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登基三年模拟(GL)》 分卷(1) 《五年登基三年模拟》作者: 温不染 文案: 皇帝老儿在位二十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可即便他如此政绩斐然,百姓们表面乐道完,背地里还是要骂一声昏君。 不因为他怠朝惰政,也不因为他贪恋美色。 而是因为皇帝老儿最宠爱的九公主,其实是个暴躁选手。 林相家的大姑娘自幼便才名满皇城,性情纯善柔婉,与恶名远播的九公主明昙完全不同。 皇帝甚是满意,大手一挥,便宣林大小姐进宫做了明昙的伴读。 满京城的人都等着看林姑娘被九公主欺负得哭天抹泪但没想到,最后哭天抹泪的,却是明昙本人。 报九殿下,御史刘大人、许大人、何大人又在朝堂上指着陛下的鼻子骂啦! 明昙怒气冲冲地一脚踢翻了自己面前的小桌,慷慨激昂道:我天承朝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这些御史还一天到晚对着父皇逼逼赖赖今天不把他们骂成弱智,我就不信这个邪! 话罢,她抬脚就往外冲,却不料被人拎着后领一下就给拖回了桌案前,鼻子底下还扔了本厚如砖石的书册,瞧着就令人肝胆俱裂。 传闻里温婉淑静、柔善可欺的林漱容淡淡说道:坐稳当了,殿下。将这本朝政模拟册做完,待您日后身登大宝有的是时间骂他们。 明昙: 《关于穿越后我成了大内团宠这件事》 《被迫登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点击就看暴躁公主在线骂人》 《听说我女朋友是朵小娇花,结果其实是个大魔王?》 《我不要做题啊啊啊啊啊》 一点就炸小公主白切黑相府大小姐 【跑路指南】 1剧情流,事业型女主,皇宫做题家,穿越换芯也还是暴躁选手,以成长+登基为首要目标! 2女二是女主事业粉,第五章初出场。 3作者是笨瓜,只会写傻子权谋和弱智宫斗。 4架空背景,考据不严,请友善指出错误之处,给宝贝比心!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宫斗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昙 ┃ 配角:林漱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莫得感情的朝政模拟器。 立意:在逆境中坚守本心,自立自强。 第1章 明昙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 她正躺在一张半软不硬的床上,听到屋子里一片嘈杂,有水声、脚步声、怒斥声和哭泣,夹杂在一起混乱不堪,吵得她脑子阵阵发疼。 烦死了。 明昙怒从心头起,使劲咬牙,眼皮微微颤抖几下,猛的睁开了双眼。 可屋中的景象却让她呼吸一窒。 床榻上悬挂的幔帐被拨开,露出红木制的雕花支架,古色古香。不远处的轩窗前点着一只蜡烛,正微微摇曳着,在桌上拖出长长的烛台影子。 不过,除了附近,明昙没来得及端详室内的其他陈设。 她的注意力全被不远处传来的怒斥声吸引了。 束手无策?好一个束手无策!九公主在宫中待了数日,连房门都未曾跨出一步,到底能中多么厉害的毒,居然让你郭院判都无计可施? 臣臣惶恐 给朕彻查!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似乎是那人遏制不住怒火,直接砸了一只杯盏,朕倒要看看,这皇宫大内,究竟能是什么龙潭虎穴! 明昙静静听了几句,不禁抿起唇角,大致明白了目前的情况。 自己穿越了。 她从被子下面伸出手,看了两眼,初步判断这副身体大约只有十岁上下。 而外面对话的两人一个是前来为自己诊治的太医,而另一个,则应当是当今天子。 根据现有的信息推测,原身乃是一国九公主,身份颇高,但命数却极为不好,小小年纪便中毒身亡,多少荣华富贵来不及消受,只叫魂穿而来的明昙白捡了个便宜。 是个可怜的孩子。 轻轻叹了口气,明昙刚想坐起身来,继续观察一下情况,腹部却骤然袭来一阵绞痛,疼得她忍不住发出虚弱痛呼。 啊 这声微不可闻的呼喊,却立即引起了外室众人的注意。 龙鳞! 之前砸杯子的那人一愣,疾步冲到明昙榻前,握着她的手,转头就喊:郭院判! 太医打扮的老者赶忙上前,仔细端详着明昙的面色,又将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半晌才急急冲旁边哭声不止的宫女道:速速去取白米醋与生姜汁来! 吩咐完,他才跪在地上,冲皇帝磕了一个响头,陛下,九公主洪福齐天,先已无大碍了 听到这样的话,皇帝怔了怔,面上却未见喜色,反而拧起眉头肃然问:方才不是还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么?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一刻钟前,九公主脉象急促,呼吸不稳,体温也奇高无比,甚至已然昏迷这文殊兰之毒颇为霸道,若是醒不过来,那确然是有性命之忧 言及此处,郭院判又磕了个头,解释道:但公主此时已经苏醒,且脉象平稳,体温回落,腹痛也只是因为体内仍有余毒作祟。微臣派人所取的白米醋与姜汁有解毒之效,公主一会儿喝下之后,便不会再腹痛不止了。 他话音刚落,之前的宫女也正好捧着两只瓷碗急急回来了。 郭院判忙不迭地接过来,正准备喂给明昙时,皇帝却先他一步,拿起了碗里的调羹,问他:应服几何? 郭院判一愣,慌忙说:白米醋四两,生姜汁二两。 皇帝略一颔首,亲自将明昙揽着坐直了些,低声道:龙鳞,喝药。 明昙虽然疼,但也不至于痛得听不进去话。在张口喝下皇帝喂过来的米醋和姜汁时,她一边嫌弃这东西难喝,又一边再次感慨起自己的运道。 旁人穿越,都是这没人要、那不受宠,今天被恶毒嫡母欺压,明天被未婚夫退婚,需要亲自把一手烂牌打成王炸。 轮到她穿越,反倒能直接巅峰开局太医院院判解毒,皇帝亲手喂药,身为一个公主,名字居然还能叫做龙鳞? 好家伙,老欧皇了,不愧是我。 明昙颠三倒四地想着,脑袋愈发昏沉,米醋和姜汁先后落到胃里,又酸又辣,但腹痛却渐渐减缓了许多。 她半阖着眼,嗓音沙哑地唤了声父皇后,便脑袋一歪,再度虚弱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明昙的脑中多出了一段崭新的记忆。 原身和她同名同姓,一样唤作明昙,如今年方八岁,生在天承朝皇家,乃是皇后娘娘嫡出的九公主,备受皇帝宠爱。 受宠到什么地步呢? 皇后生产时,皇帝先是不顾祖制,硬是守在坤宁宫外等了足足四五个时辰;在听说是公主降生后,他非但不失落,反而是大喜过望,还当下亲自给她取了小字,就叫做龙鳞。 龙是帝王之相,多用于皇子。九公主一个女孩家家的,怎好取这样的小字? 皇后也以为不妥,还试图劝说皇帝,却被后者大手一挥挡了回去,只说:小九当得起龙鳞二字。 后来,皇帝还为九公主大办满月宴,并在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她封为永徽公主,足以见得明昙有多受皇帝喜爱。 然而,身份高贵,年纪又小,再加上皇帝皇后多有溺爱,明昙自幼便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但凡要的是星星,就绝不会有人敢将月亮递到她手中。 长此以往,九公主的任性娇蛮自然不必言说。更何况,她平日里还惯爱在宫中横行霸道,宫女太监无不对她退避三舍,甚至连民间也多有传闻,一提起这个永徽公主就是叫苦不迭。 徽者,善也。这个字明明有美好之意,可放在明昙身上,却是千倍万倍的名不副实。 世人都说当今圣上明熠,是个千古难遇的好皇帝,登基以后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在位二十年一派太平盛世。 奈何脑子不知搭错那根弦,硬是要把个臭鱼眼睛当成掌上明珠,惯得九公主嚣张跋扈、凶残无度,听说小小年纪,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实乃昏君啊昏君。 明昙: 她整理完这些记忆,气得忍不住一阵咳嗽,终于第二次睁开了眼睛。 床还是那张床,幔帐也还是那匹幔帐,但轩窗旁边的蜡烛却已经烧了个干净,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换了一位。 明昙眨眨眼,将人端详片刻,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床沿旁睡着的女子眉目姣好,肤若凝脂,一看就养尊处优;如果不是脸色太过苍白,眼角又有了明显的细纹,还真是让人难以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 犹豫片刻,明昙伸出小手,轻轻推了推女人的手臂,小声道:母后,您到榻上来睡。 这一推便将皇后顾缨推醒了。 她睁开眼睛,呆愣两秒,惊讶地抽了口气,一把将明昙紧紧搂进怀中,余悸未消地哭道:昙儿,我的昙儿菩萨保佑,还好你醒了,不然母后可要如何是好 明昙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软着嗓音安慰道:母后莫哭了,昙儿无事。您瞧,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但皇后却仍然止不住眼泪,无比自责道:都怪母后,硬要把你拘在宫中,反倒给了恶人可乘之机,全都是母后的错 几日之前,明昙在御花园为非作歹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被皇后派人押回来。后者为了让她反省过错,便把明昙关在了坤宁宫里,罚她亲手抄经静心。 写了足足好几天,却不想,明昙昨日下午竟突然中了毒。小小的女孩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一直昏迷着,闹到半夜才终于苏醒,可把皇后吓得不轻。 皇后素来身体不好,皇帝也怕她焦急过度,于是便将后者拦在了偏殿,命太医在旁侯着,不敢让她来正殿看明昙。 直到天快亮时,明昙醒来服下白醋和姜汁,彻底脱离危险后,皇帝才终于准许皇后过来陪着女儿,自己则匆匆赶去上朝了。 此时此刻,明昙看着眼前形容憔悴的母亲,不由得垂下眼,心中一片酸楚。 她真的很爱她的女儿,甚至在用女儿的痛苦来责怪自己。 可是,即便这具身体仍旧能睁开眼睛,能继续活着,但其中的灵魂却早已不是那个年方八岁的小公主了啊。 这怎么会是母后的错呢? 明昙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来,有些难过地抹掉皇后脸上的眼泪,轻声说:昙儿此番受难,明明应该怪罪到奸佞小人身上,与您又有何关系? 皇后一愣,昙儿 女儿朝她笑了笑,将一滴泪珠握在掌心,微微垂眼,温柔却斩钉截铁地说:母后无需自责,此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等找到那下毒的凶手,昙儿无论如何,也定要让他给我百倍奉还! 前世她车祸身亡,却又转生到天承朝的九公主身上,相当于是小明昙为她抵了一命。 做人理应恩怨分明。 无论是为已经死去的小明昙,还是为即将在天承朝生活的自己,她都应该竭尽全力,找出那个凶手,为这具身体报仇雪恨! 龙鳞说得不错,定要让那歹毒之人百倍奉还。 殿中忽然传来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明昙下意识抬起头,刚好和沉着一张脸的皇帝四目相对。 父皇!她欣喜地睁大眼,急忙喊道。 皇帝还穿着繁重的朝服,一看就是刚下朝,便急忙赶了回来。 他见明昙精神还不错,原本紧绷的神情也舒缓了些,几步走到母女两人身边,拍了拍皇后的肩膀,宽慰道:缨姐儿也累极了,今日合该好好歇息才是。 皇后摇摇头,接过身旁宫女捧来的帕子,轻轻擦干脸上的泪痕,冲皇帝行礼,臣妾不累。昙儿刚醒不久,下人怕是伺候得不够周到,臣妾要亲自照看着她。 这话一出,皇帝挑眉,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调侃道:堂堂皇后娘娘,贵为坤极,难道还能比下人更会照顾公主? 皇后一愣,顿时羞红了脸,臣妾 明昙也在旁边掩着唇,伸手推了推她,笑嘻嘻地劝说:母后,您放心,昙儿真的无事了!况且,父皇现在也在这儿呢,难道还有人敢亏待了昙儿不成? 殿内的众宫女都是机灵人,赶紧跪倒在地,齐声道:奴婢们必将尽心侍奉殿下! 皇后还在犹豫,明昙却心疼极了她眼下的青黑,也不等对方说话,便抢先唤道:渡叶,还不快把母后扶去歇息? 坤宁宫的大宫女渡叶应了一声,来到皇后身边,柔声说:娘娘,您昨晚心急公主,一夜未眠,这会儿陛下和公主都体恤娘娘的身子,您就去小睡一会儿吧。 见三人都如此劝告,皇后迟疑片刻,也只好无奈颔首,将正殿留给女儿休养,自己则让渡叶陪着去了偏殿就寝。 皇后甫一离开,皇帝便笑着冲明昙说:差使你母后的宫女,你倒是心得应手。 明昙理直气壮,渡叶也是为了母后的身子着想呀。 嗯,正该如此。皇帝叹息一声,你母后素来体虚,连带着你也身体不好郭院判同朕说了,你这次遭了大罪,只怕会落下病根,往后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疯玩,记住没有? 明昙噘起嘴,故意拉长声音,蔫蔫道:是,龙鳞记住啦。 皇帝拍拍明昙的脑袋,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一下。 父女二人正其乐融融着,殿门那边却忽然走来一个宫女,跪地禀告道:陛下,盛总管在外求见。 皇帝挑了挑眉,说道:让他进来。 宫女应声而退,不一会儿便有个穿窄袖袍衫、身量胖乎乎的太监走了进来,冲着皇帝和明昙跪拜道:见过陛下,见过九公主。 分卷(2) 明昙认得这位盛大总管。他名叫盛安,在皇帝尚且年幼时就跟在身旁服侍,既是宫中资历甚久的老人,也是皇帝身边第一得用的大太监,如今正高居大内总管一职。 起来吧。皇帝淡淡道,可是查出结果了? 盛安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躬身说道:回陛下的话,给九公主下毒之人已经捉拿,现在正被侍卫押解在坤宁宫外,不知陛下要如何惩处? 皇帝蓦地沉下脸,冷声道: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谋害皇嗣? 是 盛安蹙起眉,犹豫片刻,垂头答道:是一个御花园的洒扫宫女。 第2章 明昙坐在帝后二人下首的位子,接过宫女捧来的药,轻轻抿了一口,神情似笑非笑。 区区一个御花园的洒扫宫女,竟能混入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中,伺机潜伏,还差点把一国公主给生生毒死? 若说没有幕后黑手蓄意安排她可是半点不信。 简直是骇人听闻! 皇帝坐在主位,脸上怒色不减反增,尽显天家威严,盛安,你给皇后再说一遍。 盛安跪在堂下,答了声是,转头朝面有倦容的皇后拜了拜,恭谨道:启禀娘娘,陛下昨夜下令侦办九公主中毒一事,奴才便立刻联合太医院与大内侍卫开始调查。今日早些时候,已将下毒之人捉拿,乃是个名叫夏桃的宫女,在御花园做洒扫活计的。此时她被侍卫扣押,正在殿外侯着,可要奴才将她带进来? 御花园的洒扫宫女?皇后一惊,可昙儿分明是在坤宁宫里中的毒 太医院的江太医验了昨日公主所食的糖粥,在其中发现了文殊兰的鳞茎切段,盛安说道,文殊兰清雅芬芳,御花园中多有栽植,但其全株却皆有剧毒,并以鳞茎为最。江太医说,虽然此物可作药用,但若是未经处理,便被人误食,则可能会使服用者腹痛、高热不止,严重时甚至会致人中毒身亡。 皇后垂着头,喃喃道:与龙鳞的症状一模一样。 既然查出根源在于糖粥,奴才便同侍卫们搜查了坤宁宫的小厨房。可昨日当值的膳侍都是熟面孔,也是娘娘宫中的老人,断不会对公主心有歹意。盛安尽量简练地讲述起他们查案时的细节,所以,奴才又从送到坤宁宫的食材开始查起,果然找到了破绽之处,正是那个名唤夏桃的洒扫宫女。 明昙好容易闷完那碗又腥又苦的中药,嚼了半天渡叶呈上来的蜜饯,才终于能开口问话:昨日的食材,莫非就是这个夏桃送来坤宁宫中的? 皇帝看了她一眼,忽然抬手止住盛安的话头,侧过身子,反而开始问起了明昙: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明昙把蜜饯咽下,朝皇帝笑道,昨天下午,我抄经抄得又累又饿,便缠着母后要摆晚膳。但当时才刚过三咳咳,刚过申时,摆晚膳未免太早,母后便命小厨房为我煮了一碗百花粥,据说正是集御花园百花于一碗当中,又风雅又解馋,各宫娘娘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皇后轻轻点头,难掩自责道:那百花粥是御膳房的新菜式,近日风靡后宫,臣妾想让昙儿尝个新鲜,却不料反倒是给了歹人行凶之机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此事错不在你,休要自责了。 话罢,他又看向明昙,朝小女儿慈爱一笑,龙鳞倒是敏锐。 明昙做了个鬼脸,冲皇帝哼哼:明明这么容易就能想到,父皇少来取笑我! 皇帝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扬扬下巴,示意盛安继续说下去。 九公主果然聪颖过人!盛安笑眯眯的,胖胖的脸都皱出了好些褶子,这百花粥中用到的花,均出自御花园中,一向是由御花园所派的宫女送往各宫。 而今日,因着敬重皇后娘娘,本该是由御花园的管事姑姑亲自将花送到坤宁宫,却不料有几株进贡来的灌木突生虫害。管事姑姑忙着除虫,无暇他顾,那夏桃便趁机找上了她,理所应当讨到了前来坤宁宫送花的差事。 文殊兰的鳞茎便在夏桃送来的花中,对么?明昙冷冷地笑了笑,小厨房的膳侍不懂花木,只当是煮粥用的食材,却不知那竟是害人的毒物。 正如公主所言,盛安叩首道,那夏桃已经招供,是她想办法混进了坤宁宫的小厨房,在膳侍为公主煮粥时,趁机指挥他将文殊兰的鳞茎放进了锅中,方才导致公主中毒。 这就此事的来龙去脉。 皇后气得身子都哆嗦了起来,又恨又怒,差点又掉下泪来,为什么她究竟为什么要害臣妾的昙儿! 她素来体弱,明昙怕她怒急攻心,于是赶紧跳下座位,凑到皇后面前,搂着对方的手臂撒娇,母后莫气,昙儿这不是没被她害到吗?您喝点茶,败败火气,可千万别被那些小人气坏了身子! 皇帝瞥了瞥皇后被女儿搂着的手臂,又看了看正温声细语的明昙,稍微有些眼热。 但他一点都没露出破绽,反而迅速收回目光,沉着脸,冷声命令道:将那宫女给朕带进来! 盛安躬身应是,退出殿外,不一会儿便带领两个架着人的侍卫走了进来。 明昙松开皇后的手臂,转头一看,便见一个身影被侍卫毫不留情地丢在了地上。 或许是伤口蹭到了地面,她发出有气无力的痛苦呻。吟,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就连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浸透了鲜血。 显然是刚刚受了一遍刑。 皇后低呼一声,正想伸手去遮明昙的眼睛,旁边的皇帝却突然开口,登时打断了她的动作。 龙鳞,可是害怕了? 明昙垂下眼,盯着那宫女的惨状,淡淡道:龙鳞不怕,只觉得大快人心。 皇帝挑了挑眉,看着女儿拎起裙角,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到跪趴的宫女面前,沉默片刻,方才居高临下地开口问:说说看,夏桃,为什么想要杀我? 名为夏桃的宫女颤抖着,阴郁地垂着脑袋,闻言不顾身上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为什么要杀你? 她猛的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浮现出仇恨的神情,咬牙切齿地盯着明昙,连民间的五岁稚童都知道,宫里的永徽公主嚣张跋扈、无恶不作难道你却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如何为非作歹了吗! 夏桃的声音又尖又利,把盛安吓了一跳,立刻就想上前去护持九公主,却被后者抬起的小手给阻止了动作。 为非作歹? 明昙笑了笑,竟然半蹲下身子,托着脸颊,冲她露出了一个可爱的微笑。 夏桃,明昙笑着说,你手段残忍,暗中下毒,要害一个八岁孩子活活高热而死如此行径,狠毒至极,难道这宫中还有人会比你更加为非作歹? 每说一个字,她便笑得愈发开心,就像是尝到蜜糖的小姑娘那样,天真无邪,却无端让夏桃心底发冷,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谋害皇嗣,明昙歪了歪头,站起身来,眼神半是怜悯半是讥讽,按律当诛九族。 话音刚落,夏桃却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猛的一下支起身子,眸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伸手就要去抓住明昙 然而,她却被后面早有准备的侍卫牢牢按住,挣脱不得,只能发出愤恨的凄厉笑声:哈哈哈哈!九族九族! 明昙后退一步,微微皱眉,冷淡地望着这个阶下囚。 夏桃的指尖在地上扣出长长血痕,面上污渍也被泪水冲得更加脏乱,她又哭又笑,像是陡然疯癫了一样,嗓音饱含仇恨。 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便难产而死,父亲好赌,动辄打骂,败光了家里的钱财,我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我俩被卖进宫里,更是受尽了冷眼,尝尽了苦楚,只有姐姐仍旧愿意对我好她替我干活,分我饭菜,与我一同受罚这深宫之中,我们只剩下了彼此,还有什么九族可诛? 伤口似乎因为她激动的情绪被撕裂了,鲜血从袖口里滴到地上,飞溅出细小的血珠。 可夏桃却好像并没有感到半分疼痛,依旧死死盯着明昙,眼神狠戾得可怖。 但是,我那么好的姐姐,她嗓音颤抖地说,却被你明昙活生生打死在了御花园中!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活活打死 即使是一介宫女,这种处置方式也未免太过残忍。 皇后倒抽一口冷气,急急跪在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休要听她胡言乱语!昙儿平日里虽然任性了些,但却从来都知晓分寸,连责罚宫人都是少有,又怎会无故害人性命? 皇帝皱起眉头,刚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夏桃再次尖声喊道:奴婢所言没有半句假话!尚宫局中将此事记载得清清楚楚,既有我姐姐秋柏的生辰八字,也有她在御花园里冲撞了九公主,被她下令杖杀的来龙去脉!求陛下明查! 喊完,她眸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光芒,反手一摸,竟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锃亮的短刀! 盛安反应极快,一把便将明昙拽到了身后,高呼道:护驾!护驾! 但夏桃却并没有要袭击别人的意图,而是大笑三声,反握刀柄,噗一声将它捅进了自己的胸口当中。 明昙 夏桃的唇角流下鲜血,死死盯着盛安身后的明昙,凄厉道:即便是做鬼,我也要为我的姐姐报仇雪恨! 说完,她便重新倒在了地上,气绝身亡。 明昙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渐渐收紧,转头望向堂上神色莫测的皇帝。 她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在明昙看过来的同时,皇帝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语气再不似之前温柔,威严地问道:那宫女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 明昙瞥了眼那具尸体,一撩裙摆,便跪在地上,冲皇帝叩了一个响头,镇静道:她方才所言,字字条理清晰,恨意昭然,明显是早有准备,要往龙鳞身上泼这一盆脏水,又怎会是一个真正心怀丧姐之痛的复仇宫女? 再者,御花园中的花草果木均有专人看顾,即使采摘一朵,也会被登记在册,绝无私自偷藏的可能,更别说是文殊兰这种毒性剧烈的花草。夏桃不过是一介洒扫宫女,再如何有本事,也只能替管事姑姑办点送东西的小差为各宫熬煮百花粥的食材,理应是早就配好的,那么她的文殊兰是从何而来?依龙鳞之见,此事定有蹊跷,远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告诉朕,你可曾杖杀过宫女? 从未。 明昙笑了笑,仰起头,坦荡地与皇帝四目相对。 父皇应当最了解龙鳞即便龙鳞向来嚣张跋扈,但也不会只因冲撞二字,便如此残忍,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打死在御花园中。 又是半晌静默。 两人身后,皇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咬住下唇,生怕皇帝不信明昙所言,正要为女儿继续据理力争时,便听到前者低低笑开,大手一挥道:起来吧。 明昙掐在掌心的指甲顿时一松,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望向神情已然渐渐柔和下来的皇帝。 后者平静地笑起来,上前一步,揉了揉明昙的发顶,就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地上夏桃的尸体。 处事不惊,镇定从容,能第一时间发现此事的重重疑点好,不愧是朕的龙鳞。 他慈爱地看着明昙,语气柔和而自豪。 朕身为父亲,又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反而去相信一个宫女的片面之言呢? 第3章 然而,纵使皇帝对她表达了充分的信任,也承诺会继续深入调查此事,可明昙却仍旧咽不下这口气。 她穿越前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职场中堪称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如今到了天承也本性难移,又怎会任由别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即使杖杀宫女,在这宫中也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但明昙的风评已经足够拉胯了,她可不想再继续为自己的恶名添砖加瓦。 何况小明昙是真的从未做过这种事。 年方八岁的小姑娘罢了,哪怕再怎么霸道跋扈,也只不过是贪玩了点,任性了点。穿越而来的明昙纵观记忆,甚至觉得,她比起前世的那些熊孩子还远不如矣。 这样的孩子怎会杀人? 不论是报恩,还是为了自己往后的日子打算,明昙都不能轻易让此事不了了之。 前些日子拘着她足不出户,反倒险些让明昙丢了性命,这下皇后也不敢再罚她闭门思过,只是监督明昙服了几天药,便答允了女儿出去见见风的请求。 母后会让锦葵跟着你,皇后为她理了理襦裙的系带,无奈叮嘱道,在坤宁宫附近玩玩就够了,莫要乱跑,知道吗? 是,谨遵母后懿旨。明昙笑嘻嘻地朝她福了福身,带着被安排看护她的宫女锦葵,兴高采烈地跑出了坤宁宫。 此时正值初夏,阳光晒得刚好,宫殿之外暖意融融,送来的微风都裹着淡香,十足沁人心脾。 明昙在原地站了会儿,打量着天承朝匠心独运的宫廷建筑,在心底悄悄叹息一声。 在她的前世,这个朝代从未出现过。 就像是车辕转了个方向,轨道打了个弯,天承朝如同柳暗花明的一条新路般,虽然继承了前世所存在的历史、典故、古籍、诗词等等,但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崭新而陌生的时代。 分卷(3) 也就是说,明昙不会在这里见到任何一个她曾在史书上熟悉过的人物,也不能凭借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去谋划未来。 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也已经与自己的过去完全割裂开来。 殿下,殿下? 不知默默想了多久,身旁等候的锦葵才终于开口,唤回了明昙出窍半晌的魂儿。 您锦葵看了一眼面前的景色,有些欲言又止,您是要去御花园么? 明昙一怔,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入口的一座石桥旁边。 天承皇宫的御花园很有意思。它挨着一片弯月形状的园林湖而建,西南北三面被水环绕,东面则与皇帝的寝宫天鸿殿相邻。其中的珍奇植物不胜枚举,四季都有时令的花朵竞相开放,湖面或是平静如镜,或是波光粼粼,堪称宫内的一大美景。 明昙现在所在的这座桥,正是从南面前往御花园的入口之一。 由于湖是月牙型,南边桥下的流水已经细成了一条小河,正发出潺潺的流淌声,如鸣佩环般清泠作响。 明昙歪了歪头,看着锦葵,十分天真道:御花园的花儿开得正好,怎能不去赏上一赏? 可是殿下您刚刚大病初愈 不打紧的。 明昙没等她说完,便故作不耐地转身上桥,端起公主的架子,你放心,本公主不碰那些花花草草便是了,断不会让你无法与母后交代! 说完,她也不顾锦葵在身后如何尽力解释,便自顾自地向御花园里跑去。 明昙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查出那个不惜以自尽来中断线索的宫女夏桃,究竟是什么来头。 锦葵见她一边缓慢地散着步,一边朝四处东张西望,看上去确实是为了赏花,于是也不再多话,只安安静静地跟在公主身后,不敢轻易出声打搅。 没走一会儿,正当明昙打算询问锦葵,应当去哪里才能找到御花园中管事的宫人时,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诶诶,坤宁宫那事你知道吧? 怎会不知?九公主中毒这么大的事,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气坏了!昨儿个公主刚醒,盛大总管就下了令,说是陛下有旨,要彻查后宫,头一个就来盘问咱们御花园! 可不是嘛昨日傍晚时分,那个刚来御花园当值不久的夏桃就被侍卫给抓走了,一看便和九公主的事脱不了干系! 夏桃?就是那个被姑姑亲自领过来,安排她负责洒扫的夏桃? 可不就是她!姐姐你竟不知道么?这个丫头的来头,可没那么简单 两人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 明昙眯起眼睛,盯着左前方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忽而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懒洋洋地抬手一挥,锦葵便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何人竟敢妄议坤宁宫和九公主殿下?还不速速:出来认罪! 灌木后传来两声惊叫,直过了半晌,才慢慢钻出一对年纪尚轻的宫女。她们抬头看见明昙,顿时吓得膝下一软,要哭不哭地跪拜在地,婢子们知错求九殿下恕罪 明昙背着双手,笑得满脸纯良,锦葵呀,宫规上说,下人在背地议论主子,应当处以什么刑罚来着? 锦葵神情肃穆,恭敬道:回殿下,应掌捆十五,罚跪一个时辰。 两名宫女惊惧地对视一眼,惶然朝明昙磕头,哆嗦着道:殿下饶命!都是婢子嘴贱,一时昏了头才乱嚼舌根求殿下宽恕则个吧! 她俩年纪不大,又是在御花园办差的,哪受过什么正儿八经的罚?再加上明昙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此时被她抓个现行,自然吓得抖如筛糠,生怕对方真按宫规查办她二人。 打巴掌都算轻,罚跪才是最要命的。 明昙笑眯眯地看了两个宫女一会儿,直到年龄偏小的那个没绷住,吓出一声响亮的抽泣时,才总算慢吞吞地开了尊口。 起来吧,本公主有话要问你们。 尚在惊恐的两人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明昙,直到被锦葵一瞪,才猛然反应过来,如蒙大赦地起身行礼:婢子多谢公主饶恕 嗯。 正当她们舒了一口气,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时,面前的少女却又抄起手来,眉眼弯弯,不徐不疾道:你们刚才所说的宫女夏桃不如,也给本公主讲来听听? 盘问一番后,明昙挥了挥手,终于将两个如惊弓之鸟般的小宫女放走了。 不过,她倒是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是转身盯住一朵开得正好的绣球花,神情若有所思。 锦葵,掖庭是个什么地方? 回殿下,锦葵略带犹豫道,掖庭乃是掖庭秘狱,位于宫中偏僻之处,专门幽禁犯了大罪的妃嫔和宫女。 哦?明昙挑了挑眉,既然是狱,那自然由不得罪人进出自如罢? 公主所言正是。锦葵点点头,低声说,被打入掖庭之人,非大赦不得出一旦进到那地方,如果没有陛下或者哪位娘娘开恩,只怕就再难有见光之日了。 唔 明昙沉吟片刻,眯起眼眸,唇角勾着的笑容渐渐消失,整个人的气质都忽然变得锋利了起来。 那么,她又问,什么样的妃嫔,才有资格将掖庭中的罪人重新提**呢? 面前少女的气场十足骇人,锦葵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方才勉力平静地答道:若是要从掖庭提人,只怕这位娘娘至少应当位列贵嫔之上。 妃位之下即是贵嫔。 一阵大风骤然刮来,茂密的枝叶被吹得上下摇摆,明昙依旧盯着那朵绣球花,等它终于因为过于饱满、而被吹落枝头时,才准确地伸出手,把淡粉的圆球接在了掌心之中。 所以说。 她看着手里的花,轻轻蜷起指尖。 把夏桃从掖庭里救出来,再安排她到御花园伺机暗害我的人就是从贵嫔往上数的,那几个高位妃子喽? 回到坤宁宫后不久,刚把今日份的中药灌完,明昙便被皇后召到了跟前说话。 听说昙儿今日在御花园里盘问了两个宫女? 皇后拉着她的手,让明昙坐到自己身边,柔声细语地问道。 明昙并不意外。锦葵是皇后身边仅次于渡叶的得力宫女,何况夏桃的来历也是大事,她自然应该禀报皇后。 是,母后, 明昙料想锦葵已经把事情交代了大半,索性省去了前因,直接道:那两个宫女说,月初的时候,曾有位自称是尚宫局的姑姑亲自将夏桃带到御花园,让她领了洒扫宫女一职御花园的宫人们颇感奇怪,私下聊了聊,方才知道这夏桃竟然是掖庭罪人出身,不知得了哪位贵人提携,方才能够到她们这里做事。 皇后总领六宫,当然对宫里的规矩知之甚详。 她思忖片刻,在心中默默算了算,说道:如此说来,那百花粥也是从上个月末便开始时兴 母后,明昙反握住她的手,坚定道,这定是有人蓄意要谋害昙儿! 皇后抿住唇,面上浮现鲜明的愠怒之色,一双柳叶眉也狠狠蹙了起来。 然而,几息以后,她却长叹了口气,看向明昙的眼神也逐渐染上了深深的愧疚。 昙儿皇后凝声说,是母后对不起你。 明昙茫然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霎时就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什么。 高位妃嫔。 你父皇也知道,胆敢害你中毒之人,必定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是,后宫势力牵涉颇深,若继续向上深究的话,只怕前朝都会因此而出现动荡 明昙抿了抿唇,垂下脑袋。 她知道,这就是劝她就此罢休的意思。 正在皇后说着说着,又要内疚得掉起眼泪时,明昙却叹了口气,一把搂住了对方,软软糯糯地说:母后莫要难过,昙儿都明白的。 一个女人,能够在深宫之中步步为营,成为俯视大多数人的存在,就定然不会是个简单角色。 要么靠门第家世,要么靠手段心性,或是两者兼有 明昙的身体里毕竟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她明白皇帝的难处,也能理解皇后的忍气吞声。事关朝廷安定,再加上明昙此次平安化险为夷,综合考虑之下,就此停手不查,方才是上上之策。 但她依旧是咽不下这口气。 放心,你安息吧。 明昙伸出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略阖了眼,在心中低声自语。 我一定会找出那个害死你的人,为我们两个报仇雪恨。 第4章 九公主中毒一案过后,虽然凶手已死,但各宫却仍然人心惶惶了好一阵,生怕自己被牵连出什么无妄之灾。 然而,随着几个星转过去,彻查后宫一事却也随着朝堂上传来的急报,终究不了了之。 今夏是个灾年,南方沅州伏旱,一连数月滴雨未落,将农户们的稻子都旱死了大半。 灾情几经辗转,日前才刚刚报到京中,引得皇帝震怒,前朝也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是根本顾不上九公主遇害之事了。 后宫都是聪明人,当然懂得去看上面的眼色行事。这才几天过去,便有不知从哪发源的流言传到坤宁宫里,说是九公主杖杀宫女、心性残忍,就连陛下都厌了她,所以才顺势不再彻查此案,也多日不曾踏足坤宁宫中。 渡叶将这话复述给皇后时,明昙正歪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论语》。 娘娘,可要婢子去将下人们整肃一番?渡叶忧虑地问道。 唉即使费劲管住了自己宫里,也管不住旁人传闲话的一张嘴,皇后揉了揉眉心,叹息道,罢了,随便让他们去说。 哼,父皇近日忙得脚不沾地,何止坤宁宫,只怕连后宫都未曾踏足半步。 明昙斜靠在椅子上,把书翻得哗哗乱响,懒洋洋点评道:女人多的地方啊,就是喜欢乱嚼舌根。 皇后瞥她一眼,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从哪里学来的这话?老气横秋。 母后就是心太善了,明昙打了个哈欠,将《论语》随手丢到旁边,一本正经道,要我说啊,就该拿出六宫之主的派头来!把那些个娘娘们叫到跟前,挨个儿敲打一遍,省得她们成天想办法作妖,让父皇和母后更加烦心。是不是啊渡叶? 渡叶含笑朝明昙福了福身,犹豫一瞬,又冲着皇后说道:娘娘,婢子以为殿下所言不无道理。 可皇后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哪能有如此简单?陛下素来勤政,不爱女色,宫里便都是些老资历的嫔妃,个个眼高于顶,各行其是,岂是会任由本宫敲打的主儿她叹息一声,略摆了摆手,不愿再深谈此事。 听皇后这么一说,明昙倒是有点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开始正经回忆起宫中为数不多的女人们。 她父皇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全副身心都扑在国家大业上,对于那些情情爱爱之事没有半点兴趣。就连当年他亲自求娶的太子妃、现在的皇后顾缨,也只能与他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 除了顾缨之外,就数婉贵妃在宫中的位份最高。这位娘娘乃是诚国公之女,勋贵中的勋贵,虽然性格一向恬淡婉约,但家世却尤为显赫,就连皇后都较之不如。 再往下数的话,便是出身将门的仪妃、同样是东宫旧人的温妃,以及 明昙刚刚回忆到这里,便有一人从殿外匆匆走进来,正巧打断了她的思绪。 锦葵肃着脸,跪到皇后近前,沉声通传道:娘娘,宁妃娘娘的大宫女瑶香求见。 唔,宁妃? 真是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明昙单手撑着腮,微微挑起了眉梢。 这位宁妃,便是当前后宫中仅有的三妃之一,也是这阖宫上下最难相与的一位娘娘。 果然,即使温和如皇后,一听宁妃的名号也不由得蹙了蹙眉,语气淡淡道:叫她进来吧。 锦葵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个容貌漂亮、神情倨傲的宫女走进殿内。 后者见了皇后,也不去行跪拜大礼,只象征性地福了福身,便十分趾高气昂地开口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见此情形,明昙动作一顿,放下书本,稍稍眯起了眼睛。 一旁,同为宫女的渡叶也立刻皱起眉来,冷冷盯向堂下的不速之客。 皇后心慈,素来与人为善,虽然对方未行大礼,却也没有因此便苛责这瑶香,而是态度平和地问她:你家娘娘派你来此,所为何事?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听闻此话,瑶香竟然故作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理所当然地反问道:皇后娘娘竟然不知? 一旁的明昙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 皇后愣了一愣,蹙起眉头,面上也带了些不悦,本宫应当知道些什么? 瑶香好像半点都不怕皇后动怒,仍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施施然说道:陛下上次歇在崇乐宫时,曾亲口答允过,说是要将端午小宴上的那盏琉璃宫灯赏赐给我家娘娘呢。 宫灯? 是呀,皇后娘娘,瑶香浅浅笑起来,话锋一转,倨傲道,不过,那盏宫灯在宴上被陛下赏给了皇后娘娘您,所以宁妃娘娘才特地派婢子前来讨要还请娘娘谨遵圣旨,将宫灯交给婢子,好叫婢子回崇乐宫给我家娘娘复命才是。 这话说得足够傲慢,语气措辞都尽显宁妃的恃宠而骄,简直堪称以下犯上。 分卷(4) 就连一向好脾气的皇后都冷下了脸,渡叶更是气得上前一步,怒声道: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皇后娘娘无礼至此? 哎呀!这位姐姐恕罪,婢子可不敢冒犯皇后娘娘! 瑶香一扬首,露出个夸张的惊惧神情,可眼神中却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满是嘲讽,嗓音凉凉道:不过是我家娘娘让婢子来讨要个宫灯罢了。再者说,坤宁宫中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皇后娘娘什么没见过,还会霸占着一盏小小宫灯不成? 说完,她仿佛还嫌不够一般,继续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何况,这灯还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赏给宁妃娘娘的。难道皇后娘娘是想不遵陛下口谕么? 渡叶气得脸色发白:你!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后宫中的事情,一旦牵扯到了皇帝,便是芝麻也要变成西瓜。 皇后虽然怒极,却也依旧保持着理智,她挥手让渡叶退下,心中也在飞快估量着瑶香话语的真实性。 那盏宫灯确实在端午赏了自己,但毕竟只是个做工精巧的小玩意,陛下若是不小心,忘记这东西已经给了出去,倒也不算稀奇。 并且,宁妃膝下的一双儿女近日争气,在课业上屡得皇帝夸赞如果她趁此机会,向皇帝开口讨要,而后者又恰巧忘了端午宴上的事,倒还真有可能会顺势把灯赏给宁妃。 思及此,皇后觉得此事八成是真。 沅州闹了旱灾,前朝大臣近日吵得不可开交,陛下的头疼病只怕又要犯了 也罢,区区一个宫灯,给就给了,她吃个亏便是。何必再为此徒增陛下烦恼? 皇后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正打算叫渡叶前往私库,将那盏琉璃宫灯取来时 哦?不遵父皇口谕? 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走上前来,神情似笑非笑。她还握着刚才的那本《论语》,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像是看笑话般看着瑶香。 本公主倒是不知,一个妃子身边的小小宫女,竟然也配来传我父皇的口谕了么? 口谕虽不如圣旨那般正式,但皇帝却是个十分谨守礼制的人,因而即便仅是口谕,也一向是由他身边的大太监盛安亲自通传的。 至于妃嫔身边的宫女,自然没有资格妄论圣上口谕。 瑶香神情一滞,心头发起慌来,显然没料到明昙出口就直指命门,背后的冷汗霎时浸透了内衫。 不过她到底是宁妃身边的大宫女,跟着主子在宫中横行已久,几乎是立刻便平复了心绪,勉力镇定道:不过一盏灯罢了,只怕是陛下近日多忙,未曾想起让盛大总管前来通传 既然你也知晓,父皇的口谕应由盛公公转达,又为何会打着宁妃的旗号找上坤宁宫呢? 明昙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冷冷说道:本公主看呀,定是你这婢子胆大包天竟敢谎称父皇有令,前来骗取皇后娘娘的御赐之物!说到这里,她语气蓦地一厉,瑶香,你该当何罪! 瑶香被这陡然落下的黑锅吓了一跳,瞪大双眼,急急自辩道:不、不是!婢子真的是奉宁妃娘娘之命,前来坤宁宫取灯的啊! 好个奴才,还要狡辩不成?明昙扬起头来,高声喊道,来人,给本公主把这胆敢蒙骗主子的贱婢拿下! 殿外登时闻声进来两个太监,他们对视一眼,几步上前,伸手便将瑶香给摁着跪在了地上,冲明昙恭恭敬敬地问道:公主还有何吩咐? 明昙抄着手,懒懒一笑,这瑶香贪恋钱财,竟敢借宁妃娘娘的名号来骗取御赐之物。如此恶行,实在难容,便把她给本公主拖出去,先杖责五十大板吧! 五十大板! 瑶香骇然地倒抽一口冷气,若是这板子打在她身上,哪怕是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她吓得两股战战,却还强撑着那股趾高气昂的劲儿,一边挣扎一边高喊道:九公主!我家娘娘当真是奉了皇上口谕!您这样可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呀! 这话不说倒罢,一说便将面前的少女惹得更怒了三分。 你倒是会扣帽子,明昙冷冷一笑,点了点头,好!既然左右都是开罪父皇,那我便干脆解决了你,再亲自去向父皇请罪! 她眸色幽深,一扬手,寒声命令道:给本公主拖出去,打! 眼看对方起了杀心,瑶香这才觉得毛骨悚然,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打着颤,终于想起了这位九公主近日在宫中的名声。 听说,她还真的曾将一个宫女,活生生打死在御花园中 两名太监躬身应是,正要将瑶香往外拖去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挣扎着高声哭叫起来。 九公主饶命!婢子知错了!婢子定是听岔了娘娘的吩咐,无意冒犯您与皇后娘娘还请公主开恩,看在宁妃娘娘的面子上,放了婢子吧! 皇后一直沉默地旁观了半晌,此时见瑶香哭得撕心裂肺,不由蹙起眉头,望向身旁容色依然冰冷的女儿,轻轻抿起了双唇。 昙儿是在为她这个皇后争一口气,顾缨自己何尝不知? 但是宁妃其人,乃是户部尚书从小宠到大的独女。如今恰逢沅州大旱,皇帝正等着户部出银赈灾,在这个档口,可万万不能惹到宁妃和她父亲的头上。 再者说,作为母亲,皇后也不愿放任明昙如此暴戾恣睢 昙儿,她不禁出声提醒道,五十大板,可是当真会出人命的。 明昙转头看了皇后一眼。 面色苍白的女人坐在主位,眉眼美丽端方,目光中满是纯粹的柔和与慈爱。 视线相触时,明昙微愣,手指在衣袖中不由自主地绞紧起来。 前世她母亲早逝,父亲酗酒,对她动辄打骂,明昙从未感受过来自双亲的关爱。 更何况是这种来自于母亲的温柔注视与纵容。 身为宫女,竟然连主子的吩咐都能听岔,可见平日是如何偷奸耍滑,欺上瞒下。 明昙别过头来,淡淡道:不过,既然她有心悔改,母后又愿意开恩赦免于她,那就打上二十大板,再将她押解回崇乐宫里,请宁妃娘娘自行管教便是了。 太监们领命,不敢怠慢,几下便把还在不停扑腾哭喊的瑶香给拽到了殿外。 渡叶看了公主一眼,匆匆走出去安排杖责奴婢的事宜。她是坤宁宫的大宫女,素来机灵麻利,不一会儿便使人支好长凳,将瑶香压在上面,抄棍子狠狠打在了后者的腰间。 啊九公主饶命!婢子知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 一时间,瑶香的惨叫求饶、与木棍砸在皮肉上的声音响彻殿外,听得皇后颇为不适。 她有些不忍地垂下眼,叹息一声,在口中轻轻诵了几句佛经。 再抬头时,却见明昙已经让锦葵为她披了外衣,一副准备出门的架势,倒叫顾缨不禁一愣。 昙儿,皇后赶忙出声,你这是要去哪里? 明昙拢了拢衣襟,转头朝她微微一笑,平静道:自是去向父皇请罪。 第5章 天鸿殿是天承历代帝王的寝宫,位于整个皇宫的东端,与皇后所居的坤宁宫相距不远。 时至傍晚,奏折在案上积成了一座小山,皇帝正握着御笔端坐在前,时而勾画,时而沉思,已经足足批阅了两个时辰,连水也未曾喝上几口。 盛安侍奉在旁,看了眼天色,试探着说:陛下,可要让奴才传晚膳来? 再等等。 皇帝皱起眉,盯着折子看了半晌,才落笔在尾端批上一句话,冷笑道:祝之慎果然是头老狐狸上朝时忠肝义胆,折子里却半句不提出银赈灾,名声和油水都让他占尽了,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祝之慎便是当朝户部尚书,也是宁妃的父亲。 盛安很有眼色,立即为皇帝倒了一杯茶,陪着笑脸劝道:陛下消消气。 消气?沅州六万农户稻田干涸,正等着朝廷拨银子救急,可这些硕鼠却还满脑子想着要从中获利,抵着国库不肯开门,朕如何能消下这口气! 皇帝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头,面色沉得吓人,就连盛安都不敢再贸然开口了。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可正在此时,外头却忽然传来一声通报,顿时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陛下,九公主殿下在外求见。 龙鳞?皇帝愣了一愣,面上怒容总算消退了下去,传她进来。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身穿雪白襦裙的小姑娘进到殿中。可还不等皇帝开口招呼,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桌案跟前,仰着小脸,眼眶通红道:龙鳞来给父皇请罪! 皇帝吓了一跳,赶紧从桌案后头站起身来,神情紧张,出什么事了?你起来说话。 但明昙却没听他的,仍旧跪在地上,万分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道:龙鳞有罪,罪在不该碍着宁妃娘娘派人到母后那儿,去讨您赏给她的宫灯 宫灯?皇帝愣了一愣,回忆片刻,顿时皱紧眉头。 明昙点点头,继续抽噎着说:可是、可是那宫女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言辞之间也对母后颇为无礼。龙鳞一时气不过,就命人罚了她二十大板,宫灯也不曾叫她带回崇乐宫去她扁了扁嘴,冲着皇帝一叩首,父皇,此番有违圣意,左右都是龙鳞的错,龙鳞甘愿受罚! 她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眼眶中的泪珠也像是快要滑落一样,看得皇帝一阵心疼。 他赶忙从案后走出,亲自把女儿从地上扶了起来,怒不可遏道:真是胡闹!这宫里的规矩都当摆设么!朕是答应过,要赏宁妃一盏宫灯不假,但又何曾让她去抢皇后的东西? 明昙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哭得肩头一抽接着一抽,父皇 龙鳞莫哭了,你何罪之有?皇帝拍拍她的脑袋,沉声说道,区区二十大板,倒是便宜了她!依朕来看,这种不敬主子、目无尊长的奴才,就应该直接拉到掖庭,好让她学学什么叫做规矩! 没人知道这话究竟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当今圣上即位之前,虽贵为太子,却也经历了一番夺嫡血战,因此素来最是见不得庶犯嫡、妾犯妻。 这样的人,又怎会将早已赏给正妻的东西,再转而赏给妾室? 明昙敛下眸光,在心中微微一笑。 自己果然所料不错,那宁妃便是拿准了皇后处处周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才敢使这一手不算高明的计谋。 不过,虽然明昙到皇帝跟前告了一状,拆穿宁妃,保住了皇后的面子,但刀却依然只能开在瑶香这个偷奸耍滑的宫女身上。 由于旧制的缘故,天承历代君主对于官员的掌控程度都非常之低。六部尚书各自分辖,专精其职,则更是在他们所掌管的这一方面权势滔天,甚至能够比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近日,沅州大旱在前,国库又由户部尚书牢牢把持。宁妃本就爱在宫中横行霸道,现在更是有了父亲这张牌,知道皇帝不敢擅动于她,难怪竟会嚣张至斯。 明昙默默叹息。 罢了,沅州灾民正处在生死关头,可比她争一口气要重要得多。 再说了,那宫女被她打了个半死,又把人丢回崇乐宫,也足够能杀杀宁妃的锐气了。 这厢明昙的脑子飞快思索,没顾得上说话;那厢皇帝却只见女儿依然神色消沉,满脸泪痕,看起来仿佛吃了天大的苦头,倒叫他顿时更加愧疚起来。 龙鳞自小便聪明知事,只怕也早已看出,此事同那宫女其实没甚关系,当是宁妃要与她母后为难。 这丫头平日被众星捧月惯了,也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主儿,这回吃了个哑巴亏,他这个做父皇的也不提要处置宁妃,恐怕她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皇帝看着这个最宠爱的女儿,越想越愧疚,越想越心疼。 想了半天,他才忽然眼睛一亮,思考出了一个极好的补偿之法。 龙鳞啊。 明昙一愣,眨了眨眼,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皇帝。 你今日所行果断,还懂得替宁妃管教宫女,真是越来越有个大人模样了。 皇帝慈爱地看着她,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看得明昙心头顿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便大手一挥对盛安道:九公主明昙聪颖灵秀,敏而好学,如今更是能够独当一面朕已准了她下月便能到上书房里读书。盛安,你且去传个话,让秦先生好生准备准备,可明白了? 盛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很快反应过来,面带喜色,转头便朝明昙叩拜道:奴才谨遵陛下之命,九公主大喜! 明昙眨了眨眼,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啊? 上书房? 读书? 下个月就要去上学了? 她茫然了半天,难以置信的瞪向皇帝,脑中如同弹幕刷屏一般,风驰电掣地划过去好几排???。 这算什么补偿! 就好像是扶老奶奶过马路,却被警察叔叔奖励了一整套练习册一样憋屈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可大喜的?啊?! 上书房始于前朝,一向只准许皇子入读。 但是,在前朝中期,曾经出过一位旷古烁今的女皇帝。她号德贞,本是冷宫出身的嫔妃,却依旧凭借过人的智慧与手段,从腥风血雨之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登基之路。 称帝后,她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开始大刀阔斧地对皇宫内外进行改革,逐步开创了前朝最繁荣昌盛的一个阶段。 而在她的多项改革中,也包括明昙即将入读的皇家书院:上书房。 在德贞皇帝的政策下,上书房大改旧制,不但更新了教学内容,就连招生范围也大大拓宽公主们原本只能在各宫自学女德才艺,但往后,她们却也可以和其他皇子们一样,到上书房里去研读圣贤之书了。 分卷(5) 与此同时,由于上书房所授的新内容略显晦涩,且是男女同读,德贞皇帝便也将入读的年龄限制提到了十岁。 而如今,九公主明昙尚不及幼学之年,便被皇帝特许入读上书房也算是开了百年以来的先河。 此旨一下,举宫震惊。 无论明昙本人情不情愿,反正在旁人眼中看来:经历过中毒一事后,九公主不但没有如传闻那般失宠,反倒是在陛下心中更胜一筹了。 崇乐宫正殿。 一只品相上好的翡翠玉镯被猛的扔到地上,叮啷一声,碎了个七零八落。 宁妃咬着牙,拍案而起,冲地上趴着的瑶香狠狠啐了一口,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本宫要你何用! 坤宁宫的太监们下手十分讲究,二十大板落下,着实让瑶香好生品尝了一顿皮肉之苦。她的后腰皮开肉绽,肿了老高,但骨头却偏偏半点都没伤到,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匍匐在宁妃脚下痛哭流涕。 娘娘婢子知错了 宁妃气得狠狠踹了她一脚,恨声道:都是因为你这个蠢货,办事不力,明昙那个死丫头才能跑到陛下跟前哭惨,还被恩准提前到上书房读书! 一旁的嬷嬷见瑶香险些被这一脚踢没了半口气,赶忙上前,好声好气地劝道:娘娘息怒,九公主已是垂髫之年,只差两岁就足以入读上书房了如今不过是提早了些,算不得什么天大的恩典,您倒也不必太过于放在心上。 笑话,本宫还会将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中?宁妃冷笑道,若是成功把灯拿来,眼看我崇乐宫就要高过坤宁宫一头,但却还是被这贱蹄子害得功亏一篑哼,还不如真让那明昙把她打杀了,倒也不用回来再碍本宫的眼! 瑶香呜咽一声,细瘦的身躯颤抖不停。 嬷嬷瞥了瞥她,上前搀住宁妃的一条手臂,将后者扶回位子上,方才低语道:娘娘此计不成,又让陛下得知了始末,皇后娘娘那儿可就不好再次下手了。 宁妃气得咬牙切齿,心里直冒火,都怪这个废物东西! 唉,骂她也没用,娘娘还是平心静气,莫要伤了身子才是。 罢了,归根结底还是本宫技不如人。宁妃揉了揉额角,叹息道。 娘娘可别说这种丧气话。 嬷嬷给她捶着肩膀,意有所指道:九公主进了上书房,或许对咱们还是一件好事呢。 宁妃瞥她一眼,摇了摇头,之前派人散布的流言也没什么用了,阖宫上下又要开始巴结她九公主,这还能是什么好事? 哎呦,娘娘,您忘啦!嬷嬷凑到她耳边,将音量压得更低,四皇子殿下和四公主殿下,不是正在上书房里读书吗? 宁妃一愣,顿时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娘娘派人去讨要皇后娘娘的宫灯,这是女人间的争斗,闹到陛下面前自然不好。 嬷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缓缓说道:不过,若是孩子们之间出了事便理应让孩子们呀,自己学着去解决了。 第6章 京城丞相府。 盛安公公宣完圣旨,赶忙伸出手去,一把便将面前跪着接旨的林丞相给扶了起来,喜气洋洋道:恭喜大人,恭喜林大小姐! 然而,与他眉开眼笑的神色相反,林府中人却并未显得多么开心,反而隐隐有些愁云惨雾似的气氛。 林相的神色微滞,勉强露出个笑容,伸手给盛安塞了一只荷包,低声说:此番有劳公公前来宣旨可臣隐约记得,九公主殿下不是方才八岁?年岁未满,如何能入得上书房读书? 盛安不动声色,手上却悄悄使了个巧劲,将荷包原封不动地推回林相手里,乐呵呵道:九公主天资灵秀,颖悟绝伦,陛下有意培养,便开恩允了殿下提早入读上书房。这可是咱们天承的头一例呀!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停,又意味深长地补充:大人为国尽忠,林大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才华横溢;陛下看中这些,所以才钦点大小姐去做九公主的伴读奴才斗胆,多嘴提醒一句:大人可千万要好生应对此事,方才不负陛下皇恩浩荡啊。 话毕,他也不多留,便领着一众来宣旨的内侍,转身浩浩荡荡离开了林府。 听了盛安的嘱咐,林相站在原地半晌未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良久都一直沉默不语。 林夫人走到他身边,满脸忧虑之色,喃喃道:九公主,怎会是九公主宫里传闻她暴戾成性,惯爱胡作非为,漱容这一去可怎么得了? 林相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向不远处亭亭立着的大女儿,沉声问道:漱容,你如何看? 听到父亲的问话,林漱容略略抬眼,瞳色既幽且深,纤长睫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洒下阴影,端的是一派绝色脱俗。 她顿了顿,正要开口,身旁却传来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愤懑道:还要怎么看?京中百姓都说那九公主不学无术,竟比好些富家子弟还要纨绔,怎配让姐姐去给她当伴读! 林相眉头一皱,厉喝道:林珣,不得无礼! 次子林珣别过头,不屑地呸了一声。 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林相还欲继续训斥,但话未出口,林漱容便先父亲一步,平静地冲弟弟说道:阿珣,平日教你的礼义都学到哪里去了? 林珣一愣,下意识缩了缩头,我 下午不许练武,加罚一页《礼记》的帖经,交予我亲自批阅。 林漱容淡淡说完,不再看她苦瓜下脸的弟弟,而是转向一旁,朝父亲行了个礼,语调温婉道:依女儿之见,正如盛总管所言应当由我尽心陪侍九公主读书,方能不负皇恩浩荡。 林相一愣,对上大女儿沉静的视线,神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直过了半晌,他才冲林漱容微微颔首,认真嘱咐道:不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自己,万不能任由宫里的人给欺负了去,漱容可明白? 是,林漱容微微一笑,父亲放心,女儿自然明白。 明昙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已经被锦葵从床上扒拉了起来,开始洗漱穿衣用早膳,准备前往上书房上课。 明昙一路哈欠连天,困得要死,直到站在了金瓦红墙的学堂大门口,她才终于伸手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问:就是这儿? 是,请恕婢子不能陪您进去了,锦葵福了福身,秦先生要辰时才到。公主到殿内挑一张合意的桌子,等上一会儿便可。 明昙点头,朝锦葵挥了挥手,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长长的台阶。 她右手拎着书箱,左手推开殿门,其中传来的嘈杂声顿时一静,几个孩子从自己的位置里抬起头来,神情各异,齐刷刷望向站在门口的明昙。 后者挑了挑眉。 她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结果竟然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 上书房里环境清幽,下人们一早便给屋子熏了淡淡的沉香,明昙跨进殿内,木制地板被踩踏出清脆的足音,在静悄悄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等她走了好几步,坐在最前排的一个俊秀少年才猛的醒过神来,赶忙起身,冲明昙招了招手,和气地说:九皇妹来了?秦先生昨日亲自交代过,你的位置在这里,且到皇兄旁边来坐吧。 明昙眨眨眼睛,朝少年露出个甜甜的笑,也十分客气道:谢谢五皇兄。 此人正是五皇子明曜,婉贵妃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九皇妹客气了。明曜从位子里走出,几步来到明昙身边,作势要去帮她接过手里的书箱。 然而,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娇声娇气的女孩嗓音,登时打断了明曜的动作。 五皇兄!你干嘛对她这么好! 明曜一顿,转向说话的女孩,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四皇妹 明昙瞥了瞥,这人她也认得,四公主明晓。 而旁边正瞪着自己的男孩,则是明晓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四皇子明暄两兄妹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才招惹过明昙的崇乐宫之主,宁妃娘娘。 五皇兄,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个坏丫头整天横行霸道,欺压下人,整个宫里都没人会喜欢她的! 明晓瞪着明昙,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尖声嘲讽道:我可是听说了,九皇妹经常随意打杀宫人,为主不慈前些日子还刚刚杖杀了一个御花园的宫女,引得人家妹妹冒死也要给她下毒,就是为了亲手给姐姐报仇! 四皇妹,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有胡言乱语? 明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怒气冲冲,拍案而起,指着明昙的鼻尖就骂道:我母妃的大宫女被她打了个半死,站都站不稳当,差点就丢掉小命,这是我与我皇兄亲眼所见!别看她小小年纪,竟然心狠手辣至此,简直是如同夜叉转世我才不要与这种人在一间屋子里读书! 这话说得简直是口无遮拦。 作为生母地位更加尊贵的五皇子,明曜脸色阴沉,刚要厉声训斥,身边的小姑娘却把书箱一扔,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登时吸引了屋中众人的目光。 明昙袖着手,精致的小脸上笑意盈盈,慢吞吞道:不要和我一起读书? 明明这个九公主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但明晓的气势却反倒显得弱了三分,无端感觉心下有些发冷。 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又猛然察觉不对,于是赶忙重新恢复张牙舞爪的凶状,恨声说:是你不配! 哦 明昙轻轻颔首,唇边笑容愈发加深。 既然这样,她歪了歪脑袋,嗓音甜美得像在撒娇,可说出的话语却毫不客气,嚣张肆意,那就请你滚出去啊。 明晓被骂得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又勃然大怒,你竟敢 然而,还不等她第四个字出口,明昙便骤然沉下了面色,冷笑开口打断道:父皇夸奖我聪明伶俐,敏而好学,命我到上书房奉旨读书;可你身为子女,却满口谩骂,认为我不配在此,难道她眯起眼睛,厉声质问,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想要抗旨不遵么? 此言一出,不光明晓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就连明曜脸上都有了些惊讶神色。 只需三言两语,便给对方扣了个抗旨的大帽子下来果然是传言中飞扬跋扈的九皇妹。 眼见明昙神情冷然,一向对自己温柔的五皇兄也沉默不语,明晓顿时又气又怕,有些慌张的转过头,下意识寻求起亲哥哥的帮助。 皇兄,她她血口喷人! 四皇子明暄到底年岁稍长,又是男孩,比他不禁吓的妹妹要沉稳一些。 之前不肯说话,是为了端着身份;但眼看明晓被唬得弱了气势,他也不好继续保持沉默,只能站出来给妹妹撑腰,斥责道:明昙,你身为幼妹,怎能如此目无尊长?还不快向你四皇姐道歉! 不过,即使明暄摆出了皇兄的架势,明昙却依旧半点都不怵他,立刻反唇相讥:我目无尊长?四皇兄说话当真有趣!若你今日出门时不曾忘带脑袋,那也应当还记得,方才究竟是谁率先出言不逊的吧? 你!明昙,你怎敢这样与皇兄说话! 我有何不敢,明昙微微扬头,语气轻蔑道,《礼记》有云,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你兄妹二人上无谨遵君令之意,下无友爱弟妹之心,不守孝悌、不知礼义,实乃书中所述之禽兽也! 宁妃出身高门,在宫中颇有地位,明暄和明晓两兄妹也是在阿谀奉承中长大,何尝受过这样直白的痛骂? 二人当下就变了脸色,明晓更是气得从桌案后头跑出来,不顾明曜的阻拦,口中一边骂着贱人,一边抬手就要往明昙脸上招呼过去 住手!学堂之上,怎容喧哗,都给老夫肃静! 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把明晓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回身望去。只见秦先生正满面厉色,负手而立,冷声质问道:四公主,你这是在干什么? 明晓怔了怔,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猛的将手缩回身后,嗫喏着说:我我 哼,老夫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秦先生年纪虽大,气势却不弱,他将这几个天家贵胄细细打量了一番,愠怒拂袖道:还请四公主加习一篇大字,明日上午交予老夫审阅罢。 对上这上书房的老师,明晓原本张狂的气势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不敢违命,只得垂头丧气道:是,先生。 天地君亲师。即使贵为公主,她也是不敢轻易在秦先生面前造次的。 更何况,秦先生的来头也实非一般。他曾任翰林院掌院一职,学识渊博,名冠朝野,五年之前乞骸骨不成,又嫌翰林院太过劳累,于是便自请为太师,转至上书房教书,自此成了皇子和公主们的老师。 皇帝对他十分赏识,也敬重得很,是以这些殿下们也明白斤两,都不敢冒犯了秦先生。 不过,既然在朝做过官,秦先生也自然是个有分寸的老师。 譬如这次,明晓的巴掌都快打上来了,结果也只是罚了篇大字而已,真可谓不痛不痒。 明昙撇了撇嘴,不着痕迹地耸耸肩。 也罢。反正她骂爽了,还没挨罚,这波怎么算都稳赚不亏。 正这么想着,明昙懒洋洋地抬起头,却见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女莲步轻移,微微侧身,从秦先生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她抬起眼来,勾起一抹淡笑,与明昙目光相接之际,竟叫后者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 分卷(6) 既如班姬续史之姿,又似谢庭咏雪之态。 她只需站在那里,便已足够风华绝代。 第7章 那边厢,林漱容抬了抬眸,与明昙直愣愣盯着自己的视线顿时相撞。 她并未惊讶,反倒顺势弯起眼眸,朝人笑得既温柔又婉约,侧头与秦先生说:想不到九公主小小年纪,竟能对《礼记》如此了解,果真是敏而好学。 《礼记》乃是四书五经当中的五经之一。 据明昙所知,天承朝的科举制度与明朝相仿,《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必修科目,而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则是选修,科考时只需挑选其中之一。 因此,学子们也将选修某科目称为治某经。 从前的上书房年龄下限低,多授《三字经》之类的蒙学,但经过德贞皇帝的改革,如今倒是也与科举制度看了齐哪怕贵为宫中的皇子公主,现在同样要像天下学子那般,自幼开始研读四书五经,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 老夫也甚是讶异。 兴许是曾与林丞相一同在朝为官,秦先生对林漱容倒是非常客气,抚着短须赞赏道:九公主从前不曾到过上书房,却能如此文思敏捷,引经据典,实在是令人惊叹。 被这二人相继夸了一遍,明昙也不好意思只顾着看美女。她熟练地摆出一副笑脸,眨巴眨巴眼睛,佯作谦逊实则凡尔赛道:背书背得好又有何用?不过掉掉书袋子罢了,哪能称得上文思敏捷呢。 作为抽背常年倒数第一、以至于名扬后宫的四公主,明晓站在一旁,脸色渐渐发青。 合理怀疑明昙就是在内涵她! 也不知道秦先生有没有听出明昙话里的隐意。他将后者打量了一番,手上仍旧不紧不慢地捋着颌下那把胡须,微微眯起眼,看上去一副老学究做派,颇为若有所思。 敢问九公主,可是治了《礼记》一经? 这话问出来,不仅明昙愣了愣,就连她身边的五皇子明曜都有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四书是必修科目,内容多且繁杂,本本都是难啃的大部头。因此,为了便于各位殿下消化知识,上书房会先将四书教授完两本之后,才会让殿下们从五经中选出一经来治。 只有极少数的学生,才会在甫一入学之时,便被先生要求开始治经。 而纵观天承朝上下,也就只有唯一一位皇子,曾得到过上书房如此待遇。 明曜的眸色渐渐加深。 他便是皇后顾缨的嫡出长子、明昙的第一位兄长 十六岁便早亡于江南的先太子殿下,明晏。 明昙并未注意到五皇兄的异样。 她朝秦先生摇了摇头,茫然答道:之前在坤宁宫时,学生只是将《礼记》通读了几遍而已,实在不能算是治经。 自从穿来这个世界,明昙整日都分外无聊,皇后也不愿让她总到外面乱跑,所以只能拿坤宁宫的藏书打发时间。 《礼记》记载了许多古代的礼制、刑律、思想文化等,是她熟悉天承文化的不二之选。 但像明昙这样草草读上一遍,与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中的治经,两者间的程度可是相去甚远。 可是,面对她的否认,秦先生却仿佛早有预料般,微微点了点头。 既如此 他转过头,望向神色平静的林漱容,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一样问道:林大小姐,依你之见,九公主应治哪一经才最为合适? 林大小姐? 明昙愕然地瞪大眼睛。 难道这个颇有大家风范的美人,就是皇帝给她钦定的伴读 那位传闻中性情纯善、才名满京城的林家长女,林漱容? 似乎是注意到了明昙的灼热目光,林漱容偏过头来,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口中则淡淡道:臣女以为,《春秋》此经,便颇为适合九公主殿下。 听到春秋二字,秦先生结结实实一愣,甚至惊讶地揪断了自己的一根胡须,《春秋》笔法简练,微言大义,是五经中最难的一经林大小姐,九公主年纪尚幼,又是初初入学,若治此经的话,是否未免有些太过揠苗助长? 想了想,他也不敢拿大,立刻就再度补充道,即使是老夫,也多年不曾研读此经,恐怕难以教导九公主殿下啊! 自林漱容张口说出春秋两字时,明昙就听得胆战心惊。 《春秋》这本典籍,她在坤宁宫时曾草草翻阅过,但不出意料一个字都没看懂过。 因为它不仅太过于晦涩,还必须辅以好几本史书一起研读这般复杂的一经,不知要比其他四经麻烦多少倍,久而久之下来,就连天承的举子们都懂得避其锋芒,不会轻易选择治《春秋》了。 更何况明昙。 她只是打算来上书房摸鱼混日子的,没有真想学习!完全不需要研究这么高深的东西啊啊啊! 然而,林漱容可听不到她几欲咆哮而出的心声。 臣女幼时便治的是《尚书》与《春秋》,定当尽心协助九公主。 她面上含着倾城端方的笑,可说出的话却分外歹毒,听得明昙眼前一黑:殿下聪颖伶俐,又这般好学,必不会适得其反,秦先生放心便是。 并不怎么聪颖、也从来都不好学的明昙:?! 《春秋》微言大义,《尚书》古奥迂涩,堪称是五经中最难的两经。 听说在许多天承举子眼中,择其二者之人,要么是打算在场中一鸣惊人的绝世天才,要么就是脑袋有个大病的绝世傻帽。 而林漱容看起来怎么也不会是个傻帽。 即使是秦先生,此时也不禁对她肃然起敬,点头称赞道:不愧是是素有不栉进士之名的林大小姐! 眼看事态就要往极为严重的情况发展,明昙吞了口唾沫,慌忙举起一只手,大声喊:我有异议! 林漱容扬了扬眉,春风和煦道:殿下请讲。 就不能学个简单的吗?明昙毫不犹豫地抗议道,我才八岁而已! 简单的?殿下这般七窍玲珑,又岂可白白流于平庸?林漱容浅浅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春秋》尽载史料,读来分明十分有趣坊间传闻常有错误之处,此经并没有多难,殿下大可不必担忧。 可是 然而,林漱容不等明昙把话说完,便朝她福了福身,转头温和地提醒:秦先生,已至辰时了。 明昙: 秦先生点了点头,又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拂袖转身,好了,都坐下,即刻便开始今日的功课。 明昙: 她半口气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把自己噎死。 其他皇子公主的伴读们在外探头探脑许久,此时也终于获准进入殿内,挨着他们各自陪侍的殿下坐了下来。 前排的一张桌案旁,林漱容泰然自若地呆在明昙旁边,拿出书卷,冲着气鼓鼓瞪向自己的小公主展颜一笑。 笑得明昙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什么性情纯善?什么温和柔婉? 坊间传闻果然常有错误之处!谣言断断不可轻信啊! 殿下,莫要撑着头听讲,会犯困的。 殿下,先生该讲下页了,还请翻书。 殿下,此处该做批注您怎么连笔都不拿? 殿下 明昙紧紧捏着毛笔杆子,猛然扭过头去,忍无可忍地控诉道:你有完没完! 林漱容似有所料,并未受惊或是动怒,面上仍旧挂着那副从容浅笑的神情,语气温和,对她慢条斯理道:您握笔姿势不对,太过靠近笔尖了,这样写出来的字迹可不好看。 秦先生方才留了一页帖经,让学生们往里填充《论语》原文的缺失部分,要求一炷香后交上去给他批阅。 明昙握不惯毛笔,写得字又慢又丑,眼下才刚刚填完四分之一页的空,之后大半还全部都是空白。 一炷香燃了一半,林漱容也已经写完许久了。明昙本就心里着急,可还要被对方一本正经地说教,顿时便感觉烦不胜烦,心头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我才是第一天来上课,大小姐。明昙瞥了林漱容一眼,很不客气地嗤笑一声,故作懒散道,况且,我本来也就是颗榆木脑袋,不爱读书,能否不要用你们那套聪明人的标准来要求我啊?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觉得惭愧,充分表达了明咸鱼对于混吃等死这个阶段性目标的不懈追求。 然而,也就是这句话,居然刺激到了一直都神色平静的林漱容,让对方成功皱起了眉头。 您怎可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明昙不耐烦的眼神之下,终究还是把后半句话重新咽回了喉中。 后者露出一个胜利似的笑容,刚要趁热打铁,准备继续多讽刺两句时,便见对方正了正神色,舒缓眉梢,重新恢复了方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失礼了,殿下。 林漱容抿了抿唇,低声赔了一句罪,在明昙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忽然抬起右臂,绕过后者的脊背,竟是把她虚虚揽在了怀中。 明昙一愣,睁大眼睛,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抱了个正着,头发都差点吓立起来,你干嘛! 请您莫动。林漱容淡淡地说着,指尖却已经攀上明昙悬空已久的肘关节,在骨头上轻轻点了两下。 再抬高些。 还要再抬高? 明昙猛的哆嗦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连肘部传来的些许酥麻感都顾不上了,慌忙压低声音冲人吼道:我胳膊酸死了,抬不起来了! 林漱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把手掌更加摊平了些,将对方的臂弯向上一托 原本绷紧的手臂顿时卸力,全然依赖似的贴在林漱容掌心。明昙轻轻诶了一声,一边被肌肉松弛所带来的酸痛感搞得直皱眉,一边也同时意识到 如果维持这种动作的话,那,好像,倒还真不用自己使劲了? 她眨了眨眼,条件反射般转头望向林漱容,却发现两人此时的距离极近,自己几乎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书香气息。 我会撑着您的,殿下。 林漱容抬起眼,望向小公主写满惊讶的眼睛,神色微缓,朝对方似笑非笑道:现在,如果手臂没有其他不适的话,您可愿把笔杆握得更高些了? 明昙脸红了。 其实也能不怪自己没定力。 她一边乖乖把毛笔往下抖了抖,一边在心里小声为自己开脱。 只怪林漱容这颜值嗯。近距离看的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啊。 第8章 但骨气还是要有的。 明昙人懒志短,本想在上书房混混日子便罢,却偏偏天降下一个才貌双绝的林漱容,不费吹灰之力,就毁了她筹划已久的混吃等死大业。 在明咸鱼眼中,这仇恨值几乎不亚于阶。级敌人。 何况敌人还心狠手辣,非要逼着她搞学习,更是罪加一等。 《春秋》此经所载,乃是古时发生的各国大事,虽然字数寥寥,却几乎每句话都暗含褒贬之意。后人将此称之为春秋笔法,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为了便于阅读和理解,学子们在治《春秋》时,会同时研究对其作出补充解释的春秋三传,即为《左传》、《公羊传》与《谷梁传》。 在秦先生的准许下,林漱容为明昙制订了一份详略得当、要人老命的教学大纲,并自告奋勇,对后者的每日功课进行严格监督。 等明昙完成上午所授的四书课业后,她便会带对方去到别的地方:或是上书房的某个角落,或是另一间空荡的宫室,甚至是御花园的湖边凉亭 然后笑眯眯地从书箱里掏出那本厚厚的《左传》,开始在一片春和景明当中,给倒霉的九公主进行初期讲学。 明昙: 有美景,我不欣赏,我就读书,诶就是学。 《左传》是编年体散文史书,乍看有趣,但其实细细讲来,却俱是些枯燥的礼义道理,实在让人连打瞌睡都打不安生。 就这么过了几天水深火热的日子,明昙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地给林漱容找麻烦。 最初是折断桌案上的所有毛笔但当林漱容含着笑,从书箱里掏出来一把各式各样的小楷中楷大楷时,明昙只能乖乖偃旗息鼓,朝对方翻出一个绝望的白眼。 后来,她还尝试过撕坏习题、扔掉课本、往林漱容裙子上泼墨汁等等招数,但都被后者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还借机给明昙布置了一大堆课后作业,威胁说她如果不写的话,就要立刻去给秦先生告黑状。 明昙气得要死,却也拿林漱容束手无策。 皇帝亲令九公主提前到上书房就读,可她却不思进取,与伴读不睦,还闹到了先生跟前,岂不是在打她亲爹的脸? 所以,向来张狂跋扈的九公主只能忍气吞声,一边在坤宁宫挑灯夜读,一边骂骂咧咧,诅咒林漱容的书箱明天就被蚂蚁蛀出个大洞。 翌日。 明昙昨晚又熬了个大夜,手都写麻了,清晨被锦葵叫醒时,实在恨不得长眠于榻上,假装自己是一条毫无梦想的咸鱼干。 殿下,殿下? 望着将自己裹成一条毛虫的小姑娘,锦葵不禁轻笑出声,放柔语气唤道:时辰已到,您该起身了。 明昙缩在被窝里,小声咕咕哝哝:为什么上书房就不能再改改制呢?上五天学,然后再歇息两天,这样不是更有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健康吗? 分卷(7) 她说得迷迷糊糊,锦葵依稀听了个大概,知道公主是又在抱怨上学的日子太多,只能笑着安慰道:上书房十日便会休沐一次,可比外头国子监的监生们还要轻松呢殿下就不要埋怨了,快快起身,皇后娘娘似是有话要和您说呢。 国子监是天承的最高学府,里头培养的都是朝野未来的栋梁之才,每逢初一十五才会休沐一日。 对比产生美。明昙一边同情着古代的大学生们,一边像缕幽魂似的爬起来,被锦葵一路服侍到了饭桌旁边。 皇后早早便差人布好了膳,见女儿耷拉着眼皮,一步三晃地走到跟前,便伸手把人拉到自己身旁,弓起指节敲了敲她的脑袋,昨夜何时歇下的? 明昙困得瓮声瓮气:丑时两刻吧。 竟然舍得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凌晨一点半才睡觉!林漱容你没有心! 皇后叹了口气,把她推到位子上坐稳,心疼道:要不母后去同你父皇说说,让他给你免掉些上书房的功课? 正在揉眼打哈欠的明昙一愣,放下手来,朝皇后满脸认真地摇了摇头,古有晋平公七十欲学,秉烛夜读;又有匡衡凿壁穿墙,引邻之光与这些先人相较,昙儿不过区区熬上几夜罢了,又怎敢说累? 但若是熬坏了身子 母后放心,昙儿的伴读是个有分寸的人。明昙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昨夜的情形到底十分少见,那林漱容虽然爱给昙儿布置课业,但往往不会太多平日里大约不到亥时,便能全数做完了。 若不是昨天林老师抽背时,明昙一连五句都卡了壳,也不会被罚得那么惨 等等,不行!思想不端正了,怎么能给林漱容这个大魔头找理由! 明昙刚在心底狠狠呸了自己几声,便听到皇后在旁道:说到你这伴读陛下旁边的盛公公先前来过,说是丞相大人昨夜为林姑娘告了假,今日便不来陪你一道读书了。 嗯?林姑娘告假了? 嚯! 好运来那个好运来! 明昙双眼一亮,欣喜若狂,差点活活从椅子上蹦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如此说来,今天岂不是既没作业,又不用被林漱容押着加班补课了?好耶! 丞相大人永远的神! 皇后满面无奈,看着女儿这副幼稚无比的模样,浅笑着摇了摇头。 即便嘴里引经据典,变着花样称颂好学的古人但一听无需做功课,也照样还是会一蹦三尺高。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罢了。 没有林漱容的日子,明昙可以用四个字总结:分外惬意。 秦先生的授课进度还在《论语》,明昙有前世的知识打底,再加上林漱容在旁辅导,学起来几乎毫不费力,和《春秋》简直不是一个level。 至于明暄明晓这两兄妹,自从被她收拾了一顿之后,倒是有所收敛,一直没敢再来明昙跟前找骂;而婉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明曜,倒是像他母妃一样待人温和,八面玲珑,今日还特意让伴读帮明昙研了一块墨。 除去这三人之外 明昙写完最后一笔,把狼毫往架上一扔,略微转头,瞥向教室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 那里正静静坐着一个纤瘦的少女。 此人便是瑛贵人所出的三公主,明昭。 前朝与后宫,它们以宫墙为镜面,互为对方的倒影。森严的制度和等级在它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弱肉强食、捧高踩低的原则都几乎如出一辙。 前朝政斗,后宫宫斗。既有如林相这样的胜者,也有如同三公主明昭这般,从最开始就一无所有的败者。 她母妃瑛贵人乃是太仆寺马厂协领之女,出身低微,却偏生又长了一张惹祸的漂亮脸蛋,自入宫以来便受尽冷眼与欺压。 其女明昭虽贵为公主,却也因着瑛贵人的缘由,自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受下人苛待,甚至连父皇都没见过几面。 是以,即使明昭已经年满十岁,入读了上书房,却也没人能够想得起来三公主殿下的伴读,至今竟然还不曾定下人选。 明昙收回目光,垂下眼睛。 母妃位份太低,自己又不得父皇宠爱她这个三皇姐在宫中的日子,或许一直都非常难捱罢。 下学之后,明昙眼珠转了转,故意收拾东西收慢了些,直等到教室空无一人,这才一把拎起书箱,刚好将秦先生堵在了上书房的门口。 先生留步,她理直气壮地喊道,我要和您好生说道说道! 秦先生停下脚步,向来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抬手捋了捋清须,九公主所为何事? 先生莫要懂装不懂! 明昙嘟起嘴,活像个河豚成精似的,抄着手冲秦先生大加抱怨道:《春秋》此经高深莫测,晦涩难懂,还要辅以三传方能研学治一经恍若治三经,实在不适合我这种榆木脑瓜! 况且,我今年不过八岁尔尔,尚在开蒙时期,哪能习得这样深奥的典籍?还请先生多加思量,给我换一本简单些的经来治吧! 耐心听完明昙这番长篇大论的抱怨,秦先生倒不见动怒,反而是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悠悠瞥她一眼,驴头不对马嘴地冷不丁开口。 《春秋左传》中,昭公十年,晏子谓桓子何? 明昙一愣,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口中便条件反射地答道:凡有血气,必有争心 嗯,不错,正是此句。 秦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身踏出门槛,大笑着道:九公主果真是过目成诵之材,这不是学得挺好的嘛! 明昙瞪大眼睛,?! 我靠!被阴了! 她站在原地,呆呆望着秦先生疾步消失在殿外的身影,脑门上青筋直跳,面容逐渐变得扭曲。 林漱容! 明昙捏紧拳头,在心底无声痛骂。 都怪她的抽背! 但事已至此,明昙错失了最后一个重建摸鱼大业的机会,只能憋着满肚子火,垂头丧气地朝殿外走去。 上书房长长的阶梯之下,是一座相当清雅的庭院,其间生长着松、柏、竹林等常青的植株,还有些许半人高的翠色灌木,颇有君子之风。 明昙满脸写着闷闷不乐,拖着书箱,正要把脚边一粒碍眼的石子踢远,却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泣声。 她登时顿住脚步,竖起耳朵细细听去 果然,另一个声音便紧接着从茂密的柏树林之后传来,带着满满的恶意,大肆嘲讽道:你母妃瑛贵人,不过区区马厂协领之女!家里从根儿上便是伺候畜生的贱仆,难道还以为入了宫,就能飞上枝头?我呸! 不你不许这样说我母妃 不许?哼,有什么是我堂堂四公主做不得的事!明昭,你果真和你母妃一样,都是扶不上墙的东西! 明昭? 被明晓这般大肆唾骂的人,竟然会是她们的三皇姐? 听到这里,明昙微微挑高眉梢,掀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笑容。 她随手扔掉书箱,恶向胆边生,一把将碍事的裙角搂住,抬步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脚步声骤然出现,将树后二人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明晓背对树林,尚未回过头来,眼角余光只堪堪望见一片雪白的裙纱,便被来人一脚踹进了旁边的枝丫横生的灌木丛中! 啊啊啊啊啊! 哗啦一声巨响,明晓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向后跌倒,摔得她四脚朝天眼冒金星,只知道胡乱挥手尖叫,半晌连爬都爬不起来。 明昙收回腿,放下裙子,一手将半跪在地、已经看傻了眼的明昭捞了起来,另一手则翘起指尖,指着还在地上痛呼打滚的明晓,扬起下巴,施施然地站在旁边痛骂。 明晓!你好大的胆子!非但不敬尊长,辱骂瑛贵人娘娘,还敢以下犯上,公然在此欺负三皇姐? 明晓在丛中一声声惨叫,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哪里还有功夫与明昙争这口舌之利? 后者连珠炮似的开了场麦,骂得分外舒心,不仅半点没有要拉明晓起来的意思,反倒还故意拉长了嗓音,要多气人有多气人,顺势落井下石道: 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如此不知礼义之人!要我看来,上次说你是禽兽都轻了,应当改为禽兽不如才对! 第9章 站在灌木丛旁边,明昙翻了个大白眼,对明晓的哀叫和咒骂充耳不闻。 她一偏脑袋,自顾自牵住了身边少女微颤的手,扬起脸来,朝对方甜甜笑道:三皇姐,我们走吧。 明昭是个温吞性子,从不惹是生非,此刻已经被这场变故吓呆了,只知道木愣愣地点一点头,哆哆嗦嗦,在明昙的牵引下与之扬长而去。 直到二人走出上书房的院落,来到一处僻静之地时,明昭才像是终于缓过神来,拉住明昙,急急开口道:还未多谢九皇妹相助 举手之劳,三皇姐不用谢我。明昙摆了摆手,神情十分漫不经心,我只是向来瞧不惯明晓,正好借你之事报一报私仇罢了。 无论九皇妹是出于何种目的,最后的结果,也总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明昭摇了摇头,否认了她不必言谢的说法,语气依旧紧张道:但是,方才那般那般行事,可会给九皇妹带去麻烦?四皇妹素来任性矜傲,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若叫宁妃娘娘得知是九皇妹所为,只怕 三皇姐不必多虑。明昙挑了挑眉,见她如此担忧自己,倒是觉得这三公主有些意思。 只管让明晓作妖便是,我又何尝会害怕麻烦? 然而,尽管她话说得张狂,但任谁也都知道:若是宁妃咬住此事不肯松口,铁了心要护短,那即便九公主盛宠在身,也难免要背上一个不敬尊长的罪状,因此吃一回大亏。 更何况,此时正值沅州大旱,户部宁尚书的身份正水涨船高 明昭咬了咬下唇,自带三分愁绪的眉眼低垂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声嘱咐道:若是届时,四皇妹与宁妃娘娘不肯善罢甘休还望九皇妹无需手软,忘掉今日所为,只管将我推出去便是。 这话听得明昙一愣,眼中不由染上几分讶然,倒是真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 明昭身为皇姐,又是此事的起因,自然理当担责,三公主微抿唇角,朝她笑了一笑,语气感激地说道,断不能让九皇妹由于一时善举,反倒受这无辜牵连。 什么是纯善柔婉? 这才是! 林漱容那种黑心学霸大魔王才不是纯善柔婉! 明昙差点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场保护欲爆棚,小手一挥,掷地有声道:三皇姐高义,明昙钦佩不已!但此事责任大多在我,又怎能让你挡枪? 眼看明昭还欲多言,明昙干脆踮起脚尖,一把摁住对方肩头,直直望向她的眼睛,坚决道:你便也不用想这么多了,只管回宫便是。剩下的事情也装作不知道就好,莫要插手,自有我来解决! 果然,天刚擦黑之时,九公主把四公主打了一顿,脸都划花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宫中。 那灌木丛虽不带刺,可细小的树枝却也有些锋利,虽然不到把脸划花这个程度,但让明晓挂点彩还是不在话下的。 事情传到坤宁宫里,皇后立刻就将明昙叫到跟前询问缘由。 昙儿,外头说的是真是假?你当真在学堂打了你四皇姐? 那怎么能叫打呢,明昙站没站相,懒洋洋地说,我只不过是踢了她一脚而已,谁知道四公主连站都站不稳呢。 见她大方承认,皇后皱起眉头,神情顿时严厉了些许,问道:那你为何要踢她? 因为明晓那时正在欺负三皇姐,还辱骂瑛贵人母家是伺候畜生的仆人。 明昙把身子挺直了些,振振有辞道:昙儿入学多日,读的是圣贤书文,学的是礼仪尊卑,见此情景立刻怒上心头,哪能容忍明晓这般在宫中放肆? 皇后被这番大道理噎了一下,夸也不是训也不是,纠结半晌,只得干巴巴地说:那你也不应这般冲动行事 明昙撇了撇嘴,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了渡叶略显紧绷的通报声:皇后娘娘,盛大总管在外求见。 盛安? 皇后怔了怔,与明昙对视一眼,母女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意识到:盛安必定是为四公主明晓的事情而来。 皇后下意识抓住了女儿的手,一双平素温婉的柳叶眉紧皱着,竟也显得十分不怒自威。 传他进来。 不出片刻,盛安公公便在渡叶的引领下步入殿内,朝皇后和明昙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给皇后娘娘、九公主殿下请安。 盛公公请起,皇后容色肃穆,这么晚了,来我坤宁宫所为何事? 奴才无意惊扰娘娘与公主,盛安面露难色,再次叩首解释道,只是陛下方才下旨,要请九公主往天鸿殿一行。 皇后早有预料般垂下眼睫,冷冷问:天鸿殿中,可是只有陛下一人? 身为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盛安立刻便知晓了皇后的言外之意。他略一思忖,倒也未曾欺瞒,直接回答:入夜之时,宁妃娘娘前来天鸿殿为陛下送粥,还尚未离去。 分卷(8) 果然是宁妃。 皇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作势要起身,本宫与昙儿同去。 盛安一愣,刚准备开口劝阻,却见旁边的明昙上前半步,手上施力,反倒率先把皇后按回了座位当中。 外头更深露重,母后还是莫要出门了,当心受寒遭罪。 白裙少女微微一笑,转身望向盛安,眼中情绪莫测,语气却足够平和地说道:既是父皇之命,那自然耽搁不得盛公公,这便请吧。 坤宁宫到天鸿殿的路程不远。 如今是暮春时节,夜里虽不如之前那般寒冷,但有风吹过时,还是裹挟了几分凉意袭来。 明昙的襦裙偏薄,忍不住被吹得打了个哆嗦。即使动作幅度很小,却也引得旁边观察力敏锐的盛安询问:殿下可是冷了? 明昙摇头,无碍,劳公公费心了。 盛安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不再开口,脚下步伐反而加快了几分,不多时便领着明昙来到了天鸿殿外。 二人登上石阶,尚未进殿,便听到里头传来女人的阵阵哭声。细听片刻,果然正是宁妃在向皇帝诉苦。 晓晓的脸颊、手臂都破了大口子,带着一身血回到崇乐宫,可把臣妾和暄儿都吓了一跳!她一介公主,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也不知九殿下究竟与晓晓有什么大仇,才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害她!您可千万要为晓晓讨个公道啊! 盛安有些尴尬,转头看了明昙一眼。 后者依旧神情自若,就像是没听到宁妃的控诉一般,甚至还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示意盛安快些通传。 盛安有点惊讶于她的冷静坦然,赶忙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殿门前高声道:陛下!九公主殿下来了! 屋内的哭声收放自如,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大约十息后,方才传出皇帝含着怒气的嗓音。 朕平日里可真是太惯着这个明昙了!竟敢在上书房之外,便做出如此长幼无序之事,公然打伤皇姐如此行径,理应当罚!让她给朕跪下! 明昙咬了咬唇。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可被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训斥,她的眼眶却也不由得微微发红,心中无端生出些孩子气的委屈来。 罢了,不就是跪么?母后说得不错,这就是自己冲动行事的代价。 她抽了抽鼻子,压抑着心头酸涩,一撩裙角便要下跪。 可身侧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偏不倚,稳稳托住她的手臂,刚好将明昙的动作拦了下来。 明昙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盛安公公正冲她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慈祥,悄声道:殿下莫急,垫上这个再跪。 说着,他偷偷摸摸地朝殿内张望一眼,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正拎着两只厚厚的护膝软垫。 明昙这下可是真的惊讶了。 她茫然地看向盛安,但后者却像是早已知晓了她的满腔疑问,一边吩咐旁边待命的几个宫女给明昙系上护膝,一边压低声音,给明昙简练解惑道: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天鸿殿外石阶寒冷,公主若直接跪着,万一伤了膝盖可就不妙 膝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明昙眨眨眼睛,刚小声道了声谢,盛安就转头朝里面高声喊道:陛下,九公主已跪着了。 哼,殿中,皇帝的声音倒是仍旧听上去怒气冲冲,半点听不出是在做戏,就让她跪着罢! 明昙: 天承奥斯卡非您莫属。 她稀里糊涂地赶紧跪了下来。 膝盖上是柔软厚实的棉花垫子,完全隔绝了石阶的凉意;晚风微冷,见明昙衣裳太薄,盛安还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条斗篷给她披上;一旁的天鸿殿宫女们手捧点心与热粥,压低嗓音,凑在明昙身边嘘寒问暖,公主可冷么?可饿么?、陛下特意嘱咐了婢子们,一定要让您用些热粥,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几名小太监也个个如临大敌,绷着身子随时待命。盛大总管更是贴心无比,干脆把自己团成了一个胖球,蹲在明昙身边,事无巨细地问:要不要奴才再给殿下拿个汤婆子来?殿下膝盖还觉得冷吗?可要奴才再为殿下铺上一层软垫? 明昙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甜粥,摇了摇头,开始思考自己会不会被捂出汗来。 面面俱到成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是要罚自己,反而是要让她体验一下天鸿殿的五星级服务吧? 明昙抬起眼,望向天鸿殿敞开半扇的殿门,只觉得口中热粥的甜意丝丝缕缕,从舌尖一直甜到了心底。 她垂下眼睫,将粥碗放在一旁,交叠双手,放在额前,端端正正地面朝向天鸿殿正门,深深弯腰叩首下去。 不曾想她重生一遭,竟遇难成祥,能侥幸得到父皇如此厚爱 龙鳞愧不敢当,明昙低声道,必以一生尽诠孝道。 第10章 于是就这么众星捧月地跪了小半个时辰。 接过盛安递来的帕子,把唇边龙井酥的碎屑揩掉,明昙拢了拢身上厚实的披风,觉得自己已经单靠吃零食吃饱了。 这是什么vip待遇哦 此时,远处忽然跑来了个神色焦急的小太监,他朝明昙匆匆行了一礼,然后便凑到盛安身边,与后者低声耳语了一番。 盛安听完面色一变,赶忙屏退四周举着托盘的宫女,矮下身子,冲明昙歉意道:殿下 明昙眨了眨眼,立刻会意,一把将身上的披风扯下,还顺手理了理裙子遮住护膝,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在原地跪好。 盛安迅速接过披风,刚让那传话的小太监带走,远处便响起了脚步声,是有人正匆匆向着天鸿殿走来。 仪妃娘娘! 明昙一愣,转头看去,只见盛安一溜小跑地迎上了来人,陪着笑脸,姿态语气都足够小心翼翼。 陛下正在殿中与宁妃娘娘议事 这位仪妃娘娘,明昙也认得。她是将门之后,定远大将军的独女,宫中三妃之一。闺名唤作华瑢。 夜色之中,后者穿着一件金纹玄色披风,身量纤细高挑,显得十分飒气凛然;长发被随意挽起,似乎是匆忙出的门,眉眼间尽是如霜刃般冰冷锋利的美感,自带三分锐气,却让人根本无法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华瑢抬起眼来,淡淡望了望跪在殿前的明昙,开口时的嗓音如同冰裂玉碎,巧了。我今夜来此,也是有要事须与陛下商议。 盛安干笑两声,为难地踌躇:这 还劳盛公公为我通传一声,华瑢勾了勾唇角,把话说得慢条斯理,端看陛下愿不愿意见我便是。 对方都这样说了,盛安一时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愁眉苦脸地行了个礼,进殿去问皇帝的意思了。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殿中,华瑢收回目光,几步走到跪着的明昙身边,淡淡瞧她一眼,九公主,请回坤宁宫去罢。 明昙茫然地抬头,刚想开口,华瑢却俯身将她一把捞了起来,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对方裹上,一边冲自己身后的侍女说道:七星,送九公主回去。 明昙张大嘴巴,对事情的发展始料未及,仪妃娘娘? 遵命。 侍女七星躬身应是,走到明昙身边,向她深福一礼道:九公主,请让婢子来护送您回宫吧。 等等,娘娘! 明昙被这变故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但脑袋还算清醒,立刻担忧问道:我若就这样离去了,娘娘岂不是会触怒父皇? 见她竟知道为自己着想,华瑢怔了一怔,眼神不由得温和下来,轻轻摇头道:无妨。我与陛下议事时,天鸿殿外一向不许有外人停留,你且安心回宫即可。 明昙还在犹豫不决,盛安却刚巧从殿内走了出来。他对已经起身的明昙视若无睹,只朝华瑢行了一礼,恭敬说道:仪妃娘娘还请稍待,宁妃娘娘正在殿内梳洗,陛下一会儿便会传您进去。 华瑢饱含嘲讽地冷笑一声。 盛安不愧是盛安,居然像是没听到这声冷笑一般,又转向明昙,笑眯眯道:九公主也请回吧不过,陛下吩咐了,还请您记得明日下学之后,到天鸿殿来走一趟。 明昙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还没说话,一旁的华瑢却率先皱起眉头,满脸愠怒地斥道:那四公主不过是脸上划了几道子红痕,一点小伤而已,连药膏都不惜得擦,难道还要没完没了了么! 盛安被她陡然发难吓了一跳,赶忙窘然道:娘娘您有所不知 这话卡在半途不上不下。 皇帝表面上给宁妃和明晓撑腰,暗地里却生怕九公主吃半点苦头如此表里不一之行径,盛大总管一时竟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好在明昙反应很快,赶紧拽了拽华瑢的衣角,甜甜笑道:娘娘不必担忧,父皇一向是今日事今日毕的!想了想,似是觉得说服力不够,便又补充道,若他明天还要罚我,我保准立刻差人去和我母后告状,肯定不会白白吃亏啦。 不知是明昙笑得足够可爱,还是她提到了什么关键词语华瑢闻言,周身戾气顿时一收,不由得再度柔下了面色。 她抬起手,轻轻抚了抚明昙的发顶,声音微带叹息,你母后那温吞性子,如何能护得住你罢了,先回去吧,改日定要请九公主来我宫里做客吃点心。 眼看对方松口,明昙立即加深笑容,用力点头,那明昙就等娘娘的请帖了! 在七星的陪送下,明昙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坤宁宫。 没想到,深更半夜,皇后竟然披衣站在殿门外,像是等了许久一样,一见明昙便扑了上去,紧张地颤抖问:昙儿!你父皇是如何罚你的?可有伤到哪里? 明昙:呃 她迟疑了会儿,眼珠一转,又使出了那套小孩子的把戏,扯着皇后的袖子转移话题:先别管这个啦!母后母后,这位是仪妃娘娘的侍女七星姐姐,是她把我送回坤宁宫来的哦! 皇后蹙了蹙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狠狠点了点明昙的额头,直把后者戳得痛呼一声后,方才起身,朝七星感激地笑了笑,此番辛苦阿玉了。 阿玉? 谁是阿玉啊? 明昙瞪大眼睛。难不成是仪妃的小字? 而且还说什么此番辛苦莫非,仪妃今夜恰到好处的救场,其实是受她母后所托? 七星微微一笑,恭敬垂首,暗示性地说:皇后娘娘言重了,今夜之事不过是碰巧而已。是我家娘娘有要事与陛下相商,刚好见九公主在殿外罚跪,遂命婢子将公主护送回宫,并无辛苦之说。 她说前半句时,皇后还在会意的点头;可听到后半句却面色一变,登时大怒,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不敢置信道:罚跪?!陛下素来宠爱昙儿,怎会忍心怎会咳咳 明昙吓得赶紧扶住皇后,一边给她拍背顺气,一边慌忙说:母后莫气!其中另有隐情,昙儿等下与您细说 七星顺势福身告退,锦葵机灵地前去相送。明昙和渡叶扶着皇后回到殿中,饮了两杯热腾腾的水,这才好不容易把后者的咳嗽给压了下去。 昙儿,皇后挥了挥手,让渡叶退下,忧心忡忡地问,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明昙便一五一十,将盛安和天鸿殿宫女太监的所作所为如实转告,还特意声明他们是受父皇吩咐,这才总算让皇后消下了气。 殿中也因此寂然了好一会儿,皇后扶着额角,情绪低落道:都怪母后无能 明昙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皇后的出身并不显赫。她是淮陵郡王家的女儿,既比不得婉贵妃世家勋贵,也比不得仪妃将门之后。 郡王早年曾替先帝征战西北,将进犯而来的羌弥国打退,却也不幸在战中落下了病根,只得回京疗养,至此多年无所作为,就此沉寂下来。 若非昔年的太子明熠铁了心,指名道姓要求娶郡王之女顾缨不然,以皇后的门第家世,是万万无法入东宫为太子妃的。 母家在京中默默无名,自身又是个不愿争抢的温吞性子,如何能压得过父亲为朝中重臣、整日盛气凌人的宁妃? 何况眼下还是沅州大旱的特殊时期,皇帝自然要给宁妃大大的脸面。 天承朝由于历代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官员臣子们牢牢把控着自己的司职。即便皇帝是最为尊贵的天子,至高无上,却也不得不被处处掣肘,行事束手束脚。 譬如此次。 要是宁尚书不肯放手出钱,沅州灾民们还真就等不到这口救命的粮食。 明昙下意识收紧指尖,头一次为自己的冲动行事而后悔。 明明是她踢了明晓一脚,却要让三皇姐为自己愧疚,让父皇为自己善后,让母后为自己自责 她垂下眼,握住皇后的手,低低道:母后,昙儿知错了。 皇后惊讶地看着女儿,又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伸出手来,温柔地拍了拍明昙的肩膀,缓声道:不,昙儿,你没有错。 但是我 你当然可以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皇后笑着说:昙儿,你可是一个公主呀。 明昙蓦然睁大了双眼。 良久之后,她才咬住唇瓣,极力将喉中的酸涩吞咽下去,闭起眼重重点了点头。 嗯。昙儿是一个公主。 翌日上书房。 我才一日不来,殿下怎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分卷(9) 林漱容跪坐在明昙身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明晓空荡荡的座位,低声问:难道是您又冲动行事了? 你好烦。明昙蔫蔫地嘟着嘴,一点也不想理她,别问了别问了。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林漱容好笑道。 明昙朝她翻了个死鱼一样的白眼。 难得九公主没和自己叫嚷,只是情绪低落地趴在桌上自闭,整一片愁云惨淡的,倒叫林漱容瞧着怪不落忍了。 她想了想,弯腰打开书箱,慢吞吞地拎出了一个小巧的食盒,放在明昙面前,笑眯眯道:喏,殿下。 明昙直起身,瞥了她一眼,咕咕哝哝地伸手去开食盒,你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林漱容挑了挑眉,满脸风轻云淡,殿下可莫要胡言乱语。 明昙朝她吐了吐舌头,把食盒盖子放到一旁。只见里头装着一些雪白柔软的糕点,每块上边都凝着小团金灿灿的蜂蜜;软糕周围洒有清香的花瓣,像是果冻布丁那般,随着明昙摆弄食盒的动作一颤一颤,单看便知口感一定十足弹软。 这是什么? 家母亲手制的栀子花糕。林漱容微微一笑,听闻殿下昨夜受了委屈,特意带来给您尝尝。 从哪听说的?明昙瞪起眼睛。 林漱容又变戏法似的从书箱里捞出一副筷子,递到她面前,意味深长道:殿下受罚之事,今晨已传遍了大半个京城。您竟还不知么? 用脚后跟都能猜到是谁的手笔。 她的名声就是这样一点点被败没的。 明昙闷闷不乐地接过筷子,丧之又丧地叹了声气,夹起块花糕放进口中。 栀子的清甜顿时在舌尖氤氲,糕点果然如她所料般软滑,像是双皮奶一样禁不得咀嚼,几乎是入口即化。 蜂蜜随着花糕形状的改变而流淌下来,为这道点心增加了些许甜度,风雅虽少了两分,但口味却更增了两分,简直太适合明昙这种爱吃甜食点心的小姑娘。 唔!她把糕点咽下去,惊愕地对林漱容赞叹道,太好吃了,林夫人竟然有这样好的手艺! 家母若知晓殿下如此夸赞,定会十分高兴。 林漱容见她不再满脸愁苦,便也没替林夫人谦虚,只眯着眼睛笑了笑,又将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瓶推到了明昙面前。 后者筷子一顿,好奇地将瓶子拿到眼前瞧了瞧,这是什么? 化淤膏,可治跪伤,林漱容道,家中幼弟顽劣好武,身上时常负伤。殿下昨夜受了苦楚,想必正需要这个,我便和他讨了一瓶过来。 咦? 大魔王今天怎么这么贴心? 明昙讶异地歪了歪脑袋,林漱容坦然回望,满面理所当然,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转性。 好吧,两厢对视了半晌,明昙终于伸手捞过瓷瓶,别别扭扭道,那你替我谢谢林家弟弟。 林漱容挑了挑眉,也不在意她为何不谢自己,反倒是行云流水地又从箱子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张,拍到明昙面前,春风和煦地朝人一笑。 来,殿下,她残忍残酷残虐不仁地说,这是今日需得写完的字帖,请您过目。 明昙: 嘴里的花糕顿时不香了。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撇一撇嘴,再次冲林漱容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第11章 因为这摞字帖,明昙直到下学也没吃完那盒栀子花糕。 林夫人的手艺真是精湛,比御膳房平日里琢磨出的点心还要好吃。明昙既想打包带走,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握着一只毛笔打转半晌,才总算眼珠一转,冲身旁正专心给《公羊传》做笔记的林漱容说:诶,你想不想去坤宁宫坐上一坐啊? 林漱容有些惊讶地停笔,将自己为明昙出的新题推到一旁,饶有兴致地挑眉,殿下竟会邀我做客? 林大小姐声名在外,我母后想见你很久了。明昙扯出一个虚伪的笑脸,睁眼说瞎话,甘为一盒花糕折腰。 也不知林漱容看没看出她的口不对心。 前者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又用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红木食盒,沉吟片刻,方才露出个轻浅的微笑,既是殿下相邀,漱容自然却之不恭。 好耶,这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糕了! 明昙的笑容顿时真实了好几个档次,眼疾手快地拎起食盒,佯作热情道:走走走,快些回去,这大热天的,可不能叫太阳晒着我们林大小姐! 林漱容站起身来,目光滑到明昙的手上,摇头笑道,真不知殿下是怕晒着我,还是怕晒着这栀子花糕。 明昙假装没听到她的阴阳怪气,转头朝角落里的三公主明昭打了个招呼,笑眯眯地和她告别:三皇姐,我回宫啦!咱们明日学堂再见哦! 明昭猛的从书中抬头,这才发现已经下了学。她有些慌张地起身,急促道:九皇妹,今日尚未来得及问,昨夜之事 无碍无碍,三皇姐万莫放在心上,明昙摆了摆手,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今日有些急事,要先回坤宁宫去了,下次再与三皇姐详说! 明昭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明昙却已经扯住了林漱容的袖子,把含笑与三公主告辞的后者给远远拽走了。 独留明昭站在案后,望着两个少女的背影,在心中悄悄笑了笑。 都道九皇妹与她这位伴读相处不睦,可如今看来这不是还挺亲密无间的吗? 坤宁宫。 明昙单手撑着脑袋,一边嚼着花糕,一边盯着不远处与皇后相谈甚欢的林漱容。 后者言谈举止之间尽是大家风范,态度乖巧,又知书达理,再有绝世容貌加成一番,只怕全天下都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 显然皇后就喜欢得要命。 林姑娘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才华横溢丞相大人果然教女有方。 娘娘过誉了。林漱容含笑道,林氏世代书香,父亲又在朝为官,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岂能惫懒? 好姑娘,当真是好姑娘,皇后连连夸赞,复又叹道,昙儿若能有你半分爱学 明昙急眼了,一把撂下筷子嚷嚷:母后!我每天都做题做到打二更才歇呢,怎么就不爱学啦? 皇后睨了她一眼,还未说话,林漱容便抢先一步,用哄孩子似的语气圆场道:我若有殿下一半的聪明伶俐,倒也不用成天捧着书本咬文嚼字了。 明昙做了个鬼脸,才不吃她这套,那你倒是少给我布置些习题呀! 林漱容转过头去装聋作哑。 皇后被她二人逗得笑个不停,佯骂明昙道:还说自己不是不爱学? 明昙白眼一翻,把脸鼓成个河豚,拒绝再参与到两人的谈话当中。 瞧这胳膊肘外拐的,到底谁才是亲女儿哟。 就这样,皇后与林漱容聊天聊得甚欢,明昙歪在旁边吃点心吃得甚欢。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在后者暗喜今天不用写作业的时候,殿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嗓子响亮的通报。 陛下驾到 屋中几人俱是一愣,对望一眼,赶忙起身准备行礼迎接。 皇帝走进坤宁宫,撩开帘子步入内室,朗声笑道:免礼免礼。早便听闻林大小姐正与梓童叙话,可有被朕扰到了? 陛下言重了。林漱容福了福身,是臣女不好,缠着娘娘聊了许久,竟不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明昙正忙着拿帕子擦嘴,一转头,这才发现窗外已经日将西沉了。 今日一见,方知林小姐真如传言一般,身怀不栉进士之大才,皇后朝皇帝笑道,昙儿能有这样的伴读,陛下与臣妾都该放心了。 臣女不敢当娘娘如此夸赞。 诶,这有什么不敢的?皇帝笑眯眯道,你父亲乃是肱股之臣,教出来的一双儿女也是人中龙凤,朕就是看中了这点,才会将你指给龙鳞做伴读啊。 林漱容微怔,眸中蓦地划过一丝思索。 再次抬头,与皇帝似有深意的眼神对视后,她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下拜道:臣女定当尽心竭力,辅佐九殿下完成课业。 皇帝乐呵呵地点点头,看起来仿佛没多在意林漱容的回答。他转过头去,看向满脸不甘不愿的明昙,挑了挑眉道:生什么闷气呢? 没生闷气!明昙故意拉长嗓音说。 皇帝笑了笑,也不揭穿她的嘴硬,反倒是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朕昨日嘱咐了你要去天鸿殿,他笑道,龙鳞难道忘了不成? 老实说,明昙还真忘了。 她愣了愣,哎呀一声,赶紧蹦过去,拽着皇帝的袖子企图萌混过关,父皇!这不是突然想把林小姐引见给母后,所以才忘了您的吩咐,您莫要生气嘛! 皇帝素来宠她,又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动气? 他摇头笑了笑,伸手拍拍明昙的头,温声道:罢了,本想把你叫到跟前多嘱咐两句,不过现在朕既过来了,那倒也一样。 嘱咐啥? 明昙仰着头,满脸茫然。 不日便是上书房大考了,皇帝戏谑地瞧着女儿,也学她刚才一般拖长嗓音,龙鳞可要好生准备,万莫在你那些皇兄皇姐面前丢人呐。 上书房大考! 啊!明昙一打脑壳,欲哭无泪,父皇,您还不如不提醒我呢! 朕要不提醒你,只怕当日你就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了! 皇帝哈哈大笑,把明昙推到林漱容身边,摆手道:业精于勤荒于嬉。朕与你母后有话要说,快随林大姑娘去侧殿好生温习功课吧! 明昙: 刚才还想着能逃过作业呢! 她满脸不甘不愿,和林漱容来到侧殿,坐到小桌旁唉声叹气,瞧着心都快要碎了。 后者摇了摇头,将手里的《左传》卷起,轻轻敲在明昙的脑袋上,笑道:本来今日还想放过你,奈何陛下圣明,特意提起了大考一事,殿下这下可要奉旨读书呀。 明昙呜了一声,悲从中来,我怎么会入学入得这么巧,才一个月就撞上春考啊! 上书房大考三月一度,正好与每个季节的尾声日子相撞,是以被学生们称作春考、夏考、秋考和冬考。 此时正值暮春初夏,明昙日后将要面临的这一场,便是今年的 第12回 春考。 林漱容看对方满脸绝望,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只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思忖了会儿,眼睛一亮,露出一个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的笑来,柔声哄道:若是殿下这几日好生温习下次,我便邀您到林府做客吃茶如何? 咦?吃茶? 那岂不是又能吃到那么好吃的点心了! 美食当前,明昙顿时支棱了起来,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向林漱容,满怀渴望地问: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林漱容道,过不了几日,便是苌楚成熟之时。我母亲会将它打制成酱,与冰屑糅合,做出来的成品消热爽口,殿下定会喜欢。 《诗经》有云,隰有苌楚,猗傩其枝。苌楚这东西明昙知道,正是现代人口中的猕猴桃。 把它打成果酱,再和冰块碎屑一起吃这不就是猕猴桃冰沙吗? 古代既没空调又没风扇,明昙正在发愁这夏天怎么过呢。一听林府竟然有冷饮可吃,她都恨不能明天就收拾细软,出宫去和林漱容同居了! 但是 万一春考考砸了,林漱容又以此为理由变卦反悔可怎么办? 明昙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打算给自己的猕猴桃冰沙上个保险。 她跳下椅子,在林漱容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冲进内室中一通翻箱倒柜,半晌才捧了个精致的盒子出来,丢到后者面前,笑眯眯地努努嘴,喏,送给你啦。 林漱容有些茫然,打开一看,只见盒中别无他物,正静静躺着一支金钗。 这钗制式简朴,钗身纹路也是最常见的流水纹,除却钗头镶了一颗无甚光泽的青色宝石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物,看着还不如她现在簪着的玉钗华贵。 林漱容: 她将盒子合好,抬眼看向明昙。 后者满脸写着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理胜其辞,《礼记》中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收了我送的礼物,那邀请我到林府做客的事便不能反悔啦! 这金钗如此老旧,大抵是九公主的藏品里最拿不出手的一件吧。 林漱容轻轻眯起眼睛,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盒子,只觉毫无重量可言,实在怀疑它究竟是不是镀了层金的木钗。 殿下所言极是,投桃理当报李。她神情似笑非笑,一边把盒子扣好,放进书箱当中,一边淡淡说道,待到大考结束的休沐之日,我定会牢记殿下今日的情谊,亲手将请帖奉上。 明昙心满意足,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咪。 然而,正在她要故作姿态地点头答应时,却忽听林漱容又道:不过我林府究竟会否迎接九公主大驾,便要看您有没有本事说服陛下,准许您出宫私访了哦。 明昙: 分卷(10) 好啊你个林漱容,滴水不漏步步为营,原来是在这儿挖坑等着我呢! 第13章 几日之后,上书房大考如约而至。 一众皇子公主早早在殿中坐好,就连称病许久的四公主明晓也不敢不到。她比明昙来得晚些,刚跨过门槛便狠狠剜了后者一眼,小脸阴沉,几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连她哥哥明暄的搭话都没理会。 明昙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倒是与她坐在一处的明昭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道:小九,四皇妹她 管她做什么。 明昙耸耸肩膀,把手里的《孟子》翻给明昭,昭昭姐有空胡思乱想,倒不如帮我看看,亚圣此话究竟是何意? 经过明昙那一脚之恩,明昭已与这个九皇妹极为熟稔。听她这样询问,也只好暂收了胡思乱想,耐心给明昙讲道:孟子之言,应当这般理解 春考分为上午和下午各两场,上午是笔试,由翰林院和国子监一同命题,主要是考查学生们对于四书的熟悉和掌握程度。 下午,则是皇帝亲自驾临,对皇子公主们进行抽背或问答。考校范围会局限于每个人的所治之经,虽内容少了许多,但难度却拔高了一个层次,反而比上午的考卷更令人紧张。 皇帝一向最是看重子女们的学业。因此,不少人都已经铆足了劲,只等着要在父皇面前好好露一露脸。 不过,各家伴读倒无须像殿下们一样努力他们此时正舒舒服服的呆在家中,白捡一天休沐,不必参与这场春考。 手里的细毫不停打转,鞋子也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踏着地板,明昙眼神游移,心不在焉地听着明昭的倾情教授,脑中还在一刻不停地咕咕哝哝。 昭昭姐怎么讲得这么啰嗦哦本来还能明白一些的,现在反倒是越听越不懂了。 果然还是林漱容有两把刷子啊。 她不甘不愿地在心底夸了大魔王一句,正想打个哈欠,便见秦先生搂着一沓纸张走进殿内,在讲案之后站定。 距离大考开始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烦请各位殿下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研墨备笔,以待老夫放卷。 众人应声而动,规矩坐好。 秦先生环视殿内一圈,伸手捋了捋胡子,看上去十分满意道:既然诸位都已经准备好了,那老夫便开始放卷罢! 微泛淡黄的纸张入手,平展地铺在桌面上。明昙转了转笔,飞快浏览过试卷上的文字,竟然发现比想象中的还要简单一些。 当今天子素来重学,登基之后更是广开恩科,选拔人才。上书房深明圣意,在教导皇子皇女们时也不敢轻忽,是以早早便在翰林院与国子监中选出了能人,为的便是给这次春考出题。 不过,或许是这些能人考虑到了殿下们的水平会有参差,所以命题时多有手下留情。 不止帖经这样的填空题简单,就连类似于阅读理解的试义题、类似于命题作文的试时务策这两道大题,看上去都十分容易下手。 反正明昙觉得容易下手。 在心中琢磨了个大概之后,她懒洋洋地提起笔,开始在试卷上慢吞吞地书写了起来。 没办法。毛笔用不惯,不认真点就是狗爬字,她可不想因为卷面而被扣分扣成稀巴烂。 时间渐渐过去,点在案上的长香也燃了大半。 明曜向来好学,这次也同往常一样头个交卷。秦先生略看了看五皇子的作答,捋着清须满意颔首,想来应是会取一个相当靠前的名次。 他将明曜的卷子放好,抬头环视,正待猜想是谁会第二个交卷之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身影却缓缓站了起来。 明昭不安地理理裙摆,低垂着头,缓缓走到讲案跟前,递上了自己已经作答完毕的试卷。 先、先生 秦先生愣了愣,如梦初醒似的接过来,难得迟钝地哦了两声,夸赞道:三公主今日答得极快。 明昭红着脸点点头,转身一溜烟跑回了座位上。前排的明昙转过脸来,朝她鼓励般地微微一笑,倒是让明昭愈发不好意思了起来。 因着母妃瑛贵人的原因,她一直都低调处事。即使往年也早早做完了题目,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大着胆子去做第二个提前交卷的学生 在明昭交卷之后,半晌都没有人再上前去,桌案上的长香继续燃着,熏出一室清雅的檀香,眼看就快要见底了。 明昙好似浑无所觉,依然埋着头,一笔一划地给自己的作文收尾。 倒是明暄明晓两兄妹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来,把他们的卷子交了上去。 与此同时,长香燃尽,秦先生瞥了一眼终于停笔的明昙,轻咳着提醒道:时间已到,九公主可答完了? 完了。 明昙满意地吹了吹卷子上的墨迹,正待起身,交卷回转的明晓却朝她迎面而来,勾起唇角,对明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冷笑。 下一秒,她一拂广袖,明昙桌角的砚台便被掀翻了过来,整个儿倒扣在了后者的试卷之上! ! 明昙没想到对方竟会用这样明显的招数,始料未及之下被她得手。墨汁很快便深深浸染开来,污染了整张卷子,莫说她辛辛苦苦写好的答案,就连用朱笔所书的题目都已经看不清晰了。 哎呀!九皇妹,你这是怎么回事? 明晓的语气却听上去又讶异又无辜,可脸上神情却明明白白写着轻蔑二字,睁眼说瞎话道:好好的砚台,怎么就被你给打翻了呢? 明昙面色阴沉,冷冷抬眼,正好与她身后的明暄四目相对。 四皇子年岁最长,身量也生得高大,在妹妹身后的站位又颇为巧妙,正好把秦先生的视线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怪不得明晓会如此有恃无恐,扬声便是恶人先告状。 试卷已然完全废掉了,漆黑的墨汁还在顺着桌子往下滴落,染在雪白的衣裙之上。 明昙心知明晓正等着她发火,好往自己身上再扣一顶无故冤枉皇姐的帽子。她收回目光,把手里的毛笔一扔,口中依然一言不发,脚上却迈开步子,几步便来到了秦先生的面前。 九公主,发生了什么 秦先生不明所以,刚要细问,却见明昙挑起眉梢,一把便将兄妹二人刚刚交上去的试卷抓了起来 然后眼都不眨的,把两张纸都给撕了个粉碎。 啊!我的卷子! 明晓一眼便认出了碎片里她的字迹,尖叫一声,扑上去就准备与明昙撕打,你竟敢你这个贱人! 明暄的卷子也一样惨遭毒手。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怒气冲冲,作势便要上前和妹妹一起教训明昙。 然而,他刚一迈步,明曜便伸手拦在了明暄的面前,冷声道:四皇兄,不可冲动! 明暄气得双眼发红,劈手打在明曜的胳膊上,怒吼道:你拦我作甚?她把我的卷子也给撕了! 明曜吃痛皱眉,可手臂却纹丝不动。他冷冷瞥了明暄一眼,干脆伸手钳住了对方的肩头,不叫后者乱动分毫。 明暄,你冷静一点!明曜压低声音,也朝他吼道,九公主是中宫嫡女,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你身为兄长,若敢动她,就不怕给宁妃娘娘惹火上身么?还不快让明晓也停下! 明暄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去。 只见明晓已经扑到了明昙跟前,一手扯住后者的衣衫,一手则高高扬起,眼看 就要朝明昙的脸颊落下! 第14章 然而,正在此时,明晓的腰带上却骤然传来一股拉力,拽得她向后退了半步,那巴掌也随即落了空。 明晓被这意料之外的失重感吓了一跳,立即转头看去,登时不敢置信地惊怒道:明昭?!你好大的胆子! 在她身后,明昭像是触电般的收回手来,倒退两步,死死咬住了下唇。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一拽,已经为明昙争取到了绝佳的机会。 白裙少女冷冷一笑,揪住明晓的衣襟,趁其不备之时啪啪两下,未收气力,扬手便朝她脸上来了毫不留情的两个巴掌! 今天我就告诉你,明昙的声音恍若是淬了火的冰,又冷又怒道,什么叫做先撩者贱! 清脆的两巴掌下来,明晓被反打得一懵,脸颊疼痛灼人,几乎瞬间就发红鼓胀了起来。 她下意识尖叫着挣扎,可明昙的手劲却奇大无比,一边勒着领口叫对方喘息不得,一边还顺手抄起一把案上的香灰,不暇思索,狠狠摁在了明晓的口鼻之上! 你这个啊!咳咳咳 上书房中一片混乱。 秦先生区区一介读书人,也不敢强拦这些天潢贵胄,他制止了半晌都没人听见,正处于两相为难之际,门外却传来一个威严含怒的声音,顿时喝停了殿中众人的动作。 这是在闹什么! 明昙反应极快,立刻松开手指后退两步,迅速把自己和明晓的距离拉开,还顺便将惊魂未定的明昭往身后藏了一藏。 而明晓则对她的放手始料未及,挣扎到了一半,在惯性驱使之下向后倒去,嘭的一声巨响,当场便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明昙和明昭: 秦先生和明曜: 刚刚踏进殿内的皇帝: 唯有明暄很快回过神来,慌忙扑过去扶起妹妹,大喊道:阿晓!阿晓!你有没有事?! 明晓摔得眼冒金星,晕晕乎乎,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一旁的明昙清了清嗓子,眼神嘲讽,学着对方刚才的语气无辜道:哎呀!四皇姐,你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好好站着,这会儿怎么就忽然摔倒了呢? 她特地掐着嗓子,把话说得拿腔拿调,气人程度顿时往上翻了好几番。 噗。 围观了全程的明昭咬住舌尖,把不小心笑出的声音吞咽回去,矮身更往明昙身后躲了躲。 而在殿门一旁,皇帝肃容而立,凝着眉头,假装没听到小女儿刚刚的阴阳怪气。 他将视线扫过明暄和明晓,又看向满脸轻蔑之色的明昙,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吩咐道:秦先生,你来给朕讲讲,好好的大考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回禀陛下,秦先生施了一礼,迟疑道,似乎先是九公主不慎碰到了砚台 先生有所不知,实情并非如此,明昙当即出言打断道,是明暄明晓这两兄妹故意打翻砚台,泼黑了我的试卷,所以我才会把他们的卷子也给撕掉的! 她话音刚落,地上的明晓也终于缓过劲来,心头一慌,赶紧嚷嚷道:不对!明明就是你自己打翻砚台,又发疯毁了我和哥哥的卷子,竟然还在这里血口喷人! 嚷完,明晓又转向皇帝那边,撑起身子向对方行了一个叩首大礼,眼泪汪汪道:父皇,九皇妹目无尊长,竟敢打我的脸!您可要给女儿一个交代啊! 呵,明昙嗤之以鼻,双手环胸,恶人先告状,丑人多作怪。 皇帝看了看半张脸都灰扑扑的明晓,又看了看满身墨点的明昙,沉声说道:你们双方各执一词,都做不得真。曜儿,你且上前来说。 明曜犹豫了一下,出列拱手道:儿臣以为,空穴不可来风,万事当有起因,九皇妹必不会无缘无故去撕毁试卷因此,儿臣斗胆猜测,莫非是四皇妹不小心碰翻砚台,泼到了九皇妹的试卷,所以才 不对。五皇兄说得不对。 这时,明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细弱的嗓音。 众人皆扭头看去,只见一直藏着的明昭缓缓走了出来。她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只飞快地福了福身,语气却十分坚定,小声为明昙辩解道:儿臣亲眼所见,是四皇妹故意把砚台打翻,这才污了小九的卷子的。 明晓呼吸一滞,万没想到会半路杀出这样一个程咬金,登时恨得咬牙切齿,眼神如刀般狠狠剜向明昭。 后者瑟缩了一下,却依旧坚持道:儿臣所言句句为真,请父皇明查! 皇帝沉默了会儿,目光淡淡扫过这个从未步入他视野的三女儿,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他走到明昙的桌案近前,端详了片刻被墨浸得淋漓尽致的试卷,又抬眼望向满地散乱的纸屑,心中已大概有了个计较。 众人都谨慎地保持静默,望着皇帝观察完现场惨状,再次缓缓踱步回了讲案跟前,拎起仅剩的两张卷子,慢吞吞道:这张是曜儿的,那另一张就应该是 是三皇姐的。见皇帝卡壳,明昙有些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补充说道。 噢,对。是昭儿的。皇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仔细读了一会儿两张卷子的试时务策后,脸上才终于出现了一丝满意之色。 曜儿一向优秀,这回的策论也角度刁钻,言之有理,理当拔得头筹! 明曜面露喜色,赶忙道:儿臣多谢父皇夸赞! 皇帝微微颔首,又转向一旁看起来紧张不安的明昭,柔声道:昭儿这篇也答得不错。 昭昭儿谢父皇夸奖 不过,皇帝忽然话锋一转,再次瞧了瞧她的试卷,慢慢读道,德贞皇帝有云:愿我天下女子,俱能饱读经史典籍,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志方为盛世景象。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明晓把头垂得更低,小声嗫喏:是母妃教给儿臣的。 你母妃? 皇帝皱了皱眉,似乎正在回忆她的母妃到底是谁。 沉吟了片刻,他才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检索出三公主的生母,淡淡哦了一声,兴致不高道:瑛贵人教导有方。 分卷(11) 这下,因为除去明曜和明昭两人之外,其他人的试卷皆已无法判阅,皇帝便拍板决定:本次春考的最终名次,还是要等下午考背之后再做比较。 至于今天这出闹剧由于双方各执己见,最终也只得不了了之。 明昙倒并未有什么不甘心。 反正在她看来,只要没吃亏,那就已经是大获全胜了。 这会儿临近午时,正巧到了散学的时候。 皇帝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明昙,却终究没说什么,转身便与秦先生一起率先离去。 其他学生们也纷纷准备回宫:明暄扶着明晓,满怀恨意地瞪了一眼明昙,急匆匆地赶紧出了殿门;明曜思量片刻,忧心上前,宽慰了几句九皇妹受委屈了之类轻飘飘的话,便也迅速告辞回宫。 只剩明昭和明昙二人相伴走出上书房。 昭昭姐,方才多谢你为我说话。 小九何须谢我,明昭叹道,我不过是将事情如实禀报给父皇罢了。 明晓泼墨时,明昭正坐在明昙正后方的位子上,自然将事情看了个一清二楚。 明昙心头一热,握着她的手,摇头笑道:那我才更应当好好谢你才对呀。 好啦,这么客气作甚?若真算起来,那也是该我谢你才对呀。 明昭微微一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眼神温柔却隐含低落,若不是你及时提醒,只怕父皇便要把我忘个彻彻底底了。 见她因为这个情绪不佳,明昙不禁抿了抿唇,微叹口气,试探着提点道:昭昭姐与瑛贵人娘娘素日太过低调,也无怪父皇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今日恰逢其时,你的春考试卷倍受夸奖,便理应抓住机会,与娘娘到父皇面前多多露脸才是啊。 明昭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道:前面就快到瑶华轩了,我便先行一步。小九回去之后,可要记得好好看书,以备下午父皇的考问呀。 既然对方不愿多谈,那明昙也不会强求,只点头道:好,昭昭姐也是。 两人自此分道扬镳。 明昙一路琢磨着下午的考试,慢吞吞地回到了坤宁宫中。 上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尚未流传开来,而她自然也不会多嘴告诉皇后。用罢午膳后,正当明昙倚在床头,纠结是要睡会儿觉还是看看《左传》时,外头却忽然传来了锦葵的通传声。 殿下,林大小姐来了! 林漱容? 明昙怔了怔,跳下床榻,噔噔噔跑过去打开了殿门。 门外,林漱容一袭天青色的对襟短衫,下着同色祥云纹褶裙,正静静站在明昙面前,朝她莞尔一笑。 你进宫干嘛?明昙被她仿佛神妃仙子一般的美貌晃了晃神,扶着门框,半晌才扬眉问道。 林漱容弯了弯眼睛,袖着双手,曼声说道:自是进宫来监督殿下温习。 明昙侧身让她进来,一边摆手让锦葵不用侍奉,一边撇了撇嘴,故意冲林漱容怪声道:林大小姐当伴读可真是当得尽职尽责,要不要我去禀明父皇,给你发点俸禄,以慰大小姐这段时日中的辛劳啊? 这话说得辛辣,可林漱容却视其讽刺如过眼云烟,只淡淡笑了笑,反而坦然道:殿下若当真有心,直接给我便是,又何须拿这点小事去搅扰陛下? 明昙白眼一翻,你脸皮真厚。 对方笑得温婉淑静,承蒙殿下夸奖。 两人就坐于桌案两旁,林漱容一边将《左传》摆到明昙手边,一边随口问道:上午殿下发挥如何? 明昙沉默片刻,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面无表情道:根本没有发挥。 林漱容茫然一怔,抬眼看向对方。在发现明昙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后,她也立即坐直了腰身,蹙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明昙轻嗤一声,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淡淡地说:除了明晓,还有谁会成天无事生非? 她撑着腮,略略思忖,在脑中整理了一下上午发生的事情,便将它们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林漱容。 后者耐心听完,不知不觉把眉头皱得更紧,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眼神中也随之流露出几分不赞同。 还请殿下恕臣女直言。 过了好一会儿,林漱容方才说道:您今日这番行径,不仅堪称睚眦必报、枉顾大局,还更是当着秦先生与诸位同窗的面如此实非君子所为。 ? 几乎是在对方语落的下一秒,明昙便沉了脸色,寒声怼道:那依你所见,难道忍气吞声便是君子所为吗? 面前的小公主认真生起气来,粉雕玉琢的脸上阴云密布。林漱容斟酌词句之余,多看了对方两眼,竟还觉得她颇有几分可爱。 深知礼义的相府大小姐在心中低笑两声,语气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反问道:《左传》之中,宣公十二年有云,止戈为武。殿下可知这是何意? 这句话的意思是化干戈为玉帛,明昙半怒半疑地答了一句,眼神愈发阴沉几分,你不会是想让我对明晓以德报怨吧? 那架势凶的,就好像林漱容若胆敢说一句是,她便会抄起茶壶,把整盅冷茶都给泼到前者脸上一般。 非也。林漱容平静道。 我只是想让殿下明白:古往今来,处世之道中,动手总为下策,动口只为中策,唯有动脑方为上上之策。 明昙容色之中的怒火渐渐消退,反倒是疑虑更占上风,拧眉半晌,终于道:我不知你是何意。 很简单,林漱容微微一笑,不吝解答道,只要您方方面面俱能强过旁人,以智取胜这样一来,那些宵小之徒便不会再用那种低劣的手段来试图辱没殿下了。 第15章 寅时,上书房。 众人皆已到齐,皇帝也被秦先生请到主位,他向下望了望个个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的孩子们,淡淡说道:曜儿,你且上前来。 明曜丝毫不觉意外,也不见半分紧张,应了一声后便利落地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到了大殿正中的位置。 他气度从容,即使沐浴在众多兄弟姊妹的目光之下,也依然镇定自若,大方地朝皇帝行礼道:儿臣所治之经为《尚书》,请父皇提问。 皇帝点了点头,也无须翻书,只略作思量便直接问道: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你可知此句出自何处? 短短十字,却要在《尚书》的古今共计五十余篇中搜寻而出不仅是与明曜同治《书》的明暄倒抽冷气,就连站在皇帝身边的秦先生本人,都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然而明曜却不显半分慌张,只思索了约莫三息的时间,便胸有成竹道:禀父皇,此句应当出自《虞书》之中的《大禹谟》一章。 《尚书》分为虞、夏、商、周四大部分,每个部分对应相应的朝代。《虞书》中记载的就是虞朝的事情。 不过 明曜想了想,犹豫片刻,还是继续开口补充道:并且,《大禹谟》这篇属于《古文尚书》之中,乃是晋人梅氏所献的伪篇。 古往今来,《尚书》作为儒家五经之一,公认的作者一直是先秦诸子。 然而,由于秦时焚书坑儒、历朝战乱不休的缘故,《尚书》的原本、手抄本和口述本几度散失。直到东晋初年时,才由一位名唤梅赜的官员向朝廷献上了一部《尚书》,其中就包括二十五篇伪作古文尚书即非先秦所著之篇目。 哦? 皇帝挑了挑眉,转头问秦先生:你连这个都教过? 后者摇了摇头,肃容否认道:五皇子暂未学完《尚书》全本,所以微臣还不曾将伪作之说教导于殿下。 于是皇帝又转回明曜,兴味盎然道:那曜儿是如何知晓的? 回禀父皇,明曜的脸上油然浮现一丝自得,二皇兄也曾治《尚书》,是他亲口教导给儿臣的。 二皇子明晖,与五皇子明曜都是婉贵妃所出,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噢,是,老二当年也治的是《书》,皇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笑着感慨道,朕两个月前命他去乾州办差,如今倒是也有一段时日了 宫中年岁稍长的皇子其实并不多。 先太子明晏是皇帝的嫡长子,七窍玲珑,温润如玉,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虽福厚却命薄,于十六岁那年下江南时不幸遇刺客所害,护卫不及,就此薨逝。 二皇子明晖是婉贵妃的大儿子,如今已将近弱冠之年,要才华有才华,要远见有远见,几乎与当年的明晏所差无几,因而被许多人在暗地里视为储君的最佳人选。 至于三皇子殿下 听到皇帝提起在外的二皇子,明昙垂下眼睛,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三皇子明景亦是皇后顾缨所出,也是明昙的第二位嫡亲兄长。 当年,明景诞生之后,曾有无数人以为皇帝定会再立一名嫡子为太子但渐渐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明景却不知为何,变得愈发体弱多病,几乎常年卧床不起 宫中太医均束手无策,皇帝也曾为儿子各处寻访名医,但却从来劳而无功,没有一人能够将明景治好。 久而久之,兴许是在榻上躺卧太久,明景最终熬出了腿疾,连站都站不稳当,行动也只能依靠轮椅,终是失去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 没有人会立一个半残的皇子为储君。 皇后自个儿本就身体不好,总觉得明景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所以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孩子,整日愧疚自责,闷闷不乐的,差点也把自己折腾出了抑郁症。 好在最终,否极泰来,万事皆有希望。 三年之前,皇帝向天下发布的寻医令,终于得到了天下第一医百草谷的响应。 这个百草谷虽叫这个名字,实则却并非山谷,而是一个悬壶世家的自称。他们代代相传,行医百年,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号称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却从来不会接受别人求医问药的请求。 皇帝也曾派人找过他们,然而一直无功而返。 但三年之前,百草谷的当代家主却主动进宫求见,说是三皇子此疾蹊跷,闻所未闻,引起了他们世家上下的兴趣,因此希望能请三皇子暂住到百草谷中,由他们全权负责医治,或许日后还能有些转机。 这话说得其实很不客气,就像是在找实验小白鼠。 皇帝盛怒之下本想拒绝,可明景却瞅准时机,亲自来到了天鸿殿,当面向那家主表示: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自己也甘愿去百草谷治腿。 皇帝无法,只得首肯。 然而,明景这一去,便已经去了三年。期间与皇宫只有一些书信往来,谁都不知道他究竟何时回来,也不知道他的腿疾至今如何了、是否快要康复。 而五岁便与三哥分离的小明昙,则是到死,都没能再见过记忆里对她百般宠溺的亲生兄长。 明昙飞快抬手,用袖子揩掉眼角不知为何溢出的泪光。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却忽然发现明昭都已经被抽背完毕,此时正转身回到她的座位,还有些担忧地看了明昙一眼。 明昙眨眨眼,正准备回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便听皇帝说道:明暄,明晓,你二人既是兄妹,便一同上来答罢。 两兄妹相视一眼,乖巧离座。 明昙不耐烦看他俩,于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往桌上一趴,干脆闭起眼睛开始假寐。 皇帝随便抽了几个稍难的句子,见两人虽然需要思考良久,却都背得还算流畅,便也夸道:嗯,不错。尤其是明晓,进步很大,理当继续像这样一般勤勉才是。 明晓被夸得飘飘然,就连步子都轻快了两分。她洋洋得意地走回座位,在路过明昙的时候,忽然压低了嗓音,低骂道: 倒要看你这小贱人,如何能赢得过我! 明昙理都不理,只轻轻冷笑一声,连半个眼神都欠奉给她。 龙鳞。 恰在此时,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随之响起,等什么呢,还不快些过来? 明昙拂袖起身,诶了一声,一溜小跑到皇帝跟前站定,笑嘻嘻道:龙鳞背得可好了,请父皇随便考我! 哦?挺有志气嘛,皇帝问道,你所治之经为《春秋》,可有觉得艰难晦涩? 龙鳞近日学得是《左传》,其中故事颇有意趣,倒不觉得有多晦涩。 明昙口不对心地否认了一句,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眯着眼又补充道:还要多谢父皇隆恩,为我寻了个好伴读。 林相家的大姑娘才名远播,冠绝京城,有她和秦先生在,朕对你放心得很。 皇帝抚掌而笑,挑一挑眉,顺势道:既然你方才说,近日在学《春秋左传》?那朕便考你这个吧。 当今圣上明熠幼时便饱读诗书,登基后也一直勤学不缀。四书五经这些与治国密切相关的经文典籍,他一直都记在脑中,时不时还要翻书复读一番。是以论起博学来,倒也未必会比专精此道的秦先生差上几分。 明昙扬了扬头,倒也不曾胆怯,神采飞扬道:父皇请! 在林漱容的魔鬼教学方针之下背书这块,已经被她完全拿下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却并没有像考校其他皇子公主那样,仅将古书中的原文篇目拿来让她抽背。 分卷(12) 而似是早有准备般地问道: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依龙鳞之见,庄公之弟共叔段其人如何? 郑伯克段于鄢,出自《春秋》中的第一篇。这段故事讲述了庄公故意放纵被母亲所宠爱的弟弟共叔段,使其骄横,乃至谋反,然而共叔段却在鄢城被早有准备的庄公即为题中的郑伯所打败,母亲也在这之后被迁于颍地。 明昙被这出乎意料的题目问得一愣。 但她立即回过神来,在脑中飞快地把这个故事过了一遍,沉吟片刻,抬眼直截了当地说道:共叔段是个蠢人,也同样是个歹人。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神态各异:台下诸名未治《春秋》的皇子公主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旁秦先生微微蹙起眉头,面露沉思之色。 可坐在主位的皇帝却挑高了眉梢,饶有兴趣地抬抬下巴,示意明昙继续说下去。 后者也不迟疑,下意识背起手来,拧眉作思考状,缓缓道:古往今来,众家评论之中,总有人怒骂庄公,叹惋于共叔段 但是,以龙鳞拙见庄公乃堂堂国君,为保大业,何错之有?更为可恨的,明明应当是那胆敢造反的谋逆之人才对! ! 秦先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诸位皇子公主也纷纷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完全没想到明昙脱口就是造反、谋逆。 而在一旁,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明曜拧起眉头,下意识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不过,即使众人讳莫如深,可皇帝却依然神色未变,反而笑得更深,继续问道:那庄公其人又如何? 龙鳞以为,庄公自幼不受母亲关爱,弟弟又有不臣之心,身为长子长兄,何其悲哉。 明昙仿佛并不觉得自己方才是在口出惊人,仍然淡淡说道:旧恨新仇,再加上本就错在共叔段,所以庄公引而不发、施计放纵,再将骄横的谋逆者诛杀,实乃君王权术之典范,明明应当受天下之誉才是。 哦?皇帝奇道,龙鳞不觉得庄公弑弟之举过于残忍? 残忍?明昙嗤笑一声,且不说是共叔段有谋逆之举在先,便只说庄公成大事者不应囿于情感,身为君王更要着眼于大局只要事情的结果正确,哪怕过程残忍一些,狠辣一些,那又怎么样呢? 皇帝垂眸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明昙面前,伸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若朕为武姜,你为庄公,又可会与朕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武姜便是庄公的母亲。 她把共叔段宠的无法无天,却对庄公不假辞色。在弟弟谋逆兵败后,庄公将她远远送到颍地,曾发誓要与母亲不到黄泉不再见面。 可是这样双标的武姜,怎配与她全天下最好的父皇相提并论?! 明昙又惊又怒,一把捉住皇帝的手臂,咬着后牙道:武姜为母不慈,父皇万不可拿她作比! 是,是,父皇糊涂了。 皇帝安抚性地拍了拍明昙的手,语气特意放慢了些,温柔道:可是龙鳞,虽然父皇觉得你所言大多不错,但你也一定要知道,为君者不止应当善于权谋取舍,还应当明白一个字。 明昙抿抿唇,怒气消散了一些,有些茫然地仰起头,什么字? 皇帝垂下眼,静静看向明昙。 他的双眸沉沉,好似一片悠远的汪洋,既像是历尽千帆,又像是饱经了这世间最为残酷的风吹雨打。 他笑了笑,淡淡说道: 这个字呀,便是先贤常说的仁。 第16章 仁。 儒家所推崇的仁学思想,含义颇为广泛,有仁德、仁政、仁爱等等,但它的核心意义却一直是与人为善。 皇帝说得不错,明昙确实不太懂仁。 她前世之时,母亲早亡,父亲又满身恶习,酗酒好赌,负债累累,稍有不顺就对明昙屡施虐。打。若不是后者性格刚烈,敢抄起刀子和他拼命,只怕早就被打得不成样子,让父亲卖给了人贩换钱。 明昙是知道自己心里有点病的。 她脾性暴戾狂躁,行事往往鲁莽,这样的处事方式虽然痛快,能解一时之恨,却也同样最最容易留下后患。 旁的尚且不论,只说她上次一脚把明晓踹进草丛这事要不是皇帝有意偏袒,仪妃又愿意前来救场,明昙这种不顾手足之情、对皇姐大不敬的行为,怎么也够让她狠狠吃一场苦头。 要是宁妃再抓准机会,借题发挥一下,保不齐还会祸及皇后 之前林漱容教导得很对,动手永远是下下之策。 可明昙心里虽明白这个道理,行事时却总是难以克制上涌的火气。 她好勇斗狠,冲动易怒,封号明明唤作永徽公主,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类。 可这样一直下去,真的是好的么? 皇帝点到即止,见女儿沉思着低下头去,似有所悟,便也不再多言。 他转回身来,以本次上下两场大考的答卷和抽背情况为凭,点了明曜为第一名、明昭为第二名,而明暄、明晓和明昙这没有试卷的三人,则被一视同仁,点为了并列倒数第一。 明晓憋着口气,转头狠狠蹬了明昙一眼。 后者袖着手,满脸淡泊名利,甚至还有闲心朝明晓龇牙一笑,顿时把对方气了个倒仰。 不过,虽然这三位面上都是最后一名,可明眼人却都能看得出来若是卷子未毁,若是皇帝也像考别人那样、只考明昙背诵那她也定然不会比明曜差到哪去。 更何况皇帝不像对别人那样考校于她,本就足以证明九公主聪颖灵秀,深得帝心。 思及此处,明曜原本因为被指为头名、而略带上扬的唇角也放了下来,眸色渐渐发沉。 他这个九皇妹,果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然而,无论他人有没有在心中暗暗嫉妒,明昙本人却坚定地视浮名为草芥。 因为考试考了第几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考完啦,能放假啦! 要知道,上书房大考之后,可是会有足足三日的休沐呢!已经堪当前世的小长假啦! 正在明昙扒拉着心底的小算盘,思考着要怎样才能到林家去吃喝玩乐时,皇帝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抬手抚了抚掌,笑眯眯道:你等既在课业上下了苦功夫,各有出彩之处,那朕也当然不会吝啬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但且说来,父皇定会满足! 这可是天降之喜,就连明曜都不禁眼前一亮。 从前大考结束后,除了秦先生能受赏之外,诸位殿下一直都只会得到口头表扬;但不曾想,这次却不同以往,皇帝竟然给了他们开口讨赏的机会! 不过,即使父皇允诺了定会满足,这些殿下们也都是知晓分寸的人,断不会提一些不合时宜的要求。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便由刚被指为头名的明曜率先往前一步,拱手开口道:儿臣对御书房中的那套《风物志》神往已久,还望父皇成全! 《风物志》是介绍天承朝山河地理的名家著作,全册共四十二本,近日在京城当中也算风靡。 讨书是件再小不过的事,皇帝没有多做犹豫,点了点头,大手一挥道:明日便叫盛安带人,给你送到广阳宫去。 广阳宫便是婉贵妃所居的宫殿。 明曜讨完赏后,明晓紧跟着扬声,迫不及待地要了几匹内务府新到的雪缎;明暄思忖片刻,说是想去马场挑一只小马驹,以炼骑射,这个要求也被皇帝点头首肯了。 待这对兄妹一一说完后,皇帝转头,望向了一直犹豫不言的三公主,含笑道:怎么,还未想好? 不、不是,明昭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儿臣是想为母妃的瑶华轩,讨一个小厨房。 皇帝一愣,挑起眉梢,这小厨房可不是各宫想有就有的啊。 小厨房这东西奢靡费工,如今后宫当中,也就只有皇后的坤宁宫、婉贵妃的广阳宫被准许开了小厨房,其他妃嫔都必须要领御膳房的膳食。 儿臣知道,明昭的声音又更加放低了一些,怯生生地说,可母妃她她已经很久不曾吃饱过饭了 明昭的母妃瑛贵人久不承宠,品级也低,再加上长了张美艳无方的脸蛋,且从不奉迎巴结旁人,因此在宫中素来很不受待见。 除此之外,她住的又是地处偏远的瑶华轩,自然方便了有人在背后捣鬼,故意克扣瑛贵人宫中的膳食和月银。 想通了其中关窍,再看看面前久久不敢抬头的三女儿,皇帝沉默片刻,微叹了口气,终是颔首同意道:也罢,朕明日便差人去瑶华轩,替你们开一个小厨房,就当是对三公主今日大考的嘉奖吧。 明昭猛的一怔,面露惊喜,赶忙道:儿臣多谢父皇隆恩! 待满足了前四个人的要求后,皇帝侧过头去,总算是转向了一直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明昙,笑眯眯道:早就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 明昙爽快地点点头,眼睛又黑又亮,龙鳞想和父皇讨一个出宫的恩典,到林大小姐府上做客! 实在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倒叫皇帝结结实实地愣了愣。 他琢磨了会儿,有些担忧明昙的安全,本打算当场拒绝;但往下一瞥,便能看到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正眼巴巴地望过来,又实在狠不下心开口教训 你这丫头,皇帝无奈道,整日就想着玩乐,难道是要学那观鱼的隐公不成? 隐公观鱼这个典故出自《左传》。是说春天之时,鲁隐公想要到棠邑去观赏捕鱼,但他的叔父臧僖伯却极力劝阻进谏,认为国君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社稷,不能将游玩逸乐当作小节。* 皇帝这会儿把明昙比作隐公来讽刺她,自然是在笑话后者一休沐就想跑出去玩的行径。 明昙学了这么久的《春秋》,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她嘟了嘟嘴,有些不高兴地瞪着皇帝,故作生气道:父皇真讨厌,怎么能拐着弯骂人呢! 要知道,根据所载,鲁隐公可是并未听从臧僖伯的谏言,仍然执意去了棠邑,被史官狠狠内涵了一笔不懂礼制呢。 不过 明昙正暗暗在心下思忖:皇帝将她与鲁隐公这样的一国之君相提并论,似乎有些微妙的不恰当? 这边厢,见明昙学艺精深,立刻就懂了自己的意思,皇帝不由满意地笑开,也不再为难她,干脆痛快地说道:好,朕不逗你了。只要带足了人手跟着,其余自有父皇来安排,你想去便去罢! 一听皇帝同意,明昙便也再顾不上那些胡思乱想,赶忙高兴地欢呼了一声:就知道父皇最好了! 皇帝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望着父女二人的互动,明曜默默垂下眼睛,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 看来,有必要与母妃特地商议一番了。 广阳宫。 婉贵妃沈若扶正端庄地坐在桌边,手中握着把剪刀,咔嚓一声,将一朵枯败的海棠花从枝头剪下。 你是说陛下似乎要比预计当中,更为看重那九公主明昙? 是,母妃。 婉贵妃的对面,五皇子明曜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地说道:父皇不止与明昙言笑晏晏,就连对她的抽背,都与旁人完全不同 接着,他便把皇帝和明昙两人的一问一答、与后者将会出宫前往相府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婉贵妃。 沈若扶修花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林府啊 她将剪刀放在一旁,立刻便有懂眼色的宫女上前收走。戴着长长金驱的指尖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沉思良久后,婉贵妃方才抬起眼来,看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明曜,淡淡道:依你之见,这九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性格十分冲动易怒,但资质却堪称颖悟绝伦。明曜有些犹豫道,九公主年岁虽小,头脑反倒聪明得过分,哪怕治得是最难的《春秋》,也能与父皇对答如流他顿了顿,有些不甘地承认道,总之,在读书这方面,儿臣定然远不及明昙。 那,她比之你兄长又如何? 明曜一怔,慌忙道:兄长乃是天纵奇才,九公主如何能及? 呵,婉贵妃轻轻一笑,瞥了他一眼,母妃不是教导过你么?与人争斗时,莫要轻敌,也同样不可把自己这边想得过于强大难道曜儿已经忘了个干净不成? 明曜猛的抖了抖,抿唇改口道:若是兄长与她同一个年岁,只怕会远远不如后者。 婉贵妃点了点头,很满意二儿子的懂事。 本宫原本以为,这九公主只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娃娃,如今看来,还真是从前看走了眼。她轻轻眯起眼睛,缓声说道,怪不得祝溪声非要把九公主视为眼中钉我还当她只是看不惯坤宁宫那位,如今想来,倒是挺有几分眼力见的。 祝溪声便是那位宁妃娘娘的本名。 明曜蹙了蹙眉,试探着问:那,母妃,您的打算是? 婉贵妃并未立刻作答。 她的大儿子、也就是二皇子明晖深得陛下器重,此时正在乾州办差;从近日传回的信件来看,一切都颇为顺利,只等他差事结束之后返回京城,定会被皇帝大加封赏。 此时断不是惹是生非的好时机。 而在后宫之中,即使皇帝一向不怎么与妃嫔们亲近,却也给了高位妃子们足够的尊重。他从不曾专宠过哪一人,甚至包括他亲自求娶的发妻顾缨帝后多年扶持,相敬如宾,若说他们是爱人,倒不如说是亲人更为合适一些。 分卷(13) 至于这个从出生开始,就一路受宠至今,开始初露锋芒的九公主明昙 宫里的公主大多福薄,夭折的夭折,病死的病死,如今也就剩下出嫁的大公主、不受宠的三公主、被宁妃宠坏的四公主、不露人前的七公主,和明昙这个年纪最小的九公主了。 若是再对她下手,只怕会惹人注目,反而得不偿失 婉贵妃拧起眉头,沉吟了半晌。 良久之后,她的神情才逐渐松缓下来,伸手拨弄了一下细口瓶中的海棠花枝,温温柔柔地反问道:什么打算? 明曜一怔,还没开口,便见母妃朝他微微一笑,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九公主冰雪聪明,得皇上喜欢,这是好事。曜儿也应与她好好相处,平日里多关照些,万不能像你四皇兄和四皇姐那样横行霸道,与人不睦,可明白了? 是,明曜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应道,儿臣谨遵母妃教诲。 第17章 足足三天的休沐日可太惬意了。 明昙与林漱容约定好了,休沐第二日再前往林府做客,所以今天干脆睡了个爽,直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用了午膳。 她这段时间读书刻苦,当真下了功夫,是以皇后也对明昙颇为宽容,不仅没有责怪后者作息紊乱,还同意了女儿下午到坤宁宫外闲逛的请求。 只一点,不能不叫锦葵跟着,皇后站在殿门旁,柔声叮嘱道,记得在晚膳之前回来。 嗯嗯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明昙笑得见牙不见眼,朝她挥了挥手,转身便一蹦一跳地向着外头跑去。 前段时间学得天昏地暗,宫里的景象也不知不觉换了一茬,御花园里的花儿凋零了大半,树木反倒是愈发茂盛起来。 天朗气清,惠风吹拂而过,浓绿枝叶和着不远处传来的流水声,在耳畔一阵沙沙作响。 明昙踏上一块石阶,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都被晒得懒洋洋的,锦葵,为何这御花园里总是没什么人呢? 她在坤宁宫里待不住,可出来了也不知道去哪儿,只能来御花园瞎转悠,次次都盼着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遇上点热闹瞧瞧,可每回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只能败兴而归。 婢子从前倒是曾听年纪大的老嬷嬷们说过 锦葵略想了想,道:先帝尚在时,曾专宠淑皇贵妃。淑皇贵妃娘娘是个风雅人,惯爱到御花园中赏景,还常常在此地逗留,处置那些冲撞于她的嫔妃久而久之下来,各宫娘娘便纷纷避其锋芒,宁愿绕道,也不肯再轻易踏入御花园一步了。 淑皇贵妃沈氏,是先帝时期最为受宠的嫔妃。 先皇后早逝,生下明熠不久便撒手人寰,六宫唯剩淑皇贵妃一人独大,权柄在握。若非朝堂上的大臣们极力反对,嫌后者一直没有子嗣,否则,以先皇对沈氏的宠爱,早就会颁旨将她立为继后了。 当年,明熠为了保住太子之位,曾在沈氏手上吃过不少苦头。因此,在他成为皇帝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沈氏送往皇陵清修,让她去和先皇的棺椁做了伴。 而除此之外,据明昙所知,还有一事值得一提 淑皇贵妃当年圣宠加身,她的娘家人也一并飞黄腾达,譬如沈氏的弟弟,便被先皇亲封为了诚国公。 诚国公其人,比之他姐姐可要聪明太多,当年他站队及时,也为明熠的登基出了不少力,所以倒未曾落到和沈氏一样凄凉的结局,反而在京中享尽了荣华富贵。 并且,他还有一个在宫中为妃的女儿便正是如今的婉贵妃娘娘,沈若扶。 不过这都是些旧事了。 真没想到,御花园看着光鲜亮丽,背后竟然还有这般的故事,明昙感慨道,如此晦气,怪不得平日冷冷清清。 锦葵笑了笑,很有分寸地不作回答。 明昙在得知淑皇贵妃爱来后,也觉得甚倒胃口,当场便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准备打道回府。 她和锦葵按着来路返回,转了几个弯,正待抵达南桥时,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 不过是一个小小贵人罢了,也敢同本宫争抢?当真是不知好歹! 贵人? 明昙听得一愣,眨了眨眼睛,下意识顿住脚步。 莫不是昭昭姐的母妃瑛贵人? 她蹙起眉头,正想加快脚步赶过去,便听另一人开口怯懦道:嫔妾并非有意要与娘娘讨这花儿,还请贵嫔娘娘息怒 锦葵侧耳仔细听了听,朝明昙说道:殿下,前面的两人,应当是宋贵嫔娘娘和静贵人娘娘。 明昙迅速将这两个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 好像没啥印象。 好在锦葵似乎也知道她对这二人不熟,紧接着便解释道:宋贵嫔是六皇子殿下的生母,而静贵人则是七公主殿下的生母。 听她介绍出六皇子和七公主,明昙倒是能对得上号了。 六皇子明晔是宫中年纪最小的皇子,只比明昙早几个月出生;而七公主明暶年方九岁,一向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细细想来,从记事开始算起,明昙和她竟然连一面也不曾见过。 倒真稀奇。 既然知道了和明昭的母妃无关,明昙便也安下心来,不再着急。 她压低声音,兴奋地朝锦葵招呼道:小点声,咱们离近看看! 锦葵有些无奈,正待劝说,明昙却已经猫下腰身,一溜烟地窜了过去。 笑话,心心念念的热闹就在眼前,焉有不凑之理? 距离拉近,声音也就听得更为清晰。明昙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悄悄探出脑袋,恰好将南桥上站着的三个女子一览无余。 其中一人满脸倨傲,打扮得珠光宝气,身后还跟着个宫女模样的年轻姑娘,想来就是那位语气嚣张的宋贵嫔了。 哼!这芍药仅开了一朵,合该由本宫带回宫中欣赏,凭什么要让给你? 贵嫔娘娘容禀,七公主为了等这花开,已半月都不思茶饭,只想看看是不是和书上画的一样况且,这芍药明明也是嫔妾率先采下,娘娘又怎能横刀夺爱呢? 怎么,你以为把七公主拿出来说事,本宫便会怕了不成?宋贵嫔冷笑一声,扬起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花是你率先采了不假,可看却是本宫第一眼看到的,你又如何辩驳? 在她对面,衣着朴素的静贵人忽然抬头,满面不可置信,脱口而出:娘娘怎可这般强词夺理? 哦?你说本宫强词夺理? 宋贵嫔眼前一亮,像是终于抓到了她的把柄一般,语气迅速而斩钉截铁,看来静贵人整日闭门不出,是连宫规都给抛到脑后了,竟敢对高位妃嫔不敬!理当受罚! 可娘娘您 还不给本宫跪下!宋贵嫔厉声喝道,不然,是非要本宫去上禀宁妃娘娘,请她来亲自治你这个刁妇的罪么! 静贵人浑身颤了颤,咬住下唇,似乎被宁妃二字威慑到了一般,闭起眼睛正要屈膝下跪时 咦?本公主倒是头一次听说,这违反宫规之事,竟然不是上报给坤宁宫或尚宫局,而是要交给宁妃娘娘来定罪么? 宋贵嫔悚然一惊,猛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明昙正站在不远处,背着双手,笑吟吟地望向她们,双腿当即便是一软。 九九公主殿下? 第18章 宋贵嫔尚在惊愕,在她身后的宫女也是身姿一僵,微微抬了抬眼,却又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还往主子身后不着痕迹地躲了一躲。 明昙瞥了那宫女一眼,微微蹙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重新将目光放到了宋贵嫔的身上。 哦?娘娘竟然认得我呀?她面上笑意更深,眼底情绪却似是结霜般冰冷,意有所指道,我还以为,您的眼中只能容得下宁妃娘娘一人呢。 九公主乃皇后嫡女,自然是把自己方才大不敬的话放在了心上。宋贵嫔的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眼神慌乱,急急上前半步想要解释,哪里还记得什么芍药?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这一走,顿时严严实实遮住了身后的宫女。 公主恕罪,臣妾方才只是无心之言,断不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明昙不置可否,仍然维持着脸上那副假笑,语气淡淡道:无论是与不是,本公主都会如实向母后禀明,还请娘娘早日回宫歇息,恭候着尚宫局的传召罢。 宋贵嫔登时眼前一晕,纤细的身段摇了摇,脸色发白,心知明昙这是不肯轻易罢休了。 然而事已至此,再多说下去也不会有用;况且她本就归属于宁妃一党,与皇后素不对盘,得罪便得罪了反正自己又没犯什么大事,只是寻了一个不受宠贵人的麻烦而已。 尚宫局里都是人精,看在宁妃娘娘的面子上,左右也不会降下太重的责罚 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宋贵嫔这才憋着一口气,冲九公主飞快地福了福身,带着她的宫女扭头迅速告辞离开。 明昙站在原地,眸色沉沉地盯着那个宫女的背影,半晌不言。 锦葵不知公主想到了什么,也不敢轻易开口打搅;倒是旁边的静贵人看了看二人,鼓起勇气走上前来,率先朝明昙深施一礼,感激道:多谢九公主相助。 明昙回过神来,转身朝她摆了摆手,静贵人娘娘不必如此。本公主只是为了维护坤宁宫的威仪,方才出面,实在当不得娘娘这一声谢。 不管公主究竟为何相助,总归是帮嫔妾解了燃眉之急,静贵人摇了摇头,执意说道,今日之恩,嫔妾理应报答公主。不过嫔妾不才,没什么别的本事,也就只有厨艺尚且拿得出手若您不嫌弃的话,可愿到瑞兰轩小坐片刻,用罢晚膳再走? 未料对方竟如此热情,明昙不自觉地眨了眨眼,这 还请公主莫要拒绝。静贵人神色认真,语气也十分诚恳,再次冲她福下了身。 对方到底是位娘娘,而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似乎也会显得有些无礼。 明昙转头瞧了眼锦葵,只见对方虽面容肃穆,却也对自己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肯定了静贵人厨艺拿的出手的说辞。 好吧。略微思量了会儿,明昙终于点了点头,温和道,既然娘娘这般盛情,那明昙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瑞兰轩。 宫里凡是名叫某某轩的宫室,全都不仅地处偏远,就连占地面积也小得可怜。 瑛贵人所住的瑶华轩、与静贵人所住的瑞兰轩都在皇宫最为偏僻的一角,从御花园步行过来,竟已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实在是令明昙非常震惊。 锦葵刚刚踏进殿门,便在得到静贵人的同意后,麻利地支了一个宫女回坤宁宫,让她去通传九公主在此留饭的消息。 明昙可不像她那么精神,腿都走酸了,刚坐下就猛灌了好几杯茶,累得不想说话,瘫在椅子里对人爱答不理的,却好像是有点吓着静贵人了。 她生怕前者等得恼怒,聊了没几句,便说自己不敢耽搁九公主,这就去准备晚膳。 明昙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估摸着方才刚过申时,正想劝静贵人无须急切时,内殿却突然探出来一个脑袋,怯生生地问:母妃,来客人了? 对,暶儿,快些出来见过九公主。静贵人赶忙站起身来,急切道。 明昙对这个素昧谋面的七皇姐很感兴趣。她抬眼一望,刚想主动打个招呼,却登时被对方的面容震在了当场。 原因无他,只是明暶这个姑娘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 她眉若点翠,肤如白雪,手里握着一只鲜红的芍药,好似刚刚从画里走出的仙女一般,正有些好奇地偏头看向自己。 如果非要明昙形容对方有多么美貌的话,她只能说几乎可以和林漱容平分秋色吧。 为什么是几乎? 因为林漱容有气质加成,还是要比明暶更好看一点的。 见过九皇妹。 仙女腼腆地笑了笑,矮身朝她微微一福,吓得明昙赶紧蹦起来还礼,七皇姐客气了。 眼见明昙没有生气,还似乎觉得明暶很顺眼的样子,静贵人终于放下心来,一边吩咐女儿好好与九公主聊天,一边随手拿了件披风,带着一个宫女快步离开了瑞兰轩。 听闻九皇妹被父皇特许入了上书房? 明暶虽有些害羞,但显然是个好奇心十分浓重的姑娘,即使仍然怕生,却也坚持与明昙聊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先生严厉不严厉?都要学些什么? 明昙一五一十地答了,是个大殿。先生挺严厉的。要学四书五经。 或许是她答得太过无趣,明暶的眸中顿时盈满了失望,丧头耷脑地泄了气,哦那与我在书上看到的,似乎很不一样。 听对方提起书上,明昙顿时想起了静贵人不久前对宋贵嫔所说的七公主不思茶饭,只想看花是不是和书上一样,不由在心中闷笑。 长得如此好看,又是个书痴,还真挺像林漱容的嘛。 思及自家伴读,明昙的眼神不禁放柔两分,微微一笑,主动与明暶搭话道:静贵人娘娘做饭的手艺很好吗? 我母妃做的菜,可比御膳房要好吃多了。明暶认认真真地点头道,她这么早便出了门,九皇妹今晚定是很有口福了! 唉,多好一孩子。这么天真可爱,和林漱容那种笑里藏刀藏矛藏火药的大魔王完全不一样。 明昙边在心底感叹,边主动抛出话题,和明暶相谈甚欢,把气氛聊得一派欣欣向荣。 直到静贵人和宫女拎着几个食盒回来,看到二人相处得这样融洽,总算是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 让九公主久等了,她解下披风,含笑道,阿烟,摆膳,莫要把菜放凉了。 分卷(14) 宫女应了一声,和锦葵一起麻利地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几道菜摆上了桌。 一道芙蓉鸡片,一道文思豆腐,一道清蒸鲈鱼,两碗糖蒸酥酪。一个大人并两个孩子,这些菜已经足够了。 静贵人娘娘的手艺果真绝佳!明昙落座感慨道,单是闻着便香成这样,待会儿吃起来,想必堪称是人间珍馐呀! 嫔妾何德何能,竟让公主这般夸赞。 静贵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亲手将糖蒸酥酪推到两个姑娘面前,柔声道,九公主,暶儿,快用膳吧。 明暶咬着筷子,皱起脸来,母妃又不给自己做甜点 你瑛娘娘宫里刚开了小厨房,母妃借用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又怎能多用人家的食材?静贵人叹息一声,哄劝道,好了,暶儿莫要胡思乱想了,快些吃吧。 明暶这才扁了扁嘴,舀起一勺软滑的糖蒸酥酪送入口中。 明昙夹出一筷子芙蓉鸡片,若有所思地看了窗外一眼。 原来静贵人是去借了瑶华轩的小厨房? 没想到,这偏安在皇宫一隅的两位贵人娘娘,私下里的关系竟这般不错啊。 用罢晚膳,太阳还未完全落山。 静贵人姿态放得很低,亲自把明昙送到了门口;明暶站在母妃身边,朝后者笑得又甜又软,嗓音柔柔地邀请九皇妹下次再来找自己玩。 明昙也给足了二人面子,客客气气的,领着锦葵朝她们行礼告辞。 瑞兰轩远是远,但好在这会儿天还亮着,路也好走,倒不用太过急着回去。 兴许是因为饭菜着实美味,明昙这顿饭吃得异常舒心。她懒洋洋地仰起头,目光顺着天边金红的晚霞一路下移,落到远处挡住地平线的深红宫墙之上,脚步却猛地一顿。 她瞪大眼睛,盯住不远处身披霞光、亭亭而立的身影,有些不敢置信地长大了嘴。 林林漱容?!明昙惊呼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被唤到姓名的少女抬起眼,凉凉扫过满脸愕然的明昙,当着对方的面弯起胳膊,交叠指尖,将双手都藏进了袖子里。 林漱容轻哼一声,拖着嗓音道:臣女可是特地赶着进宫,来给殿下送之前提过的苌楚冰屑的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来的不巧极了,还请殿下千万莫要怪罪才是。 明昙: 冷眼、袖手、讲话阴阳怪气 好嘛,依她对自家伴读的了解,这肯定是生气了呗。 第19章 即使不知道林漱容为何生气,但为了自己明天在林府能有好日子过,明昙还是选择暂且忍气吞声,挥退锦葵,凑到人跟前问:你你怎么啦? 林漱容吊着眼角美女不愧是美女。明昙心道,即使露出这种表情,也仍然是明眸含嗔淡淡道:没怎么。 明昙满脑袋问号,百思不得其解。 为啥就生气了呢? 莫非是因为自己出来玩乐,没好生呆在坤宁宫里接她林大小姐的大驾? 不至于吧!今天可是休沐啊! 这边厢正头脑风暴,没顾得上接话;那边厢林漱容等了一会儿,见明昙似是无言以对,面上的神情愈发僵冷下来,眸色沉沉道:现在已近戌时,宫门即将下钥,不便久留,臣女这便告辞了。 她微福一礼,正要转身,明昙却眼疾手快地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袖角,皱着眉道:不行,你给我站住。 林漱容瞥了眼对方,脚上站定,却依然一语不发。 明昙老炸。药包了,此时也被林漱容勾起了火气,满脑袋莫名其妙,眯起眼睛狠狠道:我不过是到静贵人宫里用了顿晚膳而已,你为何要冲我生气? 殿下误会了,臣女不曾 少狡辩,明昙立刻打断,你我二人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我还会不了解你?快点,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林漱容见她这般强硬,眼神有些惊讶,可态度却分明要比方才要缓和许多,沉默片刻缓缓道:想不到殿下竟会如此直截了当。 你们这些官家勋贵最爱弯弯绕绕,但我却不乐意那样同你讲话。明昙说,何况,我和你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 兴许是这句话触动到了面前的少女,林漱容抿起唇来,神情松缓,眸中冷意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消散。 她盯着明昙看了一会儿,把后者看得浑身别扭、禁不住抖了抖后,这才放柔语气开口道:这后宫当中,各方派系混杂,暗流涌动,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中,殿下可知? 明昙皱起眉,直觉她话里有话,有心人? 陛下守制敬妻,中宫久掌凤印,大权在握,总理六宫,多年无一人能与其比肩。林漱容道,如今,先太子殿下薨逝、三殿下久居百草谷,皆不在宫中;这坤宁宫势力的风向标,除却皇后娘娘本人,便自然而然嵌在了您的身上。 先太子明晏、三皇子明景、九公主明昙,这三人是皇后顾缨嫡出的两儿一女。 竟敢这般毫不避讳地提起我二位兄长,明昙略敛眸光,看不出喜怒道,你倒是胆大。 林漱容垂眼,朝她深施一礼,定定答道:因为漱容知晓,殿下是通透之人,定不会为此而怪罪于我。 明昙没有答话,只是略略扬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陛下心怀大志,不近女色,因此低位妃嫔的日子总是难熬,并尤以瑛贵人和静贵人这两位为最。 林漱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瑞兰轩的方向,压低声音说:家世不显,也无皇子傍身,只得任人欺凌。我虽不常在宫中,但观四公主的作态想来崇乐宫那位,也是最看不得这些妃嫔过上好日子的。 见她竟如此剖白,为自己分析起这后宫形势,明昙心头顿觉一紧,油然生出某种奇异的感觉。 林漱容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 是因为把她当作了知心朋友?还是因为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她还不曾意识到的原因? 明昙短暂的异常并未被林漱容所察觉。 后者仍在继续分析道:往日殿下与三公主交好,尚能说是孩童之间自寻玩伴,没什么更深的缘故;可这回,您在瑞兰轩留用晚膳一事,如若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皇后娘娘有意要将静贵人纳入坤宁宫的羽翼之下了。 细细听到此处,明昙一怔,恍然瞪大了眼睛,犹如醍醐灌顶般失声道:难怪静贵人硬是要以答谢为由,邀我到瑞兰轩一坐,原来背地里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答谢?林漱容略略蹙眉,追问道,殿下帮她做了什么? 明昙有些尴尬,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道:下午我在御花园游逛时,恰巧遇到宋贵嫔正因一朵芍药与静贵人起了争执。我听宋贵嫔满口宁妃,半点都没把我母后放在眼里,一时气不过,所以就 见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把这种狗拿耗子一般的事迹再讲下去,林漱容抿起唇,无奈看着面前满脸惭愧的小姑娘,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殿下日后行事,当多作考虑。她顿了顿,并未多做指责,反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有所指地提醒道,如若遇到难以抉择之事,也不妨先来问一问我,您觉得如何? 明昙缩了缩脖子,眼珠一转,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鼓着脸迫不及待道:那你刚才生气,也是因为我又自作主张了吗? 未曾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找到了原委,林漱容沉默了会儿,痛快地抿唇颔首道:是。 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尽心辅佐殿下的,少女垂下眼眸,将辅佐二字念得重了一些,语气轻飘飘的,明昙却听得无端有些心生酸涩,但若是殿下做事不愿同我商量、不愿交付信任,那我也是会很难过的呀 要是林漱容依然态度强势,明昙就算理亏,也一定会硬撑着不肯服软;可这会儿眼见对方情绪低落,不似往常那般面柔心狠,她反倒油然愧疚起来,颇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何况今天这事,也确实是自己思虑不周,对看似弱势的静贵人掉以轻心了。 好啦,没有不信任你,明昙皱起小脸,绞着手指,拧麻花似的哼唧两声,干巴巴道,你是父皇钦定给我的伴读,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 她一向不会安慰人,能憋出这两句已经算是十分努力了,是以也不曾发现林漱容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反而主动上前,牵住后者的手,缓声催促道:行了行了,不是专程来给我送冰沙的吗?赶快回去吧哦对,等会儿我再请母后给你提一道令牌,这样就不怕宫门下钥了。 难得这小公主能这般细心。 林漱容没忍住笑了一声,又在明昙来得及回头瞪她之前,弯眸柔声道:多谢殿下关怀。 回坤宁宫最近的路,也需要横穿御花园。 明昙似乎仍在为刚才的事情而别扭,一路都低着脑袋,愣是一言不发。 林漱容深知她的性子,倒也没再多言,只是静静牵着明昙的手,稍微加快脚步,以防正在自闭的小公主不慎撞到树干上。 锦葵是个机灵的宫女,一直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随,既不多嘴,还对两个姑娘之间异样的气氛视若无睹。 主子之间的事儿,不论再如何古怪,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要懂得本分,万万不该干涉其间。 就这样默然地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林漱容忽觉指尖一紧,疑惑回头,发现明昙正凝神望向她们身旁的花丛,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 殿下?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明昙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蹲下。身来,伸手轻轻碰了碰脚边那一株雪白的花。 它们几朵簇拥着开在一起,被厚实深绿的叶片所包围,花瓣细长如线,呈放射状向外绽开,远看如同星星一般,近看却能发现花蕊顶端染着浅浅的红,淡妆素裹着,就仿佛是个端庄玉立的美貌少女,纯洁而优雅。 林漱容拧起眉,仔细观察了会儿,脸色一变,急忙将明昙的手拽了回来,语气严肃道:这是文殊兰,有毒,殿下莫动! 文殊兰? 明昙蓦地一愣。 这个名字,没有谁会比自己更加熟悉。 她喉咙发紧,无意识地伸手捂上心口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些纯白的花,脑中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晕眩。 这种花杀死了明昙。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这副躯体里,刚刚离开了一个真正年幼的灵魂。 林漱容虽有些茫然,但也看出了明昙的不对劲。她抿唇思忖片刻,没有轻易开口,可手上却动作温柔地曲起指节,将对方的指尖攥紧在掌心。 微暖的温度软化了僵冷的骨骼,明昙下意识回握住林漱容,盘旋在脑中的眩晕感终于消退了一些,砰砰直跳的心脏也松缓许多。 而与此同时,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福至心灵,脑海中的思路也被骤然打通,电光火石般掠过了两张几欲重合的面容。 脸上满是血污与泪痕的女子,胸口插。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朝明昙狠绝凄厉地一笑。 南桥上咄咄逼人的妃嫔身后,一名宫女深深垂头,与明昙对视的那个瞬间身姿僵直。 即便是做鬼,也要为姐姐报仇雪恨? 明昙低声自语着,眸色渐渐暗沉下来。 身后的锦葵在听林漱容道破这花的名字后,终究没能忍住,几步赶上前来,急急忧心道:殿下,您之前中的毒 明昙一摆手,前者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锦葵,你还记不记得今天下午跟在宋贵嫔身旁的那个宫女? 锦葵一愣,蹙眉回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婢子记得。可她那时一直低着头,婢子似乎并未看到她的长相 我看到了。 明昙面沉如水,凝视着脚下的文殊兰,冷冷说道:她的眉眼相貌,与当初那个给我下毒、最后自尽在殿中的御花园宫女夏桃几乎一模一样。 第20章 明昙在与林漱容短暂商量后,决定不将这一线索再告诉其他人。 甚至,她还难得对锦葵摆起了正经的公主架子,冷声给对方下了令,不许后者将此事禀报给皇后。 春去夏至,季节更转,沅州大旱总算在朝廷的赈济之下渐渐过去。灾后事宜繁杂,单是今年农户们的收成稀少、交不起税这一点,就足够让皇帝头疼许久。 赈灾开的明明是国库,可那些官员们却也不肯消停,个个都像是被咬下了一块横肉那般,成天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口舌中掷地有声,是为了百姓社稷;暗地里心怀鬼胎,想的却是自己腰包中又能添多少银两。 而前朝与后宫,也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户部尚书祝之慎赈灾有功,获了皇帝嘉奖,宁妃在宫里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先前也曾提过,后宫派系复杂,妃嫔之间拉帮结伙乃是常态;宋贵嫔能在御花园中如此猖狂,公然欺辱静贵人,原因便是她跟了个好主子,正是宁妃祝溪声。 妃位之下便是贵嫔,宁妃又正得着势,难怪祝宋一党会更加大胆,连明昙这个九公主都不太放在眼中了。 眼下这种形势,打狗也要看主人。 林漱容立在那片文殊兰旁边,垂下双眸,扫了一眼满地雪白团簇的花朵。 分卷(15) 更何况,殿下中毒一事早已按下不表,此时又忽然提起,难免有寻衅生事之嫌,反倒可能会被对方钻出空子。 你说得对,明昙点了点头,冷冷补充道,而且,目前的线索远远不够。即使我能仗着宠爱,状告到父皇跟前,也完全无法确定幕后的真凶究竟是谁 时机未到。林漱容缓声总结,有些担忧地望向明昙,微微叹息一声,还要请殿下再委屈一段时间了。 明昙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负手到身后,朝对方抬眼一笑,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这点委屈还是受得了的。 她眨眨眼,脸上神情忽然促狭许多,不由分说地再次抓上了林漱容的手,催促道:好啦,正事就说到这里若是一会儿回宫,冰沙化完了,就罚你明天亲手给我再凿十碗出来! 林大小姐未必会亲自为她凿冰,但一定会大清早就守在相府门口,亲自迎接首次微服出宫的小公主。 明昙撩开帘子,被锦葵扶着跳下马车,甫一站定,便抬头朝林漱容扬眉而笑,如何?我准时吧? 您自然最是说话算话。林漱容弯眸欠身,比了个请的手势,家母与舍弟都在前厅,还请您移步入府吧。 此时恰逢上朝时间,林相尚未回府。因此,为了不引人注目,站在门口迎接的只有林漱容一个。 唔,明昙点了点头,也不和她端架子,直接道,锦葵,带上礼物,是该好生拜见丞相夫人与林公子。 林漱容笑道:殿下抬爱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着,缓缓步入了府中。 林相为官十余载,乃是被皇帝亲手提拔到丞相之位的心腹大臣。他走得是贤臣路线,相府也是御赐,是以其中布置虽不荣华,却同样不清贫简陋,反倒十分雅致古典,颇有几分文人的意趣在其中。 明昙自知是客,不愿让林夫人与林家小弟久等,因此也没再多看,只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程。直到快要抵达房门跟前时,她才猛的一个急刹,歪头瞧向林漱容,用眼神无声催促。 后者莞尔,率先跨入门槛,笑意盈盈道:母亲,阿珣,永徽公主到了。 下一秒,屋中传来座椅挪动的声响,和一个中年女人的嗓音:快请公主进来! 明昙无端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唾沫,深吸口气,这才抬脚走进了前厅当中。 恰巧,林夫人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个容貌精致、一袭白裙的小姑娘跨进门内。 她眸若浓墨,唇似红樱,粉雕玉琢似的,满身天家贵气;即使年岁尚幼,却也仍能明显看得出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坊间传闻里,永徽公主飞扬跋扈,无恶不作,林府上下一直忧心他们的大小姐会被对方欺负了去。 但现在,就长相而言 不能说与传闻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林夫人素来喜欢孩子,见明昙如此玉雪可爱,当下便心生喜爱,不由柔声道:相府林苏氏,见过九公主殿下。 她正要按规矩行叩首大礼,明昙却在此时箭步上前,一把将林夫人扶住,绷着小脸道:夫人无须行礼! 林夫人一愣,反倒有些慌乱,规矩如此,臣妇理当向公主见礼 明昙身为晚辈,此番又蒙林大小姐之邀,上门做客,岂能受您如此大礼?明昙蹙着眉头,语气坚定道,还请夫人快快起身罢! 没想到明昙竟会如此客气尊敬,与印象里被宠坏的蛮横公主相去甚远。林夫人这下是真真正正的惊讶起来,转头看了看一旁含笑的女儿,又看了看神情认真无比的明昙,不禁有些动容道:这 然而,她话刚出口,身旁就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登时引得明昙转头去看。 只见一个少年正斜着眼睛,满脸嫌恶地瞅着自己,冷声道:惺惺作态! 珣儿!林夫人吓了一跳,忙冲儿子怒道,不得无礼!还不快向公主赔罪! 林珣梗着脖子,分毫不怵。 他自小就是个心怀侠义的少年,嫉恶如仇,每天起床都觉得自己是正道的光,从出生开始就步入了中二病晚期,至今早已药石无医。 而且他不止中二,他还叛逆。 哼,我才没错!林珣怒气冲冲道,传言九公主在宫中杀人放火,恶贯满盈,昨日打杀宫女,今天掌捆皇姐,行径如此恶劣,简直是无法无天! 明昙: 她收回放在林夫人胳膊上的手,抄回胸前,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老天爷哟。 没想到明晓之前骂得还挺有根据她在民间这稀巴烂的风评,还真是如对方所言,好比夜叉转世。 明昙撇了撇嘴,试图为自己辩解两句,林小公子,其实 哪想林珣竟还没骂完,扭头便瞪了她一眼,继续振振有词道:前些日子,姐姐进宫去做了她的伴读,一回府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闷声不吭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欺负,可母亲您您居然还对这罪魁祸首如此和颜悦色?真是糊涂呀! 明昙脑门上青筋直蹦,简直无了个大语。 你姐把自己关在书房是因为自闭? 有没有搞错!她明明是在挑灯夜战地给我出题好吗?! 我这个罪魁祸首才是真正受欺负的那个人!! 眼看九公主面上没了方才的笑模样,可林珣还在口无遮拦,林夫人气得直哆嗦,又生怕明昙在此发作,不禁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女儿那边。 林珣这个混世小魔王,一向只听他姐姐的话,哪怕是林相出面管教都没用,她又如何降得住这个儿子? 而在一旁,林漱容保持了半天的沉默,正是想让林珣再多骂两句,好让明昙进一步地了解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呢。 但眼看母亲此刻心急如焚,弟弟也骂上了头,林漱容只得无奈上前,刚要开口,却见九公主懒懒一摆手,反倒是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 林小公子。 被点名的林珣猛的转头,满脸威武不能屈。 明昙差点被他整乐了,但好在忍住没笑,依然维持着面上高深莫测的神情,平静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在宫中为非作歹,言辞之凿凿,难不成是亲眼所见? 林珣一噎,眼珠转了转,复又理直气壮道:无风怎能起浪?京中之人悠悠众口,全都这样说,那便一定事出有因,你再狡辩也没用! 哦?林小公子也知无风不起浪的道理呀?明昙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那按你这个说法,我打杀宫女岂不是也当另有隐情?掌捆皇姐岂不是一样事出有因?你品性高洁,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却为何不想去找到真相,反而直接就来唾骂于我呢? 林珣被她说得一愣,心中顿觉几分古怪,急忙想要辩驳:但是 明昙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话锋一转,便又讲道:若你要论传闻,我也正好听到了些有关于你的传闻京中人人都说,林相大人家的大小姐才貌双绝,学富五车,素有不栉进士之称。丞相府出了这样一个姑娘,本该是林府之大幸,但奈何 她刚说完前半句,林珣就心头一跳,差点气得蹦起来,连声道:住口!住口! 奈何,二公子却颇为离经叛道,不仅不爱读书,反倒一心舞枪弄棒,只想做个粗鄙武夫,明昙理都不理,一口气把话说完,还要在句末感慨道,实在是林府之大憾呀。 林珣面红耳赤,把后牙咬得咯咯响,恨不能堵上她的嘴,这都是些抹黑与我林府的流言蜚语,怎能轻信! 明昙笑道:那敢问林小公子,您心向武学,可有其事? 林珣抿唇不答,偷眼看了林漱容一眼,只见他姐面无表情,没有半点要为他出言的打算,顿时便泄了一口气,丧丧道,是我确实好武,却也明明未曾荒废过学业。我并不认为这是我林家之憾。 眼见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此时垂头耷眼,像只斗败的促织一般,明昙反倒收了笑容,沉静地望着对方,正色颔首道:确实,男儿好武,志在高远,这定非是什么林氏之憾。 完全没想到明昙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林珣骤然扬首,神色惊愕,却又有些藏不住的喜意,急切道:你当真如此作想?! 明昙挑了挑眉,却不答反问:传闻为何如此言说,自然是散布之人有意为之。若是对相府有亲近之意者,便会说你不流于俗;有敌对之意者,便会说你有堕门楣。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全凭话术与权势而已这个道理,林小公子现在可明白了? 林珣愣愣望着她,茫然道: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想让你推己及人,明昙淡淡道,我打杀宫女,从始至终都是子虚乌有之事;而掌捆皇姐,只不过是因为她率先出言不逊,又意图对我动手,所以才反击回去而已。 坊间流传的东西呵。她低笑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只不过都是那些本事通天之人,想要让百姓听到的话语罢了。又能有几分是真实可信的呢? 一番话下来,林珣已经被震在了当场,满脸茫然,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张牙舞爪。 见他半晌不动,林漱容叹了一口气,终于袖起手来,冲着弟弟提醒道:阿珣,还不快向九公主赔礼道歉? 林珣浑身一抖,回过神来,下意识咬住嘴唇,干巴巴地瞅向明昙,我 有什么可道歉的,后者看出他的窘迫,干脆随意摆了摆手,耸耸肩道,要我看,你这弟弟赤子之心,少年意气,倒比你这木头一样的大才女好上不知多少倍呢! 结果,话音刚落,林珣便条件反射般地急了眼,冲她跳脚道:不许你这样说我姐姐! 明昙头疼地摁了摁额角,深吸一口气,本公主就多余为你说话! 林漱容在一旁忍俊不禁。 眼见九公主仅凭一席话语,便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把林珣教训得服服帖帖,林夫人不禁对这个孩子更加刮目相看。 如此聪颖伶俐,通达明澈,竟比许多成人还要懂的更多,不愧是陛下最为宠爱的永徽公主 她慈爱一笑,心中对明昙的芥蒂与防备已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正要差使下人摆茶招待时,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通报: 夫人,老爷下朝回来啦! 第21章 林相还穿着官袍,行色匆匆,甫一进门便眼前一亮,对着明昙弯腰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道:臣下朝来迟,未曾远迎九公主高驾,还请殿下恕罪! 他有正一品官位在身,无须向除了皇帝以外的人行大礼。可这一揖却作得十分庄重,里里外外给足了明昙面子,搞得后者直觉受宠若惊,赶忙上前连声道:大人言重了,何须如此! 林相摇了摇头,肃容道:公主殿下肯受小女之邀登门实乃我林府幸事,自该以礼相待! 明昙吓得赶紧咳嗽两声,倍感压力道:您太客气了! 没想到丞相大人竟然如此谨守礼制、古拙质直,倒是和他那成天压迫自己的女儿大不一样明昙飞快瞥了眼含笑在侧的林漱容,发现对方果然没有解围的打算,整个一副看戏的模样,甚至还有空向自己轻轻眨了眨眼。 算了,这位肯定指望不上。 明昙认命地收回目光,在林相让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之前,慌忙抢先开口道:明昙来访是客,当不得大人如此礼遇,反而应当向您见礼才是。 她飞快朝锦葵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立刻上前半步,将一个红木方盒呈到了明昙手中。 此物是我特地从父皇那儿讨来的,正好赠与大人。明昙笑眯眯地把盒子递给林相,扬首示意道,您不妨打开一看? 林相犹豫片刻,照她所说打开木盒,只见其中正放着一块精鉴墨,随着盒盖的掀起而散发出隐隐清香 这墨是作鉴赏之用,做工十分精致奇巧,边棱微凸,涂施金彩,上饰描金祥云纹,下有清晰可见的飞鸟浮雕,正中之处篆刻着天承二字,一看便绝非凡品。 林相素来爱墨,是识货之人,一眼便认出了这块墨的来历,顿时惊道:这这莫非是春州御墨? 春州乃避暑行宫所在之处,是除京城之外经济发展状况最为优异的城市。此地多产茗茶,百姓安居,手工业也十分发达,尤以茶馆与制墨最为闻名。 而眼下这一块,正是春州出产、呈到御前以贡皇帝赏玩的珍品精鉴墨。 明昙点了点头,弯眸笑道:父皇说了,大人书香气重,最喜收藏文房四宝,让我送这个准就没错! 春州墨名气很大,本就十分难得,何况还是皇帝亲自点头,经公主之手赐下的御墨这可是足以当成家传之宝的东西! 林相自然赶忙推拒:此等贵重之物,殿下怎能使得 见他又来这套,明昙立即后退一步,避过不接,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大人乃是肱股之臣,为我天承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如何使不得一块墨?还请您快些收着吧!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转向一旁,去给林夫人送上了一套做点心用的模具。这模具出自御膳房,花样时兴而精巧,还有许多不同的大小形状,果然深受林夫人喜爱。 眼看那边一来一往、正其乐融融着,林漱容默默走到父亲身旁,与之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下,父亲是否相信女儿所言非虚了? 九公主果真深受圣宠,林相盯着手中的御墨,沉吟片刻,将它递给林漱容,问,你可看明白了? 分卷(16) 墨上所绘的飞鸟正双翼竖立,作振翅欲飞之态,羽毛根根鲜明,被雕饰得十分逼真,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墨块表面腾飞而出。 林漱容握着盒子盯了片刻,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道:这,莫非 鸟之双翼高竖,从立从羽,是为翊字。 林相微微一笑,徐徐道:《三国志》有云,诸葛丞相受遗托孤,翊赞季兴这个翊字,便是辅佐之意。 林漱容回眸过去,望向正与林夫人闲话家常的明昙。小姑娘脸上正挂着讨巧和煦的笑容,眼眸当中流光溢彩,灿若星辰,端的是一派灵动非凡。 女儿明白。林漱容微微一笑,我林氏定当谨遵圣命,尽心辅佐九公主殿下。 明昙对父女二人的对话无知无觉。 和林夫人唠完嗑,她终于转向一旁看上去坐立难安的林珣,挑起眉梢,慢悠悠道:林小公子这是怎么啦? 林珣张了张嘴,欲盖弥彰似的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问:那个 哪个? 明昙一边斜睨着他,一边从锦葵手上又接过一本书,往林珣眼前挥了挥,笑道:是这个吗? 林珣定睛一看,眼珠子都瞪大两圈,不由惊声道:《华家兵法》?!它、它不是五年之前便受定远大将军之命,不得再版了么?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明昙懒洋洋地将书放到他手上,避而不答道:林小公子只管收礼就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定远大将军华钦,是一位真正上过战场的兵法大家。他有勇有谋,用兵如神,曾在八年之前驻守边关,号令七万将士,将西北羌弥国来犯的草原大军硬生生杀退,至此闯出了赫赫威名。 羌弥国经此一役,锐气骤减,最终大败于天承军,只得退回草原深处,至今仍在年年向天承上贡。 而明昙手上这本《华家兵法》,则正是由华钦亲手编撰而成但因定远大将军名声太大,与羌弥一战又太过精彩,是以此书自出版而来,便长期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五年之前,此书宣告停版后,就更是成为了天下武生梦寐以求的藏书,至今仍然千金难觅。 不得不说,明昙这个礼物,当真是送到了林珣的心坎里头。 眼见这小子捧着书爱不释手,一身尖刺儿收得干干净净,明昙不禁撇了撇嘴,在心底默默感谢起了她母后的那位至交也就是定远大将军的亲女儿,仪妃娘娘华瑢。 自己上门去讨的时候,后者还颇为惊奇,险些就要当场教明昙打木人桩了。 林家三人看起来都对礼物颇为满意:林相打算将御墨放到书房好生保管,林珣拿着兵书不见人影,林夫人更是热情地要亲自去做点心。明昙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凑到林漱容旁边,朝后者笑嘻嘻道:不打算夸我两句? 为何要夸您?林漱容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我都还不曾收过殿下的手信呢。 这话听上去酸里酸气,倒把明昙说得乍然一愣。 然而细细回忆了一阵,好像她还真没正式送过什么东西给林漱容,顿时油然尴尬起来,啊了一声,磕磕绊绊道:这这不是也没个什么时机 她如此结巴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些什么,一敲手心,复又理直气壮道:大考之前送你的簪子,不也能算是礼物吗! 林漱容手一抖,洒出几滴茶水,相当难以置信道,您那簪子,也能与今日的春州墨、兵法书、御膳模具相提并论? 被对方如此震惊而谴责的眼神盯着,即使脸皮厚如明昙,也不禁顿生出几分心虚。 但她想了想,还是深觉输人不能输阵,于是便扬起头来,居高临下的瞧着林漱容,看上去十分问心无愧道: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啦?那可是我堂堂永徽公主赠给你的金钗!亏你还是治《礼》的呢,竟会这般只知攀比,难道已经忘记什么叫做礼轻情意重了吗? 听完对方这番诡辩,林漱容无语地放下茶盏,叹息道:这话您竟也能说得出口 明昙本意只是想争一口气,但这会儿看林漱容满脸无奈,好像是真心在嫌弃自己送她的礼物似的,心头顿时无名火起,一把拍上面前的小桌,绷起脸道:既然这么不喜欢,那就还给我算了!免得让那破钗子脏了你林大小姐的地界儿! 林漱容顿了顿,睁大眼睛,被她陡然的怒火吓了一跳,下意识皱起眉道:殿下又是在发什么脾气 我就是爱发脾气!明昙一口打断她,咬住下唇,竟不知为何无端觉得有些委屈。 你整天嫌我脾气不好,做事冲动,那还和我在一处做什么?若是碍着父皇的旨意,那便直说,我自会恳请他收回成命,保管不让你沾染上半分麻烦! 林漱容是真的未曾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调侃,居然恰巧点着了这小炸。药包的炮捻子,让对方结结实实地反将了一军。 可眼下,对着这位表面上气势汹汹、实则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公主殿下林漱容只能在心底暗暗叹息,倒还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哄呗。 殿下。 林漱容站起身来,轻声说道:您随我来。 话罢,她也不等明昙反应,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走向了门外。 明昙怀着一肚子火撞到棉花上,犹豫片刻,攥了攥指尖,最终还是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二人穿过回廊,转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屋子之外。林漱容回头瞧了明昙一眼,浅浅笑了下,推开房门冲后者道:殿下请进。 明昙深吸口气,鼓着脸走进去,发现里面陈设清雅,悬挂着素色幔帐,似乎是一间女子的卧房。 你 明昙正要问问林漱容带她来这儿干嘛,却见后者关上房门,走向内室的妆台,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分外精致的雕花妆奁。 她朝门边的小姑娘招了招手,您过来呀。 明昙皱了皱眉,依言走到她身边。 见她满脸不甘却依旧如此配合,林漱容忍不住莞尔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妆奁上的梧桐花纹样,缓声对明昙说道:这是我的祖母,在我降生之时,亲自找到京城中最好的匠人,请他为我打制的梳妆镜匣。 明昙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觉这妆奁做得十分用心,黑漆描金,彩绘梧桐,还镶有一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铜镜,看得出十分受它主人的珍视。 为何是梧桐?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林漱容顿了一下,思忖片刻,老老实实道:先前不曾告诉殿下我五六岁时身子不大好,总是病着,祖母便带我到南郊的慈安寺中小住了一段时间,日日参拜礼佛。 两月之后,我久病痊愈,即将离开之时,慈安寺的住持大师却找到祖母,同她说我与佛法有缘,理应拜入寺中,做成俗家弟子,日后方能安稳康健。 祖母本来不愿,可经住持大师一番开导,最终还是同意了此事因此,在那之后,我便有了个寄名,唤作甘露卿。 甘露在佛教语中,用来比喻佛法、涅槃。 见明昙眨巴着眼睛,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林漱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殿下可曾听过,晓枝滴甘露,味落寒泉中这句古诗? 听过,明昙点头道,《和永叔桐花十四韵》。 所以林漱容将妆奁推到明昙跟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将其打开看看,便是梧桐了。 明昙迟疑了会儿,方才伸出手,将这精致的妆奁慢慢打开 一支灰扑扑的金簪正静静放在其中,制式朴素,工艺简陋,怎么看都和这只低调奢华的妆奁格格不入。 明昙顿时沉默下来。 这是我祖母的遗物,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林漱容望着那支金钗,温柔地笑了笑。 而殿下赠与我的簪子也像它一样,是我最重要的东西呀。 第22章 明昙在林府玩了个够本。 闹过那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后,她一是自知理亏,二是见林漱容这样宝贝她送的金钗,心里也莫名有些高兴,因此和后者讲话都变得温声细语起来,差点叫林漱容以为她是吃冰沙冻坏了脑子。 明昙: 她愤愤瞪了对方一眼,抄起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伸进林漱容碗中,毫不客气地舀走了一大块冰沙。 林漱容笑眯眯地任由她动作,也不阻止,甚至还配合地将碗往前推了推。 用罢午膳后,林夫人让孩子们自去玩耍。林珣得了那本神往已久的兵书,早就溜的不见人影,容昙两人便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地相携来到了后院。 林府是御赐敕造,虽瞧着没有多么奢华,可用料设计等却都经过了精心考究,明明白白彰显着丞相府的地位。后院栽着不少树木,浓绿养眼,即使过午的日头还有些余烈,但只要往树下荫凉处一钻,便只能感到暖烘烘的和风吹拂,根本不会热得发汗。 明昙甫至后院,一眼便相中了最中央那棵参天的梧桐树。 夏季正值梧桐花期,浓郁的香气远远便迎了上来,枝头宽大的叶子之间,有不少花苞高悬半空,由淡紫渐变雪白,如同是结出了一串风铃那般,正随微风轻轻摆动着,挤挤攘攘分外热闹。 不久之前,林漱容才跟自己讲过她与梧桐的渊源,是以明昙觉得这树分外亲切,伸手便拽了拽对方的袖角,问:这是你的树么? 林漱容觉得她这个说法有些奇妙,不禁微微笑了一下,答道:它是祖母在世时,亲自命人栽植的也能算是我的树罢。 那林大小姐,明昙抬起脸,朝她笑得满眼灿烂,还不请我到树下坐上一坐吗? 后者温和地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梧桐树底下有张石桌,周围还摆着矮凳。二人刚刚坐稳没多久,便有丫鬟知机地奉上了清茶,各斟二盏,在风中腾挪出曲折的袅袅水雾。 明昙刚吃饱,对茶水兴味阑珊,倒是一再仰着头向树上看去,感慨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梧桐花。 前世时,明昙是个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的精英打工人,整日为百万年薪劳心劳力,连散散步都没有时间,更别说能观赏到这样惊艳盛放的美景了。 而这也正是除了无聊之外,她总爱往御花园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人总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心驰神往嘛。 一树浅紫飘在半空,坠到明昙黑亮如曜石般的双眸当中。林漱容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眼里却没有满树繁花,独独只有那个身穿白裙的漂亮小姑娘。 明昙、明昙。 她叫着最温吞的名字,却偏生长了一副最暴烈的心肠。 林漱容半垂下眼帘,浅浅一笑,忽然说道:殿下,您可想听我抚琴一曲? 抚琴? 明昙回过头,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问:你还会弹琴啊? 京中都说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确是有些夸大,林漱容笑道,可在琴之一道上,漱容虽不能称大家,却也多少还有几分本事,刚好能拿来向殿下献丑。 明昙斜睨着对方,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这语气,可不像是觉得京中传言有所夸大的样子哦。 她好歹也和林漱容相处这么久了,早就看破后者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永远藏着一颗争强好胜、阴阳怪气的心。 林漱容聪明地避而不答,唤来在旁侯侍的丫鬟,让她去把自己的丝桐取来。 丫鬟躬身应诺,不敢耽搁,只一会儿便抱来一把褐底金纹的古琴,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石桌上。 这琴通身木色,弧度流畅,七根丝弦绷得紧紧;如卷云般的纹路从两端向中间蔓延,上涂金漆,雕勾墨线,左下角还系着三条明黄丝绦长穗,实在古韵浓浓。 明昙好奇地伸出手去,轻轻捋了把那几条流苏,点评道:看着有点像秦先生的胡子。 林漱容无语地看她一眼,忍了半晌,终究是把话成功咽了回去,没敢对尊师出言不敬。 她在明昙无辜且期待的目光之下,舒了口气,抬手摁上琴弦,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铮 恰在此时,一阵暖风袭来,挟着馥郁花香旋过两人。 林漱容微微闭起眼睛,手上弹奏却半分不停。琴鸣声声,三千青丝被吹得飘扬而起,落在一旁的明昙眼中,就仿佛是洛水宓妃正抚琴而歌,端的一派出尘脱俗,风华绝代。 她所奏为《阳春》。 世人皆称: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意指此曲高雅复杂,能为它唱和的人少之又少。 而明昙这等俗人,自然也是唱不来的,只能听个热闹便罢。 林漱容下指有度,轻点微挑,广袖也随着手臂的移动而飘扬,显得她更似神妃仙子。 满树桐花之下,明昙的目光一瞬不瞬,尽数落在对方身上。 和寡不和寡得无所谓,反正她懂得欣赏美人就够了嘛。 终于,一曲弹罢,林漱容皓腕微抬,指尖勾出最后一个音符,最终又缓缓落回琴上,抬眼望向明昙。 后者正托腮笑看着她,弯眸缓缓道: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 林漱容挑起眉梢,含笑问:殿下念诵此诗,莫非是想归隐山林么? 生在庙堂高阁,自然会对山川风景心生向往,明昙嘻嘻笑道,古来总有名士寄情天地之间,潇洒肆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分卷(17) 似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林漱容微微一愣,下意识蹙起眉头,无声凝视着神采奕奕的明昙。 而后者却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仍旧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继续筹划道:待我再长大一些,便要去向父皇讨个恩典,允我出宫玩乐,这样就能好好享受我天承的大好河山啦! 林漱容收回目光,默然良久,淡淡道:那,便祝殿下能够最终得偿所愿罢。 不知不觉便到了夜间,华灯初上。 明昙觉得林漱容在弹完琴后,就一直满面心不在焉,像是在苦恼着什么似的,话都变少了许多。 可当明昙询问时,她却又聪明地含混过去,避而不答,真叫前者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弹琴弹得心有所悟,通感天地,即将要得道飞升啦? 敢问九公主,您一顿要吃几套神仙话本啊? 消失半日的林珣终于出现,差点被明昙的话笑岔过气去,忍不住吐槽道:如果弹个琴就能成仙的话,那我看了一下午兵书,要是现在拿把刀往脖子上一抹,说不定还能当场兵解给你看看呢! 明昙撇撇嘴,强调道,我只是在说笑,不是傻子! 反正你问我也没用。姐姐以前弹琴过后都很正常的。林珣吊着眼睛道,也许是你半点不通品鉴,俗到骨子里了,姐姐觉得给你弹琴太过不值,实在是虚度光阴? 明昙阴测测地冲他一笑,把书还我。 林珣瞪大眼睛,吓得往后一蹦,嚷嚷道:已经送给旁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公主你不讲武德! 谁跟你讲武德!明昙怒道,赶紧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姐开心一点?不然我就去找林相大人告状,说你托我向父皇自荐,要去西北镇守边关,看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林珣气得哇哇大叫:你好生歹毒! 明昙抄着手,白眼一翻,我就是歹毒! 双方僵持一会儿,还是林珣率先败下阵来。 没办法,因为林相是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今天是一月一度的坊集日,宵禁延迟,白天各家铺面开市做买卖,晚上则会有一场小型灯会。 抽了抽鼻子,林珣不甘不愿道:听说挺好玩的。你可以问问我姐要不要去。 得到了关键情报,明昙满意地挑了挑眉,颔首道:好,多谢了,等我下次再给你带好东西来哈。 那、那要和华将军一样的那把偃月刀!林珣急急道,听说那刀削铁如泥,在战场上直枭上万羌弥人狗头 停。明昙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这个不行。你还是做梦去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徒留林珣一个人在原地气得死命跺脚,你!言而无信!九公主不讲武德! 明昙把大半个林府转了一圈,才终于找到林漱容。 后者还是坐在那树梧桐花下,静静发着呆,周身气质沉静又温柔,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明昙脚步一顿,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方才走到她旁边,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林漱容? 被唤到名字的少女像是忽然惊醒,怔然地转头望向明昙,下意识皱起眉,殿下? 明昙摸着自己的下巴,将她端详片刻,慢吞吞道:你弟弟说,外头现在有个灯会,要不要去看看? 灯会?林漱容一听便抿起了唇瓣,殿下微服出宫,坊市之中怕是不够安全 哎呀,你都说了是微服出宫,都没有人认识我!明昙拽住她的袖子,力争道,你要是担心,咱们多带几个人不就好啦? 可是陛下特意叮嘱过 父皇就是瞎操心,明昙翻了个白眼,咱们京城安定这么久了,夜间也有禁军巡逻,连个小偷小摸都少见,哪来什么危险可言?你当是在写话本吗? 林漱容难得露出了个纠结的神情。 去嘛去嘛。明昙一狠心,干脆扯着她的袖子使劲摇了两下,撒娇道,我从来没逛过灯会,你就带我去看一下吧! 好罢。 思及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向林家透露的暗示,又回忆起小公主在梧桐花下向往山水的模样,林漱容本就对明昙有些愧疚,加之被她软磨硬泡了半晌,一时心软,便同意道:只随便逛一圈就回来,要好好跟在我身边,殿下可知晓了? 好耶!明昙喜形于色,立即欢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快走吧! 她满脸迫不及待,一把牵起林漱容的手就往外走。 却不曾注意到,身后的少女半阖下眼睫,一声低低叹息飘散在梧桐花香里。 明昙,你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公主呀。 第23章 糖葫芦新鲜山楂制的糖葫芦 酒糟团子一碗,五文钱! 姑娘您瞧,这小兔子灯雪白雪白的,多可爱呀!要来一盏吗? 河灯许愿!心想事成! 诶诶,公子留步!看您气度不凡,想必是位读书人吧?要不要看看我们家新装订的《春秋三传》? 长街上繁华热闹得很,明昙耳朵尖,一把挽上林漱容的胳膊,激动道:左边那有糖葫芦!走走走我们去看看! 林漱容回头看了眼右侧正在拉人推销的书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顺着明昙的力道向左边走去。 哎哟,二位姑娘,可要来串糖葫芦? 小贩正搂着他那糖葫芦架子,一见是两个衣着华贵的姑娘走到面前,当即露出个热情洋溢的笑,招呼道:我家的山楂最是新鲜,可要比上头的糖霜还甜呢! 嚯,真的吗?明昙惊讶地瞅了瞅杆子上插着的糖葫芦,果见个个都长得红溜溜圆滚滚,很是讨喜。 她不由有些心动,拽了把林漱容的衣袖,理直气壮道:请客请客! 林漱容笑了一声,见小贩比划了个四的手势,便拿出荷包,从中摸了四文钱递给对方。 小贩笑眯眯地接了钱,递过去两串糖葫芦,想了想又道:今儿个是坊集日灯会,难得温老头出摊,他家的河灯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灵验!二位姑娘若是感兴趣,可以往河边走上一走,不然一会儿就人挤人了。他望向年长些的林漱容,善意地挤了挤眼睛,小的还听说,放灯求姻缘,可是一求一个准哦! 林漱容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明昙却已经兴致勃勃地抢先开口:好,多谢小哥提点! 她生怕待会儿排起队来,心里着急,扯着林漱容转身便走。 殿下,后者被她拖了一路,无奈打趣道,您还这么小,就有姻缘想求了么? 呸呸呸,谁想求姻缘啦? 明昙斜睨她一眼,忽又像是想起什么,眯起双眸,不怀好意地八卦道:倒是你林家大小姐才貌双绝声名在外,又到了快及笄的年纪,冰人们还没把你林府的门槛都踏破? 虽然明昙就差把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但林漱容却依旧满脸云淡风轻,也不答话,只伸手捏住明昙的腕子,把她手中的糖葫芦推到后者嘴边,含笑道:吃您的吧。 明昙叫糖葫芦堵了嘴,不甘不愿地翻个白眼,但好歹是没有再八卦下去。 她俩慢吞吞地朝着河边走,锦葵和另一个林府侍女跟在后面;远远看去,长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少女子手中都拎着一盏花灯,巧笑倩兮着,看方向也是要往河边而去。 温家河灯铺子的灵验之名,我也有所耳闻,林漱容若有所思道,再加上不久之后便是乞巧节无怪乎会有这样多的姑娘往那儿去。 明昙被她说得危机感顿生,踮起脚,遥望了眼河边,只见水面上依旧乌漆嘛黑,没有多亮,倒也再度放下心来,咔嚓一口咬下半块糖葫芦。 噫好酸! 山楂的酸涩顿时在口中炸开,连糖霜也没能缓解多少。明昙捂着腮帮子,被酸得差点泪流满面,怒气冲冲道:黑心奸商!说好的比糖霜还甜呢? 林漱容看对方被酸成这样,也有些好奇起来,她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举到唇边,轻轻咬下一小块,仔细尝了尝。 明昙正要等她也酸得脸绿呢,却见林漱容根本没有半点异色,甚至还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地转向前者,诚实道:很甜啊,一点都不酸。 明昙警惕地看着她,有点不信邪,于是又咬了一口这回是真酸哭了。 靠,怎么这样啊! 小姑娘被气得要死,抬袖子揩了一把眼角的生理泪水,真情实感大加埋怨道:现在糖葫芦也要看人下菜了不成? 林漱容就在旁边低低地笑,连个帕子也不给她递。 笑得明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蹬脚便扑向了林漱容,扒着对方的手臂嚷嚷:给我尝一口你的! 林漱容吓了一跳,赶紧别开手,生怕那签子戳到对方,无奈道:我已经吃过了,您不嫌弃么? 不嫌弃!明昙毫不犹豫道,不争糖葫芦争口气,我要看看你这支到底有多甜! 见她如此坚决地要和糖葫芦较劲,林漱容迟疑片刻,终是把糖葫芦横转过来,递到了明昙唇边。 后者虽有点奇怪为什么要喂她,却也没再多想,干脆地张开嘴巴,一口便将整整一只山楂咬了下来。 您慢点吃。林漱容看了眼手里的签子,无语道。 明昙鼓着腮帮子,狠命嚼了两下,发现这串果然比自己的甜多了! 还没核! 气死她了! 不吃了不吃了,刚巧路过一个长街上弃置杂物的小桶,她把手中糖葫芦往里一丢,理不直气也壮道,我要吃你的! 眼瞧对方如此幼稚,林漱容不禁叹了声气,拿出手帕,亲手为明昙擦了擦唇角粘上的糖渍,再将自己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却不想,明昙伸手,反而将她的胳膊推了回去,假情假意地客气道:方才既是你付的账,那我也不白占便宜,咱们就分着吃吧。 林漱容挑了挑眉,见对方一派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便也笑了起来,好。都依您的。 于是,她俩便一人一个,亲密地分食了这串不酸的糖葫芦。 身后的锦葵抬起眼来,看了看两位姑娘挨蹭在一块儿的身影,抿起唇角,再度低下了头去。 看来如今,这位林姑娘在公主心中的地位早已经今非昔比了啊。 当明昙把最后一口山楂咽下时,她们也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温家河灯铺子跟前。 只见一个老头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跟前一张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手里抓着把蒲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着风。 见旁边有人过来,他也没什么迎客的动作,只掀起一边眼皮,慢吞吞地说道:一盏十文。 随便拿?明昙奇道。 老头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随便拿。 明昙: 她翻了个白眼,正要随便从桌上抓一只时,却见老头忽然睁开眼睛,坐直身子,飞快地从躺椅旁的纸箱中又拿出两盏灯来,啪的一声丢在了桌子正中央。 明昙被吓得一跳,手都缩回去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两盏新灯与其他那些有很大不同,简直堪称云泥之别。 明昙看了看旁边那些皱巴巴的莲花灯,又看了看中间一双精美绝伦的龙舟凤船灯,相当无语地又问了一遍,随便拿? 老头也依然像是赶苍蝇一般,飞快地摇了摇蒲扇,用和傻子说话的语气道:随便拿。 明昙眯起眼睛,顺手抓起一盏莲花灯,转身就要走。 诶诶诶! 这下,老头立刻便从躺椅上蹦了起来,把扇子一扔,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丫头,莫不是个呆子来着? 你才是呆子。 明昙抄起手,吊着眼睛瞥他一眼,冷冷道:说,你是什么人? 一个平平无奇的河灯铺子老板。老头顾左右而言他,你可以叫我温老头。反正他们都这么叫。 我是问你这个吗?明昙嗤笑一声,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为什么要特意拿出两盏新灯? 老头沉默半晌,倒也分毫不惧明昙的气势。他自顾自地伸长胳膊,重新把蒲扇从椅子上捡回来,边扇边缓缓说道:贵人自当配贵灯喽。 此言一出,不止明昙眯起了眼,就连林漱容都瞬时面色一沉,下意识伸手将明昙拦在身后,冷声道:你是何人?! 唉,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叫我温老头就行。温老头仿佛没看到二人戒备的模样一般,仍然浑不在意地笑道。 你认得我。被林漱容牢牢挡住的明昙伸出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前者的肩膀,淡淡道,你有什么目的? 闻言,温老头便又摆出那副看傻子的表情,满脸无语,我若真有什么目的,又何必叫你知道我认得你呢? 这话好像确实很有些逻辑。 分卷(18) 明昙又将他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温老头仍是一副惫懒的模样,似乎并无恶意,心下便也放松了些许,却仍保持着警惕,继续问他:你既这般诚实,那我且问你:这灯可有蹊跷? 没啥蹊跷,温老头道,只是比莲花灯更灵验些罢了。 灵验?明昙冷哼一声,这些神鬼之事,你以为我会这样容易轻信么? 然而,听她这话,温老头忽然像是提起了些兴致一般,手里蒲扇打得更快,略显浑浊的双眼也是微微一亮。 他摸了摸下巴,徐徐说道:旁人我倒不知,不过丫头你嘛还是不该不信这神鬼之事的哟。 ! 明昙蓦地睁大了眼睛。 她怔怔望着对方,脸色发白,愕然道:你 林漱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蹙了蹙眉,正待询问时,却见温老头将目光转向了自己,戏谑道:你就是痴念那臭老头的俗家弟子吧? 痴念住持? 见他提出这个名字,林漱容一愣,仿佛顿时想起了什么,不由疑声道,您莫非是破尘观的那位 温老头赶紧摆了摆手,打断道:早便还俗了,还何必怀念旧事呢? 听对方爽快地承认身份,林漱容总算松了一口气,放下手,转头朝明昙低声道:殿下无须担忧了。这位是我师父,慈安寺痴念住持的至交好友,上水道长。 诶诶诶,温老头皱起脸,都说旧事毋提了。 可即便如此,明昙却也半点没能放松,反倒在林漱容道破温老头的身份后更加提心吊胆了起来。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所以,你今日与我一见,是想做些什么? 你这丫头好生古怪,温老头打了个哈欠,凉凉道,难道不是你要来我这里买灯的么? 明昙: 好有道理。 小丑竟是我自己。 她沉默半晌,总算平静了不少,干巴巴地道:这两盏灯当真没有问题? 爱买不买。 温老头这会儿倒像是脾气上来了,白眼一翻,朝旁边努了努嘴,很是贫贱不能移地说,往东一里是赵家婶子的灯铺,慢走不送! 明昙嘴角一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电光火石般出手,一把抓起那两盏龙凤舟灯,高高仰着头道: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你当我傻啊!她转头朝向林漱容,理所当然道,快给他付账,省的这臭老头反悔! 温老头: 林漱容见她总算恢复正常,不由松了一口气,从荷包中拿出了两锭银子放在桌上,温声道:道长请。 温老头眼疾手快,一边咕哝着小丫头真难伺候,一边迅速将那两锭银子收到袖中,不耐烦地催促道:行了,银货两讫,快走快走。 明昙白眼一翻,懒得和这幼稚的老头多磨。 不过,她刚转身走了两步,便听温老头又在后面打着蒲扇,慢悠悠地提醒道:这对灯很灵验的哦许愿时切记慎重斟酌,千万不要浪费老头的一片心意啊 明昙捏着河灯的指尖一紧,扬声淡淡道:多谢,我会谨记在心的。 糖葫芦小贩除了山楂偶尔太酸之外诚不欺人,此时河边的确还没有多么拥挤。 明昙正立在水边,把玩着手里的河灯。 这灯被做成了龙舟形状,舟头处是只惟妙惟肖的龙首,双角长须,尖牙利齿,看着十分威严凶戾;舟末端则是一条镶着绒毛的龙尾,细长而弯曲,的确活灵活现。 正中的龙脊之处,乘着一盏尚未点亮的小灯。外罩是能够拆卸下来的油纸外框,既可以保护里头的蜡烛不被河风吹灭,也可以装载放灯者所书写的心愿纸条。 明昙垂下眼睛,指尖轻轻蹭了蹭舟身上细细密密、触感逼真的青色龙鳞。 皇帝明熠在九公主降生之时,亲自取给她的小字正是唤作龙鳞。 很难让人不多想。 明昙低声自语了一句,转过头去,只见林漱容已经拆开了她的那盏凤船灯长得倒是和明昙那盏差不多,也是前头凤首后头尾羽拿出里头放着的麻纸和石墨条,正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着字。 这么快? 明昙有点好奇,刚想凑过去看看她写了什么时,林漱容却灵巧地一转身,躲过前者的目光,笑吟吟道:殿下也会对我的心愿感兴趣? 谁稀罕。被抓包的明昙撇了撇嘴,也快手快脚地拆开自己的灯,握着笔,不暇思索地在上头仔细写了起来。 愿我天承,万世升平;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写完这十六个大字,她也不再多笔,直接干脆地将纸条叠好,塞进了油纸罩的小夹层中。 现在就只待点灯了。 明昙眼珠一转,捂嘴偷笑了两声,蹑手蹑脚地走到林漱容身后,猛的一踮脚,瞬间便看到了她所写的最后一行字。 三愿九公主终能得偿夙愿 林漱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住纸张,回神转头笑嗔道:殿下莫看万一不灵验了可怎么办? 明昙挑起眉梢,一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变本加厉地更凑到她跟前,勾起一个微笑道:看不出来,林大小姐竟然这么在乎我呀? 我既是殿下的伴读,便也算殿下的臣子了,林漱容轻描淡写道,哪有臣子不尽心侍奉君主的呢? 明昙皱了皱鼻子,吐槽道:你这比喻好生奇怪,难道所有的臣子都会对君王尽忠不成?算了,这才不是重点。 她不欲就此争论,抛开这些杂念,在林漱容平静的眼神下踮起脚尖,抬手紧紧攥住了后者的前襟,笑了一下。 万千灯火瞬间倒映在她眼中。 明昙亲亲密密地凑到林漱容耳边,语气又轻又柔,故意取了她寄名的最后两个字,调笑似的小声唤道:卿卿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啊? 第24章 卿卿 没想到她会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 林漱容呼吸微滞, 指尖瞬时在袖下绞紧。原本平静的眼神也起了些许波澜,定定看向行为大胆的小公主,头一次在对方面前尽失笑意。 仿佛一只盯上猎物的狐狸。 如此两厢对望半晌, 直到把明昙看得心里发怵,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时, 林漱容方才移开视线, 缓下嗓音,滴水不漏地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殿下这般聪颖毓秀, 哪会有人不喜欢您呢? 明昙自觉刚刚闷声作了场大死。 她偷眼瞧了瞧对方似乎已经恢复正常的神情,干咳一声,松开捏着林漱容衣襟的指尖, 一边贴心地为其拍展褶皱, 一边转了转眼珠,不死心地问:可我记得, 咱们刚认识的那会儿, 你好像就不是很喜欢我来着呀? 哦?是么? 林漱容垂下眼,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可我怎么记得那个时候, 似乎是殿下更不喜欢我吧? 咳,明昙抬起手,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此乃人之常情!就像没人会喜欢秦先生一样,我肯定也不喜欢逼人学习的小古板啊! 听到她对自己小古板的新称呼,林漱容一挑眉梢,神情登时带上了两分不悦,眯起眼睛, 语带威胁地问她:殿下且详细说说,我究竟是何处古板,才会让您这般讨厌了? 我不告诉你! 多日朝夕相处,明昙对林漱容可称得上是甚为了解,只需一个表情便能知道对方是喜是怒。 眼看此时因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又把对方招惹得有些不爽,明昙也只能飞速转移话题,一把将旁边的凤船灯塞进人手里,欲盖弥彰地嚷嚷道:好了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赶紧放灯去吧! 喊完,她也不管林漱容什么反应,转身便跑向了河边。 林漱容瞥了对方一眼,好歹没再执着,而是低头朝自己手里的麻纸看去。 信女一愿自身策名就列;二愿家人身体康健;三愿九公主终能得偿夙愿。 她轻轻叹息一声,仔细将那张纸条叠好,放进灯中,拿着它慢慢走到了明昙身边。 您还未放灯? 明昙蹲在河边,飞快仰头看了看对方,没好气地嘟囔道:等你呢。 虽然她音量很低,可还是被林漱容听了个一清二楚。后者心情顿时明朗了一些,总算弯唇露出个笑模样,也一撩裙摆,蹲下。身来,甩亮手里的火折子,将它递到明昙手中。 好了,您先点。 明昙一言不发地接过,将火苗挨上蜡烛的灯芯,橘色的光芒照亮了这一小方天地,再被她仔仔细细地用灯罩盖好,保护它不被夜灯吹灭。 希望它真能值得你那两锭银子。明昙不爽地咕哝道。 林漱容低笑一声,没有接话,而是与对方一起伸出手去,将一龙一凤两盏河灯推到了水上,静静望着那两点灯火顺流漂远。 它们一起照亮了漆黑的河面。 而恰在此时,正当林漱容望着那两盏河灯,微微出神的时候,身边却传来一个几乎低不可闻的嗓音别别扭扭的,像是小猫伸出的爪子一般,轻轻挠在了她的心脏之上。 那个,其实 明昙双手环着膝盖,转过头去,朝林漱容不情不愿地做了个鬼脸。 我还是不怎么讨厌你的。记住了哦。 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河灯起了作用,在明昙回宫后不久,沅州那边便屡传佳讯。 先是天降甘霖,后是幼苗破土,再加上各路人马齐心合力,雨也落得勤快,这才终于度过了这场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天灾大旱。 倒是当真变得风调雨顺了起来。 而上书房中,明暄明晓接连在明昙身上吃尽了苦头,一时忌惮,也不敢继续下手。 再加上明曜有意制止,秦先生也更为重视纪律,是以双方虽仍旧互不待见,但好歹也并未再爆发什么激烈的冲突。 三公主明昭与明昙更加熟络,时常结伴在宫中闲游,也算是成了一对知根知底的姐妹,偶尔还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譬如前些日子,在聊到岁数时,明昭便握着明昙的双手,磕磕绊绊地告诉后者:她母妃瑛贵人近日多忙,似乎正在为自己相看亲事;但她自觉年纪尚小,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学过见过,并不想早早嫁人 可在这个年代,即使平常人家都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何况是宫里的公主呢? 明昙对此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说几句空话劝慰明昭,什么距你及笄还有几年,昭昭姐莫要担忧之类的话,却明显效果甚微。 也是。若放在前世,这个年龄的姑娘们还在解一元二次方程呢,最多谈个恋爱,哪能有这种即将结婚的烦恼? 明昙默默想着。 还好,她离这种烦恼更远,倒也不用急着胡思乱想了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飞快地过去。 林漱容不知是脑子哪里坏了,竟又想出新招来折腾明昙她数日废寝忘食,博览群书,特意给后者出了一套合帖经、策问卷、试义、试时务策等等题型于一身的习题集,美其名曰朝政模拟册,致力于给九公主本就繁重的课业添砖加瓦。 明昙每天做题做的苦不堪言,深刻感受到了当年被寒暑假作业本支配的恐惧。 在经过七七四十九个不眠夜后,她顶着两个黑眼圈,试图去找皇帝告状,却被后者笑呵呵地敷衍了几句待到过年时,朕一定让林家姑娘给你好生放假后,打太极似的忽悠回了坤宁宫。 明昙: 呜呜呜呜呜,天要亡我! 就这样,在数不尽的书山题海相伴中,天气渐渐转冷,第一片雪花也终于自空中徐徐飘落。 入冬了。 盛安大总管亲自送来了内务府新制的冬衣,说是皇上亲自吩咐的,又给九公主多添了两件狐皮裘袍。明昙甚是喜爱其中那件正红色的,即使在殿中也总爱裹着它,心中直觉这颜色亲切,颇像前世的dior999。 也算是新概念思乡之情。 某日恰逢上书房休沐,明昙一身红衣,正在房中对着朝政模拟册奋笔疾书时,忽听门外传来了三声轻叩。 公主!好消息!锦葵隐带喜意的声音随之响起,急切道,三皇子殿下要回来了! 明昙一愣,手中笔尖的墨汁啪一声,滴落在了书上,绽开四散的圆花。 可她眼下却无心思考这算不算污了卷面,而是猛的开门冲到殿外,连声问:是三哥吗?三哥终于要回来了吗? 正是明景殿下呀!锦葵难得如此喜形于色,公主快到前殿去吧,听说三殿下方才已进了京城,再过不久就要回到宫中了! 明昙激动无比,作业都不管了,带着锦葵匆匆冲到坤宁宫正殿,一下扑进皇后怀里,仰头雀跃道:母后!三哥要回来啦! 皇后也是满脸笑意,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是,等他拜见完陛下之后,便能回来见昙儿了。 三皇子明景身患腿疾,已在百草谷医治许久。此番忽然回宫过年,着实令人惊喜,就连皇帝都龙颜大悦,高兴得提前下了早朝,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儿子一面。 明昙也是满心欢喜。 虽然在她穿来以后,并未亲眼见过这位至亲的三哥但在小明昙记忆的深处,这位久病不愈的兄长,却是这偌大深宫中最为关怀自己的几人之一。 分卷(19) 她也很想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渡叶带人换了第三盆银丝碳、将正殿熏得暖意融融后,外头才总算传来一声响亮的通报。 三皇子殿下到 皇后差点掉下泪来,与明昙快步迎了出去,只见一名身量颀长的青年正缓缓朝这边走来。他神色温润,眉眼俊美,即使行走动作间略显迟疑,却看上去已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三哥! 明昙激动地叫了一声,一溜烟地冲下阶梯,却在扑进对方怀中之前刹停脚步,仰头喜出望外,你的腿好啦! 明景微微一笑,神情也有些动容,他伸手将妹妹揽到身前,仔细看了看明昙的模样,感慨道:昙儿长大了,变得比从前更加漂亮了。 明昙听着这话,竟无端鼻尖一酸。 她眼眶微红,紧紧攥住明景的袖口,喉头哽咽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哥离宫这么多年,昙儿当然会长大啊。 明景听她嗓音带了哭腔,当即慌张起来,赶忙伸手替明昙擦了擦眼泪,柔声哄道:好啦,莫要哭了,都是三哥不会说话,一来就惹了昙儿不开心三哥和你道歉,好不好? 三哥没错,明昙扁着嘴,咬住下唇,一边摇头一边催促道,外头冷,快进去吧,母后也急着见三哥呢。 明景看着妹妹,不禁心下一软。 他抬起头,看到正站在殿门处的皇后,立即躬身朝对方深深一揖,长叹道:不孝子明景,让母后久等了! 皇后拿出帕子沾了沾眼泪,也几步走下长阶,迎向兄妹二人,略微哽咽道:好孩子,回来就好,莫和你妹妹在外头多留,快进殿里吧 于是,她便和明昙一块儿,亲手扶着明景,与后者慢慢走回了正殿当中。 渡叶和锦葵都很机灵,早早备好了热茶,一边服侍着三人落座,一边还从殿中拿了块毯子,妥帖地铺在明景膝头。 这 皇后看出明景的迟疑,摆了摆手,含笑道:这儿没有旁人,还管那些缛节作甚?你的腿刚好,京城也不比百草谷那边暖和,可万万轻忽不得。 明昙也在旁边用力点头,帮腔道:对呀,前日刚落了雪,眼下正冷呢,冻到三哥可怎么是好? 听两人都这样说,明景只得无奈一笑,颔首道:多谢母后和昙儿关怀。 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皇后嗔了一句,又看了看明景略显苍白的面色,油然叹息道,这么些年,景儿吃了不少苦罢? 当时百草谷主动提出医人时,只说会尽力而为,却并未保证一定能治好明景;而如今,后者终于摆脱了轮椅,得以正常站立行走,怎么想都是一段艰难的治疗过程。 都过去了。明景轻描淡写道,似乎不欲多谈此事。 他转头看了看眼泪汪汪的明昙,倒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肃容道:倒是我在父皇那儿听闻,昙儿在春天时中了场毒?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伤到身子? 明昙一愣,老老实实道:是个宫女所为父皇命院判看过,也常遣太医过来问诊了一段时日,都说未曾留下什么后遗症。 宫中的下人真是胆大包天!明景面色沉沉,却也心知此事恐怕再难追究,只得叹道,难为昙儿受此苦楚 明昙忙道:三哥不必放在心上,昙儿无碍的。 哪想,后者瞧她一眼,却并未放心,而是道:恰巧我今回从百草谷带了好些药材,正好能给母后和昙儿调养身体你已大了,切记要乖乖喝药,不准再像小时候那般嫌苦偷偷倒掉,可明白了? 明昙撇嘴道,是,昙儿明白了。 皇后坐在一旁,看这两兄妹一来一往,不禁掩唇而笑,温声询问道:你父皇方才见你,可对你说什么了? 明景点点头,像是早已等待了这个问题许久,立即便答道:父皇命儿臣入职户部,三日后上任。 户部?皇后十分讶异,本宫还以为,陛下会让你到礼部或工部先历练一番 儿臣也很是吃惊,明景犹疑片刻,蹙眉暗示性道,大约,是那位有些坐不住了吧 皇后拧眉,缓缓叹息一声。 母子二人碍着明昙年幼,并未明说,可其实后者却对这个哑谜心知肚明。 户部当中,若说谁是扎在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可非祝之慎这位尚书莫属啊 明昙垂下眼睛。 既然前朝传来口风,有意要收拾这位尚书大人那她埋在后宫的一步棋,看来也应当动上一动了。 昙儿?昙儿? 明昙猛的回过神来,茫然地看向明景,啊?三哥说什么? 我说,明景无奈笑道,等锦葵一会儿把药煎好,我可要亲自盯着你喝完,万万不能让你白白浪费了好东西。 噫 本来就打算喝一半倒一半的明昙皱起脸,控诉道:三哥怎能如此不信任昙儿! 昙儿在喝药这方面的信誉明景微微一笑,温润道,早在你三四岁时,便已经一丁点都不剩了哦。 明昙: 第25章 自从明景回来后, 坤宁宫彻底变成了药罐子宫。 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百草谷带出来的,也自然都是良药中的良药, 简直苦不堪言。 照明昙的话来说,这一口下去, 她几乎当场就能得道成仙了。 奈何明景说到做到, 果真回回都盯着她喝光才肯罢休,明昙这下更没法子捣鬼, 只能捏着鼻子乖乖把药灌完,再去找林漱容撒赖。 我三哥哪里都好,就是太实心眼了。 好不容易做完今日的朝政模拟册, 明昙坐在挂着围帘、燃着炭盆的亭子里, 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把林漱容给她带来的翠玉豆糕丢进口中, 眼神发亮, 好甜哦! 我母亲自从知道殿下嗜甜后,便总会特意多放几勺蜂蜜。林漱容亲手为她斟茶解腻,看了看面前眯着眼睛、像只吃饱了的小猫咪一般的明昙, 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殿下,半晌,她才迟疑道,您是不是胖了? ??? 明昙大惊失色,双手啪的一声拍上脸颊,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什么?我没有! 林漱容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凝神又端详片刻,抿起唇角, 皮笑肉不笑道:您就是胖了。 明昙不信!明昙生气!明昙瞳孔地震! 明昙眼疾手快地又捻起一块豆糕,嗷呜一口吞下,护食似的把点心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十分警惕道:我每天不是吃药就是做题,你不能把我最后的快乐都剥夺掉! 林漱容无语地叹了口气,伸手屈指,轻轻敲了敲这幼稚小公主的脑袋。 今已腊月,宫里也快举办年宴了,她摇头提醒道,殿下若趁着这个档口,再吃胖些,可就穿不上好看的衣裳了哦 经她这么一说,明昙瞪大眼睛,方才如梦初醒似的,一把将对方敲在自己脑门上的胳膊拽下来,大叫一声:年宴! 对,林漱容没料到她会如此激动,满头雾水,茫然道,除夕年宴,各宫妃嫔献艺,年幼的皇子公主也难免要到御前露个脸 可我什么都不会啊!难道要去台上表演一个三分钟骂人不带重样吗? 明昙拽着林漱容的手臂可劲摇晃,抓狂道:啊啊啊卿卿救我! 自从那次放过河灯后,明昙私下便时不时地会喊她卿卿。有时是蓄意调侃,有时是撒娇使坏,也有时是像现在这样有求于林漱容。 而被叫得多了,后者对待这个称呼的态度也渐渐从别扭变成了习惯,甚至还能慢条斯理地挑一挑眉,悠悠道:殿下要我如何救您呀? 教我个速成的一次性才艺吧!明昙双手合十,言辞恳切,林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德容言功帮我应付年宴这点小忙,想必还是不在话下的吧? 唔,若是除夕年宴献艺,自然以钟鼓琴瑟为最。 林漱容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又瞥了瞥明昙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一本正经道:但是,以殿下的资质 明昙期待问:我资质如何? 两害相权取其轻,林漱容深沉道,要不,殿下还是考虑一下,表演您骂人的功力吧。 隆冬腊月,正是红梅开绽、傲雪凌霜之时。 瑶华轩虽蜗居于深宫一隅,但窗外却奇迹般地栽了几株朱砂梅。自殿内向外看去,可以清晰地发现,那深红的花瓣已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了好一会儿,虽几度将被吹落,却依然牢牢把着枝头,不肯轻易飘零。 一名容貌绝色的女子正倚在窗边,抬起凤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低声喃喃道: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母妃? 老旧的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明昭端着只瓷碗走进屋中,一看窗户大敞,登时急道:外头天寒地冻的,您怎么又在赏梅了? 瑛贵人略略一怔,刚想说些什么,却忽觉喉中一阵痒意,顿时抬手掩唇,止不住地低咳起来。 明昭赶忙几步冲上前,一边伸手帮她拍背顺气,一边半是心疼半是责怪地道:您本就染了风寒,怎能轻易再吹冷风?若是病得更重,便不是这几服药能摆平的了 瑛贵人咳嗽了半晌,直到面颊也染上微红后,方才终于能缓口气,摆手道:九公主差人送的药材品相甚佳,比太医院的好用许多,昭儿不必担忧。 可再好的药,也禁不住母妃这般糟践身体 好了。瑛贵人又咳了两声,语气一厉,母妃心中自有分寸,你安心便是。 明昭一抖,登时噤若寒蝉。 瑛贵人瞥了眼她这幅怯懦的模样,什么也没说,只将那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曼声问:年宴献艺,你准备得如何了? 昭儿已将曲子练熟了。 嗯,不错。瑛贵人微微颔首,淡淡道,那等过午之后,你便与母妃到外头排演一番吧。 明昭一愣,慌忙急道:今年内务府不曾送新冬衣过来,若是母妃冻坏了身子 照我说的做。 瑛贵人面色微沉,手中药碗往桌上一放,登时发出一声当啷的脆响。 德贞皇帝也曾冒雪练舞,她扬起头,平静地说道,难道旁人做得,你我便做不得么? 前朝有载,德贞皇帝昔年从冷宫复宠,取宸扉既辟之意,被封为宸妃时,曾与长女在年宴一同献艺。 公主抚筝而奏,宸妃随声起舞,一曲《贺春太平乐》艳杀全场,当场便搏得了丧妻一年的前朝皇帝的钟情,不久后便将她立为继后。 而今,瑛贵人欲在年宴上与明昭献艺的曲子,也正是这支《贺春太平乐》。 昭儿知道了。 明昭低着头,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终是闭上了嘴。 反正母妃总是有自己的主见的。 反正母妃也总是不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的。 深冬时节,上书房体恤各位殿下和伴读的公子小姐们来往辛苦,特地将每天的授课时间大大缩短。这也正巧方便了明昙同林漱容学琴。 明景近日正式入职了户部,每日都要在坤宁宫处理公务。明昙生怕打扰她三哥,因此便与林漱容说好,等到下学以后,两人便会前往尚乐局取琴,再到专设的宫室中练习。 如此已过了一个星转。 铮 明昙勾完最后一根琴弦,待尾音消散后,方才睁开眼睛,望向对面含笑安坐的林漱容,自得道:我弹得如何? 林漱容眨了眨眼,故作高深道:殿下挑的这《神人畅》一曲,自然是颇为合适 传说《神人畅》乃是五帝之一的唐尧所作,取神人共欢之意而得名。此曲苍古悠远、音节清透,古谓之神授声,拿来在祈愿新春风调雨顺的年宴上演奏,实为正当相宜。* 谁问你这个啦!明昙见她故意答非所问,立即不高兴地扒拉了一下琴弦,我比起七天前,进步大不大? 那确实精进良多。林漱容笑了笑,慢悠悠道,毕竟殿下在七天之前,连古琴的头尾都尚且分不出来呢 明昙脸一黑,看起来恨不得把琴掀到对方脸上。 咳。不调侃您了。 见小公主正瞪着自己,隐有发作之相,林漱容立即便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赶紧认真地夸赞道:殿下于乐理一道,果真天赋颇佳,短短几日便把这曲子弹得炉火纯青,实在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这话倒是真心的。 上辈子时,明昙工作许久有了点闲钱后,还曾为了解压和培养专长,正儿八经地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 但没想到,除了公司年会,这门手艺竟然也在天承朝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在除夕家宴之前救了她的狗命。 分卷(20) 总算如愿听到了林大小姐的夸奖,明昙轻哼一声,懒洋洋地抻抻胳膊,拢袖起身道:那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林漱容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微微点头,唤来门外侯着的两名尚乐局宫女,交代她们好生将琴送还回去后,便与明昙一前一后步出了殿外。 尚乐局是司掌宫中大小宴会、歌舞演乐的官署,建有不少内库,用以存放各种各样的乐器。这儿平日就是个冷清地界,一般无人踏足,两人便边闲聊着,边从这些小型宫室之间穿过。 走了没多久,当她们路过放置着琵琶的宫室旁边时,忽听其中某间传来锵的一声尖利锐响,登时吸引了容昙二人的注意。 那是什么声音? 林漱容眉头皱了皱,刚想答话,却忽然顿住。 两人同时听到,那屋子中竟突兀地传来了一个女声,语气飘然若幽灵一般,正低声喃喃道:文婕妤啊文婕妤,我本无心害你若是你葬身泉下,成了索命厉鬼,可一定要记得冤有头债有主,万万莫要回来寻我呐 等等,好像有些耳熟? 明昙抽了一口气,下意识眯起眼睛,细细回忆片刻,霎时想起了是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 巧了。我不就山,山倒偏偏要来就我。 她放松下来,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随手攥住林漱容的衣袖,抬头朝神色警惕的后者微微一笑,盛情道:这位姑娘,我看你骨骼惊奇,一身正气,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行侠仗义呀? 作者有话要说:  *:《神人畅》有参考。https://baijiahao.baidu./sid=1656854863155351708wfr=spiderfor=pcsearchword 第26章 细细算来, 宋贵嫔入宫已有十几个年头了。 她是官家女子,父亲在翰林院任从五品侍读,当年凭借选秀入宫时, 还曾满心期待,以为自己会在最好的年华里书写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 然而, 踏入这一汪如深海般暗伏危机的宫廷后, 现实却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 皇帝满心治国理政,除了发妻皇后、家世显赫的婉贵妃和宁妃、以及出身将门的仪妃四人之外, 宫里的女人们在他眼中其实没甚分别,自然便断送了宋贵嫔早年的邀宠之心。 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不过, 除了帝王恩宠之外, 还有一个方法能让后宫中的嫔妃们拥有一足之地,那便是母凭子贵。 朝堂上的言官御史靠嘴皮子吃饭, 一旦从公事上无从下手, 便总爱把眼睛往皇帝的后院瞄。在他们穷追猛打的谏言中,皇帝虽有不耐,却不得不雨露均沾, 因此宋贵嫔便得了一个来之不易的承宠机会。 她的肚子分外争气,怀胎十月后,诞下了天承的六皇子明晔。 可是,正在宋贵嫔抱着孩子,满心以为自己将会有一个光辉的前程时,这深海般的宫里却骤然伸出一双手,猛的抓住她的脚踝,将宋贵嫔狠狠地拖入了漩涡 她的宫里迎来了一位盛装华服的不速之客,宁妃祝溪声。 宋贵嫔也是宫里的老人了, 本宫应该也无须再兜圈子罢? 容貌娇美的女人抿一口茶,瞥了眼跪在她脚边浑身颤抖的宋贵嫔,懒懒一笑,漫不经心道:如果不是本宫有意网开一面,你这腹中的孩儿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呱呱坠地了,贵嫔可明白? 宋贵嫔当然明白。 后宫子嗣不丰,皇子更是只由皇后、婉贵妃和宁妃三人所育。在她之前有孕的文婕妤两胎俱滑、瑛贵人腹中诊出是个男孩的婴儿更是在难产中丧命,要说其中无人插手,谁能相信? 嫔妾感念娘娘高抬贵手,宋贵嫔的屈辱已经被恐惧所掩盖,她匍匐在宁妃脚下,颤声道,愿为娘娘马首是瞻 在泼天的权势与手段面前,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让她的儿子平安活下去! 宁妃也非常满意宋贵嫔的识相。待后者遵照自己的命令,多次给那些低位妃嫔施加麻烦后,宁妃将她召到了崇乐宫中,冲身边另一个女人笑道:娘娘快瞧嫔妾新找的帮手,如何? 婉贵妃搁下茶盏,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抖得像筛糠一般的宋贵嫔,淡淡道:倒还真是一只听话的狗。 宁妃笑逐颜开,就好像她说了一句对宋贵嫔的夸奖一般,听得后者心中阵阵发冷。 她就这么一直跪着,直到婉贵妃离去后,宁妃将一包药粉似的东西丢到她跟前,这种冷意方才达到了顶峰 听太医院的人说,文婕妤竟又有孕了。宁妃笑道,她倒是挺有生养的福,可惜却没有生养的命呀。 宋贵嫔伸出手,将那包药粉抓在手心,后背的冷汗已浸湿了宫装。 嫔妾明白。 这天之后的六个星转,文婕妤第三次落胎、今后恐再难有孕的消息传遍了宫中。 宋贵嫔呆呆地坐在宫中,盯着自己的双手,眼前一片鲜血淋漓。 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活,所以便叫别人的孩子去了死。 她应该遭到报应。 九公主明昙出生后,皇帝便以年事已高为由,再未碰过任何一个女人。 婉宁一党因此暂且收手,夜夜被梦魇纠缠的宋贵嫔也终于能安心一段时间,除却平日需按宁妃的吩咐,多去为难几回那些低位妃嫔之外,日子过得倒算是不错。 时光漫漫流逝,眼看六皇子明晔一点点长大,宋贵嫔也变得有些迷信起来。她总是怕自己被当年文婕妤腹中的婴灵索命,是以每晚都会虔诚地念佛抄经,久而久之下来,便也更加相信因果报应。 自己犯下的孽行,偿命便偿命了,但晔儿还那么小、那么无辜,完全不知道他母妃做过的恶事,若被自己牵连可如何是好? 所以,抱着一种恕罪积德的念头,宋贵嫔咬紧牙,瞒着婉宁二人救下了一个本不该死的人。 这个人名唤秋柏,是御花园中的一个普通宫女,也是那个因毒害九公主、而畏罪自裁于坤宁宫中的夏桃的亲生姐姐。 九公主明昙是中宫嫡女,自出生以来便受尽帝宠。又是亲赐乳名,又是满月封号,长大之后即使处处跋扈,也未曾招来皇帝的半分厌恶,早就成了婉宁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两人布局良久,瞅准时机,从掖庭里提了一个名叫夏桃的宫女出来,让她将文殊兰的鳞茎放至九公主的饮食之中,趁机给后者下毒。 掖庭的日子很不好过吧? 宋贵嫔清楚记得,当时宁妃曾笑意盈盈地轻拍着夏桃的肩膀,眼中却满是轻蔑之色,就仿佛是那日评价自己为一只听话的狗的婉贵妃那般。 本宫记得,你姐姐秋柏还在掖庭之中受苦呢,是不是? 宁妃深谙收拢人心之术,将蜜糖与砒霜一同塞入夏桃口中,语带诱引道:若你办好了本宫交代的事本宫便会把你姐姐提到崇乐宫做事,保证不让她再吃半分苦头,你可愿答应? 不过,若是你不同意帮本宫做事宁妃眯起眼睛,嗓音骤冷下来,那就休怪本宫不讲情面,这就送你姐妹二人赴黄泉相见了! 要么两人死,要么一人活。夏桃当然知道怎么选。 然而,在她听信宁妃所言,毒杀九公主未遂自尽后,前者却未曾兑现诺言,反而以斩草除根为由,命宋贵嫔前去将秋柏处理干净。 这一步棋走得阴险毒辣,但宁妃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在她眼中一直是那只听话的狗的宋贵嫔,如今却已经不想再沾血造孽了。 她前往掖庭,在秋柏茫然的目光中,把一切都告诉了对方。 你妹妹夏桃已被本宫葬在了御花园里。宋贵嫔望着面前哭声凄厉的少女,不忍道,从今往后你便隐姓埋名,跟着本宫罢。 若这件善事能为明晔积上些德行,那便值得了。 九公主中毒之后便似乎转了些性子。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总是任性妄为、无脑跋扈,但却变得更为暴戾了一些。 她先是杖责宫女,给了崇乐宫好大一个没脸;又是把明晓打了一顿,硬生生戳在宁妃的肺管子上。几度把后者气得够呛。 然而实话实说,在帝后的羽翼之下,她也确实没法奈何明昙,只得转向旁人撒气。 文婕妤在先后流掉三个孩子后就变得愤世嫉俗,性格极其刚烈。前些日子更是在给皇后请安之时,当着众妃之面状告崇乐宫用度奢靡,不合礼法,可把宁妃给气了个半死。 后来,文婕妤又不知从哪查到了什么线索,竟在自己宫里一口咬定,她当年的孩子必然是为宁妃所害! 这消息通过层层耳目,很快传到了崇乐宫里。 即使文婕妤手上并无证据,可这毕竟是实情。此事叫宁妃做贼心虚,夜不能寐,渐渐起了杀心,当日便悄悄跑到了广阳宫与婉贵妃合计,第二日一早,竟又把宋贵嫔召来,丢给后者一个小瓷瓶,冷漠地吩咐道: 年宴将至,文婕妤的献艺是琵琶曲。你找个时间到尚乐局走一趟,在她的琵琶上头做些手脚一要让文婕妤在弹奏时断弦出丑,割伤手指;二要记得把这瓶子中的东西涂在弦上,确保能被她的伤口沾到,可明白了? 宋贵嫔磕了一个头,迟疑道:娘娘,这瓶子里的是 你无需多问。宁妃道,只要记得这是能让她永远闭嘴的东西,就足够了。 嫔妾明白。自当为娘娘解忧排难,鞍前马后。 轰得一声,当琵琶库的殿门被林漱容一脚踹开时,明昙在后头揉了揉眼睛,简直和殿中正在往琵琶上下毒的宋贵嫔一起傻了眼。 好家伙!明昙震惊,你你你,你怎么一下就把门踢开了?! 亭亭玉立、身段窈窕的林漱容朝她回眸一笑,端的是一派温情小意,闲来无事,曾与阿珣学过两手,不值一提。 明昙抽抽嘴角,心有余悸地瞥了眼大门后,这才终于想起里面还有个仍在震惊的宋贵嫔。 她赶忙整了整面色,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抬脚跨进殿内,冷冷道:贵嫔娘娘,您一个人潜伏在尚乐局,是在做什么呢? 宋贵嫔猛的一抖,回过神来,慌忙将手里的瓷瓶藏到身后,情绪十分紧张,你、九公主,你怎么会在此处?! 本公主路过此处,偏巧听到这琵琶库里传来异响,心有疑虑,所以进来瞧瞧。明昙露出一个假笑,娘娘手里是什么东西?藏什么嘛,本公主难道看不得么? 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不必拿来碍公主的眼 宋贵嫔随口糊弄了一句,暗暗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嫔妾是奉宁妃娘娘之命,前来尚乐局取琵琶的。若是不慎搅扰了您,还望公主恕罪 明昙笑得眯起眼睛,缓缓踱步,走到她旁边那把琵琶前瞥了一眼,哦?这样说来,您这会儿来取琵琶,可是为了宁妃娘娘的年宴献艺? 眼前的小姑娘虽然脸上含笑,可一双眼中却似是冻了亘古寒冰般,既冷又硬,很是有几分骇人。 上次在御花园中短暂的碰面尚且不显,可这一次,宋贵嫔却直观地感受到了明昙身上的那种天家威仪。 她本就是作案被抓了个现行,脑子还木着,又被明昙的气势一吓,不自觉顺着对方的话道:是,正是为了宁妃娘娘年宴上的琵琶曲而来 话音未落,宋贵嫔心下一跳,慌忙住嘴,可此时却已来不及了。 宁妃娘娘的琵琶曲? 果然,听面前的女人说出这几个字后,明昙的笑容便顿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她冰冷地睨着对方,双手抄起,在宋贵嫔不自觉的一个颤抖之后,当即厉声喝道:天承年宴之上,从来不曾有过妃位以上妃嫔还需献艺的规矩!宋贵嫔,你好大的胆子,不仅私自前来尚乐局鬼鬼祟祟,还竟敢妄图欺瞒本公主? 宋贵嫔被吓了一跳,慌忙道:嫔妾不敢,嫔妾没有 不敢?明昙将视线移向旁边的琵琶,眼神顿了顿,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支银钗。 她上前半步,握着钗头,用钗柄挑起一根琵琶弦,狠狠一抬 啪得一声,琵琶弦突兀地从中断裂开来,还好明昙闪避及时,不然非得被狠狠抽上一下不可。 她转过身来,望向宋贵嫔闪躲的眼神,抖了抖银钗,淡淡道:尚宫局送到坤宁宫的单子上列得清清楚楚:今年年宴上,献艺为琵琶者仅有一人,便是文婕妤娘娘。本公主说的可对? 见宋贵嫔不答,明昙也不在意,而是扬手将钗子扔到了对方的脚边,冷声道:还请贵嫔娘娘给本公主解释一下你手中的那个瓶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伤天害理的东西? 宋贵嫔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登时眼前一黑。 只见她脚边的银钗尖头泛起一片乌青,俨然是试毒之兆! 若娘娘还不承认,明昙淡淡道,本公主便要差人禀告父皇,让御前侍卫来捉拿于你了。 听到御前侍卫四字,宋贵嫔腿一软,登时跪坐在地,手里的瓶子也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她崩溃似的摇着头,指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裙,连声祈求道:嫔妾知错了,公主、请公主开恩!看在六皇子的份儿上,求公主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将此事禀告给陛下啊! 娘娘漠视宫规律法,胆大包天至此,竟还敢求本公主?明昙冷笑,你若依旧不肯老实交代莫说是你,就连我那六皇兄,本公主也要禀给父皇,请他一同处置了了事! 六皇子明晔是宋贵嫔的死穴。 果然,一听明昙威胁要将明晔也牵连进来,宋贵嫔立刻转坐为跪,砰砰砰地朝她磕了好几个响头,绝望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六皇子毫无关联!求公主不要将晔儿牵扯进来! 分卷(21) 在宋贵嫔眼里,明昙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只需一席话便足以颠倒黑白。 何况如今事情败露,她自己必死无疑如果宁妃顺势作些什么手脚,往六皇子身上也泼些脏水,那岂不是正好给了处置明晔的机会? 她作孽多年,本就该下地狱,可是不能害了她无辜的儿子啊! 眼瞧宋贵嫔已经磕头磕出了鲜血,恳求的声音都打着颤,明昙垂下眼睛,与慢慢走到她身边的林漱容对视一眼,终于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 差不多了。 行了。贵嫔娘娘若肯说老实话,父皇和本公主也必不会随意冤枉了旁人。 明昙眯起眼睛,叫停对方的动作,平静地说道:现在,还请您给我好生讲讲这谋害宫妃的毒药和计策,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送红包!宝贝们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第27章 多年的负罪感与面前的压力, 终于将本就良心不安的宋贵嫔全然压垮。 她几乎是怀着赎罪的心态,含泪跪在地上,将自己所知道的、婉宁党这些年所做的一切, 都对明昙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出来。 听完真相后,沉默了半晌, 明昙方才转过头去, 与林漱容对视一眼,眸中尽是藏不住的震惊之色。 婉贵妃 宁妃仗着有父亲撑腰, 一直在宫中无法无天,是张人尽皆知的明牌。 可不曾想,素以温婉娴静、和顺谦恭出名的婉贵妃, 竟然会是暗地里与前者结党、一同朝皇嗣下手的那个幕后黑手。 然而, 宋贵嫔所言条理清晰,字字泣血, 怎么也不像是把这些事胡乱栽赃到婉贵妃头上。 明昙思索了好一会儿, 只能确认那位贤良淑德的婉贵妃,竟真的是个表里不一、面善心狠的鬼蜮之人。 这样看来,她两人前前后后, 竟已谋害了不下于四个孩子,实在是胆大包天! 明昙在脑中飞快地算了算,心中顿时一凉,喃喃道:说不定更早的时候,她们还干过更多的伤天害理之事 她掐住手心,猛的抿起唇,也不知道在这瞬间想到了什么,神情骤然变得阴鸷起来。 嫔妾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宋贵嫔仍旧虚软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般绝望, 可眼神中却暗藏着一丝释然,声音低哑道:嫔妾自知多年都是在为虎作伥,也对不起泉下婴灵们的冤魂。公主要杀要剐,嫔妾都甘愿受罚,只求您能饶过我那苦命的儿子,他对此当真一无所知 明昙冷笑一声,不答反问道:几月之前,初夏时节,你在御花园与静贵人起冲突之时,所带的宫女是否就是刚才所说的秋柏? 宋贵嫔一怔,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神色冷淡的明昙。 半晌后,她才恍惚地垂下头去,低低惨笑道:原来公主在那时便已洞悉 不过是惊鸿一瞥,明昙道,她与她妹妹长得很像,而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夏桃那张沾满鲜血的脸。 宁妃要杀她。她便来杀我。 明昙嗤笑着想。 大家竟都是任人摆弄的棋子,何其可悲。 既然如此,也不瞒公主。嫔妾当日非要抢夺静贵人看上的芍药,除却有意要与她为难之外,其实与秋柏也有些关系。 宋贵嫔缓缓道:夏桃自尽后,嫔妾使了点手段将她安葬在御花园,偶尔会带秋柏偷偷前去祭拜。而遇到公主的那一天,恰巧是夏桃的生辰,秋柏说她生前最爱芍药,想带一朵放到妹妹墓前,所以才 所以才会与静贵人起了冲突,所以才会招致明昙的怀疑,所以才会有了今天机缘巧合的这一幕。 林漱容站在几步之外,凝视着明昙纤细却挺拔的背影,略有几分出神。 从初夏到如今的严冬,只怕这位小公主在认出秋柏后,便开始顺着这条线暗暗追查,早就得到了自己当年中毒的真相。 但她明明手握把柄,却一直隐忍不发,只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抓住六皇子明晔这个软肋,将本就心志动摇的宋贵嫔一举击溃。 她什么时候长大了呢? 无论如何,宋贵嫔,你曾下药导致文婕妤落胎不孕、对宁妃指使夏桃谋害本公主一事知情不报,如今竟还又一次给先者下毒未遂这桩桩件件,叠加起来,皆是罪无可赦。 明昙垂下眼,视线不带感情地扫过面前狼狈流泪的女人,冷冷道:待我将此事向父皇禀明,宁妃势必会把事情都推到你的头上。届时你要如何自辩?而六皇子,又会被谁给夺走抚养? 再度提及明晔,宋贵嫔的身躯骤然一颤,叩首哭道:嫔妾愿对公主和盘托出,就是想求公主开恩,保我儿不落到沈氏与祝氏二人手中啊! 婉贵妃名沈若扶,宁妃名祝溪声;宋贵嫔口中的沈氏和祝氏自然是指她二人。 见对方此时已经摈弃了尊称,俨然一副投诚之意,明昙便也不再与她继续绕弯子,干脆直截道:婉贵妃手段高明,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几乎不曾亲自做出什么动作,要扳倒她可没那么简单;但宁妃这些年可要猖狂许多,仗着她爹祝之慎在朝堂上的权势,几乎可以说是无法无天,事情也做的不如从前周全 若非宁妃掉以轻心,明昙便不会有机会能找到秋柏这个突破口了。 宋贵嫔呼吸一滞,似是陡然明白过来,立刻俯首道:嫔妾嫔妾宫中存有与宁妃往来的一些书信!愿将计就计,在年宴之上说出实情,拉祝氏下水,只求公主能让我儿明晔不受沈氏所害! 牺牲她一个,扳倒宁妃这座大山,无疑是最简单也最迅速的法子。 不愧是能被宁妃利用多年的人,脑筋倒还算是灵活。 明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缓声道:虽然这样足以披露宁妃的所作所为,但你身为帮凶,也定当不会逃得掉宫规惩处,娘娘可做好了准备? 嫔妾身负冤魂孽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报应,宋贵嫔悲凉道,只要晔儿能有个好归宿,嫔妾便知足了。 明昙叹了口气,轻轻颔首,淡淡地说:好。我向娘娘保证只要你在年宴上如约揭发宁妃的恶行,本公主定会说服母后,护持于六皇子,定不会让他被歹人所害! 此时,听到她的话,宋贵嫔终于卸了力气,瘫软在地,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多谢九公主,多谢九公主开恩 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恨又可怜。 明昙望着宋贵嫔,在心中想着:她的确害了旁人不假,可自己却何尝不是被逼无奈呢? 这后宫中的女人,就像是满园争奇斗艳的花朵;表面上开得姹紫嫣红、美轮美奂,但若是剖开土壤一看,每一株的根下却都埋藏着森森白骨。 哪有真正的干净呢? 你方才话少得出奇。 并肩在回坤宁宫的路上,明昙转过脸来,朝林漱容道: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殿下将此事处理得很好。林漱容轻声道,拿下宋贵嫔,将计就计,在年宴上揭露宁妃的真面目手段与时机都恰到好处,没什么可让我多作置喙的。 唔,你还是置喙一下呗,明昙伸出手,一把搀住她的胳膊,弯起眼睛,林大小姐不点评点评,我反倒提心吊胆的紧。 本不欲打击刚刚全凭自己办成大事的小公主,但她既然主动这样说了,林漱容犹豫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便也直白地开了口。 即使宋贵嫔娘娘手握证据,愿意站出来告发,但也实在人微言轻;莫要忘了,祝尚书手握重权,只消在前朝做些什么动作、威胁一番,便足以让陛下投鼠忌器 噢,这个呀。 明昙嘻嘻一笑,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歪了歪脑袋,向林漱容招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后者挑起眉,矮了矮腰,明昙顺势一把搂上林漱容的肩头,压低声音,凑到人耳边懒洋洋地说道:父皇前些日子安排我三哥入职了户部,你猜猜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知晓此事。林漱容略略拧眉,可三殿下到任时日不长 你也太小看我三哥啦,他最近都很忙的!明昙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而且,父皇看祝之慎那个臭老头不顺眼好久了上次沅州大旱,他不知收敛,被父皇捏了好些把柄在手上,早就等着要收拾他了! 林漱容有些怔然地偏头望向她,迟疑问:殿下告诉我这种政事,会不会有些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刚才对着宋贵嫔装了那么久的逼,明昙有点疲惫,这会儿干脆趴在了她身上,慢吞吞道,丞相大人为天承鞠躬尽瘁,你也为本公主劳心劳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早就是一伙儿的啦 什么一家人呀。 林漱容扑哧一乐,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童言无忌。 她伸手扶了把对方,让明昙靠得更舒服些,柔和道:既然殿下也知道我是为了您劳心劳肺那还请您老实交代,昨日的朝政模拟册可做完了? 肩头的小公主身体顿时一僵。 秦先生上次批阅您的大考卷子后甚是满意,还叮嘱我,要好生给您出几篇试时务策 恩将仇报! 明昙赶紧从她身上蹦起来,一口打断林漱容的恶魔低语,愤怒道:拆伙!拆伙!我总有一天要解雇你这个黑了心的魔鬼伴读! 又落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雪后,腊月便也到了尾声。 二皇子明晖前些日子从乾州办差归来,听说成果斐然,引得皇帝大悦,当场便拍板让他入职了吏部。 吏部着实是个好去处,这一安排让前朝和后宫的风向都发生了些微妙的转变反正据明昙观察,近日明曜在上书房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面上也常常带笑,想来是因为亲生兄长回来过年、又颇受父皇重用的缘故吧。 年末事务总是堆积,皇帝又素来勤政,即使年节也不曾提前封玺,带着满朝文武一直上班上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方才腾出空来,到坤宁宫里小坐了会儿。 结果,还不等与皇后明景说上两句话,便被明昙拉着去写了一堆春联。 朕忙了大半天,刚下朝,分明是准备来坤宁宫过节的,怎么又在这儿给你打起了白工? 皇帝大笔一挥,边在明昙亲手裁好的红纸上写了个乱七八糟的福,边佯作抱怨道:龙鳞可真会给父皇找事。 写对联便不是过节了吗?明昙非常不满,放下手中的小剪刀,捻起那张纸嫌弃地瞅了会儿,白眼一翻,您这字也太丑了吧! 皇帝瞪她一眼,这可是御笔! 这么丑,我才不往殿门上贴呢,明昙嘟着嘴,又推过去一张新纸,威胁道,您要是再不好好写,我就把屋里和外头全贴成三哥的墨宝,半个地儿都不给您留!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增加了。 再多裁点纸来! 皇帝沉默半晌,怒道:你门上的对联,也归朕来写了! 不知不觉,日头西落,转眼便到了晚间。 宁妃在宫里挑了半天的衣裳,最后选出一件绣着牡丹金纹的大红云锦,被她身边的嬷嬷连声夸了好几句吉祥喜庆,这才满意地戴上一套红宝石头面,款款道:如何,这颜色可衬本宫的肤色? 娘娘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自从瑶香挨完明昙的那顿打后,宁妃身边的大宫女便换了新人,是个叫春惬的姑娘,既嘴甜又懂看人眼色。 春惬笑道:瞧这顶簪气派的再搭上这衣裳,真是不得了!娘娘准保是宴上最最国色天香的美人呢! 就你个丫头会说话。宁妃被夸得心气都顺了许多,随手赏了她一粒金锞子,转头盯着自己在铜镜里的容颜欣赏了会儿,忍不住更加喜笑颜开。 只要一想到今日这场年宴,便是解决掉文婕妤这个定时炸。弹的时机,宁妃自然乐得开怀。 要先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颜面扫地;再被慢性毒药渐渐侵蚀身体,不断变老变丑,求医无门,以致凄惨地死去方才能报自己被她指着鼻子羞辱的深仇大恨! 而且还能一劳永逸,让她三胎俱滑的真相永远尘封,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呐。 宁妃伸出手,正了正发髻上的顶簪,成色上佳的宝石在镜中闪过一道流光,显得更加深红如血。 娘娘,现在是酉时一刻,咱们该往兴庆宫去了。 嬷嬷凑上前来,小声提醒道:今儿是个吉日,娘娘又穿得这般雍容,合该早到一些,让各宫都知道您才是最最极妍的一朵牡丹花儿呢! 宁妃眯起眼睛,被奉承得十分满意,颔首道:嗯,不错,合该如此。这便摆驾兴庆宫罢! 她也已经迫不及待等着要看文婕妤的那一场琵琶好戏了。 第28章 兴庆宫金碧辉煌, 气派十足,是皇室举行大宴的固定场所。 宁妃自负身份,来得虽然不晚, 但也着实不算太早。兴庆宫里已坐了不少低位妃嫔,穿金戴银好不喜庆, 她们原本正悄声细语着什么, 可一看宁妃扬着头踏入殿中,顿时便止住了声音, 噤若寒蝉地规矩坐好。 见此情形,宁妃显然十分满意,款款走到了自己非常靠近龙椅的座位旁边。春惬很有眼色, 立即上前伺候她就坐, 还贴心地递来一个温度正宜的汤婆子。 分卷(22) 宁妃赞许地微微颔首,眼尾一挑,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不远处安坐的宋贵嫔。 后者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抬起头来,施了脂粉的容色看上去十分苍白,像只幽魂一般, 唇角却朝宁妃勾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浅笑。 这是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意思。 于是宁妃收回眼神,安下心来,气定神闲地从托盘中捻起一小块糕点,放入朱唇中缓缓咀嚼。 宋贵嫔这条狗,还真是好用得紧。 外头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到场的妃嫔也越来越多。待到无论何时都杀气腾腾的仪妃、满面温柔端庄的婉贵妃等人相继落座后,眼看便已经临近开宴的时辰了。 沐浴在众多妃子或是畏惧或是讨好的目光中,宁妃百无聊赖地抚了抚袖口的金线牡丹,瞥一眼身旁低眉顺眼、素来低调的温妃, 正待寻个由头给对方找点麻烦时,便忽听外头传来盛安公公响亮的通报,高喊道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三皇子殿下、九公主殿下驾到! 众人立即起身行礼,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只见帝后二人正面上含笑,气质春风和煦,身着色泽明黄的龙袍与凤袍,双双并肩步入殿内。 一对兄妹则紧跟在他们身后,穿着样式相仿的正红镶绒冬衣,颜色喜庆吉祥,显得他们一个贵气清俊、一个灵动可爱,十分赏心悦目。 皇帝率先到主位落座,环视一圈,在明昙转身走向皇子公主们的位子之前,忽的沉声吩咐道:给龙鳞加把椅子,坐到朕和皇后身边来吧。 明昙脚步一顿,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盛安已经诶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去搬椅子过来了。 殿内所有目光都唰的聚集到了自己身上,明昙登时觉得头皮发麻,倒是身边的明景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性地一笑,低低道:过去罢。 明昙佯作苦恼地叹了口气,拎起裙角,噔噔噔朝着高堂上的主位小跑过去,在龙椅的下首处就了坐。 对于皇帝明目张胆的偏爱,满堂尽皆无言。宁妃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眼神瞥向一旁神情分毫不变、手指却在桌下紧握成拳的婉贵妃,在心里暗暗冷笑。 这女人可真是道貌岸然。明明恨皇后都要恨到骨子里了,竟然还能装得如此贤良淑德,也不怕把自己活活气死! 她咒完自己多年的合作伙伴,刚刚收回目光,便听皇帝再度开口,语气带笑道:今儿个是大年三十,岁除之夜,各宫也都不必拘谨,好生过节便是。坐下吧,开宴! 谢陛下。 待众人落座之后,宁妃眼珠一转,忽而又站起身来,举着酒杯,对皇帝巧笑倩兮,既陛下说了不必拘谨,那便叫嫔妾先拔个头筹,敬您一杯祝陛下新岁龙体安康,福寿永年! 哈哈哈哈!好! 皇帝抚掌大笑,也抬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赞道:这宫里啊,再没有谁的嘴,能比宁妃更加讨巧了! 宁妃羞怯地把酒喝完,重新坐回位子里,对上一旁婉贵妃投来的目光,当即朝后者露出一个艳色无方的笑容。 婉贵妃微微眯起眼睛,也冲她点点头,柔和地笑了一下。 有了宁妃敬酒这一茬,年宴的气氛顿时被带动起来,不少妃子也蠢蠢欲动,想效仿前者出个风头。 然而,还不等她们行动,便听一旁的皇后笑道:既已开宴,陛下兴致正高,诸位妹妹们还在等什么呢?快些上前献艺吧。 话音刚落,还不等其余嫔妃反应,底下便有一个青衣身影率先站了起来,朝主位深深一福,平静道:那便让嫔妾率先献个丑吧。 哦?皇帝凝神一看,颔首道,瑛贵人嗯,且上前罢。 听到这个名字,明昙下意识抬了抬眼。 不远处的青衣女子容貌姣好,气度淡然,举止间尽是大家风范,比起出身高门的婉贵妃、宁妃等人也不在话下。 可谁能想到她竟会是一个养马的署官家的女儿呢? 瑛贵人毫不在意落在自己身上各种含义的视线,缓缓步出自己的席位;而与此同时,皇子公主那一边,和她母妃身着同色宫装的明昭也缓缓起身,小脸紧绷,在明昙讶然的注视下飞快出列,向主座行礼道:儿臣愿与母妃一同献艺,请父皇恩准! 宫中年宴,一般都是由妃子或殿下们独自表演,几乎没有两人同时上场的先例。 皇帝惊异地看了看满面如临大敌的明昭,又瞧了瞧神情镇定自若的瑛贵人,一边在心中觉得这对母女颇为有趣,一边威严颔首道:昭儿孝心可嘉,朕准了。 明昭下意识露出个笑来,走到一旁早就被宫女摆好的古筝前坐好,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已经在正中做好准备的瑛贵人,抬手拨响了第一根筝弦。 嗡 在音符传出的那个瞬间,瑛贵人闭起眼眸,舒展广袖,身姿如燕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裙袂如蝶般在空中上下翻飞,登时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 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 当每个人都沉浸在明昭云起雪飞的筝曲、和瑛贵人鸾回凤翥的舞步中时,无人注意到,皇帝却轻轻眯起了眼睛,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怀念。 《贺春太平乐》呐 这是他母后生前时,最爱的一首曲子。 一曲舞毕,满堂静默。 瑛贵人香汗淋漓,微微喘息着朝主位深福一礼。 明昙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明昭慌忙从古筝之后站起,边随着母妃一同弯身,边有些不安地朝周围四顾。 嗯昭昭姐是以为哪里出了差错吧? 但实际上,众人只是还沉浸在方才的表演中不曾回神呢。 明昙到底是前世看过演唱会的人,虽觉得瑛贵人的舞姿动人心魄、明昭的古筝余音绕梁,却也远远不到把自己看呆的程度。 然而,正当她作为场上为数不多没怔住的人,准备给自己的昭昭姐撑排面时,身旁却忽然传来了无比沉稳的鼓掌声。 啪、啪、啪。 明昙不禁瞪大眼睛,转头看去,只见皇帝正盯着堂下俯首的青衣女子,眼中看不出喜怒。 瑛贵人此番下了苦功夫,昭儿的筝也弹得甚好他淡淡道,盛安,宴后将朕库里的那柄玉如意赏到瑶华轩,再给三公主添些内务府新制的冬衣,可记得了? 盛安赶紧点头,笑道:记得,记得!奴才恭喜瑛贵人娘娘,恭喜三公主殿下! 没想到居然会得到父皇的赏赐,明昭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瑛贵人倒是比女儿有出息得多,可眉眼间也飞快划过几分错愕,下意识抬头和皇帝对视一眼,愣了一下,赶忙谢恩道:嫔妾谢陛下赏。 嗯。皇帝的眼神没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只道,下去吧。 然而,他这幅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那些对瑛贵人眼红无比的妃嫔迟疑了起来。 刚才那一舞艳惊四座,还以为瑛贵人是要一朝飞上枝头了可陛下却并没有提出要升她的位份,面上也瞧不出个高兴模样,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然而,无论堂下的女人们如何在心中拼命猜想,君心都仍然难测。 见皇帝赏完便不再多言,皇后也是知机的人,见状立即温柔一笑,缓声催促道:瑛贵人和三公主的献艺真是别出心裁还有哪位妹妹,愿意上前一展风华呢? 因为瑛贵人和明昭这一场巅峰开局,许多妃嫔本该惊艳的献艺,都被比得黯然失色。 倒是皇子公主们的才艺还挺多样,有当场作诗的、有说吉祥话的、也有带来了自己的画作或绣品的,反而比嫔妃们千篇一律的跳舞抚琴强出太多。 嗯,虽然明昙也属于千篇一律的范畴 但好在,她一在选曲上面用了心,《神人畅》寓意吉祥,很适合年宴;二又是林漱容亲手调。教出来的琴艺,因此即便弹得不算有多么钧天广乐,却也足够行云流水。 而且还要再加上皇帝对她叠了足有百八十层厚的滤镜 于是,明昙也得了父皇的好一通夸奖,还被赏了一册前朝大家流传下来的琴谱,同样算是狠狠出了场风头。 但与她截然不同的是,四公主明晓精心准备了许久的笑话,甚至都没能逗笑在座的任何一个人。 见女儿又尴尬又失落地回到席位,宁妃眼神怨毒,盯着不远处正与皇帝谈笑的红衣小姑娘,半晌才从喉中发出一声冷笑。 这个插曲险些将她起初的心情破坏得一干二净。 好在此刻,妃嫔献艺也到了尾声,一直纹丝不动的文婕妤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堂下,一板一眼道:嫔妾所奏为琵琶曲《十面埋伏》,愿与陛下、各宫娘娘、各位殿下们同贺新年。 听她竟选了这种满是金戈之气的曲子,皇帝略一蹙眉,有点奇怪,但到底没多说什么。 好。你开始罢。 文婕妤接过宫女递来的琵琶,垂下眼睫,一语不发地抬起手来,拨响了开篇的一串连音。 与此同时,位于席上的宁妃眯起眼睛,夹了一筷子冬笋,在琵琶玉珠走盘般的音色中,将自己的笑容用衣袖尽数遮掩了起来。 很快很快 只要再等一会儿,这个心腹大患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悄然无声地消失干净了。 随着乐曲的节奏渐渐加快,文婕妤拨弦的动作也越来越急。她横眉冷目,把琵琶弹得像是在张弓射箭,本来一派喜庆的气氛都隐约变得肃杀起来。 皇帝不悦地放下酒盏,正准备喝停时,文婕妤手下的琵琶弦轴处却忽然传来了铮的一声厉响 啊! 某根锋利的琵琶弦啪得断裂开来,不偏不倚地抽在文婕妤细瘦的手腕上,顿时划出一道极深的红痕。 鲜血四溅。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的评论我都有看,v后一般日更三千的哟!呜呜呜虽然我也很想加更,但确实没啥加更的理由啊qaq 明天上夹子,会晚上零点左右更,宝贝们不用等啦,早点休息,后天中午两章一起看~ *:出自出自元代白朴的《驻马听舞》。 第29章 年宴上见了血光, 实在不吉。 皇帝满面沉怒,挥手让盛安去请太医,依旧搂着琵琶的文婕妤却久久不语, 任由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浸透袖口。 见皇帝脸色不佳, 众人皆有些惶惶, 唯独宁妃还在一错不错地盯着文婕妤,心中畅快, 正竭力抑制着自己唇角的笑意。 胆敢威胁本宫?也不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思及前些日子,文婕妤声称掌握了自己几度滑胎的证据、定要让她为此付出代价的嚣张嘴脸 宁妃眼中划过几分轻蔑之色。 自从与婉贵妃联手,从对方手里得来不少稀奇古怪的毒药后, 她便早已经在这宫中只手遮天尚在腹中的几个胎儿算什么? 哪怕是备受圣恩的九公主, 宁妃也能说下手便下手,何况区区一个位份不高的文婕妤? 就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带着她那些所谓的证据, 乖乖下地狱去吧! 宁妃冷冷一笑,居高临下地转头看向宋贵嫔的方向,准备再同她确认一遍是否得手。 然而, 恰在此时,原本安坐的后者却忽然起身,几步疾走到堂前,毫不犹豫地向皇帝跪拜叩首,高声道:陛下,嫔妾有罪! 她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筹谋已久般,谁都没想到会来这一出。就连皇帝都明显怔了怔,望着不远处面色惨白、语气却十分坚定的宋贵嫔, 缓缓皱起眉来,疑道:你何罪之有? 眼下这场完全不曾预料到的情形,将宁妃惊得瞪大眼睛。她的心脏砰砰狂跳,脑中思绪几乎纠缠成了一团乱麻,额头也在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浸湿鬓角。 这个宋贵嫔,她是在做什么! 嫔妾有第一罪。 宋贵嫔稳稳跪在地上,定声道:罪在故意损坏文婕妤的琵琶弦,好让她在今日年宴上出丑,招致陛下厌烦。 话音刚落,妃嫔当中骤起喧哗,不少人都开始悄声交头接耳,对着堂下二人指指点点起来。 宋贵嫔不是和文婕妤关系不错吗? 啧啧,她俩交好有几年了吧?居然陷害自己的好姐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哟 皇后瞥了眼骚乱的众人,轻咳一声,立即便有机灵的妃嫔看懂眼色,赶忙去提醒别人闭嘴。 几息之后,大殿重回寂静。 第一罪? 皇帝看了看眼神骤然狠厉起来的文婕妤,又看了看依旧跪伏着不肯抬头的宋贵嫔,冷冷道:除了此事外,你还有什么罪? 宁妃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尖利的指甲不由自主掐进了手里。 她想让宋贵嫔立刻闭嘴,但嘴唇张合半晌,却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继续说下去。 嫔妾的第二罪,则是本欲听从歹人的差遣 说到这,宋贵嫔猛的直起身来,与皇帝对视着,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在琵琶弦上涂抹宁妃娘娘所给的**,在文婕妤被割伤之后,让她渐渐中毒身亡! 什么! 她话音刚落,殿中便登时再度爆发出一阵骚动,不少妃子都难掩震惊地向宁妃看去。 只见后者满脸阴沉,眼神森然得像是一条毒蛇般,恶狠狠地钉在宋贵嫔身上,忽的起身扬声怒喝道:宋贵嫔,你血口喷人,竟敢当堂污蔑本宫,居心何在! 宋贵嫔依旧直着腰杆,闻言只淡淡瞥了宁妃一眼,稳声道:嫔妾虽并未往弦上涂毒,但宁妃娘娘所给的药瓶却还留着娘娘若觉得是妾在污蔑,那只需往太医院走上一遭,便知嫔妾所言是真是假了。 分卷(23) 你你! 皇帝一语未发地望着她俩,暂时保持着沉默。 然而,反倒是堂下满手鲜血淋漓的文婕妤突然冷笑一声,吊起眼睛瞥向宁妃,尖着嗓子,讽笑道:娘娘怎么急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啦?莫非是被人临时反了水,六神无主,所以才会慌乱成这个样子吗? 一派胡言!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 都闭嘴。 在宁妃与文婕妤开始对骂之前,皇帝及时开口,警告地扫了二人一眼,继续朝堂下吩咐道:宋贵嫔,你继续说。 身处风暴中心,宋贵嫔却反而满脸平静,再一叩首,是。嫔妾还有第三罪。 听到这句话,宁妃的心脏就像是陡然被人攫住了一般,她颤抖地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骤然冰冷下来。 这些年以来,仗着父亲在朝堂上的威名,宁妃其实也知道自己做事并没有那么干净不然,也不会在文婕妤宣称她手握证据时,便如此坚定地要除掉对方了。 怎么办,怎么办? 若是宋贵嫔说出真相,那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龙椅之上,皇帝端详着宁妃的苍白如纸的面色,轻轻眯起眼睛。 而在他身边,明昙的目光淡淡扫过坐在上首的婉贵妃,只见后者正满面不敢置信,和众人一起望向宁妃,眼神半信半疑,十分符合常理,竟看不出半点破绽。 明昙收回目光,便听宋贵嫔平声说道:宁妃娘娘昔年得势时,曾用碎骨子这味药材,害文婕妤三度小产其中一次,实则也有嫔妾的手笔,嫔妾甘愿认罪。 《本草纲目》所载,碎骨子又名淡竹叶,有活血的效用,其堕胎催生犹如碎骨,孕妇须的忌用此药。 啪 殿中突兀传出一声巨响。 只见文婕妤竟蓦然起身,反手狠狠将琵琶砸在地上,腕部尚未止住的鲜血飞溅,甚至有几滴落到了宋贵嫔的侧脸。 她像是疯了一样,猛的一把捉住后者的衣襟,眼神如刀般剐在对方身上,惨笑道:她的帮凶,竟然是你! 是我。宋贵嫔说,当年我为你送炭添衣,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宁妃的吩咐,更好地用碎骨子替换掉你本来的药材罢了。 文婕妤猛的颤抖了一下。 她盯着宋贵嫔了无生气的面容,看了半晌,缓缓松开指尖,似哭似笑地喃喃道:我本以为,你虽被她胁迫,却仍良心未泯 文姐姐,是我对你不住。 宋贵嫔敛下眸光,再度抬头,视线在面无表情的明昙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了皇帝身上。 嫔妾宫中还存放着这些年与宁妃娘娘来往的书信,今日也一并带来了此处,请陛下过目。 书、信! 宁妃眼前一晕,嘴唇颤抖,只觉得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浑身的气力都顿时散尽了。 原本,在最开始差遣宋贵嫔的那几年,她还会派人监督对方将所有的信件烧掉;但时间一长,见宋贵嫔对自己唯命是从,宁妃便也放下心来,一直没再操心此事。 却不想,这个一直被她视为哈巴狗般的女人,竟然无声无息地留下了这样的把柄! 娘娘! 见宁妃几乎摇摇欲坠,春惬吓得赶紧扶上她的手臂,急声低唤: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文婕妤也素不受宠,看在尚书大人的面子上,陛下定不会揪着此事不放的,您可要坚持住呐! 对!还有她爹! 宁妃如同醍醐灌顶,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无形的救命稻草。 只要她抵死不认,父亲就总有办法会帮自己洗脱污名的! 思及此处,宁妃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般,勉力镇定下来,出席朝皇帝跪拜道:陛下!宋贵嫔呈上的书信一定有假!嫔妾入宫多年,一直尽心服侍陛下,从未做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请您明查! 然而,皇帝却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分给她半分,只道:将书信呈上来,给朕看看。 宁妃倏的一个哆嗦,不敢置信地扬起头,便看到宋贵嫔的某个宫女正匆匆而来,手上捧着一大堆眼熟的薄纸,正是她给对方下达命令时所写的信件! 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不信她? 哪怕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陛下也不应该对她的辩解置之不理啊! 这厢宁妃正觉得脑中嗡鸣、浑身瘫软,而另一厢,那名宫女却已经将书信呈到了桌前。 皇帝面沉如水,定定望着那信上熟悉的笔记,正准备挥退宫女时,动作却忽然一顿。 与此同时,就连一旁的皇后都猛然站了起来,神情震惊,你 宫女垂下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道:禀陛下,禀皇后娘娘,婢子名叫秋柏,是是夏桃的亲生姐姐。 ! 明景指尖一颤,装着酒液的杯盏被失手打翻,他蓦地抬头望去,只见帝后二人神情骤变,比刚才得知宁妃的事情时还要震怒百倍。 下一秒,宋贵嫔幽魂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声说:当年宁妃娘娘从掖庭中提出这两姐妹,并以秋柏的性命为要挟,迫使夏桃去给九公主下毒 事败之后,夏桃自尽,宁妃娘娘命嫔妾将秋柏也一并处死;但嫔妾那时有心悔过,并未照做,秋柏也因此做了嫔妾的宫女 混账! 皇帝盛怒之下,一把将桌上的酒杯扔了出去,指着秋柏厉声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眼看圣上大发雷霆,席间众人立刻吓得齐齐跪倒,大气都不敢出。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唯有一直魂不守舍的文婕妤,此时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那般,竟然勾起唇角,转头朝面若死灰的宁妃露出了一个微笑。 娘娘,我真不知是该说您聪明,还是该说您蠢笨如猪。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却让宁妃听得浑身僵冷,如坠地狱。 那可是九公主殿下呀,皇上亲封的永徽公主也是您配碰得的人物? 说完,她又转回身来,收起那副笑容,郑重其事地向皇帝磕了一个响头。 启禀陛下,嫔妾宫中也存有当年太医院的取药记录在嫔妾第一次有孕时,正是宁妃娘娘派人买通了看诊的李太医,命他将安胎方子里的几味药材掉包,这才让嫔妾几度小产,以致再难有孕! 人群中传来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宫里的女人,除了圣宠,最重要的便是能有个皇子傍身,不然最终只能落得个守陵的结局。 宁妃心黑手狠,害得人家无法生育,连个盼头都不能再有也难怪文婕妤会如此恨她,这么多年还咬住不放,就是为了等今天的这一刻。 几个被宁妃为难过的嫔妃纷纷对视一眼,在心中暗道一声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主位上的众人却没她们这般好心情。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皇帝则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三个女人,脸色阴沉,眼里似是凝有一块燃着火的冰。 宁妃,他控制住心头上涌的怒火,冷冷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不、陛下我没有做那些事宁妃明显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连辩解都说得断断续续。 只怪这些年她过得太顺风顺水,结果终究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皇帝抿唇盯着她,眼神几乎已经憎恶到了极点,手指下意识抽动了两下,差点就要忍不住将桌子都掀翻过去 恰在此时,一只小小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皇帝一怔,转头垂眼,只见明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侧,正仰着脑袋,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父皇别生气啦,红衣小姑娘笑眯眯道,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值当? 盈满肃杀的眼眸渐渐变得温和,周身戾气也缓缓消失,皇帝抬起手来,抚上明昙的脑袋,冲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龙鳞。 他给这个女儿起名叫龙鳞,正因为她就是自己的逆鳞。 朕会彻查此事。 皇帝环视一周,将众人面上各异的神情尽收眼底,寒声道: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宁妃禁足于崇乐宫。朕会派侍卫前去把守,宫中任何人不得出行半步,也不准任何人前去探视!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在婉贵妃身上划过,却见后者神情毫无异样,一如往常那般平淡如水,正随着众人一起福身应是。 至于宋贵嫔。皇帝收回目光,瞥了眼堂下似乎已然心存死志的女人,又朝席间满脸泪水、表情惊惧的六皇子明晔望去。 顿了顿,他缓缓道:你虽自称是受宁妃的胁迫,但毕竟也曾亲手谋害了文婕妤的孩子,按律应当即刻打入掖庭 母妃! 桌案后忽然扑出一个男孩,惶然地跪倒在宋贵嫔身边,眼眶通红,向皇帝连连叩首。 父皇!掖庭条件艰苦,嬷嬷苛责,到那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求您看在母妃有心悔过的份儿上,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不要把母妃下狱!儿臣求求您了! 晔儿!见到儿子,宋贵嫔终于动容。她将明晔的手握在掌心当中,泪水垂落到衣衫之上,低泣道,母妃这是罪有应得晔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休要再胡言乱语了,快些回去,听到了吗? 我不!明晔恸哭道,我不要母妃走! 母子二人相拥而泣,哭得稀里哗啦。明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正想如约为宋贵嫔求情时,却听皇帝冷哼一声,瞥了他们一眼,淡淡开口将后半句话说完:不过,念在宋贵嫔揭举有功,就不必发配到掖庭了。只贬为答应、在宫中闭门思过半年便是。 ! 峰回路转,宋贵嫔还尚在怔愣,一旁的明晔却已经喜形于色,慌忙又磕了几个头,犹带哭腔道:多谢父皇开恩! 在两人身侧,文婕妤转头看向自己昔日的旧友,垂下眼帘,似乎也无声地松了口气。 恨是恨,恩是恩 她这人一向恩怨分明。宋贵嫔害自己丧子绝育不假,但当年雪中送炭、几乎救了她一命的恩情也是真。 此间事了,恩仇相抵,从今往后便当作从未相识一场,也便罢了。 除夕家宴草草收场后的正月初一,皇帝便亲下了旨意,派人前去彻查宁妃之事。 宋答应和文婕妤的宫里,人证物证俱在,即使不再去崇乐宫搜查也足以定罪;婉贵妃明哲保身,早就准备好将一切都推到宁妃一人头上,自己倒是摘得清清白白在这几件事情中,她除了提供药材之外,从未亲自出面,自然也就没人能抓住她的小辫子。 几方倾轧之下,宁妃即使再想如何抵赖,也总归不成,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爹祝尚书身上。 奈何年间封玺放假,祝尚书即便心急如焚,也只能等到皇帝恢复上朝后再做打算。 宋贵嫔的位份被降为答应,品阶太低,再加上戴罪之身德行低劣,已经没资格再亲自抚养明晔。 到底是个皇子,皇帝本想把明晔过继给一向不争不抢、只有两个出嫁的双生女儿的温妃,可却遭到了对方坚定的拒绝。 无奈之下,他只得又去问仪妃华瑢,结果也被后者以六皇子不如九公主乖巧,嫔妾不喜欢为理由推脱,碰了一鼻子的灰。 思来想去,筛选了宫里的一众嫔妃后,皇帝最终拍板,将六皇子过继给了只育有一个公主的静贵人。 静贵人对这个举措很有些茫然。 但明晔到底是快能到上书房读书的年纪,早已懂事;再加上静贵人一心扑在女儿明暶身上,对这个白捡的儿子没什么感情,是以她便干脆做了回好人,同后者道:待宋答应禁足期满,明晔便能悄悄回他母妃那去,不必在瑞兰轩中久住。 明晔自然对她感激不已,皆大欢喜。 而对于明昙来说,事情也依然在按着预料之中的方向发展。 皇帝被户部掣肘许久,早有解决祝尚书之意,多年来已然暗暗搜罗了许多能拉后者下马的东西,只是一直缺一个良机。 待到复朝之后,祝尚书果然以宁妃之事要挟皇帝然而,明景与林相却依次出列,在前者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你一言我一语地揭发了祝之慎早年受贿敛财、贪墨沅州赈灾白银等等的诸多恶行。 到底是位老臣,皇帝仁心德厚,给了他最后的体面,让祝之慎自请告老还乡。 崇乐宫中,在父亲倒台、自己被无限期延长禁足的消息接踵而至后,宁妃顿时颓然长坐,惨笑几声,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们祝氏的满门风光,这下便算是彻底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短了!要宝贝们夸夸qaq! 营养液到整数时会加更的,比心比心~ 第30章 所有人都以为祝尚书辞官一事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实际上,朝堂中的动荡却堪称是微乎其微。 皇帝雷厉风行,林相和明景也出了不少力, 将户部好一番清洗,不少祝尚书从前的党羽都被削官降职, 整个天承朝的风气都似乎为之一清。 在这样的铁血手腕下, 新的户部尚书钟禾走马上任。他为官数十载,是朝中出了名的清流, 既有才能,还心系百姓,可惜之前一直被祝之慎压着, 直到今天前者倒台, 才终于熬出了头。 再说宫内,婉贵妃也被狠狠以儆效尤了一番。 即使之前与宁妃合作时, 诚国公和她还从祝尚书手里讨了不少好处但眼下, 为了把自己摘出去,父女二人只能对祝氏的衰落视而不见。 考虑到祝之慎是自请告老,祝氏在京城也算是多年大族, 于是皇帝便也留了一手,没把宁妃送入掖庭,只将她的禁足期限无限延长,算是给了后者足够的体面。 分卷(24) 除此之外,因为母妃犯下了如此无道的罪行,原本嚣张的四皇子和四公主也收敛了气焰,开始夹起尾巴做人,再不敢故意找明昙的麻烦了。 至此,宁妃之事终于告一段落。 过完年后, 冰雪渐消,冬去春来,当御花园里的迎春冒出新芽时,明昙从她三哥口中,得知了一个朝中最新的消息。 昙儿可知道羌弥国么? 知道啊。 明昙刚刚闷完一碗补药,天灵盖都快被苦开了,闻言缓了好一会儿才道:羌弥国与我天承西北接壤,位于草原之上八年前,羌弥曾意图举兵来犯,却败于定远大将军华钦之手,因此不得不臣服于我朝,年年上贡至今。 明景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大抵说得不错。 大抵?明昙一怔,刚想细问,便听明景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一般,又徐徐解释道:八年已过,今非昔比。这现在的羌弥国,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啊。 唔,三哥讲讲,怎么个不同法? 三年之前,草原上爆发了一场内乱,格尔库罕大单于成为羌弥国的新任君主。此人极擅统御之道,在位勤政,不出一年便将国内治理得井井有条,开始在羌弥练兵秣马。 明景道:这位单于是个有勇有谋的能人。即使现如今国富民强,却依然对我天承俯首称臣,年年按时上贡。昙儿明白这是为何吗? 讲故事环节突然跳到了问答环节。 明昙思索了会儿,犹疑道:是因为想要麻痹我们,然后再伺机来犯? 严格说来,这只是原因之一。 明景转头,望向窗外的景致,淡淡地说:羌弥并非是个毫无破绽的国度它位于草原正中偏南,东接兵多将广的天承,西边还有无数个部落在蠢蠢欲动;他们对羌弥肥沃的土地和成群的牛羊十分觊觎,每天都在盘算,如何才能将草原上最好的地区取而代之。 而身处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对于羌弥而言,最好的应对方式其实不是侵略而是联盟。 联盟?明昙怔了怔,与我们吗? 对。明景道,格尔库罕大单于有野心,却也不自大,他明白羌弥吃不下天承这样广袤的土地,却也时时刻刻想让自己成为草原上唯一的霸主。所以,为了达成后一个目的,他需要我们的帮助不到万不得已时,是绝不会轻易与天承翻脸的。 明昙听得若有所思。 那三哥,她沉吟了一会儿,敏锐地问道,什么能算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呢? 闻言,明景唇角不禁弯起一抹温柔而自豪的笑容,满意地望向明昙。 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眼神渐渐变得幽深了些许,就是无法与天承维持目前这种友好关系的时候了。 听到对方似乎意有所指的语气,明昙顿时觉得有些不安。 但还不及她询问,明景却又恢复了正常,伸手拍拍妹妹的脑袋,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之所以忽然与你谈起羌弥,是因为等到开春之后,他们便会派一位使者来访京城了。 明景笑道:听说这一次来的,是格尔库罕大单于目前唯一的儿子,阿图萨王子。父皇十分重视此事,今日早朝还特地命我和二皇兄暂领鸿胪寺少卿一职,专门负责接待这位王子殿下。 哦。明昙了然,三哥这是要去当外交官啦。 不过,除了明景之外,还有一人也被父皇安排负责此事 我不在乎什么王子不王子的,她咬了咬下唇,有些担心地说,只是这一回,三哥要和二皇兄一起共事,会不会 二皇子明晖,正是那位佛口蛇心的婉贵妃的亲生大儿子。 昙儿无需担忧,明景笑了笑,温和地拍拍她的脑袋,这可是在父皇眼皮子底下的差事,不会如何的,且放心罢。 嗯。 明昙乖巧地应了一声,垂下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宁妃倒了之后,她便将婉贵妃的真面目说给了皇后和明景。二人本还有几分不信,但当明昙说出自己怀疑三哥的腿疾、大哥的薨逝都可能和那个女人有关后,便也都提高了十分的警惕。 无他,只是因为宁妃那里所有与毒物相关的东西,都要或多或少地经过婉贵妃的手这点就足够让明昙戒备不懈了。 她抬头看了看兄长温润如玉的脸庞,又想到二皇子每次见到她时都笑眯眯的亲切模样,不禁在心中叹息。 那个明晖一看就不好对付,笑里藏刀的,真怕她哥哥被人给欺负了哟 选择性忘记明景是如何在户部搅风搅雨、亲手将祝之慎推下官位的明昙托着腮帮子,忧愁地想。 希望这次羌弥来访,能够顺顺利利罢。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等到京城中最后一抹寒意也被春风吹散后,羌弥的使臣团终于进了京城。 他们一来,明景这个鸿胪寺少卿便即刻上任,整天埋头于各式各样的繁文缛节中,提心吊胆不敢出错,忙得简直是烧火翻锅。 明昙极为同情,看他这幅脚打后脑勺的模样,只觉得手里的朝政模拟册都顺眼了不少。 虽然每日需做的页数,几乎是在成倍增加呜呜呜。 春日已至,御花园的凉亭又成了明昙最喜欢的学习地点。林漱容倒也惯着她,每次都会带一点林夫人特意给明昙做的糕点,让她在做题之余赏景吃茶。 这会儿清明刚过不久,食盒里装着的还是又圆又胖的青团。清爽的艾草香和莲蓉的甜味在口中化开,明昙把两颊撑得满满的,活像只松鼠成精一般,朝林漱容口齿不清道:你能不能少出点这种稀奇古怪的题啊? 什么帝王居于深宫当中,耳不清目不明,理应广开言路、善于纳谏,却不能被奸佞所惑、听信谗言;下面哪句话是奸臣所言请正确选择balabala 烦死了!当年考研396的逻辑真题都没能让她做的如此抓狂! 在明昙身旁,林漱容轻抿了一口茶,理都不理,直接顾左右而言他道:听说羌弥那位小王子已经到宫中了? 明昙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把口中青团咽下,气鼓鼓地回答:嗯,昨天刚到,可是位极难伺候的主儿。一会儿嫌天承的饭菜寡淡无味吃不惯,一会儿嫌床铺太软睡得腰酸背也疼,一会儿又嫌伺候的太监没有草原气概真是离谱了!太监能有什么草原气概?! 林漱容显然也被无语到了,然后呢? 然后我三哥就倒了大霉,明昙白眼一翻,愤愤道,那个二皇兄,明明也领了鸿胪寺少卿一职,却整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忙着干嘛;羌弥的小王子有什么破事儿都只能去找我三哥,又要吃肉又要换床的,把他忙了个脚不沾地还不满意,真是烦死了! 嗯。三殿下真是辛苦。 林漱容可能也觉得明景是真的很惨,所以难得没有纠正明昙对外宾不敬的措辞。 我们天承的公主都没这个小王子能折腾! 明昙握着一只朱笔,气哼哼地圈起了模拟册上的某个选项,边做题边骂道:又矫情又事儿逼,真该把明晓引荐给他,让他俩交流一下出本书,名字就叫《烦人精是怎样炼成的》! 林漱容: 林漱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瞥一眼明昙刚画上的那个圈,赶紧岔开话题:殿下又选错了,这句话不是佞臣所言,是直臣所言才对 什么?直臣? 明昙满脸不可置信,指着那句几乎能算是唾骂君王的话,真情实感地质问:这难道不是人身攻击吗? 咳。这叫犯颜直谏。 明昙更火大了,专门换了一支墨笔,在说这句话的官员名字上打了个大叉,怒气冲冲道:若有人敢对我父皇这样说话,看我会不会把他们骂成弱智! 林漱容盯着那个大黑叉,心说您还是快歇歇吧。 皇帝一向虚心纳谏,重用御史,朝堂上敢指着陛下鼻子骂的人都有,真吵起来的话,明昙或许还未必 眼看明昙继续翻了几页,发现更多直臣谏言都说得无比难听,顿时像被点燃的炸。弹那样蹦起来一顿花样输出后林漱容面无表情地止住了这个念头。 不,照这种本领,九公主肯定是能吵赢他们的。 最后,为了哄好已经把自己气了个半死的明昙,林漱容不得不选择暂停今日的作业,让人呈上了一个棋盘,开始与前者对弈。 明昙骂得口干舌燥,连喝了三盏茶都没能把怒火败下去,棋路剑走偏锋,每一子都落得杀气腾腾,倒叫林漱容应付得有些吃力。 没办法。她既要让子哄人,确保明昙能赢下这一场;又要放水放得不露痕迹,以免刺激到小公主的自尊心,这种技术活真的很累。 下棋下了大约半个时辰后,明昙满意地落下一子,脸上总算见了些笑模样,得意洋洋道:我又赢啦! 林漱容瞧了瞧棋盘,笑得颇为赞许,殿下的棋艺又精进不少了。 明昙哼了一声,说不准再多下几局,就不用你特意让着我了。 这是一定的。林漱容即使被拆穿放水,却也依然笑眯眯的,柔声哄道,殿下多聪明呀。 明昙被夸得有些脸热,咳嗽一声,转头欲盖弥彰地看了眼天色。 她顿了顿,正准备请林漱容到坤宁宫再坐坐时,却见远处匆匆跑来个面熟的小宫女,凝神一看,应该是渡叶手下的人。 小宫女见到凉亭里的明昙,眼睛明显一亮,几步来到锦葵身边,朝亭中二人恭敬下拜道:见过公主,见过林大小姐。皇后娘娘有令,若公主无事的话,请您现在便回坤宁宫,娘娘有要事要告知于您。 明昙一愣,旁边的林漱容却已经相当知情解意地站起身来,与前者告了辞。 她忙叫锦葵送林漱容出宫,自己则与那名小宫女一同朝坤宁宫赶去,边走边问:是什么事? 婢子也不太清楚,小宫女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音,小声道,只隐约听娘娘说,似乎是与宫中某位殿下的婚事有关。 第31章 明昙一脚踏进坤宁宫正门, 看到其中端坐着的女子后,当场便结结实实地愣了两秒。 她懵了一下, 条件反射似的倒退几步出去,仰头仔细看了看牌匾,确认自己没走错后,这才讪讪一笑道:给仪妃娘娘请安 仪妃娘娘华瑢,这位可是皇后的旧识。 自明昙上回在天鸿殿前罚跪,被对方相救之后,她便渐渐与之亲近起来, 还曾多次到后者的宫中致谢吃茶。 不久下来,双方一来二往的, 她倒也和这位出身将门的娘娘混得十分熟稔前些日子去林府做客时,还特意讨了本《华家兵法》,送给林珣充当见面礼呢。 昙儿免礼。 静静坐在坤宁宫正殿当中, 华瑢抬了抬头,不咸不淡地瞧她一眼, 勾唇道:你母后一会儿便来。 话音方落, 还不等明昙答话,顾缨的身影便从内殿中匆匆走出, 眉头紧锁, 口中道:阿玉, 若果真是婉贵妃向陛下进的言, 那岂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转眼看到明昙, 猛的一愣,昙儿回来了? 明昙蹙起眉,将皇后刚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十分敏感地问道:母后说什么?婉贵妃进了什么言? 皇后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一旁从容饮茶的仪妃,无奈叹息道:我早和你说了,莫要叫她回来,你偏生不听 昙儿已大了,宫里的这些下作手段也合该叫她知晓。 华瑢放下茶盏,淡淡地说:更何况,那七公主入上书房读书后,还和昙儿很是交好桃枝儿,于情于理,你都不应把这事瞒着她。 皇后摇头叹息,欲言又止,我也是怕 七公主明暶是静贵人的女儿,性子文静又爱读书,生的分外美貌。明昙之前到瑞兰轩做客时,曾与她相聊甚欢。 后来对方年满十岁,入读上书房后,明昙也与她关系不错,经常和已经从上书房结业的明昭凑在一起,带着这个七皇姐在宫里闲逛游玩。 此时,听华瑢提及她,再联想到那小宫女所说的某位殿下的婚事,明昙心中立即萌生起不祥的预感,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婉贵妃了,急忙朝皇后问道:母后,七皇姐出什么事了? 皇后仍有些迟疑,可见明昙一副神情紧绷的模样,犹豫半晌,终是深深叹了口气。 此次羌弥来朝觐见,格尔库罕大单于特意派遣他们的王子为使者,其实是有意想要求娶一位公主,与我天承和亲,共修百年之好。 皇后道:昨日的晚宴上,那位王子在奉上贡品后,亲自向陛下提出了这件事情你父皇考虑许久之后,最终同意和亲,但因为时间仓促,还不曾定下是哪位公主将要出嫁。 盯着明昙骤变的脸色,皇后心中一软,轻轻叹息,母后与你兄长商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因此才没有及时告知与你。 公主和亲 明昙咬了咬唇,指尖顿时掐在了手心当中。 她能理解母后和三哥不告诉自己的原因这个话题对每一个公主而言,都有些太过沉重。 似乎是看出了明昙的不安,华瑢与皇后对视一眼,想了想,却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虽然昨日不曾定下究竟是谁会去羌弥和亲,但就在今晨,天鸿殿那边却忽然传来消息:婉贵妃一大早便去请见陛下,特意向他举荐了一个和亲人选正是七公主明暶。 分卷(25) 明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婉贵妃言之,那位羌弥王子岁数不大,身份尊贵,相貌又丰神俊朗;而七公主明暶自小便是天人之姿,年纪也只比王子小四岁,正为相宜,两人实乃天作之合 因此,她便提议:不如就趁王子来朝之机,直接订下婚事,华瑢接话道,只等过几年,明暶年纪足够,再送七公主前往羌弥和亲。这样即可皆大欢喜。 皇后轻轻颔首,语气油然而生几分同情。 况且之前,宋贵嫔犯了错处,被降为答应,六皇子已经过继到了静贵人名下婉贵妃的意思是,即使女儿远嫁,身边有六皇子陪伴,想来静贵人也不会过于孤独,更宜安心让明暶前去和亲 明昙眉头紧锁,脑海思绪繁杂,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又漂亮又爱看书的、与林漱容有些相像的小姑娘,就要嫁到遥远的草原去了么? 她心里五味杂陈,却仍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期期艾艾地问:那,父皇他 陛下同意了。 皇后深深叹息一声,打碎了明昙的最后一点期望,半个时辰前,静贵人来坤宁宫求见,希望本宫能施以援手,帮忙请陛下收回成命。 本宫理解她那一片慈母之心,可宫中如今的适龄公主本就不多,再加上又是婉贵妃亲口举荐,陛下也已经首肯唉,她即便是求上门来,本宫也一样无可奈何啊。 宫里的公主的确没有几个。 细细算下来,除却出嫁的和薨逝的之外,便也只剩下三四七九这四人而已。 而在其中,九公主明昙年纪最小,既是中宫嫡女,又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必不会轮到让她去和亲。 四公主明晓是宁妃的女儿,纵然祝氏父女倒台,但百足之虫毕竟死而不僵祝氏在京中仍有影响力,且现在最视明暄明晓这一双兄妹为主心骨,若是把四公主送去和亲,难保不会遭到他们的反噬这对刚刚经过一次大清洗、尚且不稳的户部而言,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样一番排除后,便只剩下三公主明昭和七公主明暶了。 而再将两人对比下来,三公主明昭今年刚刚及笄,比那羌弥王子还要大上一岁,母妃出身也不够光彩,实在有些不太合适 既然如此,和亲的重任自然便落在了明暶肩头。无怪皇帝会同意。 回忆起刚才静贵人那副绝望到失声恸哭的模样,华瑢也不禁长叹一声,怜悯道:沈若扶把话说得漂亮,可谁不知明晔心里只有宋贵嫔那一个母妃?只有明暶这个亲生女儿,才是静贵人唯一的命根子,捂在手心里藏了十年,可如今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或许婉贵妃这一举动,会有宁妃的手笔在内。皇后道,再怎么说,和亲人选也是有可能落在四公主头上的她毕竟对祝氏有所亏欠,既然不会有什么损失,倒不如随手帮这一把,还能多少解些旧恨。 她理性地分析了会儿,微微侧头,眼见明昙依旧在原地呆怔着久久不语,心中不禁也是蓦然一酸。 罢了。事情不曾落到自家头上,又怎能晓得旁人的心酸苦楚 皇后慢慢走到女儿身边,伸手将她搂到怀里,喟然长叹道:无论如何,若是我儿远嫁,母后必当日日以泪洗面,宁肯一根绳子吊死,也不愿甘心受那骨肉分离之苦呐 华瑢一皱眉,啪得把茶盏丢在桌上,嗔怒道:桃枝儿!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母后莫说这些,明昙也抿起唇,伸手轻轻抚了抚皇后的鬓发,小声道,昙儿也一样舍不得您、舍不得父皇、舍不得我天承的故土呀。 是啊。 恰在此时,殿外忽然传进一道人声,叹息着道:朕又哪里舍得让龙鳞远嫁呢? 三人皆是一愣,赶忙起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免礼。皇帝踏进殿内,瞥了一眼华瑢,原来仪妃也在。 华瑢朝他福了福身,嫔妾来同皇后娘娘叙话。 嗯。梓童在嫁进东宫前,便与你是金兰之交。皇帝微微颔首,你入宫后,平日能与她多来往些,也是好事。 是。 华瑢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神色看不出喜怒。 皇帝倒也并未再去看她,反而是把目光转向明昙,看着后者郁郁寡欢的面色,不由叹道:是在说和亲的事吧? 明昙垂下眼,别过头去,闷闷道:嗯。 虽然知道于情于理,派七公主去和亲都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只要一想起明暶那张如花朵般欢笑着的脸庞,就觉得心尖微微抽痛。 为了皇室的利益而奉献婚姻这就是公主们逃不掉的命运吗? 那,她自己呢? 明昙只觉得身上像是背了一座沉重的山,压得她骨碎腰折,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脸色愈发灰败了些。 而见女儿这副模样,皇帝显然也十分心疼。他伸出手去,拍了拍明昙的头发,似乎想说点什么,却久久无言。 殿中一片沉寂。 半晌,还是皇后率先开口,温声问道:陛下来坤宁宫,可是有什么事要与妾相谈? 她的话音刚落,明昙却觉得自己头上的大掌忽然一顿,不禁有些疑惑地仰头看去,只见皇帝正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自己。 明昙心头狠狠一跳,登时再次弥漫起了强烈的不安。 朕此次过来,确实有事要说。 皇帝放下手,话虽是对皇后所说,可眼神却一刻也未曾离开明昙,微微叹息。 方才瑛贵人来找朕求了一个恩典。 他语气平静,一字一顿道:她说,七公主年纪太小,还是正在读书的年纪,若是嫁到草原,难免会因为不懂事而遭人轻贱,反倒有堕我天承威名。 因此,瑛贵人主动提议: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比明暶更为适龄的三公主明昭前去与羌弥和亲。 话音未落,皇后不由震惊道:什么?她竟自请让女儿和亲? 华瑢虽无子嗣,却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不由喃喃:这简直闻所未闻她怎能如此狠心 明昙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正在一寸寸僵冷下来。 寒意从骨髓里蔓延而出,渐渐爬满全身,她如同是置身于一座密不透风的冰块当中,竟连呼吸都仿佛困难了起来。 昔年春考,昭昭姐取了一个好名次时,曾不为自己讨赏,而是由于担心瑛贵人的身体,为她求来了一个小厨房。 她语气分明很轻,却叫周围三人都显出了不忍之色。 明昙抬起眼,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颤抖着问道:父皇,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世上怎么会有愿意将女儿远嫁的母亲呢? 皇帝沉默许久之后,迎上明昙的目光,摇了摇头,并未正面作答她的问题。 瑛贵人深明大义,表率六宫,朕倍感欣慰,已经晋了她为瑛妃,明日便会颁旨昭告全宫 这个瞬间,如同被劈头浇了一盆冰水那般,明昙只觉得喉中哽咽,不由得呵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惨笑。 瑛、妃?她一字一顿地问,这就是她卖女求荣的理由? 皇帝并没有计较她用词上的不敬,反而半蹲下。身来,与明昙平视着,郑重道:龙鳞。你听父皇说。 在这个宫里,有无数人正在拼了命地想要往上爬。她们可以牺牲所有的一切,甚至牺牲别人,只为了能换取一点权柄,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你此番不会远嫁,是因为父皇母后的权势足以护得住你;但如果不够强大,就会像你现在这样,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你的朋友即将远嫁草原这可怎么办呢? 明昙的指甲狠狠掐进了手心当中。 皇帝望着她,淡淡道:龙鳞,你是一个公主。你一定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对不对? 对。 明昙咬了咬牙,竭力压抑着自己声音之中的颤抖。 我知道了,父皇。 她是一个公主。 生在后宫,就注定会面临一切明枪暗箭,随时都有置于绝境的危机。 而在波谲云诡之中,只有握住足够的权势,拥有足够的能力,她才能够去反抗既定的命运,去左右别人的决定,去扭转危急的局势 才能够为所爱之人保驾护航,让她们都可以得享一生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6点营养液加更!我爱你们这些催更的小宝贝,哼! 第32章 【营养液加更】 瑶华轩。 明昙站在宫殿门口, 眼神不善,盯着面前拦下她的几个宫人, 冷冷道:我要见我三皇姐。 宫人们被她的脸色吓得瑟瑟发抖,却也不敢真的上手推搡,只能用身子拼命挡住明昙的去路,苦求道:九公主殿下,娘娘亲口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婢子们真的不能请您进去呀! 瑛妃娘娘倒真是御下有方, 明昙喜怒不明地笑了一下,见她们不让自己往前走, 索性便提高了音量,盯着里面洞开的殿门,寒声道, 也是!我这么一介俗人,怎配面见深明大义的瑛妃娘娘?倒不怕膈应了人家刚刚晋封的好心情! 宫人们听她此言, 皆是大骇, 却也依旧不敢忤逆自家娘娘的命令,只能跪下朝明昙连连磕头,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啊! 到底是些被派出来挡枪的可怜人, 为难她们也无用。 明昙阴沉地盯着这几个宫人, 正在盘算换种方法时, 殿中却忽然匆匆走出一个美貌无方的女子,垂着眼睛, 朝前者恭敬下拜道:嫔妾给九公主请安。 哟。 明昙唇角勾起一丝满是讽刺意味的微笑,不阴不阳道:瑛妃娘娘,可把您给盼来了。 不知公主驾临, 这些下人们招待不周,都怪嫔妾管教无方。瑛妃像是没有听出她尖锐的语气一般,面色平静道,屋里已备好了茶水点心,还望公主莫要动怒,给妾一个赔罪的机会请您快些进来吧。 明昙掀起眼皮,斜睨着面前低眉顺眼、对自己貌似十分尊敬的瑛妃。 她已在这儿吃了约莫一炷香的闭门羹,对方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公主驾临? 呵。 瑛妃娘娘真是说笑,我哪敢踏足您这般人物的地界儿呐? 明昙冷哂一声,话中分毫不与她客气,里外带刺,娘娘平步青云,瑶华轩也要跟着白日飞升我这等不知顾全大局之人,自私自利,可是生怕脏了娘娘的宝地呢。 被对方接连几番讥讽,瑛妃依旧未见动怒,只是低着头,仍将姿态放得极低,公主实在折煞嫔妾了。是妾这俗地盈名满利,万万当不得公主的千金之躯才对。 她福了福身,坚持邀请道:请公主喜怒,赏脸与嫔妾喝一杯茶罢。 早知瑛妃是个聪明人,明昙倒也不在乎碰这颗软钉子。 她扬起头来,眼神锋利,正待继续下对方的面子时,瑶华轩中却兀然跑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恰恰打断了她的未说之语。 小九! 明昭红着眼眶,疾步来到明昙身前,一把握住后者的手,声音隐隐带着哭腔,我们走吧。 见她神情悲戚,明昙指尖一颤,不禁揪心道:昭昭姐你 走吧,明昭哽咽着,祈求般道,我们走吧。 她抬袖揩了把眼泪,头一次不容拒绝地拽着明昙快步走远,就像是在逃避什么那样,不愿继续在此处多作停留。 而从始至终,她也再没有回过头,向神情漠然的瑛妃投去哪怕一眼。 两人来到了上书房附近的一片灌木旁边。 明昭垂着眸子,泪水已经止住,伸手碰了碰枝条上新发的绿叶,露出一个满含怀念之意的微笑。 当年我被明晓欺负时,你就是在这儿救了我。 她转过头来,望向神情怔愣的明昙,目光里盈满温柔。 在我眼里呀,昙儿就像仙女一样。又善良又无所不能,可以轻易做到我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 昭昭姐 明昙听得心里发涩,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额前。 明昭笑着,用指尖帮对方抚平紧皱的眉梢,柔声说:我那时觉得,能有这样一个仙女来帮我,对我好,一定是因为我积攒了天大的福气,我便是倾尽所有也要报答她的恩情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收回手来。目光悲伤地凝望着明昙,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殆尽。 但小九,我就要远嫁羌弥了。明昭轻声道,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再归我故土欠你的恩情,或许只能等来世再报了。 她的语气平静却绝望,听得明昙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哭着抱住明昭单薄的双肩,声音也在微微发颤,我不想你走,昭昭姐 羌弥那么远,我见不到你怎么办?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没法再保护你了又怎么办 我欠你的情,也欠母妃的恩。明昭轻轻回拥住对方,拍了拍明昙的头发,唇角努力地想要上扬,却最终没能成功。 母妃家境不好,入宫后又不受宠爱,时常被人欺负耻笑,用各种腌臜手段羞辱这些年来,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明昭缓缓道,若是和亲,就能让她在这深宫中过得好些那我即便是去羌弥受苦,又有何妨呢? 分卷(26) 可那是你后半辈子的人生啊! 明昙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对上了明昭难过而坚定的眼神,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酸涩。 她这个皇姐,性子软弱细腻,最是知恩图报,总将整颗心都放在旁人身上,替她们着想,即使自己受灾受难也在所不惜 可是归根结底,这些灾难,真的应该由她来代为承担么? 你怎么这么傻啊 明昭没有答话,只是拿出一块手帕,轻柔地沾去了明昙脸上的眼泪。 听说羌弥有无尽的草原,和西北最蔚蓝的天空,明昭笑了笑,即使那里再如何穷苦我想,只要有那些宫中见不到的景色相伴,我也总能习惯的。 顿了顿,她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小声重复道:我总能习惯的。 明昙抽了抽鼻子,喉中哽咽,正想拿羌弥的现状宽慰她几句时,身旁高耸的树木上却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语气十分无奈,蓦地插话道: 咳咳。说句实话,羌弥其实也没有公主殿下想象中那般穷苦啦。 三九两人皆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 明昙一把抹干眼泪,下意识将明昭拦在身后,仰头望着从树上一跃而下的年轻男孩,十分警惕,你是何人? 男孩眨了眨眼,双眸如琥珀般色泽浅淡,麦色的皮肤充满异域风情。他弯下腰,行了个怪模怪样的天承揖礼,面容俊秀中隐带几分草原男儿的张狂之气,抬起头来,冲她们嘻嘻一笑。 在下是羌弥国的王子阿图萨,见过二位公主。 羌弥王子? 在对方爽快地自报家门后,明昭愣了一会儿,这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短暂地惊呼一声,赶紧小脸通红地躲进明昙身后。 而这一厢,后者也终于反应过来,赶紧错了错步子,把明昭挡得严严实实,微有怒容道:你身为王子,不与我天承待客的皇子们待在一处,反倒行迹鬼祟,躲在树上偷听别人说话,这就是羌弥的礼仪么?! 唔。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威仪,想必您便是大名鼎鼎的九公主殿下吧? 阿图萨挨了她的骂,却也不生气,只无奈地耸了耸肩,仍旧带着笑容解释道:其实您二位刚来到此处时,在下便已经在树上蹲了许久,可又不好直接下来,所以才迫不得已听了方才那番谈话实在没有冒犯之意。 他汉话说得极好,礼数也周全,边道歉边朝明昙认真拱了拱手,动作倒是比刚才像样多了,讨饶地说:还请两位殿下莫要计较,恕罪恕罪。 人家堂堂一个羌弥王子,将姿态放得如此谦逊,明昙即使依然不爽,却也不好再摆出气势汹汹的质问模样,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很没底气地强撑道:那你也不能呃,也不能突然吓我们一跳啊! 哎呀,怪我一时冲动了,阿图萨很好脾气,笑眯眯地说,只是看公主对我羌弥多有误解,所以才忍不住想辩驳一二,真的不是有意惊吓二位,望您息怒嘛。 误解? 你们中原有个词说得好,时过境迁嘛。羌弥早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穷得叮当响的样子啦。 阿图萨掰着手指头,淳朴道:虽然大家以前过得确实比较苦,连口白饭都吃不到建房子用的材料也不结实,常常被风沙刮跑晚上没人守着的时候,还总有臭不要脸的牵鼻头去偷窃别人家的牛羊,连旁边的马鞭都不肯放过 明昙: 明昭: 阿图萨说了半天,看到两个姑娘脸上明明白白的就这还不叫穷得叮当响吗的神情,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补救:咳咳!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自从天承边疆的小城愿意与我们做买卖后,大家粮食也有的吃了,屋子也更坚固了,牛羊圈也围了栅栏,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太多啦! 和天承做买卖? 明昙眨了眨眼。原来他们已经与羌弥开放贸易了么? 不过,边疆小城听起来规模就很一般的样子。 看来父皇还是谨慎,不愿把互利共赢变成养虎为患呐。 她朝政模拟册做多了,正条件反射地思索着国家经济外交大事,一时没顾得上答话。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明昭却从明昙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阿图萨,小小声道:我听七皇妹讲过书上的羌弥,和你所说的好像很不一样。 她的嗓音又低又轻,差点就淹没在树叶摇晃的沙沙声中,你能再多讲一点吗? 阿图萨明显愣了愣,看向对方,见后者顿时羞红了脸,似有重新缩回明昙身后的意思时,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咳嗽两声,果断放柔语气道:羌弥近些年没什么中原人来过,你们的书也一直没有变化,上面很多东西都是不对的。 那明昭一听,登时急了,那也没有比青花瓷还蓝的天空,也没有遍地吃草的小羊吗? 不不,天倒是比中原要蓝很多很多,阿图萨被问得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回答,不过,自从围了栅栏之后,除了每天早晨放羊之外,就没有谁家的羊会满地撒欢乱吃草了 放羊?明昭眨着大眼睛,什么是放羊? 阿图萨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就是一个人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让它们在草原上散步 咦?明昭疑惑,那万一跑丢了怎么办?为什么要让它们散步呀? 不会丢的,小羊很听话,牧羊人们的经验也很丰富的。 阿图萨皱着脸,对方的问题像是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一样,搜肠刮肚半天才能找出答案,放羊是因为呃,因为放养的羊肉质很嫩,吃起来更好吃一点? 啊!明昭惊呼,小羊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小羊! 明昙: 明昙心说昭昭姐你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疯话?你难道没吃过羊肉吗? 阿图萨: 阿图萨想了想,觉得这话没法接,于是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在我们羌弥,放牧的时候都会唱一支歌谣草原上的传说里讲过,如果这支歌被迷途的动物听到的话,就可以帮助它们找到回家的方向。 是什么歌?明昭这会儿已经完全从明昙身后走了出来,好奇地问,你可以唱一下吗? 阿图萨笑着点了点头,清一清嗓子,开腔便是一口悠扬而热情的羌弥语。 太阳落在牧场上,勤劳的**罕开始放牧。他牵着羊群走在草原上,为大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 这支牧谣很长。唱了半晌,阿图萨索性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闭起眼睛,像是在回忆自己家乡的模样那般,出口的每一个词语都带着浓郁的草原气息。 他唱得很好,明昭也听得十分入神,不仅也跟着跪坐在了地上,还渐渐拍起手来,为阿图萨轻轻地打起了拍子。 明昙: 明昙觉得自己不该在车里,她该在车底。 唉,世事难料啊。 瞎操心了一上午的小公主暗暗叹息。 羌弥王子脾气不错,意外的容易相处,和明昭也很有缘分,这是好事。 如此一来哪怕是和亲,昭昭姐应当也会过上不错的日子吧。 明昙后退几步,靠在一棵树上,望着那边气氛融洽的一双少年少女,又看看孤家寡人还要被塞狗粮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 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听两句,回去把这歌唱给林漱容听。 嗯?为什么会想起林漱容啊? 她眨了眨眼,对自己脑中下意识冒出的名字十分茫然。 难道 明昙惊恐而心虚地想。是因为今天没把朝政模拟册做完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肝好痛,要宝贝们亲亲qaq 第33章 明昭与阿图萨相谈甚欢, 已经聊了约莫半个时辰。 明昙在一旁分外无聊,又插不上话, 只得无奈地拽了几棵草,蹲在地上编草蚱蜢。 而就在她把第七只蚱蜢丢到脚边、打了第十个哈欠之后,林外却隐约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登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图萨殿下?阿图萨殿下? 明昙一愣,忽的从地上站起来,惊讶道:这是我三哥的声音! 那边两人的对话也被她的动作打断。明昭看了看神情有些异样的阿图萨,讶然道:殿下, 是三皇兄在找您吗? 后者赶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朝两个姑娘弯身作揖, 姿态还是和刚才一样怪模怪样, 急躁道:不瞒公主,我这次、这次外出游宫是一时兴起,尚不曾告知三皇子殿下唉,还请二位等会儿赏脸作一作证, 我只是在这林子里坐了会儿,可真没去旁处乱走啊! 明昙撇了撇嘴。 一时兴起外出游玩?不就是偷跑出来吗, 说这么好听干嘛? 这羌弥王子果然和传闻一样,破事多又难伺候, 净会给她三哥添堵。 不过明昭显然没觉得阿图萨不守规矩。 她望着对方奇怪的动作, 善意地笑了笑, 也站起身来,温声向他提醒道:殿下,揖礼不是这样做的。 啊?阿图萨茫然了一瞬,又猛的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麦色脸颊竟然微微泛起点红晕。 揖礼是汉礼,殿下理应不熟此道,明昭浅浅笑了一下,男子作揖时,应当以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交叠于胸前,缓缓向前推出 眼看这俩人又开启了教学模式,明昙翻了个白眼,索性也不管他们,独自哒哒哒地跑出林子,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神情焦急的明景。 三哥三哥!这边! 明景回头,看到正冲他招手的明昙,有些惊讶地急急过来,昙儿?你怎么在这儿? 明昙笑道:三哥不是在找那羌弥王子吗?喏,她朝身后扭了扭头,就在这儿呢。 话音刚落,阿图萨就从林中矮身冒了出来,神情嘻嘻哈哈的,向明景长身一揖。 屋里太闷,在下又看不大懂你们中原的书籍,恰好有一位公公指了条明路,说附近就数这边风景最好,阿图萨客气地笑道,在下一时神往,所以才跑出来看了会儿花草,没去过其他地方,请三皇子放心。 公公?明景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微微皱起眉,殿下可还记得是哪一位公公? 记得记得,就是二皇子殿下身边的那一位嘛,经常来和巴其说话的那个,阿图萨笑眯眯的,瞧着全无心机,怪我忘记了差人通传,倒是辛苦您特地走这一趟。唉!给三皇子殿下赔不是了! 巴其正是那位随阿图萨王子而来的羌弥使臣。 明景眸中飞快闪过几分思索,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后,心下方才一松,平静笑道:无妨,我知阿图萨殿下是性情中人不过,下次再想出来赏花赏草,可定要告知我等一声,以免怠慢了您的兴致。 阿图萨自知理亏,连连点头,一边朝明昙拱了拱手,一边还暗示性地往林中瞥了一眼。 多谢九公主为在下引路。 殿下客气了,明昙弯眸道,只要您下次再莫乱跑,便是对我最大的致谢了。 被她软软讽刺了一句,阿图萨倒也没太在意,只摸摸鼻子悻悻一笑,便转身跟着明景告辞了。 而在他二人走后,为了避嫌并未露面的明昭这才从林中走出,小脸红扑扑的,望向阿图萨离开的方向,眼中全是少女情怀。 明昙翻着大白眼提醒道,别看了,人都没影了。 明昭如梦初醒,一下子捂住脸,责怪似的瞪她,羞恼道:昙儿休要取笑我! 还用我取笑?明昙抄起手,响亮地哼了一声,真想拿面镜子给你照照,都要笑出一朵花儿来了! 翌日。 明昙灰头土脸奋笔疾书,补着昨天欠下的朝政模拟册,欲哭无泪道:我就不该和昭昭姐出去瞎逛! 林漱容已经听她将事情讲述过了一遍,此时正托着下巴,满脸若有所思,三公主此番境遇,虽有波折,最终却也算是天赐良缘她看了看明昙,笑道,既如此,殿下可也能安心了? 是啊。昭昭姐性子软和成那样,我真怕她嫁去羌弥会受欺负。 明昙蘸了蘸墨汁,在模拟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策论,懒洋洋点评:好在那个阿图萨,虽然看着不太靠谱,但好歹人还不错,对昭昭姐也像是颇有好感,想来定然不会让她吃苦。 殿下放心吧,今时不同往日,即使羌弥不及天承远矣,可在草原诸多部落中,倒也算是一等一的富饶国度了。林漱容道。 明昙点了点头,油然感慨:既有谋略,又有手腕,那格尔库罕大单于果然是一位有真本事的领袖。 虎父无犬子,林漱容笑着说,暂借他人屋檐下时,既能懂得审时度势,两面不得罪;还能迅速判断并修正自己的倾向,有意对三皇子殿下示好这位羌弥王子嘛,倒也是个挺有趣的聪明人了。 昨日阿图萨擅自离开住所一事,正是二皇子明晖的手笔。他手下得用的太监故意引阿图萨外出,为的就是让明景吃一个疏忽职守的挂落。 分卷(27) 阿图萨显然知道对方的目的,还顺势离宫,卖了明晖一个人情;但人算不如天算,这次被设计的外出,反而让前者巧遇到了明昭和明昙,还与他的结亲对象十分情投意合 正因此番机缘巧合,阿图萨才会在明景找到他时,故意说出那太监是明晖的人,借以向三皇子和九公主示好。 果然八面玲珑,机敏圆滑。难怪会让眼界甚高的林大小姐都赞他一声有趣。 然而,作为林漱容输出夸夸的唯一指定人选 明昙咬了咬笔杆子,斜着眼睛瞧她,酸里酸气地问:我难道不如他有趣吗? 林漱容微微一愣,不由笑开,眉眼弯弯如山月弧钩,让那本就绝世的容貌更加风华绝代。 她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把小公主的脸颊,宠溺顺毛道:好啦。谁能比我家殿下更有趣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羌弥使臣即将离京。 为了表达对他们的欢送之意,皇帝特意安排了一场宴会,除却妃嫔们为了避嫌并不露面外,所有的皇子公主都会参加,规格也算是十分之高,足够彰显天承的友好与重视了。 酉时正点,众位殿下尽数到齐,皇帝也已经入座然而,作为最重要的客人,阿图萨却不知为何没有到场,竟然到现在还并未露面。 皇帝虽有些不满,却也耐心多等了一会儿;可眼下,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已经误了开宴的时辰,羌弥王子也依然全无影踪。 只有使臣巴其,在皇帝开口询问王子的下落后,方才起身,慢吞吞地解释道:阿图萨殿下今日身体偶感不适,不方便出席,特派我向陛下告罪 皇帝顿时沉下脸来,正待训斥时,他身旁坐着的明晖却转过头来,赶忙开口低劝道:羌弥是蛮人之地,不通礼法,父皇又何必与他们在明面上置气?只需草草开宴、草草结束,也给他们一个没脸,便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皇帝转过头,淡淡地看了明晖一眼。 他的眼神难辨喜怒,直把后者看得心中打鼓后,皇帝这才收回目光,没搭理那个告罪的使臣,平静道:开席罢。 整场宴会的气氛都有点古怪。 明晖和明景作为全权负责本次羌弥朝见的皇子,分别列座于皇帝两侧;其余殿下们则按着亲疏关系而坐,同母兄弟姐妹相临。 明昙坐在明景身旁,好似对周遭的氛围毫无所觉,正言笑晏晏地和她三哥聊天,无非是说些御膳房今日这道菜倒是做的不错之类的闲话,颇具家常气息。 皇帝也偶尔会插一两句进来,但更多时候,则是像其他人一样安静用餐,久久不语,殿中只余三九兄妹二人的声音。 至于那使臣也就只有明晖肯搭理他几句了。 不知是不是巴其也觉得气氛太过尴尬,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拿起了一旁的酒杯,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一躬,冲皇帝高声道:陛下,请让臣代王子殿下敬您一杯! 皇帝压根不想理他,话也没说,只端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可巴其则浑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动作豪迈,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还狂放地抹了抹嘴唇,这才朝皇帝拱手道:臣还有一事,请您容禀。 说罢。 敢问陛下,天承此次和亲的公主,是否是贵国的三公主殿下? 此言一出,皇帝登时皱紧眉头,抬眼冷冷盯向这个口无遮拦的羌弥人。 兴庆宫里,皇子公主尽皆到场,明昭自然也不例外。这问题私下询问倒无不可,但当着他们尚未出嫁的公主的面,竟然就这样直接宣之于口,未免有些太过无礼。 而座席之中,沐浴在众位兄弟姐妹们诡异的目光下,明昭的脸色也顿时煞白一片。 正是我天承的三公主。皇帝冷冷道,怎么,你等有什么异议不成? 岂敢称异议!巴其连连摆手,像是压根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粗鲁一般,仍然笑眯眯道,三公主殿下是贵国皇女,自然样样都好,只是唯有一点差强人意 若臣不曾记错的话,公主似乎是今年正好及笄?他一拍脑袋,故作苦恼地拱手道,哎呀,这倒不巧,竟比我们王子殿下的年龄还要大些,这会否有些不太合适呐? 他竟敢拿女儿家的年龄出来说事! 这可比刚才还要更加无礼! 明昭猛的咬住下唇,皇帝的脸色也阴沉得快要滴水。明昙更是直接把筷子一撂,转头盯住巴其,目光森森,你敢再说一遍? 哎哟,九公主息怒,臣并无冒犯三公主殿下的意思! 巴其说着说着,眼珠忽然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蓦地抚掌道:对了,我记得阿图萨殿下日前曾说与九公主在宫中巧遇,可是确有其事? 尾音虽表疑问,但不等明昙答话,他便又自顾自地转向了皇帝,紧接着道:据殿下所言,他和九公主见面之后相谈甚欢,十分投机!照你们中原的说法,这好像应该、应该叫哦对,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陛下,九公主年纪合宜,身份尊贵,既然又是天公有意做媒巴其喜气洋洋,满脸横肉都笑得挤在了一起,竟无端显出几分狰狞之态。 那您不妨考虑,将这和亲的人选换上一换? 第34章 闻听此言, 满堂皆惊,皇帝当庭震怒道: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明景则反应更大, 直接拍案而起,冷声喝道:巴其使臣,我劝您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再对我天承的公主们口出冒犯之言! 而身为当事人的明昙却一语未发,只是眯起眼睛,目光定定落在巴其身上,神情似笑非笑。 气氛立时变得剑拔弩张。 使臣, 我看您是喝醉了吧,还不快坐下醒醒酒再说话? 明晖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又瞥向眼神冰冷的明昙, 赶忙颇识大体地递了一个台阶,压着声音低劝道:父皇息怒羌弥如今莫要伤了和气 和气? 皇帝还未答话,倒是一旁的明昙率先冷笑了一下,开口刺道:我天承的三公主乃是金枝玉叶, 国色天香,哪里配不上与你羌弥和亲?本公主看, 这位使臣只怕不是喝醉了,而是得了失心疯罢! 巴其被她骂得一愣, 浓眉倒竖, 小山般壮硕的体格十分具有威慑力, 九公主,你可莫要 不过,他刚说出这几个字,殿外便忽然传进了一个熟悉的嗓音,朗声打断道:依本王子看, 九公主殿下所言,可是半点不错啊! 听到这个声音,巴其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猛的转过头,只见阿图萨正抬步跨入殿内。后者连瞥都不曾瞥他一眼,直接便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姿态尊敬,语带歉疚道:阿图萨因故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说完,他别过头,看了看位子上垂眸不肯与自己对视的明昭,心头一揪,语气也不禁放柔了几分,而且,也诚如九殿下所言 三公主殿下才貌无双,林下风范,正是本王子心仪之人,还请陛下成全! 阿图萨言辞恳切,话音方落,不仅皇帝和明景的怒容僵在了脸上,就连巴其都神情骤变,登时大惊失色。 他下意识和堂上的明晖对视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急急用羌弥语低声道:王子不可冲动!中原的九公主可是他们皇后的亲生女儿,又十分受宠,如果能娶了她那才会对羌弥大有裨益啊! 你算什么东西。 出乎巴其意料的是,阿图萨不仅没有听进这番建议,反而还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讽笑斥道:也配替本王子做决定? 巴其魁梧的身躯狠狠一抖,被这一眼看得心中发凉,竟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而阿图萨也再没管他。只见皇帝久未作答,想了想,干脆撩起衣摆,直接行了天承的跪拜大礼,坚定地重复:请陛下成全! 陛下陛下还没反应过来呢。 皇帝看着堂下两个表现古怪的羌弥人,很是有点茫然。 这使臣和这王子都怎么回事? 他思忖片刻,皱了皱眉,转头望向明昭只见后者面上飞霞,目光羞赧却温柔,直直盯着阿图萨离不开眼,满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唇角顿时一抽。 皇帝无语半晌,咳嗽了声,不必多礼,你先起身罢。 阿图萨倒也利落,再度站了起来,正想再表达一遍自己求娶三公主的诚心时,巴其却又怪叫道:王子殿下!您要为羌弥考虑啊! 然而阿图萨却压根懒得理他,头都不抬道:按我们羌弥的规矩,以下犯上者,当削官、罚九畜、责九十条子,再流之远方。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巴其一眼,浅色瞳孔中瞬间掠过一道厉芒,显得整个人都凛然了许多,竟与平日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子截然不同。 现在是在中原的地界,我无意冒犯天承帝的天威阿图萨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巴其的眉心,此罚便暂且先记着;等到回了草原本王子再与你细细清算吧。 而直至此时,巴其才终于被吓得面如土色,脱力般跌坐回位子上,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在场的天承人不了解羌弥的律法,但他自己却清楚得很。 阿图萨方才所说,其实根本不是以下犯上罪,而是通敌叛国罪的刑罚。 通敌通敌 这样说来自己和那位天承二皇子私下来往的事,难道已经被王子知道了?! 他好容易想明白了这层,不禁惶恐抬头,求救般看向坐在上首的明晖。 后者本来许诺,只要他在宴会上提出求娶九公主之事,将后者折辱一番,就会给他数种难以拒绝的好处 然而眼下,这位合作伙伴却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反而还朝阿图萨和煦道:既然王子殿下已经决定,要将这罪臣巴其带回羌弥惩处,那可需要我助您一臂之力,加派些人手,帮您把他押解回国? ! 巴其眼前一黑。 他这下才真正明白:在未来等待着自己的,早已不是什么难以计数的荣华财宝,而是那些残酷的鞭刑、和流放到远方的未知命运 阿图萨王子直接在宴上求娶了三公主明昭,而后者也对其颇有好感,愿意前往羌弥和亲,倒还真是两全其美。 皇帝本就对明昭心存几分愧疚,再加上明昙在旁敲锣打鼓,是以干脆大手一挥,命礼部大操大办,给了三公主足够的出嫁排场。 羌弥使臣离京当天,城中十里红妆,文武百官列阵,全城的百姓也都受召而来,想要一睹公主芳容,一时之间竟致万人空巷。 就在如此盛大的场合下,皇帝亲率众人在宫门外为明昭送别,还亲手把一条长长的锦盒交到了她的手中,示意后者打开看看。 明昭受宠若惊,掀开盒盖只见当中正横放着一把长剑,剑鞘上还雕有一条蜿蜒腾飞、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用料精致非凡,却并不奢华靡丽,反倒十分威严大气。 父皇,这是 我天承的女儿,生来就带着龙威,皇帝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静道,这柄剑将随你嫁到草原,它代表着昭儿的故国。若你有朝一日,需要此剑出鞘之时,那么父皇保证 整个天承朝都会站在你的身后,他眼眸幽深,意味深远,永远为你撑腰。 明昭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捧着盒子抬起头,她胡乱地擦了擦眼角,忍下泪意,朝皇帝深深福了一礼。 昭儿谢父皇隆恩。 而在她身侧,阿图萨也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将右手搭在心口,冲皇帝弯下腰,行了一个羌弥的至高礼节,恭敬道:我等必将以草原的至高礼遇,来好生侍奉王妃。 皇帝淡淡点了点头。 虽然羌弥在格尔库罕大单于的治理下,变得日渐强大起来,但名义上却还是战败于天承的属国。 皇帝这一把宝剑,除却是为了警告羌弥不得不敬公主之外,还隐含了另一种意思,便是君主对臣子的威慑。 羌弥愿意互赢,他们便给个面子,将公主嫁去和亲,为双方未来的友好奠定契机;而若是羌弥贪心不足,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天承的态度也会如那把宝剑一般,不惧兵戎相见。 作为被父亲亲手教导出的政治家,阿图萨不仅看懂了这份隐喻,还借侍奉王妃之名,向皇帝暗暗表达了羌弥对天承的尊敬与衷心。 只能说,不愧是羌弥未来的继承人。 不过这些并不是姑娘家们所关心的。 作为三公主在宫内最亲的姐妹,明昙获得了站在皇帝身边的殊荣。她以自己的名义,亲手为明昭添了两抬嫁妆,一边握着后者的双手絮絮叨叨,一边抽空抬眸,朝旁边的阿图萨狠狠瞪了好几眼。 若是你敢对我昭昭姐不好,休怪本公主杀到羌弥,亲自去找你的麻烦! 面对此等威胁,羌弥王子只能满脸陪笑,朝她连连拱手保证道:放心放心,哪怕是累死了鸽子,都要让昭昭和九公主每逢初一十五便有书信往来! 明昙白眼一翻,明昭却被他俩逗得笑出声来,抬手抚了抚九皇妹的头发,柔柔嘱咐道:小九,好好照顾自己。 昭昭姐也是,明昙扁了扁嘴,认真叮嘱,你一定要回来看我呀。 好,昭昭姐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少女在阳光中微笑着点了点头,难得抛弃了羞怯,主动牵起身边年轻王子的手,转过身,朝着羌弥的使团走去。 分卷(28) 恰在此时,站在妃嫔前列的瑛妃猛然抬头,有些怔愣地望着女儿的背影,红唇微启,仿佛是有什么千言万语,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然而,自始至终,明昭都没有看她曾经最尊敬的母妃哪怕一眼。 她也再未回过头。 羌弥来访一事,至此总算顺利结束。 皇帝龙颜大悦,不仅封赏了暂任鸿胪寺少卿的明晖明景二人,还特意拨出一座皇庄,以能同羌弥王子构建良好关系为由,将它划归到了明昙的名下。 不过,这座位于春州行宫附近的皇庄并不太大,粮食产量也很低,看着只是皇帝随手赏着玩的东西,所以也没人对此太过在意。 倒是自从到乾州办差归来后,便一直颇受皇帝重用、还有许多功绩在身的二皇子明晖 有眼力的官员们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先太子薨后,东宫久久未定;而如今,多年已过,请立太子的折子也已经上奏了不少 还是应当早做打算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明小红就长大啦~ 第35章 岁月如同溪河一般, 看似涓涓细流,不急不缓, 实则眨眼已经飞逝了多年。 这几年间,明晖、明景与明暄几人相继及冠,朝中局势暗流涌动,无数官员们也心照不宣地纷纷站队三皇子虽有才干却身负顽疾;四皇子并不聪慧且母妃已倒;一番较量下来,也就只有二皇子贤明持重,体魄康健,足矣堪当大任了。 因此, 不少自认精明的人纷纷投入二皇子麾下,只求有朝一日, 能从明晖这里得到一个从龙之功。 数年下来, 有了这些大臣的帮衬,明晖也顺利在朝中积攒了不少势力,几次办差都办得十分漂亮,已被皇帝在朝堂上夸赞了不少回。 于是, 借着这股东风,不少请封明晖为皇太子的奏折如雨后春笋般, 都被递到了天鸿殿中。 二皇子党的大臣们满以为此事已成定局,自己日后的从龙之功必然手到擒来然而, 却不想, 这些折子竟都石沉大海, 全部被皇帝选择性忽视了。 这可怎么得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二皇子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有些心急的胆大的,便直接捧着折子,满脸悲愤,当朝直谏道:陛下久不立储君, 只怕难以安定天下民心啊! 安定民心? 是想安定他们自己的心才对吧! 皇帝看破不说破,依旧置之不理,起初只作耳旁风。后来,谏的人一多,被逼得烦了,就怒斥说朕刚过不惑之年,尚未老迈,此事有什么可急,然后带着盛安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堆触犯天威的臣子们留在原地,呆怔地面面相觑。 先太子明晏当年,可是一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 陛下那时怎么不说这话呢? 东宫不定,社稷不稳,许多暴脾气的言官们不满皇帝对此事的逃避行为,遂在朝堂上骂得口沫横飞;但皇帝却每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了最后,甚至一看某某御史出列,便干脆直接下朝搞得他们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憋都快要憋出毛病了。 好在这一年的晚春,九公主明昙的十五岁生辰刚过不久后,总算是让御史们抓到了一个尽情谏言的机会。 陛下,臣等一致以为:九公主的及笄之礼未免过于隆重!操办规模太大,耗费也极尽奢靡,哪怕是在德贞女帝掌权的时期,璇玑长公主倍受恩宠,也不曾有过如此先例!刘御史痛心疾首道,您为九公主耗费至斯,恐对社稷无益呐! 刘大人所言甚是!许御史紧跟着上前一步,肃穆道,璇玑长公主正是因为受尽德贞皇帝的宠爱,前朝末期时才骄奢淫逸、无法无天,甚至一手葬送了她母亲打下的基业!陛下,这些都是前车之鉴,您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呐! 臣等泣血之言,请陛下千万放在心上,何御史手持笏板,神情悲壮,语气铿锵,不然,只怕后世的史书之上,定会唾骂陛下爱非其道,实非明君呐! 呐呐呐呐呐,这帮御史都是什么东西,老二次元吗? 坤宁宫中,一名白裙少女咬牙切齿,表情暴躁,正在不顾形象地骂骂咧咧。 她眉眼如画般精致,双眸灿若星辰,身段纤细,柳眉紧皱,此时正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从南头晃到北头,活像只成了精的螃蟹。 我看他们就是天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明昙被小太监传来的消息气了个半死,撩起裙摆,一脚踹翻面前的小桌,大怒道:我天承朝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这些御史还有什么不满意?一天到晚对着父皇逼逼赖赖,平时骂我也就算了,今天还敢说父皇不是明君?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锦葵侍立在侧,想劝却又不敢,只能左右为难道:殿下 不行!明昙越想越气,今天不把他们骂成弱智,我就不信这个邪! 话罢她抬脚就要往外冲,吓得锦葵赶忙去拦,殿下切莫冲动!您可不能擅闯朝堂呀! 然而,锦葵话音未落,身边就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熟门熟路地拎住明昙的后脖领子,腕上一个使劲,便像抓猫那样,把人抓到自己身边,轻轻松松地摁回了桌案跟前。 明昙: 明昙盯着不知何时被人扶起来的桌子,扭头怒道:林漱容! 而在一旁,被九公主直呼姓名的美貌女子则神情淡然,分毫不怵对方日渐增长的威仪。 她弯起眉眼,边朝明昙露出个风华绝代的微笑;边扬起手来,把一本厚如砖石般的书籍随意丢到案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满载着知识的厚度。 明昙战术后仰,往桌上瞅了一眼,当场裂开,我上一本还没做完呢,你怎么又写了本新的出来! 这本便是殿下最感兴趣的军务篇了,林漱容笑了一下,平静地伸出手,指尖点了点上面《朝政模拟册》五个大字,淡淡道,好了,您也别想着骂谁了快点坐下。今日需将前三章做完,不然没有桃花酥可吃。 明昙无能狂怒,啊啊啊那是林夫人答应给我做的桃花酥!你不能拿它威胁我! 林漱容充耳不闻,把书翻开,殿下,第一章从京城讲起。目前京中禁军的统管制度为 九公主反抗无效,学习氛围意外的浓厚而惨烈。 眼神带着几分同情,望向白裙少女脸上生无可恋的神色,锦葵状似不忍地别过头去,心下却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 虽然明昙已经从上书房结业,不再需要伴读,但她却特意向皇帝求来了一个恩典,准允林漱容仍能自由入宫,继续从前未完的功课。 皇帝本就有心让后者继续教导明昙,因此自然爽快首肯。 而现在,也多亏是有林大小姐在,方才能让公主乖乖听话啊 思及容昙二人的情谊,锦葵不禁柔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去,还为两人贴心地掩上了门。 瞧见锦葵看你时的眼神了没? 明昙白眼一翻,把手里的笔杆子转了一圈,十分不满道:她都恨不得能和你一起回林府了! 殿下莫要胡说。锦葵姑娘把您从小照顾到大,对您可是极为亲近的。 林漱容笑着摇了摇头,对明昙孩子气的抱怨十分宽容,一边为她研墨,一边换了个话题,慢慢道:今日来前,我便听父亲说,那些御史又要集体上折子编排于您了。 这么些年了,他们编排我的还算少吗?明昙冷哼一声,及笄礼后,更是越骂越难听,还非要上纲上线,硬往江山社稷之事上面扯难保其中没有明晖的手笔。 林漱容垂着眼,低声道:东宫久空,二皇子殿下当然心急。 那也不能攀扯父皇啊! 明昙越想越气,忍不住揉了揉生疼的额角,恨恨地说:他真是想当太子想疯了。 林漱容见她恼火成这样,又想到自己从父亲那里看来的、御史们奏给陛下的难听之语,也不禁深深蹙起了眉头。 上面说,永徽公主骄奢淫逸、凶猾暴戾,自幼心性狠辣,不修女德;陛下应须防不仁,若再如此宠溺下去,只怕会给天承酿成大错。 真是笔杆子杀人,字字诛心。 她看着面前闷闷不乐的小公主,又想起那些目的不纯的御史,心中登时油然而生一股怒气。 这可是她捧在手心里的殿下,岂容他们这般冒犯? 于是,林大小姐极为罕见地动了真火,眯起眼睛,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口中则仍旧淡淡道:我倒有个法子,虽治标不治本,却也能让殿下暂且出一口气。 明昙眼睛一亮,猛的扬起头来,快说快说,什么办法? 您既做了这么些年的朝政模拟册,想必应当也已经精于政事 林漱容悠悠一笑,既然这样,不如便去找陛下求个恩典请他带您一同上几天早朝,长长见识,好生历练一番,如何? 啊? 不错,朕的龙鳞就该如此血性! 天鸿殿中,在听完女儿试探性的诉求之后,皇帝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便抚掌大笑起来。 朕还与盛安打了个赌,猜你能忍上多久呢,他朝明昙挤了挤眼睛,语气十分畅快,不过,这下看来,果然还是朕更了解龙鳞一些啊! 明昙: 她麻木地扭头看去,果然见胖乎乎的盛公公正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恭敬地放进皇帝摊开的手心中,笑眯眯摇头道:哎哟,奴才愚笨,自然比不得陛下英明神武,也猜不到九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啊! 皇帝轻哼一声,脸上却仍带着笑道:这宫里头,可再没谁能比你盛大总管更会溜须拍马了! 不过说实在话,被御史们指着鼻子骂了这么久,还拿最宠爱的女儿当枪使,这一来二去的,即便皇帝再如何乐于纳谏,心里也真真憋了好一腔怒火。 所以,在明昙刚刚提出想要长长见识时,他几乎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即使公主上朝一事从无先例,又有何妨? 在皇帝看来,他的这个女儿,生来就是为了创造许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先例,好给这世上的无知庸人们开开眼的! 怀着这样的心情,皇帝舒畅一笑,望向面前满脸我靠这就答应了吗会不会有点太草率了啊的明昙,大手一挥,直截了当道:等内务府的官袍制好后,你便随朕一起上朝,好生杀杀那些言官们的锐气吧! 三日之后。 当九公主一身新制官袍,气质卓然,堂堂正正站在文武百官前列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惊讶得大跌眼镜。 不少上折子编排过她的人,更是甫一入殿就被吓了个够呛,面色泛着青绿,四下张望一番,赶忙凑到一块儿低声讨论起来。 这这这,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永徽公主怎能如此枉顾礼法,擅闯太极殿! 嘘,刘大人慎言!既然盛公公没有请她离开,那倒未必是擅闯 不是擅闯,那就是陛下允她上朝的?九公主乃是一介女子,又身无官职,怎能随意出入太极殿?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唉!陛下真是糊涂了呀! 他们一边说着,眼神还一边往明昙那边瞟,生怕这位凶名在外的公主当场翻脸,来寻他们的麻烦。 但实际上,明昙其实根本没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 她正站在明景身旁,偏头与后者闲聊,连个余光都没分给那些惶然的官员。 明昙:哇!三哥,父皇的龙椅好亮耶! 明景:龙椅是天家威仪的象征,自然要纤尘不染。 明昙:上朝的时间真早哦,好累,等会儿都想回去再睡一觉了,三哥不困吗? 明景:这算什么?三哥在百草谷时,常常比现在还要早些起身呢倒是昙儿你,整天吃吃睡睡,对身子可不好,不妨明日便与我一同出来晨练罢 明昙:我不要和你聊天了! 自德贞皇帝改革后,皇子公主十五岁即可从上书房毕业。因此,自及笄以来,明昙就告别了令自己痛不欲生的早起,每天的快乐值成倍增加。 结果没想到,一时不察,却在最注重养生的明景这儿一脚踩了个大雷。 她赶紧避过去装傻,可刚一转头,便对上了二皇子明晖那张春风和煦、友善至极的笑脸。 明昙心道还不如和三哥聊天呢。 小九来啦?明晖不知她的想法,温和笑道,父皇不久前才同我说起,打算让你上朝历练一番只是不曾想,竟然会是今日,可真叫皇兄好生惊讶啊。 明昙眉梢微微抽动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父皇厚爱,明昙愧不敢当。今日初来乍到,还要请二皇兄多多指点才是。 自然。明晖点了点头,还打算和明昙继续说点什么时,一旁却已传来了盛安拖长嗓音的响亮通报。 陛下驾到 众人登时齐齐下拜。 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骂我老婆是吧?(掏出本子开始记仇) 第36章 听到盛安这一嗓子, 明昙赶忙端正地捧起笏板,抬头朝阶上看去。 只见皇帝一身明黄龙袍,沉稳地落座于龙椅之上,周身气质威严庄重, 只需一个眼神, 便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太极殿顿时寂然无声。 然而,当他的目光划到女儿脸上时, 却又霍然柔和许多, 甚至还朝紧张的明昙微微颔了颔首,眼中略露笑意。 分卷(29) 诸位爱卿, 有事启奏罢。 启禀陛下! 几乎是皇帝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戴良便上前一步,沉声道:京中禁军指挥使耿靖日前上奏,称军中近来军纪不稳,许多士兵都精神萎靡、疲惫不堪,演武事倍功半;还有十数人, 则更是连日告假,乃至平日操练的阵型都无法维持 耿指挥使是爱兵如子之人, 得知此事后,立即亲自带医者一一排查下来,竟发现告假的士兵皆是因腰腿剧痛、肿胀难忍所致。其中更有甚者,还出现了肢体麻木、无力等症状, 实在无法继续随军操练, 因此才不得不连日休养。 由于患病人数过多, 已经大大影响了禁军的练兵成效。耿指挥使怀疑,或许是因操练之法过于严苛所致,故而托老臣急奏, 请陛下着人彻查禁军军规,看能否对此改进一番不然,长此以往,禁军兵力一旦衰弱,可是会后患无穷呐! 他这长长一段话下来,将不少官员都说得心惊肉跳。 他们都是居于皇城根下的京官,家业人丁都在这里,万万不能轻忽。但若是护卫此方安全的禁军出了问题,那可怎么得了? 然而,在满堂哗然中,皇帝却微微蹙起眉头,思索道:禁军的军规和操练之法,皆是沿袭祖制,数十年来都不曾出过问题,怎么现在却 据耿指挥使所说,早在数年之前,禁军中便屡屡有士兵抱怨训练难捱。 戴良似乎同样有些迟疑,顿了顿,这才缓缓道:不过,老臣是从边关归京的武夫,倒也确实不曾看出,禁军的操演之法究竟有何严苛之处 兵部尚书愁眉不展,皇帝也久久不言,明昙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见似乎无人有出列之意,这才咬了咬唇,上前一步,拜道:启禀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这下,文武百官的目光都唰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震惊地互相对视。 噫! 这可是兵戈之事,连陛下都不敢随意置喙,九公主一个长在深宫的女娃娃,又能懂些什么! 还有脑筋转得快的人,立刻便反应过来,朝着前面那个纤瘦的背影努一努嘴,无声嗤笑:恐怕这辈子也只能上一次朝,所以才想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呗。 哦 众人被他的眼神点醒,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禁在心中暗暗摇头。 啧啧,还以为这九公主有什么过人本领,能得陛下如此信重;可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个露才扬己的绣花枕头而已,真是令人失望透顶。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其实也有些惊讶。 龙鳞竟还懂禁军操演之事? 这不应该吧 不过,即使他也不觉得女儿能说出什么高见,但对上明昙格外坚定的目光,倒也不禁点了点头,愿意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 你且讲来听听。 父皇也知道,儿臣在宫中,与仪妃娘娘的关系颇为亲近。平日到她宫里小坐时,也曾听娘娘略微提起过京中禁军的操练之法。 明昙思索着,回忆起自己和华瑢的谈话,又想了想林漱容新出的那本军务模拟册上对禁军的描述,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禁军与边关驻军的训练相似,皆是五教各习。一要教给士兵们辨认发号施令的旗帜,明白各种颜色的寓意;二要教给他们如何听取各种号令的数目;三要教给他们在战场上前进后退、一同行动的步伐;四要教给他们如何使用各式各样的兵器;五还要教给他们军中陟罚臧否的原则,让他们明白军纪的言出必行。* 而据禁军的军规,这五样东西,须得在一天之内全部教习,且要日日重复训练,逐次增加回合与强度因此,连续几个月下来,不少士兵们都会吃不消;身体差些的,还会严重拉伤肢体,以致损伤骨骼关节。 听她洋洋洒洒说了这样一大段,就连皇帝都惊讶无比,下意识诧异地转头望向戴良。 却见这位从军领兵经验丰富的兵部尚书正满脸赞同,朝着明昙连连点头。 在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后,他还立刻下拜,语气十分激动道:陛下,九公主所言正是禁军和边关如今实行的操练之法!而且描述的病状,也与耿指挥使说得一般无二! 见戴尚书都这么说了,后面一大堆原本等着看公主出丑的官员们也顿时傻了眼,面面相觑,一个赛一个的茫然。 这情况不太对劲啊? 明昙一边想着不就是肌肉拉伤吗有啥可奇怪的,一边满脸高深莫测,继续说道:禁军里的兵士,大多是从京城或周边地区选拔而来,虽然堪称是武举中的佼佼者,但到底比不得边关各州所出身的武进士譬如盘州、拓州、曲弓关等地,皆是习武成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受不住如此高强度、高负荷的操练,也就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戴良忍不住接话道:可禁军的操练之法实行数十年,也一直并未如此 今时不同往日了呀,戴大人。 明昙朝他拱手一礼,平静道,武举不如文举已久,近十年来更是连参科之人都日渐稀少;更有许多举子其实本不擅武科,只是因为文举竞争太过激烈,又想求一份功名,不得已才会硬着头皮投状。 而这样的人,又怎能承受这般辛劳的练兵之法呢? 戴良听得一愣,浓黑的眉毛狠狠拧起,登时陷入沉思。 明昙撇了撇嘴,在心中暗叹内卷啊内卷,竟然连天承朝都卷成这样了哟。 她转过身,接着冲满脸惊异的皇帝道:是以,依儿臣之见,父皇确实应当下令改革禁军军规,放缓每天训练的强度;而且儿臣还听闻,士兵们每半月下来,才能得一日休沐,这样未免太过劳苦,也应当酌情调整才是。 眼瞧周围一圈人目瞪口呆,皆朝明昙投去难以置信的目光,皇帝轻咳一声,回过神来,不禁暗生得意。 看朕的龙鳞!夺聪明! 他心中大慰,平日在朝堂上的威严几乎荡然无存,正满脸慈爱,刚要细问明昙对休沐制度的想法时,旁边却忽的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父皇,儿臣以为九皇妹之言,颇为不妥。 皇帝一怔,扬眉看去,只见明晖正手持笏板,长揖而拜,语调稳重道:九皇妹小小年纪便宅心仁厚,诚然是件好事 然而,禁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大内、护卫京城百姓,从某些方面而言,就连天子的安危都要依托于他们若是依九皇妹之见,因为体恤士兵的身体,就轻易更改祖制,放宽操练,那岂不是会让他们变得松懈懒怠,又如何能承担保卫陛下的重任呢? 与方才明昙的境遇不同,明晖的话几乎是刚一说完,便立刻有人响应道:二皇子所言极是!天子脚下,怎可轻忽?九公主不该太过仁慈了呀! 其余官员纷纷对视一眼,犹豫了会儿,也跟着道:是啊禁军军规是几十年的旧制了,从来没出过错,怎能说改就改?陛下应当三思啊! 听戴大人所言,也不过几个伤兵罢了,多派点医师即可,九公主所言实是不妥 哼,女子优柔!从军之人还要什么休沐?边关驻军护卫国土,京中禁军还护卫天子呢,合该一视同仁!而且,依老臣所见,禁军明显责任更大,理应加训才是! 类似的话听了几耳朵,原本快要被明昙说服的戴良也脸色微变,迟疑地向皇帝看去,心中犹豫不定起来。 虽然九公主说得在理,可他一介边关军出身的武夫,吃得苦比这要多太多,是真不觉得这操练有多严苛啊 而一旁,眼看殿中都是支持自己的人,明晖的唇角也不由微微弯起。 他转过身,冲明昙施施然一拱手,面上含笑,语声温润道:九皇妹年纪太小,不懂事罢了,还请诸位莫要苛责,多担待一些。 此话一出,马上就有知机者恭维道:二皇子如此爱护手足,实乃孝悌忠义之人呐! 明昙略微蹙眉,眸色沉沉地望着正风光无限的二皇兄。 明晖一向将她与三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借势打压自己倒也罢,但如果真的阻碍到禁军制度的改革,那些或许还在带病受痛、苦苦坚持训练的士兵可怎么办? 华瑢曾告诉明昙,就连她的父亲、名震天承的定远大将军华钦,都觉得这种练兵之法过于严苛,实在颇为不妥 长此以往下来,勇将练不出来,老弱残兵只怕能练出一堆,这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啊! 明昙咬了咬唇,看向周围七嘴八舌指责自己的人,准备再度开口劝说,然而袖口却倏的一紧。 她怔了怔,回头望去,只见明景面色微沉,冲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殿中局势突然变成一边倒的模样,显然是站队于明晖的官员在其中有意引导。 此时,若是明昙再坚持启奏,只怕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再扣上一个妇人之仁、贻笑大方的帽子 明昙自然知道三哥的忧虑。 可想想那些怀着热血保家卫国、却被严苛的军规操练到身体劳损的士兵们,自己便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咬了咬牙,抽回手来,正待不顾明景的阻拦,硬要坚持上奏之时 启禀陛下!老臣以为,九公主虽自幼长于深宫,却能通晓兵事,句句言之有理,实在是令臣等自愧不如。 身旁不远处,一名满面正气的老者却突然出列半步,赶在明昙开口之前,中气十足地对皇帝道:如此天资聪颖者,正应在朝中大展拳脚才是!他顿了顿,眼角余光划过怔愣的九公主,朗声而笑,还请陛下考虑,允九公主每日都能如今天这般上朝旁听,直抒己见老臣愿为公主请赏! 明昙蓦地睁大双眸,转头看去:只见在那老者身后,一大排臣子相视一眼,也都随之跪倒在地,齐声道:臣等愿为九公主请赏! 钟爱卿,快快起身罢。 皇帝看着这一幕,显然也极为惊讶。 新任户部尚书钟禾,可是朝中出了名的肱股之臣,忠良贤德,竟会忽然对龙鳞另眼相看 他略略思索,朝明昙看去,只见后者居然比自己还惊讶,登时便对眼下的情况了然于心。 钟禾素有识人之能。只怕是龙鳞此番一言,着实让他刮目相看,所以才会当朝为其请这样的一个赏吧。 皇帝思忖一番,故意没有立即首肯,而是顿了顿,轻咳两声。 果然,刚才那些说得起劲的大臣们终于反应过来,赶忙跪地高呼,拼命劝阻道:九公主乃是女子之身,后宫不得干政也是祖制!请陛下三思,也请钟大人三思呐! 就像是起了连锁反应般,不多时,殿中便乌泱泱跪了一大堆人,都在抻着脖子大喊三思。 惊起蛙声一片。 明昙: 明昙本人也很茫然。事情为啥会发展成这样? 而那厢,钟禾看了看周围的动静,则是抬手一捋胡须,沉稳地道:诸位所言甚是,但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却并不适用于皇嗣唉,若是因这种无稽的理由,便放过九公主这位大才之人,也实在叫老臣痛心疾首 既然这样,他思量片刻,恍若醍醐灌顶般抚了抚掌,满含深意地微微一笑,便请九公主每逢初一十五,便到太极殿旁听早朝如此应当就能两全其美了吧? 谁跟你两全其美! 官员们瞪大双眼,正要反驳,却听龙椅上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嗯,赶在众人反驳之前道:那就按钟爱卿所说来办吧。 皇帝转过眼,挑了挑眉,龙鳞觉得如何? 在她身后,明景无声叹了口气,拿笏板轻轻戳了一下妹妹的脊背。 明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即跪地叩首道:儿臣明白,谢父皇隆恩! 眼看三人一唱一和,居然就将事情定了下来,不少官员们都顿时急了,赶忙又提高嗓门,陛下不可!女子上朝闻所未闻,陛下怎能如此轻率 爱卿真会说笑,何来闻所未闻? 皇帝轻笑一声,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缓缓敲了两下,声音不怒自威。 昔年那位德贞皇帝,可是连龙椅都曾坐过许多年如今,不过是让九公主旁听个把早朝罢了,又有何不可呢? 说话的官员冷汗涔涔,赶忙俯首,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殿内顿时陷入寂然。 然而,就在这十分古怪紧绷的气氛中,人群中却忽然又走出了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 他仿佛是分毫感觉不到周围弥漫的压迫力一般,含笑施礼,打圆场道:二殿下与九殿下方才一番话语,尽皆有理有据,实在叫臣听得酣畅淋漓! 见到此人,皇帝眯了眯眼,脸色竟比方才稍霁些许,温爱卿不必多礼。 谢陛下。 年轻人顺势抬头,道:不过,既是两者都言之有理,那只赏九公主一人可不够二皇子方才字字珠玑,可皆是为陛下、为京城而考量!因此,臣斗胆,也想效仿钟大人一番,为二殿下请一请赏不知您可否应允? 半晌静默后,皇帝将眸中神色尽数敛下,终于点了点头,语气平静:爱卿所言甚是,自然该赏。他转向一旁,嘱咐道,盛安,等会儿下朝后,便立即派人去将朕库中的那副马具送到崇乐宫,可记下了? 是,奴才记得了。盛安笑道,那可是陛下最喜欢的一套马具哟!恭喜二殿下! 堂下众臣面面相觑,很快反应过来,也一并齐声道:恭喜二皇子殿下! 分卷(30) 一片道贺声中,明晖的眼里却飞快划过一丝冷意。 可他面上神情仍旧滴水不漏,伸手一拱,朗声道:多谢父皇恩赏! 哼。一群废物。 不过好在只是初一十五罢了谅她明昙再如何蹦跶,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思及此处,他总算勾起一个笑来,风度翩翩地转过身,还率先朝明昙道:也要恭喜九皇妹!日后便要一齐共事了,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可要记得随时来问皇兄啊! 见明晖表了态,跪地的官员们对视一眼,也纷纷起身,冲九公主尴尬地恭喜、恭喜了起来。 明昙瞥了瞥他们,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不怎么走心地冲众人一一还礼。 间隙之中,她抬眼望向户部尚书钟禾,只见对方正气凛然的老脸上竟一派慈祥;对上明昙的目光后,还冲她微微一笑,眼中慧光流转,尽是全然的鼓励之色。 明昙: 明昙朝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臣勉强笑了笑,心中则痛到无法呼吸。 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地就变成倒霉的朝廷打工人了啊 就算每个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那也还是要天不亮就早起的啊!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啊啊啊啊!!! 而在无能狂怒的明昙身后,明景蹙了蹙眉,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定定望向方才为明晖请赏的那个年轻人。 吏部侍郎温朝,虽出身寒门,却是出了名的圆滑之人,在朝中风评甚是上佳 他眯了眯眼睛。 难道这位,也已经成了他那二皇兄手下的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6点还有霸王票加更,特别感谢我的nanaya宝贝!呜呜呜和宝贝贴贴! 祝大家端午安康呀~ *五教各习出自管仲,有参考。 第37章 【霸王票加更】 后宫, 懿德宫。 瑛妃倚在一张黄花梨木美人靠上,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淡淡抬眼,望向旁边僵坐着的女人, 轻轻蹙了蹙眉。 半晌, 她终于率先开口,冲对方温和道:好了静姐姐,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为何还是对本宫这般拘谨? 两人之间隔过一张精致的小几,右侧的雕花椅上, 静贵人正垂着脑袋,声若蚊呐,娘娘在上,嫔妾不敢逾矩。 唉,咱们可是同年入宫的姐妹,有什么体己话是说不得的? 瑛妃伸手揉了揉眉心, 叹一声气,似乎对她十分无奈, 当年本宫晋位时,便同你交代过,咱俩的情分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你难道忘了不成? 嫔妾当然没忘! 问得此言, 静贵人当即大惊失色, 赶忙站起身来, 急切道:娘娘从前便与嫔妾交好,晋位后依然提携嫔妾多年,更何况、何况娘娘还曾对我母女施有天大的恩情她说着说着, 竟不由得泪盈于睫,嫔妾并非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如何能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瑛妃将书一撂,也从美人靠上起身,握住对方的手,嗔怪道:静姐姐莫要说这种话,什么恩德不恩德的!当年,我愿送昭儿前去和亲,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罢了,同你和暶儿又有何干? 但即便她这样说,静贵人却依旧泪眼朦胧,狠狠摇头道:娘娘不必特意来宽慰嫔妾您的家国大义,和对瑞兰轩的护持,嫔妾与暶儿多年来一直谨记在心,没有片刻敢忘 言及此处,她一撩衣摆,索性跪了下来,泣声说:娘娘高义之举,免我母女骨肉分离,此等大恩无以为报!嫔妾自知身无长物,却也只求能为您效犬马之劳,助娘娘分忧解难! 姐姐还是这般死心眼,瑛妃赶忙伸出手,亲自将她扶起,摇头长叹,我如今已至高位,还有什么犬马之劳要你来效?姐姐把话说得这样重,岂不是在折煞于我吗? 嫔妾所言,句句皆是发自真心 好了好了。瑛妃截断她的话头,笑道,羌弥使臣造访那年,暶儿方才十岁。这样小的姑娘家,不通事理,如何能去那西北的苦寒之地?即便她不是你的女儿,我也着实不忍,同样会自请叫昭儿前去和亲的 静贵人没往心里去,依然坚信这是宽心之语,却也不好再争辩,于是只道:娘娘和三公主皆是大义之人,妾等甚是不如也。 大义么。 瑛妃的笑容微微顿了顿,脑中竟无端划过明昭出嫁时决绝的背影。 不过她却并未迟疑太久,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扶着静贵人的手臂亲切道:行了,不说这些,显得我们姐妹二人太过生分。我今儿让懿德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一锅鸡汤,姐姐走时记得带上一份,好生给暶儿补补身子,莫让她整日看书劳神。 暶儿也没个旁的喜好,就是爱看书,静贵人无可奈何道,自从六年之前,昭儿远嫁羌弥,九公主也不再与她来往,暶儿便养成了个足不出户的性子,平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真叫妾这个做母妃的心里难受呀 瑛妃静默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淡淡道:姑娘家么,文静些也好。 不多时后,静贵人带着汤告辞离去,瑛妃特意把人送到殿外才停下脚步,目送她好姐姐的背影渐渐远去。 娘娘,今日要带给陛下的热粥已经盛好了。 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名婢女,正谦卑地低着头,向瑛妃福身行礼,恭敬无比道:可要婢子现在送到天鸿殿去? 瑛妃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问:东西放了么? 照您的吩咐,只放了极少的一点。婢女笑道,夫人的药一向好用,又是这种趋近于无的剂量,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在外慎言。 瑛妃警告似的瞥了她一眼,转身缓缓走回殿中,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一会儿便把粥送去天鸿殿吧。记得像往常一样,要确认陛下当真喝过之后再回来,万万不能轻忽,可明白了? 遵命。婢女躬身应道,这都是婢子做惯了的事,还请娘娘放心罢。 虽说明昙只需初一十五前去上朝,但翌日,便已是六月初十了。 夏热熏人,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可明昙却不能在坤宁宫静静避暑。每天除了要在林漱容的监督下做题之外,还要抽空跑到仪妃的邀月宫里去,缠着后者给自己讲些华将军的练兵之法。 在我华家的练兵之道中,最为要紧的一条,便是与士兵们同甘共苦、亲如手足。 华瑢坐在院中树木的荫凉下,正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捻起一块明昙忍痛省下来的林家糕点。 她把一本《华家兵法》随意丢在桌上,懒洋洋道:一个好的将领,定是要懂得如何因材施教,了解军队的具体情况,让战士们在训练的过程中能够劳逸结合,不要因为过度操练而适得其反 哎呀,这些我都是明白的嘛。 明昙皱着一张脸,喝着邀月宫寡淡无味的茶水,眼珠子直往食盒里瞄,话都说得心不在焉,但您也知道,那些老匹夫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唱反调倒是一等一的在行。只凭这些,定是没办法说服他们的 嘁。文人就是麻烦。 毫不犹豫地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华瑢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斜睨着满面苦大仇深的明昙,颇有些不耐道:要不是那些文官们今儿谏这个明儿谏那个,我爹也不至于死活不肯回京,一大把年纪还要在边疆厮混了。 明昙深有同感地点头附和:真是麻烦! 不过你来问我,我却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他们,华瑢道,文人不懂练兵之道,只会觉得操练越苦便越好 但眼下正值太平盛世,无仗可打,虽不至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可教养出的武人却也远不及当年战乱时勇猛这般多方清算下来,自然就不该再沿用先祖时的操练之法,不然只会事倍功半。 明昙已经趴在了桌上,有气无力地长叹:这个道理我懂,但酸儒们可不懂呀 她一会儿一个老匹夫,一会儿又一个酸儒,听得华瑢唇角一抽,不禁顺手从地上捉了根树枝,往明昙的脑袋敲去。 如此不敬朝中重臣,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没读过没读过!明昙捂着头,没好气地嚷嚷,读的都是《朝政模拟册》,哪里有什么圣贤书? 多亏你已从上书房学满出师,华瑢十分无语,不然,我可真怕那位秦先生被你气出个好歹来。 明昙朝她翻了个大白眼。 我可是上书房里出了名的好学生,她理直气壮道,秦先生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同我生气? 秦先生哪是喜欢你呀,敲向明昙头顶的树枝方向一转,直直戳上前者的脑门,华瑢冷笑一声,半是陈述半是讽刺道,人家是因为欣赏你那才女伴读,所以才顺带对你客气点而已,还真把自己当瓣蒜呢? 那也是我家的才女伴读!明昙想都不想便接了话,语速飞快,毫不脸红,四舍五入一下,秦先生就是欣赏我啦! 华瑢把树枝扔到一边,心说这臭丫头没救了。 行了行了,等会儿便是晚膳,你赶紧回去。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嫌弃道,少来我这儿蹭饭,邀月宫都要被你吃穷了! 胡说,我哪有那么能吃!明昙满脸不乐意地反驳。 你不能吃?华瑢冷冷一笑,昨儿个七星才把邀月宫上旬的账目给我看了小厨房的花用竟占了全宫开支的四成!倒叫我如何供得起你这只馋嘴饕餮? 明昙: 明昙顾左右而言他:做账做得这般清晰明了,七星可真能干!多亏娘娘您教导有方,哎呀,真该让渡叶也来和她学学! 若是渡叶得闲的话,倒也确实能来学上一学。 她本意只是转移话题,却不料反而被华瑢给听了进去。 七星的法子当真甚好不仅把账目记录得清清楚楚,还将每样东西的开支总数都细算了一番,列出占比,再进行相较这样总结下来,宫中的各项开支则都一目了然,下月是否应当节衣缩食、是否应当采购物什等等,便也十分容易规划了。 她说着说着,愈发觉得自家侍女能干,不禁嘱咐道:等会儿我便让七星把她的账册拿来,让你带回坤宁宫,给桃枝儿瞧瞧 唔,好,好。 明昙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 本以为让华瑢如此推崇的会是什么稀罕方法,可她方才听着听着,却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熟悉之感。 这、这不就是我辈打工人最亲切的总结报告吗?! 好家伙,怪不得刚才怎么隐约觉得周围有种福报之兆呢,原来根源竟是在这儿啊! 啧啧,外头科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宫里娘娘也要积极推动会计人才的现代化培养进程不愧是我大天承朝!果真内卷! 如此这般在心中感慨了一会儿,明昙下意识瞥了瞥,那本《华家兵法》正静静躺在桌上,不期然地撞入了她的眼中。 ! 少女忽的一怔。 京中禁军;操练之法;因材施教;劳逸结合 总结报告 对啊! 几个关键词在脑中萦绕半晌,明昙突然一敲手心,恍然大悟。 她完全可以重操旧业,给京中禁军的训练情况做表打报告,干她打工人的老本行啊! 那些文臣不是不明白演武究竟有多辛苦么? 只要她把禁军的操练数据收集一番,包括每日训练的具体内容、强度、休息时间等等,再把它们整合整合,一起列出详实的对比表格 例如,一天要挥五百次长矛,这样半月下来便是七千五百次,一月下来更是足以上万! 届时,如果可以的话,再找人真给她带一把长矛过去,随机抽取几位幸运大臣,让他们当场试试军营生活有多么艰难痛苦 哼哼。 明昙抄起手来,满怀恶意。 既然这些无知酸儒们只会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就由她来亲自操练一番,让他们感受一下 腰疼起来究竟会有多疼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吾辈楷模。以前是要靠学习制霸的皇宫做题家,现在是立志要把朝堂政斗转化为职场生存的铁血打工人! 穿越者奇怪的金手指增加了(?) 恭喜你解锁了关键信息【天承朝的本质】:宫斗模拟器朝政模拟器打工模拟器! 别人腰疼我肝疼,声泪俱下,宝贝们亲亲! 第38章 时间一转眼便过, 很快到了十五上朝的日子。 明昙接连数日挑灯夜战,跑了无数趟禁军军营,这才收集到足够的数据和资料,将它们整合成了一篇《对禁军操练之法的严苛性研究与改良对策》。 单看题目就十分直观, 充斥着浓郁的学术气息。 当天清晨, 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拎着这篇足有数页的报告前往太极殿, 在门口亭亭一站, 登时便引得无数官员皱紧眉头,跑得离她八丈远, 压低嗓门窃窃私语起来。 诶,各位听说了吗?九公主这几日可没闲着,往禁军军营跑了好几趟!啧啧,这是铁心要和二皇子殿下杠上了啊 分卷(31) 不过一件小事,居然也值得这般费心,果然是年纪太小, 妇人之仁呐。 哼,依老夫看, 那个姓耿的指挥使也是昏了头,竟会同意让她到军营里走动唉,真是糊涂,女子能对兵事有什么高见?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诶诶诶, 李大人, 您离得近些, 可看到九公主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嗯,臣看到了,上头写着不少字呢!不过却不是奏疏, 倒像是几页作文章用的白麻纸? 文章?这呃,带文章上朝做什么? 好了好了,诸位同僚,咱们何必管她又弄出了些什么花样?殿门已开,还是快些进去,少管闲事才对 待无数或嘲讽或茫然的目光从手上掠过后,明昙勾唇一笑,转过身去,也随着人流一起跨进了殿中。 漫长的早朝已经到了尾声,那些嘴皮子最为厉害的言官们也逐渐偃旗息鼓。 终于,当何御史上奏完毕,退回队列中后,皇帝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面上则仍然威严道:可还有本启奏? 话音刚落,只见全程都一语未发的明昙忽然上前一步,手中未执笏板,反倒拿着一卷麻纸,朝龙椅的方向恭敬道:儿臣还有事上奏。 皇帝眼睛一亮,忙道:何事? 仍是前几日戴大人所奏的京中禁军一事。 明昙微微一笑,分毫不在乎落在身上的各异目光。 前些日子,儿臣带人到军营走访了一番,发现果真有不少士卒身体不适于是,便请耿指挥使引见了那位看诊的医师,细细询问后,方才得知,士兵们所患的病症,正是由于操练辛劳、过度拉扯筋肉所致。 据医师所说,这种拉伤虽看着无恙,但皮层之下,血肉之间的筋膜却已经接连撕裂,就连骨骼都会受到损伤如果得不到妥善的医治和休息,那么疼痛便会加剧,肢体也会日渐劳损,最终导致僵硬、无力,再难如常人这般行走站立。 听完这番详尽的描述,众人竟都觉得自己的腿脚在隐隐作痛。 不少好事者还下意识看了一眼明景,果见后者神情动容,感同身受般地低叹一声,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之色。 人人都知道,三皇子殿下在前往百草谷医治之前,曾患有十分严重的腿疾,也是无法行走站立 想起这茬,不少人都瞬间顿悟。 九公主会对那些兵卒如此上心想来,是有她兄长三皇子的原因在内吧。 儒家最重孝悌。 几名站在钟禾身后的大臣对视一眼,不由微微颔首,眸中闪过几分真心的满意之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九公主果然是位仁善之人呐。 不过,还没等他们感慨多久,不远处便又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嗓音,正是二皇子明晖。 不过是些皮肉之苦,怎会轻易便使人手足衰惫? 他也站在最前一排,却和明昙相隔有些距离,缓声说道:即使是我等平常之人,有时过度劳累后,也会觉得肢体酸痛难忍、疲软无力,但只要休养几日便会转好,可见此疾不顽。小九又何须在此危言耸听呢? 明昙捏着纸张的指尖下意识紧了紧。 从某些程度上而言,她确实是在危言耸听。 肌肉拉伤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只要得到充裕的休息,的确可以在几日之内完全恢复 但是,照禁军们现在的训练强度,他们甚至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又谈何能够好生休养? 她故意夸大其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二皇兄此言差矣,可万万不能以己度人呀,明昙重新整肃心情,抬起眼睛,朝对方笑眯眯道,咱们这些人,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的,如何能与那些勤练不休的兵士们相比? 话罢,她也不等明晖作答,便扬起了手中的纸张,一板一眼地念读道:据医师的资料所统计:士卒们患有严重肢体拉伤的情况,自五年之前便不鲜见,甚至早就成了常例;但当时的禁军统领却没多在意,不曾像耿指挥使这般奏到御前,朝廷也素不上心因此,几年过去,这种情况便愈演愈烈。 禁军的编制,一营有五百人。儿臣便随手挑了一营开始详查,发现前年共有一百余人患症,去年则高升至三百人左右;今年的话,则从正月开始算起,每月皆会有数十人告假儿臣想了个法子,将每个数字标识而出,连点成线,绘制成图,便可以清晰看出这段时间患症的人数变化情况。 她将手中纸张翻转,一条向右上角延伸的长线显露出来,既简单又清晰,顿时夺得了众人的目光。 就连皇帝都好奇地走下了龙椅,疑道:这线竟会如此陡峭 因为损伤筋肉的士兵,每月都在迅速增多。明昙叹息道。 儿臣托仪妃娘娘问过华大将军,而大将军那边,也同样觉得如今禁军的操练之法多有不妥如今的武人,身体素质本就不能和战乱时相较,而太过劳苦的演武,其实并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会使兵将们身体疲惫,士气低迷,于京中巡防大有不利啊! 兴许是被那些听上去十分可观的数据给震撼到了,又或许是出于对华钦大将军的信仰,总之,这厢明昙话音刚落,那厢便顿时引起不少官员附和,都是些九公主言之有理、确实如此等言,赞同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明晖面色微沉,想要继续争论,但面对明昙手中如此详实的资料,任何无根无据的辩驳,则都会显得颇为无力。 他看了看神色赞赏的皇帝,又将周围面露赞赏之色的臣子们环视一圈,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数量。 今天是怎么回事?竟有五六成人都被她说服了? 明晖眯起眼睛,发觉寡不敌众,只能选择暂退一步,改变策略,故作大方地朗笑道:小九说得着实不错!既然如此,不妨便请父皇下旨,允那耿指挥使调整操练的方式,每月多给一日休沐,如此倒也不负小九这一番苦心了。 他话术高绝,有意模糊了重点,言辞间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味道,大有这个举措能够实行,不是因为你说得好,而是因为我也赞同的施恩之意,不论功劳只论苦劳,端得是一副面子里子都要霸占的无耻德性。 明昙会理他才怪! 她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对方,只微微一笑,冲皇帝拱手道:禁军负责京中巡防,每日都要在民间走动,一来二往,操练之法也自然被百姓熟知。 而同样,正是由于太过严苛的缘故,操练的内容传到坊市后,便没有人再愿意从军受罪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反倒还间接影响了参选武举的人数,最终导致近年开科惨淡的情形。 皇帝下意识转头看向戴良,只见兵部尚书正深有同感地望着明昙,长叹一声,发自肺腑道:公主所言不错!老夫也曾亲至会试,但那场参科的武举子,竟只有寥寥三四百人唉,比之一旁的文举,情状何其凄凉! 明昙点了点头,肃容道:所以说,父皇,不论是从眼下考虑,还是为未来打算,调整禁军操练之法一事都是重中之重! 区区一个禁军操演,在皇帝看来本是小事。但眼下,竟也能被女儿以小见大,洋洋洒洒地说出这般长篇大论 他笑了笑,兴味盎然道:龙鳞还有何高见? 父皇最懂儿臣,明昙眉眼弯弯,将手中纸张往前一呈,因为事关重大,儿臣这几日往返于禁军营和皇宫之间,和仪妃娘娘、耿指挥使等人细细相谈,共同制定了一份操练方案,还请您和戴大人过目! 没想到她做事竟如此周全,皇帝满脸惊奇,接过那几张纸看了看,发现内容果然面面俱到,详细涉及到每日的训练量、训练项目和休息时间等等还真会给他这个父皇省事。 皇帝仔细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安排十分合理,心中满意,不禁朝戴良招呼道:爱卿也来看看! 戴良躬身一礼,上前接过皇帝递来的纸张,专心阅读了半晌,这才没忍住一拍大腿,惊喜道:这方案必是有过华大将军的手笔!待全部看完之后,又斩钉截铁道,陛下,依老臣之见,九公主此法劳逸结合,颇为适宜,实可往军中一用呐! 嗯,朕也觉得甚好。 皇帝点了点头,笑着望向明昙,看了半晌,忽然语出惊人道:既然如此那这京中禁军的管辖一事,便暂且交到龙鳞手里罢! 话音方落,满堂皆惊。 这可与改良操练方法这种小打小闹不同,是真正要让九公主参与到兵事当中! 不少二皇子党的官员顿时怛然失色,急急出列高呼:九公主身无官职,又是深宫女子,如何能管辖禁军?还望陛下三思而行啊! 明晖脸色一沉,也在暗中掐紧了指尖,眼神阴鸷。 兵部可是连自己也暂时无法涉足的地方 看来,他还是太过小看这个九皇妹了啊。 而面对群臣的反对,皇帝却显得浑不在意,仍然慈蔼地看向自家女儿,缓声问道:朕命你管辖禁军,你能否做到? 明昙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回过神来。她与父皇对视着,沉吟了片刻,敛起眸光,方才缓缓道:儿臣必不辱命。 好! 皇帝欣慰至极,朗笑了几声后,转向旁边的戴良,问道:戴爱卿觉得如何? 臣也认为甚好! 戴良是位心性淳朴的武将,也是个惜才大度之人,经由此事后,早已经对明昙高看了好几筹。 九公主可是大才之人,定能将禁军管束得锐不可当,重现先祖雄风! 明昙感激地笑了笑,冲这位直爽的尚书深深一揖,多谢戴大人信任! 戴良却连连摆手,哈哈大笑道:公主折煞老臣了!客套完,他忽又话锋一转,提醒道,不过,老臣看那纸上的法子里,似乎需要两位将领分别负责操演,可眼下禁军却只有耿指挥使这一位 多谢戴大人提醒,明昙微微颔首,转回皇帝道,儿臣正要向您举荐一位人选,以协助耿指挥使训练禁军,望父皇准许! 哦?皇帝挑了挑眉,是何人能得龙鳞青眼,让你这般举荐? 此人父皇也是知晓的。 明昙抬起眼来,浅浅一笑,双眸之中流光溢彩,似是暗藏万千锋芒。 正是那位名满京城的小武痴林家二少爷,林珣小公子啊。 数日之后,京城禁军营。 常磊是武恩科进士出身,中选后便被调入了禁军营,如今摸爬滚打已逾四年,在营中算是个小将领。 当时,人人都道京城是天子脚下,禁军也定会是个一等一的好差事但直到常磊进入营中,真正进行了一番操练之后,才知道这旁人口中的好差事究竟有多要命。 这里是与边疆同样辛苦的地界儿。 练不完的角觝手搏,记不完的队列军阵,学不完的兵戈武艺桩桩件件,无止无休,不少兄弟们都在夜以继日的操练中倒下,就连他也整日疲惫不堪,腿脚麻木到无知无觉,浑身酸痛,难以入眠。 而常磊的心境,也从一开始的满腔热血,变为了现如今的麻木苦恨。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参选武科? 无数个深夜,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想到即使有医师诊疗、却也依然痛苦难忍的兄弟,常磊只能自言自语地这样询问自己,心中后悔不迭。 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心灰意冷时,转机却也到来的如此之快。 一直对他们不管不顾的朝廷像是忽然睡醒了,雷厉风行地颁布了新的操练方案,还派来一位年纪轻到不像话、相貌也是个富家公子模样的林指挥使,要与耿靖一起协作,改良禁军近日风纪不稳、多人告假的状况。 众人起初都惶惶不安,还以为是朝廷动怒,他们将会面临更加恐怖的训练 但事实上,在那位林指挥使把新方案宣布完毕后,军中却无人不为此震惊。 训练时长被大大减少,不用再那么起早贪黑;每日只用做固定的几个项目,而无需全都操演一遍;到城中巡防的队伍可以在当日减免部分训练;每星转就能有一日休沐 不少士兵瞠目结舌。 这、这是他们完全不敢想象的生活啊! 常磊也很是不敢置信,还以为只是朝廷让他们画饼充饥的手段。 然而,在新的方案实施后,随着训练强度的下降、休息时间的增加,他却发现两位指挥使竟然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的把每一条都落到了实处。 本来疼到快要麻木的腿脚渐渐恢复正常,晚上也能睡个无梦的好觉。如此没过几天,在得到妥善的休息之后,常磊整个人都重新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 心怀感激之下,他与痊愈的兄弟们找到两位指挥使,仔细询问之下,方才得知:这套方案竟出自于宫里那位永徽公主,是她亲手为他们所制定的! 这怎么可能? 常磊是京城本地人士,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可坊间传闻里,明明说永徽公主是个无恶不作、暴戾妄为之人,怎会、怎会如此仁善 他这样一说,倒是让那位林指挥使听得不乐意了,翻着白眼反问:嘿,动动脑子!若她当真是这种人,又岂会管士卒们的死活? 耿指挥使也为他的言辞而摇头,叹道:常郎将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那位总来军营中拜访的女子,便是永徽公主殿下。 就在耿靖道破实情后,大家怔愣地面面相觑一番,啊了一声,顿时打消了全部的怀疑。 只因为,但凡是见过永徽公主的人,便不会忘记那个姿容绝世、却愿意耐心询问他们练兵情况的年轻女子。 她态度随和,能对兄弟们的苦难感同身受;每日不辞辛劳地捧着个本子,在军营之间走访,还教了医师一点推拿筋骨的手法,帮许多人大大缓解了身上的酸痛 分卷(32) 说句实话,大家背地里还管她叫仙女来着。 而现在,在得知仙女就是永徽公主后,常磊回到自己的住处,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他想了想,铺开信纸,在家书中写下了军营之中的变化,和公主对他们所有禁军的恩情。 坊间所言,断不可轻信。也望爹娘能够明辨是非,多为永徽公主正名,便算是孩儿偿还恩情的微薄之力了 收到信后,深受传言荼毒的常家爹娘也和儿子一样,本还拿不定此事的真伪;但细问之后却发现,几家身在禁军的儿子都口径一致,将那永徽公主夸得天花乱坠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也渐渐相信了这件事情。 唉,真没想到,那位永徽公主竟是这般善心的人物呐! 常家爹娘长叹一声,见儿子身体转好,不再在军中操劳,不禁顿觉老怀大慰。 翌日出门时,他们怀着这样的心情,也将此事告知于左邻右舍,主动反驳起那些九公主无恶不作、暴戾恣睢之类的谣言。 而自此之后,永徽公主明昙的仁善之名,便也在坊间慢慢传开了。 第39章 唉, 好热啊。 做完最后一页模拟册,明昙放下笔,抻了抻胳膊,转眼看向湖中开得正盛的荷花, 懒洋洋道:不知不觉已经夏天了呀。 林漱容正在为她收拾书本, 闻言倒是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也跟着望向那满塘芙蕖, 神情若有所思,今夏这般炎热, 陛下或许又会决定前往春州行宫避暑了呢 行宫? 明昙眼睛一亮。她前年可是去过行宫的! 春州是天承朝的一个名城,气候适宜,冬暖夏凉,商品经济十分发达,产墨产茶,百姓生活富足, 而行宫也正修建于此处。 那里依山傍水,风景宜人, 宫中还有温泉可泡,简直就是度假圣地。 明昙初回到林府做客时,赠给林相大人的见面礼便是一块鼎鼎有名的春州御墨;而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 皇帝在羌弥朝贡后曾赐给她一座皇庄, 也正是位于春州行宫附近。 上次去行宫时, 天气不算太热,宫中事务也多,他们只待了一周便重新返回京城, 明昙可远远没能玩够呢! 不过,这一次嘛 她想了想,眼珠一转,忽然凑到林漱容面前,冲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就像一只冒着坏水的小猫咪。 卿卿,今天天气这么好,本公主心情也不错,所以准备给你个旁人求之不得的赏赐你感不感兴趣呀? 林漱容扫了她一眼,十分警惕,明日的策论一字都不能少。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明昙气得伸手推了推她,不高兴地鼓脸,别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真的只是赏你而已! 无功不受禄,林漱容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她,您要赏我什么? 明昙却不肯直接回答,就盯着她笑,故意卖关子道:准保是好东西,你只说答不答应便是! 但林漱容仍然十分谨慎,觉得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没有轻易应承下来。 然而,正在考虑时,明昙却忽然扑了上来,环着她的肩膀,像个树袋熊似的挂在对方身上,笑得贼精,快点同意!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从小到大,明昙都特别喜欢对林漱容撒娇。而这么些年过去,后者也已经习惯了时不时扑上来抱抱蹭蹭的小公主,只得无奈反手把人拥住,轻叹一口气,柔声道:殿下如若坑骗于我,可是要受罚的哦。 明昙眨了眨眼,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脑袋抵在对方肩上。 因为林漱容这意味不明的语气,说实话,她心里几乎是瞬间就闪过了不下五种十八禁场面 咳。 明昙赶紧甩了甩头,迅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清理一空。 大逆不道!怎么能对着林漱容瞎想! 就算她这么漂亮也不行! 前世之时,明昙工作压力大,由于父亲的原因又对男性十分抗拒;因此,为了排解情绪,她在闲暇之余也很是交过几个女朋友的。 而如今,一朝穿越到天承,明昙年岁渐长,身边又有林漱容这个级别的美人在侧,难免偶尔会心猿意马,忍不住想和她贴贴 但也就到贴贴为止了! 明昙一边扒着人家不撒手,一边自觉正气凛然。 她和林漱容,必然只能是纯洁的高三生和曲一线的关系! 如此宽慰了自己一番后,明昙摒除杂念,当机立断道:绝对不会坑你你不能罚我做题! 唔,您倒是很明白嘛。林漱容语气遗憾,面上则带着笑,并未否认明昙的话,而是伸手捏了一下对方的鼻尖,宠溺道,殿下的赏赐,我焉有不受之理呀? 这还差不多。 见她答允下来,明昙总算觉得心气舒畅了些,拍着胸口保证道:放心,本公主一向都很诚恳的!这赏赐保准让你满意! 会否满意尚不确定,诚恳之说也很存疑。林漱容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抱太大期待,只说:那我便等着殿下的好消息吧。 被她这般娇纵,明昙很是蹬鼻子上脸,一边手脚并用,将对方缠紧了些,一边还得寸进尺地往前凑了凑,直接挨上林漱容的脸颊。 夏日酷暑,空气中都翻涌着热浪,但对方身上却是凉凉冰冰的,如同潺潺清泉一般,让本就喜欢赖着她的明昙更加变本加厉。 而一旁,被她缠住的林漱容却眸色微深,揽着明昙的手臂也下意识紧了紧。不过倒也仍旧很好脾气,任由她贴了半晌,也一直没表示过抗拒。 诶。卿卿。 明昙懒洋洋地打破沉默,指尖撩着林漱容的一缕发丝把玩,慢吞吞问:我日前从母后那里听闻林夫人最近是不是又在给你议亲事啦? 时间过得很快,林漱容今岁已是双十之年了。 古时候的女儿家们出嫁都早,及笄便可成亲。林漱容身为林相长女,家世显贵,才情容貌又早便冠绝京城,堪称是所有高门公子的梦中情人、所有京中贵女的标杆楷模。 是以,在她及笄那年,相府的门槛都险些被人踏破可转眼又是五年下来,同样年纪的女子们都已经生儿育女了,她的婚事却仍旧毫无动静,早已成了京中的一桩奇闻。 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不论哪家的公子被当作人选,林漱容对他都是一个态度:此人平平无奇,配不上我。 林珣也在旁边对着画像吹毛求瘢品头论足,觉得这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也有胆子敢娶他天仙下凡一样的姐姐?因此坚决拥护林漱容的不嫁主义。 就这么一直拖到如今,眼看林漱容已经二十,奇闻马上就要转为笑柄,她自己却仍旧无动于衷,每日只知道往宫里跑,可是要把林相和林夫人都愁坏了。 姑娘家家的,不成亲、不嫁人,可怎么行? 但女儿从小就是有主见的,又很得陛下与九公主的青眼,难道他们还能逼她嫁人不成? 因此,多方因素作用之下,林漱容的婚事才被迫拖到了现在都没着落。 而作为旁观者、林漱容的青梅、兼某种意义上的上司,明昙自然也问过对方为何迟迟不嫁。 只不过,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林漱容竟然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她,直看了良久,才温和地作答:殿下也知我心怀大志。那些庸人自然配不上我。 明昙想了想,倒也深以为然。她和林珣难得站的是一条战线,都觉得确实没人能配得上林漱容。 不成亲就不成亲呗。反正自家伴读是高门贵女,又和自己交好,后半辈子早就衣食无忧想干嘛就干嘛,为什么非要执着于一脚踏进婚姻的坟墓呢? 前世的明昙也是个不婚主义者,所以分外理解林漱容的想法。 甚至,在面对林相和林夫人的催婚时,她还积极帮林漱容打起了掩护,并一早就和皇帝说明,不要下旨干涉林大小姐的婚事,只管让天仙独美就万事大吉。 皇帝也乐得同意。 一直以来,明熠的眼光都和这个时代的世俗不同。他胸怀宽广,思想先进,一向不认为女子便比男子低上一等这从他对明昙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更在几年之前,他还试图提出过女子科考的举措但因为朝中反应太过激烈,终究只得作罢。 林漱容也是一位颇得皇帝赏识的女子,因此,在明昙和自己说明后,皇帝立刻痛快表示支持。即便林相求到御前,他也无动于衷,反而开始劝解对方尊重女儿的想法云云每次都把林相洗脑得满脸恍惚,当场自闭地告退而去。 明昙对此点评:父皇一力降十会。 不过显然,林家爹娘也是不会那么轻言放弃的。 母后跟我说了,林夫人特意瞒着我两,带了一张画像登门坤宁宫。 明昙把她的头发绕在指尖,轻轻扯了扯,嘟囔道:是翰林院掌院的三儿子哼。从二品官罢了,也能配得上你丞相之女这样的高门?癞**想吃天鹅肉。 好啦。少说这些粗鄙之语。林漱容温和地嗔了一句,满不在意道,我如今年纪大了,门当户对的公子们早已结亲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掌院大人家的嫡子,也已经是顶顶好的人选了。 好什么呀,明昙撇了撇嘴,反正都配不上你。 林漱容垂眸一笑,缓声道:是啊。索性随母亲折腾便是,皇后娘娘必也不会帮她下懿旨的。 嗯,母后也知道你的意思。 明昙点点头,望着对方玉琢般精致的面容,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满脸八卦地问:不过不想嫁归不想嫁,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没有一个喜欢过的人? 林漱容微微一怔。 明昙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在这瞬间的呆滞,顿时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挤眉弄眼,与贴着林漱容贴得更紧了些,撒娇道:不许瞒我!快讲快讲! 究竟是何等的人物,居然能拐到林漱容这种降世天仙的芳心? 在她满眼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中,林漱容迅速敛下眸光,微微一笑 然后伸出手去,捻起一块桌上的凉糕,娴熟而精准地塞进了小公主的嘴里,云淡风轻道:吃您的吧。 明昙:??? 明昙皱着脸猛嚼凉糕,恍然间却觉得,这一幕好像熟悉得有些过了头 她还记得,多年以前的京城灯会上,自己也是在提出相似的问题后,便被林漱容塞了一颗满是糖霜的糖葫芦。 而同样,就是自那时以来,她便不曾改变过,而她也一样不曾改变过。 夏日炎炎,京城酷热难耐,皇帝果然颁下了旨意,点了皇后、婉贵妃、仪妃、温妃四人并九公主,一同前往春州行宫避暑。 而明昙之前承诺给林漱容的赏赐也终于兑现她去和皇帝讨了个恩典,便是带着林漱容一块儿,同去春州行宫小住。 皇帝本就宠她宠得没边,这点小事岂会不应? 于是,在前往春州的大部队里,明昙的马车中便也多了个能聊天解闷的人。 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 小公主满脸得意,开心得像只讨到小鱼干的猫咪,期待地看向林漱容,似乎正等着她伸手来呼噜呼噜脑袋。 后者会心一笑,也确实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多谢殿下。 明昙顿时露出大大的笑容,正待继续讨要表扬时,却见林漱容收回手去,正襟危坐,气质端庄娴雅,冲她勾起一个神秘的微笑。 明昙条件反射似的头皮一紧 果然,下一秒,大魔王悠悠说道:您竟如此勤敏好学,我心甚慰书箱已叫锦葵备上了,就放在队尾的马车里。不知殿下是想先学天承律法,还是先写模拟册呢? 明昙: 笑容渐渐消失,喜悦之情眨眼消失殆尽。 她握紧拳头,悲愤道:林漱容!你又忘恩负义!!! 作者有话要说:  林漱容:我不嫁人是因为心怀大志。 明昙大志本人 第40章 春州行宫的原身始建于前朝, 名为玉衡宫,据说是取自于《尚书舜典》中的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一句, 是德贞皇帝为其女璇玑公主所建。 前朝亡国后,太。祖称帝, 曾下旨将玉衡宫翻新扩建了一番, 广修园林, 开山拓水,兴建宫室, 还在外围迁置了几座寺庙用于礼佛, 占地面积甚为可观,端的是气派绝然。 明昙之前曾来过一次,在那儿呆了七天, 可还不等把行宫转悠完就打道回了府,她深视此为一大憾。 好在,时隔两年, 终于有机会再度前来, 这次总能让她遂愿了吧? 明昙喜滋滋地想着, 当皇帝问她这次要住哪里时,毫不犹豫便道:龙鳞想住烟波水榭! 不等皇帝作答,她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林大小姐也和我一起! 皇帝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都多大了, 还总是和小时候一样黏着人家,真是不知羞。 我和林大小姐关系好,怎么就不能黏着她啦?明昙理直气壮,捏着林漱容的手,转头气势汹汹地问道, 你自己说,我能不能黏你? 殿下如此看重臣女,自然是臣女的福气。林漱容忍俊不禁,顺着她的意思附和。 看着女儿一脸得意忘形的傻样,皇帝不由啧了一声,摆了摆手,佯作不耐道:去去去!烟波水榭就归你二人了! 嘿嘿,多谢父皇! 目的达成,明昙挽着林漱容相携告退,甫一出殿门便转过头来,冲人雀跃地自夸道:烟波水榭的风景可好了,还与沸镜温泉挨着,压根没几步路!母后去年与仪妃娘娘就是住的那里,这次倒让我们给抢到了,运气不错运气不错。 分卷(33) 沸镜温泉是行宫里最大的一处温泉,其名出自青莲居士的五言诗《安州应城玉女汤作》中的一句沸珠跃明月,皎镜涵空天,形容水质澄澈、天然高温的情状,与沸镜温泉分外贴合。 前年明昙运气不好,可没泡上几回,她早就盯上那汪雾气袅袅的暖池啦! 林漱容眉眼含笑,望着小公主兴奋的神情,回忆起对方之前刚到行宫,就嚷嚷着要面圣的模样,不由莞尔。 盘算了一路,这下倒终于叫她得偿所愿了。 行宫中有一片碧波浩渺的大湖,据闻是被璇玑公主亲自赐名,曰饮青池;而容昙两人所居的烟波水榭,则正架凌于此湖之上,外头是轻巧开敞的亭子,与供人休息的内室相接。 一旦来了兴致,只需推开房门,便能欣赏到饮青池的风光,这设计分外精巧于是倒也不怪明昙满心都是这间住处了。 林漱容也很是喜欢这种清净的美景。 用罢午膳后,她就亲手泡了杯春州极负盛名的绿茶浓云载春。这茶的叶片呈上白下绿之色,如云层上乘着春日的新绿一般,泡入水中舒展开来,满室浓香,勾得即使是不怎么爱茶的明昙也凑到一旁,伸手向她讨要了一杯。 不愧是春州茶。 林漱容轻啄一口,细细品味,由衷赞道:汤清味醇,如芝如兰,果真未负盛名。 明昙则一口干了半盏,听她夸成这样,不禁又看了眼杯中颜色寡淡的茶水,奇道:真有这么好喝?我怎么不觉得? 焚琴煮鹤,牛嚼牡丹,林漱容笑骂道,照你这喝法,能品出什么味道才奇怪呢。 明昙吐了吐舌头,也不反驳,伸手去扯她的袖口,劝道:喝茶有什么好玩?多无聊啊,和我出去逛逛嘛。 然而,好茶当前,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林漱容却没答应,反而摇头道:这浓云载春刚刚泡好,正是最宜品味的时候。若此时同殿下出门,岂非是暴殄天物? 哼,谁稀罕你呀,我自己去!明昙不高兴了,冲对方做出个大鬼脸,举杯将剩下的茶倒进嘴里,一口闷掉,你就在这儿待着,喝你的天物吧! 她转身就跑,一溜烟蹿个没影,唯余林漱容坐在原位,无奈地望向明昙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不稀罕我?年轻女子拎起茶壶,又往盏中添了些水,抿唇一笑,那还来问我做什么呢? 明昙惦记了烟波水榭整整一年,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饮青池位于行宫正中,北枕孤峰,南接花林,西面还盛开着接天映日的淡粉芙蕖,出门几步便能走到,简直是零距离美景。 而此时此刻,在荷花之上,一座汉白玉砌成的石桥横跨两端;桥上正站着一位高挑的蓝裙女子,眉眼美丽而温柔,低头细细赏着花,刚巧与旁边岸上的明昙四目相撞。 蓝裙女子愣了愣,率先反应过来,赶忙冲她遥遥一福身,九公主殿下贵安。 明昙也客气地还礼道:给温妃娘娘请安。 此人正是温妃安如意。 温妃为人低调,虽借着东宫旧人的身份封妃,但多年来在宫中却没什么存在感,只育有过两个双胞胎女儿,便是大公主明晗与二公主明晞。 这两个姐姐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嫁人,明昙都不曾见过。 只不过,听闻大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还生有一个男孩;可二公主却不比姐姐好命,在嫁人后的第三年便香消玉殒,连个孩子都没来得及留下。 如今算来,此事也已过去许多个年头了。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明昙缓缓走上石桥,望着温妃隐带几分落寞的面色,又瞥到水中离荷花不远的一丛芦苇,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这位温妃娘娘她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已故的二女儿呢? 听闻九公主住在了烟波水榭。 寂然半晌后,竟然是素来话少的温妃率先打破沉默,缓声道:嫔妾方才到坤宁宫请安时,刚听皇后娘娘说过。那儿可真是个好住处呀。 噢,对了。明昙有点恍然。温妃为人性子淡然,不爱争抢,在东宫那会儿也和如今差不太多,就像个透明人一样 不过,她到底也是明熠那时唯一的侧妃,因此曾与顾缨关系不错来着。 烟波水榭确实是个好住处,想到这茬,明昙眯起眼睛笑了笑,对她的态度很好,娘娘若是得空,也不妨到我那儿赏赏景,饮青池的风光可正当好呢。 温妃一怔,明显感到十分受宠若惊,赶忙说:多谢九公主相邀 娘娘太客气了。 明昙摆了摆手,好奇问道:不知您所居何处? 嫔妾住在云水轩,温妃笑了笑,虽离公主的住处有些远但您若是想来坐坐,嫔妾也随时恭迎。 哦?云水轩啊 是挺远的,都快挨着最外围的庙宇了。 明昙不久前还特意探听了一番。 这次随同而来的几个妃嫔中,皇后与仪妃还是按例住在一块儿,就在烟波水榭附近的观星阁。那里地势较高,周遭也宽敞,没有饮青池旁的孤峰遮挡,晚间正好能观赏到皎洁的明月与闪烁的星辰,故而名之。 婉贵妃则一人独大,住在靠近行宫东面的折棠苑。那儿离皇帝的寝宫九霄殿很近,听说是她自己求的,也不知又在打什么算盘。 如此看来,大家的住处都挺不错,但却唯有温妃 一个人孤家寡人地住在了最偏僻的地方,也不知会有多寂寞无聊。 想到这儿,明昙不禁油然心生几分同情,望着对方沉静的面容,忍不住问:行宫里的好景色都在这边附近,若是娘娘觉得云水轩离此处太远,那要不要我帮您去问问父皇,看积雪小馆可还能住人? 积雪小馆便是明昙上回来行宫时住的地方,是皇帝亲自安排给她的,和九霄殿就差几步路的距离,比折棠苑还近些。 然而不曾想,听到她的话,温妃只是短暂一愣后,便含笑摇了摇头,福身推拒道:云水轩是个不错的住处,挨着佛寺,十分清净,嫔妾甚为喜欢公主的一番好意,嫔妾心领,不过不用劳您前去过问陛下了。 挨着寺庙还挺喜欢? 真的假的啊? 佛门自有规矩,可是要撞钟做早课的。云水轩离他们那么近,大清早就能听到钟声,搅扰得睡都睡不着,温妃竟然也不介意吗? 由于明昙的眼神太过诡异,温妃端详一会儿,立刻便看穿了对方正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莞尔,解释道:皇后娘娘喜爱佛法,嫔妾从前也跟着耳濡目染了些故而每日都很早起身诵经,正好与庙里师父们的作息差不多,并不会被吵到,请公主放心。 噢 明昙看温妃的眼神登时比方才还要和善。 没想到娘娘也是礼佛之人,她笑道,我家伴读也信佛,娘娘若来做客的话,应该也能与她聊上两句,论论禅机呢! 林大小姐么? 温妃母家是京中望族,因此也听说过林氏长女年幼时与慈安寺的渊源。她回忆一番,不禁含笑摇头道,嫔妾只读过几本经书、上过几炷香罢了,又岂敢在林大小姐面前班门弄斧呢? 哎呀,不会!明昙立即道,我家伴读这几年一心扑在四书五经里,要真论起佛法,指不定还不如娘娘懂得多呢! 一提到林漱容,她顿时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乍听之下,是在贬低林漱容落下了佛学;实则把话连起来一品,就知道她其实是明贬暗褒,正大喇喇地炫耀着后者的才情。 凡尔赛凡得理直气壮,连脸都没红一下。 温妃自然听出了对方的真实意思,却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一边笑吟吟地顺意夸奖林大小姐,一边盯着明昙神采飞扬的面容,目光微凝,略略有些出神。 没想到,旁人口中任性跋扈的九公主,其实只是这样一个善心又可爱的小姑娘。 若是、若是晞儿还在的话,以她那样活泼的性格,想来也能与这位九公主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可惜 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了啊。 温妃垂下眼眸,静静听着明昙的絮叨。 直到后者讲得口干舌燥,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夸耀后,她才微微一笑,附和了几句林大小姐果真才情无双。 明昙特别满意,正待继续说点什么,却见温妃忽然抬起右手,取下了自己左腕上戴着的翡翠玉镯。 嫔妾今儿能与九公主一叙,也算是缘法使然。温妃道,这是嫔妾祖上传下来的一对镯子中的一只,是由家乡琨州所产的翡翠所制如今,便赠与九公主,也算是为您结下一段善缘罢。 明昙懵了懵,被这天降横财的走向惊得一怔。 可还不等开口推辞,温妃便将镯子递进了她的手心,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恳切道:还望九公主能给嫔妾一个面子,将它收下罢。 但、但这镯子如此贵重,还是娘娘您祖上传下的物件 两只玉镯,一只在您大皇姐手中。温妃笑了一下,神情显得很有些哀伤,这一只,本想等您二皇姐到了年纪便交给她,然而却 明昙呼吸一滞,咬了咬下唇。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如此重要的东西都给了出来若是自己拒绝的话,这位母亲只怕会非常伤心吧? 唉。她就是见不得这个。 明昙暗暗叹了声气,没再多言,只是将镯子套在了手上,向着温妃深施一礼。 明昙多谢娘娘厚爱。 见她同意收下,温妃垂眸淡淡一笑,竟不知为何有些哽咽。 这镯子终有了归宿倒也算是,了却自己半生的一桩遗憾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了,状态不是很好,更新可能会不太稳定,和宝贝们道歉呜呜呜qaq 第41章 温妃将眼眶中隐隐的泪意压下, 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待到心情平复后,这才对明昙柔和地说:公主客气了。 娘娘您是长辈, 如不嫌弃,称我一声昙儿就是。 明昙笑了笑, 不愿再让对方沉浸于伤怀中, 故意岔开话题道:您方才说, 您的家乡是在琨州?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儿可是个产玉的好地方呀! 琨, 石之美者。琨州地势特殊, 多山脉、多古河道,盛产美玉,于是便得了这样一个好名。 早年间, 琨州玉声名赫赫,还在京城时兴了许久,显贵人家皆以佩戴由琨州玉打造而成的首饰为潮流, 明昙自然也略有耳闻。 不过没想到京城中有名的大族温氏, 祖上原籍竟然会远在琨州? 唉, 昙儿有所不知,温妃顿了顿,轻叹一声,倒是给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早在多年之前,便已经没人再做琨州的玉石生意了啊。 什么?明昙一怔,这是为何? 今不如昔,井以甘竭,琨州的玉脉早就被采掘了个干干净净, 原石料子又能从哪里再有呢? 温妃摇了摇头,感慨道:当年那些风光无两的玉商们,如今为了维生养家,也只能老实务农,在家田里种些红苕之类好活的作物,方才能过上些安稳日子 咦,红苕?好熟悉的名字。 明昙因为这个关键词而下意识蹙起眉,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方才忽的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红薯的别称吗! 琨州居然有人种植红薯?! 要知道,自从明昙穿来天承,就再也没见过红薯这种烤起来蒸起来拔丝起来都堪称人间美味的东西了! 嗜甜党狂喜! 一时之间,她连对琨州的唏嘘都顾不上了,赶忙睁大眼睛确认道:娘娘所说的红苕,可是一种外皮发红、块根圆脆、吃起来绵软香甜的薯类? 温妃茫然了一下,见她激动得两眼放光,顿时下意识好好回忆了一番,半晌才颔首道:应当是的。年节之时,曾有家乡的亲戚上京而来,带了一筐红苕赠给嫔妾的父亲,似乎正与昙儿所描述的一般无二。 不过 温妃惊异地看了看明昙。 据她所知,除了琨州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在种植红苕这种作物了吧? 那九公主又是怎么知道它的样子和味道的呢? 然而,还不等温妃深想,面前的少女便猛然向前窜了半步,一把握住她的手,情深意切地唤道:娘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温妃被她吓了一跳,缓了缓才道:昙儿但说无妨 我想托您问问您家亲戚 明昙热泪盈眶,诚恳地说道:琨州的红苕,可以找他代购到京城吗? 她真的好想吃烤红薯啊! 温妃: 温妃:???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烟波水榭中,林漱容几步上前,迎上刚刚返回屋中的明昙,微笑着打趣道:若是再晚点儿,我都要怀疑殿下是不是走丢了呢。 走丢?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哦? 明昙心情颇佳,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连路也懒得看了,直接一头撞到林漱容肩上,懒懒道:别动。我靠着歇会儿。 林漱容则任她赖在身上,好奇问:殿下如此高兴,莫非是在外头走了什么大运不成? 那可是太走运了。 想到香喷喷的红薯,重度甜党明昙条件反射似的咽了下口水。 不过,虽然代购之事已与温妃谈妥,但毕竟东西还是没影的事。她也不好和林漱容炫耀,于是干脆把手往人面前一伸,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挑眉道:你瞧。 分卷(34) 林漱容闻言低头,只见对方纤细的皓腕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翡翠玉镯。 这镯子莹碧透亮,灵气十足,翠中隐隐泛蓝,几乎没有任何杂色。 她是见多识广之人,懂些鉴赏之道,是以一眼就看出这翡翠价值不菲,不由得惊叹:水头充足,光泽鲜亮,质地透彻成色如此上佳的翡翠,除了琨州玉之外当真罕见!殿下是从哪里得来这只宝贝的? 哇,你这么厉害!这下倒换成明昙惊讶了,一眼就认出是琨州玉啦? 听到对方承认翡翠的产地确是琨州后,林漱容下意识敛起眸光,沉吟片刻,忽然笃定地问道:您遇到温妃娘娘了? 明昙瞪大眼睛,比方才更加愕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安太傅昔年曾是陛下的帝师。 无所不知的林漱容解释道:而在京城的世族官家中,也就只有安氏的根基远在琨州并且,陛下这次也点了温妃娘娘同来行宫,所以便能轻易对应到她的身上了。 好家伙,明昙满脸的叹为观止。 竟然能记住京城所有大户家族的人丁和根基这已经不是人类的脑子了,得是个人工智能才行吧! 明昙的眼神很好懂,林漱容刹那便明白了她的难以置信,不由笑道:这也是士族子女都应当知道的事了,算不得多稀奇。说到这顿了顿,她特意补充道,待殿下将手头上的学业研习完毕,我也会教您背诵京中世家的基本情况,您倒不必心急。 明昙: 她面无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心说脑子你又要辛苦了,要怪就怪嘴巴太贱吧。 说回正题。 我方才去十里风荷那边,正巧遇到温妃娘娘也在赏花,明昙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道,聊了几句之后,她就非要把这镯子给我想来,是因为想起了我那已故的二皇姐吧。 十里风荷是个行宫中的景名,正是那片荷花的所在之处。 二公主殿下啊 林漱容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二公主与大公主是同胞姐妹,出嫁却比后者更加早些,大概正和殿下是一般年纪,难怪温妃娘娘会触景生情。 我也是这么猜的。明昙道,所以推辞不过,我索性便把这镯子收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 嗯。温妃娘娘在宫中素来低调,一向不曾与任何嫔妃多作牵扯,林漱容微微颔首,若您愿意的话,能与她多少走动些,也是件好事。 是啊。明昙笑了笑,把脑袋枕在她肩头,结个善缘也好。 林漱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 如此沉默了会儿,明昙忽然抬起头,眼珠一转,拽着她提议:现在刚刚天黑,时辰还早,不如我们用罢晚膳,就一起去泡温泉吧? 泡温泉? 林漱容眨了眨眼,犹豫片刻,您今日刚到行宫,舟车劳顿,不打算早点歇息么? 哎呀,时间就是金钱! 明昙满脸坚定,握住林漱容的手,转头便朝屋外走去,斩钉截铁道:走,咱们过二人世界去! 沸镜温泉。 春州不似京城那般酷暑,一到晚间,夜风吹拂而过,竟然还有些许微微的凉意。 正是泡温泉的好时候。 不过,这才刚到行宫第一日,也没谁会像明昙这样急着来泡汤。是以两人相携而至,泉中果然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宫女候在旁边。 在她们的服侍下,两人换了一身轻薄如纱的裙装中衣,走向正弥漫着白雾的汤池。 泉面如镜般平静宽广,在地热的加温下,偶尔还会冒几个微小的泡泡出来。明昙谨慎地拎着裙摆,先迈进一只脚,顿时被偏高的水温暖得一个哆嗦,只感觉身上的冷意都被尽数驱散了。 这是行宫里最好的一处温泉啦! 明昙转过头,对林漱容得意道: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正选了个没人会打扰的时辰,刚巧能让咱们好生享受一番啦! 那我真是沾了殿下的光。 她自吹自擂,林漱容便也笑着附和,走到池中挨着明昙坐下,微微转过头去。 微风习习而来,将池面吹出层层叠叠的涟漪,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波纹之上,照亮半空中氤氲着的雾气。 明昙靠在池边,半眯着眼睛,懒洋洋翘起腿来,像个童心未泯的作乱者一样,将本就不怎么平静的水面扰得更加波澜迭起。 她摊开双臂,仰头望向满天繁星,水珠正顺着脖颈与锁骨缓缓流下,逐渐消失;而那片肌肤却莹润剔透,搭着几缕半湿半干的黑发,紧紧贴出一段曲线,在月光中显得愈发勾人心魄。 这个瞬间,天地都只能为绝色作陪。 林漱容轻咬舌尖,目光微顿,望着对方在水雾中半遮半掩的美丽面容,不禁暗叹一声,稍稍垂下了眼睛。 黄梅《梁祝》中,有句戏文曾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而当时,梁山伯面对祝英台的心境,是否与自己现在多有相似呢? 林漱容逃避似的转回头来,盯着那轮不谙世情的明月,无声念了几句佛经。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咳。 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 正在林漱容反省自己到底有多么不学无术时,身边却忽然挨过来一个温热的身体,熟门熟路蹭到自己肩头趴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哎呀,好热哦。 经算是白念了。 林漱容的身子微微僵直,转眼看去,只见明昙双颊酡红,好似醉酒一般慵懒,眼波被热气蒸腾得水光盈盈,流转之间,就仿佛是带了无形的钩子那样,一下下往她的心尖上轻挠。 为什么你泡着温泉,身上却还是这么凉哦 明昙似疑非疑地嘟囔一句,直接变本加厉地缠在了对方身上,一边舒服地叹息了一声,一边还理所当然地收紧手臂、让自己与之贴得更紧。 明明这么大一口温泉,却非要两人挤在一块儿,谁见了不说一声有病? 除了林漱容。 她见明昙似乎泡得有些昏沉,生怕对方是不适应温泉的高温,一时也顾不得心中那些情丝绮念,赶忙伸手探到人额前,急切道:殿下可有不适? 虽然温度偏高,但也是因为温泉所致,并没有发热之兆 明昙半阖着眸子,连眼皮都不曾掀起,一把便将林漱容的手扯了下来,搂在自己怀里,慢吞吞道:没有。就是她又打了个哈欠,就是有点困 入夜之时,山林间的促织轻鸣不断,氛围又被月光染得安宁无边,倒也难怪明昙会迷糊成这样。 知道殿下只是倦了,林漱容便也放下心来,柔声问:那咱们就回去罢? 不行,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明昙趴在人肩头,扑腾着拒绝,再多泡会儿多泡会儿! 林漱容生怕她不小心滑到水里,赶紧伸手搂住。 但是,明昙表示抗议的动作幅度不小,温泉都被扬得哗啦哗啦,水珠飞溅,泼了她自己和林漱容满身。 中衣本就轻薄,这下更是湿了个顶朝天,紧紧贴在胸前,趋近于无。 而那曼妙的身段,也只能靠着泉水才可以多少遮挡一二 林漱容: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她痛苦地拧着眉毛,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牢牢扶着明昙,但脑袋却使劲抬头望天,让眸中只能装得下那轮遍洒清辉的明月。 可怀里的少女却体会不到她的崩溃,仍然不肯安分,像条小鱼一样滑手,把脑袋埋在林漱容颈间滚了两圈,轻轻嗅了一下,嘻嘻笑道:卿卿你好香哦。 殿下莫闹。林漱容无奈至极,推了推明昙的头。 然而这个动作反倒引得后者不满,眯起眼睛,干脆来了一个猛喵扑食,哗啦一声,带着满身水流,直接把对方狠狠搂了个满怀。 我才没闹呢! 明昙理不直气也壮,咱们这么好的关系,让我闻一下怎么啦?不可以啊?你有意见吗? 你说!明昙一脸半梦半醒的恍惚模样,嘴上却还不忘凶巴巴地催促,你到底!有没有意见! 林漱容一边心力交瘁,一边还要回拥住明昙,以免对方不慎掉到水中。 我怎么会有意见呢,殿下,她深深叹息,无可奈何地回答道,我向来都是拿您最没办法的呀。 第42章 鬼知道她俩是怎么回的烟波水榭。 明昙一路昏昏沉沉, 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林漱容不撒手,只记得自己是全程被对方伺候着回来的,别的全都一概不知。 泡温泉居然也能泡到断片, 她估计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翌日,锦葵服侍明昙起身, 林漱容与她一起用了早膳。期间也不知道为何, 竟然对她爱答不理的, 全程都在积极贯彻食不言的原则,把明昙搞得满头雾水, 一不留神, 半颗鸡蛋便摔进了粥碗,溅了她满脸米粒。 明昙:何其之倒霉。 好在林漱容还有良心,立即拿起帕子帮她擦拭。在捻下最后一颗白米后, 明昙鼓了鼓脸,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皱着眉率先发难道:你 话还没说出口, 室外便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 传来锦葵的询问:殿下可用完膳了?盛安公公来报, 陛下要请您和皇后娘娘一起到妙善佛堂去参拜呢! 咳咳咳! 明昙的质问登时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差点把自己噎死。 而锦葵都已经在催促了,她也没法再把话题进行下去, 只能对上林漱容沉静无波的眼神,恨恨道:你等着!回来我再和你算账! 放完狠话,便转身匆匆向着内室冲去。 刚才被粥糊了一脸,她还要抓紧时间清洗一下呢! 林漱容把手帕丢在桌角,垂眸看了眼上面的梧桐花图案, 伸手轻轻揉按额角。 若是不与殿下保持距离,照对方这个撩法,她真怕自己会不慎越界;可一旦稍微显露出疏远之意,这小公主则又会立刻炸锅,嚷嚷着要和自己算账 唉。 林漱容深深叹息。 真是左右为难,愁死人了。 妙善佛堂与春州行宫外围的那些寺庙不太一样,它是在明熠登基之初,为了供奉他的生母而下旨修建的。 先帝钟爱淑皇贵妃沈氏,对已故的发妻没有丝毫情感可言。不仅生前对她处处冷待,死后也在沈氏的请求下,以俭省为名,将葬礼规格大大减半,未曾给她应有的尊荣。 因此,在见证了先帝的薄情后,明熠登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谨遵母后的遗愿,将她的牌位棺椁迁出皇陵,重新风光大葬在了春州。 做完这些事,明熠紧接着下旨,将先皇后追封为端慈皇太后,还特意在她生前最喜欢的春州行宫中建了一座佛堂,只用以供奉她的灵位与长明灯,彻底与先帝划清了关系。 从此之后,但凡来到行宫,明熠便总会携顾缨一同前去,亲手为端慈太后上一炷香。 这次同样也不例外。 明昙跪在蒲团上,五心朝天,虔诚而恭敬地对皇祖母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她上次同样跟着来过妙善佛堂,对祭拜的方式已经烂熟于心。直起身后,口中还轻轻念了一段林漱容教给她的地藏经,意在功德回向。 皇帝头次见明昙念经时,还觉得十分稀奇,问她:龙鳞还懂佛门的超度? 龙鳞不懂。明昙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龙鳞只是愿为皇祖母念佛诵经,积攒福业,以期皇祖母能够往生善道罢了。 嗯,好孩子。 皇帝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你皇祖母若泉下有知,也定会十分高兴,她能有这样一个孝顺的皇孙女啊。 从妙善佛堂出来后,皇帝的情绪倒并不见有多么低落,反而十分平和,还问明昙今日晚膳想用什么,要不要让膳房做几道春州本地的名菜。 逝者已矣,活人又何必徒增伤感? 而面对明昙有些担忧的眼神,皇帝却只豁达地笑道:若是父皇百年之后,龙鳞要在墓前哭哭啼啼,那可会把朕给心疼坏了哟! 呸呸呸,父皇又在胡说八道! 自从穿越后,明昙就对这些鬼神之事深信不疑,赶紧忌讳地拍了拍嘴巴,嚷道:好端端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还不如商量商量晚膳吃什么呢! 哈哈哈,好,父皇错了,皇帝好脾气地顺着她,笑道,今晚便给你上一道龙井笋蒸鹅,算作赔罪如何? 行!明昙爽快地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叮嘱道,父皇记得叫他们多放茶叶,把笋的味道盖一盖唔,或者干脆不加笋也行,林漱容吃不惯。 听到这儿,皇后不禁在一旁掩唇而笑,转头和皇帝说道:陛下您瞧,妾没说错吧?昙儿这一日日净想着她那伴读了! 明昙一愣,脸颊不知为何竟染上了几分红晕,羞恼道:母后乱讲!儿臣哪有整天想着她啊! 梓童所言甚是!皇帝假装没听见女儿的反驳,理都不理,抚掌附和道,人人都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瞧,这龙鳞还没嫁人呢,就已经泼出去了,这怎么得了! 分卷(35) 皇后笑得喜眉乐眼,连连点头。 明昙则在一旁跳脚,脸红得像只烧开了的茶壶,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嗔怒道:父皇! 唉,你怎么不凶你母后呢? 皇帝无可奈何地吐槽了一句,但见明昙真的转过头去,说什么也不肯再搭理自己,也只能做小伏低,凑到女儿身边,想了想道:龙鳞啊,你想不想到行宫外面转转呀? 外面? 明昙一愣,眯起眼睛,狐疑地看向皇帝。 不会是在给她画饼吧? 想什么呢,皇帝看懂了女儿的眼神,不由失笑,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春州百姓富足,何处都安定得很,你多带几个人手便能到宫外去玩了,朕放心。 说完,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眯起眼,朕年轻的时候,每次来行宫避暑,都会等入了夜再悄悄 咳!皇后在一旁不悦地打断,陛下! 哎呀,皇帝自知失言,赶紧摆了摆手,讨饶般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入了夜就直接安寝!什么都没干过! 明昙:我信您个鬼。 但为了能顺利出去玩,她还是装作没听懂的样子,跟着胡乱点了会儿头,面上也终于显出几分笑模样,迫不及待地问:那林漱容能和儿臣一起出去吗?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满脸写着还说自己不是泼出去的水。 但他也不敢再招惹女儿生气,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大手一挥道:行,她也一块儿,满意了吧? 明昙眉梢一扬,双眸发亮,乖巧地凑到皇帝身边帮他锤了锤肩,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多谢父皇! 带足人手,莫要乱跑,皇后嘱咐道,就在附近逛逛便是,亥时之前一定要回宫,可记得了? 是是是,明昙像是生怕他俩反悔般,一口便答应下来,迅速道,保准不叫您二位担心! 她这会儿啊,早已经忘了要找林漱容算账的事,反而开始满心盘算起要去哪里玩乐了。 为了方便出行,二人换作一身较为普通的打扮,看着只像是一对有钱人家的小姐那样,虽身带贵气,却也并不如何扎眼。 春州的商品经济十分发达,甚至比京城还要出彩几分,大街小巷都是开门迎客的商铺:首饰店、脂粉店、茶馆、绸庄、书院、糕点坊、饭馆面摊、药材铺子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各家生意都十分之红火。 半个时辰后,明昙左手拎着一袋酥皮月饼,右手握着一枚大红的花钿,朝着林漱容精致的发型上看了半晌,方才伸出手去,往人头顶上随便一插,十分满意道:不错!好看! 林漱容摸了摸自己比刚刚蓬乱了不少的发髻,叹息一声,却也没把那花钿摘下,反倒任由一抹大红色在脑袋上招摇。 罢了。 她望着冲自己笑得蔫坏的明昙,无奈摇了摇头,轻轻垂下眼睛。 毕竟,无论心里打算得再如何周全,面上做得再怎么冷淡到了最终,只要明昙一个撒娇、一个亲近,她便会立即丢盔弃甲,重新败给这位小公主的啊。 林漱容这厢心绪繁杂,那厢的明昙却浑然不觉。她逛了半晌也有些累,恰巧看到前面的一个茶棚,顿时来了兴趣,伸手去拽林漱容,我们去前面坐会儿! 后者自然依着她,好。 街上熙来攘往,茶棚的生意也好得出奇,老板脖子上围着一条汗巾,在桌椅间穿来穿去,给明昙和林漱容上了壶清茶,道一声贵客慢用后便匆匆跑开了。 茶棚的茶自然不如林漱容亲手沏得好,但胜在量大,肚圆茶壶沉甸甸的,被她俩各斟了一盏,重量仍分毫不减,刚好解渴。 买卖红火,座无虚席,棚子里的桌椅挨得很近,都无需专心去听,邻座几个书生的交谈声便传了过来,恰恰吸引了明昙的注意。 今年夏天又热成这样,还久不落雨,果真应了戴石屏的那句天地一大窑啊 高兄还是春州本地人士呢,这就嫌热啦?在下几年前回沅州祭祖,正逢该地伏旱,蝉喘雷干,莫说是人了,就连草木都被热得蔫头耷脑那才是真正旱魃为虐的景象啊! 沅州啊,当年的大旱可是久仰大名 范贤弟不必提从前了,便说现在:咱们靠南边的地界收成尚好,可沅州却不然;上次大旱,皇家拖着不救,硬生生等到土地都坏了根儿,种什么都结不出几个果嗐,今夏又旱成这样,只怕是连税都收不上来了。 可不是!在下有个沅州的亲戚,每天拼了命的劳作,却连饭都吃不饱虽有朝廷接济着,不至于卖儿卖女,但日子总归是苦不堪言。 刘兄的亲戚是桑农,倒也罢了;苦便苦在谷农。若种出好粮,尚可缴税,若是种出坏粮,自己吃不得,税也交不得唉,难呐,难呐。 在下还听闻,有些人家为了活命,即使是遭了霉、生了虫的米,也要硬着头皮往下咽未得病的是运气不错,若是得了病,那可要如何是好? 明昙坐在位子上,将每句话都认认真真地听完,放下杯盏,看了看周围的欢声繁华,又将书生们言语间描绘的景象想象了一番,顿生出一种荒谬的现实割裂感。 卿卿,他们 他们说得是真的,殿下。 林漱容垂着眼睛,轻轻叹息一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啊。 第43章 明昙滞然地坐在茶棚之下, 眼中倒映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 明明目及之处如此热闹,可她心中却正在一点点地泛出冷意。 哀民生之多艰。 这个世界不是她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也不是只有宫廷里的金墙玉瓦、富贵荣华。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有更多的人无衣可穿,无粮可食, 苦苦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每一日的夜晚都可能是生命结束的前夕 天下兴亡, 百姓皆苦。 朝廷是一个多方势力纠葛而成的庞大利益体,在其之中, 既有清正廉洁、国士无双的父母官, 也存在着心怀不轨、贪赃枉法的奸佞臣。他们各自代表着清浊的两面,虽然互相对立,却也休戚相关。 而从国库里派下的赈灾钱粮, 从上至下,层层递进,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要被多少人刮脂刮膏, 才能最终余下那么一星半点儿残骸, 落到真正亟待救命的百姓手中。 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过程, 历朝历代都深受荼毒。 即使当今皇帝圣明如斯,有心励精图治,但在真正执行的过程中,却还是难以对那些贪官污吏严防死守, 无法真正杜绝这种乱象。 人人都道君王拥有至高权力,但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皇帝也只不过是一个身在局外的观棋人罢了。 连他都救不了百姓。 明昙攥紧指尖。 卿卿,《孟子》里说: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为轻。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扫出一块阴影。 但是为什么,在我所看到的现实里,却是官吏为贵,民、君、社稷三者皆为轻呢? 明明是飘若鸿羽的语气,可林漱容的心中却仿佛压下了一块大石,被她问得一滞。 殿下 更多时候,明明错在硕鼠,可留于青史上任后人唾骂无能的,却永远只有皇帝一人的名姓。 十五岁的公主抬起眼,眸中满是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深沉厚重。 可那真的只因为皇帝无能么?她问道,又如沅州伏旱,民不聊生,真的只是因为天灾使然么? 林漱容沉默着,但她并非是不知道答案。 而是这个答案,只能心照不宣。 明昙轻轻摇摇头,笑了笑,也没有强求对方回答。 她转头看向邻座忧国忧民的读书人,目光在他们打着补丁的长衫上停留了许久,轻声说:寒门举子历经百态民生,心怀家国天下;我倒希望他们都能高**名,青云直上,入庙堂为官,为生民立命可是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险阻,是仅凭你我之力而难以克服的啊。 积财帛者而簪缨,居高位者而敛银。世家勋贵们为了长盛不衰,便将朝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像蜘蛛一样盘踞其上,捕杀着每一个与他们不同阵营的人。 而幸存者中,又有多少未曾加入织网行列的人,还一直在坚守初心呢? 君臣佐使。明君难得,良相也更难得。 而这些上位者若不明不良,又如何能让天下苍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呢? 卿卿。 明昙唤了她一声,伸出手去,将林漱容的指尖握在了掌心。 她说:我想救救他们。 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 我其实知道的。我知道你们一直想让我当皇帝。 她的声音又低又小,轻易淹没在闹市的嘈杂里,却在消散之前,便尽数传入了林漱容的耳中。 后者猛的一愣,抬起头来,愕然与她对视,话语中竟难得有些颤抖,您怎么 好啦,别这么惊讶,明昙自嘲似的一笑,撇了撇嘴,我只是装傻,又不是真傻。 从前我总想着,只要假装不知道父皇和你的打算,待你们明白我有多么无能后,便终究会改变心意的。 她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缓缓说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也不懂什么为君之道,更不愿承担治国理政的责任旁人认为那位子权势滔天,无限风光,我却只觉得是个劳命伤神的累赘,比不得纵情山水之间的逍遥。 可是呀,大哥已故多年、三哥顽疾未愈,其他人不是狼子野心,便是蠢顿愚笨,哪个都不能堪当大任。 她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故作轻快道:与其指望他们延续父皇的千秋之治,倒不如由我自己站到万人之上,去革一革天下大弊,补一补满目疮痍 我希望你可以陪着我,卿卿。 明昙弯眸一笑,看上去云淡风轻,可眼神中却暗藏几分忐忑,握着林漱容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你愿意和我一起,救救这些受苦的百姓吗? ! 林漱容心中一跳,怔然地望进明昙漆黑而灼人的双眼之中。 良久后,她才抿起唇角,将手从明昙的掌心缓缓抽出 您一定可以救他们的,殿下。 然后重新贴上对方,五指卷起,与她紧紧相扣。 而我也当然会永远陪着您。 林漱容微笑着,向她承诺道:我要亲眼看着殿下,南面称尊,身登大宝,实现您所有的弘愿与伟业啊。 若问春州除了茶与墨之外,还有什么最出名,那一定就是到未磨湖泛舟了。 未磨湖是靠近城郊的一片大湖,素有小洞庭之称,就连名字都是取自刘宾客的名句潭面无风镜未磨,早在前朝便扬名万里。 而这种风平浪静的湖水,则最适合泛舟游览了。 夜幕擦黑,繁星缀空,两人慕名来到未磨湖码头,租了一条雅致的游船。几个乔装过的侍卫揽过了撑船的活计,二位姑娘则坐在舱内,安心欣赏窗外的湖景。 兴许是下午的话题太过沉重,一向活蹦乱跳的明昙此时沉静很多。她垂着眼,兴致缺缺地看了看窗外,转头道:我听说,到未磨湖来泛舟,是有酒可以喝的吧? 因为以刘宾客的大作为名,未磨湖一向深受迁客骚人喜爱,不论有才没才,都总爱来沾沾文气是以,店家便在每条游船上都备好了美酒甘酿,以便这些诗人们借醉挥毫。久而久之,竟也成了未磨湖的一大特色。 明昙她们这条船自然也不例外。 林漱容顺着对方的视线,瞥到一旁泥封的酒坛,下意识就要阻止:殿下您年纪尚幼,不宜 话没说完,她自己倒是先卡了卡,引得明昙托腮一笑,懒懒反问:都及笄了,还年纪尚幼啊? 林漱容静默一瞬,仍试图坚持,但杯中之物到底伤身 就喝一点点嘛。 明昙温和地打断她,面上带笑,可眼神中却隐带几分落寞与沉重,看得林漱容心下顿时一紧。 待我再长大一些,就能好好享受我天承的大好河山啦! 这是明昙幼时曾对她说过的话。 记忆里的小姑娘神采飞扬,眸中闪烁着全然的向往,说自己只想拥有闲云野鹤的生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然而,七年之后,她却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梦想,为家国、为百姓、为他们的期望,而去选择一条注定充满了搏杀与鲜血的夺位之路 若说不愧疚、不心疼,那定然是假话。 殿下 林漱容抿起唇,对上明昙的双眼,抑制不住地长叹了一声。 只许喝一点点哦。 小公主歪歪头,望着对方起身去拿酒坛的背影,不禁轻笑一声,悄悄眨了眨眼睛。 这个卿卿哟,真是太惯着自己啦。 大抵是受诗仙的影响,许多文人皆爱贪杯,好以醉意激诗情;因此,游船上备着的酒也是陈年佳酿,隐隐还带有几分茶香,十分之风雅。 分卷(36) 来。我敬你一杯。 明昙握着一只酒樽,与林漱容轻轻碰了碰,弯眸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嗯,那便祝今岁能够天下安宁,风调雨顺吧,如何? 好。 林漱容举杯回敬,朝明昙轻轻颔首,愿天佑我朝,五谷丰登。 二人相视一笑,同时扬手,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郁结的心绪也随之畅快了几分。 这酒年份不短,后劲很足,明昙平日里不怎么喝酒,半点尝不出来,与林漱容一边聊天一边对饮,咣咣几杯灌下肚子,再被夜风一吹,顿时就开始晕头转向了。 林漱容今夜的心情也有几分沉重,一时不察,便见明昙已经醉得趴在了桌上,登时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轻唤:殿下?殿下? 唔 醉倒的明昙可不似昨日在温泉里那般闹腾,反而乖巧十足,将脑袋枕在臂弯里,睡得尤为香甜,还轻轻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 林漱容犹豫了一瞬,却仍是担心她会着凉,于是伸手扶着明昙的肩膀,将人揽到怀中,侧头向外道:公主醉了。烦请各位把船靠岸吧。 侍卫们恭敬地道了一声是,翻转船桨,掉头向岸边驶去。 船体微微摇晃了几下,却正好扰醒了明昙。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直起身来,看了看一旁的湖景,似是很有些懵然。 外头怎么乌漆嘛黑的,什么玩意 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后,她收回目光,转而落在林漱容身上,这才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慢慢扬起一个傻笑,卿卿! 殿下,您累了。林漱容柔声道,我现在带您回宫。 好! 醉了的小公主特别听话,和平日里完全就是两副面孔,一边猫猫点头,一边跟个复读机成精一样道:卿卿带我回宫! 林漱容好笑地为她理了一下头发,还没再开口,明昙的眼珠便盯上了那只手,想了半天,认认真真道:抱抱! 什么? 不等林漱容反应过来,明昙便凑到跟前,可怜兮兮地伸出双臂,再次重复要求:抱抱。 林漱容: 她试图防守,却很快便在对方湿漉漉的眼神里败下阵来,纵容地叹了口气,好,抱。 明昙小小地欢呼一声,毫不犹豫地扑进林漱容怀里,把额头抵在人肩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才像是终于安心了一样,再度闭眼打起瞌睡。 这也太乖了。 林漱容见多了明昙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的模样,眼下竟恍然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喝酒还能有这种奇效? 游船甫一靠岸,林漱容便拒绝了侍卫们帮忙的请求,只弯下。身来,伸手拖住小公主的膝弯,微微使劲,便将后者打横抱在了怀中。 她好歹也是正经与林珣一起练过武的,身上很有几分力气,抱三个明昙都绰绰有余,走起路来依旧稳稳当当,分毫不曾惊扰怀中少女的安眠。 而被甩在身后的侍卫们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和天仙一样的林家大小姐,居然还是个练家子啊 回宫的马车早已备好,离未磨湖并不远,没几步便也走到了。 林漱容依旧不肯让别人碰到明昙,万事都亲力亲为,好在后者也粘着她,只顾着呼呼大睡,连半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仿佛只要身边是林漱容,就已经让她足够安心。 马车被驾驶得又稳又快,迅速回到行宫。林漱容刚搂着明昙下车,便有机灵的率先跑去摘星阁报信。待二人抵达烟波水榭时,皇后和仪妃早已等在那里了。 昙儿这是喝醉了? 皇后看着林漱容将人半扶半抱地搀进来,赶紧上前半步,快快快,把她带到屋里吧。 林漱容点了点头,环着明昙的腰朝屋内走去。皇后看对方一副费力的样子,本想搭一把手,却发现自家女儿根本不让她帮忙。 明明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还只认林漱容一个人。除她之外,不论谁碰,都要被明昙狠狠挠一爪子,堪称六亲不认。 皇后无奈,只能作罢,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这个昙儿,真是让人不省心 昙儿都这么大了,你也别老拘着她。 华瑢笑着劝道:不过就是喝几杯酒,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成日偷溜出府,大晚上去邀月台一同赏月呢。 皇后面上一红,阿玉! 行行行,不提这个,华瑢知她不爱回忆往日的离经叛道,故而又道,总之你就放心吧。林家那孩子向来是个稳妥的,有她在旁,断不会叫昙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听对方这样夸赞林漱容,皇后微微凝眸,看向那边没什么动静的内室,一时却没接话。 忽然,她站起身来,道一句:我去看看她们后,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华瑢不疑有他,只翻了个白眼,心道桃枝儿这个爱操心的性子,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变。 林漱容把小醉猫扶到床上时,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将她给弄醒了些。 卿卿 明昙迷迷糊糊的,一见身旁是自家伴读,立刻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将脑袋埋到林漱容颈间,这才安心地喟叹一声。 林漱容很是无奈,好不容易才把人扒拉下来,摁在床上,给她简单地解去外衫。 在此期间,明昙还一直动来扭去,非要贴着她不可,直把林漱容累得出了半身香汗,才总算是将明昙剥得只剩中衣。 她喘了一口气,拍拍怀中少女的肩膀,柔声哄道:殿下快睡吧。 不要,明昙晕头转向,几乎全是本能在冲她撒娇,卿卿陪我嘛。 不行,殿下乖一点,您要自己睡 话音未落,被屡次拒绝的明昙登时不爽。她皱了皱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去,一把勾上对方的脖颈,忽然开始使劲。 而林漱容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她坠得弯腰,与明昙的面容迅速贴近 啪的一声,虽然林漱容很快反应过来,用双手及时撑住床板,但整个人却已经支在了明昙的身上。 这个姿势十分亲密,让她能完全把明昙拢在身。下,仿佛是下一秒就会与对方亲吻一般,完全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 门框那边传来隐约的声响,林漱容骤然转过头去,只见顾缨正茫然地站在那里,紧紧盯着行为亲昵的两个人,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震惊。 林漱容: 啊。这。 轻。薄公主应该对应天承的哪条律法? 她会不会被叉出去砍了啊? 第44章 林漱容被顾缨叫到了一个闲置的殿中。 甫一入内, 她便识趣地跪在地上,俯首冲对方行了个大礼,低声说道:臣女知罪。 顾缨垂下眼, 淡淡看了看她,语气平稳却冷然, 你都不打算向本宫辩驳一番么? 有什么好辩驳的呢? 林漱容敛起眸光, 没有立即答话, 而是在心底自嘲般的轻笑了一声。 虽然方才皇后娘娘所见,的确是个误会不假但自己心中的那些情丝绮念, 明明真实存在, 难道也能被简单当作是一场误会么? 她沉默良久,俯下身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仍然道:臣女无可辩驳。 你、你! 见林漱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顾缨不由怒火顿生。 竟敢对公主起这样的心思,实在荒唐 她狠狠一拍桌子, 气得面色紧绷, 就连周身的威仪都更加迫人, 罕有地厉声质问道:林漱容,本宫问你,你如何对得起昙儿这般看重! 殿下看重于臣女,是臣女一生中最大的福缘。 林漱容依然端正地跪在地上, 缓缓直起腰身,仰头看向怒意凛然的顾缨,温声说道:所以,臣女并不愿意辜负这份另眼相待的情谊,也并不愿意改变我与殿下之间的关系。 见她言辞之间表露出的态度似与所想不同, 顾缨微微一怔,不等询问,便听林漱容又继续说道:今日娘娘所见,其实是个误会:殿下醉酒时惯爱闹腾,臣女一时不察,被她扯了一把,所以才会造成那般场面,实非有意为之。 那你方才为何承认 因为臣女不愿欺瞒于您。 林漱容笑了笑,扭过头去,目光在紧闭的屋门上转了一圈,方才落回到顾缨身上,意味不明地淡淡道:情不知所起,终止乎于礼。 ! 顾缨在刹那之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指尖下意识攥紧。她眼神锋利地盯着林漱容,似是想斥责些什么,可喉中却只觉得分外干涩。 你与昙儿你们的身份如隔天堑,又怎能和我们一样? 是呀。是不一样。 林漱容轻叹一声,弯起唇角,神情柔软得过分,却又隐约藏着几分细细密密的伤感。 所以,我也从未想过,要把自己的心思告知于殿下啊。 是的。 诚如她此刻所言,林漱容从不曾打算对明昙袒露自己的心意。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陛下,便没有谁会比她更加明白:那个在自己眼中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小公主,日后也必将会继续扶摇而上,登临青云。 永徽公主生来就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女子。 她会成为做大事的人、会成为心怀天下的明君、也会成为在青史中留下铮铮一笔的天承女帝 而在明昙身后,作为见证这一切的人,林漱容却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就让她背上世俗的骂名,在明昙光辉万丈的人生中留下一个抹不去的污点、留下一个被后人唾弃的罪证 她不能这么做。 林漱容收起指尖,轻轻闭了闭眼。 罢了。 若是多年之后,她们还能君臣相得,那便也算是一段千秋佳话。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若是百年之后,她们的名字还能在史书上被共同提及,那便也算是一起经历了数代光阴。她还有什么可遗憾? 这样就足够了。 臣女可以是殿下手中的一本书、一把剑,甚至是一封奏折。 林漱容轻轻一笑,声音缓慢而坚定。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最大的梦想,只是成为明昙身边的良臣。 而非她的良人。 顾缨的指尖微微一颤。 她望着阶下的年轻女子,一个错神间,忽然又回忆起多年之前,自己出嫁时的那个场面。 华瑢站在自己身边,化了最精致的红妆,伸手扬起那块织着金纹的霞帔,为她披在身上,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 那时的阿玉,是否也像如今的林家姑娘这般,满心都是决绝至斯的释然呢? 顾缨闭了闭眼。 良久之后,她才呼出一口气,疲惫地摆了摆手,低声自语道:罢了 她从位子上起身,走到林漱容身边,亲自伸手将对方扶了起来。 你与昙儿一样,素来都是有主见的。皇后软下语气道,我这个做母亲的又能干涉什么呢? 林漱容顺从起身,垂着眼,朝皇后再度叠手福了一福,臣女多谢娘娘。 不必如此,皇后叹息,这么多年,你把昙儿照顾得很好倒是我该向你道一声谢才对。 娘娘言重。 林漱容低垂眼睫,浅浅笑了一下。 此生能够站在殿下身边,定是我前世苦修多年而来的功德 臣女万死不悔。 明昙对这场深夜的会谈无知无觉。 她宿醉断片,当场失忆,除了隐约记得有个人一直陪着自己之外,对其他任何事情的印象都模糊不堪。 而且这种感觉还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上次泡完温泉就是这样。 皇帝得知此事后,将她好一通取笑,还说应当赏明昙几坛好酒,让后者平日里多练练酒量,省的到外面丢人。 明昙很不服气,却又无力反驳,只能和林漱容吐槽,父皇真是的!有什么丢人?我喝醉的时候一定特别老实,才不会干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呢,对不对卿卿? 林漱容: 林漱容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发表任何看法,顾左右而言他道:殿下今天准备做什么? 明昙没等到回答,怀疑地瞅了她一眼,却并没深究,转而答道,我今日打算前往皇庄看上一圈。你和我一起去。 多年之前,羌弥来朝求娶三公主后,皇帝曾以睦邻友好为名,赐给明昙一座皇庄,正位于春州行宫附近。 明昙早就计划要实地考察一番。昨夜睡得一夜好眠,今日精力充足,倒不如正好去一趟看看。 林漱容自然对她无有不应。 皇庄离得果然不远,乘马车也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到了地方后,明昙走下车架,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遮光,眯着眼睛向远处看去,不禁挑了挑眉。 目及之处,田亩甚广,尽是一片或金黄或浓绿的庄稼,乍然看去只觉得五谷丰登。 分卷(37) 然而,待几人走到近前,细细一端详,却只见麦穗细得没长几粒,叶子也干枯得要命,俨然全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就是她的皇庄? 真离谱啊,明昙瞠目结舌,捻起一片干巴巴的麦叶,油然感叹道,难怪当年那些老东西没有上折子反对呢,居然是这么个破地儿啊! 春州与京城相隔百里,平日也没机会到皇庄视察,谁知这里的情况竟如此凄凉? 林漱容读过几本农书,见此情景,也颇觉震惊,如今正当是收冬麦的时辰,可这里怎么会 明昙撇了撇嘴,刚要接话,但恰在此时,旁边的田间却经过了一名黑脸庄稼汉,背上扛着一把锄头,脚程飞快,正要朝着更远处那片绿油油的田地而去。 诶!那边的大叔! 明昙眼睛一亮,几步冲上前去,朝对方遥遥招手,打扰您一下!这儿的麦子是怎么回事啊? 麦子的长势实在过于反常,可她们是一时兴起而来,未曾同皇庄的总管打过招呼,只能选择问一问田里的佃农。 不过都这么半天了,也没个管事的出来问一问自己这帮人的身份,这倒确实有些奇怪 那边厢,庄稼汉听到明昙的呼唤后,转头一看,见是个十分美貌的年轻女子,顿时愣了愣,有些手足无措地拨开麦穗走过来,茫然地问:姑娘是在叫俺? 他口音很重,充满了农人的淳朴,但能听得出是在极力让自己字正腔圆一些,不禁让明昙顿生几分好感。 对对,明昙笑道,我们路过这里,远远看到小麦长得很好,于是就想到跟前瞧瞧,结果却 她有意隐瞒身份,庄稼汉倒也不作他想,见明昙和林漱容都是衣着华贵之人,便把她们当成了外出游玩的大家闺秀。 姑娘一看就是春州城里的小姐吧?庄稼汉挠了挠头,摆手道,这皇庄里的麦子啊,是出了名的种不活,城郊的农户们人尽皆知!您若真是想看,不妨多走几步路,到前头的春芽镇里瞧瞧,那儿的麦子可比皇庄要好太多啦! 得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明昙顿时转头,与林漱容对视一眼,奇道:皇庄的麦子种不活? 唉,是啊。 庄稼汉叹道:俺们家里在皇庄当了几十年的佃户,就没见这麦子有哪年能种得好过!之前那个总管,还多少对这事上点儿心,可现在换了那个刘扒皮 说到这个名字,他忍不住啐了一口,愤愤道:为了昧几个钱,连草木灰都不给俺们拿去施肥!眼看今年还是不够收成,他为了给上面交差,就又要去抢春芽镇的粮食真是丧了天良! 刘扒皮?明昙挑起眉,大叔说的这人,莫非是皇庄的总管? 可不就是他刘世金!庄稼汉嫌恶地说,这几年,他仗着没人管束,就把皇庄的人手都调过去给他端茶倒水,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可惜了白家丫头种出来的黄麻,昨个又被偷了几棵,唉,那可是能造纸的好东西哟 刘世金? 好像听锦葵说过,他就是自己名下这十顷田地的总管。 无怪乎这么久都没人出来迎接呢,原来这位刘总管,竟是在她的地盘上做起土霸王了? 明昙心思电转,狠狠记了这个刘世金一笔,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话锋一转,继续逮着自己感兴趣的信息问道:这位白家丫头,也是皇庄的佃户吗?她竟然在地里种黄麻? 皇庄里的作物可是都有明文规定的,仅限稻、黍、稷、麦、菽五谷,而黄麻显然不包含在其中。 哎呀,姑娘,您有所不知! 庄稼汉见她似乎对白家丫头的行为有些不满,赶忙一拍大腿,急急解释道:皇庄的地奇怪得很,许多东西都没法种。可是唯独那白家丫头挑的东西,不仅能成活,还长得很好!这几年间,幸亏她机灵能干,带大家种了黄麻和茶叶挑到城里去卖,不然整个庄子里的人早就被刘扒皮给饿死了,哪能撑到现在呢? 他顿了顿,不禁扭头看向远处那方田野,长叹道:白丫头可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哦?真有这么神奇? 别的作物都不能种,只有白家丫头选的东西能成活? 明昙这下可是被彻底勾起了好奇心。 她扭头望向林漱容,果见对方眸中也是兴致盎然,不禁与之相视一笑,重新把目光转回庄稼汉身上,亲切道:敢问大叔,可否带我去见一见这位白家丫头? 庄稼汉一愣,有些警惕地蹙起眉头,似乎在懊悔自己嘴快一般,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找她,是有什么事? 不瞒大叔您,我们家里有几块田地急需打理,但正好缺一位经验丰富的农人所以,听了您的介绍,才想冒昧前去,问一问白姑娘是否有意来帮我这个忙。 明昙脸不红气不喘,睁眼说瞎话道:不过您放心,若是白姑娘不乐意,那我问几个问题便立刻离开,定不会为难于她! 这 面前的少女弯起眉眼,笑容深深,看上去既温和又无害,言辞语气尽是诚恳。 再加上她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出身豪富,说得话也很有几分可信,因而轻易便化解了庄稼汉的心防。 好吧。 庄稼汉迟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抬起手,遥遥指向最远处的那一片浓绿田地。 你们跟俺来吧,他道,那儿就是白丫头她家的佃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昙:搁这儿搞笑呢?谈不谈恋爱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不守信作者还是更了,求你们夸夸我呜呜呜哇肝要没了!!! 第45章 绿意盎然的田野里, 种的果然是庄稼汉方才所说的黄麻。那些深绿的叶片层层叠叠,紧挨在一块儿,既厚实又宽大, 铺满了所有空隙,显得分外茂密。 明昙等人跟着庄稼汉一路走过来, 看了半个庄头的蔫耷麦穗, 此时见到如此繁茂的一大片植株, 再与先前的所见对比,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大叔, 明昙问, 皇庄的田地适合用来栽种黄麻这件事,可是那位白姑娘自己发现的? 对,都是白丫头一块儿田一个种子, 慢慢试出来的!庄稼汉点了点头,至今想起来仍是叹服,她当年才十二三岁, 就敢瞒着刘扒皮在自家的佃田里捣鼓, 还真种出了一番名堂, 实在是既胆大又心细啊! 明昙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地哦了声,蹲下。身来,摸摸黄麻宽厚的叶子, 心中自有了一番计较。 那一厢,庄稼汉仍在滔滔不绝地夸赞:后来,白丫头不光种了黄麻,还在更东边栽了不少茶树,长势也很不错。她为了给她爹医病, 经常自己下地,采了新茶出去卖,听说也挣了不少银子呢! 茶树? 明昙把这个关键词重复了一遍,沉吟片刻。 虽然皇庄周边的许多村镇都在种粮,但春州本地,却也的确是以种茶而闻名 明昙皱皱眉,定定地盯着黄麻根部的土壤看了会儿,忽然伸出手去,捻起一点,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土壤的颜色较深,大体呈现黑褐色;质地疏松,不易被搓揉成块 再加上无法栽种小麦,却能种黄麻与茶树,基本可以断定是ph值较低的酸性土壤了。 嚯。怪不得她这皇庄荒凉成这样呢,原来问题直接就出在根源呐。 明昙心中暗暗嗤笑一声,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转头正准备再多问两句,却忽听众人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嗓音,语气中满是茫然。 苗阿叔? 明昙怔了怔,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背着背篓的年轻姑娘正站在那边,疑惑地歪了歪头,眼神中暗藏几分警惕,冲庄稼汉道:这几位是? 噢!白丫头回来了啊!庄稼汉拍手笑道,这是我方才遇到的几位贵人,有事想找你聊聊,所以阿叔就把他们带过来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年轻姑娘耳边,冲明昙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道:丫头,你瞧那位贵人,恐怕是春州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正在找会种田的能人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白老哥的病不是又严重了吗?可要抓住机会,好好和人家聊聊啊! 听苗阿叔提起父亲,又看明昙等人皆是气度不凡,年轻姑娘的神情登时略有松动。 她抿了抿唇,解下背篓,向前走了两步,朝众人颔首道:民女白露,敢问这位小姐贵姓? 白姑娘,明昙显然不曾料到对方竟如此年轻,虽有些惊讶,但态度却没有半分轻慢,稳重道,免贵姓林。 林漱容看了她一眼,见后者脸都没红一下,于是只好默默收回了目光。 公主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而一旁的白露则并未注意到林漱容古怪的眼神,只点点头,矮身朝明昙微微一福,林小姐。 白姑娘是有真本事在身的人,不必如此多礼。 明昙友善地笑了笑,伸手指向一旁的黄麻,我刚才听大叔说过,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正是民女。 白露爽快地点了点头,承认道:家父久病在床,皇庄的刘总管又不肯支银让我们看诊因此,民女心忧之下,这才没有种庄规上要求的小麦,而是种了黄麻和茶叶,拿到城里去卖钱,方能请得起郎中来为家父诊治。 她存了为人办事的心,说话倒是十分实诚,也不用明昙多问,自己便将违规栽种其他作物的缘由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白姑娘真是大孝之人。 身为皇庄的主人,明昙倒没在乎对方的行径,而是直接预备进入主题:实不相瞒,我请大叔带路前来寻访,的确是有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 林小姐但说无妨。白露颔首道。 其实,我家的田地也如外面的那几块田一般,种的麦谷几乎颗粒无收,明昙道,然而不巧,家中无人擅长农事,拖了这么久也不知原因出在何处所以,无奈之下,我才想来找一位有经验的农人,帮着查探一番,找出症结,以便日后改进 和皇庄外面的田地情况相似?白露挑了挑眉,那多半也是土质的问题了。 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含笑道:若您愿意的话,不妨再将更详细的情况告知于民女,我们到院内详谈? 明昙略略偏过头,不动声色地和林漱容对视一眼,笑道:好。 她冲跟随而来的侍卫们比了个手势,让他们留在外面,自己则同林漱容跟上了白露的脚步,穿过最外层的篱笆与矮墙,来到了佃农所居的院落内。 小院不大,中央随意摆着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边上则被各式各样的农具堆满,有铜铲、锄头、木犁、石镐等,地上还平平整整地铺着一张席子,据白露所说,是作晒纸之用的。 她将背篓搁下,道一声罪后,便匆匆进屋先伺候起卧床的白父。明昙也并不介意对方的怠慢,自顾自地往石桌边一坐,这才发现,桌上竟放着厚厚的一摞纸,而纸上似乎还画着些什么东西,像是某种农具的设计图。 明昙兴致大起,拿起几张纸翻了翻后,抽出其中一页,朝林漱容招手道:卿卿过来看! 林漱容依言过去,发现这页竟画着一架结构精巧的水车,不由咦了一声,细细打量片刻,这制式倒是十分新颖,从不曾在民间见过莫非是那位白姑娘自行改良的? 我也这么觉得。 明昙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笑得贼精,嘿嘿,捡到宝啦!我的皇庄有救啦! 这话刚说完,旁边的小屋便传来吱呀一声。白露拿着一只药碗走了出来,见她们正在翻阅自己的手稿草图,不禁有些窘迫,忙道:画着玩的东西,贵人随意看看便是 这只是画着玩?明昙摇摇头,指了指手里的设计图,笑道,白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果真是天生的农学奇才啊! 咳咳,您言重。 白露面上发红,被自己呛得咳嗽两声,正想再继续自谦时,院外却陡然传来一声喧哗,顿时阻止了她的话头。 死丫头!你别躲着不出来!本官知道你在里面! 说话的人排场很大,语气也十分凶戾,不但怒骂还有威胁,若是你再不上交今年的粮税,那也就休怪本官无情!等过两天,本官便命人拆了你这破房子,再把你那个老不死的爹扔出去,裹张席子埋了拉倒!省的在这占地儿! 这话骂得十足阴毒,当即便将白露气得怒发冲冠,把手中瓷碗往地上一摔,恨声道:这个狗官! 她连明昙二人也顾不上搭理了,直接推门冲到屋外,挽起袖子,气势磅礴地回骂道:刘扒皮,你嘴巴放干净点! 明昙有些愕然地看了眼林漱容,在后者朝她微微颔首后,便与之一起跟上白露,共同钻出了小院。 外头的气氛正剑拔弩张。 白露双手叉腰,凶眉高扬,正指着不远处那人的鼻子骂道:你既不怕烂了舌头,在这里平白咒人性命,那倒不妨让我一刀割了它,省得你三天两头来我家大吵大闹,扰我父亲安宁! 明昙: 好家伙,这骂得比她血。腥多了。 顺着白露手指的方向,明昙转头看去,只见那里正站着一个衣着华丽、身形却非常矮小的男人,被骂得嘴唇颤抖,吹胡子瞪眼道:好啊,你竟敢对朝廷命官出言不逊,且小心你的脑袋! 呸! 白露狠啐了一口,高高扬起头,什么朝廷命官?不过是皇庄里的一条狗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分卷(38) 你你 庄园总管刘世金被她骂得双目赤红,一副想冲上来教训白露的模样,奈何却被明昙带来的侍卫挡住去路,只能在原地跳脚:少在那儿猖狂了!本官告诉你,若是你白家这月还交不出粮,那按庄上一月一税的规矩来算,本官便有权利把你爹和你都赶出皇庄 一月一税? 清亮的嗓音从白露身后传来,明昙向前一步,踏入场中,轻易把刘世金问得当场愣住,我怎不知,皇庄是何时有的这般规定? 这规定自然是子虚乌有,不过是刘世金为了将佃农们的粮食据为己有,而瞎编乱造出的借口罢了。 可谁知,眼下竟然被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当场揭穿,这让刘世金不由得大为光火,瞬间便把矛头对准了开口的明昙,叫嚣道:你是什么人?本官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哟。明昙不阴不阳地冷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刘总管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呢。 本官乃是朝廷命官,自有威仪在身! 刘世金将两手背在身后,绿豆大的眼中盈满智慧,冷笑一声,这儿是陛下亲自赐给永徽公主殿下的皇庄,本官也是这皇庄中唯一的总管大人哼,永徽公主你知不知道是谁?那可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 提及这一点,他就恍若福至心灵般,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你胆敢对本官放肆,就等同于对公主殿下不敬!若非本官宽宏大量,现在就应该把你押送到官府,治了你的罪才对,还不快快谢恩! 明昙: 明昙用一种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了看他,正要开口时,白露却忽的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压低声音劝道:林小姐不可冲动!这刘扒皮现在说得倒是真的,这座皇庄的确是永徽公主的私产他能当上总管一职,其中未必没有公主授意,您千万不能随意开罪了他啊! 明昙:??? 啥?公主授意? 什么公主,授什么意?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明昙无语地转过头去,对上林漱容满脸要笑不笑的神情,顿觉脑门青筋直跳。 别看热闹了! 明昙气得咬牙切齿,扭过头去,用阴冷的目光盯住刘世金,口中则对林漱容气鼓鼓道:卿卿,你去告诉他,本公主究竟是什么人! 林漱容终于笑了出来,从自己腰间摸出一块代人保管的御赐腰牌,上书着永徽两个大字,朝刘世金的方向亮了亮,冷冷道:胆敢对公主殿下出言不逊,我看,应当是治了你的罪才对吧? 话罢,她便转回身来,向明昙深深福了福,语气恭敬道:参见永徽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边的几个侍卫也闻声而动,朝明昙拱一拱手,弯腰行礼,齐声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白露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声音颤抖,您林小姐? 不好意思,白姑娘。刚才没和你说实话,我其实姓明。明昙微微一笑,把林漱容拉到自己身前,耸肩道,这位才是林小姐呢。 白露一脸崩塌,显然是还没彻底回神,那您真是永、永徽公主? 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明昙对她摊了摊手,没有再多言,而是转过身去,嗤笑似的看向那边仿佛丢了魂的刘世金。 后者方才那副张狂的模样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梦游似的表情,直到视线接触到明昙时,才像是骤然反应过来那样,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公主、公主殿下 腰牌都在眼前晃过了,上面还刻着玉玺的印痕,压根由不得刘世金不信。 他吓得两股战战,朝明昙连连磕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所以才会冲撞于您求公主殿下恕罪,求公主给小人一个悔过的机会吧! 打着本公主的旗号,欺压佃农,贪墨粮食,竟还有胆子敢求本公主恕罪? 明昙冷冷一笑,为之嘲讽地鼓了鼓掌,语气平静到好似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轻描淡写地宣判了刘世金的结局。 把他押解下去。她厌烦地摆了摆手,连同他的那些手下,都一并赶出皇庄,不要再让我看到任何与这人有关的东西。 是。 侍卫们领命,相视一眼,伸手提起刘世金的后脖领,就像是拖死狗那样,把他向着皇庄门外拖去。 而身材矮小、自然不是侍卫们一合之敌的刘世金则连挣扎都失了力气,呆呆地任凭他们拖行,脸上涕泗横流,脑中一片空白 本来在皇庄做个管事,就是他爹耗心费力,砸了无数银钱之后,方才为刘世金谋来的官职。 而现在 一朝开罪永徽公主,他的官运,他的前程,都已经尽数化为泡影了啊。 第46章 僵立在原地, 怔怔看着刘世金被侍卫们拖走的场面,白露依然停留在震撼之中,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一个压在头上多年的恶势力, 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消灭她此刻还沉浸在一种不现实的虚幻感中,恍惚间转过头, 难以置信地望向明昙。 后者却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 正满脸笑意, 语气畅快,自顾自和身边那位同样绝色的女子说着话, 皇庄应该尽快提一个新管事上来啦。这次可得好生选拔, 一定要清正廉明之人,万万不能再与佃农们为难。 好,林漱容点了点头, 此事交由我来安排即可。 嗯,你尽管挑人,我会和父皇去说的。 明昙接着交代:等新管事上任后, 就把皇庄的规矩改上一改, 叫佃户们都不必再种小麦了, 全部改种成茶叶,省得白白荒废了我这么大的几块好田。 可、可是 林漱容还未作答,一旁的白露却终于忍不住了,怯怯插话道:皇庄种植五谷乃是祖制 听到她的声音, 明昙顿了顿,转头看了白露一眼,唇角忽而扬起一抹成竹在胸的微笑。 这是父皇赐给我的庄子,自然由我说了算。少女淡淡地说,祖制不也是由人制定的么?我如今下的命令, 便成了这皇庄里的新制,又有何不可? 听对方把话说得这般张狂自若,白露呼吸微滞,额角落下一滴冷汗,赶忙道:民女并无冒犯公主之意 唔,没事没事,你不用这么紧张嘛。 明昙放缓语气,展颜微笑,转头朝遍野的黄麻与茶叶四顾一番,目光流转,最终落到了小院门后的石桌上。 那些农具的改良草图,都是你画的对吧? 是。白露垂下头,叹道,民女自小在皇庄中长大,没什么其他本事,只能种茶造纸后拿到街上去卖,或者替邻镇的人们修理改装农具,换上一些钱粮,方能给家父治病 她年纪不大,日子过得倒是辛苦。明昙皱皱眉,令尊究竟得了什么病,白姑娘可否告知? 没什么不能说的,白露苦笑一声,答道,家父年事已高,几个月前便常说自己头晕头重,却不肯听从民女的劝告,执意要下地干活就这样,一直到了早春之时,他在田里忽然晕倒后,便从此瘫在了床上,再难起身。 明昙沉吟片刻,转头看了看林漱容,眼神中带着询问。 林漱容饱读各类书籍,对医学也稍有涉猎,略略思考了一会儿后便答:头晕头重,偏身瘫麻,发于年长之人听着倒像是风邪入体之状。 对,是中风!白露眼睛一亮,忙道,民女请来看诊的郎中也是这样诊断的! 令尊可有口舌歪斜之态?思绪可还清明?林漱容又问。 白露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家父神智尚在,也没有您说的这种症状。 林漱容因而了然,朝明昙道:那还不算太严重,能治。 好,得到了期望的回答,明昙爽快颔首,明日我便会派御医前来,为令尊诊治一番。白姑娘放心便是。 御医?! 白露吓得伸手捂住嘴,呆愣半晌,回神后则立即跪倒地上,眼眶盈着泪,深深拜道:民女多谢这位小姐,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倒不必急着谢我。明昙摆了摆手,朝她笑道,你这门栽植作物、改良农具的本事,堪称世间少有所以,我有意提你为农事总管,让你与新任管事一同打理皇庄,负责安排种茶的相关事宜不知白姑娘意下如何? 农事总管? 这不就是和那刘扒皮差不多大的官吗! 喜事纷至迭来,白露被这个天降大任砸了个懵头懵脑,直到对上明昙笑吟吟的双眼,方才猛的反应过来,又是惊喜又是坚定道:公主放心!民女必当鞠躬尽瘁,为您好生管理皇庄,让这里种出的茶叶名扬春州! 好,有志气! 明昙满意地点了点头,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身边的人,炫耀道:看,我就说我捡到宝了吧? 林漱容抬起头,用余光扫过那边正一脸恭敬、眼神仰慕的白露。 她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呵。又伶俐又漂亮,可不就是殿下的宝贝么。 明昙挑高眉梢,敏锐地察觉到了字里行间弥漫的酸味。她用舌尖舔了舔上牙,不由嘻嘻一笑,凑到人耳边问:干嘛,吃醋啦? 温热的吐息划过耳廓,尽数洒在颈间,林漱容有些怕痒,下意识转了转头,脸颊却似乎正巧擦过一个柔软的物什,她倏地一愣。 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明昙便退开了半步,眯起眼睛,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唇瓣,冲林漱容意味深长地一笑。 好啦好啦,别酸啦,小公主眨了眨眼睛,弯眸安抚道,就连父皇母后都知道你,林漱容!你才是本公主唯一的宝贝呢! 白露虽然年轻,却是个很有行动力的女子,在明昙派人给她父亲调养的次日,便带着一帮佃农开始了如火如荼的种茶事业。 解决完自己皇庄的问题后,明昙彻底无事一身轻,带着林漱容很是疯玩了几天,把行宫中有名的景色都赏了个遍,还整天让膳房换着花样,做一些春州的本地菜送来,日子过得别提有多么逍遥。 然而,这样的美好生活却并没有持续几天,便被宫中传来的急报给打断了。 事发之地是沅州。 正如她此前在茶棚听到的消息一般,那里闹了饥荒与民变。 上一次沅州大旱的赈灾与后续事宜,是由前任户部尚书祝之慎一手操办。此人党羽众多,皆是贪墨成性的硕鼠几经转手之后,竟在上欺下瞒的过程中,将赈济的钱粮、与用于灾后修复的物资都搜刮得殆无孑遗。 而之前那场百年难遇的伏旱,则更是对沅州的土地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各片田地隐有荒漠化趋势,储水能力直线下降,栽种的作物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再加上没有足够的资源精养施肥,到了近些日子,已然颗粒无收。 难怪会闹到饥荒这样惨烈的后果。 沅州知府害怕担责,居然还试图隐瞒灾情!若非钟禾尚书在核对户部税款时,发现沅州出了岔子,因此派人前去详查恐怕朝廷现在都不知道,当地竟已经开始发生民变了! 皇帝在九霄殿大发雷霆,当即将沅州知府罢黜关押,并决定次日就启程回宫,连一天都来不及多留。 而就在离开行宫的当夜,正在收拾东西的明昙被盛安打断,领她来到了九霄殿当中。 龙鳞啊,你过来。 此时月上中天,皇帝却仍然和衣坐在案后批着奏折。听到明昙进来的声响,他也连头都不抬,只拍了拍身边早已备好的座椅,说道:朕有事要问你。 明昙一愣,快步上前,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皇帝给她安排的位子上。 父皇想问龙鳞什么? 她看了看案头堆积如山般的折子,在心中叹了口气,却并未出言让皇帝前去休息。 家国大事不可轻忽。与其说这些无用的劝慰,倒不如等会儿交代盛安公公一声,叫他仔细着给父皇送些参汤。 皇帝搁下笔,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见女儿拎得清轻重,没有为了彰显孝心而劝告自己,心下不禁大慰。 他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转手抽出一封奏折,递到了明昙手中。 明昙愣了愣,捧着明黄色的本纸,犹豫片刻,低头开始翻看起来。 沅州民变,刻不容缓,臣恳请陛下即刻派人前往当地,尽快赈济灾情,控制动乱 这是林相的折子。 明昙一目十行,迅速读完。 她思索片刻,抬眼看向正盯着自己的皇帝,拧眉猜测道:父皇莫非是想让龙鳞举荐前往沅州的人选? 嗯,正是如此。 皇帝微微颔首,肃容问她:依龙鳞之见,若是在朝中派两位官员前往,应当选谁? 明昙也是正儿八经上过朝的人,自然对那些排得上名号的臣子十分熟悉。 她抿着唇,细细从官职、作风、人品等方面考量了一番之后,这才说道:龙鳞会选户部尚书钟禾大人,与散秩大臣邱广大人。 哦?皇帝的神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挑眉道,说说你的理由? 钟大人和邱大人能力过人,一文一武,刚好可以分管赈灾与平乱。明昙答,而且,据龙鳞所知,这二位大人都是朝中有名的清官,廉洁正直,心系百姓。若派他们前往赈灾,则必不会再出现当年祝之慎那般的境况 分卷(39) 她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从许多个方面分析了这两个人选的好处。 而皇帝也在明昙的叙述中连连点头,待人说完后,方才露出一个笑容,拍了拍女儿的肩,说得很好,龙鳞是个有主见的。 明昙眨了眨眼,刚要莞尔,却听皇帝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父皇却要告诉你:你举荐的这两个人,可并不是派往沅州的最佳人选啊。 ? 明昙一愣,不解地望向皇帝,龙鳞愚笨,不知有谁能比这二位更加合适 龙鳞可不愚笨。皇帝的语气颇为意味深长,朕且给你一个提示 清涟底藏浊,黑影上悬光。 明昙顿了顿,脑中似乎灵光乍现可仅在一瞬之后,这点福至心灵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再难想到任何东西。 等了一会儿后,见她依旧没有思路,皇帝便也没有继续强求,只笑道:好了,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待你好生想想,有了新的答案之后,再来给父皇重新举荐两个人,如何? 明昙困惑地皱了皱眉,虽然仍不理解自己错在何处,却还是点了头,是,龙鳞记住了。 好,皇帝摸摸她的发顶,温和道,这么晚了,朕再让盛安送你回去吧。 明昙乖乖起身,刚准备转身离去,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转回来,父皇,龙鳞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向您禀明! 何事? 龙鳞日前曾与温妃娘娘见过一面,在交谈之中,发现娘娘的家乡琨州,正在种植一种名为红苕的作物。 明昙严肃道:据我所知,这种作物耐旱抗瘠,须深扎根,很适合在沙质土地上生长;而且它的块根口感绵软,味道香甜,随便丢进火堆里烤烤就能食用,轻易便能饱腹,非常符合沅州现在对粮食作物的要求! 耐旱抗瘠? 皇帝眼前一亮,甚至都从案后站起了身,激动道:龙鳞说得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明昙肯定地点了点头,琨州玉脉开采严重,许多土地甚至还不如遭过大旱的沅州,却仍然能够栽种红苕,产量也十分惊人,正是眼下的不二之选啊! 沅州的情况说来紧急,但剖析核心的问题,其实也就只有两个关键。 一是救急赈灾,二则是给当地的农户们谋出一条新的出路。 多亏之前祝之慎倒台,他手下不少大蛀虫都被抄了家;再加上皇帝近年勤政,国库颇丰,拨粮解这一时燃眉之急,倒是不在话下。 而民变之事,虽看着严重,但百姓们只要能够活下来,又有谁愿意拖着饥累的身体去制造暴。乱? 因此,只要让人人都吃饱饭,让他们看到未来的希望,那么无需武力镇压,沅州的动荡自然便会不攻自破 民生之事,宜疏不宜堵。 而此前最让皇帝发愁的,也恰恰是如何为沅州的日后而打算。 稻黍稷麦菽,五谷皆不能在沅州成活,那百姓们应该种些什么?吃些什么? 好在明昙神来一笔,提出了红苕这个新的选择则正好给困扰整个朝廷的问题,直接找到了解决之道! 好,好! 皇帝龙颜大悦,连连抚掌,既然如此,朕就派你亲自督办,务必要派人将红苕的植株与种植之法完整学来,引入沅州龙鳞能否办好这件差事? 明昙眨了眨眼,略作沉吟后,不禁胜券在握地微微一笑。 父皇放心,她自信道,龙鳞必不辱命! 第47章 古往今来, 赈灾都是一块令人眼馋的大饼。只要运作得当,即可又得名声又得钱粮,有太多的人想要在这个差事上分一杯羹。 譬如婉贵妃的生父, 诚国公。 昔日沅州第一回 伏旱时,是由当时权势滔天的户部尚书祝之慎一手操办。诚国公看在婉宁党的合作关系, 为长远打算, 便自觉退让了一步, 并未从中捞到半点油水。 在祝之慎倒台后,随他的党羽也一起吃了挂落。而诚国公倒是因为先前的退让, 满身清清白白, 未受半点波及。 他一边得意于自己的运气,一边看着抄家抄出的白银眼泛绿光,十分后悔上次没能从中获利。 他觉得祝之慎太蠢。 就和对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儿一样, 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所以才会招了陛下厌恶,也给了林相、钟禾这些老奸巨猾之辈的可乘之机。 但自己和祝之慎可大有不同! 诚国公是婉贵妃的父亲, 在明熠登基时也有从龙之功, 更是身负皇帝亲赐的一品爵位, 此间种种,岂是祝之慎一个世家官员能比得了的? 他可是皇亲贵胄! 如今,沅州再次遭灾,朝廷即将遣人前往。若是行事谨慎一些, 做得不露痕迹,还能名利双收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怎能再次错过? 诚国公默默盘算了一番,对赈灾这个差事势在必得。 但他毕竟是皇帝的姻亲,又自恃身份,不好为此特意前去上朝自荐。于是, 他便给二皇子府上传信一封,以思念外孙为由,邀明晖到国公府上一聚。 明晖早已及冠,在宫外开了府,收到信后没敢耽搁,即刻赴约。他素来是个聪明人,酒过三巡后便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承诺自己会在上朝时举荐对方;而诚国公也满意颔首,说自己得此差事后,必不会落下女儿和外孙如此便一拍即合。 就在他们商议的第二天,皇帝从行宫归京。因为沅州事态紧急的缘故,他连歇息都没来得及,便急召文武百官立刻前来太极殿上朝。 而这一天,正好是本月十五。 明昙一身官袍,眼下略略泛着青黑,与明景一同站在前列,看起来精神很是不好。 明景有些担忧,知道妹妹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身子肯定疲惫,不由道:昙儿就该听母后的,回宫好好睡一觉,何必来这儿受累上朝? 哎呀,明昙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我也心系沅州灾情嘛。 见状,明景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心疼地拍了拍对方的发顶。 沅州的饥荒与民变情况严重,刻不容缓。 各怀心思的大臣们在金銮殿上吵了又吵,恨不能把每一个步骤都拆开来细细掰扯,以求既能够中饱私囊、又为自己博得仁爱百姓的名声。 好不容易等他们吵完,将一应琐事安顿完毕后,皇帝终于切入最重要的正题:朕有意在朝中择两位爱卿前往沅州,加钦差大臣之衔,总领赈灾情、安民生之事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这就是重头戏了。 官员们的眼珠转得飞快,心下自有一番计较。然而,还不等他们来得及开口,二皇子明晖便抢先上前,躬身道:儿臣愿举荐诚国公沈开谊沈大人,与骁骑参领吕巡吕大人,一同督办此次赈灾之事! 话音方落,满殿寂静。不少大臣们都愕然地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惊讶。 诚国公?! 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佬,竟然也盯上了赈灾这块大饼? 诚国公他老人家心怀慈悲,急百姓之所急,不忍见民有饥色,也不愿让他们暴动不休,有志于赈灾抚乱之事,明晖肃容道,因此,儿臣斗胆举荐国公大人,请他与吕大人一同前往沅州,望父皇恩准! 除了诚国公是二皇子的亲外祖之外,骁骑参领吕巡,也是众所周知的二皇子一党。 大臣们意味深长地互相对视,对他的举荐意图心知肚明,不禁暗暗摇头。 二皇子到底还是年轻了些,竟一口气把两个钦差的名额都划入自己麾下,这如何使得? 然而,即使心中再如何不满,在听到诚国公的名号后,却也同样有不少人熄了心思,宁可不要这笔横财,也不愿去触诚国公的霉头。 试问满朝文武,谁不知诚国公昔年的从龙之功?谁不知婉贵妃在宫中荣宠不衰?谁不知二皇子颇受陛下看重? 三方压力之下,还有能耐与诚国公争抢的钦差人选,实在寥寥无几。 皇帝坐在龙椅上,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 他自然是对这个阵容很不满意,可偏偏诚国公因着婉贵妃这层关系,又能在辈分上压皇帝一头,还真是不好当庭拒绝。 心思电转之间,也一时没有其他良策。 见堂下众人都有退缩之意,无人胆敢跟诚国公和二皇子打擂,皇帝心下不由叹息,只好轻咳一声,试图先将赈灾的人选拖延一番,容后再议。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人群中便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直截了当道:儿臣以为,二皇兄所荐的人选,恐怕有些不妥吧。 殿中皆是一愣,只见九公主泰然出列,将笏板横在手里敲了两下,朝明晖朗声道:沅州正逢暴动,有不少乱民正对朝廷虎视眈眈,诚国公大人身份尊贵,怎能以身犯险?若是被乱民伤到何处,可怎么得了? 明晖被她一连串诘问得怔了怔,还不等反应过来,明昙便快嘴快舌地继续道:并且,国公大人如今年事已高,微显龙钟,虽心系沅州灾情,但到底禁不得远行时的舟车劳顿倘使路途不顺,因为疲累而损伤贵体,岂非得不偿失? 九皇妹,你 二皇兄先不急着回驳。明昙气定神闲地打断道,况且,现在已是深夏时节,再没几日便该行秋猎之礼。国公大人乃是帝姻,又身居高位,此等大场面怎好缺席? 她顿了顿,转向皇帝,大叹道:儿臣以为,二皇兄虽有意成全国公大人的一番爱民如子之心,但到底还是欠缺考虑险些好心办了坏事啊! 她逐句逐条,桩件在理,说得明晖竟半晌找不出话来反驳,不仅背了一个思虑不周的锅,差点还要再被扣上一个不孝外祖的帽子。 而在旁的大臣们归根结底,也不想继续让诚国公积累财帛与名声。既然有了第一只出头鸟,他们暗暗权衡利弊后,也口风一转,赶忙跟着九公主开始规劝。 是极是极!沅州偏远苦旱,万一对诚国公大人的贵体有损,那可真是隋珠弹雀了啊! 秋猎在即,按照礼制,国公大人理应出席,此时断断不是离京的时机 赈灾安民最是累人,依臣所见,国公大人趋至花甲之年,怕是禁不住此等劳苦伤神的差事吧? 九公主言之有理,请陛下三思啊! 众臣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明晖说得暗暗咬牙,险些快要无地自容。 诚国公根本不宜前去赈灾,这事难道他不知道? 可是对方到底是他的外祖,又承诺将会给自己一定的好处,这让明晖如何拒绝? 他一边烦躁于时不时落在身上的指责目光,一边又在心痛于煮熟的鸭子展翅飞走,两厢加诸之下,看向明昙的眼神登时恶恨起来,尖锐到几欲噬人。 明昙自然注意到了钉在自己身上的那双眼睛。她勾起唇角,转头毫不避讳地看向明晖,朝后者挑衅似的浅浅一笑。 想借钦差的身份与灾民抢钱抢粮? 做梦去吧! 既然如此,龙鳞可有举荐之人? 正在明昙与明晖目光交锋之际,堂上却传来皇帝威严的声音,恰巧打断了他们无形的厮杀。 明昙转过身,望进皇帝暗含笑意与鼓励的眼中,不禁微微一顿,顿时回想起那晚在九霄殿的对话。 清涟底藏浊,黑影上悬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高堂上的九五之尊,定声道:儿臣确有想要举荐的人选。 一位是户部尚书,钟禾钟大人。 她平静地念出这个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名字后,转过头去,眼神如厉箭般穿过人群,牢牢钉在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还有一位,便是吏部侍郎温朝,温大人。 同样没料到自己会被九公主点名的温朝一愣,立时抬眼,目光在刹那间与明昙骤然相撞。 她举荐钟大人是预料之中,可是 这位九公主殿下,究竟是出于何种考量,要把自己推上这个人人眼馋的钦差之位呢? 温朝的眸中闪过数道思索,却仍旧没能得到答案。 而在龙椅之上,得到这个回答的皇帝登时扬起眉梢,微显惊讶,定定看向堂下一派从容的女儿。 居然有胆子启用温朝? 自己还真是小看了这个龙鳞啊。 思绪之间,他不禁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目光在好像若有所思的明晖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问道:钟爱卿,温爱卿,你二人可有异议? 钟禾抚了抚长须,上前一步,稳重道:老臣必当尽心竭力,安抚百姓,赈济灾情! 在他身旁不远,温朝也微微一笑,拱手拜道:臣也必将与钟大人一同,不遗余力,襄助沅州度过难关! 好! 皇帝龙颜大悦,当场拍板道:那朕便封你二人为钦差大臣,携尚方宝剑,不日启程,前往沅州赈灾安民罢! 钟禾与温朝对视一眼,齐声说:臣等必不辱命! 见事情已经定下,不少臣子都很吃惊。他们偷眼瞧了瞧满脸云淡风轻的明昙,犹豫片刻,又转向了那边不知在想什么的明晖。 温朝是吏部侍郎,素以圆滑出名;而朝野之上,任谁都知道,吏部几乎已经全被二皇子的人手给占了个满 那么九公主这么一个对清流官钟禾多有赏识的人,却会举荐一个浊流官温朝,这、这又是何意? 不少人茫然于此,而明晖却并未对明昙的用意深思。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最为重要。 温朝作为吏部的人,对他颇为恭敬,一向似有投诚之意。既然这般,那赈灾事宜依然有一半部分是捏在自己手中,倒还仍有机会操作 分卷(40) 明晖暗暗想着,下意识看向温朝。只见后者此时也恰好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竟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明晖心下一动,顿生喜意。 他瞥了一眼明昙的背影,几乎要藏不住心中的自得,只觉得连呼吸都陡然畅快了几分。 看来这个九皇妹终是棋差一招,识人不明啊! 至于诚国公那边罢了,只要让母妃好生安抚,想来外祖也不会太过介意的吧。 第48章 朝堂上的动静总是传得极快, 当日下午,林漱容已经得到了消息,特意进宫来见明昙。 殿下为何要举荐这两人为钦差大臣呢? 林漱容斟了一杯茶, 眼瞧着明昙一如往常那般,眨巴着眼睛凑到她身边, 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左右了朝廷大局一般, 不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殿下还真是镇定从容啊。 镇定从容的明昙歪了歪头, 笑眯眯地望向对方,理所当然道:卿卿连这都想不到?钟大人国士无双, 温大人能力卓绝, 父皇愿意派他们前去赈灾,实乃百利而无一害啊! 林漱容眯了眯眼睛,伸出手, 往她前额上屈指一弹,别装傻,您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明昙哎哟一声, 夸张地用双手捂住脑门,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 一边摆出一副哭哭脸,一边小题大做地嚷嚷:卿卿打我!我不开心了! 林漱容: 林漱容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她刚才压根没敢用劲! 但见明昙满脸一定要从你这儿讹点什么出来的无赖神情,她也只得服下软来,叹息一声, 从身旁的书箱里拎出一提纸包,无奈道:若用这个给您赔罪,殿下能不能开心起来? 明昙挑起眉梢,伸手扯开纸袋,不由得眼睛一亮, 朴香坊的莲子糕! 朴香坊是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生意红火得惊人,门口天天大排长龙。而近些日子,他家夏季限量售卖的莲子糕更是一绝,每日天还未亮,就有人挎着小篮子在外等候,誓要抢上它五六盒才罢休。 在宫外开府后,明景倒是曾给明昙带过一次。这糕口感绵软,甜度适中,莲子本身带有的苦味丁点不剩,嚼在唇齿之间时,还隐约会散发出莲叶的香气,实在很对明昙的口味。 不过,由于这款莲子糕太过抢手,明景也因着腿疾不便总是进宫,所以,自那次之后,明昙就只能在梦里肖想它的滋味了。 结果没想到,竟会是林漱容不声不响地给了她这样一个惊喜。明昙心情大好,一把扑到对方怀里,把脸颊贴在人肩头,亲亲蜜蜜地蹭了两下,连声音都甜了好几个度,还是卿卿对我最好啦! 好了好了,林漱容指尖微颤,耳朵顿时染上绯色,连忙欲盖弥彰似的将她扶起来,您快尝尝罢。 温热柔软的怀抱一触即离,明昙不由得攥紧指尖,在暗处撇了撇嘴。 啧。 但她却并未把这份不满表现在明面上,眼珠一转,复又勾唇而笑,拿出块莲子糕放在嘴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啄吻着,半晌才慢吞吞咬下小小的一角。 绯红饱满的唇瓣,如肌肤一样雪白的软糕,像是在与人亲吻般的暧昧动作 林漱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喉间发痒,急忙轻咳一声,别开目光,转移话题道:殿下既然开心了,那总能说说您举荐温朝的用意了吧? 钟禾是个有能力的清官,又与明昙关系不错,推举他是理所应当之事。 然而,另一个与钟禾搭档的人选,却是朝中最为圆滑的浊流官温朝 这样的安排,岂不是肉包子打狗,要把赈济的钱粮往他口袋里送么? 唔。我敢用温朝,自然是有一定的道理在其中。 明昙抻了抻胳膊,懒懒道:钟大人清正廉洁,心系百姓,固然是最宜前往赈灾的人选,所以我必会举荐于他;然而,也同样是因为钟大人为人正直,在许多地方不知变通,反而可能在沅州处处碰壁。 无论是正仇视官员的百姓,还是盘踞于沅州上下的蠹虫,他们对待朝廷钦差的态度一定是抗拒居多。这对推进赈灾工作是颇有不利的。 但温朝不同。 明昙微微一笑,双指并拢,在虚空中轻轻点了点,道:此人出身寒门,却能在朝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可见不仅是个熟知潜。规则的人,还最善处世之道。 林漱容沉吟着,所以您才 正是。明昙微微一颔首,水至清则无鱼。照沅州的境况,须得有这样一个人辅助钟禾,适当行事,反而才能让钱粮最大程度地落到百姓手中。 林漱容屏息凝眸,定定望着面前少女胜券在握的神情,一时竟有些失语。 清浊相辅、损补并举。 这分明就是帝王学之中的制衡之道啊。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眸中含笑,指尖在衣袖下微微收紧,无比自豪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公主。 少女亭亭立在原处,神情淡然平静,可周身的气场却非同凡响,恍若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威仪。 这是她一手辅佐至今的殿下。 这么多年,您真的学会了很多。林漱容轻声道。 闻言,明昙挑起眉梢,与面前目光柔和的女子对视一眼,复又大大笑开。 我总是要长大的呀。 她挽上林漱容的胳膊,嘻嘻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已经同三哥打过招呼了,有他在户部帮衬,这次事情一定可以完美解决的! 不得不说,户部有明景在,行事简直便宜至极。 钟禾虽是尚书,可近日却忙于钦差出行之前的筹备事务。趁此良机,户部有些心思不轨之人正想蠢蠢欲动,却被明景反手便给压了下来。 在皇帝的有意培养下,他早就成为了户部说一不二的人物,对付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 有了明景在其中运作监管,一应工作都事半功倍,赈灾的钱粮很快备好,二位钦差大人的车架和随行人员也随时待命,只等翌日天亮,一声令下,便会即刻前往沅州。 不过,就在临行前夕,钟禾与温朝却收到一则面圣的口谕,把他们俩一起匆匆传唤到了御书房。 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 皇帝坐在案后,瞥了瞥恭敬下拜的两人,见他们特地为入宫而换了朝服、戴了官帽,态度如此严谨,不由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在堂中,钟温两人相继起身,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显然不明白陛下为何此时召他们前来。 难道是沅州又出了什么新的情况? 二人满头雾水,正在暗暗揣测时,却见皇帝忽而一笑,转过头去,朝着不远处侧殿的方向扬声道:龙鳞,人都叫来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呢? 哎呀,来啦来啦! 一声答应后,侧殿的帘幕被人撩开,明昙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她双手前伸,捧着一只纺锤形的红皮块根,慢吞吞地走到了皇帝身边,抬头看向两名臣子。 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十分不适应皇宫的环境,正局促地捏着衣袖,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要往明昙手中的块根上面瞄去。 这个姑娘是? 还有九公主手里那个颇似马铃薯的物什,又是个什么东西? 钟禾与温朝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片茫然。 钟大人,温大人。 明昙冲他们微微颔首,笑道:大晚上还传您二位进宫,真是劳烦。 两人忙道不敢。钟禾好奇地往她手里看了几眼,隐隐猜到此物与沅州赈灾有关,却仍然没有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不禁问:九公主,不知这是 此物名为红苕,是琨州特产的一种作物。 明昙曲起手指,在红薯表面轻轻弹了一下,给他们介绍道:它与马铃薯的口感相仿,但滋味却比之更为甘甜,并极易使人饱腹;而且,在栽植过程中,红苕对土地的要求也很低,无需怎么施肥,即使干旱也不影响成活,正适宜如今的沅州。 钟温二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自然听过琨州的名头,也早知那里的土地已经被开采得不成样子。 而此时,听明昙提及红苕竟是出自琨州,他们都不由得一愣,大为惊奇。 这东西居然能在琨州栽种?还长了如此之大的个头? 正是如此。 明昙扬手一抛,那颗红薯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温朝怀中。 我此前曾派人前往琨州,如今已备好了几车红苕幼苗,正在外头侯着,想请二位大人带往沅州。明昙笑道,此外,我还为大人们找来了两名尤善农事之人其一,是琨州本地有种植红苕经验的农户;而其二嘛 她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侧那名姑娘的肩膀,示意道:阿露,快见过两位大人。 白露一个激灵,赶忙施礼,民女白露,见过钟大人,见过温大人。 阿露可是我在春州找到的高手。她精通种植之法,又擅长改良农具,深谙民生之事,想来定能襄助二位大人。明昙说,我已命她此番随行至沅州,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在当地种植红苕,赈灾济民。 随着她的话,白露脸上的神色也渐渐从不安转为坚定,朝明昙深深一福,承诺道:公主放心,民女一定尽心协助钦差大人! 明昙弯了弯眼,拍拍白露的手背,又转向钟温两人那边,缓缓道:发放钱粮、安置灾民等举措,治标不治本,最多只能解解燃眉之急要想彻底改善沅州的民生,归根结底,还是要从农作物这方面入手。 钟禾深以为然地点头,不禁长叹道:九公主这般心系百姓,果真是慈悲仁善之人啊! 公主殿下思虑周详,臣等不如也。 在他身旁的温朝附和一句后,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皇帝。只见后者正挂着欣慰的笑容,十分满意地望向明昙,他不禁愣了愣,心中一动。 这个长于深宫的九公主,竟然能有如此远见,不仅一针见血地指出沅州灾情的关键所在,还迅速找到了解决之法 此等眼力与运道,实在非同一般啊。 温朝低下头,不让自己变幻莫测的神色露于人前,继续在脑中细细思忖。 先太子明晏逝世之后,即便二、三、四皇子相继及冠,储君却仍然久久未立。 莫非 他眸色微深,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三分,心中浮现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猜测。 这东宫之位,难不成是陛下有意要留给这位九公主的么? 第49章 宫外, 国公府。 区区女流,居然也敢左右官场之事哼!那个九公主的手,竟已经伸得这么长了么? 黄花梨木书案后, 诚国公怒极反笑,将手里的信纸狠狠拍在桌上, 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今日早朝时, 陛下已定了钟禾为钦差, 当朝宣旨,命他立即动身前往沅州诚国公口中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 恨声道, 都怪九公主煽风点火!真是坏了老夫的大事! 而在他身旁,一名中年男子则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长须,沉吟半晌, 方才劝慰道:国公爷莫要动怒了。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是加封了两位钦差除了钟大人之外,不是还有个可堪一用的温朝么? 温朝?诚国公冷笑一声, 寒门出身的废物, 岂能斗得过钟禾老儿?他可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 便啃下了户部这块烫手山芋的人物!他不屑地拂了拂袖,嗤之以鼻道,纵然那温朝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在钟禾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花样来! 思及事情已无可转圜, 诚国公不禁越说越气,长袖一甩,桌案上的摆件与杯盏便咣啷砸了满地,动静奇大,吓得一旁伺候的婢女赶忙跪倒, 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此一幕,中年男子叹了声气,上前把案旁被砸倒的紫檀香炉扶起,语气和缓,木已成舟,钦差不日将会启程,您又何必要继续与自己置气呢? 老夫可不是在与自己置气!诚国公怒道,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明晖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拖了后腿? 话里话外都盈满了怨怼之意。 唉,国公爷不该这般作想。 中年男子拧了拧眉,压低声音说:二皇子殿下是您的亲外孙,是婉贵妃娘娘的亲骨肉,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人。区区赈灾的蝇头小利罢了,咱们可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先与二皇子离了心,反倒让旁人渔翁得利啊 哼!他若是真站在我这个外祖这边,就不会一看那温朝被举荐,便轻易罢休,不再与九公主相争了! 虽然对方是真心劝导,但诚国公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摆了摆手,长长叹息,还有我那女儿,平日里尽找你讨些五花八门的药,说什么都是自家人、血浓于水理应帮衬,其实眼里压根就没有老夫这个爹,说得也都是鬼话罢了!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前的中年男子,眼神更加苍凉了些许,喃喃道:到头来,甚至还不比你竹沥先生,几十年一直对老夫忠心耿耿,不曾有过半点二心 此刻,听到诚国公提及这一点,竹沥先生也有些动容,语气比方才更多出几分怅然。 多年之前,在下与阿妹叛出百草谷后,若非是了国公爷的提拔,又何来今日的安稳?竹沥先生定声道,这份恩情,在下一直铭记心间,只求赴汤蹈火予以报答,又怎能不对您尽忠竭力呢? 分卷(41) 眼看着下属态度这样恳切,诚国公的怒火也不由消解了大半。他迟疑一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摇头道:只可惜,老夫这些年来派人四处查探,也不曾找到你那姊妹的下落 国公爷不必介怀,阿妹自有她的命数。 竹沥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对往事多作纠结,而是将话题重新带回到了明晖身上。 旁的暂且不提,还是先说回二皇子国公爷,依在下之见,您不但不应为此怄气,反而还需得主动和崇乐宫示好一番,方能以谋后动啊。 后动?诚国公听他让自己主动示好,登时频频皱眉,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后动可谋? 一事不成,总还会再有良机。 竹沥先生含着笑,循循善诱道,但是,那横亘在面前的挡路石头,却还是应当多多提防,尽早除掉为妙。 诚国公愣了愣,忽又醍醐灌顶。 先生是说九公主? 竹沥先生笑而不语。 两人主仆多年,无需继续多言,诚国公便已然领会到了他的言下深意。 确实,竹沥先生说得不无道理。 纵然口中再如何责怪明晖,但归根究底,这笔账仍然应该算在九公主头上诚国公咂摸片刻,心思百转,却仍然忌惮于明昙的身份与圣宠,不由有些泄气。 不成不成,那九公主如今深得帝心,可比幼时更加贵不可堪,要想对她下手,绝非那般容易之事。 提及这点,他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中兀的划过一道厉芒,再次沉沉拉下脸来。 当年若扶经你指点后,诓宁妃用文殊兰对她下手,这本是天衣无缝的招数!诚国公愤愤道,奈何那姓祝的不争气,没能一击毙命,反倒为现下埋了如此之大的一个祸患,真叫老夫头疼! 时隔多年再回忆起此事,他仍然觉得肝火沸旺,恨不能将祝之慎父女痛打一顿才解气。 废物!都是废物! 见他似有些怒急攻心,捂住胸口呼哧呼哧喘着气,竹沥先生赶忙递过去一杯温茶,不禁轻轻一摇头道:此计不成,则再生一计只要您肯筹谋,便总能将那块拦路石踢得远远的,又何必自寻烦恼?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十分意味深长。 诚国公饮茶的动作一滞,把杯盏丢在旁边,暂时压下满心的怒意,先生的意思是 在下之所以劝国公爷先与崇乐宫示好,也正是为此啊。 竹沥先生微微眯起眼睛,眸色幽深,出口的每一个字眼都写满了老谋深算。 现下临近夏秋之交,秋猎大典将至,皇亲宗室、文武百官皆会前往东风围场参与狩猎。届时人多眼杂,出个什么事倒也再正常不过他徐徐说道,不过国公爷到底是外臣,在宫内行事不便;若能有二殿下和贵妃娘娘在其中襄助,再来动手,岂非轻而易举? 这话说得已足够含蓄,但诚国公却一点就透。 他负手沉吟,权衡了半晌,终是心中的不甘和怨气占了上风。于是,便干脆爽快地点了点头,与得力干将对视一眼,大笑出声。 不错!不错! 诚国公心情转好,伸手拍了拍竹沥先生的肩膀,大为开怀道:这挡路的石头啊,还是要趁早踢开,方能解老夫心头之恨呐! 婉贵妃收到父亲的信时,其实正在为秋猎做准备。 她挑了两身制式相仿,可用料细节却差别甚远的骑装,一边把普通些的丢给宫女,一边又将那套更为华贵的捧在手里看了半晌,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前边那套拿去给曜儿吧。她摸了摸手中骑装上精致的绣纹,欢喜道,待晖儿回来,本宫再把这套亲手交给他。 宫女低低应了声是,抱着衣服赶忙退下。 恰在此时,崇乐宫的掌事宫女新雪匆匆走到内殿门口,见她拿着衣服正要离开,赶忙伸手拦了拦,蹙眉问:娘娘让你做什么去? 小宫女偷眼望向内殿,见无人注意这边,方才悄声答道:娘娘叫我把这套衣裳送去给五殿下。 果然又是这样。 新雪皱起眉,眼中飞快划过一丝不忍。 她昨日前往崇乐宫的小厨房时,还曾路过五殿下的院子,刚好看到他正在刻苦背书 可惜,既然资质稍逊、夺嫡无望,那无论是做再多的努力,明曜殿下都注定无法像明晖殿下那样得到娘娘的爱重了。 也是怀着这样怜悯的情绪,新雪拦下了小宫女,轻轻打了她胳膊一下,又气又无奈道:你也是个傻的,就这样送过去,也不怕让五殿下对娘娘寒心?你且先把这衣服拿好,待我得空了再给殿下送去。知道了么? 小宫女虽挨了打,却也仍然懵头懵脑,啊?新雪姐姐,这还不是一个样吗? 一样什么一样!新雪没忍住推了她一把,恨铁不成钢,我好歹也是娘娘的大宫女!若让我去送,还能说是娘娘脱不开身,你送又是什么道理?行了行了,赶紧的回去,等我回头有了空,再教你如何在这宫中行事! 小宫女傻乎乎地哦了一声,搂紧手里的骑装,赶紧跑了。 安顿完后,新雪这才整肃面容,踏进殿内,快步走到婉贵妃身边,从袖中拿出一封严严实实的信,恭敬地说:娘娘,诚国公给您寄来的家书。 婉贵妃挑选马鞭的动作一顿,蹙起眉头,兴致恹恹地从新雪手中接过那封家信,展开看了几眼。 可越看,她的眉头就锁得越紧。 宫人们都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她们最是善于察言观色,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惊扰,以免被心情不佳的娘娘拿住错处,白白丢了性命。 直看了半晌之后,婉贵妃方才折好信纸,轻轻冷笑一声,冲旁边摆了摆手,新雪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其余人等如蒙大赦,风卷残云似的收好东西离开,独留新雪僵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婉贵妃的脸色,犹疑道:娘娘,国公爷此番来信,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婉贵妃嗤笑,不过是又要差遣本宫这个做女儿的罢了。 诚国公在信里的态度很好,不但分毫没有纠结明晖把所托之事办砸了的意思,还主动提出要给外孙置办一身行头,保管叫他在秋猎上大显风采。 可惜,这些不过是场面话。信中后半段已经挑明,他真正的意思是想让婉贵妃借身份之便,在宫中动些手脚,使九公主在猎场上好生吃些苦头。 婉贵妃垂下眼,在心底冷笑。 她这父亲嘴上说着好听,其实还不是介怀于明昙推拒钟温二人,抢了能让他捞钱的好差事? 不过 眼看因为明昙,皇帝前往坤宁宫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鲜少再像从前那样亲临崇乐宫。各路妃嫔面上不显,其实背地里都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婉贵妃对此心知肚明。 何况这个明昙,还屡次在朝中大放厥词,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晖儿下不来台 无需父亲提及,这个九公主,也早就成了婉贵妃眼中的一颗钉、肉中的一根刺。 婉贵妃微微仰头,心中很有些妒恨交加。 说实话,她的确已经心动于父亲的提议。 虽然明昙这种正当圣宠的皇嗣,他们不敢轻易出手谋害但若只是趁着秋猎大礼,让她丢点脸面、吃点苦头,这倒并无不可。 也算是给自己和晖儿出口恶气 婉贵妃眼波流转之间,登时计上心来。 新雪。 婢子在。 你且替本宫去马场一趟,婉贵妃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语气淡淡道,若是管事的那位陈公公在,便请他即刻来崇乐宫,本宫有事要问一问他。 是。 虽然满头雾水,可新雪一个字都不敢多问,只躬身应道:婢子现在就去,请娘娘稍待。 暗流汹涌之下,两月时间转眼便过。 秋猎前夕,坤宁宫。 殿下,这不合适吧? 林漱容僵硬地张开双手,身上穿着内务府特意为她新制的骑装,垂眸望向眼前几乎要与自己搂在一起的明昙,只觉得心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这个距离、好像有点不对劲? 哎呀,明昙眨眨眼睛,不但没有退开,反而还变本加厉地伸出手,一把圈住了林漱容的腰肢,正儿八经道,失算了失算了我还以为你除了比我高一些之外,其余尺寸都差不多呢! 她浑无所觉,沐浴在林漱容复杂的眼神里,伸手捻起对方腰间明显宽大了许多的布料,真诚道:不过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有点不合适 两人之间的接触程度太过危险,交谈动作之间,也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些许摩挲林漱容自觉心中有鬼,被明昙蹭得连头皮都有些发麻,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双手落到人肩上,试探道:不如您先让我换回自己的衣裳? 急什么呀,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要改,还有这颜色衬不衬你。 明昙理都不理,仍旧抱着她,将脑袋凑到林漱容颈间,懒洋洋地反将一军:就这么嫌弃我给你做的新衣服? 自然不会,林漱容无奈至极,只得笑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欢喜,又何必说这话来调侃? 心中欢喜哦? 明昙抬起头,从对方怀里稍微起身了一些。 温香软玉骤然离怀,却还不等林漱容感到失落,明昙就又凑回到了她跟前。 黑亮如宝石般的双眸含着笑意,又似乎藏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四目相对之间,林漱容微微怔了怔,心中登时漏跳一拍。 那,卿卿倒是同我说说 明昙深深弯起眼。 你觉得欢喜,究竟是因为这套衣裳还是因为,送你这套衣裳的人是我呢? 第50章 林漱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 下意识别开了目光,不愿与明昙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对视。 自然是因为,这衣裳是殿下亲赐了。 她心中连连叹息, 只觉得自己即将维持不住那副冷心冷情的面具;可嘴上却仍然滴水不漏,反而还加重了两分语气, 淡淡地补充道:而且能承蒙殿下相邀, 参加秋猎大典, 臣女心中当然感激不尽。 后半句纯粹是拉开二人距离的客套之谈。 秋猎之礼三年一度,在东风围场举行。能有资格携家眷一同参加的, 除了皇亲宗室, 便是四品大员往上的高官了。 林相位列正一品丞相之位,秋猎当然有他的名额;林漱容作为长女理当前往,和明昙相不相邀可没甚关系。 哎呀, 好啦,我和你闹着玩呢。 见林漱容连臣女这个自称都用了出来,摆明是很有点不悦, 明昙只好扁了扁嘴, 收起那点捉弄对方的心思, 松开双手站到安全距离,委委屈屈道:卿卿别生气嘛。 我不曾生气。 林漱容深深叹了一口气,见明昙像只淋了雨的小猫一样,可怜巴巴地眨眼盯着自己, 刚硬起来的心肠顿时又软成了一滩水。 只是殿下,您如今也大了,林漱容伸出手,为明昙抚平额角的发丝,语气虽不严厉, 却也令后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身为公主,该有的礼仪都应谨记。小时候任性点倒也罢了,可如今,无数双眼睛都正盯在您身上,若在规矩这方面出了差错,您叫我如何还有颜面去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但是我在别人面前 在林漱容不容反驳的注视下,明昙辩解的声音也渐渐微弱,泄气似的塌下肩膀,嗫喏道:我也就只对你这样嘛。 她的话语又轻又软,仿佛是一小块云朵,仅仅只试探性地蹭了蹭林漱容的耳廓,却让后者的心脏登时漏跳一拍。 自己对殿下而言,总是尤为不同的么? 然而,这个念头还未生芽,便又被她狠狠掐灭在了脑海之中。 君臣相得。 林漱容闭了闭眼睛,狠下心肠,也不顾明昙低落的语气,仍然坚定地肃容道:高位之人治下时,最忌偏颇。殿下聪慧如斯,又做了那样多的朝政习题,难道竟还是不懂这个道理么? 明昙被训得垂下头去,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撅了噘嘴,丧气地咬住下唇。 可我也没把你当成是普通的臣子啊。 她有心反驳一二,但见林漱容此刻面色凝重,俨然一副认真授课的先生模样,故而也只好把话憋回了心里,恹恹地说:好好好,我记住啦,卿卿别凶我了行不行? 其实对于林漱容来说,她代表林氏被陛下寄予厚望,身担辅佐未来女帝之职,是最怕明昙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养成一点不好的习惯的。 但眼下,见小公主在旁边站得规规矩矩,脑袋也蔫耷耷的,半点不见平日里的意气风发 林漱容也十分不忍,犹豫片刻,终于缓下声线道:殿下日后记得就好罢了,不提这点了您的那身骑装呢?她微微一笑,转开话题,朝明昙轻轻一眨眼,可否换上让我看看? 虽然明白对方是有意在哄着自己,但明昙还偏偏就吃这一套。 小公主歪了歪脑袋,总算再度笑开,好似一只穿花蝴蝶般转过身去,雪白的纱质裙袂在空中划出一弯波浪。 这就去穿给你看! 秋猎当日,天朗气清。 分卷(42) 辰时方至,浩浩荡荡的人马便聚集在了东风围场当中,不但有英姿勃发的王公贵族与文武百官,还有许多打扮华丽、举止优雅的后宫嫔妃和诰命夫人。 声势浩大,旌旗蔽空,单是人数与规模便十分可观,足够使人惊叹不休。 按照天承的礼制,秋猎之前要先在皇帝的带领下,向天帝诸神三跪九拜,行祭天之礼,用以答谢上苍对本国的眷顾;礼成后,众臣归位,再由皇帝张弓,向林中射出一箭,秋猎方才正式开始。 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耿靖便率禁军来到了围场,将不少野兽都驱赶到了围圈当中。待祭天礼毕、陛下张弓搭箭后,他一声令下,围圈登时被人打开,兽群几乎是瞬间便四散开来,向着林中仓皇奔逃。 皇帝尤善骑射之术,即便年岁大了也未曾落下。他眯起一只眼睛,将闪着寒光的剑尖对准了一只矫健迅捷的雄鹿,屏息凝神片刻,骤然松开指尖 嗖的破空之声传来,羽箭急射而去,精准射中了雄鹿的脖颈,将它一击毙命。 陛下好箭! 人群中立即传来欢呼赞叹之声。皇帝微微一笑,收好长弓,命人将雄鹿好生料理,转身对众人朗声道:吉时已至,诸位还等什么?且去林中大显身手一番罢! 不少血气方刚的男儿们早就挑拣好了自己的猎物,闻言立即高呼一声,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向丛林疾驰而去;而女眷这边,在皇后的安排下,也有不少宫女迅速上前,服侍着诸位娘娘夫人小姐们前往营帐当中,尽情吃茶谈天。 皇子公主们的队伍与官臣们挨得挺近。 明昙一袭大红的骑装,身量高挑,又是沉鱼落雁之容,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待秋猎正式开始后,她与明景分道扬镳,正准备去找林漱容,邀对方一起到林中狩猎时,却不料竟被一旁早有准备的二皇子拦住了去路。 小九这是急着去哪儿呢? 明晖和善地笑了笑,扬起手里的牛角长弓,同她亲切道:听说你接管禁军之后,便一直勤练武艺,二皇兄早想领教一番今日恰逢良机,林外已设了箭靶,不知小九可否赏脸,与我前去分一分高下呢? 他说话时的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的臣子们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纷纷朝他们侧目过来,眼中闪烁着看热闹的光。 明昙的指尖轻轻一颤,面色微沉。 自己在禁军营中的动向本该是秘密,但为何会被明晖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眯了眯眼睛,脑中顿时划过数个人名,不由在心中暗暗冷笑。看来还是不能太心慈手软了。 不过,好在她早有提防,这点探子只知道表面的一点东西,并不了解明昙过往的真实经历。 就比如九公主确实习练过骑射,但却并不是在接管禁军之后,而是自幼为之。 早在多年以前,在皇帝的暗示下,林漱容便开始有意按照太子的规格,不仅教导明昙文治朝政,也督促她勤练武艺和骑射之道。 而此前,由于公主并不需要习武的缘故,为了让自己不太扎眼,明昙从未使用过宫内的演武场,只在坤宁宫或林府当中练过武。 这样麻烦的训练持续了很久,直到明昙及笄,皇帝把禁军交给她后,后者才终于不用再委屈自己,特意和耿靖借了军营中的场地,专门用来练习弓马箭术。 结果未料,一时不察,居然还是被明晖给得知了自己的动向 真是手眼通天。 明昙在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旧滴水不漏,缓缓道:二皇兄说笑了,哪有什么精于骑射?不过是闲着没事,便同耿、林二位指挥使学了两手,尚且称不上熟练,如何能与皇兄相较? 这就是推辞的意思了。 明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还没答话,旁边的队伍里便兀然传出一声大笑,将不少官员都吓了一跳。 九公主何必自谦!下官运道颇佳,曾有幸造访禁军营,恰好一睹过您练箭的风采不说百步穿杨,却也靶靶都能正穿红心! 发话之人是骁骑参领吕巡。 他是朝中有名的武将,生得虎背熊腰,一边越众而出,一边冲明昙拱了拱手,继续高声说道:如此本领,若还不可以称为精通那我们这点连十环都无法轻易击中的人,又只能算点什么呢? 吕巡话音刚落,周围忽然一静,不少人都吃惊地望向明昙,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九公主的箭术竟然这样精绝? 另一边,不等众臣回过神来,便有人相视一眼,立刻抚掌应和道:想不到九公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巾帼英姿!不愧是中宫嫡女,难怪最得陛下青眼! 是啊,吕参领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公主既有这般好箭法,又何必推辞?还请与二皇子殿下比试一番,让臣等开一开眼罢! 尚不及反驳,便听到人群中这明显是在带节奏的附和,明昙眼神一凛,转头冷冷望向正满脸诚实的吕巡。 捧杀? 靶靶穿心,这得是何等高超的箭术才能做到?即使明昙射术不错,却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能耐! 此人如此吹嘘于她,把一点莫须有的东西强加过来,定然是包藏祸心! 可是现在,眼看中宫嫡女、最得陛下青眼这样的高帽子已然倒扣下来,还有不少本持怀疑的众臣转变态度,渐渐开始期待起来 算了,谁知道明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谨慎起见,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丢脸就丢脸吧,韬光养晦最重要。 明昙抿起唇瓣,咬了咬牙,正要坚持拒绝时,却听吕巡身后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人淡淡说道 吕大人身为堂堂骁骑参领,居然连公主的骑射水准都要不如这等短板,竟也好拿出来公然宣讲么? 众人一愣,纷纷转身,如摩西分海般,为说话之人让出一条道路。 只见他们之间,林漱容负手而立,穿着一袭绀青色骑装,与明昙那身的制式完全相同,正满脸似笑非笑地盯着吕巡。 我若是大人您啊,她扬了扬头,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只怕早就要羞愧难当,立刻向陛下移病辞官,再也不敢见人了呢。 你、你! 吕巡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被林漱容嘲讽得火气翻涌、瞪大眼睛,脸上横肉都微微抽动了起来。 然而,你了半天,他也仍旧忌惮对方丞相之女的身份,不敢轻易造次,只能偷偷把目光递向明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晖在心中冷嗤了一句,懒得帮他找什么场子,于是只当没听到林漱容的讽刺,自顾自地紧紧盯住明昙,再度含笑相邀道:吕参领所言固有不妥之处,可这只是咱们自家人的小小比试罢了,本就不分什么胜负,小九却仍不愿意赏脸么? 见他尤不死心,明昙油然心生厌烦,正要不管不顾地断然拒绝时,却忽然对上了林漱容的目光。 后者朝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 多年的默契,只凭一个眼神,就让明昙顿时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卿卿这是让她答应? 明昙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沉吟片刻后,才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那般,豁然开朗。 罢了。 藏拙固然重要,但一味忍气吞声也不是什么好事。若她坚持拒绝,因此遭人轻视,反而会落下话柄,怎么算都得不偿失。 况且,既然卿卿都同意了,那她为什么还不敢露点锋芒呢? 二皇兄诚心相邀,明昙焉有拒绝之理? 明昙勾起唇角,扬眉看向明晖,神情里尽是从容悠然,平静地答道:那皇妹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51章 诚如明晖所言, 箭靶已经在林外设了一圈,有不少无心进林狩猎的公子哥们都聚在此处,嘻嘻哈哈地互相招呼, 叫嚷着要比试一番。 明昙略一打眼,便认出几个面熟的宗室和高官子弟, 皆是脚下虚浮, 没什么真本事在身, 难怪只能过来打打箭靶,过把手瘾便足矣。 思及此, 她心中疑虑丛生, 不动声色地往明晖的方向瞥了一瞥。 她的这位二皇兄可是围猎的一把好手,回回秋猎都要大出风头可这一次,他不急着策马入林, 反倒硬要纠缠自己来比试打靶,行径如此反常,究竟是安了什么心? 明昙蹙蹙眉, 思索半晌, 却仍闹不清楚明晖此举的用意。 算了, 且看他要做什么再说吧。 就在明昙思忖的档口,他们也终于来到了一排箭靶跟前。 站在箭靶旁值守的士兵正出自禁军,一见明昙过来,登时露出笑容, 连忙上前行礼道:卑职见过九公主!他顿了顿,看了眼旁边的明晖,语气立刻变得没有那么热情道,见过二皇子。 明晖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却并未说些什么。 明昙才不管他有没有被怠慢, 自顾自地伸出手去,一拍士兵的肩,笑眯眯道:葫芦娃,是你在这儿当值呀? 被她戏称为葫芦娃的士兵名叫卢葫,闻言不由嘿嘿一笑,昂首道:托公主的福,卑职日前刚刚升官,不然可没资格到这东风围场的里面来值守呢。 你升官是你自己有本事,托本公主哪门子的福啦? 明昙夸了他一句,也没再继续与卢葫多聊,直接道:今儿我二皇兄起了兴致,要来与我比试打靶。劳你去为我取一把弓来,再将场子清出一块地方唔,顺道给旁边的大人们也看个座吧,这日头晒的,切莫累着这些身娇体贵的国之栋梁。 在旁聚成一堆的臣子听到这话,不禁顿生几分尴尬。 他们是特意来凑这场热闹的。二皇子自幼研习君子六艺,射艺当然不在话下;而九公主不过是女流之辈,哪怕如前者所言,好生勤练了一段时间的武术,却也定不会是二皇子的一合之敌 既然如此,他们看的是谁的热闹,自然不言而喻。 众臣面面相觑了一番,终是脸皮不够厚,正要开口婉拒,却听吕巡忽然冷哼一声,语带不满道:九公主好意,末将心领。只是末将身为武官,和身娇体贵四字可扯不上半分关系,万万不敢劳您为我等看座! 呃,吕参领所言甚是。 虽然关注点似有不同,但其他人在嘴角微抽之后,也赶忙推拒道:臣等站在一旁即可,不劳公主费心。 明昙轻笑一声,也没再客套,冲卢葫懒洋洋道:那就不必管他们了,只给林大小姐上座便是记得机灵点,摆到树荫下头,可别热着人家。 是是是,卢葫扫了眼旁边那些不自在的官员们,显然也看出了一些什么,躬身道,卑职哪敢怠慢林大小姐!这就去办! 话罢,他干脆地转身便走。动作麻利至极,很快便将明昙交代的一应事宜办了个妥当。 公主,您要的弓箭。 卢葫递上一把长弓和一只箭筒,笑着道:耿指挥使听闻您要打靶,二话不说便解了自己的弓箭下来这可是有名的紫杉木弓,箭头也是由精铁制成耿指挥使平日宝贝得很,但这一回啊,说什么也要让卑职给您带到呢! 听到精铁二字时,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明晖轻轻挑眉,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光芒。 而这厢,明昙毫无所觉,伸手接过弓箭掂量了一下,弯眸道:耿指挥使有心了,下回定要给他带一坛好酒答谢! 不远处那边,也有两个小兵抬着一把软座快步走来,正要给林漱容放在树荫正下方时,却被后者出声阻拦道:请两位放到这里吧。 林漱容含着笑,指了指箭靶斜对角的位置。 那处是个绝佳的观赏点,能完全看清两人射箭的轨迹,但却同样离树木有些距离,遮不住太多阳光 小兵们茫然地对望一眼,试探道:可是九公主方才 无妨,殿下不会介意,两位听我的便是。林漱容答道。 思及这位大小姐在公主眼中的地位,小兵们终是不敢怠慢,赶忙把座椅搬到了对方所指的地方。 独留那些官员们站在一旁,热得汗流浃背,不由朝林漱容那边瞄了几眼,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后悔。 唉,虽然也会被太阳晒着些,但总归会比罚站要舒服许多啊 早知道还不如不要脸呢。 准备工作完成后,卢葫带人清场,不少公子哥们都被请至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向遥遥站在靶前的明晖和明昙。 这不是二皇子和九公主么?他俩都拿着弓箭,难道是要比试击靶? 咦,九公主一介女子,竟也懂得骑射之道? 哈哈哈,女子能懂成什么样?要我看啊,恐怕她连弓都未必能够拉开罢! 啧啧,二皇子与她比试,岂不是存心要让九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嘛 周遭私语声不断,可明昙却好似充耳未闻。她弹了弹弓弦,随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转头朝明晖道:长幼为序。皇兄请。 那皇兄便不与小九客气了。 明晖温和地点了点头,抬起双臂,挽弓搭箭,眼眸如鹰隼般锐利。他眯起眼睛,瞄准远处,突然松开指尖,长箭登时疾射而出。 嗖 厉箭划破空气,正正钉在十数丈开外的靶心当中,连尾羽都被震落了几根。 那几个好事的公子哥一愣,赶忙跑向靶前,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高声道:十环! 这么远的距离,竟能一箭命中,不愧是素有善于射术之名的二皇子殿下! 然而,在对手一发十环的压力之下,明昙的态度却显得很是从容。她垂下眼睛,两指将羽箭扣在弦上,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一般,便轻松将弓弦拉了个满月。 分卷(43) 嚯! 有识货之人立刻惊讶道:那可是紫杉弓,硬得不得了!九公主好大的力劲! 他尾音还没落地,羽箭便已离弦,直直朝着箭靶中央的红心冲去 在这一刹那,无数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看这支箭的轨迹,好像也会和二皇子方才一样,直接命中十环 但是,他们尚未回神,靶子上便传来了咚的一声。 凑近一看,便见那羽箭虽没入三分,可最后却只落在最外围的圆环当中,离靶心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圈草藤甚至连颜色都未曾涂染。 ! 目睹了箭矢轨迹的林漱容眼神一凛。 方才那箭明明准头甚稳,直冲十环而去,可眼下怎会 嗐,二环! 一名公子哥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贱嗖嗖地肘击了一下身边的好友,世子爷,看走眼了吧?我早就说过,九公主是女流之辈,哪能和二皇子相提并论 行了行了。 在他一旁,方才为九公主张弓之姿喝彩的裕王世子皱了皱眉,心下也有几分懊恼。 他爹也有一把相似的紫杉木弓,确实很难拉开。刚看九公主那般轻巧便张了个满月,还以为她是有些本领在身的结果现在一看,准头竟然如此之差? 难道真是自己走眼了? 而他又哪里知道,即便是明昙本人,都对这个结果十分不可置信。 四五十米的距离确实很远,可她也不是未曾尝试过。把把十环的确夸张,但七八环以上却是十拿九稳之事,怎会射出二环这般惨不忍睹的成绩? 这不应该! 明昙眉头紧锁,望向靶旁的林漱容,果见后者脸上也带着掩不住的惊愕,心下更是一沉。 果然,连卿卿都觉得哪里不对 这么远的距离,一时不中也属正常,小九莫要失落。 见她脸色变幻莫测,明晖忽然微微一笑,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极尽善解人意,胜败乃兵家常事,若小九仍有不甘,不妨再来比过? 明昙瞳眸微颤,像是无法接受般地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急切道:自要再来! 好。那这次便由你先来。明晖施施然垂下弓,春风和煦地说,依照常例,一共五箭,按三胜二负来算,小九意下如何? 可以。明昙点头。 旋即,她就像是迫不及待一般,再次拈弓搭箭,遥指靶心可是,这一箭仍然停在了与方才差不多的位置,依旧是二环。 而明晖却神情自若,又中了一发九环。两人的成绩好比云泥之别,顿时让周围的嗤笑声更加肆无忌惮了一些。 还有一箭,再输则定胜负。 明昙默默吸了一口气,将胸腔中翻涌的怒意压下。 她敢肯定自己的瞄准没有任何问题,耿指挥使的弓箭同样一如往常,围场中也并无大风来干扰箭矢的轨道那么,在排除了其他因素后,唯一的纰漏就只能出在箭靶之上。 箭靶 两箭同落的位置如此相似 刹那之间,明昙眸光微凝,脑海中如同划出了一道闪电,蓦然将她纷杂的思绪劈开。 箭靶之内必有蹊跷!兴许是磁石! 耿靖的羽箭乃是由精铁所制,如遇磁石,只会比一般的铁块更加容易被吸附! 如此一来,自己这靶定然不能再用 她咬了咬唇,抬眼望向林漱容,正想指一指箭尖,以告知对方自己的想法。 但林漱容却在与明昙对视之时,率先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她把拢在袖中的双手伸了出来,借着衣裳的遮掩,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悄悄向明昙比了一个向上看的手势。 明昙微怔,眨了眨眼,顺着她的指尖抬眼,恰好望见了一只正站在树梢、通体灰绿的杜鹃鸟。 这只杜鹃的颜色十分普通,几乎与树叶融为一体。在明昙看过去的时候,若不是前者正巧扑了扑翅膀,她还未必会发现那里竟站着一只鸟呢。 明昙恍然大悟,立即明白了林漱容的用意。她收回目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羽箭,不由紧紧咬住了牙关。 说实话,那棵树可比箭靶还要更远,再加上颜色隐蔽、树叶遮挡等等因素,连她都无法肯定能射中杜鹃鸟 换一个靶子可能会解决她当前的困境,但既然是明晖有意要羞辱与她,那明昙可不相信对方会在此处疏忽,给自己留有翻盘的机会。 别的箭靶定然也被动过手脚。 这样一来,也就只有那只杜鹃,或许能给她一线雪耻之机了。 明昙暗暗紧了紧拳头,咬住舌尖,目光在林漱容脸上定了定,果然收获了一丝满怀鼓励的浅笑。 您会做到的。 兴许是看出了明昙的踌躇,林漱容站起身来,遥遥给前者比了一个口型。 她唇角的笑意昭然,眸光温柔,满盈着纯粹的信任与坚定,只将明昙一个人独独纳入眼中。 在这样的目光下,明昙紧张的心绪竟不由得慢慢舒缓下来。 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两指扣住箭尾,将它用力地绷在了轻颤的弓弦之上。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又忽的将箭尖上移,远离箭靶所在之处,让它对准了更遥远的树梢上的某一个点。 与此同时,杜鹃再度扑了扑翅膀,眼看就要腾空而起 就是现在!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明昙看准时机,骤然松手。长矢破空射出,似是天陨流星一般,直冲站在枝头的杜鹃而去! 这一瞬间,哪怕是镇定如林漱容,也不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只听啾的一声凄厉啼鸣,树梢上顿时有什么看不明晰的东西倏然坠下,砸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众人皆是一懵。 九公主怎么突然往树上来了一箭? 还真射下了什么东西? 把目光全部放在明昙那箭上的裕王世子一愣,率先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树下,握着箭尾将那东西提起 这是杜鹃鸟?! 众人由此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手里,一只小小的灰绿色鸟儿正挂在箭尖,足爪抻直,显然已经命丧当场。 方才的鸟鸣声分明是从树上传来可这怎么可能! 他们像是见了鬼一样,看了看杜鹃本来所在的那棵树,又看了看几近二十丈开外、正神色淡淡放下长弓的明昙,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 这、这 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下,竟能仅凭目力与准头,射中巴掌大的一只小鸟,且不比击靶十环要有说服力得多? 谁胜谁负,也自此一目了然。 第52章 高下已分。 望着那只挂在箭尖上的杜鹃鸟, 明晖的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脸色也像是活吞了只蝇子似的,一阵青接着一阵白。 这怎么可能?! 不是说明昙的骑射并没有多么高超吗? 他猛的转头, 看向一旁曾将这个消息汇报给自己、可此时却同样目瞪口呆的吕巡,目光森然到几欲噬人。 而被明晖这么盯着, 吕巡浑身一抖, 登时回过神来, 表情扭曲地垂下了头,根本不敢和前者对视。 从禁军中传来的情报有误, 这是他也没能料到的。 况且 二殿下现在心绪不稳, 可能一时还没有想到这茬;但吕巡却几乎是在明昙朝树上张弓时,就已经猛的反应了过来,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九公主的箭术精绝, 远超常人,刚才连续几发只有二三环的成绩,定然会骤起疑心。 所以说, 一定是被她发现了箭靶里的玄机, 这才突然 吕巡脸上的横肉微微颤抖, 不敢深想。 等会儿一定要找机会,尽快处理掉那个靶子! 哎呀,刚才偶然发现树上竟停着一只杜鹃,见猎心喜, 所以才没忍住将它打了下来二皇兄想来不会介意吧? 明昙把长弓握在手心,弹琴似的勾了勾弓弦,礼数十足周全,同明晖微微一福,含笑说道:五箭三胜, 还差两箭。咱们继续比过?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所有的人都听个清清楚楚。 裕王世子是懂行的人,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杜鹃,唇角微抽,不由在心底哂笑起来。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比的? 巴掌大的小鸟,十数丈之外便能一箭从树梢击落,这不比打一块死靶子要厉害许多? 而在场,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也都对此事实心知肚明。 旁边围观的人数众多,中途被吸引而来的王公贵族更是不少。明晖是要面子的人,见此情形当然不会再继续比试,只得抽了抽脸皮,强笑道:小九箭法这般高绝,还何须再比?方才那一箭巧发奇中,实在叫皇兄自愧不如,甘拜下风啊! 皇兄折煞我了。明昙笑眯眯道,您的射术也不差,又何须自谦呢? 这话在别人听来,是赢家对输家的客套,应当夸一句九公主气度不凡。 但同样的言辞,落到明晖耳中却截然不同不仅带了怜悯的意味,且还让他感觉脸上似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那般,火辣辣的生疼。 明晖的指尖几乎是难以自控地抽动了一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屈辱感咽回喉中,勉强维持着翩翩风度,当不得小九谬赞。 明昙只当没发现他风云变幻的面色,无可无不可地轻笑了一声。 虽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可明晖仍旧怒火丛生。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情绪转过头,却恰好对上了吕巡紧张的面容。 后者见二殿下终于注意到自己,赶忙使劲往箭靶的方向瞅去,疯狂给他使着眼色,就差振臂高呼一声殿下!您可别忘了咱们之前动的手脚啊! 吕巡神色狰狞,明晖着实被吓了一跳,直到顺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之后,才猛的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那些磁石! 明晖心思电转,赶忙道:今儿强拉着小九来比试,都是皇兄的不对来人啊,给本皇子将那些中了箭的靶子都换下去,莫要让九公主再操心这些杂事了! 二皇子有令,身后的随从太监对视一眼,不敢怠慢,登时便要上前去拆箭靶。 然而,他们不过刚刚跨出半步,就被明昙一挥手给拦在了原地。 拆换箭靶这点小事,皇兄与我客气这么多作甚? 明昙温声细语地说完,压根不给明晖反应的时机,扬声便道:葫芦娃!赶紧让弟兄们把那些用过的靶子换下来,别给旁人平添麻烦哦! 就在她开口的同时,离箭靶更近的林漱容已经起身,冲站在她旁侧的卢葫低声道:卢校尉,还请您亲自将殿下的箭靶妥善收好。 是,林小姐。 卢葫是禁军中人,自然知晓九公主的箭术水平。 方才眼见两箭皆落边缘,与九公主的水平大不相符,他心中也疑窦丛生。现在,经林漱容这么一提点之后,卢葫立即恍然大悟,赶忙道:卑职这就去拿! 东风围场这次的一应事宜,几乎全由禁军负责。明昙一声令下,即刻便有士兵闻声而动,哪有明晖插手的机会? 眼睁睁看着那支箭靶被卢葫抬走,明晖脸色青白,阴鸷地与笑吟吟的明昙对视半晌,这才发觉,对方恐怕早已对那些暗处的手段心知肚明。 他到底还是太小看这个九皇妹了啊。 呵。 事情既已败露,明晖也不愿再和她虚与委蛇,索性撕开了那张温润面具,冷笑道:九皇妹,既然胜负已分,那皇兄便先告辞了! 反正,秋猎之前的准备工作繁杂,不少人都曾经手过那些箭靶即使被明昙发现了那靶中的磁石,也没有证据能完全证明此事是他所为,查都查不到自己身上。 而且这么久过去,想来母妃那边也都已经办妥 他只需等着好消息便是。 恭送二皇兄。 明昙微微福身,抬眼盯住明晖迅速远去的背影,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击成功的喜悦,而是蹙起眉头,心中蓦地打了个突。 明晖这种惯爱表面亲热、实则在背后下黑手的阴险之人,竟然也会选择与她直接撕破脸皮?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正待明昙深想时,旁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试探性的轻咳。她愣了愣,转过头去,只见那位裕王世子正板着一张脸,朝自己拱了拱手,说道:臣乃裕王之子明斐,见过九公主殿下。 ?明昙奇怪地看了看他,还礼道,世子殿下。 正在此时,林漱容也走上前来,望着这檀郎谢女般登对的二人,不由得微微一挑眉。 她脚下步子一错,状若无意般地侧了侧身,正好站在明昙和明斐两人中间,施礼道:臣女见过公主,见过世子殿下。 明昙眨了眨眼,看向林漱容将裕王世子的视线完全挡住的身影,唇角不由弯起一个深深的笑容。 这个卿卿哦 而望着眼前突然横插到他们之间的美貌女子,明斐则呆呆地蹙了蹙眉,怔愣半晌,方才恍然认出对方,很给面子地说:久仰林大小姐才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客套话毕,他也不等林漱容作答,便重新转向明昙,十分热切地说:九公主,臣此番冒昧打搅,实则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啊? 明昙歪歪头,眼尖地发现了林漱容骤然绷紧的背部线条,一边在心里偷笑两声,一边故意把态度放得十分温和,对明斐道:世子不妨说来听听? 分卷(44) 臣想 才说了两个字,明斐就不由得感到头皮一紧,危机感丛生他条件反射般地扭过头去,结果却一无所获,只对上了林漱容平静无波的双眼。 咦,刚刚好像觉得隐有杀气袭来,是错觉吗? 明斐奇怪地挠了挠头,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九公主射艺高超,方才那一箭堪称百步穿杨,实在令臣叹为观止因此,臣技痒难耐,只求能向公主讨教一番,不知您可否应允? 向我讨教? 明斐的亲爹裕王的确身手了得,武艺超群,年轻时还曾试图向皇帝请缨,想去边疆驻军的军营中历练一番结果当然是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此事暂且不提。 想不到,虎父无犬子诚不欺我,这位世子殿下竟也是个如此好武之人? 唔。 细细回忆起来,昔年夺位之时,裕王也曾在暗地里给父皇提供过不少帮助;到了现在,除了有时候会异想天开之外,他也很给父皇省心,是个有主见且识时务的聪明人 既然这样,她倒不妨与这位世子结个善缘。 明昙沉吟片刻,复又笑开,一边颔首同意了明斐的请求,一边客气道:我这点儿能耐,哪当得起世子一句讨教?若您愿意的话,不妨等一会儿到林中狩猎时,咱们来比过一场,您以为如何? 她既如此赏脸,明斐也自然大喜过望,忙道:自然是好!多谢九公主成全! 明昙摆摆手,也没再多言,只约了他半个时辰后在围场中见,接着转过身,一把握上林漱容的手,拽着后者朝营帐那边走去。 卿卿,明晖此举有点古怪。 明昙压低声音道:这场比试似乎另有深意,好像是故意要拖住我,不让我立即到林中狩猎。 原来您也感觉到了。林漱容眼神微凝,慎重地点点头,二皇子如此大费周章,不惜在箭靶当中动手脚,若仅仅只是为了在比试中赢您一筹,未免有些过于劳而无功了。 女子习武本就少见,再加上先天力量等等因素的限制,能在这一道上胜过男子的奇才,则就更是凤毛麟角。 因此,即使明昙真的输掉了方才那场比试,最多也只是受几声不自量力之类的嘲笑而已,并不会如何伤筋动骨。 如此一来,明晖的那些手段,自然便显得尤为小题大做了。 他一定还有别的图谋。明昙一锤定音。 可是话虽如此,她们却也无法从稀少的线索当中,推理出明晖究竟还有什么计划。 为了以防万一待会儿您跟那位裕王世子比试时,请务必让我与阿珣同行。林漱容不无担忧地嘱咐道。 好。 明昙转过头来,对上她盈满关切的双眼,唇角不由得微扬,终于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 还好有你在。 第53章 【二合一加更】 与裕王世子明斐约定的时间尚早, 容昙二人索性先回了一次营帐,略作休整。 她与明晖比箭获胜的消息已经被传了回来,着实叫皇后和明景好一阵惊讶。明昙与他们喝了两盏茶, 没有多谈此事, 只大略还原了一下靶场的情形后, 便借口要与林漱容进林狩猎, 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唯余身后的母后和兄长对视一眼,忧心忡忡,不知她这次大出风头, 又将是福是祸。 明昙出来的早些,沿途问了好几个人,才顺利找到林相家眷所在的营帐。 甫一接近,正站在外头热身的林珣便发现了她, 赶紧伸手招了招, 高声示意道:九公主!这边! 林珣毕竟是堂堂林家二公子, 明昙此番没让他跟着禁军一起干活,而是特意嘱咐林漱容把弟弟留在家里, 按照官员家眷的身份入场游乐,无需操心那些琐事。 虽然林珣起初不老高兴,宁愿和耿靖一起带人负责守卫围场, 但在姐姐好生劝解了几回后,他也终于没再闹腾着要去当值,而是乖顺地接受了九公主的一番心意。 禁军指挥使虽在许多人眼里算个体面的官职, 但比起丞相二公子这个身份来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如的。 何况,文臣武官久不对盘,林珣的好武之名也素来为那些自诩清高之人所不齿。如果他与禁军一起行动, 那么林相在与同僚围猎时,可少不了会被别人夹枪带棍地刺上几句,平添几分烦恼。 林珣年纪不大,心思又爽直,向来理不清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但林漱容却生来就是见微知著的人,一眼便看出了明昙此举的用意,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温暖。 《论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既能得殿下如此费心礼遇那林氏上下,则必将为其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再说回现在。 哎呀!你们家的营帐好生隐蔽。 明昙眼尖地发现了他,赶紧快步走上前来,可真是叫我一通好找! 姐姐亲自安顿的。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和我爹一样,最喜清净了。 林珣摆了摆手,后退半步,为她把营帐的帘子撩开,朝里面喊道:娘!姐姐!九公主殿下来啦! 官场交际频繁,秋猎刚刚开始时,林相就被几位相熟的大臣请去一同狩猎。是以帐中只有林夫人一个长辈,听到林珣的呼喊后,赶忙出来迎接,笑道:殿下快快进来坐一会儿!臣妇今日特意备了些新点心,就等着您来尝尝呢! 她倒是对明昙的喜好知之甚详,一句话便把后者拿捏得眼睛一亮,正要点头 好了,母亲,您不能总这么惯着殿下。 慢悠悠的声音飘来,林漱容从后方款款走上前。她已将三千青丝高高竖成一条马尾,配上那件剪裁合体的深蓝骑装,显得整个人都少了几分温婉,多了些平日没有的飒爽之气。 她眸中含着浓浓笑意,朝明昙挑了挑眉,提醒道:您难道忘了与裕王世子的约定么?若是因为贪嘴这几块糕点,误了时辰,那可实在是失礼了哦 明昙扫兴地翻了个白眼,冲她鬼脸一做,愤愤地收回已经跨入帐中的半只脚,轻哼道:反正早晚能吃到,我急什么! 林夫人在旁掩唇而笑,赶紧哄她:自然不急,都给殿下留着呢! 闻言,明昙顿时春光灿烂,川剧变脸似的冲林夫人一笑。 哟! 忽然,林珣像是发现了什么,从旁探过来个脑袋,啧啧两声,把两件样式完全相同的骑装打量半晌,由衷称赞道:方才竟没注意到,您和姐姐的衣裳倒是好看得紧 赤红如火,绀青似海,衬得明昙的容颜更为张扬,而林漱容的气质则更为沉静。 林珣无法具体形容出这种对比,但脑海中却只有一个感受:只要这两位女子站在一起时,凡是看到她们的人,脑海中都会难以自主地冒出一个词语 般配。 那是。 明昙得意地笑了笑,一把挽上林漱容的手臂,冲林珣炫耀道:这可是本公主亲自监工内务府,让他们仔细赶制出来的,能不好看吗? 嚯,殿下真是厚此薄彼,我在禁军中也算劳心劳力,怎就不见您赏我一件骑装穿穿?林珣眯起眼,摇头佯作叹息。 皇粮军饷,哪一样苛待你林指挥使啦?明昙撇撇嘴,赶苍蝇似的朝他摆手,连件衣裳也要和我来讨若是传到营里,可非要让兄弟们笑掉大牙才对! 林珣: 林珣生气! 双标就算了,还非要嘲讽一句是怎么回事! 而身为其长姐的林漱容则弯弯眼眸,任由明昙习惯性地去和弟弟斗嘴。直到过了半晌,看他俩都差不多词穷之后,方才象征性地打了个圆场,笑吟吟道:好啦,时候也不早了,不如现在就启程去围场? 她既发了话,明昙自然无有不可,立刻应声:走走走! 林珣慢了半拍,没来得及第一个答话,只好气弱地哼哼两声,跟在了两个手挽手的姑娘身后。 三人先去了一趟马房,从当值的小太监手中牵出了自己的坐骑。 林家姐弟的马较为普通,是备给官家子弟的寻常白马,性子足够安宁,但显然也没有多么矫健。 明昙的则要稍好一些,是匹通体纯黑的骏马,看上去要比白马强壮许多,不过却不大温驯,此刻正在小太监手下不住地跺着蹄子,轻轻嘶鸣,喷出一阵又一阵的鼻息。 怪了这马平日里也不曾如此性烈,怎么陈公公刚来视察过一趟,就突然变得这般暴躁? 小太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死死拽住缰绳,口中连咴了十几声,方才将黑马安抚下来,战战兢兢地牵到九公主面前。 奴才办事不力,求公主责罚 无妨。明昙扬起眉梢,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你这驯马的本事倒还不错。 她想了想,一摸荷包,从里头掏出粒金锞子,顺手丢进小太监怀中,笑道:拿好,本公主赏你的。 小太监受宠若惊,紧紧握住那粒相当于他两月月钱的金锞子,连忙拜倒:奴才谢九公主恩赏! 明昙接过缰绳,摆手示意小太监起身。她轻轻抚了一下黑马的鬃毛,转身朝林家姐弟道:好啦,我们走吧。 到底还是多耽搁了一会儿。 明昙几人抵达林场之外时,明斐已经和同伴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甫见九公主终于赴约,他不由眼睛一亮,赶忙翻身下马,对明昙拱手道:臣给九公主请安。说完,又朝林家姐弟温和点头,林大小姐,林小公子。 他身旁的那人正是此前在靶场时,最早开口讽刺明昙一箭仅中二环的公子哥也赶紧下马,紧张兮兮地盯着明昙,行礼道:臣、臣乃刑部侍郎桓呈之子桓矜,给公主请安,见过林大小姐和林小公子。 刑部侍郎的二儿子桓矜,可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虽然恶名不及永徽公主远矣,可也是个五毒俱全的大混子,在京城里的风评甚为不佳。 明昙当然认得对方,也还记得之前就是他最先讽刺的自己,因此也没给桓矜什么好脸,只假笑道:二位免礼。 桓矜看出她的冷待,早在心里把硬拉着自己前来的兄弟骂了个底朝天,可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哭丧着一张脸,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底下去,生怕被九公主挑出什么错处。 然而明斐却无法体会到他的心情。 和他爹一样醉心弓马的裕王世子早已手痒得不行,当即便迫不及待地相邀道:九公主,那咱们这就? 早便听闻世子最爱骑射,年年都盼着秋猎大典,明昙调侃道,您如此好武,倒着实应该与林小公子交交朋友,平日里约着出去时,也好有个趣味相投的同伴? 公主多虑,我与林小公子早便熟识了,明斐朗笑几声,冲林珣拱手一礼,态度十分和气,今日猎完,可定要与你过上两招! 求之不得!林珣还礼笑道。 寒暄完毕,明昙便也不再耽搁,踩着脚蹬跨上马鞍。她翻身的姿势十足飒爽,灵巧又干练,大红骑装在半空中一扬而过,似是一朵火炼金丹般,动作间分毫不见拖泥带水,甚至比许多男子还要更为标准。 而在她身后,林漱容也不遑多让,上马的英姿同样让桓矜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姑娘怎么一个两个的,竟都比自己强出这么多! 桓大混子百毒不侵的心中,竟头一次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羞愧。 同样,见此一幕,明斐也觉得十分惊奇,不禁多看了林漱容两眼,称赞道:没想到,林大小姐竟不单单只有过人的才气,还有一身好俊的功夫! 不敢当,只与舍弟学过两手罢了。林漱容微微摇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自己被夸时倒没甚感觉,但明斐一夸林漱容,明昙登时便觉得他更顺眼了几分,原本懒洋洋的态度也端正起来,朝林中一扬手,笑吟吟道:世子请。 这可是给足了明斐面子。 后者愣了愣,很是有些闻宠若惊。他道一声谢公主后,便立即跨上自己的骏马,抖了抖缰绳,率先向林中小跑而去。 明昙则有意落后他半步,方才领着其余三人一同跟上。 因为靶场的耽搁,他们来的时间较晚,丛林外围几乎已经没有了什么野兽的踪迹。几人策马穿行,一路深入,直到抵达中部靠深处之时,方才寻觅到一些野兔之类的小动物。 再往里面看看吧,明昙四下看了看,兴致缺缺道,这些东西猎来可没意思。 明斐也点了点头,正要继续向前时,眼神却忽然一厉,目光如炬般射向前方不远处的林木之后。 公主快看! 明昙一怔,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头,立即便看到了一个黑影。它的四腿修长有力,头上的双角尖锐,在明昙望过去时,正矫健地凌空跃起,轻而易举地便达到了一个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高度,然后飞快向前冲去。 能跑得这样快、跳的这样高明斐激动地喊道,殿下快追,此物必是秋羚! 秋羚是东风围场的特有动物,栖息于林场的最深处。这种动物的习性十分古怪,春夏冬从不见踪影,唯有在秋天才能遇到寥寥数只,故而得名秋羚。 这种动物形似藏羚羊,却比之更加尤善跑跳,不但能够轻易跳到三丈开外,而且速度最快时,就连战马都望尘莫及因此,由于少见且极难猎到的缘故,它虽非肉食动物,但在众人眼中,却也着实是不下于老虎棕熊的一种猎物了。 毕竟可以算得上东风围场的标志之一嘛。 历来秋猎之时,但凡能猎到秋羚者,那可都是无限风光,几乎可以与猎到熊虎的人争锋一番!眼看这次居然撞了大运,明斐想都不想,一扯缰绳,便飞快地朝秋羚远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分卷(45) 追! 由于**黑马不知为何又隐有些暴躁的缘故,明昙落后他半步,但眼神却比明斐锋利不少。每当秋羚快要逃离出他们视线的时候,她都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一点黑影,迅速开口提醒众人,不断地调整着追逐方向。 它往左边去了! 不不不,世子慢着,应是向前继续走才对 绕过那棵树! 右转右转追上了! 靠着明昙的指路,一行人终于追到了这只正在高速奔跑中的羚羊。望着它顶端略带一点弯曲的犄角,林漱容多看了几眼后,当即点点头,斩钉截铁道:就是秋羚! 她的声音因为颠簸而飘忽不定,却已然尽数灌进了明昙的耳中。 好。 一边应了一声,一边眼瞧那秋羚似乎是发现了他们的追击,正要换个方向逃窜时,明昙立时喝道:我往右、世子往左、卿卿和阿珣直上,桓公子掠阵咱们包抄它! 如此井井有条的安排,实可谓是四面楚歌,一旦成形,这只秋羚定然是插翅难飞。 明斐不由得暗暗心惊。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能够做出最精准的判断和应对 管中窥豹,九公主在军务兵法这方面展现出来的谋略,恐怕也一样非同小可。 不过,现在却不是深思这种事情的时候。 几人在明昙的指挥之下,飞快抵达自己该在的位置。而正于短短几秒间,秋羚已经完全无法再度改变方向,只能一路疾奔,闷头冲进几人的包围圈之中。 与此同时,居于它正前方的林珣也骤然抽出羽箭,搭上弓弦,用闪烁着寒光的尖头对准了迎面而来的秋羚,只待一击即中 但是,就在羽箭飞出的那个瞬间,秋羚修长的后蹄狠狠一蹬,借力向右,整个身子都弹射而起,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正好躲过了林珣射向它的那支箭! 怎么会! 林珣瞪大双眼,猛的转头。只见秋羚即将落脚的地方,此时竟然只站着一个木呆呆的桓矜! 方才明昙一声令下后,往秋羚左侧包抄的是明斐;被安排掠阵的桓矜下意识选择跟随友人,凑到了前者身边,却刚巧把明斐向更左边挤了几米。 而现在,也正因为这几米的偏差,导致唯一武艺不精的桓矜正巧堵在了秋羚的飞跃路线上! 明斐骤然回首,心急如焚,下意识喊:阿矜快 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桓矜却似是见了鬼一样,不仅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反而还瞪大眼睛,高声怪叫起来。 扑向自己的秋羚如同一只腾飞的大雁,来势汹汹,腿蹄又是那般健壮有力。若被它一脚踢中,自己岂不是会被当场毙命? 这个想法瞬时占据了桓矜的大脑,驱使他倒抽一口冷气,在刹那间调转马头,飞快地向旁边逃窜而去,刚好给秋羚让出了一个极为完美的缺口! 逃生的机会来之不易,秋羚欣喜地长嘶一声,在前肢着地的那一刻猛然发力,狂奔几步,眼看便要奔向更加遥远的密林。 明斐离它最近,反应也是极快,立刻转过箭尖指向秋羚 然而,就即将松手的档口,他却顿了顿动作,心中略微犹豫。 近几年来的秋猎大典上,连一只秋羚都未曾出现过。若他此次能够猎到活口,那便定然会不费吹灰之力而拔得头筹! 可是这个角度 除了击穿秋羚的脑袋、将其一击毙命之外,明斐也没有其他能够阻止它逃脱的法子 不能再犹豫了! 秋羚奔逃的速度极快,马上就要超出弓箭的射程,当下的情况容不得明斐多想,无奈之下,他只能遗憾地松开指尖,任由羽箭飞速朝秋羚的后脑破空而去。 锵! 下一秒,出乎意料的是,竟有一声金属碰撞产生的清亮之音传来,震得所有人都耳目一凛。 只见半空当中,又有一支新箭凌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先前明斐那支羽箭的箭尖之上,犹如神来一笔般,角度精准地让其偏离了原本的方向,直直朝秋羚的后肢射去! 咩 利矢入肉,秋羚的惨叫声随之传来,原本矫健的左后腿上已深深没入了一支长箭,让它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痛苦地嘶叫着。 这、怎么会! 明斐震撼地回头。 在他身后,明昙狠狠踩住脚蹬,从马背上直立而起,眼神凌厉如鹰隼,正高高举着一把仍在颤弦的紫杉木弓。 看到秋羚倒地后,她才松出一口气,转手挽了一个花,把长弓背回肩头,笑着朝明斐道:世子不愧是习武之人,反应真是快极了。 不过,明斐却好似一条游魂般,根本没听到她的夸奖,而是麻木地转过头去,看了看那只中箭的秋羚。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当中,就能寻找到最合适的角度和时机,改变自己之前那箭的轨迹,力挽狂澜 九公主恐怖如斯 旁边的桓矜也同样呆滞许久。 他已经意识到了刚才临阵脱逃的后果,此时看着力挽狂澜的九公主,只觉喉中像是哽住了一根尖刺,连半个字都无法说出。 如果刚才自己没有躲闪的话 桓矜深深垂下头,心中羞愧难当。 刚才,若非公主您神来一箭,这只秋羚定无法留下活口。 明斐长长叹了声气,认真地说道:于情于理,它都合该归您所有才对。 见他如此大方,连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秋羚都愿意主动谦让。明昙不禁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没有立刻作答,而是转头望向了她家参谋官的方向。 参谋官林漱容对上明昙的目光,立即会意,缓缓一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不要? 明昙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秋猎虽不是正式的比赛,但众人之间各自围猎,难免会存着些比较的心思,都想靠一手射术在皇帝面前露脸,出一出风头。 明斐少年意气,又自恃武功,刚才追捕秋羚时的情绪也很激动,想来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并且,裕王是一位明事理的宗室,儿子在这种礼仪性的场合中突出些,也很有利于其拓宽人脉,进而反哺给父皇 唔,既然如此,倒不如痛快点做个人情,直接把秋羚让给他便是。 反正陛下的青眼这种东西,她又不缺。 明昙在心里倨傲地撇了撇嘴,面上神情却真挚得紧。她眨了眨眼睛,语气故作诧异道:那秋羚腿上插。着的,明明白白是世子的箭,您又何须谦让给我呢? 闻言,明斐不由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茫然地蹙眉,虽然那的确是臣的箭,但是 这不就得了嘛。明昙拍了拍手,打断对方的未尽之语,笑得像尊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像,这秋羚本该归您所有,那世子安心拿去便是,与我又有何干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斐自然也明白,这是九公主有意做给自己的顺水人情。 他用指尖叩了叩手心,垂眸沉思片刻,总算是豁然开朗 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斐笑了笑,冲明昙自觉地拱手道:九公主今日的襄助之恩,臣也必不敢忘,自当与父王谨记在心! 那便多谢世子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明昙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不着痕迹地望旁边一飘,再次与林漱容对了个眼神。 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自古红蓝出cp!!! 这章二合一,是补上2k营养液的加更哦!啵啵宝贝们,食用愉快~ 第54章 好不容易留下的活口, 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失血过多而亡。 秋羚的后腿几乎被羽箭贯穿,应当及时处理才对。是以明斐不敢耽搁,立即同明昙告辞, 与桓矜一同将猎物带回营地。 世子的马是裕王府专门为他培养的良驹, 驮一头秋羚不在话下。明斐猎到了好东西, 心情甚佳, 干脆地拒绝了桓矜要把马匹让给自己的请求,淡淡瞥好友一眼,挑眉道:九公主都不计较了, 你还在忐忑些什么? 我桓矜卡了卡,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垂头丧气道,是我太没用了, 差点让世子爷空手而归。 行了行了, 若没有这只秋羚, 难道我就会空手而归了么?明斐摇了摇头,伸手去拍桓矜的肩膀, 笑着宽慰,再说,这回也是我为了与公主避嫌, 所以才非要拉着你来的。归根结底,要怪也是该怪我才对! 完全没想到好友竟会如此大气如此温情,桓矜感动地抽了抽鼻子, 差点就要热泪盈眶。 然而,还不等他酝酿好眼泪,明斐却又忽然想起了对方的种种纨绔行径,于是瞬间板起脸来, 背着手,对桓矜批评教育道:你既然对我于心有愧,那日后就再不能像往日那样胡闹!等一会儿回了营地,我便去拜访桓大人,让他安排个人来教你骑术,省得让你有空再到外头花天酒地! 桓矜: 感动瞬间变成了悲恸。 他心里呜呼哀哉,还来不及挽留自己即将失去的美好生活,就见明斐的眼神猛然一厉,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一把将手里缰绳丢给桓矜,疾步冲向不远处那棵参天大树 哎哟!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呼,一个身量矮小的人竟从树后被明斐给抓了出来,提溜着脖领子,狠狠撂在地上,半天连爬都爬不起来。 你是什么人?明斐冷冷地盯着他,威严喝道,东风围场乃是皇家重地,岂容你在此鬼鬼祟祟?还不快将身份如实招来! 世子世子殿下恕罪 那人哎哎痛呼数声,显然是摔得不轻,但也仍不敢对明斐不敬,只能勉强佝起身子,冲对方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道:老奴是御马苑的管事陈内监,奉婉贵妃娘娘之命进林,正要给二皇子送去一把新的马鞭,绝无冒犯世子殿下之意啊! 二皇子? 因为不久前才目睹过对方败于九公主手下的场面,明斐对其实在没什么敬畏之心。因此,他也并不曾只听到一个名号便放人,反而还眯起眼睛,深究道:哦?那马鞭在何处啊? 陈太监一愣,赶忙掀起衣摆,解下随身的一个黑色布包,战战兢兢地递到明斐眼前,请世子殿下过目 明斐蹙着眉,伸手把那布包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装着一根被卷起来的短鞭,看起来新崭崭的,皮料也十分华贵,确实像是宫中皇子们惯用的样式。 不过,虽见了东西,明斐的怀疑却也并未全部打消,而是把布包扔回陈太监怀中,再度发问道:你既是御马苑的管事太监,手下难道还没有几个供以差遣的人手?何须亲自一人跑到这林场当中? 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已至边缘,但离营地到底还有些距离。这陈太监既不带人手,也不带马匹,反而单独跑进林中,怎么想都仍有些古怪。 陈太监没有立即答话。 他低着头沉默片刻,眼珠转了两圈后,忽然哭丧下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道:老奴自是知道林深难行,原本也带了几个徒弟跟着,可他们却全都蠢笨如猪,刚进林就与老奴走散了!说着说着,陈太监又一矮身,给明斐狠狠磕了一个头,哭道,唉,先前婉贵妃娘娘亲自吩咐过,务必要把这马鞭给二殿下亲手带到不然,老奴也绝不敢擅自闯入林场重地,还险些冲撞了世子殿下都是老奴罪该万死! 他的嗓门尖利无比,这番长篇大论吵得明斐脑仁子一阵阵发疼,不禁挥手斥道:行了,闭嘴! 语气十足凶狠,隐带杀气,吓得陈太监立即便止住了哭声。 莫非世子仍然不信 陈太监眼神游移,紧张地出了一身汗,脑门死死贴着草地,半点都不敢往上抬。 就这么直过了好一会儿后,头上才终于再次传来明斐的声音,没好气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 陈太监浑身一抖,小心翼翼抬起眼来,便见裕王世子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眼神如同刀刃般锋利,顿时吓得他两股颤颤,急切高喊:老奴所言句句为真,断不敢欺瞒世子啊! 哼。 婉贵妃向来溺爱二皇子,此事人尽皆知,差使一个会办事的太监给后者送趟马鞭罢了,倒也实属正常。 明斐未能听出什么破绽,可心中却仍有些疑窦,所以也没给陈太监什么好脸色,只冷笑着伸出指尖,满含警告意味地朝他点了点后,便转过身,自顾自牵马离去了。 独留陈太监在原地跪了许久,方敢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旁边狠狠啐了一口。 区区一个世子,摆什么谱! 他目光阴鸷,恨恨向明斐离去的方向瞪了一眼,手掌下意识地探向腰间的黑布包袱,仔细摸了摸,见东西安好,不由长出一口气。 罢了,还是赶紧找人,早点完成贵妃娘娘交代的任务才要紧 明斐和桓矜离开后,明昙几人仍旧骑着马,在林中慢吞吞地四处闲逛。 自从那只秋羚出现后,一直都没再见到什么新的动物。不过明昙倒也不急,和林漱容并列走在前面,一边和她闲聊,一边四处张望着周围的参天古木。 平日做题最是费眼睛,这会儿能多看看绿色,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明昙佛系得很反正她又不打算在秋猎上出什么风头,猎不猎得到东西都无所谓嘛。 跟在两人身后、很想出一出风头的林珣: 麻了。他白眼一翻。 九公主心里只有他姐,难道还指望她会管自己想不想围猎? 算了算了反正三人行永远是我没有姓名,这不也早就习惯了吗? 分卷(46) 然而,众所周知,反flag之术太过强大,越不想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又走了半炷香,正在明昙与和林漱容谈论《京城商品经济发展状况》这个经典课题的时候,前方草地里竟忽然窜过一个小小的白影,速度很快,但在一片浓绿中却显得分外扎眼。 几人不约而同怔了怔。 大半天都没遇到任何猎物,此时忽然有一只送上门来哪怕只是野兔之流,也断断不能轻易让它给跑掉! 明昙眯起眼,从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回头朝林珣扬了扬眉,挑衅似的说:林指挥使,咱们各凭本事? 林珣不甘示弱,自然! 林漱容是实打实的读书人,对这些武事素来兴致缺缺,见状也不同他们争抢,只笑道:那我不妨做个裁判,但看你二人之间,究竟是谁能率先拔得头筹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拽紧缰绳,互不服输地对视一眼,策马向白影逃窜的方向追去。 明昙眼神很好,即使猎物借着高草遮掩,不断转移阵地、东躲西藏,她也仍旧能够锁定它的位置,紧紧追踪,将其不断逼向前方草皮渐稀的空旷地带。 白影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慢慢迫近,速度更快,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飞速冲到一片矮草当中,也因此露出一点雪白柔顺的皮毛。 公主,我便不客气了! 林珣朗声一笑,看准时机,就在白影出现于视线当中的那一秒,弓上搭着的箭矢便脱弦而出,不过瞬息便 射了个空。 林珣:??? 明昙:哎呀,林指挥使这不是挺客气的吗? 红衣少女懒洋洋地笑了笑,策马又紧追了几米。她一边冲林珣翻出个轻蔑的白眼,一边则拉开紫杉长弓,瞄准那抹白影的右上两寸之处,屏息片刻,斩钉截铁地松开了指尖! 下一秒,白影应弦而倒,草中传出嗷的一声哀鸣。 咦 听到猎物的叫声后,明昙微微蹙了蹙眉,翻身下马,往其被击中的地方走去。 啊啊啊!凭什么你一射就能中! 林珣无能狂怒,猛薅自己的头发,气死我了,我明明是对准之后才放箭的啊! 唔,你瞄准的是不是刚才那块白毛?明昙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 那对准了个锤子哦。 明昙嗤笑一声,简作嘲讽后,终于走到了猎物跟前。她低头一看,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矮身细细端详,暂时没顾得上继续搭理对方。 你倒是把话说完啊,见她半晌沉默,林珣不禁催问道,怎么就没对准? 从草中露出来的那块白色皮毛,其实是它的尾巴才对。 之前那箭准头甚好,虽然阻止了猎物继续逃跑,但却并没有扎到其身上,伤口也不怎么深。 明昙回过神来,高挑眉梢,伸手把草丛里嗷嗷叫唤的小动物抱入怀中,起身向林珣展示,笑道:看到没?你方才那箭,定是擦着它的尾毛而过,所以才会不幸落空的喽。 这是 在目光触及那只雪白的动物后,林珣倏地一愣,瞪大眼睛,语声中甚至都有些结巴了起来。 这、这是一只白狐?! 不错。 被明昙一箭划伤右腿的动物,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它身量很小,周身毛色纯正无比,白得像是屋檐上的厚厚积雪,不带半丝杂色;毛茸茸的大尾巴盘卷在身后,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般,挥动之间轻轻蹭过明昙的手背,给她带来一阵微妙的痒意。 嗯,我本还以为是只个头大些的白貂呢。明昙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戳了戳白狐的脑袋,引起一声有气无力的嗷。 没想到居然是只狐狸,还真挺少见的。 她自顾自地说完,逗了半晌狐狸,却仍未听到对方接话,不由茫然地抬头看去 结果,却被震惊成一尊石雕的林珣吓了一跳。 阿珣?明昙懵了一懵,你怎么了? 林珣整个人都木愣愣的,仿佛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依然维持着满脸呆滞的表情,死死盯住那只白狐。 呃,这是因为一箭没中,所以被打击傻了? 明昙疑窦丛生,刚想再问一遍时,林珣后方便传来了林漱容的声音,温和道:如何?是谁先射中这个猎物了? 姐姐! 林漱容一来,林珣便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般,彻底回过神,转头急声道:你快看!九公主猎到了一只白狐! 白狐? 听到这两个字后,林漱容竟然也结结实实地一愣。 她望向满头雾水的明昙,在目光接触到后者怀里的那只小狐狸时,登时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 殿下!古籍有言:白狐至,国民利。自上古以来,野兽皮毛洁白,则是公认的祥瑞之兆,林漱容的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平日里不常有的兴奋和敬畏,难掩激动道,这可是一只通灵瑞兽啊! ??? 明昙张大嘴巴,与这只本应生活在北极地带不假、但却一定没有什么通灵之能的狐狸对视了一眼。 然后,她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满眼皆是对祥瑞又喜爱又尊敬的林家姐弟,真情实感地说道:啊? 第55章 由于民间仙话传说与道教文化的兴盛, 在古人眼中,凡是白色动物现于世间,则必为祥瑞之兆。 《搜神记》中以白乌聚于巨石旁的场面来象征汉室中兴;《白虎通义封禅》在论及天下太平符瑞和德至鸟兽时, 也曾多次提到白虎、白鹿等动物。 在千百年之前的时代当中, 人们普遍认为白色动物天生具有神格, 是仙人的宠物, 甚至可以是神明本身。且因为它们踪迹罕见的缘故,则更加平添了神秘感,愈发被深信为四海升平、王者仁德的祥瑞之兆。 但作为一个换过芯子的人, 明昙则实在很难把这只狐狸看成是多么吉祥的象征。 究其根本,白色动物堪称凤毛麟角的两大原因,其一是它们往往患有少见的白化病,其二则是华夏大地并非它们的主要活动区域, 气候、地形等压根不适合该种群生存, 所以才会这般踪迹罕至。 前者以白化孟加拉虎为代表后者嘛, 便能与明昙怀中这只通体白毛的小狐狸对应上了。 她曾生活在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不少知识都可以随手在网上搜索到。因此, 明昙也当然了解过,白狐其实就是北极狐。这个种群分布于世界的北端,生活在冰天雪地的雪原之上, 一般是不会出没于温度较高的温带地区的。 不过话虽如此,但特殊情况也并非史无先例再加上自幼饱览动物园风光的缘故,明昙倒是真不觉得它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可毕竟要入乡随俗嘛。 乍见这种只在传说和古书里出现过的动物时, 林家姐弟便表情景仰,显然难以遏制自己的激动之情。 东风围场首现祥瑞,是谓天赐之福! 林漱容难得如此喜形于色,快言快语道:陛下文治武功, 天承太平昌盛,因而才会有灵兽现世殿下,这可是君王贤明千古的象征啊! 咦。 居然还有这一茬哦? 明昙把眼睛瞪得老大,恍然不过片刻,眸中便立刻划过了一道精明的光芒。 白兽祥瑞之说源于上古,早已深入民心。在他们眼里,既然会有天赐吉兆,那么自是因为有圣人横空出世,或当朝君主贤明有功 确实是件值得拿来做文章的好事。 明昙沉吟片刻,思量利弊后,马上就把唯物主义观扔到了脑后。她眼珠一转,收拾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上前几步,将小狐狸往林漱容手里一递,笑道:来,给你沾沾喜气。 柔软的长毛划过指尖,怀中骤然多出了一块温热,林漱容微微愕然,赶忙收紧手臂把白狐抱稳,低头看了两眼。 皮毛雪白,杂色均无,果然是白祥之兽。 她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见到瑞兽的兴奋也稍稍冷却了一些,眉梢轻挑,下意识开始思考起此事能够为明昙带来何种收益。 此番既是殿下先行发现了祥瑞那么,只要动作迅速,操作得当,将此事宣扬到百姓中去,则定会为其积攒一部分可观的名望。 唯有民心所向,方才利于日后大业啊! 林漱容的政治嗅觉一向敏锐,心思电转间,已经就此在脑海中筹谋出了大体的计策。 此事须请父亲与陛下细细商议。 思及明昙日后步步艰辛的登基之路,她在心中微叹口气,抿了抿唇,伸手拨开白狐后腿上的长毛,果然看到了一条还在渗血的伤口。 伤虽不重,但不可轻忽,还是尽快回营地包扎一下为妙,林漱容抚了抚白狐的脊背,感受到小家伙一阵阵的颤抖,抬眸对明昙道,若殿下没有别的想猎,我们不妨现在便启程回去? 明昙方才狩猎秋羚时已然尽兴,此时自然无有不可,点头道:好啊,那就先回营地吧。 她懒洋洋地抻了抻手臂,走回方才被自己留在一旁的黑马身边,却见其正在不安地交替叩动前蹄,双耳向后,尾巴烦躁地前后摇摆着,就连口中的牙齿都隐约龇露了出来。 有点不对劲? 虽然不通驯养之道,但明昙也明显能看出马儿正十分躁动。她皱起眉,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坐骑的脖颈,拽住缰绳,将它牵引着向旁边走了一点。 嗯? 黑马刚刚移开步子,明昙便眼尖地发现了地上的一个黑布包袱。她停下步子,捡起来打开看了看,却见这包似乎是被人暴力撕扯过,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散乱地装着一些杂草,倒像是被人弃置在这里的。 这是什么? 莫非是喂马的牧草? 明昙茫然地打量了一阵,只觉这草十分鲜嫩碧绿,像是新摘下来的一般,似乎还有种淡淡的异香,却到底没看出什么其他的所以然来。 殿下? 不远处,林漱容已经坐上了马鞍,一手抱着白狐,一手握着缰绳,奇怪地朝她问:您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 明昙应答一声后,又抖了抖那黑布包袱。 虽然理智告诉她,这多半是有人扔在这里的破烂,但直觉上又实在有些心存疑窦于是,明昙干脆从中取了几根杂草,迅速放进腰间的荷包后,终于翻身上马。 黑马仍有些暴躁,却比方才稍缓了许多。它在刚从马房里出来时就显得脾气不好,因此明昙也没多想,只把缰绳握得松了松,调转马头,向着等候在一旁的林家姐弟走去。 走,回营地吧。 白狐受了伤,林漱容怕它禁不住颠簸,于是并未策马,而是任由其慢慢向林外走去。 他们先前已经来到了林场的中心地带,本就离营地很远,这会儿速度再一慢下来,耗费的时间当然就会更长。 不知不觉,两炷香的时间便已过去,三人终于能遥遥窥见营地里旌旗的一角。 那白狐受了惊吓,又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奔逃太耗体力,现在已经温顺地蜷在林漱容怀里睡起了觉。后者小心翼翼地搂着它,控制马匹,尽量不让任何动静惊扰到白狐,简直温柔得无微不至。 明昙往旁边瞅了两眼,正欲打趣时,所骑的黑马却忽然嘶鸣一声,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蓦地高高扬起前蹄 接着,它便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般,猛的向前狂奔而去! 啊! 事发如此突然,明昙下意识惊呼一声,差点没能抓住缰绳,半个身子都瞬间滑下了马鞍。 幸亏她机警,反应也是极快,立刻靠着脚踝的力量死死勾住了脚蹬不然,恐怕早就会跌落马背,当场摔断脖子了! 殿下! 目睹了此景的林漱容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回身将狐狸丢进了仍在怔愣的林珣怀里,一抖缰绳,即刻朝着迅速远去的黑马疾冲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在她前方,明昙咬着牙,左边身子已然完全悬空,仅靠右边脚蹬与手上缠着的缰绳借力。 这马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根本不顾笼头上传来的力道,只一味癫狂地向前奔跑。有好几次还抖擞身躯,直立而起,试图把明昙完全甩下自己的脊背! 明昙的手腕被缰绳不断摩擦,甚至已经见了血,尖锐的痛感不断传来,疼得她频频皱眉,手臂颤抖,却依旧不敢放松半分 若是此时摔下马去,只怕轻则断腿骨折,重则当场毙命! 黑马的动作癫狂,有好几次都险些让她跌落马背,直叫后面的林漱容看得心惊肉跳。但无奈,后者的坐骑并不是明昙那样的良驹,即使已经尽力奔跑,却仍旧无法缩短双方的距离 林漱容紧咬牙关,伸出手去,一把从头上扯下一支细长的银簪,倒握于掌心,露出闪着寒光的尖头。 她定了定神,眼珠仍紧盯着明昙不放,手臂却往后撇去,使簪尖对准自己的白马,毫无犹豫地狠狠向下一砸! 咴 剧烈的疼痛霎时传来,让白马凄厉地嘶鸣了一声。它的臀腰之处被银簪深深扎入,催使其立即撒开蹄子,用比之前更快几倍的速度,直直朝前方的黑马追去。 两马一前一后,在林中极速狂奔着,卷起的气流将林中落叶都吹飞到了半空。 林漱容深吸一口气,抓紧缰绳,竟是忽的站了起来,高抬左腿绕过马背,悬在身后,整个人都单足立在了白马的身侧! 这个姿势十分危险,几乎是仅凭手臂的力气挂在马鞍上若稍有不慎,只怕也会被甩至半空,倒比明昙的处境好不了多少。 分卷(47) 与此同时,就在林漱容刚刚站稳的那一刻,前方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一块巨石,恰巧挡住了黑马的奔驰路径。 黑马长嘶一声,并没有选择停下或者绕路,而是陡然加快速度,四蹄蹬地,借着这股反冲力高高向上跃起,眨眼便跳到了半空! 于是,因为这一跳,明昙苦苦支撑的右脚也霎时滑落,整个人都仿佛一串藤萝般垂吊下来。而在黑马落地的那一刻,她又被狠狠甩颠,缰绳随之被震得脱手,跌下马去,眼看便要仰面摔落在地上 锵! 千钧一发之际,后方的白马终于并驾赶上。林漱容想都不想,直接使劲踩了一下脚蹬,凭力跃出,好似飞燕滑翔般,伸手一把将明昙拽进怀里,环着她的腰肢,在半空牢牢拥住了对方! 紧接着,两人便借着这股冲劲,共同摔在了树根旁边厚实的落叶堆中。 咳咳咳 这个姿势将明昙保护得很好,几乎全由林漱容承受了摔在地上的重击。 她咳嗽几声,只觉得眼前发晕,浑身筋骨都像是被活生生打折了那样,即使一动不动,也仍然泛起难以忽视的剧痛。 卿卿! 明昙被林漱容不要命的行为吓得面无血色,三魂七魄都险些散尽,急忙从她怀里挣扎出来,跪在旁边,指尖颤抖地抚上对方的脸颊,急声问:你怎么样?身上哪里在痛?卿卿你别吓我 咳咳咳我无碍的。 林漱容咬了咬舌尖,忍住浑身上下的疼痛,勉力朝明昙露出一个微笑,语气仍带着安抚的意味,殿下莫怕 幸好。 我没有让您出事。 林漱容抬起手来,覆上颊侧抖个不停的指尖,正欲再继续说些什么时,却忽觉脑中猛然一个晕眩,意识便瞬间模糊下来,驱使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白祥有参考:https://baijiahao.baidu./sid=1649238732523742009wfr=spiderfor=pcsearchword=白狐祥瑞ivk_sa=1024320u 第56章 阿容, 阿容 姐姐!你醒醒啊! 陛下臣恳请、恳请您救救小女 爱卿何须如此,快快请起!郭院判,你方才不是施过针了么?林大小姐为何还没醒来? 禀陛下, 丞相大人, 林大小姐吉人天相, 未曾伤及头颅, 想来一会儿便会苏醒的 公主,可听到了?大小姐定会安然无事,您快些起来吧 好多人在说话。 林漱容昏昏沉沉, 意识就如同飘在半空的团絮,糅杂着拥挤在一处,堵塞她的感官,让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周围的声音。 眼前一片黑暗, 让林漱容想安眠而不得, 想苏醒却又无法睁眼。正在两相为难之际, 嘈杂声却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唯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 握住了自己的指尖,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那样,竟连半分力气都不敢用。 卿卿 呼唤的声音里掺了啜泣与哽咽, 听得林漱容心中一阵发紧。她能感觉得到,对方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着,几乎快要握不稳自己的指节。 我好害怕 这个声音的主人语带哭腔, 无助地呢喃,口中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带着眼泪。 她为什么会害怕呢?是自己把她弄哭了吗? 林漱容喉间发苦,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所攫住,正在一下又一下地绞痛起来。 她明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我怎么可以让她感到不安呢? 心底有个声音正在一遍遍地质问着自己, 让林漱容愈加头痛起来,难受地蹙紧眉头,就连呼吸都仿佛要因此停滞。 然而,就在此刻,指尖上传来的力道却微微加重。冰凉的温度仿佛渗进骨髓,那个带着眼泪的声音再次传来,恳求似的说道 卿卿你醒一醒,好不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漱容心底登时一跳。 一个不能让她伤心的念头凭空出现,顿时充斥于胸腔,衍生出一把滚烫的火焰,将脑海中的团絮烧得干干净净。 下一秒,她的意识便瞬间清明起来,同时也感受到了全身上下的疼痛与疲惫。 林漱容的睫羽轻颤一下,终于摆脱了那潭泥沼似的黑暗,缓缓睁开双眼。 入目是营帐的洁白布顶,和用于支撑的骨架长杆。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原先说话的许多人都已经尽数离去,唯余鼻端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药香。 林漱容刚刚醒来,还尚有些懵然时,手上却陡然传来一股力量。她听到身边那人狠狠抽了口气,几乎是想都没想,便猛的扑到了自己枕边。 卿卿 明昙面上尤带着泪痕,身上那套沾了泥草的骑装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下。 此时,见林漱容终于醒来,她纵然激动,却仍旧顾及着对方的伤势,一边尽量把动作放到了最轻,一边口中则连珠炮似的急急道:你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要不要喝些水? 林漱容张了张唇,还没答话,明昙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万分重要的事情一样,睁大眼睛,紧张地望着对方的面容,十分严肃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你还记得我吗? 以前那些天雷狗血电视剧小说里不是讲了吗!摔到脑袋必会失忆已经成了定律啊! 林漱容: 林漱容实在没忍住,抬起泛着阵阵酸疼的手臂,非常无语地捏了捏眉心。 她叹息一声,显然是搞不懂明昙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于是只能露出个无奈的微笑,把嗓音放得又轻又柔。 我岂会忘了您呢?殿下。 林漱容侧过头来,伸出手,指尖在明昙脸上缓缓蹭过,帮对方抹去脸上的泪痕,安静凝视着她。 那双眼睛深邃而漆黑,如同空茫的夜幕,看似饱览一切,实则却只能装得下明昙这颗最亮的星辰,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人。 林漱容笑了笑,温声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刹那间,明昙鼻尖一酸,登时再次落下泪来。 遍体鳞伤的人明明是林漱容自己。但在昏迷之前、苏醒之后,她最关心的却从来不是她本身,而是第一时间安慰明昙,坚定地告诉她不要怕。 呜。 明昙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哽咽,眼泪似断线珠串般滚落。她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捧起林漱容的那只手,肩头颤抖不止,眼眶通红,哭得既难过又伤心。 卿卿,你答应我 明昙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眼泪,祈求般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只顾及我?不要再像今天这样以身犯险,可不可以也多为自己打算一些? 唉。 林漱容轻叹一声,眼神柔和地望着她,反手握住明昙冰凉的指尖,紧紧与之十指相扣,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对方。 您可是我的殿下,她弯起眼眸,笑得狡黠,巧妙地用一个反问作答,我若不顾及您的话,又还能顾及谁呢? 明昙一怔,睁大双眼,倏地咬住了下唇。 还能顾及谁? 你自己难道不需要顾及吗? 林漱容的回答就好似热油浇火般,让明昙心底的怒意和冲动直往上窜。 她深吸了口气,恨恨盯住那张带笑的唇,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一咬牙一横心,忽然伸手攀上了对方的肩膀。 ? 林漱容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愣了一下。 可明昙却是决心要办场大事,并未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而是在林漱容略带讶异的目光中,眯起眼睛,猛然低下头去,恨恨地吻上了对方的双唇! ! 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林漱容素来聪明的脑袋顿时宕机,意识也几乎成了一片空白,半晌都没个反应,完全未曾料到自己梦中的画面竟会成真。 而明昙见她不动,则迅速抓住良机,更加得寸进尺地弯下腰身,借着姿势的便利,和林漱容愈发贴近了几分。 与此同时,她的舌尖也似蛇信般灵巧,在轻轻含咬了会儿林漱容的唇角后,便从一个微妙的角度探入牙关,钩子般卷起对方的舌,亲吻得不留余地,显然是铁了心要把牌摊开。 也不知这样亲密的行为持续了多久,直到林漱容被明昙坏心眼地咬了下唇瓣后,她才陡然醒过神来,赶忙伸手,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把人推开,眼里一片震惊。 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明昙恃宠行凶,压根不怕她生气,满脸理所当然地说:接吻啊,你不懂吗? 林漱容卡了卡,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理直气壮,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顿时语塞。 然而,她虽沉默下来,但决意要把事情挑明的小公主却仍有话可说。 你不喜欢我吗? 虽是疑问句,但明昙却早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 她眯起眸子,敏锐地抓住了林漱容目光之间的闪躲,于是便更加欺身上前,与人鼻尖相贴,放柔语气,像是诱哄似的说道: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的啊,卿卿。可你却一直在犹豫些什么呢? 在听到两情相悦四字后,林漱容眸光微凝,也终于从震惊的情绪中挣脱而出。 她定了定神,第一反应却并非欣喜,而是皱紧眉头,面色紧绷,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眼神盯住明昙,对她郑重地说:殿下,您知道您是在说什么吗? 明昙愣了愣,刚要点头,林漱容却又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目光锋利如刀,裹挟着不容忽视的锐意,深深望进前者的瞳眸当中。 殿下。两情相悦挡不住世间的流言蜚语,也同样挡不住史册上的笔笔墨伐。 她清醒却又残酷地淡淡说道:我不知殿下是何时觉察到了我的这份心意但您应当明白,为了日后的大业,只有把这些情愫藏在心底、烂在腹中,才是绝佳的上上之策,才不会对今后的道路造成更多阻碍 殿下,我想问,您是真的想好了么? 话语里满是掩不住的苦涩,手上传来的力道也膈得明昙生疼。她怔怔地望着林漱容,从这个极近的距离,能够轻易看得出对方眸中的挣扎。 林漱容一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永远能够找准问题的关键所在。 正如眼下,她在明昙选择开诚布公后,便第一时间找到了问题的核心。林漱容不会去追寻那些殿下为何会喜欢我、或是您不该喜欢我之类的无用问题,也从不会代替明昙做出任何决定。她只会给出一个最优的解法和分析,再把裁夺权交到明昙手中,无条件支持后者的一切选择。 明明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可她却依旧只为我的名声、我的未来而考虑。 明昙咬紧牙关,心中一半是似水的柔软,另一半却仍然翻涌着灼烫的烈焰。 不过是世人的悠悠众口、青史的寥寥笔墨罢了这些又何尝比得过一个卿卿? 我当然想好了。 明昙缓缓勾起一个笑。 这一刹那间,她的眉眼里尽是锋芒与睥睨,似有君临天下般的威仪;但唯独落在林漱容身上的目光却仍然柔和,就像被春风裹挟而来的细密雨露,满藏着毫不遮掩的依恋。 之前我其实也想过,要不要顾及你所担忧的那些事情,要不要当作我们之间从未互相喜欢但是,经过今天,我却忽然意识到,人死如灯灭,怎能不只争朝夕? 她一边说着,一边抹开面上犹带的泪水,凑上前去,如同一只想方设法要讨主人欢心的小猫,再次轻轻碰了碰对方的唇瓣。 卿卿。明昙说,我不在乎任何口诛笔伐,也不在乎什么千古骂名 我所在乎的,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你啊。 她们是世界上最心意相通的人。林漱容能够听得出小公主每句话中的认真和坚定。 她已经决意要踏上这条荆棘之路,将一颗真心捧出了胸腔而自己作为这颗真心的归属者,难道还会残忍地将人推开,眼睁睁看着她伤心么? 殿下 在明昙期待而忐忑的目光中,林漱容柔下神情,弯出一个深深的笑容,冰凝似的眉眼也终于被春风化雨。 她抬起手,将小公主轻轻揽入怀中,虔诚而克制吻上了对方的眉心。 明昙,明昙。 她就是自己情愿守上一生,也要静待其绽放芳华的那朵昙花啊。 作者有话要说:  喜报!小明她终于a上去了!!! 唉,漱容就是想太多,拧巴得和个麻花成精一样,以后让小明多a几次就会好的(点烟) 第57章 之前, 由于林相一家的情绪太过不稳,皇帝怕他们忧急攻心,所以便命盛安和郭院判连哄带劝, 与三人一起暂时离开了营帐。 而这会儿, 林漱容苏醒的消息甫一传来, 他们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 直到见前者安然无恙后,方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林夫人久居深宅,从未见识过这样凶险的场面, 大悲大喜接踵而来,使她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后怕,当场便搂着女儿落下泪来。 容儿为娘的容儿 林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有些语无伦次, 还好、还好若是你出了事, 那可叫咱们林氏怎么办, 又叫九公主殿下怎么办 分卷(48) 夫人说什么呢!林相同样眼眶通红,却仍固执地撑着仪态, 不肯轻易落下泪来,漱容此番平安无事已是万幸,哪能再听这种话?万万不可妄言! 林夫人轻轻抽泣一声, 忙拿袖子蘸了蘸眼角,总算是止住了眼泪,对、对, 是我说错了!这次回府,合该给佛祖菩萨多供几卷经,感念他们保我容儿性命无虞 林漱容浅浅笑了一下,拿起枕边的帕子, 仔细为林夫人抹掉脸上残存的泪珠,温声安抚道:父亲母亲莫要担忧,我现在已无事了 无事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险?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林珣便已经瞪起眼睛,厉声喝道:若非九公主的那匹马恰好遇石减速,若非你们落地的树下刚好落叶成堆,只怕只怕 只怕就会摔坏你的脑袋,从名满京城的才女变成举世无双的笨蛋了! 林珣欲言又止了半晌,到底是没敢冒犯长姐;可明昙方才说过的话却犹在耳边,刚巧替他续上了这句未尽之语。 林漱容扑哧一乐,思及小公主那张气鼓鼓的脸颊,不禁低眉敛目,勾唇莞尔。 弟弟素来最是敬重自己,难得才和她大小声一次,看来是真把孩子吓得狠了。 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珣也不要气坏了身子才是。 林漱容也不曾计较,只好脾气地同林珣认了个错,方才扯开话题,转而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那匹发疯的马,后来如何了? 被我和驻守的禁军拿套绳给制住了。 林珣叹了口气,懊恼地说:九公主之前在它背上时,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待她和你一同落马之后,再把那畜生逼至林外,叫上禁军们一起将其活捉他顿了顿,定定道,此马行径定有古怪,必然要留活口! 嗯,不错。 林漱容还未答话,反倒是林相率先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秋猎所用的马匹至关重要,分别会经太仆寺马厂、礼部与御马苑三方之手,重重排查。如果有人对其动了手脚,也只能在秋猎开始之后正可从那匹马的身上开始调查。 还好林珣机灵沉着,知道要留活口不然,若是从马尸来查,只怕许多线索都会跟着一并消失了。 做得很好。林漱容微微一笑,同样不吝对弟弟的夸奖。 话毕,她侧过头去,目光在晃动着的营帐帘幕上停留片刻,心中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殿下那边想必也会顺利许多罢。 一国皇嗣差点在皇家猎场遇难,而且还是陛下最喜爱的九公主,这简直堪称骇人听闻! 皇帝大发雷霆,甚至不惜亲口为明昙叫停了秋猎,下令让禁军们深入营帐林场,仔细排查,不得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禁军本就是归九公主管辖,营中的儿郎们也同样义愤填膺。接旨之后,他们便由耿靖带领,一波进林查看现场,一波到所有的王公大臣那里走访盘问。 动静闹得十分之大,让人想不知道此事都难。 这恰合了明昙的意思。 她此时正立在皇帝身侧,面上如常,看不出受了什么惊吓,唯有眼神阴沉得吓人,如同隐居着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皇帝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和声问道:林家大姑娘如何了? 当时她是看准了地方后,方才敢护着我摔下去的。 提及林漱容,明昙的眼神顿时一缓,答道:郭院判也说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上不免会有些淤青疼痛,不过都非大事,好生休养几日就会痊愈。 那便好。皇帝打量着女儿,含笑道,你之前带她回来时,哭得比下雨还要厉害,可把朕和你母后、你兄长都给吓坏了呢。 明昙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咕哝着说,我是担心她嘛。 好,知道你与林大姑娘最是情同缟纻。皇帝拍了拍明昙的肩,朕也定会为你、为她都讨一个公道的,龙鳞放心罢。 嗯,多谢父皇。明昙勉强勾了勾唇角,心中却并未因此而轻松几分。 虽说她对动手之人心知肚明,但却总归没有掌握到切实的证据,唯有将事情尽力闹大,逼其自乱阵脚,或许方有一线转机 只愿禁军能够搜查出些许马脚罢。 凡有资格参与秋猎的,不是身份高贵的王公宗室,就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臣子。他们耳目众多,只需稍作探听,便能把今日的变故了解到七七八八。 提前带秋羚回到营地的裕王世子明斐,自然也同样身在其列。 不曾想,在自己离开林场之后,竟然还发生了这样惊险的事情明斐想想就觉得心有余悸,又念及九公主转赠猎物给自己的人情,不由拧起眉毛,转身披了外衫,撩开营帐便往外走去。 他老爹裕王此时仍蹲在帐外,对儿子带回来的秋羚啧啧称奇,一边研究它后腿上的伤势,一边长吁短叹:哎哟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念叨着念叨着,忽见明斐行色匆匆地走出来,满脸严肃,似是要立刻外出的样子。裕王不禁一愣,起身冲对方道:臭小子,你这是急着要去哪呢? 去面见陛下和九公主,明斐并无隐瞒之意,回答道,之前已同父王说过了,九公主把这头秋羚转赠与我后,便允了儿臣与阿矜率先回营。 嗯,本王记得,裕王微微蹙起眉,但这也不至于让你特地前去面圣 不曾告知父王的是,儿臣在回来的路上,还抓住了一个行迹十分鬼祟的太监,并将他盘问了一番。 明斐道:虽然当时未曾听出什么破绽,但儿臣以为九公主在那之后险些遇难一事,定然和那太监脱不了干系! 他语气果断,目光坚定,俨然心意已决,看得裕王不禁将眉头皱得更紧,沉默半晌,方才叹息似的说:此事盘根错节,难窥全貌,你大可佯作不知,又是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父王曾教导儿臣,我辈习武之人,熟读兵法谋略,自当恩怨分明。明斐淡淡地说,九公主既对儿臣有恩,那么,在她有难处之时,儿臣又岂能坐视不理,去做那种辜信负义的小人呢? 他字字句句里满盈固执,听得裕王竟是不由一愣,登时有些哑口无言。 沉默良久之后,在明斐拢了拢外衫,正要转身而去时,他却伸手拧了拧眉心,忽然叫停了儿子的脚步,说道:等等。 明斐顿了顿,回头看他,眼中泛起明显的狐疑。 裕王哼笑一声,快步上前,一巴掌拍上儿子的后肩,朝他吹胡子瞪眼:不是要去帮九公主破案吗?还愣着干嘛,走啊! 父子俩都是练武练惯了的,脚程不慢,但来到皇帝的营帐附近时,不远处却早已有了不少探头探脑的人,约莫有一半都是想来看看究竟出了何事的。 而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竟然也对这些人假作不见,任凭其在旁围观这倒真是稀奇。 明斐不着痕迹地连连挤开几个人,凑到中央,尚未定睛去看,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马嘶,将他差点吓得一跳。 你们看那儿!那匹马是怎么回事? 有人如此惊呼,明斐便也顺势转头。只见一匹黑马被拴在一根实木圆柱上,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正在不停地踢动四蹄,或干脆用脑袋狠狠撞向木柱。 咚、咚,一声接着一声,看上去诡异万分,令人背后都不禁泛起几分森森冷意。 明斐仔细看了两眼,心下顿时了然。 这就是九公主的那匹坐骑,它竟当真疯成了这样! 难道那御马苑是故意把这种得了癫症的马,分到九公主手里去的? 他想起那个陈太监所自报的家门,不由心思电转,抬眼看向站在黑马旁边、正冷冷盯着这头畜生的明昙,刚准备扬声说话时 陛下,请容妾禀。 一个语气平缓的女声传来,音色好似山泉泠泠般动听。明斐讶异扭头,便见一名身穿秋香色宫装的妃嫔正款款上前,眉眼如画,仪态端庄地冲皇帝深福一礼。 嫔妾入宫之前,曾与家父学过一些辨认马类的法子。瑛妃说,方才就见这马举止异样,实在古怪,其中似是有些蹊跷不知陛下可否准妾靠近些,仔细相上一相,或可能够看出它是为何而突发癫狂。 皇帝眯了眯眼睛,望着主动请缨的瑛妃,不动声色地说:相马这件小事,何须让你亲自来做?随便差个御马苑的太监过来便是。 然而,在他这话出口之前,旁边的人群里便已然传出了细微的窃窃私语声。 这就是瑛妃娘娘?唉,倒诚如传闻那般美貌端方,但可惜 是太仆寺马厂那个许协领的女儿吧?啧啧,身为一宫主位,居然上赶着认马?倒也不嫌丢人 彭大人慎言!您莫非没听到陛下刚才说的话吗? 咳咳,依老夫之见,虽然瑛妃娘娘的出身不好,却也着实是个狠角色 是啊是啊,各位大人难道忘了?昔年,这位瑛妃娘娘曾心怀大义,亲手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三公主送去羌弥和亲,并借此良机青云直上,稳坐二品妃位,断断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啊 然而,无论周遭如何骚动,却也依旧不曾影响到神情自若的瑛妃。 差人未免平白耽搁时间。 她一边说,一边展颜而笑,往旁边转过身去,也向明昙福了福身,何况,能为九公主分忧一二,也算是让妾人尽其才了。 明昙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周全而冷漠地还礼道:瑛妃娘娘言重了。 一桩小事,公主何须与嫔妾客气?瑛妃浅浅一笑,没再多说,而是转身走到黑马近前,细细将其端详了片刻。 那马凶戾得很,不容任何人靠近,甚至还想尥蹶子去踹瑛妃,却被后者灵巧地旋身躲开,沉吟片刻,笃定道:禀陛下,禀九公主。依妾方才所观,此马毛色偏浅、额头微鼓、门鬃较为浓密偏深,四蹄坚硬有力,想来应是性情温驯的盘拓騩才对。 騩是马匹的一种分类,代表毛色呈浅黑的马;而盘拓騩则是一个非常出名的品种,产自位于边疆地带的盘州和拓州。 这两地所培育的马,素以乖巧易驯、善跳能跃而为人称道,在整个天承都十分闻名。 但也正是这种凭温驯而扬名的马类,现在居然会这般暴躁疯狂,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嫔妾还有一个想法。 正在皇帝思忖时,瑛妃却盯着黑马不断翕动的鼻腔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不知您可否命人取三钱银丹草、一钱艾叶,将它们混合捣碎,再送到此处来? 银丹草和艾叶? 这两种植物都很常见,郭院判那里应该就能找到。 皇帝朝身旁的盛安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知机前往。他脚程很快,不多时便捧了个小药罐回来,呈到瑛妃身边,恭敬道:娘娘请。 瑛妃接过罐子,低声道谢后,从罐中抓出了一把草叶的碎片,上前两步,扬手便直接向那黑马撒去。 霎时间,浓烈而清凉的味道萦绕在半空,让在场的众人都精神一振。 同样,就在气味逐渐飘散开来之时,那匹黑马撞柱的动作竟也一顿,渐渐停下了踏动不休的四蹄,从鼻中喷出一股长息。 又过了一会儿后,在所有人震惊地目光中,黑马终于平静下来,温顺地垂头,尾巴自然又活跃地摇摆着,甚至还主动蹭了蹭瑛妃朝它伸出的手心。 果然如此。 瑛妃低喃一句,收回手,冲皇帝笃定地说道:陛下,这马果然曾被人动过手脚,应当是被下了一种名为马儿躁的奇草才对。 第58章 马儿躁是一种奇草, 多长于乡野之间,最早曾出现于锡州它形似牧草,肉眼难辨, 天生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气味, 人虽闻不见, 却能够轻易使马匹发狂, 故而得了这个俗名。 瑛妃袖着手,站在众人面前,细细解释道:数十年之前, 民间曾出过一件大事:锡州城中,有支跑商的车队运错了货物,将马儿躁误当作牧草,卖给了马市整整一车于是, 不过一夕之间, 无数马匹便因其而发狂奔蹿、冲上街头, 据说还闹出了几条人命,可谓是一场轩然大。波 形似牧草?人闻不出那股奇香? 明昙听得一怔, 似是想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摸向腰间所系的荷包。 想必陛下也知道,锡州的马市在天承很有名气, 这事自然瞒不太久所以,一传十十传百,又过了几年, 整个天承的养马人便都听说了这种奇草的威名。 瑛妃一边说,一边轻轻蹙眉,又看了那黑马两眼,摇头道:不过, 此事距今日久,锡州也对野外的马儿躁进行过多次清理,它们理应早已绝迹了才对。 绝迹? 皇帝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不置可否地轻轻挑眉,问道,那你又为何会得知这种奇草的解法? 嫔妾年少之时,曾听家父提过几句,今日也是头一次用这个法子,瑛妃沉静道,既知马儿躁是凭气味使马发狂,那不如以毒攻毒,用其他气味浓烈的植株置于癫马鼻前,驱走使之发狂的异味,即可让它重新恢复正常。 原来如此。皇帝颔首道,难怪你会选银丹草与艾叶 分卷(49) 没想到,能让御马苑都束手无策的疯症,竟被一个后宫嫔妃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关键所在。围观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琢磨着皇帝的反应,先前对瑛妃出身的那点轻视也慢慢收了起来,不敢再随意放肆。 父亲是个养马的又如何?只要能得皇上的青眼,哪怕仅是个叫花子,也有机会飞黄腾达谁知道明日一觉醒来,那马厂的许协领会不会平步青云,摇身变成朝中的一品大员了呢? 而站在皇帝身侧的明昙却暂时没想这些,而是眼神探究地盯着瑛妃,眸光微凝,不懂对方为何会选择提供如此重要的线索来帮助自己。 自从明昭出嫁前,她跑到瑛妃的住处大闹一次后,便一直同这位娘娘的关系冷淡,即使偶遇也仅限于礼节问候 可以说,对方是完全没理由出面解惑,掺和进这场复杂而水深的事件当中的。 但她现在又为何? 明昙半晌不得其解,正待放弃思考,先把荷包中的那几根杂草拿出来问问瑛妃。 忽然,在她行动之前,人群中竟又有一名少年越众而出,向皇帝和明昙一拱手,便道:参见陛下,参见九公主臣方才听了瑛妃娘娘所言,也恰好想起一事,正有关于这次负责马匹看管的御马苑,须得立即向您二位禀报! 明昙见竟是他,不由一怔,世子殿下? 此人正是裕王世子明斐。 见明昙显然是与他认识,皇帝也多看了这个侄儿两眼,又瞥向远处一副看戏之态的裕王,不由得挑高眉梢,冲明斐点头道:阿斐,你且但说无妨。 是,陛下。明斐沉声道,今日早些时候,九殿下与二殿下曾在靶场比试了一番。臣有幸在旁观看全程,被九殿下精绝的箭术所折服,故而冒昧相邀,同殿下、林大小姐、林小公子和桓公子一起到林中围猎原本一切正常,但却在我与桓公子率先回程时,偶然遇到了一名自称为御马苑管事的太监。 这位管事太监姓陈,当时正行迹鬼祟地躲在一棵大树身后。臣唯恐会是刺客之流,于是便出手将其拿下结果,这位陈管事却声称自己是奉婉贵妃娘娘之命,要去给二殿下送一条新的马鞭,不想却在途中与随行之人走散,因此才只得独自寻找,并非有意擅闯林场。 臣当时虽有疑虑,却也不便阻了他办差,故而没有深究明斐垂下眼去,似乎很是懊丧自己当时的决定,诚恳道,但方才听瑛妃娘娘之言,全天承的养马人应当都知晓这种马儿躁的奇效,而那陈公公也恰好是御马苑的管事,实在让臣不得不有些多心 皇帝眉头一皱,阿斐不曾记错?当真是婉贵妃遣他去给二皇子送马鞭? 千真万确。明斐坚定地点了点头,刑部侍郎大人家的桓公子当时也在场,陛下若不信,大可将他召来一并询问! 罢了,你既如此肯定,那自然不会错。 皇帝面色微沉,与表情略显惊讶的明昙对了个眼神,方才转过头去,冲盛安吩咐道:你去把婉贵妃和二皇子叫来,再派个人把那御马苑的陈太监拿下,带到此处来问话罢。 是,奴才遵旨。 营帐当中。 婉贵妃身着一袭华贵宫装,跪坐在软垫上,正从盒中拾起一枚白子,柔柔笑道:父亲这般分心,难道是看不上女儿的棋技么? 在她对面,诚国公紧蹙眉头,心中烦躁不安,一把便将面前的棋盒挥到了桌角,拂袖起身道:九公主招了一大帮人去看她的热闹,还拉来了陛下撑腰,你难道不知此事? 他语气犀利,怒气冲冲,婉贵妃被斥得略感不悦,但到底顾及着这是自己的亲爹,没有直接反驳,只是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回盒中,边拾边道:女儿自然知晓。 那还能有什么心思下棋! 诚国公一听婉贵妃那不以为意的腔调,心中的怒火便登时烧到了脑门,猛的飞起一脚,将旁边摆得好好的宫灯踹倒在地,大发雷霆道:你就不怕皆时查到咱们的身上,再祸及二皇子么?! 见父亲提及明晖,婉贵妃的眸色便骤然一沉,眯起眼睛望向诚国公,冷冷道:此事同晖儿有何关系?父亲可莫要失言! 好,好,你如今是宫中娘娘,为父说不得你! 诚国公咬了咬牙,心中再三压抑火气,不敢真对着身为贵妃、在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儿多有无礼,只能甩袖恨恨道:原本是让那御马苑的狗腿子办事收着点,只叫九公主吃些苦头便是结果事情现在却闹得越来越大,差点出了人命!你说,陛下如何还会善罢甘休? 听到这话,婉贵妃抿起唇角,气势倒比方才明显减弱了些。 这点倒确实是她理亏。 陈太监方才来过,与本宫赌咒发誓,说他早在明昙去牵马之前,便用那草给马试了试,反应果然与预计中一样。婉贵妃蹙眉道,所以,他便按照估算好的剂量,将草缝在了布包里,带进林中,准备找机会把它丢到明昙的那匹马脚下 诚国公也脸色阴郁,明明此前便已说好那草的数量都是算准了的,再加上布包一裹,阻绝大半部分气味,是绝不可能让那马发狂至斯! 而且,本宫还特意交代了他,必要时可用给晖儿送马鞭的名义掩饰行动,明明就是天衣无缝的计策婉贵妃同样沉下脸色,冷笑一声,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哼!只怕他是有意而为,故意要置咱们父女俩于死地!诚国公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拍桌案,恨不能立刻将那陈太监扒皮抽筋。 他一个奴才,能有这般胆量? 婉贵妃摇了摇头,眸中顿时划过一道厉芒,只怕是有人心怀鬼胎,想借咱们父女二人的手,将那九公主置于死地才对 经她这样提点,诚国公猛的一愣,后背顿时窜上一股凉意,冷汗乍然浸透了内衫。 若扶,你的意思是 呵。这回甚至还要多亏那九公主命大,没有这般轻易就死了 婉贵妃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十足讽刺道:不然,咱们这些谋害皇嗣的元凶,又如何能逃得过陛下的雷霆震怒? 她话还没说完,诚国公就已经被气得胡须颤抖,忍不住破口大骂: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场鬼蜮伎俩! 婉贵妃的情绪也没比父亲好上多少,但她却并不像对方这般失态,只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翻涌不休的怒火和杀意勉强压下,脑筋又开始转动起来。 为今之计,只有断尾求生。 不过,她身为二皇子生母,若被明昙或是那个暗地里的小人抓住把柄,只怕会对晖儿日后的大业有碍 婉贵妃眯起眼睛,看着焦躁的诚国公,瞳眸中登时划过一道满是算计之意的的寒光。 然而,又仅仅不过瞬间,这道光芒便稍纵即逝,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般。 指尖在天罗地网似的棋盘上扫过,婉贵妃唇角微勾,目光瞥向一旁倒地的宫灯,在心中轻轻嗤笑。 谁说断尾,便一定是要断自己的尾呢? 如此死局之下,唯有弃车保帅,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婉贵妃抬起头来,望向诚国公,缓缓说道:父亲,女儿尚有一法,若您愿意配合的话,或许还能有所转圜之机 诚国公怔了怔,心中竟弥漫上一股不祥的预兆。他犹豫片刻,看着女儿似是带有几分愧疚的神情,半晌才抿唇道:你且说来。 若女儿不曾记错的话,今日秋猎大典,那位素与父亲不睦的宣平侯也曾到场。婉贵妃深深呼出一口气,垂下眼睛,他曾参与祝之慎贪墨灾银一案,却因证据不足的缘故未曾落马,至今仍是陛下的一颗眼中之钉 诚国公一愣,似有所悟地瞪大眼睛,面色一变,你、你莫非是想让为父 不过,婉贵妃却没等父亲说完,便一口截断了他的话头,意有所指道:那宣平侯今日的坐骑,也恰好与九公主的一样,都是一匹毛色浅黑、长相相差无几的盘拓騩。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更新时间改成18:00哦,啾啾宝贝们~ 第59章 父女二人的商讨结束不久, 盛安便与明晖一同来到了帐前,恭敬地请婉贵妃即刻前往皇帐附近。 不过,虽然皇帝只亲召了明晖和婉贵妃二人, 但诚国公却不知为何, 也硬是站起身来, 跟着他们一同前往了。 身为八面玲珑的大内总管, 盛安未置可否。他默认了诚国公的随行,在前头专心带着路,对几人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般客气。 但是, 在诚国公试探性地与其搭话、想要套出皇帝那边的调查进展时,盛安却只轻描淡写地把话一带而过,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有效信息。 不愧是陛下身边最得用的盛大总管,嘴可真是严丝合缝。 诚国公暗暗咬牙, 只得压下心思, 暂时作罢。 圣上召见, 他们的脚程自然不敢不快,没多久便走到了附近, 遥遥便听见一声尖锐的哭诉传来:求陛下明鉴!九公主遇险之事定为意外,绝与奴才没有半点关系啊! 婉贵妃脚下步子一顿,神色微变。 果然已经查到了陈太监么 她侧过头去, 与父亲对了个眼神,温温柔柔地主动开口道:盛大总管,前头怎么有这样大的动静?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哎哟, 贵妃娘娘,您还不知道么? 盛安回头看了婉贵妃一眼,语气稀奇道:九公主先前围猎时差点出事,陛下下令彻查, 这会儿正在那边提审嫌犯呢! 话毕,盯着婉贵妃满面不似作伪的愕然表情,他不由微微眯眸,又加了一句道:说来,那嫌犯也与娘娘有些关系,正是您遣去给二殿下送马鞭的那位陈太监呐。 御马苑的陈公公?婉贵妃还未答话,明晖倒是先在旁边愣了愣,惊讶插话道,他此前确实曾给我送过马鞭,但却立刻就离去了,和九皇妹遇险一事又有什么关系? 回禀殿下,这个嘛盛安摇了摇头,奴才就不知了。 见他转回头去,不肯再多透露,明晖自然无法再问,只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神经紧绷的外祖,又看了看仍维持着讶然表情的母妃,最终也没能把话说出口,沉默地跟着盛安快步走向了前方。 那里也正在上演一场大戏。 陈太监被侍卫押着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看上去好不凄惨,正在高声朝明昙哭诉道:奴才确实进过林场,但只是去给二殿下送了趟马鞭,压根连九公主的面都不曾见到,又如何能害得了您呢? 他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听得在场不少人都频频皱眉,面露厌恶;而作为陈太监直接对话的事主,明昙却连眼神都不欲给他一个,只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半晌,方才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 给二皇兄送马鞭,是么?她淡淡道,可你要如何能证明,你所说的就是真话呢? 不敢欺瞒公主!陈太监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地磕了个响头,奴才斗胆,若能请二殿下前来,自然便知此事是真是假! 噢,这样啊 明昙放下手,扬头朝旁一看,立即便露出了个笑容,你瞧,二皇兄也真是会凑巧,这不是刚好就来了? 明晖抿着唇,从人群中走出,朝明昙遥遥一拱手,道:听闻九皇妹先前在林场中险些受伤,不知眼下可还安好? 托皇兄和贵妃娘娘的福哦,当然还有国公大人,明昙微微瞥了瞥,目光在婉贵妃和诚国公身上停顿片刻,颔首说,自然安好得紧。 似是听出了她话中意有所指的讽刺,婉贵妃微微凝了凝眸,敛下目光,只与诚国公一同福身道:参见陛下,参见九公主。 皇帝的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淡淡道:免礼。 而在旁边,见到明晖一行人到场后,陈太监就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赶忙向前者投去求救的眼神,口中高呼:二殿下!求二殿下开恩,为奴才作证啊!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掐着嗓子的乌鸦,听得明晖眉头不禁一皱,沉默片刻道:这位陈公公确实曾给我送过马鞭乃是母妃在秋猎之前便为我所定制的,一直不曾到御马苑去取,所以今日才劳陈公公为我送了一趟。 正说着,他便抬手解下一条拴在腰间的短鞭,几步上前呈给皇帝,父皇请看。 嗯。确实是御马苑的手艺。皇帝瞟了一眼,点点头。 明晖露出个笑,刚把马鞭收回,仍跪在地上的陈太监便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连连磕头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多谢二殿下为奴才正名 他方才哭得脸上涕泗横流,磕头时又沾了不少灰尘在脸上,看着还不比街边的叫花子体面多少,形容十分狼狈。 明晖刚刚露出的笑意转瞬即逝,嫌恶地撩起衣摆,避开地上飞扬的尘土,尽量心平气和地冲明昙说道:九皇妹,你也听到了?陈公公与此事八成无关,多半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误会不误会,尚且难以断言。 他话音未落,明昙便懒洋洋地微笑起来,话锋一转,不过,还要多谢皇兄提供的消息,眼下倒是已然能够证实这奴才,今日当真去过林场了。 分卷(50) 她朝一旁的侍卫扬了扬下巴,缓声说:既然进过林,又是御马苑的管事,那便定当身带嫌疑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陈太监悚然一惊,双眼圆瞪,急忙俯身疾呼道:公主、公主您不能这样!二殿下刚才是在证明奴才清白的呀! 清白?明昙嗤笑一声,据我所知,御马苑司掌教养管束宫中马匹一职,每逢秋猎都要来东风围场一遭。陈公公,你可并非今年初任的管事,对这林场也足够熟悉不然,又如何能在那毫无方向指引的密林之中,徒步找上二皇兄,准确地把马鞭交到他手上呢? 奴才、奴才 单凭这点,你的嫌疑就足以名列前茅;何况据世子殿下方才所言,你在林中的行迹还十分鬼祟,这莫非不值得好生审讯一番么? 明昙笑得眯起眼睛,轻轻扬手,命令道:愣着做什么?嘴硬倒不怕,只需将拔甲、跪炼、押棍之类的刑罚都受过一遍,难道还担心他不会开口么? 闻言,她身旁的皇帝眯起眼睛,挑眉看了看女儿。但见后者神情自若、似是自有打算般,他便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朝待命的侍卫们略略颔首,算作同意。 于是,后者诸人对视一眼,立马上前,出手抓住陈太监,竟是直接将其硬生生从地上扯了起来! 什、什么?! 陈太监大惊失色,双眼像是要瞪出眼眶。他已是宫里的老人,对明昙所说的几个刑讯手段都知之甚详,只单听她一说,再联想到那些牢狱中血。腥的场面,指尖便泛起阵阵抽痛,霎时出了满身冷汗。 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太监、是个可以被随意打杀的奴才,哪怕罚错又有何妨? 九公主素有暴戾之名,既然敢说,那便定然是要对他动真格的了! 陈太监骇得浑身颤抖,但却仍存有一丝希望,挣扎着试图强撑辩解:公主公主此言差矣!不过是认得点路罢了,禁军、围场司等等均能做到,这有什么稀奇? 他转过头去,灰头土脸、形容凄惨地望向一旁围观的人们,抬高声音指责道:若九公主单单仅因这个理由,便要将如此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奴才头上,又怎能算是秉公断案?如何教各位大人们心服口服? 他这一番长辩下来,有不少人都显然被说动了,情不自禁地看向明昙,口中纷纷道:是啊,虽只是个奴才,但公主也应仔细盘查才是,不该如此草率定罪 我朝以仁治国,那些刑罚臭名昭著,老夫听着都觉得胆寒!唉,可轮到九公主,却能这般从容地将它们宣之于口,到底还是多有不妥 陛下请三思!公主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可万万不能起用私刑啊! 如此七嘴八舌下来,就连侍卫们都拿不准主意,只得暂时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仍然面无表情的皇帝。 果然! 这些当官的最是假仁义、好名声,只需卖卖惨状,便能让他们为自己说话,倒还真是轻而易举! 感觉到押解自己的力道放松了许多,陈太监不由心中暗喜,眼神里也藏着几分洋洋得意,抬头望向明昙。 可却不料,九公主竟根本不曾如他想象中那样退缩,反而像是未曾听到那些议论一样,只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语气凉凉道:哦?这样说来,陈公公是觉得证据不足,尚且还抓不得你,对么? 她懒懒抬手,歪过头,将颊侧的碎发在指尖缠了两圈,好一派轻松闲逸,语气带笑道:那么,我便只能再请人来说道说道,好叫陈公公与诸位心服口服了。 再、再请人?! 陈太监一愣,没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心中猛的窜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便听明昙微微仰首,含笑唤道:小晟子在哪呢?还不赶快出来,将你此前见到的事情,都好好给陈公公描述一番?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挤出了个身穿蓝袍的年轻人。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当时给明昙牵马出来、还得了她一粒金锞子赏赐的小太监! 他想来是从不曾面对这样多的达官贵人,有些害怕的看了看四周,直到与明昙鼓励的目光相接后,方才战战兢兢地跪拜在地,抖着嗓子道:奴才是御马苑的小晟子,叩见陛下,叩见九公主殿下 御马苑的小晟子? 听到这个名字,陈太监猛的扭过头去。在看到对方那张熟悉的面容后,神色顿时扭曲起来,狰狞得像是要把其生吞活剥! 这不是一直在自己手下做事的那个蠢材吗?! 奴才有件要事,须得禀告陛下。 小晟子低着头,横了横心,连看都不敢看陈太监,语速飞快地一股脑道:今日寅时左右,陈公公曾亲自带着一小捆牧草来马房视察,并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其中呆了好久直到过了约莫两刻钟后,才从马房里出来,特地吩咐奴才要好生照管其中的那匹浅黑色骏马。 但等奴才进去一看,那匹马却突然变得非常躁动,与之前乖顺的模样大不相同。小晟子不断绞动着手指,吞吞吐吐地继续说,所以,在得知九殿下出事之后,奴才立刻便想到了这个异常之处,赶紧前去向耿靖大人说明 在他说完之后,但凡是有脑子的人,此时都已经狐疑地看向了满头冷汗的陈太监。 众所周知,御马苑里的管事便是最大的官,只需把照料马匹之类的琐事丢给下人即可,又为什么会事必躬亲,突然到马房一游? 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大家都门清得很。 陈公公,小晟子方才所说的这些,你敢不敢认呐? 明昙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吓得陈太监双腿几乎一软,若不是仍被那几个侍卫拽着,只怕又要重新跪回到地上了。 而见他双眼无神,久久不言,明昙也不再继续浪费时间,伸手从荷包里拈出一根碧绿的嫩草,抬手向小晟子招了招。 小晟子,你过来。她笑道,过来替本公主认一认,陈公公带到马房的那捆牧草,是不是就长这个样子? 小晟子愣了愣,赶忙上前,用双手恭敬地接过明昙捏着的那根草,仔细看了半天,方才肯定地点了点头。 正是这种草!他斩钉截铁道,秋日的牧草大多发黄发干,但陈公公下午带来的那捆,却嫩得像是阳春三月的青草在马房当值的太监们都曾看到,还一起嘀咕那牧草反常所以,奴才记得很清楚,正是这种样子无疑! 好。 明昙点点头,将那根草重新拿回来,再度转向陈太监那边,懒懒说道:陈公公,可听清楚了?现在本公主再要拿你是不是,也已经足以服众了? 这自然足以服众。 方才劝谏的那些人默默退后几步,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像是挨了好几巴掌般,烧得他们怒火难当,只能将憎恶的眼神投向陈太监。 本以为是个无辜被冤枉的可怜人,结果谁知,却还真是个行迹刻意至斯的嫌犯! 而且,刚刚为了保下此人,还要平白得罪九公主真是瞎了他们的一片好心! 陈太监茫茫然地被侍卫们押着,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真要去受那一圈骇人的刑罚不成? 他越想越怕,浑身抖如筛糠,眼前仿佛都被鲜血糊得一片淋漓,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婉贵妃 后者垂着眼,并没有与他对视,但藏在袍袖下的左手却露了出来,屈起三指,不动声色地朝他比了个二。 而见到这个手势,陈太监的眼中登时大放异彩,不顾自己的身躯已被侍卫们强硬拽起,立刻放声嘶喊道:陛下饶命!九公主饶命!并非奴才蓄意要谋害于您,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这其中误会颇深呐。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婉贵妃身边传来,刚好截断了陈太监的话头。 明昙眉梢一挑,转过头去,却见说话之人竟然是一直都沉默不言的诚国公。 待众人目光皆聚拢于身后,他便越众而出,二话不说,屈膝跪倒在地,朝皇帝狠狠磕了一个响头,扬声道: 陛下,老臣甘愿认罪! 第60章 诚国公此举太过突然, 不仅把周遭众人都吓了一跳,也让明昙都觉得有些措手不及。 纵然她已认定,此事定有婉贵妃和诚国公的手笔但也不曾想到, 后者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 如此轻易地主动认罪 不对。此事还有蹊跷。 她心下一沉, 轻轻吸了口气, 抬眼看向四周本来还在围观的众人。 果然,那些人一见诚国公叩首认罪,顿时纷纷色变, 就像是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讪笑着连连摆手、互相告辞,如潮水般地向后退去。 先前真相未现时,凑凑热闹倒也罢但这会儿, 眼看居然要与诚国公扯上关系, 那就已经不是他们敢继续听下去的东西了! 断不可为了一时的好奇, 反而搭上身家性命 明昙心中冷笑一声,收回目光。 此时既已追查到了不少线索, 自然就不需要这些人再为自己造势,走了倒也无妨。 只是这诚国公,究竟意欲何为呢? 明昙头痛地轻揉了一下额角, 却忽然感到肩上搭了一只大手。她微微愣了愣,不禁侧头看去,正好对上了皇帝安抚的目光。 明昙忽然就镇定了下来。 猜不出来又何妨? 她现在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 也已经复盘了大半部分的真相,诚国公即便想要继续狡辩,也断然不会翻出什么大风浪,那自己又有何惧? 且看他表演便是! 思量之间, 围观的人群竟已走了大半,除却瑛妃、婉贵妃与明晖等人外,就只余下几个高门勋贵仍在现场。他们的出身皆是显赫非凡,又多少与诚国公有些龃龉,现在留于此地,也正是有底气要看后者的笑话。 宣平侯自然位在其列。 他与诚国公不睦已久,当然不会放过老对头的热闹,尚未等皇帝开口,便扬声嘲讽道:哎哟,不愧是国公大人,竟连认罪都有如此架势?莫非是要等这儿的人都走光了,您才肯继续把话说下去么? 这老匹夫。 诚国公心中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撕烂宣平侯的那张嘴! 可是,一想起女儿的计策,他便不得不忍气吞声,强自压下回骂对方的冲动,将头颅深深埋下,沉声重复道:陛下,老臣虽甘愿请罪,却还仍有话想说,望您能够恩准! 天承以儒家孝道治国,诚国公到底是皇帝的姻亲,是以后者思量片刻,也不便直接拒绝,只好道:你且说来,自己何罪之有? 九公主不久前遇险之事想来陛下也盘查得差不多了,正是因马儿躁这种奇草所致。 诚国公低垂着头,让众人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平声说道:老臣也承认,陈太监在马房所动的手脚,正是经我之令所为但是,他顿了顿,赶在皇帝发难之前,迅速道,老臣却全无陷害九公主殿下之心!恳请陛下明查! 你命人给马匹暗下如此毒物,竟还敢说自己没有害人之心?! 皇帝骤然蹙眉,脸色阴沉,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他威严地盯着诚国公僵直的身形,又转头瞥向满脸惊惶的婉贵妃和明晖二人,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寒光。 诚国公,他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中,瑛妃轻轻眯了眯眼睛,后退半步,将自己完全藏进了阴影之中。 明熠登基数十载,日渐积累的天家威仪十分骇人,即便是诚国公这种久居高位的勋贵,一时也只感到了无形的压迫力,好似一座大山轰然坠落般,快要将他的脊梁碾碎! 陛下息怒,请听老臣解释 诚国公的肩头颤抖了好一会儿,方才将那阵心悸遏下,赶忙急声道:老臣的所作所为,其实皆是为了我天承上下的百姓苍生啊! 见他竟还满口胡言,皇帝狠狠拂袖,再看向对方的眼神中已经隐含杀意,厉声喝道:大胆罪臣,还敢狡辩? 眼看形势不妙,诚国公也不禁吊起了心脏,猛的抬起头来,伸手朝自己身后一指,破釜沉舟般地扬起嗓门道:陛下!老臣原本命陈太监下手的那匹盘拓騩,其实并非是九公主而是宣平侯的坐骑才对! 话音一落,站在皇帝身侧的明昙目光一凝,登时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真是好一招移花接木! 作为之前将赈灾差事从诚国公手里抢走的主使,没有谁会比明昙更加清楚:对方此次下手的目标,绝对只会是自己! 再联系上明晖硬要拉自己比试的古怪举动,与林中那个诡异的布包所谓宣平侯,便定然只是个遮掩的幌子,是个临时被偷梁换柱的陷害目标罢了。 这个把戏无疑非常拙劣。 可是,诚国公选择的对象,却诚然让皇帝、甚至是明昙本人都无法轻易拒绝。 若说祝之慎的余党之中,谁最让他们投鼠忌器,那必然是宣平侯其人。 虽然天承旧制多有疏漏,重官权、抑皇权,但官员们到底也比不上那些勋贵世家。一朝天子一朝臣,前者纵使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也最多不过百年;但后者却能从开国算起,就在京中世代立足,根深蒂固,是绝非官员所能比拟的庞然大物! 正因如此,拔掉一个贪得无厌的祝之慎容易,但动那仅仅只是分了一杯羹、且身后还有整个世家站队的宣平侯,却反而难之又难。 但若放任他继续在朝中蹦跶,对皇帝来说,也终究是个不知何时便会爆发的隐患。 但是 毒可攻毒,战可止战。 分卷(51) 上位者最擅执棋,若能让世家与世家对擂,则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此局完胜,何乐而不为? 而诚国公之计,正是此处最为高明。 明昙咬了咬舌尖,下意识收紧手指,抬眼看向宣平侯的方向。 果然,后者在听完诚国公的话后,先是怔愣片刻,紧接着便暴跳如雷,面目狰狞地怒吼道:什么?!沈开谊,你竟如此心肠歹毒,居然想对老夫下手 若不是那陈太监蠢顿,错把九公主的马匹当成了你的,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几时? 眼看皇帝和明昙的表情凝重,诚国公不禁在心中大喜,料到此计奏效,说话也变得更有气势。 他干脆直白回呛,端的好一派大义凛然:你此前依仗家族威势,与祝之慎那狗官勾结起来、贪墨沅州灾银之事,难道真以为老夫手中没有实证么? 宣平侯闻言,顿时脸色一变,瞪大眼睛,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将自己拉下水,你、你 陛下仁善宽和,不愿对宗室发难,可老夫却看不得你继续在朝中耀武扬威! 诚国公演技十足逼真,仿佛当真是个嫉恶如仇、心怀大义的肱股之臣那般,一边端起架子痛骂,一边膝行两步,朝皇帝深深叩拜道:陛下!老臣无能!本是想为苍生百姓执刀,神不知鬼不觉地为您锄奸斩佞奈何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仅没让这乱臣贼子伏诛,反而还险些害了九公主殿下都怪老臣无能啊! 沈开谊!宣平侯目眦欲裂,恨声大喊,你休要在此处颠倒黑白 眼瞧着两人都快要厮打起来,明晖心中不由一凛,正要下意识上前拉架时,却被婉贵妃一把攥住了手心。 ! 他被吓了一跳,猛的回过头,却只对上了婉贵妃冷漠的眼神。 母、母妃? 晖儿,不要轻举妄动。 婉贵妃淡淡地叮嘱一声,见明晖停下动作后,便也将手抽了回来,转头望向皇帝和明昙。 她的目光飞快从父女两人脸上扫过,借着广袖的遮掩,微微勾起唇角。 而在不远处,明昙面无表情地观赏着这场闹剧,心中则正在冷冷嗤笑。 真是一场恶狗相咬的好戏。 她看够了诚国公和宣平侯的来往斥骂,别开双眼,恰好与身侧的皇帝四目相对。 明昙微微一怔,刚想说些什么时,却听皇帝深叹一声,率先低声道:龙鳞,你可看明白眼下的形势了? 看明白了。 明昙沉默片刻,淡淡答道:无非就是诚国公装傻充愣,想用一个宣平侯做挡箭牌,好借此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朕且问你,她话音未落,皇帝便突然打断,眼神温和地看向女儿,缓缓问道,你又可愿让他达成这个目的? 我又可愿? 面对这个问题,明昙呆愣片刻,一时之间竟感到喉中失语。 她不由扪心自问:如果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借他人之手,将一颗定时炸。弹从身边拆除,还无需花费什么代价那自己是否会不心动? 今日的事件深究下来,其实只是有惊无险,明昙也并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损失。她之所以执着地要探明真相,也不过是打算为未来图谋,也想要为无辜逢难的林漱容出一口恶气 可是,在一国之君眼中,这些又如何能与切实的利益相比? 但父皇却依然问了她的意思。 明昙咬了咬唇,心中忽觉一阵酸涩。 如果我不愿意让他就这样蒙混过关的话,她压低声音,轻轻地问,父皇又可会放弃这个除掉宣平侯的机会,为龙鳞彻查真相? 当然。 皇帝答得毫不犹豫,伸手抚了抚明昙的发顶,朝后者微微一笑。 没人能让朕的龙鳞受半点委屈。他平淡而冷静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无论是谁,都不行。 明昙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心绪翻腾,眼眶都有些发起红来。 归根结底,她已经知道是诚国公与婉贵妃对自己动手,又何必再执着于一个明面上的真相? 再有甚者,眼下证据不足,即便查明了真相,恐怕也会被这两人再次施计脱罪到头来,甚至还可能得不偿失。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也为父皇考虑一次呢? 也罢,这次就遂了他的愿吧。 在皇帝讶然的目光里,明昙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继续道:至于其余的新仇旧恨便由我日后亲自解决,请您放心! 好。 在沉默许久后,皇帝方才缓下目光,对女儿深深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便将注意力转回前方还在争执不休的两人,冷冷打断了他们互相之间的争执:都还没闹够么? 宣平侯的一句唾骂之言顿时卡在嗓子眼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直把他膈应了老半天后,方才忽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朝皇帝行了个大礼,痛哭道:陛下!陛下明鉴!臣对朝廷可谓是鞠躬尽瘁,绝无半分异心啊! 他尚在这里六神无主地连连磕头,却没注意到,一旁的诚国公已满怀期待地抬起眼,看向皇帝的表情,心中登时大喜过望。 成了! 陛下,有关宣平侯之前贪墨灾银的证物,老臣已尽皆备于家中,正是在等着今日这样一个良机,好为您揭开他的真面目! 诚国公一边大义凛然地说着,一边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状,语气悔恨道:老臣没能用最简单的方法除掉这个佞臣,便只能献上实证,恳请陛下详查此事,以慰沅州数万饿殍的亡魂! 宣平侯瞳孔一缩,立即尖声唾骂:沈开谊,你真是好不要脸 既然如此,那便请诚国公尽早将证据呈上,以便刑部侦办此案罢。 皇帝压根懒得再听他们吵嚷,直接轻轻一挥手,便有数名侍卫飞快上前,不顾宣平侯的挣扎与狡辩,直接将其押解起来,朝皇帝行礼道:但凭陛下差遣! 带下去吧,皇帝淡淡道,待回宫之后,即刻将宣平侯押入大牢,不容有失。 是! 侍卫们领命离开,宣平侯惊恐的求饶声也随之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而另一边,仍然跪在地上的诚国公不禁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冷汗早已把衣衫浸透,狂跳的心脏也逐渐平息。 他略微撑起身子,不着痕迹地转头,与女儿对了个眼神,紧绷的神经总算得以放缓。 还好,这关终于算是过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功过相抵、事情即将告一段落后,身后却忽的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登时让他如坠地狱。 虽然本王也知晓,诚国公大人是一心为民,所以才冲动行事,但采用的手段到底上不得台面,还险些误害了九公主陛下,如果这么大的错处,您还要高拿轻放,那恐怕多少有些不妥吧? 诚国公一愣,双眼圆瞪,猛的回过头去。 却只见,那说话之人并非是什么寻常勋贵,而是皇室里出了名的闲散王爷裕王明烁! 怎么回事他?! 这位王爷不是出了名的不爱管闲事么?现在这种情形显然内情不浅,又为什么要突然横插一脚! 诚国公刚刚放下的心脏又被吊起,神情也有些控制不住,变得更加惊惶了三分。 自己方才不是已经帮皇帝拿下宣平侯了么?难道这还不算将功抵过? 他的双唇微微颤抖,正待辩解几句时,却听皇帝沉稳的声音传来,完全不给诚国公说话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赞同道:五弟所言甚是!诚国公虽是为了大义,但行事却到底太过激烈鲁莽,着实难当表率。 哪怕是为了我天承法度,裕王与其一唱一和着,勾起一个笑容,漫不经心道,陛下也应当处置一二,方可平悠悠之众口啊。 嗯 皇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与明昙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淡淡宣判道:那既如此,就参照天承律来论处杖责三十,罚两年年奉,褫夺官职,没收其官袍笏板不允入朝诚国公,你可还有何异议? 老臣老臣 罚两年俸禄倒是无关紧要,但褫夺官职、不允上朝,这不仅是给自己一个天大的没脸,而且还对他在朝中积累威势、阿党比周等等行为,都颇有不利啊! 不过,纵然诚国公在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明白这是脱罪的必要牺牲。因此他只能生生吞下这一口怨气,面向皇帝,万般不愿地叩首接旨。 罪臣沈开谊,多谢皇上开恩。 漆黑的眼珠静静盯着这一幕大戏落幕,明昙奇异地发觉,自己心中竟然没有半点畅快,而是唯余一片冰冷与漠然。 罢了。 她别来眼神,随性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唇边勾起一个锋锐的微笑。 诚国公,婉贵妃,明晖 放心。这三人可全在清算之列,一个都别想跑。 回到林家的营帐内时,林漱容正倚在床头,静静地翻阅着一本书。 听到明昙进来的动静,她刚刚抬起头,便见对方快步走到床边,像是一颗小炮弹般闷头扎进自己怀里,情绪低落地一动不动了。 林漱容叹了口气,把书丢到一旁,双手轻轻环住明昙的腰肢,柔声问:诚国公与婉贵妃,是不是都已脱罪了? 你怎么知道? 明昙有些愕然地仰头,却在触及到林漱容一派平和、没有半分意外的目光后,心尖又不禁一颤,重新垂下眼睛,沮丧地点了点头。 诚国公假意认罪,说自己本欲用非常手段为朝廷锄奸,去对宣平侯的坐骑做手脚;却不料,因为其马同样是盘拓騩,动手之人不慎搞错,所以才误伤到了你我身上。 宣平侯啊 林漱容看上去并不如何惊讶,反倒是仿佛未卜先知似的点点头,替她缓缓续道:之后,诚国公便愿意拿出手中掌握着的、宣平侯此前贪墨沅州灾银的证据,以替陛下扳倒前者为筹码,换取自己和婉贵妃脱罪对不对? 大多对了,只有一点不对。明昙扁了扁嘴,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叹息道,婉贵妃可完全没有与此事沾染上半点关系,全由诚国公一人顶了罪,挨了罚,她自己倒是无债一身轻 婉贵妃深谙明哲保身之法,只怕在布置整个计划之前,便已经想好了退路,林漱容道,如果事情败露,就让诚国公上前顶罪,她自己则与明晖安然无虞。 她一边分析,一边轻柔地拍了拍明昙的脑袋,意味深长道:殿下若愿意的话,倒不妨思考一下:在诚国公此番偷梁换柱、颠倒黑白的计策中,是不是一切都有些过于巧合? 巧合? 明昙一怔,下意识将整件事情又在脑中捋了一遍后,不由面色微变。 盘拓騩是边关所产的良驹,哪怕在京中也不甚常见 但宣平侯的马,却偏偏与自己的那匹完全相同,这难道会是普通的巧合? 此外,诚国公还与之素有不睦,下手动机也因此变得顺理成章;且在明昙手中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还确实无法将诚国公的谎言完全揭穿,只能任由对方公然篡改整个事件,把自己和林漱容的遇险经历当作意外来处理 如此梳理过后便知,这分明是在动手之前就早已安排周全的计策! 那么,在暗地里制定这个计策、再让诚国公独自顶罪的人又会是谁?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细思恐极。 明昙低低嘟囔了一句,掐紧手心,用脸颊蹭了蹭林漱容的肩头。 后者看出她闷闷不乐的忧虑模样,显然把此事想了个透彻,于是安抚性地抬起手来,为明昙顺了顺头发,语气平静地说:我早已料到,此事绝无法将沈氏父女扳倒,最多只能让他们受点不痛不痒的罚,给殿下出一口气而眼下,既然事情已经过去,至少还换走了宣平侯这样的隐患,您理应开心才是 真正的隐患未除,我又怎能开心得起来? 明昙闭起眼睛,隐隐闻到了林漱容身上沾染的淡淡檀香。 这分明是令人沉静的佛香,可她心中的怒气却烧得更旺,愈发翻涌成火海浪涛。 诚国公与婉贵妃应该庆幸你平安无事,她冷冷道,不然,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会拿刀活剐了他们,且让大家一起下地狱! 这话说得狠辣骇人,字字饱含杀意。只叫林漱容闻言一愣,下意识将人搂紧,赶忙急急打断:殿下这是说得什么话?怎可妄言! 明昙冷笑一声,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干脆抬起半身,一下便将林漱容抵在了床头,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轻哼一声,凑上前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无论如何,今日这账暂且先记着。 小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勾起唇角,眸中寒光微闪,满是非同寻常的恶意。 那些暗地里的手段他沈氏用得,难道我这天承九公主便用它不得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晚了我晚了我迟到了呜呜呜呜对不起!!! 第61章 闹剧似的秋猎大典终于结束, 期间最出风头的两人,一个是猎到秋羚的裕王世子,另一个便是发现白狐灵兽的九公主殿下。 分卷(52) 天降祥瑞, 这不仅仅代表着君主至仁至圣, 还更是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征兆啊! 白狐现世的消息一经宣扬, 不多时便传遍了整座京城。无数百姓都对祥瑞津津乐道, 街头巷尾都满溢着喜气,连在摊子前吃一碗阳春面的档口,也能听到有不少人在谈及此事。 而此时恰值秋闱之际, 其中也不乏那些读过书的秀才生员,正就着面碗坐在席间,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宋书》有言:白狐,王者仁智则至也。今有白狐现于东风围场, 果真是陛下的政绩上达天听, 赐我天承之福啊! 当今天子雄才大略, 圣明仁厚,自登基以来履有建树, 在本朝足以算得兴盛之治,自然当得起天降祥瑞! 先前沅州两逢大旱,还有不少人曾借此攻讦陛下, 扬言今上治国无方哼!现在却倒似是哑了喉咙一般,再不敢说那些放肆之言了吧! 月前钦差不是已至沅州了么?在下听闻,钟大人与温大人甫一抵达, 便立刻命人开仓放粮,在各街设棚施粥,还不惜顶着烈日亲自督办这一手,可是救了沅州不少百姓的性命呐! 对啊!古往今来, 哪次赈灾能有如此效率?何况两位钦差还不单单只是放粮赈济这才过了几日,沅州的地里便种上了新的作物,听说是钦差大人们从京城带去的幼苗,长势甚佳,可比稻麦粟黍要好出太多了! 唉,李兄,您这消息可就不甚灵通了在下的表姐去年刚嫁往琨州,她往母家来信时曾有告知:那些能在沅州成活的幼苗啊,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永徽公主派人在琨州收集培植之后,方才运往京城,再让钦差带至沅州栽种的啊! 咦?永徽公主?难道是惯在宫中嚣张跋扈、害人性命、素有暴戾之名的那位 哎哟,这位兄台,您莫不是闷在屋子里读书读傻了,还在深信这谣言呐?京城上下如今谁人不知,宫中行九的永徽公主,那可是当之无愧的仁善之人啊! 是啊是啊,她前有亲自接管禁军,改良操练之法,让整个京城都比从前更加安定;后有举荐二位钦差,寻觅合适作物,为沅州百姓谋出新的生路那坊间盛传的跋扈之说,不过是给九殿下抹黑的手段罢了,早就被数次澄清啦! 这次祥瑞现世,是由永徽公主第一个发现,眼下也正被其亲手抚养着若她当真是个戕害宫婢的恶人,那神兽又怎会与其这般亲近?可见谣言果真不可轻信。 京城繁荣、赈灾济民、天降祥瑞如此说来,永徽公主果真是我朝的福星呐! 福星? 伸手投喂给小白狐狸一根肉条,由着它在怀中打了半天滚、蹭了自己满身白毛后,明昙才把它交给锦葵带下去,重新坐回到桌案前,翻了个白眼,握着朱笔在手下的纸张上一划,登时勾勒出了一条长长的红痕。 哪有福星是会过这样的苦日子,天天在这里研究历年高考真题哦 嗯? 她说话时的声音极低,一旁喝茶的林漱容没能听清,抬眼疑惑地看向对方,殿下方才说什么? 不,没什么。明昙塌下肩膀,将朱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后,果断把纸张推到人面前,拿杆子敲了敲自己刚刚画上去的红道,懒洋洋问,这写得是什么玩意?居然也是乡试亚元的水平? 唔。林漱容略看了两眼,挑眉道,掉书袋掉得的确多了些,不过尚可看出对经史子集颇为熟悉,想来是恰好撞上了主考官的喜好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手旁高高摞起的纸张里又抽了一份,递到明昙面前,扬手示意她换篇文章点评,殿下若不喜那些引经据典的策论,那不如瞧瞧这个?是甲辰年取中的探花郎所作,通篇切实在理,想来会比较合您的口味。 最近秋闱在即,满京城崇学成风,不知林漱容是哪来的兴致,竟也凑了凑这热闹,把近十年来的乡试文章都搜罗到了一处,非要让明昙将它们点评研究一番。 明昙做了多年的朝政模拟册,思维偏向实干,早把幼时倒背如流的四书忘了个底朝天,看到圣人云就开始头疼。 而现在,即使已经看文章看得哈欠连天,但一听甲辰年探花这个名头、还是林漱容主动推荐,明昙倒也又来了些兴趣,伸手接过那张字迹潇洒的纸张,饶有兴趣地翻看起来。 若桃木开花,是为结实育果,夫为人臣,则当知所以为君忧 纵观古今,何谓朝廷心系之责?盖以农耕、水利、军事、文教等等为最 就甲辰年粮税之制,余以为尚有不妥之处,理应如此 明昙眨了眨眼,越看越来劲,直到将通篇尽数读完后,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纸张,托着腮对林漱容道:我记得甲辰年的探花郎虽出身寒门,可学识远见却不输世家,殿试更是气度从容,让父皇都对他刮目相看,她顿了顿,好奇问道,卿卿,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如今怎么样?在朝中官居几品? 不过,听到这些问题后,林漱容却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扑哧一笑,难得对她卖了个关子,此人殿下也认识哦,您不妨猜上一猜? 我也认识?是上过朝的京官? 明昙一愣,讶然道:那起码也要在四品往上了吧? 林漱容微笑着点了点头。 四品往上的官员,那可都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啊! 明昙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下意识低头猛看了两眼,掰着手指算道:甲辰年的探花若此人年岁不是大得离谱,那眼下最多也是刚过而立之年这么年轻有为? 她皱着眉毛思忖片刻,把脑袋里划过的老头子一一排除,又依次将余下的人选与这篇策论的文风、观念相比照,剔除了好一批怯懦之徒与弹棉花的混子。 就这么思考了半晌后,她才忽的神情微顿,得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不会吧。 明昙蹭的一下坐直身体,笔尖的朱砂都飞溅出几滴,难以置信地询问道:难道甲辰年那位万众瞩目的寒门探花郎就是如今的吏部侍郎温朝?! 不错,正是温大人。 见她猜得准确,林漱容倒也没有隐瞒,直接点头道:当年殿试过后,陛下便对其青眼有加,直接安排他进了吏部,连在翰林院熬资历的步骤都省了去;而温大人倒也足够争气,在朝中如鱼得水,仅仅几年便坐到了吏部侍郎之位他如今尚不过而立之年,却居然能当上从二品的京官,足以堪称为旷古烁今! 原来如此明昙长长地啊了一声后,沉默半晌,情绪也逐渐由纯粹的惊讶转变成了浓浓的惋惜之情。 如此一看的话,温朝昔年倒也是个心怀百姓、满腔报国之心的好官,她摇头叹道,但现在,他却为何会变得如此世故,甚至不惜与明晖那厮牵扯在一起呢? 据说在当年秋闱场上,这篇文章由于风骨奇绝、字字珠玑的缘故,还曾引得主考官爱不释手,林漱容也是一叹,道,但没想到,再如何忧国恤民的风骨,也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 明昙抿了抿唇,指尖不由自主地掐紧掌心。 或许,她顿了顿,淡淡地说道,他也是为了能够在这浮沉不定的宦海之中,给自己谋出一条生路罢。 闻言,林漱容不禁微微一怔,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明昙话中的深意。 寒门。 这是一道绑在无数官员身上的枷锁,也是他们步入官场后最大的弱点。 想通这一关窍后,林漱容不禁深深地叹息一声,抬眼望向面色郁郁的明昙。她本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便觉喉中一哽,那些劝慰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半晌也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也是世家中人。 那些抱团结派、党同伐异的手段,她也一样再熟悉不过。 不过好在,明昙也深知对方的难处,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而是挥手将那张策论扫至一旁,在指尖上转了三圈朱笔,抱怨似的说道:不提旁的,便说我之前所看的那几篇文章,可当真是不如温朝远矣!好些的只会说些大话空话,差些的更是连典故名言都引用不准,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句车轱辘话,也真是难为年年阅卷的考官了。 策论本就偏向于务实,近些年的命题也愈发刁钻,那些读死书的秀才们答不出来,就只能用些圣人言来凑够篇幅。林漱容也摇头道,而这种情况,就连殿试也无法避免。陛下只需一个问题,便将其问得哑口无言的进士们更是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明昙看了看旁边某张被自己打满红叉的策论,登时把脸皱成了一团。 要命。她感叹道,父皇可真是不容易啊。 林漱容本以为对方会继续惋惜于人才难得,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只顾着和陛下共情,不禁被堵得沉默片刻后,方才继续道,其实依我看来,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是由于这些考生们不曾有过务实的思想,二则是因为他们的书,到底还是读得不够多。 啊? 作为当年在上书房日日痛苦面具的学渣,听到这种灭绝人性的发言后,明昙连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震惊道:四书五经共计四十万字有余,这还不够多吗 自然不够。 林漱容给出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回答后,倏地抬起眼,看向满脸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的明昙,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不如就劝殿下编书罢? 从四书五经开始,再逐渐扩大范围至《天工开物》、《梦溪笔谈》等等一系列技术类书籍这样,不仅能改善眼下科举空谈成风的情况,还能为九公主在天下读书人中积累威望,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点燃了林漱容对学习的热情。 殿下。 她轻唤一声,望着明昙惊恐不安的眼睛,深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如今恰逢祥瑞现世的东风,您在百姓当中的声望正水涨船高那不妨,我们便抓准这个时机,开始以永徽公主的名义编纂修书、辑佚古籍您以为如何呀? 第62章 明昙其实很想不以为如何。 编书的工程量本就十分浩大, 且还需要她在过程中亲自督办、整理、收集书籍,选拔专人抄写底本,筛查字迹是否工整美观, 最后再进行校订与发行 别的尚且不论, 单说收集各类书籍这一步, 就要先把对科举有益的书籍挑选出来, 列好书单,再去查找藏书阁、上书房与翰林院中有无原本。若其中有所存放的话,尚且简单, 只需请个旨将它们拿出来便是;但若没有原本,就要尽快派人前往民间,动员或命令那些藏书家们捐献进呈这还不够麻烦? 但无奈,她虽有心咸鱼, 但林漱容却不肯依。 既是为科考而编, 那四书五经必不可少还要在此基础上, 添加《孝经》、《周礼》、《尔雅》,将春秋三传拆分, 就能凑齐儒家十三经。 林漱容拿着一张纸,边说边将提及的书籍记录下来,此外, 还应当编入诸子百家的各类著作、圣贤名人的传记,以及历朝历代都备受推崇的《齐民要术》、《王祯农书》等等实用典籍,方可能使举子们开拓眼界, 不仅仅只拘泥于儒学思想的一亩三分地 几句言谈之间,林林总总便已列了二十多个书名,看得明昙脸色发青,头晕眼花, 连忙旋过身去,一把搂上林漱容的肩头,简直要对着她抱头痛哭。 怎么这么多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林漱容用指尖敲了敲桌案,帮明昙盘算道,若将百家细分,还有兵家、法家、纵横家、农家、医家、天文术数等许多书籍可以入编,届时算下来,大约百本都不止罢? 明昙满脸见了鬼的表情,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林漱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眉眼含笑,在后者绝望的目光里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哦。 明昙自知贼船难下,在屡次争取无果后,便也只能顺着林漱容的意思,开始垂头丧气地着手进行编书工作。 此次是要以永徽公主的名义编撰,许多事自然需要她亲力亲为,譬如第一步的列书单,就让明昙几乎住在了藏书阁,还要三五不时地往上书房跑,逮着秦先生问个不停,倒是比她当年读书时还要刻苦认真。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早为坤宁宫所知,不仅皇后对女儿最近的动向十分好奇,就连明景进宫请安的时候,都特意找妹妹问及了此事。 哦?为天下才子编书? 在得知明昙的打算后,明景当场便抚掌而赞,直夸她心怀天下举子,还主动表示会把府里的书籍也列一份名录,改日就送入宫中;此外,如果明昙有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写信给百草谷,问问那里有没有可以外借的医书,致力于给妹妹的工作量添砖加瓦。 明昙: 明昙感动并痛苦着。 不过依皇兄之见,若昙儿是为了科举所用,那何不再简单一些?只专门出一本或一批丛书,刊印历年各省的考卷题目,再针对其写出较为规范的解题之法,这岂不是更加便捷简练? 坤宁宫侧殿中,明景将明昙的书单审视一番后,便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如此一来,则定会比单纯编订各类书籍而更受天下生员欢迎,不知昙儿觉得如何? 分卷(53) 听完明景的建议后,明昙呆呆地坐在位置上,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震惊地盯着三哥猛看了两眼,在心中直呼不得了不得了。 这就是应试教育的神啊! 四书五经就那么些内容,各朝各代翻来覆去考了几百年,再加上许多规矩限制,那当然无论如何也玩不出花来了。 是以年年考卷,即使题目不会重复,可内核却多有相似之处。只要能够有针对性地去研究、去总结,那么作答的原则和规律、甚至是某些题目的模板,其实也并不怎么难找。 而且,按照她与林漱容的原计划,编订的科举用书大全也只是将多本典籍整合在一处,归根结底倒像个书单推荐。如果举子们心中只有四书五经,那么这个书单便用处不大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把目光分给那些真正有务实之论的《齐民要术》等书。 看那些用不上的东西干嘛? 若有时间,倒不如多写几篇字帖,好歹还能练练书法,加大自己被取中的几率呢! 所以,即使在坊间大力推举这些实用书籍的好处,见效也将甚慢至少要等几轮科举下来,大家发现被取中的考卷里都在多谈务实之策后,才会开始注意到那些实用类书籍,不再只盯着四书五经空谈大义。 不过 为了加快这个进程,而按明景所言,将题目与答案刊在一套专门的科举用书上,供学子们参考研究 这不就是历年高考真题加解析吗? 再狠一点的话,还能自己翻翻那些经史典籍,抓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句子或典故来出题,也汇编成册 天承版《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就诞生啦! 随着思绪发散,明昙的眼睛不由得越来越亮,心潮澎湃,连面前的书单都不觉得有原先那么可憎了。 林漱容做了她几年的曲一线,难道如今,也终于轮到自己来当天下考生们的王后雄了吗! 天道好轮回!这波必须干了! 即使心里已经兴奋地咬起了小手绢,但面上还要绷住。 明昙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太过激动,点了点头,尽量平声静气地说道:三哥这个提议甚好!不过我等对科考不大熟悉,作文章也远不如那些才高八斗的文臣若要实现你方才所言,还需得有翰林院襄助才是。 翰林院里可有不少真材实料的老学究,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哪怕参朝言政的本事差些,但可把四书五经啃了个底朝天,完全能将那些枯燥的仁义礼智都写出花来。 在《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这种教辅书初初诞生时,为了迎合天下考生的口味,还是先着眼于最基本的儒家思想为妙,不要急于添加其他政治民生之类的话题。 要素过多,容易消化不良。 明昙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满心都是迫害天承举子的歹毒计划。她当即就有些坐不住了,蹭得站起身来,在明景茫然的目光里披上外衣,转身就朝外跑去。 我要去找父皇,让他借几个翰林院的读书人给我! 少女兴奋的尾音飘散在门外,独留明景一人被她晾在原地,不禁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昙儿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对妹妹的急性子知之甚详,因而也不曾介意对方的莽撞,反倒是安坐在位子上,伸手拿起了那张书单慢慢翻看。 唔,或许还能再添上几本医书 好歹在百草谷里也算个熟客了,他们应该会借给自己的吧? 明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提起笔,在那本就足够壮观的长长书单之下,又加了好几个将会让明昙再掉五把头发的书名。 天鸿殿。 明昙跑到殿门口时,恰逢卯时过三刻,刚好是准备传晚膳的时辰。 她来天鸿殿,自然无人胆敢怠慢,几个侍卫更是远远看到九公主后,便迅速转身跑进去通传。因此,明昙刚刚登上石阶,盛安胖乎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面前,笑容可掬地朝她行礼:九殿下来啦?陛下请您赶紧进去,等会儿正好可以一同用膳呢! 明昙笑眯眯地点点头,也向他还了一礼,跟在盛安身后进入殿内,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皇帝跟前。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帝此时正盘腿坐在炕桌旁,端着一盏茶,挑眉望向笑得贼兮兮的女儿,摆手让她坐在另半边榻上,龙鳞今日又要给朕找什么麻烦啦? 哎呀!父皇! 明昙接过盛安呈给她的一杯龙井,还没抿半口,便一把拍在身侧的小桌子上,抬头朝皇帝翻了个大白眼,龙鳞哪有回回都在找您办事哦? 你没有么? 皇帝也慢悠悠地搁下茶盏,伸出手来,一指头戳在明昙的脑门上,差点把她戳了个倒仰,你自己算算,自从六月从行宫回来后,就有多久没来同父皇用过晚膳了? 面对此等尖锐的质问,明昙不由一愣,心中刚泛起两分愧疚,就猛然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 她眯起眼睛,迅速心算了一会儿,当即冷哼:如果不算您来坤宁宫的话,那确实是没用过晚膳但不是还陪您用过许多次午膳的吗!这怎么就不算啦? 眼见话术被女儿拆穿,皇帝不禁轻咳一声,假装没听见明昙道破的真相,迅速转移话题道:行了行了,说说你今天又有什么事? 话毕,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赶紧补充道:别以为朕忘了,你前几日才出过一次宫,去和林家姑娘在京城吃了一天朴香坊的糕点!这次可不能再轻易放你出去了! 明昙眼睛一瞪,气急败坏。 不是也给您带了他们家新出的糯米金丝酥吗?您之前还夸好吃,叮嘱我下回多带些呢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账啦! 皇帝: 皇帝眼神飘移,上看下看就是不看自家女儿,势要把沉默战术进行到底。 不过好在,明昙也并不执着于此,只在谴责完对方背信弃义的行径后,便轻哼了一声,转而道:而且,龙鳞在您眼里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吗?今天可真的身负要事,绝不是为了出宫去找林大小姐! 噢噢噢,皇帝敷衍颔首,见她脑袋顶上都快冒出烟来了,方才憋着笑正色道,那是所为何事? 嗯,想必您也知道,龙鳞最近正与林大小姐商议编书的事情 明昙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后,仔细看了看她父皇,果见对方神情平静,没有半分惊讶,于是便放心地继续道:我二人编书的初衷,本是为了给天下举子指明读书入仕的方向如今的科考太过板正,选拔而来的人才思维也被固化,空有一肚子墨水,却不懂如何实干兴邦,连最简单的民生问题都答不上来 这样的人,只知满口仁义道德,胸中却毫无计策谋略。既如此,他们又如何能够在朝为官,如何能帮父皇分忧解难? 所以,我与漱容才想编订一本汇集多家经典的书册,以助学子们研读,改变这种现状。 她说着说着,不禁深深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可是今日与三哥一言,倒是点醒了我:当今科举的主流是只专四书五经,那其他诸如《天工开物》、《水经注》这般的实用书籍自然不受青睐。即使我们将它们与儒学专著编在一起,大力推崇,也依旧没什么人会响应,反倒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嗯,确然是这样,皇帝惊奇地看了看明昙,像是没料到她会想到这茬似的,点头赞同道,你所思倒是十分周全。 所以说,编书之法就有些行不通了。明昙笑了笑,续道,不过三哥提醒我,若想赢得读书人们的喜爱与推崇,那不妨便从历来科举的考卷本身下手钻研题目、总结要点,提炼出每道考题中的精髓后,再请人针对这些作出范例文章,以供举子们参考这样的话,比起单纯编书而来,定然会更容易让他们接受! 皇帝拧起眉毛,细细将她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沉吟片刻,却是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可若行此法,岂非是在投机取巧?他缓缓道,科举乃是为朝廷选拔人才的重要方式,断断不可轻忽。龙鳞若是为他们找到了应试的便宜之道,那科考还有何意义?非但无法让举子们更加务实,反而还极易弄巧成拙,让他们变得比现在还要古板僵化,半点能耐都无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对。父皇所担心的,龙鳞也曾想到。 明昙点了点头,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立刻答道: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种可以算作投机取巧的科举辅导用书,才必须掌握在朝廷本身手里。 哦? 皇帝愣了愣,兴致明显比方才更高,说来听听? 无论如何,发行这种辅导书册的初衷,都是希望能引导举子们不要仅仅只读四书五经,也要把目光放在其余有关政治、民生、军事等实际问题的书籍上。 明昙侃侃而谈道:所以,在前期之时,我们尚可遵照考生的定性思维,从题目中提炼出儒家所尊崇的仁义礼智信等重点,并针对这些撰写文章。 等到了后期,受众面扩大之后,便可以逐步调整参考文章的侧重点,抬高务实,降低道理,一点点转变考生的观念,让他们不要只想着引经据典,而是多在文章中表达自己对时下各种问题的看法,从而能让朝廷更加直观地筛选人才,看出此人究竟有没有入朝为官的本领。 然后嘛,至于父皇方才所提的应试便宜这一点 说到这里,明昙不由眯起眼睛,狡黠一笑,既然此书是由朝廷编撰,那么天下举子们的动向也自然尽在掌握若一旦出现只知按着辅导书作文章的情况,朝廷也可以迅速调整下一场科考的题目,从而避免大范围的投机取巧,更准确地黜落那些没有真本事、只知拾人牙慧的书呆子,何乐而不为呢? 嗯 听了她这一番长篇大论后,皇帝的神情不禁有所松动,心中也多了几分赞同。 确实。近年选拔上来的官员们,不光良莠不齐,甚至莠还占了居多之数;他们大多都只会掉掉书袋,问策也答得乱七八糟,不是异想天开,就是说不到点上,实在是比那些盯着国库的佞臣还要令人头疼! 帝王须善制衡之道,即使是佞臣也可堪一用,但废物可怎么办?何况还是笨到只会背书的不可回收垃圾,更是叫人完全束手无策。 若说皇帝不曾为此现状而担忧,那定然是假话。 所以,龙鳞,皇帝思忖半晌,方才开口道,你打算如何推出这辅导书籍? 闻得此言,明昙顿时喜出望外父皇同意让她一试了! 她能去做天承王后雄了! 自然是要请翰林院的诸位大人们帮忙,明昙嘿嘿笑了两声,这会儿才终于道明此番的来意,待龙鳞收集好历年的题目后,还请父皇能够借我几位腹有才学的高手,请他们来匿名撰写文章,以供学子们参考 匿名。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挑眉看向女儿。 明昙得意地朝他眨眨眼睛,当然读懂了父皇的深意,既然是教他们投机取巧,又怎能暴。露此书是归于朝廷所有的呢? 况且,日后还定会根据消费者的反馈情况,对科举命题进行有针对性地调整和改良所以,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们这是官方出版啦。 皇帝也同样很赞同。 给此书套个严丝合缝的壳子,将其完全与朝廷划清界限,方才是完全之策。 不过科举三年一度,历年的题目可做不了几回,想必你还要请翰林院的大臣们再命新题罢? 皇帝看了看明昙,见后者点头后,复又继续道:所以,依朕来看,倒不妨干脆把这做成一种类似于邸报的刊物,每半月左右发行一刊,便能时时更新,履出新卷,不教那些举子们无题可做了。 听到这个建议,明昙怔了怔,一拍脑门道:这个好! 如果能像是现代的杂志那样,一次只出一套题的话,那工作量也就不用那么大了! 整挺好! 她简直大喜过望,双眼都发着灼灼亮光,目光希冀地望向皇帝,总算是把深埋在心底的最终目的说了出来。 既然这样明昙满怀期待,热泪盈眶,我是不是就不用再编订那些好多好多的书啦? 反正科举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嘛!父皇一定会同意的! 她颇有自信,甫一想到自己不用再那么麻烦地忙前忙后,就觉得自己离咸鱼的人生目标更近了一步 不行。 在明昙提前激动的目光里,皇帝笑眯眯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悠闲自在道:题刊要做不假,书也还是须得继续编纂朕会时刻监督着你的。龙鳞,可别总想偷懒哦。 明昙: 明昙:??? 她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回答,早已准备好的笑容顿时僵在唇角,整个人都当场裂开。 为什么不行啊!!! 第63章 明昙愁眉苦脸地塌下肩膀, 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专给自己找麻烦。 这下好了,原本的差事还得办, 新的题刊也要尽快着手准备。眼看秋闱在即, 怕是来不及出刊, 但半年多以后的会试还是可以赶上的吧? 并且, 既然是要隐藏这本题刊与朝廷之间的联系,那就必须尽快在京城盘一间店铺, 用于发行和出售这又是一桩需要明昙挑选监督、甚至亲自去视察的事情。 再加上编书的浩大工作量 这要忙成什么样子哦,明昙愁眉苦脸。 分卷(54) 几个宫女鱼贯而入,将晚膳摆了上来。皇帝素来节俭, 不爱铺张浪费, 就连用膳的规格也极尽简朴,几道菜荤素搭配得宜, 刚好是能让两人吃完的量。 眼看明昙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戳着饭菜,看起来蔫巴巴的煞是可怜, 皇帝心中顿生几分好笑,亲自给她夹了些莴笋, 笑道:怎么, 还在为编书的事情而发愁呢? 唔。与其说是发愁, 倒不如说是担忧更为合适。 明昙叹息一声,低头咬了口莴笋, 发出脆生生地咔嚓一响, 编书这么重要的事情, 万万不容有失,每个环节都要考虑得详尽周全龙鳞只怕自己没有足够本领将此事办好,反倒弄巧成拙, 白费了这段时间的人力物力,那就罪过太大了。 原来如此。皇帝笑了笑,很是理解地点点头,所以说,这才是你想推诿掉编书一事的真正原因,对不对? 咳,当然也有害怕忙碌的缘故吧,明昙吐了吐舌头,老实巴交地说,毕竟林大小姐那边还有做都做不完的朝政模拟册 思及此,她不由对自己一心想要成为天承王后雄的志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和暗爽。 天下学子是一家,有福同享有题同做,谁都跑不了! 快乐是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她这厢心底如何恶毒不提。那厢,听了女儿的回答后,皇帝顿时没能忍住,不禁哈哈大笑道:甚好!果然还是只有林家大姑娘能治得住你! 明昙撇了撇嘴,白眼一翻。我一开口就是老妻管严了呗。 她没什么形象地扒了口饭,正在腹诽父皇只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渐渐敛了笑意,放下碗筷,静静望着明昙,连语气都比方才严肃了两分。 龙鳞,你可知父皇和林大小姐为何都要执意让你编书? 明昙怔了怔,也同样搁下筷子,坐直身子道:是为了科举 不,其实不是。 在犹豫的尾音尚未落地时,皇帝便温和地打断了她,缓缓讲道:编书的真正目的,并非只单单意在科举,而是为了更好地宣扬儒门思想,间或推进格物致知也就是说,必须要在教化万民的同时,使之反哺于君王统治的巩固龙鳞能听明白么? 巩固统治 明昙心中一跳,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其实在她心中一直都隐隐觉得,不论是编修古籍、还是创办科举题刊,这些行为似乎都有些熟悉 文化**统治。 古有秦皇焚书坑儒,近有大明八股取士。在大一统王朝的时代背景下,为君者需要采用各式各样的手段,用以加强思想控制,在许多方面发展**与集权。 只不过,有些手段伴随着鲜血与杀戮,有些手段则显得温和无害且润物细无声。譬如科举,就正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文化统治政策,不仅为朝廷垄断了人才,还一举将儒家思想推至无上的正统地位,使得贵贵尊尊,义之大者也的思想占据人心,从而令百姓和官臣们打心底认为天子为尊,凸显君权的神圣性。 而深度剖析编书一事要将符合皇室思想的书籍理论推向社会,深入民心,不也正是一种文化**的策略么? 只不过,明昙拥有现代科技兴国的思维方式,皇帝和林漱容也是有足够远见的古人,他们在注重集权的同时,也同样看到了科学技术的重要性,所以才会在编订的书目中加入那样多的实用类书籍,以求整个社会生产力上的进步。 这无疑是在整个时代背景下,所能做出的最开明的努力。 正因如此,不管是从皇家的角度,还是为了未来而考虑编订书籍的工程都显得万分重要,而且还是不得不做的一桩大事。 想通其中关窍后,明昙明昙只觉得心力交猝,肩上的担子反而更重了许多。 我与漱容本只打算挑选一两百本书籍便罢,她头疼地扶住额角,有气无力道,可现在看来恐怕这个数量,尚且还远只能算得上是寥寥无几吧? 这话一出,皇帝立即明白她已完全懂得了编书的真意,面上顿时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颔首赞同道:正是如此。 呜呜呜呜呜。 明昙嘴上食不知味,心里嗷嗷大哭。 还没登基就能把人累成狗,这是一条何等阴险的贼船! 所以她现在跑路还能来得及吗?诚心求问,急,在线等。 翌日。 林漱容照例进宫,连椅子都还没坐热,就被明昙拽出了坤宁宫,坐上早已备好的轿辇,风风火火地朝外而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行程搞得十分糊涂,茫然了半晌也没猜透是要去哪,只得转过头,对明昙问道:殿下,咱们这是要? 去翰林院。明昙也没卖关子,爽快地回答道。 翰林院? 林漱容依然没懂,反而更懵了。 自己昨日只筛了百本左右的五经相关著作,书单都还没全部列完,不用急着去找翰林院的学士们审核呀? 而一旁,明昙看多了林漱容足智多谋、料事如神的模样,倒是难得会在对方脸上见到这种表情,不由稀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抿起唇角,坏笑了一下,故意没有急着解释,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身子,猛的向前,狠狠往林漱容脸上亲了一口! 啾! 林漱容被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下意识伸长胳膊,反手将人紧紧搂到怀中。 这可是在轿子上呢!摔下去怎么办? 宫规有令不许奔马,轿辇自然是由人力抬动。虽然罩着一层厚纱,但到底遮掩不了其中人影的动作,顿时让在旁随行的锦葵一怔,转头疑惑道:殿下?方才怎么了? 在林漱容不赞同的瞪视下,明昙朝她讨饶似的吐了吐舌头,抬高嗓门道:晃了一下没坐稳而已,无甚大碍! 听公主回答得中气十足,锦葵不疑有他,只叮嘱抬轿的太监们稳当些后,便又安安静静地跟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殿下真是胡来。 林漱容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明昙的脸蛋,眯起眼睛道:以后万不能如此了,可记得么? 记住了记住了,明昙笑嘻嘻地攥住对方的手,满脸写着记吃不记打,卿卿别生气,我下次不敢啦。 自从确认心意后,林漱容便对她愈发放纵,当然不会为了这个置气。于是挑了挑眉,干脆也任由明昙拉着手,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殿下要去翰林院做什么? 刚刚才把人惹了,明昙这会儿当然不敢再多造次,立刻便把昨日与皇帝的交谈复述给她听。 这可是大事。 林漱容安静听完后,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所以说,殿下今日前往翰林院,就是为了寻几位有才学的大人,来帮您研究并解析历年的科举考卷、作出足可为范例的文章再印制于书刊上,以供天下学子传阅? 正是如此。 嗯,不错。翰林院之中人才济济,且大多是刚经历完科考的进士,正是编刊的不二之选。 林漱容点了点头,抬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明昙的掌心中敲了两下,面色略微有些发沉。 只是。那些学士们的性子到底古怪非凡她敛下眸光,淡淡道,究竟能不能请得动他们,还仍是一个未知之数啊。 翰林院与皇宫离得很近,只隔了一条长街。 由于题刊的特殊性,需要完全与官方划清界限的缘故,皇帝并未下旨令翰林院配合,也没有口谕,一切全凭明昙自己行动,所以才会有了今天这场微服私访。 到了宫门前,刷林漱容的腰牌出宫,锦葵几乎是立刻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最近的车行,租了一架马车一看就是没少干这种事,全是陪明昙多次前往林府时练出来的本领。 四个轱辘可比走路要快,一条街的路程只需要半炷香便到。马车停在翰林院门前,两人步下车架,刚把眼前的建筑打量一番后,立即便有站在门口把守的侍卫注意到了她们,赶忙上前行礼。 见过二位姑娘,大抵是看出她们穿着不凡,侍卫的态度也十分客气,这里是翰林院,不可随意入内。若姑娘们是要找人,还请告知姓名,在此稍待片刻,容我前去通传一声。 唔,看来是把她们当作其中哪位大人的亲眷了? 明昙挑了挑眉,倒也没多说些什么,只道:好。那就劳您替我们走一趟,请杨大学士前来拨冗一见罢。 杨大学士?! 侍卫怔了怔,愕然看向神情自若无比的明昙,不由再次确认道:姑娘所说的可是咱们翰林院的掌院大人,杨觉知杨学士? 正是杨掌院。明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不、不是? 这怎么还有人一来,就要见他们翰林院里最大的官儿啊? 而且据他所知,杨大学士已近耳顺之年,不论是儿女还是孙辈眼前这两位姑娘,看上去年纪都合不上啊! 但若不是亲属,那又是何人? 侍卫满心狐疑,却又不好直问,只得道一句二位稍待后,便转过身,匆匆朝门内而去。 翰林院身为官署机构,却被专门僻出宫外,自然是因为其占地面积颇为可观。它与藏书阁、上书房一起,素有三分小琅嬛的美誉,足以看出这三处就是天承朝存放书籍最多的地方。 只不过,与上书房一样,翰林院还有另外的职能,便是养才储望之所,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等等事宜,云集着众多饱读经文典籍的士人学士。 因为明昙指名要见杨掌院,侍卫摸不清她的底细,不敢耽搁,直接便踏上回廊向内而去。他是分拨而来替这些大人们看门的小武官,甚少直接进入翰林院,此番步履匆匆地走在路上,便引得不少人都纷纷侧目,闹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 走了半晌,眼看便要抵达杨掌院的屋舍,侍卫登时加快了脚程。却不想,他在经过一个转弯时,竟然脚下一错,差点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哎哟!是谁这么不当心! 其实并未真正相撞,只是双方都被吓了一跳,但那人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似的嚷嚷起来,皱紧眉头,用手嫌弃地拍了拍官袍,居高临下道:你是门口当值的侍卫?这么急着在院中乱跑,是要做什么去? 卑职不甚冲撞大人,给大人赔礼! 一看对方身上的大雁补子,侍卫顿时明白这是一位四品的侍读,赶忙低头道,院外来了两位贵客,说是想见杨大学士,卑职正要前去通传 贵客?还要见杨掌院? 侍读眯起眼,面上带着狐疑,把侍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问:是什么样的贵客,竟有如此大的排场?若是被人给捉弄了,平白扰了掌院大人清净,这罪过你可担当不起! 侍卫被吓了一跳,赶忙道:卑职没甚眼力,只看出那二位小姐容貌惊人,气质清贵,一看便知是玉叶金柯,所以才 容貌惊人、玉叶金柯,还指名要见杨掌院?侍读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沉吟半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双眼登时睁大了一些。 那两名女子是不是一位大概初初及笄、另一位则已至双十年华? 没料到对方竟会问这个问题,侍卫回忆了半天,方才犹豫道:那位说要见杨大学士的姑娘,的确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不过另外一位不曾说话的女子,卑职却看不出她的年岁,只觉得比先前那位稍长一些罢了 是了是了,年岁也对得上,恐怕真是那位 侍读的眼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寒光,伸手拦住侍卫的去路,正色说道:杨掌院此时不在舍内,你去了也是白去。倒不妨带本官接待那两位贵客,将她们请进翰林院,莫要让人家在外久等。 侍卫一愣,朝掌院屋舍的方向看了看,有些犹豫,可是 怎么?侍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威吓道,本官乃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王秩,难道还没资格去领两个客人进来么? 不不不,卑职绝无冒犯之意! 见对方语气加重,侍卫赶忙垂下头来,分毫不敢在四品大员的面前造次,讷讷道:她们就在院外等候,王大人请。 哼! 见他识相,王秩冷哼一声,连个眼神都不再多分,转身便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外头那一双女子,想来就是九公主和她那形影不离的伴读林大小姐 哼,如此倒是正好,能让他替国公大人出上一口气了! 第64章 王秩从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从七品翰林院检讨, 算是被诚国公一手提拔到今日这个地位的。 彼时,他已熬了多年都还未能熬出头,依然只是个做杂活的检讨, 胸中无数才情文志都无处抒发, 只能烂在腹中。王秩心中苦闷无比, 甚至想到了辞官这一茬, 但到底没那个胆子放弃寒窗苦读考来的官职,只好有事没事就站在院子里伤春悲秋, 愤懑地为自己赋诗作词。 说实话,王秩的确颇有几分文采,又有壮志未酬的情绪加成, 作出来的诗词很有几分灵性, 字字句句都透出满心的悲愤与无奈。 这恰好吸引了某日来翰林院办事的诚国公。 他特意将王秩入翰林以来的诗作都翻看了一遍,惋惜地问道:王郎君既有如此大才, 却为何仅仅只领了个检讨之职? 王秩苦笑一声,施礼道:不瞒国公大人。殿试之时, 微臣未能答出陛下所问之策,因而名次不佳, 仅仅得了个同进士出身所以, 入翰林院之后, 也就只被授予了个从七品的小官职,不知何时才能看得到头啊。 分卷(55) 原来如此, 王郎君属实怀才不遇。 诚国公大叹之后, 眼中却飞快闪烁过一道精光, 慷慨问道:不过,若老夫愿意出手,助你在翰林院中站稳脚跟、步步高升的话王郎君, 你又是否能知恩图报,甘心为老夫所用呢? 天上的馅饼居然有朝一日会砸到自己脑袋上,王秩一愣,当即大喜过望,赶忙冲对方行了个大礼,诚恳道:微臣愿为国公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诚国公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 后来,他便果真应了当初所言,让王秩改头换面,从一个小小的检讨变成了四品侍读学士。四品在翰林院中就已经算是高官,有很大发言权,仅次于掌院大人和几位德高望重的翰林直学士,旁人轻易不敢招惹。 于是现在,他才有如此底气,前来院门处亲自接待明昙与林漱容。 王秩把官袍穿得服服帖帖,头戴乌纱,胸前的云雁补子在阳光下泛出银光,很有气势地往门口一站,朝阶下的两人望去。 和翰林院那些连圣都没面过的书呆子不一样,他曾跟着诚国公赴过几回宫宴,自然见过永徽公主的真容。 因而,王秩也只需一眼便认了出来果然是九公主和林家大小姐! 他心中一凝,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台阶,拱手行礼道:微臣见过九 话未说完,就被明昙一口打断道:我此番乃是微服出行,这位大人无需多礼。 除了从二品的掌院外,翰林院的官员们大多不去上朝,明昙也没想到会被杨学士以外的人认出身份。她这次来此是身负要事,想让杨学士亲自推荐几位有才之人,所以也不欲张扬,只客气地问道:敢问杨掌院何在? 王秩眼中飞快划过一丝阴郁之色。这是觉得自己官职太小,不配出来接待于她么? 他暗暗咬了咬牙,可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杨掌院眼下不在翰林院,由我来请二位贵客入内。 不在啊?明昙愣了愣,还真没想到会这么不巧。 但宫也出了,来都来了,立刻回去好像也有点不值当;反正翰林院的大人们平日大多清闲,也没什么需要外出许久的差事不如,就到里面坐坐,自己相看一番,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想到这,她转头和林漱容对了个眼神,见后者同样点头后,方才笑道:那就有劳这位大人了。 王秩压下眼中的不满,勉强笑了笑,转身为她们带路。 最近即将秋闱,翰林院是负责科举事宜的官署,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就她们走的这一小段路,已经看到不少蓝袍学士匆匆而过,手里几乎都捧有半人高的纸张和书籍,一步三晃,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 乡试尚且是在各省举办考试,就已经把翰林院忙成了这样,那若等到天下学子都进京赶考的会试 太惨了太惨了。 明昙一边同情着这些文官,一边跟着王秩的脚步,来到了翰林院专门用于待客的堂屋当中。 不过,细细打量后就会发现,与其说这是堂屋,倒不如说是一间经过改造的书房。 因为是待客所用之厅,所以屋门一直大敞着,跨入门槛就能看到一个高高的书架,每个格子里都摆满了书,已然落了层明显的灰尘;靠墙的地方放着几把高腿方桌和圆背圈椅,不怎么走心地搁了软垫,十足简陋,一看就是几乎不曾接待过客人的模样。 也能理解,谁会没事往翰林院跑呢? 明昙懒洋洋地挑了把椅子坐下,林漱容则已经绕到了书架跟前,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上面摆放的古籍;一旁的王秩半晌没再开口说话,却也不肯离开,就像是忘了待客之道一样,连杯茶也没给她们倒,只如同木雕似的站在原地,眼珠不动声色地转了两圈。 他心里一直谨记着诚国公的知遇之恩。 而前段时间的秋猎,就是这个九公主得理不饶人,硬生生把国公大人的一片大义之心曲解,还害得他被褫夺官职,险些成了全京城官员们口中的笑柄! 就连翰林院中,前段时间都在拿此事说笑,恨得王秩咬牙切齿,当场便罚了几个嚼舌根子的人,可心中怒气却还是分毫未减。 都是九公主搞的鬼! 他对明昙心怀憎意已久,此时对方竟然送上门来,那自然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她一个天大的没脸! 王秩的脑筋飞快转动,正在筹谋时,一旁的林漱容却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剑南诗稿》,略略翻看了几页,笑道:想不到翰林院里,居然还会藏还有如此之多的诗集,真是令人惊讶 明昙在椅子上枯坐了半天,正觉得没意思呢,是以这会儿也不介意去看看那些惯常让她头疼的古籍,起身凑到林漱容身边,往书架上大略瞥了两眼。 是诶,她的目光从一堆《李太白集》、《杜工部集》、《乐府诗集》等等书目上挨个扫过,也不由惊叹,我还以为翰林院里,应该遍地都是与科考最为相关的藏书呢。 闻言,立在一旁的王秩不禁思绪微顿,下意识狠狠皱起眉头。 难道诗集就与科考无关么? 试帖诗也是科举的重要内容,虽题材与格式限制颇大,多以歌颂皇帝文治武功为上佳,内容都是千篇一律但也仍然能看出诗才的重要性! 不会作诗者,实在枉称文人! 可悲惨的是,纵观整个天承,恐怕也只有王秩一人会这么想。 对于大多数一心科考的学子们而言,比起稍微会点词藻韵脚、便能写出来应付差事的格律诗,那显然还是试义与策论更为值得重视。 而这种题目,又最绕不开四书五经、和别的诸子百家等等经典 相较而言,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便早已成了陶冶情操或闲时娱乐的手段,不会再使人们视若珍宝。 所以,容昙二人不知道的是,这间堂屋中所摆放的书籍,其实大多都是从翰林院的书阁中清理而出、弃置在此处的。 而且还好死不死,那些诗集都是王秩本人曾经亲手收集进来,再被直学士大人们命人搬出书阁、放到这里吃灰的。 虽说诗词歌赋在唐宋曾盛极一时,流传无数千古名篇,但就切实而言,在朝为官者,还是更应当熟读经史子集才是。 林漱容平淡的声音传来,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王秩心头的火气更加高窜了几分,陛下有心做出一番实绩,当今朝廷最需能办实事、有高见的能臣。旁的尚且不论,单从殿试便足以看出自太。祖开国而来,历朝帝王从来都只问时务策,而非似前朝那般爱考人作诗赋词由此,这些诗集纵然再如何文采斐然,也终究难得世人青眼了啊。 她这一番话下来,字字句句,竟全部精准踩在王秩的雷区,怄得他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血来,怒气也瞬间便没过了理智! 哼!依林大小姐的意思,莫非是在鼓吹民间的那些诗赋无用论么? 王秩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动地开口驳斥道:古有《诗三百》与《楚辞》冠绝百年,今也有孤鹜居士一般的大诗人留墨三十载不断,备受天下文人景仰现在的科举偏重儒学,本就是顾此失彼您又怎能如此偏颇于它? 闻言,林漱容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不知为何十分激动的王秩,神情中似是有些古怪。 她沉默了一会儿,倒也没有介意面前官员语气中的无礼,半晌才心平气和地答道:这位大人所言有理,风骚两部之中当然尽是流芳万世的名篇但我方才所言,也同样不曾否认这些诗词歌赋的精彩,只是在拿事实说话罢了 难道您认为,林漱容负手于身后,眉眼之间隐含几分锋利,淡声问道,专精诗赋者,会比熟读四书五经之人更会作文写章、更易在科考当中题名金榜? 就连王秩都知道,这个答案势必是否定的。 除了短短几句的试帖诗,还有哪道题会考立意平仄、句式韵脚、情感意境? 但文人皆有傲骨,即使自知理亏,也定然要辩上一辩,输人不输阵。 王秩自诩才情非凡,又耳濡目染了翰林院特有的清高孤傲,自然不会就此咽下这口气。他冷冷一笑,心中半块是对明昙害诚国公不得入朝的憎恶、半块是对林漱容所言的强烈不满,两厢叠加之下,怒气终究是冲破了天灵盖,竟连面前两人的身份都一时抛之在了脑后。 那不妨便来比过一场! 王秩死死咬着后槽牙,寒声邀战道:早闻林大小姐的才名冠绝京城,连陛下都要赞一句不栉进士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以上次会试的策论为题,各自作文一篇,再交与翰林院的各位大人评比,且看究竟是饱读四书五经的女子更胜,还是我这写诗作赋的翰林院官臣技高一筹! 听到此番邀战,林漱容目光微凝,转头看了眼明昙。却见后者正两眼放光,毫无半点担忧的模样,只像是在看热闹似的兴致勃勃,不禁心中顿生几分好笑。 殿下这是笃定她不会输喽? 也罢。既然是对方主动要求比试,那便应承下来又有何妨? 且还能借此在翰林院中搜罗一番,看看有谁身负大才,正好请去给殿下出刊 可以。 林漱容笑了笑,缓声道:那就劳大人在院中摆好笔墨,由我二人现场作文之后,再请翰林院的诸位学士评论高下罢。 听说有人要来砸他们翰林院的场子,不少学士都诧异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聚集到院内,冲着已在当中支好桌案的二人指指点点。 那不是王侍读么?要与他比试的那位女子又是谁? 李编修,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那可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才女,林相大人家的大女儿漱容小姐! 这怎么林大小姐会突然跑来咱们翰林院?还要和王侍读比试作文章? 就王秩那聱牙诘曲、文不对题的水平,也敢与旁人相较?万一他输了岂不就是给咱们翰林院丢脸嘛! 赵学士此言差矣!您刚来,或许还不知道,他们的题目是上次会试的策论,王秩恰好参与过那场的阅卷,对此题想来知之甚详他平素虽然钟爱诗赋,文章一向作得不大好,但在翰林院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也总有几分才气在内;而那林大小姐嘛一介女子,不曾参加过科考,想来也不懂字数、避讳、誊抄、提格等等须得注意的事项,如何能作出符合制式的文章?何况还是上次人人都道无从下手、难如登天的会试策论? 嗯,不错,老夫也以为王秩未必会输。 啊?各位大人当真不看好林大小姐么?京中盛传她有班姬续史、谢庭咏雪之才,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王秩? 哈哈哈哈,不过是达官贵人扬名的手段罢了,张学士您还真信呐! 是啊,一介女子而已,最多只被家中请来的女先生教导过,能有几分真材实料?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就和那些个纨绔少爷们争抢的京城第一公子一样,是个唬人的玩意,当不得真的! 哼,林相大人贵为朝中众臣,可女儿却惯爱追名逐利,硬生生将才女的名头叫了十几年,这下总算要原形毕露了罢! 与那些不看好林漱容的官员们一样,王秩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诗赋惊天地泣鬼神、能让诚国公都为之倾倒!就是文章稍稍逊色了些,比不上翰林院里许多二甲进士然而,与一个压根不曾参与过任何一场科考的白身之人相较,定当还是绰绰有余! 何况,他还曾经凭借诚国公那边的关系,参与过上场会试的阅卷,其中不少好句都仍然铭记在心;而面前的对手,却不光年纪轻轻,还是个连私塾都上不得的女子如何能赢得过他? 王秩越想越兴奋。 若他能在此场比试里扬眉吐气,将这个京城第一才女当作踏脚石,想必也不会日日被人在暗地里说闲话,嘲笑他浪费笔墨、才疏学浅了! 上回会试的策论之题为赏疑从与、罚疑从去,王秩无比自信地站在案后,风度翩翩道,林大小姐先请。 和他的满面春风不同,林漱容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冲王秩客气地点点头后,便悬起手腕,率先将手中的毛笔蘸上了墨汁。 与此同时,站在前方的明昙也点燃了一炷长香,拍拍手上沾染的黑灰,起身含笑道:开始罢。 第65章 于是, 明昙的话音方落,二人便各自低头下去,开始认真地撰写起文章来。 题目是王秩自己选的, 他可再熟悉不过, 只觉得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文思泉涌当年那些考卷上的锦绣佳句都仿佛是长了翅膀, 纷纷往脑子里钻, 让他想也不想,便挥毫将它们都记在了草稿上, 盯着字迹的双目都微微发红。 好!好! 果真是妙语连珠、行云流水,堪称为昌黎先生的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半晌过去, 一气呵成地将文章完成后, 王秩一边沾沾自喜着,一边还不忘转头去看林漱容的情况。 只见对方神情平淡, 一点都不似自己这般急迫,正气定神闲地落下笔去, 写得不疾不徐,纸上的字迹也比王秩少了大半, 实在让人担忧她究竟能不能在香尽之前完成。 哼, 无论什么丞相之女、不栉进士, 还不是都要手底下见真章? 王秩暗暗冷笑一声,收回目光, 开始专注地给草稿修正格式、避尊者讳, 以便一会儿往卷上誊抄。 他自觉状态甚佳, 抄写草稿时也一笔一划,几乎步入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直到最后一个字被书于其上后,王秩才猛的醒过神来, 将毛笔搁在一旁,认认真真地赏读起自己所写的文章。 嗯,字写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颇有颜筋柳骨之风;卷面也整洁干净、条理得当,没有半点勾划污渍,该避讳的避了讳、该顶格的顶了格,完全就是一篇能立即拿去参科的规范策论! 而在内容上,他还把脑袋里记下的那些句子都用到了文章中,整篇笔酣墨饱,几乎没有赘言,字字都是精华所在。即使是放到科举考官们的眼皮子底下,至少也要得一句经天纬地,清空一气的批语,这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王大侍读的文采斐然么! 分卷(56) 王秩洋洋自得,满意地吹了吹墨迹,抬眼向前方望去,只见长香还剩下四分之一左右,大概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他眼珠一转,又瞄了眼林漱容,发现后者还在誊抄草稿,登时便存了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从案后走出,朝院中等了半天的众人行礼道:某已作完,厚颜请诸位大人评析! 闻言,翰林院的学士们立即互相私语了会儿,最终出列三人,一个姓郭、一个姓李、一个姓齐。他们都是从三品的翰林直学士,才学过人,官位仅次于掌院大人,自然最能服众。 于是,便由年事最高的郭学士率先道:王侍读,且将你的文章拿来罢。 王秩不敢怠慢,赶紧将纸张呈上。 郭学士接过来,与其余两人共同阅卷。他们都是在科举中任过主考或副考的,对赏评策论很有一套,甫刚看完,便知王秩今回的文章远超正常水平,不由大声赞道:好!好一篇词华典瞻、鞭辟入里的风流文章! 这句锐意嶙峋,锋芒暗藏,直抒赏罚审慎之益,甚是一针见血 通篇读下来,老夫竟觉得满心舒畅!而且王侍读还难得在文章中引了不少《诗经》、《春秋》中的典故,实在叫我等刮目相看! 若在科考上遇到这篇,我可断要取个靠前的名次,才不算埋没了这些骈骊对仗的好文佳句! 听到这些素来看不上他的学士们,此时竟对这篇文章百般夸赞,王秩不由得飘飘欲仙起来,连声道:随手小作罢了,哪能当得起诸位大人如此谬赞! 三人中,以郭学士性子最为宽和。纵然平日觉得王秩有些扶不上墙,但眼下见此文章,发觉他还是很有几分真本领在身,顿时便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蔼声道:不错,王侍读果真进步颇多。待过几日,老夫定要去与杨掌院商讨一番,看能否奏请吏部,将你升至直学士之职 翰林直学士!仅次于掌院的三品官! 那他不就和面前的几人一样,能够站在翰林院的顶端,随意呼风唤雨了吗? 王秩猛的瞪大了眼睛,万分激动道:多谢郭学士提携! 那厢正其乐融融,后头悬着心的学士们也逐渐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心说这下总不会给他们翰林院丢人了吧? 接着便一起转过头,望向那边毫无动静的林漱容。 然而,与他们意料中不同的是,对方似乎根本没听到王秩所受的嘉奖,依然神情淡然,不多时也停了笔,却不忙交卷,只顾着和她身边那名不认识的少女轻声闲聊,还时不时地低笑两声,哪像是在正与人比试作文章? 倒比赏花烹茶还要更加悠然从容。 不少学士见此一幕,都不由自主地频频皱眉,心中顿生嘲讽:就这种态度,能作出什么好文章?莫不是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就在他们互相撇嘴之时,那炷香终于燃到了根部。林漱容也总算肯将卷子拿起,施施然走向三位直学士跟前,微笑道:请各位大人过目。 在见过王秩那篇惊艳四座的文章后,李齐二人都有些兴致缺缺。唯有脾气最好的郭学士态度仍然亲和,接过她的文章,客气道:林大小姐辛苦。 认真算来,这位郭学士还与现如今翰林院的杨掌院一样,都与林相有同年之谊。是以林漱容也对他十分尊敬,施礼道:有劳郭大人。 郭学士点了点头,张开卷子,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越看眉头就拧得越紧,原本平和的眼神也逐渐锋利起来,仿若是下一秒就要把纸张撕碎般,把李学士和齐学士都吓了一跳,忙问:郭大人?可是这篇文章写了什么 话没说完,却被郭学士挥手打断,将卷子递给他们俩,沉声说道:你们且看。 李齐两人一头雾水,接过卷子,抬眼看了看林漱容,却只见对方依然镇定自若,像是半点都没有察觉到郭学士的异样般,朝他们露出一个笑容,微微颔了颔首。 旁边的王秩将这一幕尽收眼中,胸中盈满嘲讽,不禁开口刺道:林大小姐莫非是由于不通规矩,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才会将郭学士生生气成这样?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也登时恍然大悟,转头互相议论纷纷起来。 是极是极,林大小姐不曾参与过科考,倒还真有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卷面上的规矩繁杂,苦读了多年的考生也偶有失误,又何况是从未进过贡院的白身女子。 大抵是未记得避讳?又或者是空行有误?这可是大忌,在科考时遇到,可是要直接黜落的啊! 如此众说纷纭,林漱容却全都置之不理,只含笑看向郭学士,眉眼间满是气度从容。 而在她的目光下,郭学士深深舒了口气,转头看向李学士和齐学士,缓缓道:二位大人,可看完了么? 这 那两人捧着卷子,震惊地对视一眼。 半晌以后,才由齐学士率先大叹道:本以为杨公曾给吏部温大人的批语披一品衣、抱九仙骨过于浮夸但今日见此一文,我才知晓,原来世间竟真有这般璧坐玑驰、沈博绝丽的蹙金之章!合该当此高誉! 正是如此!李学士也久久捋着胡须,眼珠都恨不能嵌在纸上,此题乃是化自《尚书》之中的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一句,本就高深难懂,但林大小姐却能将题目剖析至斯:以咏叹尧舜先王爱民开题,紧扣主旨;接着先后引穆王之典、《汉书》名句,论及赏罚之道须得广恩慎刑,讲求忠厚;最终,则以赏刑之法作结,拈出题中的疑字,再度归结到最初所言的爱民仁政,功底扎实,环环相扣,实乃数十年来科考文章中的佼佼之作!* 想不到、想不到齐学士拿着卷子的指尖颤抖不已,十分钦佩地看向林漱容,若非亲眼所见,就连我恐怕也不敢相信如此文章,竟是出自于一位方及桃李年华的女子之手,实在惊煞世人! 待他们一一赞完后,林漱容方才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礼,神情平静道:多谢大人夸奖。 不愧是林大人的长女,这篇策论词藻风雅,文言清贵,自有一番傲骨蕴于其中,实在颇有尔父之风!郭学士也点了点头,看向林漱容的目光满是慈爱与赞许,果然,林大小姐当真如传闻那般,合该被称上一句不栉进士! 郭大人过誉。臣女万万不敢与家父相提并论,林漱容摇头道,家父昔年曾高中状元,臣女却连秀才都尚且不算,如何能说是有他的风骨? 唉,若是女子可以参科入仕,郭学士顿了顿,低低叹息道,林大小姐所能取得的功名,又何尝会输于令尊? 这话声音很小,没传到身后那些尚在茫然的官员们耳中,却被一旁的王秩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输令尊? 那岂不就是在说林漱容身负状元之才! 对一个女子尚能有这般夸张的称颂,可方才给他的评语,却只是一句取个靠前名次的场面话、而自己还为此欣喜若狂 何其讽刺! 王秩双目赤红,大受刺激,就像疯了似的冲上前去,一把从齐学士手中夺下那张考卷,直直朝上面如游云惊龙般漂亮的文字看去。 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王秩一目十行,读着读着,面色竟渐渐从不忿转变成了愕然。 在读完最后一字的那个瞬间,他便猛然抬起头,指尖剧烈颤抖着,差点都要拿不稳林漱容那张轻飘飘的考卷。 主张君王以仁治国,赏罚分明;文词间暗藏古韵,好忆先公之时王秩的声音嘶哑,几乎能算是咆哮着大喊道,如此风雅清贵的文章,这分明就是孤鹜居士的风骨!你、你究竟与他是何关系! 听到孤鹜居士这个名号,周围的翰林院学士们登时骚动起来,全都震惊地望向林漱容。 孤鹜居士可是我朝最为神秘的大诗人!其作在文坛盛行已近三十年,独成一派,却依然未肯表露真名,只以孤鹜为号,就连陛下都曾召他入京而不得这般的人物,能与林大小姐有何关系? 策论与诗赋多有不同,怎能一概而论?多半是王侍读看错了罢? 文风相似,倒并非不可能认出。王侍读一向都最为追捧孤鹜居士,对其知之甚详而且,我听他方才念的那句,好像立意确实与《咏编钟》那篇颇有相似。 对尧舜禹汤之时多有崇尚,主张法先王、施仁政微臣不才,对诗赋有些研究,这的确是孤鹜居士的诗风。 众说纷纭之间,身处所有人的目光焦点下,林漱容则轻轻皱了皱眉,沉默半晌,面上的神色愈发古怪起来。 一旁看戏已久的明昙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变化,赶忙凑上前来,压低声音,怎么了? 林漱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正待说话时,就连一旁的郭学士都好奇地看向了她,率先开口询问道:林大小姐,你方才所作的文章中,有些句子确实与孤鹜先生颇为类似不知你是否当真与他相识?毕竟孤鹜先生素爱先秦古文,风格很难模仿,就连老夫也不免有些心生诧异 郭学士是她父亲的同年,按理来算,林漱容甚至应当称其一声世伯。故而也不好隐瞒,只得犹豫片刻,便答道:此事也无需对大人隐瞒其实,诸位所说的孤鹜居士,正是家父惯用的雅号。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丞、丞相大人?! 半晌,王秩才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般,满脸都是世界观崩塌的表情,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孤鹜先生的诗作明明那般格局开广、浮白载笔,不受四书五经所枷如此堪为天下诗人表率者,怎会与林丞相是同一个人?我不相信! 信与不信,这都是事实。 林漱容揉了揉额角,转头看向同样吃惊的郭学士,无可奈何地对他解释道:家父自舞象之年起便开始作诗,一直自号为孤鹜居士。但不知为何,即使平日未曾有过遮掩,也从没有人将他与这个名号联系起来 而后,直至一举得中,金榜题名,世人皆以为状元合该研经读史、不修诗词,便更没人会相信家父就是孤鹜先生了。 那陛下曾召其入京却不得 家父本就是丞相,如何能再入京?林漱容好笑道,陛下口谕初下时,他便立刻进宫解释,却不晓得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坊间居然出现了孤鹜先生潇洒肆意,宁愿归隐山林,也不欲入朝为官的谣言如此乌龙之事,陛下与家父都不好插手去管,只得任由其口口相传,故而才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同为民间谣言的受害者,明昙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大动,不免对岳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唉,是有点惨哦,居然被迫精分了这么多年 建议立刻著本书吧,名字就叫《关于全天下都不接受我马甲就是我自己这档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昙:必须把林大人好惨打在公屏上! * 本章参考: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 第66章 埋藏多年的、有关孤鹜居士真实身份的真相就此揭开后, 在场的不少人都当场傻眼,就连郭学士这个同年也不例外。 最喜托物言志、好法先王、敢拒朝廷之召的天承第一诗人,竟然会是在朝堂上贤能善断、朝阳丹凤的林相?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可是眼下, 看着那篇颇有其风的文章, 又听了林漱容的一番解释, 满院学士们都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觑,不得不相信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实情。 连陛下都曾涉及此事, 林大小姐岂敢妄言? 至于对孤鹜居士最为追捧、一眼便能认出其文风的王秩他这会儿更是已经难以接受事实地瘫软在地,失心疯般喃喃自语着,将那张策论也丢到了一旁。 我竟然、我竟然 耀武扬威到了偶像的女儿头上, 还丢了如此之大的脸, 也不怪王秩这会儿满心羞愤,恨不得挖出一条地缝来钻进去, 方才能躲得过周遭众人看笑话般的眼神。 而一旁,身为林相的同年, 曾与之一同登科的郭学士同样难以置信。但他对林相的文章远比旁人要更加熟悉,这会儿仔细一想, 就能将其与孤鹜先生的诗风对照上, 心中自然比其他人还要诧异万分。 林大小姐, 那从前 郭学士正待继续细问时,院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朗笑, 刚巧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 哈哈哈哈!总算有人将此事说出来了这么些年下来, 心知真相却不能说穿, 可着实是憋得老夫好苦! 众人一惊,连忙转头,只见两名身穿官袍、蓄着青须的长者正站在那里, 一人神情肃穆,一人颇为开怀,恰好全都是明昙眼熟的面孔。 秦先生,杨掌院!她眼睛一亮,笑道,您二位可算是回来了! 皇子公主们相继长大,如今上书房没几个学生,秦先生自然日日清闲,常与老友杨觉知同来自己出身的翰林院读书练字,聊以解闷。 不过,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九公主,严肃的神情顿时就有些绷不住,下意识便要见礼,微臣给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杨觉知抬高声音打断道:唉,老夫不知翰林院今日有客造访,倒叫两位姑娘久等,实是失礼至极 嗯,掌院大人就是有眼力见,比秦先生好多了。 分卷(57) 明昙笑了笑,对杨觉知的态度也很客气:杨大学士言重了。 众人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一部分人心中直泛嘀咕,更加摸不透明昙的来历;一部分人则像是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登时色变,却不肯回答旁人好奇的疑问,只默默向后退了几步,竭力减小存在感,假装自己从未说过林大小姐的坏话。 正在明昙与秦杨两人打招呼的同时,林漱容也从地上捞起那张考卷,淡淡瞥了王秩一眼后,便转过身也向他们见礼:见过杨大学士,见过秦先生。 秦先生对她点点头,杨觉知则因为与林相是同年、曾到府上做过几回客的缘故,对林漱容稍稍熟悉一些,当即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戏谑似的说:看来天承诗坛里最大的谜团,今日就要被你给解开了哟! 不过是世人对于科考的印象太过死板,方才酿成了这场多年的误会,哪算什么谜团?林漱容无奈地摇头道,只要是有心人,自会发现其中真相。您不正是其一? 哈哈哈哈,老夫可是在国子监与林大人同窗时,便已将他与孤鹜居士对上了号! 杨觉知捋了捋短须,笑声爽朗,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都未曾再有人发觉不得不说,林大人可真是藏得够深啊! 林漱容微微扶额,叹了声气。 她爹根本就没想藏,早前还试图解释来着,但就是没人相信啊。 简单结束这个会令林相尴尬的话题,杨觉知的目光转至林漱容的手上,眼神颇感兴趣,今日老夫回来的不巧,正好错过了精彩之处听闻翰林院今日刚结束了一场文试?不知其中之一,可正是林大小姐手上的这份? 回掌院的话,正是。一旁身为评比人的郭学士赶忙上前,林大小姐与王侍读方才以赏疑从与,罚疑从去为题,各作了一篇文章,交于我等评比 噢,竟是上场会试的策论题目。 杨觉知微微颔首,和蔼询问:林大小姐,不知可否借您的文章一观? 林漱容自然无有不可,将考卷递上道:大人请。 纸张上的字迹工整秀丽,笔锋隐带三分凌厉潇洒。杨觉知刚扫了一眼,便甚是赞赏地点了点头,伸手招呼秦先生过来一同阅卷。 林漱容昔年与明昙一同在上书房读书,怎么也算是秦先生的半个弟子。他专注地读完这篇文章,细细将其中的遣词用句都品味了一番后,方才抬起眼,对林漱容连连点头道:此篇格局开阔,献策详实,比之往日确实进步许多,颇有林大人之风! 杨觉知也指着其中某句,叹服道: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不过短短几字,便将《春秋》之义总结至斯,实可看出林大小姐的治经功底扎实,又懂得如何复归主旨,果真是才华横溢、后生可畏啊! 大人谬赞,作为翰林院两大巨头连番夸奖的主角,林漱容却只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语气中没有半分自满,十分随和道,我幼时治的便是《春秋》,待九公主读书后,又陪她再治了一遍,自然会比旁人更加熟悉一些。 明昙: 明昙翻了个白眼,心说我也读了好多年的春秋三传啊,我怎么不熟悉? 原来旁人竟是我自己。 按照文试的规矩来论,既是两人间的比较,那就断断没有只看其中之一的道理。因此,杨觉知满意地将卷子还给林漱容后,便又扬首问道:王侍读是哪位?他的文章何在? 齐学士正拿着王秩的卷子,闻言赶忙上前递给杨觉知,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而郭学士则看了眼仍然呆坐在地上、风度尽失的王秩,犹豫片刻,终是伸手一指道:掌院,这位便是王侍读。 杨觉知一愣,转头看去,这才发觉地上竟还坐着个人! 对方的表情空洞茫然,宝蓝色的官袍都染了不少泥尘,胸前的云雁补子也同样因此而光泽尽失,看得杨觉知不由频频皱眉,与秦先生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发现了浓浓的不悦。 文臣最重仪表规矩,当然看不得属下这么邋遢的模样。 何况,这会儿还是当着九公主的面呢,真给翰林院丢人! 还未看到内容,杨觉知便已经对其多了两分不满。他收回目光,张开手里的浅色麻纸,开始和秦先生兴致缺缺地阅读起王秩的文章来。 在周围一片静默当中,郭学士敏锐地发现,他二人越看,眉头居然就皱得越紧直到最后,脸色更是已然黑如锅底,四道目光如同利剑般,狠狠朝着还在晕头转向的王秩而去。 掌、掌院? 两人的眼神锋锐无比,吓了王秩一跳。他如同是终于魂魄归躯了似的,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哆哆嗦嗦道:您您这是 王侍读,他话未说完,杨觉知便挥手将那张纸狠狠一扬,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一出,不仅围观的翰林院众人一愣,就连明昙也转过头去,和林漱容互相对视一眼,同样很有些茫然。 这是怎么了? 下一秒,秦先生冷冷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饱含怒气道:老夫曾与觉知一起,负责上次会试考卷的誊录与归宗,对其中的出彩内容尚且记忆犹新王侍读,还请你来解释一番,在你亲手所写的这篇文章中,为何竟会多次出现前科考生文章中的原句?! 秦先生话音方落,众人顿时恍然大悟,纷纷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用谴责的眼神瞪向王秩。 那些鞭辟入里的好句,竟然都是照抄于前科会试? 怪不得王秩这厮一向作不出什么好文章,这回却让郭学士都赞不绝口我还以为是他这些日子勤学苦练了呢,啧啧,没想到居然是在抄袭剽窃,实在胆大至斯 哼!读书之人自当明事理、有傲骨,怎会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依老夫看,便合该将其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翰林院可是天子脚下的才墨之薮,历代贤官廉臣屡出不穷,如何能容得下这种害群之马! 宋学士所言是极!臣等恳请掌院大人上奏陛下,将王秩逐出翰林院! 将王秩逐出翰林院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请愿中,王秩顿时吓白了脸色,脑子里也一片混沌。他结巴了半晌,冷汗直冒,却连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 他该说什么呢?难道那些珠玑之语当真是靠着自己的本领所作,而非是前科考生们绞尽脑汁方才写下的心血? 嗯,诸位所言甚是!翰林院储天下之才,本就是最为清高之地,断断容不得此种腌臜行径! 杨觉知脸上时常挂着的微笑消失殆尽,面色黑沉,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山雨欲来,待明日一早,老夫便会启奏陛下,将王秩削官放还,再不能入翰林院半步! 闻言,一众学士当即大喜,纷纷拱手高呼道:多谢掌院!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王秩,却已经双眼无神,面色青白,咚得一声瘫坐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闹剧过后,杨觉知吩咐那些围观已久的学士们前去忙碌,自己则与秦先生一道,把明昙与林漱容请进了掌院的屋舍,恭敬地补上了刚刚的大礼:老臣杨觉知,方才对九公主多有不敬,望您恕罪。 无妨无妨,是我才要多谢您才对,明昙反应很快,赶忙伸出手去,亲自将这位德高望重的掌院从地上扶起,笑道,此番我与林大小姐本就是微服出行,有要事须与掌院相谈,自然不希望身份被太多人所知。 要事? 杨觉知一愣,忙道:老臣听闻公主近日正在着手编纂古籍,可是要来翰林院借阅藏书? 啊,这个啊,这个还不急,我们尚未列完书单。 没想到自己即将编书的事情居然人尽皆知明昙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讪笑一声,如实道,今天来找您,其实是有另一桩更加要紧的事,需要请掌院大人相助于我。 接着,她便把需要请几位翰林院的大才之人,参与科举辅导用书的出刊一事,尽数告知给了杨觉知和秦先生。 原来如此。 秦先生听完后,并没有立即发表意见,而是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明昙,犹豫道:陛下可同意了? 父皇已然首肯。明昙郑重地点点头。 既然皇帝也认为此事可行,那就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地方了。杨觉知沉吟片刻,心中将翰林院里排得上号的几位学士过了一遍,绕到案后,拿出纸笔,迅速在上面列出了四个人名。 郭函之、董松、齐昀、柳至泽。 明昙探头瞧了一眼,有些惊讶,其中竟有两个名字是她也曾听过的。 第一个便是郭函之,也就是方才那位郭学士。他与林相和杨觉知同年参科,位列于二甲前排。若非当年有林、杨等等这般的大才之人屡出不穷,只怕郭函之也有望提名一甲,至少是个探花郎。 而第二个,则是自幼便有神童之名的柳至泽。此人并非京城本地人士,籍贯位于被明昙认为是天承朝高考大省的隶州那里可谓是人才济济,每场科考都有不少隶州学子金榜题名,而柳至泽便是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位。 他在所参加的那场科考之中,一路势如破竹,将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都收入囊中,接连夺得**。如今在翰林院更是已熬了多年资历,只等今科一过,朝中新人涌入之时,就到六部当中为官历练。眼下是他最后待在翰林院的日子。 至于董松、齐昀两人,虽比不得郭函之与柳至泽的知名度,却也都是很有名望的直学士。明昙自然对这几人甚是满意。 不过 掌院大人,按照规划来看,此刊首发将是本场秋闱题目的详析与例文,此后则每半月命题一套,任务相对有些繁重,她担忧道,再加上诸位大人平日事忙如果仅有四人参与,恐怕还远远不够啊。 公主但请放心,当然不止四人。 杨觉知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轻轻往秦先生、林漱容的方向点了点,最后落回自己身上,徐徐道:再加上老臣、秦大人,以及林大小姐这便已有七人,理当足够应付题刊的前期事务了。 他话刚说完,旁边完全没料到自己也能参与其中的林漱容便是一愣,下意识疑惑道:我? 林大小姐博览群书,比之许多翰林院里的学士都要更为出色,方才的文章就足以见得,杨觉知眨了眨眼,说道,既是为科举创刊,那必定是要精益求精,选出最卓绝、最合宜的人才参与其中九公主,您以为呢? 自然如此。 明昙满意地眯起眼睛,一把捉住林漱容的手腕,偏头与她对视了一眼,挑眉笑道:都担了不栉进士的名头,那还不赶快为天下举子做起表率,过来帮本公主出题写文章啊? 林漱容怔然地望着对方,半晌才抿一抿唇,在明昙黑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面上讶然神色的倒影。 她在这一瞬间里,似是有些恍惚,思绪也登时倒流到过去,脑海中乍然浮现了昔年那只漂在河面上的凤凰河灯。 信女一愿自身策名就列。 这是林漱容曾在灯中祈求的愿望。 而如今,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殿下也仍还记得那张纸条,并在尽力创造机会,让自己得以与这些朝中重臣一起共事,为日后筹谋 林漱容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暖意。她垂下双眸,指尖收紧,用力而坚定地将明昙的那只手握在了掌心,朝她微微一笑。 多谢殿下厚爱。 第67章 参与编刊的几个人选定下后, 杨觉知捋了捋胡子,提醒道:既然人已决定,题刊也会在秋猎结束后付梓第本, 那公主不妨就趁现在给这题刊取个名字? 我? 听杨觉知让自己取名, 明昙不由愣, 赶紧摆手道:我才学不佳, 也不会参与命题编刊,最多只是派人将成书发售出去, 没做什么实事,哪能厚颜为此刊取名? 公主这样说,未免太过妄自菲薄!这会儿可不是杨觉知了, 反倒是秦先生不赞同地看了看她, 摆出恩师的架子教育道,天下诸事, 贵于行,也同样贵在个创字。若公主不曾有此神思妙想, 提出要为天下生员编刊,难道翰林院便会无中生有地派人去做此事么?所以, 公主如此为天下学子谋福, 既是此刊的第手创办之人, 便理当为其命名才对! 是呀,殿下, 秦先生刚说完, 林漱容也微微笑了笑, 温和地对明昙道,诸位大人与我都是作文章作惯了的,不会觉得有多辛苦, 但您日后的雕版拓印、盘店售卖等等事宜才最是劳人,又怎能说没做什么实事呢? 这 明昙犹豫了下,看着他们面上如出辙的认真神色,心中不由涌上几分无奈:也是。自己身份最高,若让他们自己取名,或许反而会显得越俎代庖了吧? 而杨觉知望着她似乎已被说动了的神情,伸手捋了捋胡子,最后道:秦大人与林小姐都言之有理!九公主创刊之举,意义非凡,断断无人还有资格为此刊命名! 好罢。 在三人轮番相劝之下,明昙不由得无奈弯眸,束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会取什么好名既然此刊是为科举而创,意在使天下学子登科得中,题名金榜,那不如便寻个好兆头,取蟾宫折桂词中的后二字,叫做折桂题抄,诸位以为如何? 分卷(58) 折桂题抄? 秦先生沉吟片刻,赞许地点了点头:抄字有誊写之意,正可说明我等是把历年科考原题、或是四书五经誊抄下来,再作出供以参照的答案与文章,倒是十分生动形象! 桂林之枝,昆山之片玉,杨觉知朗笑着说,不错,此名果然寓意甚佳! 明昙本就是随口拆字作名,但这两位文坛大拿却这么给面子,倒闹得她只觉自己是在班门弄斧,轻咳两声,脸上也不由微微泛起红来。 林漱容站在身旁,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窘迫般,轻轻笑道:既有如此好名,想来放于店中出售时,也定会有不少举子会为了讨个好彩头而出银购买,倒是还能帮殿下省不少麻烦呢。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明昙转头,冲林漱容粲然笑,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在当今市面上,用以辅导科举的题刊还甚是少见若能仅凭名字,便吸引到第群光顾的学子,再由他们口口相传,倒也无需我再想法子打响名号了。 原来如此,杨觉知恍然点点头,语气佩服地大叹,公主果真思虑周详,我等不如也! 咳咳杨掌院实在太会说话,连明昙这个没少在宫中受人奉承的受宠公主,此时都被夸得有些不适应,赶紧咳嗽两声掩饰窘态,锤定音道,那此刊便定名为折桂题抄只等秋闱过,便可开始着手编撰明昙在此多谢几位大人襄助! 出刊的事情定下之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历时九天七夜的乡试。这是科考中竞争最为激烈的场,各省的人才都在拼了命地输出自己的才学,以求能够在狭窄的号房中脱胎换骨,获得选官的资格,来年参加京师的春闱。 科举取士,不但对朝廷而言意义重大,在无数应考赴试的学子眼中,也同样是改变他们人生命运的良机。 多少人寒窗苦读,多少人屡试不第,但他们却仍然要硬着头皮奔赴于考场,生生受上几天的罪,再熬过度日如年的放榜前夕,去提心吊胆地等待个未知的结果。 究竟是什么让这些读书人有了这样大的毅力? 士农工商,士为第。 明昙是见识并亲历过现代高考的人,知道那已经是场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战争。而眼下到了天承,她才发觉,原来古人的独木桥居然远比高考要窄,厮杀也比现代要惨烈得多。 毕竟在那些寒门小户中,或许家需要倾尽全力,方才能培养出个读书人。在这种沉没成本堪称巨大的情况下,后者既然担着全家老小的希望,又怎能不咬牙坚持、怎能不白首明经? 然而不得不说,用功固然是好事,却最怕用错了地方。 寒门不似世家,能对历年科举以及朝廷动向知之甚详,他们所靠的只有自己对经史子集的了解、以及对时政的敏锐度,来判断今科题目的风向。所以说,每年得中的寥寥百人当中,寒门的占比更是微乎其微他们压根不曾受过专门的教育,也无法在苦读的同时兼听天下动向。如此来,又如何争得过那些政治嗅觉敏锐、且还能拥有更好教育资源的世家大族? 故而,甲辰年间的寒门探花郎温朝,才会在当时万众瞩目,也在京中掀起片惊涛骇浪。 这是场寒门的胜利。 唉,不知此次秋闱,又能有多少寒门学子突出重围,有机会上京赶赴会试。 坤宁宫里,明昙把脑袋靠在林漱容肩上,手中拎着张折了三折、却仍旧长到拖地的书单,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非是说世家不好,但其在朝为官,他们总是容易牵扯颇多,风险也太大,实在不如寒门官员用起来得心应手 譬如祝之慎与先前的宣平侯,两相勾结贪墨灾银,却又无法完全斩草除根,着实令人哽得十足憋屈。 我理解您。林漱容微微笑着,偏头用脸颊轻蹭了下明昙的发顶,缓声说,百年参天巨木,根须大多会在看不到的地方互作纠缠,何况旦集聚成团,就会对皇位造成莫大的威胁,万万须得好生制衡,不容有失。 唉,话虽如此,但任用寒门时所受到的阻力,也往往让人焦头烂额,难以继续推行下去。 明昙深深叹了口气,刚直起腰来,便又旋身再次趴回了林漱容肩头,安心沉湎在其周身的檀香中,半阖着眼睛道:还是卿卿你最好啦,既不会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对寒门有所偏见,又每次都能给我提出很好的建议唔,她笑了笑,轻轻喟叹声,幸好有你。 我当然不会劝您重用世家。林漱容将人揽了揽,顺手拿过被她丢在边的书单,唇角弯出个深深的笑容。 因为,从成为您伴读的那刻开始,我的立场就直都是殿下您呀。 听到这句温柔而郑重的话语,明昙微微顿,抬起眼来,仔细看了看神色认真的林漱容,心中就仿佛是被飞鸟双翅掠过的湖水那样,泛起阵阵轻柔的涟漪。 她弯起眼睛笑笑,凑到对方唇边吻了下,在林漱容略深的眸光中弯眸展颜,定定颔首:嗯,我知道。 正是因为这份独属于自己的特殊,才使她步步沉沦在卿卿的温柔当中,难以自拔。 嗯,好啦,先不说这个了,我想和你谈谈编书的事宜。 结束闲聊后,明昙歪了歪脑袋,让自己精神些,坐正身子,神情也从方才的慵懒转变成了说正事专用的端肃。 如今整理完毕、确定要编纂的书单已达三百本,这个数目不小。除了翰林院和上书房中存有的两百多本之外,我打算明日便开始派人到民间去搜罗,大抵要三四天才能陆续送来宫中。 好。林漱容点头道,书单可以随后再作补充,但旁的事务却需现在着手准备不知殿下可相看好了京中的店铺?如果还没有的话,是否需要我去找母亲帮忙? 这事就不必劳烦林夫人了。 丞相府主母持家管账,定有不错的门路,但明昙却已经先步选定了合心意的铺面,立即摆手道:前些日子时,我托三哥帮我留意了番,恰好碰到坊集街上的那家书斋出盘,据说是掌柜的父亲重病,急需筹钱返乡于是,我便差人去与他谈了谈,出了九百两银子,直接将其中的书籍、雕版、活字格与未用完的纸墨并买下,也算是积个善缘了。 九百两? 林漱容微微蹙了蹙眉。 坊集街紧邻护城河,是位置非常不错的条街道。它原本是条没有名字的长街,却因为坊集日尤属这里最为热闹,故而便得了这个诨名。 不过,虽然地段在京中算是出色,但九百两银子着实能算是出手极为大方了。 身为官臣子女、又是打小便总往宫中跑的九殿下伴读,林漱容自然知道,陛下素来崇尚节俭,宫中的用度月银也发放得十分克制、甚至能称得上寒酸毫不夸张地说,比起恨不得让宫中每处都金砖玉瓦的前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纵然明昙贵为公主,这些年也在林漱容的帮助下有意理财,却也仍然受制于大环境,着实没能攒下多少现钱刨除那些赏赐下来、难以估价的摆件、珠宝等等,她的私库中约莫只有三千多两白银,能经得起几场花用? 何况,编书是要以永徽公主的名义进行,其中又要耗费不知多少 眼下口气拿出九百两盘店,不说明昙本人,就连林漱容听着都有些心痛。 好啦好啦,不就是几百两银子嘛?咬咬牙还是拿得出的。 然而,在对方担忧的目光中,明昙却只是勾了勾唇,轻描淡写道:那掌柜着实可怜得紧家中老父重病难医,店里这几个月的生意也本就不好,连赶路回乡都要捉襟见肘,又谈何给父亲治病?三哥同我说,掌柜生嗜书如命,若非这次当真走投无路,也是绝对不会出盘书斋,把他半生的心血尽皆变卖的。 其实不止坊集街上各家门庭冷落,整个京城的店铺都步入了惨淡期。 原因林漱容也有所耳闻,正是出在朝廷中的二皇子党身上。 秋猎之后,兴许是被诚国公的夺官下场给刺激到了,明晖忽然开始在朝堂上屡施动作。他先是与工部联合,上报了份需要尽快兴修水利省州名单;后来又亲自直谏,在太极殿番长篇大论,说什么士农工商乃国本,近些年天灾不断,有不少商人借此投机倒把,都是危害社稷的潜在因素,理应尽快制止。 重农抑商之策深入人心,这份提议得到了朝堂上不少官员的支持,因此皇帝便也允了明晖的奏请,先从京城开刀,加重商铺的赋税,延长宵禁的时间,从而导致京城的商人们都愁云罩顶,不少小店铺纷纷关门大吉,全都对朝廷怨声载道。 再加上恰逢秋闱,读书人们都忙着备考,自然更是无人踏足书斋所以掌柜才不得已出盘,恰好让正在找寻店面的明昙碰上,出银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九百两多是多了些,不过救人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明昙浑不在意地眨眨眼,伸手抚了抚林漱容紧皱的柳眉,况且,我从前还与你起在那条街上吃过糖葫芦、放过河灯呢!那多出来的银子,就当作是买下了咱们俩的份回忆,这样说来是不是好受多了? 这又是什么歪理。林漱容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浪漫主义,直接伸手戳了戳明昙的额头,语气忧虑道,日后真该时刻盯着点,不能再让您这般大手大脚了。 行行行,会儿就让锦葵把账簿都交给你来管!明昙讨好地碰了碰她的肩膀,笑得狡黠,谁让你是我的贤内助呢! 林漱容瞥了明昙眼,摇头莞尔,却也并未反驳贤内助这个戏称,只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是要想个办法充盈殿下的私库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表面上是个受宠公主,其实口袋里只有几块钱钢镚,还又穷又爱买,全要老婆操心。 明昙:你再骂! 第68章 虽说明昙这段时间很忙, 但也不至于事事都要她来亲力亲为。 在某天跟着明景一起出宫,到坊集街的顺安书斋里实地考察了一番后,明昙便干脆让他们连名字都不用改, 只需好生清扫一番、再将剩下的书籍与刊印工具打理整齐, 就可以像往日那样继续开张了。 前掌柜走得匆忙, 再加上感念接盘人愿意多出些银两救急的缘故, 留下来的东西还挺多,完全无需再多置办, 倒又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不过,在清扫完成之前,明昙很快又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宫中可以随她遣使的人限制很大, 不是宫女便是太监;而禁军当中, 则又都是一群粗莽武夫,手下竟一时没人能挑起担任书斋掌柜的重职 明昙为此发了好久的愁, 最终还是林漱容帮她解了燃眉之急。后者回府与母亲商量一番后,从林氏名下的纸笔铺子里抽调出了一名精明能干的掌柜, 正好可以接管书斋的日常营业事务。 至此,顺安书斋在进行了整整五天的转手工作后, 终于重新开门迎客。 而与此同时, 贡院也打开了它紧闭多日的大门, 从中走出无数或是满面春风、或是凄风苦雨的学子。他们即将各自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中, 开始等待下月即将放出的桂榜。 秋闱甫刚结束, 明昙便立即赶到翰林院, 刷脸从杨觉知手中拿来了一份乡试的整套原题,交给林漱容,使她可以尽快开展折桂题抄第一刊的编撰任务。 翰林院的诸位大人们忙碌于阅卷, 暂时抽不开身,是以林漱容也索性同明昙告了个假她打算把自己关在家中,模拟京城乡试的完整流程,将这份刚刚到手的卷子考上一番,试试自己的水平。 明昙素知她有为官之心,自然无比赞同。 于是,林漱容回府开始模拟考,书单上的那些古籍尚未搜寻完毕,顺安书斋的掌柜也还在适应自己工作内容的转变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缓缓进行,而作为主导者的明昙却意外发现她竟然闲下来了? 之前忙得转成个陀螺,而现在却猛然无事可做,倒还真让明昙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不过细细又想了一遍,发现确实是真的没事了,可以给自己简单放个假。 林漱容不在,她独自一人呆坐在坤宁宫里半晌,瞥了眼放在桌上、今日连翻都没翻开过的朝政模拟册,只觉自己不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假期。 写什么作业,出去转转吧! 明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暂时放下那些操劳诸事的心思,只觉无债一身轻,转身施施然地走出了侧殿的大门。 御花园曾是明昙最喜欢闲逛的地方,但在及笄以来,她就很少再踏足于此地了。 倒并非是因为明昙不想来,而是自成年之后,上朝、前往行宫、沅州饥荒、秋猎等等事宜接踵而来,半刻清闲都难得,哪还有空能到御花园中转悠? 因此,当她时隔许久,再度跨过小桥,望见御花园中满树金叶、遍地黄花的美景时,也不由在心中暗暗赞叹。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秋菊已绽至如斯待它凋谢后,便又将是一年冬天了啊。 明昙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她今天想清净清净,故而没带任何人出来,仅独自沿着一条小径缓缓前行。途中路过一小片花丛时,还被一支雪白秋菊的风姿所迷,伸手将它折下,拈在指尖细细打量那如丝绦般向外打开的花瓣。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明昙拨弄一下花瓣,随口吟了句易安居士的《咏白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一瞬。 她记得,从前有个人,曾经最喜欢研读李清照的诗文词赋 明昙垂着眼沉默半晌,终于收好思绪,直起身来,正待继续前行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微带讶然的声音,正巧喊停了她的脚步。 是九皇妹么? 明昙一怔,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水蓝色对襟襦裙的姑娘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容颜如画,有沉鱼落雁之姿,眉眼间却带着几分忐忑与紧张,怯生生地用手指绞住了裙子上的第一层薄纱。 分卷(59) 明昙与她对视了几息后,下意识别开眼睛,抿唇说道:七皇姐,许久不见。 来人正是静贵人所出的七公主,明暶。 多年之前,她原本是被皇帝定下的和亲公主,却因为瑛妃忽然横插一脚,主动提出要让三公主明昭代为和亲、嫁往羌弥后,明暶才得以在天承皇宫中长大,不曾远走他乡。 如今算算年纪,这位七皇姐,倒也已经是一位二八佳人了。 在上书房的时候,明昭、明暶与明昙三人的关系还甚是亲密,经常一起品茶扑蝶,间或讨论宫外新出的话本,共同在御花园里看书写字那时对于明昙而言,除了林漱容外,这两人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兰交挚友。 但后来世事难料。 在明昭代替明暶前往和亲后,她们原本稳固的三人关系就此崩塌。再加上静贵人因此将瑛妃视作恩人、几乎是彻底与后者结为一派,则更让明昙感到由衷的警惕与厌恶。 当年婉贵妃和宁妃结盟,在宫中横行霸道,不知有多少妃嫔深受其害而今,瑛静这两人居然也开始出现抱团的苗头,莫非是想效仿从前的婉宁党,再将宫中搅得上下不宁么? 至于静贵人的报恩论,明昙更是嗤之以鼻替她女儿远嫁羌弥的,分明是三公主,这与在宫中白得了个妃位、尽享荣华的瑛妃又有何关系? 她母女二人应该感谢的是明昭,而非卖女求荣的瑛妃! 所以,既由于这份埋藏在心底的不痛快,又因后来繁忙非常的功课与题海,明昙便单方面切断了与明暶的联系,渐渐与她疏远了许多,如今已逾七年。 说回御花园中。 眼下,只见明昙的态度冷淡,明暶不禁咬了咬下唇,方才唤人的勇气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连声线都隐隐有些颤抖起来。 我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打断九皇妹赏花 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内向,说话的声音很低又很轻,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淹没在瑟瑟的秋风中,难以寻踪。 只是我方才听到有人念诗,一时诧异,所以才从旁边绕过来看了看,绝无惊扰之意 这话的语气措辞都十分卑微,像是完全忘记了她自己才是长姐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明昙眼珠微转,盯着明暶看了一会儿,直把对方看得心中打鼓,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后,方才暗暗地叹了口气。 其实归根结底,明暶又有什么错呢? 她当年还那么小,母妃也仅是个低位贵人,只需婉贵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被推上台前,成了宫斗与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候选,且毫无反抗的机会。 而说句实话,在明暶得知自己将要和亲时,心中的惧怕与惶恐又何尝会少于明昭? 再退一步来说,若最后没有瑛妃插手,真的将由七公主前去和亲,明昙又怎会对这个结果冷心冷肺、袖手旁观? 生在帝王家,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奈。 如今的明昙已经成长了许多,涉政颇深,再回头看去就会发现瑛妃昔年主动送明昭和亲,其实是一种向高位攀登的手段、是后宫角斗之下的必然结果,而非是因此去责怪明暶的理由。 她不想去和亲,于是顺水推舟,在瑛妃促成此事的时候没有阻止,这并没有错。 即使是明昭,在与阿图萨情投意合之前,又何尝会想嫁往草原深处,离家乡万里? 所以,明昙可以斥骂瑛妃卖女求荣、怨愤静贵人不识好歹,却唯独没有立场去责怪明暶 因为她也像明昭一样,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她何其无辜。 脑海中思绪万千,瞬间划过了许多东西。 明昙垂下眼睛,拨弄着手中白菊的花瓣,在明暶愈发不安的目光中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既然碰上了,那要不要到湖边坐坐? 完全没料到会从对方口中听到邀请,明暶在结结实实的一怔后,方才反应过来,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可以吗? 嗯,走吧。 明昙点了点头,率先转过身,顺着秋风向湖边的亭子走去。 而明暶却依然有些胆怯地落后她半步,时不时偷眼看向明昙的侧脸,心中有些兴奋于对方态度的转变,却又有些隐隐的失落与伤感。 她们似乎已经有很多年都未曾像今天这样,能有一个闲谈的独处机会了 没想到会在御花园里碰到你。 最终,两厢静默半晌,仍是明昙微微侧过头来,递出了第一个话题,我以为你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比起出来游玩,更愿意待在殿中,安安静静地看几本书。 嗯。最早以前是这样的。明暶低低道,但现在一个人待在宫里,却总会觉得很冷清,连带着看书也没什么滋味反而还不抵到御花园里逛逛更有趣些。 听她说到冷清二字时,明昙眸中转瞬而过一丝讶异,很有些怔然道:可我记得你不是最喜欢安静的环境么? 那都是很早之前了。 明暶的语气很轻柔,像是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走一样,缓缓地说:自从与你和三皇姐相熟后,即使是看书,我也喜欢周围有人同我一起,偶尔交流两句其中的意趣之处,可惜 可惜后来,明昭远嫁,明昙与林漱容形影不离,明暶便成了最终被落下的那个。她依旧爱看各类古籍与宫外的话本,但仍然待在身边的,却从巧笑倩兮的姐妹变成了空荡荡的石凳,年复一年,直到如今。 明昙轻轻蹙了蹙眉,望向对方黯淡的眼眸,喉中就像是哽了一根锋利的鱼刺般,张口欲言半晌,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可惜。确实可惜。 她们本应该是宫中最为腹心相知的三个姐妹然而,却在种种原因的作弄下,平白相隔了七年的时光。 阿暶。 明昙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用漆黑的双眸深深望向对方,忽然笑了笑,你过来些。 明暶有些茫然地与之对视着,敏锐地发现了称呼的改变她与明昙的年纪相差仅有几月,从前便也就任由对方称呼自己的乳名于是,明暶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上前半步,却被明昙一把握住了手腕。 ? 明暶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鼻尖便迅速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清浅花香,登时让人神智一清。 而在她眼前,明昙抬起手臂,把指尖勾着的那朵白菊轻轻别在了明暶的发髻旁,冲对方弯起眼眸,语气温柔地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我记得你与我和昭昭姐读书时,一直都最欣赏李易安的词赋,却不知如今是不是也像从前的习惯那样,已经多有不同了呢? 一阵微凉的秋风恰在此时吹过,将水蓝的裙角拂出道道波纹。 她们三人读书时? 明暶本就是极为聪明的姑娘,只需须臾,便恍然意识到了明昙话中的深意,不禁微微睁大双眼。 不没有不同。明暶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伸手紧紧攥上明昙的袖角,脱口而出道,我还和那个时候一样,喜欢易安居士的词赋,也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 七公主是宫中出了名的性子腼腆,难得会像今日这般大小声一次。 明昙看着对方坚定的双眼,心中的芥蒂总算化作尘埃消散无踪。她不由得抬起手来,拍了拍这个仅比自己年长数月的皇姐的肩膀,含笑道:嗯。我回来啦。 仅是这短短几字,竟叫明暶的眼眶都略微泛起红来。她生生忍了半晌,才抿起唇角,重新露出一个深深的笑来,用力点了点头。 这么些年,她并非不知明昙的有意疏远,也不是没有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望月,默默怀念过那个对谁都极尽温柔的三皇姐。 但扪心而问,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身在宫闱本就凶险非常,又何况是嫁往千里之遥的草原深处? 她也是会害怕的。她只能旁观三皇姐凤冠霞帔,替自己嫁往遥远的羌弥。 所以,即使是瑛妃荐女和亲,并非自己所为,可明暶却依然对明昭心怀愧疚。故而也不敢再去打搅与其关系更好的明昙,只得一个人默默在宫中独行,直至如今。 不过还好,今日巧合下的相见,终是正好给了二人重修旧好的良机。 从前我事多繁忙,也因昭昭姐的事情而对你有所偏见,这都是我的错处。 明昙叹息一声,主动说道:希望你能原谅,阿暶。 不,昙儿其实并没有错这宫中的是是非非太多,哪有那么容易说清? 明暶摇了摇头,乌发间的白菊也在动作间微颤了一下,显得尤为纯洁无暇。 若是真论起来,我也同样欠昭昭姐一个道歉,她叹息一声,怅惘道,却不知何时才能亲口说与她听 总会有机会相见的。 明昙垂下眼睛,拍拍她的手背,也不知是在安抚明暶,还是在安抚同样与明昭分别多年的自己。 天承永远是她的故乡,而你我也永远是她最好的姐妹啊。 第69章 与明暶的心结解开后, 明昙也觉得心中某个难以察觉的地方陡然一轻,就像是高悬的巨石终于落地般,整个人都畅快自在了许多。 但却没料到几日之后, 明景进宫请安时带来一封书信,便将明昙原本的好心情给打搅了个干干净净。 这是顺安书斋现任的掌柜亲笔。他在信中诚惶诚恐地告罪, 描述了书斋开张后门可罗雀的凄凉情状:这么多天下来, 不但分文未进, 甚至连个上门问津的人都没有, 生意惨淡得离奇, 实在令人坐立不安。 因此, 他也不敢对明昙隐瞒,只得斗胆请九公主来店中亲自视察一番, 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封信写得情深意切, 字里行间都能透出掌柜的忐忑与惶然。读完之后,明昙不由得拧起眉头,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 垂头深深叹息一声。 居然一本书也没卖出去啊 虽说她早就做好了书斋前期生意不好的准备,没有责怪掌柜办事不力的意思,但店里凉成这样,连个上门的人都没有,也着实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这不应该啊。 即使朝中近日针对商铺的动作颇大,不过也仅限于在赋税和宵禁上作文章,应当不会太过于影响自家书斋的经营才对 明昙左思右想, 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故而喊来锦葵为自己梳洗打理了一番,准备与明景一同出宫,亲自去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唉, 没有卿卿,只能拿三哥来凑了。 抵达书斋之后,明昙和明景刚刚踏入门槛,巴望在柜台后的周掌柜便是一惊,赶忙绕出来,冲二人恭敬行礼。 草民参见殿呃,小人参见九小姐,参见三少爷。 明昙眨了眨眼。 这个称呼倒是十分新奇 嗯,不愧是此前为林氏做事的人,还算是足够机灵。 她想了想,也没多作耽搁,便直接开门见山道:周掌柜无需多礼。我之前看到了你在信中所言咱们书斋开门迎客之后的这些天,当真是连一个进来转转的人都没有? 不曾有过。周掌柜不禁深深叹息一声。摇摇头,愧疚难当地朝她拜了拜,苦涩道,兴许是小人出身纸笔铺子,不通书斋如何经营的缘故这几日,即使是学着旁人家的样子,把书都摆到店铺外头去,也压根毫无作用实在叫小人有愧于九小姐的信任啊! 这 周掌柜描述的景象着实异常,就连明景都没忍住皱了皱眉,坊集街上那么多行人,竟连一个驻足翻看的都没有?未免太过古怪了!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明昙也随之转过身去,望向对面人来人往的胭脂水粉铺,又看了看旁边络绎不绝的绸庄她将那厢的热闹与自家这边的冷清对比了一番,沉默半晌,回头一言难尽地盯着周掌柜。 这波啊,这波可真是世界的参差。 在东家的注视下,周掌柜唉声叹气不绝,苦瓜着一张脸,每道皱纹里都写满了焦头烂额。 小人有罪,经营书斋不善,还请九小姐责罚! 明昙捏了捏眉心,一边摆手示意周掌柜无需谢罪,一边语气沉沉道:先别忙着说这些咱们书斋冷清得如此蹊跷,你可有拦下路人询问一番,听听店里是哪里置办得不尽如人意? 自然是拦了的,她不说还好,一说,周掌柜的脸色就立马更苦了三分,丧眉耷眼道,可那些往来的行人却奇怪得很,全部对小人不理不睬,连句话都不肯说小人也是刚刚到店不久,绝对没有做过得罪街坊的行径,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招致如此冷待啊! 不理不睬? 在周掌柜描述完后,明昙顿时转头朝外望去,刚好看到一个年轻书生往顺安书斋的招牌上瞥了眼,紧接着便厌恶地皱起眉头,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明昙眸色暗沉,与明景对视一眼,脸色很是不好。 后者则轻叹口气,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头,淡淡道:也罢。与其在这里凭空猜测,不妨出门打探一番,便自会知晓是何处出了问题了。 顺安书斋对面的金玉阁。 明昙从摆架上拿起一支雪白的玉镯,摩挲着上头的描金纹路,转头朝明景挑眉,三哥你瞧,这个好看不? 好看好看。 周围大多都是女儿家用的饰物,明景满脸兴致缺缺,只敷衍地朝明昙手上看了两眼,不怎么给面子地泼冷水道:不过这样的镯子,父咳,父亲不是给过你许多么?怎么还要在外头买新的? 分卷(60) 哎呀,我又不是给自己买送给我家伴读不行吗? 明昙撇撇唇角,一边白了他一眼,一边扬声朝柜台旁站着的小老头喊道:掌柜的!劳驾您过来一趟,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诶!来了来了! 那厢,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老掌柜立刻精神一振,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明昙身边,朝她伸手作了个揖,笑容可掬道:姑娘真有眼光,这可是咱们店里一等一的珍品暖玉镯,上头的镶金也是特意请巧手匠人点描的,最受京中贵女小姐们的喜爱还请您在旁稍待片刻,小老儿这就为您包好! 嗯,先不忙。明昙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分外温和,脸不红心不跳道,掌柜的,我和我兄长今日刚到京城,对附近不甚熟悉,有一事想向您请教,不知? 玉镯足足值五两银子,算是金玉阁中罕见的大生意,是以老掌柜的态度分外和煦,忙道:姑娘但说无妨,小老儿定当知无不言! 掌柜的客气。敢问这坊集街附近,可有什么能够买书的书斋铺子?明昙一边说,一边转向明景,冲对方暗示性地扬了扬下巴,我打算为我兄长添几本会试需用的书籍,待会儿一并带回去,倒省的明日再特地多跑一趟了。 噢,原来如此姑娘和公子是刚搬来京城啊。 老掌柜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攥紧细绳,将妥帖封好的锦面布包递给明昙,十分客气地笑眯了眼:小老儿在坊集街上开了七八年的店,对这一片儿都分外熟悉,您这就算是问对人了! 说到这儿,他也很有眼色地向明景作了个揖,嘴上十分讨巧,这位公子一看便是腹有诗书之人,定会在本场乡试桂榜提名,高中举人老爷!若您二位有意筹备会试的话,那最好去街头的金丰书铺里瞧瞧。那儿可是京中大小生员们最爱的地界,各类经史应有尽有虽然贵是贵了些,不过肯定物有所值,绝对能让二位满载而归! 他的语气十分热情,但明景却显然对自己科举考生的新身份适应不良,静默片刻后,只尴尬地向对方点点头,草草答了一句借您吉言。 明昙咧开唇角,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上牙,无声嘲笑着三哥的演技,换来后者挑眉一瞪。 好在老掌柜也并不介意明景稍嫌冷淡的态度。他说完后停了一会儿,兴许是看在手上这笔大生意的面子上,又多嘴提点道:不过,二位贵客,也且听小老儿一句劝宁肯多走几步到街头,也莫要去对面的那家顺安书斋!当心沾了里面的晦气哟! 晦气? 不想对方竟会主动提及自家书斋,明昙心下一喜,赶忙追问道:这满是圣贤书的地方,能有什么晦气可言?掌柜的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见明昙似乎不信,老掌柜顿时连连摆起手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小老儿所言可是千真万确!您刚来京城,尚不了解,那顺安书斋的现任老板呀看着斯文,但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恶人!您可万万不能上他那里去买书啊! 大恶人?何出此言? 唉,您是贵客,小老儿不敢欺瞒。老掌柜忧虑道,其实,这顺安书斋之前的生意一直冷清,还恰好撞上前掌柜的父亲重病。他为了筹钱给老父医治,便狠下心来,将经营了多年的书斋挂牌出盘却不料,店面还未盘出去,反倒先引来了唯利是图的小人,正是那现任的周掌柜和他背后的东家! 据说他东家本来在京郊开店,是那里远近闻名的奸商,赚够了黑心钱后,就想把生意打进城内!此番他到坊集街物色店面时,恰好碰上前掌柜急需用钱 于是,他东家便看上了顺安书斋,派那周掌柜前去好一番趁火打劫,使劲压价,只给了屈指可数的一点银子,就打发前掌柜日夜兼程地离开了京城据说那点钱,连店里的雕版都买不起,又如何能盘下整间书斋? 老掌柜说着说着,愈发义愤填膺起来,不住地捶胸顿足,大叹道:唉!我与前掌柜也是多年的老街坊,真是见不得这种没皮没脸、鸠占鹊巢之事!所以,为了让那周掌柜和现任东家自食恶果,大伙儿便齐心协力,一同规劝过往的行人莫要踏足顺安书斋,而是前去金丰书铺反正,无论如何,就是不能让他们赚到半分黑心钱! 莫名其妙变成了京郊黑心奸商的顺安书斋现任东家明昙: 她不动声色地暗暗冷笑一声。 这故事真是编得有鼻子有眼,前因后果还挺丰富哈。 实际上,前任掌柜是因为过于忧心老父,想要尽快返乡,所以才在得了她那九百两白银后,便连夜租好车马,赶在当天离开了书斋。 但现在却不知为何,这件事传着传着,竟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倒当真是处处透着古怪,莫名其妙得紧。 明昙稍稍蹙起眉头,将镯子所值的五两银子递给老掌柜,想了想,又多加了几粒碎银,深入询问道:那不知您可还记得,这顺安书斋新任东家是京郊奸商,不但压价购入书斋、还赶走了前掌柜的传言,最早是从何处听来的啊? 记得记得,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小老儿还没忘!老掌柜接过银子掂了掂,笑得见牙不见眼,爽快答道,正是那金丰书铺的老板孙文亮,孙大掌柜,特意跑来告知各位街坊的嘛。 唔,金丰书铺啊。 明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朝老掌柜粲然一笑道:我等知晓了,多谢掌柜提醒。 哈哈哈,小事一桩!老掌柜躬着脊背,亲自将她二人送到门口,扬声道,贵客慢走! 然而他却不知,在跨出金玉阁门槛的那一瞬间,那位方才还满脸感激的富家小姐,脸上的神情迅速由热转冷,眼中更是凝出了一块坚冰。 她抬起眼,遥遥望向街头的方向,轻轻嗤笑一声:我当是因为什么呢。 明景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的冷然,不禁转过头去,却只见明昙正袖起手来,漆黑的双眸中锋芒暗藏,犹如飒沓流矢般锐利,单看着就使人胆战心惊。 原来,她掀了掀眼皮,语气凌厉无比,是我们初来乍到,不慎动了旁人的利益啊 第70章 若要论起商场上各种的阴险手段那明昙可是恰好专业对口, 对大多都知之甚详。 譬如这回,在金玉阁掌柜刚刚讲完谣言的始末后,她便能迅速梳理并捕捉到关键细节, 抓住重点。轻而易举地问出它出现的源头正是金丰书铺。 当然,五两银子的玉镯也功不可没。 明昙坐在宫中的八仙桌旁, 微微一笑, 将镯子放入首饰盒, 准备改日带给林漱容。 金丰书铺同样是多年的老店, 与顺安书斋一个街中、一个街头, 互相竞争了这么久, 也算是坊集街上的老对手了。 只不过,金丰书铺的店面虽然更大, 藏书也比顺安书斋更加丰富, 但他家的掌柜孙文亮却是个嗜财如命之人,仗着自家品类齐全, 便把店中书籍的定价都往上抬了许多, 乃至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家比之更贵的书铺 于是,在能找到替代品的情况下,客人们都总是会优先光顾价格更为公道的顺安书斋,而不是平白去给孙文亮当冤大头。 如此多年下来,即便金丰书铺的买卖仍然热络,可顺安书斋也不曾被对方给比下去,还屡屡小赚不少回, 自然便成了孙文亮的眼中钉、肉中刺。 呵。 明昙冷笑一声,放下手中所探查到的情报,眯着眼睛在桌上敲了敲指尖,转而拿起了附在后面的、特意用朱笔写就的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最新暗查到的一些秘密事宜。 据打探发现, 近些日子,孙文亮似乎天降大运,得到了某位贵人的提携金丰书铺上架了许多只有南边才会出售的新书,并靠着它们吸引众多买者,日进斗金,逐渐变成了能在坊集街上称王称霸的商铺之一。 若说原先时,顺安书斋还能勉力与其打个平手;可到了后来,生意几乎全被金丰书铺抢去,再加上赋税、宵禁等影响,自然就变得门前冷落,连返乡的钱都差点凑不够了。 而至于现在的这一出嘛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定是发达后的孙掌柜想要秋后算账,因此才对顺安书斋的动向多方打听,借着贵人的耳目,率先得知了有人以九百两银子将其购入的事情。 新东家财力如此丰厚,当然使孙老板产生了莫大的危机感。所以,他才想要先发制人,通过编造谣言的方式,诓骗坊集街上的店家与熟客,用舆论让顺安书斋的新老板受人厌恶从而便可以在消灭竞争对手的同时,还能帮自己拉到新客户,何乐而不为? 但很可惜,对上九公主,他的算盘还未打响,就已经暴露了个一干二净。 读完之后,明昙把纸条丢到旁边,向后一仰,懒懒靠在了椅背上。 她的唇角轻抿,双目半阖,虽说已经把事情的脉络理得清晰,但神情中却不光瞧不出有多么轻松,反倒还隐隐带了些微妙的凝重。 其实这事吧,要是明昙并非公主,倒还好办许多,只需动动手指反击回去就好。 可现在,顺安书斋必须与皇室斩断关系,一举一动都万万不能轻忽也就是说,在摸不透孙文亮背后贵人真身的情况下,明昙绝不能亲自动手处理此事因此,简单的事情又将会变得复杂,只能通过曲折的手段让生意由衰转盛。 那么便要仔细分析眼下的局势了。 纵使明昙现在完全能够洞悉金丰书铺的招数,但后者毕竟已经抢占了先机,顺安书斋新任老板鸠占鹊巢的谣言早就深入坊集街当中,严重影响了书斋的正常经营 现状如此束手束脚,即使是明昙,也暂时没什么好办法能够化解困局。 好在,唯二值得庆幸的地方便是折桂题抄尚未开印、古籍编订也还遥遥无期,她尚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对策,以期能够完美处理此事。 而今日,能与她共商对策的林漱容,却还没结束那场历时九日的模拟考。 唉,卿卿不在的第四天,想她。 相思之苦难以排解,只能再旷一**政模拟册,去御花园里放放风啦。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树荫撒下,在地上照出小块明亮的光斑,但没过多久,微凉的秋风便裹挟着寒意而来,把这缕温度尽数卷走,吹得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们都沙沙作响。 明昙打了个哆嗦,系紧外袍,顺手把石桌上的一片金黄色落叶扫下,抬眸询问坐在对面的美貌少女:阿暶,你冷不冷啊? 还好。明暶翻页的动作一顿,从书中抬头,关切地看了看她,昙儿若觉得冷,那我们不妨前去藏书阁再看? 算了,到藏书阁里的话,还需去内务府批条子,麻烦得紧。明昙摆了摆手,懒洋洋道,我无碍的,等会儿风停就好,你接着读罢。 嗯,明暶见她自有主见,便也点了点头,柔声嘱咐,那你若还觉得冷的话,那可要立即告诉我 行行行,我知道啦。 与明暶重归旧好后,明昙自知亏欠了前者许多,于是便每天都同她一起到御花园中赏景读书,不时还能打几局叶子戏,倒真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那段时光。 秋风无常,刚才还吹得起劲,转瞬却又半丝都无。明昙正在心说自己有先见之明,还好没去内务府干等时,却见对面的明暶忽然放下书本,往袖中一摸,取出一张写了字的淡青色书签,小心翼翼地搁在石桌中央。 啊对了,差点忘记这个昙儿你瞧! 明暶侧过身,指了指那张笺纸,展颜道:这是孤鹜居士新赋的诗作,近日刚在坊间流传开来,你可曾看过了? 呃还没有呢。 听到孤鹜居士的名号时,明昙不禁嘴角一抽,难以自控地想起了这件马甲之下的丞相大人真身。 不过,她的异样也仅在一瞬,便复又飞快地调整好了表情,从桌上取过诗笺,垂头看了看。 红线义举今仍叹,盗盒巧计罢苦战。 首联还没读,此句当中的红线二字就登时抓住了明昙的眼球,让她不由挑了挑眉,冲明暶笑道:这句写得新鲜,莫非是化用了红线盗盒的传奇? 明暶弯弯眸,颔首回答:正是。 红线盗盒出自唐朝的一部传奇小说《甘泽谣》,为昭宗时的翰林学士袁郊所作。其中收录了不少神仙志怪、奇人异事,既有技艺高超的女刺客,也有自在不羁的怪和尚,更有风华绝代的花月妖种种故事,尽皆意味深长,是晚唐时话本的上乘之作,在天承民间也广受世人欢迎。* 红线这则,可是《甘泽谣》中最为著名的一篇。 明昙点了点诗笺,笑道:孤鹜居士这一联,恰是在讽喻统治者应当善于用人,以兵不血刃的和平方式取得政斗上的成功再联系上句的尧舜禅让,和尾联发人深省的遣词嗯,果然还是他一贯的风格。 是呀。明暶饱读诗书,也是个善于品鉴的才女,闻言不由赞同地说道,红线夜行至榻前,却未取田氏的项上人头,仅盗金盒而去,予以惩戒和威吓,自然当得上是兵不血刃。 这便不得不说一说红线盗盒的故事了。 《甘泽谣》中写道,红线是一名身怀绝技、文武全才的年轻女侠,为了报恩而在潞州节度使薛嵩身边当侍婢。时有名为田承嗣的魏博节度使生性凶戾,叛逆朝廷,想要吞并薛嵩所在的潞州;而薛嵩在知道此事后,由于忌惮于田承嗣的三千军甲,无力反抗,因此日日为此事苦闷,经常自言自语、唉声叹气。 恰巧红线是个机灵的姑娘,没多久就看出了薛嵩的烦恼,于是向恩人主动请缨,说自己可以替他前往魏城观察形势: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 分卷(61) 薛嵩大惊,这才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女竟是个身怀异术的女侠,因此便把这个任务交托给她,由红线自去了。 红线离开后,薛嵩仍然心有不安,独自一人在院中独饮。而恰在此时,一阵晨风吹过,刚走没多久的红线居然又出现在了面前!薛嵩惊讶地跳起来,忙问红线事情办的如何、有没有伤人,却只见红线微微一笑,道一声无需伤杀后,反手拿出了一个分外华贵的金盒,打开一看,里头正写着田承嗣的生辰八字。 原来,红线踏夜而行,一去七百里,来到了田承嗣的院落中。那里有后者的三千士兵正在值守,可红线却如入无人之境,顺利地来到熟睡的田承嗣床前。虽然敌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毫不设防,轻轻抬手便能取之性命,但红线却并未杀他,只将田承嗣床头的金盒盗走,返回了潞州薛嵩的家中。 于是,薛嵩派人将不翼而飞金盒送还,差点吓晕了田承嗣。他由此便知前者身边暗藏能人,再不敢轻易造次,赶忙给薛嵩送书一封,在信中连连悔过于自己最初的恶念,还将身边的三千士兵都放还回家种地,从而解决了薛嵩的危机。 这则传奇故事写得十分精彩,内容也跌宕起伏,于是就被有才之人改为了剧目,被不少戏班子广为传唱,奉为贵和的佳话。 至此,便使得《甘泽谣》在天承再度兴起,红线也成了世人心中果敢英勇的巾帼形象。 所以说,通读整本下来,我还是最爱《红线》这一节。 明暶盯着诗笺,微微一笑,机智英武,侠女气节,最重要的是还能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实与木兰、良玉一般,乃天下女子之表率! 她素爱读书,从诸子百家到各类话本都有涉猎,几乎能把整间藏书阁都翻过一遍;可明昙却一心咸鱼,看见正经书就打脑壳,因此也只在话本这方面与明暶多有共鸣,当下便笑道:既然如此喜欢,那咱们不妨便一起叫个戏班子进宫,专门给你排演一出红线盗盒,阿暶觉得怎么样? 咦?看戏么? 明暶愣了愣,眼睛一亮,目光中不由流露出一丝向往。 但这点光芒却在转瞬便消失无踪,她重新垂下头,有些落寞道:不瞒昙儿,瑞兰轩近日阖宫上下皆在省吃细用,我也拿不出多余的月钱,所以还是算了罢 啊?明昙惊讶地眨了眨眼,竟这么俭省? 只是在自己宫里唱几出的话,戏班子不用布置舞台,最多只需二两银子便够。 虽说天承皇室一贯简朴,但按照公主的月例,绝不可能出不起这点小钱。何况静贵人与瑛妃也是出了名的交好,内务府断然不敢克扣到瑞兰轩头上那明暶的钱都去哪了? 唔,我的月钱都在母妃那里。 面对明昙的疑问,明暶绞了绞袖子,老老实实道:不过,我也并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只是总往懿德宫去,一待便是大半日,直到晚膳时才会回宫 静贵人急需用钱?还经常去找瑛妃? 明昙皱了皱眉,很有些茫然。宫妃能有什么需要花用的地方? 但明暶都说自己不知原因,她也自然不好追问,只得遗憾作罢。 而就在明昙思索的这段时间中,那边的明暶已然调整好了心情。她一边将诗笺妥帖收好,一边重新拿起方才那本书,随口道:孤鹜居士的新诗一出,还难得引了传奇话本里的典故,只怕民间又会像先前那次《菜根谭》般,要再次掀起争相购买《甘泽谣》的浪潮了 她说的本是一句无心之言,可话音未落,明昙便倏然睁大双眼,紧紧盯住了明暶,闹得后者不由一愣:昙儿怎么? 阿暶! 明昙语气激动,一把握住她的双手牵到胸前,眼中就像是闪烁着点点星辰一般,满盈着希望的光芒。 你真是我的救星! 啊? 明暶不懂不要紧,明昙自个儿知道原因就行。 她情绪如此兴奋,自然是因为顺安书斋眼下的困局,就因为这么一句话,而瞬间得到了解法。 对于商业竞争而言,在前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东西,其实往往并非是产品的质量,而是宣传的力度与方法。 在如今金丰书铺占据优势、顺安书斋口碑一落千丈的情况下,最好的应对之策既不是浪费口舌去向众人解释原委,也不是同样弄出一批新书与前者叫板而是另辟蹊径,找到一款合适的产品,最大程度地抓住世人的目光,吸引新客登门,从而借他们的力量为己身正名。 而这条蹊径,正是孤鹜居士的新诗,与红线盗盒所出自的《甘泽谣》一书。 所谓结合时事蹭热度,正是市场营销的惯用手段。 孤鹜居士名满天承,他的诗作向来最受人追捧而且,比起枯燥乏味的经史,还是各类话本小说的受众面更广,更容易打响声名。 如若顺安书斋能够推出一套足够新颖、超越同行、可以激发人们购买欲。望的《甘泽谣》 那么,现在这番门庭冷落的困境,不也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夹带了一点点私货,《甘泽谣》真的好看!!! 还想给宝贝们倾情安利b站中v的甘泽谣系列曲,《红线盗盒》指路bv1kw411z7vv,超级好听!!! 《甘泽谣》、红线盗盒,有参考自网络。 第71章 京城林府。 考得怎么样呀?是不是累坏了? 后院落了大半边叶子的梧桐树下, 明昙斟了两杯茶,转头望向面色略显憔悴的林漱容,有些忧愁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反正现在天色尚早呢,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无碍。林漱容摆了摆手, 扶住额角, 轻轻揉按了一会儿, 精神不济地叹了口气, 秋闱果然熬人得很, 应考时间实在太长这还只是我按着贡院的规矩, 粗略估计了一番里头的情状,那号房的脏乱、简陋、狭窄等等均未完全照仿, 便已经累成了这样, 可见万万不能小看那些考生啊。 号房就是秋闱的实地考场兼宿舍,每人一个单间, 占地面积很小且十分狭窄, 里头仅仅只有两块木板:上面那块用来当成桌子做卷答题,下面那块则是座椅;待夜里休憩时,就将两块板子一拼,权作成床榻,直接睡到第二天,完全与外界隔绝开来。 在号房里,就连吃的都必须是自己带进来的干粮, 或是用其中自带的火盆做饭总之是要多苦有多苦,据某些考生所言,甚至还不比坐牢痛快。 至少蹲大狱的话,可比这号房宽敞多了。 明昙知道林漱容是个惯在正事上较真的性子, 她说要模拟考,就一定会尽力做到完全复刻,想来这几天也是吃了大苦头。 她扁了扁嘴,不禁心疼地挽上对方的手臂,凑到人面前,细细打量着林漱容眼下明显的青黑。 昨日我听杨掌院说,第一阶段的阅卷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他们有几天空闲,可以先试着编一编刊。明昙叹口气,推了推林漱容的肩侧,催促道,左右你也把这卷子做完了,上面有范例文章和题解,那接下来,就由我去把它送到翰林院,让杨掌院他们修改整合你且不要操心这事了,快回屋里歇息一会儿吧! 连考了九天,即使心志坚定如林漱容,此时也不禁觉得十分疲累不堪。 虽然她对明昙的一切事情都很上心,也很期待与其余大人们共商折桂题抄第一刊的编撰但此刻,由于多日不曾安眠过的缘故,她满脑子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细想其他。 好罢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怕是去了翰林院,也只能给他们帮倒忙。林漱容苦笑了一下,摸摸明昙的发顶,便要劳烦殿下替我跑一趟,把考卷交予杨大学士,其余就自由他们定夺了。 跟我客气干嘛?莫不是考试考傻啦?明昙轻哼一声,弓指敲了敲她的脑袋,熟门熟路地牵着她向卧房的方向走去。 诶对,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走到门边时,明昙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杨觉知在信中的叮嘱,赶忙问道:杨掌院说了,你们这几个编者日后定然不会只专某题,而是会混杂着出题答卷所以,为了方便读者辨认,你们须得每人给自己想一个雅号来署名,届时标注于刊上。她顿了顿,又笑着提醒,可万万记得要隐秘一些,别被旁人一下子就认出来哦。 唔,雅号啊 林漱容蹙着眉,思量片刻后,忽然抬眼看了看明昙,眸光微凝,展颜而笑。 优昙不是人间种,色相应归忉利天。* 她歪了歪头,慢悠悠道:不如就叫做优昙客,您以为如何? 当明昙拿着林漱容的卷子,快步走入翰林院时,杨觉知早就带人在这里等着她了。 郭函之和齐昀先前见过九公主,倒也还好些;而那性格本就爽朗的董松则一直翘首以盼,都快要把房门盯穿了一样,甫见明昙的身影,登时兴奋地拽住了身边的柳至泽,急急道:柳兄快看!那就是永徽公主吗? 柳至泽一愣,抬头看去,眼神中不由浮上几分钦佩之色,点头道:应当是了。 没想到,能想出折桂题抄这般创举的有识之士,竟然只是个年方及笄的姑娘 董松放开对方的袖子,原本激动的神情渐渐消退,转而成了万千感慨,果真是天家贵女,才能有如此眼界啊! 几人闻言,也不由纷纷点头,发自内心地附和道:不愧是陛下最看重的九殿下! 折桂题抄的出现,对于整个天承朝的科举事业而言,足以称为一座值得载入史册的里程碑。 他们这些翰林院学士,大多都是曾在科考一途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最知道这其中的艰难苦楚而如今,能有《折桂题抄》这般的科考辅导书册横空出世,为天下学子谋福,他们身为前辈,也自然会积极万分,故而一早便来到了杨觉知的屋舍,和掌院大人一同等待九公主到来。 臣等参见九殿下! 明昙刚刚跨进门槛,几人便纷纷恭敬地下拜行礼,直到起身也没敢多说一句话,生怕招致公主的不喜。 唯有领头的杨觉知与秦先生跟明昙相熟一些,见后者竟是孤身一人前来,不禁有些好奇地往她身后看了看,试探道:公主,林大小姐今日 她前几日拿到您给的乡试题卷后,就立即开始在家中效仿贡院的规章,好生考了几日,今早方休。 明昙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您也是知道规矩的她已连续九日不曾好好休息,所以便只托我将答完的考卷带了过来,听凭诸位大人修改即可。 话音落地,面前六人不禁面面相觑,皆目瞪口呆,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掩不住的震惊之色。 按着乡试的规矩,连续考了九日?! 林大小姐居然对自己这么狠吗? 就连杨觉知都差点失手揪断自己的胡子,哑口无言了半晌,叹服道:林大小姐坚毅果决,实令老夫钦佩万分! 明昙与有荣焉地微微一笑,扬了扬手里的卷稿,弯眸说:那咱们也不用再多耽搁,这便开始罢。 九公主发了话,众人当然不再寒暄,立刻准备开工。董松、齐昀二人自知才学不如其他几位,便手脚麻利地备上了几份原卷和纸笔,还特意将明昙请到了主座,让她得以将学士们研题作文的情况尽收眼底。 今年乡试,依余之见,应当尤以第二场最难 不错,第二场的五经题颇为偏门,即使是让老夫来以此作文,一时都有些不好入手。 秦先生既然论及五经,那我便要说说最后一场的策问!其中有三道涉及农耕、水利、粮税,其余则一为沅州大旱,二为年初时天承律的大修订五道题目都如此偏门,纵观各场,能有几人答得出来? 从阅卷的结果来看难呐,难呐。 唉,礼部今回的命题如此刁钻,恐怕还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 几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倒一时忘了去看桌上的原卷。唯有那位年纪最小的大三元柳至泽不曾参与讨论,只默默听了半晌,方才伸手从桌上随意取了张宣纸,翻开一看,登时怔住。 这张卷子怎么有字儿? 他眨眨眼,定睛瞧了瞧,发现卷首处就正正写着一个名字。笔迹飘逸超然,锋尖隐带几分潇洒散朗,细看之下,竟颇有几分书圣王右军的风骨,简直堪称妙在笔画之外。 林漱容 丞相千金名满京城,柳至泽自然听过无数对她的赞美之语。先前与王秩的那场文试,也让其在翰林院声名大噪,笔下佳作更是被不少学士当作范文,日日揣摩背诵,实在让他想不好奇都难。 一位女子,究竟会有何等大才?比之自己这个状元又如何? 于是,怀着些许不甘示弱的心思,柳至泽垂下眼,开始认认真真地阅读起了林漱容的试卷。 水利之兴,攸关国之命脉也尧舜二帝命鲧禹治水、夫差伐齐而筑邗沟,皆是富国强民之策,足见水利之重 京杭运河互通南北,沿途方盛,各省都会客货聚集,无物不有* 我朝不重于此,则当多以先者为鉴,开水路、广修渠,方能令生民早享福惠 宣纸上的字迹仿佛是有什么魔力,让柳至泽的目光牢牢盯在手中的考卷之上,半点都不敢错开。 他的神情也凝重万分,读着这篇论据贴切、献策详实的策问,一边暗自心惊于林漱容的文采斐然,一边又对其所提出的种种兴修水利之法十分认同,打心眼里钦佩起她的涉猎之广。 《水经》、《河防通议》、《吴中水利书》这些与科考相去甚远的书籍,她竟全部都曾通读过,并对其中的句段手到擒来,可以轻易引用原文,从而增强自己策问的取信度。 分卷(62) 能作出这般务实求真之文的人,岂不正是朝廷如今最为渴求的良才? 即使是连中三元、在殿试中被皇帝亲赞为灵气十足的柳至泽,此刻也不禁觉得心服口服不愧是誉满京城的不栉进士! 一口气读完整篇考卷后,他一边放下宣纸,一边抬起脑袋,刚想招呼众人来阅此卷时,却正好对上了九公主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 柳学士,如何呀? 明昙单手托腮,歪头看着对方面上尚未完全收起的赞叹神情,语带炫耀地扬声问道:我家伴读的文章,是不是笔下生花?能否入得您这位一甲状元的法眼呢? 明昙并未在翰林院待多久。 反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在那里干瞪眼,倒不如趁早回去找林漱容商量商量顺安书斋出新书的事情,省的耽误时间。 她走的时候,那帮学士们还在争相传阅着自家伴读的考卷,连明昙的告辞都只是匆匆应了一声,就继续投入到能不能直接原封不动地让林大小姐的文章入刊的激烈论题当中了。 好嘛。看他们这积极进取的架势,估计没多久便会交稿,也应当让周掌柜把找好的雕版匠人们都召集起来了。 马车行驶得又快又稳,很快便到了林府。歇了几个时辰的林漱容已经恢复了精神,亲自出来把明昙接进屋中,赶忙询问起题刊编撰的情况。 放心,那些大人们都对你的文章爱不释手若非我拦了拦,他们就要直接把那份卷子交上来,把它当作是折桂题抄的第一份刊了! 嗯?坐在身侧的林漱容挑起眉梢,睨了睨明昙,眼角还带着些许刚刚睡醒的倦意,真有这么夸张么? 明昙本是懒洋洋地倚在床头,却被对方的眼神轻轻勾了一下,登时挺直腰板,睁圆双眼道:我没骗你哦,千真万确!待你明日去翰林院一遭就会明白了!哦对,说来那位柳状元,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叫我听着都有些不是滋味呢。 她眯着眼哼哼两声,嘟起嘴来耍赖,闹得林漱容不由掩唇而笑,倾身将人揽住,调侃道:殿下今儿个怎么满身的酸味?没听说翰林院还卖陈醋呀。 卿卿就知道取笑我! 明昙咬咬唇,一个旋身,出手环在了林漱容的腰间,把脑袋贴到她胸口,佯作嗔怒道:这回可不能让你随便混过去了,给我补偿! 殿下真是愈发小孩子心性了。 林漱容摇了摇头,伸手点点对方的鼻尖,脸上满盈无奈之色,可语气却分明带着笑意,说罢,又想叫我帮您做什么呢? 明昙微怔,凑上去轻吻了一下她殷红的唇瓣,嘟囔道:果然瞒不过你 若无要事,您又怎会这般轻易地撒娇呢?林漱容眨眨眼,显然对这一吻很是受用,笑得像只狐狸似的狡黠,语气轻快道,说罢。反正我也是任凭殿下您随意差遣的嘛。 噫。 这什么虎狼之词哦。 明昙神情略显古怪,盯着林漱容看了一会儿,满脑子全是不可言说的东西。 真是的为什么人就不能快点长大呢? 她一边心说这台词如果换个场合该多令人快乐,一边重新把脑袋枕回对方肩上,拖长声音说: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想请我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贤内助,帮忙画一幅画,好让我将它拓印为顺安书斋新书的封面,可不可以呀? 嗯?以画作封?林漱容扬了扬眉,惊讶地看她一眼,思索片刻,是不是因为店中的生意,最近一直奇差无比? 她向来善于推理,每每都如同未卜先知般通晓万事,都让明昙懒得表示惊讶了,只点头道:一山难容二虎。坊集街上的另一家书铺耍了些阴招,败坏咱们书斋的名声,以致店中冷清至极,连半个进来光顾的行人都没有所以无奈之下,我也就只能在书籍上面作作文章,从而试着招揽客人了。 林漱容拧了拧眉,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折桂题抄与后期编订完成的古籍都会在顺安书斋上架,她深知此处的重要性,是以也不敢轻忽对待,直接干脆地问道:那么,不知殿下现在可有想法?是要我为哪本书而作画呢? 唔,想法已经有了。而且深论下来的话,这书倒也与卿卿颇有缘分,合该让你来为它绘制封面! 明昙眼珠一转,笑得鬼灵鬼精,慢悠悠道:正是林大人新诗中提到的那本传奇小说、唐人话本的上乘之作《甘泽谣》其书哦!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清代张湄《昙花》 *引自百度,关键词京杭大运河 第72章 既然是明昙亲自安排的任务, 那林漱容也必定不会怠慢,立刻便差人在庭院中备好了纸墨。 高耸于二人头顶的梧桐叶颜色金黄,状如蒲扇, 一阵秋风拂过枝叶时,登时便有几片缓缓飘落, 擦过明昙的裙角铺在地上, 逐渐堆叠成一张厚实的织毯。 秋日渐深。 明昙单手虚托下颌, 望了会儿林漱容沉静专注的神情, 又缓缓垂下眼睛, 把目光放在她手下的宣纸上, 仔细观赏着一副美人图的成型。 由于这是要印到封面上的图画,林漱容也特意收着笔力, 没敢画得太重太深。所用的线条也极近简单, 只用细线勾描、淡墨烘影,短短几笔之间, 一个半旋身子的美人身形便窈窕成形, 跃然纸上。 画里的场景是一件卧房,床榻上正酣睡着一个看不明晰身形相貌的人;床头摆着一只半开的长盒,上头已经用细毫笔勾勒出了繁复而精致的雕花,虽未着色,但也因为其所处的位置而分外引人注目,一看便知是个重要的物件。 而在紧邻着盒子的旁边,便是那位身段娉婷的美人。她的青丝被整整齐齐地拢好, 发间簪着一把凤钗,短袍衣袖上画着式样简单的纹绣,外罩披风,足蹬一双轻履, 脚尖正生动地向上踮起。 再细细往美人的面容看去,就会发现她的眉头虽然微微拧起,可表情却不显沉重,双眼明亮有神,分明是正聚精会神地望向左侧的卧榻,但右手却已经伸在了半空,指尖半蜷,直直伸向床头的那只长盒。 红线盗盒。 这是她爹在新作中引用的传奇,林漱容自然也曾通读过全篇,对其中描写红线衣着的语句记忆犹新。 只可惜这个背身盗盒的站位,是画不出她胸前挂着的那把龙纹匕首了。 整幅底稿大体画完后,林漱容顿了顿笔,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伸手取了支细长的鹅翎管,准备用此物蘸墨来勾画细节。 这已经画得够好了。明昙盯着红线唇角旁那若隐若现、仿佛胜券在握的一抹浅笑,由衷赞道,如此浓丽灵动的美人,有谁会不心动?依我来看,现在世间盛行的那些寡眉淡眼的仕女图,倒远不如这副模样鲜活如真人! 她夸得理所当然,却叫林漱容在百忙之中抬了抬眼,微微摇头道:若当真要与生人无异,那最好还是为此画着色。红线在原文中本就是梳乌蛮髻,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着青丝轻履*,各色艳丽;后来被排作戏剧时,又惯爱系上一张大红披风,其形象已深入人心殿下若打算以此画作封引客,那自然要首推彩图,更能让人耳目一新。 唉,我是明白这个道理。明昙抿起唇角,垮下脸道,但若是想在书上印彩图,这恐怕实在是难为匠人了罢 其实,版画工艺早在唐时便已经出现,明末则更是有能人自创了饾版、拱花等多种技法直至前朝,这些技艺精至成熟,各家书斋完全可以轻松印刻彩图。 林漱容道:只不过,我朝开国之前,中原大地战乱不休,有不少百姓都举家南下逃亡,那些匠人们当然也不例外到了如今,版画技艺便也分外罕见,北方更是几乎绝迹,只有江南的几家书斋仍在推出彩图书籍这或许便是那些精于此道的匠人们最后流传下来的手艺了。 唔,江南么? 明昙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会儿,忽的睁大眼睛,抬头与林漱容四目相对,恍然道:你是说 对。林漱容微微笑起来,为她指了条明路,语气颇为意味深长,现今名气最大、最善印制彩图的书斋,正是裕王殿下手中的产业。 然而,听到这句话,明昙的心情却并没有放松多少,反而愈发锁紧了眉头,可这种一时不察就会失传的技艺,谁不是当宝贝供着?即便明斐世子与我有些交情,裕王恐怕也不会轻易松口,借他家的工匠给我罢 殿下既然有此顾虑,那不妨便干脆抛开双方的交情,在商言商,林漱容平静道,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竞争也颇激烈的江南,京城这块眼皮子底下的宝地可是尚未开探难道,裕王殿下这样的聪明人,会对此商机视而不见,甘心放弃顺安书斋这个良机么? 那当然是不会甘心的。 在明斐的引见下,明昙顺利见到了那位该被自已称一声皇叔的裕王殿下,并以顺安书斋日后盈利额的三成作为筹码,从对方手中换取了两名擅长版画与拱花技法的巧匠 以及能够随时取用的一万两白银。 京城多是富庶之家,与江南不相上下。若你经营得当,这一万两也仅是个添头罢了,不到两年便能还清。 见明昙对他递上的银票十分错愕,甚至还想推拒一番时,裕王却只微微一笑,拦下她的动作,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老臣愿意相信九公主的能力,不怕赔本!您且安心拿着便是! 就这样,肩负着一万两白银和裕王信任的明昙:谢邀,压力很大。 倒是身为亲世子的明斐看出了她的踌躇,却也没觉得父王的投资决策有误,反而还兴致勃勃地拽着明昙问道:那,如果我也给你三千两的话,到时候能分到一口汤吗? 明昙面无表情地说,你还小,不能乱花钱,赶紧把银票给我收回去! 在明斐失望的目光下,她恨恨转过身,绷着脸快步走了一段路后,愤懑地一脚踢飞了地上挡路的小石子。 可恶! 要不是知道裕王这些年在其江南封地赚到的银两,有大半都进了国库,那她还不得当场酸死? 一个世子都比她堂堂公主花钱爽快真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裕王从江南抽调工匠到京城,至少需要四天的时间。 而在这期间之中,翰林院的诸位大人们也结束了编撰,利落地将终稿交给明昙。其中由秦先生作四书文;董松作五言八韵诗;郭函之作《礼》、《书》两篇五经文;齐昀作《诗》;杨觉知作《易》与《春秋》,并兼修改校准之责,审阅最后的成稿。 而第三场的五篇策问,则归了两个年纪最小的成员。柳至泽作农耕与粮税两篇,而林漱容则一人独揽剩余三道大题,分别为水利、天承律与沅州大旱在杨掌院最后给众人修改时,还特意请来了明昙,细细询问她沅州赈灾的具体事宜,丰润文章,让此策论变得更为详实有据,令人心服口服。 定稿之后,明昙还专门拿到天鸿殿让皇帝也看了看,果然引得后者大赞,称此为八斗大才尽蕴于其中,末了还催促明昙赶快开印,以期能在会试中看到同一水平的锦绣文章。 父皇都下了口谕,明昙哪能不遵? 索性折桂题抄的封面也不打算弄得太过繁复,只让林漱容画了一段开满小花的桂枝,便把图案与文稿交给了周掌柜,让他即刻开始主持拓印。 这可是关乎圣命的大事,周掌柜自然不敢出半点差错。好在书斋里压根没有生意,他便每日都到后院监工,全心盯着那些匠人们雕版刻字、小心翼翼地往纸上印刷。 直到全数印完,再把纸张装订成册,为书封上仅有墨线的桂枝人工着彩,一点点涂出浅金色的桂花和绿色的叶片 霎时间,有了颜料的点缀,整本书籍都变得焕然一新。 林漱容画工精妙,即使是这样一段简单的桂枝,也能勾勒得栩栩如生:每朵花的朝向、大小都有着细微的不同,挤挤挨挨聚成三五个花团;浓绿而宽大的叶片脉络清晰,与花朵交相掩映着,描上阴影,让整幅画都显得立体了许多好似轻抖一下,就会让桂枝从书里滑落一般,分外引人注目。 全部完工后,周掌柜捧着准备交给九公主的样书呆看了半晌,双眼圆瞪,口中不由喃喃道:我的老天爷 这么漂亮精致的书,居然不是哪个达官贵人阁架上的藏品,而是从自家书斋里印出来的? 周掌柜心中跳个不停,转头看向店外络绎不绝的人群,口中暗暗咬牙。 他就不信,等这样的一本书摆出去,还会有人能忍得住好奇,不停下步子来翻看! 几日之后。 今天是乡试发榜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许多人就已经在榜下挤作了一团,也不管墙上压根空无一物,反正就顶着个大脑袋往前冲,誓要抢占到视野最佳的第一排。 直到天边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出现后,贡院的大门才轰然打开,从里头走出了几个神情严肃的卫士,分作两路,几人去阻拦沸腾起来的人群,几人则去张贴桂榜,将那浅黄的大纸往墙上一粘,底下登时就传来一声惊喜的高呼:第十二名!我中了!我中了! 文兄!快看快看,那边最上头是不是你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我儿出息!此番乡试一过,就已经是堂堂正正的举人老爷了! 这、这二弟你也帮我看看,上面怎会没有我的姓名 我的五言八律诗明明作得不错啊!怎会被黜落?我不信! 唉,李兄,今年秋闱题目太难,我们只有再等三年了啊 分卷(63) 黄榜之下,有人欢喜有人愁。 人头攒动,不断有新的学子加入拥挤的行列,也不断有人奋力拽着衣襟,从包围圈中脱身而去宁轩正是其一。 他就是最开始那个高喊中了的人,此刻正满脸遮不住的喜意,冲左右为他道贺的同伴们连连拱手,语气谦逊道:不过是个乡试第十二,哪来的什么文曲星下凡?况且,尹兄的二十五名也甚是出彩,各位还是不要吹捧我了,快去同他道喜吧! 身旁那被他转移火力的尹真则朗笑一声,伸手勾住宁轩的肩膀,喟叹道:你我出身寒门,却也能在秋闱夺下这般的好名次,如何当不得一声文曲星? 他见宁轩面上发红,像是很不自在一般,便又再度哈哈笑起来,摆手道:也罢也罢,宁贤弟素来面皮最薄,诸位也不要再忙着贺喜了今儿是个大好的日子,恰由我来做东待到午时,大伙儿就一起到坊集街上的那家福宜酒楼里喝几杯,为我和宁贤弟好生庆祝一番! 簇拥着他们的人都不是今科考生,而是两人在学堂里关系甚好的同窗。这回跟着一道过来,就是专程陪宁、尹二人前来看榜的。 此刻,几人一听尹真如此大方,当即喜形于色,连声道:如此,我等便有幸能沾一沾二位举人老爷的光,定要好生敬你们几杯才是! 从贡院到坊集街的路程不远,步行一炷香便到。宁轩被他们挤在中间,一路笑闹不停,此时即使满心惊喜,也不禁感到有些疲惫。 于是,他便不着痕迹地逐渐落后几步,脱出了那个严丝合缝的包围圈,方才深深松了口气。 同窗们可真是热情难挡啊或许也只有尹兄这样善于交际的开朗之人,才能在这种气氛下如鱼得水罢。 宁轩摇头笑笑,眼角余光却忽然瞥到旁边不远处的街上,见那里竟突兀地摆着一张木头长桌。他不由转过头去,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家书斋门口的小摊。 大清早的,街上人还不多,怎么会有书斋这个点儿就开门了? 宁轩心中不由好奇,往前走了两步。 距离一近,摊子上摆放的书籍便看得愈发明晰,他几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被放在最中央的那本书籍 深褐色的封底古意盎然,居中靠上的地方垂落下一小段金灿灿的桂枝,色彩浓丽,花繁叶茂,瞬间吸引了宁轩全部的目光。 折桂题抄?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甘泽谣红线盗盒》原文。 第73章 宁轩站在顺安书斋摊位前的不远处, 细细打量着那本《折桂题抄》。 装订线与右侧的字框都是浅白,上书苍劲有力的四个墨字。宁轩默读了一下,即使有些不明白这书到底是干嘛用的, 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对这字迹大加赞赏,暗暗叹服。 此等书法功力, 堪称名家之作! 怀抱着想要对其一探究竟的心态, 宁轩走到摊前, 拿起一本, 翻开随意看了两眼, 手上动作却登时停顿在半空。 这是今次乡试的题目? 他愣了一下, 赶忙翻到扉页,这才发现原来上面竟写了行小字:本刊收录历年科考原题, 并自命新题, 以期为天下学子指明前路,助诸位金榜题名。 为天下学子指明前路? 好大的口气! 宁轩眉头一皱, 对这句措辞油然而生一股不服。 他面色微沉, 本着挑刺的心思打开书籍,想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的大作,才敢如此口出狂言! 宁贤弟?宁贤弟! 大老远的,尹真一边呼喊着宁轩的名字,一边气喘吁吁地跑到后者身边,扶着他的肩膀弯腰顺气,你、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到这儿了?可叫为兄好找! 宁贤弟? 等终于喘匀了气, 可对方却半晌都没有搭理自己,尹真不由一怔,直起腰板,看了眼宁轩手里捧着不放的书籍, 茫然问:贤弟,这是 尹兄! 不料,虽知道他来了,宁轩的双眼却仍然紧紧嵌在书页上,连看都不看尹真一眼,只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听上去简直比他考中举人还要惊喜。 快看!我找到宝贝了! 坊集街,金丰书铺。 总之,我们在顺安书斋外蹲守的人,回报过来的消息就是这样。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垂着头,小心翼翼把话说完后,抬眼瞄了瞄面前中年男人的脸色,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试探道:掌柜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孙文亮的身形僵直,一点点转过头,声音像是磨过砂纸般粗粝嘶哑:你刚才是说,顺安书斋的新掌柜,带人印制出了一本与科举有关的书? 应当是的,小厮忙道,那本书也不知道有何等离奇之处,竟然能吸引到那么多人都去他家翻看其中大多都是今科考生,还有不少刚刚领了报帖的举人老爷掌柜的,顺安书斋现在可是蓬荜生辉,有不少过路人都觉得此景稀罕,上去凑起热闹,我们的人根本拦不住啊! 这小厮忒不会看人脸色,几句话下来,不仅没让孙文亮产生危机感,反而还把后者气得眼珠充血,愈发心烦意乱。 蓬荜生辉?呸! 他瞪着眼前不会说话的小厮,顺手从桌上捞起一个粗瓷茶盏,兜头朝他怼了过去,怒骂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还不给快我滚! 小厮吓了一跳,没来得及躲,脑门上顿时被那横飞过来的杯盏砸出了血坑。他哀叫一声,伸手抹了抹,盯着满掌鲜红连连颤抖,心中深恨于对方不分青红皂白的泄愤行径,却也不敢直接在孙文亮面前造次,只得悻悻地捂着脑袋、咬牙退了下去。 他离开后,里屋登时只剩下了孙文亮一个,呆呆坐在床沿,双眼无神地望着地上碎裂开来的瓷片,缓缓露出一个狰狞又凶恶的神情。 书生又如何?举人又怎样?不过是借着今日秋闱放榜的东风,不知出了什么破书,诓骗那些从不到坊集街来的读书人罢了!如何能与他的金丰书铺相争! 就凭顺安书斋那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要啥啥没有,顶多只能凑出一套四书五经,岂能与他家这鳞次栉比的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相提并论? 那帮书呆子真是有眼无珠! 孙文亮越想越气,瞥到身侧的炕桌,便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其掀翻在地 咣当! 炕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孙文亮满脸凶恶地盯着它,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郁结成乱麻的心肠方才松缓下来,嘴角咧出一个冷笑。 不过是碰了个财大气粗的傻子接盘,又不像自己这样有贵人提携,料那顺安书斋再有何阴谋诡计,也只能逞一时威风罢了! 那些穷书生能有几个银钱?保不齐只会腆着脸在他店里赖着,把书页翻得泛黄泛皱破了烂了,也不会舍得出半个子儿去买! 这样子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的金丰书铺一家独大? 兴许是找到了宽慰自己的办法,孙文亮终于气顺了许多。他整了整长衫,正准备要叫人来把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时,门外却又手忙脚乱地冲进来了一个麻布短衫的家丁,满脸惊恐地对他喊道:掌柜的不好了!出事了! 你怎么说话的?谁不好了?孙文亮眼睛一瞪,骂道,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万一撞到了老子的书架,你偿命都赔不起! 家丁被他骂得一缩脖子,惶然地抖了抖,却又很快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喊:掌柜的息怒!不是小人莽撞,是顺安书斋真的出事了! 听到又是顺安书斋,孙文亮眉头一皱,才总算给了这人个正眼。 见他头戴罗帽,一身短打,身上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他这才认出对方是自己之前派往街中蹲守、拦着行人不要光顾顺安书斋的那些手下之一。 行了行了,刚才已经有人给我说过了,孙文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就是有几个儒生去那里头看书了么?多大点事,也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 然而,那家丁却并未闭嘴,反倒情绪更加激动,几乎能算得上声嘶力竭地高声道:不是啊!掌柜的!就在半炷香之前,顺安书斋又往外头摆了几本叫、叫什么《甘泽谣》的书,引得好多人都呼啦啦地跑到他家去买,咱们的人是拦都拦不住哇! 《甘泽谣》? 做了这么多年的书铺掌柜,孙文亮也还算有几分记性与经商头脑,一听这个名字便不屑一顾,这书有什么稀罕?孤鹜居士的新诗已在京城流传了几日,就连咱们自己也卖出去了不少本,顺安书斋又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着急上火的家丁一口打断道:您您您、您且请听小的说完!那《甘泽谣》可非同寻常,小的还从未在京城见过半部与它相似的书! 孙文亮拧着眉,对家丁咋咋呼呼的模样很是不满,但见后者神情急躁,脸都被憋得通红,他也不禁好奇起来,左右不都是书么?能有什么不同? 掌柜的,您是没亲眼见到!也不知那顺安书斋使了什么奇招,竟然在封面上画了个穿着红披风的仙女哎哟,长得那叫一个美貌,那叫一个俊俏,还有股英姿飒爽的劲儿,简直像是能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说到这,家丁顿了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一下那红披风仙女的模样,然后才想起来汇报最重要的事:对对,他家周掌柜刚刚把书从店里拿出来,就被那群书生争着抢着买光了!而且,街上所有路过的百姓都闻风而去,这会儿都点好了银子,就在顺安书斋门口守着要买书,这可怎么办啊! 所有百姓?孙文亮悚然一惊,有、有多少人? 小的粗略估算恐怕堪有近百人之多呐! 什么?! 听完家丁描述的盛况,孙文亮不禁眼前一晕,险些栽倒在地。 封面上画彩图?这不是江南那边才有的工艺么! 在那位贵人的提携之下,金丰书铺通过特殊门路,引进了一些江南地域才会售卖的书籍后,孙文亮便也对那边的市场状况多有了解,自然听说过这种几近失传的、为书封与插图着色的印画技法。 听说这种带彩图的书不出则已,一出便要引得江南的书虫们争相抢购,堪称凤毛麟角但顺安书斋怎么会有?! 莫非,是他们也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偷偷巴上了哪位贵人? 思及此,孙文亮大惊失色,面容青白,就连嗓音都隐隐带了点颤抖,朝家丁吼道:快!愣着做什么,快去给我拿外袍来!我要亲自去顺安书斋那里看看! 顺安书斋已经挤疯了。 今日秋闱放榜,不少考生都是拖家带口地出来看榜庆祝,坊集街的客流量本就十足空前。当周掌柜把第三箱《甘泽谣》搬出来时,民众们几乎是一拥而上,全在门口挤挤攘攘,已聚成了一面人墙,连路都堵上了大半。 其实,在顺安书斋最早摆出折桂题抄时,就已经在小范围内掀起了一阵动荡。不少路过的读书人都被折桂的好意头吸引,靠近书摊,驻足翻看了两页后,便全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连脚后跟都粘在了书斋门口的地上,肩膀挨着肩膀,个个恨不能把头埋到书里,场面着实堪称一句壮观。 一开始时,周掌柜还在心里暗暗感慨多亏宁轩和尹真两位举人引流,但现在 他欲哭无泪,痛并快乐着地站在台阶上,冲下头乌泱泱的一堆人扯着脖子大喊:诸位客人慢一慢!小店的《甘泽谣》还未曾搬完,大伙儿不要着急,排好排好啊! 话音刚落,便有人不满抗议道:怎么回事儿啊掌柜的,你家是太缺人手了么?搬书都搬得这么慢,我等要几时才能排到啊? 就是就是,方才只翻了一页,就被旁人抢着买走了,好歹让我再看看红线姑娘的风姿吧! 掌柜的,您这画师可真是厉害得紧!画出来的美人儿那般倾国倾城,像是真的一样我看啊,您家日后都不必卖书,只卖画儿就足够了! 嘿,你这大老粗懂什么?《甘泽谣》可是唐时的奇书,连孤鹜居士都会看的佳作!还有封皮上的那位侠女红线,也被孤鹜居士多加褒赞,书和画都是一般重要! 对对对,人家是书斋,只卖画儿是什么道理?诶,掌柜的把书搬出来了!前面的快把银子备好!莫要耽搁时间! 我是买折桂题抄的!不与你们抢甘泽谣!掌柜的快给我来五本! 唐兄快看,这题抄上的文章篇篇精妙,词句发人深省唉,真不知这叠溪先生、放鹤山人、优昙客等等诸位,都是何其高才之人呐! 在客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周掌柜焦头烂额,一边差使几个精壮汉子在门外维持秩序,一边和几个小厮分工卖书收钱,就连后院的几个休工匠人都被叫出来帮忙,盯着店里的东西,不敢分神叫人借着混乱偷拿。 好在京城百姓的素质都挺过关,直到现在都还没出什么乱子,只是 周掌柜抹了把汗,遥遥看着最外围逐渐蜂蛹上来的人群,又算了算即将见底的《甘泽谣》与《折桂题抄》库存,心中叫苦不迭。 公主啊您快来吧!等一会儿书卖完了,小人只怕是会被这群人给生吞活剥了啊! 第74章 人群一个接一个地上前, 高声报出他们所要购买的书,周掌柜和小厮便像是拧上了发条的木偶,机械性地重复着收钱、给《甘泽谣》、收钱、给《折桂题抄》的动作。 直到手臂传来阵阵酸痛, 收银子的布包也换了两换后,购书的队伍才终于变得没有方才那么紧凑。周掌柜腾出手来擦了擦汗, 正打算起身去写个牌子, 公告一下书将售空, 不让后头的人再继续盲目排队时 分卷(64) 忽然, 竟有几个壮丁围拥着一人上前, 粗鲁地拨开人群, 径直冲上了周掌柜所在的台阶! 不等后者作何反应,那被簇拥在中央的人便劈手一指, 怒气冲冲地指责道:好啊!你们这没脸没皮、鸠占鹊巢的书斋, 居然还敢开门赚钱?就不怕坏了良心么! 这句唾骂的声音不小,几乎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那些急着抢购书籍的百姓不禁动作一顿, 狐疑地看向阶上那人, 什么?你是何人,为何要说顺安书斋会坏了良心? 我乃街头金丰书铺的掌柜孙文亮,与顺安书斋前任老板安卓之,曾是多年的老相识! 站在茫然的周掌柜身旁,孙文亮面色怒中带苦,像是十分悲痛难忍一般,愤愤地说道:就是你这厮!和你那东家, 都是黑了心肠烂了肝的奸商!卓之他家中老父重病在床,书斋生意也不顺已久,你们怎能如此趁人之危,霸占书斋, 还将卓之狠心赶走?你们真不是人啊! 听到如此污蔑,周掌柜不由一惊,登时明白这人就是过来砸场子的,赶忙起身,我们没有 还要狡辩! 孙文亮一口打断,朝面露狐疑的围观群众拍了拍胸口,义正言辞道:诸位!我们坊集街上的老板们都与卓之相识已久,那晚还亲眼看到过他把家当搬上马车,连夜启程出京谁不知夜路难行?如果不是这奸商赶人,他又为何不能等到第二天天亮,再从店中离开? 这话乍听十分有理,但只要细想便知,其实仅是孙文亮的一番强辩。 但显然,在孙文亮理直气壮的态度、与先前流言的加成下,不少人却都已经信以为真。 诶,好像是哦我前几天在对面绸庄买布时,确实听老板娘说过,这家书斋特别晦气 是是!我也听对面金玉阁的掌柜说了!他告诉我,这顺安书斋的新老板是京郊来的黑心书商,为了趁火打劫,竟然只给了原掌柜一丁点塞牙缝的钱,买下书斋后,就把人家给赶走啦! 啊?竟真有这等事? 如果这位孙掌柜所言是真的话,那这些书我也不想要了,拿着脏手! 对啊,我辈读书人有气节,断不能为虎作伥!我要退书! 石兄既然退了那我、我也退了罢 之前闹着要买,现在又闹着要退。周掌柜本就不是个多么伶牙俐齿的人,方才还把自己忙到犯了晕,此时被孙文亮骂得头皮发麻,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气急地指着他:孙掌柜,你怎能空口污人清白! 空口?街坊邻居都看着呢,你做了亏心事还不让说么!孙文亮深谙三人成虎的道理,寸步不让,气势竟比周掌柜还要足些,我劝你还是趁早给人家退了钱,免得尽做亏心事,夜半来了鬼敲门呐! 你 周掌柜怒火朝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想要一拳朝孙文亮打去时,书斋旁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沉沉喝道:何人在此闹事? 这声音不怒自威,天然自带气场,听得原本群情激愤的书生和百姓们全都一愣,纷纷转头朝那边看去。 只见不远处,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英姿伟岸、孔武强壮的军士。为首之人身穿褐红重甲,剑眉紧蹙,直直望向书斋门口的混乱场面,周身满是武官独有的兵戈之气。 见骚乱停止之后,他微微侧过头去,众人的目光也不禁随之一转,方才发现旁边竟然还有一名头罩黑色帷帽、将面容和大半身形都牢牢遮住的玄衣人! 为首者压低声音,转头同那玄衣人说了几句话后,便重新望向众人,抬手亮出一块令牌,冷声道:本官乃禁军指挥使耿靖,带队巡视至此店主何在?还不速速出列禀报,这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见耿靖亮出身份后,在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谁也没想到,这场闹剧竟会引起禁军指挥使的注意。 百姓们对于官兵总是有天然的敬畏,而且自明昙接管禁军营后,他们在京中的威望也本就水涨船高。是以,原本骚乱的状况几乎是瞬间便平静了下来,人群还体贴地让开了一条路,便于涉事的两个掌柜出来交代原委。 周掌柜的目光穿越众人,在看到那名玄衣人的瞬间,不禁双眼一亮,赶忙越众而出,小人见过指挥使大人 然而,他见礼的话音未落,身旁便像是刮风般地冲过去一个人,一头拜倒在耿靖跟前,哭天抢地道:指挥使大人!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可要为这坊集街上的街坊邻里做主啊!孙文亮揩了揩眼泪,满腔义愤,这周掌柜与其幕后的东家是一双黑商,公然霸占前任掌柜安卓之的店面,还将其赶出京城!现在更是占着顺安书斋原本的好处,哄抬书价,诓骗百姓银两,借机敛财求指挥使大人洞烛其奸,绝对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在京中盛行啊! 万没料到,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了,孙文亮竟还会恶人先告状! 身为苦主的周掌柜气得咬牙切齿,急忙反驳:大人明鉴!我与前掌柜安卓之做得是正经盘店交易,顺安书斋的房契、地契与买卖官文也尽在我手,孙掌柜这话空口无凭,完全是对我们的污蔑! 房契地契?那能说明什么? 不等耿靖答话,孙文亮便抢白道:你惯为黑商,当然知道如何才能把事情处理得干净,所以并没有直接强占店铺,而是借你们曾在京郊积累的威势,给卓之施加压力、用远低于正常价钱的银两购得房契后,再将其赶出京城,好叫他不能前来与你对证 他顿了顿,神情显得愈发悲凉,咬牙道:我们都是做生意的,谁还不懂得这些手段?天地良心!卓之家中还有卧病在床的老父,你们此举这般灭绝人性,就不怕做了亏心事,将来被五雷轰顶吗! 对于古人而言,五雷轰顶可是相当恶毒的唾骂和诅咒了。 周掌柜双目赤红,连一旁的禁军也不顾了,当即便扑上去要与孙文亮厮打。 但他到底年岁大些,连后者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孙文亮灵巧地避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般高呼道:大人救命!这奸商被小民戳中痛脚,便要打人泄愤! 告完状后,他眼珠一转,又迅速转向旁边静观事态发展的众人,挑拨道:而且,我方才所说的诓骗百姓,也是确有其事诶!这位小哥!你且说说,你手里的这部话本,方才是花了多少银子才买到的? 被孙文亮点名的年轻人一愣,低头看了眼封面上如神妃仙子般美貌的红线,老老实实道:二、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孙文亮夸张地一个倒仰,仿佛是被这个回答给吓到了一样,语声尖利,大人或许不知,《甘泽谣》这种传奇话本并不罕见,京中随便一间书铺都有在售。但足足二两纹银一本,可是都够上福宜酒楼吃一桌席面了,绝没有哪家敢卖到如此离谱的价格 他转过头,打量着众人面上的神情,不禁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难道,这还不能算是诓骗百姓、还不算是蓄意敛财么? 听完孙文亮的话后,周围那些买到书的人尚在迟疑,但没买到的一小部分人却眼珠一转,跟着痛斥道:就是就是!二两银子,这不是在抢钱么? 同是《甘泽谣》,为什么别人家卖一贯铜钱,你家就是二两白银?就连孙掌柜的金丰书铺,都只要一两白银罢了,顺安书斋竟比他家脸皮还厚不成? 是啊,虽然孙文亮自己未必是个什么好东西,但这顺安书斋宰客的行径,可是比他还要可恶得多! 这样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再对上孙文亮得意洋洋的眼神,周掌柜不由得大睁双眼,怒气冲冲道:小店不曾欺客!这《甘泽谣》分明与市面上的其他书籍多有不同,不光是用了江南那边的工艺,给书封印上彩画,而且在《聂隐娘》、《素娥》、《魏先生》三篇的书页里,也印了几张不同的插图!此外,为了让书籍保存得更久,小店还特意选用了最贵的纸料和彩墨,得以使诸位更好地收藏此书! 他转过头,面对着那些买到书的人们,沉痛道:本书初初开售,细算下来,二两银子的定价也不过只是赚个本钱罢了如若大伙儿不信,大可问问几位买到书的公子,这彩画是否精致?这纸料是否质量上乘? 买到书的年轻人里大多是最早被《折桂题抄》吸引而去的读书人,他们刚好碰上第一批《甘泽谣》,又为封面上的红线而倾倒,于是便当机立断地将其买下,人手一册。 现在,听到周掌柜的问询,他们不禁摸了摸手里的书,转头相视一眼,公正道:这话本和我们先前买的《折桂题抄》一样,纸色雪白,软而不皱,看得出用料十分昂贵而且,书封上红线的彩画,也端的是栩栩如生、笔触老练,实乃难得一见的佳作! 另一人也点头道:何况,此图还难得不是仅有墨线,而是披红着紫,色彩浓绮艳丽,不知比那些七扭八歪的书中插画高出了多少个档次!完全值得起这个价! 对对,你们买一本看看就知道,二两银子真的算是贱卖了! 在得到他们的支持后,周掌柜顿时找回了些底气,寸步不让地盯住孙文亮,孙掌柜,这下可听明白了?比起贵店中那本连张图画都没有、却敢卖出一两白银高价的书来说 他冷笑一声,续道:小店的《甘泽谣》,可当真是能称得上一句良心至极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好忙只能更短点qaq,下章打脸完,愧疚地抱抱宝贝们 第75章 挑拨不成, 反而还让对方卖了一波口碑。 孙文亮脸上的横肉微微抽搐了两下,暗地里咬咬牙,却仍然不肯服软, 再次高声强调道:不论如何,你丧尽天良、将卓之赶走之事确是实情!那天夜里, 卓之连夜将家当搬上马车, 还十分不舍地同书斋挥泪而别, 此景有不少街坊都亲眼看到, 你休想抵赖! 说完, 他也不给周掌柜开口的机会, 便猛的转过头去,一秒入戏, 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声泪俱下道:大人,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您若不信, 大可将对面金玉阁的掌柜、和绸庄的老板娘一同叫来, 为小民作证! 我呸!周掌柜瞪起眼珠,你分明就是满口胡言、含血喷人! 耿靖面沉如水,早已把两人的针锋相对全数收入耳中。他看了看满脸愤慨的周掌柜,又瞥了眼正在哭嚎的孙文亮,眉头紧蹙道:你二人各自有理,本官也不好轻断。但据方才所言,似乎有一点已然明晰 孙文亮欣喜地瞪大眼睛, 正以为自己所泼的脏水见效,会使耿靖先治周掌柜的罪时,却听对方的下一句话传来,登时令他如坠冰窟 孙掌柜, 耿靖冷冷道,根据之前周掌柜与诸位百姓所言,你家金丰书铺中所出售的书籍,是否才是真正存在定价虚高、质量偏下等一系列问题的呢? 这我、我 孙文亮一怔,登时汗如雨下,完全没料到这把火竟会烧到自己身上。 好在他心知自己有贵人撑腰,到底还算镇定,几乎是立刻便找到了一个理由,急急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的书籍大多是从江南运来,路途遥远,成本也偏高,所以才会略略贵了些,但也是只能赚个本钱啊! 耿靖眯起眼睛,望着对方拙劣的表演,正要再度开口说些什么时,一旁的玄衣人却抬臂比了个手势,顿时止住了他尚未出口的话头。 ? 耿靖一愣,刚想低声询问,却听左侧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满是控诉地喝道:孙文亮!你今日竟敢当着客人的面,在这里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你对得起你那双早去的爹娘吗! 闻得此声,众人不禁一愣,纷纷转头看去。 只见站在那里、背着大包小包,冲孙文亮劈手一指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顺安书斋的前任掌柜安卓之! 孙文亮悚然一惊,见到是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神情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怎么回事? 安卓之的家乡明明远在岐州,来去一趟最少也要十天!且不说他还要给老父求医治病,按理而言,最少要半个月才会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就出现了?! 暂不管孙文亮心中如何六神无主,就连周掌柜都有些愕然。他下意识地转过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耿靖身旁的玄衣人,果见对方的帷帽轻轻动了动,像是其中的人正在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 周掌柜立即安下心来,悄悄后退一步,静观其变。 这厢孙文亮的脑筋正在飞速转动、思考对策,那厢的安卓之却已经丢下身上的行李,步步逼近,厉声道:自从金丰书铺的前老板与老板娘仙去,把店面交给你这个儿子后,你就一直腌臜计谋不断!今儿个强行拉客,明儿个派人打砸我店,种种恶行,莫非还真当我安卓之不知道么?!他重重喘了口气,眼中闪烁着浓浓的恨意,不过是看在孙老板从前对我父亲有恩,未曾与你一般计较罢了!难道你还觉得自己的手段有多隐蔽不成? 什么?安卓之竟知道这些事情是他做的?! 孙文亮是当真觉得自己从前足智多谋,做事干净,轻易就把对方耍得团团转。 然而此刻,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安卓之当众揭穿,他下意识便瞪大眼睛,连忙矢口否认道:不!我不曾做过这些! 行,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不想同你废话,听他果然不肯承认,安卓之倒也痛快地点点头,重新换了个话题,冷笑道,那咱们就来论论今日你假借我的名头,公然污蔑顺安书斋现任东家与掌柜的恶行罢! 话音方落,现场登时一片哗然。 什么?孙掌柜方才是在污蔑顺安书斋? 分卷(65) 这这这孙文亮刚才不是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吗?我以为他当真是在为从前的同行打抱不平呢,怎么事情一下就反转了? 意思就是说,周掌柜压根没有强占书斋,人家是正正经经把铺子盘下来的喽? 那京郊黑商是怎么一回事?安掌柜连夜离店又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奇怪,我也看不明白了 众人议论纷纷,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孙文亮,直把后者看得浑身发抖,两股战战,冷汗早已浸透了外衫。 什么京郊黑商,分明是无稽之谈! 听到人们的议论后,安卓之大手一挥,转过头去,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周掌柜,发自肺腑地诚恳道:此前,因为孙文亮屡施泼才手段的缘故,顺安书斋的生意一直不佳,再加上京城近日宵禁提早、赋税更重,我就更没什么银两可用而也恰在此时,我母亲传信而来,说家乡老父病重,要我回去见他最后一面。无奈之下,我就只能出此下策,将这由我白手起家而来的顺安书斋忍痛出盘,换得回乡的现钱 但没曾想,天降鸿运,让我遇到了周掌柜和他东家那样的好心人!说到这儿,安卓之不由得双手合十,冲周掌柜拜了两下,热泪盈眶,他们在听完我的遭遇后,当场便拍板,愿意高价盘下顺安书斋,用多出来的那份钱行善积德,助我返乡为老父治病! 周掌柜被他这样郑重地行了礼,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立即摆手道:安掌柜客气了,东家与我也是行善积德,您无需如此 不不不,如此大恩,卓之当然没齿难忘!有了您与您东家的襄助,我这次回乡路上,已经请到了圣手名医,救回了父亲的命!安卓之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周掌柜的的双手,扭头狠狠瞪了一眼孙文亮,所以,卓之甫听您在京城被这厮为难,便立即从岐州启程,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为恩人正名! 听到对方如此知恩图报,周掌柜心中大慰,也重重回握住安卓之的手,感叹道:令尊无碍便是大幸,未曾辜负我们东家的一片善心啊。 安卓之抬袖揩干泪花,一边重重点了点头,一边再次转向目瞪口呆的百姓,坚定无比地震声说:至于孙文亮拿来构陷顺安书斋的、有关我连夜启程的那一点,则更是荒谬至极!我当时是因为忧心老父,急于返乡,所以才趁着夜色而行,压根与新东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周掌柜还曾主动提出,愿意让我多住一段时间,等收拾好东西再离京这样好心的仁善之士,又怎会是什么黑商?大伙莫要被孙文亮这厮给欺骗了啊! 如此一来,就都解释得通了。 百姓们也不全是傻子,眼看身为正主的安卓之出来澄清,句句在理;又见孙文亮满脸煞白,哆哆嗦嗦,一看就是办了亏心事被人揭穿的模样,顿时心生厌恶,纷纷骂道:呸!此等腌臜小人,想来是为了点银钱,就能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真该让他生生世世都变成个叫花子才对! 是啊,听安掌柜的意思,他俩的父母此前还有恩情往来唉,没想到,这孙文亮接手金丰书铺后,就把尊堂那辈的情谊尽数抛之脑后,真真不孝至极! 原来新东家和周掌柜竟会如此善心,怪不得能做出这样精良的书果然,是老天都想让好人挣钱!不买不行啊! 掌柜的!《甘泽谣》还有没有?我要多买三本,回去给我兄弟一起看! 我也是我也是!还有《折桂题抄》! 眼见又一轮购买热潮即将掀起,耿靖连忙出列半步,一边安抚着民众的激动情绪,一边转向早已瘫坐在地的孙文亮,冷冷说道:孙掌柜,你违背天承律法,擅自哄抬书价,还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诬陷顺安书斋。此等行径着实恶劣,本官将行禁军护卫京师秩序之责,将你暂且捉拿,送至衙门秉公决断,你可还有话说? 大、大人我不曾我没有 孙文亮浑身瘫软如泥,双目无神,只知不断摇头否认,却连半个字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见他还敢死鸭子嘴硬,登时引得围观群众更加群情激愤,只恨身边没有什么烂白菜臭鸡蛋,不然准保一起往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脸上招呼! 而耿靖看孙文亮辩无可辩,则干脆利落地遣了几个士兵,上前将对方拖起,动作十分粗鲁狠辣,让后者不禁痛叫一声,登时又赢得了百姓们畅快的欢呼:好!禁军果真孔武,颇有男儿气概! 耿指挥使大义,明辨是非,禁军堪为京城之表率! 英姿勃发,秉公为民,我朝武官就应有如此气概! 是啊,可比从前那副日日疲劳不堪、半点实事不做的模样强出太多了 现在禁军能有如此威势,还不是永徽公主与两位指挥使管教有方? 言谈之间,耿靖已经拱手朝众人告辞,准备带人前往官衙。而跟在他身边的玄衣人也同样转过身,被微风吹起帷帽的一角,露出半张精致白皙的脸颊,顿时叫瞥到这一幕的人当场怔愣,双眼圆瞪。 是是个女子? 张兄说什么? 他身边的同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禁军远去的背影,却见张兄忽然跳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真相一样,高喊道:是九公主!那个带着帷帽、与耿指挥使一同出行的女子,一定是接管禁军的九公主殿下! 众人还在大排长龙购书呢,这一嗓子音量高亢,自然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瞬间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也看见了!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 九公主?就是永徽公主本尊吗? 传闻九公主殿下有沉鱼落雁之容,心地仁善,而且还是与禁军同行定然正是其本人! 哇!居然与公主在同一条街上呆了这么久,咱们今天是撞了什么大运! 对对对,禁军虽说负责护卫京城稳定,但可从未听说还要帮忙处置黑心烂肚的书铺老板,按理来说,他们根本不必插手,只用周掌柜他们自去报官便是 这还用说?此番耿指挥使行径反常,愿意出手带走孙文亮,肯定是得到了公主的授意啊! 由禁军送官,可比周掌柜和他东家前往衙门报案要稳妥至极,还不给那孙文亮半点翻盘的机会果然是考虑得十分周全啊! 永徽公主不但在接管禁军后管教有方,而且自个儿也愿意锄奸扶弱,明断是非,这般气节果然高尚万分,实为怀瑾握瑜之人呐! 多谢九殿下主持公道,为顺安书斋正名! 第76章 怀瑾握瑜什么的不重要, 怀金握银才是硬道理。 顺安书斋近日生意兴隆,身为老板,明昙简直做梦都在数钱。不仅《甘泽谣》收获一片赞誉, 就连《折桂题抄》也借着这阵东风,在文人学子中初初打响了名声, 引得不少举子都专程上门, 向周掌柜打探那些文章作者的真身, 期盼能够被他们指导一二。 但那群坐镇翰林院的大佬们, 又岂能暴露真身? 周掌柜自然婉拒, 这些举子们也只得失落地离开, 人手捧着一本《折桂题抄》,回到他们所在的学堂之中, 再给不知道这本教辅书的同窗们好生宣传一番。 与此同时, 经过第二次印制的《甘泽谣》也再度卖断了货。顺安书斋不得不在门口竖了一块高板,特意公告此事, 倒叫那些没赶上趟的人们纷纷后悔不迭其中, 还不乏许多孤鹜居士的诗迷,更是恨不得在书斋门口长坐不起,就为了能够及时抢到下一批印好的书。 而这段日子里,坊集街上空前热闹的盛况,也全被周掌柜如实写在信中,递到了明昙的案前。 哎哟,原来这就是一朝暴富的感觉啊。 按照明昙的要求, 周掌柜将这段时间的收支账目都绘成了表格,附在信后,看上去更加一目了然。就连自小便帮着林夫人管家、见识过大场面的林漱容都啧啧称奇,惊异地望向笑眯眯的小公主, 油然感慨:短短时间内,居然能够赚到这么多银钱如此成果,即便是比起江南那些有名的书斋而言,也应当算是不相上下了吧? 不过是沾了彩画少见的光,能让百姓们贪图一时新鲜罢了,明昙从贵妃榻上直起身子,抿了口林漱容特意为自己泡的桂花茶,看上去十分视金钱如浮云,待孤鹜居士新诗的这阵热潮过去之后,销量便会骤降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啊。 她口中虽谦虚得很,但作为与之相伴多年的青梅,林漱容则挑高眉梢,望着明昙满脸淡泊名利的神情,毫不客气地揭穿道:殿下同我还要演戏么?这才几天,私库里的银两便快要翻上一番,您难道能忍得住不开心? 咳,我凭本事挣的钱,当然开心啦! 明昙摸了摸鼻子,面色一松,嬉皮笑脸地扑进林漱容怀里,挨着她的脸颊道:话说回来,还是要多谢你和林夫人帮顺安书斋宣传不然,那些个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又怎会屈尊到我那小小的店铺里订书呢? 殿下何须客气我与母亲也不曾做什么,仅是带着那本《甘泽谣》参加了几场赏花会罢了,林漱容稳稳揽着她,弯眸而笑,毫不居功,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们倒还好些,平日要持家管账,没什么空闲读书,但年轻小姐们却不同:她们在闺中没多少事做,就指望着话本得趣,譬如前段时间盛行的《戏说山海》、《金烛女还恩记》、《碧霄青鸟传》等等,几乎是人手一册这会儿,好不容易见有了新书,她们当然也乐意出银子买账,聊以打发时日啊。 唉,确实。 明昙抬手抚了抚下颌,方才的欣喜已逐渐褪去,转而有一缕愁绪悄然爬上了面颊,让本来神采飞扬的小公主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指尖,深深叹息了一声。 女子无法科考入仕,也常常不得继承家业,自然只能在家中虚度光阴 她抿抿唇,眼神放空,像是想到了什么人一般,低声喃喃道:民间如此,世家如此,皇宫亦如此女子们总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贵为公主,又何尝不是在这深宫之中蹉跎岁月呢? 毕竟,并非每个人都会像明昙一样,不但拥有皇帝的宠爱与期望,而且身边还有林漱容这样的能人倾心辅佐,得以在这个束缚颇多的朝代中大展拳脚。 说句实话,天下绝大多数女子的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嫁与良人、相夫教子即使有那么一两人心怀抱负,却也没有机遇能够施展,最终只能潦草地放弃梦想,回到世人眼中的正轨上,为人妻为人母,度过平凡而寡淡的一生。 可是,这样真的公平吗? 那些男子能够做到的事情,难道女子就做不成么? 古有则天大圣皇帝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前有德贞女帝阔斧改革,凭一己之力将前朝发展至鼎盛;今还有林漱容这般政学远见皆不落于人后的奇才,天生便是入朝拜相的根骨这些女子的存在,难道不是正可以说明,她们完全不会比男子差到哪去吗? 但世道却无情至斯,依旧固执地绑上她们的手脚、折断她们的双翼,将女子们囚于深宅后院当中,在无边孤寂与勾心斗角里浮沉,直到走完短暂的一生。 见明昙情绪低落,面色消沉,林漱容不由垂下双眸,屈指为前者顺了顺发丝。 所以,她慢慢地说道,这世间便当有人挺身而出,断鳌立极,为天下女子筹谋出新的命运啊。 这话的语气虽然极轻,却仿佛掷地有声般,听得明昙不禁微微一怔,抬头看去,刹那间与那双黑亮若夜空的眼眸乍然相撞。 四目相接时,林漱容浅浅笑了笑,眉眼似杨柳风般温暖柔和,凑近轻吻了一下明昙的额头。 我相信,您一定会成为这样的人的,殿下。 明昙默然半晌,凝视着对方满盈信任的双眼,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勾起唇角道:嗯。我会的。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既然这世道看不起她们那便由自己做个先驱,去争一争那个至高之位,借此改变女子们不公的命运罢。 前两天和明暶约好了去打叶子戏,待到未时一过,明昙就拽着林漱容出了坤宁宫,快步前往御花园赴约。 正当午后,天高云淡,御花园中的菊花已经开败了不少,在瑟瑟寒意中凋零下来,这是昭示着冬日将临的信号。 今日外头刮了阵邪风,原本还算明媚的阳光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方才在二人出门前,林漱容特意给明昙取了件白底红绣的披风,不顾后者推拒,便扬手一罩,说什么也要让她穿好再去御花园。 明昙满脸不乐意,嘴巴上能挂个油瓶,十分叛逆地咕哝着什么红配绿配色哦,和你身上那件一点也不搭,手上却还是乖乖系好绑带,冲人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林漱容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天青色对襟短衫,伸手为明昙整整鬓发,温和道:这有什么不搭的?殿下听话些,莫要着凉才最重要。 你这个直女审美。明昙语速飞快地吐槽一句,不等林漱容反应过来,便一把拽着她快步往外冲,行了行了快走吧,平白耽搁了这么久,可不要让人家等急了! 自从与明暶恢复往来后,明昙三天两头便往御花园跑,已经对两人约定的老地方轻车熟路了。 七拐八拐了没一会儿,便到了她们约定的地点附近,离湖边凉亭中的石桌还相距五十米左右。 然而,尚隔着这么远,明昙便忽然止住了脚步,转头冲不明所以的林漱容微微挑眉,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嗓音道:你瞧,阿暶在那儿呢。 林漱容当年陪明昙在上书房读书时,虽与这位七公主不甚熟稔,却也算得上相识。她顺着明昙的目光往凉亭中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坐着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背对她们,微微伏在石桌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容昙两人的存在。 分卷(66) 殿下,您想做什么? 这还用问呀,当然是去吓她一跳啦! 明昙幼稚得理所当然,就差两眼放光,鬼鬼祟祟地嘱咐道: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可千万别出声哦! 林漱容很无语地看她一眼,却终究不曾多说些什么,而是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罢了,这也没什么,权当殿下偶尔会童心未泯便是 童心未泯的明昙坏笑一下,啾的往林漱容脸颊上亲了一口,在对方睁大眼睛,来得及搬出礼制教训她之前,便如同一只房梁上的小猫一样,蹑手蹑脚却速度飞快地朝凉亭那边窜去。 九公主奉行至善原则,幼稚也要幼稚得十全十美。她行起事来非常胆大心细,谨慎地避开了所有的落叶枯枝,连半点声音都未曾发出。 而那厢,被当作袭击对象的明暶也无知无觉,仍然专注于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连半点注意力都不曾分出,自然也就不知道危险正在悄悄临近 阿暶! 瞅准时机,明昙忽然从她身后跳出,双手猛的拍在了明暶肩头,成功把对方吓得浑身一颤,手上的毛笔歪了歪,唰得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登时将雪白的麻纸斜分为二。 昙昙儿? 明暶立刻侧过头来,见是明昙,方才深深舒了一口气,无奈地伸手揪了一下后者的脸颊,真是胡闹,你吓死我了。 嗯?你是在写东西吗? 那么又长又深的一道墨迹,明昙自然尽收眼底,心知闯祸,赶忙冲明暶歉疚道:是我方才莽撞了,不该随意吓你 无妨,不碍事的。 明暶很好脾气地朝她笑了笑,并没有怪罪明昙,而是随手将那张纸放在一旁,宽慰道:左右最后都要重新誊抄,我再换张纸续写便是,没甚要紧,昙儿无需自责。 誊抄? 不料会听到这个词语,明昙倒是怔了怔,有些好奇地往石桌上张望,我还以为你是在抄经呢,原来不是吗? 明暶的动作凝滞了一下,迟疑片刻,正想同对方细说时,身边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柔和而熟悉的嗓音,客气地对她说道:七公主殿下万安。 明暶微微一惊,转头看去,果见是林漱容正在朝自己福身行礼,是以赶忙道:林大小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由于曾与林漱容同窗,并一直仰慕其才学的缘故,她对前者的态度一向都十分客气尊敬,就像是在面对秦先生那样,即使相隔多年也仍然未变。 只不过 就在明暶从石凳上站起身来,迎向林漱容的这几步中,身上白底红纹的裙衫便也舒展开来,完完整整地映入对方眼中。 与旁边穿着同色披风的明昙挨在一起,显得两人着实登对万分。 林漱容: 林漱容的笑容凝固在唇角,盯着那衣裳看了半晌,方才下移视线,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自己的青绿色衣裳,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局外人。 失策了。 她面上毫无异样,心中则暗暗咬紧了牙关。 日后穿衣时,还是应该遵从殿下的意思,好生搭配才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了!这周真的好忙好忙,宝们对不起qaq! 第77章 林漱容垂着眼睛, 一语不发,其实已经在心里灌了好几缸子陈醋。 然而,一旁的明昙却像是压根没察觉到自己和明暶穿了同色衣裳和披风, 依然还在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桌上的纸张,蹙紧眉头, 只觉得上面的文字很有几分熟悉。 堂庭山多生棪木, 偶有白猿出没其间, 水玉晶莹若琉璃, 黄金遍地, 灿如浮光* 她随口低声念了一句, 正欲细细琢磨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句子时,旁边的林漱容便倏地一怔, 顾不得再吃飞醋, 抬头疑惑地望向了明暶。 这是《戏说山海》? 经林漱容这么一提醒,明昙指尖顿了顿, 也立即想起了自己曾在顺安书斋随手翻看过的话本。 在天承民间, 尤以志怪小说与爱情话本最受欢迎 于是,在周掌柜重点介绍的书目里,那部基于《山海经》而创作的《戏说山海》也赫然在列,并称其一年前便曾在京城风靡,至今仍然热度不衰。 而现在,这张写有该书原文的白纸,分明是明暶方才亲书的手稿 莫非是在摘抄好词好句? 但旁边没放那本书, 这句也实在没什么好的啊! 与容昙二人的惊疑不定相比,明暶反倒算得上是镇定自若。她顿了顿,只略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赧然地将其余纸张摊开, 不好意思道:也并非什么坏事,不必瞒着昙儿与林大小姐:你们刚才所说的那部《戏说山海》的作者,其实正是我本人。 什么?! 不是,她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有不为人知的大佬马甲啊? 明昙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地瞪大眼睛,就连林漱容也不禁面露愕然。 俩人都像是第一次认识七公主那样,诧异地盯了人半晌,方才堪堪回过神,由明昙难以置信伸手地指向那些纸张。 所以,这些都是你的创作手稿?明昙抖着嗓子问。 正是。 明暶果真毫无隐瞒之意,爽快地点头道:早年间通读过《山海经》后,一时兴起,手痒难耐,便随性写了一部杂文集成书之时,恰逢服侍我的大丫头茹菱有些门路,于是就由她出面,替我寻了一家京城中有名的书铺,负责刊印与出售。 待到后来,也不知为何,这本书竟然在机缘巧合下有了些名气,不仅在民间流传开来,还渐渐出现于京中各家书斋铺面,讲到这里,明暶红着脸绞了绞指尖,垂头轻声道,而且最近,不是也有一本名为《甘泽谣》的神怪话本十分出名么所以,最初定契的那位书铺老板便托茹菱与我商量,能否再为《戏说山海》出一部续集,并全权托付于他家印售。 谈及此处,她停顿了片刻,回忆着说道:那老板还说,待到续集每卖出百本时,便可以按照我三他七的比例开始分成 等等,三七分?你还是占小头的那一方?! 明昙原本还沉浸在高人竟在我身边的震撼里,但此时一听明暶所言,这段时间做惯生意人的劲头便又泛了上来,脱口怒道:他想干嘛?从你手里抢钱吗? 啊? 明暶懵了一下,茫然地看向义愤填膺的明昙,满脸写着不明就里。 这个分成的规矩是有哪里不对吗? 然而,九皇妹显然一时半会儿顾不得理她,还在气鼓鼓地骂骂咧咧;倒是一旁的林漱容微微一叹,率先开口,很有默契地代前者解释道:按照我朝约定俗成的规矩,若是作者愿意将整本书的独家印售权全部交予某间特定书斋,那么其在分利时,则必须在五五之上,以全作者道义然而此番,那老板竟敢提出三七分利,恐怕正是见七公主与您的丫头不通行情,所以才想诓骗于您,让他自己赚个盆满钵满啊。 原来、原来是这样么? 被林漱容一语道破真相后,明暶怔了怔,显然变得有些六神无主了起来。 她不过是个深宫当中的公主,哪懂什么生意场上的规矩?这会儿知道自己险些招人欺骗,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担忧,指尖也下意识攥紧了那沓纸张,喃喃道:但我如今已经将旧稿尽数理完,新稿也准备开始动笔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还要上哪里去找靠谱的书铺、代为刊印出售呢? 明暶诉苦的声音不大不小,可旁边的明昙却是突然止住了对那黑心老板的口头批判,转过来沉吟片刻,扬了扬眉梢,兀地笑开道:这有何难? 明暶闻言一愣,扭头看她,面色逐渐从愁闷转变成了惊喜,莫非昙儿是有什么门路可用? 咳,门路当然是有的。 明昙眯起双眸,一边与林漱容对视一眼,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正儿八经地冲明暶解释道:说来也巧,我前几日在京与禁军巡视时,刚好结识了一家书斋的掌柜!他为人最是厚道,而且还嗜书惜才,若知道你是《戏说山海》的作者,则定会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价格,买下版权她想了想,又补充问道,而且,我似乎还记得,你近日不是手头缺银吗? 明暶老老实实地点头。 既然如此,三成分利则委实太过吃亏,明昙道,若你信得过我的话,便多等几天,让我去与书斋掌柜谈谈这笔生意阿暶以为如何? ! 峰回路转,烦恼冰释,明暶自然欣喜万分,非常痛快地一口答应道:我当然信得过昙儿!价格不求多高,只愿公道就好! 说完,她又抿唇一笑,执起明昙的双手握紧,语气感激道:不过,却是要麻烦你辛劳一番,代我与那位掌柜联系了 小事小事! 就像是看到了长上翅膀扑面而来的银子一般,明昙笑得满面春风,转头望向旁边的林漱容,意有所指地朝对方轻轻挤了挤眼睛,而且,我们家伴读也一定会鼎力相助于我的,对不对? 林漱容看了看两姐妹交握的双手,看了看明昙肩头白底红绣的披风,又看了看明暶那身红白相间的衣裙。 她眼尾一抽,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袖起手来,面上神情凝滞了半晌,方才扯出一个标准无比的微笑,语气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慢慢地说:当然会的,殿下。 好不容易熬完了这个充满陈醋味的午后。 林漱容面色不虞,罕见没有注重规矩尊卑,而是脚步飞快地走在她家殿下前面,别别扭扭一句话都不肯说,兀自生着闷气。 卿卿卿卿!你等等我! 明昙不高兴地嚷嚷两声,赶紧加速两步,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对方的袖口,眯起眼睛看她,你这是怎么了? 林漱容不答,但步子却停了停,站在原地斜斜盯了明昙一眼,半晌才板着脸道:无事。 明昙的眼珠往下一瞥,望向对方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挑起眉梢。 她长长哦了一声,忽然踮起脚尖,凑到人脸前仔细打量着林漱容的神情,直截了当地问:不高兴了是吧。 尾音不挑,甚至并非疑问句,而是成竹在胸的肯定。 林漱容也并不意外于明昙能够猜到自己心情不佳,毕竟两人相知多年,就连对方的任意一个眼神都能读懂,何况这些本就没有刻意隐瞒的小动作。 但纵然如此,她心里那口气却没这么容易消散,仍然板着一张脸,十分惜字如金地说:不曾。 还嘴硬? 明昙翻了个白眼,完全无视林漱容冷冰冰的态度,直接伸手搂住了后者的脖颈,一个使劲,瞬间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这动作大胆得很,竟是完全不顾她们此时正待在深红宫墙之下,四处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 明昙天不怕地不怕,可林漱容却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赶忙抬手钳住对方眼看就要继续乱动的胳膊,急声制止道:殿下!不可胡来! 然而,九公主牢记自己平生最爱胡作非为的叛逆人设,此时不仅假装对她的话充耳未闻,且还更是寸步不让,勾唇道:抱一下算什么胡来?我还有更胡来的,卿卿要不要现在试一下啊? 林漱容抿起唇,望着明昙那一副大有你不说清楚我就一直赖在你身上的架势,不无担忧地转头朝四下看了看,低声劝道:您快些放开罢切莫要因为与我置气,反倒酿成大错 你我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亲近亲近又如何?明昙脸上笑得温润无比,眼中却悄然烧起了一片灼灼火光,纵使被旁人看见,胆敢到外头乱说一气,那我便拔了他的舌头以儆效尤即可,且看谁还敢来寻本公主的霉头! 这话乍看像是顽笑,但林漱容却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认真与狠厉,不由心下一惊,连忙抬手摁住明昙的后颈,殿下! 脖颈上的力道不容拒绝,明昙垂下眼睛,半晌才轻哼一声,收敛起浑身针刺般的戾气,软下嗓音说:好啦只要你告诉我,你又是为什么生气,我就保证不再乱说了,好不好? 经过这样一番拉锯,林漱容的心绪简直是骤起骤落,一边要提心吊胆于周围有无人迹,一边还不得不把原本的主动权转让给明昙,颇觉有些心力交瘁。 不过,她心里仍然郁结着一口酸气,是以也不愿轻易答话,只朝明昙的披风上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对上后者颇有些茫然的视线,眯起双眸伸出指尖,轻轻掐了掐掌下的那块软肉。 嗷! 明昙像只被薅了毛的猫咪一样,在林漱容怀里活活蹦了两下,眼睛一瞪嘴一扁,好痛好痛,你干嘛! 还演?我根本不曾用力。林漱容毫不犹豫揭穿她的装模作样后,更是屈起指节,狠狠敲上明昙的额头。 真该罚您多作两篇文章,好生治治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巴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昙,一个骂谁都能半个时辰不重样,却唯独会在女朋友面前贴贴求和好的女人! *化自《山海经南山经》 第78章 林漱容素有贤臣之心, 又肩负当今圣上的托付之责,一直都最怕自己教出一个不够合格的未来君主。 分卷(67) 明昙自小性情暴戾,行事也往往冲动。即使林漱容这些年总是不遗余力地教导她何为慈心仁厚, 却还是无法完全改变对方刻在骨子里的嚣张和恣肆与喜好铁血手段的行事方法。 这是明昙成为暴君的祸根苗。 古往今来,世人对明君的要求都非常之高, 既要他们杀伐果决, 也要他们宅心仁厚。历朝能被称为千古一帝的君王里, 都必须要有仁政爱民的功绩, 不然哪有资格流芳万年? 哪怕英明神武如秦朝始皇帝, 百载光阴下来, 还不是会被人骂一声比之桀纣? 哪怕盛世明君如唐太宗,也会因为玄武门之变时亲断手足的举动, 被诟病狠辣不悌, 直至如今。 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或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恋人林漱容都不愿让自己一手培养而出、舍不得斥责半句的小公主, 背负后人口中的任何一句骂名。 所以, 在这种心态的鞭策下,她一直都在谨慎小心地教导对方,也素来最不喜欢明昙随意说出这种戾气横生的冷酷之言。 方才明昙挨了一下狠敲后,顿时明白林漱容是真生气了,立刻装乖,可怜巴巴地抬起眼睛看对方。 她特别想伸手揉揉脑门,却又舍不得松开环着对方的双臂, 只好委委屈屈道:明明是你吃醋闹脾气,为什么最后反倒是我遭殃?卿卿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坏人! 林漱容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呢,可不兴惯着她,凉凉道:揣着明白装糊涂, 还硬是要得寸进尺,究竟谁才是那个真正的坏人? 哼,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一声自己在吃醋嘛! 双臂略微收紧,二人之间距离更近,明昙把嘴巴撅得老高,保守估计能挂上一串油瓶,嘟嘟囔囔地说:而且,归根结底,还不是你非要让我穿这件披风的吗?怎么你还好意思生气呢! 在对方有理有据的控诉与撒娇攻势之下,林漱容自知理亏,抿了抿唇,眼神飘移开来,语调也重新恢复了她一向的温软。 好,殿下既想听,我便亲口告诉您。 她叹声气,闭上眼睛,在明昙讶然的注视下,竟是主动向前倾身过来,缓缓地、坚定地吻上了那张因为惊异而微微开启的唇瓣。 ! 兴许是夕阳的辉光照在了脸颊上,又兴许是身侧的宫墙太过殷红如火,总之,就是在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之下,明昙蓦地双眸睁大,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直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向近在咫尺的恋人。 卿卿主动亲她了? 最是恪守礼制、有时候比朝堂上那些御史还要古板的林大小姐林漱容,居然会在毫不隐秘的室外,主动给了自己一个吻? 明昙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见鬼似的表情,一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这太稀奇了。 稀奇到现在无论是谁突然过来,告诉她还有一个时辰明晖就会暴毙而亡,明昙也能不带打顿地相信! 不过可惜,林漱容到底不会读心术,看不破明昙趋近尖叫鸡般的内心世界。 她只吻了一瞬,便直起腰来,长长的睫羽如同飞鸟的双翼般,在空中轻颤了一下,慢慢开口:我先前,的确就是如同殿下所猜的那般,在非常认真地吃醋。 在明昙的视线里,林漱容此刻的神情诚如她所言,非常认真且严肃。那出尘绝色的眉眼中隐含几分绵绵情意,使得前者的心尖都不由自主狠狠一颤。 因为太恋慕您,因为太喜欢您,所以才总是难以克制自己的相思之情 林漱容浅浅笑了笑,伸出手去,用指尖凌空描摹着明昙如画般精致的面容,语气尽是足以令人甘愿沉溺其中的温柔 与危险。 有些时候,她含着笑道,我也是真的不愿让别人发现您的光芒,而是很想要将您独占起来啊,我的殿下。 日子渐渐过去,当北风把冬日的第一片雪花送入京城时,《甘泽谣》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转而由《戏说山海》的第二部 来接班。 虽然林漱容因为先前的事情,整颗心都像泡在陈醋里一样,很不情愿为明暶的话本作画但在明昙软磨硬泡撒娇耍赖了整整两天后,她还是没能坚持住,在对方的猫猫凝视下忍气吞声地拿起了笔。 殿下那么可爱,谁能拒绝她的要求呢? 这可是连陛下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一个小小的臣女罢了,当然也做不到啦。 于是,几日后,明昙心满意足地领到了一张绘满山川沧海、奇草异兽的彩图,并把它与明暶誊抄好的终稿一起丢给周掌柜,吩咐后者按照印制《甘泽谣》的法子,同样将这部新书推出即可。 见明昙居然如此神通广大,连一向最为神秘的《戏说山海》的作者都能挖来,周掌柜差点热泪盈眶,办事也更加尽心尽力。 很快,新书甫一摆在书斋门口,便再次掀起了京中话本的风潮,且比之前更为势大无他,只是因为《戏说山海》的 第一部 本就十分具有热度,哪怕仅有作者的名头,也会有人特意前来买账,当然会比《甘泽谣》更受欢迎。 而同样,在接连两本书籍的带动下,《折桂题抄》也依然在稳步发展。只要走近书院,甚至是国子监,一定能够看到有人正拿着最新一期的题刊研究,或是诵读背记,或是奋笔疾书,一派好学景象。 就连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也曾看过上面的文章,还不禁发出感慨 真堪为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这句赞叹传扬出去后,便有更多的读书人心生好奇,前来顺安书斋购买题抄,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为其中篇篇佳作的文采而拜服。 因此,不论是正经的科考辅导书,还是深受人民大众喜爱的话本闲书,全都尽数大卖。作为投资商的裕王在看到甜头后,则更加大方,一口气从江南抽调了不少板印工匠入京,非常有效地缓解了顺安书斋如今供不应求的压力,进帐也愈发可观。 捏着手里数了半天的银票,明昙不禁有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幸福感,差点热泪盈眶。 终于有钱了! 脱贫致富近在眼前! 但无奈,她手头上还有编书这个耗钱的任务,且书斋的进帐也需给林漱容、明暶、裕王、翰林院诸位大人们足够的分利,还要给周掌柜他们结工资 所以这么一算下来,真正能留在私库里的银钱并不很多,明昙依然处于赤贫阶段。 致富了,但没完全致富。 这就很难受。 唔昨天周掌柜传信来说,又有好多客人向他抱怨买不到书了。 明昙翻过一页朝政模拟册,一边行云流水地写下四书文的首句开篇,一边分心二用,皱着眉同林漱容道:从书斋的财务报告上来看,如今印书的人手已然足够,但每日的出售量却过于稳定了些,并没有显著增加卿卿发现这个问题了么? 自然。林漱容点了点头,问题的源头,想必是出在宵禁之上。 对。就是宵禁。 明昙面色微沉,眸中像是燃着火苗一般,紧紧盯住手下的模拟册,仿佛要生生把它盯出一个窟窿来才罢休。 此前,明晖已经三番五次上奏父皇,打着遵照古制、士农工商的大旗,想尽方法提早宵禁,扼制京城各个商铺的发展。她冷笑一声,现如今,那些老古董们都站在他身后,奏折和下雪似的往天鸿殿里递闹得京城甫刚天黑,街上就已经像是遭了什么匪徒般空无一人;不少只在夜里赚钱的商铺都被迫关门,坊集日也不得不取消,这得损失多少银两啊! 听完明昙的抱怨,林漱容叹了口气,缓缓补充道:商税有益于丰盈国库,改善百姓民生,同时还能促使中原与繁荣的江南加强往来,更有利于我天承国土的安定,种种裨益之处不胜枚举因此,一味抑商的话,对于朝廷而言,其实也并非什么好事。 奈何总有人愚昧无知,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明昙放下笔,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眸中飞快划过一道寒光。 看来,不管是为了朝廷的国库,还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库,她冷哼一声,指尖在桌上轻叩了两下,语带锋锐道,都要好好治一治明晖一党,休要让他们再胡作非为,碍着我天承朝富国强民! 见她语气如此斩钉截铁,林漱容也不禁觉得心中一阵快意,抚掌笑道:合该如此!那么,不知殿下是想到了何种良策,能够在朝堂上说服众臣呢? 一听到这个问题,明昙便眯起眼睛,嘿嘿怪笑两声,转过头看向侧旁的林漱容,伸出手,不怀好意地摸上了对方的脸颊。 很简单,她深深弯了弯唇角,展颜一笑,眼角眉梢尽是狡黠,今晚便让我到林府做一做客,和你秉烛夜谈一番,商议正事不知大小姐意下如何呀? 秉烛夜谈,有烛,有夜,也有谈。 谈恋爱的谈。 夜幕黑沉,屋外渐归寂静,只有柔柔的月光穿过窗棂,跃入屋中,为榻上的锦被镀上一层泛着光华的浅银。 桌上红烛招摇,火苗轻颤着点亮灯盏,明昙笑眯眯地坐在床沿,就像是忘了先前所说的商议正事那样,也不开口,只用一双漆黑的双眸盯住林漱容,看了半晌后,才终于伸手抚上对方微散的发丝,指尖一勾,便捉住了发髻中的那只雕花玉钗,轻轻往外拽了一下。 玉钗脱离时,如瀑般的青丝垂落而下,甚至有几缕还落在了明昙的肩头与颈窝。在那一瞬间,黑与白相触时,林漱容似乎闻到了对方袖口浅淡轻盈的花香,就仿佛是初绽的夜昙般,幽清却馥郁,若有似无。 她恍然间被这香气蛊惑,微微垂眸,伸手捉住在眼前不停晃荡的那只雪白皓腕,这才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缓声问:殿下不是说,今日来此过夜,要与我商谈正事么? 啊,对。明昙笑得灿烂,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我现在不就是在办正事么?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钗子丢在一旁,更加往前凑了凑。 由于这个动作,颈侧那点发丝微微弯折,复又弹开,像是羽毛般刮蹭着皮肤,泛起阵阵痒意,引得明昙瑟缩了一下,可手上动作却依然坚定,勾住林漱容的肩膀,闭起双眼,像是只懒倦的小猫那样,安安稳稳地窝在人怀中。 美人在抱,烛火又昏黄,此等暧昧旖旎的气氛中,林漱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不知情的时候饮了酒,醉意熏然,连指尖都泛着隐隐的热度。 她抿了抿唇,像是怕把明昙烫伤一般,轻轻抚了抚倚在自己肩头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放低嗓音,温声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总之,用罢晚膳后,我可是亲眼看到您去找阿珣了哦。 ?! 听她竟直接提起了林珣,明昙猛的一颤,下意识睁开眼睛,与林漱容笑盈盈的双眸惊讶对视,我明明是偷偷去找他的,你怎么看见了? 因为我早就猜到了呀。林漱容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您特地来林府,不就是为了找阿珣议事?不然,大可直接让我留宿在宫中便是,又何必要专程来此,平白跑上这一遭冤枉路呢? 哎呀,你真的是神仙吗,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哦。 明昙嘟起嘴,不满地龇龇牙,抬头就往林漱容的颈侧轻咬了一口,垂头丧气道:好啦,想必你也猜得差不多了,那我还不如直说阿珣身为禁军指挥使之一,对京中的安防水平了解甚深。我已让他尽快写一封奏折,详尽描述禁军的整体素质与京内安定的情况,从而作为论据,证实宵禁的非必要性。 唔。 闻言,林漱容纵容地摸了摸明昙的头发,若有所思道:此举固然可行,但若只拿禁军说话,或许会太过单薄,难以证明放开宵禁、让商户们正常营业的好处 所以,我还准备了别的嘛。 明昙打了个哈欠,眼珠一转,凑上去啾地亲了一下林漱容的唇瓣,笑嘻嘻地伸手圈住她脖颈,与人耳鬓厮磨,慢吞吞道:先前秋猎时结识的、明斐世子的好友桓矜他的父亲,正是刑部侍郎桓呈桓大人,卿卿可还记得? 林漱容一愣,揽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紧,所以,您还打算 对。 明昙应了一声后,主动吻上对方,让话语尽数消磨在唇齿之间,待到五日之后,再逢初一时,便在太极殿里上演一出好戏罢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陆机《文赋》 第79章 初一和十五, 是明昙每月上朝的日子。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朝堂上站满了黑压压的文武百官,皇帝端直地坐在龙椅上, 听着群臣上了半天的奏,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 眼下殿中, 正轮到何御史上奏, 谏之冬日将到, 今年的年宴筹办不宜太过奢华。这位大人的说话方式就是引经据典, 举一堆古例佐证自己观点, 所以就导致他上奏时往往废话连篇, 长篇大论,倒给了皇帝足够的走神机会。 他年轻时就曾有过头疼的毛病, 现在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如何, 竟是变得愈发严重起来,一天要疼上个三四回才罢休皇后十分忧心他的身体, 催着郭院判到天鸿殿看了好几回, 却每每都查不出任何问题,只能象征性地开点活血疏风的方子,权作些心理安慰。 或许还是岁数大了的缘故罢 半晌后,挥之不去的头痛终于隐隐散去,皇帝也总算得以分出心神来思考别的。 他抬起眼,望向堂下混在人堆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明昙,悄然在心中叹了口气。 太子未立, 东宫不定,朝堂上已经为此吵了不少回。但皇帝却不愿给明昙本就难走的道路再横生枝节,次次都用朕身体尚好的理由挡了回去,时至如今。 分卷(68) 他本是不以为意的, 可眼看头痛的发作频率加快,且查不出原因,实在叫皇帝自己也有些担忧起来。 若是他哪日晏驾西去龙鳞怎么办? 皇帝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收紧,刚好叩住了雕刻其上的龙首,硌得关节隐约发起疼来。 身为女子,若想要踏上这个至高之位,就须得付出比男子更加艰辛的努力。 而现在,明昙年纪尚小,虽然近些年在朝中的动作颇多,但在朝堂上的威望到底不足,也还远远未能达到民心所向的程度。 若是此时草率定下东宫,将明昙推上台前,那皇宫恐怕瞬间就会变成战场,充斥无形的鲜血与硝烟。 为今之计,只能一拖再拖。 无论是朝堂上请立太子的奏折,还是他本人的身体 皇帝思忖了这么多,但面上依然没什么异样。恰好此时何御史终于谏完,他便也像走流程似的点点头,慰问了几句爱卿所思甚远、朕定会谨记俭省之德后,便抬头四顾道:诸位可还有本要奏? 四下一时寂静片刻。 盛安看了看,正要宣布退朝时,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正是明昙。 她出列两步,面上带着浅笑,冲皇帝躬身拜道:启禀父皇,儿臣尚有一本未奏。 九公主上朝时一向安静,可每每一旦奏本,就是要扔一颗重磅炸。弹!众臣登时戒备起来,不断拿眼角余光瞄过去,仿佛如临大敌般惴惴不安。 皇帝也对女儿无大事不亲奏的习惯知之甚详,此时见她出列,不禁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你且说来。 所谓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世人皆知粮钱国本,不可轻忽,自古皆以农耕为最大但是,却普遍忘记了,若要论及何种行当最善敛财赢利,那还是当属坐贾行商。 明昙缓缓道:如今我朝国库虽不至于空虚,但也年年入不敷出。因此,为了国本思量,儿臣欲奏请父皇不再限制商业发展取消宵禁、开集拓市,使得商贸兴盛,从而反哺国库,以益我天承江山!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像是一只爆竹被丢进了火堆般,骤然在殿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人连连摇头、眉头紧蹙,口中不断重复着荒谬、闻所未闻等词语;更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直接面向龙椅拜倒,急声道:公主未免过于浅见!大秦朝商君变法时便早有所言,四民中,士最贵,农次之,工商又次之!商是末流,理当抑制,又岂有推波助澜的道理?断断不可如此行事! 孔夫子有云,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商人自古重利,背信之例数不胜数!若给了这些人发展之机,只怕会闹得世道不安,民心惶惶呐! 公主也说了,钱粮国本,粮字当然要应在农人身上。如果重商,那则势必会有农人为利而动,弃田行商,朝廷反而无粮可征,届时可如何是好? 臣等亦如此认为 安静听了会儿他们的反驳,发现翻来翻去也就那么几个理由后,明昙双手袖起,将笏板直直握在手中,侧头瞥了眼身边那个蓄着山羊胡的老臣,淡淡道:刘大人此言差矣。我方才所言的重商,可并非代表抑农只要双管齐下,在发展商业的同时不忘农业,岂不就能平衡两者,尽力避免弃农经商的情况发生? 刚才说得最起劲的山羊胡一愣,皱着眉头转过来,勉强保持着尊敬,冲明昙拱手道:公主话说得容易,可真正实行时又何其之难?比之踏实种田收粮,行商堪称暴利,但凡见了那白花花的银子,又能有多少人不为之所动?要如何才能确保农人们不会尽数跑去经商? 很简单啊,先从赋税身上下手即可。 明昙耸了耸肩,说道:我等为朝廷做事,自然要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发展商业之策,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丰盈国库。因而对商人必须征取赋税,且一定要比务农者更加繁重,令百姓皆知行商不易,从而便不会铤而走险,弃田远走,出现诸位大人们担心的这种情况了。 这 山羊胡卡了卡,瞪大双眼,竟觉得明昙所言很有道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反观一旁,见片刻无人接话,倒是龙椅上的皇帝率先敲了敲扶手,问道:那若按你所言,对商人施以重税,岂不是复旧如初,反而无法使得商业繁盛,没能起到什么效果么? 所以,儿臣想要征的税,并非如此简单。明昙摇了摇笏板,笑眯眯道,无论何种政令,都最忌一刀横切,对于商人则更是如此如同农有贫富,商自然也分大小,理应多者多税,少者少税,复兴春秋时的税法,按照商货交易钱额的定量进行征收譬如百中取十五、十之二三等,明文规定,不得有失。如此不仅能让商贾们接受,还能反向促使其多多贸易,再向朝廷交税堪为一举多得! 这其实是她根据现代税制得出的结论。 天承如今的商税法是沿自前朝,着实太过笼统,只对各行各业规定了一个数额标准后,便撒手不管,白白浪费了多年应从商人身上刮下来的油水。 但若是朝廷肯多用心,细致制定政令:对外收关税,对内收市税;坐商住卖收住税,行商通过收过税;押货车马收车算,江河商船收船钞等等税种不胜枚举,再仔细制定比例,将数额控制在一个朝廷与商人都能接受的区间内后,同时辅以免税或优惠的政策,便能在不动摇农耕经济的情况下,以最大的力度发展商业,让商人们为朝廷挣钱。 吃肉挨打两不误。 而且,商业繁盛后的好处也是数不胜数,既可以提高社会生产率、促进就业,也能够加强和地域间的交通往来,进一步巩固中央集权的统治这些益处,难道不使人眼热? 只要在确保小农经济稳定的情况下,大力推进商业进程,那于国于民,都将会利远大于弊。 在九公主说完话后,朝堂上一时寂静无声。 说实话,明昙这番考量足够细致,再从国本社稷的角度已然无法反驳 明昙旁边的山羊胡眉头紧锁,实在颇感束手无策,只得偷偷转过脑袋,求助般地望向立于前列的二皇子明晖。 毕竟之前的延长宵禁、征收重税都是他们所倡议的。眼下被明昙公然驳斥,若还不反击,岂不是把脸乖乖送上去挨打? 但这九公主又偏偏伶牙俐齿得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着实令人头痛 哪怕是作为二皇子党的全权领导人,明晖也不禁感到一阵牙酸,恨恨盯着明昙的侧脸,在心中破口大骂。 回回都是她坏自己好事! 此前,明晖曾打得一手好算盘,先是采取宵禁、重税等手段,扼制京城的商业;再在暗地里选取一家发展势头不错的商铺,通过自己的权势,给对方广开绿灯,使其在京中逐渐一家独大,从而给自己提供数额可观的银钱。 他选中的正是金丰书铺。那老板孙文亮是个重利之人,手段也阴狠,最适合做那个眼中只有银钱、没有半分情谊的寡头。 却不料,半路居然杀出个顺安书斋,让本就看其不顺眼的孙文亮登时发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直接把自己赔了进去,连带着明晖花大力气从江南弄来的那些书籍都被官衙收押,这让他怎能不恨? 虽然不知顺安书斋背后站着何人,但孙文亮是被禁军捉拿归案的,这笔账自然便被明晖记在了明昙头上谁让她是禁军的管辖人呢? 况且,听说姓孙的出事那日,还有百姓在耿靖身边看到了九公主 明晖眯起眼睛,紧咬牙关,冷冷盯着不远处那个纤细的背影,胸中火焰简直要将整颗心脏都焚烧殆尽。 明!昙! 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公主一样安生待着?就非要和自己作对! 不过,明晖作为一个会看眼色的皇子,在明昙手上吃过不少次瘪后,也对父皇的偏向知之甚详。 每一回,只要明昙能够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说服朝堂上半数的官员后,她的意见就会被皇帝首肯,进而下放执行 若有哪次失误也罢,但关键最可气的是,居然还每次都当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取得了极佳的成效! 禁军的操练之法被改良后,被京城争相传颂,今科武举人数也有了一定增加;沅州大旱赈灾的两名钦差相辅相成,效果斐然,听说已经完全使得沅州恢复了元气,再做一段时间收尾工作后,就将返回京城。 此间种种,皆有明昙的手笔在内。因此,朝堂上有些中立的肱股之臣也渐渐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十分重视九公主所提出的意见。 何况,还有半数被明景捏在手里的户部也无条件支持于她,则更是让明晖倍感掣肘,几乎呕出一口老血。 可打不过,就还是得憋着。 譬如眼下。 九皇妹言之有理。 在自己党羽的臣子们尽数投来求助的目光后,明晖逼不得已,也只好亲自上场,强笑道:但你之所言,与现行税法大相径庭,若是骤然在各州开展实行,恐怕会有些太过草率吧? 而见他站出来,明昙竟也毫无意外之色,只侧头瞥了一眼,点了点头,破天荒地赞同了明晖的说法。 嗯,二皇兄说得不错。 她笑得眉眼弯弯,半点不见吃瘪之态,反而还似是正中下怀一般,向皇帝道:所以,为了给商贾们一个适应的过程儿臣以为,此法还是率先在京城实施最好。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笏板在手里敲出势在必得节奏,再度强调道,而且,京城也是全国上下,目前唯一有资格取消宵禁、开办更多集市节日的地点! 女儿递话都递成了这样,皇帝也当然十分乐意配合。 他长长哦了一声,笑眯眯地问道:那,你来说说,京城凭什么就有这个资格了呢? 当然是因为 在明昙拖长的尾音中,明晖生生咽下喉头憋着的那口气,目光顺着她伸出的那只手臂,不由自主回头一看 只见太极殿的殿门外,此时居然正站着两个身穿薄甲、面容刚毅的武官! 而与此同时,明昙未尽的后半句话也悠悠响起,语气中满含着志在必得。 咱们京城的禁军,可都是有本领、忠职守的好官呀。 第80章 明昙歪着头, 朝殿门外的耿靖与林珣二人懒洋洋招了招手。 禁军指挥使算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没有上朝的资格,压根不得踏入太极殿。旁边的御史蹙紧眉头, 有心参奏,但眼看九公主那满脸理所当然的神情, 又望了眼龙椅上兴致勃勃的皇帝, 终于还是咬咬牙, 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话吞回了腹中。 因为之前多番催促册立太子, 陛下已经对他们御史言官颇有不满反正这会儿也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而且还关乎九公主, 那就别再轻易去触陛下的霉头了吧。 于是,耿靖与林珣对视一眼后, 畅通无阻地走到明昙身边、叩拜皇帝, 在心中暗暗惊讶 竟然这么容易就让他们进来了?都没人反对的吗? 皇帝态度威严地让二人平身,明昙则瞥了眼他俩脸上的诧异神情, 半晌, 才不动声色地撇撇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现在这朝堂之上,早已不是最开始那样,人人都敢将九公主压上一头了啊。 启禀父皇。 一片鸦雀无声当中,明昙施施然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服,朝龙椅躬身道:这次上朝,为了更详尽、更直观地与您说明取消宵禁的可行性, 儿臣特意请来了禁军中的耿指挥使与林指挥使,这便请他二人来细细介绍一番罢。 是,九殿下。 在皇帝微微点头后,由耿靖率先上前一步, 恭敬地拱手说道:如今,在九公主接管禁军、并开始实行改制之法后,营中将士们的体力、谋略、武艺等皆显著增强,每日负责京中巡防时,各项职责也可以完成得尽善尽美,很受百姓们的敬重。 嗯,皇帝点点头,京中对禁军的盛赞,朕也有所耳闻。你等调。教得不错。 谢陛下。作为实行操练的总指挥使,耿靖忍不住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复又继续道,经九公主之策后,禁军与顺天府衙门共协京师之安防,力护百姓之安定,现已内编二十八支小队,分散于京城各处,可保证每天的巡视时间至少在五个时辰之上。并且,每逢节庆之日,还会延长至宵禁方休,不敢有片刻疏漏 此外,林珣也在旁补充道,禁军操练颇有成效后,九公主也一直关注营中近况,特意向远在边疆驻军中的华大将军去信一封,按照其建议,逐步提高了训练强度、增加了演武内容微臣不才,已将现今禁军中实行的操练之法以及训练情况尽数整理而出,烦请陛下过目。 他一边说,一边捧起手中的卷宗,看起来十分厚实,似乎的确写了不少东西在内。 盛安很有眼力,赶紧走过去接过卷宗,呈给皇帝。后者展开看了看,只见上面详细写有许多项目:既有队列阵法,也有刀剑长弓等武器的技法,还有骑术及格斗种种分条列下,竟有三十来项之多,而且后面还附着各支小队考核时的成绩评定、优势之处与尚需进步的项目,总之十分用心。 再往后看,还有根据二十八支小队所擅长的项目,而把他们对应分布到各处巡监的京师巡防分布图。上面用朱笔画满了行经路线,粗略一看,只见满图道路上都是红痕,几乎找不到半条空隙。 如此周全严密的安排,莫说是贼偷劫匪,只怕是那些个惯爱为非作歹的纨绔公子们,也要在此威慑下夹起尾巴做人罢。 毕竟,禁军身后便是永徽公主。 他们纵然可以仗着家世而狂妄跋扈,但无论是出身何种高门,又怎会比九公主更加尊贵? 而且九公主幼时恶名远播,还是个比他们更加嚣张的主儿公子哥们只是纨绔罢了,又不是傻子。谁都不想因为一时享乐,而惹上此等麻烦,给自己与家族招致祸患。 分卷(69) 说回朝堂。 龙椅之上,皇帝将那张布防图端详了许久,越看越满意,不由大赞道:不错!禁军果然今非昔比!他放下卷宗,又将它递给盛安,扬首示意,也拿给戴大人看看,再叫他点评一番。 盛安诶了一声,小跑到兵部尚书戴良面前,含笑道:戴大人请。 戴良恭敬地点了点头,接过卷宗,展开细细看去。 操练内容丰富详尽,时间安排妥当,在京中的布防也足够周全 即便是让他亲自动手,大抵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真是后生可畏,确有领兵之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禁军不负此箴言,戴良放下卷宗,感慨道,二位指挥使尽忠职守、所思缜密,即使是老夫也要甘拜于下风,自叹弗如! 被顶头上司一夸,耿靖与林珣皆是受宠若惊,忙道:不敢。 而他们周围,群臣则都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看谦逊拱手的耿林二人、又看看满脸赞许的戴尚书、再看看正在打哈欠的九公主最终,他们一起转过目光,直直盯向兵部尚书手里的卷宗,简直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那里头究竟写了什么?竟能让陛下与戴尚书都如此夸誉? 众人抓心挠肝了半晌,戴良才终于将卷宗随意递到身后一人的手上,有些急切地转向明昙:九殿下!敢问禁军的操练项目中,果真是有华大将军的手笔么? 戴尚书一向将华钦大将军视作偶像,这并非是什么秘密。因此明昙也不曾惊讶,只是稍稍站直了些,端肃态度,开始认真地为他讲解起大将军如此设置操练内容的原因。 戴良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曾察觉身后的细微动静:方才他那随手一递,居然刚巧将卷宗递到了同在武官一列、正站在他身后的骁骑参领吕巡手中。 吕巡归属于明晖一党,甫刚拿到卷宗,便不顾身边同僚好奇的眼神,几步悄悄窜到二皇子的身边,将它率先呈给了后者。 从之前耿林两人进殿开始,明晖就一直眉头紧锁。这会儿把卷宗接过来看了片刻,不禁更加咬牙切齿起来:怪不得那明昙竟有如此底气,开口就是取消宵禁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殿下莫急乾坤未定,一切尚有转机,吕巡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脑筋一转,压低声音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即使禁军再如何强悍,也终究不会顾及到京城中的方方面面!殿下若首肯,则不妨以此为凭,反驳九公主的举措依陛下慎重的性格,想来也定会好生考量您的意思的! 父皇早就心偏得没边,但凡她明昙一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 明晖冷冷一笑,沉下面色,不过,你这法子倒的确可堪一用即使暂退一步也罢,总不能就这样由着她占据上风,一口气便放开宵禁,让本王颜面尽失 于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明晖深吸口气,把卷宗扔回吕巡怀中,再度出列道:父皇,且听儿臣一言! 他这一嗓子可不小,登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就连明昙都停下了与戴良的交谈,慢悠悠地转过身,与明晖坦然对视着,笑盈盈道:哦?二皇兄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为兄以为,如果按你所言,直接将宵禁撤除的话,着实太过冒险!明晖状似忧急,满脸写着大义,沉沉说,百密一疏,千虑一失,纵使神仙都不能完全杜绝一切作奸犯科之事,何况禁军?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继续道:京师乃天子脚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决策都自当慎之再慎。若是依照九皇妹的意思,一口气放开宵禁,想必会有不少人动歪心思,借机在夜里行恶届时,若是闹得满京动荡,又有谁来担这个责任?难道会是九皇妹你么? 满京动荡?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即使是原本神情从容的明昙,此时也不由沉下了脸,略带愠怒,二皇兄,你还请慎言! 皇兄也是为京城安定而考量,措辞不当,九皇妹莫怪。 虽然嘴上宽抚了一句,但神情中却并没有任何软化,明晖仰起头,往前一步,竟是扑通跪了下来,深深磕头道:还请父皇三思而行,万万不要轻开宵禁,致使京师不安呐! 这一波贷款动乱、直接预言明昙将会危害皇城的行径,着实把后者气得黑了脸。 她本就脾气不好,这会儿更是干脆连表面客气都懒得维系,居高临下地瞥向对方,不等皇帝发话,便率先冷笑一声道:我看二皇兄是不食人间烟火许久了吧?什么不安动荡张口就来,难不成是还活在前朝吗? 明晖一愣,转头狠狠瞪向她,你怎能与皇兄这样说话 无妨,你不懂也没关系,本公主今儿乐意教教你。 明昙语气冰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站定,冲面前之人施礼道:桓大人,还请劳您将京城内近年的犯案情况,好生为大家介绍一番罢! 此时,站在她面前、还被明昙称作桓大人的官员,正是刑部侍郎桓呈。 而见此情形,不少大臣都条件反射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愕然:这九公主,究竟是何时还与刑部有了联系? 六部之中,户部、兵部尚书都对明昙青眼有加,前者更是大半都被她的嫡亲兄长捏在手里;如今,居然又多出了一个刑部,还有长女与之关系甚密的丞相林大人也偶尔会为之帮腔,堪称是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 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果非池中之物呐! 在不少官员心思百转的时候,桓呈已经微微躬身,一边恭敬地冲明昙还礼,一边云淡风轻地笑道:公主言重,这本该是臣分内之事,当不得您如此客气! 裕王殿下的母亲姓桓,他桓氏上下也因着这层关系而同裕王府交好。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知情人都心知肚明:裕王的一切动向,都代表着桓氏未来的立场。 先前,九公主数次亲自出入王府,与裕王相谈甚欢一事,也自然早为桓呈所知。 与此同时,多年在官场历练而出的政治嗅觉,让他立刻就明白过来 裕王殿下,已经准备站队了。 起初桓呈还很不敢相信,但后来,在仔细观察九公主许久后,他又不得不承认:即使明昙是一介女子,但她在朝堂上展现而出的才能,却并不输于任何一位皇子殿下。 甚至,唯有已故多年的先太子明晏,方能与其一决高下。 所以说,在看清这点后,桓呈便也逐渐理解了裕王殿下的决断,并对明昙心服口服,甘愿竭力地办好九公主的要求。 陛下,臣前几日特意前往顺天府衙,将京师近两年中的案件卷宗整理而出,一一汇总,绘制出了这张呃,这张折线图,桓呈看了明昙一眼,见后者点头确认自己没说错后,方才继续道,以便能直观看出如今京城犯罪情况的改善,请您过目。 折线图? 这东西朝堂上的大臣们都不陌生。 不就是九公主之前奏请改善禁军操练方式时,所用的那张连点成线的图表吗? 今天之前,桓呈曾严格按照明昙的要求作图,画得分外仔细,不但将每种类型的案件分门别类,且还作了一张汇总。 交到皇帝手中后,他最先只能看到,那特意被朱笔标注出来的长线平缓前行,偶有波动,但大体维持在不分大小,一月出现三到四次案件的水平。 但到了最近这段时间,也就是在明昙接管禁军之后,那条线就像是忽然变成了断崖峭壁般,猛的向下倾斜,逐渐接近于最底下那条代表零的横线 在禁军训练有成后,不得不说,京中如今的安定平稳,有多半都要归功于他们。 作为偶尔还需亲自审案的刑部侍郎,桓呈想到近年自己骤减的工作量,不禁感慨:眼下的京城,若让臣夸张一些形容,那简直足可堪称为世外桃源,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安宁的地界儿!不光从前数月便会出现一起的大案无影无踪,而且街上的狼贪鼠窃之事也仅是偶有发生,且大多可由百姓自行解决 微臣认为,在这般稳定的城中,便是没有了宵禁,又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桓呈说完,又向龙椅深深一拱手,更何况,若陛下准允撤除宵禁的话,顺天府也愿增添人手,派出衙役,在夜间与禁军一同巡视,直至天明换班林指挥使,可是确然如此? 正是。林珣点了点头,臣已与耿指挥使排出了专门负责夜值的队伍,每两个时辰一换班,再加上顺天府衙的襄助,值守整夜完全不在话下! 听他两人相继说完,皇帝也微微蹙起眉,神情逐渐变为沉思。 殿内一时再无反驳之声。 明昙显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她勾起唇角,展颜而笑,冲着众人慢条斯理道:京城罪案本就稀少近无,且还有禁军与顺天府连夜巡视这岂不是正能让夜里的京城,也变得像青。天。白。日之下那样分外安定? 她眼珠微移,望向依然低头跪在地上、双手却已经紧握成拳的明晖,毫不客气地发出了一声嗤笑。 若是只知拿固守成规当作挡箭牌,再在背地里搞一些小动作的话,明昙意味深长地弯起眼眸,岂非会对我朝国运百害而无一利么? 第81章 最后, 在满殿静默当中,皇帝终于拍板,同意了明昙撤除宵禁的奏请, 并要求她必须负责京城的安防,妥善安排禁军与顺天府衙役巡视, 万万不得有失。 反观明晖那边, 在此事定下之前, 他就基本丧失了斗志左右埋在金丰书铺的暗线已经被拔除, 那再争宵禁也没有意义, 倒不如少费些功夫, 省的再惹父皇不悦。 要知道,在秋猎过后, 皇帝可就没再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了 因此, 宵禁总算被顺利取消,京城很快就变成了一座灯火阑珊的不夜城。 政令甫一实施, 百姓们便闻风而动, 商铺也敏锐地抓住了良机,有不少几近关门的店面都再次起死回生,开门迎客,人声鼎沸不绝于耳。 即使冬夜寒凉,但百年来,人们逛街的乐趣却从未消减:坊集日很快便重新恢复,家家户户都有年货要置办, 孩童们闹着要吃热腾腾的甜汤团,街头巷尾的铺子小摊也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若是再撞上腊八等节日,那只会更加繁华,倒真可堪称是复现宋时奇景, 如《东京梦华录》中所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 京中百姓生于皇城根下,对新政策的接受和适应程度都很高,完全不曾惧怕夜晚;更何况,街上也一直都有禁军在来回巡视,直叫人们更加心安,对朝廷这个新政令给出了高度评价,纷纷赞誉陛下真是个心有百姓、远见卓识的明君。 而朝堂上的动向传出后,连带着倡导此令的明昙,也被狠狠夸了个底朝天就差在街上立个牌坊,写满溢美之词,彰耀永徽公主为他们做出的种种实绩了。 毕竟若要认真论来,放开宵禁后,最为直接得益的便是百姓与商铺。前者可以更好满足自身的娱乐或购物需求,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后者则会愈发生意兴隆,不断开发出新的消费形式,赚钱赚得盆满钵满,交税也因此痛快得很 都是天子脚下做买卖的聪明人,谁愿意轻易同朝廷过不去呢? 细细算一下便知,各家店铺的利润,比起解除宵禁之前都翻了一番,还在乎那点百中取五的小钱做什么? 所以,在源源不断的白银流入国库后,那些原本推崇重农抑商、对明昙颇有不满的守旧大臣和御史们,也不得不闭上了嘴,在上朝时悄悄往后站一站,以免被后者发现自己生疼的脸。 没办法。有钱就是硬道理。 人家九公主随便想个招儿,就可以给朝廷挣到银子,难道他们也能做到吗? 不过事实上,明昙其实压根不在乎那些大臣们的想法她也正忙着数钱数到手软呢! 在营业额提上来后,顺安书斋又招了许多帮工,日夜倒班,全天经营,售出的书也是一本接着一本,迅速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被周掌柜拿去钱庄兑成银票,秘密送入宫中。 待明昙拿到之后,再由她细算数额,派人把分红或工资送到裕王府、翰林院,使得这些合作伙伴更为凝聚齐心,具备对企业也就是顺安书斋的归属感与积极性。 一开口就是老职场人了。明昙如是感慨。 而作为唯一一个充分信任她、因此被完全蒙在鼓里的七公主明暶,明昙则选择在两人约定好在御花园见面时,将其应得的分利交到对方手中,笑道:这下有钱了,是不是能听得起戏啦? 明暶捏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冲她露出一个罕见的开怀笑容,但却出乎明昙意料地、依然像之前那样摇了摇头。 母妃近日用钱的数额愈发多了,甚至还打算变卖自己从闺中带来的首饰,明暶垂下眼睛,我不想让她过得如此辛苦所以,这些钱恐怕会别有用途,仍是不能与昙儿一同听戏了。 不料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明昙闻言一怔,立即蹙紧眉头,静贵人最近是在做什么?各个品阶的妃嫔在宫中自有用度,平日也没什么别的花销,还要那么多银钱作甚? 我亦不知,明暶叹了口气,摇头道,依母妃的性子,是绝不会把这种大事告知与我的。 静贵人素来宠爱七公主,只将这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甚至在对待过继到她名下的六皇子明晔时,态度都仅是平平淡淡。 这属实难得。 要知道,无论皇子是否有能力夺嫡,都将比公主更加值得托付傍身 静贵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却依然不为所动,反而在六皇子的生母宋答应刚被解除禁足后,便将儿子亲手送还了回去,允许他们母子二人仍在一起生活。 分卷(70) 于是,宋答应与六皇子皆对静贵人十分感激,两宫关系和睦非常的事情便暂且不提。 好罢,你既不知,那我也不问了。 明昙叹了口气,拍拍自己这个傻皇姐的肩,嘱咐道:不过,你可切记不要把钱全都给出去,多少也要为自己留些,以备不时之需 多谢昙儿提点,我明白的。 明暶点了点头,半垂着眼,又补充道:并且,我也未曾将自己换了书铺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昙儿尽管放心便是。 这话一出口,倒是让明昙不由一愣,惊讶地看了她半晌后,方才抿唇笑道:多谢阿暶。 果然,居于深宫的人,无论看上去多么天真烂漫,但也一样都拥有着过人的敏锐。 明昙从未特意嘱咐过明暶,但对方却依然能看出她行事时的遮掩,并主动提出保守秘密,让明昙对这场合作定下心来,实在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心思玲珑。 她这个七皇姐,若非性子太过腼腆,定然也能是个能做大事的可塑之才 这么一琢磨,倒还真的很像林漱容和明昭的结合体诶。 明昙眨眨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回到了坤宁宫中。 昙儿总算回来啦? 方才走到门口,皇后含笑的声音便遥遥传来,朝着刚跨进殿内的女儿招了招手,唤道:快过来坐这儿,我和你仪妃娘娘有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明昙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乖巧地上前行礼,参见母后,参见仪妃娘娘。 免礼免礼。 开口的人语气中隐带几分急切,正是仪妃华瑢。 她伸手缓缓揉着额角,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放着一张写满字迹的厚纸,颇为烦躁道:你母后今日难缠得很,非要让我同她商议年宴的筹办我不擅长这个,听着就头疼。昙儿快过来接我的班。 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把包袱一丢就想溜,却被皇后眼疾手快地捉住了袖角,摇头道:筹办年宴是宫里的大事,和她一个小孩子商量什么?阿玉给我坐好了。 华瑢被人拦下跑路的脚步,只得叹了口气,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回原处。 今次年宴与往日不同在外头开府的皇子要带王妃参宴,就连大公主也将携驸马回宫小住,规矩更多,还要派人提前收拾好几间空置的宫殿皇后一边提笔,在那张纸上细细记好这些琐事,一边抬头看向明昙,昙儿,母后记得你是不是与温妃娘娘有些交情?可知大公主的喜好? 唔,明昙微微颔首,女儿夏季在春州行宫避暑时,的确曾与温妃娘娘有所来往。 大公主明晗与二公主明晞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皆为温妃娘娘安如意所出。二人都在明昙幼时便已出嫁,大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恩爱情深,但二公主却要福薄许多,成婚后没几年便香消玉殒,实令温妃悲痛了许久。 如今,除了和亲羌弥的三公主明昭,与刚刚议完亲事、准备来年春日出嫁的四公主明晓之外,便只有大公主一人与驸马在宫外的公主府同住。今年准备出席年宴,回来看一看父皇和母妃。 说到四公主 宁妃与祝氏倒台后,明暄、明晓这两个原本高不可攀的皇子公主,也随之坠入泥潭,不得不在宫中夹着尾巴做人,亲事只能经由内务府草草定下。 明暄还体面一点,尚且娶了个从五品官员的嫡女,虽不是什么高门,但胜在知书达理、温柔小意;可明晓却没有她哥哥那么好运,议亲议了小半年,也只议到了一个六品武官的庶子,听说为人十分不学无术,性情也极其呆板无趣 若是从前宁妃风光的时候,即便一品大员出身的儿郎,也定要千挑万选,哪会容得一个庶子来做女儿的夫婿? 可惜如今世态炎凉,连当年跋扈到敢抽明昙巴掌的明晓,现在也只能灰头土脸地草草出嫁,真是惹人唏嘘。 昙儿?昙儿? 皇后的几声轻唤传来,终于把沉浸在回想中的明昙叫醒了神,半晌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没什么。明昙摆摆手,这才回答母后方才的问题,儿臣和温妃娘娘没聊过大皇姐,也不晓得她有什么喜好母后若需要的话,不妨等我明日去问一问温妃娘娘? 也好。 皇后微微颔首,在纸上批了待定两个小字,忽然抬头看向明昙,感慨似的道: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只一转眼的功夫,这宫里的孩子们便都长到这么大了 是啊三年前,二皇子同吏部尚书的独女成了婚;四五皇子也纷纷封王开府,有了自己的王妃;如今四公主的亲事议完,便要轮到七公主,一个个儿的都要有自己的小家。 华瑢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品茶,冲皇后揶揄似的一笑,还是桃枝儿最享福了。一子一女都没结亲,还能再伴在身侧几年,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 唉对我来说自是好事,但对景儿与昙儿他们兄妹俩,却又能好到哪去? 皇后叹息一声,拍拍明昙的手背,缓缓道:你兄长自己不愿成亲,父皇与母后也不逼他,只盼着他开心便是。但昙儿你 明景身患腿疾,迄今仍然不曾大好,近年还隐隐有复发的趋势,正在考虑要不要返回百草谷长住治疗。 他这样特殊的情况,不说人尽皆知,但总瞒不过那些宗室与大官试问,有哪个权势在握的高门世家,会甘愿将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半残之人? 好在明景也对娶王妃没什么兴趣,比起府里迎来一个女主人,他更愿意过孤家寡人的日子。 于是,自加冠以来直到如今,三皇子仍是天承皇室第一寡王,一人吃饱全王府不饿,乐得逍遥自在。 但他妹妹明显就没这么好命了,还要面临被母后催婚的空前危机。 听到皇后点名自己,明昙简直瞬间毛骨悚然,连脊背都僵直住了,赶忙卷起手指回握对方,坚定道:母后!儿臣和三哥一样,也不愿成亲! 胡闹。你与景儿能一样么?皇后摇了摇头,完全无视明昙的抗议,待到年后,母后便要将京中的各家公子相看起来你自己可有喜欢的?裕王世子如何? 明昙魂都差点被她吓飞,想都不想便一口否认,母后别瞎说!我是真的不想成亲! 皇后斜斜瞥她一眼,将女儿脸上有如实质的惊恐尽收眼底,淡淡道:怎么,难道你也要学林家大姑娘一般,用京中无人能与之相配来当借口么? 这哪是借口啊,明明是事实! 明昙咬了咬下唇,眼珠一转,立即搬出大山来压人,不然您去问父皇,他肯定也不想让我成亲的! 你父皇懂什么?皇后撇下唇角,毫不犹豫道,他当年自己还不想成亲呢最终仍不是被先帝逼得没辙?问他,且还不如问问阿玉靠谱。 华瑢在一旁嗑着瓜子,笑眯眯摆手,别问我,我也觉得不成亲挺好,确实没人能配得上咱们永徽公主。 明昙唰得转过头,双眼发亮热泪盈眶,看起来就差直接扑进华瑢怀里痛哭流涕了。 皇后瞪她一眼,你也是个靠不住的。 行了行了,既然是孩子们的终身大事,那就合该让他们自己决定,华瑢将手心的瓜子皮丢在桌上,徐徐道,切莫像你我当年那样,差点就成了终身的遗憾 皇后微微一愣,握在明昙手上的指尖登时收紧。 她静默半晌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满脸赞同之色的明昙,皱起眉来,仿佛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一般,却在张了张口后,连半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母后? 明昙注意到她的异样,很有些茫然。 但皇后却抿起唇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深叹一声。 罢了。你们都是有主见的 她低声喃喃道:我这个做母亲的,又能干涉些什么呢? 第82章 数九隆冬, 大雪密厚,殿里正燃着两个银丝炭盆。为了防止中煤毒,半开的窗棂外吹进细细的冷风, 冻得明昙垮下脸,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 又妒又恨地望向林漱容怀里懒洋洋趴着的小白狐。 有身皮子可真好, 明昙撇了撇嘴, 过冬一点儿都不冷。 您现在羡慕, 待到夏季却又要嫌弃它抱着太热。林漱容抚了抚狐狸的小脑袋, 指尖都陷进了柔软顺滑的白毛里。她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的长袄, 衣袂垂至膝下,将大半褶裙都遮盖了起来。当小狐狸安安静静蜷在身上时, 就像是捧着一汪素雪那般, 倒还颇有些出尘脱俗的味道。 美色当前,差点把明昙看直了眼。 她撂下手里的毛笔, 压住几近见底的朝政模拟册, 猫猫祟祟地蹭到对方身边,忽然伸手戳了一下林漱容的脸颊。 ? 后者被戳得有些茫然,但明昙却已经笑嘻嘻地扑在了她的身上,黏黏糊糊地环住肩膀,在人耳边嘟囔道:卿卿,你好像仙女哦。 林漱容愣了愣,微微偏过头去, 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公主纤长如蝶翼般的眼睫。 二人间的距离很近,明昙裘衣上的温度似乎也染到了林漱容身上,让她周身寒意尽失,只觉得肩头一阵火烫, 没忍住略略垂下头去,用唇瓣轻碰了碰明昙的脸颊。 对于林大小姐难得的主动亲近,明昙自然十分受用。她弯眸而笑,抬手摁住对方腕上的镯子,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繁复的雕刻纹理,没话找话似的道:这是我上次从金玉阁买来送你的 嗯。林漱容低应一声,翻转手腕,与明昙十指相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玉品质上佳,触感温而不凉,最宜冬日佩戴 喜欢的话,我宫里还有不少,就都送你吧。明昙懒洋洋地用垂下手背,蹭了蹭小白狐的耳朵,摸得它拧起爪子,在林漱容身上打个小滚,细声细气地嗷了一声,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样。 明昙来了兴致,干脆挂在林漱容身上,伸出一根手指,像是逗猫那样在小狐狸眼前乱晃,引得它伸掌来拍,你也知道嘛,我从来不缺那些金玉首饰 确实。作为皇后嫡女、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明昙当然拥有整座皇宫里无人可比的特权内务府那边,不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坤宁宫来,生怕怠慢了九公主;而帝后二人也是时不时便会赐下各种珍宝,大到家具摆件,小到衣饰游具,应有尽有,足以彰显明昙身份的尊贵。 如此待遇,不必仅说天承,就是把前朝拎进来一起算,也只有德贞皇帝对璇玑公主的宠爱,方能与如今的九公主相较一番高下。 不必了,我怎能次次拿您的东西? 然而,即便明昙凡言凡语表示自己不缺珍宝,林漱容也仍是摇了摇头,笑道:我一向不喜那些太过华丽的装扮,简单素雅就好,要那么多金饰又有何用? 唔,也对哦。 明昙想象了一下林漱容满头钗环、走起路来叮铃咣啷一通乱响的模样 达咩达咩!仙女不可以崩人设! 她飞快放弃了自己方才的打算,把脑袋完全搁在人肩头,满脸沉痛忏悔道:是我草率了,卿卿还是现在这样最漂亮。 咳。 被这般直白、接二连三地夸赞美貌,林漱容不禁双颊泛红。她骨子里是个含蓄文人,到底不太习惯明昙这种当头直球,只好转过头去,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小狐狸身上,岔开话题问:殿下编书编得如何了? 已经遣人开始誊抄底本了,明昙盯着她害羞的模样,悄悄舔了舔虎牙,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再加上校订各册的时间,预计开春便会完工,倒不必我再过多操心了。 辑佚古籍是大事,办好了足可流芳百世。因此,虽然担着明昙全权主持的名头,但皇帝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派给了明昙足够的人手,令她随意差遣,务必要把编书的任务办到最好。 同样,在明昙跟翰林院搭上线后,杨掌院也倾情相助,出人出力,召集了不少学士参与抄写底本。这些读书人的字迹皆是端正上佳,而且还能顺带修改古籍中的错字、或是为难以理解的地方注释,效率与成果都实在出色,简直让明昙喜不自胜。 谁不喜欢超额完成任务呢? 这编书之事,虽在明面上被称作是我的功劳,但深究下来 思及此,明昙顿了顿,略叹息一声,那些寻书整理、抄写校订的成果,又有哪一项能算得到我的名下呢? 听到她带了些落寞的语气,林漱容不禁抿起唇角,安抚般拍了拍明昙的手背。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之处。 受累受罪,不辞劳苦,明明是他们担下了所有的工作,但最后随着书籍千古流芳的,却也只是这个朝代,与主持编撰的永徽公主明昙的大名。 可这样对他们而言,真的公平吗? 我打算,将每个参与此次编书的人员都记下来。待到书成之后,便在最后新添上几页,录入他们的名姓与籍贯。 明昙舒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般,朝林漱容抿唇笑了笑。 最该流芳百世的,其实既不是我这个空有名头的主持者,也不是最终编修好的典籍,她平淡地说道,而是这些参与辑佚的人们才对。 留存日后可能会失传的丛书文献固然重要,可那种对于古文的崇敬热爱,与隐没在纸页当中的每一份心血汗水,才是真正值得为后世所见所叹、传唱千年的珍宝。 分卷(71) 创造历史的,永远不会是某个特定的统治者或领导者,而是千千万万个在史册里未曾被提及的小人物。 只有能够看到他们的作用、理解他们的意义、尊重他们的努力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一声仁民爱物,才是值得被百姓们尊崇爱戴的千古明君。 列宿腾天,助阴光之夕照;百川决地,添溟渤之深源。* 林漱容展颜而笑,紧紧扣住明昙的十指,在她耳边轻声开口,话语中满盈欣慰与自豪。 您定然会成为一位心怀万民、泽被天下的千古明君的。 几场大雪之后,年宴愈发迫近,宫中也开始张灯结彩,各处都贴上了红纸窗花,显得十分喜庆。 虽然冷是冷了些,但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幸事!近些日子,就连皇帝上朝时都松快了不少,对蹦跶不休的御史们也能多忍片刻了。 而与此同时,出乎明昙意料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封来自于春州皇庄的书信。 启奏九殿下。小人乃皇庄新任管事陶西自芒种刚过,皇庄便奉公主之命,改种春州茶叶,收成实为前昔倍之如今方值冬芽采毕,谓以香醇浑厚,唇齿留香为保其滋味,今已遣人将冬茶送至京师。叩请公主千岁。 春州皇庄属明昙名下,其中的一切作物自当都归她所有。按照规矩,在收获过后,皇庄管事便要将八成的收成送至京师,存入九公主的私库之中。 不过茶叶这玩意,居然还能在冬季采摘吗? 明昙捧着信,左脸写着不学无术,右脸写着没有常识,茫然地冲林漱容问:我只听说过雨前明前什么的,可那些都要在立春之后才能收获了吧? 一般而言,许多茶叶都可于四季采摘,而素有贵如金之名的春茶,则是众人印象中最深刻的一种;不过依着信上所言,皇庄此时送来的茶叶,应是冬芽冬采的极品,比之春茶也不会差到哪去。 无所不知的林大小姐笑了笑,为小公主解释道:古时,常有人认为采摘冬茶是逆天行事,有悖于休养生息之理。因而冬芽茶树逐渐稀少了许多,如今也仅在春州有那么几个名贵的品种,譬如雪里青龙、玉尘银尖、春州寒英芽之类,皆是有价无市的极品冬茶*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明昙手上的那封信,只见方才所说的那三个名字竟都整齐地列在纸上,历历在目。 你这皇庄也是好本事,居然能送来十数筐之多,而且品种也不算少,想必定是下了一番大功夫呀。 京城那么大,识货的人可不少。粗略估计一番,单这十几筐茶,便可在那些喜好茗茶的世家中卖到百两天价! 哇,这么厉害吗! 明昙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半天合不上,这岂不是和顺安书斋一样挣钱? 林漱容扑哧一笑,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发顶,摇头道:冬芽一年就这么点儿收成,能卖出几个百两白银?哪怕再算上雨前明前的珍品,也完全无法与四季开张的顺安书斋相提并论,您倒是想得简单。 也是哦,钱哪有那么好挣。 明昙吐吐舌头,慢吞吞地扬了扬手里的信,那这些茶怎么办?给你们分一分下来,应该还能剩十筐左右,难道真要卖给那些世家么?她顿了顿,撇下唇角,但总感觉这样简单地把它们处理掉,很是对不起那些为我劳心劳力的茶农 不过,若是自己留着,喝又喝不完,岂不是平白会让好茶受潮浪费? 明昙愁苦地叹了声气,抬眼求助地看向林漱容,却发现后者正满面思索,眼神凝在那张信纸上看了许久,方才开口给出一个提议。 我日前代您到坊集街巡视时,曾恰好发现顺安书斋隔壁的那间酒肆,因为不敌福宜酒楼的缘故,生意似乎十分不济,掌柜正打算将店铺脱手。 她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缓缓道:您如今银钱多有富余,那不妨便将酒肆收购下来,改装为茶楼,与顺安书斋打通合并,让购书者能够到那里当场阅读书籍 这样一来,既能让那些茶叶有地可去,又能多赚一份钱,岂非是一件双全的好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李世民《帝范》。 *冬茶资料有参考百度,也有胡编乱造的私设哦。 第83章 书斋旁侧就是一间茶楼的布局, 在江南那边其实并不罕见。 江南的老板们财大气粗,而且很有经营头脑:店中一些旧书、或受损有瑕疵的书,就干脆不包书封, 摆到架子上,任由入店的客人们免费观看。 这样一来, 一则可以给百姓们留下好印象, 发展潜在客源;二来嘛书斋里那些可以随便翻看的书, 也是很有讲究的它们不仅数量有限, 而且大部分还是上下半册中的上, 旨在让人打发时间, 或是读完之后意犹未尽,急于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从而让读者心甘情愿地掏钱购买下半册, 反向增加销量。 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为了保证书斋盈利, 新书以及非常受欢迎的书,那是绝对不可以让人免费阅读的。 并且, 为了防止偷盗之事发生, 书斋中还必须要招募足够数量的监管者和打手。在人们取下免费的书籍后,就会立刻被监管者盯住,活动区域仅限于书斋内部,或是旁边的茶楼,绝不可以踏出店铺半步不然,就是有偷窃之嫌,要被打手扭送去见官的。 江南那边, 为了防止利益纷争,茶楼与书斋老板都是同一人或合伙人。因为前者每日入店的客人中,绝大部分是带着书到茶楼里阅读的书虫,他们会从两家店铺之间被打通的过道穿行而去, 选张桌子坐下,点上一壶好茶与点心,就此开始惬意的读书时光。 当然,虽然江南富庶,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太过贫寒,连杯茶都点不起的情况不过这类人嘛,当然就不能坐在那些好位置上了,而是只可以在楼中边边角角、旁人看不上的桌位落座,且还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走人,不然跑堂的小二可是就要来赶客了。 所以说,来到茶楼里读书的人为了不受这种待遇,最少也会点上一壶不值几文钱的清茶。 俗话说得好,你可能会赚,但老板永远不亏;待到人数与他们来茶楼的频率增加后,这几文钱便会好好翻上几番,同样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要不说人家江南老板就是脑筋好使、会做生意呢? 况且,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到茶楼可并不是单纯喝茶,而是为了些别的事情。 腊八的前个星转,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坤宁宫殿外的院子中,明昙往手上哈了口气,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却仍坚持着蹲在地上揉雪团,一边乱揉一边道:文人雅士要在那里叙谈会友、品茗吟诗;富商巨贾则会在那里洽谈生意。并且,在人气一高,茶楼客满后,民间的各种传闻都能在此地探听得到;若是老板再大方些,三五不时请个说书人或戏班子,那便理应更受欢迎* 等到终于把雪团揉圆后,她直起身来,把身上的大氅扯紧,唉,这不比书斋更加赚钱? 即便顺安书斋眼下已经被许多人戏称为京城第一,但也不可能每隔一月就会出版新书,明昙同样无法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经营上。现在细数下来,唯有《折桂题抄》这一棵摇钱树能够常青,可它的受众毕竟有限,远远比不上《甘泽谣》、《戏说山海》容易挣钱。 就这段时间下来,顺安书斋的盈利额已然大幅度滑坡,即使每日仍有客登门,却也仅是问问掌柜的最近可有新书上架后,便会失望地转身离开,着实让周掌柜体验了一把何为从天宫落到地底。 效仿江南,开办茶楼,确然是个破解眼下僵局的好法子,递给明昙一只手炉后,林漱容将半张脸埋进暖和的绒领里,蹙眉思忖道,分文不取便能读书,着实令人心动,还可以将书斋中积压的那些杂书也售卖一部分。唯独只不过 只不过,我手下无人可用啊。 明昙愁眉苦脸,一边把手炉捧在胸前,一边用脚尖铲了一捧白雪,晃晃腿,再将它纷纷扬扬抖落在地。 周掌柜胜在老实勤恳,但性子和头脑均不够合适。让他管管书斋倒也罢了,毕竟是一口价买完就走的事儿,但茶楼我又如何能放心交给他来打理呢? 恐怕,林漱容淡淡接话,连他自己都不敢担此重任吧。 周掌柜是林漱容从林氏的产业中抽调过来的,任职过程与赶鸭子上架有的一拼。他原本是间纸笔铺子的掌柜,平日没有太多散客上门,都是按需给书塾学堂等地供给文房四宝,能有多少面对面做买卖的经验? 茶楼与书斋可不一样,必须由一位有足够经商头脑、干得了大事的人来负责经营。而且还要效仿江南那边的模式,涉及种种繁琐规矩,周掌柜哪能应付得来? 他现在能管好顺安书斋就不错了。 思及此,林漱容揉了揉眉心,也跟着她一起发愁,可惜,我林府也没有再能调派出来的人手 算啦,哪能事事都让你为我操劳? 明昙抿唇笑了笑,抱着暖炉蹭到林漱容身边,边将周身的热气传递给恋人,边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我定会想到办法的,卿卿就放心吧。 林漱容侧过身子,帮对方理好泛皱的大氅领口,眼神中夹杂着心疼与自豪,温温柔柔的,就像是一片正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这些日子,着实辛苦殿下了,她轻声说,您可真是了不起。 闻言,明昙指尖不禁一颤,望向自己在林漱容眼中的倒影,竟没来由得感到有些害羞。 什么了不起啊她脸上泛起几丝红晕,抬手牵住林漱容,几乎是难以自控地舔了舔唇,我又没做什么。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林漱容噙着笑意,站近一些,不着痕迹地帮明昙挡住吹来的风雪,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摸了摸后者的头发。 今后百年,甚至千年万年,都应当有无数女子视永徽公主为表率,并甘愿用尽全力,跟上您的脚步,走上您曾走过的路。 她弯起眼眸,在明昙有些怔愣的注视下,用力地握了握后者的指尖。 包括我,林漱容的微笑加深,您也同样是我心中的表率是我穷尽一生,都要追逐的那道光芒啊。 明昙用舌尖抵着牙齿,咬了咬唇,只觉得心弦就像是被对方轻轻拨动的古琴那样,又酥又麻地颤抖了一下。 唉。真是一句给人压力的情话呀。她缓缓笑了笑,挨到林漱容怀中,将脑袋贴在人胸口,轻声细语道,不过我也定会不负你的期望,成为一个值得被你当作表率的人哦。 嗯,好。 林漱容垂下眼,微微点头,我等着您。 与此同时,漫天的雪花缓缓飘落下来,就仿佛是多年前林府中的梧桐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两人肩头,静谧而安宁。 她们沉默地赏了会儿雪后,明昙怀中的手炉也逐渐失温。就在二人准备转身进殿、回屋里休息时,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锦葵神色端肃,匆匆跨出门槛,向两人深施一礼道:殿下,方才温妃娘娘的贴身大丫头朝露前来觐见,说是大公主殿下有请,想要邀您前往她暂住的宫殿中一叙。 啊?大皇姐? 明昙一怔,有些惊讶地与林漱容对视一眼,神色非常茫然,我与大皇姐从无交集,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最多也就是日前到温妃娘娘那里打听过她的喜好,除此之外半点关系都无,能有什么可叙的? 这锦葵摇了摇头,朝露未曾告知原委,婢子也不明白大公主是何用意 明昙皱了皱眉,下意识捉住林漱容的手,正待问问对方的看法时,转头却发现 只见林漱容的神情与她截然不同,竟是存着几分瞌睡来了送枕头般的惊喜。 这可把明昙看得更愣了。 卿卿? 殿下,大公主的驸马乃是信国公独子,此事您可知晓? 信国公独子,我当然知道。 明昙顿了顿,神情有些古怪地点点头。 此人在京中那可甚是有名啊。 信国公其人,曾是先帝时的老臣,位至礼部尚书。 多年之前,他对先帝沉迷淑皇贵妃美色、在朝政上昏聩无道的行径不满已久,所以便于明熠登基时的那场血战中,主动与之里应外合,截获并销毁废太子的圣旨,才顺利将后者迎上了皇位,身负从龙之功。 然而,待明熠称帝后,这位尚书却厌倦了官场争斗,所以向陛下自请辞官。明熠见他去意已决,留其不得,但又颇为感念这位老臣的大义,于是便封他为信国公,长住京师,得享安逸之年。 后来几年,信国公老来得子,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极尽宠爱,并发誓要把他教导成一个出将入相的大才之人,替父向新朝立功,以报陛下的恩情。 但奈何,事不遂人愿也不知是不是flag立得太早太狠的缘故,这信国公独子压根在读书一道上没有半点天赋,连半个时辰都坐不住。别说出将入相,就连科举都不愿去参加,气得信国公当场抄起拐杖,将他绕着院子追打了好几顿后,才勉强去考了一回,然后 然后便是死也不愿再上考场了。 不孝子这般坚决的态度,真是差点把信国公气出个好歹,整日老泪纵横连连叹息。 老来子嘛,无论在哪儿都最为受宠,又是家中唯一的独苗苗,难道还能当真打死他不成? 所以,在又打了几顿后,见儿子还是死性不改,信国公也只能作罢,在家中给皇帝遥奏罪己,称有负陛下的进爵之恩。 分卷(72) 国公府打孩子的事在当年闹得很大,就连皇帝都有所耳闻。他本就是个开明君王,很能理解国公独子志在别处、不愿读书做官的想法,因此并未接下信国公的罪己折子,还特意亲临府上与之叙话,宽慰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是,信国公却是个极为较真的人,认为全怪自己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执念郁结之下,连身体都变差了许多,接连生了好几场大病,险些就此驾鹤西去。 皇帝不忍看到他自己折腾自己,有意施恩。恰好正逢吉年,大公主二公主都到了选驸马的年纪,于是便将信国公独子的画像送到温妃那里,让她问问两人的意思,觉得这位公子如何。 信国公独子出身高门,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在老父气病后,便立即发奋读书,没几年便考了个秀才回家,可见心性确实当得起一句坚毅。 拿到画像后,明晞对他的长相不很感冒,想要另选;但大些的明晗则是个有主见的。她深知父皇想要宽慰信国公的心思,又对其独子的事迹也非常满意,所以当即就拍了板,看都没看别家公子,就决定要下嫁于他。 也不知儿子撞了何种大运,竟能娶到大公主殿下,这就代表陛下定还对他们一家颇为看重! 信国公在接到赐婚圣旨后,几乎差点从病床上蹦起来,跪在地上深深磕头,称圣恩浩荡,老臣永铭在心,从此病便好了大半,欢欢喜喜将儿子送入了公主府当中。 说起也怪,这驸马在与公主成亲之后,就像是激发了什么潜能那样,虽在读书科考一道上仍旧毫无建树,但却于短短三年内,便一手创办了闻名遐迩的天明商会在其之中,挂名的行商数不胜数,还有不少巨贾尽皆与会,着实名望非凡,是全天承规模最大、涉地最广的一家商会。 怪不得原来死活不愿读书呢,原来是有别的技能点啊! 二人婚后,驸马和公主琴瑟和鸣,应当也有明晗全力支持丈夫创立事业的缘故罢。 所以,卿卿是打算,让我同大皇姐借人? 回忆一番后,明昙很快领悟了林漱容提及此事的用意。 可是,在仔细思考了会儿后,她却不由泄气道:天明商会人才众多不假,但大皇姐与我简直堪称素昧平生,又如何会劝驸马借人给我开办茶楼?要我看,此事希望显然不大,当是不成的罢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 林漱容微微一笑,推着明昙的肩膀走进殿内,慢条斯理道:赴约之前,还是先由我为您打扮一番仪容配饰,莫要在大公主面前失了礼数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百度古代茶馆的特点。 第84章 皇后从太子妃坐到中宫之位, 自然是个办事周全的人,为大公主明晗新收拾出来的宫殿十分整洁,且依着她的喜好, 所选择的桌椅摆件等家具都是偏向典雅的风格。 女儿出嫁后一直在公主府中,难得进宫小住, 温妃欣喜万分, 干脆把自己贴身的大宫女都暂借给了明晗, 听凭后者差遣。 几日过去, 就在明晗进宫当天, 看到这间颇为符合自己审美的主殿后, 她立即来了兴致,转头询问朝露道:我已久未回过宫, 皇后娘娘又是如何知晓我的偏好的? 回禀公主, 日前九公主曾去过蒹葭宫一次,特意询问过温妃娘娘有关于您的喜好。朝露福了福身, 回答道。 九公主明昙么? 明晗微微一愣, 沉吟片刻,摆手让朝露先下去,转头冲驸马季瑜缓缓道:这么些年未见,我这位九皇妹倒还真是变了许多。 早便听你说过,九公主聪明是聪明,但却被陛下与皇后娘娘宠得无法无天,在宫中堪称是一等一的混世魔王, 季瑜替她斟上一杯热茶,含笑道,可如今,不光民间百姓对她交口称赞, 就连温妃娘娘都与她关系甚好,倒属实能算得上是性情大变了。 是啊。 明晗抿了口茶,盯着杯盏上繁复精致的花纹,眼神逐渐变得若有所思。 何况,你之前还说过,坊集街上的那家书斋身后似乎也有宫中的手笔? 听妻子提起这事,季瑜的表情也登时变得严肃起来,搁下紫砂茶壶,颔首道:天明商会扎根京城,那顺安书斋的前任掌柜原本也是商会中的一员。在他将店面转手后,商会就立刻遣人前去重新登记情况,却发现新任掌柜居然曾归属于林氏的产业当真蹊跷万分。 你我先前还以为,这顺安书斋,恐怕是那位林大小姐自己的产业,明晗的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缓缓道,但商会暗暗调查了几日后,却发现那书斋背后的新东家很不简单,不光十分擅长隐匿踪迹,也与林府几乎没有半点关系如果不是天明商会知晓京中交易动向,而我又恰巧身为公主,恐怕根本查不到,那一下就能拿出九百两的富庶商贾,竟然会牵涉到我朝皇室中人。 正是如此。 季瑜想起推测出真相时,他们夫妇二人不约而同震惊的模样,不禁摇头低叹了一声。 这世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巧合。 明晗深吸口气,将茶盏放下,淡淡分析道:无论各宫妃嫔,或是皇子公主,每月的月例都是足够花销的,一般不会动起在宫外开铺子挣钱的心思。她顿了顿,柳眉紧锁,依我浅见,如若那书斋背后之人与我同辈,那么最有可能的两个人选,便是二皇弟明晖与九皇妹明昙了罢。 二皇子有入主东宫之心,人尽皆知,自然需要足够的银钱打点朝中关系;而且此前,他手下的金丰书铺由于涉及哄抬书价,已被查抄,换家店铺重开倒也不甚稀奇。季瑜抿起唇角,沉思道,但晗儿又是如何想到,那位九公主 是与不是,仅为猜测。 明晗半阖着眼,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她眼神复杂,望着从壶口处坠下的清香茶水,低叹一声,良久才道:行商之路风险极大,一时不察,则很容易误入歧途,轻易不得翻身。 九皇妹与母妃交好,有了坤宁宫的庇护,她在这宫中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许多如此,既然我知晓了这份恩情,那无论这书斋背后的主人究竟是谁,也都该请明昙来侧面提点一番,方符人情常理。 不错。晗儿思虑周详,合该如此!季瑜思索片刻,也点头赞同道。 明晗笑了笑,将斟好的茶水推给驸马,抬眸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暗暗攥紧了些。 若明晖从商,是在为自己的夺嫡之路而做准备 那明昙身为一个公主,又有什么地方,是需要用到大量银钱的呢? 明日过午,我会派朝露去请她一叙。 明晗垂下双眸,轻声道:且让我看上一看,这位性情大变的九皇妹,究竟是不是个可交之人罢 翌日,在朝露的带领下,明昙很快来到了这间由她大皇姐与驸马暂住的宫殿当中。 因着九公主本就常到温妃娘娘那里做客的缘故,朝露对前者也颇为恭敬,直接将人带到前殿,而明晗与季瑜也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 见过大皇姐,驸马爷。 明昙福了福身,颇为客气地朝两人都见了礼,不知二位此番回宫,住的可还习惯? 她身为公主,本不必向季瑜行礼,但此时却依然给足了明晗夫妇面子,登时让后者二人心中好感倍增。 习惯,习惯得很,明晗同样投桃报李,亲自站起身来,拉着明昙的手,带她到客位坐好,面上满是笑意,还要托小九代我谢过皇后娘娘了。 大皇姐这是哪里的话?你难得回来过一趟年,自然要住得妥帖才是。 明昙眨眨眼睛,面上笑容像是蘸了花蜜似的甜,若有什么缺了的东西,只管差人到坤宁宫说一声就好,不麻烦的。 好,一定,明晗点了点头,多谢小九好意。 如此寒暄了一会儿后,这多年未见的两姐妹之间,也都对彼此有了大概的了解。 明昙望着面前笑容可亲的年长女子,只觉得对方很会做人,不止待她热情有礼,就连谈话间也俱是对坤宁宫的敬意;而明晗这厢,则在暗暗心惊于明昙大方自若的态度,与周到的言辞与礼节今日一见,哪还有半点孩童时期那副跋扈的模样? 即使是明晗,也不敢说在自己初初及笄的年纪,便能像她一般懂得如何待人接物。 这位九皇妹,果然非同一般啊。 小九,你是个聪明人。大皇姐也不想同你再兜圈子。 谈话进行半晌后,明晗忽然神色一正,指尖在雕花圈椅的扶手上轻点了两下,微微凝眸,望向明昙的目光中隐隐带着探究。 而见对方忽然转了态度,明昙也是一愣,不着痕迹地蹙起眉来,大皇姐请说。 京城里最近有家声名鹊起的店铺,不知你可曾听过?明晗缓缓说道,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明昙的表情,便是坊集街上的那家,顺安书斋。 明昙神色如常,心下却不由一顿。 自己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呢,怎么人家就先提起这茬了? 但吃惊也仅是在一瞬间罢了。只需脑筋一转,明昙便立即想到了关键所在,目光下意识微移,转到明晗身旁一直都不曾说过话的驸马季瑜身上,高高挑起眉梢。 天明商会果真神通广大,她笑了笑,很干脆地承认道,我本以为已经做得足够隐秘却不曾想,竟还是未能躲过驸马爷的眼线么? 虽然对方主动提起顺安书斋的举动,与自己的来意不谋而合,但明昙却始终谨记着出门前林漱容的交代,偏要把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再配上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倒让夫妇二人心中一个咯噔,有些拿不准这个小姑娘的情绪了。 这莫非,是觉得被冒犯了?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后,便由天明商会的主人季瑜开口示好道:九殿下切莫误会,大公主与我都并无恶意,先前对您与顺安书斋的关系也仅是猜测只是,那书斋的前掌柜曾是天明商会中人,所以在他出盘店铺后,商会例行前去登记转让情况,才叫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些异样,完全没有特意调查过您 无妨。我并未在意。 顺安书斋与她有牵连这件事,虽然不能轻易为人所知,但若知情者也同样是皇室中人,立场相同,那倒也没甚要紧。 明昙眨眨眼睛,看着夫妇俩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打算再继续绕弯子,含笑道:其实我今回来此,也是确有一事相求,想请二位帮上一帮。 何事?明晗怔了怔,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小九但说无妨。 驸马爷一手创办天明商会,聚合天下商贾,想来定当认识许多精细聪明的生意人罢? 明昙两手交叠于膝上,长袄的大袖盖下来,只能露出一点白皙的指尖,小九运气不错,恰碰上顺安书斋旁边的酒肆出让,因而想要将其购入,改做茶楼,与书斋连通起来,共同开张营业。 说到这里,她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又道: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有一点为难之处,便是手下无人可用,找不到可以替我掌管茶楼的店主所以,小九才想斗胆,请您帮忙介绍一位靠谱之人,不知是否可行? 在书斋旁边建茶楼? 季瑜是见多识广之人,当然听过江南那边不少书斋的经营模式。此时甫听明昙说完,他便立刻意识到,这位九公主年轻天真的外表下,居然还隐藏着这样大的野心! 顺安书斋现在可是京城第一书斋,每日的进帐几乎匹敌一家酒楼,难道她还不满意? 纵使胆大心细、敢将天明商会的足迹布满天承的季瑜,此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京中识货之人颇多,开茶楼的成本可不低。且宴饮这行本就鱼龙混杂,闹不好便会有麻烦上门,可谓风险极大! 商人的本性让季瑜下意识便想趋利避害,但思及明昙的身份,却又生生忍了下来,转头望向一直支持他事业的发妻,想要看后者的意思。 果然,明晗和他一样,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直直盯住神情自若的明昙,开口时的语气都有些僵硬,顺安书斋如今声名赫赫,生意也兴旺亨通,小九何不专注于它的经营,又要再开新店做什么呢? 刊印新书,只能赚得一时快钱罢了,能算什么生意兴旺?明昙摆了摆手,就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样,态度随意到令人发慌,大皇姐与驸马爷都是生意人,想必会比我更懂得何谓开源的道理,不是吗? 这 虽说开源有益,但也不能在根基未稳的情况下,就这么瞎胡闹啊! 明晗心中满盈着急躁担忧,可望向对方那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神情,只能不由自主地又叹了口气,试探劝道:开源确实再正确不过,但且让大皇姐说句不中听的:小九,你初出茅庐,当真有把握能够承担亏损的风险么? 是啊,茶楼酒楼这行水深,极易行将踏错,季瑜也在旁说道,做生意应有勇气不假,但更多时候,还是稳扎稳打才最为妥当 二位的好意,小九心领了。 明昙既没有意外于他们对自己的不看好,也未曾争辩,而是温和地点头道:如若驸马爷这边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举荐,那也不必劳烦,我再自行想法子解决便是。 这话一出,便代表着对方是要一意孤行,是没把他们的劝告听进去了。 明晗跟季瑜面面相觑,心下叹息,正想再做最后的努力时,却见明昙忽然站起身来,抬臂朝他们一拱手,平静道:母后近日为年宴操劳,小九还要回去帮衬一二,就不多搅扰大皇姐了,这便告辞。 与此同时,因为这个姿势的缘故,她身上长袄的大袖忽然垂落,露出了明昙一直被遮挡着的手腕 分卷(73) 其上,一抹翠绿陡然撞入明晗眼中,让她猛的一愣,腾地站起身来,小九等等! 明昙动作一顿,似是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着明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自己面前,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腕上的翡翠镯子。 这、这是母妃赠予你的么? 正是。明昙目光微凝,颔首承认道,夏季在春州行宫避暑时,温妃娘娘曾亲手将这镯子交给我,说是原本打算传给二皇姐的 我明白了。 听到二皇姐三个字后,明晗蓦地打断了明昙的未尽之语,闭起眼睛,面上神色似哭似笑,指尖却仍旧挨着那只镯子,不愿立即离开。 你与晞儿的确相似,都是一样的胆大无畏难怪,难怪母妃会把这镯子交给你。 她像是在喃喃自语般,一边说着,一边抬袖揩掉眼角隐约溢出的泪花,覆在玉镯上的手也愈发用力,轻轻颤抖起来。 好既然小九心意已决,那我身为大皇姐,也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大皇姐,您?! 没想到峰回路转来得如此容易。明昙看了眼玉镯,半是茫然半是惊喜,正欲说点什么,却又被驸马的话头抢先截断 九殿下只管放手开办茶楼便是。 在明晗身后,季瑜也站起身来,定声说道:待到一应事宜准备就绪后,我将立即从天明商会的五位主事中抽调一名,引见给九殿下,为您排忧解难! 此言落地,不止明昙被惊得愣住,就连明晗都霎时回过头去,有些愕然地看了看开口的季瑜,五位主事之一? 对。季瑜缓缓上前,握住妻子的手,笑着对她道,既是为了你的决定,那便自然要派出最好的人选,不是么? 嗯。 明晗的眼神逐渐柔软下来,冲他笑了笑,深深一点头,又重新转向了尚在震惊的九皇妹那边。 既然母妃都对你如此信任,她盯着对方腕上的翡翠玉镯,就像是在同明昙之外的什么人说话那样,轻声道,那我这个做皇姐的,又何尝不能陪你疯上一把呢? 第85章 天明商会的创办人愿意出手相助, 几乎是瞬间便解了明昙的燃眉之急。 直至被朝露从殿中送出来,她还在惊叹地摸着自己手上的翡翠玉镯,心中不住感慨 林漱容果然心思玲珑, 出门特意给自己带上这镯子,竟然成了最终定局的关键所在。 大公主与二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女, 自幼一同长大, 两人互相之间的感情定当深重万分。正如温妃祖上传下来的这对镯子, 一只在明晗手中, 一只则准备再过几年便交予明晞, 象征着她们本就同根同源, 是一对双生并蒂的莲花,是世界上最亲近的姐妹。 但奈何, 死亡疾病, 亦人所不能无。 明晞去得太早太突然,不论是温妃还是明晗, 都尚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 二公主的逝世,就成了她们身上的一块心病,日日夜夜折磨着两人,让母女俩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 比起魂归九天者,往往是活在世上的人最为痛苦。 于是,温妃才会在春州行宫当中,孤身一人站在桥上, 望着千里风荷与芦苇,在心里默默回想起自己另外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儿。 而作为姐姐的明晗,也会在看到明昙腕上镯子的第一眼,便会丢掉商人逐利谨慎的本性, 抛开所有的担忧与风险,愿意鼎力相助。陪这个与明晞性子相像的九皇妹赌上一把。 明昙摸了摸那触感温润细滑的玉镯,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当真是与那位二皇姐颇有相似之处。 听闻她性格活泼大胆,行事风格张扬,常自比于古时那些志存高远的狂放之士,曾说自己不求生在帝皇家,但求采菊东篱下,最是向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不愿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所束缚 如此一琢磨,明昙倒还真的发现:在她同意为登基称帝而做出努力之,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寄情山水幽林,纵享这天承上下大好的锦绣光景。 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 当年林府簌簌落花的梧桐树下,她曾怀揣着一片冰心,对林漱容念出这句诗,恣肆无忌地宣称自己生在庙堂高阁,自然会对山川风景心生向往;还说待长大些后,就要同父皇讨个恩典,出宫玩乐,把剩下的半生都赋予单椒秀泽之间,走遍这个朝代里的无边风月。 可是现在 她却经被许多人的期望绊住了手脚,终其一生,都要在这深红宫墙内明争暗斗,只为了那个自己根本无意于坐上的至尊之位。 明昙半垂下眼,静静望着腕上那只青翠的玉镯,沉默良久,才终于意味不明地淡笑了一声。 怪我认识得你太晚了,二皇姐。 寒意料峭的北风刮过,把镯子吹得冰冷彻骨。身披雪色大氅的年轻姑娘立在原地,既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同某一缕常人看不见的芳魂搭话。 若你尚在的话,我还能请你去替我看看天承的万顷盛景明昙张开另一只手掌,覆上玉镯,将那抹翠色紧紧掩住,有些难过地说,可惜现在,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看不到了啊。 大抵每个人来世间一遭,就注定将要背负许多穷其一生、也难以完成的遗憾罢。 在得到季瑜的承诺后,明昙爽快地从私库里掏出银子,用最快的速度将那间酒肆盘了下来,开始将其改装为茶楼。 好在它原本就是供人饮酒的地方,里头的桌椅库房都能沿用,只需要把一些细节之处修改完善即可,要不了多长时间。 于是,仅在一个星转过后,茶楼便然修葺一新:从外头看,是座较为气派的二层小楼,青瓦飞檐,门边的两根梁柱上龙飞凤舞地提着两句诗,楼中忘言对青茶,全胜羽客醉流霞*,牌匾上还书有四个大字,与梁柱上的笔记出自同一人之手,正是顺安茶楼。 说句题外话。这诗句和牌匾都是林漱容亲手题的不假,但者的内容,却是由明昙亲自选出来的。 她当时的理由是:你看这句诗,写得多有意思,一边夸耀我们的茶能让人喝到说不出话,一边还非要说比流霞仙酒更值得回味卿卿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代表对比产生优越感!我们做生意的,就是要善于拉踩,才能在诸多同行中立于不败之地! 林漱容: 她沉默地写下诗句,交给周掌柜去拓印后,终于腾出手拍了拍明昙的脑袋瓜,语气极其敷衍,嗯。您是对的。 讲完这个小插曲,再看茶楼内里的布置:其中大体是按照林漱容的眼光来修缮的,风格从之酒肆的粗犷,转而变得十分雅致,桌椅都被特意漆成了古色古香的褐木色,摆放得也不如何拥挤,反倒间隔适当,既不会因为邻桌的动静而扰了客人品茶读书,也不会太过留空占地;房梁上还挂有几盏浅黄纱灯,柜台修得大方敞亮,拐个弯,便是一扇不怎么起眼的小门,推开它进去,便到了库房当中。 这家店铺原先是酒肆,放有不少大肚酒坛,库房自然宽敞得。明昙派人把分剩下的那几筐春州茶尽数放入其中,竟然才只占了五分之一,再加上她从京中茶庄那里采购到的其他茶叶,也不过只摆满了一半的地方,足以见得这库房有多开阔空旷。 明昙对此颇为满意。 不错不错,若是隔壁书斋有什么书堆不下的话,还能一并丢到这里来,多省地儿啊! 过了几天,待茶楼甫一建好后,大公主府也立即收到了消息。驸马季瑜履行诺言,亲自带着他挑选而出的商会主事来见明昙,并向后者介绍道:九殿下,这位曾是云水酒楼的大掌柜邹明远,也是我天明商会的五位主事之一。他虽年事高,多年没有亲掌生意,但往日的经商之才却依然未曾消减,非常符合您的要求。 云水酒楼?明昙有些愕然地眨眨眼睛,望向对方的眼神十分赞叹,那可是京城里最有名望的百年老店!久仰大名,邹掌柜实为鸿商富贾啊! 公主言重了,小老儿哪担得起如此谬赞? 邹明远看上去是个极为和善的小老头,此时正连连摆手,十分尊敬地冲明昙行礼道:这酒楼与茶楼,经营的方式较为相似,而且您可是还想效仿江南那边的书茶并售之法?云水酒楼在江南也有分店,小老儿对其知之甚详,若公主信得过,只管将铺面交予我便是,小老儿定会帮您打理得妥妥当当、财源广进! 他一番话下来,态度不卑不亢,言辞间满盈自信,半点没有对待天家子女的惶恐不安,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的商贾。 明昙对邹掌柜十分赞赏,一边含笑点头,一边转身朝季瑜深福一礼,语气诚恳道:此番寻得良才,还要多谢驸马爷与大皇姐襄助。 九殿下何须客套?季瑜赶忙伸手扶起她,摇头道,您与温妃娘娘、大公主都颇有缘法,不过这点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明昙瞥了眼手上的玉镯,轻叹一声,总之,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届时茶楼的盈利,我会分与公主府三成,还请驸马爷收下罢。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周掌柜就知机地往一步,呈上了一张早准备好的纸契。 季瑜看了看,见明昙一副心意决的坚定模样,也不好多作推诿,只能与她签字画押,收下了茶楼每月的三成利润。 而此时的驸马,还并不知道自己签下的这张纸契,日后竟会变成一个取之不竭的聚宝盆这便是后话了。 于是眼下,一应准备事宜都尽皆完成,顺安书斋也放出了茶楼将要正式开业的公告。日子便定在腊月廿二,又是一次客流量最大的坊集日。 作为幕后老板,明昙到这儿便无债一身轻,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宫,只等坊集日当天的好消息便是。 翌日。 殿下,有您的信件。 坤宁宫侧殿外,锦葵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门,安静地等待好一阵后,里头才总算传出一句进来罢的吩咐声。 这声音 她动作一滞,轻轻皱了皱眉。 听着是九殿下不假,但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其中怎么好像隐隐夹杂着几声急促的喘。息? 锦葵把手搭上门沿,有些茫然。 殿下和林大小姐,是在里面做什么? 莫非是嫌外头太冷,所以才在屋里练武吗? 她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决定不要过多揣测主子,而是缓缓推开门,跨入殿中,谨慎地低着头,将那封信呈到了正坐在桌边的两人面。 殿下,林大小姐。这是从沅州那边来的信。 沅州? 明昙咳嗽了两声,嗓音听上去有些古怪的嘶哑,不光脸色潮红一片,下唇还分外殷红,好像有一小排看不清楚的印子。 她懒懒抬起手,撑住下颌,眼角泛着星星点点的泪花,打了个哈欠道:赈灾圆满完成,钦差不是都准备回朝了吗?怎么这会儿还要写信给我? 兴许是有什么变动罢。 在明昙身旁,林漱容的状态也有点不大对头。 寒冬腊月的天气,旁人恨不得捂上几层裘衣,但她却仅仅只穿着一件单薄长袄,也不知方才是做了什么,头上居然香汗淋漓,胸口也还在微微起伏着,看得锦葵不禁更加迷惑。 这、这难道真是练武了? 作为体贴周到的大宫女,她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道:殿下,可是屋里的炭盆烧得太热?要不要婢子给您二位撤出去几个? 嗯?明昙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锦葵奇异的面色,这才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双眸睁大,赶紧连连摆手,哦哦哦不用不用,我等会儿把窗户再打开些便好,你且先下去吧! 是。 锦葵顿了顿,虽然心里奇怪,但她毕竟一直伺候公主,了解明昙的脾性,这会儿还是不疑有他,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恭敬地退出了侧殿。 殿门啪的一声合上,明昙原本假模假式的镇定登时破功。她哀嚎一声,猛的转过身,直直扑进林漱容怀里,伸手掐住后者的脸抱怨道:完了完了,都怪你非要乱来!幸好方才是锦葵进来送信,她一向单纯衷心,不会多想什么不然、不然若是让别人误会了,那可怎么收场才好! 林漱容笑了笑,揽住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公主,伸手用指尖扣住她的下巴,凑近几寸,仔细端详了一下对方下唇上的齿痕,抬起指腹轻轻蹭了蹭,无端令人觉得有几分情。色。 唔,都咬出印子来了啊她半是疼惜半是抱怨地说道,您可真是不小心。 我不小心?!明昙面颊泛红,睁大眼睛瞪着她,跟个河豚成精似的鼓起脸,明明应该怪你不小心才对吧! 她推卸责任时倒是十足理直气壮,听得林漱容油然一乐,放下手来,抿唇笑道: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刚才明明都和你说了,按摩不要按得太使劲,你非不听!搞得我刚才只能咬着嘴忍笑,差点背过气去,现在脊椎骨里都还觉得痒! 明昙翻了个白眼,朝着对方指指点点,控诉道:而且,我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按腰不要按腰,你还就是偏要按!那多磨人嘛,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她气鼓鼓,用指尖去戳林漱容的额头,你给我好好说,怎么能和你没关系呢?! 林漱容弯起眼睛,满脸写着忍俊不禁,知错不改道:殿下见过哪家按摩,是绷着个身子,这儿不准揉、那儿也不让按的?要我看,日后呀,还是应当让我多为您推拿几回,待您习惯之后,这效果才能更好 分卷(74) 不要不要不要!我才不干! 明昙当机立断,直接把头狠狠埋进人怀里,一边摇着脑袋猛蹭,一边撒娇耍赖,让你给我按摩,我还不如去天牢上大刑!无论怎么说,忍疼可比忍痒要容易多了! 她的发丝非常柔软,头顶还翘着几根呆毛,林漱容被蹭得脖颈微感刺挠,赶忙伸手摁住明昙的后脑,低笑两声,哄道:好啦好啦。那我答应您,下次轻点做,这总行了罢? 明昙: 明昙脸色古怪,从肩膀上抬起头,与林漱容正直到金光闪闪的目光对视一眼。 然后,在对方狐疑而清纯的注视下,满脑子不可描述废料的小公主深感羞愧,只能挫败地重新埋下脸,假装自己没有因为对方糟糕的言辞而脸红 没有下次了!她声音闷闷,可语气却十分坚定地宣布道,我明昙,以后誓要和按摩推拿不共戴天! 林漱容险些笑得仰后合。 笑闹一阵后,两人这才总算想起正事。明昙从桌上拿起信件,仔细看了看,发现信封的右下角用朱笔署着名,字迹虽然又小又浅,但还能看得出是两个字白露。 咦?明昙眨眨眼,把它拿给林漱容瞧,这是白露的信? 白露正是明昙在春州皇庄时,收下的那名擅长植与改良农器的聪慧农家女。 在沅州大旱饥荒的那段时间,她曾带着从琨州移植而来的红薯幼苗,与钟禾和温朝一同启程,往赈灾济民。后来,在钦差们上至朝廷的奏报当中,曾多次提及于白露,称赞她机智勤劳,发挥了一身本领,带着当地农户垦田耕地、栽红苕,成果尤为斐然。 不过,算算日子,钦差的队伍应该在除夕之就能回京都这个时候了,再等几天便能见面,白露怎么还会给她写信? 明昙有些狐疑,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写满字迹的朴素麻纸,展开缓缓阅读起来。 民女白露,遥请九殿下万安沅州赈灾一事然圆成,多赖二位钦差大人的信任与襄助,民女方能不辱使命,遵照殿下的意思,使当地农户遍植红苕今收获一批,产量着实喜人。 不过,民女在随钦差大人们走访时发现,沅州土质虽因旱灾而损,却仍有补救之余地,并极宜植多名贵药材:譬如青葵、苓甘、白莲子、山笼草、北岭浑藤等,皆是万金难求! 因而,民女恳请殿下,能够为沅州兴修水利,引沅河之水灌溉于土地,令药材得以在此地栽待到其长成之时,定对殿下百利而无一害! 沅州这个地方,在遭灾之,最出名的便是沅山与沅河。 其中,尤以沅山最为知名不止因为它是整个中原内最高的山,而且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它还被广泛认为是直通九天的神山。纵观历史,有不少帝王明君都曾在此山封禅祭祀,被人们视作天帝的授命之所,地位十分重要。 而沅河正是发源于沅山。 但是,由于这一山一河均在城外,距离农田实在太远,且沅州城里也没什么像样的水利设施的缘故尽管沅河水源丰沛,却也并没有在这场大旱灾中起到什么作用,因而也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了。 不过白露在沅州呆了这么久,应当比明昙更明白这点才对 那么现在,她又是为何还会提出启用沅河的建议呢? 明昙沉吟片刻,盯着那封信上列出的药材名看了许久,终是深深叹了口气。 虽说这几药材的确名贵非凡,功效价值也是稀世罕见但可惜,沅河距离城中实在太远,即便有心引水,却也没有合适的工程可建啊。 吊在眼的鸭子白白长翅膀飞走了,哪怕明昙如今不怎么缺钱,也不禁感到一阵肉痛,丧眉耷眼地把信拍在桌上,摇头道:恐怕这一次,只能让白露白期待一场了。 然而,她在这厢长吁短叹时,林漱容却拿起先被随意撂在桌上的信纸,轻轻抖了两下。 殿下,这里面还有东西呢。 嗯? 明昙一愣,转过头去,从林漱容手中接过那个信封,撑开一看,发现其中确实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 她眨眨眼睛,将纸从中取出,缓缓展开。 这是 一副用墨线勾勒而出的草图跃然纸上,东方绘着沅山与沅河,西侧则为沅州城。一条渠道紧连接着河流弧度最大的一个峡口,用极多极密的墨点在这里表示堆石,加高加厚,形成一定坡度,使水流能够沿着沅山山脚向西而去。 然后,目光向左偏移,渠道则呈s型弯道延伸,每个拐角处同样有着许多墨点;待到抵达城郊高地后,再巧妙地用阶梯状走势表明渠道下陷,并在此处开始出现分支,岔做两道,分别输往城北与城南的边缘* 这图有些意思。 林漱容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那个s型的弯道,沉吟道:沅河发源于山中,泥沙不少,这点也是阻止历朝为其修建水利的重要难处但白姑娘此番设计却堪称巧妙,借着地势与峡口的水流速度,刚好能让泥沙被冲至弯道,在此地沉积,从而抬高水面,能让河流更易通过这段没有什么坡度的路程。* 林漱容这番话分析得有条有理,即使明昙看不太懂图纸,却也能听得出这设计当中的巧思。 何况,作为上司,明昙还深知白露谨慎的性子若是这图没有六成以上的实施把握,她是断然不会将其呈到自己面的。 好,待到上朝时,我会把它拿去给工部尚书看看。 小公主点点头,捏着那张纸,双眼隐隐发亮,好像经看到了那些闪着金光的名贵药材正向自己飞来一般,偏过头,洋洋得意地冲林漱容笑道:怎么样,当初在皇庄的时候,我就说我捡到宝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3k啦,正好这周比较闲,会多加更一点,谢谢宝们! *原句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文中有修改。出自唐代钱起《与赵莒茶宴》。 **部分参考《郑国渠设计思想浅谈》,剩下都是编的,宝贝们不要深究qaq。 第86章 懿德宫。 桌案脚边的冰裂纹铜底香炉上, 几缕白烟正袅袅升起,仿佛美人舞动时翩然的裙袂般,弯弯折折, 最终化作一室清远的梅香。 瑛妃坐在案后,静静盯着那香炉半晌, 方才微微转过头去, 看了看身子僵直、满脸紧张的静贵人, 忽的莞尔一笑。 你近日来, 倒是做得很不错。 宫殿的主人伸出手, 拿起桌角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一叠银票, 一边望着上面令人咋舌的金额,一边略数了数, 满意道:多有辛劳了, 静姐姐。 不、不敢 静贵人浑身都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神色紧张, 几乎差点跪倒在地, 能为娘娘办事,嫔妾荣幸之至,万万当不起娘娘体恤 瑛妃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惶然的模样,就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似的,慢条斯理道:早就说过了,姐姐。你根本无需如此惧怕本宫才对。 静贵人咬紧牙关, 藏在袖中的指尖猛掐掌心,直至遍布深痕,才能压抑住本能反应,让自己面上不要露出明显的骇然之色。 无需惧怕? 她从前识人不清, 只当这位瑛妃娘娘是个有手段、可依靠的盟友,又念及两人皆为贵人时相互扶持的旧情,所以才答应为她忙前忙后地做事 可谁知道、谁知道自己当时真是瞎了眼,她许沉璧竟然是那样可怕的一个女人! 静贵人永远都忘不了,那个被对方派去天鸿殿送汤的小丫头,只因为离开得早了些,不曾亲眼看着皇帝喝下,就被瑛妃差人拿住,拖死狗似的拖到懿德宫后院,硬生生灌给她一大碗用途不明的药汁。 那药汁漆黑如墨,透露着不详的气息。小丫头明显认识此物,一见就目眦欲裂,像是疯了一样地向瑛妃叩首求饶,额头都被地上的砂石磨出了污渍与斑斑血痕,顺着眼角鼻梁流下,如同一只妖怪般分外凄惨吓人。 可即便她的尖叫几欲震破在场几人的耳朵,瑛妃却也依然像是没听见那样,动作娴熟地灌完药后,还施施然起身,接过宫人递来的雪白帕子擦了擦手,转过头去,向旁观的静贵人露出一个微笑。 久等了,静姐姐。妹妹我这便请你看一场好戏。 静贵人觉得,自己恐怕永生都不会忘记那个美艳无方的笑容。 因为,在下一秒,那个被灌了药的小丫头便猛的抽搐起来,仿佛是凌空出现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颈一样,白眼朝天,舌头长长吐出,明明是在急促地大口呼吸,却又似乎根本进不去空气,只能如溺水的雌鸡般徒劳地抻着脖子,挣扎无门。 过了没多大会儿,在静贵人惊惧的注视下,她竟又忽然呕出几口鲜血,抬起手来,狠狠扣住自己的喉咙,一边发出嗬嗬的声音,一边用指甲乱抓,自己把自己的咽喉处挠得血肉模糊 那双又大又黑的眼里布满血丝,直直盯着瑛妃,犹如厉鬼索命般惨叫一声后,终是如烂泥般瘫软在地,气绝身亡。 静贵人死死咬着下唇,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场酷刑。 至今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抖如筛糠,满眼都是那小丫头呕出的鲜血,恐惧得想要拔腿而逃,却被款款走来的瑛妃抬手摁住了肩膀,附在她耳边柔声道:静姐姐,这出好戏,不知你可还满意? 静贵人双膝一软,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本能求生似的向瑛妃连连磕头,娘娘、娘娘!嫔妾衷心于您,从未做过任何对您不利的事情求娘娘不要对嫔妾动手,求您饶嫔妾一命! 哎呀,瑛妃笑眯眯地望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半晌后,才矮下。身子,亲自把对方扶起,伸手抚了抚静贵人头上沾染的泥灰,静姐姐想到哪去了?本宫与你感情甚笃,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害你呢? 静贵人怕得要命,连瑛妃的面容都不敢直视,只觉得被她扶着的胳膊像是浸在了石胆油中,灼烫疼痛,连皮肉都被腐蚀得干干净净,唯独留下一具森森白骨,僵硬到无法动弹,任由对方操控摆弄。 说起来,本宫是不是还没同姐姐闲聊过自己的家室? 瑛妃使了点力气,把静贵人扶起身后,转头看向已经开始熟练清理尸体痕迹的几个太监,慢慢说道:本宫的父亲出身不好,仅是太仆寺马场的小小协领,专司养马驯马之职,品阶也低微到不值一提。为了这点,自本宫入宫以来,就没少受过旁人的嘲笑,连带着昭儿她微微顿了顿,沉默片刻,改口道,连带着三公主,也被那些出身好些的皇子皇女们欺凌了许多回,皆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权势,无法反击他们的唾弃与羞辱。 娘娘 放心,静姐姐,本宫记得你当初对我的好,也记得你从不曾看轻我的出身。 瑛妃眼珠动了动,随意宽慰了不安的静贵人一句后,突然话锋一转,又道:今次贸然提起这件事,只是想告诉姐姐:本宫的母亲,与广阳宫的那位婉贵妃,可还是很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静贵人一愣,双眸下意识大睁,婉、婉贵妃? 沈若扶出身于诚国公府,是沈开谊的独生女儿、板上钉钉的高门贵女这样的人物,高攀都攀不上,又能同太仆寺马场协领的夫人有什么关系? 她心中疑窦丛生,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倒让瑛妃看得扑哧一笑,摆了摆手,为对方缓缓解答道:宫里宫外耳目众多,若是有心探听一番的话,便能得知,诚国公沈开谊大人的手下有一位门客,名为竹沥先生。此人表面上是为诚国公筹划的谋士但其实,他的真实作用,却是为诚国公与婉贵妃提供天下间少有的奇毒,让他们用以成事。 边说着,瑛妃边扬起手,指向那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后院,笑道:譬如本宫方才所用的断喉汤,就是排在前列的奇毒之一。 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奇毒既然会出现在瑛妃手中,那莫非她是在什么时候,竟然与诚国公的门客有了联系? 静贵人脑中一懵,觉得这个猜测简直荒谬绝伦。 婉贵妃虽明面上看着贤淑,但宫中众人却无一不知,这女人的心肠狠毒万分,从前就常借着宁妃之手随意欺辱宫嫔早年间,她与瑛妃也难逃其毒手,在婉宁党手下好生受了几场罪,连命都险些丢了去。 照瑛妃这性子,不去一碗汤毒死婉贵妃便罢,难道还会主动与后者的人搭上线? 静贵人脑中百般思量,却仍毫无结果。 恰在同时,兴许是看出了对方表情里的端倪,瑛妃也没有再把关子继续卖下去。她拢了拢自己暗红色的袍袖,眉眼间含着笑意,语气隐带怀念地说道:放心。本宫之所以会有奇毒在手,与那沈若扶可没有多少关联,而是因为我的母亲,与那位竹沥先生同出一门,正是他的亲生妹妹。 ! 静贵人倒抽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为这复杂曲折的关系震惊,便听瑛妃追忆道:天承当中,有一个以悬壶济世为家训的行医世家,自号天下第一医,名唤为百草谷。其中族人代代皆有高绝医术,但性情却都十分古怪:一般情况下,只有他们主动前去治病救人的份儿,却从不曾接受旁人求医问药的请求,即使是皇亲贵胄也会被拒之门外。 这这嫔妾知晓,静贵人怯怯接话道,三皇子殿下,就曾经在百草谷治过多年的腿疾 啊,对。三皇子。 瑛妃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个表情叫静贵人心中陡然发冷,但却不敢细问,只能听对方再度开口,抛出了一个从不为人所知的大秘密 分卷(75) 竹沥先生与我母亲,曾经便是百草谷中的两名嫡传族人。 什么?! 静贵人失声惊呼出两个字后,赶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招致对方的不快。 然而,她愕然震惊的态度却明显取悦了瑛妃。后者发出一阵银铃般清亮的笑声,眉眼弯弯,似乎很是开心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说他们曾经是百草谷里的人呢? 瑛妃勾起唇角,笑得愈发甜美,静贵人也就愈发心惊胆战。 因为,她刚才在给那丫头灌药时,脸上的表情也正是这样开怀欣喜,着实令人感到阵阵毛骨悚然。 百草谷虽然古怪,但家训却是悬壶济世,证明有慈仁天下之心;不过,我母亲与他兄长却特立独行了些,一向志不在此比起救人的医术而言,他们更擅长的,却是杀人于无形的毒术。 说话之间,暗红色的衣袖拂开,就像是一滩飞溅的鲜血,满溢着不祥之兆。 但是,正如抓药行医一般,没有实践,如何能知道自己的技法是否纯熟?瑛妃将十指交于胸前,用指尖点着指尖,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般烂漫,但说出的话却让静贵人瞬间遍体生寒。 所以,他们兄妹两人只好从百草谷附近的田地上捉了几个农户,用活人来试验自己手中奇毒的效用啦。 静贵人双眼蓦地睁大,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转过头,看向方才生生毒死那小丫头的地方,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 看出她是联想到了何种画面后,瑛妃轻笑一声,摇头叹息道:可惜,到底是在百草谷的地盘,他们的行迹没几年就被发现了按族规受了罚之后,百草谷下令将他们逐出家族,两人便在旅途中流离失散,兄长去做了诚国公的门客,而妹妹则嫁给了太仆寺马场的许协领,生下了本宫。 话毕,她往前一步,用一根手指撩起静贵人鬓边散落的碎发,笑着问:静姐姐,现在可明白,我和婉贵妃手中为何会有那样多的毒药了? 嫔妾明、明白了 静贵人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瑛妃将这个大秘密透露给自己的用意。于是立刻便再度双膝跪地,五心朝天,冲瑛妃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语气畏惧而坚定道:娘娘于嫔妾有大恩,嫔妾自当对您忠诚无二,听凭娘娘差遣! 好。 瑛妃颔首,明显很满意于她的识时务,便也仍像刚才那样伸出手去,亲自将静贵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所以,静姐姐,她温声道,本宫现在,就要劳你辛苦一些,将瑞兰轩上下的月银都借与本宫一用了。 回忆过后,时间又回到眼下。 满殿氤氲着清浅的梅香,铜底香炉里已经落了一层薄薄香灰,瑛妃将那摞银票放入匣中,抬眸朝静贵人嘉奖般地一笑,本宫此番能在朝中上下打点,为父亲铺路,还要多亏有静姐姐出力了。 为娘娘分忧,是嫔妾的本分。静贵人温顺答道。 瑛妃收起匣子,点了点头,看上去对她恭谨的态度很是满意。 然而,就在后者刚刚松了一口气,准备告退时,却又听对方含笑道:不过,近日你送来的银票面额可都不少,远远超出了贵人的份例怎么,这是瞒着本宫,找到了什么赚钱的好手段么? 跟了瑛妃这么久,静贵人当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句话中隐藏的危险之意。她浑身一颤,立即跪倒在地,连忙解释道:娘娘误会了!这些多出来的银票,都是七公主先前交予嫔妾的!您也知道,她平日惯爱读书写作,早些年便让丫头在宫外谋了个营生,专门售卖她自己写的书 瑛妃微微挑眉不语。 而最近几日,七公主闷在宫里无事,便又给先前那书写了续集,在京中出售的情况不错,所以嫔妾才从她那儿多拿了些银钱,只盼能够襄助娘娘一二 噢,原来如此。 听完这一番解释后,瑛妃的神情明显和缓了下来。她微笑着点点头,伸手一挥,冲身旁的大宫女鱼溪吩咐道:去把本宫库里的那座红珊瑚摆件拿出来,给静贵人带回瑞兰轩,便算是本宫赏给七公主的了。 静贵人一惊,下意识想要推拒,这、娘娘不必如此厚赏,七公主与嫔妾都是甘愿为娘娘做事 无妨,你且叫暶儿安心收着便是。瑛妃摆摆手,截断她的话头,笑道,按咱们的交情,本宫也算是暶儿的半个姨母了,给她些好东西不是理所应当之事么? 是,嫔妾代七公主多谢娘娘恩赏。 嗯。 瑛妃点了点头,见对方识趣收下,就也没再这个话题上多言,而是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几年前,陛下不是把六皇子过继给了姐姐么?你如今与他相处得如何? 六皇子殿下?静贵人愣了愣,有些不明白瑛妃为何会问及此事,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那孩子是个乖巧懂事的,自从嫔妾把他送到宋答应宫里、让他们母子同住后,六皇子也未曾忘了嫔妾,而是三天两头就要派人送些东西,或是来瑞兰轩请安因此,虽关系没有多么亲昵,他却也与嫔妾相处得还算不错。 好。瑛妃了然地点点头,叮嘱道,陛下既然将他过继给了你,你便也算六皇子的半个母妃,务必要好生教养,让他与你多亲近些,可明白了? 是。静贵人虽然心中疑惑,可也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得福身答应道,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行了,天色不早,本宫乏了,你也回宫去吧。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瑛妃便也没有多留对方,而是摆了摆手,让她自行告退了。 半晌后,静贵人带着那座红珊瑚摆件离开,懿德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桌案旁,香炉里的香终于燃尽,满室的梅香也变得若有似无。瑛妃转过头,看向半敞着通风的窗外,睫羽稍垂,略略有些出神。 现在她贵至妃位,搬入了后宫中仅次于坤宁、广阳的懿德宫,外头的院子虽然比从前在瑶华轩时大了许多,但却没有了那满园的红梅,也没有了那个端着药碗进屋、提醒她不要再在窗边吹冷风的女儿明昭。 瑛妃垂下眼睛,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淡淡唤道:鱼溪? 候在不远处的大宫女立即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今日未曾落雪,让小厨房不必给陛下炖汤了,做道清蒸鱼送去天鸿殿即可瑛妃顿了顿,低声补充道,记得借着鱼腥味遮掩,把东西多放一些。记住了? 说完,她转过头,看着鱼溪微微变色的面容,不由得挑起眉梢,怎么,你有什么异议? 鱼溪吓了一跳,赶忙跪倒在地,急急道:婢子不敢违背娘娘的意思!只是、只是近日太医院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陛下的头疼病屡发不止,郭院判已经打算查探天鸿殿近日的吃食娘娘还请务必谨慎行事 是么? 瑛妃眯了眯眼睛,沉默片刻,终是道:那最近这段时间,便不必放药了,只管命人安生做菜便是。 是,听到这话,鱼溪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衣衫已经全被冷汗打透,娘娘放心,婢子这就去办。 待到几日后的腊月十五,盛安一声响亮的散朝后,明昙赶忙快走几步,一把拦住了正欲踏出太极殿的工部尚书,笑眯眯地道:鲁大人,还请留步留步! 工部在六部当中司掌营造修葺、土木水利,算是个边缘化部门,一向不甚起眼。因而尚书鲁铁生同样是个非常安分守己的官员,即便眼看着二皇子与九公主经常在朝堂上打擂台,却也十分谨言慎行,从不曾站队于任何一方。 甚至眼下,一见是明昙拦他,这位尚书的脸便唰得变成卡白卡白,嘴角抽搐两下,苦哈哈地冲对方弯腰行礼,臣见过九公主,给公主请安 眼见对方这幅活吞了只苍蝇似的表情,明昙差点直接笑出声来。 但她这会儿有求于人,当然不能表现得太失礼,只好狠狠咳嗽两声,把笑意硬生生压下去,方才语气正常地说道:鲁大人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本公主今日仪容不整,吓到您了不成? 没有没有,九公主殿下天姿国色,何来仪容不整之说! 鲁铁生好比惊弓之鸟,被她一句话吓得差点蹦起来,赶忙连连摆手,是臣今日、呃,今日起身稍迟,未曾来得及用早膳,眼下腹中正饥,所以才有些失态,还请九公主莫怪 噢,原来如此。明昙一本正经地点头,假装自己根本没听出这是老实人随口胡诌的借口,反倒还很是关心道,如今寒冬腊月的,上朝路上又要吹冷风,大人理应多操心身体,早膳吃好,可千万别在年根受了风寒啊。 是是,多谢殿下体恤。 鲁铁生一下子没忍住,抬袖擦了把汗,心中叫苦不迭。 客气成这样,不会是有什么要事要差遣他办吧?他可一点都不想卷入太极殿上的大战当中啊! 虽然虽然九公主平素低调,无大事不亲奏,但朝臣们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她能力非凡。是以,有好事的官员便凑到一起,在私下偷偷给双方的势力取了名字跟随二皇子的便叫乾王党,跟随九公主的便叫永徽党,两派人马时常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完全能映射出二九两位殿下平日里的素有旧怨。 这种战火纷飞的景象,远远看着便罢。若是参与其中,一时不察,便会被不知哪来的暗箭戳中肺管子,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作为坚定的中立臣子,鲁铁生只想向陛下尽忠,却万万不愿倒向乾王党或永徽党的任何一方啊! 可惜 今天不过走慢了两步,便已经大难临头了哟。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涉及百草谷暗线,还挺重要的! 忘记竹沥先生的宝贝们可以回顾48章哦。 第87章 鲁铁生这厢正头脑风暴着, 半天没顾得上再说话;同样,他也完全未曾注意到,那厢九公主看着自己的眼神也逐渐有了些变化。 鲁大人。 明昙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边感受周遭寒冬腊月里吹来的冷风,边望着对方脸上横流而下的汗珠, 半晌终于开口道:您今日是穿得太厚了么? 啊?哦! 鲁铁生回过神来, 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 赶忙一把抹掉面上的汗水, 干笑道:有点厚有点厚。 几句话便把一个年将半百的老臣吓成这样, 即使是铁石心肠如明昙, 此时也不禁感到有些许的愧疚和尴尬。 自己充其量不就是在朝堂上能吵架了点儿吗?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至于这么紧张嘛! 她在心中撇了撇嘴, 盯着对方四下乱飘的眼神, 也不欲继续把关子卖下去,而是伸展手臂, 将一直放在袖中的那张水渠图纸抽了出来, 冲鲁铁生扬了扬,慢条斯理道:今儿特意来找鲁大人,其实是想让您帮个忙,看看这草图是否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草图?改进? 鲁铁生一愣,目光下移,匆匆扫过那张绘着复杂墨线的薄纸,猛地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啊!也不晓得九公主是从哪里弄来了这张水利图纸, 难怪要找他这个工部尚书呢! 这会儿,因为没来得及跑掉的缘故,东西都已经递到了眼前,不接岂不是定会得罪人?于是, 即便心中仍有百般不愿,鲁铁生也只能苦着一张脸,拿过草图,低头细细看去 不料,单只这一眼,就让他蓦地怔在了当场。 这、这是 鲁铁生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蹙紧眉头:这竟是一条意图在沅州修建的引水之渠? 沅山沅河都在旁边标注着,一眼就能认出这条水渠所在的地点,大体看去,墨线曲折交错,是一项引泾灌溉的水利工程;地跨遥远,设计精巧,只需端详片刻就能发觉,绘图者竟然还考虑到了河水发源山中,可以利用泥沙沉积而抬升水面的情况,实在是让他都不得不赞一声细致周全 等等!这两弧弯道方才不曾细看,居然是如此妙用!不错,有几分郑国渠的影子,看来此人定是对古时的水利结构下了大功夫但是待到水渠入城之后,怎能只有两道直渠呢?不成不成,如此一来,水流岂非又会被泥沙阻滞,这还怎么能用来灌溉田地? 鲁铁生皱着眉,眼神逐渐锋利,就像是要生生把这张图纸盯穿一般,半天都抬不起脑袋。 而站在他的对面,明昙见此一幕,不由得抄起手来,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啧啧,三哥的情报就是准!这工部尚书果真是个专业狂魔! 鲁大人,您看得如何啦? 耐心又等了半晌后,发现鲁铁生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明昙方才贴心地出声询问道:不知这图,您可有什么改良之法呢? 听到九公主的声音后,鲁铁生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猛的醒过神来,面上神情骤变,像是见了鬼一样,嗓音干涩:呃,臣 他看看手里的图纸,又看看明昙笑眯眯的表情,实实在在地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选择自己与自己和解。 这草图设计巧思非凡,臣对此很感兴趣,鲁铁生有气无力道,若公主愿意,还请您将此图借给臣几日,容臣与工部下属商议一番,再作答复 分卷(76) 唉,真不怪他心志不坚定,实在是这个水渠太有研究价值了! 自然愿意得很!明昙拍了拍手,兴味盎然地笑道,那本公主,就勤等着鲁大人的好消息了! 将百般不愿的工部尚书拉上自己这条贼船后,明昙笑眯眯地同他告辞,几乎是一蹦一跳、心情甚佳地回到了坤宁宫。 一般而言,每逢她上朝的日子,林漱容进宫都会进得早些,此时已经被锦葵请进了侧殿,背对着房门坐在桌前,正专心翻看着一本书,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明昙回来的动静。 明昙挑了挑眉,眼珠一转,悄悄放轻步伐,蹑手蹑脚地走到人身后,刚打算吓她一跳时,林漱容却突然转过了身,一把将作怪的小公主摁进怀里,眉眼带笑道:做什么?想吓唬我吗? 咦?你发现我进来了?明昙吓人不成反被吓,顿时瞪圆了眼睛,张牙舞爪地兴师问罪,好啊,那你还装成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故意捉弄我是不是! 林漱容亲昵地捏了捏人脸颊,没有答话,只凑上前轻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额头上传来与唇瓣相触的柔软感觉,瞬间便让满心不爽的明昙怒气全消,甚至还得寸进尺地仰起头来,嘟起嘴,十分恬不知耻道:再亲一下就原谅你! 殿下,莫要胡闹。 她可以不要脸,但林漱容这个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却不能不要,只得无奈地伸出手去,用指尖戳了戳明昙的侧脸,示意对方见好就收。 但九公主岂会是个容易说话的主儿?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明昙轻哼一声,仗着两人之间极近的姿势,抬臂便搂上了林漱容的肩膀。 她倒是胆子大得很,觉得弯腰别扭,便直接侧坐在了林漱容的腿上。一套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还不等后者反应过来,狡猾的小公主就已经偏过头,精准地吻住了她的双唇,用牙齿轻轻舐咬摩挲。 陡然间变得近在咫尺的距离,使林漱容揽在人腰上的手臂不禁一顿。她目光微凝,注视着明昙黑亮而隐带挑衅的眼眸,心下微微叹息一声,终是闭上双眼,做了这场温柔拉锯中率先服软的那个人。 明昙盯着林漱容好似鸦羽般长长的眼睫,在心底暗笑两声,也阖起眼,探出舌尖,在对方同时启唇的配合之下,轻而易举地缠上了另外一条软舌,亲亲密密地挨蹭着,使得阵阵酥痒随着看不见的电流传遍全身,让被亲软了的腰肢都微微战栗起来。 明明她是先撩的那个人,但却完全比不得林漱容气息绵长。不一会儿,明昙原本攻势汹汹的动作就已经完全被逆转,连舌根都泛起无力,只好任由林漱容反客为主,一边吮吻她的唇角,一边抬手扣上后脑,令自己能够吻得更深一些、更狠一些,就像是要让对方从里到外都染上自己的气息一样,如胶似漆。 唔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小公主的眼角都溢出星星点点的泪花时,这个磨人的亲吻才终于结束。 明昙微微喘着气,依偎在林漱容怀中,被吻得骨头都软了半截,你你这人真是 她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可林漱容却依然神色如常,甚至还有闲心伸出手,抚了抚明昙略显红肿的唇瓣,挑眉道:我如何了? 真是不讲道理。 明昙扁了扁嘴,赌气似的把脑袋一歪,佯装愠怒靠在人肩上,开始渐渐平复呼吸。 作为得了便宜的一方,林漱容自然是笑着揽好她,还顺势侧了侧身,以便能让明昙靠得更舒服些。 殿中登时静谧下来。 终于,碳火燃烧的噼啪声倏然响起,终是让两人相继从这份难得的温存时刻里回过神来。 明昙拍拍脑袋,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依依不舍地从林漱容怀中起身,开始一本正经地和女朋友汇报工作,之前下朝时,我已经把图纸交到鲁尚书手中了不出咱们所料,白露的设计出众,他果然非常感兴趣,当下便决定要召集工部一同进行修改。 鲁大人是我朝一等一的巧匠,有能生规矩之才,尚在年轻时,便为春州行宫新建了十八座宫殿,包括您之前住过的烟波水榭、积雪小馆,还有皇后娘娘与仪妃娘娘惯常同住的观星阁林漱容笑道,他身负良工,又一向有好学之心,时常与工部上下共商土木水利之事,又怎会不为白姑娘那水平甚佳、奇想迭出的渠系草图而动心呢? 嘿嘿,明昙眯起眼睛,坏笑一声,投其所好这招真是好用!不仅能将工部拉至我派,还能顺带解决沅河引水的要事,真可谓一箭双雕啊! 林漱容也在一旁配合地颔首道:正是如此,多亏殿下思虑周详。 明昙眨眨眼,欣然接下意中人的赞赏。 啊,对了,还有一事需告知于您。 过了会儿,林漱容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一拍掌心,对明昙正色道:先前去翰林院商讨出刊的时候,杨掌院曾特意交代我:先前您让学士们誊抄的编书底本,大约就在近几日便能完成,开始着人校订若是赶赶工的话,应当在过年之前,就能把编撰完毕的成书送到您手上了。 哇,这么快?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出书进度,明昙愣了会儿,顿时由衷道:翰林院的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折桂题抄》在民间广为受誉,连带着他们放鹤山人、叠溪先生的名号也在京城中远播,还隐隐有传到隶州那边的趋势,林漱容弯眸说道,杨掌院他们在翰林院拘得久了,哪想过自己也能凭借如此方式扬名天下?因此,才一个个的干劲十足,都端着一口气,非要干出点实绩来答谢您呢。 明昙托着下巴,无奈地摇了摇头,颇觉有几分好笑道:题抄的编者们被众口称颂,那只能说明你们确实是身怀大才之人,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 一听明昙又要推诿功绩,林漱容顿时扬起眉梢,上前两步,为她别好鬓角的乱发,低声说道:如果没有您给的这个机会,杨掌院等人即便有再多的文采,也只得在翰林院中碌碌终日,怎能有今日的光鲜?所以呀,殿下,您还是不要妄自菲薄,她抿唇一笑,缓缓道,可别忘了,如今天承朝上下的这些改变,都有您的手笔在内呀。 明昙的指尖不禁一颤。 似乎诚如林漱容所说,管辖禁军、沅州赈灾、辑佚古籍、开办书斋这些日子里,在不知不觉之间,她确实已经为天承朝做出了许多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 既然有了这一番实绩为基,那倒也不算白来这个世界一趟了。 她心下感慨万分,低眉敛目,望向自己细白的指尖,唇角忽然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浅笑。 小明昙啊。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共同的名字,便将会随着历朝历代的史册而流传百代了。 翰林院确实效率很高,说话也算话,在坊集街上的商户们刚开始忙碌着整理店面、往屋檐上挂起红灯笼的时候,他们就派人进宫给明昙传了话,说是编书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这次编撰的丛书,共计三千余册,含有五百余本古籍,汇集了儒道法兵墨阴阳纵横等百家经典,涉及文、史、哲、理、工、农、医等等学科专著,内容十分丰富:既有广为读书人所知的儒家十三经,也有不少关于佛法术数、阴阳五行的著作,更有琴棋书画草木鸟兽虫鱼的谱录,以及一些杂学小说、诗词歌赋等名篇。堪称海纳百川。*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同类书籍,不一而足,有许多内容相似、但侧重不同的经典也都被一起收录,譬如《汜胜之书》、《齐民要术》、《王祯农书》、《农政全书》这四大农书,虽说内容总有相仿之处,但也全被辑佚于其中,一本都不曾漏掉。 当时明昙派人寻书时,《汜胜之书》因为成书时间太过久远的缘故,在天承几乎毫无踪迹可循。多亏裕王殿下愿意出手相助,派人到江南搜罗了好些日子,才终于在一户大族中找到了孤本,并费尽力气游说,许诺了不少好处,总算让他愿意将此书借与皇家 除了这回,类似的情况还发生了许多次,明昙都不愿忆及当初的焦头烂额,便暂且压下不提。 目前,由于书名、封皮模样、包装方式等细节还未敲定下来的缘故,完整的成书仅共计两部全稿,皆是翰林院学士们手抄而出的半装订本,数量庞然,不易携带。于是明昙便将最后几册挑选而出,带着它们前往天鸿殿,请皇帝亲自检阅,毫不意外地引来了后者大加夸赞。 好!此书一成,即是我朝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大事! 倒数几本被摞在案头,皇帝则十分珍惜地捧着最末一册样书,简直爱不释手。直到接连翻完几页后,他才有空抬眼看向女儿,欣慰笑道:朕就知道,将此事交给龙鳞,一定能办得十全十美,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他的语气真诚而自豪,明昙居然被夸得有些赧然,不自在地抿起唇角,眼神飘游着,连藏在袖下的手指也快要被生生绞成了两根麻花。 龙鳞是个甩手掌柜,只负责将一应事宜吩咐下去罢了,又能担多少功劳?她摇了摇头,伸手指向皇帝手中的书,补充道,成书之前,龙鳞已经将本次参与编撰的所有人员都记录了下来,包括名姓、籍贯等,全部附于最末册的终页之后认真论起来,他们才是真正能当得起父皇一句夸赞的有功之臣呢。 闻言,皇帝挑了挑眉,将手中那本直接翻到最后几页,果然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好些人名。有一部分是曾听说过的官员世族,另一部分则是令他感到陌生的百姓或民间藏书家,罗列详细,足足占满了好几页纸张,着实令人不得不为此细心之举而大叹。 然而,在一国之君的视野里,则能从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当中,解读出更加复杂且富有格局的深层含义。 龙鳞啊,你是个好孩子。 皇帝拍了拍明昙的手,缓缓道:身为天家子女,只有心怀万民,万民才会将你记在心中没想到,这个道理,你竟比父皇当年懂的还要早啊。 明昙抿起唇角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别开目光,盯着案头的书堆看了半晌后,忽而展颜一笑,对皇帝道:差点忘了,今天过来天鸿殿,不仅要请父皇观书,还有件大事没办正是请您为这部书赐名! 由朕赐名? 皇帝微微一愣,立刻摆手道:既是你所主持编撰的,那便理当该你自己想个名字,同朕又有什么干系 哎呀父皇!明昙一把拽住他的手,态度十分坚决道,龙鳞已经和翰林院的好几位大人都商量过了,无论如何,这名字都一定要是御赐的不然还怎么体现出这书的价值和重要性啊? 可是朕并没有参与 我不管我不管! 明昙撇下唇角,伸手把耳朵一捂,直接开始耍赖,我都已经和翰林院说好了,您要是不依,今儿龙鳞就算是赖在天鸿殿不走,也非要让您赐个名不可! 望着明昙气鼓鼓的任性模样,即便明知她已经及笄成年,皇帝却也仍是像幼时那般,拿这个最宠爱的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深叹一口气,温声哄道:行行行,那朕这就为它取个名字,让龙鳞消消气可好? 哼! 明昙满脸写着嚣张跋扈,别过眼来,唇角总算露出点笑意,这还差不多嘛! 皇帝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再度看向桌上那本厚实的书籍。 此时,书页仍保持着翻开的模样,正好停在明昙方才让他看的、写有不少名姓与籍贯的那几张纸上。 刹那之间,皇帝仿佛福至心灵般,抬起手来,轻轻点了点书页上的字迹,若有所思道:不如,便将它叫做万民大典罢。龙鳞觉得如何? 万民大典? 明昙怔了怔,目光微顿,从书页上缓缓转移开来,与皇帝温和而认真的眼神对视半晌。 只有心怀万民,万民才会将你记在心中。 方才父皇说过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起来,惹得明昙不禁心念一动,下意识攥紧拳头,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龙鳞以为,这个名字甚好。 她缓缓笑了笑,坚定地点头道:这部大典自筛选到搜罗、自整理到誊抄,皆是倾注万民心血而成,便理当以万民冠名,方能彰显我天承皇室的仁民爱物,以全天下百姓的载舟之情! 《荀子哀公》中一篇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君王为舟,天下万民则为水。若是舟船只知借波涛航行,而不知感念水势的承托之恩那就毫无疑问,必当只会得到被水倾覆的唯一一个下场。 不错。 皇帝微微颔首,把书妥帖合好,重新交还到明昙手上。 此典辑书周全,意义非凡,乃我天承朝的一大功绩。为免其日后流离,朕欲将其共分六部,其中两部贮藏于京城藏书阁以及春州行宫;而余下四本,则计划从年后开始,在隶州、青州、湖州、淮州四地各修一座书阁如此一来,北三南三分置,即便日后遇上战火连绵的大难,也能尽力将书典保全一二,令其有机会流传到后世,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听出皇帝惋惜的语气后,明昙不禁将手中的大典捏紧了些,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后世百代更迭,变数多杂,不知有多少历史价值重大的典籍荡然无存即使幸运保下,得以留有些许残骸,但也是经了不知多少次的战火焚毁,少字缺页,补抄复原的工作堪称难如登天。 分卷(77) 更可气的是,还有一些被保存完好的古书、古器等,则干脆被心术不正者几经转手,流落他乡,以至于后人想要讨回自己祖先的东西,还需要付出大量的金钱或代价,才能把那些珍贵的历史典籍接回故乡。 思及穿越前曾听说过的、战线冗长而艰苦的海外文物追回工作,明昙下意识抚上书籍的扉页,在心中暗暗祈祷。 眼下也只能祝愿天承朝的这本《万民大典》,能够安安全全地流传给后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四库全书》、《永乐大典》。 第88章 广阳宫, 正殿。 啪! 一声尖利的茶盏碎裂声传来,名贵的白瓷眨眼便成了一文不值的碎片,散落满地。一名年纪不大的宫女正跪在旁边,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还在不住磕头, 压根不顾自己的手掌已经被碎瓷片割得鲜血淋漓。 婢子知错了, 求贵妃娘娘饶命!婢子再也不敢玩忽职守了! 没用的东西。 婉贵妃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 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 淡淡斥道:今儿就敢给本宫与乾王殿下斟冷茶了, 待到明日, 是不是就有胆子往晚膳里下点**,自己翻身来做这广阳宫的主子了? 不、不!婢子不敢, 婢子绝无冒犯娘娘与殿下的意思! 那宫女被婉贵妃几句话吓得面无血色, 抖如筛糠,又大又黑的双眼像是小鹿一样, 胆怯而惊慌地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明晖, 祈求道:乾王殿下,您方才也看到了,婢子初入殿中,完全不知那茶水竟是冷的,求求您向贵妃娘娘作证,开恩救救婢子啊! 明晖闻声低下头,望着宫女那梨花带雨的清秀面容, 扣着茶杯的指尖发紧,喉结也不由得微微一动,转头道:母妃 然而,婉贵妃却连看都不看儿子一眼, 便冷冷笑道:好个不要脸的狐媚东西!本宫还在这儿坐着呢,你就敢勾。引殿下为你求情?看来,当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罢! 话毕,她也不再给明晖说话的机会,便扬声命令道:新雪,把这贱。婢给本宫拖下去,按规矩处置! 是。 一旁静观其变的大宫女新雪福了福身,快步走到那比方才更加惊惧惶恐、已经完全六神无主的宫女身旁,伸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把便将其从地上提了起来,恭谨道:婢子斗胆,敢问娘娘,这次是红还是黑? 婉贵妃思忖片刻,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缓声说道:办事不力,再加上狐媚惑主便赐她黑刑,让她最后一次学学广阳宫的规矩罢。 乍然听到黑刑二字时,那宫女的眼睛立刻瞪大,近乎目眦欲裂般。一边挣扎着想要脱离新雪的钳制,一边语无伦次地尖叫道:不!不!娘娘,婢子知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求娘娘不要、不要 是。婢子谨遵娘娘吩咐。 新雪绷着面容,深施一礼,就像是压根没有听到那凄惨的求饶声般,毫不留情地把宫女押出了殿外。 在二人远去后,宫室内顿时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杯中的冷茶还在轻轻晃动着,但明晖此时却只觉得浑身僵硬,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女人惊恐的嚎啕;寒意从脊骨之内缓缓爬升出来,一点点流窜到全身,让他陡然丧失了勇气,完全不敢与对面静静盯着自己的婉贵妃对视。 母、母妃 晖儿,可还记得本宫同你说过什么? 婉贵妃看着儿子这幅眼神躲闪的模样,不禁愈发沉下脸色,语气也变得锋利许多。 古之成大事者,切记不可贪溺美色!你如今已有王妃,妾室也纳了两个,可为何还会被这些庸脂俗粉所迷惑?她拧起眉头,原本温婉的面相早已荡然无存,连眼角的细纹都尽透着刻薄与凌厉,你究竟还记不记得母妃为你筹谋的大业! 儿臣当然记得! 明晖见势不妙,赶忙腾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婉贵妃身边,讨好地为她锤了锤肩膀,方才都是儿臣不好,一时被那女人给迷惑了,所以才差点犯傻,求母妃消消气 婉贵妃到底最是疼爱这个头脑聪颖、会看眼色的大儿子,此时见他服软认错,气性便也消了一半,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明晖一眼,转而说道:新雪方才询问本宫的红刑与黑刑,你可知道都是什么? 明晖为她锤肩的动作一顿,有些茫然道:儿臣不知 那是我广阳宫中特有的刑罚。 婉贵妃顿了顿,转过眼,冲明晖露出了一个浅笑。明明神态中尽是温婉柔和,却反倒让后者感到脊背上阴风阵阵,不由毛骨悚然。 红刑是用刀;需在受罚之人的双腕、双踝、脖颈、膝后共七处均割出裂口,并差人在旁不断挤压伤处周围,将流出的血液汇集到一口小缸中,直到受罚者血尽而亡因而得名为红。 婉贵妃屈起指节,慢条斯理地为儿子讲解道:而黑刑,则是用药;将鸩毒、丹红霜、番木鳖几种奇毒混合成药汁,倒入断喉汤中,毒汤便会呈现黑色,再给受罚者灌下,就将使之腹痛难忍,喉口奇痒,七窍同流黑血最后,要么是先被毒死,要么就是先被自己亲手扣断喉咙而亡方才被新雪拖下去的贱。婢,正是受了此刑,晖儿认为如何? 听完这番描述的明晖已经瞠目结舌,胸腔中一阵又一阵地泛起恶心,完全被想象出来的情形震住了,哪还能顾得上答话? 他几乎是愕然又惊骇地望着婉贵妃,哑了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这、对宫人施以极刑,这不是有违宫规? 各宫的腌臜狠手数不胜数,只要不被陛下发现便是,大家何尝会把宫规放在眼里?婉贵妃嗤笑一声,眯起眼睛,语带嘲讽道,呵,只怕到头来,也唯有那坤宁宫才是最守规矩的地界了罢。 明晖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女人们若是狠心歹毒起来,这杀伤力何其恐怖,又岂是他们男人能比得上的? 总之,晖儿。 不等他想完,婉贵妃便开口打断儿子的思绪,淡淡道:直至如今,陛下还未曾有定下东宫的意思那么,为了大业,你就必须要懂得心狠一些。可明白了? 明晖一怔,若有所悟地蹙起眉来,沉默了好半晌,方才点了点头道:是,母妃。儿臣明白。 腊月廿七当天下午,在这个离大年三十着实没剩多少时间的日子里,沅州的两名钦差大人终于回到了京城,第一时间来宫中复命。 而作为二人当初的举荐者,明昙自然也位列皇帝身侧,有资格到天鸿殿旁听工作汇报。 启禀陛下,沅州如今灾情已过,民众得以如常生活。虽田地仍不如何肥沃膏腴,但也足以让红苕生长,大大解决缺粮少食的问题 数月未见的户部尚书钟禾正站在殿中,身上还穿着风尘仆仆的钦差官袍,侃侃而谈道:并且,今冬接连几场大雪下来,多而不厚,正好也能确保来年沅州的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钟大人不愧是多年来深受重用的老臣,性子也较为忠良古直。这一番奏报简略而周全,看似没说多少话,但却把皇帝想听的重点都奏了个一干二净,这还让一旁同样作为钦差的温朝说什么? 若有这样的同僚,还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明昙在心中暗暗低叹一声,正从精神上对温大人表示同情时,却见后者忽然抬起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神色如常地含笑拱手道:钟大人莫要忘了,此次沅州一行,还要多亏九殿下派出白姑娘襄助,不然红苕的培植定不会如此顺利。 闻言后,钟禾怔了一怔,也恍然地抚掌附和道:温大人提醒的是!都怪老臣糊涂了,险些忘了白姑娘的功绩! 温朝和善地笑了笑,视线稍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明昙的表情,白姑娘着实心灵手巧,亲和力也是极强。在我等方至沅州时,当地不少百姓都对钦差的队伍颇有敌意,拒不与官兵平心而谈好在后来,有白姑娘主动请缨,深入民众当中,细细传授栽植之道,帮他们改良农器耕具,不但消除了百姓对朝廷的偏见,还让农户们没多犹豫,便同意拔除麦苗,改种先前压根闻所未闻的红苕 不得不说,钟禾抚着长须,想起那没几日便从土里抽芽的植株,紧跟着慨叹道,白姑娘虽是女子,却实乃一位旷古烁今的农学奇才啊! 即便能听出温朝方才是故意提起白露,可身为后者的直系上司,这几句好听话却让明昙分外满意,面上也不由得抿出了一丝微笑。 不愧是以精明圆滑著称的温大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另辟蹊径,找到其他能够讨得上位者欢心的方法,一转自己刚才的劣势,堪称下属职场楷模。 唉,怪不得历朝历代的君王总易被佞臣蛊惑呢,就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啊! 更何况 听钟大人的意思,沅州的赈灾情况似乎十分优秀,比他们此前的心理预期还要更好一些? 明昙顿了顿,望向温朝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探究。 在父皇和她的预料里,尽管做出最好的打算,沅州的灾情治理进度也远远要比现在更差一些。 因为,担任钦差的温朝是朝中出了名的浊流官,不可能不对那批可观的赈灾钱粮动心。即使他是个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却也不会一点儿都不往自己口袋里塞 可是眼下,沅州的情况已经得到了完全控制,原本最令人担忧的民乱,也成功被扼杀在了摇篮众所周知,安抚百姓的要诀只有两个,其一是让他们吃饱,其二是让他们拥有对未来的希望后者在白露的帮助下可以很容易完成,但是前者 除非两位钦差齐心协力,大方开仓放粮,不然的话,可是很难令那些饿过了头的百姓们放弃生事,重燃对朝廷的信任的。 所以,依照如今这个奏报来看,但凡钟禾未曾隐瞒或夸大,那么沅州几乎都不需要休养生息的时间,便可以重新恢复正常? 就连皇帝想到这层后,都不由得转过头,和女儿相视一眼。 莫非温朝真的是在用心赈灾? 除了那些必要的、对沅州城中些许官员的打点之外,他压根就没有再贪墨其他钱粮? 这也太不符合浊流官的人设了吧! 可若非如此的话,又该怎么解释沅州如今的漂亮成果? 明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往温朝脸上瞥去的眼神。 不会吧不会吧 难道这回,真是父皇和她一起看错了人? 然而,乍然成为九公主心中焦点的温朝大人,这会儿却依然深深垂着头,不给半点让对方看到自己表情的机会。 两位爱卿此番辛劳艰苦,赈灾成效斐然,着实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立下大功! 见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后,皇帝便也放弃继续探究温朝,而是龙颜大悦地嘉奖道:此等勋绩非同小可,是当载入史册的大事!钟禾,你身为钦差主使,赈灾有道,朕欲加封你为从二品敬远侯,并赐宅邸一座、京郊三百亩良田一块,再有三千两白银爱卿可还满意? 钟禾位至户部尚书,再往上便是相位,皇帝自然没法给他加官,只能进爵以示圣恩。 但从二品的爵位已经够大,还要加上房屋田地,和数额如此可观的银两钟禾当即一惊,赶忙叩首在地,语气难得有些急惶道:陛下三思!老臣领旨为钦差,赈灾乃是尽分内之事,天经地义,不应当陛下如此厚赏,还请您千万收回成命! 事实上,这个赏赐虽然乍听多了些,但在赈旱灾、平民乱的大功绩下,其实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不过钟禾到底清流惯了,且对朝廷也忠心耿耿,这会儿不愿领赏也属常事,还是不要硬赏为妙。 一旁的明昙静观许久,见皇帝面色略有犹豫,钟禾态度也坚决,便笑着开了口,为二人圆场道:钟大人是肱股之臣,一心为国,自然不肯受此赏赐倒是依儿臣之见,大人如今家眷宁和,住得宅子也尽够,何须再赏?倒不妨只加爵赐田赏银便是,无需再兴土木这下,钟大人总该领受了罢? 九殿下,老臣 钟禾态度犹疑,还想再继续推拒,但皇帝却已经点了头,一锤定音,就按龙鳞说的办!钟爱卿,你此次为国出力,这些赏赐皆是应得的,且安心收着便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钟禾即便无心领受,也只好把话都吞回肚子里,深深朝皇帝磕了一个响头,多谢陛下厚爱,老臣受之有愧。 平身罢。皇帝点点头,让对方免礼后,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微笑的温朝,眼神逐渐带了点探究。 温爱卿,你此番协助钟大人赈灾,同样功不可没,他缓缓道,朕欲封你为从三品定安伯,转调户部,任正二品郎中,并赐二百亩良田、与白银两千两,爱卿意下如何? 从吏部侍郎,升调为户部郎中 温朝心下一顿,敏锐地察觉到这其实并非简单的升官调动,而是暗藏着另外的深意。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朝堂上谁人不知,若说吏部大半官员皆被纳入二皇子麾下,那么户部,便是三皇子与九公主的大本营。 陛下这个突如其来的调任,难道是在试探他会否有心另择明主,为九公主所用么? 温朝垂下眼睛,思忖良久后,最终还是屈膝拜倒,定定地说道:臣有愧圣恩,自知不通户度金仓,无法担此重任,恳请陛下收回调任臣为户部郎中的圣命! 这话一出,明昙瞬间眯起眼睛,指尖紧紧扣在扶手的雕花上,神情异样地望向深深低着头的温朝。 分卷(78) 而坐在主位的皇帝也是动作一顿,凝视着对方,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温爱卿,你可确定自己想好了? 臣自入朝伊始,便身在吏部。即使有心向往为户部做事,却也因为身无良才,不得不有负圣恩。温朝缓缓道,如此一来,臣最好的选择,并非另调别处,而是应当依旧坚守于吏部,继续本分做官行事 说着说着,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地与明昙对视一眼,继续将未尽的话语补全道:但是,无论臣身在何处,皆会衷心于陛下与九殿下,甘愿听凭二位差遣。 ! 待其话毕后,明昙的双眸微微睁大,下意识攥紧指尖,只有狠狠咬住牙关,才能让自己的表情不要惊愕到失控。 温朝话中的哑谜,连她都能听得清楚明白,想必父皇也同样心知肚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沅州此回赈灾的成效会如此出乎意料,盖因其中,竟有一个隐藏得这般出神入化、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的外圆内方之士。 好罢。既然温爱卿决意不愿升调,那朕也不强求。 皇帝沉默片刻后,点点头,意味深长道:爱卿的爵位、良田、银两照领不误,而官职就无需变动了,仍任吏部侍郎即可。 臣谢陛下恩赏。 深深叩首谢恩后,温朝忽又想起了什么,再度补充道:此外,白露姑娘在今次赈灾之中居功甚伟,臣也欲斗胆为她请赏,不知陛下能否 温大人有心了。白露姑娘是被临时送入钦差队伍当中的人,尚不在朝廷的封赏之列,明昙弯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她的赏赐,由本公主亲自赐下即可,多谢大人的提醒。 九殿下心有成算,是臣冒昧了。温朝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封赏事毕后,皇帝也没再多留他们,而是大手一挥道:好了,如今时辰不早,你二人也可离宫,回去与家人团圆罢。 谢陛下。 在两位钦差应声离去后,天鸿殿顿时又恢复了先前的空空荡荡。明昙原本正经的坐姿也一下变得东倒西歪,侧头看向她满脸笑眯眯的父皇,唇角不由自主地一抽,翻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温朝他 没有,哪能啊,皇帝不等她说完,便一口否认道,朕也是今天才确定的,没比龙鳞早知道多久! 明昙瞪起眼睛,还想装傻!当时钦差人选未定时,龙鳞就觉得奇怪,您为何要暗示我举荐温朝原来、原来是在这儿布着大局呢! 哎呀,再怎么说,朕好歹也比你这丫头多吃几年饭嘛。 皇帝轻咳两声,眼珠一转,伸手拍拍女儿的肩,赶忙转移话题:今日朕特意问温朝要不要调往户部,本就是想把他的立场揭到明面上;结果不料,他却仍是坚持要待在吏部,所以说 所以说,明昙双手抄起,淡淡接话道,明晖那厮的心腹里,又埋了一把能够为我所用的利剑。 龙鳞啊,父皇之前就说过,你该称老二为皇兄才对,皇帝假惺惺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提点道,无论如何,规矩不能忘,莫要叫人拿住错处才是。 明昙又翻了翻白眼,跳下椅子转过头,冲皇帝做出一个大鬼脸,转身便一溜烟地朝殿外跑去。 作为父皇瞒着我的惩罚,今天就不和您用晚膳啦! 诶!龙鳞! 皇帝想拦没拦住,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跑远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这个臭丫头 见九公主走了,一旁的盛安终于上前,把手中仍然热腾腾的药碗放在案上,笑得像尊弥勒佛,九殿下的性子一向如此,活泼点儿好。 你啊,整日尽会为她说话,皇帝端起药碗,吹胡子瞪眼道,朕真该把你调到坤宁宫去算了! 哎哟,那陛下尽管把奴才调走便是,盛安笑眯眯地点点头,奴才可想去伺候九殿下了呢! 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的皇帝: 他恼羞成怒,一边瞅了眼这个自幼就开始伺候自己的老太监,一边气哼哼地摇着头,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刁奴,真是刁奴! 第89章 几日后。 当朝天子励精图治, 分外勤政,因而按照天承的规矩,即便是除夕白天也仍需上朝, 唯有大年初一方才能开始正式休沐。 不过,顾及着众臣放假在即、个个心不在焉的模样, 皇帝也没在朝堂上多说什么, 只让他们挨个简要述职一番后, 便大手一挥, 宣布散朝, 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 一年当中最后一次朝会, 需得有始有终,虽然眼下并非初一十五, 但明昙也仍然到了太极殿。这会儿, 她正打着哈欠,和明景一起跨出殿门, 偏头笑道:怎么着, 今儿可是除夕夜,三哥难道还要回王府过年吗? 听出对方的戏谑语气,明景挑挑眉,转头朝妹妹一笑,那昙儿且说,我不回王府,可该去哪儿才好? 坤宁宫又不是住不下你, 就别走了呗。 明昙弯起眼眸,毫不留情地揭了她三哥的短:王府里空空荡荡的,你一介孤家寡人,回去喝西北风吗?还不如在坤宁宫和我们一起守岁哩 莫当三哥不知道, 你现在劝我留下,但自己一会儿却肯定又要出宫,去林府找那位大小姐腻到晚上方回。明景轻哼一声,斜着眼睛看她,也与妹妹针锋相对,你这丫头满肚子精打细算,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想让我替你陪着母后解闷罢了! 小人之心,我才没有呢! 明昙没什么底气地一吐舌头,回呛道:母后有仪妃娘娘陪着,连父皇都懒得搭理,还需要你陪她解闷?妹妹我只是看你太孤寡无依,可怜你罢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明景眉梢一挑,佯怒地作势要打她,你再骂? 明昙和她三哥相处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对方没有真生气,一边假装抱头鼠窜,一边与之笑闹着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 不过,尚还没走几步,便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急促呼喊道:九、九公主!九公主殿下 明昙被喊停脚步,转头去看,只见不远处正有一个微胖的身影冲自己急急跑来,头戴乌纱,身穿着仙鹤补子的官袍,气喘吁吁道:呼呼臣可算是赶上您了! 哎呀,鲁大人!明昙定睛看了看对方,笑道,真是稀罕,您还会主动找我呐? 来人正是工部尚书鲁铁生。 九公主这句话多少有点阴阳怪气,搞得鲁尚书不禁尴尬地挠挠头,又摆出往常那副苦瓜脸,公主啊,您可别埋汰臣了最近几天,您连一次朝都未曾上过,真真是让臣等得好苦啊! 嗯?明昙惊讶地眨眨眼,您找我有什么事? 还不是臣从温大人那儿听说,那位绘制渠系图的白姑娘,腊月廿七当天刚从沅州回来了? 鲁铁生眼含期待,袖起双手,冲明昙深施一礼道:咱们工部上下,都勤等着白姑娘得空后,好能见她一面,问问她是如何有打弯渠道这种奇思妙想的!唉,只可惜公主您久不来上朝,我等外臣也求见无门,所以今日才迫不得已,冒昧拦下您来问询 然而,就在鲁尚书情真意切、求贤若渴地说完后,明昙却表情一顿,面露迟疑之色,看起来竟比前者刚才还要更加尴尬些。 鲁大人呀,您既然想见白露姑娘,那怎么不托三哥提前告诉我一声呢?她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白露并非京城人士,而是与她父亲在春州生活鲁大人,您今儿个寻得实在不巧,廿八当天,我就已经派人将她送回春州去了,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再回京城呢。 鲁铁生: 鲁铁生哪知道白露居然是春州人啊!这会儿闻此噩耗,顿时如遭雷击,两眼瞪得像铜铃般硕大,失声道:怎会如此 唉,鲁大人莫急,明昙同情地盯着对方的苦瓜脸,摊手许诺,待到年节过后,我定会立即将白露接回京城,尽快带着她前往工部,好与各位大人共商修渠之事! 行、行罢,鲁铁生苦笑两声,失魂落魄道,有劳九公主殿下 待对方告辞离去之后,明景在后面摸了摸下巴,有些惊讶地看着鲁尚书那幽魂似的落寞身影,转头问妹妹道:昙儿是怎么又与工部搭上线的? 那当然是凭借我的聪明才智啦。 明昙朝他露齿一笑,拍拍明景的肩,哦对了三哥,你的马车是还停在宫门外吧?我先征用一下,去找漱容玩,回头再让车夫自行回王府便是 她自顾自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理所当然地挥了挥手,与明景笑眯眯道别:你嘛,就且安心去坤宁宫里坐坐,好生陪母后聊天吧! 独被留在原地,望着妹妹像只雀鸟般蹦跳远去的身影,明景低叹了口气,伸手揉揉眉心,无可奈何地转身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这个昙儿,都是被他们宠坏了!宠坏了! 哎呀,九公主! 丞相府的大门打开后,林夫人几乎是惊喜地笑起来,赶忙把明昙接进屋内,嘘寒问暖道:今儿大年三十,您怎么有空出宫?外头冷不冷,臣妇去给您拿个手炉如何? 老臣给九公主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林相站在一旁,冲明昙深深施了一礼,虽面上也同样带着笑容,却半点没忘记该有的尊卑规矩。 丞相大人,夫人,祝您二位年节安康,明昙微微笑了笑,伸手把脱下来的大氅递给自觉凑过来的林珣,转头朝后者挑眉道,还有阿珣,也祝你除夕喜乐 林珣乖乖地接过大氅,冲她撇嘴道:您也一样。 今日过节,明昙难得大度得很,倒没介意林珣勉为其难的表情,只一边漫不经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转头四顾,漱容呢?怎么不见她? 话音刚落,通往内室的门帘便被一只皓腕给撩开,从中走出一名身穿深红色短袄的美貌女子。她唇上噙着笑意,手中捧有一碟满满当当的红梅糖糕,侧过头来,朝明昙露出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微笑。 早知殿下要来,特意给您备了点心。林漱容温温柔柔道,快过来尝尝滋味如何? 来啦来啦! 明昙笑得就像个糖糕似的,几步奔到人身边,趁着屋中几人都未注意到她们时,忽然抬头,飞快地亲了一下林漱容的脸颊。 啾! 后者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花糕都差点没拿稳,半晌才醒过神,转头嗔怪地瞪向明昙,殿下! 卿卿 胆大包天的小公主毫无愧疚之意,反而狡黠地笑起来,祝你新年万事如意哦。 林漱容扬起眉梢,复又展颜,伸手抚了抚对方的发顶,同样温声回道:殿下也是。万事如意。 残腊余更尽,新年晓角催。 明昙顶着挨骂的风险,在林府消磨掉了大年三十的整个白天后,才依依不舍地同林漱容道别,启程回宫。 年宴设在初一,今日的除夕反倒没多少规矩可言,各宫都将摆膳守岁,甚至还有些妃嫔给自己殿里挂起了花灯。在回坤宁宫的路上,明昙经过一间小宫室时,能够清楚地听到里头传出的嬉闹声,不禁脚步微滞,浅浅一笑。 年节真好,她对锦葵感慨道,即便平日有再多的辛酸苦楚,但到了今明两天之中,也都可以暂时抛开忘却,得享这一时纯粹的喜庆与欢乐。 春日伊始,万物新生,冥冥中昭示着万事都将会有一个崭新的开端。锦葵笑道,无论殿下有何烦恼,这会儿也应当暂放片刻,兴许它就又有什么转机了呢? 明昙眨眨眼,有些意外地望着如此通达明澈的锦葵,片刻后才慢慢勾起唇角,轻笑一声,冲对方深深点了点头。 对,又是新的一年,当然不能再一成不变下去了啊 二人缓缓穿过曲折的宫道,回到坤宁宫时,天色已经尽暗下来,只有殿中灯火仍然保持着通明。 明昙走上长阶,跨入殿中,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正在等她回来的三人 皇后果然如明昙所料那般,与华瑢相谈甚欢,不仅没注意到明昙回来,还完全把亲儿子明景也忘在了边上,徒留后者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睡着了那样,浑身都散发着百无聊赖的气息。 此时,一见明昙的身影,明景才总算精神了些,眯起眼睛盯住不厚道的妹妹,轻哼一声:终于舍得回来了? 他这一开口,旁边的皇后和仪妃也都闻声回头,六道视线同时定在明昙身上,看得后者一阵头皮发麻,赶忙讨饶道:路上积了雪,马车通行不畅,所以才回来得晚了些 今儿是除夕之夜,便连寻常百姓家也要团圆在一处,皇后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假装不悦道,只有你这丫头,竟还专拣着日子往外跑想必又是去丞相府叨扰了罢? 咳咳,初一初二宫里全是杂事,脱不开身,我又要好几天见不着漱容母后,您就饶了我这一回,不要同儿臣计较了嘛。 分卷(79) 明昙自知理亏地凑上前去,一边握着皇后的手告罪,一边暗暗转头给三哥使眼色,让他帮自己一道求情。 结果不料,明景此时可记仇得很,只当她是在眼角抽筋,不光不为抢了自己马车的妹妹开脱,反而还拿茶盖刮了刮盏沿,老神在在地添油加醋:你成日和那林大小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不过少见两天,就能急成这样?我可不信。 明昙猛的扭过头,冲他龇牙咧嘴,不许说话!明天不给你拜年了! 望着兄妹两人间来往笑闹,皇后与华瑢对视一眼,不由齐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除夕团圆夜,合该如此热闹才是。 行了行了,去就去罢,本宫哪能管得住你?皇后伸指点了点明昙的额头,暂且放过她,转头朝渡叶吩咐,公主既回来了,便让小厨房赶紧摆膳,莫要误了点灯守岁的时辰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听殿门旁忽然传来一声朗笑,有人跨入门槛,戏谑道:那不知朕是否有幸,能在今夜与诸位一道守岁啊? 父皇! 明昙眼睛一亮,转过身去,果见皇帝一身明黄龙袍,正笑眯眯地看向他们,朝皇后挑眉道:梓童能否准允? 陛下说笑了,皇后无奈道,您愿同来守岁,这可是坤宁宫的福气,难道臣妾还会将您赶出去不成? 哈哈哈哈,你即使要赶,朕也定会赖在这儿不走了! 皇帝摆摆手,看了看明景,忽像是想起什么那样,转头对盛安吩咐道:派人去将朕库里那坛三十年陈酿的太湖花雕拿来吧,这酒性子偏温,有舒筋活血之效,恰能让景儿与朕对饮几杯! 明景微微一笑,颔首道:是,儿臣自当奉陪。 几句话间,氛围正好,殿中父母子女一派其乐融融,可唯一的外人华瑢却轻轻垂下眼睛,有些迟疑地站起身来,冲皇帝福了一礼,忽然道:陛下,皇后娘娘。天色不早,嫔妾这便先行告退回宫了。 这话一出口,原本还在说笑的几人都愣了愣,同时转头望向她。皇后更是瞬间笑容尽失,显得尤为慌乱,一把将华瑢的手腕死死扣住,急迫道:阿玉 皇帝也皱皱眉,不赞同地看向对方,摇头道:回去做什么?你宫里冷清得很,连个人气儿都没有,哪能比得上坤宁宫热闹?就在这里待着,不许走,也不许瞎想,今日除夕佳节,等会儿好生陪着梓童守岁便是。 可嫔妾 行了行了,圣命不可违。 皇帝盯着华瑢看了看,将后者脸上隐约的不安尽收眼底,只得意味不明地又低声补了一句:更何况,这也本就是朕欠你们二人的,且安心留下吧。 是,嫔妾遵旨。 华瑢抿起唇,微叹一声,反握住皇后的手,似乎同时还低声说了句什么,但明昙并没有听见。 她的目光流转,在皇后、仪妃与皇帝三人身上匆匆扫过,心中顿了半晌,却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上一辈的情感纠葛恩恩怨怨,还是不应随意插手,让他们自行解决罢。 坤宁宫的小厨房在整个皇宫里都算得上是拔尖,能与御膳房一较高下,厨子做出的菜品丰盛美观,香气四溢,单看着就令人不由自主食指大动。 几人依次入座,开始用膳。明昙一眼便相中了那道离她最近的拔丝红苕,当机立断伸筷子一夹,往上提起,几条玲珑细长的糖丝立即被拽了起来,拖得又长又细;待到拔丝足够后,再放在旁边备好的清水中一蘸,糖丝立即凝固折断,最后落到细腻的白瓷盘子上,晶莹剔透,纤毫毕现。 反观红苕本身,金黄的糖面仿佛琉璃一般,被厨子妥帖平整地裹在其上,映出灯火的灼光。琨州出产的薯块色泽偏深,就如同一颗颗红宝石般陈列在盘中,与千丝万缕的糖线交织着,恍然不像菜肴,倒像是个工艺品那样精雕细琢。 为了保证能够顺利拔起丝来,这道菜上桌后也仍然烫呼呼的。明昙夹起红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块,顿觉甜香满盈,有棱有角的糖面琉璃在口中碎裂,化成一汪甜津津的热流,将红苕原本太过绵密噎人的口感中和了许多,并使其变得更加香软,顺着舌尖直直甜到心坎里,正是一道非常适合在年节享用的美味佳肴。 自从昙儿给膳房送去了许多红苕后,听闻各宫都最爱点这道菜。 皇后同样夹起一块红苕,学着明昙的样子,放在小碗里过了过水,端详道:小厨房今天倒也是头一回试做,却不知味道如何? 很是香甜可口。明昙笑道,这红苕能烤能炸,能煮能烧,样样都十分美味,可是个再好不过的吃食了! 沅州种得就是这东西罢?即使是不爱甜食的明景也尝了一块,不禁点头赞道,与稻麦比起来,滋味也不曾差到哪去,怪不得昙儿当时要费大力气从琨州移栽植株 况且,这红苕除了容易成活之外,最大的好处,便是轻易就能让人饱足。 皇帝笑了笑,和蔼地望向明昙,如今钦差已归,朕也将他们都封赏完了,却唯独还落下个你这次龙鳞力荐让沅州种植红苕,可是帮朝廷立了大功,怎么样,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 明昙还真没想过。 她捏着筷子,呆呆愣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摇头道:龙鳞身为天家子女,受百姓供养,想方设法救济灾民乃是本分,哪还能厚颜向父皇讨赏呢? 是朕要赏你,又不是你主动讨的,何来厚颜一说?皇帝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金银财帛,屋宅田地,莫非龙鳞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这还真没有诶。 明昙歪着脑袋沉吟片刻后,无可奈何地撂下筷子,摊了摊手,您和母后、还有仪妃娘娘平日赏给我的金银财帛就已经堆满了库房,放都快要放不下;至于房屋田地之流,则更加没用龙鳞如今不缺住处,名下又有春州皇庄,还要旁的作甚? 她是真的很无欲无求了。 这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皇帝显然听出了明昙真切的推拒之意。他虽有心嘉奖女儿,却也不好赏赐些对方确实用不上的东西,只得遗憾叹息道:不论如何,龙鳞有功在身,这是板上钉钉之事。你既然现在想不出要讨什么赏,那便先在父皇这里欠着,容后再议罢! 明昙眨眨眼睛,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笑眯眯道:龙鳞多谢父皇厚爱! 如此谈笑间,不知不觉,年夜饭便欢畅地进行到了一半。 这时,就在几人笑语盈盈、闲话家常的自在档口,原本候在殿外的渡叶却突然匆匆敲门进殿,行礼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瑞兰轩的宫女茹菱正在外求见,是奉七公主之命,特意为了给九殿下送菜肴而来。 阿暶咳、七皇姐? 明昙一愣,放下筷子,欣喜地笑道:这大年三十的,真难为她还念着我了。 皇帝挑了挑眉,一边朝渡叶颔首,示意准允那宫女进殿送菜,一边对明昙调侃道:咦,龙鳞竟与你七皇姐也交情不错?朕似乎记得她最爱清净,时常独自闷头看书,居然还能受得了你这般咋咋呼呼的性子么? 龙鳞哪有咋咋呼呼!明昙白眼一翻,正欲认真为自己辩驳几句时,渡叶却已经带着茹菱进了殿内,她也只好重新恢复成正襟危坐的规矩模样。 婢子瑞兰轩茹菱,是专门伺候七公主的宫女。叩见陛下、皇后娘娘、仪妃娘娘、三殿下、九殿下。 年轻的宫女抱着食盒,规规矩矩地见了好长一大段礼,七公主心念九殿下,特地叫婢子送来两道静贵人娘娘亲手做的年夜菜,恭祝您年节安康喜乐。 见明昙颔首收下这份祝福,茹菱却又再次深深福下。身,紧接着补充道:并且,静贵人娘娘听闻七殿下之举后,也并添了一道松鼠桂鱼,命婢子代为向皇后娘娘道贺新年。 嗯,静贵人多有辛劳。 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朝渡叶道:去把本宫私库里的那对雕花红玛瑙玉瓶拿出来,分别赏给七公主和静贵人罢。 是。渡叶应诺一声,先接过茹菱手中的食盒,亲自上前摆菜。 只见这食盒里已经被放得满满当当,最上面是那道酱汁赤红的松鼠桂鱼,中层是仿佛花瓣般层叠的芙蓉鸡片,最下头则是一道白里透红的糖澄沙团。从盒中挨个取出时,还隐隐冒着热气,多半是前不久才刚刚出锅,便赶紧差人送来了坤宁宫。 摆好菜后,渡叶领着茹菱退下领赏,只留那三道菜被放在桌子正中,香气弥漫,引得皇帝不由赞道:这静贵人倒很会选菜,正取年年有余之意,颇是吉祥。 糖澄沙团似乎也是南边年节时必吃的点心,倒是不曾想静贵人居然会做。皇后也跟着接话道。 瑞兰轩未设小厨房,这几道菜如果是静贵人亲手做的,想来也是借着御膳房的灶台 身为堂堂宫妃,居然肯亲自下厨,倒是分外有心了。 几人对这一点都心照不宣,落筷尝了尝,不由得纷纷叹道:这松鼠桂鱼滋味鲜美,无刺易嚼,当真是正宗得很。 臣妾早就听说静贵人的手艺很好,直至今日有幸一尝,才发现果真如此,恐怕连御膳房都比之不得。 嫔妾幼时曾随祖父去过湖州,糖澄沙团就是当地的年节小吃,以澄皮薄至透明为佳品,正与静贵人手做的一般无二 其实,静贵人厨艺精湛这件事,明昙在多年前最初去瑞兰轩做客的那一回,就已经早有领教。 而当时,对方似乎也是专程跑去瑛妃当时所住的瑶华轩,为她和明暶做了一道芙蓉鸡片 回忆与当下重合,电光火石之间,明昙脑中似乎飞快划过了什么思绪,但却转瞬便像是雪花般消融无形,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叮的一声轻响被淹没在谈话间,明昙的筷尖轻点瓷盘,表情看上去略微有些凝重。 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静贵人与坤宁宫久无来往,这次忽然借恭祝新年之机送菜过来,背后一定还另有深意。 然而,对方到底是暗藏着什么意图,这一时半会儿的,明昙却实在是想不通。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她摇摇头,夹出一筷子芙蓉鸡片,若有所思地将它送进了口中。 大年初一初二,是皇宫里最为繁忙的两天。迎福纳吉、祭祖、年宴、看百戏、敬香祈神明昙身为公主,自然缺一不可,跟着皇帝一起忙成了陀螺,直到初三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把整个上午都闷头大睡过去后,才赶忙连滚带爬地出了宫,到外面的世界里开始新一轮吃喝玩乐。 这次她倒没去林府,而是目标明确,直奔坊集街。 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顺安书斋后,经由伙计提醒,忙着理账的周掌柜急忙迎接上来,惊喜道:九小姐!您今儿怎么得空过来啦? 过年了,来给你们派红包。 明昙满脸带笑,从袖中拿出一只红彤彤的荷包,里头装有满满当当的银子,捏着还有些硌手,递给周掌柜道:这几个月辛苦了,祝您年节喜乐,福寿安康。 周掌柜受宠若惊,赶忙将红包捧在掌心,喜形于色道:多谢九小姐!小的也恭祝您万事如意! 红包里的银子不多,但却是公主亲手赠给他的,沾了天家贵气!周掌柜立即视若珍宝地揣好,满脸都是喜气洋洋,对明昙道:林小姐之前也过来了,只是比您来得早些,方才已去了隔壁茶楼小坐,可要小的带您过去找找? 明昙扭回头,看了看店里络绎不绝的客人,笑着摆手道:不必了,你带人好生看管书斋,我自去便可。 与书斋连通的顺安茶楼早在年前便顺利营业,听说反响非凡:第一天开张时,只刚一刻,慕名而来的人们便把所有位子都坐了个满满当当,连雅间也被不少达官贵人包下他们都是得了内部消息,特意为春州冬茶而来,简直让见惯大场面的邹明远都差点措手不及。 要知道,季瑜会长当时交代他的时候,只说是九公主做来玩的产业,多半要亏损,让自己尽力而为即可,但却没说竟然会有此等规模与盛况啊! 一盏冬茶明码标价几十两银子,都有人争着抢着买账,这、这上哪亏损去? 即便邹明远啥也不干,只待在柜台里收钱,都会有人主动把银子塞进他手中 纵观天下之间,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加好做的生意? 不能了吧! 望着账本上那足以让无数商贾都看直了眼的数目,邹明远嘴角抽搐,不得不说,即使季会长远见卓识,白手起家创立天明商会,却也仍旧在九公主身上看走了眼,实在是小觑了人家的本事啊! 年节这几日间,不仅皇宫,就连寻常百姓家也是在初一初二这两天最为忙碌。待到今天初三,他们大多都会选择出行游玩,以排解前两日待在家中的憋闷。 同样,正月的坊集日本来排在初一,但照顾到京城大多数人的习俗,便也顺势改到了今日。 两节叠加之下,街道上人头攒动,家家商户大开其门,不时还传来高声叫卖的吆喝号子,整个一片叫人应接不暇的繁华盛景。 明昙裹着一件雪白大氅,踏进茶楼,抬眼看到满堂都是看书或低声谈天的客人,倒是比她预料当中还要更有秩序,想来都是邹明远掌柜管辖的功劳。 旁边收银子的柜台后,眼见一位衣着不凡的少女从隔壁书斋的通道中走过来,跑堂的小二顿时眼睛一亮,赶紧几步迎上来,笑容可掬道:姑娘新年好!今儿是想坐大堂还是雅座?您来得够巧,楼上楼下都还有位置,正好可以任您挑选! 这小二的招呼倒是颇为自来熟,从语气到措辞都很亲切,就好像面前的女子不是头一次光临,而是个天天来喝茶的常客一般。 但事实上,站在他面前的却并非普通客人,而是这间茶楼的最高董事长。 明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答道:多谢,但我是来找人的方才应有一位貌如天人般的姑娘曾来到楼里,看着约莫双十之年,不知小二可有印象? 分卷(80) 她这描述实在抽象,除了要找之人长得贼啦漂亮外,毫无半点有用信息。但这小二却显然悟性惊人,甫听她说完,立刻便一锤手心,连连点头道:小的知道了!没想到那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姐,竟然是姑娘的朋友?她方才已经被我们邹掌柜带到了楼上雅间,您这边请! 明昙点点头,温和道谢:有劳。 顺安茶楼共有两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有些许散座和雅间。明昙刚跟着小二来到楼上,便见邹明远早就等候在此。他一看到明昙的面容,便赶忙上前,挥手让小二下去,笑着问候道:恭祝九小姐年节喜乐。 听他沿用了周掌柜的叫法,明昙不禁也是一笑,从袖中拿出红包,邹掌柜也一样,年节安康。 多谢九小姐。 邹掌柜有些惊讶地接过红包,会心一笑,朝她深深行礼道:林大小姐已经在雅间里等候了,请随小老儿来。 二楼雅间占了大多数,自然比大堂还要清净,每间屋子都用纱幔在外装饰,即便开着门也能隔绝外人视线,细节之处十分用心周到。邹掌柜领着明昙拐了两个弯,一路走到最中间的那个雅间后,才总算停下脚步,笑道:这便是咱们楼中采光最好的一间了,昨儿听说您与林大小姐要来,方才特意留着的。九小姐请。 明昙满意地点点头,道了声谢后,径自撩开幔帐,推门而入。 而在屋中,听到门口的动静后,那名生得好比九天仙人般的女子转过头来,手上还把着一只茶盏,背对窗外明亮的天光,向明昙露出了一个足以让她心跳加速的笑容。 殿下,林漱容眉眼弯弯,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拜个早年! 第90章 明昙她们的雅间位置不错, 是邹掌柜特意留的,刚好在茶楼的最中央处。屋角炭盆烧得火旺,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意融融, 再加上今日无风的缘故,即便开着窗也没有太冷, 喝杯热茶刚刚好。 二楼也不算很高, 透过窗子往下看, 恰巧可以看到正不断有人往大门走来;楼下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快板声, 大抵是邹掌柜想着年节喜庆, 特意请来了一位说相声的师傅, 能让大伙好生高兴高兴。 真热闹,明昙往窗外瞅了两眼, 感慨道, 茶楼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好一些,倒是多亏天明商会帮忙宣扬名声了。 大公主驸马是个有能之人, 林漱容放下茶盏, 笑道,有他愿意帮衬一二,您的生意定当会顺顺利利,兴隆亨通。 明昙单手撑着腮,点了点头,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冒着火星的炭盆,心中正觉有些百无聊赖时, 却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了闹哄哄的叫好声。 她眨眨眼,感兴趣地探出头去,只见街道对面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出了一堵人墙,挡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里头是在做什么,接连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大笑和掌声,着实令人感到抓心挠肝。 明昙对喝茶品茗这事本就不太感冒,现在更是无聊得发慌。眼瞧那厢竟有热闹可凑,她登时就坐不住了,双手撑着桌子探过身去,凑到林漱容跟前,扑闪扑闪地冲她眨眼睛,提议道:卿卿,咱们也去看看呗? 多半是在杂耍卖艺罢,没甚稀奇的,林漱容见她满脸热切,也跟着瞥了一眼,看起来兴致不高,您自己就是习武之人,怎么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早在领旨接管禁军之后,明昙便开始偶尔跟着林漱容或耿靖林珣他们练武,多少有些基本功夫在身;而自从秋猎那次,因为马匹发疯差点遇险后,皇帝也跟着重视起明昙的武艺教养问题,专门给她开了演武场的权限,让九公主同样能像别的皇子一样,光明正大地和教习武师学习武艺。 亲历过一番生死关头,林漱容还险些被自己所牵连在秋猎往后,明昙习武的积极性明显比之前提高了许多,再不敢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进步自然也绝非同日而语。 时至如今,虽不能算是什么高手,却也称得上功夫到家,要超出那些江湖杂耍远矣,还有什么去凑热闹的必要? 她自己都能随便耍上两手。 哎呀,自己能做到是一回事,看人家表演又是另一回事,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明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据理力争道:而且而且!你看那么多人都在围观呢,肯定寻常杂耍更有意思!她挨到林漱容身边,一把拽上后者的手臂,撒娇似的摇来摇去,卿卿我让邹掌柜把雅间留着,待会儿回来还能继续喝你的茶,你就陪我去看看嘛 林漱容叹了口气,几乎是立刻就在对方的攻势下溃不成军,无奈地望着明昙,轻轻点头作为妥协。 好罢,那就去看看便是。 好耶! 明昙喜形于色,一把拽起她的手,边往屋外走去边许诺道:一会儿我就去和邹掌柜说,先别往咱们的雅间里引客,也绝不让人碰你的茶! 听到对方这信誓旦旦的保证后,林漱容脚步微顿,眼神复杂地回头看了眼盏中还剩一半的茶水,心中很是一言难尽。 到外头转一圈回来,估计茶水都要冻成冰块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清热下火么? 能在茶楼窗外就看到的场面,当然离得不远,仅需几步就到。 不过,在明昙拽着林漱容来到人墙边缘时,围观的人还是比方才更多了些,密密麻麻凑在前面,根本看不到其中的情形,只能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嗓音从里面俏生生传来,顿时驱散了周遭的嗡嗡嘈杂声。 我们兄弟姐妹几人游历至此,多谢诸位京城的父老乡亲厚爱!还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诶,多谢这位公子,恭祝您年节喜庆、洪福齐天! 恰在此时,前面一对兄弟似乎是看够了表演,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明昙瞅准机会,拉着林漱容嗖嗖两下蹿到前排,这才总算看清了人群中间的场景。 果然如林漱容所料,正是一群走江湖的人在杂耍卖艺。其中男男女女共有四人,最年轻的姑娘正是方才出声的那个,她一身大红袄子,手上拿着只陶碗,里头放满了赏钱,笑容可掬地和周围百姓说着吉祥话。 而在她身后,则是正在杂耍中的两男一女。年长些的男人蓄有络腮胡,身材英武,面前高高摞起的砖头上横放着一块厚实石板。下一秒,只听他大喝一声,以掌为刀,劈手朝那石板狠狠斩下后,啪嚓一声,板子顿时从中断裂,引来一片叫好。 一旁,年轻些的男子则面相干净些,身量也比前者纤瘦得多,脑袋上顶着好几个叠放起来的瓷碗,却依然行走自如,步伐稳健,甚至还能抻抻胳膊踢踢腿;有好几次,那碗都像是差点摔落一般,却又被他神乎其技地重新摆正,闹得围观人群心里七上八下,时不时传来阵阵惊呼声。 而除却这二人外,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剩下那个身段窈窕的清秀女子她看起来比吆喝讨赏的姑娘要年长一些,双手各持两根小竹棍,顶端系着一条大约五尺长的五彩棉线绳,上面承托一个木制的双轮空竹,在棉线上飞速滑动,传出嗡嗡哨鸣,时不时还被女子抖动翻转,抛纵上天,接着来几个飞燕入云、响鸽铃等花式,再稳稳地接回绳上,技巧纯熟精湛,就仿佛是在跳舞一般,让人实在忍不住动手洒出大半赏钱,为之高声喝彩。 好!姑娘厉害! 许久没在京城见过这样漂亮的抖空竹了,没有个五年八年的功底,恐怕根本难以做出这样多的花样 不错,这四人是很有几分真本领在身的,当值一赏! 捧碗的少女生得俏丽,笑起来就像是朵太阳花般,嘴巴甜甜地向对方道:多谢这位大哥,您可真有眼力!我这几位哥哥姐姐都是自幼便开始练本事,功夫熟练得很,能讨诸位一个欢心就再值当不过! 话音刚落,顶碗的二哥倏地往高一跳,那摞瓷碗顿时哗啦啦地挨个落下,仍然稳稳顶在对方头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哇,可以啊! 明昙惊叹一声,随手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隔着大老远一扬手,将它精准无误地丢进了俏丽少女的陶碗里,发出铛啷一声脆响。 那少女一惊,猛的抬头看向银子飞来的方向,结果却正对上明昙笑眯眯的表情,不知为何竟然脸红了一下,慌忙朝后者拱手,多谢姑娘的赏银! 明昙冲她摆摆手,还想接个话,却被蹙紧眉头的林漱容一把攥住手腕,淡淡瞥了眼,瞬间便偃旗息鼓下来。 咳。明昙用指尖挠了挠林漱容的掌心,讨饶一笑,看表演看表演,不要乱飞吃醋嘛,卿卿。 后者没说话,但摁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却暗含威胁地加重了些,吓得明昙一个激灵,赶紧稍息立正,我错了我错了!你可千万不能大过年的还罚我做模拟册! 唔。林漱容弯眸而笑,看您表现。 明昙: 别问,问就是给老婆面子,绝不是害怕做题! 她俩说几句话间,场中四兄妹的杂耍也暂告一段落。劈大石的站起身来,顶碗的将碗拿下放好,那抖空竹的女子则一个振绳,转轮高旋着飞上天空,再被她用一只手稳稳接住,垂头朝围观人群躬身道:多谢乡亲父老前来捧场。 不错!姑娘好俊的功夫! 那位络腮胡大哥也不赖,可很有一把子力气,居然连如此之厚的石板都能一掌劈断! 要我看,就数顶碗的小哥技巧最好!方才起跳时把我吓得要死,可他却连一个碗也没掉,当真是好本事! 种种夸赞从人群中传出,碗里的赏钱也丰厚非常,那兄妹四人对视一眼,均露出了满足而欣喜的笑容,眼神温暖地看向方才为他们吆喝讨赏的少女。 抖空竹的三姐伸出手,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辛苦莺儿。 那叫莺儿的小少女赶忙摇头,将陶碗一把塞进三姐手里,笑道:莺儿身无长物,只帮忙收个赏钱罢了,有什么辛苦的?倒是哥哥姐姐们今日整整辛劳了一天,必当累坏了,可要吃顿好的补补才是! 今天挣得确实不少,合该犒劳自己一番。大哥跟二哥相视一眼,都是笑着同意小妹的建议,正打算与围观众人拱手辞别时,却忽听外围响起一阵莫名的喧哗,让他们的动作霎时一顿 紧接着,那边果然便传来一个语气凶神恶煞的男声,大喝道:余莺!你这个小贱。蹄子,跑了这么远,可算被老子逮着了吧?还不赶紧滚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后,余莺原本开心的神情骤然大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三姐身后躲去;与此同时,几位兄姐的神情也蓦然一厉,齐齐将小妹护在身后,如临大敌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面色煞白到吓人。 这是怎么了,仇家寻仇? 明昙愣了愣,探头望去,果见那边的人群已被拨开,从中走出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黑脸大汉,身后还跟着四名打手,阵仗十分迫人。 走到近前,一见躲在三人身后的余莺,他立刻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恶意满满道:哼,余莺,你爹早已经亲手把你卖给了春红楼,身契文书俱在,你就是跑,又能跑到哪去? 春红楼三字听名便知,定是花街柳巷之地。众人看了看余莺清秀俏丽的面容,再联想到大汉所说的话,顿时四下对望一眼,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春红楼,我似乎听过这名字,应该是娄州最大的青楼? 啧啧,原来是个出逃的风尘女子这是被主家找上门来了吧,呸,真是不知羞耻! 诶,那边的呆头书生,你是不是傻啊,没听那个黑脸说吗?分明是那姑娘的爹把她卖到窑。子里去的,又不是人家自愿卖身!她爹真是丧尽了天良! 就是,有哪个清白女子愿意沦落风尘?换做是你,你难道不跑?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们瞧那大汉凶神恶煞的,定不好惹,还有他身后的几个人唉,也不知这兄姐三人能否护好小妹 众说纷纭之间,余莺已经鼓起勇气,从她三姐身后走出,颤声辩白道:那卖身契我根本不曾画押,都是我爹自作主张!按照本朝律法,身契无押便为无效,我根本不是你们春红楼的人,你休想就这样抓我回去! 没画押就没画押,那又能如何!待老子把你绑回娄州之后,想画几个押还不是说句话的事? 黑脸大汉咧嘴一笑,眯起眼睛,盯着挡在余莺身前的三姐,十分猥琐地咂了咂嘴,还有这个大美人江湖卖艺这么苦,何不到我们春红楼里当姑娘?每天只用伺候伺候男人,便能拿到大把的银钱,何乐而不为 我呸!三姐横眉冷对,狠狠啐了他一口,赶紧滚!我们是绝不会让你带走莺儿的! 络腮胡大哥也向前一步,把两个妹妹护在身后,眉头紧锁着,沉声威胁道:纵然春红楼是娄州的产业,但现在可是在京城!你难道还敢在天子脚下放肆,当街强抢良籍民女不成?! 哈哈哈哈,哪来的良籍民女?我可是奉吕妈妈之命,来把楼里出逃的姑娘找回去罢了,有违哪家的法度?大汉狰狞一笑道,识相些的话,就赶紧把人交出来,省的兄弟们动手! 你做梦! 好、好,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汉骤然阴沉下脸,扬手一挥,怒喝道:还等什么?快给老子上啊 话音一落,身后的打手们闻声而动,一撸袖子,便直直朝着兄妹四人的方向扑去! 围观众人纷纷惊叫一声,如同潮水般向外退开,眼睁睁看着几人登时厮打在一块儿,竟一时无人敢上前帮忙,生怕无辜波及到自身。 嘭! 大哥! 小妹!快快躲到后面去! 那兄妹几人只不过是走江湖的杂耍者罢了,其实并没有多少武艺傍身,唯独好在络腮胡大哥天生一把子力气,高喝一声,率先伸手抵住两个打手,竟硬生生靠蛮力钳制住了他们。 分卷(81) 而身后,二哥也咬了咬牙,弯腰抄起脚边的瓷碗,一股脑照着打手的面上砸去,乒铃乓啷碎片飞溅,暂时阻住了对方的脚步;旁边的三姐同样身形灵巧,先是躲过敌人朝她抓过来的大手,再瞅准机会,伸出足尖勾住方才被丢在地上的彩绳和空竹,借着巧劲甩将出去,恰好缠上打手的脚腕,让他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下,四个打手都被兄姐们挡住,无人再能向前半步。 余莺刚刚在心中舒了口气,还不等放松,身后便突然伸出一只黑手,一把拽住前者的衣襟,狠狠将她拖出了原本的安全地带 啊! 莺儿! 三姐猛的回头,却见黑脸大汉正凶横大笑着,满脸横肉乱抖,用单手揪住满脸惊慌的余莺,就像是拎着一只无助的小鸟那般,冲对方挑衅似的扬了扬头。 春红楼在娄州的地位数一数二,我劝你们这些走江湖的,还是懂事点,莫要再和我们作对了!大汉冷冷道,不然,若是哪天惹来了杀身之祸,恐怕尸体都没地方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大汉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肘部被人从身后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整条胳膊便倏地一麻,居然不自觉地放开了手里的余莺! 而下一秒,他便感到腰侧有一股大力袭来,猝不及防被踹得霎时歪倒,像是座小山一样轰隆倒地,摔了个眼冒金星,比那被空竹缠了脚的打手还要狼狈不堪,满嘴都是脏兮兮的灰泥。 哼。什么名不见传的破楼,竟敢派人当街强抢民女,真以为我京城无人能治得住你不成? 一身雪白大氅的美貌少女收回脚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居高临下地瞥向仍在哀嚎的大汉,寒声道:身契未曾画押,她就还是良籍,是仍受天承律法承认的清白女子不管你们春红楼是在娄州,还是在天涯海角,都要给我严守本朝定下的规矩胆敢当街闹事者,皆应送押顺天府大狱,以待秉公判罚!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终于将被这一连串变故惊呆的围观群众叫醒过来。人们相觑一眼,纷纷开始愤怒地高声附和:这位姑娘说的对!快把这些恶人押到顺天府去,让府衙大人如实断案! 还愣着做什么?禁军不是在巡城吗?快去叫人来啊! 嚯,这姑娘竟是个练家子?一脚就能把块头那么大的男人踢倒,实在不可思议 我的老天,你还有闲心管这些?快过来帮忙把那些打手制服啊! 说到底,京城百姓也还算是古道热肠,这会儿见有人带头挺身而出,顿时也都像是得到了鼓励般,一拥而上,帮着那三位兄姐把打手们制服在地。期间有不少人还偷偷踹了几脚,恨声骂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天子脚下闹事,等着吃牢饭去吧! 而与此同时,那黑脸大汉也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转向把余莺揽在身后的明昙,目露凶光,多管闲事! 他张牙舞爪地想朝两个姑娘冲去,吓得余莺惊叫一声,赶忙抓住了明昙的手臂。 姑娘!快躲开! 哎呀,慌什么嘛。 白衣少女仍旧老神在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好生看着,别害怕。 果然,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精准地钳住大汉的手臂,咔嚓一声,便将其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弯折了起来。 嗷!!! 那大汉的动作猛然一滞,疼得哇哇大叫,冷汗几乎是瞬间便流了满脸,混着嘴里还没吐干净的泥灰,竟比方才还要邋遢百倍不止。 明昙颇觉恶心地往后一躲,望向折断大汉胳膊的林漱容,表情瞬间变得崇敬起来,很是捧场地海豹鼓掌:卿卿!可以啊! 林漱容松开手,大汉应声倒地,仍在哀嚎不止。她厌嫌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抬眸瞥向正星星眼看着自己的明昙,表情一顿,不禁扑哧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殿下,真是让人对她恼不起来 如此片刻过后,闹事的五人都被悉数镇压,场面再次恢复了稳定。 三姐神色慌张,匆匆从热心百姓中脱身出来,赶忙跑到余莺身边,一把将妹妹死死揽进怀里,伸手为她抹掉泪痕,心疼地哄道:好了莺儿,没事了,不哭 余莺狠受了惊吓,后怕得要命,直到现在还仍然微微颤抖着,却依旧勉力镇定下来,拍了拍三姐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转过身,深深朝容昙二人行了一个福礼,多多谢两位姑娘相助 举手之劳。明昙摆了摆手,和气道,这人并不会武,我等制服他不算难事,余姑娘不曾受伤就好。 余莺深吸口气,感激地笑了笑,正要继续说点什么时,外围却传来一声威严的厉喝,让原本嘈杂的场面登时一静 禁军在此,何人闹事? 人群纷纷让路,露出一身褐色轻铠的年轻指挥使,七嘴八舌地解释道:大人,就是这几个案犯,胆大包天,居然敢当街强抢民女!幸好现在他们已经被那两位姑娘和我等一同制服了,还请您快快将人押往顺天府,下他们的大狱! 林珣低下头,看了看那几个被殴打到面如猪脸般肿胀的打手,嘴角不由微微一抽。 这制服的可真是足够彻底啊 等听完百姓的话后,他闻声抬眼,刚想要看看打趴凶徒的两位姑娘是何方神圣,却不曾想,居然正正对上了正笑眯眯和他挥手的明昙 乍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上级领导,林珣脑子里登时一懵,压根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结结巴巴道:九、九、九九殿下? 林漱容:? 明昙:???!!! 明昙唇角的笑容顿时凝固,手也像是被活生生打了几个钉子,直直僵在半空。 林珣!弟弟!林指挥使!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喊了啥啊! 第91章 九殿下? 林珣的声音不大也不小, 保管让周围一圈的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余莺和三姐离明昙最近,一时还没尚在茫然之中,此时都齐刷刷扭头看向后者, 脸上尽是茫然的表情。 竟被禁军指挥使称为殿下这位刚刚对她们施有大恩的年轻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而一旁, 居于众人目光焦点下, 明昙的脸都简直快要绿透了。她用眼神狠狠剐向林珣, 仿佛是要在他身上片牡丹花刀一样, 刚想开训, 就被一旁的林漱容拽住了衣袖, 低声道:这里不宜久留,殿下, 我们还是赶紧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一个站在余莺身边的书生已经反应了过来,惊讶地伸手一拍, 连忙转头朝友人道:九公主!真是九公主!秦兄, 你之前不是也看到了?上次那金丰书铺的孙文亮到顺安书斋闹事,禁军出手将其捉拿时,九公主也身在其列啊! 对,当时帷帽恰好被吹开,不少人都看见了公主殿下的真容,正是一位极为貌美的年轻女子! 什么?竟然真是九公主殿下? 老夫的儿子正是因为九公主将禁军调。教得如此英武,今科才投了武举, 一考得中!公主可真是我天承百姓的福星! 等等,这位公子,场中的姑娘都那么好看,到底哪个才是九公主啊? 哎哟, 这还用问?九公主今年刚刚及笄,肯定是那个年纪小些的啊这位莺儿姑娘,你祖上一定恩德不小,竟是被九公主殿下亲自出手给救了,这可是天大的福运啊! 余莺生长在娄州,随着兄姐来京不久,完全不知道九公主如今上佳的风评。还有些闹不懂状况时,却见方才与她搭话那人猛的一愣,左顾右盼道:咦?公主呢?公主去哪了? 奇怪,人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几名禁军身手利落,将那几个闹事的大汉和打手押解起来,但已经无人顾得上为他们叫好,所有百姓都在忙着找寻九公主的身影,消息瞬间传遍人群,立即就有最外围的人高声道:公主!公主在这边! 九殿下、九殿下!多亏有您举荐钦差大人、为沅州出力赈灾,不然我远在他乡的老父就定当活不成了,我做梦都想当面谢谢您啊! 禁军日日巡城,保我家宅平安,多谢九公主殿下! 诶李大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伙儿都要找公主啊? 哎哟,你傻呀!九公主曾在东风围场发现过祥瑞,定是有神灵护佑之人!你不去的话就别挡道,我儿不日就要春闱了,赶快让我沾沾九公主的福气,保他金榜题名! 天家贵人微服民间,最近一次还在前朝有载:正是璇玑公主路见不平,干脆亮出身份,为被冤枉行窃的孩童主持公道,事毕之后受万人景仰,与今日九殿下除恶扶弱的情形何其相似! 咱们永徽公主立下的功绩绵绵赫赫,不比前朝璇玑公主要多得多?这才是真正该受万人景仰的仁善之人呢! 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快点,我也要一睹公主真容! 消息传十传百传得飞快,围观余莺兄妹几人杂耍的百姓本来就多,他们有些是间接受了九公主的恩惠,有些是对祥瑞之说深信不疑,更有些则单纯地想凑热闹、显示自己也是亲眼见过皇亲贵胄的幸运儿不出片刻,阵容便已经扩大到了小半条坊集街,人群浩浩荡荡地追过来,简直演变成了一团乱遭。 明昙恨不得在脚底踩上两个风火轮,一溜烟跑的飞快,边跑还边匆匆回头,看了眼直冲自己而来的百姓,差点两眼一黑就地栽倒。 怎么这么多人啊! 她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突然抬起两根手指,往林珣脑袋上狠狠一敲,语气不善地骂道:看你干的好事! 林珣闯了大祸,连半个字都不敢辩驳,平日里的威风也尽数变成了可怜兮兮,边跑边哭丧着脸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今天初三,难得清闲,我还想好好和你姐姐逛街呢,这下全毁了! 唉,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都怪我说话不过脑子,姐姐 行了,林漱容眉头紧锁,也是又气又无奈地瞪了弟弟一眼,伸手将明昙护在身前,简要交代道,阿珣,你现在立刻去把别处巡城的禁军和顺天府府衙带来,控制场面,维持百姓们的秩序,避免因为人多而出事;殿下,我们现在赶紧回茶楼,千万莫要被人群不慎伤到! 明昙扶着腰喘了口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事到如今,再谈疏散也不太可能,只得将错就错,来一场临时粉丝见面会了。 而在听完林漱容简明骇要的吩咐后,林珣也是急急掉头离开,留下明昙和林漱容对视一眼,头痛地锤了锤额角,脚下生风,直朝着近在眼前的茶楼冲去。 真要命! 下次出宫再碰到林珣,她肯定要躲得远远的,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明昙脸上的汗和心里的泪都如同雨下,甫一跑进茶楼,便熟门熟路地闷头冲向二层,把前来迎接的小二吓了一跳,正要去拦,却被紧跟而来的林漱容叫停了动作,低声吩咐:速速派人将茶楼里的楼梯都把守好,不许任何人再上去! 这、这、姑娘您 先按我说的做,等随后再去问你们邹掌柜! 林漱容不欲废话,直接从荷包里摸出了整整一锭银子,塞进对方手里,转身同样匆匆跑上了二楼。 独留小二一人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地捏着银子,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拿人手短,摇了摇头,转身按照林漱容所吩咐的去做了。 然而,他不过是刚刚叫了几个兄弟站在楼梯前,还没来得及回到柜台,门外便突然涌进来一大片人,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九殿下就是进了这间茶楼,闹得小二十分摸不着头脑,赶忙上前,叉着手笑道:客官客官,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要这么大的阵仗? 小二有所不知,方才永徽公主殿下在街上现身,救了一个差点被强抢到青楼的姑娘后,恰巧进了您家茶楼,答话的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看上去风度翩翩,很有理智地向小二解释道,我等皆是受过公主恩惠之人,心怀感激,有意亲眼与之一见,所以才冒昧闯入茶楼里,还望店家海涵 话音一落,身后登时传来许多声响应:对,九殿下于京城百姓都有大恩今日恰巧碰上公主微服,我等都想亲口向她致谢! 这 小二挠挠头,犹豫了一下,如实劝道:各位客官,公主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岂能轻易为我们这等凡夫所见?纵不论旁的,你们这般人多手杂,万一不慎伤到公主又如何是好?殿下仁心贤良,体恤万民,大家的感激之情肯定早已记在心间诸位还是尽早退去,莫要让小店难做,也莫要让九公主殿下难做了 听完这话后,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都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 皇城根脚下的百姓们到底还算是很有素质,虽然他们卯着劲想见明昙,但也不过是被一时激动冲昏了头脑,此时被小二一劝,便悉数冷静了下来,心中止不住有些后怕。 若当真如对方所说,方才不小心伤到了九公主那他们纵然是有十条命,也都不够赔的啊! 排在前列的几人互相对望一眼,又瞧瞧身后挤作一团的大部队,不禁苦笑道:小二说得是极可我等现在即便是想出去,却也无路能退啊。 小二也发愁地看着这一幕,正在思考办法时,却忽听后面传来几声不太明晰的威喝。不一会儿,拥堵在门口的人群便缓缓散开,两名身着轻铠的禁军指挥使走上前来,环顾茶楼一圈,其中年轻些的先道:耿大人,待我先上去请示一番? 年长些的点点头,叹息一声,人已经聚了这么多,再想劝散也无可能,只得如此了 分卷(82) 于是,众人便看着那年轻指挥使与小二耳语一番后,径自上楼;而年长者也面色严肃地转过身去,招呼禁军鱼贯而入,开始在茶楼当中清起场来。 林珣在邹掌柜的带领下来到雅间,敲开房门时,便见明昙正扒在窗沿,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眼睛往下看,口中满意道:还是耿靖靠谱! 就这么一时半会儿间,门外已经被禁军与顺天府衙役拉开了一道人墙,将百姓们阻隔在茶楼之外。 明昙从高处一眼望下去,乌压压全是人,还有不少被这幅场景吸引的好奇者,不断加入围观队伍来看热闹。 虽然仍是一通乱遭,但好歹比之前有序得多,也没什么出现踩踏事故的风险,总算是让明昙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回过头来,又瞪了林珣一眼,能不能多和耿指挥使学学! 林珣哭丧着脸,一句话都不敢接,看上去就快给她跪下了。 倒是林漱容难得慈悲为怀了一次,没再给弟弟施加压力,只朝他细细交代道:殿下在茶楼之中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再让他们散去也不可能所以待会儿,殿下会从窗外同百姓们喊话,你和耿指挥使须得更加注意安防,一来莫让人群动乱,二来要严防心怀不轨之人,可明白了么? 是。林珣点点头,茶楼已经清场,我也派人在周围看守了。只是这事场面闹得有些大,要不要派人即刻前去宫中禀报? 放心,宫中应当已经知道消息了,明昙在旁边懒洋洋撑着腮,一声叹息百转千回,幸好是在过年,按律休朝,还能晚几天再挨那群御史的骂 罪魁祸首林家小弟噤若寒蝉。 噢,对了还有之前那强抢民女的什么什么楼,你要记得交代顺天府好生判决。 明昙用指尖缓缓敲了敲桌角,提醒道:公然蔑视王法,试图在卖身契上作假,强逼女子入贱。籍桩桩件件皆是大罪,而且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还涉及娄州官府中是否暗藏腌臜,牵连重大,应当速速派人以京师官衙名义前去调查,顺便把那家青楼也给我封了!她冷笑一声,不然,他们还真当律法是吃素的不成! 这也是明昙非要出手管这趟闲事的根本原因。 诗豪刘宾客曾于《天论》一篇中有云:人能胜乎天者,法也。 一个国家朝廷,唯有法度严明、公正审断,对法律存有敬畏之心,才能最大程度上的保证社会安定。 因此,面对这样一个公然无视法度的典例,明昙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余莺。首先是为了保护弱者、主持公道,其次则是为了彰显天承律法的重要性,使得百姓们明白:公理正义并非形同虚设,它将保护每一个好人,也同样将使每一个恶徒都受到他们应得的惩处。 再者说,如果今日不是她和林漱容带头有所作为,激起百姓们守望相助的嫉恶之心,那么方才余莺的命运可还就真不好说了。 所以现在,即使被认出身份,掀起这么大的一场麻烦,明昙也从未曾后悔过自己当时的举动。 唉,不就是被御史多骂两句吗? 反正她又不是没被骂过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明昙破罐子破摔地想着,目送林珣离开雅间,这才歪下脑袋,眼泪汪汪地望向林漱容,真诚求助道:卿卿一会儿对着底下的百姓,我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啊 您平日不是挺能说的吗?如常发挥便是。 林漱容袖着手,斜睨了她一眼,竟然完全没有提供帮助的意思。 倒不是她狠心而是这种与民同乐的场面,殿下日后还要面对许多次,她必须具有临场发挥、组织语言的经验。 这个道理明昙也是懂的。 于是,见林漱容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她也只好扁了扁嘴,重新倚回窗边,看了会儿下面按着指令规矩排队的百姓,又朝商号林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望去,心中不禁很有些感慨万千。 坊集街上能有如今的繁华模样,其中当然是有她的手笔在内的。 现在想来,等到百年之后,这条街上发生的许多改变,都会被编入初高中历史课本里,让学生们翻着花样给从政治、经济角度分析禁军巡城的原因、天承朝取消宵禁的时代背景、简述坊集街繁荣的重要意义等等试题做出答案 迫害考生,想想就爽! 明昙脑袋里充盈着教育家的歹毒理念,一想到后世学子们一把一把掉下来的头发,就不禁掩唇而笑,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还是要多多努力,为他们的历史教材试卷参考书厚度添砖加瓦啊! 林漱容坐在一旁,望着她因为憋笑而不住抖动的肩膀,面上神情有些奇怪,也很有些担忧。 殿下这个样子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事实证明,明昙虽然看着吊儿郎当总不正经,但在大事上还是非常靠谱的。 待到楼下的秩序终于稳定,林珣向上招手给出一个信号后,明昙深吸口气,大大推开窗户,竟是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冲着楼下的百姓们挥了挥手,面上灿烂的笑容清晰可见。 二层小楼并不算高,早就有百姓仰头向上面张望着。此时一见九公主终于现身,底下便像是火苗落入了竹筒堆当中一般,顿时传来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九殿下!真是九殿下! 永徽公主万安!公主千岁千千岁! 没想到我等区区一介升斗小民,竟也有幸一睹公主芳容!这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事! 公主殿下,多谢您之前一改禁军的操练之法,让我儿在营中免受劳苦病痛,民妇永铭天恩 方才听他们说,九公主亲手救下了一个差点被抢到青楼里去的小姑娘唉,此事若放到几年前,九公主风评最差的那会儿,那我可是断然不会信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九公主能从围场里猎到祥瑞,不就已经能说明她是深受神灵眷顾之人?我朝能有此等福星,实乃天承之大幸呐! 人们议论纷纷,逐渐嘈杂成了一片,明昙其实并未听清楚他们是在如何感谢自己,但也能从表情上揣测一二,心中不由自主地弥漫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暖意。 一个强大的国家,既要拥有实力,也要拥有民众的信赖与敬仰。 她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能让这些淳朴而真诚的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都是为了能让他们一点点改变对朝廷、对自己的看法 那么,她身为公主的职责,是不是已经完成得很好了呢? 是不是她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也终于可以给这副身体最初的主人一个足够完美的交代了呢? 明昙轻轻闭了闭眼睛,忽而扬声道:诸位百姓! 在听到九公主开口后,楼下的人们登时尽数一静,全都抬头望向她,眼神里并没有多少对皇室的畏惧,反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崇敬与亲切。 因为在这几年间,明昙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他们休戚相关。每个人都知道九公主心怀万民,性情仁善,又怎么会对她产生害怕的情绪呢? 真正得民心者,不是高高立在神坛上受香火朝拜;而是应该站在人民身边,被他们发自内心地尊敬爱戴,成为可以让他们放心依靠的存在。 诸位百姓!明昙身为天承皇室子女,受万民奉养,为朝廷、为百姓做事实乃理所应当,不敢受诸位的感激! 高高的茶楼上,年轻少女语气严肃,表情认真,坚定地朝人们喊话道:一国一朝若要昌盛不衰,兵武之事绝不能落下,所以我才力荐主张强大禁军,发扬武举;此外,古语还有言,岁饥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是以朝廷必须倾力治旱赈灾,力挽沅州之危局,更是义不容辞;而至于后来的秋猎大典上,东风围场突现白狐祥瑞,则是天承国泰民安、君主明惠及下之兆,同我又能有何关系?她顿了顿,垂下眼来,重重摇头道,因此,今日各位百姓的答谢,明昙受之有愧,不忍承接 此番话毕之后,原本嘈杂的街道几乎安静到落针可闻,每个人的表情都复杂各异,但眼神却出奇地如出一辙,满是对她语中之意的钦佩。 即便做了这许多丰功伟绩,永徽公主却仍然不居功、不自傲,字字谦谨,可以让每个在场的人都听出她语气中的一片真心。 纵观古今,能有如此心系生民的天家皇女,实乃天承百姓之大幸! 沐浴在人们景仰的目光中,明昙不禁难得有些赧然,深深一叹,但很快复又展颜笑开,突然扬手一挥道:不过,若大家仍旧心怀感念,无可言抒的话,那不妨便同我一起祈愿上苍共祝我天承大地,万世升平!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令人不由热血澎湃起来,当即便引得不少百姓都跟着缓缓重复,直至整齐划一,声如山呼海啸般浩大震颤 祝我天承,万世升平! 与此同时,皇宫当中。 天鸿殿里今日颇与平素不同,竟是来了位稀客。他头发花白,穿着一身布衣短衫,脸上笑呵呵的满是皱纹,看上去平平无奇,从头到脚透着朴素,似乎与那些街头巷尾的市井老者没有任何差别。 这样一个普通到甚至不太起眼的小老头,明明与华贵的天鸿殿没有半点相合之处,然而,他却居然满脸坦然,腰杆挺直,正正端坐在天承上下最崇贵的九五之尊对面,仿佛是多年的老友重逢般,与他进行着一局手谈。 轻轻执起一枚白子,随意下入棋盘当中,老头一边仔细听着盛安转述坊集街上传来的消息,一边抬起头来,慢悠悠地捋了捋胡须,含笑冲皇帝说道:陛下如今可算是知道,老头子当年所言非虚罢?这九公主啊,命中不凡,生来便注定是要做大事、担大任的架海金梁呐! 如果此时,明昙和林漱容能够在场的话,便立刻可以认出,此人便是她们多年前在坊集街购买河灯时,所遇到的那个古怪无比的铺子主人,温老头! 破尘观观主上水道长的道法神异非凡,尤善卜算问卦,朕何时有过不信? 皇帝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缓缓将黑棋步入局上,回忆往昔道:自当年龙鳞降生之时,您特意入宫卜卦,一口断言她身负半道真龙灵息、将来必有女帝之命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朕便一直将她当作皇太子培养,倾心竭力,方才终于等到了如今万民归心的盛况啊。 唉,老头子昔年有违天道,擅自泄露九殿下命主紫微的天机,早就还了俗,哪里还当得起上水这个道号?温老头摆了摆手,一如当年对容昙二人所言那般,固执地纠正道,陛下只管称我一声温老头便是。 虽然对方此时的语气无比洒脱,却还是引得皇帝不禁轻叹一声,诚恳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没叫龙鳞亲自来多谢道长大义,甘为我天承未来的国运而牺牲道途 陛下言重了。当年亲手卜算出九公主的帝命,便是老头子道途至臻的象征,何来牺牲之说?温老头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一笑,转而道,况且,几年之前,我还特意与九公主相见过一回。那时她的半道龙息已经尽数补全,紫微聚顶、真龙在世的命格俨然大成如此,陛下暗藏了这么多年的心结,也终于可以消解了罢? 是啊。 皇帝感慨一笑,神色略微放空了些,缓缓道:朕一直记得,您曾亲口嘱咐过:龙息补全之日,便是死劫度过之时朕总算可以放心了 他这话乍听像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喟叹,但细细琢磨之后,却莫名能品出几分苍凉,甚至还有些像是将死之人了却心愿那般无憾,惹得温老头神情微变,下意识又捋了捋胡须,皱紧眉头,深深看了皇帝一眼。 虽说九公主资质过人,已得民心,但其余种种大劫毕竟还未尽过,前路仍然凶险非凡陛下,且听老头子一句劝:您着实应当保重龙体,莫要让她独自一人面对登基之路上的腥风血雨啊。 是,多谢道长提点。 皇帝伸出手去,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苦笑道:哪怕只是为了龙鳞,朕也定会再加把劲,努力活得更久一点儿的啊。 第92章 正月初八复朝当日, 坊集街上的盛况早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乃至周边的一些城镇也有所耳闻,都知道了天承九公主现身于坊间、与百姓同过新年的事情。 而朝堂上, 也的确如明昙所料,所有御史都像是在团建一样, 排着队出来向皇帝上奏, 或尖酸刻薄、或阴阳怪气、或义愤填膺地把她骂了个遍后, 居然还提议要为此事将九公主禁足于宫中, 好生背几日《女诫》才罢休。 然而, 永徽党的官员也同样不是吃素的, 纷纷和那些御史对骂起来,挨个细数九公主聚拢民心、为朝廷积累威望等等功勋, 恨不得把她当时在茶楼上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单拎出来剖析, 车轮战般应战那些嘴皮子功夫最强的御史们,居然还不落下风。 今日初八, 眼见明昙并未前来上朝, 乾王党的小动作也更加明显了些,时不时出来左右煽风点火,给人少势弱的御史们帮个腔,让两方争论得更加激烈,自己一派倒是乐得看戏。 这并不是一个借以攻讦九公主的好机会。 不说旁的,就连明晖本人都心知肚明:坊集街上,明昙虽然行事莽撞了些, 差点不慎闹出动乱,但最终也是被她的手底下的禁军给稳定住了情势,还营造了那样万人空巷、皆出来瞻仰永徽公主真容的盛况,对朝廷和皇室都大有裨益, 能挑出什么错处? 人家自己挖坑自己填,况且还有皇帝老爹在脑袋顶上护着,再如何吹毛求疵,最多也只能让她吃个不痛不痒的挂落,明晖当然不惜得挑头。 于是,乾王党不肯增加火力,永徽党的势头便分外高涨。那几个御史实在有苦说不出,可言官弹劾万物乃是本职,何况骂都骂了半天了,又不能再轻易改口,因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吵架,谁都不愿背上渎职、墙头草随风倒的坏名声。 分卷(83) 如此你来我往,说相声似的吵过了整个清晨,见御史们满脸耻辱、越来越气弱的模样,全然没有半分平日里怼天怼地的威风后,皇帝这才终于满意了些许,大手一挥,总算是开恩让他们逃脱了口干舌燥的折磨。 九公主明昙此番亲临民间,能与百姓同乐,受万人景仰却仍不居功自傲,反而句句为朝廷揽功,实乃心性纯良 听到这四个字后,久久不曾开口的明晖差点翻出一个大白眼。 心性纯良? 父皇莫不是老糊涂了? 若当真要论起心性,只怕连他都比那个明昙纯良十倍不止! 虽因聚拢民众,险些闹出事故一举颇为不妥,但功却远大于过。依朕之见,定当厚赏才是,皇帝看了看堂下众人,沉声问,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话音刚落,底下早有准备的永徽党就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并由钟禾带领着,齐齐高声谢恩,九公主与民同乐之举大得人心,可比千室鸣弦的盛景。若陛下不奖而罚,岂不是将会让京城诸多百姓寒心?所以,理应大大嘉奖九公主才是! 钟爱卿所言甚是。皇帝深深点了点头,心中早有成算,却还要故意问旁边的御史一句,刘大人、许大人、何大人,你们三位觉得如何啊? 这三人俱是言官中最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物,方才也骂得最凶,但这会儿却个个都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般,脸色发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忍气吞声道:臣臣等以为钟大人言之有理,是该赏不假,但却不能一点都不罚,以免让九公主过于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已经毫不给面子地转过了头,抚掌大笑道:好!既然诸位爱卿无人反对,那朕便即刻下旨:将沅州封赏给九公主明昙,命其遥领封地,以示嘉奖! 封地?! 这道赏赐一出,御史们纷纷大惊失色,就连永徽党中的某些官员都不自觉地对视一眼,表情无比愕然。 自天承开国以来,就唯独只有封了王的皇子或宗室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城池土地,何尝出现过给公主分封的先例? 陛下!陛下三思!此举有违古制,且沅州境内还有神山,怎能轻易封赏给九公主所有? 此等赏赐过厚,万万不可,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史们情绪激烈,不少乾王党也在明晖的暗示下跟风出言反对。然而,皇帝却连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都没有,只像赶苍蝇般地挥了挥手,自顾自继续方才未完的话语:此外,因公主对万民喊话祝我天承、万世升平之句,振奋人心,所以朕将特意颁旨为那条街道赐名,便命为升平街,借以纪念当时的盛况,并祝我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这这 这该给九公主在民间积累多大的威望啊! 御史们个个瞪着大眼,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揣测到圣意。 而这同样的道理,不擅政事的御史能想到,明晖这种久浸官场的上位者定然也能想到。 民心民心 他暗暗皱紧眉头,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个词语,再联系到皇帝对明昙一直以来的反常态度,以及后者作为公主的种种特殊之处 刹那间,一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乍然出现在脑中,把明晖自己都硬生生吓了一跳。 难道,父皇心中真正属意的皇位继承人竟然会是明昙?! 当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最终结果,即便看起来再怎么不可思议,它仍然就是唯一的答案。 明晖的双眼倏然大睁,又思及如今东宫久久未立的现状,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恐怕是真。 怪不得,怪不得! 想通之后,他双掌颤抖,心中一半是止不住的震惊,另一半却疯狂翻涌着怒火与嘲讽。 之前他们还以为,皇帝是因为放不下已故的先太子明晏,而明晖自己的威望又还差了点意思,所以才一直将东宫空置 本来这也没什么,待到以后父皇老了死了,嫡子明景又是个残废,那皇位还不是要轮到他这个长子来做? 结果今日方知,东宫无主的真正原因,原来竟是父皇心里装着一个皇太女啊! 指尖不由深深掐入掌心,眼球里也逐渐遍布血丝,明晖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目光仿佛一条毒蛇般,暗暗盯住龙椅上的皇帝,恨不能即刻就让对方魂归西天。 女主天下、牝鸡司晨?天大的笑话! 一介女流,就算再怎么聪慧,她能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能懂得什么叫王道制衡?能懂得怎么使天下太平? 若真顺了皇帝的意思,让明昙登基,只怕届时整个天承都会被女人祸害得山河飘零,最后连姓氏都要改上一改了! 明晖紧紧咬着牙关,在心中不断冷笑。 父皇,既然您先不仁,那就休怪孩儿不义了! 广阳宫。 你说什么?! 尖利的惊呼声传来,婉贵妃手中正在修剪梅枝的剪刀一歪,差点直直扎进自己的掌心。 陛下陛下有意,立明昙为帝? 婉贵妃猛的扭头,双眸睁大,断然否定道:不可能!公主登基乃有违天命之事!昔年前朝时,德贞女帝也曾意图立璇玑公主为皇太女,结果旨意还没颁,为后者所建的玉衡宫就有天雷当头劈下,直接毁坏了主宫室!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天罚,都被前朝钦天监载入史册了,陛下不会不知 然而,在儿子的凝视下,婉贵妃本来笃定的语气却也渐渐变得迟疑起来,嘴唇都开始颤抖,不、不可能不可能 母妃,之前儿臣也不愿相信,但结合父皇和明昙一直以来的所有举动来看,这就是事实。 明晖上前一步,屈膝跪地,伸手紧紧握住婉贵妃的衣袖,面上神情竟很有几分悲凉。 这么多年,无论儿臣再如何努力,父皇也从未属意与我他为了那把龙椅,甚至考虑过一个残废、一个女人,但眼中却永远没有我这个在朝兢兢业业的二皇子! 他死死咬着牙,情至深处,眼中竟不自觉地弥漫起一层水雾,字字泣血道:昔年明晏在时,满朝文武皆赞颂他七窍玲珑,乃不世之材,天生便是继承大统的材料;后来,咱们好不容易钻研设局,让他死在江南,伪造成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连父皇都没能查出半点线索可这回仍旧没有轮到我 婉贵妃倏地抿起唇,面色半是心疼半是纠结,似乎想要责怪儿子将这个埋藏了多年的大秘密轻易脱口而出,但心里又实在难受得紧,只得回握住他的手,叹息着喃喃道:晖儿 明晏之后,父皇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中宫的第二个嫡子明景!明晖听出了母妃语气中的制止之意,却充耳不闻,恨声道,好在此次,连上天都在助我,让他没活多久就成了个残废,彻底丧失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这下,父皇总算开始重用于我,派我到乾州办差,入职吏部,主持接待羌弥使臣我本以为这次太子之位总算手到擒来,可这么多年下来,却依然只是个皇子!还被一个公主压在脚下抬不起头! 明晖双目赤红,积藏在心底的怒火甫一发作,便状似燎原,烧得他脑中理智全无。 明昙,明昙她就算是再怎么聪颖毓秀,再如何深得民心,都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身登大宝?父皇真是糊涂糊涂啊! 耳中听着儿子痛苦的长嘶,望向他不知觉从眼眶中滑落的泪水,婉贵妃不禁觉得心如刀割,颤抖地抚了抚对方的肩头,同样潸然泪下道:陛下当真是糊涂你我母子二人这么多年的努力,竟都入不得他的眼他就只能看到那个没有半点心计手段的坤宁宫! 沈若扶入宫多年,位至贵妃,但却连凤印的一个边角都没摸到过,心中又怎能不对处处压在她头上的皇后怨憎? 早在多年之前,皇帝将明晏立为太子后,她就发下毒誓,此生都要与坤宁宫不共戴天! 母妃,您之前曾教导过儿臣明晖脸色沉郁,声音就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又低又冷得吓人。 欲成大事者,必将心狠手辣,摒除一切情感杂念,方能登顶至途。 他死死回握住婉贵妃的手,猛的抬起眼,目光中的情绪复杂万般,但最终却仍是彻骨的仇恨占据了上风。 如今,就是到了该狠的时候了! 婉贵妃心中一突,睁大双眸,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儿子话中的隐意。 虽然她心机城府皆是上佳,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但这会儿面对此等足可诛九族的大事,却还是露了几分怯,犹疑地摇着头:不成,如此终究太过冒险左右我们也曾对明晏下过手,这会儿再添一个明昙也罢,只要做得像之前那样不露痕迹 母妃,您现在怎么如此天真!明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怒声道,就依父皇如今对明昙的看护,以及围绕在其身边的各种势力,林丞相府、禁军、户部、皇后母族就连仪妃娘娘出身的定远大将军府,也多次对她青眼有加,岂是我们能够轻易动手的人物?况且,先前大皇兄那次,是正好碰上他下江南办差,才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命人埋伏在必经的郊外小路上行刺而现在,明昙从不独自外出,京城又被禁军包得像铁桶一样,我们怎能有机会下手? 可是 母妃!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明晖深深叹息,别开眼神,终究还是下了一剂猛药。 儿臣知道您尚在闺中时,就曾一心倾慕父皇,及笄后更是主动要求进宫为妃但您在宫中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看明白了:父皇根本不爱任何一个妃嫔,甚至包括他亲自求娶的皇后顾氏!他此生最爱的,就是治国理政平天下,顶多再加一个明昙明晖咬咬牙,不忍地说,除这之外,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也同样没有您的位置啊,母妃! 他捏紧双拳,死死盯着面前依旧面容美丽温婉,却早已风华不在的女人,语气颤抖道:您已经把自己的二十多年岁月都葬送在了这座宫闱里,此时若再不悔悟,难道是想要终生为妃,到死也坐不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后位吗! 婉贵妃浑身一震,猛的转过眼,看向揭露了自己陈年伤疤的儿子,条件反射般不断摇着头,不本宫不想 那就陪儿臣放手一搏。明晖郑重道,待到大业有成后,儿臣必将三叩九拜,将您迎为皇太后,给您无上的尊荣! 太后也是后位。 不得不说,纵使心中对皇帝仍留有痴恋,但婉贵妃也是在真真切切地为儿子的提议而心动。 说得不错。她不想到死都是妃位,不想被顾缨那个女人永远踩在脚下! 好。母妃答应你。 婉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伸手扳住明晖的肩膀,应诺道:待到明日一早,本宫便立刻去信给你外祖,邀他共商大事 母妃,明晖也重重点头,沉声说道,是成是败,就在如今一举了! 第93章 广阳宫中, 母子二人在殿内商讨大事时,一切宫人都被尽皆屏退。 新雪身为大宫女,有资格在距离主殿最近的地方值守。待到即将晚膳的时辰, 她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门紧闭的主殿, 准备问一问娘娘和二殿下要不要准备传膳。 然而, 还不等她来到近前, 便一眼看到门口正站着一个身穿蟒袍的身影, 登时大惊失色, 赶忙小步冲上前去, 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臂,死死压低声音道:五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娘娘不是吩咐了, 不准任何人靠近主殿的吗? 此人正是五皇子明曜。 今年的年宴盛大, 不少皇子都被召回宫里出席,就连出嫁的大公主也一并回宫小住, 明曜自然也不例外, 需要从初一开始,暂住于拥有许多空旷宫室的广阳宫,待到正月十五才能再回王府。 而现在,被新雪紧张兮兮地盯着,明曜却半晌都没什么反应,就仿佛是方才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东西一般,垂着眼睛, 神色空洞而茫然,许久才慢慢转头,与新雪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把新雪看得遍体生寒,险些倒抽一口冷气。但她眼下却顾不得那许多, 急忙扯着对方的衣袖,劝道:五殿下,您万万不可在此久留啊!若是被娘娘发现您违背了她的意思您可就要再去佛堂罚跪抄经了! 她拽着人劝说了半天,直到口干舌燥后,对方才终于像是醒过神来一样,木愣愣地点了点头,重复道:是了,不可在此久留 明曜说话的声音极低,新雪一时都没有听清,不禁疑惑道:五殿下? 本王无事。 明曜慢慢摇头,用藏在袖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方才能勉力维持住镇定的表情。 还劳新雪姐姐多关照些,千万莫要告诉母妃我曾来过 是是是,婢子明白。 新雪跟在婉贵妃身边多年,几乎是将五皇子一手带大的。从前后者年龄尚小时,她就对主子的偏心多有微词,认为五殿下勤奋好学、资质上佳、为人处世皆比同龄人要老练成熟,哪里比不上二殿下? 但无奈,兴许为人父母,就总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婉贵妃眼中从来都只能看得到明晖,却一直对明曜不假辞色,连件新衣服都没给后者亲手挑过,对待两个儿子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新雪作为一个旁观的外人,都不由频频皱眉,对五皇子更加心疼怜惜。 因为只有她知道,在夜深人静,或是酷暑难忍,或是寒冬腊月里,总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挑灯夜读,手上满是墨痕笔印,只求能盼得母妃对自己那一星半点的关注 分卷(84) 今日午后,五殿下便一直在房内习字,直到婢子前去通传晚膳时方出。新雪福了福身,缓声道,待会儿娘娘若问起,婢子就这样同她禀报。殿下放心便是。 嗯,多谢姐姐。 明曜感激地冲她拱了拱手,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独留新雪站在原地,转身看着隔开五皇子和他母妃兄长的那道门,没忍住深叹一声,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 都说天家无情。天家果然无情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来到了赏花灯、吃元宵的上元节。 今天正月十五,按律休沐一日,让原本该去上朝的明昙又白捡了一天假期。只不过,因为先前在升平街上闹出的大事,她暂时收敛了些,没敢出宫,只得眼巴巴地独自一人坐在殿里,连连唉声叹气。 花灯啊,她的花灯啊 冬季夜长,天色未到酉时便已擦黑,明昙不久前刚同皇后与明景一起吃了元宵,是白糖芝麻馅和琥珀核桃豆沙馅的。 听说御膳房这次滚元宵下了大功夫,完全依着古方,放进木箩筛里个个滚得雪白圆胖,与南方的手包汤圆口感很有些不同。外头的糯米皮虽然软弹,但却不似汤圆那般粘牙,反而还颇有嚼劲,咬下去要半天才会露出里面的馅料,或许是香气浓郁的黑芝麻,或许是红豆沙里藏着的核桃仁,不论哪种都甜津津的,热烫到熨帖。 一小碗元宵下肚,让明昙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甚至还觉得有点撑。 大意了。她摸摸肚子,这下都可以不用摆晚膳了。 正月十五雪打灯,外头又纷纷扬扬落了点小雪,细细绵绵的,就像是元宵外皮裹着的那层糯米粉,被斜风一吹,便平平铺在坤宁宫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上,将红橙色的烛光遮得更暗了些许,缓慢地轻轻摇曳。 明昙裹紧衣裳,凑到窗边,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赏雪。 先前的坊集街被圣上亲赐了名字,得道飞升,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京中最热闹最繁华的升平街。不止大家都爱往那条街上溜达,沾沾皇家的贵气,而且还有不少精明的商人也嗅到了机会,马不停蹄地搬迁到这条街上,形成了一个商铺越多人越多、客人越多店越多的良性循环,并隐隐还有向周围街道扩散辐射的趋势。 听说升平街上挂起了不少花灯呢 明昙垂头丧气,将手伸出窗外,接了几片雪花,盯着它们迅速在掌心融化。 今天是过节,按照传统习俗,林漱容自然要陪着家人到街上赏灯,腾不出空来进宫找她。明昙理智上知道这是理所当然,自己不可能永远霸占着卿卿,但情感上还是会有些许失落,整颗心都像是少了一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法填补这份空缺。 就连母后都有仪妃娘娘寸步不离地陪着,只有她孤家寡人 哦对,还有三哥。明昙白眼一翻。 不过明景殿下寡王寡惯了,一点儿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唯有九公主这个见不着女朋友、被迫独自过节的人才会觉得世界崩塌。 她叹了口气,身在曹营心在汉,只能多看几眼灯笼,以慰自己出不了宫去找意中人的伤痛。 然而,下一秒,明昙眨了眨眼,忽然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使她不禁愕然地张开嘴巴,抬手狠狠揉了下眼睛,方才终于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下意识惊呼一声。 卿卿! 侧殿的窗口斜对着坤宁宫宫门,林漱容一个抬眼,便与趴在窗边、整个人都快要翻出来的明昙四目相对,不由得扑哧一笑,扬起手来,将手里的东西朝对方挥了挥,向她示意自己的来意。 明昙愣了愣,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林漱容的右手上正握着一卷油纸,色泽浅黄,看起来似乎和画画的宣纸差不多厚实;而左手上,则提着一个方形的木头框架,每面仅有四道拼接而成的框梁,像是个什么东西的半成品,正等待着被人进一步的加工。 明昙眨眨眼,掉头就跑,一溜烟地来到正殿门口时,恰好撞上了刚同皇后和仪妃见完礼、从里面出来的林漱容。 卿卿!你怎么来啦? 今儿可是正月十五,我怎么会让殿下独自过节呢? 林漱容温和地笑了笑,将手里的木头框架递给明昙,一边用眼神示意她仔细看,一边道:猜猜看,这是什么? 这玩意有点眼熟 离得近了看,才发现里头居然还套着一个小些的细长方形木框,似乎可以随意拆卸下来;而外面的大木框则被细心地涂了黑漆、雕刻了祥云纹路,摸上去甚至还有些滑手。再结合林漱容另一只手上的油纸 明昙眨了眨眼,福至心灵,这,这是个花灯吧!你是要和我一起做吗?是吗是吗? 殿下答对了。林漱容唇角噙着笑,弯眸道,既然是上元节,那自然应当亲手做一盏灯挂好,方才能有过节的意趣 虽然明昙作为一个合格的好吃懒做咸鱼,觉得吃元宵才是上元节最该有的意趣,但她当然不会开口扫了林漱容的雅兴。 况且,女朋友特意进宫来陪她diy,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惊喜了,还计较这些乱七八糟干嘛? 于是,明咸鱼毫无立场,马上就应声附和道:正是正是!可不能让一年才有一回的上元节白过! 虽然如果按这个标准算,她此前的十来年都已经白过了,但那又怎么样! 老婆说得对就完事了! 林漱容唇角抿出笑容,被明昙拉着衣袖,一路风风火火地拽到了侧殿。她把手里的材料放在桌上,转过头,温声问道:殿下,宫中可有浆糊么? 前段时间满宫都在忙着贴春联窗花,浆糊当然剩了很多,明昙吩咐锦葵去拿一些过来,而自己则伸出手去,戳了戳木头框架,把它戳得在桌上轻轻摇晃,这个架子看起来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诶。 拿来给殿下玩耍的东西罢了,能有多么复杂?林漱容指了指手边的油纸,只需将其粘牢,再把灯烛放进去便好若是殿下觉得有些单调,还能往上头添些彩图。花鸟鱼都是极好的意头,画起来也简单,我教您就是。 可以啊,咱们一起画。 明昙歪着头,眨巴着大眼睛,笑得像只见了小鱼干的猫咪,不过我笨手笨脚的,卿卿可千万不能嫌弃我哦。 她的语气又甜又轻,像是一块云片糕,听得林漱容心尖微颤,仿佛是被对方伸爪子轻挠了一下那样,满盈着挥之不去的酸软。 我哪会嫌弃您呢? 林漱容半阖下眼,缓缓伸出手去,用指尖蹭了蹭对方的脸颊,柔声道:殿下不管做什么,在我心里都是最可爱的呀。 唔。甜言蜜语。 明昙微微一愣,几乎是无法自制地脸红了起来,难得比林漱容先感到害羞。她伸手捂住刚才被蹭过的地方,挡住红晕,赶忙转身正襟危坐,看着倒比往日在上书房做功课时还认真,好啦好啦,我们开始吧。 诚如林漱容所言,这盏灯做起来并不太难,只需将里面嵌套着的框架拿出来,用浆糊把油纸平整粘好,包裹住前后左右上这五面,留下底面空置,等会儿用来放入烛火便足矣。 因此,林漱容压根不曾插手,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由着明昙独自完成糊纸工作,视线几乎是凝固在后者雪白的手腕上。 蛾儿雪柳黄金缕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思绪发散,盯着神情专注、手指在烛火旁上下翻飞的明昙,脑中竟无端想到了稼轩居士的这句词。 原词上阙当中,写灯写月写烟火,笔触极其绮丽传神,将一副上元佳节灯宵图尽绘于文字之间;而下阙,笔锋却忽而一转,居然把先前描写的满城元夕欢腾、千树灯花,都奉给意中人做了嫁衣 大抵在作诗者眼中,倘若没有那个待在灯火阑珊中的人,世间一切繁华都将了无意义。 而明昙之于她,不也正是如此? 哪怕升平街上的鼓乐百戏再怎么热闹,宫灯花盏再如何通明,可若没了殿下一同欣赏,终究也不过是些凡物,对自己来说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卿卿!看! 心思百转间,一声兴高采烈的呼唤把林漱容叫回神来。她怔了一下,目光微移,落在那盏被明昙递过来炫耀的四角宫灯上。 只见里面的细长框架已经蒙上了暖黄色的油纸,被严丝合缝遮盖了起来,与外侧的黑漆木框形成鲜明对比,样式虽然朴素,但却并不简陋,反而还十分精致,比起街上售卖的灯盏也不差多少。 殿下的手真巧。 林漱容轻声夸赞着,接过那盏灯,执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画笔递给明昙,问道:您准备画些什么? 嗯明昙思忖片刻,眼珠一转,用笔杆子敲了敲手心,展颜道,画两朵花怎么样? 好啊。殿下想画哪两种花呢? 一朵昙花,一朵梧桐花。 在毫不犹豫地给出回答之后,明昙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突然伸出手去,轻轻搂上了林漱容的肩头。 即便是在灯上,我们也要一直在一起才对。她柔下嗓音,曼声问道,是不是,卿卿? 桌上烛火被衣袖带起的微风吹过,晃动两下,将两个女子交缠的身影如实映在墙上。 林漱容几乎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在对方凑到自己耳边呵气如兰的同时,慢慢伸出手去,圈住她温香软玉的腰肢,再开口时的声音都低哑了许多。 是。一切都当如殿下所愿。 话音方落,怀中人便应声仰头,目光里仿佛带了钩子,面上顿时绽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 真的一切都能如我所愿吗? 明昙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羽在灯火中留下一道残影,让她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只蛊惑人心的妖精,一边支起身子,细细密密地吮吻着林漱容的下唇,一边握住后者的手腕,既像是试探,又像是邀请般,一点点往自己的腰带边上探去。 卿卿 林漱容指尖一顿,轻抽了口气,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凝望对方的眼神。 灯烛摇曳,气氛正好,炉中熏着的山檀染出满室甜香,就仿佛是无形中有一层淡淡的烟雾般,环绕包裹着两人,温柔平和,让她们一起沉湎在暧昧的旖旎当中。 于是,直到良久过后,林漱容才深深叹出口气,一边吻上明昙下意识微启的红唇,一边弯曲指节,终于勾上了那条松散到禁不起半点力道拉扯的腰带。 殿下。 她收起手臂,将对方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纤腰环紧了些,偏头蹭了蹭明昙的脸颊,低声道:如果害怕的话,就再将我搂紧些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瓜,算错日子了,以为今天是七夕呜呜呜 第94章 正月十五到头, 年便算是彻底过完了。 按照年前与工部尚书鲁铁生的承诺,在上元节的当晚,明昙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春州, 赶在次日清晨时分接回了白露,并嘱咐她和工部好生商讨修渠一事。 父皇已经下旨, 将沅州作为封地赏赐给我, 为的就是能让咱们放开手脚, 尽情施为, 从而使新修的水渠造福城中百姓。 明昙拍了拍白露的肩头, 认真地对她说道:若经朝廷之手兴修水利, 拨下去的银两指不定又要被什么人给盯上如今的沅州将将恢复元气,经不起半分差池, 那不妨便以我的名义修渠, 人手尽皆由我亲自派遣,行事也会方便安稳许多。 是, 殿下。白露明白她的意思, 深深点头道,民女定会与工部好生商议,请您放心。 好。明昙笑了笑,往旁边一招手,等候半晌的锦葵立刻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深蓝官袍为她妥当穿好,施礼告退。 明昙将桌上的乌纱帽拿起来戴好, 整个人的模样都焕然一新。即便白露对她向来很尊敬,此时也不由失礼地多看了两眼,惊奇道:哎呀,殿下穿上官袍后, 竟与平日里完全不同了呢! 与我而言,官袍和铠甲都没甚差别,明昙叹了口气,毫不文雅地撇撇嘴,你以为我是去上朝,其实我是去上战场才对。 话毕,她看了看天色,也没再多聊,只让白露安心在坤宁宫里多待一段时间,等下了朝再让人带后者去工部。 如此这般安排妥当后,明昙便一把抄起笏板,疾步往天鸿殿冲去。 今天虽然不是初一十五上朝的日子,但上元节那天休沐,九公主平白缺席了一天,现在补上也是合情合理。 因为与白露说话说得久了些,明昙几乎是踩着点赶到太极殿,如往常一样站在明景身旁,精疲力竭地尽力调匀气息。 今儿早晨做什么去了?明景抬起手来,帮妹妹拍了拍脊背顺气,不会是起身又晚了吧? 没有! 明昙微妙地顿了顿,眼神向旁边飘移了几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赶忙红着脸使劲摇头,我起得很早的! 明景笑着瞥了她一眼,没有多想便转回头去,只当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戳中了的真相,所以才会引得对方这般羞恼。 然而,在他不曾注意到的地方,明昙却白眼一翻,深深松了口气,心说幸好昨夜卿卿不曾失了理智,动作也温柔得紧,压根没让她受半点累不然,别说来上朝了,就是今天能不能爬得起来都是问题! 甫一回忆昨晚的旖旎情形,明昙就不由自主地走起神来,想到了那近在咫尺的殷红唇瓣,凝脂般雪白的肌肤,与对方专注而深情的、只能容得下自己一人身影的眼神 打住打住! 明昙晃晃脑袋,暗地里咬了咬舌尖,轻咳两声,强迫自己从食髓知味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龙椅上方正大光明的金灿匾额,在脑中默念了三遍心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现在可是在上班呢!想这些干嘛! 打工人打工魂。明昙身为资深996专家,刚用她坚定的意志力克服了回味温柔乡的诱惑,堂上便传来盛安的声音,响亮通报道:陛下驾到 分卷(85) 众臣尽皆恭敬地叩拜恭迎,待皇帝坐上龙椅,让他们平身后,方才重新站起身来,正式开始今日的朝会。 由于最近没什么事情发生,沅州修渠也准备自掏腰包,所以,明昙在来之前便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今天上朝的主要任务就是摸鱼。 不懂得摸鱼的打工人算什么996专家? 她一边理直气壮地想着,一边悄悄往明景身后一站,动作娴熟而完美地挡住众臣的视线,便开始准备偷摸着打起瞌睡来。 但不料,今天这次朝会,是注定不能让她安生好过。 这一厢,明昙连眼皮子都还没阖上,那边她的老对头刘御史却已经出列,举起一张长长的弹劾奏文,高声道:启禀陛下!臣等都察院上下三十名御史,皆欲面参九公主明昙不遵宫规闺德,多次私自出宫,在外抛头露面、肆意妄为,不守女四书之教诲一事,恳请陛下允奏! 刘御史此言一出,堪称满朝皆惊。 一般情况下,都察院的弹劾奏章大多是没事找事,为了完成绩效而硬参。因此便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把家国大事放在前面上奏,言官们则需安静排队,等快要下朝时才能出来蹦跶。 然而,像此时这样,刚上朝便有御史出列参人的情况,实在罕见非常就连皇帝都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他的攻击目标后,立刻蹙紧眉头,冷冷斥道:刘爱卿,你也是在朝多年的老臣了,如非贪官污吏、罪大恶极、德行有失、悖纲违常之人,不予言官联合参奏此乃都察院上下必遵的明令,你难道会不知道么? 臣当然知晓此条政令! 刘御史紧紧握着劾章,忽的双膝落地,面向龙椅大拜道:然而,臣等所参九公主的首点不端之处,便为德行有失,完全符合都察院的规矩,求陛下容禀! 明昙面色一沉,敏锐地察觉到了刘御史的底气十足,不由暗暗捏紧笏板,眼神冰冷地盯在后者的背影上。 为了参她一本,居然不惜拉都察院全员下水? 这断然不是区区一个御史敢做的事,背后必定还有其他黑手! 明昙强自压下心中怒火,冷静观望,一边听着刘御史举起奏章,大肆唾骂她不守女德、不知礼仪;一边给身旁簇拥的永徽党递了个眼神,让他们不要轻易与其争辩,暂时按兵不动。 果然,待刘御史刚把那劾章奏完,不出片刻,就有并非都察院御史的官员向前一步,貌似大义凛然地帮腔道:《内训》有云,妇人之行不可以不谨也。古之女子皆以女四书为准则,恪守德性,并应当时刻牢记贞静幽闲、慎言缄口虽说我天承朝民风开放,对妇女并不苛刻相待,但九公主近日之举却未免太过于蔑视古训! 聂大人所言甚是!那人话音刚落,就又有新的大臣接班,上前斥责道,九公主一惯伶牙俐齿,在朝堂上堪能以一敌十,何曾有过慎言缄口?更何况,身为天家公主,就更应当自矜自爱,跑到宫外招摇过市是什么道理?不光违背礼法,还有堕皇室威严,实在是不妥至极!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接二连三搬出古礼来说事,半字不提九公主所作所为的益处,反而将问题聚焦在其抛头露面的行为上,针锋相对地攻讦。 明昙站在后方,眸光暗沉,将这些人的面容略略一扫,便发现了些许端倪,登时把眉头皱得更紧。 最开始给刘御史帮腔、抬出《内训》来说话的那个官员出身吏部,正是明晖手下的人。这一点倒是不出明昙所料,毕竟对方早已与她撕破了脸,此番又眼睁睁看着她将民心和沅州一并收入囊中,肯定眼睛红的要滴血,不搞点事才叫不正常。 可是之后接话那人 明昙抿起唇角,不妙地发现:那几个后来出列为刘御史帮腔的臣子,竟大多都是礼部的官员。 礼部平时和工部是差不多的存在,一向在永徽党和乾王党之间绝对中立,不会轻易插手两派的纷争,可这次怎么会一反常态? 莫非,是都察院方才那一番话,恰好引起了他们的共鸣? 想想倒也能说得通。 礼部那群人是出了名的老古板,闲着没事就爱拿旧制说事,一举一动都恨不得能和《周礼》如出一辙这会儿也同样,看似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其实半分道理也无,完全就是在把古人的愚昧糟粕生搬硬套到现在罢了。 郝大人,您可真是会说笑!自前朝德贞女帝之后,历代帝王都不曾再对女子加以管束,女四书也早不为人尽知,你提这些古旧东西作甚? 终于,有永徽党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对骂道:更何况,九公主身负陛下御赐的腰牌,出宫乃是正当合理,也从未招摇过市,最多也不过是与百姓同乐新年罢了,哪来的不遵宫规闺德之说? 哼,如今有如今的规矩,拿古训来做什么鸡毛令箭?依臣所见,几位大人若是老糊涂了,就赶紧告老归乡,莫要继续再在这朝堂上丢人现眼了! 永徽党的官员们牙尖齿利,完美承袭了明昙的风格,骂人永远干脆利落,且语气用词都毫不含蓄,比御史还要更胜三分,简直能把人气到生生吐血。 礼部的老古董们平素还算得上是德高望重,哪挨过这等斥责?个个气得浑身颤抖,吹胡子瞪眼,这时便又由都察院顶上,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朝堂上登时好一番乌烟瘴气:一派坚持九公主数次抛头露面、德行有失;另一派则拿出当朝的境况说事,讽刺前者既然只知什么古制古训,那定然难以适应如今的时代,不妨赶紧辞官归隐,找个深山老林嚼野菜才是硬道理。 堂前精彩纷呈不断,堂后的明昙却频频皱眉。她转过头,环视一圈,居然发现有不少人的神情都被礼部所动摇,甚至还有许多年轻些的臣子以为她听不见,都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道:身为女子,行事确实应当收敛,九公主还是太过于活跃了些 是啊,从前九公主没来上朝时,大家还总有些参政的机会;可等她一来,陛下就事事偏心,连旁人说话的余地都不给,实在是 此人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明昙冰冷的目光,登时吓得膝盖一软,赶忙噤若寒蝉。 呵。 明昙在心中冷笑一声。 看来这些看似中立的官员也没有多么清高,只不过是立场跟随自己的利益而变罢了。 她抬起眼,遥遥望向不远处的明晖,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耀武扬威一番,但没想到对方的表情看上去却也很有些古怪,就好像是压根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一样,满脸要笑不笑的表情,其中居然还暗藏着几分疑惑。 咦。明昙眉头一皱,什么情况? 其实,正与她看到的一样身为教唆都察院弹劾九公主的主使者,明晖此时也不由得心生疑虑,觉得事态变化未免太过一帆风顺:在许多中立官员倒戈参与的情况下,原本能与礼部和御史对打的永徽党明显势弱了许多,几乎都没办法再继续坚持下去。 这他其实只是想借御史之手出个气,让明昙吃点挂落罢了,没想到效果完全超出预料了啊! 明晖心底觉得有些许不对,但难得压倒永徽党的成就感还是占了上风。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畅快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冲九皇妹的方向望去,果见后者正眉头紧锁,眼神冷冷地盯着自己,不禁感到心里泛起一阵复仇成功的痛快。 在朝堂上功绩斐然又如何?独得父皇宠爱又能怎么样? 还不是被他略微一煽动,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百官唾骂? 巨大的喜悦冲淡了明晖的警惕心,他噙着胜利者的笑容,微微朝明昙颔首致意后,向前一步,终于风度翩翩地压轴开口道:父皇,儿臣深知九皇妹性子活泼,但身为公主,屡次往宫外乱跑还是极为不妥,万一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是以,还请您多少听一听诸位大人的意见,将九皇妹禁足于宫中几日,好生管教管教她的性子罢! 眼看着堂下众多官员接连附和,又瞧了瞧旁边一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若有所思的女儿,皇帝不着痕迹地沉下面色,与明昙相视一眼,目光中隐隐带着询问之意。 可看出什么了? 明昙微微摇头,抬手比了个手势。 将计就计罢。 明晖不过是个被人当了枪使的傻子罢了,不足为虑,真正的敌人还尚在暗处。 但对方着实隐藏得太好,又潜藏在如此多而复杂的势力团体之间,明昙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既然这样,那倒不如干脆顺水推舟,借着这次禁足暂且收敛锋芒,引蛇出洞,以求能一举揪出对方的真身! 而皇帝也自然懂得女儿的意思。 反正明昙目前身在后宫,朝臣不得窥探内闱那这禁足究竟是要怎么禁、禁多久,还不是有大把的运作空间? 各位爱卿所言均为在理,朕不得不赞同。 良久之后,待朝堂上的争吵平息下来,皇帝才深深叹了口气,看起来就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一样,忍痛对明昙道:九公主近日行事颇有不妥,任性妄为,便罚禁足一月,好生在宫内反省,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你可听明白了? 是。 明昙憋了憋,也作出一副委屈万分的模样,垂头缓缓道:儿臣遵旨。 虽然其余臣子仍对禁足一月这个轻拿轻放的处罚多有不满,但在明晖的示意下,他们还是纷纷让了一步,见好就收,并没有再继续穷追猛打。 如此便好,能让他出一出胸中的那口恶气就足够了。 明晖眯起眼睛,唇角微勾,目光里似乎潜藏着一丝危险的光芒,转瞬即逝。 毕竟,他还在筹谋着更大的计划,可万万不能吸引太多的目光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宝贝们七夕快乐!!!有女朋友的和对象甜甜蜜蜜,没女朋友的和我一起孤寡孤寡! 唉可恶为什么会算错日子呢,我的仪式感呜呜呜小明只能在七夕悲惨禁足了 对啦给宝们补充一下,之前可能没写太明白,明晖和婉贵妃是想造。反,不是给皇帝下毒啦~啾啾宝贝们,不要和瑛妃弄混呀!再次七夕快乐! 第95章 年刚过完就被禁了足, 早知道还不如别想那么多,直接出宫玩个够本呢。 明昙刚刚下朝回宫后,趁着最后一点缓冲的时间, 一边派人将白露送去工部,一边吩咐锦葵给林漱容去了封信, 交代清楚自己的现状, 随后便坐在殿里长吁短叹。 棋差一招, 当真是棋差一招。 她和明晖斗得太厉害, 只顾着这个明面上的对手但却一直都忘记了, 躲在暗处盯着自己的人, 从来都不会少。 自从秋猎那会儿,和那位二皇兄彻底撕破了脸后, 永徽党跟乾王党的势力人手基本已经互相明牌, 纵然不能排除有藏得深些的、譬如温朝这种心思玲珑的臣子,但必定不会出现今日朝堂上那么大的规模。 礼部 明昙的目光幽深。 起初还以为, 那些老古板只是因为她的行径有违古礼, 所以才会气得跳脚;但到了最后深想时,才发现仍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就算再怎么拘泥旧制、不懂变通,他们也是能做到京官这个位置的,脑袋一定不蠢如果有一个两个看不惯明昙,跟着都察院参她一本也就罢了,可现在居然是大半人马倾巢出动,难道他们全都有得罪九公主的胆子? 若说背后无人指使, 明昙定然不信。 但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究竟会是谁呢 她沉思半晌,仍然毫无结果,可门外却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轻响, 随即便有男子的声音传进来,恭恭敬敬道:给九公主殿下请安,臣等奉陛下之命,特来此看守,望您见谅。 明昙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冲站在门口的两名御前侍卫笑了笑,客气地福身一礼:有劳二位。 侍卫们经过皇帝的吩咐,知道禁足九公主并非陛下本意,这会儿自然不敢拿大,赶忙侧身避开她的福礼,拱手道:公主言重,臣等职责所在,当不得您体恤。 话毕,他顿了片刻,又压低声音补充:陛下有令,虽说公主需要禁足宫中,不可外出走动,但仍能吩咐臣等代为帮公主传信做事并且,每日三餐用膳时,您的宫女也会入殿伺候,届时公主如果有所需要,尽管让她去做即可,不必顾及臣等。 这是只要自己不出宫就行,至于其余一切,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 如此倒是方便行事了。 明昙眼睛亮了亮,心照不宣地朝侍卫们颔首,多谢。 公主无需如此,臣等也是遵照陛下的吩咐办事。侍卫们短促地笑了笑,朝她又是一礼后,便转过身,兢兢业业地开始把守。 同时,明昙也阖上殿门,转身走回方才坐着的地方,轻轻揉了揉额角。 被这样一打断,她方才的思路也没了,便索性暂时放弃思考,转而想想还能利用这段难得清净的时间做些什么。 桌上的茶还温着,明昙往盏里斟了一杯,盯住杯子里缓缓漂浮的茶沫,将近日手头上的事宜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 升平街上的产业发展平稳,待自己禁足的消息传出去后,林漱容与明晗、季瑜他们自然会帮忙看顾,不用操心;《万民大典》还有些许收尾工作尚未完成,不过也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活计,交给翰林院便尽够了;至于旁的,思来想去,唯独就只剩下沅州铺渠的事宜 明昙正在思索,忽听咚咚两声轻叩传来,锦葵的声音在外响起:殿下,该用午膳了。 明昙应了一声,看着锦葵推门而入,将手中摆有三菜一汤的托盘放在桌上,冲她福了福身,压低声音道:白姑娘已到了工部,大约要申时方回。 嗯,让他们先商量着吧。明昙沉吟着抚了抚下颌,日前我便已上奏父皇,愿以个人名义为沅州修渠既然沅州现在是归于我名下的封地,钱也不从国库里出,那便无需经过百官,只要父皇首肯,工部就会派人前去修建,反倒是替我省了许多琐事。 分卷(86) 那等白姑娘回来的话,可需带她来见殿下? 还是不了。明昙摇摇头,眼神愈发深沉些许,现在还不知是否有人在暗处盯着坤宁宫,行事别太出格为妙。况且近几日,只怕工部还会再找白露商讨,你且先安排她暂住于宫里吧。 白露是民间女子,进宫的因由也是公主召见,身份还够不上住在坤宁宫的殿室里,只能委屈她暂且与宫女们住到一起了。 锦葵自然心领神会,点头道:公主放心,婢子自会安排妥当。 嗯。 明昙安心地朝她笑了笑,复又像是想起什么,特地叮嘱道:晚膳之前,林大小姐的回信大概就能送到宫中,你可千万要记得带来给我看一看哦。 是、是,婢子知晓了。听到这句交代,锦葵不禁伸手掩住唇,微微一笑,谁不知道您最牵挂林大小姐了呢? 那当然。明昙理直气壮,显然对贴身宫女的这句调侃适应良好,连一点害羞的模样都没有,我可不是最牵挂她了嘛! 禁足的时间过得倒是挺快。 明昙每日重复着起床、看书、用膳、睡午觉、做做朝政模拟册、给林漱容写封情书、就寝这么一套固定流程,没多久便过了一个星转。 在此期间,工部已经派人出发前往沅州,白露也作为九公主的耳目一并随行。临走之前,他们最终商定好的图纸也给明昙看过了,规划得非常好,原先延入城中的两道水渠被增加为了足足五条,力求每块田地都能被有效灌溉,布局一看就是下了苦工,倒也不枉明昙大手一挥,自掏腰包给出去的那笔经费了。 除此之外,在这段时间内,她也没完全闲着,而是一直在暗暗调查煽动礼部官员的幕后黑手,但成效却并不算太好,至多只能查到他们近期内各自收到了一笔数额可观、但来历却不明的银钱,再往下线索便断了。 难道说,是有人拿钱收买了这些大臣,让他们帮着明晖对付自己? 明昙首先想到的是诚国公,但很快便又摇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测。 后者因为秋猎上的那档子事,至今仍然赋闲在家,即便是想拿明昙出气,也不会平白耽搁这么久才动手,可能性不大。 再思及当时在太极殿中,明晖脸上显而易见的惊讶神情明昙托着下巴,紧紧抿起唇角,愈发觉得不应当是诚国公。 那又会是谁,在暗处悄悄做了这些小动作呢? 来历不明的银两需要用到大笔银钱 明昙目光顿住,脑中登时灵光一闪,飞快地划过了什么。 莫非会是 咚咚咚! 三下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忽然传来,不偏不倚,正好把明昙好不容易才有的思路给打断了个干干净净。 九公主暴躁地磨磨牙,看了看压根还没到用膳时辰的天色,一边忍住快要到嘴边的国骂,一边满心怒火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猛的将殿门拽开,正要开喷 然而,在见到门外人面容的那一瞬间,她准备好的词汇却登时全部卡在了嗓子里,眼睛瞪得老大,下意识愕然道:卿 不等明昙喊完,突然造访的林漱容便忽然抬起一只手,冲对方打了个示意噤声的手势,温声道:九殿下,今日小厨房里做了一道甜汤,滋味甚佳。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婢子为您送一碗来,还请让婢子入内服侍。 噢,好。 明昙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对方此时竟是一身宫女打扮,还端着甜汤与托盘,赶忙侧过身让她进来,重新关起殿门,还特意拉上了门栓。 卿卿,你怎么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多天未曾谋面,在明昙心里简直像是隔了几年更何况,就在禁足前夜,两人还刚刚温存过一番,相思之情定然要比平常更加难捱。 此时二人甫一见面,明昙便觉得满心激动,正要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严肃的神情,顿时止住动作,蹙紧眉头,心中居然慢慢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明昙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腕,端详着她凝重的神情,双眸逐渐瞪大,急声问:不会是林府 不,不是。 林漱容深深叹了口气,垂下头,忽然抬手从袖中摸出了一封信件,递给明昙,面色不忍道:今日上午,林府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函,没有落款,却特意写着要交到我手中待我拆开看过一番之后,才发现,其中竟是与殿下有关的事情。 与我有关? 明昙茫然地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犹豫片刻,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盛。 她低下头去,目光凝在那封信上看了半晌,方才将其缓缓拆开,抽出一页纸张,却发现上面空白一片,居然连半个墨点都没有。 这 确切而言,这是一道密函。 林漱容从对方手中接过纸张,倒了一杯茶,又拿起托盘上的汤匙,用背面沾了些水,然后均匀地涂抹在纸上,在空中扬了几下,重新展示给明昙,殿下,您看。 明昙愣了愣,凝眸望去只见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纸张上面,竟缓缓浮现出了色泽浅淡的字迹! 告林府大小姐:信中所言至关之重,万莫为人所见十数年前,先太子晏薨于江南,其背后实则另有隐情 读完这前几句话后,明昙呼吸一滞,捏着信纸的手指登时攥紧,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先太子,明晏。 中宫皇后嫡长子,资质非凡,自幼即有治国理政之才,被文武百官赞曰七窍玲珑、贤明仁谨。于十六岁时下江南替朝廷办差,因惊马狂奔、车架老损而出现意外,不幸薨逝。 这是明昙在来到这个朝代后,唯一没有亲眼见到过的亲人。 她怔然地盯着手中那张密函半晌,猛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将会揭开一个被潜藏多年的真相。 二皇子明晖、贵妃沈氏连同其父,在江南安插人手,于先太子车架的必经之路上暗设埋伏,行刺成功事毕后,命人布置现场,销毁证据,假作意外,并买通官府、仵作等,以至于真相迄今都不曾为人所知。 闻此惊天秘密,于心不忍,今特以密函相告与林大小姐,万望速速将此信交予坤宁宫,俾情水落石出,在此拜谢。 沾了水的信纸已经被折出褶皱,指骨都因为用力而嶙峋分明。 明昙的面色苍白如纸,缓缓抬眼,与林漱容四目相对,再开口时的声音都不禁变得沙哑起来,这封密函上说得是真的吗? 时间太紧,我不曾将此消息透露给其他任何人,也没有派人前去江南调查。 看出对方的六神无主后,林漱容深深叹了口气,用力握上明昙冰冷的双手,轻声说:殿下,先太子是皇后娘娘的长子,是您的嫡亲长兄。无论从哪方面而言,您才是最有资格重查此事的人选 我是最有资格的人吗? 明昙眼神茫然,只觉得脑中有些恍惚。她几乎是逃避般地别开头,躲过林漱容的注视,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难过是有的,愤怒也是有的。但她心中更多的情绪,却并非这两者,而是芝焚蕙叹的无奈与苍凉。 她终究不是明昙。 明晏这位长兄故去得太早,他的模样甚至只存在于小明昙五岁那年的记忆当中,随着时光的渐渐流逝,早已经模糊不清,一点一点被那块冰冷的灵牌所替换,深深刻在了如今这个明昙的脑海当中。 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悲伤。 几乎可以说,明昙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感到灵魂与这副身躯的割裂,感到自己与这个朝代的陌生。 既然这样 那么,她放弃了自己闲云野鹤、纵情山水的志向,转而选择一条危机四伏的登基之路,随时都有可能步上先太子明晏的后尘,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明昙露出一个苦笑,像是脱力般地摇晃了一下,被对面急忙起身的林漱容伸手揽进怀里,担忧地摁上她的肩膀,殿下 卿卿。 明昙缓缓抬起手来,死死捂住脸,摸到了自己干涩一片的眼眶。 若是以后,我也会像大皇兄那样死于阴谋,那你可该怎么办呢? 作为自幼与九公主一同长大的伴读,林漱容及其背后的林府,都是实实在在摆上明面的永徽党。 万一明昙日后斗败那么,作为同党,林府上下面临的唯一结局,就是新帝登基后的清算与杀戮。 如果您有这样的担心,那么,您就不要输。 殿内寂静良久后,林漱容平静的声音才终于从上方传来,搂着明昙肩头的手臂微微收紧,语气从容而坚定地说道:只有在这场斗争中坚持到最后,掌握最高的权力,您才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殿下。 第96章 生于皇家, 有些时候就是身不由己的。 明昙对权力没有追逐的欲。望,甚至更向往于逍遥自在的人生,但磕磕绊绊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已经为自己、为百姓做了太多事情,拥有了太多声名即便无心皇位, 也同样会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何妨不去冒险争上一争? 归根结底, 自己还是要比大皇兄幸运许多的。明昙想。 明晏在少时便展现出了非凡的才华, 又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 被立为皇太子实属顺理成章。他的锋芒展露得太早, 在羽翼尚且未丰之时,便已经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中完美的大统继承人。在这种情势下, 对于当时一心想要夺嫡的婉贵妃母子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他们才会铤而走险,找到机会对明晏下手, 率先除掉这个还没能真正成长起来的劲敌。 但明昙不同。 她是女子, 是公主,对皇位天生便不具有多大的威胁性;更何况,还有皇帝、林漱容等人倾力保驾护航,相比明晏而言,她的登基之路,着实已经好走了千倍万倍 是。我不能输。 情绪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在林漱容的宽慰下, 明昙终于稳定心神,抬手拥住对方的肩头,缓缓定声道:为了你们,我一定不能输。 林漱容睫羽低垂, 沉默半晌,心中虽有些许欣慰,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从最开始时,她就明白,殿下其实根本不想卷入这场皇位的斗争 先太子殿下的事情,我自接到密信后便一直保密,唯独告知了殿下一人。良久过后,林漱容无声叹出一口气,抚上明昙的发顶,轻轻道,可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三殿下那边 待禁足期满,我亲自去说。 明昙的指尖收紧,不自觉攥住了林漱容的衣襟,嗓音干涩道:即使迟到了许多年,他们也仍然有权利知道真相。 然而,可惜的是,虽然密信之中所言有条有理,但仍然缺乏着确凿的证据。 陈年旧事难以追溯,当年与大皇兄同下江南的人手也换了几茬,连点苗头都没剩下,明昙不自觉地攥紧指尖,摇了摇头,即便我如今有心想查,大抵也是收效甚微。 兴许,我们可以从此信件入手。 林漱容伸出手,点了点桌上的密函,凝眸道:此信事关重大,但却并未直接交予陛下或殿下本人,而是先寄到林府,再特意交代由我转交由此,则可以推测,寄信者八成并非宫中之人。 我也是这么想,明昙颔首,并且,此人还必定十分了解你我二人,知晓咱们之间的情分,所以才敢将此等大事透露,并相信你会第一时间入宫告知与我。 可殿下同我自**好至今,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范围依然很广 至少能有个排查的方向。 明昙叹了口气,抬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再一次清晰察觉到自己的有心无力。 在朝堂上搅混水的人还没有查出眉目罢了,左右不过是暗地里的小人,不足为虑,还是先把人手分派至江南,重新彻查当年大皇兄的案子吧。 林漱容叹息一声,用指尖抚平她的眉心,点点头,我也会继续帮您追查这封密函的来历,殿下放心。 嗯,还好有你。 明昙勉力想要牵动唇角,可最终却还是以失败告终。她只能再度伸手拥住对方,将额头抵在林漱容颈窝,低低道:只盼母后他们在得知真相后不要太过于悲伤罢。 几日之后。 自打九公主被禁足宫中,乾王一党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成日在朝堂上斗志昂扬,几乎要把所有的风头都抢了去,以至于根本无人胆敢掠其锋芒。 而明晖本人则像是打了胜仗般,更是春风得意得很:这么久以来,终于成功让明昙吃了一次挂落,他如何能够不为之欣喜? 并且,通过母妃这几日锲而不舍的联络,原本不怎么待见他们母子二人的诚国公也被成功说服,终于答应出借势力,为他们所用筹谋 近日当真是喜事连连。 这么想着,明晖抬起头,望向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在心底暗暗冷笑了两声。 若要成全他的大计,兵力必不可少。而距离皇宫颇近的诚国公府就正是一个很好的韬光养晦之地,不是么? 明晖垂着头,眼神暗沉,心中正在计划不断,一时没有注意朝堂上的动静。直到身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不少人都惊讶地纷纷转头,他才愣了愣,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蹙着眉头瞥了眼身旁的人:怎么了? 分卷(87) 殿、殿下他身边那人是个吏部的高官,此时正愣愣望向前方,茫然地伸手一指,温大人他怎么? 温大人? 明晖一愣,猛的转过头去,果然看到吏部侍郎温朝正上前一步、似是有本要奏的身形,顿时比他旁边的大臣还要惊讶。 温朝其人,在朝堂上一向低调,从来都是非大事不启奏。虽然身居高位,但上朝时的存在感却还比不上最末等的小官,唯有私下与之交流时,才能体会到此人有多么圆滑玲珑,简直让人无从拿捏。 对于这点,明晖很有发言权。 自从温朝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从沅州凯旋后,他便第一时间找上了对方,想要旁敲侧击出沅州赈灾的情况,以及其中有没有油水可捞但不料,前者的口风竟分外严密,简直超乎明晖的想象:除了一些人尽皆知的表面信息之外,他完全没有从温朝嘴里套出任何话,也根本没法从那日一来一往的官腔之中,分析出对方是否有意对自己投诚。 如果说整个吏部早已尽收明晖麾下的话,那么温朝这个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不过好在,温大人是满朝文武公认的圆滑玲珑,他深知如何才能让二皇子放心即便从未明显展露出归附之意,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往往合乎明晖心意,在宫外得了什么好东西会进献到乾王府,上朝时也尽量降低存在感,从不胡乱出风头,简直比那些吱吱喳喳的蠢货们要省心得多。 可是现在 明晖拧紧眉头,盯着温朝忽然出列的背影,眼神中半是奇怪半是警惕。 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不符合温朝一贯的作风啊 陛下,臣有本上奏。 此时甫见温朝上前,就连皇帝都稀罕地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温爱卿,准奏。 温朝微微一笑,手持笏板,恭敬地弯身一揖到底,缓声道:禀告陛下,臣先前在沅州赈灾时,曾于机缘巧合之下,和城中新任不久的知府结为好友;直至回到京师后,也仍然与之有所通信,多日不曾间断。简要讲完背景,他微微一顿,语气端肃许多,又接着道,这位知府大人近前曾给臣来信一封,其中提及了一桩奇事:沅州城中冬阳高照,略微回暖,年前的积雪都已化入地中,想必来年定然收成不错;但古怪的是,城郊那边的沅山附近,却连日雨雪不断,还时常被大雾所笼罩,远远望去都看不得分明,实在奇异得紧 这厢温朝的话音刚落,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皇帝忽然神色微变,竟是猛的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语气讶然到无从遮掩,半晴半雪、大雾罩山?你所言可是当真?! 此乃沅州知府亲笔所写,温朝不敢卖关子,立刻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是边关调任,上任不到三年时间,对沅山了解不深,从未见过此等奇景但臣不才,身为京官,却多少有所耳闻:史书有载,前朝武帝受五色庆云之召,往沅山举行封禅大典之前,也曾经出现过这种山上雨雾不断、城中却艳阳高照的神异现象! 经他这么一说以后,不少人才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堂下顿时响起了私语声:历代圣明君王前往沅山封禅,都是受五色庆云而感召,但唯有武帝时期记载下了庆云出现之前的种种异象 沅山的五色庆云家喻户晓,但其前兆却鲜为人知,温大人果真博览史书!方才陛下说半晴半雪、大雾罩山时,臣还完全没能想起这茬呢! 所以说如果这当真是五色庆云的前兆,那我朝岂不是也将有一位在沅山封禅的圣君?! 陛下贤明仁爱,天下盛世太平,先前还有白狐祥瑞出世,这回也定当不会错,一定是五色庆云! 果不其然,正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档口,大殿角落里的钦天监正也突然出列,恭恭敬敬地向皇帝下拜道:启禀陛下因为此异象仅在前朝武帝时有载,无法确认真伪,所以钦天监在接到温大人的折子后,也不敢轻易向您上奏此事,以免误传,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平身罢。朕知晓钦天监的规矩,不会怪罪。说完,他转头看向温朝,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急切,不过温爱卿今日特意提及此事,莫非 正如陛下所料! 温朝笑了笑,语气也相应地抬升了些,双膝一屈跪拜在地,行了个大礼,听上去分外喜庆道:恭贺陛下!今晨沅州有急报入京,传来切实消息:沅山山顶上突现五色庆云,以赤、金、青、白、黑五色为聚,是为大瑞!此乃陛下贤明仁圣,德至山陵之兆,为我天承朝如天至福臣等欣喜鼓舞之甚,恳请陛下前往沅山,行封禅大典! 闻言,众臣也都机灵得很,赶忙叩拜高声道:臣等恳请陛下前往沅山,行封禅大典! 殿内山呼海啸般的奏请声不断响起,每个人都在为即将产生的政绩而欢腾。但皇帝看着这一幕,却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如他们所想般一口应承下来,反而沉声道:沅山封禅之礼,自古皆是千古一帝方能所为,或为前朝武帝,或为我朝太。祖朕自认功绩不达,民生未安,不比文景富庶丰饶,亦不比贞观政通人和,如何能有资格前往沅山封禅?未免太过妄自尊大了。 所有人都没料到陛下竟会是这个反应,此话一出,众臣皆是一静,不由纷纷转头面面相觑。 五色庆云都出现了,就是板上钉钉的封禅之兆,陛下还这么这么谨慎干嘛? 然而任谁都知道,当今天子看着脾气不错善于纳谏,但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一向都很难改变,谁劝都不管用。 若是这会儿陛下钻了牛角尖出不来,铁了心不肯前去封禅,那他们的政绩可怎么办? 不能白白浪费了五色庆云啊! 于是,大批臣子四顾一番,顿时争先恐后开始劝说,对皇帝大肆奉承,可后者却依然不为所动,坚称自己无法同太。祖之功勋相提并论,闹得大臣们个个愁眉苦脸,憋了一肚子气,却也半晌没处可发。 他们好歹在朝为官这么久,对皇帝的性子也摸了个八成通透,知道对方一直有心励精图治,成为被后世传颂的千古一帝。 原本沅山封禅便是个好机会但眼下,陛下坚辞拒绝,肯定是生怕自己这会儿去了封禅,往后却又没能打造出一个堪比武帝、太。祖那时的太平盛世明君的名声没了,反倒会被后世揪住这点日日耻笑,唾骂他自命不凡不可一世,这又怎么是好? 倒不如干脆谨慎一点,压根不去,兴许还最少能在史册上有个谦逊知礼的批文 当真是好深的一个牛角尖! 大臣们这回倒是把圣意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奈何却不知如何能将固执起来的陛下劝服。他们打车轮战似的轮番上前,说得口干舌燥,但皇帝依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见他们都累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便道一声朕意已决,起身准备退朝时 忽然,最开始上奏的温朝大人又再次出列,恭敬道:陛下留步,还请听臣一言! 皇帝动作一顿,转头看了看他,倒还是勉为其难给了温朝一个面子,你且说来。 依臣之所见,祥云现世乃普天之福,不仅是上天对陛下的赞扬,还更是象征着我朝人才济济,万民安定,与先前东风围场中突现的白狐祥瑞同出一脉,互相得以印证。 温朝拱了拱手,语气十分坚定道:而臣若未记错的话当时发现祥瑞的,理应是九公主殿下?这句话虽是以问句结尾,但显然他心中早已确定了答案,只微微一停便立刻继续道,九公主福慧双修,颖悟绝伦,有安定京城之功绩,得千万百姓之景仰,堪称为天选之女!此番沅山庆云凌天,想必不止是彰显陛下的仁德贤明,也还有九公主一份的福运在内既如此,陛下,您何不偕九公主共同前往沅山,行登封报天、降禅除地之礼,以全我朝的二度祥瑞之兆呢? 温大人的瞎话张口就来,这番掰扯堪称生拉硬套,听得不少人都目瞪口呆,更有许多大臣撸袖子便要上前驳斥,却被身后的同僚一把拽住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噤声抬头。 这些人被拽的一愣,纷纷向上望去,只见刚才被他们说烂三寸之舌、却依旧无动于衷的皇帝,此时却在温朝的劝解之下,露出了十分明显的犹豫神情。 大臣们: 一说带九公主同去封禅,这事就可以考虑了? 要不要这么女儿控啊!陛下! 第97章 【二合一加更】 虽然直到最终, 皇帝也仍然不曾明确同意前去沅山封禅,但好歹态度已经在温朝的一番劝告下软和了许多,再没有之前那坚决抗拒了。 大臣们为了政绩忍气吞声,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压根没人驳斥温朝的胡言乱语, 着实是把听完全程的明晖气了个半死。 封禅乃是上报天地神灵的至高大礼, 意在彰显帝王贤明有功, 与她明昙能有何关系? 这不是硬给后者脸上贴金吗? 好不容易捱到散朝之后, 他将温朝截下, 厉声质问其为何要对皇帝胡说八道, 却不料仍是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只说是权宜之计, 待到陛下当真要带九公主前往沅山时, 自会有旁人再站出来反对的。 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都已经进了皇帝的耳朵, 难道还能收回来不成? 即便是明晖也别无他法, 只能在温朝保证,待陛下同意举行封禅大典后,也联合吏部一起上书,劝谏其带乾王殿下也同去沅山之后,才终于消了点气,警告他下次不要再擅作主张后,才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独留温大人站在原地, 望着二皇子的背影,慢条斯理地抬手抚平被后者揪皱的衣襟,轻轻笑了一声,就此转身离去。 别看明昙这会儿尚在禁足, 但沅山突现五色庆云的事情,她其实和钦天监是差不多同一时刻知情的。 无他原因,只是由于白露此时正在沅州着手铺渠事宜罢了,那边的动向都能尽在明昙掌握,祥云现世当然也不例外。 作为在林漱容的监管下熟读史书的天家公主,她立刻便明白这是帝王封禅之兆,登时满心欢欣鼓舞。若不是还在禁足期间限制颇多,只怕是立刻就要冲到天鸿殿,去与父皇同乐庆祝了! 结果,在锦葵带来前朝传出的消息后,差点没让明昙被米饭给活活呛死。 什么?父皇还在犹豫要不要去? 明昙咳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瞪大双眼,十分不可置信道:这有啥可犹豫的?云彩还在山顶上挂着呢,于情于理都肯定是要去的啊! 然而,作为心有灵犀的父女俩,明昙的脑筋略一打弯,便立刻与皇帝那百转千回的牛角尖思路不谋而合,登时脸色扭曲,抬手便把桌子拍的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就连上面的碗碟都颠颤不休,我的老天,父皇到底在纠结什么呀! 锦葵在旁叹了口气,静静等她一通无能狂怒结束,方才伸手把碗碟摆正,低声道:最后散朝前,还是温大人说,可以带您同去沅山,陛下才没一口否认封禅之礼 我? 闻言,明昙不由满脸茫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封禅自古以来就是君王之礼,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大人说,您先前在东风围场寻得白狐,安定京师有功,又深得百姓名望,必应嘉奖,锦葵答道,而且,五色庆云是大瑞之兆,既因君王仁政而现,又出于太平有道之王朝,惠及万民,自然也包括公主殿下 停停停。 这话简直离了大谱,就连明昙都听不下去了,满脸尴尬地打断她,脚趾下差点抠出一座沅州水渠,这是什么胡言乱语啊,温朝在朝堂上真是这么说的?那些大臣们没把他骂死? 这婢子就不知了。锦葵摇摇头,如实答道,只是后来,直到散朝时,陛下也未曾对此事做出最终决定。 唉,父皇怎么怎么总在不该糊涂的时候糊涂!明昙撂下筷子,连饭也不想吃了,狠狠翻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五色庆云现于沅山,是多少帝王求都求不来的封禅吉兆,父皇竟然还要对此犹豫? 这可是实实在在要记载入史册的功绩啊!也难怪那群大臣们急眼了,平日里互相吹毛求疵恨不得打起来,这会儿却连温朝这番胡说八道都能容得下 明昙揉了揉眉心。她其实压根不在乎自己是否随行,满心满眼全盼着父皇能够去完成这项大礼,成为世人眼中卓功越勋于天下的明君。 在位近三十载,胸怀韬略,励精图治,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别说区区一片五彩祥云,便是禾生双穗地涌甘泉连着来一遍,那她父皇也能受得起! 滤镜就是这么深! 无论如何,明昙抄起双手,轻哼一声,这趟沅山封禅之行,父皇都必须去定了! 升平街,顺安茶楼。 一楼散座当中,今日也是几乎人满为患。绝大多数衣衫简朴的客人都正埋头于手中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也有另外一小部分服饰华贵些的,则正在压低声音,与同桌的友人品茶闲聊。 诶,李兄李兄。 其中一个靠窗的好位置旁,就有两个年轻人相对而坐,正在泡茶的间隙随意谈天:你听说了吗?沅州那边啊,近日可是出了件大事呢! 沅州?李兄顿了顿,显然平日颇为关心世事,立刻便反应过来,就是上次闹了两回大旱的那个沅州吧,发生了什么,莫非又遇灾了不成? 不是不是,哪儿能啊!今冬落了好几场瑞雪呢,便是想旱也旱不成了哟,先前那人赶忙摆摆手,笑道,愚弟眼下想要说的,其实是另一件天大的好消息,保管李兄不曾听过! 王贤弟,莫卖关子了,快点速速说来!李兄明显被勾起了兴趣,竖起耳朵,兴致勃勃地催促道。 分卷(88) 哎哟,李兄莫急,见达成了吊人胃口的目的,王贤弟倒是不急不缓,伸手拎起茶壶给李兄斟了一杯,推到人面前,方才慢吞吞地说道,日前啊,我家妹夫刚到沅州跑了趟商,在那儿住了小半个月,回来之后便手舞足蹈的拉着我讲,直说自己福运高照,竟然有幸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这下,打断王贤弟拖长尾音的可不是李兄了,而是邻座的一名书生。他见两人纷纷侧目过来,顿时无奈拱手,歉意道:在下冒昧插话,还请二位兄台莫怪,实在是因为听得太过心痒 无妨无妨。李兄也冲书生回了一个礼,笑骂道,王贤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个爱卖关子的大毛病!瞧吧,把人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还不赶紧快说? 哈哈哈哈,小弟有罪,这便说!王贤弟大笑几声,也不再故作神秘,直接拣了重点道,据我那妹夫所言,他随商队一同到沅山脚下采药时,居然恰好碰上山中大雾弥漫,险些让人迷路好在他们去的时辰赶巧,没多久大雾便散去,显露出山巅的景象你猜怎么着?他们整个商队的人都看到,就在那山顶的正上方,居然出现了一块集赤、金、青、白、黑五色而成的神彩祥云! 嚯! 兴许是托前面卖了好些个关子的福,王贤弟此时的语气极具煽动力,听得李兄不禁一声惊呼,讶然道:大雾散而祥云现,听着倒像志怪话本里的情节了,当真有如此神异之事? 小弟怎敢欺瞒?自然是千真万确! 王贤弟啧啧两声,端起茶来抿了口,像是很不满被质疑一般,整个商队足有二三十人,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更何况,还有沅州城里的百姓们呢,也都是亲眼所见,我妹夫如何能拿来乱说? 是是是,是愚兄莽撞,给王贤弟赔不是了! 那李兄倒也好脾气,连忙起身,又弯腰又作揖,还亲手给对方斟满茶水,直把王贤弟伺候得缓下神色,方才大松一口气,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 而此时,邻座的书生也把手里的书籍放下,兴致勃勃地加入了他们的话题,依这位王兄所言,是沅山顶上突现五色祥云?太。祖时曾有过记载,五色喻为五谷,既乃丰登之意,又昭国泰民安之理,当使君王堆坛除地,报功于天这可是足行封禅大典的吉兆啊! 大抵是有心卖弄学识,书生的声音不算小,在安静的茶楼里显得分外明晰,顿时又引起了旁边更多客人的注意。 而那最先挑起话题的李、王两人俱是一愣,睁大眼睛,齐齐欣喜道:哦?若依兄台所言,那我天承朝中,岂不是又要出一位能够封禅于天的千古一帝了?! 兴奋之下,他俩这一嗓子显得分外嘹亮,几乎遍传茶楼。有些正沉浸在书中情节里的客人们被扰了兴致,不满抬头,但更多的人则被话中之意吸引,好奇地朝这边张望过来,交头接耳:怎么了?那边在说什么?封禅大典? 我方才好像听到,他们说沅州出现了五彩祥云 哟,沅州的五色庆云!这又是一名读过史书的人,讶异道,太。祖陛下就是因为祥瑞现世,沅山出现了五色庆云的吉兆,所以才前往该地举行封禅大典的! 对对,这位公子所言不错,还有前朝的武帝也一样!他们可都是文治武功、在青史上赫赫有名的帝王啊! 那照这个说法,当今陛下岂不是也会 今上在位多年,仁政爱民,英明神武,功勋卓绩也是数不胜数;如今又是先有白狐驾临围场,后有沅山突现祥云,定然皆为上天感召,陛下如何能不去封禅? 沅州两度大旱,皆被赈济而过,果真是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啊! 我朝陛下圣明,深得民心!理应速速前往沅州,举行封禅大典才对! 祥瑞两度现世,事关重大,如果陛下能够前往沅山行封禅大典,岂不是证明了本朝安定太平、堪为盛世? 不出一会儿,茶楼中便顿时不复方才的宁静,每个人都喜形于色,纷纷开始津津乐道于当今陛下的种种功勋,感念起朝廷一直以来施行的许多仁政。 然而,在一派热火朝天中,却并没有人注意到,最开始那挑起话题的李、王两人忽然对视一眼,互相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便算是完成了九殿下交代的任务罢 若说京城中现在最热门的消息是什么,那当然便是沅山突现五色庆云,陛下即将前去行封禅大典这件事了。 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喜滋滋地谈论着,个个面上都是由衷的喜悦。能够生在帝王贤明、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还屡屡有祥瑞出现,以示本朝国运昌隆,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欢庆的事情吗? 经由顺安茶楼中络绎不绝的客流,陛下即将封禅沅山的消息飞速传遍京城,基本人人都已经在心中认定了这个事实,哪能想到会有君王不愿前去封禅呢? 是啊,哪有君王不愿意去封禅,让自己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帝王呢? 因为陛下摆出那副只有带龙鳞去封禅才有的商量的态度,朝臣们别无他法,只好在皇帝提出要提前解开明昙的禁足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本来还要再关半个月的九公主出来逍遥了。 这次解禁解得分外顺利,包括还指望着温朝运作一番、让自己也能共同前往沅州的明晖,也同样默不作声,让明昙成功走出坤宁宫,大喇喇坐在天鸿殿里,翘着二郎腿,和父皇他老人家摆事实讲道理,半点没有公主模样。 皇帝坐在炕桌的另一侧,瞥她一眼,对女儿失礼但随性的坐姿熟视无睹。 他亲手为明昙剥了一只小柑橘,放在后者茶盏旁的小碟子里,又好气又好笑道:父皇不愿前去封禅,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龙鳞难道还猜不到原因么? 正是因为猜得到,所以才不愿让父皇钻了牛角尖,平白将天降祥瑞给生生浪费掉。 明昙抓起柑橘,嗷呜一口将小半个手掌大的橘子吞进口中,鼓着脸颊嚼吧了半天,才将汁水丰沛的果肉咽下,满口余留着甜津津的香味。 归根结底,君王圣明与否,看得是在位期间的建功立业,看得是在泱泱百姓心中的尊崇地位,和行不行封禅之礼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她慢吞吞道,就譬如唐太宗这般的明君,一手开创贞观之治,虽未曾登山封禅过,但后世又有哪个敢抹消他在位时的功绩? 皇帝琢磨了一下,狐疑地看了明昙几眼,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劝朕不去封禅也可以呢? 不不不,龙鳞的意思其实是,若能锦上添花自然最妙。明昙笑了笑,懒洋洋地撑着下巴道,唐太宗身为被万民称颂的天可汗,却未曾举行封禅大典,不知有多少人为此叹惋不休;而如今五色庆云陡现,父皇恰有此良机,何必要让它白白溜走?若能凭借封禅沅山,为您的功绩添砖加瓦、让更多百姓知晓您的仁君之名待到百年后的史书上留墨一笔时,是万万不会讽刺父皇妄自菲薄,而是应当大加赞誉,称您是众望所归的千古一帝才对呀。 听了她这番长篇大论后,皇帝不禁拧起眉头,面上的神情略有些动摇。 他明白明昙的意思。 在一个帝王拥有足够功勋和民望的情况下,封禅之礼便可以反哺自身,使其英名传扬四海因而,在后人口中得来的也绝不会是讽刺,而是切切实实的称颂与感慨。 可自己当真是一个足够圣明的君王么? 明昙又拿起一只柑橘,望着父皇犹豫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对方的所思所想。 她撇撇嘴,无声叹出一口气:真不知道为啥,父皇平日里处理政事时不是很果决的吗,怎么现在又忽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了? 明君包袱也太重了吧! 她剥掉橘子皮,还细心地扯了扯上面覆着的白丝,方才抬手将它丢入皇帝的瓷碟里,眯着眼睛道:好啦,依龙鳞看,您也不用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啦!如今民间早已盛传陛下将往沅州的消息,您若是不去,岂不会让天下百姓寒心?她狡黠一笑,悠悠道,事情已成定局喽,父皇还是放下这些曲折心思,安心筹备封禅大典罢! 皇帝眨眨眼,望着碟子里的柑橘发愣,半晌才猛然醒过神来,哭笑不得地瞪向女儿,好哇!朕就说为何民间的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果然是你这丫头的手笔! 哎呀,龙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明昙歪着脑袋,朝皇帝讨好一笑,何况您看,百姓们都对此事这般激动,父皇又怎能忍心拂了他们的意呢? 你啊你啊。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她给自己剥好的橘子,叹息道:既然民间情形如此,那朕还能如何呢?只好顺了你这丫头的意待到开春之时,便即刻启程,前往沅山举行封禅大典罢。 他话音刚落,明昙便眼睛一亮,小小欢呼一声,喜悦的情绪溢于言表。 好耶! 千古一帝的称号近在眼前啦! 皇帝受她感染,也是一笑,但复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眯起眼睛,盯着女儿看了半晌,终于慢悠悠道:只不过,还有一件事 啊?明昙眨巴眨巴眼睛,父皇请说? 先前沅州赈灾过后,成果斐然,朕不是还欠着你一个赏赐么? 皇帝掰下一瓣橘子,丢进口中,对女儿缓缓道:既然这回碰上了封禅良机,那朕便正好还一还债,赏你个恩典,允你一起前往沅山受封罢! 受封?受什么封?我有什么封好受? 明昙单手托着下巴,茫然地望向林漱容,满脸写着迷惑,父皇到底是想干嘛啊? 林漱容摇摇头,拿起一只明昙从天鸿殿里打包回来的柑橘,看了两眼道:这柑橘成色甚好,滋味也甘甜,兴许能让母亲拿去钻研新点心的样式 拿走拿走别客气。明昙大手一挥,豪放道,父皇给了我好几筐呢,正愁吃不完,你临走时记得多带些回府上! 好,多谢殿下。 反正最后做出来的点心也会进到九公主的肚子里,是以林漱容压根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应下,这才回答起她刚才提出的问题,君心难测,随行封禅大典也是天大的恩赏,殿下大可不必如此苦恼,总之定是好事。 好吧,只要别是个什么皇太女就行。明昙撇撇嘴,小声咕哝道。 林漱容无奈,伸手在她额上敲了一下,怎么可能?陛下会有分寸的。 明昙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纯属做大梦。她嘿嘿一笑,顺势拽上林漱容的手臂,把对方的指尖捏在手里把玩片刻,忽而挑眉道:说起来,若是一同前往沅州的话,你能不能跟着我一起去呀? 我么? 林漱容怔了怔,摇摇头道:封禅大典是祭天之礼,唯有得了陛下准允的皇室中人可以参与。如果严以按照古时礼制而言,女子本该没有资格随行不过好在本朝太。祖封禅时,便携了宣惠皇后与太子同行,对女子的要求也不再有那么严苛所以殿下能去,但我却是定然不成的。 封禅大典的礼节繁琐复杂,沅州旅途也遥远,一去又要花费多日,对于每天都恨不得腻在一块儿的两人来说,已经可以预料到那时难捱的情况了。 比起林漱容来说,明昙显然更加不乐意。她皱着眉头,眼珠子转了两转,忽然一拍桌子,醍醐灌顶道:不对呀!你只是不能去封禅大典,又不是不能去沅州,咱俩根本不用分开嘛! 嗯?林漱容怔了怔,挑起眉梢,有些没反应过来,殿下何出此言? 明昙舔了舔唇,望着她难得如此迷茫的神情,心中一动,于是笑着凑上前亲了亲对方,贴在人怀里缓缓道:卿卿忘记啦?沅州这会儿,不是还在动着一项大工程么 听她这么一提,林漱容顿时反应过来,有点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所以说,殿下是想让我托词监工之名,随行帝驾,一同前往沅州? 正是如此 明昙满面春风,又吧唧亲了她一下,十分笃定道:父皇那边一定会同意的,你就放心好啦! 沅州眼下今非昔比,是归属于九公主名下的封地。不过顺路带一个人过去参与修渠罢了,是再正经不过的私事,哪能轮到那些官员们置喙? 林漱容犹豫片刻,又看了看明昙满脸期待的神情,终究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声,把人圈进怀中,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好。都听您的便是。 见对方百依百顺地应承下来,明昙不禁笑弯双眸,伸手把林漱容搂的更紧,侧头瞥了眼天色,语气带了些期待地问:你今天急不急着回府?能宿在宫中吗? 话音刚落,她便察觉到林漱容揽着自己的手臂一滞,垂下眼来,抿了抿唇,好半天才温声答道:殿下若是想的话,今夜不回去了便是。 明昙闻言莞尔,动作也愈发胆大起来,倾身奉上自己的吻,贴着林漱容的唇瓣小声说:那你今天嗯,可以稍微,重一点了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贝们的营养液和霸王票!啵啵啵亲亲! 第98章 五色庆云现世的消息始于沅州, 却在京城发生爆炸,引得万人皆知,并逐渐被南来北往的行商传遍了整个天承。 当朝天子尤擅治国, 天下万邦悦服,百业兴盛,绝大多数普通平民都享受着轻徭薄赋的生活。因而他们也感念天恩,乐见封禅一事, 各州的大街小巷都在称道皇帝明熠的贤明仁爱,令原本就深入人心的皇威更上一层。 冬季已经走到了尽头,柳枝抽芽, 迎春含苞,礼部也将封禅的一应事宜都准备妥当。这次皇帝有令, 内眷只携皇后、九公主两人同去,其余皆是二品往上的官员方可随行。乍然看下来人数不多, 但贵在文武齐备,还有专门拨出来、由耿靖亲自带领护驾的禁军,倒也是足可称之为浩浩荡荡、气势恢宏了。 分卷(89) 而这些人中,并没有二皇子明晖在列。 温朝给他画了一块大饼,最终却并未成功实现。明晖恨得牙根发痒,一边在心里狠狠记了前者一笔, 一边多次入宫求见父皇, 试图随行仪仗, 却屡屡都被严词拒绝、甚至到最后还挨了一顿斥责, 顿时怒急攻心,差点气得活活吐血三升。 同样,也是直到这时,明晖才终于发现, 自己竟是被温朝这个狡猾的小人给好生摆了一道 对方的所作所为,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明昙有资格同去封禅罢了! 他压根就不是自己的人,而是被明昙安插入吏部的奸细才对! 怪只怪,自己先前识人不清,被温朝的态度所迷惑,直到现在才幡然悔悟,可惜 明昙参与封禅大典已是板上钉钉,此事过后,她的民望又将更上一层,这让明晖如何不咬牙切齿?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接连传来,桌上的砚台、笔洗、壶盏纷纷被扫落在地,只在眨眼间,便从先前有价无市的名贵珍品,变为了一文不值的破烂碎片。 明晖双眼赤红,怒火中烧,只觉得心口都隐隐发起疼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都缓不过来。 明昙!都是这个明昙! 区区一介女子罢了,本该连皇位的边都摸不着!可现在,民间对她的风评却日日水涨船高,一提及九公主就是聪颖绝伦、远见卓识、福星高照试问哪个皇家子女能有这般的待遇? 要知道仅在几年之前,京中对九公主的印象可还是嚣张跋扈、心性狠毒、无恶不作呢! 一想到这儿,明晖就觉得心脏愈发疼痛,更加怒不可遏:凭什么所有人都会天生向着明昙?凭什么她就能活得事事顺遂? 哪怕是被称为天之骄子的明晏,恐怕都比不上他妹妹如今的声名罢! 明晖越深想越气愤,几乎浑身都发起抖来,恨不能把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砸碎毁坏,用以平息自己的怒火。 然而,偏偏就在此时,外头居然还传来王府侍女不合时宜的嗓音,怯生生轻唤:殿下 明晖烦得不行,话都不等她说完,便厉声怒斥道:大胆!本王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吗?你这贱。婢竟敢抗命? 门外顿时传来扑通一声,想必是那侍女被吓得跪倒在了地上,抖抖索索含着哭腔道:殿下恕罪!婢子并非有意搅扰,实是王府此时有客登门,所以王妃才命婢子前来唤您前往前厅,绝无冒犯殿下之意啊! 有客?明晖微微一愣,脸色依然阴沉,是什么人? 是是诚国公大人,这会儿正在前厅等待与殿下相见呢 竟然是诚国公? 来得倒是挺巧。 明晖心头火气微滞,倒也不忙着继续怪罪于她,反而是匆匆整理了一下仪容,伸手拉开房门,瞥了那战战兢兢的侍女一眼,寒声道:把里头收拾干净之后,自己去王妃那里领罚罢! 那侍女浑身一抖,连忙俯身叩首,颤声道:是,多谢殿下 明晖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向着前厅而去。 哟,乾王殿下!您总算赏脸过来啦? 刚一看到明晖出现在厅外的身影,坐在客座上的诚国公便笑了一下,高声阴阳怪气道:竟要等上这么久才能见您一面,殿下如今的架子,可真是要比往日大得多了啊! 自从秋猎那档子事结束后,诚国公丢了上朝参政的资格,久久不能复官,对明晖母子二人的态度便一直格外冷漠。直到后者起了谋逆之心,主动与他联系,许诺事成之后定不忘外祖恩情、必将给其高位厚禄,诚国公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与他们合作,但关系却也并未缓和多少。 单从这句招呼,就足可见一斑。 然而,碍于对方尊长的身份,以及自己现在有求于人的境况,明晖只能深深咽下满腔几欲喷发出来的怒火,强自笑道:更衣时多耽搁了一些,还望外祖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 殿下言重了,老夫哪敢责怪于您呐。诚国公瞥了他一眼,哼笑一声,高高在上地道,老夫此番特意登门,实有要事。还请殿下速速把你的人都给撤下去罢。 明晖咬咬牙,尽力平心静气地挥手屏退伺候的下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前厅之中,沉声问道,不知外祖今日突然来访,所为究竟何事? 还能有何事?自然是关于殿下养在老夫府上的那群人了。 诚国公大马金刀地坐着,气势却分毫不弱于居高临下的明晖,慢条斯理道:如今不同往日,老夫身无官职,领不得朝廷的俸禄,这些人丁都是吃着国公府的老本在养活,更别提平日还有例行的操练殿下,虽说老夫与您亲缘深厚,也乐意助您成事,可这银两却是头等难题,您总不能连一点儿钱都不掏吧? 原来如此。 明晖登时明悟:沈开谊这老匹夫,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就是来找他要钱要粮的! 外祖为大业辛劳,本王自然知晓。不过这钱粮之事若本王不曾记错,母妃先前不是往国公府送过五百两银子么?何至于这么快就 哎哟哟,殿下,你怕是在说笑罢?五百两银子最多不过杯水车薪而已,能顶什么用处! 诚国公撇下嘴角,脸上皱纹更深,显得那张老脸更加刻薄阴沉,您养的可不是一般的人手,而是兵马!他们的一口粮食,便要按常人的三口来算,五百两哪里够吃?眼下国公府已经入不敷出,全靠老夫掏出棺材板来撑着,您可千万不能再继续装傻下去了啊! 明晖把指尖藏在袖里,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只觉得太阳。穴里砰砰直跳,脑袋里一阵晕眩不止。 诚国公府里没钱,难道他就能有了么?! 先前准备利用重税之策,在金丰书铺上做手脚,给自己狠捞一笔时,却被禁军和孙文亮那个蠢货白白破坏了计划;后来又遇上明昙开宵禁、改税法,种种新策并行,京城各家商铺都牢牢处于朝廷的监管之下,明晖如何有机会再行手段? 他那点吏部的俸禄,也同样养不起兵啊! 外祖,您也知晓如今的情况,本王这乾王府里看着光鲜,实则也没有多少银两可用。 明晖勉强笑着,打碎牙齿和血吞,只得能拖一时算一时,还请外祖能者多劳,再坚持一段时日,待本王与母妃商量 不必了,殿下。 然而,还不等明晖说完,诚国公便冷笑一声,挥手打断他未尽的话语,抄手环胸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重点不就在一个用字么?老夫听闻宫中有消息传出,不日之后,陛下便要启程前往沅山封禅,满朝说得上话的文臣武将都会随行,还拨去了禁军的大半人手如此一来,宫廷空置,还有贵妃娘娘在其内里应外合,岂不正是一个用兵的绝妙时机么? 什么?! 乍闻对方所言,明晖下意识发出惊呼,愕然地倒退几步,口中连连否认道:不可,万万不可!此举事关重大,尚未计划周全,如何能这般操之过急?若是行将踏错,一经败露那可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啊! 诚国公冷嗤一声,像是对他这幅表现早有预料般,目光中隐隐带了些鄙夷的意味,嘲弄道:殿下果然还是胆子太小,既然都决心要自登帝位,又何必还像从前那样束手束脚?此番陛下离宫至少半月,沅州又离京城甚远,几至边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猛的拂袖而起,冷冷提醒,如果还要继续等下去,只怕皇位都传给了旁人,殿下便勤等着被送去封地养老罢! 话音刚落,也不知是其中哪句刺痛了明晖,后者骤然抬头,眼中像是燃着熊熊火光一般,与诚国公的目光相撞,恶狠狠道:休得胡言! 哼,老夫何曾胡言?若扶已在信中尽数告知,陛下属意九公主继承大统,如今还更是要带她一同去往沅山封禅,你以为那把龙椅能轮得到你坐?诚国公半点不怵,言辞愈发尖锐,殿下,醒醒罢!若真有九公主登基的那日,只怕你都等不到去封地,早就一杯鸩酒上西天去了! 明晖哑口无言,面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原本英俊的容貌都变得狰狞了许多,十分凶神恶煞。 虽然诚国公的话很难听,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或许都会在未来变成事实。 九公主明昙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在民间逐日变高的声望,无一不像是悬在他脑袋上的一把铡刀,随时都有可能让自己尸首分离! 外祖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明晖目光暗沉,像是一条等候猎物的毒蛇般阴森可怖。他抬头看向诚国公,眼中蕴藏的疯劲让后者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脊背上蓦地攀升出阵阵寒意。 殿、殿下 据本王所知,父皇他们出京的日子,就在下月十三。明晖淡淡道,还望外祖为了大计,再多多坚持几日待到帝驾离京后,便率人把守京城,占下皇宫罢。 乾王府中发生的这一场密谋,即将离京的明昙并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正满脸丧眉耷眼,劈手指向一旁的床榻,欲哭无泪地嚷嚷:真的一整天都要穿这个啊? 正是。封禅乃祭天地、告神灵的大礼,当然要身着华服,头戴配饰,以彰敬天之意。 林漱容站在榻边,看了看上面摞着的层层衣裳与钗环耳饰,又奇怪地转向明昙,殿下难道不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朝政模拟册上写过好几遍的!明昙扁扁嘴巴,上前两步,依次拎起榻上叠好的云肩、披风、长袄、马面裙、大袖外衫,以及旁边叮铃咣啷各有讲究的发簪、步摇、插梳、发带、额饰等等,语气崩溃道,且不说还要记下那堆礼节,单论穿着这一身衣裳、戴着满头乱七八糟去爬山这得多累人啊! 殿下慎言,这可是古礼上清楚记载下来的规制,要严加谨守才对。 林漱容警告似的瞥她一眼,拿起那条裙子端详了会儿,又转头望了望明昙的腰身,蹙眉道:我怎么觉得这裙子兴许做小了些?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效果却堪比捅了马蜂窝一般立竿见影。方才还对衣裳抗拒万分的明昙怔了怔,猫猫眼顿时瞪得老圆,立即龇牙抗议:我才没有胖呢!卿卿胡说!胡说! 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煞是可爱,惹得林漱容不禁失笑,手上也像是逗猫似的,拎着裙子晃了晃,慢吞吞道:哦,是么?那殿下不妨试上一试,才能让我看出您近日是不是吃了太多点心啊 哼,试就试! 在女朋友对自己身材的质疑下,明昙登时将刚才的抗拒尽数抛弃,一把抢过那条马面裙,怒气冲冲道:这就让你看看,我吃再多点心也绝不会胖! 是是是,林漱容见目的达成,登时掩唇而笑,连连颔首,那殿下可要记得把全套都换上,再提前熟悉一下封禅的礼仪哦。 捧着裙子的明昙: 啊!怎会如此!我中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尾气也是不敢有的,怕吃红lock呜呜呜 第99章 封禅之礼沿袭古制, 步骤流程分外复杂繁多。与典众人需得清净灵台,斋戒沐浴三日,衣华服、戴冠饰, 整装以示虔诚后,方才得以前往沅山。 封礼一共分为两次,先是要由皇帝亲自率领众臣,到沅山脚下东面设坛, 在坛下埋好写有本朝勋绩的玉牒文书,叩拜众神先祖牌位,领诵祭文, 报功于上天;待第一次封礼结束后,皇帝再与少数被钦点的高官大臣登上山巅, 搭建和庆云同色的五方帝坛,三拜九叩, 举行第二次的封礼。* 古语有言,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封禅中蕴含深层的政治意义,象征着帝王受命于天,对皇室而言意义极其深远, 整场大礼也是万分隆重。即便是明昙这种平日吊儿郎当的咸鱼, 此时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乖乖按着林漱容的要求一遍遍演练, 甚至包括了跪拜时的姿势和抬手作揖的高度种种缛节又多又杂,搞得她头昏脑涨,何况还要和身上沉甸甸的坠饰与衣裳作斗争,每一根头发丝里都写满了悲痛欲绝。 父皇居然好意思管这叫赏赐下来的恩典? 明昙脸色狰狞, 怒火燎原,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抵达武学至臻之境,满脑袋上都是暗器,飞簪摘钗皆可杀人。 气死了气死了,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但无奈,她心里就算有再多的牢骚,也不能对着林漱容发,在礼节上也半点不敢懈怠。后者对于这些事情总是分外较真,比起宫里的侍女嬷嬷还要更甚,脸一板手一袖,明昙就开始发怵,原本稍有放松的身姿立刻重新绷紧,生怕下一秒就被她拎起来,无情地丢到小黑屋里面壁思过。 就这么度过了生不如死的好些天,正在明昙夜里睡觉时都会说梦话背祷词后,皇帝终于下令启程,率领众人前往沅山,结束了她这段时间内痛苦非凡的折磨。 呜呜呜呜,卿卿,明昙一把鼻涕一把泪,扑进林漱容怀里,搂着她的腰放声假哭,我终于解脱了! 林漱容: 林漱容无语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力道敷衍,脑中则困惑地思索:不就是学点礼仪吗,一套下来好记得很,就连祈福祭文也不难背,都是周礼中用惯的词句,殿下怎么会这样抗拒呢? 林大小姐世家出身,博学多识,一开口就是老凡尔赛了,当然完全无法理解明咸鱼的心境。 沅州地处略微偏僻,靠近边疆的曲弓关,距离京城的路途本就遥远,更何况还是这样庞大的君王仪仗,行进速度自然极慢。并且,礼部费心搭起来的排场还不能白费,每到一个大州便要歇歇脚,与当地百姓同乐一番,意在彰显皇室的威严与亲民。 分卷(90) 作为声名在外的永徽公主,明昙自然也不得闲,甚至要比帝后二人更累。因为百姓们对她热情至极,压根一点儿都不怕她,还专程从家中带来米面菜蔬、或是新奇有趣的工艺摆件,争着抢着要送给明昙,仿佛被她收下就是天大的福气。 此等场面甚为罕见,令不少旁观的大臣们都暗暗心惊,温朝更是转过头,与钟禾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互相朝对方微微一笑。 而身在包围圈中的明昙则无可奈何,对这么些迎面而来的淳朴善意明显适应不良,好说歹说半晌,才把百姓们劝返,深深叹了口气,回身冲不远处望着自己的林漱容耸耸肩。 林漱容微微一笑,眸光温和。 殿下这般的好脾气,果然深受天下百姓爱戴呢。 说实话,这位的滤镜也不浅。幸好旁边被明昙骂到过欲哭无泪的臣子们听不见她的心声,不然非被气得跳脚不可。 于是,就这么一路上走走停停,随着日子缓缓流逝过去,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沅州城外。 明黄色的帝驾远远望去分外显眼,旌旗蔽空,车乘相衔,前后也都簇拥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相当可观,令人单看着便不由心生敬畏。 沅州城门早已大大打开,知府带着一干人等在外迎接。明昙悄悄撩开自己的马车外帘,探头往前看了一眼,登时震住,扭头冲跟自己同车的林漱容感叹道:哇,好多好多人啊! 林漱容眨了眨眼,有点疑惑,沅州城并不算太大,府衙应当人数不多才是,殿下何出此言? 你来看看嘛,明昙朝她招手,外边全都是百姓! 林漱容一愣,也倾身看去,果见城门外的空地上几乎都站满了人,均是布衣素裳,形容简朴,满脸带着兴奋的神情,唯独只中间像是摩西分海一般,留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为的正是能让帝驾顺利通行。 这副万民来朝、夹道欢迎的场面,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林漱容也不禁怔住,眼神惊愕,正想侧头与明昙说些什么时,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呼 沅州城百姓恭迎帝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就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周围的民众们纷纷叩拜下来,做出五心朝天的恭敬姿态,齐声高喊道:沅州城恭迎帝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景象似曾相识。 明昙攥着车帘的指尖略微发紧,双眸睁大,着实被眼前壮观的场面所震撼。 正如同她曾在顺安茶楼上带领万民共祝朝运一般当许多人聚集起来、同心协力去做某一件事的时候,产生的影响往往是盛大直观到深入人心的。 她抿起唇角,缓缓环视一圈,在目光落到最接近城门的那只队伍身上时,忽然微微一怔,停顿下来。 在头戴乌纱帽的、一看便是沅州知府的那名官员身后,此时正站着一个身量较为矮小纤细的身影,与周边那一群大老爷们完全格格不入。 明昙凝眸望去,透过重重阻隔,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容,顿时不由自主地摇头失笑起来。 殿下,怎么了? 我想我大概猜到这番恭迎圣驾的场景,究竟是出自谁手了。 明昙转过头来,冲林漱容露齿一笑,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后者立刻会意,扬眉望去,登时也有些忍俊不禁,叹道:这白姑娘不愧为殿下一手提拔至今,可当真是个妙人儿啊。 说实话,在真正抵达沅州之前,皇帝的心中其实也隐有不安。 沅州第一次大旱乃是天灾,但第二次的饥荒却是人祸。虽然后来钟、温两名钦差赈灾有功,但先前也的确是因为祝之慎贪墨灾银,以至于险些闹出民乱,总归要清算到朝廷头上。 但不曾想,百姓们竟愿意万人空巷、尽数走出家门夹道欢迎皇帝能够听得出来,那高喊着陛下万岁的声音里满盈尊敬与爱戴,绝非是沅州知府故意作秀的产物。 思及此处,他不由叹了声气,拍拍皇后的肩,缓缓道:朕受之有愧啊。 陛下胸怀仁心,能得百姓爱戴是理所应当才对,哪有什么可愧的呢?皇后温声宽慰道。 沅州能有如今这般景象,全要多亏龙鳞聪慧,能从琨州移植红苕来此栽种,让百姓们饱餐无忧,不然皇帝摇了摇头,把未尽之语抿在唇间,感慨地说,朕还是赏得她太少了啊! 前几日在宫里头,林大姑娘教习她礼仪时,臣妾还曾听到昙儿抱怨您给的这个赏赐,皇后掩唇而笑,若知道陛下现在这话,只怕她又要跳起来,跟您使劲闹腾了呢。 哈哈哈哈!小丫头心性! 皇帝大笑几声,摆摆手,却又忽的动作一顿,语气温和地问道:说来也怪。梓童啊,你有没有觉着,这龙鳞和那位林家大姑娘她们俩的关系,实在有些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皇后下意识一愣,猛地望进面前帝王深邃的双眸里,直过了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笑了笑敷衍道:姑娘家家的,又是自小到大的玩伴,当然会惯爱黏在一块儿,不是什么大事。 噢。皇帝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发妻刚才的迟疑放在心上,不过这俩姑娘都不愿意结亲,倒也是个愁人的事儿。听说林相为此连头发都愁掉了不少,哎哟。皇帝打了个哆嗦,真吓人。 皇后心中有些打鼓,不禁垂下眼来,温声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昙儿和那林姑娘都是有主见的,兴许不成亲对她们也不是件坏事。 咦?梓童倒是想开了许多啊,皇帝有些诧异地瞥向她,先前朕还听盛安说,你寻得了不少世家公子的画像,卯着劲要给龙鳞相看亲事呢! 那那都是之前的事儿了。皇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十分尴尬地佯怒道,这盛安,真是个碎嘴子! 哈哈哈!确实碎嘴子!梓童放心,朕回头就扣他的月俸! 皇帝乐得一拍大腿,眯起眼睛笑了半天,龙鳞身负大任,反正朕是不急着让她定亲只要梓童能想开些就好,朕唯独就是怕你着急啊。 不,不会。皇后心里五味杂陈,扯了扯唇角,臣妾不着急。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连连点头,嫁人晚些才更会处事,日子也过得悠闲,仪妃不就是如此?说到这儿,他意味不明地停了片刻,方才用怀念的语气道,想她入宫那年,都已十八岁了啊。 在此情此景下提起华瑢,皇后不由呼吸一滞,脑海中浮现起往日的点滴回忆,令她条件反射般地掐紧了掌心。 嗯。陛下说得是。 顾缨轻声说:阿玉十八岁进宫那年,正是我们定下邀月台之约的第十个年头 彼时,嫁进东宫的顾缨已成太子妃,她需要时时同明熠并肩作战,因而只得率先违了约,无法再亲临邀月台,续上两人年年望月对诗的下半阙。 然而,作为同样立下誓约的另外一方,华瑢则选择一直未嫁,直到明熠顺利登基后,才毅然决然地入了宫,捧着顾缨的手,笑着告诉她 就算桃枝儿不能来邀月台又怎样? 记忆中,年轻些的华瑢笑靥如花,眸中星光烁烁,轻声道:我来见你不就好啦。 回忆止于那个粲然到天地失色的笑容之上。 顾缨浅浅呼出一口气,抿起唇瓣,在心中沉沉叹息。 上一代人因为阴差阳错,受尽了酸楚与遗憾,才最终换来一个不那么美满的相守。 这份苦处,由她们品尝过就罢了,又何必还要让孩子们也步上这条老路呢? 她紧了紧指尖,抬眼望向皇帝若有所思的侧脸,终究是暗暗下定了决心。 陛下。 嗯?皇帝疑惑地看她,梓童有话,不妨直说? 顾缨顿了顿,嗓音听上去有些干涩,良久才缓缓答道:臣妾确实有件要事,想要和您好生商议一番 第100章 沅州知府不愧是能与温朝交好的人物, 为人玲珑,办事也办得十分漂亮,一应安排都让人非常满意。 许多随行而来的大臣们也纷纷把惊讶写在脸上。他们知道沅州两度受灾, 即便被朝廷赈济过来,应当也会元气大伤一番才对但谁曾想,百姓们从面色到精神状态,竟会无一不佳, 甚至看着比他们这群刚经历过舟车劳顿的人还要有活力。 封禅时不应劳累,何况还有斋戒沐浴的准备工作要做,皇帝遂下旨在沅州休整三日, 养足精神,恰巧也能等待祭坛设好。 三日后, 万事俱备,吉时已到。 今日古怪的是个阴天, 万里层云密布,虽不曾有落雨的迹象,但阴沉沉地实在令人不舒服。若非钦天监经过测算,坚持要今日封禅,大臣们都想奏请陛下再等几天了。 他们为此而愁眉苦脸,但明昙却还觉得这天气挺好。她眼下正坐在车驾上, 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华服, 头上钗环琳琅, 却还要维持端庄贤淑的姿态, 活像个衣服架子成了精。 衣裳是内务府特别为她裁制的,整体呈雪白色,袖口、裙角均有淡蓝与雪青的刺绣,以祥云和昙花的图样为主, 栩栩如生,绣工精巧,再搭上层层叠叠的繁重云肩,饰以珠链、流苏以及飘带,便显得着衣人更加贵不可言。 漂亮是漂亮。明昙还记得今早更衣梳妆后,林漱容看向自己时那惊艳的目光,简直能让她得意整整一天。 唯二的缺点就是又重又热。 明昙不着痕迹地垂下眼,试着抬了抬胳膊,结果宽袍大袖压根连半分移动也看不出来。 明昙无语。 等会儿可是还要爬山呢如若今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还不把她给活活热死? 前面帝辇凤驾上,父皇母后穿得比她还厚,肯定更受罪!那些只要穿朝服就行的大臣们懂什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 明昙悄悄翻了几个白眼,直到接近山脚时,轿辇终于停下,旁边也传来锦葵的声音:殿下,请下轿。 为了以示对天地神灵的尊敬,这部分路不可坐轿行车,只能步行而去。明昙被锦葵扶着下轿,听到脑袋顶上叮铃咣啷一阵乱响,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尽力稳下身形,拿出平生最淑女最优雅的动作,款款走到帝后两人身边。 皇帝稀奇地看了她一眼,满脸要笑不笑,意味深长地夸道:这挺好的,多有公主样子啊! 明昙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动作僵硬极了,就像个吊线没系好的木偶娃娃,是吗?那还要多谢父皇夸赞了哈。 皇帝干咳一声,没敢再去触女儿的霉头,眨眼间便又恢复了天子的威严。他向旁边环视一圈,见百官皆已就列,都在安静恭谨地等待自己发话后,方才微微颔首,沉声道:神山脚下,礼敬于天。诸位爱卿,这便随朕同行罢。 是,陛下。 众臣齐声应诺,跟在皇帝身后,慢慢往山脚下走去。 停轿的地方距离不远,走几步就能到。明黄色的祭坛上摆着青铜香炉,里头香灰堆得冒尖,这是第一步迎神环节,需要帝王亲自上高香、拜天神,使得香火青烟朝天而上,用以传达天下万民对神灵的敬意。 祭坛上不止有香炉,还有许多个案台,上面供奉着天帝们的牌位。皇帝带头上前,进献了蜡烛高香,把它稳稳插。进香灰里后,又转身朝着牌位而去,规规矩矩地行三跪九叩大礼,从高至低,轮流给各路神仙向香,一直到后面的先祖牌位。* 明昙跟在帝后两人身后,一举一动都做得分外标准,连叩拜的角度也既保持了优雅、又彰显了虔诚这可是被林大小姐亲手调。教出来的成果,堪称一声礼仪教科书也不为过。 而如此大费周章一番,其实才只昭示着封禅大典刚刚开始。 待挨个进完香后,皇帝率先起身,站在祭坛的正前方,转头望向仍然垂首跪地的众臣,淡淡开口道: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朕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因而功成封禅,上书神灵,以告我天承太平盛世也!* 话罢,一旁的盛安便膝行两步,双手举起,将托盘中放着的玉牒呈上,高声道: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众臣齐齐叩拜,而皇帝也拿起了那张玉牒文书,将其妥善放入身后案台上的一个匣子当中,挥手道:速速将此埋入坛下,以报功于天帝。 话音一落,立即有两名礼部的官员应声而出,前去照办,将匣子埋入祭坛旁早就挖掘好的凹槽之中;与此同时,皇帝也没闲着,而是伸手向东方深深一揖,口中则开始领着众臣共诵祭文。 兹我天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皆有天佑之功今特以封禅,拜慰四方帝神,唯求诸神君能继保天地气和,国之兴盛,百姓安业 长长一篇祭文诵完,那厢也终于将玉牒谨慎填埋妥当。接着便是由皇帝亲执玉盘、丝绸等礼器,慢步重回牌位前,将玉帛献于诸神先祖;礼成后,又该进俎,就是把备好的牛头、羊头、猪头三牲装入相应的礼器,祭祀给天帝;然后又需洗爵,将呈上前来的青铜酒盏细细洗擦一番后,皇帝才又回到最开始的那只香炉前,跪拜进爵,行完大礼后,这第一次封礼才总算是完成了。* 这么整整一圈下来,就连明昙都累得腰痛腿酸,更别说皇帝本人了。 然而他们身心俱疲,吉时却容不得耽搁。眼看便要近午,皇帝只让他们略微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再度重整精神,冲众人威严道:皇后、九公主、丞相林修远、户部尚书钟禾、吏部侍郎温朝、兵部尚书戴良你等几人,这便与朕同上山巅,行二次封礼罢! 他洋洋洒洒点了十数位高官,皆是朝中的栋梁之臣,被唤到名字的几人立时出列,拱手下拜,谢恩道:臣等领旨。 分卷(91) 皇帝点点头,看了眼天色,不敢继续拖延下去,转身带领群臣开始爬山。 这简直是整场大典里最艰苦的一个流程! 山路难行,明昙的礼服又不利索,只能托着裙摆小步前进。那边盛安已经被皇帝指派去搀扶皇后,暂时顾不上女儿,好在明昙有武学底子在身,咬一咬牙跟上,竟也不曾落下半步。 主要是受衣裙掣肘,登山难度当然比身后那些轻装简行的臣子们要高得多。不过官员当中也有钟禾这般年纪大些、腿脚不甚好的老臣,这种速度虽慢,却反倒正为合适。 皇帝显然也是考虑了这点,所以才没敢在第一次封礼后耽误,是以登顶时恰到好处,卡得准准,正是吉时前的两刻钟。 此时明昙正在命悬一线的边缘摇摆。 胳膊发酸腿脚打软,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是自己还能控制的甚至包括脖子,也被满头沉甸甸的发饰压的僵硬不堪,差点让她觉得连脑袋都找不到在哪了。 简直就是活受罪! 明昙在心里嚎啕大哭。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第二次封礼的步骤就要简略许多,只需三拜九叩一番即可。 皇帝也累,摆手让众人都好好歇息片刻后,立即回身走到面色发白的皇后身边,询问后者的身体情况。明昙心里也有点担忧母后,可又不好过去插话。只能在旁看着父皇的神情缓缓从忧虑转为平静,心知无甚大碍,便也放下心来,走到旁边安静地观赏起山巅的奇景。 云层厚重低垂,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一般,连卷边的阴影都清晰可见。清晨时分凝结的雾气也还未尽散,仍然缭绕在身旁,一阵山风袭来,将白雾吹散,也将明昙雪白的裙角吹起,乍看就像是要飞升成仙一般,周身萦绕着一种只可远观的孤高气质。 殿下。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明昙却连头也没回,便淡淡道:你今回为了替我争取随行封禅之机,只怕是彻底暴露在明晖的眼皮子底下了啊。 是,微臣知晓。 温朝垂下头,向她深施一礼,语气听上去却隐带三分无奈,然而殿下受困禁足,五色庆云的消息又来得紧急,唯有微臣一人知晓所以,才不得不就此暴露,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听出对方话中明显的懊悔之意后,明昙终于瞥了他一眼,吏部早已被明晖蛀蚀得千疮百孔,我也不稀罕,你今后调来户部便是。 是,微臣谨遵殿下吩咐。 简要两三句解决完温朝的去留问题后,那边众人也总算缓过气来。皇帝拍了拍皇后的肩膀,见她脸色好转许多后,方才挥手让众臣重新列队,一齐向不远处的帝坛走去。 三拜九叩,念诵祷词依旧是相似的流程,但或许是因为位置改变,来到了与天更加接近的山巅,明昙的心境也随之发生了些许变化。 她与古人不同,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也分毫不认为君王的地位是受命于天:无论怎样的政通人和、四海升平,那也是应要归功于统治者的励精图治,和虚无缥缈的天帝神灵有何干系? 可是眼下,向东西南北四面而拜时,明昙却也不禁生出了些许敬畏之心 任何一种信仰都不该被低估。 可以拜神、可以进香、可以把一切美好的祝愿与期望都诉说给天地神灵,但真正实现这些东西的,却并非只靠嘴上说说,而是一直在用自己的双手去拼命努力。 人活一世,总是需要些信念来支撑,来推动的。 明昙抿起唇,轻轻闭了闭眼睛,浅浅笑开。 这就是千万生民们的可爱之处啊。 永徽公主明昙。 正在她走神的这个空档,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明昙愣了愣,赶忙抬头,虽心中有些不解,却还是立即应道:儿臣在! 你且上前来。 皇帝唤她的举动十分突然,不止明昙没搞懂,就连众臣都满是茫然,望着九公主起身上前、在陛下面前站定的身影,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陛下是要做什么? 就在此刻,还不等他们思考出个所以然,皇帝却忽然向东方拱手,微微一拜,缓声说道: 九公主明昙,德行皆备,仁善贤明,乃民心所向之人,屡屡为百姓谋福,引万方敬重,堪当有功故朕今日特于封禅大典,为全生民之意,钦封其为镇国永徽公主,以昭天地,敬告天地诸神! 话音刚落,就如天地感召般,原本厚重的云层蓦然散开,从中穿射出一道阳光,不偏不倚,正正照射在帝坛的正中央处,好似这句册封的旨意当真上达天听了一样,景象壮观到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镇国永徽公主! 单看封号,不过是在前加了两字便罢;可深究其地位,堪称与从前已有天差地别! 镇国公主的封号始于前朝,是对皇室女儿的最高封赏。本朝还从未有哪位公主得到过如此殊荣,而前朝获封的第一位,便是差点就接替她母亲登上皇位的璇玑公主。 明昙蓦地攥紧指尖,睁大双眼,猛的抬头与父皇相视。 在对方身后,那道落在帝坛上的光束金光烁烁,好不耀眼;而与此同时,天上的云层也终于散开,阳光缓缓扩大,逐渐洒满整个山巅。 兴许是被这副上天显灵的景象震惊到了,身后鸦雀无声半晌后,方才听到温朝的声音缓缓响起,语气坚定地率先高声道:微臣参见镇国永徽公主殿下! 而在此声之后,余下的大臣们纷纷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皇帝的神情,沉默半晌,也只得深深叩首,齐声道:臣等参见镇国永徽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封禅流程参考百度。 *祭文参考《白虎通义》。 第101章 镇国公主, 是一个公主所能加封的最高称号。 皇帝陡然间神来一笔,所有在场众臣都未想到,其中甚至包括明昙本人。但直到封禅大典结束、消息迅速在这次跟来沅州的群臣之中传遍时, 大家却都面面相觑,竟无一个人敢提出反对之言。 并非他们觉得明昙能当起镇国这个封号,而是因为,后者受封时恰临天降异象, 又是正在沅山这么个富有神性色彩的地界,不少人心中都泛着嘀咕:难道这九公主当真是福星转世? 先前东风围场的白狐祥瑞就是她所发现的,眼下还一直养在身边, 听说与之甚为亲近;而现在,又有金光破云之兆现于山巅, 好似神明下凡,专程来见证九公主加封一般, 如何不让大臣们心中打鼓? 如若冒犯了天神 不少人狠狠打了个抖,一点也不想为了反对加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官运前途。 算了算了,镇国公主就镇国公主吧,不就是个不痛不痒的称号? 至于德贞女帝曾亲口定下规矩,镇国公主有继承大统的资格嗐, 前朝是前朝, 和天承有什么关系? 怀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另外剩下的则是对此喜闻乐见的永徽党。因而这次大典结束后, 本以为会接到不少抗议的皇帝都挺奇怪,只觉得自己的臣子们像是陡然转了性,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半句让他不顺耳的话都没说。 嗯, 这样也正好。皇帝摸摸下巴。还好他先前特意派人找到上水道长,请后者算了封禅的吉时,并假作成钦天监的手笔 不然的话,哪还会有现在的清净? 同样,对此诧异的人当然不止皇帝一个。 镇国公主本人现在仍然处在一种虚幻感当中。 这父皇怎么会我 明昙呆呆地坐在榻边,语无伦次了半晌,直到林漱容把温热的茶盏递到手心,轻声让她冷静一下时,前者才终于缓过劲来,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了指自己,语气茫然:镇国永徽公主? 林漱容叹了口气,挨着明昙坐下,开始伸手为她卸下那满头珠钗,先前还调侃说会不会封您一个皇太女呢可如今看来,倒也与皇太女差不了多少。 直到从沅山回到城中,明昙都一直处在震惊的状态里,只记得换了轻薄衣裳,却连折磨她大半天的首饰都忘了摘。这会儿林漱容一手托着自己的头发,一手稳稳将最沉的步摇卸下后,明昙才觉得脑袋陡然一轻,思绪也随之顺畅了些许,脑细胞重新加载成功。 镇国公主位比皇太子,这已经是前朝的说法了,明昙皱着眉,语气里有些不赞同,何况,璇玑公主最后病亡,压根没有登上皇位,便更不能说明这个称号有继承权,哪会和皇太女一样 但是殿下莫忘了,自德贞女帝定下镇国公主可承帝位这条规矩后,却也一直无人宣称废止呀。 林漱容总算摘下最后一根绾发的银钗,松开手,那头长长的黑发顿时如瀑般滑落,因为绾了太久的缘故,还正微微打着卷,显得更加蓬松而柔顺。 昔年时,独女璇玑公主病故,德贞帝悲痛欲绝。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从母族中挑了一个年轻子弟当作继承人培养,却因为太过郁结于心,没几年便也驾崩了。 可惜,她虽立下传位诏书,让那位母族子弟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但仅仅五年方过,就被前朝先帝的后裔带兵攻入京城,不得不为求活命,退位让贤。明昙叹了口气,接话道,这天下兜兜转转,居然还是回到了原主的手中,真是命途作弄啊。 前朝的那段历史确实曲折,德贞女帝也好似一现的昙花般,即便有不少功绩,造福了当朝的女子和数千万百姓,却仍旧棋差一招,没能把开创的新朝延续下去。 林漱容心中也颇有感概,一边缓缓为明昙捋着发丝,一边温声道:但好在,后来登基的元襄帝是个明君,几乎延续了德贞女帝在位时的所有政令。也是因此,女子们的地位才得以不断提高,生活也未曾回到原先那般束手束脚的模样,她微微一笑,而与此同时,镇国公主拥有登基资格这点,也一样无人想起将它废止,直至如今。 明昙呆滞半晌,恍若醍醐灌顶,所以,父皇才 殿下加封之际,有金光穿云而出,场面盛大,连许多沅州城中的百姓也亲眼所见。林漱容缓缓分析道,如此吉兆之下,哪怕众臣觉得加封于您不妥,想要反对,却也一定会心有戚戚,不敢轻举妄动并且,她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正如您方才所言,当年受封为镇国公主的璇玑公主,可是并没有成功登基啊。 所以,镇国公主位比皇太子的这个观念,早就被所有人给下意识忽略了。 就连那群臣子,也只会觉得镇国这个封号未免太大,不宜轻率加给九公主;而非察觉到皇帝的真正意图,当场拉帮结派一起死谏,避免今后出现女主天下的未来。 父皇当真是好筹谋。 明昙思量片刻,想通其中关窍,不由大叹道:我们登山那会儿,父皇还一直非常急迫,似乎生怕耽误了时间想必便是那金光破云的准确时辰罢? 林漱容点点头,赞同了她的猜测。 这会儿封禅大典结束,您受封的消息已然传开,却并无一人到陛下那边陈奏,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唉平白又担了个大名头哟。 明昙脱力似的向后倒去,软软瘫在床上,待到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后,方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泛着酸痛,像是刚被人套上麻袋狠狠打了一顿那样,连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呜呜呜呜卿卿我好累啊。 明昙扑腾了两下,一边咸鱼落泪一边悲痛欲绝:这辈子再也不爬山了! 林漱容瞥她一眼,掩唇莞尔,朝明昙扬了扬手,含笑道:那要不要我来帮您推拿一番呀? 明昙瞪大眼睛,瞬间忆及上次在锦葵面前丢人的场面,脸色不禁蓦然一红。 咳。不要不要,她轻咳一声,满身正气道,我明昙就是累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要与按摩不共戴天! 当然最后还是真香了。 林漱容的手法卓绝,翌日起床,明昙连一点不适都没感觉到,依旧神清气爽地上蹿下跳,还一个劲地把前者拉着,闹腾要去城外监工修渠进度。 昨日封禅大典一行,闹得不少人都十分疲惫,皇帝也早就下令,于城中休整几天再回京,这会儿恐怕也就只有明昙还在活蹦乱跳了。 沅州是九公主的地盘,水渠也是她一手主张而修,去看看当然无可厚非。因此皇帝爽快地同意了明昙外出的请求,交代让林漱容跟好,还特意给两个姑娘派了马车,一来是让她们无需走远路,二来嘛 是怕明昙在街上出现,又引得城民围观送东西。 说实话,经过前面几个州的停留,明昙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情。而沅州则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红薯是她提出让种的,早就被白露那丫头宣扬了个彻彻底底再加上昨日,镇国公主受封时天显异象,若是让她直接走在街上,那肯定要被百姓们团团包围啊! 为了避免造成秩序混乱,且为了自己的俩条腿不要再被按摩一回,明昙心安理得地登上了马车,往城外行去。 修渠是个大工程,依白露和工部鲁尚书两人的性子,要做就必然要做到精益求精。单只那张草图就不知被改过多少回,等到了沅州,对土地进行具体的勘探后,又再度添添删删,直到每一个细节都完美之后才罢休。 既是民生之事,明昙也乐于见得他们较真,这会儿来现场一看,就发现许多人正在挥汗如雨地铲土、穿凿,即便初春天气仍然寒凉,他们却也是一身轻薄短打,面色彤红,看起来很累,但精神状态却反而非常不错。 此地靠近沅河,而白露也正站在旁边,身侧则是工部侍郎薛淳。后者甫一见九公主走下马车,登时睁大眼睛,赶忙下拜道:参见殿下! 倒也不怪他如此惶然。昨日镇国公主受封时的异象,他们这些在沅河旁修渠的人看得更为直观,实在是震撼到以为神仙显灵,当场齐齐叩拜。待晚上一回去,听说与九公主有关,顿时打心眼里生出敬畏,坚定地认为后者身负祥瑞之气。 分卷(92) 薛淳家中就供着几位道教仙尊,对此说法深信不疑,眼下更是直接朝九公主作了个深揖,把明昙都搞得一愣,忙道:薛侍郎不必如此客气,本公主只是来看看修渠的进度罢了,别无他意。 是,殿下。薛淳直起腰来,恭恭敬敬道,目前一切顺利,按照草图计划的长度来看,已修了三成部分,大约后日便能试着先引一引水了。 三成?!明昙闻言十分愕然,这才一月不到,就已经修了三成? 这条水渠的总长可不短啊! 能有这样的效率,微臣也十分惊讶,薛淳点点头,很理解明昙此时的诧异,笑着解释道,之所以会这样,还要多亏白姑娘妙计,去城中招募了一些沅州百姓作为帮手,给他们分发钱粮以作报酬,所以才能如此事半功倍。 沅州的百姓? 明昙下意识转头去看白露,只见后者腼腆一笑,伸手指向正在干活的几个黝黑汉子,答道:正是那几位大哥。红苕种植方法简易,平日也无需太多照料,恰好他们家中无事,便应了民女的请求,来此帮忙做工,赚些小钱补贴家用。 原来如此。明昙顿时恍然。 她转过头,与林漱容眼神交流了一番,沉吟片刻,又朝白露道:既然百姓愿意帮忙,那待我回京之后,便多拨点银两下来,好让你们招募更多的人手,继续加快修建速度罢。 听到明昙愿意支持此法,白露登时大喜,立刻和薛淳一同行礼道:多谢殿下! 明昙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正打算过去细细查探水渠的构造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马蹄声。 殿下! 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明昙诧异转头,便见耿靖飞速打马而来,一勒缰绳,在骏马的嘶鸣中翻身落地,神色十分紧绷,拱手道:陛下急召,还请您与林大小姐即刻随臣回城! 明昙接管禁军已久,知道耿靖为人一向沉着冷静,很少露出现在这样严肃的神情,想必定然是遇上了大事。 她皱起眉头,下意识握住身边林漱容的手,沉声问道:耿大人,是沅州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并非沅州。 耿靖转眼望向不远处神色茫然的薛淳和白露,又看了看正在专心修渠、根本没察觉到这边动静的工人们,捏紧双拳,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九殿下,宫中陡生巨变,乾王明晖反了! 第102章 明晖起兵造反了! 这件事如此之重大, 明昙和林漱容半点都不敢耽搁,立刻便坐上马车赶回城中。 待回到知府安排好的暂居之地,刚一下车, 明昙就匆匆前去面圣,却没料到还没进门,里头就传来了清脆的瓷盏碎裂声,紧接着响起皇帝怒不可遏的嗓音:岂有此理!当真是胆大包天、骇人听闻! 明昙抬起的手顿了顿, 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在外面高声道:父皇,龙鳞求见! 不出片刻, 吱呀一声,房门被同样满脸怒容未消的盛安打开, 明昙跨入门槛,发现皇帝独自坐在主位, 可堂下却正跪着一个满身泥泞、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年轻人,身旁散落着碎瓷片,显然是前者方才的手笔。 明昙皱着眉将他草草打量一番,倏地愣住,定睛一看,顿时惊道:五、五皇兄?!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地上那浑身脏污的年轻男子, 正是本该在京城里待着的五皇子明曜。 九皇妹。似是同样对于自己这副鬼样子有些不适般, 明曜的唇角撇了撇, 露出一个苦笑, 京城已被反军严密封锁,若非我知道消息早些,乔装出城,恐怕现在也是被困在其中的一员啊。 京城居然已经被封锁了? 明晖的动作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快。明昙咬了咬唇, 转头望向皇帝,正欲深谈此事时,却见后者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良久才声音干涩地问道:龙鳞你此前已经知晓你大皇兄的事情了,对么? 明昙的呼吸猛然一滞。 先前她被禁足时,曾收到一封密函,上面详细揭露了婉贵妃与明晖是如何害死先太子明晏的全过程。她本想待到禁足期满之后,将这件事说与帝后和明景,可未料沅州突现祥瑞庆云,是封禅的吉兆,不宜用这样的事情冲淡他们的欣喜,故而还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知。 但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在此时主动提起 明昙脑中灵光一闪,在刹那间顿悟过来,猛地转向明曜,讶然道:那封密信竟是你 对,是我。 明曜垂下眼睛,不敢同明昙对视,缓缓地说:年节之间,我居于宫中,恰在某日偷听到了母妃与皇兄的密谈。他们正在筹谋犯上作乱之事,并在期间提到了当年暗害先太子的手段,他攥了攥拳,叹息道,大皇兄通达明义,在世时也曾于课业上对我颇为照料我不忍见他薨逝的真相被一直掩盖下去,又不敢在宫中轻举妄动,所以才最终选择将密函寄往林府,请林大小姐代为告知给您。 我道为何查不出那封信的来头,居然会是睿王府啊。明昙低声喃喃一句,扶住额角,心中只觉得啼笑皆非。 不曾想,婉贵妃造下的孽债,居然是靠她的亲生儿子最终揭发 等等!你方才说,这件事是在他们谋逆之时探听到的? 明昙忽的倒抽一口凉气,陡然睁大眼睛,上前一把抓住明曜的衣襟,压根不在乎自己身上沾染到的污泥,厉声问:那你既然提前知道了他们的反意,为何没有把这件事也一并附到信中?如果、如果能够早做准备,乾王一党岂会这般轻易就 龙鳞。 主位上威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诘问,也让明昙被愤怒占据的理智略微回笼。 半跪在地上的少女轻颤了一下,抬起头来,与明曜盈满悲凉的眼睛对视片刻,有些茫然地松开手,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堂中一时寂静了半晌。 终于,还是明曜率先别开脸,惨笑一声,慢慢说道:谋逆造反之罪,即便是身为皇子,最少也要落个流放的下场。他轻轻摇着头,语带不忍,九皇妹,他们是我的母亲与兄长,而我也自认不是什么高义之人啊。 不论如何被漠视,得不到自幼便期望的关心,但生养之恩总还是存在着的,他无法轻易做到大义灭亲,无法亲手将母亲与兄长送进牢狱当中。 可是,五皇兄,你现在仍然出现在了这里,明昙直直盯着他的神情,慢慢道,难道这会儿,便反而懂得何为高义了么? 这是不一样的,九皇妹。明曜摇了摇头,从前他们仅是计划,我还有机会能够极力劝阻;可是,从二皇兄在京城起兵开始,事情便再无转圜之余地他是绝不应当、也绝不可能登上皇位的啊。 如此仓促谋反,只顾着抓住机会,却没来得及进行具体的统筹。明曜是个聪明人,他旁观者清,根本不认为母妃和兄长的计策能够成功。 京中禁军所剩不多,他们能够镇压不假;但却别忘了,沅州这个地方,可是非常靠近于曲弓关 定远大将军华钦手下的边疆军,精锐非凡,以一当十都不在话下,难道会比不上明晖手下那帮以人数取胜的府兵? 儿臣如今有王妃,有世子,有整个睿王府,万万不能因为他们的糊涂而平白搭上自己。明曜转头面向皇帝,恳切道,所以,今日儿臣冒死赶来沅州,将京中之事和盘托出,唯有一个所求:便是期盼在最后清算时,求父皇能够答应儿臣,保睿王府一个安稳 皇子谋逆,轻则流放,重则斩首;而与此事有关的其他人,往往也会被抄家灭族,一个不留。 明曜是婉贵妃的亲儿子,明晖的亲弟弟,虽同样贵为皇子,必不会落得身死的下场,但他压根不想受到此事的半分牵连。 睿王府是他的小家。他不愿让自己以及世子的前程,都尽数毁在这对糊涂的母兄身上。 儿臣明曜,恳请父皇您明曜深深叩首下去,开恩准允。 他分明比明昙大不了几岁,但却显得比后者要苍老许多。当年在上书房时的浑身锋锐早已尽敛,唯余一身被岁月磨砺过的平和与透彻,单从气质看上去,就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知情不报是罪,但冒死传信却是功。 若非明曜有胆识有计策,在叛军封城前便已经逃出,恐怕直到帝驾回京,都不会有任何防备,能让明晖轻而易举地来一出瓮中捉鳖。 沈氏把一块烂石头当作宝贝捧着,却完全不知道,被她弃如鱼目的,方才是真正的珍珠。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五皇子明曜传信有功,虽先前心存侥幸、瞒而不报,但功过可相抵消,不予追究。朕愿意准你之诉求:待到平叛后,一应罪名皆将落于明晖和沈氏同党,绝不会牵连到睿王府半分! 闻言,明曜登时大喜过望,赶忙俯身行礼,多谢父皇开恩! 而一旁的明昙也低下眼睫,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明曜的计策其实并不如何高明,只能算作是个大喇喇摆到台面上的阳谋。 他早先瞒报谋逆时,或许不止是过不了心里的坎、难以大义灭亲,还应是藏有几分欲赌兄长能否成功的打算。 如果明晖能够顺利登基,他就是新皇的亲生兄弟,岂不比如今的普通皇子地位高出太多? 然而却不料,明晖是个傻子,仅被诚国公三言两语便激得决定起兵还好明曜是个有心人,把局势看得足够分明,知道若是不来今天这一场冒死出京,届时明晖兵败,他定然难逃挂落,整个无辜的睿王府都将遭殃;而现在,却仅凭三言两语,便一转局势,从瞒报谋逆的同党变成了冒死传信的功臣,睿王府也自然能够清清白白地从泥潭中全身而退。 明曜所走的每一步棋,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目的性。可他也并不怕被人看出来,因为皇帝是个明白轻重缓急的君王,完全不可能在这样攸关的情况下,给一个本就没有参与谋反的儿子定罪。 明昙凝了凝眸,心中略有些感慨。 他与在上书房读书那时相比,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行了,你此番一路前来吃了不少苦,且先下去好生梳洗一番罢。 皇帝摆了摆手,让盛安领着明曜退下,关好房门后,方才转向明昙,没忍住伸手摁上太阳穴,为今之计,龙鳞有何见解? 明昙望着他奇差无比的脸色,心中一揪,快步上前,抬手为父皇揉了揉额角,没忍住先劝道:父皇莫要动怒,千万保证龙体 朕知道。皇帝叹一声气,拍了拍明昙的手背,看上去如同骤然间苍老了十岁,只不过,先是得知晏儿当年遇刺的真相,又是明晖造反龙鳞啊,皇帝顿了半晌,苦笑一声,朕到底是有多不会教养孩子,才能把你二皇兄养成这副模样呢? 明昙垂眸,听得满心酸涩,连连摇头,婉贵妃生性阴狠,从前就联合宁妃在宫中作恶多端,祸害妃嫔子嗣数不胜数;而明晖现在能犯下此等大错,尽是她教子无方,您又何故为其揽过? 古语说得好,养不教,父之过。朕岂能逃避责任?皇帝再次叹了口气,将五味杂陈的心绪咽下,没有继续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重新问道,明晖行事太过冲动,即使趁京城守备不严,暂时成功占据了皇宫,却也仍有许多漏洞可言依龙鳞之见,我等当如何对敌? 明晖虽蠢得可笑,但也不是那等毫无头脑之辈,定然早已派人监视着沅州的动向,如若圣驾一起,必会引起他的注意。明昙也整理情绪,冷静地分析道,沅州距离曲弓关不过两日路程,是可以选择调遣边疆军而来,再往京城但儿臣认为,如此动静太大,定会引起明晖提防,还是不要轻易打草惊蛇为妙。 所以龙鳞是打算,让沅州这边按兵不动? 正是如此。 明昙点点头,能够把兵马藏在京中这么久,明晖的军力一定不算太丰,也就不会有多余的人手派来沅州,对父皇母后不利。因此,还请您二位继续坐镇于此,营造封禅未完的假象,借以麻痹明晖的耳目 你不打算带禁军前往京城?皇帝听得一愣,蹙眉看她,禁军是你一手调。教而出,你对他们最为了解,而他们也对你忠心耿耿 但护卫您与母后的安全,才是他们最主要的职责。 明昙打断皇帝的未尽之语,轻轻笑了笑,沉稳道:若父皇首肯,我便会命耿靖带领禁军驻留沅州,而我、漱容和五皇兄,则立即启程前往曲弓关,向定远大将军调兵,秘密赶赴京城,诛杀叛军! 她的话语间隐带几分杀气,让从来只见过女儿娇矜姿态的皇帝不由一愣,沉默半晌,才轻声问道:定远大将军震慑外族,不能离开边关,他的兵马只能全权由你指挥调遣龙鳞,这一仗必然会艰难许多,你可做好准备了? 父皇,相信我。 明昙舒出一口气,紧紧握住皇帝的手,唇角微勾,展露了一个似有若无的浅笑。 龙鳞定当不辱使命。 懿德宫。 娘娘,依照老爷送进来的消息,叛军已经在城门处严加把守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就连宫中也是一样。 大宫女鱼溪垂着头,向瑛妃恭敬禀报道:还好您先前筹足了银钱,为老爷上下打点后还有结余,那些个将官也愿意卖咱们一个情面不然,就是从太仆寺到宫中这么点距离,消息也会被他们截断下来的。 呵。乾王这次胆子倒是大。 分卷(93) 瑛妃坐在窗前,微微抬眼,便看到了自己宫殿门口站着的两名守卫,手中的枪尖还闪烁着隐约寒光,不由嗤笑一声,重新低下头来,淡淡瞥向一旁的鱼溪,其他各宫情况如何? 乾王殿下昨日进驻了天鸿殿,下令除贵妃娘娘的广阳宫外,其余各宫都要有人牢牢把守,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太多动作。 他现在全副精力都放在沅州了,生怕被耿靖带出去的那部分禁军打到城门下。瑛妃挑了挑护甲,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上面镶嵌着的宝石,而且,还有那个难缠的诚国公哼,离彻底拿下皇宫还早着呢,便开始和乾王掰扯登基后要封他个什么官才足够,真是鼠目寸光。 鱼溪不敢接这个话题,只将头垂得更低,半晌才听瑛妃又问:父亲那边,可还有什么消息递进来? 有的。鱼溪点点头,忙道,老爷说了,他已按照娘娘所言,听从叛军的安排,将太仆寺中的骏马尽数供给了他们 嗯,如此就好。 瑛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天空,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是能够穿透万里一般,良久才低声道: 那么,就等那位九公主杀上门来,让本宫助她一臂之力了。 第103章 事态紧急万分, 容不得半点耽搁。明昙、林漱容、明曜三人翌日便秘密从沅州出发,飞快赶往边疆的曲弓关。 曲弓关接壤草原,是天承朝最长的关隘, 素被誉为北地之铁锁、边疆之咽喉,拥有内外城、箭楼、角楼、烽燧、墩台等等军用设施,再加上定远大将军和他手下的精兵在此坐镇,堪称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因为生怕京城局势有变的缘故, 在三人的快马加鞭之下,原本需要两日的路程竟大大缩短为了一日多。当抵达曲弓关外时,正是方才过午。 关隘重地, 不得擅闯! 尚未走到城门近前,他们的骏马便被拦下, 几个面容严肃的精兵走上前来,略微打量了他们一番, 语气还算客气道:还请三位速速离去,莫要再继续靠近这里了! 军纪严明,尽忠职守,这很好。 明昙并没有因为被拦下而生出不悦,反倒是挑了挑眉,也没多废话, 只扬手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 向空中一抛, 淡淡道:失礼了。还劳这位将士通传一声, 我等要即刻面见华大将军。 领头的将官闻言一愣,稳稳接住令牌,皱眉垂头看去,却只见其正面写着一个大字御, 反面则是一个昙,皆是篆书,登时便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迟疑问:您莫非是九 正是。明昙笑了笑,打断他未尽的话语,我等急事在身,还请速速通传。 那将官恍然点点头,冲她们拱了拱手,亲自转身向内通报;只等了没多大会儿,他便再次快步出来,恭敬道:大将军已在里面等候,三位请。 明昙等人顺势下马,将缰绳递到几个小兵手中,快步跟着将官往曲弓关内走去。 城内面积很大,将官知道他们心急,直接走了内道,七拐八拐地绕了好一圈,穿过一道小门后,眼前才豁然开朗,竟是到了一个布置简单的小院之中。 三人按着指引,步入前厅,果见其中正坐着一个面上虽有皱纹,却仍然精神矍铄的老者。他身穿厚重铁铠,两鬓斑白,但动作却利索得很,一看到他们进来,立刻把目光定在打头的明昙身上,干脆地行了个单膝下跪、拳面撑地的军礼,笑道:参见九公主,老臣久仰大名! 华大将军客气,明昙万不敢当。 眼前这位可是本朝最为著名的定远大将军,一生尽付战场,满身功勋无数,更可贵的是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即便皇帝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明昙哪敢生受这一礼? 她赶紧几步上前,将人亲手扶起,温声笑道:况且若真论起来,我与大将军也算半个旧相识了,还注重这些虚礼作甚? 哈哈哈,对!老臣的确与公主神交已久,算得上旧识!华钦性格爽朗,与他女儿华瑢堪称如出一辙,伸手拍了拍明昙的肩,就像一个对她关爱有加的长辈那样,眼神慈祥而和气,先前就曾从阿玉那里接到过公主亲笔的信件,询问练兵之法自那时过后,老臣便知晓,此生终会与您有一次相见之机! 说实话,身为臣子,以这样的动作和语气对待一国公主颇不合适。可明昙心中却没有任何不满的感觉,反倒觉得自己当真是在面对一位和蔼的祖父般,不禁露出一丝柔软的笑容,轻轻颔首:是啊。您看我这不是就来了? 一老一少气氛融洽,而他们身后的明曜却早已目瞪口呆。本以为此次前来曲弓关借兵,不说千阻万难,也定然要与大将军好生掰扯一番,却完全没料到竟会出现眼下这番一团和气的局面。 林大小姐,请恕本王冒昧相询,九皇妹和定远大将军? 九公主先前接管禁军,改制营中操练之法时,曾特意写信问过华大将军的意思。林漱容转头看了他一眼,简单答道,而且,邀月宫的仪妃娘娘也素来与坤宁宫交好 明曜登时恍然,多谢林大小姐解惑。 难怪如此,他竟一时忘了仪妃的出身。 有了这层关系在,借兵自然无需那些官场上的试探博弈,何况华钦是个对朝廷衷心的有分寸之人,京中的变故尽可坦率告知。 什么?乾王竟当真如此胆大包天? 待明昙讲述完情况后,华钦又惊又怒,狠狠拍上桌子,铁铠与木头相撞发出嘭一声巨响,简直像是要生生将桌面拍裂般,谋逆乃是死罪,那沈开谊老儿可真是不想要他的项上人头了! 华钦和诚国公同是昔年扶植明熠登基的老臣,多少还有些同仇敌忾的情分在,这会儿听到对方竟然敢行谋反之事,心中顿生悲凉,怒喝完又叹道:真是糊涂糊涂啊 诚国公当年助父皇登基,不过是为了保全沈氏,免受淑皇贵妃的牵连,明昙轻轻摇了摇头,他早已被权势迷了眼,会做出这种事情也不算奇怪,大将军并不用为这等人而惋惜。 唉,是老臣失礼。 华钦再次长叹一声,平复了会儿情绪,这才缓声问:京城情势刻不容缓,既然照公主所言,叛军已将城内封锁,那您莫非是打算攻城了? 京城百姓众多,攻城需用不少刚猛器械,乃至火药,极有可能殃及无辜,明昙沉吟着,指尖不自觉地在自己膝头敲打,若能有人在城中里应外合,尽最大可能降低伤亡,便是最佳之策,可惜 可惜,京师虽然曾是禁军的大本营,但明晖既然已经占据宫中,必然会将林珣及其所领的兵将们严加看管,肯定指望不上他们。 守城容易攻城难,枉论京畿重地,华钦也很发愁,沉吟道,曲弓关内倒也存有不少石砲、撞木等用具,也备有火药,但若是公主不愿轻易使用,那就只能另寻他法。 按理而言,叛军人数不应很多,守城者也会相对少些。站在后方许久的林漱容上前一步,思索着提议,若是可以的话,不妨派出少数兵将,趁夜越城? 此法可试,但风险太大,华钦微微摇头,自古以来的守城之战中,城头最为紧要。但凡叛军将领有些头脑,则必会在此处严加防守,宁愿舍弃其他地方的兵力也在所不惜。 明昙也犹豫地点了点头,赞同大将军的说法:而且,咱们前往京城的行踪必须隐秘,为了不引起明晖的注意,同样不能带太多兵马,千万要尽量避免损耗 他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极为特殊:守城方毫无顾忌,攻城方反倒处处掣肘,既不敢用强硬手段炮轰城墙,也无法轻易派人潜入城中,实在是堪称为一筹莫展。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华钦,此刻也不由得拧眉沉思,久久不语。 若是实在别无他法,那也只能暂时派上砲车等物,先攻开城门再说了 然而,就在屋中一室寂静,半晌无人再开口时,房门外却突然传来几声轻叩,登时将他们发散的思绪拽回原处。 何人在外?华钦扬声道。 接着,众人便听到方才那名将官的声音传进来,语气微带犹豫地禀报:启禀大将军,城外又有人来了,他顿了顿,似乎是很不敢置信似的纠结了半晌,才压低声音继续道,而且那人还说想必九公主今日已至关内,还请殿下能够赏脸前去,与其拨冗一见。 ! 明昙心下悚然一惊,下意识转头与林漱容四目相视,冷汗瞬间爬上脊背。 她的行踪难道暴露了?是不是明晖的人? 见殿下神色有异,林漱容立刻覆上人冰凉的手背,指尖收紧,轻轻握了一下,冲明昙缓缓摇了摇头。 恋人目光中的镇定和安抚,手上传来的热度与力道,都成功让明昙再度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否决掉自己方才的猜测。 是了,必不可能会是明晖。若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给叛军,那人又怎会如此客气,还声称想请她拨冗相见? 可是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找上曲弓关、还说什么想必九公主已至关内的人,又会是谁呢? 明昙有些沮丧地拍了拍脑袋,只觉得今天自己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无论什么都看不明晰。 罢了。她沉吟半晌,忽的回握住林漱容的手,淡声道,既然此人诚心邀我赏脸,那便去见上一见,有又何妨? 旁边沉默许久的明曜闻言一愣,微微蹙起眉,下意识想要阻拦,不行!我等尚且猜不透对方的意图,九皇妹还是莫要冒险为妙 都已经找上门来指名道姓了,避而不见也没意义,明昙摇了摇头,冲明曜一笑,五皇兄的好意,明昙心领。但无论有什么风险,去还是要去的,不然又怎么能摸清此人的意图呢? 如此胆识,如此魄力。他那满肚子阴谋诡算的兄长如何能及? 明曜抿起唇,愈发感慨于自己当时冒死出京、到沅州传信,究竟是有多么明智的一番举动。 老臣也随公主同去。 华钦站起身来,目光在两个姑娘交握的双手上停留片刻,神情微妙了一瞬间,又乍然恢复正常,笑道:不知这位林大小姐? 臣女自然陪殿下一起。 林漱容温和地笑了笑,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华大将军方才的异样,侧头去看明昙,柔声道:殿下,那我们走罢? 嗯。五皇兄还请在此稍待,我们去去就回。明昙轻轻颔首,也站起身来,率先朝门外走去。 而在动作间,她就如同是在汲取力量般,分毫没有放开林漱容的手。 指名要见明昙的人就待在旁边的院子里,路程不远,没几步就到。 房门大敞,显然是专门等待来人进屋。因此明昙也没犹豫,直接在华大将军的看护中跨入门槛,便见堂中正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无论是身材容貌都被严密遮掩,甚至连性别都无从分辨。 阁下就是要见本公主的人么? 明昙掀起眼皮,略微打量了对方一下,还请报上名来罢。 话音刚落,在华钦与林漱容警惕的注视下,那名黑衣人立即有了动作,伸出手来,一把扯下兜帽,竟是露出了一张清秀而熟悉的女子面容 殿下。老爷。林大小姐。 她拱一拱手,面向明昙跪倒,沉声道:邀月宫侍女七星,叩见诸位! 邀月宫的七星? 仪妃华瑢的大宫女? 明昙蓦地瞪大眼睛,显然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她与同样愕然的林漱容对视片刻,却忽听身侧响起了华钦的声音,语气虽有些疑惑,却比她俩要沉稳许多,七星?你不是应当在宫中保护阿玉吗,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来到曲弓关? 回禀老爷,七星垂头,恭恭敬敬道,七星是奉娘娘之命,特来为九公主殿下传信的。 传信? 华钦显然有些惊讶,微微转头想要问问九公主,却发现容昙两人神情异样,频频看向七星,心下顿时了然,忙为她们解释道:公主竟不知道么?七星这丫头,曾是阿玉点名陪嫁到宫里的婢女,原先为将军府暗卫出身,武艺高绝,昔年在府中之时,单打独斗无人能出其右 先前娘娘未曾告知于九殿下,还请您莫怪。七星也顺势朝明昙磕了个头,语气听上去惭愧而无辜,堵得后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仪妃娘娘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 能被定远大将军赞上一句武艺高绝,极擅单打独斗如此,想要从看守严密的皇宫和京城中脱身,大抵也就是吃点苦头的事? 明昙和林漱容两厢沉默半晌,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由前者干巴巴地把话题拉回正事,所以,你冒险出京,是要来给我送什么信? 殿下请过目。 七星抿了抿唇,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双手呈到明昙面前,缓缓道:不过请恕婢子无礼,这并非是我家娘娘或皇后娘娘写给您的信。 话音落地,明昙伸手接过的动作也不禁一顿,猛然转眼望向七星,眉头锁得愈发紧了些。 所以 此乃懿德宫瑛妃娘娘秘密登门拜访,亲手将此信交予仪妃娘娘。说是恰巧知晓婢子身怀武艺,有机会出京,所以才想让娘娘帮忙,替她将此信送至曲弓关,交到九公主手上。 分卷(94) 七星垂首,如实转述道:瑛妃娘娘说她许氏父女愿以微薄之力,助九公主殿下洞开城门,入京平定乾王之乱。 第104章 几日之后, 天鸿殿。 你是说,都这么些天过去了,沅州那边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殿里金灿明澈, 香炉里正熏出淡淡的龙涎香,明晖坐在主位,指尖轻轻抚摸着扶手上雕刻的龙首,眉眼间尽是阴鸷神色, 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暗探。 是,乾王殿下。 暗探的额角流下一滴汗珠,却压根不敢抬头, 赶忙叩首道:似乎是因为永徽公主受封镇国时,天降异象, 仿佛有神灵感召,所以帝驾才临时决定多停留几日, 特意给沅山以及各路仙神进香,为公主祈福 明晖原本心中还存有些警惕,尚在蹙眉思索着什么,但现在一听暗探提起明昙被封为镇国公主的事,心中登时蹿起一股子熊熊怒火,脸色愈发阴沉下来, 盯着对方的目光也几欲将其抽筋扒皮。 就连一旁奉茶的侍女, 见此情形都不由心惊胆战, 悄悄为那不懂眼色的暗探叹息。 几天之前, 永徽公主加封的消息刚传回来,殿下就气得砸坏了小半个侧殿,以至宫中上下都像是被拔了舌头般,无人再敢提起此事, 连九公主三字都避而不谈,可现在却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本以为明晖会大发雷霆,可后者却仅仅只是用森冷的目光盯住那名暗探,直把对方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更深叩首下去后,才突然笑了一声,语气听起来有些古怪:行,你下去吧。 话音一落,那暗探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正待谢恩离去时,却忽听明晖又道:等等。这回你事情办得不错,本王理当嘉奖,一会儿自去酥雨那里领赏罢。 听到那个名字时,侍女端着茶壶的手不由微微一抖,壶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立刻引来明晖淡淡的一瞥。 侍女猛然咬住舌尖,赶忙跪倒,语调打颤:都怪婢子笨手笨脚,请殿下责罚 无碍,起来吧。大抵是当着别的下属,明晖并未发落于她,只挥了挥手让侍女起身,又转向暗探淡淡道,行了,本王乏了,你且退下便是。 这暗探离京早些,在沅州城外潜伏日久,只知酥雨是从广阳宫婉贵妃手下调来的宫女,却并不清楚她在乾王手下领了个什么职位。这会儿一听明晖如此说,只以为对方是管赏赐的,面上立即喜笑颜开,忙道:多谢殿下恩赏!奴才这便退下! 明晖用手抵着额头,眼珠久久停留在眼角处,盯着暗探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而那侍女这次却不敢再有半分手抖,只能在心中长长叹息。 酥雨其人,的确是从广阳宫调来的不假,但却并非什么分管赏赐的女官。她是明晖特意向婉贵妃讨过来的宫人,性情古怪狠辣,携带着广阳宫所贮藏的多种奇毒 若有人声称到她那儿去领赏,酥雨便能立即意会,派手下的太监侍卫把人摁住,毫不犹豫地亲手给对方灌下毒药 这哪里是领赏?分明是送命! 侍女忍不住咬了咬舌尖,正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时,却见明晖突然起身,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一样,往前两步,一脚踹翻了那只香炉,怒声骂道:该死!真该死! 当啷一声,香炉跌倒在地,灰烬如泼墨般洒在红绒织毯上。好在先前香已燃尽,没有火星冒出,但还是把侍女生生吓了一跳,赶紧再次拜倒,殿下息怒! 滚,你也给本王滚! 明晖表情狰狞得吓人,双目赤红,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一边扬起手来,又将旁边案上放着的玉雕山水摆件给推落,恨恨道:明昙,又是明昙!难道上辈子是欠了什么孽债不成?她为何非要在本王耳边阴魂不散! 哎哟哟,殿下,您又是在这儿发什么火呐? 与此同时,门外施施然走进来一个略显老迈的身影,竟连通传都没有,便一路长驱直入,踩着满地狼藉,直接来到了明晖的面前。 啧啧,诚国公咂咂嘴,拾起地上的玉石碎片端详片刻,笑道:这可是最讨陛下喜欢的玉石摆件啊。听说是九公主花费不少时日才从琨州寻来的,就这么给砸了,真是可惜。 明晖冷冷看着诚国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呵,他若不喜欢,本王还不惜得砸呢。 哈哈哈,乾王殿下这般动怒作甚?诚国公满脸笑眯眯的,难得大度地劝道,如今京畿已尽在我等手中,您距离皇位也只有一步之遥,又何必管那九公主是什么永徽、还是什么镇国呢? 一步之遥?明晖讽刺地挑起唇角,哼,国公爷可真会说笑。 他负手而行,缓缓绕过地上的一滩碎玉,走到诚国公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逐渐僵硬起来的笑容,冷冷道:你也清楚,咱们的人手不足,虽又有骁骑参领吕巡带来了一大部分兵力,较之留在京中的那帮禁军绰绰有余,但却难以再分出充足的人手去应对耿靖大患尚且未除啊! 哼,沅州那边的禁军也不过十数队人马,殿下未免太过谨慎了!诚国公完全不以为然,眼神轻蔑地说,兵法之中早便有言,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只要我等守好京城,即使皇帝老儿使出浑身解数,也压根碰不到咱们半分毫毛!届时您再黄袍加身岂非不战而胜? 守城时有高墙相护,兵器等损耗与攻城方相比起来本来就微乎其微;更何况那群禁军护送皇帝前往沅山,是去行封禅大典,根本没有适当的攻城器械在手除非插上翅膀飞进城来,不然,他们哪可能会有取胜之机呢? 这样一想,纵使是满脑子焦虑的明晖,也不禁渐渐放松了下来。 是啊,他们占据地利的先天优势,只要把城守好就行。即便父皇和明昙真的带人打上门来,也断然奈他不何 正这么想着,明晖刚刚舒出一口气,便见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冲进殿内,满脸惊恐地尖声叫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他满脸惊恐,动作间仓皇莽撞,堪称是连滚带爬。明晖一向见不得下人不守规矩,刚刚皱起眉,还未开口,诚国公便已经抢先训斥道:你这奴才,擅闯内殿,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还懂不懂尊卑礼节了? 明晖眼神微冷,一边心说你也不见得比他懂多少,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把这拿架的老头拂开,寒声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请国公爷、乾王殿下恕罪!那太监一边抖抖索索,一边惊恐万状,吕统领方才派人传来急报,说是说是 他吞吞吐吐半天,话都说不全,竟惹得明晖油然而生一股心悸,下意识攥紧双拳,吕统领传了什么急报?还不快说! 他说,太监心中打鼓,一咬牙一闭眼,声音颤抖道,城外斥候传来消息是九公主、九公主殿下带兵打过来了! 明晖连像样的外衫都来不及披,便和诚国公一路打马冲到了城门边上,果见由吕巡带领的大队人马都严阵以待,一部分人已经上了城楼,还有一部分则列阵于城门后,个个面色惨白,手里握着的兵器上都能看到他们掌心汗水蹭出的反光。 叛军行的是忤逆犯上之事,心中有鬼,还未开战气势就先弱了三分。见此情景,明晖不禁狠狠瞪了主帅吕巡一眼,心中深怨他没有稳定军心,低声怒骂道:废物! 吕巡微微色变,却也不敢反驳,急忙给明晖说起斥候传来的情报,乾王殿下,九公主目前已在四十里外,所带兵马甚重,甲胄铁盾齐备,约有六七千人之多,远远超出了我等先前的预料!甚至队后还带了几台大家伙,大约是砲车、云梯之类的东西殿下,这、这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哪家护送皇帝出远门封禅的军队,会随身带着砲车云梯? 明晖也听得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他素来没什么军事才能,诚国公也半斤八两。两人在朝堂上搅一搅浑水还行,这会儿相顾无言良久,只能从对方眼中看出浓浓的茫然之色。 暂且不说那些攻城器械,她哪里来的那么多兵? 要知道,当初皇帝带出去的禁军也就一两千左右,现在居然翻了几番这是在搞什么?大变兵器不够,还要大变活人? 而且他明明提前在沅州至京城的道路上都安插了眼线,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在场几人冥思苦想了半晌,总算还是吕巡有点脑子,恍然瞪大眼睛,试探道:莫非,是曲弓关 边疆军?明晖瞪大眼,立即反应过来,却仍是不敢置信地摇摇头,边疆军镇守塞北,未免外族趁虚而入,不得轻易调动,这可是祖制!明昙她怎敢 啊这京城都造起反来了,怎么都不算轻易调动吧? 不过这话吕巡可没胆子说出口,只能暂且放下这点,先解决最紧要的问题,殿下,九公主既已召齐了兵马,则必然要准备攻城,我等应当如何对敌? 城无可破之理,我军守好城门即可。明晖抿起唇,瞥了吕巡一眼,敌方兵马以何为主? 持盾者居多,未见多少马匹,向来是以步兵为主。吕巡答道。 好。明晖点了点头,大手一挥,信心十足地命令道,城外即为京郊,地势开阔,最宜对攻。派人给城楼备足弓箭滚木,再速速从太仆寺牵来骏马,待敌方兵力消耗得差不多后,我等便即刻派出骑兵,摧毁阵型,将其包抄围杀! 他抬起头来,眼神阴鸷可怕,仿佛能够穿透城门,直直望见数十里之外领兵的明昙。 九皇妹,明晖扯开唇角,沉沉地笑起来,本王这次定要让你有来无回! 第105章 城中情况如何? 城外十里, 明昙抬手在眉骨处一搭,扯了扯缰绳,瞥向旁边回来禀报的斥候, 可有异动? 启禀公主,城头已聚守兵,弓箭齐备,正在严阵以待。斥候恭恭敬敬道, 城内并无动乱,但偶闻骏马嘶鸣之声,想来应当是已经安排好了骑兵。 唔。明昙摸了摸下巴, 高挑眉梢,转眼朝身侧的林漱容看去, 卿卿怎么看? 既然一切都尽在预料,殿下只管按照计划行事即可。林漱容温和一笑, 缓缓说道。 嗐,这不是头一次领兵,生疏嘛。明昙打了个哈哈,挥手让斥候下去,偏头望向身后列阵整齐、精神奕奕的边疆军,登时油然横生几分赞叹。 不愧是华大将军手下以勇悍出名的精兵。 几日之前, 为了躲避明晖的眼线, 他们在林漱容的建议下兵分多路, 各自扮作商队或是走镖人, 再将砲车撞木等大型器械假作货物,绕了好一大圈远路方才至京。 多亏明昙先前放开商业的种种举措,现在已经扩展到了大半个天承,各州对于行商的盘查都比较宽松, 只要确认货物并无危险性就能放行撞木的形貌本就正常,而砲车、云梯则只需卸下一些部件,便也无人再能认出它们的真实用途,一路上倒还真没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 所以说,目前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兵将们的体力消耗。 经过数日行军后,各队在临京不远的娄州城外顺利汇合。明昙本来还在担忧他们会感到劳累,准备下令休整时,却被华钦手下最得力的将官聂胜给劝阻下来,让她放心行军即可。 京中局势耽搁不得,各队在途中早有歇息,此时精神正好,公主只管继续前进便是! 聂胜自豪的话语犹在耳边,明昙紧了紧缰绳,目光从身后每一张坚毅而精神的面容上扫过,直在心中叹服不已。 虽是经历了接连几日的高强度行军,但他们却不仅没见疲惫,汇合后的阵型反而还分毫未乱,怎能不让人赞一声华大将军练兵有方? 难怪聂胜会那样引以为傲了。 既然城楼已被敌方安排了弓弩手,那便暂时无需挺。进,先上砲车罢。 明昙遥望着前方城楼上隐约的人影,眯起眼睛笑了笑,伸手一挥,扬声下令道:各砲长听命!准备前攻! 吕统领!他们上砲车了! 城头之上,一名小兵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慌忙转向一旁仍在安排弓弩手的吕巡,语气急促地向他高声禀报。 砲车?吕巡心中一惊,边在心里暗骂二殿下疏忽大意、怎么能放任他们千里迢迢把砲车从曲弓关运来,边咬牙切齿地迁怒道,慌什么慌?砲车不是还要组装么?派人立刻用床弩射火箭,给本官烧了它! 不行啊!统领!闻此命令,床弩旁边的将官立刻诚惶诚恐地连连摇头,距离不够,现在射火箭也是白费力气,根本碰不到他们的砲车呀! 什么?! 吕巡瞪大眼睛,抢过小兵手里的千里镜,极目往城外看去,果见三台砲车旁正有不少人在忙着组装部件、装填石弹,可他们所停的位置却恰好在百步之外,完全没有进入到弓弩的射程以内。 但同样,这个距离也十分尴尬,恰好无法让石弹击打到城门或城墙 哼,无妨,各弓弩手准备!吕巡冷笑一声,挥手道,待敌方将砲车装完,则必会向前行军,届时便立刻放箭,把他们都杀个片甲不留! 是! 统领有令,城头上的所有弓弩手自然照办,全部都张弓搭箭,直直瞄着箭尖所能抵达的最远一点;而大型床弩旁,则更有兵士早已准备好了火把,只等一会儿点燃箭头上的布料,就将那砲车烧成一堆焦木! 然而却不料,就在他们屏息凝神、静静等待敌军继续前进的时候,却忽听城下一声呼啸响起 分卷(95) 砲车居然就在原地发射了! 不好!快躲开!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见一枚石弹直冲城头飞来,登时吓得扔掉了手中的弓弩,纷纷脱开箭垛,赶忙向后方远远避开。可惜就算他们再怎么快,也快不过准准砸来的石弹,只过了一刹那,痛苦的哀嚎惨叫声就接二连三传来,伴随着石墙被击碎的轰鸣,城头上顿时烟尘四起,只能看到飞溅在脚下箭垛上的滩滩血肉。 吕巡也同样悚然无比,但还不等他反应,石弹便毫不留情地再度袭来,轰隆一声砸碎城墙上的垛口,吓得他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到旁边,却不料正好一脚踩中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差点吓得直接从城楼上翻下去 那正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臂! 砲车上装填的石弹并非凡物,而是特意经过打磨、表面光滑的浑圆石球。这种球体一旦飞速翻滚起来,表面就会锋利如刀,不仅难以被击碎城墙时的冲击力粉碎,而且削骨断臂都不在话下,只要被稍稍剐蹭到,立刻便会血肉横飞,吕巡脚下的残肢显然正是它的杰作。 这、这、怎么会这样! 吕巡惊骇得头皮发麻,心脏狂跳:方才他仔细看过,那砲车分明还在射程之外,究竟是怎么会袭上城墙的?! 快!找好掩体,都快躲开! 城头一片混乱,砲车上的兵士们连连高喊汇报着击中,明昙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深深吸了口气,面色却并未放松多少,反而比方才还要凝重几分。 林漱容震了震缰绳,骑马走到她身旁,有些担心地望着对方,殿下,您怎么了? 砲车的杀伤力太大了,明昙闭了闭眼,咬牙忍下胃中的翻滚,即使我用着千里镜,都能看到那些从墙上流下来的血。 林漱容叹口气,愈发靠近了她一点,微微侧倾身子,伸出手去,轻柔地覆在明昙有些颤抖的肩头。 战争总是如此。林漱容淡淡道,当那些士兵选择登上城楼,效忠于叛王明晖时,他们的性命便已经不再无辜,您也无需为他们的死伤而怀有愧疚或遗憾。 嗯,我明白的。明昙松开被自己捏出浅浅印子的缰绳,歪了歪脑袋,用下颌缓缓蹭过林漱容的手背,毕竟死的若不是他们,就会是我们 那些弓弩的箭尖上闪着寒光,锋锐非常,恐怕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穿将士们的铠甲。 幸好你先前曾研究过白露改良农具的图纸,对木工有所了解,才能成功改装砲车,抬高射程,明昙此时的语气中不止有庆幸,更多还有对林漱容的浓浓依恋与感激,不然这一战,开篇定然会死伤惨烈,哪能有现在的轻松? 自从在曲弓关制定好攻城计划后,林漱容就立即着手开始改装砲车。也是多亏了她好学的性子再加上对于白露总在明昙面前得脸的那么一丝微妙的醋味历时整整一日,总算是画好了改装后的图纸,并将砲车重新组装,拉到空地实验,果真发现射程的距离和高度都被加大不少,所投射出的石弹也变得威力更胜以往。 打磨后的石弹冲击力强、杀伤力大,曾是多年前羌弥人用来攻打曲弓关的得力武器。但在他们被华钦杀退之后,这种方法便被边疆军学了去,只可惜一直没有攻城战可让他们展露一手,直至如今才终于派上用场,将那被叛军占领的城头杀了个片甲不留。 弓弩手已被解决,速令砲车准备火弹!明昙直直盯着久无动静的城墙,瞅准时机,高声道,各军随本公主挺。进城下,上云梯! 遵公主之命! 砲车首发告捷,军心大振,回应的声音都响亮万分,甚至能够盖过石弹击中城墙时的轰鸣。 明昙身为主将,自是率先策马向前,她把缰绳在手上打了个圈,殷红的披风在空中划过,仿佛是一块蹁跹的火烧云般夺目耀眼;而林漱容领副将之职,落后半步,红披风一角轻轻扫过她的银白色劲装,宛如红梅落雪那样,二人简直般配得令人惊奇。 徒留明曜与聂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默默拉紧缰绳,挤在一起,感觉站到她俩身边都是个错误。 在九公主和林大小姐面前,谁还没当过条酸菜鱼? 又酸又菜又多余嘛。 接连几发石弹下来,城头死伤惨重不提,就连弓弩都被砸烂了一片。 眼睁睁看着敌军高举天承两字大旗,被九公主率领着,一路兵临城下,吕巡就觉得目眦欲裂,被深恨惧怕等情绪折磨到指尖颤抖,扭头便朝城下大吼道:增援!增援! 这么直上直下的距离,哪怕是弓弩还在也不顶用,只能用滚水来防止他们越墙了! 远处的砲车或许是没弹了,久久都等不来下一发,城下目睹了此番惨状的士兵们也终于敢上来增援,个个手提着刚烧开的滚水,刚到城头,就见满脸血污的吕统领正在上蹿下跳,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愣着干什么?快!快啊!他们已经支起来云梯了!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排在尚存的垛口之后,脚边就放着滚水,却半晌都没敢轻易泼下去毕竟资源有限,这会儿敌军还在底下支棱云梯呢,泼不准浪费了怎么办? 然而,就是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向他们直飞而来的火弹。 不好,还有敌袭! 火弹是将原本的石弹用稻草麻布包裹,再点火燃烧起来,虽然不似方才那般一不留神就会被剐掉胳膊,但对现在满是木制弓弩残骸的城头而言,也同样是致命的打击。 弩车烧起来了!快救火! 火光冲天而起,底下还在支搭云梯、因而与城墙根有些距离的天承军毫发无损,反倒是城头上准备好的滚水登时有了别的用途。 一茬茬浇水灭火的黑烟袅袅而起,明晖在城下眼睁睁看着,被气得脸色发青。他的额角也有一块伤口,是之前被城头落下的碎石给砸的,正在汩汩往外渗血,显得神情更加狰狞,平日里温文儒雅的面具也碎了个一干二净。 吕巡这个废物!他恨声怒骂,气得完全丢了礼仪,之前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迟迟不肯放箭现在可好!一把火烧没了,他还放个什么箭?放屁去吧! 身边另一个将官刚从城楼上下来报信,灰头土脸噤若寒蝉,却还是不得不哆嗦着请示:敌军已经在城门外准备越墙,还请殿下您下令对敌 明晖咬了咬牙,他们可还有别的武器? 除了步兵们持盾持枪外,便是云梯;砲车也仍在那个位置没动,而且城下都是他们的人,定然不敢再轻易击砲! 好! 明晖转过头,看向自己身边严阵以待、个个骑在骏马上的骑兵,扬手高喝道:诸将士!敌军已在城外,本王命你们即刻趁机冲出,将之围杀,绝不能让他们破城而入! 是! 得了命令的骑兵们纷纷做好准备,抓紧缰绳,满心豪情壮志,刚要作出冲锋陷阵的姿势时,却忽然齐齐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尖利刺耳的三声哨响。 吁吁吁! ? 众兵将对视一眼,都闹不明白这是什么信号,纷纷转头看向乾王;却见后者竟同样是满脸疑惑,显然一副比他们还要茫然的模样,登时心中便暗道一声不妙。 小心!有诈 诈字尾音还没落地,他们胯下的骏马便长嘶一声,如同受到了什么刺激那样,高高扬起前蹄,激烈地反复腾跳,拼了命地想要把背上的人给甩到地上去! 一时间,场中一片混乱。因为阵型的缘故,马匹尥蹶子或起扬的动作会惊扰它们身前与身后的马,从而导致对方愈发狂躁,反复恶性循环,不少兵士都跌下了马背,更有倒霉者还被狠狠踩了几脚,当场便惨叫几声,一命呜呼在了这些原本任由他们操控的畜生蹄下。 明晖骑的是他从御马苑里带出来的爱马,几乎没怎么受到影响而他也只需定睛一看,就能发现那些发了疯的战马,竟然都是出自于主动向他投诚的太仆寺马厂! 这下,明晖怎么能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被人给阴了! 许良祯!你好大的胆子! 明晖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把太仆寺马厂的那位许协领给拆吃入腹。但不远处的哨声还在接连响起,马群疯得更加厉害,这会儿俨然不只是城头,就连城内也变得一片狼藉,哪还有什么秩序可言? 而与此同时,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就有许多个毫不起眼、脸上抹满泥灰的小兵,趁此混乱之际缓缓靠近了城门,打开枢拴,齐力使劲向后拽去! 吱嘎的巨响声传来,先前纹丝不动的城门已经被豁然打开,透进一丝光亮,还正在持续不断地向两边扩大 京城,将要被拿下了。 第106章 城门已开, 其中兵将又一片混乱,天承军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城内。 在他们进城后,那奇异的哨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明昙将此混乱的场景环视一圈, 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她身后的一部分士兵们顿时好似猛虎扑食般,纷纷冲上前去,将面前被马匹或颠或踩的敌军拿下, 押解在地;而另一部分则飞速上了城楼,去解决那些还在忙着救火、丝毫不知自己的老巢已经被人家端了的蠢货。 敌军刚经历了一通混乱,哪里是精神正好的天承军的对手?几乎是立刻就被全数俘虏, 聂胜更是一眼就认出了衣裳最为华贵的明晖,冷冷一笑, 将他押到明昙面前,垂头道:启禀九公主, 叛军首领已被拿下! 嗯。明昙点了点头,唇角噙着隐隐的笑意,可目光却一片冰凉地盯住明晖,缓缓道,二皇兄,许久不见,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句话一语双关, 不只是讽刺对方现在阶下囚般的灰头土脸, 更是在质问他因何起了谋逆之心。明晖当然听得出她话中意思, 但却并不屑于作答,只冷哼一声,额角伤口中的鲜血横流了半张脸颊,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 哈,我倒是恨不得活剐了你。 明昙伸手掩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明晖,语气听上去满是温柔,当年你与婉贵妃合谋,对大皇兄所做的一切,皇妹我都牢牢记在心间,只等着让你们母子二人日后偿还呢,又怎么会让你轻易去死?她笑了一声,眸中似是燃着灼人烈焰,只有活着,才能让你们备受折磨,体会到何为任人宰割的痛苦对不对? 你、你知道了?! 明晖完全没料到,这个被他和母亲埋藏了多年的真相,居然会被明昙在这种情景下轻而易举地揭露开来。他下意识露出惊骇的神情,双目圆睁,只有拼命在袖下掐住手心,才能勉强克制住从心头逐渐蔓延上来的恐惧。 明昙知道,那皇帝定然也会知道 他身为皇子,有恃无恐,笃定这父女两人为了不被世人口诛笔伐,一定不敢杀掉自己;但母妃却不同! 虽然这次谋逆是由明晖和诚国公联合谋划,婉贵妃没有直接参与,轻易拿不到她的把柄可是,蓄意杀害先太子明晏这个罪名,一旦锤实,就足够她死上千百次也不为过! 不、不行!他一定要保全母妃的性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九皇妹,纵使皇兄如今是阶下之囚,但你说话却也要讲究证据。明晖灵光一闪,给自己找回了一些底气,挺直脊梁,抬着眼睛,就好像他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乾王一般,倨傲地注视着明昙,大皇兄是意外而亡,当年江南诸府都曾调查过,早已下了定论。而你如今若再想翻案,只凭口舌之言,可是无法为他讨一个公道的啊!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当年江南的各个府衙也被他们打点妥当,就连皇帝都查不出所以然,她明昙哪有翻案的本事? 明晖越想越不屑,越想越觉得信心十足,但不料明昙却眯起眼睛,仿佛是在看笑话般看着他,良久才慢条斯理道:二皇兄,你不会以为,你们那时的计划当真是天衣无缝吧? 闻听这话,明晖心中狂跳,指甲下意识一用力,顿时刺破了掌心的皮肉。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让他表情都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却还来不及缓一缓劲,就见明昙笑着继续道:那几个江南知府嘛,嘴巴的确算得上严丝合缝,昔年在任时更是对你们忠心耿耿 她伸出手指,卷住自己鬓角的碎发,眼珠黑亮而深邃,奈何今时不同往日,这些人早已告老辞官,半截身子埋进黄土,对家业、对子嗣都心有牵挂明昙顿了顿,挑起眉梢,你以为,本公主还会像多年前一样,仍然撬不开他们的嘴么? 不、不可能!他们受了我和母妃那么多好处,怎能转头就去做你的人证! 听了她的话,明晖浑身颤抖,骇然非常,心里万分不愿相信,但理智却又让他不得不相信。 江南天高皇帝远,他们母子将手伸到那里、布出一个局来就已经足够费劲,即便当时有心斩草除根,想要把知道此事的官员都尽数杀掉,却也根本无力为之。 而现在,后患也是终于临头了 望着明晖显然已经六神无主的模样,明昙觉得尤为无趣,不禁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早就说过,这位二皇兄看着聪颖,其实也不过只是个没脑子的蠢货罢了。 传令下去,派三支队伍出来,将这些人暂时押入顺天府大牢,严加看管。明昙收回放在明晖身上的目光,冲聂胜淡淡吩咐道,剩下的人则迅速列阵,随本公主前往皇宫,将余下的叛军一并清理干净! 是,公主!聂胜恭敬地点点头,把明晖交到另外的兵将手中,迅速转身下去传令。 与此同时,一阵微凉的东风吹来,将城楼上的灰烬与烟尘通通卷起,像是灰黄的浓雾般笼罩在半空,一时间竟连天空都看不明晰。 明昙抬起头,将周围的叛军都环视了一圈后,不由得捏紧缰绳,渐渐皱起眉来。 奇怪,怎么只见了明晖被俘?沈开谊那老儿呢? 分卷(96) 她心中疑窦顿生,正要扭头问问林漱容有没有看到诚国公时,却忽听身侧传来了后者惊慌的声音 殿下小心! 明昙条件反射般地转身,瞳孔霎时收缩:只见城楼之上,正有一只**破开黄雾,飞速向自己袭来,所瞄准的方向正是她的心口! 不好!有人偷袭! 不过是眨眼功夫,**便已经破空而来,接近到避无可避。 在这一瞬间,明昙咬牙侧身,正打算用手臂来换性命时,却突然感到自己腰侧微动,锃的一声,竟是她用来号令三军的佩剑被林漱容猛地拔了出来,眼疾手快,飞速横挡在明昙面前! 锵 尖锐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传来,眼前似乎都有隐约的火花迸溅而出。那支偷袭的**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林漱容用剑身牢牢挡下,卸力挑向旁边,当啷一声与长剑共同落地,压根没有伤及明昙半根头发。 而身旁的明曜反应也很快,马上挥手厉声道:城头上还有埋伏!速速将其拿下! 在他下令的同时,林漱容一个灵巧的旋身,脚踏足蹬,竟是直接从自己的马背上翻越到了明昙身后,替她拉住缰绳,清喝一声:驾! 马儿轻嘶一声,被她操控着疾步奔至城门旁,隐藏在阴影里,让厚重的城墙遮挡住任何有可能袭来的攻击。 也是直到这会儿,明昙才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抓住林漱容微微僵硬的小臂,慌乱地转头急急问:卿卿!你没事吧? 没事。林漱容摇摇头,照实温声宽慰,不过是那**冲劲太大,手臂被震得有些发麻罢了。不碍事的。 纵然她这样说,明昙还是很担心。她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剑鞘,咬住下唇,为对方缓缓揉按着胳膊,语气担忧:待一切结束后,一定要记得去找郭院判给你看看 要如此大的阵仗作甚?林漱容有些哭笑不得,伸出另一只手捏捏她的脸,只觉自己简直要成了明昙眼中的琉璃娃娃,那一箭的准头、力道皆非上佳,多半是个不通武艺之人勉力所射,不然我也是挡不下来的。 嗯。明昙又抚了抚她的手背,朝一旁看去,眼神逐渐从面对林漱容时的心疼变成森冷,我也大概知道,这一箭是谁的手笔了。 林漱容略略一愣,明昙却已经说什么都不肯让她的手臂再用力,而是自己握着缰绳,策马走出,望向那边被士兵摁着跪倒在地、却还在不停挣扎的敦实身影,轻轻眯起了眼睛。 国公爷,别来无恙。 诚国公挣扎的动作一顿,仰起头,面色狰狞地瞪着她,嘶声咆哮:刁女!只恨老夫未曾习武,方才那箭怎么没有让你穿心而死! 本公主可是命大得很呢。明昙笑眯眯的,不见分毫动怒,至少是要比国公爷您命大多了,对不对? 你你 宗室谋逆,罪同庶人。 明昙摸了摸下巴,满意地看着诚国公的脸色逐渐从彤红到惨白,曼声道:而且还妄图负隅顽抗,袭杀公主真不知您最后定罪时,会是斩首,还是绞杀,亦或是车裂、诛心之刑呢? 诚国公在朝多年,监斩官也当过数次,见过不少行刑时的惨烈场面,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轮到自己头上。他联想能力很好,被明昙简简单单的几个词语吓得面如金纸,连说话时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不、不不,老夫有从龙之功在身!陛下必会宽恕老夫!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念着您那从龙之功呢?多少年富贵荣华、养尊处优,即便你是有跟着父皇一起打天下的功劳,也理当还清了! 明昙抄起手,冷冷哂笑,还想让父皇宽恕呵,且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听了她的话,诚国公就像是当头被一道惊雷劈中那般,浑身抖了抖,面色灰败地瘫软下来。 明昙也懒得再看他一眼,挥手让人把诚国公同样押往顺天府后,微微扬首,望向皇宫的方向,淡淡道:别耽搁了,走罢也该去会一会那位坐镇宫中、清清白白的贵妃娘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隔壁西幻百合《当乙女游戏主角无心攻略[系统]》正在限时免费!24小时内v章免费阅读,戳作者专栏可以直达呀~ 以及,既然都进了专栏,那顺便也康康预收文好不好嘛qaq 第107章 明晖的人手不丰, 绝大多数兵将都被安排在城门处备战,宫中自然也就没剩下多少人。 明昙本以为还有一场仗要打,但当她带兵抵达皇宫时, 竟惊讶地发现宫门已然大开,两边还分列站着几名十分眼熟的禁军,甫见明昙带兵而来,便双眼一亮, 赶忙行礼:参见九公主! 咦?明昙讶异地挑挑眉,你们怎么 之前我等无用,被叛军扣押于廷狱, 还请公主恕罪!其中一名禁军抱拳垂下头,有些羞愧地说道。 明昙倒是没怎么在意此事。她抿起唇, 很宽和地摇了摇头,温声道:哪有什么罪?乾王起兵得太过突然, 连我都未曾有所防备,这当然不能怪到你们头上。 多谢公主!禁军感激地看了看她,又禀报起宫中现在的情况,今日过午后,乾王将守在廷狱的许多人都带往城门应战,林指挥使便趁机带着兄弟们逃脱, 秘密入宫, 已将叛军尽数肃清捉拿! 哎呀。 林珣这小子很出息嘛!真会给她省事! 明昙偏头与林漱容相视一笑, 眨了眨眼睛, 语带调侃道:阿珣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哦。 那殿下要好生赏一赏他才对。林漱容掩唇而笑,顺势替弟弟提议,最好是藏书阁里的那几本兵书,他可眼馋好久了呢。 赏赏赏!明昙笑得眯起双眸, 对这阵枕头风相当受用,跟个昏君似的一挥手,赏几本都行! 林珣毕竟也当了许多年的指挥使,办事十分利落,果真已经带着禁军完全摆平了宫里的动乱,搞得明昙他们这帮人毫无用武之地,一路顺顺当当地进入了皇宫内。 内闱妃嫔众多,并且也没有什么危险,于是明昙决定让聂胜领边疆军去与林珣汇合,自己则仅带了几个侍卫,准备与林漱容、明曜两人前往广阳宫,前去面见婉贵妃。 无论怎么说,她也是你母亲。下令之后,明昙叹息一声,拍了拍沉默良久、似有退避之意的五皇兄,搞不好这就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了,有什么话,还是尽早说了为妙,以免给自己留下遗憾 好。多谢九皇妹劝解。 明曜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不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做出一副引路的姿态,率先走在了容昙两人跟前。 大抵是由于方才禁军与叛军交战过的缘故,阖宫上下静悄悄一片,各殿宫门紧闭着,平日来往的宫女太监也不见踪影,连深红的宫墙都好似失去了颜色,一片死气沉沉的模样。 明昙有些不习惯地皱起眉头,在袖下握紧林漱容的手,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有些担心阿暶 七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叛军定不敢拿瑞兰轩如何,林漱容偏过头,伸手覆上明昙的脊背,嗓音轻柔地安抚道,而且,懿德宫那位必然也会帮衬着静贵人娘娘,您且放心便是。 明昙叹了口气,犹豫地点点头。 就照阿暶那温吞性子,连放爆竹都要躲得远远的,肯定被这么大的阵仗吓坏了吧 然而,就在她们这短短的交头接耳之间,走在前面的明曜却突然脚步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物那样,身形肉眼可见地僵在了原地。后边的明昙也因此跟着停下步子,有些茫然于五皇兄的异样,正准备探头去看时,却忽听后者惊愕万分的声音传来 宁、宁妃娘娘? 听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称呼,明昙怔了怔,立刻往前紧走两步,目光越过明曜向前看去,果然见到一名身着白裳、长发披散的女人站在那里正是宁妃祝溪声。 此时此刻,她的形容朴素,连支簪子都没佩戴,面色略带几分疲惫与沧桑,就仿佛是一抹幽魂般,只身挡在前往广阳宫的必经之路上,静静凝视着他们一行人,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 纵使唯物主义战士如明昙,此刻也不由得头皮一麻,被宁妃这幅尊容狠狠吓了一跳。 自从昔日年宴上,宋贵嫔、文婕妤当众揭发宁妃谋害皇嗣的罪状后,后者便被罚终身禁足于崇乐宫中,早已销声匿迹了许多年。 而她的父亲,前任户部尚书祝之慎,也因为受贿、贪墨灾银等罪名而被削官放还,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京城有名的大族祝氏就此没落,婉贵妃迅速与之划清界限,也当然没人会再助宁妃踏出崇乐宫甚至于四皇子明暄大婚,都是皇后和内务府负责操办,连旁观的资格都不曾给过她这个亲生母妃。 终身禁足,无召不得出。即使是刚刚穿来就被宁妃设计毒杀、和对方有生死大仇的明昙,这些年都没能找机会见到这个已经落魄到极致的女人,几乎都快要把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却未曾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之再次相遇。 大概是由于今日宫中动乱的缘故,崇乐宫无人把守,才能让她这般光明正大地踏出殿门 宁妃娘娘万安。 明昙不动声色地缓了缓神,从明曜身后走出,淡淡望向对方,真是许久未见,不知娘娘近来过得如何? 托九公主的福,宁妃扯了扯唇角,苍白的面容上粉黛未施,与明昙记忆里那个总是打扮得珠围翠绕、比牡丹还要娇艳的女子判若两人,本宫一直都过得不错。 她看上去精神状态十分不佳,莫名有种日薄西山般的衰老颓丧之感。林漱容的眸光微沉,警惕地上前半步,挨在明昙身边做出保护姿态,目光紧紧盯着宁妃,生怕后者对殿下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止。 宁妃抄手站在前方,自然将林漱容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不过好在她也并不介意,仅是轻轻嗤笑一声,连嗓音都透出一股浓重的惫懒,林大小姐多虑了,何须如此紧张?本宫眼下已近油尽灯枯,难道还能吃了九公主不成? 油尽灯枯? 明昙皱了皱眉,凝眸端详她的脸色,有些惊愕道:您这是病了?不曾叫太医来宫里看过么? 这天下间的病痛,叫个医者看过几回,便一定能治得好么?宁妃摇摇头,望向明昙的目光里既像是有深仇大恨,又像是空洞一片,拜你所赐,本宫早已失了当年的富贵荣华,如今家破人亡,连自己儿女的终身大事都不得掌眼即便是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滋味?她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反正一条烂命,死了也不过是裹上条草席,反倒比活着时还要干净得多罢! 明昙听得沉默片刻,淡淡道:您这是心病,只能自医,倒无外乎太医治不好了。 哈,治不好就算了,左右本宫也懒得继续赖活下去。 宁妃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用她漆黑的眼珠凝视明昙,良久过后,才弯起唇角,缓缓道:只是本宫如今唯有一个所求,不知九公主是否愿意暂且忘掉曾经的那些龃龉,拨冗相助一二? 所求? 明昙收紧指尖,眼中飞快划过一丝思索,半晌缓缓道:宁妃娘娘且说无妨。 放心,本宫是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断不会为难九公主。 就像是看出了明昙的犹豫那样,宁妃懒懒笑了笑,抬起手来,从袖中摸出一封被严密包裹好的厚实信件,遥遥抛给明昙,忽然冲后者露出了一个美艳无方的微笑。 这里面装着的,是从前本宫伙同沈若扶,一起给宫中嫔妃子嗣下毒的种种证据。宁妃环抱双手,双眼明亮,此刻的容颜倒像是找回了昔年的风采,堪称艳冠后宫,明昙。今日我甘愿将这些东西通通交给你,只为索取一样报酬 她顿了顿,唇角笑意愈发扩大,像是一张被恶鬼精挑细选而出的皮囊般,美则美矣,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心惊肉跳 我要你,把沈若扶那个女人,祝溪声轻轻笑着,十足温柔地说道,送到地狱底下来陪我。 即使明昙刚刚亲眼见识过鲜血淋漓的战场,却也没有像眼下这样,感到脊骨上一阵阵蹿起不容忽视的冷意。 她捏紧被抛到手中的信封,下意识靠在林漱容身边,直到握住后者温暖的指尖后,方才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冷静,深吸一口气,慢慢颔首道:可以。我答应你。 婉贵妃心思歹毒,恶贯满盈,又是亲手害死明晏的凶手哪怕没有宁妃所托,明昙也同样会想尽办法与之清算总账,让她给自己的长兄偿命。 只不过看祝溪声这副模样,大抵是真没有多少时日了吧。 明昙垂下眼,感受着手里被数页纸张对叠起来的重量,不禁在心中一叹。 真是叫人唏嘘。 她一边感慨于人生无常,一边回忆着婉贵妃的种种业障,忽而思绪却是微微一顿,抿紧唇角,看向那厢心满意足的宁妃,再度开口道: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你。 说罢。宁妃看起来心情甚好,轻快地点点头,本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明昙下意识攥紧林漱容的手,似乎想要从对方那里汲取力量般,半晌才终于道,当年我三哥的腿疾,是否也是你们婉宁党所为? 三皇子的腿疾? 听到这个问题,宁妃显然有些惊愕,原先略有些疯癫的神情也被诧异所取代,这并非我们所为啊。 什么? 在先太子薨逝后,陛下便对皇嗣多有看护,我们一向不敢轻易对年岁稍大的皇子公主下手,更何况同是中宫次子的三殿下。宁妃摇摇头,解释道,况且,据我所知,这件事也和沈若扶本人没什么关系:她还曾在三皇子出事后,特意来找我幸灾乐祸了一番,直说什么天助晖儿将成大业,她顿了顿,客观地补充,此事我印象颇深,如若果真是她所做的话,倒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演这一出了。 分卷(97) 听完她的话后,明昙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可宁妃这会儿却已经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晃晃悠悠地向崇乐宫的方向缓步走去。 白业缁铢少黄泉岁月长 明昙稍微听了一耳朵,不知所云,有些茫然地转头望向林漱容,卿卿,她唱的是什么? 是明代叶宪祖的杂剧,《北邙说法》中的唱词。林漱容学问精深,自然对答如流,垂眸道,戏中有一名叫做骆为非的饿鬼,死后落入地狱,受无边苦楚。他认为此乃自己生前造孽所致,于是深恨至斯,便在北邙山上拿起柳条,不断鞭打自己的尸骸此剧意在偈颂因果轮回、报应自受的道理,兴许与宁妃娘娘此刻的心境有些关联罢。 噢,原来如此。 明昙的心绪有点复杂,将那句唱词暗暗咀嚼了一番,终是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叹息道:走吧,去广阳宫。 无论是宁妃,还是她本人,都应当和婉贵妃做上一个了断了。 第108章 你、你说什么?! 广阳宫内殿, 在婉贵妃听完新雪的禀报后,就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那样,面容迅速灰败下来, 连身形都变得几乎摇摇欲坠。 晖儿和父亲她的声音颤抖,停顿了半晌,才总算说出后半截话语,他们, 兵败了么? 是,娘娘九公主带兵入宫,已经下令将衷心于乾王殿下的兵将通通格杀, 事情再无转圜之余地 新雪是从国公府陪嫁过来的丫头,伺候了婉贵妃数十年, 此时却是头一回见到后者这副凄凉绝望的模样。因而她也不禁心中隐痛,快步上前搀扶住对方, 摇头深叹道:娘娘,请恕婢子直言:若您当初听了五皇子殿下的劝告,尽早收手,咱们又何至于会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呢? 不,新雪,你不明白, 婉贵妃却极缓地摇了摇头, 一把抓住新雪的手臂, 指尖冰冷得吓人, 若不拼这一把晖儿的前程、本宫的后半生,难道就要任由那九公主明昙肆意摆布吗?! 任不任由本公主摆布,这倒不好说。 没曾想,这厢话音刚落, 殿外便传进一声轻笑。只见明昙和林漱容共同跨入门槛,袖着双手,嘲弄地看向面白如纸的婉贵妃,冷冷道:本公主只知道,你和明晖的后半生现在定是该由大牢和廷狱来摆布了才对。 她们如此轻易便能闯入自己的宫室,显然整座皇宫已经尽在明昙掌握之中。婉贵妃迅速意识到这个事实,不由瞪大眼睛,下意识攥紧指尖,长长的丹蔻红甲深扎进皮肉当中似乎只有用这样钻心的疼痛来压抑怒火与不甘,才能勉力维持住自己的风度。 陛下未下旨意之前,本宫仍然是天承朝唯一的贵妃娘娘,你休要口出狂言! 狂言?呵。 明昙眯起双眼,唇角的弧度愈发讽刺了几分,你不会以为,只要自己未曾亲自参与过谋逆,便当真能独善其身,把罪名都推到你那好儿子的头上吧? 本宫 婉贵妃正欲驳斥的话语卡在喉头,呼吸顿时一滞明昙所言不错,这其实正是母子二人最开始的打算。 明晖固然是蠢,但却并非是个白眼狼,也深谙东山再起的精髓。他的皇子身份就是一块天生的免死金牌,即使事情败露也无需畏惧,反正最多也不过是长囚宫中,只要全力将母妃与这次的谋逆之行撕开关系便可。 因此,他们也早就商量好了万全的对策,坚信着无论如何,至少能保全婉贵妃的性命 罢啦。事到如今,贵妃娘娘,便是提前告诉你也无妨。 明昙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像个反派似的扬起手,朝婉贵妃挥了挥手里的信封,云淡风轻道:来时的路上,本公主恰巧遇到宁妃娘娘,她可是给了我一些极好的东西 下一刻,在婉贵妃愈发瞪大的双眸里,年轻的公主微笑起来,懒洋洋向前者微福一礼,语气诚恳地说:应是足够让您和乾王殿下、诚国公大人骨肉相依,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仍然能够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呢。 你、你说什么?婉贵妃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咬住牙关,眼神逐渐从震惊转为凶狠,几乎算得上是咆哮道,祝溪声那个贱人,她怎么敢?! 当年祝氏满门倾颓,娘娘您不是也曾落井下石,把戕害文婕妤三度滑胎的诸多证据都全数推到了宁妃头上么?明昙挑高眉梢,满意地看着对方仪态尽失,在她一直以来维持的温婉假面终于完全破裂后,弯眸含笑道,要本公主说呀,宁妃娘娘只是把你二人合谋犯下的罪行和盘托出,没有半点强加或污蔑相较之下,实在是太仁至义尽了,您说对不对? 双眸盯着那包信件、耳中听着对方阴阳怪气的嘲讽,婉贵妃端庄美丽的容颜逐渐变得扭曲起来,瞪向明昙的眼神也可怖阴森,显然被后者气得不轻。 但是,仅仅不出片刻,她的眼珠便微微一顿,登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深吸两口气,尽量平心静气道:九公主,料你或许不知,本宫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哪怕曾经有过疏忽之处,留下了些许把柄,也定然不会危及地位与性命;她勾了勾唇,露出个自信的笑,不然,当年又何尝能那么轻易便将所有罪名都通通推给祝溪声呢? 听完这话,明昙指尖一紧,下意识皱了皱眉,却立刻被洞察她表情的婉贵妃发现了端倪,扬声笑道:看来本宫所料不错,你果然还没来得及查看那些所谓的证据罢?哼,也就只有祝溪声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妄想凭此便让本宫和她一同受那牢狱之灾?婉贵妃冷笑两声,真是痴心妄想! 明昙沉下脸,注视着面前女人底气十足的模样,眸中飞快划过一道杀意。 这种为非作歹之人,凭什么如此嚣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遭到报应? 那些死去的无数妃嫔和婴孩、被世人称道的先太子婉贵妃害了那么多人,她合该被千刀万剐才对! 然而,也正是恰在明昙情绪最为激动的时刻,身侧却悄然伸来一只手,轻轻与她十指相扣。 这突如其来的温度,令明昙不由得微微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去,刚好落进了林漱容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睛。 殿下,林漱容轻声说,一介罪人罢了,不值得您动怒。 几乎是在这一刹那间,明昙便重新恢复了冷静。 她点点头,冲林漱容勾唇笑了一下,重新转头望向婉贵妃,神态从容道:确实,贵妃娘娘一向最善谋算,想必近些年来、在做事伊始时,就早已经给自己计划好了退路罢? 这话中的遣词颇为意味深长,听得婉贵妃不禁蹙紧眉头,目光微凝,心中刚漫上不好的预感,便见明昙忽然扬起头,原本平静的表情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霜雪般,十足冰冷道:只是不知,你当年害我大皇兄命丧江南时,究竟有没有如今的这番缜密心肠呢? ! 婉贵妃身形一僵,眼中霎时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强自镇定道:先太子殿下是遇意外而亡,与本宫有何干系?你休要血口喷人! 究竟是否与你有关,娘娘自己最清楚。明昙抄起手,余光瞥过对方天衣无缝的神态,连半个正眼都懒得再分给她,本公主已经在江南找到了许多个人证,就连叛王明晖方才也将此事认下,你还想要如何狡辩? 什么?婉贵妃瞪大眼睛,掐紧手心,仔细端详着明昙的神情,在发觉她当真没有在说谎使诈后,终于开始变得惊慌起来,晖儿他不,不对,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因为是儿臣告知于九皇妹的,母妃。 在明昙答话之前,一个平淡却又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惹得殿中诸人皆是一愣。最后静默良久,还是新雪最先反应过来,失声唤道:五殿下! 话音刚落,就见明曜一身轻铠,垂着眼跨进门槛,似是极其不想与婉贵妃对视般,低不可闻道:不孝子明曜,见过母妃。 曜、曜儿?怎么是你?婉贵妃呆滞了片刻,脸色惨白一片,惊怒交加,你你为何要背叛本宫! 她的语气既凄厉又忿恨,充斥着无端怨怼,哪有半点为人母亲的模样? 一旁的明昙听得刺耳,看上去很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漱容拉了一把,又望向明曜如同死灰般漠然的表情,压抑半晌,终是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 归根结底,这是五皇兄自己的家事,她不该随意插手。这是对前者的不尊重。 母妃此言差矣。儿臣从来便没有站在过您这一边,何来背叛之说? 明曜在静默良久后,终是摇了摇头,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无论是当初暗害先太子,还是如今与皇兄一同谋逆,桩桩件件都是无法回头的大罪母妃,儿臣如今已经成家,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能同您和皇兄一起错下去 所以,你就转身向敌人投诚,毫不犹豫地把母亲与兄弟推入火坑?婉贵妃猛的打断他,惨笑两声,咬牙切齿地劈手指向明曜,好啊,好啊!本宫自认多年来待你不薄、供你吃穿,不曾想却落得一个被亲儿子出卖的下场 她闭了闭眼,恨得浑身颤抖,双目几乎都泛着猩红,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不义明曜,你枉为人子!即便等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也该被罚入十八层地狱,堕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即使在被母妃这样恶毒地诅咒后,明曜也没有答一句话,只是暗暗攥紧拳头,硬生生将喉中似有若无的腥甜咽了下去。 是啊。 他苦涩地想:为了自己今后的安稳荣华,而亲手将母兄送入牢狱,可不就是不孝不悌么? 在边上旁观半晌,见了五皇兄这副隐忍又难过的模样,脾气最烈的明昙差点没被气死。 谋逆分明是无可饶恕的大罪!若非明曜幡然醒悟、自拔来归,难道要和你们一条路走到黑,把身家性命都赔进去才罢休? 人家又不是明晖那样的蠢货! 她额角青筋直跳,正要不管不顾地替前者回骂时,殿中却响起了另外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声音,微弱而坚定道 不!五殿下所行正直,未曾徇情枉法,对陛下也是忠孝两全;反倒是二殿下与娘娘您分明才是真正的于君不忠、于国不义之人! 这话的语气慷慨激昂,不止婉贵妃被陡然骂得懵然,就连林漱容都诧异望去。 只见那原本还扶着前者的大宫女新雪,此时却已经甩开了婉贵妃的手臂,连连倒退几步,像是终将压抑许久的愤怒爆发出来那般,痛斥道:谋逆造反本就罪不容诛,放在庶民身上则更该灭其九族!娘娘和二殿下做了板上钉钉的错事,难道还不准允五殿下弃暗投明、保全自身与睿王府么?! 新雪! 婉贵妃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看向自己宫女的眼神里不仅有困惑,更多的则是被背叛的怒火,你竟敢忤逆本宫! 娘娘素来对五殿下漠不关心。这么多年过去,婢子都看在眼里,也曾数次规劝,可娘娘却从未放在心上,依然只关照二殿下一人。 新雪冷笑了一声,对她的愤怒置之不理,而是毫不留恋地转身,疾步走到明曜身边,将后者扶起,第一次用大不敬的语气对她主子说道:婢子是看着五殿下长大的外人,尚且能有半分慈心;可娘娘身为两位殿下的生母,却为什么做不到一视同仁,连半句夸赞都从未向五殿下施舍过呢? 你、你 娘娘会得到现在的下场,同五殿下、九公主、甚至是陛下,都没有半点关系。 新雪深吸一口气,扶着明曜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一字一顿道:而是您行将踏错,自作自受的结果罢了! 大宫女的话音落地,就仿佛撞木重重敲上钟磬般,令婉贵妃脑中倏地一空,整个人都觉得茫然无措起来。 咎由自取,众叛亲离 她合该沦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么? 一向倨傲端庄的女人,现在似是突然丢失了三魂七魄,扶着额头半晌都没站稳,竟让看惯了她高高在上姿态的明曜有些不忍。 不过,在看出五殿下的犹豫后,新雪却难得硬起心肠,握住他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莫要糊涂! 而同样,边上静观许久的明昙也没再给他纠结的机会,终于出声下令,让侍卫们入内押住婉贵妃,冷冷道:速将贵妃娘娘送入掖庭狱,暂时看管待父皇与母后归京之后,再与刑部、宗令商议,作出最后的判决! 是,公主。 侍卫们垂首领命,钳制着婉贵妃向外走去然而,就在他们与明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婉贵妃却突然拧过脸,唇角扯了扯,竟是冲她露出了一个古怪又诡谲的微笑。 明昙啊明昙你以为,扳倒本宫和晖儿后,就能赢下这场夺位之争了吗? 婉贵妃的目光里恶意满满,隐藏着她从不曾暴露于人前的几分癫狂,神经质般地轻笑道:古语说得不错:明枪向来易躲,暗箭永远难防,你可要好生记住了啊! 多谢提醒。 明昙侧过眼,淡淡瞥向对方。 今日我既躲得过你,他日便也防得住旁人。倒是不劳贵妃娘娘念到这个称呼后,她嗤笑了一声,语气凉凉道,替本公主操心了。 分卷(98) 第109章 启禀娘娘, 一个时辰前,二皇子和诚国公已经被押入廷狱,婉贵妃则身在掖庭, 所有叛军余党也被尽数拿下,宫中现在由禁军与边疆军共同驻守;九公主下令,让前朝暂时休朝数日,后宫交由仪妃娘娘暂时代管;陛下与皇后娘娘近日也会从沅州启程, 尽快赶回宫中。 鱼溪一边将探听来的消息详细禀报,一边偷眼端详着瑛妃的神情,语气有些犹豫, 不过因为先前交战的缘故,城楼处多有损坏, 九公主要求先作修葺、安抚百姓。所以封赏之事也要相应延后,等陛下归京后再做打算 无妨。太仆寺马厂的许协领有襄助平乱之功, 乃是众所周知,不必急于一时,瑛妃抿了口茶,淡淡道,而且,本宫让父亲走这一步棋, 本也就不是为了那点毫厘赏赐。 婢子知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鱼溪压低声音笑道, 二皇子此番起兵谋逆,若是成事,对娘娘而言亦是阻碍倒不如干脆和九公主联手,将其铲除, 还能做个顺水人情,当真是一举两得! 瑛妃看了看自己的大宫女,有些欣慰于对方的脑筋灵活,缓缓道:九公主先前因为昭她顿了顿,改口道,因为三公主和亲的事,一直与本宫颇为不睦,先前更是发现了瑞兰轩向懿德宫进呈银票的蛛丝马迹虽然我等及时隐藏了不少线索,却还是引得她对本宫多有警惕。这下正好来了良机,帮她一把,倒还能让九公主对懿德宫的戒心降低一些,本宫行事起来也更为方便。 娘娘果真有大智慧,鱼溪赶忙道,胸襟宽广,识体顾局,实乃前朝德贞女帝之风范! 瑛妃被奉承得十分舒坦,笑着嗔了鱼溪一眼,轻轻摇头,德贞女帝的英名千古流芳,从冷宫弃妃到登基为帝,足可称之为无法复刻的传奇,岂是本宫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比拟?说到这儿停了停,语气横生几分向往,若本宫也能像她那般,南面称尊,便是此生无憾了啊 娘娘何须妄自菲薄?鱼溪替她斟了一杯新茶,感叹道,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分明都是在按照您的计划来进行先太子被婉贵妃所害,多年前在江南薨逝;二皇子谋逆败露,即将终身囚于廷狱;三皇子腿疾未愈,纵然再怎么聪颖也无缘帝位;四皇子资质不佳、五皇子无心夺嫡这样轮下来,也就唯有多年一直韬光养晦的六皇子,能去争一争那东宫之位了啊! 六皇子?呵鱼溪,你未免想得太过简单。 瑛妃叹息着摇摇头,用长长的护甲敲了敲青瓷茶盏,发出脆生生的碰撞声,太子直到现在依旧未立,反倒是九公主明昙,不仅在朝中风生水起,如今还有了带兵平叛的军功在身但凡她是个男儿身,只怕早就入主了东宫,哪还轮得到明晖和沈若扶垂死挣扎? ! 她把话说得足够敞亮,即使鱼溪是一介不通政事的深宫婢女,此刻也能听个明白,顿时微微色变,娘娘的意思是,她犹豫片刻,难以置信地试探道,陛下现在的种种举动,难道并非是想让九公主在改朝后安枕无忧,而是想让她做、做个皇太女?! 想必前朝的绝大多数官员,都像你这般作想,只当陛下是在为九公主积累威势,保她余生安稳,瑛妃慢悠悠地执盏,让茶水热腾腾的温度传递到冰凉的指尖,但我朝陛下圣明如斯,对男子女子素来一视同仁,又怎会是一个拘泥于传统的庸古之君? 她话里的意思不算隐晦,却未免太过于惊世骇俗,已经让鱼溪被当场震慑在了原地,半晌都说不出半个字。 公主登基,女主天下? 这岂不是有违天理! 陛下、陛下怎能如此打算?鱼溪对前朝璇玑公主未能登基的天谴之说有所耳闻,登时恐惧地望向瑛妃,微微颤抖了一下,纵使九公主再如何惊才绝艳,她也毕竟只是女流之身 哪怕是在民风开放的天承朝,也对女子有许多根深蒂固的束缚:她们不能读书,不能科考,不能过多在外抛头露面,自然就应了那句头发长见识短的嘲讽,怎能在治国理政上比得过男子? 就连她的主子,也忌惮于天下的悠悠众口、畏惧于史册上如刀刃般剐人的笔锋即便瑛妃的确胸怀女帝之心,向往如德贞皇帝那样执掌天下权,却也不得不受现实所困,只欲扶六皇子登基为傀儡,自己则在幕后摄政,从而满足自己的野心 但眼下,娘娘却亲口告诉她,陛下居然属意让永徽公主明昙继承大统? 这、这怎么可能? 鱼溪震惊得无以复加,可瑛妃却显然早已料到了前者的反应。她嗤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将枝头上一排新生冒尖的浅绿春芽尽收眼底,意味不明道:没想到啊,本宫竟也和沈若扶一样,过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败给了她顾缨的坤宁宫 初春时节的京城,仍带着些许冬日未曾散尽的冷意。阵阵春风拂过飞檐宫墙而来,并非想象中那般吹面不寒,反倒让人情不自禁地咬住牙关,也无法抵御住那股从骨头缝里被勾起来的、深冬时便残存下来的料峭寒气。 而随着这阵冷风,瑛妃的思绪也渐渐飘离,唇角笑容消弭无踪,忆及当年自己初入后宫,痛失子嗣时的种种悲凉与无助 她也曾是婉宁党手下的受害者之一。 皇帝明熠是个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的君王,他从未专宠于任何一人。即便是当初亲自到淮陵郡王府求娶而来的皇后顾缨,这么多年也只得到了他的敬重,而并无半分男女间的流俗情爱。 早年间,明熠初初登基,为了稳固皇权而广开选秀、并对入宫的妃嫔们雨露均沾。瑛妃算是其中的幸运者,先生了三公主明昭,几年后复又产下一子,排辈行七。 但可惜的是,这位七皇子生不逢时,正好撞上了婉宁党最为嚣张狂妄的时候。沈祝二人的心眼比针尖还小,根本容不得这宫中出现新的孩子,何况还是威胁比公主更大的皇子于是,小小的七皇子尚不足月,就像之前文婕妤无声无息便三度滑胎那样,离奇夭折在了襁褓当中。 这件事对于瑛妃的打击很沉重,也让她真正见识到了何谓吃人的深宫。在此之后,因痛失爱子而大病数月、到鬼门关结结实实地走了一圈后,瑛妃便开始向往起那些滔天权势 如果可以拥有足够的能力与地位,就能不再任人欺凌嘲讽,也就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了。 所以,怀揣着这样的想法,瑛妃苦心钻研母亲生前传授给自己的医术,甚至连那些导致后者被逐出百草谷的奇毒都没有放过。她尽力潜藏自己,与明昭一同蜗居在小小的瑶华轩,从不在皇帝面前露脸,活得忍气吞声,就是为了藏在暗处筹谋,伺机而动 她也确实成功了。 若是许母仍还在世、或是其兄竹沥先生到过坤宁宫,便会一眼认出:致使三皇子明景不良于行的腿疾,症状与他们当年在百草谷外试验过的不少农户,完全堪称为一模一样! 无声无息地毒害三皇子,这正是瑛妃计划中的第一环,也完完全全彰显了她的野心:试问天下间,还能有什么权势,会比一国之君手中的更加诱人、更加使人莫敢不从? 她要做第二个德贞女帝! 皇帝严守立嫡不立长的祖训,先太子薨逝过后,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就是明景。所以瑛妃为了自己的大计,当然会选择他来下手,以绝后患。 尽管当时她对毒术的造诣不够,没将明景成功毒杀,仅仅只使之身患不愈腿疾但这也就足够了。 因为身残者不可为君。 虽然百草谷后来突然主动入宫觐见,表示愿意为三皇子治腿之事,还将瑛妃吓得不轻;但好在多年下来未曾根治,皇帝也逐渐放弃了立明景为太子的意图,着实让瑛妃狠狠松了口气。 第一项计划顺利得超乎想象,那就自然该进行下一步了。 自那之后,她耐心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一个良机:便是羌弥王子并使臣来朝进贡,意在求娶天承公主,以结两国之好。 虽然羌弥曾大败于天承,但毕竟今非昔比,早就不是挥手便能灭掉的弹丸小国;而皇帝身为懂得孰轻孰重的明君,不欲发动战争,以致劳民伤财,那就必然会挑一个公主过去和亲 三公主明昭不受宠爱,年岁也和羌弥王子大体相宜,简直就是最好的和亲人选。 而作为她的生母,瑛妃如果能够识大体一些,主动接下这块烫手山芋,表示愿意让女儿去和亲,便定会得到皇帝的赞赏,从小小的贵人一步登天! 事实也证明,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明昭远嫁后,皇帝当即下旨晋她为瑛妃,还机缘巧合得到了七公主生母静贵人的衷心。至于被九公主当面斥骂为卖女求荣呵。 像明昙这种天之骄女,哪怕是想要摘星揽月,都有人会争着抢着送到手边,又怎么会懂得她们这些人的苦楚? 鱼溪说得不错,瑛妃当真有女帝之风。她是个足够心狠的女人,或许会惋惜、或许会思念嫁往异族的明昭,却绝不会后悔自己的每一个决定。 不晋至妃位,她又如何能顺理成章地接近皇帝,凭借当年在年宴上演奏过的一首《贺春太平乐》这是明熠的母亲、端慈皇太后生前最爱的一首曲子引起对方的兴趣后,再维持知情解意的面具,多次往天鸿殿送汤送菜,借机在其中下药 陛下忧国忧民,日夜操劳,不过是头疼得频繁些罢了,又有什么奇怪? 思及此,瑛妃冷笑一声,分毫不为自己弑君的行径而感到胆怯,亦或是良心不安。 在她看来,当年婉宁党那般猖狂,有一半的原因都要归结于明熠身上。 因为这位帝王当真是薄情,不止对后宫的妃嫔们漠不关心,对除了明晏以外的皇子公主也同样没有什么感情也就是因为这种对待子嗣殒命时的冷漠态度,才使得婉贵妃和宁妃愈发恣肆无忌,害得她的七皇子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便早早丧命于沈祝二人的毒手! 即使瑛妃欣赏明熠的圣明,钦佩对方有意立九公主为帝的魄力,但也不得不承认,直到这么多年过后,她依旧对其心怀怨怼,所以才会选择齿动摇这种慢性奇毒,让皇帝饱受头疼欲裂的折磨,数年之后才会毒发身亡,结束这种熬人的痛苦。 而与此同时,就仿佛是老天都在帮助她一般:六皇子明晔的生母宋贵嫔,在揭露宁妃暗害文婕妤三度滑胎后,由于与其同党的缘故,被皇帝降为答应,儿子也过继于静贵人名下。 这对瑛妃而言,简直堪称是瞌睡来了送枕头,顺理成章地将明晔也纳入了她的掌权计划之中。 自立为女帝的阻碍颇多,且她也没有足够的人脉势力,届时拿什么统领文武百官? 然而,扶植一个傀儡皇帝,再在其身后摄政这样岂不是会容易许多? 虽然不像明昙那样,自幼就被当做皇太女而教育,但瑛妃自身的政治素养一向远胜常人,当然足以在明晔身后执掌大权。 出身卑劣又如何?家世不显又怎样? 德贞女帝在入宫之前,也同样只是个芝麻小官的女儿罢了,与她许沉璧有什么分别? 刚想到这儿,窗外便又是一阵料峭春风吹来,寒意让瑛妃的思绪逐渐归拢,瞥了眼炭盆中堆积的灰烬,方才惊觉自己居然回忆了这么久。 纵观如今政局,能和九公主打擂的二皇子已倒,还有谁可以制得住明昙的锋芒? 瑛妃低笑一声,摸着盏中早已尽凉的茶水,扬起手来,毫不犹豫地将其泼出了窗外。 真是不知能让自己继续潜藏在暗处的日子,究竟还剩下多少呢? 第110章 不日之后, 帝后回京,下旨发落那些参与谋反的罪人。 归顺于乾王的叛军被尽数判处枭首示众,而与明晖共同谋划的诚国公, 就算再如何搬出当年的从龙之功来说情,也同样难逃抄家灭族、立决问斩的命运。 又一个世代官族就此倾颓消失,下场竟比当年的祝氏还要凄凉万分。就连诚国公的老妻也一并锒铛入狱,面对沈开谊这个害得全族都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简直恨不得将其拆骨扒皮,拧了他的脑袋去告慰死不瞑目的沈氏列祖列宗。 早便告诫你,之前吃了秋猎那件事的亏, 就得长个教训,不要再跟着二皇子胡作非为, 但你就是不听!沈夫人泪流满面,指着诚国公的鼻子怒骂道, 如今好了,眼下害得咱们举家都落到这副情状,你是不是终于满意了?! 诚国公颓丧地靠坐在一旁,任由妻子愤恨唾骂,指尖摸到的早已不是那些象征着荣华的金银玉器、绫罗绸缎,而是粗糙的囚衣与冰冷的石墙, 哪还有半分从前的风光? 他面上老泪纵横, 再对上夫人冷漠中夹杂仇恨的视线, 又是一阵心如刀割, 深深为自己当初一意孤行的决定而后悔起来。 若早知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话,那他定然不会起什么造反之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足够了,又何必去贪求那些注定得不到的高官厚禄与权柄威望? 如果安分守己,至少还能尽享富贵尊荣, 衣食无忧;可现在 只能得到一个身首异处的结局了。 沈氏这厢举家哭闹不休,反倒是一手主导谋反的明晖本人要比他们稍好一些毕竟身为皇嗣,天生尊贵,且多年来也替朝廷做了不少实事,皇帝考虑良久,最后也只是废了明晖的皇子身份,下旨将其终身关押于监牢,严令不许他以任何理由再回皇宫或乾王府。 天承举国都对孝道亲情十分看重,何况还有没来得及根除的乾王余党在吏部、都察院奋力上书,这个旨意倒还算是在明晖的意料之中。 然而,紧跟着从掖庭狱中传来的消息,却将他实实在在地震在了原地,半晌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婉贵妃沈若扶戕害皇嗣,其罪当诛。陛下已经亲自下令,将她贬为庶人,并即刻处以绞刑,借此告慰那些曾被她残害而亡的条条人命。 这个消息来得很突然,但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惹得狱卒们都在窃窃私语地谈论,间或夹杂着几声唏嘘:真没想到,咱们天承朝唯一的贵妃娘娘,居然会落到这样一个不甚体面的结局 分卷(99) 慎言慎言,什么贵妃娘娘?那沈氏女手上性命无数,已经被陛下贬为庶人啦! 唉,好歹也是相伴数十年的贵妃,陛下竟然会这般绝情啧啧,咱们大狱里的人最清楚不过,绞刑可是要比斩首痛苦太多! 痛苦又如何?咎由自取罢了!要我说,安安分分当个贵妃娘娘有什么不好,非要在后宫里作妖;还有那个二皇子嘁,一脉相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知他们是出于何种心态,闲话时并未压低声音,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进了明晖耳中。他一边听着这些话,一边呆呆盯住牢房里的杂草,浑身颤抖不休,脑海里的思绪杂乱不成章,竟一时不知是该恨还是该悔。 本以为至少能保下母妃的性命,但谁知道却 天道好轮回,昔年他们在成功刺杀明晏之后有多么激动畅快,现在就有多么悲凉无助。 廷狱中,昏黄的灯火上下窜动,远处似乎还隐约传来沈氏族人的哭叫声。明晖静默着靠坐在墙角,感受到彻骨的冷意从脊背上传来,一路攀升渗透,逐渐将整颗心都浸得冰凉一片。 因果轮转,报应不爽 他正痴痴想着,却忽听牢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狱卒正从墙后绕出,向着什么人点头哈腰道:殿下,就是这儿了! 嗯,来人点点头,上前一步,让她那张如画般精致的容颜被灯火照亮,勾唇笑道,还不快将门打开,让本公主与二皇兄谈一谈心罢。 明晖冷眼望着对方,一言不发。只见狱卒将牢门打开后,便知机地退避到了远处,任由那人施施然入内,冲着他微微一笑,很给明晖面子地用了昔日敬称,温和有礼道:在这儿住了数日,不知二皇兄可还习惯? 托九皇妹的福,虽然对方忽略了自己如今的庶人身份,但明晖却并未感到她的分毫体贴,只淡淡道,住得惯极了。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带刺的回答般,明昙并未感到愠怒,反倒是抄手而笑,颔首道:原来如此,那皇妹我就放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半晌不语,挑眉打量起廷狱的陈设形貌,目光还在明晖囚衣前那个大大的犯字上停留了片刻,方才发出一声轻笑。其中讽刺意味甚浓,惹得后者当即蹙眉抬眼,冷声说:九皇妹今日屈尊驾临,就是特意来看我的热闹不成? 哎呀,皇兄何必动怒嘛,明昙笑着掩住唇,语声柔和道,我今儿个过来,可是有重任在身,要专程请你喝上一杯践行酒呢。 说完,她拍了拍手,身后便立刻走出一名太监,手中稳稳举着托盘,上面摆了个酒爵,冲明晖阴森森地笑了笑,矮身道:奴才见过二殿下,给二殿下请安。 一见那盛满酒水的杯盏,明晖哪还能不知道明昙此番真正的来意?登时瞪大双眼,面上神情变得又惊又怒,你你竟敢 诶,皇兄别发火啊,明昙歪歪脑袋,懒洋洋地说,这可是父皇御赐的美酒,旁人就是想要,都没有这个福气呢! 父皇御赐? 明晖满腔的熊熊怒火,就像是被陡然泼了一盆冷水般,霎时全数熄灭唯余些许灰烬留在原处,仿佛象征着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斩草必除根,果真是父皇的风范。 明晖默然良久后,才惨笑了一声,坐姿也渐渐从先前的笔直变为瘫软,颓唐问道:可否请九殿下告诉我,母妃她 皇兄放心,贵妃娘娘走得十分慨然,明昙收了收笑意,看上去并没有为仇人的凄惨结局而感到多么欢欣鼓舞,只是平淡道,念及她从前伺候父皇有功,宗人府特意挑了绢缎作绳,倒也算得上是体体面面了。 明晖攥紧双拳,本以为自己会暴怒、亦或是会痛哭,但当真正确认母妃身亡的消息时,他却只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那样,眼前晕了晕,良久才缓过劲来,露出一个苦笑,体面,哈。 他有些讽刺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明昙,这样说来,我和母妃倒比外祖好些,起码死后能留个全尸? 这是自然,明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父皇对你们母子足够慈心,你应当敬谢天恩才是。 哈哈哈哈!对、对,是该谢恩! 听到这句话,明晖便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忽然癫狂大笑起来,眼球里也悄然爬上几道血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兀地落下两道泪痕,多谢陛下恩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昙袖着手,冷眼旁观他神经质的表现,就像是听到婉贵妃死讯时那般,心中并无什么喜悦,仅仅只有着终于结束了的慨叹,与一些微妙的厌烦。 不过是一个皇位而已,为其厮杀到头破血流,真的值得吗? 她别开眼睛,不愿再看明晖,只冲那端着托盘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上前两步,弓着身子将酒杯进呈到明晖跟前,像个幽灵似的慢吞吞道:乾王殿下,请。 酒香四溢而出,似有若无地夹杂着一丝腥甜,让明晖的笑声倏地顿在了喉咙之中。 牢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他抬起眼看向明昙,目光扫过对方精致华美的衣着,又看看自己浑身的狼狈,不禁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端起酒盏,向着对方遥遥举了举,无论如何,倒也多谢你愿意来送我一程。 若直到临死之前,还连个认识的人都见不到,那才是真正令人悲哀。 明晖叹了口气,也不管明昙有没有应答,便把杯子靠近唇边,坦然地将鸩酒一饮而尽,然后倒转杯盏,摆了摆手道:行了还请九殿下高抬贵手,给我留点最后的颜面,等会儿再进来收尸罢。 闻言,明昙深深看了明晖一眼,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转身缓缓走出了这件牢房。 她没有留下来等待,而是吩咐那名太监把事情处理妥当后,便跟着狱卒缓步离开廷狱,推开大门,骤然像是从地府回到人间般,在眨眼时窥见了那抹挂在天边的斜阳。 它如同那杯鸩酒般殷红。 殿下? 一声轻唤从身旁传来,将出神的明昙拉回现实。她偏过头去,看向满脸担忧之色的林漱容,忽然感到浑身泛起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 事情办完了。 明昙长长舒出一口气,抬手握住林漱容的指尖,自嘲般勾了勾唇角,低声向她倾诉:方才在狱中时,我看到明晖那副模样,居然会觉得他也有些可怜。 林漱容顿了顿,收紧力道回握住她,用另一只手替明昙整了整衣襟,白皙的皮肤上被夕阳映出微光,带着些许温度,轻轻蹭过后者的脸颊。 胜者王,败者寇。这是自古而来的道理。林漱容柔声道,殿下会有此种心境,不过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稍微变得严肃了些,抬手抚上明昙的发顶,您如今是双方之间的胜者,不该存有这些杂念才对。 对敌人的仁慈,正是对自己的残忍。 嗯,我知道的。 明昙当然知晓林漱容的言下之意,抿起唇,更加握紧了对方的指尖。 今日我既是胜者,她淡淡道,那么往后,无论何时我也一定不会输。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推一下机油的西幻百合文! 《魅魔与圣女[西幻]》by井或 欲擒故纵半魅魔外冷内娇圣女,是双御姐小甜饼!点击就看魅魔和圣女在线教学,什么叫推拉大师啊?(战术后仰)宝贝们入股不亏! 第111章 冬去春来, 桃花盛放。 时光在弹指之间飞逝而过,只一个转眼,距离叛王明晖作乱被俘、在廷狱中畏罪自尽, 便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叛军谋逆带给京城的阴霾早已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繁华与富庶。在这几年间,百姓们的生活水平和质量更上一层楼,商业、以及种种文化产业兴盛不衰, 并尤以升平街上的顺安书斋和顺安茶楼为最:他家的神仙志怪话本向来很受欢迎,随便一张插图都精美绝伦,更何况还有读书人们争相追捧的一品教辅《折桂题抄》作为镇店之宝, 也只在顺安书斋专卖,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比之更早出刊的铺面。 《折桂题抄》里的文章风格偏向务实, 编订的例题也与朝廷惯常关注的大事件有关,堪称远见非凡。刚出刊时的那一年, 春闱过后,就有许多取中的贡士对此刊大加赞扬,后来更是被当科状元亲口点评为与韩柳文章相较,亦有过之,从此便声名远扬,堪为天下学子心中圭臬即便是屡出奇才的隶州考生, 也对《折桂题抄》颇为推崇, 甚至不惜四处托人到京城代购, 足以见得此刊的热销程度。 眼瞧着这块大饼被顺安书斋独占, 旁的书铺自然艳羡不已。可惜无论他们怎样打听,却都没能获得半点关于这题抄的消息,而那些号为优昙客、叠溪先生、放鹤山人等等的笔者们则更是无处寻踪,久而久之下来, 也只能含恨作罢,眼睁睁看着顺安书斋一家独大,连带隔壁的茶楼也整日络绎不绝,全是到其中静坐读书的客人,一呆就是大半日不肯离开。 不过,虽然表面上是沾了书斋的光,但若是抛开前者不提,这顺安茶楼其实也很不简单:也不知它是哪来的渠道,其中售卖的茶水种类包含甚广,既有贩夫走卒都能来上一杯的普通凉茶,还有万金难求只芽片叶的春州佳茗,因此在京中上流圈子里的知名度很高,极受达官贵人们的追捧喜爱。 这就导致京中逐渐有了一个经久不衰的流言难怪当年九殿下会选在这间茶楼登高一呼、与民同乐呢,不愧是沾过镇国公主福气的地方啊! 而说到永徽公主,便还有一点不得不提。 自从宵禁被她奏请取消之后,京师就真正变成了灯火通明、云月长临的不夜城,各处坊市从清晨到深夜,大喇喇开门迎客,从不需要担忧自家店面会否遭窃遇劫在禁军和顺天府每日不间歇的巡查之下,即使是最毛手毛脚的贼偷,遇上了他们也要退避三舍,哪还敢起什么歹心? 若是不慎被拿住,带到顺天府按律公断,那可是会被押入牢中、好生蹲几天大狱才能出来的! 于是,在诸如此类的举措之下,律法的严明与权威性早已深入人心。且在一年前,九公主还和丞相府林大小姐一起上奏,联合刑部,共同对天承律进行了修订和完善。其中涉及贼盗斗讼、户婚田宅、官吏职制、赋税徭役、茶盐商贸等诸多内容,涵盖深广,革故鼎新,对于官场吏治和民间风气产生了极强的正面影响,甚至被皇帝亲口赞誉为集千古法礼之大成者,堪称评价甚高! 由此得见,永徽公主的种种所作所为,早就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了许多东西。 再加上近日,沅州那边更是屡传佳音。新修的水渠开源通淤,溉泽百里,让百姓得以足不出户,便能够用上远方沅河中的清水;并且,城外漫山遍野的药材也是长势喜人,还有不少名贵的品种,都已经被送往京城、尽数收入了明昙的私库 还是按老规矩。 新落成的永徽公主府里,明昙一边弯下腰,用竹瓢舀了些清水,一边转向不远处听候吩咐的邹掌柜,懒洋洋道:我自己留用四成,剩下的则送去大公主府,请天明商会帮忙处理即可。 是,殿下。邹掌柜冲她恭敬行礼,见没有别的吩咐后,便不再打搅,识趣地告了退。 清明过后,气温转暖,庭院当中的春意正是最为盎然之时,朵朵桃花在枝头盛放,招展于微风当中,开出一地粉白落英。 帝后二人父母慈心,把明昙在宫中多留了三年,即使再怎么不舍,也终是颁旨给她修葺了公主府,月前方才完工。其中的陈设都经了明昙本人过目,院子里更是完全照着她的要求,一半种了桃花林,而另一半则单单栽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它们各自象征着什么人,当然也不言而喻。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暖融融地照在院子里,半边花团锦簇,半边枝繁叶茂,打下一片梧桐的树荫。明昙端着方才舀好的那瓢水,噔噔噔小跑到石桌旁,探头看了看林漱容手上浑圆的面团,有些兴奋地问道:好了吗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林漱容用手指戳戳面团,感受了一下松软程度,侧头问道:殿下的花汁也捣好了么? 再加点水就可以啦!明昙将装有桃花瓣的陶臼扒拉过来,翻手往里面倒了些清水,仔细端详着其中色泽略深的殷红花汁,认真思忖道,就用这个揉面吗?会不会有点太粉啦? 林漱容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只是现在看着发红罢了等会儿揉进油酥里以后,恐怕您还要觉着颜色太浅呢。 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九公主吐了吐舌头,给陶臼蒙上一块纱布,把里头的花汁过滤到瓷碗中,邀功似的将其推到林漱容面前。 早春的桃花本就馥郁,而花瓣经过腌制后,再捣碎成花汁,则更是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沁人心脾。 林漱容显然对此成果非常满意,拿起瓷碗,一边用掌心在木板上揉擦油酥皮,一边慢慢加进花汁,让雪白油亮的面团逐渐变成与花瓣相似的浅粉色后,方才停手,含笑朝明昙温声道:您瞧,这下不是正好么? 哇,好厉害! 明昙特别捧场地凑到她身边,盯着那块混了猪油和花汁的面团看了又看,不由得惊讶道:简直和朴香坊桃花酥的颜色一模一样! 朴香坊是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惯爱推出一些限量的时令点心,回回都要天不亮便去排队,才能买到那么可怜兮兮的一两盒,却也仍然引得无数人蜂拥而至。 原因无他,实在是那糕点的滋味太好,只要吃过就再难忘怀。 明昙曾经有幸尝过朴香坊夏季特供的莲子糕,只觉得能和林夫人的手艺一较高下。但无奈,他家的生意太过兴隆,最近新出的桃花酥是怎样都买不到,搞得明昙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这才引得林漱容亲自洗手下厨,准备仿着做几块同款,就是为了能哄她家殿下高兴。 分卷(100) 在来公主府之前,林夫人就帮两个姑娘调制好了馅心,有清甜的白莲蓉和滋味浓郁的豆沙,个个圆滚,约有鸭蛋般大小,滋味比起朴香坊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下,林漱容将水油皮和油酥包好混合,再把面团摁压叠褶,印出漂亮的纹路后,便先挑了一个豆沙馅心,包进面皮里,收口压成厚片,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明昙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挽上人手臂,是不是快做好啦? 林漱容瞥她一眼,抬手掰下小半块白莲蓉馅心,直接塞进明昙嘴里,这才慢悠悠道:殿下急什么?还要再等小半个时辰,经了烤制才算完呢。 噢 明昙失望地噘起嘴,狠劲嚼了嚼口中的莲蓉团子,好半天才将之顺利咽到肚子里。 她鼓着一张脸,把脑袋靠在林漱容肩头,盯住对方娴熟而细致的动作,切口、刻蕊、捏形一朵朵饱满而立体的桃花酥就在手下盛放开来,栩栩如生,花蕊中心还点了蛋黄液与黑白芝麻,便显得更加形态逼真,也愈发引得人食指大动。 油酥独有的诱人香味,与浅淡花香一同浮在鼻端,让明昙这个甜食爱好者喜出望外,当即便搂住林漱容的脖颈,啾地亲了后者一口,毫不吝啬地赞叹道:我家卿卿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不会的吗? 她这人一向不懂得矜持二字怎么写,但林漱容却没那么厚的脸皮,面上登时泛起粉红,看着竟比满园桃花还要娇艳三分,佯嗔了明昙一眼,殿下莫要胡说 这怎么能是胡说呢?明昙笑嘻嘻地贴近对方,与之耳鬓厮磨着,转头轻吻上林漱容的唇角,在我心里,你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啦。 齿间还依稀残留着莲蓉的微甜气息,透过唇瓣传递到林漱容的舌尖,仿佛是甘醇的美酒般引人自醉。同时,那纤瘦的腰肢也像没有了骨头一般,挨挨蹭蹭地往她怀里钻,让林漱容陡然间忘了刻在心中的缛节,只记得要抱稳对方,才能吻得更深更重,像是要把人牢牢独占一样,浸染满身的浓香。 唉。 明昙迷迷糊糊地想:桃花酥还没烤,反倒先是烤到了自己身上。 双唇相贴间,她们交换的气息都愈发滚烫起来,吻得又深又热明昙下意识捏紧对方的衣襟,只觉自己就如同是陶臼中的桃花花瓣,明明已经被研磨成了花汁,却满心透着甜香,似乎还隐约期待着被更进一步地品尝揉碎。 而与此同时,就仿佛是在应和明昙隐秘的想法般,林漱容揽在她肩上的手臂也微微收紧,力度隐忍而克制,惹得前者腰身更为酥软,舌尖也不禁挑。逗似的勾了勾,蹭过对方的齿面,在接吻间隙轻喘一声,笑得又纯又欲,低声说:林大小姐,白日不可宣。淫哦。 小公主的嗓音像是不知不觉间浸了花蜜,话中带着软刺,在林漱容心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扎挠,带来阵阵若有似无的麻痒。 她抬起眼,望向对方水光盈盈的双眸,良久才缓出一口气,轻轻啄吻了一下明昙的脸颊,直起身子,无可奈何道:真是拿您没办法 明昙牵住林漱容的手,屈指在人掌心一勾,笑得无比狡黠,那今晚要不要也留宿在公主府呀? 听到这个令人难以抗拒的邀请,再对上她桃色未褪的双眼,林漱容忍不住笑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抬手覆上明昙的发顶,将一枚花瓣取下,收入掌心,意味不明地挑起唇角。 还是先尝尝桃花酥甜不甜罢。 第112章 实话实说, 自从明昙搬到公主府后,虽然不比在宫中有人上赶着伺候,但却胜在清净隐秘, 做事能放开手脚,面见京中产业的下属时也可以更加随意,听他们汇报这段时间店铺的盈利情况,或是安排新的营销策略和kpi, 较之从前在坤宁宫时要方便许多。 而且还顺带实现了恋爱自由,针不戳。 一觉醒来,明昙神清气爽, 刚倚在床头抻了个大大的懒腰,便看到锦葵从外间绕进来, 温声对她道:殿下万安,林大小姐正在前厅等您一起用早膳呢。 锦葵本是坤宁宫在册的宫女, 但因为伺候了明昙多年,细心体贴,对其习惯喜好也都最是了解,皇后便大方地一挥手,放她出宫,跟着明昙来到公主府, 做了府上很有话语权的掌事婢女。 嗯, 我知道。漱容不到辰时就起身了。 明昙打着哈欠, 被锦葵从榻上稳稳扶下来, 不高兴地抱怨道:她每次都那么早起,倒显得我好像特别懒似的 锦葵忍着笑,一边服侍公主穿衣洗漱,一边顺势劝说道:林大小姐是早早起来练武习字, 做正事的。殿下若有心的话,何不同她一块儿?倒也能连带着强身健体 好锦葵,快打住打住!明昙赶紧一口打断她,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毫无羞愧之意地诚恳道,我起不来,我就是懒。 锦葵: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在屋里好生梳妆打扮后,明昙穿着件天蓝的圆领补服,下搭烟青色马面裙,像只穿花蝴蝶似的蹁跹到前厅,一路直奔坐在桌旁看书的林漱容,立定站到人跟前,笑眯眯地问:卿卿快瞧瞧!我好看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漱容总算舍得把眼珠从书卷上挪开,将明昙的新衣裳上下打量了一番,讶异地挑眉,这莫非,就是三公主殿下 对!明昙嘚瑟地转了个圈,把裙角上绣着的昙花纹样显摆给她看,就是昭昭姐给我的生辰礼! 明昙月前刚过了生辰,恰巧赶上羌弥使臣前来朝贡,远在草原的明昭便顺势让其捎带了这套由她亲手裁制的衣裳进宫,作为生辰贺礼赠予明昙,顺便遥祝九皇妹的乔迁之喜。 三公主和亲之后,不仅与羌弥王子阿图萨比翼连枝,琴瑟和鸣,甚至连格尔库罕大单于都对这位儿媳妇欣赏有加,简直万分满意,逢年过节还给皇帝递了不少贺折,在其中把明昭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简直恨不得立刻进京拜见,当面向天承帝谢恩。 明昙是见过阿图萨的,对这位皇子的人品倒还信得过,唯独一直害怕明昭在草原受旁人欺负。好在后来,皇帝看出女儿的忧虑后,便特意把那几封折子给她读了一遍,这才终于使明昙放心了许多。 格尔库罕大单于叱咤草原,威名赫赫。他若愿意给明昭撑腰,还有哪个敢对天承的三公主殿下无礼? 并且,在那些折子里,格尔库罕还隐约透露出自己年事已高、想要把单于之位传给儿子的意愿届时,等到阿图萨继承他父亲的衣钵,明昭便是羌弥全族的阏氏、草原上最为尊荣的女子,能有什么委屈给她受? 何况阿图萨身为堂堂王子,这么多年下来,帐内却连个姬妾都没纳,平日里也从不出席那些莺歌燕舞的集会,身边唯有明昭一人相伴;他这恨不得把《男德》刻在脸上的架势,洁身自好之名都传到天承来了,姑且能让明昙也对他高看两分,总算是真心认下了昭昭姐的这个夫婿。 而除去私人情感,单从政治层面上来看的话,格尔库罕大单于和阿图萨的态度,也同样是在对天承朝展示他们的无害与忠诚,以及继续保持合作的意愿这显然是因为边疆一带的广开互市之策,让羌弥尝到了商贸往来的甜头,也就乐于心甘情愿地收敛锋芒和血气如果能够不费一兵一马,就得到中原的细粮甘茗、柔布丝绸、金银玉器,以及许多精巧非常、用途广泛的器械,那他们还会有什么野心? 格尔库罕是个聪明人,懂得计算成本与收益。既然在这种双方都有意的情况下,草原只需要付出一些他们吃到快吐的牛羊瓜果,或是扔在地上都没人去捡的动物皮毛,便可以收获满满,让人民过上比从前好出太多的日子,那何必非要打破现在的安宁和稳定? 没人会喜欢打仗。包括草原,包括中原,也包括天承的皇帝。 除此之外,羌弥并非一个消息闭塞的国度,天承京城的繁华景象也被使臣多次带回,包括明昙改革的税制税法与贸易规定,无不让格尔库罕刮目相看,并很快萌生出了分一杯羹的想法。 一个合格的王者,应当为自己的人民着想,不放过任何能让羌弥变得富庶的机会。 如果永徽公主的举措能够持续施行,不断扩大范围,那么兴盛发展的商业终会辐射至边疆。到了那时,羌弥得以换购的东西,便定然会比现在更多更好! 而同时,他也很快回忆起:昔年明昭和亲,排场甚为隆重,其中还有两抬嫁妆最为丰沛,正是出自永徽公主之手 格尔库罕注意到这点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实在幸运,娶回了一个很好的妻子。 如果他们对明昭足够尊重,便不止能让天承皇帝看到羌弥的态度,还可以使永徽公主满意,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三公主不但温软良善,早年还因不受宠爱的缘故而有了一双巧手,尤善女红,与草原上性情爽直泼辣与明昙差不多的脾气火爆的姑娘们也很合得来,正是附和他们传统观念的、如水般柔和的中原女子! 格尔库罕已经不止一次对阿图萨连连夸赞了。 不愧是我儿子,眼光怎么这么好! 拒纳姬妾、只想和三公主过一辈子?行!有啥不行?父王很开明的,坚决支持儿子追求真爱! 于是,在政治和情感的双重作用下,便造就了如今其乐融融的局面。 我生辰当天,这套衣裳被送往府上时,还随同有昭昭姐的一封书信:她说她在羌弥过得很好,今年或许还会跟着阿图萨来天承一趟,商议边疆税制之事,到时候定要同我好生叙话。 明昙笑得眯起眼睛,抚了抚裙子上精细的绣纹,兴致勃勃地给林漱容比划:到时候,我就和阿暶一起请个戏班子到公主府,就演她的《戏说山海》!再摆张牌桌,打一晚上叶子戏,谁输了就她眼珠一转,拍手道,就等第二天一早,去上书房找秦先生领字帖,输一把写十张爷的青春回来啦! 林漱容: 初初看到殿下那般激动的模样,她还有些小吃味来着。但现在听完对方的计划 林大小姐无语地叹了口气。只希望三公主到时候,可万万不要后悔回来才是。 明昙今天特意换了新衣裳,可不是单单只为了给林漱容欣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便是入宫参加灼华春宴。 灼华宴始于前朝,是前朝文帝为了应和诗经中的《桃夭》一篇,取其后妃所致之意,专门在春日时节举办了这样一场帝王家宴,延续百年,意在赞颂后妃内修其化,赞助君子,致使天下有礼,婚娶不失其时*,广邀各宫嫔妃与皇子公主出席,与皇帝共赏桃花、共用午膳,也算是规格不小的宴会了。 不过,这场春宴毕竟没什么传统意义,且皇帝也对三千佳丽争奇斗艳的场面没多大兴趣,因而在登基之初,就以过于费奢之名暂休灼华宴,让满宫等着在桃花林中大放异彩的妃子们扑了个空,只得含恨偃旗息鼓下来。 所以,陛下如今又是为什么要重开灼华宴呢? 虽是家宴,但因为女客居多的缘故,林漱容倒是也可以跟着明昙一同参加。在前往皇宫的马车上,她终于没忍住,转头询问明昙,却得到了对方无可奈何叹出的一口气。 说来你可能不信,明昙面色古怪,似乎有些赧然地抬起手,盖在自己脸上,歪着脑袋向她解释道,父皇决定再办灼华宴,其实是因为、因为她结巴了半天,像是很不好意思开口那样,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因为我搬到公主府后,就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进宫请安 明昙虽未把话说完,但林漱容却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不由得笑弯双眸,微带戏谑道:所以,陛下和皇后娘娘思念于您,所以才会特意重办灼华宴,想留您在宫中小住几日? 就是这样,明昙噘了噘嘴,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们! 但林漱容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尴尬,反而还摸了摸明昙的头发,认真劝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与娘娘也是父母既然他们都思念于您,殿下便理该多多进宫,方才算是尽全了孝道呀。 是啊,我知道的。 明昙点点头,面上虽然还有些发红,但先前的不自在却已经散了个干净。她又叹出一口气,顺势蹭了蹭对方的手心,慢吞吞地悄悄在心下感慨。 幸好她有了林漱容,这辈子都不打算婚嫁。不然哪还能这么容易就回宫暂住? 真是先见之明啊,先见之明!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对不起最近两三天都会短小一些!实在是好忙好忙,不过快完结了大家一定会包容我的吧!(星星眼啾咪) * 《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出自《诗序》。 后妃内修其化,赞助君子,致使天下有礼,婚娶不失其时,故曰致也。引自孔颖达。 《毛诗序》认为《桃夭》与后妃君王有关。但现代学者一般不取《毛诗序》的观点,而认为这是一首祝贺年青姑娘出嫁的诗。 本文为了给皇帝皇后找一个见女儿的理由(?),所以捏造了灼华宴。宝贝们还是记得取现代学者大多公认的观点哟~ 第113章 满树和娇烂漫红, 万枝丹彩灼春融。 春光大好,暖意浓浓,灼华宴设于御花园最深处的那片桃林当中, 纷纷扬扬的落英飘摇而下,在半空中细密如雪,若是偶然落到哪位娘娘的发间,便端得是人比花娇, 朱唇一点桃花殷。 毕竟是宫廷家宴,规矩不多,皇后也未曾端着架子, 而是与仪妃一同早早入了座,抬头望向那群各自面上言笑晏晏、暗地里却在卯着劲争妍斗艳的宫妃, 不由摇了摇头,叹声气道:即使她们在这里使出浑身解数, 陛下也根本无心欣赏,当真是做了白工 深宫如此寂寞,兴许对她们而言,这倒也是一种乐趣呢? 华瑢漫不经心地瞥了那些女人一眼,从桌角捻起一大朵完整的桃花,捏在指尖把玩片刻, 忽的抬手, 将它轻轻别在了顾缨的耳畔, 挑眉戏谑道:还挺合适嘛。 分卷(101) 顾缨的身子一向不大好, 脸色也时常苍白病弱。但眼下被这桃花一衬,反而显得她肤白胜雪,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就连讶然望过来的眼波里都似含情脉脉, 不禁让华瑢的眸色略暗了暗,别开目光,平静地笑着说:便是连先帝都曾经夸过,顾世伯实在太会取名字,真真儿是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顾缨的小字是桃枝儿。 三十多年前,正值冬春交接之际,本还不到桃花开放的日子;但离奇的是,就在顾缨出生的那一天,淮陵郡王府中的桃树居然尽数开了花,满枝芳菲仿佛红雨一般,团簇着拥挤在树梢,实在是百年难见的异象! 于是,淮陵郡王便将女儿的小字唤作桃枝儿,既有纪念此奇景的意思,又取了小桃枝上春风早一词中的风雅恬淡。直到后来,事情传扬开来,就连先帝都有所耳闻,所以才不曾反对明熠求娶顾氏女的决定 毕竟原本而言,依照淮陵郡王府的地位,根本就不足以让女儿高嫁为太子妃。 听完华瑢如此调侃,顾缨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鬓角的桃花,摇头莞尔,阿玉莫要顽笑与我了。 好好好,都是嫔妾多嘴,华瑢单手撑着腮,笑得眉眼弯弯,说起来,听闻昙儿还特意在公主府里栽了半院子桃树?可不就是为了应和你这个母后的名字么! 这话你同我说说便罢,可千万不能在陛下面前讲起。 见华瑢提及这一茬,顾缨的笑颜不禁愈发加深了些,掩着唇角无奈叹道:不然呀,他就又要拿此事发作,认认真真同昙儿置起气来了呢! 而与此同时,顾华两人口中谈到的明昙,才刚刚和林漱容跨上联通御花园的小桥。 这才几月啊,怎么就像是快夏天了一样?明昙摇摇晃晃地走下桥,一边伸手在自己脑袋旁边扇着风,一边朝周围东张西望,颇有感慨,果然,还是春天的御花园最好看。 近日天气明媚,百花盛放,不光有海棠、连翘等在枝头绽开,就连身边的灌木丛中也是姹紫嫣红。单只牡丹,便有赵粉、二乔、御衣黄、玉楼点翠之类的许多品种,好一个关不住的春色满园。 林大小姐是个风雅妙人儿,面对花木山水时的兴致颇高,这会儿也跟着明昙四下欣赏起御花园的美景,神情同样十分满意。 不过下一秒,当她的目光扫过一棵枝干约有二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时,却忽的蹙了蹙眉,牵住明昙的手,低声道:殿下,那边有人。 嗯?哪里? 明昙愣了愣,顺着林漱容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果见那树干后面露出一片小小的青色衣角,若隐若现的,还不足手掌大小,乍然望去实在难以引人注目。 若非林漱容多年习武,眼神锐利,恐怕还真发现不了此人的踪迹! 皇宫当中戒备森严,且今日办宴,大内侍卫来往巡查更为频繁,竟还有人敢藏在暗处鬼祟?明昙顿时来了兴趣,高高挑起眉梢,给林漱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放轻脚步,慢慢地靠近那棵大树。 见她玩心大起,林漱容也没法阻拦,只得轻叹一声,任由明昙上前查探了。 反正,大内侍卫们又不是吃干饭的,左右那也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 明昙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敢独自上前,一点点迈着步子,确保自己连踩踏草丛的细微声响都没发出后,扶着树干探头望去 在目光接触到树后之人时,她顿时一怔,眯起眼睛,将面前清瘦的背影打量半晌,方才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悠悠开口道:哎呀。六皇兄?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话音刚落,明昙就看到那人狠狠打了个抖,显然被身后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惊骇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秀的青年面容,正是六皇子明晔。 九、九皇妹?! 明明都已经藏到了树后,却仍是被当场抓包,明晔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脸上肉眼可见地泛起红来,讷讷道:我在这儿、在这儿 在这儿躲着她,不想和她打招呼呗。 社交恐惧症嘛,不稀奇,明昙理解得很。 在如今的天承朝中,虽然六皇子明晔与她同岁,是宫里年纪最小的一双皇子和公主,但明昙却素来与对方没什么交集,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年宴:宋贵嫔即将作为宁妃共犯、被打入掖庭时,明晔从席间冲出为其叩首求情,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因为此举,以及与宋贵嫔的那段短暂合作,明昙对这位六皇兄的观感一直不错,眼下的态度也自然和煦,笑眯眯地帮他找借口:今天太阳确实烈了些,还是树下凉快。不过现在即将开宴,六皇兄也不宜在这儿待得太久,不如就跟我们一道入席罢? 大抵是由于亲生母妃被禁足许久、不得不寄人篱下大半年的缘故,明晔的性情竟比明昭、明暶还要内敛,不仅方才故意躲着明昙二人,现在也几乎从头到尾都没和她对视甚至还在听到对方邀请同行后,下意识做出抗拒姿态,露出了一个十分为难的表情。 然而,他张了半天嘴,也依旧没敢说出拒绝的话语,最终只道:那就多谢九皇妹了 这小脸哭丧的,倒仿佛明昙不像是他的皇妹,反而是从山海经哪页里跑出来的妖怪一般,搞得后者满脸莫名其妙,嘴角抽了抽,有些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 这六皇兄至于嘛?她现在早就没有当初凶残暴戾、为非作歹的恶名了好不? 不过,既然明晔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那明昙也没有强迫人家一起参宴的道理。她正准备摆摆手,收回前言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柔柔道:嫔妾给九公主请安。 明昙一顿,转头看去,诧异道:静贵人娘娘? 来者正是明暶的母妃、六皇子名义上的养母,静贵人乔丹心。 今日灼华宴,宋答应不曾到场,六皇子是跟着嫔妾一道来的。静贵人含笑福身,态度恭谨,向明昙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不过陛下先前还未到,宴上又多是些宫妃,六皇子殿下呆不习惯,便说要出来随意走走眼看这会儿差不多要开宴了,嫔妾便出来寻他,倒是没想到会遇见九公主您。 灼华宴自有规定,正五品以上品级的妃嫔才有资格参加,宋答应当然不在此列。 而明晔既然过继到了静贵人名下,这种场合也是理应随后者出席的,不然岂不是会让静贵人难堪? 所以,明昙倒也没觉得静贵人出现在此有何奇怪,只点点头,转而客气地问道:那七皇姐可还在宴上等候? 正是。静贵人温和颔首,暶儿还特意与嫔妾提起,今日要好生同殿下、林大小姐一起赏花呢。 明昙眯着眼睛笑了笑,恰好林漱容也走到她身旁,与六皇子和静贵人一一见礼,缓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嗯,那我们便先行一步。娘娘与六皇兄也莫要误了时辰。 明昙瞥了眼明晔略显紧张的神色,正要贴心地顺势告辞,却没想到居然会被静贵人拦住了脚步。 对了,公主还请稍待! 静贵人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紧绷,面上却依然维持着笑容,热情道:暶儿昨日心血来潮,与嫔妾一同手作了些糕点,滋味尚可不知九公主和林大小姐今日可有空闲?愿不愿意赏脸,到瑞兰轩中品尝一番? 哦?糕点? 明昙站定,回身看向对方,没有立即作答。 这邀请来得着实有些突兀,再对上静贵人似乎欲言又止的目光,以及明晔瞬间变得更为僵硬的表情 明昙心中倏地打了个突,沉吟几秒,侧头与林漱容相视一眼。 瑞兰轩她已久未踏足过,和明暶也多是在御花园、藏书阁等地相见而静贵人明知这个习惯,今天却忽然发出邀请,莫非是有话要对她和卿卿说? 会是什么事呢? 明昙思索了一会儿自己和静贵人能够搭上边的地方,仍然无解;反倒是身旁的林漱容先有了主意,思忖片刻,眸中划过一道微光,冲前者暗示性地眨了下眼。 二人相伴多年,默契非常,明昙立刻就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微微点头,冲静贵人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少不得要叨扰一番,去尝尝您和阿暶的手艺了。 静贵人闻言大喜,忙道:自然不叨扰! 于是敲定了此事,明昙也没继续多留,转身与林漱容相携离去了。 而她们身后,静贵人与明晔却并未急着去赴宴,反倒是在原地久久未动。 后者的表情十分纠结,犹豫了半晌,方才试探性地唤道:静娘娘 嗯,静贵人侧头看他一眼,停顿良久,方才叹了口气,正如殿下所想嫔妾已经准备将那件事,对九公主和盘托出了。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可明晔却登时面色大变,一把握紧静贵人的手,有些惊恐地连连摇头,静娘娘、静娘娘三思!这事若让九皇妹知晓的话,不光是他的声音卡在喉间,将那几个字含糊过去,语调中竟是染上了几分恐惧之意,娘娘您也一样,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啊! 但嫔妾若不告诉她,就会招来更大的杀身之祸。 静贵人抿紧唇,也回握住明晔,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低声道:六殿下!既然您也无心于那个位子,就更不应该隐瞒此事!多亏阿暶与九公主交好多年,告知于她,我等尚且还有一丝活路,不然 她加重手上的力道,死死盯住明晔,一字一顿道:莫非,您是想要做第二个乾王,也想让宋答应做第二个婉贵妃么?! 这句质问的效果堪称杀手锏,霎时便让明晔闭紧了嘴巴,目光惶然地望向静贵人,就连嘴唇都隐约泛起青白,不儿臣不想 那就听静娘娘的!静贵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咬了咬牙,语气愈发斩钉截铁。 为了你母妃,也为了阿暶我们不能再执迷不悟,跟着许沉璧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地继续错下去了啊! 第114章 待明昙与林漱容抵达桃林后,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皇帝才终于姗姗来迟。 那明黄色的身影甫入花间,一众嫔妃便都像是打了鸡血般振奋起来, 先用含羞带怯的眼神望向皇帝,又看似不经意地站直身子,将那静心打扮好的、或华贵或清素的衣着首饰展现出来,一齐娉婷袅娜福身行礼, 嫔妾给陛下请安。 婉贵妃谋反被诛,宁妃在禁足期间病亡,这两座压在头上的大山一一倒下后, 各宫妃子便不似从前那样安分守己,反而是卯起劲来, 明枪暗箭地争夺起圣宠:今天给天鸿殿送个粥汤,明天得了本新书想请陛下共赏, 后天又在暗地里争风吃醋编排别人,倒叫皇帝不堪其扰,只能多次让皇后管束后宫,或者干脆直接躲为上策。 嗯,免礼罢。 今儿灼华宴,当真是避无可避, 只能眼看着三千佳丽在面前花枝招展。皇帝颇感无奈, 心下摇了摇头, 深谙视若无睹之道, 一路直直走向皇后身旁的主位,错了错眼,却刚巧看到坐在下首的明昙,顿时便觉得心头阴霾一扫而空, 面上泛起由衷的笑容,你这丫头,总算是舍得回宫啦? 父皇都派盛安公公到府上知会灼华宴一事了,龙鳞哪敢不听?明昙伸出指尖,轻敲了两下手旁的酒盏,笑眯眯道,为了赔罪,今日可要好生敬您两杯才是! 好好好!如此倒也没浪费了这御膳房特酿的桃花酒!皇帝乐得眉开眼笑,看了看主座上同样神态柔软的皇后,颔首宣布道,时辰也不早了,莫再耽搁,这便开宴罢! 这会儿临近午时,日头更晒,但好在有密密实实的桃花做遮挡,林中倒也颇有几分清凉。 时不时有春风吹来,一些花瓣打着旋飘落,御膳房准备的菜肴点心也随之上桌,种类摆盘皆以素雅为主,还有几道爽口小菜,最宜下酒。 桃花酒与夭秾艳丽的桃林一样,都是灼华宴的标志性象征。这次皇帝设宴虽设得急,可御膳房却不曾辱没了手艺,酿造出的桃花酒滋味甜而不腻,又香又醇,虽不能使人大醉忘忧,却也十分回甘绵长,几口便能饮至微醺。 明昙真如方才所言,开场便敬了皇帝三杯,祝酒词说得讨巧,饮酒的动作又干脆利索,令后者不禁开怀大笑,跟着她先将三杯花酒下肚,开场的气氛便很是活跃。 然而,不少妃嫔们在明昙坐下后,竟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有那些胆子大、会来事儿的,眼珠一转,几息之间就已经想好了理由,效仿九公主,巧笑倩兮地起身给皇帝敬酒;而在这种气氛下,皇帝就算不怎么爱搭理她们,也不好当众拂了对方的脸面,只得遥遥举杯这反而引得其他妃嫔更加雀跃,纷纷跟着敬起酒来,好半天都不得安宁。 皇帝当年是从太子一步步走上来的,虽说喝酒应酬不在话下,但也禁不住车轮战似的这样往肚子里灌!再加上桃花酒的滋味确实很好,他一不留神就贪杯了些,面上逐渐醺红,连举杯的动作幅度都明显变大了许多。 而下首座位处,明昙只不过是与林漱容尝了几块糕点,回头就见皇帝已经喝了不少这才刚开宴半个时辰不到,旁边居然都空了一个酒坛! 这桃花酒的度数可不算低啊。 明昙皱了皱眉,但瞥过那些仍在虎视眈眈的嫔妃们,也不好直接出言打断,只得与坐在她对面、离皇后更近的明景对了个眼神,示意他提醒母后劝阻一下。 可没料到,明景却苦笑着摇摇头,朝她摊手:劝过了,父皇不听啊。 怎么能不听呢! 明昙的眉头蹙得更紧,却也心知父皇大概是醉了,不然断不会拿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 眼看第二坛酒也将要倒空,嫔妃们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她的脸色愈发阴沉,撂下筷子,正打算直接出言阻止时,却见皇帝执盏的动作忽然一滞,抬手扶上自己的额角,紧紧蹙着眉,冷汗几乎是歘地一下便从额角滴落,看得明昙心中一紧,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惊呼道:父皇! 分卷(102)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皇帝似乎是被脑中的剧痛折磨,身子不由自主地歪了歪,桌案上的酒坛霎时被碰落在地。 啪嚓! 一声脆响清晰传来,让整片桃林都是一静,皇后吓得脸色苍白,慌忙伸手扶住他,连声急急唤道:陛下?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 那桃花酒只是后劲足了点,性子不烈,怎会引起父皇这么大的反应? 明昙脑中嗡然,几乎是从席间一路冲上了主位,跪坐在皇帝身旁托扶住他,望着对方痛苦难忍的神情,转头对盛安急声催促:盛公公!快去请郭院判来! 即使精明强干如盛安,也不由被这变故吓得呆了呆,直到被明昙点名后才回过神,匆匆答了声是,半分不敢耽搁地朝着南面的近路跑去。 御花园离得太医院不远,可一来一往也需要时间。明昙心急如焚,脑中一团乱麻,握着皇帝的手也止不住颤抖,完全无法思考对策。 怎么办? 为什么父皇会突然头痛成这样? 最终,还是林漱容摁上她的肩膀,才让明昙稍微镇定下来,求助性地转头望向对方,卿卿都怪我,若非我开宴时给父皇敬了酒,或许就不会 殿下冷静些,莫要自责,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林漱容的声音像是环珮相击般清泠,有条不紊地安排,使在场众人的心神都稳定了些,请您与皇后娘娘将陛下扶起,由我先为陛下按揉颈后的天柱穴,暂且缓解疼痛! 与此同时,一旁的明景也思索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也紧跟着问:是不是还有足面上的太冲穴?本王曾在百草谷时学过两手,能认出穴位! 林漱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明景。因为太冲穴的位置是在脚部,不方便触碰,所以她方才没有提及,而这会儿见明景竟然也懂几分医术,顿时点头道:还请三皇子殿下襄助于臣女! 明景不敢耽搁,伸手帮父皇褪下鞋袜,指尖精准地按上太冲穴;而林漱容也半跪在皇帝身后,屏息凝神,缓慢而有节奏地交替使用指按法与指擦法,推拿按揉,总算是让对方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但这只是能稍作缓解罢了,仍是要等郭院判前来诊治。 这厢明昙几人忙着关照陛下,那厢的妃嫔们已经被吓成了鹌鹑,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哆哆嗦嗦地抱团窝在席间,互相对视一眼,都还没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唯有坐在高位的瑛妃,双眸紧盯着被牢牢遮挡住的皇帝的方向,脸上的神情也是一片茫然和焦急,但隐藏在广袖中的双手,却早已经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入掌心。 不好。 她先前给皇帝下过的奇毒,最忌过多饮酒,一旦贪杯就会引得提前毒发,头痛难忍,严重者甚至可能陷入昏迷 瑛妃的眼神逐渐凝重。 她倒不是忧心皇帝的安危,而是现在还远远不该到毒发的时机啊! 一是明晔羽翼未丰,瑛妃手下的势力也还未全部归拢;二则是因为之前几个月,皇帝时常莫名头痛,太医院、御膳房对其膳食严加看管,她所下的毒素也很谨慎,根本不至于要了皇帝的命! 而今次毒发,定然会使得宫中上下更为戒备,不但没法继续下药,还要防着别被查到懿德宫头上,对瑛妃的计划可是大大不利。 这下麻烦了。 瑛妃抿着唇,不动声色地看向主位那边郭院判已经背着木箱疾步赶来,连礼都没行,就被明昙一把抓到皇帝身旁,望闻问切片刻,便眉头紧皱,开始准备就地为陛下施针。 啧。 瑛妃别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一旁,那里正坐着面色惨白的明晔,忽而对上她的眼神,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了一下。 没办法 她眸色暗沉地思索。 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计划提前了。 天鸿殿。 回九公主的话,陛下确实中了毒。且这毒还分外罕见,已有数十年未曾现于世间。 殿内的外室里,郭院判垂着头,对明昙如实道:此毒名为齿动摇,取自陆放翁《贫病戏书》中的头痛涔涔齿动摇一句,症状和陛下十分吻合;于是,老臣便与太医院诸位同僚遍查医书,才终于寻得了一些蛛丝马迹 郭大人,别卖关子。 明昙容色冰冷,周身气场十分迫人,淡淡瞥了郭院判一眼,父皇体内毒素未清,昏迷不醒,你理该知道情况有多么紧急! 是、是,请公主恕罪,郭院判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被明昙的威仪压得喘不过气,这种齿动摇,正是几十年前出自于百草谷的一种慢性奇毒! 百草谷? 听到这个名字,饶是眼下满心怒火的明昙,都不由微微一愣,疑窦丛生,百草谷族内世代行医,祖训即为悬壶济世,虽说性子古怪了些,却也都是有原则的良善之人,怎会研制出这种害人性命的毒药? 九公主有所不知,这牵涉百草谷的一桩秘闻。郭院判摇头答道,大约四十多年前,百草谷曾出过一对兄妹,医理甚是高绝,却偏偏不肯用于正道,只一心浸淫毒术;后来,竟至走火入魔,将周边的许多农户暗自绑去,在其身上试验了不少奇毒异草,折磨得他们不成人形、尸横遍野,实在是丧尽天良 郭院判明明没有细致描述那副惨状,但明昙却也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沉默片刻方才问:那这对兄妹的下场如何? 被百草谷从族谱上除名,赶出了青州。郭院判说完,望着明昙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愤怒神情,不禁摇头叹道,公主息怒,毕竟是几十年前的往事而且,那百草谷也并非如表面般超脱于世,其中的阴诡谋算同样数不胜数 那对兄妹年纪轻轻便能制出此等奇毒,想必在族中时也是出身甚高,所以才能博览医书,可惜却一心扑在了歪门邪道,平白浪费天资。 明昙心中虽为他们没能伏法而愠怒,可现在却不是纠结于这种陈年旧事的时候。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盯着郭院判垂下的脑袋,心中逐渐攀升起不好的预感,所以,就连太医院也不知道该如何解毒,对不对? 是老臣无能。 郭院判沉沉叹息,跪倒在地,向她叩首道:齿动摇毒性不烈,却实在难以拔除。老臣医术不精,只能暂且为陛下施针吊命,但若要解毒却 我明白了。 明昙闭了闭眼,没有责怪郭院判,而是叫他起身,慢慢道:郭大人在宫中行医多年,就连我都曾被您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断然不是无能。 可是,殿下 在这段时日内,你须得严加管束太医院,任何人都不许提起父皇昏迷之事。 东宫未定,若是消息走漏,必将引得朝野动荡 明昙咬了咬牙,强自压下心中隐约的惶然,语气坚定道:至于我,则会即日启程前往百草谷,亲自去找他们求一份解毒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迟到大王qaq 第115章 听闻宫中举办灼华宴后, 有一名妃嫔突然染上时疫,举宫大骇,陛下立刻命太医院前往诊断, 好在其他各宫尽皆无碍,皇帝本人也龙体康健,算是虚惊一场。 但时疫这种疾病,一时不察便会传染。谨慎起见, 还是暂且休朝,等到这名妃嫔痊愈过后再回归正轨;而在此期间,一切奏疏皆递至丞相府, 经由林相大人规整后,再送往天鸿殿, 呈给陛下亲自批阅。 这道圣旨一下,朝中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大家都惜命得很, 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地染上疫病因此,不光是消息灵通的大臣世族,就连京城百姓也逐渐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规规矩矩呆在家中。 宫中传出的消息,时疫并不严重,况且那名妃嫔的情况已经被太医院很好的控制下来, 还有禁军在坊间安抚民心, 倒也不至于闹得满京不安。 与此同时, 裕王府中。 百草谷中之人医术高绝, 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虽性情古怪,却在民间声望很高,从前更是连父皇的召令都敢不买账。 明昙坐在客座, 看向面色凝重的裕王,摇头叹息道:说句实话,其实我也不愿在此时离宫但若是让三哥独去,我却担忧依他那性子,只怕讨不到解毒的药方 虽说是中宫之子,明景身负威仪,也对百草谷颇为熟悉,但到底性格较为绵软,大抵压不住那些喜怒不定、心气甚高的神医。 何况,父皇现下情况危急,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让他们软磨硬泡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明昙这次准备带上几百兵马,让他们先在青州待命,作为杀手锏。 如若百草谷坚持要在她面前拿架 那就休怪明昙要用铁血手腕,杀上门去,逼他们全族就范了! 今次百草谷一行,会由我、林大小姐与三哥同去。而在我等离宫期间,还请皇叔暂且同林相大人将此事严密瞒下,莫要让父皇昏迷不醒的消息走漏。 明昙深吸口气,站起身来,诚恳地向裕王行了个深深的揖礼,我知您与父皇手足情深,最是对朝廷衷心不过所以,她顿了顿,定声道,明昙恳请皇叔出面,暂时监国,代理政事,借以稳固朝野上下! 你倒是胆子大得很。 闻言后,裕王抬起眼睛,望向不远处神情坚定的少女,动作凝滞了半晌,方才淡淡道:难道,就不怕本王心起歹意,效仿那乾王明晖一般,趁着皇兄昏迷之际篡权夺位么? 不,您一定不会。 即使亲耳听到裕王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明昙却依然冷静地摇了摇头,平心静气地说:父皇曾同我说过,您与他有着过了命的交情,肝胆相照,情重姜肱,又怎会因为区区一个皇位而行背叛之事呢? 哦?听她说完区区皇位这几个字后,裕王倒是挑了挑眉,盯着明昙看了一会儿,方才故作冷酷的神情也重新舒缓下来,没想到,皇兄竟连这件旧事都告诉了你? 明昙坦然地点了点头。 裕王沉吟良久,眯起眼,细细打量着明昙的神情,半晌后也同样站起身来,拂袖拱手,长揖到地,冲后者深深下拜道 臣明烁,自当遵从镇国公主殿下之令! 裕王的话语铿锵有力,态度也十分郑重其事,总算让明昙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一直紧绷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浅笑,感激地说:多谢皇叔! 此乃臣之本分,公主无需言谢。裕王摇了摇头,叮咛道,不过,您可须得切记,事情办妥后一定要速速赶回。毕竟用时疫作为借口,只是一时之策,断不可久为 是,明昙明白。 明昙垂下眼,暗暗攥紧双拳,缓慢而坚定地保证道:我定会尽早讨得解药,回宫为父皇医病疗毒! 百草谷位于青州,距离京城也有十几日路程。即便明昙他们已经足够快马加鞭,却还是走了足足八日,方才抵达青州城外。 或许是因为百草谷声名在外的缘故,青州城在北方诸州中都算得上繁华,并尤以药材贩售行业最为兴盛,医馆药铺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还有不少小摊上都摆有晾晒好的当归、柴胡、枇杷等常见草药。一行人到了地方后,明昙命林珣带领二百精兵自去城内安顿,自己三人却也没闲着,简略商量了一番,就准备直往百草谷而去。 毕竟,若是他们在外多耽搁一秒,京中情势就会更加危急一分。 百草谷虽为医术世家不假,但为求清净,却并没有居于青州城中,反倒是在城郊临山处置办了一块占地面积颇为可观的宅院。其中的布局设施都是按先祖规制而建,既有供族人居住的院落,也有药房、病坊、养药圃等等用于行医诊治的建筑,简直就如同是话本小说中的炼药门派般,自有一套悬壶世间的章法与底气。 此等财力物力,便足以看出百草谷的名满天下。 明景在这里医治了多年的腿疾,对百草谷的位置当然轻车熟路,领着容昙二人直接从城中穿过,直到身旁人烟渐渐稀少、脚下的道路也变得杂草丛生后,才终于远远望见了一座大宅的影子。 好家伙,明昙极目看了两眼,忍不住道,这都比御花园还大了吧! 他们此时所处的地势较高,能把百草谷一览无余,当然可以依稀看到这座宅院的占地甚广,几乎比旁边不远处几个团居的村落还要大,对照鲜明,难怪会让明昙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百草谷百年传承,富庶非常,连山脚下的这几亩田地都归属于他们,明景道,而且,地下还建有十数个储药窖,专门用于存放避光的药材,远比咱们现在目之所及还要广阔 听他简要介绍一番后,就连林漱容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百草谷还当真是深不可测。 哼。百年世家也好,深不可测也罢,反正都要去其中见识一番了。 明昙眸色微沉,紧了紧手里的缰绳,侧头道:三哥,继续带路吧。 好。明景颔首应承,率先朝着山脚策马而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三人来到宅院之外,依旧是由明景上前一步,抬起手,重重叩响了百草谷的大门。 嘭、嘭、嘭。 朱漆大门上传出几声闷响,里头似乎隐约响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的的脚步声。片刻后,那扇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小缝,有个年轻男孩探出头来,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便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百草谷近日事忙,不医人、不抓药,也不出诊,且请几位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罢。 他就像是走了个常规流程似的,说完便要关门,却被明景伸手一把拽在叩环上,笑吟吟问:通脉,这才不过几年,你竟是连我也不认得了么? 分卷(103) ? 闻言,那名唤通脉的男孩明显怔了怔,定睛一看,表情登时由不耐转为了惊喜,笑逐颜开道:呀!明景殿下!您回来啦?! 嗯,我来暂住几日,明景看上去同他十分熟稔,温和交代道,还要劳你多走两步,去向家主通传一声 在发现来人是明景后,通脉的态度简直堪称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脸红扑扑的,不等对方说完便抢话道:放心放心,我这就去,请明景殿下稍待即可!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缩回脑袋,啪的一声重新关上大门,将三人孤零零地晾在了外边。 明景: 明昙和林漱容: 明昙隐约听见门内传来明景殿下回来啦的嚎叫,眨了眨眼,慢慢将目光投向她三哥,悠悠地感慨:这百草谷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嗯,颇为奇特啊。 大约是没怎么接待过外客的缘故罢,听到妹妹阴阳怪气的话语,明景也不禁面露两分尴尬,等通脉向家主通报后,自然会有人来迎我们入内,昙儿莫要着急。 左右已经到了门口,明昙倒是不急,只觉得这百草谷中之人颇为有趣,并且还与三哥关系很好的样子,顿时让她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纵然性情古怪了些,但有三哥的面子在,想必这百草谷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于是,三人在外边耐心等待了许久,直到明昙都快靠在林漱容肩上睡着的时候,朱漆大门才再次被打开,从中走出一个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一看果然是明景,脸上立刻便露出了笑模样,三皇子殿下,真是许久不见! 见到此人,明景也同样展颜,弯身冲他行了个礼,楼家主,许久不见。 双方短暂见礼,寒暄了两句后,楼家主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明昙与林漱容,不知这两位是 明景倒是毫无隐瞒之意,直接向楼家主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林氏的大小姐林漱容;这位则是本王的九皇妹想必楼家主也听说过,正是镇国永徽公主明昙。 这名号一报出,楼家主顿时怔了怔,有些讶然:竟然是永徽公主殿下亲自驾临,百草谷实在是有失远迎了! 百草谷上下虽性情倨傲,但也不至于连最基本的尊卑都枉顾脑后,何况还是面对现如今名满天承的九公主,该有的客气话,也当然要说得周全才对。 楼家主客气了。明昙与林漱容福了福身,回其一礼,给足了对方面子,本公主今次亲至青州,一是为了护送三哥前来继续医治腿疾,二则是想要在谷中借住一段时日,好随时查看他的恢复情况,您看? 齿动摇之毒涉及百草谷秘辛,算得上是家丑,所以明昙当然不会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真实目的,而是迂回了一下,托词借住,等到单独面见楼家主时再作试探。 不过,即使是听到她这个再平常不过的陪护要求,楼家主依然下意识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欢迎外人打搅族中清净。 但片刻后,他的目光略略扫过明景,又定在明昙笑意盈盈的面容上,终是扯了扯嘴角,语气明显不如方才热情地颔首同意道:永徽公主既愿意来此小住,那我百草谷上下必当扫榻相迎好了,诸位也莫要继续站在这儿吹山风了,还请随在下入内罢。 没料到这么容易便得到了家主的首肯,连预先准备好的说辞都没用上,明昙不禁在心中倍感惊讶,可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同林漱容对了个眼神,便颔首道:多谢楼家主。 然而,正在他们准备进门时,忽然有一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从远处急急跑来,看到他们,瞬间眼睛一亮,像个小炮弹似的闷头冲过来,竟是直直撞进了明景的怀中! 景哥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景、景哥哥?! 明昙跨入门槛的脚步一滞,双眸大睁,眼睛瞪得像铜铃耳朵竖的像天线,惊悚无比地看着这个扑进她三哥怀里的陌生小姑娘。 啊?这是在干嘛?拍射雕英雄传吗? 第116章 三哥, 这位是? 在听到景哥哥这个腻腻歪歪的称呼后,明昙唰地转头望向明景,眼神古怪地将其上下扫视一番, 满脸写着欲语还休。 这是你的哪位好妹妹? 明景显然也被这姑娘热情的动作吓了一跳,直到对上明昙戏谑的目光,才乍然回过神来,脸上顿时泛起一片薄红, 双手僵硬在半空,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得无奈地口头劝说:款冬, 你先放开 我不要! 被唤作款冬的姑娘显然性情十分泼辣,断然拒绝明景后, 扭头就瞪了楼家主一眼,不高兴道:景哥哥回来这样大的事情, 父亲为何遮遮掩掩,不肯告之于女儿?若非我多长了个心眼,去逼问今日值守的通脉,不然哼! 她的言辞虽然听上去任性,但语气却不带分毫埋怨之意,让人完全生不出恶感, 只觉得她不过是有些大小姐脾气罢了, 反倒凭空添了几分娇纵的可爱。 显然楼家主最吃这一套, 即使被女儿在大庭广众下埋怨, 也只是无奈一笑,刚刚面对容昙二人时的冷淡尽数褪去,对女儿温声道:行了行了,都是父亲做得不好, 这便给冬儿赔罪。 这还差不多! 小姑娘扬起脑袋,满意地接下父亲这句赔礼后,转头望向旁边的明昙和林漱容两人,这才终于舍得撒开一直搂着明景的双手,朝她们规规矩矩矮身福礼,小女子楼款冬,见过二位贵客。 林漱容回之一礼,明昙则因为需要端着身份的缘故,只冲对方点了点头,便将目光往三哥身上一溜,满盈着八卦之意。 咳。昙儿 明景被她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咳一声,正要说些什么,楼款冬却又挨了上来,亲亲热热挽上他的手臂,语气有点担忧地问:景哥哥这次回来,可是腿疾又复发了? 嗯。每逢阴雨连绵或天气寒凉时,总会感到疼痛不休,听她提到正事,明景不得不把话咽回去,转而答道,所以才在开春之后、路途易行时,冒昧前来叨扰 这是一行人来前便已商量好的借口:一来是为了遮掩皇帝中毒一事,避免消息走漏;二来则是这几年间,明景的腿疾确实经常复发,上个冬日更是连热敷都不大管用,只能单靠意志力忍痛,着实不能算是欺瞒百草谷。 唔,原来如此。 楼款冬眨眨眼,抿着唇沉默了半晌,直到明景都快要忍不住问她在想什么时,方才听这姑娘缓缓道:尺脉沉细无力,多为下焦寒湿所致;寒邪、湿邪郁积于体内,四肢多感冰凉,骨节疼痛僵麻,严重时甚至寸步难行 她松开挂在明景胳膊上的手臂,指尖也随之从其脉门上移开,笑吟吟地问:怎么样?景哥哥,款冬所说得可对呀? 明景愣了愣,有些讶异地看着楼款冬,眸中满是惊叹,没想到,不过是区区几年,款冬的医术居然又有如此精进! 冬至最冷的那几天时,由于腿疼难耐的缘故,他当真是连床都下不去,只能卧榻静养王府上下将此事瞒得严实,连皇后和明昙都不知道,却也轻易被对方号脉号了出来,足能看出楼款冬年纪轻轻便术精岐黄! 呸呸呸,什么区区几年啊?楼款冬撇撇嘴,把不高兴三个大字堂而皇之地写在脸上,埋怨道,明明我都好久好久没见过景哥哥了 两人在那边你来我往地说起小话,一个撒娇一个哄,端的是熟练非凡。 倒是难得沦为背景板的明昙摸摸下巴,眼睛亮得活像两个大灯泡,一边歪了歪身子,用肩膀撞了下林漱容,一边悄声与她交流道:卿卿你瞧,三哥和那个楼姑娘,他俩到底是不是有情况啊? 林漱容垂下眼,看了看她家满心只有八卦的小公主,十分纵容地附和道:三皇子殿下难得同旁的女子这般亲近依我之见,倒不像是对楼小姐无意的模样。 啧啧。 有了林漱容的肯定,明昙顿时挑起一边眉梢,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唇边笑容咧得更大,怪不得他这些年坚持不娶王妃呢,原来是心里早就有人选了啊! 如今一过经年,天家子女们纷纷成亲,就连明晔的选妃事宜也被内务府提上日程。纵观这些皇子公主,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唯独就只剩下中宫的一双儿女还在原地踏步,连半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要知道,对明昙这位永徽公主有心的京城子弟可是不少,其中更不乏那些权贵家中的适龄公子 然而却不料,他们翘首以待了多年,帝后却一直毫无动静,半点没有替明昙甄选驸马的打算,怎能不让那些宗室高官们心里泛起嘀咕? 九公主身份显赫,善名远扬,又是最受宠爱的女儿,可陛下与皇后娘娘却为何迟迟不给她定亲? 不会是真的要与她那伴读、丞相府的大小姐一般,看不上这满京的公子王孙吧?! 这些权贵们都能察觉到的异样,作为本人,明昙当然更加心知肚明。 毕竟林漱容身为外臣之女,却常年与她相伴,几乎是日日入宫,比那些官员们上朝还勤快,实在很不寻常;而明昙也同样足够坦然,从未掩饰过自己对前者的依赖与信任,去哪儿都要非带着她家卿卿,恨不得变成林漱容身上的挂件,这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因此,皇帝和皇后能够猜到,也算是在明昙的意料之中。 我这一生,终是要与你在一处的,断不会成亲留后。 明昙笑了笑,握住林漱容的手,低声道:而如今,三哥他有了意中之人,娶个王妃回府,倒也能让父皇和母后了结一桩心事了。 感受到对方掌心里传来的温热,林漱容沉默了一会儿,也回握住她,微微叹息着点头道:是啊。 纵然陛下和皇后娘娘再怎么开明,也会为这一双儿女的后半辈子担忧,更何况是将登大位,注定与寻常女儿家不同的明昙。 为了她晚年有人分忧尽孝,也为了天承的国祚能绵延万年,明昙都需要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继承人不然,纵使龙袍加身、登基为帝,又何以安定天下民心? 所以,在明昙决定要同林漱容相伴一生后,明景这个至亲兄长的子嗣,就是未来最佳的、有资格入主东宫的人选。 那位楼姑娘年纪虽小,但却聪颖非常,灵气十足,性情也讨喜得很。明昙把玩着林漱容的手指,若有所思道,父皇和母后定然喜欢,可那位楼家主她眼睛一瞟,将声音压得更低,似乎却有些不好相与了。 闻言,林漱容也抿起唇来,凝目瞥过一旁的楼家主,只见后者正直直盯着楼款冬与明景相挨的身形,面上笑意尽失,眉宇间也逐渐笼罩上了一层隐约的阴霾。 百草谷行事恣意,素来标榜不为权贵折腰的清高傲骨,自然不愿看到家主的女儿与皇室扯上关系。 林漱容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若想做成这段姻缘只怕三殿下和这位楼姑娘,还尚且有得琢磨呐。 楼款冬小姐发话,为了彰显她近些年医术进境颇多,明景的初期诊疗便尽皆由她亲自负责,任何人都不许轻易插手。 他们从京城而来,赶了好几天的路,不曾习过武的明景更是浑身疲惫,应当好生调养一日。于是,为了三哥的身体着想,明昙便暂时压下心中忧急,与林漱容一起被百草谷中的侍从引至客房,精心招待,连饭都吃得是香味扑鼻的药膳,实在很有医术世家的特色。 而明景那边,为了舒缓因劳碌而产生酸痛的筋骨,他被楼款冬押着泡了大半日药浴,直到晚膳时分才终于出来见人,脸色明显比之前红润了许多,让明昙打心眼里生出几分宽慰,偷偷在饭后冲对方道:若早知三哥不舒服,路上便应当多歇一歇,不该叫你如此劳累 咱们身负重任而来,恨不得日行千里,哪儿还有歇息的心思?明景摇了摇头,神情变得略微肃穆了些,宫中之事不宜耽搁,待到明日一早,你我便同去拜见楼家主,向他好生说明咱们的来意罢。 嗯,可以。 明昙沉吟片刻,点头同意道:我也会让漱容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去有了它的话,想来也能更容易说服那位家主一些。 好,还是昙儿所思周全。明景欣慰地笑了笑。 商量完正事,就理所应当地到了明昙的八卦时间。只见后者眼睛一眯,眉梢一挑,瞬间便露出了一个促狭的表情,笑得就像那只养在宫里、锦衣玉食的白毛小狐狸般,又狡猾又可爱。 那位楼姑娘明昙拖长嗓音,慢条斯理道,莫非,就是我的未来皇嫂不成? 她将这问题毫不含蓄地问出口来,明景顿时面色一红,瞪着妹妹看了半晌,却终究没有说出否定的话来,只抿唇道:楼家主一直都不愿让款冬与我过多亲近,只怕 楼小姐看上去很有主见,不像是那种对父命听之任之的女子,明昙摇了摇头,冲三哥眨眨眼,更何况,咱们好歹也是出身皇室,要被天下人尊称一声殿下的,不至于连这点排面都没有吧? 她的语气略夸张了些,逗得明景忍不住一笑,眸中却隐约透出几分踌躇,没有直接表态,而是摁了摁妹妹的肩头,缓声说:好了,不提这些琐事。你且与林大小姐早些休息,明日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继续道,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迟到大王今天也是人设不倒呢orz 第117章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百草谷中便传出了众人起身的动静,开始按照族中既定的规矩, 各自采药、晾药、熬药、炼制药丸闷头冲进房中的浓郁药香经久不散,直接把明昙给熏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半坐起身,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分卷(104) 方及卯时。 林漱容显然也是刚起不久, 正在穿衣。她见明昙满脸恍惚,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般,不禁含笑柔声道:殿下可以多歇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我再叫您起身。 算了,不睡了, 这味儿太提神醒脑。明昙抻了个懒腰,使劲眨了眨眼, 目光在林漱容刚刚穿好中衣的纤瘦身段上一掠,登时勾起唇角,冲人伸出两只手,理直气壮道,抱抱。 林漱容一怔,倒没拒绝, 只有些无奈地走到榻边, 矮身将明昙揽进怀里, 语气里透着隐约笑意道:殿下昨夜难道未曾睡好么? 睡得挺好, 不过也不耽误我和卿卿亲近啊。明昙挨在她肩上,把头埋入林漱容的颈窝中轻嗅了嗅,扬首便亲上对方的唇角,这药味我真不习惯, 还是你身上的熏香更好闻! 殿下这是把我当作香炉了不成?林漱容弯起眼眸,好笑地摇摇头,伸指戳上明昙的脑门,换来后者嘿嘿两声讨饶的笑,方才曼声道,好了,您且先起身更衣,待会儿我再来为殿下梳妆打扮。 出门在外,或是仅有她们两人的场合,林漱容总会计划好一切事宜,把明昙服侍得是既细致又周全。 她堂堂丞相府的大小姐,出身高门,自降生起便是金枝玉叶、受人伺候的命,可现在却反倒将这些下人活计做得熟门熟路,先是绾发再是梳妆,将满头乱毛的小公主打理成整洁一新,方才满意地点点头,退后半步,让明昙自己照照铜镜。 唔,我还挺喜欢这个发式。 明昙抬起手,摸了摸脑袋上被妥帖拢好、不留一丝余发披散的发髻,点头道:显得我比平日厉害许多。 她今天可是要去和百草谷家主谈判的,不摆点公主架子怎么行? 记得将我包裹里那个锦盒也带上。明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理理裙摆,转头对林漱容嘱咐道。 林漱容点点头,示意已经备好后,她们的房门也突然被敲响,从外面传来明景的声音,昙儿,可收拾齐整了? 明昙眼珠一转,快走两步,上前把门打开,端着脸冲明景略一颔首,可以走了。 她今儿的形象十分大气,衣着也特地选了一袭滚金黑袍,与平日活泼可爱的模样判若两人,竟让明景也整愣了片刻,被其不怒自威的气场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叹道:昙儿这样一打扮,倒让我竟是觉得像在面见父皇一般,颇感紧张 能唬得住人就好。明昙袖着手,眼神幽深,意味深长地说,毕竟,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也不愿同百草谷兵戎相见啊。 用武力相逼,永远是下下策。 早在京城时,他们便约定好,待精兵在青州城内休整一日后,就让林珣带着他们前来城郊,埋伏于百草谷的宅邸附近。若与楼家主的谈判不成,那明昙便会立刻放出信号烟花,意在命令林珣带兵杀上门来,以百草谷数百族人的性命要挟前者,不怕他不肯交出解毒之法! 然而,在知晓明景对家主之女楼款冬有意后,这个法子却不能轻易动用了。 明昙紧了紧双拳,目光瞥向林漱容手中的那方锦盒,悄悄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但愿事情能够顺利罢。 明景早就提前向楼家主请求私下相见,又将粘着自己不放的楼款冬忽悠过去,这才顺利与明昙她们汇合,一起往百草谷安排好的小厅而去。 因为是密谈,明景也对这里足够熟悉,三人便干脆没找人引路,而是直接在前者的带领下找到了那间掩藏在树丛后的会客厅,地点十分雅密清净,离宅院大门也近,让袖中收着信号烟花的明昙很是满意。 几位来得甚早。 比之历代对高位者不假辞色的家主来说,楼家主倒是难得的礼数周全,早早便候在了房门外,见他们居然会提前到来,表情不禁有些惊讶,可是昨夜休息得不好? 百草谷的侍从们迎客热情,无微不至,哪里会休息不好? 清朗的女声传来,走在前面的明景微微一侧身,露出原本被他遮挡住身形的明昙。楼家主微怔了怔,便看到这位昨日还态度和软的九公主殿下,今天却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样,脸上的笑容沉静而端庄,目光深不见底,对他继续缓缓道:多谢楼家主款待。 面前的少女尚未及双十之年,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却让楼家主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压力,只有抿起唇角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威严,沉默片刻才颔首说:如此便好。 他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悄悄抹掉额角的薄汗,三位请进罢。 于是,在楼家主的引领下,几人进屋落座,房门也被关严。侍从们奉上一壶当归白芷茶,各斟四杯后,便被前者挥手屏退,厅中顿时只剩下了他们单独在内。 不知三殿下特意邀在下密谈,是所谓何事? 楼家主打量着面前三人的神情,又重点端详了一下明昙,干脆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您今次与永徽公主一道,特来拜访我百草谷,恐怕不仅仅只是为了医治您的腿疾罢? 家主果然眼力过人,明景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并未否认对方的猜测,我等这回前来,的确是有所要事,须请家主慷慨襄助。 听他这般爽快地承认下来,楼家主眼珠微微一动,蹙起眉来,转头看向他旁边的黑衣少女,默不作声地等待下文。 而下一刻发话的果然是明昙。只见她双手交错,平放在案上,玄色袍袖从桌面垂落,像是陡然展开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夜幕般,让楼家主不禁心下一跳,不安的预感逐渐上涌。 百草谷偏安青州多年,朝廷一直不拘管束,正是因为深信于历代家主的悬壶慈心。 明昙的指尖慢慢收紧,扣在自己雪白的骨节上,淡声说道:但可惜,贵谷却似乎并不领情,反倒还隐瞒了些至关重要的大事,迄今都未曾向朝廷禀报? 永徽公主说话时的尾音些微上挑,威仪立即变得更甚,竟让楼家主这么一个久居高位之人都不由得冷汗涔涔,暗暗咬住牙关,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话语中的隐意。 试毒案楼竹沥、楼莲房! 百草谷屹立百年,备受天下景仰,统共也就只出过这么两个丧心病狂的败类,叫他怎能不立刻便明白明昙的暗示? 但无奈,事情已经犯下,罪魁祸首也被划出族谱不知所踪;而当年包庇这对兄妹的长老,更是早就身死道消,化为了一抔黄土 那这笔孽账要记在谁的头上? 现在朝廷上门,就此事问罪,他若是承认下来,便定会代那两个畜生受过;但若不承认 看这位永徽公主的模样,又岂会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思忖之间,楼家主抿抿唇,下意识扫了明景一眼,尽力平静而巧妙地答道:百草谷知晓天恩浩荡,对朝廷也是心怀敬畏,一片赤诚!如果公主殿下对我等心存疑窦,只管差人盘查便是,我族上下定然随时恭候! 这话倒说得有趣。 既没给出否定的答案,却也没承认当年楼竹沥兄妹造下的血债。他如今管教的百草谷十足敞亮,清清白白,便是朝廷将此查个底儿掉,也定连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至于几十年前发生的、惨绝人寰的试毒案?那都是旧事了,与现在的百草谷没有半点关系,公主可不该迁怒才是! 这些藏在话里未曾明说的言下之意,明昙久浸官场,心里当然门清。 然而清楚归清楚,她却不肯让对方就这样糊弄过去,闻言霎时沉下脸来,冷冷一笑道:好个心怀敬畏,一片赤诚! 楼家主被突然发难的明昙惊得一滞,还没回神,便见对方倏地拂袖而起,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眼中好似藏有万里冰霜般寒意森森,厉声斥道 百草谷当初纵容族中子弟,酿下大错,以试毒之名将八十三位无辜农户生生害死,曝尸荒野,浑身腐烂不堪,现在居然仍是不知悔改? 明昙眯起眼睛,气势如刀般锋利骇人,一语便石破天惊。 而今,这桩试毒案中所涉及的奇毒齿动摇,还害得当今圣上昏迷不醒,数日不得解毒,只能凭银针吊命!她步步紧逼,字字振聋发聩,你百草谷胆大包天,竟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莫非是心存歹意不成?! 什么?!陛下中了齿动摇之毒,多日昏迷不醒? 楼家主当然对此事毫不知情,闻言霎时瞪大眼睛,好似被一道雷光当头劈下那般,满脸都是掩不住的震惊之色,这、怎么会 他语无伦次了半晌,大抵是被这个关乎社稷的消息给吓得不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可明昙深谙一张一弛之道,却不欲待他回神,而是抓住对方正在六神无主的机会,缓下语气,直截了当地提出诉求,不瞒楼家主,我与三哥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便是讨得解毒之法,回宫救我父皇性命。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与楼家主对视,沉声道:还请您为当年百草谷造下的孽债负责,速速将药方交之予我! 楼家主张了张口,别开眼神,脸上的表情分外复杂,交织着许多沉痛的情绪,半晌才深深叹息道:说得好确实是孽债,当真都是还不完的孽债啊 明昙一愣,明景也同样不明所以,倒是旁边一直不曾说话的林漱容思索片刻,皱紧眉头,忽然语出惊人道:陛下这次所中的奇毒,与三皇子殿下的腿疾,是否都与百草谷有着莫大的关系? 皇帝体内的奇毒自不用多说但明景的腿疾,居然也与百草谷有关? 林漱容的思路跨度很大,即便是明昙这次都没跟上,只能与三哥茫然地面面相觑,眸中尽是清晰可见的疑惑。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那厢的楼家主却惊讶地抬起头,对上林漱容笃定的目光,迟疑半晌,才终于发出了一声苦笑,这位姑娘真是聪颖非常。 他闭起眼睛,像是暗自作出了什么决定般,站起身来,走到三人面前,竟是冲着他们直直地跪拜了下来! 昔年保下试毒案真凶的长老,其实是前代家主的姐姐,也正是在下的亲生姑姑而那犯下滔天罪孽的两人,则是被她一手教养大的儿女,读了满腹医书,最终却误入歧途。 楼家主缓缓讲述道:在下的祖父母早亡,几乎是姑姑一手帮先父坐稳了家主之位因此,在试毒案发生后,姑姑苦求先父放过她唯二的血脉,先父不忍,便只将他们逐出家族,并未赶尽杀绝但却不料,姑姑竟一直没有死心,待一切平息后,才去暗中追查两人的下落,却发现他们在离开青州后便两厢失散,早已不知所踪。 姑姑因此郁结而亡,死前要求先父看在手足之情的份儿上,帮她找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先父谨记此事,可惜却多年毫无所获,临终时将在下叫到榻前,命我继承姑姑的遗愿,无论如何也要查到表兄与表姐的踪迹。 父命不可违,即便在下认为这双兄姐实在过于歹毒,却也不得不继续寻找,说到这儿,楼家主又是一声叹息,饱含悔意,而在三十年之前,方才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他们隐姓埋名后的身份。 所以,明昙皱皱眉,他们是什么人? 在下的表兄楼竹沥,自号为竹沥先生,投奔诚国公府做了罪臣沈开谊的门客,并在诚国公谋逆败亡时被一并斩首。楼家主道,而表姐、也就是其妹楼莲房,则嫁与了京中的一个正七品小官,彻底改头换面,便是连楼竹沥也一直没能找到她 正七品京官? 明昙心中一跳,双目不禁睁大了几分,后背刹那间泛起一阵森森的寒意。 她嫁给了谁? 楼家主垂下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身侧传来了林漱容的声音,冷冷接话道:她化名连氏,嫁给了太仆寺马厂协领许良祯,并在婚后育有一女,取名为许沉璧,入宫做了现如今的瑛妃娘娘。 ! 就像眼前蒙着的薄纱被骤然拽开般,明昙猛的扭头,震惊地看向林漱容,尚且不知应当作何反应,便被后者一把握住了手臂,定声说道: 殿下,她就是楼莲房所制奇毒的唯一传人、相继毒害三皇子与陛下的幕后真凶! 第118章 乍然得知这个从未设想过的真相, 明昙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杂乱一片,像是绵密的夜雨般嘈杂不休。 瑛妃许氏? 她喃喃了半晌,被林漱容握住的手臂略微发起颤来, 茫然地问:早在秋猎大典时,瑛妃就曾辨认出了马匹的异样,助父皇与我缉查真凶;后来更是主动送信至曲弓关,在京中与我里应外合, 顺利拿下明晖和诚国公带领的叛军她怎么、怎么就会是下毒之人呢? 纵使瑛妃狠心让明昭和亲远嫁,明昙一直对她的这个举动抱有成见,但也不得不承认, 对方确实帮了自己许多。 在秋猎上,她所骑的马匹突然发狂, 若非林漱容拼着重伤救下自己,只怕明昙就要因此丢了性命!奈何当初她们只知遭了奸人陷害, 却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幸好瑛妃有个饲马的父亲,一眼就看出马匹被人动了何种手脚,还愿意主动告知不然,皇帝和明昙又怎么当场拿下宣平侯、还让诚国公狠狠吃了挂落? 如果没有瑛妃的那番指认,而是让人从头调查,只怕又会耽搁时间, 让诚国公和婉贵妃有机会销毁证据, 从而轻易脱身 至于后来京城的谋反动荡, 则更不必说:正是因为有瑛妃在城内牵制叛军的兵马, 还派人洞开城门,明昙才能那样轻易地大败本就貌合神离的明晖与诚国公。 要是没有瑛妃和许协领的助力,只怕又会有一场惨烈厮杀,最后遭殃的还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兵将, 以及城中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 明昙是个恩怨分明之人。瑛妃给自己提供的这些帮助,她早就在心里一笔一笔地记了下来,只等来日找机会报答 分卷(105) 却不想,林漱容现在却坚定地告诉她:对方竟是向父皇与三哥暗下毒手的真凶?! 卿卿明昙当然相信林漱容的推断,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是她? 因为古怪。 林漱容不吝于解答她的疑问,缓缓说道:殿下惊马的那场秋猎之后,我特意去翻阅书籍卷宗,将那种会使马匹疯癫的奇草马儿躁探寻了一番,并仔细与多年前锡州城的马变风波相对照,却发现此事仍有疑点未明,蹊跷甚多。 什么疑点? 御马苑的陈太监受审招供,他当时为了方便随身携带,是将马儿躁塞入一个布包中,躲藏在树林里,待您下马前去捕猎白狐后,看准时机,将那布包直接丢至黑马蹄下。 因为早就在心中认定是诚国公他们的阴毒手段,明昙事后也没再去管那陈太监的死活,自然也就不知道还有这番内情。 她愣了愣,顿时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我那时的确在马蹄旁捡到了一个布包但却是被划得破破烂烂,里面的草也完全撒漏了出来,完全对不上陈太监的证词! 正是。林漱容微微颔首,显然她也对那个破布包有些许印象,马儿躁是靠气味引马发狂;而把布包划烂后,散发出的味道当然会比它完整时更加浓郁,也更容易使得马匹疯癫 短短几句话,却让明昙听得不寒而栗。 如果说诚国公他们还多少顾及着明昙的公主身份;那么这个偷偷派人划破布包、想要借刀杀人的幕后黑手,就是当真想要取她的性命了! 思及其中关窍,明昙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紧紧抓住林漱容的手,满心都是迟来的后怕。 如果当初当初你出了事 林漱容听出明昙话语中的恐惧和自责,轻叹一声,拍拍对方的手背,低柔道:事情都过去了,而且我也平安无事,殿下无需责怪自己。 显然,这句安慰没有让明昙彻底安心,于是林漱容只好扯开话题,继续诉说自己的推断过程,借以让她转开注意力:这场危机中的内情,是最早让我起疑的地方。但那时线索不足,也就完全没想到瑛妃头上而到了后来,让我对她的动向逐渐有所关注的,则是您偶然告知的另一件怪事七公主急需筹钱。 对,见她提起明暶,明昙暂时抛开心头的压抑,思路顺着林漱容的话,很快就想起了前者那段时间的反常,阿暶的《戏说山海》第二部 在顺安书斋上架发售,赚得盆满钵满,但她却坚持要把所有的钱都交给静贵人,自己一分不留!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疏忽,我当时就觉得古怪,但阿暶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儿,又是瑞兰轩的宫内事务,不好详查,所以就 即使您当时调查了,也应该不会有结果。林漱容叹了口气,瑛妃的手段十分高明谨慎,京中完全没有这一大笔银钱的下落。就算是我,也仅仅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替父亲打理产业时,忽然发现娄州新建了一座小型马场! 马匹是重要的交通与种植工具,价格昂贵,饲养也需精细,马场更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的营生。即使在整个天承,除去皇宫中的御马苑和太仆寺马厂外,也就只剩锡州和边疆的盘拓两州,才有底气开设马市了。 因此,我心生疑窦,派人到娄州探听后才发现,这产业居然归属于一个名叫许良福的小商人而他的亲生兄长,则正是许良祯,也就是瑛妃的父亲、太仆寺许协领。 林漱容垂着眼睛道:这许良福行商多年,也未曾发迹,怎会有开办马场的能耐?于是我便请父亲代为调查,但结果却并无异样:他是在殿下准允各地钱庄放贷后,规规矩矩地借了银子,从而才将这马场顺利经营起来的。 彼时明昙借着顺安书斋这阵东风,在朝堂上主张取消宵禁、改革税制后,就立刻开始联合天明商会,大力发展京中商业。而钱庄放贷则正是其中的一条重要手段。 所以说,这个马场不过是挂名在许良福手下,真正吃得到这笔红利的人,其实是拿到静贵人所供银钱的瑛妃和许良祯? 实在不能怪她们不够警觉。 士农工商,泾渭分明。不过虽说官员不许经营产业,但也管不到人家的兄弟头上啊! 并且,明暶当时借着劲头,一连写了好几部志怪话本,纷纷畅销,还有明昙特意塞给她的顺安书斋分红,手里的银钱着实不菲;而瑛、静两人也是明明白白地交好已久,静贵人更是在那段日子里屡屡出入懿德宫,那些银两再加上钱庄的贷款 现在想来,正是如此。林漱容点点头,肯定了明昙的猜想,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瑛妃其实,一直都在暗地里包藏祸心。 明昙紧皱着眉头,默默思量她的话,忽然之间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曾在升平街与万民共祝国运后,被御史和礼部联合起来参了一本,遭到禁足,并在那期间调查到的一些东西 我被禁足的那一回,曾奇怪于礼部为何插手此事,所以派人秘密调查,却发现他们中的不少官员都各自收到了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银钱。明昙沉着脸,冷冷道,可惜在我解除禁足后,没几日便前往沅州参加封禅大典,不然定能再查得清楚一些! 瑛妃的种种举动,全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难怪会藏得这般深。林漱容叹息一声,不禁摇头,若非今日楼家主道破了试毒案那对兄妹的名姓,而我又恰好对京城各家都十分了解,恐怕迄今也仍然无法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对应到瑛妃的身上。 林漱容是个地地道道的高门贵女,和明昙这种半吊子公主可不同,她能背下京城中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家族的三代族谱。 原本许良祯这种芝麻小官,不应在这个范围。但因着明昙与瑛妃多有不对付,林漱容便顺带对后者多了解了一些,恰好便知晓其母连氏的闺名,正是叫做连纺。 连纺,莲房,楼莲房。 这大概是她留给兄长楼竹沥的唯一线索,但没想到,却终究成了林漱容堪破瑛妃实为下毒真凶的关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昙失神般地喃喃:但是,她接二连三地使出这些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这回,面对明昙的问题,林漱容却沉默了半晌,似乎是不知如何开口一般,良久才缓缓道:瑛妃早年毒害三皇子,致明景殿下身患不愈腿疾;后来又突然助了您一臂之力,大败叛王明晖;再如今,还使得陛下身中奇毒,头痛屡犯,昏迷不醒此间种种异常举动,全部都昭示着她的野心非凡。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将搭在明昙手臂上的指尖收紧,像是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份推断般,林漱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头,直直望向明昙似有所悟的双眼。 殿下,据我推测,她有着和明晖一样的目的,林漱容定定道,许氏她竟是暗藏女帝之心! ! 话音一落,不止明昙瞬间瞪大双眼,就连屋内一直安静聆听的明景和楼家主都被惊得呆愣当场。 女帝女帝之心? 这怎么可能?! 明昙乃是正正经经的中宫嫡女出身,若想登基,还须得耗费多年心力筹谋,她瑛妃哪来的此等本事? 简直荒谬!明景不可思议道,一介饲马人之女罢了,身无权柄威望,空有勃勃野心,她能靠什么篡权夺位? 这个问题足够尖锐,就连林漱容都一时沉默下来,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陷入了沉思。 不,瑛妃并非是想同明晖那般,直接篡权夺位。 良久后,一个微带颤抖的声音忽而响起,林漱容讶异地抬头望去,便见明昙脸色苍白,嘴唇微张,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为不祥的事情那样,死死拽着自己的袍袖。 六皇子明晔,明昙咬着牙关说,就是她的最后一步棋! 霎时间,林漱容的动作一僵,立即便忆起了灼华宴前偶遇的明晔和静贵人。 六皇子态度诡异,在见到明昙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藏,对其避之唯恐不及;而静贵人却与前者截然相反,托词品尝点心,热切地邀她们到瑞兰轩一聚 想必那时,她应是打算将瑛妃的计划和盘托出的。 只可惜,皇帝突然昏迷,明昙心焦如焚,立即出宫求药,到底是错过了这个本该提早知道的真相。 既然知晓了瑛妃的狼子野心,那我等便应当即刻启程回宫,断不能给她可乘之机! 明昙当机立断地明确了眼下的首要目标,转头看向楼家主,沉声道:还请家主大人别再犹豫,速速将解药交给我罢! 楼家主虽与瑛妃多少连着血脉,但显然也对后者在宫中的动向毫不知情,早就被这个大消息砸得懵头懵脑。 半晌过后,他才反应过来明昙的话,神情一僵,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悲苦,不住摇头道:殿下说得轻巧,然而那齿动摇的解药,早在十数年之前,就已经制不出来了啊! 什么?! 听到他的话,明昙脑袋里嗡的一声,倏然睁大眼睛,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冲上前,伸手一把揪住楼家主的衣襟,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这可是从你百草谷中流传而出的奇毒!怎么会制不出解药?! 然而,她的情绪这般激动,可楼家主却只垂着脑袋,看上去完全不在乎明昙的无礼,连说话时的嗓音都透出一股浓浓的绝望与懊悔。 试毒案后,那些毒。药的制法和解毒的方子,的确被百草谷抄录了不假,但上面所载的药材却都十分名贵刁钻青葵、山笼草、北岭浑藤等等,皆是万金难求,有些更是早就在世间绝迹!譬如那齿动摇的解药,便缺一味至关重要的七宝灵芝,即使是百草谷中也无半片存货,数十年都没能寻得此药踪迹 当年,许沉璧用楼莲房留给她的奇毒,害得明景双腿残疾,再不能如常人般行路;而在调查清楚她的身份后,出于愧疚,百草谷不得不主动入宫,假借对此怪病颇感兴趣之名,将明景接入谷中好生医治,就是为了偿还这份孽债因果。 但现在,他因为要遵循父亲的临终嘱托,放任楼莲房唯一的女儿安稳生活,却不料竟是害得皇帝濒死,间接毁了这天承朝的江山社稷 楼家主越想,越觉得自惭形秽,压根没察觉到攥住自己衣襟的那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顾着连连叹息,差一点便要老泪纵横道:我百草谷有负圣恩,当真是枉称悬壶天下! 正在楼家主忙着念叨时,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明昙松开手,默默倒退了一步,转头和林漱容对视片刻,从后者手里接过了那方一直被她捧着的锦盒。 咳。 明昙清了清嗓子,借以掩饰自己语气中隐约的尴尬,七宝灵芝,是吧? 楼家主还沉浸在惭愧的情绪里,口中下意识答道:对。就是曾在沅山五十年生长一棵,但却因为两度旱灾而彻底绝迹了的 下一秒,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眼珠子直直粘上明昙手中打开的锦盒,连舌头都瞬间打了个结,七七宝灵芝?! 锦盒当中,竟正正摆放着一块状如山菇般硕大的深红灵芝,菌柄呈雪白色,伞盖上共有七道墨黑的环形花纹,一圈圈地盘绕其上,刹那间映出鲜亮灼眼的漆样光泽。 七宝灵芝最著名的便是红盖白柄,与那七道同心环状花纹,绝不会错! 这、这 楼家主瞠目结舌,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确认这是真的七宝灵芝后,才猛的仰头看向明昙,公主是从何处得到这灵芝的?! 您方才也说了,这玩意儿生长于沅山嘛。 明昙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灵芝的菌盖,展颜道:自从沅州城得了新渠灌溉后,这些山野药材也跟着沾光,越长越旺盛那什么青葵、山笼草,更是随处可见,塞得我私库里都快装不下啦。 楼家主呆若木鸡。 这永徽公主话语间,满是真真切切的苦恼,实在让他感到一口老血自心肺直冲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眼前乱冒金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而这七宝灵芝嘛,本也是我特意让属下挑选出来,作为请百草谷拿出药方的谢礼。 明昙扣上锦盒,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实意的微笑。 不过现在她摊了摊手,把锦盒递给楼家主,弯起眼睛道,还请您立刻吩咐下去,派一位医术最好的子弟,赶快为我父皇炼制解药罢! 作者有话要说:  红伞伞~白杆杆~ 之前挖的一些暗线理顺啦,不出意外的话下周五之前完结! 第119章 明昙需要一个医术高绝、精通炼药, 而且还会为她尽心尽力办事的百草谷子弟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公主殿下请放心吧,尽管交给款冬便是。 楼款冬笑得眉眼弯弯,对明昙矮身福礼, 俏生生道:款冬在谷中习医多年,不说比得过我爹,但却也能算得上是个中翘楚,定会为您又快又好地炼出药来! 多谢款冬姑娘, 明昙的神情十分温和,眸中却隐带几分忧虑,叮嘱道, 我听闻这解药炼制不易,至少要五日时间但京中局势耽搁不得, 还请姑娘务必拿出全部本领,尽力施为 款冬知晓利害。 楼款冬望着她忧色迟迟不褪的神情, 忽然上前半步,将明昙的双手捧起,认真地说:对款冬而言,陛下不仅是陛下,还是景哥哥的父皇提及明景,这个泼辣的姑娘腼腆一笑, 声音却坚定如初, 既如此, 款冬自会尽心竭力, 保管不出三日,便把解药交到公主手中! 分卷(106) 不、不出三日? 听到对方恳切的保证,明昙不禁觉得愕然无比。 齿动摇解药的方子她也看过,步骤十分复杂, 所耗甚巨,哪怕是当年饱读医书的楼竹沥兄妹也炼制了五日但楼款冬现在,却信誓旦旦地说,她只需不到三日即可? 这是何等妖孽的资质! 楼款冬显然看出了明昙的讶异,脸上笑意更浓,神采飞扬道:就连父亲都说过,款冬乃是百草谷立族以来最有天赋的子弟!只要假以时日,问鼎医道巅峰也不在话下,岂是楼竹沥、楼莲房那等庸才可比?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俱是坦荡的傲气,但却并未引得明昙反感,反而还让后者打心眼里生出一股子豪情,大赞道:正该是这样!款冬姑娘如此大才,不愧是我三哥看上咳,赞赏有加的女神医!简直就是妙应真人再世! 妙应真人便是被后世称之为药王的孙思邈。 被明昙兜头颁上如此高誉,还听明景也在至亲妹妹面前夸奖了自己,楼款冬的脸颊登时腾地泛上一层红晕,又羞涩又开心,破天荒地谦虚道:我哪有公主说得这样厉害 我可是公主,说得当然对啦。明昙抿着唇笑个不停,愈发觉得她这未来嫂嫂十足可爱。 百草谷愿意出手相助,实在是帮了我大忙。款冬也不要再这样生分,只管跟着三哥,唤我一声昙儿便是。 楼款冬闻言受宠若惊,这、这会不会冒犯公主? 到时候解药炼成,你可就是天承皇室的大恩人,怎会冒犯?明昙拍拍对方的手背,等父皇一醒来,我便立刻为你请封郡主,再好生酬谢百草谷上下的援手! 郡主?! 楼款冬先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但片刻后,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变得喜上眉梢,多谢昙儿! 明昙笑着颔首,应下这句饱含感激的道谢。 得了永徽公主的许诺,楼款冬显然干劲更强,立刻便告辞而去,准备开始着手炼药。等她的背影远去后,在一旁聆听二人对话许久的林漱容方才上前,看了看明昙,问道:殿下怎么会想起为楼姑娘请封? 三哥和款冬两情相悦,但一来身份天差地别,二来楼家主似有反对之意,我总要想个法子成全他们等到款冬成了郡主,身份高出一截后,就可以自己给自己的婚事拿主意,堂堂正正地嫁给三哥做正妃。 明昙回身瞧着林漱容,手臂一勾,敞敞亮亮地挂在人身上,慢吞吞道:并且百草谷声名在外,族中子弟个个医术高超,我又岂会放弃与他们就此搭上关系的良机? 但百草谷素来心高气傲,避世而居,只怕不会轻易入朝 无妨,我也只打算有备无患便罢。 明昙目光深远,环在林漱容肩侧的手臂逐渐收紧了些,缓缓将脑袋埋进对方的颈窝。 父皇与三哥遭受的一切我永永远远,都不想再看到第三次了。 解药的炼制还需一段时间,可明昙却已经不敢继续在百草谷耽搁下去。 自从知道瑛妃才是藏在暗处的敌人后,她便一直惴惴不安,焦躁万分,恨不得能插上一双翅膀,立刻赶回到父皇身边。 虽然明知京城有裕王与林相大人坐镇,宫中也有母后和仪妃娘娘,应当不会轻易出事,但明昙就是放心不下。因此,她便与明景商量了一番,打算让三哥暂留百草谷等待解药制成,而自己则率先同林漱容赶回皇宫,拿下瑛妃,也可早日安心。 在明景和林漱容都表示赞成后,明昙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便只吩咐林珣带领三十名精兵护送她俩,而另外一百七十人则留在百草谷,等明景拿到解药后就即刻动身,回京再与大部队汇合。 如此这般安排妥当后,当日过午,明昙便与林家姐弟一起跨上骏马,飞速离开了青州城。 一共三十三人,还都是练家子,体力充沛,当然比来时的行进速度还要更快。原本足有十几天的路途,竟是硬生生被她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缩短了几近一半才过了区区五天,一行人便抵达了娄州城外的官道,终于略微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等出了这条官道,就算是抵达了娄州,林珣一边盯着手里的舆图,一边回答明昙方才询问的路程问题,按照现在的速度,我等不足一日,便可至京城城郊。 好。 明昙点点头,拽着缰绳半转过身,望向人人面上都带着疲惫之色的精兵,不禁有些愧疚地向他们拱手道:辛苦诸位将士,此番同我一道受累 殿下这是说得什么客气话?林珣的副将常远与她相熟些,立即摆了摆手,轻松笑道,弟兄们可是都存着为您上刀山下火海的心思呢,这才不过是跑了几天马而已,能叫哪门子受累? 有他这么一带头,身后的精兵们也纷纷道:是啊是啊,殿下如此宽厚体恤,当真是折煞弟兄们啦! 料想当年,咱们都是托了殿下的福,才没活活累死在营里,不然哪有今日的飞黄腾达?这份恩情,弟兄们都好生记着呢,片刻不敢忘! 没受累、没受累,再跑他五十天都中得很! 这些精兵个个能力卓绝,既是禁军营中资历最久的一茬老兵,也是有了官职在身的将领。他们都受过早年间操练无度的苦楚,也承了明昙改动军制、让士兵们免受劳累病痛的恩情,自然对她最是衷心不过。 听到那些质朴而真情实感的话语,明昙放下手,脸上笑意加深,又无奈又好笑地朝那最后一个豫州口音的精兵道:再跑五十天,你倒是不受累,可这马儿就要累死啦! 精兵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那豫州汉子挠挠头,嘿嘿两声,伸手拍了拍自己骏马的脑袋,嘟嘟囔囔说:回去定要给你加草料!多加半筐! 数十人小队伍的气氛融洽,精兵们看向明昙的目光也是尊敬又爱戴,一切都被林漱容尽收眼底。 殿下果真长大了。 她勾了勾唇角,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从一个动不动就要暴跳如雷的小姑娘,再到成为如此得人心、仁万民的镇国公主 林漱容发自内心地感到荣幸:她见证了她的蜕变。 似乎是觉察到了恋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明昙蓦地转过头来,那双大而黑亮的杏眼眨了眨,弯出一个月牙,看得林漱容不由得心中微动,几乎是想要伸出手,立刻将这朵甜人的小昙花搂进怀中 驾! 一声急促的催马声突然从官道前方的拐角处传来,打断了林漱容难得的旖旎念头,也让明昙一行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前方。 林珣的警惕心强些,策马上前几步,抽出腰间的佩剑,极目望去。 只见下一秒,官道尽头便出现了一架简陋而不起眼的马车,正以飞快速度疾行而来! 让让!让让!吁 驾马的车夫显然没料到这里会有一队人挡路,当即大惊。他一边大吼着提醒对方躲闪,一边使劲扯着缰绳,竭力试图将马匹减速,但显然收效甚微,眼看就要直直撞上明昙他们一行人! 快躲开啊! 车夫急得满身大汗,却只见为首的那名年轻男子立刻将长剑插。回剑鞘,踩着足蹬的脚下一个用力,就从他自己的马背上翻跃而起,飘然旋身,竟是直接跨坐在了拉车的马匹身上,抬手攥住马头两侧的缰绳,狠狠往后一拽! 吁! 马匹长长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连带着后面摇晃颠簸的车厢,终于在距离容昙两人不远处的地方稳稳停了下来。 林珣翻身下马,转头看向那车夫,刚想说些什么,却率先被那车夫劈头盖脸地质问道:都让你们闪开,还在这路上堵着做什么?没看到我们急着赶路吗?! 明明是对方途径弯道还不减速,差点撞上他们,这车夫竟还有脸先发制人! 林珣这个相府出身的小少爷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面色一沉,冷冷道:这官道总共也就这么窄,我们足足有三十多个人,怎么给你让路? 啧!真是那车夫口中骂骂咧咧,却忽听车厢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叩响,登时让他下意识闭上了嘴巴,啐了一口道,算老子倒霉!让开让开,我们要赶路去了! 官道前方不远就是京城,他这般着急忙慌地要离开,而车中似乎还坐着什么人,顿时引起了明昙的怀疑。 不会是什么逃犯吧? 等等。她眯起眼,驱马上前,细细打量车夫片刻,淡淡道,冒昧请问,车中坐着的是何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车夫凶神恶煞地一瞪眼珠,你当自己是官兵吗? 不是官兵,难道就问不得了? 明昙笑吟吟地抄起手,懒懒道:你不说,我们便不让路。且让这马车长出翅膀飞过去便是喽。 你 那车夫对明昙怒目而视,但看了看她身后那群身量孔武的汉子,到底没敢说出什么无礼的话,只道:车中是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是京城中的哪家小姐? 我、我家小姐是 明昙眸光一凝,突然间疾言厉色,把车夫问得猛然一懵,顿时结巴起来,是 昙儿! 还没等张口结舌的车夫编出个名号,他身后马车的围帘便被一把撩开,露出一张美貌的少女面容,又惊又喜地看向明昙,竟真的是你! 而同样,在看到少女的下一瞬间,明昙也顿时瞪大眼睛。 阿暶?她失声道,怎么是你?! 堂堂天承七公主明暶,怎么会坐在这样一个简陋的马车里,突兀地出现在娄州城外的官道上? 莫非是宫中有变? 明昙呼吸一滞,翻身下马。而与此同时,正站在马车旁的林珣也伸出手,扶着明暶跳下车来。 明暶用手拽着她从未穿过的粗布裙摆,快步走到明昙身边,面上的表情已经从惊喜转为了焦急,不等后者说话,便一把握住她的手,抢先道:是母妃安排了人,悄悄送我出宫,让我务必前去青州找你! 静贵人?明昙一愣,她怎会冒险送你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明暶的脸色就更加凝重了几分,转头看了看四下的精兵,抿起唇,凑到明昙耳边低声说: 母妃让我告诉你,瑛妃娘娘她她要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更新时间要紊乱一点qaq 第120章 【二合一】 近几日的皇宫分外安静冷清。 为了防止时疫流窜, 皇后难得摆起六宫之主的威严,亲下了一道懿旨,命各宫嫔妃都好生待在自己宫内, 不得外出,更不得随意到别人的殿内走动若有违者,必将重罚,甚至可能会被一道懿旨惩处下来, 禁足降位也不为过。 所以,不论是为了自己身体的安危,还是畏惧于凤印的权力, 绝大多数妃嫔都迅速夹起尾巴,安分守己地待在宫中, 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日子。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 此时此刻的懿德宫内,却正有着一立一跪的两个女人。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袭来,毫不留情地甩在静贵人侧脸上,巨大的力道打得她顿时向旁侧歪倒,脸颊高高肿起,唇角渗出了一丝猩红的血迹, 半晌都没能再直起腰来。 本宫倒是小瞧了你。 瑛妃袖着双手, 冷冷地盯住静贵人, 眸中像是正在酝酿一场深不可见的风暴, 惯常在对方面前保持的笑意也消隐无踪,唯余一片阴沉,连声音都透着浸入骨髓的寒意。 七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你竟敢私自将她送出皇宫乔丹心,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可知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呵。 静贵人缓缓冷笑一声,勉力撑起身子,用手背抹掉唇边的鲜血,咳嗽了两声说:就算我有滔天大罪,也是应由陛下与皇后娘娘亲自审问,哪轮得到你来越俎代庖? 这话说得尖锐,她平时又一向软弱,从未在瑛妃面前表现过如此浑然不惧的模样,倒让后者不禁有些新奇地眯起眼睛,定定望着对方,沉默片刻,忽然勾了勾唇角,笑得让静贵人霎时遍体生寒。 你有这般底气,莫非是以为本宫当真猜不到七公主的去向? 静贵人一愣,陡然色变,但瑛妃不等她反应,那仿若毒蛇般森冷的声音便再度响起:从京城到青州,途中会经过你的故乡榕州。想必你早就在那里安排好了人手,为的便是第一时间接应七公主这样的话,一来可以使其免受接下来的宫廷动荡,二来还能护送她前往百草谷,寻找九公主明昙,将本宫的计划全盘托出,对还是不对? 对。 此番静贵人甘愿冒着大风险,送明暶出宫,正是想让她从头到尾都清清白白:即便最后瑛妃败亡,瑞兰轩遭遇清算时,她也拥有足够的理由与底气,能请九公主出面保下明暶的性命 她自己当年识人不清,早已泥足深陷,却不能再白白搭上自己最亲的女儿! 可惜,终究是没想到,纵然她已经竭尽全力试图遮掩,却还是让暶儿的踪迹暴露在了瑛妃面前。 怎么办?许氏会不会派人追击? 静贵人绷紧身躯,狠咬牙关,虽试图让自己不要表现出怯意,但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起来。 而反观瑛妃,则对她的恐惧状若未见,只是抬起手欣赏自己腕上新得来的玉镯,看上去气定神闲,即使准确猜出了明暶的去向,却也根本没有半分乱了阵脚的模样。 不得不说,眼下宫中因为那莫须有的时疫而戒严,你还能找到机会送出一国公主,实在是很有本领。瑛妃似真似假地称赞一句,总算端详够了镯子上的天然水纹,放下手,重新将目光落回静贵人身上,不过,你为人母妃,就不怕七公主独身一人流离在宫外,会遇到什么不可知的危险? 分卷(107) 我乔氏的绸缎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只要暶儿经过娄州,抵达与之相邻的屹州,就可以找到乔氏名下的绸缎铺子,抽调人手保护,根本不必等到榕州。 静贵人朗笑了一下,眼珠钉在瑛妃脸上,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倒是你许家,不过区区豢马人,想必是没有这种能耐的罢! 在听到豢马人三字后,瑛妃的表情陡然一变,仿佛是被狠狠踩中了什么经久不愈的伤疤那般,克制不住地露出了些许狰狞的神色。 好在她到底涵养非凡,只一瞬就恢复成了原先的从容模样;但看向静贵人的眼神却更为冰冷,好像对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不值得她耗费丝毫感情。 不愧是在榕州赫赫有名的乔氏绸商,难怪你会有如此底气 瑛妃掀了掀眼皮,慢吞吞地说:只是可惜,纵然你机关算尽,却是否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静贵人心中一个咯噔,刚泛上不妙的预感,便听瑛妃继续道:青州与京城相距千里之遥,一来一回,最短也需要半月时间;而本宫与父亲今日已将计划商谈完毕,你且算算,那九公主殿下究竟能不能在事情了结之前,顺利回到皇宫呢? 什么?! 静贵人下意识脱口而出,手指瞬间攥紧了衣袖,满脸愕然地盯着她,日前你明明同我说过,最早也要等到七日后,陛下所中的余毒深入肺腑,才会借机矫诏、扶晔儿登基称帝 静姐姐呀,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于你? 瑛妃打断对方的话,轻笑一声,指尖懒懒地拨弄着鬓边碎发。她容貌本就生得艳丽,顾盼生辉,再配上此时的神情与动作,简直妩媚得旁人移不开眼睛,当日告知于你的,自然是假消息现下京城时疫,百官不朝,宫中只有裕王和皇后娘娘把持,外紧内松这般堪称天赐的良机,本宫又不是瞎子,怎会甘愿错过? 她话音不过刚刚落下,静贵人便恍然大悟,猛的瞪大了双眼! 说句老实话,几乎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瑛妃韬光养晦多年,在宫中堪称树大根深,莫说是瞒过坤宁宫、和裕王临时带进宫内的人手,便是想要直入天鸿殿,也只不过需得多费点功夫即可。 毕竟,在这宫中任谁都知道,懿德宫的瑛妃娘娘对陛下一片痴心,无论寒冬酷暑,几乎日日都会派人为陛下送去饭菜羹汤,实在是贤良淑德,她出现在天鸿殿也自然再合适不过 思及此,静贵人呼吸一滞,倏地打了个冷颤,脑中顿时生出一个令她感到恐慌的念头,连话都说不稳当,你、你莫非是要 现在想想,还何须等待陛下余毒入腑呢? 瑛妃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悠然说道:虽然要多冒险些,但只需拿一把匕首,或是什么能使人立即毙命的奇毒,不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同样的效果么?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让静贵人刹那间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尖叫起来:许沉璧!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大逆不道!你今日胆敢弑君,就不怕上苍对你降下天罚,让你九族亲眷都即刻毙命吗?! 静姐姐莫要胡说,本宫只是担心陛下为国事操劳太久,所以才想要让他好生歇息一番呢。 瑛妃把嗓音放得又轻又柔,仿佛是真的在忧心皇帝的身体一样,但面上的表情却似无波古井,唯余一片死寂,分毫不见她话语当中透出的愁绪和体贴。 这日后的诸多劳苦,还是让本宫替陛下代为承受罢。 你、你无耻! 静贵人一边恨声怒骂,一边咬了咬牙,突然暴起,想要一把抓向瑛妃时,却被懿德宫中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摁在了地上,膝盖发出咔嚓的一声骨裂清响,像是被活活磕碎了那样,单听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唔 她禁不住地发出一声痛哼,披头散发,脸上还浮着红肿,眼神却格外清明坚毅,向着对方狠狠啐了一口,唾骂道:许沉璧,你这狼子野心的凶徒!不管你今天再怎么得意,等到九公主回宫那日,就是你的命丧之时! 懿德宫一室静谧,静贵人的声音似乎仍在殿内久久回荡,其中的九公主三字更是如同一把利剑,直直扎进了瑛妃的心脏当中。 她的面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略一摆手,侍卫们就将暂时不能行走的静贵人给拖了下去。 而瑛妃也用幽深的目光盯着他们,直到静贵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方才转开目光,淡淡唤道:鱼溪。 婢子在。 下去备些好酒,请静贵人娘娘上路罢。 是,婢子这就去办。 脚底一声雷,顽云拨不开。 远方的闷雷声阵阵,时不时有闪电劈破云层,阴沉的天幕完全遮挡了光线,大雨连绵不绝从中落下,将天鸿殿外栽植的桃树打得湿透,枝丫颤抖不休。 而那虬结的树根旁边,还依稀存有一些殷粉色的花瓣,却尽数在这场大雨里沾染上了污泥,再不复往日枝头上的娇艳动人。 听闻陛下今日龙体有恙,茶饭不思,因而本宫奉皇后娘娘懿旨,特地前来探望,还请诸位大人放行。 瑛妃站在阶下,对把守殿门的几个侍卫温和说完,鱼溪便捧出了一张明黄布帛,面无表情地宣读完毕,说道:请诸位大人接旨。 见到懿旨,御前侍卫自然不敢怠慢,赶忙跪倒在地,双手高举,接过那张金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丝帛的材质纹样、祥云的绣图、还有加盖上去的皇后凤印侍卫的表情严肃,牢记裕王殿下的命令,一一确认真伪后,方才将懿旨合起,交还给鱼溪,语带试探道:娘娘今日,是来探望陛下? 准确来说,瑛妃微微一笑,是侍疾。 见她明显知晓内情,侍卫登时大松一口气,对瑛妃的来意也没再怀疑,恭恭敬敬道:既然如此,恕臣等方才无礼,娘娘请快快进殿吧! 瑛妃冲他们颔首,抬步跨进殿内,顿时嗅到了一股安神柔和的龙涎香气。她侧了侧头,瞥一眼屋角静静燃烧着的新插线香,脚下步子未停,直直向着寝殿而去。 婢子给瑛妃娘娘请安。 守在寝殿外的几个宫女见到她的身影,连忙齐齐福身,可瑛妃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们,只淡淡问:盛大总管何在? 盛安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听说在后者中毒期间一直寸步不离然而,她进殿后却并没有见到此人,实在有些不寻常。 显然,觉得奇怪的人不止瑛妃一个,就连那群宫女听到她的问题后,都有些茫然地互相对望一眼,半晌才有个年纪大些的上前一步,犹豫道:婢子们专心值守,并未留意盛大总管的去向不过记得昨日,大总管曾说要到内务府走一趟,更换天鸿殿内的熏香,想来应当是已经去了。 原来如此。 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对久病之人可没什么好处。 瑛妃沉吟了片刻,觉得盛安此举不算异常,于是便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命本宫前来侍疾,你们暂且下去罢。 宫女们一愣。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瑛妃的脸色,有些迟疑地说:可盛大总管命婢子们在此好生值守,不得随意离开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瑛妃身后的鱼溪一口打断,严厉地教训道:瑛妃娘娘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而来,要为陛下擦身换衣,难道你们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宫女吓了一跳,赶忙跪倒在地,叩首道:是婢子僭越了,请瑛妃娘娘恕罪! 无妨,起来吧,你等也是尽忠职守。 瑛妃与鱼溪一搭一唱,宽容地点了点头,温声说:就在正殿处侯着便是,也能免得你们被盛大总管责怪了。 多谢娘娘!那宫女感激地起身,一边对瑛妃千恩万谢,一边领着众姐妹快步下去了。 而她们一离开,瑛妃的神情便立即冷淡了下来,瞥了眼身边的鱼溪。后者立即会意,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入瑛妃手中,低声说:娘娘交代的噬心丸。 噬心丸,顾名思义,吃下后立即就会让人心脏痛绞,在十息之内暴毙,几乎算是楼莲房研制出的、最为烈性的剧毒 并且,没有解药。 瑛妃从鱼溪手里接过瓷瓶,放进袖中,冰冷的温度让她不禁指尖一颤,面上的神色也在刹那间迟滞了片刻,却又很快再度恢复如初。 你也留在殿外,给本宫看住那几个宫人,万万不能让她们进来。 是,婢子遵命。 瑛妃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缓缓走进了龙涎香味更加浓重的寝殿。 殿内并没有其他下人,唯余一片安静,除了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外,仅有足履与织毯的摩擦声轻轻响起,在空旷的宫室中显得分外刺耳。 明黄幔帐在房梁处高高悬起,似是朝日光辉,朱红色的漆柱映入眼帘,盘旋其上的金龙纹刻也像是突然活了一样,直直盯着瑛妃的身影,沉默而威严,却并未阻断她直直向着龙榻而去的脚步。 半晌后,瑛妃在床边站定,静静凝视着仿若正在酣睡的九五之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开口时的声音却低柔万分,好似深夜时独自一人的私语,生怕惊醒了明熠的沉眠。 陛下 她轻唤了一声后,斜斜坐到榻边,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那样,伸手为明熠仔细掖好被角,喃喃问:您睡得好么? 龙榻上的皇帝昏迷未醒,当然不会回答。 不过,虽然没有听众,但瑛妃却并未失去说话的兴致。她将腰背挺得笔直,双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连一片衣角都不曾碰到明熠,就仿佛是个最谨遵礼仪的妃嫔般,柔声细语道: 嫔妾不得不说,您是天承朝开国以来,最为圣明的一任君王。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更大了。 自陛下登基为帝后,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各州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比之太。祖时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当得起中兴之主的嘉誉 而除却那许多政绩以外,陛下本人也同样是位文韬武略的明君:仁爱子民,励精图治,亲躬万机,贤德不让尧舜 瑛妃低声说着,终于抬起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了那个小瓷瓶,紧紧握在掌心。寝殿内的灯烛轻轻摇动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投在幔帐上,如同一出独角戏剧,孤单而滑稽。 还有,您欲让九公主明昙登基为帝的胆魄,也一直很让嫔妾钦佩。 女主天下,何其异哉? 这世间的条条框框太多,像是给所有人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若出身低微,则遭轻视践踏;若是个女子,就只能乖乖待在闺中学礼绣花,连出几次门都会受人非议,更枉论在朝中高谈阔论、在众臣间指点江山? 但明昙做到了。 陛下一直都从未看轻过女子,更从未看轻过九公主。您教她何为仁爱、教她怎样用人、教她处理朝政、教她帝王之道而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后,九公主也的确如您所愿那般,成为了一个比先太子还要优秀数倍的继承人。 殿外似乎刮起了大风,不断有雨滴敲打在窗柩上的声响传来,噼噼啪啪、嘈嘈切切,同时带来无边的寒意,似乎让整个内殿都变成了冬日的雪原,冰冷荒凉。 可是陛下,嫔妾也不甘心呐。 陡然之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跟来轰隆隆的震雷,双管齐下般凝聚起天上的黑云,让雨水一遍遍冲刷着大地,似乎是想要洗干净谁留下来的孽债。 而与此同时,在电光照亮窗棂的那一刻,瑛妃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明熠的手腕。 嫔妾的家世低贱,门第不显,幼时偶尔在太仆寺玩耍,便总能看到父亲受百官欺凌,甚至被他们要求躬身为凳,被踩着脊背上马,尝尽屈辱而待到嫔妾被选入储秀阁后,又屡遭同院秀女陷害,多次险象环生再后来,则是宫中婉宁党猖獗,肆意谋害妃嫔子嗣,而嫔妾即便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没能保住自己的孩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夭折在襁褓当中 陛下,您说。瑛妃怔怔地问,难道只因为嫔妾是个豢马人之女,便活该承受这些痛苦的宿命么?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悲伤,但却并没有从眼眶里流出哪怕一滴眼泪。 龙榻上的皇帝毫无所觉,给不出瑛妃任何回答。但后者显然也不在意自己能否得到答案,在枯坐半晌后,终于垂下头,凝视着明熠安然的面容,一字一顿道: 如果嫔妾的手中,能够握有像您一样的权柄,是不是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卑躬屈膝、任人欺压,也就不会再保不住嫔妾生命之中,最重要的那些人了呢? 殿内自然不会有人回答。 但瑛妃自己却给了自己回答。 是的。当然再也不会了。 窗外暴雨倾盆,殿内寂静无声,浑然不觉有一场攸关天承命脉的危机,正在悄然却迅速地发生着。 炉中的龙涎线香燃了一半,发出轻微的噼啪断裂声而就在此刻,许沉璧松开握着明熠手腕的指尖,缓缓地、张扬地笑了起来。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明明能够倒映出烛火的微光,却照不透更深处的那汪深潭,也照不出那暗藏其中多年的勃勃野心 倒不是九公主无力称帝而是这君王权势的滋味,我也想尝上一尝啊。 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瓷瓶的木塞被狠狠拔了出来,一股不详的腥甜之气立即弥漫在半空中。可许沉璧却恍若不曾嗅到般,面色平淡地倒出一枚漆黑的药丸,捏在指尖,盯着皇帝的面容深深望了半晌,方才轻叹一声,郑重其事道: 分卷(108) 待到嫔妾百年之后,与陛下在阴曹司相遇时,必当向您还清今日的孽债! 这句誓言甫一道完,她便带着恭谨的表情,探出手去,将那枚噬心丸靠近到了明熠的唇边 瑛妃娘娘!且慢! 第121章 捻着黑色药丸的指尖微微一顿, 瑛妃转过头,望向气喘吁吁站在寝殿门口、浑身被大雨浇了个湿透的六皇子明晔,不由轻轻眯起了眼睛。 六皇子殿下, 她缓声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儿臣儿臣今日照例前往懿德宫请安,却并未得见娘娘,反倒被拒于宫门之外并且, 在儿臣询问之下,那些宫人还言辞闪烁,对您的去向三缄其口, 所以便想到,明晔迟疑了下, 与面无表情的瑛妃相对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便想到,娘娘或许是在天鸿殿 话音未落,满脸焦急的鱼溪也随之奔了进来,立即跪地道:婢子无能,方才没拦住六殿下,求娘娘恕罪! 起来罢。瑛妃淡淡道。 六皇子是她属意扶上皇位的提线木偶, 自然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而根据宫人的异样, 猜出她此时会来天鸿殿对皇帝动手, 也能算得上是顺理成章。 为了得以长久掌握权柄, 瑛妃必定不会选择四皇子那样的蠢货坐上皇位,但也同样不希望那名能够被自己随意操纵拿捏的傀儡,会是一个过于聪明的可塑之才。 六殿下,这里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是, 儿臣知晓。 大概是看出了瑛妃阴沉的眼神,明晔陡然间有瞬间的退缩但下一秒,这种胆怯就被他狠狠压下,咬住牙关,撩起衣摆跪倒在地,恳切道:但儿臣斗胆,想请瑛妃娘娘莫要冲动行事,且听儿臣一言! 瑛妃的目光从明晔渗出冷汗的额头上掠过,没有说话,兀自沉默良久。 殿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明晔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发梢上的雨水不停滴落下来,砸在地面,让深红织毯上缓缓洇出一小片水痕后,才终于听到瑛妃淡淡的声音传来:六殿下但说无妨。 仿佛是压在肩头的无形大山终于碎裂,全身骤然一轻,明晔深深松了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对方,将声音控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音量:依儿臣之见,您万万不应当在这个时候对父皇的性命不利。 他的话刚说完,就见瑛妃面色微变,周身的气质也比方才更加危险,吓得明晔一个颤抖,赶忙掐紧手心,飞速向她说明自己的理由。 朝中形势复杂,文武百官皆不好相与,娘娘毕竟在朝中毫无根基,即使与许大人筹谋多年,也难以让那些树大根深的臣子听命于您在尚未完全剪除他们党羽的情况下,若是父皇忽然驾崩,由儿臣这般手中没有半点实权的皇子继位,反而可能会激起他们的反心,惹来更大的祸患。 明晔一口气说完这段长长的话,见瑛妃的神情渐渐从冷然转为思索,心下一喜,立刻趁热打铁道:父皇若仍在世,不光对他们来说是种威慑,并且对我们而言,也同样是一剂定心丸,行事可以更加大胆 至少,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说,此举虽会让儿臣迟些、迟些登基,但却可以尽早监国,积累羽翼,也能让娘娘您早日执掌大权呐。 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帝眼下陷入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朝政之事全部由裕王和林相代劳,即便能解燃眉之急,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纵使大臣们再如何能干,前朝也始终需要一个把握大局的主心骨东宫未定,太子未立,如今能够担起监国重任的皇子,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一个明晔而已。 并且,在六皇子监国之后,他不仅能将决策权移交瑛妃,还可以趁机帮许家发展势力,好在新朝继续壮大,成为丞相府林氏那样的世家大族 这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提议。 瑛妃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所以,她沉吟片刻,将装有噬心丸的黑色瓷瓶收入掌心,望向见此动作、脸色顿时一松的明晔,缓缓颔首,你说得确实不错。 儿臣愚钝,也只是想帮娘娘尽早达成夙愿罢了 自从明晔在懿德宫猜出瑛妃的去向后,就一直高高悬起的心脏,这会儿总算是安稳落了地。 他垂下眼,不着痕迹地松懈双肩,唇边微微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终于感到了浑身上下传来的疲惫。 从懿德宫一路冲来天鸿殿,这路程可不近,何况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明晔却半点都不敢耽误,生怕自己来迟一点,便只能看到父皇已经了无生气的面容。 他对瑛妃说那些话,当然并非真心想要监什么国、揽什么权,只是为了暂时让对方打消弑君的念头,尽量拖延时间,等九皇妹求药回宫而已。 尽管这么多年,皇帝仅对明昙多有偏爱,待其余的皇子公主都一视同仁,更有甚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闻不问而明晔也正与明昭、明暶相似,是自幼便未曾得到父皇关爱的那些孩子之一。 然而,生养之恩大过于天,忠君敬父的思想也早已溶入骨血;何况当初,还正是因为皇帝的明理与恻隐,才让宋贵嫔没有因为宁妃而获死罪,亦或是被打入掖庭 当年的年宴之后,这件事情就一直被明晔谨记于心,片刻不敢忘却。 宫闱深深,不见天颜,那对明晔来说,母妃便是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与终生被囚于崇乐宫的宁妃相比,降位、禁足半年这种高拿轻放的惩罚,根本不算什么,并且还能保下宋贵嫔的性命,使她免受宁妃或婉贵妃的报复。 而自那时后,明晔虽名义上被过继给了静贵人,但却一直与宋答应生活的事,皇帝也心知肚明不过,他从未插手管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明晔,这岂不是更让后者心怀感激? 所以,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他才会在今日冒雨来到天鸿殿,竭力阻止瑛妃,不能让她白白害了父皇的性命! 而现在看来,这个目的显然达成了。 明晔将握得紧紧的双拳松开。 他的掌心里早就被指甲掐出了深痕,隐隐带着血点,但却分毫觉不出疼痛,反而满心都是庆幸与宽慰。 既然父皇暂时没有危险,那就要想办法去信给青州,尽快和九皇妹取得联系,让她速速赶回 明晔一边心思电转,一边面无异色地抬起头,正欲请瑛妃回宫时,却猛然撞上了对方幽深一片的眼神。 瑛妃娘娘? 明晔的脊背僵直,不详的预感霎时涌上心头,却依然在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您可要现在起驾,与儿臣一道先回懿德宫? 他的态度和反应明明都很正常,但瑛妃却没有立即答话,只是静静看着明晔,辨不出喜怒的面容上满是漠然,良久才道:六殿下,本宫有个问题,似乎一直都没来得及问一问你。 娘娘请讲。 你是否,瑛妃顿了顿,打量着明晔恭谨的面容,忽而轻笑一声,悠悠地问,根本无意于这个九五之尊的位子呢? ! 窗外一声震雷打响,明晔几乎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猛的仰起头,双眸中刹那间划过一丝惊惧之色,被始终端详着他的瑛妃完全捕捉,顿时愈发加深了唇边的微笑。 原来如此。 她理了理衣袖,端庄地坐着,曼声道:毫无根基又怎样?我许氏这些年不断壮大,早已不是当年卑贱的马夫之家。更何况,这朝中可没几个真正的清白之人,但凡手中握有足够的银钱,便没有买不到的把柄与弱点,只管要挟他们做事便是,何必浪费时间去韬光养晦? 瑛妃翻转手腕,露出掌心那枚根本未曾放入瓷瓶中的噬心丸,淡淡道:虽然六殿下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但你最终的目的,却也不过是想要拖延住本宫,给那九公主挣得反应的时间呵,天真。 她的脸上分明挂着微笑,目光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尖刀,将明晔缓缓开膛破肚,一寸寸剐得鲜血淋漓 本宫的大计将成,又岂能如你所愿? 瑛妃骤然冷下脸来,扬手一挥,鱼溪,速速命人将六皇子送回宫去,莫要让殿下染了风寒! 是,娘娘。在旁沉默许久、似是透明人般的鱼溪应诺,赶忙伸手去拉明晔的手臂,六殿下,快随婢子回去 瑛妃娘娘!您不要再糊涂下去了! 眼见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穿,明晔索性也就不再掩藏下去,而是倏然起身,避开鱼溪的手,头一次悍而无畏地迎上瑛妃冰冷的目光,弑君之罪,诛杀九族仍为轻!您现在还不收手,难道是想让许氏全族,都为您的野心而陪葬么?! 然而,即使他这般疾言厉色,瑛妃却仍只冷笑了一声,若当真有那一日,能为本宫的大业陪葬,合该算是他们的荣幸才对她的眼神一错,盯住明晔身后怔愣的宫女,眉头一皱,鱼溪,还愣着做什么?是要本宫再说第二遍么? 鱼溪觉察出她话里的危险之意,定了定神,一把拽住明晔,低声道:六殿下!您莫要再说下去了,快随婢子离开! 明晔皱紧眉头试图甩开她,却不料骇然发现,这宫女的手劲居然大得吓人,他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得,更别说是冲到龙榻前、劈手夺下那颗看上去就十分不祥的药丸 娘娘!不要! 明晔猛的扭头,眼睁睁看着瑛妃转过身去,一手捧着皇帝的脸,一手则捻着那枚药丸,仿佛是在给对方服用仙丹妙药似的,将其轻轻推入了后者的口中! 父皇! 明晔悲切地高呼一声,却依旧被鱼溪狠狠拽在原地,只能盯着瑛妃站起身,向他缓缓走来,面上还带着一抹令人后背发凉的微笑。 六殿下,告诉你。她对明晔说道,我许沉璧要做的事情,从来便无人可以阻止 哦?你当真如此认为么? 突然之间,一个清亮的嗓音传来,顿时将殿内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下一秒,瑛妃的面色大变,死死盯着那手执长剑、快步走进寝殿的纤细身影,在对方冷厉的目光下,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地道破了那个令她又恨又妒的名讳。 九公主明昙! 第122章 毫不夸张地说, 明昙这神兵天降般的出场,几乎将瑛妃所有的计划都尽数打乱。 在她的设想中,前往青州百草谷的那一行人, 最早也必然要在半月后才能赶回皇宫,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对皇帝动手 但谁曾想,偏偏是在这样一个不凑巧的时机,被明昙杀到了面前这要让瑛妃如何破局? 九皇妹! 那厢的瑛妃仍在僵愣, 可受制于鱼溪的明晔却眼睛一亮,面露大喜之色,连忙高声道:瑛妃许氏大逆不道, 意图弑君夺权,九皇妹务必小心! 多谢六皇兄提醒。 明昙唇角微勾, 冷冷一笑,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就像是潜藏着最为锋锐的利刃,让瑛妃霎时感到一阵心悸,忍不住咬紧牙关 许沉璧,你心性歹毒、恶贯满盈,不仅从前便敢对三皇子明景下毒、在东风围场蓄意暗害我与林家大小姐,如今竟还将父皇谋害至斯!其中桩桩件件, 皆是斩立决、诛九族的大罪, 还不速速引颈受戮?! 明昙的诉词掷地有声, 不知内情的明晔顿时被惊得呆愣当场, 然而瑛妃却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心虚,仍然显得十分镇定,眯起双眸,缓缓道:你居然全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明昙手腕一转,剑身上乍然划过一道流光,厉喝道,犯妇许氏,你还不认罪?!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墙上突然传来咣啷一声,一阵疾风刮来,将原本紧闭的窗子赫然洞开,倾泻而下的雨声陡然变得清晰,电光灼灼、雷鸣轰响,像是愤怒的神灵正在降下天罚,令人胆战心惊。 不过,即便是如此浩大的声势,却依旧未曾盖住瑛妃冷静而沉稳的嗓音: 本宫何罪之有? 她微微扬起头来,脊背笔直,眼神倨傲,对于明昙手中锋锐的剑光恍若未见,仅是自顾自地呵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你:九公主,人算不如天算,纵然你的反应已经不可谓不快,却仍然是来晚了一步呐! 她来晚了? 明昙心中霎时咯噔一下,猛然抬头望向瑛妃背后的龙榻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面上表情顿时微微一滞而与此同时,明晔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急急道:九皇妹,你快拿下许氏,她又给父皇下了新的毒。药! 什么?! 明昙一怔,像是陡然惊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瑛妃,你居然还敢 齿动摇虽然不易觉察,但终究还是太过温和了,见效实在慢得很,瑛妃丝毫没有被当面揭穿的忐忑,反而还十分遗憾地悠悠叹息道,所以,本宫就只好拿出了压箱底的好东西:噬心丸。九公主是否听过?这可是当年轰动过百草谷的奇毒,仅需半柱香,便会使服用者心如刀绞、迅速毒发身亡。并且 她弯了弯眸,嫣然而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解药。 ! 明昙倏地握紧剑柄,脸色难看得吓人,却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良久才道:就算你害了父皇的性命,六皇兄也不能顺势继承皇位!即便我不成,却也还有四皇子、五皇子难道,你也要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分卷(109) 怎么会?瑛妃挑起眉梢,惊讶地看了看她,本宫已与父亲商议周全,早在多日前便备下了传位诏书而现在,只需等陛下崩逝后,为其加盖玉玺大印,就足以以假乱真,顺理成章地让六皇子继位,与那四、五皇子又有何干? 窃国矫诏,明昙面色紧绷,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瑛妃的面容,你果然是狼子野心! 若无野心,本宫又怎么能安稳活到如今? 瑛妃暗下眼神,骤然收了笑,冷冷地说:不然,只怕早就被这深宫中数不清的明枪暗箭,给生生磋磨至死了! 呸! 明昙的情绪原本还算平稳,可现在却忽然激动起来,长剑拂开,狠狠啐了她一口,厉声道:让你安稳活到现在的,压根不是什么野心,而是你至亲女儿的牺牲! 出乎意料的,在听到对方提起明昭后,瑛妃神色一僵,原本凌人的气势也乍然弱了三分,像是被明昙触动到了什么伤口般,下意识狠狠蹙起眉头。 昭儿 她恍了恍神,心头漫上一阵难以忽视的钝痛,只得深吸一口气,方才能让自己勉强回到刚刚镇定的状态,却也不愿再与明昙多费口舌,而是转头望向鱼溪,沉声命令道:将九公主给本宫拿下! 是。 鱼溪垂眸,忽然劈手砍在明晔的后颈,将后者干脆利落地打晕,自己则跃身向前,拦在瑛妃与明昙中央,俯首道:九公主,请。 你 明昙习武多年,只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练家子,顿时心下一凛:这宫女下盘稳当、身手矫捷,粗略估计一番,只怕武艺还要更在自己之上! 难怪瑛妃会这般从容不迫,原来是身边隐藏着如此高手,有所倚仗! 这宫里究竟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为何身边宫女都不是常人? 明昙咬了咬牙,目光越过瑛妃,飞快瞟了一眼龙榻的方向;紧接着,便重新绷紧面容,将长剑横亘于身前,冷声道:还请赐教! 鱼溪面无表情,依然维持着那副谦恭的姿态,可右手却在腰间一划,霎时握住了一把青黑色的匕首,旋身向明昙袭来! 她的速度很快,但明昙的反应也同样不慢,反手便将长剑抬起,用剑身架住鱼溪的匕首,立时传来金属相击的当啷一声而也仅在眨眼之间,一击不成,鱼溪就迅速改换了招数,匕首在半空中划出凌厉的刃风,像是一条陡然发动攻击的毒蛇般,露出寒光烁烁的尖牙,直直向明昙的肩头咬去! 明昙眯起眼,错身躲开,顺势将长剑一撩,试图借助兵器的长度优势占据上风,却仍是被鱼溪灵活地避让。一寸短一寸险的道理好像对她不甚适用,亦或是因为在匕首上的造诣太过精深,几至登峰造极,总之在这短短过招之间,明昙便可以察觉到:鱼溪的武艺十分高强,几乎足以和耿靖一较高下。 而她这种半吊子,定然不是此人对手,只能暂时游斗! 心思电转间,明昙长剑横扫,倒退两步,飞速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多亏有多年朝政模拟册的做题经验,让她得以将兵法书上的内容铭记于心,对战意识相当精准,引得鱼溪也不由微微讶然,原先平淡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抿住唇瓣,眼珠凝在明昙的剑招上,心中似乎暗暗有了计划。 青黑色的匕首仿若精巧的蟒蛇,被舞得密不透风,将不断攻来的剑锋招架;突然,鱼溪双眼一亮,抓住明昙招式用老的一个空档,瞅准机会,脚下连点,拼着肩膀被对方刺穿的代价,竟是直直将利刃向她的胸口扎去! 呲! 即便长剑深深没入了敌方的血肉,可匕首也已经袭至眼前,明昙试图转身躲避,却已经是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鱼溪伸长手臂,刀尖寒光一闪,就要结果自己的性命 啪! 千钧一发之际,腰间忽然环上一只手臂,身后之人边将明昙向后扯开,边抬起腿来,精准地一脚踹在鱼溪的手腕上,登时将对方手中的匕首踢飞了出去! 卿卿! 殿下,站在我身后。 明昙又惊又喜地欢呼一声,救下她的林漱容却依旧神色肃穆,把人牢牢护住,自己则欺身向前,空手与鱼溪过了几招,并指如刀,狠狠劈在对方臂弯处的软筋之上,顿时让她半条胳膊都麻了一麻。 鱼溪方才生受了明昙那剑,本以为能以伤换命,却不料半路杀出个林漱容后者可是比明昙强出几倍的高手,纵然没有武器,但眼力非凡,招招狠辣地往她伤处攻去,几下便逼得鱼溪露出了破绽,被林漱容反剪双手,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这番争斗看似耗时许久,实则不过几息之间。林漱容当机立断,曲起手肘敲晕了鱼溪,将其反手丢在一旁,抬眼看向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怔住的瑛妃,蹙眉道:殿下! 明昙与她默契非凡,就在林漱容出声的同时,已经疾步上前,利落地将长剑直指瑛妃咽喉,冷声喝问:许氏!你还不伏诛?! ! 剑身荡起一阵凌厉的风,吹开额角的碎发,瑛妃下意识倒退半步,盯着那剑尖上流转的寒光,一时之间竟很有些茫然。 她这是输了? 这林氏长女的武艺竟如此高强,居然连鱼溪被瑛妃视作杀手锏的底牌都奈何不了她?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快到瑛妃甚至都没有做好思想准备,便被明昙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了性命。 许沉璧,我且问你,明昙冷眼看着她,将剑尖往前送了送,在瑛妃白皙的脖颈上割出一道浅浅血痕,你方才给父皇下的毒,是当真没有解药? 我骗你作甚? 瑛妃涣散的心神被咽喉处的疼痛唤醒,却并未显得有多么惊慌。 她就像是她曾说过的那样,平静而迅速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并坦然地抬眼,与明昙两厢对视,淡淡道:百草谷应当给你看过他们所收录的药谱而这噬心丸的大名,二位理应听说过才对。 明昙抿了抿唇,转头看向真正借阅过药谱的林漱容,果见后者一副愕然的模样,便心知瑛妃未曾撒谎。 噬心丸的药性十分暴烈,服下此毒者,不过半柱香,便会因心脏绞痛而毙命 瑛妃凉薄地勾了勾唇,歪着脑袋,似是挑衅又似是感慨地说:不曾想,此番竟能让一国之君为我陪葬,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呸!区区犯妇,休得狂言! 蓦然间,一个细声细气、却惊怒非常的声音从瑛妃身后传来,一口将她未完的话语打断,高声喝道:你且好生看看,这又是什么! 尚在慨叹的瑛妃一愣,猛的扭过头,却见之前还空无一人的龙榻旁,此时竟站着一个圆胖的身影,不是盛安又是谁? 此时此刻,大总管一向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怒火,正站在明黄的床幔跟前,直直冲瑛妃伸出一只手来。 只见其中,正静静躺着一枚漆黑的药丸! 瑛妃的双眸蓦地睁大,失声道:你 哼!咱家早就料到,你百密一疏,必然未曾发现天鸿殿内的暗室!盛安收回手来,冷笑一声,多亏六殿下来得早些,与你斡旋许久,让咱家在暗室内听到了寝殿的交谈,并悄悄潜伏,才能在你给陛下服下此等毒。药后,赶在半柱香前将其取出他侧过头,和将此一幕尽收眼底的明昙对了个眼神,微微颔首,不然,岂不就会让你这毒妇奸计得逞! 瑛妃呼吸一滞,顿时想起自己刚刚入殿时,香炉里那些新换的龙涎线香 原来,盛总管根本没去什么内务府,而是一直待在这天鸿殿中! 看来,果真是天不亡你天承朝。 默然半晌后,似乎是不得不认命般,瑛妃苦笑了一下,抬眼望着明昙依旧维持着紧绷的面容,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双眼登时一亮。 不过片刻,她的面色便从颓然重归镇定,向前膝行两步,锋锐的剑尖立刻划破皮肤,将原先那条血线割得更深,却反而让明昙受惊似的后退一步,死死握着剑柄,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你 九公主,你真的想杀我么? 瑛妃满脸从容,言笑晏晏,仿佛不是被人用剑指着喉咙,而是往脖颈上戴了一条红宝石璎珞般,缓缓地说:弑母之仇,不共戴天明昙,若你这一剑刺下来,与明昭的关系也必定将会不复从前倒是不知,你究竟会为了大义将我铲除,还是顾及你们之间的姐妹深情,甘愿留我一条性命呢? 不得不说,瑛妃的这句质问,已然十分精准地拿捏住了明昙的命脉。 古以孝道为先,明昭昔年与瑛妃相依为命,受尽苦楚;而长大后,为了母妃能够在宫中过上更好的生活,更是甘愿远嫁羌弥,她深爱着自己的母亲。 因此,顾虑到明昭,纵然瑛妃丧心病狂至斯,但明昙也确实不敢轻易对其痛下杀手。 她怕昭昭姐怨她。 明昙咬住牙,满心皆被复杂的情绪占据,不止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连握着剑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然而,下个瞬间,她手中的剑柄就被人用了巧劲夺过,紧握于手中;在明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果断而迅速地递出手臂,向前狠狠一推! 呲。 铁刃入肉的声音传来,明昙霎时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绽开一朵血花、看着瑛妃脸上的笃定表情顿时定格、看着她像一棵没了养分的梅树那样,缓缓倒塌下去,让咽喉处的红花随之飘零,一点点流落在织毯当中。 死亡是如此悄然无声。 飞溅的鲜血将雪亮的剑身染红,却没有半点沾染到明昙,反而尽数被那条手臂挡下,在衣袖上印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明昙木愣愣地盯着许沉璧死不瞑目的面容,脑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发现自己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殿下。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林漱容松开剑柄,扶住她一瞬间瘫软下来的肩,将人紧紧扣进了怀中。 您不愿沾的血,林漱容轻轻地说道,便由我来替您沾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和前面哪章的bug还没修,太忙了太忙了,明天修一下! 第123章 发生于天鸿殿中的这场闹剧, 被当日的大雨和雷鸣所掩盖,没有被任何不相干的人所知晓。 犯妇许氏已经伏诛,尸首本该被草席一卷丢入乱葬岗, 但明昙犹豫良久,还是命人为她入了殓毕竟是一宫主位,又是三公主的母妃,许氏犯下的罪行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只能说是急病暴毙,按妃位规制发丧,葬在了荒凉偏远的西山陵寝。 明昙自认恩怨分明, 无论许氏是出于什么心思,她也终究帮过自己多次, 理应得到这最后的体面。 而就在天鸿殿事毕的翌日,被明昙暂时安置于大公主府的明暶回宫, 与死里逃生的静贵人好生大哭了一场,连连向明昙致谢,母女二人都在庆幸于这件事情的顺利告终。 要说静贵人,也当真是命不该绝:她先前送明暶出宫报信的举动被发现,即将被懿德宫的下人们灌毒时,恰好碰上闯入此地、寻找瑛妃未果的明昙与林漱容, 方才顺势将前者给救了下来。 虽然她之前一直对瑛妃的计策知情不报, 但好在心有悔改, 明昙便也并未纠结于此。毕竟, 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忙 两日后,明景入宫,带回了齿动摇的解药。 太医院上下登时忙得脚不沾地,郭院判更是不禁双臂颤抖, 从明景手中接过了那个小瓷瓶,将其中的深红色药丸取出,切下薄薄一丝,又是鉴别成分又是着人试药,忙活了大半天,才终于将解药呈回给明昙,肯定道:此药品相上佳,化毒养身;待陛下服用之后,不出一日,便定会重新苏醒过来! 明昙大喜过望,不敢耽搁,直接便赶往天鸿殿,让盛安伺候着给皇帝服下解药,自己则在殿外枯坐了整晚,连眼也不曾合上一下,直到东方渐明。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父皇怎么还未醒来?莫不是中毒太深,解药无用 等待的时间越长,思绪便越是纷乱,就在明昙即将被满心的不安淹没之际,盛安终于从寝殿里匆匆步出,满面喜色: 公主殿下!陛下醒了! 明昙浑身一震,几乎是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拔腿就往盛安身后冲去不过是短短几息之间,她就闯进了寝殿内,一眼便看到斜倚在榻上、面色虚弱的皇帝,动作一顿,心头登时泛上难以抑制的酸楚。 父皇 皇帝刚刚醒来,记忆尚且停留在多日之前的灼华宴,似是还有些迷茫。他捧着一只盛有温水的茶盏,闻声抬眼,猝不及防地望见女儿夺眶而出的眼泪,手里的杯子都差点被当场吓掉! 龙鳞?! 皇帝慌了神,顿时也顾不上去想自己为啥不是在桃花林而是在寝殿,连忙想要下床,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浑身虚软无力,动弹不得,只能忧急万分地安抚道:莫哭莫哭,这是怎么了?是谁让朕的宝贝龙鳞受气了? 他又是心疼又是惊怒,也不知是在这瞬间脑补了些什么,当即用未端茶盏的那只手狠狠一拍大腿,好啊!不过是让你去府上独住了几天,就有人敢胆大包天地对公主不敬,看朕不要了她的脑袋! 灼华宴上妃嫔众多,少不了拈酸吃醋,更不差结党攻讦;即使龙鳞是中宫嫡女,身份高贵,但也难免总有几个拎不清的蠢货,平白惹得她生气 此时此刻,爱女之心深切的皇帝早就已经忘了:在这皇宫里,一向只有明昙欺负别人的份儿,又有哪个妃嫔会如此不长眼,敢去触九公主的霉头? 然而,他虽一时忽略了女儿的坏脾气,可明昙却自知甚详,忍不住为皇帝的猜测而破涕为笑,赶忙几步上前,将对方扶稳,红着眼眶道:父皇息怒,龙鳞不曾受谁欺负,而是而是 分卷(110) 而是什么?皇帝余怒未消,一边重重将茶盏搁在床头,一边鼓励似的拍了拍明昙的手背,龙鳞放心,无论是谁,父皇都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没有,父皇。没人欺负龙鳞。明昙有些哭笑不得,可心中更多的却是庆幸与感动。她抿唇笑了笑,用袖子抹干眼泪,反握住皇帝的手,为他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灼华宴上的变故,以及后来到百草谷求药、揭秘明景腿疾的真相、和罪魁祸首瑛妃被就地格杀的一系列事情。 待明昙讲完之后,皇帝不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抬手揉了揉额角这只是一个习惯动作,齿动摇的毒性早已不复存在叹息着道:真没想到,那许氏面上纯善,暗地里却藏有如此大逆不道之野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昔年的沈氏不也正是如此?明昙摇了摇头,不欲再多置喙许沉璧的为人,转而小心翼翼道,龙鳞日前擅作主张,将许氏之死托词为暴毙,依照妃嫔之礼下葬于西山还请父皇责罚! 皇帝微微一愣,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轻轻摇头道:朕何故责罚于你?此事认真算来,到底是桩家丑,不可外扬再加上她毕竟是三公主的生母,昭儿又身为羌弥的王子妃,断不可背上这样大的污点。你做得没什么不对。 听皇帝提起远在他乡的明昭,明昙不由得垂下眼,咬了咬唇瓣,良久无言。 许氏心怀歹毒,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皇帝大约是看出了明昙低落的情绪,宽慰道,昭儿深明大义,定不会责怪于你,龙鳞且放心罢。 明昙勉强笑了笑。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盛安的通报也随之传来:陛下,九公主,郭院判前来求见! 宣。 父女俩之间的谈话即将告一段落,皇帝看了看自觉起身的明昙,仍然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温和道:想不到,朕这一觉醒来,龙鳞便已经是个处事周全的大人了啊 明昙一怔,眉眼间的愁绪渐渐消散了大半,双眸下意识弯起,语气带着点娇纵地否认道:不,龙鳞要一直做父皇的掌上明珠才对! 哈哈哈,无论龙鳞的年纪是大是小,你都是朕唯一的掌上明珠! 皇帝笑得开怀,而郭院判也已经背着药箱进殿行礼,他便没有再多留明昙,只向她点了点头,宽慰道:去吧,早些回坤宁宫,将朕的情况告知于你母后,莫要让她担忧才是。 嗯,龙鳞告退。 明昙冲他福了一礼,特意嘱咐盛安要好生伺候父皇后,终于转身离开了天鸿殿。 而皇帝则静静靠在床头,一直望着女儿的身影消失于门外,方才敛起笑意,咳嗽了两声,嗓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与嘶哑道:郭院判,替朕诊脉罢。 是! 郭院判得了指令,赶忙放下药箱,跪在龙榻前,伸指搭上皇帝的手腕,细细切脉半晌,眉心下意识微蹙起来,许久才放下手,询问道:陛下可有觉得胸口发闷、精神不济? 不错。皇帝半闭着眼睛,颔首道,龙鳞说,在朕昏迷时,许氏还曾给朕服下一枚噬心丸想必就是它的功效罢。 盛安没料到皇帝的身体仍有不适,在旁听得一愣,赶忙跪倒在地,又忧又急道:奴才无能,为了不让许氏心生警惕,所以未能立刻将那药丸取出,还请陛下恕罪! 行了,你且起来。皇帝没有责怪盛安的意思,只朝后者挥了挥手,便再度认真地询问起郭院判,可有医治之法? 那毒。药在陛下口中仅只停留了片刻,不曾危及脏腑,自然医得。 然而,话虽如此,但郭院判却并未放松紧皱的眉头,不过,陛下先前昏迷许久,齿动摇的毒素略有沉积,即使已被解药化解,却到底残存着些许余毒,再加上那噬心丸如果不能妥善医治,只怕会对龙体有损呐!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皇帝显然对这个答案有所心理准备,并不惊讶或愤怒,而是平静道:太医院是否能够为朕根治? 郭院判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一边觉得太医院的百年名声都要被自己丢尽,一边又只能如实答道:无论齿动摇还是噬心丸,尽都源自于青州百草谷陛下若想要清除体内余毒,便应尽早到其族中静养,服药调理,方才能重回往日康健。 这静养,是要静养多久? 大约需要数年。 听到这个答案,皇帝顿时陷入了沉默。 百草谷远在青州,与京城相隔甚远。要是几个月还好说,只管让明昙这个镇国公主代理政务便是,可若需医治数年 他垂下眼睛,细细思索了半晌后,蓦地抬起头,望向那边恭恭敬敬的盛安,突然语焉不详地问:你那时特意到暗室当中,可是将那样东西拿出了? 是。盛安愣了愣,立刻答道,陛下放心,奴才在照例检查过后,便已将其妥善收置,仍然放在原位。 好,朕知晓了。 皇帝淡淡地点了点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啼。他闻声转过眼,只见窗棱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只喜鹊,正歪着它的小脑袋,眨巴两下绿豆眼,和皇帝对视半晌,便又展翅高飞而去。 雀鸟逐渐远离皇宫,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仿佛也带走了明熠身上无形的枷锁,使他顿时感到全身一轻,眼睛也亮了亮,唇边不由自主地扬起一道深深的笑纹。 龙鳞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朕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明熠回过头来,在郭院判一头雾水的注视下,对盛安朗声笑道:既然这样,那就按朕曾经嘱咐过你的,开始着手准备罢! 第124章 完结 天鸿殿内那段语焉不详的对话, 明昙自然并不知情。 她提着裙摆,慢慢走在宫道上,望向天空中飞掠而过的一只喜鹊, 终于悠悠松了口气,感受到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 昨夜她一宿没合眼,勤顾着操心父皇能否醒来,直到现在放松心神后, 方才察觉浓浓的困倦已然涌入四肢百骸。 明昙眯着眼睛,连打了两个哈欠,脚下步子未停, 溜达着转过一个弯道她睁开双眸,下意识一怔, 只见深红的宫墙下,居然静静靠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不是林漱容又是谁? 卿卿! 明昙的瞌睡顿时飞走大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迎着林漱容的笑颜扑进人怀里,兴奋得不加掩饰:你怎么来啦? 日前听闻三皇子回宫,我料想陛下将醒,所以才想着进宫来见您一趟。 林漱容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明昙眼下的青黑, 探出指尖, 有些心疼地碰了碰, 嘱咐道:殿下还是早些回坤宁宫安歇罢。 明昙一见自家卿卿就精神了许多, 方才的困意已经完全消失。但她对于林漱容的关心十分受用,不仅没有拒绝,反而还主动挽上对方的手臂,笑眯眯地得寸进尺道:那你要陪我一起歇息哦。 陪您一起?林漱容一怔, 有些踌躇,可现在是在宫中,不在公主府 哎呀,放心啦,母后不会在意的!明昙见势不妙,眉梢一挑,赶紧打断她的犹豫,顺势还与林漱容贴得更近了些。 而在余光瞥到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后,她的眼珠转了转,当机立断地转移话题道:诶对啦,卿卿。待父皇大好之后,你我便一同去游山玩水如何? 游山玩水? 林漱容顿了顿,瞬间想起了对方当年周游大好河山的心愿。她盯着明昙期待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忽而展颜,柳眉弯似月牙,眼中波光流转,柔声道:只要陛下准允,那我也当然愿意陪着殿下,一同踏遍天承诸州。 虽然明昙早就料到她会对自己无有不应,但听到这句承诺,却还是会觉得心跳加速,面上绯红,双眸贼精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立刻踮起脚尖,啾的一声,飞快地在林漱容的颊侧偷了个轻吻。 若是从前,林漱容还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到;但如今经过了千锤百炼,前者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伸手将明昙半揽进怀里,无奈地捏捏对方的脸蛋,又不守规矩。 明昙嘿嘿笑着,一边讨饶地在人怀里蹭了蹭,一边身心愉悦地牵住她的手,满面神采奕奕,走!回去一起睡觉! 日子过得很快,初夏的燥热已经在京城隐露苗头,正是出游好时节。 在这几天里,明昙拿出当年埋头于朝政模拟册的劲头,拉着林漱容沉迷书海,挑选了各地的风物志与游记,以不错过任何一处风景、不遗漏任何一道名吃为目标,制定出了一套万分详细的万字旅游攻略。 闵州的福寿全、隶州的驴肉火烧、春州的龙井青鲤、白州的杨记糯米糕数不清的美食仿佛长了翅膀,在明昙脑中飘着香气打着转,让她不禁沉浸于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当中然而,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便在林漱容提出的关键问题下立即破功。 殿下,您可曾向陛下请示过这次出行了? 满心吃喝玩乐的明昙: 没有。 她!完!全!忘!记!了! 怪就怪那些口口相传的佳肴实在太过诱人,让明昙整天只顾着盘算这州还有啥好吃的、卿卿不吃笋记得螺蛳粉里千万不能放、所以龙井青鲤的鱼刺真的很多吗?可不可以换成鳜鱼啊等等诸如此类值得深思熟虑的事项,自然就把最关键的问题抛之在了脑后。 万一父皇不让她出京怎么办? 嗐!怎么可能不让! 反正在宫里、在府上也整天游手好闲,父皇又没给她安排差事,最多就是三五不时地上上朝、和那些御史们吵一架,又没什么非要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干嘛不让她出去旅游? 因此,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驱使下,明昙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天鸿殿,对皇帝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龙鳞想和林大小姐一起,到闵州、隶州、春州、白州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地名后,大喘口气,振声道,挨个出游一遍!以观我天承国土的大好河山! 皇帝原本正在批改奏折,闻言手腕立时一顿,一滴朱红的墨迹啪嗒滴落,洇在笔下的文书上,但他却恍若未觉,只眯起眼睛,半晌没说话,定定地望着明昙。 明昙也满含期待地望着皇帝。 然而,下一秒,她就看见父皇翻了个白眼,撂下御笔,大喇喇往椅背上一靠,无情地说: 不行。想都别想。 完全没料到自己会遭遇拒绝的明昙瞪大双眼,呆滞半晌,才总算回过神来,当即跳脚,为什么!反正龙鳞在京中整天无事,顺安书斋那些店面也能够自理,最多就是初一十五上个朝、平日帮您理个奏折但这些活计都不重要,没我也罢,您为何拦着不让龙鳞去出游! 她越说越委屈,嘴巴撅得能挂个油壶,片刻后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珠一转,试图利诱道:话说起来,父皇不是最喜欢曲弓关的葡萄酒了吗?若这次龙鳞去拜访华大将军,定会向他讨上几坛,即刻派人为您运回京城 皇帝的耳朵动了动。 明昙一看有戏,迅速再接再厉:还有春州的金丝墨、江南的古琴谱、东海的夜明珠 不行,还是没门儿! 即便这些都是皇帝一直以来很感兴趣的东西,但他这次却异常坚定,很快就把刚刚表露出的意动压下,八风不动道:你给朕老实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见对方如此油盐不进,明昙也不禁垮下脸来,正要再使出最后一招撒娇大法时,却听皇帝又说:二十天之后,就是钦天监所测算出的吉日。你这几天多准备准备,顺便 他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册,遥遥抛给明昙,差点把还在茫然于吉日是啥的女儿砸得一个趔趄,将这个交给林大小姐,让她好生带你学习一番,可记得了? 这是什么? 明昙满脸迷惑,将此书翻开看了看,发现这竟然是一部誊写了部分内容的《尚书》。 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太史秉书,由宾阶臍,御王册命。 作为一个自幼便饱读四书五经、长大后更是朝政模拟册不离手的全才公主,明昙读着读着,动作一顿,表情逐渐变得扭曲起来,显然是看出了这段文字的象征意义 这、这 这正是《尚书》之中,记载着周康王姬钊即位大典的《顾命》一篇。 明昙猛的抬起眼,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嗓子发干,连声音都被吓得变了一个调:父皇让龙鳞学这个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皇帝笑得眯起双眸,从座位上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缓缓走到明昙身边,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平静道: 五月丙寅,春夏之交,正是天地祥和的吉日。届时朕将传位于你,放权离京,前往百草谷修身静养,以清体内余毒 在明昙震惊而怔愣的注视下,皇帝挑起唇角,神情仍勉强维持着为父为君的威严,可语气里却已经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开心 朕要去当太上皇啦! 在明昙不可置信地瞪视下,皇帝收了收笑,咳嗽一声,假模假式地语重心长道:龙鳞啊待你登基之后,也务必要记得励精图治,好生将我天承朝治理成一个升平盛世呐! 分卷(111) 两日后的朝堂上,掀起了一场不能算小、却也实在称不上有多大的风波。 当今天子明熠龙体有恙,经太医院诊断后急需至青州百草谷静养,故而决心退位,令第九女明昙登基,开创新朝,为下一任天承女帝! 这个决定甚至都没有提前同朝臣商量,便是一道圣旨兜头砸下,让整个太极殿都鸦雀无声了半晌,才堪堪有人回过神来,茫然地互相对望。 第九女明昙即位? 虽然但是这可是位公主啊! 不少大臣们的脑瓜子里嗡嗡作响,一半装着永徽公主的丰功伟绩,一半装着女子怎能继承皇位的疯狂叫嚣,左右脑互相打得兵荒马乱;而在此情形下,还是多年与明昙斗智斗勇、抗压能力最强的都察院率先回过神来,赶忙纷纷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呼道:陛下三思 礼为朝廷大统之本,若不遵礼法,岂非威严尽失?左都御史刘大人神情肃穆,扬声说,自古以来,历代帝王若要内禅,也只应将皇位传于储君,即东宫皇太子!可九公主毕竟仅有镇国公主之封号,并非储君,实在无法服众,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群御史也鹦鹉学舌,跟着他重复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兴许是被明昙骂得多了,败绩积攒到了质变的程度,刘御史这回的虎皮大旗竟还很有几分道理:古礼当头,传延百年,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遵循祖制,哪有将公主立为太子的道理? 皇太女?那更是无稽之谈! 他学得聪明,知晓永徽党早就摩拳擦掌,勤等着历数九公主的建树,所以便没抬出明昙的女流之身说事,反而把重点放在了礼这一字之上,反复强调明昙身份尚不够资格即位,竟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生怕刘御史倒打一耙,反手扣个大帽子下来,将自己说成是目无礼法之辈。 朝堂上,都察院这厢乌泱泱跪了一大片,那厢的永徽党也气得面色铁青。 这种分明知道对方在强词夺理,却无力反驳的感受,当真令人血压直往上涌! 于是,不少官员都悄悄将目光投向前列,望着一直闭口未言、脸色却同样不怎么好看的温朝大人,正待等他上前分辩 却不料,这回率先出声的,竟然会是龙椅上那位本该静静聆听、最后才作拍板的帝王。 哦?不遵礼法? 皇帝笑了笑,指尖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他的语气听上去游刃有余,好似根本不受刘御史的理论所枷般,只侧头望了盛安一眼,淡淡说道:朕之所为,可从不曾像刘爱卿说得那样,有半分不遵礼法之处呐。 刘御史在朝野任职多年,对陛下也算是知之甚详,此时一听他这种语气,心下便是一个咯噔,慌忙抬起头,只见盛公公忽然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时捧了个卷轴,圆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高声喊道:此乃太。祖烈帝之遗命,众臣听旨 甫听盛安报出太。祖的名号,满朝皆惊,立刻撩袍跪拜下来,垂首静听。 兹朕生于乱世,有幸平定家国,自少则慕于前朝德贞女帝治下之盛景然璇玑公主早亡,此等奇女子后继无人,虽朕身为男儿,亦多抱恨。 德贞年间风光不现,天下女子苦乱世久矣,朕之发妻亦然故而,朕怀此景仰,以行其志,愿沿袭其朝之制,复镇国公主之封位同皇太子,可袭帝位! 话音刚落,满堂官员都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众所周知,太。祖烈帝深爱其发妻宁氏,与其携手扶持、伉俪情深。然而这位宁夫人命中不幸,早早故去,致使烈帝痛不欲生,称帝之后更是空悬后位三年,以奠其妻。 有了这样一段值得抱憾终身的人生经历,也难怪他会追忆德贞年间的民风开放,叹息于璇玑公主的病亡 如若后世能够再迎来一位女帝,是不是就能让天下女子活得更好? 如若他的发妻宁氏能够转生到那个朝代,是不是就不会再面临种种危难、忍耐病痛,最终独留他一人得享大权? 没人知道当初的烈帝是如何作想,但他亲手写下的这份诏书,却成为了今日得以支持明昙顺利登基的、至关重要的武器。 如何,刘爱卿? 皇帝垂眸,望着刘御史跪在地上打颤的身影,淡淡道:这封太。祖亲笔的诏书,密传于历代帝王,一直被收置于天鸿殿的暗室之内不过倒也不知,这究竟当不当得起你口中所标榜的那个礼字呢? 刘御史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开国太。祖御诏,怎会担当不起? 若是拿出前朝德贞女帝立镇国公主时的圣旨,他还能辩驳一二,拒不承认;奈何此时此刻,盛安手中的明黄卷轴上,分明就加盖着烈帝的玉玺大印 他的眼睛瞟过礼部那群满脸松了一口大气的糟老头子,顿时觉得一阵牙疼,恨不得能连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找个地缝钻进去。 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微臣惶恐,先前不知此乃烈帝遗命,满口胡言,万请陛下恕罪 刘御史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哭丧着脸,使劲差遣自己的舌头,十分言不由衷地说:镇国公主殿下位同皇太子,即位登基乃是顺理成章,臣等自当恭迎新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下,最硬的茬子都不得不软化下来,在场还有谁敢同明熠唱反调? 大臣们对视一眼,立刻知机地行了大礼,声如山呼海啸般齐齐道:恭迎镇国公主殿下登基!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此一幕,未来的太上皇陛下满意颔首,与盛安对视了一眼,心情顿时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朗。 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能光明正大地退位内禅,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龙鳞了!哈哈! 呜呜呜呜父皇当真好生歹毒,这是个什么烫手山芋! 作为一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明昙满心都是崩溃与拒绝。 然而,多亏皇帝和永徽党的不断努力,短短几天,朝野上下便都做好了迎接新帝的准备,她也必然逃不过五月丙寅的吉日,只能乖乖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过来搂好,戴上冕旒,成为这个朝代即将迎来的新一任帝王。 钟鼓三鸣,上达天听。 天上太阳金灿,宫内旌旗招展。太极殿外,文武百官皆至,群臣面朝东方,分列于南北跪拜,居中则用大红织毯铺设了一条长长的通路,绵延数里,直通白玉阶梯上的朱漆大门。 而在织毯的尽头,明熠一身明黄的龙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玺,眉眼间逐渐带上了一丝柔和而自豪的笑意。 吉时到,恭迎新帝 日头至于正东方时,盛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动的声音传来,礼乐与钟鼓声也愈发加大。明熠顿了顿,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大红色的身影,信步踏上织毯,缓缓走来,身后衣摆曳地三尺,头上的金玉冕旒在日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辉。 天子吉服,衣画而裳绣,日月星辰十二章。 明昙走在织毯上,如瀑的黑发被高高束起,露出白皙的脖颈与艳冠无双的面容。一阵微风吹过,将大红衮衣的袍袖吹得飞扬,可她的神情却依然平淡而威严,稳稳踏上白玉长阶,来到明熠的面前,与此生最为敬爱的父皇两厢对视。 钟鼓闷响,声声入耳,明昙忽然抿唇而笑,脸上故作的沉稳消失殆尽,仿佛仍是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公主,一如既往般活泼可爱。 父皇。她笑着说,龙鳞不负所望! 看着比从前长高了许多的女儿,听到她掷地有声的话语,明熠心中顿觉一阵酸涩,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这是他寄予厚望的龙鳞。如今已经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帝王。 然而,在这如此宏大的场合下,他不能轻易失态,只好抿了抿唇,用赞叹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定声道:你值得让父皇骄傲。 这句话只有短短几字,却让明昙感到一阵温暖。 她脸上的笑容更扩大几分,按照已经背诵过千百遍的礼节,缓缓跪在地上,伸出双手,郑重地从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方沉甸甸的传国玉玺。 新帝登基 盛安高亢的声音传遍四方,文武百官也闻声而拜,在明昙站起身来、转向他们的那个瞬间,众臣深深叩首,齐声道: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立于白玉阶上,在万众瞩目当中,明昙只觉得胸中油然生出一阵紧张,让她不禁悄悄握紧了玉玺,环视这壮观的场面,忽然之间 明昙的视线定格,凝在南侧为首的那一人身上。 而与此同时,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般,那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身形微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黑眸里也仿佛藏有千万星辰,明亮非凡。 林漱容跪在原地,遥遥与明昙对视,蓦地莞尔。发间那把式样朴素的金钗划过一道流光,直直照进明昙眼中,让她得以看清对方比出的口型 陛下。林漱容笑着对她说,万事如意。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写到登基这里就完结啦!自知有很多需要进步的地方,感谢宝贝们一路的陪伴和包容,希望能和大家下本继续相见! 以及,卿卿戴着的金钗是小明送她的第一个礼物哦,一直被保存在祖母留给她的梧桐花妆奁里,这就是林大小姐低调的浪漫~ 番外持续更新中,预计还需要一段时间正式完结,女帝焦头烂额的日常会有,甜津津酸溜溜的恋爱会有,后世噼里啪啦的论坛体也会有!再次感谢宝贝们的厚爱! 还有还有,围脖:@咸鱼温不染,求宝贝们和专栏一起关注一下好不好?啾咪~ 现百预收《敌台主播试图与我和解[abo]》,专栏求收藏! 卫识月,性别女/omega,十项全能生活区up主,号称全站用户的梦中情o。 同时兼职业余游戏主播,局部地区知名人菜瘾大选手,以操作奇烂无比而闻名全网。 经粉丝倾情推荐后,她兴冲冲下载了一款打枪游戏,前脚才和观众保证不会落地成盒,后脚就被人一枪打爆了脑袋瓜。 卫识月:? 这游戏这么不友好? 然后她发现,不是游戏不友好,而是对面的大佬不友好。 第十三次氪金复活后,卫识月咬牙切齿,掏出一个小本本,含恨记下了凶手的id。 apus,号称国服第一alpha女枪神,既是刚刚退役的电竞大神,也是敌台近日风头正盛的王牌主播。 这是挑衅! 卫识月双眼冒火,把桌子拍得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愤怒地说:合理怀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宣战! 燕掠星发誓,她真不知道对面那个小o妹妹是敌台大佬up主。 随机挑战抽到的内容是虐菜,她就随便选了个跳伞姿势最烂的开杀,谁知道竟然会巧成这样? 然而,为了维护双边友好往来在平台的压迫下,燕掠星无奈点开卫识月的直播,打算随便扔几个礼物,道完歉就跑。 可正在此时,一个漂亮姑娘却施施然走进了镜头。 她穿着雪白的吊带裙,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放下手时,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弧度优美的锁骨,看得燕掠星倏地一愣。 感谢apus的十三个礼花!哇,老板大气,谢谢这位老 卫识月谢礼物的声音顿住了。 她眯起眼睛,咬着后槽牙,一巴掌拍上桌子,恶声恶气地冲对方喊话。 想和解啊?卫识月冷笑,语气斩钉截铁,做梦去吧,没门! 1主播文,电竞含量基本为0,不需要会打游戏。 2全是私设,女a纯女体!撒娇怪omega生活区up主阴阳大师alpha游戏主播。 3有一定的娱乐圈要素,如综艺等。 第125章 救命啊 天鸿殿内, 满室龙涎香熏得极淡,微风吹动悬在房梁上的幔帐,一个明黄的身影正趴在桌案上, 半边身子都被堆积如山的奏折所遮挡,看不到面容,只能听到一声有气无力的求救,端的是又可怜又好笑。 锦葵捧着茶壶侍立在侧, 面上有些不忍,却又不敢轻易开口打搅,只得默默往案头的杯子里倒上一盏茶, 再频频将目光瞄向旁边专心盯着手上书卷的林大小姐,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朕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伴随着轻微的斟茶水声, 奏折山后的叹息变得愈发凄苦,这才终于让林漱容抬起眼, 将目光转向桌案,顿时弯眸而笑道:陛下已经批了半日奏折,想是乏了,不如暂且歇上一歇? 话音刚落,案后便唰得支棱出一个脑袋明昙像只兔子出洞似的冒出头,双眼发亮, 炯炯地望向她, 真的吗?歇多久?能去御花园走走吗? 御花园? 林漱容略微犹豫, 将桌上奏折的高度打量一番, 慢吞吞道:若是去了御花园,您今日岂非又要丑时才能就寝? 明昙小脸一垮,丧眉耷眼地重新趴回桌上,继续呜呼哀哉, 朕好惨啊好惨啊好惨啊 她满脸写着生无可恋,像是下一秒就要汪汪大哭,看得锦葵更加动容,瞄了眼林漱容脸上同样迟疑的神色,试探着求情道:林女官陛下自从散朝后,便一直操劳到现在,连午膳都只用了一点 心情不好!吃不下!明昙耳朵一竖,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状似难过地补充,父皇跑得忒快,退位第三日便去了青州逍遥,竟把烂摊子全都丢给了朕!什么改元、开恩科、大赦天下还有那些等着吏部新作任命的大臣,也个个都不给朕省心,早朝更是活像菜市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了半天,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真是恨不得把人气死才罢休! 这一番话里半真半假,虽掺杂了许多夸张的卖惨抱怨,但她的疲惫却是千真万确。 分卷(112) 两代帝王更迭,期间的过渡必不可少,忙起来也简直要命。实话实说,自从登基那天过后至今,明昙就一直没睡过几回好觉,整日都忙于上朝、批奏折、处理政务、审议提案等等事宜,比她做公主时忙碌了百倍不止 曾经有一份真正的咸鱼生活摆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明昙望着那堆奏折,深沉且忧郁道,而现在,就连去御花园遛个弯,竟然都已经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她扁着嘴巴,团紧身子,看着就如同一颗地里黄的小白菜,惹得林漱容半是好笑半是心疼,迟疑了半晌,才总算松口道:那好罢,只许两炷香,我陪您出去逛一逛便是。 好耶! 得到想听的答案后,明昙立刻喜笑颜开,刚刚那副苦瓜脸也眨眼便消失不见,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案后窜出来,一把搀上林漱容的手臂,兴高采烈道:走走走,早去早回! 春末夏初,气温和暖,艳阳将大地晒得微烫,连风里都含着清浅的花香。 御花园里一如既往般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明昙先一步踏上南桥,无意间侧头瞥了眼,顿时挑起眉梢,赶紧朝林漱容招了招手,示意后者一起过来看。 卿卿你瞧,荇菜开花啦。 潺潺的流水中,一丛丛青碧的叶片正在河上漂浮,枝节相连,仿佛是层叠的伞盖般,将水面遮得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空隙。 而就在这片沁人瞳眸的团绿之上,则生长着许多小巧玲珑的鲜黄色花朵。它们如同荷花那般,高高挺出水面,在阳光下与波光粼粼的水面辉映,十分引人注目。 林漱容站在明昙身边,扶着桥栏向下看去,恰巧望见一只通体深红的锦鲤,正甩着尾巴,缓缓从叶间游过,将那黄花都撞得一抖,在河面上左右摇曳了两下,如同穿花蝴蝶般蹁跹起舞,显得灵动而可爱。 唔,这倒应景。 明昙眨眨眼睛,唇边勾起一抹坏笑,故意凑到林漱容耳边,慢悠悠地朝她念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是《诗经》中《关雎》一篇的名句,众所周知的情诗。 对于通晓诗三百各篇的林漱容而言,这句话不啻于最直白的爱语。她愣了愣,指尖有些不自在地绞紧,也不知是因为这句诗,还是因为明昙此时实在靠的太近,让前者雪白的面颊上都略微有些泛红,侧头嗔了女帝一眼,语气却依然温柔地教训道:陛下莫要轻佻 咱们两个人独处,轻佻一点怎么啦?明昙扬起眉,将声音压低了些,理直气壮地挂在林漱容身上,哪还有半点在朝堂上训斥众臣的威严劲儿,昨夜才把朕折腾得腰酸背痛,不会今儿就不认账了吧皇后娘娘? 林漱容一向对这个称呼十分敏感,加之又被她臊得抿唇,顿时也不顾尊卑之别了,伸手便去捏明昙的脸颊,转而控诉:如若不是您昨夜硬说批折子不累,非要缠着我又怎会失了方寸? 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让皇后娘娘把持不住啦! 明昙笑嘻嘻的,一边毫无廉耻之心地给自己揽过,一边伸手去搂她,靠在林漱容怀里仰头问:那你要怎么罚我才好? 从这个角度望去,女帝陛下的眉眼间满是欢喜,双眸像是浸了清泉的曜石般黑亮,看得林漱容心中一跳,几乎当真如对方所言般把持不住,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抚上明昙的脸颊,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哪里舍得罚您?若是陛下能够日日开心,那无论如何差遣我,也都是使得的。 这话似是隐约有些卑微,听得明昙心中不由一滞,顿生些许酸涩,面上笑容也减了几分,微微叹道:朝野古板,顽固不化我此番能够顺利登基为帝,还是仰仗了太。祖烈帝的遗命,只怕暂时无法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封后大典 如若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执意要将卿卿册为皇后,只怕不是恩典,而是灾祸。 无妨,我都明白。 像是早就做好了得到这个回答的准备,林漱容答得既迅速又真诚,既然您心中有我,还愿意终生不嫁,那漱容又何必在乎一个名头?说完,她顿了顿,忍不住用垂下头去,用鼻尖轻轻蹭过明昙的脸颊,只是礼部那些人,到底要让陛下烦心了。 想到礼部那边如同雪花般递上案头、劝告自己早日成婚的废话折子,明昙就觉得一阵头痛,语气也不禁带上了几分烦闷,你就当做没看见那些话,别管他们便是。 明昙从不防着林漱容,那些问安折子也让她批了不少;更何况后者还是个有上朝资格的女官,自然不会不知礼部近日力谏陛下广纳侍君还好前朝曾经开过先例,不然他们都不知该如何称呼女帝的后宫早日诞下皇太子或镇国公主,以免江山后继无人。 车轱辘话翻来覆去,闹得明昙头都大了两圈,只得尽量平缓心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当场下令,派人用抹布去把礼部那群臭老头的嘴巴给堵上。 现在她刚刚登基,龙椅尚未坐稳,不是和朝臣们硬碰硬的好时机。 好在新元伊始,本就事务繁忙,他们也不会老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明昙叹了声气,将这些破事抛之脑后,踮脚吧唧亲了林漱容一口,问道:八月加开乡试恩科,再过些时日便要开始准备,你与翰林院商议得如何啦? 毕竟是为庆贺陛下登基,也为新元甄选良才,翰林院上下极为重视,大约下月便会开始与礼部一同命题。林漱容镇定地摸了摸脸颊,显然已经习惯于明昙时不时的亲近,回答道,还有《折桂题抄》的出刊待掌院大人他们前往礼部后,便由柳大人与我一手主持,与本场秋闱毫无瓜葛,还请陛下放心。 行,那就交给你们操持吧,我不管啦! 明昙现在听见礼部就头疼,这会儿知晓翰林院自有章程后,便立即摆摆手,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 本月月底,昭昭姐和阿图萨王子将要来京觐见,与我共商边疆互市、税制等一应事务,卿卿可曾知晓? 父亲昨日刚同我说过。林漱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盼了这么些年,陛下总算是能与三公主殿下再度相见了啊。 嗯,是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明昙看起来却并不如林漱容所想那般开心,只轻轻勾了勾唇,垂下眼睛,目光凝在一片残破的荇菜叶子上,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开口道:届时你与我同去,先到鸿胪寺出迎羌弥使团,再去一趟西山陵寝。 她顿了顿,扶在桥栏上的指尖略微发紧,长长叹息一声。 只希望昭昭姐她莫要因为许氏的事情,而怨憎于你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