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揽星河》 第一章 今夕何夕1 第一章 今夕何夕1 华灯初上,已近傍晚。 靳夜结束了盐雾箱操作,从质检室里走出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角,冷不丁“嘶”地一声轻呼起来。 她刚做了腐蚀性物质检测,手套还没摘,眉梢的皮肤略微灼痛。重新冲进质检室,摘下手套扔进特定的垃圾筒里,用冷水扑了满脸,靳夜才长长地抒出一口气。 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她的反应已经不够敏锐,做探伤非常容易出现差错,她经手的大多是放射性物质和腐蚀性化学物,再在质检室待下去很可能是要命的。 “小夜姐,有人找。” 门口服务台的小姑娘宋晓雯探出半个身体向她招手。 靳夜答应了一声:“我换个衣服出来。” 她换掉了身上的白大褂,套了一件不新不旧的咖啡色卫衣,戴好口罩,摘下发绳解放自己紧绷了近两天的头皮,强迫症似地隔着玻璃再确认了一遍质检室的仪器都已关闭,才快步走出了隔离区。 宋晓雯向她努了努嘴,靳夜顺势看过去,会客区沙发上坐着一个姿势端正挺拔的年轻人,穿着普通的白衬衫,一头清爽柔软的短发轻贴在耳后。从靳夜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半个侧脸,依稀是个眉目清秀少年气十足的人。 宋晓雯递给靳夜一杯水,撇撇嘴:“你带过去给他吧,坐了半天也没喝什么,大概怕我毒死他。” 靳夜失笑,轻声解释说:“我们这儿的大部分东西都有辐射,不喝也是人之常情。” 宋晓雯还是不高兴。 靳夜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走了,晚上注意安全。” 今天轮到夜班的宋晓雯有些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靳夜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将水杯随手放在茶几上,客气地说:“你好,我是靳夜。” 她口罩外的一双眼睛既黑且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相貌和背后看起来一样清爽干净,双眼皮,丹凤眼,鼻梁微挺,嘴唇略薄,脸部轮廓棱角分明。难得那一双丹凤眼长在男孩子身上,毫无女气,反而十分清澈磊落。 世上长得好看的男孩子都大同小异,靳夜的目光没在他的五官上过多的停留,只短短几秒过后就停在了他下颌上。这是她与人面对面说话时的习惯,既没有闪避视线,给予对方尊重,又避免了与人对视,带来针锋相对的感觉。 看到靳夜坐下,那双丹凤眼望过来,目光隐约有种复杂的感情。 “前年六月,秋华集团爆炸案,你还记得吗?” 仿佛一盆冷水倏地泼下来,靳夜的眼神陡然一冷,手指情不自禁地攥紧了。 她对这个话题有条件反射的不好预感,蓦然站起身说:“不好意思,我已经下班了。”说完也不管对面的客人有何反应,飞快地大步离开会客区,径直走到电梯口按了下行键。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年轻人跟了上来。 “当时集团旗下的秋实工厂油品车间储罐区爆炸,9人死亡,39人受伤,国家地震局监测到两次地震,两次间隔仅为二十分钟。事故调查显示,爆炸前就已有大量易燃物泄露,两名操作员和调度员死在泵房附近。事故现场阀门开关情况勘察结果却是,泵房卸油总阀处于半开启状态。” 靳夜听到身后有个清澈沉稳的声音仿佛在念报纸一般,用平仄有力的语气一字不漏地背着当时的报道原文。 “据了解,秋华集团旗下所有工厂均采用国内最新阀门技术,研发者为总工程师靳夜,爆炸事故是否由于阀门存在漏洞,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靳夜走到电梯口,避无可避,冷着一张脸,抱肘站在电梯口,隔着口罩吐出四个字:“记性不错。” “我是晏雪明。”背后的少年说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靳夜走进电梯,转过身来,按了关门键。 晏雪明伸手撑住电梯门,他年纪尚轻,长得极高,居高临下地看着靳夜,神情却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我想和你谈谈。” 靳夜冷冷地说:“我不想。” 晏雪明闪身进了电梯,滑开手机屏幕,放出一段视频。 靳夜眼角的余光看到标题“614爆炸案当事人采访”的字样已经来不及捂住耳朵,嘈杂的争吵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瞬间充斥了整个电梯。 靳夜整个人都僵硬了。 晏雪明的手有些慌乱地点着手机屏幕:“对不起,不是这个,我想给你看的是另外一个。” 靳夜倏地闭上了眼睛。 她耳朵里的声音乱哄哄的,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她从公安局虚软地走出来,被无数记者推搡着拥到悲痛欲绝的遇难者家属面前,那些不遗余力的巴掌和拳头猝不及防地打在她身上,带着刻骨的恨和难解的宣泄。日光那么亮,她只能抱着头蹲下来,连哭也哭不出来,直到警察从局里冲出来,把她护送上了警车。 作为一个工科生,靳夜很少有多余的感情,亦不会多愁善感。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非常疲惫,连同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工作的虚脱一并袭上心头。 她的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闭上眼睛后,晏雪明才看到她眼角隐约有一颗漂亮的泪痣,藏在口罩上方的边缘附近,显得格外醒目。 晏雪明及时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少年人清澈的呼吸热气扑在她面颊上。 靳夜蓦然睁开眼睛,厉声说:“放开我!” 这一声极响,在电梯里隐有回音,仿佛是通过眼前这个少年,将她的这句呐喊回溯到当年哄吵的人群之间。 晏雪明在片刻的静默后松开了手,低声说:“抱歉,我是真心实意想和你谈一谈,我找了两年才找到你。只想请你看一个视频,不是刚才那一个,可以吗?” 说着,他把手机递过去。 “就当是为了我哥哥。”他又恳切地加了一句。 靳夜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又黑又冷,目光里还带着苍白的余光。空气安静几秒过后,她伸手把手机推回给晏雪明,说:“你有安静的地方可去吗?找得到我就看。” 晏雪明想了想,忽而微笑起来:“有的,谢谢你。” “带路吧。” 虽然脸上戴着口罩,靳夜还是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当先跨出了电梯门。 外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下起了雨,地上的积水不浅,空气里的湿热教人觉得气闷。 晏雪明撑伞走在靳夜的前面,他走起路来安静沉稳,仪态十分赏心悦目,脚下穿着一双经典款式的黑色运动鞋,路过之处,几乎没有水花溅起。走到单行道上的时候,他还会下意识地侧身让靳夜走在里面。 靳夜的心情有些复杂,她能够判断出,这个年轻人应当受过相当良好的家庭教育,就像——他哥哥晏雪平一样。 两个人绕过几条路口,在一辆白色的阿斯顿马丁面前停了下来。 晏雪明送靳夜上了车的后座,收了伞在驾驶座上坐下,才开口说:“想来想去,只有我家最安静,就是路上可能要花些时间,靳小姐不介意吧?” 靳夜摘下口罩,终于觉得空气清新起来。 她说:“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晏雪明态度很好地受了她这句的刺头,微微笑了笑:“是,我等了两年,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 靳夜没有接他这句话,只是目光落在前方。 晏雪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很漂亮,细长有力,骨节分明,左手小指上戴着一个款式简洁的戒指,在昏暗的车厢内折射出一道有些醒目的光线。 “左手小指戴戒指是什么意思?” 靳夜突然问他。 晏雪明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清澈又腼腆,说话却很直接:“代表独身主义。靳小姐看起来不怎么上网。” 爆炸案发生后,网络曾经给过靳夜极大的舆论压力,更何况她一心扑在科研上,应该很少关注这些花哨的事物。 晏雪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靳夜当年爆炸案的情形。 靳夜觉得有些烦躁,不愿和晏雪明在话语上打机锋,径直说:“你不用试探我,该说的话到了你家我会和你说。” 她是个很典型的工科女生,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 晏雪明心里记下了,而后如沐春风般温和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他今天已经说了两次。 靳夜似笑非笑:“你的潜台词是,你是有意的?” 晏雪明又笑:“严格来说,不是的。两年来,一定有很多人找你想要你开口,我如果不能足够特别,你凭什么跟我走呢?” 靳夜冷笑:“那你的特别就是揭我的伤口?” “靳小姐是学化学的,对于医学也有些相通,那么应当知道。应对伤口,最好的方式是戳破脓疮,割掉腐肉,才有可能痊愈。” 晏雪明云淡风轻地娓娓说着,他的声音清澈又动人,内容干净利落得像一把匕首。 靳夜神色倏地一变,说:“停下,我要下车。” 晏雪明默不作声选了个地方靠边停下,打了双跳灯,车门上的锁却没有打开。 “我改主意了。”靳夜冷冷地说,推了推纹丝不动的车门,“把锁解开。” “我很抱歉。”晏雪明的手支着方向盘,目光低垂着微微一笑,“上了贼船,就没有把人放下的道理。” “……”靳夜顿了一顿,“我可以报警。” 晏雪明依旧彬彬有礼:“请便。” 靳夜没有吓唬他,直接拿出手机拨了110报了自己的位置。 等她打完电话,晏雪明才不紧不慢地说:“这里离派出所有一段距离,就算马上出警,也需要至少二十分钟。” “你想干什么?”靳夜警惕地问。 晏雪明微微一笑:“在车里提前完成我们本来该坐在家里才完成的谈话。” 他看上去仍是那个初次见面的纯良青年,做起决断来却毫不含糊。换句话说,晏雪明的意思是,今天就算她拿刀架着他,他也要把这场谈话进行完成。 靳夜恼火地推了一下车门,仍是上着锁纹丝不动的状态。 晏雪明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和她谈一谈了,哪怕是她报了警,他也能争分夺秒地耗时间。就算她始终闭口不言,经受他语言的折磨也同重谈此事的观感并无区别。 两个人冷着脸对峙了几分钟,靳夜有些挫败地靠在座椅上,恨恨地拿出手机,再拨了一次110。 “我是刚才报警的人,我现在已经离开了,是一个误会。” “对,是我误解了。”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下次不会了,谢谢。” 她摆低姿态给接线员道了好几声抱歉,才终于平息了这次报警,对方差点指着她脑门说“报假警”干扰“社会秩序”了。 晏雪明忍不住抿着唇低头笑。 靳夜从后视镜里瞥见他的笑容,没好气地说:“你笑什么?” 晏雪明直接笑出了声。 “靳小姐,你真可爱。” 他笑起来声音带着微颤,原本清澈温纯的声线冷不丁就带了一分喑哑,挠得人耳朵根痒痒的。 靳夜有些生气:“还不是因为你?” 她此刻气恼的模样看起来才更像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 晏雪明笑着看她,脑海里几乎是倒背如流般浮现出了报纸上曾经对于靳夜的描述。 那是一篇人物专访,记者写得很详细也很感性:她穿一件白大褂站在实验室的玻璃窗前,聚精会神地完成着一生中不知次数的实验操作,玻璃的实验器皿在瓷白细长的手指之间如同鲜活的生命,熟稔的动作像是普通人吃饭睡觉那样简单,可谁能知道,她手下诞生的,又是怎样令人惊叹的实验结果。直到她褪下手里的防护手套,露出灿烂的笑,笔者仿佛才意识到,被冠以天才之称的靳夜,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八岁跳级读博的普通少女。 晏雪明把所有与爆炸案和靳夜有关的报道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每一个字都深深刻进脑海里,可此刻,她生气地抿着唇,柳叶似的细眉微微皱起,带着一种年少气盛的恼怒。他才恍然间感受到记者笔下那个曾经万众瞩目意气风发的天才靳夜,那个十八岁时聪慧骄傲的靳夜。 他忽然才想起,爆炸发生时,她才二十二岁,与他现在同龄。 晏雪明说:“好,是我的错。如果你没有异议的话,我继续开车了。” 靳夜抿着唇坐在后座,车顶的阴影笼罩着她清冷又秀丽的面庞,良久之后她才问:“你刚才是不是假装无意点开的采访视频?” 这对她来说,是个重要的问题。 “不,那是给我自己看的。” 靳夜沉默片刻,问:“为什么要看?” “我看的是前面庭审的片段,法院给原告家属出示了事故说明报告,但是仅念到一半记者就被赶出来了,接下来就是你采访的那一段。”晏雪明说,“我不相信法院给出的事故结论,你在庭审上说离开前已经检查过阀门关闭情况,那么,这场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必须要弄明白。我唯一的哥哥死在里面,甚至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有办法带回家,我每看一遍视频,都告诉自己一次,终有一天,我要让真相大白,我哥哥不会白死。现在,我有这个能力,重新调查事故原因,所以,我来找你了。” 靳夜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把眼里的泪意逼回眼眶。 晏雪平曾是她最尊敬的师兄,也是她过去研究生涯里唯一的目标。他像她学海里的一座里程碑,在任何时刻,都指引着她为了梦想不顾一切废寝忘食地钻研学习。可是这一切都在两年前的爆炸中化为齑粉。 那一天,原本是该她当值的,但她唯一的好朋友程少音过生日,晏雪平就和她换了班。 那个报道里死在泵房附近的调度员,就是晏雪平。 因为离得太近,晏雪平死状惨烈。 当年,在事故调查结果公示后,靳夜也曾向集团表示过质疑,但是高层并没有重启调查,反而认定她身为总工程师,没有对所属工程队伍的操作技术起到严格专业的培训作用,虽然问题并不在于她研发的新型阀门,但她必须为此负责。 所以,秋华集团解聘了她,并且作出了终身不得返聘的决定。 这也意味着,靳夜从此失去了再接触事件核心的机会。 而现在,晏雪明说,他有能力重启调查。 靳夜哑着声音说:“你开车吧。” 晏雪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久违的急迫。 靳夜沉寂了两年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儿。 第一章 今夕何夕2 第一章 今夕何夕2 晏雪明的家在郊区,地处临湖,在一栋高层的顶楼,靠近外侧的那一面墙是用落地玻璃做的,夜雨下,整个房间都充盈着雨水间若有似无的月光,远处灯火隐约,看起来蔚为壮观。 晏雪明开了一盏梅花鹿形状的小夜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头灵巧的小鹿,映射在墙面上,墙上是大幅星空的墙纸,宇宙星河都在一眼之中。 靳夜在深灰色的懒人沙发上坐下来,晏雪明给她递了杯薄荷绿豆水,自己则是一碗凉茶。 靳夜抿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晏雪明笑了笑:“我看你长了颗痘痘,给你去去火。” 靳夜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她昨日也才发现锁骨的地方长了颗不小的闭口痘,又红又肿还有点疼,晏雪明不提起,她都快忘了。 他应当是个生活很精致的人,心思细腻,观察入微,甚至能捕捉到她的脖子和锁骨上长了些什么。 靳夜的脸上忽然有些发热。 她轻咳一声:“你的视频呢?给我看吧。” 晏雪明敛了笑意,将笔记本电脑推到桌上:“既然到了家里,就在电脑上看吧,比手机上清楚。” 靳夜点开了播放键。 那是一个能见度很低的视频,视野漆黑,唯有隐约的人影晃动。 ——“怎么了?” 只听了第一句,靳夜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那是晏雪平的声音,温文沉静,醇厚如酒,她仿佛能隔着声音窥见他笑起来英俊斯文的脸庞。 ——“晏老师,劳烦您进去查查,味儿好像不大对。” ——“嗯?我刚才查了阀门,是关着的。难道哪里的管道出了问题,稍等,我去拿仪器勘测下。” ——“哎,好,我先进去查一圈儿。” 视频画面颠簸了一下,晏雪平的脚步声走远了。 ——“你跟他说了?” ——“说了。他说来看,你赶紧麻利点儿,收拾下,别给人看出来了。” ——“放心。” 画面一瞬黑了。 靳夜紧紧抿住唇,用鼠标把进度拉到开头,又听了一遍。 晏雪明沉默地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只余下平稳至极的呼吸声。 靳夜在听了近十遍后终于关闭了播放器,沉思片刻问他:“你从哪里拿到的视频?” 即便是现在,晏雪明也十分平静,这显然说明,这个视频于他来说,早已熟稔于心,波澜不惊。 他之前说的确实是实话,与事故相关的一切视频和报道,他已经倒背如流。 晏雪明将手里的茶杯搁下,有条不紊地解释:“经过有些长,你可能需要些耐心听。” 靳夜点头:“你说。” “视频里一共有三个人,作为调度员的我哥,还有两个工程师。这两个工程师,一个叫李袁,一个叫陈复今,李袁就是那个让我哥去检查阀门的人,他在爆炸中已经丧生。视频里的第三个人,就是陈复今。陈复今当天在正常下班时间之后停留了近半小时,随后离开。事故发生后,由于监控一并损毁,无人可知当天发生的事,但是,陈复今在事故后做了一件很不严密的事。他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考上大学的侄子作为奖励,侄子又把手机卖了换了台新电脑。这台手机我是在二手市场里找到的。”晏雪明一边说,双手随意支在膝盖上,十指交错,右手的食指还在轻轻叩着左手的手背。 “这个视频应该是手机放在口袋里无意中点开了录像键录下来的,所以画面并不清晰,甚至是漆黑一片,而陈复今本人并不知情。但是该说明的问题已经说明了,第一,这场爆炸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第二,有人指使陈复今刻意引导我哥留在爆炸现场,这是谋杀;第三,我猜测,这个主使者,应当与你熟识,且有旧怨。” 靳夜皱了皱眉:“旧怨?我不与人结怨。” 晏雪明说:“结怨这种事,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哪怕是小小一丝嫉妒,或者一闪而过的灵机,也会滋生出无限的恶念。” 靳夜沉默了一瞬,问他:“那为什么是与我有怨?” 晏雪明说:“当年,事故调查结果公示后,已经证明了爆炸产生的原因并非源于你研发的新型阀门,且没有任何违规操作。那么为什么网络上的舆论暴力尽数集中于你一人之身,甚至遇难者家属敢在派出所门口就对你纠缠不放,无非就是,有人利用了家属的愤怒和怨恨,混淆视听,既模糊了事件真相,又令你无暇细思其中问题。” 晏雪明心思缜密,头脑清晰,分析之后,靳夜竟无端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惊悚之感。 “可是,当天我和师兄换班是临时的决定,难道,原本想谋杀的是我吗?” 晏雪明冷然说:“如果这场换班也是预谋的呢?” “不可能。”靳夜断然否决,“程少音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晏雪明意味深长地说:“可是,一个人的生日日期难道不是自出生以来就固有的吗?” 靳夜蓦然抬首:“你是说这件事的主导者,不仅了解我,也了解程少音。” 那这个猜测就非常可怕了。 程少音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也是靳夜的初中同桌和多年好友。程少音做事随性,亦没有每年开生日party的习惯。那一天,恰好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原本计划在洛杉矶陪伴母亲,但毕业典礼在即,她只好更改航班回国,又遇上飞机延误了半天,到国内的时间与原计划相差甚大。奈何时差倒不过来,精神相当亢奋,程少音索性就办起了生日会。 靳夜原本不愿影响工作,但奈何程少音软磨硬泡了半晌,她还是答应了。 难道那个幕后主导者,连这样随机发生的事业能预料到吗? 晏雪明抽出张白纸给她划重点,说:“我找人查过程少音,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从小顺风顺水长大,大学是父亲用钱砸开的门,每年去洛杉矶两次陪母亲治病,每次停留时间半个月左右,这一次的行程是有规律可循的。但是,每年她的生日都会在洛杉矶度过,这一次,却提前两天订了机票回国。那天,飞机因为极端天气而延误,起飞时在洛杉矶已经是深夜,能够让娇生惯养的程少音忍着这些不顺利也要当天回国,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 靳夜说:“她是为了赶毕业典礼。” 晏雪明挑了挑眉毛:“你认为,一个本来连大学也不想读的富家小姐,有非赶毕业典礼不可的必要吗?” 靳夜哑然。 她抿了抿唇,低声说:“如果我连程少音都不能相信,还能相信谁?” 晏雪明低下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仿佛带着蛊惑般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只能相信自己。所以,只有自己查出来的,才是真相。” 靳夜蓦然想到他在车上说的话,凝视他片刻,才说:“你说,你有能力重启调查?” 晏雪明笑了笑:“那就要看我们合作进展得如何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靳夜问。 晏雪明收了电脑:“很简单。领证,结婚。” “……”靳夜一贯冷然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怔忡,“什么?” “领证,结婚。”晏雪明重复了一遍。 靳夜仿佛梦游般下意识地问:“和谁?” 晏雪明微微一笑:“我。” 靳夜心里有一股恼恨轰然而起。两年来,她对重新调查事故真相早已死心,可晏雪明的出现无疑令她重拾信心,当她郑重又急切地思考每一个疑点,如临大敌般等待晏雪明说出下一步打算时,却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结婚?开什么玩笑? 靳夜倏地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晏雪明快一步按住了她的手,冷静而沉着地说:“你先听我说完。” 晏雪明的手干燥而温热,十指紧紧扣住她纤细的手腕,靳夜原本缓和的面容再度凝结成冰。 靳夜立在原地冷着脸不说话。 晏雪明说:“你先听我说。我哥进入秋华,只是正式接管恒远集团前的一场实习游戏。” 靳夜微怔,仍是未语。 晏雪明松了口气,低声说:“你曾经就职于秋华集团,应当知道恒远对秋华来说不仅是长期合作关系,也是重要投资方之一。恒远集团的董事长晏岭是我的父亲,我哥出事之后,我就被他召回来担任执行董事,我可以以监督的名义进入秋华,但我不懂化学,想要调查事故真相举步维艰,可是你不一样,或许你只需一眼就能发现其中的问题。但是,你需要一个进入秋华的契机。秋华已经对你作出了永不复聘的处罚,恒远没有理由插手它的家务事,让你重新入职,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以我的名义重新进入秋华。” 靳夜终于开口:“我入职恒远不行吗?” 晏雪明神色微黯:“我爸不允许我再查我哥的事,他不会让你留在恒远的。所以我猜测,我哥的死,或许针对的是晏家,而不是他本人。虽然我还没有厘清,什么样的人既想针对晏家又同你有怨,但事情摆在那里,抽丝剥茧,总有一天会查明白的。” “那我以你的名义插手秋华,晏董事长也不可能不知道。”靳夜冷然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晏雪明微微一笑:“不,不一样。恒远是家族企业,没有哪一个晏家人会被自家人解聘。我爸是爱面子的人,但凡姓晏的,哪怕是丢到不重要的岗位尸位素餐地混吃等死,他也不肯作出解聘这种自认为丢面子的事。我让你入职恒远,我爸有权力解聘你,但是我们结了婚,他要让你走,除非我们离婚。我爱你爱得这样死去活来,他难道会逼我们离婚吗?他不敢的,他已经失去了我哥,就不会再冒失去我的风险。” “……” 什么叫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靳夜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才心情复杂地说:“你的心思,真是九拐十八绕。晏师兄如果有这样的城府,也不会轻易……。” 她这样一句话,亦不知是褒是贬,但足以说明,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了。 晏雪明缓缓松开手,轻抒出一口气。 他说:“我也很抱歉,始终怀有这样的心理揣测身边任何人。因为我不想有一天像我哥一样,因为泛滥的善意和坦诚的内心而成为别人戮害自己的手段,我也不想有一天,我的父母在承受失去长子的痛苦后,再承受失去我的绝望。对杀人凶手来说,我哥可以死,我为什么不能死?” 晏雪明眉眼之间仍带着清澈秀丽的少年气,可他的眼神冷静又狡黠,沉稳又大胆,仿佛是一只潜藏在黑夜里的幼豹,时刻准备着悄无声息地捕捉猎物。 这样半黑半白的晏雪明,与温文尔雅的晏雪平是截然不同的。 可是靳夜能体会到他四面楚歌之下的防备和柔软。在爆炸发生之后,她亦是这样一个悲愤又怯懦的矛盾体。 “我答应你。”她说。 靳夜仰头望着晏雪明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字说:“我答应你,是为了你哥哥,为了那些深埋在黄土里却无法瞑目的无辜生命。我都记着的,一共九个人。” 晏雪明的目光变得很柔软,他笑了笑:“谢谢。我想我今晚就需要你先帮一个忙。” 靳夜说:“你说。” “帮我找十篇你们行业内最优秀的论文,中英文都可以,今晚就要,我很快就能用上。”晏雪明不假思索地计算了一下,“还有一份提炼的化学基本常识,这个不急。” “……”靳夜打量了他一下,拿出手机点了记下,“前面的我可以帮忙,后面的你自己搞定。” 晏雪明有些困惑地接过手机,赫然开着淘宝,搜索关键词:中考化学一本通。 …… 靳夜第一次看见这个仿佛事事成竹在胸的年轻人脸色如此精彩纷呈。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也有一个问题。” “你问。”晏雪明说。 靳夜学着晏雪明好整以暇的样子微微一笑:“你到法定婚龄了吗?” “……”晏雪明的脸色更精彩了,沉默良久,他才勾了勾唇角,“老婆放心,我已经到了。” 一声“老婆”,靳夜如遭雷劈。 第二章 虚妄异相1 第二章 虚妄异相1 从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靳夜还没有缓过神来。 因为她脸色紧绷、神情紧张,工作人员问了好几遍“是否自愿结婚”,晏雪明不得不微笑着解释说:“她有点紧张。” 工作人员露出会心一笑。 此刻,靳夜觉得手里的结婚证十分烫手,事情发展到这里着实有些玄幻。 “辞职信写好了吗?”晏雪明问她。 靳夜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她点头:“我答应你之后,就发了邮件。” 她辞了两年来给她容身之处的金属铸件厂探伤工作,这里虽然技术落后待遇甚微,但老板当时能够接纳声名狼藉的她,足以令她感恩。 晏雪明说:“好,我和秦总约了下午一点见面。” 晏雪明口中的秦总正是秋华集团旗下秋实化工厂的副总经理秦孟冬,作为集团总工程师的靳夜和总调度员的晏雪平当年因为秋实化工厂的新项目而下派驻厂,与秦孟冬在工作上的合作还算顺利,时隔两年再听到这个名字,靳夜只觉恍如隔世。 秦孟冬不是专业出身,而是英国剑桥大学经贸专业毕业,专聘来处理行政事务。晏雪明的选择可以说非常巧妙,他选择了一个同样不懂化学的人,却让身为化学天才的靳夜跟他一起去套话…… 靳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有些东西要去办公室收拾一下。” 晏雪明看了看时间还早,便说:“我送你去,顺便吃个午饭,给你买身衣服,毕竟你现在的身份不同了。” “好。”靳夜在这方面并不矜持,她认为晏雪明的话确实有道理,人靠衣装,在打扮上的气场能胜过别人也是一种优势。 到厂里的时候宋晓雯还没下夜班,看到两个人并肩进来,登时瞪圆了眼睛。 “小夜姐,你今天不是轮休吗?你们怎么昨天一块儿走,今天一块儿来啊?”宋晓雯熬了一夜,有些没精打采,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八卦的兴致。 潜台词是:隔了一夜,你们怎么还在一块儿呢? 靳夜还没来得及制止,晏雪明已经坦然自若地开口了。 他言笑晏晏地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宋晓雯一时失语,连不标准的英文也冒出来了,“what?这速度可以啊。” 靳夜瞪晏雪明:“闭嘴,不许说这事。”她又看着宋晓雯,“你也是。”随后套了白大褂戴上手套,还交代了一句:“你们俩别胡说八道。” 宋晓雯难得和晏雪明一致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 “好的,小夜姐,你去吧。” “好。” 靳夜转头进了质检室。 靳夜有记录每次实验结果整理成册的习惯,当时,因为与秋华集团签了保密协议,靳夜走的时候她所有的实验记录都无法带走,但这些笔记却是她个人所有,她都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以期从中找出事故发生的蛛丝马迹。 然而事故的成因并非她的研发成果,她就算翻烂了笔记也无济于事,过去两年多来也只能寄存在办公室的保险箱中蒙尘,如今拿来给晏雪明做学习材料却很不错。 靳夜出来的时候,晏雪明正与宋晓雯相谈甚欢。 走的时候,宋晓雯还依依不舍地握着她的手说:“小夜姐,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靳夜忍不住看了晏雪明一眼。 出了大门,靳夜才问:“你跟宋晓雯说什么了?” 晏雪明笑说:“我们的交集只有你。不过,她为我下午的安排,作了一点小小的提示。” 靳夜冷笑:“你还有这种口无遮拦的习惯吗?” 晏雪明打量她的神情:“你不高兴?我的意思是她无意中提到的事,给了我一点启示。难道我在你眼里会蠢到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剖白我要做什么?” 靳夜说:“你的语言太有迷惑性,我无法判断真假。” 晏雪明的神色有些委屈,此时的他又像初见面时那个清澈无害的青年了。 “我说的是实话。”晏雪明诚恳地说,“你下午就知道了。” 靳夜懒得理他,经过一夜的相处,她对晏雪明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说不过他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闭嘴,沉默是金。 晏雪明笑说:“你别生气,我带你回家吃饭。” “……”靳夜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说的顺便吃个午饭是带我回家吃饭?” “对。”晏雪明神情自若地笑着,“新婚第一天不该回家吃饭吗?” 靳夜:“……” 好家伙,晏雪明这是打算一天之内把所有的地雷都给点了,行动能力着实惊人。 靳夜不得不承认,她目前的每一步都跟随着晏雪明的计划再走,她已经没有机会脱离这场预谋了两年的庞大设计,再回头重新寻找新的道路了。 “好吧。”靳夜冷着脸,“不过,我如果遇到问题,你负责解决。” “可以。”晏雪明微笑,“你只需要出现就可以了。” 晏雪明带靳夜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新买的衣服。 靳夜皮肤白皙,眼角生有泪痣,五官自带一分柔美,晏雪明给她挑了件灰蓝色一字领连衣裙,又让化妆师给她化了个淡妆,侧面编了两条小辫子一起扎成一束马尾。这样的靳夜,很难让人将她同工科生、化学天才一类的名词联系起来,反而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 靳夜照了照镜子,说:“我以为,你想让我气场更强。” 晏雪明说:“要降低对方的防备心理,示弱才是最好的方法。” 靳夜轻哼一声:“我从小就不会示弱,也不需要示弱。” 她原本就是孤儿,被靳家父母从福利院收养,与其他在福利院的孩子相比,手脚健全、智商极高的靳夜,确实是很受欢迎的领养对象。 晏雪明看过她的个人简历,此刻却不想说破。 “你不用会,我会。”晏雪明笑了笑,“我说过了,你只要出现就好。” 说完,他就伸手拉住了靳夜有些微凉的手。 靳夜一僵,用力挣了一下:“你别动手动脚。” 晏雪明并不放手,说:“不动手动脚要让我爸以为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实在太考验演技,有点儿难度。” 靳夜瞪他:“你说这话不脸红吗?” “红了。”晏雪明笑,“你看我耳朵。” 他还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耳垂示意靳夜看。晏雪明的皮肤也很白,耳垂生得极好,圆润光滑,让人忍不住有种捏一捏的冲动。 靳夜没好意思真的去看他耳垂,别过脸说:“那行,你拉吧。进了门就放,长辈面前不庄重。” 晏雪明没回答她,直接走过去按了指纹开门。 晏家住的是个老房子,空间很大,装修简洁严谨,即使多年过后仍没有显得老旧和庸俗。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晏雪明松了手,矮身蹲下去从鞋柜里给靳夜拿拖鞋。他一个瘦高个窝在鞋柜前,显得有些拥挤。 靳夜抿了抿唇,没说话。 自从爆炸案发生后,网络舆论导向将一切责任都归咎于她,甚至许多人人肉了她的养父母信息找上门去。在楼道墙面上刷红漆,在门口堆垃圾,甚至用狗血从窗户里泼进来,出身书香门第的养父母实在不堪其扰,差点患上精神衰落。靳夜上诉法院,和养父母断绝了关系,搬出家门,靳家所遭受的骚扰才逐渐平息。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有人为她拿拖鞋的感觉了。 晏岭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晏雪明还在找新拖鞋。 “找什么呢?” 听到中气十足的一声问,靳夜先抬了头。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您好。” 晏雪明头也不回:“妈这个月把拖鞋又藏哪儿了,我找不到。” 晏岭说:“你去黑蛋笼子里找找,藏哪儿它都能叼出来。” 晏雪明遂关了鞋柜站起来,取了原本自己的拖鞋给靳夜说:“你先穿着,我没事儿。” 他的手找拖鞋时沾了灰,从口袋里拿出一片便携湿巾擦了擦,重新拉住靳夜的手,对晏岭说:“爸,这是靳夜,我们早上把证领了。” “……”晏岭一时没发应过来,“靳夜我知道,领证怎么回事你说说?” 晏雪明从善如流:“两年前的时候,我看过照片,一见钟情,当时怕她触了您的伤心事儿,没敢说。现在觉得还是把人放身边安心,人一辈子就那么短,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领了证,至少我出事的时候,还有人给我签手术知情书。” 晏岭没多想,听到那一句“出事”就先骂他:“胡说八道什么呢?”随后一想时间,再联系靳夜身份,面色就有些怔忪。他到底不想再提晏雪平的事,只能叹了口气,“行了,进来吧,菜都烧好了,你等会儿别给你妈提小靳的身份,她最近状态挺好。” 晏雪明难得沉默了下,无声地点了点头。 等看到餐桌前的晏夫人,靳夜才明白晏岭的意思。晏夫人看上去风姿绰约,保养极好,但神态却很麻木,怀里抱了只蜷成一团的黑猫,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 “雪平今天又开会?”她一板一眼地说。 靳夜一愣,晏雪明已经很快地接了话头,他笑得灿烂:“妈,你怎么老惦记我哥啊?他忙着呢,我人在这儿,你也不说关心关心我。” 晏夫人仿佛才看到他,木愣愣地转过来,像机械木偶一样说:“雪明,你高考结束了吗?”她看了一眼靳夜和两人交握的手,说,“谈恋爱别影响了学习。” “好。”晏雪明笑起来明亮又温柔,“我有分寸的,妈你想想我报什么学校好,估分挺高的。” 晏夫人有些疲惫地说:“让你哥选吧,我身体不好,也不了解。吃了饭就赶紧去学校吧。” 晏雪明笑着答了一声。 可靳夜却分明感觉到,晏雪明牵着她的手握得很用力,手心里全是密密的汗。 晏夫人怀里的黑猫蓦然蹿下来,绕着靳夜转了几圈,一双祖母绿般的眼睛望了她几秒,又姿态优雅地往客厅走了。 晏夫人猛地站起来,一双眼睛盯着靳夜。 “我好像记得你。”她说。 晏雪明和晏岭的脸色几乎是齐齐一变。 靳夜迎着晏夫人突然变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硬着头皮说了一句:“阿姨好。” “你叫什么名字?”晏夫人问她。 靳夜看了晏雪明一眼,晏雪明已经伸手来拉晏夫人的袖子:“妈,先吃饭吧。” 晏夫人转过头看了儿子一眼,温顺地坐下了。 靳夜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晏夫人大约是因为晏雪平的死才变成了这样,可对她来说,活在过去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当年有多少遇难者的父母揪着头发嚎啕大哭,受到网络舆论的引导,将罪责归结于靳夜,看到她恨得眼睛里能淌出血来。 想到这里,靳夜只觉得如鲠在喉。 晏岭给靳夜夹了一筷菜,说:“小靳第一次到家里来,不用客气,就当成自己家里一样,以后我们就是你父母。” 靳夜正在出神,未曾预料到晏岭如此和颜悦色,不由放柔了声音说:“谢谢……爸爸。”她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艰难,顶着晏雪明灼灼的目光才加了这个称呼。 晏雪明也给她夹了菜,她抬头正要道谢,冷不防就是眼前一糊。 “妈!” 晏雪明喊了一声。 晏夫人直接把一碗汤泼到了靳夜的脸上。 “刽子手。”她说,盯着靳夜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侩子手!” 不算很烫的浓汤顺着头发流下来,靳夜顾不上擦,耳朵边一瞬间炸开“侩子手”三个字,整个人呆若木鸡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三个字,她在两年前听过无数遍。即便是在公布事故调查结果后,也有人在网络上引导舆论,在她身上泼脏水。多少义愤填膺的围观者戳着她的脊梁骨痛骂,说得最多的便是“侩子手”。 这一刻在晏夫人口中听到,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晏雪明眼疾手快地拉着她站起来,对晏岭说:“爸,我们先走了。” 晏岭不是网络暴民,知道靳夜事实上和爆炸案并没有牵扯,但晏夫人此刻的疯狂令他更觉疲惫。他只对晏雪明挥了挥手:“别担心,你妈一会儿就好。” 晏雪明抿着唇,轻声说:“妈,我下次再来看你。” 晏夫人猛然将手里的碗筷砸向晏雪明:“你哥呢?你哥去哪儿了,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在这儿?” 晏雪明无声地站在那里,任由玻璃碗从他肩膀上滑落到地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她抖着声音喊:“你去啊!你怎么不去把你哥换回来?” 晏雪明沉默不语。 晏夫人浑身颤抖地瞪着他,如同瞪着仇人。 这一砸反倒把茫然的靳夜砸醒了。 她抬手摸开脸上的汤和油,当机立断地反手握住晏雪明的手,把他拉出了家门。 第二章 虚妄异相2 第二章 虚妄异相2 走出家门,晏雪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虽然不是个好开端,但我爸那关算是过了。” 靳夜皱着眉:“你妈是什么情况?” “我妈从小就喜欢我哥,因为我哥像她。当时警察通知我爸妈去认人,你也知道我哥他炸得那个样子……我爸还好,我妈回来就不对劲了。”晏雪明揉了揉眉心,略微有些疲惫,“我妈疯了之后,我和我爸尝试给她看爆炸案相关的资料,包括你的照片,她都没有反应。我以为她应当对你没有印象,结果……抱歉。” 靳夜对晏夫人对待晏雪明的态度不解。 “那为什么她对你……” 晏雪明静默了几秒,说:“我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突然转过头对我说,为什么不是你死了,你哥活着?当时,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 和靳夜一样,晏雪平从小就顶着天才的光环长大,从来都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听话、体贴、懂事,是晏夫人心目中完美的好儿子。 可晏雪明不是。 但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在他母亲失去意识的时候,竟然希望他能够代替他哥哥去死。 晏雪明打开车门,手支着门框笑了笑:“不说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收拾下自己再吃点简餐,下午还要去秋实化工,时间有些紧。” 靳夜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驾驶座边说:“我开,你到副驾驶座位上去。” 晏雪明垂首笑了一声:“你怕我带着情绪开车?” 靳夜说:“太久没开,借你的车练练手。” 晏雪明注视她的目光含着笑意和温柔。 靳夜别过头,冷声说:“看什么看?” 晏雪明笑着说:“我怕你汤滴到眼睛里看不到路。” “我擦过了。”靳夜瞪他,“你下不下来?” “下。” 晏雪明乖乖地从驾驶座上走下来,换到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神情十分温顺。 靳夜调整了反光镜和座椅,就径直把车开了出去。 晏雪明微微舒展了手臂,笑着说:“既然你开车,那我休息会儿。去民生百货,那里有家认识的会所,离秋实近一点。” “好。”靳夜同意了。 晏雪明从抽屉里拿出眼罩戴上,抱肘靠上了座椅。 等红灯的时候,靳夜下意识地侧头看他。 晏雪明一双清澈的眼睛被遮挡在眼罩背后,他的嘴唇紧紧抿着,脖颈微微仰着,依靠在靠椅上,凸起的喉结轻微颤动,昭示着主人的忍耐。 他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只是早已习惯压制情绪。 因为对于晏雪明来说,他无人可依靠。 甚至,为了查明真相,他要努力成为靳夜的依靠。 那个一出现就成竹在胸游刃有余的年轻人,也有他坚硬盔甲下难以发现的软肋。 十二点五十分,晏雪明和靳夜准时出现在了秋实化工厂门口。 穿了一件白衬衫和西装裤的晏雪明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看起来还很愉快。靳夜重新换了一身粉色连衣裙,更显清纯娇美。 习惯了一身白大褂,一把马尾辫的她很不适应这样的穿衣风格,但为了晏雪明的计划,她只得忍了。 “等下你只需要微笑。”晏雪明说,“如果可以的话,笑得温柔点儿,就像你在我家那样。” 靳夜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尽量。” 秦孟冬在六楼的办公室等他们,靳夜走进去的时候,秦孟冬明显一怔。 “小靳老师,好久不见。”他客套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晏雪明,“怎么和晏董一起来了?” 晏雪明与他熟稔地握了握手,笑着说:“差点忘了秦总和我太太共事过,想来也不用我介绍了。” 秦孟冬微愕,随即说:“小靳老师结婚了?恭喜。晏董少年英才,晏太太聪明貌美,确实郎才女貌。” 靳夜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先夸赞她的美貌,又想到晏雪明的叮嘱,勉为其难地露出温和的笑意:“谢谢秦总。” 秦孟冬招呼两人坐下,与晏雪明谈了谈两个公司的合作。 靳夜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在旁边充当背景板,对于两个人商谈的利益合作几乎没有一个字能听懂。 直到秦孟冬说:“过去听说晏董可能移民美国,现在还有这个打算吗?” 晏雪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秦总也知道我家的情况,父母在,不远游。” “晏董也是学的化学?”秦孟冬问。 晏雪明点头:“是。和我太太一样,我回国也是因为她。” 秦孟冬说:“那倒是一段佳话。”他笑着问,“我打算学一个相关的在职课程,听说化学系的毕业论文相当难通过,到时还要请晏董指教。不知晏董当时写的什么课题,我厚颜讨教一下?” “是关于吸水性树脂的研究课题,也是受国内许多前辈的启发。”晏雪明面上带着笑意,流畅自若地说,“sem表明aa的加入,改善了孔道结构,使孔密度增加,孔径更加均匀规则。研究了具有不同组成复合吸水性树脂在不同温度、ph和盐溶液中的溶胀性能,结果表明mkpasp/paa复合吸水性树脂低临界溶解温度比聚天冬氨酸提高了10c,表现出良好的温度敏感性。” 靳夜忍不住转头看了晏雪明一眼。 这一段好像有点耳熟……应该是昨夜她替晏雪明找的十篇论文之一里的某一段。 晏雪明神情温柔地向她一笑,对秦孟冬说:“秦总作为秋实的副总,想必对这些文章耳熟能详,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我和太太在伯克利相识,化学对我们来说是最浪漫的回忆,也正是有一次看到了这样优秀的国内论文,才让我最终选定了毕业课题,下定决心回国。只是后来,我留在恒远,小夜却执意要来秋华,可惜……” 靳夜:“……” 靳夜心里忍不住对晏雪明的演技水平有了新的认知。 秦孟冬也一怔,他并非化学专业出身,晏雪明一段话说得他云里雾里,但最后那句可惜他听懂了。这是指的是爆炸案。 秦孟冬不由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又想到晏雪平也死在爆炸案中,不愿在此刻气氛良好的时候提到这些,便转头看向靳夜说:“小靳老师目前也在恒远任职吗?” 靳夜忍不住被晏雪明的话齁得牙疼,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对秦孟冬点头说:“是的。” 秦孟冬恍然大悟。 晏雪明放下手里的白瓷茶杯,接着往下说:“过去发生的事,已成定局,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预防事故再次发生。恒远作为合作方,一向对秋华是放心的,但是秦总也知道,例行该做的,我们也不好随意省去。” 秦孟冬面色一凛,有些斟酌地说:“晏董的意思是……?” 晏雪明笑了笑:“今年的例行检查,将由我太太负责,秦总应当没有意见吧?” 秦孟冬神情为难:“虽然恒远是秋华的投资方,每年例行的安全检查也是应当的。但是小靳老师……唉,晏董可能不知道,总部当年对小靳老师有过不得返聘的决定,您看是不是换一个人比较妥当?不然……” “恕我冒昧。”晏雪明打断了他的话,“能否请教秦总,当年我太太因何被解聘?” “失职,对员工培训不到位。”靳夜面无表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秦孟冬说:“确实是这样的……” 晏雪明说:“秦总不是外人,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人与人之间智商的差距应当还是很大的,如果每个人的悟性都能到我太太这个程度,想必秋华和恒远的位置早就该换一换了。用这样的理由解聘员工,实在让我怀疑贵司的专业素养。十九岁毕业于纽约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化学天才,敢问秋华有几个?” 不等秦孟冬反应过来,晏雪明已经轻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遍地都是呢。” 这嘲讽开得……这一波夸得…… 靳夜作为被夸奖对象,饶是她向来冷静淡漠,都忍不住心虚了一下。 在学历和专业上,秦孟冬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我会和秋华的管理层沟通。毕竟,检查方要派谁来检查,并不是被检查方决定的,不是吗?”晏雪明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秦总的面子,我和我太太都是给的,今天提前告知您一声,也是彼此留了余地。该怎么做,秦总是明白人。让非专业的人来做检查,不知道的,还以为贵厂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不为人知。” 秦孟冬冷汗顿时下来了,忙笑说:“晏董言重了,这怎么可能呢?小靳老师是我过去的同事,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只是总部那里……我贸然报告了检查人选,不知道的还以为小靳老师是特意回厂关照老人呢?” 秦孟冬看似服软,实则又给了晏雪明一个软钉子。 晏雪明像听不懂似的,挑了挑眉:“特意回又怎么样?老同事了,总该关照一下。” 秦孟冬当然不是这个字面意思。 两年后,靳夜回秋华,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当年的爆炸案来的?调查结果早就公示了,她再回来万一整出了什么事,秋华可经不起更大的风浪了。 靳夜对两人话里的机锋听得头疼,但也知道晏雪明每一步都不容易,只得硬着头皮正襟危坐,努力让笑容显得高深莫测。 气氛正胶着着,门外冷不防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晏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秦孟冬只好说:“请进。” 来的是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员工,不等看清办公室里的人,就急慌慌地开口:“秦总,实验室那边是不是泄露了,整个办公楼都闻到了硫化氢的味道,维修部说马上派人来。” “……” 秦孟冬简直火冒三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给晏雪明上赶着送把柄吗? 晏雪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那检查方案就这么定了,秦总有事先忙。” 靳夜站起身走到门前闻了闻,确实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不浓也不淡,但做化学的人比较敏感,有一丝异味都不能忽视。 “是像。”她对秦孟冬说。 靳夜的专业素养不用多说,秦孟冬原本怀疑这时机太巧了,听她吐了这两个字来,心里也跟着没底了。万一再出什么事,那秋实化工厂真的完了。 “抓紧时间排查。”他严厉地吩咐下属,回头对着晏雪明有些歉意地笑了,“晏董见笑了,原本还订了晚饭,今天恐怕吃不成了。” 晏雪明笑着说:“心意我领了,下回改我请。秦总您忙,我和太太先走了。” “慢走,慢走。” 秦孟冬送出门来。 晏雪明客气地说:“别送了,排查要紧。” 秦孟冬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晏雪明牵着靳夜的手,慢吞吞地一楼一楼转下去了。 第二章 虚妄异相3 第二章 虚妄异相3 走出工厂的大门,靳夜立刻把手抽了出来。 坐到车上,她才问:“刚才的硫化氢泄露是怎么回事?按着风向看,这漏得也挺奇怪。” 晏雪明还没发动汽车,就靠着方向盘笑了一阵,慢条斯理地说:“很简单。我在口袋里用除臭密封袋装了点池塘里的淤泥。我上次来观察过,每个楼道都有通风口,还有个监控死角,我从他们二楼实验室门外的垃圾桶扔起,一层一个。” 靳夜无言以对:“……你可真行,这地方监控不少,万一不是死角呢?” 晏雪明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放着垃圾桶还不让我扔垃圾了吗?怀疑硫化氢泄露是我说的吗?要怪就怪他们专业素养太低,我只是随便试试,就被诈出来了。本来我带了四个臭鸡蛋,宋晓雯说硫化氢用臭鸡蛋味道太淡,民生百货后面有个池塘,你吃饭的时候我找人买了点。再说,就算我是故意的,我是投资方,秦孟冬能把我怎么样?我有钱,我最大。” “……” 靳夜觉得自己有些眼瞎,当时怎么就觉得晏雪明清澈又明净呢?这骗人招数层出不穷。 “你在想什么?”晏雪明笑着问她。 靳夜白他一眼:“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你不该想想他们是不是真的有漏洞吗?就他们那个应急反应,百分之百有问题。” 靳夜毫不客气地反驳:“我连实验室都没进去,难道还能用脑电波扫描全楼吗?” 晏雪明沉思:“……你们化学能泄露的不就一些气体吗?” 靳夜被他对化学的无知惊到了,沉默了一下,问他:“你之前是学什么的?” 晏雪明有些意外她的话锋陡转,还是回答了:“兽医。” “……”靳夜说,“你哥化学经管双料博士,你学兽医?” 晏雪明神情自若地说:“我有自己设立的动保协会,关注华北豹生态环境,人各有志罢了。” 靳夜开手机搜了一下华北豹。 晏雪明说:“找机会还得再来一次,等正式检查入驻了,按秦孟冬那狐狸的脾气,漏洞准给堵完了。” 靳夜睨他:“我倒觉得你更像狐狸。”她关了手机页面,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们化学能泄露的气体种类比你的华北豹数量多多了。绝大多数都有刺激性气味,如果你想靠闻来辨别的话,我建议你不用带我去了,还不如找条狗。当然,如果漏多了,狗可能就直接死了,你也是。” 晏雪明:“……” 靳夜有一种胜利的满足感,又高冷地补了一句:“我觉得,你还是尽快把那本化学一本通买回来,免得哪一天牛皮吹破了。毕竟以你目前的认知,初中生的基础知识都比你好。” 晏雪明静默了半天,才找回利落的言辞,微微一笑:“没关系,我有化学天才的老婆就够了。” “……” 靳夜别过脸,再也不想在他身上找胜利感了。 论脸皮,十个靳夜也比不过一个晏雪明。 离开秋实化工厂之后,晏雪明径直带靳夜回家。时间距离晚饭还早,但一天的收获不算少,这样的话题在外面谈并不合适。 路上,晏雪明在一个旧小区边的菜市场门口停下车,让靳夜在车里稍等,他下车去买菜。 靳夜从小就埋头读书,后来便一心科研,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便是自立门户后,也都是在外随买随吃,十块钱一份的盒饭就对付过去了。 她趴在车窗前,有些好奇地看着晏雪明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过了近半小时,才看到他满载而归。 “你和卖菜的婆婆说什么呢?”她瞅了一眼放在后座上的蔬菜和一条还甩着尾巴的鲫鱼。 晏雪明抽了张湿纸巾擦手,边擦边说:“砍价。” “……”靳夜的脑海里仿佛还回荡着他说的那句“我有钱,我最大”。 晏雪明笑着看她一眼:“怎么,很奇怪?” 靳夜点点头。 “做动保是很缺钱的。”晏雪明说,“以前我不是继承人的时候,每个月零花钱有限额,一大半都花在动保上。对我们来说,每六百元就能有一台红外相机替野生动物站岗,每五百元就能支撑一个队员一日调查生存,每三百元可以满足一名志愿者寻访生态廊道一个点位的工作,每一百元足够分析一个点位半年的数据……如果没有投资商,这钱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虽然我有钱,但不是花不完的,能省则省,习惯了。” 不等靳夜说话,晏雪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说:“就这样,六百元的红外相机用下来还是觉得不好使,换成了一千五的。” 靳夜觉得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 “你说的这些我不理解。”她沉思了一下,“我以为动保就是很简单的收养小动物。” “你说的这种,怎么说呢,不是我们主要的工作,但有时候见到了也会帮个忙。”晏雪明笑了笑。 靳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她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 晏雪明问她:“是不是觉得没有意义?” 靳夜点头:“我处理过废水,也净化过空气,还有很多人类生命进程的难关没有攻克。全球气候正在变暖,环境不断恶化,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我连同类都无法拯救,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拯救这样弱小的生命。物竞天择,这是自然定律。” “你对动物保护有概念上的错误。”晏雪明说,“保护野生动物,是为了让人类生存的生态系统更加健康。” “比如华北豹?”靳夜问。 晏雪明神情认真:“是。大型猫科动物的存在,是一个生态系统功能完备的最好佐证。人类社会能够发展前行,需要一个健全稳定的生态系统作为基础。如你所言,我们的水源需要净化,空气需要净化,未来桩桩件件的东西需要改善。那么,假如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有洁净的水源和纯净的空气,那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吗?如果没有问题,就不需要解决问题。” 靳夜“唔”了一声,说:“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不支持。” 她思考的模样有些迷茫,冷玉似的脸上,眉毛微微蹙着,眼帘垂下来,露出细长的眉睫。但是那神情里又不尽是迷茫,莫名地夹杂了一丝无言的歉意。 晏雪明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靳夜飞快抬头:“你做什么?” 晏雪明微微一笑:“安慰一下你。” “我不需要安慰。”她拍开他的手。 “你在为你不能支持我的想法而感到抱歉?或者说,为自己对小动物的漠视而觉得不安?”晏雪明看着她的眼神,一针见血,“不需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个体都与众不同。” 靳夜抿了抿唇,良久后,才低声说:“不是的。” 晏雪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她开口。 这个不善于言辞的女孩,需要时间和空间给她开口诉说心事,独处太久令她习惯性地将想法压抑在心里。 “我学习化学,关心污染物处理,是为了让环境变得更好。你说得都对……”靳夜喃喃,“只是我觉得,人活着太难,也太脆弱了……仅仅是一场爆炸,就能轻易带走九个人的生命。他们原本应该干什么呢?在车间里有说有笑,还是在家陪伴亲人,或者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交谈?人活着,太不容易了。” 她眨了眨眼,瞳孔里隐隐含着水雾:“我的心只有那么大,装不下那么多的东西。我不是不关心……” “没关系的。”晏雪明打断了她的话,“关心也好,不关心也好,都没有关系。” 靳夜抬起头看他。 晏雪明的笑容清澈而干净,眼睛里像有星星。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我的心很大,让我来装就好了。” 靳夜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说了声“谢谢”。 气氛里充斥着陌生的温情脉脉。 然而下一刻,靳夜便把头撇了过去。 晏雪明的笑意瞬间有些凝结。 靳夜逃避似地看向车窗外,窗面反射出她素白秀美的脸,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同放空一般凝视着远方。 在方才那一刻,晏雪明向着她微笑的时候,她无法抑制地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晏雪平近乎相同的笑意。 那个同样穿着白大褂,双手撑着桌子,观察培养皿里的菌体,而后抬起头向着她笑,说:“小夜,实验成功了。” 眼睛里像有熠熠的星光。 晏夫人怎么舍得冲晏雪明发火呢? 靳夜这一刻有些失神,这张脸和嘴唇弯起来的弧度,多么像晏雪平。 “怎么了?”晏雪明有些狐疑地看她,伸手在她额头上贴了下,“没有不舒服吧?突然表情那么严肃。” 晏雪明微凉的手指抚过她的额头。 靳夜蓦然清醒。 不,不一样的,晏雪平永远是彬彬有礼恰到好处的模样,亦包含着一分高傲和冷淡。他不会做出伸手触摸她额头的举动,甚至连专注的注视也不曾有过。 可晏雪明…… 她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三章 磐石无移1 第三章 磐石无移1 靳夜转过头,再度静静地盯着眼前微笑的少年。 晏雪明依旧在笑:“看我做什么?饿了?” 靳夜终于说:“为什么?” “嗯?”晏雪明问。 “我好像后知后觉地发现,你对我的态度,并不像初次见面。”靳夜说,“你喜欢我?” 晏雪明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收回来,很自然地说:“是啊。” 靳夜的反应有些慢,但回应却很直接。 “为什么?”她还是这个问题,语气里并无惊喜,只有意外。 晏雪明笑着看她,目光有一些温柔,也有一些怀念。 “有些人,你见到她的第一面就会觉得,啊,就是她了吧。” 靳夜怔了一下,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她很笃定地问,因为很清楚,即便现在的晏雪明能够神态自如地谈笑风生,那也不代表他内心真正快乐和放松。在晏雪平死后,晏雪明就算再没心没肺,也没有见到她照片一见钟情的道理。在巨大的变故面前,这样微小的爱很快就会被悲伤的巨轮倾轧成齑粉。 晏雪明听懂了,收了一丝笑。 “你记得,你曾经给我哥检查过你的学习笔记吗?” 靳夜想了想:“每年师兄都会检查我的笔记,他算是我半个师长。” 晏雪明低声说:“有一次我进他房间,拿错了笔记本。翻开来的第一页,就是一手漂亮的字,上面写着‘这个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心深深感动,一样是我们头顶上的灿烂星空,另一样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那时候我想,哪儿来的老古板?我哥把你博士生毕业的照片推到我眼前说,你如果有一天能那么古板,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大概是,我喜欢着一个我永远不会变成的模样。” 他作了结论,又想了想:“反正说不清。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件很奇妙的事。” 靳夜淡淡地看着他,慢慢地说:“如果是这样,你现在就是趁人之危。” 晏雪明笑说:“不完全算吧?我真是没辙了才想到领证结婚这个方法,可不是找机会套牢你。你别看我爸现在接受起来那么顺利,那只是表象而已,要真正接近事故的核心,我们还早呢。只不过对于我来说,对象是你,我心里好受一些。” “如果我没有和师兄换班,你们家也不会……”靳夜说。 晏雪明说:“没有如果。” 靳夜重复了一句:“没有如果?” 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他慢慢松开紧握着的手,“即便有,我只希望爆炸从不曾发生。”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果,那只能是,所有的伤害都不曾发生。 过了不知道多久,靳夜才说:“开车吧,回家还要做饭。” 晏雪明一瞬调整好了状态,貌似随意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说开车去民政局。” 靳夜瞥他一眼:“我去民政局干什么?离婚?那你的计划怎么办?” 晏雪明摸了摸鼻子:“那就只能搁浅了。” 靳夜抱肘坐着,一字一顿说:“我答应你的事,就不会半途而废。我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是什么。” 晏雪明笑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忘,死都不会忘的。” 这场爆炸里葬送的,是他幼年时如参天大树的兄长和亲密快乐的家庭,是靳夜原本光辉灿烂的前程,是九条无辜惨死的生命。若是他忘了,怎么对得起那些他看了千百遍的报纸、照片、视频?怎么对得起那些深埋在黄土里无法发声的孤魂? 靳夜伸手用力打了他的手臂一下:“别说晦气话。” “死”这个字实在太惨烈,她耳朵受不了。 “知道了。” 晏雪明捉住她的手,微微笑着说:“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即便有意外,我也会在你面前。” 靳夜任由他握着手,定定地看着他,说:“说实话,如果真有那个时刻,我希望你不要管我。任何事故的发生,逃生时间最多不过几分钟,有的甚至只是几秒,一念之间而已。你比我年轻,比我看得开,值得好好活着。” 晏雪明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凝固,随即又缓和下来。 他把靳夜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胸口,慢慢地、一字字地说:“你放心,我会量力而行。我们都会好好的,毕竟,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靳夜细长瓷白的手下,是晏雪明那颗一下一下跳动着的心脏。 此刻,她分明地感受到他那一腔跃动于胸腔的热血。 靳夜稳了稳心神,说:“有一件事,我必须提前和你说。” 晏雪明目光灼灼。 “一直以来,我……”她说得有些艰难,也觉得难以启齿,但此时此刻,她必须将这件事告知晏雪明,他也有权利知道。 “我都默默地,喜欢着晏师兄。” 靳夜认认真真地直视着晏雪明:“我喜欢晏师兄,并不想隐瞒你。” 她的手还被晏雪明按在胸口,不由下意识地抽了一下。 晏雪明没有放手,只是微微用力握住,说:“我知道的,这也没有关系。” “嗯?”靳夜有些意外。 “那是你的选择、你的过去,我尊重你。”晏雪明微笑,“我很高兴你坦诚地告诉了我,虽然,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 靳夜轻轻“啊”了一声。 “想知道原因?” “嗯。” “是不是更想知道,我哥知不知道?” “……嗯。” 晏雪明转过头来笑了笑:“连你都能感觉到我喜欢你,你说我哥知不知道?靳夜,你要知道,喜欢的话,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靳夜微怔,而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这一刻,她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复杂,也充盈着深深的遗憾和不甘。 她年少时那样卑微而小心地喜欢着晏雪平,因为得知他的死讯而放声痛哭的时候,亦没有这样的茫然和无措。 原来,他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说而已。 真是一种残忍的温柔。 两个人最终也没吃上这顿饭。 晏雪明在厨房里处理鲫鱼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对方一连打了十个电话没人接还不放弃。 靳夜正在房间里看实验笔记,晏雪明的手机就放在她手边,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机给晏雪明拿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些闷热,晏雪明拿了手机就推她出去了。 隔着玻璃门,靳夜看到晏雪明接了电话就微微皱眉,没多久就挂了电话出来。 “联盟那边说接到热线电话,山区那边公路上发现疑似华北豹幼崽,目前有被过路车辆撞到的风险,我让人先过去了,但晚饭后我得去看一下。” 靳夜微微沉思了一下。 晏雪明说了之后,她就搜过华北豹的相关资料。华北豹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因为人为捕杀而数量稀少,就算在全国范围内也只有1500多只。他们所在的s省由于森林环境较好,目前是全国野生华北豹数量最多的省市,足足有1000多只,这是一件令s省人相当骄傲的事。华北豹本身是国产珍稀物种,幼崽更是可遇不可求。 靳夜说:“你现在去吧,晚饭我叫外卖。” 晏雪明摇头:“我已经让协会里住在附近的志愿者过去了。这里离山区至少有两小时车程,我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 靳夜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出去:“你先去处理你的事,我来。” 晏雪明有些怀疑:“你会做菜?” “……会。”靳夜说。 晏雪明没多想,点了点头就出去了。他确实需要联络一下野生动物保护部门,华北豹的幼崽实在太稀罕了。 晏雪明走了之后,靳夜上前握住了菜刀,犹豫地看了一眼砧板上的鲫鱼,还是把刀移了上去…… 一个小时过后,晏雪明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准备去厨房帮靳夜端菜。 推开门进去。 靳夜看到他,神情有一点不自然。 晏雪明笑了笑:“怎么,烧糊了?”他过去望了一眼。 …… 靳夜解释说:“那个,鱼头反正也没什么用……” 这条鲫鱼和晏雪明离开时相比,已经是一条咸鱼了,不但头没了,鳞片也像和遭受虐待了一样七零八落的。更关键的是,它还已经蒸熟了…… 晏雪明大开眼界,竟然还是熟的? 靳夜的表情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眼神也冷冷清清的,耳朵尖却隐约有点发红。 晏雪明忍不住笑:“算了,果然还是得出去吃,正好也买点洗漱用品,明天我们去你宿舍把行李带来。你先去客厅等我会儿,我收拾下厨房。” 靳夜从善如流地立刻转身出去了。 过了没多久,她又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微微抬着下巴冷冷清清地问:“要不要帮忙?” 她这个心虚强装高冷的样子,和初次见面时真正的淡漠截然不同,在晏雪明眼里显得格外可爱。 他忍俊不禁:“不用了,我很快就好。” 靳夜轻哼了一声,说:“我给你点了外卖,出去吃太费时间。你不用为了顾虑我而耽搁了自己的事。虽然已经有志愿者过去,但我想,你不尽快去看一眼是不会放心的。” 如果等到去外面吃完饭,买好洗漱用品,安顿好她之后,晏雪明再赶去山上公路,那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晏雪明正在洗手,闻言一笑:“不错,看来你对我的了解正在加深。” 靳夜别过头:“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在合作过程中,妨碍到彼此正常的生活。毕竟,找出真相是一回事,过日子是另一回事,没必要为了过去而让自己在未来感到懊悔。” 晏雪明的手顿了一顿,说:“你比我看得明白。” 把碗放到洗碗机里,晏雪明站起身才笑了笑:“对我来说,从我哥死的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里就没有自己的事了。现在我能为华北豹操一份心,还是和我爸谈判的结果,我替我哥做该做的事,他每年给我挪出盈利额的0.5%作为给动保协会的投资。” 靳夜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同情晏雪明的。 因为那一场爆炸,靳夜的前途毁于一旦,但对于毫无干系的晏雪明来说,又何尝不是呢?他不仅失去了他喜爱的事业,也被迫接受了继承家业的压力。或许在晏岭和晏夫人的眼里,能给晏雪明继承公司的机会已经是一种恩赐。他只是晏雪平的替代品,甚至远远比不上晏雪平。可晏雪明有什么错呢?他热爱自然,向往山林,所以他学习兽医,为保护濒危物种而省吃俭用。晏家不能用他不擅长的金融、管理来衡量他的价值。 晏雪平终其一生都服务于恒远集团,而晏雪明想要的,却是山川大河,鱼鸟飞禽。 他们是不同的。 第三章 磐石无移2 第三章 磐石无移2 靳夜走神的这一会儿,晏雪明已经查看了手机上的微信。 他说:“冯南,哦,就是我们协会的志愿者,已经到了现场。应该是华北豹的幼崽,到的时候已经被路杀了。林业局给我回复说派了法医过去,那个地方不属于我们的地界,得林业局出手。” 靳夜似懂非懂,但大致也明白事情的紧急程度得到了缓解,但遗憾的是,那只华北豹幼崽已经被过往车辆失误撞死了。 她问:“你们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 晏雪明思考了一下,说:“没有。豹不喜欢在公路上行走,就算要经过公路,也会选路边植被发育得比较好的地方过去。但是现在高速公路、国道、省道,甚至县道、乡道,多得数不胜数,车灯、鸣笛都会干扰到他们的判断,对于幼崽来说,更没有进化出躲避车辆的本领,就很容易发生事故。”他叹了口气,“之前听到是幼崽,我就觉得情况不太好,没想到真的……” 他也没了做饭的兴致,草草收拾了厨房,就给靳夜泡了红枣茶,两个人坐客厅里等着外卖上门。 靳夜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闷闷地说:“你们要不建议林业局在那边设个警示牌之类的?也好避免下次意外。” 晏雪明点头:“之前已经着手在做,我去催一催进度。” 靳夜看了他半晌,才说:“原本以为你很轻松,没想到什么都要做。” 晏雪明低头飞快地敲着手机屏幕,顺口就接了她的话:“所以,看在我是个劳碌命的份上,请夫人修炼下演技,减轻在下的负担,方便下次任务的展开。” “……”靳夜满腹安慰的话夭折在肚子里。 她没好气地说:“你又有什么任务了?” 晏雪明回完了微信,抬头说:“明天收拾了行李回来,准备见一见你的好闺蜜。” 靳夜微怔:“你要见少音?” “你结了婚不该请好姐妹吃个饭?”晏雪明习惯性地用右手手指轻轻敲着左手的手背,给她分析,“这是个合适的见面理由。如果她和事故没有关系,看到我只会为你高兴,如果任何一丁点儿的可能,她参与了这起事故,或者说她是个中知情人,她就不可能面对你我在一起还如此平静。” 靳夜想了想,说:“就像宋晓雯和秦孟冬的区别?” “对。”晏雪明说,“毕竟,我们俩在一块儿,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是皆大欢喜,比如宋晓雯,在事故相关人的眼里,都是不怀好意,比如秦孟冬。” 靳夜的心情有些复杂。 程少音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好友兼闺蜜。爆炸发生之后,程少音为了保护她不被骚扰,不仅将她接到家中暂住,还为她挡下了记者的采访和遇难者家属的纠缠。甚至有一次,有人在程家门口给往靳夜身上泼油漆,也是程少音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她面前。 如果过去携手共度的岁月都是伪装与表演,而唯一的挚友亦从不存在,那该有多可怕? 晏雪明能够从她的表情里读出这种矛盾的心情,他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靳夜的手,说:“如果这样想会令你难过的话,你可以坚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过,这个世界上,唯有自己才可以相信。在明天以前,一切都是未知。” 靳夜放下手里的茶杯,反问他:“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是我造成了爆炸吗?” 晏雪明难得地沉默了一下,才说:“我怀疑过。” 听到他这么说,靳夜反而松了口气。晏雪明同样怀疑过她,这证明了他从未因为感情而丧失过理智。 她挑了挑眉,眼角下那颗泪痣格外醒目。 “你找到我合作,证明你排除了我的嫌疑。为什么?你不像是会完全相信法庭证词的人。” 晏雪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说实话,但是你得保证一件事。” “嗯?”靳夜狐疑地盯着他。 “不能打我。”晏雪明说,“骂也不行。” 靳夜说:“你说。” “协会里有个志愿者是个黑客,我让他黑了伯克利的官网和国内的信息网,你从小到大所有的信息,和当天能够记录下你行动的全部监控录像,全都事无巨细地存在我脑子里。”晏雪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微微一笑,“要我背一段吗?” “不用。”靳夜沉住气,“我只想知道细到什么程度。” 只是查了查信息还不至于打他骂他,晏雪明到底查了什么? 靳夜想到这里,神情有些危险地看着晏雪明不说话。 “……那个,初二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一次生理期晕倒被送去医院了……”晏雪明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建议,“我就是觉得,你可以找个中医看一看。举个例子,没别的意思。” 细到这种程度…… 靳夜抄起桌上的书就要往他头上拍。 “你给我说说,这种事和爆炸案有什么关系?” 晏雪明飞快地站起来,眼神有些游移:“我真不是故意的。档案里标题写的是就医记录,我看得那么细,主要是怕你学生时代有没有因为什么事件或者疾病留下心理阴影所以……” “所以心理变态了搞了个大爆炸?”靳夜冷笑,“你见过哪个女生因为来生理期心理变态了的?那你走出去试试,满大街都是变态。你可小心着吧,回头我就给你自制一个炸弹当回礼了。” “别。”晏雪明赶紧转移她注意力,“你叫的外卖来了。” 靳夜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门铃“叮咚”一声。 晏雪明无辜地看着她,摊了摊手:“真的。” 他那双略带狡黠的眼睛含笑看着她,微微弯成的弧度仿佛月牙,长长的睫毛下瞳孔里好似藏着星星。 靳夜的手顿了一顿。 晏雪明之所以看起来澄净又无害,完全是因为他十足的少年感和这双明亮干净的眼睛。 喜欢的话,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譬如此刻,他微笑着看她的时候,亦是带着难以忽视的亮色。 靳夜突然觉得有一分不自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先放过你。” 晏雪明几乎是从她的语气里就感受到了细微的松动,此时不抓住机会更待何时?他顺手就站起来揽住了靳夜的肩膀,言笑晏晏:“走吧,拿外卖去。” 靳夜挣了一下没挣开:“拿外卖就拿外卖,你干嘛?” 晏雪明理直气壮地说:“万一这个外送员是别人乔装的,那多危险。我们得假装是真结婚。” 简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晏雪明看上去高高瘦瘦,力气却很大。靳夜索性放弃挣扎,冷着脸从外送员手里拿回餐盒,关上门。 扭头一看,发现晏雪明的脸色很凝重。 靳夜怔了一下,迟疑地问:“难道这个外送员……” 话音未落,晏雪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从一脸懵然的靳夜手里接过外卖往桌上摆,还笑了一阵。 靳夜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晏雪明刚才是吓唬她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走过去就拧他手臂。 “好了,好了。”晏雪明笑,“生活总得加点调味剂。” 靳夜面无表情地冷冷说:“我给你加点王水,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晏雪明把她的那一份饭双手举到面前,微微一笑:“那我只能用行动赎罪了,夫人请用餐。” 靳夜耳朵有些热,说:“你能不能别叫夫人?” “那叫老婆?”晏雪明用手支着头看她吃。 “吃你的饭吧。”靳夜伸手把他的头向下一按,“别看我。” 晏雪明的头发剪得很短,柔软又清爽,靳夜把手伸回来的时候,还闻到了淡淡的柠檬香气,这同晏雪明给她准备的沐浴露是同一个味道。靳夜不可避免地揣测,晏雪明身上是不是也带着沐浴露里那种清新又干净的柠檬香气。 她黑漆漆的瞳孔直愣愣地看着晏雪明发呆。 晏雪明又笑了,他的眼睛狭长而上扬,形状生得非常秀气,笑起来就是一弯月牙。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和你生活在一起,真的非常愉快。”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像夏天从山间流淌下来的溪水,也像每一次实验过后扑到脸上的凉水,令人如释重负。 靳夜抿了抿唇,低下头开始吃饭。 第三章 磐石无移3 第三章 磐石无移3 大概是晏雪明注定和这只华北豹幼崽无缘,两人快速吃完饭匆匆开车上了山路,路还没到一半,车子就抛锚了。 时值盛夏,晏雪明下车检查了一圈回到车上,额头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查不出问题,轮胎也正常。” 他简单向靳夜说明了查看情况,给保险公司拨了电话,对方表示在两个小时内到达现场拖车。 靳夜透过车窗看向外面。 山里的夜显得格外黑,除了路边一盏亮度不高的路灯,就只有前方拐弯处的夜光警示标志了。 晏雪明又从后车厢拿出三角标放在车后,打了双跳灯。 “下车吧。”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木扇,给靳夜扇风。 靳夜问:“在车里等不是更舒服吗?” 晏雪明看了她一眼,摇头说:“如果人在车里,万一后面有车没看到三角灯牌,撞上来呢?” 靳夜微愣,“哦”了一声,就着晏雪明伸出来的手,跳下了车。 她常年呆在实验室里,对这些常识确实不太了解,即便是开车,也只是在市区里小范围地转悠。 一下车,就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靳夜转头看晏雪明,他还站在旁边,高高瘦瘦的身形像个影子一样笼罩着她,一手还拿着木扇给她扇风。 靳夜忽然有些赧然,手顶住扇子,低声说:“你自己扇吧。” 晏雪明的汗已经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摇摇头:“我没关系的,过去也经常这时候呆在山里。实验室里多半是空调,你应该不太习惯。” 靳夜确实不习惯,才热了几分钟,她就觉得有些烦躁。 最近又恰好是三伏天,每天气温直蹿上四十度。 晏雪明还是担心站在公路边不安全,他蹲下身打开手电筒看了看路障外面,外侧并不是悬崖,距离不远处一个缓和的小坡,坡上几块大石,倒是适合人坐着。 这个地方靠近公路,时有车灯和鸣笛,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有野兽经过的。 他翻过栏杆,对靳夜说:“我过去看一下。” 靳夜点点头:“注意安全。” 晏雪明从背包里抽出一件橘色的反光安全衣套在身上,戴上手套就从坡上爬了下去。他翻坡的动作非常熟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流畅漂亮。夜光里隐约还能看到他身上反射出来的淡淡亮色。 他背包里这一套装备,无疑说明了他相当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甚至这样的翻山越岭也是常干的事。 靳夜还是有些担心,她犹豫着跨过了护栏,蹲在坡上往下望。 好在晏雪明很快就折回了。 “我看了周围,没有动物粪便和足印,那边树荫很大,凉快很多,我带你过去。”晏雪明含笑说,“还发现了一个小惊喜。” 靳夜问:“什么惊喜?” 晏雪明握住她的手,微湿的手心十分烫人。 靳夜很少会有户外活动,夜里翻坡对她来说委实有些难度。她紧张地抓紧了晏雪明的手,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从坡上挪下来。 等到她双脚安全落地后,晏雪明才说:“那边有只小奶猫,爬到树上不敢下来,我用手电筒照了下,它的毛近期修理过,应该是家养后被人丢弃的,所以基本的生存本领也不会,我等等去抱它下来。” 靳夜犹豫地问:“晚上爬树危险吗?” 晏雪明笑了笑:“放心,没问题。” 说话的间歇,晏雪明已经飞快地从包里拆出了折叠帐篷,就着手电筒的光,搭了起来。帐篷顶上还有个装了电池的小风扇。 靳夜由衷地说:“我感觉你像一个百宝箱。” 晏雪明笑着问她:“你是说哆啦a梦吗?” 靳夜想了想,说:“如果你想做魔法少女也可以。” 晏雪明低声轻笑,原本清澈的声线听起来有些低沉,在山间树林里,映着蝉声蛙叫,听起来格外舒服。 靳夜有一瞬间仿佛遗忘了周遭的闷热和烦躁,整个心都静下来。 她抱膝坐着,把下颌支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晏雪明站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笑着说:“魔法少女是没有,魔法师还能满足你一下。” “嗯?”靳夜看着他。 晏雪明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抬头估测了一下高度,利落地直接爬了上去,没几下就攀到了高处。 夜里视线不佳,从靳夜的角度看过去,已经望不见晏雪明的身影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对面的树上也没有动静。 靳夜站起身,拿了晏雪明留给她的手电筒,快步走到了树下,将光往上照。 被忽然出现的光线刺到眼睛,晏雪明未看清脚下的树枝,险些踏空,幸好他快手拉住了旁边的树干。 树叶扑簌簌地掉下去。 靳夜非常紧张:“怎么了?” 晏雪明有些无奈,但这种来自靳夜的担心于他而言更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烦恼。他只能安抚她说:“没事,我很快就下来了,你先把手电筒关了。”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灯光反而是一种阻碍,靳夜尴尬地关了手电筒,安安静静地站着。 她的胆子很大,即便是独自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野外也并不觉得可怕。 晏雪明果然下来的很快。 靳夜从他的方向听到了微弱的猫叫声。 晏雪明的怀里窝着一只银灰色的小猫,眼睛半阖着,低声轻叫。 靳夜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非常喜欢,她从晏雪明手里接过来,轻轻摸着小猫的背,问:“你看得出它是什么品种的猫吗?” 晏雪明说:“应该是银虎。” 他对猫科动物都有些了解。 靳夜爱不释手地抱着小猫:“那给它取个名字,叫旺财吧?” “……”晏雪明消化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工科生……真是词汇匮乏。” 靳夜冷哼:“我喜欢。” “行行行,就叫这个。”晏雪明举手投降。 靳夜始才注意到他的手心里有些不太对。 “你的手怎么了?”她问。 晏雪明把手往身后背着。 “没事儿。”他神态很自然,从靳夜手里拿过手电筒给她照路,两人快步走回了帐篷里。 一进帐篷,靳夜直接伸手打开了应急灯,说:“手呢?” 晏雪明毫无办法,只能伸出手来。 他手心里有一大块被磨破了皮,大概是因为当时靳夜突然打开了手电筒,情急之下抓住树干蹭到的。 靳夜心里也明白,不由有些懊恼。 晏雪明见她咬着嘴唇不说话,自顾自从背包里又拖出一瓶碘伏和一卷绷带来,简单清洁后,用嘴巴咬着绷带一头给自己快速包扎了起来。 这动作和他爬树翻杆一样迅速,靳夜连开口帮忙的时间都没有。 “对不起。”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晏雪明笑着说:“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听到你走过来,应该提醒你的。”他晃了晃手,“过两天就好了。” 晏雪明的笑容真的非常治愈,他和晏雪平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气质清澈,笑意明亮,眼睛里时时刻刻都亮闪闪的,像是夜里的星光。 靳夜怀里的小猫拱了拱她的手臂,她低头看着猫,才犹豫着问:“我之前查资料,其实你们很少野外救助。” 晏雪明有些意外她的了解,只好点头说:“猫科动物学习能力非常强,就算我不救它,在这个林子里,过不了多久它就能适应环境了。毕竟猫那么多,我们不可能每一只都家养起来。野性是猫科动物的天性。” 晏雪明果然是为了她才去救的小猫。 靳夜咬了咬嘴唇,说:“谢谢。” 晏雪明知道她懂了。他的心里变得柔软又轻快,语气也带着醉人的温柔。 “我以为,让喜欢的人开心,是我应当做的功课。”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喜欢”。 大约是被靳夜说破后,晏雪明的心意变得光明正大、毫不掩饰。 靳夜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的抱歉在于她目前还无法回应晏雪明的喜爱。 “不用说对不起。”晏雪明说,“如果你不了解我的想法,我可以剖白给你看。” 靳夜无声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昏黄的灯光下,晏雪明微微弯起唇角,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得像山间泉水。 他说:“我喜欢你,并不是要让喜欢成为你的负担,而是想让你知道,在我面前,你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我照顾你、讨好你、保护你,都是我心甘情愿,而你可以心安理得享用。因为这对于我来说,不是辛苦,而是满足。” “这一点喜欢,是我过去两年来在黑暗里摸索时唯一的光明。如果非要说抱歉的话,那应当是我欠你的。” “我很抱歉,没有经过同意就查看了你的个人资料和监控录像,这是我的错。我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信息,是因为我喜欢你,却不能单纯凭借我的心意来为你言明清白,我必须用证据,让你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别人面前。” “你很好,也很努力。如果爆炸不可避免,那不是你的过错。如果注定有人要付出代价,那也应当是,那个隐藏在背后的凶手。而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靳夜怔怔地看着他。 晏雪明过去说了相近很多的话,可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清晰而分明地说出他的喜欢。 面对外人时,他圆滑又狡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他的心意这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他的前二十年,在为自己而活。 可那之后,他永远留在了爆炸案的阴影里。 晏雪明说,他对靳夜的这份喜爱,是过去两年来支撑他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摸索的唯一光明。 靳夜能够想象那些日日夜夜里,他蹲在电脑面前,一遍遍地看所有事故相关人的资料、视频,去学习他从未涉足过的专业和领域,在父母面前依然承欢膝下。那该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 他本来该活得多么肆意啊。 靳夜微微牵动了自己的唇角,努力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会努力的。”她说,“你也要继续努力。” 我会努力喜欢你的。 你也要继续努力喜欢我啊。 晏雪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他抬头看了远处,愉快地说:“救援车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靳夜微微一笑:“嗯,我们回家了。” 第四章 狭路相逢1 第四章 狭路相逢1 机场的人流量极大。 在见到不下十幕的团聚或离别后,靳夜忍不住又去电视机屏幕上确认了航班到达时间。 准时到达,没有延误。 此刻,晏雪明陪着靳夜在机场已等了两个多小时,相比靳夜的烦恼,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甚至还两次离开去买饮用水和小食,悠闲得仿佛是来度假,而不是接人。 他说:“别急,国际航班的出关时间比较长。” 晏雪明就是有这种把任何时候都过得不紧不慢、精致舒适的本事。靳夜甚至怀疑,再给他一些时间,他还能拿出一个折叠小桌子开始野餐。 靳夜说:“我知道。” 程少音今天回国,她带着晏雪明来接机。 原本这于她而言,该是一件愉快的事。可经由晏雪明的怀疑之后,面对程少音的回国,靳夜心情就多了一分复杂。她既企盼这位唯一的闺中好友回来,坦坦荡荡地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恐惧她是否真的如晏雪明所说与爆炸案有关,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马脚。 当时,在晏雪明的建议下,靳夜抱着试探的心情给程少音拨了可视电话。 视频里,程少音听说她闪婚后,立即将大小姐的矜持抛之脑后,尖叫一声扑到镜头前,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excuseme?”随即又抱头大喊:“亭亭宝贝儿,你结婚了?天哪,我不敢相信。我要回来,你等着我,我要回来!” 程少音还是那个熟悉的程少音,可现在的靳夜却不再是那个心无芥蒂的靳夜了。 出于一种尴尬且复杂的心理,她坚定地拒绝了程少音让晏雪明在视频里露脸的要求。 于是,程少音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订了机票回国,反正她什么都不多,最多的就是钱和时间。 这趟航班已在下午三点十五分到达,可直到现在五点四十五分了,程少音还没出关。 靳夜喝光了两瓶矿泉水,纵使表面上平静如常,忐忑和紧张的情绪依然如雨后春笋般不受控制地冒出尖儿来。 晏雪明试图分散她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于是想到了先前的视频,喊了声:“亭亭。” 靳夜听到这个称呼就有一种难以启齿的肉麻感。 晏雪明的关注点非常与众不同,当她一秒不错地盯着程少音的微表情的时候,晏雪明只注意到了程少音对她的称呼。 亭亭是养父母替靳夜取的小名,来自于《项脊轩志》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靳夜的养父是文化人,前妻早年亡故,领养靳夜时便给她取了这个小名。不过靳夜怀疑……比她更晚来到靳家的养母很可能不知道这个典故,不然非离婚不可。 程少音喊她“亭亭”是从小喊到大的,靳夜早已习惯,可晏雪明这样喊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不过幸好他没跟着程少音喊“亭亭宝贝儿”。 靳夜目不斜视,说:“干什么?” 晏雪明问:“白月的晚饭你准备了吗?” 白月是那只他们捡回家的猫。 原本在树林里,它已经被靳夜拍板了名字,该叫旺财的。 回家后的第二天,晏雪明早起洗漱完,做好早饭,去敲靳夜的房门叫她起床。门拉开后,一只银灰色的小猫就这样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 晏雪明蹲下来,神色不善地眯着眼睛看它。 他是个很记仇的人,比他这个法律上的丈夫更早登堂入室爬到靳夜床上的,是这只猫。 晏雪明拎着它的后颈站起来。 “白月。” 靳夜及时喊了一声。 晏雪明差一点没反应过来她在叫谁,顿了顿才问:“……不是叫旺财吗?” 靳夜白他一眼:“我是有品位的人。” 晏雪明:“……” 靳夜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你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 “不。”晏雪明正色说,“你每天给它换一个名字都好,随你高兴。” 靳夜没搭理他。 从此,这只难得地激发了工科生文艺细胞的猫就改名叫白月了。 ……晏雪明不太想回忆它被叫白月的过程。 靳夜说:“当然准备了。” 全家包括猫的伙食一向是晏雪明准备的,但昨夜他临时回父母家住了一晚,这个任务就交给了靳夜。 晏雪明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拌鱼肉吗?” “拌了,我拿量杯按照比例拌的。猫粮一共是10克,鱼肉拌了20克,全部放在盆里了。”靳夜说完,还好心地加了句解释,“因为鱼肉本来就比猫粮要重,所以会多10克。” “……” 晏雪明听到这样的表述方式,压力有点儿大,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靳夜说的这个比例换算成克是个什么概念……但这个话题是他先起的头,只能继续下去。 “那挺标准的。”他微笑着赞扬了一句,“月月会喜欢的。” 靳夜抿唇:“你是不是对待每个人都喜欢叫小名?包括猫。” 晏雪明笑了笑:“只对亲近的人这样。不好听吗?月下亭中,雪夜清明,我们全家的大名小名连在一起,就是个出尘的意境。” 很出尘,很文艺。 靳夜只觉得牙酸……她勉强在一张冷脸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鼓励了一下他。 “……嗯,那挺好的。” 她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了这种异曲同工的赞扬手法。 靳夜意味深长地看了晏雪明一眼:“10克猫粮差不多是你用大汤勺一平勺的量。” 晏雪明镇定自若:“……哦。” “亭亭!” 来自程少音的迟来的喊声打断了诡异的气氛。 靳夜回过头,一向冷清的眼神里微微带了暖意。 程少音拖着一个小型铝制行李箱,踩着火红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冲过来。 她直接扔下行李箱,大力抱住靳夜。 “三个月没见了,亭亭宝贝儿让我抱一下。” 靳夜则轻喊了声“少音”。 “宝贝儿想死我了!” 靳夜并未推开她,只报以无奈的微笑。 程少音欢快地说:“我妈一直不肯放我回国,可憋死我了,这次我跟她说我要等你婚礼过后再走。” 婚礼…… 靳夜不想打击程少音的积极性……婚礼这东西有没有,她和晏雪明自己都不知道。 程少音松开抱着靳夜的手,笑盈盈地说:“嗯,你看起来没瘦,我暂时对那个男人有一点点好感。” “谢谢。” 晏雪明作为“那个男人”终于插上了话。他从听到那句“亭亭宝贝儿”开始就觉得: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程少音始才注意到他,目光从靳夜身上移开,落在晏雪明的身上。 靳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有一瞬的紧张——不是因为程少音作为闺蜜会见自己的丈夫,而是为了她将会以什么态度面对晏雪明而紧张。 “长得还不赖。嗯,就是有点眼熟。” 晏雪明轻快一笑,伸出手:“程小姐百闻不如一见。我是晏雪明。” 程少音听到这个名字起初一怔,随即扭头看了看靳夜,见她神色如常,才短暂地和晏雪明握了一下手,迟疑地说:“你的名字和长相,与我认识的一个师兄有些相似。” 晏雪明原本就不打算避讳,说:“我有个哥哥,叫晏雪平。” “亲哥哥?” “亲哥哥。” 程少音知道晏雪平是怎么死的,再不通人情她也知道自己唐突了,登时讪讪地说:“哦,冒昧了。”眼角的余光在晏雪明和靳夜之间扫来扫去,“你们……” 她迄今为止的表现都很正常,无论是作为靳夜的闺蜜还是晏雪平的师妹,她都表现得坦荡自然。 靳夜陡然间有一种索然无味的疲惫,为自己对好友无端的怀疑感到了一丝内疚。 晏雪明飞快地牵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别松懈情绪。 他笑着说:“程小姐路上辛苦了,我们订了酒店,上车再说吧。” 程少音第一次享受被照顾的待遇,尤其是这个照顾的对象还是她闺蜜的丈夫。过去从来都是她为了靳夜横冲直撞,这一次她舒舒服服地换成了被保护的对象,当下也不客气,空着手就等晏雪明替她提行李了。 “我还有托运的两个箱子,助理替我去取了。不过她和我不同路,要麻烦晏先生了。我和亭亭打车去酒店就好。” 她指了指后面。 晏雪明的目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两个巨大的28寸行李箱陡然出现在眼前。 程少音挽住靳夜的手,笑嘻嘻地凑近了说:“我考验一下他哦。” 说实在的,靳夜不太喜欢这种所谓的考验方式,能考验出什么?程少音多年的大小姐习惯让她说出口的话像是把晏雪明当成了服务生。 “少音。”她开口,“我觉得……” “我让家里的司机来拿,我先送你们去酒店。”晏雪明及时截断了靳夜的拒绝,只是十分礼貌地向着程少音微微一笑,“我可不敢把两位女士交给陌生人,尤其是我的太太。”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靳夜身上,温柔且清澈。 靳夜怔了怔,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说:“那走吧。” 她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淡定脸,耳朵根却悄悄地红了。 程少音狭促地低下头对她挤眉弄眼。 靳夜怕她又想新的招数,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说:“好了,证都领了,还考验什么?” 程少音拉长了声音:“哦……” 她仿佛看到了从容走在前面的晏雪明,身后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第四章 狭路相逢2 第四章 狭路相逢2 靳夜和晏雪明陪程少音吃了一顿宾主尽欢的晚餐,将她送进酒店的房间,才打道回府。 程少音到底是从小衣香鬓影中教养出的大小姐,除去一开始的娇纵直率外,待客的礼仪执行得一丝不苟,再也没说出过机场里居高临下的类似话语。 靳夜松了一口气。 一回到车上,晏雪明就锁了车门。 “少音没有问题。” “我觉得她很奇怪。”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听完对方的话,又同时挑了挑眉。 晏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士优先。” “她从头到尾都很自然,我找不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靳夜沉吟,“见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名字想起晏师兄很正常,少音一直都是这个脾气,想到什么都会直接问。” 晏雪明笑了笑:“她是不是知道你过去喜欢我哥?” 靳夜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声,问:“你怎么知道?” “女孩子之间交流最多的私密话题都是感情。”晏雪明娓娓说,目光凝视着窗外,然后慢慢地低声补了一句,“尽管每一次我都很不愿意想到这些。” 靳夜闻言沉默,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继续关于晏雪平的话题。 晏雪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亦想到这失态会给靳夜带来怎样的尴尬。他随即笑了一下:“抱歉,不说了。我们继续谈程少音。” 靳夜扭头看他。方才那一抹落寞的剪影仿佛是她的错觉,晏雪明依然眉目清朗,言笑晏晏,语气轻快得像春天里如浪的麦田间一阵温柔的风。 他的神情转变得如此之快,反而令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或者说,难过。 她不愿去想,在过去的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零星而琐碎的资料中,晏雪明是如何将自己真实的感情摒弃在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个案件,去揣测每一个涉案人员的背后意图,哪怕这对象是他的亲人、暗恋对象或者更多的是周遭的同事、客户、朋友。 在浅淡的呼吸之间,靳夜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细微的、粗粝的酸楚。 晏雪明在她的注视下,瞳孔的聚焦点微微往下垂了几毫米,避开了她略显复杂的视线。 靳夜惯常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却不擅长掩饰眼神,她的情绪变化,全都在眼睛里。 晏雪明将话题重新引入正轨:“见到我想到我哥确实很正常。” 他的语气顿了顿。 靳夜条件反射般跟了一句:“但是?”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未发觉,语气里带了一丝隐晦的讨好。 她急于抚平晏雪明方才所表现出的孤独和落寞。 这个认知让晏雪明的心情仿佛云开月明般变得很好,他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我有但是?” 靳夜瞥他一眼,没说话,表情似是在说“这还用问”。 “你的眼神像在埋怨我冤枉你的好朋友。”晏雪明用方向盘支着手,一双丹凤眼含着脉脉的笑意。他说:“你说的这个正常,前提在于我们俩没什么关系。程少音回国是为了见好朋友的新婚丈夫,也就是我。基于这个目的,她是不会忘记我这个身份的,从头到尾,她的言行举止也表明了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换成是你,你会在她的新婚丈夫面前公然提到她死去的暗恋对象吗?除了试探,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靳夜说:“或许她只是直来直去,随口一问。” 晏雪明悠悠地说:“这么随口一问,埋的陷阱可太多了。如果你还喜欢着我哥,你会想起过去的惨案,情绪不佳,而我作为丈夫很可能会吃醋。一个男人吃醋会造成什么后果呢?至少也是冷战或者吵架。如果你不喜欢我哥,在你的描述里,这个案子让你受的许多人身攻击都是程少音替你挡的,那她就不该忘记,你曾是舆论所指的爆炸元凶之一。死者的弟弟和元凶结婚了,不提起这件事还好,提起了会发生什么?还是冷战或者吵架。人在过大的情绪波动下,很容易口不择言说出一些真相来。” 靳夜听得发愣:“不是陷阱太多,是你的心眼太多。” “那么换个简单的方式说。”晏雪明耸耸肩,“就算是再大大咧咧直来直往的女孩子,只要她真的足够关心你,就不会主动公开揭你的伤疤。大大小小,任何一道,都不会。” 靳夜很想坚定地表明自己不为所动的决心。可晏雪明的话很有煽动性,从头到尾,思路清晰,自成逻辑。前面的分析都可以当做他一个人的揣测和臆想,最后一句却戳到了她的软肋。 是啊,程少音是知道她暗恋晏雪平的,亦知道她在他死后曾经的悲痛。晏雪明的身份如此敏感,如果真的好奇,为什么不能私下问她?程少音要在这里呆不少的时间,没必要在机场、在晏雪明面前提及晏雪平,这是在同时给他们夫妻两个人心里扎针。 靳夜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 就连警察没有证据也不能随便审人,更不用说她和晏雪明作为普通人,只能通过言语之间无形的交锋来获得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这种心思百转却得不到确切答案的揣测仅一次就令她倍感折磨,不仅仅是程少音,日后途径真相跋涉过的每一段过程,或许都要经受这样漫长的晦暗不明。 晏雪明说,唯有亲眼所见的才是真相。 可所谓真相,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出现在眼前呢? 她冷冷清清的脸庞上被窗外夜灯的光线笼罩,外面正好是一个午夜酒吧,灯光在她一侧的面颊上投射出一个别扭的英文单词,恰好是“chessman”,棋子。 在这场与命运的博弈之间,谁又不是棋子呢? 晏雪明望见她忽明忽暗的面颊,登时也一并沉默了。 “笃笃” 驾驶座一侧的玻璃窗被人叩了叩。 晏雪明降下车窗。 酒吧外的保安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的车子是现在开走吗?我们的停车位有些紧张,外面有客户在等位,如果您不急着离开的话,冒昧请您到道路侧面等候。” “走吧。”靳夜说。 晏雪明随即说:“我们这就走。” “麻烦您了。”保安致歉,退回到门口。 晏雪明把车开了出去,离开了酒店酒吧一条街,车内骤然间暗下来。 靳夜还在琢磨程少音的问题,这是她唯一的好友,如果单凭几句猜测就将之视为对立面,她做不到。可程少音确实有与案件牵扯的嫌弃,她必须想办法弄清楚个中缘由。 “晏雪明……”她想了想开口。 晏雪明却对她作了个“嘘”的手势。 “后面有车跟着我们。”他神情平静地开着车,眼角的余光扫过后视镜,“刚才那个保安有问题,他可能在车门上贴了窃听器或者定位器,以防万一,有任何话都回家再说。” 他们方才在车上说得太久,很容易被发现目标。 靳夜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有危险吗?” 晏雪明不假思索地说:“你在我车上,我不会让你有危险。” 说话之间,他打了方向灯,转上了一条车流量极大的主干道。不管对方想干什么,在拥挤的车道上做不了小动作。 靳夜欲言又止,咬了咬唇,说:“你自己小心就好。” 晏雪明没再和她说话,全神贯注地飙车。 从后视镜里能看出,对方咬得很紧。 晏雪明的车技不错,在闹市区频繁变更车道依然游刃有余。 靳夜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心惊胆战,忍不住用手抓住了车门上的把手。 晏雪明漫不经心地说:“你开车的时候,别模仿我现在的节奏。” 靳夜心惊肉跳地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别担心,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做危险动作。”他的声音格外冷静和笃定。 “为什么?” “如果他们有那个底气干掉我们,之前离开酒店后就有一段小路,很适合动手。我告诉你的时候,他们已经跟了有一段时间了。”晏雪明说,“说真的,在那段路上,我有些紧张。但现在我确信,尾随、窃听器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靳夜此时才想起还有个窃听器,“你怎么……” 晏雪明就这么在窃听器面前直说了? 万一激怒了对方怎么办? “赌一把,该来的总要来。”晏雪明悠悠地说,“要是来不了,气死他们也好。” “……” 第四章 狭路相逢3 第四章 狭路相逢3 靳夜紧绷着的情绪终于微微松懈下来。 “抓好扶手。” 靳夜紧紧抓住门把手。 晏雪明将油门一瞬踩到底,直接急转弯调转了车头,随即冲上了旁边的应急车道。他几乎毫不停顿地转了方向,冲进旁边一条小路里。 这是个非常漂亮的连续急转弯。 如果不是他提醒,靳夜恐怕要直接扑在气囊上了。 晏雪明飞快地将车停在了暗得几乎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然后俯身给惊魂未定的靳夜也解了安全带。 “下车。” 靳夜的动作比头脑反应更快,她径直拉开车门,快步走到路边。 晏雪明握住她的手,轻快地跳上了旁边的应急通道楼梯。 不知道穿过了多少门和楼道,晏雪明才把靳夜带到了另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巷里。 不远处有个招牌陈旧的宠物医院还亮着灯。 “……你的车技不错啊。”靳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她一直呆在实验室里,体力实在不济,要不是晏雪明拉着她,再加上危机关头爆发了潜力,她根本跑不动这么长的路。 可晏雪明只是微喘而已。 “你得想想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和兽医有什么关系?” 晏雪明说:“我兽医都没毕业就转了金融,不然不会连基本的克数常识都不知道。”他向着宠物医院的玻璃窗里面挥了挥手,就蹲下来把门口一辆黑色的摩托车解锁。 “我以前是职业富二代。”晏雪明吹了个口哨,“飙车是必备技能。” “……”靳夜憋了半晌才说,“那很危险。这家宠物医院你认识?” “动保协会名下的。”晏雪明跨上摩托车,“车是我的。上来。” 靳夜看了看这辆漆黑的摩托车:“这也是必备技能?” 晏雪明笑:“不是,个人爱好。” 他给靳夜戴上了头盔,系好带子,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干什么?”靳夜拍开他的手。 “放松一下,我带你去夜游。” “……我们不是在躲人?” 晏雪明戴上头盔和墨镜,灿烂一笑:“躲人也可以有点乐趣。抱紧我。” 因为刚才的危机,靳夜下意识地继续按照着他的话执行,伸手抱住了晏雪明的腰。 脸颊贴在他背上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晏雪明又高又瘦,后背的脊柱微凹,微躬下身就露出了浅浅的腰窝,隔着衬衫也显得分明。靳夜仰起头,还能看到他线条光滑的突出的肩胛骨,肩宽腰窄,手下硬邦邦的,身材虽瘦,该有的肌肉一分不少。 晏雪明常年混迹野外,没有赘肉且肌肉发达是很正常的事。 人体结构的十四个黄金分割点,不知道晏雪明能有几个?靳夜甚至能在心里大致估算出他腰上的骨骼宽度,他的骨架不算大,只能属于中型骨骼,肌肉组织分布却很均匀。 …… 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对待实验体的姿态把晏雪明的身体剖析了一遍,并且觉得还算迷人…… 靳夜面无表情地转了一大圈的思维拉回原点,只觉得手心下烫手得很,仿佛他腹部的肌肉能透出衬衫来着灼人似的,原本紧抱的手也悄悄地放松了力度。 晏雪明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背。 “你在想什么?” 他像是会读心术。 靳夜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黄金分割比例。” “……哦。”他平静地说,“我吗?” …… 靳夜镇定自若地回答:“嗯。” 晏雪明没作声。 可靳夜分明感觉到他全身的神经都一瞬间紧绷起来。 “你是不是很久没骑摩托了?”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很紧张。” “……没有,我练一下肌肉张力。” 靳夜愣了一下。 骑摩托还要练什么肌肉张力?又不是举重。 “准备好了吗?走了。” 晏雪明发动摩托车冲了出去,在黑夜里快得仿佛是一道光。 在微风变作狂风自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靳夜最终还是紧紧抱住了晏雪明的腰。 她过去二十四年里都过得中规中矩,唯一的一次偏离人生轨迹,就是秋华爆炸案。即便是在此之后,她试图去探究真实的结果,也都循规蹈矩,恪守规则。晏雪明的出现就像是列车脱轨的开端,他不懂专业,不谙流程,只凭着一个转得飞快的头脑和敏锐细致到近乎可怕的观察力,用他的巧舌如簧去捕捉一闪而过的漏洞和疏忽。 从一开始,靳夜就在跟着他的节奏走。 而现在,他载着她,戴着遮住整张脸的头盔,在夜晚的城市里穿行。 她甚至不想去思考是否有人追上来,又或者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对程少音的怀疑,还未完全解除的危机,以及未来不辨方向的真相,都让靳夜再没有如此刻一般清晰地认知到,她与晏雪明,像是身在大海的渡轮上,在驶向目的地的航程中不断徘徊,不论有多少人想要上船或是已经上船,他们能够信任的只有彼此,也唯有彼此。 晏雪明问她,准备好了吗? 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是陌生人,而一个月之后,命运已紧紧相连。 靳夜抿了抿唇角,小声地在他背后说:“我准备好了。” 夜风将她的答案一瞬卷走。 晏雪明微微翘起了嘴角。 “回答得太慢了。” 靳夜觉得脸上一热:“你听得到?” “听得到。”晏雪明的声音闷在头盔里,蕴含的笑意却清晰可辨,“你没有说出口的,我也听得到。” 从她迅疾飞快的心跳声里,他什么都听得到。 晏雪明的那辆阿斯顿马丁被拖回来的时候,靳夜特意下楼去看了。 前后都被狠撞过,而且力度不小。 “都不是严重的损伤。”晏雪明仔细检查了一遍,和保险公司做交接手续,“发动机应该没问题,对方是个熟手,知道撞哪里能虚张声势。” 不过纯看外观,是真的惨烈。 “积怨很深啊。”靳夜淡淡地点评。 谁让你在窃听器面前说“气死他们”? 晏雪明的神态很轻松,耸耸肩:“就是喜欢他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然后转头吩咐,“索赔单送到恒远集团。” 很好,很嚣张。 第五章 天使魔鬼1 第五章 天使魔鬼1 那天晚上晏雪明骑着摩托车带她兜了大半个城。 本市的夜游产业做得极好,护城河外围灯火通明,树影阑珊,月光寥寥,原本该是很浪漫的场景。可惜靳夜大约是天生没有浪漫细胞,在确认了身后没有人追来后,她就抱着晏雪明的腰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起床拉开门,就看到晏雪明正在摆早饭,打了个哈欠说:“早啊。” 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像是早晨起来刚冲过澡。 早餐是抹了果酱的烤土司、烤好的番茄和培根,以及一小杯阿萨姆茶。 靳夜顺手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满满的麦芽香和玫瑰香将她一夜的困顿都驱散殆尽。 晏雪明真是个绝佳的生活助手。 等她坐定,晏雪明才和她谈起昨夜的事。 昨晚将靳夜送回家后,他一个人悄悄地回过阿斯顿马丁的停放处,摸到窃听器的位置,把东西摘了下来。 靳夜皱眉:“那很危险。” “火中取栗总是危险的。”晏雪明安然笑起来,“要想得到有价值的东西,就得应对相应的风险。至少我现在知道,晚上十一点左右,车还是完整的。由此可以推测,当时我们丢下车后,他们应该就放弃了。大概是后来回放了录音,气不过,再撞一遍车子,顺便恐吓我。” 他悠悠地下了个结论:“睚眦必报,气量狭窄。” 靳夜冷笑:“所以,没事不要嘴贱。” “这点钱,我还赔得起。” “哦,这点钱要是拿去投放红外相机,不知道能投多少台?” “……”晏雪明哑口无言。 想想竟然觉得肉疼。 靳夜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问他:“今天准备做什么?” “撸猫。” 靳夜冷着脸把手举起来,想把盘子敲他脑袋上。 “开玩笑的。”晏雪明飞快站起来,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惊动了程少音,我们得安分一段时间,免得再发生昨晚的事。” “所以呢?” 晏雪明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所以,我们该老老实实去上班了。” 靳夜一怔:“去恒远上班?” 晏雪明含笑:“是。晏太太想要什么职位,晏先生今天去签个人事任命。” “……” 靳夜还没消化她这么快就要进恒源集团的现实。 晏雪明凑近了看她:“怎么了?” 靳夜回过神:“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突然。” “生活出其不意才有惊喜。”晏雪明说,“我保证,以后进行的每一步都让你觉得有惊喜。” 靳夜淡淡瞥他一眼:“按照昨晚的情况,我觉得是惊吓。既然我们是合作伙伴,不如你列一份计划书,我提前有个准备。” 晏雪明摇头:“你这样的想法不太利于事态进展。” 他漂亮的漆黑瞳孔里藏着微妙的笑意。 “连你都不相信你是我太太,你怎么说服恒远或是秋华的其他人相信?” 靳夜的手握着叉子,没说话。 晏雪明循循善诱:“所以,我们不是合作伙伴,是新婚夫妇。” 信了你的邪! 靳夜抬眼横了他一眼,冷冷地站起来收盘子。 “还是做总设计师怎么样?”晏雪明撑着桌子愉快地笑,“打脸这种事,总要一下子打得疼些才好。” 靳夜皱眉:“你要打谁的脸?” 他头也不回地站在镜子前穿西装,理了理袖口和领带,慢条斯理地说:“谁敢解聘我太太,我当然要打他的脸。” 秋华集团当年把靳夜当做替罪羊一样处罚、解聘,将她这颗无辜的废子推到大众的眼前来承受媒体的无端揣测、网友的唾弃侮辱和受害者家属的谩骂推搡。 这口气,他总要替她出的。 靳夜将碗放进洗碗机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她打开水龙头,背对着他,默然说:“不用特意这样。” “我也是个睚眦必报、气量狭窄的人。”晏雪明静静看着镜子里装扮得一丝不苟的自己,衣着精致,身姿笔挺,斯文规范得像另一个晏雪平。 他忍不住扯了扯领带:“谁欠我的……” “你要怎样?” “我要他原封不动地给我吐出来。” 这一刻,他没有掩饰镜子里照出的冰冷眼神,仿佛此时的晏雪明才是藏在他身体里那个真实的、阴郁的自己。 靳夜安静地站在厨房门口,良久才说:“如果有人欠我的……” 晏雪明头也未回:“如果有人欠你的,我就让他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地还回来。” “……”靳夜低下头,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我很期待。” 晏雪明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会说放过他。” 靳夜不由哂笑:“要是我有这么宽容,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和你一起追查爆炸案了。我该奉一本经,日日夜夜向上帝祈祷,宽恕凶手的罪行。” 说话间,她从厨房里缓步走出来。 晏雪明飞快地伸手遮住了镜子上自己的脸,转头微微一笑:“我很高兴你并不宽容,这样才给了我遇到你的机会。” 靳夜闻言,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停住脚步。 一身服帖的西装将晏雪明原本丰盛的少年气遮去大半,微蓬的短发也因抹了发胶而乖顺地贴在脑后,衬衫领子挺拔地竖着,黛紫色的领带系得标准又漂亮。 紫色对于男人来说是个剑走偏锋的颜色,极易显得俗套又低级,可这个颜色却和晏雪明非常相衬,他皮肤白皙,五官深邃,黛紫色让他原本清澈的气质变得外放而慑人,甚至充斥着隐秘的危险。 血缘当真十分奇妙,晏雪平与晏雪明俩兄弟,无时无刻不在相似着,又相悖着。 晏雪平即便是着正装,也是温和谦逊的,他在靳夜的印象中,永远是温柔且平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晏雪明口中“宽容的人”。可这样一个人,依然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晏雪明捂住了靳夜的眼睛。 他并不想在她清亮的瞳孔里看到晏雪平的影子。 于是他文质彬彬地站着,含笑问:“好看吗?” 靳夜回过神来,扯下他的手,瞥他一眼:“你让我想到了四个字,斯文败类。” 晏雪明耸了耸肩:“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无法反驳。” 离开靳夜的专业帮助,他能接触到爆炸案的事态进展全靠诱导和忽悠,简而言之就是,骗。 所以,他需要靳夜的掩护,而靳夜需要他的灵活机变。 靳夜懒得与他争辩,只问他:“在你的计划里,我今天该穿成什么样去恒远?” 晏雪明笑着说:“我太太的配合度越来越高了。稍等。”他回房间从自己衣柜里拽了件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裙,“之前按照你的尺寸订的新一季高定,还有两套别的配色。” “你怎么会有我的尺寸?”靳夜接过裙子,大致比划了一下,确实很合身。 晏雪明有些心虚地别过眼,摸了摸鼻子:“就……上次说的,查了下你的资料。” 不提还好,一提靳夜又想到例假晕倒的事,她面无表情地斜了晏雪明一眼,拿着衣服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晏雪明语带讨好地敲了敲门:“还有两套我等下拿给你?” “不用。你如果对女性身体构造这么好奇的话,可以留着自己穿。” “……我不好奇。” “不用解释。” “真的不好奇。” “哦。” 晏雪明悻悻地折回餐厅,顺便把蹑手蹑脚路过客厅的白月捞起来,关进笼子里。 靳夜换好衣服出来,恰巧听到晏雪明在对着白月自言自语:“宝贝儿,在没装好监控之前,你就在笼子里安分两天。唉……我现在也只能叫你宝贝儿了,对我老婆还不敢叫……” 这还惦记着程少音那句“亭亭宝贝儿”呢?是有多“气量狭窄”? 靳夜无言地蹲下来,向着白月拍拍手,白月乖乖地“喵”了一声。 晏雪明的耳朵尖动了动,微微有些发红。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说:“换好了?那我们走吧。” 他比白月更像争宠的猫。 靳夜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白月,起身换鞋出门。 晏雪明福至心灵,说了一句:“如果说女性特指你的话,我确实很好奇身体结构。” “……” 靳夜抬手就把包拍在了他脸上。 “……流氓,闭嘴。” 晏雪明眼疾手快地接住,笑嘻嘻地顺势拉住了她的手。 第五章 天使魔鬼2 第五章 天使魔鬼2 事实证明,晏雪明没有去做演员实在是浪费他的天赋。 靳夜在作为总设计师空降产品设计部的时候,就听到两个年轻的女职员在切切私语。 ——“哇,小天使今天穿得也很禁欲。” ——“小天使总觉得自己扮演霸道冷酷大魔王很在行,马甲都掉了不止一次了。” ……这是在说晏雪明? 靳夜侧首看了一眼正在演出移动冰山的晏雪明,腹诽:你们错了,小天使真的是大魔王。 心黑。 他双手插在黑色西装裤口袋里,神色冷峻,眉毛微皱,连神情都冷淡起来。 “这是总设计师靳夜,从今天开始由她统领设计部,各位设计人员本周做好策划,下周开始对秋华集团进行交流调研。本周五我要看到策划书放在我桌子上。” 组长卢知微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 “好的,晏董。” 晏雪明转头向着靳夜的方向微侧,轻声说:“那我先走了?” 靳夜点点头:“好。” 她耳尖,听到刚才那两个小职员还在议论。 ——“哇塞,小天使今天的骚包紫真是骚气外露。” ——“俗话说得好,明骚易躲,暗箭难防。” 真是贴切啊。 她忍不住抿唇笑。 晏雪明漂亮的眉眼微微向上一挑,语气轻抬:“我的话很好笑?” 靳夜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她催促他,“你快走吧。” 晏雪明无可奈何地睨她一眼,端着一张冷脸大步走了出去。 执行董事一走,整个设计部马上活跃起来。 ——“靳夜,是之前秋华的那个靳夜吗?” ——“看年纪应该是,她和晏董什么关系?怎么还敢继续做设计师啊?” 卢知微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他是个气质温和的青年人,五官平淡,鼻梁上一幅黑框眼镜。 “靳总,我是产品设计部一组组长卢知微。”他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目前二组下放工厂调研,一组在总部待命,我在今后一段时间内将直接听您吩咐。” 靳夜颔首:“好。先请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产品设计部一组共有六个人,除了先前议论晏雪明的两个小姑娘以外,其他都是上了年纪的女博士,虽不善言辞,气场却知性沉稳,让靳夜很有好感。 卢知微带靳夜去了总设计师办公室。 它在恒远总部的十二层,三面落地窗让视野变得无比开阔,办公用品皆是黑白灰三色,绿植布置得简洁雅致,甚至还附带有一间小型的封闭实验室,有隔离间和清洁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晏雪明,恐怕恒远上下再没有哪一个人会这样用心地替她布置办公室。 卢知微为人周到,在得知即将空降总设计师时,就已整理好相关材料放在了桌案上。 靳夜对这个下属很满意,至少相比在秋华集团面对长袖善舞的秦孟冬和另一位副总朱阳要轻松得多。 她大致看完了恒远产品设计部目前的概况,办公桌上的可视电话突然接通了。 “对我布置的办公室还满意吗?” 专注桌案的靳夜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抬头就看到屏幕上晏雪明一张微笑的脸。 她轻吁了口气:“还不错,谢谢。”说完又低下头,就继续拿笔在实验计划上勾勾画画。 “午饭吃什么?”晏雪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问她。 靳夜对他的懒散不太认同,皱眉:“才吃完早饭你就想着午饭?没别的事可做了吗?既然来上班,就该认真一些。哪怕你不懂,多看几遍,温故知新,入门总是可以的。” 她一板一眼认真得像是讲师。 可晏雪明就是喜欢她眉目如冰雪、强装古板严肃的模样。 “好凶。”他笑,“大小姐,现在中午十二点了。你的材料能当饭吃吗?就算能,它也不如我秀色可餐啊。” “……” 靳夜哑口无言,眼角余光扫到视频画面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十二点十七分,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厚厚一摞的实验报告,为自己方才的严厉感到了一丝尴尬。 她游移开眼神,不去看晏雪明含笑的脸。 “去食堂吧。” 晏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来接你。” 晏雪明的“食堂”和靳夜的“食堂”概念不同。 当两个人在恒远总部二十层顶楼的旋转餐厅坐下时,靳夜站在玻璃窗前眺望整个城市蒸蒸日上的景观,对于高层享受到的奢靡待遇,发自内心地感慨:“这一顿饭可以换多少你的野外设备……” “……”晏雪明噎了一下,“我早上签了个六千万的外资项目,在英国投十个新实验室,收益可观,算上0.5%的利润提成,肯定赚回来。” 靳夜安然坐下。 “你现在比我还关心呢?” “随口一问。” 说话之间,晏岭从不远处走过来,喊了一声:“雪明,靳夜。” 靳夜立即站起来,不大自然地犹豫着喊了声:“爸?” 晏岭摆了摆手:“不用见外,坐下吃。我那边还有客人,过来打个招呼。过一会儿,你们得空过来一起敬杯酒,都是熟人。” 都是熟人,这个范围就很好圈了。 晏雪明不假思索地问:“秦孟冬还是朱阳?” 晏岭不动神色,这小子的反应速度真是非常快。 “朱阳。” 晏雪明笑了一声:“朱阳也值得我去敬酒?两个董事作陪,这么大的脸面您给得起,我怕他受不起。” 恒远集团与秋华集团不仅是合作关系,还隐隐有上下关联关系,秋实不过秋华集团旗下一个厂,总经理之位空悬,唯有秦孟冬和朱阳两位副总,晏岭居然会郑重其事地接见,甚至还要晏雪明作为集团的执行董事去敬酒? 级别、职位都不对等,却能受到这样的礼遇。 没有猫腻才怪。 “你前阵子去拜访秦孟冬,怎么没想着那只是个小厂的副总?你见了他,却不肯见朱阳,别人会有想法。”晏岭摆了摆手,“我有我的用意。下周靳夜要带组去检查,儿媳妇第一次上工,我得给你们做个脸啊。” 晏雪明倏地站起来,微微一笑:“您既然这么说,我不去一趟就太失礼了。我太太的脸,我得自己去做。不过既然都是熟人,他来恒远不见见我,我也有一点小想法啊。” 他俯身用手指勾住桌上的酒杯,向着靳夜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大步往不远处的隔间走过去。 晏岭摇头感叹了一句:“这孩子……锋芒毕露。” 他顺势在晏雪明原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靳夜这才理解晏雪明刚才那个眼神的意思,就是:这里交给你了。 她并不了解晏岭,上位者容易多思多想,每一个字句或许都需要斟酌,这太累人。她宁可在实验室里蹲到天昏地暗,也好过与人应酬。 在靳夜思索要如何与晏岭开启话头时,对方率先打破了沉默。 晏岭缓缓说:“雪平是我们夫妇按照继承人的要求培养的,人情世故通达。雪明就要跳脱很多,他从小就聪明,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只要用一两分心就可以应付过去。我和他母亲从来没有对他提过高要求,现在要强行让他回到恒远来接手事务,就像让一颗失控的行星回到原本的轨道上一样艰难。” “我不太理解爸爸的意思。” “我是说……雪明有时候做事天马行空不计较后果,你比他大几岁,社会经验也比他丰富,一些不合时宜、不该做的事,还是要劝着他。我现在只有他一个孩子,你也只有这一个丈夫……” 靳夜打断他的话:“所以希望他安分守己,但求无过。” “是。” 她一刀下去,切断了一块牛排,淡淡地说:“我们对待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也是这样的。” 晏岭果然不希望他们继续追杀秋实爆炸案的真相。可为什么?晏雪平是他满怀期待和希冀的长子,无辜枉死在一个小小化工厂的爆炸事故中,是什么让他甘心放弃对真相的追索,直至如今也不愿松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晏岭沉吟,“坦白说,我其实并不想让你回秋实做调研,但我不想让雪明失望。这次你们下派秋实,主要是为了检查产品匹配度,我只希望你忠于本职,不要怀着恨意去插手过去的其他事。” 靳夜说:“我原本没有那么多充沛的情感。但您说到恨意,我想驳一驳。纵使我有满腹的爱和同情,为什么要施舍给伤害我的人?为什么我不能怀有恨意?那太可笑了。” 第五章 天使魔鬼3 第五章 天使魔鬼3 晏岭沉默片刻:“是我唐突。”他站起身,“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常回家看看。我去那边让雪明回来。” 靳夜也站起来折身说:“很抱歉让您失望了,但我只想忠于本心。” “你是个好孩子,当年受委屈了。” 晏岭说完,便缓步离开了。 靳夜立在原地,陡然觉得鼻尖一酸。 晏岭的唏嘘并不能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安慰,可他是晏雪平的父亲。对靳夜来说,她曾经最无法释怀的一点就是,晏雪平是因为与她换班才会死的,他是替她赴死。即使晏雪明推测真凶的目标原本就是晏雪平,她依然无法解脱。 “怎么了?牛排都凉了。” 晏雪明在片刻后回来,一手拢在她肩膀上,俯身用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 “也没发烧。嘴唇怎么那么白?” 他嘴唇间呵出了淡淡的酒气,漂亮狭长的丹凤眼离她咫尺之遥。 靳夜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他甫一靠近,心跳得便有些快,下意识地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低声说:“我没事,坐下吃饭吧。” 晏雪明松开手,招手让服务生再换一份。 “下周回了秋实,方便的话查查朱阳。” “他说了什么?” 晏雪明正在替她剥虾,随口说:“他暗示我秦孟冬有问题。他自己是学化工出身,在秋华总部有后台,管的是厂里的产品线。这样一个地头蛇,若真觉得秦孟冬有问题,还有必要借我的手?秋实化工厂的总经理位置之争已经白热化,朱阳和秦孟冬斗得越厉害,对我们越有利。” 靳夜发自内心地感叹:“真累。” 晏雪明的手非常漂亮,因为常年在外而显出一种极其健康的肤色,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剥起虾来轻快灵巧,仿佛在制造艺术品。 等到新的牛排送上餐桌,靳夜的面前已经有了一碟满满的虾肉。 晏雪明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上的汤汁,缓缓说:“吃完了我们下午出去一趟。朱阳让我改变了想法,我们不找麻烦,麻烦会自己找上门。” 靳夜问:“去哪儿?” 晏雪明微微一笑:“去找陈复今。你还记得吧?那个录音里让我哥哥去检查阀门的人。我原本想把他留在最后一个,不轻易打草惊蛇,但是现在看来,蛇已经出窝,再不去抓就要溜走了。” 靳夜欲言又止,连带着食欲也丧失了许多。 她犹豫了半晌,才问:“距离你说的案件重启,还会有多久?” 只有真正让政府机关重启案件调查,才有可能有真相大白的机会,他们这样在黑暗中的摸索无异于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晏雪明抬起头,注视着她,目光清亮且坚定。 “我们只有拿出证据,才能让法律站在我们这一边。没有证据,就是诬陷和猜疑,甚至是寻衅滋事,破坏社会稳定。换句话说,你怎么向别人证明,我们不是因为失去亲人朋友而丧失理智胡乱攀咬?所以,这取决于我们什么时候能证明自己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他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要怀疑,这是不是我的空想了。” “不能把录音和陈复今当做证据吗?” “如果这条线索就断在陈复今这里呢?他把一切都扛下来,说与我哥有私人恩怨,你能反驳吗?还有别的证据吗?当年他们能在明面上把真相掩藏好,我们就只能靠暗地里查缺补漏了。这很艰难,我知道。” 靳夜定定地看着他:“艰难的一直都是你。” 晏雪明低头笑了一声,没说话,埋头匆匆扒了几口饭。 靳夜按住他的手。 “不急在一时,你好好吃饭。两年都等了,这一时半刻我等得起。” 晏雪明低着头,将饭菜咽下去,轻声说:“真奇妙啊,在不久之前,这句话是我对你说的。” 靳夜蓦然想起当时她走偏的关注点,目光慢慢移动到晏雪明的手上,那里曾戴着一枚象征不婚的戒指,而现在干干净净、毫无痕迹。 “你的戒指呢?” 晏雪明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结婚了就不戴了啊。” 靳夜渐渐摸熟了晏雪明的套路。 这个反应多么眼熟啊,当时他说起偷看她录像时也是这个表情。 “既然你是不婚主义,我们下午就先去民……” 晏雪明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我说!” 靳夜拨开他的手,清了清嗓子,一副高岭之花的严肃神态:“你说。” 晏雪明心虚地放下筷子,慢吞吞地说:“其实那个戒指有好几个用途……首先,那是我哥锁在抽屉里的戒指,内圈刻了他的生日日期,我戴着是为了提醒自己。其次,是为了给我爸心理暗示,从不婚到和你结婚,后面那个结果他更能接受。最后……” 靳夜挑挑眉:“最后,是给我下套呢?” “不能这么说……”晏雪明一脸正色,“如果你没答应我去领证,它就代表了我的感情归属。” 如果对象不是靳夜,他确实有不婚的打算。 靳夜微怔:“为什么?” 晏雪明不以为然:“有伴侣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不能保证自己时刻会留在父母对我期待的正轨上,随时可能邋遢地窝到山间或者树林里好几个月,我喜欢自由。” 靳夜:“可我……” “可你不一样。”晏雪明粲然一笑,“是我心甘情愿把自由交到你手上。” 他从一开始在晏雪平口中就知道,她是个一板一眼的学霸少女,眼里只有产品和实验,能扑在实验室里一个星期不出门。慢慢地,他对与自己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小姑娘产生了好奇,他看过她的照片,读过她的实验笔记,听过她的演讲报告,最终却在晏雪平死后才在视频里见到鲜活的,却抱着头挨打的她。 多心疼啊,他默默喜欢、未曾谋面的姑娘,被人冤枉,被人欺凌,被人辱骂,却连一句解释都无法替她说出口。 而当她在傍晚如瀑的霞色里走来,他第一次认知到,哪怕他们从未真正见过面,但只要一眼,他就清晰且真实地知晓,这是他记忆里那个冷淡却善良、古板却聪明的靳夜。 能够见到活生生的她,真好啊,哪怕她眉目含着冰雪,神情带着防备。 那一刻,他这只风筝就把自由的线放在了她手心里,无论她要不要,都是她的。 靳夜抿了抿唇,食不知味地将他剥好的虾放进口中,咀嚼,咽下,然后低声说:“知道了。” 一片淡然的神情之下,晏雪明分明看到了她耳根处微微的嫣红。 第六章 虚伪假面1 第六章 虚伪假面1 陈复今住在旧巷子里,房子是稍显褪色的粉墙黛瓦。 顺着斑驳的墙根往上看,低矮的电线杆上还停驻着零星几只灰麻雀。 靳夜独自站在陈复今住所的门牌号前,犹豫半晌后敲响了房门。 “谁?” 门内传来一声不耐烦的问话,声色却很稚嫩。 靳夜深吸口气:“请问陈复今在吗?我是秋实化工厂的会计,陈工之前办了内退手续,现在有笔福利费要发,单据上需要他签个字。” “什么福利费?” 一声嘟囔后,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半大的少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哈欠连天地靠在门口说:“把单据给我,我拿进去签。” 这应该是陈复今那个卖了手机的侄子。 靳夜镇定地回答:“这需要本人面签,否则我就不用自己来了。” “烦死了。”少年骂了一声,转身进去踢开房门,“进去吧。有别的客人在,你赶紧签完就走。” 靳夜握紧了手里的笔和纸,随着他进了房子。 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物品摆放杂乱无章,门窗紧闭,空气里有一股隐约的霉味,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格外拥挤和肮脏。 不远处的客厅里,陈复今和晏雪明相对坐着。 少年口中的客人正是晏雪明。 这是他与靳夜谈好的策略,同样是一种简单的心理暗示。 他们联袂而来,对陈复今来说只是一次回顾,分别前来,却是两次无形的压力施加。 陈复今闻声抬头,看到靳夜的时候,他整个人愣住了。 靳夜也愣住了。 资料上显示,陈复今今年刚过而立之年,三十出头,可如今头发稀疏,面皮松弛,身形枯瘦,看起来竟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这是时隔两年后,靳夜第一次见到陈复今。过去在工厂,她也曾见过这位工人,但因为职位悬殊,并无过多交往。可那也不是如今这个模样。 晏雪明清越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陈工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他说起话来语调清晰,声色灵润,极其悦耳。相比见到靳夜时的恐惧,晏雪明循循善诱的语气让陈复今无形中对他拉近了一丝距离。 “没有。”他说,“我不认识。建国,这位小姐走错了,带她出去。” 名叫建国的少年大喇喇地站在门口喊:“她说是你们厂里的人,有福利费,要面签什么单据。” 靳夜直挺挺地站着,重复了一遍:“对,我代厂里来签福利费的单据。” 她第一次做骗人的勾当,紧张得喉咙发涩。 听到“福利费”三个字,陈复今的表情有些犹豫。 他警惕地发问:“你已经被解聘了,怎么会代厂里来签字?” 靳夜按照晏雪明想好的说辞,一字不落地复述:“像我这样的高级人才,复聘也很正常。” ……这句话让她觉得很羞耻,满满的自大,完全是晏雪明的风格。 陈复今半信半疑。 靳夜面不改色地拿出以假乱真的签收单据,并着笔递到桌子上。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晏雪明握拳抵在唇边,别开头无声地笑。 靳夜瞪他一眼。 陈复今飞快地低头签完字。 “钱呢?” 靳夜张了张口,还是觉得说不出口,默默地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现金支票,放在桌子上。 陈复今飞快地抢过,仔细核对金额。 眼看着钱砸出去了,半句收获也没有。 晏雪明抬了抬眼帘,快速做了个唇语:红、外、相、机。 ……这支票的金额值多少红外相机? 靳夜无言地望了望他,深吸一口气,说:“陈工,你还记得爆炸当天上工时的事吗?” 音量极大,一气呵成。 陈复今的手一抖,连支票也没拿住,薄薄的一张纸直接飘到了地上。 他的嘴唇忍不住上下抖动起来,半晌才憋出一句:“不记得。” “那你……” “出去!”他猛然拍桌子,“建国,叫她出去!建国!” 靳夜盯住他的眼睛:“你如果不记得就不用心虚。” “建国!” 陈建国蹬蹬地跑进来,去拉靳夜的手臂:“行了行了,签完字就出去,走走走。” 晏雪明的目光落在陈建国抓住靳夜手臂的手上,及时开口:“我想靳小姐应当会自己走,任何一位绅士都不会这样对待女士。” 听起来像是逐客令。 靳夜一瞬明白了他的暗示。 “我自己会走。”她冷着脸说。 陈建国在晏雪明充满压迫力的目光下立即松手,竟用带着讨好的语气说:“晏先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靳夜说:“陈工如果想起了什么,可以随时来厂里找我。” 她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出去。 陈建国没去送她,忙不迭半弯下腰,向着晏雪明笑:“晏先生晚上想吃什么?” “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有公务。”晏雪明温文尔雅地笑,“我只是来看望一下陈工,不知道病情近来是否有好转?医药费还够用吗?若是不够,集团的救助基金份额今年还有多余。” 陈建国眼神一亮:“那自然多多益善。”他嬉皮笑脸地说,“晏先生真是善心人,我叔这几年的医药费都是您出的,真是……” 晏雪明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只是近日,我的公司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有个视频我想请陈工看一下。” 他自公文包里拿出一支款式陈旧的手机,放在桌上。 陈建国的脸色登时变了,一把抢过来。 是那只他偷偷背着陈复今卖到二手市场的手机。 陈复今说:“什么东西,拿来。” “诺基亚6,用了大约不到一年,五成新。”晏雪明轻敲了敲桌子,“我收到视频后,找技术部的人还原了数据,从二手市场买到了这部手机。陈工还认识吗?” 陈复今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冲着陈建国喊:“拿出来!”说完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陈建国不情不愿地拿出来,屏幕上已经点开了视频,他顺手就点了播放键。 “我,我卖的时候没看到什么视频,不关我的事。这什么视频啊,黑漆漆的……” ——“怎么了?” ——“晏老师,劳烦您进去查查,味儿好像不大对。” ——“嗯?我刚才查了阀门,是关着的。难道哪里的管道出了问题,稍等,我去拿仪器勘测下。” ——“哎,好,我先进去查一圈儿。” ——“你跟他说了?” ——“说了。他说来看,你赶紧麻利点儿,收拾下,别给人看出来了。” ——“放心。” 陈复今脸上的肌肉轻颤着,沉默地端坐着。 晏雪明从呆若木鸡的陈建国手里抽回手机,放进包里,淡淡地说:“我想问陈工,这视频是真的吗?在我向你寄托对于我哥哥思念之情的两年里,在恒远负担你近百万医药费的两年里,你一个字都没有向我提过。” 陈建国急慌慌地说:“这事和我没关系啊,晏先生,这肯定是误会……” 陈复今的医药费有一半落在他手里挥霍,晏雪明要是让他们吐出来,砸锅卖铁都还不起。 陈复今没有说话。 晏雪明喊了他一句:“陈工?” 他的目光游移在门外。 靳夜还没走。 陈建国方才反锁了门,她正在低头研究怎么开锁。 视频播放的声音再度将她吸引过来,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静待结果。 “是不是真的,无可奉告。我是将死之人,该受的报应都受了。”他慢慢地说,“既然受了,就让我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去吧。你不满意,可以把钱收回去。这两年每个月你都要来我这里惺惺作态,忍到现在才把视频拿出来,很辛苦吧?” 晏雪明忽然笑了,像是粼粼水波上倒映的冷意。 “我受的辛苦,旁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陈复今嗬嗬一笑,没接他的话,反而盯着靳夜的背影,幽幽地说:“靳老师,你对晏雪平的感情可真深啊,事隔两年还愿意为一个死人奔波。” 靳夜僵了一下。 陈建国骂骂咧咧地上前开锁。 她缓慢地转过头,一双眼睛泠泠地看向陈复今。 “是啊。”她轻声说,“我不替他奔波,真怕他半夜来敲门。你说,凶手怕不怕?” 第六章 虚伪假面2 第六章 虚伪假面2 陈复今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采,脸颊两侧的肌肉也轻微发颤。他撑着桌子站起来:“反正都是要死的,没什么可怕的。”又转头同晏雪明说,“晏先生,我想靳小姐对于您来说不会陌生。任何一个与那件事有关联的人,都不会忘记她。” 晏雪明说:“是。” “你能查到我身上,就能查到她身上。既然都是来问事的,何必做戏呢?” 晏雪明嗤地一声笑:“那么,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对一个同样可疑的人怀抱信任,与她演戏?”他头也不回地说,“建国,请靳小姐出去,接下来的谈话我不希望有其它人听到。” “不。”陈复今说,“我现在愿意与靳小姐谈一谈了。” “为什么?” “有人憎恶,有人记得,我才会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你活着的成本还真是低廉。”晏雪明语气谈谈,却不容置喙,“让她出去,你能活多久,是我决定的。” 陈复今置若罔闻,半掀着眼皮倚在桌上。 “靳小姐不是说想起了什么就能联系你吗?我现在可以说,我想起来了。和案子没什么关系,和晏雪平有关系……” 晏雪明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回首盯着靳夜:“出去。” “和案子没关系,和晏雪平有关系”,这句话让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善意。 这不是线索,而是攻击。 靳夜纹丝不动地站着,移开视线:“我有权留下。” “有个东西,靳小姐可能感兴趣……”陈复今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 靳夜正要走过来,晏雪明却陡然站起来,闪电般地攥住了陈复今的手腕。 靳夜被他吓了一跳。 “别怕,不是什么危险物品,我没那个能耐搞到那种东西。” 陈复今自嘲地笑了笑,张开手指,露出手掌里一个小布包。 靳夜的视线完全被晏雪明遮挡住了,她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衣襟里掏东西这个动作,蕴藏着多大的危机。因为那可能是一把枪、一柄刀,甚至是一小杯腐蚀液体,而晏雪明在刚才那一瞬,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晏雪明没有松开手,居高临下地问:“打开。” 陈复今慢慢揭开露出里面一枚有些发暗的戒指。 “爆炸后清理现场,我在地上摸到了这个。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在晏雪平的抽屉里见过,他平时从来不戴,为什么要在抽屉里放对戒?这是女戒,它的主人是谁,男戒在哪儿?靳老师不好奇吗?万一,它的主人是你呢?” 靳夜一怔。 陈复今声音嘶哑地蛊惑她:“你试试这是不是你的尺寸不就知道了?” 靳夜白皙的面庞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苍白,她犹豫了一瞬,张手去接。 晏雪明蓦地劈手夺过戒指,冷声对陈复今说:“我哥哥的遗物,我收下了。现在,我也想和靳小姐谈一谈了。我下次再来看陈先生。” 这次不是陈工,而是陈先生了。 陈复今笑出了声。 “还有下次?那我等着你下一笔转来的钱。”他说,“晏雪明,我突然觉得你很可怜,明明怀疑我,憎恨我,但只要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你就得顺应我的心意,给我钱,替我找医生。虽然我命不久矣,但我活得爽快,你能有我这样的爽快吗?实在忍不了,不如拿刀杀了我啊。” 晏雪明静静地看着他,随即漫不经心地一笑:“看来,你很想死啊?” 靳夜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她眼睁睁地看着晏雪明真的从公文包里摸出了一把狭长的水果刀,掐住陈复今的脖子,将他摁到了墙上。 “杀人很容易,一念之间而已。” 晏雪明比陈复今高了太多,他低着头,唇角含笑在说话。 “可是,我更想让你好好享受化疗的感觉。你真想死的话,今晚就可以开煤气,或者跳门口那条河,不用激我。没有哪一个死人会还留恋钱,所以……” 他拍了拍陈复今的脸。 “你好好想想,现在是谁求谁,谁更希望你死。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陈复今那一张青白的脸映在灯光下,格外难看。 晏雪明松开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说:“靳小姐,接下来,就是我们之间的事了。”他像对待陌生人那样冷冰冰地笑,“有那个荣幸请你共进晚餐吗?” 他的状态转变得太快,靳夜对他这个真实且陌生的形象还未消化,言语比大脑反应更直接。 她配合他的演出,漠然说:“去哪儿?” “出去说。” 陈建国被他拔水果刀的动作吓懵了,愣愣地给两个人开了门。 晏雪明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踏出巷子,靳夜就停下脚步,向晏雪明伸手:“戒指给我。” 晏雪明一言不发地僵立了片刻,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戒指,放到了靳夜的手心。 “不是你的尺寸。”他说。 靳夜心情复杂地转了转这枚戒指,又抬头去看晏雪明那张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脸。 刚才有那么一秒,她竟然有些担心晏雪明的心情,不敢直接将戒指套在手指上。 可他的神情依然平淡坦然得像一汪毫无波澜的湖水。 靳夜飞快地将情绪里残留的一丝失落掩藏下去,毫不犹豫地将戒指在十根手指上都套了一遍。 果然不是她的尺寸。 她轻抒出一口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为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也为晏雪平戛然而止的人生。 晏雪平在死之前,应当有一个他深深爱着的女孩儿吧,否则也不会买对戒。可他绚烂的人生还来不及展开,就连带着这份隐秘的爱深埋进了黄土。 人生最大的遗憾并不是得到或是失去,而是来不及。 来不及爱,来不及被爱,来不及享受人生,来不及追逐与拥有。 “你准备戴多久?” 晏雪明冷不防开口。 靳夜如梦初醒,忙将戒指从手上取下来,重新包好,还给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猜的。” “为什么不让我当面戴给陈复今看,反驳他?” 晏雪明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子,说:“那很无聊。” 无聊?这是什么形容? 她忽然想起晏雪明下午说的话。 “等等,你把戒指再给我一下。你不是说你的那枚内圈刻着生日吗?” “这枚上没有,也可能被人用工具抹掉了。不管是哪一种,它都不可能是你的。” 靳夜愣了一下。 “……哦。” 虽然她没有抱着任何成为戒指主人的希望,但晏雪明说得这么直接,仿佛她始终在痴心妄想,这让人很难堪。 “如果另一枚戒指可能是你的,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靳夜蓦然仰起头,盯着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 靳夜抱肘站着,上下打量他:“把你的头抬起来。” 晏雪明应声抬头,薄唇抿成一条线,漂亮的丹凤眼并没有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他的表情看起来哪里都正常,又哪里都不正常。 “算了。”靳夜兴趣索然,“回家再说。” 晏雪明愣了愣:“说什么?” “不是兵分两路试探他吗?还能说什么?交流结果。” “哦。” 晏雪明复又低下头,一声不吭。 他这两年始终都在紧盯陈复今,以温和天真的弟弟身份,让陈复今相信,他将一腔对亡兄的追忆寄托自己这个幸存者身上。 因为长期在辐射车间工作,陈复今身上多处癌细胞扩散,晏雪明毫不犹豫地以恒源集团的名义为他的医药费买单。陈氏叔侄有他们自己的相处模式,陈复今的医药费大部分被侄子拿去挥霍,所以陈建国将晏雪明视为待宰肥羊。 靳夜唱红脸,晏雪明唱白脸,总有一个人能让濒临死亡的陈复今开口。 可他却说要将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进展并不顺利。 最后拿出的那枚戒指也叫人心烦意乱。 “晏雪明?” 他应声抬头,眼神游离:“什么?” 靳夜皱眉:“我喊了你好几遍。少音打电话约我去吃饭,你自己回去,行吗?” “等一下。” 靳夜询问他的意见:“你要一起去吗?” “不用。”晏雪明一听到程少音的名字,停滞的思维就立即飞快地运作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你见程少音的时候,能假装和我在冷战吗?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他是想说这个。 靳夜忽然觉得像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可以。”她说,“你要是想逼真一点,我可以真的和你冷战一下。” 晏雪明沉默片刻,说:“如果你需要的话……” 靳夜冷冷地截住了他的话:“我需要。” “……那好吧。” 靳夜抿了抿唇,意兴阑珊地转头就走。 晏雪明后知后觉地及时牵住了她的手。 靳夜冷着脸:“干什么?” 晏雪明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的丝绒盒子,默默地送到靳夜面前。 她没有接,挺直了背站着,说:“你先说这是什么。” 晏雪明低垂下的眉眼显得很温柔,声音也很低:“听说闺蜜之间会比较,结婚了都没有婚戒不太好看,你先拿着。” ……难怪他知道她的戒指尺寸,可哪有人是这样送婚戒的? 反正靳夜没见过。 她下颌微昂:“晚上再说吧。” 说完就直接跑了。 晏雪明杵在巷子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眼之间第一次浮现出烦躁之色。 他从口袋里摸了一支烟,刚含进嘴里准备点火,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一手夹着烟,一手持着点火机。 晏雪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蓦然低头笑了一声,胸腔里一颗心大起大落。 ——靳夜带走了戒指,所以他两手空空。 她接受了。 哪怕还带着怒气。 第六章 虚伪假面3 第六章 虚伪假面3 靳夜回到家的时候,晏雪明正一个人盘膝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一动不动。 客厅里没有开灯,高楼下满城灯火辉煌透过玻璃折射出熹微的光,勾勒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在无边昏暗的夜色里,他的身影孤独得像一座塔。 靳夜站在干净光滑的桌边,狐疑地问:“你吃晚饭了吗?” 晏雪明“嗯”了一声。 他用手撑着地面,站起,开灯,从黑暗一步跨进了光明。 “今晚过得还愉快吗?”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六分,距离第二天还有四分钟。 靳夜踟蹰了一下,实话实说:“也没有很愉快。” 晏雪明娴熟自然地给她倒了杯温水,目送她喝下去,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一起骂我还不够解气?” “……不完全是。” 靳夜当时沉着一张脸赴约。尽管她有些生晏雪明的气,但还是顾全大局在程少音面前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当然,她尽可能用了符合她性格的抱怨方式,比如模棱两可地回答,这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产生的可怕变化——她变得越来越善于欺骗,且这个欺骗对象是她视为挚友的少音。 程少音为自己当时在机场的失言感到后悔,她小心翼翼地问靳夜:“那你还喜欢晏师兄吗?” 这也不是个愉快的问题。 靳夜说:“我不知道。” 程少音复又踟蹰:“那你喜欢晏雪明吗?” 靳夜并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程少音一瞬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这句话的未尽之意太多了。或是靳夜与晏雪明结婚另有目的,或是晏雪明只是晏雪平的替身,不管程少音的理解是哪一种,晏雪明所希望靳夜达到的效果已经完全实现。 夫妻离心之后,程少音会作何动作,耐心开解还是添油加醋,真心还是假意,很快就能一目了然。 只消听完这两句问答,靳夜的整个晚上就没有白费。 晏雪明笑了一下:“你比我想象中更擅长说谎。” 靳夜对这样的形容感到并不愉快。 她将自己从与程少音约见时的虚伪面具中剥离出来,便觉得不寒而栗。手心里握着的玻璃水杯,温热的水波静静流淌着,她低头饮下数口,方才感到血液重新在身体里流转起来。 晏雪明蹲下身拢住她的手,将那双纤长且微凉的手合在手心间。 “你还在生气吗?”他问。 靳夜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很累。” 这种累,并不单单只是因为陈复今的话,抑或是晏雪明突出起来的情绪,而是她对自己不得不做出改变感到悲哀。 如果所有探寻公正和道义的路途,都必须要用谎言和伪装来行进,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晏雪明欲言又止,最终仍只是顺从地说:“那你先休息吧,剩下的事,我们明天再谈。” 靳夜抬起眼帘看他。 在忙碌之后独自坐在黑暗中的晏雪明是那样阴郁,但只要回到靳夜面前,便仿佛走进了光明。他笑起来整张面庞都是神采奕奕如穆清风,眼睛里藏着亮闪闪的星星。 在这样一双笑眼的注视下,是很难板着面孔生气的。 只是,靳夜确实身心俱疲。 她自晏雪明的手掌中将手抽出,起身,走出几步,旋即又顿住,说:“你也早些休息。” 白月轻叫一声,从门缝里溜出来,蹭到她脚边。 晏雪明在短暂的沉默后,说:“好,晚安。” “晚安。” 靳夜睡得并不安稳,爆炸案之后,她一贯浅眠。 但是这一次,梦里隐约有一丝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四肢百骸穿进梦里,萦绕在她耳边。 靳夜睁开眼睛,掀了被子下床。 声音从客厅传来,时高时低,迂回婉转,轻柔又低沉。 但靳夜没有欣赏的兴致,作为一个单细胞的理工科人士,她只觉得被打断了睡眠极其烦躁。 “你不用睡觉吗?” 靳夜拉开门,克制住脾气问。 她知道晏雪明内心的挣扎和不痛快,努力调整了语气。 立在客厅里的身影一瞬间回转过身,音乐也顿住了。 “你听到了我的邀请。”晏雪明的语气竟然有一丝愉快。 靳夜冷着脸,抱肘站在门口,说:“扰人清梦。” “天快亮了。”晏雪明歪了歪头,含笑说,“我在叫你起床。” 靳夜扫了一眼悬挂的木钟,指针指向了五点,清晨的霞光已经从背后的玻璃透出来。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转眼之间竟已夜尽天明。 “叫我起床做什么?”靳夜倚在门口,“我要去洗漱了。” 晏雪明大步自落地窗前走过来,熹微的光映出他在昏暗与光明之间的脸。 “我反省了自己的表达方式,总觉得该补给你一些仪式。” “什么?” 晏雪明倏地抓住她的手,单膝跪下来,另一只手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闪闪发亮、不容忽视的指环。 靳夜睁大眼睛,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可晏雪明攥着她的手,惯性反倒使她更往前倾了一些。 靳夜的目光落下来,有一种楚楚的丽色,可更多的,是意味不明的复杂。 她傍晚负气离去,手上还攥着晏雪明的那个丝绒小盒子。 在程少音揶揄的眼神下,她打开了盒子。然而当盒盖完全撑开,喋喋不休的程少音瞬间噤声了。 那是一枚太阳形状的戒指,主体是一颗椭圆形的红蓝鸳鸯宝石,血红与深蓝交相辉映,周侧的碎钻折射出难以忽视的亮色。 这一刻,程少音看向靳夜的眼神有些难以言喻了。 鸳鸯宝石本身便是举世罕见的奇迹,这一颗目测至少在二十克拉以上的宝石可以称得上价值连城。 晏家是很有钱,但晏雪明愿意将巨额的财务押在靳夜身上,足以说明他的感情归宿。 “我不懂珠宝,但我知道这一定很昂贵。”靳夜看着晏雪明依然明亮且温柔的眼睛,她的手背上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随着自己的开口,靳夜分明感受到,晏雪明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下。 “你要退还给我吗?”他问。 靳夜亦摇摇头:“我会当做你寄存了巨额的财富在我这里。如果我们最终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我会将它占为己有;而如果……” “没有如果。” 晏雪明微微一笑:“你现在就可以占为己有。” 靳夜说:“那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无理的强盗。” “爱都是无理的。” 晏雪明娓娓说着。他低头轻轻吻了下靳夜的手背,狡黠而笃定地说:“但是我觉得,夫人,你已经动摇了。” 靳夜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晏雪明将戒指取出来,在背后流曳的灯火下,套进了她的手指。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枚戒指吗?在犹太人的认知里,红宝石是不死鸟的化身,拥有化敌为友的魔力。而这一枚,它曾是英国前约克公爵夫人的收藏至宝,于多个拍卖会场辗转,最终在我的手里尘埃落定。我认为,它和你十分相配。” 他凝视着面前有些怔忡的妻子,目光温柔,但竟有一丝悲伤。 ——我希望你能有如不死鸟般的活力和生机,亦盼望未来能以此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靳夜的手被晏雪明牢牢握住,她只能选择低下头去看戴着戒指的手。 鸽血红的光芒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一如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 靳夜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叹息:“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想为不爱而致歉。” “我爱的人无需道歉,更无需为她不爱我而道歉。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对的。” 靳夜失笑:“晏雪明,你的化学可能不及格,但情话考试一定是满分。” 晏雪明微笑:“那你是主考官吗?” 靳夜眸光流转,看向远处的即将升起的朝阳,天青的黎明之色映照出两个相对站立的身影。 她悠悠地说:“如你所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七章 扑朔迷离1 第七章 扑朔迷离1 “实验室仪器未在规定时间内关闭,十分钟内经办人员通过至少三次以上未发现问题。” “液压器阀门闭合不严,当值工程师未发现异常。” “本月内氨气发生泄漏高达五次。” …… 靳夜面无表情地对着秦孟冬一条一条列举秋实目前存在的问题。 实在是太糟心了! 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在两年之后,秋实的安全漏洞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靳夜敢说,如果再这样恶化下去,不消两年,更大的事故都有可能发生。 五味杂陈的愤怒几乎要从她心底破土而出。 晏雪平一行九个人的性命都未能让这些尸位素餐的生产者有丝毫的重视和警惕,哪怕只是一丝丝失误,都有可能葬送另外九个,乃至九十个、九百个人的性命。 更让她无法言说的是,对这些危险首当其冲的工人们同样对漏洞不以为意,而他们背后那些岌岌可危的温馨小家却要为此提心吊胆,一如她过往为晏雪平。 读书时候,她很难对历史产生过多的共鸣,而此刻,她深切地感知到“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愤怒,更为活生生葬送在这些粗心大意里的生命感到不值得。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是否晏雪平的死也仅仅是因为某一个小小的误差,或者某一分钟的失神? 靳夜深吸一口气,努力抚平心神,问:“秦总,整改的问题我列了三十六条,全部在这里。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从未见过有哪一家化工厂存在如此之多的漏洞,而且还是一家发生过重大爆炸事故的化工厂,后果如何,请您三思。” 秦孟冬神情的尴尬一如当日听说有气体泄漏一般。 他坐在皮质的办公椅上,摁灭了即将烧尽的烟头,微微皱眉说:“靳老师,这些问题可大可小,我心中有数。但你是秋实的老人,有些事我也不妨直。产品线的管理,我有心无力,不是我分内之事。我身在管理之职,理应担负管理之责,但是……”他抬手指了指背后,“那一位不让我管,你也知道。” 他说的是朱阳。 朱阳管扎扎实实的生产,而他是主管行政。 晏雪明说过,秋实的总经理之争非常激烈,秦孟冬和朱阳同为副总,若想上位,就必须先把对方拉下马。 朱阳是化学出身,他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隐患什么是危机,尤其是在事故刚刚平息的头两年。 秦孟冬把这个皮球借由靳夜的手,踢回给了朱阳。 靳夜不屑于这些弯弯绕绕,径直起身说:“既然这样,我不为难秦总,我去朱总办公室一趟。如果无法妥善解决,我也只能写进检查报告。” 不等秦孟冬开口挽留,她就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转身就往隔壁走。 朱阳正在看这一季度的生产报表,靳夜推门进来,他应声抬头。 这位正值而立之年的主管看起来十分具有攻击性。这种攻击性是相比秦孟冬而言的,秦孟冬文质彬彬,一副金丝框眼镜背后,眼神温和且谦逊。而朱阳则是锐利的,他在望向你的时候,便仿佛有一柄尖刀剖开你藏在眼神里的秘密。 可朱阳的长相却十分英俊,而且是那种极其阳刚的英俊,他扯了扯领子,向靳夜微笑致意,荷尔蒙气息便扑面而来。 “靳老师,请坐。” 在朱阳身上,上位者的积威极重,哪怕是面对靳夜这样下派检查的工程师。 靳夜不与他过多叙旧,将检查单放在他桌上,伸手按住,一字一顿地说:“朱总,这份检查单今天早上我已发到您的邮箱,希望您尽快解决。” 朱阳颔首:“我看到了。”他回答得很爽快,“近来我疏于管理产品线,让你见笑了。” “如果这只是一家普通的人力公司,有再多的漏洞我也能按而不发,但这里是工厂,分毫不能差,朱总是专业人士,这个道理不用我强调。”靳夜点了点最上面的三条问题,“我不想以这些问题来要挟或是逞威风,我只希望‘安全生产,平安回家’这样朴素的一句话不会成为任何一个家庭的空想。” “三天之内,我保证整改完成。” 朱阳不似秦孟冬那样时刻带着笑,他承诺起来面容是端正的严肃,很能教人信服。 “只不过……” 他挑了挑眉。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靳夜皱眉:“你们不能把内部管理的分歧带到生产上,这是一种不负责。” 朱阳意味深长地说:“我比谁都想把事情做好,毕竟生产线是我管的,出了问题都是我的责任,靳老师,您说对吗?” 朱阳的言下之意是,秦孟冬并不希望生产线安全无虞,是为了打击他? 直至下班回到家中,靳夜仍在思考,朱阳的话或许不仅仅是在暗示她这一次的检查,还有当年的事故。 晏雪明下班后,靳夜将原话复述给他。 晏雪明只是冷笑着说:“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继续吵。” 谁都想在靳夜面前表现得大公无私,也更想与当年的事故撇清关系,他们分别暗示自己的清白以及对方的可疑,恰恰是在说明,他们两个人都干净不了。 靳夜有些食不下咽:“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晏雪明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她碗里,淡淡地说:“给他们一点催化剂。” 靳夜微懵:“催化剂?什么?” 晏雪明的喉咙里压出低沉悦耳却仿佛不带情感的声音。 “我哥的生日,快到了。” 第七章 扑朔迷离2 第七章 扑朔迷离2 靳夜有一瞬的恍惚,她只记得晏雪平的忌日,而早已淡忘了他的生日。 死比生的分量更重。 “每个做了亏心事的人都会有弱点。在特殊的日子里,这种弱点就会无限放大。”晏雪明慢条斯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晚饭,“下午,我给秦孟冬寄了邀请函,我要给我哥哥办个生日会。” “你疯了?”靳夜不敢置信,“谁会来死人的生日会?” “我以我的生日为名义,邀请了很多人。但我只会让特别的人知道这到底是谁的生日。”晏雪明垂下眼帘,“这很疯狂,我知道。” 靳夜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希望你在真凶还没崩溃之前,自己先崩溃了。” 晏雪明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可这样的剑走偏锋能够带来触目惊心的真相的同时,更可能给他自己造成更多的伤害。 她并不希望,晏雪明为了晏雪平,把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一起葬送。 他不仅仅是有些疯狂,甚至令人感到害怕。 晏雪明望着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真的不是。”他伸手抚摸了下靳夜微凉的面庞,“我才刚刚娶到了媳妇,我很珍惜我的人生。” 靳夜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别浑水摸鱼。” 晏雪明低声笑:“我说了,活着的人更重要。你看,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你比过去有活力多了。” 这种活力,是晏雪明在初见靳夜时,她身上所不曾具有的。 那个疲惫了一天一夜从隔离间走出来的,带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郁,而现在,她会生气,或者说会撒娇,会同他说话,会同他微笑。 哪怕是怒气,他也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事实上,靳夜已经开始认真思考晏雪明的建议。 晏雪明只邀请了秦孟冬,而没有朱阳,这意味着在他心目中,文质彬彬的秦孟冬嫌疑更重。可是什么底气让秦孟冬一个门外汉,能够在朱阳这样精明警惕的专业人士面前动手脚呢?朱阳不会发现吗?他怎么能骗过全国的化学专家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秦孟冬如果有关联,他不仅仅只是一个人,他还有合作伙伴。 可是晏家是秋华集团的上游企业,秦孟冬有什么必要害死晏雪平? 靳夜闭了闭眼睛,有些头疼。 太阳穴上突然有一丝温热的触感。 晏雪明温暖干燥的食指在她额头轻轻按着,他依旧用神采奕奕的声音笑着说:“动脑子的事,交给我就够了。” 靳夜从懵懵然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你的意思是我的脑子不够用?” 晏雪明笑:“不敢,不敢。我还要仰仗老婆的智商。” 靳夜斜睨了他一眼不作声。 晏雪明识趣地起身收拾锅碗瓢盆,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 “对了。”他一边忙碌一边随意地说,“我还邀请了程少音。” 靳夜微怔。 “我想,她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靳夜有不好的预感。 “你知道了什么?” 晏雪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含笑说:“有些秘密,提前知道就不好玩了。你不擅长演戏,临场反应才是最真实而不起疑的。” 靳夜饮了一大口水,压低声音说:“那你只能事后自求多福了。” 她从晏雪明的语气中捕捉到,这绝对不是一桩好事。 晏雪明摸了摸鼻子,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只是,当靳夜真的在那一天看到程少音款款而来时,内心的震惊已不啻于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程少音的面容上是她熟悉的甜美的笑意。 甚至在她拉住靳夜的手,微微撒娇时,靳夜都觉得整个人都是虚无的。 直到晏雪明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勾住了她的肩膀。 靳夜才感觉到四肢百骸的血液重新流转过来。 她听到程少音同她说:“亭亭,这是我的未婚夫,朱阳。” 靳夜在这一刻才明白,晏雪明为什么只给秦孟冬寄出了邀请函,因为他分明知道,无论他邀请与否,朱阳都会出现在这里。 在这一瞬间,她原本清晰的思路又刹那变得模糊,仿佛所有想到的一切又都被重新打回原点。 朱阳成为了程少音的未婚夫,那他就对程少音的生活行踪了如指掌,引开靳夜易如反掌。 靳夜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晏雪明。 这个言笑晏晏、谈笑风生的年轻人面容上丝毫没有异色,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红酒杯,浅尝辄止的时候,才贴着靳夜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别怕。” 别怕,有我。 第七章 扑朔迷离3 第七章 扑朔迷离3 “朱阳是什么时候和少音在一起的?” 在晚宴的休息室里,这是靳夜问晏雪明的第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也是这场博弈游戏最关键的问题。 晏雪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她:“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靳夜毫不犹豫地说:“爆炸之后。” 至少,这能说明程少音与此事无关——哪怕这是她的自欺欺人。 晏雪明笑了一下:“如你所愿。但是……”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望了靳夜一眼。 他未尽之话并未说出口,可靳夜听懂了。 晏雪明的意思是,即便程少音与朱阳相识在后,她也撇不清在爆炸案中的关系。她的存在或许就像某个时间节点上,一只蝴蝶扇动的翅膀,不是致命因素,却是其中关键一环。 靳夜支手撑着额头,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如今却分明感到那颗曾经以为是钢铁的内心一次次地被扣动心弦。 这种柔软是她所陌生的、亦是害怕的。 晏雪明屈身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她熟悉的、温和的、明亮的笑。 “我先出去了,你休息一会儿。” 靳夜忽然开口叫住他:“晏雪明。” 他应声回首。 靳夜凝视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晏雪明下意识地微侧了一下脸。 “总是精力充沛,游刃有余。”靳夜指了指他的脸,“总是带着笑。” 晏雪明的笑容一滞,随即娓娓说:“那是因为有你在。”他的目光在靳夜的戒指上微微一顿,又最终回转到她的脸上。 “我的太阳在这里。”他说,“前路已经这样坎坷,我只想让她看到生活里最美好的部分。” 靳夜原本的话语慢慢咽回喉咙,化作无可奈何的一笑:“你总是拿这些话搪塞我。” 用这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来让她忘记原本的黑暗阴霾。 可这些话却像真正有一种魔力,慢慢抚平了她心里无端出现的焦虑与烦躁。 直到此刻,靳夜才有了女主人的踏实感。 她甚少穿这些晚礼服,今夜一袭黑色抹胸长裙令她浑身不自在,仿佛同这个衣香鬓影的场合格格不入。更不消说,程少音和朱阳的联袂出现,给她带来的打击更胜以往——纵使晏雪明百般剖析,她内心深处依然保有着对童年挚友的深深信任,而这信任如今已摇摇欲坠。 “没有搪塞你。”晏雪明说,“动听的语言本身便是为了疗伤而存在。言行举止,先言后行,语言与行为从来都是不可分割。我们为什么能从旁人的语言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从而窥视到对方的情感?那是因为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情感。” 这是他对于她的情感,亦是对于过往的悲伤。这笑容既是武器,也是盔甲。 靳夜深吸一口气:“你听我说,我方才突然有一个想法。” “嗯?” “既然要扮演疯子,那总要逼真些。”她自沙发上站起来,理了理裙尾,一向冷如冰雪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我想带秦孟冬去一个地方。” 晏雪明天生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他歪了歪头看向靳夜,饶有兴致地说:“很巧,我也想带秦孟冬去一个地方。” 靳夜说:“你想给他刺激,那只有最直观的刺激才最有效。” 晏雪明脸上的笑意愈深:“我有预感,我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靳夜抿了抿唇,问他:“你会怕吗?” 晏雪明说:“不会。” 靳夜望了他一眼:“我也不会。” “心中有鬼的人才会怕。” 晏雪明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想请他见见心里的鬼。” 靳夜看向即将打开的休息室大门,恍惚间竟觉得客厅里影影绰绰俱是牛鬼蛇神,而他们便要在这些带着假面的人中找出真正的恶鬼。 人心是什么?人心便是在危机中愈加冷静,在冷静里却夹杂着疯狂。 靳夜将手放置在晏雪明的掌心,努力像他一般营造出一个得体而虚伪的笑,这是她唯一也是竭力所能做到的最简单的事。 然而在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她依然为即将到来的计划感到克制不住的战栗与期待,或许她血液里早已流淌着冒险的气息,这紧张的气氛并未使她有丝毫的胆怯。 她在内心对一个早已消失的人说: ——晏雪平,我要来看你了。 ——时隔两年,在这寂静之夜。 ——带着可能还是你的凶手。 第八章 人心似鬼1 第八章 人心似鬼1 晏雪明与靳夜出去的时候,程少音正挽着朱阳的手同秦孟冬寒暄。 她仿佛从不知两人的隔阂,时而倚在朱阳的肩膀上直笑。 程少音与朱阳外表上看,确真十分相配,她的长相与靳夜的冷清不同,是一种明艳且骄傲的美。当她立在朱阳身边时,那种张扬之美与朱阳极具压迫性的气质相得益彰,极易便成为了满场的焦点。 晏雪明从容自如地走过去,手指勾着半杯红酒,与两人轻碰了碰杯,笑说:“在聊什么?我刚陪太太去补妆。” 靳夜的目光回转过来。 晏雪明走进人群,便如同一滴水珠融入了大海。可他比朱阳更有魔力,从他走进去的那一刻,靳夜便觉得她的目光只会落在晏雪明身上。这个年轻人身上所具有的难以忽视的活力和清澈气质,他在山林里、湖海边的风与雨之间,出落成了一棵峻拔的青松。而这一份鹤立鸡群的气质,便像是天生的闪光点,让人不由自主地瞩目。 就像…… 靳夜在脑海中思考。 就像黑暗里投射出的一道光。 于是,她向着这道光缓缓走过去。 无须言语,晏雪明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含笑对秦孟冬说:“秦总,晚些时候,我和太太想请您去一个地方,方便吗?” 秦孟冬从来不会再人前失了风度,他在微怔之后,如春风般笑了:“这是我的荣幸。” “我也去,我也去!”程少音叫起来。 她像一只快活的小鸟,满眼都是闪闪的光。 可这光落在靳夜眼里,不由有些刺目。 有时候,某一幕或是某一句话,都会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转折点。譬如程少音与靳夜,在今晚之前,她们依然是可以同睡一床夜话的好姐妹,而今夜之后,程少音的一切落在靳夜眼里都带着不合时宜的味道。 她在思念晏雪平,而程少音在欢笑。 她在筹谋小秘密,而程少音形影不离。 原本的闺蜜情深,如今真的变成了塑料花般的脆弱,一戳就破。 靳夜眼神里的温度倏地冷下来。 晏雪明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不动声色地隔开了程少音试图挽住靳夜的手,说:“这是我们夫妻与秦总的秘密,怎么能打扰程小姐的二人世界?” 程少音笑吟吟地说:“我和亭亭,好得就像一个人。” ——那你也不是她。 晏雪明在心中忍不住反驳。 靳夜终于开口了:“少音,你先回去休息。” 程少音的眼睛有一瞬睁大,语气里带着委屈,抱怨说:“亭亭,你现在都不带我玩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朱阳截住了未婚妻的话,“你别凑热闹。” 朱阳的话显然对程少音来说非常有用。她虽然不情愿,却还是没出声反驳,只是用那双漂亮又明媚的眼睛望着靳夜,仿佛在控诉她的背弃。 靳夜有些自嘲地想:若有背弃,那恐怕也是你先。 朱阳大约是真的非常有求生欲,不等晚宴结束,便携着程少音匆匆离去。离开时,他脚步踉跄,似有醉意,可无论是靳夜还是晏雪明都心知肚明,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危机,想要及时逃离。 晏雪明在目送朱阳离开后,才转身向着秦孟冬微微一笑,带着恍如魔鬼的灿烂笑意说:“秦总,要耽误您一点时间了。” 秦孟冬在此刻才觉得笑容僵硬起来。 他主管行政人事,不可能不知道晏雪平这位上级特派调度员的生平履历。 晏雪明与晏雪平并非孪生兄弟,同月同日生的概率实在太低。 事实上,从他接到请柬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感觉到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阴冷在周身萦绕。晏雪明从来不仅仅是一只狡黠的狐狸,愤怒和仇恨从未在他身上流于外表,而是深深埋藏在灵魂之中化作一条沉睡的毒蛇。 他的随性所欲和不受控制令人无从防备,而他还能让靳夜这样冷静古板的人跟着他一起发疯,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秦孟冬到此时才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神,而是能蛊惑对方的人心。 “不知道两位想去哪里?”他保持着一贯的君子风度,镇定地问着。 晏雪明同靳夜相视一眼,方才幽幽地说:“给真正该过生日的人,庆祝个生日。” 秦孟冬的脸色隐约透出白来:“怎么庆祝?” 晏雪明却仿佛听到天方夜谭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面庆祝。” 在他的语气里,晏雪平好像还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秦孟冬在这一刻,整个人的精神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第八章 人心似鬼2 第八章 人心似鬼2 “今天是我哥的生日。”晏雪明开门见山地只说了,“我想请秦总一同去叙叙旧。” 秦孟冬问:“去哪儿?” “我哥哥的房间始终保存完好,如果秦总不介意……”晏雪明神态自若地说着。 靳夜突然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凤凰公墓。” 无论是秦孟冬还是晏雪明,都一瞬间怔住了。 晏雪明到此时突然明白,他与靳夜所想到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靳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神情冷淡且平静,甚至还静静地看了晏雪明一眼——她从来都以为晏雪明是这个意思。 “夜深了,去打扰逝者不太合适。”秦孟冬沉吟片刻,“倘若二位得空,明天可以到我办公室找我。” “那没有意义。”靳夜说,“有些话,你在办公室永远不会说。” 秦孟冬对于到晏雪平墓前探视相当抵触,无论他是否亏心,靳夜从眼神里都能读出来他对自己的想法: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我也很想去看一看晏师兄。两年了,我都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墓碑。只能劳烦老朋友陪我一起去了。” 秦孟冬盯着她平静的眼睛,说:“如果我说不去呢?” 靳夜看向了站在她身边的晏雪明。 晏雪明的目光包容且沉静,他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说:“秦总觉得呢?” 他高且挺拔,站在秦孟冬旁边,某种程度上不比朱阳的压迫感弱,甚至更甚。 秦孟冬大约觉得自己是逃不过这一趟诡异的行程了,有些认命地说:“那走吧。” 晏雪平的墓与当时事故遇难的八位普通工人一样,被安置在凤凰公墓的右山腰上。这一片群山连绵秀丽,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若是白天来,还能看到面向峡谷,背靠高峰,极其美丽。 人死如灯灭。 这样美丽的景色,对于安眠在这里的逝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秦孟冬坐上了晏雪明那辆维修完毕的阿斯顿马丁,靳夜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秦孟冬经过了最开始的震惊与失措后,状态出奇地平静。 他还与晏雪明交谈:“晏董这辆车是新买的?味道还没散。” 晏雪明骨节分明的手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飞快地拐过了一个弯。他转得急,秦孟冬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 等到秦孟冬有些狼狈地坐稳后,晏雪明才愉快地含笑说:“不巧,刚维修过,我把座椅都换了。” 秦孟冬恍然大悟:“哦,事故处理完了吗?我有熟悉的朋友在处理中心,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时帮忙联系。”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隐约的殷勤。 有一种问法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晏雪明笑了笑说:“已经处理完了。对方技术太差,想必损失更重。” 没有得到有用的讯息才是最大的损失。 这一次,靳夜听懂了晏雪明话里的机锋,直来直往的她不准备给秦孟冬面子,径直问:“秦总怎么知道是出了事故?” 秦孟冬一怔,随即神态自如地说:“抱歉,我只是随口一猜,没有冒犯的意思。” “猜得很准。”靳夜不无讽刺地说。 “人之常情,小靳老师不用介怀。” 靳夜淡淡地说:“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冒犯的意思。” 秦孟冬被她用相同的话噎了一噎,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靳夜很少这样主动出击试探别人,这同她平时的淡漠冷静大相径庭。而这种不同寻常,无异于是在向晏雪明昭示,哪怕人前她强撑着疯狂,她也还是在紧张和害怕。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晏雪明堂而皇之地伸出手,握住了靳夜放在膝盖上有些微凉的手指。 靳夜没有挣扎,只是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微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 晏雪明的目光动了动,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触动。 他很清楚靳夜这个不算好看的微笑是何含义,因为在这个不一样的夜晚,他才亲口说过:“前路已经这样坎坷,我只想让她看到生活里最美好的部分。” 而这一刻,靳夜已经在用下意识的举动向他回馈了这一份微小的心意。 哪怕只是一点点小小的改变,对晏雪明来说,也弥足珍贵。 他像是在一座坚冰的高塔上,用一颗真心悄悄挖开了一个口子,将心底深处的炽烈火焰去融化出这些寒冰,打开窗与门,然后慢慢走进去。 他的希望仿佛已经出现,哪怕今夜的目的地是亡者之地,依然令人感到如沐春风。 第八章 人心似鬼3 第八章 人心似鬼3 夜间的山林分外寂静,风从树枝的间隙里穿过,仿佛喃喃私语。 晏雪明的神情很平静,仿佛对于夜晚穿梭在群山峻岭之间习以为常,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唯一能让他内心微起波澜的,只能是因为这里埋葬着晏雪平。 他独自一人锲而不舍地追索了两年多,来凤凰公墓的次数亦不算少,却甚少在晏雪平的墓碑前停留。 面对这里,他有一种同靳夜相似的近乡情怯。 夏末的夜风里夹杂了一丝凉意,这凉意因为身在墓地而多了几分不寒而栗。 晏雪明握住了靳夜的手。 她的手在夏末闷热的夜里一片冰凉。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抒了口气。 秦孟冬说:“这里我来的次数比你们多。”他甚至在夜色里还笑了一下,“但从未在晚上来过。” 他的游刃有余与先前刚得知消息时判若两人。 靳夜不得不怀疑,秦孟冬一个小时前的惊慌失措仅仅是逢场作戏,正如他面对每一个人交谈时所做的那样。 晏雪明微微一笑:“但愿秦总能宾至如归。” 秦孟冬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晏雪明总能一击必中。 面对他人的死亡尚且还能无动于衷,可面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死神,没有人不会动容。哪怕这只是一句戏谑的随口之言。 没有哪一个爱权爱财之人会不爱惜性命。 任何贪念的滋生尽都源于求生——想要活着,想要好好活着,想要万人之上地活着。 而为了这种贪念,却要旁人不能活着,这才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心念电转之间,靳夜已经走到了晏雪平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选的是晏雪平博士生毕业晚宴上的照片,穿着一身挺拔的西服,手里抱着的是四四方方的毕业证书,笑起来温文尔雅,眉梢眼角都是靳夜熟悉的温和善意。 靳夜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熟悉至极又仿佛陌生至极的面庞,一时无以成言。 秦孟冬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才缓缓说:“你们想要我来,我已经来了,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不急。”晏雪明蹲下身轻轻拂开晏雪平墓前落下的松针,从刚才就提着的拎袋里取出一个小盒,打开放置在空地上,俨然是一角提拉米苏蛋糕。 “我想问秦总一个问题。”晏雪明有条不紊地拆开纸盒,在蛋糕上插好蜡烛,悠悠地说,“两年前,也就是爆炸案发生的三个月后,秋实的账面上有一百七十多万原料采购费用,收款人是陈建国。据我所知,这位收款人在当年还未成年,那么这笔费用事实上是什么用途?” 靳夜分明感受到了秦孟冬的呼吸瞬间一窒。 路途中的放松并代表晏雪明毫无把握,恰恰相反的是,他在令秦孟冬有一个错觉——他们并无底气的错觉。 “封口费?”晏雪明笑了笑,“谁的口?” 秦孟冬从一刹那的失措中清醒过来,冷静又不失风度地说:“年纪小不代表不能经商。原料好,我不介意卖家是未成年人。” 晏雪明已经点亮了蜡烛,幽幽的烛火在忽隐忽现的夜风里摇摇晃晃。这一星点火光,照出他如画的眉目里隐约的凌厉。 “据我所知,秋实的原材料都是定点采购。”他淡淡地说,“如果要从个体商户处购买化学用的原材料,那是有很大的风险的。这就要求必须要有严密的审核,总部才会允许分厂购买从私人手中购买原料。我想,这些审核材料档案室里应该有。” 她脑海中的弦猛然一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也是我们这一次检查范围内的东西,我疏忽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着痕迹的账目,就连靳夜这样醉心科研、不问世事的人都知晓。 秦孟冬忽而笑了:“晏董是来查我私账的?”他莞尔,“从私人企业买原料我当然有提成,我想爱财不是错事,只要材料没问题,这并不影响工厂发展。” 晏雪明蓦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凝视着晏雪平那张温和的笑脸,内心一瞬间涌起了难以克制的恨意。 当一个人始终在坚持坚强,仍然有一瞬间被击破防备的柔软。 而这一击,是秦孟冬随口一言所给予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晏雪明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爱财,却要了九条人命。” 秦孟冬还来不及开口,晏雪明已然不容置喙地说完了他的话。 “陈建国的叔叔名叫陈复今,如今内退在家,他历年的化疗费用全由我司承担。而你知道爱财,旁人也知道。我敢请你来这里,就有送你进地狱的底气。”他笑起来仿佛从深渊里苏醒的魔鬼,“我有个录音想请你听一听,然后……” 晏雪明“啪”地一声弹出手里的打火机。 “爆炸和焚烧的感觉,哪一个更痛一点?” 靳夜蓦然回首看他,试图从他宛如面具的笑意里找出一丝玩笑或是圈套的踪影,却分毫未见。 可她竟然是不怕的。 哪怕晏雪明在这一刻尽职地扮演着一个濒临崩溃的疯子。 因为她知道,晏雪明不会让她死。 第八章 人心似鬼4 第八章 人心似鬼4 秦孟冬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说:“晏雪明,你是不是疯了?”他先前彬彬有礼的风度终于开始退却,又忙不迭说,“我没有杀你哥哥,跟我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给陈复今封口费?” “那不是封口费!” 秦孟冬强调了一遍:“那不是封口费。” 晏雪明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语气沉着且冷静:“那是什么?买命钱?” 秦孟冬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又不自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晏雪平的遗照,音量微微提高:“我说了,人命和我没关系。” 晏雪明挑了挑眉毛。 “你应该去找朱阳。”秦孟冬说,“我一个门外汉怎么可能害得了晏雪平这样的专家?你觉得可能吗?” 他转头看着靳夜:“靳老师,你觉得可能吗?” 靳夜皱了皱眉:“我只相信事实。” 她从来不擅长谈判和诱导,秦孟冬无疑是不愿面对晏雪明。 晏雪明淡淡地说:“你说的话,与废话无异。我耐心有限,只想知道,第一,钱是用来做什么的?第二,为什么会给陈复今?” 秦孟冬喉间一梗,转身踱了几步,低头望见蛋糕上的蜡烛即将熄灭,不由愈加有些焦虑。 晏雪明顺着他的目光一顿,幽幽地说:“老人们说,墓地上的烛火是通往阴间的照明灯,蜡烛灭了,逝去的人便听不到人世间的话语了。秦总如果有什么话,还请抓紧点说。” “爆炸案跟我没关系。”秦孟冬紧抿着嘴唇,“我给陈复今钱是因为我想让他指证朱阳。” “那你为什么害怕解释?” “因为我知道他居心不良。”秦孟冬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弄出大事情,好把我扳倒。” 晏雪明看似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你知道是爆炸之前还是爆炸之后?” “……之前。” 靳夜猛然抬头:“你在爆炸之前就知道事故要发生?” 她的目光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这一刻,靳夜才终于知道,为什么秦孟冬明明与爆炸案没有直接的关联,却自始至终不愿提及,甚至避重就轻地回避、忽视。 他不是杀人凶手,却无疑是个帮凶。 秦孟冬从未见过靳夜如此冰冷的眼神,这同晏雪明轻描淡写下的暴戾不同,她蕴藏在一汪平静湖水下的暗潮汹涌才显得更令人动容。 没人能知道靳夜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多少过往。爆炸案之后最难熬的那一段岁月,她只要一想到那些无辜葬身在事故里的生命,那些家属憎恨得通红的眼睛,以及那一双双砸在她身上的拳头,便觉得心里比曾经身体上的疼痛,要疼得多。 “那是个意外。”秦孟冬在她几乎凶狠的目光下败阵,声音也随之低下来,“我只知道他想弄一点小事故,让总部认为我管理不力。最后的结果是个意外,如果我知道有人会死,我不会任由他乱来。”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靳夜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直视着她,“你知不知道,在化工厂里,哪怕一点小剂量的误差,也有可能摧毁整个工厂。你一个非专业出身的人,凭什么判断他想制造的只是小事故?你怎么敢把整个工厂所有人的性命当成一场权力的博弈?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们拿着的棋子。” “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决定他们的命运。” 秦孟冬摇头:“我说了,我不知道……” “无知从来不是犯错的理由,而是掩饰的借口。”晏雪明收起了做戏的打火机,俯身轻轻收起已经熄灭的蜡烛,缓缓说,“刚才的话我已经录音了,我会交给警察作为证据。” “这个案子已经盖棺定论,没必要去推翻。就算你翻案,又有什么意义?”秦孟冬说,“只要你有办法制约朱阳,他自然不敢不承认。” 靳夜冷冷地看着这个初次见面时温文尔雅的斯文青年,仿佛透过那张伪善的面具看到了他内心对于权力的渴望和追逐。他直到如今也不愿意以摧毁自己前途为代价去揭发那一场真相,哪怕明知这轻而易举。 他不敢揭发朱阳,只是因为害怕牵连到自己,甚至在事后不惜做假账收买陈复今,好让陈复今在集团内部说出朱阳的阴谋。 是了,整个集团也不会说出真相,只会将这些败类、这些阴谋掩盖在一张息事宁人的鉴定结果之下。 这就是人心啊,贪念和欲望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永远都是人心,而不是妖魔鬼怪。 第九章 贪心不足1 第九章 贪心不足1 在从凤凰公墓回去的路上,靳夜异常沉默。晏雪明将秦孟冬送回家后,才从反光镜里窥探她的神情,问了她一句:“有什么想法?” 靳夜只微微侧了侧面颊,没说话。 晏雪明空出一只手轻轻覆住她放在身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温热干燥的手心贴在微凉的手背上,仿佛隔绝了夜风带来的凉意。 晏雪明分明感受到这一瞬间,靳夜整个人都微微松懈下来。 “我们离事实又近了一步。”晏雪明如是说。 靳夜斜睨了他一眼:“可别人都觉得你是个疯子。” 能随时随地拉着人深夜去墓地,掏出打火机来威胁人的危险分子,与平时斯文无害的形象有着强烈的对比。对比越是强烈,这样的晏雪明就越让人觉得害怕。 晏雪明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讯息,只要不对别人有害,我什么都能做。” 靳夜抽回了手:“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话。几天之前,有人还对我说,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重要。可是现在呢?” 晏雪明静默片刻,说:“抱歉。” 经此一打岔,靳夜紧绷了一夜的情绪微微松懈下来,她不愿再与晏雪明因为处事方式的事而争执,只是若有所思地说:“我刚才只是在想,我们所做的事是不是徒劳的?” 哪怕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所有人都在为真相而掩盖。 让她真正感觉到悲伤的是,无论是事件参与者,还是可能的凶手,在意的都只是会否被发现,而不是去挽回损失,澄清事实。 晏雪明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思索片刻才说:“你知道爸爸并不赞同我们追查真相,当年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现在问一问你。” 靳夜抿着唇:“你问。” “你准备查多久?查到什么程度?你怎么确定你查到的就是真相?如果根本没有所谓的真相存在呢?” 晏雪明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恍惚之间自己回到了两年前的夏天。 刚刚得知兄长死讯的少年,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愤怒,一遍遍徒劳地翻找浮于表面的报道和照片,最终只能颓然坐在一堆完全看不分明的材料里一言不发。 晏岭的四个问句几乎将他将将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击溃。 ——你准备查多久? ——查到什么程度? ——你怎么确定你查到的就是真相? ——如果根本没有所谓的真相存在呢? 靳夜在这一刻,听到这四个问句之时,心神亦是一震。 晏岭对晏雪明的制止并非毫无思考,他对唯一还活着的小儿子提出了最大的假设:如果根本没有所谓的真相存在呢?那岂非浪费了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如果秦孟冬刚才所说的也不是真话,而只是为了拖朱阳下水胡言乱语呢? 言语是最迷惑人心的东西,无论在何种环境下,花言巧语都是最大的武器。 靳夜沉吟不语。 晏雪明却是一笑:“你猜我是怎么回答的?” 靳夜回首看他。 此时的晏雪明已经褪去了方才的冷峻,重新回复到靳夜记忆里那个仿佛朝阳一样的年轻人,他笑起来明朗而清澈,目光灼灼如同月光。 “我说,即使没有真相,我也愿意以我毕生的时间去证明那一纸公告就是事实。” “为什么?”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追索和前行,为何我追索的就不能是真相,难道九条人命不值得我追索吗?人活着最大的追求是有意义,我从来不认为财富、权力、地位能够定义一生,能够决定你的一生的,只能是你的心灵。” 在晏雪平过世之前,他的立志也从不在家族企业经营上,山川大河、鱼鸟飞禽才是他的心魂所在,猫科动物雀跃的踪影远比窈窕的少女要更有吸引力。 而现在,他将自己全部的人生都沉浸在了为兄长复仇之上,在这之外,唯一的光火就是靳夜了。 他心无旁骛,只为求一个真相。 即便最终一生可能碌碌无为。 “哪怕真相比善意的谎言更残酷?” 晏雪明毫不迟疑地说:“再善意,那也是谎言。再残酷,那也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事实之所以存在,便是因为它已经发生,无从更改。这与它是否善意并无干系,哪怕是恶意,它也无可挽回了。 靳夜轻抒一口气,闭眼靠在座椅上,长久地沉默过后,才缓缓说了一句话。 “晏雪明,你真的能够蛊惑人心。” 第九章 人心不足2 第九章 人心不足2 车忽然停了下来。 靳夜只觉得鼻尖有若有若无的轻微呼吸声。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 晏雪明的脸离她很近,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格外明亮。 他是个长得极好的年轻人,即便不笑时亦有着宛如玉树琼浆的清俊。便如此刻,他的神情分外认真,也分外温柔。 靳夜警惕地说:“你干什么?” 晏雪明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也在思考一个问题。” 靳夜问:“什么?” “媳妇儿。”晏雪明忽然一笑,“我只知道,能够被蛊惑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心怀鬼胎的人,还有一种,你猜是什么?” 靳夜总觉得有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在这样灼灼的目光下,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不知道,是什么?” 晏雪明凑得更近了一点,靳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眉睫。 “还有一种,是对我心怀不轨的人。” 他娓娓说着,随即笑起来:“你是哪一种?” 靳夜略睁大了眼睛。 她有些懵然地不明白事情怎么从刚才的肃穆沉重一下子跳跃到了如今暧昧旖旎的状态。 “我……”她伸手去推了推晏雪明,“我哪一种都不是,你好好开车。” 晏雪明微扬起眉毛,笑着说:“你先回答问题我才开车。” 靳夜瞪他:“你先开车。” “你先。” “你先。” …… 晏雪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说话。 靳夜深吸一口气,败下阵来,没好气地说:“我是心怀鬼胎的人,行了吗?” 晏雪明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戏谑地问:“对我吗?” 他的双手还撑在汽车座椅的两侧,将她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可靳夜却并没有觉得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不安于室的紧张,这同她面对未知的实验结果的感受不同,更多的是一种不可控的心跳加速。 她微微收紧了手心,抬起眼帘正视面前含笑的年轻人。 依然是这张面庞,却与在电梯里初次见面时不同,他的眼神含情脉脉,并不教人觉得肉麻。 第九章 人心不足2-2 第九章 人心不足2-2 他的眉梢眼角都令她有着莫名其妙的紧张,却并不教人觉得慌张。 或许从他在电梯前把她拦下,拿出那个牵扯出过去的视频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同他的联系在了一起,比从前面对晏雪平甚至还要密切。 在这样的近距离下,靳夜终于看到了兄弟两之间最大的区别。 晏雪平的眼神永远是温和里带着疏离,而晏雪明呢?他却是克制里带着温柔,而这份体贴的情意甚至有时能让她感受到一丝心酸。 一念至此,她伸出手,尝试性地捏了一下晏雪明的脸颊。 “怎么?”晏雪明说,“手感好吗?” 他很明智地选择了不再追问。 可靳夜却预备了给他答案。 她说:“假如我有心怀鬼胎的意向,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然后她看着晏雪明的神情变得紧张,语气便顿了一顿,说,“我现在,好像有一点心有余而力不足。” 晏雪明一怔。 靳夜说完这句话,便清了清嗓子,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晏雪明在短暂的怔忡过后,无法控制地低头笑起来。他松开撑在靳夜身侧的双手,重新回归到自己的座位上,仰头靠着椅背,愉快地笑了半晌,才说:“有心就好,我出力就行。” 靳夜睨他一眼:“赶紧开车回家。” 晏雪明懒洋洋地伸出双手:“是,媳妇儿。” “谁允许你叫媳妇儿了?” “你的心允许的。” “……不要脸。” “要脸追不到你,我要脸干什么?” “……” 第二天一早,两人用过早饭,便极早地出发了。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不久前才去过的陈复今家。晏雪明同靳夜一起,敲开了陈复今家的大门,他没有再选择伪装,左右上一次已经撕破了面具,也不在乎将所有东西放到明面上来说。 开门的依然是陈建国。 陈建国看到联袂而来的二人,神情不由有些错愕。这个半大的少年欲言又止,只能冲着房间里喊了声:“又来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晏雪明知道,陈复今对今天是有准备的,至少,他早就预备了三人的后续见面。 既然陈复今有了准备,那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结果。 陈复今这一次的状态要精神许多,他甚至穿了一件簇新的白衬衫,头发也好好地打理过,一眼望去,并不像一位得了绝症的病人。 晏雪明旁若无人地寒暄:“陈工要出门?” 陈复今看了他一眼:“去化疗。” “我很高兴看到陈工这么强烈的求生欲。”晏雪明说,“精神不错。” 语带讽刺,陈复今硬生生受了,慢条斯理地说:“还要感谢晏董的钱。” 晏雪明却笑了:“你知道我要的报酬不是感谢,不是吗?” “你要的我给不了。” 第九章 贪心不足3 第九章 贪心不足3 “陈工又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呢?”晏雪明笑了笑,“我今天开车来,方便的话可以捎陈工一程” 他邀请的态度实在良好,陈复今的身体也经不起奔波,于是默不作声地同意了。 既然晏雪明还愿意出钱,那他依然还是陈家上下的财神。秦孟冬只汇过那一次款,他在陈复今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自然不会继续做冤大头。 陈建国对晏雪明的态度依然殷勤:“麻烦晏先生了。” “你替你叔叔收拾下行李。”晏雪明不慌不忙地说。 陈建国有些愕然:“收拾行李做什么?” “中秋了,想请你们一起去过个节,机票我已经订好,我们去迪拜。” 陈建国半天没说出话来,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去,去迪拜?”他不敢置信地指了指陈复今,又指了指自己,“我们?” 晏雪明实在太不按常理出牌,前一刻仿佛还剑拔弩张,后一秒就开始商量带着陈家叔侄二人去迪拜度假。 就连把晏雪明看作财神爷和冤大头的陈建国,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这是不是有毛病? 靳夜没有说话。 晏雪明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明确的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放手。他思维跳脱,思考谨慎,出其不意,或许才能攻其不备。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的计划与步骤,从最初的质疑到如今的信任,她跟随他的步伐一点点地靠近真相。 可不得不说,看着晏雪明威胁秦孟冬的时候,她心里两年来的郁气一朝散尽。 现在,他又用一张无害的笑脸,给面前身为关键人物的陈复今,重新织下了一张待捕的新网。 事实上,靳夜的心情五味杂陈。晏雪明真的是极聪明,如果他的聪明不仅仅用在为兄长找出真相上,而是在这样尴尬又奇怪的气氛里,陈复今问了一句:“为什么?” 晏雪明反问:“难道在陈工眼里,任何事都是别有用心?我过去待你们如何,你心里不清楚吗?” 在他卸下伪装面具之前,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地扮演着一个失去兄长的弟弟,面对事故的幸存者寄托对兄长的哀思。他对陈复今付出的每一份关心,如今被回忆起来,都再真切不过。 晏雪明又补充说:“想请陈工出去散散心,我们不提不该提的事。不光是感情,其他的事也要心甘情愿,对吗?” 陈复今沉默了半晌,说:“我没什么行李,随你去哪儿。” 陈复今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不得不令靳夜怀疑秦孟冬在昨夜回去后是否同他进行了联络。因为相比上一次的冷嘲热讽,安分守己的陈复今出奇地配合,尤其是面对晏雪明——这个不久前才刚刚拔刀威胁过他的年轻人。 在化疗室外等候的时候,晏雪明独自一人站在靠窗的地方等待。 靳夜隔着防护的窗看到了陈复今惨白的面色以及额头上因为疼痛而流下来的大滴汗水,仍觉得不忍卒视,选择了退到走廊尽头与晏雪明一起。 “你陪他来过很多次?”靳夜问他。 晏雪明说:“最开始几次,后来就不了。” 靳夜回头看了看相距不远的化疗室,内心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复杂感。她相信晏雪明当初亦有同样的感受。 “我对凶手固然怀着仇恨。”她说,“但是每当我看到他这样痛苦,我便会想到那些死在爆炸里的人,当时会有多痛苦。” 她未说出口的是,那一刻,晏雪平是有多痛苦。 晏雪明蓦然回过头看她,他明亮清澈的眼神里清楚地写着了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摸了摸靳夜的发顶。 靳夜很少见到晏雪平失言的时刻,他是那样能言善道,甚至于可以称得上巧言令色,无论在何种场合、在任何人面前都能谈笑风生,可在见到陈复今——这个或许可能是真凶的人,饱受病痛折磨时,他却无言了。 这一份隐藏在冷静背后的善良才真正让靳夜感受到了内心的柔软。 晏雪明伸手盖住靳夜的眼睛。 “你想错了,我没有同情陈复今,他也不值得同情。”晏雪明如是说,“他不值得被同情。” 靳夜扯下他的手:“你的强调更像在说服自己,而不是说服我。” 晏雪明无声地挑了挑眉,片刻后只能报以一笑。 靳夜感受到他的心情有些愉快起来,但不明所以。 晏雪明很快就让她知道了原因。 他说:“我很高兴,你越来越了解我了。” 靳夜不由哑然。 第十章 欲扬先抑1 第十章 欲扬先抑1 坐上飞往迪拜的航班,晏雪明显得心情极好。陈复今叔侄两被当做易碎品一般供在了头等舱,而靳夜与晏雪明则坐在了商务舱。不过相比陈建国的受宠若惊,在靳夜的观感里,这对叔侄于晏雪明来说,恐怕更像待宰肥羊。 “你在迪拜安排了什么?”她问晏雪明。 晏雪明坦然自若地回答说:“什么也没安排,只安排了我们俩的行程。” “……我们俩有什么行程?” 靳夜一脸茫然。 晏雪明不是为了带陈复今出来套话的吗? “我爸说,既然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度个蜜月。” “……” 靳夜在一瞬的呆滞之后,忽然想起手头的工作:“可是我对秋实的检查还没结束。秦孟冬和朱阳的那个帐……” 晏雪明笑了笑:“他的帐我早就查完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他现在若是去补,两相比较才是最大的漏洞。” 靳夜由衷感佩晏雪明的心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秦孟冬从来不知道他掩饰或是不掩饰,所作所为都在晏雪明精确的计算之下。 “那你带着这两个人做什么?” 晏雪明十分认真地回答:“度假。” 靳夜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带他们来度假?” “我是真心实意地请我最重要的证人来度假放松的。”晏雪明说,“但是既然是我夫人问了,我就回答一句,等我们回程的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靳夜白他一眼:“等于没说。” 晏雪明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安排任何阴谋诡计,就是带他们去大自然的环境里度个假。迪拜的野生动物资源非常丰富,很值得一来。” 可靳夜依然觉得,带着这两个人来度蜜月,怎么看怎么奇怪。 晏雪明补充说:“别想了,放轻松。动保协会在这里有个观察站,这几天我们都会在那里住。但你得有心理准备,虽然迪拜的基础设施世界一流,但与动物相伴,绝对没有所谓的舒适一词。” 靳夜摊了摊手:“事实上,我以为是来打仗的,从未想过舒适。晏雪明,你得知道,我们学化学的,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里,也没有舒适这个词。唯一能让我联想到舒适的,唯有你的家。” 晏雪明精致到苛刻的生活习惯,当时真的令她大开眼界。 这次,轮到晏雪明哑然了,半晌他才找寻到反击的答案:“是物质条件让你感到舒适,还是,我心安处是吾乡?” 靳夜坦然自若地说:“都有。”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令晏雪明有一种恋爱中势均力敌的快乐。他所喜欢的靳夜,也正是这样一个毫不掩饰,毫无伪装的人,她的性格里甚至有时还会有一种弥足珍贵的天真,也正是这种天真,促使她跟随晏雪明的脚步,踏上了这一条追寻真相的独木舟。 晏雪明的安排非常缜密,一下飞机便有当地的向导前来接机。英语是富二代的另一项专业必备技能,对晏雪明来说,他不需要翻译,靳夜同样亦是。 可这对陈复今叔侄来说,就显得有些不安了。 身处一个陌生的语言环境,这本身就是一种紧张的压力。 晏雪明给陈复今叔侄两预定的酒店在沙漠自然保护区附近,这里临近迪拜的野生动物公园,价格昂贵,风景极好。 当他在前台把两人留下,预备扬长而去的时候,陈建国叫住了他。 “晏先生……”陈建国期期艾艾地说,“这里我们怎么玩啊?要不您把向导留给我。” 晏雪明佯作思考,犹豫了许久才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向导留给你们。”他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副卡在我给你的随身包里,如果有任何消费都可以刷我的卡,毕竟这次行程是我的邀请,理应付全责。” 这话说得陈建国这个惯常占小便宜的人都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冤大头吗? 陈建国再蠢也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陈复今的状态已经让他有了警惕之心,跟随晏雪明来到迪拜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已经是他迷惘的一步了,接下来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靳夜不想看到他们这副你来我去的虚伪样子,拉了拉晏雪明的袖子,直截了当地说:“走吧,别废话。” 陈复今的脸色愈加难看,连带着陈建国都像成了打秋风的穷亲戚。 晏雪明强忍着笑意转身、。 第十章 欲扬先抑2 第十章 欲扬先抑2 靳夜若无其事地拉着晏雪明的袖子往前走。 晏雪明懒洋洋地任她牵着,用母语大大方方地说:“很少看到你这么不给人留面子的时候。” 靳夜松了手。 “我给秦孟冬留过面子吗?很抱歉,我不知道面子是什么。” 靳夜对于没有与陈复今居住在一起,并没有表现出有任何的意外,仿佛她天生就知道晏雪明是不愿意与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的。 晏雪明却很想知道原因,于是他侧首问她:“为什么你不问我分道扬镳的原因?” 靳夜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也不想见到他们出现,只要他们现在这样对你有用就行了。” 陈复今于她而言,与一件证物并无区别,哪怕她并不愿自己如此冷血,可面对这样一个导致九条人命无辜丧生的事故参与者,她无法激起任何的共情心理。 能冷眼旁观同胞赴死而无动于衷的,那已经不配被叫做人,也不配被当做正常人来对待。 晏雪明愉快地说:“你对他们的认知非常准确。” 靳夜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晏雪明有些感慨地说:“人擅长撒谎,而动物比人诚实多了。” 他热爱自然,喜爱动物,能够枕着流淌的溪流声入睡,能够走过云雾缭绕的丛山峻岭,于他而言才是最向往的生活。因为面对自然,他听不到谎言,也看不到虚伪,大自然若想摧毁杀死一个人,只有简单和粗暴,没有掩饰和躲藏。而它若善待一个人,亦是格外的温柔与多情。 面对晏雪明的感性,靳夜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你是什么?” “我不是……”晏雪明回过神来,在一秒的呆滞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是。” 靳夜如胜利者般微微一笑:“人类是哺乳动物,所以笼统地说,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那样诚实。晏雪明,你不仅需要好好学习化学,还该温习一下生物。我的丈夫要是一个文盲的话,那挺丢人的。” 然而晏雪明在这一段嘲讽中只听到了一个词:我的丈夫。 这个词让他感到整个身心都愉悦起来,连同一切的不快都抛之脑后。 有时候恋爱的魔力就在于,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捕风捉影都能在内心无限放大成狂欢的喜悦。 晏雪明的步子轻快起来,他说:“没关系,只要是你的丈夫就可以了。” 靳夜抿了抿唇笑,无可奈何地说:“走吧,你的蜜月旅行。” 迪拜地处沙漠区,而沙漠并非所有人印象中的死亡之地,相反,沙漠中的野生动物数量可多达一百多种。 晏雪明便带着靳夜去了临近迪拜野生动物公园的一个生态研究站,这里有世界各地前来的生态环境爱好者、动物保护爱好者,也有来自中国的学会工作人员。 “我们主要还是在马蒙保护区。”这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有着同晏雪明相似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以及生命的朝气。 靳夜向他伸出手,礼貌地问好:“你好,我是靳夜。” “冯南。”对方很快自报家门,“我也是上周刚回迪拜。” 靳夜知道他的名字,曾经在不久之前于晏雪明口中听到过。 “那只华北豹的幼崽……有点遗憾。”她试图找了一个共同话题,“希望总会再有的。” 冯南一下子笑了,这笑意在瞬间显得熟稔许多。 “我们做这行的,固然会感到心痛,但是对此不敢有奢求,只是希望凭借每个人一点微薄的能量,能够潜移默化地改善濒危物种的未来。” 在这个庞大而无情的自然面前,每一个生命的弱小都一览无余。而化学作为一项人类的工程,在过往对自然亦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可与之并行的是,亦创造了无限的潜力和无法估量的价值。 身为一个化学家,靳夜面对冯南的心情,一如当初面对晏雪明。 她对世界抱有爱,可却未必有这样宽阔的大爱。 晏雪明的手搭在她的肩上,顺口就着冯南的话接了下去:“这次看得到瞪羚吗?” 冯南说:“应该可以,不过你知道的,它们很有领土意识。” “我知道。” 靳夜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一种非常优雅的羚羊。”晏雪明笑了笑,“在阿拉伯其他沙漠地区已经灭绝。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 “优雅也可以用来形容动物吗?” “当然,还有‘迷人’。”晏雪明又很有求生欲地加了一句,“不过相比我的妻子,它们都要相形见绌。” 这是对应靳夜先前的“我的丈夫”。 西方人对于感情的表达都趋向于直率和坦诚,久居于迪拜的冯南并未觉得晏雪明肉麻,相反他只是对能得到晏雪明青睐的靳夜格外好奇。 冯南含笑看了看晏雪明,又看了看靳夜,向着晏雪明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第十章 欲扬先抑3 第十章 欲扬先抑3 迪拜的酒店基础设施都极好,哪怕仅仅只是踏进登记的前台大厅,都要为这金碧辉煌而目眩神迷。而此刻在工作站,简约的黑白二色将空间切割得恰到好处,每个房间不过方寸大小,靳夜与晏雪明有幸分享了站内唯一的一间双人房间,也至多只有正常旅馆房间二分之一的大小。厨房、浴室、书房都是公用的,干净、简单却不显得陈旧。 相比陈复今叔侄居住的豪华酒店,还是这里的简洁深得靳夜之心。 “明天我们去看看瞪羚,来了这里不去看一眼稀有绝种动物,那会很遗憾。”晏雪明打开背包整理行李,一一摆好衣物和洗漱用品,有条不紊地安排行程,“然后我带你去沙漠里住几天,等到最后一天的时候我们去市中心购物,没有带奢侈品回去不足以令我爸信服我们是来度蜜月的。” “……”靳夜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爸的概念里,男人就该带女人买买买。” 靳夜突然心情复杂了下:“然而你刚才把卡给了两个男人。” “……” 晏雪明猛然语塞,啼笑皆非地看了靳夜一眼:“怎么,吃醋?” 他半个身体向前倾了倾,靳夜忍不住推了他一把,说:“吃哪门子的醋。” 她有些羞涩的表情可爱极了。 晏雪明转过身,伸手抬起靳夜的下颚,低头亲了一下她柔软的嘴唇,随即飞快地离开。 靳夜整个人僵住了。 在晏雪明的嘴唇离开后,至少有十秒的时间,她都是傻傻地看着他不说话。 突袭的效果显然很好,不,是好到出奇。 晏雪明笑着说:“你这个表情是在邀请我再来一次吗?” 靳夜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巴,随即反应过来,瞪了她一眼,只是这瞪的气势委实太弱,丝毫没有威吓的力道。 晏雪明揉了揉她的头发,愉快的笑声自靳夜头顶传来。 “好啦,我知道一天只能吃一次糖,我会好好珍惜的。” 一天吃一次糖是什么? 靳夜懵懵懂懂地再度挥开这只撩拨她心弦的手。 门外传来冯南喊他们用晚餐的声音,晏雪明起身拉开门,与他低语了几句,复又返回了房间。 “去吃晚饭吗?”靳夜翻开迪拜地图的手顿了顿。 “不去。”晏雪明说,“我请他帮忙送到房间里来,我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 “什么准备工作?” 晏雪明用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在我的脑子里。” 靳夜有些不悦:“你每次都把事情存在你的脑子里,我看不到,像是盲人摸象。” 晏雪明饶有兴趣地问她:“那你平时重要的实验记录都是用纸和笔做的见证吗?” “当然。”靳夜没有迟疑地回答,“实验数据的繁琐远超想象,就算我能记住关键的几组数据,也绝不可能对每个实验的结果倒背如流。” “我做动物观察的时候,同你是一样的。”晏雪明如是说,“但我们现在所进行的事,只能存在脑子里,纸笔都是有痕迹的,唯有思想是伴随生死只属于个人,没有人能夺走,也没有人能窥探。” 靳夜皱眉,她并不认同晏雪明的观点。 “只要足够了解,就能窥探。” 晏雪明莞尔:“那是对你,我不曾防备。”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形容,解释说,“你小时候有看过哈利波特吗?有一种魔法叫做大脑封闭术。” “你想说你也是魔法师吗?” 晏雪明摇头:“并不是的,我只是想说,封闭内心是可以通过练习的,为什么有些罪犯即便是测谎仪也测试不出证词的真伪,只要内心足够强大,没有任何人可以窥探。” 靳夜渐渐领会他的意思,说:“你的意思还是在说,我的表演需要修饰?” 晏雪明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笑起来温暖且干净,说:“这么艰难的事,我来做就可以了。我只是向你说明,为什么我要隐瞒你,你是个不喜欢掩饰也不喜欢说谎的人,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一件事故而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模样。我只想你像原来那样,率直又坦诚地活着,做你想做的事,说你想说的话,不需要小心翼翼,不需要勾心斗角,前路披荆斩棘,我替你踏平了。” 他不是想要隐瞒,而是格外珍惜靳夜性格里那些天真与善良的部分。人生的路还很长,而眼前的事或许只是命运里转瞬即过的一瞥,他的生命已然因此而剧烈转折,便不愿心爱的姑娘再受更多的磋磨。 第十章 欲扬先抑4 第十章 欲扬先抑4 靳夜慢慢挣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晏雪明,你错了。这是你的善意,却不是我要的善意。” 她与晏雪明靠得极近,这一点距离令她清晰地看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可他的神情却是没有变的,依然带着温柔且干净的笑意。 他在靳夜面前,甚至永远是微笑的。 她知道这一份心意的可贵,也知道若有一句话说错便会伤了他的心。于是,作为一个向来直来直去的工科生,靳夜第一次斟酌了自己的词汇。 “这个事故对我来说,所造成的直接影响远胜于你,我不愿身在局中却只是一个废人。我既然选择了与你同行,就已经抛弃了原有的原则。”她伸出双手捧住晏雪明的脸颊,认真地说,“我珍惜你的善意,但是你也要尊重我的决心。” 她忽地一笑:“我在努力进步,你看得到吗?” 靳夜是很少笑的,多数情况下,她一张秀丽的面庞上多数都是冷冷清清的疏离,或是毫无表情。而此时,她笑起来仿佛是冰雪初融,令晏雪明刹那间几乎要将所有不快都遗忘了。 她的眼睛也很清澈,不同于晏雪明的温情脉脉,靳夜的眼神里有一种平和且坚定的力量,那种清澈如同一望无际的冰面,看上去平静安宁,内里却坚硬至极。 晏雪明微扯了下嘴角:“有个句话,很像我对你的期望。” “什么?” 晏雪明娓娓地念出来:“你当温柔,且有力量。” 他的声音同样温柔、有力,像是初春的风,虽然轻柔却有吹过野草带来新生的力量。 靳夜失笑:“我不温柔。” 晏雪明握住她的手,轻轻按压在她的心口,低声说:“不,你的温柔在心里,你的心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地方。” 靳夜“噗嗤”一笑:“那你说的应该是胸。” “……”晏雪明条件反射地飞快抽回了手,“什,什么……” 他难得地有些狼狈,耳朵尖都慢慢腾起了嫣红。 靳夜抿了抿唇:“你们学兽医的,不该有一点医学的专业素养吗?这么紧张?” 晏雪明强调:“那是对动物。”他又想到了靳夜的“人是哺乳动物”的解说,马上补充说,“除了人以外的动物,除了你以外的人。” 她是他坚硬盔甲下唯一的软肋,也是风雪过后唯一的停泊之处。 靳夜微微低下头,伸手撩了下耳朵边的头发。 这个小动作自然又坦然,正如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发现,不管是什么关系,只要足够坦然,任何变化都足以接受。”靳夜淡淡地说,“就比如现在,我已经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并且正在毫无知觉地融入。” “什么身份?” 靳夜停顿了一下,说:“结婚证上的身份,你的妻子。” 晏雪明听到这个词,几乎感到自己心跳都停顿了一拍。 他苦笑:“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怀疑自己在做梦。” 靳夜说:“我只是说,接受了这个身份,其他的,你自行体会。”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晏雪明笑,“你让我完全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做计划。” 他拉开门,愉快地说:“你等着,我要出去一下,等我回来。” 靳夜还来不及阻止,晏雪明已经快步走了出去,步伐轻快,大步流星,从背影里都能流露出一种喜气洋洋来。 靳夜好气又好笑,但她从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只是将晏雪明留下的笔记拾起,平心静气地看了起来。 晏雪明的字迹很漂亮,同他的人一样有一种流风回雪的飘逸。晏雪明与晏雪平兄弟两的字相差很大,晏雪平讲究中规中矩,而晏雪明则随性自在。在初次见到晏雪明的时候,靳夜还会习惯性地在他身上寻找晏雪平的影子,而现在,她愈加发现,这对同胞兄弟之间所存在的无法忽视的差别。 这世上没有另一个晏雪平,而同样的,也没有另一个晏雪明。 翻着翻着,靳夜从笔记的中页抽出了一张树叶形的书签,叶脉分明,颜色黄绿,看上去已经有些时间了。 她捏了捏叶柄,却没有在页面上找到有书签制作的痕迹。 这明明只是一张普通的书签,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总觉得仿佛异常熟悉,熟悉到甚至有什么东西就在喉舌之间呼之欲出。 到底是什么呢? 靳夜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这片叶子,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想:如果此时此刻晏雪明刚巧在就好了。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1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1 “眼熟吗?当然眼熟。” 晏雪明修长的手指捏住叶脉的长柄,微微地转了一下。 “我哥的书房里有一整套,他说是从伯克利带回来的。”晏雪明问靳夜,“你见过这个树叶吗?” 靳夜迟疑了一下:“我……不太关注这些。” 她仿佛从未认真关注过她的母校,那些一草一木,一花一世界。在她心目中,引以为傲的师兄晏雪平一直是个同她一样醉心科研、沉浸学海的青年,而奇妙的是,在晏雪明的记忆里,他却是个对世界抱以关注和温情的大哥。 “我哥说过,在他住的宿舍外,有一片枫叶林,清晨时分会有小松鼠去叩他的窗,讨要吃食。他有时给一颗放学路上捡来的松果,有时给几粒国内带过去的恰恰瓜子,都很受欢迎。” 晏雪明微微带着笑,语气里含着骄矜:“我们一母同胞,对待动物和自然的爱都是一样的。” 只是晏雪平没有选择人生的机会,而他作为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弟弟,享受了二十年随心所欲的生活。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他知道晏雪平的生命即将终止在两年前的那一刻,他宁愿与兄长交换人生。 靳夜听到这些的心情有些复杂,她似乎未曾了解过这个曾经在她唯有科研的生命里占据了重要地位的男人。 晏雪平温和、严谨,遇事向来从容不迫,而令靳夜最为钦佩的是,他对实验的掌控能力。每一个步骤、工具都被精确定位得一丝不苟,就像是每一项结果都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他做实验的时候,更像是在做一件艺术品,专注、认真,闪闪发光。 靳夜过去所迷恋的,便是这样的晏雪平。 她跟随他的步伐,一步步从伯克利走到秋华集团首席设计师的地位,却从未想过,会因为这座人生灯塔的熄灭而跌落谷底。 靳夜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晏雪明手里的叶脉书签,她缓缓问:“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水杉。”晏雪明反复看了许久,“水杉在美国境内很普遍,易成活,长速快,很适合美国人的价值观。” 这样一枚叶脉书签,实在没有什么格外特别的,唯一的特别大约在于,这是晏雪平遗留下的东西。 靳夜抿唇思索片刻,才说:“不管你信不信,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师兄的东西。”她整理了思路,“你说得很有逻辑,也没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伯克利没有那样大的枫叶林,至于松鼠?我没有观察过。但我知道,我们最常住的地方是实验楼,不是宿舍。” 她的眉头蹙得厉害,仿佛在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总觉得,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晏师兄。” 晏雪明忍不住笑了:“难道还有第二个吗?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性情,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你眼中的我,和旁人眼中的我,会一样吗?” 靳夜张口想说自己不是旁人,可她又怕会伤到晏雪明。晏雪平学习生涯里至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与她一同度过的,她与晏雪平从来不是陌生人,相反地,更多时候他们会聊一些人生观、世界观。 “我有一个猜测。”靳夜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枚对戒的主人?” 晏雪明的反应非常快:“你是说,这书签是我哥的心上人送给他的?那他没必要对我说谎。”他忽然倒吸一口气,“难道我哥是求而不得?那去哪里才找得到这个人?或许只是萍水相逢的随手一赠?不对,萍水相逢不会想到去买戒指。” “我们假设,有这样一个心上人存在。那么,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何我毫不知情?”靳夜沉吟,“我并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我必须说,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工作以后,我和晏师兄的交集,并不足以使他隐瞒这么重要的个人信息。我更疑惑的是,恋爱中的状态,家人也应当有所察觉。” “未必,我哥哥他……是个非常克制的人。”晏雪明说,“他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那绝对可以做到。” “那只有一个可能。” “除非,这个对象的地位很尴尬。” 地位尴尬,又能隐瞒得天衣无缝……这样的人选实在很有限。 靳夜猛然间抬起头,喃喃说:“晏雪明,我想到了一个人。” 晏雪明挑眉:“这么巧,我也想到了一个人。” “你说。”靳夜努了努嘴,“我也说。” 两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地说:“程少音?”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2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2 自最开始的震惊之后,靳夜冷静下来。 说出程少音的名字,几乎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可此刻静下心来,却有一种心脏跳脱的陌生感。 “为什么?”她问晏雪明。 晏雪明笑了笑:“直觉。你呢?” “直觉。” 靳夜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事实上,她连关键的地方都没有想好,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个名字。 靳夜始终在思考,如晏雪明所说,如果程少音在爆炸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为什么会参与其中?仅仅凭借她与朱阳的恋人关系?不,那时候她和朱阳还素不相识。 两年前,作为靳夜闺蜜的程少音并不具备参与事故的前因后果,可如果加上晏雪平呢? “我不明白。”靳夜的眉头紧紧锁着,“如果晏师兄喜欢少音,那她没有必要明知即将有爆炸发生却瞒而不报。可直觉告诉我,如果晏师兄有喜欢的女孩儿,很可能就是她。” 晏雪明沉吟片刻,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可能在无意中就充当了帮凶。” 靳夜感到极其意外,问:“你的意思是,少音事实上只是被人当做了棋子?” 晏雪明先前的想法分明是将程少音作为同伙人看待,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质疑、试探甚至漠视。 可此刻,他却说,程少音对此一无所知? 听到靳夜惊讶的反问,晏雪明长长地抒出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样有很多疑问。我们一个一个说。” 说着他拉过椅子坐下来,抽出笔记本里的白纸,开始做简单的勾画。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爆炸案是朱阳为了扳倒秦孟冬所制造的意外,但因为过程的不可控而酿成大祸。那么,现在是朱阳未婚妻,而过去很可能是我哥心上人的程少音,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按照常规思维,她很有可能是为了成全朱阳而牺牲我哥哥,但是我哥不是一个为了一厢情愿就会买对戒的人,既然能够谈婚论嫁,感情一定很深,所以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这是她的复仇呢?” 晏雪明的笔顿了顿,而后说了第二点。 “但这与她其他的行为又是相悖的。如你所说,程少音并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既然你们是闺蜜,我哥哥并不喜欢你,她为什么不对你直言事实?这世间最大的善意不是隐瞒,而是坦白,难道他们不准备结婚公布吗?我哥哥死后,她悲伤过、痛苦过吗?这很矛盾。” 靳夜的内心五味杂陈。 在晏雪明的描述中,她记忆里那个活泼明媚的程少音早已面目全非。 她有点难过。 甚至有些失望。 在最初晏雪明提出程少音的时候,她抗拒过,却也接受了。在机场里拥抱她的那个女孩子,看起来依然爽朗大方,嬉笑娇嗔,但她分明感受到,当程少音在晚宴上挽着朱阳的手款款而来之时,那双明亮眼睛里,已经不一样了。 那不再是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攥住她的手奋勇狂奔的少女,亦不是那个目光凶悍向着企图伤害靳夜的人怒目而视的好朋友。当她经过两年的光阴,眼神里的无惧无畏不复存在的时候,靳夜才恍然发现时光留下的痕迹。 “我不在乎她在感情上对我隐瞒了什么,无论她和晏师兄是什么关系,隐瞒我的任何理由我都可以接受。”靳夜慢慢垂下眼帘,“我只想知道,她究竟对那天晚上会发生爆炸到底知不知情?她是不是故意把我叫走而把晏师兄留在那里?” “想知道?”晏雪明把靳夜的手机从桌边推到她面前,“那就去问。” 靳夜讶然,说:“直接问?” “直接问。” 晏雪明神态自若地说:“古人说,快刀斩乱麻。我们已经揣测了她这么久,不如直接去问。” “她会告诉我吗?”靳夜的语气有些迟疑,亦有近乡情怯。 晏雪明说:“只要她愿意开口。因为无论她告诉你的是否属实,只要她开口,就会有破绽。哪怕是谎言,也会有蛛丝马迹。” 靳夜的神色有些黯然,说:“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相信我,她也没有。”晏雪明解锁手机,将它放在靳夜手心里,“你想好了,就拨出去。” 靳夜捏着手机没说话。 晏雪明试探性地问:“或者我来?” “不。”靳夜断然拒绝,“我来问。” 她凝视着空气里一个虚无的焦点许久,才滑开手机屏幕锁,拨出了程少音的电话。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3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3 “亭亭?”程少音接到靳夜的电话,声音显得极高兴,“你在哪儿?晚上来吃饭吗?” “不……”靳夜迟疑地拒绝,“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你问。”程少音爽快地回答。 她的毫不犹豫与落落大方,令靳夜心中隐隐不安,坐在对面的晏雪明却平静依旧,只是对靳夜点点头,示意她继续问下去。 晏雪明的手中握着一支细长的录音笔,红色的光明明灭灭,昭示着正在被使用的命运。 靳夜盯着这灯光,手心里微微汗湿。 “你还记得两年前爆炸发生那天,你举办的生日宴吗?” 她一句问话出口,只觉得自己比电话那端的程少音紧张。 程少音微微一怔,说:“当然记得。”在短暂的停顿之后,靳夜听到那一头程少音压低声音说了句“我离开一下”,几声高跟鞋走路声之后,她才说:“亭亭,你是想起什么来了吗?你尽管问,我但凡知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天你刚回国就办生日宴,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靳夜唯恐程少音将之理解为怀疑,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有谁知道这特殊意义吗?” 程少音并没有多疑,只是沉吟片刻说:“亭亭,我知道你现在在怀疑朱阳,对吗?但在当时,我确实还不认识他,他也不可能知道我恰好那天会突发奇想过生日。我……”她的语气微微有些颤抖,“我很抱歉把你提前叫走,让晏雪平遇到这样的事故,但你得知道,对我来说,他死在那里,总好过你死在那里,对吗?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我有时候不知道该感恩上天对你的幸运,还是该遗憾它对晏雪平的不曾垂怜。” 靳夜沉默了。 程少音急切地说:“我知道这么想很自私,我不愿意我身边的人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当时的你是这样,现在的朱阳也是这样。” “我并没有觉得你自私,这是人之常情。”靳夜说得有些艰难,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程少音突如其来的忏悔。 晏雪明提笔刷刷写了几句,然后将纸递到她面前。 ——让她直接回答问题。 靳夜照做,说:“少音,你回想一下好吗?为什么那一天办生日会?有谁会知道原因?你以前每年生日都留在洛杉矶的。” 程少音为靳夜的锲而不舍感到有一丝意外,她敏锐地问:“亭亭,你身边是不是有别人?” “没有。” 程少音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其实我记得也不太清楚,当时和妈妈有分歧,就想回国散散心,反正要生日了,就办个生日会找朋友聚一聚。这种即兴的事,哪会有人想到?要不就是我订餐厅时,餐馆的服务员知道。” 靳夜看着晏雪明,晏雪明复又在纸上写字。 ——几号订的餐馆? “那你是几号订的餐馆?” 程少音听到这个问题,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着说:“我是6月8号的生日,既然是临时起意,当然是当天订的。” ——你还记得餐馆吗? 这一句是晏雪明问的靳夜。 靳夜点点头。 她不敢长时间地在电话里静默,于是,她将词汇斟酌了又斟酌,才飞快地问:“少音,如果你知道晏师兄喜欢你,你会怎么样?” 程少音呼吸一窒,罕见地安静下去,随后淡淡地反问:“不会怎么样,因为你喜欢他。” 靳夜抿了抿唇,问:“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也喜欢他,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亭亭,我不喜欢这样的如果,我也没法回答这样的如果。”程少音干脆地说,“我听你的这个问题,意思是晏师兄果真喜欢我?凭什么这么说?我想知道原因。不管是不是真的,我想这都让你难过了。我不想有任何芥蒂在你我之间,所以,我要知道为什么?” 程少音在靳夜的疑问下,毫不犹豫地反客为主,直接追问。 靳夜下意识地看向晏雪明。 他早已写好了问题,送至她眼前,笑而不语。 ——问她戒指戴几号,告诉他我哥有个戒指刻着她名字。 半真半假,是晏雪明套话的一贯作风。 “雪明在家里找到对戒中的一个,上面有你的名字,我想那也可能是你的尺寸。”靳夜沉心静气地说了谎话,“所以,我想求一个答案。” 程少音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松了一口气。 靳夜无疑是在说,她在为自己过去的感情归属求一个答案,而不是为了爆炸事故。这比被好友怀疑更容易令人接受。 程少音几番犹豫,才开口说:“他确实和我提起过,但是我没有接受。” “可是戒指……” 不待靳夜说完,程少音就打断了她。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内敛的晏雪平会拿着戒指来追求我,我珍视你,胜过他,所以我拒绝了。”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4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4 至此,靳夜才慢慢品出几分怪异来。 事实上,程少音并不需要从接电话伊始便强调靳夜对于自己的重要性,是她先提到的晏雪明,甚至能说出“他死在那里,总好过你死在那里”这样的话。靳夜扪心自问,对于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她是无法这样绝情的,更何况是为了剖白自己而主动提及。 靳夜缓缓抬头,与晏雪明静静平视。 她终于知道了时隔两年后程少音令她感到不适的原因了,这位曾经以赤诚之心待她的好友,如今捧出的不再是那颗真心,而是一遍又一遍的话语。 那只毫不犹豫牵住她的手,最终化成了一句虚无苍白的“我珍视你”。 甚至这珍视如此前后矛盾。 程少音珍视她,却在她新婚丈夫面前屡次提及过往心上人。 程少音珍视她,却成为她涉案当事人的未婚妻并旁若无人地介绍。 程少音珍视她,却能在她质问时说出期盼她心上人去死的残忍话语,而这个心上人,默默地爱着自己。 …… 这样的珍视令她感到胆寒,亦失望。 正如晏雪明在见到程少音的第一面就说过的,“只要她真的足够关心你,就不会主动公开揭你的伤疤。大大小小,任何一道,都不会。” 这一刻,靳夜读懂了晏雪明清澈洞察的眼神,以及一丝隐约的抱歉。 她垂下眼帘,一字一句斟酌着说:“少音,我只希望你从来没有后悔。” 电话那一头,报以长久的沉默,以及平稳的呼吸声。 靳夜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没等晏雪明说话,靳夜就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要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有。” 晏雪明轻声说。 “那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靳夜说。 晏雪明娓娓说:“是心疼。” 这种情绪自两年前第一次在视频里见到狼狈的靳夜开始,就萦绕在晏雪明的心间,他在爱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的同时,亦用心牵动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靳夜的手指微微颤了颤,而后放了下来。 她不愿直视晏雪明的双眼,只是侧首轻声说:“我和你一样,有着强烈的自尊心,我不愿意受人同情,也没有习惯被人心疼。你是第一个。” 晏雪明竟然十分愉快,他凑过去贴在她的面颊边,吐着气说:“也是最后一个。” ——你只能被我心疼,也只能被我同情。 ——爱是我唯一的软肋,也将是你唯一的软肋。 靳夜只感到胸腔内仿佛空空的失了重量,脑海被陌生的惊慌或是失措填满,这是她过去面对晏雪平时所不曾有的,全然陌生的情愫。 “晏雪明。”她轻轻喊了一声,仿佛叹息似地说,“人性,真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我之前说的,并不全是正确的。”晏雪明笑了笑,“没有哪一种动物真正单纯,所有的生灵都是向着生存而进化,从而衍生出不应当有的欲望。只不过野生动物仍然在为如何存活而挣扎,人类却在千百万年的进化中衣食无忧。生存的战争从来都是简单粗暴的,只有当没有了生死存亡的顾虑后,才会因为贪婪而产生尔虞我诈的倾轧。” 靳夜静默不语。 晏雪明说:“便只说程少音,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会是你的朋友,或是我哥的心上人。这样来看,你的疑问就迎刃而解。爱她的人,是她闺蜜的心上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尴尬且为难的事?可相比谈论感情归属,她却更害怕你质问她爆炸案,为什么?” 他此刻的笑带着淡淡的冷,仿佛凝了一层霜。 “程少音的生日是六月八日,她当时的航班是六月八日下午三点五十分到达,可是餐馆是六月五日预订,起初预订时是情侣包厢,六月六日上午更改为十六个人的大包厢。我恰好是这家餐厅的高级会员,这个问题我在找到你之前就已经查问清楚了。” “毫无疑问,她说谎了。所以她宁愿你问的是感情纠葛,而不是爆炸细节。这只能说明,就算她不是参与者,至少也是知情人。” 靳夜的心情并不愉快,可她本来就对程少音失去了期待,亦没有最初那般震惊。 她只是觉得索然无味。 原本便疏于人情,唯一珍惜的就是与程少音多年的友谊,然而如今这份情谊也渐渐变质成了虚情假意。 “那只能说明,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靳夜说,“实质上依然没有进展。” “她先提到了我哥,并且强调你比他重要。”晏雪明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以及她最后的沉默都证明,他们是一对恋人,而不是一厢情愿。” 那么此时此刻,身在朱阳身边的程少音,到底抱有什么样的目的? 她是盟友还是敌人?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5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5 迪拜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确实不俗。 在晏雪明的指引下,靳夜第一次看到了可以用“优雅”、“迷人”这些词汇来形容的瞪羚。动物的灵性都是相通的,当这个濒临灭绝的优雅羚羊用她细长的小腿在沙漠的腹地之中跃然奔跑时,靳夜由衷体会到了晏雪明所说的那种奇妙的共鸣。 “没有哪一种动物真正单纯,所有的生灵都是向着生存而进化,从而衍生出不应当有的欲望。只不过野生动物仍然在为如何存活而挣扎,人类却在千百万年的进化中衣食无忧。” 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生存同样是一桩难题。 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坐拥的不仅仅是食物与财务,还有与日俱增的智慧及武力。摧毁他人的生命变得那样轻易,而逃脱的方式也变得那样繁多,付出代价的人却寥寥无几。 在某种程度上说,作为一个只求生存的物种,或许能生活得更单纯简单一些。 靳夜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我有时候真羡慕它们。”她说。 “那晚上我们去沙漠里住,让你体验一下保护物种的生活。” 晏雪明背着一个极大的行囊,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方向。 “安全吗?”靳夜狐疑地问,“有水喝吗?” 晏雪明被她的问题惊到,随即笑着反问:“那你认为瞪羚会被渴死吗?” 大约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靳夜的耳朵尖有些微红,闭着嘴不说话了。 晏雪明说:“你放心,跟着我,安全得很。” 然而事实上,靳夜跟着晏雪明走,没有哪一次是真正安全的。 在国内,她跟着他遇见了尾随的车,而在迪拜,她真正见识到了大自然的威压。 这一次,他们遇到的并非心怀不轨的人类,而是——沙尘暴。 从进到沙漠不久之后,晏雪明就第一次发现了诡谲天气的迹象。沙漠里的风很大,走过的时候隐约有沙砾刮过的微痛感。 “这里可能有沙尘暴。”晏雪明沉吟,“迪拜地处热带沙漠,有沙尘暴很正常,但这里的沙尘暴通常不会形成灾害。或者我们改天再来?” 靳夜对任何可能造成生命财产安全的自然景象都敬而远之,甚至于她对夜宿沙漠也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当即点头同意了。 然而或许是她从未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这一次的小型沙尘暴来得格外的快,车还未开出沙漠,天已然黑了。 晏雪明把车停下了。 他打开车门,抬头望了望不远处诡谲莫测的天空和大风,神情有几分凝重。 荒漠上的风沙格外肆虐,尤其是在热带沙漠。 如果天气够好,坐在这个位置,就能望见不远处的一片防沙林,拔地而起的树林在这片土地上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逐渐壮大,像是不老不死的生命,用枝叶延续着脉脉向上的信仰。 然而在此刻,这里的风声却更像呼啸而过的魔鬼。 “下车。” 晏雪明一边说,一边对靳夜比了个手势。 靳夜没有多问,动作麻利地下了车。一下车,晏雪明就把防风衣往她头上套下来。靳夜转过头,刚想整理防风衣的帽子,迎面一阵飞沙扑到眼前。 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粒粒尘沙打在面颊上,甚至连合上的眼皮也感觉到了细微的疼痛,像是长长的枝条打在身上,又像是实验室里咕咚咕咚冒泡的液体灼伤了手指。 靳夜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这一刻,她没有恐惧之心,反而对大自然的奇观由衷地好奇,哪怕这奇观可能带来致命的危机。 沙砾扑在她身后猎猎飞扬的防风衣上,扑在她露出的白皙手掌上,扑在她细长的眉睫和拂动的刘海上。 “晏雪明。” 她忽然扭头喊了一声。 冷不丁呛了一嘴的沙子。 晏雪明瞪她一眼,还是艰难地腾出一只手轻拍了拍她的背。 靳夜试图再说什么,晏雪明径直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清凌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晏雪明与之对视了十秒,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揽住她,打开车门,万分艰难地在风声呼啸中把两个人重新塞回了车厢。 “你要说什么?”晏雪明长长地喘了口气,不待她开口就指了指车顶,“我告诉你啊,这沙尘暴要是小型的还好,如果是大型的,这车被卷起来,我们都要完。你现在是用生命在说话,懂吗?” 靳夜说:“我懂。” 她有些按捺不住地按下他比划的手,认认真真地说:“晏雪明,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我懂你当时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了。” 晏雪明微怔:“我说的什么话?” 他说的什么话,能让靳夜在生死之间怀揣着兴奋和执着也要告诉他“她懂了”? “人类社会能够发展前行,需要一个健全稳定的生态系统作为基础。假如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有洁净的水源和纯净的空气,那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吗?如果没有问题,就不需要解决问题。” 靳夜说完甚至还微微一笑。 晏雪明沉默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这个字面意思应该很好懂?” 靳夜看了看他:“你是不是不能理解我突然说这个?” “确实。” 晏雪明面对她,一向非常老实。 靳夜撑住车门固定住自己,抿了抿唇,说:“你知道,我一向不是什么情感丰沛的人。甚至于对于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我都没能抱有博爱之心。但是就在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人和这些动物并没有区别,在大自然的风暴之下,依旧脆弱到不堪一击。” 她忽然就懂了,晏雪明那一颗对世界生命的热爱之心。 在除了共同面对晏雪平的死亡以外,她和晏雪明之间有了第二个心与心靠近的地方。 这对她来说,是比生死更重要的认知。 “你什么时候……这么感性了?”晏雪明忽然失笑。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电梯里冷静却又近乎失控地喊着:“放开我。” 她孤独又冷清,执着又理性,可是这一刻,她竟在跟他谈“爱”。 “如果我们今天要葬生在这里,那我会为没能见过更多的美好而无比悲伤。”靳夜的声音夹杂的风声呼啸里,有一种微妙的平静,“我要感谢你,让我在人生噩梦般的两年后,还能见到世界的美好。” ——还能让我对这个世界重新燃起热爱。 晏雪明清净的瞳仁亮得惊心动魄,他握住她的手,在颠簸中用力将她拉到胸前,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了她。 靳夜被迫在他的臂弯里仰起头,下颌却仿佛恰到好处地契合在他的肩膀。她分明感觉到,有一丝微弱却缱绻的温柔,在她的四肢百骸中辗转。 在暴风之间,在车辆摇晃如同巨浪中的船只的时刻,晏雪明并不想再去思考生和死,哪怕有一刻,他甚至感到就算死在这里也无甚遗憾。 原来临死之前的感受,是这样复杂。 虽有遗憾,却不懊恼。 虽有不甘,却不恐慌。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6 第十一章 渐入佳境6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的摇晃幅度渐渐有了变小的趋势。 靳夜忙挣脱晏雪明的怀抱,无限惊喜地说:“风小了。” 晏雪明的衣衫背后全是汗,湿漉漉地贴在背心上,他松开极其用力的双手,扶住车门,缓缓向着座位上靠去,长长地抒出一口气。 “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件事。”晏雪明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 靳夜扭头看他。 他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着,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却格外放松,在风暴过后有一种懒洋洋的舒适。 晏雪明没说话。 靳夜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喂。” 晏雪明一动不动地躺着,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靳夜的急切。 这是他的有恃无恐。 过去晏雪明耍无赖,那从来都是向着别人。 对着靳夜,如此明晃晃地大摇大摆,算得上是第一次。 靳夜只觉得好笑。 他收起了仿佛是豹子的利爪,哪怕是在近乎虚脱的沙尘暴之后,懒洋洋地向她昭示着自己的底气十足。 “晏雪明。”靳夜喊了他一声,“我想知道,在你跟你父亲谈判的时候,也是这样无耻吗?”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被猛地往下一拉。 晏雪明躺在后车座上,手上稍稍用力一扯,靳夜就扑在了他的胸口。 “嘶……” 靳夜的手肘正磕在他的软肋上。 晏雪明呲牙咧嘴地笑:“你觉得我和我父亲谈判,会像和我老婆谈判一样吗?我的天,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吗?” 靳夜揪住他的衣领:“不要转移话题,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按照通常的导游行程,陈复今叔侄两个应当也经历了一次沙尘暴吧。”晏雪明微微笑着看她,神情平常得仿佛在述说今日天气,“我很想采访一下,他此时此刻的感受。” 靳夜撑在晏雪明胸口的手微微一顿。 “你不是说没有特殊的安排吗?” “不特殊,正常的旅行路线。”晏雪明悠悠地说,“看起来像是老天都在帮我。” 靳夜不解其意:“帮你下一道雷劈死他?不,这个沙尘暴不至于能杀死他。” 晏雪明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心情愉快地说:“不需要杀死他。” 靳夜打掉了他的手,目光泠泠地瞪视着晏雪明。 他只得举起双手,笑嘻嘻地说:“夫人,你听说过一个成语叫做向死而生吗?” 靳夜微怔。 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往往会激发出更多的情愫。恐惧、遗憾、绝望、失落……最多的会是什么呢? 她不无讽刺地说:“我只希望他不会在临死前看到冤魂索命。” 晏雪明笑了:“我们要讲科学。” “你的逻辑有问题。” 靳夜如是评价。 科学是什么?人心从来不可能用科学来衡量。这是客观与主观的天壤之别。 如果科学能用以施加报应,那真凶恐怕早就横死街头了。 “别太较真。”晏雪明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大科学家。” 靳夜莞尔,整个人的气息随之松懈下来。 “那就去听听他科学的忏悔吧。”靳夜说,“确切地说,我希望能听到的,是忏悔。” 晏雪明挑了挑眉,没说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往往便是意见相悖——晏雪明甚少当面反驳靳夜的观点,这是对一种对她的独有的温柔对待。 但有时候,靳夜更希望他能说出口,哪怕一个字也好。 大多数时候,靳夜都感觉到他与自己的想法分歧。晏雪明不认为陈复今会忏悔?为什么?他对陈复今的了解必定比自己要深入得多。事实上不单单是陈复今,晏雪明对人心的掌控远在她之上。 他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富二代,父母从未给予压力,兄长自幼宠爱他,这个年轻人原本该是一张白纸,一轮旭日,甚至是一汪清水。他或许一生都会在这些光芒下醉心他的动物保护事业,不可能窥见人性的黑暗,而现在,他比谁都擅长揣摩别人的内心,尤其是内心里的黑暗。 两年多的追寻恐怕不可能会使人有如此大的改变,是否还发生过其他的事令他与过去截然不同? 当她将疑惑的目光落在晏雪明身上时,却冷不防为自己此刻的想法悚然一惊。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出了对所有人的怀疑之心,哪怕是晏雪明。 晏雪明在这样的目光下抬起了头,他静静注视了她片刻,然后喊了一声:“亭亭。” 靳夜“嗯”了一声。 “不管你在怀疑或是犹豫什么,我都能坦然接受。面对你,我一无所有,唯有一颗心。其他的,我不在意。”晏雪明深深地看向她的眼睛。 他说不在意,却恰恰很在意。 靳夜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只是定定地与他对视,良久之后才说:“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 “我知道。” 晏雪明打断了她游移的回答。 靳夜深吸一口气:“我只是……” “你不用勉强自己必须说出口。”晏雪明拍了拍她的头,“我最珍贵的东西永远在你手里,不用慌张。” 晏雪明的这一句安慰却仿佛更像是落寞的自白。 靳夜手足无措地立了半晌,努力回忆了一遍晏雪明过往的动作,犹犹豫豫地举起了双手。 晏雪明没忍住,忽地笑了,虽然这笑里尚且带着浅浅的郁色。 “抱一抱。”靳夜慢吞吞地说。 晏雪明像窥见了新大陆,陡然顿住了动作。 靳夜咬着字又重复了一遍:“抱一抱。” 她像是想要安抚孩子的大姐姐,惟独缺少了一分娇憨和羞涩。 晏雪明从来不会拂她的好意。他温柔地俯下身,拥抱了一下难得主动的靳夜,却又极快地放开了她。 靳夜有些错愕。 她看过的电视剧里深爱的情侣拥抱时不都该用力且热情的吗?晏雪明充其量只是轻轻地搂了她一下。 这样就好了? 他看起来也并没有被这个轻飘飘的拥抱安慰到。 共同的经历都让他们变得敏感而细腻,哪怕是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仿佛都能如蝴蝶效应般掀起风雨波涛。 靳夜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晏雪明,定定的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委屈。 晏雪明亦看了她许久,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微微含笑说:“回去吧,我们开车回酒店。” 靳夜抿了抿唇,牵动嘴角报以一笑。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1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1 两人回到酒店的时候,陈复今叔侄两已到了大厅里,沙发上坐得笔笔直直的,从后面看背部线条绷得极紧,像是等待汇报的学生。 晏雪明一身运动装还带着灰扑扑的尘土,他随手拨了拨头发,好整以暇地走过去,站着歪了歪头,问:“两位,有事?” 他无辜的样子像极了某种猫科动物。 眼神清澈,模样单纯,但骨子里却黑得冒泡。 陈复今见了晏雪明狼狈却不失风度的模样,竟有一点惊讶,只是这惊讶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平静。 他说:“晏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 晏雪明问:“为什么?” 陈复今顿了一顿,说:“那件事,你不想知道吗?” “哦。”晏雪明拉长了语气,居然漫不经心地笑了,“我想不想知道,你该不该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这并不是该说的事。”陈复今对他的态度有一点恼火。 “如果死了九个人的原因还不是该说的事,那什么是该说的事?杀人的苦衷吗?还是虚伪的谎话?” 晏雪明的语气依然非常平静,平静到如同波涛暗涌,无形地咄咄逼人起来。 与他争辩实在是一个错误。 陈复今登时住嘴,摆摆手说:“纠缠这些字眼没有意义,我们进房间谈吧。” 晏雪明旁若无人地微笑着说:“请。” 靳夜默然地跟在他身后,瞥了一眼局促的陈建国,正想说句什么。 陈建国连忙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陪一陪,陪一陪……” 靳夜踏进房间的时候,陈复今已经说到了半截话。 “……是朱阳。”陈复今直挺挺地杵在客厅里,说完仿佛像完成任务般大喘了口气,歇了一歇才说,“他想做一个泄露的小事故,但是出了意外。” “为了斗垮秦孟冬?”晏雪明反问。 陈复今说:“听说总部有上市的意向,厂里要改制,一把手和二把手以后相差的东西就大了。” “相差的东西,用人命填补?” “不是。”陈复今摆手,“想要名和利的人,哪会想杀人?朱阳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他最大的胆子也就是让我们拧松一点阀门的开关,让靳老师晚上巡检的时候看出来,给秦孟冬吃个暗亏。” “哪个阀门?”靳夜盯着他,“大大小小一共四十七个阀门,你动的哪一个?” “第一个小的。我也不想死,不敢动别的。” 第一个阀门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保护和防爆,从理论上来说,拧松第一个阀门确实不太容易发生危险的事故。难道真的是阀门的研制有问题而导致后续连锁反应? 靳夜沉吟片刻,又确认了一次:“只有第一个?” “是,只有第一个。”陈复今毫不犹豫,异常肯定。 “怎么了?”晏雪明问她。 靳夜总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她定定看了陈复今几秒,才说:“你先继续。” 陈复今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事实上这也不是他能多质疑的场合,哪怕靳夜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期范围内,话已起头,他也必须说完。 “按照朱阳的计划,我们拧松第一个阀门开关,然后就去叫靳老师来检查。但是到办公室才发现值班的工程师换人了。我想着只要有人发现问题,是谁并不重要,就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找了晏工。”陈复今说到这里,忍不住觑了觑靳夜面无表情的脸,然后才继续说,“送晏工进去之后我就出来了,其实平时出不出来是次要,总有工人陪着,但那时觉得留在那里……心虚!” 靳夜冷笑了一声。 陈复今有些不自然地搓了下手:“我还没走出去多远,就爆了。但是我确定我只动了第一个,所以我才会猜测是阀门出现了故障,导致后面的几道门都出现了连锁反应。” “哪怕有故障,第一道是安全锁,你不开第一道,什么事都没有。”靳夜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研发的阀门,我为它的安全性作保。” 陈复今听到这句话却像是忽然壮了胆气,反问:“事故都发生了,九个人都死了,你怎么作保?” 靳夜霍然起身:“你的意思是我的错?我隐瞒了不报?我开了阀门?我在杀人?” 陈复今张了张嘴,半天憋出来一句:“反正我只动了第一个,我没杀人。” 他的理直气壮令靳夜怒极反笑。 她克制住了自己上前争辩的冲动,只痛恨语言的苍白和无力。如同两年前一样,哪怕有正式的调查报告,哪怕有一万个不在场证明,哪怕有无数权威同僚为她声援,这些于化工科学并无建树的人依然对她抱有最大的怀疑和敌意。 有时候,未知并不可怕,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猜疑,才是许多祸事的根源。 靳夜深吸了一口气,肩上一只温暖的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晏雪明温和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有没有杀人,是由法律审判的。” 法律存在的意义,便是惩戒和正义。 如果有人凌驾在这之上轻言生死,那才是最大的耻辱和罪恶。 晏雪明向着陈复今扔过来一叠纸和一支笔,对陈复今说:“把你说的经过写下来,其余的话该不该你多说,你心知肚明。” 陈复今觑了一眼他平静无波的申请,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纸和笔。 写完之后,晏雪明不仅让陈复今签了字,还按了指纹手印。他泰然自若地把录音笔自衣襟中拿出来放在桌上,将两样东西当着陈复今的面进行了复制和备份。 陈复今的脸色有些难看。 “陈工可以回房间休息了,我预订了明天早班的飞机回国。” 晏雪明如是说。 过河拆桥得无比自然。 陈建国说:“那……我……” 晏雪明看了他一眼,静寂的目光里隐隐透出一丝戾色来。 陈建国把到了口边的话咽下去,赶忙上前扶住陈复今,说:“那我们先回去了。” 陈复今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话,任由陈建国将他半扶半拉着出了房门。 房间内又重归安宁。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2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2 靳夜僵坐了片刻,轻轻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了沙发上。 “很失望?” 晏雪明问她。 靳夜躺着没动,说:“也不算是,只能说被化疗时的痛苦蒙蔽,忘了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雪明笑了笑:“这说明你有一颗能够共情的心。” “我从不多愁善感。” “但这不妨碍你有与生俱来的细腻和同情。这是金钱无法买到的珍贵品质。” 她的话像是冬日里枝头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而他的话像冬末初春时的风,将落下的碎雪一并抚去,亦吹送走了她眼前经年不散的迷雾。 靳夜顿了顿,忽而笑了:“金钱能不能买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往我脸上贴的金,都快多得贴不下了。” 身边沙发凹陷下来,晏雪明坐在她旁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不错呀,还知道跟我开玩笑?” 靳夜睁开眼看看他:“因为我发现,逃避和软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无谓的哭泣也不能。” 她曾经将自己蜗藏在小小的化工厂混日子,在不明真相的人围追堵截下抱头痛哭,可哪有什么用呢?她的“清者自清”不过是默认与妥协,于事实并无一丝一毫的改善。她依然被责怪、被指责、被冤枉。 晏雪明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搂住她的手。 靳夜安静地窝在他怀里,轻合上眼睛。 仿佛疲倦的鸟此刻才刚刚寻找到了歇脚的树枝。 而这一刻,也只是风暴里偏安的一隅。 “我去洗个澡。”晏雪明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两现在,也太狼狈了。” 晏雪明不提还好,一经提起,靳夜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泥沙味。好在迪拜酒店的设施一向十分奢华,这个套房里有两个浴室,可以供两个人同时清洁。 晏雪明洗完出来的时候,穿了件黑t恤和牛仔热裤,一手用浴巾擦着头发,一手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 他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两人养的猫咪白月。 靳夜目光亮,心情舒畅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拿下湿漉漉的浴巾,跃跃欲试地问:“要不要我给你吹头发?” 她难得有主动热情的时候,但眼神却不是看待恋人的热情。 晏雪明说:“不用,路上风一吹就干了。” 靳夜义正言辞地说:“不行,那会着凉的,还是吹一下吧?” 晏雪明想了想,欣然同意:“也可以。” 靳夜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晏雪明湿漉漉的头发,心里痒痒地很想上手摸一摸。 “你别看天气热,头上吹了风会感冒的。”她一本正经地掩饰自己的不轨之心。 敢情连理由都想好了? 晏雪明没再拒绝,在她先前坐的沙发前坐下,随手翻起了杂志。 “等一等。” 靳夜用手指按下杂志。 她说:“眼睛闭上。” 晏雪明也没多问她要做什么,顺从地把那双漂亮得如同黑葡萄般地眼睛闭上了。 迎面而来就是一阵清凉的湿意,带着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气,不甜不腻,还算清爽。 靳夜说:“我给你喷点保湿喷雾,虽然你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但是也不能对它这么简单粗暴啊。” 晏雪明失笑。 他眼睛还闭着,嘴唇却微微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湿漉漉的头发还有些凌乱地堆在头上,眉毛上也隐约还有一两颗细小的水珠。刚从浴室出来的他,整个人仿佛都还带着热腾腾的蒸汽。 靳夜定定看了片刻,用手指展平他的眉心,飞快地、蜻蜓点水般在他眼睛上亲了一口。 晏雪明骤然睁开眼睛。 他黑黝黝的瞳仁凝视着面前的董有昕,眼神一如往常明亮沉静。 两个人半晌都没说话。 靳夜抬手举起了吹风机,一本正经的神情像在掩饰自己的情不自禁。 她按了几下开关没有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插电源了,直起身使劲去够插座。 冷不防一只手伸了上来,揽住了她洁白细长的脖颈,她不得不把头重新低下去。 “怎么了……” 话音未落,晏雪明温热的嘴唇已经贴上了她微张的嘴。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柑橘香气。 这个女孩子特别喜爱的香味在他身上显得一点也不娘气,夹杂着他身上衣服上的杉木香气,反而有一种醉人的魅力。 靳夜眼睛瞪得大大的,忽地就微微笑成了一弯月牙。 同她方才偷偷做的一样,晏雪明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松开了手。 但两人靠得很近,近到能看到彼此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我好像,很喜欢你了。” 靳夜轻轻呢喃了一句。 像羽毛一样从晏雪明的心里拂过。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给予她的回答是:“我没有好像,我很喜欢你。” 靳夜感受到手心里轻微跃动的心跳声,仿佛与她胸腔里的心跳律动合二为一,砰砰作响。 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靳夜在短暂的休憩后很快睡着了。 晏雪明洗漱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缩在靠近墙角一边的床上进入了熟睡。 缺乏安全感的人通常睡眠都很浅。晏雪明在浴室门口脱掉了拖鞋,赤足踩在地毯上近乎无声地走近床边。 此刻的靳夜像是磨平了清醒时树起的棱角,那双笑起来弯如月牙的眼睛安静地阖着,像两道婉约的描墨,微微向下垂着的眉角显得格外温顺。大约是睡得并不安稳,她眉心之间尚有褶皱。 晏雪明半蹲下身,静静凝视着这张并不那么恬静的秀丽面庞,她的泪痣在这一刻格外醒目。 晏雪明在这时,才隐约露出了一丝疲态。 在靳夜面前,他像是无坚不摧的冰霜利刃,可他也从来不是无动于衷的冷心冷血。自爆炸案发生后,面前的道路于他而言,仿佛跋涉在一片永无止境的暗礁上,四面是一望无际的礁石,无人经过,亦无人驻足。 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即便崎岖料峭,他必须一往无前。 他的目光落在蜷在床上的靳夜身上。她微卷的齐肩长发散在洁白的枕头上,姿势一动未动。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间,起身在她身畔躺下。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3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3 回国的时候,陈复今叔侄两照旧被客客气气地安排在头等舱。 靳夜看着两人登机时的表情,颇有一种临刑前“吃顿好饭”的如丧考妣之感。 当飞机落地,走出安检口的时候,世事如棋变幻莫测的真实感,才突然降临到靳夜的身上。 尤其是当对方说出:“靳小姐,有人实名举报您研发的新型阀门有技术性故障,请您重新配合警方对两年前的秋实化工厂爆炸案进行调查。” 如同做梦,甚于噩梦。 相比自己被实名举报,靳夜更关注的重点是,重新调查。 “重新调查两年前的爆炸案?” 她与晏雪明对视了一眼,在对方微愕的眼神中,靳夜迅速打消了这是晏雪明计划的念头。 晏雪明走上前揽住靳夜的肩膀,目光又自警方人员的警徽工号处扫过,客客气气地问:“请问需要我太太配合哪些工作?”他又笑,“不会在机场就要配合吧?我记得这是犯罪嫌疑人的待遇,我太太现在涉嫌哪些嫌疑?” 来的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警,在低头翻阅了档案之后,亦肃颜回答:“到机场来告知是为了提醒当事人做好准备,避免有再度出境的行程。给公民带来误解抱歉,第一次调查问询时间为明天上午九点,请靳小姐准时参加。” 女警递给靳夜一张传唤单。 “具体时间和地点在这里,传唤单上有公安局的印章,您可以放心,我不是假冒的。” 晏雪明笑着说:“可以啊,脾气不小。” 靳夜拿手肘顶了他一下。 年轻的女警一板一眼地看了晏雪明一眼,转身就走了。 靳夜若有所思:“你注意到了吗?她说实名举报。” “实名。”晏雪明笑了笑,“这个举报人并不怎么聪明。” “我认为那个人并不蠢。实名证明了对方有底气。”靳夜认真又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底气能做到实名举报我?” 阀门绝没有问题,无论是她经由反复实验还是实践操作,无论是相关部门在事前事后的多次检测,都全部证明爆炸与阀门的设计结构无关,唯一的可能只有人为破坏。 陈复今的证词也证明了这一点。 到底是什么能够促使那个在黑暗里的人有如此巨大的底气,实名举报也要将她拖下水? 不消片刻,晏雪明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说:“程少音。” 沉浸在思绪里的靳夜冷不防微懵:“什么?” “程少音做的实名举报。” 晏雪明让司机将陈复今叔侄两先送回去,然后才和靳夜细说。 “她拿着你的实验报告和事故报告比对稿,算是有实据。但是否确凿还需要专业机构鉴定。” “程少音?”靳夜有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是,程少音。” 她抿住唇没说话。 “亭亭。” 晏雪明的手覆在她发顶。 “不在一条道上的人,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他的声音极其温柔,“无论是朋友或是其他,记住过去美好的部分,面对当下现实的结果,都是你的勇气。” 分分合合,有聚有散,才是精彩绝伦的人生。 “我……”靳夜的话开了个头,便觉得说不下去。 她曾经很害怕失去程少音这个挚友,可这一刻,晏雪明试图安慰她时,她却觉得,她已不需要安慰了。 当不舍、心痛和失望,累积到一定的限度时,这最后一根压垮感情的稻草已经无足轻重了。 她轻轻拉下晏雪明的手,慢慢握住,说:“事实上,我已经习惯了分道扬镳。但当对象变成了十年的挚友,我还是会难过。虽然难过,但有一件事也变得更清晰了。害死晏师兄,她一定是个知情者。连爱人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推进地狱,又何况是我呢?” 人的心,有时候比谁贴近魔鬼。 这个时刻的靳夜,除了失望和冰冷,头脑出奇地清醒。没有什么比程少音突如其来的背叛更能让她冷静和理智过来,她对于这位童年挚友最后的信任和不舍都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像是清晨浓郁的雾气在轻风的吹拂下一丝一丝地消散。 拨开迷惑人心的谎言和微笑,她更接近了现实。 “我们不会分道扬镳,除非死亡将我们分隔。”晏雪明微笑着说,“回家吧,我想我们现在有了新的目标。” 靳夜目光清明,她的心有些急迫,说:“不,我现在就去公安局,我要看一看她举报我的证据,我要当面对质。” “这不是好时机,但……你若想去,就去吧。”晏雪明沉吟片刻,“你记得所有的设计细节吗?” 说到自己的科研成果,靳夜微抬下颌,冷静里带着少许傲气:“它们存在我的脑海里,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晏雪明忽地莞尔,困境中从不改傲气,这才是他从少年时代便喜爱的姑娘。 她从不软弱,也不惧欺骗,在所有的险阻里都能重树勇气。 如同戒指上火红的不死鸟。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4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4 夫妻二人在简单的商讨后,决定分头行事。 靳夜去公安局对质辩词,晏雪明则决意回家再找一遍晏雪平的书房,查看是否有遗漏的材料。 靳夜惯来独立,她从不依赖晏雪明,却觉得这种如同并肩作战的感觉令她极其安心。 “我很担心你,但你说得对,我不能让担心困住你。”晏雪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靳夜称赞他:“明智的选择。” 晏雪明耸了耸肩。 “毕竟,爱情这种东西,会让女人变得充满勇气,可会让男人变得怯懦不安。我很高兴你变得如此勇敢。” “谢谢你。” 靳夜听出了他话里的圈套。 她从来不曾说过喜欢和爱,但迪拜荒漠里,她动摇的心意早已一览无余。 晏雪明话里话外的圈套,都是为了让她坦诚一星半点的爱。 他太害怕失去了。 “嗯?”晏雪明被她猝不及防的坦诚所惊,微微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瞳孔。 靳夜低头笑了一下,把未尽的话说完:“我说,谢谢你给我爱情,让我变得充满勇气。” 她发自内心地重复了一遍:“谢谢你爱我。” ——谢谢你选择了追索,也谢谢你一直拽住我的手拖出迷雾。 晏雪明从善如流地接住了她的话:“谢谢你给我机会爱你。” ——谢谢你用一点一滴组成我生命里的温暖,用这些温暖令我远离阴霾。 晏雪明忽然觉得他一向冷静而温吞的血液有了些许的沸腾,他伸手按了按眉心,饮了几口冷水,才控制着自己,转身离开靳夜。 这段简短的对话,令晏雪明从未有过的快乐,甚至连回到那个并不舒适的家,也面带微笑。 家猫黑蛋又将他的拖鞋叼进了自己的窝。 晏雪明安安静静地蹲下来,从碎花布做成的猫窝里将干干净净的拖鞋捡出来。 黑蛋是个小姑娘,爱干净,也爱囤货。 他伸手摸了摸黑蛋,刚要逗它,忽地听到了一丝细语。 “雪平呢……雪平的……去哪儿了……” 晏雪明方才的欢愉荡然无存。 他的母亲,晏夫人,卿恒,又发病了。 自晏雪平死后,她的精神状态始终很难稳定。 他理解母亲丧子的锥心之痛,起初的时间里,他每日从学校回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假扮着兄长的角色。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她会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不是你死了,你哥活着?” 那一刻,他愣愣地盯着曾经疼爱自己的母亲,忘记了言语。 他始终觉得,卿恒有时候并没有疯,她那一瞬间的眼神,清醒又凉薄,像是借着装疯卖傻的借口吐露了真心。 晏雪平的光芒太盛,而他顽劣调皮。可生他养他的母亲却觉得他活着的价值不如替兄长去死。 这种认知仿佛利刃一般,直直刺到了心脏。 晏雪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走到晏雪平的房间门口。 门没有关,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将突如其来的呓语衬托得更为响亮。 卿恒又说话了。 她说:“雪平的日记去哪儿了?我要藏好,要藏好,不能给他们发现。我要藏好……要藏好……” 晏雪明陡然推开门,快步走进去,扶起在地上翻找的卿恒。 “妈妈,我哥有日记?什么日记?” 卿恒看了他一眼,紧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直觉告诉晏雪明,卿恒口中的“日记”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证据,甚至很可能会载有同程少音有关的真相。 “我的日记在哪里?”晏雪明盯着卿恒的眼睛,缓缓放轻了语气。 他的神情变了。 那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一瞬间温和下来,微笑得如同标准礼貌,温柔地循循善诱:“妈,你帮我把日记收到哪儿去了?” 卿恒的表情有些僵硬。 晏雪明却极有耐心地扶着她,静静等她回答。 卿恒目光游移,闭口不言。 晏雪明低下头,款款说:“那么,妈妈,你先出去一会儿,好吗?我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有些累了。” 卿恒这一次动了,她讷讷地说了一个“好”字,就着晏雪明的手站起来,姿态优雅地走出了房门。 晏雪明看着母亲由近到远的身影,以及她刻进骨子里的仪态万千,静默了许久,才轻轻合上了房门,快速反锁。 晏雪平的房间摆设在他死后并没有过多的变化,卿恒总爱一个人呆在这里,而晏岭与晏雪明父子却甚少涉足。 晏雪明记得,在晏雪平出事的第二天,就有警方前来对房间进行过检查和搜索,除了证明这是一间化工博士的起居地点以外,甚至连一丝一毫工作相关的东西也找不到。 直到此刻,晏雪明才隐约感觉到一种隐秘的怪异。 晏雪平的房间,清楚干净到如同被人刻意清理过一般。 是的,刻意清理。 当他时隔多年,站在这里的时候,这种刻意感尤为强烈。 卿恒为什么要把晏雪平的日记藏好? 如果涉及到爆炸真相,卿恒不希望将杀害儿子的凶手公之于众吗? 她那样憎恨被视作假想敌的靳夜,却为真正的凶手遮掩? …… 晏雪明的神色陡然冷却。 他忽然间觉得四肢百骸里如同灌进了冰水。 有个答案在他头脑里呼之欲出。 在纹丝不动地静立了片刻后,他猛然走向书桌,从头开始翻找。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卿恒一定是将日记重新藏回了晏雪平的房间,却又因为疯癫而遗忘了具体的位置。不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在晏雪平死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定是清醒的。 她在装疯卖傻地掩饰。 这个世界上值得她付出如此之大的心血,百般掩饰的真相。 他不敢想。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5 第十二章 静中生动5 靳夜回到家时,天色已黑。 晏雪明并不在家中。 靳夜开灯看了看冷清安静的客厅,犹豫片刻,折返出门。 晏家给她开门的是晏岭。 晏岭见到靳夜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看着靳夜换拖鞋,斟酌着说:“小夜,你来得巧,我原本也想找你。” 靳夜的动作顿住,她瞬间作出了反应:“晏雪明怎么了?” “他一直呆在雪平的房间里没出来。”晏岭说,“我们聊了几句,父子之间的话我就不说了。但是他……我觉得他应该很需要你。” “谢谢爸提醒。” 靳夜快步走近了晏雪平的房间,举起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叩在了房门上。 如她所料般毫无动静。 如果这样轻易有回应,晏岭也不会求助于她了。 “开门,是我。” 靳夜说完,就听到了门后“咔哒”一声轻响。 仿佛是晏雪明的心门,他最柔软的部门,只会对她敞开。 门后无尽的黑暗在靳夜关门开灯后终结了。 晏雪明靠坐在晏雪平的床上,手上拿着一本半开的笔记本,双腿搭在床沿上,看起来像是午后小憩刚醒来的模样。 只是这平静仿似暴风雨来临之前。 “去公安局的情况怎么样?” 在靳夜问他之前,他先开口了。 靳夜抱肘站着,眉头微微皱起,简短地用两个字形容了这次问询。 “荒谬。” 是的,在她看来,去公安局的问询格外荒谬。 程少音提供的实验报告不过是她最初设计阀门时的初稿,漏洞百出是必然现象,只要靳夜拿出所有底稿,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这个问题的解决简单到不可思议。 甚至连靳夜本人也觉得:就这样?程少音的实名举报有什么意义? 晏雪明说:“有意义。” “是什么?” “重新立案,意义不大吗?” 靳夜不解:“我们之前也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来重启调查。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再重启一万次都是徒劳。” 狼来了这种三岁小孩都懂的故事,程少音会不懂吗?如果这样无理取闹的报案多来几次,那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就会被逐渐模糊和弱化,最后成为一场闹剧。 晏雪明之所以按捺至今,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击必中,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哪一个豪门大小姐会天真无邪。”晏雪明如是说,“我想,她不是在针对你,而是在针对晏家。” “为什么?”靳夜脱口而出。 程少音的家族企业与化工毫不相关,甚至连商业利益的冲突也没有,她为什么要针对晏家? “她应该,很恨我哥吧。” 晏雪明自床上起身,静静看着靳夜,把手里的笔记本缓缓递给她。 靳夜直觉那是晏雪明留在房间中的原因,却陡然间生出了一种胆怯,不愿伸手去接。 可动作永远比思绪更快。 晏雪明已经翻好了该看的那一页,靳夜拿到手中,低头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两三行句子读下来。 靳夜看到了晏雪平与程少音恋爱后的点滴心声。 那个文质彬彬的师兄,也有这样长情与温柔的一面啊。 晏雪平用深蓝色墨水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确是满腔柔情的,亦在犹豫挣扎是否要令靳夜这个爱慕自己多年的学妹知晓。 “程少音确实是晏师兄……” 靳夜正欲分析事实的声音戛然而止。 良久之后,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僵硬地抬起头,与晏雪明的目光对视,看到了彼此眼睛里那一瞬间的空洞和崩溃。 柔情百转从不妨碍利刃刺骨。 晏雪明想要让她看到的重点并不是晏雪平的脉脉细语,而是这一把用笔墨写成的尖刀,在一瞬间,在她心脏上狠狠地刺中。 过去种种像是胶片电影,自她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最终撷取住每一个痛点,通向四肢百骸。 在晏雪平的这本日记面前,沉重的九条人命,沉沦的两年时光,仿佛都是大梦一场,笑话一个。 靳夜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直到每一字每一句,反反复复,辗转出现,伴随着无所适从的愤怒和无能为力的疲倦。 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从她瓷白色的脸颊上透了出来,靳夜的脑海里无限放大着笔记本里的最后一句话。 “她这样爱我,那就跟我一同赴死最好不过。” 这是靳夜终此一生听到过最无情的情话,也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爱语。 而在这句话之前,是整整一页计划缜密的自杀方案。 靳夜无声地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两个人静默地站在晏雪平的房间里,感受着这个房间里最后残存的属于那个人的气息,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虚脱感。 “我明天会把日记交到公安局。”晏雪明低头凝视着她,“这是属于其他八个人迟到的公平,也是属于你的。” 这将是一场疾风骤雨。 靳夜可以想象,晏雪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所作出的决定多么艰难。 只要他把这本日记毁了,永远对此闭口不言,这件事的真相就此尘封,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他没有。 他的声音淡淡的,仿佛飘在风里一吹就散。 那神情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 可靳夜却觉得,晏雪明此刻一定非常难过。 她握住他得手,只觉得他连手指尖都是冷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然发白。 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此时此刻,心情百转,柔肠百结,笨拙于言辞的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亭亭。”晏雪明喊了她一声,无比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靳夜蓦然抬首,如同石化。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张脸,觉得一股热气涌到嗓子口,让她一瞬间哑然无声,不敢开口去问。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1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1 “为什么要离婚?” 宋晓雯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在靳夜面前坐下。 一杯温热的奶茶推到她手边。 靳夜的声音仿佛自冰川雪水中浸过,淡淡说:“我不知道。” 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 晏雪明用一脸淡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靳夜第一刻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在几个小时前还温声细语同她说“谢谢你给我机会爱你”的人,突然就提出了离婚。 仅仅是因为晏雪平才是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吗? 当靳夜追问的时候,他避而不谈,只是说:“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认为我可能好好休息吗?”靳夜反问。 白色的日光灯下,晏雪明的脸色显得有些煞白,可依然是平静的,带着一种灰蒙蒙的沉沉郁色。 今晚的这一发现,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绝大的打击。 在短暂的沉默的僵持之后,晏雪明败下阵来。 他深吸一口气,说:“回家吧。” 然后开门,离开。 说到这里,靳夜的目光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所有的温度。 宋晓雯急切地催她:“哪有人无缘无故要离婚的?小夜姐,你再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被疏忽的细节?” 靳夜几不可闻地抒出一口气,仿佛将心头的重压一并吐了出去。 她说:“我现在没法思考。” 晏雪明像是一台运行良好的机器,在一夜的休整之后,快速进行了事项的开展。晏雪平的日记、陈复今的陈词,以及林林总总他近年来搜集到的证据,全部都在第一时间送到了公安局。 快得仿佛像是有人在他背后催促。 是的,靳夜在晏雪明所有的行为背后分明感到了一种微妙的急迫感。 她忽然觉得格外疲惫。这原本便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晏雪明的错,可为什么所有的后果都要他们来承担,所有的结局都要他们来面对? “他妈妈真的疯了?”宋晓雯问。 “看着像,也有病情鉴定报告。” “然后晏雪明就去替死了的哥哥自首了?”宋晓雯感慨了一声,“那还好他妈妈疯了,不然这得是多大的刺激,瞒了这么多年,在自己儿子手上功亏一篑。” 真相大白,原本该感觉到轻松,可靳夜却觉得胸口压抑又沉郁。 甚至连说话都带了一丝浮躁。 她靠在椅背上坐着,同样很机械地回答:“如果晏雪明选择隐瞒,从感情上我也能理解。但他现在的选择,更让我敬服。” 宋晓雯摇摇头:“情人眼里出西施。要离婚了,你反而看他顺眼了。” 靳夜看她一眼,也没力气说话。 把宋晓雯叫出来,不仅是因为她是自己唯二的朋友,还因为她能说。有人在耳边嘟嘟嚷嚷,也能分散调她的注意力。 事实上,这场爆炸案走到这一步,已同她没有干系了。 她不过只是其中幸免于难的一个小配角,平白背负了骂名和偏见,如今沉冤昭雪,再不需要做什么努力。甚至对于陈复今、朱阳、秦孟冬这些人来说,都是一个被迫终结的结局,尘埃落定,该付出的代价,该受到的惩罚,都将一一兑现。 可对于晏雪明来说,似乎却远远没有结束。 “你再找晏雪明谈谈吧。”宋晓雯最终给出了一个不是建议的建议,“我们在这里聊再多,我也不是晏雪明,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靳夜苦笑了一下。 两个月前,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是这个模样,为晏雪明牵动如此之多的心神。 在他不求回报的追求下犹豫感动,却从未感知到自己一点一滴被他侵蚀的内心。 晏雪明应当很痛苦。 靳夜如此作想。 她过去是个甚少为别人感同身受的人,亦没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实验数据的正确与否大约是唯一能牵动她心神的事物。 晏雪明是个例外。 他从雨夜里骤然走进她的生命里,用一种几近于无赖的方式死缠烂打地融入了她的生活。 而现在,他又要将自己从她身边剥离。 有时候,人与人的遇见,便如皑皑雪山上的冰川,也许上一秒还彼此胶着,下一秒却已融化成水四散流去。但是,人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感情怎么可能也做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靳夜拿起手机,犹豫再三,给晏雪明发了一条消息:我想和你谈谈。 信息才发送出去,很快就跳出了另一条新信息。 “我想和你谈谈。” 发信人是程少音。 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靳夜竟然忍不住笑了,只是这笑意略带涩意。 她想要找晏雪明,程少音却要找她。包括死去的晏雪平,他们四个人仿佛连接成了一个荒诞的怪圈。 但正如晏雪明所选择的那样,逃避从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伪,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再去一一辨明。 晏雪明的对话框中,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靳夜僵硬地动了动手指,给程少音回复了一个“好”字。 她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手指冰凉,却无犹疑,因疲惫而弓起的背慢慢挺直。 晏雪明已经为了这些陈年的旧事经受了太多无妄之灾,这一次,该轮到她保护他了。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2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2 靳夜与程少音约定的会面地点是她和晏雪明的家。 有了晏雪平表里不一的深刻教训,她不敢对程少音放松警惕。在明确告知保安、监控中心家中有客到访后,她同时打开了室内监控和录音器。 晏雪明依旧没有回复她的信息,也没有回家。 靳夜给他发了第二条消息:“我约了程少音在家谈。” 如果晏雪明还在意她的安危,就一定会回来。 靳夜坐在桌前有些走神。 她该问程少音些什么?程少音又想告诉她什么? 晏雪明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案发后不第一时间找她?她是不是被冤枉? …… 靳夜捏了捏眉心。 她都问不出口。 门铃在她踌躇之间,冷不丁响了。 程少音来得很准时,甚至还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几分钟。她妆容精致,头发蓬松又微卷,穿着极衬皮肤的酒红色连衣裙,可以称得上是光鲜亮丽得旁若无人。 程少音站在门口,从容自如地说:“好久不见,亭亭。” 看着面前容貌明丽的女孩儿,靳夜眼神沉沉,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线。 程少音换好拖鞋,在客厅里坐下,反客为主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微笑着问她:“你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靳夜在她对面安静沉稳地坐着,神情淡淡地说:“我要问的,电话里已经问了。” 程少音说:“那么,我来重新回答你的问题。” 靳夜截断了她的话,径直问:“晏师兄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们在伯克利相恋,约定好等我毕业后就结婚。”程少音抿了抿唇,复又解释,“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或许是虚荣心,或许是危机感,在和雪平恋爱的几年,是我很快乐的时光。” 靳夜从小就是天才,她顶着天生的光环。而程少音却是个华丽的草包,连出国留学的文凭也是花钱买的。晏雪平的出现,无疑是填补程少音妒忌之心的一块砖石,他的存在太妥帖,还有什么比靳夜求而不得的人爱上自己更能满足虚荣心的事吗?这种隐秘的、矛盾的情愫,让程少音在晏雪平的陪伴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快乐。 靳夜始终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仿佛面前是熟悉的陌生人。听到这里,她猝不及防地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看着他去死?” 程少音条件反射地反驳:“我没有。” 这句回答的音量略微有些尖锐。 程少音打量了一下靳夜,笃定地下结论:“晏雪明没有跟你说过细节。你们发生了什么?” 靳夜不为她所动,将问题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要看着他去死?” 程少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你不一样了。”她说,“变得强硬且狡猾。” “我不想听废话。”靳夜缓缓说,“回答我。” 这是晏雪明教会她的,谈判之时,将说话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从中获取想要的东西。这个年轻人缜密且犀利的思维模式,也是驱动他一步步走来的唯一能量。 程少音微微一窒,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他想自杀。” 靳夜皱眉。 程少音闭了闭眼睛:“我恨晏雪平。” 她是真的恨。 靳夜听到了她喉咙口的咬牙切齿和哽咽。 “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程少音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当你满心欢喜地拿着毕业证回国,你的男朋友说要在你过生日的那一天求婚,你甜蜜地等,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可等来的却是死讯!” 她猛地将水杯重重放在桌上,睁开眼睛,紧紧看着靳夜。 程少音那双善睐的明眸里倒映出靳夜煞白如雪的脸。 “更可怕的是,你去整理他的衣物,你发现……”程少音顿了顿,“他爱你的方式是每一天都想着怎么亲手杀死你。” 晏雪平的日记本里是他对程少音的爱,可这种爱让人战栗和恐惧,他计算过无数种死亡方法,比较过哪一种痛苦更甚,他信奉的永恒方式不是婚姻,而是共同赴死。 他已经是个疯子了。 可外表看起来却是文质彬彬的君子。 “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程少音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我好恨他。” 每一句甜言蜜语的背后都是如蛆跗骨的杀意,他送给她最后的礼物是尸骨无存的死讯。 只要想到这一件事,她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靳夜忽然懂了。程少音在晏雪平死后,没日没夜的陪伴她,并不是真的关心她,而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 如果程少音所说的是真的,那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知情者,直到事故发生的前夜,她都懵懂无知地憧憬着,却等来了死亡的饕餮盛宴。 靳夜将悄无声息升腾起的怜悯重新压下,问她:“那你为什么和朱阳在一起,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举报你是吗?”程少音自嘲一笑,“我想揭穿晏雪平的面具,除了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我能做什么?” 靳夜抿了抿唇:“晏师兄或许可以骗过我们,但他和你朝夕相处,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程少音恍惚了一瞬,声音低沉下去:“或许有。” “什么时候?” “你记得,我上一个在洛杉矶的生日会吗?” 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粼粼水波投射出背后金碧辉煌的酒店高楼,远处的衣香云鬓如同近在咫尺。 晏雪平安安静静地坐在庞大的泳池边,水纹一圈圈地晃开,他的目光也渐渐涣散。 耳边仿佛还有女人的尖叫怒吼在嗡嗡作响,想起来就觉得耳膜一阵一阵地发疼。 想到这里,他缓缓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喂。”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毫无回应的意图。 水面“啪”地溅起了水花,伴随着中气十足的喊声。 “学长?” “学长,你想游泳吗?” “学长,要不要我教你?” “……” 晏雪平霍然站起,原本清致的面容上冷如冰霜,语气仿佛忍耐至极:“程少音,你闭嘴。” 水面的平静哗啦一下破了,冒出一张灿烂的笑脸:“学长,你别生气啊,我很认真在问你。” 晏雪平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十分不耐地说:“闭嘴!” “你大半夜不睡觉,准备在这儿发呆?”程少音在他身边游了几下,支在池边问他,笑起来嘴唇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明亮的水面投映出她如同日光一样清亮灿烂的笑。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3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3 晏雪平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瓷白而冷淡,他的目光落在程少音的面容上,只觉得这样的灿烂仿佛离他很远,如同直视着午时的烈日一般刺目。 他微微勾起唇角:“你大半夜也不睡觉,是怕我在这里自杀?” 程少音一怔,似乎没有料到他这样直白,难得地没有回话。半晌过后,她才笑了一下,打算回应些什么。 晏雪平已经流畅自如地接了自己的话头,神态极其从容:“你怕有什么用?”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又向程少音微微一笑,“我证明给你看。” 他这样说着。 程少音有些困惑,晏雪平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又仿佛都听不懂。 证明什么? 晏雪平往前走了两步,毫不迟疑地向着游泳池纵身一跳。 他的动作快到程少音都未曾预料到。 谁会想到他会那样笑眯眯地问她这样一句话,又笑眯眯地直接跳进了水里? 程少音顿时有些惊慌,她一头扎进水里,透过微凉的池水想去拉他的手。 晏雪平的眼睛闭着,神情平静得仿佛不像是在自杀,双手一动也不动任凭身体向下沉。 程少音悚然一惊,她抓住晏雪平绵软的手,猛然用力将他拖出水面,晏雪平只睁开眼看了他一秒,复又挣脱,仰面往身后的水池里再度倒下去。 程少音只得再去捞他。 这一次,他不挣扎了,伏在池边,待喉咙里的水咳尽了,才冷冰冰一笑:“程少音,你别跟着我,信不信我要是想淹死自己,连你都救不了我。所以,”他一字一顿道,“滚开,别缠着我。” 程少音明亮的双眼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她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那样专注和热烈。 “晏雪平,你真是个疯子。” 晏雪平撑着草地爬上岸边,扯了扯湿透了的衬衫,回头看着她:“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觉悟。” 程少音蓦然一笑:“可是我就是喜欢疯子。” 晏雪平紧紧抿住唇,一路湿淋淋地走进酒店大堂,旁若无人地回了房间。 程少音的回忆到此结束了。 她描述得细致又完整,甚至连晏雪平当时的每一个表情都能复述出来。 靳夜投向她的目光带了些微的怜悯:“少音,这样的晏师兄,你认为正常吗?” “难道一个人在爱人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会一样吗?”程少音辩驳。 靳夜看着她,不知该觉得唏嘘还是感叹。 命运其实早已把橄榄枝递给了程少音,却被她充满恋爱的头脑抛之脑后。 或许是靳夜的神情刺痛了程少音的眼睛,她猛然站起,神情紧张地说:“亭亭,你不要被晏雪明骗了。” 这张漂亮的面孔上写满了惊惧和谨慎。 她曾经是那样夺目的女孩子啊,明眸善睐,肤如凝脂,在人堆里像是颗闪闪发亮的珍珠。可是现在呢?她用任性和荒唐彻底掩埋了那个天真美好的自己。 靳夜看着程少音有些混沌的眼睛,整个人向后倾了倾,问:“他骗我什么?” “晏雪平是个疯子,卿恒是个疯子,那晏岭和晏雪明呢?”程少音的声音格外飘渺,“你怎么知道,你哪一天晚上醒过来,看到的是丈夫,还是捅进心脏的尖刀?” 靳夜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间睁大了。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靳夜依然盯着有些失态的程少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是宋晓雯的电话。 她甫一接通,电话就被程少音抢走了,宋晓雯的声音突然打开了公放。 “小夜姐,你方便说话吗?我回家想了想,觉得很奇怪啊。这一家子人,好像都没有一个统一的目标。做妈妈的帮大儿子藏着干的坏事,小儿子急着曝光真相和离婚,大儿子的前女友看着男朋友去死却无动于衷还在这么多年以后反咬好闺蜜一口。那爸爸呢?怎么好像他很无辜一样。” 程少音挂掉电话,笑了,却带出了哭声:“你看,没有人觉得他们家是正常的。” 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她一下子腿软向后倚靠在墙上。 靳夜没有听她的话,只是从宋晓雯的声音里记起那一天晏岭说的话。 “我们聊了几句,父子之间的话我就不说了。但是他……我觉得他应该很需要你。” 电光火石之间,靳夜仿佛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亮光。 她按住程少音的手臂,说:“少音,晏雪平是什么病?” 在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中,是一片仿佛深海礁石般的宁静。 “少音。” 程少音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仿佛在通过呼吸调节自己剧烈变化的心情。她张了张口,可传进靳夜耳中的,却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门锁转动的轻响。 靳夜回头的那一刹那,门被拉开,晏雪明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静默无言。 靳夜缓缓松开手,快步走到晏雪明的面前,仰头看着他的脸。 这张充满了少年人灵气逼人的面庞,此刻如同古井无波,细致清丽的眉眼隐约流转出一种生硬的陌生来。 “亭亭,你跟我走吧。” 程少音不知何时跟在靳夜后面,拽住了她的手,语带急促地说:“这一家人都是疯子,你赶紧离婚跟我走。” 程少音太过用力,以至于靳夜被她抓得生疼,眉心皱起。 一直没有开口的晏雪明飞快地伸手,在程少音手腕上用力拧了一下,随后将她推出门外。 程少音一声痛呼,隔着门惊叫:“晏雪明,你也是个疯子吗?”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4 第十三章 千回百转4 晏雪明垂下眼帘,看了靳夜一眼,随即绕开她往房间里走去。 “等一下。” 靳夜的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她听到自己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问他:“你要跟我离婚,是因为晏师兄的精神疾病是遗传性的吗?” 门外,程少音喧哗的叫声像是另一个空间的嘈杂。 靳夜转身看向晏雪明,目光里是一片沉静的温柔。 “是吗?”她轻声问。 晏雪明僵直地站着,一言未发。 靳夜松开他的衣袖,转而握住他冰凉的、紧握成拳的手,慢慢说:“那天我进门的时候,爸爸说他和你谈过,妈妈和晏师兄精神上都出现了问题,我想爸爸可能是知情的。他知情,却不说,那这个家丑必须严重到一定范围内才需要这样做。巧的是,他和你谈完,你就要和我离婚。所以,在少音来找我的同时,我做了一个实验。你回来了,因为担心我。所以,离婚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你认为不能爱。对吗?” 晏雪明沉默半晌,才说:“知不知道原因,对于结果来说,有意义吗?” “有意义。” 靳夜笃定地说。 晏雪明摇了摇头:“如果没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何必还要在一起?” “那你锲而不舍地追寻真相的时候,能确定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结果吗?”靳夜反问,“把你的问题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不好吗?” 晏雪明转首看她,那双幽深黑暗的瞳孔里像是水光粼粼。 “亭亭,我拿刀威胁过陈复今。” “我知道。” “我在迪拜风沙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同死也不错。” “我知道。” “我刚才对程少音很暴戾。” “我知道。” 他深深地喘出一口气,说:“如果有一天,面对你我也无法自控,那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你爸不是好好的吗?”靳夜垫脚捧住他的脸,“很多精神疾病的遗传率甚至不到40%,你不必把自己的每个情绪都对照病症对号入座,你跟我去看医生,我们会没事的。如果你害怕这个病还会遗传,那我们以后不要孩子就好了。如果你怕你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找医生开了药我们去山河湖海里生活。那是你喜欢的地方。好吗?” 她最后一句话甚至带了一丝哀求。 “我不需要一个光明的结果。原本就是你将我从黑暗里带出来,你带去到光明还是另一个黑暗,都不重要。” 晏雪明在她秋水似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不曾有的软弱。 过去那个如同风雪中走过来的女孩儿,眼睛清清透透,分外凛冽。可现在,内心的柔软夺走了那些冷淡和骄傲的疏离,让她重新有了软肋。 这不是他所希望能在靳夜身上看到的感情。自始至终,他都盼望她快乐、勇敢与坚强,而不是因他怯懦、柔软和不安。 “亭亭。”他说,“相信我,你没有爱过我,你只是习惯了我在。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本来就是假结婚,也该结束了。” 靳夜如冰雪般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清澈的眸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和空间,望见了他心灵深处那个曾经温柔又隐忍的自己。 “我从小到大,都恨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为什么你要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危机就放弃?或许它根本不可能到来。” “晏雪明,你的勇气和承诺都去哪儿了?” 短暂的等待时间忽然变得格外漫长。 晏雪明蓦然伸手将她握紧的手拉开,用一种几近于颓丧的声音,带着无限的疲惫,说:“靳夜,你放过我吧。” 你放过我吧。 靳夜呆呆地望着他。 这句话,比哪怕任何一个字都要伤人。 她有无限的话语想要说出来说服他,亦有一腔的勇气拼命要证明自己能够接纳一切,可晏雪明已经先放弃了。 他用了“放过”这个词。 这个词戳得她太疼了。 她也太了解晏雪明了。 只要他想,他能说出任何语句达到他的目的,包括绝情与伤人。 在某一个时刻,相爱的两个人情绪是共通的。她能感受到晏雪明每一刻平静背后的隐忍,每一个单字背后的痛苦。而最可怕的是,面对这样的痛苦,她却无能为力,甚至于她的存在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靳夜定定看了他许久,在黑暗里摸索着打开了门。 程少音早已离开,外面的一切都是寂静的。 “抱歉。” 晏雪明忽然说。 “过去我以为,我们之间相距很远,但我跋山涉水,总能慢慢走到你身边。但是现在我发现,我们不是相距很远,而是从未有过道路,可以让你通向我。” 靳夜背对着他,挺直了脊背。 在汹涌而来的沉默到来之前,靳夜握住门的把手,用力合上了大门。 泪如泉涌。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1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1 事件结束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爆炸案的真相以听证会的形式向社会进行了公开,晏雪平的病情也引发了极大的讨论。 晏岭年事已高,晏雪明以新一任领导者的身份,代表晏氏集团向每一位遇难者的家庭作了天价赔偿。 晏岭神情速冷,而卿恒,那张憔悴而苍白的面孔,瘦骨嶙峋,五官依旧精致美丽,却像是苍老了十多岁,透着暮年的死气沉沉,肤色也不再白皙,而是病态地发黄。 在新闻摄像机镜头前,晏雪明一一领受了靳夜当年所受待遇的千万倍。 当唾骂,暴力袭向他并不厚重的背部的时候,电视前的靳夜还是感受到了心痛和悲伤。 宋晓雯很生气:“晏雪明有什么错?凭什么要打他?” 单纯小女生的情绪永远这样黑白分明。 晏雪明从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应当就很清楚自己将面对什么。他只有前二十年过得自由自在,而以后所有的人生都像为先前的放肆在还债。 当媒体重新将目光聚焦在靳夜这位无辜者身上时,溢美之词再度在她面前绽开,可她再也不需要了。经此一事,靳夜不再在意网络上的评议和观点,因为那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她眼前的一切已经纷乱如麻,对于别人如何评价,她已经不在乎了。 晏雪明将靳夜撇得格外清,她从一个刽子手重新变成了天才工程师,与晏家没有丝毫干系。 他做到了当时承诺的一切,只除了感情。 “我如同飞蛾扑火,不求结果,也不求回报。” 言犹在耳。 一个人但凡有所钟爱,便也有了弱点。 若是此生无所求,那才叫做可怕。 如果漫长的人生是一种苦修的话,她还是宁愿活得畅快淋漓、无拘无束,哪怕前方是荆棘万里。 靳夜正在收拾行李,她辞了工作,计划去伯克利进修。 “你就放弃他了?”宋晓雯问她。 靳夜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电视里平静的那张脸,说:“有时候,做出决定的人要承受双倍的痛苦。接受任何事情,总需要时间的。” 宋晓雯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我等一等他。”靳夜微微一笑,“希望他值得我等。” 宋晓雯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我有预感,你们一定会大团圆的。” 靳夜没再说话。 生活与剧本最大的不同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也无法掌控事态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到了新消息。 晏雪明回复了她:“几点的航班,我送你。” 她告诉他说要回伯克利,丝毫没有提过要等他。 晏雪明能够接受自己付出一切去爱她,却不能接受她付出一切来陪他。但是很多时候,这又如何能用天平来衡量和取舍呢? 靳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收了手机,目光仍胶着在电视中的青山绿水之上,忽然就长长地抒出了一口气。 “我先走了。”她和宋晓雯打了个招呼,“下午去我爸妈那里看看。” 宋晓雯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点头说好。 自从爆炸案发生以后,两位书香门第的老人经受不起太多舆论的暴力和无处不在的恐吓,为了保护养父母,靳夜与他们早已断了联系。现在,风波已经过去,她即将前往伯克利,也是时候回去看望二老了。 靳教授夫妻住在近郊,也是当时被泼红漆的匿名者吓得不轻,才忍痛放弃了多年的老宅去往郊区安家。 靳夜对此不无愧疚。 靳家老宅是个不大的四合院,院子里搭了个木头做的长廊,顶上栽了棵老紫藤,郁郁葱葱爬了一廊子。靳夜推着行李箱进门的时候,两位老人正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喝茶。 看到她进门,靳教授原本严肃的脸上一下子露出笑来,只是脸色略微苍白。 “亭亭回来了。” 靳夫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她当年受到的惊吓实在有些大,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伤到脊椎,靳夜的冷不丁出现,让她总有不好的阴影。但幼时相处的母女情分仍未消失殆尽,她只是笑笑,从屋子里取出点心问靳夜:“亭亭吃饭了吗?” 此时已近傍晚,快要吃晚饭了。 靳夜怎么听不出她隐约的疏离,但毫不掩饰的关切依然令人眷恋。 是否这世上所有亲密的关系,在遭遇劫难后都会分崩离析?十多年养育之恩,在短短两年的分别后亦有尴尬和隔阂,那她若同晏雪明分别,是否不消两年就会慢慢变成陌生人? “吃晚饭吗?”靳教授关切地问。 靳夜如梦初醒,摇摇头:“不了,谢谢爸爸。我要回伯克利进修了,走之前来看看你们。你们过得好,我也放心了。” 靳教授意外了一瞬,但他本身豁达通透,也只是点头说:“那也好,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就去过什么样的生活。年轻人,路还长着呢。” “我们挺好的。”靳夫人笑了笑,“下次回国再来看我们就是。” 靳夜原本就不善言辞,在这个略显尴尬的气氛里,只能点头微笑。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2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2 靳教授忽地站起来说:“亭亭你等一等,我拿个东西给你。” 靳夜应了声。 靳教授健步如飞地赶回房间,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剔透的玻璃瓶。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喝家里酿的桂花酒,前段时间我做了些,你带着喝。” 靳夜伸手接过,飞机上不能携带液体的提醒欲言又止,但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说:“好。” 三个人一时之间都安静了。 靳夜踟蹰片刻,说:“那,我先走了。” 准备了一天,一共只见面了几分钟,说了几句话。 靳夜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桂花酒,慢慢地拖着行李走出去。 合上家门,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靳夜抬起头,晏雪明久违的脸倏地出现在她视线里,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愕。 “我来送你。” 晏雪明穿着一件白衬衫,仿佛还是第一次减免的模样,秀丽,挺拔。 可这一次,靳夜在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那种蓬勃的少年气了。 他像是一夜之间从新芽长成了老树,有一种暮色渐来的沉寂。 这是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台阶上,最各怀心思的一刻。 她什么也没说,晏雪明亦什么也没说。曾经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两个只是默默地一前一后顺着来路往停车场走。 “送到这里就可以,我提前约了车。” 在晏雪明拉开车门的时候,靳夜终于开口了。 晏雪明沉默了几秒,说:“一路平安。” “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 靳夜的声音仿佛自冰川雪水中浸过,如同那个相遇的傍晚。 晏雪明说:“没有。” 他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仅仅两个字说得分外生涩艰难。 靳夜定了定神,摒除了紊乱的思绪,听到自己用冷静过度的声音说:“再见。” 说完,她没有给晏雪明任何回答的机会,也没有再抬头看他的神情,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反方向的路口走过去。 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 只是拧开了玻璃瓶的盖子,用尽力气抿了一口。 酒很好,带着故乡桂花的香气,只是终究跟某人、某些事一样,无法跟随她的脚步,只能留在这里,也留在心里。 此情可待。 两年后。 西北荒漠上的风沙格外肆虐,尤其是在夜晚。 靳夜戴着厚厚的帽子和口罩,披着邻家借来的军大衣,坐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飞卷而起的尘沙。她心里仿佛也有这样一篇广袤无垠的荒漠,挣扎百转,寸草不生。 如果是在白天,坐在这个位置,就能望见不远处的一片防沙林,拔地而起的杨树在这片土地上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逐渐壮大。这是无数林业工作者放弃城市优渥的生活、温馨的家庭,付出的汗水与心血。它们像是西北荒漠上不老不死的生命,用枝叶延续着脉脉向上的信仰。 然而在夜晚,这里的风声却更像呼啸而过的魔鬼。 靳夜撑着下颌这样想着,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妹子,赶紧回屋去,等会儿风大了一准迷了眼。”身后传来林业站老师傅的喊声,嗓门极大,又带着西北汉子独有的热忱。 靳夜应了一声,郁郁地站起来。 转头的一瞬,迎面一阵飞沙扑到眼前。 沙砾扑在她臃肿宽大的军大衣上,扑在她露出的白皙手掌上,扑在她细长的眉睫和拂动的刘海上。 在这里,他曾经做过些什么?又是否也曾这样蹒跚在风沙里,仰望过漆黑深邃的天空? 然而她只要一想起那个名字,内心便仿佛被风沙倏地劈开了一个豁口,那些压抑许久的感情像是终于找到了倾泻的阀口,从心灵深处汹涌而出,化为满脸的热泪。 ——我是这样思念你。 ——以及你星辰大海的征途。 在处理完爆炸案的残余影响后,晏雪明没有继续在家族集团任职。 听宋晓雯说,晏雪明跟着动物保护协会在西北生活。 时隔两年,靳夜从伯克利折返,只身来到了这片荒漠。 她大约是等待不到晏雪明改变主意了,但是留在这里,能感受到他所喜爱的山川河流的气息,天地广袤的深意,以及变幻莫测的世界。 或许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家族遗传病也成全了他,让他重新从纷杂的人群里回归到动物单纯的世界中。 不仅仅是晏雪明自己,晏岭也害怕他成为第二个晏雪平。 宋晓雯向靳夜提起的时候,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他怎么不干脆自杀算了,觉得自己是定时炸弹啊?” 靳夜很少黑脸,但非常严厉地说了一句:“别乱说话。” 事实上,宋晓雯戳中了她内心最恐惧的部分。 她并不害怕晏雪明变成晏雪平那样的疯子,她只是担心晏雪明因为善意而结束自己的生命,避免对其他人造成危机感。 仅凭着这一份善意,他就不会变成晏雪平。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3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3 靳夜在西北已经呆了有一个月了,连晏雪明的影子也摸不到。林业站的老师傅说他跟一个科考队进了沙漠,没有十天半个月没有回来。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愿意与人接触,说明他目前还是一个正常人。 坐回到房间里的靳夜,听到外面呼啸磅礴的风声,比当年在迪拜所经历的沙尘暴更甚。 “妹子。” 砰砰的敲门声又把门板震响。 靳夜重新包裹上军大衣,喊了声“来了”,打开门。 林业站的大爷说:“有消息了,明天回来,你早点休息,明天他们就回来了。” “明天?”靳夜错愕,随即又有些紧张。 谢过大爷,她赶忙找出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脸,瓷白秀气,但稍有一些粗糙,或许是因为连日的风沙。 一念至此,靳夜竟然有些焦急。 她给宋晓雯发消息:“有没有什么让皮肤一夜之间变好的办法?” 宋晓雯回复了三个省略号。 “前男友面膜?这个名字也适合你。” 靳夜默了一下,回复说:“我们后来没来得及登记离婚就走了。” “……” 宋晓雯直接发了语音:“小夜姐,你这是浪费我感情呢?没离婚,什么事不能解决啊?就是他哪天病危了进手术室不还得来求你签字吗?我还以为你们要老死不相往来了。你怕什么?” 靳夜哭笑不得,宋晓雯这嘴,说得也太刁钻了。 但不管怎么样,她就快要见到晏雪明了。 哪怕经过了两年的等待,她还是拥有着一种紧张、雀跃、焦虑种种交织的感情。 第二天的天气极好,好到仿佛前一夜的狂风是一场梦境。 靳夜抬头看着太阳,又将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遍。 “妹子。你会医不?” 靳夜更紧张了:“有人受伤了?” “不是,有头骆驼伤到了腿。” 靳夜点头:“我可以帮忙。” 林业站的人拿了一些基础的药物,塞到她手里,扯着她手臂就要走。 这里的人淳朴又热情,哪对妆容精致、衣着得体这些有什么具象化的标准。 靳夜匆匆被带到不远处的卫生站,果然见到了一头半跪着的骆驼。 小腿上渗着血,看起来像是被子弹一类的东西打到了。 她不由内心一紧,边做伤口止血,边问:“这里还有人用枪?这是手枪还是猎枪?是有人偷猎骆驼吗?” 晏雪明的职责是保护这些野生动物,那他也是生活在这些枪口的危机下吗? “会有,但是很少。” 骆驼的体积很大,血流得也很快。 一针麻药打下去,这大个头的动物毫无反应。 “这是什么剂量的麻醉药?” 靳夜在瓶上也没看到具体的标签,止血的绷带也不够,西北的物资实在太匮乏。 实在没有办法,她把棉袍脱了,扯下了身上的长袖衬衫,往骆驼的腿上包扎。所幸她里头还有一件短袖t恤,不至于太狼狈。 但止血只是暂时的,子弹不取出来,这条腿很难保住。 “让我看看。” 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双手的空隙,按在了骆驼毛茸茸的腿上。 “别动!血刚止住。” 靳夜刚包扎完,连忙喝止。 她顺势抬头:“你们得找个专业的兽医来看看,这个伤口……” 声音突然消失在了她口中。 澄澈清秀的面容乍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瞳光里是纯粹的平静。 晏雪明收回手,对伤口做了个估量:“没有太大的问题,医生半个小时后到。”他垂下眼帘,泰然自若地称赞了一句,“处理得很好。” 然后起身,大步流星地朝林业站走。 “晏雪明。” 靳夜站起来,喊住他。 “听说这里有胡杨林,你不带我去看看吗?” 靳夜没有提别的,晏雪明的身影稍显松懈,他回转过身,说:“好。我去拿个相机,你……换个衣服?” 靳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自己,一身血渍和沙土,像是刚经历过荒野搏斗。 这与她最初想留个好印象的计划大相径庭。 但是没关系,至少她见到了活生生的人。 胡杨林边上有个露台,晏雪明将靳夜带到露台上,便低头调相机参数。 靳夜望着逐渐变成金色的丛林,以及面前高瘦颀长的背影。 晏雪明今天仅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静静立在不远处,雪山林立,雾气环绕,看起来更瘦了。 他收起相机转身的时候,正同董有昕的视线相撞,她的目光也是那样静静地、温柔地,仿若怀念,又极为明亮。 他亦没有动作,只沉默地同她对视。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4 第十四章 初心难守4 靳夜将五指张开,伸到他面前。 晏雪明不明所以:“怎么了?” 靳夜深吸一口气,忍住内心的违和感,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我脚崴了,需要你牵着我走。” 晏雪明的视线移动到她的双脚。 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刚才的路上也没有摔过跤。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靳夜在耍赖? 这个一本正经高冷又古板的女学霸在学着他过去的样子,睁着眼睛说瞎话。 在晏雪明诧异的目光里,靳夜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晏雪明半晌也没有去接。 靳夜清了清嗓子,说:“快点,我累了。” 此时此刻的太阳正在晏雪明的对面,日光从他的发梢、额角、鼻梁落到下颌,漆黑的瞳孔里像是有光,又似是水色。 他的手放在背后,下意识地收紧又放松。 僵硬得像刚成了精的雕像。 靳夜咬咬牙,蓦然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不说话。 晏雪明顿了半晌,还是问她:“你哪里不舒服?” “脚崴了!” “……” 晏雪明无奈得几乎想要叹气。 但面对靳夜时,他像是近乡情怯的游子,又仿佛从未分离的恋人,一时间既熟悉又陌生。他没有忘记离开靳夜的初衷,亦不可能忘记。 他的心像是病了。 靳夜埋头抱着膝,手还坚持不懈地伸着。 晏雪明说:“……我也崴了。” 睁眼说瞎话,谁不会呢? 靳夜猛地抬起头,不假思索地说:“那我牵着你走。” “……”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了几个网页,送到晏雪明面前。 “我的国际心理咨询师证书,请你审核一下。”她说,“不知道我够不够格,担任你的私人心理咨询师呢?” 她远赴伯克利,不是进修化工,也不是钻研科学,而是从头学起,专攻心理。 晏雪明哑口无言。 靳夜往前走了一步:“你说你有病。” 晏雪明说:“是。” “我有药。” 晏雪明终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你在跟我说相声吗?” “好笑吗?”靳夜板着脸。 晏雪明看着她,目光似是冰山化雪,渐渐温柔。 他说:“那要看,是谁在说了。” 靳夜定定凝视着他许久,又觉得鼻头微酸,转头看向远处。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劫后余生的解脱感。 人或许会对另一个人说谎,但是山川与河流不会。 在将自己深埋进过去的两年里,在走出龟缩的保护壳再一次触摸真相的时刻,靳夜曾无数次问自己:这世上很多事情,未必有一个结果,但倘使因为知晓它可能无疾而终便轻言放弃,那最终是你成全了结果,还是结果成全了你? 而当有一天,那张相似的脸庞在眼前乍然出现,提醒着她那些永远无法遗忘的血肉白骨,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命运。 生命最大的意义在于无限可能,以及,无限希望。 而现在,回过头,她终于看到了。 迷雾散去,夜尽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