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 分卷(1) 大梁第一皇子殿下 作者:江河入怀 文案: 作为皇帝和贵妃的心肝宝贝,整个大梁的梦中情人,小皇子康宁的人生几乎没有任何挫折。 皇兄爱他,皇姐爱他,父皇从边疆接过来的竹马哥哥戚长风也爱他。 唯一且致命的一点是,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被太医断言活不过成年。 但幼时的一场大病,让他冥冥中窥得了一本奇书,讲的是孟家嫡长女成长为一代杏林圣手的一生。 而经她一手医治的四皇子,摆脱了出生时难及弱冠的断言,不但平安长大,还成为了庇佑这位医女的最大金手指。 被金手指了的康宁看了之后觉得 怎么能说他是孟姐姐的金手指呢!孟姐姐分明才是他的金手指啊! 姐姐,你给我一副好身体,我定还你书中你最尊崇敬重的戚大将军做夫婿! 书中的孟医女和戚将军君子之交,相识不过三日,便匆匆作别,此生未得再见,两人一个终生未娶,一个此生未嫁,让康宁都为他们感到遗憾。 这位戚大将军,就是幼时对他极好的竹马哥哥戚长风。于是康宁投桃报李,今日替孟姐姐说贴心话,明日为戚将军进美言,这红线牵来绕去,孟医女一脸幸福的穿着大红嫁衣嫁给了他皇兄,而戚将军 戚将军又凶又气,殿下,我的人,我的心,从来都是你的。 康宁(突然脸红):哦。 甜蜜团宠病弱小皇子受阳光健气温柔大将军攻 注: 1.受盛世美颜,微万人迷倾向 2.架空勿考据 3.谢绝一切写作指导、写作建议和行文评价 4.追文过程中有任何不适请光速弃文,不要告诉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康宁,戚长风 ┃ 配角:孟白凡,燕归,梁徽帝,赵云侠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当团宠我很在行 立意:立足当下,拥抱成长,展望未来 第1章 迷梦 康宁醒来时,正看到母妃坐在自己 康宁醒来时,正看到母妃坐在自己床边垂泪,他的父皇在内殿踱步,面容憔悴忧愁。 他立刻把梦里那个复杂的故事抛到了脑后,张嘴先想哭,想如平常的清晨一般发一发没睡好的脾气。却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全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便明白自己又生病了,又要喝那些苦到胃里的药了。 床上的孩子一点动静立刻引来了帝妃二人的关注。赵贵妃伏下身,忍不住的把儿子扶起来一点,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他的小脸小手,一边两把抹去了脸上的残泪。 她向来不在儿子面前哭的。 她总是说,康宁年纪小,所以时常病一病。没事的,慢慢养一养,过两年就会和他的兄姐们一样健康强壮了。 康宁已经知道他娘是哄他的。他虽然不像他的皇兄皇姐们那样聪明伶俐,也没那么憨,他听过宫里那些无法禁绝的闲言碎语他是个活不长的孩子,也不够聪明,比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要小的多。 他曾经为此大发脾气,也哭过闹过,他虽然时常生病,在生死之间尝遍折磨,但他仍然不想死,不想早早的离开人世。他想活着,哪怕不能和兄姐一般在雪天冲进白雪中打闹,也可以藏在室内闻一闻父皇用手捧进来的新雪的清气。 但好像越来越难了。纵然懵懂无知,他也本能感觉到了自己在变得越来越衰弱。 皇帝也冲到床边来看小儿子。小家伙这一病,前段时间养起来的肉又没了,像个大眼睛小猴子。入了冬,他和贵妃提心吊胆了一个月,小儿子都平平安安过来了,他还说,这次王太医的调养方子开的好,要赏,慈安寺也要赏,庆云观也要赏他们几乎把能打点过的神佛都打点过了。 可是一变天,康宁还是病倒了。一场高烧,昏迷了两整日。 病中的幼儿全身都难受,哪怕没力气哭,也一直抽抽搭搭的。赵贵妃问儿子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糖醋小排。 但是亲娘给出的选项里其实只有白粥和蛋羹。开玩笑,哪怕康宁没有生病,糖醋小排这样油盐重的菜也不是他能随便吃的。 粥没有味道康宁拿眼睛瞅他父皇,想要亲爹给做主。小孩子十分知道怎么拿捏他爹,细细的眉毛蹙着,抿着嘴角,随时准备变天的一张脸。 粥没有味道,就吃蛋羹。贵妃对儿子的把戏一清二楚,根本不给皇帝求情的机会,你乖乖的,母妃给你两颗小馄饨吃,不听话就叫王太医过来看你! 王太医是康宁最害怕的人。从小就被皇帝和贵妃拿来吓唬小儿子。赵贵妃这样讲,他立刻就老实了,哼哼唧唧等自己的小馄饨。 小儿子确实不够聪明。其实他听不听话,王太医待会都要过来给他切脉诊疗开药的。瞧着贵妃到一边对大宫女一桩桩一件件叮嘱孩子的饭食,皇帝心里对骗儿子过意不去,悄悄哄道:宁宁好好吃饭,等你好了,父皇叫王姑姑给你做糖奶糕。 康宁这回听得比较满意。他也不说话,把脸贴在被子上蹭来蹭去,伸出小手扶在皇帝的脸上,在父亲的鼻梁和脸颊上轻轻捏捏。 皇帝捉住儿子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宁宁,皇帝想说什么,又觉得心里苦涩难言,不要怕,父皇会一直保护你的。 康宁叹了口气。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他能从父皇和母妃那里哭闹得到一切,但是健康是连无所不能的大人也解决不了的事情。更小一点的时候他曾在父皇的清和殿哭闹了整个下午,要父皇下令,叫病不许再害人。皇帝抱着他转来转去,从清和殿转到彼时还有太后在世的慈宁宫,又转到皇兄们居住的端阳宫,他还是在哭。于是皇帝说,好,朕下令,天下所有的病从此不许再害人。 父皇下完令,他还是照样生病。于是他发现,皇帝的话也不都管用的。 在吃饭看病又折腾了一番后,天色都暗了下来。皇帝从下朝处理了紧要政事后就赶到这边了,守到现在,自己还没正经吃上几口饭。 看着小儿子睡下了,帝妃二人这一天才稍微能喘口气。 赵贵妃虽因家世显贵得封高位,但其实在儿子出生前,她并不如何得宠。那时宫里最受宠爱的是出身寒微、容貌也不算上乘的杨妃。实在是梁徽帝有一种非常奇葩的怜弱心理,他觉得杨妃家世贫寒,人也怯懦柔顺,便处处都应该照顾疼惜一些,才能让她在宫里好好生存下去。 现在也是这样。康宁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因为时常生病,精力不济,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聪慧伶俐。跟前面那些健壮优秀、允文允武的儿女们比起来,康宁笨笨的小小的,弱的就像一只小羊羔,几乎立刻就成了皇帝的心肝宝贝。他疼小儿子疼得要命,每次见到了就抱在怀里,要星星不给月亮。偏偏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偏心,自认为自己对子女们非常公正。 在儿子被太医院儿科圣手断言先天不足后,赵贵妃几乎绝望了。本来就不受宠爱,又生下这样一个柔弱的孩子,她几乎可以想见徽帝的嫌弃。好在她背后有庞大的赵家做后盾,要供养一个体弱多病的小皇子也不成问题。 但如果能够选择,她宁可还像从前一般被梁徽帝忽视,只要她的康宁也和那些皇子公主们一样健康。 不过现在她的心肝受宠,她也不会把小儿子得到的父爱往外推。 这边帝妃二人满腹心事的用饭,还要互相安慰。另一边装睡了一阵的康宁却想起了醒来前那个又长又怪的梦境。他因为身体不好,等闲就要病一病,到现在也没有正式的读书,只跟着父母和几位兄姐断断续续的认字。因此梦里那本奇书,他还不能完全读下来,只认得出一半的字,拼拼凑凑的猜意思。 这会儿父母都不在眼前,寝殿里重重锦幔垂下,灯烛都笼了一层镂空的琉璃罩,只透出细碎的微光,室内昏暗温暖,贵妃的大宫女浣青坐在脚踏下守着他,低着头慢慢地穿一只粗线络子。他想起他连猜带蒙的那些书中情节,怎么也忍不住心中好奇。 浣青是从小跟着赵贵妃长大的,贵妃拿她当半个小妹妹,连嫁妆也为她准备着,留到适嫁的年纪就要嫁给早就看好的人家的。康宁知道,浣青姐姐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的事情都所知不少。 于是他捏着被角,犹豫了一下,还是翻过身来,浣青姐姐,你知道孟家吗? 大宫女被他惊了一下,手下的织线都错手打了个结,小殿下这就醒了?她心中唬了一下,只怕小主子是身体不舒服,觉都睡不住,或是叫什么梦给惊着了。但是她细细观察他神情,又觉得不像小皇子是她看着从落地一天天长这么大的,她对他的了解一点不比赵贵妃这个亲妈少,是不是刚才就没睡着?她虎起脸来,小殿下装睡骗人哪! 康宁才不回答这个问题,哼哼着混过去。 浣青把手头的朱线放下,伏到他旁边摸摸额头,又把温暖的手探进来摸摸小孩子的中衣衣角是否平顺,有没有卷起来,小殿下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儿,只是你要闭上眼睛,说困了就好好睡去,她声音低低的,又轻又温柔,在昏暗的内殿里几不可闻,宋嬷嬷和叶嬷嬷就在外头呐,叫他们知道你不肯好好睡觉,准要叫王太医给你扎针啦! 康宁听了立刻好好躺着。我闭上眼睛。小孩子奶声奶气的,被子下的小手动了两下,把软衾顶出了两个小小的鼓包。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垂下来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心软,躺在那里简直是个玉雪般的娃娃。 浣青一下一下拍着他,心里满满的爱怜,小殿下想说什么?孟家?哪个孟家?平西侯吗?他在滇西哪,小殿下从哪里听来的? 康宁虽然不知道平西侯是谁,但是在滇西肯定不对,梦中奇书里面这个孟是在京城,是孟什么史,他小小打了个哈欠,我好像看到一个他家的故事,他的元配夫人去世了。他要他要再娶一个妻子。孟小姐很害怕,也很伤心。我看到一个这样的故事。 浣青虽然对朝中重臣和大致的派别势力都有了解,但是绝不至于连诸位御史姓名家事都了然于胸,更何况孟什么史,她只以为那是个未说全的人名。她不由发笑:小殿下是从哪里看到这个故事,还是哪个看了话本子胡乱讲给你听的。这等负心薄幸的故事可是老套。再说,你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些? 我怎么不懂,我都看得懂!康宁声音渐渐低了,是我自己梦到的呢。我都知道,这个孟老爷是坏人,孟小姐是好人。她 他睡熟了。 第2章 探寻 康宁好一些了,他的哥哥们下了学 康宁好一些了,他的哥哥们下了学过来看他。 徽帝作为父亲,实际上偏心的众所周知。不过他一共就六个孩子,四儿两女,他再偏心,这些皇子皇女也各个都是宝贝。他前面那些孩子每一个都健康优秀,纵也有长短之分,但在学问武艺上实在没一个拿不出手的。 三年前,二公主在宫外游玩时,众目睽睽下舞着鞭子将逼良为娼的一家恶霸抽断手脚,着实震惊朝野。当然了,徽帝觉得女儿这样非常好,这叫身为帝姬,爱护子民,心思清正,嫉恶如仇反正是要重重赏赐。也就没几个人敢硬着脖子说身为公主如此作风实在惊世骇俗,应该反省自身,修持德行,温顺恭检、娴静温柔等等皇帝不想听的屁话。 扯远了。总之,在兄姐们的对比下,康宁这个六岁了还没正式读过书上过马的小皇子显得无比可怜,又有徽帝对儿女们宁宁是身娇体弱的幼弟,要多多疼爱的长期洗脑,哪怕一开始是想在父皇面前表现友爱兄弟,养成习惯后,弟控滤镜便很难摘下来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年纪长些,人更稳重。三皇子曾经瞒着皇帝和贵妃把康宁偷出去,抱到宫门口转了一圈。那就是康宁出生到现在去过最远的距离了。虽然不出一刻就被发现,事后兄弟二人都挨了罚一个抄书,一个没了点心,康宁还是跟他三哥感情最好。 不过他还是最喜欢大皇兄抱着他大皇兄人生得高大,臂膀也更有力。坐在大哥的臂弯里,他能轻松看到他的小丫鬟碧涛藏在多宝阁高处的糖盒子。 瞧他这可怜劲儿,二皇子哭笑不得。他们兄弟四个,除了康宁都没被限制过饮食,平日里糕点糖块、各式果子,御膳房隔三差五送来讨好,他们又哪里会看在眼里。有没有点出息了宁宁?他逗弟弟,就为了颗松糖呀。 康宁最烦二哥。他撅着嘴,瘦巴巴的小脸都鼓起来些,只装作没听见,大皇兄把盒子拿下来,他指挥大哥,这个盒子我只吃一颗的。 只能拿一颗给你,大皇子轻轻松松伸长手臂,将松漆八宝盒的顶盖划开,直接就着高处给弟弟拿了一颗蜜色的松糖,就把盖子盖了回去,等你好了,要吃多少糖果没有? 好了也没有。康宁珍惜的把糖果含在嘴里,含含混混地抱怨。 你又知道了?二皇子又抓住机会逗他,宁宁学聪明了,现在不好骗了呀! 春天时京城干燥,康宁上火喉咙痛,还不爱喝水。二皇子要了一小罐蜜来,当着康宁的面舀了一勺到杯子里,喂给小孩喝的却是跟丫鬟串通好递上的一杯白水他脾胃虚弱,蜂蜜是吃不得的。康宁乖乖喝下了一整杯水,无中生有的喝出了几分香甜,喝完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只是看二哥笑得他摸不着头脑。这件事被贵妃宫里的婢女学去了,蒙混了小孩子好长时间,直到后来丫鬟操作失当,被康宁看见喂上来的杯子换了一个才漏了馅。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二皇子从小就是个有点猫嫌狗厌的孩子,跟二公主从小掐到大,是皇子女里面唯一挨过皇帝揍的。 大皇子觉得小弟要被逗生气了,白了没事撩闲的二弟一眼,抱着康宁走到三皇子旁边,来,我们看看三哥干嘛呢? 三皇子正在装弟弟的一架木头模型小水车。这是内造府夏天时做出来献给他,又被他送给了康宁的。 康宁生这场病之前,有一段时间状态很好。他跟两个被贵妃特意挑出来陪伴他的小太监在铺了厚毯的内殿跑来跑去的玩,还拉着一只装了轮子的小木马,结果把自己绊了一跤,把水车模型撞坏了。 分卷(2) 三皇子早就说再帮他修好,再给他寻一个漂亮的盆景池子把水车放里面干活。 三哥,我的盆景池子呢?大皇子把他放下来,他就蹭到了三皇子背上,抱着哥哥的脖子趴在那儿。 我叫下边的人找来了五六个好的,都放在我的书房里呢,三皇子反手背着他上下晃几下,等你病好了,过去先挑一个喜欢的。 有哥哥姐姐轮番陪着,小皇子这次生病倒没反反复复。吃了一旬的药,虽然瘦了些,病倒好的差不多了。 他从皇帝那讨来了早就许给他的糖奶糕,就又惦念上三哥答应的盆景池子。 衡晏最精通这些玩器!徽帝没好气的评价三儿子,但凡他能把钻研器物之道的心用两分在读书上就好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他倒也不会为此管教三儿子,还撺掇康宁,要那个整块太湖石的!这是陈家搜寻来给他的,最是难得。带你两个姐姐也去挑一挑,看上什么你们三个就要走,叫他心疼心疼。 黎衡晏才不会心疼。他的性子最是疏朗开阔,虽然讲究个玩具巧器,但并不会吝啬东西。他手里的好东西经常大手大脚的散出去,对弟弟和姐姐更加不会小气。 康宁钻进三哥的书房,就像是个掉进了米缸的老鼠,特别是他还发现了盘子里一块丫鬟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红豆饼。 叫他发现了,这事就不能善了。大公主把点心掰开,里面填的香甜的馅料给了小弟半个。 小猴头,二公主昭阳把康宁抱到矮案上坐着小皇子在她手里像个大娃娃,贵母妃多放你出来跑跑,你才能长壮呢。 康宁没听清她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不远处摊开的一本书吸引住了,他爬过去,趴在矮案上,手指一点,二姐,这个字念什么呀? 御呀,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二公主有些好奇,怎么偏偏问起这个字? 因为我见到了这个字,不认得。所以我说不全他的名字,浣青也不相信我。康宁告诉姐姐,原来坏人的名字叫孟御史。 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孟御史又是哪个?怎么就成了坏人了?二公主哭笑不得。小弟弟恐怕连丞相是哪个都不知道,怎么还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孟御史。 说起来,朝中确有一位御史中丞姓孟啊,三皇子插话,他原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据说和李府孀居的二小姐说了亲事。那位李二小姐也算京城里一个名人物。 我就知道!康宁眼睛都听直了,孟御史之前的夫人去世了!没过多久,他想再娶一位妻子。孟小姐又难过又害怕。 他是带着一种很伤心的语气讲述这件事的。在小皇子幼小的世界观里,孟小姐的经历几乎算得上他听说过的最悲惨的事了。 可是他的哥哥姐姐都笑起来,书房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你连这个都知道,康宁现在比三哥消息都灵通哪!这个说。 康宁可是了不得,不但懂得人家说亲娶妻是怎么回事,还晓得一位孟小姐呢!那个笑。 小皇子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得到这样的反应,浣青也不信他,哥哥姐姐也笑话他。 是真的,他神色认真的说,这个故事是我在梦里看到的,就跟三哥说的一模一样,不会有错的。我们要帮帮孟小姐呀! 谁知道他的兄姐们笑得更厉害了,他的二姐甚至一癫一癫的,像淑妃养得那只容易兴奋过度的小狗,哎呦,是真的!那你上次梦到王太医要把你炸成小排骨吃掉,是不是真的呀? 真是无聊啊这群人! 康宁气呼呼的抱着他的盆景池子回去了。 赵贵妃看到儿子的样子还奇怪,怎么得了好东西还不高兴,尤其还赚到了半块点心她一向是对儿子在外面掉根头发都了如指掌的。不过身边人会报告主子说康宁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却不会复述皇子皇女们的对话。 而现在的康宁已经不想把这件事跟别人说了。他滚在贵妃怀里,睡眼朦胧的数贵妃衣衫上绣的灵芝纹,不一会儿就把可怜的孟小姐忘在了脑后。娘亲身上永远有一种温暖安全的香味,小皇子拱来拱去,那点火气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娘,我也想要去读书学习。康宁要睁不开眼睛了,叫我也去吧,跟皇兄皇姐一起。每天跟小福子他们玩儿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就想去上学,明天就去! 好好好,明天去,明天就叫你去。赵贵妃声音低低的哄儿子。 明天赵贵妃好笑,明天他哪里起得来。睡一觉就把什么都忘了。 可康宁还真没忘。 这一晚,他又梦到了那本一纸一字都极为清晰真实的奇书,那书能翻得开的页数更多了。康宁半读半蒙拼拼凑凑出了后续的故事孟御史续弦已成定局。他早已不满老父因柳神医的救命之恩给他定下的出身平民的柳氏做妻子,柳氏尸骨未寒,他便不顾年幼的女儿,迫不及待的接触上那位以香艳逸事闻名的李府孀居的二小姐,两家眉来眼去,现已是交换庚贴了。 第3章 帮手 孟鸿礼的原配是个什么人,他家里 纵然没有接到皇帝的旨意,四皇子来上学了,致博斋难道还敢将他赶出去? 好在今日不是正课,只安排了几位教习分别侍奉皇子女温读,其中一位教习便随手挑了一本蒙书,一句句教四皇子念起来。 这位四皇子鲜少示于人前,但宫里宫外对他的议论可是不少。其中一件便是他早满了六岁,还迟迟没有到致博斋入学。 致博斋的那些皇子太傅、经师和教习对此事不是没有好奇和猜测。他们也见过四皇子几面,但他几乎每次都是被徽帝抱过来看看兄姐,露个面转两圈就回去了。更多的交道就没有了。徽帝和贵妃都不太愿意小儿子常见生人,时下认为幼儿魂弱,易被生人惊吓冲撞。在孩子养住了之前,最好是要少见外人的。 因此诸多皇子女露面的节庆时礼、异邦朝贡的会见宴饮,这位千娇万宠的小皇子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他之所以在朝中无人不知,一是他出生后不久,梁徽帝曾为他亲身上慈安寺上香求愿;另一件事还是因为皇帝两年前,徽帝派去求访传说中那位民间神医的使者终于回来了。这位神医的籍贯姓名都未能追查到,只知他已在人世间销声匿迹了许久,应是已不在人世了。对于他后辈传人,江湖中也没有什么消息。 皇帝当时许是在这传闻的人物身上寄了太大的希望,闻知此事大悲大怒,一连十天,前朝后宫的天空都是阴沉低迷的。两个京官犯了错撞到徽帝手里,被皇帝下死手撸了头顶的官帽。 不过这些风风雨雨,小皇子本人一概是无知无觉的。这个小孩子裹在一件缃色的袍子里,头发细细软软的,扎成小包,脚下蹬着皓白的小靴,一看就不是自己走路过来的。他小脸仰起来时,一双大眼睛干净明亮,生来就一股天真多情,认真地盯着别人的模样实在漂亮可爱。 无论哪个时代,权贵与底层人家的孩子总会更早熟些。前者从小就能接触到权力结构与上下尊卑,后者从小就要面对生计操劳和贫贱之哀。 但是康宁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又有不同。他尚不能真正明白皇族的地位,不能明白他的父皇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能明白他的兄弟姐妹为什么待他格外亲近,不能明白他的身份和权力其实可以让他对他的丫鬟、太监甚至眼前的教习做什么。 他被皇帝和贵妃养在一个所有人都爱他,一切都温柔安宁的环境里,甚至没有见过贵妃面无表情下令杖毙下人的样子王太医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人,梦中的孟御史便是他听说过的最恶毒的角色了。所以他见众生,皆有一种被娇惯出的天真依赖,他待众生,只有远近亲疏;不懂复杂防备,不识高低贵贱。 刘教习看自己的孩子都没看出这种感觉他都不知道自己读幼童蒙书的声音温柔得快沁出蜜了,引得致博斋的其他人频频侧目。 不过康宁本人对此倒没什么反应上学比他想象的要无聊好些。坦诚来说,小皇子的自制力、专注力乃至理解能力都不如他兄姐多矣,在小富之家,他倒能算得上是个比较机灵的孩子,不过与皇族的其他人比起来他父皇梁徽帝除了做皇帝以外,少时便以擅诗文书画出名,在他的青年时代,这位多情又才华横溢的天子更是曾一路南下,与当时风靡大江南北的名妓踏月和诗人燕来一道,作下了一部短又脍炙人口的南北十三说。 因为自己在青年时代就有过超长叛逆期,这位皇帝看待许多事情都很宽容,在教育子女时更是不同时下许多大家长式的父亲。梁徽帝在子女成长过程中很少缺席,对孩子们的不同爱好也都算支持。而他的兄姐都很好的遗传了来自父亲的优越天赋,尤其是如今已经不在致博斋读书的大皇子殿下,放出去考个状元都使得。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人与人的命是生来不同的。康宁既不需书通二酉,也不用武能定国,他唯一被期盼做到的事情就是健康长大皇帝就恨不得普天同庆了。 果然,还没等到小皇子因为坐得不舒服而撂挑子,下了朝会得到消息的皇帝就匆匆赶来了。 一挥手免了教习的叩拜,皇帝便抱起小儿子,又把两个女儿叫到身边围着。他就像所有下了班的大领导,见到了自己心爱的孩子们,便立刻觉得空气也清新了,心情也舒畅了,马上就换去了面对下属的那种刻薄嘴脸。 康宁怎么突然想着来上学?想你哥哥姐姐了?皇帝有些奇怪的问小儿子。 一点都不想,康宁看到二姐就想到她笑颠了的样子,他才不想他们呢,只是:我在永春宫一点意思没有,母妃也不许我出去玩,也不许我而且我想要认字呀。 小弟确实想要认字!二公主哈哈哈插嘴道,他昨天还学了一个字呢,还认得了孟御史。是不是,康宁? 孟御史?梁徽帝一瞬间想到他朝中也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孟鸿礼。身为言官,在监察行谏上却没有任何作为,靠左右逢迎做到了御史大夫下一个五品的中丞,年前这段时间与这两年风头极盛的李家走的很近,想是欲结两姓之好。 不过梁徽帝并不是个太严苛的皇帝,他清楚朝中像孟御史这样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好品性的官员大有人在。作为皇朝的最高统治者,他总会留出一些不是太紧要的位子给这样的人来填,这些人多依附在几个势力派别门下,既是那些高门大姓笼络人心的筹码,也是为他们争夺话语权的人头和顶在前面的炮灰,还是他们养来以备皇帝不时收割、打压、警告的肉盾。 如果将皇帝和高官权贵比作两口子,他们夫妻打架的时候一般就拿如孟御史这样的小丫鬟开刀,既能起到一些警告作用,又不至于伤筋动骨,叫两方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不过梁朝的皇权比较集中,也就是皇帝这个夫家势大,臣子们这个娘家势弱,梁朝的几代皇帝们也就在臣子中搞搞平衡,最多冷落冷落,很少下死手打老婆。 孟御史这么个人,提起来还没有徽帝最近颇喜欢的那个侍茶小太监让他看在眼里。他一开始还以为儿女口中提的是另外的什么人这么个人跟他宝贝儿子八杆子打不着啊。 是康宁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了话本故事。估计听了稀奇,梦里也梦见了,说孟御史家里有个小姐,是去世了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因为孟御史要续弦了,伤心害怕。大公主给父亲解释道。 她已经有了些大姑娘的模样,生得干净明媚,穿着一件碧色的衣裙,性情温柔可爱,结果三弟在旁边一听就说,父皇朝中也有这么一位孟御史呢,恰恰好原配夫人去了,要与李家结亲了。这一对上,康宁就信住了,说朝中这个孟御史就是他故事里那个,直嚷孟小姐可怜。 康宁早知道他们把自己的话当玩笑,也懒得再生气,只把大姐姐的话当耳旁清风,滚在父皇身上揪龙袍上的小盘扣。 皇帝笑着听了,初时也没当回事,还点点三皇子,衡晏成日在正事上不大用心,这些旁门小道的消息倒是知道的比谁都多。还瞎说话逗你弟弟。孟鸿礼哪来的原配夫人,他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要与李温纶的二妹结亲,本来就不大相配,难道还不是初婚? 皇帝对臣子本人和党政派别一清二楚,但对小官的后院就实在没什么了解了。不过这个事情其实在京城中已经八卦了一段时间了,毕竟李温纶近年实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宠臣,尽管梁徽帝本人感情丰沛,宠臣、知己和爱卿都大有人在,但是正当红的还是更瞩目一些。 皇帝知道两家要结亲,还是因为出于对宠臣家人的关心他看重臣子的时候,是照顾到人家方方面面的。康宁出生前,还流传过这么一个笑话,说一个怀才不遇的文人对自己家的鹅作诗感叹,说都是自己这个主人能力不够,才让他家的鹅不能得到皇帝的恩泽。概因梁徽帝早年在皇家画院极爱一个画师,那画师好猫,皇帝还专门命内造府雕了极轻脆精致的琉璃小笼球赏赐给那猫儿做玩具。这首对鹅兴叹的诗流传开来后,徽帝也是够促狭的,他还真的千里迢迢把赏赐送去给了那文人的鹅,并回了一首诗,说卿虽无能,这鹅何辜,还是叫它也沐浴一下朕的恩泽吧。 话说回来,这亲事虽在皇帝面前挂过号,但他纯粹是站在女方角度看问题的。宠臣的妹子虽是二婚,但他就下意识地觉得孟鸿礼一个小官哪怕初婚都有点高攀了,从没想过这居然是死了一次老婆的。 三皇子无语,那位李二小姐可不仅是有个好哥哥,她本人在京城中也是很有些香艳名声的,同一般的闺秀可不大一样。因此京城里还是挺多双眼睛盯着这门亲事的。 孟御史是丧妻啊。黎衡晏解释道,只是他这原配也比较神秘,好像出身不显,也没有怎么出来交际过,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的。一个五品的御史,篱笆扎得不至于这么严吧?想来就是当年在老家结下的不算显赫的亲事,估计也并没有儿女,李家才肯把二小姐嫁给他。 才不是呢。康宁小声反驳。但是与不是,他也懒得再纠缠等他上了学,读完了那本书里面所有的故事,他自然能把前前后后来龙去脉搞得一清二楚。到时候他要自己带碧涛、翠海和小福子小旺子去孟家,帮孟小姐主持公道: 父皇!父皇又跟三哥说起李温纶和李家的八卦了,康宁对这些既听不懂,也不关心,父皇我饿啦! 天大地大,小儿子吃饭最大。致博斋的孩子们于是都被徽帝带到清和殿去用膳。只是,看着儿女们已经热热闹闹的谈论起了别的话题,有些迷信的梁徽帝却始终无法抹去脑海中那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分卷(3) 去查查,皇帝皱着眉头吩咐隐在暗中的乌衣使,孟鸿礼的原配是个什么人,他家里是否真有一个原配留下的大女儿。 第4章 长风 这个哥哥英武坚强又勇敢,你到时 康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起了学。虽然他对读书本身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皇兄皇姐们可以在致博斋陪他一起,偶尔还能赖到下午去看看兄姐们的骑射课,摸摸二姐心爱的小马,这就比他成日被贵妃掬在眼皮底下要开心得多了。 三皇子他们心疼弟弟,固然是因为康宁年纪最小、身娇体弱,也是因为这个小孩子虽备受宠爱,实际上却并没有享受到过太多快乐。 珍馐美味,他要顾忌平日的药膳和食物本身的质性不能随心吃,读书习武,他常年生病精力不足无法跟上皇子们正常的进度。他甚至不能像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那样随便的在雪地里跑一跑,不能骑在马上像他兄姐们那样乘风飞驰,不能养上一只自己喜欢的小猫小狗在三皇子钻在内造府给侍监画图纸时;在二公主站在梅花桩上穿着新做好的练功服挥鞭子时,康宁却不得不藏在宫殿深处,喝下一碗又一碗败尽胃口的苦药。 他不够聪明,不够强壮,因为他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活下去了。其实从某一个方面来看,他要比他的皇兄皇姐们更加坚强无畏,他无数次的徘徊在生死的门口,也许已经在冥冥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渡桥他是凭着本能一次再一次的抢回自己的小命的。这是很多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的事。 而他的性格也被养育的很好。他从不会想,卑贱如草芥的小福子之流也无性命之忧,为什么我贵为皇子却要惶惶数着自己不知道还剩几个的年头。他不会因兄姐的健康优秀而心生妒忌,不会因常年抱病而偏执阴郁、喜怒无常,他有一些被娇惯出来的小脾气,但是那些娇憨的小脾气甚至都不会让宫人感到惶恐而为此谢罪,只会感觉到窝心的亲近。 他是一个让人心平气和的孩子。赵贵妃枕间夜话的时候曾经跟徽帝剖白,宁宁身体不好。他不满周岁时,妾也以为随着他长大,妾会愈发心气不平、哀怨忧愤。但是看着他,搂着他,虽然心里常常要心疼难过,也还是乐趣更多。见他笑,见他哭,见他睡着的样子,妾心里都是平静欢喜的。 赵贵妃甚至比徽帝看得更开些。皇帝有一度连属性跟小儿子有冲撞的朝臣都不愿召见到宫里。当时还在世的太后甚至因此对幼孙有了不满。老人家最爱长孙,余下的孙辈里面最喜欢大孙女,对于康宁,太后多少有些害怕这样虚弱无福的小孩子。她还劝过皇帝不要太疼小儿子,免得最后伤心一场。 这话要让赵贵妃听到,她非得翻脸。她还一直觉得太后她老人家挺心疼她儿子的呢。当然,徽帝作为一个情商很高的男人,不会连一点婆媳关系都处理不好。后宫里外,在皇帝的周旋之下,赵贵妃对康宁去哪里都是放心的。 康宁自己是从来不会寻烦恼的。原本他烦恼一个世间正遭受迫害的孟小姐,但是久未再梦见那本只翻得开几页的书,他也记不太清孟御史一家的事情了。 年节将至,这几日赵贵妃总抓着他量体裁衣,将一件件棉纱织羽、丝绢毛皮在他身上比来划去,搞得康宁去上学读书的动力都大了好多。 梁徽帝在成功消化了小儿子要去上学这件事以后,对他的心肝读书一事爆发出了新的热情,甚至兴师动众地把朝中的名师大家挨个挑剔了一轮,这里面不乏他多年来可以数十计的宠臣爱卿。然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幼儿启蒙,乃一生向学伊始,不可使一道之说误之,不当以一家之言蔽之。 就是说,他觉得一个人教他儿子教不了,怕他儿子听信了某一人某一派的主张,不能以全面的、辩证的思维看问题于是他相当天才地搞出了个导师团。 赵云侠,就是康宁的亲舅舅也有幸混进了小外甥的导师团中。虽然因为这个队伍里的人太多了,徽帝又很久才给小儿子安排一次正课,因为他但凡孩子的正课必要旁听,所以赵云侠也几个月才能因上课见一次小皇子。 不过皇帝也考虑到了年节将近,准备叫赵贵妃见见弟弟,他就把赵云侠安排到了比较靠前的一天。 赵云侠这个人,书读得不好不差,跟皇子太傅里那些真正的名家大儒差得就太远了。但是他性情爱说爱笑,好广交朋友,容貌俊美,身材高挑,极擅剑舞,也是梁徽帝相当心爱的一个小舅子。 于是康宁今日过来上课,就见每次一换的老师先摸出来了一个小而精致的陀螺,看着他笑,说:殿下,咱们今日不读书了,就学这个抽陀螺。 梁徽帝在旁边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鞭子和小陀螺都是赵家人为了康宁特质的,鞭子轻又柔软,陀螺尖灌了铅,还钻了斜纹的旋儿,需要的力气小,又不会伤着人。他便有几分满意。 他为小儿子选的蒙师里面,有几位都是性情疏阔又精通玩乐的,他自来也比较欣赏这样的人做个老古板老学究又有什么趣。赵云侠这个表现,在他看来就属于比较会做事的,知情识趣,不愧是京都赵家的云侠公子。 康宁早就黏过去了。赵贵妃已经告诉他今天来的老师是他舅舅,还叫他把舅舅带回去吃饭。不过他没想到舅舅这么有趣,教他玩小陀螺,还到致博斋外面的空地上舞剑给他看。 云侠公子的剑舞确实很美,舒展飘逸,灵动自然,人如流云轻雾,剑影潇洒写意。看得围观人等都在叫好。 康宁这个小没见识的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激动地在他爹怀里直蹦,徽帝都快要抱不住他。 舅舅好棒!回了永春殿,贵妃亲手给儿子脱去毛绒斗篷时,他还不住嘴地说,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小孩子的祈求和欢快,舅舅不要走了!舅舅别走好不好?我好喜欢舅舅,舅舅不要走!我想每天都跟舅舅在一起! 赵云侠哪里经过这样的攻势。赵家也没有一个小孩像康宁这样,简直就是一颗小蜜糖。他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甜言蜜语的样子跟你父皇一模一样!赵贵妃这样说儿子。但是她又忍不住满足儿子的要求,要不你明天还过来?她问弟弟。 明天我就离京了,早已和那边的朋友们约好了。赵云侠并不在朝堂为官,他是一个叫赵大人无比头疼的儿子,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流荡在外面,小殿下,等舅舅回来,带苗疆的鲜花饼给你吃啊! 赵贵妃听了就眉头一竖。浣青,她唤来大宫女,先把小儿子给打发走,给宁宁做的山药糕呢,当娘的声音又甜又温柔,快带宁宁去尝尝,待会儿就凉了呀! 山药糕哇!康宁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美滋滋地被抱走了。 赵贵妃于是满脸风雷电闪地转向弟弟。 又跟你那些江湖朋友混在一起!她一拍桌子,把上好的楠木都震出闷闷的响声,我可是听说了,玄玉门今年冬天牵连上了好几起人命官司,你小心惹祸上身!家里成年累月见不到你的人,爹这回怎么还不打断你的腿? 姐姐消息果然灵通,连玄玉门这桩祸事都有耳闻!我就是去处理这件事的啊!赵云侠跟他姐嬉皮笑脸,这件事,玄玉门自己根本摘不干净,我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啊。至于爹他老人家这几年许是见我见得少,脾气是好多了,好多了,哈哈哈!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回家?赵贵妃满脸狐疑,又在看到弟弟神色一滞后转为确定,你!你这个不着调的东西! 我也不算没回家嘛!赵云侠辩解,我没回去,宁宁的小陀螺哪里来的?我就是就是没在爹娘面前露面而已! 滚滚滚!滚出去!赵贵妃简直不想再看到这个糟心的东西,一个杯子精准地照着殿堂下丢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康宁看看他的娘,再看看舅舅,还在那里纳罕呢,舅舅这里怎么有个包哇?他摸摸脑袋,提出问题。 因为你舅舅傻呗,赵贵妃嗔怪地看了一眼弟弟,这么大个人了,走路都能不小心撞到柱子上。所以宁宁平时走路可要小心一点啊,像你舅舅这样,到外面都是要被人笑话的。 康宁记住了。他不仅记住了,没过多久,他还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告诉了他父皇。 梁徽帝听孩子一说,就知道小舅子是被他的贵妃给收拾了,但他也不戳破。 赵云侠孤身向南去边疆,这里面除了玄玉门确实和他交好,他要去解决这些江湖朋友的麻烦外,也有来自皇帝的授意。 徽帝命他带一个叫戚长风的孩子回来。 这个孩子出身寒微,父母乃是一对平民中的义士,死于南夷之手。而本朝驻守南疆的奚南王却与南夷暗通款曲,对朝廷掩盖了这对颇具盛名的烈士夫妇的存在,对南夷残杀百姓、劫掠边疆置之不理。奚南王的王位乃是祖辈相传,第一代的奚南王是当时太宗豪言共江山的异姓兄弟,自梁朝开国以来就盘踞西南,历代的统治,已经使治地只知王令,不知君令。到了这一辈,更欲借南夷兵士壮大自身,彻底实现裂土而治。因而对南夷骚扰治下、奸杀掳掠也视而不见。 奚南王在抗夷烈士戚家夫妇身死后,不但没有抚恤优赏,还屡次加大人手想要对戚长风斩草除根,一边竟反倒向南夷赔礼告罪。 而戚长风年不过十三,已经从奚南王的魔爪下多次逃生,一边几次把奚南王的家将巧计坑杀,一边组织乡民们抗击南夷,抄着长刀,挥着火把,小小年纪竟已小立了几次战功。 徽帝感叹戚家夫妇壮烈,又实在欣赏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他向来不是个以出身论英雄的皇帝 甚至他心中另有一种隐秘的想法。这个野草一般顽强的少年显然既心有正义,又有能力,同时他命很硬,且与任何势力党派没有瓜葛,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小长在南疆那不为中原人所知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中,对那里无比熟悉。等将他培养长大,这个少年人也许能成长为将西南带回大梁朝的一员好将。 舅舅这次过去,会带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回来,徽帝抱着小儿子站在與图前,握着他柔嫩的小手,遥遥指向了那一片属于他的、分封给了异姓王的疆土,这个哥哥英武坚强又勇敢,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少年,你到时肯定会喜欢他的。 第5章 逃亡 康宁一开始总想着去问他父皇嘴里 康宁一开始总想着去问他父皇嘴里那个坚强勇敢的哥哥和他许诺了鲜花饼的舅舅,从腊月问到年节,他都没有生病,于是贵妃开始隔三岔五给他一顿炖得软烂的肉菜或是精心蒸制的细点心。到了过年的正日子,父皇还把他带过去跟哥哥们一起祭拜祖先,及至夜里,二哥抱着他亲手点了好几支炮仗,他从二哥怀里伸长了裹得厚实的胳膊,用细细的长香引燃火线,然后就被二哥抱着狂奔出去几丈,捂着耳朵还能听到炮仗惊天动地的声响! 康宁从没发现过年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情。除夕夜里,徽帝和赵贵妃担心了一晚上,怕小东西玩得开心,却受了凉,或是被炮仗惊到、被人气冲撞了。康宁却是一点不知道的。他也压根不用守岁,当晚安稳又香甜地睡满了一整夜。 小儿子少有机会能这么活泼,且又没有生病。皇帝于是龙颜大悦,甚至许了大皇子他们出宫去王叔府上拜年时带着小弟弟。 虽然只是坐着轿子从一处围墙到另一处围墙,康宁还是乐傻了。什么勇敢的来自远方的哥哥,风趣的许诺了美食的舅舅,他已经完全抛到脑后了。 京城里是一片年节下的繁阜昌荣,辽远的大梁南疆,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赵云侠却正带着戚长风躲在四面漏风的竹楼下,一层竹篱围的鸡圈里。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形容狼狈,全身上下被南疆湿冷的冬雨淋透,衣裳冰凉的黏在身上。 他们此刻又冷又饿,却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捱着时间静待出逃的机会,只好苦中作乐的打量着那些受惊的鸡,畅想着把它们端上餐桌会有多美味。 泥包鸡,吃过吗?戚长风靠在竹篱上。他能感觉到危险的高热正从体内泛上来,掠夺他的意识。少年竭力维持着清醒,等咱们脱身了,我做给你尝尝!这次算连累你了。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赵云侠觉得这个他奉命来接的孩子特别对他胃口。 他们二人相处不过月余,已经算有了过命的交情。就是不为皇命,戚长风也可以算作他的朋友了,他怎么也不会让他死在奚南王这么个恶心的人手里:咱们最多再坚持一日。我已留了信号给云留镖局的人,他们会过来接咱们的。 戚长风重重喘了两口气,不说话,只笑了一下。 他是个黑瘦又高挑的少年,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粗糙,脸颊上有许多因主人不在意而造成的、细小的疤痕和伤口。他衣衫简陋,身上有一种勃然的、近乎野性的生命力,五官却生的很英俊,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叫人感觉真诚又舒朗。 皇帝陛下准会喜欢你。赵云侠看着他的样子便不由感叹。 陛下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戚长风笑着回了一句。他从小野生野长的,浑不知什么君权法度、上下尊卑。南疆因多年来的政治环境,一贯只知王令,不知有君,他又生活在南疆的边疆,他们的村落对奚南王都所知不多。 不过他现在知道了,奚南王原来就是个王八蛋。 他更像赵云侠那些江湖朋友,对朝廷和皇帝的臣服有限。但是赵云侠本身也不是个酸儒驯臣,并不因此觉得戚长风大逆不道他甚至知道,其实徽帝本人对此也不会太在意的。 因而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到两个京城可不要这样说。 戚长风又笑了一声,我又不傻。他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把大半的力气都靠到冰凉坚硬的竹篱上,感受着细小的竹刺隔着粗布衣衫磨刮皮肤的刺痛,心知自己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但他是个从来不会说丧气话的人,只谈起别的话题,你这个时候来,正赶上这样雨下得没完的鬼天气。等以后,我领着皇帝赐的兵马杀了那狗王爷,你再跟我回白河看看,春天的时候,花会开满所有土地,白河漂亮的就像仙境一样。没有了那个狗王爷,我们白河的人自己就能把南夷打的满地找牙。那些异人从南边过来,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我们白河的死人谷的。 早晚要去见识一番的,赵云侠点点头,不过,死人谷,就是传说中除了你小子没人能活着出来的那片瘴谷?那里真有这么神秘? 死人谷你还是不要瞎好奇,戚长风摇摇头,我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出来的。我们村子里的巫医说,瘴神只是看我那时年纪小,饶了我一命,我才能平安走出来。不说这个了,说说京城吧。你不是要带我去京城。那里怎么样? 分卷(4) 那里应该正在过新年,赵云侠想到自己在京城的父母、大哥和姐姐,想到自己的侄子侄女跟甜蜜的小外甥,疲惫中生出了几分温柔来,春节,你们这里的人是不过的。下雪你也没见过吧? 戚长风摇了摇头。 到了年节,整个京城都会非常热闹,家家户户要置新衣、挂桃符、结彩灯、贺新年,小孩子要磕头说吉祥话,父母长辈就会给孩子们压岁钱。除夕的夜里,百姓会点炮仗驱年兽,宫门前还会放烟火,皇族、百官与天下子民同赏。 戚长风听得有些羡慕。他本来想说,他阿爹阿娘在时,他们会一起贺南疆在每年夏末举办的年节,阿娘会煮一大锅喷香的抓饭,阿爹在这一天总会帮他把长刀磨得更锋利,把竹子砍下,做出一大把竹箭装到他的箭袋里。 但阿爹阿娘被南夷人和狗王爷害死了。在积蓄力量回来为他们报仇之前,他也不想再跟别人提他们的事。 于是他问起另外一件稀奇的事,你们那里还有年兽?我倒没有见过。是什么样子的?平日里要是不放炮仗,这年兽吃人不吃? 赵云侠听得大笑起来,笑得肩膀的伤口都要迸开了。末了,他才说,年兽的问题倒不大,你去京城自己看一看便明白了。只是长风,你到了京城,再说一口南疆话可是不行,那除了我,你跟别人都无法交谈了。从今日起,我便教你说官话吧。 戚长风虽然觉得他们未必能活过今日奚南王被皇帝派人接戚长风的猜想刺激大发了,这两天几乎把所有好手都派出来追杀他二人,势不能允许这二人出南疆,那些擅追踪刺杀的兵士早晚会搜到这个小荒村的。 但能活过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总要找点事情做。不能干巴巴的等死吧。 你教我吧,戚长风曲起一条大长腿,抵着他觉得在满满失温的腹部,我说南疆话,赵大哥用官话答我。我想我早想问你,你们京城里的公主,真的生得很美丽吗? 赵云侠想了一下他曾在国宴上见过的大公主,还有他上次给小外甥舞剑时看到的二公主,由衷地点了点头,花容月貌,不外如是。 不知跟我们白河的阿凤姐比起来怎么样,这个边疆长大的少年想不出来花月一般的容貌是怎样的,他有几分向往,也有些不相信,阿凤姐是我们那最漂亮的姑娘,她两把大刀耍得极好,在南夷人中都出了名的。她也最会干活儿,织的布能卖到城里去。她还会给牛羊接生。公主难道会比阿凤姐还美丽吗? 健美野性的边民女子与金枝玉叶的富贵娇花怎么能放到一起比?赵云侠几乎想要大笑。但是他耳朵里已经听到了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他自己伏下身,把身旁机警地正向他看过来的小子也按下去,两人借着竹篱掩映悄悄地躲藏起来,他的回答只有气音,在家禽鸣叫与翅膀扇动的掩盖下几乎不可听闻。 公主的美丽,一定超过你以往的见闻想象。他这样说,然后他透过竹篾的缝隙看清了那一行来人,眸中划过了几分喜色,小子,有救了,来的是咱们的人!他们会帮我们混淆视听,拖住奚南王的追兵。咱们不按原定的计划回京城了。我们走蜀中,绕道云贵,一路慢慢的回去!我也带你去认识些有趣的朋友! 把密令交给赵云侠这样的人,他在最关键的环节上非常靠得住,比如说他确实及时赶到,救下了戚长风的性命。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面,这个人注定会不太靠谱,比如说他可能直接以逃脱追杀做借口,将皇帝还等着接见的明日将种拐去浪迹江湖了。虽然大方向还是一路往京城归去,但这二人今日卷进十四娘与江南五绝的夺剑恩怨中,明日路过登峰庄时顺水推舟应登峰庄主邀请留下赏梅做客。 戚长风好不容易逃脱了奚南王的追杀,可是跟着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云侠公子,一路又不知道主动或被迫卷进多少场争端和恩怨中。这一路流浪逃亡的经历险象环生却也精彩有趣,让这个野生野长的南疆少年在短时间内见识了中原人的残酷和狡猾,也体会过了相识三日便可托付性命的君子情义,身上添了几道新伤,也收获了一干有趣的江湖朋友。 等他们终于走到京城,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康宁又生了几场病,对什么勇敢哥哥风趣舅舅的印象早就毛都不剩。晒黑了一圈的赵云侠压根不敢回赵府,但也不太敢进宫去面对他的贵妃姐姐,正硬着头皮将请见的需求传达给内监,希望他的皇帝姐夫能够善解人意地在清和殿召见他,将他姐姐辣手摧弟的日子拖延拖延。 第6章 初见 如果这是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梁徽帝彼时正在同慈安寺的慧通大师交流一些怪力乱神的猜测。 康宁春夏时几次抱病,又梦见了他去岁曾见过两次的那本书,虽然他不曾在清醒后与人说起,但皇帝在陪伴儿子的时候,却偶然听见了孩子呓语的名字:白凡。正是他命手下调查到的孟御史那原配长女的闺名。 深宫中不知世事的小儿子,竟一口叫准孟御史这无名京官不为外人知的原配夫人留下过一个长女,已是殊为惊人。虽然没发现过孟御史、孟小姐乃至李温纶的妹妹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和行为,徽帝也始终没有撤去监视的人手。 乃至后面小儿子竟能叫出这位孟小姐的闺名,皇帝早已旁敲侧击过,满宫中也无人对孟鸿礼的后院有过什么关心了解,这件事就尤为神异了。 宝贝儿子生病,当爹的本来心情就很暴躁,这件事又透着一股诡异的不详梁徽帝是个想象力丰富,或者说脑洞很大的皇帝。他怀疑起因孟鸿礼那个平民出身的原配死的不明不白,心有遗恨,或者不放心女儿,所以纠缠在幼子的梦中,希望龙子凤孙为她和她的女儿伸张正义。 至于为什么不找孟鸿礼的大上司、他这个皇帝伸冤呢?因为他是真龙天子,等闲孤魂近不得身。而宫中其他的贵人也都身体无恙,被皇宫中的煌煌紫气所笼罩,无法被鬼怪侵扰。只有他的康宁,年纪小、魂气弱,又自来多病,这冤魂才会徘徊不去没见康宁每次都是病中梦见孟家的事么。 他很好的逻辑自洽了。 慧通大师觉得皇帝陛下不愧是写出南北十三说的人,这情节构想的能力实在强横啊!但此事实在离奇,他也给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更遑论解决办法。他总不能说,陛下,要不您把孟御史砍了试试? 正支支吾吾,内监飞舟上前传话了。飞舟是徽帝这一年多来很喜欢的一个侍茶太监,面目生得有几分娇柔,讲起话来自带一种动人的韵律,简简单单一件事云侠公子欲带一位姓戚的小郎君觐见,被他报的如歌唱一般。 哼,他也知道回来。徽帝话说的像是不悦,神色却肉眼可见的好多了,自己没轻没重,一把年纪了满天下乱跑,险把朕要的人也给折了。叫他下午就带着戚小郎进宫,直接到贵妃的永春宫去吧,朕就在那里等他回话! 既有这么一件事,皇帝中午就直接到了永春宫午膳。 康宁虽然还是爱生病,这大半年也长大了好些。去年还全然是个团团样的孩子,今年就像是辛苦栽种的小树苗终于肯抽条了,个子长高了,头发也能一整把梳起来了,最近都叫贵妃给扎成了小辫子。 时节已近九月,永春殿此时还用着冰,也算是宫里的独一份儿了。概因前些日子,小皇子被傍晚的热气一冲,居然在这初秋时节里中暑了。他实在被帝妃养得娇气,冷也要病一病,热也要病一病。皇帝还感叹过,若不是小儿子投生在皇室,等闲人家都未必能养得起他。 因为待会只是要见舅舅和另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子,贵妃也没再特意打扮儿子康宁身上穿的、平时用的,哪怕只是个等闲物件儿,也已经是外面见都见不到的稀罕物了。 只是赵云侠那混球还不知什么时候过来,赵贵妃当然是先紧着小儿子和往常那样午睡,还把心腹宫女也留在小儿子寝殿,看着小殿下午睡这一头等大事。 她跟皇帝也不会干等着。这样阳光和煦的初秋午后,帝妃在冷香缭绕的书房一起研磨提笔作画,正是一件比较符合徽帝美学的消遣。 哪怕一个时辰前还闹着要等舅舅来不肯睡午觉,浣青那娴熟的手法一拍抚,这一日的小皇子也是睡够了才醒的。 他还没睁开眼,就已先软软地问起话来,小舅舅和戚哥哥来了吗? 早已来了!浣青已经接过小丫头递来的温热的布巾,把小皇子扶起来给他擦脸了,奴婢刚刚去给娘娘回话,还跟着看了一眼,听了一耳朵呢!二公子这一趟回来啊,可是黑的像碳一样了。还有那戚小郎君,果然是个少年英雄,十四岁,生得快有大皇子那么高了。正跟陛下讲述他在南疆抗夷的故事呢!小小年纪,实在了不得 短短几句,康宁已是听急了。 他一侧身躲过浣青的手,像一尾小鱼那样从床上快速滑了下去,趿着鞋子披头散发就往外边跑。怎么不叫我起来呀!他不高兴的喊。 哎呀!小殿下快回来!浣青被唬了一跳,在后面直跺脚。头也没梳衣裳也没换,人又不会跑,你着的什么急呀! 康宁在前面跑得都快没影了,压根不听她的,碧涛等人举着梳子外衫腰带佩饰在后面呼呼嚷嚷的追,一串人简直把半路撞见的宋嬷嬷二人给惊呆了。 成何体统!这是干什么呢!宋嬷嬷压着嗓子低喝道,这些小冻猫子瞎跑乱撞什么呢?要翻天了不成?不知道小主子正在后头歇晌吗? 浣青这会儿才追上来,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歇晌呢!最前面跑的那个就是小主子,听了两句新鲜人的新鲜话,急得什么似的!衣裳都不耐烦穿了!也怪我多嘴,该收拾好了再告诉他的。她把气喘匀了,也不跟两个老嬷嬷这耽搁时间了,赶紧又往前殿追,只别跑的太急跌上一下,要不这一干人都得跟着吃挂落! 戚长风坐在帝妃下首的位子上,早听见了一串由远及近的喧闹声,他已知道皇宫大内是这天下最规矩森严的地方,还纳罕这样乱哄哄的动静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闹出来的。 然后他就见屏风后面钻出来了一个头发披散、玉足半裸、白雪般的小女孩儿。她的目光先投向云侠大哥,打量了两圈,有些陌生又带些亲近的意思,然后就转向了他。 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好奇又直接,没有一点陌生人眼神相接会有的避讳与羞涩,像一只观察人类的幼猫那样,毫不避讳自顾自地盯着他,带着一种让人怜爱的懵懂纯真。 凭良心说,在中原流浪了大半年,戚长风跟着赵云侠也是长过许多见识的。他见过江南的名妓,结识过美名动江湖的十四娘,便是他此刻拜见的赵贵妃,也可称得上倾城国色了。他早已不是去年冬天将家乡白河会给牛羊接生的阿凤姐当作天下第一美人的野孩子了。 但是眼前的小公主又不一样。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只是生得美丽她才那么小。 她是她有一种让人想要把她供奉起来、好好保护的气质。她是名贵的、朦胧的、脆弱的、天真的,她是一个非常晶莹的小孩子。 也许就是刚好狠狠戳中了戚长风的萌点,康宁便恰好长成他怎么看怎么喜欢的类型,或者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戚长风反正当时是想不出来,也说不出来的。那跑进来的小女孩看稀奇似的盯着他,他便也直愣愣地盯着那个孩子。 他当时心里来回滚动着一句话,只是残存的理智让他没有说出来。他想,这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可爱的东西呢?她是真的吗?是真实存在的吗? 真想捏捏她呀。 是皇帝把小孩抱起来的动作打断了这段其实持续时间很短的奇怪对视。 小儿子几乎光着脚穿着里衣就跑进来了,帝妃二人和满殿宫侍根本没空理会戚长风奇怪的反应。一殿的人大惊小怪地围着那个被放到皇帝方才座位上的、小小的、玉雕般的孩子,大梁朝的皇帝和贵妃就像平民人家的父母一样亲自给小儿整理衣衫,美丽温柔的婢女僮仆跪了一地,静默无声地为他穿好鞋袜,擦手梳头。 这一切这华丽深宫中堆叠着的名贵香料与精美丝绢、所有人放下一切的关怀和驱奉,其实正是这一切从小养成了康宁如今的气质,他身上注定会有一种倾国之力才能养成的娇贵之气,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真柔善。出身高贵是其一,若非他从小体弱,活着已是不易,皇帝和贵妃百依百顺,对他几乎没有要求,更遑论要他精明懂事,他也无法像活在甜蜜真空一样长大。 这样的成长环境,莫说江湖中那些红颜女子、赵贵妃这样的家族长女,便是两位公主也都没有办法复制。 戚长风这样野地里长出来、瘴雾中奔跑长大的小子又哪里见过这个?南夷的杀掠与奚南王的迫害未曾使他崩溃,中原江湖草莽的打杀与流浪不曾使他动容,从康宁身边流过来的、那一股柔软矜贵的靡靡之风却几乎把他吹晕了。 皇权代表的意味并不能真正使戚长风敬畏,皇子的头衔也无法让他生出什么效忠臣服的心思。此刻看着上首被一堆人紧张围绕还在探头看他的小孩子,戚长风看不到血统贵贱之分、身份高低之别,他只能想到,这样名贵、稀奇、可爱的小东西,我也好想要一个。 如果这是我的就好了。 如果这是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第7章 公主 什么公主殿下?哪里有公主殿下 皇帝当然不可能把小儿子给戚长风做妹妹。 不过他确实有意叫这个他很欣赏的戚小郎给幼子做个玩伴。 戚长风在徽帝看来,是个天资相当卓越的孩子。这种天资不在于他的武艺多么高强、兵法多么精通实际上一个年纪才十三岁,自小野生野长的边疆少年又能有多么高强的武艺和排兵布阵的能力呢? 这个孩子贵在心性。 徽帝自己的人生阅历便足够丰富,他曾在饥荒后的华北平原千里打马而过,饥饿、疫病与流亡在那里塑造出了无数人间惨象,他在那里见过的小小年纪经历悲惨的孩子不知凡几,其中能动心忍性困境求存的也不在少数。总有些人天生骨头更硬,是外界打不折、摧不垮的。 只是在这其中,在灾难、失去与外界迫害的侵蚀下,人还能够维持内心的秩序与平静,就显得尤为难得了。这种平静不是说他对仇恨、对失亲无动于衷,而是他曾经的坚持和本性并没有被外界扭曲。 戚长风既没有失去理智不自量力地单刀潜进奚南王府去搞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刺杀,而是懂得接过他这个皇帝的橄榄枝、等待从他这里积蓄力量;也没有立刻丢下他的乡亲将父母抗夷的事业丢给别人,在担心因奚南王的追杀连累乡亲以前,他留在白河又几次打退了南夷。他同时还保留着快速信任陌生人的能力,在赵云侠带他一路在江湖流浪的时候,他仍能为了别人的恩怨交付生死 分卷(5) 便是梁徽帝作为父亲也要说,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哪怕是他的几个儿子,也都不如他。 当然,梁徽帝拿两者作比较并且嫌弃儿子们的时候,并没有把康宁也算进去。康宁只是一个小宝贝,他离这一切就太远了。 皇帝把接见戚长风的事情安排在贵妃那里 ,并有意营造了一个比较温和的氛围,除了他也看赵云侠齿根发痒、不想让他太好过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外,他也多少有点羡慕戚小郎身上那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那种自由的野性,羡慕他数次死里逃生的运气和坚韧求存的本能他希望康宁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做他的朋友。 这两年徽帝其实都在思索这么一个人选首先他要有过得去的人品,其次对皇族不能过于卑微顺从使一切变了味道,再来他最好不是想从幼子身上得到什么便利。 同时,这人面目不能使人憎厌,家族中不可有人渣败类,身体必须康健无恙,谈吐最好爽朗风趣,品性也要豁达潇洒,最好比康宁大上几岁,两人相处时能够对儿子更加成熟忍让,但也不能对小皇子一味讨好顺从。 最后的最后,两人星相属性也要合适,不能有任何命格上的冲撞。 皇帝其实曾经就此事对贵妃提过一嘴。刚开头时赵贵妃还对这个话题兴致勃勃,结果徽帝没说完,孩子的亲妈就睡着了。期间赵贵妃也不是不给皇帝出谋划策,她也列出过几个她觉得很不错的世家子弟几乎都被徽帝三言两语挑剔的没法看了。 所以戚长风觉得赵贵妃待他格外温柔慈爱,也并不是错觉赵贵妃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给儿子相看挚友的心态接待这个弟弟救回来的孩子的。戚小郎能使徽帝这种难缠的公公孩子父亲都满意,必然已经非常完美了。起码比她自己养的那个赖皮小笨蛋可是要好得多了。挑剔什么呢? 儿子像个小疯子一样跑过来,虽然殿中只是孩子的亲舅舅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赵贵妃也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她对康宁露出了那种你亲妈准备找你谈谈的眼神,觉得要给儿子紧一紧行止礼仪方面的问题了。 不过皇帝就像及时雨一样又把穿戴好的小儿子抱走了。 打扮一新的小孩子看起来更加贵重精致了。她被裹在一件嫩鹅黄色的袍子里,扎着个有点可笑的小辫子,不知道为什么打扮得有点像个小男孩儿,但也招人稀罕得要命。 戚长风就听到皇帝指着赵大哥对小公主说:舅舅黑了许多,人也丑了,是不是?然后这小公主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于是皇帝又看着他说,宁宁,这个小哥哥就是父皇同你提过的戚小郎君,比你哥哥们看着还要英俊精神吧?戚小郎这回过来,就会住在宫里。他平日里会跟着你兄姐们一起上课的。等你这回中暑全养好了,叫这个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戚长风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看见那小公主点了点头,冲着他又乖又甜的笑了,张嘴就可爱吧叽又自来熟的叫他,长风哥哥! 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很难描述。反正戚长风觉得自己当时肯定笑得很奇怪。 小殿下。他听见了自己以某种奇特的语调发出的声音。他注意到自己已经冲那个小孩伸出了手臂。 他是怎么把这个奶团一样的小孩子接过去、怎样陪他说话、怎么同皇帝贵妃请示然后把小孩子带到了永春殿的殿门前玩耍的,他后来已经记不清了。戚长风就像一个喜欢毛绒绒但是从来没见过猫这种生物的人,突然有一天见到了一只两个月大的、品相极好的短腿金渐层,并且他还把那小猫抱进怀里、吸到了这样一段梦幻时光里面他是不可能有神智的。 他只记得永春殿前庭的花树下,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拉了拉小东西头顶上绑着的那条好笑的小辫子,然后康宁非常奇怪地抬起头摸了摸脑袋: 长风哥哥干嘛呀?他有点催促地拉一拉眼前这个大哥哥的衣角,你接着给我讲嘛!登峰庄主想要捉住偷他家紫玉竹鸡的人,然后呢?他捉到了没有? 他戚长风清清嗓子,他自然是没有捉到!我和赵大哥当时人还在蜀西,凭登峰庄那些没有经验的打手,最多猜到偷鸡贼可能不是人。他们防着狐狸、防着野狗蛇他们其实也不是没有想到。但是这些中原人又哪里会对付蛇呢?有人想跟登峰庄主开一个玩笑,千里迢迢地专门把铁斑蛇带了过去,蜀中的人连听都没听过。 我知道!我就会!康宁显摆,蛇怕雄黄粉! 戚长风笑了起来,殿下说的倒没错。但是铁斑蛇很特别它们是不怕雄黄粉的。这种蛇很是特别。他们身上的花纹像是锈蚀了的铁斑,毒性不强,是南疆那里特有的一种蛇。我们小时候就常常捉它,便是咬到了也不大要紧,伤口那里会发黑,但只需要割一种兔牙形的草药涂上,半日就好了。这蛇肉质细嫩,捉到了便是一锅好菜。 康宁从来没听过这种故事,单是平民百姓的生活已经离他太远了,对他来说,南疆的风土更像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他听得呆呆的,习惯性地像一只小狗一样贴在戚长风身上他很喜欢这个人,而且他从来没有对不够熟悉的人不该太亲近这个概念: 吃蛇吗?蛇也可以吃吗?他眼巴巴地问。 蛇是可以吃的,只是毒性大的就要注意一些。戚长风告诉他,就和吃菇一样。我们白河还有人吃蛇吃死的,我小的时候听说过我们那儿的一家捉到过一只谷里爬出的蛇王,煮出的汤无比美味,却把那家从老头到小孙子都给吃死了。 食蛇而死!这对康宁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恐怖故事了。他脸都听白了。 永春殿的大宫女听到这里,已经想要制止这个半大小子了。她注意到小皇子吓得变色的小脸,唯恐康宁吃了惊受不住,甚至夜里恐怕做噩梦。 讲什么吃蛇?小殿下连蛇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但是戚长风神色有点冷淡地瞥了浣青一眼,不知有意无意,侧侧身正好把她能投在康宁身上的视线挡住了,你别怕,他们吃出事的全都是不会打理蛇的。再说,铁斑蛇毒性弱得很,哪怕不把毒液放掉,直接炖都不会有事的。这种蛇葱姜一炖,味道非常鲜甜,香得叫你把舌头都能吞下去比登峰庄主那些宝贝竹鸡的滋味都不差的。 康宁不由得也跟着吞吞口水,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忘了害怕,听得十分向往,他先甜言蜜语称赞戚长风,哥哥真厉害啊!哥哥什么都知道!然后他又想起来倒霉催的登峰庄主,那是谁把铁斑蛇带去了登峰庄呢?铁斑蛇不会害人,只是吃庄主的竹鸡,带蛇的人就是想要做一个恶作剧,是不是? 小殿下果然聪明。戚长风夸了一句,带去铁斑蛇的人便是登峰庄主的好朋友,江湖闻名的妙手乌兰了。这个人因登峰庄主吝啬自己的竹鸡,不肯拿出来招待朋友,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来捉弄他。戚长风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上了手,不经意一般地摸摸小孩子柔嫩的脸颊:这下子妙手乌兰吃不到,登峰庄主的紫玉竹鸡也几乎被铁斑蛇吃了个干净。剩下寥寥数只,被登峰庄主拿来宴请为他破解了此事的赵大哥和我。妙手乌兰也被请到宴席上,终于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紫玉竹鸡,还有他自己从南疆带过来的铁斑蛇。 康宁觉得这个故事精彩极了。这个好似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的长风哥哥,他就跟父皇说的一样英武勇敢,他还又机智又有趣他比康宁见过的所有大孩子小孩子都要更厉害。他像之前不想离开舅舅一样不想离开他了。 登峰庄主都没有生妙手乌兰的气吗?小孩子拉住戚长风粗糙的手继续问道,同时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哥哥,我想去尿尿! 他想让这个哥哥陪他去,路上还能继续讲故事。不要小福子他们。 但是戚长风猛然顿住了,好像他突然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像是被谁锤了一拳,那张云淡风轻的俊脸顷刻间都涨红了。 登峰庄主他俩的故事我下次再给殿下讲。他匆匆地说,声音也不像刚才那样清朗低沉了。然后他侧开身,挪走了自己挡在康宁和宫人之间的身体,有点无助的冲浣青求助,这位姑娘,公主殿下想要想要去方便。 公主殿下?浣青愣住了。什么公主殿下?哪里有公主殿下? 第8章 无猜 于是康宁也在一阵自由的风里了 康宁七岁的一整个秋天,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尽管戚长风要跟着皇兄们的骑射师傅上课,白日里也要去致博斋读书,每逢旬日,他要到禁卫军中跟京都骑总领学习排兵布阵,有时候还要被越来越喜欢他的皇帝带在身边做事他还是每日有大把时间可以陪在康宁身旁。 虽然他还是觉得这个小孩子模样太招人,总是看见康宁就想碰一碰他、拽一把他的小辫子、捏一捏他软绵绵的手、看他笑了哭了都觉得好笑有趣,冥冥中满足了他做哥哥的愿望和恶趣味但了解得越多,他也越觉得这个小皇子可怜。 戚长风无法想象自己处在不能尽情游戏、快步奔跑,甚至成年累月地被关在父母注视之下的境地。活动范围只有一双双担忧的眼睛围起来的方寸之地,一点出格之举就要面对所有人的温柔劝阻,一场畅快的秋风也会被人大惊失色的隔开。 小皇子像是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一副温柔枷锁套牢了。常年累月,小小的灵魂越来越疲惫,才会越来越娇弱。 他固然拥有许多天下最名贵珍稀的造物、那些一寸一金的丝帛、价值连城的玩具,无边的关注与宠爱。但最好的东西,那些免费的东西自由、林子里惊心动魄地追逐一只猎物的心跳、把人热出憧憧幻觉的夏日跳进河水里的凉爽、雷雨夜畅快地临窗晚睡、一场秋风漫步,他都不被允许拥有。 戚长风开始意识到皇帝让他陪在小皇子身边的用意了。 最开始他把一切讲给他听。在影子横斜的宫墙边、在御花园假山的孔洞里,在某个温柔静默的午后他抱着小皇子跃到高高的树上,丢下了那些神态焦急的老嬷嬷气急败坏的脸。小皇子先是唬了一跳,很快就惊奇地笑起来他根本不是帝妃和宫人想象中那么胆小到弱不禁风的孩子。 康宁抱着他长风哥哥的脖子,透过斑驳、金黄的叶子往外看。他像一只被关傻了的小鸟,突然发现他本来可以待在高处,而高处是那么有趣他望得到皇城尽头延绵的、金红色的西山,西山顶有白色的、看起来柔软又美味的云朵,近处,红色的宫墙与金碧琉璃瓦规律地交织出端庄的美感,一只野猫此时此刻正栖在阳光里假寐。 嬷嬷不要急!康宁冲着劝他下去的侍人喊,长风哥哥带我玩呢!玩够了我才回去。你们不要在下面等着我!也不要人跟着我们!父皇都答应了的。 皇帝和贵妃确实都答应了。但宋嬷嬷等人一向自诩是巴心巴肺的忠仆,主子们宽泛的地方他们也不能自己给自己放松,要不错眼的着紧,把这个小殿下当成眼珠子命根子,只恨不得能揣在衣兜里藏住,只怕那南疆来的野小子把她们的小乖乖磕了碰了,哪里能放得下手。 看着小皇子情绪又低落了回去,戚长风笑了一声,没事!咱们甩开他们!我带你跑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直接从树冠上跑,他哄着小孩,趁机掐了一把他的脸蛋,我绝不会把你摔了的,殿下怕不怕? 康宁闻言眼睛一亮。然后他又有些迟疑,宋嬷嬷她们会骂你的?他期期艾艾的。 他就很讨厌被嬷嬷一直念叨,有时候还要伴上老迈的眼泪和哀哀的恳求,唠叨得他只想叹气,并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不懂事。一点好心情都没了。 戚长风听得却有点好笑,他们骂我,难道我会站在那里听吗?她走得那么慢。她都追不上我,怎么骂得到我。 康宁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这个法子可真好!他这样说,但是又想了想,但是我跑得可不快啊? 戚长风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本来没过脑子,下意识的就想说,你是皇子,手握皇权,至高无上。难道还能拿一个老嬷嬷没办法?居然怕她骂你。 但他几乎立刻就把这话吞了回去,甚至连这个想法都泯灭了。 皇帝和贵妃用心良苦保留着的、康宁身上最纯真无邪的东西,那是使他永远也不会沦为奚南王之流的珍贵品质,任何人都不应该改变康宁的以平等的善良温柔待众生。 教他使用权力、掌握责罚、以人为器,凭借自己的喜好与心情以恶意回馈关心,甚至教会他从此以地位高低来衡量他身边的人、以血统高贵影响亲疏这都不是他身边的人想要看到的。 这也是梁徽帝一直以来在为幼子择友时无法宣之于口的为难。 皇帝认为,这世界上是存在一些真正珍贵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为知己赴死的慷慨义气,比如勇敢无畏之情。康宁的纯真也是其中一种。那是他非常非常想要保护的部分。 而那些出身权贵的孩子,他们甚至不是出于故意但那种天生的、因为地位优越而给他们养出的精明,天然对自己地位高贵的认知和对底层人命的不在意与压榨,皇帝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错误可他不希望康宁太早的被同化成这座皇城、这个京都、这天下所有人都有的样子。 康宁是皇帝养在深宫里的,世界上最后一片晶莹的雪花。朦胧无知,高贵纯洁。他父亲不肯叫他落到地上。 戚长风出乎意料的、只用数月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意识到了为什么这些日子皇帝越来越喜欢他他和康宁身上,都被皇帝寄托了一些理想化的东西。 他感到心中有些酸又温软的爱怜。他感觉到自己此刻就是一个成熟的、抱住一个甜蜜责任的哥哥了。 你自己跑不快,我会抱着你跑的,他抱着小东西借着主树枝的弹力高高跳了起来,又像猴子一样灵活地攀到下一颗树上,就像现在这样,又轻又快,把他们,把所有追你的东西甩得远远的! 他们的身影在宋嬷嬷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林冠间只留下一串串小皇子的尖叫声和笑声,听得隐藏在周围、徽帝安排给小儿子的暗卫一阵阵冒冷汗。 徽帝必然无法真的放心小儿子完全跟着另一个半大少年满宫里野,但他也意识到了只要他和贵妃插手,就往往会对康宁保护过度,造成儿子的不快乐,于是他给暗卫下的绝对命令是,保护小皇子的安全。其他的一概不许干涉、也不必向他报告。 分卷(6) 现在小殿下这真的算是安全吗? 陛下给小殿下寻得这个无比满意的朋友到底靠不靠谱啊? 事实证明,戚长风确实是个相当靠谱的人。他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带一个小孩子冒这样的险。十四年的成长经历,让他几乎能对树枝的弹动、跳跃的距离、两臂的重量平衡、风的吹拂了如指掌他就是个野风里长出的孩子。而现在他把康宁抱在怀里,于是康宁也在一阵自由的风里了。 我好想永远都跟长风哥哥在一起!小皇子呆呆地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此刻正在激烈、疯狂地跳动着,给他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像一些长久以来的、那些他懵懂难辨的苦涩、生死边缘的荒凉,那些过于沉重的爱意、父母竭力掩盖依然存在的焦虑痛苦,在这一刻、在心脏剧烈的冲撞下全都无声地消融了。小孩子不会说,他只感到此刻那无边无际的轻松与快乐。他真想永远留住当下的快乐。 他连比带划地跟他的大伙伴剖白自己真诚炙热的心脏:我太喜欢长风哥哥了!都快要最喜欢长风哥哥了!跟长风哥哥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在一起时开心,每天睡觉前,想到今天跟长风哥哥在一起的事,也觉得好开心。早上醒来,想到今天还能见到长风哥哥,又觉得特别特别开心。 长风哥哥,你呢?你喜欢我吗?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永远永远! 长风哥哥当然喜欢。长风哥哥人都快飞起来了。他想,有一个弟弟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揣了一团云在心口的感觉;又轻又重的感觉;这种甜蜜的、快乐的、明明听的是孩子话,还是想要认真答应他、认真去践行的感觉。 我也很喜欢殿下。戚长风脸上一直在笑,他不知道他眉宇间也有一种久违了的、彻底的释然和放松,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但等我完成后,我就会回来找殿下。那时你也长大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南疆,去淌一淌我家乡的白河,骑一骑我们那的长毛牛,尝一尝南疆铁斑蛇的味道。我们还要去游江南,去见识一下十四娘的琴与剑,看看登峰山庄的梅花雪,也带你认识一下那些顶顶有趣江湖朋友。 不知为什么,康宁感觉眼泪快要从他眼眶里冒出来了。奇怪,明明他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开心。 就在当下,他一点都不想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活到长风哥哥说的那个长大。他已经无条件地相信少年郎口中许下的一切了。这让他感觉到一种快乐的心满意足。 康宁不想再说话了。他依赖地搂着面前伙伴的脖颈,安安静静地偎靠在少年人不算健壮的胸膛上。此时此刻,阳光很好,风又轻柔,金黄茂密的叶子彼此摩擦出絮絮的低响,织成了一只温暖的小调。 第9章 父母 好像这一日,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 一夜北风,恢弘的皇城进入了冬天。 自从皇帝上旬龙颜大悦地在勤政殿上慨叹,生子当如戚长风!这个原本被封了个儿戏般的戍南小将、出身边疆的平民小子就在京城红了起来。特准御前带刀、赐住宫廷,进出与皇子同行同食同卧,被皇帝亲自指派名师带着习文学武这已经不是要再出一个知心知意李温纶了,这是直逼赵云侠少年时代的待遇啊! 但是康宁却注意到,长风哥哥最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这让他担忧的同时又有些稀奇。他想弄明白长风哥哥为什么不开心。他问浣青、问小福子,甚至去问皇兄皇姐。但是浣青她们只说小殿下在瞎想,戚小郎最近春风得意着呢,便是看他的表现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样子啊;皇兄皇姐则对着他好一顿搓揉,酸溜溜地说康宁现在只知长风哥哥,不知自己还有别的哥哥姐姐了。戚长风哪里会不开心?他怎么不问问他们这些皇兄皇姐为什么不开心? 康宁指望不上他们,于是只得自己想办法哄他的大伙伴。可他却猛然发现,他跟长风哥哥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从长风哥哥那里听来了那么多他冒险的故事,他知道戚长风喜欢吃嫩一些的炙鹿肉、知道他每日清晨在自己还没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练武、知道他总喜欢跟二皇兄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把二皇兄气得吱哇乱叫、知道他总是怀念的谈起他的家乡白河可是康宁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为什么会在父皇宣召下跟着自己舅舅背井离乡。 他总是跟戚长风说起他的父皇和母妃,说他对父母怀有的那些小小的心事,说自己的快乐和烦恼,但是他从来没有跟长风哥哥聊过戚家的伯伯婶婶于是他好像到了现在才想到,长风哥哥自己的家呢?他的爹爹和娘亲呢?他想他们了吗? 康宁就好像那些看不到灯下小虫的人一样,懊恼自己怎么连这么要紧的问题都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想,如果他的大朋友是因为思念戚家的伯伯婶婶,每天不自觉发呆的时间都更长了,那他要帮忙去找父皇给长风哥哥放个冬假,让长风哥哥能够回南疆同自己的父母团聚一段时间哪怕盼着长风哥哥在京城早日学得有出息,戚家的伯伯婶婶也一定很想儿子的吧? 就像他,只是想到戚长风也许更想要回南疆同家人在一起,他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他了。 一连两三日,康宁都想找个机会问问戚长风是不是想家了。可是每次他刚起个头,戚长风都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给岔开康宁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藏不住心事。他那种有点担忧又有些期期艾艾的神情,几乎就是一点不掩饰的把我要跟你聊一些让你难以启齿的事这个意思放到他那傻乎乎的小脸上。 戚长风是有点意外康宁看出了什么的。他其实是个外在的性格豁达开朗,但同时心防很重的人宫中诸多心思玲珑之辈、宫外那些等着驱奉他这新晋红角的人,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有、甚至应该有什么不开心。康宁这个小笨蛋却这样敏感的意识到了。这让他有点说不出的伤感,又觉得这个小孩子实在不白让人心疼。 但是他仍然不想将父母周年祭时日临近而心情沉郁的事与任何人谈起。 他的阿爹阿娘离开他快要一年了。自他们走后,他未曾再与任何人说起过有关他们的一字一句。在赵云侠带他上京的时候他还想过,等进了京都觐见皇帝,皇帝准要问他与爹娘有关的事他能被梁徽帝派人救出来,多多少少也有赖于戚氏夫妇在边地的烈士之名到那时他也一句都不会说的。皇帝若责罚就让他责罚去。 但徽帝许是从赵大哥那里听说了什么,并未问他。 很奇怪,可他不想再跟任何人说娘生前是怎样泼辣善良又美丽,不想再告诉别人她唱白河谣时的动听声音;他也不想再告诉别人阿爹的豪爽、温柔、义气,不想说他幼时不懂事,跑到了石头岙的沟里,爹举着火把找了他一夜,找到他了却没舍得揍他,从石头岙把他一路抱了回去。 戚长风把这一切都留在他心里那幢已经被烧毁了的、曾经简陋却安全的小房子里,不想再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踏入。 赵云侠、十四娘、登峰庄主包括徽帝和赵贵妃,他们都是有边界感的成年人,而诸位皇子公主又是一群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孩子,他们都足够地妥帖周全,默契地与他保持着戚长风明显不愿宣之于口的那段距离,从来不会不体面地踩踏到别人的禁地上去。 可康宁实在什么也不懂。 戚长风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只是戚长风,是父皇口中英武勇敢的大哥哥,是每天都能陪着他的机智可爱的好朋友。他不是什么悲壮平民义士的儿子,不是父皇看中因而必须做出交好姿态的将种,不是被奚南王迫害因此朝廷要摆出姿态抚恤和拉拢的抗夷代言人。 讲一句拗口的话,康宁是先看到他视线里这个活生生的人,然后越来越爱和喜欢他,然后才能因关心他看到他背后背负的一切,慢慢开始关注到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有什么样的家庭背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诸如此类。 所以他一头撞了上去。撞到皇帝特许给戚长风放假的那个日子、撞到戚长风藏起来的寝房里,撞到戚长风从来不曾展示在他面前的悲伤狼狈上去。 在某些方面,康宁大概是个真正敏感的小孩子。在那个昏暗又冷的冬日早晨,宫人皆如影子一般在这座幽深广殿中潜藏了起来,小皇子独自跑来,长驱直入,然后他一看到戚长风的脸就愣住了。 只是一瞬间,他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样,一种莫名又强烈的酸楚把他幼小的心脏攥紧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流下泪来。 他本来想问,长风哥哥,你今天怎么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好像看到戚长风面无表情那张脸、侧卧床上蜷缩的姿态、盯着绢窗的那双无神的眼睛,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以一种温柔的本能,像一匹温暖的小马一样,勇敢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不发一言地把戚长风的脑袋搂进了怀里。 有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勇气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了小皇子的胸膛里,他猛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戚长风的愿望。他学着赵贵妃爱抚他时那样轻柔地抚摸着他怀里的大朋友的头发,那是他下意识地在表达一些他不会讲的话,他想告诉戚长风的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正有一个人很爱你。 你怎么了,戚长风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问这个小孩子。他的嗓子是哑的,你哭什么? 康宁不知道。康宁不会说。他摇摇头,声音里是那种小孩子式的、十分可怜的哽咽,我喜欢长风哥哥,他发现自己此时此刻居然只懂得讲这个,我我抱着长风哥哥好吗? 戚长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反应。然后他猛然抬起上半身,一把将床头艰难的踮脚站着的小皇子抱了起来,看了他两眼,好像一只动物在确认那是不是它同穴的幼崽一样。然后他把康宁搂进了怀里,把他放在胸膛上趴着。 也许是小孩子纯洁无瑕的爱永远能让人心生酸楚,又或者在痛失双亲、流离失所的少年内心最深处,他其实是期望能有一个人来关心他、询问他的 他在沉默又沉默后,久违地讲起了他曾以为再也不想跟人提起的:我娘,他声音喑哑,只是这两个字就流下泪来: 她最爱白河县东有一家人制的胭脂。 他又想起了家乡白茫茫的河水,想起那天空的蓝落下来掉在他眼睛里,想起父母穿过潮湿的密林向他走来,阿娘一看见他,两条眉毛就很凶地竖起来:这小兔崽子再祸害我的胭脂,看老娘不把他这对狗腿打断! 阿爹还在娘俩当中做着和事佬,而他早眼尖地看到爹娘担子里用竹叶裹着的烧鸡小小的他像一只灵活的猴子那样冲过去,捞起了还带有余温的香喷喷的烧鸡,机敏地躲过了他娘呼啸过来的掌风,拎着那烧鸡就冲去找他村中的好朋友们。 他那时候是这样的无知和快乐。 他还想起了很多事,那些温馨的、浪漫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和关心的事情,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是一些完整的情节,有时候突然语无伦次跳到另外一些片段,有时候只是笑或者流泪。 而康宁就始终在他怀里被他抱着,同时也抱着他,沉静地听这些跟之前的故事比起来一点也不精彩、但此刻却能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低语。 他们就这样在这个小小的、昏暗而静谧的床榻之间度过了一整日,从阴暗的清晨待到了冷风呼啸的黄昏,好像这一日,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两个孩子,所以要在彼此之间给予和索取最后的力量。 而永春殿内,温暖明亮的暖阁里,赵贵妃多少有些心怀忧虑,康宁哪里懂事,他一向冒冒失失的,没准就没心眼地去戳人家戚小郎的痛处呢。还是派人去看看他们吧?她怎么想怎么觉得皇帝不靠谱,再说这都一天了。 徽帝摇摇头,安抚地搂住贵妃的肩膀,把她好好地按下来在坐塌上,交朋友不能只享受对方对自己的妥帖,到了朋友最孤绝的境地,便放心地认为他一个人能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是做不成挚友的。 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做父母的插不进去手、也注定无法替他安排好的。该怎么做,就让孩子们自己摸索吧。 第10章 新年 你拿什么保证皇子的安危 转眼又是正月。 宫中的新年历来都过得最隆重热闹。 清晨,北方凛冽的风中,小太监们已经裹着新棉袄在互道吉祥,宫女们固然要按制身着统一的靛青色宫服,也都想办法在耳洞上挂一只红玉珠子、或在雪白的皓腕上系一只精致的彩绳。 初春的喜悦由内而外地在这座皇城中萌生发芽,赵贵妃的永春殿更是尤为热闹。 浣青正领着另外两个小宫女看着小太监们挂彩灯,她呼呼喝喝的,指点这些在她看来笨手笨脚的小子们把那些形态圆融、模样可爱,与华贵的永春宫气质一点也不相符的宫灯挂在永春殿高高的廊檐上。 仔细着些呀!浣青时而惊呼,你倒是等他爬下来站稳了再挪云梯!这大年下的,可别再跌着了! 小太监们只是笑。能被内务府送进永春宫的,其实都是一批小孩子里最机灵的那些,活儿干得利索,嘴巴也会讨喜: 喜旺是急着拿姑姑的赏钱哪!他们嘻嘻哈哈,在殿外闹成了一团。 幽深的宫殿里,暖阁之内,因昨晚在新年宴席上贪玩得太迟,小皇子此时还在香甜的睡梦中。寝殿内重重帷幔垂落,昏暗又静谧,空中浮动着一种温暖的暗香。康宁只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色旧衣,薄却暖的小被子裹在他身上,他睡得人都颠倒过来,细细软软的头发披散,长枕和软毯被他一股脑胡乱得搂在怀里,常年没有血色的小脸都睡出了一丝嫩嫩的粉色。 戚长风都拜年拜了一圈了,再来看他,小猪还在睡,睡得叫人好笑又怜爱他伸出了一只手,有点冰,捏在小孩小巧的鼻子上。 内殿等着侍候皇子等了一早上的小宫女们好笑地看着小殿下被闹来闹去,终于肯醒了。他朦朦胧胧地把眼睛睁开,先认出了面前的人是戚长风,于是他意识还未回笼,就先软软的笑了,拱过来一头扎在戚长风的肚子上。 长风哥哥新年好。小皇子含混不清地先道吉祥。 被忙昏头的赵贵妃派来看儿子怎么还不起床的浣雪一进内殿就笑了,殿下还知道过新年啊?她眼睛又大又灵,眨动间一对眸子好像会说话,一边快步走过来,手里还稳稳端着一托盘的新荷包,小殿下再不起床,新年都要被你睡过去了! 康宁哼哼着,在戚长风的新衣上蹭来蹭去,把人家的衣服都拱皱了,我起不来,他娇声娇气的,一看就是在家里做小儿子的,还早呢,再这么躺一会儿吧! 分卷(7) 早什么早! 莫说是新年一大早,便是平常的早晨,戚长风除了生病都不会在床上躺到这么晚。他把床上软乎乎的小被子一团,把小孩连人带被整个提溜起来了: 我过来前,三皇子他们已经说好要去西宫御跸苑的冰湖上游戏,陛下还说呢,正好叫你睡去,省得你要和我们一同去玩,再给冻病了,戚长风摸摸手下热乎乎的小脑袋,我想等你醒来,知道我们一起去冰嬉,只不带你,准要不高兴,这才特意过来叫你。他故意停顿一会儿,看着康宁一下子就清醒了的眼睛暗自好笑,继续一本正经说,原来小殿下还是想睡觉啊。 康宁已经放开缠着戚长风的手,在床上精神无比地站起来了,我不睡!他举起手等人来伺候他洗漱更衣,长风哥哥你真好!那我们这就快快去吧! 等他们到了西宫御跸苑,连戚长风都吃了一惊他方才只想着去看康宁,没听到后头皇帝一众人又商量了什么。明显皇帝是兴致来了,把孩子们本来的打发年节时光的冰上游戏生生搞成了大场面。 此刻皇帝带着诸位皇子公主正坐在岸边紧急挂好了围帘、置了银霜碳炉的木石长亭里,流水般的宫人们接连将贵人们不知会不会用到的物什一件件呈上摆好,赵云侠和李温纶也在,显然也是刚到,不知何故竟在换掉穿来的大氅和裘帽。 戚长风转头看到冰面便了悟了 宫中养的冰上武士正在湖上表演叠罗汉、耍刀,另有男女宫伎在满场地跳着冰上双飞舞,飘飘如仙人一般,看得宫人们都忍不住阵阵叫好。 但这对梁徽帝肯定是不够的。他定是把喜欢的小舅子和知心知意的爱卿也叫来表演同乐。估计过一会儿皇子公主们和他自己也逃不过要下场。 先观看表演,然后在白雪石亭中和宠卿爱子们共用汤锅和烤肉,吃得热腾腾后带着孩子们一起到冰湖上嬉戏,这等年节里的安排才稍稍能达到令皇帝满意的程度。 徽帝就在这时看到了小儿子的身影。他起身从亭子里迎了上来。 宁宁可算来了!父皇都要等你等急了!皇帝终于不再像前两年那样看到小儿子就一直在怀里抱着了。不过他还是喜欢得手痒,捏捏小皇子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头。 康宁的小脾气一般都是留给他亲爹的,闻言就鼓着脸一偏头,父皇根本不带我!他委屈巴巴地控诉。 徽帝哪里不明白是姓戚的小子在康宁面前说了他的黑话,他揶揄地看了戚长风一眼,边带着他们一起往亭里走边哄儿子,父皇哪里会不带你?是这里太冷了,父皇要下人先把这里安排好,你才能跟着一起玩不是? 他们回到布置得舒适暖和的看台时,赵云侠和李温纶已经一翻身跃到湖面临时搭起的高台了,二人都生得风流俊美,站在那里便是瑰姿艳逸,两两相对而立就已经是湖面上的一道美景了。 舅舅和李大人作冰上舞的时候,康宁觉得自己已经要把喉咙喊破了,而等到皇兄皇姐们和戚长风下去各显本事,康宁兴奋得简直像一只要窜上天的炮仗 长风哥哥太厉害了!小皇子早已坐不住了。他摁着他大皇兄的大腿站在地上,小手拼命地往前指,要得到大哥的认同,他一把就摘掉了二哥背篓里的金麦穗!长风哥哥的麦穗是最多的!大哥你看哪,你快看!长风哥哥是最厉害的!他赢啦! 他蹦蹦跳跳的,就像一个普通又健康的小孩子。 大皇子从来没发现幼弟是这么的有活力,而且这对戚长风的喜欢也有点过头了吧不说老二那个讨人嫌,康宁原来跟他三哥多亲啊!老二老三惨败给戚长风跟二公主,瞧把康宁给高兴的! 之前还觉得弟弟妹妹们夸张的大皇子也有点酸了,他转过头对着温柔含笑的大公主抱怨,这个小东西!我这一段时间在宫里待得少,真就偏心成这样了?他摸摸小弟弟脑袋上绑着的金铃铛,猝不及防地出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康宁被吓了一大跳,暂时转移了放在场上的注意力,反身回去跟他大哥打闹起来。 大公主失笑,大哥还纳罕呢。咱们四皇子眼里啊,是早看不到我们这些不讨人喜欢的哥哥姐姐了。 我才没有!康宁这个嘴最笨的呜声呜气的反驳,却很快被他的大哥大姐不讲武德的夹在中间逗弄起来。 皇帝可不掺和儿女之间的官司。他假装自己被场上已经分出胜负的表演深深吸引了,略嫌浮夸地连叫了几声好,长风真是朕的麒麟儿!他大声赞叹,然后又转头去夸他的女儿。二丫头就是咱们大梁的小凤凰! 二公主缠好鞭子交给自己的贴身婢女,笑嘻嘻地缠了上来,我们表现得这样好,把二哥和三弟收拾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父皇要赏赐什么东西给我们啊? 徽帝才不理会在那里不满怪叫的二儿子,只非常好说话地答应女儿,你们两个还有云侠和阿纶,有什么想要的都只管开口。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朕今天都答应了! 凡是皇帝身边的人,都很了解这位陛下的性格,知道他并不喜欢人推来拒去的与他客气,二公主三人没太思量,便纷纷开口求了不离谱自己又确实想讨的东西。 长风呢?皇帝又看向他的戍南小将。他现在越来越确定自己让赵云侠把这孩子救回来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他坚信戚长风有一天会从一个不为人知、只因皇帝宠爱而被人艳羡的平民少年郎长成他的武安侯的他连封号都给这个孩子想好了,还没确定要什么吗? 赵云侠这几个月都待在京城,跟戚长风也是常常见面,闻听皇帝问话,他嬉笑着插嘴:长风不要跟陛下客气,陛下的好东西可多的是!你求什么陛下都不会不舍得的! 其实戚长风早就想好自己想求的是什么了。但是听到赵云侠的话,他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窜过了一个诡异的想法求什么都行,那求皇上把康宁给他可不可以?反正皇帝的好孩子多的是。 但是他并没有细想下去这个突然而至的奇异念头,而是抱拳跪了下来:陛下,长风想好了。我想求陛下能够允许长风带小殿下出宫一天,傍晚便归,我保证小殿下不会有任何闪失。 皇帝在那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就先想要拒绝。他本来想呵斥,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皇子的安危? 但是他突然愣住了,他猛然意识到,自从戚长风来了,康宁这几个月几乎就没大生过病了。偶尔有变天时咳嗽、夜里惊梦,也只是虚惊一场,三五天便能好转。不管这令人激动的现象到底跟戚长风有没有关系,但是在慢慢变得健康的小儿子,都不应该继续被可怜巴巴的一直关在宫墙里他的皇兄皇姐像他一样大时,早不知道自己往外跑过多少趟了。 康宁本来也在津津有味的看大家讨赏赐,等到听完戚长风的话,他的眼睛都亮了。他像一只机灵的小狗一样跑了过去,抱住他爹的腿,揪住龙袍左右摇晃了起来,父皇快点答应!父皇刚才都说好了的! 好,皇帝慢慢地,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地说,从现在起,直到寒食节后,天气和暖了,宁宁要是能一直坚持着没有生病,朕就答应让你长风哥哥带你出宫去哪儿都行。你们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去! 第11章 意外 康宁一直盼着暖春能够快快到来 从皇帝给他许了愿之后,康宁就一直盼着草长莺飞的暖春能够快快到来。他开始每天乖乖地喝下王太医不断斟酌更改的调养方子,不再千方百计地拖延躲避那些酸苦的汤药,按时听嬷嬷们的安排吃饭睡觉、增减衣衫,还隔三差五就像模像样地跟着教习武艺的师傅比比划划,小拳头小腿看得人悄悄发笑。 他心怀惴惴地度过了正月、紧接着是惊喜发现自己又长高了的二月,进入下旬,风已转暖,京城外的大通河只剩些冰碴还浮在汹涌流动的春水之上,早青已迫不及待地透出京郊的连绵草皮,让空气中都流淌着一种湿润的泥土和雨水的香味了。 碧桃给康宁换上了今年春天新做的夹袄,赵贵妃开始有点把他当做一个大孩子来打扮了,不再净选些过于软嫩的颜色,而是用内务府进上来的几匹苏州贡造的缎子,一家一半给小皇子和戚长风做了衣裳。宝蓝、玄青、银灰,戚长风上身已经是一派少年郎的风流倜傥,便是稚气未脱的康宁也给打扮出了几分斯文秀质。 二月末一个春光烂漫的休沐日,戚长风惯常去禁卫军的大营里跟着京都骑首领训练,大皇子被皇帝扔去户部历练,大公主被淑妃拘着协理宫事,余下的没一个能在宫里待住的,一大早在康宁还没醒来时就飞出去了,康宁原本兴致勃勃地找了一圈,没多久便无精打采地领着自己的小跟班回来了。 赵贵妃正安排下人清点库房,把用不上的东西寻出来给永春殿腾腾地方。养一个小孩子就是这样,每季每月内务府送上他的吃穿用度、内造府送来他的起居用具,越收拢越是冗繁,只单单说康宁从小到大在年节里得的那些宫灯还不包括皇帝专门画给小儿子、特别放置起来的几十盏已经占了后殿一排库房中的一个耳室。这其中的大多可能康宁根本都没机会看见。 康宁就守在母妃身边安安静静的自己玩儿,一套琐碎的竹木将军零零碎碎摆了一地,赵贵妃就听见小儿子边摆弄边在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有时看着自己不忙了,就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讨一口她盘子里的鲜肉点心。 不一会儿,浣青抱进来了一只极精致的大风筝。那是一只扎裱的板鹞风筝,上面绘了极热闹的吉祥福禄,缀满了大小不等足有上百个的哨口,都是用鹅毛管制成,轻轻摇动时都能听到清越的哨音。这是赵云侠在康宁小时候送他的,那时候赵云侠人在崇州,是特地去求了一个极善做风筝的奇人,专给小外甥制的,历时半年才得了,为此在那一年临近年关时又绕路了一趟江宁府亲自去取。 可那时候的康宁根本没法玩,他甚至对这只精妙绝伦的大风筝都没有什么印象。他幼时连月连月昏昏沉沉的生病,小命就像风中摇晃的一簇细细的火苗,整个人常年是浑浑噩噩的。赵贵妃感念弟弟的心意,尽管儿子用不上,又哪里舍得把这样不贵重却很稀奇的好东西转送给别人生的皇子公主,便命下人妥善收好,要留给自己儿子长大了赏玩。 一晃几年过去了,她早不记得这只当年还赚了自己几滴眼泪的板鹞风筝。今天猛然见到,她才想起来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 康宁看见了便伸手来要。 这可真是把好东西埋没了,浣青把颜色鲜艳的大风筝送到小殿下怀里,叫他自己抱着看,亏我也把这个稀罕物儿忘到了脑后去!那些小丫头又哪里见过这样的风筝?都不知道怎么打理,这些哨口子啊。光是灰就擦了有半日。 赵贵妃放下叫她头疼眼花的库房册子单是她手边堆的就有两三本,打眼看了看外头艳灿灿的天。小儿子一直围着她贴来贴去,她也知道他是无聊了,有故意在她面前装可怜求关注的意思。赵贵妃觉得儿子这样浅显的小心思可爱,故意抻着他装作不知道,一是当娘的这半年来也未尝没吃两口戚小郎的闲醋,二来打理俗务实在无聊讨厌,有一个小家伙在旁边逗一逗,她的心情也能好上几分。 带着你的大家伙出去跑一跑吧,赵贵妃现在也觉出了叫孩子多在外面跑跑跳跳的好处,不再一味拘在自己身边看得死紧,只是你要好好的表现,仔细不要磕着碰着,不能一味胡乱耍闹,玩出来一身汗。增衣减衣都要听 她的目光绕着殿内窗外转了一圈。好几十个伺候的宫侍,平常都觉得永春殿要搁不下这么些人了,真到了逢年逢节、或是像今天这样折腾库房的时候,人反倒不够使了。连平日专职陪伴康宁玩耍的小太监都跟着去搭手晒书了,浣青浣雪并几个嬷嬷更是没有站站脚的时候。她突然有些羡慕淑妃,有一个已经懂事了的大女儿能给自己帮上忙了。 不过再不凑手的时候,她的命根子才是头等要紧的,赵贵妃也没多犹豫听叶嬷嬷的。若是等你们回来,叶嬷嬷说你不听话了,下回母妃可再不放心你自己出去玩了。她摆摆手吩咐手边一个理账的二等宫女,浣月去把小福子几个叫回来,让他们陪小殿下去花园里放放风筝去。 康宁就又开心了。抱着他的新宝贝像小蝴蝶一样飞了出去。此时天空晴朗,头顶上丝丝缕缕的云缓慢流动,光也没有方才那样刺眼。 赵云侠特意求的这只板鹞风筝实在不同凡响,几个人在地上展开看时便已经啧啧惊叹,精美的绘制十足吸人眼球,最绝的还是图案在竹节上变幻拼接的巧思,但等它飞到空中,上百个精雕细刻的哨口得风而鸣,音节最低的哨口排成一串滴滴当当的葫芦,呜声悠长,音调明朗,不多时将偌大的御花园值扫的宫人全引来了,驻足观看叫好。 康宁领着小太监们都要玩疯了,疯跑大笑得脸蛋扑扑透红,身上的小夹袄扣子早松开了两个,脖颈脑门也沁出了热汗。叶嬷嬷紧着喊他,忙不迭地追前追后给小主子喂水理衣擦汗,只是老妈妈心里也是开心 这一园子观看凑趣的人都欢声笑语,原本也叫人开心畅快。最要紧是她的小主子这么高兴、跑跑跳跳的显得结实又健康,老嬷嬷看在眼里,心里就比喝了蜜还要甜。 凉风悄悄吹来的时候,一众兴高采烈的人谁也没能发觉,直到一个站在海棠园门口的宫女觉得怎么有些冷,抬头一看,才惊喊出声:要变天了! 春日的气候实在叫人捉摸不定,明明片刻前园中还被太阳铺得金光明耀,便是此刻,远方的天空也还晴朗,偏偏就是他们头顶上阴云翳翳,风也大了起来。空中的飞鸢瞬间更是扶摇而上,千百哨口朗朗齐鸣,如鼓乐合奏,如百鸟锵锵。 小殿下快回去!雨说时便落下,叶嬷嬷脸色急变,扑过去一把将康宁搂进怀里,摸到小孩方才那一头热汗顷刻间已经叫风吹干了。这贼老天!她恨恨的,翘首盼着已经机灵地去取伞的洒扫宫人,却也没那么快。 老嬷嬷心一横:老奴先抱着小主子往回跑! 康宁虽然被扫了兴致,抿着嘴有些不乐,但这时候也知道要乖乖的。只是:小福子你们快快把风筝收回来,赶紧跑回去。都别淋湿了!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这时都快哭了,这春风又快又急,风筝一时根本就拉扯不动。他们两个人并冲上来帮忙的体健力强的洒扫太监一齐拽死了那线,狂风骤雨紧着便来了,只听微不可闻的呲声一响,风筝线瞬间被一只高高的树杈凌空截断了。 康宁眼睁睁的看着方才还让他无比快乐的、他还没来得及给长风哥哥献宝的新欢一瞬在天边消失,立刻悲呜了一声。但他这时候又不能耍脾气。看着好些低等宫人居然冒着雨开始给他寻风筝,只能忍着心里的难过开口大喊:你们快去躲雨,别管那风筝了!一开口,满满的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分卷(8) 今天在外头的皇子公主们全被这说变就变的天给浇了个透心凉,但是总管后宫庶务的赵贵妃也顾不上别个了。整个永春殿一半人抢救那些晾晒摆放的物件字画书籍,一半人围着康宁团团转,洗了热水澡又给小皇子灌姜汤,一边派了人去急召宫中常值的王太医过来。 康宁整个人都蔫了,想到他原本再坚持十日不生病就能够跟长风哥哥出去玩的盼望、再想到他失去的心爱的风筝,心里就又害怕又难过。赵贵妃一直搂着儿子安慰他,说康宁长大了,现在已经变得健壮又坚强,不会再轻易生病了。 哄着他也哄自己。 但是就在王太医被带回永春殿这短短的功夫里,高烧便汹汹而上,在这具弱小的身体里卷土重来了。 第12章 生病 后来我的风鸢就被大风吹跑了 康宁觉得自己被一片浓郁的黑色雾气淹没了。 他试图睁大眼睛看清自己的境况,眼中却没有映出任何的光影轮廓。他恐惧地举起手来,想要贴在眼前辨认一二,结果也是徒劳。他开始感觉到心慌,感到身体上分辨不清位置来源的沉重疲惫。胸腔像一只被持续挤压的漏气皮袋,越来越憋闷的感觉让他本能地大口喘息,却因每一次艰难呼吸带来的痛苦而浑身战栗。 这些熟悉却永远无法习惯的苦楚将他完全胶着在一团绝望的泥沼里,他没有任何挣脱的力气,只是咬牙捱着,用他那从小磨练出来的、无可奈何的求生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又看到了一本有些熟悉的、近一年未再出现在梦里的书。原本金光笼罩辨认不出的封皮上隐隐绰绰露出了最上一个字的一部分,是女。 康宁若有所悟,有几分混沌又隐隐羞愧地翻开了这本总是无规律出现的奇书,不算太惊讶地发现自己又能往后翻动几页新章。他努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那些字句中,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企图用书中的情节让自己暂时遗忘此刻如影随形的苦痛。 奇书中的视角凝聚在孟白凡身上,寥寥几页纸的词句,对于今日的小皇子来说早就不难理解。他看到这位不受父亲疼爱、不得继夫人待见的孟氏长女被找借口送回了豫郡老家,陪伴在自己的祖父母身边,久违地得到了家人的维护怜惜时,心中颇是替她松了一口气。 他初见这本书时太小了,只以为这是个真实故事,还把朝廷中确有一位的孟御史跟书中孟小姐那个冷漠心狠的父亲对上了,吵闹着要帮孟姐姐伸张正义,惹得皇兄皇姐们都笑话他。现在他多少长大了些,已经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梦了一个故事而已,就像致博斋的讲师讲得那些典故一样刘郎梦李园、楚王梦游仙,连年累月,梦成了痴妄狂念,梦出了千古的骈文骊篇。 只是他梦的这位孟小姐的故事总是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出现,无论如何,都至少给了他一点病中的安慰和惦记。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到那种烧灼的、难耐的热和骨子里流窜的阴冷在自己的身体里两相冲撞着,他越发难过,简直一时半刻都无法捱下去。 他在梦里啜泣了起来。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他现在就好过些?戚长风面色沉沉地看着正在施针的太医。 他还从来没见过康宁这样虚弱可怜地昏迷在床榻上,小小的一个被围在层层被衾之间,面色透着骇人的惨红,平日里总是梳不拢的那些小动物般毛绒绒的碎发此刻都被冷汗打湿,一缕一缕的粘在那张娇憨可爱的小脸上。小皇子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时不时就像呛住了那样停顿一下,叫人看得心惊胆战,唯恐那轻软的锦被压在他身上,都能要了这条脆弱的小命。 徽帝和赵贵妃此刻都面色难看,说不出话来。 王太医收了第二程的针,摇了摇头,只有等殿下退烧才能好受一点了,老太医又查看了小皇子的脉象,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殿下的根基还是太弱。这急雨一激,冷热一冲,听说便是二公主那样素来康健的都受了些风寒。小殿下又哪里能经得住! 跟去的叶嬷嬷也是喷嚏打个不停,又兼心里难受,此刻早已不在跟前伺候了。皇帝和戚长风陡一回宫,皆是赶到了永春殿,也被赵贵妃挨个灌了姜汤。只是此二人都身强体健,半点邪风不侵,这会儿却只恨不得能以身相替床上那个小病包。 皇帝常跟人家说自己的小儿子生下来就是折腾他跟贵妃的,如今又多折腾了一个戚长风,康宁也是没手软。一殿人围着他焦心守着,可一直跟着煎熬到黄昏前后,他才终于开始退了高烧。期间熬好的热药都给喂下去两剂,喂得康宁直呛咳,迷迷糊糊地边挣扎边哭。赵贵妃心疼地喂到一半就下不去手了,转手把药碗塞给了不知为什么正守在一边、顺手就接过的戚小郎。 ?赵贵妃眼睛发红,反应了一下才哑着开口,给宋嬷嬷。你这孩子接过去干什么。 直接捏着鼻子强灌给他吧,戚长风避过了老嬷嬷递上来的手,我来吧。早喝下去,早点退烧。再这样高烧下去人都给烧坏了。 他直接把小皇子从浣青的怀里接过来,把那个小小的、透着热气的身子裹在自己怀抱里,怜惜地摸摸他柔嫩的小脸,然后便一只手捏上小皇子的鼻子,把那小脑袋桎梏在自己手臂间,一手端着碗不容拒绝地就给康宁灌了下去。 小皇子就好像一尾被摧残过度了的、蔫巴了的小鱼,一整碗灌下去连呛咳都只是轻轻的几声,人已经被苦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眼泪瞬间延着脸侧急急地往下淌去,浓黑的睫毛都可怜兮兮的给洇湿了。 一圈人都看得心疼坏了,只想把受苦受难的小可怜抢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安慰拍抚。心黑手狠的戚长风灌完药却一时没舍得放手,他仍旧把那对他而言过于幼嫩的小肩膀揽在自己怀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 可他再舍不得放手,总不能留在生病皇子的寝殿里过夜。皇城的天暗下来,华灯初上的时候,他还是被赶回到自己居住的庆文宫。 也只有皇帝和贵妃才有理由光明正大地整夜守在儿子身边相陪。 这一整夜戚长风在庆文宫辗转反侧,几乎片刻都没有睡着,看不到生病的小皇子这件事让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焦虑和烦躁,千百种念头在他脑海中杂乱无章地跳动着,不肯放他半刻安宁。偶然在子夜的片刻,还有另一种荒唐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开始莫名地想象出康宁病情急转直下,甚至在众人疏忽、以为他睡着的时刻失去呼吸的样子。 他想象出了一张惨白的、再不会有一点动静,不会笑和闹、不会再远远的跑过来扑在他身上的一张小脸,想象出了一双冰凉僵硬的小手。他甚至极其荒谬的联想起了一座坟,那是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躺了他父母的坟,把明明一日前还在爱他的人永远埋在了里面。 这些过于极端的联想却让今夜的戚长风再也躺不住了。他面色阴郁地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凌晨倏然跃起,像一阵春夜的风一样,避过了他宫殿里的值夜侍人,又避过宫中轮值的侍卫,一路向着永春殿的方向疾跑。这一段不短的路程几乎耗尽了他的神智,只将所有的恐怖不详化作阴森的重锤,不断敲击在他鼓噪的耳膜上。 等他终于望见殿门,远远就能看到宫室内灯火通明,恐怕一夜烛火未熄,而此时破晓的光也在远远的天边透出些微几缕,清晰地映出了少年脸上因急速奔跑凝出的汗珠。 彼时正一脚踏出宫门口的浣雪抬头就看见了戚长风,先是吃了好大一惊,然后就发自内心地露出个有点虚弱的笑模样来: 戚小郎也来得太早了,便是她们换班的小丫头子此时也未必起了,她声音有些疲惫,却明显听得出是人轻松的,小殿下恰恰好是两刻钟前醒了,把人折腾了好一圈。好在王太医来看过之后,说是脉象已平稳了许多。 清晨的太阳这时在尽头的地平线上轻轻一跃,半天的天空泛起了淡粉柔金的霞光。 戚长风好像此时终于能感觉到自己因奔跑而剧烈的心跳,感觉出清晨流动的风正温温的触碰着他发热的皮肤。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恍惚觉得这一口气从晚上到现在才算是能喘匀。 他提步跟着浣雪往康宁的寝殿走,没多一会儿就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张讨人喜欢的小脸。 长风这是一夜没睡?坐在儿子床边的皇帝披着外袍,一眼就看出来了。 没有睡着。戚长风坦诚道,想了一夜,实在忍不住想过来看看,给陛下和贵妃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正好这小魔星醒来饿了,叫着要吃东西。等会儿你们两个一起把早膳吃了。刚刚避出去梳洗更衣的赵贵妃这时才走进来,正听到戚长风告罪的话。 她如今看戚小郎比康宁那些亲哥哥姐姐都亲切得多,只觉得这孩子对儿子才最真心,怎么看怎么喜欢,又哪里会觉得他麻烦,你们俩用了早膳都要好好睡上一觉。我看你今日也不必上课了。 半大小子一夜没睡算得了什么。长风这上午的书不读也就罢了,下午还是要去上骑射课的嘛。皇帝对戚长风的标准可跟对小儿子不一样,看他一夜未眠也不觉得如何心疼。 陛下也忒严厉些。长风昨日也淋了雨的,他身子健壮才不生病。昨天晚上熬一夜,又跟着担惊受怕的,这时候风寒最容易找上来!哪里就差这一时半日了! 长风哥哥。床上的小孩子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这时已经探起身朝他的好朋友伸出手去,我好想你!他刚刚醒来,人还病恹恹的就开始甜言蜜语。 我从昨天早上开始就好想你,可是一直到今天才看到你,小皇子软软地抱怨,可是又忍不住把最开心的事说给他听,我昨日还找到了一个舅舅送我的大风鸢呢,长长的尾巴,下面垂着好些个哨口,厉害得不得了! 是吗?戚长风笑着听他讲,这么好的风鸢啊。 嗯。康宁点点头,我本来很想等你回来给你看的可是后来,小皇子的脸蛋一垮,可惜后来我的风鸢就被大风吹跑了 第13章 得意 看来长得漂亮果然还是有点好处 皇帝新年时当着一干儿女、臣属和宫人,曾金口玉言作下承诺,只要从正月到寒食节结束期间,小儿子一直都健健康康未曾染病,他就允许戚长风带着康宁出宫,到京城尽情玩上一日。 自那以后,康宁几乎是数着日子盼着那天的到来,想起来时就要跟人念叨念叨,从他自己的婢女随侍,到致博斋的讲师教习甚至连皇帝起居殿下伺候的女官王姑姑都把这件事记熟了。而等到康宁终于捱过了漫长的二月,出宫放风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小皇子却被一场谁都没料到的骤雨给放倒了。 康宁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日,身上的温度还是时有反复,一整个白天,小皇子醒醒睡睡,喉咙里像是始终烧着一把火,顺着血脉一直灼到脆弱的脏腑里,让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难过,意识也无法长时间的维持清醒。 连喝了几副药,直到他高烧昏迷后的第三个早晨,他的病情才算是稳定下来了,能倚靠在软枕上好好地跟人说说话、也能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他这时开始无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出去玩的事泡了汤,本来还在好好地喝着侍女喂过来的粥呢,一低头,再抬起的时候泪珠就含在眼眶里了。 碧涛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回身把碗放在小杌子上,低头去看他,怎么了?殿下可是咬到舌头了?小姑娘关切地问,咬得重不重?快伸出来给奴婢瞧瞧! 才不是!康宁对围过来的宫人们摆手,看着那一张张焦急的脸,突然悲从中来:我才没有那么笨呢!不要当我是个小孩子了! 碧涛听得忍俊不禁,深觉自己的小主子烂漫可爱,张口就来地顺着他道,可不是,殿下如今长大懂事了许多,可不会再随便哭鼻子了。 我没有要哭鼻子。康宁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靠在毯子里琢磨琢磨,觉得不能赔了出宫又折饭,于是从软衾中掏出胳臂冲着自己的粥小手一点,干嘛拿走了啊,我还没吃饱呢。 盼了那么久的念头一下子没了指望,养病期间的小皇子一直都闷闷不乐的。他的心事向来很好猜,永春殿的人很快发觉了小主子不高兴的根源,只是这件事情,他们却无法为小殿下排忧解难 一向最得器重的叶嬷嬷这次都吃了挂落,挨了皇帝陛下的罚。小主子不过是在御花园玩耍一趟,却实打实地大病了一场,哪个又敢在这时候作兴?哪怕是一时拿瞎话好话哄着小殿下,若是康宁当了真,他们又哪里能为他实现、如何能跟皇帝贵妃交代得了?便只能装聋作哑,拿些奇巧玩器、趣闻故事来逗他,指望能转移了小主子的注意力。 果然,康宁这一病,皇帝并赵贵妃这两个宫里最大的主子都不再提儿子出宫的事了,底下人最会察言观色,哪里还能不明白上头的意思。便是几位平时里爱同弟弟说笑的皇子公主,也都是伶俐精明的孩子,俱都默契地不再拿出宫的事撩逗幼弟,便是自己后头呼朋引伴地出去玩耍,也是有意无意地避过康宁。 戚长风不知道是不是在宫里待久了,好似也学会了跟着看眼色,自康宁病了,他便没再提过两人曾畅想许久的京城一日游。 好像事情也确实该是如此,谁又敢真的拍着胸脯为小皇子的健康负责呢?永春殿的叶嬷嬷历来是最稳妥不过的忠仆,自康宁出生时就一手照料着他,从没出过差错,那日小皇子出去放风筝又是赵贵妃欣然首肯,再说那日的天气,原本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半个御花园的宫侍都呼朋引伴地围着热闹谁能料到偏偏就有一场雨等在不久后,把那日出宫在外的皇帝和皇子公主们浇了个遍、又让小半年没闹过大病的小殿下大伤元气呢? 若是再选了个好天气,却还遇到这等变故,把小皇子冻病了怎么办?若是街市人流鼎旺、车水马龙,突然就冲出哪个不长眼的把小皇子冲撞了如何是好?退一万步讲,外头的一茶一水、一饮一食哪怕是外头因人畜尘灰而腌臜的空气,身娇肉贵的小殿下又哪里能够适应呢? 把小皇子关在这重重落锁的深宫之中,纵然他会因不能得偿所愿而心思郁郁,却怎么都比放他出去要稳妥得多了。 在皇帝和贵妃仿佛默认般的不发一言之下,这座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达成了一种沉默又心安理得的共识。这种伴随着剥夺的保护、这样附加着禁锢的宠爱,重新像枷锁一样落回了康宁身上。因为他是一个被众人深爱,却叫人不放心的、多病的孩子,所以这就是他必须要过的那种更让人安心的、也不那么给人添麻烦的生活。 小殿下失望的姿态也是懂事的。 分卷(9) 他没有不死心地去问他的伙伴,我们还出不出去了?他已经开始认为,有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在于他自己。宫里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皇和母妃,已经替他做出了对他最好的选择。乖乖听从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到的了。 只是在偶尔,在他养病期间微风和煦的下午,他的目光会慢慢地越过宫墙,越过美丽绽放的春日花树,到更远的、他从未见过只能想象的天地去。 那样的目光也让戚长风确认,这座宫城并没有用最好的方式养育他的小殿下。 他认为康宁应该拥有的他会亲自把那些带给康宁。 寒食节过去后,在一个多云而温暖的上午,他用一套乔装的衣裳将小皇子偷偷带了出去。 当然,彼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偷偷在梁徽帝安排的暗卫眼里简直等同透明但是皇帝在属下请示是否要立刻把他们带回来时难得的沉默了。想着宝贝儿子这段时间郁郁寡欢的小脸,想到赵贵妃这几日的煎熬犹豫,在内心挣扎许久后,皇帝只命暗卫保护好两个孩子的安全,有情况随时报告给他,便放任了戚长风带走自己的儿子所以也就姑且可以算作是偷偷。 溜出宫去的康宁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傻子。自打他生下来时起,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他甚至想象不出世界上原来生活着这么多的人,男女老少、显贵卑贱、平庸美丑、各有悲欢。 只是呆呆立在街上看人,他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新奇和满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些不同的、真实而浓烈的情绪,这样千千百百各有不同的脸。他在宫中所见的,好像从来无非是宠爱顺从、担忧嗔怪、喜悦逢迎而街上这扑面而来的一切与他过往的生活比起来,是如此的古怪鲜明,生动唐突。 他第一次真正与普世意义上的众生相逢。 小傻瓜。戚长风笑了。他就在康宁一个简单的反应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就是他冒着风险把康宁偷偷带出来所要得到的报酬他想把这真实旷阔、美丽博大的世界还给他。 不要在这里愣着,少年牵着小孩子的手,抬手指向了前面不远处长长汇聚的街市,我要趁着陛下派人抓咱们回去之前,把最热闹的地方先带你逛逛。 时辰近午,街市上的面孔更多了,康宁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害怕。他不自觉地用两只手抓住了戚长风牵他的手,像一个有些怕生的孩子贴在哥哥的腿边,他一边用他那双好奇得睁大了的眼睛把两边的摊贩瞧个不停,一边像个跟脚的小狗一样挨着戚长风,从唯一熟悉的长风哥哥身上获得支持和勇气。 俺的娘嘞!快来瞧瞧啊,这小公子生得可真好!一个卖荷包的妇人两眼放光地看着面前走过的小少爷,只觉得自己几十年里都未见过生得这样好的孩子,也不知他爹娘怎么养下的,眉眼竟能精致成那样儿,简直像一尊小小的菩萨干嘛一直撵着你哥哥!是不是不常来集市上啊? 这妇人性子是个能张罗的,又惯来操持生计,口舌上是从来不打怯的,见到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就想张口逗他,想是小少爷生得这么得人意儿,定是家里爹娘的心肝宝贝,轻易舍不得放出了来罢! 她不过是随口瞎搭话,说得倒是准。戚长风便站住了脚,停在她摊子前头。 康宁先前都没意识到这妇人是在同他讲话他可从来没有过走在路上被人搭话的经历啊!这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怎么的还有些羞怯,于是下意识地就仰着脸跟自己的大朋友求助。可是戚长风碰了碰他,却一言不发,只在一旁等着看小皇子自己作何反应。 康宁悄悄地吸了口气,只好对着那妇人露出个笑来,对她乖乖地摆手,嬷嬷午好。他问候道。 他话音还未落,头顶便传来戚长风噗地一声笑,然后小皇子的肩膀就被搂住了,康宁听到戚长风边笑边咳地告诉他,这位可不是什么嬷嬷,他应该要叫人家大娘。 那妇人倒并不介意这点小事,她还特特选了自己摊子上最精致的一只荷包,非要送给康宁这位漂亮的小公子。康宁对别人给自己穿戴东西一向没有什么不能受、或要给予报酬的认知,心安理得的站在那,低着头看着妇人给他挂上了。于是等到他走的时候还听到妇人对着旁边一个绣荷包的姐姐说,这果然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等闲人家都养不出这么漂亮的孩子来。 康宁听得心里有几分得意。他美滋滋地摸摸那个粗糙的荷包,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装模作样地仰头问戚长风,长风哥哥,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戚长风暗笑。他也配合着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一副感叹的样子,唉,怎么都没人送我呢?看来长得漂亮果然还是有点好处。 康宁没想到戚长风原来也想要这个荷包啊。 可小皇子却有些不大舍得。他犹豫了又犹豫,摸了摸衣襟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礼物,还是装作没听见。 第14章 失望 长风哥哥,不要想啦 时下的大梁太平日久。梁帝治下,税赋徭役都不算严苛,只要连年没有大型的洪旱天灾,百姓便基本都能吃饱穿暖、生活无忧。而清明前后,万物生春,人群聚居的城池都在一冬之后焕发了新的生机,作为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大梁都城,此时更是一派人物繁阜、花光满路的盛景。 康宁自小便知道自己是大梁的皇子,而他父皇富有天下,统治万民,是人间的帝王。但是他对皇帝所拥有的那个天下,从来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他曾幻想过连成片、住满了人的,比宫城还广大的高楼殿宇,对着宫道想象过人马牛狗羊乱窜并行的热闹街道,在脑海中描绘过三皇兄讲述的高跷杂耍、二皇姐炫耀过的相扑武戏。 但直至今日,他见了天下一面,才发觉自己的假想和真正的人间原有天差地别。 戚长风带着他的小皇子顺着拥挤的人流延东城的摊铺一直往前走,他买给他凤凰的糖画只是不许他吃,买给他活灵活现、摊主照着兄弟两个现捏的竹签泥人,买给他一转就会飞进笼子里的彩纸扎的小鸟,还有那配齐了的一套大大小小的、二哥送给过他几只的竹木将军。 康宁本来还馋那个金黄透亮的大糖画,想要偷偷把凤凰的翎舔一舔、尝尝味道,可随着他得了越来越多的好东西在手里,他也就不记得糖画了。他是个被宠得有点喜新厌旧的小孩子,但是也好哄,轻易就能被一件新玩意儿转移掉方才的注意力。 一趟涯石街走了有一小半,戚长风就领着小孩进了一家有三层楼高、题匾书着萃英集三个大字的瓦舍。这便是整个京都东城名气最盛的瓦舍了,里头大大小小数十个勾栏,门首都悬着旗牌、神帧,张贴着花花绿绿引客的招子,时下最兴盛的百戏杂技、相扑歌舞,在这萃英集里俱都能找到。 康宁的眼睛早就不够看了,甫进门第一家,一个狭窄沟渠的位置,那比别个冷清不少的傀儡戏就把他吸引住了,两只脚根本就挪不动地方。 戚长风来京城有大半年了。他是个精力最旺盛的少年,平日里除了课业和陪康宁,就是满宫内外的野,这萃英集在去年冬天就有赵云侠带着他来过,照他说,比金陵的乐无穷还是要差些,门口这家表演傀儡戏的勾栏更是一打眼就知道没什么意思。 可是他今天只随着康宁的意思来,并不替小孩拿主意。小皇子说要看,他便带着他到腰棚坐下,看了半场的木偶狐狸报恩。 康宁哪有什么见识,直接就被狐狸的故事给迷住了,非得要留下来等着看狐狸的恩人能不能认出狐狸来。戚长风哄了又哄,说人家下一场狐狸的戏起码要半个月才能排好呢,他下个月还会想法子把康宁带出来看的,小皇子这才满心不舍地跟他走了。 那狐狸姑娘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呢?出了这家勾栏,小皇子还在神神叨叨。两只脚自己还把自己绊了一下。 戚长风如今对于小孩子的可爱已经有了一些抵抗力,但看他这样傻乎乎的样子还是发笑,我听人家说过,狐狸成精大都是在漠北,少年一本正经地编纂道,这位狐狸姑娘应该也不能例外吧。 那么远呢!康宁一下子就信了,他替那狐狸着急起来,可是吴郎寒窗苦读却是在岭南呀!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呢?戚长风也作出一副苦恼神色。 康宁很是愁了片刻,然后隔了没有半盏茶的功夫,他突然又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好像是有了一个了不得的主意:长风哥哥别着急啊!他像小星星那样可爱地笑,狐狸姑娘是会法术的!她一遁地,很快就能从漠北跑到岭南了,你说是不是? 他居然还自圆其说了! 戚长风又开始觉得手痒痒的,想要上手在小东西脸蛋上掐两把了,小殿下真聪明啊!他夸他,并日行一事的羡慕起三皇子等居然能拥有这么一个招人稀罕的亲弟弟。 戚长风本来还担心康宁接下来要一直念叨狐狸姑娘个不停,但是等他领着小皇子进了第二家有小狗表演的勾栏,还没等坐上青龙头,康宁已经满怀热情地为台上叼彩绳的狗儿叫起好了。等这一场看下来,小皇子简直被那只打理的蓬松雪白的小狗折服了,连比带划地学人家小狗是怎么从相同的木碗下找到正确的彩绳的。什么报恩的狐狸姑娘,他这时提也不提了。 这一日,康宁几乎一直处在兴奋快乐的情绪高点上,直到戚长风说今天就逛到这里,带他去茶楼坐着歇歇,吃些点心就回去,他都还因那开心的余韵而兴致勃勃。 他坐在茶楼的雅间里,喝着戚长风特意给他要来的温热的白水,抬头看看戚长风就站在门口跟茶小二交代点心的背影,又低头美滋滋的数数自己今日收获的好东西,两只小脚都忍不住在桌下摇来晃去。 余光瞥见戚长风又走进来坐下,康宁也没有抬头,他把戚长风给他买的那些小玩意儿铺了一桌子,一件件地数着自己回宫后要如何把这些宝贝安排分配,心里难得体味到了一点炫耀的快乐。 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半天,戚长风却始终一言未发,只脸色难看地坐在桌旁,手里紧紧捏着一只茶楼的杯子。 戚长风从小耳目清明,自入京到现在又跟从名师练了这么久的武功,他的眼睛从来不会判断错误他刚才看到了二楼瓦舍里,一个一闪而过的、一直刻在他心里的影子。 那是奚南王座下最恶名昭彰的刀客,王时贞,是曾亲手杀害戚长风的父母,又在之后一直追杀于戚长风、想要取走他性命的刽子手。 曾经的戚长风在刀客面前只能躲避奔逃。但如今,或许他可以 康宁一直没有得到好朋友的回应,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去,却正看见戚长风眉头紧蹙、面色沉郁的样子。 他有些吃惊,不明白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他的大伙伴又为了什么缘故突然间不开心。 长风哥哥,你怎么了?小皇子奇怪地开口,你你在担心父皇抓我们回去,罚我们吗? 戚长风在听到康宁软绵绵的声音的刹那,就好像是从梦中突然被惊醒了那样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方才陷入了某种情绪的魔障中,那是他在刚刚失去双亲的阶段经常会生出的念头和他们、和这些草菅人命的狗东西拼了,哪怕伤敌一千,自损一万,也总不能让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好过。 他那时常常要跟这些绝望之下催生出来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对抗。就好像他在那个当下已经再没有一点点精神上的亲密支撑,在偌大人世间孤立无援,也就无所谓铤而走险。 那时候,是他紧握在掌心,不愿同任何人分享的、他父母留给他的爱给了他对抗疯狂的力量。让他在无数次濒死逃亡中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而今时今日,他又拥有了一些新的东西。 一个新的,朋友或者说是亲人。 他小小的,懵懂无知,天真而纯洁,此刻就傻乎乎的坐在他面前。 陛下大概一早就知道我带你出来了,到了这时候,迟迟没有人将他们带回宫里,戚长风早就意识到皇帝最终选择了放任,他没有要抓咱们回去,宁宁,陛下最终还是希望你能开心。 康宁确实开心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忘记戚长风方才的可怕脸色,他扭身下了靠背椅,走到戚长风跟前,拉着他的手执着地继续询问他,那长风哥哥方才是怎么了?告诉我!我想要知道! 他比戚长风生日撞上门去的那一次更加理直气壮了,已拿出几分平日里对皇帝耍横的态度用在戚长风身上。 戚长风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把已经长得有些大孩子模样的康宁抱起来,搂进了怀里。他把脸埋在康宁的肩膀上,那状态有点像一个压力太大的人正在吸自己的小猫: 我刚刚看到了一个人。他让我想起那些我已经拖延了很久,而且大概还需要继续拖延下去的事。戚长风闷闷地说,我我每天做梦都想要完成那些事情。在等待和准备的每一刻,我都能感觉到焦虑和煎熬,这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而减弱,他们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现在的安逸和快乐都是我不配拥有的。 可是我做不到。他的胳臂收紧了一点,我现在仍然还做不到我只能安慰自己说迟早有一天我会达成的。但是我一天没有完成,那些 那些该死的人还洋洋得意地过着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那个杀了他父母的凶手追杀他至京城,还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逛一逛瓦舍。 那些无辜死去的乡民的坟冢、那个烧成断壁残垣的小小的残骸、那时父母身下的血泊,却好像只铸成了他一个人的追魂锁。透骨的冷从戚长风的心脏深处泛上来,他感到了某种黑暗晦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一双温暖的小手这时捂到了他脸颊上。 嘘,他听见了小皇子那从来没有心事的、水一样澄净的声音,他感觉到小孩子的身体软软地、充满依赖地靠了过来,长风哥哥,不要想啦! 第15章 花楼 你不许去 春去秋来,年少时的光阴总是奔流的格外迅疾,仿佛寒食节后小皇子的快乐出逃刚刚结束,一场秋风便追着暑热的尾巴染红了宫城。 戚长风一个夏天过去,人又长高了一截,同样是京城的水土,在他身上仿佛就格外养人。他现在已经有了些成年男子的模样,身量早就超过了二皇子,面目也越发显现出了几分不同于中原人的俊美英朗,常年练武锻炼出了他流畅挺拔的身形,让他一举一动都带上了某种稳重的力量感。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开始发生变化,这让他现在开口说话都简明许多。 分卷(10) 如果说之前还能把他含混地看成孩子,从初夏时宫侍常常要帮他换洗床褥开始,这个少年已经不再能够住在离后妃们的宫殿群相去不算太远的西六宫了。 五月里,皇帝下旨将他迁到了太和门外,隆宗殿东,已经比较靠近北边宫墙的诚惇宫中。迁宫之前,或许是为了庆贺,或许是认为这个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能算半个成人了徽帝还表示要赏赐两个美貌的婢妾给戚长风。 戚长风这时说是开窍,其实也还没完全通了此道。他对这些事倒是心知肚明,知道皇帝赐下两个貌美的宫女子要作何用,只是他一向不喜欢自己居住的地方有太多外人,更不想凭空就多了两个陌生的姑娘与他坦诚相见、从此朝夕旦暮的共处。 何况他的爱情观和徽帝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戚长风是从小耳濡目染着自己爹娘如恩爱鸳鸯般相处的,一双人一生携手,那才是他没有仔细考虑过但下意识秉承的信条。他想,自己若有朝一日同某一个女子肌肤相亲,他这一生便永远都要珍视保护她,他们两人之间,不应当再有别人。 而皇帝每隔几年便能遇到一位人生挚爱徽帝并不禁绝言论、他的风流史一向是天下人最津津乐道的故事。光是十几年前,天下就为皇帝的知己爱人到底是诗人燕来还是名妓踏月争执不休故而在这位陛下看来,他宠爱的少年郎在青涩懵懂时添两位温柔款款的美人在身边,知心解意,如花解语,一朝缘尽了,各作年少时风流一场,不也算美事一桩? 皇帝本人从不将女子名节看做什么天大的事,养女儿也只教她们中正德操、君子品行,不讲娴静守贞,贤良淑德。 不过戚长风将事情推拒了,他也并不着恼,还跟正给大皇子选侍妾的杨妃开玩笑,说朕的戚小郎身上开窍了,脑子还没开窍呢,还是个只懂得舞刀弄棍的愣小子。这两个顶好的宫女是朕特意选出来的,他还不知道珍惜,那就连着你选的人一起,都给了咱们的宇儿。 杨妃的样貌生得不算顶尖,难得的是一身温柔似水的气质,眉眼盈盈动人,行动坐卧间都别有一番烟云笼罩的飘忽美感。她早些年也是在徽帝的心尖尖上住过的,还生下了大皇子这个曾最得皇帝和太后宠爱的孩子。彼时风头之盛,在后宫一时无两。 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先是自小就爱舞刀弄棒、性情强硬的二公主得了徽帝的欢心,后是赵贵妃生的病恹恹的小殿下成了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命根子。现在连与小殿下亲密的边疆小子也成了朕的戚小郎,让皇帝心心念念地专为他寻起不过是用来开窍的宫女子来,等到他不要了,皇帝这才想起大儿子,还一副好像是宇儿捡漏的态度,把那两个没人要的婢妾打发给儿子。 杨妃再清楚徽帝的德性,秉性再柔顺,一颗做母亲的争强好胜的心此刻也极其不舒服。更何况那些年里皇帝的盛宠,太后对她生下的长孙独一份的看重宠爱,让她自觉自己早就不是那个出身小小的知州府、不得重视的家族庶女了。她是 她生下了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虽然陛下从来没在任何地方透露过这个意思,可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坚信的。她知道朝中隔三差五就有请立皇长子为储君的声音、知道太后临终前一手拉着陛下一手拉着宇儿意味着什么、知道自己如今早不负当年盛宠,内务内造二府仍十年如一日的逢迎是为了什么缘故。 为此,她一直在陛下面前保持着最初的那种温柔良善的性子,从不敢像赵贵妃一样与皇帝争风。她一直告诉皇儿,一切都要做到最好,要让你的父皇满意,要友爱兄弟姐妹尤其是要关爱柔弱多病的幼弟,要发自内心的心疼保护他。要交好得皇帝看重的戚小郎、赵云侠和李温纶,不要和这些人有意气之争。要尊敬这宫中其他的、你的妃母们,将她们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体贴孝敬。 只有天知道,当她一次一次看着皇帝放下一切,只为了陪伴在小儿子身边;当她一回回见皇帝疾步迎上去抱起康宁,眼里像是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当她亲眼目睹着皇帝携手赵贵妃,像一对平常的夫妇般亲自步上慈安寺为幼子求一个平安那时候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深重的夜里,她甚至不无快意的想:无上的帝宠和朝不保夕的命,一饮一啄,这未必就不是报应。 但是在日光之下,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从来不能在她的男人和孩子面前冒出哪怕一个小小的气泡。她永远得要做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温柔识大体的母亲 戚小郎虽然个子长大了,但他周边没有个妥帖伺候的老嬷嬷,更没有了亲生的父亲母亲教他,陛下贸贸然赐两个宫女过去,他又哪里好意思这些事?杨妃亲手给皇帝奉上了茶水,言语间柔情似水地睨了男人一眼:菁宇一向最同戚小郎玩得来。照我看,不如就让他们年轻人出宫一起散着玩玩,有宇儿这样稳妥的兄长带着他,既不叫孩子贪鲜迷了眼,走了歪路、移了性情,又能叫他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皇帝一听心里头就想笑戚长风是被赵云侠带在外头野了快一年才回来的,这孩子还会有什么没经过没见过的?再说戚长风那个性子,就绝不是个羞涩懵懂的类型。何况这满天下的少年,但凡到了十几岁知人事的年纪,无不早早就背着长辈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弄懂了,哪里还需要别个来引导? 爱妃还是太天真,怕不是被菁宇那小子的蔫样子给骗过去了,满以为宫里养了一群乖乖的好宝贝,一尺一寸都要嬷嬷给比着才会做事。 只是徽帝心里这样想,嘴里可不会这样说。他自认自己乃天底下第一等温柔体贴的男子,哪肯拂了爱妃的好意: 朕早便说,阿涵真是朕生平所见最知心解意的女子,皇帝执着那双已见岁月的手,眼含秋水,目蕴深情,两人相望时便好似人间最相爱的一对鸳侣:如此周到,真是再好不过了! 调子一定,杨妃便对儿子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结果让前来给母妃请安的大皇子也懵了,一时之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提出了跟他父皇一样的质疑: 戚长风他又不是个傻的,平日里自己就没少往宫外头跑,该明白的早就明白了的,哪里需要我带他去开窍?大皇子早已觑见母妃身边立着的四个俏生生的宫女,目光不由一直往她们身上睃去,回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杨妃最不喜欢儿子像他父皇的一点,就是大皇子完美继承了他父皇的多情,常爱对着身边的美人们抛洒温柔。要不是嬷嬷来报,儿子恐怕与书房里一个侍墨的小太监有些不清不楚的,杨妃也不会这么急着给儿子选起了侍妾如今看来,儿子在男女上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忌讳,连这点都跟他父皇一模一样! 杨妃想起来这些便心中不乐,只能尽力维持着语气平静,指点儿子:你父皇这样看重戚小郎,只恨不得真拿他做儿子,连这些都要替他想着。如今戚小郎不知道因为什么,推拒了你父皇的恩赐,你作为你父皇的长子,也要像戚小郎半个大哥一样,多多关心他的事。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任务,母妃都已经跟你父皇说过了,宇儿就当帮母妃一个小忙了。 亲娘都说到了这份上,又不是什么大事,大皇子自然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再说因为戚长风的推拒,他自己的宫里还额外多了两个赏心悦目的丫头,于情于理都应该做东把戚长风请上一请地点就直接定在颐春楼了,两件事情正好能一顿完成,岂不便宜? 大皇子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同戚长风一说,戚长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倒也并没有生出什么抗拒。 颐春楼是时下京城最有名气的一家花楼,其自酿的颐春酒和楼里美若天仙的姑娘们一样出名,胜过京城无数大大小小的酒坊,更被许多文人骚客称为留仙酒,就是说这酒醇美得连仙人喝了都会甘愿留下。 在颐春楼吃一吃大皇子做东的宴席,听一听乐姬的奏演,再配上两盅留仙酒,也不失为一件好的消遣。又不是说大皇子到时候会硬压他在榻上,非得看他同颐春楼的某位姑娘当场行事才肯罢休。 那就说定了。两个人一拍即合,于是很快谈妥了约定的时间行程,到时候下了武课,我直接在太和门那边等你,和你一起过去。 康宁正是这时候从殿外跑了进来,竖着耳朵捉到了他大皇兄的后半句,于是他兴奋兮兮地扑过来就问,大皇兄和长风哥哥去哪里?带上我吧!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谁想他的大皇兄和好朋友听到他的话,一齐转过头,毫无犹豫异口同声地拒绝了他:不行!你不许去! 第16章 弟弟 大皇兄会保护你的 康宁自从被戚长风带出去逛了一次,那以后帝妃对他管得也不很严了,至如今已是又出去玩了几回。他进门时恍惚听到大皇子和戚长风在这里神神秘秘地商量邀约,本来心里还没太当一回事,结果被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小皇子又觉得委屈,也有些生气,还有点伤面子这下是非去不可了。 大皇子还试图挣扎一下,把弟弟拉在身边好顿哄劝,又是说他叫戚长风一起出去其实是要办些好无聊好无聊的正事;又给弟弟许了一车的愿望,说只要康宁乖乖的,就给他带好东西回来。康宁对这些概不买账,只抿着嘴摇头。 戚长风早知道结果,只闲闲地坐在一旁笑看大皇子围着康宁左右为难的模样,一句也不插话。再说,他对这趟出行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他答应下来,无非是愿意领杨妃人情的意思。他很早就从杨妃那一次次惠而不费的照料中看穿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我和我的儿子都很关爱关照戚小郎的中心思想,而他也没必要非得摆出个不领情的清高姿态就像皇帝说的,戚长风是个在人情融通上颇有些见地的人。 不出所料,大皇子到最后果然败下阵来。一场年长男子带年幼兄弟到花楼领教女子美妙的风雅消遣,变成了两个友爱的哥哥带胡搅蛮缠的弟弟无聊地去茶楼听曲看戏吃点心。 康宁可不觉得无聊。他也不知道他大皇兄是怎么想的,但是有好听的戏可赏,有香甜的点心吃,这难道还无聊吗?那你们还想要去干什么呢?真是不识好歹呀! 反正他是度过了美滋滋的一天,还在回宫的路上从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婆那里买下了一篮子有些粗糙却拙朴可爱的绒花。 大皇子坐在马车里看着正安排怎么分配那些绒花的幼弟,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头疼。他突然意识到,宫中的所有人其实都还在把康宁当成一个极幼小的孩子看待,可是他想了一下他像康宁这么大时候的样子,然后他发觉他像康宁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懂了吧? 这天经地义的男女阴阳之事,竟然还需要避讳他的小弟弟来说老二老三这么大的时候,哪日不去他书房里倒腾那些不能给嬷嬷看到的话本子?他敢说,就是他的两个妹妹,也会对他叫戚长风出去到底是干什么的心里门清。 可是看着面前长得已有些小小少年模样的幼弟,行止性情全然都还是一团孩气。 是不是该给他来些不同的教育了? 宁宁啊,大皇子清清嗓子开口,你你有没有觉得这一个夏天,你长风哥哥越来越不一样了? 戚长风一只胳膊始终有意无意地放在康宁倚着的靠背上,闻言凉凉地瞥了一眼大皇子,不知道他又想说些什么。 康宁听得也有点纳闷。他迟疑地看了看戚长风,又犹豫地转头看看自己皇兄:他怎么了?他晒黑了吗? 晒黑也是一方面,大皇子抹了一把脸,继续启发弟弟,他的身体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变化啊!当然,不用说,他是高了壮了,那除此之外呢?别的方面呢?你想想。 戚长风听懂大皇子想说什么了。他脸黑了,向对面投过去了某种羞恼而警告的眼神,配上那张俊美的黑脸,此刻竟显得有点恶狠狠的危险。 大皇子面对这种无声的警告,总不能在回宫的路上就康宁的教育问题同戚长风争辩一番,只好先有点郁闷地比划了一个封上嘴的动作。他真是徽帝的儿子,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还有心思走神想道,无怪父皇这么喜欢戚长风啊,这小子有时候是真有些邪里邪气的好看劲儿。 然后他下一刻就没有心思想东想西了。 康宁爬到了戚长风身上。 小皇子哪管那许多,他直接跪到了戚长风腿上,去查看他的好朋友到底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他莽莽撞撞地,像一只亲人的小狗那样毫不顾忌地捏来抓去,两只雪白的小手没轻没重,又自然又热乎,那操作几乎让另外两个人感到了一种可怕的窒息尤其是最近一直比较容易激动的当事人。 最后还是大皇子先反应过来,黑着脸一把将弟弟抓走了。 这个画面对当于哥哥的来说视觉刺激太大了。如果是两个康宁这么大的天真稚幼的孩子,这样小动物似的裹成一团,倒能说一声讨喜可人。但戚长风可不是个孩子样子了。 大皇子平生第一次对幼弟疾言厉色:看看你这是成什么样子!随随便便就跑到人家身上去,还在那动手动脚!以后再不许这样了,知道吗? 他突然正视到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康宁作为一个男孩子,模样生得也太标志漂亮了些。甚至比他的两个妹妹、比那些王亲贵族家中娇美的小姑娘们都要更胜一筹。如果是别人家有这样面若好女的娇美小童,大皇子一定会觉得赏心悦目、心生喜爱的。 但这是自己的弟弟他一想到这世上总有些下流恶心的人,将来看到康宁美丽又天真的样子,就算不敢流露出一分,但心里会生出什么样的念头他就先生出一种恼恨来。 康宁这样冷不丁被抓走,又被大哥吼了一下,当下就有点懵,他的声气怂怂的,瞬间弱了下去,大皇兄怎么了?他吓着了,两只小手搂上哥哥的脖子,几乎本能地开始撒娇,我现在就在大皇兄身上啊,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是你兄长!大皇子顺了顺气,语气才不像刚才那样冲了,只有自己的血脉亲人才可以如此。戚长风他转头看了戚小郎一眼,想着这到底也不算外人,刚才是他一时受到直观的视觉冲击,在某些联想下过于急躁了好在康宁上下其手的只是戚长风而已:长风跟你也算亲近。但他现在也大了,你这样随随便便地在他身上比来划去不是不尊重人家吗?你看长风被你吓的!现在脸都是红的。 康宁有点委屈地摇头。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小声地说。 大皇子就是随便瞎编了一个理由,为他刚才突然发火做找补。重点在他接下来的话,除此之外,再不许跟不熟悉的、年级长的人过分亲密了。谁都不行,记住没有? 分卷(11) 康宁小乖乖似的点头。然后他投进他哥的怀里,不记仇的小狗崽一样地贴着哄哥哥,大皇兄,我记得了。你不要发脾气了。我把我的花多分给你一些,好不好? 他简直就是天底下第一撒娇大王。 大皇子沉默地摸摸弟弟的头发。那一瞬间,他又觉得康宁确实还很小很小了。小到让他想把弟弟装在一个糖果篮子里,把他放到月亮上去。 该告诉他什么呢?该教给他什么呢?是不是还太早了是不是其实并没有什么见识、眼色、心机,是到了某个年纪就必须要具备的? 他刚刚一番纠结,一腔怒火,他害怕的、犹豫的,他起了头又终止了的是不是他的父皇也曾经这般想过? 大皇兄会保护你的。他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他父皇也曾经说过的话。 而无言独坐的戚长风此时也基本冷静下来了。他冷眼看着就在咫尺的对面,亲昵团坐着的一对兄弟,难得而清晰地感受到了此刻在自己心里翻涌着的那种酸涩的嫉妒滋味。他突然很清楚地意识到,大皇子可以理所当然打断康宁和他的亲近,而他却不可能像这样把他的小殿下从他皇兄手里夺来,就只因为大皇子占据着血脉亲人的位置,所以便占有了某种天然的资格。 而明明康宁对于他来说更加重要,他对康宁的关心和关注毫不输于大皇子,他远比大皇子更需要有康宁这样一个弟弟来爱,来支撑他精神中一些荒芜的、急需一些有重量的存在来填满的地带。 可是大皇子永远都可以像今天、像方才那样把人从他怀里抢走。 于是他又在想他想了很多次的那个念头如果康宁是他的弟弟就好了。 如果康宁是生在他家里的孩子,就好了。 但是被兄长放回来的康宁打断了戚长风不算愉快的思路。 大皇子一松手,康宁就从哥哥膝盖上滑了下来,他像是回到主人身边的小狗那样自觉,想都没想,理所当然地跑回到了戚长风身边的位子上。刚才的一场小小的风波在他没有心事的脑袋里很快就消散了,他抱着自己买来的花篮子,又把自己窝进了戚长风的臂膀和身体环着的那块小小的、柔软的区域,侧面看去像是窝进了少年的怀里一样。他的发旋精致可爱,总是翘着几根碎发,显得毛茸茸的,恰在戚长风侧脸一低头就能看到的位置上。 唉。 就冲着这小小的、傻乎乎的发旋,凭你是谁,有多么难解的心事,此时此刻也都要忘了。 戚长风没有注意到自己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不自觉的放松了。 算了,还是叫这个没良心的小笨东西生在皇家吧,叫他气他亲生的、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大皇兄去,免得来气自己了。 就让他一直做这个小笨蛋一脱开身、就会傻乎乎朝他跑过来的长风哥哥好了。 他也挺乐意。 第17章 新客 但他不再爱她了 一夜之间,寒冬降临,万物凋敝,宫城的红墙碧瓦都罩上了一层青白的雪衣。天地之间是一片白茫茫的苍冷,凡世间的一切嚣音都被吞没在北风阴沉的呼啸中了。走在路上的人无不拱手缩肩,脚步匆匆,连说句话都好像会散失辛苦拢着的那点躯干中的热量,便只能挪着两脚一路疾行。 而一墙之隔的殿内此刻却正被地龙烘得温暖如春。覆盖着铜罩的景泰蓝火盆外层水印,内里中空,隔层还置了味淡且轻的香饼子,每隔十步便有一个低等宫女专管照看,防着一星半点的火苗溅出来。 一群年龄小些的皇子公主近日爱上了聚在一起摸骨牌做游戏。因为带了一个康宁,他们自不好行酒令了,二公主便想出新招式,拿一些促狭的法子捉弄每一场的输家。 他们这群人里,大皇子若是在便必赢的,所有人便都爱争着跟大皇子组连家。只是大皇子不像他这些无事忙的弟妹,他如今既有皇帝丢给他的差事,也有了几位藏在殿内的美娇妾,十次里有两次能到场搭理搭理这些小的都算难得。 余下的便要数戚长风了。他就好像长了一双能掐会算的透视眼,再配上那张极会做戏、几次凭表情把人蒙混过去的俊脸,经常能气得二皇子二公主哇哇直叫。在被贴了几次纸条、画了满脸墨道后,二公主痛定思痛,从此不许戚长风只跟小弟组连家了,而是每次都让不相干的宫人来抓阄,决定这场谁与谁是一路。 康宁从那以后便屡屡感受惨败。尤其是当他和二哥分到了一起,两个人摸牌出牌都走随心所欲路线,除非是财神亲临坐在他们背后撑腰,不然只凭这二人,是绝无可能赢的。康宁很快就把大家能想出来的惩罚都尝了一遍,那段时间天天回永春殿都惨兮兮的。 龙子凤女在温暖的室内消磨着时光,此刻在京城外,寒风刺骨的官道上,却有一辆北上的马车终于望到了城门。 马车上正坐着一位端严貌美的中年男子,他生得有些苍白,穿着一身旧旧的白衣,那旧衣裹在他身上便显出一种伶伶动人的单薄来。他看上去明显已是有了年纪,可是周身上下却格外有一种风流羸弱的韵致,让人轻易就对他生出一些钦慕怜惜的心思。 他对面是一个穿着玄衣、始终一言不发的小男孩,生得雪容花貌,面目之精致秀丽几乎不输于宫墙内的小皇子。只是这个孩子是一点也不笑的,他嘴唇始终紧紧地抿着,脸上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峻孤刻,几乎让他看上去有几分端肃的怪异了。 阿归,燕来慢悠悠地拨了拨手炉中的碳火,神色中有几分苦恼无奈,你又不是个哑巴,总要说话的啊。 黑衣男孩皱眉,我何曾不说话?他冰冷地回了他一句,言语中并不将对方当作自己的父亲。 燕来苦笑着摇摇头,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他掀开帘子看看窗外的雪,更加盼着能快些进宫了。他盼着见一见多年未逢的老友,也想看看皇帝信里说的他那些活泼可爱的皇子公主们。 其中尤其有一个小皇子,燕来虽然从未见过真人,但是关于他的信就收了能有一箱了。皇帝简直是在用著书立说的架势跟挚友描绘他的小儿子什么举世唯一,冰雪可爱;什么人间梦、天上来;什么天底下至真至诚至美至善;什么古今来去概无如是那些皇帝尽力控制自己没广而流传的诗句骈文,几乎就不是在说一个真人了。 燕来这些年游历大江南北,见过一个爱猫爱疯了的人,说他的猫儿乃是这无聊透顶的人世间唯一的真理几乎也就是老友这般了。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对面淡漠不语、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小男孩,他竟开始有点病急乱投医地指望上皇帝那个甜蜜可爱竟致人潸然泪下的小皇子了。他疑心等他把燕归带进飞阁流丹的殿里、带到衣冠满目的席上,面对众多复杂打量的眼神和揣测试探的言语,这孩子都会摆着一张众生皆死、唯我永存的欠揍脸一言不发的。 而他所虑全中。 燕归几乎是一个照面就把杨妃一派的人得罪了。 起由是他二人拜见皇帝时,大皇子正侍立于殿下。本来一切还好好的,虽然燕归只是给皇帝言简意赅地行了礼,不过皇帝因为这孩子的身世对他有诸多遗爱包容,并不往心里去。 大皇子心里不大舒服。 但他经杨妃多年教导,可以说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了。且他一向比较擅于体察皇帝的好恶、揣摩皇帝心中的亲疏,喜怒轻易不形于色。 只是他不去找燕归的茬,燕归不知怎么倒找上他的茬了。 燕归本来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台阶下最前列的那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只是他实在对别人的目光很敏感,察觉出一种不算太和善的打量,他便当即直直地看了回去。 其实康宁也最爱这样豪不避讳地直接看到人面上。可是就像小狗黑亮的眼睛只会叫人心里疼爱一样,康宁的目光从不会使人窘迫。 燕归年纪还小康宁一岁,那双美艳凌厉的桃花般的眼睛却射出了两道清亮到有点咄咄逼人的目光,极具攻击性,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而燕归一看清大皇子的面目,当即就怔了一下。他从那张完全陌生的俊朗的脸上,却看出了某种熟悉的韵致,那是大皇子同皇帝生得丝毫不像的眉眼间透出的一种朦胧的楚楚的气质。 而这样的气质他很熟悉。 殿下眉眼想必肖母?他先前就未曾向大皇子行礼,此时又突然吐出这样唐突、甚至很有些冒犯的话来。燕归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就能察觉到这座深殿更静了,好像连火盆中燃烧着的银霜炭都安寂起来,那让他感觉到一种令他厌恶的滑稽。 大皇子已经不笑了。的确如此。这位尊贵的皇长子冷冷地回道。 然后燕归便回以一声非常、非常干脆的冷笑。 本来还觉得这小童生得秀美、对他有些天然好感的大皇子哪里被这样冒犯过,几乎当即就怒了。他自小是太后最心爱的皇长孙,是父皇看重、朝臣驱奉、母妃骄傲的长皇子,又哪里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黎菁宇不像徽帝,曾真真切切地在凡世间、于红尘中流荡过,以最平常的身份与世间形色的人打过交道。大皇子从未曾到过庙堂之外,更不知道竟有狂人敢在这座宫城中把皇子宫妃的脸摔到地上去。只想着立刻便问他的罪。 最后还是燕来和皇帝两边打着圆场,好歹把这场结束得无比尴尬的会晤圆了过去。 这个性子,即便是故人之子,皇帝也颇有些吃不消了。当晚皇帝和燕来两个人喝酒的时候,他苦笑着拍了拍挚交的肩膀,不无同情地安慰燕来:这可真是她的孩子啊。 燕来这三个月里只感觉自己要心力交瘁了,只有这时候到了徽帝身边,才终于算是有个知道始末的人能吐露心事。 我也不知道是我不会养,还是这孩子在陈府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只是又能怎么办呢?总要对得起她。诗人遥望着亭外的雪,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要么你把他放在宫中,朕来养育这个孩子?皇帝想到这孩子的悲惨身世和他已去世的旧友,又想到宫中还养着的戚长风,不由地开了这个口。 只是他几乎话一出口就有那么点后悔这孩子太不合时宜了些,仿佛万人皆不入他的目,万事都不能让他动容,见天子不臣,诸侯不友。口舌上更是概不让人。 他不会欺负他的康宁吧? 若不谈背景,只说人品性情本身,燕归实在还没有戚长风的一半叫他喜欢。 只是燕归身世特殊,又实在悲惨可怜。便是冲着他母亲,他怎么也不能真就把他丢开手去。 好在燕来立刻就把这提议否了,哪里能倒了一次手,再倒一次手!长此以往对这孩子更不是好事。等过了年节,天气暖了,我就带他继续北上吧。在外面游历几年,就能把这些事看淡了。 徽帝想想这孩子经历的事就替他糟心。 这哪里能轻易看淡呢? 母亲在他面前自刎,一向对他百般疼爱的生父买醉逃避,亲生的祖父母将他拘禁。燕来把这孩子偷出来的时候,燕归正不知怎么从拘禁他的房间里跑出来了,抄着剑要杀死血脉至亲的祖父祖母和他亲爹,恨得陈家只嚷外室子果然血脉肮脏,不该看他可怜留他一命,要打死这孩子清理门户。 燕来说他带着燕归一路急匆匆北上的时候,无论白天黑夜,这孩子是没掉过一滴泪的。燕来以为他思念母亲,便同他说起踏月年轻时的样子,说他、皇帝和踏月三人在太行山脉乘飞鸢渡山的故事;说他们千里打马纵驰草原,夜里险丧野狼口中,多亏他母亲机警;说踏月的狂傲与浪漫,说她对多如过江之卿的追求者不屑一顾,曾在临湖的阁楼将一位不入她目的王爷从楼上推进了湖水里。 他讲得几次动情,想起那个倾城绝艳又嚣张狂妄的朋友,几乎泪流满面。 而燕归听了却只是嘲讽。他说,是吗?怎么我认识的却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蠢人呢? 他的烈性十足像她,他会冒着天下大不韪抄着剑冲进知府的院落为她报仇。 但他确实不再爱她了。 第18章 燕归 康宁从没有听过人家阴阳怪气的讲 经年未见的旧友把酒言苦了大半夜,第二天几乎都未能起来,直至第三日,燕归才在皇帝的安排下见到了剩下的那些皇子公主。 只是燕归依然没有丝毫要体谅长辈们良苦用心的意思,他那张漂亮的小脸一直板着,就差明晃晃地写上嫌弃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连大公主都不再试图同这小客交谈以缓和气氛。宫里的消息向来是风一吹就传开的,这燕氏小儿前日在殿上对大皇子出言不逊的事,在内廷里外已是人尽皆知,故今日在场的虽没有大皇子,余下的那些从心里也不很愿同燕归亲近了。自然就连客套都客套得有分有寸,不失礼却也不大热络。 燕归那双毒辣的眼睛,三分假意都会给你放大成十分虚伪,又哪里看得上别人自以为周全的寒暄致意呢。 别人不来找他讲话,燕归便也乐得安静。 刚才数句你来我往,在他看来已经用尽他一个月可以支出的虚情假意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公主,在他眼里不过是些自以为摆出平易近人的脸、却只为皇帝的格外恩泽而勉强客气于他的一群笑话。甚至如果他们能干脆冒着为皇帝不喜的风险,遵照内心,对他不假辞色,或者将他跟大皇子的纠纷挑明了斥责于他,明火执仗地表演友爱手足,燕归还高看他们一眼。 这一年过于惨烈的经历让他对一切自以为地位高贵的人都有了一种潜在的、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敌视厌恶,而这个年纪的他又有一种小孩子似的刻薄和自作聪明。他过早地用眼睛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分成了两类。他看得出这大殿之内,皇帝和燕来是唯二确实在意和关心他的人,尽管他知道他们都不算喜欢他。而剩下的人,他们既不喜欢他,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燕归觉得这样其实很好。大家谁都不在意谁,便千万不要互相勉强。他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算是他肯承皇帝和燕来的情。尽管他相信他们在自作聪明他知道那个女人的朋友们希望他能打开心扉,像个呆傻小儿一样哭哭笑笑、作回一副生动的情态来。那才能叫他们放下心,自以为对他做了好事。 但是那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假如没有一个明明比他大了一岁,看起来却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中途到来的话。 但是那一刻怎么说呢?在那个粉雕玉砌的小孩迈进来的那一刻,这殿中原本靠地龙和火盆的热度烘出来的,靠丝绢和薄纱、明珠与彩雕装点出来的虚假的春天好像一瞬因间那些迸发出来的热融融的疼爱和快乐变为了真正的暖春。 所有的脸,包括在殿中侍候的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宫人的面目,都在那时刻不约而同地带出了一种鲜明真心的愉悦,好像一堆灰突突的人雕同时千篇一律又各有不同的活了起来,好像此刻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从外面迈进来了,而是春天正穿过门外凛冽的寒风和苍冷的雪长驱直入。 分卷(12) 燕归不知道,在那个照面时自己确实露出了一张属于孩子的、好奇又惊讶的脸。 他看见了那个笑着跑进来的小孩,看到殿内的一双双手殷勤地去迎他,看到宫婢、内侍乃至皇子公主们都围拢过去嬉笑嗔怒、嘘寒问暖,他们几乎没有章法地照料着他,将他的斗篷脱去,将毛球般的汤婆塞到他手里,拿着微甜的暖饮喂他,然后那孩子这样经了一路的手,被几步迎下来的皇帝笑着拢到了自己身边。 长风该先过来的,皇帝这样说。燕归于是这才看到方才一起进来的另有一位气质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少年,等着这个小猪睡觉起来,没准是要等到晚上的! 康宁是听说了宫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小弟弟的。他身为父族和母族两边的老幺,几乎从没在身边见过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过来的一路上又兴奋又好奇,谁想刚到了这里就惨遭徽帝拆台,破坏了他作为大哥哥的英明形象。 这让他觉得有点羞恼,感觉在这小弟弟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抬头给他爹送去了一个谴责的眼神。 啊。我儿子真可爱啊。 皇帝被他谴责得美滋滋的。 而康宁已经一扭身躲开他父皇搂着他的手跑到燕归身边去了。新来的弟弟比他稍高些,但也相差不多,他是康宁在整座皇宫里难得的不用仰着脸去看的人。托了从小就喜欢花样夸儿子的皇帝,康宁一向知道自己长得相当漂亮,他可没有男子应崇尚阳刚硬朗之风的概念,向来很以容貌为得意,今日见了同样生得出众的燕归,心里便更加觉得亲近。 他又哪里会读人家脸色,更没想过世界上会有哪怕一个不喜欢他、不亲近他的人,他直接就把燕归的手一拉,并不比初次见到戚长风时更见外,亲亲热热就叫上了人家的名字: 阿归,原来你也长得这样好看。我早便知道你了,早在两刻钟前,你呢?你听说过我吗?我比你还大一岁呢。 他这样自顾自说着,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主意:要么你叫我康宁哥哥吧? 猝不及防被拉住手的燕归脸绿了。 一旁的戚长风的脸不知为什么黑了。 有时候戚长风觉得康宁就是那种傻乎乎的小狗,他会把路上跑着的所有小狗当成他的伙伴,默认大家互相喜爱,是天然亲密的好朋友。 可事实上有的狗只会回他一嘴。 燕归冷冷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几乎有点像是推搡了小皇子一把,其中透出的嫌恶完全不加掩饰,殿下说笑了,小子地位卑下,不敢造次。他那冷刻又嘲讽味十足的腔调在这一句谦辞中体现得前所未有的鲜明,几乎像一把能将人割伤的刀子了。 那样的狂傲狷介让他实在不像是一个孩子。尽管他身量幼小。 皇帝的脸色也有一瞬难看起来。 燕归含着一丝冷笑等着这个小皇子的反应。这位小殿下看上去就是地位尊贵、饱受宠爱的,他被皇帝当成掌上明珠一样呵护长大,甚至可能都没有被人忤逆过吧?他这样一厢情愿地过来冲自己释放亲近、当然会理所应当地等待一个感恩戴德的回应,等待自己如殿内所有人一般卑躬屈膝的驱奉、逢迎他。那么当他被自己拒绝,这个痴愚美丽得叫人好笑的小孩子又会摆出怎样一副暴跳如雷的姿态? 瞧这小殿下被宠得没有一丝阴霾的模样,城府大概还远不如他的大哥,待会不会要在地上撒泼打滚吧? 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痛快有趣,甚至并不惧于这会给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甚至惩罚。他已经厌恶透了这世上所有自以为是的贵人,只想用最锋利的刀子一个个捅穿他们的丑态。 燕归倒是做好了准备。 可是康宁从没有听过人家阴阳怪气的讲话。他听不懂。 小皇子只是被那一下甩得不太高兴,他不觉皱了皱眉,但是他仍然非常平和又语重心长地告诉给这位新来的弟弟,我没有说笑,你也不要不敢。他认真回复着燕归充满了讽刺的、一点也不走心的场面话,然后继续一本正经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甩别人的手了,这个行为很无礼,知道吗? 康宁用那种真是不懂事的烦恼眼神看着燕归,而很明显,这是一种自以为更成熟的人看小孩子的眼神。 燕归在那一刻竟然无语凝噎了。 戚长风在一边看了这半日,只觉得这皇城新来的小客实在够惹人生厌,燕归和康宁短短两句话的来回,他已经跟二公主等在这燕氏小儿的问题上统一了立场。这时只觉得康宁站在那孩子旁边就是受欺负,小笨蛋被人挤兑了都不知道,若是放任两个人一处玩耍,还不知道会受多少气去,哪能再坐视他跟人家那精明刻薄的孩子玩在一起? 当下殿中所有人几乎都是同样的想法。只是还没等戚长风巧妙地把他的小殿下拉回来保护在自己身边,燕来已经大笑着把老友的心肝宝贝扣住了。 小殿下说的简直再对没有,诗人一把将这活宝贝捞住,此刻只觉得皇帝那些吹儿子的信也未必完全是在发疯。他看向自己难得吃了个瘪,几乎被听不出话外之音的小皇子惊得呆住了的养子,头一次觉得这苦手的小子也未必没人能治:阿归,小殿下刚才说得难道不对吗?你自己想想自己方才的行为是不是无礼,你不该向小殿下道歉吗? 皇帝看不下去了。 与踏月的旧情是旧情,但他可一点也不想把自己的小儿子跟燕归撮合成好朋友,不说什么星相生肖那些玄的了,光是心胸开阔这一条就完全不能符合。 咳咳,皇帝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从中打岔,阿归也不是故意的,景至就不要对他太严厉了。好了康宁,他匆匆打完圆场,就忙着唤自己的宝贝儿子,快到父皇身边来吧。 但是燕来为了养子也算豁出去了。他是亲自把燕归满身血地从他生父的府上抱出来的,心里总归对他多一些怜惜。他揽着康宁的手没松,眼神却如水波一般涟涟看向也望着他的皇帝,目光中带着熟稔的耍赖和恳求,做错了事,不道歉哪里能行。他盯着徽帝,话却是对着燕归说的,阿归,给小殿下道歉。还有,小殿下都叫你不用客气了,他本来就长你一岁,你叫他一声康宁哥哥有什么不对?快叫吧,我知道你不是做错了也不讲道理的孩子,是不是? 于是小皇子也在燕来怀里转过头来,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期待又认真的紧紧盯在另一个小孩子面上。 见鬼的康宁哥哥! 燕归的脸涨红了。 第19章 糖盒 只要殿下在这里,我就一定还会回 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宁身边的人虽然性情各有不同,但也都生了一副玲珑的心肝。便是看似最热情爽朗的二公主,实则也是个心细于发、秀外慧中的姑娘,性情爱说爱笑,却从不会不小心说错了话、办错了事,更很少会不合她父皇的时宜。 乃至戚长风来了京城,他虽然自小生长在蛮荒,被好些权贵暗地里笑话成泥腿子,但是能在奚南王和南夷人的手下多次逃命,于中原武林流荡的大半年里如鱼得水,更始终在满京城紧盯着他的嫉妒视线中保全自身、让多少次明里暗里使给他的绊子泡了汤,也证明他绝对不是个叫让人一眼望到底的人物。 现如今皇城又来了一位出口成章的小客,不过跟着诗人燕来到王公贵胄的席上做了两次客,那等少年捷才便和他轻狂放肆的名声一起在京中传遍了。 年节下,京中最大的八卦已经不是诗人燕来的回归,而是他带来的那个美如琼玉的小儿子。据说这小童比以才显名的大皇子幼时还更要聪颖毓秀,一身玄衣冷然肃立,凭你是谁,两句话也能将他看不上的人面皮扒下来踩在地上,叫人丝毫不敢在他身上玩笑。 但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很奇怪。这世上的聪明人简直多如牛毛,那等尤其得老天钟爱的也不在少数,宫城里时下更是荟聚了一波当今最风流卓越的人物,但在这其中,最招人喜欢的却总是康宁这个笨小孩。 皇帝、诸位皇子公主、戚长风和经年未归的燕来前仆后继地证明了这一点。但其中最叫人称奇的还是万人入不得他眼、自视人间谪仙人一般的燕归。 宫中的人都对他心路历程和态度转变感到了极大的不解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小子还对他们的小殿下摆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那时众人还很爱看燕归没事找事地出言挖苦小皇子、却被小皇子听成夸奖给噎住的倒霉模样。只觉得看着那恶人自有憨人磨的场面,被燕归惹出的一肚子闲气都能平复好些。 只是好像前后才过了没几日,这个新来的小孩就总黏在小殿下身边了。 康宁好像专会吸引那类经历沉重、心思深沉的人似的。他的敦厚善良放到戚长风生死垂危的绝境里、放在燕归人伦血案的困地中,简直百无一用、不值一钱。那样的脆弱柔软、苍白无力,仿佛琉璃宝瓶顷刻间就会在风暴里摔得粉碎了。 但是就像漂流在孤独海洋上的人也要抱着太阳即便它不能饱食入腹、不能叫人活命,人又该怎么才能不爱太阳呢? 再不怕寒冷的人也抵抗不了暖,再憎恨人世的孩子总希望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他的。 不为踏月,不为他身世可怜,不为他养父的盛名顶望,不为皇帝的照料垂怜。 便只是这个天真的小皇子简单到可笑的、没有任何缘由的对一个新来弟弟的好感而已。 康宁的眼睛明净得像冬日冰河下潺潺的水一样,他自己是个孩子,燕归在他眼里便是个更小的孩子了。他新鲜地给燕归展示他新得的宫灯和风鸢,他把自己攒着的糖果和肉脯分享给这个只比他高一点点的小弟弟,他还同这小孩子唧唧咕咕的说话,偶尔显摆一下自己的大哥气概,更多的还是讲他熟悉的人父皇母妃、皇兄皇姐、仆从宫婢,和他最爱的戚长风。 在宫里待了也有一段时日了。燕归自然对戚长风并不陌生。他们俩现在于外人口中,都是那位神秘的小殿下身前的近人宠臣,而京中的人对这二子的关系猜得也很准确这两人看对方都很不顺眼。 他们两个人年纪差得其实并不太多,行事风格却几乎完全相反。实际上从本质来讲,这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些无法释怀也一时半会难以解决的仇恨,戚长风的选择是壮大自身,等待时机那在燕归看来却是一种懦弱无聊的龟缩。 燕归虽然再不提他母亲,但他与踏月实在很像,他们都是为了一口气,宁愿自损一万,也要伤敌八百的人。他能夺了剑上门扎穿他亲祖父的肩膀,和燕来两人被陈府追了一路还想掉头反杀回去,戚长风若是知道这些,只会觉得这是个短视的疯子,把小皇子跟他同放在一片天空下都叫危险。 但是戚长风年岁愈长,越来越忙,他已经不能再时时刻刻于康宁身边陪着他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燕归那张讨厌的嘴正想尽办法让小皇子减少提到他、甚至想起他的次数。 燕归是个性格激烈、内心偏激又恃才傲物的孩子。孩子的占有欲本来就强,如他这样的孩子就更加想完全占据他唯一的朋友的注意力。 他不再去那些荒唐可笑的诗会酒会了,他觉得这京中那些所谓的名士红人、高官贵胄,其实与苏州府那些人的恶心程度相差无几。这世界上所有汲汲名利的人都披着同一张皮,有着同一双精明眼、一颗猪油心,概莫能外。在他们身上耗费时间压根没有意义。 只有在康宁身边才是有意义的。他蠢钝天真的朋友,没有任何防备的暴露在污浊人世的小孩,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他甚至免不了有了某种错觉,他视忠心老迈照顾管束康宁的宋嬷嬷等为仆大欺主,视总想办法夺回康宁注意力的戚长风是谄媚佞友,视诸位皇子公主对康宁的调笑逗弄为不怀好意人想要独占另一个人的时候,确实很容易产生一种我在保护他免受伤害的自我暗示,燕归虽然聪明,但他这时还不能完全地看透自己。 又或许在戚长风刚刚来到宫中的那个秋天,他总是把康宁抱来抱去,想尽办法和小皇子两个人待在一起,躲避着他下意识不喜欢的侍女宫人,在当时也是出自同样的缘由。 只是两年过去了,希望他只有自己的念头总会转变为希望他拥有很多的盼望。 不过这个拥有很多里面依然不包括燕归。戚长风怎么都不喜欢他。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争风吃醋或者占有欲作祟,毕竟他从不为康宁亲近他的皇兄皇姐而心生不满,只是燕归的性格过于古怪排外,言辞又激烈尖刻,绝不是一个适合康宁的伙伴。戚长风实在不知道纵容这样一个孩子待在小皇子身边的皇帝和赵贵妃是怎么想的。 其实帝妃的想法倒很简单。因为燕归在京城是待不久的。 燕来是一个生来就不会长久停留在某一个地方的人,他能带着燕归在京城一待三月,一则是为借一借皇帝的势,让燕归的生父府上不敢再纠缠他们,另一个是因为时节冬天继续北上也太冷了,就算燕来不畏惧,燕归到底是个生长在江南的孩子。 而寒食节一过,春暖花开,燕来已经花蝴蝶一样飞在他京城的朋友们为他举办的送别宴了。 皇帝舍不得他,但是并不会留他。但康宁就没有那么懂事了。自从知道他的小伙伴过不了几日就要离去,康宁已经抹了几次眼泪了。 这两三个月里,燕归就像戚长风刚来宫里时那样,成日成夜地陪在康宁身边。他的性格和戚长风一点都不一样他那么厉害,说话做事都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爽利,经常能把宋嬷嬷他们都讲得哑口无言。康宁嘴上不说,心里是偷偷对这个弟弟有些佩服的。 而且康宁有一种被宠爱的小孩所特有的、典型的喜新忘旧的习惯。他仍然最喜欢戚长风,但他已经在这个冬春之交短短的两三个月里,习惯于一睁开眼睛先找阿归了。 戚长风怎样憋气暂且不提,反正燕归走了,满宫里除了康宁,从皇帝到永春宫的小福子之流每一个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见识了燕归这样难缠的小鬼头,对比之下,小皇子仿佛更加成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仙童,就连杨妃都觉得四皇子这个一直挺惹人厌的病孩子顺眼了很多。 但康宁学不会读众人的心思。他正认认真真地准备着他人生中第一场给朋友的送别。 他把他跟燕归一起做的桃花书签用金箔封好穿绳,将他和燕归一起玩过的一套竹木将军拆成两半,他还跑到父皇的清和殿央求王姑姑做了燕归也很喜欢吃的糖奶糕他把这些一样一样装在自己腾空了的糖盒子里,心里第一次体味到了一种陌生的轻酸微苦,和如蝶翅般轻轻闪动的微小盼望。 那就是送别朋友的滋味了。 燕归真正从宫里离去的那一日,以大哥哥自居了好几个月的康宁还是掉眼泪了。 你还会回来吗?小皇子站在他父皇的殿里,看着抱着他最爱的糖果盒子远去的身影,不由地透过模糊不清的泪水出声发问。 分卷(13) 他声音那样小,燕归却听见了。 于是他站在殿门口的门槛前回过身来。他的眼神穿过了大半个光影漂浮的宫殿,直直地落到了那一个背着光的孩子身上。 我当然会燕归顿了顿,品味了一下这个词语:回来。只要殿下在这里,我就一定还会回来的。 第20章 筹码 第一次亮出这利刃就是对着自己的 康宁好像又长大了一些。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酷热,连树叶都在炽烈的阳光下仿佛融化一般打起了卷,京中时有人因暑热至死,到了一天的午时,大街上都没几个人敢长时间暴露在外面。 小皇子这一夏的小病小灾几乎就没断过,人很快就格外消瘦起来,将最后那一丝属于幼孩的稚气都在细细的下颏弧线上消减了。少年清瘦的脸颊上已初步显露出他日后会有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肤白于雪,发乌于檀,眉眼间总含着某种泠泠的天真的柔情,又透出些纤细轻薄的脆弱感来,仿佛正亟待看客的垂问和怜爱。他举手投足间或者哪怕只是静静地倚在塌上发呆,也开始会带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坐卧不安的动人。 而他的性情也因为一夏天缠缠绵绵的小病变得安静了一些。去年的初春,康宁第一次告别了心爱的朋友,而这一个夏末秋初,宫里又正式将大公主下降的事摆上了台面,纵然明旨还未颁布,大公主的驸马人选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 虽然距大皇姐真正离宫还有好多时日,秋风一卷,康宁的情绪也随着萧萧落木更低落了起来。 天气凉下来后,他之前徘徊不去的那些小毛病也慢慢好了起来,人在一点点地康复痊愈。只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年纪,始终这样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整日疲倦渴睡,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便是年纪已经快要告老的王太医都暗中觉出了一种隐晦的不详。 戚长风心里面焦躁了一段日子,到底还是觉得与其看康宁这样困在宫里,养得越来越无精打采,还不如带他出去跑一跑、散散心,人还能更松快些。 戚长风如今已经有些高大的成年男子模样了。他三年前刚过来时,虽然也比康宁大了几圈,两个人在一起却很明显还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如今不过是过去了三年多,他和康宁站在一处却已经差了很多了。 这几年京城的生活让戚长风比初出南疆时多多少少白了些。随着年岁渐长,这位南疆少年幼时具有的那种端正明俊的轮廓如今已蜕变得更加俊美深刻。他眉梢斜飞入鬓,鼻梁比中原人要更挺直些,不笑的时候就总显得有些邪气的严厉。但是当他眉目间绽开笑意,便立刻又会透出一种醉人的英俊晴朗,好像在他笑的刹那,天高地阔,一切都变得轻而又轻。 在燕归去岁离京的半个月后,戚长风亲自去京郊的马营转了两天,为康宁挑了一匹温柔可爱的小白马。他们给它取名叫玉宝,几乎像养一个宠儿那样把玉宝在宫里养大了。 玉宝是一匹很文静的矮种马,它每次都乖乖地驮着康宁在路上嘀嗒小跑,还会在他们停下来时亲近地低头蹭小皇子的肩膀它甚至都不会像别的马那样没轻没重地把康宁蹭倒。它温柔地斟酌着力道,看向主人的眼神永远是恬然又饱含爱意的。 康宁非常爱它。很多时候,他确实看到玉宝就会多云转晴。 他们二人骑着马,沿着人不太多的出城道路慢行。 这是一处康宁在去年练马时几乎走熟了的疏林,交错的树影依稀掩着疏落的几处房屋,几乎没有一点京中闹市里那无处不在的人声。 康宁其实裹得很暖和,只是这疏林中秋风阵阵,戚长风还是担心他冷,便强行把自己的外袍也脱了下来给他披上。有一会儿,小皇子甚至觉得热得有点冒汗,迎面一股松林味的秋风反而将他吹得很舒服,不知觉就松了一口气。 戚长风的注意力几乎时刻在他身上。看他精神肉眼可见的比在宫里时好了些,嘴角便也露出一个笑来。 是不是觉得身上都没那么沉了?戚长风一夹马身,错开康宁半步,目光紧紧锁着前面这小小的背影。 这衣裳压得我更沉了。康宁耸了耸肩,跟戚长风开玩笑。他心里也明白身边的人在担心他,可他其实已经在尽力地提起精神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成日成夜疲倦得厉害,只想缩在深深的殿里好好睡上几觉。 多日以来,他都没有这样轻松舒服的时刻了。他这时才想起他已经好久没去看看玉宝,没有好好关心过他身边的人了。他心里有些愧疚,伏下身爱怜地摩挲他雪白的小马,然后他回过身,望向他人高马大的好朋友:长风哥,我一点都不冷,今日的阳光这么好,你的衣裳还是你自己穿着吧 康宁笑着,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见到只与他隔着一臂多距离的戚长风脸色骤变,以一种几乎要将他扯伤的力道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马上。 一只漆黑的箭下一秒就泛着冷光从他颊边擦过,深深钉进了不远处的树干中。 戚长风的马是很凶的,当下就长嘶了一声,前蹄砸在地面就是两声闷响,立刻惊怒了一般向林子里扎去。松枝和荆条几乎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抽打上来。 康宁温室娇花一样长到十岁,哪里经过这个?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小皇子在那个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透过戚长风的肩膀仓皇地往后看,只见到他的小马傻了一般还呆站在原地,玉雪霜白的一个小小的影子越来越远了。 玉宝!他惊慌又茫然地喊着马儿的名字。 戚长风本来想稍微安慰他两句。 但是他们很快就顾不上这个了。 一群黑色的影子不知何时已如幽灵一般从疏林间稀疏的房屋中涌出来了。其中一幢小小的房子上个夏天戚长风还带康宁进去讨过水喝。那里本来住了一对夫妇,身边还带着一串爱笑的小孩子,身上穿的衣裳破旧却干净,最小的那个妞妞一直说康宁是天上来的神仙哥哥,要把她心爱的从河边捡的小石头送给他。 现在那长大了一些的女孩双目紧闭,满头是血地躺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戚长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小姑娘是被人活活摔死了。 康宁不受控制地凄厉尖叫起来。他也看到了方才被疏林和灌木掩藏起来的惨象。他几乎一瞬间就感觉到了心脏的剧痛,两柄重锤一下急过一下地砸在他两边耳膜,让他眼前都阵阵发黑,那一刻他只想要呕吐,并着一种深入到四肢百骸的阴冷。 戚长风这时已经满面寒霜地跟一拥而上的黑衣人缠斗起来。他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只是他一臂要始终在前护着康宁的安危,两只腿一直夹着马腹控制着这匹惊怒的黑马,难免左右见绌,很快就在肩背落下伤来。 林中压根没路,那黑马又受了伤,惊跳不断。康宁被颠得几乎要没了半条命。他紧紧捉着戚长风的衣衫,尽量稳着自己的身体,死咬着嘴唇维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意识,只觉得天空的蓝和松树高耸丑陋的枝杈在半空中都扭曲旋转成了一团,正一起裹成粘稠的黑雾朝他头顶压下来。 好在始终会跟在稍远的距离拱卫皇子的暗卫很快赶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只是这个去处原本是戚长风带着小皇子来了多次的、这里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被皇帝的乌衣卫调查过几辈祖宗,暗卫们虽不至于放松警惕,也确实并没想到这次出行和去年戚长风每次带康宁来练马时会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隔了半里的距离,因为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临时逢变,戚长风已经护着康宁跟黑衣人缠斗了几个来回。暗卫们赶到时,正与戚长风一拍即合,先把小皇子从险境中救离了出去。 而这群神秘的刺客并没有追着理应最值钱的小皇子不放。他们看起来就是冲着戚长风来的,百般手段对着这个少年,一副势要将这边疆小子的命留在这片秋风野林里的架势。 这一小队暗卫背的就是誓死保护小皇子一人的死命,凭那一个被围杀的是什么皇帝心爱的少年宠臣哪怕那一个是梁朝的大皇子,他们当下也只会全部拱卫在康宁身边,把他安全地送回到他父皇手里。 而康宁一向是对很多事都懵懵懂懂的。他对这世界上一切残忍的事情都没有概念。 但也许是直面死亡的愤怒和恐惧刺激了他,也许是戚长风的伤口和难以支应的处境伤害了他,在那天晕地转、好像五脏六腑都已在皮下痛苦融化的绝望时刻,他居然很快意识到了暗卫们对戚长风的漠然,并在瞬间抛弃了那些软弱、哀求的尝试那是几乎没怎么见过康宁的骑射师傅根本解释不了的事情康宁迅疾无声地拔出了一直以来只在他骑马时作为装饰的腰刀,第一次亮出这利刃就是对着自己的脖子。他面目上含着一种哀恸的、冷然的美丽,好像整个人就快要被一阵秋风吹散了: 这些人有备而来,戚长风应付不了。他会死的。我不回去,我要你们去帮他。 如果这些暗卫不把除了他的命以外的任何东西放在眼里,那也就只能以他的命为筹码相邀了。 第21章 请辞 康宁一口血呕出,面色惨败地从树 康宁一口鲜血呕出,从树杈上跌了下来。 这是那一日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然后他便陷入了一个血光冲天的噩梦中,人身犬首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追逐在他身后,而他仓惶逃命。有时他骑着玉宝站在一片浓郁的雾气里,玉宝吓坏了,怎么也不跑;有时是一个扎着包包头的小姑娘惊恐地拉住他的袖子,悄悄地说,神仙哥哥,你跟妞妞过来。于是他随着那女孩钻进幽暗密林的地道里拼命地爬,半晌只觉得地道里静极了,叫他生出无限的心慌,他想拉一拉那小丫头的手,胳臂用力,才发现自己手中始终拖着一具残破的尸体。 梦中的康宁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一下子就喘不过气了。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想把胸腔和肋骨扯破来恢复呼吸。 下一刻,他好像从那逼仄的淤泥地道之间被人凌空抱了起来。他猛地回过头去,正看见戚长风面无表情的脸,那时他安心极了,被戚长风揽在身前策马狂奔,才觉出心里的无限委屈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谁纵使戚长风始终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康宁倚在他怀里还是渐渐放松了身体。 然后他开始感觉到一种黏腥的濡湿从肩膀处传来,他伸手摸了一把,拿到眼前奇怪地辨认,却看到手里沾着满满的还有热气的血液。 他几乎绝望地转过头去,只看见戚长风已经没了头颅却还紧紧护着他的躯体,不远处吞没一切的雾气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已经掩埋在灰尘泥土里。 那一刻他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也疲累得不想再逃。他就在精神的恍惚中体味出一种飘飘荡荡的失重感,好像一束天光正从头顶的白雾间现出,冥冥中牵引了他。 他飞了起来。 一切阴森恐怖的幻想都被他远远甩到下面,世界变得安宁了,他终于感受到了某种无声的解脱。 一声焦急的呼喊却在这时突然划破了这生死的交界。 康宁! 是是谁的声音?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回事?他没有鼻息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人的声音还在吵。 很奇怪,康宁被吵得有些不耐烦,却又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听起来就让他感到有两分莫名的心安。 这是 戚长风! 病榻上的小皇子猛地咳了起来,细小的血沫骇人地从他花瓣一样的唇角呛出,他因极度的痛苦而浑身痉挛,面色青白已浑然不似活人。 但是一殿的人听到这濒死般的咳声反倒松了一口气。 赵贵妃整个人都软了,此刻已经没有形象地歪倒在儿子的塌边,眼神是懵的,早就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 小儿的惊症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怕只怕小皇子像方才那样厥过去,这口气不缓过来,大罗神仙这时也要无力回天了。 好在老天垂怜,到底没舍得收走这条备受亲长疼爱的小命,还是把他放回来了。只是小皇子这一次算是更伤了根基,后面最紧要的就是好生养着,千万不能再有损伤了,那些惊吓刺激总会随着时间慢慢平复,过个三年两载的,今日这场灾祸的影响就会慢慢消弭了。 王太医已经老迈,他当值的最后这几年几乎就是专为小皇子一人调养诊治,陪着康宁的时间比陪他自己的亲孙子还多,闲暇时也都是捧着医书琢磨那些为小儿调养的偏方旧例有没有可以用在小皇子身上的。这些年下来,早就对这多灾多难的小殿下生出了感情。临到要告老还乡了,小殿下突然遇到这样的灾祸,老爷子难免更有些撂不开手,一边收针一边唉声叹气的。 戚长风从方才进殿起就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也只有在康宁气息停滞的片刻失声喊了那一句。他身上的伤其实比小皇子要严重得多了,一道浅却很长的刀口从他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后腰,其他细小的伤更是不计其数,此时这些伤口虽然已经自发止血,也在他玄色的衣衫上洇出了深暗的痕迹。他却毫不理会身上火辣作痛的伤口,只是紧盯着老太医慢条斯理收针的动作。 殿内一时静默的落针可闻。 还是徽帝声音低哑地打破了寂静,长风先回去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吧。这件事后面你不用管了,朕会查清的。 戚长风却没有答应。他就站在离小皇子五步远的地方,此时突兀地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陛下,小子在京城躲得够久了,如今已是时候该回到南疆了。 他这话一出,全殿的人都惊了。 三年前皇帝刚把戚长风接来时,那时其实只有皇帝和戚长风本人知道徽帝的打算是什么。赵云侠或许猜到了一点,但是这样的聪明他从不会对旁人卖弄。其他的人,包括已经上朝领政的大皇子在内,都以为皇帝这样百般恩宠地把戚长风养在京城,就只是在养一个活着的抗夷符号,养一个抗夷烈士遗脉的名头。 这些年徽帝的备战动作已经很明显了,大梁要收割掉百多年前太宗亲封的异姓王、甚至要与南夷发生一场大战,这个消息在百姓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就像徽帝这三年征兵积粮的军事准备一样,荣宠平民出身、父母因南夷战死的戚长风,就像一个朝廷在抗夷之战中所做出的大义上的准备。 只不过戚长风尤其对上了皇帝的胃口,又讨得了最受宠的小皇子的欢心,才在宫内宫外格外的引人注目些。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认为戚长风还会回到南疆去的。南疆大部分梁朝人心里只觉得那是一片没开化的蛮荒之地,湿热的瘴气和蔓延的疫病让那里充满了恐怖不详的气息,难懂的方言和不同的风俗让中原的百姓自觉在商贸和文化上都与南人隔离,更遑论自梁朝开国以来,南疆世代都由奚南王统治着,在梁朝百姓心里与南夷早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分卷(14) 若不是这几年朝廷一直潜移默化地宣传南疆也是大梁国土、南疆人也是梁人同胞的概念,又时有南夷人在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消息传播,百姓们是很难理解皇帝为什么非要大动干戈地收回那穷地方,又要跟有南疆隔在中间、与大梁八竿子打不着的南夷打一仗的。 故而戚长风此言一出,因为这场变故对他多少有些迁怒的赵贵妃都愣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本来还有些怪戚长风把儿子带出去的赵贵妃下意识反驳他,什么叫躲在京城够久了,要回到南疆?难道陛下养你几年,如今还会把你赶回去不成?京城难道要放不下你了,你还要跑到哪儿去? 戚长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苍白昏睡着的小孩子,神色依然没有任何的动摇:今日这一场刺杀,小殿下这一场病,还有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某种一直隐藏着的、尖锐刻骨的仇恨在他眉宇间一点点浮现了出来,还有京郊林中那些无辜丧命的普通人家,都与奚南王脱不了干系。他的狗命在他脖子上寄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等下去,让更多的人因此受难了我知道陛下原也准备在明年春天时开战。小子愿请为军前一小卒,只盼能亲手将这大逆之人斩于马下。 皇帝沉吟着没有说话,只审视般地紧盯着面前他宠爱了三年的这个边疆少年。 可赵贵妃是个做母亲的人。此刻便是一个不熟识的少年人站在眼前,她也不会忍心看他去生死由天的战场上拼命。何况殿下跪着的这个是整天跟她儿子玩在一起的英俊小郎君,他丧父丧母地跟着她不靠谱的弟弟来了京城,皇帝虽然多有恩宠,到底跟亲妈比不得,这三年里她算是代了半个母职一样照料他,心里未尝不多对他心疼几分,真论起情分来,别说宫里别的那些个皇子公主,恐怕就连她亲大哥所出的赵家侄儿侄女还差上几分呢。 现下她亲儿子遭了大难病倒在床榻上,戚长风又在这时候跳出来说要去南疆的战场上打仗,她听得那股伤心劲儿都不由去了几分,一股怒火顺着后脊梁猛地就窜了起来: 戚长风,你发梦呢!你以为仗是这么好打的!跟着武师傅操练几年就能取奚南王的首级了?贵妃一对美目圆瞪,那一刻竟跟戚长风记忆里他亲生母亲的形象微妙重叠了,陛下这几年早就为战事做足了准备,哪里会缺你这样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长足了个子就行了?你这个年纪,你去征兵人家都不会招你! 戚长风在那一刻眼眶微微湿润了。 他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他伏下身,把额头贴在皇子寝殿的地面铺设的厚毯上,只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和坚持。 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飞驰过了许多场景,一时是他阿爹阿娘笑着的面容,一时是发生刺杀的树林中那平凡人家冰凉的尸体,一时是家乡白河的阿凤姐把新生的小女儿放在他用身体挡住的竹筐里、抄着刀出门杀南夷人的背影,一时是春日里赵贵妃倚在塌上慵懒地指挥嬷嬷为他和康宁量体裁衣。 而最后的最后,那折磨他一路的画面又在他眼前闪现了康宁一口血呕出,面色惨败地从树杈上跌了下去。 戚长风闭上了眼睛。他听见了皇帝沉声地询问: 长风,就像贵妃说的,京城如今也是你的家。你若留下,朕也会好好的养你一辈子。你可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第22章 阴霾 你没有死啊,我在做梦吗 徽帝骨子里确实有帝王那种开疆扩土的欲望,只是他会为了一场实力差距原本就悬殊的战事做足几年的战争准备,尽量把征战对民生的影响降到最低;愿意秘密把心爱的小舅子千里迢迢派去南疆,救回戚家夫妇的孩子,而不是张扬地派去一队使节,一边宣扬南夷与奚南王的不义、一边用些华丽无用的名头昭示对烈士遗孤的重视和荣宠这样和异姓王撕破脸的做法,估计戚长风的小命没等到皇帝的人就会断送了。 他是一个总体来说还比较有人情味的皇帝,虽然确实有将南疆出身的戚长风培养成一员征南大将的打算,但他并没准备在明年春天开战时就把戚长风放出去的。开玩笑,他精心培养了这小子三年的时间,在他身上用的心思快赶上他用在二儿子三儿子身上的了,难道是为了在甫一开战就把他送去做炮灰的吗? 便是脑后天生长了反骨的赵云侠,当年也是被皇帝在京城拘到了十八岁才终于舍得放出去的。 在皇帝和诸位主将这几年反复的推算设想中,朝廷与奚南王的战事想是两年之内便可以结束。但是对于更加辽远偏僻、神秘复杂的南夷,这一场民族之间跨山跨海的战争绝不是三五年内可以有结果的,在那个时候,才是皇帝所计划的熟悉边疆风貌的戚长风能派上用场的正确时机。 这些年里,徽帝一直也在策反和培养能够熟悉边疆风俗地貌、同时愿意为朝廷效忠的人,只是有几乎已经跟朝廷明着撕破脸的奚南王和极度排外的南夷小国从中作梗,效果并不理想。梁朝人在那里潜伏本来不易,便是南疆本地被策反的武林人士,也经常会在和异姓王沆瀣一气的南疆众门派的排查之下快速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当年皇帝收养戚长风时隐约埋下的念头,如今竟变得至关重要了起来。只是就像皇帝自己说的那样,戚长风仍然可以自己决定,若他愿意在京城安定平淡地过一生,皇帝也会好好地养他一辈子的。 而戚长风却比皇帝原计划更早地提出了要随军南下。如果说燕归的暴烈是流于言表之外,那么戚长风的血性就燃烧在他脊梁骨髓之中。京中的生活再安然美好,在他做完他想做的事之前,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镜花水月,是他不配也不能沉溺进去的梦幻泡影。 戚长风在皇帝的清河殿前跪了半日,直至康宁从昏迷中醒来,徽帝才终于松口答应了让他在前锋将军温丹麾下做一名亲卫兵。 距离戚长风离开京城只剩下一个冬天,但他很快就顾不上这件事了。 醒来的小皇子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喝一口清可见底的白粥都会很快连咳带呕地吐出去。康宁看着眼都哭肿了的赵贵妃,勉强自己把端上来甜汤羹一勺勺强吞下去,但是他忍了又忍,还是哇地一声将刚喝下去的汤羹吐了一被子,到了后面他甚至就是在干呕,整个人陷入了无法停止的痉挛中,吐得连呛带喘,赵贵妃哭着用帕子给他擦嘴擦脸,却擦出了巾上缕缕血丝。 请来看诊的太医俱都对此束手无策,连王老太医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说要缓一缓,等小殿下自己愿意吃下东西才行。 只是这样虚弱的小东西,汤喝不下药喂不进,他还能活几天呢? 到了这一日夜里,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都纷纷前来探望了。虽然哪个也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但他们的意思就是不看好这位勉强活到十岁的小皇子这次还能大命不死挺过去了。小殿下虽不是药石无医,眼下却药石不进,难道这样一个虚弱多病的小孩子还能凭着仙气儿活下去不成? 赵贵妃根本不许这些人进她儿子的寝殿里,在永春宫的前殿就把人都给拦住了,她甚至都不愿过去虚情假意地看这些人的殷勤担忧,只留了浣青在前殿陪着众人支应。贵妃的泪这时已经流不出来了,她就待在康宁床边,待了一整夜,端详着床上孩子那不甚安稳的睡颜,心里飘飘忽忽的都是康宁从小到大围在她身边的样子。 绝不会有事的,做母亲的心里生出一股无来由的笃定,康宁小时候,前前后后请过来的那些疾医都是怎么说的?可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的儿子,我难道还不知道吗?后来怎么着,他还不是好好地长到这么大了。 皇帝牵着儿子的小手,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应贵妃的话。他在那刻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一个奇妙的念头来是不是康宁原本该是天上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仙童,凡尘配不上这样一个孩子,所以他和贵妃才怎么也留不住他呢? 殿内的惊呼声打断了皇帝已经飘得太渺远的思绪。 消失了一晚上的戚长风竟然在子夜时刻牵着一匹马走进了这华贵广深的殿里。那画面过于离奇,众人都惊住了,甚至一时都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 帝妃倒是认得这匹有点脏兮兮的小马。这匹有点弱有点傻、原本要被京郊侍马场丢掉的小马是儿子的心肝宝贝,康宁给它起名叫玉宝,是被小皇子像养怀里的小猫小狗那样宠爱着养大的。 前日戚长风二人出事后,宫中一直是乱糟糟的,众人围着小皇子忙前忙后,又哪有人想得起回去事发之地找这匹小马。 戚长风这两日也被太多的事冲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康宁醒来前,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对奚南王和南夷人的仇恨之上,多年的血仇终于要着手解决了,他又开始像刚失去父母那段时间那样频繁地想起自己亲人和敌人的面容。 而小皇子清醒后,戚长风的全部注意力又回到康宁身上,为他的痛苦症候焦躁着急,直到太医也给出无能为力、要小皇子自己能咽下食物才行的回复,他才想起当时被他们留在原地的玉宝,希望能找回这匹小马,让康宁的心情好一些。 放在平日,这样牵马进殿的荒唐事自然绝无可能发生。可是此时的皇帝和贵妃也束手无策了,只能看着那沾满尘灰的小马一步步走到皇子的塌边,屈起前腿跪了下来。玉宝又惊又饿了两天两夜,直到此刻看见主人,才委屈地低下头来,在康宁身上轻轻地拱。 它的动作又轻又温柔,康宁却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玉宝,小皇子的声音虚弱而沙哑,他无力地抱住拱在自己身边的马头,抚摸着马儿的鼻子,你没有死啊。我在做梦吗? 玉宝一直在原地等你。戚长风走了过来,我回去找时,它还在我们当初抛下它的那片林子里藏着。他应当是一直没吃没喝,躲在一片灌木后面,听到我喊他的声音才从里面跑出来了。 幸亏戚长风回去找了,这匹傻乎乎又反应很慢的小马,在外面根本就活不下去的。吃惯了精心调配的豆子草料,外面生长的树根野草他是一口不吃的。 玉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支撑着康宁,他爬起来跪到塌上,张开两只手臂搂住了他心爱的小马,前天的事把你吓坏了,是不是?小皇子把脸埋在马儿温暖的毛上,轻声地呢喃,你也吃不下饭了吗?不要怕。不要怕。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回到我的身边了。 也许是一匹需要主人去爱的小马给了小皇子振作的力量,或者前半夜沉沉的一觉还是让他多少缓过来了一些,在天亮之前,他终于喝下了半盅熬得极软糯的粥食,没有再皆数吐出来。 吃得下东西,喝得进汤药,宫里的疾医和御厨就都好施展了。一时之间,御膳房在宫中六府简直风头无两,哪个厨子进上的吃食能让那位金贵的小殿下多用几口,几乎立刻就会得到徽帝隆重到夸张的赏赐。 如此精心调养了半旬,康宁终于一点点缓了过来,能起身扶着碧涛在寝殿里走一走了。 只是身体虽然在慢慢恢复,他的精神却始终不大好。那一日发生的事给小殿下过去十年纯净懵懂的世界蒙上了生命中的第一丝阴霾,他直面的那无辜女孩的死亡、那一场惊险刺激的追杀,甚至暗卫们当时对戚长风的性命漠然到冷酷的舍弃,让他几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蒙昧痴愚,和他自以为平静安稳的生活背面是什么样子的。 他第一次生出了一个问题,而那问题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击溃压垮了 那个住在树林里、爱笑的妞妞,她是因为他才死的吗?是因为他惯去那片练马,那些黑衣人要在树林的房子里潜伏刺杀,所以才把那些无辜的人都杀死了吗? 那么,只因为他心情不愉,戚长风带他出宫散心一事,究竟害死了多少性命呢? 而这些真的是第一次发生吗?为了维系他天真无知的快乐,为了堆砌他任性娇蛮的幸福,在澄净日光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又曾滋生过多少黑暗阴霾呢? 第23章 琉璃 春日的风已经从远方吹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戚长风很快就要离京了,除了康宁。 但即便如此,这个冬天对于康宁来说也已经足够难过。 有时候像梁徽帝那样的人,总以为他真的可以把心爱的柔弱的孩子养在纯白的云端,给他建上一座透明的琉璃房子,一切风雷电闪、灰泥尘埃都会由他这样无所不能的父亲挡在外面。康宁目之所及,永远都只会有明月星辰、朝阳晚霞。世间男女老少彼此相爱,小孩子都会在有星星的夜晚回到母亲身边。 但人呼吸空气,饮食五谷,概莫能外地活在这真实的人世间,便永远无法脱离滚滚红尘的浊气与人类驳杂的欲望,更绝无可能永远无知无忧、不受裹挟。再厚重的城墙也总有风霜透入,而越是严密保护、不肯叫他吹到一点风雪的孩子,越是难以捱过寒冬。 如果说在京郊的林中发生的那场祸事是飘进小皇子琉璃宫殿中的第一丝阴霾,那么接下来,缕缕暗影都开始从小孩子曾以为澄净无波的水面下浮现出来。 在冬日漫长的养病生活中,康宁在有心人的引导下,终于得知了好些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还极小呢,而三皇兄的年纪也不大,还是个赤诚勇敢、又禁不住幼弟撒娇的小小兄长。 黎衡晏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从众人都以为小皇子在那睡熟了的皇帝的寝宫把弟弟偷了出去,其实他们跑出去的距离根本不远,不过是遥遥望见了靠近前六殿的内宫门,呼吸了片刻殿墙外的空气,半盏茶的功夫就被一群人大惊小怪地找回去了。 皇帝骂了三皇子一通,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只不轻不重地罚三儿子抄了两卷书。 自那以后,康宁便一直同他三哥关系最密。他却早忘了在幼年那次出逃后,他有半个月的时间没再见到过他三皇兄,而他三皇兄身边伺候的小太监,经那一遭也再未于宫中出现。 直至这个格外寒冷的冬日,他才终于知道了,在他们被抓回来的那个下午,在康宁回到赵贵妃身边歪缠要点心的同一时间,三皇子正跪在陈嫔面前,被他自己的母亲红着眼睛抽了满背的血棱子。 你怎么敢这样莽撞?你以为那是你同胞的弟弟吗!你以为你跟他一样贵重吗!陈嫔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手下得重且急,把三皇子柔嫩的后背鞭出了一道一道青紫骇人的肿痕。 母妃为何要如此!父皇也并没有生我的气!黎衡晏含着泪问他的母亲。 那是因为这位金贵的小殿下没有出什么事!陈嫔几乎控制不住地把一些她长久以来的嫉恨不平发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你以为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你母妃我又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你以为我是你大皇兄那宠冠后宫的母妃吗?你以为太湖陈家是贵妃背后的赵家吗?咱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够在你父皇那里赔四殿下一个人的!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啊! 在那一刻,来自生母的感情上的伤害几乎超过了黎衡晏受到的身体伤害,他憎恨又伤心地梗着脖子吼了回去: 分卷(15) 母妃愿意自轻自贱,请不要带上儿子!小小的皇子挺直脊梁跪在陈嫔面前,维护着自己在这时这刻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前岌岌可危的尊严:父皇对我们兄弟姐妹一视同仁,一样的重视疼爱,绝不会践踏自己的血脉。康宁也不是什么金贵得碰不得的小殿下,他是我的弟弟! 我自轻自贱?陈嫔觉得自己快要被孩子不懂事的顶撞气昏头了,她流着泪冷笑了一声,儿子,你被你父皇养得也太天真。你以为你母妃天生骨头软,就愿意自轻自贱吗?我告诉你,这天底下,这宫城里,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就是轻贱,生来就轻贱,这都是老天爷定好了的! 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小太监,卓儿怎么样了呢?陈嫔在这发泄情绪的当头,甚至是含着一股恶意地盯着自己的亲生骨肉,他轻贱得连一条自己小命都留不住,这时应该已经裹着席子叫人扔进京外的荒山里了吧。 那一日,黎衡晏是尖叫着被他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父皇一步步抱走的。之后的半个月,皇帝一直把三儿子带在自己身边,亲自看护照料,尽力消除着这件事对年幼的儿子造成的可怖影响。 皇帝带着儿子在京郊大通河的堤坝上掷石头,教他通过外邦晋上的千里镜看夜空中高挂苍穹的星星,他还乔装同黎衡晏两个人出宫去、亲自在孩子面前下场与一个大汉顶羊他甚至并没有对陈嫔作出任何的处罚,只是在那之后更少到她的甘芝宫去了。皇帝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也不过是个优柔寡断的父亲,他那时甚至已经到了憎恨陈嫔的地步,但他仍然害怕惩罚陈嫔会更加伤害到年幼的黎衡晏。 皇帝想周全一件无可能完成的事,他独自张着一只大大的帆,想要把他所有的孩子都牢牢挡在帆的后面。 但是那些孩子的母亲从四面八方瞧过去,却都疑心自己的心肝被剩到了皇帝那张帆的边缘,她们只想用那张帆笼罩住自己的骨肉,于是四下用力,彼此憎恨,帆布早就到处漏风了。 无可厚非,也无法可解。 徽帝想尽办法地减轻了这原本小小一件两小儿一场捣蛋引发的灾难对三子的摧折,但是他到底也是凡人,他预料不到,在几年后,这同一件事又在他心爱的幼子那里引发了一场海啸。 康宁陷入了一种无法对任何人倾诉的自我厌恶中。他更瘦了,一种朦胧的忧郁开始显现在他越发惊人的美丽面容上。 有的时候戚长风坐在殿前的竹榻上凝视他,明明是朝夕在眼前看着的一个小小的傻乎乎的孩子,也让他有了一种莫名的、甚至让他恐惧的心惊肉跳。他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康宁身上发生了改变而他却无法确定或者说他好像被这种改变所统治了。 他更加想要保护他,甚至想要为他的一个皱眉做尽一切事情,只要他能开心。 人以为自己爱着纯净无瑕、柔嫩细腻的白瓷。但是当卓世的匠人烧出了令人心碎的冰裂纹,好像世人才又追捧起那惊心动魄、令人伤感的美丽来。 他开始越来越不敢跟康宁提起他要离开的事情。 过去他也怕康宁哭。但是现在他怕康宁会流泪。 彼时戚长风当然还不能知道这种微妙的难以察觉的变化的缘由,他只以为自己是心疼他这个小孩。 一切对康宁来得都太快了,而宫中没有秘密。三皇子和陈嫔的事情都隔了这么多年了,此事在当时就被徽帝严令封口了的,时至今日,这母子二人绝对不愿再提起,皇帝和赵贵妃更恨不得将这件事在宫中尘封。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康宁秋天刚遇祸事,埋下了一场难解心病,又是一冬天小疾缠绵不去,情绪郁郁不佳,这尘封多年的一段旧事突然就在宫里传的人口皆知,矛头几乎就是不加掩饰地直接指向了这位万千宠爱的小皇子。风霜刀剑,鲜血淋漓。 包括自幼陪着康宁的小福子在内,一群人牵涉其中,都被暴怒的徽帝以雷霆手段重刑处置了。 而康宁连做了十几日的噩梦,在午夜凌晨屡屡惊咳着醒来,可当白日里有人陪他时却还乖乖地笑,没有和任何人哭泣撒娇。 一个自来养在温室里的小孩子突然独自暴露在了无边的风雪中,父母那密不透风的爱再也无法将他的眼睛遮住,将他的耳朵遮住,于是他突然就不能再怕冷了。 爱他的人可能还想着拼凑那些碎掉了的琉璃,一厢情愿地把小皇子送回他的透明宫殿里,但是阴影从水面下露出狰狞恶相的那一刻,一切都无法停止了。 徽帝的孩子们长大了,迟迟没有确立的储君之位和一触即发的战事早已将前朝后宫搅得风云扰动,最受宠爱的小皇子反而是在储位和权力之争中最弱势的一个,又有长久以来的嫉憎为引,于是被人毫不犹豫地优先针对下手,成了暗流迸发的时刻最先祭向这场争端的那只摔向地面为号令的玉佩。 徽帝匆匆去接这只心爱的玉佩,却没可能对抗后面还纷纷举着旁的玉佩的手,他左右四顾,艰难周全,终于也得做出他在这场变故中的妥协。 在这一年的腊月,新年到来之际,征南军开拔之前,徽帝立下了王朝的储君。至此,大皇子迁宫景宸宫为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年满十六、出宫建府。而杨妃位份迁升至皇贵妃,领凤令,只等开春后便会接手这些年一直在赵贵妃手中统领的宫务。 而康宁在这时才终于得知,还有十日,戚长风就会从他身边离开,前往生死难料的疆场,此去不知归期。 春日的风已经从远方吹来了。只是这个冬天的冷,好像过了许久都不肯离去。 第24章 离别(倒v开始) 母妃在你身边,你就 好像戚长风的离开是给康宁无忧无虑的童年落下了一个满含深意的句点, 自那以后,日子一下子变得很快,所有人都开始长大、忙碌、各行其事, 曾经彼此亲爱的兄弟之间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一种缓慢增长的、无声的隔阂。 四年以前的新春时节,康宁甚至听不出燕归话中的意有所指,但今时今日的他,已经懂得不能再将二皇兄三皇兄同邀至自己宫中做客,感受得到他去贺太子侍妾新添的小侄女时太子妃冰凉的眼神, 他甚至明白二皇兄的母族正在朝中打压杨妃的派系暗流涌动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够独善其身,康宁不能再捂住眼睛躲在永春宫永远如春日般温暖安全的深殿中了。 他也在一点一点的长大。 很奇怪, 戚长风离开以前,他错以为全天下都是爱着他的。在戚长风离开以后,他才意识到其实他只能决定自己的爱恨与善恶。世间万物,阳光雨露, 风雷电闪,皆不由他。 有一段时间他开始反复地回想他与戚长风分别时的场景。从那个潮湿温凉的春日夜晚,戚长风居住的诚惇宫点亮的一殿蓬蓬烛火想起。 在那个倒计别离的春夜, 他躺在这个最好的朋友身边, 心中只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朦胧的烛光透过纱帐把绰绰的影子投在了戚长风的眉眼上, 康宁认真地就着那微光端详他的面容,才恍觉这些年朝夕陪伴在身边的人原来已经长大成熟了这样多。 小皇子这般盯着人看, 不知怎么的竟看出一点滑稽的感觉来,他先是发笑,也不知道是从戚长风的眼角眉梢哪里找到了乐子,笑得他团在帐中那小小的身子都在抖。 然后一行碎星星般的眼泪就猝不及防地滑落了,摔进他侧枕着的戚长风的细布衣袖。 对不起。高大的少年喃喃地说, 也不知道在道什么歉。他一只手臂给康宁倚靠着,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把小皇子面颊上的湿痕抹去。 但是那泪水越流越多,顺着戚长风的手直坠而下,一直没进他们之间那小小的距离中,将少年的一颗心都泡得酸涩湿软。 康宁那一晚一句话都没说。在随戚长风来诚惇宫之前,他想象着自己要好好同他告别,要叮嘱他保重自身,要他给自己保证会平安归来。 可他只记得自己在那一晚先是傻笑,然后丢脸地一直流泪,最后就在戚长风身边沉沉地睡着了。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春夜,他没有再惊梦,过得一夜轻柔安然、甜蜜温暖。 而等天亮时他从梦中醒来,戚长风已经没有告别地离开了。一只小小的虎牙项链正挂在小皇子脖颈上。 几年前,在戚长风躲起来流泪的那个宫殿里,康宁曾听过这只项链的故事 阿爹把它挂在我身上,戚长风当时握着小孩子的手,把那只兽牙从衣领中牵出来,认真而虔诚地放在唇边一吻,阿爹说它会一直保护我的。 虎牙项链现在也需要保护小皇子了。思念分别的场景纵然会给康宁带来一些力量和勇气,但他更多的还是要靠他自己。 过去赵贵妃统领宫务时,康宁压根意识不到宫权庶务有什么要紧,而当杨皇贵妃以一种过分的周全、过度的体贴照料着康宁的日常用度,将待客般带有表演性质的关怀加诸于他这唯一年纪不足因而还养在宫中的皇子身上时,他才一日比一日清楚地体味到,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座宫城是他的家。 大皇兄做了储君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在他走完了等待戚长风离去那个倒计时的春夜以后,他又走到了杨皇贵妃为他计数的那个离开他自小长大的宫城、离开父皇母妃的倒计中去。 和二皇兄三皇兄一样,他们都成了家里的客人了。不同的是他年纪尚小,还能在这座象征非凡的皇宫住上几年,住到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节点为止。 不再痴愚懵懂以后,康宁好像突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了眼色,他看得出母妃的不忿忍耐,看得见父皇的无奈周全,那让他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表演着他年幼时每天不需要费力便能拥有的天真快乐,除了久病,他好像已经完全脱离了这几年的经历带来的影响,重新爱说爱笑起来。 徽帝在确立太子后,几乎再也不掩饰他对小儿子的疼宠偏爱了。太子按制赐了景宸宫做为东宫潜邸,小儿子却是皇帝亲画图纸,将临近清和殿的一处九重宫院改建得美轮美奂,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画壁雕梁巧夺天工,举国的珍奇重宝流水般的送进幼子迁居之处,娇婢美仆层层拔擢,几乎连一个洒扫宫妇都要过问祖宗。 这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越过储君的荣宠让皇贵妃觉出了一种使她咬牙切齿的敲打,她暂时消停了下来,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把手伸到这位皇帝心肝肉的身边。 康宁松了一口气。 或许太子殿下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吧。人与动物无异,在焦灼紧张的局势之中,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当脑子里的那根弦紧得太久了,人就要开始对假想的竞争者产生真实的敌意,从此怨怼结下,怖憎丛生,一切美好柔软的记忆都再也回不去。 他仍然记得他小小的时候,坐在大皇兄的臂弯上举着胳膊要糖吃,二皇兄甩着一只荷包在旁边拿他调笑,而三皇兄就在不远处,为他修一架木头的模型水车。 往事不可追,但那些宝石般散落在岁月深处的记忆片段却还能给小皇子源源不断的温柔力量,叫他有勇气面对随着戚长风离去而如魔盒般开启的、长大的孤独。 作为最小的兄弟和太子一起送大公主离宫出嫁后,康宁又月行一事般地病倒了。宫中的御医早已习惯这几年小皇子愈发羸弱多病的身体,不需要皇帝呼喝号令便自发地一起斟酌探讨小殿下的调养药方,在宫中的主子们大多身康体健的情况下,这些常值禁宫的御医几乎只需要侍奉康宁一人,而这一晚,吴、孙两位当值太医更是直接宿在了棠梦轩一处已是疾医常驻的偏殿里。 直到这座九重宫院最外的院门被人在深夜拍响了。 太子殿下突发恶疾! 两位太医请随奴婢速去! 康宁几乎是立刻在本就不安稳的病中迷梦里坐起身来,他听见一声一声慌乱的惊呼,碧涛和翠海急匆匆地披上衣服赶过来,故作镇定来报,说只是有睡迷瞪的下人打翻了烛火,被那没经过事的小丫头嚷了出来,现在已经全都打发好了,夜还早,小殿下病中最怕少觉,赶紧趁着没走困再睡上一会儿。 康宁在病中神智昏沉,竟忽略了贴身丫鬟明显的慌乱不安。下人未大惊小怪地把值守的疾医叫来请示,他也没作怀疑,很快又半昏半醒的迷瞪过去。 迷迷糊糊又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康宁再次从梦里惊醒。赵贵妃竟亲自赶来了,她双眼通红,衣裳钗环都不似往日得体端庄,神色中还留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怔忪迷茫,正坐在儿子床边语气轻柔地唤康宁的名字。 宁宁,快起来了,把你的衣服穿好,赵贵妃两眼蕴着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的孩子,好像生怕他会消失一样的:你随母妃到景宸宫去。太子殿下你的大皇兄,方才去了。 康宁根本就没听懂。 他身上因病产生的低热始终难退,又是在夜里几次被惊醒,此时被急匆匆地服侍着更换衣衫擦洗梳头,已感觉到神智和身体都是在勉强支应。 直到看见自己一身孝白,他好像才从那种散漫的昏沉中脱离了一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慢慢地发起抖来。在这样的夜色里,他觉出了一种可怕的寒冷,他张口想说想问,甚至想气急败坏地喊出声来,却只感觉到无边的痛楚和荒唐同时在他脑海里炸开了,一场他真正无法接受的离别竟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刻突然噩梦般的到来了。 没有道别,没有倒计的走数,只有晚风把院墙上悬挂着的华美宫灯轻轻吹动的声音。 康宁仓惶地转头,想要找出一点点这时刻这场景的破绽,来证明当下这一切都只是他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而已。 但他只看到了跟在他身后那些同样惶恐不安的脸。晦暗的月夜,碧涛等人身着素衣,手中提着一盏青白的灯,竟好似一群憧憧的鬼影,叫他心里都生出一种阴森的冷来。 然后他就被拥进了母亲真实又温暖的怀里。 赵贵妃哽咽地搂着自己的孩子,拥着那幼小清瘦的身体,心里是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就始终激荡沸腾着的恐惧,那让她甚至怜惜起她一直敌视厌恶的杨妃来失去亲生骨肉对任何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来说都是不下于灭顶的灾难。 她在宫墙外吻着儿子的头发,也是到了此刻才终于感到一切飘飘忽忽的幻想落到了有形实处。她的孩子就被她拥在自己无坚可摧的两臂之间,且比她更加的恐惧慌张,那让赵贵妃瞬间又生出无限的保护性的力量了: 别怕,宁宁,她牵住儿子的手,好像还是多年前在永春宫温暖宁静的殿里,扶着那个小宝贝蹒跚学步的时刻了,母妃在你身边,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第25章 母亲 康宁实在困极了,他闭上了眼睛 景宸宫外, 康宁远远就听到了杨妃凄厉的哭嚎。 那是一种痛极了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远别于杨涵一贯于伤春悲秋的时刻在徽帝和太子面前娇柔动人的啼泣,更近似某种受伤了的野兽的哀嚎。 分卷(16) 正从四方匆匆赶来的各路人听到这样的悲音, 无不恸然落泪。 一国储君薨逝,已经算得上王朝中天崩地裂的大事,何况这变故来得这样急、这样快几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恍惚的惊疑不定,一时连哀痛都落不到地上,直至听到杨妃这样天崩地裂般的哀声。 康宁像是做梦一般踏进了太子轩阔的寝殿里。 烛灯大亮的内殿跪了一地的人, 康宁看到了他平素熟悉的伺候太子的东宫内侍,看到了今晚住在他望舒宫的前院、棠梦轩内的两位疾医,除此外, 还另有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此刻正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鬓发像被撕扯了一般的散乱,嘴里喃喃不清是哭啼还是求饶的沙哑混声。 赵贵妃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两个显是直接从床榻上拽下来的女子趴在这里, 二女不知这样伏了多久了,那□□的抓在地毯上的手臂都是青白的,曼妙清晰的身体曲线只经一层薄衫覆盖, 在一殿灯火映照下几乎一览无余。 显然是杨妃此时已经昏了头了, 早顾不上脸面的问题, 就让两个婢妾像这样伏卧在人来客往的殿里,而不是先将二人收拾干净、为储君身故前的床榻韵事遮掩描补。 当母亲的警铃立刻就响了起来, 赵贵妃不作他想,当下也没经过大脑,下意识地想先让自己的孩子从内殿里避出去。 谁也不知道赵贵妃这样贴着自己儿子的轻声一句是触动了什么开关,明明隔了也有一段距离,杨皇贵妃却终于放开床榻上已没了气息的太子, 缓缓坐起来转过身,她血红的眼睛隔着夜里的冷风和一殿摇摇烛火,像淬了毒一般远远看了过来: 好啊,那悦耳如春日流水的嗓音此刻却如砂纸摩擦铁锈一样嘶哑难听,杀人的凶手来了!她一双眼睛刻毒地盯住康宁,没有理智的恨意不知何时透过无边的哀痛、正如火一般灼着她失去骨肉的心脏。 你发什么疯!赵贵妃几乎立刻就被激怒了,只勉强还顾及着那一边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没有立刻开始尖锐的反击:你最好不要在这里胡乱攀扯旁人! 宁宁,先出去吧!赵贵妃又推了推儿子,去外殿先等着。 宁宁先回望舒宫吧,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皇帝这时才开口说话,他的神情中压抑着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这帝王压垮了一般的悲伤,已经没剩多少精神和力气再去周全任何旁的事了:你还小,病也没好,就别在这守着了。父皇回头再去看你。 皇帝好像累极了,他的话音轻轻的、旋转着飘落在了景宸宫织纹精美的地毯上,同时重重砸进了杨涵气血鼓噪的耳膜上。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杨妃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像是被刺伤了一样的表情。她张张嘴,好像看到一座她一直以来尽力维系着的、摇摇欲坠了很久的大厦,终于在她眼前轰然崩塌了。 那根在她心里埋了那么多年,越来越深越疼痛的刺她一生挚爱的男人,最爱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她为了大皇子的前程艰难忍受着这根刺的存在,而就在这一刹那,在她失去了黎菁宇,几乎要疯癫的时刻,皇帝还在表现着他对四皇子毋庸置疑的珍爱。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痛得要尖叫起来。 她豁然站起,不算惊艳的面目都因痛与怒蒙上了一层凌人的光晕,他怎么能走!她当着一殿王子公侯指向那个小小的、她深恨了这些年的影子,他害死了太子殿下!他害死了大梁的储君哪! 雷光霹雳,骇浪惊涛。 康宁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那一刻,他甚至错觉自己在此时已经成了所有这些眼睛的敌人,四面八方的恨意如怒海般汹涌而来,他被这样的指控砸懵了,全身的血逆流而上,涌入他苦涩的喉咙,某一瞬他竟幻想自己不在这里,而是已轻轻地顺着夜色与烛光漂浮了起来。 够了!皇帝低低吼了一声,可他好像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已经老了好几岁,连呵斥都透着力不从心的意味。 我说错了吗!杨妃一把推开想要上前来扶她的心腹宫女,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宫中当值的疾医,竟不宿在自己的医馆,专等着随时侍候这位全天下第一等尊贵的小殿下!太子突发急病,东宫还要去小殿下的棠梦轩求医!这才耽搁了宇儿救治的时间。说四皇子害死了兄长有什么不对?他就是杀死宇儿的凶手!他是凶手! 你闭嘴!你闭嘴!皇帝大怒地喊。 赵贵妃气极,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挡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两颊泛着铁青的怒火,你放屁!我早已问过东宫来人,他们当时是直接就去了宁宁的望舒宫找人!是前三殿的医馆更近,还是望舒宫离东宫更近?!若不是宁宁抱病,两位太医夜宿棠梦轩,等东宫侍人到宫中的医馆找来疾医,你儿子早都咽了气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徽帝夹在中间,几乎是怒不可遏,他脸色整个都变了,这时甚至透出一种危险的紫红。 但是杨妃已经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在当下,居然是滔滔的恶意还撑着她纤瘦的脊梁,让她没有立刻委顿到泥土里去: 不仅如此哪,杨妃轻轻地、诡异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神看上去就已经不正常了,平素楚楚可人的眉眼此时只闪烁着诡异的恶毒,那是一种直勾勾的纯粹恶意,由能把人毁灭的痛楚中催生而来:你早该死的呀,她直直看着康宁,盯着那令人厌恶的、无辜天真的美丽面容: 你听过,对不对?她故作怜爱地举起双手,好像正在虚空中轻柔地捧着小孩子柔嫩的脸蛋,你出生时太医就说过的,你活不长的。所有人都没盼着你活这么久呀。太医没盼着,你的兄弟姐妹们没盼着,太后没盼着其实你父皇也没盼着啊! 她大笑起来,两三个吓得面色惨白的大力宫妇一起拼命拖拉着这位皇贵妃,却也拦不住这柔弱女子的动作: 就是因为觉得你活不了几年,你父皇才会那么爱你啊。他这个人,最喜欢那些美丽的、不足的、缺憾的活不长的玩意儿了。 她两只手在虚空中下滑,然后突然扭曲用力,好像在想象中恶狠狠地扼住了小皇子细嫩的脖颈: 你早该死的!你才是早该死的!为什么你没有死!凭什么你没有死?就是因为你没死,我的宇儿才替你死了! 你把他的命还回来!她一声声啼血般地喊,好像那是什么唯一还能支撑着她的信条一般,你把你大哥的命还回来啊! 皇帝雷霆般的一掌将她整个人抽到了地上。 杨涵终于不叫喊了。她力气早已耗尽了。她委在东宫内殿、太子尸身之前,缓缓地又哭又笑了起来。 赵贵妃却好像这时才终于从一种极度的震撼中醒过神来,然后她当即如一头暴怒的母狮般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玉簪,没有任何犹豫地扑了上去。 我要杀了你!她也恨极了,她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的竖了起来,你敢说我的你竟敢!我今日就杀了你这贱婢!我要让你跟你儿子一起到地下作伴! 她那样义无反顾投身战斗,为了她小小的、需要母亲来保护的心肝宝贝,几乎可以舍弃一切。 但是心力交瘁的徽帝站在杨妃面前,将冲过来的赵贵妃一把推倒了。皇帝维持着自己仅剩的理智,尽力周旋着殿中这一只好像漂泊在暴风骤雨中的破烂船帆,不让一切真的驶向无法挽回不可逆转的尽头。 但是其余的人,所有在这之中受尽了伤害的人,早已顾不上去想一个周全了。 在那一刻,康宁的目光越过了一殿隐晦的、皇兄皇姐望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越过了他跪坐在地上、举着簪子对向徽帝的暴怒的母亲,遥遥投向了自小对他爱若珍宝的、从来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皇帝。 其实你父皇也没盼着啊 杨皇贵妃含笑的言语反复在他的血脉脊骨中游荡,不停地割出一条一条深刻的伤痕,把炸裂般的痛楚一路埋进他小小的、柔软的心脏深处,好像已经把他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根基抹除了。 不是的。 康宁在心里嚎啕地反驳。 不是这样的。 小皇子哀求地去找他父亲那永远含着爱意的眼睛。 皇帝避开了他的眼神。 其实或者只是徽帝作为一个失去心爱长子的父亲,在那时那刻实在太累、太痛苦了,已经没有办法再安抚小儿子的情绪。又或许徽帝在这个当下,根本无法下得去手去惩罚恶毒诅咒康宁去死的杨皇贵妃,所以对小儿子感到无法面对。还可能是因为他刚刚推了孩子的母亲。 但是人在某一刻感觉到了对父亲的失望,或许就是那么一刻,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秒就会飘散了但是就在那一刻,他也会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倚仗。 天黑了下来。 康宁实在困极了,他闭上了眼睛。 第26章 死讯 求你们别再瞒我啦 噤声! 康宁迷迷糊糊听见了碧涛呵斥小丫头的声音。 谁要是敢在主子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话头儿, 我就亲自去把他的皮扒了,把他的舌头用剪子绞烂,扔进井里, 叫他这辈子、下辈子,全都做个哑巴去! 碧涛的声音在暖阁外已是压得极低了的,只是这昏暗的寝殿实在是太静了。 连这样毒辣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是又要瞒着他什么呢? 康宁在昏沉散漫的梦醒间际无声苦笑,却已经压根不剩一丝一毫追究的精力和欲望, 只想做个混沌的聋子瞎子,继续沉入无边的、黑沉沉的迷梦中去。 他都忘了自己像这样睡了多久了,甚至睡到后面仿佛只是在延续某种无聊的惯性, 毕竟睁开眼睛就只能看到他父皇母妃那小心翼翼的、像是害怕把他摔碎了一样的眼神,看到一殿的宫人噤若寒蝉的姿态、如丧考妣的脸。叫他看得实在不耐烦,连应付的力气也要消耗没了。 好像是太久没有看到过太阳、没吹过风、没听见过人的笑声了。 他猜想自己大概确实是活不长了。 只是在偶然的清醒的午后,他还会撑起一点兴致, 叫人将他扶到庭院中闲坐一会儿,看一看望舒殿雕着弯月辰星的院墙,听一听他殿中的小宫女念书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他耳朵里听着小宫女的声音, 思绪却是飘飘然飞在空中。偶尔他会怀念自己幼时那些天真痴顽的梦幻时光, 更多的时候, 他总是想起大皇兄在世时候的样子。 很多事情是过了几年再反复回想,才能明白当时的场面到底含着什么样的意味。 他想起他幼时曾和大皇兄一起出宫, 大皇兄牵着他到京中的茶楼听戏吃点心,在茶楼外,一个鬓发斑白衣着干净的婆婆正卖着一篮子粗布揉制的绒花。 大皇兄生前是最怜贫惜弱的性子,他见了那个老婆婆,就牵着康宁的手问他, 皇兄买一篮绒花送给你,好不好?你拿回去分给你姐姐们戴着玩罢。 康宁陷在回忆里面点了点头。 后面呢?康宁微笑着回想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好像康宁毛手毛脚地爬到了别人身上,是大皇兄把他从人家身上抱了下来,并且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他。 那个时候康宁只晓得嘴上瞎答应,哄哄莫名其妙的哥哥罢了,哪里明白黎菁宇到底在生些什么气。 现在他倒是通了心窍,该不该懂得的全知道了,再回想起小时候傻乎乎的样子,只觉得心酸又好笑。 他在微暖的风里摇晃着,轻轻合上了眼睛。 等等。 等等别人? 那个人是谁?! 好像一道雷光乍然从康宁病得混混沌沌的脑子里穿透了过去,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难得的清醒重新降临在他这副虚弱枯竭的身体中。 戚长风! 他睡了多久?他有多久没再听过戚长风的消息了? 戚长风的信呢?一两个旬日就总会随战报寄回的、戚长风单写给他的私信呢? 康宁脸色急剧苍白下去,几乎片刻就失去了午后阳光在他脸上好不容易晒出的一点点血色,他从榻上直立起身,艰难地抬手摁住了身旁小宫女捧着的书: 戚长风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极轻却极清楚。 康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敏锐了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小姑娘脸上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你别慌。康宁神色不变,心脏却已经剧烈地跳动起来:你慌什么?他怎么了? 小皇子稳稳地扶着那小宫女的手臂,当下的力气已不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他的声音温柔悦耳,就像雪山上刚刚融开的清澈泉水从岩石上直坠下来,带着丝丝安抚诱哄的意味:你别怕啊,你告诉我吧。 殿下,碧云剧烈地发起抖来,近乎哀伤地看着小主子近在咫尺的这张如天人般美丽的脸,奴婢真的不知道,您别问了,您别问了好吗?您快躺下,您躺回来,奴婢给您读书听吧! 不知道是哪来的一股力气撑着康宁稳稳地站起来了,他头发披散着,乌黑的碎发垂在宽广的袍袖上,整个人好像虚弱得就快要在阳光中一点点消散了: 求你们别再瞒我啦,他声音低落下来,几乎是在哀求着那低等小宫女,别再什么都瞒着我了,好吗?告诉我。告诉我吧。戚长风的信呢?他到底怎么了? 她能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候,碧涛抱着一盘热姜茶从殿中大步走了出来,她背着康宁恶狠狠地瞪了小宫女一眼,把那经不得事的小姑娘吓得都低下头去,嘴里却是若无其事的语气: 主子怎么为难起这笨丫头了!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碧涛把装姜茶的托盘稳稳地放在庭中的石桌上,过来先扶着康宁坐下,是主子病着,陛下才叫我们都要瞒着的。 也就在前两个月,戚将军在讨伐逆王的最后一仗可是立了大功,果然于千万军马中取了那逆贼的首级。据说征南军在白河休整些日子就要乘胜继续南进的。她脑子转得飞快,知道康宁早就不是几年前那个好糊弄的小殿下了,轻飘飘的几句话根本没可能哄住他: 只是戚将军在这一战受了些轻伤,要先独自留在白河整顿一二,等把伤养好了才能赶上去与征南军汇合。故而信件才没能跟着战报一起发回来。说来说去,还不是主子这病总不见好?陛下和娘娘唯恐这消息叫殿下听了忧心,更添三分郁气,这才三令五申,要我们跟您瞒着。 分卷(17) 康宁端详了她半晌,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 然后他突然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碧云,他唤左手边那吓得一直发抖的小宫女的名字,现在是几月了? 碧涛根本来不及阻止,那年岁不大的小宫女已经开口怯生生地回答起主子问话:殿下,现在是九月末了。 康宁极轻地叹了口气。 碧涛,是什么样的轻伤,能让人三个月都杳无音讯啊? 主子是不信我的话喽?大宫女俏生生立在榻前反问,她面上还带着从容的笑意,手上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姜茶喂给他,我哪句话说过,戚小郎的信到现在还没来了? 她对戚长风的称呼在这时又回到了几年前,戚长风还成日和康宁厮混在宫里的时候,显得语气熟悉又亲昵。 对着康宁倏然亮起来的眼睛,大宫女的指甲紧紧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几乎抠出血来,只是面上还擎着没有一丝破绽的笑意: 说是前儿就有戚小郎单寄给的主子的信到陛下那儿去了。碧涛作回忆状。 回忆里,她跪在徽帝面前,听到这位父亲一字一句地叮嘱交待:朕这里也已经备好了一封仿照长风的字迹口吻写成的平安信。如果康宁那里实在瞒不住了,你们就告诉他,信在近日已经来了,若他要,你就过来拿给他。 这两日本来也忙主子的病,又怕主子看信再费了神。若是您立等就要,奴婢现在就过去把信取了来,又有什么难的? 我现在就要。康宁迫切地看着自己的大宫女,几乎片刻都等待不及。 碧涛又是一笑应了,翠海!她喊当年同自己一批来到康宁身边的另一个大宫女过来,扶主子进去吧,傍晚的风就凉了。然后又转身当着康宁的面剜了碧云一眼,这小丫头不会伺候,冒冒失失的,以后不能叫她在主子身边了! 又当着主子的面排喧小丫头呢!这也是个当姐姐的?还有,你怎么自己不扶主子呢,偏偏找我来使唤?翠海快步走过来,似嗔似怪地瞥了碧涛一眼。 咱们殿下急着要看戚小郎寄回来的信哪!我要给他跑腿去!碧涛回嘴。 翠海面色不变,还笑着只点头:那你可快去吧!我早说过,等殿下病好些想起来了,一定会急着问的!然后她扶着康宁转过身,细致温柔地引着病弱的少年从黄昏的秋光走回到幽深的宫殿中去。 他们背后,已经疾步走到了殿墙外的碧涛脸色整个垮了下来,她几乎不像皇子殿中执掌宫事的大姑姑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娇俏的脸庞滑落下来,直接砸到了望舒宫外名贵白石铺就的台阶上。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康宁终于又拿到了戚长风寄来的、曾在这几年里给了他无数慰藉的手信。 他急匆匆地展开那几张纸,几乎迫不及待地一行行读了下去,信纸上是他所熟悉的戚长风横钩直划的字迹、是让他无比亲切的戚长风的语气、字里行间透着的戚长风写信时独有的那些小习惯 可小皇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干净了。此时此刻,天边最后一丝阳光也隐进了阴森血红的西山中,无风的水面再泛不起一丝细微的波纹。 他到底怎么了?康宁抬起眼睛,几张纸从他指缝间滑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你们没本事做出这样的信,也拿不到军中供需专用的信纸。能叫父皇一起这样郑重其事地骗我 戚长风死了,是不是? 第27章 白凡 生死的交界原来是一条白玉铺成的 生死的交界原来是一条白玉铺成、一尘不染的拱桥。天穹之上挂着无限璀璨的星子, 桥底下碧波微荡,清澈无鱼,而两岸正隐隐漂浮着一种幽淼的花香。 康宁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和轻盈。他把什么都忘了, 一切沉重得要在他身上勒出血痕的负累都坠入摇荡的水波中化成了缕缕烟雾,被一阵风吹得四下飘散。 他跑到了那座白璧无瑕的桥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对岸等着他,这时转过头来原来是大皇兄。 自己非赖着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现在倒磨蹭上了!大哥假意嗔怪,眼底却满是藏不住的疼爱笑意, 快一点,黎菁宇招手,还想不想大哥带着你了? 想啊。康宁急得奔跑起来。可这座桥也太长了, 一块凸起的石砖把不看路的小皇子猛地绊了一跤。 我摔倒了!大皇兄居然不过来抱起他,只在另一边着急催促。康宁也没有细思,只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句,同时发现那绊倒他的好像并不是什么翘起的玉砖石。 一本厚厚的、看上去十分眼熟的书突兀地横在霜雪玉白的桥面上, 封上书着女医传三个极醒目的大字,一个隐隐绰绰的青衣女子的背影在书封上如一道剑般立着,透着说不出的孤傲意味。 小皇子这会儿连父母的面容都想不起了, 却不知为什么对这本书有些非同一般的在意, 他呆呆地跪坐下来, 揭开了书的封皮。 康宁!黎菁宇在对岸又喊起来,声音染上了几分隐晦的焦急, 长风难得有休沐日子,你不要再任性耽搁了! 戚长风。 康宁豁然直起身来,这时才发现,果然戚长风也正站在对岸看着他呢。 戚长风笑着冲他张开了两臂,这个姿势看上去是那样的亲昵熟悉, 小殿下快来,他的笑声中含着清风朗月,我们今天好好宰一顿你大皇兄去! 康宁于是什么也顾不上了,爬起来就又要往前跑,可他的衣角这时却被重重地刮住了,方才那本书卷成灵芝的金箔封边缠住了小皇子外袍上平安纹的绣线,这样一扯,那本厚厚的书居然直接被提起来又跌在地上,翻开成其中某一书页。 小皇子弯下腰随手把那怪书摘开,期间只是无意地一瞥,一行小字竟直直撞进了他眼底 徽帝长子薨逝,大梁举国哀丧,又兼南夷战事紧凑,孟白凡收药的西北商队一时也受到牵连。 徽帝长子薨逝,南夷战事紧凑仿若一声悠远的驼铃这时从空中传了来,一节节地在康宁耳边不断回响,他惊起了一背的冷汗,好像若有所悟却又不愿细思,只发狠一般将那本书丢在了一旁。 大皇兄!康宁朝桥对岸回过身,举步就要往那里跑,戚长风! 水岸对面却哪里还有亲人友人的身影,那和煦微风、幽幽花香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不见了,头顶的星辰高高悬挂在黑色天幕上,闪着阴森冷光,脚下万顷碧波不起一丝波纹,幽深不可见底,桥的彼端已只剩一片死寂的憧憧疏林,好像正潜藏着万千绰绰鬼影。 康宁如梦初醒一般跪坐回地上,急抢回那部金光闪烁的书按在膝头胡乱翻,可是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那一章节读了两遍,那一回的前言后语却始终只是在讲一位姓孟的医女试图调配出高效且无毒性的皮疮之药而已。让康宁心惊流汗的始终只有那两句小字,好像大梁储君之死只是给百姓的生活添了点让人心烦的障碍罢了,轻飘飘没有一点重量。 尽管如此,康宁也已经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爱恨生死如梦似幻,在戚长风离去后的寥寥数年、在他尚未做过任何准备的生命中接踵而至,到后来,一切已经说不清是非对错,只给他早就埋着种种隐患的身体留下更多创痛疲惫,让他感觉到无限的厌倦和失望。 康宁到此时除了对父母的亏欠不舍,唯独还对戚长风的死讯留有两分遗憾难平。但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了。这几个月里,他早从父母闪烁的眼神和宫人讳莫如深的脸色中猜到了太医不再对症下药、一味开延年益寿方子的真实意味御医也要无计可施了。 而现在他又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看也看不穿,醒又醒不来,这是他的梦吗?还是真正通往冥界的渡桥呢? 他委顿在原地,抱着那本神异的、已在他睡梦中出现过多次的书发呆,一时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此处好像没有日月轮换,没有饥渴冷暖,星幕与静河是这座桥上永恒唯一的布景,康宁开始感觉到焦躁无聊,他随意地又把怀中搂着的书摆在桥面上翻开,颇有些粗暴地将那些纸页从书的封首快速松落到封尾。 他幼时初见了这个半遮半露的故事,曾那样心疼怜惜里面那位孤苦无依的孟小姐,小皇子当然绝不至于因为这几年的变故就丢失了他慈悲悯人的天赋,只是他早已发觉这位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故交的孟女,如今已长成了一个傲骨铮铮的坚强女子,在孟氏的老家能够独当一面了。 他为她感到欣慰快乐,但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和情绪去消化别人生命里的悲欢了,直到他从这来来回回穷极无聊的翻动里捕捉到一个叫他生出刺痛的名字。 戚将军连连得胜,在最关键的白河之战中,他的家乡却被夷人报复性地一把火烧尽,剩余老幼充作奴隶,皆被夷人带走。主将温丹并不将南疆野民的性命放在心上,丝毫没有要为此改变作战部署的意思。当晚戚将军独自带着残部,孤军深入,那些白河人还真被一队战马和将军亲卫送回来了,可戚将军本人却就此与征南军的左部失去了联系,据他帐前亲兵亲眼目睹,戚将军已是命丧在南夷地界了。 康宁突然感觉到左耳深处连带着脑中那一片都在剧烈抽痛,他死死捂住没有一点患处的耳朵,摁着那黑白分明的纸页低头大口喘息着,他想不到竟是在此时此处、这样荒唐晦涩的梦里,他才终于能得知了戚长风的死因。 而那么久以来,他混混沌沌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就在他浑噩无知、昏沉度日的时刻,是不是戚长风的尸首已经曝在南荒之地无人收敛的野战场上,身在异乡,魂魄也不得归所呢? 他竟忘得一干二净了,连梦都没梦到过他。 康宁强忍着耳膜深处没来由的痛楚,继续从那页以后一张一张翻看过去,只想再稍微找到关于戚长风的只言片语。 死后哀荣,追封敕号,什么都好。 但书中始终只围绕着孟白凡的经历讲述故事,豫郡的风土人情,孟姑娘的见识感悟甚至孟家老宅的看门狗儿都能占到不小的篇幅。 朝廷的一切离孟白凡的世界都太遥远,小皇子所关心的人对孟姑娘来说都太陌生,直到康宁已经快翻到了这部书的小半,孟白凡远在京城的那个从来都当嫡长女死了的爹突然想起了这个久未谋面的女孩,千里迢迢派人来接他从想不起尽孝的老母和初长成的嫡长女,孟姑娘即将陷入一场肉眼可见的阴谋时,皇子和医女的世界才终于可能发生交集和联系。 可看到此刻,康宁一时也顾不上从字里行间寻摸有关他所爱之人的只言片语了。 书中孟白凡正经历着至亲血脉的算计与背叛继母亲生的妹妹孟明月在孟府当了这些年备受宠爱的大小姐,突然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原配长女从豫郡那穷乡僻壤跑来了,从此孟明月成了继室生的二姑娘,名分和地位好像都矮了孟白凡一头,可这一向娇纵的女孩却甘愿听从母亲的话,在孟白凡面前和气退让。 原来孟鸿礼将长女郑重其事的接来,并不是因为对大女儿生出了丝毫疼爱之心,他只为拿这遗忘了很久的骨肉去添一个通往荣华富贵的坑。 却是秦阁老一个最得老妻疼爱的孙子前年没了,这位小秦公子生来才华横溢、容貌秀致,却只活到该说亲的年纪就一病去了。秦老太太从此落下了一桩心事,在族里给小孙子找了一个嗣子延续香火还是不足,立意要给他娶一个十全的大家小姐来,好不叫孙子孤孤单单到了地下,连一二妻室也无。 秦阁老拗不过老妻,再来位高权重多年,心里并没有十分顾忌,真的默许了秦老夫人在京中人家探问那些红颜早逝的小姐,想着把人家的牌位接来家里,也算是给小孙子成了亲事。 秦老夫人嘴上同阁老达成一致,递到内宅的话风却又变了,她不要什么牌位名帖那些早死的姑娘都没福气,又哪里配得上她的宝贝孙子呢? 她就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姑娘,为此还许出一个要与那姑娘家当正经亲家相处的空名头。 李氏舍不得自己的心肝,妻族又是孟鸿礼得罪不起的李家,于是孟老爷临时起意,要将孟白凡嫁给阁老家早逝的孙子,把女儿送去守这望门寡,好同阁老家攀上一二亲家的人情。 第28章 月亮 他就是我的小月亮 康宁盘膝坐下, 从头览阅起孟白凡平淡又极不平凡的一生来。 他此时的心情竟非常平静。书中的孟白凡独自走在一条无亲无友、追求理想的孤绝道路上,她幼时只得到寥寥数年的亲母疼爱,少时又贪享了一段少的可怜的祖父庇佑, 随着挚爱亲人纷纷离世,她的人生就开始面临这世上无限的恶意。 血脉亲人的算计与背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后来的更多猜测、揣度、利益的争纷、龌龊的陷害,甚至许多无来由的敌对,仅仅只因为孟白凡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治好了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一位女医,心怀深耕岐黄之术、造福万民的理想;甚至她始终没有成亲生子这仿佛都成了她天大的过错。 若不是孟白凡一手医治好的小皇子始终站在她身后为她撑腰,孟白凡有几次几乎真的要陷在困局中被恶臭的泥沼吞没了。可纵使有这样的靠山, 孟白凡在追求医道的路上仍要面临常人简直难以想象的困难。 早些年看到这个故事,康宁或许要为了她这样艰绝的一生泪流满面了。可此时读来,他却只感觉到了一种孤单坚韧的力量。 孟白凡全然不同于康宁以往认得的任何人,燕来的浪漫流荡在上流贵胄中传为美谈, 踏月的美丽狂傲让她在青年时备受追捧,徽帝的离经叛道更是红遍了大江南北的风闻趣谈康宁一向觉得大梁民风开放包容,可偏偏是孟白凡, 一个在小皇子看来真正拥有狂热又高贵的理想的人, 却因她的性别、她专耕于贫下之家的穷人病、偏远之地的热瘴症, 她甘愿踏进最下等的烟花之地为生了难齿之症的妓子调治看诊而难以得到时人的尊敬认同。 康宁却从女医的故事中受到了莫大鼓舞。 那是一种很难言表的精神支撑,明明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在过着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着他从无涉猎了解的梦想,但看着她战胜软弱、消化磨难,看她把一切阴影抛在身后,乃至无坚可摧, 看她骄傲地走在一条无人与共的孤单道路上,从不迟疑踟蹰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勇敢的信念好像就重新回到了小皇子于生死之间摇摇荡荡的骨血中。 而他读到后面,真正藏在故事中的还另有一个巨大的礼物。 分卷(18) 戚长风没有死。 书中的视角始终只围绕在孟白凡周围,并不会将时下的名人风物俱都详细描说一遍,因此直至戚长风和孟姑娘发生了交集,才有寥寥的笔墨带到了这位戚大将军当年一场生死疑云的来龙去脉。 却原来戚长风在潜入南夷时,是与身量仿佛的南夷人换了装束的。他本来给亲卫留了信号,就是怕两下信息不对等,叫惦念他的人因此担惊受怕。只是他的亲兵却先一步看到了乱局之中的戚将军之死,先入为主之下、兵困马乏之中,没有再去寻找早先约定好的暗号,便带着救回来的白河老幼急匆匆逃回了梁境,又在温丹大将军那里进一步盖棺定论了戚长风的死局。 迟迟等不到部众联系的戚长风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下,仅靠自己一人,带着他孤身去救的阿凤的女儿从南夷成功脱身了,还与征南军中属于他的部众里应外合,使两个盟友关系不大牢靠的南夷小国互相攻讦,最终未战而降,被徽帝派去的使臣州官和平接管。 这位出身边野的平民将军,不但并没落得横尸异国的下场,反而立下了长达七年的征南之战中的最大功劳,先是歼了逆王敌首,后又以最小的损失耗费为徽帝拿下了与南疆相邻最紧的两个南夷部族,一跃成为了整个大梁的英雄战神。 如果说孟白凡如松如竹一般的人生叫康宁于濒危的昏迷中生出坚强力量,那么戚长风奇迹生还的消息就重给了他振奋的明光。 等看到临近尾声的章节,康宁甚至一改之前委顿颓靡的状态,生出了好奇探寻的心思 书中在最末的部分提到,孟白凡一生独行,其实并非她始终未曾动心。在这位女医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旖旎春思,只是那个让她芳心浮动的男子只在她生命中出现了很短暂的时间,两人便匆匆错过,就此留下了一个轻淡温柔的遗憾。 康宁本来猜测了几个在传记中频繁出现的优秀男子,却在看到匆匆别过再未相见后全都排除了。 然后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恍然大悟地向前翻动了几页那是一个初看时非常不起眼、这时看来却有些突兀的段落,是孟白凡在研究药方时正好缺少某种上年份的药材,然后就有女医的侍从来报,说戚将军特意使人将女医大人所需的药材送来了。 侍从还就此跟孟白凡闲聊两句,说这位戚将军可是整个大梁的英雄人物,不知怎么的竟至今未娶,实在奇怪。而后孟白凡就轻轻地、似有了悟地笑了一声,没有对这话发表任何意见,转头聊起了别的与炮制药材有关的话题。 提到这一段落的时候,孟白凡正处于研究药材年份与效力作用的关键时期,任谁将这一段看过去,都不会深究一个篇幅不多、出场寥寥、此时只为给孟白凡提供药材才出现的背景角色,更遑论关心这英雄将军娶没娶亲。 可康宁当然对他的好友有百般在意,就是这样只在背景对话里闪现的片段,当时也被他来回读了几遍,还在心里暗自反驳那侍从的猜疑不娶亲又有什么奇怪?戚长风不曾成亲,当然是有他自己的理由。 小皇子甚至还为此生出了一种奇怪又隐秘的欢喜。他并没有细思,只把那归结于不想要好朋友身边有除他以外更加亲密的人。但这种情绪并不强烈,几乎还比不上小皇子小时候没能从母亲那里多讨来一颗糖球的委屈。 不过到了此刻,好像一切隐晦的线索都能够严丝合缝地彼此对应上了。 是了,像孟姐姐这样优秀得世间少有的女子,必然只可能对另一个世间顶好的男子动情。 可世上哪里还有一个人会像戚长风那样好呢? 还有哪一个人能像戚长风那样,站在那里就是清风朗日,头顶着永远没有阴霾的天空,身后有西山上纯净无垢的白雪戚长风本身就代表了小皇子生命里一段没有负累和心事的岁月。 而分开的越久,戚长风就越成了康宁记忆里那块没有半丝酸苦的蜜糖,和他相联系的永远是康宁童年时最明媚的时光,是爬上树杈呼吸到的第一口自由空气,是秋日午后的阳光和屋顶栖息的野猫。 因此在康宁看来,也只有像戚长风和孟白凡这样的两个人,一个侠肝义胆拯救大梁边境子民于水火、一个妙手仁心造福穷苦百姓于微末,才真正称得上一句天生一对。 他们在书中交集甚少,但孟白凡是清楚表示过对戚长风的敬佩的,这对于孟白凡这样从不说场面话的姑娘来说算是极为难得,而戚长风在初见孟白凡时也曾说过:孟姑娘这样的大才,乃长风生平仅见。 及至康宁熟记的这一段落中,戚长风能如此自然地派人送来孟白凡需要的药材,而孟白凡也没有感到丝毫的诧异,显然是两个人私下一直也没有断了来往。因此孟白凡在面对侍从疑问时,那若有了悟的一笑就更加显得意味深长 是不是孟姐姐和戚长风其实早已经心意相通,彼此有意,只是因为一些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缘故,才遗憾错过,从而一个一直未娶,一个此生未嫁呢? 康宁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在冥冥中窥得了真相。 而他那样佩服喜爱孟白凡,又一向将戚长风看得无比亲近,这时理应为这二人相互有情意而感到开心他甚至已经想好,要为他们两人的姻缘尽自己的一份力,抹平这一份有情人未成眷属的遗憾。 可是他心里却总有些难以忽视的小酸泡泡不断冒出来,莫名其妙地影响着他的心情。 哼,戚长风。 小皇子抱着那本可以称得上自己的一段奇缘的女医传,靠在迷梦中这座拱桥的栏杆上,想象着万里之外的好友此刻是否已经脱困。 万里之外的南雀国,边城野外的乱葬岗中,戚长风正带着阿凤的女儿躲藏在一堆尸体之间。 当年戚长风去京城之前,这小丫头才几个月大,被阿凤装在戚长风家的竹筐里躲避夷人。现在她已经七岁了,生得和她母亲一样健壮美丽,被南雀国的人抓来后卖进了边城的一家妓院里,她偷了一把刀刺伤看守的人想要逃跑,再被逮回去时就叫妓院的人砍掉了一根脚趾。 她早已经不认得戚长风了,只知道这来救她的将军曾经是邻家的一个小叔叔。小姑娘脚上的伤还没结痂,生来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已经让她恢复了活力。 这时躺在死人堆里,她却还有力气对戚长风表示好奇: 戚家阿叔,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月亮?小丫头眨着黑亮的一双大眼睛问道。 我啊,浑身脏污的青年将军轻轻笑了一声,我就是在想我的小月亮。 第29章 牵绊 愧疚感将他于这个世界上牢牢拽住 康宁醒来时, 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父皇憔悴疲惫的脸。 好像他从小到大从重病的昏迷中清醒,总是先能见到父母殷殷盼着的面容。那让他瞬间觉得病中的所有苦楚和委屈都有了人依靠撑腰,可以在父皇母妃年轻强壮的怀里尽情哭闹撒娇了。 徽帝在小皇子心中从来都是一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父亲形象。他是那样博闻强识、沉稳温柔、风趣正直、公正强大, 他对世上的一切都能游刃有余他从没见过梁徽帝这样哀愁无力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康宁发现了父亲鬓边生长的丝丝白发,他在变老了。 细细密密的心酸像细小生长着的枝桠在康宁心中铺展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过去牵住父亲的大手、默默看着皇帝的眼睛。秋日的微光透在帘幕重重的暖阁中, 一种无声的温情流淌在安静的空气里。在彼此相爱的血脉至亲之间,隔阂一旦发生就真实存在,难以消融, 但却常常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无关紧要了。 宁宁,长风的事,父皇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皇帝艰涩地先开了口,战场上刀剑无眼, 形势瞬息万变,谁都预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两年又发生了太多的变故,你的身体本来就弱, 父皇实在担心你会无法承受这个消息。 父皇, 小皇子急切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你听我说其实戚长风他没有死, 他是和南夷人换了身上的装束,手下亲兵来不及多确认,才会误认为他死在了那里。他现在人还在南夷呢!再过不久父皇就能收到他的消息了! 康宁病中虚弱,已经无法把一切思考周全,当下只晓得把最要紧的事跟徽帝交待清楚, 盼望能为他关心的人多少提供些助益和便利。 但是皇帝一时之下根本不把他这样异想天开般的病话当真。 徽帝摸着孩子快要瘦成皮包骨的小胳膊,心中只觉痛惜难忍,面上却露出一抹安抚的笑意:宁宁说的也不是全无可能,父皇先前竟没想到过,皇帝此时对着命在旦夕的小儿子,再荒唐的要求也肯答应,何况只是这样一件小事:朕待会就会发下密令给温丹,叫他一直留意长风的消息。 只是宁宁,皇帝再三克制,眼圈还是红了:你从生下来,然后慢慢长大,能跑会跳,能说会笑父皇和你母妃对你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要求。你自己说是不是这样? 小皇子不知道徽帝想要说什么。他愣住了。半晌他点点头,呆呆地盯住了父亲的眼睛。 而现在,父皇只想对你提一个要求,皇帝顿了顿,这一年以来无限的压力和痛苦赘在他身上,几乎完全改变了他对于小儿子的想法,他不再希望他的孩子是一片永远停在云端、无忧无虑、天真纯洁的雪花了: 父皇希望你能坚强。 没有人能在滚滚红尘中为另一个人建出桃花源。人间的帝王曾以为他可以做到,但风雪来时他才发现,他甜蜜梦幻的小儿子会成为暴风中最先被冻死的那只羔羊。 父母的爱总有千万种不停变幻的形式,但唯一不会变的是,他们希望孩子能平安、健康的活下来。活到长大,活得长命百岁。 你母妃现在不在这儿,只有父皇陪着你,是因为她撑不住了,她病了,徽帝跟幼子说着他过去绝不会对小儿子说的话: 赵家云桥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姑娘,听听你外祖父母给长女起的名字吧云桥。多大的志向啊!她从小是赵老爷子最心爱的孩子,连你大舅舅和小舅舅加一起也比不上。十三四岁时在京城里拔尖要强,曾经把长公主收拾得不敢踏出宫门。她这辈子哪里怕过谁啊,她连朕都不怕。她要保护你的时候,那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连皇帝都敢指向。 但是她怕失去你,宁宁。你就是她的命。她这十四年里已经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你身上了,她跟杨妃不一样杨妃心里是有朕的。杨妃心里还有这个皇位。可她都没有。要是你有个闪失,她真的就撑不下去了。 皇帝叹了口气,把听得泪流满面的孩子抱起来搂进了怀里,父皇也要撑不下去了啊。 父皇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徽帝抚摸着小儿子骨瘦如柴的脊背,再也忍不住哽咽,你要是这么没有良心,非得要走,就把你父皇母妃的命也跟着带走吧。 不康宁已经哭得全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那对于他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徽帝却并没有想办法安抚和阻止。 康宁从没在父母那里听过这样的指控和怪责,这一刻,毁灭性的苦楚和愧疚铺天盖地,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无一不痛,却又好像从这压力中生长出了无数只手,将他于这个世界上牢牢拽住了。 小皇子在饱受骄纵宠溺的十几年里,纵然天真善良,温柔甜蜜可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培养出来的注定是一个没什么责任感的孩子。他从来只看得到眼前的可怜,记挂常在身边出现的面孔,听得出话语中浮在表面的含义,相信他眼睛中看到的表演,他很难去思考事情的背面是什么样子的。 燕归来了三两个月,他就会在清晨的迷蒙中换一个名字去喊了;林中目睹了一场生死的惨事,康宁就会沉浸在惊吓恐惧中忘记他的马儿。而他纵然知道他的死会让双亲痛苦难过,却并不会细思这对于帝妃二人到底会是一场怎样的灾难。 过去,因为他年纪还小,他所有的一切懵懂、娇憨、不深究、好哄骗、更关心自己的感受和情感世界,都是一个浪漫的孩子再可爱不过的特质。 但人活在世上,其实不可以无忧无虑、没有负累,他活得太轻盈了,这个世界也就拴不住他了。 我会坚强的,小皇子剧烈地抽噎着,他这一刻早没有了自戚长风走后沉稳得多了的样子,精致昳丽的小脸皱成一团,又是小时候那个在清和殿嚎啕撒泼的小孩子了:我很坚强的 父皇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不想听你这样说康宁又伤心又委屈,我已经,我已经知道我不会死了 是的,你不会死,徽帝握着儿子的肩膀,把他稍微拉开了一点,紧紧盯着孩子的眼睛,宁宁,你只要再坚强一点,再多坚持一段时间,知道吗?最多再等三个月不,两月!父皇派出的人已经找到了柳神医后人的消息!传说柳神医虽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没,见过他的人并不太多,可他的医术却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他虽已仙去了,可他还有后人留世!乌衣卫就快要找到他了,到那个时候,神医后人肯定能医好你的! 柳神医后人! 像春夜里的响雷霹下,康宁悚然一惊,立时连哭都忘记了。他醒来就见到皇帝,又听了那样一番摧心肝的话,几乎一时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连日昏迷中看完的那本与他极有缘法的书 皇帝确实是在冬末之时,约莫三个月后找到了柳神医唯一存世的后人,孟白凡。而孟白凡那时为了不被送进阁老家嫁给牌位已经用尽了办法,甚至用匕首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被大怒的孟御史关进了冬天冰冷的柴房里。 孟白凡这样坚决的姿态,跟秦家别说卖人情了,几乎就是替孟鸿礼结下了他得罪不起的仇怨,甚至因为她这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儿的激烈连带影响了孟二小姐的名声。要不是怕担下杀女的恶名,孟鸿礼已经不想让这给他丢脸的嫡长女活下去了。 皇帝找到孟白凡,不但是救了小儿子,其实也是救了孟白凡一命。可等孟小姐终于从柴房出来时,孟家唯一关心她的祖母已经因为连日的担忧和哭泣处于病重弥留之际了。孟白凡一身医术也治不了老病,而祖母之死,也随即成为了孟姑娘一生六亲断绝之路的开端。孟白凡因祖母遗愿不得不留在孟家,她憎恨父亲,孟老夫人却难以在儿子和孙女之间割舍,始终盼望父女俩能够和好,最终只造成了孙女离家以前层出不穷的坎坷。可以说,孟白凡前半生的许多痛苦都来源于她血脉亲人的贪婪恶毒。 分卷(19) 而康宁既已知道后事,当然不能再任由那些荒唐惨剧发生在孟白凡身上。他要早早地让徽帝发现孟白凡,将治愈小皇子并深得皇子信爱这一光环提前加诸于她身后,让孟鸿礼再想伤害女儿时能够有所顾忌,而孟姑娘也不用以毁容自残的方法逃过这荒唐的冥婚,从而与孟御史产生矛盾,使得孟老夫人忧思过重而离世了。 父皇还记得我小时候总嚷着一个梦吗?康宁拽着父亲的袖子将脸上的泪揩干,正色说道:我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看得到孟白凡的故事了,许是孟姐姐就是上天冥冥中派来救我的孟白凡就是柳神医唯一存世的后人。 柳神医因江湖恩怨中毒离世之前,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他曾经救过的秦老太爷的儿子。只是因为怕自己的恩怨连累女儿,并没有将真实身份告知。这么多年,孟鸿礼只以为先岳丈是个挟恩图报的江湖野郎中。除了孟白凡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柳神医还有一位后人传世。 第30章 拯救 还没有正式谢过姐姐救我性命 很奇怪,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孟白凡本人,康宁却总有种她就该长成这个模样的认知。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让小皇子在与孟白凡初次会晤的时刻就感到了无来由的亲切喜悦。 但孟白凡分明并不是那种让人感到亲切的长相。她是一个生得有些苍白寡淡的姑娘,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耐看, 身量纤瘦高挑,眼中总含着一抹清亮的倔强,面上虽始终带着得体笑容,言谈也温文和煦,却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常有的那等甜美娇憨, 反而叫人见了先生出些不敢亲近的疏淡来。明明并不是个棱角外露的女孩子,说话做事也称得上圆融,反倒比那等个性张扬的姑娘更难叫人疼爱。 赵贵妃在过去几年的宫宴上也见过几次孟白凡的妹妹孟明月。那可真是个伶俐活泼的小姑娘, 既承袭了她母亲李二的美貌,也颇有些心计,惯会卖乖讨巧。 孟明月能踏进这座宫门,跟她的姓氏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全都是凭着母家李氏的脸面。那时候孟鸿礼几乎全靠着继夫人才一脚踏入了他过去摸不着边的圈子,又哪有人知道孟御史家原来还有一个送到了老家的大女儿呢。 谁知世事难料,孟御史把给他带来名利助益的李夫人和李夫人的孩子视如珍宝, 将嫡长女作为弃子, 废物利用般想要塞进一座无望的牌坊里, 可李夫人和孟明月借着李温纶的皇宠才能挤进宫宴之中求一个追捧奉承赵贵妃的位置,孟白凡却是凭着她自己成了永春宫的上卿。 徽帝和赵云桥其实是寄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期待于那传说中的神医后人身上的, 在发现这所谓的神医后人不过是个处境尴尬的少女后,帝妃的心都凉了半截。 可孟白凡在医术上甚至有着胜过她外祖父的天分。她生来亲缘淡薄,容貌也不够美丽,性格更说不上讨巧,但老天早已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道路上把一切加倍补偿给了她她幼时便能对最常见的小病小症开出剂量格外精准的药方, 如今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用针用药的灵气甚至叫宫中疾医都自叹弗如。 她并不是只靠着柳神医的家传和柳鹤峰留下的那些神乎其神的用方才能有资格医治小皇子的。 唯独在医之一学上,这姑娘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与傲气,她对着皇帝的质问和担忧只是微笑:小殿下这样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当今天下唯有我最善调治。便是外祖父今日在此 他不如我。 嘴里说的也许是年少不经事的大话,但小皇子一日好过一日的状态却绝做不得假。秋冬季本来是康宁每年最难熬的时节,这一年他的身体又是尤其多病虚弱,可孟白凡纵不能以人力违抗天时,永春宫的小殿下就是在一场连着一场高烧冷汗惊梦的症候下渐渐长了些肉,脸色也好看得多了。 这几个月里,孟白凡都被赵贵妃留宿在永春宫的侧殿,住在康宁表姐每次进宫时住着的宫室中,每日到望舒宫只需步行两炷香的功夫。 皇帝一开始见了孟白凡那样失望,如今却恨不得对这姑娘大加封赏。珠宝绢帛那都是次要,赵贵妃认得的养女之位也算虚名,他是想封孟白凡一个爵位头衔的。 只是孟白凡想要的却是另外一个需要陛下金口的名头她想做大梁的第一位女医。 她在永春宫的前殿跪求后的第三日,圣上明旨发下,孟家的嫡长女获封四品医官,列职宫中,却不必侍奉贵人,也无需值守,可自由出入宫禁内外。 这样的荣宠,纵然是源于孟白凡救治小皇子的功劳,到底也算青云直上,史无前例了。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孟御史在女儿面前的那点作为生父的威风简直如纸皮老虎一般,别说是孟鸿礼就连秦老夫人也不敢再到社交圈里讲孟白凡一句半句的不是了。 能治好皇帝的宝贝儿子,孟女医这时在徽帝心里的地位就比什么阁老宠卿御史加一起还高了,龙椅上的那位又哪里会在意任何一个臣子的面子和名声呢?徽帝下旨直斥了秦阁老荒唐不仁,孟鸿礼为父不慈、内帏不修,而李温纶明面上跟这一桩结冥亲的事都扯不上关系,最近也频频受到皇帝的冷落。 立春以后,冰雪渐融,康宁的身体越发好了,已经能陪着孟白凡走到望舒殿的前庭石廊中喝一杯炒制的花茶。 茶、蜜、酒、酿过去他们是绝不许我喝的,今天还是孟姐姐发了话,我才终于算是尝到了一样。康宁举着手中透出玫瑰色的琉璃杯感叹。 孟白凡摇摇头,这算什么,她望着庭内人工湖中碧青透彻的春水,感觉到水面下正蓄势待发的某种蠢动蓬勃的快乐和希望:这天下之大,百般滋味,皆值得一品等小殿下身子好全了,俱都会尝到的。 康宁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那一刻神色中带了些奇怪的笑意,原来也有一个人同我说过类似的话,小皇子微偏着头眨巴眼睛,你们还真是有缘分。 这就算缘分?孟白凡失笑,不过是我们都相信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福分只会在后头。 康宁哈哈一声,并不深究这个话题。他突然端正颜色,后退了两步,于石廊中双手交叠,对着孟白凡鞠身一拜: 还没有正式谢过姐姐救我性命。 小皇子除了因那本女医传而喜爱敬佩孟白凡的为人,也实在对救命恩人有着许多的感激,徽帝和赵贵妃固然因此对孟白凡有诸多赏赐,只是康宁心里还觉得不足为报。 我会帮孟姐姐的。他在心里这样想,只是不能说出口我绝不会再让你过上那样艰难孤单的一生。追逐理想固然是你最大的愿望,可在我看来,亲人友人爱人也是世间极美好温暖的所在。这些你本来拥有,只是都失去了。而我不会让这一切再次发生。 小皇子这样想着,却没想到这时孟白凡也后退了两步,对着他两手交握直拜下来。 小殿下谢我,我就受了。但我也要谢小殿下救我于孟家的绝境之中。 孟白凡在被徽帝的人找到前,正处于她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她早对孟御史没有了期待,可仍没想到他能对自己的骨血这样冷漠恶毒。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孟白凡存世的所有血脉亲人里,她唯一在意的只有孟老夫人,她能不顾自己的感受,却不能不考虑孟老夫人的心情。可孟老夫人纵然最爱自己养大的大孙女,却并非不疼儿子和李夫人所生的孙子孙女。甚至嘴甜会撒娇的孟明月尤其讨了老太太的欢心,在很多事情上都颇能哄得老夫人赞同。 孟白凡心细如发才能洞破这一桩高嫁的真相,孟老夫人此时在儿孙的哄骗下却只以为这是打着灯笼难求的好婚事,大孙女对此这样抗拒违逆,孟老夫人又气又急,生怕这样的好事会转落到孟明月身上去她也喜欢孟明月,可余下的孙子孙女们加一起也比不过她的大囡囡。但孟明月只在老夫人膝下撒娇卖乖,假作一副羡慕长姐的模样,老夫人又不能明说偏心,几乎要郁病了。 孟鸿礼自己虽刻薄寡情,倒笃定了长女侍祖母至孝,并不敢对老夫人戳破这是桩冥婚的真相,反而利用孟白凡对老夫人的在意不断逼迫。 这二年孟老夫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孟白凡又哪里敢让祖母发觉她心心念念的唯一的儿子是这样一个恶心狠毒的东西? 百般无奈之下,她几乎想自残来避过父亲的迫害,以自己的名声和身体为代价,尽量周全一个损失最低的结局。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做梦一般的被接近宫中,诊治了一个漂亮得像神仙似的小皇子。 小皇子说:出入宫禁不大便利,来往家中也是麻烦,孟姐姐这几月何不宿在表姐常住着的殿里? 小皇子问:县君的爵位固然好,只是我观孟姐姐并不同于一般的世家贵女,而是有着非同一般的志向。孟姐姐心中作何想法,不如对父皇直言? 小皇子还捏着她的手,看到她曾被所谓的妹妹明嘲暗讽的一手心茧子,告诉她: 孟姐姐千万不要因旁人三言两语怀疑自身。在我看来,孟姐姐人品贵重,志向高远,心怀慈悲,意在苍生孟姐姐是我所闻所见中第一等心思高贵的人。孟姐姐在走的这条路,必将对天下百姓产生非同一般的意义。 小皇子当时怎么能说的这么认真? 孟白凡那时先是好笑,觉得这小殿下实在甜蜜,言谈之间也太惹人疼爱,可她后来仔细想想,竟然愣住了。 她过去钻研医术,其实只为兴趣,只是喜欢。她热爱研究那些草木、兽足兽角、蛇蜕虫豸那些甚至本来是毒物的材料,喜欢看那些炉中沸腾之物组合增减之下竟能解决人的病症。除了她早逝的母亲,这世上是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做这些的。甚至在孟鸿礼等人看来,她研究医术等同于大家小姐自甘下贱,是一件无比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她能在这样的不解和诋毁中坚持自己的爱好已是不易,又哪里想过什么慈悲救人、天下苍生? 可是康宁那日好像天经地义似的一席话却如醍醐灌顶一般叫孟白凡从某种混沌的追逐中了悟了。 是了。她想做到什么呢?她想解决什么呢?她又想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呢? 孟白凡被康宁扶着直起身。 小殿下。她看着眼前那秀美的面容想到你不知道。你在救我。 第31章 长大 一半的天地灵秀都聚在小殿下一人 康宁十六岁的那个春天, 边邦小国前来朝奉,使臣在宫宴上对四皇子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回去的路上与同僚感叹:我看这普天之下, 一半的天地灵秀都聚在小殿下一人身上,剩下那一半才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啊! 本来不过是一个边国使臣的醉后狂言,不知怎的竟传开了,引得时人皆称颂赞同。也许是因为自从大梁这位小殿下身子慢慢好了,开始在各个场合露面, 便因为他绝美的容貌和温文柔软的气质在京城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追捧。 小殿下踏青时买了一个小丫头篮子里的野花,第二日,那小丫头一春天预备要卖的花都叫人订空了。那小姑娘又欢喜又惊慌, 连说自己不过是闲时用柳条编的篮子、路边采的花,仍不妨碍一干少年少女排着队也要来采买;小殿下乞巧夜游穿了月白,不到下旬京中布行就卖空了月白的布料;小殿下冬至日赞了瓦舍的傀儡戏,百戏中最无人问津的行当立时成了当年的热灶。 大梁的风气本来也算开放, 百姓生活安乐,有大把的精力和无限的意愿去追捧他们喜爱的事物。当年的徽帝在浪荡的皇子时期也享受过类似的待遇,他一向把自己少年时代在民间引起的狂热浪潮引以为骄傲, 私下认为自己也算是达成了皇族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但是跟他渐渐长大的小儿子一比, 徽帝当年简直太弱了。 康宁最吸引人的一点其实并不是他那张举世无双的脸, 也非全赖于他温柔甜蜜的言谈举止。 他的气质中有一种非常微妙的不拒绝,那是一种非常隐晦又缠绵的感觉, 就好像不管是来自旁人的善意恶意、垂涎或者爱慕,在他那里都被柔和钝化了。他明明看起来那样澄澈纯洁、干净无辜,但是他这种不拒绝却实在使人迷惑,叫围在他身边的人搞不清他到底是迟钝憨正,还是有意包容或者确实是对自己有非同一般、独一无二的特别对待呢。 很难有人能在他多情的眼神中保持绝对的清醒。纵然晓得他就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看一棵秃了枝条的树都像是在看累世的爱人,但所有人还是都忍不住生出某种私隐的念头他看自己时还是不同的吧?不然我怎么会被他看了一眼就觉得亏欠,恨不得要还上无限的柔情还觉不足呢。 尽管并没有人为四皇子在朝中造势,而康宁就算痊愈了也还是比旁人羸弱一些的身体叫他注无缘大位,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聚在康宁身边,为他一笑作尽百态,为他微微的蹙眉抓耳挠腮。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和赵贵妃对此只是旁观,并不干涉,就好像他们真的放任那些多多少少心怀痴念的世家男女围在宝贝儿子身边手段尽出,却只把乱象交由小皇子自己处理周全。当然如果真的有人敢把龌龊心思用在皇子身上,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皇帝早已预备好了雷霆手段在暗中等着。 在这种情况下,康宁的婢女僮仆、兄姐亲族,乃至他的小马玉宝都开始有大把的人拉拢讨好,但是与康宁的关系甚密的孟白凡却成了京中人嫉恨的对象。 时人总是不肯承认孟白凡得以于京中立足是因为她自身的才华,而康宁的另眼相待也是源于孟白凡坚韧正直的品性和那一场救命之恩。俗语总说人心里有什么才看到什么,这话也许也不假二公主的母家表妹,汤姝静就会出了一条剑走偏锋的道路,她综合了孟白凡在孟家后宅尴尬可怜的处境和小殿下怜贫惜弱的性子,为自己别出心裁地设计了博取康宁注意的路线。 那日春风和畅,是一个并不算特别的下午,康宁走在从清和殿到望舒宫必经的路上,听到几步远处由三棵海棠树掩着的小亭子里传来的哀哀的哭声。 向来他们只说姑妈偏心,隔三逢五接我进宫小住。我却没良心,不认得自己的家门了。可家里又如何有我的容身之地?少女凄苦落泪,声音娇柔婉转,好不动人心肠。 旁边许是小丫鬟的人正心疼哄劝,姑娘快别如此,若是咱们姨娘知道了,又不知要多么心疼呢! 小丫鬟不哄还好,她这话一出,好像更勾起了那小姐的伤心:是了,家里姐妹,偏生我是庶出,旁的全是些嫡出小姐。族里自然更要疼爱嫡出的女孩儿。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呢?若不是姑母怜惜静儿立身不易,怕我和姨娘早已经在府里活不下去了。 汤小姐这话几乎全是牵强胡诌。她确实是姨娘生的姑娘,可她父亲却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而二公主的母妃汤贤妃也唯有汤父一个嫡亲兄长而已。那些个汤姝静嘴里的姐姐妹妹都不过是旁支的女孩儿,俱都养在汤府讨生活罢了。她在自己府里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又作为汤贤妃唯一的侄女时常被接进宫中亲香,身世处境实在没有一二能讨得怜惜的说头,便只好拿着庶出的出身说事。 分卷(20) 康宁早已听出了汤姝静的声音。汤姝静自小常常进宫,对小皇子虽说不上熟悉,倒也不至于生疏。只是康宁幼时叫皇帝和贵妃养得无比金贵,等闲的生人都是没资格见一见皇子金面的。汤姝静这样得贤妃宠爱的女孩儿尚不能接触到他,还是自孟白凡进宫医治好了小殿下之后,汤姝静才算真切知道了康宁的模样。 而汤姝静再怎样聪慧受宠,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冷不丁能近距离接触到风靡京城的小殿下,哪里能不动心。特别是她跟在自己的公主表姐身边,还同康宁一起投壶打牌玩过几次,这让她在京城的名媛中有了独一无二的谈资,那等风光远非什么珠宝衣饰能为她带来的。十五岁的姑娘看不到政局权势,她眼中只有四皇子天上仙人一般的面容、人间菩萨一样的慈悲温柔。 而她对康宁的性子也算摸得准。 撞见这样一个亲戚家的女孩哭得可怜,康宁怎么都不会视而不见的。哪怕碧涛在一边支支吾吾地想要阻止,他还是拨开海棠枝杈走进园中,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汤妹妹擦一擦泪吧。春风干燥,女孩儿家还是要仔细些,别把脸吹皲了。小皇子声音柔和温润,比拂过肌肤的春风还更要动人。他言谈之中有天生的一股温柔体贴,也不知道从哪里继承来的,反正赵贵妃是自叹弗如,还戳着儿子的脑门说生了个小祸害。 汤姝静那一刹那连卖弄可怜都忘了,泪根本就流不下来了。她呆呆地接过那方暗香浮动的雪帕,哪里顾得上擦泪,只想把心上人的贴身之物藏进怀里。她看着小皇子俯视过来的那双含着怜惜柔情的眸子,一时只觉得一颗少女的心都化成了春水是不是小殿下也早对我暗藏情意?她想着:他对我这样怜爱体贴,柔情脉脉,分明也是动了心我们也算得上是两情相悦了吧。 可康宁哪里开了那根窍? 他该懂的倒是都懂了,只是从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徽帝当年早早想着给戚长风挑选两个美貌的宫女子,到了小儿子身上却总觉得别扭这很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管是谁和康宁亲密,都还是对方占了便宜呢。 不过康宁不懂,他身边自然有护着他的人。碧涛轻柔却迅疾地把康宁的帕子一把抢了回来,然后递上了自己的手帕明明听起来很粗鲁,可她当下的动作却并不显得失礼:殿下的帕子永春宫那里都是有数的,不好随便打发。汤姑娘若不嫌弃,将就用一下奴婢的手帕吧。这也是新的,领来只过了一遍水。 康宁好像并不懂这其中的交锋,只是对着汤姝静微微一笑。汤小姐又怎么敢得罪半个宫城横着走的望舒殿大宫女,只好略带些尴尬无语地默默拭泪。 小皇子好人做到西,又将汤姝静请到望舒宫去,安排碧涛陪她洗脸净面,用了点心,安慰了她好半晌,才把这姑娘小脸红红地送走了。 碧涛憋了一肚子的话,这时才终于能吐个干净:主子也对她太好了些,您还真觉得她可怜啊? 康宁皱眉疑惑:汤表妹确实有些苦楚啊,你难道没听她说她在家中的处境?好在贤妃娘娘心疼她,多接她在宫里住住,也能叫她家里对她好些罢!我原来只当她是二皇姐的小表妹,竟没大关心过她。 小皇子又想了想:你瞧她穿戴那样朴素,想来就是贤妃娘娘和二皇姐肯照料她,也难以做到事事周全。往后我们有什么好东西,给孟姐姐送过去的时候,也带汤表妹一份吧。 碧涛对着他直直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了。 康宁倒不生气,只是抱怨了一句:不知道你怎么回事,这两年越来越爱做这怪样像个妖怪似的。 好啊,我是妖怪,主子是神仙,那我叫怒目金刚来治治这汤姑娘才是正好!碧涛碎叨叨地小声念起来。 你说什么?小皇子没有听清。 哎呀,我说主子还是想得不周到。二公主才是汤姑娘的亲表姐呢!待我把这关节悄悄透给二公主知道,叫她多体贴汤姑娘不是正好! 康宁也觉得这样确实正好。于是碧涛寻了一日空闲到二公主那里闲聊一番,从此在二公主这亲表姐的关爱之下,可怜的汤表妹再没能进得宫来。 第32章 偏爱 燕归回京城了 自太子薨逝后, 徽帝好像也遗忘了皇子年满十六就出宫令居的旨意,绝口不提他小儿子出宫建府的事了。就是早早迁出宫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皇帝也时常给召回来到宫中小住, 更别提他已嫁出去的长女了若不是有淑妃劝着,徽帝甚至是想大公主常住宫中,只隔三岔五到公主府与驸马团聚的。 不过大多数时候,宫里还是只有康宁和昭阳两个皇子女,因而康宁难免跟他二皇姐格外亲近起来。 二公主自来是个聪慧勇武的姑娘, 也是从小就受到徽帝格外的偏爱,她虽不爱理会那些小女孩家的弯绕心眼,却并非不懂。有时候弟弟身边发生了一些争风吃醋、装神弄鬼的小事, 她顺手就帮着解决了。 只是近来二公主也没有精力总为康宁处理那些围绕在小皇子身边层出不穷的狂蜂浪蝶了。她年纪渐长,也开始慢慢觉出了少女春思,热衷上在京城的优秀儿郎中给自己挑起驸马来。 她还说出了一番让贤妃险些昏倒的话:家世门第倒不是最要紧,这天下又哪有男子能比过女儿的家世门第?母妃也不要忒势利眼了。只要驸马的形容品格儿叫人喜欢, 再来知道温柔体贴,又能知情解意,伺候得好公主, 女儿也就满意了。但凡他跟了女儿, 又有什么荣华富贵是不能够的! 这是要找个丈夫还是公子哥要找通房丫头哪! 这哪是个女孩子家该说的话! 不妥不妥昭阳从小到大很多地方都让贤妃觉得不妥。她还是觉得侄女汤姝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简直是贤妃心中的千妥万妥。可惜二公主自十岁起就拿了贤妃宫里的主意了,贤妃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性子, 心里有再多意见都抹不开抱怨女儿的,贤妃宫中从大嬷嬷到小太监全都听二公主一人的话。她说汤姝静进不来,贤妃是再不敢把侄女接来的。 同样,二公主要给自己选婿,徽帝又乐呵呵地大开方便之门, 贤妃再觉得荒唐也不好发牢骚,只能看着自己生的姑娘像一头兴奋的牛一样拖着她弟弟三天两头奔走在世家子弟的场合中,搅得京城中一时热闹非凡、少年少女全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活跃起来,从世家到百姓中都涌动着一种蓬勃的兴奋,时下男女大防的观念又是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薄弱万人瞩目的皇子皇女带头交游玩乐,一时带的京中狡童美女聚在一起飞花行酒、赌马斗犬、宴饮舞乐,期间少年男女多少私定了终身、互诉了衷情,而皇帝的姿态在上面高高摆着,上行下效,那些小儿女的家族长辈也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容。 只是二公主先还兴致勃勃,看好了几个相貌出众、允文允武的优秀少年郎,带着康宁同他们一起寻欢作乐、纵情游戏,可次数一多,她却觉出了某种叫她目瞪口呆的挫败 这梨花酿劲头极小,口感却甘甜绵醇,几如蜜水一般。臣已命婢子特意调和煮温了,殿下尝尝适不适口,若不喜欢,臣还叫人换殿下上回赞过的果茶来。只是这亭口风凉,殿下温温地饮一杯酒,也还算得适宜。 听听,多么的殷勤体贴,多么的细致疼人只是那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一转身看到了她,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哈哈!公主殿下上次看好的种马果然不错!臣这两次押注全押在檀狼身上,将袁志他们赢得是心服口服!末了,又见到婢子没眼色地上来倒同一壶酒,公子哥开始面露难色:这梨花酿只得一壶,是臣专为小殿下从祖父那儿求的。二公主可是海量,还是同我们一起饮竹叶白吧! 二公主看看装在陶坛中、堆放在角落里的从外面采买来的竹叶白,再默默瞧了瞧捧在婢子手中那白璧无瑕、雕着福禄八宝的精致玉瓶,体会了一下主人家吩咐下人把酒始终隔水温在鎏金盘的周到细致,目睹了一番席上的少年公子面带羞涩自觉或不自觉围拢在康宁身边的追捧向往。 她又细细想了一下弟弟的温柔可爱、美丽甜蜜。 她悟了。 回程的马车上,康宁扶着额头倚在姐姐肩上打趣:二姐天天拽着我出来,这么些日子了,到底是看中了哪个呢?我倒瞧着这些公子都不错,样貌俊朗,文武兼备,人也俱都很温柔细致。 昭阳先是哼哼了两声不答,然后她突然转过身,两手捧起弟弟的小脸仔细端详,把康宁吓了好一跳。 我们宁宁生得这么秀美疼人,怎么就托生成了一个男孩儿呢?二公主拿腔作调如唱戏一般抑扬顿挫地感叹。 康宁不妨二姐突然发神经,哈的一声,也伸出手去捧着姐姐的脸回敬她:那我们昭阳公主生得这样勇武不凡,怎么就托生成了一个女孩儿呢? 姐弟两个本来正借着醉意嘻嘻哈哈地玩闹,这时却听到马车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音,间有女子的哭喊求救夹在其中。康宁撩开帘子往左前方探头看去,却是一行面相凶恶的汉子正捉打着一个哀哭的少妇,口中还一直骂些不干不净的浑话。周围一圈围观的人皆面色忿忿,也时有正义之士上前管的,却反被那群凶恶的汉子推得趔趄,又听说这是家事,更不敢十分插手,只是围着这一行人不许他们将那女子带走,还有人喊着要去告衙门。 百姓犹豫着怕惹火上身,龙子凤女自然就没有这个顾忌,康宁自来心软柔善,昭阳更是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带着弟弟就从马车上跳下来抢步上前了。这一行恶霸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看着并不大像京城的人,正对着一个上前见义勇为显见家境也不凡的公子哥儿又踢又打,已经把那少年的头都要踢破了,显然是有腿脚功夫在身的。 这位公子应也是随意出来游玩,只随身带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厮,这时哭喊得嗓子都哑了: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来历吗!天子脚下行事如此张狂,你们是不是不要命了! 他这样喊又有什么用,只被一个刀疤汉子重重攮了一把,还被一口唾到面上:小鸡子叫唤什么!若不是现在京城,兄弟们收敛行事,早把你们这些挡路狗全都砍杀了! 这话一出,百姓更不敢伸手,只是也更不肯让开路了,唯恐真把那女子的性命害了。 昭阳已经气得脸色都变了,只恨自己出来玩没随身带着鞭子。这当街惩治恶霸的事她幼时就做过,如今她长大了,心知肚明哪怕她跟康宁没带随从,也自有乌衣卫在暗中跟随保护,更不会惧于一行江湖恶客的淫威,抄起街边馄饨摊的一只拨碳荆木就打了上去。 她一行要顾忌那个被欺辱的姑娘,一行想着解救那个仗义但是对自己的能力估量不足的公子哥儿,只把弟弟留在外圈顾不上管他。只是康宁有自知之明,乖乖等着乌衣卫赶过来帮忙,并不向前凑可那行长了眼睛的恶霸却不会忽视他。 这也难怪。小皇子长了这么一副模样,放到哪里都会叫人瞩目的。那些江湖中人又不瞎,哪里能放过这样一个令人心驰的美人,几乎除了围攻二公主的两三汉子外,剩余那几人都放开了那位被欺辱的姑娘和挨揍的公子哥儿聚拢过来,上来就想对小皇子动手动脚。 昭阳余光已瞥到赶来的乌衣卫射来的袖箭,并不大担心弟弟的出境。只是没等乌衣卫赶来解救小皇子,一个一直围观的小姑娘这时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突然就像愤怒的小鸟一样扑上去对着一个壮汉就是一巴掌:渣滓!离这位小公子远些! 而小丫头这轻飘飘的一巴掌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瞬间就点燃了人民群众压抑许久的怒气,百姓们虽没有这些江湖恶客的厉害武功,却花样百出地抄着顺手的家伙对几个傻眼的凶恶大汉围打起来,纵然没有章法,那大娘的手指甲大叔的鞋底子姑娘们的木簪子一时也叫这群江湖人招架不住,惊慌之下节节败退。而一根汗毛都没伤着的康宁就被拥簇在人流中,七八双手拉着他嘘寒问暖,他还莫名其妙被不知哪来的小男孩塞了一只热烫的包子,被小皇子一直傻乎乎地捧回了马车上。 真是招人喜欢哪!看着公子哥儿带着小厮被家人接上道谢离去,恶人和被欺辱的姑娘俱都先有衙门带走,昭阳回到马车上,瞥见弟弟手里的包子还笑,从小就是这样,别说哥哥姐姐们,连清和殿的王姑姑都要格外偏疼你些。如今大了更是不得了了,傻站着都有人忙不迭来给你送殷勤。这样下去,将来还不知道要伤了多少人的心哪!还是得叫贵母妃好好给你寻上一个厉害的媳妇才行! 昭阳这随口一句的玩笑根本没有一点可行性。二皇子妃的人选如今还没定下来呢,等康宁说媳妇,那就更是没影的事了。 只是花园啼泣汤姝静、宫门偶遇徐柏青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就会在康宁身边发生一次,都快成了皇宫一景了。二公主先还说弟弟的桃花太多,简直是在作孽。康宁自己却还不觉什么。若按他的性子来,那就恨不得要把人家使在他身上的心眼照单全收了,宛如唐僧四下望去,哪个妖精都是值得呵护的良家妇女。他身边从孟白凡到碧涛翠海一干火眼金睛的孙悟空却都快要被呕死了。 好在局面很快就有了转机。 燕归回京城了。 第33章 恶妇 恶妇终于来了 十五岁的燕归已经比康宁要高出大半个头了。 他幼年被燕来带到京城中时, 还是个冷冰冰的漂亮孩子,活像一副雪白而没有生气的玉雕画。这些年他先是跟着燕来东奔西跑,后来又自己追随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异闻四处飘荡, 孤单又危险的生活使他过早地褪去了童年时代那种尖锐的幼稚,整个人出落得几分锋利几分落拓,更像一个脾气古怪的江湖侠客了。 可他的年纪又确确实实只有十五岁,少年时代特有的那种风光意气同他难以复制的怪异脾性混杂起来,在他身上糅合出一种奇绝的特质比起一个人, 他有时候甚至更近似某种饱含恶意却不会主动害人的精怪。 这么些年下来,燕归身边虽偶有同路的伙伴,却始终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也未曾再交过任何一个朋友。就连燕来也渐渐不清楚他的行踪了,反倒不时要问到康宁这里。 说也奇怪,不过是幼时朝夕相处了三两个月,燕归这些年浪迹江湖又遇到了那么多精彩的人和事, 他却始终只肯与宫城中的这位小皇子保持着联系。 有时候燕归也觉得与他通信的其实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一只锚而已他幻想了一个永远洁净无瑕的、被关在深深宫殿中的小孩子,幻想了一个真心纯粹永不变质的好朋友。但想想也知道,那又怎么可能呢?庙堂之上, 形势波云诡谲, 皇帝又刚愎自用地把他对人间最后的幻想拿来养孩子, 燕归离开宫门时回望的那一刻,几乎能一眼望到一切早已在暗中埋下的伏笔。 分卷(21) 七年前燕归跟小皇子许诺他会回来。可他其实一直明白,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地方是他能回来的。这次他来京城,一是他必须要到这里追踪一条悬案的线索,二来,他也想给这些年自己莫名留在京城的执念做一个交待他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他想象出的、不会长大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当他再看到康宁的时刻,他就会因为这位小皇子面目全非地长大了、改变了, 从此不再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独一无二触碰不得的亲密联系。 但康宁变是变了,却比七年前更让燕归沉迷。 在某个晚风徐徐的静夜,这对童年旧友无声地从宴上离去,延着一路静寂无人的亭廊和流水浮灯,走到杨柳依依的水边。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寒暄,说一说朝堂江湖的风闻趣事,谈一谈天下攘攘的世事变迁,直至夜色更深,虫声渐稀,他们避无可避地聊到了这几年发生在两人身上那接踵而至惊天动地的变故。 而后第一次,燕归和小皇子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从自己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童年开始讲起,他说他幼年时总能看到苏州府多雨的春天、他的父亲在廊檐下晾晒怎么也干不透的衣衫。那一条巷的邻里街坊中,陈郎君对自家娘子体贴入微、顺从小意是出了名的,此外再没见过哪家的相公在家里会照料幼子、煮饭烧羹。 实际上从踏月到知府公子,哪个又会缺少置办仆婢的钱财呢?便是踏月去后给儿子留下的忠仆和家资,就远胜过知府家里几代的累蓄,足够燕归继续挥霍无度地过上十辈子了。 只是踏月当时已是沉醉在这种平凡温柔的幻想中了。她甚至是爱这种自己过尽千帆,最终爱上一个平凡男子,为他甘愿停留、甘愿归隐的幻想胜过爱知府公子本身。 以踏月的狂傲,她从不认为自己同陈栀在一起是什么风月女子攀上贵门公子,甚至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屈就的那一个,是她在为了爱情退让、她在为了家庭委屈。她总以为陈栀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陈栀在她面前的姿态是那样因爱而卑微 所以她才会在知府的府邸中那般愤怒。 及至后来燕归才想明白,踏月当时的自刎并不是因为目睹了陈栀的懦弱和受到陈知府夫妇的摧压逼迫,知府这样的官衔甚至不能被她看进眼里。她是被她看不上眼的人反而视她作尘埃这样的事实给激怒了,比起爱情的破灭和亲生的孩子被人嫌弃,她更多只是为自己的自尊受到折辱、一厢情愿的错觉被人戳破而无法忍受。 朋友,爱人,孩子踏月眼里终于还是只有她自己无法继续的幻想。 在想明白这些以后,燕归早已不再视生父一家为仇敌了。只要陈府不惹到他头上,他是不愿再同他们有任何交集的。 直至苏州府陈家因为子虚乌有的江湖传闻,被武林中人灭了满门。而皇帝和燕来都到燕归这里旁敲侧击,问陈家灭门一案否跟他有关。 便是为洗净这泼到身上的脏水,我也要过来一趟,将这桩悬案彻底查清。燕归最后落下了这样的结语。 康宁有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其实小皇子明白,燕归纵然在母亲刚去世的一腔激愤中抄着剑要杀知府满门,可如今他的生父和血亲真的全死了,他也未必好受。 可康宁并没有说什么话去安慰燕归。这源于他自己的一些感悟在他的大皇兄离世以后,他有一度是什么慰藉的话也不想听的,连听到节哀顺变也只觉厌烦,只想一直安静地自己待着。因而他现下也只是陪着燕归坐在静水流深的岸上,良久,两个人皆未言语。 直到燕归声音古怪地问出了声:小殿下也怀疑陈家的祸事与我有关吗? 康宁从未这样想过。 但就在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来自皇帝他们或者说来自燕来的怀疑才是真正伤害了阿归感情的那把利刃。或许比血亲之死更甚。 康宁一点也不想评价这对养父子之间的事。就是他自己也曾在几年前对亲长有过某种隐秘的失望,那是他至今不能回头触碰、也不能与人谈论的部分,仅仅想到便心灰意冷,只能虚弱地搁置。 小皇子只能负责他自己的感情。于是他直起身来,把长得已比他高大得多的小弟弟抱住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康宁仍将燕归看做七年前清和殿上那个板着小脸的孩子,好像只要燕归需要,他就永远可以有保护他的本能:我永远都不会怀疑阿归。小皇子的声音像是在哄着一个别扭的小朋友:因为我知道,如果是阿归做了,阿归绝不屑于说谎的。 他是那样真挚、笃定,柔软又饱含怜爱,好像哪怕再多的肮脏和欲望将他的人生涂改得面目全非、再多的恶意和仇恨将真实的世界暴露得一览无余,那些激烈的东西也仍跟他没有关系。他还是怀揣着无限的爱和善意,仿佛可以叫一切有所求的来客分一杯羹。 而越是早早享受了这一切、早早被小皇子放到心里的人,越幸运。 燕归到了此时才终于发觉,原来他记忆中那个洁净无瑕的小孩子固然美好得像个梦,但是历经变故仍然柔软剔透、并始终肯爱着他的小皇子才让自己真正有了跟世界和解的缘由。 他突然感到了某种久违的轻松。 自那夜以后,燕归算是正式在京城的社交圈中亮了相。只是他先前还被一干痴男愿女当作小殿下身边又一个可以讨好的突破口最多不过是小殿下身边又少了一个可以争夺的席位嘛!可是很快,围在康宁身边的公子贵女开始纷纷碰壁。这新来的燕郎君做事太绝,他不光要在小殿下旁边牢牢占一个最受瞩目的位置,他是连站的地方也不肯留给旁人啊!没有半点同是一路痴心人的情分,更不像二公主先前那般、还为公族贵胄留两分过得去的余地。 这燕小郎的形容几与妒妇无异,在他们温柔好说话的小殿下面前明火执仗地端出一副尖酸的嘴脸,频频与凑到康宁跟前的人发生冲突。那些公子小姐又不甘自毁形象于康宁面前,便只能故作大度地忍气吞声,可恨小殿下竟看不穿这燕归的不堪本质,只从此小心避开与燕归发生冲突之人所在的场合,叫一干欲与小殿下亲近的人逐渐看不着也摸不着,气得要把牙都咬断。 不过康宁确实也觉得最近清净了很多,像一些莫名丢了帕子遗了诗文的轶事,好像久未在他身边发生了。 没过多久,就连昭阳那里都听到了有心人递进来的传言:京中如今已颇有些声讨燕归的声浪了,说这燕氏小郎实在是个奸佞小人,简直如守在小殿下身边的一条恶犬一般。自己霸着小殿下还觉不足,只将一些良友贤臣都为小殿下隔绝开了,长此以往,恐怕要对公主您的弟弟遗害无穷啊。 只是让那特意传话进来的有心人大失所望的是,这话叫昭阳公主听得直笑,不但并不出手干涉小殿下身边这位狂妄嚣张的佞友,反倒击掌赞叹,说这下她不用顾虑她弟弟的烂桃花了,恶妇终于来了。 第34章 乞巧 这世界上总得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行 七月七日乞巧夜, 京中百姓尽数离开家中,来到自萃英集为始,向东一直延伸到南城铜湘门, 往西直至大通河岸口的乞巧市游乐。 大梁的乞巧节向来是除了春节和踏青节最热闹的节日,前后三个日夜,周边城镇赶到京城的游客络绎不绝,从早至晚,乞巧市上人流灯火不熄, 从南到北,叫卖笑闹之声不绝于耳。而到了七日夜里,就连皇宫中的贵人们也会出来凑一凑百姓的热闹。去年的乞巧之夜, 宫城里的小殿下就是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衫现身在街头,从此成了半个京城魂牵梦萦的身影。 而这一年的乞巧夜,康宁难得聚齐了一群人同游在京中灯火通明的夜市上,不但去岁时陪伴在他身边的皇兄皇姐都来了, 今年还额外多了时下正在京中的燕归和上一个乞巧节正忙于钻研行针之法的孟白凡。 这一行人品貌出众,本来已过分地引人瞩目了,其中又还有康宁这个在京城人气格外恐怖的小殿下。他们出来不到半个时辰, 已有三三两两偶遇的公子小姐过来拜见, 还专有一些上街闲逛的少年男女, 本来也只为消遣开心,看到康宁这一行人男俊女俏的吸人眼球, 就笑嘻嘻地缀在后面。 这些人也不上前搭话,始终只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为康宁他们的一举一动窃窃私语娇羞作态。 还没走过半条街,燕归就忍无可忍地止住脚步,从街边的摊子上拿了一个绘着獠牙猛虎的面具扣到了康宁脸上。 这是个好法子。孟白凡也被看得有点烦。虽然那些炽热的目光不是冲她, 但是她性子更偏爱清静些,并不喜欢这样的瞩目。她也随手取了一个摊子上离她最近的面具扣到自己脸上,正是摊位中唯二的猛虎面具里剩下的那只。 燕归微微蹙眉,意味不明地朝孟白凡投去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昭阳等人也纷纷效仿,很快就各挑选了自己喜欢的铜面具戴好。那摊主也算做了笔不大不小的生意,结账时还笑呵呵地给他们抹去了零头。至此,燕归才觉得没有扰人的蚊蝇徘徊不去了。 本以为后半段不会再有人上前搭话,只是一行人还没走到转角,竟又有个冒失的小公子一脸兴奋地带着仆从直撞了过来。好在他并不是冲着燕归或是康宁,而是径自走到了严严实实扣着蝴蝶面具的昭阳跟前,一张脸尤带些矜贵稚气,两眼却蕴着熠熠神光: 拜见恩人小姐!这漂亮的小公子上来就团着两手作揖,语出惊人,语调又轻又快,那日恩若被家人接回去,等裹完伤口再回去找,竟探寻不到小姐的消息了。家中父母着人打听,几月过去了也不能知道小姐的来历去向,恩若只恨不能亲自谢过小姐的救命之恩。不想今日幸运,竟在街上撞见。 是你啊!二公主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几个月前带着小弟出宫玩耍,回来的路上还救过一个不自量力的倒霉蛋呢。只是那日看那公子哥儿被血糊了满脸,实在难以发觉原来他还长了这样一副秀秀气气的好相貌。怎么从没见过你呢,看这小公子的穿戴也不是等闲人家的儿郎,你是哪家的公子啊? 我们小爷是卫国公府上的嫡幼子卫恩若!卫公子还没说话,旁边跟着的一个年纪小小的家厮已经两眼滴溜溜贼笑着答起来,不知小姐可方便互通家门这救命之恩,我们公子必须要好好报答才行啊! 今日跟在卫公子身边的乃是他房里最机灵一个小子。实在是国公夫人恨上回那个干看着儿子挨揍的小厮太蠢,只命卫恩若但凡再要出去,都得叫这个侍人跟从。 而这个小厮卫公子又嫌他机灵太过了。 不过昭阳倒是丝毫不介意,反倒觉得清新有趣:卫公子想来是不常出门交游,也不大进宫吧,少女抬手揭开了一半面具,虚虚捏在自己掌心,卫公子既然已通了姓名,我又怎么好失于礼节。只是我有一事好奇,待我说了姓名,卫公子能不能为我解答一二? 我的名字二公主一点点拉开了蝴蝶面具,露出了铜片之下那张明媚清丽含着灿笑的脸,叫黎昭阳。 卫恩若怅然若失地呆呆看着二公主,还在嘴里回味着昭阳二字。他身边那小厮却已反应过来,脚软得扑通一下跪坐到了地上。 小爷呀,这是昭阳公主是二公主!那侍从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主子只顾发呆,拽着卫恩若的衣角出声提醒。 啊,嗯公主!卫小公子这时才醒过神来,连忙要折身拜见。 干嘛呀?昭阳笑着一把扶住他,又下巴点向那小厮,叫你这跟班儿也起来。她把蝴蝶面具扣回到自己脸上,将卫小公子一个巧劲儿就拽到了自己旁边,而后无比自然地安排好了卫恩若接下来的行程,既然遇到了,就跟着我们一起逛吧?我还有话要问你呢。你应该也没有什么要紧安排吧? 卫恩若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涨红了一张秀气的脸,只晓得吞吞吐吐地摇头,连二皇子看了都替他着急。 我仿佛见到了一只呆瓢虫落到雌蜘蛛的网里。黎承豫左右看看,然后捂着嘴悄悄在孟白凡耳边嘲笑。 实在是这时只有孟白凡走在二皇子身边,叫他正好给逮到了。但这二人从前不曾有过太多交集,此刻黎承豫突然这样熟稔地在自己耳边说话,只叫孟白凡无比古怪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黎承豫半点觉不出味来,还笑呢:你看他们俩,这就自己走到一边去了。 孟白凡既不能体会二皇子的笑点,又实在被这耳边说话的一股自来熟的热气搞得浑身别扭,寻了个空档就绕开黎承豫身边,不经意地插到本来正在中间一排的康宁和燕归之间了。孟白凡只觉得耳中清净了,却没注意到燕归今晚第二次投来的冷瞥。 至此,燕归开始看这位孟医女不大顺眼。可是孟白凡和康宁这两年相处下来关系越近,尤其康宁知道孟白凡自回到京城后,心思一直扑在同宫中专精各科的太医系统的医术学习上,莫说是凑什么热闹盛事了,连出来玩耍的时候都少有,而孟白凡在豫郡长大,又不了解京中习俗,难免在乞巧盛会上有些不自在。所以孟白凡一跑到他视线范围里,他想起了孟姐姐,便把燕弟弟暂时扔到一边,一时只格外留心照顾起孟白凡了。 燕归早已知道这两年京城中有一个孟医女尤其受到小皇子爱重。以燕归的性子,当然不可能到孟白凡这里就懂事大度了只是孟白凡确实救过康宁的性命。纵然有些吃味,燕归却并不会把恶言恶语放到朋友的救命恩人身上。他心里也是感激孟白凡的,尽管他一点也喜欢不起来这个寡言少语、又不会看眼色的女子。 他只好隔着孟白凡揪住了小皇子的衣襟,将他往前拽了几步,走到三皇子前头,把原本想留到深夜再同康宁说的话提前了。 我有要紧话要单独跟你说。对着小皇子疑问的眼神,燕归难得感到一种微妙的心虚。但他已经在京城耽搁许久了,今夜是他早就想好的告别时机: 陈家的悬案一个月前就已水落石出。而我还一直停留在京城中,只因为他舍不得住在宫城里的小皇子,怕此生没有机会再见一面:不过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再耽搁下去,我就会错过等待许久的时机我两日后就要从京城出发了。 我会跟随一队西行的僧人穿越沙漠,去寻访比西秦更遥远的西方国度。本朝还没有人做到过这样的事,沙漠往西的那些传说中的神秘族群一直以来只存在于两百多年前传教人的游记中,我早想去亲自领教一番。 所以今夜告诉殿下,便算作同你告别 我也不知道此去是否还有命回来。 分卷(22) 所有的喧嚣都在此时此刻、在这突如其来彷如天方夜谭般的告别之下如潮水一般褪去了。 康宁一直知道燕归是个随心所欲、自在浪荡的人,这二年尤其偏好到奇绝险恶的地方、追逐荒诞诡异的传说。连燕来都渐渐不再能掌握他的行踪。 可是现如今,这样荒唐冒险的决定他也自己一个人无所谓地做下了、这样几近诀别的姿态对他来说却好似只是寻常,没同任何人商量,没叫任何人知道,甚至只是要走之前才这样随便地通知自己。 康宁向来从不跟人发火,更尤其能宽容朋友。可此刻他难得地生气了,一时之下已不想再跟燕归多说一句话。 燕归对这样的场面早有所预料,但此时还是颇有些悻悻:小殿下生气了?我就要走了,殿下何故还要生我的气? 康宁从未像这样冷声冷气反问过谁:阿归既然已做好了决定,我又阻止不了你,你还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叫我伤心吗? 燕归默然无语。半晌,他才闷闷地开口,音量几似喃喃自语,却被七月的晚风一丝不落地吹入小皇子耳中:我也可以静默无声地消失。可认识了殿下以后,我才会想,这世界上总得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行踪吧。 况且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希望殿下能够为我伤心。 第35章 期待 怎么好像是要去迎娶心上人一样 燕归走后, 康宁有很长一段时间抑郁不乐,直到冬日过去,春临大地, 南下历时七年、先歼奚南逆党、后肃清南境十一独立夷族州国的征南大军班师回朝。 大梁的战神,戚长风戚大将军要回京城了。 整个京都和边冀州府都为了这个消息沸腾起来。七年前,戚长风以温丹大将军帐下一小将的身份南下参战,除了他特殊的身世和身负的皇宠,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七年过去, 这位凭着赫赫战功一路扶摇直上的年轻将军先是斩杀了逆王头颅,后又奇迹般地死而复生,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改换身份周旋于南雀和傧越两国之间, 使得这两个小洲之国丧失战力而归降。 而后,已替代温丹大将手掌军权的戚将军以破竹之势,在两年之内肃清了剩余的边野小国,将那一大片境外之土顺利交接给徽帝指派过去的新任州官。 满朝文武都静默观望着, 猜度这位深受皇恩、战功昭著、手握重兵又没有复杂势力背景在后的青年将军进入朝堂,将会给自储君薨逝后就如一潭死水的朝中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前朝后宫一时间各怀心思,唯独康宁的感觉格外不同。 在戚长风没有回来之前, 小皇子总是拿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想他。有时候康宁夜里做梦, 都是戚长风一朝得胜, 报了父母的仇恨,便连夜纵马疾驰万里, 从南疆回到了他身边,还许诺从此不再离去。 可等康宁无比开心地从清晨醒来,常常要在枕头上发呆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自己是又编造了一个这样的梦境。 只是如今戚长风真的在回来的路上了,两人数着日子就能再相见, 小皇子却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似的紧张与逃避。 他好像突然有了某种奇怪的敏感。 前些天孟白凡到望舒殿来给他看脉,只是随口说起人人都在谈论的这位立下不世功勋的戚将军,还说期待能见这平民英雄一面,小皇子当时不知为何就猛地抽回了手,惊疑不定地盯住孟白凡看了好几眼。 而等孟白凡关切询问缘由,康宁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了。 其实是他突然想起他先前在病中获知的、孟白凡和戚长风那段没能修成正果的情缘了。他早便想好要抹平二人之间未成眷属的遗憾,但是这两年来他也时有怀疑他的猜测到底是真是假?或许戚长风并不是那个让孟姐姐心有所属的男子呢? 又或许,或许这两个人没能走到一起便已是他们二人衡量之后最好的结果呢? 可是此刻看着孟白凡关切的眼神,小皇子竟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丝心虚的瑟缩,他摇了摇头,把手腕重新递了过去:惊了一下神,再回想起时又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丢开那些莫名其妙的复杂心思,笑着说回方才的话题,长戚将军同我自幼相识,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等他回了京城,我一定介绍孟姐姐同他认识。 及至二月下旬,大通河岸的杨柳已发出脆嫩的新芽,徽帝带着文武众臣亲自迎出城外,于京郊的驿亭接见了快马先行回京的戚长风和数千头将亲兵。 君臣相见一番嘉勉自然不必多提,只是戚长风被皇帝先是夸赞奖赏、后又如寻常长辈一般关心了半晌、回城时更是宠爱有加地命戚将军伴在身侧这样令人侧目的重视和荣宠,新出炉的这位平民侯爷却始终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这位戚将军在刚能望见皇帝一行人时便没停止过不引人注意的张望,只是同君王对答时才稍稍收敛,而被皇帝指定了身侧的位置一同回城后,他更是露出了一种掩饰不住地、使人瞠目的失望,就好像他当下不是正处于万人欣羡的帝王身侧,反倒被什么要紧的人丢去坐了冷板凳一样。 此时除了暗自好笑的徽帝,也只有戚长风留在五千先行军中的心腹亲兵能稍稍猜到他们大将军的心事了 他们大将军自从回程开始,就始终处于一种坐卧不定的兴奋当中,越临近京城就越是明显。 那些臭皮小子还在背地里笑,说大将军不就是在皇帝老爷跟前长大的吗,怎么打仗的时候身处刀山血海尚能面不改色,如今要回京面见陛下了,将军反倒紧张起来。 心腹却晓得他们将军之所以这副模样,其实并不是为了拜见陛下。 将军在急行军中又是特意沐浴梳头、又是想办法剃须熏香,甚至亲自浣洗战袍、洗刷战马,只是为了能在到达京郊的时刻第一眼看到他少时的好友大梁那位明明没出过京、美名却连他都有所听闻的小殿下。 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真挚友情啊! 这让心腹不禁也想起了王家柱他在家乡时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好朋友。他想到在回朝面圣以后,他也能有月余的探亲假,到时候他也能再看到王家柱了。届时他也要沐浴净面、整肃衣衫,他 他打了个寒颤。 他为什么要为了见王家柱做这些?将军也真是的见个好朋友,怎么好像是要去迎娶心上人一样? 果然将军的想法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所以人家才是大将军,而他只能做个帐下亲卫啊。 话又说回来,他们大将军为了这时隔七年的第一面,连这么久以来长得如野人一般茂密的胡子都刮了、战甲都用粗布一片片蹭得发亮,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活天神一样,但是将军盼得望眼欲穿的那位小殿下却并没有出现在出城相迎的队伍之中。 就在前日夜里,大将军还同小猫丫头信誓旦旦,说他早将他要到达的消息快马寄给了小皇子,到时候小皇子准会跟着陛下一起出城相迎的,届时,他第一眼就能在人群里找到小殿下。 小猫丫头就是他们将军从南夷救回来的那个小孩子,混在军队里跟他们一起吃住了两年,已全然看不出是个小子还是姑娘,叫军中一个帮忙做饭的失了夫君亲子的妇人收养了,此番被大军一起带了回来,娘俩个预备投奔妇人在京城中的一个独居的老姐姐。 小猫听说他们在京城外就能见到那个神仙似的小皇子,还一直吵着要同这五千人一起快马先回京中。这心腹先前还哄小孩,说等他看到了那神仙殿下的形容,回来一定说给她听。谁知道别说是他了,就是将军也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小皇子啊。 实际上就连徽帝也没法跟失望得眉眼都耷拉下来的戚长风解释康宁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早先就说要带小儿子出来了他一直知道宝贝儿子有多想念戚长风这臭小子。 徽帝虽然对他一手促成的这桩真挚友谊不时有点吃味,但是今日这样的局面正是他当初想要甚至比他最初设想的境况还要好。 从十年前,徽帝派出康宁的舅舅作为营救戚长风的人选,到他暗中推波助澜、使得戚长风在所有人眼中打上永春宫的烙印,乃至现在,他一直默许并襄助着戚长风同康宁的联系。 皇帝就是想要立下累累战功、手握大梁军权的戚长风能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幼子后面。如果当初的戚长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徽帝也会把云野在外的赵云侠拖进朝堂的泥沼中,将他塞到征南军里镀一层战功去。 他的小儿子因天生的羸弱,注定无缘大位,他再示以百般宠爱,仍然挡不住那些不怕死的伸向康宁的手。皇帝不想等到小儿子被那些争权夺利的人拿去作筏子后再行补救了,既然赵家的大儿子非要独善其身,那些朝廷中的人精又认定了小皇子难成大事、不肯效忠,康宁在势力争夺中没有根基没有背景,只能一次次被利用被波及,被殃及池鱼,那皇帝就为他生造出这样手握重权的根基来。 戚长风如今立功归来,仍然把康宁放在比他这个皇帝更重的位置上,徽帝心里是满意的。 不过小儿子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不肯来了,皇帝更有一种奇特的暗爽。 他只装作看不出青年将军那有话要说的眼神,一直拉着戚长风谈笑闲聊,直到这长长的队伍途经了一路的热闹欢呼,终于望见宫城厚重的铜门,戚长风才肉眼可见地重新精神抖擞起来。 可等他捱完了勤政殿上的表功奏报、军功封赏,把二皇子等七年前的熟面孔挨个见了一遍,终于盼到了设在群芳斋的庆功宴,他的期待却第二次落空了。 在宾客满座的庆功宴席上,他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 若不是坐在上首的皇帝和赵贵妃俱都面色如常、喜色盈腮,戚长风几乎要疑心康宁是出什么事了。 可若是没有,他为何不来见他呢? 戚长风在宴上坐了还没有半个时辰,已经不知道喝下了多少杯酒。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庆功宴主角,皇帝提的酒总要三杯下腹,再是两位年长的皇子、朝中各怀心思的文武重臣,及至军中诸位同生共死的同袍他这七年的行军生涯,不说滴酒未沾,军纪严明之下也确实很少碰酒。到了这会儿已是微醺。 寻了一个无人在旁的空档,戚长风终于趁机离开了歌舞喧嚣的殿堂,想要让外面微冷的春风吹一吹他发昏的头脑,省得自己满脑子想着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只是他拿全副注意力管着自己的脑子不要再想,却管不了自己那两只有主意的脚。明明醉得神智都不太清楚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言语清明地问明白了望舒宫的方向。 第36章 重逢 戚长风有点把他吓着了 戚长风靠近是没有声音的。 层层纱幔被拨拂开时, 康宁还以为又是碧涛过来问东问西,他眼也未抬,窝在锦被中懒洋洋翻过身去, 背对着床外。披散着的黑色长发如流光般滑落进一只探过来的掌心。 我刚刚不是说了,我头疼,要安安静静躺一会儿,暂时不想过去了。你干嘛又来?小皇子声音轻轻软软的,温凉舒越, 已跟戚长风记忆里那一把奶声奶气的嗓音完全不同了。 就像春日的寝殿里飘来了一只羽毛,在戚长风被酒烧得干渴的喉咙上轻轻搔了一把。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一把凉滑柔软的发丝,只感到一缕暗香不知道从哪里幽幽浮了上来。 七年前他把康宁搂在怀里、抱在榻上那时他们俩都还小。康宁是他失去父母后所拥有的最珍贵的朋友、弟弟, 是他心爱的小孩子。他从来不觉得他们之间怎样的亲密是过分的。 可是今时今日,久别重逢,戚长风只是这样握了握康宁的头发,却突然觉得自己唐突。 就好像不过是一缕朦胧的香气在他身周飘飘绕绕, 他却发现康宁确实是长大了。 怎么还在那儿,不说话?小皇子觉出两分异样,从床榻上侧撑起身, 你倒把帘帐给我 光线暧昧昏暗的寝阁内, 哪还有一二宫人侍候的身影。 仰角看去过分高大的年轻男人正如凶神一般立在他的床头。背光让男人一双黑沉的眼睛更显幽深, 成年后那明显带出边民特征的深刻轮廓如刀裁般锋锐俊美,一道极短的深红疤痕竖在他左边的眉尾, 为他横增了两分凶煞的气质。 好在少年时那种潇洒清朗的气质还在他身上余留了两分,为他中和了一二自刀光血海中带回来的邪气。 不认得我了? 没看到小皇子的脸时,碰一碰他温凉的长发都怪觉唐突。等看到了他的样子,戚长风的两腿好像又有了自己的主意,更向皇子床榻迈近半步。 康宁却本能地感到某种危险的侵略性, 撑着手肘向床榻深处挪了半寸。 戚将军。小皇子咳了一声,好像他们很生疏那样的戚将军不是应该正在庆功的宴席上? 戚将军? 戚长风本来自踏进望舒殿昏昏内阁、见到小皇子横卧着的纤瘦身影,就好像伏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中,他只觉酒意跃跃在眉心胸口,手脚两膝都发酥发软。 此时却都被这样一个称呼给叫醒了。 从一早起激动盼望着却反复落空的失望此时一齐涌进他脑海中,都化成了一股激荡的怒意,戚长风气得直笑: 怎么不是长风哥哥了?戚长风欺身过去,跟康宁挨得更近。 说来从两年前,殿下就不大再爱给我回信了。难道是小殿下长大了,认识了更多伙伴,就把长风哥哥给忘了吗? 康宁哪里还叫得出小时候的称呼?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年幼时是怎么能长风哥哥、长风哥哥叫得那么顺口的。 只是戚长风这么说,康宁又能从最初猛一见面的那种生疏怪异中找回几分亲近的感觉了。 康宁就像是一只反应极慢极迟钝的蜗牛,此刻正在缓缓地把眼前这个看起来危险又侵略意味十足的年轻将军同他记忆里最爱的大哥哥、多年来信纸上亲密的好朋友对应起来。 就像笨蛋小狗有时候要在久别的主人回来好一会儿后才能把他认出来。然后才是摇尾巴撒欢的时间。 可戚长风上来就一副从未离开过的样子踞在他床头。 没有任何人知道,甚至康宁自己也很难发觉戚长风有点把他吓着了。 康宁没有答话,他靠在床角盯着戚长风的脸,然后慢慢开始有一些喜悦和笑意浮在他眼角眉梢。 察觉到他在一点点松动,戚长风也笑了。 堂堂的战神戚将军今日起得那么早,对着勤务兵好容易采买来的铜镜照了又照。他抄着自己砍杀敌人的佩刀、趁着熹微的晨光又刮了一遍下巴和鬓角的胡茬,又将挂了一夜的将袍小心穿好。 分卷(23) 他满心想要康宁在重逢时的第一眼就看到他威风凛凛、光明神耀的样子。 可他现在满身酒气,推杯换盏一番、宴饮奔波之下,又有青色的胡茬从他下巴上冒了出来,他的盔甲和佩刀早在进殿时被卸走了,而后更是头脑发热之下莫名跑出去喝了一肚子的冷风 我好累啊。戚长风看到康宁慢慢不再靠着墙壁了,开始像小动物那样偷偷摸摸地往自己的方向蹭了一点。 明明从来没进过这幢后来落成的宫殿,年轻的将军这时却好像回家了那样,整个人卸下劲儿来。他单膝跪到了康宁的床榻前,两只肩膀都垮到床沿上,手扶着皇子柔软的被褥,下巴就舒舒服服地搁到人家的引枕边。 他现在的高度要比撑坐着的皇子更低了,整个人松松地伏下来,像是一头不再紧盯着猎物、放松打盹的野兽,开始透出轻快慵懒的意味。 臣一大早就吹着冷风赶了二十里路,见到陛下后也没有得闲。庆功宴上更是被灌了一肚子的酒,连一口适口的吃食都没捞着吃这一日真是累得精疲力尽了。在南疆战场上叱咤风云、追踪敌迹时能夜行数百里、潜伏南国时曾三日未食的将军如是抱怨。 真的假的?小皇子掀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他细软的长发重新垂到了戚长风手边,纤长柔软的手指亲近地捧住将军的脸。 康宁到了此时才终于完全消解了那些莫名而来持续多日的抗拒和胆怯,能够全身心沉浸于重逢的喜悦。 而他好像这时才陷入了一种后知后觉的狂喜中,他终于意识到戚长风回来了。 他就在他身边。 真的累成这样了?康宁牵住扶在自己被褥上的那只大手,嫌弃地捉住他的食指晃来晃去,那怎么办?先在我这里吃口好克化的垫一垫吧。你待会还要再回到庆功宴吗? 小皇子意识不到他对戚长风和对别人有多么不同那随着亲近一同回流的熟稔让他同戚长风说话时近乎不大客气。他待任何人,甚至诸如汤姝静徐柏青之流都随和温柔,可他只会像这样捧着戚长风的脸,只会嫌弃地掐住他骨节分明的指头。 戚长风不肯答话,只含混地埋着头思考能在这里赖下来的法门。 你干嘛?你醉了吗?康宁跪坐在榻上,俯身又问。 于是戚长风再开口说话就大起了舌头。 翠海!碧涛!小皇子拢一拢身上裹着的寝衣,直起身来轻喊。 装什么!不是你们两个把他放进来,把人都带出去的对着两个大宫女一脸夸张的惊讶表情,康宁都懒得同她们多计较: 碧涛到群芳斋亲自走一趟吧,就说戚将军离席后就醉倒了,被父皇安排在我这暂歇,回头再设宴向诸位大人赔罪。父皇母妃和诸位妃母估计也早不在那儿了二哥三哥他们应还在,不论能逮住哪个,只拜托他继续主持庆功宴吧! 翠海,你到孟姐姐那里小皇子说到这猛地顿住了,而后他没有怎么犹豫,微微低下头继续: 算了,不必麻烦孟姐姐,不论到哪位疾医那里讨一副解酒汤药来,给他喝下就够了。他轻轻拨开了手边戚长风的头,一只雪白晶莹的脚探下来踩住长绒的地毯,再让咱们的小厨房上一些清粥小食吧,我也饿了,跟他一起用些好了。 呦!主子饿了!主子头不疼了?本来都要拧身出去了,碧涛这时却转头过来答话,好像就偏得显摆一下自己长了张嘴。她也是想不明白,小时候他们小殿下跟戚小郎好得那样,这些年更是时时把戚长风放在心上,再说他们小殿下跟谁都没这个毛病怎么今时今日突然就在戚将军这里认起生来了。 还单膝跪在榻前、头埋在被子里装醉的戚长风都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我头是不疼了,小皇子把两只脚都踩进鞋子里,从榻前站起身,我看戚将军也好得差不多了罢。要不还是赶快回群芳斋的宴席上吧,那么多人还等你呢? 碧涛都出门替戚长风去向众人告解了,戚长风哪里还怕康宁再把自己撵回去。我不走,他也从委顿半跪在床边的姿势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日思夜想的人,重新纠缠回刚才的话题: 怎么不是他就是戚将军?戚长风无比费解,小殿下不会叫人了不成? 原来不是都叫得好好的吗长风哥哥,小殿下早都叫习惯的,我也是听习惯了的我们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好吗?戚长风想这一声想了七年,怎么都不能甘心: 小殿下总不能以后都不称呼我了吧? 康宁踩住脚步转回身来,神色奇怪地看着戚长风渴望的眼睛。 他就是叫不出口啊! 我小皇子犹豫了又犹豫,最后决定折中一个全新的称呼 戚长风!他大名直呼,竟然也算独特确实久没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称过戚长风的名字了。 皇帝等人上称他长风,亲兵等众下称他将军。叫他戚长风的,这几年还真就只有康宁一人。 而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戚长风竟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一股莫名的激爽凉意随着小皇子的呼唤从他后脊四下窜了出来,滋味奥妙,叫他久久不能回过神去。 第37章 异样 他脑子不大好使 皇帝对他喜欢的人向来是再体贴周到不过的。他两三年前就给戚长风看好了宅子, 只是本来没想到戚长风有这样大的能耐还以为那前朝九千岁的府邸必然越了规制,要封去小半才够妥当。 新出炉的大将军府离宫城并不远。时下京都北贵南贱、东富西贫,从宫门到大通河支流沿岸这数十顷都被公族贵胄私家占有, 可谓是寸土寸金。 这十年间,皇城根下横竖几条并行的街区腾出来的府宅屈指可数,连两位年长皇子出宫建府时都未能分得。新近在这里安下家的,除了皇帝嫁出来的大闺女,也就今年春天才回京的戚大将军了。 京城住着的达官贵人何其多也, 都恨不得捧着一颗红心向着皇帝更近些,像孟御史那样的,每次上朝都要起个大早, 一路上那顶小轿逢长官就要相让,冬天里便是揣了再多手炉,进宫时人都冷透了,朝堂后排全是如他一般官袍下颤颤的两股。 而戚长风得到的诸多赏赐中, 单是这步行至宫门不过两刻的将军府就足够叫人眼红。可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还对着这大得能跑马的宅子发愁,一时间把一干心腹都安排进了府里居住, 除了主人家自住的正院, 一时间什么前庭后院中廊的、乱哄哄都不分了。 赵贵妃挑过来的那些行动坐卧皆尽讲究的婢女管事哪见过这个, 她们纵是训练有素,面色如常的将主子的下属作客人对待, 也禁不住战场上刀口舔血的汉子们将漱口水咕咚咕咚喝了;不耐烦用小巧瓷碗盛的粳米饭、只叫厨房端整锅上来。 更吓人的是,这些亲兵不许人夜间伺候,哪怕是夜里的小厮穿过院子看管烛火,也差点叫一个副将拿住拧折了胳膊。 戚长风先还不觉得有什么过个一年半载,两下都磨合习惯就好了嘛!他在南边打仗时连个屋子都没得住, 哪里会讲究这些个? 直到他春末前后好容易打通上下关节将康宁接出来,到自己府上住了两日,他才觉出大大的不妥。 康宁出宫前,不说皇帝和贵妃是怎样撂不开手,就是碧涛那里便大大的说不通。 不行,怎么连我也不叫跟去?碧涛一边亲手收拾小皇子惯用的物件一边竖着眼睛,你将他带出去了,他怎么吃饭,怎么穿衣,怎么睡觉?长这么大哪有一日离开过她的手啊,大宫女只是想象一下就整个人都要焦虑了。 戚长风那样儿也不像会照顾人的。就他们小主子放出去自己一天都活不了。 我还能把他饿着吗?戚长风简直不可思议,我府上那些人难不成是一直喝西北风活着的?再说我是带他到将军府,又不是要带去荒山老林里把他丢了。你们就松松手,让他好好松快两日罢! 康宁这时已经生了一肚子气了,坐在榻上鼓着脸不说话。他本来还没这么逆反可是从他父皇一直到碧涛这里,他被从头到尾不放心地数落了一轮又一轮,此时更是谁也不想带不想理了。 大宫女看他的样子才终于妥协了,只是还不由气哼,这是嫌我们烦呢!好好好,叫你自己出去到外头过两日罢,省得天天嫌我们管手管脚了! 康宁数次出宫,至少也是要跟着二皇姐一起昭阳公主性子洒脱,但是一应讲究并不比哪个少。何况便是昭阳自己也是不能外宿在除了母族亲眷家以外的地方的。 不过是能在离了宫城数里的地方过上一夜,康宁却感到无比的新奇和兴奋。从踏进将军府邸开始笑容就没有停过。 戚长风跟在后面看着人搬运那些碧涛给小皇子收拾出来的、住两日的行李,只觉得这比一般人搬家还要隆重。 只是下人在布置摆放时却出了问题。小皇子的东西连那些宫中拨下的宫女子也不能尽认得,只瞧得出来物件金贵,不敢轻易下手。 最后绞着手指头没法子,反而呈上来问到主子这里。 康宁还以为那是戚长风寻摸来的玩具呢,他也不认得,捏着那个小小的玉扭手问:这是什么怪东西?做工倒是精致。 那是翠海向内造府特要来的给小殿下烫杯盏的夹器,要用力扭动才会弹开,这活计平常又哪会使到康宁跟前去。 像这样的物件还有很多,便是一条巾、一只帕,毯子、引枕、囊袋就各带了好些样,大小不一,形貌不同,将军府上的人甚至不敢随意摆放。 这也非是碧涛故意为难人康宁自己不长这个心。他前年在留客楼玩耍时随手用了人家店里的布帕,回来后从脸侧到脖颈就通红了一片。 好在将军府的婢子最后在小箱中找出了长长的两页纸,原只为交代小殿下每日必喝的汤药熬制时的注意事项,翠海心细,又把行李中的物件桩桩样样事无巨细的誊写上了。 夜里,他们同睡在戚长风往日起居的床榻上。 这里已经装饰一新了,戚长风从来没想过自己平日里睡觉的床榻有朝一日会这样的馨香柔软。 半透光、微透光乃至最轻薄的纱帐一层层被婢子们想尽办法悬在床梁,轻淡悠淼的香片燃在重新糊过茜香纱的窗下,小皇子惯用的如意布夫人躺到了两人之间,又被戚长风一把扔到床角 将军今日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小东西到底有多么娇贵难养。他把舒舒服服卧在旁边翻话本子的康宁捞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上嘴咬一咬。 小皇子此时正惬意着呢他宫里的人绝不许他在这个时候还不睡下,更不能像这样窝在枕上看书看得没完没了。 他今日一整天都过得无比自在。戚长风从来都是康宁指一指星星,他就去架着□□给他摘月亮。 用膳时想吃什么新鲜的就叫人现到酒楼采买去,糖醋的虾、香辣的烤羊,抹着凉乳酪的甜点心;下午康宁又到府里的小湖上泛舟,抄着街边卖给小儿玩的网捕水里的鱼苗。他并不认真捉鱼,更像是小孩子在玩水,偷偷摸摸地一个劲拨弄水花,将自己的袖梢裤脚全都给打湿了,戚长风非但不管束他,反而还助长他的气焰,将他鞋袜都脱去,揽着他坐到船头。 戚长风哪里舍得管他他还觉得心疼呢。对旁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消遣,大梁这金贵的小皇子却津津乐道。 不过此时他心里却还有点别的异样的感觉。 戚将军回来也有月余,当然对他家这小殿下如何受欢迎有所耳闻,只是他和康宁相处时延续了小时候的习惯,多只有他们二人独处,惯来爱把其他人都甩开。哪怕只是一处在亭子里坐坐说话也觉得舒畅。 所以虽然知道小皇子惹人喜欢,但因未曾亲见,只觉得与荣有焉、理所应当是件好事。 直至今日见到自己暂居在府上的同袍下属们出尽蠢相地往二人跟前凑,好些还语无伦次地从他身上找借口,甚至他的心腹像个憨货一样 明明春风温存,日光舒畅,他们这样知心知意的好朋友两个人泛舟湖上,终于无人偶遇,无人打扰,岁月静好。 然后耿飞就像脑内有疾一般突然从水底下钻了出来,黑厚的掌中还托着一只金红的小鱼苗。 你在这干什么?!戚长风那一刻很难不这样恶声恶气。 康宁还恍然未觉,俯下身两手从耿飞手中捧过那尾鱼苗,我用网子怎么也捞不着你用手捉到了啊? 小皇子宽广的袍袖随之浸入了水中,轻薄的布料沾水渐深,在清透的碧波里柔柔飘摇。 耿飞一副做梦一样的表情点头,咱们小时候在水边长大的,最爱干的就是到水里摸鱼这鱼儿是管家前日好不容易从东市买来的上品苗,确实漂亮,只是一钻进水中就找不见。我特意摸来给殿下瞧瞧! 康宁十根指头没在水中虚拢着,既不叫那鱼儿逃走,也不至于叫幼苗离了水。他能感觉到鱼儿左右游动,鱼吻碰在他的十指指根又轻又痒。 他不禁轻笑起来,迤逦含情的眉眼一时更显生动,连太阳都偏爱落在他睫毛上,给他镀一层金绒绒的微光。 耿飞直接连手臂和腿脚都忘了摆动,从湖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康宁吓了一跳,连忙把那鱼儿放了,回身问戚长风: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戚长风脸黑如锅底一般,没事。他是脑子不大好使,泡水里还能清醒清醒。也不知道为什么,戚将军心里还有一股很奇怪的求胜欲升了起来,谁还不是在水边长大呢 你想看鱼吗?我下去给你摸条大的上来? 只是还没待康宁回答,耿飞又一下子从水中扎了起来:将军!这没心眼的汉子总算想起来跟他家将军说话湖里没大鱼啊!你忘了,管家说这湖是新挖的!他前日为了省银子,只跟鱼市的人买了小苗! 想到这里,戚长风不由分说地把康宁手上抱着的话本子抢到一边,还没等小皇子表示不满,他就率先发问: 耿飞就是今天在湖里摸鱼的那个傻子。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分卷(24) 康宁被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在意自己看得正起劲的话本了。他就着被戚将军扣在怀里的姿势思索起来: 他呀他人挺好的呀。又率直又有趣,看起来便值得相交。怎么了,好端端地问起来我们明天带着他一起玩吧? 明天不行。戚长风抿抿嘴角,若不是为了京中安顿、置办住宅的一堆琐事,他早该放探亲假了。到现在也算安定下来了耿飞明天就得启程回乡。 第38章 苦手 本来是以为能讨得这个小气包的高 也不知道戚长风是什么时候抽空安排的, 总之等第二日上午,小皇子从床上起身的时候,耿飞确实已经不在府里了。 戚长风这些年行军打仗养成了习惯, 除去受伤修养期间,他向来是清晨天刚亮时就睁眼起床的,就是回京之后,他也坚持每日破晓时分早起练武。 今日还是第一次,都日上三竿了他还窝在床榻上。概因他身侧正有一个小东西还在酣睡。 纱幔围成的一方幽闭空间里, 暗香浮动,光影暧昧。小皇子裹在一身雪白柔软的细棉寝衣里,睡得小脸微微鼓起, 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天真温软的娇憨。他像是快要醒来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剔透的肌肤上投下两团小小的、颤巍巍的阴影,嘴巴里轻轻咕哝的迷梦间际的呓语,更像是撒娇的小狗哼哼。 跟他年长六岁的好友比起来, 小皇子的睡相简直称得上乱七八糟。一只手揪着将军的头发,一只手握拳在自己耳边,两只脚无比不客气地蹬到了人家小腿上。 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梦或许是在夜里长个子, 戚长风凌晨时就被他狂风骤雨地蹬醒了一次。大将军半夜坐起来把这两只不安分的脚揣回到被子里头, 早上醒来又是这样。 睡起觉来像耍驴一样, 戚长风头发被人揪在手里,动都动不了, 这么多坏习惯,倒是怪讨人喜欢的呢。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能消受得了你! 他不过随口自言自语,话音未落,却在院外隐隐传来的鸟鸣声中愣住了。 一想到小皇子将来会躺在某一位姑娘身边,戚长风不知道为什么就生出一股巨大的不悦来。好像这本来可以算作天经地义的事, 却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场面那甚至让他心里久违地泛起了某种冰冷而危险的欲望。 戚长风又惊又疑,下意识没有深想下去。 他轻轻捏捏小皇子的鼻梁,压下心中莫名生出的怒意: 小殿下这么娇贵,这么难养也少有个十全的人能照顾好你。 别人家的姑娘会不会照顾好小皇子,没有人能知道,反正戚将军自己也把人照顾得不怎么样。 康宁从醒来开始就处处都不舒服。 他的身体经过孟白凡调养几年,已经是好了太多,虽还不能同常人相比,倒也不至于立刻就病了。只是一早上醒来胃里就难过,问他什么素日里爱吃的他都摇头,人也看着蔫蔫的,扶额靠在榻上不肯说话,眼周都泛着可怜的薄红。 戚长风摸摸他额头,好在还不曾发热。只是他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用被子裹着人强喂了小半碗白粥,一边赶紧差侍人先斥重金就近请了个有名气的坐堂大夫来瞧。 万幸小皇子并不曾闹了大毛病,大夫只说是昨日饮食、玩乐都太放纵了些,小殿□□弱,难免觉得不适宜,好在方才丫鬟呈上来给他看的调养方子实在高妙。 还是按时煎了这方子来服,老大夫让童儿收拾好医箱,没肯再另开药方,这调方旨在温养元气,固本强基,用药绝对称得上精奥讲究,小殿下若再胡乱喝旁的药反倒耽误。 可他这会儿这么不舒服,难道不要对症治疗?戚长风立在一侧,面容冷肃,沉声发问。 他自回京以后,是很少在人前显出这般模样的。而当他完全收敛了常常挂在脸上的和悦神情,房内的侍人一时也不觉噤了声色。 老大夫只是摇摇头,我看这位御医的意思也是如此。小殿下还是自己先捱一捱若是症候持续不久,很不必再另外喝药。 这老人家还叹问:这调养案方的水平也堪称圣手了。我同朝中供职的几位太医也多有一二交情,还想冒昧的问上一句,不知这方子是出自何人之手? 康宁病怏怏地倚在床上,闻言倒是有两分与有荣焉:是孟白凡孟医女,不知道老人家可有耳闻? 只是那老大夫先还是一副笑呵呵的容色,闻听了孟白凡的名字,立刻嘴角一撇,眼皮也耷拉下来,显出两分不认同的模样:原来是柳鹤峰柳神医的高妙之作,老朽失敬了。 康宁并非是个七窍玲珑心肝的人,只是老大夫的这一句他怎么听都不对味。他心里犹然生出一种不悦来,语气虽还温和,人却已拨开床帷扶着额头坐起身来: 老翁误会了。柳神医确实遗泽甚多,只是我这二三年里身上顽疾疴症调治,全赖孟医女一手操持。你刚才所说的精妙药方也是孟白凡所拟,并非都由柳神医遗作传下。 戚长风原本并未对他们口中的人端出太多在意,不想此刻竟看到康宁难得正色的模样。他对孟白凡的印象不错,不过这时也没有轻易插话,只是细心地把小皇子的如意布夫人抓过来垫在他腰后,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等那大夫回答。 与小殿下天然叫人亲近的气场不同,戚长风虽不是特意为之,但他不言不笑单是站在那里的时候确实会给人某种隐隐的压迫感,总会错觉他看着你时并不只是在单纯的打量,而是正有一些残忍冷酷的图谋。 千金堂这名望鼎盛的老大夫却并不肯改口。 很奇怪,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权贵面前可趋奉,豪强跟前肯折腰,可是在某些陈俗旧历的糟粕面前,他们就突然有誓死捍卫的执拗了。莫说只是康宁口述,便是孟白凡亲在他面前证明,也未必能得到他的认同。 孟白凡这两三年间简直是京城乃至全天下正统医门中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以女子身份行医,虽然在民间乡野也有前例,更不乏鲍姑义妁这等史书留名的医者,只是医门中人仍然默认女医难登正堂。 除了个别的豪门大户会养两个略懂岐黄之术的婢女服侍家里的夫人小姐,毕竟妇人确有些不好外道的私疾,除此外,传道不收徒女、诊堂不招女医,简直就是此界中人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彷如横空出世、治好了小皇子先天弱症的孟白凡,她若领了皇帝的县君尊号,从此安安分分做她有功于皇室的御史小姐也罢了。 可她偏偏向徽帝求了本朝前所未有的女医称号。 明明她没有任何针对医士的举动,可是以堂下老翁为代表的此界中人都像是感到了某种凛然的冒犯。 康宁在书中读到那些简略描述时只觉可笑,但孟白凡此时尚还没有以那种前所未有、被正统医门大加批判的思路解决南边的瘴症,没影响到南路药材商人和平西侯的利益,理应还未开启那无限的、针对她的迫害倾轧。 他没想到针对她的恶意来得这么早她分明没有接受那个县君的称号。 可是他再怎样为她辩白,那个老大夫最终只是伏在堂下涕泪横流: 老朽实在不忍见殿下被这样的卑劣之人蒙蔽!那老头反倒看着痛心疾首,老朽纵横天下数十年,云游四方、救人无数,尚不敢说能把三味辅药调和得如此精妙。她年纪轻轻,既无师承,又无累积,况且又是一介女流!必然是借着她外祖的遗泽欺世盗名! 这样的后辈,真是可怜柳神医一世英名! 看着戚长风命下人送走那激动得胡子直颤的老翁,康宁几乎茫然了。 他在想,如果他没有在病中看过那本奇书,他是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笃信孟姐姐能够做到可他即便没有了对孟白凡天然的敬佩信服,他总不会在源头上就把她整个人都否掉。 为什么? 凭什么呢? 他正出神想着,突然觉得脸侧一暖,小皇子呆呆地抬起头,戚长风伸过来两只大手,把他的整个脑袋都捂住了。 你的孟姐姐就这么好?康宁没听出来,戚长风这话说得有点酸溜溜的。 小皇子头发乱蓬蓬地从他手中钻出来,神情格外认真,孟姐姐自然很好。我只是不懂这些人,分明都没见过她,为什么就能对孟姐姐的能为品格妄下评断! 别想了,跟他一个糊涂老头有什么可计较,戚长风把人连着整个被子都抱起来,走到外厅的窗边,指向罗窗外碧蓝万顷的穹苍: 如你所说,你孟姐姐这样的人,胸怀大志,不同凡俗,那她心里必然装着更远大的理想。既然她是个世间难得的坚强女子,若能始终持正自身,坚守操行,未必不能如鲍姑义妁这样的先贤一般青史留名。 如果她是要在万里之上翱翔,又何必让红尘中的燕雀私语尽皆入耳?今日这样的话她一定不会比你少听,戚长风把人放到纱窗前的坐榻上,偷偷伸手去抚摸那一把柔软温凉的及腰长发,可她必不会像你这样义愤填膺。 他这样大夸一通他未曾逢面的女子,本来是以为能讨得这个小气包的高兴。 戚将军始终想不明白他是为什么又失算的。小东西虽然终于回头冲他笑了,但是那明媚的笑容看得男人脊背发凉。 戚将军果然有见地,小皇子转过身来欣慰地拍拍男人的贼手,一把黑发自然而然从戚长风手心滑走了: 孟姐姐实在是世间仅见的好姑娘,这三两年我都同她最亲厚。其实从你回来,我就早想找机会让你们两个提前他顿了顿,好像是不小心口误说错,早想让你们两个认识一二了。前儿还听说她要操持着在京中开医馆,等她开张了,到时我带你一起去捧场。 戚长风心里不知不觉更酸了。可是康宁冲他笑得灿烂,却让他心肝更加发颤,丁点不敢反驳,赶紧连声应好。 但好像还是不对。 这日下午,小皇子就叫唤着想他父皇母妃了,抱着他的布夫人就径自要回宫去。 第39章 般配 可他们两人之间还没有互通心意哪 要按照戚长风的意思来, 别说把小皇子放回宫了,他是恨不能把康宁变小了,随手揣进怀里的。 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就会有一个人这么讨他喜欢。小时候傻乎乎的又乖又听话, 那时招人疼爱也就罢了。可是七年之后再回来,戚长风才知道什么叫被人拿捏住了 康宁笑的时候,戚长风恨不得整个人都飘起来,飞过太阳;康宁一皱眉头,戚长风的胆气就开始嗖嗖漏风、后脑发凉。那是一种完全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 只能接受,没有理由,没得商量。 分别的七年里见不着的时候也想, 可是等到他终于见了小皇子的面,才开始抓心挠肝地更想。 戚长风本来以为越来越频繁地相处会缓解他总是想看到康宁、想碰到他的莫名干渴,可情形只是愈演愈烈时至今日,戚将军完全不想再把康宁还给皇帝贵妃, 只想从此就留在自己手里养。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罢了况且他还不是唯独一个作此奇想的。 康宁十七岁了,还是一回宫就被赵贵妃搂到怀里。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父母身边,玩得高兴时什么都忘了还不觉得, 一回来看到赵贵妃围着他左右打量, 又觉得好像很久没见着他娘了。 其实也不过一个晚上。 连碧涛也不叫跟着, 昨日在戚小郎那里疯得没边了吧? 纵然已经获封大将军,赵贵妃对戚长风的称呼还跟从前一样。她怎么也算是连带养了戚长风几年, 并不太能把他当成什么人口相传的大梁战神。 康宁哪里敢说自己昨日胡吃海喝,又玩水贪凉: 不过就是在院子里待着,能疯到哪儿去?至多比在宫里开阔些罢了。好在他谁都没带,戚长风又肯定不会告状。等父皇他们知道将军府请了大夫的事情,他那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早好了。 赵贵妃虽然欣喜于小儿子只住一晚就乖乖回来了, 但也眯着眼觉得不对。她的孩子她最了解,虽然出宫前已经答应好唯有一日的,但是好容易放出去了,康宁必定要撒娇耍赖想办法多留几天。 徽帝本来已准备好傍晚出宫亲自去接儿子的。 怎么一晚上就跑回来了,你跟戚小郎闹别扭了不成?赵贵妃摩挲着孩子的一头长发连发都未束,此事必不简单。 不是父皇母妃三令五申,只许我住一天?小皇子奇道。我都答应母妃了,自然会乖乖做到。 何况我也想您嘛!他两只手环抱住母亲的手臂,凑过来磨蹭的小脸玉雪透白,平平常常的讲话都天然像是撒娇,何况此刻有意卖乖,简直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都生出怜爱。 当娘的心都要酥化了,哪顾得上再计较儿子跟他小伙伴可能闹的不开心,况且皇帝昨晚宿在永春宫时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宁宁跟长风也都大了。皇帝想到他俩天天黏到一起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有些别扭。只是这两个孩子从小长在他眼皮底下,他一时还想不透到底是哪里别扭。 徽帝当下还未曾深想,只觉得好笑:瞧他们,这么些年没在一起了,如今还是能像小孩子那样凑到一起天天腻歪。戚长风午间还直接睡在宁宁那里呢。别人家的亲兄弟都不像他俩这样。 赵贵妃想起来也发笑,可不是。还老是有话传到我耳朵里,说戚大将军一身杀威、模样骇人,跟同僚在一起也不大和气。我就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虽然他确实长得又高又大了,我怎么瞧也还和小时候一样。 皇帝摇摇头,又想起来一个笑话,跟孩子他娘夫妻夜话:幸亏长风他不是个姑娘,徽帝睁着眼睛发梦,这要是个姑娘,宁宁这么不讲究,这么大了行动坐卧还在一处,还不得把戚长风娶了啊! 赵贵妃舒舒服服地在被子里舒展手脚,比皇帝更能想,那就娶了呗!儿子喜欢不比什么都强? 豁!徽帝撑起身挑眉看着身侧的爱妃,你倒是个开明的好婆婆,随随便便就把你儿子的终身交代出去了啊!根本就不相配嘛!戚长风这样的姑娘怎么行! 赵贵妃开始觉得他烦了,悄不做声地翻了个白眼,长风这样对宁宁好的还不行?那陛下说,宁宁要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才行? 分卷(25) 徽帝支支吾吾地顿住了,难得一次词穷。 这个人真是奇怪,他闺女兴冲冲地要给自己找驸马,京城里头纷纷议论快把贤妃愁晕了,他只大手一挥痛快放行。到了儿子这里他反倒忸怩起来。 赵贵妃翻过身背对着皇帝,觉得有些困了,她掩口打了个哈欠,准备结束这场闲聊: 陛下快不要瞎想了。我们筹划的倒是来劲,戚小郎却变不成姑娘。早早睡吧,明儿虽没有朝会,陛下不是还要过问京城的百多家武行。 隐约间她还听到皇帝模糊的自言自语:戚长风是变不成姑娘,但是他也到了年纪,也正经该娶个好姑娘了。 戚长风跟康宁因幼时长在一起的缘故,一举一动都极尽亲近,他们两个人不觉得什么,他们这些长辈也能体谅,可不知情的外人却看着不像。 朋友长大了,便是彼此再好也不该是这副耳鬓厮磨的样子,还是得把给长风找媳妇的事提上日程才行。等戚长风有了妻室,他小儿子虽然天真热诚,倒也不会不知礼数,这两人慢慢就能摸索出合适的相处之道了。 戚长风尚不知正有一桩这样的麻烦等着自己,还是康宁先从赵贵妃嘴里听到。 不行!小皇子原本正伏在母亲膝上耍娇,闻言脱口就是一声反对,整个人瞬间弹坐起来,把他母妃唬了好一跳。 赵贵妃无论如何也没预料到儿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手中的玉梳都给惊掉了,怎么不行?她紧紧盯着小儿子的神色,昨夜榻间的笑谈却不知为何浮现在她脑中,让她心里慢慢泛出说些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因为康宁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慌,一则慌他瞬息间竟找不到理由,二则母亲的目光让他心底发凉,因为,因为 他想得越久就越害怕仓惶。明明他该能轻易说出千万种原因,明明他该在母妃开口发问时就解释的,他为什么会犹豫这么久? 可他几乎要绝望了他的脑子里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直到碧涛小跑进内殿,说孟白凡待会要过来给小殿下看案方。 对呀,孟姐姐。 康宁好像猛然在混沌中抓住了一丝清明的念头,那一刻他如同明悟一般说服了自己他应该就是因为孟姐姐才会脱口拒绝的吧。 是了,因为他早知道,戚长风和孟白凡才是他盼望着促成的眷侣,他们才是那一对无缘错过抱憾终身的恋人。而父皇现下要给戚长风挑妻子,必然更多会着眼于那些世家贵女,那自然不行。 这样明显的缘由,他刚才竟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还在那里支支吾吾那么久。 因为戚长风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小皇子回答母亲,而他喜欢的人也心悦于他,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赵贵妃不自觉地捏紧了扶手,哦?这是一桩好事啊,她直视着康宁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与戚小郎两情相悦之人是哪一个?你说出来,让你父皇为他们赐婚不是正好? 康宁微微一笑,自然该叫父皇为他们赐婚的,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恰当,他兀自说着,没有注意到赵贵妃指尖都捏得发白了,虽然我对一切心知肚明可他们两人之间还没有互通心意哪! 还没有互通心意那,赵贵妃声音在颤抖,宁宁啊,既然都没有互通心意,是不是你误会了什么? 小皇子这时才发现他母妃的不对劲,赶紧又靠过去,搂着母亲的手肘,母妃怎么了?母妃身上不舒服吗? 呵呵,母妃好得很,赵贵妃心下又酸又涩,拍拍儿子的手,你快接着说啊,你怎么知道戚小郎和嗯她掩口,和他两情相悦,别是你误会了不成? 小皇子垂下眼睫,那一刻他神色淡淡的,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昨天还跟我夸过孟姐姐呢,说她是自己生平仅见的好姑娘他们两个早彼此倾慕,只是一直不大有时机好好相处。 他把玩着母亲袖间垂下的流苏,好像被那成穗的细线吸引了注意力,我都想好了。这些天孟姐姐筹备的医馆总是遇到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妨碍不着什么,却也叫人闹心。等过两日她的医馆开业了,我就带戚长风同去,叫他想办法给孟姐姐帮忙。 他说了这一大串,赵贵妃也就听到了开头两句,那时刻她的心情怎么说呢瞬息之间,天上地下。 好啊,赵贵妃抚掌大笑,反过来又把康宁吓了一跳,原来是孟白凡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母妃怎么这么高兴?小皇子瞪大了眼睛,摸不着头脑。 母妃高兴赵贵妃眉眼都舒展开了,母妃当然高兴了。你没说时我还从未往这处想。但是你这样一说,母妃发现啊,这两个好孩子真是再般配也没有! 哦。 第40章 麻烦 康宁从没听过戚长风这样跟自己讲 随着孟白凡年纪渐大, 她已不好再常住宫中,况且这两年孟老夫人老得越发糊涂了,也不大能离得开心爱的大孙女。孟白凡不得不长时间留在她厌恶至极的孟家。 孟白凡当初救治好了小殿下, 确实让孟鸿礼对这个长女一度另眼相看,只是前后不过数日,先是他因为这个孽女遭陛下申饬,后有孟白凡拒绝县君之位、偏求一个可笑的医女名号,孟御史勃然大怒, 只恨不能像之前一样随意摆布大女儿的性命了。 而孟白凡好歹也是个官家小姐,又于那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有恩,却偏偏自甘下贱操持医役, 她若单单服侍宫里的贵人、或照料她祖母太太弟妹们也就罢了,可听闻她专愿为那等下贱之人、贫蔽之户看诊治疗,累得她母亲和妹妹在京中都抬不起头来。 孟御史本来就对长女无一二慈爱之心,又常常有爱妻李氏在耳边哀哀泣诉、可人疼的次女撒娇抱怨, 这使得他越发憎恶孟白凡,只想办法利用亲母从孟白凡那为心爱儿女榨取一二好处去。 强逼着孟白凡在宫里带携孟明月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单凭李氏自己,她也完全能带着亲闺女敲开宫门的。皇帝当日虽然为给孟白凡撑腰, 连带着叫李温纶吃了挂落。但徽帝是个最念旧情的人。 李温纶不过是旬日后穿着鸦青旧衫, 袍袖大敞、衣衫单薄、形容黯淡地叫皇帝瞧见了, 没出两日这宠卿就重新出现在皇帝日常起居的内阁。又过半年,李温纶的妹妹也重新成了所有交际圈的座上宾客。 只是李夫人能将孟明月带进贤妃的宫中, 能把女儿领到淑妃的宴上,甚至能叫闺女和二皇子三皇子随便哪个来场巧逢毕竟李温纶这辈子未曾婚娶,更无一二子女,这唯一的外甥女就和李大人的亲闺女一样值钱了。 可孟明月真正想进的地方、想见到的人却连李温纶这等宠臣都无法钻营。 孟明月也十四岁了,小小少女如春花俏立枝头。自从去年在长宁伯世子的春日宴上见到小皇子一面, 她这一年来都对那位仙人般的殿下魂牵梦绕。 她本来也不喜欢孟白凡,更嫉妒嫡姐能时常见到她无法得见的小皇子,只是她和她的母亲比起孟鸿礼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李夫人对待孟白凡从来没有大的偏颇、叫人挑不出错处。孟明月幼时还忍不住偶尔出言暗讽长姐,从被她娘狠狠教训过两次后,她在孟白凡面前一直表现得亲近又尊重。 而自打孟明月意识到她只有通过孟白凡才能接触到赵贵妃和小皇子后,她更是在祖母、舅舅和长姐那里三头下功夫。 孟白凡始终对这个妹妹亲近不起来,只是她倒也不算厌恶她,既然祖母发话、想看她们姐姐妹妹消除芥蒂,相亲相爱,她就从善如流地开始带着孟明月进宫。 可是康宁却一反他向来的随和温柔,一直对这位孟家二小姐冷冷淡淡的。 孟白凡还奇怪他的态度,避人时悄悄问过康宁,小皇子是不是不喜欢家妹?不然下次我还是不带她进来了吧? 孟白凡对孟明月的那点面子情在康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心里是偷偷将小皇子作亲弟弟看待的,便是孟明月回家把孟鸿礼的院墙哭倒,她也不愿意为她惹得康宁半点不悦。 小皇子本来想应好,只是他脑子转了个弯,又摇了摇头,没事,孟姐姐只管带她来就好。只是天气渐热,我这些日子精神不济罢了。 其实是康宁到了孟白凡身上,就总要更心细体贴些。他因为在书中看到孟明月非但从不体谅心疼孟白凡,反而几次三番冷嘲热讽、落井下石,对她很难有什么好印象。 只是他又想到,孟白凡必然也不喜欢这个妹妹,却几次都带她过来,想来也是不得已为之。若是他开口不叫孟明月来了,懂事的人知道是小殿下不喜欢这孟二小姐,只是整个孟府又哪有几个懂事之人,必定要怪责到孟白凡头上,反倒叫孟姐姐难做。 他好心想要为孟白凡出头,自然不能反而坑害了她。 可即便如此,好不容易见到的小殿下对自己视若未见,却跟姐姐温言细语,两人还避着自己悄悄说话这一切也早让孟明月把长姐恨上了。 其实说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喜欢康宁,她又能是喜欢什么呢? 不过是一种缥缈的追逐、一段朦胧的幻想、一股心气儿罢了。 可是康宁越是看重关切孟白凡,越是对她淡漠,她就越是想被他放在心中,小皇子越是咫尺之近却触不可及,她却开始越加疯狂地迷恋上他。 很难说清孟明月这样精明的小姐为什么能如此不顾后果地赌一点缥缈的可能,这大概是只有一腔孤勇的闺阁女孩才能做出来的傻事。 在康宁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孟明月掉进了湖中。 那日也是巧了,戚长风莫名其妙一连多日没见到他家小皇子的金面,正处在某种火山喷发的暴躁情绪当中,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闯进望舒宫去看一看康宁。 他连借口都找好了:小皇子前些时日不是说要引他和孟白凡认识,还要带他一起去给孟白凡的医馆捧场。既然他仰慕孟医女这当世奇女子久矣,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携一份庆贺去,还是要当面同康宁商量一二才算妥当。 也真是上天保佑他,没用得上这苦思冥想出的借口把人惹得更不高兴,还没走到望舒宫,他就先迎面撞上了一桩好戏。 被婢子救上来的孟明月衣衫透湿,却一直推搡着要带她去更衣的婢女,她几乎是目的明确地扑到了小皇子脚边,抱着康宁的腿大作哀声: 惟请殿下赐臣女一死吧! 好像所有只要跟康宁有稍稍接触的人都很容易能拿捏准他的那份心软。孟明月美目含泪,微微抬头:臣女虽资质粗陋,家世寒微,长到十四岁却也始终清清白白。今日是臣女自己不慎落水,怨不得旁人。可是,可是终归违背父训,在外男面前失了清白。臣女知道小殿下不喜欢臣女,更不愿因此就 那便惟请殿下赐臣女一死吧! 康宁小腿被这衣衫湿透曲线玲珑的少女紧紧贴住,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在那里紧闭着眼睛挥手:可是我没有看你啊!我从刚才就一直闭着眼睛呢!我没有看你啊!你你先起来吧我总不会叫你死的。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你放心好了 他话音还没落,然后就有一件外袍从天而降,把小皇子兜头罩住了。戚长风面色铁青,几乎是裹着一股狂怒从拐角处几步踏了过来。 七年之长的血海拼杀实在给他留下了一些很难轻易抹除的影响。戚长风没有表情、不说不笑时已经让人不自觉噤若寒蝉,而当他寒星一样的眸子含着冰冷的怒意,杀意如火星般蕴在眉梢,甚至连他左眉间那道小小的短疤都更透出了三分煞气 连最熟悉他的碧涛都觉得腿软。孟明月直接一句哭声卡在嗓子眼里,吓得整个哑掉,她不自觉就松开了攀缠的手。而后眼泪瞬间落得满面,没有了一点梨花带雨的美好。 戚长风!虽没有看到人,只是被一件从天而降的衣裳给裹住,康宁却好像立刻知道是谁来了。他被蒙在袍子里气得大喊:你干嘛呢?你看哪儿呢?你也给我闭上眼睛!! 戚长风却罕见地没有搭理他。 他微微俯下身,两眼摄住那小姑娘的眼睛,眼神中是一种使人寒毛倒竖的专注,如同南疆的毒蛇正紧盯着一只愚蠢的猎物。然后他面容上慢慢闪现出一抹残忍的微笑来: 小姐,小殿下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倒是看了个全,他语调拖得很慢,那是一种康宁从未听到过的语气,只是拂过耳边就让人浑身都不舒服:你想让我娶你吗! 孟明月剧烈地发着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张着嘴无声地摇头。 只有看得见的人知道戚长风此时的模样有多么可怖。在孟明月眼里,这个恶神般的将军眼珠黑到发蓝,眉间的疤好像还闪着鲜红的血色,他嘴里说着娶她,眼中却像是在杀她甚至她错觉他下一秒就会伸手来掐死她。 我不许!在这寂静一片的时刻,小皇子又叫唤起来,你说什么呢戚长风?我不许你娶她! 他说着就将蒙在脑袋上的男人的外衫胡乱往下拽,想要睁开眼睛赶紧来干涉戚长风见一个就要娶一个的疯狂行为。 只是他刚将那衣料抓在手里,下一刻却被男人重重地扣回到他头上。 我说让你拿下来了吗?戚长风的声音显而易见地充满怒火。 康宁从没听过戚长风这样跟自己讲话,那一刻他竟然愣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碧涛,带这位小姐去贵妃娘娘那里收拾一下吧。 戚长风好像自然而然地成了接下来的主导。他三言两语善后了现场,命翠海交待人封锁消息,又叫在场的宫人把地上的水迹打扫干净。 然后他像扛起一只羊那样把傻乎乎还蒙着脑袋的小皇子一把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地向不远处的望舒殿行去。 第41章 怒气 戚长风一败涂地 康宁被有点粗鲁地丢到了柔软的寝榻上。 你干嘛说要娶她!小皇子胡乱踢蹬了一路, 至此可算脱离了男人的桎梏,一把将蒙在头上的布料拽下来扔到地上,气势汹汹地质问。 怎么?殿下想自己娶她吗?戚长风一只膝跪到榻上, 欺身过去,另只手向后背过身,看也不看,只稍微摸索两下,然后一把将系住床幔的绳结扯断。 分卷(26) 重重轻纱从戚长风背后落下合拢, 隔绝住了床榻内外,也将床上对峙的二人围绕起来。 康宁刚想张嘴解释,但紧接着一个古怪的念头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几乎瞬间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绪 你干嘛,你干嘛这么在意?康宁一头柔顺的发都在方才被戚长风后肩的衣料蹭乱了,此时乌发蓬蓬的靠在墙上,像一只炸了毛的凶悍小动物。 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戚长风立刻不假思索地反问, 我不在意,难道小殿下真想娶这样心机莫测的女子吗? 尽管康宁一时也想不出他突然执着的这个问题,他自己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答案但戚长风给的绝不是他想听的那个答案。 他也跪坐着往前蹭了两步, 离戚长风更近了:不是, 他艰难寻找着语言, 急切地想要描述清楚这个问题,好像那对他无比重要似的: 我是想问, 你干嘛在意我娶什么样的女子?他此刻莫名的心急,好像全然没有了一点甜言蜜语的能力:我娶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康宁就觉得不大对。可是戚长风已经一声冷笑,抓住了他的后颈把人直直拖到了自己怀里。 戚长风的手劲太大了。过去,康宁在他怀中、在他手里只觉得可靠安全,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戚长风时生出一点模糊的畏惧。 跟我有什么关系?戚长风一手还抓着他的后颈,一手已经慢条斯理地按了按自己眉心。 原来小殿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男人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我在南疆四年,到南夷三年,期间几次濒临生死之间。那时候我的仇已经报了,我在世界上没剩多少惦念。 让我舍不得就此死了,让我拼尽全力也要活下来的,就是因为我想回到小殿下身边。戚长风握在康宁后颈的手慢慢滑下,又游走到他身前,轻轻握住小皇子娇小的下颏。 小殿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戚长风眸光黑沉:我总以为在殿下心里,我亦有分量。可是自从我回来,殿下先是不肯露面,我以为是殿下长大了,总要比小时候内敛。前些时日,我千方百计哄殿下开心,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殿下又对我避而不见。 及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在殿下心里,就连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也与我没有一二干系吗? 他说的仍然不是小皇子要听的。 这也算了。可戚长风控诉这样一篇话,好像他们两个中间只有戚长风兀自情深义重,康宁在他嘴里简直就成了一个没心肝的人。 康宁又急又气,他想起他几年前刚逼问出戚长风的死讯。那一刻他几乎不想活了。 这些年的事他从没曾对戚长风提起。他总是对戚长风有一种孩子式的幻想:戚长风在时,他的世界就会晴空万里、无忧无虑。而自今年春天,戚长风回来以后,他确实重获了他生命里久违的开心。 那让他在潜意识里想把中间这几年的所有灰暗、灾难与不幸都与他们两人隔离。而这种隔离确实会在某种意义上让康宁在面对戚长风时感到无所适从的焦虑。 可是他对戚长风依然问心无愧。 那一刻他特别想反问回去。 他想问,与奚南王的战争明明持续了四年,戚长风为什么就要在宫中风声四起、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去? 他想问,你知不知道当你没安排妥当就去救人那一刻,你的死讯差点也要促成我的死讯。 他还想问,戚长风说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个期限又有多久呢?当他有了心爱的、为之一生未娶的女子之后,他难道就还能记得自己? 康宁也不是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 可他不想同任何他爱的人互相清算。三年前,在太子的东宫里,他只把与皇帝对视的片刻、从心里生出的巨大空洞一手抹去;而燕归走时,在那也许是一生最后一晤的时刻,他也并没有多问他两句。 康宁拨开戚长风的手,错开身想要下榻去。 但是小皇子的脚踝被一只大手整个捉住了。 怎么了?你又发什么脾气?戚长风左手扣紧,把人拖到自己身下严严实实压住了,本来还想继续算账。 却没想到正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都没有半滴泪落下来。戚将军滔天的声讨气焰却立刻被浇得没了声息。但凡在一生中碰到了这样的人他就是你命中的天魔星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又怎么可能真的去要他的强? 再多的气恨都要抹平,再多的不甘愿也要收起。非但如此,只要他皱一皱眉,红一红眼睛,戚将军立刻得举起投降的白旗: 你发什么脾气?他又问他,语气却全然变了,是一种隐晦的伏小做低。 康宁瞪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侧过头去。他方才那股直冲上来的委屈劲儿其实已经过去,只是还有两滴泪留在他眼眶里。他这样一偏头,一颗泪珠立刻直直地落了下去。 戚长风一败涂地。 别哭,别哭啊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乱发脾气。他边说着边不得章法的在康宁脸上抹了两把,粗糙的掌心立刻把小皇子柔嫩的小脸擦红了。于是他又慌慌张张地赶紧拿开手。 小皇子还是不说话。只是他舒了一口气,又把男人的手抓回来了,把脸贴了上去。 我不该说你,戚将军就着伏在人身上的姿势做起了检讨,都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殿下必不会喜欢今日湖里头那个白费心机的小丫头,我只是恨她耍心思算计你。 他说到这里略略停下,偷觑小皇子的眼睛。 他们离得那么近,莫说密友,便是等闲的夫妻也做不出这样的亲密。若是此刻床帐揭开,不管是谁向这里投上一眼,都要觉得不对劲。 可两个呆子谁也不觉得不对劲。 继续说呀。小皇子左手食指不客气地向戚长风的鼻尖点过去。只是恰逢将军低头,他的手指正好戳到了人家的上半嘴唇。 好在康宁很快收回了手,并没有为这过于亲密的接触留下太多暧昧的余地。 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什么特别的异样。 戚长风撑直手臂,离小皇子远了一些,继续伏小做低: 还有旁的那些混账话,你也不要当真,那都是因为我一连多日没看见小殿下,实在想念你。他说到这里,神色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又像平日康宁常常见到那样了: 只求小殿下日后不管有什么不满,骂我也好,打我也行,就是不能再不见我了。殿下能答应我吗? 康宁歪在枕上假作思考。刚刚一翻纠缠,他的发束和衣衫全乱了,雪缎的外襟皱皱地洒落在腰侧,一只贴身的虎牙项链滚了出来,尖处正抵在小皇子分明的锁骨窝里,便是贴身的亵衣也蹭开好些,露出了半个雪白柔嫩的肩膀。 戚长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眼神老往小皇子露出的半个肩膀和锁骨上瞟,除此之外还令有一种异样的冲动,此刻正在他身体里往复激荡。 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康宁说话,你想什么呢?我说我答应了! 小皇子慢慢撑起身体,向后靠在床头的软垫上,你快出去吧,大白天我们这样放下帐子躲在里面像什么样! 前些天父皇还专为这个说我呢,叫我以后不许这样。康宁好像直至片刻前才能隐晦地明白皇帝的意思了,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吧!我母妃处理完孟明月的事,肯定要过来看看的。不知多早晚就要来了。起来啊你?你干嘛?你发什么呆呢? 戚长风!小皇子所有的不耐烦像是专门给一个人留好的。他一脚踹了上去。 啊!哦哦,嗯。好。戚将军有几分魂不守舍的,直到这一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贵妃娘娘来了我在这也不方便,那我今天就先回去。等明天早上下了朝会我就来看你。 你戚长风每次离开小皇子时都很不舍得,但此时此刻,这种不舍竟然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好好的。你回吧。康宁缓缓地拢好了身上的衣衫,又揭开了刚刚遮挡住榻间光景的床帐。 他就这样维持着目送戚长风远去的姿势,一动不动侧坐在床上。直到戚长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小皇子才慢慢蹙起眉,若有所思地抬起食指点在自己唇上。 或许他失神地轻声呢喃着,那一点隐秘的细语很快就散落到初夏渐热的空气里。 第42章 试探(倒v结束) 那绝不是一个无意为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 孟白凡在相处时总能觉出小皇子有些微妙的异样,若有似无又来得奇怪,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兴许更近似于羞愧? 可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孟明月的事? 赵贵妃看在孟白凡和李温纶的面子上, 并没有把孟明月算计儿子的丑事公之于众,只是这小丫头胆敢把心眼动到康宁身上,赵云桥也必不会轻饶了她。 以赵贵妃的身份,又何须真正同孟明月计较,只要在要紧的场合表露几分对孟家二小姐的不喜, 她从此就再别想踏进京城的社交圈交际了。 可外人不知道内情,孟白凡自然对这个便宜妹妹做下的丑事心知肚明,她当日只觉得对小殿下无比歉疚, 只是赵贵妃和康宁都温言安慰于她孟白凡并不是个会说好听话的人。孟鸿礼如此讨厌于她,也是因为跟俏皮可爱的孟明月比起来,长女的脾气简直又冷又硬。 孟白凡心内再翻江倒海,可她既作不出夸张谢罪的姿态、也摆不来感激涕零, 她只有更把那种想要报答的复杂心绪深藏起来,面上却很快恢复了一派平静。 可是她与小殿下之间,她不羞愧谢罪已经算是厚颜了, 小殿下这三番两头殷勤关切、总像是对她心怀歉疚的样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康宁自从那一日和戚长风于榻上直面对峙, 他就像是自朦胧的气氛和戚长风某些奇妙的反应中生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事实上他仍然没有真正摸清楚自己的心意就只是, 他觉得自己大概喜欢他。 不是珍重朋友、敬慕哥哥的情谊,也不是对一段无忧时光的留恋追逐。就只是喜欢。 甚至他还从这种初开的情窦中衍生出错觉, 他好像已经劝服自己相信:戚长风对他也不是一无所觉、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康宁反复地猜测和回想,他还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个疑思:朋友之间到底该是什么样的比如他和阿归,他会希望阿归眼中没有别人、永远只陪在他身旁吗?再或者戚长风和他的亲兵耿飞,戚长风也会像那天一样为耿飞看到别的姑娘衣衫湿透就大喊大叫,把人蒙了眼睛扛到肩上吗? 不会。小皇子心知肚明。就像他长大了就自然而然不会再同阿归一起偎在榻上他同戚长风之间毫无芥蒂的密切与亲近, 他对他渴望独占以至于下意识排外的反应,同这世上任何其他的人都不一样。 可笑他之前竟然浑浑噩噩、他身边所有的人也都恍若不觉,他跟戚长风的亲密就好像被默认得天经地义,就算有再多难以忽略的情绪作祟,最后也被他用牵强的借口拙劣遮掩。 只是他却很难确认戚长风的心意究竟是怎样 他对他那么好。他说他但凡见不到自己就思之如狂。那他也喜欢他吗? 还有,孟姐姐呢? 康宁几乎不敢直视孟白凡的眼睛了。他羞愧于自己原来能够这样自私卑劣。可如果戚长风真的对他抱有一样的情意,他 他不想再撮合他们两个了。 那么在孟白凡的医馆开张之前,他得先试探出戚长风的心意才行。 于是戚长风很快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或者说自他从战场上回来,他就一直在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吧。很奇怪,当戚将军卧在旧日的南雀国边城野外的乱葬岗、当他受了致命的刀伤昏在榻上,只要他想起康宁,他幻想的一定是他回去后伴在他身边,顺心遂意、平静温柔的时光。 现在他才知道这个小东西比刀剑斧钺折磨人得多了。 全京城都把小殿下想象成一个普世间最温柔美好的梦境,恐怕只有徽帝和戚长风爷俩有幸能领教小殿下的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不过康宁长大后就不怎么折腾他亲爹了,他留着的全部小心眼开始花样百出的使在戚长风身上。 譬如仲夏的傍晚,他们遣散宫婢,只两个人散漫坐在铺了竹席的湖心亭石板地上。 斜阳昏沉,暑热翻滚,两座黄玉雕笼里的冰山吐出丝丝冷香,戚长风正觉得惬意,恨不得这一刻从此无限延长出去,却听到小皇子猝然发出天外飞来的一问: 父皇正琢磨着在适龄的贵女千金中为你选一位将军夫人,你知道这事吗? 康宁原本正歪在竹席上,用手拨弄黄玉雕笼上嵌的两颗碧玺,然后他就好像冷不丁想起来这件事一样。随着话问出口,他一双眼也从浓密的睫毛下漫不经心地乜过来,眼底光华流转,竟从他往日那种柔情天真的动人中横生出几分令人心惊的妩媚。 那绝不是一个无意为之的眼神。或许是绝世的美人与生带来一种勾引的天赋,又或者心思浮动的少年在心悦之人面前总会无师自通 戚长风叫他看住,一时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了,他像被蛊惑了一般朝康宁靠近,嘴里只发得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啊? 他这傻样极大的满足了康宁的虚荣心。他很喜欢戚长风在他面前这样就好像戚长风会痴迷于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语、一笑一怒都对戚长风有莫大影响。 那几乎就像是戚长风暗示的回应了。 小皇子的心飞飞荡荡,他要继续问下去他多想听到某个确定的答案: 那么你,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 戚长风和康宁的距离越来越近,可康宁非但没退开,反倒还坐直了,两个人的鼻尖几乎快要挨上。 戚长风吞吐间已经都是小皇子身周缭绕的那种温凉轻软的幽香,傍晚温热的风吹动了康宁耳侧的碎发,痒痒地荡到了戚长风面庞。 那时刻的气氛已经如梦一般了,小皇子的话吹过戚长风耳旁,却怎么都落不到他心上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戚长风哪里知道自己当时胡乱答了些什么,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他那一刻只想把近在咫尺的人狠狠捉住,然后 分卷(27) 然后干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幻想,小皇子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惹火了。 片刻前那种如在梦中的柔情蜜意,只是瞬息就如烟波飘散,戚长风肩膀被人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刚才还几乎靠在他怀里,眼波缱绻、朱唇轻扬的小东西已经撑着地豁然站了起来。 康宁眼神冷冷地朝下一瞥。 原来是这样,小皇子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抿出一个略显敷衍的笑意,既然你喜欢这样的女子我一定如实为你传达给父皇,总不会叫你失望。 戚长风根本还没能脱离刹那前那种魂飞天外的晕头涨脑什么样的女子?他刚刚都说什么了? 这超出戚长风理解范围内的对话让将军本能觉得不妙。可是他依然不能够反应过来。 他此刻完全无法将心思凝聚到任何耗神的对话和言语上来。他仍然被小皇子刚刚的眼神和香气慑在一个游离的梦中,四肢大脑都横不听使唤 片刻前那种前所未有的气氛好像第一次唤醒了戚长风心里一种野生又野蛮的欲望。那是他在康宁面前从来没有的、是打破了他一直以来面对小皇子时自然生长的巨大保护欲的东西。 他开始对小皇子产生近似争掠与破坏的念头了。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为这样的情绪犹疑,反而鲜明感受到了自己心底那勃发的兴奋。 他直起身就要抓住他。 康宁抽身退了一步。雪缎的衣带柔柔地从戚长风手心滑脱了。 天色都快暗了,我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小皇子就好像一只懒懒的、突然没了兴致的猫儿那样转过身去,不管自己方才的可爱正把人撩逗得如何心烦意乱,你快回去吧。天这么热,朝中都放了仲假,别总是天天过来了。 戚长风如何能甘心。他像一只箭那样从地上跃了起来,一步抢上去握住了康宁的腰,将他掐在原地。 不许走,将军三分力一带,把人转向自己,刚才不是都好好的,干什么突然就赶我走?怎么说着说着又着恼了? 小皇子微微睁大眼睛摇头,我哪里恼了我累了,还不能想回宫歇着去?或者非得留你在望舒宫用膳,再推推拒拒,客气客气? 妈。的。 半刻之前他是多么可怜可爱。此刻他怎么能这么可恶? 戚将军在南疆的战场上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回到朝堂也算融达圆通、应变知机,可偏偏在康宁面前,他永远没有办法,永远被噎得很憋屈。 他掐住小皇子的腰将人一把举了起来,转身给他放在湖心亭邻水的栏杆上,两只硬邦邦的手臂桎梏着康宁的去向,也虚围在他身后保护着他。 小坏蛋,戚长风低下头作势要给他一口,你说你现在怎么这么坏了?乖乖再陪我待一会儿,哪也不许你去。 康宁冷不丁被放在高处,两只脚悬在栏杆间无处着力的空气里,背后就是湖中心水最深处,一时间只觉得又怕又气。 他先拿手推戚长风箍着他的手臂丝毫无法撼动于是又扑腾两只脚去踢。 别乱动!戚长风轻声呵斥,再动弹就松手让你掉下去。 康宁果然老实了。只是戚长风还没来得及高兴,没能得意地多说两句,他两手握着的人就软软地滑了下来,闷头栽进了他怀里。 戚长风被吓了一跳,几乎立刻手忙脚乱地把人抱紧:怎么胆子这么大?你还真不怕掉下去啊? 小皇子却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他窝在戚长风怀里,双目紧闭,唇角慢慢溢出一道乌红色的血迹。 第43章 杨涵 它没有解药 霜云殿, 合欢堂,烛火摇红,华灯明耀。杨皇贵妃一身艳艳红衣, 独坐在这一片富丽堂皇之中。 自从太子去后,皇贵妃已久不在人前露面了。若说大皇子获封太子是她这一生中得意的顶峰,那自从她的太子去后,她的人生好像就半途倾塌,摧枯拉朽地跌进无边的深渊。 徽帝曾抱着他们的孙女到霜云殿看她。那是黎菁宇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点骨血, 虽还是一团孩气,眉眼间已经有了从太子那里一脉相承的、肖似杨涵的线条。可是这个懵懂的幼儿并不能唤起皇贵妃死灰中的一丝丝心气,她只是偏过头, 未肯接过那孩子: 陛下回去吧。我这两年精力不济,霜云殿也太冷清宛儿她一个小人家儿,别久待在我这里才好。 后面两年,霜云殿连徽帝也渐渐不大涉足了。虽然这里算作六宫中一个轴线上必经的好位置, 可是杨皇贵妃常年闭门不出、又少有来客,这里无法避免的变得冷清起来。 甚至杨涵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像今夜这样盛装打扮过了。 傍晚时为她梳妆的大宫女那惊恐难掩的面色丝毫也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哼着柔情似水的小调靠在椅背上,从太阳落山时就开始等, 一直等到子夜时分, 霜云殿终于有来客上门。 清和殿的王姑姑自年轻时就伺候在徽帝身边, 如今上了年岁,已经很少理会凡务, 更多算是在宫里荣养。可今夜她一路神色紧绷地穿过夏夜的皇宫,在寂静中拍响了皇贵妃的宫门。 陛下请娘娘到清和殿走一趟。这位王嬷嬷拜也未拜,神情冰冷。 咦?是清和殿?杨涵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怎么不是望舒宫? 看来娘娘果然已心知肚明。老嬷嬷眼中闪烁出几丝压抑不住的愤恨憎恶,那就请娘娘跟老奴上路吧。 王姑姑的态度如此不恭, 杨皇贵妃却不怒反笑。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杨涵当下的神情已经接近于恍惚,她微微偏过头,好像她身侧的空气里正有一个什么人在听一样:宇儿,走啦! 十七年前的夏夜,霜云殿中,杨妃刚刚听闻赵贵妃三个月大的小儿子又闹了急病,今晚恐怕确实是挺不过去了。她当时也是这样站在殿里,抱着睡不够发脾气的儿子哄: 可是小弟弟生病了呀,宇儿不是最喜欢小弟弟了吗?走啦,跟母妃走,咱们一起看看他去。 还没到陛下跟前呢!娘娘大可留着力气装疯!王姑姑心内再气怒,见到皇贵妃对着空气说话还是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就厉声呵斥,就像多年前她对着刚刚入住霜云殿、出身寒微的杨涵横眉冷对的模样。 可今夜的皇贵妃着实诡异,好像她心情实在太好了,对什么都不想计较。王姑姑以下犯上,她反倒轻声娇笑: 姑姑别催啊,是不是陛下等我等急了?她扶了扶鬓边的钗,摇了摇头,好好好,快走吧!快走吧!他这人真是的他总爱这样。 杨涵到的时候,清和殿内一片死寂,灯火通明。 平日徽帝理政的前厅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宫人,乌衣卫的大小头领七八个,全都伏地听令,堂下还滚着四五个一动不动的血人、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肉,已经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么些人几乎要把帝王深而阔的起居宫堂都踞满了,可茶盏摆瓶的碎片扎了一地,却没有半个人敢上前收拾。 大太监已经久未在徽帝身上看到这一面了。他上下齿根紧扣,连浑身的毛孔都不敢张开似的,只在心里默念时辰计数,直到殿外的小徒弟蚊子哼哼似地通报皇贵妃来了,他一口气才缓缓吐出去了一半,然后很快又吊得更高。 陛下。缓缓走进来的杨妃眼里好像既没有堂中这诡异恐怖的气氛、也看不到地下躺着的数具血肉淋漓的躯体。她一身鲜红的轻纱薄裙,眉目含情,盈盈下拜。 解药呢?徽帝此时已是熬了半宿,来龙去脉已审得一清二楚。看到杨皇贵妃那刻,他便两眼通红地从案台后豁然站起。 陛下深夜唤我前来,是不是想我了?杨涵却径自直起身,仰着脸冲堂上的帝王微笑。 台阶上一只玉石镇纸冲她飞来,从杨涵侧脸擦过,直撞到不远处溅着鲜血的宫柱上。 朕问你,解药呢!皇帝双眼满是恨意,哑声低吼。 我也很想陛下啊。女人双手捧心,又向前踏出一步,毫不在意镇纸边缘在脸上划出的伤口。 杨涵,你不想死前还落得这么个下场吧,皇帝指着堂下三个已没有了声气的血人,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给宁宁下的是什么毒。解药呢?朕要解药! 杨皇贵妃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了。 那种温婉深情的、水一般泠泠动人的朦胧从她脸上悉数滑落,刻骨的厌憎从她眉眼间瞬息燃起,她好像猛然间被人伤害了一样,声音尖利地大喊出声: 不要提!不许提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就好像是一个对于杨涵来说的、最恶毒的魔咒。 这么久以来,她日日夜夜被这样的魔咒伤害着。而直到今天,直到她自认为自己终于反击了的今夜,她才终于能把黎菁宇死时她就想说的话高喊出来: 我们的孩子是宇儿啊!他才是,宇儿才是你最爱的人为你生下的孩子!陛下为什么要提他?为什么总要提他?你根本不爱赵云桥的!后宫之中,你最爱我,你只爱我一人!那个小崽子他早该去死了!他早该死的! 你住口!皇帝裹着一股狂风冲了下来,你做下这样的事!你竟会做下这样的事!你还配提宇儿的名字吗! 杨涵那一刻的表情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 她像是痛得不行了那样捂住心口大叫了一声,而后又歇斯底里地弯腰狂笑了起来,陛下呀!是谁不配提宇儿的名字呀?我把他最喜欢的小弟弟送下去陪着他啊!宇儿都托梦告诉我了,他说,地下好冷啊,地下也很寂寞。我好心疼。我真的好心疼。于是我问他,宇儿啊,母妃把你最喜欢的四弟送下去陪你好不好啊?他告诉我,好,非常好。 我又问他,宇儿啊,你都给母妃托了梦,你父皇也想你啊,你也去看看你父皇吧。哈哈哈,陛下猜他怎么说?她捂着肚子慢慢直起腰,两眼闪烁着恶意森寒的光: 宇儿说,父皇有最心爱的小儿子呢,怎么可能还想得起我。母妃,你先把小弟送下来陪我我们一起到梦里去看父皇。 有一刻,徽帝面色紫涨,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像是感觉到无法呼吸了。 数不尽的痛楚自他胸口翻江倒海,快要从内部把他整个人完全击垮。长子之死是他身上一道永远在流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而今杨涵拿着一把匕首在他伤口处反复凌迟。 他痛得已站不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宁宁?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没有伤害过宇儿。他甚至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这个问题同样也在皇帝心里搁置了三年。 三年前,他已经不忍心再伤害这个失去了他们俩唯一的孩子的女人,只能把她和小儿子小心地隔绝。甚至直到去年,他抱着太子的孩子从她宫里离开,相信她已经是真正的心死如灰,才撤去了对她而言过于严密冷酷的暗中监视。 他现在这样绝望地问她。可是他们彼此都知道,恨意怎么能说清呢? 最开始其实只是不甘,不甘于她心爱的男人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给了一个别的女人生的、活不长的孩子; 后来是隐隐的忌惮和恐惧。徽帝对小儿子的宠爱太夸张了,而杨涵是最知道这个男人肯为偏爱做到什么地步的人她开始微妙的惮惧于这个孩子影响她儿子的地位。而越介意,越盼望这个多病的孩子死掉,越没有达成心愿,就越生出偏执; 再后来,黎菁宇获封东宫之位,她好像终于脱去了这些年的隐忍枷锁,终于可以自居于这座皇宫、这个王朝的女主人了。她无法按捺自己想要磋磨这位小殿下的念头,可她甚至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徽帝就已经忍无可忍,在天下人面前向幼子昭示无上荣宠,狠狠打了她的脸; 然后就是黎菁宇突然的离世,却并没有人为的阴谋、更没得追究。仿佛让杨涵所有激烈的感情沸到了顶端,却没有出口。 被断言早亡却始终好端端活着的康宁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出口甚至他有一度命悬一线,几乎就要死了。却偏偏有一个横空出世的孟白凡救好了他。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孟医女、这位神医后人没能更早一点点出现,也许那样她就来得及救下太子。她偏偏就出现在四皇子快死的时候。 杨涵无法理智,不能想通在她知道小皇子不但平安长大,还在京中备受追捧,甚至他幼时玩得最好的戚长风也衣锦归来,成为了四皇子身后的将军候她唯一仅剩的念头就是该怎么把他杀死。 那是她每一个晴雨的日夜,每一分,每一秒,唯一的念头。 杨涵,你固不惧一死,但是谋害皇子,其罪可株连九族徽帝放弃了追问那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你的父母亲人呢?你也不再顾惜了吗? 皇贵妃摇了摇头,他们靠卖了我一人,荣华富贵也得了、偌大家资也该享够。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区区性命,我为何要烦忧? 那宛儿呢?皇帝紧盯着杨妃的眼眸,她是宇儿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她才学会说话不久。她要在东宫好好长大,怎么也离不开贵妃的照拂你就不想一下她日后的处境吗? 杨妃的面色终于微微变了。 杨涵,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出解药!皇帝看出她的松动,又逼上前一步。 可是一丝黑红的血迹从杨涵唇角慢慢地流了下来。 顶着皇帝不可置信的眼神,她轻轻笑了:犯下大错的祖母死了,想必剩下的人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家计较。只有一个弟弟陪着怎么够,儿子肯定要想我的呀 陛下呀,这毒名为仙子笑。它没有解药。 第44章 奇毒 这名字起得可真好 孟白凡脸色一片空白。她举着连夜审出来又送到她手上、犹沾着灰尘血迹的毒药配方, 不敢抬头看赵贵妃的眼睛,哽咽着摇了摇头。 戚长风事发时整个人都懵了。好在他第一反应是对的,他那时先摁着小皇子催吐了一番, 然后才抱着他一路喊人叫太医来。再则康宁从小到大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这纵有万般辛苦,也比常人多了一点叫人心疼的好处:他抗药毒的特性倒比一般人强些。譬如同样是偶感风寒,别人服了两剂药便差不多好了,他一则剂量要大过旁人一些, 二来总要断断续续才能见好。 分卷(28) 否则他根本挺不到现在这个时候。 可就像杨涵临死前说的一样,从趁夜抓来的制毒之人到宫中所有医士,全都拿不出解药。 小皇子的命现在是被另一位极擅金针的老太医强行吊住的。但是老关太医也摇头直言, 这封闭五息的吊命之法,虽能一时延缓毒药摧伤小殿下五脏六腑的速度,可也最多只能拖到天明时分了。 孟白凡是深夜里被宫人从孟家后院自己的闺房中挖起来的。她夜里睡下时,夜空中还是星辰明耀, 等她被急急唤醒,随宫人趁夜骑上马,天上已经雷光大作, 不一时便劈头盖脸地砸下了连成线的雨珠。及至孟白凡踏进望舒殿的宫门, 她全身上下全已经被急雨浇透。可这时她哪里还顾得上身上的雨水,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小皇子的寝宫,全无姿态地扑上来捏住康宁的脉门。 而后直到徽帝连夜抓出前后涉事的一串人马、乌衣卫疾驰到京郊外抓住制毒的老妇审出了毒药的配方, 这薄薄的一张纸在医士手里传阅了个遍,而后又回到孟白凡手中,可其中的几味奇毒她根本就闻所未闻,更别提想出解药。 所有的,所有的毒都有法可解, 孟白凡倔强地摇头,罕见的泪水从她脸上落了下来,打湿了手里的纸方,只要能找到毒物植株、只要能叫我反复试验比较、只要能找到它的生长之地,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必能发觉克制的法门、调解的关窍。 可是根本没有时间了,压抑的哭声滚在孟白凡干涩的喉咙里,小殿下他根本等不了。 徽帝这时还在清和殿指挥禁卫军连夜敲开整个京城的医铺药行,挨家挨户去询问是否有人知道这奇毒的来源,并找寻每一味配药。 可即便让大半个京城都为这惊天动地的喧闹醒来,天色还是在所有人徒劳的哀痛中一点点变亮。 在月亮越来越黯淡苍白的破晓之前,戚长风像一道幽灵那样走了进来。 这一晚大概是他后来几十年都很怕去回想的时刻。从黄昏时温存梦幻的仲夏暧昧,到子夜时分大雨倾盆的冰冷绝望,不过是大半夜的时间,他也整个人都被打湿浇透,面色铁青骇人,眼底是一片恍惚的空茫。 也不知道他消失的时刻都去做了什么,戚长风半边衣袖上都是鲜红的血迹,还有几滴溅在他左眉眉尾的伤疤处。 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也和游魂一样: 在我的家乡,传说有这样一种邪门的法子,戚长风眼神看着床上苍白无息的小皇子,话却是对孟白凡说出,只要能寻来另一种性用相克的毒药,两种剧毒能够在人的体内互相压制,便有微末的可能延长中毒之人的性命。 不行!孟白凡下意识地拒绝出口,先不说另一味剧毒能同仙子笑互相抵克,这其中的希望有多渺茫。即便将军的法子生效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小殿下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了。两种剧毒下去,他的根基就要全给毁了。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戚长风声音又冷又硬。他眼神飘飘忽忽,只觉得心口已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所有剧烈的、有温度的情感都要在这时刻呼啸着飞走了,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在仲夏的凌晨僵硬死去。 他知道自己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耳中却压根听不到自己说话时那种可怖的语调: 我只要他活着。他在赵贵妃惊骇的视线中冲床上的小皇子伸出手,而后极轻地摸了摸小皇子柔嫩的额角,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还有时间你说的那些:毒株、产地、解药,我一定会一样一样的找到。他能他能坚持下来的,其实他从小就特别坚强。 在骤雨初歇,新阳乍升的破晓时分,碧涛含着泪端来了一碗内廷禁绝的剧毒之药。赵贵妃接过来端在手中,却怎么都捏不住手里的汤勺。她当下真的宁肯是自己把手中毒药喝掉。 可她还是执拗地端着那只散发出苦臭味的汤碗,避开了徽帝伸过来想要接替的手。 这一晚赵云桥连看也没看皇帝一眼。她实在恨他,也同样的憎恨自己,甚至不比她恨杨涵少。她恨自己三年前对杨涵的心软早知今日,当年便是拼着大逆不道、同归于尽,她也要早早的把那个女人杀掉。 而另一双年轻的男人的手这时伸过来,不容拒绝地把她手里的药碗夺走了。 赵贵妃猛地转过头去。是戚长风。这个已经长得很高大的年轻将军眼中血丝密布,面色难看至极,两手却不曾迟疑发抖。 赵贵妃怔怔地起身让开。那一刻在她心里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明悟。若是平常时候她发觉了这年轻人与康宁之间的情谊有了超出常理的重量,她一定会想办法阻挠。可这时她的骨肉已在生死的尽头她什么都不在意了,只要康宁能活下来,以后她的孩子想要什么她都会想办法帮他办到。 戚长风端着碗坐到赵贵妃刚刚的位置上。刹那间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有一些胆怯,又有一丝向往他转头看向哭得整张脸都肿了的碧涛问道: 这一碗毒药,它叫什么名字? 碧涛喉咙都是哽着的,根本没办法张口。还是孟白凡开口回答了他:它叫与君逢,是前朝的鬼医郎配出的另一味奇绝的毒药。 嗯。戚长风没再多说什么。 普天之下,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体会到戚长风此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在时隔七年久别重逢、戚长风最幸福快乐的日子里,在水绿烟红的仲夏、迎着温柔明灿的朝阳,戚长风端着一碗剧毒之药,将它一勺一勺喂进他此生最重要、最珍爱的人口中。 在极度的悲伤恐惧和巨大的焦虑、希望之中,戚长风甚至错觉他体内的脏腑、血肉也在渐次死去了。有一种甚至胜过他当年失去父母时的绝望攫住了他的灵魂。若说当年还有为父母报仇与守护南疆的信念撑着他的脊梁,那此时此刻,他只想也给自己留一口这只碗里的毒药。 与君逢他散漫地想,这名字起得可真好。 所有人都忐忑地等着病榻上小皇子的反应。而后,在戚长风放下碗还没有半盏茶的功夫,一夜都气息微弱、双目紧闭的小皇子几乎是一口鲜血直直呛出,半边华贵的床幔都溅上了艳丽的血色。 而那只是一个开始。 康宁昏沉间挣扎着伏到床边,大口大口红色的血夹杂着触目惊心的细小碎末从他口鼻溢出,他上半身的脊背好像整个塌下去一般,几乎是没有力气却无法止住地剧烈颤抖,不断涌出来的血和不祥的细小碎块让他喉咙鼻腔都堵塞住,他整个人都快要窒息,脸色红涨,为数不多的生命力好像正随着他体内喷涌的鲜血一起流走。 赵贵妃一声也发不出,直直软倒了。 侍婢宫仆在堂中一片哀哭惨嚎,间杂着众位太医的惊疑恐惧之声,另伴有皇帝痛极了的怒吼。 而戚长风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半退了一步,怔忪地端起了凭几上剩下的半碗毒药。 那一刻,居然是孟白凡最镇定地靠上前去,抓住康宁的肩膀把人强硬地扶起来,先是拍抚他要穴和肩脊经脉,又夺过侍童手中的金针扎在小皇子两手,而后她扶着人向后靠在枕上,看康宁从刚才那种剧烈而恐怖的反应中慢慢平复了一点,于是她重新摸上他的腕间脉道。 众人不知道何时都静了下来,殿里许多双眼睛一起钉在孟白凡身上。而她手指搭在小皇子腕上听了半晌,终于不负众望。 起效了。孟白凡一笑,眼泪又一下子掉落下来,没入她生生靠体温烘干的衣襟上,小殿下脏腑的衰竭之相暂停了下来戚将军的法子真的起效了! 我看看!另一位老关太医也扑上来听小皇子的脉象,然后这老人家转过身,像孩子一样大喊出声:是真的!小孟说的是真的!上天保佑啊!这法子起效了!这法子起效了! 好像是那一刻,慈悯的上苍终于降下了赦免的福音,呼啸着飞远的灵魂顷刻倒灌回戚长风身上。 僵冷了一晚上的躯体在盛夏的清晨终于重新有了血肉知觉。戚长风两指一松,一只瓷碗直直地落回桌上。 第45章 隐瞒 我真是罪该万死 哈哈, 戚长风,你怎么这幅样子了?小皇子虚弱温软的声音在午后的望舒殿轻轻响起。 戚长风这两日除了有要紧事出门片刻,就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 几乎未进水米,也未阖过眼。形容之狼狈更甚于他在南夷衣衫褴褛扮乞人的时候。 好朋友好到这个份上,谁也觉出异样来了。 只是皇帝和贵妃都心力交瘁,没有半点心力再管这一宗事。况且戚长风人也不太对劲,看谁都是面无表情, 眼无波澜,邪性得厉害。连碧涛劝他歇息一次后,也不敢再同他搭话了。于是众人只是缄默地看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守着病榻上的小皇子。 直到康宁终于在两日后睁开眼。 小皇子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了。他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 他想抬抬手摸摸戚长风脸上铁青的胡茬子,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来。 我怎么了?康宁躺在床上努力地回想,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水中央的湖心亭栏杆上可恶的戚长风仗着自己是力气大的野蛮人,把他抱起来放在上面, 还抓住他不许他动。 然后呢? 难不成你后来把我掉水里了?康宁开玩笑道。 戚长风也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努力很僵硬的笑容,像是一个铜雕泥塑突然开始模仿人类一样古怪恐怖:是。我不小心把殿下掉到水里了。他好像是想同样地开开玩笑,声音却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悲伤酸楚:我真是罪该万死。 他在这两日才终于从碧涛口中听到了这七年里发生在康宁身上的所有风雨、无数变故。 他终于知道他曾置身于怎样的恶意和危险, 知道他独自长大时面临了怎样盛大的孤独, 知道他有一年的时间里昏昏沉沉、日渐衰弱直至命悬一线。 他一直以为康宁永远就是那个生在温柔富贵乡、长在宠爱拥簇里的小孩。七年前离开时他是那样, 七年后回来,康宁更加美丽、娇贵, 备受京城乃至全天下的爱戴追捧。 江南的文人为他写诗,流浪的画客为他发疯,全京城的少年男女做梦也想得到他的一二青睐。 他又是这么小,十七岁,天真任性, 娇憨可爱,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乱发脾气,把戚长风这样人人惧怕的杀神折磨得抓耳挠腮。 为什么会有人对他的小殿下心怀恶意,甚至下毒谋害? 如果不是杨皇贵妃已经饮毒自尽,戚长风真想亲手把这个女人折磨致死。 你说什么呢。康宁没想到他竟随口说出这么重的言辞,他皱了皱眉:你不会把我掉到水里的,戚长风。我到底怎么了?你的脸色也太吓人。 主子突然旧疾复发,当时把戚小郎吓了一跳呢!碧涛端着温热的布巾和漱口水走了过来,孟姑娘等会就来,主子觉得身上怎么样了? 康宁本来并没有深想。只是从戚长风到碧涛都这样言不尽实,他心下怀疑起来: 旧疾复发?我这一二年身体都好好的,前日也没有半点征兆,怎么就突然旧疾复发了?况且他从小到大跟身上的病伴了这么多年,他生的病是什么样的症候,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现下身上的无力和疼痛分明又是另一种不同的体验,小皇子心下微动,试探地开口:难道我身上中了毒 他话一出口,碧涛和戚长风脸上都是一种过分的镇定和平静,反而瞬间就露了怯。虽然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康宁脑中却刹那间心念电转,一道隔着数年岁月、已经被刻意搁置得模糊不清的身影闪现在他眼前。 最后一丝残余的血色也从小皇子嘴唇上褪却了。他整个人苍白得彷如透明,在隐隐绰绰透过帘帐的盛夏明光里更像是一个美丽的幻觉: 是杨妃。康宁仰视着轻纱叠幔、花纹精美的床帐,眼瞳中的光芒一点点四下涣散。 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春天的夜里,望舒殿宫外被夜风吹得轻轻摇动的宫灯,太子寝殿里抓在地毯上的、女子青白色的□□手臂。他又看见杨涵那张盈满滔滔恶意的脸,刻骨的恨与负面的欲望如业火般灼烧着他,把他摔下、抛起,然后裹挟着将他带向诘问下徽帝回避的眼眸。 她怎么样了?她死了吗?康宁已经不需要听到回答。他知道这一切只会有唯一一个答案。 就只是数年前直视他的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在虚空渐渐变成了太子的。 她自尽了。戚长风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你不要多想。她应该庆幸幸亏她死了。 南疆的秘术中有一种能食人血肉的密渡虫,会钻到人体内生息繁衍。最开始密渡虫的数量很少,人吃的补养已经足够叫它生存,而及至后来,密渡虫数量愈多,人却进补不足,密渡虫就会开始慢慢啃食人的骨髓血肉。被种进密渡虫的人少的也能活上两三个月,他们不会突然的死去,只是先感到永无止境的饥饿,再然后血肉都在极度的痛苦中枯竭。 若是杨涵还活着,戚长风怎么也要叫她尝尝这样的滋味才甘心。 他的神情太阴森可怖,让康宁一时都想不下去他自己那一桩心结。他拼尽全力才动了动被戚长风拢在手心的五指,唤回他的思绪:你刚才的样子太丑了,他轻声嫌弃他,你才是想什么呢?别瞎想。 皇贵妃给我下了什么毒,是否有法能解? 与君逢,戚长风抢在碧涛前面开了口,是前朝的鬼医郎研制出来的奇毒,大梁内廷禁绝的秘药,不知怎么被她拿到。不过现下已经解了。 这么简单就解了?康宁又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上的力气慢慢恢复了一些。 哪里简单,都快要把我吓死了。戚长风心里万般滋味,也只能半真半假地表演:因是内廷禁绝的毒药,杨妃确以为这是无人能解的不传之秘。只是虽然大内没有这味药,却有关于它的秘方记载,还是关老太医临危时想起了太医院密藏在哪一关节孟姑娘和诸位太医临时将其找出、调配了解药,又想法试验。这毒药霸道厉害,小殿下根本等不得多久,当时简直是与阎王在赶时间。若中间有半步耽搁,我就要追着你一起走了,只怕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他说了这一篇话,康宁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反倒关注到了别的细节:孟姑娘?康宁身上的知觉渐次回笼,他撑着上身在戚长风的扶抱下坐起来一点,这么说你已经同孟姐姐认识了? 分卷(29) 戚长风完全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要紧很多次了,小皇子到了孟白凡的事情上就无端生出许多莫名的在意,单是要介绍孟白凡和他见面就隆重说了几回、占去了他们俩多少的相处时间。戚长风再怎么按捺自己,为了讨小东西的高兴装得大度得体,心里还是越来越翻滚起沸腾的醋意。 只是直至前夜,他永远欠了孟白凡、他永远不能再对这个救了他的命中命的女子心生恶念。 当然,孟姑娘前日救了你。我们就是那时认识的。她果然年纪轻轻便才华卓绝、妙手仁心。戚长风当着最推崇他孟姐姐的小皇子、顶着康宁眈眈的眼神,夸得倒不算违心。 我竟不知道将军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才说起没多久,孟白凡人就到了。她本来正和赵贵妃在一起验看那些赵家人找来的、不知道是否能与毒株对应得上的药材。 这两日戚长风没合眼,皇帝贵妃乃至周围的一众人也没怎么捞着睡觉。两种剧毒相冲只能暂时压制小皇子体内衰竭的速度,何况与君逢也是奇绝之毒,不可以在体内停留太久,只等仙子笑的解药配齐,与君逢的解药也要立刻喝下,小皇子身上的隐患才能真正解决。 而与君逢的解药好说,仙子笑却连毒药配制还无人了解于是一面是徽帝亲自统筹手中所有明线去找仙子笑的消息和每一味配药源地,一面是赵贵妃联系赵云侠在江湖中的各路朋友、三教九流。 听到康宁醒来的消息,赵贵妃下意识就立刻想奔来。只是她实在憔悴狼狈得不像样,被孟白凡摁下了,先暂且在宫里换衣梳洗。 孟白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进来会先听到这位眼里和看不到她一样的戚大将军夸奖自己。 当然,她也并不会对戚将军有什么意见。她向来对这位戍卫边疆的平民将军非常敬佩,而且人家戚将军这两日也不是针对于她人家是除了小殿下谁也看不见。 孟白凡心里对小皇子总有一种介于亲人和知己之间的特殊感情,她不会把这种感觉宣之于口,只是将其埋在心底。而基于这种感情,若是等闲时候,哪怕她再敬佩戚长风,也多少会对他和小皇子的事情心怀忧虑。 可是那一日,她是殿里唯独一个将戚长风端起毒药的动作看得清明的人。情深已至生死相许,让孟白凡不肯再对他们怀有半点世俗的偏见和顾忌。 她走了进来,先友好地对终于守得小皇子醒来的将军安慰一笑。康宁瞪大眼睛而戚将军这时更是在小皇子震惊的目光中转身站了起来。 孟姑娘,康宁听到戚长风的声音简直柔和得不可思议:我正有一二小事想同你请教。我们能不能先借一步说话? 第46章 放弃 无意间错过了一只小猫 然而中毒一事并不好隐瞒。若是小殿下一朝得知孟白凡听懂了这位戚将军的意思。可她心下总有些担忧。 此事陛下和贵妃也是赞同的。戚长风淡淡道, 孟姑娘所虑,无非是我们还要大张旗鼓地寻找药材,怕被他觉出蛛丝马迹来。只是寻药一事也好搪塞, 孟姑娘大可随口编撰一个研究古方的借口他又不懂这些,又自来对孟姑娘这一桩事业最为看重。何况中毒一事就算让他知道也于事无补,反而要徒生出许多心事。还不如就让他当作身上毒已经解了,只要慢慢调养就好。 孟白凡被说服了。 虽说小殿下所中之毒已经暂时得到了压制,至少三五个月内性命无虞, 可是人体构造乃世间第一等之精深奥妙,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绝对保证小殿下的身体状况。在他们寻访解药的这段时间里,小殿下若能宽心一些、总好过他心思郁结、时时担忧。 看她点头答应了, 戚长风紧绷的脸色也放松了一些。然后他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在脸上尽力弯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孟姑娘救了康宁两次。如此大恩,戚某铭感五内,今后您但有差遣, 长风必倾力相报。戚长风郑重道,又觉得这样空口白牙的场面话好像有些敷衍,他这时想起了小皇子之前提过几嘴的、有人给孟白凡筹备中的医馆找麻烦的事情: 戚某回京中虽时日尚短、但旧年也曾交过几个能办事的朋友。先前某曾听闻, 有宵小之辈在孟姑娘的产业跟前作乱, 不知您可需要 孟白凡赶忙摇摇手将他打断了, 我救小殿下,一为我行医的职责, 二为的是我待小殿下的一颗心。她察觉到这位戚将军听到这里,神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许多,不禁暗自发笑。 但孟白凡并不是那等恶趣味的人,也没心情对这几日已经过得足够难熬的戚长风作怪捉弄: 我家中虽有弟妹,也许是为着不曾相处过的缘故, 却始终难觉得亲近。只是在同一屋檐下两不相犯地住着罢了。可唯独对小殿下,白凡讲一句僭越的话小殿下叫我一声孟姐姐,我便厚颜应了,因为我心中也实是将他当成比血脉更亲的弟弟看待。 戚长风赶忙插了一句:是极!在小殿下心中,也确实将孟姑娘当作可亲的姐姐! 孟白凡莞尔,既然如此,我救小殿下,也是在救我自己至亲的人,又怎么能图将军的回报,何况,我那些微不足道的麻烦,当下还实在算不得什么。二殿下前日路过,就曾顺手帮了我的忙。白凡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若日后真有地方需要臂助、我自然不会一味同将军客气。只是将军也实在不必跟我这样谦让。 毕竟她心里把康宁当成亲弟弟疼爱,那戚将军论起来又算作她的什么弟夫? 戚长风哪里知道面前这个得罪不得的孟姐姐在想什么。也许世界上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把他跟小皇子的事看透了,只是他就像聋子瞎子一样始终没有开窍。 在确认了这位孟姑娘与他的小殿下彼此之间都只有姐弟般的情谊,戚长风终于在连日的窒息中感受到一点点久违的神清气爽。 只是在几十步之外、堆锦叠缎的床榻上,康宁深深缩在衾被里,只觉得整个人又痛又冷。 身体上的苦楚还在其次,还有一种更幽深的、孤单又酸涩的滋味从他心里盘旋登陆了。 片刻之前孟白凡从外面走进来时对着戚长风那个温柔喜悦的微笑;戚长风立刻站起身、要同孟白凡单独聊天的反应;乃至他从昏迷中刚刚醒来,他们两个人就都把他丢在这里,走到一旁径自去说话 他们不过是刚刚结识,彼此间认识方满两日,便有这样情投意合、互相欣赏了吗? 宿命般的疲惫和无力倒灌入小皇子刚刚萌芽了一丝懵懂喜欢的心房。 此时此刻,他孤独地躺在这里回想,突然觉得在湖边试探的自己、这些时日一直妄自幻想的自己,无比的愚蠢可笑。他失神地望着透入帘帐内的丝丝微光,摇了摇头。 好在一切一厢情愿的痴妄并没有壮大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康宁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他知道该把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永远搁置、藏好。戚长风和孟白凡是两个他最喜欢的人,他们若能好好走到一起,做一对相爱至深的鸳侣,小皇子只会比任何人都更盼望。 想什么呢?戚长风终于跟孟白凡一前一后走过来了。 他这时已妥善收起连日来盘旋在他周身的那种阴郁焦躁。只是如往常一样坐到小皇子床边,饱含心疼怜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待会先吃点东西,然后好好再睡一觉。 康宁轻轻点点头,冲着他和一齐看过来的孟白凡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子明明很乖,戚长风却在那一刻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的心慌。 那种感觉并不激烈,完全比不过自从亲眼目睹康宁倒在自己怀里、就始终在心底拼命呼啸的恐惧和愤怒就只是好像他在路上走得太急了,粗心大意,无意间错过了一只毛绒绒的、主动朝他脚边蹭过的小猫。 于是这回他得想尽办法、用尽手段才能把那小猫哄回来了。 不过戚长风当下并没有深想。 纵然康宁已经醒来,但是真正要紧的事还远没有解决。小皇子体内的两种剧毒正如两只暴怒的蛇一般时刻在戚长风骨血里撕咬那感觉像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剑,是脚下踩着的蠢动暴烈的火山,让戚长风偶尔的轻松之下埋着长久的不得安宁。 戚长风开始隐隐生出憎恨自己的念头。七年前,七年后,纵然他杀灭了所有仇人回来、纵然他已经算得上位高权重,可是他总是没能保护好他真正在意的人。 可是当着这个小东西的面,所有的愤恨都要藏起,所有的痛苦俱不能表露。 直到看着小皇子很快就体力不支地再次睡着,殿里所有轻松的氛围、愉快的笑意才一瞬间全部坍塌下去。 戚长风立在小皇子床前。比起方才在康宁眼前的一个人,他又变回了这两日守在望舒殿的那颗沉默森冷的石头。 徽帝和赵贵妃这时才匆匆赶了来。 从出事到现在,帝妃之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是心怀有愧,一个是心中有恨到了这个地步,赵贵妃和皇帝之间已经很难再说什么彼此释怀或原谅,小皇子的解药大概也就是他们二人之间唯一的解药。 宁宁醒了吗?皇帝还在外间时就轻声发问。 又睡了?好,好,他大概是做了一个什么手势,小声些,叫他睡他现在就是要好好调养。 赵贵妃跟徽帝在宫门口正好撞见,她却好像没看到那样径直小步跑了进来。她就是为了康宁才梳妆打扮,又叫殿里的嬷嬷给她找冰块敷了半天肿胀的脸和眼睛,着急忙慌好容易收拾停当,匆匆赶了过来,她的孩子却又睡下了。 可是赵云桥又怎么会介意。她代替戚长风坐到床边,摸了摸儿子冰凉苍白的额角和放在被子里的手,唇角一弯,声音却无端的哀伤:小懒猪。贵妃饱含柔情地轻声轻语,好像床上的人只是在她跟前贪睡耍娇。 戚长风回头看了皇帝一眼,知道这位陛下现在赵贵妃面前不敢开口,于是他先轻声挑起了话题: 娘娘,让小殿下先睡一会儿吧,我们出去说话? 望舒宫左副殿连着回廊的轩室中,孟白凡并一众御医侍医已经等在那里。百十种在这两日从京城乃至临近州府搜罗来的靠得上、靠不上的药材几乎把棠梦轩堆得无处下脚。 这里还是要尽快清理干净,戚长风眉头微皱,小殿下现下听到的是自己所中之毒已经解了,只需要慢慢调养若是露出几分行迹叫他看到,只怕他会心中起疑。 此事就不要安排在宫中,皇帝略作思量后很快开口,长风本来也要负责解药的事那就迁到你府上,上下的人都方便去得,又有亲兵看守,不至于叫怀着心思的人打探渗透,最为可靠。 这倒并不是什么大事,思量过就能定下来了。不过一不能再向更多人走漏皇子中毒的消息、二不能泄出这个歹毒的药方,又有兵力能将一干御医、疾医及至上下线上不知全貌只晓得寻找药材的人统筹好。这其中还暗埋了皇帝一个隐秘的心思幼子中毒一事之后,纵然已发作清洗了一番不干不净别有心思的人,他也不敢再十分信任住着其他皇子公主母妃的后宫。 赵贵妃并没有参与相商,她径自朝一张桌案走去,面无表情地将一个侍医面前摆放的、誊录了不知道多少份的纸方捻在手上: 差的还是那三味药材? 这话一出口,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仙子笑的配方上,有三味奇诡之极、连宫中太医院书藏都没有涉及到过的药材,甚至若不是徽帝已经将制药的那一众破落毒门中人都锁进了狱里分别拷问,他们都会疑心这几味药材是凭空捏造了。 可是就连这小猫三两只的毒门传人们也只是捏着祖宗传下来的炮制好的药材,说不清这几味药材究竟原来是什么样子、哪里得来,功效几何,如何采摘、寻找。 以当今天下地域之阔,风物之广,要想在数月间将这几味只有名字、形貌色味习性一概不知的毒株寻到,无异于大海捞针。甚至众人这几日都是闷头安排人寻找线索,压根不敢细想,也不敢互相追问。 这数息的死寂无比难捱,直到孟白凡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往前两步,手指指向赵贵妃手里抓着的薄方,圣僵虫,毒婆根这两味未闻之药写在辅材一栏,我虽未听过这两种药材名字,但是按照一般的药理来讲,从药材功效逆推,这两味药多半出产在干旱苦寒的高地,或是极西的天阴山脉、或是极北的麗疆。 她这样猜测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了,毕竟没人敢单凭着药理就反推不知底细的药材。若是她冒失猜错、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力物力会白白在遥远的路途上浪费掉。若中了此毒的不是皇帝最珍爱的小儿子,更不可能有人做到为了一个猜测跑到罕有人烟的边疆。 可是即便如此,剩下的那位主药,鬼鹊子,连艺高胆大的孟白凡也提都未提、显然实在没有一点思路了。 那就先按白凡所说,派人往西北两地寻找圣僵虫和毒婆根,皇帝微微一顿,至于剩下的那一味药只要它在世间存在,朕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把它找到。 第47章 谬误 戚长风摸不着头脑 我怎么觉得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康宁裹着薄毯靠在贵妃榻上, 不情不愿地小口啜饮手里的药汤。 小祖宗呦,我天天在你跟前,有什么能瞒过您那一双慧眼神睛?碧涛站在小皇子跟前, 气势汹汹地盯着他喝药,快点吧,磨磨蹭蹭,一会儿喝进胃里又凉了。 你怎么更凶了呀!小皇子原来还时不时戳碧涛两句,自从他中毒醒来, 他都不敢惹碧涛了她简直像个炮□□筒,看你这脾气,回头哪个敢娶你!我都要愧对你未来的相公了! 相什么公!您瞧瞧您, 哪里能叫人省得下心,还出宫嫁人,我撩得开手吗我!碧涛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抱怨,伺候您几年哪, 我这一辈子的心都能操光了。 康宁这些日子身上都没力气,闻言也只能哼哼两声不再同她计较。只是他静默半晌,把药汤的苦劲儿缓过去后还觉得不对头: 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小皇子接过白绸按按嘴角, 我没有单说你啊, 我说你们父皇, 母妃,你们这些人, 甚至包括孟姐姐和戚长风,近来都有点怪模怪样的。 分卷(30) 他实在愈长大愈有一种剔透的敏锐,只是这种敏锐却很妙:他对那些围拢在身边陌生又向往他的追逐者们怀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朦胧,他不拒绝、不伤害他们的感情,却不能真正理解也不深入关心他们的需求。 他的敏锐、他的善感, 他真正的爱意和体贴是只留给他放在心里的人的。尽管他周边知道真相的所有人尽量在他面前表现的一切如常,他还是本能地嗅出了他们表演出来的情态之下那种异样、伤感的味道。 又叫人窝心,又要人难受。 碧涛真恨不得能搂着这个小祖宗大哭一场。 那怎么着?主子又招了这么大一场罪,别说陛下和娘娘,就是我们看着谁能好受,她虽然在讲真话,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主子快别多想了。等你好了,咱们也就都好了。 康宁一时没再说话,只拉着大宫女的手撒娇似地摇了摇。 不知道是否与君逢这毒太凶猛霸道,康宁在榻上就足足躺了有大半个月,等他终于能下床四处活动,时节已经到了夏末初秋。日间外头还挂着凶猛的大太阳,一早一晚却已经开始吹起草木清香的凉风。 小皇子实在被关得腻歪了,能在院子里多赖一会儿都不想回宫。况且他最近又添上了另外一桩心事他出不去,就想时时能看到一二好朋友,可是不管是戚长风还是孟白凡,都越来越少在他跟前露出影踪。 也不知道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康宁抱着手里的毯子嘀嘀咕咕,都不肯来看一看我,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忙? 碧涛自然是知道其中的缘故别说孟医女最近长踞将军府,为一样一样的药材试制忙得脚不沾地了;便是戚将军已经几次缺席朝会、三天两头为一个下面传来不知真假的消息急奔出京。光是她晓得的就有几次:戚长风亲陷在为找寻药材发生的风波里受了伤,只是还没等上回因穷山恶水的村民械斗牵连出的伤口养好、戚长风没几天又亲自往临州的悬崖峭壁上跑。 戚长风回回亲自出马,当然不是他统派不好这一桩寻找药株的事务,更并非是没人可用。只是他实在已经心态失衡了,根本没办法像行军打仗时那样运筹帷幄、坐镇军中。他心里藏着的如山崩般的忧惧痛苦,让他时时刻刻无法自抑地为一个疑似的消息瞬间怀抱无限希望,又只因为一次空手而归就暴怒烦躁。 他甚至开始拒绝相信他手下的人带回来的消极消息,只害怕因为他没有再行亲自确认一次,就轻易排除了一条原本接近的线索。 任由他这样发展下去,只怕康宁的解药还没着落,这位戚将军就要先疯一半了。赵贵妃前日就发话了,叫戚长风不许再一次次离开京城亲自去追逐寻找她要戚长风好好拘在府上修养两天,然后暂放下解药的事,专心把她郁郁寡欢的宝贝儿子陪好。 赵云桥自然是慈母心肠,只是她确也不全是为了康宁着想。戚长风现在越来越有些偏执疯狂的苗头,他原本虽顶着杀神、战雄的名号,外表和性子倒算得上豁达开朗。只是这月余下来,他再出去一晃真的快能止京城人家小儿夜啼了。 可唯有到了小殿下面前,他又会自然而然收敛成温柔爱笑的样子任谁也开得出那并非是戚长风为安小皇子的心一味强装。如果说戚长风四处奔波、汲汲渴求着能救下康宁的解药,那其实康宁本身也是济他于干渴、救他于仓惶的解药。 碧涛想到此处,体察着赵贵妃的一番用心良苦、顾及到戚将军一腔真情、又心疼她家小殿下整日闷在宫墙内胡思乱想,不由生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来: 小殿下既然嫌成日拘在我们跟前闷得慌,心里又思念朋友,何必一定等戚将军他们进宫看你来?她微微一笑,殿下身子也渐渐大好了,大可以出宫到将军府逛逛啊! 她话一出口,就隐隐感到自己一时嘴快,却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没等她静心细想,小皇子已经端出了一副兴高采烈、快活至极的模样。 康宁真是被关狠了,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被放出去跑跑:真的假的呀!你们,你们能让啊? 他苍白漂亮的一张小脸微微扬着,嘴唇还是半点血色也没有,人软软地裹在毯子里面,上目线可怜巴巴地一挑几乎立刻就把大宫女的一颗心都捏皱揉软了,什么都想满口答应: 怎么不让!碧涛心一横,反正也不到外头去,就是近得跟宫城没两样的将军府!小殿下想出去就出去呗,唯有一点殿下趁夜前必得回来才好。 碧涛当下只顾得上心疼小皇子了,直到她把康宁收拾好送出去才反应过来就是将军府才尤其不妥。那里正藏着当下绝对不能叫小皇子知道的隐秘。 她背后冷汗一下子都冒了出来,只是这时要把康宁追回来才更加不对。她咬咬牙,立刻抬脚往永春宫去,准备到赵贵妃面前请罪商量。 可是将军府和皇宫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另一边没有准备的戚长风和当下正在将军府试药的孟白凡着实被突然过来的小殿下吓了一跳。 怎么没说一声就来了?戚长风原本抑郁的心情在看到康宁的那一刻一下子就变得很明亮。 我啊,我来康宁也给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想到孟白凡此时也会在这里。 他们发展得这么快吗?他们已经这么熟悉了? 怪不得这两人最近都常常不见人影小皇子好像顷刻间就了悟到了。 他心里好像极快地划过了一丝微妙的心酸,不过只是存在了瞬息就消失得了无影踪。然后小皇子有些揶揄地偷笑了一下瞧戚长风现在这个开心的样子,看来这厮开窍的速度也还可以嘛!这样下去,那还用不用他从中撮合了? 孟姐姐也在呢!小皇子开开心心地打招呼。 戚长风却觉得悚然一惊是了。孟白凡也在他府上。他该怎么解释这其中的缘故,才不会叫他的小殿下对解药的事心中起疑? 实际上,就算是把药壤和试药的场地定在将军府,这样重中之重的事也不会大剌剌随便安排到明面上看得到的地方,戚长风更是派了心腹亲兵在那里层层把守。只是戚长风现下对任何有关于康宁的事都过度紧张,并不敢冒一点点风险、唯恐会危害到小皇子身上。 更何况现下常有他派出去的下属和传递消息的线人来往府上,他不想让康宁有机会撞到 孟姑娘正借府上之地研究一个失传了的古方。戚长风先编纂了一个孟白凡现身于此的理由。 只是他没想到,康宁不但丝毫没有质疑孟白凡出现在他府上的意思,反倒好像是将其当作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接受了,还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让戚长风横竖摸不着头脑。 不过小东西不细究孟白凡出现的原因就是好的。当务之急还是得把康宁带出去,毕竟他为了安全之故,没把研究解药的真正缘由透给多少人知道,就怕他哪个心腹冒冒失失冲上来,张口闭口就是什么线索或者毒株。 你难得跑出来一次,只在我府上消磨时间也没什么好的。府里这些日子时有修葺,看上去多少有些乱糟糟我带你出去逛逛吧!戚长风握住小皇子瘦巴巴的小肩膀哄道。 这才对嘛!康宁暗暗点头带着心爱的姑娘窝在府上研究药方子怎么能行,当然该趁着大好的天色到外头走走。 好极了!哈哈,正好孟姐姐整日闭门研究医术,很该隔三岔五出门松散一番,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康宁边说边在心里对自己好生夸奖戚长风啊,听听本殿下的手段吧:隔三岔五我把以后出门约会的基础都给你打好了,现在正该去找个好酒楼大餐一顿,下午就跟着戚长风四处逛逛,他这个人最会逍遥!他还打定了主意,准备等吃完午饭自己就溜走,绝不打扰他们二人独处。 康宁却不知道戚长风心里有多么郁闷戚长风根本没想到他们两个出去玩原来还要带个孟姑娘! 按照戚长风的想法,他俩这段时间独处的时间本来就那么少,好不容易能放松下来一起待一会儿,什么孟姑娘醒姑娘最好一个都别有! 再说了他把他家小皇子带出去松快一下,偌大的将军府都给她空出来了,一屋子新鲜的还粘着泥土的药株等着孟白凡试药,她不是正好应该留下来争分夺秒地研究? 第48章 巧逢 孟白凡也不想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处 说实话, 孟白凡也不想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处此地。 这么多年里,她也算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但是庆熙十五年秋,九月初九, 未初二刻,一代名医孟白凡还是平生第一次萌生了原地消失的念头 她木着一张脸,看戚长风面上挂着那种会让朝中同僚惊掉下巴的玩味笑意,偷偷从后面接近,把一只兽耳的冠饰戴在了小皇子发顶。 然后这大将军装模作样地后退了两步, 手掌相抚:妙哉!哪里来了这么俊俏的狐狸公子? 戚长风!小皇子又气又笑,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赶快给我摘掉! 于是这两个人就开始旁若无人地站在繁华热闹的街头,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纤细风流, 一个低头、一个俯首戚长风抬起手,温柔又仔细地把那只俏皮可爱的狐耳从小皇子发间摘掉。 给我!小皇子娇蛮地冲戚将军一伸手。孟白凡简直从没听过他跟任何人说话是这个语调那个霸道娇气的劲儿,能让世界上所有被宠坏的小孩子都自愧弗如。 接着康宁就开始跳来跳去,非要把狐耳戴到威武的大将军头上。 奚南王死在戚长风剑下的时候, 肯定不曾想到这样欢快的场景吧这个诡异的念头从孟白凡心间一闪而过时,她开始更加无所适从。 但怎么说呢反正戚大将军现在是正在乖乖地弯腰低头。 庆熙十五年秋,九月初九, 未初三刻, 孟白凡开始思索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起由。 而很显然, 跟头戴狐耳的戚大将军比起来,小皇子到底更加善良。他很快注意到了他们这次出行的女主角、他的孟姐姐唔, 孟姐姐为什么在发呆呢? 康宁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地方。 他猛地低下头,先看看自己左手擎着的戚长风挑给他的神鸟风车,又瞅瞅右手腕间挂着的、滴里当啷串成一串的麦糖烧,而跟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孟白凡空空的两手。 小皇子突然意识到, 他们三人刚刚游逛的一路,戚长风始终前后左右地围在他身旁,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先问他要不要,然后才木讷地、好像是顺便一般再向孟白凡呆笨的讨好。 康宁也是习惯了戚长风跟他相处时的模样,居然没能第一时间觉出这其中的异常可叹他刚刚还在心里表扬了戚长风知道主动和姑娘谋相会,怎么也没想到戚长风立刻就表演了什么叫费力不讨好。 他当然能理解戚长风久在边疆,人也呆笨害羞,不知道该怎么跟孟姐姐交往。 但也不能表现成这样吧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还以为戚长风是故意忽略人家姑娘。不但买吃食玩物时总是隔了半天才想起问孟白凡要不要,甚至三番几次像忘了还有一个人似的、揪着康宁就半路改变方向。 实际上,戚长风虽然不喜欢他跟小皇子之间多一个人掺和,但以他的礼貌教养,也绝不是故意如此。先不说孟白凡是他的恩人单凭她是一个秉性中正、品行端良的姑娘,戚长风就绝不会有意把人家尴尬地晾到一旁。确实是康宁在时,戚长风心里眼里都只看得到那一个人,实在分不出精力待别人齐全周道。 孟白凡早已对这二人彼此的心意心知肚明。她杵在他们旁边,确实略有些无语,但也还好只是可怜的孟女医未曾预料,更让她无语的事情此时还没有发生。 在赵贵妃、孟白凡包括碧涛等一干人的心里,戚长风和康宁彼此有情这件事简直算是天光之下、众目昭彰。只是唯有两个当事的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就像心眼被堵住了那样没有通窍,另一个开窍得倒挺早,却径直在误解的道路上一路深入、自顾自把一切明明不对劲的漏洞找理由圆上。 康宁当时当下,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叫他生出一种奇思妙想:既然戚长风害羞自持,放不开身段在孟白凡跟前表现讨好,孟姐姐又向来是最清淡寡语的性子、更不会主动向戚长风那里迈出一步,让他们继续这样下去,岂不是又要把难得清爽的时光白白消磨掉。 不如让他在这二人中间穿针引线,既要向戚长风展现出孟姐姐之品性高洁、举世无双、叫他知道如孟白凡这般女子的可遇不可求;又能跟孟白凡好好描说一番戚长风这个傻子的好。 只是让戚长风深入体会孟姐姐的高贵可敬之处确需要合宜的时机,今天能做的就是由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朋友跟孟白凡稍微细数一下戚长风的好处。 康宁心里真觉得自己只是稍微稍微聊聊戚长风的英武勇敢;稍微谈谈他跟孟白凡都知道的、戚长风创下的赫赫战功;稍微提一提戚长风的幽默风趣、沉稳温柔、细心周到小皇子的声音原本就轻柔动听、言谈又可爱文雅,语气中更有一种天下仅此一家绝难复制的真挚郑重。 他只认为自己在相当收敛、克制地于闲聊中不经意提到戚长风,不着痕迹又十分巧妙。 小皇子没发觉孟白凡已经渐渐听得两眼发直,而后面跟着的那个耳聪目明的话题主角简直受宠若惊、满面含笑。 戚长风这一个月来都没有像当下这样开心过了。 康宁身上的毒是生长在戚长风心里时时作痛的一道巨大伤口,它每时每刻未曾停息地摧残着戚长风的情绪跟理智,甚至让他开始恐惧于夜里那些寒冷可怖的噩梦他已经有十多日没再睡过完整的觉了,直到被赵贵妃强令留京修养,才能靠孟白凡开给他的安神药堪堪睡着。 亏得康宁今日才出来找他。若是再早上两天,一看到戚长风恶鬼一样的面色就会发觉蹊跷。 但是孟白凡能给戚将军开出身体上的安神药,却很难比得上无意中甜言蜜语的小殿下简简单单随口脱出的一席话堪比抚慰灵魂的灵丹妙药。 庆熙十五年的秋天已经来了很久了,戚长风终于能好好嗅一口京城秋风中吹来的久违的神清气爽,能抬头望一望高远的秋阳。 而孟白凡却正准备伺机溜走。 她确实是一个一心都扑在医道上的姑娘,也确实性情冷淡、心无尘埃、不大理会外物纷扰但那也不代表她就活该在这里听小殿下甜蜜蜜地对她隔空讲情话,还能无动于衷! 分卷(31) 孟医女打定了主意,等他们到前面的萃英集略坐一坐,听上半折小殿下点名要看的狐狸书生傀儡戏就开溜。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到萃英集门口,一个眼熟的身影就擎着扇子三步并两步地赶了过来,走到他们前头。 来人是三人都有段日子未见了的二皇子,黎承豫。 黎承豫的姿态是相当潇洒悠闲的,他一只手臂放松地搭在萃英集门口,一手展着纸扇在秋风里微微扇动,端得是一派倜傥风流。如果不是他头冠看上去有几分凌乱、衣领袖口也有些发皱。 怎么这么巧!黎承豫先上手摸了一把自己弟弟,对着幼弟明显苍白虚弱的面色暗自蹙眉。 但他也跟康宁一样,只听说过从杨妃下毒、到孟白凡调配出与君逢的解药临危相救这一官方版本。于是黎承豫虽然也心疼弟弟,倒不至于十分担忧,只把要将这些日子搜罗来的好补品送到望舒殿的念头在心里转一下也就过了。 要紧的事是另一件二皇子顺着小弟的视线抬头:你们也要来萃英集看狐女会吴郎的戏?实在巧啊!我也正念着要来看这一出! 康宁半点没对他二皇兄的话起疑,反倒因为黎承豫也认同他的口味非常高兴。而且虽说是为促成戚长风和孟姐姐才一同出行,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到底有些尴尬别扭。 现在有了二皇兄一起,他待会正好能找个借口跟二皇兄一起先走,以便让戚长风能够和孟姐姐单独相处。 只是他们四个人还没有走进去,一个皇子府上的跟班侍从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侍从气都没有喘匀,先没大没小地捉住黎承豫的袖子抱怨一通: 殿下是发的什么疯啊!把卫国公世子他们都吓了一跳,本来不是正喝酒喝得好好的吗?您是看到什么景儿了啊,突然撒腿就跑!这侍从跟在黎承豫身边多年,跟二皇子也算得上半仆半友,言语中并没有十分的恭谨顺从:您要跑,倒是知会小人一声啊!您倒是好,等小的反应过来追下酒楼,就只看到您的后脑勺! 你快闭嘴吧你!怎么没喘不上来一口噎死你呢!二皇子一张脸瞬间透出微红,他作势在那侍从屁股上轻踢了一脚,心里七上八下急寻着借口。 康宁只顾着好奇地看他二皇兄,没注意到一旁的孟白凡略微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我是突然想起这萃英集的傀儡戏要开场了!黎承豫慌张之下随口胡诌,戏不等人!我哪里来得及再长篇大论向你交待一通啊! 可是黎承豫自己性子跳脱,他这仆从也是个直眉楞眼的粗线条:殿下怎么当着咱们小殿下的面也说瞎话啊!你前日不还发牢骚说,就因为咱们小殿下喜欢,连狐狸书生这样哄小孩子的傀儡戏也能重新在京城时兴! 原本还觉得找到知己的康宁瞬间眼神不善地转过头。 孟白凡再也忍不住,掩面扑哧一笑。 第49章 傻子 怎么有戚长风这样的傻子 戚长风的目光在二皇子和孟白凡之间梭巡一圈, 瞬间心领神会。 说来奇怪,其实戚长风这个人从小活得也算通透。他一个边疆村庄野生野长的小子能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单靠他一身武力, 靠他父母的遗泽、小殿下的亲近和徽帝的看重,是绝对办不到的。他对周遭人的复杂关系和隐秘情绪向来有种辨认的天赋。 可唯独到了他自己身上,也许是少年时代朝夕相伴的情谊太先入为主,戚长风情也迷、醋照吃,却始终不能把他跟小皇子之间的最后一层窗纸戳透。 但这仍然不耽误他为黎承豫和孟白凡之间肉眼可见的火苗更松了一口气。毕竟孟医女和小皇子之间虽然是姐弟之情, 他们两人到底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他家这小东西太招人喜欢,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就不可能不动心, 戚长风也害怕这位孟姐姐的感情保不准哪一日就要变质。 现在孟白凡有了疑似的意中人,戚长风终于能放松警惕他真的对这位恩人没有任何意见。就只是:按他说,孟白凡跟康宁实在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相配。 别看戚长风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信命,但是他就觉得孟白凡和小皇子之间这种没有理由但是玄而又玄的不般配非常有道理。毕竟他家小皇子的终身大事怎能疏忽, 他娶的女子必要事事如意才行。 好在并没有人来追问戚长风,怎样的女子跟康宁在一起才算事事如意。 总而言之,戚长风原本向来不关心黎承豫到现在还没有娶妻纳妾在京城引起的风言风语那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甚至一度还传进了皇帝耳朵里。惹得徽帝那段时间三番两头对他家老二旁敲侧击, 问黎承豫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黎承豫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这个人从小不太着调, 长到二十岁也没对哪个姑娘动过他那颗少男心。但是他亲爹也不能怀疑他好南风吧,相传徽帝甚至偷偷对儿子说若是心慕谁家的少年郎, 倒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民间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他父皇自己肯定就不太干净! 于是有半年功夫,徽帝的一干宠卿都觉得二皇子看过来的眼神古怪之极,这之中最受其害的就是李温纶毕竟他可是终身未娶,容貌最盛, 尤为可疑! 京城向来喜欢传些皇族贵胄、文武百官的风闻八卦,戚长风从来都把这些小道消息当成笑话听的,但是此时此刻他突然对这位二皇子的终身大事萌生出了一些热情。 该说戚长风和康宁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连他们为自己找的理由都非常相似孟姑娘先后两次救了康宁的性命,这对戚长风来说意义非凡、恩重如山,那这位姑娘的终身幸福他必定要上心! 于是将军把小皇子拉到自己身边,替黎承豫开脱说情:必定是二皇子在这两日之间认识到了自己的偏见和谬误,准备来好好欣赏一番狐女书生的傀儡戏。小殿下总不能把这样的悔过之心挡在门外啊! 康宁转念一想,自己待会还用得着二哥呢,只好将信将疑地哼哼一声,暂且放过了黎承豫,率先迈步跨过门槛走进去了。 黎承豫看到弟弟那小样儿就想上手捏他一把,不过被戚长风不着痕迹地挡开了,这位戚将军始终有意无意地走在小皇子跟其他人中间,手臂虚搂在康宁肩背上,身形姿态看起来随意,但是若有武林高手在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肩颈的方向、腰背的角度、好似不经意间在几处光线暗角梭巡的目光这一切都说明他将身前半步的同伴看护得极为严密。 时隔几年,当日戚长风将小皇子偷带出宫时,表演傀儡戏的勾栏还就在萃英集进门左手第一家一个不起眼的夹角深处,现在这行当已早非当年能比了它的位置已经移到萃英集的正中。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黎承豫讲得一点错也没有,在京城时兴的百戏当中,傀儡戏原本确实是相当冷门的一种。时下的傀儡戏自先帝时期开始,已在闽州流行了几十年,在从浚冢往南的地区倒更受欢迎,但是在北方,这种吊着皮影、木偶等造物的剧目向来颇有些水土不服。 它能有今日之造化,几乎全赖大梁万人倾慕的小皇子对它表现出来的偏爱。 梁人爱美成风。在梁朝,一张悦目的皮囊便天然可当作人的通行证,这个风气自徽帝往下都贯彻得很好,越漂亮的人向来就越受人喜爱、叫人欢迎。 在名妓踏月青年时期风靡江南的时候,曾发生过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客居江南的一位安王爷、跟先帝三代以前是一支同宗,地位在皇族也算相当高了。这位安王爷听闻了踏月姑娘的美名,趁着夜色美景登上踏月的芳楼,想要求得美人恩泽。踏月嫌他长得不入目,说他踩脏了自己的楼,她直接将临湖的巨大窗扉拉开,一把将当时的安王爷从二楼推进了湖水中。 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第二日就在江南传开了,可是百姓们非但不曾对踏月批判指责,反而立刻对这样有脾气的美人大加称颂、甚至直接助力踏月打败了另一位诗才出众的名妓第三香,一时之间在江湖野传的美人排行中登顶。也由此引来了她后来的两位挚友、诗人燕来和少年时期的徽帝借她居处,躲避把皇子丢了的朝廷追兵。 而大梁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了二十年后,又迎来了另一位叫他们无比喜爱的美人小皇子的出现当时让京城一度陷入了疯狂。只是康宁只有一个,身体柔弱,地位高贵,京城又是那么大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有幸能看到他,大多数只是听着别人的吹牛和夸张心生向往。 在这种情况下,小皇子别说是爱少人问津的傀儡戏,他就是指着大通河岸上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说好,这一岸的丑石头也会第二日就叫人采光。 现如今这家名为牵丝雅题的勾栏嵌在两个副楼围着的中央,单是一个戏场就有上下两层,每个戏场都有萃英集的主人专为皇族贵胄留出来的雅阁,因着小殿下喜欢,赵家在萃英集后面也参了一股,故而康宁在这里更是有着非同一般的待遇。 戏场主看到这一行贵客,倒想上赶着伺候,这一行四人却并不喜欢雅阁里再有外人在场。在命萃英集的人将屋内多余的摆设收拾停当后,雅阁里只余四个南官帽椅和两个月牙桌留在其中。戚长风还特意在门□□代伙计,要了个铜胎织锦的靠垫。待他拿进来时,却径直把那唯一的靠垫塞到了小皇子身后。 怎么给我?康宁又觉得他不开窍,这雅阁里唯一的姑娘就坐在他旁边呢! 这算个什么问题?靠着要舒服些。戚长风摁着他坐好。 这个人是真憨呀小皇子心想,你把这个拿给孟姐姐吧,我不用! 一个破垫子有什么好谦让的,还不待孟白凡拒绝,黎承豫终于把他那从人打发走了,迈步跨了进来,孟姑娘等着,我再去叫他们拿一个过来,还有茶水点心,我记得茶叶你是喜欢六安瓜片,点心是喜欢咸口吧?他这里就有一种做得极地道的梅饼酥肉,你等着,我这就亲自去找他们吩咐,叫他们现烤一炉! 康宁简直听得目瞪口呆。他无语地看着他二皇兄,以为黎承豫又开始了他那种无差别的人来疯。但问题是,戚长风才正应该好好表现呢,他二哥在中间大献殷勤一顿瞎搅和,岂不是衬得戚长风更不能出头。 小皇子挺着急,但他发现戚长风是真的心态好,不但面对他二皇兄这横插一杠都稳得住,还在那里抻着脖子对又颠出去了的黎承豫嘱咐:要两样味道清淡的甜点心,蒸制的最好,不要过油,他一边说,一边还想着把小皇子手腕上挂着的麦糖烧摘下来放到桌案上,还要一壶温的白水,水不能是井水,再叫人将杯盏都煮烫好! 他又不是第一次来了!萃英集的人知道怎么伺候!黎承豫不耐烦地回敬了一句。 没多一会儿康宁眼里这位无事忙二皇兄终于又返回来了,还顺手把雅阁外的小门给带上。这时候台上的傀儡戏已经开场,可是就连这里面最喜欢这出剧目的小皇子都无法把注意力凝聚到戏台上尴尬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二皇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径直走进来坐到了孟姐姐身旁。 那是康宁特意留出来给戚长风坐的位置啊 雅阁内空间宽敞,四把南官帽椅虽然是并排摆放,实际更倾向于两两相近的布局,两边的两只靠背椅中间各摆放了一条搁置杯盏饰物的月牙桌案。康宁早早打算好了,他跟孟姐姐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两组邻位的中间,而二皇兄到时就坐在他外边,戚长风便能自然而然挨到孟姐姐另一侧去了。 但是二皇兄在想什么呀?他又同孟白凡不熟悉,怎么冒然就去坐在人家身旁? 康宁没办法,他只好可怜巴巴地问他哥哥:二皇兄,我想挨着你的,你怎么不坐在我这边? 说实话,黎承豫那一刻确实有些受宠若惊。他从小到大一般都被他小弟嫌弃,这种甜言蜜语、亲近依赖的待遇向来都是戚长风的,他很少能有资格享受到。换一个别的时候,他肯定立刻就美滋滋地过去了,顺便还要给戚长风投去一个耀武扬威的眼神。 可此时此刻嘛拿针扎他他也不会动。 讨老婆的时候,弟弟什么的也可以不要。 就这么坐着吧!黎承豫正给他旁边的姑娘剥桔子呢,随口心不在焉地哄他弟弟,你想哥哥,哥哥明儿进宫去看你,啊! 这怎么还剥上桔子了!二哥你不是好南风吗?你又不喜欢姑娘你为什么要在孟姐姐这里表现?还把戚长风对比得这么不像样。 我也想吃桔子啊,二哥怎么不过来帮我剥桔子?康宁不死心,还想继续努力。 可是他话刚出口,就被戚长风无情镇压之:不行,桔子你现在不能吃的。 康宁简直一口血闷在心里。他猛地转过头去,双目圆瞪,心里还想我这是为了谁啊?怎么有戚长风这样的傻子! 殊不知戚长风当下也在想:这小东西怎么还突然粘起哥哥了,难道他还看不出黎承豫的心思吗?这小呆瓜可真不开窍 第50章 怀疑 早先的异样感在他心里越来越鲜明 康宁心不在焉地看完了这场他最喜欢的重头戏狐女不顾族人猜忌和路途艰辛, 千里奔赴她心爱的吴郎。 那原本是他向来痴迷的情节。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段也暗喻了小皇子于温顺柔软的浅表下、埋藏的一些对固执和疯狂的向往。单是这一折,康宁已经跟不同的人过来看了很多遍, 每一回都生出一些新的体味跟思量。 可唯独这一次,康宁的心思始终被其他的念头占据着,无暇他想 事实上,这场傀儡戏表演下来,戚长风的注意力始终凝聚在自己身上, 康宁不必转头看也感受得到。 但更让他在意的却是另一边的动静他的二皇兄坐在孟白凡身边,似乎并不是出于偶然。黎承豫全程都围着孟白凡、几乎露骨地表现出了男子对心上人的追求讨好。而康宁震惊于,孟白凡这样冰雪聪明的姑娘, 不可能读不懂他二哥流露出的意思,可她非但没有冷淡不耐,反倒一直面上带笑。 也就是说,对于二皇兄当下的表现, 孟姐姐是接受并且动容的。 与此同时,戚长风的反应也完全不在小皇子预料。黎承豫和孟白凡之间如此明显的你来我往,康宁非但没从身边这人的脸上看出半点失落和异样戚长风反而更关心康宁多吃了一口酥炸的点心、杯中的白水又放得太凉。 康宁再怎样困在一系列误导围构出的死胡同中, 他到底不是个傻子三人方才一路行来的种种行为偏差, 让他又一次怀疑起了自己从十四岁开始就执着笃定的那个假想。 分卷(32) 事实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戚长风和孟姐姐究竟是否彼此有情? 可若非如此, 这两人之间为何突然有了许多解释不通的交集?这二人近来又为何会不约而同的失了踪影? 今日康宁在将军府撞见他们时,将孟白凡的情态看得很分明:她看起来对将军府的布局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证明她登门一事绝不是偶然发生。 若按照戚长风的说辞,孟姐姐是借府上之地研究一张深奥古方。在康宁心里,戚长风这个人确实阔达开朗,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可孟姐姐几时会对认识不久、非亲非故的人主动相求? 那一股周围人有事瞒着他的奇异直觉又微妙地从暗处浮上。康宁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靠坐到戚长风特意要来的铜胎靠背上, 心头却疑窦丛生。 累了吗?戚长风简直对一丝吹过小皇子耳侧的风都了如指掌康宁一往后靠,这人虽神色如常,小皇子却立刻嗅出他询问下暗藏的隐晦紧张。 是为他月前中了毒,身体还没全好才这般紧张吗? 康宁对身边的人轻轻摇头。 然后他就感觉到戚长风的大手探了过来,隔着月牙桌案碰了碰他的额头。 康宁此刻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症候。他绝没有发热甚至戚长风的手掌滚烫,让他反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他将戚长风的手拿了下来,一时却鬼迷心窍地没有放开,反而两只手把它抓牢了。 他们两人的手掌放在一起实在对比鲜明。小皇子的一双手纤细、柔软、冰凉,像用云端的雪和绝世的美玉精心雕成;而戚长风的手掌颜色更深、温度炽热、骨节分明,要康宁两只手握住才合得拢。 就在这一刹那,小皇子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奇特的念头好像就因为戚长风和孟白凡的情缘因重重疑点变为不确定的幻影,他在此刻才重新有资格将戚长风递过来的珍视爱护捉住不放。 被康宁反复按捺进意识深处的心酸又在此刻轻轻冒出头。台上的傀儡戏这时已经演到了尾声 ,千里奔赴的狐狸在抵达吴郎面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支撑不住满身的伤口。狐狸在不远处伏倒下来,痴望着情郎烛火蓬蓬的窗,而后一声梆响,牵丝的木偶四肢垂落,影壁后的伎人鞠躬散场。 戚长风,康宁眼神怔怔的,我有点冷。 话一出口,他就能看到戚长风立刻如逢大敌般变得紧张,这人就着手掌被抓住的姿势站了起来,一步就跨到他身旁。 怎么会冷?不知为何,戚长风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奇怪的紧绷,你的手确实很凉。怎么回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看一下。孟白凡赶过来,立刻将小皇子空着的那只手把住,仔细感受了半晌:从脉象上看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然后她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只跟戚长风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像他们二人之间自有某种默契一般康宁将这一切尽收到眼中。 刚才外头下雨了,这里面唯一还觉不出味的就是二皇子了,甚至他还凑过来,素来俊朗没心事的脸上竟带出了两分难为情,孟姑娘,黎承豫像个羞答答的大姑娘那样伸出手,能不能帮我也看看?我我也有点冷。 方才那种怪异的气氛几乎立刻就被这横来的一笔打破了。 孟白凡一下子笑了。她从来不是个爱闹的性格,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真的伸手握住黎承豫的脉搏,然后瞪大眼睛点了点头:二殿下这脉象清奇,照我看来,只怕毛病不小! 康宁心头也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子自然而然地朝护在他身侧的戚长风怀里歪倒。 唯有戚长风半点也融入不了他们的氛围、压根也不觉得好笑,他还处在那种被动激发的焦虑情绪里面。他搂着靠过来的小皇子,然后一把将外袍脱下来罩到康宁身上。 早点回去吧,肯定是这一下午累着了。他的表现实在奇怪,好像小皇子此时此刻不是倚在他怀里,而是正处于某种可怕的谋害当中,你穿得太少了现在还冷不冷? 他肌肤的温度好像隔着极近的距离、穿过几层布料透到了康宁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暖意瞬间流淌在雅阁内的每一寸空气当中。方才那股透出骨缝的冷早已在静默中消解小皇子仰起脸冲他摇了摇头。 戚长风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仍然坚持道,今天就先回去吧。出来大半天了原本你中午该歇午觉的。 康宁并没有反驳。此时此刻,他也正心烦意乱,只想回到望舒殿自己待一会儿,整理一番心中纠缠不清的许多线头。 既然都决定好要走,他们四人便准备在萃英集门口分道扬镳。戚长风打算将康宁一路送回去,看着他躺到床上;黎承豫则表示他会将孟姑娘送回家中。 一场秋雨刚落,空气几分转凉,天色快近黄昏了,戚长风也没准备再压榨孟白凡回将军府做试药研究毕竟晚上再留一个姑娘家到自己府上也不太好。何况孟府也留有几份备药、孟白凡大可回自己家趁夜用功。 只是他们四人还未道别,就有一个亲兵急匆匆寻了过来,面色十分激动。 戚长风立刻迎上去,想要先把下属跟康宁兄弟两人隔开,一切要务都等回头再报。 可那心腹才讲了一句话,戚长风瞬间面色大变,整个人都僵了。 孟姑娘相熟的药材商人找到了圣僵虫。 虽然只得二两。我们比对过,确实与先前描述的一般无二,心腹好不容易找到他们将军,人都已跑得发懵,只是那药材商只认豫郡的孟医女他将药材送到了孟御史府上。 戚长分当下的心情几乎是骇浪惊涛。他又想发怒手下人没有将东西保护好、又着急于确认是否真有药材商人带来了这味传说中的奇药,甚至他开始恐惧于孟府那一干向来不支持孟白凡从医、三番五次从中作乱干扰的家小,就怕他顾及不到的地方出了一二意外、将药商送来的东西不慎毁掉。 军中突然有要紧事务,我不能送你回宫了。戚长风当下时刻根本没办法再继续维持他平静的表象。他几乎是以从未有过的冷淡、随口把自己的决定通知给康宁,麻烦二殿下送小殿下一程吧。我要去西山大营处理军中的突发之事,正好顺路送孟姑娘回去。 他现在就要立刻到孟府去拿回东西黎承豫再不靠谱,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能把小皇子好好送回家。 康宁和二皇子在那时刻都是懵的。他们几乎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戚长风和孟白凡像商量好了一样,纵身翻到同一匹马上。 甚至黎承豫一句疑问终于能脱出口时,他们已只来得及看到戚孟二人远去的背影。 怎么怎么回事?二皇子呐呐自语,是戚长风突然有事,连话都来不及好好说一句,怎么他还惦记着要把阿凡送回去?他越想越觉得此事怪异,再说了,他着急,阿凡又不着急,他们怎么都没有商量过,就立刻要乘同一匹马回去? 他边说边看向自己的弟弟,想要跟康宁一起好好分析一下这其中的不对劲。 可是康宁却一言不发,只神情不明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街角还有快马跑过时扬起的尘土灰砾。 那一种纷乱复杂的心思小皇子还没能理清。可与此同时,早先的异样感在他心里越来越鲜明地升腾而起。康宁目光落在虚空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又想什么呢,小东西?黎承豫从后面拍了拍弟弟。走吧走吧,二哥送你回去。你不是想二哥了吗?怎么样,二哥这回能陪你了,开不开心? 第51章 妒忌 她再也别妄想嫁到望舒宫去 孟府坐落在京都西城的内围, 那里多是住着一些中下品极的官员,间有几座豪绅之邸,离萃英集所在的、靠近中心城区的地段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亲兵找来时就颇耽误了时机。戚长风一路上唯恐出现闪失, 过了闹市的街道便开始纵马疾行。 戚长风一身筋骨是多年来在沙场上打熬出来的,快马行进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可怜了他身后的孟白凡她平素不是不会骑马,可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疯了一般的驰行。一时间孟白凡只觉得体内翻江倒海,人都快要被甩翻下去。 秋日雨后的黄昏本来就更添了几分寒冷,他们行进速度又这样急, 孟白凡只感觉到呼啸的狂风悉数从四面八方扑到她身上、化作针刺般扎进皮肤的凉意。 她尽力埋下头,手指不由将身上罩着的黎承豫的外袍捉紧。方才在萃英集,戚将军用外衫裹住小殿下, 这人看在眼里,也有样学样地献殷勤。 孟白凡当时还忍不住逗他二殿下方才不还喊冷来着,此时怎么好再脱衣? 回想着黎承豫呆头呆脑、词不达意的解释,孟白凡按住自己手臂的穴位, 将那股难受劲儿强压了下去。 直到戚长风终于纵马赶到孟府门前,这可怕的旅程得以暂停,孟白凡虽然脸都被冻得发红、束好的头发已经被风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她脸上尤残留着几分回味时的笑意。 然后戚长风这时才想起来问上一句:孟姑娘没事吧? 孟白凡的形容看起来就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于是戚长风又紧接了一句道歉:不好意思, 长风多有冒犯。请恕我一时情急。 孟府后院, 身着绀色衣裙的美丽少女猛地一拍扶手,脸上闪出几分若有所思的怪异:你没听错吗!那个杀星真是这么说的? 婢女赶紧点头确定。而后这小丫头眼珠转了两转, 添油加醋地继续道:非但如此哪。戚将军紧接着就跟大姑娘进了府,一路上哪个敢上前问问他们呦!可是奴婢瞧得真真切切他们的方向分明就是往后头的晴知院去! 孟明月一声冷笑,美丽的面容都因为心底暗藏的妒火变得有些扭曲,好啊,孟白凡。孟明月的性子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变得有些古怪不定, 你勾搭了小殿下还不够,如今又同那个泥腿子纠缠不清!别看长得是个丑八怪,这手段可是不能小觑! 若是她母亲在这里,听到娇养的女儿说出这样刻薄露骨不讨喜的话,只怕立刻就要发怒教训她。 李夫人自小养育孟明月时就比待儿子更加用心。她教得她天真、甜美、快乐、精明,又要她勇敢且随心所欲。最要紧的是要守得一种女孩儿的本分绝不是什么她父亲嘴里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克制自己的闺训。李夫人自己的处世哲学中,女人要表演的是一种得体迷人的和气。 她一向以孟明月为傲跟又冷又硬的孟白凡比起来,她的宝贝绝对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更容易。可她绝没想过自己的女儿在花朵乍开的年纪、在精神世界急速建立变化着的时期,因一朝碰壁、几月冷落和父母舅舅的责罚;因为想象中的意中人没有给她回应;更因为对事事不如她的姐姐的妒忌,滋生出了无限阴暗的尖酸之气。 也许李夫人在培养孩子的时候独独缺少了几分有关善良和原则的教育。而孟明月即便从小视舅舅李温纶为启明星,可是她到底跟着孟鸿礼长大、耳濡目染了她生父那种刻进骨髓的自我和对血亲的无情。 此时此刻,李夫人正独自到知尹府上做客、为处于花期却因为几月之前的错事至今无法交际的孟明月说情。而孟鸿礼一如既往地不在府上,不知又拜到哪个庙门去汲汲逢迎。孟老夫人两年前就越发糊涂了,况且她自来也没伸手管过府里。 李夫人本来就说趁这几个月叫自己姑娘学着管家理事,将许多权力放到女儿手里。因而那小奴婢哪里知道轻重,又管什么拱不拱火的她只恨不得在梳理月例钱粮的二小姐面前多表现几句: 奴婢也说呢,大姑娘实在是不像样,败坏咱们御史门庭的风气!论理她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夫人自来最体贴疼爱于大姑娘,难道会对她的事不上心?她不在咱们府里好好学些女红,天天自己骑马往外跑,不分里外的跟那些男人交际,可她从小长在乡里,不懂礼仪,老爷太太虽然生气,还不是都由她去了! 小丫头幼时在家乡被裹了脚儿,稍大些像兔子一样被她的猎户爹一起卖了出去,眼中从来也只看得到孟府这一亩三分地。她哪里明白什么是追求、怎样叫理想,也全不懂得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她一样束缚自己。她甚至就连外头的官衔都不明白的、更不信孟白凡作为一个姑娘已经有了超过她心中的孟大老爷的品级。 那才是孟白凡能由她去的根源。跟孟御史夫妻的慈爱没有半毛钱关系。 其实换个时候,孟明月自己也会对这小丫头献媚的一番胡言嗤之以鼻。可是小丫鬟接下来的几句话几乎如刀片一般切进了她心里 还在府外的时候,那位大将军就只穿了内衫,让大姑娘一路裹着男人的外袍回来了。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小丫头撇撇嘴,大姑娘的神情我见得真真的!她头发都乱了,脸红得不像样子,也不知道到底叫人占了多少便宜!她怎么不想想,她自己都不知道尊重自己,还轻易就叫外男进她的闺房里,难道人家大将军还真的会娶她吗?! 她话音都没落,她讨好的这位管着钱粮的二小姐就两眼放光地豁然站起。 爹爹是不是快回来了?孟明月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什什么?那小丫头倒想继续抖机灵,可这是她接不上的话题。老爷的行踪,奴婢怎么能得知!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孟明月,好像孟明月问出了她作为女儿不该置喙的问题。 孟明月也不需要这丫头的回答。她在自己的房间内来回转了几步,自言自语:爹爹今日去的是舅舅手下的清客那里。文先生向来是不会留饭的,他必得在夕阳落下前回到府中。 二小姐,你说什么呢?小丫头开始有些怯怯的。 孟明月突然对她笑了。少女微低下头,她的面容在黄昏的微光中看起来无比皎洁天真、娇嫩明丽:你叫甜杏吧,她温柔地注视着那小丫鬟的眼睛,我常在院子里看到你。 甜杏呆呆地点了点头。 年长、美丽又高贵的小姐突然对她释放出那种温柔无害的关怀、说着轻软动听的细语,她几乎立刻就被一种朦胧的、本能的向往蛊惑了,心脏于蒙昧中陷入了奇异的境地。 我叫甜杏。小丫头已经不晓得讨要好处,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回复这一句。 分卷(33) 真好听,孟明月的声音带着那种心不在焉的笑意,甜杏,你帮我做一件事吧非常简单,非常容易。我给你一张纸条,你去把它交给门房倒座住着的、今日不当值的小李哥手里,只说你自己求他办这件事,只是要他立刻出去,一定要在太阳落山前把我要的东西带回到我手里。事成之后,我就把你要到我院中,以后自有你享不完的好处。怎样呢? 在甜杏过于短暂的生命中,从没有爱重她的亲长给她讲过天上掉馅饼的道理。单从她得了一个话头便兴冲冲过来讨巧的行为来说,也知道她的习惯中几乎没有一点点多思量、多犹疑的余地。 她能想得起问一句二小姐要的是什么东西已经很了不起了。 而孟明月微笑着碰了碰甜杏的鬓角,眼底盘旋了一些疯狂的东西,不大要紧,只是府里没有罢了。是我周围总有些扰人的牲畜所以我要采买些牲口用的玩意儿。 灶台娘子那里就有鼠药的?甜杏捏着纸条离开时还兴冲冲地回头问,小姐是不是想要这东西! 孟明月好像被她逗笑了一样,乐得浑身乱颤,扶着桌子才能慢慢地坐下去。 不是,快走吧!别耽搁啊,我要得可急!她还嘱咐了方才被她支开、这时迎上去想刁钻甜杏两句的一等侍女,别拦着她呀雯儿,叫她快跑!她得帮我跑腿去! 小姐到底是要什么?雯儿满腹狐疑,吩咐这么个笨头笨脑的小丫鬟,还不如交待奴婢呢! 孟明月转头看了大丫头一眼,在心里回答她:我要送我的大姐姐一桩好亲事,叫她称心如意。 那实在是不知道该说是疯狂偏激还是勇气。或许哪怕再晚过一日,孟明月都不敢相信这是她当时能做下的决定。 在那一场秋雨后的黄昏,孟明月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承受怎样的后果、和来自戚长风这个她深深恐惧的泥腿子将军的可怕怒意,便是她父母也会前所未有地失望、震惊,大发雷霆。 但是少女。好的少女,坏的少女,有思想的少女她们有撕碎障碍的本能、有破坏一切的勇气。 况且有她舅舅李温纶在,他们总不会真的要了她的命。 而孟白凡被小殿下亲近喜欢、满满地看在心里眼里的孟白凡,经此一遭,她再也别妄想嫁到望舒宫去! 第52章 幻梦 亲我吧,我也喜欢你 孟白凡的晴知院根本不像个官家小姐住的地方。 如果说戚长风在将军府划出来的研究解药的跨院被他的亲兵严加把守、密不透风, 连只虫蝇都飞不进去;那孟白凡的晴知院就是松松散散、全无看防,是个人都能轻易进去走一趟。 但是在孟府,孟白凡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这也导致了她的院落几乎无人问津。她跟着孟老夫人从豫郡回来之后,先是因为孟鸿礼要拿她配冥婚的肮脏打算大闹了一场,后又被徽帝的人接出来、断断续续在宫里住了一年之久。也就是最近两年,她待在孟府的时间才多了一些,时常能跟府里的人打打交道。 这位先夫人生的大小姐纵然地位特殊、在皇帝面前都挂着名号, 可是在孟府里,她的面子却还没有李夫人跟前的一个大丫鬟好用。下人们最知道谁才是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主子不说别的,就是每月的例银他们都得从李夫人的管事婆子手中拿到。 因此即便孟老夫人哭骂得来给大孙女住的晴知院位置、结构都很好, 这里依然是门庭冷落、少人踏足,只有稀稀落落分给孟白凡的下人在角落里偷懒放羊。 孟白凡这姑娘也跟一般人不一样她从本质上就搞不懂宅院里那一套。也从不觉得自己在府里像个透明人似的境况有什么不妥当。 正相反,孟白凡前两年因为孟老夫人年纪大了离不得人、不得不常居府中时,她本来还担心在孟府会住得很难受。等到发现这里人人都不理她, 甚至许多全家团聚的时刻也不需要她登场,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已经打定主意,等她祖母不在了, 她就立刻从孟府搬离尽管这种未嫁的女孩离开父母亲长别府令居的事前所未有, 肯定又会让孟鸿礼生一场怒气。但孟白凡自来就有几分离经叛道, 她也不在乎什么闲言碎语。 孟姑娘,你平素也不好好统管一下你的下人?戚长风从军营里出身, 严明的纪律几乎刻进了他的意识里。他一见孟白凡院子里的情况就皱眉,特别是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形态鬼祟戚长风差点就抽出佩刀扔过去,将人钉在原地了。 他们是孟府的下人,不是我的下人。孟白凡不在意地说,我早说了我的住处不需要放这么多人, 我从小在豫郡还不是自己照顾自己?只不过是孟夫人不许。 戚长风也从康宁那里断断续续听过了不少她的事。当时他也跟小皇子一起感叹过几句,说这姑娘确实过得不容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孟白凡平日不过独自在孟府做一些次要的研究,不会涉及到太核心的几味配药,终究算不得要紧。可今日送到这里的是圣僵虫戚长风再看院中这松松散散、谁都能进的架势,整个人都不自觉的绷紧了。 放心吧,孟白凡看出了他的心事,我放药材的屋子,除了我和一个豫郡带来的从人没人能进。再说了,这府里的人全都长了双富贵眼,他们哪一个都对我这自甘堕落的事业不感兴趣。 戚长风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跟她一起进了那个落下重锁的独立房间中。 这房间被孟白凡请了外面的师傅从头到尾重新装潢了一遍,当时还惹得孟鸿礼连生了几天气一进去就是占了整两面的如药房的那种小柜子墙,余下的就是房间里错落摆放的木架子,不同的药材被孟白凡收在不同的地方、显然有许多正处于分阶段的炮制时期。 一张巨大的桌案横在房间里,上面简直凌乱得如同狂风过境,无数的药盒、颜色味道皆尽奇异的汤汁、皱巴巴的手稿和缺页的书籍堆了满桌满地。 戚长风甚至眼尖得捕捉到两只兔子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那种古怪混杂、又臭又苦的味道填满了这个大房间内的每一寸空气。饶是戚长风这辈子见过了多少大场面,这时也大吃了一惊。 这个房间像被抢劫了一样,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 偏偏孟白凡还若无所觉或许她才有些真功夫在身。她竟能在凹凸不平堆满了杂物的房间里如履平地,甚至她立刻就冲到那个巨大的桌案前面,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盒子。 怎么不往里走啊?孟白凡头也未抬,顺口问道,快进来吧,将军。 戚长风深吸了一口气。他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孟白凡为什么能笃定这里很安全就这个充满恐怖气息的房间,等闲的人实在不敢进。 这个房间只有孟姑娘和一个从人能踏入,想必收拾起来也不容易吧?戚长风忍了又忍,还是脱口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真想把他家小皇子带过来看看。就那个娇生惯养、奢华靡费、桌上落了一粒灰都要打喷嚏的小东西,估计到了这儿一刻也待不下去。 看看哪,这就是你最为推崇的、高洁清冷的孟医女! 也还行,孟白凡在这巨大的混乱中愣是维持着一种奇妙的井然有序。她都没抬眼睛,也不知为什么就能准确从一沓废纸中抓出一张到手里,平素都是我亲自收拾。这半月因为总在外面,就打理得没有那么勤。可能有一点乱,将军别介意。 戚长风哪敢介意。他一时保持着绝对静默,只是敛息候着孟白凡比对手稿里对圣僵虫总结出来的猜想,期盼能听到好消息。 房间里光比较昏暗,戚长风又进来时就把门窗阖上了纵然孟白凡保证过没人对这里感兴趣,他仍然没有办法完全放下警惕。 时间随着夕阳落下一点点流逝,戚长风沉默地看着孟白凡不知道又从哪里抱来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然后从两三只碗中抓了一捻的碎末喂进那兔子嘴里。 金翅六翼,尾如鸟羽,孟白凡的声音在房间内轻轻响起,压抑着几丝激动的情绪:我觉得应该没错盒子里的毒虫跟这些日子我和关老太医找出来的、疑似圣僵虫的记载相当贴近! 能确定吗?戚长风立刻追问。 拿它试一试,孟白凡掐着手里好像渐渐苏醒了的兔子,只是还要再等上几息。 别说几息,只要能让戚长风看到解药的希望,再晚他都可以等下去。 只是房间内的二人没有注意到,一种呛鼻的香味渐渐混进了室内的空气里。 若是放在平素,孟白凡对药材的味道、戚长风对别人鬼祟接近的动静都是极为灵敏的。可此时此刻,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桌子上那只可怜的兔子,半点没有发觉正逐渐弥漫开来的不对劲。 直到有种古怪的热气在二人身体中升腾起来。明明是秋日微凉的黄昏,戚长风还把外袍早早脱掉了,可是他却突然感到一种从心底萌生的燥意。 他一时还没有多想,只是匆匆抹了一把冒汗的额角,指着桌案上表现奇怪的兔子问: 它现在这样,算不算正常反应? 兔子原本被摧残得不太精神,可是从方才开始,它好像突然振奋了许多,胸脯剧烈起伏着喘气。还没等孟白凡抓住它仔细查看,那兔子突然一跃而起,戚长风眼疾手快地将其摁住了,就看到兔子极其躁动地挣扎了一会儿,然后一个蹬腿,倒地不起。 不对不对劲!孟白凡猛地站起身,然后下一瞬她整个人就像没有力气了那样,软软得跌倒在地。 孟明月吩咐下人买来的药极其凶猛霸道是农人专门给家里牲畜用的助力。牛、马的用药体量哪是人能消受起的。二人从醒悟过来到现在的短短时间内根本反应不及。 从未有过的霸道情/欲在戚长风骨血中四下窜起,他压抑着重重喘了一声,猛地抢上前一步,在孟白凡防备的目光中先将放有圣僵虫的盒子揣进怀里。 这东西能解吗?不过是这样短短的功夫,戚长风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嘶哑,眼前模糊不清。好像有一种陌生的思绪渐渐侵入到他脑海里,正以极快的速度侵蚀着他的神智。 孟白凡将一只金针抓在手里,一边刺在会让她产生强烈痛觉的穴位上,一边充作武器保护自己。她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回答戚长风的问题她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变化,那让她甚至没力气从地上爬起。 但其实就算她说得出话,这种下流药也没什么解不解的这并不是毒,只能要么纾解、要么强行抵御。她艰难得摇了摇头,又往房室深处蜷缩了寸许。 戚长风这时已经快要连最后一丝理智也燃烧殆尽了。憧憧幻影如梦般瞬间涌进他脑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康宁。他好像在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仲夏黄昏、临水的亭子里。如洛神般美丽的人在一片渺渺的仙雾中向他靠近,那双迤逦温存的眼睛流出月光般的脉脉温情,小皇子伸出玉雪葱白的手指,勾勾绕绕地缠进戚长风手心 你想什么哪?戚长风幻想出了那一把清泉般悦耳的嗓音。 我想 戚长风神情恍惚地向他靠近,在那个时刻,他居然生出了一种很荒谬的念头他想要死在他的小殿下手里。 行了,你不用说了。而跟真实的记忆中不同的是,小皇子并没有在下一刻立刻变脸,抽身离去。 戚长风看到他身上柔软的雪锻衣衫一层层滑下,然后那人也如若无骨般歪倒进了自己怀里 你想的我都知道了。亲我吧,戚长风,我也喜欢你。 第53章 还击 原来是我钟情于你 戚长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长久以来所有混沌的感情、郑重的爱意、独占的欲望, 那些经年累月的挂念和为一个人跨越生死的勇气它们明明真实存在,重若千钧,却始终好像是空中楼阁, 无名无分,没有根基。 直到此刻,借着这种叫人厌恶的契机,一切矛盾之处才终于摆脱了那薄薄一层障目的轻纱,解开了他和康宁之间一道最简单不过的谜题 原来是我, 钟情于你。 在当下的瞬间,戚长风所有的血肉好像都沸腾到要冲出躯体,可是一种强大而温暖的力量却支撑住了他, 让他的头脑重获清明。 他剧烈地喘息着,从腰间抽出了佩刀,划向自己左手的手臂。 在剧烈的药效之下,戚长风已经没有办法精准地控制力道了。这一刀他下手很重,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透了他的半只衣袖,却也让他从方才的昏沉中清醒许多、得以重新控制自己的大脑和身体。 在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清醒之中, 他的耳朵已经捕捉到了房门外由远及近的声音: 就在此处了, 爹爹, 是孟明月刻意掐着的那种有点甜腻的少女嗓音,姐姐也真是不懂事。戚将军上门, 爹爹必要拜会的啊!她怎么能把将军带进自己房里。还紧闭了门窗、不叫下人在侧。 戚长风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小丫头又在打什么歹毒的主意。 他当下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本来设想了一些更让他恐惧的阴谋,但现在看来,今日这遭只源于一个小女孩的嫉妒,跟他怀里的圣僵虫没有关系。 不过戚长风其实并不感到意外。他长了这么大,并不是都待在小皇子身边的温柔乡。像孟明月这样小小年纪心思扭曲的人, 他也算见过不少、颇擅于处理。戚长风冷笑了一声,没有把佩刀插回鞘中,反倒紧捏在自己手心。他推了推药房的门扉。不出意料,果然没办法轻易推动。 这是一种不算罕见的雕虫小技只需要用一种特制的镀金细丝从门框锁眼处别进去,房门从里面打不开了,但外面的人很难瞧出痕迹,还会以为是里头的人自己上了锁。他都能想象得出那小丫头待会还给他准备了怎样的污蔑。 但是孟明月不明白,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她那点心计拙劣又轻薄、只能困住她自己。 戚长风后退两步,然后重重的一脚冲着那扇不算厚实的房门踹了上去。 当的一声巨响,门内外的人一时都被这动静镇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孟白凡抓紧了黎承豫的袍子盖住自己,努力振作了一些,慢慢地扶着架子重新站了起来。她并不在意待会门开了之后那些孟家人是什么反应、对她又会有什么样的看法。就只是等房门一开,她想立刻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有这样的血亲在侧,她实在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 分卷(34) 又是一声巨响,在孟明月带来的人还没接近、没能把那段细细的金丝不知不觉抽出去时,门已经整个被戚长风踹开,摇摇欲坠的挂在门框上。与此同时,有一声清脆的细响落在地上,无人在意。 孟鸿礼简直勃然大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来他家撒野的平民将军,只见这高大的青年慢吞吞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而被戚长风挡了一半的房内正有一个衣衫不整、披着男子外袍的姑娘赫然就是他那个不知羞耻的长女! 孟御史这个人一辈子追名逐利,偏偏却最是个假道学,满嘴的仁义道德、礼仪伦常,将他自己也骗了过去。别管他心底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否有两分长女终于有点用处、能为他攀上一个一品将军的暗喜,至少在明面上,他的整张脸一下子涨红了,就好像是一个普普通通、家门不幸的父亲。 将军缘何出现在这里,还跟我这我这不孝女有了首尾,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孟鸿礼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戚长风,当着一院人的面,明为质问、实则对此事一锤定音。 戚长风一声冷哼。明明他身上的肌肤热度很高、可是他周身总好像裹挟了一种冰冷森寒的气息,端得叫人生出恐惧:我出现在这,为的是要同孟医女商谈涉及三军将士的要紧机密。孟大人敢作此问,难道是想从我这里探听军情吗? 他并不想把这事暂且按捺下去,回头再徐徐处理。也许从本质上来说,戚长风始终还有几分生在边疆、长在野风里的睚眦必报、随心所欲。一旦撤去他早年在皇宫里养出来的那种表面上的温柔知礼,他骨子里那些带着野性的东西就暴露得一览无余。 他没再看一眼气得说不出话的孟鸿礼,只是捏着匕首,朝躲在父亲后面的孟明月一步步逼近。鲜血顺着他内衫的袖子一路滴落,蜿蜒出一条艳色的轨迹。戚长风眼尾赤红,面上挂着一种很突兀的笑容,左眉尾那道深色的疤痕在此刻散发出森冷的邪气。 那一刻,他简直像是一条生在南疆之地的毒蛇了,正盘算着要谁的性命。 劣质又凶猛的药力在戚长风骨血中激荡着,好像格外助长了他的凶气。他一把推开拦在他面前的孟鸿礼,沾满鲜血的手如闪电般扼住了尖叫着的少女的脖颈。 看来上次的事还没有让孟二小姐吃够教训?戚长风在一院的人炸开了锅般的叫喊声中把手里捏着的人微微提起,你敢对我用这种手段,想必已经做好了被我报复的准备。在盛怒之中,戚长风又能精准地控制手中的力道了,他鲜血淋漓的手掌慢慢收紧,却不至于让孟明月完全无法呼吸。 很奇怪,戚长风根本想不明白孟明月是哪里来的勇气?他这七年能够活下来,手里已经不知道收割了多少人命。京城中确实是另一番岁月静好、歌舞升平的环境。但是自小生在战乱中的出身和这七年刀口舔血的经历已经让某些东西深深刻进了戚长风的骨头里。 是他这大半年里待在小皇子身边、变得太平心静气了吗? 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敢算计自己。 这个世界上能随便折腾算计戚长风的人只有一个。那人可不在这里。 我这个人,别人对我做什么,我一向是喜欢原样返还回去,戚长风看着手里的少女脸色开始发青,微微放松了一些手指,让孟明月有一个喘气的间隙:但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我怕你这个恶心的爹会因为这个叫你没了命。那可不行倒好像是你这条不值钱的命叫我害了去。 这样吧,不如我饶了你看着孟明月满脸是泪的惊恐神情,戚长风对她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你跟孟大人可以一起听一听,二选一:要么我把你和孟大人也关进一间房间里,待满两刻钟就行,助兴的药估计你买来的还有多余的?毕竟养不教,父之过,这责任孟大人也不能摘干净;二来,戚长风松开手里握着的脖颈,对着委顿在地嚎啕大哭的孟明月拂开衣袖,露出受伤的手臂,一模一样的刀口,也在你身上来一遍,只是不许旁人动手我在这里等着看,你得亲手划下去。 这两件事,可都是你对我施为的,我只还一半给你。算是我今日好说话,给孟姑娘的小妹妹留些余地。戚长风这话讲得真情实意。 可孟明月不过是一个娇养长大的小女孩,从小被爹娘捧在手心,还有一个红极一时风头无两的舅舅,愿意时不时哄她两句。她长了这么大,不过是在后宅闺阁间耍耍心计,至多是几月前在心上人面前碰了壁,那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危机了。 戚长风给的两条路,对她来说都极其不可置信。她不是没想过她做下此事会得到的惩罚冷言冷语、禁足、甚至被父母亲打一顿,或者要给送进庙里。可她当时心里只有畅快、并没有一二分的恐惧。 她绝没想到自己会面临现在的境况此刻的戚长风像恶鬼一样对她严加威逼,她又慌又惧,整个人剧烈的颤抖着,只想在这种可怖的逼视下化成烟云。 我不选!我不选!孟明月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你凭什么冤枉我!你有什么证据!你你就是跟孟白凡有奸情!怎么,你敢做不敢认吗?你们俩都不知道做下什么恶心事了,现在她又唆使你!是不是她要你害死我才行? 你杀了我吧!你敢杀了我吗?小姑娘梗着脖子,你这个草菅人命的将军,你别以为我怕你! 孟明月恶毒、无知、自私自利。但是她有一种年幼的倔强和勇气。相比之下,刚才还义正言辞的孟鸿礼在戚长风此刻如化实质的杀意下战战兢兢,他跟他女儿之间只有两步的距离,可就是这短短的两步,他两股战战,怎么都走不过去。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戚将军?孟鸿礼这时也意识到了些什么,不敢像方才那样摆出质问的口气,月儿她年幼不懂事,还望将军不要同这逆女一般见识。 唉,戚长风徐徐地叹了一口气,我是真不喜欢这样他将一截细软的金丝捻起,我不想把事情闹到陛下面前,搞得好像是我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还要找陛下一起讲道理。孟二小姐这局布得太粗糙了,估计是看我和孟医女进府后才临时起意。若要追查起来,几乎处处都能找到证据。 孟大人现在不想解决,是想把待会到清和殿上说去?他口中是对孟鸿礼的敬称,神情中的轻蔑却一览无余。 孟鸿礼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当着一院的下人暴喝了一声,逆女!他心痛地指着他心爱的小女儿骂道,你做下这等错事,难道还能怪苦主埋怨你?没听清戚将军的意思吗!你这逆女还不快动手,让戚将军看到你的诚意! 刚才被戚长风掐住脖子的时候,孟明月也没失了骨气。可是好像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迎来了一种毁灭性的打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自己的父亲,似乎那是一个陌生的人,好像他跟她全无关系。 而孟鸿礼在她这样的眼神中,慢慢、慢慢地转过头去。 哈哈!孟明月突然带着泪笑出声来。她从地上站起身,一下子把戚长风手里的匕首夺了过去。 没关系,这个长到十几岁连根针都没捻过的小丫头面不改色地抄起冷锋,对着自己的手臂直刺下去,没关系。反正我想要的已经达成了,这么多人都看到孟白凡衣衫不整的跟你关在一个房间里。 这个恶鬼将军肯不肯娶孟白凡不重要,反正孟白凡是不能再勾引小殿下了。鲜血汩汩地从少女的指尖滴落,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54章 隐忧 不想他再被这种盛大的情绪消耗 戚长风说话算话。孟明月刺了自己一刀, 这件事就算暂且了结干净。他不准备再待下去了他怀中还放着此行最重要的东西。而且他刚刚发觉了自己的心意。 那让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康宁。 他每往外走一步,都开始更加地思念他,他想要立刻把他心爱的人抱进怀里。 直到他把孟白凡送到未开业的白柳医馆门前, 刚想转身离开,已经稍微恢复了一些的孟白凡却叫住了他: 戚将军,你先进来把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吧。孟白凡的眼神落在他被鲜血浸透的袖子上。 也不知道这位将军都在想些什么,方才的一路他都在出神。孟白凡还以为这人仍沉浸在被陷害的怒气里,可是仔细打量起来又不太像戚长风好像非但没再板着脸, 眉宇间还盈着几分期待和欣喜。 孟白凡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一路上的人投过来的害怕眼神。现在天色已擦黑,从西城向北的一路风声萧萧,戚长风这样高大的男子, 面目在昏暗的光线下原本就看着有些冷峻,他半边袖子还被鲜血染红了,怎样看都会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孟白凡就好几次发觉过路的妇人一看到他们、特别是看到戚长风,就立刻搂紧了怀里的幼儿。 那让她在这样的混乱复杂的时刻都感觉到几分好笑。 可是她紧接着想到其他的事情, 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她在这段时间慢慢和戚长风熟悉起来,对他的印象虽然还泛泛,也觉得这是一个认真可靠、值得敬佩的男子。她知道这位将军与小殿下自幼相伴, 竹马相知。而等戚长风回来之后, 两人都长大了, 皆长成优秀风流的人物,彼此之间更是互生情愫。 原本她在当日的望舒殿中目睹了戚长风的情深, 虽然觉得两个男子相爱艰难,到底是祝福居多。 可是今日戚长风的一番表现,又让孟白凡心下惴惴起来。 这个将军表面稳重可靠,又比小殿下年长许多,平日里相处都把小殿下照顾得很好。孟白凡不否认自己一颗心是偏的反正站在小殿下的角度, 她对戚长风大体上是满意的。今日街上闲逛时,康宁满口夸赞于戚长风,虽然搞得孟白凡颇有些无奈,但她心里也确实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慈爱的纵容。 直到在孟府之中,戚长风掐着孟明月致使她双足离地。那一刻孟白凡产生了一种错觉,她甚至以为戚长风当时真的会把孟明月掐死,乃至戚长风在之后的咄咄威逼,他对孟鸿礼弱点的拿捏、他回击孟明月时的残酷。跟弱小哭泣的孟明月比起来,戚长风那时看起来才更像是一个邪恶之人。 他暗藏在平和稳妥下的性子太激烈了。孟白凡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危险。跟天真善良、柔和温软的小殿下比起来,戚长风好像是一座不稳定的火山,坚固的岩石和平静的死灰下翻涌着烧毁一切的可能。 但是谁能为他们的相爱作保呢?况且小殿下还那么小,本来就天真烂漫、性情未定,蒙昧懵懂。如果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了什么变故,戚长风会不会对着小殿下也来一次这样的发疯? 实际上,这是孟白凡对康宁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解。或许所有人都对小皇子有这样的一种误解。康宁身上那种天赋般的甜蜜柔情太具有欺骗性了。他对什么都不深究、不计较,那样善良、可爱、宽容,引诱别人在他身上盛装一切情绪、虚构一切幻想。 可是真正的激烈是不爆发的。巨大的爱和恨的本能藏在小皇子雪白柔软的肌肤之下,已经在每一个瞬息都吞噬和消耗他了。 而现下,徽帝坐在清和殿的御案后,也从心里生出了一种和孟白凡相似的担忧。 爱卿告诉朕此事,不知所求为何?皇帝不动声色,看着堂下的李温纶发顶玉冠的仙鹤花纹。 李温纶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小辈的事情,闹来闹去,臣也不愿掺和。不过当故事说给陛下听听罢了。 徽帝叹了一口气,你那小外甥女,可是了不得啊,差点算计进去了朕的戚小郎。 李温纶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开口杯中的花茶,先走神地想了一下玫瑰能舒肝养颜、这时用来正合时宜,而后他才好像随口答道:哪里是戚小郎,已经是戚将军了。陛下还是总把人当成养在身边的孩子。 他在皇帝身边随意已经成了习惯,这时又算闲聊,并没有一二分上下奏对的紧张。李大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看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眼神,又补了一句:戚将军这些年人在外头,已经历练得有模有样。臣看啊,陛下早晚还是要换换看人的眼光。 话说三分,就不用继续深入,两人此时已经都已经懂了。 李温纶大晚上跑过来找皇帝闲聊,其实倒并不是为他外甥女张目。他这个人要有那么深的血脉之情,也不会终生未娶、气得他父母带着遗憾走了。这人冷血是冷到骨子里的,平生最爱的除了自己的容貌姿仪,也就对皇帝有几分感情。 爱屋及乌,李温纶对他们大梁这位姿容绝世的小殿下的关心其实比对他自己的外甥女深厚多了。他趁夜跑过来,没有好好在自己府里护肤养生抚琴赏鸟,也是他这段时间确实体察出皇帝的心事及其犹豫的态度,于是过来表达两句自己的看法戚长风,不妥。 不过陛下听不听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徽帝不耐烦地对宠卿摆了摆手:你还来教上朕了,胆子不小。快快,赶紧滚吧! 红颜未老恩先断啊李温纶滚了。 可是他走了,皇帝也确实被说中了心事。当晚一夜都没有睡着。 以徽帝那双眼睛,大概他看出戚长风和宝贝儿子之间的异样比任何人都要早,自然也为此心烦得比所有人都要久。其实在康宁出事之前,时节还在初夏的时候,徽帝就在赵贵妃的枕边暗点过这个问题,可是孩子他娘没听明白,还嫌他太吵。 那时候徽帝只是犹豫,其实对此事在半可不可之间。首先就是当爹的心情他的小儿子,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人能配得上嘛!而且退一万步讲,戚长风他都不是个姑娘。戚长风跟康宁在一起,吃亏的是谁简直相当明了。 再说了,他们俩若在一起,皇子必定要出宫建府了,总不能把一个一品将军娶进宫?要么就是始终叫他们两地分居他们愿意隔三差五见一见就最好了。皇帝身边就剩最后两个孩子了,昭阳再怎么拖也得放出去的,这女儿像个野马一样留不住。他本来以为他至少能把小儿子一直留在老父亲身旁。 戚长风徽帝怎么也没能想到,当年明明是千挑万选、想给幼子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好朋友。怎么最后这好朋友反倒要把他儿子撬走? 但是再不情愿又能怎么样呢?徽帝这么抗拒,却始终没有真的插手,就是因为他知道康宁这一年才终于又开始快乐轻松。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皇帝除了给戚长风捣捣乱,偶尔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他并没有真正决定好。 天平是在那一场毒祸中开始失衡。 孟白凡不是唯一看到戚长风手握毒药的人。在那个时刻,小皇子的寝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略过戚长风。 分卷(35) 当下的皇帝有几分震惊,可是那时候他的全副心思还是在小儿子身上,并没有立刻细想下去。 但那是让徽帝觉得危险的先兆。 到后来,戚长风连寻找药材的差事都办不好。他急躁、愤怒、疯狂,甚至他在无意的伤害自己。徽帝冷眼旁观着他从小培养的这个少年郎戚长风能在南雀国运筹帷幄、隐姓埋名,绝境之中一朝策反,可是对于康宁的事,他始终冷静不了。最后还是赵贵妃看不下去了,先开始叫停这也是赵贵妃至今跟他冷战的另一个缘故。她觉得他对戚长风太心狠。 其实徽帝是害怕了。他不想让小儿子陷入这样深切的感情、不想他再被这种盛大的情绪消耗。 皇帝始终知道康宁十四岁那年,是被什么真正伤害到的。而作为一个没有办法的父亲,他祈求不要再有这种伤害的可能降临到他的孩子身上。 说他独断专行也罢,说他因噎废食也好。他希望康宁一生过得安康宁和,平静无忧。 在偶然的时刻,就比如此时此刻,徽帝真的很想找人商量商量。赵贵妃也就是心眼一直很粗的孩子他娘,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因为她虽然从看不透事情的本质,遇到问题从来不深想,也没法跟他共鸣,但她那种随便了快睡吧的态度总能让皇帝平静不少。 但是他俩现在还处于冷战当中,或者说赵云桥单方面拒绝跟他来往。 而李温纶这个贱人不请自来,搞得徽帝更加烦躁。 若是若是长风进宫来,你们在宫门口拦他一道,徽帝微微抬起头,对着空气轻声吩咐,就说天色太晚,他又受了伤,就不要再让康宁担心了。让他先在自己府上好好将养,等到手臂上的伤口好透了,再再说吧。 乌衣卫沉默地领命离去,只留下空气中些微的破风声。 第55章 想念 今年秋天冷得可真早 今年秋天冷得可真早。康宁靠坐在临窗的躺椅上, 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小皇子怀里已经捧上了一只装填铜枣的手炉,殿内也早早置上了银霜炭盆,只是康宁还觉得骨缝里森森发冷。他低下头, 在两手间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十指蜷缩,只觉得十根指头已经如冰块一样了。 碧涛勉强地笑笑,避着他拭去额角沁出的细汗,而后才走过来, 作势要将窗户关上:可不是,下了一场雨,天一下子就凉了。主子还在这开着窗吹风。 我想看看外面嘛。康宁回过头的功夫不经意间碰到了碧涛的手。那与他截然不同的一股暖意让他怔愣了一下, 然后怅然若失地微微一笑。 碧涛被他冰得瑟缩了一下,几乎是吓了一跳,然后她立刻着急起来:怎么冻成这样了?她捧住小皇子的两只手,心疼得直念叨,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还知道冷啊?你这手冰凉冰凉的,就这还在窗边一直抖擞呢! 康宁抽回了手。他又把头转向已经关起来的窗子, 声音淡淡道, 把外阁的炭盆撤掉吧。我晚上也不出去, 别把你们都热坏了。 我们也冷啊,碧涛猛地反应过来, 声音干涩勉强,主子怎么还心疼上一点子炭了!让我们也跟着暖和暖和不行吗? 所以你们真的很古怪。康宁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我身体不好,畏寒罢了,往年不也是这样?为什么现在就非要表现的好像没有什么异常还要让所有人都陪着我一起冷?傻姑娘, 你们到底在瞒我什么呢? 碧涛勉力支撑着自己不立刻在他面前挂下脸哽咽出声。 在明知道小殿下生命危在旦夕、解药没有着落,身体肉眼可见的好不起来,还要每日在虚弱与更虚弱之间挣扎过活,碧涛心里焦虑得像始终有一把燃烧的火。可是她却要把一切对面前的这个人死死瞒着。 大宫女很难控制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蔓延的绝望与焦灼。 主子总是爱多想,身体又怎么能好呀碧涛挂起一个笑脸,再说了,咱们哪有什么能瞒着你的?谁不说今年秋天格外冷些!也不单单是咱们这,各宫里现在都已经发下了今冬的炭火呢! 碧涛说得却也是实情。只不过这么大的动作,其实也只为了安小皇子一人的心罢了。 康宁唇齿间慢慢滚过了一句伤人心的话。他想问,碧涛,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人是我能信的了? 但他不想惹她难过。碧涛最近瘦了很多。 小皇子仰起脸,对着大宫女轻轻笑了笑。 翠海叫他们送热水上来了,主子早点睡下吧。碧涛借着查看灯花的动作偏过头,声音一时都好像因为俯身的动作模糊了,成天成晚地在窗边坐着,前两日熬到多晚了还不睡觉!外头不就是咱们的院子,看什么呢! 看一个不会来的人会不会在窗边经过吧。康宁无声地想着。 自从那一日他出宫和戚长风、孟白凡在外面度过半日后,戚长风带着孟白凡匆匆走了,他们就没再见过。 真奇怪,他搞不懂戚长风了,从那一晚开始他就等着他过来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明明是戚长风那一天的表现让他心里重新生出了漂浮的希望、叫他错觉他的遐思不全是一种无望的幻想然后呢? 然后戚长风丢下他,甚至没有多问他一句,没有多看他一眼,就这么走了。 其实当时康宁只是有点生气。但他试图理解他亲兵都找来了,戚长风一定确有要紧的军务亟待处理。而且他要二哥送自己,就只好亲自把孟白凡捎上了。 他只是有一点生气。所以他等着戚长风处理完事情就过来找他。他想,到时候自己要先闹一点脾气,然后才肯原谅他。那之后他要告诉戚长风自己喜欢他他不想再猜,也不想再拐弯抹角地试探了。就算就算戚长风没有那种意思,可是自己单恋也不算犯错吧? 他知道戚长风肯定会来找他的。他知道戚长风最怕他生气了。 他等到夜里,碧涛气得把所有灯都掐了。戚长风没有来。 小皇子想,看来戚长风那边的军务是真的很麻烦呀。继续等等看吧。 于是他翻来覆去地等,等到天色亮了,康宁听到殿外的宫人悉悉索索地拉开重重幔帐。翠海轻手轻脚地拨开床帘看他一眼,本是想瞧瞧他睡得好不好,结果正对上小皇子的眼神,惊了一跳。 怎么这就醒了?她用气音轻轻说,还早呢,闭上眼睛还能眯一觉。 睡够了啊,小皇子告诉她,睡得有点闷了。起来吧,我想去窗边坐一坐。 他这一坐,就连着坐了好多天。期间有一日他还问碧涛,戚长风最近还好吧。忙得怎么样了? 碧涛像是非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否认说:主子说什么呢!没有忙,戚将军有什么事可忙的!他还照常上朝呢! 于是康宁真的开始生他的气了。 他想:好啊,戚长风,你真是胆子大了!这回你再来找我赔礼道歉,看我怎么收拾你吧。 反正他总不会从此不见他了吧。 直到今日下午二皇兄进宫来看他。 黎承豫一反上次见到的傻乎乎又快活的样子,无精打采极了。他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大狗一样,委委屈屈地趴在他弟弟宫中的八仙桌上:你说戚长风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从小在一起玩的交情还算不算数了!他怎么就能这么对我啊! 康宁古怪地皱着眉推了哥哥一把,你瞎说什么呢?戚长风这个人最重感情的,你不要随便污蔑他啊! 哇!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偏心啊!黎承豫吱哩哇啦地乱叫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向着我!没良心的小东西但是你说说,你知道二哥喜欢阿凡吧?我不相信他戚长风看不出来!他怎么能撬我的墙角啊?! 你真的喜欢孟姐姐啊!小皇子先是心里微微一喜,而后又是一惊,什么叫撬你墙角?他怎么了? 你跟他那么好,还能不知道吗?京中最近都在传啊,说孟家嫡长女要嫁给戚将军了,黎承豫捂住脸,我本来还不信。但是我的朋友告诉我,那天你记得吧,就是我们一起去看傀儡戏的那天,戚长风根本不是要去处理什么要紧军务!他带着阿凡一起去了孟家! 所以。 原来他不会来了啊。 康宁顺从地被碧涛一路扶进内殿中,在柔软的床铺上坐下。 今天倒还乖一点。主子就是得早点睡,按时起,膳食都好好的用了,身体才能慢慢养好呢!碧涛情绪早已经平复好了,又开始细细地念叨起来。 康宁沉默地在宫人服侍下洗漱喝药,解发换衣,然后躺到了温暖的被褥之中。看着碧涛给他掖好被角,转身要走了,他还拉住她嘱咐了一句: 外殿的炭盆就减两个吧。我怕明早起来就看到你嘴角起火泡了。 知道啦!碧涛笑着回了他的一句,才把帷幔放下。 自己的身体都那么难过了,不该他操的心还要操着!碧涛在床幔外怔怔地站了半晌,然后抬起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抽身走了。 帘帐内,康宁呆呆地看着上方昏黑的虚影,大脑一时放空了,什么都没有想。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者只是一瞬,无边的倦意突然席卷而上,将他整个人吞没了。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意识,沉沉坠落进黑暗寂静的睡眠中。 他这段时间休息的都不好,又确实不再能撑住体内两种奇毒的摧伤。虚弱不是缓慢来临的,它就像一只狡猾凶狠的野兽,与人本身的机能状态此消彼长。 所以当康宁终于打消了那种始终支撑着他的期望,他立刻就觉得太累了。连日缺失的睡眠一股脑地找了上来,将他完全裹进了黑暗的怀抱。 而与此同时,戚长风正像秋夜里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宫墙、树梢中长时间的隐藏、然后伺机快速穿梭,想尽办法接近他心上人居住的寝宫。他和康宁之间的来往一直是皇帝鼓励并且乐见其成的,戚长风还从来没尝过这种被心上人的家长阻拦的味道。 但是为什么呢? 难道陛下已经发觉了他的心思,所以从中阻挠? 那个怕他手臂有伤惹康宁担心的借口也太烂了。戚长风拿受伤当作家常便饭,他有自信他绝不会叫康宁看到。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是刚刚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况且他还没同小东西说开过。陛下怎么可能知道? 戚长风本身其实是有夜入皇宫的特权的。他原来也在夜里来过好多次望舒宫。 但此时此刻,他这已经绝不属于夜入皇宫的范畴了,他是在夜闯皇宫!如果有人拿到明面上说,他这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了。 他是实在忍不住了甚至他在前夜已经跟拦着他的乌衣卫动了手。 今夜他会出此下策,也是因为他明日一早就要走了武林中有了毒婆根的下落,可是这个消息跟几个大小江湖门派都有牵扯。如果赵云侠现在京中,他倒是可以去协办此事,可是赵云侠上月就已经追踪着别的消息往西北天山去了。戚长风必须得亲自走一趟。 那么走之前,总得让他再稍微看人一眼吧? 陛下,戚将军已经快到望舒宫了。 清和殿里,乌衣卫正跪地等待指示。 算了。叫他进去吧。徽帝疲惫地摆了摆手。 第56章 暖意 他昨夜真的来了 康宁猛地睁开眼睛。 在一片凌晨的昏暗中, 外殿稀微的烛火把寝殿内的一切映出朦胧的轮廓光影。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在他醒来的当下,只觉得身上毫无暖意。 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一阵秋夜凉风将轻纱柔幔微微吹拂起, 把外殿透过来的暖色微光氤氲成一片悬在头顶的淡淡虹影。这一切都让康宁觉得自己还陷在一个迷离的梦中。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过头,然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戚长风。 你来了。他不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吵醒你了吗?床边的身影半跪了下来,而后他的眉眼在这片昏暗中变得更加清晰, 对不起我本来,我本来只想来看一看你。 戚长风贪婪地呼吸着心上人身边那种温软幽香的气息。 唯独在这一刻,他所有的痛苦、恐惧、干渴, 那些永远焦灼又不停喧嚣的东西,才终于得到了满足、然后渐渐变得平静。看到他,嗅到他,听到时光从他肌肤边摩挲而过的声音, 碰到从他衣角旁流过的微甜的空气 原来如此。原来我从十四岁,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已经开始爱你。 而自那以后,我走的每一步都在奔向你。 小皇子轻轻地笑了。 在这样昏暗的光影中, 他的笑甚至有些鬼魅般神秘又诡谲的美丽。摇摇的烛光透过烟罗纱柔软微皱的织丝洒向他雪白细腻的肌理, 竟在那剔透的皮肤上映出一种月华般的光晕。在日光之下, 他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幻梦,可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 他眼神微动,春水般的柔情从浓睫下朝戚长风挑过去时,更像一只邪恶的妖精。 他伸出冰凉的手,朝戚长风缓缓地探过去。 不对,小皇子的声音像一只略过水面的蜻蜓, 怎么会是你想看我。分明应该是我想见你。 戚长风原本以为他要发脾气的。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这简直比他设想的最好的情况还要让他开心。 而且,想见你这算不算康宁也在同样的向他表达情意?这种猜想让他立刻陷入了一种激动的狂喜。 殿下真的想见我吗?你你也想我了是吗?戚长风立刻抓过小皇子伸来的手,紧紧捧在自己手心。但是那冰凉的温度让他下一秒就皱紧了眉,当下甚至没有多想,直接握着这小东西的手揣在怀里,小殿下冷吗 ?你的手怎么凉成这个样子?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他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康宁皱起眉乱起八糟地思索了一会儿。但是他脑中昏昏沉沉,根本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原因。他有点想捏住戚长风的嘴巴,告诉他在梦里不要再惹他不开心,只要说我爱你就行。 分卷(36) 但是他天马行空地胡乱想了一阵,竟然又改变了主意。 我好冷,戚长风。康宁可怜巴巴地小声说,那声音在憧憧微光中虚弱又娇气,好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猫嘤咛,我好冷呀。你你上来抱着我行不行? 此时此刻,他就是让戚长风把心脏挖出来给他捧在手里暖暖,戚长风也肯答应。 宝贝心肝是什么意思,戚长风当下是体会得相当彻底。 趁夜摸进来的将军原本打算看他一眼、解了心头思念的渴痛就掉头离去。但是现在,这世间参商永恒、日月交替都被戚长风忘了个干净,他一把脱去外袍,踢掉鞋子,就翻身滚上了康宁的床榻,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整个人就像一个超大号的人体暖炉一样。小皇子立刻本能地向他蹭过去,手脚软绵绵地钻进戚长风的四肢之间,整张脸都向着戚长风颈窝贴紧。 然后康宁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毛绒绒的热息蹭上男人耳侧的皮肤,让戚长风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说不出好听话,这样也行。小皇子软软地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戚长风好像被他扯进了一个云端的美梦中,飘飘忽忽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好半晌,他才犹豫着收紧手臂,遵从本心地将人更紧密地扣进怀中,直到他们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 而这个小东西就像为他而生的一样,他们两个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契合而熟悉。 我说你不要吵了,康宁挣扎出一只手臂,一路顺着他们扣在一起的身体摸索过去,然后准确地把戚将军上下两片嘴唇捏在一起。就这样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给我暖着就行了。 暖一暖就行了。他不要戚长风说我爱你了,哪怕这是在梦里。戚长风的爱是别人的,过了今夜,他连他的温度都不能再贪心了。 我真坏啊康宁贪婪地呼吸着方寸间的暖意,渐渐又松开了捏住戚长风嘴巴的手,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在无梦的黑暗里,戚长风把很多个吻落在他头顶,也无声地说了很多句我爱你。 一夜到天明。 碧涛亲自把名贵的烟罗纱一层层卷起,从小丫鬟手中接过织金的玉带系住帷幔,看向小皇子的眼神都带着喜意。 昨晚怎么睡得这么好了?主子的脸色都比前几天好看许多,必是他们昨夜新换上的安神香有些助益。碧涛笑意盈盈的,甚至立刻想打发人往研制出安神香的太医院送去重金谢礼。 新换了安神香啊?康宁顺着她问了一句。确实不错,还做了个美梦呢。小皇子轻轻合拢手指,好像那里还残存着他梦中的热意,只是只是以后还是换回原来的香料吧。我还是闻习惯了从前那种味道,把把这次的给他们退回去。 他不想再重温昨夜梦里的香气了。越想珍藏,越难搁置下去。 退回去?碧涛感到有点奇怪。不喜欢的话随便赏了、送了不是都行,怎么还要退回去?他们主子现在还时而想起给那位汤表妹送东西呢!他可从来没有过把什么不喜欢、用不上的物件退回去的习惯。 退回去。康宁看出了她眼中的疑问。可是他并不想解释哪怕一句,而且要他们叫他们以后再也不许调制出这种香气。就说是我的命令。 他这一生都从未像这样说过话,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面目表情地行使他天潢贵胄的权力。 这是唯一的一次,却只为了埋葬一个夜晚的香气。 好。碧涛没有再问。她轻声答应了,然后亲自把香炉中残余的香片一点点捡了出去。 小皇子收回视线,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在宫人的服侍下穿衣。 可是他刚刚一动,就有一个冷而硬的东西碰到了他无意间划过枕侧的手臂。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拧身看了过去。 是一件绝无可能出现在他床上的东西是戚长风一直佩在腰上的那把匕首。康宁对它非常熟悉! 那一刻,小皇子呆坐在床上,如遭雷击。 那不是一个梦!那不是他卑劣幻想出来的暖意! 那不是他臆造出的怀抱和乞讨来的虚假怜惜。 是戚长风,他昨夜真的来了,也是真的曾把他抱在怀里。 他还说他说什么来着? 康宁努力地回想着他说,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 有一种炸裂般的欣喜降临在这个秋日的清晨中,康宁两只手轻轻摁住自己的心口,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暖意顺着昨夜的时光,慢慢回溯到他每一寸的躯体。 昨夜他来过啊他轻声呢喃,不知道自己脸上正盈着一种无比快乐的笑意。 谁来过?昨夜没人来过啊?捧着衣衫的小宫女奇怪地回答了一句。 他来过。康宁一下子笑出声来,傻丫头,你不懂。好了,我还想再躺一会儿,你们都先出去吧! 啊?小宫女手里捧着衣裳呆在原地。 可是康宁这时已经没心思理会她们了。他自己将最近的帷幔一把扯下来,然后倒头就躺了回去。 余光中再没有别的身影了,他才终于将枕畔放着的匕首小心地拿起来。 小皇子将那人留下的东西握在两手间细细地端详,而后发现刀鞘里似乎夹了什么东西。 他侧过头,往纱帘之外瞥去一眼,发现宫人们已经退得有段距离了,这才把刀鞘小心翼翼地推开,在里面摸出了一张小小的字条。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迹,他不知道那是戚长风于凌晨的黑暗中就着柔软的寝褥摸索着写就的,只是对那狗爬字看得颇有几分嫌弃 急事离京,月余便归。想念你。 康宁用早膳时,还想到戚长风这一手丑字,喝着粥的时候就下意识笑起来,差点没把粥呛进喉咙里。 哎呦!大早上的发什么梦呢!碧涛赶紧过来给他拍背,越发连吃个饭都不让人放心了。怎么了?想起什么了?有什么事能给咱们主子美成这个德性! 奴婢也说呢!旁边另一个侍膳的小宫女插话,小殿下笑了一早上了,也不知到底是遇见了什么喜事!怎么不能说给我们也听听呀? 对呀!碧涛也赞同,也说给我们听听! 哼哼,我才不告诉你呢。康宁放下汤匙,桌下两只脚都得意地摇来摇去。 不过他摇着摇着,突然又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情,碧涛,你昨晚新换的那种安神香嗯真的挺好的。我想了一下,咱们还是继续用吧!不用送回去了。以后还要再向他们要一些,就说就说我格外喜欢这种新调的香气。 碧涛噎住了。 然后她把手里的帕子轻轻一摔,眉毛都向两边直立起来:主子一大早调理人呢吧!哦!您刚刚说不喜欢,连人家以后再制这种香都不许。唬得我急急地将他们送来的香都收拢了,亲自走了大老远给送回去的!现在您一高兴,突然又喜欢起来?还要再要一些?人家岂不是当我有病呢! 什么?康宁失声地问道,你你怎么这么勤快呀!你都给送回去了? 事实上,这原本不是一件大事,自然用不着碧涛这样在整个皇宫里都极有颜面的大宫女亲自跑过去。只是她自来对她家小殿下有一百个上心,小皇子一早上是那么个奇怪的反应,碧涛哪里敢疏忽大意? 她亲自去一趟,并不只是为了要把这香料送回去。她是要用自己的面子,让太医院非但不能再做这种香料,还得将已经流出的那些想办法追回去。 要不是为了这个小祖宗,她犯得着么她? 碧涛,好碧涛,是我对不起你,康宁饭也不吃了,抓着大宫女的手摇来摇去,你就帮帮我吧,我就想要那种安神香你帮我过去好好说说,咱们送些好东西过去,给太医们赔礼 他觑着大宫女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还有我库房里的东西,你随便挑,也得给咱们碧涛赔礼,行不行? 第57章 相思 你也在想我吗 天山东脉, 苍山冻雪,绵延数百里的寒冰吞没了天地间一切杂色。此处的寂静已经延续了十几万年,即便是现在这样平静无风的天气, 也没有一只飞鸟会经过这里。 说吧,怎么回事?燕归把一只酒囊扔到赵云侠身上,赶紧喝,别死在这里。 怎么你小子说话还是这么欠揍啊?赵云侠勉强拧开那只蛇皮囊灌了一口烧刀子。他适才死里逃生,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能有怎么回事。我路经西洲,听说有一种传闻中的药材生长在天山东脉,心中好奇呗。 燕归冷哼了一声。 谁不知道你云侠公子年轻时在西北欠过风流债, 又不肯负责,差点被人家绑着丢进油锅里。所以这么多年四处流浪,唯独不肯往西边去的?怎么,现在年纪大了心中有愧, 回来成亲了? 别瞎说!赵云侠立刻开始骂骂咧咧,什么叫年纪大了!公子我分明正当青春,花一样的年纪! 他竟不否认, 好像是默认了燕归的打趣一样, 实在有诱导人往另一方向误会的嫌疑 燕归这么些年在外面瞎闯, 毕竟也不是吃素的。以燕归的脑子,不去探案都是可惜了。但凡别人的话中暴露一点信息, 他就会立刻顺藤摸瓜地思考下去。 寻找药材;要用到赵云侠这样特殊的人选;一反常态与赵云侠性格不符的闪烁其词;西北天山绝地;不顾性命也要找到的姿态 燕归脸色微凝是小殿下需要这种药对不对?他出事了?你要找毒婆根你确定这药是生长在这里? 他本来不过是半猜半诈,心中起疑,但是赵云侠这会儿人还眩晕恶心、眼前青黑,根本没有再伪装掩饰的能力。不过是心念急转之间耽误的片刻功夫、眼珠转动时泛起的些微波澜燕归脸色急变,人已勃然大怒。 他是怎么了?要来找这样奇绝冷门、闻所未闻的东西。莫不是中了什么毒? 他都猜出来了, 赵云侠也懒得再撒谎,苦笑两声闭上了眼睛。 燕归低骂了一声。你们真是没用,为什么不保护好他?他脸色阴沉不定,戚长风那个傻子呢?他不是回去了吗?他是干什么吃的! 你人都跑了这么久了,眼看都快要跑出大梁边境,怎么还能对宁宁身边的事样样洞悉?赵云侠忍不住地刺回去一句。他外甥交的这朋友也太吓人了吧,真是奇了,你在他身边也是这个样子吗?对什么都了如指掌,一猜既透,宁宁他就不烦你? 精明则以、他还非得透透地点出来这样的人,反正赵云侠是绝对不想与之交际的。 燕归沉默了一瞬。 是啊。这是他始终没有同伴的原因。 但是小殿下并不厌憎他康宁是燕归在这个世界上得到过的全部宽容和幸运。 他们皇帝、孟白凡、戚长风,他们也该珍惜这种幸运的。但是他们没有。 起来!燕归也不顾人家赵云侠刚从生死的边缘逃出来,还惊魂未定,他俯身揪住赵云侠厚重的皮毛衣领,将人一把提起,关于你要找的药,你现在都知道什么信息?跟我仔细说一遍。趁着天色还没暗,今日也没有下雪,待会我再跟你一起找去! 同一时刻,中原蜀中,登峰山庄。 戚长风心下焦急,面上却声色未动,徐徐地把玩着手心里的一只玉犀杯,等着登峰庄主的回音。 我竟不知道戚将军也会对这样的无稽之谈感兴趣。登峰庄主徐之岳斟酌着语句,中原武林也不知道从哪个源头放出了这等消息:都疯传这种毒药和百年仙芝一起服用,可以叫人凭空多出数十年的功力。 但这样神异的事,又是从没人听过的一种奇毒,那些武疯子趋之若鹜也就罢了,将军位高权重,又何必淌进这片浑水呢? 其实如果戚长风能置身事外,从头看一看这桩毒祸的始末,他一定能察觉出,从深宫里的杨妃接触到没落毒门不为人知的奇毒开始,到赵云侠前往西北天山追逐渺茫的、找到毒婆根原产地的可能,及至他当下被武林中突然疯传的、毒婆根成药现世的消息单枪匹马吸引而来,这桩连续又每次阴差阳错地导致唯一结果的事局,其实在很多细节上都透出了一个巨大阴谋的暗影。 但是因为在这其中牵连到了最重要的东西小皇子的性命。所以身在局中的所有人,自徽帝以下,都无法客观全面地纵览全局。 哪怕偶尔在纵马疾驰、一路南下的途中,有片刻不对劲的警觉闪过戚长风心头,可只要有一点点能挽救康宁的可能性,他都绝不会犹豫、更不可能放弃。 戚长风放下手中的古董茶杯,朗声一笑,长风少年时就与徐兄结识,一向仰慕徐兄为人江湖中谁人不知登峰庄主最重视朋友、英爽豪气。如今不过七八年未见,徐兄如此称呼于我,也实在太客气生疏了。 此刻他身上丝毫没有朝廷亲封侯爵、手掌十万军权的一品将军的自矜与傲气。言谈间舒朗阔达,轻松随意,与当年跟着赵云侠一路游荡的南疆小子好像又微微重合起来。 徐之岳闻言面色立刻柔和了一些,嘴角也慢慢带出笑意,这确是我的不是。是为兄拘泥小气了!戚兄弟果然还和当日一样,是个值得一交的人! 徐庄主拍拍手,叫山庄的侍婢都下去了。他沉吟了半刻,正色问只是戚兄弟的来意,多少还是得对我透出两分吧!这毒婆根的纷争虽突然乍起、由来不久,现却已是叫他们闹得一地鸡毛了!不是没有人上门来试探我的意思。但是对这事,我和乌兰都是一个立场:我们都不准备掺和进去的。 他走近了戚长风,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若戚兄弟也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增长功力的念想,那恕徐某爱莫能助了。这邪物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增长了某一个人的武功,却害了不知多少个人的性命! 戚长风整肃了面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手抱拳那却是一个武林中人的拜礼: 分卷(37) 徐兄高义。只是请您放心,长风此来便是要结束这场纷争。柳神医后人已经查出,这毒婆根只是剧毒,绝没有增加功力的效用。戚长风神情恳切,骨子里所有因越来越焦灼恐惧而生出的暴烈的东西都被他小心地藏进了这副高大英俊、诚恳阔朗的表皮。 他带着徐之岳最欣赏的那种、清风朗月般的气质,折身拜了下去,长风想求此药,是因为心爱之人中了此毒,需要得到药物、送到大夫那里追根溯源,救我爱人性命。 这个理由在登峰庄主那里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 徐之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扶起了戚长风。 原来如此。戚兄弟放心,以我跟赵云侠那厮的交情,你这事我必定放在心上。我立刻去信给乌兰,他这人消息更灵通,我要他务必帮你好好打听。 登峰庄主肯应承此事,戚长风多少是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会把太多的希望寄在一个六七年没怎么打过交道的故交身上,只是他这些年都没再深入过中原武林,想冒然往里面闯,只可能是四处碰壁。 江湖跟庙堂玩得不是一套东西,并非拿权势逼迫、率大军压境,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如果这种做法真能起作用,戚长风为了他心肝宝贝的命,也绝不吝于尝试。 但现下,他仍然需要从登峰庄主这里拿到一块敲门砖才行。 当日夜里,酒过三巡,戚长风回到登峰山庄的客房,关好门窗,他周身那种明快清朗、使人亲近的气质几乎顷刻间卸了下去。 疲惫再也无法掩饰,在他每一寸皮肤间慢慢入侵。他已经日夜兼程、疾驰了三个日夜,一到青峰山就上去拜会徐之岳,又空腹饮了几坛的酒,此时五脏六腑都叫嚣着渴痛,好像恨不得能分头冲出他的躯干、投进一汪清水里。 他有些踉跄地栽进客房的床铺中,手指抖抖索索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柔软的断帛来,满怀柔情地把这尤带温香的碎缎捧在手心。 那好像就是他急切渴求着的清水、也是他一切痛苦的起源是此时此刻唯一能安抚他灵魂的东西。 你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小东西?戚长风摩挲着那边缘撕裂了的脆弱布料,全身上下终于放松了些许,你也想我吗,康宁? 我好想你小皇子正裹得很暖和,偎在临窗的榻上看月亮呢。 月牙尖尖挂在深秋漆黑的夜空上,在康宁的幻想中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巨船,可以一夜于天河中跨越千里,把自己送到想念的人身边去。 话也不说清楚,一早上起来就没了人影。 小皇子鼓着脸,抱着膝盖在榻上前后摇来摇去,又嗔怪生气、又有许多蓬蓬的、绵软的欣喜。好像幼年时的快乐和天真在不经意的时刻悉数回溯、在那个夜里与这个灵魂重新相逢了,因此所有经年的沉疴旧疾、所有伤痛的痕迹,都已经能够在期盼的快乐中痊愈了。 想见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一句想见我就行了?康宁苦恼地皱起眉头,花瓣一样的唇角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轻轻弯起。他松开抱着膝盖的手,一根细白的指头轻轻戳上窗棂雕花的纹路、而后无意义地在那上面划来划去 不会以为我这就不生你的气了吧?他压根不知道不远处侍立的小宫女正奇怪地看着他呢,只在那里面对着窗纱自言自语,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之前就让我等了那么久,现在又让我干巴巴继续等下去。哼!一个月,怎么就偏偏要让你到南边剿匪去? 这个理由其实是有点奇怪的。小小的匪乱,又何须梁朝的大将军率兵亲去? 但是不知道为何,年纪越长越发敏锐的小皇子却有意无意地没有纠结下去。他甚至连之前提过两次的、怀疑身边人有事一起瞒着他的疑虑都不肯再细想了,也下意识地忽视着自己一天比一天衰弱的身体。 冥冥中的本能已经让他做出了唯一的选择他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当下片刻的幸福里了。 他已经把魂魄寄到天边的月亮上去。 第58章 寻得 他是我的心上人 燕归吊在寒冰峭壁上, 浑身上下唯一的着力点是四根手指紧扣住的一个细小的冰洞。他两只脚在半空中小幅度地试探着,想要寻找到稍微能够支撑身体的凸点。 赵云侠在上面紧张地看守着系住燕归的绳索,时不时探出头想要问下面的人什么, 只是话一出口就都被风吹散了。此处漫山大雪,他又不敢大声喊叫,便只能按捺着心里的焦急,继续等待下去。 燕归吊下去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而这是他们两人一起寻找的第十天。一无所获。 按照他们先前商量好的, 赵云侠早已经该下去替换燕归了。可是这人迟迟不上来在这样无人的绝境中,孤独等待时遇到了意外的变故,实在叫人担心。 赵云侠行走江湖多年, 对探听消息、掺和热闹、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最为擅长,但是在极端的环境中生存、探险、甚至还要寻找东西的能力,就少有人能与燕归相比了。 燕归就像是为冒险而生的一样,天生要游走在世界的边缘, 也更喜欢鲜有人迹的地带。除了因他天赋般的洞察和应对机变的本能外,燕归性格中还有一种疯狂的东西,那是他从踏月那里继承而来的部分:他缺少对自己生命的敬畏。 而这也是让赵云侠最恐惧的东西:他怕燕归吊在崖壁上不管不顾、超出自身血肉极限的寻找, 会让这小子不知道哪一个时刻就默默地丧命于此。 昨天夜里他们搭好帐篷在半山腰宿下, 赵云侠就跟燕归谈过这个问题。 他说, 你要是真的为了给宁宁找药,死在这里了, 你叫他怎么办啊?他身上不能再背一条朋友的命了。 燕归沉默半晌,倒也没说那些你就不要告诉他、就让他当我已经出走西洲了之类的混账话。他要是说了,赵云侠当时肯定就要抽他。 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子只是哼了一声,说,绝不会的。 于是赵云侠现在只能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这种时候,他们早应该往下退回去了。夜里还在天山顶上待着是极其危险的,这里的气候没有定数,但是到了夜里,狂风会叫一切方向全数迷失,极寒的温度将会冻住所有生命他们再不启程离开,到了月亮初升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将必死无疑。 到底还活着吗?一点动静都没有。赵云侠语气还轻松。但是他话一出口就成了一股白气,迅速地消弭于天地之间,只有风声对他作出回应。绝望在他心底逐渐蔓延开来。 这种空旷苍茫的寂静能完全吞没人所有的底气,让人连强装的笃定也维持不下去。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天色越来越暗,赵云侠其实已经开始相信燕归是冻死在下面了,而他若不立刻掉头离开,恐怕也是同样的结局。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抽身就走。哪怕他在用性命相赌、绝望等待着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概率,但他若是走了,燕归就真的没有可能再从下面上来了。 其实你小子人也还可以,到了这个时刻,赵云侠已经不能再去想他对死亡的恐惧和他心中挂念着的、远方的人了,他只是还有几句感悟想对不知是死是活的燕归说说:你敢在下面待这么长时间,难道也相信我不会丢下你自己走了?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表面上冷着个脸,其实心里很信任我嘛! 能不能先把我拉上去再说这些恶心的话啊? 燕归的声音响起时,赵云侠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紧接着就立刻激动起来,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探头下望,正看到燕归挂在崖下不远的地方,眉毛眼睫都已结上了霜白色,整个人都像一只冻住的冰雕了。 赵云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拽了上来,把燕归推到燃着的火边,手脚并用地开始对这个雪人拍拍打打,力道之重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燕归都承受不来了。 你公报私仇呢吧?燕归挪着冻僵的脚,却怎么都躲不开他。 我打你怎么了!赵云侠那一刻居然感觉到眼眶有点热热的。一股怒气冲上,把他那张冻得青白的俊脸都涨成了微粉的颜色,你个小兔崽子,你在下面待这么久干什么!我以为你是死了呢! 行了行了,小爷我好着呢。瞧瞧我们云侠公子,都要掉金豆豆了。别哭,啊!燕归显然是心情好极了。就连铁树能开花,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跟别人玩笑过。要是康宁此刻在这,他肯定要惊掉下巴了这不是阿归。阿归不会这样的。 还没等赵云侠反应,燕归颤颤巍巍地举着僵硬的手,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截颜色半透明、在暗下来的天色中好像闪烁着些微荧光的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毒婆根!赵云侠立刻把燕归刚才的打趣都忘了,失声喊了出来,原来真是一截草木根啊还真的叫你找到了! 其实下面长得不少的,燕归笑起来,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根,又一根他几乎揪回来了好大一把,只是这东西白天就跟冰雪完全融为了一体。还是等天色渐暗了,我隐约觉得不对,这才能发觉的。 太好了!太好了!找到这东西,我就可以立刻启程回去了!赵云侠心中也是一天比一天更着急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外甥的消息、也不知道康宁此刻怎么样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燕归相当自然地紧跟着道。迎着赵云侠震惊的眼神,他用渐渐恢复知觉的手朝对方重重回拍了一记,发什么呆啊!赶紧启程下山吧。 他们这边虽也是重重磨难,到底还算顺利地拿到了二人想找的东西,只待稍作休息便可启程回京。而千里之外的平阳,戚长风站在长乐帮的总舵,脚底下此刻已是血流成河。 一只断剑插在他右肩上,从他身体里整个穿透了过去,将他身上的衣袍全部都染成了鲜血的红色。除此之外,还另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口横亘在他全身上下,让人惊叹他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撑住手中的剑站在原地。 而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好了一只漆木药盒。他是将它擦干净了才收进怀里的,免得弄脏了他贴身收藏的雪色碎缎可戚长风不知道,那块柔软的布料早被他自己身上的血浸成红色了。 他用力地踢开了扑在他靴子上的南夷人的尸体,踉跄而缓慢地往门口一步步走着。 方才那张带着仇恨的面孔一遍一遍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烁不停。 灭族之恨,不共戴天!戚长风,当日你带兵攻破我南夷十二州国的时候,没能想到会有今日吧!可惜了,你的命太硬,我等本来以为今日怎么都能把你的命留下的! 我问你,药是真是假!这药是真是假?!你回答我!戚长风当时癫狂得好像他不是这里唯一的胜者。 哈!你真这么关心这药啊?你拿什么威胁我告诉你,难道我还怕死吗!那南夷人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来,但是紧接着,他好像逐渐地从戚长风的反应中明白过来什么,然后他脸上那种刻骨的憎恨慢慢转为了一种痛快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我忘了,梁朝那个小殿下是你的好朋友吧!嗨,我先还说,可惜那皇贵妃不恨皇帝老儿,不然能帮我们直接药了皇帝多好啊!死一个宝贝儿子,也就是让他心疼心疼罢了。 我怎么忘了呢,心疼那小殿下的原来还有你啊! 那我不妨告诉你。戚长风,这毒婆根确实是真的,但是你救不了他!你救不了你的好朋友!因为配方中还有一味鬼鹊子啊!皇帝他们也都知道了吧?他们知道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可是知道有什么用!谁听过鬼鹊子啊!就连我们都不知道,这世界上哪里还有鬼鹊子啊! 你骗我,你是在骗我!戚长风扼住了南夷人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整个提到与自己齐平的高度,鬼鹊子在哪里?告诉我! 一把断剑冲他直插过来。戚长风于千钧一发之际稍微侧过身,避过了要害,却被插透了整个肩膀。 但是他仍然没有把手中的人松开。戚长风就那样疯狂地一手拎着一个成年男人,只余一手杀掉了另一个垂死挣扎的南夷刺客。 鬼鹊子在哪,告诉我!解决了危机后,戚长风又抬起胳膊来。他稍微松开了一些手指他掐着的这个人已经快要被他活活勒死了。 没有没听说过那南夷人勉强地说,他慢慢咬向藏着毒药的后槽牙,血污的面上尽是一种痛快的神色,英明神武的戚将军啊,大梁战神戚将军!你要记住,你的好朋友就是被你害死的! 你的好朋友就是被你害死的! 戚长风被门槛重重地绊了一下,跪倒在长乐帮主院的地上。他一手还捂着胸前的药盒,一手撑住门槛,想要赶紧站起来,周身上下却不剩一点力气了。 他不是我的好朋友啊。他是我的心上人。 是我把他害 第59章 憨包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什么?阿归回京城了?真的吗? 小皇子原本正没骨头似的歪在躺椅上, 懒洋洋地拨弄着一只整玉雕成的笼中小鸟,闻言倏然站起,名贵的玉雕被他随手丢在小几上。他都顾不得趿上鞋子, 赤脚踩着地毯就往外面跑。 真的是阿归吗?他一边冲出去还一边回头确认,一不留神平地把自己绊了一跤。 小心一点。恰好走进殿中的赵云侠没让他摔倒。他两只手正正好好伸出去,把小外甥接住了。 舅舅也回来了!康宁更加开心起来,他眼睛亮亮的,像只小狐狸般狡黠一笑:母妃说舅舅是去西洲跟刀大姑娘求亲了啊!怎么样, 有没有把我的舅母带回来啊? 净听你娘瞎说!赵云侠没好气地把小外甥举起来,好像康宁还是个小孩子一样他就一路这么提着小皇子进去了内殿,将光着脚的人放到鞋子上面, 什么刀姑娘剑姑娘的,你倒是先把鞋穿好啊! 康宁乖乖地捏住嘴巴,好像听话极了。可是见到亲人那满心的快乐还是悄悄扑出来,盈满了他的眼角眉梢: 可是小舅舅, 他这样捏着嘴巴讲话,声音就呜声呜气的了,你没把小舅母带回来, 怎么把阿归带回来了啊?是你们碰到了吗? 对啊, 碰到了。赵云侠口渴得厉害, 转身过去拎起殿内桌案上的茶壶晃了晃。 分卷(38) 我给舅舅倒水喝!康宁殷勤极了,立刻跟屁虫一样黏上, 阿归怎么会回来的?他不是想要到西洲大漠还要往西的地方去看一看吗?他怎么改变主意啦! 因为你啊,赵云侠疼爱地看一眼自己的小外甥。 那小子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云侠公子享受着小皇子的殷勤,嘴里还拿腔作调,怎么光问他啦!小舅舅也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你了,不知道问一问啊! 康宁立刻掩口。 哎呀!舅舅快坐!他两手按在赵云侠肩上, 把他安排到桌前的座椅旁。这本来该是个很客气的动作,但是因为小皇子身高不够,还要踮着脚,总显得有几分好笑。 小舅舅累了吧?我给小舅舅捏捏肩膀!他两只小手攥在赵云侠肩上鼓秋鼓秋,也不知道他是在抓挠什么,反正有点细痒,舅舅已经回过家了吗,有没有去永春宫见过我母妃呀,外祖母上次见面时还跟我说很惦记你呢! 赵云侠刚还在享受这不知所谓的捏肩膀,闻听此言面色立刻变了,好悬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娘还惦记他?是惦记着给他一顿大棒吧! 哈哈,没呢!舅舅是太想你了,所以从陛下那回来就先过来看看你。现在见你好好的,舅舅就放心了!宁宁啊他拍拍外甥的手,你先自己玩吧,我回头再进来看你哈!舅舅还有别的事要忙呢 不行!赵云侠抬腿就要溜,被他的乖外甥从后面一把揪住了外衣领,舅舅怎么能刚来就走呢?起码要跟我一起去看看母妃吧! 宁宁,小乖乖,你放舅舅一马啊,舅舅下回来给你带西大门老云家的糖猴儿!赵云侠哪里还敢享受小祖宗不得章法的伺候。 他早该明白的他们这些长辈里,除了赵贵妃,别人但凡从康宁这儿得到太好的待遇,最好立刻就夹紧尾巴、开始自我检讨! 把我当小孩子呢!康宁撇撇嘴。 舅舅只要告诉我阿归为什么会回来,怎么这会儿没跟着你一起过来就行了。小皇子终于把手松开了。 他为什么会回来?这个小舅舅是真的不知道啊!你也清楚,这小子向来就是神神秘秘的、他不说的事谁都问不出来! 让燕归待会自己发愁怎么解释好了。小外甥越长大心越细了,赵云侠怕自己现在哄不了他了。 至于他现在嘛,正被陛下留在清和殿里头挨骂呢!你也知道,他当时突然就跟着那帮和尚跑了,偷偷计划了这么长时间,谁也没告诉,把他爹都快急疯了!燕来当时连着发来了三封信,让陛下也帮忙找人,就这样都没能把这小子弄回来呢。唉,谁家养这么一个儿子,也真是够造孽的了!他并不知道燕归不是燕来的亲生子,只是想到燕归的性格有感而发罢了。 只是赵云侠刚感叹完,就看到自己外甥正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看着他。那其中的含义简直是□□裸的鲜明就你还好意思指摘别人? 赵云侠立刻便反应过来,气得发笑,小东西,还揶揄上你小舅舅了!我先走了啊宁宁,千万别告诉你母妃舅舅来过! 那可不行,我怎么能瞒着母妃他们呢?康宁嘻嘻哈哈的,显然是心情极好,外祖他们想要小舅舅成亲,也是为了你好。既然舅舅也没把刀大姑娘哄回来,不如就从了吧! 小家伙,别在这跟我装相!还不能瞒着母妃,好像你是个乖宝宝我看就属你最坏了!你敢说燕归先前独自离京出走西洲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康宁立刻不说话了。他两颗黑水银般的眼珠静静地看着赵云侠而好像哪怕他这样不言不语的盯着人瞧,也天然就带着亲近撒娇的味道。 赵云侠拍了拍小皇子的头,舅舅不说,你也不说。成交? 小皇子颔首同意了:那小舅舅下回过来要给我带西大门的糖猴儿! 赵云侠笑着摆了摆手,颠儿了。 还没等到晚上,燕归果然跟着皇帝一起来了。半年多没见,燕归又长高了不少,也不知道他在外飘荡时都过了些什么日子他这次回来简直是满面风霜,看起来比康宁还要大上几岁了。 皇帝好像主要是为了押送燕归过来一样,再就是来看一眼宝贝儿子,总之他并没有在望舒宫待上很久。临走时徽帝除了再次强调要宫人照顾好小殿下,就是对着燕归狠狠瞪了一眼:燕归就住在朕给你安排的地方,不许你再四处乱跑! 等他爹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殿门口,康宁才偷偷问朋友:你怎么在清和殿待了这么长时间啊,挨揍了吗? 久吗?那你怎么不过去找我啊?燕归冷冷反问。 怕耽误你挨揍啊!小皇子满脸开心的笑。 其实燕归在清和殿停留这么长时间,主要还是为了跟孟白凡一起、就仙子笑的研究进度互通有无,余下的时间才是被徽帝声讨。 怎么可能?燕归神色淡淡,陛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阿归,小皇子伸出手指,贴上好友的颧骨,你这儿青了。 你都不心疼我吗?!小皇子摁在他脸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燕归偏过脸叫了出来。 我觉得父皇打得好!康宁恨恨道。 这几个月下来,他也没少担心燕归的安危,有时候小皇子也会猜测朋友会不会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遇到危险和灾祸了。但是自从燕归出了宁州府,他就再也没收到过他的音讯了。 怎么你现在知道回来了?不去了吗?康宁带着几分微渺的期待问道。 因为当我走到天山东脉、国境交界的时候,我突然想再回来见你一面了。燕归半真半假地说道,也许我这一走,真的就不会再回到大梁了。想想此生都不能再见到殿下,我心中痛苦难当,所以要再回来看殿下一眼才行。 康宁听出了他的意思。可是他仍然不想放弃希望,又多问了一句: 那你就不能再为了我留下吗?我也没有叫你留在京城,你只要留在大梁的国土上,或者哪怕去看看东边的高句丽,去走一走戚长风收回来的南夷十二州府,这些都不行吗?你想再见我一面,我也想啊。或者哪怕见不着面,总得有些微音讯传来,能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吧! 哪怕见不着面,总得叫我知道你还活着吧 燕归心里一痛,当下只觉得友人这话不详。他不敢细想下去,只笑着匆匆把话题转移了: 不说这个了,没意思。对了,戚长风呢?他不是春天就回来了吗,怎么没不分日夜地陪在你身旁啊? 这一招实在好用。康宁几乎立刻就被这个每时每刻盘旋在心头的名字吸引了大半注意力,只是还不是全部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为什么要不分日夜的陪着我啊小皇子用力抿着嘴角,你你打什么岔啊,我们刚刚不是正在说你还要不要西出大漠的事吗! 因为你喜欢他啊。 燕归不紧不慢,紧跟着一记重锤,石破天惊,一时把康宁脑海中所有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搅合干净了,只余这一句的回响。 你说什么呢?小皇子豁然站了起来,几乎是手足无措、神色紧张地在周围环视了一圈。好在燕归一向不喜欢他们二人在一起时还有他人在侧,早早就将宫人都遣散了。此刻内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桌旁。 你怎么会这么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康宁神色分明是慌乱,可是丝丝的羞涩喜悦已经掩饰不住地蒙上他面颊,让他脸上透出了一种明亮温暖的粉光。 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燕归好笑地看着他。 康宁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说得对呀。 好吧。他不想撒谎。唯独在喜欢戚长风的事情上,小皇子一点也不想说谎: 你怎么看出来的?康宁扑通一声坐了下来,没有预兆地把整张脸一下子埋到桌子上,但是他很快又撑着桌子抬起头来,额角的碎发都被蹭得乱蓬蓬他突然就那么的精神,好像他整个人都在瞬间变得更加高兴快活了。这让他看上去如此的正常而健康。 他看向燕归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夜空里几颗璀璨的星星、坠入了大漠深处清澈的泉水中,他又羞涩、又得意、又快乐、又骄傲 爱情正在他皮肤之下熊熊滚过,一刻不停地将他剩余的精力和热情拿去挥霍燃烧。 你是怎么发现的呢,除了我自己,别人都还不知道啊 燕归叹了一口气,对他这句话不置可否。 其实照他来看,小皇子身边的人估计早都已经看出来了,只有康宁还以为人家都不知道。 你这个憨包。燕归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吗?我这么聪明,当然是一猜就猜到了啊。 第60章 旧友 正好还能见一见你们的老朋友 还有七日, 戚长风就应该回来了。康宁和燕归并肩走在望舒宫外金红一片的林荫下。他身上已裹了一件连帽的薄狐裘,人却仍然不显得臃肿,行动间便带有一种风流动人的纤楚。 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他是干什么去了?燕归停下来, 站在宫墙外问道。 他他去东南蜀郡剿匪了呀?小皇子的眼神在这一刻好像微微游移了一下,但是那速度很快,因此又好像是燕归的错觉,我知道,是因为他离开前跟我说好了一月便归。如今数着日子就快要到了。 话虽如此, 可是燕归在那一刻仍然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对劲。 如果小皇子真的相信这剿匪的说辞,为什么这些天来都不见他对东南的匪患问上一句? 但不知为何,一向喜欢寻根究底的燕归却下意识地放过了这个疑点, 未肯深究下去。也或者是燕归心里已经隐隐地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想承认,也不敢认清。 他立刻换了一个话题。 你就这么喜欢他呀?燕归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打趣康宁。 嗯。小皇子轻轻答应了一声。 那种这些时日常常盘亘在他身上的快乐这时又缓慢鲜明地浮起了自戚长风潜进来告别的那个夜晚开始, 小皇子这些天都处于一种久违的好心情中:很喜欢。 为什么呀?燕归对戚长风的好感相当有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甚至比他对旁人的好感有限还要差上一截。 他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独一无二的缺点?不是,我是指优点?燕归很想深入剖析一下康宁这种感情的来源。 那一刻, 小皇子真的非常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许多诸如英武俊朗、正直豁达、温柔稳重之类的形容词从他脑海中快速地涌过, 但都在顷刻间没了踪影。 最后他迟疑着摇了摇头, 形容间带出一种怀念又怅惘的模糊,不知道, 康宁缓缓地说,我也没见过别人啊只见过他一个人,就喜欢了呗。 这是什么让人听不懂的理由。 燕归简直匪夷所思:什么叫没见过别人?我不是人?他不是人?他随手一指远处立着的侍卫,还有你身边这这多如过江之鲫的倾慕者,他们都不是人? 他这样一质问, 康宁立刻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说法确实有问题了。他奇怪地看了好友一眼,好像恍然又迟疑地道,是啊你们也都是人哦唔,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戚长风他别不是个狐狸精吧?燕归恨恨地在心里想:对啊,这小子是从南疆来的,他有没有什么神鬼莫测的手段,那还真说不好! 被腹诽的狐狸精戚长风此刻正在离京不远的城镇中裹伤。 如果按照他现在的脚程,不过一个日夜就能赶回到小皇子身边去了。他之所以耽误到现在,概因他那日在长乐帮总舵中受到的刺激太深,又已经得到消息,知道赵云侠比他更早地找到毒婆根送了回去于是他前些天又开始追逐着微弱的线索四处乱跑,想要找到一点点关于鬼鹊子的痕迹和印证。 在这种情况下,戚长风身上的伤总是没办法得到很好的修养,因此也一再推迟了回京的时间。或者可能在潜意识里,戚长风也有点没办法面对小皇子他表面已经恢复成往常的沉稳从容、只是南夷人临死前含恨的恶语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刀痕。而他至今迟迟找不到鬼鹊子的踪迹,焦虑和惧怖与日俱增、让他骨血里横生出巨大的暴戾惶恐。 有一个晚上,戚长风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梦里的望舒殿,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地站在周围,而他惊怒地看见自己坐在床边,手中正端了一碗毒药、慢慢送入了床上的人口中。戚长风想停止动作、想大喊、想呼救,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过片刻功夫,床上之人便陷入了剧烈的战栗之中,汩汩的鲜血不断从康宁嘴角溢出,戚长风伸出手想要把人抱进怀里,却被什么人一把甩开了。 周围的面孔顷刻之间都活了过来。 他看到孟白凡满脸是泪,指控他说:小殿下去了!戚将军,你把小殿下害死了! 接着是赵贵妃伏地哀哭的脸、是皇帝痛恨望着他的眼睛。而戚长风呆滞地朝床上的人看过去,只见到了一张惨白而没有生气的面容那是谁?躺在那里的人是谁?那是我的小殿下吗? 不会的。 他不能相信。他想走过去,想伸手在那人的脸上碰一碰。 但是许多只手一起上来拦住了他、攥紧了他,它们横在他与康宁之间,将他越拽越远,让这短短几步的距离无限拉长。 将军!他最后是被耿飞他们叫醒的。 戚长风满身大汗地从梦里惊起,正对上几位心腹惊恐担忧的神色。此时窗外一片漆黑,远处街上无限寂静,肩膀已经愈合的伤口表皮正微微发痒。戚长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才逐渐感到心脏正在狂跳,他不动声色地在面前的人中间环视了一圈,而后下令: 分卷(39) 我没事,回去继续睡吧。明早起程,全速回京。 戚长风此时还不知道燕归也已经回来京城了。 燕归这个名字在小范围内赫赫有名,但对于戚长风手下兵将来说,他更多算是赵云侠寻药归来顺便带回来的一位故交,没有重要到需要在回禀毒婆根的消息时一并说给他们将军知道。 因此戚长风目前还只需要为鬼鹊子这一件事发愁。 其实戚长风也只有小时候跟燕归打过交道那时候燕归还更小呢,长得精致漂亮、言谈间也不能不说是聪慧灵动。 也不知道戚长风怎么就能对这么一个比小皇子还小一岁的小孩子记仇。总之,如果说戚长风对于孟明月胆敢肖想康宁有三分的厌恶,那燕归还不算肖想他家小皇子呢,他已经对人家有七分的防备在心头。 其实这其中的起源还是昭阳公主当日的一句玩笑话。 去岁康宁年岁渐长、又恰逢他二姐萌动春情,隔三岔五拉着弟弟在京中宴饮交游,一时为小皇子引来无数痴心男女,简直能从宫门前排到城东。二公主也愧疚于给幼弟惹来麻烦,只是她虽然也想办法试图阻挡,但权贵中多有沾亲带故,她也不好真正痛下杀手。 直至燕归因陈家灭门之事追踪线索回到京中,一来就大杀四方。不但他自己要跟小皇子朝夕不分、日夜相伴,还不许旁的任何人分一杯羹。 小皇子身边那些狂蜂浪蝶哪里能善罢甘休?其中就有这么一些人把怨言递到了昭阳公主门下。 而二公主当时笑言了一句:燕归乃我弟家中恶妇,他们俩的事我可管不了。 这个说法一出,第二日,整个京城几乎都知道了这句笑谈。而燕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从那以后盘踞在小皇子身边、更加有了大妇派头。 戚长风回来之后,几乎有不下十个人把这句玩笑当作席上笑谈送到过他耳中。毕竟连街上随便抓一个路人都知道他们戚大将军跟小殿下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那这种又好笑又带几分香艳的轶事怎么能不作为席上的话题、喝酒的由头呢。 由此也可以想见戚长风对燕归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哪怕在戚长风这个木头脑袋醒悟自己的心意之前,他都视燕归为心腹大患。在他看来,燕归就是标准的那种:尖酸成性、拈酸爱妒的佞友。 燕归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想尽办法缠走康宁的注意力,让没长性、记性也不好的小皇子一度都想不起找他最喜欢的长风哥哥了。而他长大了果然更可恶怎么能凭自己的喜好就一味霸占小皇子的注意力,任性地给他隔绝了其他那些友善可亲的朋友呢! 戚长风在这种时候丝毫想不起来他自己也因为一场抓鱼卖好的事就把耿飞急忙发配走了。 分明是体谅下属,准他回去探亲。他跟燕归怎么能一样呢?! 虽然但是,总而言之,当戚长风今年春天回到京城后,得知燕归早已出走西洲,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回来时,他绝不会承认他心中有一种难言的轻松。 但是戚长风不知道,一切他在当时欠下未吃的瘪,或早或晚都会回头上门来找。 戚长风进京的那一日,时值初冬。 他在清和殿向徽帝奏报他这一月先下蜀中谋夺药材、后发现南夷残部及这场阴谋始末,于是逗留数日将那一甘反叛者众连根清扫,再到他徘徊在东南一带、一为确实存在的匪患收尾,同时与部众汇合;二来他从剩余的南夷人口中拷问出:鬼鹊子一称最开始是在蜀南到岭中一带的地方志中提到,于是他自己追踪了两日、又留下人继续寻找等等等等。 他这一番汇报与以往风格有很大不同,既清楚又详实,几乎有点像是在表功。概因为他还记得他离京前徽帝阻拦他见小皇子的疑云戚长风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多多少少有意讨好。 甚至戚长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皇帝不仁,就不要怪他不义了别怪他把一直跟皇帝冷战的赵贵妃搬出来,在一向比较心疼他的人那里卖弄一下伤口。 但是戚长风没想到的是,人家陛下非但没有找借口不许他去望舒宫,反倒相当好说话,主动提起让他去康宁那里,大家聊一聊。 徽帝眼神中有一种当时戚长风还未能分辨清楚的神色,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大概是看热闹,长风现在就过去吧。皇帝微微一笑,现在过去,正好还能见一见你们的老朋友! 第61章 高兴 我们三个又能像小时候那样聚在一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早。 因为宫里的小殿下喜欢, 从清和殿后院二道宫门出来一直往西六宫走的那条宫道上,落满了的金红树叶向来只是堆在两旁、不许人清扫的。 秋日里天气好时,还能时而看到宫里的猫儿在脆蓬干燥的落叶堆里扑来扑去、戏弄阳光。 那也是小殿下的心头好。这些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猫是宫城中的一景, 非但人不许捕杀捉打它们仗着小殿下的宠爱几乎是横行霸道。常能见到皇帝正跟自己的爱卿宠侍在宫中把臂同游,然后一只肥猫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躺到皇帝的鞋子上,不把它答对好了它是不肯走的。 徽帝哪敢得罪小儿子的这些爱猫呢。前年夏天一个清晨的朝会上,许是天气炎热, 猫儿也贪凉,不知道怎么回事寻寻摸摸钻进了上朝的大堂。 内侍监苦着脸,想要悄悄地把那猫哄出去, 结果猫儿蹲着就不肯走。最后还是李温纶笑言一句:何必赶它走呀?同为陛下所治,它这也是在关心我大梁的朝政!不如就让它留下,跟着一起听听! 他话音刚落,猫儿有辱斯文地就地躺下了。 满堂哄然大笑, 小猫老神在在,孟御史缩在最外围,觉得舅兄这是疯了。 但是一直让孟鸿礼愤愤不平的就是, 如他这样克己守礼的忠心臣子从来不入皇帝的眼, 像他内兄这等不正经的人偏偏得宠。呜呼哀哉, 世事不公也! 而今日,秋冬之交的第一场细雪盐粒般簌簌洒落在金叶上, 一部分落地即化,将金红的叶子洇得更加透亮,一部分攒成白衣白帽蒙在落叶堆上,偶然有一只野猫钻出来扑雪玩闹,还有路过的宫人喊: 狸爷往望舒宫去啊!小殿下设宴款你们呢! 那分明是只小母猫! 但是戚长风走在这样安然静美的初雪中, 心情都好上了三分。他深吸了一口清爽的初雪味道,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戚长风就带着这样越来越迫切轻快的心情一路疾行,直到他一脚跨入望舒宫的院中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相当梦幻动人、温柔美好。 望舒宫在重建时就按照徽帝的意思,在设计上有别于其他宫殿的建筑风格、而更近似于一种园林式的古典精巧。 从外围看来,望舒宫雕栏玉砌、华丽铺张,但是步入主殿大门以后,便是另一番雅致幽深的景象。 四季错落的常绿植株幽幽掩映着琼华园,也是起居殿前最隆重的一块人工造景。不说琼华园中经钦天监反复测算出的、此处挖个湖与小殿下的五行最相宜而生填造出来的人工湖,单是在京城这样的气候条件下,非得布置得园中四季常有新绿可赏,当时就不知道为难了多少花匠。 从各种意义上来看,皇帝和贵妃实在把小儿子养得很贵很娇。 其实戚长风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等以后他把人家的儿子哄到手了,他也能把人养得这么细致精巧吗? 这个事情不能细想,越细想越觉得心虚、越觉得皇帝哪怕真是知道他的企图所以从中阻拦,也不是没有理由。 不过那些问题都等到以后再说吧戚长风快速穿行在古朴静雅的长廊上,从他这个角度已经能看到琼华园内苍绿净白、湖水悠悠,三两成群裹着新袄的望舒宫婢女聚在园里,面上带笑。 他已经猜到了估计康宁现正在湖心的亭中。原来小殿下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日到达吗?他此刻是不是正在那里等自己呢? 是他错怪陛下了,陛下人真好。 戚长风的笑容砰地一下落回去了。 琼华园里,几个小宫女正往瓷盘中倾倒煮好的鸡肉。望舒宫确实正在款待野猫,只是大部分的猫儿都吃饱了,已经四下散开玩耍打闹。其中有两只格外懂得享受的,正依偎在燃着碳火的亭下互相舔毛,单看这样的画面,实在叫人感叹岁月静好。 而戚长风的目光死死落在了亭中的一对背影身上。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小殿下正在给另一个陌生又高大的男子梳头。两人之间贴得极近从戚长风的角度看,他们的身体分明就已经挨上了! 那个野男人没骨头似的歪在一张坐榻上。戚长风的眼睛向来很毒那个陌生男子虽然穿了冬衣,但是他身形挺拔、线条流畅,并不像是个公子哥儿的身材,反倒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有! 而他的心肝宝贝正一手扶在那男人头上,一手捏着梳子从头梳下去,那动作一看就很生疏、让人看起来就觉得很疼。反正不远处的碧涛是看得龇牙咧嘴的。 但重点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和现下的动作简直又熟稔又亲密,好像跟园中恩爱依偎着的猫儿也没什么不同。 戚长风先是震惊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小子是谁?他怎么对他没印象?他不过走了短短的一个月,这是谁趁虚而入、一举得手了吗? 还是碧涛先看到了震在原地的戚将军,替她的小殿下高兴地喊出了口:戚将军回来了! 康宁当时是背对着戚长风的。碧涛这句话一喊,他几乎是全身一震,转过头去,然后脸上立刻升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每天每夜思念着戚长风,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想,因此他现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把梳子一扔就想往戚长风那边跑。 但是燕归一把勾住了他的腰。 你就让我这么着啊?燕归转过头,头发凌乱披散着那还是康宁刚才不讲理闹的嘴角微微抿起,眼神似笑非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你们俩还不算真正确定心意呢,你也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吧? 怎么没有确定心意啊!他也喜欢我哦。康宁立刻不服气道。 说想你就是喜欢你了?朋友之间也有想念啊,你之前不是还说想我么。燕归有意无意地捏捏康宁手腕,也不要这么主动吧再说你俩在一起的时间还有的是,我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呢。我这脑袋是你的猫弄乱的,快,先给我梳头。 康宁当时好像立刻想反驳什么。 但是他很快把话吞回去了,搜肠刮肚继续找别的理由。 而从戚长风的角度,他只看到康宁瞟了自己一眼,然后就又转过头,继续俯身在那个男子身边,他们两个人还无比亲密地在耳边细语,同时还搂着腰拉着手。 一股奇火蹭得一下从戚将军头顶上蹿出去了。 戚长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铁青着脸死死将康宁攥住,几乎是有点粗鲁地将人一把扯到自己身旁。 康宁当时被吓了一跳。亭子里两只懒懒的恩爱猫儿本来烤着火快睡着了,也被这突然的动静一惊、瞬间夹着尾巴吓跑了。 他是谁?戚长风冷冷发问,他的脸色就好像是从外面辛苦打拼一年的丈夫,刚回来就把自己的老婆和小白脸捉奸在床。 啊?!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 戚将军果然威风。燕归轻轻拍了拍手,转身站了起来。 戚长风这时才看到了他的正脸。这是一个高鼻薄唇、五官锋利到有几分美艳的男子,他的眉眼凌厉妩媚,只是长在他脸上总显出几分冷冰冰的刻薄: 多年不见,原来戚将军已经记不得我了,还真是贵人事忙。 你是戚长风眯起眼睛。一个记忆里的名字不期然从他脑海中跃出,面前这张惹人厌恶的脸跟多年前一个不讨喜的小孩的模样慢慢重合了。 这是阿归啊?你怎么连阿归都记不得了?康宁非常不满地在戚长风掌中拧动手腕,戚长风,你发什么疯?你弄疼我了! 戚长风这时才反应过来,闻言立刻松开了手。只是还不等他赶紧补救关心两句,燕归已经快如闪电般地捧起了小皇子的手,然后他们几人都看到那只嫩如豆腐般雪白细弱的手腕上已经浮出几道鲜明的指痕了。 我戚长风马上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他平时在面对康宁时远不至于这样木讷。但是冷不丁见到燕归让他太震惊了,几乎把他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打散了不少。 燕归的脸色此时已经阴沉下来了,戚将军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至于拿小殿下撒气发疯吧? 戚长风立刻感觉全身的火气都被拱起来了:恐怕我与康宁之间的事,还轮不到燕公子来教导。 哦?那恕燕归对戚将军不敬了,燕某是不可能看到别人伤害小殿下还置之不理的! 若不是你!戚长风也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怒气上头。 好啦!康宁本来开开心心的,这时已经开始烦了,我没事,我的手好好的!你们别吵了行不行?燕归能到京城来,戚长风你也终于办完事回来了,我们三个又能像小时候那样聚在一起了,你们俩不高兴吗? 阿归?康宁是个偏心眼的小东西,确实有几分重色轻友。他在他们俩之间先去逼问朋友,你先说,你高不高兴? 燕归盯着戚长风,满眼嘲讽,久未谋面,如今又能看到戚大哥了,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燕某还要在京城停留好久呢,希望戚大哥不要嫌我烦,往后还请戚大哥多多指教了。 戚大哥?这是什么见鬼的称呼? 这小子故意恶心自己呢吧!戚长风呕了。 但是康宁威胁的视线已经看过来了。 戚长风叫他这样清凌凌地一看,心里就有几分胆儿突,我也高兴,哈哈,将军端出了一种极其敷衍的笑容,刚才那都是误会。阿归放心吧,我一定跟我家小殿下一起招待好做客的朋友! 这才对嘛!康宁微微一笑,他一手攥住燕归的袖子,一手去握戚长风的手,也不知道我们三个能像现在这样聚到一起的时间还有多久,大家都要好好的,我也才能高兴呢。 分卷(40) 第62章 兄弟 是归弟刚刚在跟我开玩笑呢 既然戚长风自东南剿匪回来了, 望舒宫晚上自然要设个小宴给他接风。况且他们三人好说歹说,确实也算是竹马旧友,中间还有一个康宁周旋调和, 戚长风和燕归便是捏着鼻子也得强装欢笑。 只是在康宁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两个人几乎连话也懒得说,一人踞在望舒宫外殿的一角,像两个领地意识深厚、先后进了家门,在主人面前就和平共处、背地里却争风吃醋的流浪猫。 他们两个彼此不让地待在这间厢房是有原因的其实这二人对于望舒宫来说都算是熟客了, 甚至他们惯用的东西都专门有人给准备好。在外面,燕归和戚长风都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但是康宁自小被帝妃养得无比讲究, 哪怕是望舒宫设的一个朋友之间的小宴,他怎么都要换一身衣裳才行。 原本若只有戚长风和燕归其中一人在,他们也会跟着康宁的习惯来:出来进去换一身行装。 但现在就不得了了。戚长风怎么允许别的男人在他家小殿下的住处换衣裳?而他从中作梗,燕归自然也不肯放他一马, 所以他们两人之间好像突然就达成了不必麻烦、就穿身上这件吧的默契,在康宁若无所觉的眼神中一起留在了厢房,趁机叙叙这多年的旧。 戚长风虽然尤其针对燕归, 但人家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早先也看孟白凡、耿飞等不那么顺眼, 但孟白凡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意中人, 耿飞也被他飞速地放了假。至于孟明月这等角色就不必多说了,康宁本身也对他们不太在乎。 可是燕归既不像是有要找个恋慕对象的意思, 戚长分也没法放人家的假,最要命的是小皇子确实把燕归当极重要的朋友实际上戚长风慢慢也发觉了,自己其实出现在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那时候康宁还那么懵懂闭塞、天真幼小。 而幸运地在小皇子幼年时期就早早出现的人、都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 后来康宁长大了,在京城拥有那么多拥簇和朋友。可是他即便这样随和动人, 他也没再把其中任何一个放进心中。除了救他性命的孟白凡,康宁给予所有新出现者的一种相似的温柔。那便也就是一种相似的冷酷了。 康宁从不再提他已经逝去的大皇兄。甚至在杨妃下毒害他而后自尽到现在,他身边的人担心了很久,他也从来没表现出明显的难过、甚至没有为此有过片刻的怔忪。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大皇兄,好像那个曾把幼弟捧在手心里的、曾在回程的马车说要永远保护康宁的人只是岁月里一个消散了的幻影。 黎菁宇的死无声地从康宁生命里带走了一部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好像在十四岁那年的春夜里,小皇子从此耗尽了对未光临的新客的信任和热情。可康宁什么都不说,他把一切静默无声地封到了湖水中。 但是正因为此,戚长风尽管默默酸成了醋缸,他也不能把任何一个小皇子仅剩下的那些、在意的人和事夺走。他只能像先前捏着鼻子附和小皇子、在他面前夸赞孟白凡一样,也在燕归面前表演友好。 燕归也得遵从这样的规则出于同样的理由。 他能把围绕在小皇子身边那些空空如也的皮囊赶走,但是他不能动戚长风。尽管他真的不大喜欢戚长风。 有时候燕归的心态可能只有皇帝才能懂。那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恶婆婆心态,简而言之一句话自己家的孩子(朋友)最好。你这浓眉大眼的戚长风,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把小殿下的心勾走了! 于是只有在这样的片刻,燕归才能趁机挥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刺去扎一扎戚长风:燕归来京城不过旬日,已经听到了戚大哥的喜事,正好赶上了,还要提前道一声恭喜才行。 ?什么喜事。 戚长风摸不着头脑。但是他感觉到这里面必定有坑在等他去跳,于是他避重就轻,只同样拿称呼恶心回去:哈哈哈,归弟客气了。 燕归若不是这几年晒黑了,他的脸就要绿了。 归弟?戚长分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燕归岂能轻易放过他,应该的,应该的。燕某上次过来,也跟孟姑娘打过交道,那确实是个可敬可佩的女子,小殿下也对她倍加推崇。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戚长风越发觉得古怪。燕归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好好说着话呢,他平白提起孟白凡,此事必有蹊跷。 难道归弟也对孟姑娘心怀恋慕?戚长风明知道不是,还是故意猜测道,这却不巧了,孟姑娘已经有两情相悦之人了。 谁知道燕归竟然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自然自然,小弟可不敢肖想!燕归站了起来,两手抱拳,礼节周到,谁不知道孟医女同戚大将军郎情妾意,好事即成!所以我才要先道声恭喜啊!兄长放心,待到纳彩之日,小弟必定还有大礼奉上! 什么?戚长风好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给人泼脏水也要讲基本法吧,这是什么随口就来的栽赃,归弟从哪里听来此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燕归一脸震惊,京城都快传遍了啊,将军怎会不知难道是将军本不愿昭告天下,只是与孟家商议婚事时不甚走漏了风声?那将军还是自己打探一番好了。 其实这个京城传遍的夸词里头相当有水分。因为除了二皇子里外打听、上蹿下跳、慌慌张张、还来找他弟弟倒苦水诉衷肠,以期能管管戚长风从中横插一脚之外,戚长风那天和孟白凡一起被暗算的事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 甚至孟鸿礼后来一度克服了那日对戚长风生出的恐惧,真想把长女嫁到将军府上,还想出了一些昏招也很快都被他舅兄李温纶按下去了。 李温纶有时候也不是不佩服他这便宜妹婿敢跟皇帝抢女婿,也实在是不知死活了。 别看皇帝现在对着戚长风叽叽歪歪,那在李温纶看来也是老丈人的通病。哪怕皇帝作为小殿下的亲爹,怎么看戚长风这臭小子也看不上,但就算他看不上,别人也不能跟他家孩子抢!真抢了,孟白凡那姑娘没什么事,他这傻妹夫一家肯定就要遭殃。虽然李温纶对他妹妹一家感情有限,但是连累到他自己就不好了嘛! 但不论真相到底如何,哪怕唯一在其中传递谣言的二皇子早已经跟孟白凡解除误会恢复甜蜜了,也不妨碍燕归从中利用、拿来吓唬一番戚长风。 这几天燕归天天陪着康宁,又是小皇子心目中唯一知道他心思的朋友,自然几乎把他俩之间那些磨磨唧唧的事都听了个干净。 如果说孟白凡在这二人之间是偏心小皇子,那燕归根本就无所谓偏不偏心。他对戚长风又没有心他是完全站在康宁这边的。本来就看不惯戚长风呢,这厮居然还让小殿下伤心不折磨他一番,都对不起自己身上这个恶妇的名头。 京城都传遍了?戚长风一时确有些大惊失色,他当下也没想那么多,直接问道,那小殿下有没有听到过啊? 这没人传播的谣言就是小殿下跟我说的啊燕归同情地看着戚长风,不过:咦?小殿下久居深宫,好像还不曾听闻呢。燕归露出了善意的微笑,不过小殿下一向最关心将军,这等好事,怎能不跟他一起分享!将军怎么还没告诉小殿下呢,是不是有些害羞了?不如待会就让小弟来说给小殿下知道! 别!戚长风惊呼道,归弟有所不知,这实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谣言,我跟孟姑娘清清白白,全无关系,什么即将结亲一事更是荒谬。还是不要说给小殿下知道了! 燕归当然不会说啊。他知道康宁是真的在意过这个事情,不可能拿出来反复提及、惹好友伤心的。 但是这会儿小皇子又不在,燕归摇摇头,正色道,大哥此言差矣,如果大哥与孟姑娘之间清清白白,更要将其对小殿下澄清,请我们小殿下代为主持公道,毕竟此事涉及到孟姑娘女儿家的闺誉,岂能不明不白搁置了。 而康宁此时正换好了衣服,带着宫人一路往他们的方向来呢。 少了一块帕子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不要找了嘛!小皇子一边走一边劝他身边拧着眉头的碧涛,不过是一块手帕,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呢。难道还要挨个盘问过去,在望舒宫里扮青天大老爷升堂吗? 怎么不是大事,碧涛尤觉得不甘心,别说主子使的帕子都是每年贡上的顶尖好料。就是主子身边的一根针、一丝线,那都是有数的。所以这帕子的下落必得水落石出才好! 康宁摇摇头,我看我真应该给你好好安排个正经出路,叫你有事忙才好。他眼神一顿,停住了脚步,碧涛啊,就上次我说的那个李公子,你觉得怎么样啊?李公子人家也算是家有恒产,有才有貌吧! 我早说了我不嫁的!碧涛瞪他一眼,一时也把帕子的事忘了,主子干嘛,嫌我们烦了,都要打发出去了不成? 总不能一辈子蹉跎在我身边吧。康宁淡淡地笑道。他又往前迈步过去,把碧涛落在了身后。 等小皇子进入厢房时,正赶上里面那两人交锋的末尾一句,听到了半个话头,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还叫本殿下主持公道。快快从实招来,正好碧涛刚才还要在我这望舒宫升堂呢! 没有,没有。戚长风赶紧截住了燕归,不叫他先开口,是归弟刚刚在跟我开玩笑呢! 他有点不安地看了燕归一眼虽然这小子不靠谱,这个从他嘴里听来的传言也很荒谬。但是在他还没有查清楚事情真相、辨明白厉害关系之前,他家小殿下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澄清这乌龙事小,万一康宁深究起他那日为什么要和孟白凡一起回孟府、为什么会被关进同一间房中,再寻根问底下去,岂不是要大事不妙? 唔,燕归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戚大哥说是玩笑,那就是玩笑。 康宁高兴地一拍手,妙极妙极!你看,我不过是去换件衣裳的功夫,你们这都称兄道弟起来了。果然我说的一点没错,还是从小认识的感情最好! 第63章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有人都看得出小皇子当下有多么开心。 他眉眼盈盈带笑地坐在他的兄姊密友中间, 孟白凡不许他饮酒,他就捧着一壶温甜的果露,伏在案上看其他人飞花行酒令。 席上有昭阳公主和黎承豫在, 那热闹简直能掀翻屋顶,除了康宁不在饮酒之列、孟白凡也有知心人给挡酒,几乎所有人都被灌得要命。尤其是戚长风、燕归和黎承豫这三人中有两个是远道而归,自然要被特别招待一番;而黎承豫就是替孟白凡挡酒的那个知心人,他要在姑娘面前逞英雄, 自然得付出代价才行。 不对啊!昭阳这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自己这时也喝得半醉了,妩媚的杏眼半挑,眼波流转之间已不剩几分清明, 我们宁宁不能喝酒,那也算了,就像白凡也不太能喝嘛但是咱们这些人啊,做事得讲究公平。老二都替阿凡喝了, 宁宁不喝,他那份也得分出去!让我看看哦,是谁有这个荣幸呢? 她噙着笑意靠倒在碧涛身上, 两只手向身后背去, 搂住弟弟的宫女腰身上下摩挲, 眼珠子在燕归和戚长风之间戏谑地打量来去。 碧涛虽滴酒未沾,却也被二公主的促狭逗得直笑。大宫女俯下身, 温凉的手捧住昭阳贴在自己身上的那滚烫的脸,接过这句玩笑:我看昭阳公主这是个好主意! 反正他们小殿下又不喝难为难为戚将军也挺有趣的。 你们这些歪坏东西!二皇子舌头都大了,他抬起手在昭阳和碧涛之间点来点去,面上浮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笑意,昭阳你都这么大了, 还这么没大没小的。老二是你能叫的吗!真够不招人疼的。乖乖叫一声二皇兄!老二这称呼留着叫你家卫小公子去! 但是黎承豫还没完全失去神智,他嘶了一口气,琢磨了半晌,又发现昭阳的提议其实是在拉别人下水应该是叫燕归也被多灌几轮吧,毕竟是小殿下之姐亲封的恶妇之名。于是他又摆摆手:但是哦!昭阳这话有道理阿归你,你 喂!康宁不干了,直起身来出声抗议。 但是小皇子话还没说完,昭阳抬手叫来的酒壶已经被两只不同方向的手抓到掌心里。 我替他喝。 是戚长风和燕归异口同声的声音。 归弟年纪还小,又是远道归来,哪有让你替我们小殿下喝酒的道理。戚长风不肯松手,皮笑肉不笑地朝那个臭小子看过去。 戚大哥此言差矣,正因为小弟年幼,才更要尊老,将军年纪最长,不要贪杯,还是得多多保重身体才行。燕归也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动声色地回敬。 不错!不错!昭阳靠在碧涛身上大笑着鼓起掌来,哎呀呀,你们不要争,不要急看你们都有为我们宁宁分担的意思,这样吧,都喝都喝,谁喝得最多谁就最有诚心! 二姐!康宁眯起眼睛直起身,不善地朝昭阳看过去,就算要把我的份摊派掉那弟弟不擅饮酒,你这做姐姐的难道不能以身相替吗? 黎承豫这个胡乱搅合一气的听到这句立刻又来劲了,哎!对喽!昭阳这小丫头光晓得在我们身上使劲了,她自己的账上怎么还干干净净?二哥替阿凡喝酒了啊,不能再喝了。昭阳,你别赖别人,你自己替你弟弟! 昭阳怒从胆边生、恶从心头起,她像一头母老虎一样从碧涛身上直扑起来,一把将她已经长大了的弟弟抄过来揉进怀里:哎呦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我从小到大真是白疼你了! 康宁虽然没喝酒,这时也像半醉了一样,哼哼笑着倒伏下来,像小时候一般枕在姐姐膝头,脸埋到姐姐身上柔软华丽的布料里。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二公主闲扯了几句,那边几个人已经吆三喝四地拼起酒了,他也懒得再理: 婚期定下来了吗?小皇子的声音隔着厚实的衣料有些闷闷的,二姐什么时候嫁出去啊? 分卷(41) 昭阳的眼神慢慢柔软了下来,她想到自己未来的夫婿,面上逐渐浮现出了一种温柔的神情。少女一下一下轻抚着幼弟毛茸茸的头顶,明年秋天呢,还有一年才要嫁出去。 康宁一下子转过头来,还有那么久啊!他眼神中竟好似有两分失望之情,怎么定在这么长时间之后啊?卫国公府都不着急的吗? 嚯!昭阳惊讶地拍了他一下,什么意思啊你这个小东西?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呢,你着急把你二姐嫁出去啊? 康宁哈哈笑了起来,对呀!你太烦了,他点点头,我着急。 我看我今天就应该好好收拾收拾你!在一片喧闹的背景音中,昭阳撸起袖子,碧涛,你待会可别心疼这个小坏蛋啊! 我可不心疼!碧涛一撇嘴也凑过去,我们小殿下这毛病不是这会儿才有的。他这些日子还嫌我烦了呢,催着我赶紧定好人选嫁出宫去! 好碧涛,我看他啊,这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情,现在阿归和戚长风都回来了,他都不肯再把咱们放到眼里了赶明趁早,咱们也别要他了,不如你跟着我回去吧!昭阳边对着弟弟揉来揉去一边玩笑提议。 哈哈哈哈哈哈哈康宁都要笑出眼泪来了,他左右闪躲着他姐的魔爪、还不忘认真评价两句,我看这样也行!二姐你认识的人多些,可要仔细帮碧涛他们挑几个靠得住的好夫婿! 我靠什么好夫婿!碧涛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也上来嗬他的痒,我这一辈子啊,我也不靠别人,我就赖定您了! 最后康宁是被戚长风拖着腰救出去的。 戚长风这人,你说他傻吧,他偶尔还真的有几分精明。 他当时那副样子好像已经醉得不行了,挂在康宁身上呵呵直笑,非得说要出去看看雪景。挺大个男人自己都要站不稳了,还谁来碰就把谁打出去。 那会儿殿内能主事的人都已经神智不清醒了,三皇子人已经滚在桌案下数酒瓶,燕归正抄着一只拂尘在堂下舞剑唱小曲,碧涛和翠海一左一右被昭阳摸着小手搂在怀里,而孟白凡要苦苦应付着拉着她的手边哭边诉衷肠的黎承豫。 其他的宫人并不十分敢干涉主子的决定。 康宁轻轻一笑,他抬起手摸了摸戚长风的额头,声音温软又饱含柔情:好啊,走吧,带你这醉鬼出去看雪景。 他们两人沿着积了薄雪的长廊一路走出去,廊下宫灯华耀,廊顶悬了一路的明彩流苏纸扇,整条长廊中每隔数十步便设一个置了暖炉的小亭。还有一只猫儿正躲在这里取暖呢,看见康宁来了,还漫不经心从他脚边蹭过去。 这时就没有任何人在他们身边了,连看值的宫人都被小皇子遣了下去。殿中一片灯红酒绿、热闹喧嚣,这风雪长廊中却清雅温凉又安静。戚长风整个人都搂在他的心肝宝贝身上,只觉得整颗心都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舒宁。 怎么不说话呢?康宁清冽柔软的声音轻轻响起。难不成还真醉啦? 戚长风暗笑一声,还是把头埋在小皇子颈窝处,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小东西身上特有的那种幽远柔软的香气,真好闻,跟那天晚上的味道一样。将军漫不经心地把一张脸蹭在康宁肩颈间拱来拱去。 他一提香气,小皇子不期然就想到了碧涛抱怨了好些天的有关安神香的乌龙事情,脸色都带出了两分不自然。起来!康宁用力耸着肩膀,别这么乱拱,玉宝现在都不像你这么赖皮! 我不起来。我喝醉了,殿下让臣靠一会儿吧。好不好?行不行?戚长风借着三分醉意:求求殿下了他越发赖皮上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我看阿归才是真醉了,都跑到堂下挥着掸子舞剑唱曲了我是没见过他这样,小心等他酒醒了反应过来要追杀你!小皇子抬手往后一探,啪地一声拍在戚将军头顶。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戚长风立刻给自己叫屈,分明是昭阳 你少来!康宁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当我看不出你做的局吗?你说你老针对阿归做什么,他难得能安安分分在京城待一段时间。 我哪有?我跟归弟我们是的多么赤诚友善、互相谦让尊敬!戚长风心不在焉地反驳,两只手渐渐不甘寂寞、顺着小皇子的衣领状似无意地慢慢滑了下去。 小皇子一把将这个流氓甩脱了。他转过身来,装作没看到戚长风做作到夸张的趔趄。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恩怨怨啊,反正这段时间,你给我老实安分一点,不许惹我不高兴!康宁长官毫不容情地下了最高指令。 戚长风皱皱鼻子,也许是因为酒醉,也许是在心上人身边实在能叫人放松心情他的神态在那一刻居然显得有点久违的幼稚了,分明他也针对我啊。怎么你只管我,不骂一骂他去? 因为他对你不过是逞逞口舌之快,你收拾他可是毫不留情。小皇子直接指出。 末了,康宁还向醉鬼那里又靠近了一步,压低了一些声音: 不如你跟我说说,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嘛戚,将,军?他声音轻轻的,说话时一字一顿,好像把最后那个称呼放在舌尖滚动玩味了一番、连吐字都暧昧不清。康宁眼神上挑时,乌黑的眼珠像是含了两汪春水一般的清澈柔情。 戚将军好像在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变得很清醒。细雪扑簌簌从廊檐上落下,如凉蜜一般落进了戚将军心里。 我我吃醋。戚将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在那一刻只晓得诚恳的回答问题。他只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发软,甚至已经没有了任何在言语上矫饰搪塞的力气。 小皇子的脸瞬间就红了。但是他并没有停下,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贴得更近,哦,是吗?你吃的什么醋啊?说给我听听。 小殿下难道真的不明白吗?戚长风忍无可忍了,他出手如电,一把将近在咫尺的人抓进自己手里。 我应该明白什么啊?康宁感觉到面前人滚烫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那让他有点不敢直视对方了,眼神微微向下游移,你不说,我怎么能明白呢?我什么都不明白所以你要跟我说清楚才行。 戚长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他好像短促地笑了一声,或者那是一声叹气。然后他突然地把面前的人拉到怀里抱紧,好像他此刻急需从那柔软幽香的身体中获得一些勇气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紧张过、从未感觉血液像此刻一般在他每一寸血管中激荡不停。 好像一些分明早已存在、但又开天辟地般崭新的东西要落进他身体里了。从此以后,日月星辰都将有所不同,他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将与过去的岁月区别鲜明。 他黑沉的眼睛直直落在康宁眼里,像正含着一种不知名的泪水、像冬日夜空高高挂着的两颗寒星。 我爱你,殿下。康宁听到他这样说,因为我爱你。 第64章 吻你 为什么要迟早呢 你怎么又摸回来了?小皇子轻哼了一声, 在床榻上翻过身,背对着来人懒懒问道。 宴席散后,所有人都被碧涛亲自安排着好好送出了望舒殿的宫门, 戚长风这会儿也早该回到自己府里。 今日这场亲近的小聚持续得有点太久了,皇帝和贵妃都好几次遣人来催,生怕他们这些小辈闹起来没完没了,耽误了小儿子夜里按时休息。 其实现在时辰还早呢,远不到小皇子平日闹脾气不肯睡觉的时间。只是康宁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碧涛唠叨了两遍他今日一定累坏了、应该早早睡下,他就顺从地喝过夜里的汤药,而后沐浴更衣, 好好躺进了松软干燥的被窝里。 内殿的寝阁只留了一盏六角的小灯,刚好能够让戚长风把床上躺着的人看清尽管小东西只肯给他看一个后脑勺。外殿亮蓬蓬的灯火倒是都还没熄灭,时不时还有宫人走来走去、轻声交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当然要回来的。戚长风在小皇子的床边单膝跪了下来, 视线刚好能够与这小磨人精的背影齐平。我还没得到殿下的答复呢,要是就这么走了,今夜怎么能甘心? 实际上戚长风根本连宫门都没出。他是藏在望舒宫外叶子都快要落光了的树冠里等了半个时辰, 被初冬的风吹得酒都醒了大半, 才终于找到值侍换班的空档摸进来的。 只是他非但没有因为这半个时辰的冷风变得冷静, 反倒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而越来越兴奋起来 越是神智清明,戚长风反而越陷入了一种迟来的、不可置信的狂喜。他开始每一刻都比之前更加鲜明地意识到, 自己在亭廊中终于把什么样的话说出了口: 他终于能昭告给对方、能昭示于郎朗日月下的,是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最珍而重之的一段感情。 这世间有两种莫大的快乐,一是被人所爱;二是向人表达爱意。 尽管他当时刚把那句话说完,康宁就睁大眼睛一把推开了他。然后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像兔子一样蹬蹬蹬撒腿跑了回去。 好吧。戚长风必须承认, 他还是有点郁闷的。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小东西! 懂还是不懂,接受还是不接受,行或者不行?总要给他一句回话吧。怎么能就让他看这么一个背影? 好吧,背影也够好看的。简直美丽可爱、招人喜欢得无与伦比 戚长风!康宁一把揪住男人的大手甩了下去,偷偷摸摸干什么呢你? 对不起对不起小殿下,我喝醉了,有点管不住自己,将军的认错态度简直无可挑剔,只是: 只是殿下也不能看我喝多了,就这么欺负于我吧就是我,我方才在亭中说的 康宁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从面朝床内的方向转过身来,嗯?你方才在亭中说什么了? 小皇子刚刚沐浴完,舒服地躺在温暖的被子里。他一头长发柔软地披散下来,清丽的小脸雪白透明。此时这样小狐狸一样笑着抬起眼睛,看起来简直又娇气又俏皮。 只是这样一眼,戚长风黑沉的眸中也带上了笑意,小殿下这就记不清了?他支起长腿,整个人上身都更朝床榻内伏了过去,那我再说一遍吧我爱小殿下,我心慕于你。 一种玄而又玄的快乐在一瞬间就延着重重的纱帐弥漫开来了。不需要任何理由,只依托着爱语。 在那三两个呼吸之间,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康宁就那样静静地卧在枕上,一时间神思游游荡荡,好像整个人都要化在了戚长风的目光里。 好像又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雪霁天晴的刹那、月亮正穿梭过一朵云,康宁的眼神才重新慢慢聚拢,汇在面前这个男人脸上,张口便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柔情: 你傻撅在那儿干什么?像个大头虾一样。他的声音比初雪还轻,上来小皇子拍拍自己身旁的床榻,过来离我近一点儿,我还要审你。 审我什么?戚长风像个木瓜一样笨手笨脚地爬了上去,看起来比刚才于宴上牛饮时都更醉了。 这么说你是不喜欢孟姐姐了?小皇子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戚长风瞬间吓得无比清醒! 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想着把她跟我扯到一起?!明明戚长风今日以前都从没想过他跟孟白凡之间会有什么特殊关系,但可能是燕归下午刚吓唬了他一番,导致他此刻竟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心虚。 就像那种明明只是把没洗的袜子藏匿在床底的男人,但是当他老婆问他是不是藏了私房钱,他也会立刻开始陷入一种长期被规训出的、不受控制的自省。 是不是燕归那臭小子跟你说了什么?!戚长风又急又气,我就知道!这个混球!他诬赖我,他就是看不得咱俩好反正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但是小皇子又不知道他俩下午那段公案。更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讲给燕归的心事被燕归偷偷拿来给戚长风施加刺激。 这跟人家阿归又有什么关系?康宁谴责道,我就说你总是针对他吧,你还不服气。而且你干嘛这么大反应啊?怎么了,被我说中了,你心虚? 戚长风哪里还顾得上继续骂燕归那鬼小子呢。他立刻要先想办法把自己摘干净: 当然不是啊,我喜欢孟白凡干什么?戚长风一面否认,一面还找出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依据,而且应该挺明显的吧孟白凡有心上人了。黎承豫多迷恋她啊,她也挺喜欢黎承豫。 康宁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他就那么舒展安闲地靠在枕上,盯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睛,好像他正煞有其事地分辨这人话中真假似的。 半晌,小皇子才悠悠地又冒出一句,所以你是知道了孟姐姐跟我二皇兄两情相悦,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了,才退而求其次来喜欢我的吗? 你!那一刻,戚长风心中真的生出了几分火气。 但实际上只有一瞬,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坏东西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促狭笑意。 戚长风哪里知道 康宁其实是在暗搓搓地报复自己之前受的、戚长风这傻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的委屈。 戚长风只以为这个从小最会恃宠而骄、最知道怎么顺着别人的心疼往上爬的小磨人精在故意折磨自己。 他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直接俯下身在康宁脸上用力咬了一口。 疼呀!康宁猝不及防地小声惊叫了一句。 疼就对了!戚长风话还说得恶狠狠的,到底没舍得再咬下去,他就着这个位置稍微撑起上身,只跟小皇子保持着很短的距离。 别再折磨我了,我的殿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告诉我吧,行不行?戚长风其实早已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那与他如出一辙的心意。 分卷(42) 但是他还是想听他说。他实在很想听。 嘁,你折磨我的时间可比这长多了康宁看着戚长风的眼睛想道。 但是小皇子已经不想再耽搁一点点他们能够在一起的光阴。 康宁抬起手,放到戚长风心口的位置: 你干嘛还问我呢?小皇子的声音是有些伤感的那种好听,戚长风,你看不见吗?你听不见吗?我已经无时无刻不在说了呀我早就已经很爱你。 戚长风在那一刻好像整个人都被慑住了。 少年时失去双亲后的安慰和相依;七年挣扎在生死之间的唯一期盼和惦记;重逢后的迷恋、温存、快乐和那个黄昏巨变后横生出的无数痛苦与恐惧 悲喜如洪流般将他整个人裹挟而起,化作一股呼啸而上的、如飓风般狂烈复杂的暴烈情绪。 他深深地看了康宁一眼,刹那间已经很难掌控自己的理智,好像正有一种可怕的、暴戾的欲望在瞬息之中充斥在他身体里。 当下戚长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立刻抽身离去。 但康宁反应很快,几乎是一把将他的手给拉住了。 你干什么?你要丢下我上哪儿去?他声音软软地问他。 我我想戚长风的语调听起来都发紧。 你想干什么?康宁微微扬起了身。他那两只柔软的手像藤蔓一样,慢慢攀上了戚长风的脖颈。 我怕我留下来会想吻你。我怕我留下来,会想伤害你。 小皇子笑了一声。下一刻,他下巴轻抬,一个柔软微凉的吻瞬间就如轻风一般落了上去。 就这个呀,戚长风这样就行? 那吻一降临,就像春天降临。 戚长风全身的筋脉都舒展开来,不由自主地就把两只手收紧了。他手掌此刻就在小皇子身下交叠着,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搂着他、保护着他,但其实他恨不得能用上最大的力气收紧手臂,将人死死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迟早要把你嚼碎了,吃掉你!戚长风恶狠狠地警告着这个还傻乎乎撩拨自己的小东西。 等他的毒解了,身体好了,我一定 可是康宁抬起手,蒙住了戚长风的眼睛。 为什么要迟早呢?我不想要迟早 不知道是不是被蒙住了眼睛,连耳中听到的动静也会不清晰,戚长风在那一刻总觉得小皇子声调里有两分辨不清的泣音 就现在吧,戚长风。就此时此刻,别再让我等了,行不行? 第65章 万千 所以他一定会拥有那个好的结局 戚长风当下实实在在是愣了一下。 那一瞬, 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如流光般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戚长风实在已经被此刻快乐到极致的情绪完全包围,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一丝不对劲,它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殿下不要心急啊, 他慢慢撑起身,然后抱着人坐了起来,像环着一个婴儿那样把小皇子连人带被整个搂进了怀里,早晚臣要连本带利息地收回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戚长风想,只要鬼鹊子有一点点线索留存于世, 举整个大梁之力,便怎么都能将它找出来了既然岭南一带的地方志中确实对鬼鹊子有文字记载,流传时间和现在也相去不远, 就证明这种罕见的药很大可能只是因原产地多山的地形、贫穷险恶的环境、不相通的习俗口音和偏远的地理位置鲜为人知罢了。 就像十年前的登峰庄主不是也没见过南疆的铁斑蛇?但这种蛇实际上在他家乡白河到处都是,就连七八岁的小儿都能在花田里随手捉到。可见一部分人觉得世所罕见的风物、未必就真的稀有无比。 如今他麾下两路左翼军都到蜀南至岭南一带大城小城分兵寻找了,借的还是剿除山匪、收编不逊地方部族的由头。这些日子,纵然有皇帝的御令支持, 文臣中依然有不少对这位戚大将军的骂声。 戚长风并不在乎那些只会玩弄口舌的人怎样指责于他最恶毒也无非是说:他早年也不过一个出身边疆蛮夷村落的泥腿子,不过是借了皇帝南伐的风口一朝得势,如今却成了刽子手, 到处屠戮跟他出身一样的部族夷民。 戚长风很难被这样的话伤害到。毕竟他自己明白最两者之间的区别他出身的南疆既没有那些恶毒到恐怖的族落习俗、也没因为穷苦烧杀抢掠过本来也不富裕的山下平民。 而他纵不敢称自己多年来于刀山血海中的战斗是正义的, 但是战士实际上, 战士是有身份和立场的。战士原本的职责也只是护卫自己的家国和子民,而非宽容博爱于众生、普渡敌我一切。 要说普渡, 他怀里这个才真正是小菩萨呢。他的小菩萨,一定会福气深厚,长命百岁,化险为夷。 戚长风轻轻摇着怀里的宝贝,思绪有那么一瞬间被拉得很远很远: 日子还长着呢小殿下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许诺过你的话我会带你去看一看花田遍野的南疆、淌过广深湍急的白河, 我们可以躺在长毛牛的背上晒一整天太阳,然后一路向北,去闻一闻江南的丹桂、看一看蜀中的雪。这些我都会做到的。 一滴泪瞬间从康宁眼角滑落下来了,被悄悄隐没进戚长风胸前的衣料里、坠回了小皇子七岁那年天真无知的秋天。 好像在幼时无限甜蜜的记忆终于回笼的时刻,却引发了康宁心里一场茫茫的大雪。 你现在就带我走吧,戚长风。现在就走吧,行不行?求求你了小皇子的声音又轻又软、还带一点撒娇一般的鼻音。 现在不行啊戚长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康宁的背,心中所有冲动和兴奋开始逐渐平静下来了,慢慢转为一种悠长的爱怜。 总要总要等你身体全养好了,我手中大大小小未完全平息的战事也都理清,我还得跪在陛下和贵妃面前求得他们谅解才能有资格把殿下留在身边 不,不用。康宁急切地摇头,我们谁也不用说,谁都不要管你能背着宫人偷偷摸进来,肯定也可以把我带出去。我们今夜就走吧,现在就走,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不对劲戚长风眉头微蹙,把人稍微抱开了一些,疑惑地看向小皇子的眼睛,殿下怎么了?他试探着问这个小东西,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这里是不是有谁、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叫你觉得不开心? 可是除了杨涵这等丧心病狂之辈,不该会有什么人能叫康宁不痛快的啊这世上但凡见过小皇子的人,哪个不把他捧在手心。 但其实有时候,反倒是珍重爱意、是没能掩饰好的眼角霜红更叫人喘不过气。 因为我太累了,康宁很认真地告诉他,我太累了,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什么我都不想管了,什么我都不想再考虑,谁的后路、谁的感受、谁的心情我都不要再顾忌。 但是戚长风在这一刻未能明白。 他只觉得怀中人的话有几分好笑,有几丝怪异康宁可是万千宠爱的小殿下、他连半点世间人庸庸的俗务都不用操心: 怎么啦?什么还能累着了你?戚长风笑着哄他,他又把人慢慢搂紧,任由心中无限攀升的保护欲妄自生长着、蔓延得无边无际。 康宁怔了一下。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从他眼中飘了过去。但是他很快也笑了,怎么,你小瞧我啊!难道这望舒宫上下还不用我操心? 我可不敢小瞧。戚长风亲了亲他的发顶,今天还听你说要给碧涛她们寻女婿的事情呢你看我那些手下怎么样?为人干净,品行端正,办事利落,头上有实衔,手里还有兵。 这些都不算最要紧的,康宁还真没往军营里想过,最重要是会体贴人,要对媳妇好才行! 这话没错!要对媳妇好才行。戚长风闷闷地笑了起来。 小皇子顺手就掐了他一把这人蠢则蠢已,怎么现在还爱发神经。 你看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得要你惦记,戚长风轻柔地握住在小皇子在自己身上作乱的小手,总要等你把这一摊都摆平了,我也把我该做的做到了,那时才能接殿下出去。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把人不负责任地偷出去呢。 哪怕不说毒药的问题康宁是他心尖尖上的小月亮,是大梁万千宠爱的小殿下,纵不能把世间的一切捧在怀里献给他,至少戚长风不该叫他受一点不明不白的委屈。 尽管康宁此刻只想要不管不顾的一瞬而已。 但是好吧,小皇子唇角弯起,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别忘了就行。 我怎么可能忘!我可以发誓 戚长风连想都不愿去想某个不详的可能性。纵然寻药的两路分军还未传回任何积极的消息,但是 天啊,他那么爱康宁,而小皇子也回应了他的心意。此时此刻戚长风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幸福。 他竟如此的幸福所以他一定会拥有那个好的结局。 连一丝丝的隐忧和焦虑都在这一夜的告白后被戚长风扼杀干净了。 那连日的恐惧、痛苦,巨大的仇恨和横生于血脉中的暴戾都好像一瞬间在他身上消失得没有踪影,全剩下一道迅疾长风、生命中无限光明。 从某种意义上讲,戚长风大概已经处于另一种临近深渊的极端危险之中。 他不肯看、也不肯想到阴影。只全身心地相信,一切都会圆满、温柔、顺利。 康宁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要你发誓!小皇子突然笑起来,朦胧光线下,他那张雪白明丽的小脸窝在戚长风臂弯里,显得又可爱又调皮,干嘛搞得那么严肃啊!我相信你。 我戚长风侧开脸,张嘴还想说话。 等等!小皇子的手又追过去捏住他的嘴巴,整个人显得神神秘秘的,别出声,听听他们说什么呢好像是手帕子的事情? 怎么好端端地会落进湖里?碧涛百思不得其解。 这手帕的下落她找了一天了,倒不是这块布料就名贵成这样、让堂堂望舒宫大宫女都非得跟它较劲,实在是碧涛做事向来有这样的规矩康宁一天带了、用了什么,都得有去向、有着落才行。 就是从琼华园的湖岸边捞上来的?是翠海压得低低的嗓音,难为你了,去跟你丹水姐姐那儿领赏吧这大概是对某个小太监安慰的一句,许是下午的时候叫风吹进水里的?主子和燕郎君不爱人在近旁,就是落了掉了什么恐怕也没太在意。 或许吧碧涛像是仍旧不甘心的样子,翠海啊,你瞧这帕子上,像不像有个什么印儿? 在湖里漂着的时候刮到什么了吧,水底下到底是没有那么干净的。翠海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别疑神疑鬼的,你也早点歇了吧。帕子上的印儿我没看出来,我倒看出你眼下挂着好大的青影儿! 后面的动静内殿里就听不清了,翠海那时已经拉着碧涛走到外阁,握着她的手多嘱咐了一句:戚将军终于回来了,大家今天都聚在他旁边,你瞧他晚上那么高兴,这多好啊!你不要心事那么重,天天东想西想的,再搁他眼前带出什么痕迹,瞧这个小祖宗瞧出了端倪! 怎么了?戚长风在他耳边用气音问道。康宁被热气吓了一跳,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康宁笑了笑,就是听到她们说手帕的事呢不过丢了一块手帕子,碧涛今天悬了一天心。好像是找着了,他垂下眼帘,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唔,戚长风也没太在意,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窝着的显得又乖又招人的小东西,心思又活泛了起来,我该走了,殿下再让我亲两口行吗? 康宁一根手指抵住了他,刚才你不抓紧。现在本殿下没心情了你快走吧,不行。 第66章 二心 岂不明白这个道理 孟白凡慢慢收回手, 她不动声色地暗觑着康宁的神情,面上却一切如常地问道:殿下自己觉得最近怎么样呢?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话问出口,周围那一圈站着的人面色便都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康宁的眼神从戚长风无意识绷紧的额角滑向碧涛死死抓在一起的两手, 却好像恍若未觉一般,只笑着道: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啊说起来,我最近倒是感觉身上格外的好。想是孟姐姐用药如神,效用了得,我总觉得人都轻快了很多, 夜里都睡得更好些。 孟白凡听了这话像是非常开心,那就好。她欣慰地点点头,把自己带来的那一套金针慢慢收起来了。 等到戚长风送她从内殿一路走出去, 这位戚将军尤不放心地问:小殿下既然说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是否说明那两味药仍然能在他体内互相僵持、彼此抵消毒性侵害也就是说,目前来看,留给我们调配解药的时间尚还充裕? 他的眼神紧张又充满了希冀, 叫孟白凡都有些不忍心直视了。 恰恰相反,小殿下的脉象非常不乐观,但是孟白凡性子上就是个直言不讳的人, 除了迫于无奈跟着众人一起向康宁隐瞒仙子笑的事情, 她平素并不习惯藏藏掖掖: 那两种毒药相互僵持的效果已经在越来越快的衰减了, 留给我们找解药的时间没剩多久了。我这两次给小殿下诊治,都都能感觉到他的脉象在急速衰弱下去。其实按照常理来说, 小殿下这时应该开始能感受到明显的症状了。失眠痛症都是轻的我本来已做好了给他开些助眠止痛的麻药的打算。好在他的状态竟然出人意料的好,这也算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 分卷(43) 戚长风面色完全黯淡下来。他眉头紧皱,神情一时间难看得厉害。 孟白凡见他这样,总不好就这么扭头走了,她只能出言活跃了一下气氛、也算聊作自我安慰了:可能正是因为将军终于回来了, 陪伴在小殿下身边,小殿下人逢喜事精神爽,心里才能有格外的坚强力量,以保持这样好的状态吧。 戚长风苦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孟白凡又想了想,还是最惦记寻找鬼鹊子的事情: 好在仙子笑的配方中只差最后一位主材没有找齐了。这些日子我和关老太医、小方太医一起泡在药堂,已经将剩下那些配药的药理药性和最安稳的解法研究出了大概,只待再取得鬼鹊子,想来半月内调配好万全的解药不成问题。 她知道这些话才是此刻最能安慰到戚长风的: 戚将军也不必太忧心,这两味剧毒虽伤人,但只要对应的解法精妙,对脏腑的伤害倒也有限。何况另一味与君逢的解药也被我们改良了等小殿下解了体内的毒,再好生调养个一年半载的,他年纪还小呢,必然不会真正影响到寿数的。 只是不知将军那里寻找鬼鹊子的进程如何了? 戚长风听到大夫口中的准话,才算真正露出了一个笑容。 提到鬼鹊子的寻找进程,他也精神一振:我的亲兵三日前就传来急讯,他们已经找到了鬼鹊子的准确消息。据说那是岭南雾山的蚩族人大量种植的一味好药材。花叶是世间剧毒、根茎却正是个解毒瘴的好东西,蚩族人内部是管这个东西叫鬼姐子的,落到纸上就变成了鬼鹊子。若说要整株的鬼鹊子,可能运来不易,传说这东西的根茎离土既化。但是孟姑娘要花叶来研究却不难。 不!不对!孟白凡脸色急变,似惊喜又似忧急,万物生克自有定律,只怕这鬼鹊子的根茎也正是其花叶剧毒的解法啊! 戚长风摇了摇头:据我亲兵信上所说,鬼鹊子的根茎只是被当地人用来解山间毒瘴、疫热虫瘟而已。 但是在专业方面,孟白凡肯定不会容一个门外汉来质疑自己: 戚将军放心,我虽年少质浅,这些年研究药材药理下来也有些自己的心得:鬼鹊子的根茎与花叶共存一体、在成分和效用上必有解不开的渊源。鬼鹊子的根茎就是其花叶之毒的解法此事我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而且同源所得、相互抵治,效用一定比用旁的解毒法门代替更要好些。 也就是说戚长风终于听懂了,他急切地看向孟白凡,目色中慢慢流露出一种不敢置信的喜悦。 也就是说,只要带回成株的鬼鹊子,小殿下此刻的困境很大可能便立等可解了!孟白凡也没有让他失望。 好!好!得孟姑娘此言,我便能放心了。戚长风在那一刻露出了一个甚至有点傻的笑意: 我现在立刻便命府中亲卫快马送信到南平雾山,叫人用土培之法带回整株的鬼鹊子来!想来他们昨日便应该进山了,顺利的话,不出十日就能把鬼鹊子带回来到孟姑娘面前! 他此刻的神情是如此显而易见的激动兴奋,孟白凡看得出面前这人的眼神已频频越过自己、隔着深阔的宫室急不可耐地投向正藏在内殿里的那个望不见的身影,那让她都不忍心再耽搁这个人的时间、耽误他想立刻冲到心爱之人身边的那种如释重负的喜悦。 将军不必再送我,孟白凡在殿门口止住脚步,我还要去永春宫一趟,你我便在此分别好了。 戚长风也未跟她客套,只是向孟白凡一拱手,看她在宫人的陪伴下稍微走远了,便立刻扭身冲回了内殿。 连日的好消息让他觉得这几个月以来的痛苦和恐惧都完全消弭散尽了,轻松跟愉悦已经将他整个人都填满,让他想在一瞬之内回到小皇子身边。 然后康宁就被他吓了一跳。 挨了针扎的小皇子刚擦洗净身上的药液、换好不见客时的常服,有点懒洋洋地窝进了躺椅上的绒毯里面。可是还没多歇上一会儿,只略闭了闭眼,他整个人就突然腾空了,被戚长风连带着被子瞬间抱了起来。 康宁整个人都一惊,下意识地紧紧搂住戚长风的脖子,僵了半边身体,他好像在那一瞬间呛了一口风进去,只是忍了还没有半息,立刻在戚长风怀中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小皇子咳得那么用力、好像连胸腔都震动出了轻哑的嘶音,甚至有两秒他像是倒不过来气一样,上半身先痉挛地弓起、又脱力般地往后倒去。 戚长风的脸色在那一刻唰地一下血色褪尽,他当即就抱着人跪下去了,手软得快要抬不起: 宁宁,你怎么了?你怎么样?宁宁?他急切地想要拍拍怀中人的后背,手举了半天却没敢拍下去。 好在小皇子很快就把这阵咳平复了下去,比起戚长风满脸苍白,康宁面上倒是染着一种咳出来的红晕,他喉头上下轻轻滚动一下,然后才有气无力地开口: 我没什么事,就是被你吓了一跳,怎么一惊一乍的,干嘛呀你! 戚长风方才的那些兴奋激动已经全被康宁咳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搂住人慢慢地站起来,将小皇子轻柔地放回了躺椅上,动作间像是对待易碎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 怎么会咳成这样?还是得赶快把医士找过来看一看才行。戚长风转过头就要叫碧涛亲去。 康宁一把将他拉住了,不许去!丢不丢人啊,到时候疾医问我怎么了,我要说什么?告诉他我被你突然发疯吓了一跳,被口水呛住了?好好待着吧你。 可是戚长风眉头紧锁。 没有可是!小皇子的强权瞬间降临,你是不是还想惹我生气? 那你身上真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戚长风两手捧着那对小肩膀,忧心忡忡地对着他看个不停。 康宁好像懒得再说话一样,直接扭开戚将军的手闭上眼睛。 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一直紧绷着的气劲儿这时才被戚长风慢慢卸下去。 你叫我什么呢!没想到康宁立刻有点慌乱地弹起了身,睁眼往四处看去。 只是目之所及的宫人在他羞急的视线下都带上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笑意,在碧涛的暗示下默默退出了内殿。 有人的时候别乱说话啊!也不能像刚才那样把我抱来抱去!看人都走了,康宁气势汹汹地一把掐住了戚长风的鼻子。 为什么?戚长风终于不再摆着刚才那张死了老婆的脸了,难道殿下的意思是臣没有名分,还得偷偷摸摸跟着您? 哼哼!康宁又娇又怪地枕在躺椅上扬起小脸,怎么啦怎么啦?本殿下肯让你偷偷摸摸跟着就是你的福气,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他看上去又活泼又可爱,好像已经完全不受刚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咳嗽的影响。 也许他刚刚确实只是被吓着了,一时呛起风来,剩下的都是戚长风多心。 戚长风松了口气,他一下子把头砸了下来,大脑袋不得章法地蹭着躺椅拱了过去: 殿下怎么能这样?臣自小就死心塌地跟着您,这么多年都没动过二心,殿下怎么能不赏臣一个名分呢!臣臣心里委屈! 他刻意讨这被自己吓了一跳的小东西开心、作出这样夸张至极的痴男怨女姿态,又好笑又滑稽,逗得康宁大笑起来,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大大地弯起。 嗨呀,你怎么就这么笨呢,岂不明白这个道理小皇子一指头戳在将军的大脑袋上,本殿下不给你名分,你日后也才好动二心呀! 第67章 茁茁 她想要爱谁都好 出嫁七年的大公主在深秋时生下了自己的长女。 皇族中久未有过这样的好消息了。平日里没人细想, 但是自从储君薨逝好像无论是嫁娶还是婚育、这两年的皇室再未有新添的丁口。 新生儿的到来给所有人带来了一种快乐的念想。纵然因天气转冷,小小的婴孩还不能抱来宫中,但随着这个小家伙长大满月, 皇子公主们纷纷开始上门探望。 其实宫里也不是没有小孩子。太子留下的小女儿黎宛便一直住在东宫,现在也有六岁多了。 在太子离世前,康宁是很疼这个小侄女的,他那时伏在黎宛的摇篮边,听着太子口若悬河地讲着他对这个女儿的期望黎菁宇说他要亲自带阿宛到华中千里平原上跑一跑, 要让她从小先习颜公的字,还要带她去看城楼上高高的月亮。 宁宁,你不知道她有多聪明!初为人父的太子当时兴奋又骄傲, 她现在已经会翻身了!你知道吗?奶娘说这比她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要早! 在那个时候,因为焦灼的局势和杨皇贵妃的种种动作,康宁和太子的关系实际上已经开始隐隐变得紧张。但是在那个温馨的下午,在只有一对兄弟和新生的婴孩躺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场合中, 所有局促、猜忌和疏离都暂时被他们淡忘了。 康宁听得不住发笑:大皇兄想得也太早了些,阿宛还小呢!聪明灵透我倒是没瞧出来我看她好像就是个吃吃睡睡的胖丫头! 嗳,不要乱说话, 你又没见过小孩, 你哪里懂啊!你皇兄是从小看着你们长起来的, 这孩子聪不聪明,我一眼就能看准了!黎菁宇不服气地把他闺女抱在手上, 再说了,我们阿宛哪里胖啦?纤秾合度、骨肉匀停分明是刚刚好。 当日有多少值得回味的快乐,过后回望全都是旧伤。 太子去后,康宁昏昏沉沉病了有一年的时光。等他再踏入满目缟素的东宫,前去看望黎宛的时候, 昔日襁褓中小小的婴儿已经能跑会说话了,她抱着奶母的腿半躲藏在后面,眼神中又抗拒又害怕、还怀着一个懵懂幼儿的那种憎恨,她尖声叫喊道: 你害死了父王!你是东宫的仇人!不许你跑来我的地盘上! 太子去后愈发苍白沉默的太子妃当时勃然大怒,连声怒问:是谁教了阿宛这样的话!是谁对她这么说的?把阿宛身边伺候的人给我拉下去拉下去打死! 然后这消瘦的女人起身大步跨到黎宛身旁,把惊恐的小姑娘一把抱了起来,阿宛,跟你的小皇叔道歉赔罪!快点!你听到没有? 实际上太子妃真的是出于为黎宛好的立场。 康宁这位小殿下无论在外面得到怎样的追捧喜欢,但是在东宫,他的名字却与一道魔咒无异。不管太子之死与他到底有多少关系,自从太子薨逝那夜,杨妃在天下人面前歇斯底里地讨伐了康宁之后,东宫和望舒宫便再也没可能保留一点点哪怕是表面的温情了。 现如今,望舒宫深受皇宠、如日中天,她们东宫却早已失去了黎菁宇这个最大的依仗,她们现在能够依靠的无非是皇帝的那些移情怜爱罢了。黎宛这个太子庶女在杨皇贵妃那里好像没有一点点分量似的,而徽帝再怎样怜惜这个失了亲爹的孙女,又如何能与他心肝般的幼子相比。 太子妃生恐还不懂事的黎宛得罪了小殿下,会让小姑娘连仅剩的祖父垂爱俱都不剩了,这才慌忙按着这个无知幼儿赔礼道歉。 只是黎宛并不是她生的,太子妃又素来只是命她生母亲手抚养,小孩子同她丝毫不亲近,此时更是吓得放声嚎啕。 康宁那时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好像他此刻已经变成了世界上一个极恶毒的人,正在欺逼自己过世亲兄遗留在世上的家眷、还伤害了小侄女本来快乐安静的日常。 别,别吓唬她了,这也不是阿宛的错。是我该给皇嫂和阿宛道歉!阿宛恐怕被我吓坏了,还是别再责罚她熟悉的下人了原是我不好。我这就回去了,只盼皇嫂和阿宛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叫人过去知应一声,叫我能,能尽一份力才好。 他匆匆一礼,连抬头看看太子妃此刻神色的勇气都没有了,就在阿宛惊天动地的哭声里转身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见过阿宛了。 望舒宫里其实专门有一个巨大的箱子,装了好些小金马,小扇坠儿,玲珑的玄机盒与九连环,精致的小鞭子和幼童启蒙的临帖,那都是康宁一年四节、按时按季为黎宛准备的礼物,若是太子在时,恐怕当日那位骄傲的父亲一样也不会少了女儿的。 可是阿宛的父亲在她还没认识他时就走了。阿宛没有这些东西了。 小皇叔给她准备了,却又从来不敢送出去。 康宁不知道他这一生还能不能有机会把镶金的鞭子、颜公的字帖送到黎宛手中,让她的成长过程中稍微有一部分能和她父亲想象过的一样。他想,也许他永远都无从得知了。 但至少他还能来得及看看自己新生的小外甥女,在她能跑会跳、会爱会恨之前把她搂在怀里抱一抱。 康宁已经快有大半年没看见过他的大皇姐了。 昔日温柔清丽的大公主现在已长成了一个幸福而心满意足的母亲。 她身体恢复得很好,很轻松地便能跟驸马一道亲自抱着她的女儿出来见过来探望她的弟弟和戚长风。被她抱在怀里的小人瘦巴巴的,此刻正香甜地睡在自己母亲怀里,两只小拳头紧紧攥着,好像有点愁苦地皱着小脸。 哟,睡大觉呢,舅舅来得不巧啊,应该挑一个咱们囡囡醒着的时间。康宁一看到小婴儿,整个人就都柔和下来了,声音放得极轻。 一天早晚都在睡觉啊,你什么时候来也都一样,大公主笑道,睡着了挺好,她啊,醒了就哭,醒了就哭,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妻子上来就揭宝贝闺女的短,搞得驸马有点郁闷,只是他轻轻摸摸闺女的小脸蛋,确实反驳不了这话,便也没甚好说的。 怎么会哭啊?是不是她哪里不舒服、不高兴啦?康宁连忙追问。 她好着呢,什么医医道道都叫来瞧过了。你跟她一起待了两日就能知道,这就是个小人精,专门生下来拿捏人的!小小的人儿脾气大得很,但凡有一点不顺心的地方就要一直闹人,非得人按着她心意来就好了。 哈哈哈,这倒稀奇了,康宁凑在大公主身边仔细端详着这个小家伙,大皇姐和姐夫脾气都这么好,囡囡这是像谁啊? 还能像谁,像她小舅舅呗大公主噗嗤一声笑了,你还好意思问别人呢,你小时候啊,那就是个爱哭郎!我女儿的脾气就是十足像你了。瞧瞧,你这做长辈的就给她带了这么个坏榜样! 分卷(44) 嗯?小殿下小时候是爱哭的性格吗?一直游离在外、只跟驸马闲聊的戚长风好像突然对这边产生了兴趣,不自觉挪脚凑了过来,我记得我来京城时,小殿下的脾气就已经很好了。 这个我听昭华讲过,她说小殿下两岁前是最爱哭的,譬如奶娘给他换了一个放在枕边抓的老虎娃娃,哪怕布料、颜色都一样,他也能感觉出来,然后哭上好久,直到把布老虎换过来才算好。这个脾气跟我们丫头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小殿下过了两岁,慢慢学会了说话,就一下子不爱哭了,逗一逗就见谁都笑、谁都给抱了,驸马也过来加入了话题: 所以昭华说我们茁茁像小舅舅,那便不必着急了啊。小儿哭一哭也没什么,权当练练嗓子了她聪明着呢,知道收着力气,喊累了就歇一会儿才继续哭的。而且她叫喊起来也并不像人家婴孩一般喧闹烦人她声音是很好听的! 这也就是亲爹才能说出来的话了。大公主夫妇盼这个孩子盼了七年,实在是小丫头放个屁都是香的了。 康宁一下子笑了起来,只是他好像笑急了,连带着轻声咳喘上。他怕自己的声音影响到这个脾气大的小外甥女,于是坐在椅上半转过身,把咳嗽全闷在身后站着的戚长风肚子上,待到平复了才转回身来。 对着大公主担忧的神色,康宁笑着摆了摆手。 茁茁?不是说还没给起名字吗?小皇子好奇问道。 大名怎么都定不下来。先起了个乳名叫着,就唤作茁茁了。还没叫开呢,前儿昭阳过来时都还不知道,现在也只是我和她爹爹这样叫着。大公主含笑答道。 是哪个字?可是灼灼其华的灼灼?戚长风不知道为什么看襁褓里的小姑娘越来越顺眼起来,好像长得也有些像小殿下。 我说是像吧!下巴和嘴唇都有些像,昭华公主端详着女儿,不是那个灼,就是一亭兰茁的茁了,起了个扎实健壮的小名儿叫一叫我和驸马也不奢望她怎样聪慧优秀、美丽卓越,只要她健健康康、平安长大就挺好。 从大公主府消磨了半日时间,直到出来时,康宁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温馨快乐的氛围中神思游荡。他裹在厚厚的氅衣里面、和戚长风两人走在冬日下午清冷又宽敞的大路上,尤自感叹: 茁茁真可爱啊,我们不过在她醒来后陪她玩了一会儿,她就像是记得咱们了似的她的脑袋还跟着咱们转呢!你说她现在就看得清人了吗?小皇子有点兴奋地回味着外甥女的小模样。 至少轮廓应该是能看得到了。戚长风回忆了一下自己儿时听到的他娘讲过的小儿经,不确定地说道。至于记不记得的茁茁自然记得小殿下了,毕竟有这么一个俊美的舅舅,谁会不喜欢呢? 哈哈,这倒是哦!康宁边琢磨边笑,不过她真的跟我长得像吗?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真是有点像的,戚长风点头确定道至少像到让他都对这个小郡主多了几分天然的喜欢了: 昭华公主说的下巴和嘴唇是最相像的就是额角那里都长得有点相似,估计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的人了。 小皇子更开心了,好像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像我好呀,像我说明茁茁很会长。她的小舅舅那可谓是俊美无俦、风采一流啊。这小丫头知道照着小舅舅长,以后也必会长成个大美人了! 他这么一副生动可爱、脚步轻快的样子,整个人都显得快活又明亮,简直看得戚长风一颗心都要化成了春日的融融热汤: 那等茁茁小郡主长大了,小殿下带着她出去交游玩乐,必定会迷倒整个大梁的少年郎啊!估计届时公主府的门槛都会叫求亲的人给踏破了,到了那个时候,殿下这个做小舅舅的可不要舍不得甥女嫁人才好。 康宁好像听得呆了,不知不觉就站住了脚。 不会的。等茁茁长大了小皇子想象着那个场景,突然极温柔地笑了,只要她开开心心、只要她心里喜欢,她想要干什么、想要爱谁都好。 然后他所有的思绪好像都从未来的幻想中迅速回流,落在当下,落回对面的人身上: 戚长风,你头发上落了一片碎叶子你过来一点,我给你摘掉。 第68章 任性 就因为我快要死了 大公主府就坐落在离宫城一条街远的地方。这一片区域算是内城中的内城, 沿途除了几处要紧的官衙,便是重臣勋贵的邸府,莫说是摊贩商铺、便是寻常的百姓等闲也不会跑来此处。 戚长风的将军府与此处却也相去不远。上回康宁和戚长风去到东城萃英集那一片闹市街区, 戚长风的亲兵从西边的孟府得到急信、先是回将军府没找到人,又一路边探边问最后在萃英集寻到他们,可以说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这一次前来报送急信的人却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截住了。 能够让手下人急迫到这个程度、甚至在戚长风和小皇子出门的时候都一刻不能耽搁也要报上的消息,只可能是跟一件事有关鬼鹊子。 实际上戚长风这两天就一直在等着下面的人送上好消息来了。 但是耿飞忐忑的面色让他意识到恐怕送来的消息并不是他想听到的。 是岭南的匪乱又有了什么变故吗?戚长风按捺着急迫、皱眉暗示他的亲兵,此事我已知道了。你先等一等, 我要先把小殿下送回宫。 今日这场出行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戚长风必须要亲自把他的心肝宝贝好好送回到望舒殿才能安心。况且药材一事与小皇子之间的瓜葛是连耿飞都不知道的,戚长风也怕亲兵不知轻重、露出端倪, 现在小皇子越来越不好糊弄了,还是要暂把他们两人隔开才行。 不是匪事!将军,是耿飞知道戚长风对寻药一事有着几乎病态的莫名看重。他们这些心腹自然急将军之所急,这数月里也全身心地投入此事当中。这会儿他切切于要将雾山处送来的急报告知戚长风、让将军尽快有个打算, 也顾不得看戚长风眼色了。 耿飞!闭嘴!戚长风又惊又惧,度着心腹焦色便生出许多不妙猜想,可他又要尽力忍耐着, 生怕今日一直高高兴兴的小皇子被打搅了兴头, 我要立刻送小殿下回去, 等我出来再听你细说! 戚长风在那个当下其实是乱了方寸了,根本没有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一向善解人意的小皇子就这样静默看着他们, 既没有出声转圜、也没好奇地询问隐情。 戚长风三言两语让耿飞回府等候,便揽着小皇子的肩继续往宫门方向走,康宁也便微笑着顺从了,好像未嗅出一点戚长风在刻意隐瞒什么的苗头。 我看着康宁被迎上来的侍女接手、脱去了氅衣,怀里捧上了绒毛的暖炉, 戚长风才神色僵硬地开口。 我知道了,康宁出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有要紧事,那你先去忙吧。 戚长风从望舒殿到将军府的那一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他几乎是抗拒着见到耿飞、抗拒着听到那个大概不太顺利的讯息、抗拒着自己走完这短短一程。 但实际上他的速度非常快,到最后都要变成一道残影。 而耿飞口中要禀告的急讯,几乎比戚长风能想象出最坏的极致还要糟糕。 将军,我们的人进了雾山山脉,找到蚩族人聚居的地方,因为语言不通、蚩族人也蛮横擅战,我们跟他们僵持了好久可是等我们真正将那些人打服,逼问起鬼鹊子的下落,才,才知道 知道什么?戚长风声音低沉而极轻。 蚩族人的村落里面,已经连一株鬼鹊子也没了。据他们自己说,几个月前曾有一帮南夷人过来,对他们喊杀喊打的,亲眼盯着把他们那里的鬼鹊子一家一户全都给烧光了。他们一开始下山抢掠、又对我们的军队抱有那么大敌意,也是因为鬼鹊子被烧,他们今年捱不过山里热瘴,就连族中老弱都病了不少他们没说假话,长了毒疮的老弱我们的人亲眼见到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南夷人的事他们也从蚩族小孩嘴里套了话都是真的。 戚长风那一刻浑身都在发冷。 他甚至怀疑此时此刻是自己在做的一个噩梦。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哪里能让人在最幸福的时刻、在不久前刚得到了充满希望的好消息、在人全心相信未来一片明光坦荡的时候,然后突然降临了冷酷无情的黑暗与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厌倦和恨意开始在戚长风骨血中无边无际的生长。 戚长风这一生,不能说不坎坷,但是他恨过奚南王、恨过南夷人、恨过杨涵、甚至恨过无能为力的自己,却从没有厌恶过他自己的命运和不公的天道。 他一向认为诘问苍天是最软弱无能的发泄方式。他相信人,相信行为和结果,相信慈悲、保护、规戒和向善,相信这世上爱与恨的力量。 然后截止此刻。 七年的杀伐也比不上此刻即将失去爱人的无望。一种真正的残忍和冷酷从他心脏里徐徐生出了。 他逐字搜寻着耿飞的字眼。 很奇怪,好像如果有一刻,这世上除了一个人的命,其他的都不是命了人就立刻能找到一个新的、血腥而精明的方向。 不。我不相信蚩族人手里是真的没有了,戚长风轻轻按住眉间血红色的疤痕,乌黑的眼珠好像吸走了这黄昏的屋舍内所有天光:徐嘉搜查了没有?蚩族人那里肯定还有秘藏!绝不会连一株都没了的 叫他们交出来叫他们给我交出来,戚长风嘴角勾出了一个寒凉的笑,这样深山里的村子,我还能不知道吗?老弱能死得,却不能死富户、巫医、青壮乃至族长。他们世代靠这样的东西为生,绝不会因为一点牺牲流血就叫外来的人夺走那些压箱底的私藏。 耿飞,吩咐下去,人马备好,明日我要亲下岭南这鬼鹊子他们有也要有,没有也要有。他们最好识相一点,把我要的东西乖乖交出来。鬼鹊子他们还能再种下,几百人的命却一茬就能杀完。不然就把这些人都串起来,挂在山上,一个一个慢慢把血放光。 耿飞当时大骇,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不敢置信地仰头看着距他不远的戚长风,好像已经不认识这个他追随了七年的将军一样。 将军到底为何非要找到这些药材?!亲兵终于忍不住发问出声,这药到底是作什么用啊! 是要救我的命。戚长风没再看手下一眼,只在略过耿飞时轻轻说道。 但是戚长风第二日没能走成。 南下剿匪的借口在小皇子那里已经不再好用。 他揪着前来告别的戚长风,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任性: 我不许你去。堂堂大梁有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便是你手下也不是无人可用,为什么剿个不成气候的野匪这种小事也需要你次次亲去啊!我不放你走! 这其实算是个由来已久的不合理之处。只是康宁上回完全没计较,戚长风还以为他不懂。 因为岭南的地势复杂,当地夷族趁地利之便踞守山中,大军久难攻克总不能一味加兵、不计成本的死耗吧,还是要我亲去才好。戚长风尽力解释。 呵!这算是什么理由?难道温大将军、还有你手下的左将军耿飞,他们就不会打仗了?小皇子却不依不饶。 耿飞出身北方,不熟悉岭南地貌;温将军他们年事渐高戚长风越说越觉得辞穷。毕竟南夷之南耿飞都曾打过,温丹更是正值壮龄。 戚长风,难不成大梁在你之前就没人能打仗了?康宁快被他气笑了,怪不得朝中人都说戚大将军要时刻把军权抓在手中,果然也没冤枉了你啊! 戚长风从没听过康宁把这样的话挂在嘴上。 大梁的小皇子,京城的小殿下康宁本身就是大梁的风花雪月了,他几乎是一段活生生的人间理想。 什么军权、舆论、争斗、朝政他别说心中有数了,戚长风甚至以为他长到十八岁都对这些丝毫未曾知晓。 讶异?无奈?隐怒?惊痛?那一刻,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滋味漫上了戚长风心头。 小殿下,这是陛下的皇命。戚长风半晌才听到自己无力的辩解,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干涸喑哑、苦涩难听。 如果是皇命难违,那我现在就去请求父皇收回皇命,戚将军看这样行不行?小皇子还是不肯松口,只是执拗的看着对方。 戚长风被他这样看着,只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被人死死攥住了,却仍然只能艰难地摇头。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殿下不要任性他一字一顿道。 假如我偏要任性呢?小皇子脸色苍白,神情却很平静: 戚长风,你上回去剿匪,就落了一身伤,这里他举起手,缓缓落在将军左肩上,这里,还有这里现在还有结痂没有脱落。你现在还要去剿匪,我真怕你这回直接就死掉了。 戚长风根本没有防备他能知道这些。 说实话,从他回来那天康宁就一直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对他剿匪始末几乎没有一点关注的意思。戚长风既有些失落、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尽管他在回京之前已经把大半的伤都养好了。 他是特意等到伤口表皮开始痊愈才回京的,那么殿下怎么会知道? 药味,下意识的动作,还有小皇子自嘲一笑,长伤口时很痒吧?你这傻子,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戚长风,我又不是叫你永远都不许出去打仗。我只想让你这段时间哪儿都不要去,只留在京里多陪陪我,好吗? 他那时几乎是哀求的看着他,眼底流淌着干涸的月光。 戚长风何尝不想每时每刻都陪在他身旁? 分卷(45) 但是戚长风别过了头,请殿下恕罪,这一次的军令我已接下了,无论如何都要亲去才行。此次回来以后,我便一心一意、长长久久地陪在殿下身边,哪儿都不再去了。殿下要我立刻辞官卸甲都好。我发誓我可以发誓,好不好? 为什么呀戚长风?小皇子的声音轻得发飘,为什么非得要走呢?就因为我快要死了,是吗? 第69章 暴露 你要能接受这个 你说什么呢? 戚长风话问出口, 半晌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开始他只以为是自己耳道中隆隆作响的缘故,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实是自己嗓子全哑了, 方才那句话压根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殿下在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清了清嗓子,才又能作出这一句苍白无力地挣扎。 其实戚长风当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再作这样无谓的遮掩还有什么意义。很久以后他再次回想,才发觉他在那个时候几乎就是一具完全的行尸走肉了。 那实际上是一些很难诉诸于语言的东西或者戚长风早在亲手喂爱人喝下毒药的那个夏夜,他的某一部分就已经开始在逐渐地、缓慢地溃败腐烂掉。 甜美的爱情遮住了腐烂的臭味,却很难遮住皮囊下崩溃的真相。 人总有承担不了的东西的, 再坚强的人都是一样。原则、本性、信念、坚强在那几个月里,戚长风灵魂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急剧转换、疯狂跳动、放大缩小。 他在康宁面前和在别人面前几乎就是两个样子了。他在康宁面前还是从前的那个戚长风,因为他潜意识里也会明白爱人所认得的自己是哪种模样。 而他在别人面前慢慢变成了谁, 连他自己也快要不知道了。 也或许两种状态都还是戚长风但是他能感觉到上到帝妃、下到碧涛耿飞等人对他逐渐的忧虑、排斥、疏远和陌生。不能说戚长风无所谓吧但他其实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跟兴致理会这一遭。 偶尔他想只要,只要爱人得救。只要他们得救了,一切都会重新变好。 可是在一切好起来之前,戚长风辛苦维持着的、最后那点脆弱的平静, 好像也岌岌可危了。 这无力到可笑的描补大概已经是当下他唯一还能给出的反映。 我说我快要死了。可是康宁静静地看着他: 舅舅和阿归同时回来,西北两地的药材商人齐聚京中,而你在这样的关头也一次次离我而去我猜杨皇贵妃下的毒药很难解吧?孟姐姐有没有说过我还能活多久? 戚长风全身的骨头和血液好像瞬间就被虚空中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 一直以来, 虽然好像是为了小皇子的情绪才维持一个一切都好的表象。但也正因为这层脆弱苍白的表象, 戚长风才能在无处不在的焦渴中留有一丝丝喘息的空档。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康宁, 突然间整个人都麻了,好像心痛到顷刻间失去知觉、也就无法再痛了: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戚长风呐呐问道。 什么时候啊 大概有挺久了。 在他要求戚长风不要亲去剿匪的刚刚;在他抱着茁茁、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她长大的时候;在他孤注一掷般想要戚长风带他奔逃的那个夜晚;在他滚在二公主怀里、说自己急着想要看到她嫁出去的片刻 嗯, 还要更早。 更早些的时候,康宁倚在邻水的亭栏边,慢慢张开手。染着鲜红血迹的锦帕飘然坠下、被落满初雪的湖面慢慢浸透、只来得及散出一圈片刻就消散了的轻红。 你傻站在那儿吹风做什么?燕归在背后唤他,看你的猫把我头发挠的,我还得重新着人帮我梳头。 再早一点便是他拿着手写的小册子给碧涛她们挑夫婿了。那天碧涛一直气鼓鼓的, 他也没管她,只是自顾自的说:嗯,脾气这么大,怕是不好嫁啊,还是得多为你们备些嫁妆。 还有不足的就是没能在阿归那里要到一个珍重自己的保障。其实他一向不大担心阿归,只是觉得燕归爱走偏锋、秉性又太狂傲,他只想他稍微收敛点,让自己知道他还在世界上某个角落无法无天的活着就行了。 而他能想到的最早的源头,或许还能再往前追溯吧可是康宁只记得那个错以为是梦的、告别的晚上。 一切温柔,一切遗憾,一切猜疑落寞、心惊肉跳,其实在那么早以前就已画上了一个让康宁足够心满意足的结束符号。 从那以后,即便明知爱他的人要他做个水晶宫里的傻子,即便那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死、自己仅剩寥寥却被迫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时光,康宁也都不再问了。 好像小皇子这一生都在被剥夺着一些东西。从幼年时被剥夺获知世界真相的权利,到现在被剥夺了好好告别死亡的时光。没人需要听他到底想要什么,可是爱他的人说一切都是为他好。 他愿意遂他们的意。 可是他明明都说了的:只要戚长风能好好陪着他就好。 但戚长风非但不能陪着他,也没有好好的戚长风好像已经快要一团糟了。 其实阿归这次回来以后,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小皇子的眼神安安静静落在戚长风身上,像初雪落在眼眶一般轻而微凉: 我说因为我像是从小只见过你一样。只见过你,于是长大了也看不见别人,就这样喜欢了。 但是戚长风你真是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跟我认识的、我最初喜欢的,都不一样了。 你甚至像是快疯了。 爱人的知觉永远最疼痛灵敏,康宁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只是爱爱可以是视而不见的体贴温柔,也会是腐溃来临时替他一刀剜下去的疤口。 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了吗?你开始像杨涵了。像失去太子之后的疯狂的杨涵我不知道你这回到底要去做什么事情。但我不可能放你走。 康宁的神情温柔而哀伤,可是戚长风,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你从小最恨的便是草菅人命的奚南王。这七年的征战都没有真正改变你的本性 我都快要死了,不要在最后让我成了那个毁掉你的人,行吗? 戚长风,我爱你。我不用你救我,你也爱我就行了。 戚长风嘴唇微动。那一刻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去否认解释什么、或者遮掩描补自己并没有变得偏激疯狂。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脚踏入黑暗的漩涡里了,好像他已催眠式地封闭了五感,直到在冥冥中看见了爱人伸来的、救他的手。 太久太久了,他时时刻刻处在快要失去康宁的极端恐惧之中。人是不能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状态里面的。或者也许康宁在当时那个夏夜就离开了,那可能会让戚长风生出巨大的、崩裂式的痛苦,却不会叫他在日复一日的焦躁暴戾里沉默无声地变质腐朽。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想自己变成了什么样,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可能他在潜意识里也本能地逃避着这个问题。 但是当康宁替他做了选择,并试图将他从泥泞的悬崖边拉出来时戚长风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溺水的人重新获取了新鲜空气。是得救。 他脱力般地像前走了一步,然后整个人都僵硬地栽倒了。 康宁微微一顿,然后跪坐下来,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拍抚着他的长发和脖颈。 小皇子能感觉到戚长风的眼泪流到了他手心里。但是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待在此刻,一如幼年时的小皇子在戚长风父母祭日那天撞上去、也安静地搂着他、整个人缩在他怀中。 我还是要去的,殿下,过了很久,戚长风才哑着嗓子开了口,只差最后这一味药了,殿下的毒一定可以解的,我不能放弃希望。我保证我不会行事过度激烈的,我可以去商量、去求他们、可以用蚩族人需要的东西交换那些理智思考和掌控局面的能力好像在这时终于慢慢在戚长风身体里回笼。 殿下的解药就在那里。我一定可以拿到! 不行。只要你还怀着一定要拿到的心,我就不会放你走,康宁温柔地抹去了他的眼泪,戚长风,没有谁是一定要活着的,哪怕他对你再重要 太子死的时候,康宁就被迫明白了这一点:戚长风,你要你必须做到或许一切都没那么顺利,我也许很快就要死了,你要能接受这个。 我不能戚长风情绪激烈地想要反驳。 你必须。康宁按住了他的嘴唇。那一刻,小皇子的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冷酷,不单是你,我的父皇,母妃,甚至是碧涛他们都必须要接受。 我不想再听到谁会受不了了、谁要坚持不住了,我不想再背负谁人生里的痛苦跟绝望。说真的,挺累的分明是我快要死了。我没有力气再顾及别人的情绪了。你们是一定要叫我背着无限的罪责死掉吗? 我能为了你们自以为是的为我好一直做个无知的、连自己最后的人生都掌控不了的傻子,凭什么你们连为了我好好生活下去也做不到? 第70章 清算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小皇子轻轻拿开他捧在戚长风脸侧的手, 站起身绕过地上的人走了出去。 望舒宫的主殿里被地龙烘得极暖,康宁身上只穿了一身雪白柔软的内衫,随身的罗缎松松垮在他身上, 更显出他风流孱弱的身形,他的衣摆在走动间微微飘荡着,像是一片云雾月华,从戚长风身侧顷而略去。戚长风才动了张开手指去捉的念头,却感到一阵清浅的暗香已是飘远了。 康宁拨开重重高悬的帷幔、推开寝殿内阁的玫瑰门缓步出去, 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屋子跪在地上流泪的脸。 方才他和戚长风算是大吵了一架,到最后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更遑论要收敛声音。估计他殿内的人已经把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俱听了个全。 他阻拦戚长风南下、要朝廷的大将军违背皇命;他早知道自己活不长的真相;他和戚长风之间生出了不同时下流俗的私情一事 但康宁这时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本身也不想再把这些事情隐瞒下去, 连最后一段时光都过得不能合乎自己心意。真到了将一切摊开的时候,他只感到了一种让他心痛的畅快。 他在满面是泪、剧烈哽咽着的碧涛面前只微微顿了一下脚步,并没有出声安慰的意思,便绕开她继续往外走去。 满殿的宫人都已经吓傻了, 这时除了流泪便是噤若寒蝉地发抖,连问都不敢问上一句。 小皇子便这样穿着内衫一路走出望舒宫,眼看都快要一脚跨到刺骨的寒风里。 主子往哪儿去!碧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她这时腿脚都是软的, 声音沙哑又刺耳地骂那些抖抖索索的侍衣宫女和内监:你们都傻了吗!赶紧给他裹好衣服, 跟跟上他啊! 康宁没有拒绝披到身上的厚软裘衣,但并没打算叫人跟他一起: 你们回去吧, 他转头淡淡地吩咐,莫要跟着我。我要去清和殿见陛下,几步路的功夫,没必要带上随人。再说我要找父皇说些要紧事情,你们也不该听。 虽然小皇子在望舒宫向来是随和好说话的, 倒好像常常要听从碧涛翠海这两个大宫女的主意似的,但他到底才是这些人的主子,是真正的天横贵胄他这样没有余地的淡淡一句交代,内监反而不敢不听。 碧涛也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想要训斥随人不机灵、可她当下也确实不敢再替康宁拿主意。一宫的人就这样静默无言、焦急又讷讷地看着殿外渐渐消失了小皇子的身影。 不用担心。我远远地跟着他吧,我看着他过去。 委顿在地上的碧涛闻言猛地抬起头,看到了终于走出来的戚长风,然后她瞬间就愣住了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子的戚将军。 这个身形高大而战功赫赫的男人,他惯常会给人一种可靠的沉稳感,以及由他的气质和经历所带来的、某种难以描述的无形压力。 他还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凄惶苍白又干涸哪怕不知情的陌生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也会生出一种心酸的怜悯。 她蠕动着嘴唇,没有办法答话,只是目送着戚长风无言地走了出去。 康宁到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徽帝正静默无声地等在殿里。 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小皇子想,他总是这样,什么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于是就免不了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父亲永远能掌控全局。 康宁小的时候,曾经因为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父亲感到很安心。徽帝能知道他早上吃了什么、知道他昨夜因不肯睡觉闹了小脾气、知道他不喜欢某个侍者的小秘密他被皇帝捧在手心,也拢在手心里。 那本是徽帝为他规划好的成长路径。干净、柔软、温馨、甜蜜所有能来到他身边的人都要正直善良、要心爱于他,要捧出一片赤诚无暇的真情。 可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控制一切的发展、永远掌控全局。 他父皇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可徽帝还是宁愿眼睁睁看着戚长风这个人毁掉、也要借着救他的命这个借口一意孤行。 父皇也看得出吧,戚长风的状态已经不对劲了,康宁望着不远处的皇帝,明明您从小就很喜欢他的,不是吗?您也算是看着他长大,把他带在身边一手培养出来的。您为什么不出手阻拦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继续下去? 宁宁你到底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了这一切的?徽帝藏在案下的手都在发抖。 请父皇先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也想救你!徽帝回答他,他想救你!他想你活下去朕不想拦他!因为朕能明白他的心情! 分卷(46) 父皇手里是没人可用了吗?为什么必得要戚长风亲去?小皇子从没像现在这样,在他父亲面前这么尖酸刻薄、牙尖嘴利: 您从来都知道一切,那您想必也心知肚明他爱我,戚长风他爱我!他注定没法在救我的时候理智冷静、也就没法在恐惧和焦虑中保持原则、保全性命!您不是在支持他,您是在放任他折磨自己! 这难道不残忍吗父皇?您怎么能这么对他?小皇子孤单稚弱地站在那里,你让他去承担救我的责任,你让他、让他去面临一次次的希望、绝望,一天天临近爱人丧命的终了却无能为力我死了,他会觉得那是他的错处,您在对他处以凌迟般的极刑! 康宁,你不要这样跟朕说话!徽帝站了起来,你懂什么?嗯?你懂什么? 朕难道不心痛戚长风吗?可是他是最合适、最可能达成目标的人选了父皇什么都可以不管,只要能留住你的性命!若是朕年轻二十岁,机能和精力都在朕的巅峰时期,朕恨不能亲去! 徽帝声音嘶哑,好像在那一刻只是一个痛苦的父亲。 但是小皇子脸上并没有一点动容的神情。 相反,康宁眉头轻蹙,好像已经疲惫厌倦至极。 他们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徽帝才又缓缓地开口,宁宁,你为什么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皇帝问不出口,但康宁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其实小儿子对一切的知悉和反过来假作一无所知的体谅才真正让徽帝难过痛心。 他原本皇帝原本一直以为是他在保护康宁。他以为他能默不作声地为他解决了一切的。从头到尾小儿子都会对死亡的阴影毫不知情。他想要康宁远离痛苦、怨恨、恐惧 结果实际上康宁不但要独自承受消化这些,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在明知时日无多的生命里表演天真无忧的开心,只为了成全他们这一番好意。 这在顷刻间就给了徽帝致命一击。 很久了,大概是秋天时?或者更早。泪水这时才顺着小皇子的侧颊流下去。 在最开始的深夜,等待死亡的恐惧总是在他一人独处时折磨着他的身心。其实康宁不是不怨恨的他也很想扑在身边人的怀中大哭、发泄,要求安慰、倾吐不舍和恐惧。 无数次赵贵妃来看过他后转身离开,他都想追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进她手心。 他曾在临窗的榻上等待戚长风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我活不久了,你还不肯来,我们这一生又少见一面。 可是那个晚上,戚长风终于来看他了。他说他想他,那也可以约等于定情。所以康宁强迫自己从此知足、沉默地甘心。 他这短短的一生,亲情,爱情,友情都有缺憾,都有问题,可他起码还是得到了这些真情。 他想算了,爱是真的就够了,为什么要把所有问题清算干净莫不如得过且过、让他沉默地把这些带进坟墓里。 可终于还是,心有余恨,不愿掩埋,不能甘心。 宁宁,你怎么这么懂事了?为什么要把这事憋在自己心里。皇帝在那一刻有一种比心碎更甚的痛意。 康宁面无表情地站在清和殿中,他的泪水流得很急,几乎瞬间就完全打湿了自己的前襟。可是他清凌凌的眼珠盯在父亲脸上,像是两丸黑水银,那其中并没有太多情绪。 宁宁,你要你要相信父皇,你徽帝看着孩子的眼睛,却很难把这句话说下去。 父皇,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康宁终于开口了。他眼泪流得那样凶,话音一出口却出人意料的稳定。 那其实是一句迟来多年的诘问是一个横跨了时空的问题。 那已经伤害了他太久了。而这些年里他都辛苦维系着一个明明他们双方都知道早已有了裂痕的东西。 那裂痕深深扎根在他敏感多情的灵魂里,从十四岁时那个春夜开始,没有一日不在消耗他的生命。 康宁太累了。他想他已经够懂事了可是他不想再让那些东西沉默地腐烂下去。 我们与至亲的人彼此相爱,也彼此失望。这大概是我们一生也不敢下手触碰的命题。只好把它永远搁置在那里,混混沌沌地走下去。 我们可以与朋友互相清算、与爱人互相清算可是与父母子女的清算是最疼痛的,好像那是与你的来处和去处互相清算、好像那是否定了你自己、彻骨伤筋。 但康宁就要死了。 他才十八岁,他就要死了。他不想再把那些诘问永远地埋下去,好像大家就都能够很安心 父皇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他要痛痛快快地把一切抖个干净: 我对您来说,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妄想?一个尝试?一个孩子?一件作品? 我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是懂事还是不懂事?是该聪明通透还是天真无知?我真的应该健康地活着还是早早的、干净地死去?我该学会读懂权力制衡、利益争夺的不宣之秘还是保持永远没有世俗欲望的干净? 我真的不明白我不明白,父皇您到底想养成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但是没关系您想了,您就做到呀!您做不到!您根本做不到!您不能把所有的分量全倾向我这个不知所谓的梦境。您还有别的、心爱的妻子和儿女,有皇位和手中的权力他们来把我打碎了,他们把您心血来潮编织的梦境打碎了,您也没有办法! 您说原来那一套行不通啊,宁宁,你还是长大吧。以后得懂事一点。 我照做了,我照做了呀可是,难道我不说就没关系了吗?我不说也不问,这么多年也没得到过您解释一句! 现在又好像一切都太平了。您问我为什么这么懂事呀,为什么知道了不说出来,为什么自己承受一切,为什么把这件事憋在心里。 这样又不符合您的设想了对吗? 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您开心,才算对得起您康宁摇着头,我不应该懂事一点吗?我不应该体谅大家吗?体谅所有人都在保护我的心情! 毕竟我是万千宠爱的小殿下呀!父皇,对不对?我只是我只是一直都很相信你。 可是父皇,起码把我的戚长风完完整整留给我吧,行不行? 他最后看了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帝王一眼。然后挺直脊梁转身走了出去。 第71章 美梦 你怎么变丑了 康宁慢慢走出清和殿, 一路上遇到的侍人无不屏声静气、不敢抬头。他脸上的泪已经被自己拭干了,只眼尾还薄薄的透出红晕,让他整个人平添两分楚楚弱质、无端地惹人心疼。 虽然刚才流了许多眼泪, 小皇子现下倒有一种茫然的轻松,就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很久的旅人,一直守着囊中最后一点点水,哪怕再干渴也只敢稍微沾湿嘴唇。而当他终于放弃希望不顾一切把水喝光的时候,却能感受到一种短暂的、自伤式的满足和释放。 这些年里, 清和殿时有大小修葺,但跟康宁小时候的印象里、那座庞大宫室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他记得幼时自己常爱在宫室内这条宽阔的长廊上绕着梁柱奔跑,不知道从哪一年起, 徽帝给自己起居殿的东侧走廊上铺设了响木于是时有大臣在清和殿的问政阁面君时,能听到隐隐传来的咚咚咚和幼儿柔软娇嫩的笑声。 康宁小时候是不讲规矩礼仪的,初夏的午后他跑累了,就撅着屁股趴在温凉的木质地板上作势要睡觉。过不了多久总会有一双大手把他抱起来, 一路提着他走到殿门外:宁宁太吵了,吵得父皇都没办法做事了,父皇现在就准备把你扔掉! 是丢下臣子和政事跑过来看儿子的皇帝。 小皇子当然知道父亲是吓唬自己的。但是通常他会哈哈笑着被徽帝交到永春宫照料他的嬷嬷手中, 然后被送回他娘身边、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一个真正的午觉。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清和殿里许多装潢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变动, 唯独这一廊的响木一直没有更换,纵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小孩子在上面奔跑。 康宁轻轻舒了一口气, 跨出了宫门口。 他一眼就看到台阶下不远处静静站着的戚长风。 从响木走廊出来便是清和殿的东侧门,正对着一颗百年苍松。戚长风一言不发地等在那里,瞬间就和一眼望过来的小皇子眼神相会 那一刻这位戚将军的神色怎么说呢? 很像是一只做错了事被主人嫌弃了的大狗,一副想靠过来又不敢靠上来的样子,看得人心酸又好笑。 康宁笑了。 是我把他吓着了吗?他想。 他拾级而下, 像踩着云朵的神仙一样飘飘悠悠,慢慢走到戚长风面前。 小皇子是想要说点什么的安慰戚长风一句、或者佯怒撒娇,但是他甫一张口,一缕殷红刺目的血迹就从他浅粉色的唇角缓缓溢出。 接连不断的剧烈情绪消耗几乎把小皇子体内最后那点支撑着心血运转的气力都掏空了,他五脏六腑此刻都在翻腾,脑海中是情绪激烈发泄后的散漫和茫然,周遭的一切都恍惚飘散在云雾里,最终化为乌有。 康宁竭力想要再维持片刻的清醒,但是他几乎在瞬息之间、就软软倒在戚长风惊恐的眼神中。于是他也只来得及在戚长风怀里留下一句话。 戚长风心神俱裂地接住软倒在怀里的人,刚好听到那两个轻得像是就快要逸散在寒冬里的字眼:别走 我不走,戚长风捧着怀里那单薄的分量,有一瞬间几乎感觉不到心上人的呼吸了。他眼前发黑,只觉得胸膛中好像正被一只钝刀子生生插进去、连心脏被搅碎成一片血肉模糊。在那个当下,他整个人真的快要疯了: 分明是我在哀求你康宁,求你了,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可他的哀求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 那一日的昏迷好像成了一个不详的开端,自那日以后,小皇子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他的脏腑被剧毒摧伤所带出的症状变得越来越剧烈严重。一开始还是不时的呕血、昏睡、肺腑痉挛剧痛,可是很快,他醒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既而连日限在不安稳的昏迷中。 康宁开始极速地苍白消瘦下去,只是短短数日,人已经如纸片一般纤薄众人几乎快要急疯了,徽帝根本无心其他,只和赵贵妃一起守在望舒宫,一连数日罢朝。 在这种情况下,小殿下中毒的消息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三九天里,寒冬中的京城一片哀声,京郊最以灵验著称的圆通寺香客日日夜夜从山下一直排到山上,寺庙的殿堂里悬满了康宁一人的长明灯和平安符,万千民众自发为他们万千宠爱的小殿下祈福。 但是在悲伤的最中心,小皇子却正限在一片连绵不断的美梦中。 有时候他好像在梦里变小了,他跑来跑去,举目看到的都是大人千篇一律的腿和脚,于是他举起胳膊要父母来抱。 徽帝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他一把将小儿子举起来放到脖子上,康宁瞬间就变得比谁都高了。 有时候康宁又好像已经很大了,在清风与日光下,他放松地骑着马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一个陌生的、快乐又明媚的少女打马经过他身旁小皇叔,快一点!那美丽的姑娘喊道,咱们太慢啦!快点追上父王啊!父王都快跑到山脚了! 你是谁啊?康宁看着那女孩,心里充斥着很奇怪的快乐和悲伤。他嘴边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怎么都叫不出口。 那姑娘好像也不觉得奇怪似的,只笑着回答他,小皇叔,我是阿宛啊!我长大了,父王带我来千里横跨华北平原,他说:要我也走一走皇祖父走过的路! 于是那些奇怪又莫名的伤感一下子就在康宁胸中散尽了,他在马背上挺身前望,果然看到了他大皇兄远远的背影他全都想起来了,阿宛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大皇兄说要亲自带着女儿出京、在这大梁的国土上到处走一走。 还有些梦里,康宁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跟戚长风两个人出京南下,在仲夏的江南月夜湖上泛舟。他们两个人白天黑夜都待在一起,白日在镇上赁的小院闲窗下摇扇乘凉,黄昏时闻听外头有卖凉瓜的,他就支使戚长风出去买回来镇在井里,等着吃那凉凉甜甜的一口。 夜里若是老实睡在家,小镇上没有好的香料和纱帐卖,戚长风连着几夜要爬起来捉蚊虫。要么就是像这样躺在船上了,水边偶然也会吹来徐徐的清风,他把戚长风的大头捧在膝上细细研究刚刮完又长了,你的胡须怎么生得这么快啊! 戚长风就不在意地抹两把自己的下巴,长着呗,怎么啦? 康宁实话实说:有点丑。 戚长风羞愤地咬了他一口。 但是第二天早上,康宁在小院屋舍里的床榻上醒来也不知道戚长风是什么时候把他抱回来的戚长风拖着两卷明显是做衣料的轻纱、说要充作蚊帐,等他把那两大卷布料放下来时,脸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是戚大将军俊朗堂堂的面容。 小皇子从深度昏迷中偶然醒来时,脸上尤还带着一丝幸福的笑意,然后他就直面了一张比梦里邋邋遢遢的船汉还憔悴得多的一张脸。 戚长风,久居病榻的人声音细如蚊蝇,你怎么变这么丑了? 又是一醒来就嫌弃我,戚长风想要笑一下的,却只勉强扭曲出来一个不那么吓人的表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特别难受吗?想喝一点水吗? 他这一连串问题直接把还没醒过神来的小皇子问懵了。 康宁的思绪此时还沉浸在那些轻软温柔的美梦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能把梦跟现实分辨清楚然后小皇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分卷(47) 嗯我没什么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满心只惦记着一个要紧的要求,戚长风,你要陪着我,陪在我身边,不要走! 戚长风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每一次康宁在昏昏沉沉的间隙醒来,都是抓住他的手说同样的话,要求他不要走。 而戚长风每次也都回答他同样的话: 我就陪在你身边,我不会走,戚长风攥紧了小皇子的手指,但是求你也要做到,好吗?你要公平一点,你得公平一点康宁,是你不要离开我,是你不要走。 只是始终不知道小皇子有没有听清楚。或许康宁当时的状态已经不允许他再能理解消化别人的痛苦、无望与哀求。他往往又很快落回到昏迷中了,落回他那些连绵不绝、温柔欣喜的美梦。 戚长风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把他的手轻轻塞回到被子里,起身落了一个珍重的吻在小皇子额头。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了昏暗的内殿,很快走到望舒宫留给皇子议事的正堂,帝妃此时都面色难看地坐在正位上,孟白凡没有抬头,好像正心事重重地思量着什么,而堂下齐聚了所有精锐领事、最得用的精兵、暗卫之部首。 怎么,还没有带回来吗?戚长风面无表情地问道。 耿飞,消息是你亲自带回来的,你说吧。徽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他的心腹亲兵颈侧带了显眼的新伤,蚩族人说了,鬼鹊子他们那里确实还有。但是只要他们不想给,我们再怎么搜查都找不到的哪怕朝廷的人把他们人全杀光了,让蚩族从此灭族。 耿飞抬起头,事急从权我们这次把整只左路十二军开过去,确实把蚩族所有男女老少都都绑缚起来了,但并没有伤他们,只是搜查了一通。可我们把雾山翻了个底朝天,连鬼鹊子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而蚩族人嚷嚷着,要让他们交出鬼鹊子,必须要见到将军亲面才行! 第72章 无畏 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雾山蚩族人之凶悍血性由其与朝廷抗争多日、放言宁有灭族之祸也不会低头妥协, 便可见一斑。他们想要亲见戚长风的隐含意思却也不难猜测蚩族的话事人在左路军面前几乎都未刻意隐藏过其真实想法:他们是想要把戚长风的命留在雾山。 在祸事发生之前,蚩族人是很少离开雾山山脉的,这里算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地带, 蚩族人祖祖辈辈都生活于此,他们物欲低下且甘于贫穷,几乎从来不跟外界交流往来,更不会有通婚和经贸交易,连汉话都只有少数几个人通得。偶尔在山里头年景不好、快要饿肚子的时候, 蚩族人会出去抢一抢山下的平民,但南平本来也偏远,没什么官兵来管, 山下汉人也凶悍,虽然三不五时要发生械斗,但两边都讨不来大便宜,反而维持着一种大面上的和平。 直到南夷残部为了报复灭其故国的皇帝和戚长风, 一把大火毁去了蚩族世代赖以生存的鬼鹊子贫穷和山中环境的艰苦并不会真正要了蚩族人的命,热瘴之毒才是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怖绝望的源头。蚩族人遵从祖训,平日里也一直派族人对鬼鹊子生长的药田日夜巡逻看守。但是这里自来没有外人进入。他们平日不过稍微防备着想偷药的族人和乱跑的小孩子罢了。 而祸事发生的那一晚, 药田里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绝望的蚩族人甚至用身体去扑打大火, 连小孩子也冒着烫伤的危险去抢救田里的鬼鹊子,只是孩子们采药不得章法, 才将药株□□、鬼鹊子立刻就化土而死,这东西是离不了雾山的土的,根茎一化、也就于热毒无用了。那一夜,整个雾山都是蚩族人嚎啕的哭声。本来是种下了远远富余的数量,这一烧, 十有八九的族人没有药来抵抗瘴毒。 摸进来的几十个堪称精锐的南夷部将只跑掉了寥寥数人,剩下的有大半被当场乱拳打死了,还有的叫雾山人活捉住了,折磨了十几天,吊在房梁上叫山里的野狗生生吃光了腿脚上的皮肉,才拷问出了这场祸事的缘由。 蚩族人是仇恨心极强的民族,只是他们想同南夷人寻仇南夷早被灭国了,剩下些被打散了迁往草原的民众,蚩族人过不去也找不着;想同皇帝和戚长风寻仇这两人位高权重、又山高水远,他们轻易也够不到。 一时雪恨无法,又处于全族人要活不下去了的疯狂恐惧中,他们开始大规模地下山,抢掠烧杀、屠戮南平城里那些普通的汉人民众,一为满足自己在绝望之下陡升的野蛮欲望;二是私作对皇帝的复仇。蚩族人是并不觉得自己活在梁帝治下的他们心里自来都只有雾山的族人、不知有国,更不将外族人当作与自己同等的血肉。 这便是岭南匪祸的其中一个缘由了。 实际上,徽帝发起的这场征南之战足足持续了七年,不但将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歼灭、又将屡屡搅得南疆不得安生的众多南夷小国收服,从而直接将广袤的南境十一洲纳入了大梁的疆土,这一场旷世之战到现在也不能说是彻底结束了征南军的大部队依然留在昔日南夷的土地上,一为震慑、二来解决时局下层出不穷的民乱和战事。 而梁朝国境内也时有乱事发生。一场巨大的战争会带来一系列连锁的影响哪怕是对梁朝这个绝对意义上的胜方。这个庞然大物般的王朝仍然需要时间来消化他鲸吞下去的巨物,并且可能会连带产生连续数年消化不良的反应。 雾山蚩族一事也算是被牵连的其中之一。对此,徽帝其实在最开始就早有预料。但跟吞下南夷带来的众多好处、跟在青史中留下一个伟大姓名相比,那些可能发生的耗乱几乎不值一提,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 可是谁也想不到,十指不沾阳春水、四时如在云梦的小皇子会被深深牵连其中。 而当戚长风的人终于为鬼鹊子一事找上了雾山的蚩族,还屡屡因剿除匪乱、维护山下平民百姓与蚩族人打起来,两边一时更添了无数血仇,蚩族人哪里肯放过这个报复的好机会鬼鹊子本来也所剩无几了,他们还要留给族中的孩子们、尽可能保留下自己的血统,根本不可能轻易交出来。除此以外,他们便想要趁机把戚长风诱来,也将他杀死在雾山,才能报了这相当于间接发生的灭族之仇。 赵贵妃只觉得自己根本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这帮异族人的思路 他们既然世代害了岭南的毒瘴,原来有鬼鹊子可以解毒瘴也就罢了,现在鬼鹊子都剩得不多了,他们就非得死赖在那里吗?为什么不赶快举族迁出?赵云桥一拍桌子,面色含怒。 我们也理解不了,耿飞为难地摇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没提过包括说只要交出鬼鹊子,就赐他们出身、予他们财物。后面那些话还好,只是万不能提叫他们迁出雾山的事,一提这话,他们所有人都要发怒,当时两边几乎又打了一仗,好像我们叫蚩族人离开雾山,就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 那他们怎么有脸怨上别人,被烧了鬼鹊子都不肯离开那邪门地方,分明是自己找死!他们想死径自便死了好了!赵云桥恨恨地将茶杯掷碎在地上:说是避世而居,怎么又让鬼鹊子流出来了呢?还被那等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利用来害我的康宁!现在我的孩子等着那东西救命,他们又不看好自己族里的救命药,被人烧了,还能扯到旁人身上。 难道这些人为了南夷人的毒计恨上戚长风就有理,那我岂不是也能因为杨涵的毒药是从蚩族人手里来的、迁怒到他们头上喽? 她一提到杨涵,旁边的徽帝根本就不敢接话,只能蹙着眉默默地听。 戚长风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怒但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受不得激将。哪怕是蚩族人立意要他的命,一听说他们承认手里还有鬼鹊子的药遗留,他也想立刻快马飞奔过去,只要能换回救下康宁的希望。 实际上他并不害怕蚩族人的报复、折磨,甚至他已经不惧于死在这些人的仇恨中,此刻唯一拷打着他的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只是小皇子一次次昏迷醒来的嫌隙探过来抓住他的手,和那一声声虚弱的别走。 康宁连日陷在神智昏昏的睡梦里,其实早已对外界正发生着什么一无所知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能在这样的时刻都惦记着不让戚长风离开他,就好像他已在冥冥中获知了等着爱人的危险,所以用最后一丝气力也要抓住戚长风的衣角。 然而满足蚩族人的要求,戚长风也未必就不能机变应对、从中博取一线生机,但是再这样无望地耗下去,小皇子真的没时间继续等了。 戚长风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我他盯着赵贵妃警告的眼神硬着头皮开了口。 但是还没等赵云桥再扔一个瓶子砸他,孟白凡就先截住了他的话头: 将军留下陪着小殿下吧,我想我可以去岭南走一趟。 赵云桥举起的手又放下了,她当然不会砸她最喜欢的孟丫头但是孟白凡话一出口,议事的殿堂内一时全都是反对声。蚩族人听起来那么不可理喻,又固执又凶悍,孟白凡过去能干什么?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鬼鹊子是仙子笑的最后一味毒药,现在也成了唯一能解救小殿下的药,小殿下非其不可,但蚩族人其实未必是这样,孟白凡方才思虑半晌,这时的思路已变得越来越清晰,岭南的瘴毒,我早有耳闻如今想来,雾山恐怕是南平热瘴的一个极大的源头。蚩族人世代靠鬼鹊子获救,概因其祖宗传下这种解法,而鬼鹊子也只在雾山的泥土中生长,从这个角度看,蚩族也算是得天独厚。 但是鬼鹊子实际上并非蚩族人不可替代的救命药。按耿飞将军所说,他们那里没有医,只有巫,世世代代延续祖训生活。可见他们是从没想过出去求医问药、探寻其他解决热瘴的良药医方的。也或许他们祖辈中曾有尝试但是岭南自来偏远穷困,城镇中能被蚩族先祖求到的、想也无甚良医,莫说解决雾山人所中热瘴,可能连城中平民体内的瘴毒都解决不了。 因此,鬼鹊子救了他们,但是因其只生长在雾山,便也困住了他们。分明举族迁离此地便不会再有热瘴困扰,但一代代闭塞地传下来,蚩族人只知自己不能离开雾山生活、却早已不知缘由。他们对鬼鹊子的感情已如信仰图腾一般了,深深笃信着这种药救了自己祖祖辈辈族人的性命,也由此深恨牵连其中的戚将军 但是我想,无论是以重利相诱还是由着他们一味发泄怒气都行不通,孟白凡唇角微抿,我想去试一试能不能另寻稳妥的法门解决岭南由来已久的热瘴。先施以恩,才能图报届时他们便不再有灭族危机,也不必非要他们打破几百年来的认知、醒过神离开祖地,却也不再需要鬼鹊子了,想是才真正有两全的可能。 她这一席话,确实为当下的困境打开了另一番局面,若真能实现,自然是让难解的死局豁然开朗。只是这里面仍然有很多问题,首当其冲的便是时间: 岭南热瘴之毒自古有之,想要彻底将其解决,想必非是朝夕之功,可康宁未必能等得徽帝紧紧盯着殿堂下这位屡立奇功的姑娘。 根治虽难,治标却容易。当下蚩族人中已有老弱丧命,我便只是先治疗延缓一二,想来也能稳定人心,而后再徐徐图之。先让他们看到希望,然后在此时交换商讨,反而更容易达成目标。孟白凡回答得不慌不忙。 但是你可曾想过,根治瘴毒并不容易,若你最后未能达成所言,恐怕以蚩族人之品性、反会把这等落空的仇恨转嫁到你身上。朕的兵士自然会尽力护你周全,却并不能对你的安危有万全的保障。康宁便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孟白凡面无惧色,只是微微地笑了。 陛下,便是没有小殿下的事,便是臣女早年未逢皇恩、至今藉藉无名,今日我也愿意为世代罹受苦难的岭南百姓走这一遭。她折腰一拜,又直身而起: 医者无畏,本该俯仰天地而行,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第73章 答案 我想出去看看太阳 商定好人选的当晚, 孟白凡就和二皇子一起趁夜出发了。他们此去算是简从急行,孟白凡只背了两套方便换洗的衣物并大大小小一套金针小包。黎承豫也算是临时受命,从接到皇帝召见到商定此去行事方针、再到两人真正出发, 前后连五个时辰都不到。甚至他这一行都未来得及跟他母妃说一声。 实际上徽帝倒并非随便抓来二儿子作壮丁。他叫黎承豫走这一趟,除了觉得老二在年纪和办事能力上都算适宜外,也是向孟白凡表明她愿意为了康宁此去涉险,他这个皇帝也绝不会弃她的安危于不顾。他把另一个儿子也一起派过去,多少算是再添一重保障。黎承豫到底是皇子之尊, 这个保证可以说是极有诚意了,再上一步便只能是皇帝亲临。而太子去后,二皇子便是剩余皇子中年纪最长的, 真要有什么危机,黎承豫放出去也颇有分量。 再来便是徽帝作为一个老父亲的心思了黎承豫和孟白凡之间那点小九九,皇帝又岂会看不出来?孩子当然都是自家的好,但是皇帝摸着良心也得说, 孟白凡这样的姑娘,等闲的世间男子确实配不上。黎承豫这小子,眼光倒是没问题的, 好像也确实走了点狗屎运, 让人家姑娘对他有几分另眼相待的意思, 但是这点情意何其浅薄? 莫说与孟白凡原本的理想和黎承豫日后必定要陷入的皇权争斗相抗衡,便只是日常相处下的磨合, 这两个人之间都没有经历过。真到了要面对考验的那一天,他们许是连黎承豫母妃那关都过不了。 此次出行,若能让他们二人一起历经艰险磨难,体味一番同甘同苦、进退与共的滋味,于这对小儿女也算是好事一桩。 而除了这两人以外, 第二日一早,燕归和赵云侠也会随着戚长风麾下一支千人精锐一同出行,两路人兵行两路,明暗齐下、互为倚仗。燕归行事刁钻,赵云侠处事灵动,况且徽帝和燕归之间自有一种冷酷的默契不必言明如果连孟白凡的法子都不能奏效,燕归手中掌有此次行动的最高权柄:哪怕将雾山铲平,鬼鹊子也必定得拿到手中。 一开始,留在京中、守在小皇子身旁这些焦急等待消息的人还担忧:生怕康宁会问起他身边少了的那些面孔。尤其是孟白凡,她现在几乎每日都会长时间地留在望舒宫。冷不丁不见了这么一个要紧的大活人,这其中必有不得了的因由。 但是小皇子一句也没曾问起过。他的状态越来越坏了,甚至已经到了神思迷迷糊糊、记不住人和事的地步。有一回他自颠倒的睡梦中醒来,清醒了一整个下午,难得靠起来坐了一会儿,还自己捧着碗喝了药。 分卷(48) 可药刚一喝完,他放下碗就说,王太医开的药倒是没那么苦了,他嘴角微微抿着,好像还有些开心的意思:刚刚我都没尝出什么味道。 戚长风接过碗交给碧涛,当下听得只觉得心惊肉跳:一则是小皇子已尝不出苦药汤味,最要紧的是王太医好些年前就告老了,早不在大梁宫廷里伺候。 不苦还不好吗,戚长风不敢露出声色,只动作轻柔地提起被角将人仔细裹好,大概是王太医调配药方的水平又有精进了,能叫我们小殿下痛快喝下去,也算是大功一桩。唔,你今天下午醒了好一会儿了,精神头也格外强些,我看殿下这几日身体是好了不少。 康宁只微微笑着听他说话,不言不语。过了好半晌,他面上才慢慢现出了几丝疑惑,他转过头来,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是叫人触目惊心的病容,那让他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鬼魅般苍然而醴艳的森冷,只是他眼神还是和过去没什么分别还是那样一种澄澈温软的柔情: 我怎么记不太清了长风哥哥,我是生了什么病啊? 这真是戚长风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个称呼,此时猝不及防地听到,却叫他差点掉下眼泪。 寻常风寒罢了,他忍着哽咽勉强道,不过殿下发烧了,这两天总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都睡了好久了。 小皇子脑海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戚长风就近近地贴着他、陪着他,让他心里很满意,便也不再深究:那我的父皇和母妃呢?康宁鼻子一皱,是戚长风很熟悉的一个、小皇子小时候不高兴的表情,我都生病了呀,他们怎么没有待在永春宫? 在呢,戚长风捏捏他瘦巴巴的小手,他们就在东暖阁呢,他转头吩咐宫人去请帝妃过来徽帝这段时间本来政务繁忙,又兼配合着康宁昏昏醒醒的时间,三不五时的罢朝,也就趁这一会儿功夫批一批折子,赵贵妃也稍微腾出些时间来过问移交给其他宫妃的宫务,陛下他们马上就来了。 康宁人病得迷迷糊糊,也就愈发对亲近之人有了很高的需求。他昏睡醒来是不管白天黑夜的,反正睁开眼必须想见到谁就见到。好在他无非也就缠着那么几个人,他亲爹亲娘、儿时的两个奶嬷嬷,碧涛翠海,还有戚长风。偶尔他还会想起已经出宫嫁人了的永春宫前大宫女浣青,赵贵妃已是把做了母亲的浣青叫回来了,这段时间也一直住在望舒宫。 余下的人就多少差了一层了。戚长风是真怕这小东西张嘴要看到他大皇兄他到哪儿去把人找来呢。好在康宁这个小东西这时候就明明白白地分起了远近亲疏,点来点去都是那么几个人头,可着这些最亲近的人祸害了个够。 徽帝大半夜都被薅起来几次了,这会儿不过是被打断了阅览江南官员的考评,能算得了什么呢? 给人当爹不就是这样,辛辛苦苦把宝贝儿子千娇百宠地养大了,儿子自己出去找了一头猪,当爹的就因为这头猪被宝贝儿子劈头盖脸发作了一通,还得抹一把脸继续往上凑。 父皇知道,等你好了,让清河殿的王姑姑给你做糖奶糕。皇帝摸了摸小儿子的额头。 父皇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小皇子裹成了个小被子团团,病殃殃地靠在床头,满面惊奇道分明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你之前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刻已经说过了,却一次都没有吃成。 皇帝微微一笑,父皇怎么不知道?宁宁从小每次哭了、病了、闹脾气了,不都要吃糖奶糕。 就在这一刹那,徽帝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一个场景。 那是在康宁只有三四岁的时候。皇帝在自己起居的殿中理政,小孩子在父亲腿边绕来绕去地玩,徽帝当时也还比较年轻,时常喜欢逗逗儿子在批阅奏折的空档,徽帝俯下身,两根手指曲起,在小儿子鼻子上快速地夹了一下,然后马上握住了手。 父皇把你鼻子拿走喽!皇帝攥着拳头吓唬小豆丁。 康宁信以为真,呆呆地扬起脸看着父亲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然后着急地两只手往上一扑:不行!父皇还给我,不能把我鼻子拿走!小皇子那时候说话还有口水音,傻乎乎得看不出大人跟他开玩笑。 豁!小家伙真信啊!徽帝暗地里笑得腹痛,只是表面上他却勉强绷着脸,摇了摇头:宁宁的鼻子长得太好了,父皇也想要,拿过来送给父皇好不好? 不行!不行!康宁从小就是个小抠儿,我也需要鼻子的!宁宁也需要!父皇不能拿走!他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开始还只是抽泣,而后越想越难受、情绪愈演愈烈,最后两只小拳头紧握,站在清河殿的理事堂就放声大哭。 完了,收不住场了徽帝吓得抱起他百般地哄,又握着他的手摸他自己脸上的鼻子,告诉他谁也不能把他鼻子偷走。但是什么也不管用,康宁委屈害怕完了又羞恼生气,怎么说都要回去跟他母妃告状。最后徽帝实在没办法,溜溜达达抱他去找了王姑姑,让小皇子尝到了他生平第一口不在赵贵妃管控下的饮食一块甜糯的糖奶糕。 偶尔徽帝也会觉得,小儿子唯一跟他相像的地方就是他们都爱吃王姑姑做的糖奶糕。那其实是一种既不精致也不特别的点心,对于从小尊贵的徽帝来说更算不上什么难得珍馐,只是他从小吃这姑姑的手艺吃惯了,就一直惦记着这一口儿。别的儿女都不太能欣赏这带些甜味奶味的面团子,但是康宁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捡了他三哥书房里剩下的半块红豆馅都会很高兴,于是一块糖奶糕就在后来这些年里哄了他这么久。 小儿子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被宠得极憨甜娇纵,其实惦记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那么几件事,也比谁都重情念旧。 到了这样与阎王讨价还价的时刻,徽帝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他想但凡小儿子能坚持住,多像现在这样朝夕不分、昼夜不管地折腾他老爹一段日子,日后他想去哪里、想爱谁,想做什么都行。 可人在弥留之际,状态瞬息变化,很快地,望舒宫里这些人连被小皇子半夜折腾起来都成了奢求。 一连数日,小皇子都陷在极深的昏睡中,期间再也未曾清醒。 到了第七日清晨,康宁才终于在赵贵妃如枯槁般绝望地守候下睁开眼睛。赵云桥几乎在瞬间就发现了,她以一种极端地敏捷抓住了儿子的手,宁宁醒了。赵贵妃面上温柔地笑着,却只发得出微弱的气声。 而小皇子的状态却出人意料地好。他昏昏沉沉了那么多天,期间神智一直不知道停留在哪一段不知名的记忆里头。但是在这一日清晨,他整个人却重回了一种久违的清醒。他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目光慢慢掠过她,投向不远处的皇帝脸上。 父皇,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像那样跟你吵。小皇子神色里带上了一种渺远地哀伤。 徽帝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哑了,宁宁,你恨父皇吗?他勉强问道。 康宁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有点生气。我从来不恨父皇。我爱您和母妃。这一生,每一天都爱的。 那就是他能给父母的唯一的答案。那就够了。 而小皇子的视线在一殿人中飘飘悠悠,最后望向了戚长风: 戚长风,我好闷呀。我好想看看太阳,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走一走? 第74章 太阳 殿下他最喜欢太阳 戚长风, 是不是快过年了?小皇子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靠在戚长风怀里,被人抱着坐在殿门外的长亭中。望舒宫的长亭此时已是设满了暖炉, 厚软的帷幔被层层挂起,挡住了冬春之交的凛冽寒风。 小皇子醒了之后一定要出去,可是外面寒冬腊月朔风凛冽的,哪里敢叫这个玻璃水晶人跑出去受冻。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小皇子不听话, 难道谁还能动手收拾他不成?赵贵妃连在想象中揍儿子一顿都舍不得,只能指挥着宫人将最结实的一等粗布和厚棉被把亭廊团团围住这座仙宫般的殿堂自建成以来就没这么丑过。只是这时候也不讲究美观不美观了。好在康宁也不太计较,好像只要放他跟戚长风出来单独待一会儿就行。 唔, 你还知道这个?戚长风低下头亲亲他冰凉的小脸,昏天暗地睡了这么久,还能记得时间吗?好像确实快过年了吧。 实际上戚长风并不比一直昏迷的康宁更清楚外面的天候。日月流转对他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戚长风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一切概念, 唯剩下一种在等待里渐渐变得绝望的守候。 戚长风想象不出来康宁当下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他好像已经多次窥见了那黑色的、寂静的死亡。在这段时间里,有时候他会跟着康宁于昏昏醒醒的空隙间或睡上一觉, 有时就是趴在小皇子病榻边迷瞪两刻钟。 而不止一次的, 他会陷入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他好像想起了自己还年幼的时候, 有一次不小心误入了家乡白河的死人谷。他早已忘了幼时深入其中的真正见闻,但在他的梦里, 死人谷中是一片白茫茫的瘴雾,他脚下踩着冷硬的冻土,黑色烧焦的枯树枝干扭曲、斜刺入天,无数只漆黑的鸟隐蔽在死树后面,像一群紫色的影子, 正暗中窥探着幽灵的梦。低低盘旋在脚边的微风送来死者的呓语,时而还会从这种微弱的窃语中伸出冰冷的、捉向他的手。 戚长风在梦里一次次明悟这便是亡人的世界了。举目是蓝紫色的、辨不清的幽深苍茫,耳闻只有无意义的呓语和阴风,这让他感觉到骨头缝里都透出一种缓缓的、连绵的冷。而这幽暗寒冷将永无尽头,从此再也不会有晴雨雷电、日月辉光。 其实他通常很快就会惊醒过来。人心里有事惦记的时候,是很难睡得安稳的。但是不同于一般的梦,醒来之后过不了多久就能够脱离梦中情形的影响戚长风的意识和思绪开始越来越深刻地被那亡人之梦所笼罩。 他已经很难再抱有乐观的盼望或者笃定小皇子最后一定能得救了。他试图每一日、每一时他都试图振作,可他已经完全做不到。他开始无法避免地想那就是他的小殿下,他的小月亮,这红尘中最终的人间美梦将要去到的地方吗? 那就是他的所爱将要去到的地方吗? 九泉下,黄土中,永不见天光。那么冷。 不,我不能把你孤零零扔到这样一个地方。 至少我得陪你去那里才行。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悲凉和绝望,可它竟然多多少少安慰到了戚长风。此时此刻,他纵然有千般酸涩痛苦,但是那持续数月的焦虑已然悄悄消融。 你都把日子过傻了吧,康宁向后仰过去,把头枕在戚长风颈窝里,戚长风,你不要哭。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 我没有戚长风听他一说,还真以为是自己流泪了,他抹了一把脸,才敢确认自己确实只是被小皇子给唬了。只是他还没反驳完,下一刻便瞳孔紧缩,心脏瞬间如坠冰窟,康宁!宁宁!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他怀里的人双目紧阖、面色苍白如纸,在他肩颈边软软歪过了头,好像已经气息全消。 纵然以为自己已经反复设想好了最后的结局,在那一刻,戚长风仍然觉得自己瞬间就魂飞魄散了,除了胸膛里一颗剧痛的心脏,天地间一切都化为虚无。 而在那之后的十几个时辰,戚长风根本是没有意识的。他呆楞地看着小皇子被人急忙地从他怀里抢走,怔然地听着关老太医声音颤颤地说:殿下气息未绝,不过恐怕只在今明两日之中,他游魂一般立在殿里、目睹了一室宫人的痛声和帝妃怆然的哭吼。 天地五感,明烛暖风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从戚长风身上完全的剥离了。此时此刻,他好像已经成了望舒宫里一个没有喜怒的生魂、一个活着的鬼冢。 我没有哭啊。到了月明星稀的凌晨,戚长风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白日里那句反驳的话还没有说完。于是他木讷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跟谁说。 只是那时候的望舒宫已装满了失落的魂魄,无人再有关心旁人的余地,恍惚自语的也不独他一人所有哀凉绝望的情绪都汇在一起,在这凄冷的冬夜一同融进了燃着安神香的暖风。 从没有一个夜晚会如这一夜一样漫长 天色乍明时,孟白凡踉踉跄跄、被乌衣卫一路裹挟进来时,甫一踏入便大惊失色、面上血色全消她还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 关键时刻,别说戚将军这个早不中用了的,便是昔日的皇帝和贵妃、望舒宫大名鼎鼎响彻宫城的大宫女碧涛这时能顶事的一个没有。 还是跑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敏捷的关老太医把话讲清楚了快!快!小殿下还被金针吊着一口气呢,说不上能顶多久,这关老太医平时眼皮总耷拉着,做什么事都慢慢的,好像人已经很老了。可是这时候他疾跑了一路,身后五六个侍医都没跟上,人老太医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鬼鹊子可得了?与君逢的解药我已吩咐他们随时预备着了。另一味还要多久? 孟白凡犹豫了一下,先用爆发般的速度冲进去看了一眼康宁。她根本顾不上收拾一下自己了此刻这姑娘衣衫破破烂烂、头上脸上都是土。她就用沾满灰土的手指摸上了小皇子的脉门,倏然之间就对现下的状况了然于心了,然后她一咬牙:两个时辰必能得的。还请老关前辈在这两个时辰内留住殿下的命! 实际上孟白凡在这回程的匆匆一路中只是对解药有了大概的方案,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如果时间还允许她更希望能做好万全的准备、并且真正在人身上试药。 但是现在康宁的状态确实是一刻也拖不得了。不仅孟白凡在短时间内配好解药是冒险,便是关老太医想要强留住他的性命也算一个极大的挑战哪怕华佗在世也不能为此刻小皇子还能活多久打包票。 三个擅制药的太医顾不得说话就狂奔到药房跟孟白凡一起研究解药,在路上他们还撞翻了一只呆鹅就是好像正在慢慢从阴间活回来、还没完全恢复知觉的戚长风。而从孟白凡跑进来再到哐哐跑走,莫说跟皇帝见礼,那几乎就是让帝妃众人连插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但是这些不顶用的人渐次开始反应过来殿里刚刚发生了什么,而后他们相继陷入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中。 分卷(49) 啊朕她白凡回来了?皇帝像是脱力了一般把手扶在赵贵妃身上,他想说些什么,但发现自己先要艰难地找回自己的舌头。 陷入同一种狂喜的赵云桥这时已经没有一点点心思再同皇帝冷战,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眶中夺出,她转身就扑到了徽帝怀里,她回来了!赵贵妃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她说她能调出解药!两个时辰,再过两个时辰我们的孩子不会死了,他很快就能得救! 新年确实渐渐近了,好像这时终于有一丝尚早的春风随着孟白凡的回归吹入暮气中的望舒宫。数刻前的痛苦、无望,这时像是被一根火线倏忽点燃了,然后几乎以燃烧的姿态扑向一片沉默紧张的狂喜中。 怎么回事?你傻了?戚长风突然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肩膀被人碰了碰。 是燕归。他已经溜溜达达地进去看过小皇子了,出来时看到戚长风还在那傻杵着,保持着被人撞翻时的原模原样。 都没人注意到燕归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全身上下更比孟白凡狼狈百倍,颈边还有一道醒目的新伤,让人不难想象这人不久前才在雾山经历了怎样的恶斗。只是他心情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也并不像一直守在康宁身边的这些人心态那么紧张。 放轻松点。殿下醒来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说不准他到时候就会因为嫌弃你移情别恋了。那倒也挺好,燕归话讲得欠揍,但实际上他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友好: 我们在雾山时,那里天天下雨,大冬天冷得人四肢都要僵掉。但是等我们拿到了鬼鹊子,终于能从雾山返程那一天雾山毒瘴散尽,头顶上万里晴空,是南平冬天从未有过的艳阳。 你知道吧。殿下他最喜欢太阳。 第75章 套路 那我就跟他一起走 康宁刚从两种剧毒的威胁下脱离险境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由衷地感谢上苍。那段时间小皇子整个人都变成了宇宙中心,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几乎是要雨得雨, 要风得风。 莫说赵贵妃在这个期间对熊孩子作出了多少妥协,徽帝又给小儿子许下了多少愿望,包括但不限于等病好后就同意他跟着戚长风离京去玩等等,话一出口就打算将来赖掉单是戚长风就被康宁昼夜不分、四时不论地好一番折腾。 吃东西要人劝,睡觉要人陪, 喝药要人哄,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小皇子时不时要翻一翻戚长风之前欺瞒他的旧账。 实际上无非是多位医师圣手联名为小皇子斟酌敲定的康复休养计划太严苛了些,连从小到大身娇体弱生病生习惯了的康宁都受不了。况且小皇子这次醒来后, 好像前所未有地觉醒了他那种娇纵的叛逆意识,就像是这小东西生命里迟来的青春期终于到了他不再愿意被人管头管脚。 而他身边的人再心疼他,对于孟白凡和关老太医联袂出品、众多名家医士引经据典点灯熬油了十数日作出的这本堪有经册厚度的调养方案却奉为圭臬。恨不得对小殿下喝下的一杯水、咽下的一粒米都照着书册中比量。 康宁本来以为,至少戚长风会对他更宽容一点, 没准会是他身边的一个豁口,可以让他撒撒娇、讨讨饶,结果戚长风比谁都要过分 在所有康复的疗治中, 有一项极为难熬:烧热的药草炙烤穴位时是极酸痛的。康宁心里是觉得自己很坚强, 但是生理性的眼泪根本不受他控制, 每日上午下午各两刻钟的纾经炙脉环节每次都会让他精疲力尽地哭上一场。 到结束时,小皇子已是脱力失神, 瘫在枕上唇瓣微张,平素冷白的眼皮都泛着水光涟涟的绯红,乌黑的鬓发在他肩颈间柔柔散落,被腾腾热汗丝丝缕缕黏在剔透的肌肤上。他一张美丽无边的脸泪光依稀地半埋在艳色的织锦上,间或无意识地哼唧几声, 眼神如丝般幽怨地望过来时,连孟白凡这样从来心如止水的人也不能说自己未曾动摇。 但是其实小皇子当时是想伸出手,他想象着自己是可怜无比地抓住站在旁边的戚长风的衣角,好叫这个呆子能想想办法,琢磨琢磨对策,免去他以后每天要受上两遍的这一遭! 谁知道戚长风这个铁石心肠的东西不但未能如他所想,反而好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地后退一步,然后慌慌张张、全身僵硬、左脚绊右脚地跑掉了。 康宁当时简直是目瞪口呆,然后怒火中烧。过后戚长风费了多大劲才把人哄回来的暂且不提。 从那以后,康宁就发现戚长风特别奇怪,他的行为里开始透露出一种叫小皇子百思不得其解的不正常就比如说分明自己疗治时戚长风一直都陪在他身旁,现在也依然陪着。可戚长风的神色和目光开始时而带出一种做贼心虚似的躲躲藏藏。明明是正端着碗抱着小皇子喂他喝药,但有时候戚将军的目光顺着乌黑的药汁一路望到两片浅粉色的唇瓣上然后他立刻就表现得和熊瞎子去人家里偷蜜、又快乐满足又怕人发现一样。 这种症状在戚长风陪康宁度过每日的药炙时尤甚! 很难说这两刻钟到底是让戚长风享受还是难捱的时光。但是小皇子心里的不满是与日俱增了,其中之一的表现就是戚长风哄他乖乖听医士的话、照调养方针行事时他要千方百计地耍赖撒娇翻旧账。 身体更好一些了以后,康宁当然也不再满足于口头上刁难戚长风。有时候他也顺手在戚长风身上捶打两下。但是那于事无补,反倒更加重了戚长风的异样或者应该说是荡漾。 而这种奇怪的状态终于结束于某次小皇子对戚长风实施名为殴打实则在旁人看来是打情骂俏的虐待时被皇帝看到。 徽帝的脸当时比灶房里多年祖传老锅的锅底还要黑,而当他的眼神绕着戚长风又快乐又痛苦的神色、既僵硬又兴奋的躯体一打量,这位老父亲的眼底立刻就凝聚起了一阵能掀翻南夷十二州的巨大风暴。 戚大将军在电光火石之间被顶头上司如疾火霹雳般丢回了繁重如山的军务中。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人意识到原来军中还有如此繁冗的工作一样。这掌军第一人的终于回归引起了多少连锁反应便不详细言表:总之,快加班加到吐血的耿飞心里有多么感动,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一贯有了媳妇忘了亲爹的小皇子竟然并没有因此向他父皇声讨,康宁不知道为什么,在徽帝面前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心虚,好像徽帝此时此刻天然扮演着某个站在不败之地的角色一样。 宁宁今天怎么样?皇帝脸还黑着,像一个保守的父亲发现自己珍爱的女儿被登徒子未婚夫提前看去了小脚虽然,虽然他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吧,但是她毕竟还小! 怎么也要在爹娘身边再当个十年二十年的小宝宝吧。不要着急啊! 着急的小皇子弯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半点也不像平日里在他父亲跟前那样又横又娇,我今天挺好的,他眼神溜来溜去打量皇帝的脸色,父皇,京中的军务就很多了吧,估计一时半会儿且离不得他斟酌着用词,我想您应该不会把戚长风派出京? 天哪!徽帝胸口一痛。也不用这么直奔主题吧,难道都不关心两句他爹今天好不好?! 皇帝轻声咳起来,好像他突然感觉到昨晚临睡时、那寝殿里吹来的和风有点凉。 康宁以为他父皇就是清清嗓子,没想到徽帝这样假模假样地咳起来没完没了。 你在一个久病的人面前假装咳嗽,跟在瘸子面前表演顺拐有什么两样! 不过小皇子毕竟不是直眉楞眼戳穿他爹的年纪了,父皇怎么了,是不是嗓子不舒服,还是这两日倒春寒着了凉? 咳咳,父皇没事,徽帝疲惫地长叹一口,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其实有事一样,不过是积攒下来的事务太多,这两日疏于休息罢了。就这么咳两声就好了。 反正连着在清和殿加了一个月班的李温纶现在不在,又没人能就皇帝这段时间分明休息得挺好投反对票。 政务繁忙,父皇也要注意身体呀。小皇子殷殷握着他父皇的手,终于又成了一个关心亲爹的贴心小棉袄。 这才对啊徽帝舒心地眯起眼睛这才是辛辛苦苦的老父亲历经艰难险阻救回他可怜的小儿子后该享受到的父慈子孝。 所以那个戚长风敷衍完爱演的亲爹后,小皇子不想多耽搁分毫,父皇,你快点说嘛! 唉,这个长风啊,确实需要出京一趟,皇帝一本正经道,一半的征南军还留在南夷呢,形势时时变化,他总要过去转一圈,把那边的军备再进一步调整安排好。包括岭南蜀南一片,诸多乱象,总有大事小情在那等着,下面的人又不够分量,解决不了。 他军功卓著,头衔也高资历却比不过那些领军的元老,少不得四处跑一跑、将上下的不平都周全处理好。这三四年间,他都属于急升之后的过渡期,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呢。这小子七年在外,一回来就直升中央,他手底下领过的那些兵要怎么办,从地方储备军征上来的,再分派回地方?那还算他手里的兵吗,难道他从此只保留一个名号?若不然,他又没经营过自己的势力,另一套体系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人可用,地方上的人谁认得他呢? 还有,他手下也有文职、军师和参谋,他要不要为这些人谋一个出身,从此打开局面,能慢慢向文官那边渗透? 他刚回来时,这些东西朕想着慢慢教,时间还长,毕竟父皇是要把这个人留给你的。日后哪怕父皇不在人世了,你还有一个手掌数十万兵马的大将军在背后撑腰,但是后来,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戚长风相当于把他回到朝堂后最重要的一段时间给浪费掉了。所以,哪怕是为了他日后着想,他现在忙一忙也正常。 小皇子虽然从来都对庙堂之事不感兴趣,可他一朝不再蒙昧,从此就对很多事都开了窍。皇帝纵然有意唬住他,可说的也皆为实情,康宁很容易便能领会贯通。 父亲这样语重心长,康宁一时好像被架住了,似乎只能接受戚长风要到处跑的结果,甚至不好由着性子无理取闹:行吧。我明白了那他什么时候必须得走啊?他要离京多久? 这个嘛徽帝作严肃状,什么时候走不好说,看京中的军事处理得怎么样。至于待多久啊朕想想,一年半载是基本的,两年三年也正常。要是为了稳妥,三年五载才是正好!十年二十年的也行啊 什么!小皇子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行!父皇,我 嗳嗳嗳,父皇知道,无非是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嘛!徽帝心里暗笑,父皇和你母妃都心知肚明,乐见其成!毕竟戚长风这小子也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看出了这么个结果来,真行但是宁宁,这可不是害他,这是他应尽之责,应有之能,你可不要任性哦,这也是为了戚长风好! ! 小皇子被他爹堵得说不出话来,憋得小脸鼓起来,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但是皇帝得意了还没有半晌,他儿子灵机一动,把终极杀招搬出:我我我父皇之前曾答应过我的,等我病好后,就让我跟戚长风出京那这样好了,他要是一去三五年,我就跟他一起走! 第76章 春光 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候 冬去春来, 在周围人事无巨细的照料下,小皇子恢复得越来越好了。 自两种奇毒在康宁体内全面爆发、让他陷入连日的重病昏沉,一直到他喝下解药、而后在众位疾医的调养下慢慢痊愈的现在, 他几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冬。 而等康宁终于康复到能再起身的地步,他浑身上下、尤其是两条腿都已软绵绵的、几乎像是忘了怎么走路。在这种情况下,考虑到时下正逢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春天,擅长病后调养的小王太医就是当初那位王老太医的孙子,在跟其他太医商量后给小皇子增加了三不五时的户外活动放风。 大多时候康宁就是扶着人在外头站一站, 很快就被劝回去了望舒宫的人好像一夕之间都被吓破了胆子,现在对待他们小殿下比康宁中毒前那时还要紧张过度。 但是偶尔,在有康宁的皇兄或者燕归陪着的时候, 小皇子能在殿外待得更久些。 至于戚长风戚长风如今是真的被自己欠下好久的军务绊住了,虽然还没出京,但是几乎日日来回往返于京郊、清和殿、两处大营和自己的将军府。他的马是曾在当日战场上驰骋南疆的,可也吃不住如今这般颠三倒四来来回回地跑, 逢上集会日休沐日,经常还在内城被车马堵住,慢悠悠地跑不上速度。戚大将军最近这段时间连人带马, 都深深体会到了何为社畜。他也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工作耽误谈恋爱有些道理还真是古今贯通。 徽帝倒是不禁绝这个臭小子和他儿子之间的消息往来, 然而戚长风但凡有能来望舒宫看人的空闲, 顶头上司立刻就会丢出几个难题把他兜头拦住。既然他们两个的恋情已经在父母那里过了明路,但是当爹的又确实心里不大舒服, 那就在纸上诉衷肠吧,也别有一番意趣不是?可以说,在某些方面,皇帝的意识实在领先了时代千百年:他让戚长风和小儿子跨时空地体会到了网恋的妙处。 什么妙处啊!戚长风每次听到燕归扶着小殿下走路,行动间体贴温柔、悉心照料, 他就恨不得在伏案工作之余痛饮两缸老醋。 醋酸味的刺激对情人来说是无与伦比的,它能让想娶上司家千金的戚将军无视一干下属幽怨的眼神、顶着来自老丈人加大老板的双重压力,于连日加班睡眠都严重不足的百忙之中挤出一个下午的时间,专门偷渡来望舒宫、陪他的心肝在琼花园的长廊里进行户外活动。 实际上,若说戚长风在外领兵打仗算是他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和抱负,那现下这样在皇帝的教导示意下实现军权的平稳过渡倒并非他原本感兴趣的道路。只是他这样拼命工作也有理由就看看皇帝给小儿子建得这座精巧绝伦的园子吧。等以后他真把小皇子哄回到将军府了,莫说给他提供现在的生活水准,至少也不能叫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东西跟他吃苦。 分卷(50) 虽然但是,戚长风绝对是想多了,徽帝更可能的是让戚长风跟着他宝贝儿子住到另外一座更华丽的皇子府。这就是戚长风嫁入皇家的好处了。只是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戚将军此刻还是一个叫公爹心里不大得劲的丑媳妇。 时下正月已过,只是小皇子才大病了一场,限定迷信的徽帝不许望舒宫将那些绘着祈福纹饰的宫灯撤下,只是不时更换一批鲜亮的,日夜点着。哪怕是春日的廊下,华耀的灯影也映在花坛的残雪里、摇出绰绰轻红。 分明是和风送暖的天气,小皇子又已经被侍女武装得很厚,只是戚长风可能还是怕人冷,康宁走一截儿他就把人紧紧裹在怀中。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反正不大像是正经陪大病初愈的人重新适应走路。 戚将军行动间似乎不大老实,反正小皇子很快就开始抗议了。一开始康宁还比较委婉: 我只是身上没力气,又不是不会走了,怎么被你搞得倒像是小儿学步?我看茁茁再过几个月学走路的时候也就是这样了吧?小皇子被人整个扣在怀里,只能肩膀左右拧动,戚长风,你松开我吧,我能自己走。 戚长风好不容易偷出空闲逮着人,这会儿恨不得一只手变成两只手来把人搂住,哪里舍得松。他非但一口拒绝了,还拿康宁现在身体还很虚弱当借口。 小皇子无奈,行吧,那你起开在旁边看着,叫个宫人过来扶着我好了。 戚将军相当委屈明明燕归陪着小皇子的时候从来都不要什么宫人,不管干嘛都是他们两人独处于是戚将军心情相当低落、瓮声瓮气地问他为什么。 小皇子的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热了还是怎么着。他贝齿轻咬着下唇,暗自运了两回气,然后突然把手向后背着探下去、极快地抓了一把戚长风身上某个地方。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他被硌得都有点难受。 这一下的物理刺激加上心理刺激戚长风:唔 若是要父皇知道,恐怕你真得出京了。康宁心里又害羞又有几分促狭,边说边想逃。 但是戚大将军一看,既然都被发现了虽然他原本也没打算掩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抓过康宁恶狠狠地连亲了好几口,殿下让我抱一会儿吧,我这些日子天天看不着摸不着,每日只能埋在数不清的公务里,捞不着睡觉,连在梦里看看你的时间都没有。简直想得我浑身上下都难受。 他说得这么可怜,这厢小皇子也正处于虚弱的恢复期,是正需要恋人的时候,夜里在榻上将眠未眠辗转反侧的时刻也不是不想他的,于是便乖乖被他抱了一会儿。但是戚长风上下动作越来越过分,小皇子体能还不算恢复了,被他揉来捏去的腿更软了,人都快站不稳当。 康宁心里有几分被惹出来的不知名火气,于是回手就掐住戚长风身上的软肉。可是戚大将军吃痛了也不停止,反倒搂着人猛地一侧身,躲在亭廊柱子后头的死角,更肆意了,甚至叼住了小皇子耳后的柔软皮肉,在康宁颈项间又蹭又嗅是真的很像一只烦人的大狗。 戚长风当下的情状就像是在工作压力下奔波了很久的人忙里偷闲时捧住了一团小小的、极娇柔温软的猫,他已经被怀里的小东西那柔弱无骨的触感和细细绒绒的温暖毛毛迷得神思不属了,根本顾不上小猫正呜哇叫着挥着爪子对他又抓又挠无非就是多添几条血道道。 但是小皇子自小体弱,又被帝妃养得尤其天真,对一些东西还是半懂不懂掐戚长风胳膊内侧唯一能掐动的软肉不管用,他的手就直接了当地探下去,径自用力掐了一把那个了不得的地方。 戚长风当时就被他掐懵了。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维持住抱着发威小猫的姿势因为怕小皇子自己站不稳,也确实是这贼厮在这种情况下还舍不得松开手。 你这个没轻没重的小东西!戚长风缓了片刻,然后才两只手环握着掐住小皇子的腰,把人重重摁向自己怀里,你现在把它掐坏了,以后还怎么用! !!!!! 如果康宁真是猫,这时候一定要炸毛了。 虽然之前在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也有过只要一朝贪欢、从此不管不顾的念头,但他当时更多的是在虚张声势地发泄心里的不舍与绝望毕竟包括他父母在内的许多人还发自内心地把他当作一个小宝宝。 戚长风!你这个!你这个小皇子那一把小腰叫人掐在手心里,这回是真的不干了,开始挣扎不休。 嘘嘘乖乖,别声张,这里毕竟是望舒宫的地界在小宝贝的爹妈眼皮底下耍流氓,戚长风多少还是有点紧张的,他不动声色地向廊柱外瞥了一圈,然后才满含着笑意地低下头,殿下方才真是把它捏疼了。给我揉揉吧,好不好? 康宁叫他这样紧紧地抱着搂着,别说站不站得稳了他双脚根本就要离地了,只好不得章法在半空中挥舞两手,真的像猫一样又抓又挠:你发梦呢!戚长风,你敢欺负我?!回头要让父皇知道了,准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哪敢欺负你?戚长风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宠溺意味。在这样的时刻,所有男人都免不了本性毕露的:他劈头盖脸地就对着小皇子挥过来的巴掌左右亲了两口: 哎呦,宝贝儿,你就稍微碰一碰它我好不容易偷空来瞧你,这几日忙得团团转的,待会还得连夜赶回京郊。下次再过来看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活该,我看还是父皇让你干得活儿不够! 话虽如此说,这一日的戚长风到底有没有得偿所愿,只有天知道。 但是戚将军也并没有得意很久。 除了一个难搞的公爹,他上面还顶了两个虎视眈眈的大舅哥正好赶过来看弟弟的黎承豫隔了老远就平地一声吼: 戚长风!你跟宁宁躲在那儿干什么呢!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当哥哥的本能让黎承豫看见这样的场景就下意识地很上头。 以黎承豫之迟钝,他终于意识到戚长风和他小弟之间不只是挚友关系必然不是他自己突然开窍:是孟白凡当时满脸震惊这个人怎么还不知道地告诉了满脸震惊于女神怎么会这么想的二皇子,导致黎承豫的世界观在那之后就长时间处于某种震荡。 从那以后,黎承豫一直很想找机会跟戚将军来一段促膝长谈,然后当面谴责一下戚长风。只是戚将军被徽帝丢在繁复的工作里,一直很忙,二皇子也很难把人逮着。 黎承豫觉得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候。 第77章 热心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戚长风更热心肠 可怜戚长风一共也就挤出来两个时辰, 还被黎承豫从中搅合了一通。 二皇子当时满面狐疑,怎么看戚长风怎么有一种不知来由的不爽:说啊,你俩刚才躲在那儿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还要避着人行动。 他们三人此刻并排坐在长廊连着的石亭里,黎承豫还特意将戚长风和他弟弟左右隔开了、径直坐在了两人当中。听着戚长风模棱两可的解释,二皇子神色中好像也显出几分深沉似的、只端着茶杯不置可否。 此情此景,不禁让戚长风想起了上次他们几个人一起在萃英集看傀儡戏的时候。那时候黎承豫可顾不上管弟弟,全副身心都聚拢在孟白凡身上这让戚长风前所未有的生出了对孟医女的思念之情。 这大好的春日, 他是军务冗沉,好不容易才挤出空闲来看他的小皇子,可没听说黎承豫和孟白凡最近有什么事务特别忙碌, 为何黎承豫不好好珍惜这融融春光,反而闲得过来打搅他和康宁? 实际上黎承豫倒是想黏在孟白凡身旁。可他今日进宫来,正是因为他跟孟白凡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到自己母妃那里想要解决、却进一步激化了问题, 他不想灰溜溜就这么出宫,于是路过弟弟这里便进来转悠转悠。 戚长风连今日下午这一会儿都是好不容易才空出来的,他这段时间除了工作根本无暇他顾, 是以完全猜不透向来大大咧咧的黎承豫此时看起来心情沉郁的缘由。 一直在宫里养病的康宁倒是猜到几分, 那还是燕归告诉他的别看阿归这个人好像对人对事从来都冷冰冰的, 可他一向能熟知周围发生的一丁点风吹草动,是以小皇子一直都觉得好友冷酷的外表下埋着的是一种充满好奇心的八卦闷骚。 而燕归告诉他的是:因为康宁终于解了体内的毒, 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徽帝的心情也随之变好了,先前宫城内外无人敢妄动的警报一朝解除。两位年长皇子的母妃最近都在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召见世家女,一点也不掩饰她们想为儿子求娶得力妻室的举动。 说句实在话,尽管大梁一向流行晚婚晚育, 朝臣贵族中终身打光棍的也有不少,但是皇子们想要继承大统,那奉行单身主义肯定不成。远的不说,便是徽帝那一代,皇帝这个人年轻时这么爱玩,还能在兄弟中脱颖而出便是因为他另一个出身高贵的同胞兄弟不但不肯成婚,当年被逼急了差点要去带发清修。 那既然要给孩子找老婆,现成的跟自己儿子年龄差不多的对照组就摆在那里两位母亲自然暗中较劲儿、谁也不肯低对方一头。 这事指望徽帝根本就不靠谱,看这两个皇子都挺老大了、皇帝一点也没有管他们婚事的意思就知道,他就擎等着有一天孩子自己选好了,跟他那儿说一声就行。实际上除了当年太子的婚事,皇帝对哪个孩子的婚娶之事都未太干涉过。大公主的驸马是老太后还在世时就给定好了,淑妃和大公主都满意,也就那么着了。而另一位昭阳公主自己就有主意,相中了卫国公府。剩下两个儿子先是因为储君薨逝不敢招眼,再缓过几年又遇到幼弟病重,生生耽误了这许久。 出身显贵又品性适宜的贵女都是有数的,尽管丽妃并没有定死了某个标准但是孟白凡这样的是肯定不行。是的,黎承豫那点心思,亲娘不可能看不出。只是她跟她儿子的审美不大一样,孟白凡这样的姑娘她完全欣赏不了。 先不说黎承豫之前被皇帝匆匆揪过去陪孟白凡一起南下涉险,甚至未来得及同丽妃告别,已经让丽妃有很多不满了。她不敢怨恨皇帝和四皇子,却迁怒上了和黎承豫同行的那个姑娘。便只说孟白凡本身 丽妃实在对儿子的口味难以苟同。 从封号也不难窥见,丽妃本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女子,她容貌清丽、体态柔和微丰。她一向觉得黎承豫也算继承了陛下和自己的优点,生得丰神俊朗、端得仪表堂堂。不说找儿媳妇非得找个绝世美人吧,起码也要过得去才好。孟白凡她又不是没见过,最多只能称一句清秀,周身还透出一股叫人不大亲近的清冷。 丽妃第一次见到孟白凡时,就很难想象世上有哪个男人会对这样的姑娘心动。偏偏这事不但发生了,那人还是她自己儿子。于是她非常直白地问了黎承豫:就算咱们不以貌取人吧,但是孟姑娘她 如果康宁当时在那里,肯定不会像他二皇兄那么愣。但是黎承豫这人打小就没涉猎过婆媳矛盾这一领域,又很晚了才在感情方面开窍,他不但打断了他母妃的话,还回应地非常直接了当:什么叫不以貌取人?母妃觉得白凡还不够好看吗?他非常震惊,我就没见过比白凡更美的姑娘! 丽妃目瞪口呆地盯了儿子半晌,发现这小子是认真的她心里瞬间就更加不高兴了。 这是第一遭。 如果说容貌还只是次要,那孟白凡堪称低微的身世就更叫丽妃看不上。更有甚者,这姑娘好歹也算是官宦之女,又能跟皇家攀上几分恩情,可她一个姑娘家,居然不伦不类地操持医行,甚至丽妃也听过那些传言:孟白凡这些年里都没断过跟三教九流的亲身接触,还亲跑去岭南给那些穷山恶水的贫贱夷民解决什么热瘴。 甚至听说孟白凡去一次还不够,眼瞅着小皇子逐渐大好了,这姑娘又张罗着要再次南下,而她的这傻儿子还想要再次跟她走。 这位孟姑娘对黎承豫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若是她能影响着黎承豫做些于皇权大位有益的事情还好偏偏这个孟白凡三不着调,在三皇子一派频频搅动风雨的当下还把黎承豫一次次拐到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 这一切都让丽妃对孟白凡的不满情绪达到了巅峰。 而黎承豫解决这件事的思路相当有问题:他觉得他母妃之所以不喜欢他心爱的姑娘,是因为丽妃跟孟白凡缺乏接触,所以看不到孟白凡的好,他先是在丽妃面前对孟白凡百般夸耀:那真是天上人间绝世独立一仙女,又勇敢又善良又坚强,您看人怎么能只看出身呢?这是很肤浅的啊,她灵魂那么独特高贵,简直比母妃您当年都好您怎么还能对她有意见呢?您是不是应该虚心学习一下我女神的好? 然后黎承豫惊讶地发现,自己都那么诚恳了,居然一点都不起效。 于是他又祭出了终极大招他把孟白凡直接带到丽妃面前了,准备让这两人实地相处一下,让他母妃受到点近身的熏陶。 但孟白凡她是一个性格确实很独特的姑娘。她性子向来冷淡,并不是因为她生来高傲,也许是自小的生长环境使然,也许是因为从来没人教导过她她始终不大能理得顺弯弯绕绕那一套。 她确实是跟黎承豫两情相悦的,但她实际上还是把更多的精力扑在自己济世救人的事业上。黎承豫被深深吸引的也是这一点:他生命中遇到过的那些性格鲜明的女孩并不少。就说他的姐姐妹妹,就在徽帝的教导下各自成长得独特而骄傲。但是孟白凡这种人在所有男人女人之间都是少见的她怀揣着的是一种真正伟大的理想,并且已经在这条路上闪闪发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皇帝跟她也比不了。之前徽帝还觉得包括二儿子在内的世间男子都配不上她,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所以黎承豫已经在冥冥中意识到了他们两个能喜欢对方,幸运的并不是受到皇子垂爱的御史之女,而是他这个凡夫俗子才对。 而更幸运的是,孟白凡肯为她这一段年少的热恋做出努力,试图得到黎承豫母亲的承认和喜爱,明明她还有那么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要做要忙。但是两个人能相互吸引总是有道理的,黎承豫不擅长处理婆媳关系,孟白凡比他更不擅长。 孟白凡进宫一趟,非但没能跟丽妃搞好关系,反倒真正把一切搞僵丽妃直接在她面前谈起阁老和公侯小姐,说要在这几家贤淑德良、身份高贵的贵女之间选一个才好。至于黎承豫自己喜欢什么,大婚以后抬进府里就罢了,她在宫里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也管不着。孟白凡再不擅长世故,总要在长辈面前保持礼貌,她当时面目表情不发一言地撑过了全场,然后从那日以后就不肯再见黎承豫了。 分卷(51) 一半是确实伤心,一半是被这莫名其妙的破事烦透了。反正她再过不久又要南下,索性就在医馆中闭关、拿兔子研究毒瘴。 黎承豫气得找丽妃大吵了一架。可这非但无济于事,反倒让丽妃心里更恨了,发了狠拿孝道威胁他。 母妃说,叫我三日后必须到她宫里跟韩小姐见面。不然她就要绝食了。 戚长风简直是听得心惊胆战,心想原来徽帝这点刁难根本不算什么。幸亏赵贵妃从小也养了他一段时间,心里一向还挺喜欢他的呢要是康宁的亲娘也来威逼绝食、叫小皇子跟姑娘相亲这一招,此刻犯难的就是自己了。 他也真的挺同情黎承豫的他准备给这位二舅哥好好参谋一番,看看能不能帮他把当下的困境给解决掉。此时此刻这世上简直没有比戚长风更热心肠的人了,他认为自己义不容辞、必须想办法让黎承豫和孟白凡重新和好:总不能以后每次他好不容易跟康宁相处一会儿,就跑来这么一个人搅局啊! 第78章 小羊 小肥羊已经机智地跑掉了 小皇子被另外两个人严严实实地围在细羊绒的薄毯里, 手捧着一杯酸甜微温的果露,听着戚长风这个臭皮匠给他二皇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一顿分析,心里颇替丽妃觉得惨不忍睹。 戚长风认为, 二皇子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守好第一步三日后那不知所谓的会见他千万不能去,先不说他这一去会不会叫孟白凡更加生气,单是他这次这么容易就妥协了,丽妃从此就知道该怎么拿捏儿子了。 二殿下想想,丽妃最开始用绝食来威胁你见韩姑娘, 你从了。下次她再用上吊威胁你娶什么李姑娘刘姑娘,你从不从呢?你若是真娶了别人,你跟孟姑娘就再无可能了。你总不会真打着以后把孟姑娘纳为侧室的主意吧? 怎么可能!我我我我不会娶别人的, 黎承豫打了个寒颤,我母妃那里,我会继续想办法劝服的 你难道还没劝吗?你已经三番五次劝说过丽妃、甚至都把孟姑娘带进来了,这都没用。这说明单靠劝说是行不通的。戚军师高深莫测地摇头。 康宁缩在宽大的椅背里悄悄听着, 像只小狐狸一样偷笑个不停。他仗着他二皇兄这会儿正愁眉苦脸地低头深思,往后探身越过黎承豫对戚长风刮脸比羞。 那意思是你还好意思教别人呢?我看你自己的处境就够你发愁。 戚长风心想: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我这都是为了谁啊?但是他又觉得小皇子如今终于性命无忧了、哪怕是此刻没心没肺没良心的样子都别有一种可爱之处。 戚将军的一颗心又痒起来了。这碍眼的黎承豫 碍眼的黎承豫虚心求教:那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长风? 戚长风清清嗓子, 赶紧把不由自主从黎承豫椅背后伸过去的手搭在二皇子肩膀, 看起来诚恳又亲切、好像正跟人推心置腹:所以你从第一步开始便要有意识地跟丽妃娘娘交锋。你先好言劝她珍爱自身,她要是坚持逼迫于你你到时就说, 若丽妃绝食,全因你这不孝子之故,你劝服不了她,便只能陪她一起绝食。若丽妃不能回转心意,你这当儿子的也不会吝惜这点皮肉之苦。 黎承豫恍然大悟, 拍手赞叹。康宁裹紧了自己的小毯子,大摇其头。 戚长风这法子固然会在短时间内起作用,却只会为黎承豫和孟白凡的将来填更多隐忧。 但是小皇子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戚长风继续适得其反地胡诌 再就是孟姑娘那里,二殿下怎么能怕一次两次的闭门羹?戚长风谴责道。 我没有是白凡她生我的气,根本不想见到我说到这个,黎承豫就神色失落,满目忧愁。 那你便更加要去解释、道歉,放下身段求得宽恕,戚长风给他传授自己的经验,你不能叫人家把气憋在心里啊,纵使她不肯原谅于你,你过去让她撒撒火,也总比她自己闷着要好。戚将军讲得头头是道:纵使见不到她的面,隔着门板是不是也比现下相隔百尺要近得多?纵使不能叫她宽解,听听她的动静也比一个人苦相思来得舒服吧? 这可都是戚长风的肺腑之言了孟白凡的脾气多好啊?丽妃都欺负到她脸上了,她也只是闭门不出。相比之下,他去年夏天被他的小心肝喜怒无常时冷时热一番折腾的时候,那才真是有苦说不出。 黎承豫得此箴言,如获至宝。 听长风一席话,我真是豁然开朗!二皇子手掌相抚,我真是白白蹉跎时光了!那我现在就先执行长风教我的第一步!我立刻去找我母妃禀明我是不会去见什么韩小姐的,如果母妃非要逼迫于我,我也只能陪她一同受这皮肉之苦了。 他俩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可他二皇兄这领悟的还不如戚长风教的呢康宁不禁绝倒。 虽然戚长风的心里是想着:只要这碍眼之人肯立地消失、他想干嘛去都行但那两人毕竟一个是他亲舅哥,一个是他家小殿下的救命恩人他赶紧把黎承豫兜头拉住了: 你现在怎么能去找丽妃娘娘说这个?刚从丽妃那儿气了她一通回来,还要再杀个回马枪,真是不把亲娘气出个好歹来不罢休: 我刚才说的只是应对方式,又不是必行的计划二殿下只管先离开,让丽妃也能冷静两日,然后你在约定前日再使人进宫去告诉丽妃你来不了,只随便寻个差事的借口就行。如果真要用到我说的那一步,你也不能明火执仗地像是赌气一样啊,恐怕那样丽妃非但不会心疼儿子,反倒想把黎承豫暴打一通: 你说自己也要绝食的时候,要面露痛苦、要语带哀求 小皇子这时才有几分惊讶的意思,捧着果露不由侧目。 小殿下杯里的梨汁凉了吧, 戚长风趁着黎承豫消化知识的空档,终于能借机溜达过来,拿过康宁手中捧着的果露一饮而尽,不要喝这杯了,桌子上还温着一壶。 他们俩自小亲近,康宁又被他伺候习惯了,完全不觉得共用一杯有什么,只乖乖接过他重又递来的杯盏,一看就是很适应这人的照顾。 黎承豫尽管心思都在自己的那些为难事上,觑到此情此景也有几分不舒服。 真奇怪昭阳那疯丫头调戏卫小公子的时候,那真是多过分的举动都有。她还将自己的巾帕塞到卫恩若的外襟里,把小卫公子羞得满脸通红。黎承豫当时还看得哈哈大笑呢,完全没有此时此刻的不爽。那感觉就好像是自家的宝贝弟弟,即将要被个手段高超、一肚子心机的男人骗走。 但是戚长风刚才还全心全意地帮他出主意,他这时也抹不开面子充当无情长兄。于是他准备找个委婉的方式把戚长风带走 戚长风对此一无所知,还试图先下手为强把黎承豫哄出宫:丽妃娘娘那里虽去不得,二殿下去找孟姑娘解释道歉却不该耽误。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亭外的天色,我看这事宜早不宜迟,时间久了,孟姑娘那里不一定又听到什么风声。孟姑娘的医馆离宫城又远,二殿下还是应该即刻出发才好。 他说的非常有道理,黎承豫也是听得连连点头。 不过:长风,你这些日子如此忙碌,听说单是千户以上的论功编册、军中勤杂等务就有一屋子的文牒等你过目,你能抽出这一下午的时间来看宁宁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今天在外面待得也够久了,很不该继续留在殿外吹风。现下时辰快近黄昏,我看你也不要再于宫中耽误正好我也赶着向西城走,咱们正巧同个方向,不如你这就同我一起出宫! 什!么!人!哪! 戚长风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声浪巨大的咆哮你还知道我忙?知道我抽出时间来找我家小皇子不容易吗?你过来搅合了这么久,现在还不赶紧走?你还要把我也带出宫? 那一刻,戚将军的脸色非常憋屈古怪,看得康宁再也忍不住偷笑出声。他这一点动静立刻引来了戚长风满眼的控诉,他俩四目相对,一时根本顾不上在场的还有什么旁的人,直接就在黎承豫背后你来我往地交换起眼色来,一个狡黠得意又好笑,一个委屈无奈又好气。 黎承豫他又不是个瞎子,立刻就重重咳出声。他满眼谴责地看了为长不尊的戚长风一眼,在这干什么呢你们?多大了,还作这等小儿情态。长风,你军务那么繁忙,就别再继续磨蹭下去了,咱们这就走吧。 然后他又看向他弟弟:这会儿风就渐渐凉起来了,宁宁就别待在外面了。你现在最不能大意,来吧,二哥先看着你回屋。 二皇子的视线一转过来,康宁立刻乖乖点头作赞同状,好像一个无辜的乖宝宝。 而等黎承豫的目光转回到戚长风脸上,康宁就在他哥背后直起身,对着戚长风扮起鬼脸来,活似只得意又俏皮的小狐狸一样。 太可爱了戚长风实在很想再把人抓过来狠狠亲上两口。 但是黎承豫现在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 戚将军无奈了,行吧,我跟你走但是总得容我先跟小殿下告个别吧。 可以啊,你们就在这里告别嘛!二皇子理所当然道。 戚长风一眼不发、面无表情地盯着黎承豫。二皇子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到他跳动的额角。 他这样一脸憋屈无奈地盯着人瞧,不由也触动了黎承豫的几分恻隐之心。想到面前的人方才还诚心诚意地给自己支招,二皇子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了,终于稍作让步: 行行行,你跟宁宁告别吧。我到殿外等着你啊。不过你俩不能再跑到那柱子后面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鬼鬼祟祟的了,也别待得太久。半盏茶就差不多了,到时间赶紧出来啊戚长风! 这当哥的叨叨叨叨,终于肯出去了,只给戚长风剩下半盏茶的独处时光。 戚长风一时也顾不上憋气了。他一看到黎承豫的身影在殿门口消失,立刻就站起来往小皇子那跨了一步。而康宁紧接着就笑眯眯地退了一步。 戚长风再跨近一步,康宁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还记着之前的事呢戚将军无奈地站住了脚,朝小皇子伸开两只手臂:宁宁快过来,二殿下在外面等着呢,我不会做什么的。 如果在当时也有狼外婆的故事,那约莫也就是戚长风现在的样子了。 康宁盯着他缓缓摇头。 戚长风顾虑着外面还有人家亲哥在等着,只能耐下性子继续哄他:臣只有半盏茶的功夫了,今日出得宫去,下次再见到小殿下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臣一定不做别的过分的事了,殿下就再给我亲一口行不行? 小皇子想了半晌,好像终于有几分软化了,好吧,亲就亲,但是不许你过来你就站在那里,不许说话不许动,也不许睁开眼睛,乖乖等着我。 听起来也不错啊戚长风依言照做了。他真的闭上眼睛美滋滋地等在那里,像一只大尾巴狼等着美味的小肥羊自投罗网一样。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只等小家伙送上门来,就立刻捉住他稀罕个够本才好。 可他只等来额头一痛。 戚长风睁开眼睛,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的小肥羊已经机智地跑掉了。 而殿门外的黎承豫正抻着脖子向内大喊:半盏茶的时间已经到了!快走了,戚长风! 第79章 酸麻 你都把我腿枕麻了 这一年的春末尤其暖和。戚长风埋在军务中连轴转了一个月, 终于能暂且松一口气,像此刻一样瘫在小皇子身边慢吞吞地将时光消磨。 在一群人密不透风的照顾下,康宁的身体逐渐恢复到了一种比较理想的程度, 但他原本也不像常人那样强健,又毕竟在两种剧毒的威胁下度过了好几个月,现在仍然比毒发前要虚弱得多。 前些日子,京城的天气乍暖还寒,纵然已经在百般防护下, 小皇子还是病倒了。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小病,对他来说却有危及生命的可能,好在当日几位擅治风寒的疾医都宿在望舒宫前的棠梦轩中, 连着守了一宿,天没亮就让小皇子体内的高烧退去了。 总体上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有惊无险的小风波,但却实实在在把连夜从城外赶来的戚长风吓着了。从那天以后, 不管当日的公务如何复杂忙乱、要牵扯周转到几个地方,有多少没法推拒的同僚聚会、多少拒绝不得的酒喝,戚长风忙到再晚也会披星戴月地赶进望舒宫, 亲眼看看他的小心肝是不是已经安安稳稳地睡了。 有一晚, 康宁半夜醒来, 就看到戚长风正盘膝坐在他床边的脚踏上,满身酒气却精神奕奕, 呼吸放得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动静,只是那样满怀柔情地注视着他。 小皇子在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看见了这个人,几乎瞬间就被一种微甜的、朦胧而绵软的快乐包围了。在幽紫色的宁静春夜里,轻纱幔帐撒落了无限温柔的月华, 悠远的香气在情人的爱意中悉数融化了,康宁晕陶陶地拱在温暖的锦被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正在变得越来越软了 嗳,我要化了康宁在爱人的目光里舒服地伸展手脚,傻乎乎地异想天开着。 他像一只迷蒙间伸懒腰的猫一样,肆无忌惮地舒展趾爪,戚长风瞧见那浅金色的锦被下顶起的两个小小的可爱的鼓包:他知道那下面就是小皇子两只雪白的脚丫。 在这样平静又惬意的快乐中,所有的吻都是水到渠成的。 戚长风翻身上来,虚虚地罩住康宁,他能感觉到两只柔软微凉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脖颈,又顺着自己的衣领口慢慢地、迟疑地探下去了,他还听到小东西呢喃似的小小声抱怨:大酒鬼,臭死了 小宝贝 戚长风第一个吻落在小皇子光洁的额头上。他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了一个相当奇怪的想法:可能是康宁的肌肤触感过于美妙,甚至柔软嫩滑到像有一种微微的吸力一样他真想一口咬下去啊。 但是戚长风醉得还不够厉害,他知道自己一口下去这小东西肯定要闹。于是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的嘴唇从那里离开了。 怎么睡着睡着还醒了?戚长风又对着那挺拔漂亮的小鼻梁轻吻了两下,今天好些了吗?他有力的臂膀虚虚地拢着他的小殿下,声音放得极轻,像枕褥间出口即散的梦话,宁宁乖,别蹬被子啊,一会儿又着凉了 分卷(52) 康宁此刻的神智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他先前的高烧早已经退了,但是这几日凌晨时仍然有微弱的反复,此时又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戚长风这样兜头盖脸的一亲,人就更加迷糊了: 哎呀!我热呀你松开一点嘛! 戚长风拖着人把他从被子里稍微抱出来了一些,一只手从小皇子身后探过去摸了摸,感觉他没出什么汗,才觉得放心了些,好了,肩膀都露在外边了,现在不热了吧?他一手横在康宁腰背间牢牢地把人托抱住,一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小皇子散落开来的柔软微凉的长发,殿下喝水吗? 其实康宁是稍微有点渴的。但是戚长风刚从春夜里迈进来不久,他又一向穿得很少,整个后背都在方才的路上被穿透衣衫的晚风吹得温凉温凉的。小皇子两条胳膊都钻进去了,正舒舒服服地把睡得热乎乎的掌心都贴在人家身上呢,这时一点也不想放开他。 小皇子摇摇头,两只眼睛还困得半眯着,瓮声瓮气地要求道:不喝水,不要说话了!来继续亲吧 戚长风闷闷地笑了一声,知道这小东西要不是生病了,加上这会儿还没太睡醒,是绝对不会坦诚地讲这些话。 实际上小皇子倒不是真的多么矜持害羞、或者不喜欢与戚长风亲近只是他的身体终于好了,不用再惶惶于自己不知还剩多少天的生命、不至于再不敢浪费与爱人相聚的每一刻,这才终于能腾出手来慢慢清算去年秋天给戚长风记的仇了。 但是爱人长命百岁,那怎么相处都是情趣、怎样拉锯都有无限的快乐。 戚长风也不想跟他分离片刻。他索性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像抱孩子那样将他整个人牢牢托住、带他绕出内室的屏风找水喝。 康宁从小被锦衣玉食地伺候长大,有人捧衣服来就知道伸手,有人喂水就会乖乖张嘴喝下。他就着戚长风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水,因为午夜醒来的干渴吞咽得有些急了,一缕细细的水线从他淡粉色的唇角溢出,在清浅的月光下微微润湿了他细白的下颏,又一路蜿蜒向下,把他柔软的前襟洇湿了。 于是戚将军也在一瞬间就觉得渴了。 他将手中端着的小小玉杯轻柔地放回桌上,两只手臂重新将人抱起,都等不及一路回到床上,便低头吻上了小皇子唇角透明的水泽。 康宁只来得及发出一丝虚弱的嘤咛,便被一种巨大的、缠绵而梦幻的纠缠整个吞没。 刹那之间,星月倒悬;千万树花,一息开落。宇宙间好像瞬时焕发出无限温柔的微茫、到处爆裂开细小而隐秘的快乐。 在当下那个疯狂混沌又光影迷离的分刻,一切感官都在永恒的时间里消失了,小皇子听不到春夜花开的声音、看不到拂在他们交缠指间的月色,他唯独能感受到一种充满了珍视意味的野蛮掠夺而那陌生的愉悦到了极处,甚至让他生出几分细微的恐惧、一种贪婪的向往和几分莫名空旷的失落。 到底还在病中,康宁的体力也支撑不住太久,那一晚的亲吻过后,他没多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而戚长风是怎么都睡不着了。他靠在床头,手臂被怀里拢着的人半枕半搂着,那一夜都没舍得动过。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小皇子身上,连多眨几次眼都不愿意,好像守着什么绝世的宝贝一样唯恐在自己眼睫阖上的瞬间就把宝贝弄丢了。 等小皇子终于醒来的时候,戚将军就这么瞪着眼睛生生靠坐了一夜,半边身子完全麻了。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一枝春桃横横向宫殿的方向伸展过来,恰在寝阁透出暖光的纱窗外停泊。 戚长风,给我把窗子打开,我想看看那枝花,小皇子甫一醒来,便一边睡眼惺忪地颐指气使,一边在人怀里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因为离得太近了,他两只胡乱摆放的脚在伸展中四处踢蹬、然后直接踩住了被子下面、男人酸麻僵硬的腰窝。 那种细腻柔润的触感,在全身僵硬的时候尤其让人感受深刻而还没等戚将军心神荡漾,康宁又想起来了什么:戚长风,今日温丹将军回京啊,你怎么还在这赖床,是不是该赶紧走了? 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怎么好意思说他赖床的?还有,怎么这才醒来就要赶他走了? 不过戚长风那一晚的收获仍然是巨大的小皇子的一场风寒渐渐好了以后,依然默许了戚长风每晚都过来睡在望舒宫内皇子寝殿的床上,甚至开始在夜里和清晨,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榻上,笨拙而柔软地吻他。 而京中先前积压的、需要他这个大将军过目的军务也终于被处理得差不多。其实正常情况下,戚长风的职务是没有这么忙的,只不过他这一二年间都处于战后的过渡交接期战后的军力部署、兵役返乡,军功论赏,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繁杂事务,算是一个相当浩大的工程,单是以戚长风的位置需要亲自出面抚恤慰问的牺牲兵将的遗属,京中就有七八个。 要坐稳他目前的位置,这里面任何一件事他都得经办稳妥。这世上向来是什么位置的人就要做好什么位置的事,便是徽帝也要顾忌跟权衡、不能随心所欲的。真正的富贵闲人从来只有正搂着他的这个 康宁把戚长风的大脑袋捧在自己腿上仔细琢磨,那你明儿起就不用每日颠颠的几头跑了吗?他不轻不重地按着戚长风眉尾的红色疤痕问他。 应该能歇几天吧。戚长风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啄了一口,再有事也都让耿飞去办吧,他跟我跑了一个月,一般的事程也知道怎么处理了。 小皇子轻轻推了他一把,你也不好可着耿飞一个人宰吧?你就忙了这一个半月,人家是不是有三四个月没歇了?康宁心思飞转,我记得我上次还问你来着耿飞他还没有家室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戚长风警觉道为什么突然关心上耿飞了,我也还没家室啊?他躺在小皇子膝上意有所指地睁开眼睛,不伦不类地抿着嘴角,委屈得十分做作。 我感觉耿飞人不错啊,关心关心他呗!赶紧告诉我!小皇子又推了他一把,起来!你的大脑袋太沉了!你都把我的腿枕麻了! 第80章 满足 我看你好像没有力气了 玩笑归玩笑, 实际上戚长风明白小皇子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对此倒是有不同的意见: 碧涛的婚事,我看你还是不要着急,他把康宁的小手抓在手心里把玩, 她现在正是紧张你的时候,哪里有谈情说爱的心思。殿下就算提起来,估计碧涛也会没有仔细考虑过便先拒绝了。 唔,我是想着,她还比翠海大一岁呢, 翠海的家人早为她找好女婿了,今年秋天就要出宫备嫁去的。到时候碧涛还留在宫里没有着落,纵然望舒宫没人敢说什么, 旁人难免会看轻她几分。我又不是立刻要赶她走只是先心里有数,准备几个合适的人选也好啊。 康宁自然关心他的大宫女。在他心里,从小就陪在他身边的碧涛和翠海并不比他亲兄姊地位更低。他小的时候,永春宫的大宫女浣青是很早就由赵贵妃亲选定了合适的公子, 攒了丰厚的嫁妆好好嫁出去的,那公子哥的人品能为都不差。现在浣青在外面已经是当家做主的小官太太了。 可是戚长风说的也有道理,碧涛现在确实一心都在紧紧看着他上面就是有时候看得太紧了些, 带动的望舒宫上下都十分紧张, 好像连一丝暮春的晚风也在密谋着侵害他一般。 这一方面更加紧了小皇子对碧涛未来出路的思考, 一方面也让慢慢恢复得差不多的康宁越来越爱往外面跑了。 当然,这个外面一般指的就是戚长风的将军府, 偶尔康宁也会去他大皇姐的府上看看他一天一个样的小外甥女。 这两处府邸离宫城都极近,几乎就是一两刻钟便能步行回来的距离,住得又是最知根知底不过的人,照料一个小皇子不成问题,于是刚好踩在碧涛那根时时紧绷着的神经上, 没有越过她的底线。 但基本上是把皇帝的底线踩得很痛。 小儿子已经跟人家两情相悦了,徽帝哪怕不是滋味,倒也并没有真的掏出簪子来划下银河星汉,不许这两人越过雷池一步。前段时间康宁生病,戚长风这个猴贼每天晚上摸进宫来,经常在望舒宫一留就是一晚上,皇帝岂会不知道?那显然是他们每次都在父亲大人咬牙切齿的默许下聚头。 不过小皇子还好好地待在宫里,而戚长风每日颠颠地从外面回来,会让徽帝产生一种荒唐的自我安慰就好像小儿子不过是娶了一个成日在外面奔走的野生媳妇,人还是乖乖住在父母身边的,并没有被什么不知所谓的混蛋东西拐走、从此一去不回头。 可现在不同了,康宁一天比一天心更野了。随着戚长风慢慢清闲下来,小皇子越来越长地把白日消磨在那幢地段昂贵装潢大气的将军府中,甚至从早上出宫一直到在将军府吃完晚膳才回。连碧涛都越来越放松越来越习惯了,经常一撒手就是一天,就好像那种过度紧张的妈妈找到了一家无比靠谱值得托付的幼儿园,在度过了最初的分离焦虑后、这位忧心忡忡的妈妈反而找到了离开孩子的乐趣! 如今的将军府已经到处都是碧涛送过去的、小皇子平日里穿用的东西。戚长风是并不习惯身边有人事无巨细的伺候的,他所居住的主院里只有当年就在主将帐下负责勤务的亲兵,所做的也无非就是院中看管灯火、布具洒扫、警戒府中之人行走往来罢了。最初入驻将军府的那一干赵贵妃选派来的丫鬟早被这人还回去了。 可是现在又多了一个常驻的小皇子,一饮一食无不精细讲究,行走坐卧都习惯别人照顾,平生根本不知道五谷盛在小银碗里之前长得什么样儿。 在这种情况下,戚长风几乎快速地掌握了各项技能系那种当下流行的、精巧又繁复的衣扣绳结只是最基本的,从什么颜色的衣袍要搭配什么材质的发带,到什么样的天气要选用什么气孔的香笼小皇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求倒是提得很明白的。他不过几日就把那股靡靡之风带进了戚将军兵营旅站一般的院子里,让这个向来分不清十几种胭脂红色的男人在短时间内对窗纱和院外时花的衬托关系都有了研究。 于是碧涛越发放心,赵贵妃越发喜欢戚长风,小皇子也越发待得舒心他们两人本来也正在愈渐情浓的热恋期,戚长风又很难对撒娇的小皇子硬下心肠严格要求,往往逞强两句就什么都随着他,一点不高兴就赶快想尽办法哄。 小皇子吃吃喝喝玩玩,由着性子作妖,想在将军府上房揭瓦、翻出天去都行。毕竟戚长风没有什么养育孩子的经验,不知道一直惯着只会越来越熊。反正他心甘情愿,而康宁几乎要乐不思蜀。 相比之下,眼瞅着小儿子越来越过分、几乎快要发展成只每天晚上回宫睡个觉,皇帝终于坐不住了。 在一个清闲的初夏午后,徽帝掐指一算:清河殿和望舒宫的距离这么近,他居然有七八日没见到小儿子了。他先去东宫看了看黎宛,领着孙女到御花园里放了会儿风,然后忍不住溜溜达达到望舒宫里果然又扑了个空。 当时皇帝那一脸乌青色的未尽之意啊,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忍卒读。 康宁当晚跟戚长风腻歪尽兴了,被人一路送回到自己的地方,还想约定明日上午吃哪家的点心,就听到碧涛憋着笑说:小殿下明日别急着去吃外头的点心了,也去看看您父皇吧。云内侍傍晚特意过来说:陛下这两日精神头不好,吃东西也嘴里发苦。 小皇子跟戚长风两个人单独在一时是外人都会看不下去的黏糊,但是他脸皮远没戚长风那么厚,心态也还没调整到能听别人打趣的地步,闻言一瞬间觉得热气扑面,连耳后都隐隐透出生动的粉红。 戚长风一听就觉得不好。但是他一时又没证据、又不好说出自己的担忧,只能眼看着小皇子闷声点了点头。 而次日的清河殿里,在徽帝享受了半天来自小儿子的软绵绵的关心后,终于舒服了。他由着康宁在背后比比划划不知所谓地捏了一会儿肩膀,然后开口让幼子坐下,命人端上请养老的王姑姑出山做出的糖奶糕。 小皇子一日比一日活泼健康起来。他父皇没提什么他成日赖在将军府的事,康宁也觉得很轻松。他跟他爹分享着这一盘过了多久都吃不腻的珍馐,还想着剩一块下来回头给戚长风带走。 徽帝笑眯眯地看了儿子半晌,才冷不丁开口,宁宁啊,他不紧不慢地,你二皇姐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初秋。 康宁倏然一惊。 他这十来日真是谈恋爱谈得把什么都忘了,别说昭阳,连先前要给碧涛寻摸夫婿的事都抛在脑后,闻言不觉有些心虚,唔他捏起指头算了算,那也不久了。 是啊,不久了。嫁女儿的皇帝心里非常不好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徽帝早年浪荡、天天扔下先皇和太后跑在外面,不知道让自己爹娘生了多少愁,可等他自己有了儿女后却非常恋子,恨不得把所有儿女都留在宫中。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恋恋不舍的从来都是父母,孩子们注定要绕着人生里新出现的那条轴。也许是他们未来人生里的爱人,也许是太子的阿宛和大公主的茁茁,父母注定会被留在他们的起点、慢慢地被他们落在身后。 不过在此刻,嫁女儿的失落或许短暂地成就了徽帝留下小儿子的理由: 你二姐这个疯丫头还成日在外面游乐,老二老三自己就有一堆事挠头,徽帝心里对自己的妃子们正为难儿子的闹剧清清楚楚,只是家里的男人要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只要不闹出事来,他也不掺和他们母子间的争斗: 昭阳婚嫁的事虽然有内务内造二府,但是有些事情到底需要一个至亲的人为她奔忙。宁宁,你现在身体也逐渐恢复了,这里头真正的庶务自有下面人去办,是累不着你的,只是婚嫁中的许多俗礼总要借一个有分量的名头。你也长大了,能不能为父皇分分忧? 康宁能拒绝吗? 哪怕他也意识到了他爹是看他成天腻在戚长风身边不顺眼,但徽帝拿出的绝对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这个嘱托实在巧妙。它确实不忙也不累、却刚刚好把康宁拴在了皇宫和卫府。 甚至他和戚长风仍然能时常见到戚长风还两次陪着他到卫府旁听礼部侍郎与卫大公子敲定婚礼细节,还在中途转出去给他买了沿街叫卖的雪花糖球。 只是他们两个再也不能无所事事地靠在一起度过整个下午,不能在微风拂过的湖岸边小憩,小皇子不能一直光着脚、去哪里都被人抱着,戚长风不能对人想亲就亲,想搂就搂。 分卷(53) 其实现在他们二人的相处时间也不少不过两个人都已被先前那些日子的腻歪养大了胃口,就好像情浓时的相爱青年,让他们再谈回学生时期青涩又规矩的恋爱怎么能知足? 不过这种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京城里发生了一件极恶劣的事情戚大将军被歹徒当街行刺,伤人者便是昔日那位异姓王的旧部。 刺客当时就被戚长风反手诛杀了,其实他前段时间所忙的军务中也包含这部分:南夷人的事情发生后,戚长风也算被人敲响了警钟。就像他当年也心心念念着他父母的仇恨一样,那些昔日的敌人都可能潜藏在暗处等待复仇。 他不能再冒险将他的小殿下置于任何可能的危险下了,所以他一面追查清除这些可能的敌人,一面想尽办法诱最后一个藏得极深的奚南王昔日的死士出洞。 当日发生的事算是戚长风早已部署好的杀局,只是康宁从头到尾都不知晓主要是戚长风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叫那刺客跑脱了,他一路追人到闹市,还在众目睽睽下受了伤。 原本戚长风回到自己府上裹伤时,还觉得自己一朝失手,心里觉得有几分晦气。可是等他耳朵很尖地听到小皇子匆匆跑来的脚步声时,立刻灵机一动。 康宁一路直冲进房门,扑过来就握住戚长风的手,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小皇子可怜兮兮地含着眼泪道。 哦!这种感觉! 戚长风当时又心疼又有些暗爽,我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小伤罢了,将军故作坚强、却好像忍不住痛得微蹙眉头:殿下今日不是要看着他们纳彩吗,臣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去忙吧。 我不去,小皇子软绵绵地摸摸男人已经裹严实了的伤口,你伤得多重啊,怎么裹得这么厚?让我看看 别!戚长风一手挡住了,你别看了,伤口可怖,我怕把殿下吓着。 伤得这么重啊!康宁更心疼了,执拗道,我不怕!让我看看好不好? 嗯我怕没有绷带紧紧压着,一松开这伤口的血又会止不住。戚长风胡编乱造。 小皇子闻言立刻乖乖地松开手。那我不看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戚长风,你怎么还在地上乱跑啊?你还有力气吗? 我我还勉强能撑得住。话虽如此说,戚长风一经提醒,好像立刻就失了身上的力气似的,差点把没有防备的小皇子压倒。 我,我看你好像没有力气了,小皇子惊慌道,我扶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吧康宁试图带着他走,却一步也迈不动。他快要急哭了:你受伤了,怎么房间里都没有人啊你先坐一下!我去喊人进来,我走不动! 不用。戚长风又松开一点小皇子的肩膀,刚才那阵痛得厉害。现在又好些了,我自己走过去就行。 不管怎么说,康宁终于把这个伤患送上了床,他趴在戚长风的床边,闷闷地抓着男人的手。小皇子还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过去都是他卧在病榻上,戚长风在旁边守着。 疾医这就走了吗?他们怎么不留下给你好好诊一下脉、研究一下药方?小皇子把戚长风的被角拽过来一点放在头下枕住,我去叫你的亲兵把孟姐姐找来帮你看看吧? 因为根本就没什么疾医啊。这厚厚的纱布也是出自戚将军之手。 孟姑娘过来也不过是像这样帮我裹伤罢了,刀剑之伤无需喝药。只要殿下这样陪陪我就好。戚长风蹙眉微笑,显得柔弱而满足。 而他很快就更加满足了我肯定陪着你啊。康宁侧过头在男人掌心上亲了一口,你这院子里就一堆大头兵。你都受伤了,怎么能没人照顾? 小皇子很快就做好了决定:待会派个人回宫说一声,我这几晚就住在你这里了,起码也要等你伤好了之后再走。 第81章 秘密 戚长风只把他这些照料当作过家家 康宁像只小蝴蝶一样绕着戚长风忙来忙去。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照料过伤患。小皇子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生病时周围人都是怎么照料他的: 他给戚长风倒来壶里放了多时已经凉透的苦涩茶水, 把滴着水的帕子糊到戚长风脸上给他擦洗,将府中下人从小皇子最喜欢的酒楼采买来的滋味十足的菜肴吭吭哧哧摆到炕桌上 在呛了戚长风一脸水、打湿了人家好大一片床铺、又将两三碟小菜在食盒里掀翻了之后,康宁终于能安安生生坐下吃晚膳了。 照顾人可真辛苦啊小皇子一边咕咚咕咚喝甜汤一边在心里偷偷感叹。不过他倒是有一种非常安心快乐的满足感。 只是他却不知道, 戚长风只把他这些状况百出的照料当作自己在纵容小皇子过家家。 戚长风一边重新将水壶中装好泉水煮沸、将打湿的被褥撤走、从外间的箱笼里拿出新的换好,将食盒收拾干净、拭净康宁手上沾上的菜汁,一边对小皇子在这期间的种种表现大力夸奖。 直到夜里临近熄灯时,戚长风才有点感觉到自己的努力过了头康宁在戚长风不间断的鼓励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深深相信了戚长风不能离开自己的照料。 他提出来要坐在床边给戚长风守夜! 守什么夜!戚长风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也要把人留下来是图人给他守夜的吗?! 戚长风万万没想到他挖空心思、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是不管他怎么跟小家伙讲道理、甚至佯装要生气了, 康宁都很坚持,就是不肯乖乖睡觉。 主要是这个人在小皇子那里几乎完全没有威胁,就是个纸老虎, 偶尔吓唬康宁两句,也无非是说看你好了以后我怎么收拾你以后来以后去,小皇子懵懵懂懂的、又始终等不到,于是戚长风越发连一点威慑力也没有了。 最后都快临近午夜了, 戚长风还是把人抓在手臂间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才趁机抱上了床。 小皇子甫一沾上舒服的被褥就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蹭过来钻进戚长风怀里,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小孩子似的香味, 那是太医院宫造的安神香片, 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柔软温暖的味道, 叫人心里不自觉便平静和畅。 可闻着这样轻暖的香气,戚长风却失眠了半宿。 其实这一晚才算是小皇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跟他一起、睡在他的床。他终于能短暂地将人留在自己的地盘上。纵然他们没有做什么, 只是这样彼此依偎这种占有般的认知带来的满足感却远超过戚长风之前的想象。 他搂着怀里的人,感觉那小小的、温热的呼吸酥酥茸茸地喷在自己颈间,像无数蹭过来的、轻软无辜的细小绒毛,那让他的心里酸软温柔、身体却激动澎湃异常。连续的几个时辰里,戚长风的躯干和灵魂就在这方寸之地反复折腾不休, 直到凌晨时分才将将睡着。 而不出意外的,他们两个第二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理由折腾了半宿,戚长风今日居然真有了几分憔悴的模样。康宁哪里懂得戚长风到底是被什么折磨了、怎么会比奔忙军务的一个多月看起来还损耗得厉害,反正是被他吓了一跳。小皇子难得疾言厉色起来,把戚将军按在榻间不许他下床。 但是小皇子真到了自己一个人支应一切的时候,很快就把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无人帮他梳洗,他只能披散着一头长发,松松的敞开着外袍,可是好歹戚长风的屋子里没有外人,现在天气也慢慢热了,看着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笨蛋小美人跑来跑去,不但不会让人觉得他不修边幅,反而是很养眼的。 不过衣衫不整终究只是小节过去小皇子无处施展,戚长风还没发现他有这样离奇的天赋:居然能不间断地制造混乱、甚至平地摔跤。 以戚长风生长在南疆野林里那种天生的敏捷和强壮,他无法理解世界上有人能转身时一胳膊肘把托盘周翻、或者好好走着就踩住鞋子把自己绊倒。如果是看到其他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这样,戚长风都只会觉得可笑。但是这一日他就始终跟着胆战心惊,期间还不顾康宁的连声拒绝,径直下了床、单手把小皇子从一地混乱的碎片中抱走。 到了这天下午,小皇子终于觉得挺不住了,他紧急派人回望舒宫报信、十万火急地叫碧涛赶过来帮忙。 而碧涛很快就不负众望地带着两架车的物什赶来了。那些把小皇子搞得晕头转向的事情,在碧涛手里立刻变得轻轻松松、乖顺得不得了。 康宁终于能精疲力尽地跑回到戚长风身边睡午觉他每日在这个时候都要睡午觉的嘛! 有人在外边轻手轻脚地收拾:拭净混乱水渍,小心地摆放杯盏、置好香片,悬挂起填放驱虫草的香囊,这一切细微而让人安心的声响伴着虫鸣隐隐约约传来,让小皇子睡得越来越放松活像是那种捣了乱拆了家后、铲屎官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补救,它自己却没良心地呼呼大睡的小猫。 戚长风摸摸小笨蛋的头,深觉自己要想养好这个小东西,还有很多经验要跟外面那位碧涛姑娘讨教。只是他还没把想请教碧涛的问题在心里逐一列好,耿飞的大嗓门就远远响起来了。 将军怎么回事啊!他今天到现在都没出院子吗?是耿飞大大咧咧地在问主院外把守的亲兵。 啊?!也不知道门外的亲兵回了什么,耿飞这一声更大了,而且是明显带着质疑和好笑,什么就受伤了?不就给划破个口子嘛!他那也叫受伤?! 戚长风真是恨不得耿飞此时此刻就在他面前,好让自己能踢他一脚! 是了,昨日傍晚康宁一来就直奔自己的院子,期间也没出去过,耿飞那时还在外面给他们做的捕雀局收尾,对他们将军终于哄得小殿下留宿一事根本就不知道。 康宁迷迷糊糊哼了一声,被吵得有些醒来了,外头喊什么呢?他委委屈屈地问,我要睡觉 戚长风被惊出一声冷汗,就怕耿飞叫嚷些乱七八糟的话叫这小东西听到。他赶紧把小皇子的耳朵捂住,将人又往怀里搂了搂: 没有啊,什么也没。小殿下是不是做梦了?他像拍抚孩子那样轻拍着康宁的肩背,没事,没事的,睡吧,啊 康宁半信半疑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还注意着外头的动静。还是靠谱的碧涛解救了戚长风。 大宫女放下手里的画册子,皱着眉大步走到了外堂。 噤声!她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胡乱叫嚷什么呢!别喊了,小殿下正在里面睡午觉! 被少女清凌凌的目光一扫,耿飞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站直了,没有任何理由就乖乖听命,好,他愣愣地僵在那里点头,在当下居然发出了一种破音般的气声,我保证不说话了。我不吵。 许是这个新晋的左将军当时的呆滞太过显眼了,让本来还有几分不悦的碧涛也被他逗得发笑。 你是耿将军吧?碧涛不过是手指轻轻一拂,都没碰到耿飞的衣角,耿飞就呆呆地跟着她往外走,我还真没怎么来过这儿想去看看你们的厨下。能不能带我过去呢? 当然可以!耿飞哪里顾得上为小皇子保守天天吃酒楼外食的秘密他早忘了将军府正院配的那个大得夸张的伙房不过是个堆放杂物的地方,姑娘来吧,跟着我走就好。 康宁睡醒后发了会儿呆,然后软绵绵地从戚长风怀里滚到床角: 我刚刚睡觉时怎么好像听到了什么?他一眼一眼地瞅着戚长风,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是做梦了吗?还是真的有人在说什么 戚长风没想到他睡醒之后居然还没忘记刚才的插曲,甚至还想要再接上。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度过危机了呢 听到什么了?是不是有蝉鸣声?唔蝉声确实有点响。今年夏天的蝉嘶叫得真早。戚将军试图加以误导。 不是,小皇子皱着眉,手里抓着戚长风散落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把玩,不是蝉鸣,是人声。感觉听起来还有点熟悉,他好像说 随着记忆回笼,康宁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起来 戚长风!你别动!给我看看你的伤! ! 嗳嗳嗳!殿下!啊!宁宁!好宝贝!我错了!殿下!戚长风左右闪躲了一番、而后灵活无比地从床上奔逃下来,不要打人嘛! 戚将军从虚弱的状态下一朝转换过来,小皇子根本捉他不着康宁鞋子还没穿上,戚长风已经朝寝阁外跨出了一脚。 你还敢跑?!小皇子一生气,一双眼就好像含住了两汪濛濛泪光。实际上他倒未必真的要哭了都是赵贵妃把他生得太好,于是他颦笑间天生就有一股楚楚惹人心疼:戚长风,你今天要敢迈出这个门一步,我现在就收拾收拾回宫! 第82章 终章(上) 我想要让你开心 戚长风想过自己假作重伤被拆穿后这小东西可能会很生气, 但是他仍然没料到康宁的反应会这么大。 实际上,除了气愤之外,小皇子还感觉有点羞恼委屈。 纵然照顾人照顾得不伦不类的, 可是康宁先前是真的很心疼戚长风也很用心。戚长风之前不是也一直在夸奖他嘛结果戚长风只是为了骗他留在将军府里。 原来这个人只是把他当小孩子哄呢!而康宁居然还真的被这个人哄得很开心,觉得他非常孤苦无依、完全离不开自己。 反正你也没受重伤,我待会就跟碧涛一起回去!康宁气哼哼地坐在桌边,也不去看戚长风,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心。 他没站起来立刻就走, 就说明戚长风哄的这一晚上没有白费努力小皇子并不是真的想回宫了,只是想继续撒撒娇、闹闹小脾气。 分卷(54) 戚长风当然不会傻到说什么碧涛才懒得等你,早在天黑前就叫耿飞送她回去了这种拱火的话。他绕到小皇子面前蹲下, 捉住康宁白嫩的掌心: 小殿下不要走,臣是真的不能离开你。戚长风刚才被检查完伤口后便一直都在房间里哄人,到现在也没有穿回上衣。 你这不是好好的嘛!康宁轻轻碰了碰戚长风先前被刀尖划伤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的表皮。这也需要人照顾啊?我看它都等不及人照顾就好了你再涂点祛疤的外用药膏就行。 不是这里,殿下, 戚长风捉着他的手从结痂的伤口上移开,然后放到自己心脏跳动的位置,是这里不能离开你。 康宁的手被他捉着摁在胸膛上, 几乎立刻就感觉到自己手心的肌肤之下所触到的那种结实和紧密。他先前的注意力始终不在这上面, 直到这时才终于把视线的重点聚焦在自己掌下, 而后小皇子细细地瞟了一眼蹲在他面前的人,陡然感觉到自己脸颊上都升腾起一股热气。 他猛地一使力, 想要把手抽回去。 但是他的手纹丝未动,还被戚长风紧紧扣在怀里。 你干什么?你松开我呀!康宁质问道,不过他的声音已经微弱了不少,面上更是没有了一点傍晚时的那种怒气。 戚长风好像蹲累了一般,一条膝盖在小皇子面前半跪下去。他微微扬起脸, 室内的灯光在他深刻的眉眼轮廓间都投下一些幽魅的光影。在光线更暗的地方,戚长风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总会带出一点危险的隐秘,此刻他下巴微抬着,下颌的线条都更加收紧,常年习武的上半身在烛光下显得颜色更深、线条分明: 我不敢放手。我怕殿下还要离我而去。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是在夏夜里奏响的隐约弦曲。 小皇子被他这样紧盯着,莫名觉得后脑发紧。他默不作声地又往回抽了一下自己的手,这回顺利地把被绑架的手收回去了。但是他心里却不知怎么的,竟好像有些遗憾不舍似的、漫上几分失落怅然之意。 殿下还要走吗?戚长风的目光紧紧追踪着面前人的眼睛。明明他是半跪的姿势,明明是他在哀求着人留下可是不知为什么,戚长风身上总是透出几分捕猎者的气息。 我不走。康宁像被吓住的小兔子一样呆呆地说。不过他这时还能反应过来,很快找补了一句,你想要我留下,我就留下陪你嘛但是你以后要是再像这次一样骗我可不行。 戚长风立刻满口答应下来、又是保证又是发誓。然后他终于起身了也不穿好上衣,直接密密地贴着人把小皇子从椅子上囫囵抱起。 因为我昨日骗了小殿下,心里不安,又辛苦殿下这两日一直为我劳心劳力,面对着康宁的疑问,他这样解释道,这会儿合该叫我来伺候你。 其实从那时起,他就显得很奇怪了,好像正兴奋又压抑地谋划着什么期待了很久的时机。 然而康宁一半是是出于对某种神秘的预感的期待,一半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并不拒绝,由着这人献殷勤。 于是戚长风很快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诚意 呜呜呜呜戚长风,不行纱幔后隐隐传来微弱的泣音。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挣扎着从寝褥间探出来了,摸索地抓住飘摇的轻纱、徒劳地攥紧。如果有人细看,就会发现连那些粉白柔润的指肚都在用力,一段霜雪般的腕子细伶伶的悬着,垂落的皱巴巴的衣袖挽在那柔腻的肘心。 戚长风不得章法地胡乱哄着,没多一会儿就把那一只可怜兮兮钻逃出来的小手也抓回手心。 戚长风怎么不行了?看不见的纱幔后面,男人强行按捺着蓬发的火气。乖乖,别怕别怕,叫我看看别动,别动乖宝贝,我不做什么,我就亲一亲 这时候戚长风嘴里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但是小皇子也没有办法,他被男人软硬兼施地扣在手心里,没有一点能脱逃的余地,只能寄希望于戚长风仅剩的良心。 异样的感觉在康宁身上巡回流窜着,像许多细小的电流慢慢炸裂在他的骨髓血脉里。他在初夏的夜里被人强硬地带往一个前所未至的领地,一切在此时都显得危险而新奇。 戚长风呜呜呜,我害怕从没有过这种体验的康宁已经溃不成军。他像一块化了的软糖一般香甜地流淌在戚长风的目光、唇畔和指缝间,两只纠缠着柔软衣料的手臂绵软无力地搭在男人后颈,他腰背微微腾空,一只光脚难耐地蹬在半掉不掉的锦被上,一只脚还好好地套在白袜里。 嗯。戚长风已经接近忍无可忍的临界点了,连哄人都开始漫不经心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知都凝在手指此刻正在感受的那个温热柔嫩的空间里,通体的血脉都沸腾叫嚣着想要闯掠进去。 他耳中滞后的捕捉到了手中握着的这小心肝的哭声,也只是胡乱地低下头在小皇子头脸上下亲了亲。他不亲还好他这样乱七八糟的连蹭带亲,下巴上新冒出来的硬硬的胡茬把康宁的小脸刮红了一片,把娇气的小皇子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但很快就不只是疼到吸气的事了,在一切发生之前,康宁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就像草原上的小羊提前预知到了危险的来临:长风哥哥,不行!你不能他哀求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那终于到来的时刻冲击得词不成句。 小皇子当时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尖叫,剩下的都被一股无法承受的痛楚卡在了喉咙里。他眼泪瞬间急急地流下来,原本搂在戚长风颈后的两只手一齐对着面前的人不断推拒。 而戚长风却在刹那间如临仙境,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包裹进了一汪温润柔软的蜜水里他能探手去摸了摸自己终于登陆的地方、确认没撑破流下血迹,已经是他神志中最后残留的两分清明。 我要死了小皇子哪里遭过这样的罪,稍微缓过来一点便开始哀哀低泣。 胡说!戚长风低斥了一声,同时试探着稍微动了动,不许说这样的话!再说我要收拾你了 你还没收拾我吗? 康宁哽咽了一声,根本不想再跟戚长风讲道理,他手脚并用着想要往外爬他觉得戚长风已经不爱他了,他现在必须要逃命去! 但是他浑身上下都已经酸麻得没有一点力气。甫一动作,刚撑起的四肢立刻软软地侧跌进戚长风手里,反而让戚长风一直按捺着隐而不发的东西跟他更加契紧。 当下,那更加鲜明的感知让康宁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刀刃钉进了身体里一时之下,康宁哭得更急了。 小皇子这绝地逃命来得太突然又结束得太快了,戚长风根本没搞明白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这样扑腾一吞,更加考验自己的自制力。男人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埋头下去吻住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一边试图安慰着他,一边开始慢慢地动作不停。 康宁根本没有办法。他过去从没有意识到过这件事情从来都娇惯着他的戚长风在某个特定的时机居然会这么霸道专横、便是对着自己的眼泪都毫不留情。他只能虚弱无力被人掌控着、带领着,被裹挟往那个恐怖而未知的深渊里。 好在戚长风这个人,不光能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在这场完全不够势均力敌、几乎是单方面征伐的交锋中也积极进取 他几乎是很快在康宁那些混乱而微妙的反应中掌握了那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愉悦秘钥,他聪敏地察觉到什么样的角度和纵深能让身下的人微微颤栗、然后把自己缠得更紧。 小皇子不知道在这样难捱的折磨下过了多久,才终于能稍微放松下来。可是他还没好好喘一口气,他身后的猎手好像比他更快地察觉到了他的适应戚长风的攻占之势陡然变得强硬起来,不肯再像之前那样仁慈的收着力气。 康宁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搜破破烂烂的小船,无助地颠簸在狂暴无边的怒浪里。 到后来,康宁唇齿间的细吟都被颠簸散了,他想在戚长风的耳畔狠狠咬上一口,却连牙齿紧密合拢都没力气。他几乎就是时而迷迷糊糊地昏睡上一会儿,时而醒来口齿不清地抱怨两句,他断断续续地又哭了两场,然后他自己也发觉了:戚长风在他哭的时候嘴里哄他、身上却越发激动地卖力气。 最后康宁都不知道这个人是吭哧吭哧地忙活了多久才终于放过了自己,反正他是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半条命。他精疲力尽地被人严密地搂在怀中,瞬间就全无意识地睡了过去。 小皇子这一觉睡得风吹草动的,不时被一点动静惊动、发出不安的呢喃战栗他第一次就被戚长风折腾得太狠了,连隐在锦被下最隐秘的地方都被撞得发青。戚长风这个人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个毛病,偏偏在这件事上不知节制,头一次就把人从头到脚吃了个尽兴。那种彻底的开发纵然在睡梦中也给小皇子的身体留下了种种玄妙的反应。 而戚长风心满意足地把人搂着,像给婴儿拍背那样拍一拍、哄一哄,声音柔和地回应着小皇子的梦呓、不时地低下头在康宁小小的发旋上亲一亲。 但是天刚蒙蒙亮,睡着了都在梦里洋洋得意的戚长风便猛然从一片舒服的昏暗中清醒:他怀里的人满面潮红,正轻轻地发着抖,不用探他额头、都能感觉到小皇子的肌肤直透过来的热气。 这大夏天的不该会着凉啊,他昨晚也小心地没有弄出撕裂伤口小东西好好的怎么会生病? 戚长风当下又惊且吓,赶紧坐起来把人好好地用被子裹起来。康宁在昏睡中感觉到自己从熟悉的怀抱里离开,还哼哼唧唧地把手从被子里伸过去戚长风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扭动的姿势让男人昨晚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这时才慢慢流出去。 这个画面实在是给人的主观视觉带来相当大的刺激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戚长风攥紧手掌提醒自己。 他一边急命属下去医馆延请疾医,一边小心翼翼地哄着怀里的宝贝清理身体。 呜,不行康宁烧得迷迷糊糊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那场无休止的挞伐里。他躲闪着不给戚长风碰那个红肿的地方,还擎着小爪子抓挠个不停。 戚长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人打理干净穿好里衣,而疾医也被人十万火急地领来了。亲兵请人的姿态让大夫以为是有人生了什么了不得的急病 没什么大事。大夫在戚长风紧张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这两日饮食清淡一点,多注意休息。他提笔在纸上唰唰地写着药方,不过这小公子身体有些虚弱,此事不宜太频繁,还是得多多注意保养问题。 戚长风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大夫,临别前态度极其诚恳地详细询问了保养问题。直到他差不多把大夫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储备都掏尽了,才心满意足地转回来守着还昏睡在榻上的小东西。 小皇子昏昏沉沉地被戚长风扶抱起来喝过药再躺下,就睡得安稳多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临近黄昏时才被饿醒。 他醒来的时候,戚长风正端着一碗温热的粥轻轻搅动着,空气里散发着一种软糯的粮食香气。 于是康宁在枕头上蹭了蹭小脸,顾不上跟戚长风算账,先要吃东西。 戚长风抱起小皇子给他喂粥。这人一勺一勺晾凉了才送到康宁嘴边,偶尔心里实在稀罕得厉害、还忍不住低头亲一亲。康宁体力消耗得厉害,一口清粥下肚更饿了,等食物等得很着急戚长风喂粥喂得磨磨唧唧的,小皇子实在忍不住了,他两只手扒到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了一大口下去。 康宁哇的一声全吐出来了。 好烫!小皇子的眼泪都烫出来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戚长风赶紧把碗放下了,小狗吃饭都没有这么着急。他扳着小皇子的下巴,张开嘴给我瞧一瞧,烫得厉不厉害? 厉害康宁乖乖张开嘴巴,口中吐字不清。 有点红,没什么事,待会儿吃慢一点啊,戚长风又俯下身亲了亲,还没吃饱吧?我再端一碗粥去。 我不想喝粥了,我想吃蜜瓜酥酪和杏仁糖饼,还有德芳斋的西子烧鸭、玉珍楼的秘辣小排也买一些。累了一晚上,烧退下去之后,小皇子现在很有食欲。他鼓着小脸靠坐在戚长风怀里,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要求跟他一提。 刚才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见到粥就张口喝了,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怎么戚长风昨晚折腾了他那么久,醒了就只给他米粥喝啊? 怎么回事啊戚长风,你这人还能不能行? 可是戚将军面露难色地告诉康宁:正是因为他们昨晚折腾了一晚上,现在才不行。而且不光是今日不行,往后的几天,小皇子都要好好休养、清淡饮食那些甜凉香辣的东西一概不行。 小皇子当时就又想回宫去了。 但是他现在是真的走不了了。在气鼓鼓地喝完白粥后,康宁才终于发现,他现在甚至没有抬一抬胳膊的力气。他只能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口头上支使戚长风围着他东跑西颠的,来出一口闷闷的恶气。 那之后的三两天,康宁的脚根本就没下过地。他不管要做什么都是被戚长风抱在怀里有一天晚上,小皇子突发奇想,要到船上去看星星。戚长风一手像托着小孩儿一样托住他,一手解开船缆,然后搂住他坐在甲板上,任由着这只小船漂游在将军府夏夜的湖里。 我之前生病的时候曾经梦到过这个场景。康宁枕在戚长风的肩窝上,两只雪白的脚交叠着被戚长风握在手心。 梦到什么?夜里游船吗?戚长风慢悠悠地摇晃着怀里的宝贝,跟他一起望向夜空中烂漫的群星。 梦到我们跟一位老伯买了一条船啊。在夏天的晚上,屋子里很热,蚊虫也多,我们就把床铺到船上去。小皇子回忆着病中那些连绵不断的梦境,湖面上是有风的,会凉快一些这样我们睡觉时又可以靠在一起。 水面上蚊虫更多啊!小殿下这细皮嫩肉的,那些虫子还不得拼命咬你!戚长风笑了一声,屋子里怎么会热啊?难道没冰? 分卷(55) 康宁还真不知道水面上的蚊虫会更多可是现在也没有虫子咬我啊?他怀疑道。 因为我们身上都有防蚊虫的香薰。 嗳,好吧,康宁闷闷的,屋子里没有冰,不过院子里倒是有一口可以镇凉瓜吃的老井我们是去了江南的一个小村镇上,没去大城里面,那镇上没处买冰。 戚长风沉默了下来。 他就这样陪着小皇子一起静默地待了好半晌,而后稍微收紧了手臂: 宁宁想去江南吗?戚长风低下头,把嘴唇轻柔地贴在小皇子的额头上,想到江南的小镇去游那里的船吗?还有漠北、蜀中,我曾经都说过要带你看一看去,还有南疆,白河他生长的地方,他父母的葬身之地 戚长风好像在一种反复的迟疑和挣扎中慢慢下定了决心: 等到初秋吧,好不好?等到殿下的二皇姐行了婚礼,等到你的身体再养好一些我带你出京去,到外面四处走一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康宁的目光倏地亮起,真的吗?他立刻在戚长风怀里直起身,兴冲冲地问道,父皇之前确实答应过我,让我出去玩一玩的。但是他有点迟疑,但是我觉得他可能会耍赖不同意。 真的,我这次一定说话算数。戚长风跟他保证,如果陛下不同意,我会想办法说服他,让他能够对我放心。如果陛下还是不同意到时我就把小殿下偷出去。 小皇子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敢把我偷出去?等父皇抓到我们了一定会罚你。 那到时候就要拜托我们小殿下给我说情了。戚长风轻轻摇晃着两只坚实的手臂。。 唔看你表现吧!小皇子窝在他怀里娇气地哼唧。 戚长风笑了一下,没有再回应。实际上他顾虑的从来都不只是皇帝的反应或者也许他跟皇帝也会有相似的顾虑。他们生怕这个娇惯的小东西会再因为他们的一点疏忽出现意外,而某一次、也许就是下一次,他们这些人真的就会反应不及。 异乡的水土、饮食,陌生的气候和环境,会不会就有哪一点侵害到这个小东西的身体他没办法不忐忑、犹豫、顾虑。在小皇子生命垂危的时候、他什么诺言都可以许,仿佛只要康宁活下来便可万事大吉。可是现在,康宁好好的,他们的生活快乐得不可思议,戚长风却难免在幸福的平静中生出许多风吹草动的恐惧。 可是戚长风终于下定了决心。 因为如果真的有某一次、如果真的有下一次,他们又走到了生死的绝境,那么到了那样的时刻,那些康宁从幼年时就被许诺过的美景蜀中的雪、漠北的落日、白河的花田、江南的烟雨,还有那一船夜星,至少不再只是小皇子临别之际的幻想、不再只是一缕他终生都没呼吸过的、自由的空气。 我不能为我安心。 我想要让你开心。 第83章 终章(下) 正文完 小皇子在将军府这一住就是七日。 开头的几天, 他们几乎没日没夜地黏在一起。戚长风一手包办了康宁的所有,一饮一食、行走坐卧、洗漱穿衣康宁睁开眼睛的时候要是看不到戚长风,便立刻要扯开嗓子喊他的姓名, 而戚长风不管正在给他煮药、熏香衣裳、准备饭食、打水洗漱,都会立刻跑回去。 直到后面几天,偶然有要紧的军情报上来,戚长风才会有片刻离府而去。但是他处理完军务就会立刻赶回将军府了,就好像正有一根永远收紧着的线扎在康宁和他之间、时时牵引着他的心。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七天就飞速的过去了。从没有离宫这么长时间过的小皇子终于开始想他爹娘了,哼哼唧唧地要回宫去。 戚长风又不能真的把人扣住虽然他想。他任劳任怨地收拾好了小皇子的布夫人等等,伺候着小祖宗吃好了早饭就送他回去。 他们先回望舒宫放下了小皇子最贴身的几样行李。实际上大多数康宁用惯了的物件在望舒宫、永春宫和将军府中都是常备着的, 但是总有那么几样东西是常年跟着他的、到了哪里都得带着,哪怕内造府又呈了一模一样的东西过来,在小东西这里也不可代替。 要是这些东西让小皇子自己带着,他可能未必记得起, 但是等他想起来伸手要的时候,戚长风变不出来给他,康宁迷迷糊糊的也会发脾气。 康宁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跟戚长风做什么都黏着。戚长风刚进来就跟碧涛在那里就他这几日的饮食、作息、身体状况说来说去, 于是小皇子先吧嗒吧嗒地在自己的望舒宫四下跑了一圈, 摸了摸宫人这些日子新换上的陈设、摆件、帷幔, 好像不过是阔别几日,竟反倒觉得这座住了多年的华丽宫殿有点陌生了似的, 透着点活泼泼的新奇。 然后他又跑回来,态度相当自然地往戚长风腿上一坐,两只脚互相一蹬、直接把鞋子蹬掉了,小白袜就踩在戚长风小腿上、上身往后一靠,要多没正形有多没正形。 喝一点水吗宁宁?戚长风完全不觉得这块软乎乎的小牛皮糖有什么问题。 嗯可以。小皇子这个头点得很骄矜。 碧涛和翠海看着小皇子丝毫没有顾忌地同戚长风这样亲密、显然是已经对这样的腻歪习惯成自然了, 都又脸红又发笑,悄悄地在背后互相交换眼色。 小皇子看到大宫女在那里嬉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是为的什么缘故,还得意洋洋地问她们,怎么样,想我了吧,我回来你们就这么高兴啊? 碧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们自然是想主子的。只是可见主子并不想我们:越发连端茶倒水都用不上我们这些人了也是,我们这些人啊,主子已经看得太久了,自然觉得我们一个个直眉耷眼的不讨喜。 康宁这才意识到他这会儿已经不是在将军府里、不是跟戚长风两个人同处一室的时候了。 他之前一直没觉得他们两人待在望舒宫和待在将军府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戚长风显然是更愿意把他留在将军府的,甚至不惜为此骗他说自己受了重伤。但是在那一晚过后,他们一日千里的加倍亲密起来,他们可以在无人的月色下同舟共渡、能够在只有两个人的寝帐间肆意亲吻,康宁还没有来得及把他们之间那种越发亲密无间的变化领会明白,就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戚长风一起坠入了这种无间无极的奥妙快乐中。 直到戚长风送他回到望舒宫,直到他此刻看到碧涛和翠海的打趣笑意,康宁才终于体悟到了戚长风的感受 这世间原来有一种真正排外的亲密关系。 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是再容纳不下第三个人的存在的。倒不是说他们无法容忍别人跟他们共处一室、或者他会满心满眼只看到戚长风,无法跟别人交流、无法再跟其他人产生联系和感情。 但是在他和戚长风之间,自有一种已经隐隐形成了的气场,就好像他们都已在冥冥中成为了彼此在世界上生存着的另一具躯干、另一双眼睛,另一颗不在自己胸膛中跳动的心脏。 哪怕此刻他和戚长风背向而立、甚至分隔在两地,他却已经能感觉到有一个人正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被他爱着、也爱着自己。 他坐在戚长风怀里、躺在他身上,他攀着戚长风的脖颈一切亲密都不再是想要亲近而亲密,而是自然而然发生在人世间的、就像是初夏的晚风,像是一船夜星不为人知的低语。 康宁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再回应碧涛的打趣。 他仰起头问戚长风,你待会儿还要回府吗?外头还有没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要不你今晚就在望舒宫住下嘛,行不行? 戚长风当然不想走了。 只是他直觉自己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别说留不留在望舒宫的事了,他把这个小宝贝一气儿诱拐走了这么多天皇帝可能正琢磨着要怎么把他不留痕迹地赶出京去。 他没说留或者不留,只说我正有事要回禀陛下呢,待会就要到清河殿去。殿下先到永春宫看看贵妃吗? 康宁皱着眉头有点犹豫:你找我父皇干嘛呀?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先到清和殿去? 那当然不行 戚长风想,如果自己去解决老丈人的时候,还敢带着这个小东西来挡炮火,估计徽帝就算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忍气吞声地妥协了,回头也会更加窝火。还不如他自己老老实实地过去受一顿排揎,让皇帝多少也能消消气: 我是有正经的事情要同陛下相商的,殿下就不要一同过去了。陛下都默许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些天了,估计也不会再十分难为我的。殿下不要担心。 他的态度认真又坚决,康宁只好点点头答应:好吧,那如果父皇待会儿难为你,你就先听着,别惹他太生气哦我回头还会再劝他的。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也不要上心。 戚长风亲了他一口,才把人放下去给他穿好鞋子。他还是先陪着康宁一路去了永春宫、看着小皇子自己好好地从殿门口走进去。 赵云桥也想儿子了。 她一见面就把康宁搂在怀里,当他是个小孩子一样在他背上摩挲个不停。母子俩很少有这样长时间见不到面的时候,此刻便偎在一起轻声絮语。 你这个小坏蛋,说跑就跑出去好些天。母妃跟你父皇派人过去接你好几次了,你也不肯回来。赵贵妃拿着一块玉津糕喂儿子,口中嗔怪道。 戚长风受伤了嘛,康宁有点心虚,我我留在将军府照顾他。 赵云桥娥眉倒竖,照着儿子的后背就拍了一下。 你这个小东西!你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现在大了、有了喜欢的人了,就连你娘也想骗过去喽? 康宁把手中的糕点扔回盘子里,俯下身搂着母亲的腿,把脸埋在母亲膝上,一时没有说话。 他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简单地束起来,一看便是戚长风仍在学习中的手艺。有一小缕碎发不知是没扎好、还是被这个小东西拱乱了,蓬蓬绒绒地从发束之间傻乎乎地翘出来,叫人一瞧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头顶上那个小小的发旋依然和小时候一样、显得圆乎乎的、生动而幼嫩,赵贵妃在康宁婴孩时期曾经跟自己母亲学过一手两只手顺着小康宁头顶的发旋向后、慢慢慢慢地从后颈到脊背捋下来,这样孩子的骨头以后就能长好了。 她的孩子,她小小的骨肉,她捧在手里的小豆豆: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赵云桥心里一时间百般滋味,却很难开口。她想找出几句话来问,譬如你真的这么喜欢戚长风吗、戚长风他对你好吗?可是这样的问题却根本没有必要问出口。 赵云桥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多么喜欢戚长风,而戚长风对她儿子好得简直毋庸置疑。 可是,纵然对他们的两情相悦心知肚明、纵然对戚长风从小看到大,十分欣赏、百般放心但是仍有一种怅然不舍的滋味在赵贵妃的心头盘旋着,叫她纠结了半晌,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康宁倏然松开手、从母亲的膝上离开,他直起身看向那双深爱他的眼睛。 您怎么了?您不喜欢我跟戚长风在一起吗?赵贵妃这一口气叹得康宁也开始伤心。大抵父母的怅然难过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孩子恐惧和无法面对的东西。 赵云桥对着儿子笑了笑,怎么会呢?我的宁宁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想要跟他一直待一起母妃其实非常开心。 小皇子摇了摇头,可是我感觉母妃很伤心。 母妃只是觉得,你真的长大了而我好像正在失去你。 康宁沉默了。 那一刹那,他心里冒出了很多伤感、酸涩却温暖而有力量的东西,只是他却很难把那些情绪在短短的时间内概括清楚,他试图表达他真实的想法,却因为过于急切而显得词不达意 可是母妃永远不会失去我的,他看着母亲的眼睛像是天上最美的两颗星星: 我爱您。醒着的时候爱,睡着了无知无觉没有意识的时候也爱您,日光下爱,黑夜里也一样爱您。不管我在您身边,还是远在万里,不管我好好的活着,还是先您一步死去他拿开母亲捂住他嘴唇的手: 母妃,我从生下来时就在爱你了从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存在了,它就是此时此刻的风、是每年春天都会到来的雨,只要你伸出手,它就永远都会落到你的手心。它是永恒存在的,它独立于一切,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或者离开、甚至不会因为生死发生转移和消弭。 你怎么会失去我呢?在小皇子的世界观里,只有一种失去才叫失去,但是在您爱我的第一刻起,您就永远拥有我了。母妃永远不会失去我的。 我在你心里。 赵云桥搂着她的孩子,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胸腔里漂浮了很多小小的、荧光闪烁的星星。她很突兀地想起了在她怀着康宁的时候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她梦见月亮来了,敲响了她的房门,又把圣洁的光辉从她漂亮的窗棂间探进。 你来干什么呀?她问月亮。梦中的赵云桥不是待产的贵妃,而是个美丽又骄傲的少女。 月亮说,咦?你还不知道吗?我来叫你开心。 你也永远都不会失去母妃。赵贵妃轻轻摇着怀里已经长大了的小月亮,喃喃低语。 我知道。小皇子依恋地在偎在母亲怀里,所以母妃就不要再为我担心。我长大了,我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了。 母妃不为你担心,我为戚长风担心,赵云桥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养了个儿子,这么会甜言蜜语啊他以后还怎么管得住你? 他为什么要管我啊!小皇子不干了,我都没有管他嘛!平时他想干什么都行! 戚长风还用你管啊?他从小就能好好照顾自己。赵贵妃在康宁额头上一点,反倒是你啊,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还是一个最爱撒娇的小赖皮! 分卷(56) 康宁从永春宫离开时,时间已近黄昏了,他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处花园,却听到了那里隐隐传来的小孩子的欢声笑语。 黎宛正在放一只很大的风筝,一堆着人围拢着她、紧张着她,而小孩子脸上全是一种天真无畏的开心。有那么一瞬间,康宁好像横跨了数年的时光、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偷偷站在那儿看了她很久,面上带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结果黎宛先一步发现了他,径直朝他走过来了。 黎宛如今正是康宁当年刚认识戚长风的年纪。她是个很灵动的小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点跟她父亲很相像的、清澈婉转的忧郁。 康宁轻轻喊了她一声,阿宛。他还记得几年前、小时候的黎宛对他的反感,心中有几分紧张的怯意。 但是黎宛打量了他一番,只是开口问道,小皇叔,你身体好些了吗?她因为跟康宁不熟悉而显出几分小小的腼腆,我前些日子去父王的书房里玩耍,还翻到了他当年写给你的信。 小皇子瞬间就怔住了。 什么信?他瞬间蹲下身,抓住黎宛的肩膀问道。 他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悻悻地松开手,生怕自己的急切会吓到侄女。 黎宛却并未因他的唐突而面露恐惧,我没有打开看啊,小姑娘可爱地歪歪头,小皇叔随我回东宫吧,我拿给你。 那原来是一封很长的信,因为时隔多年,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了隐隐的褪色、处处昭示出岁月的痕迹。 开头那些关切的祝福和问候在此时已经不必赘语。 太子在信里写了很多、康宁曾以为他这辈子都再没机会达成和解的东西: 皇兄知道,这一年有很多事情都跟原来不同了,杨妃行事偏激,大皇兄也一直在中间软弱迟疑,老二老三骤然离宫而去,戚长风也走了。你觉得所有人都离开你了,心里有很多委屈。 其实为兄心里也有很多的迷茫和委屈。这两年里,我生命中的很多事情都开始像是潜伏在憧憧迷雾里,而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对我有着期望、却又隐晦地观望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肯把他们的欲望和愿景说清,有时候皇兄在夜里醒来,只觉得呼吸间都是孤独的压力。 我开始难以体味到过去的快乐和温暖了,甚至我也开始怨恨父皇的偏心真奇怪,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难以揣测,明明我从前从未这样想过,反而在真的拥有了储君的位置后,才开始妒忌你。 皇兄在这样迷茫而愤怒不平的道路上痛苦地品味着权力,却越来越忍不住质疑一切、质疑我的父母兄弟妻妾、质疑我自己。 我知道宁宁也开始想这些问题了或许你还没有发觉。但是当你沉默无言地对父皇咽下第一句委屈,你已经对亲人们感到怀疑和疏离。而父皇他不敢面对这个,他视而不见,他通过对你昭示的盛大的荣宠来尽力维持着天平。皇兄感觉到了,但是皇兄自己也难以渡江,不敢面对你、更对一切倾塌无能为力。 直到我拥有了阿宛。我的骨肉、我的女儿,这个小小的、脆弱又美丽的小东西。 我坐在她的摇篮边,不自觉地就会放空了思绪。那一晚很多个晚上,我只想象着要如何保护她、教导她,我知道她必会成长的美丽、善良、勇敢又聪明。我希望她是一个仁慈又正直的公主,拥有热爱万物的能力。 在她身边,我不会不安、迷茫、忧虑或者猜疑,我知道我只是她的父亲。而她信任着我,她此时此刻正在我身边安然睡去。 她给我的生命带来一种全新的安宁。我觉得,我的人生从此便不一样了我在这时才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强大的东西。 那不是储君之位、不是万人景仰、不是权力。 我突然明白我该做什么了。这个位置,它不应该是为了满足我的母亲,不该是为了博弈皇帝的心、不该是被裹挟进党派争夺的权力之欲它是责任、是托嘱,是我该像此刻爱我小小的、脆弱的孩子一样,爱我看不见的苍生万民。 皇兄已经跟父皇请示过了。等阿宛过了周岁,我就要出京,到国土四方、到最辽阔的平原和最贫瘠的边境村庄四处转一转去。皇兄要去看看真实的民生、看一看我的百姓,看看他们这一生的奔忙和悲喜。 这也是父皇他当年走过的路我这样说的时候,父皇看起来非常高兴。 这一封信写给你。皇兄离京在外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的小侄女。我希望她年幼的时候能多多跟她的小皇叔待在一起,你是皇兄见过的最好的孩子,皇兄永远都爱你。 等到阿宛长大一些了,你也会长大、成人,遇到心爱的人,然后生儿育女。到那个时候,你也会变得勇敢、强大,对生活中还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期待和勇气。 也许皇兄还能有机会外出办差或是出京游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和阿宛一起 那封信只到此为止,畅享未来的最后只留下了一抹匆匆结束的墨迹,好像是当年坐在女儿摇篮边写信的人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暂且放下了笔。 到后来,不知是因为黎菁宇太忙,还是一切都匆匆结束在了那个春夜、连写一封未完的信都来不及,这封信就掩埋在那座宫殿某处,时隔多年才被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翻出来,送到了真正的收信人手里。 康宁看得泪流满面。 在那一刻,一个曾被难言的隔阂和晦涩的恨意耽误了太久的、来自他兄长的拥抱,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和他重新相遇。 一切都来得太晚,但其实这一切永远都来得及。 康宁从东宫的书房走出来时,就看到那个肖似太子的女孩正踮着脚站在明亮的暖光里。她在捉铺洒在雕壁画梁上跃动的光斑,面容上是一种天真而专注的神情。 看到这个有点陌生的小皇叔满脸是泪的从她父亲的书房里走出来,黎宛脸上是一种孩子式的好奇: 你为什么哭?她仰起脸问他,难道是父王在信里骂了你? 没有。康宁蹲下身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好像是黎菁宇当年每一次疼爱地搂着自己的幼弟,他没有骂我。他只是在信里告诉我,他真的非常爱你。 阿宛,我那里也有你父王留给你的东西是很多箱的首饰、画册、书本和玩具。对不起啊,小皇叔这些年一直都忘了给你。 那小皇叔现在会给我吗?黎宛轻轻地问道。 嗯,小皇叔都会给你。 康宁跟黎宛告别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戚长风正等在东宫殿门外不远的距离。 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朝那人走过去。一开始小皇子还是以正常的速度行走,然后他一点点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飞扑进朝他迎过来的戚长风怀里。 戚长风将人抱了满怀。不过是分开了一下午,他就已经想他想得不行。他心满意足地搂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掉了金豆豆的小东西,在他泪光涟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了?戚将军的声音温柔又低沉,怎么哭了呢,嗯?是谁惹了我们小殿下不开心? 康宁没有回答,只是在男人怀里像撒娇的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才感觉到了什么。他从戚长风身上离开了一点,扬起脸满面狐疑,你怎么满身酒气啊?他耸着鼻子在戚长风身上闻来闻去,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怎么回事?我父皇为难你了?你跟他分开之后还跑去喝酒了? 就是跟陛下在一起时喝的。戚长风面露无奈之意。大概徽帝跟他密谈一番、不带脏字地损了他一顿、然后终于表示自己无奈妥协后,只想着把他灌醉了来发泄最后一点不平之气。只不过酒过三巡,皇帝自己先倒下了,戚长风也喝得不少、头脑中却没有太强烈的醉意。 看出康宁还要追问,戚长风赶紧先抛出了别的话题 陛下说,要把你出宫建府的事提上日程了。这几乎等同于对戚长风跟小儿子之事的默许。其实他们当时还谈得更深:皇帝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在一起三两年都没出什么相处上的问题,那也不是不可以开始商量婚期。 有徽帝这个亲爹在,至少轮不到幼子和戚长风去考虑什么俗世的阻碍、心烦旁人的议论言语。 而且:如果殿下这一夏天身体恢复得好,陛下就会答应让我带你出京去。看来臣不用把殿下偷出去了。他抚摸着小皇子柔软的长发,在夕阳下感觉到无限的温柔和惬意,只不过啊,陛下说你一次最多只能去一个地方,出门在外要跟京中保持通信。今年秋天出去的话,冬天前必须要回京。 但这已经足够让小皇子感到惊喜了。 康宁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像头过分活泼的小驴,父皇真好啊!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去! 戚将军赶紧把人拦住了。他面上有几分尴尬他本来不想让小皇子知道的: 陛下醉得挺厉害,还拉着他又哭又骂、在内侍尴尬的眼神中对着杯子唱了好几句越戏,他喝得太多了,我估计他不到天黑都不会醒。 戚长风,你可真行。 秋天啊?燕归在听到小皇子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挺开心,不错啊,我差不多也在那时候出京。 康宁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了,你要去哪儿?还去西域吗?那队西行的和尚估计早已经走了,千百年也未必再有人想要往那荒无人烟、只有传说留存的地方闯过去,难道燕归还想一人独行? 去西域,燕归拍了拍他的头,小殿下干嘛这副样子啊,我不会冒险的,好吧?我跟你保证,我此行一定小心谨慎、处处惜命。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赵云侠也跟我一起过去。 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你还要把我小舅舅也一起拐过去!他不是不去西北的吗?不行,我外祖母和母妃知道了肯定不许 所以他现在就已经躲出京了,燕归在他震惊的目光下开怀笑了,殿下别看我啊,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 其实赵云侠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先护送孟白凡前往雾山了。孟白凡又一次秘密出发了,她要彻底解决困扰了岭南百姓多年的热瘴之疾。 她走后两日,黎承豫才在医馆外枯守时察觉到这个消息。其实哪怕孟白凡在走之前给他留下过只言片语,黎承豫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一切向她追过去。 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二皇子一直在单方面的努力,到了这时也没收到过对方的一点点回应。黎承豫终于开始感觉到一点迟来的、他过去的生命里从没察觉到过的灰心。 孟白凡对理想的热烈追求曾经带给黎承豫莫大的吸引力。可当他开始思考起两种东西孰轻孰重的问题时,曾经的吸引和向往却变得伤人伤己。 他抓着昭阳公主连喝了两日的闷酒,把大脑泡在酒液的麻痹下逃避问题。昭阳其实非常看不上他这样但这是关乎黎承豫自己人生的选择,她不肯给这个兄弟任何建议。 黎承豫就这样没出息地逮着自己待嫁的妹妹混迹在京城的酒馆里,一直到第三日晚上,腼腆的卫小公子提着灯等在酒馆外面,来接自己的未婚妻回宫去。他们两个未婚男女在黎承豫这个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面前你侬我侬、恩爱秀得毫不顾忌,实在让黎承豫大受刺激。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别得意!你们以为我就讨不到媳妇吗?黎承豫指着这二人悲愤大喊,不就是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吗!我不管!我这就出京追阿凡去! 他当时真的趁夜走了,只留下他放在酒馆里的豪言、引得他走后的京城中流言四起。 但是那都跟黎承豫没关系了。他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多月,直到一场秋雨之后,天空如洗,万里的晴空下,他和孟白凡骑在马上一路疾行、堪堪才赶上了昭阳公主的婚礼。 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数十里的红妆丹绸挂在从皇宫到公主府沿路的街上,与满城的金叶相映成趣。戚长风全程和康宁待在一起,早上是掺和在皇宫的小宴里,午时先后出现在卫国公府和公主府的两处酒席,但是不管是在哪个流程中,戚将军混迹的那一片已经分明都是昭阳公主的血亲! 而从皇宫到公主府的一路,戚长风和小皇子共乘一骑、十指相扣,亲密的姿态毫不顾忌。 更重要的是,在场的皇帝和赵贵妃非但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异样,还几次对着小殿下那边目露笑意。因而这一日虽然是二公主和卫小公子的婚礼,却让京城中许多倾慕于小殿下的痴男怨女们伤透了心。 三日后,戚长风和康宁与众人告别,出发离京。 初秋的阳光映照万物、明亮的洒在大地上,京城外,滚滚的麦浪散发出一阵阵温暖的粮食香气。玉宝单独一匹马悠悠哒哒地走着,因为他的主人早就被戚将军抱到了自己怀里。 而康宁的手正被戚长风牵着,在他的示意下向远方看去 金色的麦田尽头,遥远而陌生的山脉连绵起伏,蜿蜒数里。暖阳之下,正是一幅大好河山,无边秀丽。 正文完 第84章 番外一.幼年手记 本章无戚长风 康宁出生的时候, 京城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雨。一切都湿漉漉的,永春宫顾忌着新生儿不敢薰香屋室,殿内的空气中长时间透着一股青苔和泥土味道的潮气。 赵云桥被连绵的阴雨搞得心烦意乱, 刚生下来的小儿子又总是在生病,他日日夜夜都在嚎啕,让她梦里都是挥之不去的婴儿哭啼。 她真的很爱这个小东西可是好吧,她也挺痛苦的。她快要被这个小家伙搞得精疲力尽了。 在一个雨声淅沥的下午,小皇子好不容易被哄睡着了, 他举着小小的拳头躺在襁褓中,睫毛像蝶翅一般不时颤动着,粉白粉白的小脸上还带着一点不知名的委屈。 赵云桥看他一眼就想哭你还委屈?老娘还委屈呢! 她坐在这小豆丁的摇篮边, 脑子里都是那些疾医阴森的断言,好像这个孩子注定不会留在她身边很久的他们甚至说他能活过周岁都算是奇迹。 不过是这么三四个月的时间,赵云桥几乎已经忘了小皇子还在她肚子里时、她对他的那些盼望和期许。 分卷(57) 那怀胎十月血脉相连带来的无限温柔爱意,都抵不过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日一日痛苦地挣扎在这个世界上给她带来的怀疑。 她这时还远无法生出什么勇往无前的相信、孤注一掷的勇气, 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种失望、沮丧、伤感、遗憾,甚至是她自己的母亲 御医的诊断遍传宫城内外。那一日,赵夫人冒雨进宫, 心疼地搂住自己的长女: 约莫咱们小殿下是个小神仙, 一时贪玩就跑下来了, 现在还没到他投胎的时机呢。他先来陪阿桥几个月,等过两年啊, 阿桥和他都准备好了,他还会再回到你肚子里的。 赵云桥当时惊慌地看着母亲。她想问,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也觉得他会死吗?你是在安慰我吗? 我不想听。 最开始的时候,赵云桥痛苦、不舍、对御医众口一词的判断拒不肯信。但是小婴儿接连的哭闹、惊厥、生病,甚至一度无法进食, 虚弱得让人胆战心惊她也一点一点丧尽了信心。 尤其伤害到她的一点是这个小生命好像正在人世间承受痛苦。她想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可他也许正因此饱受折磨、因为他母亲的欲望而在自己短短的一生中把病痛尝尽。 赵云桥枯坐着,渐渐就泪流满面了,难言的疲倦和那些微弱的泣音一起混在窗外的雨声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哭了多久,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何时抚在了儿子的小包被里。总之在她注意到小家伙已经从睡梦中醒来时,她陡然一惊 她张口就想喊嬷嬷过来。她生的这个小神仙约莫是天上专管讨债的神仙,她一个人可搞不定。 但是她才一张口,就猛地顿住了闹人精此刻没有哭、甚至没有哼哼,他就这样睁着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看着她,清澈的目光中盛满了她的倒影。 儿子哦赵云桥都顾不上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先轻轻碰了碰小豆丁,你睡得很好,是不是啊?睡得又舒服,又香甜睡出了个好心情!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一点动静都变成对爱哭鬼的提醒。 可小皇子仍然表现得很平静。 他在母亲心惊胆战的目光里扭动了两下,浅浅的眉头微微蹙起然后他那像嫩豆腐一样的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了,一把将赵云桥的手指抓在手心。 那种温暖而轻盈的、血脉牵连的感觉让赵云桥瞬间屏住了呼吸。 浩瀚的宇宙好像在一瞬间就陷入了无边宁静。 有一种几乎是无法言喻的快乐在赵云桥胸膛中降临了。她没察觉到自己立刻绽放了一个巨大而无声的笑意。她像生怕惊动一只蝴蝶一样轻地动了动手指: 小乖乖,你认得人的是不是?你认得娘亲 小婴儿哪里懂得她在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是过了很久,等到赵云桥终于从那种无声的感动和狂喜中苏醒过来,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转头看向了窗外果然,缠缠绵绵下了几个月的小雨在这时竟然停了,阴云多日的京城终于在这个夏日的傍晚放晴。 几缕黄昏的微光透过窗子斜斜地洒了进来,先是在贵妃脸上投下两三块光影,而后那些光斑慢慢游动着,又滑向小皇子的围栏小家伙从来没见过这个,他天真的脸上全是一种让人好笑的呆傻和新奇。阳光从他脸上拂过的时候,小东西吓了一跳般眯了下眼睛,然后他露出了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以后的第一抹笑意。 如此美丽。 赵云桥在当下几乎完全陶醉了,直到一脚跨进来的徽帝打破了一室的宁静。 阿桥,定下来了,就叫康宁!冒着雨上了云顶山圆通寺的皇帝无比兴奋却小心地压低着声音,这是在佛前求来的名字,灵得很你看,朕出发的时候还在下雨,回来的路上天就 嚯!他醒了?!他没哭吗?步入内室的徽帝也注意到了摇篮里瞪着眼睛的小娃娃,乍然一惊。 小皇子确实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个子打断了一下情绪。不过刚进来的这个人他也很熟悉正巧他今天搞好脸色大放送,买一送一,于是小家伙也给他爹咧起嘴角、眯起眼睛。 诶!乖宝贝!来让父皇抱抱你徽帝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得到这种待遇,简直受宠若惊,今天是怎么回事啊?这么高兴?他抱着小儿子在内室悠来悠去,哦一直往那边看,要去窗边啊!天晴了是不是啊咱们不能去窗边,父皇带着你在屋子里看一看吧,行不行?哦,你说为什么呀?皇帝抱着儿子自问自答,因为我们还小呢,不能看强光看看我们这漂亮的大眼睛。 赵云桥倚在不远处的立柜旁看着他们,在那一刻心里陡生出第一丝倔强的笃信。 他不会死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喜欢太阳,他喜欢这里。而且他有名字了,他在这人世间有了一个名字他叫康宁。 康宁吃辅食要比别的孩子晚一些,而且多是些没味道的米粉果泥。在他两周岁的生辰傍晚,他睡着睡着突然醒来了,哭闹着要找他娘亲。 赵贵妃和徽帝正在一起替儿子吃长寿面呢。膳房里的人自然知道这面到底是给谁吃的,做的是色香味俱全、调制得十分精细。 小皇子当时看都没看他娘一眼,小手一指,非要坐到皇帝怀里。 长寿面那一小碗是必定要吃完的,皇帝只能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挑着筷子,想赶紧把这根长长的面条吃下去。 结果他筷子还没送到嘴边,他怀里的小皇子就直勾勾地张着小嘴朝面条凑过去。 室内的人笑成一片,徽帝也哭笑不得,他把筷子拿开一些,结果他儿子不依不饶地够着他的手继续把脸凑过去。康宁也不哭闹,就默默地攥着皇帝的手,朝自己的方向使力。 这么一个小孩当然撼不动成年人的力气。徽帝哄他,这个不好吃,父皇叫嬷嬷给你吃米糊行不行? 平常的时候,其实米糊也行。 但是此时此刻,康宁说,不!他两只手握着徽帝的手,都快要在他爹腿上站起来了,给宁宁! 他还转过头,眼中含着一种小孩子式的很认真的谴责,父皇,他面上是一种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严肃表情,大概是赵贵妃或者谁曾经对他摆出过这张脸,于是他自己觉得这样很有威慑力:快松手!给宁宁! 皇帝实在无力抵抗,飞速地举了白旗,给他吃一点吧,没事的,吃一点没关系,也不知道徽帝是在跟谁商量,还是在安慰自己,这个很咸哪,乖乖。啃一点点吧,尝个味道,行不行? 小皇子可没说行啊他嗷呜叼了一大口面,稍微品了一下那山珍海味吊出来的高汤精心熬煮出的面条,然后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大人背着他偷偷吃的原来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皇子都染上了一个毛病身边的人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围在别人脚边转转摸摸的,想要尝两口人家盘子里的东西。 直到后来,永春宫的人都连续吃了一顿时间苦瓜,才彻底改掉了小皇子的这个恶习。 康宁小时候经常待在他父皇的殿里。比起赵云桥,徽帝无疑是一个更容易妥协的父亲,小孩子永远都知道跟谁撒娇更容易达成目的。 而小孩子是这样的他们常待在哪儿,哪儿就会慢慢攒下许多繁琐的东西。 但是他的小衣服、小被子、小玩具,这些其实都没关系。清河殿也不缺侍候人的宫婢,便是小皇子的东西再多上十倍,神通广大的宫婢们也都会给他收拢干净。 问题是,康宁掌握了一个小秘密: 他父皇床头有一根装饰用的立柱内部是中空的,里面放了许多在小皇子看来十分无聊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几张纸、还有一两只又重又丑的动物玩器。 一开始,康宁把自己的宝贝放进去与那些无聊的东西共存一个小铃铛,一朵蔫了的花,一块花园里捡来的仙人石,还有半块吃剩的点心。那个立柱里面的空间实在不大,好在他把点心捏碎了也能放进去。 但是有一天,小皇子的二哥给他捉到了一只漂亮的大蜻蜓,他怕拿回永春宫会被他娘丢掉,于是就跑到他父皇殿里的秘密基地,把那些没用的东西丢到床底,把大蜻蜓小心翼翼地藏了进去。 毕竟他父皇的那些个老虎啊、马啊都是假的,他这可是个活蜻蜓! 父皇怎么净藏些连他都不稀罕玩的东西?是不是没见过这种透明翅膀的大蜻蜓? 康宁阖好立柱上隐藏着的小门阀,跪在父亲的床头拍了拍身上的泥,得意洋洋地跑了出去。 当晚,徽帝靠坐在床头,反手摸上立柱后面,想要拿出自己有段时间没用过了的私印。 可是他一旋下门阀,就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洒了出来,有枯花、旧铃铛、破石头、碎点心 但那都不是最要紧的 先不说他的两方私印和几封密信到哪里去了。谁能告诉他,他堂堂天子至尊的龙床上、寝殿里,为什么会飞出一只大蜻蜓? 第85章 [最新] 猫猫宁宁(上) 与正文设定和正文剧情 au设定, 现代背景 总裁戚长风*猫妖康宁 康宁是一只迷了路的小猫咪。 其实他是有家的。他有爸爸,他也有妈妈,他还有一个说出来会吓死你的身份! 他是尊贵的猫族小王子! 只是他还不会化形。 化形真的很难哪, 到现在康宁也只掌握了一些类似于我闭上眼睛天就会变黑之类的法力。他从小身体就很差,至今也不过是一个巴掌大的本体,可是他确实快到十八岁了猫族传承可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反正到了十八岁就要历劫化形。 二哥说他当年的考验是一口吞下一条小酥鱼。康宁本来都把这个练会了的现在他觉得黎承豫根本就是哄他的,他在街头躲躲藏藏, 又冷又饿,整个猫都快要被雨淋昏过去。 他的考验到底在哪里呢?难道就是被丢在这陌生的街角挨饿受冻吗? 明明爸爸妈妈说好,他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很快就会想办法找到他的。 这都三天了,你们在哪呢?救救宁宁! 湿漉漉的小猫缩在花坛的矮树后面,看起来不比一只老鼠更大。他蜷在树冠下面躲雨。树叶能为他挡住一部分雨水,但是不时有更大的水滴从树叶尖尖那里砸落下来, 把小猫兜头打得一激灵。 一开始康宁烦得一直舔毛没有哪只猫被冰冷的雨水淋湿了身上还会高兴。 但是雨一直下,根本就舔不过来,他慢慢就放弃了。他缩成一个灰扑扑湿哒哒的小团团, 把自己最后一点干燥的毛毛藏起来, 用这种无声的沉默对抗天地。 其实小猫已经开始失温了。他那时已经是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根本不知道一个又冷又饿的猫崽有很大可能会在冷雨下无声地死去。可康宁实在害怕外边那些呼啸着的钢铁怪兽和到处充斥着的恐怖噪音,他没有办法理解那些好消息!好消息!万金大药房今日开业了!和各种古怪刺耳的乐声, 所以才在仓惶中躲进了这个闹市中的老旧小区。 只是他进来之后,想要在破旧的小区里找一个地方躲雨,才发现所有能容身的地方几乎都已经被常年在这盘踞的流浪猫和流浪狗占据。艰难的流浪生涯让他们并不欢迎一只陌生气味的小猫咪一只尚在哺乳期的母猫对他的态度算是比较友好的了,只是守着自己的孩子对他哈气。 康宁试图跟他们交流可是他发现,过去他的家人们完全能听懂他的话, 但是自从他被扔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历劫,不论是人还是猫咪都听不懂他的言语。康宁还试图溜进一幢楼外面开了一道缝隙的大铁门。在那幢单元楼的一层,一户人家的防盗门打开着,一只卷毛的小狗正透过门帘探头望着外面连绵的雨。 康宁有些害怕,但是那户人家正从门内透出一种温暖的食物香气,房间里还有女主人哄着小狗的声音:欢欢进来,妈妈要把门关上了 哦!欢欢也有妈妈的康宁瞪大了眼睛。他在那一刻升起了一点希望,他怯怯地凑了过去。他想,或许欢欢家里的大人能听懂他的话,能听明白他正在艰难历劫。他是身份高贵的猫族小王子,他需要一点帮助:他饿了,而且很冷,他想先要一条干毛巾。 可是等康宁终于鼓足勇气从进门处的黑暗角落里迈出来,慢慢地走了过去,那只叫欢欢的小狗就尖吠着冲了上来。康宁当时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然后就整个被重重地摁在地上,接着肩颈一痛他被那只大他数倍的小狗整个咬进嘴里。 那一刻,尖锐的疼痛让康宁整个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 难道这才是我的试炼吗?康宁想他全身都僵直住了,在绝对的体力压制和剧烈的痛楚面前,还没有多少类人神智也未生出妖力的猫崽本能地从心底升腾出巨大的恐惧和委屈。 欢欢,你咬了个什么东西!小猫迷迷糊糊听见女主人的嗔怪声响起,哎呦!你快松开嘴,丢在外面呀!女人看见爱犬叼了个湿漉漉脏扑扑的活物,惊了一跳,怎么什么都捉啊!真不爱干净!你进来,妈妈给你磨牙饼干吃行不行? 康宁这才被那只狗松嘴丢在潮湿的水泥地上。他吓坏了,那一刻的求生本能让他在脱离犬齿的那刻就飞奔着离开昏暗的单元门楼道,冲回了雨里。 在那之后,康宁再也没有试图去找到别的猫咪的领地、或者试探着进到谁的家里。他漫无目的在小区中走走停停了很久,终于找到花坛矮树下暂避雨水。他在那一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难过,好像离开了族人之后,他已经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而他被小狗之前叼出来的伤口也真的很疼但是康宁现在不能想这个事情了。他一想就要哭,一想就觉得又害怕又委屈。 小猫在半昏半醒的间际又想起了他的父母亲,他想起了自己家在山间的房子,想起家中专门打了一套小小的家具、跑道、爬架,堆满了一整栋副楼的玩具,只因为王族中还有自己这个小王子最后一只等待化形的小猫咪。 分卷(58) 康宁在过去从不觉得他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和稀奇。但是现在,他无比怀念过去的一点一滴,他好像在朦胧中看见了妈妈温暖的手,闻到了端到他面前的食物的香气 食物的香气? 康宁鼻头微动,小小的身体颤动着,勉强睁开了眼睛。一个高大的青年背对着他坐在花坛边,和他一样浇在雨中,而那诱人的香气就源自青年怀里。 其实小猫是很怕的。他一眼就看到了青年背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破了衣衫的伤口,和从他身上蕴开的、顺着雨水流下来的血迹。如果放在平常时候,康宁一定立刻吓得撒丫子跑开了实际上他现在也因为这过近的距离和心里本能生出的压迫感战战兢兢,身上早就湿透了的绒毛正一簇簇地炸起。 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跑了,而太久的饥饿让食物的味道直接引发了他不自觉的嘤咛。 戚长风本来准备起身上楼了。雨中的老旧小区没有任何人和动物的身影,他只是太累了,想稍微坐在楼下喘一口气。他怀里揣着两只便利店买来的包子,可明明胃中空得痉挛,也能感觉到塑料袋里的食物在一点点失去热气,他却丝毫没有食欲。 他就在这时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几声微弱的嘤咛。 戚长风皱起眉转过头,几乎毫不费力地搜寻到了在他身后花坛里藏着的一个湿漉漉的猫崽子那是一只被整个打湿了的奶猫,他的姿态看起来幼弱而戒备,却像是饿狠了,无法控制地被他怀里藏着的几只肉包所吸引。 这小猫的月龄应该还在断奶期附近,照理来说,这么大的猫崽不应该被母猫抛弃:一般来说,母猫抛弃小猫的时间或者更早,或者就等到小猫完全断奶、学会捕猎和隐藏踪迹。 但是人间尚有诸多惨事,戚长风自己的人生都还挣扎在黑暗里,他也没有太多情绪去探寻一只小猫为什么会孤零零地被丢在雨里。 戚长风沉默地掰下怀中包子的一块面皮,面无表情地朝隐藏在草里的小猫崽丢了过去。 康宁被吓了一跳。他本来都没有力气了,但是那个转回身盯着他的人类朝他投掷东西,让他立刻颤巍巍地弹开,先是摆出示威和预备逃走的姿势,然后一纵身想要先从花坛边跃下去。 小猫腿软脚软地从花坛上跌了下去。 草坪里是大大小小的水洼,松软的泥土陷住了康宁小小的脚爪,他一时甚至无法从摔得四仰八叉的姿态中重新振作爬起来。 本来就是湿漉漉脏兮兮的,现在被满身的泥水一溅,小猫更加狼狈了。他在冰冷的泥土和雨水中细细的颤动着,连细小的哀叫都显得有气无力。 戚长风在那一刻突然动了一种很微妙的恻隐之心。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在此时此刻的冷雨中,有另外一只小小的生物跟他处在某种非常相似的境地。 那让他难得的多了一点耐心。 戚长风上前两步蹲下身,把那只还犹自微微挣扎的小猫崽从泥水中捡起,他本来想将这只小猫放回到水泥花坛上,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坐了下来,把这泥毛球托在自己手心。 青年微微低下头。纵然他也整个都湿透了,他的肩背却能在此时此刻为手中捧着的小猫挡住绵绵的雨,他的手心并不干燥,但却比小猫本身的温度要温暖得多康宁忍不住在陌生人的肌肤透出的温暖气息下狠狠地打起战栗。 久违的温暖稍微唤回了康宁的精神。他下意识地搂住男人的手掌,朦胧间觉得这个人对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戚长风犹豫了一瞬,又从装着食物的袋子中撕下了一小块肉馅,慢慢放到小猫嘴边,然后他看到小猫几乎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近似于在求生欲的本能驱使下狼吞虎咽地把那一小块肉馅吃了下去。 没有任何其他的安慰能比得上此时此刻滑入胃里的温热的食物。康宁吞下肉馅后又抖了抖,终于振作了一些,他从男人温热的掌心里站了起来,四肢稍微伸展了一下,抬起头来朝着戚长风轻轻一咪。 尽管戚长风不通猫语,他在此刻也轻易明白了这小家伙的意思他想再要一些。 戚长风于是又把自己的早餐分出去了一点,然后再一点、又一点,等他已经把两只包子的馅料都掏空后,这小猫崽才终于不要了,彼时瘪瘪的肚子这时已经肉眼可见的鼓起。 咪~康宁轻轻地叫了一声,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曾经是那样娇贵难养的一只猫咪,饮食无不是名贵珍稀的高品质食材和世界各地空运来的鳌虾海鱼。可不过是流浪了这么几天,终于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掌、两颗便利店的包子馅,竟也让小王子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和惬意。 康宁踩着这个好心人的手掌伸了个饱足的懒腰,终于有了甩一甩身上水珠的心情。 好心人猝不及防,被甩了一脸一身的泥。 戚长风无言地抹了一把眼睛。不过他昨晚工作了一夜回来,又因为看场子的工作跟人发生了两次小规模的冲突,浑身上下本来也不怎么干净。他原本一身疲惫,想买两个包子对付着吃完、然后赶紧回到自己的破房子里睡上一觉,现在早餐被这小猫吃得乱七八糟了,戚长风却难得有了一点想好好答对自己一番的心情。 我去买点药,再买点吃的,顺便看看宠物医院里能不能找到人收养你?戚长风摸了摸小猫崽,试探着想把康宁装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康宁拼命地挣扎这人的外套全是湿的,进了他的衣兜更像是一脚踩进水汪里。 不肯跟我走吗?戚长风感觉到小猫崽的挣扎,也没有强求,又转身把康宁放回到花坛的水泥台子上。他朝这只萍水相逢的小猫崽微微点了一下头,已经准备转身离去。 康宁纵身一跃,小小的爪尖挂在戚长风后背已经有些破损的衣领上,扭着小屁股就从他外套敞口处努力想要钻进去。彼时的小猫其实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自己当下的行为动机。他只是冥冥中意识到了他独自一猫在这庞大孤独的世界上难以生存,而戚长风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善意。 戚长风一个愣神的功夫,这只泥球已经自觉地从后往前自他领口钻了进去。许是因为戚长风的前襟挂不住这小东西,小猫崽湿漉漉的脑袋从戚长风的领口探了出来,四只爪子都伸出了小爪尖,牢牢地抓住了戚长风里面穿着的松垮背心。 戚长风几乎已经听到了自己的旧背心被小猫的爪子撕扯出的轻微声音他总不能叫自己少有的两件换洗衣服就这么报废了一件,只能无奈地抬起手隔着外套托住小猫咪。 这两年隐姓埋名追索证据的经历和艰苦昏暗的生活已经把戚长风早年开朗温柔的性情慢慢磨砺干净了,但他本质上仍然比较有耐心。这只小猫吃光了他的包子馅,甩了他一脸泥点子,现在又强行赖上来戳破了他的背心,他也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想这小猫就这么赖上我了吗?他会希望我照顾他一段时间吗? 也许在我找到合适的领养人之前,也可以短暂地把这个泥球养在自己家里? 戚长风没有犹豫太久,就带着又重新买过的食材、伤药喷雾和捡到的小猫回到自己居住的老房子里。 在这一路上,康宁跟这个好心人更加熟悉了一些。小猫保持了一段时间警惕后,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开始腿软脚软地慢慢倒进戚长风托着他的手里,他后面甚至在戚长风怀里短暂地睡了一觉,然后在睡梦中登堂入室,再醒来时就是在一个男人随便找来的纸箱子里。 纸箱中已经被戚长风放好了两个剪开的打包塑料盒在戚长风想象中是要充当食碗和水碗的。还有一个浅口的更小的鞋盒子,戚长风原本预计去外面挖点沙子填进去。 戚长风不知道他捡回来的是一个身份神秘的小猫咪,更不知道康宁原来可是王子待遇。反正小猫睡醒了之后环顾四周,心里非常纳闷他这是在哪儿,怎么跟一堆破烂待在一起? 康宁纵身一跃,从破纸箱里面跳了出去,然后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愣住了,呆呆地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一个背对着他坐在桌边的男人看起来有点熟悉。 小猫弓着腰缩着尾巴像个小毛贼一样哒哒哒跑了过去,他身上的毛发已经在睡梦中被擦干了,现在只是脏兮兮地黏成一缕一缕。康宁跑到桌边,尽力地仰起头,才能把正在低头看笔记本的青年看清。 他把我带回家了?康宁坐下来挠挠耳朵,感到有些胆怯和新奇。 其实他这时和戚长风也只认识几个小时,一人一猫萍水相逢,关系更说不上亲密。但是比起那些巨大的气味陌生的家具和老房子有限的采光下罩在阴影里的区域,康宁这时不太敢四处探索,还是待在戚长风身边比较安心。 小猫立起身,微凉的前爪在戚长风的小腿上轻轻按了按,然后蹬腿一跃,踩着戚长风的脚面跳了起来,吊在青年短裤裤脚上,想要顺着布料爬上去。 戚长风脸色难看地放下笔记一低头,就看到吊在自己裤子上的那只脏兮兮的小猫咪。 多少有点滑稽。 这让他埋在复杂线索里的思绪都暂且解脱出来,难得的在翻阅笔记的时候有了一点好心情。 怎么了?刚睡醒就要再毁我一条裤子才行?戚长风的声音里有了一些难以察觉的柔和。他俯下身,一把捞起来吊在自己腿上的康宁。 小猫被放到了桌子上,占据了小范围内的高地。 康宁又甩了甩头他身上沾了不少已经干掉的泥。此时此刻,待在戚长风的视线里,被这个裹了他一路的气息包围着,康宁试探着在桌上踩踩爪爪,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开始在这张不大的小方桌上走来走去。 戚长风的房子虽然小而老旧,内里却被他收拾的非常干净洗得发白的桌布此时被小猫踩出了许多灰色的小梅花脚印。 看来得先给你洗个澡了,戚长风无奈地阖上了笔记,除了我的衣服,现在连桌布也要重新洗。 康宁洗澡的时候很乖,毕竟他从小就习惯了被人照顾,对温热干净的水也没有正常的猫那么抗拒。 但是戚长风对猫这种动物的了解其实并不太多,他并不知道自己遇到一只乖乖洗澡的小猫有多么幸运。他轻柔地搓着小泥球的爪子和那细细一条的尾巴,看着猫崽把小脑壳乖乖地搭在水盆边上,偶尔还伸出爪子拍一拍盆中的泡沫,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些温柔的安心。 然后戚长风把康宁身上的泡沫冲干净,用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把小猫团团包裹好,抱着他在屋子里四处找老房子的原主人曾经收在某处的吹风机。他把那个放了好久的东西翻出来的时候,康宁看过来的眼神还很好奇。 直到戚长风插上插销,推开了吹风机的开关。 巨大的噪音立刻吓住了被裹住四爪的康宁。小猫崽瞳孔放大,湿漉漉的毛毛顷刻炸开,整个猫瞬间从戚长风未设防的怀里窜起! 戚长风根本反应不及。他只感觉到有一团毛巾卷似的东西从手臂夹着的地方脱出,而后康宁跌跌撞撞蹦到地上,湿湿粉粉的小耳朵向后背过去,他细细的像小耗子一样的尾巴朝天竖着,四肢僵直、脊背上拱,连续横向着往后弹起。 对于人类来说,那实在是一个又好笑又可爱又惹人怜惜的场景。即便戚长风没养过猫,也没刷过什么萌宠视频,他也能感觉到小猫崽这个反应代表什么意思: 你害怕这个吗?吹风机的档位还没关,戚长风将出风口遥遥朝向小猫,他原本希望猫崽感受到暖风之后能消除恐惧,没事的,只是风而已。它会把你身上的水珠都吹干净。 只是看到风筒对准自己、感觉到吹在自己身上的妖风,康宁本能的更加恐惧,他炸毛得更厉害了,立刻背过身疯狂左右逃窜着,想要钻进沙发底下。 猫偶尔就是会觉得一切莫名其妙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都想要谋害自己。 好在沙发底下已经被戚长风塞满了,连康宁这么小的猫崽都钻不进去。戚长风赶紧先把手里的吹风机关了,将东西扔在一边,大步走过去将湿漉漉的康宁抓起。 咪咪不怕,戚长风怕把小猫冻着,赶紧先把猫裹进自己怀里他又笑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从他早上回到小区碰见这只小猫以后,他一直都挺开心,你怕什么?你怕它的声音吗?戚长风把吹筒埋在沙发垫下面,伸长手臂开了最小的一档,然后退后了两步,不对着你吹,我们先听听它的声音? 集中的风噪声响起时,康宁又下意识地在男人手心里一激灵。但他这回被牢牢抱着没能跳开,又离得有些距离,于是他也没有那么怕了,只是还飞飞着白绒绒的小耳朵那里的细绒毛自己都开始干了,小猫把前爪紧紧扒在戚长风胸前,害怕之下也升起了几分属于猫咪的好奇。 把水珠吹干净? 康宁毕竟不同于真正的小猫咪。他是能听懂戚长风的话的,尽管化形前的妖族心智和化形后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过他就算在自己的亲人眼里傻乎乎的,跟真正活了十八年的人类更加没法比,但是在本能的恐惧慢慢得到安抚后,他就会开始思索戚长风刚才的话语。 猫崽微微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朝那个还在吹风的怪物看过去,显然是有一些探索意味的好奇。 戚长风一边注意着他的反应,一边将吹风机拿出来、慢慢地转向、先试探着让风吹到他自己衣角、而后扫过小猫的脚爪、然后是康宁看不见的背后循序渐进。 康宁还是很不喜欢这个东西。但是他后来妥协了一大步他把屁股露在外面,把头整个钻进戚长风怀里。 短短的一个白天,康宁已经不自觉地对这个人越来越亲近。从早上吃掉人家手里的东西,到路上睡在人怀中躲雨,再到接受洗澡服务,及至现在会在恐惧的时候下意识将脑门抵在这人胸膛上康宁自己都没意识到,从遇到戚长风以后,他没再想起过迟迟没接到他的父母亲人、也几乎没再委屈伤心。 小毛球整个吹干以后,戚长风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仔细一打量,这才发现:他捡回来的居然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猫崽。 之前康宁全身灰扑扑的,被泥水沾湿的毛一缕一缕黏在一起,四只小爪子全都踩黑了,戚长风虽然并没有嫌弃他,但也打心底没有对这只小猫的模样生出过什么期待。他倒是看得出小猫洗干净后大概是白色的 康宁全身上下是一种看起来极绵软稚幼的乳白色,只是耳朵尖尖和背部透出一点隐约的浅金。猫崽有一双无比澄澈的浅棕色大眼睛,眼尾的弧度微微向下,天然带出一种叫人看了就不自觉心软的无辜神情。 之前洗澡的时候,小猫全身都被水浸透了,在戚长风手里颤巍巍地站着,简直瘦得伶仃可怜。这会儿他身上的毛毛全都蓬松起来,猫崽又看起来圆乎乎的了,趴下来后两只小爪子伸在前面,爪尖惬意地一伸一缩,粉嫩的肉垫偶尔不经意地在戚长风手里轻轻拍一拍。 分卷(59) 戚长风当下便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 那和之前的爱怜和心软还不一样那是一种鲜明得不用加以区分的天然好感跟喜爱。 戚长风很难说清,到底他原本就是一个极其喜欢猫的人,只是他从前一直没有机会验证过这点,还是他捡回来的小猫崽确实从一张小毛毛脸到浅金色的尾巴尖尖都长在他审美上,让他只是看着这小东西的样子就从心里生出很多轻盈的触动来。 原来我捡到了一只这么漂亮的小猫。戚长风笑了一声,手指从猫崽额间的绒毛轻抚而过。 康宁先前洗澡洗得有点累了,正控制不住地往一边微微歪斜着打哈欠,但是此时此刻骤然听到戚长风这样的夸奖,好像给了过去十八年一直被赞美围绕着的小猫又打了一支强心剂。 自历劫开始以来,小猫已经独自在陌生的人世间流浪了好几天,但他从出生到劫变开始前都生活在万千宠爱里,被亲人族人娇惯出的性情非常单纯无邪,这种天真的性情一时半会儿并不能被几天的流浪生涯完全改变。 猫崽在戚长风虚虚拢着的手掌间挺起毛绒绒的小胸脯,两只小耳朵扑棱一抖,一张娇憨的小猫脸上现出一种很容易分辨出来的得意。 戚长风竟觉得这个小东西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一般,心中不免惊讶,看来咪咪还很聪明,是不是? 康宁表现得更加骄傲了。他这回只有一只耳朵微微倒伏下来,歪着一颗小猫头踮起前爪,蹭上戚长风拢在他身侧的掌心。小王子几乎已经完全对这个只认识了一天的人不设防了,他蹭着蹭着啪嗒一倒,让自己整个后背都贴进戚长风手里。 我当然聪明了康宁美滋滋地想。他一倒下,又觉得有点困了,他贴着男人温暖的肌肤慢慢慢慢眯起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戚长风才小心翼翼地长出了一口气。他从侧身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改为蹲下来,一只膝盖半跪在地上,托着猫崽的手却始终未动,只一直保持着那个别扭的角度、连指尖都弯得小心翼翼。 男人就这样安静地待了好一会儿,脸上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奇特笑容,他的目光平静而温柔地注视着幼猫睡得微微起伏的小身体。 或许等一切结束了,我也可以自己收养你? 戚长风的想法已经发生了隐秘的变化。他有点不舍得再去寻找一个陌生人把小猫托付出去了。他甚至没再像上午回到老房子之后,把带回来的猫崽放到纸箱里他的目光在沙发上微微搜寻了一番,然后把沙发上铺着的垫子翻折过来一个角,稍微盖住了猫崽透着浅粉的小肚皮。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外面的雨下了一日也没停,只是先前淋湿康宁的雨水这时却成了小猫的催眠曲。猫崽在睡梦中咂了咂粉红的小嘴巴,好像梦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完全无知无觉于自劫变开始以来终于在自己总也长不大的身体中流转起的第一丝妖力。 就在这一片静谧中,房间外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戚长风几乎立刻以普通人不该有的警惕望了过去。 您好,同城快递。门外倒是很快自报家门。戚长风心里已经猜到是什么了,只是他本打算再拿起手机确认一下,转过头却发现刚才还睡着小猫的沙发已经没有了猫崽的踪迹。 放在外边吧,沙发边的男人朗声道。老房子隔音不好,戚长风耳中已捕捉到快递员蹬蹬蹬离去的声音。只是他倒没有急着出去开门,而是不动声色地慢慢站起来在昏暗的室内用目光逡巡。 一般人想要在摆满家具的昏暗客厅里找到一只小小的猫崽,怎么也要费上一番力气,可是常年生活在风吹草动里的戚长风眼神敏锐得像鹰一般,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个藏在电视柜后面的浅乳色的身影。 流浪生涯还是对小猫造成了一定影响。睡得正香的康宁被敲门声和陌生人的嗓音猛然惊醒,在戚长风转头的当下就像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黑暗中,一双闪闪发亮的猫儿瞳暗中观察着戚长风和方才发出声响的门口,小小的身子微微低伏着,自以为藏得很隐蔽。 戚长风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并没有急着把他抓出来,而是先转身回桌边查看手机。在他下午购买的猫咪用品信息栏上,状态确实已经变成了已送达,于是他查看过猫眼后打开门将快递拿进房间,又把一个小小的金属栓重新塞到猫眼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仍然没有理会从电视柜后面探出了半个头的小猫咪。男人蹲下身,指尖残影掠过的瞬间就划开了硕大的快递箱,他从里面掏出商品清单、包装塑料和泡沫纸,以及裹在其中的一件件猫咪用品。 在不养猫的人看来,这一箱子恐怕也不过是些零碎的小东西,实际上这一箱宠物用品的价值确实不是绝对的高,却很难跟这个住在老旧小区、穿着简陋、活得对对付付、收入极其微薄的男人产生联系。 其实戚长风在下单前确实有片刻的犹豫虽然他自觉自己到现在为止都隐蔽得很好,应该也不会有人起意探查他的网购信息,但是他谨慎了太久,终于快到能望见曙光的时刻,原本用家里的纸箱子养猫崽对他现在的身份和角色来说才算合理。 但就像他不久前犹豫送养的事情一样,在他斟酌怎么对待猫崽时又犹豫了。也许是他的生活里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什么柔软美好的东西,一个毛绒绒软绵绵的、忍不住自己的好奇终于从电视柜后面跑出来扒着他的腿往快递箱里看的小家伙,竟能给他贫瘠昏暗了太久的当下带来一股很难想象的温柔生机。 都是你的,戚长风托住小猫在空气中踩啊踩也爬不上去的后爪,叫他蹲在自己膝盖上,食物、窝、玩具。男人轻轻抚着小猫的后背,如果你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大概要暂时委屈你跟我一起窝在这里,等到我的事情做完,如果那时还能他微微顿了顿,也许你可以和我一同回家去? 康宁听不懂这个人断断续续的未尽之意,也完全不觉得这个委屈了你的说法有什么不对劲。对于曾经一个猫咪拥有一幢小楼和一座游乐场的小王子来说,等闲的居所自然都是委屈。但是小猫的性格总体来说比较乐观,不太容易自怨自艾,在饥饿和寒冷不再摧残他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的泡沫盒也能让康宁觉得很新奇。 小王子撅起屁股,一个猛虎下山就俯冲了上去。 任戚长风平日身手如何敏捷,在这时也没能反应过来,或者说他本来是默许的他以为猫崽会去扑箱子里的剑麻球或者已经拆出来了的小鱼玩具。 戚长风纵然没有养过猫的经验,网购时也并没有胡乱挑选,他已经综合考评了同类物品里价格较高评价更好的用具。只是他很难想到,对于猫咪王子来说,再好的玩具也算不上新鲜,反而比不上把泡沫盒挠开花来得刺激。 戚长风也就晚阻止了那么十几秒钟,小猫已经连蹬带踹地抱着一块撕扯开的泡沫甩来甩去,时不时有小小的泡沫球球飘起来,又很快被松开大块泡沫的康宁装模作样地伏击。等男人终于把小猫摘开,别说惨不忍睹的地板和附近的家具了,就连猫崽软软的绒毛都已经炸开了,上面沾满了难以清理的泡沫遗体。 康宁还没能从撒欢的兴奋情绪中脱离出来,他两只前爪还搂着戚长风的手腕,小脚在人家胳膊上蹬来蹬去。那样子实在可爱,好像整团小猫都具象化成了一团毛绒绒的开心。 谁能忍心责备这么一个淘气得理直气壮的小东西? 反正戚长风是没做到。 天色已经很晚了,客厅里小小的白炽灯被男人打开,他拉着一把凳子坐在桌边,慢慢地挑着小猫身上粘的碎泡沫球,而康宁正伏在桌上开开心心地吃着罐头他从前生活在族里时被养得太精心,几乎没有机会吃到任何丰富口感的食品添加剂。而越是被严格控制饮食的好孩子越没办法抵挡垃圾食品的魔力。 一直吃到肚子又圆滚滚的了,康宁才甩甩头,等着戚长风把他从桌子上抱下去。 小猫之前两次上桌下桌都是被人抱着的,这是康宁和其他刚进人类居住地的流浪猫的那种独立和警惕极不同的地方:他过于习惯被人宠爱和照顾了,几乎从不在任何时候为难自己哪怕是在流浪时被狗叼、被雨淋,他也没有任何想法想要战斗、觅食或者奋起。 他只是默默地团起来对一切苦难作消极抵御。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化形之劫比同族都漫长艰难得多的原因。 但是他等了一小会儿就不耐烦了。他瞟了一眼终于把泡沫小猫打理干净、正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享受晚餐的男人,未等对方领悟到自己的意思过来接他,就稍作蓄势、后腿一蹬,朝着沙发的方向扑了过去。 在从前,餐桌到沙发之间绝对称得上是一段对小王子来说相当远的距离。 猫妖在十八岁以前是生活在同族的密切保护之下的。化形之前,他们在体能和力量上完全等同于同身量猫咪的能力。 譬如说康宁的二哥,化形前天赋就很好,本体已经接近于一只七八月大的猫咪,但是一只七八个月大的小猫往往也打不过同种族同样健康状况的成年大猫,因此外面的人类轻而易举就会有伤害到他们的能力。 在这个时期,猫妖一族与真正猫兽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有神智,尽管远远比不过同龄的人类,但是天赋极好的猫妖在化形前的智力就可能接近人类的少年期。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有珍贵的化形前的年幼猫妖不慎流落出去,他的体能虽然只是一只小猫,倒可以凭着远超于猫的智力保护自己。 但是这里面却不包括康宁这个傻东西。他此刻都已经到了生命能量时刻有可能发生剧变的化形期,看起来却还是奶猫大小,心智也是一团孩气。也许这件事的唯一优点就是能让他看起来足够娇憨可爱,傻得轻而易举就俘获了偶然路过的戚长风的心。 可从表面上来看,今天的康宁依然是昨天被小狗欺负的猫崽,其实还是有一些东西在暗中发生了变化的 康宁起跳时都没有多想,他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能够跳过去。而后他果然稳稳地落地了。 小猫似有所觉,他回头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餐桌,再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爪子,恍然发现自己的四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比过去更加稳当有力。但康宁并没有深想,他仍然是那只没有心事的小猫咪,从他这有人照顾的一整天都没再想起过他的爸爸妈妈就能看出来何况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关心。 他轻盈地跳上戚长风的腿,自觉他们两个已经足够的亲近熟悉,于是他攀着戚长风的手臂一路爬了上去,一爪子勾住戚长风手里的筷子挑起的米线,犹豫了还没有三秒,就保持着悬空半个身体的姿势把男人的食物送进了自己嘴里。 康宁仔细地品品了滋味噫呜哕什么怪味道啊?你的饭真不行。 小猫一气呵成、非常有来有回地把爪子勾着的剩下半根米线又甩回到戚长风碗里,猫崽满足了好奇心,也对他已经认可了的伙伴在吃什么失去了兴趣,他看也不看背后的男人已经僵硬掉的表情,甩甩耳朵、嫌弃地从戚长风手臂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