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惊雨(nph)》 (一)偷窥|模仿(h) 当乳爹哺玉被马妇摁在马厩的干草堆上干得正好时,他喂奶的辛家小娘子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躲在不远处的麦秆垛后面偷看。 乳爹窝躺进干草里,两腿弯曲、膝盖内扣盛住驰骋在他胯上的黑壮女子。他的颈子暴露在空气中,双腕被抹脖「1」捆扎于一处,举过头顶,上衣大开,那双哺育辛家小娘的奶子被马妇骨节粗大的短手胡乱揉捏。下裳已然失踪,乳白的亵裤被褪到小腿肚、嘟囔着颤抖,似一坨冷掉的油脂冻。 “腿分大,骚货。”女人手比马鞭还厉害,她抡手照底下男人的肥白屁股反抽一把,就听男人急急地闷哼一声,旋即膝盖乖乖地朝左右两边下降。 从她俩的视角只能看见马妇一抖一抖、汗水精光的后背,男人的表情倒一清二楚。乳爹向后仰着颈子,女人的汗随身体起伏溅到他潮红的脸上、白花底乱红指甲痕的胸脯上。他又侧偏转来脑袋,细细两抹眉毛拧着,闭着眼,辛惊雨瞅见亮丝丝的涎水从乳爹微张的檀口中垂下。他的头发也乱了,几须瘪麦穗子从乳爹那乌黑秀丽的好头发中冒扎出来。 “燕儿,你娘爹大热的天跑马厩光脊裳干嘛?”辛家小娘子辛惊雨戳了戳身旁一语不发的同伙,凑上他的耳朵悄声问道。 “那女的才不是我娘!“燕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恨恨道:“她欺负我爹,让我出去!”说着脚往前一探,竟小半个身子已经走了出去。 辛惊雨深知自己这个伴童平日里跟个兔子似的,蹦天窜地,一疯起来逮都逮不住。她不假思索地向前一扑,伸出两条胳膊,把太阳下的燕林拦腰搂回麦垛后面。 “小皮子,别动,谁说人欺负你爹了。我看你爹挺高兴呢。”惊雨咬牙切齿道。她也看不顺,可她朦胧地感觉到现在不是暴露自己的最好时机。 恰时马厩那边传来乳爹断了线的呻吟,软糯的本音染带几分沙哑,细品真有零星欢愉滋味在这水磨浆子般的吟哦里。 “那不是欺负又是什么?你说她们在干啥?”男孩撅起嘴,眼睛红红的,手还虚搭着惊雨的衣领。 燕林的腰摸起来软了很多,这小子最近又没少吃。辛惊雨一边盘算着把零嘴藏哪让他找不着,一边搂着男孩不松手。其实不让他走还有第二个原因,六月份天热,马厩臭味愈甚,借这小子身上的香驱驱马粪味儿。 两人离得这样近,以往燕林不愿让她瞧见的那些小痣,再不被脸上细小的绒毛掩饰,点点淡褐色向她羞涩致意。 “呃,她们…”她咽了口唾沫,这可触及到辛家娘子的知识盲区了,可怎么能在他跟前落面子。惊雨胡乱猜测,却作出郑重其事的语气道:“当然是在游戏!嘘,小点声,你爹她们出来了。” 辛惊雨拉着燕林,两人像小耗子一般蹿进谷垛间的夹缝,燕林学着她屏气凝神,等到四周的蝉鸣乍起,辛惊雨才探出半个身子,拿眼扫过一遍,挥挥手示意伴童出来。 “我现在就去问我爹。” 燕林折身径去,被惊雨拽着腕子扯回来。辛家小娘子板起脸,努力学着自己母亲威严的腔调,严肃道:“不行,这事谁都不能告诉,玉爹也不成。这是秘密,唯有你我二人知道。” 男孩竖起眉毛,秘密简直就是这小主子调皮捣蛋、抓包顶锅的代名词,因着这,燕林不知被罚多少次跪,辛惊雨甚至有一次被关进祠堂罚两个时辰思过。 但是“唯有你我”四个字吸引力太大,就像惊雨把他最爱的金杏果脯全拨给他,燕林无法拒绝。 伴童哼哼两声,从辛娘子的爪子里抽回被捏红的手,眯着眼不住摁揉,道:“你可不能再骗我,上旬娘子摔的那个花瓶跪得我腿到现在还青呢。喏,现在我的手又被你掐出痕了。” 辛惊雨捧起燕林的手,朝上面吹气,笑道:“乖燕儿,你又没告诉你娘子我,回去拿我床头箱里的药擦去,我给你擦,就是千万答应谁都别告诉今天的事。” 两人厮笑玩闹一番后分开,当晚辛惊雨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回放着下午的景象。当时她一心只想把住燕林这小子,对乳爹和别的女子光着身子打架看是看了,除了奇怪的嫉妒,心里也没别的滋味。直到夜深人静,她一闭眼,那黑与白的交迭冲撞就愈发在她脑中清晰鲜明。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毛茸茸的刺激感,比看杂耍还新奇。 辛惊雨又想到爹不让乳爹陪自己睡了,一个不忿抬脚把薄被踢下床。正倚着床柱昏昏然的上夜小侍被惊动,他揉揉眼轻声道:“娘子可是热了?仆再去取两块冰来。” 冰块无声消融,辛惊雨在凉爽中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翌日起来她神色厌厌,像蔫儿了的茄子。辛惊雨她爹柳侧室见一向能喝两碗粥米的女儿随便舀两勺就推说不吃了,再联想起因女儿被热醒受自己训斥的侍从,心下生出几分纠结,旁人究竟不如哺玉照料女儿得好。但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跟乳爹要奶吃,传出去怎么不是个笑话! 辛惊雨不管她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瞅准机会溜出屋子,漫步到花园,顺手薅了根狗尾巴草,一路上甩着玩。 几个小厮正浇弄花草,只见斜前方栽着一盆硕大的茉莉,花大如半拳,香气濛濛惹得她连打两个喷嚏,惊雨抽抽鼻子,白花墙前一抹纤细的绿影霎是惹眼。 燕林穿一件粉绿细罗衫,上头绣银条搭淡翠绿纱;梳一对蝉髻,两条绿丝绦垂到肩膀,随他抬臂挪步微微摇晃。 辛惊雨蹑手蹑脚地移到他身后,抬手往自己伴童肩上猛地一落,惊得燕林一激灵,臂弯里的草篮应声落地,倾泻出一溪馥郁。 “姨姥姥,你没事又来招我做甚,我这半天胳膊都酸了就采这点,现在可好,这掺了沙土哪房主子还肯戴?”燕林拾起篮子,瞅见残存的茉莉仅没个篮底儿,委屈地瞪着不悯劳力的自家娘子。 惊雨伸手就头敲了他一下,道:“怪驽才,我不过吓你一吓,你竟抖出这篓子话。这东西放那儿让他们干,你跟我过来。” 说罢她便牵起燕林的手避开厮从钻入假山后面。假山是由螺山石迭垒起来的,加之紫藤萝的荫蔽,较之大太阳地里不知凉快多少倍。辛惊雨牵上燕林另一只手,目光炯炯,问道:“昨天的事你没告诉玉爹吧?” 燕林撇过脸,嘲弄道:“大娘子千叮咛万嘱咐过,小的怎敢不从?” “那就好,”惊雨旋开一个笑,随即又悄声道:“未时二刻你在荷风阁等我,你自己悄悄的来,别让人看见。” 燕林警惕地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女孩,道:“娘子又要捣什么鬼?仆这腿可挨不起跪了。” 辛惊雨笑容讪讪,捏了把燕林的脸颊,见四下无人,向前倾着身子,嚅嗫道:“就是……我思来想去,倘若昨天真是你爹挨了欺负,咱们就去给他报仇;可要是不是,娘子我不就冤屈了好人?我们总得自己试一试,才知道是什么……游戏。燕儿,好不好?” 惊雨的鼻息喷在燕林耳朵上,他感到一线酥麻直窜下脊梁骨。男孩咬着下唇,脸红成了个柿子,呢喃道:“嗯……也好,我,我也想,试一试……” 辛家小娘子紧张地盯着伴童的下巴,生怕那张小红嘴儿吐露拒绝。好,这就好,辛惊雨松了一口气,她拍起手,语气轻快,“那就不见不散,你可千万别睡过了头。” 未时一刻,辛惊雨从凉被里挪动出来,飞快套上鞋,离门口一步之遥时,隔扇门“吱呀”一声从外而内被推开,昨天上夜的侍从沉星端着铜盆跨了进来,吓道:“天姥啊,仆就换盆水的工夫,娘子怎么下来了?” 辛惊雨假咳一声,背起手道:“我不睡了,出去转转,你再歇息会儿。”说着就抄前一步。 沉星连忙放下盆,旋身拉住小娘子的手,求道:“这大太阳天娘子去哪都得晒着,晒出毛病来我们做驽才的该死事小,娘子伤了身子这事可就大了。” 眼见瞒不住,惊雨扶起沉星,抱着他的胳膊撒起娇来:“好星哥儿,别这么紧张,我一会就回来,我爹要是来了你就说我看茉莉花去了,要是他没来更没人会问了。你可得替我把好门。” 沉星受不住她缠,犹豫之中就让辛惊雨一个箭步跑出去了。他叹了口气,端起盆朝屋内走去。 辛惊雨老远就看见燕林守在一丛灌木后,还是上午那身衫子。她冲他招招手,炫耀着两根手指间捏着的钥匙。 燕林从开襟里掏出一方白绉纱手帕,细细地拭去辛惊雨脸上的汗珠,嗔道:“我又不是没看见雨娘,跑得这样急,仔细发了痧。” 辛惊雨正拿钥匙对准锁眼,随口道:“你怎么也这么小心,好了,快进来,里面凉快。” 荷风阁临池而建,所谓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池荷花一园香,故得名“荷风阁”。也真如其名,阁里幽香浮动,清凉无比。两人上了二楼,只见一迭松木架织金紫锦的屏风隔断开左右,两人捏起手,绕着黑沉的书案走上一圈,又推开窗子,两颗脑袋凑在一处冲下面指指点点,好半天不见有人经过;燕林唯恐被人看见,便费劲地合上窗。 她俩逛到屏风后面,是一张铺着软垫、可供两人竖着打滚的罗汉床。辛惊雨脱了鞋,盘腿上了榻。燕林却突然安静下来,低头搅着帕子,一言不发。 辛惊雨察觉到伴童的异样,纳闷道:“刚才不是挺高兴的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燕林仰起小脸,泪水蓄满了眼眶,鼻子不停抽气,嚷道:“你说来这儿谁都不告诉的,我谁都没说。” 辛惊雨摸不着头脑,问道:“对啊,确实就咱们俩人知道呀,我什么时候怪你了?” 燕林圆睁着眼睛,瘪着嘴说:“那你刚才在门口说'也这么小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沉星已经知道了?你告诉他了?” 辛惊雨哭笑不得,解释道:“小燕儿平日里那么伶俐一个人,最近是怎么了?老是说傻话。星哥儿不过看我下床要出去怕我晒着,天地良心,我一个字都没说出去。” 辛惊雨瞅着燕林的脸由气转喜转羞,便大着胆子把他拉近到自己身前。 “不生气了?那咱们现在开始玩。”辛惊雨挠了挠头,昨儿的情景扰得自己都没睡好觉,今天要用时反倒想不起来了,“对,你先把衣服解开。” “我才不。我爹不让我在别人前脱衣服。”燕林心里还对辛惊雨称呼沉星为“星哥儿”有九九,语气也带了点不悦。 “我又不是别人,你不脱这游戏还怎么玩?”辛惊雨板起脸,她知道,燕林吃硬不吃软,就吃这一套。 燕林犹豫了下,闭着眼憋着气两下把衣服扒了个精光,最后摘下抹脖。他脱完才害臊,拉开床脚的被子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脑袋,“那你为什么不脱?” 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疑惑地问道。 这小子天天跟自己疯玩,怎么自己比他黑这么多。辛惊雨看着自己的手,暗自埋汰自己。 “那个女人也没脱呀?要一模一样才好。”她为不知哪来的别扭劲儿找了个合理借口。 惊雨憋了一口气,猛地向前一扑,头顶正好撞到燕林下巴上,痛得燕林直哼哼。师出不利,辛惊雨也有点慌,她努力回忆着昨天的画面,扒开燕林的被子,手顺势放到燕林白皙光裸的胸膛上。 呃,下一步该干什么?辛惊雨脑袋短路,两只手就停住摁那儿不动了。 燕林打着滚儿、手挥脚踢想挣脱她。辛惊雨唯恐被他看出自己其实也不会玩,那她的面子往哪搁?恰巧这皮猴子反抗,惊雨干脆把手一推下了床,假装气冲冲地说:“你踢我,哼,不玩了。” 燕林慌了,他最怕辛惊雨生气,把被子挣开狗爬过去抱住辛家小娘的腰,求道:“雨娘,好雨娘,莫闹仆痒痒了,仆的好媎媎,咱们继续玩吧,小的保证乖乖的不踢媎媎。” 小燕儿仗着比她大几天,老是盘算让自己叫他哥哥,如今见男孩服了软,惊雨回心转意,便转过身来。男孩泪眼涟涟,如溪水般清凌凌的眼儿涨满了春潮,被打湿黏连的鸦黑睫毛正像河底交缠摇曳的荇藻。 辛惊雨被这双明眸顾盼一瞬,哪还有什么不乐意,她柔声道:“那你可不准笑我。” 两人复又回到床上,惊雨认真地摸、按、揉底下如温凉白玉壁般的身子。燕林不经碰,憋不住笑时便一个劲地求饶。 惊雨一眼瞅见一块弹子大的乌青印在男孩左腿膝盖下面,她点了点,笑道:“只可惜白璧有微瑕,你这块是怎么闹的?” 燕林翻了个白眼,嗔道:“你还好意思问,本来我这双腿就要好了,怕你觉得我迟到,这才没留神跌了跤。” “啊呀啊呀,罪过罪过,我竟一点没看出来。”辛惊雨赔着笑,扳起伴童的小腿搁在自己腿上,得意道:“要不说我料事如神,出门前我把药膏带上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蓝底白花瓷瓶,拧开盖子,一阵药草幽香弥漫开来。 燕林匆匆拢起被子把肚子围上,半嗔半喜道:“我自己来吧,怪不好意思的,再说你一个大娘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还干得了这个?” “敢小瞧娘子我,我又不是没经过摔打,就是看也看会了。”辛惊雨嘴上摽着强,手指却细致轻和地把药膏厚厚地涂满整个乌青处。 她什么时候转性儿变得会心疼人了?燕林咬着指甲,每一个毛孔都溢满甜蜜,心却突然像被绣花针刺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忧虑倏忽即逝。他用戏语来忽略心中的不安: “媎媎就凭这手艺搁西院给人上药,每月月钱都能多领一吊呢。” “好哇你个小子,骂我是小厮!”辛惊雨说着就去抢燕林的被子。拉扯中被子落地,她不小心碰到燕林的下体,便好奇地问道:“你这处和我不一样?是干什么的?” 燕林红了脸,蚊子般轻声说:“那是童子用来撒尿的地方。” “那么小的地方,要怎么撒呢?” 辛惊雨发誓她真的是无心的,她真的不知道啊!可是燕林却气红了眼,拾起抹脖围在脖子上系上带子,胡乱往身上套着衣裳,趿拉着鞋抹着眼泪冲下楼梯,任凭惊雨再后面怎么喊都不回头。 辛惊雨感到莫名其妙,暗自懊恼却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仔细想想便觉得自己哪里都没错,自己给他抹药他还甩脸子给自己看,燕林心眼比针尖还小。 小心眼燕林!女孩直直躺倒,手垫着脑袋,决意要跟燕林负气。两人的第一次“游戏”就这样潦草收场。 「1」喉结是男子的第二性征,需要内穿抹脖外穿护颈来遮挡。抹脖一般是宽带状,还有片状、圈状,片状就是两片布前后护住脖子,系带在侧边;圈装,可以理解为伸缩套脖,小孩不会系带子,所以多用后两者。春秋戴绢罗护颈,夏天戴纱护颈,冬天可以围毛皮围巾;为了争奇斗艳,护颈外还可以戴项圈、挂铃铛、戴花等等。 作者想说:各位!性教育是很重要的! (二)威胁|教学(h) “咚咚—咚咚咚——” “雨娘——雨娘——” 被搅醒好眠的辛惊雨抬起眼皮,师姆仍坐在书案后摇头晃脑地诵背经典。她支起脑袋,把头侧向窗子,只见半个脑袋探出来。 惊雨一下子振作了精神,她歪在窗棂上,装若无意地问道:“迎春哥哥,出什么事了?” “妩哥让我赶快给娘子报个信,说夫人要把玉叔叫过去问话。” 辛惊雨像兜头被浇上一盆冰水,几欲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她爹是不是知道了?! 辛家娘子猫着腰寸步寸步从书桌下挪出的景象全落入后排两个书婢眼底。 浮叶和鸢月无奈地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这主子安生了好些天,就跑这一趟不打紧……吧? 辛惊雨从后门溜出,贴着明学轩的粉墙跨到屋舍背面竹林掩映的鹅卵石小路上,急匆匆地往院里赶。 迎春落在惊雨身后快步紧追,突然弯着腰“哎呦”一声。 辛惊雨连忙折身察看男子情形,见迎春满头是汗,紧锁眉头,她环顾四周,眼睛一亮,搀扶他到路旁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休息。 “雨娘我不打紧,来的时候有些急肚子里岔了气,你快去吧,我休息会再去追你。”迎春抱着腰温声道。 辛惊雨被这一打岔倒冷静下来了,她坐到迎春身旁,呵热手,揽过侍从替他轻揉起腹部。迎春几番推拒,女孩竟无知无觉,手也拨移不开,他也就受着了。 惊雨陷入了思考。刚才睡思昏昏,猛地被迎春一激,头脑一热便要赶回去。就算是到爹跟前,我又能说什么呢?再说爹喊玉爹过去不一定是因为我,我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爹究竟发现了吗?他是怎么知道的? 数天前的回忆浮现在她眼前。那日和燕林不欢而散后,当晚她就去了乳爹哺玉的厢房。 哺玉开门见是她,又惊又喜地拥惊雨进了自己内室,为她搬来凉凳,浓浓地点了一盏蜜饯金橙茶,继而折身翻动柜子一样样地把瓜仁花生、松饼酥糕、冰糖霜梅摆上桌。辛惊雨看他忙来忙去,也不作言语。 哺玉扭身坐下,眼角堆起细碎的笑意,顺手替惊雨理起稍显凌乱的额发,婉声道:“燕儿回来不跟我讲话,娘子也不说话,可是闹别扭了?我替他向娘子赔个不是。男孩家心思重,娘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担待他。” “昨天玉爹在马厩里和谁干什么了?”辛惊雨冷不丁地问道。 面前的男人骤然变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道:“仆该死,让娘子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求娘子开恩,不要告诉夫人,仆就是死也无法回报娘子。” 他泪如雨下,“咚咚”地就在地上磕起了头。 辛惊雨坐着也比地上的男人高一截,她起身站在哺玉前,不明就里,低头问道:“玉爹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呢,怎么就请起死来了?” 哺玉跪在惊雨脚下,弓着背,也不抬头。他的脸被桌上的烛光映照得通红。只听男子嗫嚅道:“仆是个卑人,这……这事仆不配……告诉娘子。” 惊雨看着男人,刚才一阵活动他的衣带松泛了,亵衣下的软肉随着乳爹粗重的呼吸起伏。女孩的双手从他的衣襟里伸进去,轻车熟路地去寻她多日不见的老伙伴。 “小娘,哈,不要……”哺玉脸上红晕更甚,他的身子昨天才刚被捣弄一回,两枚奶子上遍布马奴的咬痕,结成了血痂,乳头被嘬破了皮,又疼又痒,饶是亵衣贴身光滑,他还是尽量把衣带都解宽好松快松快。可他不敢拂去辛惊雨作乱的手,只得喘息着求娘子放过自己。 惊雨心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她对面前求饶的男人既怨恨又委屈,为什么不让她摸?!自从男人被爹从自己身边调走,连面都很难见上,她晚上都睡不好觉,可乳爹倒好,和别的女人玩得不亦乐乎,还有还有,之前明明对她百依百顺,现在居然跪着哭也要拒绝自己。 辛惊雨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她抽回手,大步冲到门口,咬牙又觉不甘,愤愤转身,撂下句狠话:“你要是不和我玩那个,我就去告诉爹!我还要去告诉大爹说你玩忽职守!” 乳爹惊恐不迭,看着自己养大的女孩严肃的神情不似作假,便咽下眼泪,手指颤抖着拉开衣带,把里外两层上衣剥光,又褪去下裤放到一边,最后把头上的簪子一拔,柔顺的青丝便瀑布般泻下。他长跪在微凉的青石地板上昂起头,如引颈就戮的天鹅。 “原不该由贱仆教导娘子,娘子既然想要,仆一定尽心尽力。仆卑鄙无盐,万望娘子怜惜。”哺玉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他面色潮红,檀口微张,那双潋滟的媚眼放出百缕千结的情丝,小钩子一般牵着辛惊雨一步步走回来。 辛惊雨感到呼吸急促,口里有些焦渴。她心里热辣辣,刺挠挠的,仿佛在她身体里蛰伏已久的某种东西在今日破土而出。她感到有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闯进了自己的世界,她凭着天性抵触,觉得古怪又恶心,骨头缝中却渗出隐隐酥麻的快乐。她预感到,从此以后,原先那些奴婢小厮挤眉弄眼、私语窃笑,对她避之如诲的东西通通都将被她理解。 烛光影影绰绰,乳爹的脸朦胧暧昧,她觉得自己好像快醉了,要不然如何像吃多了酒一般步子虚浮,跌跌撞撞? 哺玉拉住惊雨的手下摁示意她跨坐在自己大腿上,一手虚围住女孩的腰,另一只手盖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身上,魅声道:“娘子不是想知道仆跟别的女人玩的什么游戏吗?仆现在就告诉娘子,此为交合,是阴阳合一的办法。娘子眼下太小,不适合此道,烦请娘子抚摸鄙躯,每到一处地方仆就为娘子讲解。” “妇夫交合,女子受孕方能诞女育儿,要交合就要行房,世间女子没有不爱行房的,女子从这件事上能得到许多快乐。男子则不同,若女子不怜惜,所得唯有无边痛苦,且容易受伤。” 乳爹低沉悦耳的声音将细节对她娓娓道来,辛惊雨又是新鲜又是兴奋,她从未如此好学,只见她专注地盯着男子一张一合的嘴,双手像小狗爪一样搭在哺玉肩膀上。 “男子性淫,很容易被挑动起欲望,但如果因这个而不爱惜男子,使唤、滥用男子如公畜,糟蹋、蹂躏男子如草芥,男子精竭力尽,便会早衰而亡,女子也尽不了兴。” 辛惊雨脑子转得飞快,抚上乳爹那伤痕累累的大奶,说道:“玉爹,这是不是糟蹋男子?” “……哈……娘子聪慧……寻常女子行事粗放些,男子受些伤在所难免,只是像这般蓄意伤害男子便不好。女子天生比男子强,在房事上亦是如此,若行房时爱抚男子此处,可使男子少些害怕,也会更卖力些。” “玉爹,那黑妇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和她行房?”辛惊雨毕竟心疼自己乳爹,弯下腰向那萎靡的紫果吹气,希望能缓解乳爹的痛苦。 “啊……娘子不必……那妇人不过一奴婢,她趁仆孤身一人把仆拖去马厩……呜……强要仆的身子,这些腌臜事污娘子耳朵,娘子不用管。借着那贱妇,仆斗胆向娘子求个恩情……嗯……日后若看上府里哪个童仆小厮,破了他们的身子,即使不纳通房,也别丢在一旁不理不睬,否则这些孩子以后可就难过了。” 辛惊雨倚在乳爹胸口,手指在男人腹肌上流连,顺着肌肉线条走“田”字,问道:“这是为何?” “对这些仆从小厮来说,除了少些运气好的被主子看上收用,大部分都是年龄一到便出府嫁人的,若丢了贞洁,他们嫁人的选项便大打折扣;这倒还是其次,最怕的是府里惯偷腥的丫头婢女瞅准这些孩子不受宠,结伴去折腾他们,有受不了侮辱的就……再不见了。” “那乳爹教教我,什么才叫'丢了贞洁'?”惊雨无师自通,看见男人腿间颤巍巍竖起一根棒子,觉得颇好玩,想起燕林那儿的小不点,乳爹的可雄伟多了。她用拇指和中指揪住顶端凸出的圆头,食指伸入不断瓮合的小洞。另一只手闲着也是闲着,便用手掌托住柱身,前后磨蹭了几下。 “啊——”一声酥人的娇喘泄出,辛惊雨顿然回神,只见迎春满面羞红,她看向自己手揉的地方,即使不久前才知道那里不止用来撒尿,也霎地臊红了脸。 辛娘子颇为尴尬,为自己的行径找补道:“我手没个轻重,哥哥再歇会儿吧,我先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逃去了。 迎春也尴尬,他现在根本没法走路,只得呆在原地弯腰挡住身下的异样。啐,迎春在心里唾自己一口,你和哺玉那贱仆有什么两样,淫荡胚,肖想主子,攀高枝的浪货。 可他情不自禁回味关心他的雨娘,那么温柔,好像她不是他的主子,而是他的妻主。哪个少年不怀春,眼下就有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郎君难耐地夹着腿,对着黄泥土痴痴微笑。 说回疾走中的辛惊雨,自那天初尝情欲后她便食不甘味,趁着仆侍不注意便溜去哺玉睡房向他“讨教”,她也明白燕林为什么跟她生气了。她诚心向他赔礼道歉,并提出要和他继续游戏,保证她现在可以让男孩快乐,当然她的一招一式都是乳爹传授给她的。燕林得了趣儿,便同意和辛娘子保持“切磋交流”。 辛惊雨跑得脑瓜子嗡嗡的,正在西院门口来回踱步的妩春打眼就瞧见满头大汗的小主子,忙迎上去掏手帕给她擦汗,边快走边啐道:“迎春这个小贱皮子,让他去接娘子,人死哪去了,娘子连个汗都没人给擦。” “他身体不舒服我让他不急着回来。爹呢?玉爹呢?都在屋里面?”辛惊雨走到朱漆隔扇门前,附耳听里面的动静。 妩春点点头,把她拉到一边轻声道:“玉叔进去有一会儿了,夫人发过好一通脾气。我的姥姥啊,你这次可惹麻烦了。” 辛惊雨一震,心说真的是因为自己,忙屏气凝神,仔细听爹都问了什么话。 作者想说:乳爹亲身上阵指导 (三)问话|离府 内室里,辛府的侧室夫人、辛惊雨的荆父「1」柳夫人端坐在雕云芝漆椅上,数尺远的地方跪着扑簌簌颤抖的乳爹哺玉。柳夫人捏着碗盖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沫,啜一小口,缓缓道:“不要忘了你是怎么到辛府的。” 辛府的主人名叫辛檀,在东阳县经营着两家缎子铺、一家绒线铺和一家绸绒铺,是东阳县远近闻名的财主。可年近叁十,膝下未有一女半子。原是先头郎君得了重病撒手人寰,她便娶了东阳卫元千户元大人之弟填房为继室,两年里仍无所出。 柳夫人姓陈,是先夫方氏的陪房,方氏过世后他被抬为侍,使辛檀一举得女后又被进为侧室,因他做侍仆时被唤作拂柳,辛府上下便称他为柳夫人。 那是辛檀生产次日,她拄着脑袋懒散地看着床上的柳夫人哄女儿睡觉。原是天地造化公平,女子承担生育重任,这生产之苦便由男子承受。这是为何?只因女男交合时,阴水进入马眼溯流回男子体内,和其体液混合,渐渐地便对男子的身体进行改造。生产时女子基本感受不到痛苦,而男子则会痛得咬牙流汗;诞出婴儿后女子当天便可下床,行动如常,而男子却要在床上坐月子将养好久。 因阴阳这独特的机制,所以这倒也是辨别孩子荆父的方法之一。 长随绿珂进来通报,说冯牙子和奶子已经到门口了。辛檀让他们进来,柳夫人一回头有两人已杵在八仙桌旁。矮墩、精明的那个是常出入门府、巧嘴灵舌的冯牙子,他后面跟着一个低头垂脸的丰腴男子。 妩春把孩子抱下去,冯巧嘴咧嘴笑道:“恭喜辛财主和夫人,贺喜辛财主和夫人,贵府既得了这宝贝千金,可享女儿福吧。“ 辛檀向绿珂使个眼色,她会意地从锦袋里摸出一两银子。辛檀客气道:“难为冯叔这么快就前来道喜,可是奶子找到了?” 牙子喜笑颜开,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续道:“正是正是。前阵子辛财主命我寻个最好的奶子,老愚千挑万选相中了这么个伶俐人,今儿领来给姥姥、姥爷相看。可巧的是,他那妇人正是贵府喂马赶车的赵奴,这家里家外也好照应。赵小爹,财主和夫人宽仁,你也该解了衣裳给二老验验。” 柳夫人打量他浑身收拾得整洁、利索,知其是个干净人,辛檀也来了兴致,挑起一边眉毛等着看。只见那年轻男子面皮浮上一层薄红,轻喏了一声,侧身解开系带,双手捏住衣襟左右展开,一对白馥馥的奶子就跳扎出来。冯公伸手颠了颠男人一侧的乳房,又搓揉两下乳头观其起立,笑吟吟地说:“夫人您瞧,这么大的奶子奶水必定充足,千金不愁喝。” 主子不喊停,这赵氏也不敢放下手,仍是衣襟打开的姿势,脸偏向另一边肩膀,咬着嘴唇不出声。柳夫人怜他年纪轻脸皮薄,吩咐他把衣服穿上,赵氏如蒙大赦,手指翻飞迅速系好了带子低头默立。 柳夫人点点头,道:“劳您老费心,小爹就留下帮个忙,住在西偏房,早晚看顾着娘子。不知小爹名讳……” “就叫哺玉吧。”女人卷起侧郎君一缕头发绕在手指间,随口说道。男子不敢与辛檀对视,磕头承认新名字。 袅袅轻烟从黄铜炉中升起,幽幽檀香飘荡在内室,萦绕于主仆二人周身,像一双手调松内室里气氛紧绷的弦。 “主子们怀仁,卑仆才得以侍奉夫人、娘子。仆自知犯了大过,夫人怎么罚仆都行,一切跟仆的孩子们无关……”哺玉字字哀切。 “我早该罚你,喂奶期你还敢同意与赵奴亲热,若不是看在雨娘的面子上,你早就收拾铺盖出府了。” 辛惊雨欲走近听听,不想踢到门下部的裙板,发出“砰”地一声,吓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片刻后,一道淡淡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雨娘?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惊雨硬着头皮推开门,屋里哪里还有乳爹的影子。 柳夫人唤驽从给惊雨搬了个紫檀绣墩,让她坐着答话。 “最近学业如何?”柳夫人抬眼瞅她。 “回父亲的话,女儿这几日刻苦用功,师姆夸奖女儿背书背得最快。” “哦?不和你那个伴童野去了?” 辛惊雨心提到嗓子眼,好端端的,怎么提起燕林来了? 柳夫人端着茶并不看她,自顾自说道:“你从小就是个难缠的,甚至刚生下来在襁褓里就知道问母父要东西。” 辛惊雨一阵汗颜,她知道柳夫人所指何事。她还小时府上的丫头侍从就老爱提这事调侃她,在她跟前嚼舌头,学得绘声绘色,每回还增添新的细节。 话说辛主子和柳夫人面试乳爹时,辛惊雨哇哇大哭,旁人哄都哄不住。那新乳爹哺玉看着年轻,手脚丝毫不乱,立马扯开领口,把孩子搂到怀里,扶着左乳喂给她吃,她果然不闹了,大口咂起奶来。 柳夫人心下满意,使身边的妩春各给了冯巧嘴和乳爹一两银子,冯公跪下磕了叁个头,又起身叹息一声,说:“夫人心善,这事原不该跟夫人讲,哺玉刚生了个小子,搁别人家别说把孩子送走,就是掐……不脏您的耳朵,都是应该的。可他这妇人非不让送,说哪怕给辛府倒粪都是这小子的福,硬要留下。那小子我看了瘦的跟猴似的,哪有娘子白白胖胖的有福气,想来也吃不了几口奶水,这要不,您看……?” 柳夫人看妻主不言语,道:“把那孩子抱来我瞧瞧。”冯公出去从仆役怀里接来孩子,递到柳夫人跟前。那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皮肤如他爹一般白嫩,安静地睡着。柳夫人看了心怜,但是有两个孩子要喂养,再充足的奶水恐都不够。柳夫人狠下心刚要回绝,只听哺玉惊呼,不知何故小姐突然吮奶发狠刺激到了乳爹,丢下奶头复哭了出来。 柳夫人忙换回自己的女儿,轻轻摇晃着,电光火石间便顺着脑中的念头哄道:“乖宝儿,莫哭莫哭,爹爹把这小子留给你作伴可好?可不许哭了。” 神奇的是,扯着嗓子哭喊的小婴儿倒像真听懂人言一般乖乖安静下来,辛檀放声大笑,掐了下女儿的脸蛋,说:“好!我的女儿,出生便呼风唤雨,第二天就知道要男人了。以后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有出息”的辛惊雨斟酌着字句,说道:“回爹的话,女儿长大了,不似以前只跟小子玩耍不读书了。” “呵,好一个长大了,”柳夫人冷笑一声,将白瓷茶杯重重蹾在桌上,怒道:“还跟我装!看你近日干的什么好事!” 辛惊雨“扑通”跪倒在地,完了,完了,爹他全知道了。 “我向你提那小子就是告诉你,他是你保下的人,他若不拦着你让你犯了错,那他就滚到大街上当叫花子去要饭。至于那个引诱你的贱驽,居心险恶,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一瞬间辛惊雨想要挺起身子骨,冲荆父据理力争,乳爹没有引诱她,她是自愿的,东阳县哪条律法说可以随便打杀家仆?还有燕林,不能把他赶出去。可荆父太过震怒,她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只吐出这样的话:“父亲息怒,女儿不是有意的,荆父要罚就罚我吧!” 柳夫人气急生笑,指着地上的惊雨说:“你是主子,谁敢罚你?你既然听我的,那就把那不知羞耻的驽才打四十板子,拶五十下,逐出府去,连同那些小猴子一同撵出去。” “父亲!” “侧夫人好大的火气,看把雨娘怕的。”一道温润的声音随着被打开的门和着阳光射进来,声音的主人扶起跪地的惊雨,用手轻柔地拭去她的泪,说道:“柳夫人说得不错,雨娘是主子,而且长大了,动不动就罚跪损主子威信。阿雨跟大父说说,又调什么皮了?” 来人正是辛檀的继室,元千户之弟元正夫,他为人宽和,深得人心,听见自己的侍从报告西院的动静,便匆匆赶来。 辛惊雨梗着脖子咬唇不答话,元主夫把目光转到柳夫人上,柳夫人欠身说道:“下人不听话,不值一提的小事劳主夫担心了。” 元主夫正色道:“跟辛府长女有关的事就不是小事。妩春,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讲一遍。” 妩春打量着几位主子的脸色,镇静地一一道来。 元主夫若有所思,无奈道:“这事说大不大,不过是娘子大了有心思了,算不得什么事;可说小也不小,传出去恐对雨娘的声名有损,这样吧,罚就不必了。让冯公把他领走,那些个孩子看他自己的意思,留下就做个家厮,不留带走就是。” 惊雨慌了,微摇着元主夫的胳膊,元主夫会意,微微一笑,道:“燕林不跟他走,好了,此事了了,勿要再提此事。” 辛惊雨知道主夫话的分量,他做的决断除非辛檀本人,其余人无从忤逆,何况仆婢内眷均由元主夫管理,辛檀基本不过问,他的决定就是唯一且绝对的。 辛惊雨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把仆童都赶了出去,谁都不让进,自己缩在被子里抱膝,把头深深埋进去。 她最不敢见的人就是燕林,害他骨肉分离的人是她,倘若她不生那些绮念,不去和乳爹厮混,甚至如果她能再争取一下呢?她怕燕林哭,怕他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肯负责任,为什么不替乳爹辩驳。她对哺玉更是负疚,是她害了他,他本可以在府里安稳度日的,因为她他的未来不知漂荡去哪里。她感到无比脆弱。 门外传来不真切的喧闹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叫嚷声。她的心像被一双冰冷的铁手揉捏,她从一片昏天黑地的声音里准确清晰地识别出燕林的哭喊声: “爹!你犯了什么错,夫人为什么要赶你走!?爹,你说话呀,爹,我去向夫人求情!爹,我不让你走,滚!你们几个杂种,爹走了你们还留在这干什么?!爹,你别走,爹,儿子去找娘子,您那么疼爱娘子,娘子舍不得您的,对,我去求娘子。” 辛娘子从床上跳下,脚却像被黏在地板上一步也迈不开。“咣咣咣”急切又粗重的拍门声输进辛惊雨的耳膜,伴随着燕林凄厉的哀求声“娘子,娘子,我是燕林,娘子去求求夫人吧,我爹犯了什么错要离开我呜呜呜,娘子,娘子你在里面吗?!” 辛惊雨感到大脑缺血,她蹲下缓冲,大朵大朵的泪滴从她腮边划过;门外沉星硬是把燕林扒下来,劝道:“娘子身体不适,燕哥儿你这样只会让娘子更难受,玉爹犯了错,但主子好心并未责罚,予他银两出府了,这还是娘子向夫人们求的恩典。” 惊雨渐渐听不到门外的吵闹了,回忆像烟花般接二来叁在辛惊雨脑子里炸开,一会儿是燕林的哭喊,一会儿是乳爹妩媚的脸庞,一会儿又是燕林缠在乳爹怀里撒娇,一会儿是乳爹给她讲故事……辛惊雨眼前一黑仰倒在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沉星担忧地注视着她,手里还端着她最喜欢的瘦肉粥。 她没胃口,怎奈腹中空空,便勉强吃了两口。她赤着脚走向门口,沉星在身后举着披褂追。辛惊雨定了定神,推开门,感到一阵凉意袭来遍布周身。 俗话说七月流火,转眼间暑气流散,今天已经是立秋了。石阶冰凉如水,月光向院子里洒下银辉,照壁上花影婆娑,晚风送来清凉的香气。一个背影单薄的男孩抱膝仰头看着夜空。 “燕林——”惊雨轻声唤他。 男孩慢慢回头,他的黑瞳被月光洗涤过,亮得惊人。可那眼神却显得茫然而悲伤。 “娘子,我没有家了。”男孩喃喃道,如船歌小调般空灵迷蒙又像是对晚风自言自语。 辛惊雨偏转过头去忍住眼泪,向前迈步和他并肩坐在石阶上,把男孩的头倚靠自己肩膀上,努力使自己声音显得成熟而稳定:“我是你的家人,燕儿,你还有我。” 怕他不相信般,辛惊雨让他埋在自己怀里,好痛快地哭一场。与此同时她也忍不住了,低下头用额头蹭着他的后发,咸咸的水珠子悄无声息地润进男孩鸦黑的头发里。 胸口已然有湿意,并不断扩散,怀里的男孩微不可查地颤抖,只是小声的抽噎声暴露了他。他哭得那么安静,像他的悲伤一样不能也不能够打扰任何人。 辛惊雨把燕林哄去睡觉,疲惫地关上门。沉星犹豫了一下,度着女孩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夫人让仆转告娘子,说和家主商量过,转过年来开春送娘子去刘举人办的家塾去,浮叶、鸢月娘子喜欢就让她们跟着去,不愿意她们就护送娘子到门口,上下学接送娘子。” 辛惊雨心不在焉,胡乱点点头向床上走去,只听沉星又道:“玉叔临走前,让我把这个包袱转交给娘子。” 她猛地回头从沉星手里夺过来包袱解开系带摊看,只见里面零零碎碎几件东西:他替她求的长命锁,她玩过的陀螺和拨浪鼓,他亲手纳的虎头鞋、虎头帽,绣着缠枝莲和鲤鱼纹的围涎、肚兜,总之全是她小时候穿用过的东西。 惊雨侧躺在床上,怀抱着织锦包袱,心事重重地睡去,眼角挂着很浅的泪痕。很久以后她回忆这段往事,发现她生命里有些东西就是在这个时候永远地消逝了。 「1」荆父: 女子生育,男子提供精子,取“精”的同音字“荆”来指称,因为“拙荆”在古代汉语里指自己的妻子,那么“拙父”也没什么不好吧? 作者想说:如果有人想看,应该会写哺玉的番外,离府之事还是有一些水深的。。。 (四)添香|考验 话说这日,辛惊雨在房里百无聊赖,胳膊拄在花梨大案上看侍从磨墨。 自那日乳爹被赶走后距今已过月余,柳夫人愈发对她管教严苛。在学堂里派人在外面盯着,放学便寸步不离地接回府,回府后就把她关在房里,还专程从外边领了个能识文断字、略通书墨的少年,美其名曰“侍书”,实则派来监视自己读书练字。 此时此刻这位侍书姿势端正,不急不缓,沉静默然,视她如无物,任凭她威逼利诱、撒娇佯怒,除了学业相关的要求或疑问,侍书是一字不发、闭口不言。这种对峙已经持续多日。 侍书名“阿悸”,彼时辛惊雨刚实行柳夫人的“新政”不久,正浮躁难平,沉星领着少年进来通报,少年说他叫阿“悸”。他独立如孤松之身姿、玲玲如振玉之嗓音并未给“禁足”中的惊雨带来多少抚慰。她也懒得过问究竟是哪个“悸”字,就手边刚念过的《楚辞》中一句“惶悸兮失气”「1」喊他阿悸,少年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新名字。 说回现在,外面风雨潇潇,洗得支摘窗外绿芭蕉愈发葱茏鲜艳。真可谓蕉影当窗,红袖添香,多少文人清客艳羡的美事在满腹牢骚的辛家娘子眼里都不如能放她出门喘口气实惠。别人是“满院芭蕉听雨眠”「2」,她是“满屋诗书看不完”! 她整个身子瘫进仿藤圈椅里,双眼放空望着天花板。“吱呀——”隔扇门被人打开,来人让辛惊雨一懵。 “娘,你回来啦。” 辛檀穿一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提溜把洒金川扇儿,曳着步子走近案前。惊雨连忙上前把辛檀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边忖度着母亲的神色边问道:“娘可是从爹那里过来的?” 她娘十几日未归家,不知哪来的传言说娘要再抬一房侍子回来,急得柳夫人和元主夫几次差府里的长随去打探辛檀的行踪。柳夫人心情烦忧,也不守在她案前盯她念书了。真可谓祸福相依啊。 “他们不急,先过来看看你。”阿悸端了杯茶递向辛檀,辛檀垂眸接过,手指捏起杯盖,沿杯口边缘轻轻划动,荡出六安雀舌芽茶独特的芬芳。 “娘这些日子不归家,我可想娘了!”辛惊雨声音欢喜,凑到辛檀背后为她捶起肩膀。 辛檀每归家就换身衣服,可从她温热的后颈肌肤和头发上还是散发出淡淡酒气。不知又是和哪个楼坊的郎君喝的花酒。 “我还不知道你,我不在你更好撒欢儿了。”辛檀闭眼受着她的殷勤,舒展起这视察操劳、宴饮淫乐多日的筋骨。 “娘~”辛惊雨拉起长腔道:“娘可冤死孩儿了,孩儿这些天恨不得连门都不出,日日读经学书,娘看看,头发都变稀了。” 辛檀不搭理她,啜饮一口茶,茶温控制得刚好,茶香醇厚绵长,茶汤色如翠霞,茶水甘爽浓郁,不枉费这茶芽之上品。她的闺女她最清楚,断不是品茶之人,有这个见识和手艺的,除了跟前眼生的侍从,整个西院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光读书没用,娘考你一件事。你娘经商多年,有一次载着一船丝绸锦缎到一个地方去卖,结果一月过去那船货物竟无人问津,你猜猜是为什么?” 辛惊雨放慢了捶肩的频率,思考着说:“我辛家的货物不可能不好,那就是当地的百姓不肯穿或者穿不起这样的丝绸衣服咯?” 辛檀哼一声:“油嘴滑舌。猜的不对。人心皆想上层楼再上层楼,也没有一个地方人人均贫的道理。运河一线临近几县皆订购了布匹,独此县特殊。那里无灾无乱,人家殷实,普通百姓过年几匹棉布绸缎还是扯得起的。” 辛惊雨歪头,答道:“那就是官府不让买卖,敢违令者立马拿下!” 辛檀悠悠道:“这还有点儿谱。当时很多百姓远远地围在码头边上,只观望着却不敢靠近,我派人打听,原是当地县令嫌怨民风奢侈,要'正本清源',叁个月前下令全县范围禁止此类高档品交易,以正浮风。” “好一个'正本清源'!”辛惊雨脱口而出,紧接着又问:“那娘的货最后卖没卖?” 辛檀诡秘一笑,眨眼道:“这就是我考你的东西,说说娘最后是怎么把一船子货卖给这个县的?” “娘偷偷卖给那些大户,只要找到几家就能整船货物全收走了。” “你娘不做那样的傻事,明令禁止的事娘不干。” “唔,那就是卖给这个县的其他经销商,在船上交易,让他们到别处再贩卖,县里的商人也算这个县嘛!” “就你会耍滑头,娘把那些布匹锦缎全卖给了县里的百姓。” “那就得让官府取消禁令了。娘啊,你不会是……行贿了吧?” 辛檀照辛惊雨的脑袋抬手敲一扇子:“用你学过的正论,哪本经书教你受贿行贿了?” 辛惊雨揉着额头,心说哼,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府里每天银子进进出出,哪里就都是纯买卖用的?!不过这话她也就敢在脑子里想想,绝不敢说出来。那应该怎么办呢?辛惊雨倒不问一答一了,认认真真地分析思考起来。 锦缎船通行无阻,独独此县吃了闭门羹,问题出在县令上。如果能让县令把禁令解了,那不就自由买卖了?可是,县令为什么嫌弃民风奢侈?又为什么一道既毁了商人的生意又影响百姓穿衣吃饭生计的禁令还能坚持呢?此题该如何解呢? 辛惊雨头疼起来,可又不想让母亲看轻自己,只得冥思苦想。她无意中瞥见默立一旁的阿悸,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一句话从她纷乱的思线里脱颖而出。 那是昨日阿悸念给她听的《史记》里的一句话: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3」意思就是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其次是因势利导。顺其自然是不适用了,那就要想怎么去引导县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辛惊雨抬头发现辛檀和阿悸都盯着自己,方觉把自己脑里想的自言自语说出声来了。 “你这一大段啰哩啰嗦,娘告诉你只有一个字,等。” “等?” “娘再教你一句话,看人先看'价'。每人心里都有她的要价,各人所求又不同:有人求名,有人求财,有人求权,你不知道对方想得到什么利益随意行动,无异于买瓜献虎。娘去城里逛听民声,物议沸腾,人怨四起,最初的禁令是禁高端品,可是高端品和日常用品界限暧昧;胥吏懒惰,往往尽收尽查,苛行节俭,禁令的执行严重影响到了百姓正常生活;有些商家为了自保,像你刚才所说输送贿赂,县衙的人趁机敛财,腐败成风,百姓们私织私贩,有的为了争一匹新织好的布大打出手,报到衙门里的民事纠纷迅速上涨。那年是大计之年,听说不久后巡抚就要巡察到此县了。娘就知道再过不久这船货就能卖出去。” “这是为何?” “巡抚巡察任地府县,纠察风纪,安抚军民,防止民变,又兼考核低级官员吏治,讨好这些巡抚知县们升迁就有望了。这位巡抚大人是独一份的清朴刚廉,素来推崇我朝初期安定朴实的社会秩序,这位知县恐市井奢靡、人心浮浪被怪罪为自己治理不利,于是便投其所好,肃风整纪,可惜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这位大人自己行事再怎么清苦都是她自己的事,强压给百姓,压得越狠反弹得越厉害。果不其然,巡抚还在上一个县呢,便得知了消息,担心激起民变,那个知县不久后就被革职了,禁令自然解除。这就是民心可顺而不可逆的道理。” 辛檀看着女儿若有所思但仍懵懵懂懂的脸,暗觉自己说深了,便张口道:“你这娃说多也不懂,罢,罢,你啊,就记住你引用的那篇里最后几句吧!” 临走前,辛檀捏了捏女儿的手,道:“手劲儿这么小,赶明儿给你找个武娘子练练。” 辛惊雨恨不得立时挤掉两滴泪,可怜巴巴地说:“娘取笑我,再说就算把武师姆请到府里来,冬寒暑热的,娘忍心看我受其磋磨吗?” 辛檀转过脸来看着女儿,忽勾唇一笑,道:“过段时间你就会巴巴儿地求人家教你了。”说完扬长而去。 辛惊雨送走母亲,长呼了一口气,复倒在圈椅上,忽然猛地直起背来,冲阿悸笑道:“娘嘴上没夸奖,可瞒不过我,她心里满意着呢!多亏你昨天给我讲书,不过你得再帮我回忆回忆娘说的'最后几句'是什么?” 阿悸淡淡一笑,道:“仆猜想主子要告诉娘子的乃是这句话'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4」劝主子努力向学,日后好帮助主子打理辛家生意。” 辛惊雨趴在画桌上歪头看着阿悸,笑道:“从你进府我就没见你笑过,这是第一次。不为我娘高兴,就为你这笑我也得赏你点什么。” 阿悸一愣,又是淡淡一笑,端庄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1」语出西汉刘向编纂《楚辞·九思·悼乱》:“惶悸兮失气,踊跃兮距跳。” 「2」语出宋代李洪的《偶书》:“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 「3」语出汉代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4」语出汉代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五)流言|方略(h) 阿悸这边迈出门还没两步,便被柳夫人叫了过去。柳夫人听阿悸汇报到一半就急得让他把话说明白些,解释解释辛檀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悸斟酌字句,答道:“仆私以为主子的意思是教导娘子凡事要顺势而为,其次是因势利导,因为'物之不齐',每样东西每个人都有内在的本性,不可强迫它们逆其本性;主子最后以'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嘱咐娘子,财无定居,要提高本领,做好日后打理辛府基业的准备。” 柳夫人一听这话,当即喜上眉梢,吟吟道:“好孩子,难为你懂的这般多。因是如此,阿雨便更不能松懈,你再盯紧些,督促她好好念书,切不可贪玩荒废学业。”使妩春赏了他五钱银子,阿悸暗自苦笑,谢恩后便告退了。 “阿悸!”少女明润的声音止住他的步伐。 惊雨摇摇晃晃地抱着一摞书向他跑来。阿悸一惊,连忙分一半在自己手中。 “想了想就把《史记》赏你好了,你拿回去慢慢看,等会了再教我。”惊雨冲他眨眼睛,把手里剩余一半再摞到上面。 阿悸哭笑不得,小主子的书他一个驽才怎么敢要,更何况男人本不该读书。他低头注视着怀里的书,素蓝的书皮,里面是洁白细腻的纸张和散发着油墨芬芳的铅字。他贪婪地嗡动鼻孔吸进书的香气,深深叹了口气,可还是狠不下心拒绝。 “我……仆看完就给娘子送来。”阿悸罕见地结结巴巴起来。 辛惊雨摆了摆手,告诉他把书放好后再过来也不迟,之后一溜烟跑回去了。 阿悸怀抱着书心事重重地回到小厮群房,抚摸着平滑的书皮发呆,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一套《史记》,被他偷偷塞到枕头底下,一本本交替着读,如今书还是书,可他却不复是那个他了。 阿悸思之两行清泪已滑下腮边,而浑然不觉。直到一声冷笑刺破他的遥想,把他重掼回冰冷的地面。 “夫人教你'侍书',可没教你'窃书'。”燕林逆光站在门口,咬紧牙根,狠狠地瞪他。 阿悸不着急辩驳,拿布把书包好后才道:“娘子拿书赏我,何来的'窃书'?是'赏'还是'窃',一问娘子便知。” 燕林逼近一步,抱臂冷笑道:“仗着识两个大字,整日霸占着娘子,房门都把守着不让别人进,谁知道你在里面都对娘子干了什么?!别以为旁人看不出你的小心思,我告诉你,想攀高枝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别摔下来了。” 见阿悸垂着脑袋好半天不言语,燕林以为震慑起作用了,自认为他特意放缓了说的最后一句话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阿悸忽一笑,抬头直视昂着脑袋的男孩,诚恳地说道:“哥哥教育的是,仆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也无意与哥哥争,只是夫人命我陪侍娘子读书习字,仆怎敢不守本分?还望哥哥息怒,替我在'旁人'那里分辩几句。” “你不痴心妄想哪里会有人误会!?还有,谁是你哥哥!”燕林见少年伏低做小,又听了奉承,觉得刚才的气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摆不出脸色便甩袖而去。 阿悸悠悠地理好衣裳,根本没把那半大孩子的挑衅放在心上。他的心已如一潭死水,任谁翻搅也不起波澜。少年的眼光无意瞥到由他整齐包好、掖进柜子里的书,世人皆道男子无才便是德,可偏有位娘子把书送给男人,不是《男诫》、《男训》「1」,而是实实在在的、女人们也在读的书。 阿悸匆忙收回目光,把柜子上上锁快步离开群屋。 说燕林离开后越想越气,觉得那皮子看似纯良无辜,实则夹枪带棒,字字影射,恨不得立骂几个人出出气。他路过西院门口,恰有几个童仆小厮闲在石阶上正嗑瓜子唠嗑,他们不幸撞在了枪口上。 “你们几个贱皮子皮痒了是吧!?赖这儿偷懒耍滑,平日里还没见夫人、娘子的面呢,心都插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了,个个争破了头上赶着端茶递水;眼下夫人、娘子不在,你们一身谄媚的本领都哪去了?!看看你们惫懒成什么样子!” 几个小童面面相觑,吓得不敢吱声。一个年龄大些、平日和燕林关系亲近的小厮五子陪着笑脸,大着胆子上前问道:“燕哥儿谁招你了火气这么大?这些孩子差事都办完了,刚歇歇腿。哥儿若有什么烦难也知会知会咱们,咱们替哥出个主意,哪怕说出来出个气也行。” 燕林瞅了瞅四周,开口道:“哼,别在这里,我们到院子里说去。” 几人跟在他后面在园子里寻了处僻静地方,燕林把娘子身边新来的侍书是如何霸占着娘子、逼着娘子读书读得消瘦、如何伶牙利齿地狡辩一一道来,几个耐不住的仆童便七嘴八舌起来: “我说娘子近来不到花园里逛了,原是这个狐狸精作的好事!” “燕哥儿说娘子瘦了,燕哥儿自己担心地脸上的肉都快掉没了。” “夫人也被他蛊住了,听说刚赏了那皮子五钱银子呢。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花招让夫人把他从外面领进府里的。” “哎,我听说,你们都别告诉别人哈,说是这皮子的爹是个窑哥儿,被一家的大姐娶回家后没过多久她家的二姐就怀孕了,丑事是二姐生产时疼得死去活来的不是二姐的丈夫,而是她大姐的窑哥儿。她们家生下来见是个男孩,姐妹都不想留,便连同他爹送回窑子里去了。他长成了模样,被人赎走,不知怎么的又被卖为驽役,这才经牙子叔到了咱们府上。”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见这个小厮说得有鼻子有眼,字真巨确,便都相信了,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有燕林不屑地撇嘴,不过他倒也什么都没说。 “这贱皮子心机肯定深!生长在那种地方,从良还不改过,居然被卖了第二次,不是有恶癖就是手爪子不干净。” “这种东西留在娘子身边简直是玷污娘子,娘子还小,被他带坏了可怎么是好!?咱们得想个办法把他赶出去。” “就凭你,你一年能见娘子几次?这事还得燕哥儿出马,燕哥儿为了娘子,你也不能坐视不管呐!” “他现在正受主子们用呢,哪是说能赶走就能赶走的,还得日子一长等他自己显出马脚才好。” “你这说得什么话,他多待娘子身边一天就多是一天祸害!” 燕林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儿,声音不住地提高,开口控制说:“好了好了,再大声整个辛府都要听见了。夫人还要他监督娘子读书,一时半会也不会换人,罢了,此事从长计议吧。谢谢各位兄弟解我心头的堵。” “燕哥儿说哪里话,我们也瞧不上那皮子的张狂样子,一天天冰着张脸谁都不搭理,端着个架子以为自己是主子呐?” “不教训教训他真是出不了这口恶气!” 远远地走来两个婢女,众小厮恐人看见,忙鸟兽惊散,燕林目送他们离开,也转身回西院。 话说辛檀从女儿那里离开后就到了元主夫房里过夜。俩人几日不见,元主夫的贞操锁便几日未解。辛檀有意逗弄他,解了男人亵衣后先拿软针堵住铃口,再轻拢慢捻,文火慢炖,撩拨得正当欲年的正夫星眸含泪,娇喘连连。 “好妈妈……给儿吧……儿快受不住了。”元主夫玉臂搭拢辛檀脖子上,腿缠在女人腰上难耐地磨蹭。 辛檀把住身上男人的翘臀,不住地按揉,冲他耳朵里吹气:“正夫这身子越来越不经碰了,这才过几刻便浪叫成这样,嗯?儿想阿妈的时候都怎么玩儿自己的?”说完将嘴唇移到男人的喉结处,舔舐含吮。 女人手顺着脊柱上滑,猛地一掐男人的腰窝,激起男人挺身贴近,把脆弱之处向妻主嘴里更送进了几分。颈子被女人叼着,他只得昂起头,如同一只不幸被母狮咬住喉管的羚羊,脸颊不住地发烫,因女人四处点火的手,话都说不连贯:“阿妈……唔……阿妈欺负人……哈啊……卑儿念着阿妈日日熏香澡牡……啊啊……等着阿妈采撷,哪敢私自发浪?” 辛檀把男人推倒,摁住他的肩膀,拿眼盯住,缓缓道:“这话听起来像是醋话。” 见身下人瘫软成一摊烂泥,脸红如灯笼,大腿根间的那物憋得紫红、如铁般直直地挺抵在自己腹前,辛檀便软了心,拔出软针,又快速撸起柱身,引得男人骤然收腹弓背,脚趾勾住床单,激烈地颤抖,不到片刻便射了身子。 男人侧身歪倒在锦被堆中,如新被捕捞上岸的鱼般大口喘息,整个人晕晕乎乎说不出话来。辛檀拍了拍他的头,元主夫当即会意,把被子垫到妻主身下抬高女人大腿,自己调整成跪姿,高高撅起屁股,头探进腿间绕过女人浓密的毛发,香舌伸进他梦寐以求的水帘洞府,勾绕拨舔卷,把入口的体液全部吞咽入腹。 辛檀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卖力服侍的男人的头发,感到时机到了便压着男人后脑勺用力摁入深处,夹紧大腿缚住男人头颅,绞了不知多久后才吼出一声,体内的液体便飞溅而出,好些元主夫接不住便顺着下巴淌在胸膛上,男人鼻子、脸颊、睫毛、嘴唇至整个下巴、脖颈锁骨胸膛都滴挂着女人的体液,看起来颇为狼狈。 元主夫拿汗巾浅浅擦拭完身上,又问妻主讨了片香茶,辛檀叫了水。云收雨歇后元主夫窝在辛檀怀里,摆弄她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声音带着情欲过后的沙哑:“妻主和媎媎喝过酒啦?” 辛檀闭目养神,“嗯”了一声,道:“你媎媎干练了不少,去外面历练一趟对她还是有好处的。” 元主夫勾起唇角,柔声道:“童也觉得媎媎比过去沉稳了,只是她那两个小子……哎,不提也罢。可怜我那短命的媎夫先去一步,媎媎又是个粗枝大叶的,这么些年也不续弦个郎君替她教养孩子,任那些侍子侧室胡乱养着,好好的外甥都没个父亲疼爱,童这个当舅舅的怎么能安心呢。”说着就要掉泪。 辛檀支起眼睛,勾手摸了把男人的脸,道:“你那两个外甥是不是一个属虎,一个属龙?” 元主夫笑道:“难为妻主还记着这两个小子,雨娘生下来后还抱到媎媎家看过,童还记得青儿和熤儿一见了表妹便欢喜得了不得的样子。” 辛檀挑起眉毛,惊讶道:“我怎么记得有一个小子把我女儿吓得哭了半日?” 男人嗔了他妻主一眼,道:“那都是不记事的时候,现在定不会如此了。阿雨也大了,整日不是在学堂里就是和她身边那个燕林厮混,再就是关在房里读书。身边没个知心的伙伴也没个兄弟关照她。妻主还记不记得童媎媎调任之前本想把外甥小子接到咱家一块养着,孩子们之间也有个玩伴,咱家那阵子不方便,等之后媎媎又匆匆上任,这事便落了空。如今媎媎回来了,也有意让那两个小子粗通些文墨、习学礼仪,童想着不如一齐接到辛府教养着,咱们也和媎媎家多走动走动。” 辛檀揉搓起男人胳膊上一块肌肤,半晌后说道:“你们无能,我也无福,这么多年就阿雨一个女孩儿,我不常在家,她也没人陪着说个话,一眨眼竟长成大闺女了。行吧,这事就你去办,抽个日子接过来便是。” 元主夫听了一喜,复倚靠在妻主胸膛上,柔情脉脉。这里面还有一桩利害他保留着没讲,那就是他存着亲上加亲的意思。 那日他见到了元娘子,便苦口婆心地向她明晰利弊,元娘子自己一合计也是这个道理,与其自己抓瞎挑了个不知底细的媳妇,不如直接嫁给她弟媳的闺女。辛家虽不是什么官儿,可家境殷实富裕,她儿子也不委屈。她素知这个弟弟有主见,同时被训得心虚,自己这么多年来几乎是放任这两个男孩如野草般长大,她是个千户娘子,也不拘着孩子,他们从小便学她耍枪弄棒,府里的夫侍性格温吞软弱,俩小子斗智斗勇、那叫一个无法无天。 在今天弟弟找到自己之前,她还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嫁不嫁得出去。回家乡后满大街满眼皆是绰约少年,她才尴尬地发觉自己看惯的家里小子才是男孩子们中的异端,而大的那个正是议亲的年纪。她下定决心,干脆把两个小子一齐送去,惊雨还小,先培养培养感情,最好年纪一到都纳了,兄弟共侍一妻也是一段佳话,还能体现元家的诚意。元娘子一股脑把亲事都推给弟弟让他来操办,对弟弟千恩万谢宽解她一桩心事,又先支给他六十两银子供他们花销。 正神思间,一根手指伸到他颌下撑起他的脑袋,辛檀低下头,几乎是在鼻息间呢喃:“夫郎歇够了吗?今夜若不多叫几次水,怎能解小淫夫心中的渴?”两人复被翻红浪,销魂到半夜乃止。 次日一早,辛檀来柳夫人房吃早饭,辛惊雨正“哼哧哼哧”大嚼着羊肉烧卖,辛檀瞥了一眼没吃相的女儿,宣布道:“过些日子主夫家里两个外甥来住,放她几天假陪人家耍耍,整日憋屋里念书把脑子都念傻了。” 柳夫人好半晌把嘴里的粥咽下,辛惊雨则强按捺喜悦不使面上显现。辛檀见两人均无异议,抹了把嘴道:“那就这样,我去铺子里看看。”便带着长随出去了。 柳夫人瞪着女儿道:“听到没有?人来之前你还是跟以往一样放了学哪都不许去,让阿悸跟着你诵书练字!” 辛惊雨登时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下脸,闷闷不乐地继续着她的早饭。 「1」《男诫》:卑弱第一,妇夫第二,敬慎第叁,夫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妹叔第七。 作者想说:元主夫来卖个肉。 (六)来客|初见 这日天高气爽,金风振振,惊雨方放学,元正夫身边的宣洁便迎上来笑吟吟道:“娘子姑家兄弟今日来了,夫人令我守这儿接娘子过去。” 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辛娘子看到假期就在向她招手,惊喜之余更加快了脚程,不等门口的小厮报完话,便大跨步迈进后房。 只见轩敞的内室里上首两张太师椅、左右各两把扶手椅第一次坐满了人,打眼一看竟有叁张生面孔。 辛惊雨跟右首的元正夫、柳夫人和母亲的爱侍问了安,便被元正夫拉过手笑道:“雨娘左首的是你侧姑父,下面两个便是你姑家的表哥。青儿、熤儿还不见过妹妹?” 辛惊雨向左边太师椅上的年轻男子行礼后,那男子慌地福身,她转向左边只见: 离她近的那个少年高挑风流,头戴皂色网巾,金铃珑簪儿,穿一青玉色纱绫道袍,外套一件黑缘鸦青地云鹤氅衣,戴一鹦哥绿绫闪色销金护颈,登着双大红方舃,手执一把湘君竹泥金面扇儿。鬓赛徽墨,眉胜螺黛,眸若微醺、笑滟滟而将溢;睫如沉翳,忽狭遮以含止。嘴角婉曲,虽怒时而若笑;唇珠娇柔,即翘嘴而惹吻。一段媚骨天成,使奼甘坠千丈软红尘;通体风姿特秀,教妇思叹飘然非世人。 远些的便稍矮点,宽肩细腰,只见他头戴束发琥珀攒珠冠,穿一榴子白纹罗琵琶袖道袍,枫红潞绸龟背纹搭护,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护颈,围一黄金红玛瑙绿松石颈链,腰间系一条白玉鸦黑长穗宫绦,脚登青色云头鞋。粉雕玉琢,杏脸桃腮,双眼流光,烂烂如岩下之电;面色皎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樱桃红绽,叁寸丁香芒于剑;玉粳白露,妙语连珠更胜旁。贯注时翻似烂柯人,动跳处恰比连翩驰。额前一点丹砂痣,非朱非赤辣椒红。 好一对连璧! 惊雨在心中叹道。而她自己也落入这对“璧人”的观察之中: 少女头上戴嵌珠天鹅绒罗髻,身穿柿色地交领琵琶短衫,豆绿织金妆花缎裙,裙边挂一藕合色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麦色肌肤倍承扶桑「1」光昭,丰润身量独蒙后稷「2」厚爱。面容整齐,伏犀朝天,两丸黑水银熠熠可明黑;一双灼眸光棱棱露其爽。眉随骨起,疏爽清润,望之如乘风翔舞;眼角入鬓,隆准而色润,贝齿细洁而圆。笑靥初绽,尽显婉转颜;观色察言,不掩周旋态。 惊雨看罢,指着红衫少年笑道:“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元主夫笑道:“你竟还记得?那时你也不过刚满月。” 惊雨笑道:“虽然不曾记得清,然我一看这张脸,心里就冒出一股火气来。今日远别重逢,眼痒痒的、手也痒痒的。” 众人都笑开,元主夫笑道:“熤儿你听听,你妹妹可还记得你把她惹哭过呐!还不快给妹妹赔礼道歉。” 那名被唤作“熤儿”的红衫少年颇扭捏,眼睛看着地面,脖子仍直挺着,低声嘀咕了一句抱歉。辛惊雨大度地摆摆手原谅了他,她当然不记得刚出生的事情了,这则故事还是妩春当笑话讲给她的。 元主夫把话题引到稍长些的少年上,“青儿可曾读过什么书?” 咦,从刚才到现在,这奇怪的即视感是什么?辛惊雨甩甩脑袋,觉得自己最近读书读得都晕了头了。 “小辈不才,只爱两本书。”小名是青儿的少年躬身答道。 元主夫心下满意,媎媎一定跟这两个小子通过气了,便故意问道:“哦?可是《男诫》、《男训》?” 少年挥了挥扇子,快语道:“非也,是《南华经》和《酉阳杂俎 》「3」。” 《南华经》她知道,别名《庄子》;可另一本书…… 辛惊雨忍不住问道:“这《酉阳杂俎 》是何书?” “这可是宝书!”少年情绪激动,像叫贩旧书的书贩子:“里面仙佛精怪、贝编妙境、奇器异物、诡行绝艺无所不包,广泛驳杂,读起来……” 元主夫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面上浮起微笑道:“你看看你们兄弟俩,见了面自顾自说起来旁的来了,连名字都未过问。” 青衣少年介绍自己叫元瞻青,是哥哥,红衫少年叫元凭熤,俱比惊雨大。 元主夫吩咐仆厮上饭,说今日辛檀有酒会在身上,就他们几个人吃,让大家都不要拘束。并通知这几个小的说辛檀资助了一包银子,明天让惊雨陪着两个兄弟到城里转转,故土重游,也看看家乡的变化。 饭毕回到自己睡房后惊雨把白天的情形讲给侍从们听,燕林听她说明日要带那两个表哥逛街去,不似往常喜鹊般叽叽喳喳,抿着嘴不作声。 辛惊雨哪看不出他的心思,哄他道:“明天大爹、阿爹都不跟着,我带你一起出去。” 燕林喜道:“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两人玩笑间惊雨忽想到一直被冷落到一旁的侍书,宣布道:“阿悸阿悸,明天你也随我们一起去!” 燕林的表情瞬时乌云密布,死死地盯着阿悸看他敢不敢答应。 阿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辛惊雨的安排。欠身出门说他去禀告夫人一声。 辛惊雨搂住燕林的脖子让他明日辰时始叫醒自己。燕林使性只点头不答话也不看她。惊雨对明天来之不易的外出正心高雀跃着呢,也没心思纠缠男孩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情绪,数着明天要去哪家铺子、哪处的酒楼拿她老娘的钱逛个回本,以解这旬月“禁足”在家之痛! 次日一早,沉星为她梳洗,惊雨哈欠连天,昨日越计划越兴奋,吩咐上夜的童仆点上灯,她详细写了张吃喝玩乐买日程表直到叁更才去睡觉。 侍从盘出个偏鬟髻,惊雨素不爱首饰钗环,便只别了只草虫儿珠花,之后又给她换上一身浅紫绉纱缎对衿衫,白杭绢画拖裙,脚踩一双玄色遍地金缎鞋。 惊雨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柳夫人板着脸嘱咐道:“在外边更不能丢了辛府的脸,你们几个都要记牢。不要以为没有人看着就可以随便闹了,妩春会跟着去,若玩得疯了回来你就可等吧。” 辛惊雨苦着脸答应了,向父亲道别后带着燕林和阿悸去给元主夫请安顺便等元氏兄弟。 今日阿悸穿松花色苏州绢水纹直掇,燕林在白杭绢直身外搭一虾子色素纱披风,在护颈外包缠一朵鲜白兰花。两人在门口等惊雨问安时一语不发,直到惊雨领着五个人跨出门来,依次是元瞻青、元凭熤、长厮玉壶、齐弦和元主夫的另一大仆墨清。 墨清笑道:“娘子、小郎,咱们到大门口去,纪姐儿和绣姐儿已停好了车马,别让她们等急了。” 看在辛檀出资的份上,辛家娘子勉强接受了母亲的长随纪环和绣珊,可等一行人拥到车马前时,她的心又多凉了几分。武师姆倚着车厢眨了眨眼权当打招呼,而惊雨已经以各种借口旷了她叁次训练了。 辛惊雨战战地由燕林扶着弯腰上了马车坐于正中,元氏兄弟紧随其后,侧坐左右。叁人不甚熟悉,一时无话,车厢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总要尽宾主之仪,辛惊雨扬起一个笑脸:“元哥哥们刚回来不久,总要先去市集商街里逛逛。昨晚上我作了个计划,现在去的是东角楼巷街,我娘两家缎子铺就在那儿,珍玩首饰、脂粉绢缎、饮食表演应有尽有,最是繁华热闹。” 元瞻青噙着笑,把扇子抵在嘴边,“辛妹妹受累,悉听妹妹安排。愚兄见辛府这条街上也是繁盛非常,劳贤妹对鄙兄弟指点一二。” 问题这就来了,两人一左一右,侧壁车榻又只能再容一人入座。她先看向与她年龄相近的元凭熤,少年不知何时调转脑袋向窗外,正隔着软烟罗“雾里看花”。 辛惊雨便不纠结了,她挪蹭到元瞻青给她让的空位,一手撩起车纱,一手冲着临街商铺指点讲解,兄妹二人来了个“走马观花”。 街上屋舍鳞次栉比,行人如织,刚路过的这家店足占两个铺面,专卖诗画古玩;紧挨着一家生药店,写有“道地药材”的布幌迎风招展,店里的姑娘正炮制药材炮制。再往前是一家招牌为“打造诸般铜器”的铜器行、一家名为“萃英居”的书铺、一家专卖建筑用木的“主雇木行”。 私塾里,一位老妪带着几个小萝卜头朗朗读书;染坊内,几个染妇正研磨染料并把漂染过的布撑晒晾干。走街串巷的货娘背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沿街叫卖;来自西域的僧人抛耍锣钹,围观人群喝彩连天。香风阵阵,帘幕招招,烟花柳巷里倡伎习琵学曲;骄声燕语,淫姿浪气,窑子勾栏里欢客倚红偎翠。 马车行过一门首,只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冲着辛惊雨抛媚眼,缓缓从鲜红檀口中伸翘起丁香小舌,吓得辛惊雨忙偏转目光。 “贤妹,这大红门子里是卖什么的?”元瞻青凑得近,辛惊雨甚至可以闻到他吐息时从口中飘出的馥郁香气。 “呃……不是什么地方……啊,快停车,我们已经到了!”辛惊雨颇有些尴尬,使劲拍了拍窗框,马车应声而停。 燕林扶着辛惊雨下车,回头恨恨地冲着那两个骠子瞪了几眼。辛惊雨领着一行人逛到一胭脂水粉铺子,玉壶和齐弦拥在元凭熤身边对着满铺货品挑挑拣拣;又换进一家熏香香料铺子,燕林仔细地嗅着样品,点头问价或摇头走开;逛到最后,元瞻青、玉壶、墨清、妩春都并排坐在首饰店里的长椅上歇息,武师姆李钧弘则靠着店门等待,纪环和绣珊分别跟在辛娘子和元家弟弟屁股后面给老板送钱。 “我戴这个好看还是这个?”燕林举着两只款式不一的耳环在双耳上比划。 辛惊雨的腿对这种痛并快乐着的逛街锻炼已陌生起来,所以她只有痛而鲜有快。她的大脑也再不想分辨“ 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和“金笼青宝石坠子”究竟有什么区别。所以她打算沿用她一贯的处理方法。 “那就都要着吧。” 燕林喜笑颜开地吩咐老板包起来,赶明儿一齐送辛府上。辛惊雨漫不经心地拿眼过着那些精巧东西,不是金银便是玉瓷,忽将眼睛定在一只石绿檀木竹簪上。 她伸手取出它,扭身正逢着她心底认为可与之般配的主人。 簪子被轻巧地插进阿悸的发髻内,辛惊雨退后两步对自己的搭配很是满意,恰好少年今日穿了松花绿的衣裳,再配上这根竹簪活像话本子里泪洒湘水化为竹的竹君。 “娘子来帮帮仆,仆手笨,戴半天了也戴不进去。” 回神间,一只玉臂便伸到惊雨眼皮下,五指握住一只琥珀镯子。惊雨伸进燕林指缝里掏出镯子,掐住他的虎口,一边戴一边调弄他:“燕郎出手真是大方,刚才拿的那些镯子竟是连试戴都不试,娘子我不如也。” 一番话把燕林脸羞红了,他就手挣着镯子,哀道:“娘子何必带贱仆出来,仆自是不配这些好东西,那些包好的就麻烦掌柜的都退了吧,仆这就回府给娘子铺床上灶,洒扫洗衣。” 外头不比家里,为了她俩的面子,惊雨用食指勾着燕林的镯子把他拉到少人处,笑道:“你给本娘子洗衣烧饭?我怕我是一口热汤也喝不上、一件干净衣服都没得穿了。你这细手,也就能捯饬捯饬香料;还有你这张嘴,也就来欺负你这好性儿的主子。” “哼,就娘子还好性儿,仆被捉弄得还少么?”不知想到了什么,燕林的脸渐渐艳成桔红蜜饯。辛惊雨也联想起那段时间她们的荒唐,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打嘴仗。 辛惊雨唤来铺子里的伙计,道:“他手上这个我们当下就要了,要多少银子去问那边蓝衣的大姐要。” 「1」扶桑:传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谓为日出处。亦代指太阳;前半句指惊雨在长期外边野玩被晒黑了。 「2」后稷:农耕始祖,五谷之神;后半句指惊雨很能吃。 「3」《酉阳杂俎》是唐代段成式创作的笔记小说集。这本书的性质,据作者自序,“固役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 作者想说:拜托拜托大家多多留言关爱一下孤寡作者 (七)说书|蛐蛐 众人出来逛了这半天,也渴了、累了,根据辛娘子的下一步安排,行过不久,她们在东阳县里最火爆的“竞逐鹿茶坊”前下了车。 “竞逐鹿茶坊”有叁绝:一绝曰“茶绝”,其招牌羊岩勾青,紫砂桂花砂壶载着,兰溪石下乳泉煎了,直至茶汤淡黄透亮,香气清馥幽雅,这便可以极细的宣窑的茶碗盛了,孤饮最妙,佐以茶果子亦佳; 这二绝曰“艺绝”,便是其精心培教的茶博士。择十五六岁白皙、清秀少年,习学茶艺,着白袍绿衫,佩当季绒花,于小方金漆桌旁烹茶注汤,若茶客有兴致,亦可“盘茶”,即指定此名少年服侍,一段段佳话因此流传; 第叁绝曰“书绝”,指的是王伶官的评书专场,其中最受好评的当属《女国志平话》,该茶馆正是因常讲评书“群雌逐鹿”而得名。《女国志平话》说的是赤乌末年诸妃征伐不休,最终姜、姚、姒叁国鼎足而立,因为叁国国主姓里都带女,故这段历史被称为女国。 只听蓝布长衫女人把惊堂木那么一拍,双眼顾盼神飞,唾沫横溅:“ ……上回说到那董琢自恃救驾有功,挟迫赤乌少蒂封他为贵君,携其义子吕埠内秽宫闱,外祸社稷,犴父魇子祸国殃民,满朝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竟束手无策。赤乌朝廷有一从事中娘名叫王运,收养了一个乱世中的女婴起名为貂婵。一日这貂婵见养母愁眉不展,便询问原委。王运心念一动,传闻这董氏父子皆好色,养女才貌双绝,若使美人计加连环计诈得父子二人反目为仇,则国难可解矣。养女貂婵深明大义,机敏过人,不惜忍此常女子不可忍之大辱入宫做二人的侍女,也要报效朝廷和养母的收养之恩。” “……貂婵先除董琢后除吕埠,她的心里对两个爱她爱得发疯的男人并无情意,她明白这只是她的一个任务罢了。赤乌少蒂要封她做宰相她拒辞不受;养母王运留她继承家业她叩首拜别。貂婵远离了这富贵繁嚣,告别了这龙争虎斗,浪迹江湖,遍游天下,跟着名医扁鹊一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最终成为名留青史的一代名医。她不愿受困于方寸庙堂,和她人斗得你死我活,朗朗乾坤、浩阔天地才是她的归宿。” “好!”元凭熤大叫一声,双眸射光,面露钦仰,惹来前面的茶客频频回眸。台上评书的王伶官淡定地挥动扇子,继续讲道: “貂婵的故事到此便结束了,正史里未有记载貂婵有任何夫侍,不过总有好事的后人给她添上一笔风流史,这大概就是英雌还需美男配吧。话本里说家里四世叁姬的袁公子长得国色天香,又才情无双,得知救赤乌于水火的大英雌竟要遁隐江湖,曾月下追貂婵,甘愿做扫帚夫,随她风餐雨露。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从此学着洗手作羹汤。又极其贤惠大度,因不能荆养,接连给貂婵纳了两个侍,真乃贤夫表率!因此妻夫两个相处和睦,最后白首偕老。” 故事讲完,元凭熤依旧心潮澎湃,他激动地说:“女国演义是我最爱听的评书之一,那是一个英雌辈出的年代,只可惜生不逢时,若我为当时闺阁少年,甘愿做她们的洒扫侍!” 辛惊雨忍不住插嘴道:“若论真英雌,还得是甄弗,她励精图治,仁慈爱民,先后占据四州一统河北,成为当时声名赫赫、称霸一方的诸妃。而且精通诗文,被后人称赞'天下才有一石,甄子泌独占八斗'。如此文武全才,才可称之为真英雌。” “哼,”元凭熤嗤道:“那甄弗不过一好色之徒耳。她素闻曹氏父子美貌,抛下结发夫君,攻破业城后竟欲共纳父子二人!曹父贞且有节,不愿受此侮辱,投井自尽;而甄弗在娶了曹子为侧室后竟又图谋其弟,致使曹氏兄弟骨肉相残,最后两败俱伤。而且据说曹氏父子皆有才名,而曹弟之才华更胜其父兄,你刚才引用的那句话本来是形容曹弟的。如此无知,还在这里品评英雌,真不害臊。” 辛惊雨抬高声音道:“你看的才是不知道哪里传的野史!甄弗才华横溢那是史书上明文记载的,而且所作诗歌流传千古。即使为人风流一点也不过是女子本色,哪里就不是英雌了!” “你怎知她就不是剽窃自己夫侍的文章,甚至直接拿人家写好的诗署自己的名这才有一代才名?”元凭熤被激怒,像一只立起大红鸡冠、支棱起根根花尾羽的小公鸡,嚷道:“自古女子多薄情,甄弗哪里是风流,分明是荒淫无耻!”说到最后竟红了眼睛,不知是气的还是自伤的。 见有不少茶客往他们一行人投来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妩春和墨清纷纷劝元凭熤噤声。 辛惊雨握着拳头梗着气;元凭熤紧咬牙根飞耸蛾眉。几个长随侍从面面相觑,无一人知如何劝和这二位主子。 阿悸叹了口气,道:“历史上英雌云云,何必纠结于一人?再说古迹难考,今朝风流人物亦不在少数,不必厚古非今。” 元瞻青呷了一口茶,淡淡开口道:“哦?那你说说谁可称之为当世之英雌?” 阿悸没料到这一问,正斟酌间元凭熤抢着答道:“当然是当朝殳大将军!她得胜凯旋、班师回朝那日整个京都的人都挤去欢迎将军,把归嬉大道堵得水泄不通,殳将军穿银盔戴红缨,提金枪跨骏马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倘若彼时我在京师,我定要去一路追随。” “小郎虽然没有亲临其境,但这描述的京都人都自愧不如呢,”燕林有意为惊雨出气,便出言嘲讽:“前面还说要去做古人的洒扫侍,现在又要追随大将军,小郎就是陀螺也打转不过来呀。且不说那殳将军年近五十,都够做小郎姥姥了,就说那话本子里写的,貂婵的夫侍个个貌若天仙,就算小郎想当,貂婵还不一定想收呢!” “你!——” 元凭熤“蹭”地蹦起,俊俏的小脸勃然变色,几乎暴跳如雷,瞋目切齿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点评我?!你——” “阿熤坐下。”元瞻青无奈地看着不冷静的弟弟,道:“本不是问你的问题,你叫阿悸?你随便说说吧。” “仆见识鄙陋,不敢在娘子和小郎面前搬弄口舌、妄议人物。”阿悸等周围安静下来了,恭敬地答道:“仆近日侍辛娘子书,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1」,无论古今,只要是人就没有完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只是离得远了,那些是非也都淡去了,言语间偶有不合并不碍事;当今之事若妄议之,冠以'完人'、'贤人'、'恶人'、'荡人'之名,不仅不符盖棺定论,恐徒惹纷争。” 元瞻青听后仰天大笑,甩出扇子,冲着辛惊雨道:“贤妹这两个侍从都不一般呐!舅妈真是疼爱妹妹。” 辛惊雨以苦笑回应。这茶也喝不下去了,于是招呼众人离开茶坊,马车正向九桥门街方向走时,忽见大街上乌卒卒一窝人向一个方向赶。 辛惊雨眼睛一亮,拍了下脑袋道:“对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元凭熤自是不会搭理她,元瞻青问道:“何物?” 辛惊雨调皮一笑,冲车外大喊:“走!跟着去虫市斗蛐蛐去!” 马车停到虫市门口,只听虫市里虫鸣此起彼伏,人们的喝彩助威声如浪潮般一波高于一波。虫市里的人大多围成大大小小的包围圈,其中最前方那个“麦垛堆”最大、看客们脑袋抵着脑袋,来晚的伸脖踮脚,急不可耐,里叁层外叁层把里面的情形挡得是密不透风。但这怎么瞒得住经验丰富的辛惊雨? 少女兴奋道:“前面'开咬'了!我们快挤进去,好戏来了!” 她乐得一溜烟跑过去,凭着小个子寻个窄缝钻了进去。燕林望着洒着臭汗、挤挤攘攘的女人颇为嫌弃,但又不能放任娘子不管,便一咬牙一跺脚随她一同去钻人墙。 比赛正在精彩处,只见两只背阔翅长的雌虫在罐中卷动长须、不停位移以便攻击,其中一只淡虫露出破绽,俄见另一只黑头虫跃起,张尾伸须,直直咬着敌方的脖颈,撕打得昏天黑地;两位虫主更是紧张得瞪眼张口,脸色激红。缠斗了几十个回合后,只见黑头雌虫用尖齿撕下淡色虫的一条腿脚,又刁着触须把对手甩出斗盆。人群中爆发一阵激烈的喝彩,对面的元凭熤叫得尤其响。淡虫主人垂头丧气,嘟嘟嚷嚷地挤开人群走了出去,赢了的那个得意洋洋,把“爱将”迎回金笼,趾高气昂地离开,她手里高歌的黑头雌虫也抖擞翅膀,卖弄请赏。 “麦垛”顿时塌陷了下去,看客饱观一场鏖战,心满意足地赶去围起下一个“麦垛”。 “虫老板,我要下一个斗!你这儿有现成的蛐蛐吗?” “娘子来咯~旁边笼子里的都是俺家的,娘子挑就是,只是不知道娘子要跟谁斗?” “跟我。”元凭熤不知什么时候看向这边,眼里猎猎燃着火,目光似两支飞掣而至的火箭。 虫娘颇诧异,瞅着那位年轻的小娘子已经开始挑选蟋蟀了,并无异议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两人各挑好了自己雌虫,辛惊雨的那只:翅长翼厚、尾须整齐,乃是一只赤胸墨蛉蟋;元凭熤的那只:斗丝细直、方眼金牙,是一只垂青一线飞蛛。两人各踞陶罐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蟋蟀们缠斗。 只见那只墨蛉蟋率先发起攻势,瞅准机会扑上去撕咬对手的触须被侥幸逃脱,两只盘旋半晌电光火石间复又纠缠到一起,赤蟋压在青蟋身上,尖牙堪堪逼近敌虫头部。 辛惊雨忍不住偷瞥元凭熤一眼,见他目光专注,面色平静,毫无败色。 谁料蛐蛐场瞬息万变,一线飞蛛抓住了一线生机,借势反转反把赤蟋翻了个底朝天,赤蟋反应敏捷,未给对手可乘之机,两虫拉开距离继续周旋。忽地墨蟋暴露了个破绽,青蟋瞅准时机猛扑上去撕扯敌虫的后腿,两虫僵持不下。 见战得精彩,那些走远的看客又挤了上来,见斗蛐蛐里一方是个男子,更群情激动,给青蟋呐喊助威,不乏口哨调戏之语。燕林担心地看着辛惊雨越来越凝重的面色,心说娘子绝不能输!他忽想起在府上和惊雨玩斗蟋蟀时她特别嘱咐过,养这玩意儿千万不能沾酒醋油盐香这些异味儿,否则这蟋蟀也就废了。 他计上心头,混入人群中挪腾到元凭熤后面,摘下颈子上的白兰花从后悄悄靠近陶罐,白兰花馥郁的芬芳迅速弥散在陶罐四周。 元凭熤太过投入,猛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可惜为时已晚,只见青蟋已咬去墨蟋一条后腿,紧接着被这突如其来的香熏得迷迷登登,晕头转向;反倒是墨蟋因受刚受伤、正痛得精神,一鼓作气把青蟋掀翻,重重地在对手头上咬了一口。裁判等许久不见青蟋反击,便判决赤胸墨蛉蟋胜出。 元凭熤怒发冲冠,转身向燕林吼道:“你这是耍诈!这不公平!你用香迷昏了我的虫!” 燕林早已把那只白兰花藏入袖子中,眨巴着眼,显示自己毫不知情。心说就你小子听过女国评书?兵还不厌诈呢! 元凭熤气得急打转转儿,辛惊雨拿了压她赢的银子分红,付了自己这只蛐蛐钱,连同笼子一起交由燕林拎着。 墨清赶忙掏钱把那只被香晕不能再斗的蛐蛐买下,盘算着随便路上找个地方丢掉。 辛惊雨昂首挺胸,意欲离开,只听身后传来少年冷冷的声音: “再战。” 「1」语出列御寇《列子·天瑞》: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 作者想说: 袁公子:和貂老师没交往、没故事,一直很尊重貂老师,一切绯闻属后世编排。 (八)螃蟹|结识 辛惊雨不可置信地转身,心说你没累我还站累了呢。 “刚才那局便不算了,只你我二人,再战,这局我必能胜你。”少年眼中无波澜,语气认真平常得像是在说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不要,我饿了,在这儿耽搁太久了,本来按我的计划我们已经在无比居吃上热乎饭了。” 元凭熤仍欲再言,被元瞻青用手拦住,笑道:“那就启程,愚兄也沾沾贤妹的光,大饱一回口福。” 等一行人车马赶到无比居时恰好哺时始。无比居位于九桥门街,它一带都是各种行市和酒店,彩楼相对,绣旆相招,遮天蔽日。酒楼门首缚彩楼欢门,悬挂着“无比居”的灯箱广告以及“正店”“香醪”招牌。 众人进入大厅,只见里面灯烛荧煌,上下相照,煞是光璨辉煌;二楼包厢里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二楼走廊上游荡着数百浓妆伎骠,叁叁两两聚于每户窗外,隔着窗户对屋内酒客调情献媚,以待呼唤,看得以男客为主的两桌子辛府主仆颇为尴尬。 楼下红台舞榭处一班梨园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念做打。众人都饿极了,不管她们唱的是“叹浮生有如一梦里”还是“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只想快上些果子点心填填空空如也的肚子。 不多说,两个貌美伙计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果馅顶皮酥,酥油泡螺儿;十香瓜茄、五方豆豉、糟笋干、炖烂蹄子。次又拿了一道银镶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来配菜吃。再是六碟子案酒:一瓯顿烂鸽子雏儿、一盘酿螃蟹、一碟晒干巴子肉、一瓯黄韭乳饼、一碟红糟鲥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又上了两大坛金华酒。尔后是四碗嗄饭:一碗蒜烧荔枝肉、一碗葱白椒料桂皮煮的烂羊肉、一碗黄芽菜并的馄饨鸡蛋汤,一碗山药脍的红肉圆子。最后上一大碗酸笋鸡尖丝清汤。 众人吃得不亦乐乎,尤其元瞻青端着一海碗金华酒喝得陶醉,一大坛子酒很快就见了底。 独独元凭熤盯着那将空的螃蟹盘沉着脸,那螃蟹他一筷子都没动。许是喝酒喝上头,辛惊雨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就要出言招惹元凭熤: “无比居里我最爱的不是别的,是这道酿螃蟹,她家做的实在是好。把蒸熟的蟹肉剔干净,拿姜椒蒜米酱醋调好味儿再塞进原壳,又好看又好吃。九、十月又称'蟹秋',咱们刚好赶上好时候了!” 果不其然元凭熤立马上钩,只见他冷笑一声,说道:“光赶上好时候有什么用?若遇上不会做、不懂吃之人,像这般使它泄气变形,这蟹即使原本再鲜肥甘腻,也和其余鱼虾死物无异。” “那就请元郎赐教咯?”辛惊雨阴阳怪气道。 “'世间好物,利在孤行',吃螃蟹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整个拿去蒸,放在白瓷、白玉盘里,自剥自吃;做汤就失了蟹之形,拿来炖就丧了蟹之味,可厌有人又剁又剥坏其形,拿乱七八糟的东西脏其色,更失其原味;最可恶的还要数矫揉造作,粉饰太平,把肉塞回去当做无事发生。”元凭熤说到最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紧咬银牙。 辛惊雨听出来他在排喧自己,一口气憋心里出不来,便提出自己出去散散步,不许人跟着,还说“世间好人,向来孤行。” 她避开那些往她身上扑的妖娆骠子,下楼到一暗僻处轻揉肩膀,从黑暗里钻出一个人猛然唬她一跳。 “娘子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娘子甫一进来我就瞅见娘子和您的夫侍们了,刘某只觉触目见琳琅珠玉,而娘子行走于珠玉之中而神色安然,恍若神仙妃子,日后必定大有所为。在下刘安厦,愿和娘子交个朋友。” 辛惊雨被这突然出现的少女、突然嘟噜出的一串话整得有点懵,心里又是惊诧又是茫然又是矜喜又是欣幸,她人生的前十二年这是第一次有一位女子向她提出要交个朋友。 她正要答应,远远看见一袭深蓝衣袍的女人有点眼熟,定睛一看原是武师姆李钧弘,只见她望着自己,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辛惊雨思忖了片刻,答道:“娘子诚心相交,小女安敢不报。只是我家母父谨慎,她们担心我年纪小不通世故,就……” 刘安厦哈哈大笑道:“娘子真是个妙人,这样吧不为难娘子,这是我家名帖,若娘子要交我这个朋友,就到此处寻我,我请娘子再来无比居小聚。” 辛惊雨道过谢接过帖子,只见上面写着“洛水巷青朴书屋刘安厦谨上”。 辛惊雨越看这地址越熟悉,抬头问道:“可是刘举人家?” 刘安厦惊喜道:“对!对!娘子可是要来寒塾读书吗?” 见辛惊雨点头,便继续道:“我想错娘子的年龄了,这样看来我还比娘子大一岁呢。我喊娘子辛妹妹如何?” 辛惊雨也有些惊讶,眼前的女孩只比自己大一岁,眉眼行事中已有少年人的风度,自己比起来全像个孩子。 见刘安厦热情友善,辛惊雨也卸下心防,甜甜蜜蜜地叫了声刘媎媎。 两人亲热地又续了会子话,辛惊雨说自己是从饭桌上跑出来的,刘安厦便不强留她只说千万要到她家去玩玩。 辛惊雨正傻笑着,一头撞上武师姆的肚子,只见辛惊雨捂着额头,呲牙咧嘴道:“师姆肯定知道刘媎媎是谁,也不告诉我,害我闹笑话。” 李钧弘背着手声称自己毫不知情,一切都是辛惊雨自己发现的。 在马车上,辛惊雨绘声绘色地把今日奇遇讲给元瞻青听,少年时而提问,时而插科打诨,逗得辛惊雨将恼又哄着她继续说。 至于元凭熤,呵,他现在是她辛惊雨的敌人了,第一个敌人,自然无需对这冷战中的敌人多说一句话,多赏一眼神。 (九)杠上|生辰 话说重阳这日,辛檀请元千户赴辛府家宴,众人吃完酒都拥去花园芙蓉轩前现搭起来的竹篱下赏菊。独辛惊雨怏怏不乐,寻了个借口跑回西院,愤愤地捶床。 “娘子试试我新制的枕囊,放了甘菊、白芷、辛夷、决明子、苦荞皮、川芎和牡丹皮,娘子近来不得眠,一起来眼红得像害了眼病,可把仆吓死了。娘子?娘子?” 燕林兴高采烈地捧着个紫金锦袋跑进来,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也不见他趴在床上的娘子吭声答应一句。 燕林坐到床边,断言道:“定是元家那小子又欺负娘子了!每日缠着娘子陪他踢球,还要嘲讽娘子不济,真是可恶!!” 不说则已,一说惊雨从床上一个猛扎坐起,切齿拊心道:“那混小子吃豹子眼凤凰脚了?!他可在他娘面前显摆了,我在我娘跟前的面子往哪放?!臭元凭熤,看我练成大力无双脚不把你一脚踹飞出辛府!” 原是自上回游玩归来,辛惊雨和元凭熤就不对付,要不就彼此冷着,若不得不对话定起口舌交锋。元主夫觉着不对,撵外甥过来赔礼道歉。 元凭熤假意讨好,献上一只十二片香皮砌成,正重十二两、碎凑十分圆的蹴鞠球,说是自己的爱物,邀辛惊雨和他和好以共同玩耍。 辛惊雨小孩脾性,贪玩又好哄,便同意了,招呼几个婢女、小厮凑出两只球队,两人各领一队开踢。她招呼来的几个都是陪她踢过球的,水平参差不齐,不过也高不出哪去。没想到带队的这小子技艺精熟,挪、侧、膁、搭、陡,叁鲍敲接连五花气,鹘胜游引出凤摇头,一手杂胡牌被他带得风生水起;「1」反观自己这支队伍配合不利,频频失误。 自此战以后,辛惊雨升腾起斗志,每日卯时不到便起床找武师姆站桩压腿、扎马步跑步,力求一役挫败元凭熤。可惜除了偶尔双方勉强打了个平手,次次被踢得落花流水,这便跟他飙上了,心心念念如何大胜一场也好扬眉吐气。 直到这日重阳,元主夫随嘴提了一句雨娘和熤儿在比赛蹴鞠,惊雨估摸着自己进步显着,便提出要比试一场为大家助助兴。元凭熤当然不会拒绝,两只队伍便挑了处空地踢起来。谁料这日辛惊雨发挥失常,竟连让少年叁个球,毫无疑问地落败。 此时此刻辛娘子像只鹌鹑一样埋进被子里,觉得丢死人了,比赛是自己提出的,结果还输了;输给女人也就罢了,偏偏输给一个男的!这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死。 从此便再不找元凭熤踢了,闭关苦练,任凭他激将还是服软,只是放了学便关着院门自己琢磨。 这日元主夫请惊雨过去吃饭,惊雨心说定是那小子的诡计,踢球时她看得够多了,自己绝不上当!墨清悄悄告诉她元主夫有好事要对她讲呢,她才心念一动,半推半就地去了。 元主夫、元氏兄弟俩已入席,桌上菜肴丰盛,筷子一动未动。 元主夫笑吟吟问道:“阿雨最近学业辛苦,都不常来看看大爹了。” 元瞻青笑道:“妹妹躲的非是舅舅,怕另有其人。” 元主夫笑道:“阿熤这孩子,都多大孩子了,还不知道迁就着妹妹,做哥哥的也不害臊。” 元凭熤别着嘴不搭腔,辛惊雨自然也不先张嘴。 元主夫又道:“下个月十二是熤儿的生辰,我已订下你们上次去的无比居的一桌酒菜,你们兄妹好好耍耍,别再置气了昂。” 辛惊雨被元主夫和元瞻青劝着吃了两盅酒,吃过饭辛惊雨便跟沉星说让他先回去,自己在园子里转转。 大爹话里话外明示暗示,自己也不好空着手给他祝寿,可是一元凭熤什么也不缺,二来就算他想要她还不愿意给呢。 她正揪着菊花花瓣胡思乱想,忽闻前面一阵动静,便隐身一丛之后竖起耳朵听。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夫人训哑巴了呀?” “之前尾巴都翘天上去了,怎么?仗着给娘子侍书便高我们这些人一等?” 是阿悸,他在那群小厮里面。 “啊呀呀,大侍书怎么有空跟我们这些闲人一样到园子里来呢?哦对我忘了,娘子跟新来的元小郎君一起玩儿,人家可是娘子的姑表哥,家里是六品千户、嫡出的小公子,哪里还看得上你这种野鸭。” “我就说娘子早晚会厌了你,没爹没娘的野种,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谁告诉你我厌了阿悸?”辛惊雨看不下来,从菊花丛中走出,吓得那些小厮差点跪下磕头。“一群碎嘴子就知道偷懒,搁这嚼别人舌头,回头我就告诉主夫、夫人去把你们全踢了,你们从哪个院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个院儿去。” 辛惊雨略一扫,觉着头压得最低的小厮有些面熟,便道:“你是不是和燕林一房的五子?你也跟这群驽才嚼舌头?” 吓得五子就要磕头,辛惊雨摆摆手,道:“要是下次再让我发现,你们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还不快走。” 小厮们匆忙离去,惊雨走到阿悸面前,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我爹又说什么了?” 阿悸淡淡笑道:“不过还是为了娘子读书的事。娘子把时间花在发奋精进蹴鞠技术上,自然抽不出空来念书了。” 惊雨脸一红,确实,自己沉迷蹴鞠,连阿悸的面都没见几次。她忙宽慰他:“等过一阵我打败元凭熤就好好跟你读书,我发誓!对了,那几个小皮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怎么到府上的我都不知道呢,他们哪会知道?” 阿悸低头道:“仆的身世夫人不告诉娘子这是最好。” 惊雨转了眼珠,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吧?” 阿悸点点头,犹豫瞬间,道:“姓……便不说了,名字是'清霁'两个字,'沧浪之水清兮'的'清';雪后云散天晴的'霁'。” 惊雨心说自己一个不忿,把人家的名字改成这样。心虚道:“当时我因为被关在屋里正烦,你进来后我就没好气……” 阿悸道:”娘子改得对,在这世间若要生存,便需时刻刻在心里存有敬畏和恐惧。辛主子考娘子的话也是这个道理,再多的家财若管理不善也会败光,只有处处小心经营方能无虞。” 两人一时无话,忽听惊雨说:“我想让你给我拿个主意,若送男子生辰礼物,需送什么好?胭脂水粉?珠宝首饰?” 阿悸少见地愣住,眼神闪躲,偏头道:“不过是……投其所好。” “那小子就爱赢我!”辛惊雨跺跺脚,转眼一条妙计浮现,说道:“不过说得有理,我已有了主意,这可是惠而不费。” 阿悸面色恢复如常,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欣喜。 见身边的侍从沉默,惊雨便抓了个话题:“你说你叫'清霁',那你是冬天出生的吗?” 阿悸道:“仆是小雪那天出生的,恰好天放了太阳。” 惊雨一振,找到了共同话题,道:“多巧,我的名字也有类似的意思。据我娘说她生我那年夏天酷热无比,偏偏又大旱,地里的庄稼旱死了大半。她说我生下来哭得好大声,惊动了漭滉本娘「2」,布下大雨,所以我叫作惊雨。” 她分享完自己的故事才意识到阿悸生在小雪节气,那生辰不也是下个月吗! 惊雨问道:“下个月何日是你何岁生辰?” “十月廿九,过完便成年了。” 男子成年又被叫做破瓜之年,家家户户都会给家里成年儿郎办破瓜礼,礼成后媒人紧接着踏破门槛说亲,寻到合适的妻主,大多男儿便出嫁了。这是男子最美、最幸福的年华,男子一辈子就为了这一天,也决定于这一天。 辛惊雨心存怜惜,据阿爹说阿悸母父早亡,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自然是不会有人给他办破瓜礼了。 惊雨把这事记在心上,筹划着要给阿悸一个惊喜。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日子便来到十月十二元凭熤生辰这天。 只见元寿星今日头戴金镶青玉束髻冠,穿一淡赭色织金小袖道袍,石青遍地金云鹤寿字纹搭护,月白色销金点翠穿花燕护颈,戴孔雀绿八宝璎珞,脚登鸦黑方舃。他坐在八仙桌上主位,脸上泛着喜气洋洋的红晕,连带着辛惊雨都分得他几抹笑意。 众人齐等元主夫一来便可宣布开宴,可左等右等元主夫就是不现身。柳夫人刚要派人去请,元主夫匆匆入席,面带微红,捧起一杯酒强挤出一个笑道:“是我来迟了,我先自罚一杯。”众人笑开,又劝寿星喝酒。 元凭熤本就不善饮酒,一杯接一杯黄汤灌得他面色酡红,辣得他双眼晶莹。辛惊雨按照计划,到他跟前向他祝酒,悄悄凑到他耳根说吃完饭来她屋,她有礼物要送他。 少年果真是吃醉了酒,脸颊、耳朵一片绯红,双眼恍惚迷蒙,嘴还微张着,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不复平日里那副骄矜自负讨人厌的神情,看起来顺眼多了。 辛惊雨在圈椅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元凭熤来,燕林神秘兮兮地走进来给她讲了个八卦。原来元主夫之所以来迟是因为辛檀的爱侍张侍人绊住了他的脚。 “大夫人向着自己外甥,可也不能苦了府里的人呐!男孩子家家过个生辰又不是破瓜年,竟去无比居那烧银子的地方办来一桌酒席。仆的小厮去厨房要碗烧猪头,那些贱皮子又是推叁又是阻四,说各房要吃都要拿月例银子买,说这个料没有、那个料没有的。感情府里白花花的库银全向大夫人您娘家人开,饿死我们这些人呗。” 燕林学得惟妙惟肖,神态、手势模仿了个十成十。辛惊雨捧着肚子笑得打滚,静下来后皱起眉头,道:“大爹置办衣服、酒席的钱不是元姑姑给的便是大爹的私己钱,关府里的库银什么事?又关他们的月钱什么?” 燕林道:“管他们呢,刁嘴油舌的,日日不安生,摸着根竿儿就要上墙。” 沉星进来通报说元凭熤已经到门口等着了,辛惊雨忙叫他进来。 燕林噘嘴跺脚道:“娘子还给他好脸看,把他叫来算什么嘛。” 惊雨冲他眨眼,诡秘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元凭熤已换上常服,颇为局促地站着,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搁。辛惊雨把他请进罗汉床上,那里上置一张矮几金漆红木小桌,桌上放一镶嵌螺甸的双陆局外加六枚象牙骰子。 “……打双陆?”少年迟疑了一下道。 “没错!这幅棋盘就是我送你的礼物!”辛惊雨一昂头,面露微微笑。 燕林也面露微微笑,他就知道自己娘子才不会简简单单送元凭熤礼物还请他过来。辛惊雨打双陆很厉害,一定是想借此机会好好煞一煞少年的锐气。 不过辛惊雨想的恰恰相反,她要让元凭熤赢。元凭熤不是想要赢她吗?她就让他赢,这招叫做以退为进,先让他产生对双陆的兴趣,逐渐沉迷,等把人勾过来后再反杀,狠狠虐他。 “怎么样会不会玩?要不要我教你?”辛惊雨问道。 元凭熤摇摇头,抿了抿嘴道:“直接开始吧。” 这么自信?辛惊雨略微有些诧异,不过她丝毫不慌。蹴鞠输给他毕竟情有可原,可双陆是她打遍辛府上下无敌手的强项,她有这个自信可以把控局势。 双陆其实就是类似后世飞行棋的一种博戏,双方以掷骰子决定棋子的移动,掷多少点就走多少步,首个把所有棋子移出棋盘的一方就获胜了。 双陆中的骰子为六颗,每次掷骰子都有难以计数的排列组合,形成了名目繁多的“骰子格”;棋子称为“马”。可以根据骰子的不同点数分别行马,也可按两枚骰子点数之和独行一马。 虽然博戏带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不过如何行马、如何走位,没有高超的策略是不行的。 辛惊雨故意丢马放水,不时暴露个小破绽,同时越打越惊奇:这小子刚才那么直接,还以为也是个中大手,跟他切磋切磋,没想到打得这么烂,罢罢,谁让娘子我早有谋略,便让他一局也无妨。 两人继续打着,在旁观战的燕林一会看看自家娘子,一会又看看元小郎,不知道两人怎么一夜之间降了智,棋越打越臭,急得他想随便挤掉一个人自己出马。 这一方,辛惊雨坚定地执行自己的策略:放水、放海、放北冥;那一方,元凭熤摇着骰子,心事重重,慎之又慎,沉重缓慢地下了一步臭棋。 辛惊雨面露古怪,犹疑地反问道:“呃……你真的不再想想?你反悔我就当没看见。” 少年点头,指着棋盘上的马,坚决地说:“就下这。” “那我可就赢了啊?!”辛惊雨不可置信地问道。 少年垂下头,声如蚊呐:“你下棋挺厉害的。” 辛惊雨简直想吐血,今天这盘是她绞尽脑汁打臭棋篓子、人生到目前为止最烂的一盘棋,怎料她有一个更差劲的对手哇! “那……那这棋你还要不要?”少女颤抖着手指着它。 元凭熤又点了点头,燕林便把棋包好,颇不乐意地塞到少年怀里。 元凭熤走到门口,像是鼓足了勇气转身道:“谢……谢你送我礼物,今天是我打双陆打得最开心的一天,比以前任何一次我自己玩都要……开心。” 辛惊雨主仆二人目送元凭熤离去,燕林吐槽道:“就他那个水平,跟谁打也开心不起来呀。” 「1」提到的几种踢球脚法和技术动作出自关汉卿的《越调·斗鹌鹑·女校尉》,咱也不知道究竟是咋玩的,就这么着吧。 「2」漭滉(mǎng huàng)本娘(郎)据张岱《夜航船》记载是雨神。 「3」文里的日期都按照阴历来的,也就是阴历十月差不多阳历十一月的样子。 作者想说:女尊男球踢得再好没有用的,玩物罢了。 (十)破瓜|制笛 自从那日和元凭熤打完一次双陆后,两人的关系进入一种诡异的和平,看得出来元凭熤正笨拙地学着如何当一个谦让妹妹的好哥哥,而辛惊雨也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位尊重哥哥的好妹妹。两人都对这种新的关系模式里自己的角色浑身不得劲儿,却又不知道如何调整,只得不尴不尬地对付着。 元凭熤的生辰都过去好几天了,辛惊雨悚然想起自己暗许要为阿悸筹办个惊喜,顿时急得像热锅蚂蚁团团转。 她身边又没个可商议的人:燕林素来和阿悸不合;沉星会泄露她的惊喜;元凭熤虽说不和她置气了,不过关系还不算亲近,想来想去还是元瞻青最合适。第一他已过破瓜之年,对礼俗还很熟悉;第二他态度好,每次撞见他他都言笑晏晏,虽然有时候也怪烦人的。 辛惊雨拿定主意:就去问元瞻青了!只是他神出鬼没,行踪捉摸不定,呆在哪儿都不呆在他院子里。她一时不知从何找起。 她打算到花园里逛逛碰个运气。结果一眼便瞅见元瞻青穿着个山茶红缎道袍、蛙趴似伏在墙角下丛丛衰草败叶之中,朝她的方向撅着个屁股。 辛惊雨顿时心痒,悄默儿声地拣着空地挪到他身后,定晴一看:不过是两只大虫子在打架!她慢慢地倾身贴上表哥的后背,正欲惊他一惊,眼余光处却突然闪进一只手掌大小、表皮布满疙瘩的土绿癞蛤蟆拔山倒树地扑过来,骇然欲起却被一只玉手捂住嘴巴。 只见那只蛤蟆长舌一卷把二虫尽纳口中,下颌一鼓便从洞里钻出去了。 惊雨不喜少年掌心的草腥味,等那蛤蟆一走便拍掉他的手。元瞻青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爬起来,说道:“观虫还得与虫齐平,仿虫的视线,这样丛草是林,虫蚁是兽,土堆为丘,坑洼为壑,才尽得其妙。” 少女看着美若芝兰的表哥头上、身上泥一块、草一块,思考是不是先让他去更衣显得比较礼貌。 元瞻青并不关心他此刻的“尊容”,直直盯着惊雨,嘴角含笑,道:“辛妹妹为何事烦难?不妨到那边的翠亭一叙。” 惊雨见他猜到自己心思,便一五一十全说了,等待表哥的反应。 元瞻青撑起下巴,说道:“这破瓜礼无非寻一当季熟瓜,拿布袋子罩住,由此男家中出一对男女长辈贴面以手压瓜合力破之,即成此礼。不过现在人们追求礼简俗约,只需把瓜塞进一筒内,破皮榨汁,再饮筒里的瓜汁即可。” 辛惊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古怪的仪式,她忍不住问道:“那要是冬天生人该怎么办呢?难道用整个冬瓜?那又需要多大的桶,冬瓜汁还是生的怎么喝?” “是我说明得不准确误导妹妹了,”元瞻青笑眯缝了眼,道:“不是把整个瓜塞进去,只需用筒口边缘蹭破瓜的顶端,取出些汁儿意思意思就行,不是真的要全喝掉。” 辛惊雨为自己的无知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原来是这样,是我没有见识了。” 元瞻青笑睨道:“这怪不得妹妹,'破瓜'原意只是拆字而已,渐渐地才发展成一桩隐喻。” 辛惊雨更加好奇,道:“元哥哥请说?” 只见他轻移莲步,款款落座惊雨身旁,对隐喻的含义避而不答,反倒开启另一番话头:“这瓜的选种也有讲究,黄瓜太细,苦瓜磕碜,冬瓜笨重,丝瓜软绵,西葫芦有棱沟但寸短,番瓜乳多但过粗,瓜中上品当属羊角蜜,果实长而弯翘,质硬而状粗,皮色淡而味清,瓤多子而易孕。表哥这样说,阿雨可懂了?” 表哥的眸子仿若两泊魔潭,话本子里光身子魈儿就在这种黑水中嬉戏,她仿佛透过那双瞳孔窥视到那小魈正妖笑着,缓缓翘起一条大腿…… 辛惊雨如同被蛊惑一般直愣愣地向少年切近,她感到自己正穿行于一片幽荫蔽天、黑黢黢的原始森林,一线光渗出,昭诱她前方便是极乐之地。 蓦地,她看到另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眼神,温柔、哀伤、怯弱而饱含怜爱。 她霎时恢复了清明,如同从深井冷水中一个猛扎子探出头。 她怎么能对姑表哥有这种想法?!辛惊雨从未如此唾弃自己,元哥哥好心好意为自己答疑解惑,而自己却贪图美色甚至肖想起来他的身子! 元瞻青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见她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紧闭双眼片刻后又兀地圆睁,对自己说:“元哥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阿悸对我送他那支竹簪很是喜欢,我想请问你还有没有什么类似竹制的、雅致些的东西?” 元瞻青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笑道:“眼下这片花园里就有。” 辛惊雨环顾四周,竹子倒是有,可是竹制品呢? 元瞻青扇着扇子,笑道:“送他支竹笛如何?” 印象里从未听阿悸说起过自己喜好什么,不过也是,辛惊雨自嘲道,几天前才知道了人家的名字,干脆就做竹笛,如果他不会找人再教嘛! “就做竹笛!”辛惊雨眼睛一亮,意气高昂,又转念一想,懵道:“可是怎么做啊?” 元瞻青合拢扇子,抬臂挥向竹林,如同战场上排兵布阵的将军,朗声道:“先买竹料。” 做一只竹笛工序繁杂,耗时颇长,现砍竹子还要经历去皮、晾干、烘烤等等步骤,怎么都得半年以上,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好在辛府出门右行数十步便有一竹藤料行,离它不远还有一家乐器铺子,不仅卖成品还兜售次一点的木料竹料。虽说料子差一点,不过亲手制作的总是个心意。 为了保密元瞻青派他的小厮出门采买,不多时便购回半截叁年生的板直苦竹,甚至已经被掏成了中空。他们要做的无非是钻孔打磨,缠线试音而已。 两人在东院元瞻青的房间里,元瞻青动手制作,辛惊雨在一旁“监督”。只见元瞻青仔细地在要打孔的地方做好标记,拿起榔钉钻孔、又使凿子一点点凿大,整个过程元瞻青完全沉浸在手工里,辛惊雨等得眼皮沉沉,元瞻青便赶她先去贵君榻上歇一觉。 等辛惊雨再睁眼的时候天都擦黑了,她揉着眼睛踱到内室,元瞻青扬起一个笑容,道:“你来的正巧,刚打磨完我正要试音,你也听听看。” 他已在吹孔上包好一层薄膜,冲着茫茫夜空吹奏起来,虽不是惊雨熟悉的那几只曲子,却也空灵动听。 元瞻青为了干活方便把头发全都束了髻,眼下干脆全部解开,青丝披散,任由秋夜的凉风带走他身上的汗滴。 他甚至只着芡实白中衣大袴,晚风时而鼓荡着衣衫,时而又从袖领里钻出,勾勒着他嶙峋的蝶骨、瘦薄的腰身和颀长的双腿。辛惊雨不觉又发了痴,连音乐止住都浑然不觉。 “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1」”元瞻青感慨道,抚摸着笛身,转身欲把笛子交给惊雨,道:“我已经给笛子试好音了,不知道妹妹打算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便叫高山流水吧。”辛惊雨脱口而出。 元家哥哥不知道对她这种讨巧躲懒的名字该哭该笑,只说:“罢,既是你的东西,要叫什么都可以。” 辛惊雨接过竹笛,百感交集,元哥哥帮了自己大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谢他。干脆顺遂自己的心意,惊雨扑上去抱住少年,把头埋进那单薄却温热的胸膛。 元瞻青也怔住了,片刻后抬手轻轻抚过女孩的头发,一下一下从发根捋向颈后,许久无言。 “娘子!——” 一声惊喝使相拥的两人醒觉,辛惊雨慌不迭地把少年推开,扭向来人。 「1」语出唐李商隐《钧天》 作者语:不知道大家看出来“瓜”是什么没有……很怕大家不愿再吃瓜,向瓜与爱瓜人致歉…… (十一)怄气|惊喜 燕林抱一件织锦披风,瞠目拧眉,泫然含怒。 惊雨下意识地背起手,把竹笛塞进袖子里,讪脸道:“哈哈燕儿你来得正巧,我刚要回去……” 燕林纵步嵌进惊雨和元瞻青留下的空隙中,纤手麻利地为辛娘子披拢上披风,一语不发系上系带,紧拥着少女护到门口,忽地掉头冷冷道: “娘子是什么身份,小郎是什么身份,小郎心里比仆清楚,像此等不轨之事,还望小郎自重。” 辛惊雨等二人走出东院,便从燕林臂膀弯拽出自己的披风,拔腿疾走,面色艴然。 燕林小跑追上,唤道:“娘子!娘子!等等仆!” 惊雨扎住脚步,甩身恼道:“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还让元哥哥想想他自己的身份,他什么身份?我告诉你燕林,他是客人!是我姑家表哥!我平日纵着你,你跟我耍性儿便罢了,你跟他较的是哪门子的劲?!” 燕林一时气堵,眼泪“刷”地涌下来,颤抖着嘴唇,嚷道:“他那么对娘子,难道让仆袖手旁观吗?!娘子一天不见人影,仆问遍了西院、花园的婢女小厮,没有人看见娘子,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打听到娘子在东院,居然还和外室男子独处一屋,娘子知道仆当时有多担心吗?那元瞻青说娘子睡在内房,撵仆回去等拿上衣服再过来,说着就让他的小厮把仆推出东院,让仆怎么放心娘子?!娘子年幼,若被有心之人引诱,娘子是否想过以后又该如何?!” 燕林字字泣血,惊雨有些心虚,她从没对燕林发过这么大火儿,何况燕林考虑得也在情在理。但她理智上认识到了,情绪上却还在气头,拂袖折身,犟道:“本娘子还能如何?大不了纳了表哥,我的名声还不需要你个伴童来担心。” 惊雨揣着那根竹笛快步回到西院,趁燕林还没赶上来翻出自己的首饰盒,从里面拾了块墨玉玉穗,把系带穿进竹笛下方她特意要求打出的两孔上打结。 也算自己为这礼物出了一份儿力,辛惊雨对自己点点头。从明天到后天阿悸生日前,她有差不多两天来布置。至于燕林?也该让那被自己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皮子自己反省一段时间了。 阿悸生辰这天彤云密布,自前天晚上惊雨和燕林怄气之后,惊雨就对燕林视若无睹,阿悸常被柳夫人唤走,穿衣净面、磨墨沏茶等担子皆落到沉星肩上,使他心里暗自叫苦不迭。 辛惊雨去柳夫人处问安,询问阿悸的去向,柳夫人啜着茶,淡淡表示自己也不知。 这就奇了怪了,阿悸既不在自己这处也不在阿爹这处,那他能去哪呢?该不会又被上次那群嚼舌头的驽才堵在花园里? 想到这儿惊雨快步趋向花园,在前天被元瞻青“挥斥方遒”过的竹林旁觑到了阿悸,他一身青衫,几乎和绿竹融为一体。 阿悸知道了?难道是元哥哥那边透露的?不可能啊,元哥哥保证会保密的,阿悸又天天守在阿爹旁边。不能自乱阵脚,辛惊雨稳了稳心神,冲着少男喊道:“阿悸!” 阿悸急转身子,满脸愕讶,竟呆愣在原地。辛惊雨只得自己小跑过去,故作镇静道:“我找你好久了,你跑竹林边上干嘛?” 阿悸罕见地慌乱起来,扑闪着长睫,小声道:“没……没干什么,娘子找仆有什么吩咐吗?” 辛惊雨也颇有些手足无措,她摸了摸鼻梁,道:“……也,也没啥事,你酉时六刻有空吗?你要是有就去西院后的断墙石桌那里等我。” 阿悸眼皮一跳,风吹得他身体瑟瑟微抖,道:“娘子说的不会是书……老屋那边吧?” “对对,就是那,就是我娘说要给我造书斋的地方。”辛惊雨见阿悸了悟了,忙补充说。 阿悸脸色看起来却不是很好,他强挤一个笑,道:“娘子有什么话不妨现在说。入夜了那处脏乱,断石颓圮,娘子别被绊倒。” 辛惊雨挥挥手道:“你去就是,可别迟了。”说完就一溜烟跑远了,徒留阿悸纠结地咬着嘴唇。 酉时六刻阿悸准时到场,面容凝重。他重重地叹一口气,他有负辛檀重望让娘子提前破析了惊喜,正盘算如何负荆请罪,忽见眼前于黑暗处“噌”地闪过一线火苗,随后氤氲出柿红色椭圆光晕,一波才动万波随,这盏灯笼如同推开水面的第一圈涟漪,他的身边络绎烛照起一盏盏光辉,星星然把他簇拢到中心。 阿悸惊讶地合不拢嘴,旋转脚跟,顾盼四望,心中胀起一股茫然的欣喜。 惊雨挥挥手示意小厮撤退,眉开眼笑道:“因你十八生辰,便点了十八盏灯,快到石桌这边,我给你布好了瓜。” 阿悸恍若踏着彩云,踉踉跄跄地走到辛惊雨跟前。辛惊雨又端起一盏油灯,道:“这时节瓜果少,我只在厨房里摸到这瓠瓜,虽比不上羊角蜜,不过也算柔嫩修长,好取汁儿,杯子我都给你备好了,快开始吧!” 阿悸捧着辛惊雨塞进他手里的瓜和银杯云里雾里,见少女满眼期待,便试探着低头咬了一口瓜,上目线疑惑地看向少女。 辛惊雨急道:“哎呀,不是让你吃的,你要用杯子套住瓜挤出汁水来!” 阿悸虽然不解,但也依言行事,又在辛娘子的吩咐下咽下杯中涩苦的汁水,正欲一饮而尽,惊雨忙夺下杯子,口中道:“够了够了,礼成了。” 她喜笑盈腮,眉飞色舞道:“恭喜清霁!从此以后你就成年啦!” 可阿悸闻言却并不喜悦,他直直把头低下,肩膀轻微地抖动。 辛惊雨正欲安抚,又思忖道对燕林管用的方法不一定对阿悸管用,忙从怀里掏出竹笛,道:“清霁莫哭,我还有别的送给你呢!” 阿悸睁眼只见一只深褐色的竹笛静静地横在少女双手中,只听辛惊雨道:“这个,就算是我做的吧!工期短可能不算多漂亮,你……喜欢吗?” 阿悸复又闭上眼,一时半刻后道:“阿悸只是阿悸,娘子送如此贵重的礼物给仆,仆不敢收。” 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给人精心准备的庆祝不见人高兴,礼物又被拒,辛惊雨感到一阵失望和难堪。她收拾心情,语气冷硬:“东西做也做了,破瓜也破了,你的生辰你随意。” 眨眼间阿悸已跪地,道:“仆绝不敢有挑剔不满娘子布置的意思,仆只是……仆是个贱人,不值得娘子为仆费心至此,仆笨嘴拙舌,心中感动无法形于辞色,娘子的用心仆更是无以为报。” 辛惊雨蹲下把笛子塞进他手中,注视着少男,道:“你报答我的方式就是好好学,以后吹给我听知道吗?” 少年时期的辛惊雨还未修炼出以后八面见光的周全圆滑,为人处世只是凭着少女剔透的心意行事,她不知道自己兴之所至、随手泼洒出的一星儿颜料,竟是他人整个生命中隆重降临的浓墨重彩。 阿悸把笛子珍重地掖进衣襟深处,匍匐稽首而拜。 (十二)雪酒|污蔑 阿悸生辰那日并未下雪,倒是大雪这日纷扬起鹅毛雪片,下一次雨、起一回风便要添一层衣。往年这个时候见几颗雪粒子就不错了,今年天气倒是反常。辛惊雨拥毳衣炉火,几日里隔窗喝茶赏雪景,虽然暖和但也心生乏味。 给阿悸过完生辰后,他却好像更忙了,每次撞见便匆匆忙忙侧开脸躲避她,她欲追上问个清楚燕林又跑来问这问那,一来二去她也不着急了,等着阿悸亲自过来解释。 燕林比之前更小心翼翼了,她每次唤他,他就像一只警觉的小鹿,撑着水汪汪的眼睛,恂恂凝望,说话都比之前谨慎、板正多了,也没劲多了。 得出门找些乐子,辛惊雨心想,去找元氏兄弟玩。 从西院到东院有一条近路,很是僻静,鲜为人知。那里有一个古朴的小凉亭,两侧与其后栽种数棵松柏和枫树,每到深秋一片墨绿殷红,叶声潇潇,最有秋意。 她罩大红猩猩毡面白狐狸里的大氅,穿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头上围了雪帽,拥一织金花缎火炉,还未踏出卵石小径,便听到里面有人吟咏,像是在哼曲,却又荒腔走板: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茆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1」 “元哥哥好兴致,”辛惊雨笑着走出来,道:“一人一酒一景,自斟自饮自咏。” 元瞻青斜睨她一眼,唇含微笑,道:“看来我有客了。”便让出一块毛毡,变戏法似的另取一只琉璃杯。 结合上次她算看出来了,自己这个表哥是真不怕冷。辛惊雨只觉得这风要刺进她守卫薄弱的每一寸皮肤,恨不得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还散开鹤氅敞着怀。 她施施然入座,元瞻青的眼睛并未看她,而是注视着熊熊的炉火,喃喃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已雪,再饮一杯无?”「2」 辛惊雨笑道:“元表哥喝着去年重阳酿的菊花酒,哪来的'绿蚁'呢?” 元瞻青笑道:“泛不泛'绿蚁'并无要紧,有没有'旧人'光临才是要紧之处。” 辛惊雨打趣道:“那表哥期望的'旧人'来了吗?” 少男只是遥望着眼前的雪,轻声道:“来不来又如何呢?人终归是要碰面的,不在地上,便在地下。” 惊雨察觉眼前的人有心事,犹疑该不该追问。少男已转移了话题,道“天冷了,要喝热酒。” 他满筛一碗热菊花酒,递给惊雨喝,她小口试温,只觉蓼辣醇厚,细细品咂确有菊花的清香。 两人便这般边筛边喝,看着雪景,不怎么搭话,直到暮色四合,雪竟下得紧了,只有打伞才勉强少挨些淋。 两个人并未带伞,又都吩咐过自己出去走走,不让人跟着。元瞻青无所谓地解开鹤氅,起身道:“走,我送你回去。” 辛惊雨忙道:“雪下这么大,表哥怎能把氅子解下来。” 元瞻青拾起地上的灯笼,道:“再不回去就要在东院过夜了哦。” 辛惊雨对他敷衍的回答颇为不爽,钻进鹤氅里,伸手撑起一大氅的边,好供元瞻青空出一只手提灯笼。天黑路滑,两人走得很慢,又要小心走路,几乎一路无言。 等到了西院,只见沉星提着个大灯笼张望,见惊雨回来了,忙凑上去道:“娘子怎么才回来,阿悸被主夫、夫人叫过去问话了,说是他偷了东西,仆也没能打听多仔细,现在都在东院正堂,娘子快去看看吧。” 惊雨吃惊道:“我们刚从那边过来。”忽想起那是条小路,自然听不到动静,便对沉星说:“你去取两把伞再提个灯笼来,我和元哥哥现在就过去。” 等两人赶到时,阿悸正跪在堂下,上首坐着神情严肃的元主夫和满脸怒容的柳夫人。惊雨问完安后道:“大爹,阿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悸犯了什么错?” 元主夫向身边的宣清使个眼色,宣清便道:“娘子容仆禀报,今日申时,辛主子在前面摆宴待客,遣绣珊到酒库里去取去年李大人赠送的两坛菊花酒,绣珊报酒库只剩下一坛,另一坛不知所踪。元主夫得知后派人清点酒库,不仅少了那坛菊花酒,还少了叁瓶自家酿的甜酒。元主夫命各院自查,结果于阿悸被子里找到酒库的钥匙,床底下的脚柜里发现叁瓶甜酒,而菊花酒不知去向。元主夫命他拿钥匙开开床头柜一验,而阿悸拒不服从。元主夫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把阿悸叫来问话。” 柳夫人怒道:“你那个柜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打开?!你说话呀!若真不是你偷的,你就打开让大家看看;若真是你偷的,你,你枉为西院的人!” 只听阿悸不卑不亢道:“仆已解释很多遍了,仆并未偷钥匙也并未偷酒,那叁瓶酒是如何到仆柜子里的仆并不知情。至于柜子里锁的东西是仆的私人物品,仆以性命担保并非他人诬告的菊花酒。” 下首的张侍人嘲讽道:“哟听听听听,柳夫人房里的小厮说话都这么硬气。以性命担保?你的命值几钱银子?那坛子酒可是辛主子要喝的,现在没了嫌疑最大的便是你。你恶习难改,先是摸了钥匙再是去偷酒,你说你不知道那钥匙和酒从哪来的,那我问你,你可有证人?谁知道你辰时之前的行踪?无人作证。你没有人证,却有赃物,不是你偷的又是谁偷的?!多大胆的驽才,手爪子这般不干净,真该剁了再轰出去!” “菊花酒是我'偷'的。”元瞻青轻飘飘的一句话掷在地上却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得满堂所有视线齐刷刷地射向张嘴的少男,只有一动不动的阿悸和僵住了的辛惊雨例外。 “今日未时六刻我从酒库附近经过,看见酒库的门大敞着且无人看守,见雪景正好,便欲筛酒来吃。我拿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坛菊花酒到东院附近的小亭内自斟自饮。张小舅,我的手爪子是不是应剁了然后把我轰出去?” “你闭嘴!”元主夫震怒道:“你擅自取酒惹出多少事端,还不跪下!” 借着光线,辛惊雨才看见元瞻青脸上泛起的不正常的潮红,她不敢脱掉元瞻青围在她身上的鹤氅,看着少男笔挺挺地跪下,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 张侍人瘪瘪嘴,寻到下一个发难的对象:“辛小娘,虽说这菊花酒是元小郎拿的,焉知不是阿悸这驽才偷了钥匙取了那叁瓶酒,慌乱之中忘记了锁门?而且他既然没有偷菊花酒,为什么不让我们看看?辛小娘,他是你的人,他嘴里撬不出话,你可得替他回答。” 辛惊雨正色道:“阿悸是没有人证,也有你所谓的'赃货',但我相信阿悸不是这样的人。仅凭几个罐子和一把钥匙就说是阿悸偷的,未免太过牵强,如果是有人偷了酒专门栽赃嫁祸给阿悸呢?张小爹想想,如果把这几样东西放到你屋里,难道就凭这个说张小爹是贼人?” 柳夫人喝道:“你也住嘴!你穿得像什么样子,屋子火烧得这么旺,你还另披着件鹤氅,你就这么冷?还不赶快脱下来!” 一直沉默着的元瞻青突然开口道:“我和辛妹妹在路上遇见,她救仆心切,袄子也未穿,小子担心妹妹感染风寒,便把鹤氅给了辛妹妹,现在堂里暖和了,妹妹便脱了吧。” 事情发展得扑朔迷离,辛惊雨一门心思扑在证明阿悸清白上,等把鹤氅撤离身体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她才明白元瞻青的良苦用心:他想让大家以为自己身上的酒气全都来自于他身上的大氅,从而在这场混乱中把她摘得干干净净。 辛惊雨心情复杂,她几次张嘴欲言,看到一向温和的元主夫大动肝火,柳夫人复杂而又有些庆幸和松气的表情,张侍人隐隐吃瘪却又暗暗蓄力反击的神色,阿悸微微颤抖的挺直腰板,性格中一股神秘引力又迫使她闭上了嘴。 元主夫下了结论:“今天的事闹到这样,首先是看管酒库的驽才玩忽职守,居然把门敞开,是等着贼人洗劫一空吗?查出今日值班的罚两个月的月例,打二十板子;元瞻青,未经允许擅自取酒,就禁在东院直到年底哪儿都不许去;我作为当家主夫,治家不严,管教无方,我也并罚两个月的月例。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元主夫说道最后环视堂下,狠狠瞪了张侍人一眼堵住了他的话头。 “至于阿悸,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钥匙和酒是你拿的,但你若不这么犟,能省大家多少力气。你好好反省,其他人都散了吧。” 张侍人扫过阿悸和元瞻青,又扫过柳夫人和元主夫,虽不甘心,但扭身经过辛惊雨的时候趾高气扬,屁股一摆一摆地跨出正堂。 辛惊雨连忙蹲下身子扶起元瞻青,被元主夫一个喝住:“阿雨你松手让他跪着!元瞻青你当辛府是元家可以无法无天?!你不顾及舅舅的脸面,也要想想你爹、我可怜的媎夫,他的在天之灵都要为你感到羞耻!我念你荆父早逝,只要你能安分守礼,我不愿过多拘着你,看来还是管得少了。你就在这里跪着,跪一晚上,以后你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哪都不许去!” 虽训得是元瞻青,但是作为共犯的惊雨心也吓得惴惴的,一字一句也都是在骂她。她心中的愧疚如潮水般把她淹没,无法呼吸也无法张嘴。辛惊雨挣扎着游出水面,猛地开口道:“大爹,今天的事我也有错,下午……” 辛惊雨还未讲完,便觉手里的少男一软,整个身子瘫在自己怀里,滚烫得像个火炉。她叫道:“不好,元哥哥发烧了!大爹快去请个医娘!” 元主夫虽仍在气头上,但毕竟是自己外甥,便令墨清和宣洁把人抬去耳房,辛惊雨想跟着进去,被柳夫人拦住:“你还跟着去添乱,自己的仆从管成这样,还不快回去!” 辛惊雨只得不甘地被拖回去,不时回头张望。 「1」语出唐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旷达》 「2」原文是唐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绿蚁是指浮在新酿的、没有过滤的米酒上的绿色泡沫。 作者想说:希望大家能多留言给码文一点信心(对手指?笔芯) (十三)拜访|真相 元瞻青这一病便是缠缠绵绵一个多月,被元主夫勒令每日叁副中药,一次药浴将养着,以防落下病根。辛惊雨几次提着食盒去探病不是阻以“元小郎刚睡下”就是“元小郎正在泡药浴”。 除了除夕家宴他短暂现身半刻,辛惊雨趁机把表哥那张消瘦蜡白的倦美面容深深望了几眼。他勉强吃下一杯酒、动两勺筷便因身体不适早退,搞得辛惊雨心里总有个疙瘩。借着新年穿新衣的习俗,少女给元瞻青送了一身穹灰缘乌梅紫地缕金云缎曲水折枝梅氅衣,聊表歉意。 元瞻青苦笑道:“辛妹妹的好意愚兄心领,只可惜这羸躯不堪罗绮。” 辛惊雨便再没说别的,放下衣服随元凭熤到他屋里打双陆去了。 正月初四,辛惊雨收到了来自刘安厦的拜帖,说她明日巳时将至贵府做客,万望应允。辛惊雨兴奋得一蹦叁尺高,忙写了回帖叫丫头送去。 原是过年之前辛惊雨按照约定拜访过青朴书屋,也就是刘安厦的家宅。她参观了年后要来读书的讲堂,甚是整齐典雅;与刘安厦的母亲刘怡贤刘举人见面,她初见不苟言笑,相处起来倒随和可亲;她又去到刘安厦的卧房,和她一起偷看私藏进箱底的话本儿,两人对里面才女佳子缠绵悱恻的凄美故事津津乐道。 这次拜访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辛惊雨部分对上学的畏怯心理,对年后崭新的学堂生活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她兴冲冲道:“年后我家书斋肯定就建好了,刘媎媎若要来,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事实上书斋赶在新年前竣工了,得知明日刘安厦要来,忙得辛惊雨这边吩咐两个小厮清扫擦洒,那里又安排两个丫头采买果子,让燕林搬来水仙插盆,又差阿悸把自己的“宝书”都翻出来。 第二日时辰不到辛惊雨便在朱漆大门口候着,遥遥地便闻车铃叮当作响,一台蓝布小轿翩跹而至,从中跳出刘安厦。惊雨欢喜地把刘安厦迎进辛府,两个人亲亲热热一路说说笑笑。 辛檀有酒席,元主夫、柳夫人到别府赴会,整个辛府就数辛惊雨最大。她便先领着她去参观新建好的书斋。 书斋不过数丈见方,石灰垩壁,屋柱窗楹则用纸糊,天光下射,室内洞然,甚显清幽潇洒。庭中冬青、枫桕重重迭迭、错落有致,屋后方竹数竿,高樾谡谡。前围疏篱,草深叁尺,秋海棠逶迤播布;门前众坛,菊葵丰丽,西府海棠蛰以待发。更有一古梅嶙峋窗前,枝干虬曲,梅枝纵横,迎面一峰玲珑太湖石,茑萝垂蔓,芬郁袅绕。 “以令堂的财力,建座书斋倒算不得什么难事,难得的是布置得如此风雅,”刘安厦羡慕道,“可见对妹妹的疼爱。” 两人携手迈入斋内,只见内壁墙纸浅酱淡绿,参差斑驳,有如哥窑冰裂纹瓷。屋内壁悬挂屏,窗垂帷幕;纸窗竹榻,床接碧纱。大理石长桌并摆笔墨纸砚,黄花梨木架堆靠经史子集。西墙当中挂一幅管道昇「1」《水竹图》,长桌正上方是一副薛涛「2」墨宝。床头哥窑宝瓶鲜花,窗前蒲石以收晨露,几旁博炉焚印燃香。 “其他便算了,只这粉墙实在别致,是怎么做的也教教我,回去让我娘也粉刷一遍。”刘安厦道。 惊雨笑道:“这是妹妹的侍书阿悸的点子。先糊一层酱色纸作底,然后把豆绿色的云母笺随意撕成零星小块贴上去,这样不仅颜色好看些,若怕忘事便可题壁做个提醒。” 刘安厦笑道:“听着倒不难做,就是心思巧费工夫,妹妹这侍书真是个妙人,妹妹有福气。” 书斋落厦那日辛惊雨才恍然大悟,几个月以来阿悸风来雨去,操劳忙碌的是这桩事。原是辛檀暗中委派阿悸布置书斋内外,并嘱咐他不要泄露惊喜,那日在竹林前撞见阿悸方是因为他要趁天阴移栽竹子到书斋这边。 “辛妹妹这书斋可有名字了?”刘安厦问道。 “没呢,邀媎媎来其中一个意思就是希望媎媎替小妹出出主意。”辛惊雨坦言道。 刘安厦摆摆手,道:“说来惭愧,你虽叫我声媎媎,只恨我才疏学浅,更何况,这是你做主的书斋,要叫什么全凭你的心意,无论风雅活泼,你喜欢就最好。” 辛惊雨托着腮,苦思冥想,泄气道:“我肚子里也没墨水,否则就不会拖到现在还来烦媎媎了。” 刘安厦建议道:“妹妹有什么偏爱的诗文名句吗?或许可从中摘字。” 辛惊雨闭着眼在脑子检索,须臾睁眼,开颜笑道:“有了!就叫'善因轩',取《史记》里'善者因之'的意思。” “起的好!谁说妹妹肚子里没墨水,我看妹妹是有大学问的人!”刘安厦抚掌大笑,道:“既然名字定了,就需要制块匾把这'善因轩'叁个大字题上去。” 惊雨转动眼珠,道:“我去把阿悸叫过来,他定有新鲜点子。” 惊雨把如此这般告诉阿悸,阿悸思忖片刻,道:“制匾非有成格定制,不必拘泥于方匾扇匾。若仿蕉叶为联,一样二扇制出木板,漆满底灰,先画筋纹后题书字,悬之粉壁,可称'雪里芭蕉'。” 辛惊雨和刘安厦对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见要撸起袖子、大展身手的意味。 叁个人齐心协力,不过半日这蕉叶联便做好了,辛惊雨跑到书斋门前欣赏自己的成果:碧绿蕉叶联上蕉叶纹路皆用墨黑勾勒,用石黄乳金行楷写着“善因轩”叁个大字,在灰白外壁上煞是鲜艳醒目。 她两人又玩耍一阵,刘安厦便依依不舍地向惊雨辞别。刚目送刘安厦的轿子远去,两顶自家轿子便从路拐角冒出个尖儿来。是元主夫和柳夫人回来了。惊雨便窜回西院等着父亲归房她再去问安。 她方欲央迎春通报,便听柳夫人怫恼道: “妩春你说说他今天那个傲慢样子演给谁看?梁家主夫不过拿两家的小女小儿打趣,他急得要狗跳墙,怎么?他吹完枕头风如愿把他外甥接过来,就真以为他外甥是未来辛府的夫人,他就是太夫人啦?呸,他想得美!呵,算盘噼里啪啦地打得比谁都精,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阿雨不是他元家人的女儿!是我!是我和辛檀的女儿!他还敢来管我怎么教养女儿,哦,他把那两个外甥叫进府天天笼着辛惊雨瞎玩,这叫教育孩子吗?妩春,你说说除了我这个当荆父的,谁真心对那孩子好?我让她多花点工夫在念书上有错吗?她娘还想让她考出个进媛,就照她那个一不闻二不问的养法,辛家祖坟过八百年再冒青烟吧!不分亲疏远近的臭孩子,天天'大爹''大爹'叫得那叫一个甜,人家算计着你、算计着辛家呐!” 只听妩春道:“夫人对娘子的心意,娘子怎能不明白?娘子毕竟年纪小,贪玩了些,只要去个好学堂规规矩矩地念上叁年书,以娘子的天资聪颖,不愁将来考不上进媛。” 只听柳夫人冷笑道:“那男人哪能善罢甘休?阿雨去学堂哪还有时间让他两个宝贝外甥笼络?等着吧,他可着劲儿作呢!哼,他媎媎是千户娘子,自己粗枝大叶的就罢了,也不再早早续一弦管孩子,把两个小子丢缠得一个浮浪没教养,一个泼辣好争强,哪个是能做当家主夫的料子?!阿雨真娶了他们还不得委屈死,哪里比得上梁家的小儿子,谦恭腼腆,任人揉扁搓圆的糯米性儿,知书达礼规规矩矩,略加调教便上道,我能少操多少心。” 只听柳夫人深深叹一口气,妩春忙接道:“夫人别忧心,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咱娘子还小,那元大郎年纪可不小了,咱们只要拖着,仆就不信能容他一直跟咱们耗?把个黄花大小子拖成黄脸公可就没人要了。” 只听柳夫人道:“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女男大防,就算他是姑家表哥,那能拉表妹独自饮酒吗?!他自己的名声不要紧,阿雨怎么办?真出了事是不是得八抬大轿把他娶进来?!哼,阿雨那妮子还跟我装不知道,两个小孩在大人眼皮子底下整马虎眼,以为都是瞎子呐?顾着面子没好意思抖落出来罢了。阿雨身边这一个个皮子小子,就阿悸还算个好的,那个燕林,整日打扮得妖妖艳艳,问他主子要东要西,背地里结的什么心思?!还有他那个伙伴,叫什么五子的,上月的事就是他整出来的!我还没问两句就全招了,一个院里的驽才小厮,竟敢撇下正事不干,偷酒聚会,忘了门开着,清点发现少了瓶酒,竟想到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哼,辛惊雨就纵着宠着这群驽才,还把女人家的书送给一个男人读,传出去她不要这个脸,我还要呢!” 两人的对话一个字不落地灌入辛惊雨耳中,她觉得世界有些天旋地转,吩咐迎春不要说自己来过,慢慢走回房间。 片刻后阿悸被唤入内,辛惊雨神色复杂道:“你,你知道那日是谁栽赃你偷酒吗?” 阿悸垂眸,点头又摇头。辛惊雨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阿悸淡淡道:“仆心中大致有个猜测,往事如烟,仆并不打算追究。” 辛惊雨没由来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这松气显出她不公正的意思,忙道:“阿爹已经替你惩处过他了,此事皆他一人所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呃,我的意思是若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阿悸深深地望她一眼,最终闭眼点头微笑。 「1」管道昇,元朝女文人画画家,字仲姬,吴兴人,管道昇所写行楷书与赵孟頫为相似,所书《璇玑图诗》笔法工绝,精于诗文,尤擅画墨竹梅兰,晴竹新篁,为其首创。 「2」薛涛字洪度,唐长安人,蜀中女校书、诗人。薛涛八九岁通诗律,居浣花溪,创薛涛笺。着有《锦江集》,共五卷,诗作约合五百首。 (十四)灯谜|邂逅 时间转眼来到正月十五,辛府从十二日搭灯棚,扎彩灯,试点灯,做元宵,忙了几日,终于在十五这天全部布置完毕,把辛府上下装点得花天锦地、灯火辉煌。 辛檀难得空出一天陪陪夫人孩子,用过家宴后便领着辛府众人出门赏灯。但见元夜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团皓月自云海中徐徐浴出,向人间大地洒下万斛清辉。 辛府所在的东阳县双桂街无论铺坊里巷,皆张挂起花灯珠帘,竞夸华丽。上有灯竿挑球出,绣球灯煌煌熠熠;枝头树杪间披萦各色花灯,珠攒锦簇;沿街甬道高立灯托,剡木为架,帨以文锦,叁灯一柱,高低错落,浴浴熊熊;兼有绿女红男、黄发垂髫手持彩灯,挥晃摇漾,如灯海之游鱼,举手投足间聚散离合,牵荡起无边漪澜。 辛府一行人拥去文桥上看焰火,只闻花炮轰雷,箫鼓声喧,万千烟花同时绽放,烟焰蔽天光如白昼,明灭万点如流萤四散,翾做千姿百状:绶带鸟、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桓雀宫等等不一而论。 岸边的亭台庙宇、高楼朱阁连同身上的灯光宝气全部在渝水河的縠皱波纹里浮泛出粼粼艳影,一时间月与焰、与灯、与珠、与波,上下俱光,璀璨耀烁,恒如光明世界。 辛惊雨笑道:“从来人看灯在灯之外,看烟火在焰火外,像今天这么盛大的焰火灯会,女儿便觉得自己也被收作灯中、烟火中景物了。” 辛檀笑刮下惊雨的鼻子,揽着她下桥去灯市。灯市沿街长廊下垂挂着数不胜数的诗牌灯和猜谜灯。诗牌灯多是选历代咏元宵的诗词写在木牌上,罩上纱绢,再在里面点燃烛火,游人便可徘徊观赏。 辛惊雨对它们兴趣不大,她偏爱街道另一侧的猜谜灯,那边也聚集更多一些小孩儿。老板说猜对叁个灯谜便可换一个花灯,几个少女少男便围住了摊子。 众人正细细相看,便听元瞻青道:“我这个好猜,打一动物,应该是蝙蝠。” 少女凑上去看他的谜面: 虽然有两翅,了自无毛衣。 白昼身无措,黄昏意自便。「1」 果然非常简单,她便更增信心,埋进灯谜中猜寻。 她们来得稍晚些,易猜的都被人拾走了,元瞻青的灯笼还是掩映在最底下、不知道怎么被他扒拉出来的。好半天剩下的人都没猜出一个,见状阿悸无奈递出手里的纱灯,道:“是植物,黄杨木。” 只见他的谜面是: 叁十六旬久,增生但方寸。 气机有时歇,厄会屡遭闰。「2」 因阿悸和元瞻青各猜出来一个,元凭熤、燕林和沉星便不好再猜,守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辛娘子压轴。辛惊雨左挑挑、右挑挑、看一个没思路,换一个仍是不会,她决意要凭自己的实力赢花灯,因此推开众人将灯谜一个个看过去。 直到她相中一个,也因为逛到摊头它是最后一个,便无比认真地思索起来,只见那盏四角平头黄纱灯下挂的纸条上写着: 偶因一语蒙抬举, 反被多情又别离。 送得郎君归去也, 倚门独自泪淋漓。「3」 猜谜并非碰运气,乱猜一气,而是有技巧,有策略的。比较常见的猜谜方法有二十多种,可大致归于以下五类:会意类、增损类、离合类、谐音类和综合类。其中谐音是使用频率比较高的一种。 比如这里的“语”谐音“雨”,“情”谐音“晴”,想到这点,谜底便不言自明了。 辛惊雨高声道:“老板!我要挑花灯!这最后一个谜底是雨伞!” 老板笑道:“答对了,但也没得挑了,就剩最后一盏莲花灯你拿着吧。” 惊雨鼓鼓嘴,到底带上花灯蹦蹦跳跳地去街对面寻母亲去了。前面有舞龙灯,蜿蜒曲折的彩龙昂首摆尾,争夺竿顶的巨球,做翻滚摇摆状,甚是好看。 她提着花灯跑在最前面,路过一巷口时,只见影戏棚底下站着一张皇失措的小男孩,身着鹅黄色锦缎衣服,手里攥一根冰糖葫芦,葡萄般大眼睛无助地停留在每一个谈笑风生经过的路人身上。 辛惊雨知道那是官府为了防止小儿走丢、特别在每条巷子前设置的引棚,见男孩年幼不安,便上前问道:“弟弟,你家人呢?你和她们走失多久了?” 只见男孩垂下头,被冻红的小巧的鼻头抽动,低声呜咽道:“我,我阿媎嫌,嫌我没用说,说不要我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阿媎?你阿媎一定是逗你玩呢。”辛惊雨把男孩的拳头揉开塞进花灯柄,安抚道,“这是我刚赢的花灯,送给你,我陪你一起等你阿媎来寻你好不好?” “娘子——你跑这么快,倒是等等仆啊!”燕林娇喘微微,刚欲展颜一笑,便见辛惊雨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孩,手里还紧握着赢来的花灯,瞬间沉下了脸。 “你是何人?为何拿着娘子的灯?”燕林眯起眼睛,警惕地问道。 “我,我娘爹喊我璋儿,花灯是,是媎媎给我的。”男孩神色怯怯,嗫嚅道。 “他跟家人走丢了,我便陪他等一会儿,不打紧,你去知会娘一声,说她们先去就是。” “不,我也要陪娘子等。”燕林任性道,把男孩从辛惊雨身后扯到自己身前,男孩泪花闪闪竟一声未吭。 “随你的便。”辛惊雨淡淡道,跑得有些累了便蹲下来抱着膝头看街上来往人群。 “娘子这样让仆想起小时候,”辛惊雨不搭腔,燕林便自顾自说道:“也是元宵节,娘子怕仆走散,便一直牵着仆的手带仆往前走,明明娘子自己也瘦瘦小小的,却什么都不怕似的,仆跟着娘子,便也什么都不怕了。” 燕林欲语还休,向惊雨投去一个炽热而眷恋的眼神,灯火温暖明媚,可它照亮的人却一脸微漠,自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燕林眼中酸涩,娘子什么都不懂,仆的心已经烫到了嗓子眼儿,现在含在舌尖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两人默然无言,忽闻一道飞扬不驯的声音插入打破平静:“小崽子还搁这儿等着呐?哟,你还挺厉害的哈,转头找了个好媎媎。” 来人生得人高马大,穿一紫锦对衿阔袄,阴阳怪气,面露骄横;她身后跟着一瘦挑女子,穿一翠蓝回纹锦缎子袄,面色平静,像是习以为常。 辛惊雨打量一眼,低头问男孩:“璋儿,她们可是你媎媎?” 璋儿点点头,欲向二人挪去被紫衣女子一个眼神止住,喝道:“小犴子滚开点,这没你的份儿。” 说完歪头直直盯着辛惊雨,忽笑道:“我叫梁飞乌,这是我妹妹梁闻鹤,小娘子怎么称呼?” 辛惊雨微皱眉头,只道:“在下辛惊雨。” 这梁飞乌笑呵呵道:“辛小娘别误会,我虽然脾气直,但是个认眼缘的主儿,今日一见辛小娘吉人天相,如若不嫌弃,梁某愿认辛娘子做个妹子,你看如何?” 辛惊雨预想的是眼前女子对她兴师问罪,未料到眼前发展急转直下,机敏如她也多少有些反应不过来。 女子颇自来熟地大拍两下少女的肩膀,大大咧咧道:“害,辛小娘现在不答应便罢了,待来日我和辛小娘再遇见,小娘可要认我这个媎媎。”说完便拎着那瘦小的男孩,风风火火阔步远去了。 “娘子……”燕林迟疑道。 “走吧,”辛惊雨叹口气,道:“也不知娘她们逛到哪里去了。” 她负手独行于火树银花之中,背影和他的距离令他既陌生又熟悉。燕林惊觉眼前的少女已不再是和他并肩而行的孩童,那挺拔潇淑的身形俨然是一把向他人提供庇护的玉伞,娘子除了在辛主子和两位夫人前还留有些娇态,更多时候是露出一副沉思和疏淡表情,让他愈发摸不透、猜不猜娘子的心思。 她这把玉伞下再不会只罩着他一人,会有越来越多的男人争先恐后地钻进这把伞下,可那片伞就那么大,总有多余的人要被挤出。持伞的人是她,她能施恩便能抽回,收走的伞面再偏袒在他人头上,比一开始放任他自生自灭更叫他痛不欲生,劈头倾注的暴雨只会更加苦涩难熬。 辛惊雨走了老半天不见燕林跟上,纳闷地回头寻他。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便随人潮被推来搡去,呆愣愣地望着她的方向。 这笨鹅。辛惊雨怪道。逆着人潮伸手去勾他。好不容易摸到少男削葱根似的细手便一把攥住,专钻行人间的空隙挤出,燕林被带得趔趔趄趄,却毫无怨言。 以辛檀为首的辛府众人方迎面于前等着,一簇男女披红垂绿,恍若姬妃之家,因此周围并无人拥塞。辛檀、元主夫、柳夫人、元瞻青、元凭熤、阿悸还有一众丫鬟小厮,交头接耳,笑语吟吟,望着辛惊雨一步步地向她们走来。 她的身后焰火灿烂,宝灯接天,而少女昂首浅笑,如迈步康衢,一路香尘滚滚。 「1」改编合并自唐任要的《腊月中与韦户曹游发生洞裴回之际见双白蝙蝠》和元岑安卿《蝙蝠》 「2」改编合并自宋李廌《黄杨林诗》和宋方一夔《黄杨》 「3」谜语出自网络 作者想说:灯谜对叁人的命运有一些暗示哦~不知道大家读出来没有|?ω?`) (十五)初潮|伎生 话说开塾这日柳夫人一早打点车马送辛惊雨上学,马车稳稳地停在青朴书屋前,她甫一翻帘便见刘安厦笑如春山,欣然迎过她,两人携手迈入讲堂。 刘安厦领辛惊雨与堂内学奼一一拜见,落座后刘举人亦抵达,众人行毕礼,刘举人便开始教授今日经书。 念着念着窗前两个眼熟的身影分了惊雨的神,正是元宵节有过一面之缘的梁氏媎妹。刘举人眼观四座耳听八方,自然也看到鬼鬼祟祟猫在门口不进来的两人,她淡定地评完一段经文,淡定地让两人放学留堂抄经十遍以惩迟到之过。 放课后梁飞乌大咧咧地盘踞辛惊雨前桌的坐席上,前桌学奼不敢多言匆匆打点书笔离去。女子嬉皮笑脸道:“我就说和辛小妹投缘,这不就是缘分?” “梁娘子——” “哎,叫我梁大媎,梁大也行,梁娘子听着生分。” “梁大媎,那日大媎诚心相交,小妹怠慢,万望见谅。” 梁飞乌大力击着桌子,大笑道:“好!好!小妹既认了我这个媎媎,媎妹之间,哪学那些男子家弯弯绕绕?没有什么说不开的。从此我就拿你当我亲妹子,阿鹤也是你的媎媎。” 日后叁人相交更为亲密,连同早先结识的刘安厦,四人共出共入,共读共游,不多时日便结成平交至友,原是这梁飞乌虽桀骜粗狂,但是个心胸豁朗、不拘小节之辈,让比她年纪小的两人跟梁闻鹤一样唤她“梁大”;梁闻鹤看似沉静,实则是个风趣诙谐、口角生风的主儿,爱开别人玩笑也禁得起别人拿她顽开心。众人按年龄顺序称梁闻鹤为“梁二”、刘安厦为“刘叁”、辛惊雨为“辛四”。 这日放课后梁家媎妹又被留堂,不过这对她俩来说已数家常便饭,多是趁此机会赶小厮回府糊弄梁家主夫,两人打马游街、好不快活。梁家妣上承爵,在东阳县坐有大片土地、田庄,惊雨还隐隐听辛檀说起过梁家在京里有些关系,或许只有握有这般家底和人脉才能容梁家媎妹过得如此潇洒吧。 辛惊雨方欲随梁家媎妹顺道回府,忽觉肚子一阵翻滚,便捂住肚子奔去茅房。叁人听见她在茅房里喊叫一声,忙赶过去只见辛惊雨合上房门冲着她俩忸忸怩怩,笑说:“怪道小妹早上眼皮一个劲儿跳呢,原来今日是望舒初驾。”[1] 叁人惊喜地对视,纷纷向她贺喜:“辛四儿自从今儿来了月经,便是大女子了!”“这可是女人的大事,选个好日子咱们给四儿办个千红宴,好好庆庆。”[2] 刘安厦关切道:“四儿肚子如何?还疼吗?” 辛惊雨点头道:“腰背有些酸软,肚子坠坠地痛。” 梁闻鹤俏皮道:“我这儿有个偏方,专治女人月经腹痛,说来十分简单,只需把经期流的血少量喂给未破身的少男,把经血锁在他体内由他去周转运化,疼痛自可离身,若男子与血的主人关系亲密,那便成效更快。” 辛惊雨古怪道:“哪有喝人血的道理?” 梁飞乌不以为然道:“人血都能入药,自然是入得了口。” 刘安厦皱着眉头道:“其他地方的血也就罢了,只是从下面流出来的到底……不太一样。” 梁大嗤道:“亏我许你刘叁儿是个有见识的人,眼下怎么这么糊涂?经血和女子身上其他部位的血并无分别,若要比,经血涌动不息,甚至更干净呢!”[3] 刘叁羞愧难当,一席话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字。 梁二见惊雨纠结,便又出了个主意:“四儿你若嫌直接,便将血滴进红枣姜茶里,这样既不显眼又可让你舒服些。” 惊雨被说得心动,在脑子盘桓人选:燕林厌恶异味,鼻子又灵的很,别说鸭血羊血这些血制品,平日里牛羊鱼虾需处理得一点本味都没有才吃,气味浓烈的蔬菜、腐酱更是碰都不碰;阿悸,她脑中浮想阿悸喝血的画面,怎么都觉得怪异违和;至于元凭熤,这小子渐渐跟她绷不住“兄友妹恭”那一套了,任随本性同她斗嘴闹腾,这要让他帮了忙、被他缠上要挟自己,可不就永远低他一头嘛! 惊雨思来想去,目前能帮这个忙的只有她姑家大表哥元瞻青。不知是不是长大了的缘故,她和他之间氛围微妙。元凭熤虽然也比她年长,两人整日打打闹闹、彼此嫌弃得不得了,可她心里把他看作同龄朋友;而元瞻青举手投足都是成熟男子的风韵,害得她曾经对他想入非非,因此不知以何种面目面对元瞻青。 可她一回府就后悔了,肠如绳绞,疼得在床上直打滚。辛娘子立即起身吩咐沉星煮碗红枣桂圆红糖姜茶,她要亲自给元瞻青送去。 辛惊雨挎着食盒,心里七上八下,又颇为心虚,梁二说“少量”,她一没经验何为“少量”,二来确实疼痛难忍,一个“手滑”倾倒计杯过半。她脑中飞速做着预案,设想若表哥拒绝她怎么使场面不那么尴尬。 “是阿雨妹妹在外面吗?快进来。”元瞻青朗声道。 辛惊雨深吸两口气,强装平常推门进去,只见元瞻青未曾束冠,青丝如瀑布铺展,懒懒地握一卷书仰卧举看。 辛惊雨堆出笑道:“许久不见元哥哥,我,妹妹带了些果子茶饮和元哥哥说会儿话。” 元瞻青从床上翻起,双眼盛满笑意,道:“愚兄也甚是想念妹妹,不知阿雨妹妹带了什么珍馐佳肴?” 惊雨忙掀开黄花梨食盒顶盖,只见里面二寸白瓷深碟五只,放着各色茶果;中间一淡黄冰裂纹茶壶,整一个白瓣黄蕊梅花盒。 元瞻青双臂交迭于圆桌上,笑道:“妹妹好精巧的心思。”说完取出充当花蕊的茶壶,掀盖嗅了嗅,合拢又道:“这茶正好喝了暖暖身子。” 辛惊雨忙道:“元哥哥先尝些果子吧,这都是一品居刚买的,正热乎好吃呢。” “果子既热就不慌吃,只是这茶若冷了便不好了。”说着竟是提着壶把,仰头将茶泻入口中,整个过程眼睛不眨一下。元瞻青一饮而尽后手摸肚皮,惬意地眯起眼睛道:“好茶!” 辛惊雨被吓呆了,她设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都和眼前的对不上号啊?!她心里说不上崩溃,她只是知道如果把实情瞒着元瞻青,那难受的不一定会是痛痛快快的姑家表哥。 惊雨磕磕巴巴地说:“表……表哥,其实我,我在茶里放了,别的东西,茶里面……有……有我的……” “我知道。” 欸?辛惊雨眨眨眼,他知道? 元瞻青饮得豪爽,嘴角还挂着流溢的琥珀色液体,他并不拂去,只是弯唇道:“阿雨信任表哥,表哥怎能拂了阿雨的美意?如此珍贵的东西,表哥是高兴都来不及。”元瞻青说到“高兴”时便放轻了声音,听起来别有几分飘渺意味。 辛惊雨便放下心来,和元瞻青高高兴兴分食了盒中的果子,眉飞色舞地聊起书屋见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偏方真的管用,从来到元瞻青屋里后她便觉腰腹轻了些,也有精神气儿了。元瞻青偶尔插话,托腮笑看她。 离辛惊雨初潮后过了叁日,媎妹四个到无比居定了桌千红宴。这千红宴便是指如红豆、牛羊肉、鹿肉、兔肉、红枣、辣椒、番茄、山楂等数十种红色食品准备而成的一桌酒菜,每户女儿初潮来时便有母父或相交好友为其筹办宴席,亦选看伎生辅导少女通习人事。 四人饮酒射覆,酒酣耳热,逸兴湍飞,乐不思归。护送刘安厦回府时一路载行载歌,辛惊雨平生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抱着刘叁不撒手;刘叁输的次数多,索性放开了豪饮,喝到走路趔趄,神志不复清明。 送走了刘安厦,辛惊雨在梁家的马车上昏昏沉沉,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窗外,只见窗外是陌生的街道,她惑道:“大媎、二媎我们这是去哪儿?” 梁二促狭一笑,道:“四儿忘了?女子初潮千红宴只是上半场,这下半场么,等吃过晚饭才将开始呢。” 辛惊雨红了脸,小声道:“若要去……那种地方,咱们媎妹四个同去便是,干嘛撇下刘叁儿?” 梁大混不在意,道:“还不是你爹管你管得这样严!多一个人便多一份泄密的风险。好了,闲语少说,咱们到了。” 惊雨好奇地掀起窗帘探头张望,只见一颇不起眼的狭窄巷口,高挂着两盏红灯笼,不能通车马,一条甬道曲曲折折地蔓延至不见。这简朴低调得不像是两人的风格啊? 梁大甩开扇子,得意道:“辛四儿可别小看了此处,所谓真人不露相,这巷内风月洞天只有亲身走一趟才能说略观一二。” 辛惊雨下车跟在两人身后,巷路周旋折弯一如肠曲,寸寸节节皆置精房密户,门有敞有闭,敞开的精舍内外数个油头粉面的骠子或盘坐或倚门,嗑瓜子、饮蜜水,唇舌翻搅,喉结簸荡;茶馆酒肆纱灯百盏,诸伎站关,掩映闪灭于其间,熏香抹粉,冲过客频招红袖,暗送秋波。两人熟门熟路,对这些骠子伎生视若无睹,七拐八拐,直至一处沉香木门前。 梁大上前扣了叁声,门子挪开一道缝,从梁大手里接过玉牌,便推开门迎叁人入内。 梁二解释道:“这邗沟桥主巷九条,旁支成千上百,多走几趟便走通了。那些门子前的你不用理,有些名气的一个个架子都大得很,锁在深巷里轻易不出来,须由向导带路引见。这户子里的叫弄影,人如其名,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鸨公朱喜水喜出望外,把叁人请进内室,端茶叫曲儿,几个小童便抱琵琶、萧、管进来演奏。 梁大嗅嗅茶,闲闲道:“老水,我领我妹子来是抬举你,你却这么糊弄我,这茶怎么还是上次的白毫银针?伎生人呢?就打发这么几个毛童伺候?” 鸨公忙道:“原是弄影不知道今夜梁大娘驾到,欲解衣歇息,眼下在后面梳洗更衣,不多时便会出来。这茶,呃,今年新茶没下来,只能委屈娘子们将就些了。” 叁人正饮茶听曲漫聊闲话,忽闻环佩叮咚,便嗅兰麝馥郁,鸨公掀开珠帘,一位拢裹粉白纱衣、玉骨冰肌的男子翩跹而出。他纤腰袅袅,步步生莲,芙蓉如面柳如眉;呵气更胜兰,纤手难辨玉,烟视媚行,云画月描。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好一个盈盈楚楚、淡雅端淑的绝代佳人。 辛惊雨神魂恍惚,如痴如梦,呓道:“词里说'云破月来花弄影',夜深花颤,好景不过如此。” 弄影缓缓福身行礼,梁大说:“影生,这位辛娘子今日做你的贵人,先跳支你拿手的舞给娘子开开胃。” 只见男人轻喏退下,再回来时梳一峨峨云髻,金簪翠钗,珠玑珥环,穿缕金百蝶穿花茜红大袖罗衣裙,绕银红绫闪色销金宽披帛,大红凤嘴鞋。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动容转曲,秋水媚波。曾挠摩地,扶旋猗那,体迅飞凫,飘忽若神。缦竦轻躯以鹤立,回裾转袖若飞雪。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 一曲舞毕,弄影云鬓稍乱,娇喘微微,再退更衣。他又换回初见时的纱衣,有如凌波微步,行至叁人旁一一奉茶。 弄影绰绰跪地,低眉顺目,红云飞抹,恭恭敬敬地为辛惊雨捧茶。辛惊雨忙接过茶搁于案桌,轻扶他起身。 梁大和梁二对视一笑,心下了然,这是娘有情郎有意,当下决定撮合。梁大清清嗓子,道:“影生你能被辛娘子看上是你的福气,还不邀娘子入幕,解衣侍奉?” 辛惊雨忙道:“大媎二媎的人,小妹怎敢染指?” 梁大挥挥手,不以为意,道:“人说'媎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照我说这衣服可以穿,质地好的便做传家宝也不是没有。可这男人百无一用,不过拣些年轻俊美的用上两年,便人老珠黄、软如鼻涕,不堪用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们不来,影生也就独守空闺,夜夜淫棍无人臼,可寂寞难耐,骚浪正浓呢。” 梁大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男子下巴,语言暧昧呷侮。弄影低垂长睫,并不作声色。她便觉无趣,丢手撇开他。 梁二也劝道:“辛四儿你就去用吧,初潮礼总不能随意拉扯些臭骠子糟蹋了,他虽年轻,技巧乖顺都是一等一的,不枉服侍你。” 辛惊雨缓缓走到弄影面前,替他把歪掉的玉簪花别好,转身作揖道:“今小妹托两位媎媎的福有幸得观仙子一舞,便觉可慰平生,其他的小妹实不敢多想。” 梁家媎妹闻言哈哈大笑,便不再逼她,天色渐晚,恐辛府去催,便离了邗沟桥,一路向辛府奔驰。燕林早在西院门口守着,慌迎上脸色红润、走路不稳的辛惊雨,于强烈的酒气下细嗅到暗伏着的缕缕幽香。燕林起疑,却不敢多问,半是忧愁半是酸苦扶惊雨回房,自己放热汤备她沐浴。 [1]中国神话传说中望舒为月驾车之神,因为月经与月亮密切相关,所以“望舒初驾”“望舒下驾”便是指代女子初潮和女子来月经。 [2]月经的意思是女子每月下体出血像月亮盈亏一样有规律,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无需其他代称。 [3]经血含有75%的动脉血,25%的静脉血,和普通血成分完全一样,由于动脉血含氧量丰富,代谢废物相比较少,甚至更为干净。除此之外果冻状的血块是脱落的子宫内膜碎片,还有些肉眼不可见的活性酶和生物因子。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其含有的纤维蛋白溶酶会破坏凝血因子,所以经血可以说是永不凝固,奔流不息。 (十六)劝导|兰汤(h) 不知是否真如那句俗语所说,女人一起狎过伎感情会更亲厚,自初潮礼之后,叁人不是支开旁从摸去邗沟桥,便是背着刘叁儿携弄影赴酒楼喝酒作乐。日子一长,刘安厦也发觉辛惊雨和自己不甚亲近了,整日黏在梁家媎妹身边,叁人说说笑笑好不默契。 刘安厦心下落寞之余,又察知辛惊雨每次晚回府的借口都是待在青朴书屋,和刘安厦一道温习功课,再结合她近日不是在位子上蒙头大睡,便是被提问时羞得手足无措,刚入学时那个清明聪颖,朝气蓬勃的辛惊雨被现在这个沉沉倦倦,气虚消瘦的浪荡少女取代,她心中已有猜测。 这日晌午,辛惊雨趴在桌上补觉,只听“咚咚”叩桌子的声音,她睡眼朦胧揉起眼睛,却见刘安厦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惊雨忙直身坐正,试探着问:“刘叁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安厦语气平静,道:“我是来问问你,最近几日你课业不做、经书也不背,是去和谁、去了哪里玩?” 辛惊雨心神一乱,她飞快地调转说辞,道:“最近几日梁大、梁二家里出了些岔子,知你好操心怕你忧劳,故未敢烦扰你。” 刘安厦眼睛一竖,气道:“辛惊雨!你还拿我当媎妹么?你连实话都不肯对我说,还要扯谎来瞒我!” 一时间惊恐、羞惭、委屈、歉疚、难堪五味杂陈交织在辛惊雨心里,使她声线梗涩:“刘媎媎,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看不起我,我都告诉你。” 辛惊雨从千红宴之后说起,一直说到昨天傍晚打着给梁二庆生的幌子,裹携伎生弄影游湖玩耍为止。刘安厦边听着,神色由惊转气再转冷笑再转怒,道: “辛惊雨你才多大,就去跟着她们瞎混?!她们妣上有良田百亩,家里承爵衣冠,故梁大梁二才能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你辛惊雨呢?你是要科考,要考举人、贡媛的人呐!你若再这般同她们鬼混,我就请禀辛府主,让你住到书屋里,日日夜夜由我监督,直到你考上举人为止。” 刘安厦怒其不争的肺腑之言感动了辛惊雨,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如此掏心窝子的话,她一时难忍泪意,扑进刘安厦怀里放声大哭;刘叁儿究竟不忍太责怪惊雨,见她认识到自己错误便撸起少女的头毛安抚她。 惊雨见刘安厦态度软化,便赖在她怀里哼哼唧唧央求道:“好媎媎,你可千万别跟我爹露我的底,你知道他那个人,芝麻大的事都跳起叁丈高,若他打听到我不好好学习,非罚死我不可。” 刘安厦不吃她赖皮样,正色道:“那些骠子都是千人骑万人枕的脏货,你瞎碰得病怎么办?你老实告诉我,你都跟他们做了什么?” 辛惊雨只得承认:“也就摸个手、搂个腰什么的,连嘴儿都没亲上。” “你还想亲嘴儿?!”刘安厦瞪她,辛惊雨连忙谄笑道:“不敢不敢,妹妹再不想了,这些人妹妹见都不见了。” 刘安厦情知不可逼她太过,叹了口气道:“咱们女子应酬难免有唱的、倡伎陪侍,听个曲儿耍耍嘴皮子这都不是大事,关键是不可迷了心智,像前日那般太过不可再为了。” 辛惊雨如小鸡叨米般点头,刘安厦禁不住“噗呲”笑出声,两人又恢复了旧日友好。此日后梁大梁二再找惊雨游玩,她便找各种理由推辞不去,复认真学习起来。 惊雨虽算不得开了荤,可也算半只脚踏进温柔乡,如今乍一抽离,身体虽在学堂,心却时不时飘到邗沟桥那沉香木门后头,烦烦闷闷,心痒难揉。 这日书屋休沐,梁大梁二又朝惊雨挤眼,她余光中瞥到刘安厦微微偏转脑袋,便兀然打了个喷嚏,抱歉道:“梁大媎、梁二媎小妹今日身体不舒服,恐怕得回家睡一觉歇息一日。”见梁大梁二拍马而去,刘安厦这才放她回府。 西院里燕林把浴盆掇到房中,满注热汤,又投入自制的五香汤丸,为惊雨宽衣解带,扶将她入内。辛惊雨心不在焉,心中对没再去见弄影一面暗暗后悔,可又念着刘安厦苦口婆心、字真意切的劝导,正左右犯难间,忽觉一股钝流下潜烫到自己肚子,出声喝道:“笨皮子,放水之前不会自己先试试吗?你想烫死娘子我?!” 燕林丢下水桶,凄惘一笑道:“驽才是笨,娘子自去学堂后便厌弃了驽才,深更才回府,也不搭理驽才。如今驽才连伺候娘子沐浴都干不好,驽才恳请娘子把驽才调去别院,洗衣做饭、喂马劈柴,只要不惹娘子的眼驽才什么都愿意去做。” 见燕林转身欲走,惊雨急火攻心,肆力拽住少男的腰带把他往回扯,燕林身形不稳,一个趔趄仰倒入水,跌进浴盆里惊雨身上。 惊雨翻身骑在少男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入水中,咬牙切齿道:“你生是我的人,若不是我保你你在襁褓里就被掐死了!你现在想走没门!你听见没有?!说话!” 燕林紧闭着眼憋气,双手扑腾起水花,惊雨松开手,他猛地浮上来,用手叉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呛水。燕林浑身都湿透了,罗髻歪斜,发丝凌乱湿答答地贴在脸颊两侧。他慢慢地朝后缩直至退无可退,双臂抱膝抖如筛糠。 辛惊雨心下后悔,燕林一定怕极了,他从小就是她养在怀里、捧在手心的猫儿,只有恃宠而骄的份,从未像此刻如被人虐待过的流浪猫因人类的靠近而惊怯惴惴。 她伸手揩去少男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汤水的液体,又搂过他的脑袋让他倚在自己胸口。愧疚地说道:“燕儿莫生我的气,我只是,我……” 燕林捶着惊雨的胸脯,泣不成声。辛惊雨又是哄又是摸,等到澡汤都凉了才将将使燕林止住眼泪。 燕林后背靠着辛惊雨的胸脯,倚躺在少女怀里,把玩着少女的手指,嗔道:“娘子若再吓仆,把仆吓死了谁还给娘子撒气?也就只有仆,对娘子知根知底,知道娘子不是有意的,若换了旁人,定再也不要饶恕娘子了。” 惊雨揉捏着燕林腰间的软肉,只觉手感细腻柔滑,又顺着少男的腹股沟滑到那鸟儿处。燕林肤白体毛少,饶是如此他仍会定期将鸟巢清除干净,惊雨见那处光滑无毛,玉茎挺翘可爱,两枚玉卵也饱满圆润,遂爱不释手,一手撸一手盘,把燕林挑逗得娇喘吁吁、泪光点点,不多时便泄了身子。 大户人家的侍从小厮均不设贞操锁,让府中女主可随意亵玩。惊雨作弄完燕林仍觉不尽兴,便出言戏狭他:“燕儿果然是长大了,连那话儿都粗长了不少,可见是用了心的。” 燕林羞得直欲扑上去咬少女下巴,被惊雨掐住两点红樱,委时软瘫了身子,惊雨用掌根压住两点快速摩挲乳晕,手指握住乳肉向外掰拧,激起少男暴风骤雨般的呻吟。他双乳留下数道鲜明的红色指印,看起来颇暧昧可怜。辛惊雨掐住少男的下颌晃了晃,轻佻道:“臭小子,还想咬我?疼不疼?娘子给你吹吹?” 燕林羞愤难当,推开她跨出浴盆,躲到屏风后把湿衣剥掉,踮着脚尖迈入内室换了干净衣服,复拾起木桶,脸颊绯红,娇嗔道:“水都凉了还泡着跟真的似的,等我把水换掉你再'休沐'吧。” 惊雨手肘撑在浴盆沿上,望着燕林远去,像是出神又像是追忆。 时光如梭,转眼来到了清明。辛檀得了空闲,携辛府女男出城展墓,祭奠完辛惊雨的姥姥、姥爷后,众人到郊外的平山踏青赏春。 是日蕙风和暖,气序清和,平山芳树清樾之下媛庶布席,罗列杯盘,吟诗劝酬,鼓瑟弹琴。长塘丰草,童稚竞逐纸鸢;高阜平冈,奼女斗鸡蹴踘。辛檀持小杌坐空地,摇着扇子看人跌成「1」;元主夫和宣洁、墨清说着话,骋目品赏青山春树;柳夫人促到货娘前,瞧看着路旁摆设的古玩珠宝;燕林提着直身下摆漫山遍野跑去寻花,要与沉星斗百草;阿悸和元凭熤树下摆棋,元瞻青饮茶观局。 春光明媚,众人各得其乐,独辛惊雨惆惆怅怅,躲着人登山渡水,过树穿花,漫步至溪谷旁,在一僻静处坐下歇了。 不知为何,她的心如春日的烟柳总是蒙上一层淡淡的悒愁,她自认不是一个感伤忧郁之人,也从未对落花流水伤春悲秋。因此这种朦胧陌生的情感壅堵在心口、难懂难言,她一时无从排解。 袅袅晴丝摇漾春光,她痴痴凝望天空,脑子不觉浮现弄影的玉貌花容,秋波倩笑,情思万结却不能相见,更添愁闷烦忧。 正神思间,遽然身体前倾,辛惊雨忙以手撑地稳住身形,扭头怒顾来人,原是元凭熤这小子捣的鬼! 元凭熤见推醒少女,得意得眼笑眉舒,抱臂问她:“小爷我就只差你这一胜了,遍寻你不得,原来是躲在这儿自己悄悄哭呢。” 辛惊雨懒得同他斗嘴,只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赶紧让开你挡到我观溪了。” “啊呀呀!”元凭熤故作惊讶道:“我的眼可比不上辛娘子的眼,能从天上看到这地下的溪水来!” 辛惊雨烦他要死,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找我干嘛?快说快走人。” 元凭熤这人就这样,插科打诨、打嘴仗的时候快言快语,口舌锋利得像剑一样;一旦让他说正经事或者问他心里怎么想的,便半吞半吐,顾左右而言他。只听他含糊道:“我划拳输了才被派了这苦差事,随便你爱来不来,那个亭子还怪好看的,他们找到的,没什么人发现,你不来反正是你的损失。” 辛惊雨一翻白眼,这都说了些什么。反正被元凭熤这一打断,自己的感伤调调也续不上了,干脆拽着元凭熤的袖子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大模大样地走在少男前头。元凭熤恨她揪皱了自己的衣服,大跨步跻身于辛惊雨前,辛惊雨自然不甘心,两人遂在山间溪头赛跑起来,你追我赶,到亭子前时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溪边元瞻青正拿瓮取水,枝前燕林摘花装点青石桌面,亭内阿悸扇扇烹茶,沉星摆盘茶果,四人各有所职,虽不交流,但一望便觉静谧和谐。 辛惊雨一个箭步超出元凭熤半个身子,抢先占领离阿悸最近的石凳。端起他凉好的茶水一饮而尽。元凭熤扁嘴道:“要不是你半路故意绊我,我绝对比你先到。” 辛惊雨呛道:“好男不提马后炮!输了就要认输!你,去帮元哥哥取水,就当是惩罚了。” 元凭熤漫步过去,切道:“一叫哥哥就是元瞻青,我也比你大,从来不对我好些。” 辛惊雨不理他,只问阿悸:“阿悸,我让你把'高山流水'带过来,你没忘吧?” 阿悸点点头,从小箧内取出锦盒,里面方是去年生辰她送他的那只竹笛。 “什么'高山流水'?”元凭熤没走两步,又折身回来向亭子里探道:“一只笛子居然取琴的名,可见主人没大文化。” “我爱取什么取什么!至于你,取水去吧!”少女恼道,转头对持笛的少男说:“此处风景正好,独独缺点音乐,正好也看看你精进多少。” 阿悸依言吹笛,笛声空渺徘徊于青山翠谷间,引得鸟儿鸣啁相和,细听便觉溪水也随着笛音的缓急或潺湲或奔流。 一曲终了,辛惊雨率先鼓起掌来,喜道:“距你生辰才过多久,不想你竟修炼到这般境地了,送你笛子真是送对了!” 元凭熤撇嘴,夺过笛子在手中把玩,道:“造型粗陋,音准略差,还有这玉坠子究竟是谁吊上去的?华而无当,最是败笔。” 辛惊雨被气得眼冒金星,骤然起身劈手欲抢,元凭熤高高举着笛子故意钓着她。 “哈哈哈哈我说谁有这般雅兴,是辛四儿就不奇怪了。”众人都看向声源,辛惊雨眼中放出喜光,她忙撇下元凭熤,奔至来人跟前,笑道:“梁大媎,梁二媎,刘叁儿,你们怎么找过来了?我们刚沏了茶,不嫌弃就进亭来歇歇脚、聊聊天。” 刘安厦笑道:“我们在山后碰见的,觉着今日你一定会在,想随便走走碰碰运气,偶然听到一段极妙的笛音,顺着声音来想不到竟是你们。” 辛惊雨正喜滋滋,忽见梁二身后显出半个娇小的身子,她恍然大悟道:“是璋儿吧?快出来我见见。” 梁大把男孩推出去,不耐烦地说:“这小子非跟着我不可,现在装什么哑巴,快说啊,你辛媎媎都认出来你了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男孩比元宵节时长高了一些,但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他笑得青涩,露出两个酒窝,紧张地说:“辛媎媎好,我,我是梁茗璋,'茗'是草字头加一个'名','璋'是王字旁加一个'王',不是,是一个'章'。” 梁茗璋还没说完就想咬掉自己舌头,众人哗笑惹得他又羞又窘,辛惊雨替男孩解围道:“梁茗璋小弟弟,我们去那边的亭子里玩好不好?那边有几个大哥哥陪你呢。” 梁闻鹤瞅了一眼亭内,笑道:“这亭子还是小了些,且都是男眷,我们不方便过去,璋儿便听辛媎媎的话过去吧。” 辛惊雨忙道:“不碍事不碍事,不过是我两个表哥和几个侍从,刘叁儿还见过其中一个呢,今日天好景好人又齐,若不聚会岂不辜负?” 梁飞乌大笑道:“说得对!梁二你就莫推辞了,四儿都不在乎这些虚文缛节的,你我又何故不从?” 四人笑开,便共赴小亭,辛惊雨一一介绍,又打发沉星和燕林去前面买酒,石凳坐不开,众人干脆扯来草席席地而坐。 元瞻青摇着扇子八风不动;阿悸一人烧水倒茶,心如止水;元凭熤却是小儿郎心态,乍见那么多外女手中的笛子也忘还回去了,坐在最外边僵僵地低着头。 四人聊得热火朝天,不久后酒也取来了,众人就地取材,折枝投壶;击鼓传花,联句划拳;猜枚射覆,觥筹交错,直至日暮霞生,斜阳御柳,人影零落,辛檀和梁家都派人来寻,这曲水酒会才告终。车马纷沓,游人倦归,臻臻簇簇,缓入城门。辛惊雨醉还西院,睡眼朦胧,仰头但见月光溶溶,倒影梨花。 「1」古代赌博戏的一种。以钱为赌具,掷钱为戏,以字(钱上有字的一面)幕(钱上无字的一面)定输赢。 作者想说:终于迎来了H章!青春期的鱼宝正敏感暴躁ing (十七)游船|送人(h) 话说这日是五月二十七,因是辛惊雨的生辰,辛檀便准她一天假放松玩玩。辛惊雨一早便睁开了眼,身上仅围着一件永祥云嵌八宝纱绿潞绸、装着排草玫瑰花的主腰。这肚兜是燕林一针一线绣制出来的,昨晚特意给她换上睡觉。 沉星笑吟吟地端着脸盆走进来,道:“娘子起得真早,咱们梳洗了,就去给主子、夫人问安。” 惊雨伸出手向他讨贺礼,沉星没招儿,从怀里讨出一支缠花,笑道:“仆备不起什么厚礼,这支头花略表表心意。” 惊雨娇憨道:“星哥儿送什么都是好的,快帮我戴上,我再去见娘。” 惊雨梳一“不走落”,髻上插着沉星赠的缠花,上穿银红绉纱织金云肩翔凤对衿衫子,下着蜜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子,脚登晶红潞绸小履鞋。她正欲提裙奔至辛檀处,至前厅院中,已有两叁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惊雨只得上了柱香。礼毕后又被领着到祠堂里行礼,之后方一一向辛檀、元主夫、柳夫人问安。 她带着大包小包的贺礼回屋,陆陆续续又有礼至。她把这些包裹箱盒围在身边,让沉星和阿悸拆那些道长尼姑、亲戚帮闲的礼,自己和燕林拆看家人朋友的礼物。 辛檀送她一套文房四宝兼五两银子;元主夫的是个四面和合荷包,内装一白玉佩和二两银子;柳夫人亲手打的一双鞋袜和一副护膝,特差派迎春给她二两银子,其中五钱银子是妩春和迎春的心意。 “咦,好奇怪,元娘子的长随明明报我送来一把金寿字壶、一套玉桃杯,寿桃兼异果时新、汤羊美酒,如今怎只见着寿桃的面了?”沉星纳闷道。 辛惊雨心下了然,悠悠道:“那些原不是给我祝寿用的,许是都拿到娘那边正喝酒呢。罢罢,那些我也用不着,继续拆吧。” 元瞻青送来六对两寸大花梨木雕鸟虫鱼兽,辛惊雨看了喜欢,盘算着几个拿去善因轩,几个放在床头,几个再同书屋媎妹赏玩;元凭熤送来的是搽脸的润肤油,香味清爽,她连同元家兄弟的一两银子一并收着了。刘安厦送来的是数本古今小说、传奇角本,惊雨忙让阿悸收拾了藏到书斋里。 轮到梁家媎妹却只有一方贺帖,祝寿的话云云,结尾写着申时四刻于梁家游船恭候辛四儿大驾光临。辛惊雨失笑,把帖子掖进衣襟里。环视一周,忽觉少了些什么,她逢上阿悸的视线,见阿悸转身离屋,瞬时咳嗽一声,道:“你们把东西挑拣归置好,我一会儿回来。” 她背起手跟在阿悸身后,探头笑问:“不知阿悸这回又会给我什么惊喜呢?” 阿悸领惊雨至善因轩前,推门笑说:“惊不惊喜阿悸不敢说,请娘子看了再做判断。” 只见室内中央摆一扇木屏风,底部作矮脚条凳式,其上框个木架,中间搁砂盆种扁豆,枝叶盘延屏上,恍若绿窗,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曰“活花屏”。 惊雨走近细瞧,发现花草间还有几只静止不动的蝉蝶、螳螂,均用细丝扣虫项系于其上,理成抱梗、踏叶等诸多姿势,宛然如生。 辛惊雨忍不住叫道:“太妙了!这个虫子是怎么做的?” 阿悸道:“仆本欲扑捕几只来做,只是……仆不自量力了,最后于虫市买了几只将死的,勉强做出来。” 惊雨笑说:“阿悸可不是'不自量力',明明是'妄自菲薄'。” “什么'妄自菲薄'?仆等收拾好贺礼好些时候都等不见娘子,原是躲到这里来说小话。”轩门未关,燕林抱臂嗔道。 辛惊雨拉燕林进来一同欣赏,燕林从袖子里掏出惊雨预备摆在书斋桌面上的木雕,叁人就如何布置议论了一番,最后辛惊雨拍板,还是都一格格地嵌进博古架里吧。 因傍晚还要去赴梁家媎妹的宴,中午辛惊雨和元氏兄弟、几个侍从随便吃了些点心、小菜压压肚子,就当和他们一起贺过生日。 辛惊雨准时抵达渝水河畔,撵浮叶、鸢月回府戌时再过来接她。时天飘细雨,水波涳濛,岸边长芦高柳,渔船舣舟;江上烟波浩渺,画舫泛楫。梁家的双层游船就停在渝水河东岸,媎妹俩身蒙牛毛细雨,立于河边平台等她。 叁人欢欢喜喜碰头,梁家媎妹笑闹着把小寿星簇拥入游船。梁家游船外挂羊角灯如联珠,如烛龙火蜃,水火激射;艇中雕梁绣柱,红纱披拂,鏾钹星铙,宴歌弦管,女郎凭栏轰笑,腾腾如沸。 辛惊雨赞道:“这游船里面竟也布置得如此富丽堂皇,梁大媎、梁二媎抬爱,小妹能在此船上同媎媎们游湖宴饮,生辰过得值了!” 梁二笑道:“别着急啊,你且看下面,是谁来了?” 只听人浪喧嚣,她扶着栏杆向下看去,伎生弄影玉立于舞榭歌台,向身后的琴伎萧童福身示意后轻启丹唇,仙渺人声便随着丝竹管弦之音袅袅盘桓,遏云绕梁,游鱼出听。周围女、郎如痴如醉,辛惊雨陶醉在弄影的歌声中,只觉得周身山环谷饶,一只百灵鸟在自己耳边鸣唱。 一曲终了,众人如梦方醒,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声,辛惊雨随梁大梁二走入包厢,喜道:“怪道梁二媎方才不让我着急呢,原是请来了影生,小妹见他一面又闻其歌喉,今日算过得没有遗憾了!” 梁大将扇子重重地在手里一拍,笑话道:“四儿你太容易满足,听他唱个曲儿便满意啦?接下来你可别惊掉下巴!” 她拍两下巴掌,从门外走进来捧着个木盒的弄影,他施施然跪地,向辛惊雨献上一纸文书。少女半惊半疑拾起一看,却是弄影的卖身契! 梁大笑道:“从今儿起这伎子就是四儿你的人了,你尽可对他为所欲为,若有不听话你就找老水收拾他,叁日之内保管他对你言听计从,想玩儿什么花样这犴子都无所不可。” 辛惊雨忙道:“媎媎们好意,只是这礼太贵重了,小妹不能收!” 梁大佯怒道:“这礼本是千红宴便备下的,你再叁推辞,若再要退,这骠子就得被拉去坐堂,哪个贩妇走卒甩下两文钱便能排队肏他,射不出东西后再送去给癖好鞭刑的嫖客淫虐取乐。四儿真的舍得?” 弄影头颅低垂,紧咬下唇,像是联想到什么不堪的场面,珠汗点点。 刘安厦的谆谆教诲在惊雨耳畔响起,她惨淡经营着学业与欲乐之间微妙的平衡,可此时此刻,弄影是如此的无助和可怜,同时诱人得仿佛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无疑是为后者加码,天平便渐渐倾斜向一方。 辛惊雨把卖身契迭好塞入袖中,拜谢梁家媎妹。 梁大仰天大笑,临走前又忽忆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锦帕掷到小桌上,嫌弃道:“我不过提了一嘴你的生辰,梁茗璋那小子缠着我要把这个带上给你,好了,我们媎妹俩礼也送到了,就不妨碍你行事了。梁二走了。” 梁二暧昧一笑,道:“那方宝箱可是我们媎妹多方搜罗的好东西,四儿若看不懂,只需问影生便是。我们先去一步,你俩慢慢玩。” 辛惊雨和弄影送别俩人后,少女一时尴尬,弄影罕见地发窘,只顾低头不发一言。辛惊雨步至木箱前,摁开箱扣,只见里面春宫图册,大小不等的玉势,银托子,硫黄圈,贞操锁,锁身针,缚身套,口球,铃铛银乳夹,竹笏板,白狐狸毛尾巴肛塞,如此淫器种种不一而论。辛惊雨霎时红了脸,“砰”地合上木箱,断绝从这里找话题的念头。 惊雨先扶弄影到贵君塌上坐着,自己则坐在八仙桌旁的锦凳上。她踟躇再叁,张口试探道:“你跳舞很好看,歌也好听,我的确欣赏你,可我没想到梁家媎妹会把你送……会把你的契子给我。这样吧,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挣开伎籍,去谋份生计,你便自由了。” 弄影怔忡,忽苦笑道:“娘子赤诚之心,只是驽家从七岁入这欢场,十年里所学技艺无非歌舞弹奏、献媚卖笑,驽的半生都断送进了这倡坊,又有何面目改弦更张、重作良人?驽自知与娘子天壤之别,驽以色事人,残破之身不敢妄想娘子无瑕白玉。” 弄影拾起她的手停在自己胸口,深情在睫,殷殷道:“可这么多年只有娘子拿驽当个人看,驽这条贱命能得娘子平心而待,此生无憾。驽一无所有,不过这具鄙躯和服侍娘子的小技,娘子尊重驽,驽便想让娘子尽得欢愉。” 说到“欢愉”二字时弄影嗓音沙哑,尾音勾起浓浓解不开的情欲。 辛惊雨走向他,手抚上弄影的鬓发,弄影牵过少女的手放到唇边,伸出小舌勾绕舔舐掌心,挑起上目线柔柔弱弱地凝注。 惊雨倾下身子轻轻吻上弄影的额头,顺着少男挺俊的鼻梁吻细细落下,又转移至那颤抖如蝶翼的睫毛,少女一一啄吻去蝴蝶翅膀上沾染的露珠,嘴里咸咸淡淡。 自己的手指也被裹进一处温暖柔软的花园,丁香娇嫩的花叶绕着玉柱缠绕攀缘,又探入凹地摇晃花枝,泻下一片湿润。 辛惊雨从弄影口中抽出手指跨坐上少男大腿,搂住他的脖子缓缓让少男枕在锦枕上。弄影甫一躺下,便长伸玉臂,檀口探舌,作势要揽她入怀。 惊雨嘘道:“别动。”少男难耐地弯曲双臂停在枕头两侧,秀眸脉脉,一瞬不瞬地仰望着惊雨。 惊雨俯身碰了碰弄影娇软的丹唇,紧接着贴含上去,合住男孩下巴堵回那不安分的小舌,专心摩挲舔弄两片嘴唇。 感到弄影的嘴唇在自己口中肿胀起来,惊雨方放开抵住少男下巴的手,舔启贝齿,舌头钻入口腔与他交缠起来。 少男见自己技艺终于有了用武之处,卖力地搅动吮吸却被惊雨点咬舌尖止住,复轻拢慢捻,缓慢地将弄影的小舌纳入自己口中研磨。少男哪受得了这个,磨得他抬臀张腿意欲环住惊雨的腰肢。惊雨并未分神,她一边耐心地亲吻,一边双手落下摁住少男动弹的大腿。 两唇分开拉扯出细密的水丝,少男嘴边挂起一串亮晶晶的涎液,他星眼朦胧,不解何意。惊雨也看着他,柔声道:“阿影不是邗沟桥巷谁人都可登门的伎生,阿影是深居闺房,聘聘婷婷十七余的良家子,不通人事,被我这等登徒浪女轻薄,今后便只能作我辛家儿郎。” 窗外淫雨霏霏,舱内满室旖旎,斜风吹拂进游丝般的水汽与香炉中缕缕沉香攀缠扭结,难舍难分,氤氲弥散于交迭成一体的二人周围。四周安静得只闻橹楫摇荡起的汨汨水声和潇潇雨声,两人仿佛潜入到了水面以下,楼下的宴歌厮闹传到耳边被过滤成一串微微茫茫的咕嘟声。 云收雨歇,惊雨和弄影倚在一处,惊雨摸着少男柔顺的头发,道:“我给你寻两间屋子,眼下你先住在邗沟桥,等找好后便搬过去,我闲时去看你。” 弄影心中百般甜蜜,点头道喏。起身替惊雨打水穿衣,目送她下船被两个长随接走,正欲进房时,只见梁大背对门悠悠地观景喝茶,道:“看来你的心愿成了。” 弄影施施然跪地,答道:“若非两位娘子搭助,驽也不会这么快得辛娘子青睐怜惜。梁娘子的大恩弄影没齿难忘。” 梁大不屑地哼道:“不过是个外室小犴,你就算跟了她又如何?” 弄影淡然一笑,道:“娘子之前也说了,名伎门前一旦冷落晚景将是如何凄凉,辛娘子温柔心软有情义,是驽唯一愿意抓住的稻草,梁娘子予我机遇,至于将来如何,驽会自己把握。” 梁大复杂地审视跪在地上的男子,忽道:“你心机这么深,我有些后悔把你送给辛四儿了。” 弄影付之一笑,叩头道别。 (十八)插带|板子 话说辛惊雨自许了弄影替他找住处,便从自己小金库里拿出攒的五两再加上生辰的十两银子。这些钱刚好够典一间小房子「1」,只是钱可以她来拿,事却不能她来办。之前和梁家媎妹出去鬼混,估计柳夫人看在梁家的份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混过去了;这次事情全揽在她自己身上,不得不谨慎行事,最难的是没个心腹,全是她爹的眼线,剩下那一个还得跟自己吃醋急眼。 阿悸端茶进来,察觉少女面露烦愁,便关切道:“娘子因何烦难?” 辛惊雨眼前一亮,让阿悸附耳来听。 阿悸面露迟疑,道:“娘子的意思是为娘子购一处房子,还要去接个人?” 辛惊雨连连点头,期待地看着眼前的少男。 阿悸哪里不知她的意思,再联想到近日辛娘子的情绪波动,原是因为一个男人而起。他深深叹一口气,点头应了下来。 辛惊雨起初有点不敢相信,继而狂喜道:“阿悸你真的答应了?!你知道不能让我爹,不是,辛府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的对吧!” 阿悸无奈道:“仆不敢担保万无一失,不过仆会尽全力帮娘子达成心愿。” 辛惊雨欲给阿悸一个大大的拥抱,忽想起阿悸矜持,恐他不高兴,便笑眯眯道:“阿悸此事成了之后,你想要什么都跟本娘子说,我能满足的一定会给你。” 阿悸道:“娘子还是别想那么远的事,这事要周密计划,一点差错出了全盘就尽毁了。” 辛惊雨心下更为佩服,忙簇到他身边,看他提笔在宣纸上将他的计划手写口述,将每个节点如何安排、如何配合一一交代清楚。 两人商议修改完毕,阿悸便将计划纸塞入衣襟深处,自去执行了。不过一候「2」,惊雨便得了阿悸的好消息,以去听游历至东阳县设杏坛的博士讲学为借口,把阿悸留在那儿,自己则溜去如意巷和弄影约会。估摸着时间一到,再乘马车回府,一路上阿悸给惊雨概括提炼今日所讲以备柳夫人盘问。 如此竟过月余安然无事,惊雨胆子大起来,带着弄影上街吃饭,购置衣物、胭脂水粉不一而足,还约好七夕这日要来陪他。惊雨却不似弄影一般天真雀跃,她是用自己的私房钱“插带”也就是包养了弄影,一开始她出手阔绰,家具、衣物都吩咐阿悸买上好的,不委屈了弄影,账也一笔笔记着,偶一翻看这便吓一大跳,她多年积蓄不过月余几近见底,七月初七又将是一笔大开销。 辛娘子不好意思也是怕刘安厦盘问,便不考虑她;至于梁家媎妹连买人的钱都没跟她提,她怎好再开口借钱呢?送佛送到西,辛惊雨厚着脸皮去找阿悸借钱。 阿悸叹口气,仿佛知道早就有这么一天,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递给辛惊雨,只见里面是五两银子。少女惊讶道:“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阿悸道:“娘子什么都给我了,平日里的月例银子没有花钱的地方,还有一些是典当了首饰换的。” 辛惊雨感动得无以言表,承诺攒了月银便还给他。随即出府以和书屋同窗拜魁星为由「3」,直奔如意巷带弄影上街游玩。 弄影倚在门前张望,见惊雨打马而至,喜得扑上去搂住惊雨的脖子,撒娇道:“童昨日抓的小蜘蛛今日结了浑圆一个网,这叫做'得巧',妻主说是不是好兆头?” “妻主”是弄影主动叫的,惊雨初听觉得不好意思,渐渐听顺耳方觉自己也是个成熟的大女子了,接受得心安理得,还反过来以“夫郎”称呼他,两个人如蜜里调油,整日腻腻歪歪。 “是是是,”辛惊雨对他这惯撒娇的性子颇受用,招呼他说:“我抱不动你,你先上马,我在后面兜着你。” 弄影气得嘟着嘴,道:“妻主可是说童又胖了?还是妻主先上,童在后面防止妻主掉下去吧。” 就矮那么一点点,辛惊雨心里忿忿,翻身上马,心说一定要多睡觉多运动好长高。 两人行至东角楼巷街下马,少女少男挨摊挨铺逛荡,磨喝乐、水上浮、谷板花瓜、果食种生凡是乞巧节的小玩意儿无不采买取乐「4」。又簇到小台前看两名织男比拼男红,两人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地议论着究竟谁能获胜。 话分两头,常言道“得意莫忘形”,辛惊雨见计划顺利愈发招摇,这天刚到东角楼巷街便被柳夫人派出采买磨喝乐的小厮瞅见了,怕看错特意跟踪了一段路,确认是自家小主子后慌地回府禀报。 柳夫人大动肝火,当即召阿悸跪下问他是否知情,又问他辛惊雨这一月究竟去了哪里。 阿悸平静道:“娘子的的确确是跟仆去听博士的课了,这点马妇可以作证。至于今日娘子去了哪里,娘子并未对仆说明。” 柳夫人勃然叱道:“你的意思是她日日跟你去听讲,今日七月七突然转性跟个陌生男子逛街购物?!” 阿悸道:“仆并没有这样说,事出蹊跷,还望夫人不要动怒,一切须等娘子回来问清楚才是。” 柳夫人忽冷笑道:“阿悸你瞒得了别人,你以为你瞒得了我?你跟你爹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次他谎称到方府做客实则和你娘幽会,都是先夫人和我打的掩护,他撒谎什么反应我一清二楚,就你们这些小花招根本不够看。你老实交待,我便酌情少罚你和惊雨那丫头,否则……” 阿悸微微颤抖,但咬死了说辞不改口:“仆没有撒谎,仆幸得夫人收留,已是辛府的人,仆的罪母罪父……还望夫人不要再提。” 柳夫人眯起眼睛,面露不愠,声音冷冷:“好一个辛府的忠仆,连这种无母无夫的话都说的出口了?辛惊雨那丫头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向着她?嗯?你日日伴着她,头上素得就剩个竹簪子,那个燕林可是哄着你主子买了不少东西,每次汤浴都是他伺候一个时辰,你对她忠心耿耿,你换来了什么?” 阿悸淡淡道:“辛娘子是仆的主子,也只是仆的主子,仆尽仆的本分,其余的不敢妄想。” 柳夫人怒拍桌子,喝道:“还跟我不说实话!看来不罚你是不会说了!来人!把这个驽才的衣服给我剥干净了,在院子里狠狠地打上二十板子,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很快阿悸就光着身子被拖到院子里,两个小厮把他摁在长凳上,那浸了盐水的木板“啪啪”地挥舞下来,打得阿悸臀腿先是泛红然后逐渐肿胀,赤红欲滴血。阿悸黑发散乱,汗流浃背,十指死死抠住凳子边缘,咬牙不出声。二十下,更漏滴下二十滴,仿佛过去二十年。小厮惩罚完毕,把阿悸从长凳上撕下来,听候柳夫人吩咐。 柳夫人对故人之子终究有几分不忍,道:“你若早说了何苦受这罪,乖孩子都告诉我,阿雨这几日都去了哪里?那个和他同游的男人又是谁?” 阿悸气若游丝,虚弱道:“仆……仆并不知……仆并未撒谎……” 阿悸说的其实也不完全是谎话,早在他和惊雨商议时便计划好了万一败露两人的说辞。阿悸咬死不承认,为了少漏些破绽,阿悸并未被告知那男子姓甚名谁,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辛惊雨也的确是到杏坛后瞅见马妇放心,才偷偷溜去如意巷。阿悸耍了点文字游戏,不过没有瞒住柳夫人,也在意料之中。 柳夫人深深叹一口气,让小厮把他抬回房给他上药,停他的活儿安心养伤。自己则坐在院里专等辛惊雨回府。 天色渐晚,惊雨送弄影回如意巷,弄影百般勾引她留宿,惊雨只道:“你自己好好的,我过段时间来看你。” 见挽留不住,弄影倚在门柱上目送她打马出巷,追到大街上直至惊雨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才怅然回去。 惊雨将踏进西院,顿觉芒刺在背,这个点西院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她屏住呼吸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门。她复加重力度,这才听见门内一阵“窸窸窣窣”开锁声,一个面色发灰的小童颤颤地开门,惊雨正欲怪罪,余光瞥见两盏架立灯笼中央端坐着的柳夫人,骇然一悚,趋前请安。 柳夫人面色倨怒,喝道:“来人!把这个不孝女关进耳房!谁都不许进!” 「1」典房:长租的意思 「2」一候:古人没有星期概念,五天为一候 「3」拜魁星:农历七月初七,俗称“魁星生日”,民间谓“魁星主文事”,读书人崇拜魁星,故七夕有拜魁星之俗。 「4」东西太多不想注释了,反正都是《东京梦华录》里提到的,有兴趣大家自己去看吧。 (十九)翻窗|人去 惊雨心知败露,不过面上仍要做不知。旋下跪道:“孩儿犯了什么错惹荆父气愤至此?!如此不明不白地关孩儿禁闭,孩儿实冤枉!” “还在狡辩!”柳夫人切齿冷笑道:“阿悸可是什么都招了,你就没有说的必要了,把她扔进去!” 两个仆童正进退两难,惊雨忽地起身,道:“不知荆父在哪里受的气,若荆父要拿女儿撒气,女儿受着便是了,何必牵扯到旁人?!”说完也不看柳夫人的脸色,径直跨入耳房,房门被“砰”地关上,房内霎时陷入黑暗,独月光照亮一线。 她相信阿悸,自不会受柳夫人的诈,他不审问她根本不是如他所说阿悸什么都招了,而是他试探不出来什么,又恐这事“败坏”她的“清誉”,故不便当众质问她。 柳夫人下一步就是自己去调查,她正跟先前计划的一样,并未暴露自己的行踪。唯独今天出事,恐怕就是骑行招摇过市闹的,就算绕开了她娘那两间铺子,保不准有其他眼线。只要自己和阿悸咬死不说,事情便有可转寰的余地。 辛惊雨双手垫在脑后正思考着,骤然从床上跳起来。对啊,那弄影呢?!那眼线看到了我们二人,必然会去调查弄影,他并非整日闭门不出,她们挨个摊子光顾,但凡有眼熟他的,知道一点点信息,再顺藤摸瓜摸去如意巷,不说她插带伎子这桩事,弄影的安危该如何?! 她不复悠闲,急地踱来踱去,猛烈敲门却无人应答。门窗都上了锁,也看不清窗外的动静。她一夜辗转未眠,以为柳夫人消气了就会放她去上学,不曾想直到正午一直没有人来。她又渴又饿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要有人速去通风报信。 要不佯装招了总之先出去再说?这样也不会置阿悸于不义。她振奋精神,大力拍着门板,口中喊道:“爹——爹——女儿知错了!女儿什么都说!放女儿出去吧!爹——” 又是一阵沉默,从早到晚,惊雨如此喊了叁次喉咙都喊哑了,连人影都没见着,她沮丧地倚门坐在地上,忽闻窗前陶瓷碰地的声音,忙起身相看,一碗水,一碟干炊饼被送到桌子上,窗复被拴上。 惊雨忙道:“媎媎哥哥莫走,容你禀告爹,说我知道错了,放我出来我把什么都告诉他。” 一个男声道:“娘子别为难驽才了,夫人说一律只许送饭不许回话。” “好哥哥,那爹总说要关到什么时候吧?”惊雨道。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如此一连过去叁日,这日晚上她躺床上失眠,窗前一阵“谡谡”声,她懒得去看,为了避免听她说话,每日半夜小厮就把水和食物放进来。她抖抖耳朵,忽觉得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翻身奔至窗户前,一个黑黢黢的身形小心翼翼地踩上桌子,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跳下地。 借着月光惊雨看清来人的脸,却是元凭熤! 她忙拉回窗子,拉着少男的手到床边,低声道:“我爹房间就在隔壁,咱们小声说话。你是怎么过来的?外面什么情形?我爹说什么了吗?我娘知道我被关了吗?你知道阿悸怎么样了吗?” 元凭熤轻哼一声,悄声道:“你问这么一大串让我先回答哪个?” 辛惊雨急道:“最后一个。” 元凭熤道:“前几天因为包庇你挨了顿打,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辛惊雨撤了气,看来连东院都知道了。 元凭熤见少女不言语,从怀中掏出用帕子包着的几块果子并一只软膏塞进惊雨手里,道:“你说你好端端的和人打什么架么,看把柳夫人气得,小爷我可是翻墙溜进来看你的。你动动,我看你伤哪儿了?” 月光下只见少女背过身子,喃喃道:“不是,不是打架。” 只听极细微的抽动声传来,元凭熤慌了神,她,她不会是在哭吧?他哪里见过女人哭啊?!这还是那个整日跟他作对、好强要面子的辛家表妹吗?他手忙脚乱,生涩道:“你你别哭,哭哭啼啼的哪像个女人?” 见少女不发一言只将头埋进膝盖里,元凭熤软道:“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打架不打架,舅妈在外面没回来,她知道了肯定会放你出来。” 辛惊雨缓缓抬头,肩膀一耸一耸,身子一歪抵在元凭熤胸前。 辛惊雨衣服的馨香混着少女独有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她的身躯温热而茁实,元凭熤的手停在半空中,脸红了个彻底。 少女的眼泪打湿了元凭熤的衣襟,只听她闷闷道:“我觉得我好没用,从小到大只会惹祸连累到别人,事情都因我而起,受罚的却是他们。” 元凭熤捏着少女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拎起惊雨,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没错,他们也没错,你不知道后果,他们明知后果也会陪你去犯。你是女子,在这个世界上女子永远不会是错的那一方。” 惊雨双眸凝泪,哽咽道:“阿悸被打了,元哥哥病了两个月,哺玉被赶走了,现在弄影,还不知道他会怎样……” 元凭熤虽然渐渐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眼前的少女脆弱得说句重话就要被摔得粉碎,他收敛了一身皮劲儿,突然开窍,手指拭去惊雨的眼泪,温柔道:“你以为你能护住所有人么?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况且若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呢?你做好自己就是了,他人的命运何必担在自己肩上。” 少女无声堕泪,元凭熤便静静地陪着她,天色由晦暗逐渐清亮,元凭熤知道不能再待了,便宽慰道:“还不知道柳夫人什么时候消气,我有空就过来找你,给你带话本子,还有吃的,你想吃什么我一并给你带来。” 少女哭了半夜,此时正沉沉地睡着,梦中看来也并不安生,蹙起秀眉,口中喃喃。 元凭熤摸了摸惊雨的头,悄默声地翻窗走了。 后几日,元凭熤果然如约而至,带着从她书斋里翻出来的小说传奇和撕下来的几块烧鸡再度光临耳房。 辛惊雨神色恹恹,元凭熤便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先道:“阿悸的伤没大事,再养两天便能下地。今日柳夫人出府去了,院子里也没别人儿,所以我才能大白天翻进来。”见惊雨不甚感兴趣,又道:“这《章生传》我看你折了角,知是没读完,我拿去看了着实有趣,你现在没心思看,我就讲给你听。” 见惊雨面色稍缓,元凭熤心下得意,清清嗓子道:“话说贞元年间,有一个贫寒男子名叫章生,他生得貌美,但因为母亲守孝耽误了青春,便上京投奔姨母。寓居普救寺时爆发兵乱,一位英气少女搭救,谢恩后才发现原来这崔赢是他远方姨母家的表妹,欲赴京赶考。两人一路上情愫暗生,私定终身。可崔赢却变了心,以章生是妖孽尤物为由另娶他人,一年后章生另嫁,崔赢求见被拒之门外,一连在门口守了数日都不得见章生,崔赢无奈便离开了,两人终生不复相见。” 惊雨喃喃道:“好一个有气节的男子,如此结局也算圆满。” 元凭熤不以为然,反驳道:“我最不喜欢的便是这结尾,根本没有惩罚到这种始乱终弃的负心女,要我说章生就该在崔赢和新人拜堂成亲时自戗,血溅叁尺,把她的礼堂染红,让她午夜梦回都在懊悔自己年轻时的不懂事,以至永失所爱,此后余生仅剩无边孤寂。” 惊雨叹息道:“何苦不放过别人也折磨自己。” 见惊雨情绪又低落下去,元凭熤便把冲到嘴边的反论咽了回去,道:“这本不好,我还带了别的没看的,你跟我一块看吧?” 辛惊雨被关到八月十五,元凭熤就陪她到八月十五,两人把一箱子的话本小说看了个遍,关系亲密了不少。柳夫人派小厮放惊雨出来的时候,两人心中竟生出点不舍,不过谁都没有明说,默契地与对方隔开距离。辛惊雨回头看了一眼,留恋她不用上学、整日看话本的时光;元凭熤躲在橱子阴影里,环视四周怅然失落。 辛惊雨赶去家宴,辛檀定定看她一眼,敲打两句日后不可再惹是生非,辛惊雨讪讪称是。元主夫和柳夫人并未多言,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了顿饭。 上书屋时她特意绕路去如意巷,那里已是人去楼空。她骑马绕了好几周,敲门询问邻居阿婆,最后递给她一包银子和一张字条,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一路尘烟滚滚,风沙之中那道巷子逐渐消湮不见。 (二十)怂恿|春梦(微h) 寒往暑来,转眼又是惊雨生辰。沉星拿旧衣比划,笑说:“娘子去年的衣服都短了一扎呢,人长高许多性子也沉稳了。”辛惊雨淡淡一笑,出府策马赴书屋媎妹的约。 众人点了乐伎吹拉拨弹,又命两个歌伎唱小曲,梁大梁二各搂一个骠子饮酒亵玩,辛惊雨闲闲地支颐观看,又像是出神;刘安厦闭眼细听,睁眼叹道:“不过是些俗乐,那样好的笛声再也不闻了。” 梁大嬉道:“少见你刘叁儿思春,看上哪家的小郎了速速报来。” 刘安厦悄悄瞅了一眼辛惊雨,讷讷道:“没有的事,别乱说。” 梁二脑瓜子转得快,调侃道:“原来去年一场溪亭酒会,竟惹得刘叁儿现在还记在心里,我想想,是不是那个元家小郎?” 见刘安厦红了脸,梁大笑道:“这有何难?他表妹就坐这呢,让她把你心上人的抹脖拿给你,供你一解相思啊?” 刘安厦恼道:“我没说他是我的心上人,你怎好污人清白?” 梁二冲辛惊雨挤眉弄眼,揶揄道:“四儿你也该帮帮叁儿,她心里有个人不容易,照她的温吞性子怕是人家都有娃了她还犹豫要不要去表白呢!” 辛惊雨被点名,骤然回神,转头看向脸红耳赤的刘安厦,问道:“是我那个年纪小的表哥?” 刘安厦不搭腔,猛灌几大口酒,呛出泪花惹得梁大梁二捧腹大笑。 许是受梁大“男人不如衣服”论的影响,再加上刘叁儿不是旁人,她心里拿她当亲媎媎相待,她能帮忙的定要尽心尽力。她这么告诉自己,也这么告诉她人:“你想要他的私物不难,只是这抹脖毕竟日日戴着,还藏在护颈底下,恐怕不易拿到。” 刘安厦惊恐摆手,梁二出鬼主意道:“你趁他洗澡时候拿不就好了?” 刘叁儿恼羞成怒,撇下这帮“狐朋狗友”气冲冲地下楼了。梁大梁二见她真恼了,忙遣身边的骠子把人拉回来,又是赔礼又是自罚,将此事玩笑着揭了过去。 这日合当有事,辛惊雨放学后先去给元主夫问安,路过元凭熤房时忽听里面潺潺水声,她沾湿手指于窗纸上捻破一小洞,眯眼去瞧,只见元凭熤在浴盆里往自己身上浇水,他旁边的架子上搭着亵衣和红纱宽带抹脖。 惊雨思忖着,这个点东院仆随都在陪元主夫听经,婢女要么做饭要么闲在屋里唠嗑,不会在院中瞎走动。只要我悄悄溜进去,顺走他衣橱里一件抹脖,想必他只当是疏忽丢了。 她见四下无人,便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往衣橱方向走。 “齐弦——”屏风后一声呼唤吓得她定在原地,只听元凭熤又道:“过来帮我捏捏肩。” 怎么办?现在要过去吗?离衣橱只有一步之遥,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翻出来一件抹脖,且在他喊人之后溜出东院的几率有多大?思及这,辛惊雨便不纠结了,强迈着步子趋向屏风。 屏风后元凭熤背对自己,一头青丝湿绺绺地粘结在一起。她站在他身后,回忆着给辛檀捏肩的手法和力度,双手搭在他泛着水珠的宽肩上,感到温热细腻的肌肤蹭着她的手指,最要命的是凭她的位置刚好可以将清水下元凭熤光裸的身体一览无余,她慌闭上眼,给他摁揉起肩膀。 元凭熤闭眼享受着,不时发出舒服的闷哼声,把惊雨听得脸红心跳,一个不留意手劲大了些,便听少男口中泄出一声呻吟:“嗯唔……轻点。” 万幸他没睁眼,跃过惊险时刻的辛惊雨一边盘算着如何趁机移去木架旁,一边又担心少男发现手并不停下。好在元凭熤看起来很疲倦,浓黑的睫毛也遮掩不了眼下两道乌青,少男让“齐弦”捏完肩又让“他”替他擦头发。 辛惊雨把架子上的毛巾取下铺在浴盆伸出的平台上,一边扶住少男的头仰躺在毛巾上,一边腹诽:好你个元凭熤,又是揉肩又是擦头,我都没你会享受! 她认命替他包拢住头发,从发根开始摩擦,愤愤地盯着元凭熤的额头,希望能用视线在那里烧出两个洞。平心而论,元凭熤长得不错,这种角度看睫毛长,鼻子挺,嘴唇饱满,皮肤紧致而细滑,再往下是蛹动的喉结和精致的锁骨,顺着就是腹肌和…… 打住!辛惊雨忙瞥眼,瞅到架子上那条鲜艳的带子。她手中包擦动作不减,挪着小碎步接近衣架,已经伸出一只手了,元凭熤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睁眼道:“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我话说的重了?” 霎时两人都安静了。辛惊雨手疾眼快,一手捂住元凭熤的嘴巴,一手轻松够到抹脖手腕一折塞入袖口,再进行善后,指将擦头的白布往元凭熤脸上那么一甩。少女一溜烟地飞奔出房门,停都不敢停一路跑回西院,心中重新洋溢起搞恶作剧的快感,尤其还是对元凭熤搞恶作剧,便是加倍的快乐。 至于这孩童般的快乐中掺杂着多少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成分便不得而知了。 辛惊雨惴惴不安地窝在床上等元凭熤兴师问罪,左等右等到天黑一切平静。她回房之后才发现跑得太着急,辛苦偷来的抹脖不知道掉到哪去了,懊恼地直跺脚。第二天她放学回来依旧是风平浪静,惊雨心里纳闷:这小子转性了?这样都不生气? 话分两头,元凭熤的不追究还要从去年辛惊雨被关禁闭说起。元凭熤为了给惊雨解闷去善因轩取话本子,在竹榻下的大箱子后面另摸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箱子。他略翻了翻,单拣出来的这几本所述故事更加缠绵艳情,不乏粗俗浪语,外露描写,看得他蠢蠢痴痴,竟带走了两本藏在枕头底下,得空便翻看;看完了一本接着去换下一本,直至箱底只剩一本素蓝封皮的图册。他掀开一页,交缠的裸体赫然映入眼帘,这竟是一本春宫图! 元凭熤忙丢下它,可心中实在好奇,他对艳情话本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姿势极端缺乏想象力,便安慰自己道:小说看都看了,几张图怕什么!复拾起来偷偷翻看,越看越觉得眼直脸烫,一本图册翻完下面胀得难受,浑身像是无数只蚂蚁游走攀爬,想起身都不能了。 当晚他就做了春梦。梦里自己是破城后与家人走失、流落破庙的没落世家公子,表妹是纵着兵姐儿烧杀淫掠的千户兵头,那些兵姐儿见他貌美孤身,淫笑着把他围在中间,数双手摸到他身上扒他的裤子、扯他的护颈。他绝望地欲咬舌自尽,表妹怒斥撵走了她们,勾起他的下巴眼神玩弄又轻蔑,让人把他剥洗干净送到她床上等待她临幸。 夜深女人一身酒气地凑上来亲他他不从,女人照脸扇了他一巴掌,又把他的双手绑起来,往嘴里塞入他的抹脖,粗暴地扯去他身上仅存的薄纱。女人咂他的舌头还要打他的屁股,他哭求女人对他温柔些,女人把他腿间的茎身扇得一抽一抽的,冷笑道:让你小时候欺负我,比啊怎么这时候赢不了我了? 元凭熤从梦中惊醒,裤裆间已溽湿一片,冰冰凉凉。他不敢再睡,强打着精神熬到天亮。日后每见到辛惊雨必起反应,晚上做一场又一场和她颠鸾倒凤的春梦。元凭熤后悔不迭,恨不得回到过去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让你看!肖想自己表妹不知羞耻!良家闺男随便勃起不守男德! 或许是设计者未想到未成年的男子竟如此淫荡吧,良家男子在十八以前仅捆束身带,目的是为茎身发育留下空间,并不能完全阻止男子泄身。元凭熤苦熬着和辛惊雨相伴的一月,夜夜难眠,久之身虚气浮。 好不容易辛惊雨重回学堂,他基本见不着辛惊雨的面,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未曾想自己的身体已经食髓知味,晚上没有那些情节丰富的春梦佐料,元凭熤心痒难耐,手伸进亵裤抚慰下身,脑中回忆着和辛惊雨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笑,她说话的语调,她的眼神,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她的手臂……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再回神时手心手指俱是白浊。 他无比了然为什么他的春梦中只有辛惊雨,那是因为从初见他的心就注定不可能给别人了。 辛惊雨在梦中总是强迫他,其实是他希望她能主动,再主动一点,他是个世上最别扭最笨拙的男子,喜欢谁就推开谁,心里难过嘴上还要争强,欲亲近却欺负,只惹人受伤、远离,把目光转到他人身上,再不向他投过来一眼。 元凭熤蜷在被子里哭,又不敢哭出声,咬着被角呜呜咽咽。第二日晚又是想着表妹自慰,边射边哭。如此以往,元主夫和元瞻青也看出不对,喊医娘来给他把脉开药。元凭熤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舅舅复杂的目光对上。此后他便加强了对自我的约束,每当欲念又起再不敢放纵,浇凉水、疾走、练健身功,如此折腾了半年,同时避着辛惊雨,这才控制住。 这些日子府里为了辛惊雨的生辰忙上忙下,他气躁欲烧,每日都要泡一个时辰的澡压下淫念,往日齐弦咋咋呼呼扰他静气,自昨天说过他一顿后今天便好多了,一声不吭地为他捏肩、擦发。 元凭熤见“他”出手毛毛躁躁,以为心中埋怨,便睁眼询问,谁知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明晃晃地在他身后,还捂住他的嘴!他心下惊恐,周身血液如冻结般,眼睁睁地看着辛惊雨兔子似地跑出去,张了张嘴一句话说不出。 于是那天晚上他久违地做了梦。梦里自己是遭歹人玷污的闺阁小郎,母亲骂他不要脸,正夫冷笑,偏房鄙弃,荆父震怒,媎媎哥哥无不嫌恶、窃笑,他孤立无援,要被打发去做年逾七十的富户的第十叁房小侍。 他心灰意冷间,表妹登门拜访,说她不嫌弃表哥微瑕之身,愿娶他做正夫。新婚洞房夜,她挑起他的盖头,他虽然心中感激甜蜜,但仍有不安,没有哪个女人能接受二手货,便忧心忡忡地问:妹妹果真不嫌弃我已不干净? 表妹坐下,搂住他微微一笑,贴耳道:表哥那日沐浴时被我蒙了眼睛,自然不知道潜入房间偷窥表哥洗澡,看光表哥身子、还对表哥动手动脚的就是表妹我啊。表哥自然只能是我的人了。 元凭熤一夜再未眠,他百感交集,浑身抑制不住地痉挛抽动,仿佛无数焰火沿着他的筋脉流窜,接踵冲撞他的心,把它射坠入海,沉沉浮浮。少男背靠床板,抱膝数着更漏到天亮。 (二十一)心意|表白(h) 话说这边辛惊雨对元凭熤不会来问罪放下心后,烦恼自己的“任务”该如何完成,吃饭都没了胃口,睡着睡着觉就能被热醒。她在善因轩绿翳翳的樾树下架了张竹凉躺椅,摇两下扇子便丢去一边,直起身来,怎么就压不下心头这股燥热。 自从弄影不辞而别后,她收心老老实实地学了一段时间,备考明年二月县里的秀才考试。那档子事不常做,仅是想也觉没意思。 最近她所接触到能诱发欲望的只有一个人——被她窥见裸体的元凭熤。她脑中浮现出少男修长的脖颈、劲瘦的腰肢、线条流畅的白腿……让惊雨恐慌的不是她心里蠢蠢欲动的对美色的欲火,而是一种不知何时发芽抽枝的感情。 它肆意攀长蔓延,柔软的藤蔓拢裹住她的心,挤得她酸胀发疼,泵出埋在她心底无数张元凭熤的小像:挑嘴的他,和她比蹴鞠的他,装作不会打双陆的他,只身找到她的他,努力学吹笛子的他,关禁闭陪她解闷的他…… 辛惊雨心头沉重,但凡注意到了对他的情意,再怎么忽视都不过自欺欺人。可是,刘安厦怎么办?还有,元凭熤是怎么想的?他,是否和自己一样? 辛惊雨翻来覆去一夜,起床后也因为是休沐日不用去书屋,便踱步到东院欲向他道歉,主要是为试探他的心意。 她探入房内,只见元凭熤正碾着花瓣,辛惊雨站到他身后轻咳一声,使少男惊掉手中杵棍。 “元……阿熤,你干什么呢?”辛惊雨问道,她完全不用担心自己是否语气不自然,因为少男浑身激起细微的颤抖,显得更紧张。只听他梗着声音道:“我在磨口脂,做花瓣,啊!我是说我在磨花瓣做口脂。” 元凭熤一向爱美,每到这个时节都要采下大把蔷薇、反正有各种花做胭脂水粉之类的,还说自调的比外面卖的更加轻薄不褪色。辛惊雨反正是看不出什么区别,每次他跑到自己身边来炫耀自制的胭脂时,她都嫌弃地推开。她心中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发现对他的心意,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吧,仗着表妹的身份,惊雨怀着侥幸仔细端看他唇上的口脂。 惊雨说不出是什么色,她只觉得元凭熤的嘴唇看起来像花瓣一样漂亮,很软很红,也有细细的纹路,水润润的看起来很好亲。 见少女盯着自己的嘴巴看,元凭熤慌得紧抿朱唇,羞道:“我,我现在并没有涂,你莫看了。” “噢!”辛惊雨呆头呆脑道,“那我在这等你做好。” 元凭熤偏过头去,低声道:“做一瓶口脂少说也要半年,我有去年做的你看看吧。”说完起身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只瓷盒,掀开盖子递给她看。 辛惊雨凑上前去,探进手指摸了一坨,放到鼻子旁嗅嗅,大剌剌地抹在自己下唇上。 元凭熤心疼他的口脂被糟蹋,从她手里夺回来瓷盒伸手点了点均匀地拍涂在自己唇上,见辛惊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嘴,不觉红了脸。 他涂完缓缓抿匀,冲辛惊雨嫣然一笑,和少女炽热的眼神对上忙垂下眼睛,羞涩道:“你觉得好看么?” 辛惊雨慢慢走近他,她现在和他一样高了,低声问道:“怎么涂的,表哥教教我?” 元凭熤抖着从自己嘴上沾下口脂,慢慢地伸出手,未碰到辛惊雨,便觉腰肢被一条手臂箍住,整个身体向前跌进女子馨香温热的怀中,手顺势被挤在两人胸间。 辛惊雨一手拥着少男的腰,一手扶住他的脸撬开少男牙关,舌头长驱直入元凭熤的口腔与那不得其法的香舌纠缠,她引导着亲吻的节奏,给元凭熤送气,察觉到少男软了腰站立不稳,便抱他到书桌上,双手捧着他的脸,吻得“啧啧”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辛惊雨率先撤退,两人嘴唇间拉起暧昧的银丝,元凭熤带腮连耳通红,嘴唇更是红馥馥、水滟滟的,少女再度凑上去叼含,惹得少男娇声呻吟。辛惊雨松开被蹂躏得可怜兮兮的嘴唇,看向元凭熤,目光认真、燃着莫名的占有欲,哑声道:“阿熤,你是我的人了。” 元凭熤蝶翼急颤,像是被那眼神烫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辛惊雨轻笑,手指点着元凭熤嘴唇上被咬破的细小伤口,元凭熤复睁眼,摸上少女的手指,鼓足勇气嗫嚅道:“我做口脂的时候,不会让他们进来……” 辛惊雨反牵住元凭熤的手暧昧地揉挲,柔声道:“阿熤真的想好了?” 元凭熤红脸道:“只要……你对我负责。” 辛惊雨扣住少男的脑袋更加激烈地亲吻他,打横抱起元凭熤走向架子床,把他放在床上扯掉床帷,软烟罗层层迭迭交织掩盖住隐秘的一床春色,不时从帐中传来少男不甚清晰的呻吟和少女的喘息轻笑。 蝉声乍起,天气燥热,大汗淋漓的两人终分开各自躺倒。辛惊雨撑起上半身注视着拿手帕遮脸的少男,郑重道:“待你今年生辰行过破瓜礼之后我就去向姑姑提亲,让你做我的正夫,我们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元凭熤从手帕下露出两只笑眼:“你话本子看多啦?说得这么腻歪。” 辛惊雨眼波温柔,叙说道:“嗯,我还要为你寻一只最大最好的瓜,为你风风光光办破瓜礼。” 见元凭熤云里雾里,辛惊雨便对他讲了元瞻青当初对她说的破瓜礼。 元凭熤又羞又急,道:“笨蛋他是唬你的!这你都听不出来?他说的瓜是……是……”元凭熤附耳对辛惊雨吐露内情。辛惊雨视线移动到少男的腿间,恍然大悟。 明白了是明白了,面子不能丢,她狭呢道:“既是如此,此'瓜'我已'破'过了,那你更是我辛府的人了。” 元凭熤扭过头不理她,辛惊雨闹他,两人便又玩闹在一处,只是两人刚“运动”完,动作都不敢放肆。辛惊雨用手指点着元凭熤的喉结,状若无意道:“阿熤你会后悔吗?万一你以后遇见比我更好的人,她比我知书达礼,会照顾人,前途也更好,事事都让着你,温柔清正……”说着说着她内心泛酸水,同时弥漫起愧疚的苦涩。 “说什么傻话,”元凭熤起身盯她,嗔道:“你休想把我甩给旁人,我告诉你我元凭熤只会嫁给你辛惊雨做正夫,你听清了吗?你若是敢不要我,我就!” 一语未毕元凭熤喋喋不休的小嘴就被惊雨欣喜地含住,深深啃吻。元凭熤受不住又不想躲、对辛惊雨欲拒还迎,被她推倚到床架上双颊绯红。两人自知不能再情动,少女的手对少男的耳垂恋恋不舍,最终只在元凭熤额头落下一吻,两人都从彼此瞳孔中看出跳跃闪烁的火花。 (二十二)耽搁|说亲 辛惊雨和元凭熤谈起了“地下恋情”,家宴上装作不经意间对视,匆匆撕开目光不久后复偷偷黏上;躲在竹林里牵会小手,摸摸头发,你侬我侬;隔着窗子接个嘴还要防有婢女小厮从拐角突然出现,比确定关系时刺激多了。 辛惊雨因要备考整日奔波于书屋和书斋两处,并未有太多空闲和元凭熤待着,元凭熤也体贴地尽量不打扰她,两人静静地等待着少男生辰这一天。 谁料这年十月初京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如一颗陨石坠落激起千层波浪,最外层一圈浅淡涟漪波及到了东阳县的这对小女男身上,从而彻彻底底改变了她们的人生。 原是一位封王的凰女庆王死了,这其中牵涉的方方面面的政治利害、阴谋算计她们不关心,她们只知道凰主悲痛万分,下旨全国半年内上至宗室下至百姓搁置大小红事,婚丧嫁娶仅能办丧。 风云突变,辛惊雨望着窗外只见乌云滚滚,秋风淅沥萧飒,鏦鏦铮铮,如鸣金铁;骤风席卷冬青枫桕,叶浪奔腾砰湃,其气栗冽,其意萧条。她人生中从未有如此刻,强烈地感到命运如此不由她,她不过是狂风凶林中再微不足道的一片落叶,“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无法以片叶之躯与欲伤欲戮的秋天抗衡。「1」 元凭熤心情同样低落,他的成年礼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元主夫对他的亲事只字未提。他漫步至和辛惊雨幽会的竹林,总觉得她会来找自己。 果不其然,辛惊雨汗津津地跑过来,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拉起他的手狂奔。元凭熤慌地四盼,见无人才道:“这还是在府里呢你干什么?这是要去哪?” 辛惊雨兴冲冲道:“总要有人为我们做个见证!”说着把他拉进了元瞻青的房间。元瞻青方读书,诧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到两人牵着的手上。 辛惊雨关上门旋身跪地,元凭熤被她扯下同她并肩而跪。只听少女坚定道:“惊雨愿意娶阿熤为正夫,只等国丧一过,便厚备彩礼向姑姑提亲!” 元瞻青放下书,拾起扇子慢慢摇动,半晌后言道:“你们既已决定了,何必告诉我?” 辛惊雨和元凭熤对视一眼,少女道:“本欲在阿熤生辰那天提的,只是恰逢国丧,这便耽搁了。在元哥哥面前承诺既为显示我的诚心,也为使阿熤放心。” 元瞻青失笑道:“放心什么?你们跟我保证又有何用?” 元凭熤咬牙道:“弟弟,弟弟与阿雨有了夫妻之实,我已经是她的人了!” 元瞻青怔忡道:“什么时候的事?” 元凭熤脸皮薄,辛惊雨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元瞻青。元瞻青的扇子展开斜立于膝上,扇子后面的手隔着冬衣死死掐进皮肤,他却对疼痛仿佛一无所觉。 元瞻青冷笑道:“你们自己不是很有主意吗?干脆就地拜堂好了,反正你们也有了……'夫妻之实'。“ 辛惊雨道:“我想让阿熤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嫁进辛府,我不想委屈阿熤,更不想让他留下遗憾。” 元凭熤感动地攥紧辛惊雨的手,元瞻青定定地看着少女,像是透过她望向他人。 元瞻青淡淡道:“没有兄长未婚,弟弟先成婚的道理。” 元凭熤急欲辩被辛惊雨拦下,她正色道:“一年之内元哥哥若有意中人,惊雨必不辞辛劳为元哥哥张罗婚事;若没有,惊雨会为哥哥寻找,直到哥哥满意为止。” 元瞻青刁钻道:“若我不想嫁呢?” 辛惊雨直视元瞻青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嫁不嫁人是元哥哥的自由,若一辈子不嫁,惊雨愿以弟媳之礼服侍哥哥一辈子;若元哥哥哪日想嫁,惊雨愿奉上厚资嫁妆,只愿元哥哥能称心如意,永享康乐。” 元瞻青忽作大笑,直笑出了眼泪,他以扇指元凭熤道:“你是个有眼光的,你爹也是个有眼光的,恭喜你们都觅得良人!” 男子站起身来,双手如同赶鹅一般上下挥动着,道: “你们别跪着了,起来吧,走吧,今天的事我会保密,不会泄露一个字,我没什么能送你们的,便祝你们早日成婚,早生贵女,祝我的小侄女也能有她娘和她祖母的好决断。” 只听“咔嚓”一声,刚把辛惊雨和元凭熤拥出去,元瞻青便落了锁。两人面面相觑,元凭熤咬唇不语,辛惊雨悄悄牵起他的手给予无言的安慰。 等两人走后,元瞻青复把门打开,从书箱里抱出一坛酒,吹着风独饮了一夜,口中喃喃“爹爹”。 转眼间到了年里,元主夫操持着过年诸事宜,绿珂报话说辛主子有请,他赶到主厅却见柳夫人俱在,面上不显不悦,落座下首问道:“妻主唤童过来,可是出什么事了?” 辛檀道:“你别紧张,不算要紧事。前些日子阿柳提醒我,说转过年来惊雨便能开始议亲了,虽说女子二十才成人,但亲事总是赶早不赶晚的。故把你叫来问问你的看法。” 元主夫矜喜道:“原是说呢,眼下正值国丧,虽说上边不许议亲,但民心如水,人之常情又是禁得住的?哪家不悄悄地就把婚订了?雨娘大了,再考上秀才,人常说成家立业,这业迈出第一步,家也该成了。” 辛檀点头,又道:“你外甥两个算算也到年纪了,一个还稍大了点,不过不碍事,元家出嫁妆是元家的,咱们养了他们小子两年,也少不得出一份,这便充裕了。阿柳,你知会冯叔一声,教他相中合适的千万留着先给我们家相看。” 柳夫人笑着福身,元主夫愣了刹那,揪着帕子问道:“童听不明白妻主的意思,妻主是想把青儿、熤儿嫁到外面去?” 辛檀无奈道:“我又不是他俩的娘,我哪管得到他们的婚事。你媎媎跟我提的,让我替她张罗她自己好撒开手!” 元主夫心中暗自怨怒,媎媎憨拙,定是酒席上喝得大醉,大着舌头囫囵吞枣地嘱咐妻主,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妻主听得也不仔细,竟然想把跟自己女儿一道养了两年的适龄小子外嫁出去,对他元家舅甥不经心至此令他心寒。 他方欲争辩便听柳夫人抢白道:“元主夫说的不错,等梁家的小儿子嫁进来之后,两个外姓表哥若还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搁府里住着,这说出去笑话的可是辛元梁叁家呐!” 元主夫指着柳夫人怒道:“你说谁不明不白?!我道你怎么上赶着去给梁家舐痔舔痈呢,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儿子呢?!” 柳夫人气得涨红了脸,怒道:“元主夫可别血口喷人!梁家主夫有意主动邀我议亲,什么时候变成我上赶着去巴结人家?!” 元主夫怒火中烧道:“找你议亲?!女儿婚事均由正夫操办,你是哪门子的正夫?!” 柳夫人被戳到痛处,软下气势,脸撇向辛檀处,帕子摁在脸上堕泪。 辛檀见他们闹完了,出来收拾局面道:“梁家确是个良配,不过梁家的儿子比惊雨还小个两叁岁,两家都是不急的,不过先订上婚再慢慢看,你也别着急,他毕竟是惊雨的荆父,凡事都爱多操心。” 元主夫泣道:“阿雨不止是他柳夫人的女儿,童拿她当童的亲生女儿看待啊!她的亲事童怎么会不关心?!可是童也是元家的人,元家那两个小子妻主或许不清楚,他俩性子一个比一个倔,和阿雨长在一处两年了,她们之间怎么会一点情意都没有呢?妻主总得替孩子们想想呐?!” 柳夫人收回眼泪,冷冷道:“元主夫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小女男生出些情愫不稀奇,只是婚姻大事怎可与小孩家儿戏相提并论?!元主夫这意思莫不是要让自己的外甥做侍?” “我没有这样说!”元主夫怒瞪柳夫人一眼,跪地哀求道:“童求妻主叁思,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阿雨甚至不知道她要娶的人是谁,妻主总该问问她的意愿吧?” 辛檀点头道:“那便叫她过来吧。” 「1」出自宋欧阳修《秋声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二十三)抗争|遗信 不多时辛惊雨至,她扫了一圈,叁人脸色各异,心中便生不祥的预感。 辛檀淡淡道:“你荆父给你说了门亲事,和梁家的小儿子,成婚的事不急,只是定下来先让你爹和你安个心。” 辛惊雨感到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一阵天旋地转,她不可置信地问道:“女儿安心?女儿都不知什么时候娘和爹就把女儿的婚姻大事决定了,女儿如何安心?!” 辛檀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语气?梁家有意,前两天特意来说亲,你爹也满意。” 辛惊雨叫道:“娘都说了是爹满意,你们什么时候问过女儿的意见?!” 柳夫人立眉竖眼,火道:“小孩子家家说话算什么数?!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能知道什么?!” 辛惊雨胸中怒火腾腾,红了眼道:“爹你说的话你听了不觉得好笑吗?女儿一辈子的事女儿一点决定权没有,女儿的人生究竟是谁在替女儿过?!梁家的小儿子究竟是谁要娶?!”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辛惊雨扇侧一边,柳夫人怒不可遏道:“你上学都学的什么?!尊重母父的道理被你学狗肚子里去了?!我告诉你,梁家的小儿子你不娶也得娶!” 辛惊雨捂住脸,冷笑道:“从来都是你们说什么我做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从来都不问我真正想娶的人是谁!” 辛惊雨和元主夫对视上,元主夫揪紧了帕子,一瞬不瞬地等待着少女的答案。 “你以为你瞒得很好?”辛惊雨一震,正欲张嘴便听柳夫人冷冷道:“你不用惦记如意巷那个犴子了,无论你想娶谁,你能娶的只有梁家的儿子。梁家人已经许诺过,只要你考中秀才,就送你去鸾城念书,你一进缑山书院半身就是举人了!这是多少读书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我从来没奢望能去那读书,为什么你们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到我身上?!” “够了。”辛檀一语停住高举起手掌的柳夫人,道:“其他的你都不用管,现在最要紧的是秀才考试,一切等二月份之后再说。” 辛檀说完摇摇头起身离开,柳夫人和元主夫跟在她后面。辛惊雨旋着膝盖,直至只能看到辛檀的背影,她喊道:“娘!娘!女儿不喜欢梁茗璋!女儿,女儿喜欢的是元凭熤!” 元主夫闻言僵住,他顿了顿身子,举起帕子拭泪,抬脚离开。辛惊雨瘫坐在地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元凭熤,阿熤还不知道,她该怎么对他说呢,她们以为的海誓山盟在她们眼里比柳絮还轻飘、比草芥更微不足道。 她绝不能抛弃阿熤!阿熤已经没有了退路,如果不是自己他本可以嫁给刘叁儿做正夫;辛惊雨心底里也不愿意让元凭熤做侧室,就他那个性子,恨不得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能为正不能为侍。 辛惊雨打定主意去找元凭熤,无论结果如何必须先安抚住他。谁料刚奔至东院门口,她便被告知元凭熤只身回娘家去了。闻言辛惊雨直奔马房跨马飞向元府。 西院耳房内,妩春正为柳夫人捏着腿,他板着脸,明显余怒未消。迎春跨进门内,战战兢兢地说道:“夫人,看门小厮来报说娘子出府了,看样子……是往元府去。” 迎春心里揣度着又要降临一场歇斯底里,不想这消息未在柳夫人面上掀起一丝波澜,甚至他眉眼舒缓了些许,像是都在他预料之中。柳夫人只垂着眼盯着红蔻丹新染的指甲,语气轻飘飘的,一如卸下人头后随风晃荡的绞索:“无妨,吩咐西院,雨娘回来后任何人都不要打扰她。” 迎春和妩春交换了个眼神,却见年长的仆从不似自己一般惶惑,柳夫人默然无话陷入了沉思,他便喏一声下去安排了。 和梁家的婚约决不能功亏一篑,任何阻碍女儿仕途的人和事他都要一一扫除。怀着这样的信念,前一日柳夫人单独找到了元凭熤。 “熤儿,你来辛家两年了吧?”柳夫人拉着元凭熤的手坐下,见少男点头又道:“小舅没有多关照过你,你别怨小舅。” 元凭熤有意讨好惊雨的荆父,忙道:“舅舅折煞小子,是小子做的不好,劳舅舅烦心了。” “你是个男孩,以后也要做父亲的,现在你未必懂,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再有个女儿便全明白了。舅舅这一颗心呐说是全扑在你表妹身上都不为过。”柳夫人拿帕子拭泪,道:“她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淘气了些,认真了别说你们这些男孩,连同龄女子都没几个比得上她的。熤儿我拿你当亲外甥,她们辛家的事我也不避着你,你就看你舅妈,生意看似红红火火的,可做的再大又有什么用呐?上面降下来一场风雨我们全家都要去喝西北风,为商终究不是条正路。” 元凭熤蹙眉道:“怪不得舅妈和舅舅一心想让阿雨考取功名。” 柳夫人被少男脱口而出的亲密称呼激得眼皮一跳,强摁下憎忿不显,趁热打铁道:“话是这样说,可那功名是好考的?多少人熬了半辈子都中不了举,即使中了,苦等空出来的一个官位填进去,一生就那么蹉跎过去了。你妹妹是个有心气的孩子,熤儿你也知道,别说你舅妈和舅舅我了,就说你,你忍心看到她就那么被困住、施展不出自己抱负,只能遗憾终生?” 不,不行,元凭熤连连摇头,满腹才华却只得郁郁而终,那样的辛惊雨该是多么不快乐,只要想一想少男便觉钻心地痛。 柳夫人收起帕子道:“阿雨一出生就有大师给她算了八字,说只需做对一件事,以后便前途无量。” 元凭熤急道:“是什么?!” 柳夫人缓缓道:“娶对主夫。” 元凭熤心下复杂,一阵呐呐,艰难问道:“……舅舅是否已有人选?” 柳夫人点头道:“是世代袭爵的梁衣冠梁家的小儿子,两人八字相合,又比阿雨年少,甚为般配。梁家说了只要定了亲,就把阿雨送去鸾城的书院念书,那种大地方、那种书院若没有梁家的财力和势力,我们家别说去了,是想都不敢想。阿雨若是受了那里的教育、结交朝里的女姊,举人基本就是稳得的。” 元凭熤颤声道:“那……阿雨呢?她也愿意吗?” 柳夫人见这小子还不醒悟,便清了清嗓子道:“她现在的意思不要紧,可若放弃了这个天大的机会,以后后悔都没地方哭。我知道你关心阿雨,翻窗去看她,孤女寡男共处一室,我这个当爹的能不注意到吗?可你若真把她放在心上,就应该明白对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她的前途和事业更重要的,正夫的位子是留给能对她仕途有帮助的男子,而非选自己心仪的对象。” 原来舅舅都知道,元凭熤苦笑,可蠢自己还以为瞒过了所有人。柳夫人执起少男的手,恳切道:“算舅舅求你,你跟阿雨之间舅舅就当不知情,舅舅会亲自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嫁去当正夫,做侧室的苦舅舅不愿让你吃,你舅妈再给你贴上嫁妆。乖孩子好吗?” 元凭熤深深闭上了眼,把所有的泪水憋回肚子里,大喘了好几口气,睁眼环视柳夫人内室的边边角角,像是在找寻什么他永远无法触碰到的痕迹似的,最后把目光落到满脸哀愁的男人上,几不可闻地点点头。 “阿熤,是我阿雨!开门啊!元凭熤!你快开门好不好?阿熤!”任辛惊雨如何“咣咣”地砸着元府大门,门内无一人回应。 她砸累了,顺着门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太阳逐渐滑落,带走了最后一点光明。华灯初上,这才从门内走出一个小厮,辛惊雨忙起身道:“求你让我去见见你家小郎,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他说。” 小厮低头道:“主子说了在娘子考完试之前不要再来找他,他不会见娘子的。” 辛惊雨咬住下唇,元府的大门和灯笼变得朦胧模糊,她抹去眼泪,翻身上马,深深凝望,直到元府大门缓缓合上,才策马远去。 她原本以为等待她的将是一顿暴风骤雨,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西院开除了她辛惊雨的喜怒哀乐,和平常无异。也对,辛惊雨自嘲道,她对她们无足轻重,她的喜欢不重要,只要按照她们想让她去做的做,其他的都不重要。 辛惊雨回到善因轩,望着摊在桌上的经书出神,唯一能扭转自己命运的机会正在于此。之后她便能见到元凭熤,然后去求娘也好,带他私奔也好,总之目前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秀才考试。 辛惊雨没日没夜地看书复习,在竹榻上睡不过两个时辰就惊醒,起床继续复习。燕林和阿悸都劝她不动,只好按时为她送饭,再揪心地收回基本只动了几筷子的饭菜。 迈出考场之后,辛惊雨只觉卸了浑身力气,头晕目眩,脚步软绵无力,纵是如此,她坚持骑马疾行至元府。 元府的门果真大敞着,从里面却传来响彻云天的哭声。辛惊雨恍如梦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 只见庭院里一众女男围住一具白布哭天抢地,辛惊雨慢慢走近,哆嗦着揪起白布一角掀开,一张青白浮肿的少男脸。 是元凭熤吗?他从未如此没有活力,他的脸颊和嘴唇一直都是红润可爱的,他大笑好看,嗔怒好看,害羞好看,吃瘪好看,似这般面无表情,他一定不喜欢自己这样。 辛惊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伸出手去欲触碰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倏地被叫住:“辛娘子!” 辛惊雨懵懵地转头,只见齐弦满脸尽是泪,沉重道:“元小郎给辛娘子留了封信,请辛娘子跟齐弦过去。” 辛惊雨如梦初醒,跟在齐弦后面去到元凭熤的房间,她从未到过元府元凭熤的房间,可她就是知道,因为这里的每一处陈设、每一丝浮动的气味都亲切地向她致意,惹起她落泪的冲动。 齐弦从梳妆柜里取出一个淡黄色的信封递给辛惊雨。是他最喜欢的蔷薇花香气,辛惊雨凑近信封深深地将香气印入肺中,拆开逐字逐字读来: “阿雨亲启: 展信如面,见字如晤。第一次给你写信,我想了很多种开头的方法,好像都没有办法完全表达我的心意。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我不想留遗憾。 你,考完试了吧?你从小跟我较量这么久,怎么可能不聪明呢?只要你认真准备去考,没有什么考不成的。我对此确信无疑。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会因为你的婚事,放弃考试的机会。 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早有预感,甚至早在你找我表白那天,我就知道我们不会像话本子那样圆满。果然,柳夫人替你找了一门亲事代替我。甚至你的新郎我还见过一次,想想觉得命运弄人。 还记得我们读的《章生传》吗?我希望章生应该狠狠报复崔赢,要毁了崔赢的婚礼,让她余生都活在章生死去的痛苦中。那时我不懂章生,亦不懂崔赢。章生恨崔赢,却也实实在在爱过她,更重要的是,他爱自己胜过爱崔赢,所以他放过了崔赢也放过了自己。崔赢亦是,她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便干脆放手。 我不是章生,我比他恨你。因为除你、除我外,我无人可恨。辛惊雨,我并不是为你死的,是我太懦弱,无法眼睁睁看着你迎他人拜堂。你知道吗?等待的每一天都像有钝刀子割我的肉,阿雨,我真的好煎熬,我忍受不了了。可是血溅叁尺真的好难看,阿雨,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嫌弃我的,我要你一直记得我漂亮的样子。 阿雨,我不后悔,无论是遇见你,把我自己交给你,还是离开你。你究竟是会永远痛苦,还是很快就忘了我,说实话我不知道,不过比你早离开,我也不用知道了。我就按我的心意来好了,阿雨,一直到我的头七,你都会在我的灵堂为我守灵痛哭,之后我的魂魄离开,你去过你崭新的人生,不要再记起我。 来日方长,望卿珍重,顺颂冬安 阿熤谨拜” 辛惊雨读完已是泣不成声,她把信纸揉进胸前,哽咽道:“元凭熤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我现在就能忘了你……”话未毕,少女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二十四)下药|乱情(h) 醒来时辛惊雨把自己关在布置成灵堂的元凭熤房间,元娘子派人怎么拉都拉不走。每日少女只是望着元凭熤的灵位饮酒说醉话,昏昏沉沉入睡醒来复饮酒,不让自己有清醒的时刻。 第七天元瞻青提进两瓮酒,自顾自地席地而坐,拔下酒盖捧着酒瓶仰头长喝。辛惊雨抱着另一瓮,喃喃道:“元哥哥,我记得那年和你喝酒,你说你在等故人,你等的那个故人也离你而去了吗?” 元瞻青咽下口中酒,复饮一大口,缓缓道:“也去了。” “是先姑父吗?”辛惊雨灌了一口酒,口齿不清道。 元瞻青垂下眼睛,听不清情绪,只说:“他只是你姑姑一个外室罢了。” 辛惊雨迷迷瞪瞪,脑中混沌,来不及分辨“先姑父”和“外室”的区别,就听元瞻青道:“我娘生我的时候还未成婚,等她和元凭熤他爹成婚时,我爹就死在漫天大雪里,我被带走前回头看了病床上他最后一眼,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尸骨有没有被收拾起来,葬到了哪里。” 辛惊雨神志不清,钻进元瞻青怀里蹭蹭,眯眼惬意地笑。元瞻青也笑了,刮着少女的鼻梁,道:“阿熤比我幸运,你待他这么好,真让我……嫉妒得无地自容,让我觉得自己卑劣。” 少女已趴在元瞻青腿上睡熟,他把酒瓶推到一边,一只胳膊环住少女的腰,小心地扶着少女躺倒在自己臂弯里。 元瞻青感到自己身体渐渐热了起来,他粗粗地喘气,呵气在少女额头之上氤氲成水滴,他拂去水滴手指却不住反复在那一处摩挲,他听到自己嗓子沙哑得厉害:“阿雨……阿雨……你看看我……你看看哥哥……” 怀中的少女微张檀口,闭眼喃喃道:“渴……好热,水……”男子贴上表妹的额头,鼻尖抵住鼻尖,将嘴唇凑到少女嘴巴前,柔声道:“阿雨莫急,阿雨……这里有水。”说着伸出舌尖点住少女的唇珠,沿着唇线缓缓绕圈。 辛惊雨张嘴把那搔痒的小舌含住,拖进自己嘴里吮吸水分,这果核虽然柔软但汁液少,她便弃核转而卷起舌头搜刮果皮壁中清甜凛冽的果汁,这是一只大葡萄,辛惊雨恍惚想,葡萄籽怎么还会动啊,真烦人,扰她吃果汁了,她忿忿地咬了葡萄籽一口,把它吓得缩到一边,对她这蹂躏葡萄的贼敢怒不敢言。 元瞻青招架不住辛惊雨强势的吻,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边溢淌下来,又被少女尽数嗍走,她骑在男子腰上牢牢捧住他的脸像嘬奶一样纵饮。元瞻青紧紧搂住惊雨的腰,如同献祭的羔羊任她予夺。 像是终于解了渴般,辛惊雨不再舔吮男子的下巴,她倚在熟悉的胸膛中,心中浮现久违的甜蜜和温暖,少女呢喃道:“阿熤……真好……” 元瞻青直起上身,少女顺势滚落到他的腹部,他掐住少女的下颌,冷声问道:“阿雨我是谁?” 惊雨眯眼,傻笑道:“元哥哥~” 少女的笑天真烂漫,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刺进元瞻青的喉咙,把他所有的怨怒都腐蚀成苦涩,封锁进幽暗的心井不见天日。 元瞻青撒手,少女砸到男子的肚子上,可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身上的燥热,只觉心酸。他道:“我只是你的元哥哥?阿雨……元哥哥对你好吗?” 惊雨阖眼打了个哈欠,咕哝道:“元哥哥对我最好了。” 元瞻青鼻头一酸,颤声道:“那阿雨……喜欢元哥哥么?” 少女像是又睡过去了,一滴泪从元瞻青眼里掉下,兀地听少女哼哼唧唧道:“喜欢……喜欢元哥哥……” 元瞻青慌忙提起少女的肩膀,急切道:“阿雨阿雨想要元哥哥吗?” 辛惊雨被晃得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一片迷蒙,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想要,想对元哥哥做不敢做的事……” “阿雨你可以,”元瞻青把少女的手摁在自己衣襟前,后面是一颗要冲出胸膛的心脏。他激动道:“阿雨想打开吗?” 辛惊雨复皱起眉,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她低语道:“元哥哥……我好热……” 元瞻青扒下自己的道袍和大袴,敞开亵衣,摘下抹脖和缚身带,他浑身俱已大汗淋漓。元瞻青怕惊雨冻着,故只脱下她的亵裤,把鹤氅垫在她身下,还是她新年送他的紫地梅纹衣。 他捧起辛惊雨的一条腿,低头舔含她珠圆玉润的脚趾。惊雨脚趾怕痒,夹住作乱的舌头狠狠挤压,骤然榨出男子的眼泪。元瞻青轻挠脚掌,惹得它在男子口中搅动,像发现了玩具般抽出再深入,由浅浅的磨蹭逐渐加速,男子忙包住牙齿生怕伤到她。 少女像是玩累了一般抽出脚踢向男子腹部,元瞻青发丝凌乱,上衣半披半坠,下身不着寸缕,狼狈地被少女的脚玩弄着阴茎。惊雨的脚趾格外灵活,也格外爱夹东西,她的脚趾缝卡着柱身,脚趾来回抓挠龟头,激得元瞻青捂住自己的嘴巴,像过电般周身因快感剧烈地颤抖着。 快感越积越多,每一个毛孔都向外逸散骚浪劲儿,正当元瞻青翻着白眼将攀上高潮时,少女却收回脚转了个身,把男子吊得不上不下,阴茎高高挺胀本该喷薄而出,却生生憋成紫红色,那股子劲儿全被锁回体内,痒得他全身如百虫乱窜,泪眼汪汪地狗爬向自己表妹,讨好地亲吻惊雨的小腿,溯洄至大腿密密麻麻地落下啄吻。 元瞻青把手伸进惊雨腿根,被少女钳住动弹不得。他软声道:“好阿雨,放开元哥哥吧,元哥哥让阿雨快乐。”双腿仍如铁钳,不为所动;元瞻青难耐地喘息,呻吟道:“阿雨,骚货想被妹妹狠狠肏,求阿雨快肏元哥哥。” 少女真松了力,元瞻青把住惊雨的双腿缠在自己腰上,一只手伸到自己两腿间撸动阴茎,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呻吟泄出。失去钳制的那只手爱抚上她的阴蒂,富有技巧性地按揉颤圈,惊雨扭动身躯,满意男子的服务,口中发出舒服的吟哦。 元瞻青跪在少女腿间钻进裙子里,把少女的双腿叉开架到自己肩膀上,头朝阴部探去。少女不加修饰的体毛扎得他的脸刺刺地疼,元瞻青不免有些畏惧,纸上谈兵是一回事,真枪实干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女子的阴部是那样神秘,仿佛幽暗的洞穴引诱胆大放浪的男子一探究竟,却又随时能把这些轻佻男子吞噬碾轧到尸骨无存。 元瞻青如奶猫喝水一般小心翼翼地舔舐辛惊雨的阴唇,从上而下不放过每一道沟褶细细咂摸。惊雨享受惯了卖力的侍奉,摁住身下男子的后脑勺用膨胀的阴蒂在他的舌尖之上研磨,又抵上他潮湿滑腻的舌面,上下抬臀飞快地摩擦。 仍觉不消火,辛惊雨干脆跨坐在元瞻青脑袋上,厚裙完全罩住了男子的脸,将穴口对准男孩立起的舌头狠狠一坐,前后摇摆起来。元瞻青的舌头被臼住,鼻尖一次次被少女的阴蒂冲撞,鼻腔间充斥着女子独有的、富有攻击力的气息,视野几近漆黑,喉结蛹动不停吞咽少女气味浓郁的体液,那些湿湿滑滑的液体糊了他下半张脸。 元瞻青自己撸不出,待辛惊雨餍足后把自己从她身下拔出,回抱住少女把头埋进表妹锁骨内,委屈道:“阿雨肏肏表哥,表哥好痒好难受,想被阿雨肏坏。” 辛惊雨两腮酡红,她像是听见了表哥的勾引又像只是在遵循本能行动,少女啃咬上男子的喉结,双手揉动樱果,两瓣阴唇紧贴住元瞻青的阴茎,从根部吮滑到龟头,阴蒂肏弄马眼,叁处被齐攻,很快阴茎便哆嗦着从马眼里汩汩冒水。 元瞻青向后弓着背拼命逃离,而他的分身却满胀着蓄势待发。少女分出一只手去轻刮龟头,它仿佛受到莫大震撼,前所未有地持续地喷射股股浓精,而元瞻青则高扬起头,发出痛苦而快乐的惊叫。 男子刚射过精,正处于不应期,吐出舌头大喘着气,表妹却不放过他,任凭身下男子如何哀求娇喘,都置若罔闻,把元瞻青撸硬之后坐上去驰骋,迷乱地追逐快感。元凭熤的灵牌被辛惊雨搁在灵台下,圈出一方小小的静地,冷漠地审视着不知羞耻勾引弟媳的元家表哥。 元瞻青伸手欲盖下灵牌,被少女拽着脚踝拖回来,膝盖重重磕到地上,痛得元瞻青把唇咬出血。男子被拖离灵牌太远,只得用小臂挡住眼睛,从口中溢出急促而断断续续的呻吟喘息。 辛惊雨许久未释放欲望,这一夜元瞻青的阴茎疲软后又被摸硬,直到只能射出来稀薄的液体,少女才放过那粉红色的可怜东西,专心致志地使用男子的嘴、胸、手、腰和屁股,纵欲荒唐至天明,疲累地在被折磨出满身暧昧青红痕迹的元瞻青怀里沉沉入睡。 醒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满射进来,辛惊雨费力地睁开眼,只觉浑身累得很,为躲避光线向右扭头,“蹭”地一声被吓得猛地起身。 元瞻青?!他怎么会和自己睡在地板上?! 辛惊雨低头只见自己衣衫完好,而表哥却光溜溜的仅围一件鹤氅,他脸上泛着红潮,抖了抖睫毛,缓缓睁开眼睛。 (二十五)嘱托|启程 空气中情欲气息未散,灵堂一片狼藉:元凭熤的灵牌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灵台,倒扣在不远处;元瞻青的衣服乱糟糟地卷成一团,大朵大朵沾染上可疑的浊块;酒坛子东倒西歪,酒“汩汩”地从坛中涌出,汪成一小泊积液,却在辛惊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酒有问题! 一只玉手捂上辛惊雨因震惊而张大的嘴,鹤氅因之从他的肩头滑落到臂弯。辛惊雨转目定睛却不忍细看眼前人,元瞻青可以说是“体无完肤”,有如一块被蹂践得破破烂烂的花地毯。 少男哀切道:“阿雨,表哥求你,昨夜就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辛惊雨颤着欲拨开少男的手,她的脑子嘈嘈杂杂纷乱作一团,那些淫靡疯狂的片段源源不断地浮现,如千万朵烟花爆炸轰鸣。 我都对元哥哥做了什么?居然还是为阿熤守灵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被托付什么?被信任什么?我的人生还有什么希望? 辛惊雨阖上眼,我怎么还能给表哥承诺?我凭什么说的出“我能对表哥负责”这样的话?最后惊雨无声地点点头。元瞻青松开手,也不避她一件件把衣服换上,推门而出,再不回头。 惊雨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感到灵魂被遗忘在元凭熤的灵堂,而她浑浑噩噩的肉身则被长随送回辛府。 柳夫人冷眼瞧着面如死灰的辛惊雨,若不是辛檀拦他他早就亲自把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揪回来了,多亏自己周旋才封锁住了消息,让梁家知道自己未来的儿媳是个死了个男人便悲悲切切、放浪形骸的酒鬼,那婚事不得告吹?这妮子还有什么前程仕途? 柳夫人摁下不忿,嘱咐沉星道:“替你主子沐浴更衣,要订婚的人了一身酒气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便过来,梁家人很快就到。” 辛惊雨如提线木偶般被沉星搀走,等到柳夫人和梁家主夫喝完一盏茶的工夫才被领来。梁茗璋躲在屏风后头,绽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注视着辛惊雨,怕被她瞧见还拿团扇遮住脸,结果少女的目光仅落在地面,没往他的方向投过来一眼。 一柱香过后辛惊雨退下,梁茗璋忙追了出去,在辛惊雨将跨出西院门时截下了她。 “辛媎媎!”辛惊雨闻言回头,只见一穿着藕荷色衣裳的男孩娇喘微微,身姿如新抽芽的娇嫩杨柳,他咬唇道:“家父决定下得太快,小子知道辛媎媎一时无法接受,辛媎媎身边优秀男子如云,小子年幼无知、姿色浅薄,从不敢奢望眼下就能得辛媎媎垂爱。辛媎媎就要远去鸾城念书,小子会勤习德言容功,侍奉辛媎媎双亲,耐心待辛媎媎归来。” 梁茗璋话毕,忍羞含怯地趋近惊雨,双手奉上一个鹅黄撮穗云锦绣缠枝并蒂莲纹的香囊,抿唇道:“这是小子自己打的荷包,若辛媎媎不嫌弃粗陋便带着吧,鸾城路远,还望辛媎媎一路珍重。” 万般的气不能撒到一个孩子身上,辛惊雨点头接过荷包揣进袖子里,骑马去赴书屋媎妹再叁央她过去的中第兼饯别宴。 酒宴仍设在梁家游船上,酒过叁巡梁飞乌拍着惊雨的肩,大笑说:“我早说辛四儿是个有出息的,你们看怎么着,梁茗璋那小子修了八辈子的福才能嫁给四儿。四儿听我的别拿自己当弟妹,你就是我梁大和梁二的亲妹子,是我梁家的女人。我都安排好了,到鸾城之后你先玩上个把天的,别急着上山,关里面出不来那可不是好受的。” 梁闻鹤笑嘻嘻地往惊雨手里塞了块玉牌,道:“你到了之后自会有梁家的人接应你,把这个牌子给她们瞧就是。我们媎妹顽劣,去那念书也是白去,四儿你有志气,可得为咱们两家争面儿。” 辛惊雨向梁家媎妹各敬了一杯酒,系上梁家腰牌端着酒走向偷偷抹泪的刘安厦。 “小妹家里人丁单薄,从小到大无亲近的媎妹朋友,刘叁媎是第一个主动向小妹伸出手的人,媎媎真心关爱、苦心规劝,小妹感激在心,本欲成人之美却……元凭熤因小妹而死,小妹自觉愧对叁媎。” 刘安厦前面还听红了眼眶,渐渐觉得不对起来,忽想起去年她们的调笑,忙把惊雨扶起来,道:“傻丫头,本就是玩笑话我没当真,你们起哄的倒当真了。元小郎是你姑家哥哥我不该多言,可再好的笛声不过是个男子吹的,没了就没了,你何必自责?” 梁二善以调笑宽解别人,她笑道:“咱四儿就是好性儿,四儿你放心去上学,你刘媎媎的亲事包我俩身上,保管回来时领两个小刘叁儿去接你!” 一席话逗得辛惊雨破涕为笑,梁大拍桌长笑,刘安厦拔起桌上的酒壶挟住梁二的脖子往她口中灌。梁大劝惊雨酒,众人既饮且唱,等少女回辛府时又是酩酊大醉。 柳夫人埋怨道:“不多日就要走了,你在路上也要这样醉醉醺醺的?” 辛惊雨木然道:“荆父有什么吩咐吗?” 柳夫人咽下火气,忍道:“那个燕林不跟你去书院,还让阿悸继续陪你读书。” 见辛惊雨不作声,柳夫人道:“这可都是他们自己愿意的,我没有逼他们。” 辛惊雨道:“荆父还有什么事么?若没有女儿告退了。” “慢着!”柳夫人看她这样就来气,咬牙道:“我话说完了吗你就要走?你娘还给你安排了个差事,她生意场上一个朋友走了,撇下鸾城的几间铺子和一个儿子,你娘的意思是让他跟你一起走照应着点他,他到了之后自会去铺子里,你就去书院不要再操他的心,你听见没有?你现在是有了婚约的人了,再招花惹草你就……” 辛惊雨忽冷笑道:“荆父还担心这个?招惹得再多不是还有荆父替女儿'摆平'?从小到大荆父一直拦在女儿身前,什么都要替女儿做主,女儿顺从荆父远去读书、娶了荆父让我娶的人,荆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夫人勃然大怒,辛惊雨眼神冷冽,父女对视的目光宛如冰山撞上了烈火。妩春拉住柳夫人,使眼色支迎春把惊雨推走。 柳夫人以手抚胸,火得差点喘不上来气;惊雨投去半是悲悯半是轻蔑的最后一眼,转身决绝离去。 离开东阳县的前一夜,辛惊雨只身翻入元府,摸到元凭熤的房间为他上了柱香。回到西院后只见善因轩荧荧透出烛光,辛惊雨推开门原是阿悸正站在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本本书。 “你既然这么舍不得,为什么不留下?”辛惊雨站在门前,平静问道。 阿悸回头展颜一笑,欠身道:“仆是娘子的侍书,娘子去哪念书仆没有不跟随的道理。” 辛惊雨倚门淡淡道:“燕林呢?他是我的伴童,我长大了他就没了担子?” 阿悸温声道:“燕林对娘子的心意谁人都能看得清,娘子又怎会不知?柳夫人分别召我二人谈话,应是给了燕林什么许诺,让他照顾梁家小郎,他便留下了。” “我爹能给什么?”辛惊雨轻笑道:“让他照顾未来主夫,再给他一个侍的名分,为这个他就能抛下我。” 阿悸不忍惊雨落寞,便道:“仆把书房里应带的收拾了一遍,或许有遗漏的娘子再看看?” 辛惊雨环视了这间与她相伴不过一年的书斋,相比她这个使用者,恐怕阿悸这个建设者、照料者对它的感情更深。她一晃眼瞥到博古架上几只栩栩如生的木雕,是元瞻青的手笔。 她取下被她盘到光润的金雀鸟,放入刚得的香囊里。叹息一声道:“你都收拾齐了,明天还要赶路,早歇息吧。” 同一时间元瞻青正跪在元主夫房内,元主夫攥皱了帕子,银牙紧咬道:“青儿,我再问你一遍,你的身子是什么时候丢的?那个登徒女是谁?” 元瞻青垂眸道:“外甥已说过,那日在庙里为熤儿祷告后便觉头晕,醒来时守宫砂就不见了。” 元主夫恨道:“你还替她瞒着?元府小厮明明白白告诉我你那日去元府见了阿雨,呆了一天一夜。元瞻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多少适龄儿郎想嫁入姜家连门槛子都碰不上,你倒好,两年了你拖着不去招引阿雨,临节骨眼上了人家订完梁家的亲了你和她欢好,你这亲还怎么订?你到底图的是什么?” 元瞻青率然道:“阿雨怎可与旁人相提并论。舅舅亦知外甥个性散漫任性,最恨余生被婚姻牵绊拘束,又眼高于顶,不愿将就,外甥在得知荆父去世后曾许诺,要将清白之身交付给一个真正的好女子,阿雨便是外甥心中的好女子。” 元主夫气道:“你知道她多少事?!这世间女子皆如你娘,根本没有不好色的!” 元瞻青不紧不慢道:“外甥自然无从得知阿雨的全部事情,只是外甥曾做浪语引诱阿雨,男子淫荡勾引女子,即使不是狂浪之徒亦可'惩治'之,她不为所动待外甥一如平常;阿雨对熤儿也是真心实意,她曾说小子有不嫁人的自由,愿和熤儿奉养小子一生。外甥多次试探后才确认阿雨是良人。” 元主夫不解道:“既是良人她又要了你,你为何只字不提让她娶你?” 元瞻青淡然道:“外甥倾慕表妹自解罗裳,非欲以此要挟她。阿雨娶了梁家的儿子又得以去鸾城读书,小子不能毁了阿雨的前程;况且外甥了解表妹,她既然娶不了熤儿,更不可能娶我元瞻青,与其不明不白嫁给别人,不如把身子给小子喜欢的人,如此也不负此生。” 元主夫神色复杂,许久后方道:“你娘是一定要让你嫁人的,你现在年龄过了,又没了守宫砂,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下嫁给个小官娘子做续弦,你也甘愿?” 元瞻青晏然自若,唇角上翘,弯身叩地,久久不起。 次日燕林为惊雨打点好行装,心慌意急欲说还休,只道:“娘子每到一站仆都会给娘子寄信,娘子千万保重。” 辛惊雨低头抚着斗篷,淡道:“何必麻烦?等你的信到了我早就到下一站了。” 燕林急道:“那仆就提前给娘子写好寄过去,娘子一到便能拆看。” 辛惊雨不言转身去向辛檀辞别。辛檀背手而立,身旁跟着李钧弘和一个素衣淡容的单薄少男,辛檀上下打量了自己的女儿,嘱咐道:“到了之后要勉力学习,不可再纵情酒色。这孩子是我故友之子,姓闫,虽比你大但毕竟是个男子,你要好生关照他,听见没有?” 辛惊雨答是,辛檀摸了摸她的头道:“花钱别吝啬,让人看了小气,但也不可逞大方跟人攀比,言语处事都要机警灵活些,你娘你爹都不在你身边,自己也得照顾好自己。李娘子会送你到鸾城,之后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辛惊雨终究忍不住,扑进辛檀怀里落泪。辛檀佯装嫌弃,撵她去跟柳夫人和元主夫道别;柳夫人啰哩啰嗦嘱咐一大堆,问阿悸夏衣冬袍、笔墨纸砚都带齐了没有,记得要常写信回家,到书院要多打点关系;元主夫面露不舍,拿帕拭泪,让墨清封了十两银子给她作盘缠,终究没让元瞻青出来见她临走前最后一面。 农历二月末渝水河初涨,曙色朦胧之中,辛惊雨、李钧弘、阿悸和闫家小郎赶到码头,一艘青布客船稳稳停在岸边。 四人正欲上船,只听一道熟悉的声线唤得辛惊雨原地定住。 辛惊雨慢慢回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跛行近前,男子蒙着面纱,唯独那双妩媚流波的眼睛昭示他的身份。惊雨原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辛惊雨与弄影默然相望,仿佛千言万语凝噎于两人喉头。终究是辛惊雨先开口道:“你的腿……是怎么了?” 弄影轻笑道:“驽还以为雨娘会问驽这一年多都在哪里。” 不等辛惊雨接话,弄影淡淡道:“驽的腿是被打伤的,之后又被赶出了如意巷。舞跳不成了,脸也坏了,多亏有雨娘留下的银子,驽租了处小房子教小童琵琶弹唱,闻得雨娘高中秀才又要远走读书,打听到船只便来为娘子送行,千赶万赶幸好赶上了。” 弄影复走近,从袖中抽出一枝柳枝,别到辛惊雨的衣襟上,福身道:“娘子什么都有了,驽只好折柳略表寸心,万望娘子一路顺风,平安康健。” 惊雨忍住眼泪点点头,转身上船,跳板被收起,橹桨缓缓摇动,岸上的人树旗楼与她渐行渐远,弄影的身影最后模糊成一个黑点。 惊雨坐到船头,夹岸高山缓缓退居其后,她即将奔赴未知的城域,清新的春风抚上她的脸颊,带走她内心隐隐的不安,或许这是崭新的开始,辛惊雨眯起眼睛小憩,连日纷扰的愁绪被摇橹声打散,和着天光山色的倒影,悠悠荡荡从流任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