。 陆昭华微微放下心来,心安理得地接受陆昭戎的投喂。 —— 是日,清风过树。 -------------------- 第144章 陆昭戎篇·暗流(三) “听说蒋家高家,几家的公子哥都在一块儿上学,大公子也没落下。咱们二公子是不是也去?” 路过的仆从低声交谈着,叫陆昭戎一下站住了脚。 “二公子?”一个仆从说着,“府里上下都不许叫二公子知道的,哪里会让他去?” 陆昭戎眉头皱了皱,抬脚跟在了他们身后。 “……你没发现家主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晚了吗?夫人想去看看铺子都不让出门去的,更别说二公子。” “啊……”发问的仆从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接话,“意思是,周府就这两天了?” 讲解分析的仆从顿时噤声,讳莫如深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不再言语。 陆昭戎皱着眉头左右看了看,有些不能明白这哑谜是在讲什么。 不一会儿,树下飞过一只白色的小蝴蝶,顺势吸引了他的注意,心绪顿时转移。 陆昭戎旺盛的精力仿佛用不完,跟着习武师父从晨练到晚功,还能晌午扑蝴蝶,逗鸟雀儿,一个不落。 陆府上下叹为观止。 陆昭华晚间回房,瞧见陆昭戎穿着中衣,抱着被褥迷迷瞪瞪睡在他床上,不由一阵好笑又无奈。 揪了揪被角,纹丝不动。 陆昭华目中掠过一道促狭,伸手进去挠了挠他的腰腹,把人挠醒拎起来,问:“大晚上跑我屋里干什么?有话快讲,哥哥要睡觉了。” 陆昭戎抓着他的手阻止他继续挠痒痒,睡意朦胧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三根手指头,嘟囔道:“为什么最近不陪我玩了?” 陆昭华低声笑了一阵,抬手弹了弹他的额头,笑说:“你以为哥哥像你一样闲吗?” 陆昭戎皱着眉躲了躲,手指缩回去一个,继续嘟囔:“你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 陆昭华把他最后一根手指按回去,纠正道:“这是两个问题,我可不再上你的当了。” 陆昭戎迷迷糊糊笑了一声,说:“好,那你回答第二个。” 陆昭华想了想,回说:“因为哥哥在忙一些,危险的事情。” 陆昭戎抬了抬眼,困倦地扒着被褥,似乎又睡了过去,又似乎在思考,过了许久后又问:“父亲明明不喜欢周府,为什么还要去帮忙呢?” 陆昭华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微有变化,仔细去打量这个东跑西跑,却在父亲口中心思细腻的孩子。 一场不亮的月光,他看见陆昭戎下颔已有渐趋分明的棱角,忽然惊觉,十二岁是个不小的年龄了。 于是有片刻沉默,陆昭华恍神片刻后笑了笑,说:“小戎儿什么也不用想,乖乖地听父亲话就好了,好不好?” 陆昭戎不满地皱了皱眉,抱着被褥翻了个身,强占着他的床榻。 陆昭华被他挣动的动作惊了一下,生怕他掉下床来,赶紧退后一步不碍着他翻身,站在床边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 陆昭戎等了一会,险些重新睡过去。 这时陆昭华忽然伸手,将被褥缠在他身上裹住,一圈一圈捆绑打包。 陆昭戎惊了一下,要翻身却被束缚住,于是同陆昭华扭打起来,然后由于武艺不精,被毫无悬念地压制住,打包回了自己屋。 -------------------- 第145章 陆昭戎篇·惊变(一) 这天陆衡没回来,陆昭华匆匆回了府,拎起还在趴着数蚂蚁的陆昭戎,带着母亲一路从后门出去。 陆昭戎被拦腰提着,不明所以地看着身后井然有序冒出来的黑衣服人,心想,这就是府上所谓的暗卫吗?好厉害的样子! 陆昭华将他丢在马车上,又搀扶着陆夫人上去,致歉道:“母亲见谅,事发突然,您跟着小戎儿将就一下。” 陆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陆昭华摇了摇头,嘱咐道:“母亲只管看着小戎儿,不要回头,儿子已经安排人跟着了。城外有一队兵马,是我们的人,天晚时我和父亲会过去的。” 陆夫人目含担忧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陆昭华掀开车帘朝里面的人点了点头,吩咐车夫加快速度赶车,然后便离开。 陆昭戎被扔得头晕眼花,缓过神来,瞧见里间正襟危坐着一个冷峻的公子,不由得一阵打量。 此人面色紧绷,似乎遇见了一些万分紧急的事情,眉头紧锁,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一眼,毫不在意地避开了。 ……很狂啊。 陆昭戎暗自想,他这是遇到对手了。 还没有人能狂得过他。 第315章 于是他开口:“喂。” 那人转过视线,目露不悦地看着他。 陆昭戎眉头一皱,来了脾气,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的马车上?和我哥是什么关系?” 那人皱眉更甚,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开口道:“你,就是陆府的二公子?” 陆昭戎拦住欲要上前的陆夫人,正义凛然地点头,应道:“是,如何?” 那人看他半晌,冷不丁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脸不再看他。 陆昭戎莫名受到了轻蔑,心中一阵恼怒,反击道:“你坐在我家的车上,我问你,并非是不知你,而是该我问你,明不明白?” 那人又转回头来看他,目光如凝聚的利刃,又重新仔细看了他一会儿,问:“那你,知道我是谁?” 陆昭戎回之以轻蔑,嘲讽道:“我没必要知道你是谁,能和我家攀扯上关系的人也就那几样。我不必猜,因为你现在是仰仗我家来逃命的。我问你,你不答,我还能答你这么多,你该感恩戴德了。” 那人神色忽一怔忪,情绪几次翻覆,禁不住低声喃语,道:“陆府……真是好教养。” 陆昭戎下巴一抬,扬眉吐气道:“你知道就好。我父兄厉害着呢,你最好对我和母亲放尊重些。” 那人看着他,一阵愣怔,神色里竟有一瞬的颓然,却又很快消失,重新恢复了冷峻的模样,朝着陆昭戎身后抱了抱拳,正色道:“承蒙关照,晚辈周鄂,见过夫人。” 陆昭戎悄然松了口气,随后得意洋洋地朝陆夫人去了个眼神,惹得原本手忙脚乱的陆夫人一阵愣怔,跟着放松下来。 一路无话,紧迫又平静地顺利出了城。 他没再招惹,周鄂也没再不敬,相安无事。 -------------------- 第146章 陆昭戎篇·惊变(二) 车窗外听闻一声哨鸣,马车略停,窗口处便追上来一个人影,与周鄂凑近耳语了几句。 便见周鄂倏然皱眉,目光似有若无落在陆氏母子二人身上,随后收回,朝来人摆了摆手。 陆昭戎敏锐地注视着周鄂,待来人消失,他凑近过去问:“你有什么事吗?” 周鄂被他突然的靠近惊了一下,下意识远离了一些,敛眉不悦地看着他。 陆昭戎再次靠近,压低声音说:“你要是有事情,悄悄和我讲,不要叫我阿娘听见。” 周鄂愣了一下,忍住了这个距离没躲开,神色复杂。 陆昭戎想了想,再次问:“是你自己的事情,还是我父兄的消息?需要我们做什么配合?你和我讲,我阿娘听我的。” 周鄂看了看一边好奇的陆夫人,稍有隐忍,压低声音回复说:“不需要配合。” 陆昭戎便脸色微变,迅速做出了判断,言辞犀利道:“那就是我父兄的消息——你最好告诉我,不然等到我家的人接应,你不会受到礼貌接待的。” 周鄂神色稍正,转眸看了他一眼,心底对此少年的城府有了新的认识,衡量片刻,他压低声音回复:“陆大公子引了人去金月峡,落了单。” 陆昭戎浑身紧绷了一瞬,心神一乱,迅速坐回原位,沉默不言。 陆夫人轻轻唤了唤他:“戎儿?” 陆昭戎回过神来,脑筋一转一转,转头对她说:“母亲,哥哥说要找我,你和这个周公子一起,我到时候和哥哥一起回来。” 陆夫人犹豫了一阵,仔细询问道:“是华儿说的?” 陆昭戎笃定点头,一伸手,拽住周鄂的衣裳,说:“他可以作证。” 不等陆夫人再问,陆昭戎转头看向周鄂,目含威胁地询问道:“你们那边的人都是什么特征?如果我把我阿娘留在这里,你可以保护她的吧?” 周鄂扬眉看了他半晌,启唇:“可以。” 随后丢给他一块令牌,敲了敲车板叫人停下,示意他可以下车了。 陆昭戎抿着唇观察了周鄂一阵,没看出什么不对以后才低头观察手里的令牌,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扩散。 他没有接触过这种事。 但是他觉得,不能让陆昭华一个人陷入危机。 然而下了马车,他忽然意识到,他没有便捷的工具,能够快速地抵达或追赶,而马车只有一辆,已经要走了。 思虑再三,他抄近道摸进金月峡,一路谨慎,却又歪打正着地发现了许多血迹。 白光一闪,陆昭戎下意识举起手里的令牌,成功止住了危机。 黑衣人目露惊疑,上上下下打量他。 陆昭戎迅速开口,问:“我是周公子派来的,你知道陆家大公子在哪里吗?” 黑衣人目中寒光一闪,正欲言语或动作,却被忽然落下的另一人制止,眉头微皱。 另一人收起刀剑,说:“他躲在马车上,受了伤,你……” “快带我去!”陆昭戎顿时着急,连忙打断对方的话。 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转身分成了两个方向。 -------------------- 第147章 陆昭戎篇·惊变(三) 站在马车前,陆昭戎觉出不对来。 不知是哪里,让他直觉事情太过顺利。但他确确实实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没有任何经验,想不出哪里可能有问题。 片刻犹豫,他没有上马车,而是上前一步站在车帘前面,装作不熟的样子,轻声道:“陆大公子?” 第316章 车内没有任何声音。 陆昭戎皱眉,看了看身后的黑衣人,试探着往前走,探身朝前掀开了车帘。 ——背后一阵大力。 不知谁推了他一把,叫他重重跌进车内。 于是片刻惊慌,他迅速明白事情确实不对。 没敢再原路返回车外,他反应迅速地摸到车窗处往外看,瞧见黑衣人已经顺着另一个方向开始搜寻。 没有人来特意戕害他。 陆昭戎心里一惊,迅速思考道,如果这些人是敌人,那么他们这般,便是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 ……不好。 来不及思考对策,马车忽然一动,陆昭戎跟着晃了一下,瞧见窗外的景色开始变换,心里不由一阵面临未知的慌乱。 跳车吗? 他想,跳了车一定会被重新抓住,再拿他来威胁哥哥,哥哥一定不会不管他,到时一落落双,一个也跑不了。 假如不跳车,虽然不知道这车会驶向哪边,但至少待在车上是安全的,他们应该也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 这样想着,车轮轱辘辘转,不知马车走了多远。忽闻车外有打斗声,引回了陆昭戎的思绪。 于是他迅速掀开车帘,看见陆昭华神情急迫,如杀神一般冲击包围圈,试图往这边来,喊道:“戎儿!跳车!” 陆昭戎来不及多问,摸到车前便掀开车帘——一道箭矢如流光般飞向车门处。 陆昭戎惊险避开,扯住车内的不知什么物件,挡在身前,匆匆抱头滚下了马车。 ——堪堪停留在悬崖边上。 箭矢飞射不断,刀剑混乱。 陆昭戎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反应。 陆昭华一路冲过来,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又一箭射入脚下的地面——陆昭戎往后一退,失重感霎时袭来。 “……戎儿!” 陆昭戎一脸空白。 陆昭华惊愣了一瞬,下意识飞扑向他。 剑刃划过崖壁,发出金石相击的嗡鸣。 崖面上露出一道黑色的人影,远远地朝下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看到。 陆昭戎眼前一片花白,思绪还停留在落崖的那一刻,却清晰又迟钝地想,这个人,是在故意捉弄他们。 陆昭华手臂上浸出血珠,低头看了看陆昭戎,没有发现太过异常以后,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试图自救。 箭矢从黑衣人手里轻巧发出,剑身被击中。 陆昭华便回头往下看,闭了闭眼,低声道:“戎儿?” 陆昭戎回神,应道:“我在,哥哥。” 陆昭华道:“我把你往外丢,你往外跳,跳进水里,明白吗?” 陆昭戎反应了一会儿,点头:“好。” 于是陆昭华踩住峭壁借力,试图将他荡起来。 手臂分离的那一刻,箭矢如流光般擦中他的身体,生生带偏了方向。 陆昭戎没敢出声,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崖壁愣神,想道,完了,这回摔不死,回去也要被陆衡打死了。 ——陆昭华撒开手,将陆昭戎牢牢护在怀里,手臂护住他的脑袋一路滚了下去。 自此,摔断了他身上的傲气,也摔没了他心里的散漫。 -------------------- 第148章 陆昭戎篇·邂逅(一) 陆昭戎看见风暴卷起的时候,心里异常平静,想,也许这是上天安排给他的宿命。 十二岁那年没有坠崖而死,如今二十岁,便要被大海吞噬。 回想过往不算长久的人生,他居然觉得,没有多少太遗憾的事。 他尽力了。 丢掉了原本从没想过要丢掉的东西。 从他背着浑身是血的陆昭华回家开始,他回家的路上,便都是血迹。 这场浪于他,于陆府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回想陆衡将他送到周鄂面前的时候,所谓主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的手段比孤高明得多,孤不会看轻你,但你,不要与孤耍心机。” 那一刻陆昭戎如坠冰窖。 原来在他们眼里,这就是夺嫡。 那些保护,那些挂念,那些奋不顾身,全都成了算计。 他的伤心是装模作样,他的解释是欲盖弥彰,他的张牙舞爪,也不过是幼稚的抗争。 陆衡道:“看在陆家折损的份上,还望周公子照拂一二。” 正逢陆昭戎一蹶不振,性子瞧着阴郁了许多,周鄂主动提了句:“大公子惊才绝艳,想来二公子也不会差,陆公放心,看在昭华的面上,我也不会过于苛刻。” ——陆昭戎那一瞬间几乎有些阴暗地恨了一下。 往后八年,他以惨烈的手段杀刮了当初捉弄他们,那个与周鄂争夺的周府大公子。 他不是个大度宽厚的人,所以甚至连周鄂,他也不想放过。 这个过程使陆衡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也成功使周鄂抓住了他的软肋,比如仍旧柔弱的母亲,和已经痴傻的兄长。 陆昭戎忍无可忍,却仍旧要忍。 他那时候总想,总有一天,他要让周鄂也尝一尝,一点一点看着心底最看重的事物流逝,是怎样一种疼痛。 陆衡洞悉他的想法以后,惊怒交加,于一日天气晴朗,拽着他去了金月峡的悬崖上,告诉他:“这就是争夺的下场!” 第317章 陆昭戎看着遮天蔽日的阴云和浪头,想到当时看见峡谷下方波光粼粼的河面,一阵对比鲜明的眩晕。 他明白,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如披光而来的神,从万丈悬崖上扑下去,陪着他一路滚下悬崖。 巨浪冲向他脚下不算小的船身,一阵动荡,海浪翻滚,电闪雷鸣。 他在那一刻平静地抬头仰望,道,原来这就是暗潮。 昏暗到灯火已排不上太大的用处,一道天光没入脚下,他看见藏在层层阴云里,隐约透出亮光的地方。 陆昭戎平静的心底生出一丝希冀,想,如果荒谬至海外有仙山,那一定是生的希望。 浪涛吞天盖日,他仰头看着,心潮随之涌起。 如果他没能死去,那一定就是他的契机。 凝聚陈郕,那是哥哥的梦想。 那么,他的梦想是什么? …… 耳边一阵嗡鸣,海水浸入口鼻耳的感觉几乎要把身体撑炸。 …… 过了不知多久。 陆昭戎睁开眼,看见窗边清淡的天光和雾气。 一个人,一只猫。 像……披着神光。 -------------------- 第149章 陆昭戎篇·邂逅(二) 所谓接风洗尘,不过是借着觥筹交错的幌子,给各路妖魔鬼怪一个挨个儿疯一遍的机会,陆昭戎习惯了。 不过,他晚饭想回去吃。 “听闻你在海上得了个美人?”沈桓眼神里闪着揶揄好奇的光芒,带着久别重逢的姿态,“怎么不带过来?” 秋日的午后泛着温柔,不冷不热的风蹿过院子,沈桑亮晶晶的目光如初夏透亮的太阳,斩过一地的败菊。 陆昭戎闻言一顿,心底里划过一道似轻羽掠过般的痒,推辞道:“他……他怕生。” 沈桓了然一瞬,刻意加重了语气调侃道:“怕生啊?我还以为有些人,故意藏着不给人看呢。” 陆昭戎便垂眸,面上不自觉带起一抹不自在,不再开口说话。 沈桑眼睛一瞬间瞪大,紧跟着便凑上前来仔细地看,新奇地评论道:“陆云回……你居然脸红了?” 陆昭戎闻言下意识撇开头,说:“……没。” “哟哟哟——” 沈桓和一众人发出一阵不能言明的语调,甚至吹起了口哨,久久不能平息。 陆昭戎瞬息之间觉出羞臊,从脖颈一路滚烫到脸上,许久不能言语。 这股不正之风萦绕在宴席之间,一直到了晚上,还有人在试图隐晦地询问,这美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勾得他似乎动了真心。 陆昭戎连连躲避,早早与沈桓做了辞别。 沈桓问:“走这般早?我想着你直接宿在我这里。” 陆昭戎便答:“府内有人挂念,不能晚归。” “哦……” 沈桓吃味道:“有了意中人,便要与我生分了。” 陆昭戎轻咳一声,却不留情面道:“生分是早晚的事,你少拿乔。” 沈桓便不忿地打上来,却又一瞬之间低落下去,转身提了两壶酒,招呼沈桑一同来送。 “你把他送回去,别半路掉坑里了,人府里的那个不愿意。”沈桓淡笑道,“我在这儿送送其余客人。” 沈桑笑盈盈地点头,搀着陆昭戎往外走。 沈桓跟着走到门口,立住不动,问他:“你想好了?与周鄂。” 陆昭戎没再说话,只是回头看着他。 沈桓也不吱声,趁着月色,提着酒壶晃了晃。 陆昭戎抬手接过,转身往回走。 沈舟山沉默片刻,忽扬了一个笑,说道:“祝你……百年好合?” 他闻言笑了笑,脚步略停,摆了摆手,道:“多谢。” 沈桓没再出声。 沈桑道:“快快快,让我去见见你的那个谁,我快着急死了!” 陆昭戎拍了拍她的脑袋,与她讲了一路长玉的事,人已有七分醉。 回了府,先去见了母亲,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话——主要也是无话可说,接着去陆公的书房里坐了一会儿。 思来想去,陆昭戎忽然觉得这家里没什么归属感,见了大哥也是徒增烦忧,便直接去了与尔苑。 沈桑眼睛亮亮地,嘀嘀咕咕地说着:“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这样子的人……还以为是嫂嫂。那我待会儿怎么称呼呢?” 陆昭戎笑了一下,晕乎乎地没能说出话来。 远远地,看见屋檐上一道人影在月光下,如披月而待,静候已久。 他脸上顿时泛起柔情的笑意,一步一步蹒跚向他走去。 于长玉正盘腿坐在屋檐上看天,瞧见他过来,轻飘飘落下地来,静谧安详。 -------------------- 第150章 渝州的一天 记:于长玉从西部回渝州,和陆昭戎吵架,和好以后的一天夜晚。 陆昭戎穿着清凉,披散着头发倚靠在床上,手指似有若无地扫过于长玉手背,心情宁和。 不知道于长玉在想什么,目光散漫地落在他头发上,久未言语。 陆昭戎情绪宁和地等了一阵,打断他问道:“你怎么总是这么看着我?” 于长玉闻声怔了一下,不知想了些什么情景,忽然笑了一声,回过神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陆昭戎被他观察得不自在,迅速搜罗着要说些什么,然后打乱他的视线。 第318章 于长玉忽而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陆昭戎怔了一下,下意识问:“什么?” 于长玉唇边带起一抹浅笑,抬手轻轻扯动他的发梢,眼眸深邃而笑意清浅,神情温柔而眷恋。 陆昭戎顺着他的动作倾过身,愣怔般看着他,有些情怯,忐忑地问:“……做什么?” 于长玉便垂头在他发梢上轻吻了一下,轻声道:“我想看着你。” 陆昭戎愣了一下。 于长玉抬起眼,目光中带着温柔的惆怅,看着他肯定道:“昭戎,我想看着你。” 陆昭戎心底被轻轻敲了一下。 于长玉松开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唇边浅淡而无奈地笑着,低声重复说:“我想看着你,你能明白吗?” 陆昭戎心底的跳动忽地飞起。 他难以克制地牵起唇角,眼睛躲避般四处张望了一遍才看向于长玉,语速飞快而欢脱,顾左右而言他地分享道:“那个……你不知道,那只狗,天狗。真是凶得很,脾气暴躁,总是不耐烦地跟着我,好像我欠它银两似的。” 他抬手抓住于长玉因抬手而滑落了衣袖的手臂,触碰到一片滚烫的温度,眼底又迅速凝聚出一层忧虑来,顺着挨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道:“那个于铃怎么还不来?你有联系她吗?一般怎么联系她?要不然我们再请别的大夫吧?或者有没有别的办法?” 于长玉似没有料到他忽然会如此言语细密,愣怔了片刻后轻笑着拉上了衣袖,无奈而应承地点点头,连声道:“嗯,好,下回我见了那小兽一定训斥它。于铃过段时间就到,不严重,不必担心。” 陆昭戎不甚放心地追问道:“你不要敷衍我,你收到她的消息了吗?过段时间是过多久?” 那神仙便无奈地笑起来,欲言又止了一下,安抚他说:“我身体还好,于铃替我做了些事,又会受罚,总要等到她修养好了再过来。” 陆昭戎便仔细观察他,见他神情松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忽然间有了精气神,情绪不由得跟着松缓下来,理智回笼了些。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兴许是夏天要到了,空气中的湿冷气息不知不觉减轻了许多。 窗口吹进来一阵风,清爽干燥。 陆昭戎后知后觉地轻咳一声,深知自己方才模样算不上矜持,言行过于不稳重,一时不敢转头往旁边看那人。 那人却好似撑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欣赏他即将变化的情绪和反应。 陆昭戎浑身僵硬着不敢有动静,生怕被于长玉又看了笑话,心底一阵懊恼。 半晌,那神仙轻轻笑出声,伸过手来抬他的脸,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陆昭戎羞恼地偏头躲开,半晌不出声。 于长玉便低沉愉悦地笑起来,肩膀也跟着轻微抖动。 陆昭戎脸上腾地烧起来,低斥道:“于长玉!” 那神仙原本就有气无力,这会儿笑得喘气都不匀了,连声咳嗽,回应道:“在,我在。” 陆昭戎忿忿不平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抚他的背,看他还自顾自笑得停不住,便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咬牙道:“别笑了!” 于长玉这才满眼笑意地住了口,顺着他的胳膊挂在了他身上。 陆昭戎就那么让他挂了一会儿,心底一动,抬头在他脖颈上吻了一下。 于长玉顿时浑身一怔,眼神禁不住游走在他身上。 陆昭戎便道:“景湛——” 于长玉迅速抬手捂住他的嘴,眼眸中微光闪动。 他眼睛弯了弯,轻轻扒下他的手,继续说道:“……备水。” 于长玉几乎皱起了眉,耳朵上泛起细微的粉色,明显有些意动,却仍旧自持,似乎不肯叫别人知道他这种时候。 真难得。 陆昭戎轻笑了一声,勾起他柔软的发梢,低声道:“你怕什么?只是备一备水,你想做什么,我又不出声。” 于长玉耳朵上的红瞬间爬到脖颈上,脸色也变得红润许多,几乎难耐地舔了舔唇,喉间滚动,却并不接话。 陆昭戎手伸进他衣服里被抓住,有些好笑地看着于长玉,连带着重重复杂纷扰的心绪也消散了些,心道真是罕见于长玉被他撩拨到这一地步,于是再接再厉道:“不会有人进来的,这位冰清玉洁的神君。” 于长玉闭了闭眼,猛地伸手把他拽下去,声音越发干哑了,说:“你叫我什么?” 陆昭戎愣了一下,诧异地缓缓睁大眼,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于长玉再也忍受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强势地扣住他,不多时便调换了上下位置。 —— “神君”两个字被陆昭戎玩得不亦乐乎。 等陆昭戎披着衣服逃出门,借口唤水,陆景湛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面红耳赤地指派着人去送水,头也不回地赶紧走开。 陆昭戎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转身进屋关上门。 于长玉神色困倦地盖住眼睛,听见他过去斜眼瞧了他一下,已然忘记两个时辰前他们在讨论什么正经话题了。 陆昭戎笑了一下,分明方才逃走歇气的人是自己,却仍然凑过去扯开他压着眼睛的胳膊,招惹道:“送水还要一会儿呢,我们继续?” “——神,君?” 第319章 于长玉:“……” 陆昭戎乐得笑出声,又被他折腾得笑不出声,闹得狠了竟寻出些在其中讲话的乐趣,新奇地又耽误了两个时辰才算罢休。 于长玉收拾完就累得睡过去了,陆昭戎却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看他,然后忍不住拿手蹭他的脸,蹭得他频频皱眉睡不安稳。 他发笑似的看着他不耐烦的样子,捉弄又新奇地停不下动作,安静而仔细地看着他。 于长玉忽一抬手,皱着眉将他拽进怀里,拿胳膊圈住,不让他再动了。 陆昭戎肩膀一动,轻声道:“好凶。” 于长玉悄然换了个姿势,搂着他松散了许多。 安然睡去。 -------------------- 第151章 如梦1 记:于长玉离开后,陆昭戎过了一段极其平静,且寂寥的日子,某一天。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白光,似电明,将要下雨的样子。 陆昭戎背着手站在空院里,身后是伏卧着的天狗,静听一阵雷。 宫人轻手轻脚地布置华盖,又预备着伞,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安静而严肃。 陆昭戎仰了仰头,从阴云黯淡的天色里隐约去追忆于长玉的影子,无果。 天狗尾巴扫过来,尾尖轻触他的手腕。 陆昭戎下意识握住,垂下眼,淡声问:“你也想他了?” 天狗却抽走了尾巴,拒绝回答他这个问题,假装已经要睡了。 他拂了拂袖,转身挥开了准备大动静布置的宫人,一言不发地回了寝殿。 雷声闷耳。 潮湿的气息随着哗啦的雨声侵入帐子,惹人惆怅。 陆昭戎闭上了眼,顺着雨声安睡了过去。 “……这就是鹿蜀?” 陆昭戎一脸好奇地绕着鹿蜀走了走,惊叹道:“果然长得像马。” 于长玉温柔地笑了笑,轻轻抚摸鹿蜀的脖子,低声耳语。 鹿蜀微微屈膝,于长玉便抬头说:“你可以坐上去,它比天狗温柔得多。” 他便探头看了看鹿蜀的眼睛,然后翻身骑上去,眼睛亮了一下,评价道:“我喜欢这个,它速度快吗?” 鹿蜀缓慢站起来,回过头轻轻鸣叫了一声。 陆昭戎便惊奇地问:“它也听得懂?它说什么?” 于长玉却似带压迫地看了看鹿蜀一眼,转过眼仍旧温柔,回复说:“它说它速度很快。” 鹿蜀转头看了看于长玉,试探着朝他走了两步,似有不解。 于长玉淡然地扫了它一眼,避开了它的目光。 “怎么了?”陆昭戎问。 于长玉眼眸微垂,似在思考,接着语调忽然低下去,诉道:“它说我。” 鹿蜀忽然显出几分着急的情态,像是想和陆昭戎解释,却止于不能口吐人言,于是又鸣叫了一声。 于长玉正要说话,天狗在一旁极其嫌弃地喷出一口鼻息,瞥了陆昭戎一眼表示蔑视,然后抢了于长玉的话头。 地面荡起一层尘土,字迹清晰。 陆昭戎看着地上的字迹发怔,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半晌,他伸手顺了顺鹿蜀的毛,示意陆景湛递来手里的生食,一扬手,丢向舔另一只爪的天狗,嘉奖道:“好狗。” 鹿蜀跟着叫了一声。 于长玉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没忍住瞪了天狗一眼,在陆昭戎看过来之前收回了目光,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 陆昭戎看过去,一阵恍惚。 他道,于长玉这个时候一定是装乖,其实暗地里在腹诽,不肯张扬。 ……这个天狗,才多久就和陆昭戎一条心了,真是可恶。 他一定这样想。 鹿蜀脚步轻轻地掠过几步,在于长玉跟前横站着。陆昭戎便借此弯了弯腰,抬起他的下巴左看右看,低声呢喃道:“这么一副知错会改的样子,我要是不知道你,还真就信了。” 于长玉没忍住看着他笑了出来,拨开他的手抓在手心里,放在唇边吻了吻。 陆昭戎心情便细微明亮起来,想,是梦,也好。 -------------------- 有两章没修,白天发 第152章 如梦2 记:梦中,陆昭戎第二次进入记忆幻境,在天灾下,蒙着于长玉的眼睛。 赤金色的光华流转,吸引着陆昭戎辗转深入,许是贪恋,便由一开始的强硬,逐渐变得柔和。 于长玉神力回缓,浑身颤抖着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这种颤抖大概率是被强吻后的紧张害怕,或者是感到了被羞辱,总之—— 于长玉忽地咬了他一口,趁他失神时候猛地推开他,抬手就要扯掉眼上的面巾。 但那只手近在眼前时却又生生停住,不知处于何种考虑,或者于长玉在这种情况仍然保留为别人着想的行为,他又放下了手,只是语气生硬地斥道:“你——你轻薄,放肆。” 陆昭戎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下意识舔了一下唇边的伤口,闻声内心忍不住古怪,道,轻薄? 他心里想起进入幻境以前,于长玉夜里对他做的那些事,尽管知道这与于长玉现在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仍然忍不住开口,还击道:“轻薄?你现在身上的力量可都来源于我,对我可是毫无反抗之力。我要是在这阴云之下强要了你——你也没有分毫挣扎反抗的余地。” 第320章 于长玉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陆昭戎反而惊讶地挑了挑眉,心说这小神仙竟然一句也不反驳?是吓傻了? 他想了想,语气恶劣道:“你该感谢我,现在是我在向你施恩,你这么勉强,那就看着你的祝师为你而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长玉情不自禁握了握手指,似乎想一拳砸过来,但在阵阵雷声中还是选择沉默,似乎极其忍耐。 半晌,他还是按下心情,为表还恩,艰难地张了张口,问:“你,想要什么?” 陆昭戎眉眼霎时温柔起来,看着他实际忐忑却又习惯强势的姿态,摇头悄无声息笑了半晌,语调却意有所指,道:“我想要什么你猜不出吗?刚才兴致正好,却被你打断,现在我没心情了。” 于长玉身体一瞬紧绷,听到最后又悄悄松下些,变化细微。 “我想想啊——”陆昭戎往前一步再次凑近他,“我提一个要求怎么样?” 于长玉忍无可忍地退后一步,道:“你,快些提,我还要去救人。” 陆昭戎失笑片刻,安静下来看了他半晌,只觉风卷残袖,雨不饶人,于是恍惚一瞬想起,道,于长玉总是讲,不记得这个多年前的人了。 他不信。 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多半也不过如此。这样的情景,他想,于长玉未必不曾有半分悸动。 只是可能,他至今没有认出自己,所以一直不肯承认。 于长玉这个神仙总是认不清自己。 陆昭戎沉浸回忆许久,抬头看了看苦苦支撑的于铃,沉寂片刻,轻声说:“忘记我。” “什么?”于长玉道。 白光一闪,陆昭戎转瞬之间消失在了原地,独留于长玉一人蒙着眼睛,仍然耐心地等待他的解释。 于长玉抬手摸了摸眼上的面巾,犹豫片刻后背过身去,说:“这很简单,我会尽可能忘记你,你可以直接离开。下次见面,希望你不要这么轻薄。” 陆昭戎站在幻境之外静静地看着他。 于长玉默了默,似乎纠结犹豫,但还是说:“谢谢。” 随即他便如风般向上而飞,在半空中扯下了那块衣料,脚踩风云。于长玉稳稳地接住于铃儿身旁的雷电,撑到了天虞山的救援。 陆昭戎看着那块衣料随风散去,便似刹那而短暂的相逢,也许是天虞山下,也许是天官府中……但都顺着黑云暴雨,了无了痕迹。 陆昭戎心情寂静而平和,心里想道,便是上一世拯救过苍生,这辈子才会遇见过于长玉。 于他而言,这段情已随此片衣角,随风而去了。 与神错肩,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 -------------------- 第153章 如梦3 记:神舍分手当天。 呼啦一声,于长玉怔怔地看着铃铛掉在地上。 陆昭戎转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于长玉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将话放得狠了,说:“上神,情义确实很重要,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您下次,不要这么愚蠢。” ……这么愚蠢地再爱上谁,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 他低下头快步离开,生怕谁看见他的眼泪。 沈桑小声惊呼了一句:“陆云回!” 然后赶紧跑过来追他。 刚踏出内院门,守在外面的高霖扑上来就是一拳——这是陆昭戎最讨厌的情节,不管他梦到多少次。 陆昭戎被打得身形一晃,径直撞在门上,眼前一阵发花。 他甩了几次脑袋才隐约清醒,瞧见高霖眼眶通红凶狠的模样,于是皱了下眉。 沈桑火急火燎地扯开高霖,低声警告道:“住手!” 高霖被沈桓和蒋辛合力拉扯住,却仍旧在挣扎。沈桑上去就是一拳头,呵斥道:“你小子没完没了了是吧?陆云回有伤!该干嘛干嘛去!” 陆昭戎没敢回头,匆匆朝外院走去。 他知道于长玉不会追上来,于长玉向来强势,又那么骄傲,连天道压制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是如此惨烈的诀别场面。 更何况这一遭于长玉受到重创,恐怕短时间内都不能下床,可能连神力也会消失一段时间,断不可能追得上来。 于铃儿答应了,天虞山会照顾好他的上神,没有他,于长玉就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地祗,无坚不摧,望而生畏。 陆昭戎惊愣般回忆起于长玉端着手一步步往上走的模样,他遥远遥远地望着,追不上,触不到,像魂归了故里。 他现在要松开风筝的线,放他回自由神往的故乡了,这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一件事啊。 陆昭戎心底骤然撕裂心肺般疼痛,用力攥紧胸前的衣襟,站在神舍大门外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桓从背后搀住他,有些忧心,牵强地打趣道:“你这伤口,不至于走不动道吧?” 陆昭戎沉默着摇了摇头,慢慢撑着沈桓的手站直身体,在身上点了几下封住穴位,减缓失血的速度,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了。 于长玉这个时候应该在恨他,但恨意是不是太强烈了,顺着都爬到他身上来了,疼得他五脏六腑险些被揉碎,几乎无法呼吸。 他强撑着回到周府去翻找当初上交的药草,匆匆择了几样放在嘴里嚼,然后糊在伤口上。 缓了一阵,他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拢周府的密件,分门别类在桌上摆了一通。 第321章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几人步履匆匆追着一个暴躁的身影闯进屋——他抬头看了一眼,继续翻看选择有用的信息。 高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掀飞了他的桌子,惊得他懵了一下,反应迅速地站起来。 ……又是这个小子。 “你还看得下去?”高霖眼眶通红,似乎情绪特别剧烈。 陆昭戎心底不解,这与他究竟有何干系。 高霖道:“他那么喜欢你,每天拿着你的玉佩看来看去,发觉你有危险千里迢迢奔到渝州,你那么对他,你还看得下去?!” 陆昭戎怔怔地看着他,反应了一阵勉强理解,心道与于长玉相处过的人,多少都会觉得他,对旁人甚是容忍。 于是他疲惫地捂了捂眼睛,压下那一阵空茫无措,匆匆敷衍道:“两个人相处得不合适,分开是很正常的……我和他相处得太累自然就没办法再相处。而且,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你今天太冲动了,下次注意点。” 高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指责道:“你,就这样轻飘飘地?!你一点儿也不伤心?他都哭成那样,挽留你,你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陆昭戎心底空洞地愣了一阵,隐约意识到什么,恼怒瞬息侵蚀心肺,继而缓缓抬眸,换上一副冰冷的神色,言语锋利道:“你这么心疼,怎么不去找他安慰,过来和我发什么脾气?” 高霖愣了一下。 陆昭戎便了然,冷冽的目光看着他,半点不饶,攻诘道:“你是他什么人吗?替他讨公道。清楚一下自己的身份。与其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你不如考虑一下,得罪了我,高家今后怎么在锦城立足。” 高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颊憋得通红,似乎情绪起伏使他说不出话来,许久,忽然上前来拽住他的衣领,说道:“无意义?!你……他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混蛋——” 陆昭戎冷笑一声扯开他的手,尽管伤口受到牵扯疼痛无比,依旧轻飘飘地站在那里,嘲讽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吗?” 高霖一瞬惊愕,脸色瞬间变白。 陆昭戎勾唇一笑,戳心道:“你是什么身份立场来找我要说法?信徒?所以为了显示你那微不足道的忠诚,胡搅蛮缠地来诘责我——” “你才胡搅蛮缠!”高霖气愤地打断,强行辩解,“我不过是看不过去!哪怕是分道扬镳,你也不该如此言语苛刻,甚至到辱骂的地步!我不过——” 陆昭戎接过话,嘲讽道:“不过是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见不得旁人处置罢了。” 高霖霎时住口,惊愣般看着他。 陆昭戎便缓了口气,仔细整理自己的衣领,点破道:“你不敢面对他,又存心想争一争,所以来找我的麻烦。不过……无情无义?” 他抬眸看了他一眼,接着问:“你确定是形容我?有没有可能,他根本不需要你这么跑过来多此一举,过不了几年他就把我忘干净了,你操的什么心?” 高霖惊愣的神情霎时再变,怒意再度冲出,指责道:“你住口!他那么好,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样?你真是——卑劣!” 陆昭戎闻言讥讽更甚,上下扫了他一遍,满含恶意地开口:“哦——原来是我卑劣。可怜我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一株开过的花草——啊,正如你,甚至连开也没开过,便就……无疾而终?” “……闭嘴。”高霖被激怒,咬牙切齿地挥出一拳,像要维护尊严的领地。 陆昭戎侧身躲过,恶意道:“长玉很好——我也没说他不好啊,比如他抱我亲我的时候就很好。” “……闭嘴!”高霖吼道。 陆昭戎言语更甚,字字珠玑,道:“你和他相处了很久吗?你这么笃定,想必你们关系很好。那我说一个你不知道的。” 他压低了声音,也不管高霖愿不愿意听,便说:“他在床上的时候也特别好。” 高霖浑身一僵。 陆昭戎停止了躲避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描述道:“我特别喜欢他——我真是喜欢他看着我□□焚身的样子。自控,矜持,通通不管用。他——” “闭嘴!!!” 高霖猛地闭上眼,隐忍半晌忽然闭着眼睛发疯:“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陆昭戎顿时收住话音和表情,好整以暇的神色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高霖气到浑身发抖,也带着许多不堪直视的呆怔。那种仿佛信徒得知他的神被玷污一般的表情简直如遭雷劈,忍了许久许久,他忽然转身往外跑去,落荒而逃。 陆昭戎一切刻意为之的神色言语随着他跑远的身影渐渐消失,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动静。 半晌,他安静地俯身,去捡地上散落一地的东西。 肩膀的伤口使手臂不自觉地发抖,捡好的纸太轻,没能握住,一下又散落一地。 他便仔细耐心地反复捡了几次,终于捡好。 忽然,旁侧摇晃的架子上落下一只瓷瓶,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把他放好的东西再次打乱,一片狼藉。 陆昭戎愣了一会,又重新弯下腰,一样一样捡起来。 忽地,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指,血滴鲜艳。 春风一阵乱,吹散了聚集在一起的纸页。 他只好不厌其烦地去追。 第322章 掀翻在地的桌角又绊了他一跤,因此一下跌坐在地上,摔得发懵,融入了满地的混乱。 半晌,他回过神,慢吞吞抱住自己的肩膀,刻意用力,染了满手的血,低喃道:“于长玉,我疼。” —— 无人应声。 于是往事种种纷至沓来。 遇见于长玉的第三年春天,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斩断了他对于长玉疯狂生长的爱恋。 他们没有一个明晰动人的开始,却有一场难看且激烈的结束。 他这一口的否认,从前种种,转瞬烟消云散。 连一个——证明也无。 -------------------- 第154章 福顺安康 六伏天里下了一场暴雨,云层深处翻滚着雷电,阴沉压抑。 大殿里的氛围昏暗沉闷,压低声音和动静的宫人井然有序地点亮烛火,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弓着身体的太监脚步匆匆跑进御书房,目光在屋内迅速逡巡一圈,瞧见一个穿着黑衣袍的男子。 太监谦卑恭谨地跪下去拜了拜,小心翼翼地抬了一点头去打量。 那身黑衣袍上绣着暗金色的仙奴图案,显然穿着不是正正经经的一身,那大概这位心情就不是很好。 太监沉吟了一阵,决定保持沉默,等这位开口再起来说话。 他被赐名福顺,已经近身服侍了这位八年之久。自从这位上位后,规矩严谨,声望日涨,陈郕一年比一年安宁平静。若非陈郕初立的第二年,有人听闻这位不近女色后企图自荐枕席,满宫内外大概不会这么早就出太监。 那以后,整个陈郕上下动荡,暗杀一波接着一波,御乾宫外的凶兽吃了不少人。 说起来,传出这个消息的人原本也是这位身边的近侍。据说是动乱里一道走过来的,曾受过上神提点,因而无比笃定这位不近女色。 转眼岁月匆匆,太监鬓边已生了一两根白发,这位也已过而立之年。相比于太监的更加谨慎和日渐苍老,这位却愈加冰冷和威压积重,甚至眼角的细纹也瞧着很淡。 由于常年的保养,他显出一种异常成熟的韵味,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深远的距离,比从前更加吸引人。若不是那身浓重的威压使人望而生畏,恐怕御乾宫外的凶兽会新添一批样貌俊美的口粮。 太监总是觉得这位有一点很奇怪。 按理说,那么大一只凶兽守在寝宫外面,安全感是非常浓厚的,住在里面的人必定高枕无忧。但是这位却常年诊治着失眠之症,遇到阴雨天气就脾气暴躁,头痛不已。 说来也怪,原先这位脾性还算好,寻常犯些小事通常就揭过去了。可一遇到打雷下雨天,哪怕是说错一句话,动辄便会被打杀,连带着那只凶兽都在这种天气里变得异常兴奋躁动。 “起来吧。” 那位发了话。 太监连忙收回思绪,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谢恩:“多谢陛下。” “嗯。”那位把目光从窗外面收回来,淡淡开口,“何事?” 太监沉默了一瞬,说:“今晨天狗发了凶性,挣脱了链子,伤了几个人。” 眼见那位皱了皱眉头,太监连忙弯腰补充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神兽频频朝着正东方嚎叫,到了晌午,有人说瞧见东方位显现祥云,有五彩鸟隐约翻在云里,傍晚便下了暴雨。城里有人说……天降异象。” —— 那位神情稍一怔忪,手里把玩的玉珠“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屋外轰隆一阵雷,蜡烛被一阵风唰地吹灭。 太监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跪在地上。 “陛下,定陈王求见。” 太监头皮紧紧贴着地面,听到外面的通报声也一动不敢动。 定陈二字的封号已经成为这么多年许多人的救命信号,此二字的分量整个陈郕无人能及。定陈王府上的世子也自小与这位亲近,多半也是这位亲自培养的继承人。 只是这次,未必能救得了他。 只听那位忽然长长地吐了口气,罕见地带出些情绪波动,沉声道:“宣。” 殿外一层一层往外传。 轰隆隆的雷声引来了新一轮的暴雨,太监煎熬地等着,身上后知后觉打了一层冷汗。 片刻后,有人大踏步进了门。 太监心里一紧,见礼的流程是一个字也没听。 “凤凰……” 雨声里悄然掺进去那位一句低喃。 太监心中大骇,心念电转间迅速寻到了一线生机,连忙磕头,喜极而泣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凤凰乃祥瑞之兆,见之天下太平!凤凰现世,必定乃是上神嘉奖!”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向来不喜听见上苍保佑的话,但往往找机会提一提多年前下过凡尘的那位上神,定能保住一条命,真乃天助也啊! 太监按捺住激动,埋着头仔细听上面的声响,紧张不已。 只听定陈王沉沉叹了口气,说了句:“臣告退。” 于是匆匆离开后许久,这位也没什么动静。反倒是雷雨声越加剧烈,竟一道雷劈在了窗户边——“咔嚓”一声。 太监立时抖了一下。 潮湿的风雨顺着窗户浸湿了殿内的空气,他谨慎小心地抬起头,瞧见那位在电光里明明灭灭的容颜,神色晦暗。 “陛下?” 第323章 他哆哆嗦嗦地唤了一声。 “……嗯。” 那位漫不经心地回复他。 太监不敢动了。 “退下吧,吩咐近几日宫内素食,任何地方不能见血。” 太监连滚带爬地退出去。 —— 御乾宫里来送膳食的小宫女脚步匆忙地跑到太监跟前,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 太监闻言瞬间抬头看她,仔细询问道:“你可是亲眼所见?” 宫女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遍,慎重地点了点头。 太监沉吟半晌,慢慢皱起眉,点头道:“咱家知道了,你去吧,管好自己的嘴,不然咱家也保不住你。” 宫女连忙福身行礼,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太监看着她离去时凌乱的脚步,沉沉地吐出口气,思虑再三,看了看阶下趴卧着的凶兽,转身推开了门。 他目光凝重地扫视了一圈,脚步轻缓地靠近刚布置好的饭菜,仔细检查了一遍是否被放了东西。 膳食很干净。 看来来人并不屑于如此低劣的手段。 太监松了一口气,目光讳莫如深地朝屏风处看了一眼,并不打算深入查看。 最近那位心情很是阴郁,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酝酿和压抑,虽说确实没有见血,但如此阴晴不定的模样也已足够渗人,阖宫上下一片如履薄冰,无人敢犯事。 这个档口,居然还有人想趁着凶兽打盹的空子来这位寝宫,真是勇气可嘉。 太监最后在屋里四处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凶兽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太监面着门缓了缓情绪,转过身。 那位穿着黑色朝服站在阶下,面色阴沉,正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太监浑身一个激灵,腿一软轱辘轱辘摔下台阶,咕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恕罪!” 凶兽一个点头猛地清醒,在烈阳下眯着眼睛看他,一下一下舔着爪子。 太监心脏狂跳。 那位陛下阴沉地看了他半晌,招手从侍卫穆青手里拿过一块生肉,慢吞吞朝凶兽的方向晃了晃,意味不明地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太监连忙磕了一个头,膝行着往前了两下,迅速解释以转移这位的注意力,压低嗓音道:“陛下,奴才瞧见殿内有异动,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坏了规矩,怕危及陛下,所以进去看看。” 那位陛下手中动作一顿,转而抬手将生肉丢给凶兽,目光晦暗地转向殿门,忽然放低了声音,问:“你……亲眼目睹?” 太监心知这位认为,这凶兽无论何时都不会漏掉任何擅闯的人,此时心里难免不安,挣扎再三,看这位似乎有意放他一马,一咬牙,点头道:“奴才亲眼目睹!” 侍卫穆青迅速抽出长剑,皱眉看着他。 那位却罕见地在剑鸣声中惊愣了一阵,浑身的阴沉仿若和缓了许多,微不可察地伸手拦了拦,低头看了一遍自己的衣着打扮,迅速转过身面向侍卫穆青。 穆青神色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狠厉地冷了一眼太监,迟迟没有言语。 太监震惊的情绪一时盖过了恐惧,被瞪得浑身一抖,硬是从这位阴晴不定多年的君主身上,瞧出了些紧张,半晌反应不过来。 “穆青?” 他疑惑不解地询问道。 侍卫穆青沉默而肯定地摇了摇头,反而附耳过去,低声言语了几句。 那位陛下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示意太监开门,吩咐道:“一切照旧。” 太监连忙爬起来上台阶去开门。 尽管不解,但仍然在那位进来以后,像以往那样,替他解了头冠,褪下厚重的朝服,披上薄薄的黑袍外衫,点上冷松香——然后照旧,那位在寝殿里习惯性踢掉了鞋袜。 一众人都退了下去,只留太监在里面布菜。 陛下看了侍卫一眼,侍卫便抱着剑守在了门外。 太监手抖了一下,心想这是打算瓮中捉鳖了。 那位焦躁不安地坐在位置上等着,一口也没吃下去。 太监察言观色地看了他半晌,心神一动,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问道:“陛下茶饭不思,可是为了南术的夏汛?” 陛下果然一愣,继而迅速反应过来,配合道:“嗯,去拿折子来。” 太监立刻拒绝,规劝道:“陛下近几日已经身体欠安,南术汛期也早有预示,原本不该老奴多嘴……陛下,您总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便罢,您总该顾惜些您的子民,您若是病倒了,民心不安啊。” 从不在乎身边服侍者的君主闻言竟愣怔了许久,似乎从未听太监说过如此肺腑之言,看着他的目光竟奇异般和缓了许多,沉默良久,竟说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太监也跟着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受宠若惊地跪在地上,惶恐道:“不敢!奴才擅自揣测君心已是大忌,还请陛下莫要折煞老奴。” 陛下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门槅透进来的光,安静地出神。 太监看见他仿若穿透了光阴的神色,心底竟生出些悲凉,低声细语地继续演下去,说道:“陛下,这么多年,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奴才……瞧着心疼。” ……殿内忽然一阵深林浓郁的草木气,仿若不慎泄露,一时掩盖过了冷松的味道。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这位明显一直在捕捉,在那一瞬便立时起身,衣袂连片带翻了几个茶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第324章 太监怔怔地看着他。 脚下一动,男子赤足的脚背上便渗出血迹。 太监低呼一声。 屏风后悄然转出来一位白衣仙人,竟和地祗殿里挂在墙上的人一模一样。 如薄雾般清朗的少年安静地站着,在透亮的阳光下像是呼吸一轻便能飞走。 陛下抬脚往前走了半步。 仙人声音清冷,说:“把鞋穿上。” 太监一脸震惊地看了看阴晴不定的君主,却瞧见他神色里故作镇定地四下寻找鞋袜,脚一动,那少年便改了主意,道:“别动了,就站那吧。” 陛下便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太监心下大骇,来回看了半晌,愣是没想出这位如此暴戾阴沉的性情,是如何与这般宁和澄净的少年郎攀上的交情,一时太过冲击,竟没能及时献上殷勤。 少年转身去寻被甩得到处是的鞋袜,极其平和地拎着鞋袜过来,拿着鞋子将碎瓷片拨到一边,伸手轻轻握住了陛下的脚腕——他们向来冰冷瘆人的陛下一下子跌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一动也不敢动。 太监大震,胳膊被陛下牢牢抓住,一时竟不知留还是不留。他谨慎地想抬头请示,却看见陛下哀求的目光和细微摇头的动作,心里一颤,瞬息沉默下去。 少年动作小心地瞧了瞧陛下的脚,继而低着头,认真专注地观察陛下脚底的碎瓷,一言不发。 太监的胳膊被陛下抓得生疼,趁机抬头看了一眼,瞧见陛下正趁着少年低头,目光贪恋地注视着对方,眼睛一瞬也不眨。 少年似乎半点不嫌弃他正捧着的是一只脚,动作仔细地挑出碎瓷,生怕弄疼了他们陛下。陛下的脚受惊般往后缩了缩,却被少年强硬地握住。 一挥手,脚面脚底完好无损。 少年转头给陛下套上鞋袜。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咳,一个更为清润的少年音提醒道:“玉哥儿,我们该走了。” 少年沉默须臾,低下头吻了陛下的鞋面。 炎热的光线给屋内的光景渡上了一层金边,几乎是瞬息之间,陛下眼里盖上了一层水光。 那少年缓缓站起来,并未多余看陛下一眼,一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许久。 陛下抓着太监的手颤抖起来。 太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他们向来冷硬的陛下正悄无声息地抹着眼泪,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陛下……” 太□□不住膝行了两步,轻声唤道。 陛下按住自己的眼睛,竟颤声说:“你瞧见……寡人脸上的皱纹了吗?” 太监心头蓦地一惊,连忙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尚且年轻啊,风华正茂。” 陛下却一手捂住自己的上半张脸,一手抓住胸前的衣襟,自顾自地沉浸道:“他不会再原谅我了。” 太监顿觉揪心,连忙上前安抚道:“陛下,您这么好,天下万民都会宽恕您的。” 只见他们陛下抗拒地摇了摇头,手掌牢牢盖住眼睛,半晌没有动静。 光线的温度越来越高,眼见晌午的饭菜都要凉透,太监心急如焚,却分毫不敢再相劝。 宫殿内蓦然应起了陛下极力压抑的低泣,太监惊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 “……我讨厌你。” 头顶传来陛下委屈哽咽的声音。 …… 忽然间,蝉鸣乍起。 似小孩子赌气一般,他咬牙切齿道: “我讨厌你……于长玉。” -------------------- 第155章 梦醒 陆昭戎惊悸般从床上坐起,心跳剧烈如擂鼓般,惊动了守夜的宫人。 “……陛下?” 他捂了捂额头,随意摆了摆手,嗓音沙哑道:“无事。” 宫人便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哗啦哗啦的下雨声从殿外传进殿内,轰隆隆的雷混着偶尔明亮的电光,一瞬照亮了夜色。 他撑着脑袋愣了一阵,心底忽然燥热难安。 于长玉,他真的还会再来吗? 陆昭戎闭了闭眼,心底漫上些无中生有的恐惧。 ……去大荒。 大荒离这里远吗?那边的关系据说很复杂,于长玉会不会在那边忙着处理新的事情,忘记要回来找他? 神仙无岁月,等到于长玉忽然想起,好像要把他的灵魂带走,他会不会早已被抹去神魂印记,成为一缕孤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人世间? 凉风从床帐内穿过,忽然惊得陆昭戎打了个冷颤,腿脚下意识蜷缩在被褥里。 “……冷。” 风却仍然吹。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裹着薄被,脚往下伸了伸,却又一滞,左右看了一圈,踢上鞋踩了踩,轻声慢步地往外走。 凉风侵入殿内,重新惊醒了守夜的宫人,匆匆忙忙一通披衣跟随,举着伞追上来。 陆昭戎朝人摆了摆手,叫人立在廊上,自己接过伞在廊下踩水,鞋沿浸湿。 清脆的踩水声平复了焦躁,仿佛一个人沉浸在孩童过家家的游戏里,心情微扬。 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有些累,他便情绪恹恹地在原地立了一阵,长长地吐出口气,转身回屋里去了。 . 记: 一日,寝宫处坠入一道流光,阖宫大骇,眼瞧着陆昭戎睡了三日之久,却无人能入其内。 第325章 …… 陆昭戎照部就搬地上朝,下朝,再从御书房到御乾宫,三点一线,不偏不倚,日日重复。 断断续续又梦了几天,片段细碎,精神劲头便开始急转直下,成日里时不时恍惚,于是各宫各殿行事越发严谨,不敢有丝毫动静。 书案照常堆了一桌的折子,陆昭戎萎靡不振地摆弄了一番,撑着脑袋开始批阅。 门外步履匆匆地进来一个人,神情肃穆,行止谨慎地俯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一通言语。 陆昭戎闻言笔锋一顿,抬起眼来,低声道:“传。” 于是宫人朝外招了招手,便见有人捧着一只红木托盘,躬身高举递了进来。 陆昭戎扫了一眼,目光悄然凝滞,情不自禁搁下了笔,颤巍巍伸出手去,轻缓抚摸。 金白的衣角在门边晃了一眼,袍摆上绣着卷云与月的纹络,陆昭戎余光一眼,悄然收敛了情绪。 再有一道青翠的影子,衣着奇异似身披鸟羽,伴着清脆神秘的铃铛音,从门外的天光处随进了殿内。 陆昭戎手指微蜷,摆手叫人都退了下去,独身一人端坐堂前。 如神使坠落凡尘,于铃儿身后随着一位青衫黄羽衣的女子,若蹁跹灵鸟,举止端庄,却丝毫不失灵气。 陆昭戎凝视着神圣端立的于铃,问:“你怎么来了?” 于铃儿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端正地行了祝愿礼,微微侧身,垂首示意。 女子便转眸凝视着他,似在打量。 陆昭戎轻轻皱眉,不等他再问,便听于铃引荐道:“三青族神女八子,青鸟,前来拜会共主。” 陆昭戎顿了一下,手指倏地攥起,缄默不言。 青鸟微微欠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完整的祝愿礼,嗓音清脆,道:“三青一族,拜见共主。” 于铃儿待她拜完,看着她说:“我与共主有话要谈,还请信使移步殿外。” 那女子便头也不抬,轻声回道:“祝师大人客气。” 于是重归寂静。 陆昭戎看着她,瞬息之间生出即将失去的恐惧,几经克制,悄然伸手按住红木托盘上的东西,一言不发。 于铃儿视线垂落一瞬,又悄然从他手上移走,半晌,绽开一抹笑,道:“好久不见。” 陆昭戎半分不松懈,屏息凝神,只字不回。 于铃儿便轻声晃动铃铛,慢悠悠讲道:“铃,作为祭祀之物,尤其神之铃,历来只由祝师可佩戴。身为共主,要具备有关我神最基础的认识。所以接下来三天,我会教你一些人间用不到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陆昭戎怔了一下,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于铃清了清嗓,开口讲道:“玉哥儿给你的铃铛,你要记得不能被有心之人落在手里。可知道为何?” 陆昭戎有些发懵,对她忽如其来的说教有些难以捋顺思考,下意识顺着她往下,问:“为何?” 于铃便道:“铃铛作为一种御神的工具,可震慑妖,魔,鬼,怪,等一切邪恶的力量以及疾病等灾祸。因此平安,祝福与吉祥是铃铛常有的意象……” “在传统信仰里,庆祝节日或者重要的仪式用得到铃铛,带来欢乐,愉悦,用来跳祭祀舞也可适配。” “在我们神仙之间,铃铛是不能随意互送的。”于铃儿特别强调,“铃铛大多数代表承载愿望,送了旁的神铃铛,要替人家挡灾,渡劫,所以不能被旁人拿到。” 陆昭戎愣愣地点头,心思这才慢慢开始活络,思忖着她这是要做什么,告诉他这些有什么目的,之类。 于铃儿道:“当然,这是大荒那边古老的传统,一些年轻的神仙不怎么遵守。但你身为共主,这些还是要知道的。将来到了大荒——” 陆昭戎脸色微变,打断道:“我——没有说要去大荒。” 于铃儿停下话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有情人之间赠送铃铛,代表着恋情和对对方的深深思念,所以要珍而重之,不可轻易摔打。” 陆昭戎抿住唇,沉着脸看她。 于铃儿便示意他看托盘上,回复说:“等你死了自然要去大荒的,不过目前我们要走了,所以拜神衣留给你,作个念想。” 陆昭戎愣怔了一下,被她那一句“死了”惊得不轻。 “我可是冒着风险来给你普及大荒的事,三青族的神女都带来了。”于铃儿歪着脑袋看他,言语压迫,道,“你若是不领情,届时到了大荒,没人顾得上你,得罪了神叫三青族不好做,咱们天虞也就不好做,懂吗?” 陆昭戎混乱了一阵,脱口而出道:“死了……死了怎么去大荒?你现在教我,我……到时候还记得?你们是要搬去三青族?这个意思?” 于铃儿气势迫人地敲了敲桌面,严肃道:“认真听讲!听完了你就明白了!我讲完人家还要讲呢,珍惜师源。三青族可是四海八荒知道最多的,别耽误时间!” 陆昭戎愣愣地看着她,桌面一震,他连忙去捧住拜神衣的托盘,生怕掉在地上。 于铃儿便嫌弃道:“到了大荒玉哥儿就用不上祭祀礼服了,你只要放好了,到时候穿着玩还是怎么的都随你——放心,量身定做的,一人只有这一件。没出息。” 陆昭戎听到这忽笑了一声,眼里瞬时溢出泪来,小心翼翼把拜神衣抱在怀里,板板正正地坐好听她讲课。 第326章 于铃儿略不自在地看了看他,直犯嘀咕,道:“……又哭。真受不了你。” 陆昭戎忙收了收情绪,想了半晌,开始絮叨:“那你们去了那边记得告诉那个三青族,长玉不喜欢火光,会觉得孤独。也不要让阿婆总是指责他,别人指责他会内耗。还有那个于小鱼,他性子比较咋呼,长玉发呆的时候没有要紧事不要打断他。人多了就会吵,长玉他不喜欢吵,你……” “——诶诶诶!”于铃儿忙里忙乱打断他,口是心非地从铃铛里抽出一张帛书,一连串开始记录,“谁管他那么多啊!你别废话,再怎么样没人敢跟他放肆,倒是你……” 陆昭戎轻笑一声,摸着拜神衣拆穿她:“赶快记吧你。你神比较喜欢发呆,想一些天马行空的事。记完了吗?” 于铃儿抬头瞪了他一眼,安安分分地趴在桌子上,一句一句地写。 “他喜欢花花草草,好看的东西。不喜欢猜别人的心思,也不喜欢嘈杂的环境。”陆昭戎慢吞吞地说。 “陆云回。”于铃儿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陆昭戎便停下来,带着笑意看过去,问:“怎么了?” 于铃儿默然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极其认真地问:“什么……是喜欢?” 陆昭戎愣了一下。 于铃儿便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 陆昭戎看了她一阵,寂然间一阵恍惚。 他想了许久,不知如何与于铃儿定义这件事,于是轻声回复道:“也许,就是想。” 于铃儿一愣,似乎若有所思。 陆昭戎出神片刻,听见她说:“……我明白了。” 风云散去,各种鸣叫音调降低,阳光忽然变得温柔。 于铃得意道:“便是,从心。” -------------------- 调课了所以没来得及发,白天再放 第156章 没有如果篇(一) 陆昭华瞧着周府一层层的院落,从这头走到那头,红墙绿瓦,富丽堂皇。 他摇了摇头,道,这般作风,虽足以燃起烽火,却不足以问鼎天下。 出了一层门,瞧见课间喧闹的一群同窗,追逐打闹,仿佛毫无烦恼地戏耍。 其间一个黑衣服的少年,衣着矜贵,却勾唇笑着扯拽一名少女的头发,故意使坏弄乱了少女的发型,惹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眼刀。 他却不知收敛,反而咧唇笑得更开,却并不言语,只是高兴。 陆昭华好笑地想了想,道,这人倒是和小戎儿有一场缘分。 黑衣少年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眼,瞧见他愣了一下,松开少女的头发,礼节性拱了拱手。 陆昭华朝他点了点头,过去搭话,问道:“方才没有在课上,先生讲了什么?” 黑衣少年环抱着胳膊看了看他,慢悠悠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昭华噎了一下,有些不知如何回话。 黑衣少年便勾唇笑,说:“难道你家里没有告诉你,向人打探消息,是要给好处的吗?” 陆昭华皱了下眉,下意识从怀里拿出荷包来,扬了扬手,问:“要银子?” 黑衣少年便扬眉,转眼拍了拍被拽头发少女的头,示意她说:“你不是想吃糖葫芦?他会给你买。” 少女眼睛一亮,整理头发的手顿时不再动了,转头盯着陆昭华,一个劲儿地看。 陆昭华愣怔了一下,前后看了看两个人,接道:“蒋家的?” 黑衣少年正要转身的动作顿了一下,回眸露出半张脸,留下一个浅淡的笑。 陆昭华看着,一时觉得,这个少年与旁人有些不一样。 少女开口提醒他:“你好,陆公子,我是蒋琼。” 陆昭华回过神来,温和地笑了一下,道:“好,蒋姑娘。那……除了糖葫芦,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现在就出门给你带。” 蒋琼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眼睛一转,噼里啪啦报了一大串,明摆着要占他一荷包的便宜。 陆昭华神色微凝,无奈又为难地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点头应下了。 黑衣少年神情散漫地摆弄着手里的风筝,似乎觉得差不多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唤道:“蒋琼?好了没有?” 少女便高高兴兴地挥了挥手,跑着要过去。 陆昭华叫住她,道:“蒋姑娘。” 少女回头。 陆昭华便道:“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少女转头看了看少年,想了想,似乎觉得没什么不能说,便道:“蒋辛。” 陆昭华默默念了一遍,道:“蒋辛。” 少女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追了过去。 陆昭华站在原地注视了一阵,转身离开了。 -------------------- 第157章 没有如果篇(二) 在周府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席间许多人打成一片,彼此熟络,不再生疏。 . 一日,又与众公子结伴到晚间集市上闲逛,聊一些课业上不大合理的内容。 蒋辛道:“你这人便没趣。” 陆昭华便问:“怎么说?” 蒋辛手里晃着簪子,回头看看他,一笑,道:“我随口一说。” 陆昭华没好气地笑了两声,险些被他手里发簪映出的晖光晃了眼,道:“你不能随口说些好听话?你也挺没趣。” 第327章 蒋辛便拿发簪抵着额头,笑道:“这话不好听?但我一般不评价别人。” 陆昭华瞥他一眼,回道:“那么,感谢蒋公子的特殊照顾?” 蒋辛便低声发笑,转身把发簪丢给蒋琼,扬声道:“拿着!陆公子请你的!” 陆昭戎愣了一下,再一转眼,蒋辛人已经路过了摊子前的位置,独留他一个人被摊贩注视着,气急败坏地掏出荷包,转头喊道:“泼皮!我什么时候说了请你!” 蒋辛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露出一截精致的小臂,回道:“如何叫请?这是每日补课的书费。” 陆昭华转眼被气笑,阴阳怪气地追上一句:“蒋公子辛苦!” “——不辛苦!” 陆昭华笑着摇了摇头。 . 一日,晨间聚在一起上早课,三三两两性格相合的公子会在上课前提前入座,彼此围坐在一起,相互作伴。 但蒋辛跟着蒋琼坐,身边总是围着一众女公子。 陆昭华扬手接住蒋辛撺来的东西,打眼一扫,道:“梨子?” 蒋辛弯唇笑了笑,道:“不必客气,我明日想吃桑葚。” 陆昭华顿了一下,险些被他气笑,问:“你用梨子换我桑葚?” 蒋辛眨了下眼,露出尖尖的虎牙,笑容里透出些与平常散漫不大相同的纯粹,格外意气飞扬。 陆昭华罕见地愣怔了一瞬,莫名垂下眼去,没再质疑。 蒋辛挑了挑眉,转头继续去捉弄蒋琼,不亦乐乎。 现如今的市面上,桑葚不到熟透的时候,能吃到的大多催熟,比梨子要贵重许多,不好买卖。 陆昭华默默盘算了一阵,想道,这个月,已经被蒋辛兄妹吃掉不少钱了。 月例快要消耗光了,恐怕不够,可能要向小戎儿借一些。大概,到月底又要被父亲训话了。 叹了口气,他翻出周府统一分发的书册,一边看一边皱眉。 ……实在是,他有其他的事要办,不方便总是上课。 . 一日,周府开始暴露聚集众公子在府内一同上课的目的,周府众公子开始加入课堂,试图拉帮结派,拢住非周府内,其余公子。 蒋辛枕着胳膊,笑意散漫地看着一群女公子中间笑容明媚的蒋琼,提道:“还挺好的。” 陆昭华看他一眼,提醒道:“你这身衣服尽早换掉,若周府公子哪日不满,恐怕蒋家会有麻烦。” 蒋辛低声笑了笑,回道:“不怕。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陆昭华皱了皱眉,还是劝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蒋辛便转头看他,神色正经了不少,说:“我只是喜欢这个颜色,没有别的意思。” 陆昭华被他带偏,严肃道:“喜欢黑色?什么道理?” 蒋辛便回过头去,重新变得散漫,笑着说:“你不觉得,金色掺在黑色里,会显得很贵气吗?” 陆昭华,“……” 似乎料到他会被噎住,蒋辛自顾自笑了起来,在阳光下尤其耀眼。 陆昭华晃了晃眼,收回目光,不理解道:“……土气。” 蒋辛便耸耸肩,不置可否地保持了观点。 -------------------- 第158章 没有如果篇(三) 周府各公子开始角逐,经历许多常人难以置信之事,掀翻了众公子原本单纯安逸的看法。 . 一日,课堂上周府公子百鸟争鸣,各放异彩,几乎艳压群雄,叫其余非周府公子敢怒不敢争。 蒋辛站起,姿态懒散道:“话都叫你们说尽了,不如,你们聊聊如何取得我们的支持和帮助?” 整个课堂鸦雀无声。 陆昭华愣怔半晌,连忙起身,回缓道:“先生讲课要紧,蒋公子,勿要先生为难。” 周府大公子便笑了,问:“为难的意思是,你觉得他说的对?” 陆昭华下意识皱眉,抿唇不言。 此时一个板板正正的小姑娘被谁推了一把,往旁边一跌,撞在一个人身上。 被撞的人皱了皱眉,伸手去扶,动作却温柔轻缓,与神色不符。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那人,起身时默默无声地站到他旁边。 陆昭华瞥了一眼,朝周府大公子拱了拱手,暗中拽下蒋辛,敷衍道:“我失言。” 这一茬才算过去。 . 一日,再次目睹被撞的小姑娘,此时她被一众女公子围堵着,面色平静不吭声,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暗器,蓄势待发。 蒋辛问:“那个小姑娘是谁?” 陆昭华愣了一下,皱眉,问:“哪个小姑娘?” 蒋辛抬了抬眸,示意他往人群里看,提醒说:“有一次,你坐下看了一眼。” 陆昭华愣住,有些不明所以。 半晌,他看见被围困的少女,禁不住上前一步,解释说:“她叫周芷,我常常见她,都在姐妹里面受欺负。” 蒋辛看了他一会儿,改换话题,问:“你站了周鄂?” 陆昭华回神,点头应道:“大公子太过强盛不饶人,过于锋利。” 蒋辛轻笑一声,目光散漫地朝那边看了一眼,懒洋洋道:“我——谁也不站。连穿个衣服都要计较,能做什么正经事。” 陆昭华被他此言论惊了一跳,连忙从想要去帮忙周芷的念头里跳出来,迅速捂住他的嘴,皱着眉看向周围众公子聚集的地方,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太张狂。” 第328章 蒋辛被他捂住嘴,愣怔了一阵,眼眸一抬,下意识注视着他的神色。 陆昭华严厉地盯了他一下,松下些手,转头去观察周芷的处境。 少女面色平静如水,手心里飞射出几颗石子,将周围人打得东倒西歪,看起来像苦练过一段功夫。 陆昭华赞赏地点了点头,正要松一口气,手心里却忽传来一道转瞬即逝的温热,浑身上下骤然一僵。 蒋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的反应。 陆昭华一瞬惊起,从原位置上如离弦之箭般退了一步,愣愣怔怔地注视着他,半晌没有反应。 蒋辛挑了挑眉,示意他身后的情景,似乎习惯了故意使坏,毫不在意。 陆昭华匀了匀呼吸,转身看见周芷朝他走了几步,站在不远不近处看他。 “我不需要你总是帮忙。”她提醒道。 陆昭华收了收神,眸色里泛上些温柔,解释说:“你不必紧张,我知道你的厉害,只是恰好看见了,顺道看一看。” 周芷便低垂下视线,许久没有说话。 陆昭华明白她总是过得不容易,正要再宽慰几句,却见她抬头,目光坚毅地看过来,说:“你不必这样,总是对我温和有礼地,我仍然能够成为一柄利刃。” 陆昭华愣了一下,先是看了她半晌,随后忍不住笑起来,回应说:“可是周芷公子,待人温和有礼,是最基本的礼貌。” 周芷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愣了一阵,她低下头匆匆离去了。 -------------------- 第159章 没有如果篇(四) 周府角逐进入白热化,其间许多次暗藏杀机,周府各公子崭露头角,其中周鄂,周芷,周萱周薏等,渐显锋芒。 . 锦城众公子拧成一股绳,历经生死,越发觉得生命可贵。 一日,周府陷入内乱,众公子在威胁与各种考量之下迅速站队,周府子嗣在此中消失了一部分,令人恶寒。 蒋家侍从步履匆匆追入周府,在蒋辛耳边言语几句,惹来众人注目。 蒋辛脸色大变,抬头看一眼周府内的一片混乱,拽过蒋琼按在陆昭华身边,低声说:“帮我看顾好妹妹,我回家一趟,多谢你。” 陆昭华倏地皱眉,拽住他说:“这个档口你回去,容易落人话柄。” 蒋辛挣开他,回眸四处瞥了一眼,刻意抬高音量,道:“蒋琼不是在这里?难不成,我蒋府上下都要入住这周府才算成?” 陆昭华皱着眉看他,一时无从再劝,还是放他干脆离去了。 四周视线隐约掠过落单的蒋琼,心思各异。 蒋琼面色一冷,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站在陆昭华身侧,隐约抬眼扫了回去。 陆昭华上步,明目张胆将她护在身后,抬手打了个手势,招来暗卫。 下属俯身向他汇报了锦城的情况,退后一步静待他的指令。 陆昭华皱了皱眉,心中明白周府要对锦城各家下手了,于是低声吩咐道:“去几个人跟着蒋辛,能帮则帮,拦不住把人救出来,不要耽误。” “是。” 他抬头寻了一遍,在角落里看见周芷,与她对视了一眼,相□□了点头,纷纷行动。 . 一日,蒋府惨遭清算,锦城内噤若寒蝉,但凡提起便要直呼一声,惨绝人寰。 周芷站在书房外,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边的飞鸿,静听着屋内的动静。 陆昭华脚步沉重走出,抬眼看见她,沉沉叹了口气。 周芷回过头去,先是问:“蒋辛找到了吗?” 陆昭华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安静半晌,她再问:“关于我的婚事,二哥怎么说?” 陆昭华看着她,只觉这个姑娘不像在提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是惯例询问一件事,一时有些悲悯,没有立时说话。 周芷安静地看了他半晌,有些不解,于是欲言又止想询问。 陆昭华出神片刻,放缓了声音回复,道:“二公子说,会尽力为你争取。” 周芷便垂下目光,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嗯”了一声。 陆昭华再次叹了口气,躬身拜别,脚步匆匆往家赶。 周芷看了看他的背影,又像隐形一样立在一旁,不声不响。 陆昭华一点也不会骗人,每一天都急着往家里赶,却说没有蒋辛的下落。 她垂眸看着地面,想,有些人总是走在光里。 她也想。 . 陆昭华将重伤的蒋辛藏在唯尔苑,陆府上下心照不宣,统一口径,没有见过蒋辛这个人。 “……蒋琼。”蒋辛模模糊糊抓住陆昭华的手腕,语气虚弱。 陆昭华顿了一下,轻轻挣开,低声安抚道:“蒋小公子当日便已被我带回府上,你安心养伤便是。” 于是重归寂静。 过了几日,重伤之人清醒,常常半披着头发,姿态懒散地坐在窗前发呆。 陆昭华提问道:“你妹妹总是问我,我推辞了许久,你去见一见她?” 蒋辛回过神,语气平淡地回复道:“不见。” 陆昭华便沉默,许久未曾言语。 侍从步履匆匆走进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低着头禀告说:“周府来找。” 陆昭华低着头继续净手,回眸看了一眼,回说:“知道了。” 第329章 侍从屈身行礼,安静退出。 陆昭华便低着头思忖,道,恐怕是周芷丫头的事。 周公默许周大公子对蒋府下手,助涨了大公子地位,实际却有意为周二公子助力,叫许多人本能与周鄂靠近,又拿蒋府震慑,一举多得。 所谓打一巴掌,便要给一个甜枣,周芷不似其兄弟姐妹各自角逐,难免要被周公作为牺牲品。 思及此,他大步往外去,心道,也确实想听周鄂仔细说一说,看他是什么看法。 -------------------- 昨天晚上偷懒了哈哈哈 第160章 没有如果篇(五) 秋高气爽,府上大夫照常来诊治,道,蒋公子伤势愈合过于缓慢,需多多散心,不宜心情郁结。 陆昭华挥退府医,转头看着垂落视线的蒋辛,由心问:“你住在我府上,吃我的,用我的,不开心?” 蒋辛抬眼瞥了瞥他,语调缓慢道:“你不用跟我开玩笑,并不好笑。” 陆昭华噎了一下,看他起身要往外走,拎起一旁的披风慢步跟上。 门外秋风四起,蒋辛肩膀上轻轻落下一件衣服的重量,眼眸微动,并不回头。 陆昭华悄然站在他身侧,轻声说:“你若难过,不必在我跟前勉强。” 蒋辛眼睫抖落一阵风,缓声道:“倒也不必太看得起自己。” 陆昭华无言以对地看他一眼,甩了甩袖子,抬脚往外走去。 蒋辛忽然抓住他,像踏出门时忽然侵袭的一阵风。 冰凉的手指贴在他手腕上,陆昭华下意识回头,看见他正垂头扯下披衣,身形单薄。 “我回屋了。”他将披衣塞过去,语气随意,“用不到。” 陆昭华愣怔着接住,回神时,人已走进里屋。 . 一日,蒋辛靠在窗前看树,似乎发现了些有趣的事,不像是在发呆。 陆昭华便问:“你在看什么?” 蒋辛回了回眸,语气懒散道:“你们府上,竟然还有一只猴子。” 陆昭华蓦然皱眉,道:“什么?” 蒋辛惆怅地叹了口气,淡声道:“我以为你回来这么勤,是特意来陪我。” 陆昭华皱眉更甚,不准备轻易作答。 蒋辛垂下视线,也不知是否真的惆怅,只是调侃说:“原来是为了耍猴儿。” 陆昭华愣了一阵,莫名想到了什么。 脚步匆匆往外走,站在树下绕了一圈,看见树上果然藏了个人,陆昭华一时被气笑,喊道:“下来!” 陆昭戎趴在树干上冲他笑,吭哧吭哧爬得更高,有恃无恐。 陆昭华回头看了看窗口,瞧见一道背影,一时心情有些复杂,便又回头看着树上,没再说话。 陆昭戎到处爬了一会儿,本能察觉气氛不太对,于是知难而退,大喊道:“我要往下跳了,哥哥接住我!” 陆昭华无奈地上前一步,集中精神,找准他的位置伸出手。 陆昭戎半点不害怕,捉弄人似的往旁边没人的地方纵身一跃,哗啦啦一阵落叶飞扬。 陆昭华呼吸一紧,上步追着那道影子便扑了过去。 陆昭戎垫在他身上晃了晃脑袋,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夸赞道:“哥哥真厉害!” 陆昭华揉了揉肩膀,气恼地抓了抓他的脑袋,躺着不动了。 半晌,他道,真是个磨人的秋天。 . 是夜,蒋辛拿着一封装好的信,避过一众隐藏气息,悄然潜入陆昭华屋里。 正要脱衣服的陆昭华手一顿,下意识防备。 回过头,他看见蒋辛安安静静靠在屏风上,脸色尚且苍白。 陆昭华松了口气,看蒋辛穿着简单,想也是临时起意,于是语气温和地问:“这么晚了,睡不着吗?” 蒋辛看了他一会儿,从身后拿出那封信来,语调懒洋洋道:“托你给周鄂送信。” 陆昭华愣了一下,接着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似乎在注意他的情绪,无声地看着他。 蒋辛脑袋也靠在屏风上,与他如此这般对视了一阵,牵起一抹浅淡的笑。 夜色烛光里显出一丝脆弱来。 陆昭华避开视线,转过身继续脱掉外衣,低声回绝道:“等你伤好了,再说。” 蒋辛靠在屏风上看着他,轻声慢语地问道:“陆大公子,是没有其余的朋友吗,这么怕我死。” 陆昭华动作顿住,转过身沉默地看他,周身气息似有若无地散发出一丝冷淡。 蒋辛靠在屏风上换了个姿势,同样避开他的视线,随意道:“既然无论怎样都要搏生死,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区别。” “蒋辛。”陆昭华沉声唤他。 蒋辛垂着眼“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陆昭华上前一步,语气认真道:“你不要儿戏。如果你是想好了,我必定答应你将信送去;但如果,你是为了报仇,我们可以有其他……” “我们?”蒋辛抬起眼看他。 陆昭华霎时止住话语,愣怔般看着他。 蒋辛眼里氤氲着压抑的风暴,一步步逼上前去,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问:“哪里来的我们?” 陆昭华克制地退后一步,眼睫轻颤,解释道:“我那天确实没带什么人,否则不会只救你出来。” 蒋辛不再往前,只是眼里划过悲痛,低沉道:“谢谢你啊,一直光明磊落地把我当成我们。现在我要加入了,你为什么拒绝?” 第330章 陆昭华心里顿时乱作一团,轻轻皱眉,继续解释道:“我与你结交,并无他意。” 蒋辛顿时间有一种无人能懂的心境,痛苦地背过身去,艰难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陆昭华此时却上前一步靠近他,莫名有些恼怒,低声点破他心思,说:“你只是不想我多言对你说劝,觉着我多管你的立场,却不在意你心里难过,不明白你,对不对?” 蒋辛霎时浑身颤抖起来,隐忍许久,却说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话:“离我远点。” 陆昭华顿时恼火,却仍然忍耐着性子去扳他的肩膀,低声劝解道:“你不要说气话,蒋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忽如其来的大力推拒惊住了他后面的话。只见蒋辛面色煞白如绢纸,身体颤抖到压抑的地步,眼中带着强烈的戒备和恐惧,瞬间拉开了距离。 陆昭华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后退了好几步,小腿撞在床柜上,神色茫然了一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蒋辛惨白着脸,神色恍惚地退了退,转头跑了出去。 陆昭华愣怔了半晌,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脸色跟着白了白,寂然无声地呆站在夜色里,望着他跑走的方向发愣。 -------------------- 第161章 没有如果篇(六) 蒋辛总是想起那一天晚上,所以会不停地和蒋琼重复讲。 这时蒋琼就会由心地问他:“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把人推开?” 他总是会沉默许久,然后懒洋洋笑着拍一拍她的脑袋,用难得温柔的语气说:“有些事,哥哥还是不希望你知道。” 沈桓便问了:“你这么讲,我总是很好奇,陆昭华那些年痴傻,他为什么一次也没去过?” 蒋琼吃着沈桓给剥的葡萄,躺在阳光下,舒服地眯起眼睛,慵懒地看他一眼,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哥他没去过?” 沈桓托着腮看她,闻言眉峰扬起,十分好奇地等着后话,笑盈盈道:“夫人请讲。” 蒋琼瞥他一眼,非常受用地弯唇笑了笑,于是幽幽叹了口气,继续讲道:“他们陆家的人呐,一个两个都看着好专情,实际上,专情的人往往不长久。” 沈桓顿了顿,问:“怎么说?” 蒋琼默了片刻,笑道:“你瞧瞧当今那位。倘若生逢太平,一生一世一双人,正如旧时陆公。可偏生逢乱,专情的人便执拗……因为有原则,责任便大过了天去,情爱算什么?” 沈桓看了看她,递过手里再剥的葡萄,问:“夫人以为呢?” 蒋琼便挠他的脸,调笑道:“自是夫君最重要。” 沈桓哑然失笑,握住她的手放到一边,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葡萄喂到她嘴里,不再发问。 他知道,现如今蒋琼常常讲这件事,不过是因为背后的原因太过残忍。蒋辛不可能瞒她一辈子。 蒋府之乱如何兴起,蒋母是怎么死的,这些,最终都会在那一年化为流言蜚语,刺穿她尚且年幼的心,历经百遍疼痛。 . 有一日周府相逢,周芷问:“二哥说,我可以选一家与他相互信任的公子。我嫁给你如何?” 陆昭华闻言愣怔了许久,霎时间手足无措,又有些哭笑不得,但却还是认真思考了许久,给出答复说:“阿芷姑娘,我这样叫你,便是今日不谈身份讲话。你由衷问一问自己,你于我,可有男女之情?” 周芷垂眸仔细思考了一阵,摇头,道:“我不懂,但是,可以有。” 陆昭华忽然噤声,心底生出一丝痛惜。 周府,就这样毁掉了一个,本应明媚灿烂,安静无争的少女。 周芷却说:“二哥说,我来找你,你会答应。” 陆昭华心绪沉寂下去,轻声问:“为什么?” 周芷摇了摇头,道:“他没告诉我。” 陆昭华沉默许久,躬身行礼,郑重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阿芷姑娘容许我,与家中长辈商议后再答复。” 周芷歪了歪脑袋,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事情非常期待,于是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陆昭华目送她离开,惆怅无声地发了会儿怔,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蒋辛站在隐蔽处安静地听着,原本要踏出去的脚步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等着他走过去,再若无旁人地走出来。 此后无人能知的浅陋心事,都被平静地埋葬在角落里。 是日,冬未尽,春未全。 -------------------- 第162章 没有如果篇(末) 黎红木从没想到有一天会遇见这样的事。 正如秦南川没想到最后会见到真正的神,而他一直低调地混迹在身边人里。 作为地地道道的琴川人,自小习认琴川的古字,听着《天神手札》的鬼神故事长大。信神,怕死,几乎是根深蒂固的下意识反应。 他们不知道故事是否真实,但他们知道,人死如灯灭。 琴川人格外害怕离别。 但事情仍然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过去了,与他们原本的想法相背,又与他们从未想过的道路重合。 倘若陆昭戎淹没在海水里,事情到这里就会直接结束。 黎府上下仍然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秦府上下仍然日日水深火热。 也许,有一天仍然会战乱,但那时不会有太多的抉择。 第331章 他们只需被形势逼着走,不必再纠结挣扎,不必再遇见什么人,改变什么命运。 可惜,没有如果。 秦南川有时站在院落里会仰头看,偶尔会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在天官府里打砸的莽撞事。 他想,也许那个时候,神是看见了的。 只是他一直不说话。 正如多年以来那样。 泛旧的书页被风刮过去,匆促几页,露出末尾晦涩难懂的几行小字,晕着一层墨迹。 耗时多年,秦南川终于译出了全本的手札,心绪翻涌难以言状,最终归于无声与寂静。 秦老夫人问:“你译出来了?” 秦南川道:“译出来了。” 老夫人便弯腰拾起窗边正在晾墨的书册,顺着他手译的字迹,念道: 年幼无知,与神为恶; 现已垂暮,追悔莫及。 以此书记录我神之事,不可泛传,谨以为戒。 愿后世为我神,多行善事,累积功德,馈赠我神,以终日高枕。 ——魏氏,罪书。 “……是琴川,当不起。” 秦老夫人闻言回神,遥望着秦南川已坚实宽阔的肩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良久,她放下书,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书房。 . 有一日大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君主问:“梅卿,你有何见解?” 梅皖昀便恍惚回神,抬头去看,高座上坐着一位现已无比威严之人。 他无意识地对比了许多年,偶尔从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能从君主身上看到虞美人般盛放的妖艳,于是常常想起南术那一片美丽颓靡的花田。 官拜相国多年,他有许多个机会烧光那块地,却一次又一次觉得,那个地方隐约带着夕阳余晖浸染的神性。 “……臣以为。”他停顿了一下,“花无过,人之过。” “倘若上行下效,今日烧花,明日抽河,往后灾难,便有数不尽的怨天尤人。不若将此物收归国有,严令谨行,使民众自我约束,宽下严上。” 过了这许多年,每每到了嘴巴边上,他一回又一回把话咽下去,就像此时。 有关于此的律法修了又修,把控力越来越强,却只见南雁从花丛中飞过,不见花间扎眼的天青色淡影。 时日一久,他觉得,两样颜色竟悄然融合在了一起,不分伯仲。 许久不曾再回南术,偶尔他觉得,像过了百年那般久。 想起那个素淡温和到宁静飘然的人,便似如梦一场,存于世人的想象里。 遍地庙宇,举国砥砺,天下安定。 于是忽然一日,他看见陈郕上下,一片神光。 -------------------- 第163章 于长玉篇·缘灭 有道是,白衣泛湖,青衣灌海。 他离家时干净如白纸,归家时,便想承一承青衣狂悖,感悟一回世人口中的尊贵是什么滋味。 他也想尝尝陆昭戎千里迢迢去往天虞的路,像寻常凡人那样。 经历跋涉,经历风暴和海浪。 不做挣扎,受伤,然后昏迷。 他躺在小船上做了一段梦。 梦到他从金月湾启程的时候。 一句欸乃,棹舡之声。 船夫说:“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 于长玉却没什么感觉。 江云从水间掠过,摇浆人便摇着木船桨,吱吱呀呀地顺着江风去了。 “坐稳喽!” 江风霎时便吹袭了整个江面。 他听到忽远忽近的呼唤,一声声祝福。 “长玉——” 他忽然回了头,连带着身子也侧了侧。 岸边匆匆追来个娇俏的小丫头,扎着歪马尾,仿佛与他熟悉许久的模样,笑盈盈地喘着气,瞧见他看过来便招手,遮唇高喊道:“于长玉——” 他轻轻挪动了步子,转身朝岸上看去。 那丫头一双眼睛忽然笑弯了,用力招着手:“长玉哥哥——” “一路平安——” 岸上陆陆续续缀满了人,或目有不舍,或面带留恋,又有些在感慨,却无一例外,都带着灿烂的笑。 他们真诚地祝福着,都在他脑海里留着一片独特的记忆。 “于长玉——” “长玉——” “于长玉——,一路顺遂——” “一路顺遂!” “一路平安——” 岸边的身影缓慢而匀速地拉远,在他眼中变成温柔而模糊的山水图,他从头到尾数了好几遍,没有数到那个人。于是他没有回复的声音,也没有回复的动作。 他的目光百转千回,神情却一如既往地宁静悠远。 ——于长玉! 风暴淹没了一声声的祝福,沉沉浮浮的小舟在浩瀚的远洋里摇摇欲坠,窒息感从他的胸膛蔓延至咽喉。 他耳边不断回响着忽远忽近的呼唤,从一声声不舍到一句句留恋,从一遍遍忧心到一阵阵焦急,从一张张熟悉的笑颜上掠过,停留在了一双时常表现出平静,清冽冽的眼睛里。 那人语气里总是透着温柔的无奈,如痴如诉。 ——长玉。 他眼睫忽地颤了颤,意识清醒了几分。 …… ——于长玉第一次见陆昭戎的时候,昏黄的夕阳光线铺天盖地地浸满了整片沙滩,就好像奠定一切将要发生的基调——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迟暮和出乎意料的瑰丽浪漫。 第332章 睁开眼睛的时候,于长玉还很平静,什么想法也没有,甚至久违地有些放空。 直到入眼了一张干净澄澈的面孔——今日也是黄昏,铺天盖地的瑰丽和迟暮与那日如出一辙,于长玉破天荒生出了如隔世的恍惚感。 “隼?” 少年疑惑地盯着手上的玉牌,目光自然而然地顺着玉牌落在了于长玉脸上,接着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了潮汐微涌时冲进浅滩的木船碎片。 再一回眸,少年瞧见于长玉眼中一闪而过的清明,喜出望外:“你醒了?快要涨潮了,我先带你回去吧?” 于长玉唇上动了动,却到底没什么能对着他表达的。 他想,原来昭戎当时是这样的感受。 少年一手握着玉牌,费力地搭着他脱离潮汐。 除了浩浩的涨潮声在于长玉耳中轰鸣外,瑰丽的沙滩上寂静如陌。 恍惚间,背上奄奄一息的人晃眼成了夕阳下略显妖娆无力的昳丽面容,而扛着人艰难趟过沙地的,成了于长玉。 一如当年于长玉收留了陆昭戎那般,少年也收留了于长玉。 这里同从前的与世隔绝一模一样,沿着海滩最近的地方三三两两错落着简易的木屋,潮涨潮退时呼啸过的水声和风声像从窗子打进来似的,吵闹而亲切。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少年一边煮着海水,一边拿小筛子过滤盐巴,“稍等一等,这水一时半刻是不能喝的。” 然而实际上,于长玉并不能回答他的话。 海水浸泡过许久后的于长玉意识很模糊,在思绪不断陷入追忆后,他根本分不清楚这是开端还是结尾。 当初的于长玉不谙世事,从未踏出过天虞一步,也和这个岛上的所有人一样,会救搁浅的大鱼,会捉卧沙的螃蟹,会挖贝子,会捡水草,会救冲上岸的遇难人。 他救下陆昭戎的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哦,你从哪里来。 他说你长得好美,像沙滩的夕阳。 陆昭戎是怎么回的呢。 他想了有一会儿。 当时好像被于小鱼给打断了。 于是他说: “多谢。” 少年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回了回头,然后松了口气,笑道:“不妨的,你能说话就好,还挺幸运的。” 于长玉意识回笼了片刻。 少年荡了荡杯子里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海水喝多了会伤到嗓子的。” 于长玉怔怔盯着少年纤长的睫毛。 当时他好像也是这样,把一碗不能入口的汁水递在陆昭戎唇边。 ——海水喝多了会伤到嗓子的,这水我方煮过了,你先将就一下吧,润润唇。 ——嗯?怎么了? 少年有些不解地将目光从杯沿移向他的脸。 他曾经也是这般温柔好心地解释。 “无事。”于长玉靠在床头,就着少年的手浸了一口。 当时昭戎是怎么说的呢? 他想了一阵。 好像,也是多谢。 只是于长玉并未从这个地方带出去什么,他只是在这里歇了歇脚。 不久,便回了程。 -------------------- 第164章 于长玉篇·山规 于长玉又下山了。 天虞山兴致勃勃地观望起后事来,都道是人间儿郎多风流,算上这次,于长玉是第三回下山了。 满山的人都能感受到于长玉的喜悦,可怜他大概以为,自己才回来了五六年。 实际上,他光是昏迷就昏迷了有四五年差不多。 算上他闭关修养,又活蹦乱跳清醒的这些时日,人间沧海翻覆过了十多年的光阴。他心底里惦念的那个青年才俊,想必已是三十而立,成熟稳重,甚至可能已经四十岁,眼角还生出了细纹,不再年轻了。 多半结局也不会好。 —— 这实在是有原因的。 头一回于长玉兴致勃勃地下山去,浑身是血地被托运回来;次一回他又紧张兴奋地跟着野男人私奔,再昏迷不醒地被托运回来;这一回…… 看他忐忑不安,又隐隐约约透着高兴的情态,想必可能是去约见小情郎,后事多半又是悲剧。 天虞山纷纷摇头叹息,这娃儿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瞧瞧于长玉的下场,整个天虞几乎就没人敢下山。 哦,除了于小鱼和于铃儿。 —— 果然,这一回于长玉又是孑然一身地回来,不过好在没有浑身是血,也没有昏迷不醒,甚至……也没有失魂落魄? 天虞山满山都感受到了惊奇地不可思议,失魂落魄的反而是于小鱼? 一众观望者面面相觑,不敢近前去问。 于长玉倒是如常,只不过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召集了两山的巫祝,过问搬迁之事——这让人大为震撼。 要知道,于长玉从前是从不过问山上的任何事情,只要大家不作奸犯科,犯了大忌讳,巫师祝师怎么处理都是可以的。 这一回……满山的人打了个寒颤,这太不正常了。 众人纷纷追回自己的屋子里闭紧了房门,不敢再出门看热闹。 毕竟再怎么不管事,这上天入地,于长玉也是独一份的。 为什么于长玉不好全,大家就一直没搬迁,那肯定就是因为于长玉没好全啊! 第333章 现如今于长玉主动开口提了,那哪怕是真到了大荒,天虞也是在那边横着走的。什么西王母,女希氏,这些个古老到不能再老的族群,和于长玉比起来,那也是勉强才够得上的。 不是他们天虞吹牛,实在是——唉! ——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于长玉的身世了。 想当初鸿蒙初始,天地混沌,盘古氏有一人立足之中,开天辟地,后事女希之类便先不讲……于是天高,地阔,混沌生灵。 天之灵不可语,混沌状也无形——大荒那丑不拉几的凶兽们也没什么特别,早不知被大荒的什么神打过几百遍了。 只是这地之灵……天虞众人皆在回忆中叹了口气。 那年大荒十神之一,水神天吴,陨落以后,天吴国的处境每况日下。 大荒之地擅争夺,没有首领的神国在那里就是一块香饽饽,若路遇征伐战乱,国民再次减员,无可避免。于是一路搬迁。 正当遭难时期,于燕之居然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一个近乎透明的小娃娃,成日成夜里没命地哭。 这小娃娃不吃食,却长相怪异,所过之处草木枯竭,叫那段时间的天吴国人过得胆战心惊,烦不胜烦。 但是于燕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喜欢他。不管是驱逐,抗拒,他都提溜着这诡异的小娃娃,一路跟着,叫旁人磨得没了脾气。 小娃娃透明的身体一天天凝实,于燕之就跟个傻子一样乐得牙不见眼。那时候他们都说,见过养花的,也见过养孩子的,这养怪物的,还是头一回见。 天吴国因为这个小娃娃遭了不少罪,很难再想象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但到了最后,于燕之也还是带着他一路到了天虞山,就此埋山隐世。 原本以为是养了个奇怪的宠物,但这小娃娃不知如何,慢慢竟变得与天吴国人越来越像。 他性格越来越顽劣,常常跑去别人家的山头吸取灵气,占山为王。 原本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别家的山上来人,扬言要踏平天虞山,小娃娃还坐在山头上笑的时候,他们才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小娃娃,是理所当然把人家的山给吸干了。 但他们觉得,孩子是孩子,被别人找上门来不能说把孩子丢出去遭罪,那就打一架呗,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 两方交战,死伤相藉原本正常,只是没人想到小娃娃如此霸道,竟一怒之下掀翻了旁人家的山,像被激怒的凶兽,哇哇乱叫。 这一下惊呆了两边的人,没人再敢有动静。 后事不提,后来于燕之开始教他说话,试图像寻常人那样驯化他,但都无果。 这孩子实在与常人不同,正常教化不知为何就是行不通,法相也当真是由心而生,极其不受控制。倘若哪天他看着极其恐怖,那是万万不能招惹。 于是一众人开始到处搜集,查找他的出处。 如此过了许久。 不管是年龄小的,在族学里听到过风声的,还是年龄大的,知道确有其事的,此时都忍不住惊叹一声,于燕之是真的胆子忒大。 岁月荏苒,当所有人慢慢达到一个隐晦的共识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把小娃娃丢在这里,一点一点地,悄悄地搬迁走。 但于燕之什么都没说,却背着人给他取了个无比温润的名字,叫他,于长玉。 …… 这就是地之灵,于长玉。 没有人知道于长玉会长成什么样子,大家对他都是敬畏且保持距离的,除了于桐和于燕之。 于是天吴国不再是天吴国,法相也随于长玉一变再变,成为了现如今寻常人的模样,衍生天虞为规则之地,不受因果。 其实他们也没想过于长玉最后会长成……这样温柔随和的样子。 以至于他每次下山,天虞满山的人都提心吊胆。不是怕他出什么问题,而是怕人间一转眼直接就覆灭了。 然而没有。 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屡受伤害的反而是于长玉。 唉。 赶紧搬去大荒吧。 虽然他们不希望被天之灵加注业果,但也不愿意于长玉一趟趟往山下跑,然后带着一身伤地回来。 人间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天虞山众人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赶紧关上门收拾东西,做好准备,作为规则之地天虞,重新搬迁入大荒。 连于长玉都遭不住的地方,大家还是都不要去看。 —— 加星山规:禁止下山。 不知道,到了那边,这条规矩会改成什么? -------------------- 第165章 于长玉篇·信使 三青一族的信使来了。 来的是族中一位有过些见识的神女,在族里年轻神里排到第八位,已是族中佼佼者。 三青一族常常不着家,一众神里挑出来个不出错的,又正好是年轻神仙,能叫神看见三青一族的潜力。 天虞一众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只是心里都知道是去旁人领地上安居,于是也都还是做出尊敬迎接的姿态。 于长玉站在天虞山头的崖面上,瞧见那一道青色霞光坠落,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没出现过。 一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于桐身后呼呼啦啦站了一片神侍,不算冷清也不算热情地将神给迎了进去。 第334章 信使在大荒从来是被人以礼相待,虽地位不显,没有像这样热烈好奇地簇拥出来一群人,却也没有说哪一族接待三青族,不是简单按照三青族的礼数迎客的。 这一来,信使在天虞完全乱了手脚,一时不知该与谁来讲正经事。 天虞一众商量了一遍,将人给安在了不虞山头,于铃儿的旧屋里,也算得上是身份尊贵。 如此待了几日,于长玉完全没有动静,也没有一道指令,反而是信使每日到祭台前,一拜三扣,一时叫人头皮发麻。 足足拜了二十天,于铃儿忍不住问了:“你们三青一族,到底是什么意思?” 信使骤然松了口气,开始做这第一回自我介绍:“三青族八子,青鸟,见过小祝师。” 于铃儿受了她一记祝愿礼,惊得险些跳起来,这才想起来全山上下竟然没有一个过来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一时羞愤难言。 青鸟却抓住这个机会,不算太慢也不算太急地解释,说:“我族派遣小神前来,是为在天虞习成归去,日后天虞前去,好和睦相处,还请祝师大人与小神相助。” 于铃儿歇下口气,想了好大一阵,问:“你想学什么?尽可以都讲一遍,我好去问一问,叫他们给你安排。” 青鸟大喜过望,连忙请示:“便要先习得天虞规矩,其余全凭祝师大人引荐。” 于铃儿笑盈盈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三青一族果然是见多识广,知情识趣。 只这两句话,一道天虞内里多绝技,二道三青与天虞有空隙,绝不融合,三来又表明态度,见我天虞乃是觐见,需提前做准备,非是援手。 这样的话,于铃儿便带着人四处去逛了逛,也没认什么人,只是边走边聊了些。 青鸟便跟着这边上族学,与天虞一众彬彬有礼相处了五六年,随同祭拜天地,见众神。 她在祭台前远远看过一眼,那身姿缥缈的地之灵,周身玄妙之气,衣着素淡,神圣空灵。 不受追随,不受众捧。 青鸟鼓足了勇气才追上前去,憋了许久,憋出一句:“……请神君指点!” 场面一度十分寂静。 地之灵停下脚步,清淡冷漠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说:“还是个小娃娃。” 青鸟内心空茫茫,已知这是神君不见她的原因,但仍然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于是拜了又拜,强求道:“晚辈愿为神君驱使,但求神君指点!” 地之灵回眸看她,浅浅打量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女娃娃如此年幼,未见众生,便见天地,倒行逆施。” 青鸟霎时僵立原地,周身神力虚浮,气息不稳,当场被一众天虞神托运回了旧屋,一度散失灵力。 往后三年,两座山头接连有人顿悟,一片神光冲天。 遂,地之灵有旨,凡天虞之众,规则之地,有神乃职,有神乃法,既见天地,便见众生,再见自己。 青鸟闻旨心神剧震,方知己身非职非法,众生尚且不在己身之前,无有自心,不能立于浩瀚,于是顿悟。 满山巫祝惊奇观望。 道,三青一族颇通灵性,来日于大荒争夺之地,恐怕前途无量。 -------------------- 第166章 于长玉篇·引魂 天虞山崖面上泛起一层雾气,赤金色的光芒形成云海,萦绕在天虞尖头山的顶端,顶上盘旋着被惊动的凤影。 此云此雾已缭绕数十天,并逐渐从山顶向下蔓延。 自于长玉回山过问搬迁之事以来,便在山顶上没有再下来过。 三青族那位神女原本预备近期打道回府,却因此光在天虞久久不肯离去,与天虞一众形成围观之势,日夜观摩。 数十天过去,云雾缭绕的天虞山荡过一阵清风,群禽惊动,百鸟争鸣。 浓郁的灵气凝结在山尖顶端,一层一层往下铺,万树相争,百花齐放,整个山体上下朦胧。 于长玉从云深雾绕处缓步行出,手里紧握着一只没有了穗子的青玉,唇色浅白。 只一刹那,他抬起头,空灵悠远的目光穿越了群神,停留在一株妖冶的花色上。 霎时间,枝头花落,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凤鸣惊起,争鸣的禽类尽数安静下来,百花凋零,上下一空一静,云雾水汽四散奔逃。独留于长玉衣袂飘展。 “祝师。”他开口嗓音沙哑,“准备祭祀。” 于燕之飞上前去,放轻了声音,问:“何时?” 于长玉便收回了目光,回复道:“今天。” 于燕之禁不住上前一步,语气低沉,下意识阻止道:“孩子。” 于长玉站在漫天飞花里怔了会神,于一片安静的氛围里递出了手里的青玉,低声与他交托,说:“我不能让他自己走,也不能让你们背着业果去大荒,阿爹,帮我换一条新的流苏坠子。” 于燕之沉默半晌,慎而重之地接过去,仔细问:“这流苏,到时还能引他的魂路?” 于长玉便低下头,回应道:“能的。” “如果他愿意来的话。” 于燕之闻声深深皱了皱眉,眼睫垂落下去,又问:“若天道不允呢?” 于长玉接过话去,言语认真道:“便再上祭台。几十年光景,总有一天,会允的。” 于燕之再问:“不允,你便不走了吗?” 第335章 于长玉便坚定地摇头,回说:“不走。” 于燕之刹那间抬头,似乎欲言又止想要训斥,却又最终忍耐下来,耐心劝讲道:“长玉,世事是难两全的。你不能总仰仗自己的身份,本事,来破坏旁人定好的规则,你让别人怎么办呢?” 于长玉沉默不语,安静地听着。 于燕之看他听进去了,伸出手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破坏了旁人的规则,就该要有人付出代价。原本天地之事,不便我置喙,可你改一次,又改一次……你这般执拗,今日上了祭台,天道必然要允了你。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允了你,明日旁人再求,他允不允呢?” 飞花一阵飘荡,于长玉容色浅淡,仙气飘然地伫立其中。 寂然许久,他抬眸时眼中透出些破碎的光,言语苍白道:“我再等他,最后一次。” 于燕之闻言沉沉叹了口气,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下面去,答应道:“我去准备祭祀,你不要和天道争执,下了祭台我们就走。” “好。”于长玉答应道。 听不见回答,目送着于燕之融入人群里,带着不虞的祝师离开,在一众仰头观望的视线里,他忽然抬了抬眼。 赤金色的眼瞳里划过一道凌厉的光,巨大的压迫力冲荡开宁静祥和的画景,一阵威压摄魂夺魄,霎时间无人敢再抬头。 片刻交谈吸引了天虞山上下原本要离开的观望之众,于燕之手里攥着于长玉交托的玉佩潇洒离去,留下一片凑热闹的忐忑不安。 此时一片寂然,众人道,有些热闹,还是不能看。 -------------------- 第167章 于长玉篇·祭祀 山上那只猫,身体里便装着一个引渡的灵魂。 只是于长玉上一次引魂没有这么大阵仗,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 据说那只灵魂早已被抹去了神魂印记,从人间带回天虞,寻一只将死的长毛白猫,常常温养,便生了灵性。 等到大家都看过这只猫,慢慢习惯了,才后知后觉于长玉从人间引渡了灵魂。 这次不同。 翻印自己的神魂印记,打在那人旧物上,震慑一众看不见的牛鬼蛇神,又要过了天道那一关,大费周章,叫人身死后魂不消,如同延长寿命一般,畅通无阻地跟上灵山。 天虞一众得知了这个过程,私底下悄摸议论,道,时隔经年,原本乖张的娃娃变得温柔好说话,到此终于是发了疯。 人未至,先铺路,这和站在床头等人咽气有什么区别? 连魂灯都给人准备好了。 如此强硬,若要传扬出去,恐怕到了大荒那边就会变成邪术。只是好在,这世间任谁也无法复制出第二例。 腹诽归腹诽,祭祀还是要进行。 从天虞山拖着沉重的祭祀服,到走上祭台,层层神侍俯身退到了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来。 悠扬的吟唱声回荡在山体之间,清风来和,水声相奏。 于长玉数年来如山风淡影,此一时威严神圣,踏过已走千百年的石土。庄重的红缨飘展,越过分立两侧的山人。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最后的告别。 从今天起,他们将阔别庇佑他们许久的孤山,带着可能偶尔会出现的回望,走入一片全新的土地。 这不只是于长玉的告别,也是天虞一众人缱绻留恋的深情。 祭台周围向外延展着肃穆的沉默,舞服翻飞,流光划过,天与地交汇。 天虞山再不能教他什么,却轮到他教化天虞。这也许是一种好的现象,又也许,这是一种更不可控的预兆。 但于长玉仍然是那个于长玉,只是不知,他心里多了些什么东西,又少了些什么东西。 仿佛沧海变迁,潮涨潮退,唯有于长玉永恒。 他依旧带着震撼人心的庄严,一如往常那样,毫不在意祭台下是否多了谁。或者是那位纠缠住他心神的人,或者是来访的信使。 白衣,金衣,一层层,一重重,全部被掩盖在披着山峦纹络的玄衣之下。 一众人都还隐约记得,那一年祭台前,于长玉转过身的时候,正对上山下来人毫不避讳的目光。彼时,他眼里的神光尚还显现高高在上的神态,有爱,有生灵。 那天他好像朝着那个人伸出手,虽然温柔,脸上却带着浅淡疏离的笑,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来。” 巫师与祝师便纷纷俯身,退到了道路两侧。 而今他一个人,没有再庇佑谁,也不再想着去自作多情地福泽人间。他像真正长成了地之灵,一方足以与天相争的,另一种规则。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一切都将要变。 这种未知让人心潮澎湃。 于长玉用亲身实际,给他们上了一课。 有神的地方,苍生万物,便有了高度。 -------------------- 这两天作业比较多,所以写得比较慢(抓脑壳) 假如说下次我又慢了,那一定也是因为我要写作业(大哭) 第168章 于铃儿的自述 那时候的琴川还是一只小岛,与内陆隔着一小片海,生存很艰难,岛上很多人都想搬到内陆去。 玉哥儿带着我和于小鱼跑到琴川,初见人世纷扰,顿悟如云海扑面而来,我们便在琴川住了一段日子。 第336章 玉哥儿虽然心思纯粹,却很固执。他总是喜欢帮助别人,我劝了他很多次,他不听。 只要看到别人痛哭流涕,他就忍不住上前去问缘由。 但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没有办法评判是非功过的。 可怜的人一定有他变得可怜的原因,可恨的人也未必生来如此,谁都不容易。 我和玉哥儿经常闹得不好看,渐渐也便分道扬镳。 临走时,我特意交代了于小鱼,叫他看顾好他。 但我再见他,却是在一片乌云罩顶,电闪雷鸣里。 琴川人心不足蛇吞象,步步紧逼。 我知道,改了别人的因果,就要承受别人的因果。但有哪一种因果,是能够将一个人纹丝不动困在原地的? 如此肮脏的因果。 建立祠堂,塑上神像,供为神灵。 你们可能不知道,这种行为,在你们眼里是崇敬,是高尚。但实际上成为神像,没有自由,承受旁人的祈求和痛苦,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孤独。 这是对于长玉的折辱。 神爱者不自救,仿佛神之爱泛滥成灾。 神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曾经严厉下令不虞山派人把他带回去,那时我和小鱼都不在山上,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他们以为玉哥儿只是下山去玩闹,也从未想过真的要束缚他,并没有真的听从命令。 于小鱼说,玉哥儿就那样被困在祠堂里,几十年如一日,受尽了孤独与折磨。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我并没有很清楚。但看于小鱼浑身是血我也猜得出,绝不是什么好下场。 我把对人间的痛恨宣泄在天道身上,我在想,天道为什么不肯垂头看一看我的神。 他久经沧桑,历尽磨难,任由芸芸众生在大地上开垦,一言不发,一声不响,养育生灵……为什么不看看他? 直到玉哥儿道心不稳,被神婆封锁住神魂,他自己也逃避,不肯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非要这时才天下太平。 于铃儿禁不住仰头看了看天,迷茫无助地思考。 天虞的规矩,于燕之不能下山。作为天虞山最后一道防守,一旦面临天道灭杀,如果玉哥儿撑不住,他要守住天虞山,给我们留一线喘息之机。 所以当我听闻铃铛震响,匆匆辞别追下了山。 我的神,他回归人世间了。 我看到他面对我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没有人会明白,惊喜交加的感觉在那一刻是那样的真实。 但当我看到他身旁的人——他看向他身旁人的目光是无比温柔的,仿若人间珍宝,克制又小心。我们努力了那么多年,小鱼顶着犯规陪他玩闹,不虞也从来不敢招惹他,他都不肯出来。 可是因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凡人,他下了山,又入了世。 一种难以言明的厌恶与恼恨浮上心头,久久不能平复。 这个人不会明白,他远比他想象的更知道这世间残酷的真相,他根本很难再为旁人做什么。 那种恐惧和胆怯是他提起来就会厌恶发抖的感觉。 这个可恶的人族让他重新记起了这些。 但我的神很看重他。 我只能冷眼旁观地看着,防备着这个人对我神不利。 …… 时日一久,我却渐渐发现,好像事情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我神居然动了凡心!? …… 于是我只能又急又气地用另一种方式去观察,半知半解。 但这时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作为我神的情人,对我神确确实实算得上合格。 他从来没有索要过他什么,一切都是我固执的神自己愿意的。 我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我没有经历过情爱,但也知道感情上的事多少也要受些伤。我以为他这样陪伴这个凡人一生,虽然坎坷,最后却会很温暖。 但我后来才认识到,我错了。 我在天罚面前呈现一种几乎被跌滑式的打击,那时我明白,整个天虞都陷入了因果。 于燕之那样厉害,为什么不能代替玉哥儿成为祭天的人,我想了很久。 现在却在我这时的无意间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有私情。 ——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因。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发现了一棵树,这棵树长得很好看,你感慨地看了一段时间,然后离开了。 后来你种了一棵树,这棵树长得很难看,但是你亲手所种,你不会离它而去。你对它有期待,这是一种羁绊。 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因为你爱它,所以你冒着大风大雨去给它搭棚,遮伞。 听懂了吗? 玉哥儿原本没有这种东西。 现在他有了,他就成了因。 因为他喜欢那个凡人,所以,那个凡人身上有了紫气。 大道无情,公平公正。 玉哥儿能把灵山通印和神诏给我,自己一定也知道后果是什么。我替他承担再多,最后损伤消亡的,也都是他自己。 我明白得太晚,来不及阻止,只能逼迫这个凡人舍弃。 这很卑鄙。 但是为了我神,我不得不恐吓他,天虞的寿命很长,长到凡人无法想象。 人的一生太短暂,有一天他不在了,玉哥儿却仍然因为他的离去越来越痛苦,这只会加剧他的毁灭。 第337章 于铃儿默然道,我很抱歉。 于公,我要保护天虞山,我不能让玉哥儿损耗在这里。 于私,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 第169章 于长玉篇·山盟 “快点快点!”于铃儿往回跑了两步,伸手抓住脚程落慢的青鸟,匆匆跑往林子里。 青鸟仓促之下,只得一只手提着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沙滩,冲着海风随在她身后奔跑。 哗哗的水声融进风里,顺着两人轻灵的身影隔在山林外,只听林涛翻浪,发出与林外潮水别无二致的声音。 青鸟气喘吁吁道:“祝师大人……您为什么,要跑那么快?” 于铃儿扶着树,歇了一阵缓过劲来,捋着被海风扑湿的头发梢,哈哈笑了两声,反而问:“你不急着走吗?” 青鸟目中掠过一丝疑惑,迟疑片刻,如实回答道:“这个时间,小神确实该回族复命了。但……也没有那么紧急。” 于铃儿清咳一声,言辞不算委婉地赶客道:“对啊,你不是要回族复命吗?那就不要和我们一起过去了,等到了那边还要商议两族建交,事情多着呢。” 青鸟被这逐客令下得脸色不好看,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酝酿说辞,打算礼貌告别。毕竟她总不能说,你这事做的不得劲,人跟着你办了事,转眼就把人赶走,实在有些得鱼忘筌的嫌疑。 于铃儿却以为她不愿走,于是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方案,说:“这样,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如果你觉得这个情分不够重,可以把这个事情记在共主那里。只是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算我们私下的交易,如何?” 到这,青鸟才算是回过味来,道,敢情这一趟到人间,实际上不仅共主不是提前约好的,并且可能连神君也不知道这趟造访,完全是小祝师自己一个神的主意。 青鸟一时情绪复杂,不知该说是小祝师胆大妄为,还是可怜自己不明所以便招了麻烦,于是沉默。 于铃儿便着了急,衡量着说:“你知道吧,这场祭祀便是神君为着共主操办的,你帮了共主的忙,他记着你的好,将来便算是神君欠着你,你要多少指点都不用着急的,是不是?” 青鸟因她这不甚熟练的唬人方式而深吸了口气,端出微笑柔和的面庞来,开口反讽道:“不必了,祝师大人记着小神的好,便好。小神这就告辞。” 于铃儿被呛了一口,自知理亏而没再回话,不着痕迹摸了摸旁边的树,尬笑道:“那你,慢走哈。” 青鸟端庄有礼地欠了欠身,召出周身灵气,化出一只青羽长尾鸟,扑棱着翅膀飞向林梢。 于铃儿遮眉观望,故作热情地挥了挥手表示道别,转眼松了口气,行动迅速地绕过大路,钻进山谷里去。 于长玉站在崖面上看着,天边一道流光没入两山之间,如入湖之石,荡起一片细小的涟漪。 不久,便见于燕之提溜着来回扑腾的于铃儿,几息起落,翻到了崖面之上,将人丢在地上。 于长玉抬眸向远处望去,姿态淡然如峰峦,问她:“我的拜神衣呢?” 于铃儿扬起脸,神色无辜茫然,问:“什么拜神衣?” 于燕之一巴掌拍到她后脑上,训斥道:“盗取神服,无告下山,全族上下乱哄哄寻你一个人——拿出来!” 于铃儿被拍得一懵,委屈地撇撇嘴,从怀里掏出一本誊抄的书卷,不情不愿地递过去,说:“喏,都在这里了。我拿去换了别的东西,拿不回来了。” 于长玉眼睫微颤,将书卷收到手里,逐一翻看。 于燕之看他一眼,瞥过他手里的书,衣袖抖了抖。 隐约一眼,他错瞧见书卷上朦胧一层浅淡的灵光,转瞬即逝。 良久,于长玉把书收起,冷淡地看她一眼,冰冷无情地吐出一句:“毫无大局观念。” 于铃儿微微瞪大眼睛,手指着他哆哆嗦嗦道:“那,我的书……?” 于长玉正欲转身的动作顿了一下,冷冰冰瞥回去,警告道:“我的衣服,所以,我的书。” 于铃儿目瞪口呆看着他走远,愣了好一阵,似还回不过神。 于燕之捋捋不存在的胡须,轻咳一声,宽慰道:“小孩儿最近偏执,气性大,别放在心上。” 于铃儿回过神,沉默良久,轻笑一声,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 于燕之神色放松下来,想了想,问:“你带着那个大荒来的娃娃,去做什么了?” 于铃儿拍了拍衣裳,从铃铛里抽出自己手写的帛书,叹了口气,递过去说:“瞧瞧吧,人家早料到会这样了,一式两份。” 于燕之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接到手里,逐字逐句研读。 …… 半晌,他抬起头,眉头紧紧皱着,似乎一言难以评价,半晌才说:“这娃娃……我兴许是老了,人间的字怎么如今,不认识了?” 于铃儿愣了一下,凑上前去嘀咕道:“不能啊……我都还认得,我看看啊……第一条,不要批评玉哥儿,言辞要委婉……没问题啊。” 于燕之凑近了看,还是皱眉,试探着问:“……哪个是辞?” 于铃儿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去,指着那一对“舌辛”,理所当然道:“这个啊,辞,后面是委,婉,看见没?” 于燕之看了看“女宛”中间天河般的空隙,默了默,沉声说:“难怪是于长玉看中的人,娃娃的字写的不错,返璞归真。” 第338章 于铃儿沉默一瞬,如实道:“这是我写的。” 于燕之闻言骤松一口气,夸赞道:“不愧是我的弟子,能看就行。啊,你回去吧,收拾收拾,我去跟那个老婆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个事儿,去吧。” 于铃儿双手环胸,抱着胳膊看着他往下走,满脸不忿怨怼,骂骂咧咧道:“老头儿心眼偏到山沟沟里去了吧?当心走路摔个倒啃泥!” 于燕之应声看了看脚下,并不在意,接着捧上帛书,一阵皱眉,仔细辨认。 于铃儿见状轻哼一声,转头往隔壁山头去,一路腹诽。 …… ——谁不是为了于长玉呢。 -------------------- 第170章 于长玉篇·大荒 于长玉常常坐在山顶上想,从天虞到大荒的距离有多远? 山的那边有什么,海的那边是什么,经过这许多年,他再也看不见。 陆昭戎会不会真的来,还是只打算用一份书卷,让他无期限的等下去,他不敢生疑。 他尽力保留着在人间的生活方式,以免被大荒的生存方式同化。以期陆昭戎将来到这里,他能陪着他慢慢适应。 大荒有无神魂聚集之地,或者只是道听途说的魂体飘荡之处,他都尽可能去打听。 偶尔他等得焦急了,便到山下去走走,路过一些三青族人,叫住他们,装作不经意间问上一嘴。然后找到一些看起来还算自然的理由,去往灵山界门附近坐一坐。 通常,他总是坐着静数金乌的起落。 大荒的事情并不像在天虞时那样轻松。三青一族住在三危山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会在这个地方交汇,让人感到厌烦。 这是当初于桐和于燕之的决定,原本他们只是希望三青一族帮他们寻一处清净地,能够容纳他们天虞这么多族人。 但三青一族让出了领地,表示愿意与他们同处一山,对他们表示了热烈欢迎。 他没有像其余族人那样,前思后想。他只是觉得三青一族来的人,身上很干净,又想三青族常年与各种各样的大荒神打交道,与其他地方比起来,接触起来会舒服很多。 来到大荒以前,他以为三青一族虽无战力,但常年与神送信,供神召用,脉络甚广,行事会相对方便。 但到了大荒以后,令他烦扰的发现却越来越多。 三青一族在大荒的地位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稳固。 大部分的族群更愿意去供养一只三青,而不愿意与三青一族结契,成为同等的关系。 有些族群更为过分,甚至不去供养,也不与神交换,往往叫三青族神仙白跑一趟,没有任何报酬。 这是于长玉对大荒最讨厌的风气之一。 他们好似认为三青是一种可驯服的工具,某种可驱使的无主之物,而根本没把三青族当做神。 这让于长玉更有一些被欺压到领地处的恼怒。 原本以为,三青族可能会请他出面庇佑,或者借用他的名头狐假虎威一番,化解这番境遇。但他们只是商量说,希望族中年轻一辈能跟着天虞学些东西,好不至于不能防身,独自外出再被轻视。 这让于长玉莫名有些窝火。 他不希望陆昭戎到来这里以后,看到是这样一种氛围。 于是天虞定居重建不久,三危山上下一阵动荡,规则之力笼罩,轰动大荒。 三青族来往之神瞬多,一时络绎不绝。 于长玉总是站在山顶上看着,与天虞之间搁出一层屏障,静听询问试探,静看威逼利诱,偶尔心情糟糕,拽上去个神打一顿,把人迷迷瞪瞪丢出去,也算是撒了气。 没十几年,三危山成了诸神禁足之地,威震四海。 于长玉便开始刻年历。 他常常想,如果和人间太不一样,他会不会觉得接受不了,从而觉得在这里待得不舒服,兴致会不高。 人是很难了却红尘的。 他看过宫殿的富丽堂皇,不知道陆昭戎是习惯住宫殿,还是更怀念从前宽敞的府邸。 人间有日月,大荒没有。 刻了年历,要捉来太阳月亮,在山顶上布置星空,日升月落,演练了好多年。 等到他在这里住,觉得安稳了,再慢慢与他说一些新奇的事,带他去看看大荒。 于长玉怔怔地出神了一阵,道,陆昭戎向来是不喜欢无所事事地被圈养着,所以要赶快掌握住大荒的情况。 他是地祗,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有规则与天道相合,才能撑起轮回。陆昭戎松开了人间的事,与他在一起会有压力的。 天边划过一道流光,便见金乌又从遥远的地方飞起,路过了他的视线。 身后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灵息内敛。 于长玉抬了抬头,眼睫颤了一下,想,今天又该回去了。 “神君。” “嗯。”他垂眸,欲要转身。 “灵山有异动。” —— 人不见,又落了一地花。 -------------------- 第171章 于长玉篇·见青山 有一日,神界出了一场不算小的动静。 当金乌鸟匆匆路过时,人间已到了黄昏时分。灵山界门处发出耀眼的白光,云霞漫天,山顶上盘旋着各色的飞禽,阵仗颇骇人。 神界通常只有两种情况能出现这样的场面:一是仙人晋神,二为神灵顿悟。 第339章 虽然这在神界不是没见过的事,但这样的机遇不算多,也算得上凤毛麟角的情景,所以引来了一些神仙的围观。 灵山这个地方出现异象算罕见,只是等了许久,才等到界门里走出一个身穿锦服的老者,抱着一只还在舔爪的白猫。 且先不说老者面容肃穆,打眼一瞧,锦服不是仙衣,也无咒术痕迹,却像是凡界引渡上来的腐朽之人,无有肉身。 一众神仙齐齐皱眉,不知哪里上来的诡邪之物,树上落的,路边站的,远近各处灵气涌动,当下便要把人打下去。 灵光闪烁,规则之气降至,白猫脖子上的铃铛一阵鸣动,震荡开一切术法,惊退一片仙神,不敢轻举妄动。 等了片刻,铃铛声音歇下,不见任何动静。 老者沉着冷静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从每个神的脸上都看了过去,向一位离得近的神仙道:“……仙友。” 离得近的神皱了皱眉,却也犯不上怵,回话道:“有什么事?” 老者沉默片刻,问:“三危山怎么走?” 一众神寂静。 半晌后,好事者联系了一只三青,揣着手站在一边,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致提醒:“等着吧。” 老者便微微躬身,道:“多谢。” 一众神惊奇。 如此识礼,这邪物当真诡异。 …… 金乌未曾回头,人间很快坠入黑暗之中。青鸾鸟落地化形,匆匆一眼,脸色微变。 只见青鸾鸟礼数周全,向在场所有神仙微微倾身,问过召唤他的神仙,看了老者一眼,转身向众神道:“诸位稍候。” 于是飞速往返,带来规格不算小的一群三青,群群落地,惊煞众神。 老者抬眼看去,神色匆促间掠过鸟群,目起波澜,似从中寻些什么记号,却又很明显地落下情绪,似乎无果。 在一众围观者惊诧的目光中,三青一族浩浩荡荡又留有舒适距离地前后簇拥着,不紧不慢地朝三危山方向去。 清风徐徐吹过,悄然卷过道路两旁丛林,无数碎花自云光里飞来,仿佛山花海树间有人指引,一路相随。 直走进危山山门里,花海旋绕间显出一道极不真实的身影,于老者身后静立着,场面似穿透了光阴。 山门闭合,风止花落。 一众神仙恍惚被关在门外,回不过神来。 似有所感,老者回过头来,沉着冷静的神态刹那崩塌,空白怔忪。 身影从烂漫处轻轻踏出,目光平淡如水,隔着如仙如幻的风景遥远望了他一眼,缓步从他身前错过。 那一刹,已被岁辰雕刻上年轮的手颤抖着伸向他,掠过玉白的手腕,小心落在素淡的衣袖上,惊动了怀里的猫。 —— 于长玉停下脚步,寂静许久,还是没舍得冷落,算不上解释地解释说:“我在你后面。” 陆昭戎注视着自己捏着他衣角的手,不敢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于长玉道:“走吧。” 陆昭戎道:“好。” —— 缥缈如云烟雾霭的身影融进远路,步子缓慢地往山上走。 他的脚步尽可能在放慢。 老者在身后低着头,跟着脚跟不多不少地迈步。 没有一步是并肩。 脚边跟着阔步昂扬的肥猫,铃铛一步一响。 猫尾欢快地甩出弧度。 恍惚一瞬,三青一族觉得,这不像一场重逢。 身后人要追上前面的步子,恐怕还要走很久很久。 无关乎路途,这好像,是一种勇气。 . 陆昭戎想: 没有夕阳,没有山水; 不复青春,不复容貌。 他变成什么样,他又变成什么样…… 与其重逢。 不如,重新开始。 这是于长玉,最后能给的机会。 ——全文,完。 -------------------- 此文到这即完结了,大荒的事会是一个新的故事。 单本完全不影响系列,不喜欢系列文的友友们到这可以退出啦~(脑补一下也是可以的咳咳哈哈哈) 想追系列文的这边看过来~ 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这个系列 它是一个很长,而且相对闭环的故事。每一位主角经历的事情和成长的方式不一样,但每一位主角都会在下一本相遇,这里注明不会影响频道纯洁性(我也不太喜欢这样)。 每本结束后都会有一个提示,是和下一本连接的地方,比如: 于小鱼:还算不错,你的力量很强。 陆昭戎:什么力量? 于小鱼:情感的力量。 系列出完后会有一本结局册,嗯……可以理解为每一个单本的下一部。 例如,这里主角看似be了,又好像没完全be,结局册里会在如琢卷里讲复合的过程,这样。 啊…… 最后,我终于!短暂的!写完了! 发疯,扭曲,尖叫,哈哈哈哈 写一个长故事有多难,好几次卡文都坚持不动了呜呜呜 到这我才是完完全全走出来了,差点陷进第一人称出不来,太难过了啊,长玉真的好悲伤,我真的受不了,他太压抑了,这跟我本人性格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啊~~~~~~~~~ 完结撒花!花花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