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暗刺》 第一章 豹房 正德三年,八月辛巳,立内厂,刘瑾领之。 皇城西苑,太液池西南,豹房。 刘瑾斜靠在卧榻上,枕着内织染局新送来的湖州碧绉,怀里抱着风磨铜的洒金熏香炉,炉上有四个篆字:金玉满堂。 堂下立着锦衣卫南镇抚司的石文义。 才过中秋,秋高气肃,石文义的后背已经被阵阵冷汗湿透。 刘瑾拨弄着香炉,尖声道:“自太祖设锦衣卫,距今有一百二十多年了。成祖设东厂也有七八十年了,宪宗皇帝的西厂却只有三十年。可是,锦衣卫不如东厂,东厂不如西厂,为什么?” 石文义用衣袖擦了一把汗,说道:“卑职鲁钝,卑职鲁钝……” 刘瑾又扯着尖细的嗓子,说道:“东厂和西厂骑在你们锦衣卫的脖子上拉屎拉尿,你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么?” “这……” “北镇抚司的手里有诏狱,那也算有油水可捞,可你们南镇抚司有什么,又算什么?” “……” “皇上早就瞧不惯你们厂卫的人,这才敕立了大内行厂……” 内厂初立,石文义早有耳闻,只不过是搞不明白,这内厂跟东厂和西厂到底是什么关系。听到这里,石文义突然眼前一亮,说道:“卑职明白了。” 刘瑾挑起眼皮:“你真的明白了?” 石文义道:“卑职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督主才是皇上身边的人。东厂的丘聚和西厂的高凤多行不义,迟早会有遭报应的一天。” 刘瑾微微一笑,又点点头,说道:“那一天一定不会迟。” 石文义一颗心这才落到肚子里面,忙道:“卑职手下有几百兄弟,其中不乏好手,我等任凭督主差遣。” 刘瑾嘿嘿一笑,说道:“杀人么?你们哪里会杀人?你们那不是杀人,那分明是屠夫。右佥都御史府上二十八口连一具囫囵尸首都没有,分明是造孽啊。” 石文义一脸茫然,又问道:“那督主的意思是?” 刘瑾眯起双眼道:“他们都会死,可他们一旦死了,你的嫌疑就最大。所以你要早做准备,别让自己搅进去。” “督主神通广大,卑职愿效犬马之劳。督主的意思让我躲他们远一点?” “不,你要离他们近一点,越近越好。” “卑职谢督主,此后,卑职这颗脑袋就是督主的了,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瑾似睡若睡地摆了摆手,悠悠地说道:“你若知趣,锦衣卫的指挥使便是你的了。不仅如此,东西厂也会再归到锦衣卫的门下。” 石文义掩饰不住地欣喜,抬眼瞧见刘瑾眯起了眼,就没再言语,而是“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悄悄退身出去。 刘瑾当然没有睡着。 屏风后面转进来一个人,是刘瑾的义子刘化凤。 “义父,就凭他也能统领锦衣卫么?” “正因为他有弱点,所以他就能。都安排好了?” “都是按照义父的意思办的,不过,那人看起来很平常,武功也好像不怎么样。” “杀人靠的是脑子,不是武功,越是平常的人就越不容易引人注目。” “义父英明,那么选谁来试试这刀够不够快呢?” “那就马世雄吧。” …… 第三章 蛊蚕 醉梦居很偏,偏到这里的顾客很少,因为这条街上的人本来就很少。 这条街的街尾还有一家药店,叫做青囊阁,也是冷清得出奇。 华佗写《青囊》,治天下百病,可这家药铺却只卖药,不治病。就算你在这里买了药,药铺的小伙计也会叮嘱你说:“若是吃不好,就去寻大夫理论,莫要赖到药铺的头上。”病人当然不爱听这些话,久而久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来了。 青囊阁虽然冷清,口碑却很好,因为其他药店里面寻不着的药材,在这里总能找到,而且货真价实。比如蛇胆,你若是要金环蛇的蛇胆,青囊阁绝不会拿乌梢蛇的蛇胆冒充,而且不管你什么时候要,这里总会有货。所以,城里面其它几家药铺反而是这里的常客。 陆一白是青囊阁的伙计,陆一白很少待在药铺里。陆一白不在青囊阁的时候就一定在山里面,因为青囊阁的药大都是陆一白从山里面采回来的。 好的药材都在深山里面,要采到好的药材不仅仅需要好的脚力,还需要起得很早,至少要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这样才有足够的时间赶路,才能来到大山的深处。 陆一白今天就起得很早,比街东头的油炸果子摊还要早。 陆一白进山的路很熟,所以走的很快。等到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陆一白的额头也隐隐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陆一白环视周围,暗自点头,寻常的采药人就算走上一天也不会走到这里。 陆一白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丛赤红色的低矮林子前。此时陆一白被露水打湿的鞋袜衣衫都已经晒干了,而陆一白的额头上还是似乎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就跟刚出发的时候一样。 陆一白卸下背篓,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海碗粗细的蜡烛,放在一个加大的气死风灯的罩子里面。 蜡烛当然不是寻常百姓能用得起的,一根蜡烛就要三百文钱,而熬成海碗粗细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根蜡烛。 这根蜡烛有三根灯芯,呈犄角对持,陆一白将三根灯芯都点燃了,待到里面的烛油都融化开来,这才起身到赤红林子里面寻找。 不一会儿,陆一白就用竹签夹着一片红色叶子出来,叶子上面有一只透明的小幼蚕。这幼蚕比寻常的蚕略小,浑身透明,尚且能瞧见它腹内未消化完的树叶。 陆一白将幼蚕拨弄到三根灯芯的中间,完全浸泡在蜡烛油里面,幼蚕挣扎了几下便即死去,身子却在蜡油里面翻腾,就像是开了锅的饺子。 陆一白长吁一口气,这才拿出随身的干粮和水,垫吧了一下肚子,然后依靠着背篓,躺下眯了一会。 陆一白这一次当然不是来采药的。 陆一白又取来一片赤红的叶子,用竹篾将叶子的四周攒起来,就像一个能盛水的碟子,然后再从背篓里面取出来一个干瘪蛇胆,用竹签扎破,均匀地在叶子上涂了一个圆圈。 陆一白不仅脚快,手也很快,而且很灵巧,比大姑娘绣花的手还要灵巧。 陆一白又捉来一只透明的幼蚕,放在叶子上圆圈的里面。那只幼蚕触碰到蛇胆就好像触碰到火焰,极度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个圆圈里面来回爬动。 陆一白再将这片叶子小心翼翼地送还到赤红林子里面,不一会儿便有好多透明的蚕虫爬了过来,围着蛇胆圈成的圈子,来回爬动。 那些显然是赶来救援的蚕虫,可是蛇胆的味道太浓,使它们根本爬不进来。蚕虫越聚越多,靠近些的蚕虫身子也渐渐变黑,最后吐出来一滴黑水,退到一边去了。 越来越多的蚕虫去吐黑水,黑水也越聚越多。陆一白瞧着差不多了,用竹签将蛇胆里面的蚕虫挑出来,并驱开蚕虫,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红叶拿出来。 蜡烛油里面的那只蚕虫已经瞧不见了,陆一白用一根细小的竹篾在烛油里面来回搅动了几下,挑出来一个透明的躯壳。原来那只透明的幼蚕在烛油里面煮了半个时辰,竟然只剩下一个空壳。 陆一白将叶子里面的黑水小心地倒进那只空壳里面,再用树胶将幼蚕空壳封住,最后从怀中掏出来一个两爿的竹筒,将灌满黑水的幼蚕躯壳收好。 陆一白的嘴角露出笑意:此刻往回走,或许还能赶上孙婆婆做的手擀面呢。 第四章 寿宴 高凤虽然是太监,只因掌管了西厂,那便比朝中文武大臣还要威风,就连朝中的三公都要让他三分。 高凤做寿,比皇帝嫁女儿都要热闹。 可热闹只在外院,能进到高凤内宅的人并不多,连正三品的三法司之首大理寺卿都不能。 马世雄竟然进去了,可见有银子比有官职好使。 马世雄来的时候,身边带了二十八名护卫,这二十八人中,有十九人听名字就可以让人吓破胆。 马世雄绝不是来讲排场的,他要做到绝对的安全,所以他身边的高手倾巢而出,哪怕是从他的宅院到高凤的府上也仅仅才半盏茶的时间。他所经过的每一条街,每一个路口,都经过缜密的调查。 马世雄的轿子要在申时二刻出门,也是经过周密计划的,所以这一路上连一个叫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没有遇上。 马世雄一个人进了内宅,紧接着来的就是刘化凤。 刘化凤足足比马世雄年轻了五十岁,就像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孙子。 马世雄早就想巴结刘瑾,所以见了刘化凤,就好像孙子见了爷爷。 世上没有七十岁的孙子和二十岁的爷爷,可这里却有。 高凤的内宅当然有无数的珍宝,刘化凤就好像一个贪玩的孩子,看哪儿都充满了好奇。别人都忌惮刘瑾,自然对刘化凤极力巴结。看到刘化凤这般轻佻,也都不仅暗忖:刘瑾老谋深算,这个螟蛉之子却很不上台面。 刘化凤当然没有胡乱玩耍,他看到的都是他想要看的。他看到了内宅里面有机关,也有护卫,甚至也看得出来这里的小丫鬟都经过了严格训练的。 这里,当真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想要在这里刺杀马世雄,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刘化凤知道,越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越有可能发生。 于是,刘化凤打足了精神,瞪圆了眼睛,不放过这里的每一个细节。他知道,这里有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陆一白今天没有去山里采药,而是在库房里睡大觉,一直睡到酉时。 马世雄的家里有三十几个丫鬟、小厮,十几个厨子,再加上园丁和杂役,少说也有七八十人。这么多人要吃喝拉撒,应用之物自然需要人送到府上,米店的刘掌柜就恰好今天来送米。 刘掌柜本来蹙着眉头,因为他家的小力本拉肚子,干不了活。这时候正好瞧见陆一白,刘掌柜蹙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因为上一次他让陆一白帮忙扛米,陆一白没有拒绝。 当然,这一次陆一白也没拒绝。 马世雄去赴宴,家里的管家们都很放松,正喝点小酒打发时间。这些人对扛米的小力本根本不正眼瞧,可陆一白却趁这个机会把马府的后院瞧了个明明白白。 陆一白卸完米,再跟着刘掌柜出来马府,显得规规矩矩。直到卸掉肩头的麻片,接过刘掌柜丢过来的十文赏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拐过一个街角,陆一白将手中的十文赏钱尽数丢在一个乞丐的破碗里面…… 酉时刚过了两刻,天将黑未黑,马府的小厮们忙着掌灯。陆一白紧了紧衣衫,双足一点就轻轻掠过马府后院的围墙……就在一个大胖厨子躺在廊檐下的摇椅上打哈欠的功夫,陆一白就从后院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前院。 马世雄不在家,前院的守卫也很松懈,松懈到好几个俊俏的小丫鬟都不见了影子。 陆一白当然会武功,而且绝不在这里的任何人之下,尤其是轻功。所以陆一白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马世雄的沐堂。 沐堂的门口有一张八扇屏的大屏风,里面四角各有一个高几,中间一个硕大的铁梨木的雕花浴盆,浴盆的两边各有一张春凳。 而此刻左边的春凳上面就有一个彪形大汉,正在按住一个面容姣好的小丫鬟。小丫鬟半推半就,两个人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 正当两个人就要融为一体的时候,小丫鬟突然使劲掐了一下大汉的胳膊,说道:“不行,不行,今个老爷回来一定要洗澡的,待会儿嫣红就来刷熏香,让人撞见了多不好。” 彪形大汉的箭已经在弦上了,哪里还管这么许多,急急地说道:“那小蹄子不知道浪哪里去了,你管她作甚?老爷回来还早呢,咱们有的是时间。” 小丫鬟不依:“还是不行,七夫人刻板,事无巨细都是要过问的,咱们去东厢房,那儿清净。” 彪形大汉的双手不住地捏着小丫鬟身上,怏怏不悦:“衣服都脱了,还要换地方,多麻烦啊。” 小丫鬟嗔嘴,反手在彪形大汉不安分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说道:“嫌麻烦你就别去。” 彪形大汉忙转笑了面孔,回答道:“去,去,咱们这就去……” 陆一白待这两人走远了,才从廊檐下翻进屋内,脚不沾地直接上了房梁。陆一白稳住身形,瞧准了浴盆正上方的位置,从怀中掏出来那个两爿的小竹筒,用竹片夹出炮制好的幼蚕躯壳粘在房梁上面…… 第五章 马世雄之死 高凤的寿宴没有丝毫的异常,这让刘化凤很是扫兴,瞧着别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自己却咽了一肚子气。 越是盼着寿宴快点结束,就越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等到戌时快过,刘化凤才终于等到宴席结束。更可气的是,杀手根本就没有出现。 刘化凤还是不想放过任何希望,毕竟何不理的口碑很好,而且今天也是最后一天。或许,惊喜就在眼前。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宴席结束的时候,刘化凤也灌了一肚子闷酒。 马世雄起身道别,刘化凤也离开了。刘化凤坐在轿子里面,远远地跟着,直到马世雄的轿子进了马府。 刘化凤顿时火冒三丈,喝令轿夫去醉梦居。 醉梦居通常很早就打烊了,可今天例外。店里面只有何不理一个人,他一个人自斟自饮,仿佛在等人。 刘化凤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的时候,何不理却笑了。 很显然,何不理等的就是刘化凤。 刘化凤道:“你莫不是在耍我不成?我可是亲眼瞧着马世雄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 何不理道:“我小老儿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戏弄厂卫。只要马世雄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那么他就已经死了。” 刘化凤的脸上一阵阴,又是一阵晴。他已经不需要多问,因为何不理也没说要在高凤的寿宴上动手,这很明显就是“调虎离山”。 刘化凤深得刘瑾赏识,自然是精明能干。精明能干的人都很少说废话,所以刘化凤也没有多问,说道:“我现在就去查验,若如你所言,咱们既往不咎,若不然,哼……” 刘化凤转身离去,醉梦居的四周留下了十八个内厂的杀手。 何不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拈起一粒花生米,又嘬了一口酒。 马世雄回到家的时候,七夫人正领着一群婢女在大厅里面等着。 七夫人今年三十有二,可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七夫人当然有几分姿色,可还算不上绝色美人。但是,七夫人却最得马世雄的宠爱。 女人有很多妙处,有秒处的女人才会让男人心动。到了马世雄这个年纪,恰恰喜欢的就是七夫人的妙处。 七夫人照顾马世雄绝不敷衍。 七夫人也绝不粘人。 七夫人甚至会给马世雄甩脸子,今天就是,“钱御医叮嘱过的,你也答应过我的,可你还是喝了多么多酒。” 有的时候,女人不笑比笑还让人心动,比如现在,因为她在关心你。 马世雄听了这话,又醉了三分,满是歉意,说道:“让夫人牵挂了,高公公的寿宴可搪塞不得。” 马世雄去牵七夫人的手,却被七夫人甩开来。 七夫人道:“老爷先去泡个澡,我去煮些八珍醒酒汤。”七夫人不待马世雄回答,就吩咐嫣红道:“老爷今个吃多了酒,那泡澡的五香汤要换一换,改用兰香一斤、荆花一斤、零香一斤、白檀一斤,还有青木香一斤。” 嫣红应声去准备。 七夫人又道:“嫣紫,将我去年从川地带回来的葛仙米取来,还有我房间的蜜百合、青梅也取一些来,我要亲自给老爷煮八珍醒酒汤。” 嫣紫也应声准备去了。 七夫人脸上的不悦这才去了大半,她上前拉着马世雄的手,说道:“老爷先去沐浴,待会我将醒酒汤送进去。” 马世雄捋着胡须连声说道:“好,好……” 马府的洗澡水跟吃食一样慎重,丫鬟们烧好了水,要经过三道护卫的银针查验才能端进沐堂,而且要在护卫的眼皮子底下倒进浴盆,不容任何差池。 沐堂的外面至少有六个高手守着,门口有两个,其他四个分别守住四个方向…… 马世雄躺在澡盆里面很惬意,他知道这世上想要他的命的人很多,他也知道这些人绝不可能得逞。即便如此,马世雄的手腕上还是戴着他的护腕。 马世雄用手轻轻旋了一下护腕上面的老虎头,虎头移开,里面是七枚尖刃。 这护腕本就是一套极其精巧的袖箭。 马世雄又将虎头移回原位,这才眯起了双眼。 沐堂很静,静得能听到二里之外的鸟鸣。 蒸气很浓,浓得像一匹白色的绸缎,氤氲而上,缠绕在房梁上,乱而不断…… 房梁上面有一只幼蚕的躯壳,就是陆一白用树胶黏在上面的那只。 此时的躯壳就像突然活了一样,贪婪地吮吸着蒸气,竟然渐渐透明,露出来里面黑色的汁液…… 幼蚕的躯壳遇水而化,“噗通”一声掉在马世雄的浴盆里面,空余房梁上面一抹若隐若无的树胶。 马世雄也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举起了戴着护腕的左手。再瞧房门紧闭,四下无声,就好像是一记幻听,随即又松弛下来。 突然,马世雄觉得身上有些痒,然后下意识地用手去挠,可挠了几下却越挠越痒,低头一瞧,猛地发现浴盆里面突然多了一股黑色的东西,像毛发一样,丝丝缕缕,正在拼命的往他的身体里面钻。 就在这一瞬间,马世雄的双腿已经变成了黑色。 马世雄大骇,急忙弓着身子用双手去拽腿上那黑色的“毛发”,可就在双手入水的一瞬间,双手竟然也变成了黑色,而且还在蔓延。 马世雄惊骇至极,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的手脚不听使唤,佝偻着身子蜷缩成一团,滑入水中,他想大声叫喊,可才一张嘴,那黑色的“毛发”就涌入了嘴中…… 第六章 验尸 刘化凤来到马府的时候,马府的管家吓了一大跳。老爷巴结不到人物,此刻就在眼前。 刘化凤道:“在高公公的寿宴上,马老爷说家里有一只‘万鹰之神’的海东青,雪毛玉爪,乃是千里挑一的极品,那‘头鹅宴’不去也罢,这鹰却是不得不瞧,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好事多磨,所以就自己来了。” 马管家当然分辨不出真假,一个劲的点头,说道:“老爷平日里少饮,今个得遇贵人,不免贪杯,估摸着是忘记了,小老儿这就去回禀老爷,决不让少督主白走这一遭。” 刘化凤道:“你家老爷休息了么?” 马管家道:“还没,此刻正在沐堂,怕是正在喝夫人的醒酒汤呢。” 刘化凤道:“那正好,我也想讨一碗喝呢。” 马管家不敢多言,忙引着刘化凤前去。马府几个得力的小厮却早已飞奔沐堂报讯而去。 不一会儿,刘化凤就来到沐堂前,恰好七夫人正端了八珍醒酒汤来,那小厮在门口连喊数声,里面却毫无答应。 七夫人跟刘化凤行了一个万福,说道:“奴家本不该见外客的,怎奈我家老爷不胜酒力,怕是睡着了,奴家这就去请老爷。” 刘化凤侧身在一旁,说道:“夫人请便。” 七夫人又略一敛衽便进了沐堂。 未几,沐堂里面便传来里面七夫人的尖叫声…… 刘化凤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马世雄一死,七夫人就是马府的掌权者。 守卫沐堂的六个护卫笃定地异口同音:“沐堂四周绝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连一只蚂蚁都休想进入沐堂。” 七夫人抹干了眼泪,说道:“若是老爷被人陷害,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替老爷报仇。” 马世雄平日里待众人不薄,众人也都纷纷跟着夫人立誓。 刘化凤道:“虽然你家老爷沐浴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可总归这件事情蹊跷,当务之急还是请人来查验一下尸首,也好再做定夺。” 马管家道:“大理寺推府马三爷在六年前跟我家老爷连了宗,已经派人去报信了,马三爷回话说马上就到。” 推府就是推官,民间称仵作。 刘化凤点点头,说道:“在顺天府,除了锦衣卫的诏狱,也只有大理寺了,必能还马老爷一个说法。” 刘化凤原本只想瞧瞧何不理有没有得手,可此刻却突然来了兴致,他很想知道马世雄是怎么死的。 沐堂前火把通明,两张紫藤的大圈太师椅摆在那里,刘化凤坐了一个,另一个也只能空着,因为这里还没有人能跟刘化凤平起平坐。 马三爷验尸很仔细,连下阴都一丝不苟,可马世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连淤青红肿都没有。而且马三爷换了三种银针,也没有丝毫的中毒迹象。 连马三爷都没能查明马世雄的死因。 七夫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马三爷问七夫人:“马老爷可饮了很多酒么?” 七夫人一脸疑惑,连连摇头,他也不知道马世雄到底饮了多少酒,只得将目光引向刘化凤,因为此地从高凤内宅出来的除了马世雄也只有刘化凤了。 刘化凤道:“马老爷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酒量丝毫不必我等差,便是那最淳烈的九酝春,马老爷就饮了两壶。” 刘化凤当然明白马三爷为何有此一问,一个人若是不明不白的死了,总是需要一个由头的。既然马三爷来找由头,那么酒就是由头。 马三爷连连点头,对七夫人说道:“马老爷年事已高,本不宜多饮酒,据我所知,马老爷这半年多来,每次饮酒从未超过三钱,这次恐怕是饮酒过量,再加之热水泡澡,心跳加剧导致……猝死……” 既然大理寺的马三爷这么说,自然没有人怀疑,况且还有内厂的刘化凤在此作证。 刘化凤要走,七夫人执意要送到二门口,说:“我家老爷仰慕刘大人久也,几欲登门拜访未能如愿,难得刘大人今日光临寒舍,却又逢夫婿遭遇不测,小女子怠慢之处,还请大人见谅。大人吩咐的事物,小女子定当着人寻来送到府上,不让大人白走这一遭。” 七夫人是一个精明的人,刘化凤也是一个精明的人。 七夫人的话里有话,刘化凤当然听得出来。 刘化凤道:“不必了,原本也是一句戏言。”转身行了两步,又道:“我本来跟你家老爷也没什么交情,只不过见他在高公公的寿宴上颇受排挤……” 七夫人紧跟了两步走近前来,其他婢女见状知道他们有要紧的事情说,便远远站着,不敢近前。 刘化凤道:“我义父向来瞧不惯高公公的所作所为,所以我才赶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这样也好,少受些零碎之苦。” 七夫人道:“我家老爷可做了什么让高公公生气的事情么?还请刘大人示下,小女子此生感激不尽。” 刘化凤道:“西厂杀人从来不问什么由头。” 七夫人道:“可大人还是瞧出了端倪。” 刘化凤道:“我听说你家老爷极少出门,可这天子脚下并非只有西厂一个高枝,多半是有人瞧不惯,而且这人还是高凤不愿意得罪的人。” 刘化凤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七夫人也没有多问,她仿佛瞧见了高凤在寿宴上对马世雄的尖酸刻薄和冷嘲热讽。若不然,马世雄是绝不会喝这么多酒的。 第七章 下一个目标 刘化凤很兴奋,也很得意。 兴奋的是:何不理真的在三天之内杀了马世雄,而且手段非常高明,不仅在马府的层层守卫之下得手,还让大理寺的马三爷查不出死因。 得意的是:他将马世雄之死嫁祸于西厂的高凤,他知道马世雄雄霸一方肯定有众多党羽,若能借这个机会一同铲去高凤,岂不是一石二鸟么? 刘化凤连夜赶回太液池,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刘瑾。 刘瑾还捧着他的“金玉满堂”,屋里面的灯照得跟白天一样亮。不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永远是“白天”。 刘化凤道:“儿子鲁钝,到现在也没有瞧出来何不理是用了什么手段,就连大理寺的马三爷也没有验出伤在何处,只能下了一个‘醉酒猝死’的结论。” 刘瑾微微点头,说道:“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什么样的事情,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一个厨子去打更。杀手阁的人,一定错不了的。” “原来那个何不理就是杀手阁的人?难怪如此。” “只是江湖上知道他们的人已经不多了。” “义父,儿子还办了一件大事,马世雄有一位七夫人也非泛泛之辈,我将马世雄之死嫁祸于高凤,若是能借他们之手将高凤除去,岂不是一石二鸟?” 刘瑾脸色一变,“哼”了了一声,说道:“自作聪明。你以为西厂是什么地方,连我都不能随意进得去,就凭马世雄的门客么?简直是胡闹。厨子就是厨子,难道你还指望厨子去打更?我教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刘化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忙说道“孩儿知错了,孩儿以后一定谨遵义父教诲,绝不敢再擅作主张。” 刘瑾将手中的风磨铜洒金熏香炉重重地放在榻案上,说道:“那就从高凤开刀吧,一定要赶在马世雄的人之前,免得他们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孩儿即刻去办。” 醉梦居的锦衣卫不知何时已经撤走了,醉梦居的堂前也多了两口箱子,每一口箱子里面都是满满的黄金。 何不理的这笔生意挣来的钱,比他大半辈子挣的钱都多。箱子里面还有一个锦囊,锦囊里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高凤”。 刘化凤没有问价,因为他知道他给的价钱一定很合理。 何不理也没有讨价,他也知道,若杀了高凤,醉梦居的黄金要比现在的多十倍。 天子脚下的顺天府,只是老百姓眼中的顺天府。顺天府的大理寺也只是老百姓眼中的大理寺。 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并称为“三法司”,三法司也只是老百姓眼中的三法司。 因为三法司在某些人的眼中,简直一文不名,比如:锦衣卫。 锦衣卫独掌诏狱,骑在天下所有官员的脖子上拉屎拉尿,让天下的官员惶惶不可终日。 可东厂却骑在锦衣卫的脖子上拉屎拉尿。 而西厂却骑在东厂的脖子上拉屎拉尿。 谁都不想被别人欺负,可刘瑾还是成立了内厂,自然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高凤的寿宴之后,单单留下了东厂的丘聚,高凤亲自给丘聚斟了一杯茶,说道:“皇上崇信刘瑾,可是刘瑾也忒不识抬举,竟然还蹬鼻子上脸,成立了什么大内行厂,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丘聚附和:“可不是么?就算他在太液池建豹房有功,最多不过论功行赏罢了。他也不想想,若不是当年督公您保他,焉有他的今天,此人不知感恩戴德,他日必成大患。” 高凤道:“可终究内厂是皇上亲笔敕封的,这件事情还是有点棘手。” 丘聚道:“管他什么内厂不内厂,咱们锦衣卫只听督公您的。” 高凤道:“你真这么想?” 丘聚道:“我丘聚是粗人一个,能混到今天,全依仗督公提携。如今天下太平,好日子可不能糟践了,刘瑾若是想抢咱们手中的饭碗,那自然是不能干了。” 高凤道:“好,有丘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丘聚道:“不知道督公下一步如何打算?” 高凤道:“刘瑾现在羽翼未丰,正在笼络人心,我听说锦衣卫南镇抚司的石文义就去过豹房。” 丘聚道:“这么看刘瑾也没有什么能耐啊,区区一个石文义能翻起来什么波浪。” 高凤醉醺醺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咱们这些个老脸,可就没地方搁咯。” 丘聚是东厂的厂督,可在西厂的高凤面前却称不得督公。 丘聚从高凤府上出来的时候,就遇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魏林衣。魏林衣小声问道:“莫非丘大人真的要帮高凤那个老阉狗么?” 丘聚冷笑一声,说道:“忙是肯定要帮的,但我丘聚帮忙从来不帮别人,只帮自己。高凤和刘瑾这两只阉狗相斗,必有一死,到时候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第九章 杀人的药方 “哟,陆一白,今天没进山采药啊?正好,我有事找你呢。”说话的是何不理。 何不理竟然到青囊阁来找他,这让陆一白很吃惊。毕竟,何不理一般不会轻易亲自到这里来,如果来了,那么一定是有要紧的活计。 “何掌柜的早啊,莫非是你那老寒腿的毛病又犯了?正好我前几天才刚刚采了些川牛膝,是二指宽的老根。” “人老啦,这老寒腿就没好过。吃别的药也不管用,非得要新鲜的川牛膝不可,还有伸筋草,也要鲜的。” “回头给您送到府上。” “赶巧,咱们爷俩前面吃一口。” “又劳您破费。” “……” 二人坐定,何不理问道:“你喜欢她?” 什么事情都甭想瞒过何不理,在陆一白的眼里,何不理就是一只千年狐狸精,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陆一白涩涩地摇摇头:“她经常来这里拿药。” 何不理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也年轻过,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在所难免的。“你的事情我也不想管太多,不过我只说一点:生意上的事情,永远都不要牵扯到药铺里面。” 何不理是一个生意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专门做杀人的生意。 陆一白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药铺很重要,就像衣裳,没有人能不穿衣裳上街的。 何不理蘸水在桌子上写了“高凤”两个字,再回头瞧见远远来个几个穿官靴的人,边走边打着呵欠,是从马府的方向来的,便说道:“昨晚上受了些凉,今个这腿就疼得厉害。” 陆一白又问:“用去年的陈川牛膝么?” 何不理道:“陈的我那里还有些,味道淡了。这次要新鲜的,鲜的祛疼快。” 陆一白道:“既然何掌柜的这么着急,我这就回去取去,马上给您送过去。” “陈川牛膝”就是老法子,何不理说要新鲜的,就是指这次情况卓殊,要再商量。陆一白还从来没有遇到这么着急的活,匆匆喝了一碗豇豆粥就回去了。 陆一白再到醉梦居的时候,手里面真的有一裹新鲜的川牛膝。 何不理微微一笑,说道:“可巧,药方刚到。”何不理的手中有一张信笺,信笺薄如卵膜、坚洁如玉,乃是徽州澄心堂的纸。别说是寻常人家,就连朝中大员也不敢轻易使用这种纸张,因为澄心堂的纸是贡纸。 陆一白接过那张信笺,上面有一行胭脂写就的蝇头小楷:“罗一鸣,瑞霞班之乾旦,酷嗜酒,醉而上场,其艳入神,非醉中不能尽其技……” 这信笺就是“药方”,里面的药就是“罗一鸣”。 陆一白当然不明白,他所做的事情跟瑞霞班的罗一鸣有什么关系。 何不理道:“西厂凌驾于锦衣卫和东厂之上,绝非浪得虚名。西厂的高手如云,说它是龙潭虎穴,一点也不为过。” 陆一白点点头。 何不理又道:“若让你潜入西厂,你有几分把握?” 陆一白道:“五分。” 何不理摇头,道:“可若要全身而退呢?” 陆一白道:“那就要看运气了。” 何不理道:“杀人永远都不要靠运气,一个杀手若是靠运气杀人,那么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陆一白道:“可是,高凤是西厂的厂督,他除了在西厂,就在皇宫大内,这两个地方都不是轻易能进得去的。” 何不理道:“是人就会有弱点,只要找到他的弱点,就一定能杀死他。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哪怕是不用靠近他。” 陆一白道:“高凤的弱点是什么?” 何不理笑了,指了指那张信笺说道:“就是它。” 瑞霞班在三日前还不温不火,只因为在高凤的寿宴上唱了一次堂会,就变得炙手可热。连尚书夫人想请瑞霞班到家里来唱堂会都没有请到。 瑞霞班的罗一鸣更是烜赫一时,男扮女装的“乾旦”一下子就在京城立住了脚跟,引得其他戏班纷纷效仿。 而罗一鸣每次都是醉酒上场,仅仅每天下午排一场戏,晚场却没他,所以下午的瑞霞班,极其热闹。 何不理到瑞霞班的时候,瞧见戏班的后台竟然有锦衣卫的人,不觉嘴边露出一丝笑意,看来他的“药方”准确无疑。 高凤是个太监,太监总会有些异于常人的“需求”,当红的“乾旦”便是上上之选。所以,罗一鸣从来不唱晚场,因为他晚上要去西厂。 瑞霞班足足有七八十口人,锦衣卫当然守不过来,所以只能守着罗一鸣的房间,以及极其清净的后台中的“后台”。 戏班的规矩很多,比如后台不允许有椅子凳子,需要坐的时候就坐箱子,行话叫“坐箱”。箱子可不是乱坐的,旦角坐“大衣箱”,生行坐“二衣箱”,净行坐“盔头箱”,末行坐“靴包箱”,武行坐“把子箱”,丑行比较随意,不上场随行杂役的就坐“旗包箱”。 一场戏最先化妆的就是丑角,陆一白拎了一把水壶在后台找了一个妆台,在脸上抹了一块白粉,便是一个活脱脱的小丑。 就这样,陆一白再去后台的时候,锦衣卫没有丝毫过问。 陆一白数着箱子,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旦角的大衣箱,而且罗一鸣房间的门口还有两名锦衣卫。陆一白嗅了嗅鼻子,便夹了一裹东西径直进入旁边的一间杂物间。果不其然,这间屋子里面有好几坛子封着红色朱砂印的“九酝春”,乃是贡酒。 接近罗一鸣很难,接近他的酒却很简单。 陆一白掩了口鼻,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倾入酒中…… 第十章 高凤之死 翌日,西厂便传了太医。 太医姓李,名广济,七十有五,是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太医。 李太医给高凤把完了脉,说道:“高公公多虑了,这点小恙不妨事的,待老朽回去开些驱寒滋补之药,明日就可痊愈。” 既然李太医这么说,高凤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李太医言毕匆匆而回,未进太医院就将身上的罩衣脱了,吩咐给亲信药童速速烧掉,然后胡乱开了几服药,就找个由头匆匆出城而去。 马车飞奔,药童却不解,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匆忙出城?” 李太医道:“逃命。” 药童更是诧异:“高公公的病难道不是风寒么?” “当然不是,那是时疫。” “啊?可就算是时疫,也非没有救治之法,咱们如何还需要逃命呢?” “那是时疫中最厉害的一种,叫做‘春瘟’,就算这病能痊愈,高公公也绝容不下咱们,所以,不论如何,逃为上策。” 药童不再言语。 高凤得了药,分了一半出来,吩咐手下送去瑞霞班。 是夜,才过丑时,高凤就已经咳出了血,直吓得伺候在身边的小太监尿湿了裤子。 高凤也是一惊,扯肺喊道:“快去寻李太医。” 未几,下人来报,说:“李太医从西厂出去之后,就即刻收拾衣物出城去了,现在不知所踪。” 高凤如堕冰中,咬牙切齿道:“即刻派锦衣卫追杀李广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同白日里来送药的内务府太监,一并灭口。” 西厂的手下得令而去,高凤身边的连个小太监又尿了一回。高凤平日里杀人那叫一个轻描淡写,哪如今日这般撕心裂肺。 高凤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瑞霞班,速速带人去瑞霞班,只许进,不许出,有违命者,格杀勿论。” 手下人领命而出,才到门口就又有人来报:“京城出现时疫,瑞霞班尤甚,罗一鸣已经於半个时辰前吐血身亡。” 高凤双眼一黑,也呕出一摊鲜血,怒道:“诛瑞霞班,不留活口。” 瑞霞班被诛的时候,陆一白就在不远处望着。 陆一白沉默了半晌,留下一瓶药,转身离去。 或许,那“时疫”本就是无药可医的;或许,一个杀手是不应该有怜悯的;或许,有些人是救不活的。 瑞霞班的血还在流淌,大理寺的人也到了,领头的是大理寺丞,叫做沈渐。 大理寺卿,从三品;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掌折狱、详刑;大理寺正,从五品下,掌议狱,正科条;大理寺丞,从六品上,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 官职分九品十八级,官大一级压死人。可是六品的大理寺丞却对七品的锦衣卫总旗毕恭毕敬,甚至连小旗手下的校尉也不敢得罪。 总旗大人目中无人,道:“大理寺的狗鼻子倒是灵得很。” 沈渐却一点都不生气,赔笑道:“总旗大人辛苦,总有小可能效劳的地方。” 总旗“哼”了一声,瞧见里面已经将尸体集中在院内,便说道:“瑞霞班兴时疫,班内七十八口尽数得染,无一生还,为防时疫扩散,连同房屋,一并点了。” 锦衣卫本已经收罗的几垛柴火准备焚尸,可听见总旗大人下令要连同房屋一起焚烧,不由得一愣,问道:“这条街屋舍相连,烧房恐……会殃及其它。” 总旗大人今天的心情还不算坏,竟然没有赏赐给这人一鞭子,反而微笑着道:“你怕什么,没瞧见大理寺的人在这里么,烧!” 待火势起来,总旗大人才转身上马,对沈渐说道:“既然沈大人这么有心,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沈大人了。”然后率领西厂的人,打马而去。 沈渐的身边尚有两名主簿,一个低声问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沈渐咬了咬牙,说道:“还能怎么办?赶紧救火。” 另一个道:“西厂的人要烧瑞霞班,任何人都不能救,免得犯他人口舌。” 沈渐凝眉瞧了主簿一眼,默不作声。 这主簿赶紧道:“瑞霞班虽然不能救,两边的绸缎铺和饭庄却救得。” 沈渐当然知道西厂的人不能惹,更不能跟西厂对着干,黑着脸说道:“快去办吧。” 那个主簿松了一口气,赶紧指挥手下取来十几条搭钩,将瑞霞班东边的绸缎铺和西边的饭庄拆了,以防止火势蔓延。 沈渐围着瑞霞班转了一圈,突然施展轻功向南边柳树下的一个矮墙边掠了过去,墙边空余一对浅浅的脚印,还有一瓶药。 是陆一白留下的那瓶药。 沈渐将那瓶药放在鼻口嗅了一下,然后揣入怀中。 瑞霞班的大火足足少了三个时辰,直至全部化为灰烬。 瑞霞班火熄的时候,高凤也咽了最后一口气。 第十二章 怡红别院 果不其然,陆一白从山里面回来的时候,何不理又在等他。 陆一白知道,这就是一处深渊,一旦跌进去,就很难爬上来。可陆一白不知道的是,这深渊竟然来得这样快。 何不理道看得出来陆一白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瑞霞班枉死了几十条人命,又或许是他没有瞧见他想瞧见的那个姑娘…… 何不理道:“来,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样东西。”说完就带着陆一白进了醉梦居的后院。 醉梦居的后院别有洞天,陆一白早就知道的,院子不大,却很别致,别致里面还透着杀气。陆一白在花红柳绿之间至少发现了六种被伪装得很好的杀人暗器。 何不理领着陆一白走进最角落的一间厢房,这是一间很不起眼的堆放杂物的厢房。何不理在房间里面东摸一下,西扭一下,打开一个地道的开关。不起眼的厢房下面竟然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密室。 密室里面琳琅满目堆满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何不理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陆一白摇摇头,说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何不理道:“当然有用,而且非常有用,它能买到的东西是你所不能想象的。” 陆一白道:“这些金子上面沾满了鲜血。” 何不理道:“我是一个生意人,不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人的血是红色的,狗的也是,猪、牛、羊的都是。人不该死,难道那些猪、牛、羊就该死么?弱肉强食,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样。” 陆一白没再言语。 何不理又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迷茫,就跟现在的你一样,不知所措。我也有过怜悯之心,不过换来的却是命若悬丝、奄奄一息,很幸运我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才发现,这个世上最永恒的东西就是金钱。在江湖上,钱能买到所有的东西,包括命。” 陆一白抓起一锭金子,又放下,说道:“你已经有这么多金子了,为什么还要去杀人?你要这么多金子到底有什么用?” 何不理道:“有用,当然有用……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识一下,钱到底有什么用。” 何不理招手,外面便驶进来一辆马车,马车的轱辘用三层牛皮裹着,竟然悄无声息。 陆一白坐上了这辈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马车。马车很宽敞,而且没有窗户,因为马车的内部从底到顶都裹着貂裘,四角还点缀着夜明珠,当中还悬着一盏怎么摇晃都不会倾倒的无烟鲸脂灯。 马车上有酒,陆一白才喝了一杯酒,就觉得躺在貂裘上面就好像躺在云朵里面,飘飘荡荡,浑浑噩噩,又像躲在金丝环里面的那盏灯,已经分不清天上地下。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外面是怡红别院。陆一白只知道有怡红院,还不知道有怡红别院。别院门口有对联,曰:落花流水春去,天上人间卿来。直到瞧见了怡红院的鸨娘,陆一白才知道这“怡红别院”乃是怡红院中单独的一个院子,不为外人知晓,非一般人能进得来。 陆一白的腿已经软了,立刻有两个半裸酥胸的少女前来将陆一白搀了下去。鸨娘一张油腻的脸在陆一白耳畔说道:“陆公子尽可在此享用,不管你要做什么,这里都能满足你,就算你想让她们死,他们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女人勾引男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但只有一种最直接,那就是肉体。环肥燕瘦,每一个女人的肉体都略有不同,而同一种方法经过不同女人的演绎也变得风情万种。 怡红别院的奢侈远胜马车数倍。 怡红别院的每一个女人都堪称极品。 陆一白的头似乎更晕了,仿佛从一朵云彩弹到了另一朵云彩里,又被弹了回来,不停地弹来弹去…… 陆一白在不知不觉间就被这些少女扒光了衣服,沉沉地陷在莺莺燕燕当中,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突然,陆一白感觉到一阵凉风,又或者是一瓢凉水,惊得一个激灵。何不理就站在眼前,然后狠狠地给了陆一白一个大嘴巴,将陆一白一下子从云朵里面打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恰好摔在一片没有铺貂裘的地上。 这片地很凉,就像一个冰窟。 何不理端起盛着葡萄美酒的金樽银环盏使劲地砸在陆一白的身上,说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羊吃草,狼吃肉,你无法改变的。” 陆一白曲倦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的莺莺燕燕突然变成了暴戾恣睢的凶神恶煞,正瞪着血红的大眼睛,好像随时都能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陆一白当然明白何不理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他第一次遇到何不理的时候,就在一个有狼也有羊的大山里面。 陆一白想挣扎着起来,却发现连撩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像一滩烂泥。 何不理摇了摇头,“把他扔到猪圈里吧。” 怡红别院里本没有猪圈的,既然何不理说要把陆一白扔到猪圈里,那么这里立刻就会多一个猪圈。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个用紫檀雕花门扇和屏风围成的猪圈就建好了,而且,里面真的有两头大母猪…… 第十四章 没有弱点的人 丘聚敢在刘瑾的面前托大,并非狂妄。在天子脚下,若丘聚说他的武功是第二,就绝没有人敢称第一。若是将东厂和西厂并称为龙潭虎穴,也绝没有人有异议。 是人就有弱点,连西厂的高凤都不例外,可丘聚似乎根本没有弱点。 何不理竟然带了一件白玉杯去求见“散人”。 自太祖开始,西域的玉料断供,在中原想见到一块像样的羊脂白玉就极为难得。于是就有人不远万里到西域去贩玉,故而,白玉价之高,世人难能望其项背。 “散人”瞧了一眼熠熠生辉的白玉杯,挥手屏退了下人。 “散人”的屋子里永远是黑暗的,而且“散人”也从来只坐在暗处。何不理从来也没有瞧见过“散人”的真面目,却对“散人”深信不疑。 “散人”扯着尖细的嗓子道:“施主今天要测什么字?” 这个声音是“散人”特有的声音,外人根本听不出来他的年纪到底有多大,甚至连“散人”是男是女都听不出来。 何不理蘸茶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丘聚” “散人”沉默了半晌,伸出裹着黑纱的手,将那盏白玉杯推回到何不理的面前,说道:“据我所知,这个人没有弱点。” “散人”说完,转身就要走。 何不理道:“没有弱点也算是有用的讯息,这盏白玉杯也理应奉上。” “散人”停住脚步。 黄金有价玉无价,就算是万两黄金摆在这里也未必能让“散人”的脚步停下,这盏白玉杯却能。 “丘聚一身武功,已至臻境,其人不贪财,不好色,行事稳,做事狠,要杀他,难乎其难……”散人瞧了一眼白玉杯,又道:“我还听说,昔年西厂的设立便是要取代东厂,可是没有人抓到丘聚半点把柄,所以才让东厂保留至今。丘聚把东厂当成他的命根子,东厂的人也奉丘聚若神人一般,这世上还没有人敢与东厂为敌。” 何不理听到这里,便知有戏。高凤之死让西厂群龙无首,若东厂再出差错,皇城势必大乱。散人的这番话,颇有后顾之虞。 何不理略一忖思,便道:“我听闻太液池风光绚丽,其昼白交替之色,堪为奇谭,为外人不知也。” 时下,正德皇帝早就不耐禁城的枯燥,命人在太液池大兴土木。何不理所言语的“昼白交替”便是话中有话。 散人当然听得出来,驻足“哦”了一声,静待下文。 何不理又道:“我还听闻国子监祭酒礼部右侍郎有诗赞美太液池,曰: 碧苑西连阙,瑶池北映空。 象垂河汉表,气与斗牛通。 鲸跃如翻石,鳌行不断虹。 苍茫观海日,朝会百川同。” 高人对话,不必言明,意会则可。何不理的言外之意便是:禁城要变天,敢动丘聚的人绝非泛泛之辈,太液池的势力正如日中天,东厂不足虑。 散人当然明白,新进的大太监刘瑾在太液池建豹房有功,大有一手遮天之势。得势便要排除异己,此理人人皆知。 除此之外再难想出还有什么人敢在东厂的太岁头上动土了。 散人道:“虽然我眼不盲,却是个瞎子,墙外之事我早不闻矣。既然先生如此执着,我倒想起来一件小事。十年前东厂曾到处寻访武功高手,搜罗武学秘籍,我听说丘聚曾去过寒水观,结果无功而返。” 散人说完,兀自转身。 何不理道:“一个人过于酷爱武功,的确是他的弱点。” 散人悠悠地说道:“丘聚的武功奇高,寒水功还入不了他的法眼。不过,寒水功奇寒无比,其练功之法他一定会感兴趣。” 何不理笑了:“丘聚身兼数家之长,各种奇门异术焉能泰然处之,先生真是一句惊醒了梦中人。” 何不理还从没有在散人这里失望过,这一盏白玉杯物有所值。 丘聚从一名普通的锦衣卫摸爬滚打到现在,当然明白武功的重要性,若不是他在偶然间利用职务之便得到了几本武功秘籍,他绝爬不到现在的位子。所以,若是遇到高手或者听闻哪里有武学渊源的名家,总要去印证一二。 特别是坐在东厂厂督这个位子上面,就算丘聚不开口,也会有很多人帮他搜罗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毕竟,丘聚的喜好不多,仅武功耳。东厂本就横行跋扈,再加上丘聚本身就是一个练武奇才,所以近十年,丘聚没有碰到过一个对手。 直到近些年,丘聚才发现,学得多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各种武功在体内不但没有相辅相成、珠联璧合,反而如方枘圆凿、扞格难入。 丘聚之所以去寒水观,是因为寒水观的寒水道人在三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道人,其人武功之高,放眼武林无人能及。更惊奇的是寒水道人的寒水功乃是天下第一阴寒内力,不但能与少林寺的玄门正宗抗衡,而且还能阴阳转换自如,丝毫不受其害,这才是丘聚感兴趣的地方。 丘聚的寒水观之行很失望,因为寒水道人早就仙逝,寒水道人的那些徒弟良莠不齐,一个比一个差劲,只能跟他手下的一个总旗斗上几招。 丘聚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年叱咤风云的寒水道人,竟然留下这么一堆不成器的弟子;曾经独霸江湖的寒水功,自寒水道人之后再没有人练成。 何不理当然知道寒水道人,也知道寒水道人赖以成名的寒水功,他还记得曾在寒水观舍过善银。 所以,何不理一定要去寒水观。 第十五章 寒水观 寒水观虽然不远,却多费周折。 何不理来到寒水观的时候,满眼的破败之象。仅仅因为捐了五十两银子的香火钱,就被阡羽道长请到后院饮茶,奉为上宾。 人在落魄时候,最是卑躬,阡羽道长就是如此,见了何不理连连作揖,说道:“道长二字实不敢当,只不过一落魄黄冠罢了。又因祖师爷赐了‘阡羽’二字,弟子们有心避‘羽’字名讳,妄称道长,施主直呼‘阡羽’则可。” 道士又称“羽士”或者“羽客”、“羽衣”,故而阡羽道长有此一番话来。 何不理当然客套,回道:“岂敢,岂敢。” 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够道观里半年的柴米钱。这些年难得有人这么大方,所以阡羽道长很激动,激动得将茶籝翻了个遍,才找出来一小罐茶叶。 何不理瞥了一眼那茶罐上面的灰尘,就知道这茶叶放了至少有半年了。 阡羽道长满脸歉意:“如此怠慢贵客了。” 何不理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寒水道长曾经在武林中名声大噪,却想不到他的后人竟然如此落魄。” 阡羽道长听了这话,脸上略有愠色,想到近些年上山的人都是有所求,不是为了师祖的“寒水功”,就是为了这座道观。想到这里,阡羽道长冷声说道:“莫非先生此来是嘲笑我等的?亦或是为了那虚幻的寒水功?” 何不理微微一笑,说道:“既然阡羽道长直爽,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对寒水功没有兴趣,对这寒水观倒是很有兴趣。” 阡羽道长蔑笑一声,说道:“施主竟然想打道观的主意,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我就算饿死在这道观中,也绝不会将这道观拱手让人。你莫非又是真武观派来的说客吧,若是如此,那银子奉还,你请便吧。” 阡羽道长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正义凛然。 何不理道:“寒水道长有没有传下寒水功,外人不得而知,但是传下来的这座道观却是天下人皆知。就算你不将道观拱手让人,可这道观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眼见不支。与其让这道观在风雨中破败,倒不如让给别人,也好将寒水观发扬光大。” 阡羽道长一甩袖子,说道:“我这般跟你说话算是客气的了,若是从前,我早就命人将你赶出去了。我师祖留下来的一片心血绝不会拱手让人,我等就算吃糠咽菜,也绝不会让这道观破败。” 寒水观早已经千疮百孔,阡羽道长这番话显然已经没有了底气。 何不理道:“阡羽道长这番义正言辞教何某人佩服,寒水观箪食瓢饮,比真武观那帮趋炎附势道士清高了百倍,我总算没有看错人。” 阡羽道长一怔,说道:“足下不是帮真武观做说客的?” “当然不是。” “那先生此来……” “我愿意出五万两银子,将整座道观修缮一番。” 阡羽道长的脸色突地阴晴不定,五万两银子,足够盖一座新的道观了。他知道,这世上绝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个人许诺给你的好处越多,他的索求也就越大。阡羽道长苦守道观,尝遍了世间辛酸,看淡了人情冷暖,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阡羽道长紧蹙着眉头,说道:“先生出手阔绰,想必也另有他求,若是为了祖师爷的寒水功而来,那可就打错了算盘。” 何不理道:“我的确有所求,但不是为了寒水功。直说也无妨,我听说贵观的后院有一处寒潭,寒水观之名就此而来,故而想借用一下。” 阡羽道长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道:“寒水观居岭峰而建,四周少有泉水,我观中一干道人全指那潭水饮食洗涮,这如何借得。” 何不理微微一笑,知道此事已成,说道:“我只借用三天,而且并不妨碍观中道人饮水之用。” 江湖奇闻凡修炼内功精进者,必使用千年寒冰床或者浸泡在寒潭之中;也有传闻说寒潭之水能解奇毒。 不论用这寒潭来做什么,都不值五万两银子。再瞧何不理,言谈举止,颇有风度,非但不是一个傻子,还是一个极精明的人。 阡羽道长道:“我瞧先生是一个精明的人,绝不会做蚀本的生意,这五万两银子,我如何拿的放心?” 何不理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五万两银子便是留给道长的‘青山’。实不相瞒,我想借贵宝地做一件事情,到时还需道长帮衬一二。如果这件事情连累到了道观,这五万两银子也足够道长东山再起,重新盖一座道观;如果没有连累到道观,道长也可以用这些银子将寒水观发扬光大……” 寒水观已经沉寂了十几年了,何不理口中的“发扬光大”,也是阡羽道长梦寐以求的事情。所以,但凡有一丝的机会,阡羽道长就绝不会放弃。 况且,不管怎么算,这似乎都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 第十六章 杀手阁 而后的三天,何不理很忙。 何不理请了最好的石刻工匠,连夜雕刻了几座石碑。刻好之后就运到别处打碎了,再找到浆纸的师父用茶叶水煮过,糊上装裱的纸浆;最后运到寒水观的后山,用绳索一块一块地悬到观中。 最后,这些破损的石碑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了寒水潭里…… 陆一白也有两天没有回青囊阁了,因为丘聚比他杀过的任何人都要棘手,要杀丘聚,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陆一白是被一个小伙计唤到青囊阁的,说是有一位官爷连着三天都到青囊阁来,而且指名要找陆一白。 陆一白到青囊阁的时候,那人就在大厅里面站着,站得很直,像一根木桩一样。大厅本来很大,可站了这么一个人后,突然就变得很小了,小到再多站一个人都不行。 陆一白能感觉到,塞满大厅的不仅有杀气,还有威严。 这人的身旁有圈椅,几案上面有茶盏,这些东西似乎在瑟瑟发抖,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捏把着,随时会被压趴。 陆一白认识这个人,此人叫做沈渐,新上任的大理寺丞。 沈渐白面无须,尚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了大理寺丞,这样的速度和高度都让普通人望尘莫及。 陆一白距离大厅还有一丈远的时候,陆渐便转身微笑说道:“师弟,你来啦。”仿佛,沈渐才是这里的主人。 沈渐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来,屋内的杀气顿然消失。 陆一白知道沈渐的武功不俗,可到了此刻才发觉,沈渐的武功远比他想象的要高。陆一白不想跟沈渐打交道,所以说得也很直接,道:“沈大人找我何事?” 沈渐微微一笑,说道:“咱们终究师兄弟一场,我若是没有事情,难道就不能来看看你么?” 陆一白道:“我乃一介草民,跟沈大人可高攀不起。更何况我跟独手丐前辈并没有拜师。” 沈渐道:“师徒之实更盛师徒之名,虽然师父没有传授给你武功,却也传授了你寻山狩猎、盘空采药的手艺。所以,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师兄,我却都要认你这个小师弟的。” 虽然沈渐说得有些牵强,却让陆一白无法反驳。独手丐教会了陆一白很多东西,所差的也仅仅是以师徒相称而已。 陆一白道:“独手丐最讨厌的就是朝廷鹰犬,你却不顾他的反对进了大理寺。所以,从你穿上这身官服开始,你就已经不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啦。”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可以不认我,我却不能不认他。” 这句话好像也没有错。 可独手丐的教诲却萦绕在耳畔,“这座山虽大,可也盛不下你一辈子,你终将会离开这里。我虽然没有传给你武功,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奈何你不得。你曾有一个徒弟,在大理寺担职,他跟你不是一路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去找他。但是,你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相信他看在我的情分上会帮你一把……” 陆一白不想再说什么,因为沈渐跟他有天壤之别。一袭高贵的官服和一身破烂的布衣之间的差别 陆一白转身就走。 沈渐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哦,我差点忘了正事。这几天城里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案子,这瓶药就是在现场发现的,你精通药道,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药么?” 沈渐说着掏出来一个瓷瓶,就是火烧瑞霞班时,陆一白留在那里的一瓶药。 陆一白道:“你高估我了。” 沈渐没有理会,又道:“师父从来不愿提及他的来历,既然他没有传你武功,看来是没有将杀手阁的事情告诉你。”沈渐说完,竟然转身走了。 陆一白一怔,停下了脚步。很显然,沈渐并不是来问那瓶药的。似乎,沈渐早就知道那瓶药是他留下的。 关于杀手阁,陆一白当然听说过,江湖上的人还没有不知道杀手阁的。可是,陆一白也仅仅是听说而已,其中的隐秘一无所知。 不知道的事情当然要找何不理,因为陆一白知道,这天底下还没有何不理不知道的事情。 醉梦居。 何不理整整抽了两袋烟,才一边磕着烟灰,一边说道:“这单生意做完,也就到头了。我本来还想过几年再告诉你,可眼下看来,等不到了。” 的确,能将若将西厂高凤和东厂丘聚都一举杀死,在江湖上,这份荣誉是无人能及的。一件事情做到了极致,也就到头了。 陆一白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何不理讲,这也是何不理最满意陆一白的地方,从来不多说话,也从来不多问事情。 何不理道:“自太祖皇帝设立锦衣卫,锦衣卫便掌有了刑罚特权;再到后来的东厂和西厂,更有过之,诏狱之中,冤死无数。就连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都无可奈何。人间自有公道在,可公道冤死在了诏狱之中,自然有人义愤填膺。所以,江湖上便有人散重金募武林高手行刺。比如,二十年前锦衣卫千户徐万通便是被杀手行刺而死。” 陆一白“哦”了一声。 “徐万通作恶多端,也是罪有应得,可是其叔父徐恭乃是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恭知道后大发雷霆,可由于徐万通平日作恶太多,仇敌如林,根本查不出来是受何人指使。所以徐恭胡乱杀了一些人后,便泄愤到了武林,说杀手并非一人,乃是集齐了各门各派的高手,故而要找各门派问罪,吓得武林中的门派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敢得罪锦衣卫。无奈之下只好筹措大量金银珠宝送到徐恭的手里,才幸免一劫,就连武当和少林也折损了不少香火银子,之后,此事才不了了之。 “从那以后,江湖上的确消停了一阵子,可公道自在人心,正义不能不维护,朝廷不能法办恶人,自然会有江湖上的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了不再让行刺事件影响到各大门派,也为了扼制一些小人浑水摸鱼,胡乱买凶杀人,便由当时独门独户的河溯大仙出面成立了‘杀手阁’。一些大奸大恶之徒便由杀手阁出面惩戒,朝廷当然不能容忍杀手阁的存在,可苦于杀手阁极为隐秘,清剿数次均以无果告终。 “后来,杀手阁名声大噪,许多高手慕名而来,再后来就有了杀手榜,以及杀手阁的十大杀手。可是好景不长,杀手阁便被锦衣卫一举歼灭,从此湮灭江湖。” 刺客自古就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乃是天经地义,跟山林中的弱肉强食没什么两样。陆一白道:“看来杀手阁里出了叛徒。” 何不理道:“不错,一个杀手远比常人要谨慎得多,若非出了叛徒,焉能全军覆没?” “原来独手丐就是当年杀手阁中的一员?” “不错,独手丐在杀手榜排名第十。” 陆一白又低头不语。 何不理道:“你不问便是都明白了?” 陆一白点点头,说道:“能混进杀手阁的人,必定是武功不俗的杀手,而且排名绝不会比独手丐低。只有这样,才使得独手丐有机会逃走。” 何不理道:“你不想知道叛徒是谁?也不像替他们报仇?” 陆一白道:“我在大山里面照顾了独手丐八年,这八年他对杀手阁的事情只字未提。虽然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但他终究没有教给我如何杀人。所以,我想他临终时让我来找你时,就已经猜想你会把叛徒杀死的。” “或许,就算我没有将叛徒杀死,他也不想你去冒险。” “可我还是成为了一个杀手。” “那是因为臭叫花子教给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成为一个杀手的前提。你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好苗子,臭叫花子只不过没有捅破那张窗户纸而已。” 第十七章 疑点重重 亥时刚过,大理寺灯火通明。 沈渐一回到大理寺,立刻就有人前来汇报,这人叫高力达,是沈渐的得力手下,此人身高马大,孔武有力,太阳穴处隐隐隆起、手指指关节都鼓着,一看就知道外门功夫不俗。高力达快步近前,说道:“沈大人,我查了近半年顺天府的人命案子,全在这里了。” 沈渐坐下来,说道:“当年的杀手阁鼎盛一时,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绝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依你看,这里面哪些案子最蹊跷?” 高力达道:“最蹊跷的当然是瑞霞班的时疫案,不过我恰好问过仵作马三爷,马三爷却说马世雄的死最蹊跷。” 沈渐一怔,又问道:“想杀马世雄的人很多,可是几年也没有人能近得了他的身。马世雄是被人杀死的么?” 高力达道:“马三爷从十八岁就开始当仵作,已经做了五十多年了,而他跟马世雄又都姓马,听说几年前还连了宗,所以,马世雄的案子他格外上心。马三爷私底下跟我说,马世雄的‘醉酒猝死’只不过是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为何要掩人耳目?” “大人有所不知,马世雄毙命的当晚乃是赴了西厂厂督高凤的寿宴,而且验尸的现场还有内厂刘瑾的义子刘化凤。大人是知道的,凡是牵扯到厂卫的人,咱们大理寺就不得不谨言慎行、小心行事。故而,也只能‘醉酒猝死’。” 沈渐微微一笑,说道:“既然马世雄的死牵扯到了厂卫,那就不得不细查了。高力达,你速去将马三爷带来见我。” 高力达得令而去,沈渐却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高力达带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快步行来,那老者已经微微嘘喘,额头上隐隐有汗珠浸出,此人正是大理寺的仵作马三爷。 马三爷进来厅堂,双膝一弯就要跪下。沈渐眼疾手快,屈身上前一把扶住。马三爷道:“仵作马忠见过寺丞大人。 马三爷原名叫做马忠,因其在大理寺当差五十多年,虽然只是仵作,却德高望重,大理寺上下无人直呼其名,只叫做马三爷。 沈渐一摆手,示意底下人搬来凳子给马三爷坐下,才道:“我听说马三爷在大理寺当仵作已经五十多年了,年高德勋,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就算是我们少卿大人都要尊称您一句‘马三爷’呢。” 仵作历来都是贱役,在大理寺乃至顺天府能有此地位的也只有马三爷一位。 马三爷摆摆手,道:“承蒙寺丞大人抬爱,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中用了。不知道寺丞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沈渐道:“数日前,马府马世雄猝死家中,我听说就是您去给验的尸?” 马三爷听了这话略一忖思,手也不经意地抖了几下,才道:“马世雄本就年事已高,而且那日又饮酒过度,还不合时宜地泡了热水澡,故而猝死。当日有马府的数十位门客,还有七夫人和内厂的刘大人为证,并无可疑之处。” 沈渐“噗嗤”一下乐了,说道:“马三爷不要紧张,你怎么知道我要问的问题就是‘可疑之处’呢?” 马三爷又是一怔,连忙拱手作揖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 这时,高力达走了过来,递给马三爷一盏茶,说道:“马三爷,咱们的这位寺丞大人可不是从前的寺正老爷,就连锦衣卫的人都要对咱们沈大人礼让三分,刑部的司徒大人也对咱们沈大人刮目相看。三法司历来受厂卫欺压,如同寄人篱下,依我看,咱们可不能事事拘谨,错失良机。到时候处处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这滋味可不好受啊。” 马三爷抬头偷偷睨了沈渐一眼,瞧见沈渐坚毅的眼神,心里直犯嘀咕,然后又对高力达说道:“高大人的意思是?” 高力达道:“马世雄虽然上了年纪,武功却一点也没有落下,就算是偶然饮酒,也绝不至猝死。他去西厂赴宴,酒菜自然也不会出问题,所以,也只有马三爷您能瞧出一点蛛丝马迹。此间没有厂卫的人,马三爷直说无妨。” 马三爷饮了一大口茶,说道:“马世雄已死,可他的尸体‘死而不僵’。” 沈渐和高力达同时一怔,高力达道:“何谓‘死而不僵’?” 马三爷道:“那日马府请老朽前去,老朽将马世雄的尸体仔仔细细地查验了几遍,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即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唯一的疑点就是马世雄的尸体‘死而不僵’。这种状况,老朽生平从未见过。况且,当日还有内厂的刘大人在,小人更是不敢妄加推测。小人问七夫人,马老爷可曾多饮了酒?刘大人接话道,马老爷饮了两壶九酝春。试想那九酝春乃是极其淳烈之酒,寻常之人便是一壶也就醉了,如何马老爷一把年纪还能饮下两壶九酝春?寺卿大人早有交代,跟厂卫的人打交道,必定万分小心,况且刘大人又直言马老爷饮了两壶九酝春,故而小人只得言语说马世雄乃是‘醉酒猝死’。” 高力达道:“如果马世雄不是醉酒猝死,那到底是如何死的?” 马三爷道:“这也是老朽的不解之处,究其因由也只能从‘死而不僵’上查起。” 高力达道:“马三爷可有头绪?” 马三爷道:“此事甚为古怪,除非……除非……开棺验尸。”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种思想早就根深蒂固,想要开棺验尸,必须有三法司的批文,更何况是马世雄这等雄霸一方、举足轻重的人物,当真是难上加难。所以,马三爷此言一出,高力达和马三爷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向沈渐瞧去。 沈渐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拧着眉头道:“马三爷,此事有几成把握?” 马三爷捋了两下长须,说道:“小人一生摸尸无数,马世雄死而不僵,且非毒非伤,必有蹊跷。小人愿用这颗脑袋担保,如若开棺验尸,必定能查出马世雄的真正死因。” “好,有马三爷这番话,我这就去少卿大人那里请旨。高力达,你明天就带一干兄弟,去马府开棺验尸。” 高力达面有喜色,单膝跪倒接令道:“属下遵命。” 马三爷也道:“小人这就去准备妥当,必保明日开棺验尸,万无一失。” 第十八章 开棺 翌日,清晨。 沈渐来到马府的时候,大理寺的一干衙役早已就位。 马世雄的墓就在马府的后山,大理寺的人正将马世雄的墓团团围住,包围的中央也有一群人,是七夫人带着一干江湖人众。 沈渐下马,瞧见几个衙役灰头土脸地一身泥,显然是被马世雄的门客打翻在地。沈渐不动声色,他早就知道七夫人不好惹,开棺验尸也没有那么简单。 七夫人在这一大堆男人里面,虽然身材显得矮小,气势却一点也不比别人低,一身素衣短打,杏眼怒睁,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七夫人瞧见沈渐,一脸不屑地说道:“我家老爷跟大理寺、跟沈大人可都没有过节,非但如此,逢年过节该打点的银子,一分也不曾少。沈大人何苦还要跟我家老爷过不去呢?死者为大,况且我家老爷已经入土为安,沈大人要三思而行。” 七夫人先下手为强,连打点银子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高力达道:“放肆,大理寺办案,岂由你等在这里大胆妄为,若再阻挠,决不轻饶。” 七夫人“咯咯”一笑,道:“办案?办什么案?是谁报的案?难不成这顺天府的婚丧嫁娶还要到大理寺报个案不成?” 高力达一时语塞:“你……你……简直胡搅蛮缠。” 七夫人不依不饶:“我家老爷跟东厂和西厂都是有交情的,就算是锦衣卫的千户大人来了都要对我家老爷礼让三分。你们大理寺在厂卫的眼里,连条狗都不如,竟然还赶到这里撒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大理寺受厂卫欺压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大理寺的人均以此为疮疖。高力达不想七夫人的言语竟然如此恶毒,专挑他们的疮疤来揭,一时间气愤难忍,“唰”地擎出腰间的钢刀。其他衙役见高力达的钢刀出鞘,也纷纷擎刀出鞘。 七夫人身边的一干人众多为江湖草莽,这些人最不喜欢跟官府打交道,见大理寺的人亮出了兵刃,也不甘示弱,各种兵刃也均已出鞘。 一时间双方弩张剑拔,势不可挡。高力达见沈渐始终没有言语,便强忍着怒火,未敢有动作。七夫人这边见对方人多势众,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渐随手将马鞭丢给随从,板着脸,不怒自威,直向七夫人走来。沈渐走得很慢、很稳,而且左手一直按在腰间的雁翎刀柄上。这把雁翎刀镌刻四爪龙纹,镶嵌鎏金虎头吞口,古香古色,比锦衣卫的绣春刀更为惹眼。 七夫人见多识广,一眼就瞧见那刀柄上的四爪龙。七夫人知道四爪龙为“莽”,就算是锦衣卫的千户大人都没有资格穿戴莽衣。由此可见,沈渐的来头不俗。 沈渐来到七夫人面前,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马世雄出事的那天,恰好是西厂督公高凤的寿辰。而且,马世雄还去给高凤祝了寿。” 七夫人不解这话何意,说道:“那又如何?” 沈渐道:“你还真以为高凤会将马世雄当成朋友?就算高凤没死,也绝不会掺和这些局外事。有道是人走茶凉,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人走茶当然会凉,马世雄没死的时候,七夫人也能感觉得到,若非马世雄积累下了巨额的财富,否则,绝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在马世雄的身边。 七夫人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沈大人是一定要欺负我这个寡妇了?” 沈渐道:“我听说马世雄跟七夫人如胶似漆、情深似海,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七夫人尚且沉得住气,说道:“沈大人不必含沙射影,有话不妨直说。” 沈渐咄咄逼人,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可是,最毒妇人心。” “放屁,简直是放屁。”七夫人身后一人忍耐不住跳了出来,大声叱呵道:“七夫人,何须跟这些鹰爪子多费口舌,马老爷尸骨未寒,他们就前来惹事,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绝不能让这些鹰爪子得逞。” “就是,跟他们拼了……”马府的门客都在跃跃欲试。 男人在女人面前爱表现,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七夫人虽然算不上绝色美女,但也是梨花带雨,婀娜多姿,更何况马世雄新死,七夫人就俨然成了一位撩云拨月、动人心弦的小寡妇。 寡妇在男人的眼里,永远都是动人的。 七夫人却是冷静得很,伸手压住众人的喧哗,朗声道:“沈大人这话可要说明白了,你欺负我家老爷新死,前来捣乱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污蔑我不守妇道,毒害亲夫不成?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明白了,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要跟你们大理寺讨个公道。” 沈渐见鱼已经上钩,便道:“马世雄虽逾古稀,武功却没落下,岂能因为区区一顿酒宴而猝死?难道马世雄那晚到家的时候就已经不省人事了么?” 七夫人身后的人都是马府的门客,是跟随和保护马世雄去赴宴的人。这些人当然清楚,马世雄当日虽然略有醉态,但还是清醒得很。这些人见沈渐这么说,也起了一丝窦疑。 七夫人这才发现,面前的这个人不但武功不可捉摸,言辞更是犀利,跟她见过的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官儿不可同日而语。 七夫人静下心神,说道:“沈大人不必血口喷人,我的眼里也容不得沙子。当日马府有数十位高手,而且所有的洗漱用具都是专人检验过的,就连洗澡水都不例外。出事的当晚恰逢大内行厂刘公公的义子刘化凤上门,才发觉我家老爷已经撒手人寰,我身后的几位都是证人。我这个人最恨别人搬弄是非、谣言惑众,所以就请了你们大理寺最德高望重的马三爷前来验尸,结果想必沈大人也已经知道,无伤无毒。” 很明显,沈渐的中伤只是猜测,七夫人所说的却是事实。很快,马府的那些门客又蠢蠢欲动起来。 沈渐道:“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死了,难道你不觉得蹊跷么?难道你就心安理得么?除非你的心里面有鬼,你巴不得马世雄以‘醉酒猝死’昭告天下。马世雄已死,偌大的马府自然归七夫人掌管,我看七夫人今年尚不到三十岁吧!” 七夫人今年三十有二,哪怕是恶毒的对手提到她的年龄,也有一种让她无法拒绝的惬意,她也有一份自豪,这就是女人爱美的天性。 沈渐又道:“若是夫人心里面没有鬼,为何又害怕呢?难道这墓穴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若是马世雄有在天之灵,也绝不会容忍真相沉寂大海,也一定会让此事水落石出,让凶手绳之於法。” 男人总会比女人理智,比如在千娇百媚的七夫人和马世雄真正的死因面前,绝大多数人会更想知道马世雄到底是怎么死的。因为,就算他再如何维护七夫人,七夫人也不一定能投入他的怀抱。所以,这些门客好奇的心即刻就占了上风。 嫉妒心人人都有,如果得不到一件东西,就不如毁了它。如果得不到七夫人,倒不如看她如何成为一个毒害亲夫的荡妇。 这件事想想都让心痒痒。 第十九章 验尸 沈渐又道:“七夫人,大理寺专责刑狱,皇城脚下,我等不敢松懈,此行乃是公务,并未有意於夫人为难。马世雄在顺天府德高望重,麾下侠士无数,若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於夫人的清誉有损。所以,不管于公于私,夫人都不应该阻拦。” 沈渐的一番话说完,马世雄的那些门客也都犯了嘀咕,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敢随意招惹七夫人,既然大理寺这么兴师动众,而且沈渐言之凿凿,可见这墓里面多少会有些古怪,故而谁也没有搭话。 七夫人回头,见身后这些人都在面面相觑,底气便泄了一半,银牙一咬,说道:“好,沈大人,算你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你查不出我夫君的死因,我就算使出百般手段,也一定要让你偿命。” 高力达喜不自胜,原本以为需要大动干戈一场,没想到让沈渐几番话就避免了一场恶斗,连忙摆手,唤来一队官兵去撬墓门。七夫人等知趣闪到一边。 马世雄的墓是活墓,是可以通过机关打开墓室的。既然大理寺的人要开棺验尸,撬墓门就是必经之路。 很快,马世雄的墓室被打开,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石棺。 马三爷被请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一些的仵作,看样子是马三爷的徒弟。其中一个徒弟的手里面捧着一坛子醋,还有一壶酒。醋是验尸的第一步,是给死者擦拭皮肤用的,酒则是祛除异味所用。 石棺被打开,两个年轻的徒弟立刻饮了一大口烈酒,咽下多半,然后将剩余的酒吐在手心里面,抹在口鼻之处。这是开棺的规矩,据说能防止尸气入侵体内。 其中一个徒弟将酒壶递给马三爷,只见马三爷连连摆手,口巾也不戴,径直到了马世雄的棺材前。让人意料之外的是马三爷竟然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然后一脸不解。 高力达问道:“马三爷,可有什么异常么?” 马三爷道:“马世雄已经死了数日了,按照常理来说,不应该如此。此棺内不仅没有异味,而且……”马三爷说着用一根竹执轻轻撩起马世雄面上的盖布,又撩起马世雄手部的衣物仔细瞧了瞧,“竟然没有尸斑!” 高力达紧跟在马三爷的身后,也瞧见了马世雄的脸,竟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因为马世雄的一张脸竟然跟新死一般,毫无异样,惊道:“马三爷,这……这莫非是用了什么防腐奇药么?” 马三爷摇摇头,说道:“我刚才也有此疑问,可这里面分明没有丝毫药物的味道。况且,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药物。” 那个捧着醋坛的徒弟似乎有点不耐烦,上前说道:“师父,咱们是不是先用醋验一遍外伤,或者……”这个徒弟从一大早出门就捧着这个醋坛子,多半是累了,这才提醒师父将醋用掉。 马三爷又连连摇头,说道:“此尸古怪,万不可鲁莽。” 仵作验尸,用醋擦身是第一道工序,就算尸体身上有明显的伤痕也要如此,故而这徒弟一直抱着那醋没有放下,见马三爷这么一说,不知道是将醋抱出去为好,还是将醋放下为好,一下子怔在那里。 另外一个徒弟见状,赶忙上前轻轻拉了一下醋坛子的衣衫,让他闪在一旁,然后凑在马三爷面前献媚说道:“师父,要不徒儿先将尸体搬出来,在棺材里面可不方便。”说着就要往棺材里面伸手。 马三爷抬起竹执在这个徒儿的手背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叱呵道:“胡闹,这里是献殷勤的地方么?又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马三爷这一下很是用力,那徒弟的手背立刻红肿起来。醋坛子一看,马上就乐了,得意地差点笑出声来。自古以来就有精明师傅教出来笨蛋徒弟,马三爷和他的两个鲁莽徒弟就是典范。 马三爷的竹执敲在他徒弟手背上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墓室之内却显得十分突兀,就在那一瞬间,高力达瞧见马三爷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吓得后背上起了一阵冷汗。 高力达指着棺材里面的马世雄,说道:“马三爷,这……这……” 马三爷也瞧得清楚,紧蹙了眉头,一言不发。而他那两个笨蛋徒弟,早就吓得两腿发软,筛糠一般地向墓室外的方向慢慢移动。 马三爷用竹执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马世雄的手臂,发觉上面的皮肤还是软的,轻轻地按下去,又慢慢地弹了起来。 人死后就会变得僵硬,况且马世雄已经死了数日,死人是绝不会有这样的皮肤的。 高力达一只手死命地攥着刀柄,低声说道:“莫非……莫非……马世雄竟然假死么?” 马三爷摇摇头,说道:“那晚是我亲自验的尸,活人和死人我还是分得清楚的。活人能变成死人,死人却永远都变不成活人。” 马三爷的话音刚落,只见马世雄被竹执触碰过的手臂竟然鼓起来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包里面氤氤氲氲,似乎有黑色的虫子在蠕动。 高力达和马三爷一惊,各自后退了一步,再瞧那包,竟然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怎么?也有马三爷难验的尸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高力达回头,见是一个马世雄的门客。这人五大三粗,他想要进来,门口的侍卫自然拦不住他。“大理寺要开棺验尸,若是我家夫人在场多有不便,所以夫人命在下过来帮衬一二。一则是少让我家老爷遗体受损;二则是这石棺之内有不少细软之物,非是夫人信不过二位,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望两位莫怪。” 高力达挥手让追进来的侍卫出去,然后摇摇头,对这位能言善辩的门客,也只能听之任之。马三爷却连头都没有抬,手往后一伸,说道:“刀裹,取一把桃形双刃刀来。” 马三爷的两个徒弟都已经快到了墓门口,听到师父喝令,醋坛子抬腿踢了另一个徒弟一脚,说道:“快点,师父叫你呢。”然后得意地晃了晃怀中的醋坛子,意思便是:我抱着醋坛子了,不方便去送刀。 另一人见状,只得愤愤地解下背囊,取出刀裹,选了一把异形的小刀出来。 那门客一瞧,“嘿嘿”笑了一声,说道:“原来马三爷进来半晌,什么都没有做。”这人再瞧石棺内的盖巾已经动过,不由地又嗤笑了一声,说道:“我候震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不想大名鼎鼎的马三爷也有手拙的时候。你们将棺内的衣物翻来翻去,这也叫做验尸么?你们莫不是觊觎这棺内的宝物吧?” 高力达往前错了一步,低声呵道:“你若想呆在这里,就闭上你的嘴,如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候震天一脸不屑,见马三爷拿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刀直冲着石棺走来,又跳起来大声说道:“马三爷验尸,我倒不反对的,但验尸也没有这种验法啊,马老爷的遗体尚在石棺里面,就这么查验岂不是要弄脏棺材里面的细软了么?那身寿衣可是苏绣的湖州绸缎,一件就要绣上三年。” 候震天越说越来劲,跳到石棺前面,拦住了马三爷。高力达和马三爷本来距离石棺就不远,候震天再要拦在石棺前面,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靠在石棺上。 高力达怒火往上冲,伸手就去拿候震天肩头。候震天口无遮拦,功夫却是不弱,没等高力达的手指抓到,早就肩头一扭,单手撑住石棺的边缘,身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就这么一转,身子就到了石棺的后面。 马三爷早就知道石棺古怪,以至于进来多时也不敢触碰石棺,见候震天手扶石棺的时候,惊吓了一身冷汗,想要喝止,却没来得及。 高力达的武功是刚猛路子,候震天的武功是巧小路子。高力达以拙制巧,很显然占不了上风。更让高力达生气的是验尸才刚刚有了端倪,偏偏这个不识趣的小猴子来这里捣乱。高力达当然不能容候震天在这里捣乱,双臂一震又要上前缠斗,便在这时,突然觉得腰间一紧,竟然是马三爷的竹执阻了他一下。 “你瞧他的手。”马三爷硬生生地拉住高力达,急急地说了一句。他没能阻住候震天,只好急急地阻住高力达。 马三爷的话还没说完,候震天就已经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只见他左手的掌心已经发黑,而且那黑色还在蠕动。候震天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般惨叫自然让他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可掌心的那片黑色真的在蠕动,而且越来越大。 震天用右手紧攥着左手的手腕,疼痛和恐惧然他使他出了一身冷汗,眼见手心的黑斑越来越大,候震天咬紧的牙缝里也不由自主地传来呻吟声,而且呻吟声音越来越大叫声,越来越凄惨。 第二十一章 破茧成蝶 沈渐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因为他看到了杀手阁被剿灭的事实。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武功再高的人也是血肉之躯,也要吃饭。与其卖艺於江湖,不如卖艺於朝廷。因为朝廷的银子,是任何商贾巨富都无法比拟的,不仅如此,朝廷还能给你荣誉,让你光宗耀祖。 所以,连少林寺都为朝廷专门开辟了礼佛的禅堂,武当山也接受了朝廷敕封的天师封号。少林和武当尚且如此,又何况其他江湖门派乎? “沈大人,沈大人。”高力达连喊了几声。 沈渐自觉失态,便吩咐道:“将马世雄的尸体处理干净,务必……”沈渐的话还没说完,就瞧见石棺里面的尸体隐隐鼓了起来。 马三爷大叫一声“不好”,赶忙从随身的褡裢里面翻腾,摸出来一包雄黄粉,握在手里备用。 高力达道:“三爷,如何不好?” 马三爷道:“这是‘作茧自缚’,蛊虫的原体是一种毒蚕,只怕此刻已经要化茧为蝶了。”话音刚落,就见马世雄湖绸的寿衣“啵”地一下裂开了,从里面爬出来几只赤红色的飞蛾。 马三爷赶忙将手中的雄黄粉洒了出去,飞蛾起初本是附着在马世雄的尸体上面,但略一沾了雄黄粉,便如将冷水淋入热油之中,一下子炸开了锅。 蛊虫厉害至极,墓室内的三人都见识到了,这赤红色的飞蛾也不是善茬。沈渐一把将马三爷护在身后,将刀舞得密不透风,瞬间削掉了十几只飞蛾。高力达的武功弱一些,尚够自保。 飞蛾越来越多,仅用刀劈,累也累死了。 这时,一只飞蛾突然飞向石棺一边的长明灯,撞在油缸里面,又扑棱起来撞在灯芯上,爆成一团火花。 飞蛾向光,才有的‘飞蛾扑火’一说。而那盏长明灯的油缸足足有两抱之大。 沈渐靠近高力达,说道:“把刀给我,你去油缸。”高力达会意,将刀抛给沈渐,反手将身上的袍子扯下来,浸泡在油缸里面。 沈渐的武功是独手丐亲传的,刀法也是一只手的刀法。一只手一套刀法,两只手就是两套刀法。沈渐两只手舞着相同的刀法,就像两个人。高力达将燃着的袍子挥舞起来,墓室里面登时火光大亮。 飞蛾真的会扑火,一股脑儿冲到燃烧的袍子里面,然后再“啵”地一下炸开。 沈渐也扯下来袍子,浸满了油丢到石棺里面,然后又踹倒油缸,这才护着马三爷退到墓室门口,再招呼高力达出来,手下的兵丁立刻用石板将墓门封住。 马三爷见死里逃生,这才气喘吁吁地道:“都怪小老儿眼拙,没能早点识别这蛊虫,差点害了两位大人的性命。” 沈渐一摆手,说道:“马三爷此言差矣,这墓里面哪有什么蛊虫,是毒,一种极其厉害的毒粉,不得已才用火烧之。” 马三爷一怔,忙道:“对,对,是毒,这毒忒厉害。” 高力达问道:“候震天会不会泄露这墓中的秘密?” 沈渐道:“不会,他未曾瞧见蛊虫模样,且断手尚在墓中,就说是一种古怪的剧毒,量他也无知。” 高力达点点头,他不明白沈渐为什么要隐瞒蛊虫,或许隐瞒蛊虫就是隐瞒杀手阁,他当然也不明白沈渐为什么要隐瞒杀手阁。不过,高力达相信,既然沈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天香楼,顶楼。 在这里能瞧见大半个顺天府,所以沈渐很喜欢到这里来。沈渐从来不在这里吃饭,只是喝茶。 “你说杀手阁为什么要杀马世雄?而且,用的还是极其罕见的蛊虫。” 说话的是沈渐,那么回答的一定是高力达,因为沈渐只带高力达到这里来。 “沈大人,这整个顺天府谁不知道马世雄的最怕死,且不说他的高墙大院,就他身边的那些高手,他身边一丈之内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简直是密不透风。要杀他,自然要费些手段。所以,也只有杀手阁才能做得这么漂亮。” “你只回答其一,却没回答其二。” 高力达嘿嘿一笑,说道:“大人,至于为什么杀马世雄,我哪里猜得到。” “但猜无妨。” “我也听说过一些杀手阁的传闻,说他们绝不乱杀无辜,这一点我是佩服的。不过杀手也有杀手的规矩,那就是必须有人买凶,他们才能去杀人,而且还会甄别这人到底该杀不该杀。所以,他们去杀马世雄,那就一定是有人花了银子,想要马世雄死。马世雄早年间就是靠杀人越货的勾当起家的,仇家多了去了,所以他才会请那么多的高手护院。不过,说来他也隐退十几年了,近些年倒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大来头的仇家。” “不错,马世雄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二,我还知道,他最近跟西厂走得很近。” “看来,要杀他的人也颇有来头,竟然不惜得罪西厂。” 沈渐微微一笑,说道:“也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没把西厂放在眼里。” 高力达一怔,道:“还有人胆敢不把西厂放在眼里么?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高力达说着话音一转,又道:“大人真是神机妙算,瑞霞班的时疫疑点颇多,高公公的突然暴毙莫非也是……”高力达突然压低了声音,又环顾四周,恐隔墙有耳。 沈渐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说道:“果然如此,宫里面传来消息,说给高公公诊治的李太医连夜出逃,锦衣卫还派出杀手连夜追杀,再加上瑞霞班满门被灭,其中必有隐情。” 高力达又压低声音道:“三天前,锦衣卫的铁总旗匆匆出城,多半就是此事,我已经叫兄弟们暗中跟着了。锦衣卫的事情,咱们大理寺从来都不插手,这一次卓殊,要不要让人将李太医暗中救下?” 沈渐思量了半晌,说道:“现在还不是大理寺出面的时候,更不是跟锦衣卫对着干的时候,况且,李太医活着对谁都没有好处。” 第二十三章 铁总旗 亥时二刻,月隐雾中。 大理寺东偏门外闪过一个纤细的黑影,如同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飞过高墙。高墙内有一处独院,院门口有一丛南天竹做影墙,院正中有一株茂密的海棠树。 屋内有一盏豆灯,灯苗随着微风摇曳,窗户半开,隐有人在伏案夜读。 黑影翻下房檐,从窗户游进屋内,很显然轻车熟路。 屋内的人是沈渐,沈渐放下书然后关上窗户,问道:“有消息了?” 黑影拆下黑色的头罩,露出来一头秀发,嗔道:“你就知道关心你的事情,一点也不关心人家。” 黑影就是楚姑娘。 沈渐一把将楚姑娘揽在怀里,亲昵地说道:“怎么会呢?”然后反手轻轻一挥,将油灯扇灭…… 豹房 刘瑾还抱着他的“金玉满堂”,尖细的嗓子问道:“丘大人可安好么?” 刘化凤赶忙道:“丘聚行事极为谨慎,高公公一死,他似乎也嗅到了什么味道,整日里闭门不出。” “怎么?高凤还有味道么?” “那倒没有,高公公临死前病急乱投医,灭了瑞霞班满门,倒是替咱们省却了不少的麻烦。还有那个替高公公诊治的李太医,才一出宫门就被我‘咔嚓’了。”刘化凤说着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恩,干净最重要。” “谨遵义父教诲,孩儿不敢不尽心……” “告诉他们,不着急,做得利落点。丘聚忙着吞并西厂,且等他收拾完残局,咱们才好获渔翁之利。” “义父英明。” 天香楼,顶楼。 “树倒猢狲散,高凤死了,西厂立刻就散了。如今在西厂谁最能干?” “铁总旗。” 沈渐弹了一下茶杯盖儿,又问:“那如何才只做到了总旗?” “西厂群龙无首,是东厂出面照应。为了稳定人心,西厂的指挥佥事、镇抚使、至千户、百户、总旗全都加了两级的俸禄,饶是如此,西厂的副千户也不如东厂的一个总旗。因为,西厂的官是虚的,东厂的才是实的。可是铁总旗拒不受禄,很是难得。” “我听说有一位上官千户也不简单。” “那位上官千户本就是东厂的人,高公公一死,西厂的人均有归附到了丘聚的门下。我还听说那位铁总旗的武功不俗,只因在高凤死的时候领命去追杀李太医,结果没寻找人,所以才拒不受禄。” 沈渐笑了:“怪不得,怪不得,有人要丘聚步高凤的后尘。这么说他们找上了铁总旗?” 高力达道:“这几日属下盯得紧,他们若是行动,必然就从铁总旗下手。” “好,很好。那咱们也去凑个热闹,也好给内厂的人提个醒。” “属下这就去办。” …… 铁总旗在城外转了三天,也没有瞧见李太医的影子,以他的经验,李太医绝没有出城。可高凤死了,差事却交不了,故而这几日正在家里闷闷不乐。 清早,寒雨才停,叶上露珠尚在。忽闻门子来报,说道:“大理寺的人奔了城西,说是寒水观出了宝物。” 顺天府不大,在锦衣卫当差的人和在大理寺当差的人可能就住在同一条胡同里面。所以,不管是谁有什么风吹草动,底下跑腿的人都很清楚。 更何况,高力达刻意要逗一逗这条铁头鱼。 铁总旗自然不会对什么宝物感兴趣,他知道,就算真的有宝物,也绝轮不到他一个总旗,所以就随意问道:“东边的人没去么?” 门子道:“没有。西边的人归附到了东边,每人都连升两级,这些天他们都忙着饮酒庆贺,没有人理会。而且,这一次大理寺的人极为小心,去的都是高手,其中一个还是沈渐的心腹。” 铁总旗摇摇头,说道:“那座破道观恐怕都要揭不开锅了,又怎么会出现宝物,多半是以讹传讹。沈渐年纪轻轻,颇有一鸣惊人之势,不好惹。” 门子上前,小声说道:“东边的督公丘大人曾经去过寒水观,据说无功而返……” 丘聚轻易不会离开东厂,若当真去过寒水观,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寒水功。 丘聚好武,下面的人便投其所好,到处搜罗奇门异术,丘聚也是来者不拒,故而所学极杂,涉猎很广。但丘聚并没有因此昏了头脑,所用之人必定先要武功不俗。铁总旗的武功不比哪一位千户大人差,所缺的就是一个机会。 此刻,机会就在眼前。 铁总旗丢下茶碗,道:“速速准备快马,我要亲自到寒水观查验。还有,你即刻带领兄弟们赶往寒水观。观中所有人等,只准进,不准出,若与大理寺的人有任何冲突,由我来担,万万不可让这头功跑了。” 门子喜道:“小的遵命,这就去吩咐。” 铁总旗伸手去摘墙上的绣春刀,掂了一掂,反手抛给门子,说道:“此行不易喧哗,有违令者,以此刀慑之。事成之后,这把刀就是你的了。” 门子双手捧刀,单膝跪倒道:“谢千户大人提携。” 千户是正五品,副千户是从五品。高凤死后,西厂的总旗均升了副千户,铁总旗因不在宫中,未得其衔。铁总旗知道,这只是丘聚为了稳固西厂的缓兵之计,就算升了从五品衔,管的还是总旗的人。 而此次不同,铁总旗若是立了功,必定高出其他副千户一等,最少也是千户官职。 寒水观地僻,铁总旗一路上快马加鞭,倒也通畅,真如门子所言,未曾遇到东厂和锦衣卫的人。 寒水观山门破败,遥见寂静无声,可才一进门,便被两个持刀的衙役拦下。不待铁总旗发话,其随行一人便上前一脚一个将这二人踢翻了,叱呵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我们大人是谁,就干出来阻拦?” 那两个衙役爬起来,手里面依旧持着刀,瞧着眼前的飞鱼服,自知招惹不起,可又不能弃命不尊,只得一步一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大殿跟前。 第二十四章 趁热打“铁” “混账东西,连西缉事厂的人都敢惹么?还不快退下。”说话的是高力达。 那两个衙役听到叱呵反而如释重负,赶紧退了下去。高力达却上前一步,依旧拦在了铁总旗的前面,说道:“铁总旗大驾光临,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铁总旗瞧了一眼高力达,说道:“就算是你们那个不可一世的沈大人在这里,也不配问西厂的事情,你的胆子好大啊。” 铁总旗再上前一步,高力达却丝毫没有后退,两个人面对面,只差一拳距离。 高力达陪着笑脸,说道:“按大明律,顺天府一应案件都应当由大理寺审理,你我都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望铁总旗担待。” 铁总旗的一个随从,哪里见过大理寺如此嚣张,用手指一弹腰间绣春刀的搭扣,半截绣春刀便出了鞘。铁总旗伸手止住,说道:“沈渐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寺丞,他手下的人果然有些与众不同,那你倒说说看,这里有什么案件?” 高力达道:“此间事情已惊完结,倒叫铁总旗白走一遭了。原是真武观的一帮道士觊觎寒水观已久,派人买通了寒水观的一个小道士,在观中的水井里面做手脚。岂料那小道士笨手笨脚,失足掉进了水潭之中,生死不明。寒水观丢了一个人,以为被真武观掳了去,便去大理寺报了案,仅此而已。” 铁总旗微微一笑,说道:“甚好,甚好。既然此间案子了结,我就不远送了。寒水观虽然破败,却也不失磅礴之象,我倒有心观摩一二。” 高力达一怔,变了脸色,说道:“案情了然,案子却还没结。铁总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若要应允大人进去,非得等沈大人到来方可。” “我若是不依呢?”铁总旗步步紧逼。 说话间,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门外鱼贯而入,都擎着刀,瞬间将院子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铁总旗的手下。 铁总旗道:“你胆敢这般口吻跟我说话,也算是条汉子。厂卫历来跟大理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个道理我相信你会懂得。可你也不瞧瞧你算什么东西。来人,给我拿下,倘若反抗,格杀勿论。” 铁总旗一声令下,立刻有四名飞鱼服将高力达团团围住,而大理寺其他的衙役早就吓得丢了兵刃,蜷缩在一边。 高力达没有反抗,被五花大绑,押在一边。 厂卫跋扈是因为厂卫凌驾于三法司之上,大理寺自然是不敢管。不过都是吃公饭的,各为其主,倒也没有为难高力达。 铁总旗穿过寒水观的大殿,来到后院,远远瞧见后大殿的端墙倒了一爿,露出来夹墙里面的石板。石板本是封在墙里面的,随着端墙倒塌,石板已经碎裂开来,此刻被七零八落地拼凑在一起,尚能分辨出上面的一首诗:“仙掌月明,石头城下,影摇寒水,潭中造化。” 寒水潭,铁总旗也是听说过的。 时下的寺庙道观或建在山顶、或建在山腰,大多都是依山泉而建,是为了取水方便。故而寒水观的后院有一座寒水潭也不是什么奇事。 寒水观的道人早就被聚在大殿一角,铁总旗将阡羽道长单独叫到偏殿问话。阡羽道长如同草木灰的脸,毫无表情,喃喃自语:“弟子无能,弟子无能……”不管别人说什么,阡羽道长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时,又有锦衣卫来报铁总旗,说道:“大人,已经问清楚了,寒水观后殿年久失修,加之秋雨连绵,才导致端墙倒塌。当晚便有一个小道士瞧见了石板上的字,潜入潭中。岂料那寒水潭奇寒无比,寻常之人在里面半刻也呆不住,等别人发现时候,那小道士早就丢掉了大半条命,此刻不仅半身瘫麻,还得了癔症,已经神志不清了,人是废了。” 铁总旗道:“封锁寒水观,一个也不许走脱。我立刻回城向督公汇报,此间谁也不准靠近寒水潭,违者格杀勿论。” 这是门子匆匆走来,说道:“大人,那大理寺的人如何处置?” 铁总旗道:“将他们羁押在一旁,等督公大人来了再做定夺。” 门子凑近低声说道:“不妥,咱们抢了大理寺的头功,此事便不可硬来。否则等督公到了,瞧见大理寺的人,也必定隐瞒不住。到最后,若是大理寺的人去东厂邀功,咱们便得不偿失了。” 铁总旗道:“那依你之见呢?” 门子又道:“终究大理寺是三法司之首,不能闹得太僵。我瞧那位高大人性子直,吃软不吃硬。大人可送其下山,直言让他把这桩功劳相让,再奉上黄金百两,此事可成也。” 铁总旗点点头,问道:“他现在何处?” “就现在山下。”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道理铁总旗当然知道,所以到了山下,铁总旗亲自给高力达解了绑,说道:“高大人直爽,我也就不掖着藏着了。此事若是报到东厂那里,必定是功劳一件,我抢了高大人的头功,这里先赔个不是。” 高力达“哼”了一声,并不理睬。 铁总旗接着道:“东厂督公嗜武如命,而且曾在数年之前亲自来过寒水观。所以,就算沈大人到了这里,到头来这寒水观还是会被东厂接手。兄弟我这一身飞鱼服穿了十几年,论资历、论武功都不比别人差些什么,缺的就是这个机会而已。高大人若能成全兄弟,日后自当感恩戴德。” 这话说得倒也实在。 铁总旗不待高力达说话,又接着说道:“此事若是张扬开了,这功劳也如何都轮不到咱们兄弟的头上,故奉上黄金百两,祈谢高大人宏义,望高大人成全。” 铁总旗着急赶路,不待高力达搭话,便打马而去。铁总旗手下的人将大理寺的人一一解绑,再将黄金留下,也远远离去。 高力达当然愿意,因为,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第二十九章 丘聚之死 陆一白此刻也是这样想的,他感觉很累,很想躺下,可是他知道,只要躺下了,就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所以,他一定要站起来。 陆一白真的站起来了。 这次连丘聚都很惊讶,说道:“还从来没有人中了我的铁八卦之后能站起来,你是第一个。”丘聚的话说完,就见陆一白胸口的海蛟皮掉了下来一块,正好手掌大小的一块。“怪不得,若是没有这水靠护着,你……” 丘聚突然发现,他在滑动,正缓慢地向水潭的方向滑动。丘聚五指如勾运力向地上抓去,可手指还没有插进冰面,自己却先吐了一口血。 陆一白笑了,因为他看见丘聚跌落下石榻,还是盘膝而坐。“你一直裹着袍子,是因为你的腿疾,你散功的时候经脉逆转,既然双手可以活动自如,那么双腿必然瘫痪,我早就该想到的。” 陆一白挣扎着去寻短剑,此刻,只要有一丝希望,陆一白决不放弃。 丘聚没再说话,适才那一掌耗费了他的全部内力,所以,他顾不上身子的缓慢滑动,只能先固神养元,运功调息。 此刻,二人都在分秒必争。 陆一白半走半爬到了短剑旁,突然觉得胸口炙热难耐,低头一瞧,只见胸口的皮肤通红,如同火烤一般,不仅暗忖,丘聚的武功果然霸道至极。 陆一白取回了短剑,双手也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便顺手凿下来几块碎冰,敷在胸口上。可这些碎冰远远不能熄灭胸口的炙热。 而此时,丘聚猛地睁开眼睛,振臂挥出,双手在冰上一插,如同插在豆腐上一般,手指竟然入冰两寸,立刻止住了滑动。 陆一白怎么也想不到,丘聚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内力。陆一白还知道,哪怕对方只恢复了一成内力,自己也只有送死的份。 “独手丐没有传给你武功,是因为杀人根本不需要武功。”“一定不要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只要你出手,就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一击不中,就一定要速速离开,纠缠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 何不理的话萦绕在耳边,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陆一白此刻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丘聚。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走不脱,丘聚的任何一个手下都极难对付。就算走,也只能从水里走,可是,丘聚此刻就在水潭的边上。 所以,不论要走还是要杀,都要先过丘聚这一关。 陆一白擎着短剑,向丘聚跌跌撞撞地走来。 丘聚笑道:“好,果然有几分骨气,既然你执意要死,我就成全你。”丘聚的手指从冰面里拔出来,暗运掌力挡在胸前。 “咔嚓”地一声轻响,丘聚身下的冰块碎裂开来。原来丘聚所在的位置临近水潭的边上,身下全是浮冰,再加上他十指插入冰块,竟然硬生生地将这块浮冰分成两半。 这块浮冰显然承受不住丘聚的重量,立刻沉了下去,丘聚的双腿都浸泡在了水中。一个双腿不能动弹的人是绝难在一块浮冰上面保持平衡的,连丘聚这样的高手也不能。 这一幕陆一白也没有料到,丘聚就这样滑入了水中。 丘聚双手使劲划水,胡乱扑腾,毫无章法。 “原来你不懂水性。”这次轮到陆一白舒了一口气。 丘聚在水里面上下扑腾,跟一个惊慌失措的溺水之人没什么两样。突然,丘聚单手勾住一块浮冰,将头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沉入水面,良久都没有浮上来。 陆一白知道有一门功夫叫做龟息功,像丘聚这样的高手,就算他不懂水性,也一定淹不死的,他一定是用龟息功攀附在水底的岩壁上。如果等丘聚浮出水面到了岸上,待那时,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唯一的机会,那就是下水,也只有在水下才有胜算。 陆一白伸手在浮冰上面刺了几剑,短剑极为锋利,切冰倒也不费劲,几块浮冰下水,水面又扩大了许多。陆一白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 陆一白入水,感觉胸口的炙热稍有舒缓,也多了几分力气。 丘聚的确靠龟息功藏匿在水底,也正等待机会给陆一白致命一击。丘聚很明白自己的弱点,他所能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到双腿恢复知觉。 陆一白也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因为陆一白知道,丘聚的双腿随时都可能恢复知觉,到那时,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陆一白在入水的一瞬间,也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丘聚再浮出水面。因为一个双腿瘫痪而且还不谙水性的人落入寒水潭中,已经被动到了极点,这也是杀死丘聚唯一的机会。陆一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丘聚见陆一白下水,立即先下手为强,一手攀附岩壁,一手蓄力拍出。可这一掌击在陆一白的海蛟水靠上,如中棉絮,根本不着力,只泛出了团团水花。 高手可以隔空伤人,靠的全是掌风,水下则完全不同,劲力完全打不出去,这样一来陆一白的短剑便占了上风。而且,丘聚还要一只手攀附岩壁,饶是武功高强也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如此缠斗了三五回合,便处处受制,还险些被短剑刺中。 陆一白也不敢纠缠,将短剑换到左手,剑招虚晃一招,引开丘聚的手掌,右手指掌为实,冒着被丘聚擒拿住的风险,在丘聚右肋点了一指。 丘聚身经百战,知道缠斗下去毫无胜算,见陆一白冒险一击,便将计就计变掌为爪抓向陆一白的咽喉。 丘聚一爪如果抓中,陆一白必死无疑,可就在要的手的时候,突觉章门穴一痒,呛了一大口冷水,一下子阵脚大乱。 原来陆一白适才的拼命一指并非要取丘聚性命,而是破了他的龟息功。 丘聚在慌乱之中,顾不上太多,双手乱拍,急急想要浮出水面。陆一白在慌乱中,肩头挨了一掌,丘聚恰好就借这一掌之力向水面划去。 陆一白此刻与丘聚近搏,饶是有海蛟水靠护身,也经受不住丘聚的一掌之力,又吐了一口鲜血。此时已经破了丘聚的龟息功,便更不能让他浮出水面,陆一白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丘聚拼命地划着水,突然觉得双腿一紧,被陆一白死死抱住。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个人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丘聚武功再高,也不愿意多耗费一点力气去取陆一白的性命,因为此刻谁能多喘一口气,谁便能逃出生天。 一个人若不能呼吸,再高的武功也是白费。 陆一白死死抱住丘聚的双腿,以逸待劳。丘聚的双手又拼命划了几下,始终不能挣脱陆一白。此刻,而两人也都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渐渐地,陆一白的手松开丘聚。丘聚也回头望了一眼头顶上的岩石和远处的光亮,绝望地停止了挣扎。因为两个人在缠斗的时候,不知不觉到了水潭的深处,头顶除了大块的浮冰就是岩石,离入水的水面还很远,根本游不过去。 突然,陆一白几近松弛的身子动了起来,竟然向岩石的深处游去。丘聚不解,向那边望去,发现近在咫尺的地方竟然有一根竹管,丘聚当然知道那根竹管是做什么用的,就算游不出水潭,游到竹管的处还是有可能的。 丘聚知道那竹管是最后的希望,也竭尽全力向那根竹管游去。 本来丘聚距离那跟竹管近一些,这会儿却被陆一白抢先了一尺。此刻,谁能先抢到竹管,谁就会赢。 于是,两个人都使出了最后一口力气,肩并肩地划着水,游得很慢,谁也顾及不上对方,全都拼了浑身竭力,只为了吸到一口空气。 二人都没有想到,生死的考验竟然不是武功,而是水性。 丘聚的水性当然不如陆一白。陆一白先抢到竹管,咬掉木塞,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丘聚的一只手也抓到了竹管。丘聚用肩头挤着陆一白,伸长了脖子向竹管凑去。 就像两只抢食的小猪,用脑袋挤呀挤…… 陆一白的嘴角上扬,顺势闪在一旁,手上用力轻轻一拧,竹管便裂了。 丘聚抓过竹管,嘬了几下,然后绝望地瞪大了眼睛,停止了挣扎。一代枭雄就这样葬身潭底。 第三十章 芍药花粥 陆一白将丘聚的尸体又拖到了溶洞里面。 从进入溶洞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陆一白已经在阎罗殿的门口打了几个来回。 溶洞里,他适才吐血的地方已经融化成了蜿蜒的小溪,丝丝缕缕的血迹顺着小溪流入水潭。陆一白抬起短剑想要割下丘聚的一块袍子,怔了一下,便又收起短剑,将丘聚翻了个身,解下他身上的袍子。 陆一白将袍子团成一团,浸在水潭里,裹一团水出来,清洗冰上的血迹,然后又将袍子系回去,这才潜入水潭…… 一件事情,如果能做得完美,就绝不敷衍,尤其是杀人。 陆一白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床前还有一位农家姑娘。姑娘穿着俭朴,两根大麻花辫子。 “这是哪里?” “藕寨。” “你是谁?” “荷花。” 藕和荷花都是长在水里的,陆一白向窗外望了一眼,果然是荷叶田田,一轮弯月闪耀当空。 “下弦月?” “是啊,你都昏迷了七天了。” 陆一白实在想不起来,他是如何从寒水观逃出来的。 “你醒了就好,快喝点汤。” 汤里面有川穹和茯神,这是参汤。农家是喝不起参汤的,不过也见怪不怪,何不理一定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给陆一白养伤。 陆一白又喝了一口,说道:“这汤里面还有芍药和桂心?” “桂心生肌,芍药镇痛。我加的不对么?不过没关系,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换了重新再熬,反正人参还多。” 陆一白笑了,他知道芍药是开给女人的药,便说道:“至少有一百种药可以生肌镇痛,若是我用芍药,便是看它清爽可口、香醇诱人。” “对呀,对呀,如果你喜欢,我那里还有芍药花粥。”荷花显然没有任何戒心,这反而让陆一白很不自在。 陆一白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自己昏迷了七天,那荷花岂不是要连熬了七天的参汤?何不理极少这么大方,除非是不想让他再回去。 陆一白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荷花摇摇头,“不知道”。 “看来我不应该问你名字的。” “有什么区别么?” “芍药花粥是热的么?” “我给你去盛。” 荷花再端着芍药花粥回来的时候,陆一白已经不见了。 荷花找了一圈,仍不见人影,然后将粥放在窗边,似是很惆怅。 未几,荷花突然又站了起来,面带笑容道:“公子请喝粥。”然后荷花又用汤匙舀了一勺粥,轻声说道:“公子有伤在身,多有不便,我来服侍公子好了。”紧接着荷花用汤匙比划了一下,然后放在自己嘴里面,点了点头,模仿陆一白的样子说道:“果然是清爽可口、香醇诱人。” 荷花并没有疯,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她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就算是白天也不例外,或许是一个人独处久了,总要找些事情消遣一下。 一个人的说笑声,让这个夜更加寂寞。 陆一白来到醉梦居,远远地瞧见醉梦居还亮着灯,一切摆设如旧。 陆一白将短剑藏在袖中,镇定地走了进去。 “你不好好养伤,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一个人喝酒岂不憋闷?”陆一白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可屁股还没沾上凳子,右手一甩,袖中的短剑就飞了出去,紧接着陆一白飞身回旋,将短剑接住,划过屏风,再落到地上。陆一白虽然有伤在身,可使出来这一招并不费劲,犹如行云流水一般。 待陆一白站稳后,屏风后面才倒下来两个人,每个人都双手捂着咽喉,“嗬嗬”地往外喷着热血,倒在地上。 “你不该回来的。” “可我已经回来了。” 这时,门外面亮起数十个火把,将黑夜映得通红,当中走来一个人,是刘化凤。刘化凤一边走一边拍手,进来说道:“陆公子是如何知道屏风后面有人的?” 屏风在酒馆的一角,还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刘化凤很好奇。 刘化凤对陆一白一直很好奇。 “因为何掌柜的手中没有烟袋。”陆一白知道何不理嗜烟如命,而且烟袋也是他的武器。这一次何不理不但烟袋不在手中,而且屋内也没有烟味,那就一定是出了问题。 “妙哉,妙哉,是我疏忽了。既然如此,看来我只好再给你一次机会了。”刘化凤这话是说给何不理的。 何不理道:“刘大人做事果然很公道。” “如今厂卫大乱,有人趁火打劫秘密修书一封,送到都察院蔡御史那里。此刻蔡御史被我义父拖延在太液池,所以你务必要在天亮之前,拿到那封信。” 刘化凤走远了,陆一白这才赶紧帮何不理解开穴道,又取来大烟袋。很明显,何不理吃了很多苦头。 “刘化凤是要得鱼忘筌、过河拆桥么?” 何不理使劲地嘬着大烟袋,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也不怪他,寒水观的事情提前走漏了风声。” “丘聚不是已经死了么?” “丘聚一死,大理寺最先得到讯息,连夜奏明皇上,说是东厂里面出了奸细,奉旨将东厂各部隔离,又将顺天府城门关闭,全城彻底搜查。” “这么说丘聚一死,大理寺倒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那几日,你可见过沈渐?” “没有,寒水观的事情极为谨慎,不敢出半点纰漏。” “那就奇怪了,依照你的身手,他们也绝不可能跟踪到你。” 一定是沈渐,也只有他知道杀手阁的底细,所以他才能坐收渔翁之利。可是,他怎么会知道的呢?不管怎样,沈渐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反正丘聚已经死了,咱们大可以一走了之。” “丘聚虽然死了,可事情还没有完。如今大理寺封了城门,就算想走也走不成了。也正因为大理寺得势,内厂的人行动不便,所以刘化凤才让你去取那封信。” “非去不可么?” “非去不可。内厂远比东厂西厂还要可怕,还要可疑,这一次刘化凤是在试探,如果办不到,你我就算有九颗脑袋,也休想活着出顺天府。” 第三十一章 黑衣女人 陆一白回到青囊阁,三斤正在呼呼大睡。陆一白拍醒三斤,三斤瞧见是陆一白,也见怪不怪,说道:“一白哥,你这几天都干嘛去了?怎么才回来啊?” 三斤的话根本不需要陆一白回答,因为三斤翻了个身,又去睡觉了。 陆一白使劲地把三斤拖起来,问道:“这几天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三斤摇摇头,嘟囔道:“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陆一白又问:“岚姑娘也没来过么?” “岚姑娘?她已经好多天没来了。” “她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她……她每次来都是找你,我怎么会知道?”三斤想起来岚姑娘下午来的那次,还想到岚姑娘交代不要告诉陆一白。 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在撒谎的时候会表现得很可笑,三斤就是这样。 陆一白了解三斤,比三斤了解自己还要多。 “我走的那天岚姑娘就来过,是不是?” “你知道你还问我。那天下午,岚姑娘过来给你送点心,你不在,点心就全让我一个人吃了。不过,你可别怪我,是岚姑娘让我吃的,也是她说的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生气。” “从那次以后,她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么?” 三斤点点头,说道:“那次的点心第二天我就吃完了,可好吃了。我还想吃,可岚姑娘再也没有过来。” 陆一白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痛了一下,就像被小虫子叮了一口,想挠也够不到,不挠却又很痒,立刻就坐卧难安。 陆一白跌跌撞撞地出来青囊阁,不由自主地就到了栖兰小筑附近。 这里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陆一白都是远远地望着,生怕打破里面的安宁。可是这一次,陆一白决定进去瞧一瞧了。 陆一白翻过栖兰小筑的高墙,能瞧见里面的满地落叶,很显然这院子已经有好多天没有人打扫了。 院子里面很静,虫鸣四起,屋里没有人。栖兰小筑里面不光是没有人,这里压根就没有人住过,因为屋里面的家具上面有一层厚厚的尘土。 陆一白本来还幻想着可能是秦老夫人突然折返回了老家,又或者是秦老夫人被接到了宫里面,可这眼前的景象,让这一切都变成了泡影。 屋里面有一个柜子似乎灰尘少些,柜门半敞着。陆一白走进瞧了一眼,看到里面堆着满满的药包,这些药都是从青囊阁抓来的。每一包药陆一白都很眼熟,因为,这些药都是他亲自给包好的。 陆一白随手拿起来一个药包,猛地察觉这包药的重量不太对,侧眼一瞧,药包的下面还连着一根细线。 陆一白急忙撒手,平地一个空翻,一排银针贴着陆一白的衣衫飞过,整整齐齐地钉在柜子上面。便在这时,外面的围墙上面也出现了一个黑影。陆一白急忙追出去,才到门口就见那黑影手一扬,一蓬寒光扑面而至。 这一蓬寒光意在阻人,分上中下三路打出,封住了陆一白的去路,寒光飞到门前已经力衰,跌落在地上全是牛毛一般的银针,跟插在柜子上面的银针一般大小。 陆一白躲过这些银针,围墙上面的黑影已经不知去向。 做人不能太自负,尤其是一个杀手,这个道理陆一白懂得。顺天府乃藏龙卧虎之地,万事都需小心。 都察院在御史台,陆一白从栖兰小筑出来,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来到御史台。 御史台比不上东厂西厂,比大理寺也逊色很多,守门的兵丁尽是一些老弱病残。 历来凡总督加授兵部尚书衔者,惯例兼都察院左都御史;不加尚书衔则一律加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唯独本朝是例外。 左比右长,所以左都御史要比右都御史高一级,可不论左右,有兵权才能服众。蔡御史主掌监察、弹劾之职,却空有其职,没有其权,是个空壳草包。因为蔡御史是翰林院出身,手下没有一兵一卒,且畏首畏尾,苟且在厂卫的高压下如履薄冰。 如今连刘瑾见他,都要屁颠屁颠地跑到太液池去,如此一个正二品大员,硬是做成了一条看门狗。 陆一白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御史台,御史台的中央位置,挂着通红“蔡”字灯笼的地方无疑是蔡御史的内宅。陆一白一间一间地找去,左首边的第一间,门上有一副对联,曰:“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只有书房才会贴这样的对联。 内宅多女眷,所以侍卫是不进内宅的。陆一白瞄了一个机会,钻到书房门外的廊檐下面,就好像一只野猫。 这只野猫没有想到的是,屋里面还有另一只野猫。 陆一白正瞧见蔡御史的书房内,正有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手中拿着一个黄色的折子,隐约瞧见上面有“密奏”二字。 陆一白大吃一惊,刘化凤告诉他要找的就是这个东西,里面是弹劾厂卫的奏折。书房内的黑衣人似乎也发现了廊檐外面有人,警觉地将奏折用黑布裹好,揣入怀中。 陆一白当机立断,立刻从半掩的窗户窜了进去,然后反手将窗户关上,这叫瓮中捉鳖。 黑衣人见有人进来,手一翻,一柄峨眉刺晾在手心,一个醉跌步刺向陆一白的眉心。书房本来就不大,还有书架和凳椅,辗转腾挪,大受局限。黑衣人本以为陆一白会无处可躲,可没有想到,陆一白脚不沾地,轻巧巧地纵身向前一跃,不仅躲过这一刺,还将自己的侧边门户暴露给对方。 黑衣人大惊,连忙换了三四种步伐和招式,才勉强躲开陆一白轻巧的一抓。 黑衣人这才知道二人武功悬殊,不再贸然出招,一只手将峨眉刺舞做一团,另一只手施展小擒拿手,专打陆一白的穴道。 陆一白的武功是独手丐打的底子,何不理传授的招式,所以陆一白所会的武功并不多,但是招招致命。陆一白躲开两招,在黑衣人换招的空档,一招平常的穿花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抓到了黑衣人的咽喉处。 这一招把黑衣人吓了一跳,咽喉被制即只有等死了,谁知那只手在咽喉处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陆一白旨在抢到奏折,无意杀人。而且发现黑衣人使出来的武功是小擒拿手,专攻手腕和臂肘,而自己一出手就是致命的招数,未免有些武断,故而停手。便在这时,陆一白突然闻到了一股芝兰香气,再瞧这黑衣人身材娇小,原来是个女子,不自觉地便生了怜香惜玉之心。 第三十二章 玉壶春 黑衣人的武功不如陆一白,可终究这里空间小,拳脚施展不开,还要顾及不能碰到书架上面的花瓶,以及书桌上面的笔墨纸砚,自然是难分高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有人压着嗓子喊道:“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 说话的声音近在咫尺,陆一白和黑衣人立刻停止打斗,二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出声。 外面又是一阵子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个女子幽怨的声音道:“老爷,可急煞奴家了,怎么去了那么久,真是让人担心死了。” “夫人莫慌,这一次原来是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翠儿,赶紧准备热水,给老爷沐浴更衣。” “不忙,不忙,待我去书房一趟,还有些要紧的事情。”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音就到了门前。 陆一白和黑衣人一惊,外面的灯笼已经照到了窗前,二人想要逃出去已经万万不能,可书房内一览无余,根本没有藏身之所。 陆一白抬头瞧了一眼房梁,见书房虽小,房梁却高逾丈余。虽然房梁可以藏身,可要平步跃上房梁却很难。 黑衣人却很从容地收了峨眉刺,从腰间抽出一根软鞭,向上一甩,缠住房梁,轻巧巧地就跃了上去。陆一白身无长物,自然不能一下子跃上去,可外面的脚步声音已经到了门口,不假思索,纵起身用脚尖在书架上一点,然后跃上房梁的另一端。 书架上有一个玉壶春瓶,在适才的打斗中已经被蹭到了书架的边缘。陆一白又在书架上面一借力,那玉壶春瓶便摇摇欲坠,眼见就要落在地上。陆一白身形未稳,想要救那玉壶春瓶,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黑衣人的软鞭甩到,正好将玉壶春瓶接住,然后轻轻一抛,丢给陆一白。陆一白赶忙一手抱住瓶子,一手攥住鞭梢,紧接着就听房门“吱扭”一声被推开来,鱼贯进来一群人。 陆一白握着鞭梢的手也不敢松开,黑衣人也不敢将鞭子收回,两个人就这样扯着鞭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蔡御史身材微胖,两髯长须,年纪约五十上下,进来后先奔书案,从梯笼里面拿出来一个拜匣,打开来不由地“啊”了一声,只见里面空空如也。 “里面的奏折呢?”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赶紧跪下,说道:“莫不是被人窃走了吧?都怪奴才保护不周,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夫人劝道:“这件事情也不怪不得管家,连东厂那样的地方都能被人算计,何况咱们小小的御史台。依我看,那祸根丢了也好,只要事情不牵扯到咱们的头上,还能安安稳稳地过几天好日子。” 蔡御史坐在圈椅上面,抹了一把汗,说道:“夫人所言极是,那祸根丢了也好。我还正愁无处打发那祸根呢,这样倒省了心了。只是……” “老爷还担心何事?” “如今外面的局势不定,哪边都得罪不起。东西是丢了,就怕外人却不见得这样认为。要是传言说我将那东西藏匿起来,不还是一样招人憎恨么?在这风口浪尖上,轻则身陷牢狱,重则性命难保啊。” “啊?那可如何是好啊!” 蔡御史捋了两把长须,突地抬头道:“来福,你亲自找两个牢靠点的,搜罗些干柴过来,在这里放上一把火。对外就放出消息说家里面招了贼,还走了水,那件东西么,就说不翼而飞了。” 夫人赶紧摆手,说道:“不妥啊,老爷,这书房连着大厅,岂不是要将这一排房子都烧了么?” “哎呀,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是房子要紧还是命要紧啊?来福,速速去办吧,多留点神,别让火蔓延到后院就行。” 老管家得令,赶紧去办了。夫人叹了一口气,一甩袖子走了。蔡御史也连连摇头,转身出去了。 黑衣人见蔡御史的人都出了书房,一扯鞭子,二人便从房梁上面翻了下来。陆一白落在地上,手里面依旧紧紧攥着鞭梢,说道:“你将东西给我,我便放你走。” 黑衣人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轻快地说道:“好啊。”黑衣人说完竟然真的从怀中将那奏折掏了出来,然后抛给陆一白。 陆一白一怔,连忙撒手鞭梢,去接奏折。就在这时陆一白瞥见黑衣人的手又是一抖,手法极为熟悉,紧跟着几道寒光接踵而来。 如果抢到奏折,势必会被银针射中,陆一白情急之下赶紧一个铁板桥,惊险地躲过那几道寒光,而在这时,黑衣人的长鞭一甩,又将那本奏折卷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你是栖兰小筑的人?你跟踪过我,你到底是谁?” “你想知道么?已经晚了。”黑衣人已经靠近窗户,随时都能跃窗而走。陆一白因为适才的银针一阻,想要阻拦却也无能为力。 此时,黑衣人背对着窗户,陆一白面对着窗户,恰好能瞧见外面的情形,突然瞧见远处的屋脊上面火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手中的玉壶春瓶猛地向窗户丢去。 黑衣人唯恐瓶子碎了惊到外面的侍卫,说了一声“卑鄙”,便扬起手中的软鞭将玉壶春瓶卷在空中。而陆一白在这一瞬间也向黑衣人扑去,这一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黑衣人抱住,滚在桌案下面。 黑衣人被陆一白抱在怀中,双臂动弹不得,软鞭自然就失去了力道,玉壶春瓶被抛在空中,眼见落地。只听“咣当”一声,玉壶春瓶在空中就被击了个粉碎。原来是一排带火的劲弩从外面射了进来,将尚在半空中的玉壶春瓶射碎。 黑衣人这才明白,原来陆一白适才拼命地一扑,是为了救她。 一排劲弩才至,又有一排射来,而且射箭之人的臂力极强,不仅射透了门窗,连书房内的书架都应声折倒,箭上绑着松油布条,射到之处立刻燃起一团火球,霎时间,屋内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适才还以命相搏的两个人,此刻却紧紧地抱在一起,蜷缩在书案的下面。更尴尬的是,陆一白的双手竟然抱在的黑衣人的前胸,待两排弩箭射完之后,才感觉手掌处软绵,急忙撒手。 黑衣人也是面红耳赤,待陆一白的手臂一松,一把就将陆一白脸上的黑巾扯掉,借着火光瞧见陆一白的脸,不觉一怔,失口说道:“是你?” 第三十三章 移花接木 陆一白的手已经抓住了黑衣人的面罩,听到黑衣人说了一句“是你?”立刻心头一震。陆一白认识的女人并不多,而且他也知道认识他的女人也不多,更何况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岚姑娘?” 黑衣人摘下头罩,一头秀发立刻披散下来,正是楚岚。 适才书房没有灯光,自然瞧不清楚对方。此刻二人脸贴着脸,吐气芝兰扑面,各自均是一副窘态。 特别是陆一白,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跟女人接触过,呼在他脸上的一口气,感觉暖暖的,暖到陆一白直在冒汗;又甜甜的,似乎就要被淹没在盛满蜂蜜的浴桶里;还黏黏的,黏得陆一白的心脏跳动都很吃力;总之,陆一白不敢呼吸,生怕把这种从未见过的味道吹走。 陆一白屏住呼吸,涨红了脸。刚才那种暖暖的、甜甜的、黏黏的感觉突然变成了一只只蚂蚁,一下子钻到陆一白的身体里面,在陆一白的身体里面挠痒痒。 没有人可以不呼吸,陆一白也不能。屏住的呼吸就像是屏住的痒,从头发梢一直痒到骨头里面。 骨头里面的痒是无论如何都挠不到的,挠不到的痒是最痒的。 岚姑娘吃了一惊,还以为身后有什么情况,急忙转头,头发从陆一白的脸上撩过,让陆一白体内的痒找到了突破口。 陆一白转过头去连打了三个喷嚏,才从盛满蜂蜜的浴桶里面探出脑袋。 “你受伤了?”岚姑娘关切地问了一句。 陆一白摇摇头,回头见火势越来越大,书案的下面也不可长待,便指了指门口,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这点火当然困不住陆一白和楚岚,陆一白担心的是射箭放火的人。时间紧迫,勿用思考,岚姑娘俯身向前一蹿,从半掩的书房门缝中钻了出去,陆一白紧随其后。 前院已经大乱,外面满是抱头鼠窜的兵丁和家奴。陆一白又扯了一下岚姑娘的衣衫,指了指后院。岚姑娘会意,背靠着廊檐下的柱子,避开大火的光亮处,跃到走廊的端头,然后向后院溜去。后院的人更少,仅有的兵丁也都去前院救火观望,陆一白和岚姑娘在后院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就穿过后院出了御史台。 “你是大理寺的人?”陆一白想问的太多了。 “杀手阁不是只会杀人么?怎么也做起了小偷?”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你从一开始去青囊阁就别有用心,秦老夫人是假的,栖兰小筑是假的,岚姑娘也是假的,你就是一个骗子。”陆一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在他的印象中,他很少抱怨。 岚姑娘涨红了脸,眼神里面充满了愤怒。“我的名字没骗人,那些点心也没有骗人。如果你硬要说,那便是各为其主了。” “拿来。” “我要是不给呢?” “我是拿它去救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今天你都带不走它。” 岚姑娘从怀中掏出来那本奏折,抛给陆一白,说道:“我欠你一条命,咱们两清了。你最好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见面。” 岚姑娘转身走了。在岚姑娘转身的那一瞬间,陆一白突然觉得很失落,可是,他又实在想不出来什么理由去挽留她。 东方隐隐泛白,陆一白需要赶紧回醉梦居,因为刘化凤也绝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果然,刘化凤在等陆一白。何不理也在一旁,离陆一白相隔二十把绣春刀。 陆一白将奏折交给一名侍卫,说道:“如果大人言而有信,我们即可就出城。” “那是当然,只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才,不为朝廷效力,的确可惜了。如果你愿意留下,我能给你的不止是比现在还多十倍的黄金,所有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多谢大人美意,小人懒散惯了,怕是心余力绌。” “心余力拙?大丈夫贵在有志,你可想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是致意远走高飞,我也不为难你,但是,你若是去大理寺……”刘化凤说着打开那本奏折瞧了一眼,神色突然一变,厉声说道:“我的眼里可容下沙子。” “内厂和大理寺在我的眼里没有什么区别,我既然不想留下,也就不会去大理寺。怎么?大人要反悔?” “不是我要反悔,是你在逼我?”刘化凤说着将奏折抖开了,只见上面全是白纸,空无一字。“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大理寺,谁还想要得到这份奏折。怪不得丘聚一死,大理寺的人就立刻行动,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化凤的话刚落地,两排锦衣卫立刻上前将陆一白团团围住,最外层还有一圈弓箭手待命。 “假的?”陆一白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怪不得岚姑娘这么轻易地就将这东西给了自己,原来是本假的奏折。 何不理摇了摇头,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大理寺的沈渐绝非等闲之辈,你是斗不过他的。栽在他的手里,咱们也只好认了。” 何不理即在叹息,也在提醒。 “你还想抵赖么?来人,格杀勿论。”刘化凤显然已经生气。 “慢着,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到蔡御史书房的时候,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这本奏折是我从那人的手中抢回来的,是她用假奏折骗了我。” 这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报!”快马到了跟前,飞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道:“报!御史台大火,蔡御史及夫人已经被人杀死。” 刘化凤一甩袖子,怒道:“蔡御史是从太液池回府的,看来是有人执意要跟内厂斗到底了。陆一白,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显然是有人要嫁祸旁人。” “嫁祸于你么?恐怕你还没有这个资格。在这个世上,能让我相信的只有我自己。不管你说的是对还是错,今天,你一定要死。” 刘化凤说完一转身,锦衣卫里面立刻有六把刀砍向陆一白。 这六个人虽然不是庸手,但比陆一白还差一截。 陆一白的脑子里全是岚姑娘,全是岚姑娘骗自己的情形。而眼前的刘化凤突然又变成了岚姑娘,手里面托着一盒点心,轻轻地问道:“我新做了些点心,你要不要尝一尝?”之间岚姑娘手中的点心瞬息间闪过一道光亮,直劈面门。 陆一白回神,侧肩躲过,紧接着又是五六道寒光劈来。陆一白没有退路,单脚一挑,用身边的桌子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锦衣卫的人远远不止这两层,就算这些人都是脓包,要想将这些人都打到,累也能将自己累趴下。陆一白见刘化凤正被人簇拥着退到了一顶轿子旁边,对身后的事情都不愿多瞧一眼。陆一白还知道,只要刘化凤离开这里,自己必定是死路一条。 陆一白在刀光剑影中左穿右插,始终突不出重围。陆一白突然想到了那只头狼,如果头狼不死,其它的狼一定会死战到底,此刻,一定要擒贼先擒王。只有抓住刘化凤做人质,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第三十四章 不要命的生意人 陆一白躲过一把刀,顺势扣住这人的脉门,然后连人带刀将这人推开。陆一白这一推一半是借他向前的冲势,一半用足了全身的力气,立刻压倒一大片人。 这是一个冲出重围的绝佳机会,陆一白必须要拼命一搏。这一次连陆一白都低估了自己的能力,这一跃竟然飞出来一丈多远,直接飞到了刘化凤的身边。 刘化凤的身边有两个贴身侍卫,见到陆一白冲出重围也是大出意外,急忙抽刀。陆一白的眼里只有刘化凤,只要能擒住刘化凤,其他的都不重要。 侍卫的刀已经出鞘,陆一白的手也扼住了刘化凤的咽喉。刀从陆一白的腋下穿过,陆一白却连瞧都没瞧一眼,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陆一白的衣袖上滚落在地上。 侍卫吓傻了眼,这么不要命的人,他还第一次看到。“都别动。”侍卫的嗓音都沙哑了,像浸了鲜血。“只要你将少主放了,什么都好说。” 因为,侍卫的职责就是保护刘化凤,只要刘化凤安全了,其它的都不重要。 刘化凤却出奇的平静,说道:“就算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钱,有你在,他们就不敢杀我。” “那就要看你能撑多久了?”刘化凤斜睨了一眼还在往地上滴的血。 这时候,何不理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推开架在脖子上面的刀,说道:“你杀了他,谁给咱们付银子?” 刘化凤道:“除非你不是为了银子,我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谁比我出的价码更高。” 不是银子,那就是女人,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 陆一白却不是,既不是银子,也不是女人,而是欺骗。 有时候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欺骗。 陆一白的手轻轻地松开了,这反而倒让刘化凤吃了一惊,说道:“你不是要杀我么?” 刘化凤身边的侍卫见状,又要挥刀砍出,被刘化凤止住。 陆一白坚定地说道:“我不是什么大理寺的人,我只是我。我刚才说过了,有人先我之前在蔡御史的书房捷足先登了,这件东西是我从她的手里抢回来的。请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把大人想要的东西拿回来。” “那件东西已经落在了大理寺的手中,拿不拿回来已经不重要了,机会只有一次,你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在我这里永远没有第二次。”刘化凤说得也很坚决。 陆一白虽然放开了刘化凤,可刘化凤还在陆一白的三尺范围之内。三尺的距离,陆一白随时都能将刘化凤擒在手中,但是,刘化凤没有躲,也没有服输。 刘化凤能得刘瑾器重,他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他在赌,赌陆一白不会杀他。 这会儿,最难受的就属刘化凤的两个贴身侍卫了,既想上前去救人,又不敢违抗少主的命令,更是担心少主的安危,所以,冷汗直流。 有刀有剑的决斗很容易,无声的博弈却很难,此刻,陆一白和刘化凤就在无声地博弈。 “我倒是有一桩生意,保管刘大人只赚不赔。”何不理处世圆滑,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不论他们二人谁赢谁输,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故而打破僵局。 “哦?说来听听?” “首先,我们不是大人的敌人,陆一白也绝不会吃里扒外,我们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其次,这种场面绝不是你我想要看到的,而是大人的对手想要看到的。他们用一封假书信,又杀了蔡御史夫妇,不就是想要促成这一幕么?我看不如将功补错,就让他再跑一遭。我用我这颗脑袋,还有醉梦居的金银作保。” 何不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如果他说用脑袋作保,那么就不可信;如果他说用金银作保,那就别当另算了。 有一种生意人,赔命也绝不会赔钱。 刘化凤道:“这个主意倒还不错。” 何不理见刘化凤开口,就知道有戏,赶忙接道:“我就知道大人是个开明的人,一定不会做蚀本的生意。” “天黑之前,将大理寺卿的人头拿来,咱们既往不咎,酬金加倍。” 眼下辰时已过,到天黑至多还有五个时辰,用五个时辰的时间去杀大理寺卿,这样的生意简直要蚀掉老本了。 何不理赶紧道:“大理寺虽然比不上东厂,却也是卧虎藏龙之地,一天的时间太紧迫了,况且陆一白还受了伤……” “机会只有一次。”刘化凤坚定异常。 何不理怔了,没想到争取来的却是这种要命的生意。 “我去。”说话的是陆一白。“你教过我,生意人最怕失去信誉,我做错的事情,就要去补偿。” 刘化凤拍手叫了一声“好”,何不理见没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便撒了撒额头上的汗珠,嘴里面嘟囔道:“但愿这一次不会陪得倾家荡产。” 岚姑娘又进了大理寺的东偏门,这一次没有翻墙。 东偏门里面有一个独院,院门口有一丛南天竹的影墙,院子中间还是那颗茂密的海棠树。不过,这一次海棠树的叶子黄了。 “是你放的火?” “你不该到这里来的。” “我又不是没来过,怎么,白天就不能来了么?” “东西拿到了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放火?你知不知道我还在里面,你是不是要连我一起烧死?你是不是……”岚姑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咽喉就被沈渐扼住。 “我再问你一遍,东西你拿到手没有?”沈渐的话刚毅果决,如斩钉截铁。 “东西被他抢去了。”岚姑娘委屈的眼神里面突然多了一丝丝的怨恨。 沈渐使劲一推,竟然用了三分内力,岚姑娘被这一掌震飞了五六步远,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又跌落下来,身后摆放花盆的几架被撞得粉碎,花盆泥土散落一地。 沈渐也觉得自己出手重了,赶紧上前两步,想要将岚姑娘扶起来,可才一伸手,恰好门外闯两名侍卫。侍卫听到了屋内的响动,跑进来叫了一声:“大人。” 沈渐自顾身份,赶忙立身站起来,摆了摆手,说道:“没你们的事情,都出去吧。”然后又瞧了一眼地上的岚姑娘,恨恨地说道:“你的手段我最清楚不过了,到了你手里的东西,又怎么会被别人抢走?我特意叮嘱你的,那件东西非常非常重要。你……我看你是对他日久生情了吧?” 这句话,比刚才的那一掌还要痛。 因为,皮肉之痛永远也比不上心痛。 第三十五章 讨厌的官腔 岚姑娘的心真的痛了。 “原来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我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为你出生入死,你竟然还怀疑我,就当我瞎了眼。”岚姑娘说着,从袖子里面翻出来一柄峨眉刺,单手一抛,向沈渐掷去。 楚岚的武功跟沈渐相去甚远,一柄峨眉刺自然伤不到沈渐,沈渐连忙侧身躲过,峨眉刺便钉在了沈渐身后的书架上。可终究二人相距甚近,沈渐虽然躲开了峨眉刺,衣衫却还是被划烂了一道口子。 这柄峨眉刺比寻常的峨眉刺要小巧得多,两头尖,中间缠着红丝线,空白处还錾刻着鸳鸯戏水的花纹,如同一个玩物。 沈渐当然认得这件峨眉刺,这是他送给岚姑娘的,不由得叱呵道:“真是胡闹。” 岚姑娘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你闹了。”说完径直向门口走去。 沈渐一把拽住岚姑娘的手臂,说道:“你要去哪里?” “从此咱们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用你管。”岚姑娘说着手上用力,使出小擒拿手的“卷”字诀,将手臂从沈渐的手中挣脱开来。 沈渐的武功比楚岚高出数倍,手不离肘,用了一招小擒拿手的“缠”字诀,又将楚岚的手臂捉住。 楚岚回身,用另一只手连劈两掌,却连沈渐的衣衫都没碰到。岚姑娘的武功是沈渐教的,这套小擒拿手,沈渐比她还要熟,如此缠斗了三五回合,岚姑娘的两只手都被沈渐擒住,丝毫动弹不得。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吵架,有的时候仅仅是因为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 岚姑娘的脾气秉性沈渐是了解的,他想先将岚姑娘冷静下来,然后再好言相劝,一定会和好如初。可就在此时,屋门咣当一下被撞开来,高力达从外面匆忙地跑了进来。 高力达不曾想沈渐的屋里面还有个女人,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沈渐道:“有话快讲。” 高力达道:“刚得到消息,刘公公的义子刘化凤已经指派杀手前来刺杀寺卿大人。刚才换岗不见了一个岗哨,恐怕杀手已经进了大理寺。” 沈渐一怔,道了一声“不好”,赶忙松开岚姑娘,伸手去摘墙上的刀。岚姑娘的手臂得脱,顺手就将腰间的软鞭抻了出来。 高力达瞧见屋里面散落的花盆几架还有书架上面的峨眉刺,也不知道是如何情况,忙将腰间的钢刀擎了出来,挡在岚姑娘的前面,问道:“大人,这……” 沈渐瞧了一眼衣袖上的口子,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看着办吧,她若是一意孤行,就让她吃些苦头,等我回来再说。”沈渐担心杀手刺杀寺卿大人的事情,急忙走了。 这一下,让高力达很是为难。眼前这位姑娘既不是大理寺的人,也不像一个刺客,更好似跟沈大人有些渊源。 看着办的事情往往是最难办的事情。 岚姑娘也有些后悔,如果她不是在白天过来,就绝不会出现这些事情。不过,如果不是在白天过来,也绝看不见沈渐一副官腔的样子,她实在是很讨厌沈渐的官腔,姑且算有得有失吧。 沈渐走了,岚姑娘更不想跟这个傻大个呆在这里,于是将手中的鞭子一抖,缠在手上,就要出去。 高力达将钢刀横在前胸,说道:“既然沈大人吩咐了,姑娘就应该呆在这里,好生等沈大人回来,也免得教我们为难。” 岚姑娘听完这些话,突然感觉十分地厌恶官腔,由讨厌沈渐一个人,变成了讨厌大理寺的每一个人。岚姑娘的心情很坏,怒道:“本姑娘偏要走,你要怎样?难道要用刀把我留下不成?” 高力达又瞧了一眼满屋子的狼藉,还有书架上的那柄峨眉刺,坚定地说道:“不错。” “好啊,你有本事就将我杀了,看你怎么跟沈渐交代。”岚姑娘说着,鞭子一抖,鞭梢弯成一条弧线,直袭高力达的后脑。 这句话倒是给高力达提了个醒,忖思道:沈大人说让她留下,就一定不能让她出大理寺;还说可以给她吃些苦头,那就是千万不能伤了她,所以,刀是万万不能用了。 高力达想到这里,赶忙将刀归鞘,赤手空拳去接岚姑娘的软鞭。高力达本来就是大块头,身法不太灵活。岚姑娘的鞭子一击不中,鞭梢就好像长了眼睛,竟然如影随形,在空中拐了一个弯,还是击向高力达的面门。 高力达躲闪不及,只觉得右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痛,被鞭梢扫中,脸上立刻多了一条血痕。高力达的武功本来要比岚姑娘高一些,但他弃刀不用,而且是赤手空拳对付灵活如毒蛇的鞭子,那可是吃了大亏。 岚姑娘嗔怒道:“傻大个,你让还是不让?” 高力达摸了一下高高肿起脸颊,怒道:“来人,将这妖女拿下。” 门外立刻涌进来一队侍卫,每个人都擎着钢刀。高力达想起沈渐的话,又道:“将刀收了,换棍,务必要活的。” 小小的院子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多而势众,势重而生畏。 岚姑娘瞧见这么多人,也不免心生怯意,想想沈渐的绝情,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走不脱了,索性放开了大战一场。岚姑娘将鞭子一抖,说道:“好啊,本姑娘就陪你们玩玩。”说完,就跃到院子中央,将鞭子舞成一团。 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绝不可能比一头牛的力气大。而这些侍卫三五成团,就好比一头犟牛。 用鞭子赶犟牛,又如何赶得动? 鞭子不是刀,就算抽在侍卫的身上,顶多红肿几天;若是棍子扫在岚姑娘的身上,那就另当别论了。 侍卫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岚姑娘想冲出重围,屡次不成,再冲两个回合,便被棍子击中后背,紧接着小腿也接连中棍,鞭子脱手,随后一张大网罩下,被侍卫拖到了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里面。 高力达当然不敢将岚姑娘当成一般的犯人,所以要选上等的牢房。岚姑娘的这间牢房也并不阴森,更没有什么渗人的刑具。 第三十七章 疯子 等沈渐冷静下来,才发觉还有些不对。如果那两个黑衣人径直闯进来杀人,为何侍卫换岗的时候少了一个人?况且依照那两个黑衣人的武功,公然闯进来挑衅,显然是不自量力,而且,既然有人在换岗的时候杀了侍卫,那么这个人一定还在暗处。 沈渐环视佛堂的四周,这里分明还有杀气。 杀气不是萧杀之气,而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沈渐有这种感觉,陆一白也有。 佛堂一侧屏风旁,倒在血泊里的那个小厮突然活了,这个小厮就是陆一白。 沈渐吃了一惊,但是没有意外。他知道陆一白一定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场,只是没有想到他近在咫尺。 “师弟,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你瞧,你要做的事情我都帮你做完了,你就留下来,就留在大理寺,有了大理寺这个舞台,咱哥俩就能大有作为。” 陆一白退了一步,他对眼前的这个师兄太陌生了。 沈渐又上前一步,说道:“从师父去世,从你来到顺天府,咱们俩还从来没有好好地坐下来说说话,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 “你是官,我是匪,咱们俩有什么好说的?” “今天这里没有官匪,只有兄弟。” “我跟你不是兄弟,也没有情谊。” “你这样说话让我很为难,在这个世上,自从师父死了,我没有其他的亲人了,还好师父遇到了你,你就是我的师弟,是我唯一的亲人。往后大理寺就是我的了,你到我身边来,让我帮助你,照顾你。” “你杀了寺卿大人只是为了你的前程,我并不领你的情。” “那么杀死丘聚呢?你以为丘聚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上了你的当么?如果没有我在暗中相助,丘聚连寒水观都不会去。” “丘聚死了,东厂倒台,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大理寺,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刺杀寺卿大人的原因。既然是你的受益最大,这笔恩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不错,我让大理寺的人先去寒水观,也是为了骗取东厂的信任。刘瑾和丘聚鹬蚌相争,我则渔翁得利。我所做的这一切都不需要你领情,可是岚姑娘呢?难道你跟岚姑娘也没有情谊么?”沈渐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的语气严厉了很多,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她在哪里?”有些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这一句就是。 “那日,能杀死丘聚已属侥幸,难道你还妄想从丘聚的五大金刚手下走脱么?若不是岚姑娘冒死传讯,让大理寺的人及时赶到寒水观,引走五大金刚,你早就死在寒水潭底了。” 陆一白摸了一下胸口的伤疤,这话倒是不假。那日中了丘聚一掌,受了重伤,再加上海蛟皮的水靠已经破损,自难在水下久撑。如果说岚姑娘接近陆一白只是为了打探刺杀丘聚的消息,也不为过,毕竟是各为其主。 这时候,墙外又传来一阵锣鼓声响,紧接着有人大喊:“抓刺客,抓刺客。”声音竟然渐行渐远。 陆一白知道这是讯息,必定是那两个黑衣人见自己久久没有出去,又前来捣乱一番。便转身说道:“反正,不论如何我是不会留下的。” “阉党专政,天下人痛之入骨,难道你宁愿去帮内厂,也不来帮我么?” “我不是内厂的人,我也不会去帮任何人。我只是一把刀,一个杀手。从这里出去后,我就会离开顺天府。” “哈哈……你太天真了,就算你金盆洗手,刘瑾也不会放你走的。没有人会轻易丢弃一把利刃。没有人!刘瑾为什么要杀高凤?为什么要杀丘聚?又为什么要杀寺卿大人?因为这些人是内厂的对头,除掉这些人,刘瑾的内厂才能一手遮天。现在呢?刘瑾以为杀了寺卿大人,大理寺就会像东厂一样树倒猕猴散么?我告诉你,绝对不会。因为大理寺靠的不是阉党专权,靠的不是滥杀无辜,靠的是大明律。只要大明律还在,大理寺就永远不会倒。” 沈渐的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他攥着满是鲜血的拳头,仿佛要匡扶起整个大明朝的社稷江山。 苏大学士有一句诗,叫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陆一白分不清楚他们谁对谁错,只知道他们杀来杀去,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堂而皇之的话谁都会说,要想辨得清楚,只有从“庐山”里面跳出来。 山,只能远观。在山上,永远也看不清这座山的样子。 独手丐刻在陆一白心头的话,就有这一句。 “我若执意要走呢?”陆一白的话也很坚决。 “刘瑾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等你回去,他必定会想尽办法让你来杀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你不能走。”沈渐说着,伸手就向陆一白抓去。 沈渐已经失去了理智,满眼的怒火,这一抓既快且狠。 陆一白旧伤未好,且又被刘化凤的侍卫添了新伤,躲闪不及,只能抽出短剑接招。沈渐瞧见寒光一闪,急忙中途变招。陆一白也无心伤了沈渐,剑尖一歪,从沈渐的衣袖上划过。 沈渐躲开这一剑,衣袖上多了一道口子。 沈渐低头瞧了一眼衣袖上的口子,一道是岚姑娘划破的,一道是陆一白划破的,两道口子分别在左右手的相当位置,竟然还很匀称。 沈渐从小就会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这一次真的伤了心。一边是女人,一边是兄弟,这两个人都在他的衣服上割了一刀,就像是在他的心头割了一刀。 沈渐像疯了一般,将身上的过肩云莽服的衣袖扯了下来,撕成粉碎,力竭声嘶地吼道:“如果你走了,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楚岚。” 一个衣衫不整、满身是血,而且声嘶咆哮的人,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疯子。他自己也会这样认为。 陆一白也瞧见了刚才沈渐衣袖上的口子,他直觉跟岚姑娘有关系。况且,他才一进大理寺的时候,第一种想法就是找到岚姑娘,他想问清楚那本奏折。 此刻,陆一白突然想带岚姑娘离开这里,如果岚姑娘还在大理寺的话。 没有人 第四十章 如梦初醒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陆一白在青囊阁。 摆弄那些药材是最轻松的事情,将它们分类,放进一个个小抽屉里面,望着上面斑驳的贴纸,就会有一种成就感。 药厨的两侧还镌刻着两行字:“但愿人长健,何妨我独贫。” 阳光照进来,堂前一方白。地上有影子婀娜地晃动着,走进来一个人,是岚姑娘。岚姑娘还是穿着那一身浅蓝色底的碎花绣玉兰笼烟百水裙,内衬紫罗兰色绘芙蓉锦缎裹胸,斜挎着一个紫竹镂编的剔红食盒,气若幽兰。 “陆公子,陆公子……”岚姑娘将食盒递了过来,食盒里面的香甜软糯立刻萦绕在口鼻唇齿之间…… 陆一白伸手去接,却怎么也够不到。岚姑娘的微笑让陆一白来不及从柜台里面走出来,直踮起脚尖,拉长了身子,侧拧着身子探出去一只手,却还是够不到。 堂前被阳光推进来的那一方白突然摇曳起来,像是要把岚姑娘拽走。岚姑娘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大声叫着:“陆公子,陆公子……” 陆一白情急之下,使劲蹿到柜台的上面,用足了全身力气将手伸过去。可是腿脚并不听使唤,身前的柜台和身后的药厨仿佛变成了一个可吞天地的太岁嘴巴,一下子将陆一白咬在口中。 太岁就是一个无底洞,陆一白觉得越陷越深,就像七岁的时候陷进沼泽地里一样。陆一白急出了一身汗,手脚并用想要把不听使唤的腿脚从太岁的嘴里面拔出来,但只是徒劳。 岚姑娘刚才站立的那一方白,已经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正在蔓延的火海,吞噬着周围的一切。而岚姑娘也好像被丝线缠住了一只脚的小鸟,无力地拍打着翅膀,身子却在一点一点地后退,一点一点地被吞噬。 眼见岚姑娘越来越远,那个食盒也越来越远。突然,岚姑娘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眼角含着眼泪,将食盒使劲地抛了过来,说道:“不要管我了,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点心……”说完,岚姑娘的微笑就消失在那一方白光里…… 陆一白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筋疲力尽的荡漾在一片汪洋之中,天地都不在重要,只有痛才重要,陆一白想让疼痛来得更猛烈一些…… “陆公子,陆公子……” 陆一白在馄饨之中,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真的是岚姑娘。 陆一白的全身已经湿透,是被汗水湿透的,额头上还有豆大的汗珠在往下滴。肋下的刀伤已经裹好了,旁边还有水壶和碗,这是在牢房里面。 旁边的栅栏的另一侧,就是岚姑娘。 这只是一个梦。 “陆公子,你醒了,你怎么也被关到这里来了?” 陆一白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抓,然后却又尴尬地缩了回来。他进大理寺的时候,还想着要找岚姑娘一问究竟,虽然他早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问或者不问就在一瞬间,在见到岚姑娘的一瞬间。或许,他本初想要问的为什么,只不过是为了相见岚姑娘一面而已,现在见到了,问和不问的区别并不大。更何况岚姑娘现在也被关在了牢房里面。 一个你喜欢的人,就算有千言万语的恨,在见面的一瞬间,那些积攒了无数的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和恨,就是这么微妙。 “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你怪我给了你一张假的奏折,是不是?” 陆一白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重要了。 岚姑娘从身后拿出来一封信,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那封信,我并没有想着要骗你,只不过……” “这封信已经不重要了,我……我不怪你。” 第四十二章 黑甲神 岚姑娘扬了一下身上衣衫,说道:“既然你这么信不过别人,看来我一定要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都脱光了,你才肯罢休。” 狱卒的短刀始终在胸前三寸处,是一个杀手始终保持警惕的时候通常都会选用的姿势,很显然这个狱卒并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他扬了一下手中的短刀,说道:“这间牢房并不大,那件东西找起来肯定不麻烦,姑娘若是肯配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没有女人愿意当着陌生男人脱掉自己的衣衫,哪怕是这个男人的手中有一把刀。 “那好吧。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脱给你看好了。”岚姑娘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解扣子。 虽然岚姑娘这么说,但是,绝没有人相信她真的会脱衣服。狱卒不相信,陆一白也不相信,甚至连岚姑娘自己也不相信。 狱卒紧紧盯着岚姑娘的手,陆一白也盯着岚姑娘的手。他们都知道这只手随时会变成一只杀人的手。 就这样,第一个扣子解开了。岚姑娘又开始解第二个扣子。 当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解扣子的时候,男人通常都不会制止。 狱卒就这样愣在那里,也没有向前,也也只能愣在那里。狱卒本想着出手擒住岚姑娘,然后点住她的穴道,再用刀尖在她的脸上比划几下,好让她交出来那本奏折。可惜,岚姑娘宁愿选择脱衣服。 岚姑娘解开了第二个扣子,露出来淡粉色的鼓鼓囊囊的亵衣。 岚姑娘又去解第三个扣子。若是第三个扣子被解开,亵衣下面的鼓鼓囊囊就会呼之欲出,像决堤的水坝一样。 岚姑娘绝对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绰约多姿,仪态万方。哪怕是一个从胭脂堆里趟过来的男人,也不得不这样认为。 因为女人是水,对于一个溺水的人来说,水很平淡,甚至可憎。可这里是沙漠,沙漠里的任何水都会让人驻足。 监狱里永远都是缺水的地方,就像沙漠。 岚姑娘用来解开扣子的一根兰花指,在不经意的拨弄着,就好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 狱卒在岚姑娘解第一个扣子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应对岚姑娘突袭的方法,可惜岚姑娘并没有出手,而是真的解开了扣子。 岚姑娘解开第二个扣子的时候,狱卒手中的刀差一点就要挥出去,鬼才相信岚姑娘会真的脱掉衣服。 等待,是一种最折磨人的煎熬。狱卒都想将岚姑娘的鞭子还给她,然后真刀真枪地较量一番。 可惜他没有。 如果能在干涸的沙漠里面遇到一汪清泉,任何理智都会消失。 错误的开始,往往都是一个人最本能地,最原始的冲动。而且,没有男人能在女人面前不犯错误。 岚姑娘的第三个扣子竟然真的解开了。在解开的一瞬间,也有三道星芒直逼狱卒的面门,就好像伴随着汹涌的波涛一块迸裂而出。 岚姑娘的银针随时都可以出手,但她没有,她一定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因为,她能瞧得出来,眼前的这个狱卒绝不是那么轻易能打发的。 狱卒跟岚姑娘相距咫尺,在这种距离下,想躲开细小的银针,几乎没有可能。可狱卒的刀却能后发先至,磕掉了两道星芒。 第三道星芒从脸颊擦过。 狱卒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只滴了三滴血。 “能伤得了我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了。”狱卒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岚姑娘的手。这一次,不管岚姑娘从任何角度出招,他都从容应对。 “咣……”地一声巨响,房梁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大理寺的人显然已经发现牢房的不对劲,正在撞门,而且是用撞木在撞门。 狱卒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从靴筒里面摸出来一个铁丸,屈指弹出,正好打在牢门顶杠的横撑上面。横撑被打断,那根硕大的顶门杠也缓缓落下,正好卡在门栓的凹槽里面。如此,就凭撞木一时半会也很难将门撞开。 岚姑娘已经想好了十几种招数,而这些招数都无疑在自投罗网,所以,岚姑娘能做的也只有后退。 牢笼的空间很小,岚姑娘仅退了三步,就已经靠在了柱子上面。 “我已经没有耐心了。”狱卒的左手横在短刀的前面,伤心外翻,出招必定是大擒拿手或者分筋错骨手。 岚姑娘单手一扬,又是银针的招数。狱卒的短刀立刻舞做一团,就好像一个盾牌,防的就是岚姑娘这种浑身是刺的女人。只可惜,这一次并没有银针射出。 岚姑娘借着狱卒顿滞的一瞬间,从怀中掏出来一个赭黄色的折子丢到陆一白的身边,说道:“反正我也活不成了,快讲折子撕毁。” 狱卒当然不怕岚姑娘耍什么花样,他最坏的打算就是将这两个人都杀了,然后拿走那本奏折。可就是因为岚姑娘的这句话,狱卒手中的短刀已经劈到了岚姑娘的面门,却被硬生生地收住。 陆一白忙将那本奏折攥在手中,做欲撕状,说道:“你若伤了岚姑娘,这本奏折就永远也别想得到。” 若是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杀再多的人也是白杀。 “很好,怪不得沈渐这么器重你,岚姑娘果然有过人之处。”狱卒猛地回身,将短刀劈出,用了十成内力,竟然将牢笼里面碗口粗细的柱子劈断了三根。“你们想要活命,而我想要那本东西,你将东西给我,我立刻就走。” “咣……咣……”牢门已经被撞击了五六下,门板已经裂开来,听木头破碎的声音,这门撑不了太久。 岚姑娘将奏折丢给陆一白,压力陡减,趁狱卒说话的空档,一个闪身窜到外面,将挂在木架上的鞭子拿在手中,说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们两个人练手便能胜你。” 狱卒用短刀劈断柱子的力道惊人,若非有惊人的膂力和深厚的内力,绝难办到。陆一白有伤在身,而且身无长物,就算是和岚姑娘练手,也没有胜过狱卒的把握。 狱卒“嘿嘿”一笑,说道:“无知后辈,也忒猖狂。我要杀你,绝超不过三招。”狱卒说着,伸手一扯,将身上的狱卒衣服扯掉,露出来左肩。只见狱卒的左肩裸着,上面竟然长着一层漆黑的鳞片。 “黑甲神?!”岚姑娘不禁惊叫出来。 第四十三章 脱身 黑甲神并不是神,也有人叫他黑甲鬼。总之,因为他身上那层诡异的黑甲,还有他诡异的武功,江湖上的人无不闻风丧胆。 可又有谁能够想到,黑甲神竟然扮成一个狱卒。 黑甲神收起短刀,前臂不经意地一甩,一副黑甲指套便罩住了他的双手,这才是黑甲神赖以成名的武器,据说是一位先贤用玄铁铸成的黑甲手。 “我已经十年没用真面目行走江湖了,你若是识相,我就留你们一个全尸。”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黑甲神的武功再高,自忖也难在重兵把守的大理寺轻松脱身。所以,他显露黑甲,便是威慑岚姑娘赶紧交出奏折,以免夜长梦多。 岚姑娘将鞭子屈成三折,说道:“有人说铁手专破长鞭,我却不这样认为。铁手克长鞭,长鞭也能克铁手。”岚姑娘说完将鞭子甩起来,鞭梢如灵蛇出洞,虚幻缥缈,轻灵无比。 黑甲神的双手裹甲,刀枪不入,又怎么会怕岚姑娘的长鞭,只不过岚姑娘挥舞着鞭子使出的尽是虚招,虚张声势而已。黑甲神久经沙场,当然瞧得出来,才往前走了一步,便又有两道星芒疾驰飞来。 黑甲神随手一挥,轻巧巧地将两枚银针扫落在地,笑道:“你能唬得住别人,却唬不住我。若非忌惮你身上的毒刺,你早就死了。” 黑甲神说完,又向前踏了一大步。 就在这时,陆一白从斜刺里冲过来,右手单手短刀刺黑甲神的双腿委中穴,左手屈指去点黑甲神的环跳穴。陆一白的这一招来得极快,不但瞄准了时机,还避开了黑甲神上身的盔甲。 陆一白的这一招,是一个不要命的打法。这般出招不但将上身的要害之处全部暴露给了黑甲神,而且没有退路,极其危险。 黑甲神吓了一跳,他当然瞧出来陆一白这一招的目的,如果此刻出手便能在陆一白的前胸戳五个窟窿,可这样一来,自己的双腿也势必伤在陆一白的刀下。就在这火石电光的一刹那,黑甲神单脚腾在空中弹了一个叠步,硬生生地撤回来两步。 岚姑娘也吃了一惊,急忙捏了两把银针在手,说道:“你不要命了?” 陆一白旨在吓退黑甲神,见凑效也不免出了一身冷汗,苦苦地说道:“我这条贱命不值钱。”说完将那份奏折递还给岚姑娘,又道:“黑甲神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嘴上说三招,其实一招就能要了你的性命,你何必冒这个风险。” 陆一白的话有奉承黑甲神武功的成分,所以黑甲神嘿嘿一笑,说道:“不错,我要杀她,一招足矣。” 陆一白道:“所以,这三招还是我来接吧。” 岚姑娘道:“虽然你得了独手丐真传,但是也未必能接住他的三招。若不是黑甲神谨慎,适才那一招,你就已经死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适才陆一白一句无意的奉承话,竟然让黑甲神嘿嘿一笑。岚姑娘察言观色,何等地精明,这一细节自然全入眼中。所以,岚姑娘便又旁敲侧击地夸了一通黑甲神的武功好。 阿谀奉承不必刻意,尤其是对手的一句无心之词,比卑躬屈膝之人说一万句都管用。 举拳难打笑脸人,此刻黑甲神的杀心已经消退了三成。黑甲神环视二人,说道:“算你们两个小辈还有点见识,既然知道我的厉害,就快将那件东西给我,我就饶了你们两条小命。” 陆一白道:“可我还是想领教一下黑甲神的厉害。” 岚姑娘道:“你能接得住他三招么?” 陆一白道:“接不住。但是,我有把握在他取我性命之前,将这把刀插在他的腿上。”黑甲神有有黑甲罩身,刀枪不入,唯独腿上没有黑甲,而且陆一白也能看出来,黑甲神力大无穷,下盘稳重,却不灵活,故而有此一言。 这也正是黑甲神最忌惮的地方,就是陆一白不要命的打法。牢门的撞击声响越来越大,如果因为陆一白受了伤,想要逃出大理寺更是难上加难。可那份密折近在眼前,又不能不取,此刻正是进退两难。 岚姑娘瞧出端倪,故做悲戚状,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了,要这东西还有何用?”说完将手中的密折一抛,紧接着用鞭梢抽了过去。 黑甲神见岚姑娘要毁了密折,这下才慌了,急急道了一句:“不要。”话音刚落,就已经晚了,只听“啪”地一声响,密折被岚姑娘的软鞭抽了个粉碎。 牢房的门已经被撞木撞出来一个大洞,外面的侍卫即可便能破门而入。而眼前密折已毁,黑甲神想要杀掉这两个人泄愤,却忌惮陆一白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恐受点伤被大理寺的人擒住,那可就是阴沟里翻了船。想到这里,黑甲神一咬牙,“哼”了一声,转身向牢房里面退了三步,伸掌拍翻一根立柱,立柱的上面早就系好了绳子,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房顶塌下来一个大洞,绳子的另一头在洞口的外面系着,如同一根登天的软梯。 大理寺用作牢房的房子自然是房梁极高,寻常人根本跃不上去。陆一白适才还想,黑甲神必若要遁走,必定有什么暗道,却不想他的遁走之路正是别人想不到的天梯。 黑甲神没取到密折,很是泄气,自然不关心牢房内的情形,三五下攀到了房顶,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岚姑娘瞟了一眼马上要被撞破的牢门,一扯陆一白,说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说完,不由分说就拉着陆一白攀上绳子。 第四十四章 不是朋友 牢房的门被撞开来,闯进来的衙役见到牢房内空空如也,都大声呼喊着抓刺客,又蜂拥出去了。 大理寺不是一般的地方,守卫当然森严,可是再多的守卫也拦不住黑甲神。陆一白在房顶上面远远瞧见黑甲神几个起落就扫倒了大片守卫,一路冲杀出去,如入无人之境。 大理寺进了刺客,每条路都被守卫戒严,陆一白道:“咱们要走哪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知道那边都走不出去。 岚姑娘却拉住陆一白的衣衫,先是俯在屋顶一角,然后又遁原路返回到牢房,说道:“哪里也不去,这里最安全。”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侍卫们绝想不到,从牢房逃出去的犯人还能再返回到牢房。 外面的喊杀声渐行渐远,那便是黑甲神绝尘而去。 岚姑娘道:“让人闻风丧胆的黑甲神竟然被你几句言语吓走了,倒真让我刮目相看。” “人越老就越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绝不肯因为我一个无名小辈,就冒着受伤的危险而陡下杀手。况且这是在大理寺,他若要全身而退,不得不掂量一番。” “难道你接不住他的三招么?” 陆一白忖思了一下,说道:“至少在十招之内,我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看来他们都低估了你。” “我也低估了你,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封密折你都已经拿到手了,为什么不交给沈渐?” 岚姑娘听了这话,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下子跳起来,戚戚地说道:“你和我之间,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敌人还是朋友,这个问题看似很简单,如果细琢磨,却又很难。 陆一白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有爱也有恨。若说是敌人,还不至于,因为他们都是各为其主,还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若说是朋友,好像也不是,因为陆一白差点被岚姑娘害死。想到这里,陆一白的心一沉,说道:“我们不是敌人。” “那就是朋友了?” “也不是朋友。”陆一白说出来这句话,似乎能感觉到有一根针刺在心口,就像岚姑娘惯使的银针。 “不错,咱们的确也不是朋友。都是各为其主罢了,所以,我也不欠你的。” “你不欠。”陆一白淡淡地说道,他早就料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岚姑娘是沈渐的女人。 第四十五章 不讲理的生意 同在天子脚下,却斗得死去活来,官场的黑暗,是一个在大山里长大的孩子所不能想象的。陆一白特别怀念在大山里的生活。 一个有情感的杀手不是一个好杀手,这句话陆一白听独手丐说过,那时候陆一白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一个杀手,可现实就像唇齿之戏。何不理跟陆一白说过很多次,说杀人就是生意,可让陆一白去杀人也仅仅是生意,可陆一白还是决定孤注一掷地想要把何不理救出来。 陆一白在地上坐了良久,随手捏起一片密折的碎片,竟然是空白的。陆一白吃了一惊,又在地上搜寻了几张被岚姑娘的鞭子抽碎的密折碎片,无一例外都是空白的。 “怪不得,怪不得。为了这件密折已经有好多人枉死,这么多人都想得到的密折,岚姑娘当然不会轻易丢弃。”陆一白想到这里,心更痛了。 不论这份密折落在谁的手里,救出何不理是当务之急。外面日将偏西,陆一白也攀上房顶,辨明方向,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余晖中…… 刘化凤绝不是一个受人威胁的人,陆一白很明白这一点。可他为了何不理还是决定赌一赌。所以,陆一白又回到了醉梦居。 醉梦居的外面还有内厂的守卫,这是一个好的兆头,也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好兆头是何不理还活着,不好的兆头是如果进去就可能有去无回。 陆一白还是走进了醉梦居。 何不理被绑在一张太师椅上面,五花大绑,牛筋绳子深陷肌肤,像是一个随时会涨破的皮球。 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拦,任由陆一白进了醉梦居,好像在等主人回家一般。何不理抬起憔悴不堪的脸,见是陆一白,不由得眉头一皱,说道:“你不该回来的。” “因为你还活着,我总要试一试。”陆一白说着将何不理身上的绳索一一割断,何不理没有了绳索的束缚,就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面,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陆一白知道何不理虽然肥胖,但还是有些武功的,若仅仅是绳索捆绑绝不至此。陆一白低头一瞧,吃了一惊,只见何不理的腰侧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洞,伤口四周的血迹已经被擦干,所以能明显地瞧出来这地方被剜去了一块肉,伤口外翻着,已经结了痂。陆一白知道这种伤虽然不在要害,却极难治愈。 何不理摇头,说道:“你没有任何机会,这是一个圈套,你不会看不出来的。” “你还活着,说明刘化凤并没有食言。” “可现在刘化凤并不在这里。”何不理的话刚说完,门口就出现了两个内厂的侍卫,是刘化凤贴身的金甲侍卫。这里的状况何不理当然比陆一白清楚,也看得明白。 何不理早就用心将这里“看”得明明白白。 陆一白起身,对门口的金甲侍卫说道:“大理寺卿已经死了,你们可以放人了。”虽然陆一白知道何不理的伤无药可救,可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何掌柜随时都可以离开,只是你却不能。”金甲侍卫说完相视而笑,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就根本没把何不理当成一个活人。 “你们要反悔?” “我家大人答应你的一定会做数,只不过,挟持我家大人这一节却不能不算清楚。” 何不理强做精神,说道:“这桩生意,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你若是想要跟他们讲道理,那你就输了。”这个道理何不理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可是生意人根本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你记住了,以后千万不能要做不讲理的生意。若不然,就是我这般下场。” 一个垂死之人在临死前所说的话,字字玑珠,陆一白一直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见何不理这么说,不由得红了眼眶。 一个孤儿,最渴望的就是亲情,虽然何不理不是亲人,但是在陆一白的眼里,何不理就是亲人。陆一白咬着嘴唇说道:“我会记住的。” 何不理见此情形,不由得摇摇头,说道:“怪不得臭叫花子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原来你根本就不适合做一个杀手。可事到如今,也无法挽回了。孩子,你可怪我么?” 这是何不理第一次叫陆一白“孩子”,这世上还没有人这么称呼过陆一白。 陆一白只觉得鼻子一酸,但又强忍着说道:“我若是怪你,又怎么会回来。” 何不理默默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孩子,你过来,我要告诉你,荷花的真名叫做何依依。” 这是一句没头脑的话,也是一句很有深意的话。 陆一白还想再问,可金甲侍卫已经到了身后。何不理似乎回光返照一般地抬起了手,说道:“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再回来,也不许寻仇。” 金甲侍卫听了何不理的话,不由得笑了,说道:“你还真的以为能活着离开这里么?三岁的孩童都没有你这么天真的想法。” 另一个金甲侍卫道:“我们哥俩在这里守了一天了,早就乏了,就给你们一个痛快,如何?”这侍卫在言语间突然瞧见何不理抬起的手中突然多了几颗乌黑的泥丸,心下一惊,急道:“大哥小心,老家伙的手中有暗器。” 两个金甲侍卫都停住了脚步,年长的金甲侍卫道:“就凭他,别说他已经受了腐肉之刑,就算他武功全在也不是咱们哥俩的对手……” 金甲侍卫的话还没说完,何不理手中的泥丸就已经弹了出去。泥丸并没有飞向金甲侍卫,而是飞向醉梦居的各个角落。一个飞向窗台的一角,“啵”地一声嵌入墙壁;一个飞向门梁的上缘,还有一个飞向屏风的横格……无一例外,这些泥丸均深陷其中。 “我命不久矣,黄泉路漫漫,有个伴总是好的。想想两位对我的所作所为,若不奉还,岂能对得起两位的苦心。”何不理说完,脸上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第四十六章 最后的机关 金甲侍卫吓了一跳,就算一颗铁丸也不可能入墙三分,这小老儿几时有这等功力?正在差异间,只见那些被泥丸打出的空洞中有缕缕黄烟冒出来。 “不好。”金甲侍卫大叫一声,想要奔逃出去,却发现门窗都被黄色的烟雾封死。想都不用想,这些烟雾必然是剧毒之物,忙各自扯下一截袍子捂住口鼻。 门外的两个守卫发现屋内异常,急忙闯进来,可刚踏进门槛就撞进黄烟里面。黄烟似乎活了一般,逆风而走,正丝丝缕缕地附向守卫的脸上、手上。守卫嚎叫着摔在地上,双手不停地在脸上抓挠着,还有一个守卫硬生生地扯掉了半块脸皮。黄烟遇到鲜血,就如同苍蝇发现了腐肉,一拥而上。鲜红色的血瞬间变成了浓稠的绿色,绿色的血就像一只突然苏醒的夜蚕,正在侍卫的脸上大快朵颐。 仅仅半盏茶的功夫,这两个守卫的脸和手瞬间就变成了森森白骨,而那些浓稠的绿色已经渗钻入到了守卫的身体里面,隐隐还能瞧见其在盔甲里面缓缓蠕动。 金甲侍卫直瞧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个年轻的望着地上死去的守卫,还有一条正在抽搐的腿,以及森森白骨上的缕缕青烟和恶臭,几乎要瘫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说道:“这是什么毒?这是什么毒?”说完从怀中掏出来一大把瓷瓶,全是解毒的灵药。他也不等别人回答,兀自将这些解药打开来,悉数吞下肚去。 年长的金甲侍卫道:“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毒,难道你没有听说马世雄是怎么死的么?你瞧这黄烟团而不散,必定是极其厉害的蛊虫。” 年轻的金甲侍卫嚼着满嘴的解药,听了这话,一时间怔在那里。 何不理淡漠地瞧着地上的尸体,说道:“你还算有点见识,有你在黄泉路上作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年长的金甲侍卫恶狠狠地说道:“咱们就算是死,也要让你们死在前头。”说完就要冲过来。 何不理微微一笑,手中的泥丸弹出,只见地上的青砖也“啵”地出现一个孔洞,依旧有缕缕黄烟冒了出来。年长的金甲侍卫硬生生地收住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原来醉梦居早就被何不理布下了重重机关,那黄烟便是尸蚕茧。何不理事先在屋内各个地方凿出小洞来,再将尸蚕茧埋到里面。尸蚕茧只要不破,茧内蚕虫便百年不腐。 黄烟还在弥散,那两个金甲侍卫就好像两根木头桩子一样背靠着背,拼命地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招来飘荡在四周的黄烟。 何不理像变戏法一般,摸索着在墙壁上掀按了几下,从墙壁中扣出来一个瓷瓶,递给陆一白,说道:“我的两条腿已经废了,记住我说的话,永远也不要回来。” 瓷瓶打开,里面冒出来一股奇香,乃是何不理跟他讲过的七步香,用七步香低于黄烟有奇效,但也只有七步。 陆一白想要出去,最多只要三步。 何不理又在手里面握了一颗霹雳珠,大声叱呵道:“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赔本的生意,快滚。”霹雳珠是何不理为自己准备的,黄烟的厉害他是知道的。 陆一白心一横,转身向门口走去。年长的金甲侍卫将这一切都瞧在眼中,此刻也顾不上黄烟,扯掉身上的铠甲向前一丢,然后孤注一掷地向前一扑,大声道:“要死一起死,谁也走不了。” 金甲侍卫的武功比陆一白高出一大截,这一招刻意不想刮起劲风,所以很慢,很重,将陆一白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全部封死。 陆一白早就料到金甲侍卫会有出其不意地一击,也知道这一招必定凝聚了金甲侍卫十成的内力。陆一白没有躲闪,待金甲侍卫袭到了跟前,才不慌不忙地从手中瓷瓶里倒出来一滴七步香弹了出去。 七步香是黄烟的克星,黄烟也是七步香的克星,两者相克相生。 这一滴七步香飘散在空中,化成了一层淡淡地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黄烟却像炸开窝的马蜂,缓了一缓然后又蜂拥而至,一下子冲到刚才七步香的薄雾里。 原来七步香浓能驱散黄烟,淡却被黄烟吸食。这本就是驱使蛊虫的手段。 金甲侍卫没有想到陆一白还能驱使黄烟,又惊出来一身冷汗,可打出去的拳头却来不及收回来,略一沾上黄烟,立刻传来钻心地疼痛,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千万只小虫子往肉里钻。 金甲侍卫很是老练,知道这种蛊虫沾不得,随即忍着剧痛,拔出腰刀将沾染黄烟的前臂削断。 壮士断腕能保命,可此刻却不行,因为黄烟嗜血如命。 金甲侍卫的断臂喷出来的血,更让就近的黄烟疯狂,一股脑儿地奔着金甲侍卫的断臂钻了进去。金甲侍卫弄巧成拙,瘫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变成了黄烟的美餐。 另一个金甲侍卫早就吓痴了,呆呆地坐在地上,闭着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经过这一番折腾,屋子里面的黄烟已经弥漫开来,也渐渐逼近何不理的身边。何不理用手捏着霹雳珠,示意陆一白赶紧离开。 陆一白一咬牙,双掌一错,将七步香倒在掌心,然后向前挥出,黄烟立刻躲避开来,面前显现出来一个空档,陆一白就地一滚,就窜到了屋子的外面。 外面早就等候了很多内厂的人,只不过忌惮屋内的黄烟,只是远远地观望。陆一白一落地,立刻就有三支箭射了过来。陆一白随手接住两只箭,然后又甩了出去,射翻两名弓箭手。 其他的人见陆一白没有中毒,这才敢靠近前来。 就在这时,屋里面又传来另一个金甲侍卫无助的哀吼,紧接着火光一闪,醉梦居的房顶被掀上了天…… 外面这些内厂的侍卫根本不是陆一白的对手,陆一白也懒得跟这些人纠缠,左突右击撂倒了几个侍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第四十七章 老乔头 陆一白不关心大理寺和内厂谁能斗得过谁,至少,顺天府是待不下去了。不管是谁,都容不下他留在京城。 兔死狗烹,就算能苟活下来,也一定会有人以“不是朋友就是敌人”的理由杀死他,这是独手丐教给他诸多道理中的一个。 要想置身事外,唯有远走高飞。 陆一白在离开顺天府之前,先去青囊阁给了三斤一笔银子,让他回老家置办点房地,然后就去了藕寨。 陆一白凭借记忆来到叫做藕寨的地方,却发现跟上次来过的根本不是一个地方,找人打听藕寨,却说这里水连着水,遍地是藕,言外之意是说这里遍地都是藕寨。 有水有藕的地方是不会错的。 陆一白使银子找了条船,在纵横交错的水上行了半晌,不仅没有找到荷花,就连当日画舫的影子也没瞧见。 船家似乎瞧出来陆一白的心不在焉,说道:“公子若是找人,不如去村东的老乔头那里,凡是芦苇荡里去不了的地方,老乔头都能去。老乔头见多识广,公子若是有疑虑,找他就对了。” 船夫的建议当然是最可行的法子,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就要找最熟悉这个地方的人当向导。 老乔头有六十开外,紫铜色的脸膛,稀拉拉的胡茬子,竹竿的旱烟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 那船家跟老乔头打了声招呼,说道:“老乔头,这位客官是来寻人的,就交给你了。”老乔头挥了一下手中的竹烟杆,喉咙里面使劲地咳嗽了两声,算做回应。 陆一白上了船,老乔头不失时机地伸过来一只满是老茧的手。陆一白听刚才的船家说起过,老乔头只认银子,而且他的船要比别人的贵三倍。陆一白倒不计较这些,随手掏出来一小锭银子放在老乔头的手中。 陆一白极少看中这些身外之物,从何不理那里挣来的金子大部分都给了三斤,余下一部分折换成银票,只兑换了少许的碎银子,适才身上还有不少的铜板,都给了那个船家,所以这次就给了老乔头一小块银锭。银锭当然比铜钱值钱,这块银锭足足比给刚才船家的多了十几倍。 老乔头瞧了一眼手中的银锭,嘿嘿地笑了一声,慢慢地摇了摇头,左手又伸出来三个手指头,意思是要三锭银子才能开船。 陆一白一怔,说道:“船家说乔老丈的船贵,也不过贵了三倍而已。我付给船家半贯钱,给了乔老丈五两银子,难道乔老丈还嫌少么?” 老乔头这才放下嘴中的烟袋,说道:“本来呢,客官要做我这船,半贯钱足矣,可是客官却给了五两银子。可见客官并没有将银子放在心上,既然这样,不如再给十两。” 老乔头的声如钟磬,若是站得近些,震得耳朵都嗡嗡作响。 陆一白道:“乔老丈这是坐地起价,全无道理。” 老乔头道:“若是客官要一个道理,那就太简单了。客官没有这几两银子,照样活得逍遥自在。我老乔头若是多了这几两银子,就能喝三年的好酒,抽三年的好烟。这个道理客官还满意否?” 这本来是个强词夺理的道理,可陆一白看来却很合理。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陆一白早就将银子当成了身外之物,多它也不多,少它也不少。既然别人更需要这银子,为何不成人之美呢? 陆一白微微一笑,说道:“这个道理再合适不过了。”说完心甘情愿地又放了两锭银子在老乔头的手心。 老乔头心安理得地收起了银子,这才拾掇船桨等物什。 老乔头的船跟别人的船不同,不是杉木做的,是用更加稀少的柚木做的,而且船身也略窄,再加之船上没有捕鱼的工具,所以老乔头的船吃水浅,而且灵活,这样就能去别的渔船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藕寨的芦苇荡水道交错,横七竖八,而且每一条水路都很相似,若非极其熟悉这里的水道,那便跟进了迷魂阵没什么两样。前些年有很多当地的渔民误入了芦苇荡,结果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到了夜间就被活活冻死的事情。 渔民蒙昧,特别是遇到死人的事情,总会跟鬼神扯上关系,说芦苇荡里有妖怪,而且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跟真的一样。久而久之,渔民们就再也不敢到芦苇荡里来了。 老乔头问道:“芦苇荡里有吃人的妖怪,客官不害怕么?” “妖怪若是不惧怕人,又怎么会躲在芦苇荡?我看是应当是妖怕人,而不是人怕妖。就算妖怪吃人,吃的也是胆小之人。” “不错,不错,它若不是害怕,又怎么会躲起来?”老乔头双眼空洞,言语惆怅,似乎他就是怕人的妖怪。 第四十八章 误打误撞 藕寨很偏僻,到藕寨来的人并不多,到芦苇荡的人就更少。可就在老乔头的船驶进入芦苇荡的时候,陆一白远远地瞧见另一艘船也进了芦苇荡。虽然那条船只是远远地跟着,船上的人也都是渔民打扮,可陆一白还是觉得那些人来者不善。 陆一白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杀手的直觉。 老乔头依旧无知无觉,悠哉悠哉地划着船。陆一白没有言明要去哪里,老乔头也没有多问。反正能上老乔头船的,肯定是去别人去不了的地方,那就是芦苇荡的深处。 陆一白也不能确定何依依就在芦苇荡的深处,只不过,陆一白相信,何不理绝不会将何依依安置在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找得到的地方。既然芦苇荡一般人去不了,那么陆一白就一定要去。 驶过了两条水道,老乔头突然问道:“客官是一个人来的?”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哦。”老乔头点了点头。陆一白以为老乔头还会问些什么,可老乔头什么也没有问。似乎他胸有成竹。 老乔头的船再驶过一条水道,猛地扎了一深搞,将船头向左折返,驶进了一条较细的水道。这里的芦苇更加茂密,遮天蔽日,四下望去除了芦苇就是水,根本分辨不清东南西北。 “客官若是第一次来,那可就要坐稳了。只要离开我这条船,那么下场只有一个,就是喂鱼喽。”老乔头不拘言笑,这一句玩笑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玩笑。 陆一白知道老乔头要耍些花样,便道:“既然上了乔老丈的船,那就任凭乔老丈吩咐了。” 老乔头微微点头,七扭八拐地驾船在芦苇荡里面穿梭。 船在水面上驶过,留下层层涟漪,一直荡出去很远,就像路标。陆一白发现老乔头故意在芦苇荡里面兜圈子,为的就是留下路标。 陆一白正在差异间,只见老乔头的船冲出一片芦苇,突然眼前闪过一条船,正是跟踪他们进来芦苇荡的那条船。 陆一白这才发现老乔头真是条老狐狸,他不仅早就发现了这条船,而且还不动声色。只是有一点陆一白不明白,老乔头想要抄到这条船的后面,拐几个弯就可以,却不知为何这般大费周折地将这条船引到芦苇荡的深处。 那条船也发现了老乔头,赶忙停了浆。船上的人见老乔头的船出人意料地从后面出现,均吓了一惊,纷纷将手伸到渔网的下面去摸兵刃。其中一个三髯长须的人赶忙止住众人,走向船头,强作斯文一抱拳,说道:“我等乃是湖西岸仓河庄的渔民,初来乍到,误入这迷魂宫,还请老丈关照则个。” 这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真正的渔民绝不会七八个人坐一条小船,而且这条船上的渔网是乱糟糟的,这样的渔网下到水里,也绝打不着鱼。 老乔头没有理会那人,回头跟陆一白说道:“客官,你看如何?” 这件事情无论怎样都轮不到陆一白来看,可陆一白还是说道:“这些人挟刀带剑,个个都会武功,显然是有备而来。我初来乍到,所以他们肯定是为乔老丈而来。恕我拙眼未能识得乔老丈真身,眼下恐怕要有一场恶战了。” 老乔头微微点头,说道:“这么说你们不是一伙的?” 陆一白道:“怪不得,从我上船,你问的第一句便是这句话。我说过,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例外。” “那你来藕寨做什么?” “找人。” “找什么人?” “不能说。” “嘿嘿,那可就怪不得老汉我了。本来我可以看在你银子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时运不济,偏偏碰到他们来寻仇,你要怨只能怨他们了。” 两人正在说话间,后面也来了一条小船,船上依旧有七八个人,个个都是身形彪悍,孔武有力。 来人瞧见老乔头的船上站着陆一白,一脸诧异,向对面的那艘渔船问道:“沙老三,这是怎么回事?姓乔的请了帮手么?” 第四十九章 蛊蜂 三髯长须的汉子叫做沙老三,他听到吆喝,粘出来说道:“江香主,若是他请的帮手,这倒好办了。听老魔头言语,倒把那小子当成了咱们的帮手。” 江香主的嗓门更大,一跺脚喊道:“呔,咱们金沙帮几时做过那等腌臜事情,莫不是姓乔的使诈吧?” 沙老三冲着陆一白作了一揖,说道:“这位小哥请了,我们金沙帮跟这个老魔头乃是宿仇。我们等着一天等了三年,这一次不论如何都不会空手而回的,小哥要怪,只能怪你时运不济了。不过,你若是有什么愿望未了,我们金沙帮一定帮你达成。” 陆一白一怔,说道:“这可真是怪事,你们两家人寻仇,为何非要让我死呢?” 老乔头摇摇头,说道:“不是非要你死,是你们都得死。” 江香主“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道:“老魔头,我们金沙帮卧薪尝胆等的就是今天,你的话吓不住人。” 沙老三道:“小兄弟,既然是我们金沙帮寻仇到了这里,你也不会枉死,报出你的家门,金沙帮自会送去二百两银子安家。” 老乔头又装了一袋烟,说道:“客官但说无妨,金沙帮的人虽然都不是东西,但他们说话还是作数的。就算他们全都死在这里,没有人帮你去送银子,老汉我也会瞧在你那十五两银子的份上,把他们身上的细软之物拔下来,换成银子送到你的家里去,也好教他们的孝心不致埋没。” 陆一白道:“可惜我既无牵挂,又四海为家。” 江香主呵道:“那就不要废话啦,布阵。” 随着江香主一声令下,只见金沙帮的人纷纷从渔网的下面掏出来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像鼓,有的像钵,还有的像是回娘家的小媳妇后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 他们若是掏出兵刃来,那倒不稀奇,可掏出来这么一堆东西,让陆一白很是诧异。因为在陆一白的眼里,这阵仗就是杀个人而已,完全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况且这些人所携带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杀人的东西,倒像是和尚开的水陆道场。 金沙帮的人有的已经跳到水里泅着,将一抱芦苇束在一起,将钵样的东西架在上面。这些人只顾远远地做着,没有一个人靠前来。江香主和沙老三凝视着老乔头,严阵以待,目不转睛。 老乔头实在没什么可怕的,一身古铜色的身板,衣衫也瞧不出原本的颜色,连手中的烟袋都是竹节的,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怎么会让金沙帮惧怕呢? 钵里面开始冒烟,蓝色的烟。 “是硫磺。”陆一白吃了一惊,再瞧金沙帮布阵的位置,心里面咯噔一下,暗忖:“怪不得老乔头不仅手无寸铁,而且他的柚木船上连一颗铁钉都没有,因为老乔头是养蛊的人,只有养蛊的人才会不沾铁器。而金沙帮的那些繁琐行头,也全都是祛蛊的器具。” 陆一白对蛊虫还是略知一二的,因为何不理很喜欢用蛊虫杀人。但是,会用蛊不代表会养蛊。就连何不理都不会养蛊。 就在这时候,天空中传来阵阵“嗡嗡”的声响,一团团的乌云铺天盖地而来,竟然是通体漆黑的蜜蜂。 坊间传闻蛊虫从五毒中来,而蜜蜂并不在五毒之列。其实不然,真正的五毒并不是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而是蜈蚣、蛇、蝎、蜂、蜮。蜂当然不是常见的蜜蜂,蜮更极少为人所知,但这两种却是炼蛊的绝佳之选。 陆一白知道,这种蜜蜂绝比传说中的杀人蜂厉害百倍。 老乔头的烟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但那根竹管烟袋却能在老乔头的最里面喷出白雾来。陆一白并不能全部洞悉老乔头驱蛊的手段,只见那些蜜蜂极其训练有素,对这金沙帮的人一顿狂轰乱炸。 可终究金沙帮的人是有备而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数种药粉,有的含在口中喷出去就能变成硕大的火球,还有的洒在半空中也能炸出团团火花。 蜂再毒也怕火,可这些蜜蜂却义无反顾地冲到火团中。这场战斗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蜜蜂才算消失殆尽。可金沙帮也损失惨重,水中飘着四具尸体,还有两个人并不知道已经被蜜蜂蜇中,想抬脚走路,却发现腿脚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一头栽到了水里面。 被蜜蜂蜇中的人,极度痛苦地嚎叫着,却没有人去救。沙老三摆摆手,立刻有几只弓弩射穿了他们的脑门。 经过这一番折腾,金沙帮的人已经狼狈不堪,而老乔头却毫发无损。 江香主却似乎对眼前的战果十分满意,站在船头说道:“姓乔的,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吧,我们金沙帮可是有备而来,你有再多的毒虫子我们也不怕。”江香主只是站在船头上喊话,并没让船只靠近一点。 老乔头又装满了一袋烟,正“嚓嚓”地打着火镰,费了半天劲才将烟袋点着了,吐了几口烟圈说道:“我最得意的虫子都奈何你们不得,看来是我的劫数到了。” 江香主道:“栽在我们金沙帮手里,也算你死得其所。为了对付你这些毒虫,我们可是下了苦功夫的。你以为只有你认得这篇水域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让沙老三故意跟着你的船进来,好让你以为是被你引到芦苇荡深处的。其实不然,你的这片养蛊的老巢早就被金沙帮下了药,你的那些毒虫子现在早就变成死虫子啦。” 蛊最毒,但在成蛊之前却极其脆弱。传闻养蛊的人家异常的干净,就连房梁上都不能有丝毫的灰尘。但是在水上养蛊却是闻所未闻。 老乔头连连摇头,说道:“罪过啊,罪过。” 金沙帮的人虽然瞧着老乔头悠闲自在,却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江香主想要用言语激怒老乔头,却根本没用,老乔头索性坐在船头,抽起了烟袋。 江香主的身后站着两个老者,一个鹰眼,一个高鼻,长相於中途人士相异。金沙帮别的帮众忙着打打杀杀,唯独这两位老者立身站着,始终也不曾言语。 突然,那两位老者猛地上前,架住江香主的胳膊,将他拖回来三步远。江香主大惊,再瞧适才站立的地方竟然漆黑一片。那黑色是活的,丝丝缕缕,像是一块绸缎,又慢慢地滑落回到了水里。 第五十一章 非死不可 老乔头的竹竿烟袋实在不能算作武器,老乔头手持竹竿烟袋迎战,让金沙帮的人更加兴奋。毕竟,他们所惧怕的仅仅是老乔头的蛊而已。 不管沙老三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斯文人,至少他在芦苇荡一直很斯文。沙老三冲着老乔头又是一抱拳,说道:“老魔头,不管你用不用兵刃,我们是绝不会跟你赤手空拳比划的;不管你有没有帮手,我们也绝不会跟你一对一过招的。我们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所以这会子可不算以多欺少、以强欺弱。” 斯文的人爱说啰嗦的话,沙老三也不例外。 金沙帮的人都不喜欢听啰嗦话,可敢说出来的也只有江香主。 江香主“呔”了一声,吼道:“沙老三,别婆婆妈妈地废话了,待切下姓乔的人头,论功行赏的时候再啰嗦也不迟。” 老乔头眯着眼睛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也从来不讲什么道义,你们尽管一起上,若能给我一个痛快,我还要谢谢你们呢。” 老乔头的话音一落,烟袋就已经点了出去。 以一敌十,就应当先下手为强。 江香主和沙老三各持兵刃,先护住身子,将刀舞了个密不透风,就算跟老乔头交手,也是守多攻少。 虽然众人惧怕的是老乔头的蛊虫,但是老乔头的武功一点也不含糊。转眼间过了二十几招,有三个帮众被老乔头点中穴道,掉入水中。 江香主一直在观瞧老乔头的武功路数,看到这里,“嘿嘿”一笑,说道:“姓乔的,你的武功虽然不错,却还是比你使蛊的手段差远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说完刀锋一转,跟沙老三成犄角之势步步逼近。 这时,陆一白才明白金沙帮为什么指派江香主和沙老三前来,此二人的武功一刚一柔,二人夹击便是刚柔并济,互补互助,威力大增,正好克制老乔头的武功。 再过五招,老乔头的烟袋被削成了三截,大腿也挨了一刀。 这一刀是沙老三砍的。本来这一刀砍向老乔头的肋下,而且也不是致命的一刀。可沙老三却刀锋一转,削在老乔头的大腿上。 这是极其阴毒的策略,因为他们正站在渔网上打斗。谁的下盘不稳,谁就会输。老乔头腿上的刀伤虽然不重,却是被金沙帮蚕食的第一口。 江香主和沙老三并不急于杀死老乔头,十招依旧有九招在防守,剩下的一招也只是攻击老乔头的下盘。 又过了三招,江香主的武功路子突然一转,一记重拳将老乔头击退了三步。老乔头毕竟上了年纪,“哇”地吐出来一口鲜血,身形突然佝偻了很多。 江香主得意道:“姓乔的,你能支撑到现在,也算对得起你的名头了,若是再早三年,我还真没有把握。” 老乔头咳嗽着,说道:“人老啦,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不中用啦。” 沙老三道:“江香主,这会子是你啰嗦啦,我动手的时候,绝不多说废话。” “不错。”江香主的刀立刻又砍向老乔头的右颈,沙老三的刀也砍向老乔头的左肋,这两招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 这两招,老乔头还能应付,可就在他接招之前,眼前突然晃过一条白色影子,紧接着“铛”地一声,江香主的刀弹开了三尺。 白色的影子当然就是陆一白。 此刻老乔头已经被逼到了网的边缘,便借势跃回了船上。 江香主见陆一白从中作梗,刀走连环,直劈陆一白面门。陆一白却轻轻松松地躲过,又飘回了船上。 沙老三道:“无知的后生,你替金沙帮省了二百两的抚恤银子。” 陆一白道:“我若是死了,要银子何用?” 老乔头的脸上也挂着愠色,说道:“年轻人,你这不是救我,是害我。” 这话简直是大大的没道理。 陆一白道:“这我就不解了,我明明救了乔老丈,为什么倒成害乔老丈了。” “唉”老乔头连连摇头,说道:“我这辈子最恨受人家的好处,只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收受了人家的好处,才窝在这里十几年,还不断地被金沙帮的恶狗骚扰。如今你救了我,我却不能救你的性命,所以我就会内疚。内疚的滋味可不好受。” 陆一白道:“刚才那一招虽然凶险,但依照乔老丈的武功,也不至于丧命在他们的刀下。我只不过是瞧不惯出手而已。既然这样,我走就是。” “走?”江香主哈哈大笑,说道:“你以为金沙帮的银子是随便给人的么?这方圆三里的地方都被金沙帮下了蛊,除了金沙帮的人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呸。”老乔头道:“就凭你们那点雕虫小技,也能杀死人,真是笑话。” 陆一白这下彻底懵了,问道:“乔老丈,金沙帮是因为布下了蛊虫,才会给我二百两的抚恤银子。既然他们的蛊虫杀不死我,你为何还说因为不能救我的性命而内疚呢?” “他们当然杀不死你,因为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我救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要杀我呢?” “不是我要杀你,是我的虫子要杀你。除了我,你们都得死。”老乔头话音一落,伸手在船帮上一拍,船头的甲板突然裂开,里面冒出来一股黄烟。 第五十二章 夜游神 陆一白见识过黄烟的威力,知道那是被密封在尸蚕茧里极其厉害的蛊虫,当下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沙老三也认得黄烟,脸色立刻变得蜡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股黄烟,呆若木鸡。外围的金沙帮众不认得黄烟厉害的,还在挥舞着刀剑驱赶黄烟。黄烟逆风而走,瞬间就附到了他们的身上,从皮甲的缝隙里面钻了进去。这几名帮众顿时如遭雷击,嚎叫着跌入水中,霎时没了踪影。 芦苇荡变得死一样寂静。 老乔头又变回了悠闲的神态,就像冬天蜷缩在墙根下晒太阳那样悠闲。 黄烟愈来愈多,就算陆一白一动不动,也有不少黄烟慢慢逼近。陆一白突然想起来怀中还有剩下的七步香,忙掏出来,滴了一滴在手心,双掌轻轻搓动,然后将香气慢慢地发散出去。 陆一白这一次有了经验,只用了一滴七步香,而且是让香气自然飘散。周围的黄烟惧怕这种香气,就像是随风飘荡的雾团,慢慢地远离。 老乔头抽了一下鼻子,问道:“你竟然有七步香?” “是。” “你是来找荷花的?” “是。” “好,好。”老乔头连说了两个“好”字,面有喜色。“你终于来了,我也终于解脱了。等他们都死光了,我就带你去找那个小妮子。” 沙老三见陆一白能驱散黄烟,恶狠狠地说道:“打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你上了老魔头的船,又怎么会跟老魔头没有半点干系。日后若是落在金沙帮的手里,管教你碎尸万段。” 江香主也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一声,说道:“老魔头一辈子独来独往,到老了却怕死寻个帮手来,白白污了名头,图教江湖人笑话。” 老乔头道:“将死之人,徒逞口舌之利。你们还是盘算着怎么活着出去吧。” 陆一白向来只问杀人,不问恩怨,可看着眼前的一帮人都要惨死在这里,也不免戚戚。他知道,如果胜的是金沙帮,他们也绝不会绕过老乔头,而且也根本不会怜惜自己的性命。 江湖和山林都是弱肉强食,没有对错。 沙老三和江香主对视一眼,各自从怀中掏出来一大包药粉,悉数倒在自己的身上。江香主大声喝道:“入我金沙路,便无白沙痕。若是我能逃出这片芦苇荡,便奉上十倍的抚恤银子。” 金沙帮众目睹了黄烟的厉害,早就万念俱灰,不堪重负,听了这句话,立刻有两个人横刀自刎,跌入水中。还有两个胆小的,吓软了双腿,双手死死地抱着绳索,瘫做一团。 江香主见黄烟愈来愈近,手起刀落将那两个胆小的帮众砍成两截,踢入水中。 水中的石灰已经被浸耗了大半,黑色的丝丝缕缕也在水中若隐若现,这些帮众的鲜血一入水中,黑色便大快朵颐钻入了这些尸块之中。 江香主呵沙老三便趁这个空档,跃入水中,从水底潜了出去。 这种法子虽然血腥,却也躲过了黄烟。老乔头余味深长地说道:“一个个满口仁义,到头来却还是豺狼的本性。他们走了,咱们也该走了。” 陆一白用七步香驱开黄烟,随老乔头的船向寨子的方向驶去。 天色已经暗了,遥见岸上灯火通明。 老乔头老于世故,忙将船止住,说道:“藕寨从来偏僻,不过几十户人家而已,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灯火。”话音刚落,两支火箭破空而至。老乔头想用船桨拨开火箭,却不想那火箭力道大得出奇,将船桨劈成两半。原来这些火箭有长枪大小,儿臂粗细,分明是机弩所发。长枪上面还裹满了松油,松油浮于水,火箭落在水中,“蓬”地一声在水面上炸开,燃作一团火焰。 老乔头和陆一白正在诧异时,岸上突然亮起来一排排的火把,将整个水岸照得通明。远处的火越来越大,显然是整个藕寨都陷入了火海。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芦苇荡里又有黄烟密布,此时如果单凭老乔头的一叶薄舟再深入其中,无疑是找死。而且岸上还有强弓劲弩,武功完全用不上。 岸上有一人身着金衣,正持着酒杯畅饮,那人瞧见老乔头,哈哈大笑,说道:“不巧得很,方圆五里之内全是我金沙帮的地盘了,你的船想要靠岸,只能另寻他处了。” 金衣是金沙帮的招牌,金沙帮筹谋了三年,志在必得。 老乔头连连摇头,说道:“你们要杀的也只是我一个人,何必要诛连那些无知的乡民?” “我也不想杀他们,可是因为你,我不得不将他们全都杀了。这笔账应该算在你的头上,而不是我们金沙帮的头上。再说了,曾经杀人如麻的夜游神乔坤几时又有这等慈悲之心了?” 金衣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竟然是江香主。若不是因为黄烟的可怕,一个人游水的速度绝不可能比老乔头的船还快。江香主道:“姓乔的,你若是怕了,大可以再回到芦苇荡里去,我倒要看看那些虫子能不能认你这个主人,会不会吃你的肉,饮你的血。” 老乔头道:“你既知道我的手段,就不应该再回来。既然你回来了,我就成全你。” “哈哈……姓乔的,你不要再吹大话了。你要是能靠近岸边十丈之内,就算没有埋没了你夜游神的名头。不过,今天有金先生在这里,保管会将你射成刺猬。”江香主的话也不无道理,就算老乔头再有神通,也绝不可能相隔十丈还能施蛊。 况且,岸上除了两队弓箭手,还有四张硕大的机弩。弓箭不可惧,机弩却不能小瞧。一张机弩宽丈余,有十几人转动绞盘,威力可射穿房屋,绝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御。 金衣人并不急于下杀手。对于一个杀人如麻的人而言,杀人要乐在其中。 第五十三章 何依依 乔坤转身问陆一白,“你的七步香还有多少?” 陆一白将七步香递给乔坤,说道:“还有半瓶,但是若要抵御芦苇荡中的黄烟,恐怕还远远不够。” “若是对付金沙帮的人就足够了。” 七步香能驱散黄烟,也能诱来黄烟,只不过这样远的距离,恐怕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凑效。 “乔前辈想用这些七步香对付岸上的金沙帮?” “不错。” “黄烟可分不清敌我。” “你怕死?” “乔前辈都不怕,我又何惧?” “哼,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我不想死。据我所知,这天底下还没有不怕死的人。不过你放心,就算我想让你死,恐怕荷花也不会让你死的。” “何以见得?” “你右后方五十丈外有一盏灯,那就是荷花的船。” 陆一白向后望去,雾蒙蒙地一片根本瞧不清楚,不过眺望乔坤所说的方向,似乎还真的隐约有一团忽明忽暗的亮光。 “我答应过何不理,要照顾何依依,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死了,有你来照顾她,我就能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去了。不过我要提醒你,那个小妮子可是古怪刁钻的很,十分难缠。” “我只不过是来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是非之地?你以为我真的斗不过金沙帮么?若是我当真与金沙帮为敌,保管他们十年之内绝不敢踏足藕寨半步。” 陆一白摇摇头,说道:“内厂的人绝对比金沙帮难缠百倍,我要在内厂的人寻来之前,带她离开。” “好,好。”乔坤在说话间就已经将七步香洒在那半截船桨上面,然后抛向岸边的方向。 陆一白第一次看到这种驱蛊的手段,问道:“这法子真的能引来黄烟么?” “至少能将他们吓退。” “你驱蛊的手段很特别,何不理从来没有跟我讲起过。” “驱蛊谈不上,只不过更了解一下蛊虫的习性罢了。何不理不告诉你也对了,这东西能不碰,就不要碰。” “若是能驱使千万毒虫,何惧他们千军万马?” “不然,巫蛊之术流传数百年,却没有一个门派能将其发扬光大,你知是为何?” 陆一白摇摇头,“不知道。” “那是因为活蛊不能离开养蛊之地。就像那些毒蜂,还有黄烟,若是离开了芦苇荡,便会烟消云散。愈是剧毒之物,愈发娇嫩,寿命也最短。若不然,擅蛊之人岂不是可以湮灭千军万马,横扫天下了么?” 物极必反,使然也。 “既然黄烟不能对付岸上的人,要七里香又有何用?” “他们见识过黄烟的厉害,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只要他们闻到七步香,就必散无疑。差不多就是现在了。” 乔坤的话音一落,就见岸上突然起了一阵骚动,金沙帮帮众纷纷议论道: “这是什么香味?如此奇特?” “莫不是那魔头又耍了什么古怪手段吧?” …… 夜游神乔坤的名头,人人皆知。畏惧七步香的香味,只不过是怕死罢了。 金衣人丢下酒杯,叱呵道:“此地不宜久留,免得夜长梦多。” 江香主赶紧下令:“放箭,赶紧放箭,杀了姓乔的,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乔坤早就料到,小船已经悄然退后了几丈远,见火箭驰来,单浆划水避开,直向水深处驶去。 金沙帮的人自然不甘心,赏黄金千两追杀乔坤的小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艘快穿从岸边斜夹包抄而来。乔坤微微一笑,屈指在唇边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只见原来还在远处的画舫竟然已经到了近前,上面一下子灯光四射,同时伴随着嗡嗡的响声。 那两条小船的人见此状况,大为惊骇,急忙调转船头向回驶去。 “画舫上也有蛊蜂?” 乔坤摇头,说道:“女人是养不了蛊蜂的,那只不过是普通的蜜蜂,用来吓他们一下而已。不过,你也不要小看这些蜜蜂,蛊蜂的蛹虫就源自这些勤劳的小虫子。” 养蛊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几千只蜜蜂才能培养出十几只蛊蜂。这也是为什么蛊只在小虫子的身上,而不会出现在野兽身上。 画舫上一切如旧,只不过何依依看起来更妩媚了些。 乔坤寻来一壶酒,一口气饮得底朝天,才说道:“你终于从荷花变成了何依依,我也算没有食言。现在,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了,就此告辞。” 乔坤说走就走,在画舫上寻了一杆崭新的精铁鎏金大烟袋,转身就跃回到小船上去了。小船滑出去半丈,乔仑又回头说道:“你出手帮我,我也帮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人,咱们两不相欠,日后千万莫相逢。”话音落时,小船已经远了。 第五十四章 百香楼 陆一白说了何不理的死,何依依竟然没有半点悲伤,似乎,她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就像遥望天边的云卷云舒,一切那么自然。 “你是不是觉得诧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女?”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别人家的事情,陆一白自然不好开口,索性闭口不答。 “从我记事起,我就见过他两面……” 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父亲,还不如一件钟爱的衣裳。可陆一白还是很羡慕,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父母的任何讯息。 画舫出了藕寨,就变得非常突兀。因为,寻常渔家的船没有这么花哨,画舫的奢华只有王公贵爵才能用得起,而且王公贵爵也绝不会孤船到这野洼里来。 这也是陆一白在白天没能找到何依依的原因。 何依依寻了两身干净衣服,系了一个随身包裹,扶着一架瑶琴,良久良久。 “你舍不得?” “你知道什么叫做夜静如水么?我早就受够了水上的死寂,又怎么会舍不得?我只是在想,真不如将它们一把火烧了。” “难道还有比将这条船烧掉还好的办法么?” “当然有,这个办法在建这条船的时候就有了。”何依依说完将船头的铁锚丢入水中,再让陆一白帮忙把桅杆升了起来。 船抛锚后是不能升起桅杆的,况且在芦苇荡根本没有船装有桅杆,但陆一白还是照做了。陆一白不知道画舫为什么要要装一根桅杆,不论是谁看到这根桅杆都会感觉到突兀,就像美人脸上的一道泪痕。 这根桅杆很新,丝毫没有使用的痕迹。 “要想船走得快,必然会用上桅杆,可这根桅杆例外。”何依依的话音刚落,船身就摇晃了几下,然后在缓慢下沉。 这根桅杆的确很例外,因为在桅杆拉起的时候,船舱的深处的暗门也被桅杆上的绳索拉开,船舱开始进水。 陆一白这才明白何依依为什么会说“真不如将它们一把火烧了。”因为,船沉在水底会更加寂寞。 陆一白和何依依从藕寨出来,一路向南,未及天黑就来到了一个小镇子,叫做临河镇。镇子不大,却有不少车马辙,想来是距离官道不远。 陆一白带着何依依径直进了镇子,一来想着填饱肚子,再歇歇脚;二来想着买两匹马,能代步。 北方镇子稀疏,只要是靠近官道的地方都很热闹。 临河镇就很热闹,镇子中间有一条碎石铺就的车马路,车辙足足有半拳深。镇上有间稍大的酒楼叫做百香楼,也只有两层楼而已,人却是熙熙攘攘。 百香楼前的拴马桩上已经栓了七八匹马,雨水和马尿让百香楼前的路泥泞不堪。陆一白和何依依走近前来,立刻有会来事的店小二快步跑来,手中抱着一束干稻草,铺洒在泥地上面,吆喝道:“两位贵客,里面请。 这里没有青石铺路、净水泼街,稻草垫脚便是最高的待遇。 陆一白走进百香楼,发现里面有两拨人,一拨人是行商打扮,一拨人是走镖的行头,不管是什么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镇子,都是要住下的。走镖的人多,有人在下面吃酒,还有人正在忙活,正抬着箱子向二楼走去。在二楼的楼梯的尽头,两个镖师装扮的人正扭着一个女人拖进最里面的一间客房。 虽然那个女人只瞧见了半边脸,但是身形装扮却很是熟悉。陆一白心头一震,如遭雷击,因为那个女人是岚姑娘。在陆一白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岚姑娘,抹都抹不掉。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有时候近,有时候远,有时候疏,有时候亲,还有的时候,这些感觉都有。 陆一白和岚姑娘就是这样。陆一白想起岚姑娘站在青囊阁门前的一爿阳光里,也想起在蔡御史的书房打斗,还想起岚姑娘离开时候的绝情模样。 何依依用手肘碰了一下陆一白,高声说道:“小二,收拾一张干净的桌子,先上四个小菜,两壶温酒。” 陆一白回过神来,才发现满屋子的人都瞧着他。一个人怔在酒楼的门口,当然会惹来无数的目光。当陆一白坐下,稳了一下心神,才发现酒楼里面的这两拨人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这些人一个个兵器在手,举止有度,显然个个身怀绝技。所以,镖师装扮的绝不是走镖的,行商装扮的也绝不是做生意的。 第五十五章 试探 乱世当道,行商之人也经常挟刀带剑,镖行的更不用多说。可百香楼里面的这些人却不是寻常的行商,也不是寻常的镖行。因为陆一白已经察觉到这些人的身上有杀气,似乎也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何依依只顾着催促小二上菜,然后大快朵颐了一番,完全不顾别人异样的眼神。 肚子饿了就要吃饭,可这里除了何依依,有心思吃饭的人并不多。 饭还没有吃完,店小二就不失时机地前来,说道:“百香楼还有上等的客房,两位可要住下休息么?” “不用。”陆一白说得很笃定。 “不用?”店小二一脸疑惑,“两位客官可能有所不知,这里十里八村只有咱们临河镇能落脚,况且现在天色已晚,恕小的直言,夜路可不好走。” 谁都能听得出来,店小二的话中有话,意思是说,眼下就算官道上也不太平。 陆一白掏出来两锭银子,说道:“雨后的路的确泥泞不堪,不过也并非走不得,烦劳小哥寻两匹快马来,我另有酬谢。” 这两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买两匹马绰绰有余,店小二的眼神立刻就直了,更何况他还听到了“另有酬谢”。店小二急忙将那两锭银子攥在手中,连声说道:“好说,好说,我去隔壁段掌柜的马厩里寻两匹最快的马,保证客官满意。” 店小二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生怕陆一白会反悔。 “不论多快的马,都很难走出这间酒楼。”何依依道。 “所以,只要有机会,你就要离开。” “你一定要去救那个女人?” “我若说‘不’呢?” “那你就是在撒谎。” “你怎么瞧出来的?” “我又不是瞎子,你第一眼瞧见那个女人的时候,眼睛里面有别样的光,我就知道你不仅认识那个女人,而且还很熟,熟到不惜为她丢掉性命。” “我本就是个没命的人,或许,我这条命早就该丢掉了。” “那你愿不愿意为我丢掉性命?”一个女人很少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因为,不论是问题还是答案,都是一辈子的枷锁。 “他们要钓的是我,况且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你去搏一搏,机会总是有的。” “你若是不露声色,这里恐怕没有人能认你出来。明知道是诱饵,你却还要偏偏咬钩。难道你真的以为店小二买回来的马能救我的性命么?门外有很多匹马,我若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我。你该不会是真的让店小二帮你去买马吧?” “当然不是。这里的人虽然都在吃饭喝酒,却不过是装装样子。我让店小二去买马,只不过是试探店小二是不是也在装装样子。” “装装样子又如何?不装样子又如何?” 这时,外面传来“咚咚咚……”地脚步声,店小二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进来,喘着粗气,指着外面说道:“门外那颗枯枣树,两匹红骝马……” 陆一白向外望去,之间门外的一棵枯枣树上拴着两匹马,黑鬃黑尾,通体紫红。骝马最为常见,这两匹马却更为神骏。陆一白又丢下一块银子,直乐得店小二合不拢嘴。 陆一白微微一笑,对何依依说道:“看来店小二不是在装装样子。你可知道店小二牵来的这两匹马,跟拴马桩上的那些马有何不同?” 何依依道:“拴马桩上的马鼻孔外翻,直冒热气,而且马腿裹満了泥巴,显然是经过长途奔袭而来;而店小二牵来的这两匹马身上却一尘不染,当真是从马厩里面牵出来的。” “所以,这些人新至,店小二并不知晓他们的底细。此刻你若是要走,他们也绝追不上你。” “既然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我为什么还要走?我倒想瞧瞧,那个让你为她卖命的女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他们不敢轻易动手,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握。既然他们长途奔袭而至,就绝不会放弃,那么他们一定在等救兵。我有把握对付这些人,并不一定有把握对付他们等待的救兵。” “至少店小二的马让他们坐不住了,现在,就算是我想走,恐怕也来不及了。” 的确,店小二牵来了马,屋里面的客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已经有人起身,并移到了门口的位置。 “你怕死么?”陆一白问道。 “难道你不怕死?” 陆一白怔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死。在大山里的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不能死。人和动物都一样,不论是猎杀还是逃避,都是为了活着。 “只要活着,就能做很多事情。所以,一定不要死。”陆一白说着,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位年长的镖师,正端着一碗酒,悠悠地说道:“小二哥的话有道理,夜路可不好走。我劝客官还是住下的好。” 这话当然是说给陆一白听得。 陆一白道:“我向来喜欢清净,而且,不论是谁,住在这里都会睡不着觉的。” 老镖师的眉毛一挑,又道:“一个人的脑袋若是搬了家,那就最清净。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 老镖师的话音一落,屋内的杀气陡然多了三分,原本喝酒吃肉的镖师,也都纷纷放下酒杯,手也按在了刀柄上面。 第五十七章 楚虹 何依依出手从来不客气,袖剑轻轻一点,就在这人的肩头戳了一个窟窿。那人的一条手臂立时垂了下来,悻悻地退出了圈外。而此刻陆一白和何依依应对这三个人便轻松了许多。 何依依道:“这四个人当真难缠,如今伤了一个,便不是我的对手了,你可以上去救人了。” 陆一白道:“早知道你的武功这么好,我就能省下五十两买马的银子了。”陆一白说完,在桌案上一垫脚,就攀上了二层阁楼的栏杆。就在陆一白还没有翻过栏杆的时候,栏杆的后面的走廊上就砍出来两把刀。 这两把绣春刀还不如两把柴刀灵活。陆一白左手攀住栏杆,右手顺势一带,就将这两个人摔下栏杆。 何依依的轻功并不比陆一白差多少,也用脚在桌案上一点,轻轻巧巧地跃到了二楼的走廊上面。见底下的锦衣卫涌了上来,虚晃了几招再从栏杆上翻下去。锦衣卫虽然人多,一来轻功不足,而来忌惮何依依手中的袖剑,一时间也奈何她不得。 陆一白生怕夜长梦多,急忙到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踢开房门。果然不出他所料,房间里还埋伏了两把绣春刀。陆一白左引右带,将这两个人打翻,转过屏风就看到岚姑娘被五花大绑着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对着自己。 陆一白才要上前松绑,却突然止住脚步,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因为楼上的守卫也忒脓包,锦衣卫又怎么会安排两个武功不入流的手下看守人质? 岚姑娘似乎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响,使劲地扭动着身子,嘴里面发出“呜呜……”地声音。 门外走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音,显然是有人快步跑来。陆一白环视一周,确认屋里面再没有埋伏和机关,这才跃到岚姑娘的身边,去解她身上的绳索。 岚姑娘低垂着头,一头秀发凌乱不堪,散落下来正好遮住了半边脸。可就在陆一白触碰到岚姑娘的一瞬间,就瞥见了一道寒光。寒光是从岚姑娘的身上发出来的,而且很熟悉,是岚姑娘惯用的银针。 陆一白止步、后仰,紧接着用短刀磕飞了三枚银针,待站稳脚步,却发现腰间有一丝凉气,低头一瞧竟然是衣衫被划开了一道尺余长的口子。而岚姑娘却握着一把匕首,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原来她根本就是不是岚姑娘,只不过穿了跟楚岚同样的衣服罢了,而且她身上的绳索和披散的头发也都只是伪装。 那女子“咯咯”一笑,说道:“果然有两下子,怪不得上次黑甲神会失手。” “哼,你若是这么说,未免就太抬举这小子了。”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说话的就是黑甲神。这让陆一白吃了一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黑甲神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黑甲神望了一眼屋内的女人,又道:“若不是因为你那个刁钻的师妹,咱们又何必跑这一遭?” 那女人媚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啊?害得我一个人担惊受怕,若是再晚回来一会,我恐怕就要成了别人的刀下鬼了。” 黑甲神气定神闲地跟那个女人打情骂笑,完全没将陆一白放在眼里。陆一白知道黑甲神的厉害,一刻也不敢放松。 女人上下打量着陆一白,说道:“小子,你可知道我师妹在哪里么?” 陆一白已经猜到,这女人的师妹就是岚姑娘,却还是问道:“你的师妹是谁?你又是谁?” 女人“咯咯”地笑着,说道:“我叫楚虹,我师妹叫楚岚,怎么样?我们俩是不是很像?”楚虹说着用单手撩了一下鬓角的头发,眼神似乎要穿透陆一白的身体。 黑甲神一皱眉头,说道:“臭小子,那日在大理寺,若不是因为她是楚虹的师妹,你们两个焉有命在?不过,我黑甲神的眼睛里面可揉不得沙子,只要是我想的得到的东西,我就一定会拿到手,这一次,你插翅也难飞了。” 陆一白道:“你想要的东西不在我的身上,就算你杀了我也没用。” 楚虹道:“干嘛要杀你,留着你更有用处。那日你能舍身救她,她自然也会舍身救你。所以,只要抓了你,我师妹就一定会出现。” 第五十八章 激将 楚虹的话很平淡,语气却很轻佻,跟她的眼神一样轻佻。 黑甲神的眼皮抖动了两下,却又温和地说道:“既然虹妹妹这么说,我就网开一面,只要你乖乖地束手就擒,我便留你一条性命。”黑甲神的语气竟然也变得温和起来。 陆一白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因为陆一白从他的眼神里面看到了嫉妒和愤怒。陆一白知道,若是落在他的手里,一定是必死无疑。 “你这个黑大个莫非只有唬人的本事么?傻子才会束手就擒。”门口又闪进来一个人,是何依依。 黑甲神裂开满是黑牙的嘴,似笑非笑地说道:“很好,很好,来的越多越好,保管教你们有去无回。” 陆一白知道黑甲神的厉害,生怕何依依鲁莽出手,忙道:“何姑娘万万不可鲁莽,此人的武功高深莫测。” 何依依冰雪聪明,瞧了一眼屋内的情形,说道:“怪不得楼底下的人那么脓包,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正主子。”何依依说着又向陆一白说道:“既然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那就不要扰了人家的春宵,咱们快走吧,免得主家生气。” 何依依言笑嘻嘻,就像是走门串户的小贩儿,看到屋内情况不妙,转身就要开溜。 如果是两帮人打架,而且双方有男有女,那么一定是男人跟男人打,女人跟女人打,这似乎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楚虹在房间的最里面,手一扬,射出几枚银针,说道:“小妹妹慢走,姐姐陪你说说话儿。”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何依依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何依依向陆一白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一跃而起。躲开几枚银针当然用不着一跃而起,何依依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将银针都在衣袖之中,然后脚不落地又将衣袖冲黑甲神甩出。 在何依依将银针甩出的一瞬间,陆一白暮然而动。陆一白就像一个突然跌倒的人,脚还在原地,身子却已经向前倾了出去,而他手中的刀却在他的身子倾倒之前早已经向前递出去了三尺远。 不是所有的高手都能使出来这样的招式,能试出来这样招式的人一定是高手。 陆一白知道自己不是黑甲神的对手,却又不得不冒险一击,所以,他聚全身之力使出了这一招,最简单却又最有效的一招。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招能不能凑效,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这一招之后还能不能站得住,因为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的握刀的手上,这只手就仿佛是一支箭的箭头,他的身子和他的腿就变成了箭杆和箭羽。 但是,黑甲神是高手中的高手。 黑甲神大喝一声,身上的黑袍霎时鼓荡起来,将射向自己的银针震飞。也在这一瞬间,陆一白飞了出去。因为陆一白的刀还没有刺到黑甲神的身上,黑甲神的铁拳就已经砸到了陆一白的胸膛上。 黑甲神最不喜欢听楚虹说他在大理寺失手的事,而且每个男人也都喜欢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表现一番。所以,黑甲神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陆一白。 陆一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撞破雕镂的楠木门窗,从二楼飞到了一楼大厅,还压碎了一张桌子。 黑甲神的这一拳很重,陆一白觉得胸口炙热难捱,喉头一甜,喷出来一口鲜血。陆一白憋住一口气,暗自调息,然后强撑着又站了起来。 锦衣卫的众人都知道陆一白的厉害,虽然见他从二楼跌落下来,还吐了血,却还是不敢轻易上前犯险。 何依依愣住了,黑甲神的武功比她想象的要高很多。在这样的高手面前,自己的武功就是花拳绣腿。何依依反应极快,突然神色一转指着黑甲神说道:“黑大个,你刚才说的话可还算数么?” 黑甲神一怔,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话?” 何依依道:“你说‘来的越多越好,保管教你们有去无回’,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叫帮手了,你怕是不怕?” 黑甲神嗤笑道:“我会怕你?” 楚虹抢过话来,说道:“我的好哥哥,可别上了她的当,这小妮子见你神功盖世,是想脚底抹油开溜呢。” 何依依道:“这话可言之尚早,等一下说不定是谁开溜呢。我叫来的人就在楼下,你若是能将他们打发了,我自然乖乖滴束手就擒,你敢也不敢?” 没有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认怂。何依依正是瞧出来黑甲神的弱点,这才一直用言语激黑甲神上套。 黑甲神回头瞧了一眼妩媚多姿的楚虹,心里盘算着何依依在撒谎,因为楼下都是锦衣卫的人,哪有什么救兵,就大声说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楚虹杏眼怒睁:“你是不是瞧上这小妮子年轻漂亮了?这糊弄鬼的话你也相信。” 黑甲神堆笑:“虹妹妹这是哪里话,我的心里面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我现在若是伤了她,传将出去江湖上会说我以大欺小。待会让熊大人捉了她,交给你发落还不行么?” 楚虹听了这话,面上才略有喜色。 何依依用手往下面一指,说道:“我的帮手来了,你可不要吓破了胆。”说完纵身跃下楼梯。 黑甲神知道下面自有锦衣卫应付,也没在意,上前拉了楚虹的手,走到门口这才吃了一惊,原来一楼真的来了不少形色各异的人。 第五十九章 借刀 别说是百香楼,就算是临河镇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百香楼今天来的客人,比整个镇子上的人还要多。来的这些人何止是形色各异,简直是千奇百怪,连锦衣卫的人都自动让开来一条路。 因为先走进来的两个人跟野人没什么两样,坦胸露乳,裹着兽皮。这倒没什么,让人惊骇的是这两个人分别牵着一头熊和一只豹子。 再进来的是一个混和尚,这和尚身高八尺却不着僧衣,光着脑袋,脖子上挂一串佛珠,腰上还栓着个大酒葫芦,高鼻阔嘴被一道从额头劈到锁骨的刀疤分开来,骇人至极。 有两头猛兽开道,还有一个好似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凶和尚,自然唬得锦衣卫纷纷让开来一条路。单这三个人,就能吓破人的胆了。 紧接着又进来十多个人,这些人都是刀剑在手,进来瞧觑一圈,扶正了一张桌子和几条凳子。这些人有穿草鞋的,有穿皮靴的,还有光脚的;有衣衫褴褛的,有锦衣华服的,还有裹兽皮的,显然不是一路人。可这些人还是一路来到了这里。 紧接着走进来一个裹着貂裘的女人,众人对这个女人很恭敬,但绝不是奴才对主子的那种恭敬。有人寒暄着让女人坐下,也有人赔笑致意。 貂裘女子当然不是这些人的主人,倒像是客人,只见她频频敛衽致意,说道:“屠帮主,冯大侠,孔大当家的,还有诸位英雄,各位如此抬爱,让小女子情何以堪,诸位先请。” 越是成功的男人,就越对女人客气。 屠帮主叫做屠烈,满脸络腮胡子,性烈如火;冯大侠叫做冯长生,白面长袍;孔大当家的叫做孔万金,是个矮胖冬瓜,人虽然肥丑,衣着倒是奢华至极。这三个人身份不低,对七夫人很是客气。 “今日能得仰七夫人风采,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巾帼不让须眉啊。此次有七夫人随行,是我等的荣幸,理应夫人先请。” “我等谁没有受过马老爷的恩惠,夫人若再如此客气,可就折煞我们了。” …… 众人七嘴八舌,似乎根本就没瞧见屋内的一片狼藉。 何依依似乎有先见之明,早就料到这些人会来这里似的,正暗自窃喜。何依依眼珠一转,假意袭向旁边的一个锦衣卫,却脚底下一绊扑摔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大叫不止。那个锦衣卫怔在那里,明知道何依依在演戏,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陆一白以为何依依也受了伤,才要上前相帮,却见何依依正冲他挤眉弄眼。 屠烈的性子火爆,一拍桌子说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孔万金就圆滑得很,忙说道:“屠大哥稍安勿躁,咱们此行乃是有要紧事情,能不节外生枝最好。我看那一男一女武功不错,未必会输。” 屠烈见孔万金这么说,也只得坐下。 何依依见状,又半掩着面,故意大声地说道:“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就知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个个都死有余辜。这位小哥只不过将酒洒在了一位军爷的鞋子上,就要被你们砍掉脑袋。本姑娘瞧不惯,只劝说了两句,就要将本姑娘拖到楼上去,还扬言要先奸后杀,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啊?如今的世道好人难做,若是五年前元宵节在绍兴府大闹醉仙楼的那位侠士在这里,定然能伸张正义,将你们碎尸万段。” 五年前的元宵节,绍兴府的醉仙楼。那日屠烈在醉仙楼喝酒,恰逢一个恶霸强抢民女,屠烈乘着醉酒将那个恶霸惩治了一番,还一个人打翻了恶霸的三十多个手下。 那件事情是屠烈这辈子做过最光彩的事情了。屠烈身为一帮之主,其人亦正亦邪,虽然他做不来什么好事,倒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从那以后,他给人吹嘘最多的就是绍兴府的醉仙楼。也从那以后,他更觉得高人一等,也总想再遇到替人出头的机会。 屠烈听到何依依提到五年前的醉仙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声道:“我屠某人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鹰爪子,既然碰上了,难道要装成瞎子视而不见么?” 孔万金低声道:“寻常的鹰爪子倒也罢了,这些明明都是锦衣卫的人。咱们的书信上指明了要再次相聚,恐怕是另有深意。依我之见,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大家不如静观其变。” 屠烈不喜欢孔万金婆婆妈妈的性子,也不想有人阻止他行侠仗义,怒形于色道:“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咱们要去寻东厂的晦气,偏偏在这里遇到锦衣卫,分明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在此拦截。锦衣卫里除了丘聚,我还不知道哪个能打,不如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好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屠烈此言一出,连冯长生也坐不住了。此地虽然非天子脚下,可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岂不是连命也不要了么? 七夫人只不过是因为女人的矜持才一直没有说话,既然屠烈已经亮明了话,七夫人索性站了起来,说道:“屠帮主嫉恶如仇,小女子敬仰得很。孔大当家的行事稳重,也没有错。只因我夫君遭西厂毒害,恐言辞有偏,故而未敢言语。三位大侠稍安,可否听小女子一言。” “夫人但说无妨。” “既然咱们都是为了那封‘七彩羽檄’来到这里,就应当同仇敌忾,共进退。各位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既然在这里碰上了这桩事情,那就不能不管。而且,小女子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欺负女人的人,不管这小姑娘说的是真还是假,他们这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就该受到教训。” 孔万金也知道锦衣卫不可能凭空来到这里,而且这么多锦衣卫也没能奈何一个小姑娘,这里面也大有蹊跷。虽然他有心想探查一下何依依的来历,可七夫人也这么说了,只好作罢。孔万金笑道:“七夫人所言甚是,既然咱们敢来,就绝不会退缩。先料理了这帮鹰爪子,也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教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第六十章 打抱不平 孔万金话音一落,手底下的人立刻将刀剑亮了出来。锦衣卫掌巡查缉捕,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唯独在这群亡命之徒面前逞不了威风。 屠烈虽然身为一帮之主,却总喜欢打头阵,出风头。若不是因为冯大侠和孔大当家的无论在武功和江湖地位都要比他高一些的话,他才懒得听这一堆婆婆妈妈的话。只见屠烈大步向前迈出,长臂一挥,一推一揉,就摔倒了两名锦衣卫。这一招既有刚劲又有柔劲,而且使得恰到好处,立刻博得众人的喝彩。 被称为熊爷的锦衣卫老者看到这帮江湖草莽人数众多,一时间也不敢招惹,只盼着千户大人赶紧出现,了结此事。直到屠烈先动了手,这才走过来一抱拳说道:“诸位英雄请了,锦衣卫在此办案,还请各位包涵一二。”言语中肯,就好像是一个杂耍卖艺的老爹。 屠烈一指何依依,说道:“你们这些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丢人不丢人?爷爷今天瞧不过去,非要教训教训你们不可。” 屠烈的拳头还没举起来,那位熊爷立刻又道:“这位小姑娘身手不凡,我们在她的手上连半点便宜也没讨到。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此行与这位姑娘没有半点干系,若是诸位英雄能将这位姑娘带走,我等感激不尽。” 这话直说得屠烈一愣。 何依依忙又吹偏风,说道:“鼻子下面一张嘴,任你怎么说都是了,难不成是我们平头老百姓故意寻你们锦衣卫的晦气么?” 熊爷“呔”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妖女,满口胡言乱语,待千户大人到了,定不轻饶你。” 何依依道:“我看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们锦衣卫做不来的,坊间都有‘锦衣卫,惹不起,翻手云,覆手雨’的歌谣,你们能在天子脚下一手遮天,自然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了。” 孔万金虽然驳不开七夫人的面子,可还是不愿意跟锦衣卫正面为敌,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扳倒一匹骆驼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孔万金忙又说道:“既然这位官爷肯给面子,那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适才这位屠爷的醉酒之话,还希望官爷就当没有听见,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屠烈可不是傻子,虽然他在大众广庭之下说出寻东厂晦气的话,尤其是当着锦衣卫的人,冷静下来也不免脊背发凉,后悔莫及。此刻见孔万金含糊带过,立刻装浑也不言语。 何依依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不理众人,却冲着七夫人敛衽一礼,说道:“多谢姐姐出手相救,姐姐你可真漂亮。” 夸女人漂亮,永远不会错。而且,只夸漂亮就足够了。 七夫人道:“江湖险恶,同为女人当然能明白女人在江湖上的难处,我跟小妹妹一见如故,焉有不帮之理。” 何依依一转身,向熊爷说道:“这么说,你们不再难为我了?” 熊爷道:“我等这点微末技艺,可不是姑娘的对手。” “那我替这位公子谢过官爷了。” 熊爷面色一沉,说道:“既然诸位开了尊口,咱们也已经给足了面子。我劝姑娘不要得寸进尺,你要知道行侠仗义是要付出代价的,咱们锦衣卫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你可以走,他却不行,因为这人是千户大人指定要的人,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绝不可能让姑娘把他带走。” 何依依用手一指熊爷,厉声说道:“你这么说分明是没有将诸位英雄好汉放在眼里。我看你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在心里面骂了他们无数遍对不对?你故意推三阻四,出尔反尔,那便是故意与诸位英雄过不去了?你假意说不为难我,是因为你们原本也不是我的对手,却还故意卖个人情,这难道不是小人之举么?” 何依依的话有点强词夺理,却让屠烈有点下不来台。而且,屠烈也有些后悔了,因为何依依并不是 孔万金瞧出端倪,问道:“姑娘当真不认识这位公子么?” 何依依一撇嘴,说道:“难道不认识的人就见死不救了么?这可不是行侠仗义之人所为啊。也是,你肥头大肚、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富家子弟,打生下来就衣食无忧,自然不屑做什么大侠,一点也不如这位屠帮主做事果断、雷厉风行,这才是大侠风范。” 孔万金出身巨富之家,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哪里见过这等伶牙俐齿,明知何依依是无理取闹,却无从反驳。永远不要跟女人争辩,这点素养孔万金还是有的。 或许只有女人才懂女人,在女人在危难的时候,也只有女人最同情。 七夫人见何依依极力护着陆一白,又见何依依跟陆一白年纪相仿,恰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便已经猜到了大概,便说道:“你们也真是糊涂,他们年轻小男女的事情难道还要当众说出来么?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若是这位熊大人肯卖给咱们面子也就罢了,若不然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屠烈很高兴:“就是,还是七夫人说得对,你们分明是瞧上这小姑娘长得漂亮,起了歪心。若不然,你说他是朝廷的要犯,可有公文么?可有画像么?” 孔万金虽然不情愿,却也没做声,跟女人打交道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屠烈的腰板又挺直了三分。 熊爷是老江湖了,知道面前的这几位都不好惹,只好皱着眉一言不发。这趟差事恐怕是他这辈子最窝囊的一次差事了。 第六十一章 木鱼声 “这就是你请来的救兵么?”说话的是黑甲神,黑甲神的旁边是楚虹。 黑甲神从楼梯上走下来,大厅里面立刻多了三分杀气,连屠烈都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半步。 何依依一个转身,藏到了七夫人的身子后面,说道:“好姐姐,这个黑衣人坏得很,武功也高的很。特别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最坏,就因为那个黑衣人多瞧了我两眼,那个恶女人便要他将我的脸刮花,将我的眼睛抠出来。” 女人的话不可信,可偏偏女人会相信,七夫人相信,楚虹也相信。 楚虹没理会何依依,却用如刀的眼神狠狠地剜了黑甲神一眼,说道:“她是不是比我年轻?还比我漂亮?要不然你怎么会多瞧她?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黑甲神一脸囧色,苦着脸说道:“虹妹妹这是哪里话,我将他们两个拿下,教给你处置还不行么?” 楚虹又道:“这可是你说的,他们若是活过了今晚,看我饶你不饶?” 孔万金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认识这个黑衣人,这个黑衣人就是黑甲神,他在十五年前就见识过黑甲神的厉害。可他不明白,这么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竟然会对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言听计从。 在黑甲神向楚虹献媚的一瞬间,屠烈的戒心就去了大半,又听到这二人的言辞,不由得怒火中烧,说道:“来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咱们两个先来比划比划。” 孔万金想要提醒一下屠烈,却晚了一步。黑甲神也向前一步,说道:“好啊,那就先拿你开刀好了。” 屠烈说打就打,先出了一招夜叉探海,本是试探一下,却不想招式打了出去却收不回来,因为黑甲神使出的也是粗浅的路数,恰如一条水渠接住了屠烈的这股烈水,真如水到渠成一般。屠烈一惊,一时间摸不透对方的路数,只好靠着一身蛮力,硬接了几招。 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却很难。屠烈的这股烈水此刻已经覆水难收。 黑甲神的武功比屠烈高出许多,可他一上来并没有压制屠烈,而是诱导屠烈循序渐进,步入圈套。也因为在场的人太多,黑甲神想要震慑住众人,必定要先让屠烈吃点苦头,给众人一个下马威。 屠烈已经倍感压力,随时会败,而且,还会败得很难堪。 陆一白中了黑甲神一记重拳,这半天一直在暗自调息,见屠烈深陷囹圄,便揉身向前劈出一刀。这一次陆一白只使出了七分力气,招数也是虚中带实,实中带虚,比适才高明了许多。 黑甲神“咦”了一声,并不想前功尽弃,故而拍向屠烈的一掌并没有收回,而是用肩头的黑甲硬解接了陆一白的短刀。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屠烈连退了三四步,而陆一白握短刀的手一直酸麻到了肘弯,手中的短刀差点就把持不住。 黑甲神道:“我倒小瞧你了。既然你找死,我就成全你。”说罢五指成爪向陆一白抓去。 楚虹却在一旁大喊道:“他若是死了,去哪里找我师妹去。” 黑甲神曾在嘉兴杀了一船坞的人,就是因为楚虹跟一个俊俏的后生打情骂俏。所以,此刻楚虹越是不想让陆一白死,黑甲神就越要杀死陆一白。甚至,黑甲神开始有些后悔,后悔在大理寺的监牢里没有对陆一白痛下杀手。所以,黑甲神五指成爪看似是擒拿,实际却是杀招。 冯长生和孔万金对视一眼,连忙双双跳出,每人击出一掌,跟黑甲神斗在一起。冯长生武功要比屠烈高,孔万金虽然矮胖,却无比的灵活,武功也不再屠烈之下,可这二人联手对付黑甲神还是有些吃力。 屠烈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干着急也帮不上忙。对付高手,人多并不一定有优势。就像黑甲神,他出手的时候,锦衣卫的人都退在一旁,就连楚虹也不帮忙,因为如果贸然相帮,只能是帮倒忙。 陆一白也闹不清如何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他只喜欢独来独往,人多了反而不自在。再瞧何依依却瞧得津津有味,性趣十足,仿佛唯恐天下不乱一般。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木鱼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声声入耳;任由人声嘈杂如林林繁木,木鱼声响宛如徐徐清风无孔不入。清风入林卷起落叶无数,那声响就好似一条剪不断的丝带,丝丝缕缕地渗入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面,撩拨着人的心弦。 黑甲神的招式慢了下来,冯长生和孔万金的招式也慢了下来,似乎是木鱼的节奏慢了下来。这时候人们才发现木鱼的节奏竟然跟打斗的节奏息息相通。 黑甲神也察觉到了木鱼声响的异常,停住了手。孔万金和冯长生也退出了圈外。众人纷纷道:“秀衣和尚。” “秀衣和尚。” 门外走进来一位僧人,正一边走,一边往背囊里面装木鱼,那木鱼竟然是紫铜铸成的。秀衣和尚,一个很有魔力的名字,能让人肃然起敬。 当秀衣和尚走进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秀衣和尚不是什么得道高僧,非但如此,秀衣和尚竟然还很年轻,最多只有二十岁的模样。 第六十二章 女人的手段 秀衣和尚的身后还有不少人,领头的两个也都文质彬彬,一个叫做丁八爷,一个叫做孟秀才。此二人在江湖上的名声也绝不在屠烈、孔万金之下。 孟秀才用折扇一指黑甲神,说道:“想不到销声匿迹这么多年的黑甲神竟然在此现身,果真应了昨晚的天象也。昨日天象荧惑守心,主今日必有大战一场。二十年前,小生不是尊驾的对手,今日定要讨教几招。” 孟秀才实在不年轻,头发半白却还自诩“小生”。众人知他酸腐,也都见怪不怪。 黑甲神本就是一代枭雄,此刻更要在楚虹面前表现一番,大声说道:“好,好,你们只管一起上,今日必定要酣战一场。” 孟秀才又摇摇头,说道:“只不过你们人少,我们人多,若是这样打法,咱们岂不是以多欺少么?” 屠烈最瞧不惯婆婆妈妈的人,说道:“你若想打架,只管上去打,又何苦搬出秀衣和尚的木鱼来劝架来?如果你们不来,我们早就把此间的事情料理干净了。”屠烈打的不爽,心里面还一直怪秀衣和尚用木鱼声音劝停了打斗。 此时众人都知道,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着。就算真动起手来,必定是孟秀才、丁八爷、冯大侠、孔万金、屠烈等才能撑住场面。故而有不少人附和屠烈说道:“屠帮主说的是,咱们人多,还怕他不成?” “孟秀才的提梁拔柱冠绝天下,一个人便能将那黑炭头打趴下……” “有秀衣和尚在此,谁还敢放肆不成?” 众人这么说,孟秀才当真将长衫往腰带上一掖,扇子合拢冲着众人一抱拳,说道:“鄙人平生最喜两件事,一文一武,文乃赋诗,武乃打架。有架则打,输赢无算。” 秀衣和尚并不理会,依旧微笑着,每个人都瞧一遍,瞧得很仔细。 何依依不失时机地说道:“黑大个,你不要狂妄,就算你的武功很高,能敌得过这么多人,可她却不行。”何依依用手一指楚虹,又道:“若是动起手来刀剑无眼,说不准就会有把刀划在她俊俏的脸上呢,又说不准会扎瞎她的眼睛,会割掉他的头发,会划破她的衣裳……”何依依的这些话当然是故意气楚虹。 楚虹气得眼睛鼓鼓的,却又无可奈何,眼见对方的人数众多,肯定是讨不了什么便宜,就算黑甲神武功再高,也终究双拳难敌四掌。而且,她已经见识了何依依的武功,如果她突然使坏,当真被她划破了脸,那就大大地划不来了。再瞧锦衣卫,早已经悄悄退走了,不知去向,一下子心里更没底了。 丁八爷是这里年纪最长的人,他从一进来还没有言语,此刻瞧了屋内的情形,便上请一步说道:“诸位稍安,我来说句公道话如何?” 屠烈和孟秀才本还想跃跃欲试,要跟黑甲神比个好下,见丁八爷这么说,也只好言语道:“丁八爷请讲。” 丁八爷道:“咱们此来本不易节外生枝,但也不怕惹火上身。如是官府办案,自当别论,不过依我看,黑甲神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自然不屑穿上飞鱼皮。所以,眼下屋内都是江湖人士,咱们就按照江湖的规矩办。且不管这位小兄弟的来历,若是黑兄硬要拿人,也得让我等心服口服才行。若不然,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事日后再论。” 黑甲神虽然帮锦衣卫办事,却并不屑穿上飞鱼服,他来不过因为楚虹而已。黑甲神瞧了一眼楚虹,楚虹早就盼着这个台阶了,忙说道:“丁八爷果然是前辈高人,言之有理。只因为我师妹跟这位陆少侠纠缠不清吗,我俩才不远万里来到中原。既然今日得遇诸位英雄好汉,那此事就日后再论,咱们就此别过。” 黑甲神多年不入中原,也发觉中原人才济济,说道:“诸位若要找我比试武功,我随时奉陪。秀衣和尚的‘无上梵音’让人佩服,少林寺果然名不虚传,改日定当上门讨教。” 世人皆知少林寺有“狮吼功”,却很少知晓有“无上梵音”,秀衣和尚见黑甲神一语点破,便微微一笑说道:“施主既然识得此术,必定精通佛法,小僧有幸,必当不让施主失望。” 黑甲神十几年从不入中原,自然与诸位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若当真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伤了人,那才真是结下了梁子。丁八爷见一场干戈化为玉帛,也是心下诚悦,说道:“多谢二位成全。” 冯长生和孔万金都不由得舒了一口气,适才跟黑甲神过了几招,已经发现黑甲神的武功当真高深莫测,若是秀衣和尚晚来一步,他们必败无疑。虽然胜败无常,可当着这么多人,二人联手还败在人家的手中,那当真是丢面子。 更何况,他们此来乃是为了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不想被黑甲神这个魔头搅得一团糟,如此两下收兵才是上上之选。 能让黑甲神俯首帖耳的女人,当然不是善茬,更不会善罢甘休。楚虹瞧了一眼何依依,眼珠一转,又多了条主意。楚虹走近陆一白,靠近陆一白的耳边说道:“小时候,师父偏心,什么好东西都先给师妹。所以,不论她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会抢过来。包括你在内。” 陆一白道:“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楚虹“咯咯”一笑,说道:“我师父还教给我们,如果得不到一件东西,那么就要毁掉它。” 何依依不知道楚虹又要耍什么花招,说道:“你个疯女人,别妄想又要出什么坏主意。丁八爷肯放你们走,你就偷着乐去吧,若再婆婆妈妈,我可真要划破你的脸蛋了。” 楚虹不理何依依,转身冲着七夫人说道:“马老爷雄霸一方,是何等的威风。真是可惜,杀人凶手就在眼前,而夫人却不知。” 七夫人脸色一变,问道:“既然事关我家夫婿,海请姑娘言语明白,若不然……” 楚虹没等七夫人说完,就道:“夫人想歪了,我不但会告诉你他是谁,还会告诉你他在哪里,只要夫人保证不让他活过今晚就行。” 七夫人道:“我余生之念便是替我夫婿报仇,这就是天大的事情,就算我拼了性命也要杀了他。” 楚虹道:“好,我相信夫人一定会做到。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马老爷的死就是这位陆公子的杰作。”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七夫人的身边有不少马府的门客,立刻擎出刀剑又将陆一白团团围住。 第六十三章 粗中有细 楚虹瞧了一眼陆一白,颇有些沾沾自喜,然后挽了黑甲神的手,趾高气扬地走了。 七夫人咬牙切齿地望着陆一白问道:“她说的话可当真么?” “不错。”陆一白回答得很干脆。 七夫人的手似乎在颤抖,声音也多了几分凄厉,说道:“我夫君有在天之灵,能让我手刃凶手,报得此仇。诸位英雄在此做个鉴证,妾身感激不尽。” 马世雄曾经雄霸一方,门下宾客无数,此间没有受过马府恩惠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七夫人此言一出,众人均随声附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想不到马老爷一世英名,竟然毁在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手里,咱们今日必定助夫人手刃凶手,慰藉马老爷在天之灵。” 在江湖上,“报仇”是头等大事,当然也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说。若是为了报仇而不顾江湖道义,也绝没有人责怪,就算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也都情有可原。唯一让人唾弃的就是“有仇不报”。 所以,七夫人要报仇,众人看待陆一白的眼神立刻变得如云泥之别,每个人都跃跃欲试恨不得第一个出手,想要在七夫人的面前表现一番。若是能替马世雄报了仇,不但能在江湖上立身扬名,还能让七夫人别眼相看。 丁八爷、冯长生、孔万金等自顾身份,站在一旁掠阵,其他的人已经做好动手的准备,就等着七夫人一声令下。此时,不论是谁都会卖给七夫人一个面子。 就在此时,何依依突然跳进圈子里面,说道:“你们不能杀他。” 七夫人道:“小妹妹,咱们萍水相逢已是缘分,适才相帮也只是因为咱们都是女人。我不管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今天只要阻止我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我对待敌人从不手软。” 何依依道:“我并没有阻止姐姐报仇,只不过……他也是应‘七彩羽檄’而来的人,大事未成之前,咱们岂能窝里斗么?” 孟秀才“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小姑娘非但知道‘七彩羽檄’,而且还在被邀请之列,不知道姑娘是哪门哪派,又或者是替何人前来应约的呢?” 何依依道:“酸秀才说的对极了,我的确是替人来的,我跟你们一样,都有信物作证。”何依依说着竟然从衣袖里面掏出来一根羽毛,这羽毛的根部雪白,梢部却五彩斑斓。 这下轮到陆一白诧异了,他只知道何依依是何不理的女儿,并不知道什么“七彩羽檄”的事情,而且这几天跟何依依在一起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不是在临河镇遇到了锦衣卫和黑甲神,陆一白对何依依都不会产生半点疑心。陆一白又想起,临河镇这条路也是何依依选的。 孟秀才点点头,说道:“不错,姑娘还可否告知是受何门何派之托应邀前来?” 何依依道:“庆阳府西南,南佐山下,梅府的大当家。” 孔万金一皱眉头,说道:“不是我等信不过姑娘,此事尚需考究一二。姑娘先是提到五年前的绍兴府,又提到临着西北边陲的庆阳府,我看姑娘小小年纪,这天南地北的事情倒是知晓得不少啊?什么南佐山的梅府,莫不是姑娘杜撰出来的吧?不知道姑娘此行是从何而来啊?” 何依依道:“虽然我年纪小,走过的路却不少,闯荡江湖凭的可不是年纪。虽然绍兴府和庆阳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可是我并没有说我都去过啊。绍兴府的事情是我听我叔叔说起的,而庆阳府的梅大当家却不在庆阳府,此人就在顺天府。所以,我既不从南来,也不是从北来,而是从顺天府来。” 何依依说得很从容,直驳得孔万金哑口无言。 屠烈道:“什么梅府梅大当家的,江湖上都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何依依道:“你没听说过只能说你孤陋寡闻。我还听说马世雄马老爷在三十年前是陕甘道上的霸主,马老爷的麾下有三虎四狼,其中一个人就姓梅。此人擅使一对梅花翁金锤,力大无穷,可他的看家本领却不在锤上,梅家的看家本领是‘梅花针’,因此他在江湖上被人称为‘粗中有细’。” 屠烈一怔,何依依说得是三十年前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人称“粗中有细”的梅花仙,他当然听说过。 孟秀才道:“庆阳府的梅家早已不在江湖上走动,近二十年也没有听说过梅家再出现一位能跟‘梅花仙’相提并论的人物。梅府么,我听说因为梅家落败,梅府早就换了主人,那‘七彩羽檄’又如何会找到梅家?” 何依依又道:“酸秀才可别忘了‘粗中有细’的梅花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又如何在当年被称为一绝。” 孟秀才道:“这么说梅大当家的都告诉你了?” “不错,梅家的翁金锤算不上什么高深绝学,梅花针却不然,因为梅花针是从嘴里面射出来的,靠的是一股罡强内力发出。此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厉害至极。可从二十年前梅花仙一死,梅家的梅花针便就此失传,梅家的后人再无一人能练成‘梅花针’。”何依依说着,环视一周,见众人的杀气稍减,又接着说道:“那是因为梅家的家传武功‘朔风正气’被人偷走了,而这本武功秘籍就在东厂。丘聚好武,便有人拿了这本武功秘籍前去邀功,如今丘聚已死,梅大当家的便想取回他们梅家的家传绝学。” 屠烈道:“那姓梅的为什么不亲自来?” 何依依道:“梅大当家的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追查到那本秘籍流落到了东厂,他还曾想入东厂盗书,结果侥幸的很,他只丢掉了一双腿。就算他的双腿全在,仅凭梅家的一对铁锤,又怎么能跟诸位相提并论。”何依依总是在恰当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奉承一二,所以众人对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并不反感。 七夫人轻蔑地一笑,说道:“小妹妹,我相信你的‘七彩羽檄’是真的,我相信你说的话也是真的。如今丘聚死了,东厂散了,大家持‘七彩羽檄’前来,为的不就是找东厂报仇的么?现在我寻到了杀害我夫婿的凶手,难道就不能报仇了么?” 众人随即附和道:“就是,有仇不报非君子,天经地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第六十五章 各有私心 “人们都说江湖上最聪明的人就是秀衣和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文经武律,无所不能。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何依依一口气说出来许多奉承的话。 夸人也是一种技巧,恰当的言辞就是称赞,过了头就是奉承。而这些话用在秀衣和尚的身上竟然一点也不违和。 秀衣和尚依旧面带微笑,说道:“姑娘如此抬举小僧,而小僧却帮不上姑娘的忙,实在内心有愧。” 何依依道:“我瞧秀衣和尚‘白毫宛转五须弥,绀目澄清四大海’,那便是成竹在胸而心照不宣。大家同为江湖中人,遇到不平事,难道不应该出手相助么?” 秀衣和尚道:“非是小僧成竹在胸,而是姑娘成竹在胸。” “此话怎讲?” 秀衣和尚向陆一白微笑致礼,说道:“这位陆公子器宇轩昂,才是真正的‘绀目澄清’,观此面相并无这一劫。姑娘冰雪聪明,应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秀衣和尚和何依依的话,根本没有人能听懂。因为别人都是看“事”,而秀衣和尚却是看“人”。秀衣和尚已经读懂了何依依的内心,他见何依依稳而不乱,急而不切,就知道何依依早就有绝对的把握,能让七夫人不伤害陆一白。 屠烈听不懂秀衣和尚再说什么,反而冲着何依依说道:“你这小姑娘也忒不懂道理了,你这般阻拦,却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一个劲地‘不行,不行’,这可不行,我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啥不行的。” “就是,你这女子推三阻四的,难不成有什么企图么?”屠烈说完就立刻有人附声应和。 何依依“唉”了一声,说道:“我都已经说了,这位陆公子有难言之隐,可你们还是不依不饶。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告诉大家了。马老爷之死,陆公子也是迫于无奈。” 屠烈“哈哈”一笑,说道:“仅仅一句‘迫于无奈’就可以逍遥法外了么?” 何依依道:“我说不行当然有不行的道理,我说不行也当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在座的诸位。试问一下,在一个月之前,又有谁想到能有今日之行?又有谁敢想?东厂的势力之大,丘聚的武功之高,绝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望其项背的。可咱们还是来了,为什么?是因为有人把丘聚杀死了,而杀死丘聚的人就是这位陆公子。” 何依依话音一落,立刻就炸开了锅。 “丘聚竟然是他杀死的么?我看这小姑娘精灵古怪,多半是在撒谎。” “泰山曾经说过,杀死丘聚之人能获得密室的一半宝藏,却不想丘聚半世搜刮来的宝贝都便宜了这小子。” “听说丘聚一身绝世武功,十几年未逢敌手,竟然死在一个年轻后生的手里么?我看此事有诈。” “都说丘聚死的很蹊跷,你说是他杀死的就是他杀死的了么?多有蹊跷的事情,还是要考究清楚了。” …… 丘聚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后生杀死,这件事情不论说给谁,都很难让人相信。何依依一直没有将此事说出来,也有这层顾虑。甚至,有的时候她也不敢相信陆一白能杀死丘聚。所以,见到众人纷纷怀疑,也是见怪不怪。 “丘聚的武功绝高,世人皆知,这位陆公子既然能杀死丘聚,相必身怀绝世武功,不如给大伙展现一二,若不然,实难让人信服啊。” “就是,就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陆公子不如给大伙露两手,好让咱们开开眼界。” 丁八爷、孟秀才、孔万金等互相瞧觑,均默不作声。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小算盘。 丁八爷在想:若当真是这个年轻人杀死了丘聚,那他日后的名气必定如日中天,成为江湖上最炙手的耀眼新星。受惯了处处受人奉承的丁八爷,很不习惯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变得受人尊敬。 孔万金在想:丘聚密室的宝藏必定堆积如山,若被身怀绝世武功的一代大侠得去则还罢了,若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子分一半去,那当真是大大地不爽。 孟秀才在想:不管这个小子是不是杀死丘聚的人,反正众人都不太相信。待众人起哄,必定要有人跟此子过招验证一番。不管此子是否身怀绝技,此刻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待我打败了他,也好在丁八爷面前高抬一头。 陆一白此刻就好似一个垂髫童子捧黄金行于闹市,不让人起歪心才怪。 第六十六章 解围 一个杀手,最重要的就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陆一白从此刻起,恐怕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杀手了。 何依依突然很后悔,后悔不该将陆一白的来历说出来。 而秀衣和尚依旧微笑。此刻,能解围的也只有秀衣和尚了。 秀衣和尚道:“‘苍鹰因蝼蚁而死,大象因老鼠而亡’。能杀死丘聚的人,不一定非要身怀绝世武功。所以,我相信是这位陆公子杀死了丘聚。” “又没有真凭实据,怎么能够证明丘聚就是他杀死的呢?” “秀衣和尚几时也这么武断了?” 在场的人大多数的想法跟丁八爷、孟秀才、孔万金的类似,若站在何依依的一边,必定要引起众人的不满。 秀衣和尚又道:“诸位若以为陆公子是泛泛之辈,这恐怕也错了。此刻陆公子虽然受了伤,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他要杀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如囊中探物。” 秀衣和尚的话音一落,众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一步。毕竟,生死可不是儿戏。 孟秀才撇撇嘴,说道:“秀衣和尚这么说,我酸秀才第一个不服,我就不相信,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你们不敢上,我却有心领教。” 何依依道:“酸秀才是要比武呢?还是要杀人呢?” 孟秀才道:“我乃一介书生,双手从不沾血,自然是要比武了。” 何依依又道:“秀衣和尚已经说了,陆公子受了伤,你这时候比武,岂不是乘人之危么?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孟秀才点点头,说道:“有道理,有道理。我要找陆公子比试,当然也要等他伤好之后。” 秀衣和尚道:“恐怕你有心找陆公子比试,陆公子也不会答应。” “为什么?” 秀衣和尚道:“如若比试武功招式,我猜陆公子不如你;如若比试内力深厚,想必陆公子也不如你;可要是比杀人,你们谁都不如他。” 屠烈不服,说道:“呔,这天下哪有比杀人的道理?” 秀衣和尚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陆公子的一招一式只为杀人而生。如果你没有一招致胜的把握,那么陆公子的下一招就会取你性命。” 屠烈道:“秀衣和尚跟这位陆公子有故?” 秀衣和尚摇头:“不。” “相识?” “不。” “那秀衣和尚如何对他了如指掌?” “他的眼睛与众不同。” “哈哈……就凭一双眼睛么?” “我曾见过饿狼的眼睛,我也曾瞧见过饿狼捕猎。它既不会多吼一声,也不会多跑一步路,它只在恰当的时机一招毙命。所以,也只有他能杀得死丘聚。” 陆一白的心头一震,想不到这里最了解他的竟然是这位最年轻的秀衣和尚。 人多势众,势众不代表不怕死。秀衣和尚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却而忘步。但终归是人多,想要就此打消念头,却都心有不甘。 何依依道:“这件事情只是交给泰山处理而已,难道你们都信不过泰山么?”何依依又把泰山搬出来,众人谁也不言语。 秀衣和尚道:“丘聚之死,实乃是武林之幸,试问水才能有这等大手笔?以小僧看,也只有昔年的杀手阁才能够做到。所以,这位陆公子必定是杀手阁的传人,不知道陆公子师承何人?” 垂髫童子行于闹市,自然没有人望而生畏,如是这童子家世显赫却又另当别论。秀衣和尚这一问旨在彻底打消众人觊觎的念头。 陆一白冲着秀衣和尚一拱手,说道:“秀衣和尚颖悟绝人,小可佩服。在下恩师独手丐。” 独手丐在杀手阁的杀手榜上排名第十,这件事情没有人不知道。 “啊?独手丐竟然没死么?” “原来他真是杀手阁的传人,怪不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成就。” “除了当年的杀手阁,实难想到还有谁能够杀死丘聚啊。” …… 这时,再没有人敢小瞧陆一白。 丁八爷道:“既然这位小兄弟是杀手阁的传人,丘聚之死定然毫无疑问。马世雄马老爷之死定然也另有隐情。既然这位小兄弟不便明说,理当让泰山公断。不知道七夫人意下如何?” 杀手阁在十几年前如神一般地存在,杀手阁每一次杀人必定有人买凶才会出手,这个道理七夫人也很明白,只好说道:“既然有泰山出面,妾身还有什么好说的。只盼陆公子能够将买凶之人相告,小女子必定感恩戴德。” 七夫人的人收了兵刃,屋内立刻没有了弩张剑拔的紧张气氛。 丁八爷道:“那好,咱们今日在此休息一晚,天一亮就奔三公庙。” 眼下已经过了午夜,而众人的肚子还没有填饱。立刻有人找来店小二,重新收拾了一下屋内的桌椅板凳,又让厨房生火做饭。不一会,各种菜肴都摆了上来,成坛的美酒也都倒满。 第六十七章 甄别时势 陆一白是极不情愿地坐下来的,被何依依抱着胳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何依依却很兴奋,就好像小姑娘踏春时候的样子,差点要蹦跳起来。 陆一白道:“你知道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人多会让我不自在。” 何依依道:“你从来没有过一个人,你永远都不能体会什么才叫做一个人。我在藕寨的时候才是一个人。” 这句话很难反驳,如果说一个人在藕寨的画舫上面很寂寞,那么在这热闹的大厅里面手舞足蹈也是情有可原。 陆一白突然想到了何不理,觉得有何不理在的时候,每一天都是那么充实,而且特别自信,虽然何不理一直在说这只是生意。而离开了青囊阁,自信就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泻千里。 陆一白知道自己的武功不如沈渐,更不如黑甲神,但这些人在何不理的面前都不值一提。很可惜,何不理死了,陆一白就像在黑夜里面丢了一盏明灯。而且何不理最后的牵挂是何依依。所以,陆一白第一次见何依依这么高兴,也只好静下心来陪着她。 丁八爷过来敬酒,夸道:“英雄自古出少年,陆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造化斐然,他日必定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侠名远扬。” 这话很油腻,就好像将东坡肉拌在油鳝糊里下饭一样。 孟秀才也过来敬酒,夸道:“少侠飒爽英姿,刀法出神入化;潜入虎狼之穴,摘下枭魁首级;此举天下仰风,我等自愧不如;请君莫嫌薄酒,今日一醉方休。” 江湖上的读书人不多,孟秀才算一个,他不一定是武功最高的,也不一定是文采最好的,却一定是最酸的那个。 屠烈也来敬酒,说道:“就算你杀了黄帝老子,在我眼里也是个毛头小子,没啥大不了的。只不过他们都来跟你喝酒,我若是不来,好像显得我没有身份。” 且不管屠烈的人好还是坏,陆一白却对这个说话直爽的人有了几分好感。 何依依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陆一白道:“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是白问;如果你要说,我不问你也会说的。” “不错,在你去藕寨之前,我就知道他们要在此地相聚。他们说一个男人在江湖上,最重要的就是金钱和地位。等你到了三公庙,这两样你都有了。” 丘聚密室的一半财富,以及杀死丘聚的殊荣,甚至要被捧诩为第一杀手,这一切 曾经是多少人的梦想。而陆一白却说道:“我在这里就是一个傻子,在金钱和地位的面前也是一个傻子。” 陆一白很清楚他有自己驾驭不了的东西,金钱和地位都是。此时,他发现比金钱和地位更难驾驭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女人。比如何依依非要拉着他坐在这里喝酒,他也无可奈何。 何依依忖思道:“我初到藕寨的时候,也像一个傻子,不过我很清楚男人需要什么,我相信我的判断绝不会有错。” 百香楼的辉煌灯火衬在茫茫无边的黑夜里,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就像黑森林里的一点萤火。 同样在这黑夜里辗转难寐的还有沈渐。沈渐已经去了五趟宗人府,却连兴献王爷在不在府中都不知道。 正德皇帝已经半年没有早朝了,不仅如此,正德皇帝根本就不住在宫中,而是整日夜地在豹房嬉戏游乐。沈渐当然不会去太液池的豹房,因为那是刘瑾的地盘。 大理寺也是灯火通明。 高力达道:“皇上才十六七岁,正是好玩的年纪,可恨的是这帮阉党,蒙蔽皇上、祸乱朝政。” 沈渐道:“阉党专政,祸害匪浅啊。朝中大臣都是敢怒不敢言,可我就是不明白,兴王爷为何不肯见我。” 兴王爷朱祐杬是宪宗皇帝的第四子,算起来是当今皇上的叔叔。 “按照旧制,宗人府只不过掌管皇家宗族的名册,编纂玉牒。如今大理寺正处在是非之地的风头浪尖上,兴王爷恐怕要避嫌了。” “兴王爷也姓朱,是皇上的本家,他若是出面必定能祛除阉党,力挽狂澜。如今朝中的内阁大臣只剩下李东阳李尚书和焦大学士在苦苦支撑,可兴王爷还是迟迟不出面。” “以下官之见,这正是兴王爷的高明之处。李尚书和焦大学士都已经是古稀之年,哪里是刘瑾的对手。刘瑾没有动这二人,多半也是因为此二人年事已高,受不起折腾。而兴王爷却不一样,越是皇帝的本家,就越不能越俎代庖。就算稍有动作,估计也就是前监察御史王良臣的下场了。” 沈渐微微一笑,说道:“宗人府越是没有动作,那就说明兴王爷正在大动作。” 为官之道深且远,小道“察言观色”,大道“甄别时势”。 沈渐取下一件大氅披在身上,说道:“白日里命你准备的一对金碗可妥了么?” 高力达从屏风后面捧出来一件锦盒,说道:“早已准备妥当。” “好,随我去宗人府。” “此时三更半夜……” “要的就是三更半夜。” 沈渐来到宗人府,敲得是侧门。一个小公公模样的人提着灯笼,打着哈欠十分厌恶地瞧着沈渐,似乎连厌恶得话都懒得说了。 沈渐说道:“下官此来不是来求见兴王爷的,而是找公公您的。” “哟,看沈大人说的,这可不敢当喽。若是三更半夜地去吵醒王爷,那岂不是连命都不要了么?” 沈渐拿来锦盒,打开来呈到小公公的面前,说道:“前几次鲁莽,还望公公海涵。” 小公公瞧见金碗,眼睛立刻亮了,说道:“这都是哪里话,不是小的不给通融,是王爷也有顾虑。这太平盛世的,谁敢平白无故地去惹是非啊,沈大人说是不是啊?” 沈渐不屑跟着等小人东拉西扯,索性笑而不言。 小公公自顾言语道:“巧得很,今天王爷在书房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说大理寺也只有沈大人有所担当。” “如若王爷有用人的地方,沈渐必当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沈大人有这心很是难得,小的必定在恰当的时机将这话传达给王爷。” “有劳公公,他日必有重谢。” …… 第六十八章 神秘的太监 皇宫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因为能进皇宫一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哪怕是兴王爷也不行,更别说一些朝中大员了。但太监却可以,在世人眼里讳莫如深的红墙之内,充满了神秘,但是对太监来说,就好像是自家的后花园。 散人就很享受这种神秘。 散人也是一个太监,姓张,号守庵。此刻的散人就在皇宫大内的一间屋子里面,蜷缩在一张堆满锦缎的罗汉床上,正在把玩一只白玉杯,很是怡然自得。这间屋子的窗户上挂着厚重的帷幔,而且屋子里面从来不点灯,只有那只白玉杯泛出丝丝的荧光。所以,就在外面伺候的小公公也极少能瞧见散人的真面目。 散人极少离开这间屋子,但是整个皇宫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不仅如此,散人就连江湖上一些大大小小的消息也都了如指掌。就像一只蜘蛛,端坐在八卦阵中,运筹帷幄。 从门口到内间有一道门帘,门帘是厚重的花软织锦缎,这件织锦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抵挡初升的朝暾。门帘被人撩起,进来一个小太监,恭声说道:“张公公,一刀回来了。” “嗯。” 门帘再度被掀起,裹进来一团阳光,也闪进来一个人。这个人的脚步极轻,悄无声息,就跟那团光一样。 “人到哪里了?”散人依旧蜷缩在锦缎堆里面,懒洋洋地问道。 “回公公,到三公庙了。” “内厂可有什么动作么?” “刘瑾正忙着收拾东厂和西厂的烂摊子,此刻,估摸着正得意呢。” “姑且让他得意些日子,需把这些个烂摊子归置妥当了,也省得咱们麻烦。” “公公英明。” “待三公庙的事情完了,就让依依回来,我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女大外向,在外面待的时日久了,我怕她插翅飞了。” “是。” 在男人的江湖,每个人都有穷其一生所追逐的东西,有武功、有钱财、有权势……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这些因一封“七彩羽檄”而相聚到这里来的人也不例外,这些人表面上披肝沥胆,背后却不乏勾心斗角。但是,他们似乎都有相同的爱好,那就是酒和女人。 这里没有女人,那么只有一醉方休。几坛酒下肚,这些人就已经亲得像一家人。陆一白不胜酒力,也瞧不惯男人喝醉之后的喝五吆六,索性到外面透透气。 何依依心思只在陆一白的身上,自然也跟到了外面。 都说女人的心思最难猜,陆一白从看见何依依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猜透过何依依的心思。何依依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能在江湖上如此从容而且游刃有余的女人当然不简单。 何依依刻意走到陆一白的身边,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功名利禄的人,你不在乎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头,也不在乎什么丘聚的宝藏。正因为这一点,我觉得不论我付出了多少都是值得的。” 陆一白却摇摇头,说道:“从离开藕寨,你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陌生?”何依依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吗?你来藕寨养伤的第一天,也很陌生。你打破了藕寨的平静,你扰乱了我的安宁。你昏迷了整整七天,而我也跟你说了整整七天的话。我把一些从来没有说出过口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不,不是一些,是所有,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说给你听。可你醒来后却不辞而别。” 何依依所说的“陌生”,让陆一白无可反驳。 陆一白冷漠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 风并不凉,明月不知道何时也隐在了树梢。而何依依的脸上却多了两到泪痕。男女之间的感情总是最难捉摸的事情。“你怕我会连累你么?” 陆一白还是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我就不该再去藕寨找你,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保护。是我小看你了。”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他让你来找我,并不是让你保护我,而是让我保护你。” 陆一白如同遭到当头棒喝一般,呆立在那里,细数白天发生的事情,若没有何依依,自己至少死了两次了。可陆一白还是想不通,何不理临死前让他找何依依的真正目的。 陆一白越想越觉得不对,后背不仅泛起丝丝的凉意。 何不理的谨慎他是知道的,若是想让自己照顾何依依,一定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说出来。因为陆一白去藕寨根本不能保护藕寨,反而会给藕寨带来灭顶之灾。 若当真如何依依所言,何不理让自己去藕寨仅仅是为了寻求庇护,那么何依依根本就不是何不理的女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何依依的背后有一个更强的可以依靠的大靠山,而且这个靠山还跟刘瑾是对头,所以,何不理才会让自己去藕寨找何依依。 陆一白想到这里,猛地转身,说道:“何姑娘……”却发现何依依的眼神冷漠,犹如陌路人一般,似乎还多了几丝怨恨。 何依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厅,端起桌上的一壶酒一饮而尽,良久才发现,手握的锡酒壶被捏成了一坨锡疙瘩。何依依丢下锡酒壶,从指缝打开一个褶皱的小纸团,纸团的右下角用朱砂画着一柄小刀…… 陆一白和何依依正是男欢女爱的年纪,就算何依依不说出来,陆一白也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陆一白突然想到了怡红别院和青囊阁。 当一个人面对取舍的时候,总是最困难的时候。 …… 第六十九章 煞气的傻气 何依依找了个借口从酒席上溜了出来,出了百香楼的后门,闪进了旁边的一座院子。这座院子不大,很荒芜,很静谧,静得有些压抑。何依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知道有一种杀气能使虫子都不敢鸣叫,他十分熟悉这种杀气。 “你出来吧,这么晚了还要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何依依的声音不大。 黑暗处闪出来一个黑影,黑色的紧身衣罩着黑色的斗篷。摘下斗篷,这人的脸也是黝黑黝黑的,脸庞竟然还很干净,一根胡须也找不到。可就是这张干净的脸却让人看着很别扭,因为这张脸充斥着煞气。这个人是一刀。 一刀是那种霸气外露的人,这种霸气是与生俱来的,他杀过的人比这座小镇上的人还要多,久而久之霸气就变成了煞气,抹都抹不掉。或许“煞气”和“杀气”本没有区别,或许“煞气”和“煞气”的区别就在于一刀想不想杀人,反正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让人心悸不已,很是引人注目。一刀在这个时候来,就是不想引人注意。 “你喜欢上那小子了?”一刀的声音很冷。 “我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你管不着。” “我没有管你,我只不过提醒你一下,没有人会喜欢你的,就像从来没有人喜欢过我一样。” “我跟你不一样,你少跟我自多多情。” “就算他现在喜欢你,他喜欢你的脸,喜欢你的身体,可当他真正知道你的时候,就会避而远之,因为你的心是黑的,永远都洗不白。” “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何依依的眼睛里面多了几丝愤怒。 “我说这些是为你好。” 何依依的衣袖猛地一抖,一道寒光从袖口闪出,是一柄短剑。这招式一刀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何依依的袖中剑就是他传授的。但这一剑来得突然,一刀还是被迫得后退了一步。一刀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还手,似乎习以为常。 何依依也没有得寸进尺,说道:“我再说一遍,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可就走了。” 一刀叹了一口气,悻悻地说道:“公公不放心这里的事情,才让我过来瞧瞧。公公还说,等这间的事情完了,就让你去见他。” “他是怕我跑了吧?你让公公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是你多心了,公公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若不然也不会讲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公公还说,他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有些想你了。” “哼,他这是不放心我,让你来监视我了吧。” 一刀怔了一下,凝色说道:“依依,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你说这话,我自然不跟你计较,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谨防隔墙有耳,若是传到公公的耳朵里面,咱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何依依笑了,说道:“若是换成第二个人,我跟他说的话绝不会超过三句。也只有跟你,才能说说话。” 一刀的嘴角突然上扬了一下,“煞气”就变成了“傻气”。因为他听到何依依的话,一下子变得很开心。 能让男人开心的,也只有女人。何依依不仅懂男人,更懂一刀。 等到一刀回过神来的时候,何依依已经走得远了。 百香楼里的喧闹渐渐消停,东方露出了鱼肚皮,院子里很静,静得连风都不舍得来打扰。孟秀才握着一只犀角杯,醉醺醺地站在陆一白的后面,说道:“莫使金樽空对月。” 陆一白回头的时候,发现四周至少有三个人在盯着他,这些人都是七夫人的人。看来在到三公庙之前,陆一白休想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陆一白并不担心七夫人,也许这里所有的人都想置他于死地,但都不如七夫人直接。 孟秀才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然七夫人想杀你,但她却不是最危险的人。最危险的人是表面上一团和气却笑里藏刀的人。” 这话很有道理,陆一白知道这些人的表面上对他礼敬有加,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原来孟秀才并没有喝醉。 第七十章 三公不公 “三公”的说法不一,就连三公庙的和尚都说不清楚。甚至在老百姓的眼里,三公庙里面有没有和尚都很难说清楚。《礼记》记载,三公指司马、司徒、司空;《周礼》记载,三公为太傅、太师、太保;当然,这仅仅是书本上的说法,民间对三公的说法更为奇特,最多的说法就是妖狐鬼怪。特别是近二三年,越传越烈,以至于再也没有人敢到三公庙里去了。 三公庙坐落在三不管的地界,而且已经荒废多年,至于里面有没有和尚,也没有人在乎,人们只在乎三公庙里面的妖怪还吃不吃人。 世上当然没有妖怪,也没有妖怪吃人,只有人吃人。 庙门口很平常,脏兮兮的山门,周围遍布着荒芜的杂草,一副破败景象,任谁也瞧不出来这就是会吃人的三公庙。一行人到了山门前,山门无风自开,门内有一个人。这人只有三尺高,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以至于众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泰山有请陆公子到后殿一叙,其他人请到偏殿休息。”这话又冷又硬,虽然话里面有一个“请”字,却还是感觉好像主子训斥奴才一般。 屠烈皱了一下眉头,但见丁八爷对这个侏儒一脸毕恭毕敬的样子,只好忍住了。他们一行人多为草莽武夫,平日里跋扈惯了,眼睛里哪里容得下出言不逊的人,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下人打扮的侏儒。只是因为不好僭越丁八爷的礼数,都刻意矜持着。 而侏儒却并不以为然,眼神里面还充满了不屑,瞧见牵着熊和豹子的兄弟,就好像瞧见厌恶的臭虫。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两只平日里见到生人总会低声咆哮两下的畜生,此刻竟然温顺地像只小狗。 侏儒冲着两只畜生咧了咧嘴,露出来两颗尖尖的牙齿,然后桀桀地笑了两声。豹子竟然后退了一步。侏儒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连丁八爷回话的机会都没给,就得意地转身回去了。 丁八爷作揖的双手停顿在半空中,讪讪地回头对众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丁八爷的脾气跟他的年纪一样大,若遇到一个傲慢无礼的下人敢这样对他讲话,他一定一拳打破对方的鼻子,可这一次例外,因为这一个侏儒不简单,他的主人更不简单。 任何正常的人对侏儒都有同情心,丁八爷也不例外,例外的是这个侏儒根本不需要别人同情,他只需要别人对他敬畏。 的确,在吃人的三公庙,人们更多地是敬畏之心。 偏殿的人很多,不乏有丁八爷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更有少林、武当等门派的弟子。其势之盛大,几乎囊括了大半个武林。 从离开陆一白身边的那一刻,何依依就没有笑过,瞧着陆一白跟在侏儒的身后进了后殿,一脸的冷漠。都说女人的脸就像五月的天,说变就变,不知道女人的心也是否如此呢? 后殿有一座斑驳的塑像,后殿很冷清,冷清到塑像上面满是灰尘。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后殿,真正的后殿在塑像的后面,那里有一条密道。 密道的空间很大,里面却只有九个人。门口有四个守卫,再往里是四位老者分坐两旁,再往里的正中间坐着一位白面书生,这位既是传说中的泰山。 陆一白原本以为泰山是一个很威武的人,因为只有“威武”二字才能配得上巍峨的泰山,可惜泰山不是一座真正的山,只是一个人。 泰山甚至谈不上威严,既不喜,也不怒,倒有些木讷,坐在那里发呆。一位紫袍老者起身,上下打量了陆一白一番,说道:“想不到丘聚竟然死在你的手中?” 这并不算一个问题,所以陆一白不用回答,但陆一白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这里面的人并不友善,特别是这四位老者,好像随时要把陆一白撕碎了一般。 “年轻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多大的功劳,在泰山面前,你都会受到公正的审判。”说话的是一个灰袍老者,这位老者显然是强压着怒火,用还算友好的话跟陆一白说道。 陆一白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难道我是一个罪犯么?” 紫袍老者道:“你放心,就算让你死,也一定让你死的明白。我问你,是谁指使你杀死丘聚的?” “难道你们是来为丘聚报仇的么?” “哈哈……”紫袍老者道:“你错了,泰山只断公道,不报恩怨。至于丘聚该不该死,我不关心,我要问的是在你背后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是谁?” 这时,陆一白才明白,这四位老者所针对的竟然是何不理。的确,陆一白从来不跟江湖上的人打交道,也就不会有什么恩怨,若说跟他牵连至深的,也只有何不理了。陆一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若是不说呢?”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除了何不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教会你这些手段。” “可惜他已经死了。” “这么说你承认了?” “你们早已认定的事情,又何须让我承认?” “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紫袍老者说打就打,毫不含糊,话音未落一张枯枝样的手,闪电般地袭向陆一白的脊背。 第七十一章 傀儡 若说这一招是试探,未免有些牵强,因为这一招是实实在在的杀招。灰袍老者见紫袍陡下杀手,猛地起身想要制止,可突然想到陆一白曾经杀死过丘聚,必定也非泛泛之辈,谁都想试探一下这个年轻人的武功,所以又退了回去,静而观之。 陆一白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而且也没有躲闪,等紫袍老者的手指都已经到了近前,陆一白才双脚一错,竟然从紫袍老者的掌下绕到了他的身后,紧接着五指一兜,也学着紫袍老者的样子,反手成爪。这一招现学现用竟然也惟妙惟肖。 陆一白的这一招的确让紫袍老者很意外,就连座上的灰袍老者都“咦”了一声。紫袍老者这一招大开大合,旨在威慑对方,却不想陆一白竟然临危不乱,而且还能化险为夷,反击一招。 紫袍老者轻哼了一声,反手连点,立刻又将陆一白置于险境。而且还刻意封住了左右两侧,直迫得陆一白连连后退。 陆一白稳住心神,跟紫袍老者硬接了五六招,才发觉自己的武功跟对方实在是相差悬殊,若非在开始之时就使出独手丐在大山里教给自己猎狼的步法,恐怕第一招就输了。 紫袍老者步步紧逼,陆一白渐渐不支,额头上急出了一层冷汗。突然,紫袍老者故技重施,五指成爪,又抓向陆一白的脊背。若是大椎穴被抓,势必全身瘫痪,任人摆布。而左右两侧均被封住,陆一白只得又使出刚才的那一招,双脚一错,避开了紫袍老者的五根手指。 而这一次,紫袍老者的后背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反手一掌,直劈陆一白的面门。这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而紫袍老者也算准了陆一白无路可退,必将重施这一招。陆一白大吃一惊,再想要躲避,已经没有半点办法。 一个杀手,最忌讳的就是与对手正面交锋。陆一白的武功虽然不如紫袍老者,但是,陆一白若想杀死紫袍老者,至少有十种方法。可如果他们狭路相逢,陆一白只有死路一条。“杀手,拼的不是武功。任何一个凭武功杀人的杀手,都是死路一条。”何不理对陆一白说过很多次。 从走进这个房间,陆一白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紫袍老者不由分说就陡下杀手,陆一白更是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就在这时,陆一白突然感觉腰间一紧,身子竟然硬生生地往后撤出三步远,回头一瞧,竟然是那个穿灰袍的老者。 紫袍老者一怔,说道:“三哥,干嘛要护着这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灰袍老者道:“五弟稍安勿躁,他适才施展出来的那一招像极了独手丐的‘穷途末路’,或许,他当真是独手丐的徒弟也说不准啊。” 紫袍老者“哈哈”一笑,又道:“三哥糊涂了,贼子的话岂可相信?他若说自己是阁主的儿子,难道咱们还要将他奉为主人么?别忘了咱们在顺天府明察暗访了五年之久,他跟何不理作恶为奸,那可是铁证如山。” 灰袍老者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了座上。 “如若他当真是阁主的遗子,又是何不理的爪牙,应当如何处理?”这个声音不大,温文尔雅,竟然出自泰山之口。四位老者听了这话,不由得面面相觑。 紫袍老者怒目圆睁,双手捏拳,向泰山靠近了一步。只见他双手上青筋暴起,指节都“格格”作响。泰山似乎很是惧怕紫袍老者,一下子不知所措,豆粒大的汗珠瞬间从脑门上迸裂出来,“火护法千万别急,我……我只是随口一说。” 这时,一直在座上闭口不语的青袍老者突然站了起来,说道:“老五,不可对泰山无礼。” 紫袍老者听了这话,也是一怔,捏紧的拳头随即松开,然后强作笑脸说道:“不知道泰山有何高见?” 泰山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讪讪地说道:“此等大事不可武断,应当由四位长老商议决定,我……没什么高见,四位长老断决就是。” 这堂上的泰山,竟然是一个傀儡。 青袍老者却对泰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说道:“既然泰山有言,此事万万不可武断。他既然说师出独手丐,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不如暂且将他关押在这里,待查明他的身世,再做定夺。” 紫袍老者瞪了陆一白一眼,说道:“二哥,那要是查不明白呢?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十几年了,大仇未报,我不甘心。” “既然都等了十几年了,多等几天也无妨……”青袍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紫袍老者的肩头,似乎另有深意。 第七十二章 鼠先生 三公庙的地牢并不在三公庙,而是三里外的乱葬岗。地牢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通往三公庙的密道。 “这里原本就是一座坟墓,不过现在却成了地牢。”地牢的看守是一个枯瘦的老者,他的手当真像枯树枝一样,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断;他的声音也极为沙哑,似乎是一截枯枝在砂砾上划过。“这座地牢也是一座坟墓,因为还没有人从这里活着出去过。你进来了,就别想再活着出去。” 陆一白用手撼动了一下牢房的木头,入手冰凉,坚硬逾铁。陆一白用了七分劲力,仍旧是纹丝不动。 “没用的,那是千年的乌木,刀都砍不动。这间地牢管过无数比你武功高得多的人,照样死在这里。”枯瘦老者盯着陆一白看,就像一只饿了十天的老鹰盯着一只小鸡。 从百香楼到三公庙,陆一白如堕雾中。 “刚来的人都不喜欢说话,跟你一样。不过没关系,人都是会变的。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求着我跟你说话的。”枯瘦老者桀桀地笑着,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陆一白瞧看。枯瘦老者其貌不扬,眼睛却出奇地亮,比那盏油灯还亮。 地牢里面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起初陆一白倒没觉得什么,一个时辰之后,陆一白就觉得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打雷一样。这时,陆一白这才明白老者为什么说刚才的话,因为这里的安静似乎有一种魔咒,能让人发疯。 “谁在哪里?”枯瘦老者突然冲着不远处的密道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吗,却像一记惊雷劈开了大地的宁静。陆一白竟然长舒了一口气,那盏油灯里如豆的火苗也随着跳动了一下,似乎躲开了幽冥的索命之手。 “是我。”过了好一会,一个声音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音才从密道的深处远远地传来,看样子至少在在十丈开外。 枯瘦老者回头瞧了陆一白一眼,说道:“想不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定力还不错,那个侏儒在我这里都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你竟然挨过了一个时辰。” 陆一白知道这里古怪至极,老者也古怪至极,生怕再陷入适才的静谧,忙说道:“他的武功很高么?” “当然很高,就算四大金刚练手,在他的面前也不过是儿戏。” 四大金刚就是在泰山跟前的四名守卫,此四人只能用“巍峨”二字形容。寸有所短、尺有所长,四大金刚力大无穷,当然不如一个侏儒灵活。可如果说四个人练手都敌不过那个侏儒,看来他确有过人之处,也怪不得连丁八爷都对那个侏儒礼让三分。 “那他比四大长老又如何?”陆一白心里面想到的话,竟然像管不住嘴似的,脱口而出。 “四大长老?怎么,现在的长老只剩下四位了么?” 陆一白连连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只见到四位身着长袍的老者而已。” 枯瘦老者“哦”了一声,伸出一根尖尖的指甲,挑了挑油盏里面的灯芯,地牢里面顿时光亮了许多。再回头,密道的门口赫然站着一个人,这人陆一白认识,竟然是孟秀才。 枯瘦老者很意外,他想不到竟然有外人能来到这里,猛地双手出袖,十根三寸长短的指甲微微泛着蓝光,指甲相互撞击竟然有铿锵之响。 孟秀才微微一笑,说道:“鼠先生,别来无恙啊。” 第七十三章 鼠先生2 枯瘦老者一惊,随即又平静下来,冷静地说道:“十几年来,从没有外人来到过这里;十几年来,也从没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不知道阁下是谁?” 孟秀才道:“在下姓孟,乃是一介书生,江湖上碌碌无名。” “一个碌碌无名的人又怎么会进到这里来?除非你能杀死四大金刚,破除十二道机关。” 孟秀才从怀中摸出来一块黝黑的牌子,说道:“我即杀不死四大金刚,也破除不了那十二道机关,我能到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公孙先生的这块令牌。” 鼠先生一怔,他差点就记不起来公孙先生是谁,“嘿嘿……原来是那个侏儒。”鼠先生紧接着脸色一变,厉声又道:“哼,单凭他那块破牌子恐怕还到不了这里,你想骗我,休想。” 孟秀才并不惊慌,谈谈地说道:“鼠先生难道没有听说过‘世道会变的’么?如果你到上面瞧上一眼,就会明白我所言非虚。” 鼠先生摇摇头,说道:“我若是不去呢?” “你一定回去。” “为什么?” “因为你不相信我,因为这块令牌是真的,所以,你想要向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只有到上面一观究竟。” 孟秀才说的很有道理,只可惜,鼠先生从来不讲道理。孟秀才的话音未落,鼠先生就已经飞身而起,双臂一震,像蝙蝠一样,扑向孟秀才。地牢里面本来就暗,鼠先生身上的黑袍扬起,挡在孟秀才和油灯之间,原本黑暗的地牢瞬间变得更加黑暗。 这并不算什么招数,可在地牢里面却无比的管用。鼠先生在地牢里面呆了十几年,占尽了地利,就算没有那盏油灯,他也能够游刃有余,而多了那盏油灯,则成为了他制胜的法宝。 孟秀才已经见识到了密道里面的机关,他知道这里面处处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而此刻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陆一白所在的牢笼一侧。孟秀才不假思索一个侧步就滑到了囚禁陆一白的牢笼旁。鼠先生似乎早就料到,如影随形地扑了过来。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孟秀才用手中的令牌接了鼠先生三招,也仅仅是三招而已,孟秀才尽显捉襟见肘之态,毫无还手之力。孟秀才一边招架一边说道:“你杀了我一定会后悔。” 鼠先生并没有“到这里来的都是死人,就算我不杀你,你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若是我不能活着出去,这里就没有人能活着出去。”鼠先生虽然嘴上不示弱,招式却慢慢缓了下来,一反刚才的犀利,只是迫得孟秀才步步后退。 孟秀才这是也察觉到鼠先生并无杀心,只不过迫他就范而已,索性顺水推舟,连退了三五步,直到身体抵在了乌木的栅栏上面。就在这时,孟秀才只听身后的栅栏“咯吱吱”地一阵响,竟然像翻板似得转了一个圈,恰巧将孟秀才兜在了里面。 这才是鼠先生的目的。 鼠先生十分得意,重新挑亮了油灯,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轻易杀死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这是我的做人准则。” 孟秀才中了鼠先生的机关,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好像还轻松了不少,说道:“你那双手杀人无数,难道还有什么准则么?” “那当然,如果你不想死,我绝不会强人所难。直到有一天你会求我,求我杀死你。到那时,如果我心情够好,就会如你所愿。” “那我只有希望那一天晚些来了。” “不会太晚,不会太晚……”鼠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那只枯枝一般的手。 孟秀才将手中的令牌抛了过去,说道:“鼠先生若是见到公孙先生,就让他转告蓝长老,就说他让我来取的东西,鼠先生已经亲自送去了。” 鼠先生没有回答,回头极其诡异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向密道走去。 陆一白看看孟秀才,心里面不免有些苦楚,他知道,孟秀才涉险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自己。陆一白又想到那晚孟秀才提醒自己的话,此刻又一同身陷囹圄,不由得多了一份愧疚之心。 “孟前辈……”陆一白想要说话,却被孟秀才阻住。孟秀才正侧耳听着密道的声音,一脸的似笑非笑。 陆一白又惊诧了,看着孟秀才深深不解:明明身陷囹圄,何故又胸有成竹呢? 突然,密道深处传来一声惨叫,是鼠先生的声音。紧接着就见鼠先生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腿上插着数根极细的钢钎,鲜血流了一地。 孟秀才见状拍手笑道:“鼠先生,现在明白为什么要让你去一探究竟了吧?” 鼠先生咬紧了牙,将钢钎一根根地从大腿上拔出来,恶狠狠地说道:“好恶毒的机关,好恶毒的暗器。” “这点小伎俩,比起鼠先生的手段,似乎还差得远。” 鼠先生点了大腿上的几处穴道,止住了血,又随手将袍子扯碎,裹住了伤口,“你此刻得意为时尚早,就算我的双腿废掉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我的双手还能动,就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任谁听到这句话,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因为在地牢的另一侧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这些刑具仅仅是瞧上一眼就会两腿发软。孟秀才却满不在乎,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来一串钥匙,说道:“你一定还不知道,我在二十年前还有一个外号,叫做‘妙手书生’。” 鼠先生瞧见那串钥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在腰间一摸,果然空空如也,随即瘫软在地上,所有的希望均变成了泡影,喃喃道:“我错了,是我错了。” 孟秀才用钥匙打开牢房的铁锁,说道:“你当然错了,因为你根本就没问我到这里来想要做什么?其实我不想杀你的,可你一直咄咄逼人……” 鼠先生仿佛没有听见孟秀才的话,缓缓举起一根手指,凝视着,“或许是我孤独得太久了,竟然有了恻隐之心。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付出代价。”鼠先生说完,用指尖在颈侧划过,一道血箭喷射而出,染红了半爿牢墙…… 第七十四章 觊觎 陆一白没有意外,他很清楚失败的下场,死在自己的手里总比被别人杀死好。陆一白知道这一点,鼠先生更知道这一点。他们都知道,有的时候死也是一种奢求。 孟秀才当然是来救陆一白的。 在密道的出口,陆一白瞧见了四大金刚其中两位的尸体,而且在尸体的表面上并没有致命的伤痕,亦没有中毒的迹象。陆一白不仅对孟秀才刮目相看。 不远的一处荒僻所在,早就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赶车的是一位须发全白的老汉,正佝偻着身子蜷在车辕上抽旱烟,瞧见孟秀才和陆一白出来,连忙远远地招手。 孟秀才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子丢给那老汉,说道:“柳老丈,若将马车赶得平稳些,另有重谢。” 柳老丈喜笑颜开,将银子揣入怀中,甩了一个响亮的哨鞭,说道:“先生放心,我可是三十多年的车把式,就冲这锭银子,老汉我也要拿出十二分的本领。” 马车跑起来,果然十分地平稳。 眼见脱离险境,陆一白也长舒一口气,冲着孟秀才深鞠一躬,说道:“有道是大恩不言谢,先生救命之恩……” 孟秀才摆摆手,说道:“那些糊弄鬼的客套话,说来有什么用?这里有酒有肉,先填饱肚子再说。”孟秀才就好像变戏法一般,从坐凳下面摸出来几包熟肉,还有两坛子酒。此刻的秀才竟然不酸了。 酒可以不喝,肉却是难以拒绝。陆一白折腾了一天,滴水未进,早就饥肠辘辘,可捧起眼前的饭食却难以下咽。 孟秀才抿了两口酒,见陆一白惦着吃食无心下咽,不免笑道:“罢了,罢了,看来我不解开你心中的疑问,你也吃不下去,我就好人做到底,先告诉你吧。”孟秀才擦了一下满是油腻的双手,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嗓子,又道:“不是我要救你,是有人求我来救你的。” “是谁?” 孟秀才瞥了陆一白一眼,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可别那老夫我当傻子。书上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君子落了难,淑女自然是坐卧难安了。” “你说是何依依?” “除了她还能有谁?真不知你小子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让人家小姑娘对你这么牵肠挂肚。” 无论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暖暖的,可偏偏陆一白并没有,他知道何依依对他好,可他始终捉摸不透何依依的心思。他不知道何依依为什么要来三公庙,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央求孟秀才来救他。甚至,陆一白根本都不知道何依依和孟秀才之间的关系。从那天在百香楼的情形,貌似何依依跟孟秀才也是初次相识。 陆一白发现自己仍然是一个傻子,看不穿这世间纷纷扰扰。与其这样食之无味,倒不如在深山里面与野兽为伍。 孟秀才又笑了,说道:“小兄弟,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能从三公庙的地牢里面逃出来过。你既然能虎口脱险、大难不死,为何还闷闷不乐啊?” “实不相瞒,从头到尾我都如堕雾中。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小兄弟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一一说来。” “我想不明白在你们眼中如此公正的泰山,竟然不闻不问就要置我于死地?” 孟秀才哈哈一笑,说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公道,但有绝对的权威,泰山就是绝对的权威。泰山的名气很大,名气大的人就要有很高的姿态、要有很大的架子。所以,他们巍峨如泰山,而你渺小如草芥,他们要杀你,何须理由?又有什么人会在乎那个理由呢?” “我也想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救我?”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是何姑娘央求。” “先生跟何姑娘是旧相识?” 孟秀才摇头道:“萍水相逢。” “那一定是应允了先生足够的好处了?” “难道我就不能为了正义和公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 “正义和公道?”陆一白笑了,“试问,这世间又有谁能跟泰山比‘正义’和‘公道’?既然先生肯为我得罪泰山,也就绝不是为了正义和公道。” 孟秀才哈哈大笑,“爽快,既然小兄弟是性情中人,我也就直说了。实不相瞒,单凭我一个人的本事,想要去三公庙的地牢里救人,还差些火候。况且此事九死一生,就算给我一座金山,我也未必应允。” “那么何姑娘一定是应允了先生一件用银子买不到的东西了。” “不错,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件东西的确是用银子买不到的。”孟秀才抿了一口酒,从车窗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掏出一锭银子抛给柳老丈,喊道:“前面有一片柿子林,就在那里歇息一下。劳烦老丈道附近集市买点吃食,沽两坛好酒。” 柳老丈接了银子,更是乐不可支,连连称是,急急忙栓好了马车,乐颠颠地去了。陆一白明白,孟秀才想说给他的事情,不想让第三个人听见。 眼见柳老丈走得远了,孟秀才才道:“我这半辈子浪荡江湖,无牵无挂,可只有一件事情久久不能放下。我年轻的时候闯荡江湖,结识了一个仇家。那时候年少气盛,我当着众人发誓一定要亲手取他的首级,可后来才发现,就算我再苦练五十年,也绝不是他的对手。从那以后,我就隐姓埋名,再也不敢提‘妙手书生’的名号。曾有几年,我整日里买醉涂鸦,别人问我的姓名,我没脸再提,只说姓孟,故而别人就以‘孟秀才’相称。” 陆一白更不解了,“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遇到你之前,这件事情我想都不敢想;可遇到你之后,我突然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且问你,丘聚的武功比你如何?” “丘聚的武功已至臻境,高我十倍。” “既然你能杀死丘聚,我如何不能手刃仇家?” “先生想要让我帮你报仇?” “如若需要别人帮忙,又怎么会叫‘手刃’?我要凭我一己之力,先修战书至仇家那里,言明半个月之内,取他首级。如此方可泄我心头之恨。” “那先生需要我做些什么?”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杀人阁传下来一本‘杀人谱’,书中不仅记载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功,还记载了各种各样的奇妙的杀人法子。你是杀手阁的传人,你一定见过那本书。” 陆一白连连摇头,说道:“实不相瞒,我从来没有瞧见过什么‘杀人谱’。” 孟秀才并不介意,依旧微笑着,说道:“没关系,我也知道那本‘杀人谱’是杀手阁的不传之秘,我若直言索取,也未免不近人情。不如这样,你只将那本书借我瞧上一眼,待我找到复仇的法子,手刃仇敌之后就将书还给你。你放心,我绝不外传书中的内容,而且终生不在使用‘杀人谱’中的武功。” 在江湖上,索要别人的武功秘籍乃是大忌。虽然孟秀才是陆一白的救命恩人,而且也说得合情合理,可还是让陆一白浑身不自在。 第七十五章 黄雀 陆一白一时间不知所以,忖思了良久,才道:“实不相瞒,对于杀手阁,我也是半个月之前才知晓。我的恩师独手丐曾在杀手阁位列十大杀手,我也是在半个月之前才知晓。在此之前,我只不过是一个药铺的小伙计,至于什么‘杀人谱’,我更是第一次听说。” “无妨,无妨。我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光彩,但这是我一辈子的夙愿,不管等多长时间,我都无怨无悔。” 这句话让陆一白脊背一凉。 “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我用我的毕生所有来相信你,什么名声,什么地位,我都可以统统不要,我只要那本‘杀人谱’。只有那本书,才能让我此生无憾。” “原来这才是你救我的真正目的。” “随你怎么想,若是没有何姑娘的帮助,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就将你救出来。她对小兄弟可真是一往情深啊。只可惜,老夫我却要横加一足,真是过意不去啊……” “可我真的没有‘杀人谱’。” “不着急,我可以等,就算过个三五年,我也不在乎。” 眼前的救命恩人突然变成了魔鬼。陆一白想要起身离开,却发现脚下一软,跌在地上。“你……你……” “你放心,这药只会让你酸软无力,不会要你的命。你若是乖乖听话,我就会调整剂量,让你行动自如,但是可别妄想强运内力,否则便会血管爆裂,筋脉尽断。” 孟秀才的笑突然变得很渗人,就像缕缕的凉风游入了骨缝里面。 时过中秋,满树的柿子橘红诱人,可柿子树高大,寻常人攀爬不到高处,任由柿子熟透了,再掉落在地上,摔得稀烂。 柿子林旁边有一处茅舍,孟秀才在茅舍四周查验一番,在茅舍的后面发现一个地窖,便将陆一白安置在地窖里,又上面又遮掩了茅草,然后回手冲着马儿一记响鞭。马儿受惊,拉着空马车狂奔而去。 孟秀才将余下的吃食还有酒坛都搬到了地窖里面,再将地面上的痕迹略加掩饰,这才放心地下到地窖里面。“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会带着你远走高飞,谁也想不到咱们就藏身在这里。”孟秀才很得意。 “他们是谁?” “‘杀人谱’并非什么绝密,不光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你应该庆幸没有落到‘他们’的手里,否则,恐怕连酒肉都吃不上呢。” 孟秀才话音才落,就听上面一阵马蹄声响,接着又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大人,茅屋是空的,马车的辙痕向南去了。”紧接着又是一个声音道:“追。”然后马蹄声起,渐渐远了。 孟秀才笑了,说道:“看来‘他们’的人很多,好像还有锦衣卫的人。也是,你杀了东厂的厂督,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你。” 陆一白不在说话,外面的世界已经让他分辨不清了。 再过一个时辰,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突然上面又传来一阵很轻的马蹄声,还有马车的声响。孟秀才透过地窖口的茅草向外张望,发现被他用鞭子赶走的马车竟然又走了回来,马车旁边还有那个赶车的柳老丈。 孟秀才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低声说道:“这老头儿莫非是呆子不成,给了他那么多银子,竟然不走,还真的给买来饭食?这天底下的怪事当真都撞到一起了。” “是你给他的银子,让他去买些酒肉回来,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哼……他寻不着我,自然会走的。你莫要出声,别坏了我的大事。” “你放心,我现在连高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孟秀才点点头,又伸手点了陆一白的两处穴道,说道:“还是这样比较放心。” 柳老丈赶着马车在上面转了一圈,并没有走。“先生?先生?”柳老丈不但没有走,还在上面叫着。“没道理啊?怎么就不见了呢?” 孟秀才屏住呼吸,还是没有言语。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柳老丈还是没走,他从马车上办下来一坛酒,还有几包熟肉,说道:“我这马儿跟了我十几年了,老马识途。它带我返回到这里就不走了,那说明先生还在附近。既然先生不肯现身,我就将买来的吃食放在这里了。” 孟秀才听了恨得直咬牙,上面摆了酒肉吃食,不是明摆着要把人引到这里来么? 柳老丈将东西放在地上,回头瞧了两眼,又将车辕上的坐毡拿下来,盖在吃食上面,这才去牵马,准备离开。柳老丈刚把缰绳攥在手里,猛地瞧见马车后面站了一个人,正是孟秀才。 “先生可吓了小老儿一跳,我就知道先生还在附近,不然我这马儿也不会带我到这里来。这是给先生买回来的吃食,都放在这里了。” 孟秀才铁青着脸,厉声道:“三公庙里住着恶鬼,这传说老丈应该知道吧?” 柳老丈见孟秀才的脸色不对,也是惊恐万分,颤抖着,“这……这……” “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不见钱眼开的人,给了你那么多银子,你竟然还能回来,真是让我很意外。” “先生给了我那么多银子,足够小老儿养老了,这多余的银子可不能再贪了。况且先生吩咐去采办吃食,所以……” “所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我便成全你好了。”孟秀才话音才落,手一抖,一柄短刀直奔柳老丈的面门。 柳老丈早就吓得腿软了,“扑通”一声跪在那里,磕头如捣蒜,“先生饶命,先生饶命……”就在柳老丈跪倒的一瞬间,孟秀才的那柄短刀贴着柳老丈的发髻飞过,钉在身后的柿子树上。 这一刀竟然随着柳老丈的跪倒,歪打正着地躲过了。 孟秀才一怔,一不做二不休,便向前一步,暗自蓄了掌力想要将柳老丈掌毙在地。以孟秀才的武功要杀柳老丈,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孟秀才挥起的手臂没有半点风声,可这一掌足够开碑裂石,而柳老丈依旧伏在地上,无知无觉。 又一颗熟透的柿子从树上掉落,而孟秀才击向柳老丈的手却在距离柳老丈头顶半尺的距离戛然而止。“啪”地一声轻响,那颗柿子摔成了一滩烂泥。孟秀才就跟那颗柿子一样,突然就动弹不得了。 孟秀才低头,在前胸突然多了一把刀。 柳老丈还在捣蒜一般地磕头,而马车的门帘不知何时撩开了一条缝隙,刀就是从马车里面刺出来的。 第七十六章 柳老丈 孟秀才自忖武功不弱,就算有人能胜他,也至少在十招开外。而这把刀,就好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马车里面还有人。 马车的门帘挑开了,从上面跃下来一个人,没有发出来半点声音。这个人很年轻,却满脸煞气。 煞气不是人人都有的,煞气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满脸煞气,这张脸好像从生下来就没有笑过,让人心悸百倍。此人正是一刀。 孟秀才看到了那张脸,也看到了那把刀,也看到了那人穿的官靴,“好快的刀。你是什么人?好叫我死得明白。”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的。” 孟秀才又咳出一大口鲜血,苦笑着,“你是皇宫大内的人,你来肯定不只是为了杀我,是为了杀手阁唯一的传人吧?” 一刀并没有回答。 柳老丈听到“杀手阁”三个字,猛地停止了磕头,眼睛里面流射出一丝锋芒,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盯着地上那摊还在汩汩流淌着的鲜血,故作惊慌地退缩在一旁。 孟秀才不甘心,怒睁着双眼,厉声道:“这条路除了何依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莫非是那个小妮子派你来的?” “你的话太多了。”一刀本来还想在孟秀才的口中得知陆一白的下落,此刻,他改变了主意。一刀手中的刀向前一送,洞穿了孟秀才的身子,然后又抽了出来。孟秀才立刻就想一个泄了气的羊皮筏子,瘫软在地上,只抽搐了两下,他的眼睛却依旧怒睁着…… 这片柿子林不大,一刀想要找到陆一白并不困难。一刀环视一周,就开始向茅屋的方向走去。 一刀只走了七步,便停住脚步。 这七步走得很稳,但他却走不下去了,因为他感受到一种很强大的杀气,他的心已经乱了。 一刀突然回头,说道:“想不到我也看走了眼。” 柳老丈缓缓地站了起来,“看走眼的下场只有一个。”说完,瞧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孟秀才。 “幸好还不算晚。” “已经晚了。” “为什么?” “你的心已经乱了。” “你能看穿我的心?” 柳老丈摇摇头,“你的脚步很稳,刀却不稳。” 一刀没有反对,孟秀才的血还在刀身上往下滴,血滴落在地上,显得七零八落。“能让我看走眼的人并不多,可我还是要试一试。” “你应该试一试。” 一刀身上的披风无风自起,卷起了无数残叶。一刀砍出一刀,很快。这一刀不算什么招式,只是很快。 柳老丈似乎也没有什么招式,只是歪歪扭扭地向后一飘。就好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 风能吹断大树,却吹不断落叶,因为落叶随风而走。 一刀只出了一刀。柳老丈还还了半招。 一刀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串血滴。 柳老丈将陆一白从地窖里面拖出来,灌了几口酒,又在陆一白的身上捏把了几下。陆一白竟然觉得恢复了几分力气。 陆一白透了口气,说道“多谢前辈相救,想不到前辈竟然深藏不露,多有失礼了。” “你就不怕我对你有所企图么?” “前辈若是对我有所企图,又怎么会救我呢?” 柳老丈哈哈一笑,指着孟秀才的尸体说道:“他救你不就是有所企图么?” 这话说得陆一白一怔。“那前辈为何救我?” “因为你是杀手阁的传人。” 陆一白连连摇头,说道:“我哪里是什么杀手阁的传人,‘杀手阁’这三个字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我小的时候救过那位独手丐前辈,他老人家曾是杀手阁的人。还有什么杀人谱,我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柳老丈眉毛一挑,问道:“你就是那个杀死了东厂丘聚的少年英雄?” 陆一白道:“我叫陆一白,哪里是什么少年英雄,就是药店的一名小伙计。” “这就奇怪了,如果他们知道你是独手丐的弟子,又怎么会将你关入地牢?” 陆一白苦笑,“他们要杀我是因为何不理,自从恩师独手丐前辈死后,我便遵从他老人家的遗愿,来找何不理。杀死丘聚便是受何不理的指使。” 柳老丈一脸疑惑,突然又凝色问道:“你跟独手丐可能行过拜师礼?” 陆一白突然觉得这位柳老丈一定跟杀手阁有密切的关系,若不然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也是萦绕陆一白多年不解的问题。“没有。在大山里面的时候,我知道独手丐前辈身怀绝技,也想拜他为师,可他始终不答应,也没有传给我半点武功。平日里,他老人家只是教我读书写字,还经常讲一些听不懂的道理。” 柳老丈脸色一愠,又是一喜,怒斥道:“那你为何说自己是独手丐的徒弟,还一口一个恩师相称?” “独手丐前辈曾经收过一个徒弟,叫做沈渐,在大理寺任职。他说独手丐前辈传授给我寻山狩猎、盘空采药的手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再后来,何不理说,独手丐前辈虽然没有传授给我一招一式的武功,却让一流的高手都无法伤我分毫。我想,独手丐前辈也须有什么难言之隐。” 柳老丈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喃喃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便在此时,远处驰一匹快马,那匹马到了林中,踏中了地上的柿子,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从马背上跌下来一个人。 这人浑身是血,伸手一直,急促地说道:“方圆十里都被他们包围了。”言毕头一歪,竟然断了气。 第七十七章 围剿 在三公庙,江湖人士云集,少说也有几百人,就算是这些人全部出动,也绝不可能将方圆十里全部包围。能有这等大手笔的,只有官府。 陆一白和柳老丈对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地方历来是三不管,官府的人又如何会到这地方来?既然来了,那么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三公庙。 再瞧柳老丈的马儿刨着蹄子,十分不安,紧接着就听到由远及近的轰隆声响,是大队的马蹄声响。说到就到,听声音,这队人马瞬息就会到跟前。 柳老丈淡淡地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完伸手捡起几颗烂柿子,在陆一白的身上胡乱一抹,连陆一白的脸上和头发上也不放过。陆一白知道柳老丈的用意,也不躲闪。 柳老丈抹完了,又将车辕上的坐毡拿了下来。那坐毡由麻绳编成,缀着一缕一缕的碎布条,里面布满了尘土。柳老丈扬起坐毡,冲着陆一白一抖,直抖出来一大团尘土,呛得陆一白直咳嗽。待尘土散了,陆一白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烧炭匠。这还不算完,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浮土和油泥的区别,柳老丈又用坐毡上面的碎布条在陆一白的脸上擦拭一番,又拍去多余的尘土,这才满意地笑了,说道:“我赶了十几年马车,就缺一个跑前跑后小伙计,只可惜你这张俊俏的脸抹成了黑锅底。” “我曾经浑身涂满了野猪粪,在一个树洞里面藏了五天五夜,这又算得了什么?柳前辈,若是别人问起来,我当如何称呼?” “七舅姥爷。” “得嘞,七舅姥爷,这两具尸体如何处置?”陆一白的身上涂满了污垢,不但没有不惬意,反而找到了一丝儿时在大山里面的感觉。 “不用管他,若是料理干净了,反倒让人起了疑心。” 话说间,有几匹快马到了跟前,来的人身穿飞鱼服,腰跨绣春刀,都是锦衣卫的人。柳老丈赶忙扑通跪倒,高声喊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这两具尸体都是强人所为,跟小老儿没有半点干系。小老儿一家以雇车为生,行到这里,买家被强人所杀,小老儿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来人下马,根本无心听柳老丈的嘟嘟囔囔,用手中的鞭子挥了挥,示意柳老丈退到一旁,用手一指这片柿子林,说道:“就在这里安顿,等候少督主。” 马上的人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扭转马头,往回奔去。 下马的锦衣卫走到柳老丈跟前,说道:“老丈别怕,你去寻来喂马的草料,越多越好,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不听话想要逃跑,下场就跟他一样。”说完指了一指地上的死尸。 柳老丈连连答应“不敢,不敢。”那人只瞧了陆一白一眼,都没瞧第二眼。 草料倒是现成的,那座茅屋的后面就有一个草垛,拌些麸糠正好喂马。柳老丈和陆一白忙活着准备草料,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又来了一大批人马。这些人自带吃食,还生了一大堆火,搭起了一座大帐篷。 远瞧这些人训练有素,当真如行军打仗一般。人可以自带吃食,马却不能,柳老丈和陆一白不仅要准备草料,还要担水饮马,还好茅屋里面的工具齐全,省掉了不少的麻烦。 柳老丈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跟陆一白说道:“你瞧帐篷四周的那些人,他们的飞鱼服上绣着过肩莽,还有的是斗牛补子,看来这些人的官衔都不低,那么能进入帐篷的人更是有来头啊。” 飞鱼服只有锦衣卫才能穿。 陆一白点点头,说道:“现在锦衣卫里最有权势的就是内厂了,刚才那人提到少督主,莫非来的人是刘化凤?” “你认识他?”柳老丈说完,不由得恍然而笑,“刘瑾的内厂后发制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替代了东厂和西厂,看来高凤和丘聚之死,都是何不理的杰作了?” 柳老丈好像什么事情都能洞悉,让陆一白很是佩服,由衷地点点头,说道:“不错。” “有道是兔死狗烹,这个道理亘古不变。以内厂的势力,是绝不能容忍你活到现在的……” 这个道理陆一白当然懂,在藕寨,在百香楼,在三公庙,每一次都差点身首异处,可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一个人的运气总会用尽的,况且陆一白也从来不相信运气。 而且……陆一白又细想了一下这几天的经历。在藕寨,那些人虽然是冲着乔坤去的,但不知是为何,偏偏那么赶巧被自己撞上呢? 在百香楼,黑甲神似乎早就知晓了自己要去的消息,并且等候在那里;在三公庙就不用多说了,在别人口中奉若天神的泰山面前,不由分说就差点命丧阎罗。 陆一白也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而且似有牵连,就像窥豹一斑,始终不得顾揽全局。 第七十八章 兵变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上,却根本见不到皇上的面,因为皇上的身边全是太监,所以,锦衣卫的实际掌权者都是太监而已,比如西厂的高凤,还有内厂的刘瑾。时下刘瑾得宠,权势如日中天,并且刘瑾工于心计,接连扳倒了东厂和西厂,将锦衣卫的大权独揽在手。 这片不起眼的柿子林,在平日里连黄鼠狼都不会窜到这里来,因为老鼠不会囤烂柿子过冬;其它的家畜更不会来,因为烂柿子只会招来苍蝇,偶尔飞来几只偷吃的鸟儿,也绝不会落到地面上;或许往前数一百年,往后也数一百年,都没有今天热闹。 以往的烂柿子会静静地风干,混着落叶消弭在泥土中。今天却不同,地上的烂柿子被几百人踩来踩去,竟然踩得干干净净,以至于刘化凤到来的时候,地上一个烂柿子也没有了。 虽然地上没有烂柿子,但是刘化凤还是觉得这里很脏,因为烂柿子不见了,烂柿子的味道却没有消散,而且还很浓郁。 刘化凤带来的人比刚才的人马还要多一倍,待刘化凤进了帐篷,立刻就有人用白绢将帐篷四周的柿子林都围了起来,俨然如一座行宫。能进入到白绢之内的人并不多,在白绢四周把守的都是刘化凤的亲信。陆一白却能进去,因为白绢围起来的圈子里面有十多匹马,其中就有刘化凤的坐骑。而且拴马的地方还特意用白绢圈了起来,就是所谓的马厩。 马一定要有马厩,否则会惊。就像刘化凤一定要让人用白绢把柿子林围起来一样,否则就会感到不舒服。这就是富贵病,堂堂的少督主,是绝不能跟手下的人同在一片柿子林里休息的,白绢就是地位。 只要陆一白不靠近帐篷,是没有人多瞧他一眼的。而陆一白却能瞧见每一个靠近帐篷的人。陆一白瞧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黑甲神。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黑甲神竟然被人拦住了。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闯禁围?”说话的人身着四爪莽服,是个千户。 黑甲神立足,答道:“锦衣卫南镇抚司石文义石大人有要事禀报。” “石大人若是有事,只管亲自来报,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不招自来,就凭这一条,就该入诏狱。”在他的眼里,到这里来的都是锦衣卫,若是连一身飞鱼服都没有,那简直连东西都不如。 “事出紧急,干系到少督主的安危,石大人特命小人持他的令牌前来,还望大人通融。”黑甲神说完,双手托着一块腰牌,等那位千户大人来验。 听到这里,陆一白不免一惊,原来黑甲神并不是刘化凤的手下,而是石文义的手下。那他为何要暗藏在大理寺,去抢那份密折? 这样秘密而且重要的任务是绝不可能交给一个外人去办的。石文义的官职并不比这位千户大人地,但在刘化凤的面前却是外人,因为他没能进禁围。 千户大人向前一步,伸出了手,却又缩了回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说道:“少督主刚到,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情等两个时辰后再说。” 两个时辰之后,天就亮了。 “你是将少督主的安危置之度外么?” “你这样说话就是在找死。” “此事万分紧急,我才持石大人的令牌先一步赶来。若是当真出现什么差池,到时候找死的是你还是我啊?” 黑甲神说得句句在理,千户大人也不得不再三思量,当下自然还是要先查验一下那块令牌的真假。千户大人的手才一碰到令牌,就觉得手腕一阵酸麻,一股热流涌入体内,半爿身子瞬间动弹不得。“你……”话还未出口,周身几处大穴都被黑甲神拿在手里。 “你若是想要死得痛快些,就不要出声。” 千户大人如同瞬间被推进了一个火炉之中,痛楚不已,额头也迸出豆大的汗珠,他此刻就算是想要说话,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黑甲神就这样挟着千户大人往帐篷走去,帐篷外面的人并不多,有两个守卫瞧见异样,忙走了过来,瞧见是千户大人,都是一怔,不知所以。 黑甲神道:“大人中了瘴毒,还不过来帮忙?”此时秋高气爽,哪来的瘴毒?黑甲神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就势将千户大人向前一推,那两个守卫赶忙向前一步将千户大人搀扶住。可还没等站稳,就被黑甲神一手一个劈在地上。 黑甲神就这样撂倒了三个人,没有出半点声息。 陆一白不知道黑甲神想要做什么,只得压低了身形,躲在马厩里面远远地瞧着。黑甲神纵横西北十数年未逢敌手,手段果然辛辣无比。半盏茶的时间不到,黑甲神就除掉了帐篷四周所有的守卫。这时,黑甲神才向白绢的入口处朗声说道:“少督主有令,传南镇抚司石文义有要事相商,其他人等未得令不许入内,违者格杀勿论。” 黑甲神说完,石文义便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如入无人之境。 石文义带人闯进刘化凤的帐篷的时候,刘化凤就明白了一切,淡淡地说了一句:“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督主早就察觉你是一个靠不住的人,所以才一直没有委以重任,想不到你知道么快就忍耐不住了。可叹啊可叹!” “可叹什么?” “可叹你没有自知之明。” “哼,我在镇抚司二十年,从来都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飞黄腾达。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有些事情不是等来的,是靠自己去争取的。西厂倒了,东厂也倒了,我还是一个小小的镇抚司,既然督主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兑现,我就只好自己来争取了。” 刘化凤笑了。 “你不害怕?”石文义本以为他会让刘化凤吓得尿裤子,或者会让他跪地讨饶,可是他并没有,这让石文义很意外。 “一个人若是怕死,就永远干不成大事。” “一个死人是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的。” “你不敢杀我。” “哈哈……”石文义仰天大笑,笑声之中却有几分干涩,“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杀你。” 刘化凤还是没有一丝恐惧,笑道:“我知道我的命很值钱,我也知道我活着比我死了有用。所以,你一定不会杀我。” 这一点刘化凤猜对了,他活着的确比死了值钱。 第七十九章 狼牙弩 石文义没想到刘化凤竟然是一个硬骨头,可又不能伤了他,在扳倒刘瑾之前,刘化凤既是筹码,也是护身符。 “把他绑到马厩里,浑身涂满马粪。”石文义桀桀而笑,他知道刘化凤有洁癖,而这里最脏的地方也只有马厩了。 黑甲神仿佛了了一桩心事,转身向石文义辞行。 “先生真的要走?” “我答应别人的,还从来没有失信过。这次帮你捉住了刘化凤,也算是抵那份密折了。至此咱们互不相欠,我也就没有必要留下来了。” “先生於我有不世之功,若能留下来,不论先生要什么,我无不应允。” “我要面子。” “这……” 黑甲神摆摆手,说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栽过面子。若是再不让他们瞧瞧我的手段,岂不是让世人笑掉大牙么?” 石文义心中一喜,笑道:“先生何苦跟死人一般见识?” “此话怎讲?” “现在我大权在握,只要我一声令下,锦衣卫大军即刻踏平三公庙,那些江湖上的乌合之众便不复存在,先生又何必为此烦恼?” 黑甲神脸色猛地一变,多了几分狰狞,“石大人的意思是我黑甲神要仰仗你们锦衣卫了?” 石文义的一番好意,却戳到了黑甲神的痛处。 “先生误会了,多亏先生武功盖世,我才能扳倒内厂,石某人只是想为先生进献些绵薄之力。” “那倒不必了,江湖上的事情自然用江湖手段解决。我一定要亲手逮到那小子,好让那帮人知道我的厉害。” “陆一白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杀手而已,我横扫三公庙,他自然难逃一死,先生犯不着为了一颗小小棋子大动肝火。” “小小的棋子?哼,连刘化凤都杀不死他,就凭你么?”黑甲神显然并不买石文义的账。 黑甲神向来自大惯了,从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如此狂妄的言辞,早就让石文义的一个亲信看不下去,那名亲信站出来怒斥道:“我家大人敬贤礼士,对先生一直竭诚相待,先生可不要欺人太甚。” 黑甲神并不理会,反而问道:“泰山的座下有四大长老,他们的武功比你如何?。” “这……”那名亲信一时间不明所以,怔在那里。泰山座下的四大长老,都是称霸一方的名宿,所以才成就了泰山今日的威名。 “泰山座下的五长老早就是内厂的人了,他此刻就候在外面。连他都杀不死的人,难道就凭你们么?”黑甲神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名亲信想要阻拦,却被石文义止住:“他若是想离开,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只有洞悉他的弱点,才能让他为我所用。你去将虹姑娘找来。” “属下遵命。” 黑甲神是楚虹从西北带回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五长老来了,就让他进来吧。”石文义又吩咐道。 五长老就是紫袍长老,紫袍长老身为泰山座下的四大长老之一,却排行第五。 紫袍长老进来帐篷,瞧不见刘化凤,不悦地说道:“少督主约我前来,为何他不在这里?” 石文义的一名手下答道:“少督主临时有事,返回了顺天府,现在这里由石大人做主,五长老有什么事情,尽可以跟石大人说。” “区区一个毛头小子,如何值得锦衣卫这么大张旗鼓?” “如果五长老能将事情办得利索,我们又何苦跑来遭这趟罪?”石文义观瞧紫袍老者的神色,就知道黑甲神所言非虚。 紫袍老者听了这话,脸色稍有些挂不住,说道:“我既然答应了少督主,就一定能将事情办妥,再给我三天的时间,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小子找出来。” “这么说当真被他跑掉了?” “江湖上谁不知道泰山座下的地牢固若金汤,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那小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绝不可能逃出生天。除非……”紫袍老者一边说着一遍撒眼观瞧。 石文义正一肚子气,眼瞧这紫袍老者也不是善茬,不由得愠色说道:“怎么?你把人弄丢了,却来反问我们么?” “除非有人里外串通助他一臂之力。据我所知,帮他逃走的那个人就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若在平时,这话说了也就说了。可此时石文义刚刚取代了刘化凤,尚未号令三军,却被这小老儿一顿胡搅蛮缠,当下一拍桌子,叱呵道:“你办事不力,却把责任推托到我们身上么?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紫袍长老也察觉到氛围不对,气得胡子乱颤,说道:“连少督主都对我礼让三分,何时轮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就算我一时失手了,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紫袍长老说到这里,也不觉有些心虚。第一,锦衣卫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里集结大队人马,而且这么多人也绝不会是为了杀一个陆一白;第二,既然锦衣卫的大队人马集结在这里,刘化凤就没有返回顺天府的理由,除非发生了变故。 石文义做了一个手势,帐篷的两侧突然出来两排弓弩手。这些人手持的弓弩极为古怪,所发射的箭头是弯的,呈狼牙状,而且团成一簇,乃是江湖上罕见的狼牙弩。狼牙弩煨有剧毒,射出时尖刺能顺势而开,囊括上下左右四个方位,而且能十珠连发,十分厉害。锦衣卫能够震慑江湖,连一些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都惧怕三分,其因也有这连鬼见了都愁的狼牙弩。 石文义坐下来喝茶,他已经决定拿五长老开刀了。 “我等对少督主忠心耿耿,却不想到头来兔死狗烹,可真让兄弟们心寒啊。”五长老一直是独来独往,这里根本没有他的兄弟。 石文义嗤笑一声,“江湖上乌烟瘴气,各门各派结党营私,朝廷早就瞧不惯了,尤其是泰山,竟然私设公堂,妄断是非,真是天大的笑话。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的道理,难道你不懂么?” 紫袍长老不再言语,他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官对民,可以合作,但从来不妥协。紫袍老者将袍子一挥,卷成一团,扑向左侧的弓弩手,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些弓弩手也都是身经百战,不慌不忙地射出一团团狼牙刺。袍子只能卷住一侧的狼牙刺,这一点紫袍长老早就知晓,他在还没有落地的一瞬间,突然身子一折,竟然向石文义扑来,这一招式声东击西。 紫袍长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了十二分的劲力,快如闪电。可还是慢了一步,狼牙弩简直比闪电还要快。紫袍长老落在地上的时候,身上钉了十八枚狼牙,摇摇欲坠。紫袍老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说了一个字:“好……”便从喉咙里面涌出来一股黑血,毒发而亡。 断臂斩足未必能死,毒入心脉百药莫医。 第八十章 饮马 给那么多的马匹喂草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将草料切碎,再用水泡软,然后拌上麸糠。陆一白的体力恢复了大半,这些活计做起来倒也不费劲。 柳老丈望着外面越来越多的锦衣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能够遇到你,也算是老天爷待我不薄,只可惜要变天,没有时间啦。”柳老丈一边忙活着,一边自言自语,可又不像是自言自语。 “前辈……”陆一白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柳老丈继续扳着麸糠,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泰山就是当年的杀手阁。” “啊?”这倒让陆一白很意外,“可是,我见过泰山,泰山只不过是一个傀儡。” “不错,泰山的确是一个傀儡。自从杀手阁瓦解之后,凡是与杀手阁有牵连的人,无时无刻不受到朝廷的追杀。不得已,他们只好隐姓埋名。不过要想在江湖上生存,必定要有人抛头露面,那个人便是泰山。从那时到现在,总共出现过七位泰山。” “原来泰山只不过是一个位子。” “不错,泰山只是一个位子,实际的掌权者是泰山座下的四大长老。只可惜,泰山虽然在江湖上得到一个又一个的光环,却远不如昔日的杀手阁光辉。人们为了争做长老,暗自勾心斗角。甚至,还有人与朝廷勾结。” “前辈也做过泰山的长老么?” 柳老丈摇了摇头,怅然道:“若是论资排辈,没有任何人比我更适合当长老。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们最终的目的只不过是在寻找失散的杀人谱,于是我就离开了泰山,但我没有走远,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过了十年。” “这世上真的有杀人谱?” “当然有,杀人谱上面不仅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离奇杀人之法,还记载了数种武功秘籍。杀手阁一散,那些武功秘籍也就成了众矢之的。” 陆一白点点头。 柳老丈又问道:“你想不想得到那本杀人谱?” “不想,我只想做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哪怕是到山中与野兽为伴。” “若是这造物弄人,你的身世不允许你碌碌无为呢?” “前辈真的知道我的身世么?” 柳老丈也陷入沉思,半晌才道:“当年在杀手榜上的人,无一人在世,连何不理都死了,这件事情也就无从谈起了。” “难道他们都没有后人么?” “能入杀手榜的人,都是无牵无挂之人。传闻他们必须立下毒誓,或是终生不娶,或是不近女色。”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 “一个行走在刀刃上的杀手,最忌讳的就是儿女私情。若是无牵无挂、无所顾忌,就不会被敌人要挟。” “何不理真的是出卖杀手阁的叛徒么?”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杀手阁都是因他而亡。” “怪不得紫袍长老非要置我于死地。” “那只不过是表象而已,泰山想要替杀手阁报仇,早就容不得何不理活到今天。只因何不理当年是阁主的书童,是极少能进入杀手堂的人之一。而直到现在泰山也没有得到杀人谱,所以,他们才一直没有对何不理下手,妄想能从何不理那里得到杀人谱的线索。” 正说话间,有两个锦衣卫抬了一具尸体丢到茅屋的前面,其中一个人冲着柳老丈吆喝道:“将这人埋了,免得引来野狼,惊了马匹。”柳老丈连忙应和着。那人又转身道:“选些精致的草料送到马厩去,那里面的都是大人们的坐骑,怠慢不得。”柳老丈依旧应和着。 陆一白端瞧那具尸体,不由得惊道:“这人是紫袍长老。” 柳老丈似乎早就料到,没有半点惊讶之色,转身去寻镐锄去了。 马厩里的刘化凤当然不仅仅是被全身涂满了马粪,石文义想要用刘化凤要挟刘瑾,却从来没有想过会让刘化凤活着离开。所以,刘化凤不仅是一身马粪还有一身伤,好在这些伤都不致命。 陆一白去马厩饮马,刘化凤就如同见了救命稻草,忍着浑身的伤痛喊道:“小二哥,小二哥,烦劳你给我一口水喝。” 饮马的水是浑的,即便是浑水,也足以让一个饥渴难耐的阶下囚望眼欲穿。 陆一白跟刘化凤无冤无仇,却差点好几次都丧命在他的手中。陆一白没有怪他,他知道游戏规则。从他做杀手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 “小二哥行行好,给我口水喝,我不亏你,在我腰带上缀着一块玉佩,你便取去。” 陆一白曾想过要为何不理报仇,可此刻却一点也恨不起来。陆一白提来木桶放在刘化凤的面前。 刘化凤将头埋在水桶里面,“咕咚……咕咚……”此时的浑水比往昔的美酒都要甜美三分。刘化凤喝足了水,猛地抬起头,盯着陆一白说道:“阁下手上无茧,想必脸上的尘污也是涂上去的。”刘化凤此言一出,让陆一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每日里养尊处优的刘化凤竟然细察入微,一眼就瞧出来他的破绽。 “你能看得出来?” “你身上只有污,没有垢,还有你的那双手,是一双从来没有砍过柴的手。” “并不是所有的小二哥都砍柴的。” “我入宫前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我从八岁就上山砍柴,整整砍了四年。我认识所有开粗活人的手。如果你不是锦衣卫的人,我劝你在天亮之前就赶紧离开,否则,你一定瞒不过去。” 陆一白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刘化凤苦笑一下,说道:“如果你是来杀我的,那就给我一个痛快,反正我现在也生不如死。” “你真的要将三公庙的人全部杀死?” “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为什么要这样做?” “杀人需要理由么?” 这句话让陆一白的心咯噔一下,他也杀过很多人,难道他们也都该死么?陆一白猛然间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他是一个杀手,他从来不关心别人死活的,不知道为何今天竟然问出来这么幼稚的问题。“的确,杀人不需要理由。”陆一白低声回答。 “江湖上本来很太平,自从泰山一出,便如日中天,直追昔年的杀手阁。所以,就算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剿灭泰山,肃清各地草莽。” 第八十一章 交易 当别人不需要理由的时候,刘化凤反而给出了理由。陆一白听到杀手阁,不由得一怔,问道:“你也知道当年杀手阁的事情?” “我在东厂看过杀手阁的卷宗,这世上恐怕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只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一个随时都可能杀死我的人呢?” 整个马厩里面只有门口挂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陆一白自忖刘化凤决不可能瞧清楚他的脸,可从他的言语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一个杀手若不是来杀人的,难道当真是来饮马的么?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你不杀我的理由。” “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 刘化凤点点头,说道:“本来我不确定,只是瞧见你的身形相仿。从你问到三公庙,我就已经推测是你了,接着我又故意提到杀手阁,看到你的反应便十分地笃定了。”刘化凤当然不想死,否则他也不会提到杀手阁。 “不错,我就是陆一白。”陆一白又沉默了半晌,“你是不是很意外,我竟然活着离开了三公庙。” “我没有意外,反而是惊喜。” “你已经死到临头了,何来惊喜?”说话的是柳老丈,柳老丈正捧着一个大木盆,站在马厩的外面。 “我不会死,因为我还有价值。” “我刚刚亲手埋了五弟的尸首,我要为他报仇,现在就送你上路,你可还有话说?” “你说的是身着紫袍的五长老?” “不错。” “阁下一定是姓柳了?” “正是。” “那你就更不应该杀我了。” “为何?” “第一,紫袍长老不是我杀的,你应该找石文义;第二,我知道你们十几年来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秘密;第三,就算紫袍长老没有被石文义杀死,他还是会死,因为杀他的那个人就是你。” 柳老丈本名柳长风,是泰山座下四大长老之首。自从杀手阁消散之后,能够入选长老之列的人,至少有十个人,这些人各自心怀鬼胎,相互勾心斗角,让柳长风厌恶至极,便以托辞伤病,离开了泰山。柳长风并没有远离,只是乔装改扮,在三公庙周围若即若离。在江湖上最忌讳的事情就是私通官府,如刘化凤所言,倘若锦衣卫剿灭三公庙,摧毁泰山,紫袍长老便是吃里扒外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而且,柳长风也一定会出面清理门户。 说话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功夫,就像练武一样。有的人一张嘴就把自己说死了,有的人死里逃生全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刘化凤能从一个穷苦人的孩子,到被刘瑾赏识并且收为义子,绝非偶然。刘化凤就很会说话。 “咱们可以做一笔交易。”刘化凤仿佛看到了生机,说话很自信。 “我怎么能确定你所说的话是真的?” “活人说的话未必有人会相信,但死人所说的话一定会有人相信。” “你说来听听。” “泰山注定会分崩离析,因为他们谁也不相信谁;何不理一直在夹缝中求活,是因为他一直都有利用价值。有些事情何不理也说不清楚。因为,就算他能说得清楚,他也不会说,等他说得清楚了,他就死了。” “你能说得清楚?” “我不能,因为就算我能说清楚,你也未必相信。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方法能够说清楚。” 柳长风点点头,又问道:“那你的条件是什么?” “只要你们帮我带个口信。” “到顺天府么?恐怕你活不到救兵前来。” “柳长老果然是明眼人。石文义乃有勇无谋之人,匹夫也。以他的威望和手段,根本掌控不了局面。刘长老只需将他反水的消息传到三公庙,自然会有人来救我。” “你们内讧,对三公庙来说是个好消息,我少不了要去通风报信,这件事情我应下了。” 刘化凤瞧了陆一白一眼,说道:“柳长老所疑惑的事情,我也能猜到大概。当年杀手阁极盛一时,可能进入杀手堂的人却寥寥无几,仅有十个人而已。而且进入杀手堂的人还有一个奇怪的要求,那就是必须无牵无挂,不能有任何儿女私情。那十大杀手之中,有一位女流,她与另一个杀手暗生情愫,生下来一个男婴。” 陆一白听到这里,一颗心调到了嗓子眼,双腿也险些站立不稳,隐隐觉得刘化凤口中的婴儿说得就是他。 “按照杀手阁的规矩,那个男婴应当被溺死,那两个杀手应要被杀手阁除名。不知道为什么,河溯大仙并没有那样做,他不仅没有将那两位杀手除名,也没有杀死那个婴儿。他说这或许就是天意,那个婴儿就是杀手阁的继承人。从那以后,没有人知晓那个男婴的去处,直到杀手阁冰消瓦解。” 柳长风长叹一口气,说道:“不错,这十五年来,至少有几十人,都说自己是杀手阁的传人,可苦于当年知晓此事的人无一幸存,这件事情也就成了无头悬案。”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杀人谱始终没能现出江湖。直到数天之前,我接管了东厂,在昔年杀手阁的案卷里面,才找到了蛛丝马迹。原来这正是杀手阁的高明之处。没有人知道谁才是杀手阁真正的传人,或许,那个男婴自己也不知道。” 柳长老听了这话,立刻火冒三丈,低声叱呵道:“既然你也不知道,又如何说得清楚?你莫不是在诓弄与我?” “柳长老莫急,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交开玩笑。杀手阁传人的秘密只在那本杀人谱里面。” “哼,我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那本杀人谱从未现出江湖,我又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相信杀人谱里面有极厉害的武功,但杀人谱未必是一本书,有可能是一堵墙,也可能是一棵树。这么多年了,你虽然离开了泰山,却并没有离开三公庙。所以,你一定是在保守一个秘密。虽然我不知道陆一白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婴儿,但是我知道,杀手阁真正的传人一定能读懂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那才是指认继承人的唯一方法。” 柳长风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怔在那里。 第八十二章 蹊跷 这是一个最浅显的道理,那就是人言可畏。当一个人受到了太多的欺骗,他就不会相信任何人。刘化凤让柳长风去验证,这就是最好的法子,无论对错,都没有人怀疑。柳长风当然也不相信陆一白,但是他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幻想陆一白就是杀手阁的继承人。 只可惜,在别人的眼里,杀手阁能被继承的只有名字而已。 柳长风直起身子。似乎,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站得这么直过。“自古官匪不同道,三公庙必定有一场恶战,阁下若是有幸活命,咱们已经两不相欠,不必再手下留情。” “泰山座下若都像柳长老这般,便没有了今日之难。” 柳长风双手一拱,说了一句:“告辞。” 刘化凤微微一笑,说道:“不送。” 就在这一瞬间,柳长风双手如电,猛地按住刘化凤的下颌和头顶,略一用劲,只听“咔嚓”一声,刘化凤的脖子应声而断。 刘化凤本以为能捡到一条命,却不想找错了对象,稀里糊涂地就奔赴了黄泉。 柳长风的这一举动,让陆一白很诧异,“前辈既然答应了他,为何还要杀了他?” 如果陆一白是一个外人,这个问题就非常简单;如果陆一白当真是杀手阁的传人,这个问题就非常棘手。柳长风知道一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干脆说道:“我杀他至少有五个理由,或许这些在你的眼里都不可理喻,但我必须这样做。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宁愿永远都不明白。”陆一白觉得很累。游走在人和人之间,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陆一白看不懂人,也不想看懂,他真的宁愿回到深山里面与鸟兽为伴。 因为,简单就是快乐。 柳长风还沉浸在喜悦当中,完全没有明白陆一白的话,拉着陆一白就要离开这片柿子林。 要想离开这片柿子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柳长风佯称要去拉些麦麸回来,骗过了好几道关卡,还杀死了六个起疑心的锦衣卫,这才从柿子林里面逃了出来。 “若不是我知道自己身兼重任,我一定跟他们杀个鱼死网破,以报当年的杀手阁之仇。”柳长风还是踌躇满志。 陆一白问道:“咱们现在要去三公庙通风报信么?” “他们曾要至你于死地,你却还惦记着他们的生死,这个信不送也罢。” “紫袍长老不过是受了内厂的指使,才会想要置我于死地;泰山并不坏,而且还是杀手阁的分支,咱们去送个信,有何不可?” “去送信?”柳长风摇摇头,“去了只能送死。” “这又为何?” “其实,依照你是独手丐的弟子,还有你杀死丘聚的功绩,杀手阁的传人也非你莫属。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想要你死。或者让你生不如死,直到你说出杀人谱的全部秘密。” 陆一白一怔,“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杀人谱,更不知道什么秘密。” “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杀手阁传人,也不管你是否知道杀人谱的秘密,他们只想得到一样东西,那就是杀人谱。为了得到杀人谱,任何人都会不择手段。” 陆一白想想孟秀才,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就知道柳长老所言非虚。“那本杀人谱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让这么多人魂牵梦萦?” 柳长风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年杀手阁被锦衣卫围剿的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分堂的知事,有一位元老级的杀手在重伤之余讲给我一个故事。他说在河溯大仙在耄耋之年的时候,曾经救过一个人,那个人只有一个外号叫做鬼手。鬼手感恩河溯大仙,就将他在无意间得到的一部心经交给了河溯大仙。其实,鬼手早就被东厂的人盯上了。东厂的人为了得到那本心经,就设下埋伏想要将杀手阁一网打尽。当然,东厂最后也没得到那本心法。河溯大仙在临终的时候,说杀手阁将有传人凭借杀人谱上的神功,为杀手阁讨还公道,重振杀手阁雄风。” 陆一白木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难道你不想成为那个人?” “不想。”陆一白回答得很干脆。 柳长风一张脸瞬间憋得通红,猛地扬起手掌,就想要给陆一白一个嘴巴,但终究还是慢慢地放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杀手阁传人是多大的殊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柳长风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终是造物弄人。“好,既然你想去三公庙,我便带你去。” 陆一白看得出来柳长风很失落,却也无可奈何。他不明白柳长风为何这样执拗,也不明白杀人有什么地方可值得炫耀。既然方圆十里都被锦衣卫所包围,也只能去三公庙了。 只一炷香的时间,三公庙就已经遥遥在望。柳长风撇开大路,在一片荒芜处歪七扭八地走着,似乎在故意迂回曲折,但又没有重复来时的路。不一会儿来到一片荆棘林子里,走得近了,竟然在一片荆棘丛下瞧见片砖只瓦。 “你可还记得从三公庙地牢里面出来的洞口?” 陆一白点点头,“记得,可跟这里完全是两个样子。” “不错。当年杀手阁被围剿,所有的堂口都被破坏摧毁,唯有三公庙躲过一劫。”柳长风说完,劈开一丛荆棘,拨开浮土,显露出来一块青石板。掀开青石板,露出来一个密道入口,入口处的石阶上面布满尘土,一看便知这里已经好多年无人问津。 柳长风下到密道里面,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一个裹蜡的火把,“三公庙依山而建,山体里面有裂缝,有溶洞,有暗河,略加修葺就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密道。” 入口虽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头顶上有风,脚底下有水。陆一白惊奇地问道:“三公庙便是因为有这些密道才躲过一劫么?” “这些密道并不是杀手阁修建的,而是鬼手。” “鬼手?就是那个连累杀手阁的鬼手么?” “不错,鬼手感恩河溯大仙,在杀手阁消散之后,来到这里修建了这些密道。如若刘化凤所言为真,那么杀人谱的秘密必定在这密道里面。你若能破解杀人谱的秘密,便可以告慰先灵,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陆一白突然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我对前辈深信不疑,以诚相待,却不想前辈虚与委蛇,心口不一。” 第八十三章 窝里斗 柳长风也停下脚步,“怎么?你不相信我?” “我长大后收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而且前辈的话前后矛盾,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好,很好。你不妨说来听听。”别人听到这样的话一般都会生气,柳长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他知道,一个杀手在江湖上立足的本分,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就像刘化凤,他没必要去思考到底要不要相信他,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将他杀掉。 没有人评价一个杀手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他能完成任务,他就是一个好杀手。 “我也听人说起过十五年前杀手阁的事情,跟前辈所说的却不是一个版本。甚至,没有人提到鬼手。既然在十五年前,前辈只是一个分堂的知事,想必连见到河溯大仙都很困难,又怎么会知道河溯大仙及鬼手之间的秘密?就算杀手阁留下来很多秘密,这个秘密也绝轮不到你一个分堂的知事保管。” 柳长风并没生气,说道:“你可知道杀手阁最鼎盛的时候有多少分堂么?足足有十八个之多。自从十大杀手被围剿,杀手阁便群龙无首,你猜他们会怎么样?会同心协力推线一个新的阁主么?会通力合作为河溯大仙及十大杀手报仇么?” 陆一白一怔,问道:“难道不会么?” “当然不会,这十八个分堂几乎同时大打出手,自相残杀。” “怎么会这样?” “因为相互猜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获胜的一方就会说对方是叛徒,他们剿灭叛徒就是有功;杀手阁在江湖上深得民心,有功的那个分堂就会被世人认可为杀手阁的正统分支,那便是有名;杀手阁叱咤江湖许多年,杀人无数,也积攒了无数酬金,更是有利。如此有功、有名、有利的事情,当然要争破了头皮去抢。” “那后来怎么样?” “后来么?江湖上一度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杀手阁各分堂之间相互暗算,无所不用其极,更殃及了无数无辜百姓。再后来,十八个分堂只剩下了四个,也就是现在泰山座下的四大长老。这四个人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想让对方做第一把交椅。到最后,就设了一个泰山的位子,表面上他们遵从泰山,实际上真正的生杀大权就握在四大长老的手中,泰山只不过替他们传达命令而已。” “原来如此。” “我看不惯偌大的杀手阁四分五裂,可又无可奈何,因为我仅仅是一个分堂的知事,人微言轻。于是我就找了一个机会,假装负伤,然后就躲藏起来,销声匿迹。有句话叫做‘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我跳出圈外在暗中旁观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躲在暗处的不止我一个,还有鬼手。” “既然鬼手跟河溯大仙交情颇深,他为什么不出来制止争斗?” “制止?杀戮可以制止,仇恨可以制止,但是私心永远不可能制止。当时鬼手受河溯大仙之托,凿建了这条密道,还在密道的一面墙上刻了半部经文。等到鬼手刻完经文出来的时候,发现杀手堂已经惨遭围剿,各分堂之间也斗得不亦乐乎。鬼手早已过了花甲之岁,唯恐这片心血被人遗忘,就找到了当时势力最大的五个分堂,将五位分堂堂主请到了这里,想要让他们将杀手阁传承下去。” 柳长风和陆一白一边说一边往里走,突然脚下“咔嚓”一声,陆一白低头一瞧,竟然是一具白骨。陆一白惊道:“这里怎么还有死人?” 柳长风将火把靠得近些,地上的白骨星罗棋布,足足有几十具之多。柳长风道:“这些白骨就是当年势力最大的五个分堂。” “他们为何都死在了这里?” “那五个分堂堂主见到这条密道之后,立刻让鬼手讲解墙上的半部经文。鬼手说这经文是阁主让刻上去的,至于经文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五位堂主哪里肯相信,就将鬼手的双腿打断,并言语说若不能讲解清楚墙上经文的意思,就不放鬼手离开。” “真是岂有此理。”无论是谁听到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都会气愤填膺,陆一白也不例外。 柳长风又道:“他们在这里耗了七天七夜,直到一天的晚上,一整巨响将所有的人都惊醒了。不知道是谁,竟然用火药将墙上的经文炸掉了。这一下,众人更是愤怒了,一定是有人事先将墙上的经文临抄下来,再故意将墙上的经文毁掉,以达到独吞的目的。众人相互猜忌,然后又大打出手,最后所有的人都死在了这里,只剩下断了腿的鬼手。” 陆一白四下瞧瞧,见这些白骨果然是各具形态,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兵刃。 “后来,我遇到了鬼手。他说他错了,他说河溯大仙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那半部经书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杀手阁不论如何壮大,都无法跟少林武当比拟,因为杀手阁根本没有底蕴。杀手阁虽然顺应民意而生,树大的时候可以呼风唤雨,但也将顺应天意而亡,不光是树倒猢狲散,而且还墙倒众人推。” 人情有冷暖,世态多炎凉。 陆一白听了柳长风的一番话,心头用过百般滋味,说道:“前辈带我到这里来究竟何意?” “我本以为鬼手才是唯一知晓杀人谱秘密的人,他至死都不肯说出来是因为他万念俱灰。见了刘化凤我才知道,鬼手只不过是按照河溯大仙的意愿修建了这条密道,他只知密道,却不知秘密,而能破解这个秘密的人就是你。” 陆一白不禁赧然一笑,说道:“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况且,在几个月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杀手阁的存在。前辈如何这个肯定我就能破解这里的秘密呢?” 陆一白说完,身后并没有声音,一回头,柳长风竟然不见了踪影。陆一白一惊,连忙喊道:“前辈?柳长老?” “给你三天时间,若是不能破解杀人谱的秘密,你就要永远住在这里了。”声音渐远,来回缭绕,竟然不知道是从哪一个方向传过来的,再瞧来时的密道,不知何时竟然被一块青石板封住。 第八十四章 渔翁得利 石文义得到刘化凤已死的消息立刻不安起来,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一个小小的镇抚司,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在等给他撑腰的那个人。 “公公的人来了么?”石文义小心翼翼地问手下的人。 “刚传来的讯息,他们已经到了,此刻正在三里外等候大人。” 石文义略舒一口气,又问道:“怎么不引他们到这里来?” “张公公向来与内厂有隙,说是贸然来了怕别人起疑,也堤防涣散了军心,於大人不利。” 石文义点点头,再问道:“他们来了几个人?” “只有三个人。” “怎么?张公公没有亲自来么?” “来人说张公公身体抱恙,而且在三公庙早就安插了他们的人。还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多反而误事。” 石文义的心里面又打起鼓来,忖思了良久,才说道:“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不管他们是否惺惺作态,我也只能孤注一掷了。”石文义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吐出来两个字:“备马。”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石文义就赶到了这里,对面果然只有三个人。为首之人他认识,是张公公手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叫做一刀。石文义看到一刀,心里略平静了些。 “一刀大人,下官查获内厂欺上瞒下、残害忠良、讹言朋兴、草菅人命等十数条大罪,现有奏折在此,请大人转交张公公,以匡扶社稷……”一刀并没有官职,石文义在他面前却以下官自称。 “这份是都察院蔡御史的密折?”一刀没等石文义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石文义心里一惊,又道:“内厂恶行昭著,罄竹难书,就算没有都察院出面弹劾,那也是铁证如山、有案可稽。” “检察院掌监察、举劾,还有‘大事御裁,小事立断’之特权,蔡御史秘密拉拢了二十几名官员联合上书弹劾,结果如何?御史台一场大火,蔡御史惨死,那份密折也下落不明。你一个小小的镇抚司,比都察院如何?” 石文义听了这话,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缓缓地直了直身子,“蔡御史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他的手里只有那一份奏折而已。而现在,我的手里不仅有兵权,还有一个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人,内厂的少督主刘化凤。” 一刀摇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别说是他的干儿子,就算是他的亲儿子也无济于事。” 石文义冷笑一声,切齿道:“不管张公公淌不淌这趟浑水,你们都脱不了干系。事成了,大家都好,事不成,都一样要倒霉。” “自不量力的人永远都不会成事。”一刀突然觉得石文义很可笑,他想笑,可他却笑不出来,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哼”了一声。 一个人太久没有笑过,连冷笑都不会了。 石文义的脸上阴晴不定,脚底下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退步就是暗号,石文义身后的十余名随从立刻一字排开,开始张弓搭箭。就在这一瞬间,一刀就像一抹刀光,瞬息而至。那些随从未搭上箭,就被劈成了两半。 一刀杀了十个人,每个人只出了一刀。 石文义慌了,想跑,却发现两条腿就像灌了铅。更可怕的是,原来在一到身边的一个黑衣人慢慢扬起脸,竟然是魏林衣,北镇抚司的魏林衣。 “是你?竟然是你!阴谋!原来你们早有阴谋。”石文义像疯了一般吼叫着。南北镇抚司本来是兄弟,却从来都是水火不容。 魏林衣没有理会石文义,却向一刀说道:“一刀大人的刀果然名不虚传,这里就交给我了。” 一刀很仔细地擦着刀上的血,渐行渐远,抛下一句话:“他是你们的人,理当你们处置。” 石文义望着远去的一刀,早就魂飞天外,手中的刀也攥捏不稳,连咬破了嘴唇都浑然不觉,再看着步步逼近的魏林衣,似乎在绝望中瞧见一丝光明,猛地说道:“刘化凤已经死了,督公盛怒之下必定会滥杀无辜。就算你借用张公公的刀杀了我也难辞其咎,到时候还是死路一条。不如咱们兄弟联手,干一场大的。那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由你来做,如何?” 此时的石文义似乎矮了一截,差点要跪在地上,他为了保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魏林衣皱了一下眉头,“你明明投靠了内厂,却一直未得重用,可知是为何?刘化凤瞧你不起,你就去找张公公,督公最恨的就是朝三慕四的人。现在你惹下来的祸端,凭什么要让别人跟你一起承担?这里明明是我一个人杀光了你所有的随从,哪来张公公的人?” 魏林衣根本不需要石文义回答,说完挥刀便砍。石文义心灰意冷,只招架了三招,就一命呜呼。临死的时候,石文义的嘴里还在嘟囔:“你好阴险……我不甘心……” 等石文义断了气,魏林衣又补了三刀,然后从石文义的怀中摸出来一块令牌,再将他的人头切下来。 魏林衣得意地笑了,他直起身子,露出来腰间锦衣卫指挥使的纯金腰牌。 第八十五章 血手印 陆一白在密道里面转了不止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地上有一个包裹,里面有干粮,是柳长风从柿子林里面带出来的,不远处有水流的声音,在这密道里面呆上些时日倒也无大碍。 陆一白掰了一块干粮吃下,又捧了一口泉水解渴。突然,陆一白好像想到了什么,跳进尚未没过脚面的水里,上下摸索了一阵。陆一白本来想着这里的水是活水,那么跟着水流就能走到密道的外面,可是这泉水甚微,仅是从石缝中溢出来而已,在石间蜿蜒曲折,又从另一条石缝中流去。只是,那石缝塞进去一只手臂都很困难,想要循水路离开绝无可能。 陆一白一筹莫展,只有坐在那块被炸掉经文的墙壁上发呆,这半墙的经文不仅被炸过,还被人用刀斧砍过,当真连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若不是柳长风说起此事,他都不知道这里曾经刻过经文。 又过了半个时辰,火把渐暗。在摇曳的火苗照映下,陆一白在旁边又发现了一个手印模样的印迹。陆一白打湿了衣衫,小心地将那个印迹擦拭干净,果然是一个手掌模样。陆一白又将火把靠近仔细观察,发现这个手印竟然是个血手印,只不过时日已久,早已发黑。 “莫非,这就是鬼手前辈留下来的记号?那么说,这世上当真有鬼手这号人物了?也就是说柳长风的话所言非虚?”陆一白琢磨着。 可是这个手印很奇怪,因为陆一白瞧不出来这个手印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陆一白分别伸出左手和右手,都不像。突然,陆一白想起小时候,独手丐教给他打猎的情形。独手丐说:“打猎最忌讳的就是鱼死网破,有句话叫做“数罟不入楛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打猎更是如此,别人网三面留一面,你只需要网一面,留三面。甚至,你根本不需要网。” 陆一白不懂,问道:“如果布下天罗地网,打猎便如同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岂不是更好么?” 独手丐摇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山中的飞鸟走兽,他们远比你要想象的精明。做人也一样,没有人会自投罗网。”独手丐一边说一边用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手掌印,又道:“人有五根手指,为什么不是朝向五个方向,而是一个方向?那是因为,如果你任何方向都想抓牢,反而什么都抓不牢;” “为什么?” “因为,它一旦被你封住所有的退路,必定会作困兽斗。困兽之斗,其力惊人。”独手丐一边说,一边瞧了瞧断掉的手臂。 陆一白知道,这些都是血的教训。 还有,陆一白又想起何不理传授给他武功的时候曾说起过:“大凡正一统的武功,都很繁琐,讲究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让人无处可逃、无路可退。这样的武功仅仅是为了彰显大家风范而已,最不实用。而真正杀人的武功不是让对方无处可逃,而是让对方无暇躲闪,一招毙命。” “如果一招不能致命,那就不要出招。你要做的就是等待一招致命的机会。” 独手丐教给他的是狩猎,何不理教给他的是杀人,道理是一样的。 陆一白的眼前依旧是抹不掉的回忆,独手丐曾经说的自己听不懂的话又萦绕在耳畔:“阵法一说,流传甚广,什么五行八卦、七星九鼎,林林总总,不计其数。但万变不离其宗,不论任何阵法都离不开一个‘活’字。鸡是活的,鸭是活的,羊也是活的,只要是活的就可以,跟它的名字没有关系。等你把这五根手指看活了,你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这时,陆一白又想到那些话,突然觉得那个血手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就好像是独手丐亲手画上去。陆一白的额头沁出了汗珠,表情越来越凝重,猛地闭上眼睛,将头转在一旁。 “是了,这里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个印迹,而且还是这么熟悉的印迹。”陆一白真的把这五根手指看活了。 不管何不理是好是坏,至少他传授的东西让自己受益匪浅。“不论你到哪里,至少要找到三条撤退的路。对一个杀手来说,全身而退很重要。” 如果这里是杀手阁的秘密所在,那么这里至少有三条可以出去的路。陆一白想到这里,微微一笑,站在那个血手印的地方,顺着手指的方向俯瞰整个山洞。 “手指的方向都是死路,但相反的方向却是活的。” 陆一白顺着一根手指的相反方向,来到一块石头跟前,陆一白掀开石头,露出来一个不像机关的机关。这是一块黑黝黝的石头,闪着油腻光泽的石头。陆一白搬动石头,只听不远处吱嘎噶一阵声响,打来了一道暗门。 暗门一开,立刻有更强的风吹了进来,显然这里是一个出口。这个出口离地有一丈高,若不仔细端瞧,断难发现。 陆一白双脚一纵,轻松地跃了上去,还没等双脚落地,突然感觉风声有异,那出口地方竟然有一个人,而且劈头就是一掌。陆一白暗叫一声“不好”,急忙举手护住要害部位,可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得在半空中一个旋身,又落到了地面上。这一惊,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陆一白抬头,不仅惊道:“怎么是你?” 第八十六章 使命 那人竟然是柳长风,原来柳长风一直没有离开,而是躲在暗中偷窥。 柳长风恨恨地一拂衣袖从出口飘落下来,冷冷说道:“我让你留在这里破解杀人谱的秘密,你却只知道寻找出去的路,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前辈可是去三公庙通风报信后又折返回来的?” “我为什么要去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的死活又跟我何干?” “前辈不是答应刘化凤,要将石文义反水的消息传到三公庙么?” “怪不得独手丐一直不肯收你为徒,你这么耿直,又怎么会成为一个好的杀手?我已经说过了,他们的死活跟我何干?” “可是……外面……” “该来的总会来,你拦也拦不住,该走的也终将会走,你留也留不住。” “前辈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柳长风依旧是一脸凝重,“你若是个普通人,我就是个平凡的车夫;你若是杀手阁的传人,我就是杀手阁座下护法。” “我就是个普通人,我现在就要离开。” “不,你不是。你就是我寻找多年的杀手阁传人。” “何以见得?” “你认识这个血手印,你能从那个手印里面知晓出口的机关,这还不够么?” “只可惜,这里没有什么秘密,更没有什么杀人谱。” “不。”柳长风像疯了一般,一把将陆一白抓过来,“杀手阁所有的秘密都在这里了,你好好想一想,就用刚才找到那个出口的方法,你一定能找到的。” 柳长风的武功高出陆一白很多,陆一白在柳长风的面前毫无招架之力,柳长风的一只手捏住陆一白的肩井穴,另一只手掐住陆一白的脖子,几近癫狂地来回摇晃着,任凭陆一白再使劲挣扎也无济于事。 陆一白的一张脸憋成酱紫色,艰难地说道:“你要杀了我?” 柳长风忽觉失态,松开了手,说道:“我当然不会杀你,我这是在救你,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得到这个机会吗?我敢保证,你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当一个人快不能呼吸的时候,他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 陆一白望着已经发疯了的柳长风,问道:“如果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秘密呢?” 柳长风一怔,凝色道:“我若是没有这个把握,又怎么会守在这里十几年。这个秘密是我亲耳听到的,绝不会有假。这十多年来,我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翻过来找了个遍,始终没有发现第二个机关。但我坚信,我一定能找到。” “我刚才只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算不得数。前辈守在这里十几年,想必这里面的每一寸、每一毫都了然于胸,就算诸葛再世也不如前辈熟悉这里,前辈又何必执念如深呢?” 柳长风突然阴沉一笑,然后手起一掌拍向陆一白。陆一白急忙躲闪,可终究武功相差悬殊,接连躲开了四五掌,最后退无可退,被柳长风拍中了前胸,重重地扑在倒地上。 柳长风道:“我说的话依然作数,若三日之内你不能破解杀人谱的秘密,那你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说完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陆一白知道柳长风没有开玩笑,一个沉迷于执念的人,是绝不会拿他魂萦梦绕的东西开玩笑的。对柳长风来说,杀人谱就是他毕生的夙愿。 陆一白吐了一口血,并无大碍。显然,柳长风不想伤了陆一白,却还要给他点颜色瞧瞧。陆一白索性也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心里想着:“这世上的人无所谓好坏,都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反正也出不去,两个人就这样耗着。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陆一白突然从地上跳起来,说道:“我想到了。” 柳长风也十分欣喜,站起来问道:“你找到杀人谱了?”柳长风此刻满脑子都是杀人谱。 陆一白不理他,接着说道:“既然前辈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翻过来寻找,如此仔细却还没有找到,那说明机关本就不在暗处。” “在哪里?在哪里?” 陆一白指了指那块黑色石头,说道:“就是这个机关了。” 柳长风嗤笑一声,说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个机关了,还要用你来教么?” “前辈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这个机关如此明显,那定是掩人耳目所用。”陆一白说着,试图搬动那块黑色石头,却发现那块黑色石头除了能打开第一道暗门,竟然丝毫不能移动。 陆一白这下心里没底了,因为他也不能确定机关的具体位置,他只是猜测而已。凭他的直觉,以及墙上的那个血手印,陆一白也感觉这里绝不只一个出口。可顺着血手印所指向的方向,也只有这块黑色石头比较可疑。 陆一白想了半晌,攸地用双手抱住那块石头,分别向左右转动。试了几下,突然听到下面有“咔嗒”地声响。陆一白惊道:“原来如此,这机关不止能搬动,还能转动。”陆一白紧接着继续转动黑色石头,只听下面“咔嗒”声响越来越紧,“嘭”地一声轻响,在柳长风藏身密道旁边的石壁上突然砸开了一个大窟窿,一个硕大的石球从里面滚了出来。 柳长风望着那个大窟窿,喃喃道:“怪不得这么多年我始终找不到,原来这个密室的外面竟然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而且开启的方式竟然是被石球撞击破壁,当真是独具匠心、巧夺天工。鬼手之名,名不虚传。” 柳长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新打开的密室,哪怕是山摇地动,也绝不可能让他的目光移动分毫,他仿佛看到了他的使命。 第八十七章 发疯 这间石室并不大,但容开两个人绰绰有余。柳长风脚尖一点,就跃了进去,陆一白也想进去一观究竟,却被柳长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一只护食的狮子。 就算不进去,陆一白也能把石室里面瞧得清清楚楚。这间石室里面只有一张石桌,桌子上面有两件东西,一个是件铠甲,另一个是本书。 柳长风不屑地拿起铠甲,发现铠甲下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乌蚕丝甲,韧也,虽不能刀枪不入,却能挡利刃三分,卸力三分。”柳长风随口念了出来,不由得哈哈大笑,又道:“我以为是件刀枪不入的宝物呢,却不想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软甲。” 陆一白道:“这世上哪有刀枪不入的铠甲,总不能背一口铁锅在身上吧?这件软甲跟寻常衣物相差无多,却能抵挡利刃三分,卸力三分,便是非常难得了。伯仲高手对决,有这软甲在身,便能反败为胜。” “高手?你能杀死一个高手,并不代表你就是高手。以你的武功,就算穿上十件这样的软甲也无济于事。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了,免得后人说我柳长风独得了杀手阁的好处。”柳长风说完,随手将那件乌蚕丝甲丢给了陆一白。 柳长风从这一刻起,陡然觉得自己高大了很多,仿佛“柳长风”这三个字要流芳百世一般,因为,他瞧见了那本书上的三个字:“杀人谱”。 “原来真的有‘杀人谱’,真的有‘杀人谱’,我苦苦等待了那么多年终于没有白等,我终于没有白等。”柳长风说着打开了那本“杀人谱”,用颤抖的声音念道:“杀人之道,唯出其不意也;尝有人以武杀人,不得善终,殊不知武学之道,物极必反,意欲登峰造极者,必反受其害也;若乌蚕之甲,取伯仲间,足用是也……” 陆一白听柳长风念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都说杀人谱里面藏有绝世武功,为何杀人谱竟然不冲上武学之道呢?柳长风也是一怔,然后又继续往下念去。 “人皆为血肉躯,此质实也,讹传金钟能罩、铁布之衫,能御刀枪,贻笑大方也,故三寸之刃,出其不意,无往不能……”柳长风的脸色变了,变成了死灰一般,迅速的向后翻了两页,又念道:“吾一生游历大江南北,访遍奇人异士,得此易容之术,甚幸。恐不能传世,辱先辈之能,故默摹之……” 柳长风的嘴角急速地抽搐着,紧接着眉角也在跳动,似乎他的五官都已经不受控制。柳长风再转身的时候,似乎突然老了二十岁。 “易容术,易容术。想不到杀人谱竟然是个笑话。誉满天下的杀手阁竟然靠易容术蒙蔽世人。”柳长风的眼神里面再无光彩,满是呆滞。 陆一白却听何不理提起过易容之术。何不理曾说,寻常易容术,用脂粉、面泥改变容貌,倒也容易,但是,这种方法却骗不了明眼人。有一种易容之术是通过银针刺入穴道,能改变面部肌肤,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容貌。更有甚者,可以用内力使穴道移位,变换筋骨,倘若配合使用幻术之药,可以扰人心智,为所欲为。 就在陆一白差异间,柳长风突然仰天长啸,然后又捶胸顿足一阵,末了跃进密道的出口,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陆一白还在想那本杀人谱里面是否记载着终极的易容之术,可又一想,已经得了乌蚕甲,又何必那么贪心?“但愿如书中所愿,使此绝技能得传世。”陆一白长叹一口气,然后也要从密道的出口离开这里。陆一白在洞口处思量了一阵,然后又回到了密道之中,找到那个打开密室的开关,摸索着那块黝黑的石头,喃喃道:“狡兔尚有三窟,此密道必定还有另外的出路。” 陆一白将那块石头向相反的方向使劲转了几下,果不其然,脚底下又传来一阵“嘎吱吱”的声响。那响声由远及近,传到那个硕大的石球一旁就没了动静。陆一白上前把石球推开,下面竟然露出来一个黝黑的洞口。 第八十八章 六指大夫的药 陆一白点燃了一个火把,循着洞口下去,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还看不到尽头。陆一白想到三公庙的密道,心想:这密道也一定通往三公庙。的确,此处荒芜,也只能通往三公庙。 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密道里面变化不小,地上由原来的杂乱的垫脚石变成了青石板,墙壁也由原来杂乱无章凿痕变成了修葺得很整齐的砖墙,这砖跟三公庙大殿的砖墙有几分相像,而且前面也似乎有了光亮。 陆一白熄灭了火把,又将身上的衣物收拾妥帖,免得待会碰出来什么声响。那件乌蚕甲,自然就穿在了身上。那亮光处很小,估摸着是个通风的小口,看着很近,却实卓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陆一白在岔口处站住,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人声嘈杂。原来,这岔口通往两个方向,一个方向隐约有好多人在喝酒,非常吵杂,另一个方向却很静谧。陆一白向来不喜欢吵闹,所以就先向着静谧的方向去了。 越往前走就越光亮,拐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光亮处,原来是一堵坍塌的墙壁。陆一白用脚在坍塌处踩了一下,脚底下的泥土松软,有被水流冲刷的痕迹。看来,若不是这堵墙被雨水冲塌,这里原本是一条死路。 陆一白本就瘦小,从坍塌的裂缝中钻出来也不费劲。出来一看,原来这里是三公庙偏殿的一角,连着一排柴房。这些房屋大都倒的倒,塌的塌,一间像样的也找不出来了。念经的和尚和上香的香客都住禅房,这柴房自然是给下人住的。时下尚佛,一个普通的寺庙也能养活成百上千人,这么多柴房自然也不足为奇。只不过三公庙荒废已久,这里早就荒草丛生,人迹罕至。 陆一白伸了几个懒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这里虽然荒芜,却比密道惬意了百倍。“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半天了。”一个不大的声音,却像炸雷一样,直惊得陆一白舌桥不下。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的拱门下面,站着一个金衣人。 这种金色的衣服十分显眼,见过一次就会永远记住。陆一白当然不会忘记,在藕寨遇到金沙帮追杀乔坤的时候,岸上指挥的那个人就是金衣人。 “药都准备好了么?”搭话的人在另一堵墙的下面,虽然身上的衣服是下人装扮,口气却一点也不输给金衣人。 陆一白这才稍稍放心,原来那两个人相约在这里见面,并没有发现自己。陆一白赶忙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躲在一扇破门板的后面。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怎么才这么点?” “你以为这是蒙汗药么?想要多少就要多少?六指大夫可是拿出了全部家当,连夜赶工才配出来的。不过你放心,虽然这药不多,但让三公庙的人死三次也绰绰有余了。” 六指大夫的药,在江湖人的眼中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臻品。他的药可以救人,有起死回生之效;他的药也能杀人,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是拿着金子都买不到的稀罕玩意。金沙帮能让六指大夫拿出了全部家当,也是下了大本钱。 金衣人说完将药抛了过去,紧接着身子一转,另一只手扬起,寒光一闪,飞出来一柄弯刀。陆一白一惊,以为此二人要刀兵相见,哪想到那柄弯刀竟然在半空中拐一个弯,冲着自己飞来。这一下更让陆一白吃惊不已,此地距离金衣人有两丈多远,而且他还刻意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却还是被发现了。 这柄刀当然伤不了陆一白,既然被发现了,也就用不着再躲藏了。陆一白伸手就要去接那把弯刀,就在这时,突然腰间一紧, 一股大力让陆一白身不由己地转了两个圈,竟然又回到了密室里面。 “泰山?”陆一白不仅叫出了声,将他拉到密室的人竟然是泰山。陆一白话音刚落,只听外面“铎”地一声响,那把弯刀钉在了外面的破门板上。陆一白这才发现,那把刀的刀柄上面拴着一根极细的绳索,怪不得这把刀在半空中会拐弯。 泰山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抱出来一只小花猫。那只花猫从门板后面跃出来,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残壁断垣中。 “一只猫而已,大惊小怪。” “小心驶得万年船……”金衣人的手一抖,“嚓”地一声轻响,那把弯刀又回到了金衣人的手中。 第九十章 杀人勿怪 泰山怕青袍长老,而且不是一般的怕,是恐惧。这种恐惧与生俱来,而且根深蒂固,无可救药。不论青袍长老是死是活,泰山都会恐惧,哪怕是听到青袍老者的名字,也会心惊胆战。 陆一白仿佛看到了泰山的童年,一个被青袍长老肆意蹂躏的悲惨童年。 泰山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空洞洞,仿佛一只无头的苍蝇,急得团团转,似乎想寻个地缝躲进去。 陆一白一把拉住泰山,问道:“你很怕死么?” “我当然不怕死,我每天都盼着早点结束我的性命,然后就可以解脱了。” “既然你连死都不怕,又何必怕青袍长老?别忘了,你还练了杀人谱上的绝妙武功,依我看你若是孤注一掷,青袍长老也得惧你三分。” 提到青袍长老,泰山又哆嗦了一下,喃喃道:“但我不可以死,我不可以死,我……我……真的不可以死。因为……因为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若是就这样死了,连个孤魂野鬼都不如。” 一个人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其实,有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名字,穷苦百姓也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名字,因为他们死后没有人惦记,一卷破席,连坟都不会有,更别说墓碑了。恰巧泰山是一个有名字,而且十分在乎自己名字的人。这样的人一定出身显赫。 “你可记得你的身世?”陆一白轻轻地问了一句。 泰山点点头,神情一下子变回了三岁的孩童,“我记得。不……我不记得。可是,我又仿佛记得。” “你到底是记得,还是记不得?” 泰山双手抱着头,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痛苦。突然,泰山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陆一白,仿佛瞧见了一颗救命稻草,“你一定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我如何救你?” “如果我不能躲过这一劫,你就去前殿找一个叫做秀衣和尚的人,他会告诉你我的名字还有身世,你要记得将我的名字烧给我,再立一块墓碑。” “你也知道秀衣和尚?” “那当然,就是我将秀衣和尚引到这里来的。”泰山说着嘴角一翘,恢复了三分傲慢,“虽然在私下里我要对四位长老唯命是从,可在否去泰来殿里,我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只要我不违拗他们的意愿,他们也不会阻挠别人对我的膜拜。而且,四位长老并不是时刻在我身旁,所以我就有机会寻访我的身世,所以我就让他们他们持七彩羽檄到这里来相聚,所以秀衣和尚才会寻访到这里。” “你也知道七彩羽檄?这个阴谋你全都知道?” “‘岱宗天下秀,霖雨遍人间。’是你在哪里么?”是青袍长老的声音。这两句诗广为传颂,出自两百年前有张炼师之称的王重阳再传弟子张志纯之手,诗中说的就是泰山。 “他来了,他来了。”泰山更慌了,“时间来不及了,总之,你只要告诉秀衣和尚,你认识他要找的那个人,他就会告诉你一切。” “我……” “你这个样子去不了前殿的,前殿和后殿之间有两班铁卫。”泰山说着从怀中掏出来一个胭脂盒和一个鸡蛋递给陆一白,说道:“泰山的面具乃是鬼手所做,一共有三副,传到我这里只剩下两副,用蛋清涂匀了敷在脸上,能以假乱真。三公庙地下的密道错综复杂,我也只知一二,你好自为之。”泰山说完,双掌一推,一股柔劲直推得陆一白连退四五步。 陆一白身不着力,眼看就要撞在墙上,哪知道墙身突然开了一道门,陆一白一脚踏空,跌了进去,那道门也随即关上。陆一白这才察觉,泰山的武功虽然阴阴柔柔,但绝不比柳长风等人差。 陆一白推了几下石墙,纹丝不动,再瞧左上方有一块巴掌大小的亮光,是一个通风的小空。陆一白攀到小空处向外望去,只见泰山的面前多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青袍长老,另外两个竟然是刚才在废墟处的金衣人和那个穿伙计衣服的人。 “那只猫不是野猫。”说话的是金衣人。 “暹罗猫极其名贵,当然不是野猫。”附和的是那个不是伙计的伙计。 “所以我们哥俩才会去而复返,毕竟这是你们的家事。”金衣人的这句话是说给青袍长老的。 “哼,你们二人若是冒然出手,只怕早已成了泰山的刀下魂。”青袍长老铁青着脸,他的脸从来都是铁青色的。 “那么现在呢?”金衣人没有反驳。若是有人说自己武功不济,那肯定是要反驳一番的,可金衣人似乎默认了他的武功不如泰山。 “现在,他就是那只猫。” 泰山浑身都颤抖起来,喃喃道:“你终于要杀我了么?” “你不该到这里来的,我早就告诉过你的。” 泰山沉默了。 金衣人的衣袖一翻,露出那柄弯刀,“时间紧迫,等前殿的事情了了,你们再好好叙旧吧。”说完,弯刀便飞出了手,依旧是在半空中拐了一个弯,劈向泰山的面门。 弯刀挟着风声而来,距离泰山不到二尺却戛然而止,一柄颇重的弯刀竟然被泰山用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夹住。 金衣人用力一扯,竟然纹丝不动,急道:“你不说他就是那只猫么?” 青袍长老瞪了金衣人一眼,说道:“难道你不知道猫有九条命么?”说完向前走了一步,对着泰山语重心长地说道:“是时候了,你该走了,可不能怪我。” 泰山听完这句话,手一抖,丢下弯刀,整个身子疲软了下来。青袍长老没等弯刀落地,隔空拍出一掌,击在刀柄上面,弯刀直没至柄,插入了泰山的胸口。青袍长老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许不舍,说道:“现在你们满意了吧?” 金衣人媟笑一声,道:“多谢长老成全。”然后手一抖,弯刀从泰山的胸口拔出来。泰山也一口血箭喷出。 弯刀在半空中盘旋一周并没有回到金衣人的手中,而是略一停顿,又直飞向青袍长老的后心,而青袍长老还无知无觉。就算泰山是他在荒芜处捡来的一条狗,这条狗死的时候,青袍长老也不免多看两眼。就是这匆促的两眼,被金衣人瞄准了机会。 泰山突然跃起,扑向青袍长老,这是临死前的孤注一掷,力道竟然大得出奇。青袍长老怒叱道:“大胆,尔敢忤逆么?”言语间劈出一掌,用了十成的力道,正中泰山的胸口。泰山不闪不避,竟然张开门户迎上来这一掌。青袍长老的这一掌如同拍在一块石板之上,不觉骇然。 原来,泰山的武功不在青袍长老之下。 泰山中了青袍长老一掌之后,依旧使出来一招漂亮的移形换位,挡在了青袍长老的背后。弯刀瞬息而至,金衣人的弯刀又一次刺穿的泰山的胸口。 泰山中了两刀一掌,已经油尽灯枯,满嘴喷着鲜血,依稀吐出来两个字:“小心……”原来泰山这最后一搏不是为了拼命,而是为了救青袍长老。 青袍长老怒不可遏,指着金衣人,“你们……”尚未言语出来,一柄尖刀从他的心口钻了出来,背后插刀的是那个穿伙计衣服的人。这一刀正中心脏,任凭青袍长老武功再高也无济于事。 那个“伙计”擦拭着手中的尖刀,不屑地说道:“我们不是朋友,将来也不可能成为朋友;我们也不是敌人,但将来却有可能成为敌人。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勿怪,勿怪。” 第九十一章 真假难辨 地下密道错综复杂,想来也是出自鬼手之手。从密道到前殿,虽然曲折,却很安全。 前殿很热闹。 热闹不是因为众人都在这里猜拳行令、推杯换盏。而是因为这里有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一个粗布草履、黑面长须,看打扮是个种田打渔的老汉,另一个身着金衣、面皮白净,是一位俊俏的公子。 又是一个金衣人。 金衣人显然很有来头,哪怕他被老汉打得全无章法,也没有人起哄,还纷纷露出惋惜的表情。可也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因为老汉的武功路数十分奇特,招招刁钻、步步阴损。众人都瞧得明白,老汉的武功高出金衣人太多,而且老汉并没有急于求成,而是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直到另一个金衣人出现,老汉才停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裤腰带上拔出来一杆大烟袋,塞了一锅烟,又用火折子燃着了,大口嘬着。 另一个金衣人年纪略长了几岁,显得极有城府,见那老汉没有言语,自己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地盯着老汉,似乎在想着对策。 老汉嘬了两口烟,笑嘻嘻地说道:“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之间的账是时候清算了。” “今天是庚申日,忌出行,可不是一个算账的好日子。”金衣人应声。 “我打鱼的时候从来不看黄历,只要能打到鱼,就是好日子。” “只怕今天你要空手而归了,这里在座的都是我金沙帮的朋友,你一个人讨不到好处。我不想以多欺少,不如咱们再约个时间,我金沙帮必定奉陪到底。” “虽然我没有朋友,但我知道你也没有朋友。我倒要看看,在我乔坤面前,有多少人敢跟你交朋友。” 老汉话音一落,围观的众人立刻都后退了一步。有几个胆大的惊恐道:“他就是夜游神?怪不得连金沙帮都惧他三分。”胆小的则暗自庆幸:“幸好适才没有冒然出手,若不然恐怕在就化成一摊血水了。” 夜游神乔坤的名头在江湖上很响,因为早年间得罪他的人都会在夜里秒明奇妙地化成一摊血水。有见到他的武功神鬼莫测,更是无不惊骇。 乔坤闲庭信步地向前走了一步,金衣人忙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若论单打独奏,这里恐怕没有人是乔坤的对手。金衣人不经意间瞧了一眼刚刚送进来的酒坛,突然说道:“诸位,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夜游神的手底下从来不留活口么?今日里我金沙帮为江湖除害当然义不容辞,可若是我金沙帮不支,倒霉的便是诸位。” 自从乔坤亮出来身份,众人里便有人选边站了,一边是金沙帮得罪不起,可另一边夜游神更是得罪不起。得罪了金沙帮,还能以钱赎命,得罪了夜游神只能化为一摊血水。这时,一位老者走了出来,说道:“老朽我独门独户,行走江湖从来不敢惹事生非,我说句公道话。乔坤前来指名找金沙帮寻仇,可没说要找咱们的晦气,何苦要扯上我们趟这遭浑水?不如你们算你们的账,我们喝我们的酒,大伙到三公庙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不是来打架的。” “哼!”金衣人轻哼一声,“这酒若是这么容易喝倒也罢了。不是我金沙帮搬弄是非,而是夜游神这魔头不得不防。你们可知道他为何一个人前来还有恃无恐么?那是因为他早就在酒菜里面做了手脚。” “哈哈……”乔坤哈哈大笑,“我要杀你们,根本就不用下毒。” 听到这里,众人又是一片哗然。此时有好事者站出来说道:“有毒没毒,一眼便知。”说着立刻取出银针,在酒菜里面查验一番后,说道:“这酒菜无毒。” 金衣人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捡起来一坛未开封的酒,送到乔坤的面前,说道:“夜游神所下的毒岂能是咱们轻易查验出来的么?你若是没有下毒,可敢当众试饮么?” 乔坤在藕寨的时候,每日也是嗜酒如命,既然此刻提到了酒,不免也勾引得酒虫蠢蠢欲动。才要去接那坛酒,却又突然打住。乔坤是个老江湖,他知道金衣人绝不会让他饮一坛没有手脚的酒,于是淡淡地笑了两声,说道:“我打了一辈子的鹰,岂能被鹰啄瞎了眼睛?就算我要将你们全都杀死,你们又能奈我如何?”乔坤将声音提高了三分,然后冲着众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显然,乔坤不怕得罪众人,也根本不在乎惹怒众人。 而这些正是金衣人所要的。 “阿弥陀佛。”一声响亮的法号传来,角落里突然多了四个黄袍和尚。金衣人瞧见那四个大和尚,一块大石头才落到了地上,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有救了。”原来金衣人这般东拉西扯无非是想要这四位少林寺的高僧出面。 众人听见如洪钟一般的法号,纷纷后退让出来一条路。一个黄袍和尚上前,双手合十道:“方丈交代,下山后若遇寻仇之事,不可鲁断相帮。但这位乔施主口出大言不惭,我与三位师弟却不得不相劝一二,还望乔施主回头是岸。” 乔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和尚不在庙里念经也该死。” 金衣人“嘿嘿”一下,说道:“你若是知道四位大师的来历,恐怕就不会这么大言不惭了。众人怕你无非是怕你的蛊虫,可这四位乃是少林寺药王院的高僧,数十年专研此道,你的蛊虫在四位大师面前不过是儿戏。” 众人见有少林寺药王院的高僧出面,立刻又壮了胆子,纷纷嚷道:“放眼江湖还没有人敢在三公庙撒野。” “我听说金沙帮捣了你的老巢,烧光了你的蛊虫。嘿嘿,没有了蛊虫的夜游神,就好像一只没有爪牙的狼,看你还怎么逞强?” “今日要让你有去无回。” 乔坤“哈哈”大笑,“好,好,我活了一把年纪,早就该死了,今日有你们陪葬,我也赚啦。来来,你们便一起上,我又何惧?” 金衣人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四位大师,若是夜游神敢放出蛊虫,祸及众人,便请四位大师亮出法宝收了他的虫子,以匡扶正义。若是他尚有自知之明,只以武功论输赢,咱们每人出一拳,也能将他砸成肉饼。” 金衣人知道时机不容错过,也绝不想再出什么乱子,首先跃出来出招攻向乔坤。人群里面当然也有金沙帮的人,趁势道:“大伙一起上,对付大恶之人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惩奸除恶才是我等本色。” 有少林寺的四位高僧坐镇,众人的疑虑立刻去了大半,纷纷跃跃欲试。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泰山来了。”声音不大,却极有震慑力,人们立刻停手让出来一条路。 按常理,泰山是不会到前殿来的,众人就算想见泰山一面也很难,可这里终究是三公庙,泰山面前,谁也不敢造次。金衣人定睛一瞧,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来人真的是泰山。 第九十二章 群雄乱斗1 金衣人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一个穿下人衣服的“伙计”,见那个“伙计”也在瞧着他,两个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均在嘀咕:“莫非三公庙不止一个泰山么?” 泰山径直走到乔坤面前,说道:“我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今日不便为难,你快走吧。” 乔坤一怔,答道:“我乔某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泰山又冲着众人道:“我已经得到消息,锦衣卫集结大批人马准备围攻三公庙。与其咱们在这里自相残杀,不如一致对外,跟锦衣卫大干一场。”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没有人不想在泰山面前表现一番,除了金衣人。立刻有人高喊:“来得正好,就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他们既然敢送上门来,就杀他个屁滚尿流。” 但是更多的人却陷入了沉思,他们在想:七彩羽檄或许就是一个幌子,而且他们前脚刚到三公庙,锦衣卫就跟了上来,显然是有人跟锦衣卫通风报信。 金衣人却笑了,他似乎已经猜到面前的泰山另有其人,忙上前抢道:“金沙帮与夜游神有着血海深仇,无论泰山是都答应,我金沙帮也必定与这魔头一决高度。” 泰山的地位在江湖上如日中天,没有人敢质疑泰山的权威。金衣人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叱呵道:“金沙帮连泰山都不放在眼里么?” “金沙帮在江湖上横行倒也罢了,若敢在三公庙撒野,嘿嘿……” 金衣人不以为然,冷笑一声,说道:“大伙都信奉泰山,那是因为泰山一直惩奸除恶、恭行天罚,无人不服。如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走这魔头,不免让大伙心寒啊。” “乔坤跟你金沙帮是宿仇,跟我等却没有干系。你拖着大伙对付乔坤倒也罢了,若是敢对泰山不敬,那你就是大伙的敌人了。” 金衣人又道:“巧得很,我昨天才见到了青袍长老,他说泰山修炼的神功已经到了第七重,正是至关紧要的时候,需要闭关半月。非是我怀疑,你若是敢摘掉面具,以真面目示人,我金沙帮一定俯首恭听。” 近些年泰山深居简出,见过泰山的人并不多,就算是见过也只是远远地瞧见,也并不能分辨泰山的真假。至于泰山的面具,众人也都有所耳闻。见金衣人这么一说,也都犯起了嘀咕,至少面前的这位泰山少了几分威严,穿着也忒是随意了些。 从来没有人敢质疑泰山,而且还是当面质疑。好在三公庙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就算一个平时从来不讲道理的人,在这里也会满口仁义道德。金衣人就是这样的人。 泰山缓缓道:“夜游神的大名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蛊虫杀人无数,试问诸位,可有人听说过他用毒杀人么?” “这?倒不曾听说。” “没有,没有。”泰山的威严还在,他问的话立刻有人回答。 泰山拎起一坛酒,又道:“可这酒里面的确被人下了药,而且是无色无味的‘白鸡之梦’。能让六指大夫拿出全部家当来配置此药,果然有些手段。” “白鸡之梦”是六指大夫的独门迷药,此药无色无味,无迹可寻,中毒者浑然不觉,如醉酒一般,欣然入睡,每每入睡后脸上尚留有惬意的笑容。 金衣人嘿嘿一笑,说道:“泰山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你能杀得了我一个人,却不能杀我一帮人。既然金沙帮不受三公庙待见,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非也。”何依依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拦在金衣人面前,说道:“泰山只说让乔坤走,并没有说要杀你。你们金沙帮与乔坤的私仇本不该牵扯到大伙,可既然有人在酒菜里面下毒,那就不得不调查清楚了。” 金衣人怒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何依依当然不依不饶,说道:“事关众人安危,人人都有说话的份。泰山是好心提醒大伙,你却在这里组推三阻四,莫非你心里有鬼么?至于是谁在酒菜里面下毒,我相信泰山早有分断。” 众人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闹得昏头昏脑,根本分辨不清谁对谁错,但在酒菜里面下毒这件事情,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找出下毒真凶才是当务之急,听何依依这么一说,都齐刷刷地看向泰山。 泰山略一忖思,用手一指,指向那个伙计,说道:“他不是三公庙的人。”泰山当然在猜测,他只知道那个穿着伙计衣服的人从金衣人那里拿了一包药。 何依依没等泰山的话说完,就一个箭步挥出一道白光点向那个伙计。她当然是来帮乔坤的,所以对金沙帮一点也不手下留情。只不过这一招还是晚了半步,那个伙计的身形更快,身子滴溜溜一转,就让何依依扑了个空。 何依依没有出第二招,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这一招本就不是杀人,而是将那个伙计衣衫划了一个口子,里面金光闪闪,也是金衣。 下人都是低头倒酒,从不抬头观人,这是规矩;这里的人都自持很有身份,也很少细瞧一个下人。众人也都知道,只有伺候人的伙计最有可能在酒菜里面下毒。立刻,众人的目光立刻围在了几个小伙计的身上。 “这个小二也面生的很,我第一天来的时候没瞧见他。” “不错,竟然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 这下都不劳泰山下令,立刻有人出招将几个伙计打翻在地,扯破了衣衫,果然每个人都系着一条金丝线的腰带。 何依依冲着乔坤做了一揖,说道:“用刀杀人是杀人,用毒杀人也是杀人,夜游神最擅使蛊虫也是杀人。只不过大伙不惧刀剑,不惧毒药,却惧怕那小小的蛊虫而已。适才大伙若是听信了金沙帮的谗言,不免要落入他的圈套之中,倒不如乔前辈来的爽快。” “呔,你这小妮子就是嘴甜,难道还要将我说成个好人不成?我可警告你,谁要是敢说我是好人,我一定要拧下他的脑袋。我今天就是来找金沙帮寻仇的,谁要是帮忙,嘿嘿,我也要拧下他的脑袋。”乔坤依旧信心满满。 “哈哈……”金衣人大笑,“我见过狂妄的人,还没见过你这么狂妄的人。就凭你还敢跟我作对,简直是痴心妄想。”言罢拍了三下手掌,四周突然涌出来一大群身着金衣的杀手。这还不算,金衣人又拍了三下手掌,前殿里面又有不少人扯下身上的衣衫,露出来里面金丝线织成的汗衫。 原来金沙帮早有准备,这些准备显然不是对付乔坤的,众人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少林寺的四位大师也默默退在一旁,都做好了一场恶斗的准备。 第九十三章 群雄乱斗2 乔坤见金沙帮的人都已然现身,说道:“好,很好,杀人就要斩草除根,老汉我就怕你们不现身。” “哎呀,可不得了。”何依依突然跳起来喊道,“乔前辈你可千万别放蛊虫,那虫子可不管我们穿不穿金色衣服,上来一通乱咬,我们这些人岂不都死得很冤么?反正金沙帮在这里浑水摸鱼,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多亏你老人家来得及时,逼得金沙帮现身,否则我们就要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不如这样,你老人家先休息一会,我们自会将金沙帮的脑袋一个一个揪下来给您老人家泄恨。” 何依依的提议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提议,因为谁也不想跟金沙帮作对,可又瞧见金沙帮来者不善,夜游神也极为难惹,一时间犹豫不决,更多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泰山。 泰山叹了一口气道:“内厂率领锦衣卫围剿三公庙,一定会在这里安插细作,以便里应外合。刚才我在庙后的荒僻地方亲眼瞧见金衣人送来的毒药,这些毒药足够杀死在座所有的人。青袍长老撞破了金沙帮的勾当,现在已经被灭口。” “啊?青袍长老竟然被暗害了么?” …… 不明真相的众人一片吃惊。 金衣人笑了:“不错,金沙帮要称霸江湖,首先就要将你们这些人自命不凡的人全部杀光。” 此言一出,更是炸开了锅。 “金沙帮果然是朝廷的走狗,老子早就瞧你们不顺眼了。” “横竖是个死,大伙跟他们拼啦。” 金衣人一脸决绝,说道:“这些年江湖上被锦衣卫搞得乌烟瘴气,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老顽固,所谓旧疮不去,新肉难生。我们金沙帮只不过是顺势而立,借刀杀人而已,至于做锦衣卫的内应,嘿嘿,他们还不配,此乃权宜之计,等金沙帮一统江湖,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锦衣卫。只可惜,你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呸,多说无益,刀下见真章吧。” “无知的后辈,不知天高地厚。” “跟他们拼啦!” …… 金沙帮胜券在握、志在必得,众豪杰孤注一掷、鱼死网破。 江湖人最恨的就是欺骗,既然退无可退,那就一拼到底。前殿恶斗顿起,霎时间笼罩在血雨之中。 何依依趁乱拉着泰山躲到一个佛龛的后面,在那座大佛的后面有一个密道,泰山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而何依依钻进密道竟然比泰山还熟悉。“我知道你死不了,也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 “你认出我来了?” “泰山从来不到前殿,就算来,也必定跟着四大护法和四大金刚。若是再耽搁半晌,不只我能认出来,所有的人都能认得出来。” 泰山摘掉面具,果然是陆一白。 何依依带着陆一白东走西窜,竟然来到一处陆一白都不曾来过的地方,眼前多了一个人,竟然是夜游神乔坤。 “师叔,侄女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哟,若是少林寺的和尚当真收了你的虫子,那面子可就丢大了。所以我就让他们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这样不但丢不了了面子,还节省了不少的虫子,是不是一举两得呢?”何依依的嘴永远是那么会说话。 江湖上不太平,有野心的人都想着杀人。听了这话,陆一白也搞不明白到底是金沙帮要称霸武林而扫除异己?还是锦衣卫要清剿绿林而设下埋伏?又或者是何依依背后的人在中间挑拨?总之,天下越乱,死的人越多,对他们越是一件好事。 “哼。”乔坤不屑地瞧了何依依一眼,又道:“若不是这个臭小子突然出现,你会这么好心么?只可惜‘清风不似明月恒,明月与风不相行’啊。” 乔坤这句话说的就是何依依与陆一白,意思是说何依依对陆一白“落花有意”,而陆一白却对何依依“流水无情”。 何依依一跺脚,嗔道:“师叔再这么取笑人家,我就不带你去见师父了。” 乔坤突然黑了脸,说道:“幸好还没见到你师父,以他的性格,这臭小子绝活不过今晚。” “师叔又在吓我。” “吓你?我几时吓过你?”乔坤转身冲着陆一白道:“小子,你那日去藕寨是因为何不理,如果我告诉你何依依并不是何不理的女儿,你还会娶她么?” 陆一白一怔,说道:“我几时说过要娶她?” “师叔!”何依依一跺脚,“你再这样说我就可要真的生气了。” 乔坤不理会,继续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内厂吞并了东厂和西厂,还掌控了锦衣卫,绝非朝夕之功。凡是得罪了内厂的人,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除非得到她师父的庇护,仅此一条路而已。从何不理为刘化凤杀人的那一刻起,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才会让你去藕寨去找何依依。只是,我瞧得出来,她根本留不下你。” “师叔!”何依依竟然也害了羞,红了脸。 陆一白忖思道:“刘化凤已经死了,内厂一定会泄恨,到时候跟这件事情所有有牵连的人都会难逃一死。既然我不能保护她,又何必连累你们。告辞。” 何依依一把抓住陆一白的胳膊,说道:“你不能走。” 乔坤道:“他一定会走的,因为我来这里的时候,遇到了黑甲神,他说要来三公庙的地牢里面寻找一个叫做楚岚的女人。” 陆一白眼睛一亮,说道:“此话当真?” “三公庙有三处地牢,你一瞧便知。” 何依依的手松开了,她看了陆一白的申请就已经知道,她的整个人也敌不过那个女人的名字。 乔坤却又伸手拦住陆一白,说道:“泰山的面具你或许还能用得到,但是她更需要。” 陆一白没加思索就将泰山的面具拿了出来,然后转身离去。 “你师父知道你喜欢他么?” 何依依没有说话。 “你若是真心喜欢一个男人,就一定要比他弱,最好还要有求于他。师叔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真的要带他去见你师父么?” 何依依恨恨地瞪了乔坤一眼,又沉默了。或许师叔是对的,就算带他见了师父又能怎么样? 这时,一刀突然跳了出来,对何依依说:“还不快谢谢师叔,有了这泰山的面具,师父不但不会怪罪你,还会夸奖你。” 以前,不论一刀说什么,何依依都会反驳,可这次没有。 乔坤转身走向密道的深处,何依依怔了一怔,便紧随其后,一刀却没有动。 “你不去见师父么?”何依依回头问道。 “若他不是黑甲神的对手,我要帮上一刀。”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否则一定会让你后悔。”何依依的这句话一点也不像是玩笑。 “若是让他知道是你将楚岚的消息透露给黑甲神,他就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一直在跟踪我?” “不错。不过你不用谢我,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会这么做的。因为我跟你是一路人,而他不是。” 何依依想不出来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想不出来会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她似乎默认了一刀的话,继续跟着乔坤走进了密道的深处。 第九十四章 群雄乱斗3 散人正躺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隐约传来的厮杀呵斗声音愈发弱了,琉璃灯盏里面的油脂也将干枯,而散人却依旧如沐阳光。 散人从来都是在黑暗处,就像他的行事风格。 乔坤走进来的时候没有人禀报,毕竟这里不是大内禁苑。“师兄,我已经将消息带给了北镇抚司的魏林衣,他向来跟石文义不和,此刻只怕已经火并起来了。” 散人睁开了眼睛,点了点头,问道:“他的身世查清楚了么?” “查清楚了,何不理没有看错人。只可惜何不理死了,柳长风疯了,没有人能帮他证明了。” “能杀死高凤和丘聚,还能杀死刘化凤的人,根本不需要证明。” “师兄的意思是?” “我已经带消息进京,杀手阁传人陆一白刺死内厂少督主刘化凤后逃匿无踪。” 乔坤一怔,随即又恢复平静,他知道不论是谁杀死了刘化凤已经无关紧要了,然后道:“师兄不如杀了刘瑾取而代之。” 散人摇摇头,悠悠地说道:“统治之道便是平衡之道,内厂要剿灭三公庙就是平衡,魏林衣火并石文义也是平衡,金沙帮欲称霸武林也不例外。此后,江湖上太平了,锦衣卫太平了,太液池也太平了。” 乔坤自然听不懂这些弯弯绕,不耐烦地道:“人生在世当快意恩仇,可师兄非要我窝在那水泡子里。现在可好,我出来了,仇家没了。不如我去内厂,搅他个天翻地覆。” “杀了高凤,留下西厂的烂摊子;杀了丘聚,留下东厂的烂摊子;锦衣卫没有了东厂和西厂的制约便有了南北镇抚司之争。杀人快意一时,善后不胜其烦。我可不想步内厂的后尘,再替他收拾这个更大的烂摊子。” 乔坤似乎有所领悟,点点头说道:“收拾烂摊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掉……” …… 此刻的柿子林正火光冲天。没有了刘化凤的锦衣卫毅然分成了两边,一边是南镇抚司的石文义,一边是北镇抚司的魏林衣,双方厮杀在一起,已经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锦衣卫官职自千户可世袭,也就是说一个从校尉缇骑出身的锦衣卫拼了性命最多只能做到总旗或者百户。但,在乱世却又不可同日而语。今日就是乱世,不论是北镇抚司的人,还是南镇抚司的人,都在拼命把握这个机会。他们都知道,此时的火并只有胜利的一方才是对的,把握好了,至少官升三级。 东方泛白,厮杀未尽。 这时,从东边来了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是沈渐。锦衣卫已经死伤大半,见来了人,都停下手中的刀。就算是一头牛,厮杀了半夜,也早已疲倦不堪。 魏林衣身中七把刀,索性都没伤及要害,被十几个人护着,早已是强弩之末。石文义的情形比魏林衣更差,丢了一只脚,被人搀着,强撑着没倒下。 魏林衣见是沈渐,老早就喊道:“沈大人来的正好,南司石文义忤逆犯上,勾结贼子害死少督主。沈大人与我一起将他擒了,是一件大大的功德。” 石文义的断腿失血过多,早就没有了大声喊的力气,只从腰间掏出来一块令牌,举过头顶,说道:“沈大人可认得这块令牌?” “锦衣卫的军令金牌,如何不认得?” “北司魏林衣,集结党羽,意图谋反……沈大人若是帮我平定叛乱,大理寺卿唯沈大人莫属。”石文义稍用些力气,差点有些站立不住。 若在平日,石魏二人绝不会对沈渐高看一眼,此刻,沈渐却成了救命稻草。 沈渐不屑地一笑,说道:“锦衣卫掌诏狱。大理寺掌折狱,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大理寺有训,不得插手锦衣卫一切事务。二位大人的提议,确实让我为难啊。” 魏林衣也是脸色一变,却又不敢翻脸,强堆笑脸问道:“敢问沈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沈渐下马,双手冲侧空一拱,答道:“下官受兴王爷之托,前来查访一件秘事,恕难奉告。” 魏林衣问了是白问,沈渐说了也是白说。 魏林衣还是不甘心,又问道:“沈大人当真见死不救么?” “魏大人此言差矣,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实在不知如何施救。” 石文义依旧举着那块令牌,强撑着说道:“沈大人可持此令牌,剿灭北司反贼。有此令牌在手,沈大人不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均在正途。” 沈渐摇摇头,说道:“可魏大人说这令牌来路不正,若拿着这来路不正的令牌,高举大义之旗,岂不是掩耳盗铃么?” “嘿嘿……”石文义也不奢求沈渐能帮上什么忙,冷笑道:“那么沈大人是来看热闹的了?” “也不全是。”沈渐说完一摆手,身后的队伍散开,露出来约三四十个五花大绑的锦衣卫。“虽然大理寺无权过问锦衣卫的行动,却有详刑的职责。沈某见诸位在这里拼命杀敌,而这些人却贪生怕死,偷偷溜走,沦为逃兵。根据大明律,临阵脱逃者,斩立决。” 沈渐话音刚落,立刻就有钢刀架在了这三四十人的脖子上。这三四十个锦衣卫,有的身着飞鱼服,有的身着斗牛服,还有的穿着单莽衣,显然是南北司的人都有,官职大小也不尽相同。 这些人中有人不敢受死,高声喊道:“魏大人,石大人,不是小的贪生怕死,是实在不愿看着兄弟们手足相残啊。” “南北司同为锦衣卫,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每日里下了差,还在一起喝酒吃肉,此刻却要彼此拼命,实在是下不去手啊。” 还有一个胆小的已经瘫在了地上,哭喊着:“各位大人饶命,小人在北司当差,家兄在南司当差,小人家就我们哥俩,小人甘愿为国杀敌捐躯,实在不愿死在家兄的手中,请大人开恩,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 沈渐搬出了大明律,故而任人哀嚎,却无人敢上前求情。 天已大亮,照亮了整个山坡,只见这里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任谁瞧见了无不怵目惊心、毛骨悚然。沈渐只是撇了撇嘴,冷冷地说道:“沈某就不妨碍两位大人公干了,告辞。”然后又回头喝令道:“临阵脱逃者,罪不容恕,看来今天需要大理寺帮锦衣卫清理门户了。” 沈渐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高力达高喊了一声:“杀!”一道道寒光闪过,一排排血箭喷出,三四十颗头颅立刻滚下山坡…… 大理寺一直被锦衣卫欺压,还从来没这么趾高气扬过。 第九十五章 硝烟未尽 陆一白知道三公庙不止有一个地牢,也从几个落荒而逃的仆人口中得知还关押有犯人的牢房叫做东牢房。三公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陆一白转遍了中殿和后殿也没有找到东牢房。树倒猕猴散,偌大的后殿之中竟然只有奔走逃命的喽啰和仆役婢女,陆一白只能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寻找。 在后殿的一间屋子里面,一个侏儒正踩在两个摞在一起的凳子上面,伸长了手臂去摘墙壁上的一把剑,可还是够不到。侏儒正着急,以至于陆一白进了房间都没发觉。 陆一白认得这个侏儒,他们一行人进来三公庙的时候,开门的人就是他。陆一白随手捻起一粒小石子,屈指弹出,石子打在挂剑的木楔子上,剑落了下来。 侏儒伸出双臂接住了那把剑,搂在怀里左看右看,就好像搂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确定那把剑毫无损伤后,这才狠狠地瞪了陆一白一眼,然后“噌”地一下拔剑出鞘,不由分说就向陆一白刺来。 这是一把长剑,似乎比侏儒还要高上几寸,可就在侏儒出手的一刹那,剑就突然活了,比蛇还灵活。在陆一白还来不及说话的瞬间,侏儒就至少刺出去一十六剑,而且剑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好在他是一个侏儒,侏儒的腿都很短,是真的很短。常人很难垂手过膝,侏儒却能轻松做到,因为他的腿很短。 陆一白接连退了四五步,这四五步远足足抵侏儒的二十步远。若面前的不是一个侏儒,陆一白的身上至少要被穿透十几个透明窟窿了。这时,陆一白才明白刚进三公庙的时候,众人对这个侏儒都很敬畏,原来这个人当真是个难惹的厉害角色。 即便是这样,陆一白依旧被逼到了一个角落。侏儒虚晃一下手中的长剑,说道:“幸好你没有弄坏这把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你要明白一点,就算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拿到这把剑,所以,我并不欠你的情。” “你刚才一共刺了三十六剑,我并没有还一招半式,就算你不停下来,我也绝不会伤在你的手中。所以,我也不欠你的情。”陆一白知道,这个侏儒在三公庙很有分量,若说有人知道东牢房,也非他莫属了。 “这么说你能胜过我的剑法了?” “这套剑法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每个方位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而且每一招都精妙绝伦。只可惜……” 陆一白的话还没说完,那把剑又动了起来,不过这一次陆一白没有再退,而是轻轻一纵,跃到了侏儒的身后。 “刚才的两招你已经使过了,看来这套剑法也只有三十六招而已。剑法虽好,却不实用,要杀人,一招足以。” “若不是因为我身有残疾,这套剑法足以傲视武林。你能活着从地牢出来,的确有些本领。看来我还是欠了你一个人情。” “在下正好有一事相求。” “我大约猜到了。别人都忙着逃命,你却偏偏闯进来,就一定有事情。既然我没能杀死你,也只好听你说了。不过我有我的原则,我是不会出卖泰山的,我不想再欠别人的。” 陆一白笑了,说道:“绝不违背阁下的原则。我要去东牢房救一个人,敢问东牢房何在?” 侏儒也笑了,答道:“东牢房当然在东边,后殿的东西两侧有配殿,配殿各有四座盛满水的大水缸,水缸的下面就是。” 庙宇里面常备水缸,是为了应急灭火用的,将牢房的门口设在水缸的下面,当真让人匪夷所思。 牢房的守卫早就死的死,逃的逃,若非如此,牢房的入口也没这么难找。只可惜,陆一白进了东牢房却没有找到楚岚,反而在一个角落里面发现了柳长风。 若不是和柳长风分开不到一天,若不是认得柳长风的头发和衣服,陆一白竟然差点认不出来,因为柳长风的一张脸已经肿胀不堪。柳长风瞧见陆一白,一把拉住陆一白的手,说道:“那本书果然精妙无比,竟然连三弟和四弟都没认出我来。你也来看一看,我是不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柳长老如何被关在这里?” “关在这里?”柳长风一怔,伸手在锁链上一拍,那儿臂粗细的精钢锁链竟然应声而断,“他们岂能关得住我?我是自己进来的。我练成了那本易容术,自然要试一下效果,我就到三公庙找到了灰袍长老,也就是我三弟,结果他完全没有认出我来,还把我当成疯子关在这里,你说那本书是不是很厉害?” “那你这张脸?” “不妨事,不妨事。”柳长风说着在自己的后颈摩挲了几下,拔出来一根银针,紧接着柳长风的脸竟然扭曲了几下,似乎肿胀消了很多,又变成了另一张脸。原来他脸上的肿胀竟然是拿银针封住穴道,迫使血管喷胀导致。“这本易容术我才练了三年,初窥门径而已,等我练到第九重就可以不用银针封穴了,只要我用内力控制经脉,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啊?” “三年?”陆一白也相信柳长风彻底疯了,因为他知道那本书到他手上还没超过一天。不管那么多了,陆一白想尽快知道楚岚的下落,于是赶紧问道:“柳长老,这座牢房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女人?他是不是被一个黑大个带走了?” “女人?你不是来找我的么?我知道你会后悔的,那件软甲跟我这易容术比起来简直就是狗屁不是,所以你要求我将易容术传给你是不是?你要求我收你为徒对不对?” 陆一白心里一直挂念着楚岚,可柳长风又疯疯癫癫,只得长叹一声,说道:“三公庙的人已经各自逃命,柳长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多保重。”说完转身要走。 柳长风突然也站了起来,说道:“你要走?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世,你若是走了,可就永远是凡人一个了。” “凡人有什么不好?”陆一白依然要走。 “那你就永远别想见到那个女人。”柳长风竟突然不疯了。 第九十六章 东牢房 陆一白心里一直挂念着楚岚,可柳长风又疯疯癫癫,而且答非所问,只得打开牢门,说道:“三公庙的人已经各自逃命,柳长老也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在下还有要事去办,日后多保重。”说完转身要走。 柳长风突然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陆一白,说道:“你不要着急,我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若不是因为你,我也得不到那本秘籍,所以那本秘籍我迟早会传授给你的,来来,你先拜我为师,这世上也只有我才有资格做你的师父。” “可是,我只是来这里找一个人,我也不想学什么易容术。” “你怎么和那个女娃子一样不知趣呢?这样的绝世武功送到你的跟前都不学?你是不是傻掉了?这本秘籍……”柳长风说着伸手去怀里摸。摸来摸去缺什么也没有摸到,“咦?我的秘籍呢?我的秘籍去了哪里?” 柳长风突然急得团团转,双手拍着脑袋:“我把秘籍放到哪里了?我把秘籍放到哪里了?对了,我把秘籍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安全地方。可是,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柳长风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一边还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陆一白一把抱住柳长风的双手,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反正那个地方安全,别人也找不到,咱们现在就出去,去到外面再好好想想。” “不行,不行。那么重要的东西岂能儿戏,我一定要想起来,而且还要将那个地方告诉你。那是……那是……栖兰小筑,对了,就是栖兰小筑。” 陆一白一怔,栖兰小筑尚在百里之外,柳长风当然不可能在不到一日的时间去到过那里。而且,栖兰小筑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院落,院门上也没有“栖兰小筑”的匾额,就算顺天府的人去寻栖兰小筑也得大费周折,柳长风却如何得知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楚岚亲口告诉他的。那么,楚岚就当真在这里待过,柳长风口中的女娃子或许真的就是楚岚。“前辈快告诉我,那位姑娘去了哪里?是不是被一个黑大个带走了?” 柳长风恢复了几分神情,狡黠地一笑,说道:“那个女娃子长得很漂亮,你很喜欢她对不对?我当然见过她,我还跟她聊得很开心。不过,她的仇家很多,在你之前至少有两拨人来找过她。” “那……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嘿嘿,只要你拜我为师,我就告诉你,我全部都告诉你。” 陆一白想了想,虽然柳长风变得疯疯癫癫,但人还是不错的,而且还救过自己的性命。如果拜师能哄得柳长风高兴些也是值得的,于是翻身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弟子陆一白拜见恩师。” “哈哈……”柳长风竟然激动的热泪盈眶,“好,很好。这下我看老三和老四还有什么话说,就算我不做这个老大,我也要比他们高一头了。不对,不对,何止高一头了,就算我到了阴曹地府,恐怕连独手丐都要对我另眼相看了。”柳长风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一白,压力了声音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告诉你我没疯,我那是骗他们的。那本易容术也不是真的易容术,而是一本奇妙的绝世武功,待我练成上面的武功,我就是天下第一了,放眼武林,无人能敌。” 只有疯子才会说自己没疯,陆一白怕夜长梦多,赶紧问道:“师父快告诉我,那位姑娘去了哪里?” “对,对,差点忘了正事。那位姑娘得罪了官府的人,先是被一群官兵带走,后来遇到一个黑大个,黑大个将官兵打退了,救了那位姑娘,可那位姑娘又不愿意跟黑大个走。” “那些官兵可是锦衣卫么?” 柳长风摇头,“黑大个倒有一个锦衣卫的腰牌,那帮官兵一定不是锦衣卫。怎么?你要去救她?” “不错,我要去救她。” 柳长风神秘地说道:“幸亏你是我徒弟,我才会告诉你,否则别想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那他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黑大个的武功不是中原路数,一定是向西去了。前几日下大雨,沿河水涨,渡口不通。只需向西五十里的,在扎陵渡口附近去寻。” 陆一白又拜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道:“师父保重,弟子去了。” 柳长风又拉住陆一白,说道:“那女娃子再三叮嘱,可不要忘了栖兰小筑。待我练到第九重,我就是天下第一,就可以称霸武林了。”柳长风又变得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了。 陆一白要走,又被柳长风拉住,说道:“徒儿此去要千万小心一个年轻的和尚,他竟然没有被我的易容术所迷惑,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柳长风又似乎变得头痛欲裂,又在用手拍打着头。 “秀衣和尚?” “对,对,就是秀衣和尚,他年纪不大,武功却错,一定大有来头。” 陆一白在前殿没有见到秀衣和尚,又想到还要将泰山的事情转达给秀衣和尚,却想不通秀衣和尚为何要来寻楚岚。既然想不通,那就不要去想,等见到了秀衣和尚自然明了。 …… 第九十七章 扎陵渡口1 扎陵渡口并不远,陆一白寻了一匹马,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可那里并没有找到楚岚,且放眼渡口竟然空无一人,甚至连一条船也没有。陆一白正在犹豫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蜷缩在草垛中躲寒风的老汉。 陆一白下马,向老汉问道:“请问老丈这里可是扎陵渡口?” 老汉头也没抬,喊道:“沿河向北三十里。” 陆一白一怔,忙谢过老汉,骑上马向北赶去。水能我顺流而下,马却不能沿河而上,这三十里多半是山路,崎岖难行,竟然也跑了半个多时辰。远远瞧见一个渡口模样的地方,寻了一个渔夫模样的人问路,渔夫答道:“你来的地方不就是扎陵渡口么?向南行三十里便是。” 陆一白如被当头棒喝,赶忙扭转马头向回赶。 能作为渡口的地方水流都比较平缓,扎陵渡口也是如此,因为循着扎陵渡口向上二三里的地方有一处断崖,河水从断崖处拐了个弯,以至于到了扎陵时才会平缓。但这处断崖却是山高凶险,崖下水流湍急。 陆一白远远就瞧见断崖上面人影攒动,于是策马向断崖上奔去。到了半山腰,就被一队人马拦住,为首的是高力达。一个拦马的一个小喽啰叱呵道:“大理寺在此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否则格杀勿论。” 陆一白早就瞧出来是大理寺的人,没理会那个小喽啰,策马直冲到了高力达的面前。小喽啰见陆一白硬闯,纷纷亮出了兵刃,却被高力达喝住,高力达冲着陆一白一拱手,说道:“陆公子,沈大人是为了不伤及你们师兄弟的情分才将你引开,而且……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上断崖。” “楚岚在上面?” 高力达避开话题,说道:“陆公子可不要为难在下。” 这时,陆一白的马长嘶一声,双蹄扬起,从左边的丛林里面竟然冲出来一群人,这群人有的面目狰狞,有的满身血污,竟然是从三公庙里杀出来的各路英豪,更让陆一白吃惊的是为首的那个人竟然戴着泰山的面具。 “这山也不是你家的山,路也不是你家的路,凭什么不让别人走?”为首的泰山挥着手中的马鞭,霸气十足。一个人的容貌可以改变,声音却很难改变,虽然泰山压低了声音,陆一白还是能听出来,这是何依依。 那个不识趣的小喽啰又跳出来,叱呵道:“大理寺在此办案,闲杂人等……”这一次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彪形大汗一脚踢翻。“老子要过渡口,挡路者死。”紧接着,一干人闯过来,将大理寺的人冲散开来。高力达知道多说无益,绕开了陆一白,亮出兵刃,跟泰山带来的一干人杀在一起。 陆一白瞧了泰山一眼,转身向断崖上冲去。 断崖上,两个人正斗在一起,一个是黑甲神,一个是沈渐。沈渐的武功比黑甲神逊色不少,可每每都能绝处逢生,沈渐有一种执念,超乎仇恨的执念。 黑甲神身形高大,每一招都虎虎生威,沈渐不敢硬接,只好步步后退,以巧制拙。陆一白没有发现楚岚,便想上前劝住二人,于是去接了黑甲神一招,却不想沈渐刀锋一转,竟然冲着陆一白连砍三刀,红着眼睛喊道:“你不该带她走,你更不该再来寻她。” 黑甲神却得意地说道:“今天你们谁来也没用,她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若不是我答应她不伤害你们,嘿嘿,就凭你们两个么,还不是我的对手。” 沈渐似乎没有听到黑甲神的话,依旧用刀指着陆一白,说道:“你走,你走了咱们还是兄弟,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想连你也背叛我。” 一个男人或许不在乎一个女人,但他一定在乎因为这个女人的面子,或许这就是他喝令高力达等人不许上断崖的理由。 沈渐说着,手中的刀并没有停下,他也不确定手中的刀究竟是砍向黑甲神,亦或是砍向陆一白,总之,这三个人又混战成一团。 “都住手!”一声娇呵,楚岚也持了一把长剑加入进来,她的剑并没有刺向黑甲神,一番剑雨将沈渐和陆一白逼出圈外。这让陆一白很是纳闷,他本以为是黑甲神掳走了楚岚,就算不用绳索缚住她的手脚,也一定要封住她的穴道,没想到楚岚竟然行动自如。 过了这些许时日,楚岚的脸上少了几分质朴,多了几分坚毅,她冷冷地说道:“是我自愿要跟他走的,跟你们无关,若你们还纠缠不清,只有死路一条。黑甲神自来中原,还未逢敌手,一手铁树开花的绝学,至今无人能会,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自多多情了。” 黑甲神从来不忘在女人面前表现一番,既然楚岚提到“铁树开花”,他便运力把手中的长剑一震,只听一声龙吟之响,那把长剑竟然被震成无数碎片,直射入右边的一颗大树上,那棵树吱吱格格了一阵,轰然倒地。“既然岚妹妹心意已决,不管诸位跟她有什么恩怨,当如此剑一样烟消雾散。” “他们两个人或许不是你的对手,若再加上我,也未可知。”泰山也上了断崖,而且还胸有成竹。 黑甲神哈哈大笑,说道:“就凭你这个娘娘腔么?看来我今天非要大开杀戒了。” “那就再算上小僧如何?”不知何时,秀衣和尚也来了。 “好,来得好,那日看在少林寺的份上,不跟你一番见识,今日既然你送上门来,” 泰山也笑了,说道:“我听说黑甲神在西域称王称霸,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人,可偏偏有一个人不相信,还说你在她的面前只不过是条狗而已。” “放屁,放屁。”黑甲神怒道:“你把他叫来,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的,所以,我还真的把她带来了。”泰山说完,就从他身后走过来一个人,是楚虹。 黑甲神只瞧了一眼,立刻脸色就变了,语无伦次道:“你……你……” “你这个挨千刀的负心汉,你发过誓的说只对我一个人好,我才跟着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师妹,没想到你这个没良心的竟然看上了我师妹,害得我差点回不来了。我这些年跟着你吃了多少苦,从来没有怨言,却没想到你恩将仇报。”楚虹恨得咬牙切齿,哭的梨花带雨,嘴上却语吐连珠。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黑甲神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女人,特别是这个叫楚虹的女人。 第九十八章 扎陵渡口2 “师姐,你也不能怪他,若不是这些人逼着,早就去将你接来了,你可不要为他人所用。”楚岚的话不像是劝人,更像是逗火。 “你闭嘴,我没有你这个师妹。你眼里没有师门,没有师父倒也罢了,出来这些年,恐怕把师父的教诲都忘光了吧?别的本事没长进,勾引男人的功夫倒是学会了不少啊?引得这么多男人为你要死要活。我真后悔,当初就不该留你一条贱命。” “虹妹妹,你真的误会我了,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一度霸气的黑甲神在楚虹面前竟然一再容忍退让。 “难道我的眼睛是瞎的么?从你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魂被勾走了,现在被我捉个正着,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虹妹,难道你忘了咱们来中原的目的么?你师妹被这些人威逼利诱,无非是想要得到她手中的那件东西。这里只有我的武功最高,她当然要跟我走,否则,别说那件东西,恐怕性命都难保呢。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我又怎么会离你而去呢?我的心里只有你,早已经装不下任何人了。” “你真的这么想?” “千真万确。” 楚虹又冲着楚岚道:“师妹,他说的话可当真么?” “我在中原无依无靠,多亏姐夫出手,才把我从牢里救了出来。这些人都居心叵测,姐姐可不要轻信谗言。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只因都不是姐夫的对手。若是姐夫死了,他们又怎容你活在世上?” 楚虹一怔,冲着黑甲神说道:“好,我相信你们。你快讲这些人都杀死,我和妹妹就跟你回西域,再也不到中原来了。”楚虹说着,竟然真的走到黑甲神的身后,跟楚虹站在了一起。 “好。”黑甲神用手指着沈渐、陆一白、秀衣和尚还有泰山等人,说道:“我本不想插足中原的恩怨,都是你们逼我的,哪个不怕死的就上前一步,我绝不再客气了。” 秀衣和尚摇头道:“最难骗的是女人,最好骗的也是女人。” 泰山却道:“大师错了,最好骗的是男人。若是男人不好骗,断崖上面又岂会这么多人?若是男人不好骗,她怎么会有机会杀死她的师妹?”这句话显然是说给黑甲神听的,因为楚虹若是突然发难,只有黑甲神才能救楚岚。 “虹妹。你可不要……”黑甲神的话还没说完,楚虹就已经动手了,她一手点了楚岚的穴道,另一只手的短剑也抵在了楚岚的前胸上。 “看来我提醒晚了,你还是迟了一步。”泰山盯着黑甲神似笑非笑。 “我知道,只要我师妹还活着,你肯定不会心甘情愿地跟我回西域。所以,我只有杀了她,让你死心。想想咱们在西域是多么快活,咱们再回去,永远不再回来,好不好?”楚虹对黑甲神用情至深,为了挽回黑甲神的心,不惜亲手杀死楚岚。 “虹妹妹,你先把剑放下,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你若是当真伤了她,恐怕咱们以后就永无宁日了。”黑甲神一脸恐慌道。 楚岚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师姐,早知道你对他用情至深,我就不应该骗他。能够死在你的手中也好,想必九泉之下的师父也不会怪你。他们来寻我,无非是想要一件东西,我把那件东西藏在了一个地方,就是……”就在楚岚将要说出那个地方名字的时候,楚虹的握剑的手突然一抖,向前递了半寸,就仅仅是半寸而已,一股血箭从楚岚的心口处迸裂出来。 “你……”黑甲神的眼睛里差点蹿出了火,反手一掌向楚虹的脸上掴去,这一掌若是打实了,至少要打掉楚虹半边的牙齿。 “不是我,不是我。”楚虹一脸委屈和无奈。 就在楚虹不知所措的时候,陆一白一个箭步将楚虹推开半尺,但自己的肩头也被黑甲神的掌缘扫中,身子一个趔趄,所幸无碍,回头跟黑甲神说道:“有人借刀杀人。” 黑甲神一怔,扬起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因为他看到楚虹臂弯的衣袖上有一块土渍,竟然是有人用一个小土块打中了楚虹的臂弯,使她的手突然向前递出了半寸。 沈渐也到了跟前,一把扶住楚岚,急切地问道:“就是哪里?你快告诉我,你把那件东西放在了哪里?” 楚岚瞧着沈渐冷漠的眼神,慢慢地摇了摇头,突然使劲全身力气向沈渐推出一掌。她的武功与沈渐相去甚远,只见沈渐纹丝未动,而楚岚却踉跄着身子连退了四五步,突然脚下一个踩空,竟然向断崖下面跌去。 沈渐也不由地呆住了,黑甲神也似乎忘了指责楚虹,这一刻如电光火石般突兀。就在楚岚的身子将要被断崖吞没的时候,一条黑影不顾一切地向断崖冲去。这一冲速度极快,就算能抓住楚岚,也势必堕入崖下,这条黑影是陆一白。 陆一白真的抓住了楚岚的衣服,可自己的身子也悬在了半空中。他没有掉下去,因为他的一只脚被一条缎带缠住,救他的人是泰山。 泰山一个人力单,撑不住下面两个人下堕的趋势,向前滑了两步,缎带更是被棱石割破。“快拿绳索,快拿绳索。”泰山面具下是何依依,紧急情况之下也顾不得压低嗓门。 秀衣和尚本就是为泰山而来,早一步而至,帮泰山拉住缎带,却只听“刺啦”一声,缎带裂开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岌岌可危。绳索是江湖人的必备之物,泰山随行的不少人都带着绳索,见此情况纷纷从囊中掏出绳索,向断崖下面甩去。而此刻,陆一白的眼中只有楚岚,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楚岚瞧着陆一白,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伸手扯住衣衫上的系带,眼睛里面满是泪水。 “不要……”陆一白凄厉地喊道。 楚岚的手毫不犹豫地扯开系带,堕入深渊…… 缚住陆一白的缎带还在撕裂,陆一白的身子又下降了几尺,甩在陆一白身边的绳索至少有三四条,上面有无数个声音喊道:“快抓住绳索,快抓住绳索……”而这些声音在陆一白听来,却如在千里之外。 缎带断了,陆一白张开双臂,向断崖下面飞去…… 飞翔,竟然如此轻松…… 第九十九章 真假第一 陆一白从未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低矮的柴房,嘎吱的木床,呛人的炊烟,迷人的豆香。一头不断打着喷嚏的毛驴正在外屋拉磨,阳光透过木墙的缝隙照在地上,一片斑驳,尘埃混着炊烟在斑驳里面游荡。 “肚子饿了吧,桌上有豆浆。”是一个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你的腿要小心点,我爹得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陆一白低头看了一眼左腿,竟然敷着草药,帮着竹板,再瞧桌上真的有豆浆,还有一盘豆腐,尚且冒着热气,似乎算准了陆一白会在这一刻醒来。陆一白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似乎在梦里经常听到,也似乎觉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梳着一个大辫子。 陆一白道了一声“谢谢。”喝了一碗豆浆,竟觉香甜无比。这时,那个声音走了进来,真的梳着一个大辫子。 “我叫小兰。你叫什么名字?” “陆一白” “那就叫你小白好了,跟我们家的小黑正好一对。” 陆一白低头,才发现在门口的阳光里瘫窝着一条黑狗,说道:“原来它就是小黑啊。” “你先吃饭吧,我爹爹快回来了,他见到你醒了,也就放心了。” 乡间的安逸是一副治愈百病的良药,陆一白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大山深处,连风都是那么惬意。 不多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拖沓的声响,陆一白瞧见一个老汉挑着一副扁担进来,扁担的两端是两个木头的平托板,盖着白色的笼布,那是走街串巷买豆腐的工具。老汉走了进来,瞧见陆一白,黢黑的脸上笑出一口白牙,说道:“我姓吴,醒了就好。” 陆一白想客气一下,吴老汉却转身出去了。陆一白隔着窗户看到吴老汉去抱了一堆柴草,去喂驴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那边是平淡无奇的惬意。吴老汉的老伴前些年去世了,家里有一双儿女,大儿子叫吴月良,小女儿叫吴月兰。大儿子在镇上做工,平日里很少回来。 吴老汉没有别的手艺,只会做豆腐,吴月兰从小就跟着父亲做豆腐。每天天不亮,吴老汉就起床去村口的小溪边把泡了一夜的黄豆用独轮车推回来,套上驴磨磨豆腐。石磨吱吱纽纽一个早晨,天就大亮了。小兰起床后就收拾笼布虑浆,然后生火煮浆。等煮完了浆,一家人的早饭也就做好了,当然每人少不了一碗浓浓的豆浆。等吴老汉吃饱了,就去点浆,用特制的盐卤和石膏点豆腐。最后是镇形,点好的浆子倒入吴老汉的木头平托板里,用笼布榨出多余的煮浆水,上面压上石板,就算完工了。每到这个时候,吴老汉就会抽两袋烟,等到了巳时,豆腐也就差不多成了。然后用扁担挑着去卖,要赶在午时前将豆腐卖了。就算卖不完,吴老汉也会将剩下的豆腐送给邻里,这样的豆腐新鲜。 到了下午,还会有邻里来借黄泔水,也就是豆腐镇形时候的多余煮浆水,用煮浆水洗衣服,能去腻垢。 一个月的时间,陆一白的腿伤已经全好了。 陆一白问吴老汉:“吴伯,山路崎岖,如何不用毛驴驮着豆腐去卖?” 吴老汉的话意味深长,说:“它就是拉磨的,走不了山路。” “可是别人家的毛驴都走得了山路啊?” “因为那些毛驴都不拉磨。” 拉磨的毛驴不走道,走道的毛驴不拉磨。陆一白觉得也有道理。 这一个月,吴老汉就问过一次陆一白的家事,陆一白说自己没有家人,吴老汉也没再问。 有一天,吴老汉跟陆一白说:“东墙上的篓子里有两吊钱,你啥时候想走了,就把那些钱带上。” 陆一白说:“我不想走了。” 吴老汉手中的活计没停,也没言语。 陆一白接着说:“我帮忙去卖豆腐吧?” 以前,陆一白也这样说过,吴老汉没答应,没想到这一次吴老汉竟然默许了。 说是山路,也不全是,只不过很难走而已,因为这里根本就没人修路。走了二里地,吴老汉竟然跟不上挑着担子的陆一白。吴老汉突然摇摇头,说道:“没想到你白白净净的,脚底下倒有些路程。” “我以前常进山采药,最喜欢走山路。” “既然你的路程好,不如多走几里路,到前面的镇子上卖去,我也顺便瞧一眼月良。” “好。” “镇子上有裁缝铺,等买完了豆腐,你就去做身衣裳,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你走的时候穿身新衣裳。” “吴伯还是不肯留我么?” 吴老汉没说话,只顾着低头走路,似乎没听见。 等进了镇子,陆一白才知道这里叫做朱仙镇。朱仙镇很热闹,有不少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在此聚集。吴老汉说卖豆腐要走街串巷,陆一白说不如去镇上的热闹地碰碰运气。吴老汉看看天尚早,知道年轻人爱热闹,就说去吧。 在街上逛了半圈,一块豆腐也没卖出去,吴老汉道:“这大街上都是买卖店铺,没有人吃咱这豆腐,时候不早了,去里头巷子里兜上一圈,准能卖出去不少。” 陆一白瞧见前面有一家酒楼,随口道:“不如将豆腐卖到酒楼里,也省的走街串巷了。” 吴老汉皱了一下眉头,说道:“那就试试吧。” 扁担挑子还没到酒楼门口,就被店小二拦下了,让送到后门,去找大厨。陆一白依言进了后门,却不想没进厨房就让一个伙计给轰了出来。陆一白跟着何不理不少日子,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取了十文钱塞到伙计的手中,伙计才不耐烦地告诉陆一白去后厨找赵大胖子。 赵大胖子更是一个难缠的主,根本都不睁眼瞧人,直接吼道:“不要,不要,啥也不要。这里是正经地方,可不是什么乌七八糟都收的。” 陆一白赶紧道:“天凉易体虚,吃豆腐不腻,麻婆豆腐叫得响,也得需要好豆腐不是?大师傅不买没关系,您是行里手,瞧上一眼,给辨个好赖如何?” 这话中听,绝不是一个泥腿的豆腐匠能说得出来的,赵大胖子瞧瞧陆一白,虽然是个伙计,也算能出口成章了,摆了摆手,说道:“那就瞧一眼。” 第一百章 白牡丹 陆一白窃喜,悄声对吴老汉说:“这是大地方,待会问价格,可往高了要。” 赵大胖子随手掂了一把铁勺子在豆腐上拍了拍,道:“豆腐不错,什么价?” 吴老汉一怔,忖思平日里一担豆腐卖好了能卖三五十文钱,再加上适才送给伙计了十文钱,再多要些,怎么也得半吊钱了,就道:“半吊钱。” 赵大胖子眉头一蹙,不耐烦地道:“可别是陈年的豆子做的,吃坏了客人肚子,你们可担不起。” 陆一白赶紧接道:“陈年的豆子哪里做的出来这样的好豆腐,本来这豆腐要一吊钱的,只因初次来,所以才请大师傅多多照顾呢。” 赵大胖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我就说嘛,这样的好豆腐怎么会卖那么便宜。你放心,只要豆腐好,我是不会亏着你们的,今天的豆腐,照旧给你一吊钱。”赵大胖子说完,冲着身后喊道:“豆腐,一吊,记妥了。” 赵大胖子发话,里面立刻有人应声,紧接着来了两个伙计利索地吧豆腐给卸了下来。赵大胖子从搭袋里摸出来半吊钱,说道:“这是一吊钱,若是吃得好,明日还来送。” 陆一白当然明白,另外的半吊钱归赵大胖子了。吴老汉也不计较,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拿起半吊钱千恩万谢地出来后门。 “吴伯,不如以后你在家做豆腐,我腿脚快,挑到这里来卖,一天能轻松跑两个来回,这样咱们就能多挣一倍的钱。” 吴老汉叹了一口气,说道:“在路上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留你,就是因为不踏实。跟今天的豆腐一样,虽然多挣了几十文钱,却还是不踏实。” 有钱的人,钱太多了,会不踏实,可多挣了几十文钱就不踏实的人,陆一白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个大胖子不认得咱们,咱们也只是给他送豆腐,没什么不踏实的。下次我保管让他乖乖地给咱们一吊钱,如此半个月挣的钱就抵以前挣半年的。到时候给小兰妹子添两件新衣裳。” 给月兰添置新衣裳,这件事情让吴老汉也没办法拒绝。 还没走出去半里地,吴老汉的扁担突然被人揪住,“咦,这不是牛头滩的吴豆腐么?怎么跑到镇子上来卖豆腐了?” 吴老汉一回头,赶忙陪笑道:“呀,是牛大哥啊,今个起得早,多赶了几里路程,就到镇子上来了。” 搭话的人姓牛,叫牛二,虽然排行第二,人们却只敢称呼他为大哥,因为牛二原本是个泼皮无赖,一脸的横肉,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恰好牛二有一桩远亲就在牛头滩,故而认得吴老汉。 牛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连声道:“去,去,谁是你大哥啊?少来套近乎。我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府的人,隶属税库司,在大老爷手底下做事。你知道税库司是干什么的吗?就是专管盐、粮、酒、茶的赋税。” 一个小小的朱仙镇当然没有什么税库司,税库司只有在府一级才有。但税却不能不收,朱仙镇连县衙都没有,赋税崔征之事便由地方保甲负责。牛二横向乡里数年,保甲也无可奈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牛二胡来。 吴老汉被牛二唬得不知所措,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连连作揖。 “吴豆腐,论起来呢,咱们两家还沾点亲戚,可我也不能徇私枉法不是?所以呢,这市利还是要缴的。哟,这小子是谁?是你家亲戚?” “对,对,是我家的亲戚。” “放屁,你家祖宗八代我都比你清楚,哪来的什么亲戚?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可不像是乡下人。吴豆腐,我告诉你这世道可不太平,你可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留啊?” “不敢,不敢。我早些年走街串巷卖豆腐,遇到一个被山狼伤了腿的猎户,舍给他不少豆腐,落下点恩情。前些日子老猎户去世了,留下一个孩子,尚读过几年书,也不会什么手艺。老猎户去之前留下话,让孩子来跟我学豆腐。孩子姓陆,是西蟒山南边的,老实孩子。” 牛二眼珠子一转,又道:“吴豆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家里来了人需要向地保报道的,按说呢这件事不归我管,可既然我知道了,又不能不管,这事说大也不大,可说小也不小。” 吴老汉只是老实,却不傻,早就听出了牛二的话里话,赶忙道:“我明白,我明白,按说第一次到镇子上卖豆腐,应该先到牛大哥家里送上一担,只因今个来的太匆忙,失了礼数,还望牛大哥不要怪罪。这是卖豆腐的半吊钱,权当是这个月的市利钱。” 牛二撇了撇嘴,道:“你当我傻么?富春酒楼收的豆腐怎么会低于一吊钱,你不交钱可以,诓弄我可不成。”牛二说着,上前推搡了吴老汉一把。吴老汉一个趔趄站不稳,又从怀中掉出来一吊钱。 陆一白早就瞧牛二不顺眼,一直忍着,看到这里再也没忍住,伸出一只胳膊拦在牛二面前。 牛二的牛眼一瞪,吼道:“怎么?你小子要犯浑啊?我告诉你,我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蚱都容易。” 吴老汉赶紧捡起那吊钱,塞进牛二的手中,连声道歉:“牛大哥可怒不得,孩子小不懂事。我小老儿也不敢欺骗牛大哥,那酒楼后厨的赵大胖子说好一吊钱,却只给了半吊。正好这里还有一吊,权当给牛大哥赔礼了。” 牛二接过那吊钱掂了掂,说道:“算你懂事,不过最近的市利可涨了,这些也只够半个月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还别怨我,这都是大老爷的意思,我们这些当差的只不过招办而已。” “明白,明白。小老儿绝不让牛大哥为难。” 牛二得意地走了。 陆一白憋了一肚子火,冲着牛二远去的背影说道:“我听月良哥说起过牛二,不过是个泼皮无赖而已,这样的人早晚要倒大霉。” 吴老汉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来的路上,你说想要留下,我没说话,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为何?” “因为你不属于这里。牛头滩偏僻,还没有人过问,若是到镇上来,就会特别引人注目。” 第一百零一章 牛头滩 陆一白当然知道自己是个麻烦,他也知道在他醒来的那一天就该离开了。可是,他看见了小兰,看见了简陋的柴房,还闻到了扑鼻的豆香,他突然想躲开麻烦。 吴老汉的脸上写满了沧桑,“我这一辈子受过很多欺负,但我不跟他们计较,只有这样我才能守住一个家,才能每天喝到香喷喷的豆浆。虽然我不懂算命,但我能看出来你不是那种认命的孩子。穷人若是不认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一白似乎懂了,“吴伯,就别去月良哥那里了,免得再生事端。” 吴老汉摸了一下怀里,钱也没了,随道:“那就回家吧。” 小兰还像平日的样子,特别爱笑。可这一天,陆一白却笑不出来。 吴老汉在扎筏子,还喊陆一白帮忙。陆一白知道,这条筏子是给他准备的,坐着筏子顺流直下,一晚上能走几百里。 一条筏子忙活了一天,太阳还没有落下的时候,月良回来了,竟然还带回来一只烧鸡和两壶酒。吴老汉瞧见烧鸡和酒的时候,眼皮便止不住地跳。 月良十四岁的时候,吴老汉想让他去做个药铺的学徒,可月良的梦想却是想当个镖师。梦想总难实现,因为朱仙镇上连个镖局都没有。但是药铺也没去成,因为想在药铺做学徒的人太多了,吴老汉送不起银子。最后,月良去了一家客栈当了个跑腿的小二。吴老汉依旧很高兴,他说:“在医馆学救人,当小二学识人。现在兵荒马乱的,识人比救人更重要。” 自从陆一白来到牛头滩,月良也经常回来瞧瞧,每一次吴老汉都特别叮嘱月良,说家里来生人的事情千万不能外传。可这一次,吴老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知道,月良的每个月的例钱根本买不起烧鸡。 吴老汉让月兰去切鸡,又让月良去烫酒,单独留下陆一白,说道:“本来你是客,那些酒肉是要敬客人的,无奈鸡太小,酒太少。本来今个去镇上给你置办身新衣裳,现在看来,没必要了。反正你要走,与其明早走,不如现在就走,筏子上有干粮和水,你走吧。” 吴老汉的与其竟然一反常态的坚定。 “那我跟月良哥告个别。” “他们若是知道我赶你走,一定会怪我。反正都要走了,又何必啰嗦?” 陆一白嘴上说着要跟月良道别,心里面却还想见小兰一面。无奈吴老汉态度坚决,只要冲着吴老汉拜了三拜,然后转身离去。 不一会,月兰切好鸡,还调了一小碗蘸料。月良也烫好了酒,手里还攥着几个刚洗干净的小酒瓯。 月良左看右看,问道:“爹,陆兄弟去哪了?” “他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月兰的眼圈突然红了。 “他的腿伤好了,也就该走了。”吴老汉说着,点了一袋烟。 “爹你骗人,一白哥才不会不辞而别呢,是不是你们今天去镇子上得罪了什么人?还是有什么人来找他了?”月兰的泪珠子终于滚了下来。 月良不知所措地看看月兰,又看看吴老汉,焦急地说道:“这可坏了,钱掌柜的那里说要找个能写会算的账房先生,我寻思陆兄弟读过书,一定能胜任,就答应了钱掌柜的,说一定要带陆兄弟去试一试。这酒和烧鸡我都收了,可咋办啊?” 吴老汉没回答,反问道:“月良啊,你在镇上喝过酒没?” 月良羞赧地一笑,说道:“我一个小伙计,哪里会喝酒?” “那你陪爹喝两杯。” “好,陪爹喝两杯。” 吴老汉倒了两杯酒,跟月良一饮而尽,然后又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到月良的碗里。月良吃了一大块鸡肉,连声道:“真好吃,真香。” “那就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等第二杯下肚,月良又道:“爹,你还没告诉我,钱掌柜的那里怎么办啊?” “不急,不急,会有办法的。” “好,我相信爹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兰一赌气,转身回屋了,月良也只顾着喝酒吃肉,吴老汉却只喝闷酒。 “啪,啪啪。”这时,竟然有人砸门。 “爹,我去开门,肯定是陆兄弟回来了。”房子本就不大,摆开一张桌子而已。吴老汉坐在上首,面对着门,月良坐在下首,背对着门。门就在月良的身后,月良说着,起身就去开门。 酒已经喝了大半壶,吴老汉也醉眼朦胧,突然间一个激灵,猛地喊了一句:“月良小心。”紧接着吴老汉竟然身子向前一扑,竟然越过了吃饭的矮桌,一把抓住月良的胳膊,硬生生地把月良拉了回来。就在月良往回撤身的一瞬间,门缝里面突然探出来一把剑,正冲着月良的心口,若不是吴老汉反应快,月良恐怕早已血溅当场了。 门开了,外面站着四五个人,都手持兵刃。 “钱掌柜的?”月良揉了揉双眼,很是不好意思。“钱掌柜的,真是不巧,我陆兄弟估计是想家了,回老家了。” 钱掌柜的似笑非笑地走进来,说道:“那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里么?” “这……”月良挠挠头,答不上来。 吴老汉赶紧上前作揖,说道:“几位大爷,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确实从河滩上救回来一个人,本来想着给他口热饭而已,却不想他伤了腿,走不了,在这里一住就是个来月。就今天,我看他伤好的也差不多了,就让他挑了一扁担豆腐去镇子上卖,结果他毛手毛脚打翻了豆腐盒子,一文钱也没卖回来。我说了他几句,谁知道他还不服气,赌气就走了。” “这么说,他是恩将仇报了?” “可不是嘛,白吃白住了这么久,临走还糟蹋了我一扁担豆腐,真是个白眼狼子。” “胡说,都是胡说。陆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月兰突然从里屋出来,喷喷不平地喊道。 吴老汉被这一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酒全醒了,忙训斥道:“小孩子家懂什么?敢胡乱插嘴?再乱说我打断你的腿。”吴老汉一边说着一边使眼色让月兰回屋去。 第一百零三章 烧鸡和酒 陆一白当然知道自己是个麻烦,他也知道在他醒来的那一天就该离开了。可是,他看见了小兰,看见了简陋的柴房,还闻到了扑鼻的豆香,他突然想躲开麻烦。 吴老汉的脸上写满了沧桑,“我这一辈子受过很多欺负,但我不跟他们计较,只有这样我才能守住一个家,才能每天喝到香喷喷的豆浆。虽然我不懂算命,但我能看出来你不是那种认命的孩子。穷人若是不认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一白似乎懂了,“吴伯,就别去月良哥那里了,免得再生事端。” 吴老汉摸了一下怀里,钱也没了,随道:“那就回家吧。” 小兰还像平日的样子,特别爱笑。可这一天,陆一白却笑不出来。 吴老汉在扎筏子,还喊陆一白帮忙。陆一白知道,这条筏子是给他准备的,坐着筏子顺流直下,一晚上能走几百里。 一条筏子忙活了一天,太阳还没有落下的时候,月良回来了,竟然还带回来一只烧鸡和两壶酒。吴老汉瞧见烧鸡和酒的时候,眼皮便止不住地跳。 月良十四岁的时候,吴老汉想让他去做个药铺的学徒,可月良的梦想却是想当个镖师。梦想总难实现,因为朱仙镇上连个镖局都没有。但是药铺也没去成,因为想在药铺做学徒的人太多了,吴老汉送不起银子。最后,月良去了一家客栈当了个跑腿的小二。吴老汉依旧很高兴,他说:“在医馆学救人,当小二学识人。现在兵荒马乱的,识人比救人更重要。” 自从陆一白来到牛头滩,月良也经常回来瞧瞧,每一次吴老汉都特别叮嘱月良,说家里来生人的事情千万不能外传。可这一次,吴老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知道,月良的每个月的例钱根本买不起烧鸡。 吴老汉让月兰去切鸡,又让月良去烫酒,单独留下陆一白,说道:“本来你是客,那些酒肉是要敬客人的,无奈鸡太小,酒太少。本来今个去镇上给你置办身新衣裳,现在看来,没必要了。反正你要走,与其明早走,不如现在就走,筏子上有干粮和水,你走吧。” 吴老汉的与其竟然一反常态的坚定。 “那我跟月良哥告个别。” “他们若是知道我赶你走,一定会怪我。反正都要走了,又何必啰嗦?” 陆一白嘴上说着要跟月良道别,心里面却还想见小兰一面。无奈吴老汉态度坚决,只要冲着吴老汉拜了三拜,然后转身离去。 不一会,月兰切好鸡,还调了一小碗蘸料。月良也烫好了酒,手里还攥着几个刚洗干净的小酒瓯。 月良左看右看,问道:“爹,陆兄弟去哪了?” “他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月兰的眼圈突然红了。 “他的腿伤好了,也就该走了。”吴老汉说着,点了一袋烟。 “爹你骗人,一白哥才不会不辞而别呢,是不是你们今天去镇子上得罪了什么人?还是有什么人来找他了?”月兰的泪珠子终于滚了下来。 月良不知所措地看看月兰,又看看吴老汉,焦急地说道:“这可坏了,钱掌柜的那里说要找个能写会算的账房先生,我寻思陆兄弟读过书,一定能胜任,就答应了钱掌柜的,说一定要带陆兄弟去试一试。这酒和烧鸡我都收了,可咋办啊?” 吴老汉没回答,反问道:“月良啊,你在镇上喝过酒没?” 月良羞赧地一笑,说道:“我一个小伙计,哪里会喝酒?” “那你陪爹喝两杯。” “好,陪爹喝两杯。” 吴老汉倒了两杯酒,跟月良一饮而尽,然后又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到月良的碗里。月良吃了一大块鸡肉,连声道:“真好吃,真香。” “那就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等第二杯下肚,月良又道:“爹,你还没告诉我,钱掌柜的那里怎么办啊?” “不急,不急,会有办法的。” “好,我相信爹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兰一赌气,转身回屋了,月良也只顾着喝酒吃肉,吴老汉却只喝闷酒。 “啪,啪啪。”这时,竟然有人砸门。 “爹,我去开门,肯定是陆兄弟回来了。”房子本就不大,摆开一张桌子而已。吴老汉坐在上首,面对着门,月良坐在下首,背对着门。门就在月良的身后,月良说着,起身就去开门。 酒已经喝了大半壶,吴老汉也醉眼朦胧,突然间一个激灵,猛地喊了一句:“月良小心。”紧接着吴老汉竟然身子向前一扑,竟然越过了吃饭的矮桌,一把抓住月良的胳膊,硬生生地把月良拉了回来。就在月良往回撤身的一瞬间,门缝里面突然探出来一把剑,正冲着月良的心口,若不是吴老汉反应快,月良恐怕早已血溅当场了。 门开了,外面站着四五个人,都手持兵刃。 “钱掌柜的?”月良揉了揉双眼,很是不好意思。“钱掌柜的,真是不巧,我陆兄弟估计是想家了,回老家了。” 钱掌柜的似笑非笑地走进来,说道:“那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里么?” “这……”月良挠挠头,答不上来。 吴老汉赶紧上前作揖,说道:“几位大爷,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确实从河滩上救回来一个人,本来想着给他口热饭而已,却不想他伤了腿,走不了,在这里一住就是个来月。就今天,我看他伤好的也差不多了,就让他挑了一扁担豆腐去镇子上卖,结果他毛手毛脚打翻了豆腐盒子,一文钱也没卖回来。我说了他几句,谁知道他还不服气,赌气就走了。” “这么说,他是恩将仇报了?” “可不是嘛,白吃白住了这么久,临走还糟蹋了我一扁担豆腐,真是个白眼狼子。” “胡说,都是胡说。陆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月兰突然从里屋出来,喷喷不平地喊道。 吴老汉被这一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酒全醒了,忙训斥道:“小孩子家懂什么?敢胡乱插嘴?再乱说我打断你的腿。”吴老汉一边说着一边使眼色让月兰回屋去。 第一百零四章 钱掌柜 月兰的心思被吴老汉瞧在眼里,也被钱掌柜的瞧在眼里。 “难道我说错了吗?陆大哥不是坏人,更不是白眼狼,要不是爹逼着他离开,他才不会走呢?”月兰很伤心,瞧不见陆一白,就好像天塌了一样。 吴老汉尴尬地笑了笑,道:“孩子不懂事,让钱掌柜的见笑了。” 钱掌柜的挺着大肚子,“不妨事,不妨事,令爱如此朴实无华,我相信不论是谁都不会弃之不顾的。”钱掌柜紧接着脸色一变,命令手下道:“将她抓起来,我就不相信那小子不回来。” “使不得,使不得。”吴老汉赶紧上前阻拦,“小女年纪尚小,还请钱掌柜的高抬贵手啊。” 月良差点跪在地上,哀求道:“这件事情全赖我,跟我妹子无关,钱掌柜的要打要罚就冲着我来吧。” 只可惜,钱掌柜的既不打,也不罚,他来只想找一个人。 两个爪牙去捉月兰,却被吴老汉拦住。这二人根本没将吴老汉放在眼里,推搡了两把发觉吴老汉的力气很大,竟然没有推开。其中一个人急了,把刀就砍,只见吴老汉随手抱着一个竹凳,胡乱地左挡右挡,一阵哄乱之后吴老汉竟毫发无损。 “我打了一辈子的鹰,竟然被鹰啄了眼睛。一个豆腐匠,竟然身怀绝技。”钱掌柜的一边言语一边跟身边的亲信递了一个眼色。那名亲信会意,反手向外射出去一只响箭,一声凄厉的哨音划破黑夜。 吴老汉是真的会武功,就连月良和月兰都不知道。在听到响箭的一瞬间,吴老汉突然出手,打倒了近身的四个人,还夺了一把刀刺向钱掌柜。钱掌柜虽然一身赘肉,身法却十分灵活,接了吴老汉十几招,丝毫没落下风。 “我就知道,一个本本分分的豆腐匠视觉不敢收留外人的,你果然有问题。”钱掌柜有恃无恐。 “老汉我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只不过给了他一碗饭,让他在这里养伤而已,况且,他已经走了。”吴老汉虽然练过拳脚,但已经明显不是钱掌柜的对手。 “他走了,你却还留在这里。” “那又怎么样?” “寻不到他,你就得死。” “好,我死就死,此事跟月良和月兰无关,你让他们走。” 月良也扑过来,吼道:“你不能杀我爹。”可月良不懂武功,空有一身蛮力,被钱掌柜使了一个顺手牵羊,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月兰也哭到:“爹,你不能死,都是我害了你,要死大家一起死。” 吴老汉怒道:“混账,我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死不足惜。你跟月良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钱掌柜只要我的命而已。” 钱掌柜冷笑一声道:“你的命?你的命又能值几两银子?寻不到陆一白,连我的性命都不保。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你儿子,至于你的女儿,嘿嘿,我会让她生不如死。” “我跟你拼啦!”吴老汉说完真的发起疯来,夺过来一把刀,没头没脑地砍向钱掌柜。只可惜,吴老汉越是乱了章法,就越不能损伤钱掌柜分毫。过了二十个回合,吴老汉的肩头和大腿各被砍了一刀,立刻被钱掌柜的手下按在地上。 一个手下问道:“钱香主,现在怎么办?” 钱掌柜冷冷道:“老的留着没用,小的绑起来。” “是。” 一个手下提刀就向吴老汉的胸口扎去,吴老汉动弹不得,只得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月良尚被摔得昏头昏脑,月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不要杀我爹……求求你钱掌柜,你要我怎么样都行,求你不要杀我爹。”可她也被两个黑衣人按着,无论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 就在这时,那柄刺向吴老汉的刀突然停在半空中,握刀的人一声惨叫,丢下刀捂着右眼一阵嚎叫。 吴老汉睁开眼睛,瞧见那个手下的右眼上竟然插着一根枯枝。 按着月兰的黑衣人瞧见不对劲,松开月兰,道:“老家伙使诈,竟然用暗器伤人。”说完手中的长刀一轮,又向吴老汉砍来。 可他的刀在中途也停了下来,因为另一把刀已经插进了他的心窝。“钱香主……他……他……回来了。” 果然是陆一白。陆一白扶着吴老汉,歉疚地说道:“我不该走的,是我连累了你们。” 吴老汉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命不值钱,只要月良和月兰能好好地活着,我死不足惜。” 钱掌柜的也大惊,急吼道:“快,快杀了他。” 窗外又涌进来四个人,按着月兰的黑衣人也扑向陆一白,可他们根本不是陆一白的对手,一人只一刀而已,瞬间就只剩下了钱掌柜一个人。 钱掌柜瞧见陆一白的眼神,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双腿颤栗不止,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我……” 陆一白手中的刀挥过,一道血箭从钱掌柜的喉咙里喷出来。 杀手杀人从不墨迹。月兰见钱掌柜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竟然觉得无比惊恐。她呆呆地望着陆一白,她知道眼前的陆一白跟她认识的陆一白已经判若两人。 陆一白原本也没有走远,他也听到了钱掌柜发出去的响箭才赶回来的,他知道若不及时离开,还会有更大的麻烦。“吴伯,咱们快离开这里吧。” 月良也清醒过来,跟陆一白一起搀扶着吴老汉向外走去。 “走后门,从后院上山。” 月良点点头,陆一白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还没到后门,吴老汉却挣扎着推开陆一白和月良,瘫在了地上。吴老汉瞧着腿上的伤口,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有话要说。” “爹,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也不迟。” “不,我就要现在说。” 第一百零五章 生无望 吴老汉很执拗,月良和月兰也无可奈何。 陆一白点点头,道:“吴伯请讲。”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来历,也没有听你说起过以前。或许,以前的事情你不想再记得。但是,你忘记并不代表别人也会忘记。” 陆一白点点头。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因为自从你来这里养伤,朱仙镇至少来过三拨人找你。” 陆一白一怔,道:“吴伯从来不去镇子上,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月良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唯一的遗憾是脑筋不太灵光,他分得清是非,却分不清善恶。自从留你在这里养伤,我就让月良每逢一五都回来一趟。朱仙镇不大,他当学徒的那家客栈又是镇子上唯一的客栈。月良心直口快,无论看到什么,都会照说不误。” “吴伯为何不让月良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因为我能看得出来,他们想找到你,你却不想见到他们。我还知道,那些人都是武林中人,而且行动很隐秘。那时候你的腿伤还没好,我若是赶你走,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赶我走?” “月良的那点月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买一只鸡还有一壶酒的。我本以为风声过去了,就想着给你置办点衣裳,如今看来,有些人找不到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风过去了,水却不静。 “现在我回来了,我带你们去安全地方。” 吴老汉摇摇头,他很清楚,带着一个腿不能走路的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山路的,吴老汉气喘吁吁地道:“我不行啦,你们走,我留下。” “不行。” “不行。”月兰和月良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的伤我知道,若带上我,你们谁也走不掉。” 陆一白一脸木然道:“吴伯说得对,若是等到穿丧服的人来了,咱们就都走不掉了。” 月兰疯了一般,一把抱住吴老汉,哭喊道:“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我就是死也不会丢下爹爹的,要死大伙一起死。” 月良愣住了,看看吴老汉,又看看陆一白,道:“一白哥,你想想办法吧?” 陆一白查验了以下吴老汉的伤口,说道:“腿上的刀伤已经砍断了筋脉,吴伯怕是命不久矣。” “胡说。”月兰一下子跳起来,恨恨地推了陆一白一把,“我爹可是为了保护你才受的伤,你却见死不救。我真是瞎了眼,当初就不该救你的性命,让你在河里冻死淹死,让野狼把你叼了去。” 吴老汉的脸色煞白,瘫坐的地方已经渗出来一大片血迹,强挺着一口气嘶吼道:“快走……快走……” “走?往哪走?不如我接你去阴曹地府走一遭吧?”一个阴冷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回头,猛地瞧见不远处的山岗上站着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一身白衣,额头上也缠着白布条,竟然是一身丧服。 陆一白紧握刀柄挡在吴老汉前面,一颗心也沉到了底,他知道穿白衣服的人比穿黑衣服的人难惹得多。 “钱不够这么没用么?看来咱哥俩还是小心点。” “那是你先上?还是我先上?或者咱俩一起上?” “这小子邪门的很,我看咱俩都不上,不如让他们先上。”白衣人说完用手一指,只见他们身后突然现出来一排弓箭手。 话音刚落,十几支利箭同时射来。陆一白的手中只有一把刀,一把刀是不可能同时把这些箭挡住的。只见吴老汉大吼一声,猛地单脚跳起来,将月兰和月良扑倒在地上,而他的后背却成了箭靶子,至少有五支利箭穿胸而过。 月兰和月良抱着死去的吴老汉痛哭不已,而另一边白衣人又下令弓箭手搭弓射箭。陆一白知道,这些箭是挡不住的,趁弓箭手搭弓的空档几个飞身冲到白衣人的面前,一阵西劈东砍,乱了弓箭手的阵仗。 转眼之间,陆一白已经杀了五个人。 白衣人瞧见陆一白利索的刀法,也有三分胆怯,眼珠一转,吼道:“先杀了那对男女,再来收拾这个棘手的硬茬。”他心里盘算着,任凭陆一白武功再高,也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护两个完全不会武功的。 的确,保护一个人远比杀一个人要难得多,白衣人下令先杀月兰和月良足以让陆一白分心。 月良抱着一扇柴门,东档西档,身后护着月兰,虽然不谙武功,一身蛮力倒也派上了用场。可这身蛮力对付一两个人还行,再过来三四名杀手就只能任人宰割。陆一白不顾一切杀进月良的包围圈里面,但眼见这个圈子越缩越小。 月良看见杀手越来越多,知道仅凭陆一白一个人极难应付,大声吼道:“一白哥,快带我妹妹走,要是再硬撑下去,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这话不假,若再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陆一白杀开一条血路,拉着月兰想要离开,却被月兰一把推开。月兰哭喊道:“你走,别管我们,我爹爹已经死了,就让他们杀死我好了,我也好去陪爹爹。” 月良也喊道:“快走,你们快走。” “不,要死一起死。” 月良已经力竭,挥舞的门板也渐渐慢了下来,不经意间后背就中了两刀,紧接着胸口又中了一刀,眼见活不成了。 陆一白一把扛起月兰,“你若是再不走,吴伯和月良就白死了。” 月兰哪里肯听,挣扎不脱便在陆一白的胳膊上恨恨地咬了一口,陆一白吃疼只好将月兰放下。 “都是你,爹爹和哥哥都是你害死的,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月兰咆哮着。 女人从来都不讲理,失去理智的女人更不讲理。 就在这时,一直利箭射来,正中月兰的心口。陆一白抱着月兰,眼泪一颗颗滴下来,嘴里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 月兰的伸手摸着陆一白流泪的脸,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白衣人抬脚踢翻了一个弓箭手,吼道:“谁让你射箭的?这个女的若是死了,还怎么牵制他?糊涂的东西。” 若是单打独斗,在场的人谁也不是陆一白的对手。白衣人就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才让手下人先去杀月兰和月良,目的就是让陆一白保护两个不会武功的人,教他的武功施展不开。 可现在月兰也死了,陆一白没有了半点顾忌。陆一白站起身,眼睛里满是杀气,看得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第一百零六章 离开 白衣人也慌了神,忙下令:“都上,杀死这小子,人人都有重赏。”可惜赏钱是要有命花的,跟性命比起来,赏钱又变得一文不值。可他们又不敢逃,因为临阵脱逃会死得更惨。 陆一白已经一步一步地走来。 白衣人扯掉额头上的白布,恶狠狠地道:“夫人的手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横竖是个死,不如跟他拼了,我就不相信,他是铁打的么?若是杀了他,那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左手是荣华富贵,右手是鳏寡孤茕。 生死一线,善恶一念。 等最后一个白衣人倒下的时候,陆一白已经虚脱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已经懒得数身上的伤口,又隐隐觉得身上的伤口就是赎给吴老汉罪,伤口越多,反而倒心安理得一些。 天大约要亮了,因为已经有村民开始向这边凑近了。在乡下是不点灯的,在黑夜是不出门的。 陆一白将吴老汉,还有月良和月兰的尸体并排摆放整齐,正跪在那里发呆。离吴老汉家最近的李癞头最先来到。李癞头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见到一具尸体就用手中的树枝捅一下,见没反应,再靠近点伸手去死人的怀中摩挲,摸到值钱的物件就赶紧藏进自己的怀里。李癞头运气不错,一会的功夫就摸到了不少散碎银子。 李癞头靠近陆一白,用手中的树枝捅了一下陆一白,见陆一白并没有倒地,再靠近仔细一看,竟然吓得跳了起来,惊恐道:“哎呀,我的老天爷,这里竟然还有一个活的。”李癞头撒腿就想跑,才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你不是老吴头救回来的那个后生么?你怎么没有死?” 陆一白没有理会。 李癞头壮了壮胆,折返回来凑得近些,看见了吴老汉还有月良和月兰的尸体,立刻一拍大腿,哭丧道:“我的老天爷啊,这不是吴老头还有他的儿子和女儿么?天杀的贼人,竟然将他们一家都杀死了,真是丧尽天良啊。” 李癞头的哭丧立刻引来了周围的村民,都循着李癞头的哭喊声到了近前,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众人七嘴八舌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人提议说这事要先报官,立刻有人反对说县衙太远了;有人说先去镇上找地保,镇子不远,立刻有人赞同,有年长的点了两个年轻的后生,吩咐他们去镇子上请地保;还有人提议说应当先把死人聚拢在一起,可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发现死人太多,只好作罢。 年长的又提议说理当安排吴老汉还有他一双女儿的丧事,这个提议没有人反对,因为他们都知道吴老汉是个好人,左邻右舍的人都没少白吃他家的豆腐,没少来借黄泔水。有人寻来三张凉席,分别将吴老汉、月良和月兰摆放好了,又取来三床棉被盖在上面。等众人忙活完了,天也大亮了,这时人们发现陆一白还跪在那里。 有大胆的将那些蒙面人的面巾扯下来,立刻有人说道:“这些人都是心狠手辣的江洋大盗,可这些杀人不见血的主怎么会毒害吴老汉一家人呢?” “还不是因为那个扫把星!” “哪个扫把星?” “……” 没人敢说陆一白的名字,只是努嘴指向跪在一边的陆一白。 众人立刻又不说话了。 村东头的马大婶抓起一把沙土向陆一白扬去,愤愤地说道:“谁知道这些贼人是不是那个扫把星引来的?多好的一家人,竟然被这个扫把星害死了。” “就是,为啥单单只有他没死?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把他抓起来报官。” “报官有个屁用,大老爷会到这三不管地地界来么?” “这是江湖仇杀,大老爷才懒得管呢。” “他不会是个江洋大盗吧?瞧他一身的血,只怕咱们一村的人也打不过他。” “就这样放过他么?吴老汉一家不白死了么?” “江洋大盗都是恩将仇报,谁要是救了他们,那注定要死在他的手里,这样他们就不用报恩了。” “呸,恩将仇报。” “难道他还吃人不成?有本事将我们都杀了。”马大婶说完又扬了一把土。紧接着又有人找鞋枯树枝、烂木头向陆一白丢去。 陆一白正自内疚,当然不会跟这些村民计较,只是默默地跪在那里,而且,他的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就是想要揭开月兰身上的棉被,再瞧她一眼。 众人越骂越起劲,不知谁竟然提来一篮子鸡蛋,众人立刻捡起鸡蛋向陆一白身上砸去,还一边砸,一边骂。 一篮子鸡蛋很快就砸完了,陆一白的身上也变得狼狈不堪,血和蛋清混在一起,把周围的苍蝇都招引了过来。 陆一白起身,吓得众人后退了三步。 陆一白走到月兰跟前,想要伸手揭开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他想临走之前再瞧月兰一眼。可还没有伸手,就被马大婶抱着一根木棍拦在面前。马大婶恶狠狠地说道:“他们都是因为你才死的,不许你再碰他们。”马大婶说得义正言辞,陆一白没有反驳,也无从反驳。 死者为大,在死人面前,不管有没有理,人们都会变得义正言辞。 陆一白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像一个小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失魂落魄地在村民愤怒的眼神中转身离去。 第一百零七章 乞丐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黑夜和白天,陆一白浑身上下已经瞧不出来衣服的本色,连乞丐见到陆一白都要捏着鼻子。 鸡蛋煎熟了很香,生的蛋液却很腥,极爱招苍蝇,哪怕是干在衣服上,结成了硬痂,那种腥臭的味道也会挥之不去。可陆一白不在乎,他巴不得别人离他远远的。 这一日,走到一处繁华之地,繁华的地方总能捡到吃的,陆一白现在只想捡到一点点吃的。 一个大宅院的门前拴着一条狗,狗食盆的有发馊的米饭和菜汤。对陆一白来说,这绝对是好东西,陆一白也不介意跟狗抢食,扑到狗食盆里面,大快朵颐。 狗似乎也嫌弃陆一白身上的恶臭,只是虚扑了两下,便站在一旁狂吠。不一会儿,从大宅院里面跑出来一个下人,轮着棍子就给了陆一白一棍子。 为了能吃饱,多挨几棍子也是值得的。陆一白没理会那个下人,自顾将那盘狗食吃完。下人打了几棍子,见赶不走,又招呼两个杂役过来,几个人拿着木棍将陆一白叉到一边,其中一个狗腿子恶狠狠地说道:“作死的乞丐,也不瞧瞧这是谁家的门前,我们家老爷的一条狗,就能顶你十条命。把他的腿给我打断了,看他还敢不敢再来撒野。” 一盆狗食就要打断一双腿,世道就是如此。 狗腿子吩咐了,下人就不敢不从,当真轮着棍子向陆一白打来。想要敲断一个人的腿骨并不容易,就算抡圆了棍子也未必能敲断。而懂技巧的人只需在膝盖或者脚踝处轻轻一点,戳坏了关节,便能达到同样的目的。下人们不懂这个,只是抡圆了手臂使劲向陆一白身上招呼。 陆一白吃疼,就地打滚,双脚乱踢,全没了章法,然后瞅准一个机会爬起来就跑。下人们见腿还没敲断,不敢放弃,仍拎着棍子在后面追。拐过两条胡同,那几个下人突然停下了,悻悻地互相看了几眼,然后转身离去。 陆一白见他们不追了,反而觉得不好玩了,回头喊道:“你们怎么不追了?没打断我的腿,看你们回去怎么交差?” 可下人们没理他,径直走了。 陆一白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跟前站着两个乞丐,这两个乞丐身形高大,怒目圆睁,原来是这两个人将他们吓走的。 陆一白看着两个人眼神很凶,知道不是善茬,也想转身离开,谁知刚一转身就被其中一个乞丐按住了肩膀。 “哎呀,疼……疼……”陆一白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乞丐松开手,问道:“你胆子不小,竟然冒充丐帮的人。” “乞丐还用冒充么?难道只许丐帮的人讨饭啊?” “这世道,讨饭也不是这么轻易讨的,你要先到南坡的城隍庙报道。” “要是不去报道呢?” “这世道,讨饭也有讨饭的规矩,若不然,就算真的被人打断了腿,也没有人管的。” “那就让他们打断我的腿好了。”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个硬骨头。我告诉你,在这地界,不论去哪里要饭都行,就是不要去李大善人的府上,被打断了腿都是轻的。你若是惹恼了李大善人,连我们都在这里混不下去了。所以,你现在就跟我去城隍庙报道,若不然悲,不等李大善人出手,我们丐帮就会把你的腿打断。” “一个比乞丐都像是乞丐的人,看来没有理由拒绝你的要求。”陆一白想想,讨饭应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至少很自在。如果能自在地讨饭,他不介意加入丐帮。 城隍庙,随处可见。 自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历代皇帝都推崇道教,各地也建了成千上万的城隍庙和土地庙。自代宗皇帝至孝宗皇帝皆认命道士为礼部尚书,成祖皇帝更是自诩为真武大帝的化身。皇家推崇,民间更是风起云涌,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故而,这城隍庙无比的高大气派。 城隍并不是有求必应,久而久了,就没人再来拜城隍了。到了正德年间,这荒废的城隍庙就成了乞丐的夜宿之所,也算是物尽其用。 陆一白随那两个乞丐来到南坡城隍庙,还没进门,就被一个尖嘴猴腮的山羊胡子拦在门口,山羊胡子一瞪眼,厚道:“你们两个吃了豹子胆么?竟然带个奸细到这里来?” 一个大个子乞丐怔了一下,回道:“羊长老,这小子不是奸细,是我哥俩从李大善人的门前救来的,若不是我哥俩,他就被李大善人的狗腿子打断腿了。” “放肆,你见过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李大善人的府上惹事?这里面分明有诈。” 大个子搔搔后脑勺,又道:“羊长老,以往咱哥俩往回带人,你不是很高兴么?怎么今天……” “帮内正在集结人马,要去干一件大事,你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我看你肩膀上的口袋还是不要背了。” “别,别,弟子不敢了。” 羊长老来到陆一白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说道:“他不是乞丐,此人若不是奸细,我将脑袋拧下来。” “羊长老何以见得?” “他手上无茧,腿上无垢,虽然闻起来比乞丐还臭,但这臭不是酸臭,我猜他几天前还是干干净净的。” “羊长老真厉害。” “快说,你混到丐帮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乞丐当不成,陆一白很扫兴,悻悻道:“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非拉着我来。丐帮不收我,我更逍遥自在。”说完,转身就走。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羊长老话音一落,一个狐跃在半空,也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把刀,冲着陆一白劈头就砍。 这一招不是虚招,如果不躲闪,脑袋一定开花。陆一白被狗腿子打多少棍都无所谓,皮肉痛两天而已,但是若被这把刀砍中,那肯定就要一命归西了。陆一白本能地驻足,侧身,反手后发先至,一把扣住了羊长老的脖子。 第一百零八章 买来的帮主 咽喉是要害中的要害,若是咽喉被人扣住,只有死路一条。羊长老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岂知等了半晌,却发现陆一白竟然慢慢地松开了手。 陆一白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两个大个子乞丐见羊长老无恙,赶紧上前献殷勤,却被羊长老拂袖冷在一边。对羊长老来说,这就好比奇耻大辱,若是这口恶气不出,以后在丐帮就再也抬不起头,再也没有威信可言了。羊长老望着陆一白的背影,突然甩手向陆一白打出两枚追魂钉,然后又飞身举刀劈下。 这点小伎俩原本伤不到陆一白,可他此刻只想着做个乞丐,早已心灰意冷,待发觉不妙时已经晚了。陆一白只躲过一枚追魂钉,然后挡住羊长老手中的刀,紧接着就感觉左臂一阵酸麻,惊道:“暗器有毒?” 羊长老见偷袭得逞,不敢恋战,手中的刀也不要了,赶忙退了回来,笑道:“没有我的独门解药,再两个时辰你就会一命归西。” 羊长老又得意地给那两个大个子乞丐炫耀道:“适才我故意输给他一招,然后再施展这招双龙出洞,这叫兵不厌诈,能屈能伸。” 陆一白将手臂上的追魂钉取下来,丢在一边,淡淡地说道:“他们都说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恩怨分明,我总是不屑,我杀过很多人,若是他们都找我寻仇,我岂不是早就该死了?他们还说‘恩难却,仇难忘’,我也不以为然,我总觉得我能活到现在已属侥幸,若是死了也是报应,又有什么理由言仇?但是,我突然觉得,若是死在你的手里,总有些不甘,所以,我要杀了你,或许这就是仇吧?” “哈哈……一个将死之人,哪来这么多的废话,熊大熊二,你们去将这个奸细的脑袋取下来,我保你们两个连升两级。” “可是……可是……”大个子乞丐支支吾吾,他们见识到了陆一白的厉害,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一白已经开始向前慢慢踱步,坚毅地说道:“你也开始害怕了?还是后悔了?你要怪就怪你的毒药不能立刻要我的性命,两个时辰,足够我取你的性命了。” 熊大熊二哪里见过这种气势,吓得赶紧躲在羊长老的身后,颤抖着声音道:“羊长老神勇无敌,我们哥俩去了也是送死,还请羊长老高抬贵手,救救我们两个。” 羊长老恨恨地咬了咬牙,这是陆一白已经到了跟前,只三招,羊长老又被陆一白扣住了咽喉。 “快……叫人……”羊长老强憋着一口气冲着熊大熊二喊道。 熊大熊二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可是城隍庙,是丐帮的老巢,岂能让一个外人欺负到门上来了?熊大熊二一阵鬼哭狼嚎,立刻从城隍庙里出来大批的丐帮弟子,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向陆一白攻来。 陆一白只有一只手应敌,看着越来越多的乞丐,突然感到一种绝望,这种绝望似乎就是月兰临死时看着许许多多的杀手的那种感觉。陆一白的左臂越来越沉,似乎正在抱着月兰应敌。 死并不可怕,陆一白已经死过很多次;绝望才可怕,无助的绝望只能无助地死去。 就在恍恍惚惚之间,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大声叱呵道:“住手,都给我住手。”这个声音十分有震慑力,周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好儿子,好儿子,你真的来找我了,你果然来找我了,太好了,太好了。” 陆一白瞧着眼前这人,一张脸歪七扭八,根本不认识,再看这一帮乞丐纷纷跪在地上,齐声喊道:“帮主。”原来这个人是丐帮的帮主。 “你再看看我是谁。”说完,那张歪七扭八的脸又扭了几下,竟然变成了柳长风。 “柳长老?” “哈哈,我就说嘛,哪有儿子不认爹的,不过现在不能叫我柳长老了,要叫我柳帮主,我现在是丐帮的帮主了。呀,你中毒了?羊角胡子,快把解药拿来,快快。” 羊长老不敢怠慢,亲自将解药送来,外敷内服交代清楚。 陆一白再瞧丐帮的众人,一个个毕恭毕敬,十分虔诚。 柳长风将陆一白带到城隍庙最里面一个房间,然后关上门,心疼地说道:“好儿子,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爹爹现在有了荣华富贵,却丢了儿子,真是懊恼死了,好在苍天有眼,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长风还是神志不清,陆一白也搞不明白自己如何又成了他的儿子。陆一白问道:“你如何成了丐帮的帮主?” “嘿嘿,说来话长啊,不过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不知道,自从你跳下断崖,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只有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死,因为,你有我传授的神功护体,一定会死里逃生的。那帮人也是怪,非说要找到你的尸骨才能算完,于是我就随便杀了个人,刮花了脸,让他们以为是你,谁知道他们竟然不上当。就在我另想办法的时候,他们竟然起了内讧,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走。再后来,我就想了一条妙计,我决定骗他们离开,我就说我知道他们想要的东西,然后随便说个地方让他们去找,这样他们不就能离开了么?” “只怕他们不会轻易相信啊。” “哼,他们何止是不相信啊,他们竟然嫌我臭,根本不听我说话,真是气死我了。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遇到了那个和尚,那个和尚竟然很瞧得起我,不仅没有嫌我臭,还给我买酒喝。” “你说的可是秀衣和尚?” “对,就是他。我看那和尚一点也不像坏人,若是骗他有点于心不忍,可我又真的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在哪里。这时,我想到了在牢房里面遇到的那个女娃子,她告诉我一个地方,说一定让我记住了,千万不能忘记。我觉得那个女娃子对你还不错,就听了她的话,我每天睡觉之前都会想三遍,果然不会忘。” “你是说栖兰小筑?” “对,我就把这个地方告诉他了。和尚很高兴,问我想要什么报答,我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酒,哪里还想要什么报答,可他不依不饶,非说一定要给我点什么才行。我就随口说了句一百两黄金,谁知道和尚竟然答应了,而且不到半个时辰就给我送来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金子,我也想不出来要怎么花掉这些金子。你永远也不会猜到,我竟然用这些金子换了个丐帮帮主的位子。” “丐帮帮主是买来的?” “嘘!”柳长风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悄声说道:“这是个秘密,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可别让那帮傻瓜知道。” 第一百零九章 埋伏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鬼也不开门。” 寻常老百姓哪里用的上银子,更别说金子了。当下有钱能买官,故而用金子买个帮主也就不稀奇了。可秀衣和尚的大手笔,让陆一白越发觉得好奇了。 这时,有个乞丐进来,对柳长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启禀帮主,兄弟们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柳长风站了起来,高声道:“恩人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若是不知恩图报,那岂不连畜生都不如了么?你传令下去,立刻出发。” 陆一白恍恍惚惚间仿佛看到了柳长风处心积虑要得到杀人谱的情形,他这一辈子,无非是想要得到杀人谱,练成绝世武功,然后重振杀手阁,威名扬天下。怪不得他会用金子换丐帮帮主的位子,这正得其所。 “好儿子,你快跟我去,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德。” “柳帮主要去救谁?” “秀衣和尚啊!若不是他的黄金,我岂能有今天的地位?这不是大恩人么?如今大恩人有难,我一定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知道为什么,柳长风一口一个好儿子,陆一白竟然没有反驳,不仅仅是因为柳长风神志不清,也因为他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心里面竟有一种莫名的温暖。 陆一白流浪的些这日子,看见的都是陌生的面孔,至少,柳长风也算是个故人,他的邀请,很难推却。况且,这也不违背他想加入丐帮的初衷。 九曲寺。 九曲寺不算远也不算近,丐帮一行来到九曲寺附近的时候天早就黑了。有帮内长老安排众弟子食宿等,然后又进来跟柳长风商议时间。说是商议,实则就是建议,只要不违拗柳长风的意愿,各大长老的建议一概采纳,羊长老也不例外。 等到子时,丐帮弟子在九曲寺外面埋伏好,柳长风带着陆一白还有几个武功较高的长老先行到寺里刺探。可才翻进院墙,陆一白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寺庙寂静得有些古怪。 柳长风却满不在乎,说若不是因为怕那帮匪人误伤了秀衣和尚,他早就硬闯进来了。下面的几位长老更是溜须拍马,吹奉帮主武功盖世。柳长风的武功的确要高出这几位长老很多,可要称作武功盖世,还差很远,毕竟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武功也会大打折扣。在暗处蛰伏了半晌,柳长风是在安耐不住,说道:“来都来了,若不进去一探究竟,岂不是要让丐帮弟子笑掉大牙么?” 陆一白道:“要不然先让我进去试探一下,等找到了秀衣和尚的具体位置,咱们再商议相救之策。” 柳长风一摇头,说道:“不行,不行,你将来是丐帮的新一任帮主,我新领悟的神功还没有传授给你,岂能让你去冒风险。” 话到这里,羊长老立刻提议道:“那就让我跟狗长老去一探究竟,若有意外就及时示警。”虽然柳长风着的这个办法婆婆妈妈,但也不无道理,就让羊长老和狗长老先去试探。 陆一白初来丐帮,见丐帮长老的名字如此之怪,竟跟儿戏一般。一个胖胖的长老看出陆一白的心思,说道:“少帮主莫要惊诧,咱们乞丐连下九流都不如,又怎么会在乎名字,别人称呼咱们那是连猪狗都不如,咱们自称猪狗也算是抬举自己了。” 柳长风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道:“活在别人眼中的世俗里,又怎么会逍遥自在?跳脱到世俗之外,那才算真正的逍遥自在。”能说出来这句话的人绝不是一个傻子,柳长风只不过时而神志不清,但绝不傻。 “哎哟,不好,有埋伏。”声音是羊长老发出来的。紧接着前面的大殿里面便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音。 “一帮小人也敢欺名盗世,看我收拾他们。”柳长风自持武功盖世,第一个冲了进去,陆一白和诸位长老也只好跟着向大殿里面闯去。 等到了大殿里面,才发现大殿里面果然只是一帮小人,这些人抹得奇形怪状,但武功却是平平,等柳长风赶到,大殿里面的十多个埋伏就已经被羊长老和狗长老收拾的差不多了。 羊长老得意道:“教帮主惦记了,竟然是一帮三脚猫的把式,属下已经搞定了。” 柳长风点点头,吩咐道:“将它们全都捆起来,挨个拷问。” 就在这时,“咣”地一声响动,大殿里面突然一暗,大门竟然被人关上,众人立刻掏出火折子,吹出了火苗。陆一白突然问道一股硫磺的味道,惊道:“是硫磺,大家赶快把火灭掉。” 这显然是别人安排好的,那几个三脚猫只不过是引子而已。众人纷纷灭了火折子,可还是晚了一步,有一个灯笼里面的硫磺被引燃了。 “猪长老快脱了袍子,用袍子灭火。”这些人里面只有猪长老传了长袍。 猪长老听到提示,赶紧用长袍把那个引燃的灯笼裹起来,在火光灭掉的一瞬间,大伙发现四周全是这样的灯笼,好在发现及时,大伙才逃过一劫。 四周除了呛人的硫磺味道,又陷入了寂黑。 袍子裹住一只灯笼,并不能熄灭里面的硫磺。陆一白道:“大门处必有埋伏,大伙先用衣服掩住口鼻,等下猪长老掀开袍子,咱们一起向后门冲。” “好。”柳长风第一个赞同,“我儿子有勇有谋,日后必定能将丐帮发扬光大。” 猪长老将裹着灯笼的袍子扬起,灯笼里面的硫磺撒出,爆出一团火花,就在这一瞬间的亮光里,众人奔向后门,可也就在这亮光的一瞬间,从两侧射来无数只弩箭。弩箭细小,虽然射程不远,却能成簇发射,在这大殿里面,威力十足。 柳长风抢过猪长老的袍子,奋力一挥,吼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柳长风大喝一声,轮动长袍竟然卷起一阵风浪,裹着那些未点燃的灯笼,排山倒海一般向大殿两侧涌去。 陆一白一直以为丐帮的诸位长老对柳长风溜须拍马,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帮主,原来这些日不不见,柳长风的武功真的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百一十章 中毒 寺庙的结构大都相同,正殿有大门、殿后有侧门,还有偏殿,众人从大殿出来,到了后面的偏殿,可偏殿依旧危机四伏。因为,偏殿的四周还有许多弓弩手埋伏,在踏入偏殿的一瞬间,又是一阵箭雨袭来。 人都是血肉之躯,若论武功,再不济的人只要有一身蛮力也能过上三五招,可面对预先埋伏的箭雨,却无能为力。好在柳长风的武功实在了得,用一件长袍卷走了大多数的弩箭,即便如此,羊长老和猪长老也都被射中。 “停。”半空中有人下令,紧接着灯笼升起,照亮了偏殿。从房梁上飘下来一个人,竟然是个侏儒,“原来你们不是官府的人?” “屁话,简直是屁话。”羊长老吼道,“连我们叫花子都不认得,你们真是瞎了狗眼。” “公孙先生?”陆一白认得这个侏儒,正是三公庙为泰山看门的侏儒。陆一白又想起来在三公庙地牢里面听到鼠先生和孟秀才的对话,知道他姓公孙,便张口叫了出来。 侏儒上下打量了一番陆一白,冷漠道:“是你?看来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弩箭伤人是皮肉伤,羊长老愤愤地从大腿上拔下来一根弩箭,却腿一软,单膝跪在地上,惊恐道:“你个矮矬子,这箭有毒!” “哼,不如我先杀了你。”柳长风甩掉长袍,一把抓向侏儒。 侏儒没有躲闪,只是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杀了我也解不了毒,这毒古怪,你若是不运气尚有三日可活,这下恐怕只有三个时辰了。” 柳长风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侏儒说得没错,这箭毒之厉害,他已经感觉到了。武林中人对毒是很忌讳的,因为世间的毒千奇百怪,除非制毒的人亲手炮制解毒之法,否则很难对症下药。 陆一白大惊,因为他看到柳长风的后背上竟然也中了两支箭。 狗长老立刻擎了一把刀跃到侏儒的背后,“你赶紧交出解药,否则丐帮一定跟你周旋到底。” 侏儒摆了摆手,有两盏灯笼走过来,照亮了偏殿的神龛,在神龛的下面有五六个人躺在那里,一个个面色通红,腿上或胳膊上都有溃烂的迹象。侏儒道:“弩箭上面的毒便是他们所中之毒,我也是因为找不到解药,便想留在这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不想诸位误闯进这里,我也是无心伤了诸位,我相信泰山一定会对诸位有一个公平的交代。” “放屁。”狗长老性情如火,“弩箭是你的,毒药也一定是你的,你休想蒙混过关。” “弩箭上不过是沾了他们几个的毒血。你若不信,再过一个时辰,你们的伤口就会跟他们的伤口一样溃烂流脓。” 陆一白见柳长风的一张脸已经通红,知道侏儒所言非虚,一边替柳长风清理伤口,一边示意狗长老退下,“公孙先生,难道这毒就没救了么?” “当然不是,这毒有解药,只不过不在这里。”侏儒说着从怀中拿出来一张羊皮放在神龛上摊开来,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南湾船上,候君三日。” “是那艘灵船?”狗长老脱口而出。 “你们知道那艘船?” “丐帮的消息一向灵通。” “那就祝各位好运了。”侏儒说完带着他的人撤去。 羊长老从怀里掏出来一堆瓶瓶罐罐,道:“这些都是延缓毒发的灵药,还请帮主服下。” 柳长风摇摇头,道:“此去南湾要多久?” “快马加鞭一个时辰,若是没有马,赶到南湾天也大亮了。” 柳长风用手指了一下陆一白,道:“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跟他说。”众人退下,只留下陆一白和柳长风。 不管怎么说,柳长风都救过陆一白的命,而且对陆一白不薄。在陆一白的心里,独手丐相当严厉,何不理十分圆滑,只有柳长风非常亲切,像一个父亲,所以在柳长风叫自己儿子的时候竟然感受到了父爱的温暖。 柳长风低下眉头,略有所思地说道:“我这条命在十几年前就该死的,能活早现在已经是赚到了。我隐姓埋名活了十几年,却不如遇到你的这几个月,我以为我得到了杀人谱上面的武功,就强行修炼,结果走火入魔。”柳长风说着,扯开衣领,露出来赤红的胸膛。 “怎么会这样?” “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一本怎样的秘籍,练到现在空余一身邪气,每次邪气旺盛的时候就会头脑混乱,非得邪气散尽之后才安得清醒片刻。这毒能帮我散尽邪气,我正求之不得呢。” “可是……”陆一白瞧了一眼柳长风后背上的伤口,“这毒十分厉害,需要尽快寻来解药才是,那条灵船我见过,我现在就去寻解药。” 柳长风一把拉住陆一白,说道:“我能感觉得,这几个月来,就现在最清醒,我怕解了毒我又变得浑浑噩噩。一个月前,江湖传言你死了,我就开始找寻你的下落。可等我找到你了,却又忘了找你做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一个月前,我拿到秀衣和尚的黄金后,遇到了丐帮的帮主。得知安化王要起兵造反,让丐帮助一臂之力,丐帮帮主知道造反是死罪,若不同意那便得罪了安化王,也是死罪,无奈之下,便将丐帮帮主职位卖给了我。” “哦,原来帮主的位子是这么买来的。” “安化王不仅要收买丐帮,还要收买更多地江湖人马,什么金沙帮,天龙帮,但凡在江湖上有点势力的都不会放过,这还不算,我还得到消息,他已经收买了朝廷的人做内应,而且那个人跟你还是旧相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皇亲 陆一白的旧相识并不多,在朝廷做官的只有沈渐。陆一白不知道柳长风为什么要说这些,随口道:“柳帮主先在这里休息,我快马加鞭去那艘灵船上寻解药去。” 柳长风摇头,说道:“牛头滩的事,丐帮也得到了消息,你就算为了吴姓一家的仇我也不应该拦着,可是现在却不行,因为沈渐就在那条船上。” “莫非这件事情跟他有关?” “我也是猜想,若是秀衣和尚被他掳走,那就麻烦了。沈渐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在短短的几个月了内不仅官拜大理寺卿,还兼枢密院都指挥佥事,手握重兵,连内厂都对他刮目相看。如今,他又私通安化王,日后怕是天下不太平喽。” “什么天下不天下,我没有柳帮主的胸怀,只是当下的事情还是要去办。其一,既然那纸条上写着‘南湾船上,候君三日’,想必秀衣和尚就在那条船上,秀衣和尚是柳帮主的恩人,我自当去一探究竟。其二,公孙先生说解药在那条船上,那就不会错,柳帮主待我不薄,我一定要将解药取回来。其三,牛头滩的旧账也该算了。”其实还有其四,那就是楚岚。 一个人若是受伤了,会把伤口裹起来,不去碰它,因为很疼; 一颗心若是受伤了,也会把伤口裹起来,不去碰它,因为很痛。 楚岚就是陆一白心口的伤。 这些日子以来,陆一白强逼着自己不去想楚岚,但是,不想不代表忘记。 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以后才会觉得它的可贵,明知找不回来了,却还要找个借口给自己一些慰藉。 陆一白会这样想,沈渐也会这样想。到头来,两个人发现他们竟然爱上了同一个女人。陆一白突然发现,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到头来还是要面对,因为,对方终究会找上门来的。 陆一白骑了一匹快马向南湾赶去,他突然发现这些日子漫无目的的流浪让自己更加迷茫,而那艘灵船却是揭开迷茫的唯一地方。 到了南湾,陆一白远远地就瞧见那艘船靠在岸边。昔日死气沉沉的灵船此刻竟然一反常态地灯火通明。船上人来人往,似乎在张罗着宴席。 对陆一白来说,人多好过人少。 陆一白从船尾悄无声息地上了船,见船上的人有些奇怪,明明是官府的人,却都身着便服,只剩官靴和官刀没换。只要有官府的人,多半跟沈渐有关系。陆一白躲在暗处,决定先从船尾处开始搜寻线索。 船尾很暗,也很静,船上的人似乎都刻意避开这里。船分两层,陆一白潜到船尾的仓里面,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陆一白查看四周无人,小心地吹亮了火折子,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间仓里堆得满满的全是死人,全是穿孝的死人。角落里还扔着一个牌位,上面依稀可见“先夫马世雄”的字样。 就在这时,隔壁仓里面突然转来两下拍门板的声音,紧接着有人说道:“我口渴,给我来点水喝。” “喝水?等下把你沉到水里,让你喝个够。不过这会不行,这会你还不能死。” 陆一白一惊,熄了火折子,翻身挂在门框上面。紧接着舱门被打开,两个人正抬着一具尸体扔了进来。待两人走远了,陆一白才发现这个船舱的旁边还有一个暗舱。 陆一白转到旁边的船舱里面,却发现这间船舱里面竟然有一个硕大的铁栅栏,栅栏里面有一个人,正是秀衣和尚。 “多谢大师提醒。”陆一白说着用手撼了一下栅栏,竟然纹丝不动,很显然这是一间特别打造的牢房。 “除非你用钥匙打开,否则一定会招来守卫。” 的确,开锁的方法有很多种,只要用钥匙开始开锁才会悄无声息。 “那我现在就去寻钥匙。” “不忙,陆公子,我等你等了好久,咱们不妨先说会话,等上面来了客人,自然会水到渠成。”秀衣和尚依旧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大师知道我会来?” “我当然知道你会来,因为上面的人是沈渐。”秀衣和尚好像什么都懂,“而且,除了你,很难再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到这里来。你天生就是一个杀手,你就算逃避一辈子,也逃不过自己的内心,所以,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大师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么?” “你说的是楚姑娘藏在栖兰小筑的物件么?那件事情倒不忙,我虽然不知道栖兰小筑在哪里,但迟早能找得到。我这次出来出来是专为泰山而来的,公子见过泰山,想必知道一二内情。” “我也正要告知大师,那日的泰山实则是一个年轻人,被人刮花了脸。他说他就是大师要找的人,他还说大师知道他的名字,要在他死后给他立一块墓碑,墓碑上要刻上他的名字。” 秀衣和尚很激动,从地上站了起来,又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为了保护青袍长老,被金沙帮金衣人的弯刀穿胸而过。” 秀衣和尚湿润了双眼,喃喃道:“他最恨的就是青袍长老,为什么还要保护他?”陆一白又将那日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他临死还苦苦追寻他的名字,他到底叫什么?” “朱……佑……”秀衣和尚的只说出来两个字,第三个字被外面突来的喧闹声湮没了。陆一白吓了一跳,“朱”是皇姓,“佑”字更不能随便用,“朱佑……”岂不是连皇帝都要尊他一声叔叔么?陆一白又想到秀衣和尚给了柳长风一百两黄金,出手如此阔绰,是皇家才有的大手笔。 第一百一十二章 酒里的虫子 陆一白透过船舱的缝隙向外望去,站在甲板上的人正是沈渐。不一会,从岸边来了一个全身黑衣的老者,被沈渐恭恭敬敬地迎到了宴席上。或是老者不喜人多,或是二人在谈什么秘密事情,宴席上只有沈渐和那位老者,其他的人都远远地站着,更不见什么丫鬟仆役。 这当然是偷钥匙的绝佳机会,陆一白从船舱里轻巧巧地就到了沈渐的房间,也轻巧巧地找到了一把钥匙,还有几个装着药丸的小瓶瓶罐罐,陆一白猜测里面多半有柳长风的解药,索性一股脑儿全塞进怀中。 待陆一白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正瞧见那个黑衣人跟沈渐道别,这么短的宴席,怕是菜也没吃一口,酒也没喝一杯啊。陆一白顾不上那么多,想要赶紧去救秀衣和尚,可下到那间船舱,发现船舱门口多了两个守卫。而且,陆一白还发现甲板上的人正在变换布防。 正在忖思间,突然从左边来了一小队巡逻的人,陆一白只得又潜回到了甲板上面。甲板上面,沈渐一个人在喝酒。 “既然来了,不妨过来喝一杯,也不枉咱们同门一场。”沈渐的话是说给陆一白的,似乎,他正等待陆一白的到来。 陆一白从到近前,淡淡地说道:“你知道我会来?”甲板上的守卫立刻围拢过来,却又被沈渐示意散开,若大的宴席只剩下沈渐和陆一白。 “我发过誓,不管是谁到这里来捣乱,我一定会杀了他。” “你我都不是惜命的人。或许,那天从崖上跳下去,我就不该再活着回来。” “可我还发过誓,不管是谁杀了你,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我很高兴那天你没有死,所以我还有机会替你报仇。只是……如果你因我而死,我又该如何替你报仇?” “难道你的眼里只有仇么?” “无处报恩,也只能报仇。” “你替楚岚报仇了?” 沈渐的拳头突然捏得紧紧地,却又慢慢松开,缓声道:“我杀得人越多,最亲近的人就越少,为什么你们总是不能明白我的苦心?”沈渐说完摆了摆手,立刻有人带上来一个女人,是楚虹。楚虹看上去疯疯癫癫,见到沈渐似乎吓破了胆,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嘴里嘟囔着:“我没有杀我妹妹,我没有杀我妹妹……” 沈渐抓起桌上的一只烧鸡,递给楚虹,轻轻地说道:“我亲眼看到你手里的剑刺进楚岚的胸口,难道我自己的眼睛会骗我么?” 楚虹盯着沈渐手中的烧鸡,口水都滴在了地上,却不敢去接,表情极其痛苦地说道:“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沈渐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烧鸡远远地丢在水里,眼中似乎有泪水,“我总是心太软,我总是不忍心杀了她,我知道,我杀的人越多,我就越没有亲人。一个人活在世上很孤独……” “的确不是她杀的楚岚。那天,虽然她用剑指着楚岚,却没有出力,有人用暗器打中了她臂弯的穴道,她也是身不由己。” 楚虹瞪大了眼睛,冲着陆一白“咚咚……”地磕着头,声泪俱下:“我真的没想杀我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把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刺了出去。” 沈渐盯着陆一白,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形,突然隔空劈出一掌,楚虹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这份功力是陆一白想都不敢想的。楚虹见身上的锁链断了,一个箭步冲向宴席,将桌上的山珍海味一股脑儿抓来使劲往嘴里塞,顷刻间桌子上一片狼藉。 沈渐盯着陆一白,陆一白也盯着沈渐,甲板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楚虹大快朵颐的声音。 在桌子另一侧的边缘上放着一本书,上面依稀有“少林……秘籍”的字样,沈渐一伸手,那本秘籍竟然无风自起,飞到了沈渐的手中。这一招隔空取物已至臻境。 “这便是安化王收买你的筹码?” “没有人能收买我,我只不过一直在夹缝中努力活着,谁对我有利,我就向谁靠拢一点而已。想要活着,就必须做到这一点,我相信师父也跟你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我做到了,我做得比师傅做得更好。你留下来,咱们之前的怨恨一笔勾销,这本秘籍也送给你,它会使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杀手。” 陆一白摇头:“我厌倦了,早就不想杀人了。” 沈渐皱着眉头道:“你知道你走不出去的,在这条船上,只有死人才能离开。” “那么药呢?柳长风也算是杀手阁的遗老,他待我不薄。” “你能拿到手就是你的,你没完成的心愿我也一定帮你完成。” 突然,楚虹猛地跳了起来,大声嚷道:“酒里面有虫子,酒里面有虫子……”楚虹一边说着一边掐着脖子抠着喉咙,似乎在她的咽喉里面真的有一条虫子。楚虹又跪在沈渐面前,哀嚎道:“我错了,我求求你,快给我解药吧?你杀死我也行,毒死我也行,只要给我一个痛快,不被虫子咬死就行。” 虫子就是蛊虫,沈渐置办的宴席上如何会有人下蛊? 陆一白和沈渐不由得面面相觑。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火海 沈渐一指陆一白手中的瓶子,说道:“驱蛊的药在他的手里,你求我不如去求他。” “陆公子,我求求你,快将解药给我吧,我不想被虫子咬死。” 陆一白将手中的瓷瓶递给楚虹,说道:“这是从沈大人的房间取来的,你便拿去。”楚虹轻车熟路地从一个瓶子里面倒出来两粒药丸吞下,片刻后就平静了下来,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人说道:“刚才的那壶里只有半壶酒,不知道另一半被谁喝了?此刻恐怕虫子该咬他的肉了。” 刚才是沈渐在这里自斟自饮。 沈渐皱着的眉毛突然跳了两下,切齿道:“没有人能在我的酒里动手脚,你莫不是在唬我?” 楚虹笑道:“那只有天知道了。我知道你武功高强,若是酒菜里面有异常,必定能察觉到,可蛊和毒不同,无色无味,无从察觉,任你武功再高也没用。”楚虹又转头向陆一白,“陆公子,若是你喝了那壶酒,我劝你还是赶紧吃解药的好,若是他喝了,那就不用管了,反正他武功高强,想必能压制得住蛊虫。” 沈渐的眉毛跳动得更厉害了。 陆一白道:“若是干净的东西,就越容易藏蛊。况且解蛊毒的药於身体有益无害,我劝沈大人小心为上。” 楚虹嗤笑一声,道:“这个道理他焉能不知,他只不过在怀疑,这药是从你的怀里掏出来的,别被你动了手脚。姓沈的,这药你爱吃不吃,若不吃我就都拿走了。” 沈渐拿起楚虹吃过的那瓶药,倒出来两粒药丸在手心里,左看右看都无破绽,这才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有什么理由想害楚虹。”说完将药吞在口里。 “好。”楚虹用手指着沈渐说道:“你刚才说过,陆公子拿到手的解药就是他的,现在你吃了人家的解药,那就是欠了人家一条命。我猜你不会那么厚颜无耻地还要取人家性命了吧?现在我要跟陆公子离开这里,你若再阻拦,可就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了。” “你要救他?” “不行么?要不是他,我这条命恐怕要被你折磨死了。” 沈渐笑道:“那么说蛊虫是你瞎编的了?” 楚虹也笑道:“那么说刚才的两粒药丸你也根本没吃?” 沈渐一反手,掌心露出来两粒药丸,正是他刚才吞下去的那两粒药丸。沈渐道:“我没吃他的解药,所以并不欠他的人情。” 陆一白道:“多谢虹姑娘一片好意,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跟沈大人之间的事情,是该了结了。” 楚虹摇摇头,道:“反正我也酒足饭饱了,你的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回头我替你多烧几柱香。”楚虹说着转身就要离开,才走出去三五步就被一个人拦住,是高力达。高力达道:“蛊虫的事情尚未明了,还请姑娘留步。” “我说有蛊虫你们不信,我说没有蛊虫你们就相信了么?反正你们信不过我,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高力达没理会楚虹,快步走向沈渐,小声说道:“大人,刚才卑职在船舱查验,发现有两个兄弟偷喝了船舱内的酒,已经蛊发身亡,也须那酒当真被人动了手脚。” 沈渐阴沉着脸,突然将手中的两粒药丸吞入口中,说道:“现在我吃了你的解药,你们走吧。” 楚虹赶紧一把拉起陆一白就往岸边退去。陆一白早就於生无恋,是怀着必死之心来的,难免有些不情愿,可楚虹拼了吃奶的力气死死地抱着陆一白的胳膊,将他拉了出来。 “虹姑娘若是因为我刚才那一句话而救我,大可没这个必要。” 楚虹望着渐行渐远的灵船说道:“我突然明白了,当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什么名和利都不重要了,他最在乎的是亲人。这也是沈渐没有杀我,也没有杀你的原因。” “可我早已没有了亲人。” “若是楚岚还活着呢?” 陆一白一怔,道:“你知道岚姑娘没有死?” “我猜的,那一剑是无心而发,根本没刺中她的心脏,而且她的水性超好。更重要的是,这一个多月以来,沈渐的人一直在那条河的下游搜寻,根本没有人发现她的尸体。” “真的?”陆一白突然觉得面前一片光明,充满了希望,“待我回去救出秀衣和尚,就去找她,不论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楚岚。” 楚虹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喃喃道:“你还要回去?” “你……你……这是怎么了?” 楚虹微微一笑,说道:“酒里的蛊是真的,解蛊的药却是毒药,原来是有高人布局。” “那解药呢?解药在哪里?” “不行了,来不及了。沈渐也吃了毒药,你现在回去在暗中观察,就会发现在背后布局的人……替我报仇……”楚虹说完头一歪,竟然断了气。 这时候,高力达起了一匹快马赶来,远远地喊道:“陆公子请留步,陆公子请留步。” 陆一白怒道:“你是来杀我的?” 高力达下马,道:“沈大人要我问陆公子一句话,公子可是杀死了四名守卫才拿到那几瓶药的?” “守卫,我进入沈大人房间的时候,房间内空无一人。” 高力达长叹一口气道:“糟啦,原来是另有高人。” “莫非有人捷足先登了么?” 高力达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楚虹,点了点头说道:“沈大人的房间不论黑夜还是白天,必有四名铁卫把守,寸步不离。看来是有人提前杀了侍卫,将那瓶解蛊的灵药换成了毒药。” 陆一白急道:“沈渐也毒发了么?” “他尚能压制得住,但是,既然有人布局,又岂能轻易罢休。” “我跟你回去。” 陆一白上马,跟高力达二人同骑一起向灵船奔去。 到了岸边,陆一白一摸腰间还有一把钥匙,便将钥匙取出来交给高力达,说道:“那位秀衣和尚是我的朋友,我这次来原本想救他出去的。若是我能救得了沈渐,还请高大人高抬贵手放了秀衣和尚。” 高力达是沈渐的心腹,心里只有沈渐的安危,连忙答应:“但凭公子吩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这把钥匙是楚虹姑娘身上锁链的钥匙。” “那船舱的的钥匙呢?” “那扇铁门根本不需要钥匙,而且……而且我来的时候,船舱已经空了,秀衣和尚已经不知去向。” 陆一白更是一头雾水,不及多想便跟高力达奔上甲板。 甲板上面正有一场恶斗,沈渐瞧见折返回来的陆一白突然笑了,笑得很灿烂。 陆一白穿过刀林剑雨,刚冲到沈渐的身边,却被沈渐一把提起来,接着凌空一甩,陆一白竟然飞起来两三丈高,又被抛向岸边。 陆一白在半空中看到沈渐张大了嘴,似乎在喊着什么,然后不顾身前身后的长刀利剑,使足了力气向宴席的桌子底下劈出一掌,“轰隆”一声巨响,灵船陷入一片火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完结 恍惚间,陆一白的身边突然多了很多人,为首的就是秀衣和尚。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拿着一轴黄绢,念道:“……大理寺卿、枢密院指挥佥事沈渐私通安化王,意图谋反,现被格杀,党羽殆尽;兴王爷举荐不周,功过相抵……” 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 秀衣和尚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和尚,连宗人府和枢密院的人都对秀衣和尚毕恭毕敬。“若不是你先遇到泰山,那件玉佩恐怕已经落入安化王之手;沈渐若是归顺了安化王,必将是一个劲敌,这些都归功于陆公子。” 陆一白苦笑一下,道:“我带大师去栖兰小筑取那份东西,以后……以后,江湖上便没有陆一白这个名字了。” 栖兰小筑。 陆一白带着秀衣和尚来到栖兰小筑,不费工夫就寻到了那封密折。 秀衣和尚长叹一口气,道:“皇帝年幼,只贪玩乐。兴王爷雄才大略、运筹帷幄,早就料到安化王图谋不轨,可朝廷无人可用、无兵可派,这封密折只怕要三年之后才能派上用场了。” 陆一白没有接话,开始动手扶正歪倒的门板,整理坍塌的瓦块。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陆公子诸多功绩无人能及,不知公子可原为朝廷效力么?” 陆一白摇头,他的脑子里还想着楚虹的那些话:“我猜的,那一剑是无心而发,根本没刺中她的心脏,而且她的水性超好。更重要的是,这一个多月以来,沈渐的人一直在那条河的下游搜寻,根本没有人发现她的尸体。”陆一白忖思:“如果不在下游,那一定是在上游。” 秀衣和尚知道有些事情勉强不来,便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金灿灿的花钱,说道:“公子日后若有任何困楚,可持此信物到兴王府,小僧一定有求必应。”秀衣和尚说完就悄然离去。 陆一白忙活了半晌,累得口干舌燥,便躺在一块门板上面休憩片刻。才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楚岚的一张脸,是楚岚第一次来药铺的情形……她站在那一方阳光里面,笑得想一朵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西下,余辉映在树梢上,一片婆娑。突然,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照壁上,正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那个朝思夜想的影子…… 而在更远的地方,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身边站着一个侏儒,在夕阳尽处…… 四年后,刘瑾被太监张永揭发,明武宗朱照厚下令,以“反逆”罪凌迟处死了刘瑾,内厂也一并被裁撤。 《明史·刑法志三》载:“得颛刑杀,擅作威福,贼杀良”。 《大明暗刺》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