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女 (古言,1V1,高H)》 至阴之体 年轻的君王李霁横着剑眉,气冲冲地下了朝。 他长得高大英俊,身着黑衣大冠,腰缠赤带,足蹬革舄,衬得面如冠玉,原本是很潇洒的打扮。 但他眉间却含着一股郁气。 “既然朝政上不肯放手,又何必还政,不如叫太后把那道帘子撤了,坐到朕的位子上好了!” 周遭的宦者悉数白了脸,忙劝道:“陛下,不可轻言。” 进殿里,宫婢们为他更衣。宽袍褪下,显露出男人的腰身背脊,周身的肌肉像有生命,线条在起伏跳动,为他褪去下裳的宫女,触到他胯间霎时红了脸。 宫里人人都盼着君王雨露,更何况君王俊秀非常,身强体壮,周身散发着男儿的气魄,在这阴恻恻的宫中,是阳气所钟。 李霁殊然不觉,鼻息间一阵焚香味道,一转头,看见燃灯印,白鹤诀,眉头紧蹙: “上次皇太后派来的道士,还没有赶走吗?” 太后信黄老,无为而治。陛下什么也不信,想要撒开手脚治国,可是太后毕竟是他亲娘。 “回陛下,这回不是上次的道士。是……” 李霁冷哼一声,走到珠帘前,帘另一侧跪着个人,隐约能看见黄冠青衣,不是他最恨的道士,又是什么? 他掀开帘子,脚边跪了个女冠,鬓如蝉,肤如玉,头上玉簪挽着秋水一样的秀发,身上青纱漫卷环绕身侧的碧烟,底下透出纤细的腰身,丰盈的酥胸。 好个尤物,偏偏脸上冰冷,不食烟火。 “小道名叫素女,受太后懿命,来授陛下采阴补阳之术,以养天年。” 李霁冷笑。太后管他的朝政,管他的群臣,也便罢了,如今连房中的事情,也要巴巴地送人来了。他顶起她的下颌,很不客气: “既要教,那教便是了。幸个女人的事,也要辛苦她找托词。” 宫娥把珠帘撂下,又拉上外头一层玄色的帐幔。 素女跪在他身前,为他把身上亵衣褪去。陛下真是高大,素女仰头才能望着他的腰。 裈带一解,那紫红的物什雄伟地悬在她头顶,一抬头,竟打在她脸上,那玉龙顶上冒出的些许阳液沾在她鬓角。 这个年纪的男人是很容易动情的,连心都不必搅动半分。况且,素女又不是貌若无盐。 她仍然面色端然,不为所动。 她褪自己的衣裳,赤身裸体地朝他一拜: “素女定息调停,乃是补虚炉鼎之器。歌曰:采阴须采产芝田,十五才交二八年。陛下今后修习房术,须择十五六岁之际的少女。素女正符此义,有幸作陛下炉鼎。” 她雪白的肌体袒露着,少女的乳峰,乍擘莲房,看的人血脉喷张。叫他身下那紫龙愈加昂起。 他居高临下,轻蔑地看她:“太后要朕幸你,朕配合了,你不要扯些没用的。” 素女泠然:“太后派素女教习房中术,不是为了男女合欢。还请陛下用心学习,不要辜负太后苦心。” 她牵他到床帐里,素手一牵,他顺势压倒在她身上。两具肉体一触碰,哄哄地起了一层热气,那阳物顶在她肚子上,愈发滚烫。 他周身燥热非常,早已按捺不住,唇压上她的樱桃两瓣,便要吮吸,手上扪弄她那突兀而起的两道玉峰。她的呼吸逐渐深沉,娇喘连连,面上却一丝不乱,仍摆着那一副菩萨一样的脸。 李霁有些不满地想,太后送来的人真是会找不痛快。他想快快结束,探手到她两腿之间。玉户间已有潮湿,是女人动情的符号。 他冷笑:“面上装冷淡,下头倒湿了,你真是假正经。” 便扶起身下早已胀起的巨物,要顶入进去。素女却伸手推将出去,半是喘息,半是劝止道: “不可。陛下应当紧咂我的唇舌,以采天池之水,待到阴液滑流,才是我身体中大阴之气出现的时机,此时再采女子大药。否则太后过问,我教习不力,必要受罚。” 李霁被她一番话说得气闷,拧住她的脸,愤愤道:“凭你是谁,也敢要挟我?” 素女的嘴却已迎上来,紧咂着他的薄唇。唇舌之间柔软地搅动着,她的舌灵巧地压住他的舌,要他探取她口中的阴气舌液。 他身下已胀得痛了,思及素女方才所说,知道她有太后撑腰,愈发地恼怒,却故意顶胯,抽打着她的娇臀和苞蕊。 她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下头的阴津滑腻腻地顺着娇嫩的两瓣玉门流淌而下,素女扶起他的玉茎: “徐徐入之。” 他一点点挺入她的玉穴内。真是十五六岁少女,天生的炉鼎,更是天生的销魂窟。那娇蕊之中又紧实又温热,春水涟涟,沾湿了玉穴四周的毛发,亦沐浴了他那伟岸又粗壮的阳器。 他的紫玉长箫挺入她两腿之间,粗暴又蛮横,却感觉龙头处顶着一个物,却挡着他更进一步。 他再抬头,只见她两条黛眉已拧得紧了,竟是疼得不已,就连雪玉一样的臀肉,也因着疼绷得紧了。 这素女竟是个雏……李霁心中一惊,见她疼得紧,却又不喊不叫,想要退出。素女却按住他身下,喘息含疼道: “素女是至阴之体,请陛下趁盛阳时吸采。” 他抚了抚她光滑的脊背,到底还是用力一顶,之后徐徐地推进。倒不是他听她的话,而是那肉缝实在紧实,竟裹得严严实实。 他望着她微蹙的眉头,他的尺寸本来就不善,况且她那阴户紧实,方才他一用力,破了她穴中屏障,便知是处子之身,至阴之体。 也不知太后哪儿弄来的这女道,未尝过人事,竟是专给人采阴所用。他挺腰将玉茎缓缓送入她体内,待尽数没入,却也触着了那花心所在。 他那物从来难容纳,自启蒙来他就隐约晓得。这女人下头的小口竟能悉数吞下,也难怪会选她来授他房中秘术。 素女却被身下兀然撑入的庞然巨物,胀疼得面色苍白,她努力吐纳,要缓解那身下撕裂一般的剧痛。口呼鼻息,亦是元精血气所化,她忍痛扶住他冠玉一样的脸,吐纳到他的鼻息之间,要他收采,又提示道: “先三浅一深,再九浅一深。” 本来她这娇弱不胜之状,很是叫他怜惜,甚至被含在她体内,也不忍心动,怕她又疼得受不了了,他一味地顾着他那玩意儿快活,也实在不是男儿所为。 可此时她气若游丝地附在他耳边数着,叫他真是一点旖旎也没有了,遂摆起腰胯,抽动起来。 三下浅尝辄止,是初探春光,惊扰一池春水。那玉户间汩汩地舂磨出阴淫的津液。 一下探微入知,是皮肉厮磨,泊口满涨秋潮。两人交合处淫靡非常,带出滋啾的水声。 那狭小的阴户一旦稍稍退出,再进又是一番工夫。他在她体内的每一寸摩弄,于他是外物尽忘,唯剩胯间那纯粹的欢喜,于她却有如刀割一般,动一寸都是折磨。 偏偏房中术讲的是一个不泄,她已被折腾地力尽不胜,还在数着,一下、两下、…… 她下头的白嫩已被折腾地红肿,只那女子淫情,尚未尽数发作。每退出一点,就会自然地泄放阴液,据素女指导,是补精益血之物。 他眼见自己的玉茎上沾满此物,混杂着阳眼处流出的水液,甚是一团靡乱,又觉得此等挫磨,于她疼痛,于他又无甚趣味,便加速抽动,要叫她内里那媚肉相助,赶紧将他一腔阳兴绞弄出来。 她被这猝然的加速给惊得面容大变,却已说不出话来,只任由他摆弄着,于她身下进出,刺激的狠了,她的腰亦忍不住款摆起来,搵着牙儿,控制不住地迷离起来,浸着焚香味道的汗浸透了鸳鸯帐,却还记着要教他: “待素女……阴精尽数泄给陛下了……陛下……再退……” 他对她又怜惜又可笑地,到底知她不好交差,还是顺了。又弄了几十下,但见她面上胸前已一片潮红,唇目皆闭,已是不省人事样子,下头却涨潮一般,喷溅出许多春水来,便知此差已了,放松下来。 他动了几下,背脊绷紧,喉头一动,胯间一震,便尽数泄在她体内,抽出时,她下头的小口还微张着,像依依不舍地张嘴挽留似的,当中阴阳杂合,白色的阳精混着阴精和处子血流淌出来。 她近乎要昏过去,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唇间吐着丁香的气息,娇喘吁吁:“这是第一遭,名为安置炉鼎,初习此术,陛下学得很好。” 李霁嘲弄地笑:“你很可以和太后交差了。” 纵便情欲褪去,眼前的人儿依然美得不胜。可她既不浪叫,也不说旁的闲话,一张嘴便是道里经里的话,配上这张风流婉转的脸,和这一身好娇躯,真是暴殄天物。 李霁冷冰冰地推开她,揽衣出帐。宫娥们捧着盛水的金盆,来为他擦洗。 他泠然地看着床帐里头掩着的那人,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她娇弱地扶起身子,自去穿衣。 披上一身青皮道衣,两腿酸软,行步都不稳了,可还是故作端庄得好似谪仙人,持起拂尘,低眉顺眼地朝他弓首行礼。看样子,是要给太后去交差了。 等太后管不住他了,他决计不会再听她的话。李霁的心里涌起恶狠狠的念头。 他要把她按在身子底下,用最为她那一身道旨所不容的办法,摧毁她那一层圣女一样空洞又可笑的壳子。 ———————— 求珠珠!!!每天都有哒 锁阳 素女腿脚虚浮地撑至太后锦章殿中。 太后正在过目皇帝批过的折子。见她到,微微抬眼,眼角有些细微的皱纹,两鬓尚还发青,眉间一道竖纹,却是皱眉多了,展现出来。可见是个专断骄横的妇人。 素女腿间虽擦洗过,但还是肿得厉害,跪下来时双腿间牵扯,有些不耐。 她极力做出盈盈一拜的样子,伏在地上,柔软得像一条绡纱。 太后头也不抬地问:“他可听你的授了?” 素女点头:“陛下初学,习的很好。” 腿间的肿痛更是有力地佐证了这一点,皇帝心性至坚,想是原本就有根基,房事持久,故而素女不让他泄身,他第一次就能做得出色,只是…… 素女又有些愧色,垂头道:“只是,素女不力,没有阻止陛下泄身,只能以区区之身承接阳精,望能在体内化阳为阴,返还陛下。” 她最后是真快要虚脱了。况且皇帝是第一次修习,能遵循浅深之道,进出几百余下,已是惊人,再强求,恐怕皇帝要生气地推她下榻。 太后听了稍显不霁,到底没有发作。 从前那些道人方士,在皇帝的玄元殿待不上半个时辰,就会被皇帝赶走。 素女不仅没被驱走,还上了皇帝的龙榻,半圆满地开了个好头,可见皇帝是喜欢的。 太后遂转面色如常:“皇帝啊,还是个小孩儿心性!”,她摆摆手道,“你去问芳姑领碗避子汤吧。” 素女望着碗中沉沉的汤水。 这一碗下肚,阴阳际会,元婴结胎,通通化解。 谁让她没有那个命。身为炉鼎,在陛下修成前,她都要保持良器之态,调和元气,以维持阴盛的体质。 她仰面饮下。 李霁对素女的态度,暂时麻痹了太后。 接下来一个月里,太后许是对他和缓了些,在朝堂上也不似之前那样,事事驳斥。 当然,军国政要,太后还是紧紧地攥在手中。 一月之后。 李霁方与外臣商议什么,待完了,又点了些膳食。太后特意吩咐,呈上来一道鹿肾粥。 李霁食至一半,便感到周身燥热,底下那物也隐有抬头的冲动,就知此粥里必是放了东西。 阖宫上下,除了太后,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个。他心想,要借太后对他松懈之际,悄无声息地换掉为他预备膳食的人才好。 素女果然又一次跪在了玄元殿。 月事消停三日后,正是修炼的绝佳状态。此日风日暄和,是适宜调和的日子。 李霁勾起她的下巴。 她每日饮醴泉、乳酒,食雌鸭、枸杞等至阴之物,将身子将养得好似一汪春水,很是柔润娇软。肌肤焕发着光泽,眉眼更是盈盈含光。 也不知是不是被采去了处子之身,又得了李霁一番阳精浇灌,阴阳相协,倒叫她腰身愈显袅娜,锁骨下那一对丁香秀乳,也像是得了催发,略膨起来,勾出一道诱人的线条来。 李霁胯间的玉龙,早按捺不住了。 说来也奇怪,上回在床笫之间,嫌弃她木讷,但她不在,又虚空得慌。 她身下那采阴的福地,完整而热忱地收纳了他的阳物,那种被彻底吞入的感觉,是他前所未有的。 李霁身为皇帝,早经人事,他本性勤于朝务,对男女之间妙处,向来不甚沉耽,不过是饮食男女,解渴消饥的玩意儿。 可是那一回,在素女的导引下,的确得到了莫大的畅快,甚至在之后的日子里,还偶尔会咂摸当时的情韵。兼以太后觉得他低头了,又不多为难,素女的确算是他的福星。 素女给他解衣裳时,他也不似上次那样冷淡嘲讽了。 她的柔荑拂过他那血气上涌的龙根,紫红的粗杵,像是龙吟风呖,昂首倨傲。 李霁看着她纤弱无骨的手,柔得像水,白得似玉。那指间的微凉拂在发烫的物事上,带来片刻惬意。 他想,要是这女人能用她那柔媚的小手替他搓一搓,消消火气,也不失为一道餐前好点。 素女照旧引他入床帐,正对他坐着。李霁这些天好奇,又为了做给太后看,略读了些房中的经术,知道她按房中之术的定则,是一定要仰着正对他的,才好让他吸采她口中、乳间、阴户当中的阴气。 倒是可惜。他玩味地想,本来他于后拥式的交媾,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可是因着她绝不会叫他从后头肆意地凌虐,心头反倒生了执念。 甚至不免心猿意马起来,幻想她被紧搂在他怀间,滑腻的玉背贴着他的胸膛,为他降火。他两手各执她胸前一只脱兔,搓揉把玩。臀贴着腿,肩迭着肩。他支在她身后用力地挺进,每一下都要叫她颠乱,在他股间挣扎扑腾,她那白皙又娇嫩的臀,会躁动地拍打摩挲他的大腿和下腹,却无奈何,任由他的玉龙出入她的娇蕊之中,还舍不得地往后拱腰,不愿叫他轻易离了,留下玉户中一阵长久的空虚。 他脑中促狭地想着,要如何狭弄她,调笑她。 而面前的女冠却端端正正,一丝不乱地褪着她的黄冠,玉簪,和一身青色的道袍。 他不由有些急躁地想,什么时候能摆脱太后的管束呢?在她眼皮子底下悄悄布置了这许久,总该有他一朝在天的时候。 她褪得精光,拥紧了他,要他把手揣进她那高耸的峰峦当中。他们不是第一遭,彼此都有些熟悉, 李霁驾轻就熟,也不似上回那样局促。 素女经他开了苞,也消了些羞怯,贴紧了他,一对浑圆软嫩的香酥抵在他胸膛上,很是熨帖。 他一边玩弄着她那一对如云的销魂肉,一边不怀好意地在她耳边轻声道: “朕上回赏你的雨露,你可承得畅快?” 素女一边喘气,一边应:“回陛下的话,素女回禀了太后,太后赐了素女汤药。” 李霁有些生气:“你可真是不懂得珍惜,这宫里头那个女人不巴望承恩。你倒好,白白浪费了朕的龙精凤髓。” 他拂过她小腹,那里空空如也。又伸手探了探她两腿之间,已起了潮气。 她动情是不大容易,想是道学灌了满脑,很不解风情。 李霁继续抚摸她身上各处,又凑到她唇上,搅弄她含香的柔软喉舌。这回不需她教了,他很自觉地伸进她舌下,撷取她那所谓的舌下冷津、天池之水。 两人的津液交融在一起,李霁心想,她这小嘴暖得很,又柔嫩,又娇小,很适合给他吹玉箫,含在里头,顶到她喉舌深处,定是另一番神仙滋味儿。可惜又是一件不成的事情。 他只能自个儿想着,胯下之物涨的吓人,耀武扬威地顶着她的腿和腹,时而击打在她两腿之间,磨弄地她那地方又泛出阴液来。 他俩吻的情迷意乱,就是素女,也已眼神微饧,两点星眸含着欲望,脸上神色倒还端着,与他道: “今日炼大锁方闭。提气上丹田,按上回一样的法子,扇鼓三百下,但觉欲泄,急退玉茎,把手指按住素女阴户的额部,拦住玉茎,待定心凝神,玉茎振作,再一样扇鼓起来。重要的是不可以泄露元精。” 他也不说听了没听,只以修长的手指轻点她玉阴的额部,那里丛丛地生着毛发,里头就掩着她已经春水泛滥的小穴。她应当是用了药将养,红肿处已消了,李霁抚了抚,道:“上回弄疼了你,你也不叫。如今可好了?” 素女未料到他问自己,小声道:“谢陛下挂念,素女已无大碍了。不影响陛下修炼。”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伸入她腿间的手。 他的手是骨节分明的,带着情欲,挑了挑她玉穴里头软媚成一团的皮肉。 指尖沾着粘腻的玉液,抹在他阳物上,所谓采阴,不过尔尔。 素女见他上道,娇怯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李霁好笑地想,一会儿弄完了,干透了,还要洗掉,有什么用处。 他趁她松懈下来,却伏在她耳边,喁喁地问: “你是不是蠢呢……朕泄给你阳精,你不报太后便是了。等你怀上朕的龙种,太后就管不得你了。届时朕收你进后宫里头,当个夫人,岂不比当个道姑快活千万倍?” 他的声音如敲金戛玉,很有磁性,这样凑到她耳朵边上,愈显得诱惑。 把这个胯下的人儿,变成自己的人,甚至叫她反过头来替他看着太后的动向,岂不是一着妙棋? 锁阳(2) 素女在他身下,不自在地扭摆了下身子,蹭的他全身上下的肌肤都涌起汹涌的情欲来。 她没回答,只是略微拱起下身,对他说:“阴流已贯,可以采撷了。” 她那块儿湿的像刚下过雨的京城,漉漉地润滑了她雪白的玉户和其上乌青的毛发。李霁伸手探进她那一团软肉之中,触手是粘腻的阴液,像蛇一样缠住他的指,搅一搅还能连着液丝。 他两指并拢探进去,她还是紧得厉害,玉户里的软肉像有生命,抵着他的指寸步难行。 偏偏一面不让进,一面又动荡难耐,不停地流淌出新的阴液来,像对来客垂涎三尺。 她下头这个小穴随主子。李霁心想,面上努力要装正经,实则春心荡漾,早就耐不住了。别扭得很。 他在里头搅弄一番,素女被他搅得玉臀摆动起来,像被点燃了欲望,为他的指尖勾起,又偏偏不能为区区的手指所魇足。 她张开腿,向他指根处凑,想要让他进的更深些,又绷紧了小腹,想要紧紧夹住那两根手指磨弄,以抒解她难以消磨的轻易。 可她嘴禁闭着,绝不出声,为的是保存阴气不外泄,可李霁却能在她的鼻息间隐约听见她想要努力按下的浪叫,她的鼻息之间仿佛有声响,时长时短地嗯着。 她真是不擅长骗人。 李霁方才的引诱,被她避重就轻地敷衍过去。他本想问她,会不会和太后打小报告,又想,她若真是那种人,必然是问了也不会答实话。 他看着素女的面色已神情昏昏,身子软摊成一片泥,便知现在的她是已失力,任由他摆弄了。 他先前为了知己知彼,读了些房中的经术,就已知道,上回他样样都好,只是泄身在她的肉穴里头,是不合格的。 她应当告诉他,却没有。只是任由他的玉茎在她身体里颤抖,喷薄出浓稠而滚烫的阳精来,浇灌她整个甬道。 他原本以为她是想借爬上龙床,存他的种。 可她报告了太后,甚至,还喝了避子汤。 那只能用她当时昏沉无力,忘了阻拦他来解释了。 他心中不快地想,难道怀我的龙种,竟然比当太后的泥腿子还要糟么。想到这里,他陡然生出一阵不快,心头促狭,竟一手捧住她的娇臀,另一手就捅着她的肉穴,把她整个人支了起来。 素女的整个重量都压在了他导入她两腿之间的那只手上,突如而来的力道,叫她整个玉户都下沉到他手指根上,甚至还往里凹陷,仿佛要将他整个手都吞没进去。 这未曾有的力道将李霁的指送入她肉海的深处,滑入之前未能刺激到的每一寸敏感当中。 素女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斜靠在床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销魂的浪叫:“啊~~” 这是李霁第一次听到她这样淫荡地叫喊。她的声线柔媚勾魂,像勾子一样,只一声,都足以叫人心头久久回荡着余韵,想要肆意地玩弄她,刺激她,让她再发出更多的呻吟和求饶来。 他的玉龙简直血脉喷张,迫不及待地要捅入这具呻吟得如此动听的娇躯之中,可他再使尽解数,素女却不再喊了,像是破了一次戒,打定主意不可再犯。 这女人虽然蠢,但真是够倔强的。 他终于没再折腾她了,况且他胯间那物,又胀又疼,硬的像铁杵,悬在她两腿之间被磨来蹭去,而那温热的小穴就在咫尺之间,他那分身真是忍耐得太辛苦了。 他退出双指,上头淫靡地沾着淋淋的玉液,他抹到昂首抬头的庞然阳物上头,以方便他一会儿顺滑地挺入——按他身子下头这位女道学的说法,这也是采阴补阳呢。 他不信这个,只觉得可笑。她那下头水流的实在多,像一眼泉一样,止不住的,叫人怀疑她里头那一片媚肉,是不是专为伺候男人给生出的。 他从头到根地抹完了自己的庞然大物,手上还沾着些即将干涸的液体,混杂着他抹到的玉龙眼上沁出的一点清液。 他的心思又龌蹉起来,将她的下巴支起,却将他那指头送入她的樱唇之中,搅弄起来,让她吞下自己的阴精。 素女挣扎起来:“唔……陛下……不……不可……” 李霁:“你下头阴水太多了,朕就是再伟岸,也消受不完。不如你自己受了,就当是替朕存着。” 他胡说八道地很有说服力,素女虽还是羞得满面通红,不肯顺从地舔舐尽他指尖的液体,但不再劝了。 他用指尖亵弄着她的喉舌,将他俩体液的混合涂到她喉舌深处。在异物的侵扰下,她的喉间不由自主地往下吞咽。 真是柔软的喉咙和嘴,朕什么时候能把龙根也探进这里头,让她尝上一尝。 他想着,便趁她上头的嘴还在吚吚呜呜地含着,顶胯施展那期待已久的粗长玉茎,挺入她下头早已春水涟涟的玉门之中。 锁阳(3) 她那小穴感到异物侵入,又忍不住一缩,娇嫩的两片小穴唇被他的龙根一挤,被带动得向里翻,叫她下头一时凌乱得很。 她这肉缝又不是不曾入过阳物,上回已破了她的身,这回又提前给她用手指操弄了一番,本该比上回好些,可兴许是太久没碰,而他那紫金肉棒又远比两指要粗壮,顶进去时,还是难入,叫他好一顿磨蹭。 她下头那张嘴倔强地抵抗着,上头那张却已咽下许多自己玉户里泄出的阴精来,呜呜地卷动舌头,要把他手指推出来。他那进过她嫩穴的修长手指上沾满她的口唾。她口中还残留着自己的味道,有些腥甜,一时羞得不已。 李霁那硬物一点一点地蹉磨进她狭小难容的阴户里,不免道:“上回开过苞了,怎么还这样紧。你疼么?” 素女紧抿着嘴摇头,不敢喊疼,她自居为炉鼎,给人修身的玩意儿,就是下头给人撕裂了,也是自己的资质不足。幸好他那物虽大,但做足了前头的工夫,又不是一味地强顶猛撞,不至于将她摆弄坏了。 李霁有些同情地看她:“要是不疼,你又皱什么眉头?”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眉心,想要替她抹平眉梢那点忍痛。 素女其实下头像被刀割开了一样,又胀又疼,可是被他一抚,这一点温柔叫她受宠若惊。她好像没那样疼了,也许因着她的身子对他亲近了一些,她下头两腿也绷得没那样紧。 在那种纯粹的痛感里,她尝试着感受他那分身进入的滋味,那物什的头是凸起的,蹭着她里头的软肉,能觉察得到它在那儿稍稍停着,是热的,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似的,皇帝每微微动弹一点,它便在她身子里游移,上下左右地碰触着,被她那初经开垦的福地放大许多倍,传入她的感官当中。 那是种很难言喻的感觉。 她饮清泉,食简淡。常年浸在道观的焚香之中,闲云野鹤作伴,是极禁欲清淡的日子。 但她被选作素女,自然要修习炉鼎的逐项伺候之道,不是为男女欢好增情,而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保留阴气,以奉给拿她的身体修炼的主子。 那些经书上绘的小人的肉体交合,还有那些肉身如何阴阳相交的教义,都是冷的木的,于她而言与旁的经文道旨无甚区别。 它们甚至没有告诉她,初为炉鼎,开封时是疼的,这疼不是炉鼎之疼,而是女人的疼。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浸在里头,这一月来每行一步都要牵扯到她全身的疼。 它们也没有向她形容这种侍奉的感觉。皮贴着皮,肉搵着肉,她的酥乳抵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被压得微扁,软媚地摊开来,熨贴着他通通跳动的心跳,也将她忒忒的女心传到他身上那个。 两个人的胴体都是燥热滚烫的,拥在一块,每一寸皮肉都想叫他触摸,以消解那上头澎湃而生的情欲,偏偏她又不能这么做——她决不能失了炉鼎的分寸,向修身的主子讨要欢愉。 李霁能感觉得到他的话起了作用,她渐渐放松下来。他顶入得稍稍容易了些,又恐她干涩,以手扪弄她新剥鸡头肉一样温软的一对奶房,将唇接上她那一点朱樱,挑弄她的情欲。 他们俩都没闭眼,眼瞳离得这样近,像是要把目光扎进彼此的瞳子里头。 他觉察她琥珀一样的眼眸里,微微失神。她在想什么? 他往里又顶进一分,她领会他意思,配合地扶住他的臀,竟难得地自己往上又凑了一点。 他于是干脆一挺胯,尽数顶入进去。其实这比半入不入的时候,反倒舒畅些,痛感被那塞得甚满的餍足感冲散了些许,叫她蹙起的眉目平缓下来。 李霁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全都顶进去,反倒没那么疼了?” 素女娇羞地点点头。 李霁见她一副娇羞不胜的样子,觉得又有趣,又好笑。她已被他进入了一次,这是第二遭在他身子底下承宠了,可还是像处子一样含着矜持。他调笑她道: “你晓得为什么这样疼么?女人开苞,没有隔上一个月,才来第二回的道理。你那牝户上回被朕的龙根撑开了,被你这一月将养,又缩紧回去。所以朕再幸你,就又疼了。倒是要时常探入来撑一撑,才能舒服些,只不知你那什么道经上,许不许你免受这个皮肉之苦。” 素女没答话。随着他的抽弄,捡起数数儿的老本行。 李霁听她念叨一下两下,便觉得烦厌无趣,寻一话头打断她:“你的本名就叫素女么?” 她呵气如兰,窜入他的鼻息当中:“不是。素女不记得自己的本名了。” “你是哪里的人?从小就在道观里长大么?”李霁一边在她身上耕耘,一边喘着粗气问着。 他这样显得很有男人味儿,尤其下头那龙茎猛胀,出入她渐渐滑溜起来的肉道的时候,在情欲的催动下,他平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被彻底揭开,显露出他内里那种少年郎的促狭与生气。看她的眼神像鹰隼看一只羔羊,要把她吞没了似的。 “素女是京畿人,十岁入的道观。” “你入道观时候,就是专门为着给人采补的吗?那他们怎么也不教你些伺候人的工夫?” 素女明白他说的“伺候人的工夫”是什么,他是在嫌弃她伺候地不够好呢。 她窘然答道:“那等旁门左道,泄露元阴,素女是不可学的。” 李霁点她的鼻尖:“那是你不晓得其中的妙处。” 他看她说话喘气,又不能浪叫出来,稍稍抒解,以至说话断断续续,很不舒畅,建议道:“你要是觉得疼了,或者舒服,就叫出来,朕不会嫌你聒噪。” 总比她舂米似的数一二三要动听得多。 素女拒绝:“”这样……也会泄露元阴的。” 李霁生气地顶了她一下,她倒吸一口冷气。他含怒道:“元阴元阴,你脑子里只有这个东西。朕其实一点也不信。什么采阴补阳的,难道朕采了你,你没有从朕这儿,得着一点乐趣?男女相悦的事情,被你弄得这样无趣。” 他伸手撅她的脸,她被这猝不及防的亲昵吓得低下头去,原本就因情动而染着红晕的脸愈发滚烫通红。 李霁心想,她这种闷性子,倒不至于和太后那儿嚼舌根子。就是之前劝她当他眼线不成,也大可以先引诱她改心变志,叫她亲近自己,再徐徐图之。 他柔声道:“你的阴气很盛,下头的水朕都吸取不完,就是稍稍泄露些,也无大碍。哄朕高兴些,朕或许愿意多听你讲几句老经。” 素女被他软硬兼施的手段折服,“嗯”了一声。他下头那物什似乎也高兴,应景地往她肉海中用力一顶,直冲撞至她那敏感的花心。 她禁不住又叫了一声:“呃~~” 开了这个头,加上他的诱导,她之后也便渐渐放开了,随着他的抽插嗯嗯啊啊起来。 声音虽微弱,但她的音色实在好听,叫人心旌动荡,忍不住要再亵玩几下,榨出她更多的欲念来。 她有时弱弱地吟一声疼,他也能听见,便放缓些,蹭着她的肉壁,一点一点地没入进去。 素女感念他这点温柔,毕竟天潢贵胄,本来也没有非要对她好的必要,她承受着他的进出,闷声道:“谢陛下。” “你谢朕什么?”李霁佯装不懂,故意道,“你是谢朕的龙根又粗又硬,操弄得你爽了?” 他一说荤话,素女就别过脸去,不好意思。李霁觉得好笑,他俩现在这情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蜜穴儿套着玉杵儿,娇臀抵着他那两丸,荤的不能再荤。 连这都受了,说这两句荤话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素女过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啊,我,唔,不记得数到,嗯,第几下了,呃。” 她嗯呃得天真可怜,想起此事,又显出一阵懵懂来,一双盈盈的大眼睁着,配上半张的小嘴,叫李霁一时疼不过来,心头一动,却觉得下头有些想泄了。 他不耐地答道:“那便不数了。朕也受不住了,现在就泄在你里头吧。” 素女连忙阻止,要将他的玉茎提出,把两指放在自己阴额上拦住。 她一低头,头一回清楚地看见两人的交合之处。 真是淫靡非常,两个人乌青发亮的毛发缠在一处,上头亮晶晶地染着她和他的体液。 在密集的草丛当中,他那根粗壮的物什捅在她两腿当中,把她原本嫩小的玉户都撑得愈发显白。她那下头张大了嘴,两瓣撇开,把他的龙根吞没进去。 难怪会疼得这样厉害。她心想,针眼穿铁杵,没把她那嫩穴捣烂,倒是万幸。 她看他辛苦操弄着,那根紫红的龙时隐时没,伴随着他和她的粗喘,一时羞得难当,全身都觉得不自在起来。 李霁见她要施锁阳法,故意不配合,把他那东西强行顶在她阴户里头,叫她提不出来,又羞又急。 他道:“要朕听你的可以,不过,朕有一个条件。” 锁阳(4) 她扭动着臀,像受不住他在里头长久地停着,颤声道: “陛下,陛下请讲。” 他停在她肉道那里头,激得她那内里的肉壁一层一层地涌上酥痒的感觉来,禁不住想让他动弹起来,止一止痒。她下头收收缩缩地,想把他那物事在体内稍稍挤动。 他偏不依,既然她求他求得紧迫,便是他趁机胁迫她的好机会。 他捉弄她:“你给朕吹个玉箫。” 素女懵懂:“吹玉箫是什么?” 她真没学过,李霁心头一阵有趣,这样倒好,她白纸一张,便是完完全全由他调教。 他指着他们交接紧密之处说:“吹玉箫,就是你用嘴含着朕的龙根,朕在你上头这张小嘴里抽插。” 素女听得一怔,旋即倒同意了:“下阳采上阴,应当也可以作为修行之道。” 他于是果然忍住不泄了,抽出她玉户之中,那阳根在她玉户之中原来又被滑溜的肉壁刺激得膨胀许多,难怪撑得她消受不住。 素女满面娇红地看着他的伟岸巨物,喉间一动,还是遵守承诺伏了下去,用嘴衔住他那根昂然的硬棒。 他指引着她,用她那本就灵巧的舌,舔舐他那龙头衔接处。她学的很好,那滑嫩的小舌婉转一周,叫他忍不住喉头滚动,发出了一阵舒畅之声。 他继续指示着她,将他那物事含到她喉舌深处去。待顶到深处,都不需他多说,她那喉头对外物的自然反应,一阵一阵的吞咽起来,将他那根玉箫向内吮吸,很是舒畅。 偏偏她又嘴小,樱桃小口正好是他的尺寸,含了进去,填的严严实实,只能吚吚呜呜地从鼻间发出些声响,楚楚可怜,叫他愈发忍不住想要怜惜一番。 她那贝齿偶或触碰到他的敏感,她有些歉疚地朝他一望,他那巨龙在她红艳的嘴唇间搅动的画面一览无余。他看得血气上涌,陡生一股得意之情。却叫她把那口中阴津一并沾到他阳根上。 他那肉棒和她喉咙之间滑溜溜的,他一气顶到深处,却叫她舔过他根两旁的那两团丸。他太粗长,她那喉咙却是容不下的。她伸出舌头,够不着那两团,只得拿手去抚慰,倒也不减风味。 他挺胯在她口间迎送,她呜呜咽咽地,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数数,好歹他听不见了。她那温暖又柔软的口腔包裹着他的分身,她半伏在他身下,极其认真地干着采阴补阳的差事。 过一会儿,他那物事又变得愈发地大了,是情动了,恐要泄出。她吐出他那根肉杵,口中喘气,却全是他的味道,传至鼻息之间,羞得不已。 上面伺候着,她下头却能觉出潮湿一片,有汩汩的液体沿着她的小穴流淌出来,粘腻地浸润她下头的软肉,带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儿痒痒的,又空虚,好像胯间有一道冷风穿过,钻进她甬道里头吹,搅扰得她周身不耐,却想要他再给她下面慰藉一番,想要他那根滚烫的龙穿进她那道中,安抚她下头久流不断的阴津与情欲。 她不好意思直言,只含蓄道:“陛下……素女下阴的元精与血气溢出许多,再不吸取,恐怕会白白浪费。” 她生怕他看出她的半点情欲来,这劝告中夹带私心,是她想要他那物了,却不单单为了修炼。 李霁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颊,好似灼烧一般,烫红了她的两颊。他没挑破,只是“嗯”地答了一声,却把她从两胁提起,摆到自己腿上。 她酥软的胸触到他壮实的胸膛。他一向在骑射打猎上不肯松懈,很有些身板。胸前坚实的肌肉,蹭的她胸前两点软喙,渐渐挺立起来,凝成胸尖上两枚小小的紫葡萄。 李霁玩笑地拨弄她那两点敏感脆弱处,她娇羞不已地撇过头去。趁她不意,他兀地挺入她的玉穴,她嘤咛一声,叫了出来。 他已开始猛浪地抽插起来,她下头赝足不已,周身游过一阵酥麻,如雾如电。 她不由自主地贴紧他,胸前那两粒小珠蹭着他的乳,那里虽不似她一般峰峦起伏,却比别处敏感地多。他在她耳边发出一声低吼,表达出她的触弄所带来的畅快。 他是不会掩饰的,天子之尊,光明磊落。他的阳物在她户中穿来抽去,滋滋的水声回荡在他们之间。腿股交迭,她亦坐在他腿上,亦忍不住随他的节律腾起落下,发出一阵阵舒服惬意的吟声。 他爱听她叫唤,那莺声啭弄,很是勾引情肠,贴着她一边抽弄着,一边赞道:“朕很是喜欢你,你声音好听。” 他挺入她内里,又“啊”地尽抒胸臆,素女听着,也有一丝快意欣慰。他待她温柔,不似她先前听闻的,对道士黄老深恶痛绝。虽然他好像也不怎么信她这一套…… 素女用她那柔嫩的小穴套弄他的龙根,尽力叫他更舒适些。 她晓得道经上没有写这些,不过也没有禁么。他待她不错,她喜欢他……唔,应当是敬仰她们的天子。 也不知是不是弄了几次,熟滑了的缘故,她现在承受他的来往,疼得少了,乐子多了。一点点的欢喜积累起来,堆砌成一道通天的乐塔。 她渐渐在这其中失去了神识,好像沉浸在了最原始的元神当中,天地混沌,宇宙洪荒,她连自己口中在叫唤什么无意识的呓语,都无知觉。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与陛下连成一体了,就好像天地之始,有物混存,他们俩就是一样东西,没有她与他的分别,只有两具肉身重又相逢,契合在一块儿。 待潮水褪去,她的脸颊和胸前犹是一片潮红的点晕。眼神盈润而满足,一时间不分物我。将她拉回现实当中的,是身下涌起的一股热流。他用力顶了一下,那物事在她身体里一跳,紧接着她感到热流涌动,肉道内有东西触弹。 他退了出去。那股热流从她尚未闭拢的穴口涌出星点。 ……他又泄了元阳。 素女的身体仍旧沉浸在畅快之中,脑海里却一片慌乱。 怎么办,她真是被情欲冲昏了头脑,忘了自己身为炉鼎的职责,这样的修炼是不合格的。 她要如何和太后复命? 秘密 “你要怎么回禀太后?”李霁伏在她身上,玩味地看着她。 他真坏。明明忍一忍就可以过关的事情,非要戏弄她。素女看着他那双云雨魇足后清明又舒惬的眼,心想。 可是对天子是没有办法责怪的,她只能低声道:“素女伺候不周,没有引导好陛下。会如实禀报,请太后责罚。” 李霁伸手刮她的鼻子,那指节上头还有他们俩混合起来的味道,扑入她鼻息,提醒她方才的一切,惊得她两颊通红。他说:“你真是笨,你不说泄了身的事,难道太后还能查的到?她要是问,朕自会替你圆上。” 素女又沉默了,这是她惯常使用的战术。不能说不,但是可以不答话。即便是在床上也能守口如瓶,这种周正谨慎的作风,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她轻轻推开他的怀抱,告辞道:“素女要告退了。” 李霁牵住她,重又勾到自己怀里:“你休息一会儿。” 素女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打量着他。他展臂将她揽在怀中,男人坚实又温热的胸膛贴着她。他有些不耐烦地抱怨道:“你既是修身,连这些养生之道都不知道?” 她自居为炉鼎,炉鼎不需要养自己的生,只要调理身体,滋养阴气,就是最最重要的事务。至于给主子奉养完毕,要怎么让自己舒服些,这是不必考虑的事。 但素女确实是被折腾得有些累了。靠着他,两个人暖烘烘地粘在一处儿,熨帖在一起。情欲都削减了,男人胯间渐趋温软的一蓬抵着她的膝盖,只剩下互相依偎的偃旗息鼓。 她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他肩上,休憩了片刻,才起身向他道了一谢,徐徐告退。 他望着她的背影,心说:依她的性子,必然要和太后据实以报。 素女去太后宫前求见。太后还在西苑和禹王妃散步。禹王是太后的第二子,年岁比李霁应小个三四岁,很会讨太后的欢心,前不久还召集道家名士编纂了《长生经》献给太后,哄的太后喜笑颜开。 她也正是禹王在外搜集来呈给太后的。 太后才出去,不知要等多久。素女于是先行告退,回了房里。今儿被折腾得累了,她焚了清静香,向神像瞻上一礼,静坐居室中修炼营盘。她口颂着灵源大道歌,本是念的极熟的,默读成诵。 今日却昏昏沉沉,心不在焉,念着念着,她跪在道台前,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一激灵,香已燃了半根,本来是调神养息,一睁眼,却觉得腰酸腿疼。她在香台前低声祷了一句“弟子失敬”,便又往太后宫中去寻了。 太后见了她,问道:“你今儿教的如何?” 素女照旧盛赞陛下,太后点头,说道:“上回是说要练锁阳吗?看来你们修炼得不错。” 素女应了一声,踟蹰了片刻,便要开口答道:“素女不力……这回还是没能……” “还是没能伺候好朕。”一道敲金曳玉般的声音从太后帘后传来。 素女惊讶地抬头,僭越地看了一眼。毡帘掀起,李霁着一身骑射用的胡服走了出来。 他们俩相处,光着身子比穿衣服的时候更多。这回彼此衣冠楚楚地相对,有种奇异的况味。 素女自不必说,还是那套女冠服,怀着拂尘,低眉顺眼,玉骨冰肌。李霁却不同往日起居,金边阔领朝外翻着,玄色的窄袖束着他健劲的臂,偏偏蹀躞带缠在他那有力的腰间,又显得蜂腰宽肩,是极玉立的身姿。 “怎么?皇帝觉得不好?”太后对李霁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看来他是先前就在这儿的。 他摇头:“这女道士成日数数儿,好没有意思。又不让泄露元阳,害朕只能靠骑骑马打打猎来发散精力。” 太后听他叙说,就好像听御苑里养的猫儿狗儿打架一样,笑道:“你年轻,血气方刚,有精力骑射,说明这阳气是积蓄住了,显出了效果来。要是练得好,神满不思睡,连休息也不需了呢。” 朕就是不需要休息,又哪里来的事可做?太后肯放手将朝政都交与朕么。李霁心中腹诽。 他面上没表现出来,只斟了斟手里凉镇的杏仁露:“喝完了,阿娘这儿还有么?” 听到他一声“阿娘”,太后愣了愣,旋即含笑道:“霁哥儿猫似的贪嘴。” 只一刻,太后面色陡然严厉起来:“不过陛下,哀家要提醒你。为人君者不懂节制,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霁想起他小时候,父皇带皇子们去打猎。他回来时就专门往锦章殿来讨杏仁露。太后那时还是宸妃,见他满头是汗,用手里的鲛绡帕子,一颗一颗地擦去他额上的汗珠。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 李霁有些失望地“嗯”了一声:“朕知道了。”便要离开锦章殿。 但见素女还在殿下跪着,朝她道:“你还不走,留这儿做甚?” 素女领会他意思,乖顺地跟着他出了锦章殿。她本来不想瞒,可是话到嘴边,闹了这一出,太后估计是没领略她意思。这下欺上之罪,她成了共犯了。她盯着皇帝挺直如松的背影心猿意马地想,他瞒这个,是做什么呢?又想,兴许皇帝也怕太后知道他没有好好练,又受一番说教罢。 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戳穿。 李霁走离锦章殿,才回转过身来:“朕为你解了围,你怎么谢朕?” 素女没料到他反而要她谢。本来也是他不够配合,她如实报上去,至多是被太后责骂一通,再坏就是被赶出宫去,不必伺候他了。反正她清心寡欲,哪里都能去的。 她心里嘀咕了一阵子,答道:“素女身无长物,唯有随身带进来的道经可以献给陛下。” 端看皇帝的态度,是不信这些的,甚至就从前那些被赶出宫的道士看,皇帝厌恶这个。李霁果然啼笑皆非地回道:“你难道不晓得朕最嫌恶这个?道经之类的玩意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多温习罢。” 素女头一回和他讲话占了上风,亦低头勾了勾唇角。退下之后,回了静室,才想起来方才竟忘了讨要一样东西——避子汤。 她一时不好托人去问,便自己往玄元殿去,想和皇帝讲。玄元殿门外立着宫人,见了她,问是何事。 素女不好明说,只得托付那宫人替她向陛下带话。只是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小女冠,又没有太后的旨意,连个正式的名分也没有,比西苑的伶伎好不到哪里去。宫人也不知听了没听。 第二日,没人给她回话。 她颇有些委屈。宫里头用度一应都是太后的人在给她供给,她那日算是隐瞒了,自然不能去求太后。又唯恐药喝得晚了,没有作用,若是当真因此有了身子,就是落在旁人眼里,也一定觉得她是想借机爬上龙床,一步登天。 素女自矜是修道之人,心里头存着几分清高。她受的太后懿旨来给天子传授道术,却并没有投入这一滩名利泥泞当中的愿望,便是陛下不想练了,又或是太后不让她再教了,她便像飞蓬一样轻飘飘地流转回她的高山深谷当中。宫里虽有鲜花锦盛之好,她并不留恋。 第五日,她终于没法子了,只好在听见晨钟响时,守在玄元殿附近,逡巡几圈,等皇帝上朝。可待到玄元殿终于有人出来,她失望地看见他被一圈宫人簇拥着,头戴十二章冕旒要往太乾殿御门听政。 她远远地随着走了一段,始终没见着空当能给她穿进去说上一句话。李霁忽然往她这边瞧了一眼,却像是越过她往她后头看。素女一转身,看见太后的仪仗也往这边来。原来太后每日御门听政,都是在场的。她吓了一跳,连忙回了自己的居处,不由得有些郁闷,不知如何是好。 素女便想待到皇帝回宫,再前去问一问。她焚香一炷,在台前跪下静息修炼。女丹诀念了几道,却入了定,神思沉浸在无边奥颐之中。 忽然,她感觉有双手环过她的颈,一道火热的胸膛贴紧她背脊。一睁眼,转头看见李霁正弯下腰,从她后头笑意吟吟地看她,问:“你找朕又是什么事情?难道几日不见,你又想朕了?” 他话中调笑意味浓厚。素女心想,陛下可真是多心了。耳根却红了个透顶。她见李霁独身一人进来,便低声道:“陛下,请您赏素女一副避子的汤药。” 李霁狭长的眼眸中寒光一闪,噙着淡笑:“那朕要是不愿意给你呢?” 素女心中一惊,只觉得自己是又中了他的圈套。李霁在她耳边呵气:“那日你没有禀明太后,如今要是再向她要,就是欺上之罪,太后的性子你也看得出来罢?她准饶不了你的。要是朕也不给你,你也只能受着……” 他忽然促狭地笑,手游离在她的绣了仙鹤的深青色道袍间。她那青纱下掩着的袍服既轻又薄,柔软如水地滑过他手背。他修长的手骨节如竹,探进她的襟怀内,揉捏起她袍服底下那娇嫩丰盈的两峰。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峰尖最敏感处,叫她低吟了一声,身子往后一退,却扎进他怀里。他那处蓄势待发,隔着衣裳不依不饶地顶住她背胛正中。素女的脸噌然一红,又有些气恼,不知他究竟要怎么拿捏自己,只觉得他先前那些温柔,原都是麻痹她用的。 她半嗔半怒地扭过头来瞧他,又被他手上弄得周身不耐,扭动着身子,想要脱身。他紧抱住她,头埋在她熏染着焚香的肩颈当中重重一嗅,说道: “朕又没有拒绝你,上回是朕学错了,你今儿再来教教朕,好不好?” ———————— 这章走剧情。接下来几章解锁制服play!激动地搓手手.jpg 啊有亲表示女主比较单纯比较傻,毕竟人家才下山就业、接触俗世,玩不过男主也正常的。心眼会慢慢涨起来的,给她一点成长空间哈 道观 素女没料到他这一着,此时才想到,他屏退宫人,原来还有这层意味。她羞红满面地推他,他的胸膛坚实有力,手臂却箍得她紧紧的,动弹不得。 李霁搓揉着她的玉峰,压到她身上来。他的喘息渐趋粗重,在她的颈间嗅闻。他说:“你身上有股味道,甜丝丝的,朕每回都能闻到,还以为是你焚的香熏出来的。” 她咿咿呀呀地受弄着他的抚摸,心中懊悔地想,自己真是引狼入室。 李霁自上回修炼后,沉浸政事中,没有碰过女人,今日远远眺见她,正好触动了心事,情思骤起。 他心里猜到她是为何而来。本来还觉得她是不是真不打算喝避子汤了,结果还是这么木。想到这里,他又用胯间支起的小帐篷磨蹭了几下她的脊背,仍觉得不解气,却半跪下来,抓着她的胸前那一对脱兔,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腿间。 素女浑圆的玉臀隔着衣料,勾勒出一条饱满的曲线来。他将那物贴住她腰下的丰盈之处,故意地磨弄两下。她挣扎不得,又不如他有力气,只好任由他这么戏弄着,口中喃喃道: “陛下,你别这样……素女阴气还未积蓄完满,不是最适宜您采撷的时候。” 她青纱底下的身子颤抖着,两腿本来跪在香台前的软垫上,被他的麈柄刺激,微微地张开来。他索性掀开她的道袍,叫她只隔了一层薄袴,坐在他两腿之间。 她那肌肤娟好如绸,偏偏又没有褪去衣裳,只掩在层层迭迭的袍服间,看不真切。他手指在她身上探微入知,摸索着每一寸光滑,极惬意又霸道地说:“太后教你来教朕,朕有不解的地方,难道你也不肯用心传授?既然身受皇家俸禄,也不该这样推脱。” 说官话她是比不过他的,再多争论,他只怕当场能给她诵出一道圣旨来。天子金口,想要她做甚,她也没法子抗旨。 素女被他弄得亦是满身燥热,又羞又急地想,在香台前坐这事,太上真君像就在眼前立着,怎么也不合道理。又怕弄脏了坐垫,沾染些他俩的阴津玉液,以后焚香祷告于上,更有些不好意思。 她遂低声道:“既要练,也不该在这儿……” “怎么?” 这是诚心装傻呢,还是当真没看见?素女指了指那莲花坛上正襟危坐的道像,那像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正瞪大眼睛望着坛下的众生芸芸。 李霁见了,反倒更得趣了。那上头端然立着的算个什么?道台底下弄风惹月,就是老祖天师也管不得他这个正经的天子。愈是焚着香,设着祭,黄澄澄的琉璃仙灯点着,才愈是有趣呢。 他想着,又隔着薄薄的绸裤再顶了她一下:“既然是修炼,也叫你们的祖师爷参看参看,弟子们修得对不对呢?” 他说得冠冕堂皇,夹杂着笑意,便知道是故意调侃。素女有些后悔,未料到他这趣味这样恶俗,被他隔着衣裳蹭弄着,就好像隔靴搔痒一般,满身的皮肉都燥热起来,底下禁不住汩汩地沁湿了一片。 在那道像前动了春心,更觉得有些羞耻,奈何身上的情欲控制不得,一面微吟着,扭动着磨蹭他的腿,只觉得两腿间发痒,想用他那蓬尖顶而出的坚硬,来稍稍抒解。 李霁像是看破了她的欲念,竟愈发逼的紧了,那薄薄的里衣叫他的龟头一顶,没入素女的阴户间,摩擦着那两片柔嫩得像新柳的媚肉,叫她忍不住扭摆了娇臀,想把这异常的物事逼退出身体。 李霁趁机咬住她的耳垂,柔声道:“不舒服了?朕教你怎样才舒服。” 他的手解开她的亵裤,拂过她湿润的玉户。 素女闭上眼睛,不忍看眼前的神像,心底暗自思忖,陛下到此,倘若为太后所知,必定是一桩麻烦,犹豫是否叫停了陛下,待到适合修行时才交合。 她正摇摆不定,下一刻,素女却“啊”地一声呻吟出来,皇帝长驱直入地捣进她甬道深处。 因着她那里头阴精流了许多,早已滑嫩地像一汪吞吐潜龙的春水,这一下竟也不十分痛楚,待那肉杵停在里头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件物事在她身体里头,胀得她下头发痛起来。那是陛下的玉茎。 根本不待她反抗,皇帝一俯身,将她压至神龛下,近乎骑在她身上,用力地用那根壮硕发紫的巨龙顶撞起她来。 她下意识地扶住地面,如同一只发情的母兽一般四肢着地,抬眼正对那太上真君。素女的面色潮红起来,不知是因着身底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猛烈冲击,还是面前正襟危坐、笑意盈盈的老君像。 多少人在道像下净身沐浴,焚香祷告,生怕惊扰道家清净,受神道责罚。 而此刻,她与陛下身上的衣裳未褪下,一个着了坤道的青华裙,头上的莲花宝冠都未曾褪去,一个穿着赭黄绫袍,腰系十三环玉带,端的是衣冠楚楚。 可底下的亵裤都已被解了,两人的肉身在裙袍底下交接在了一块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摩挲流淌出汩汩的玉液,滴落在拜垫之上。老君手中的拂尘受到底下人动作的震动,随着抽插的节奏微微颤动。 这景色甚是淫靡,素女羞惭地别过头去,满脸绯红。看得皇帝不由地笑出声来: “怕什么,你的老君神通广大,又怎么会责怪你我修习阴阳之术呢?倘若他太清境中有知,也只会赞许你修习诚意,感天动地。说起来,这还是朕头一回见他呢。” 皇帝不喜欢道教,天下所共知。不然,太后也不会从洞天福地世外桃源里,搜刮出一个天生炉鼎、未经人事的她来,送到龙床上伺候当今的天下之主。 素女不意他会为自己破例,心头一震。听见李霁在她耳畔,暧昧地低语道:“朕原本最讨厌这些牛鼻子老道。” 他呵气时正对着她的耳垂,那一处痒痒的、暖暖的,生出另一番旖旎。 耳鬓厮磨,无外乎如此。 她原以为他是个极富贵纨绔的人,生于绮罗之间,第一眼见亦带着促狭心思,偏要捉弄她,偏不听她的教导,把龙精泄满她的子户,叫她提心吊胆,生怕珠胎暗结,破了道心。 此时他与她好似一出活春宫,他搂着她,声气温柔,仿佛只是对寻常家小儿女。素女不曾看过真正人家里的生活,可是此情此景与她随师傅打醮时,在戏台边偶尔瞥见的如此相似。 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她怎能如此?素女忽然一灵醒,将神识里那些淫艳的词句都赶出去。 她是个炉鼎,现今皇帝的玉茎正大力抽插着她的牝户,将她体内的精元都炼化出来,她的阴精 正随着陛下进出她的肉身,发出噗呲噗呲的水声。 虽则她未修炼满一月便又与陛下交合,可她那下头的阴流竟然丝毫不减,滑润地像是要把陛下那整根壮硕的龙根合数吞下,一点儿片隙不留。 倘若陛下依照她的教导修行,照他目前这个御女的频率和她现今的状态,倒是可以大成。只是他不循修行的方法,又着实令人气恼。素女勾住他的脖颈,半是劝谏半是哀求地说道:“陛下,这一会儿你可要记得上次妾与你说的。” 李霁听了这话,“嗯”了一声,面色流露出不耐烦,将她拦腰抱起,放在神龛之上。 那神龛空间狭小,他索性将案上的花供果供香供一并儿扫落地上。 这些道教里不容侵犯的圣物,在一个正值青年的男人有力的臂膀下,轻易地跌落地上。 碧蕊黄金,阆苑青琼,琼林流光,俱化作零落的满地花瓣。一只香瓜碎裂成两半,迸溅出充盈粘腻的汁液,流淌得满地都是。 皇帝将她靠在太上老君的脚边,起初还循着修行方法,随着情欲催动起来,愈发受不住了,每一抽都用力地送进她牝户间,那酥麻的感觉一浪接着一浪地袭击素女的神识,所谓欲死欲仙,她周身不住地颤栗起来,玉户里喷溅出晶莹的玉液,落到老君的袍袖上、拂尘上、地下的供奉中,淋湿了大半桌席布。 ”陛下——啊——请你按照妾的法子——啊——九浅一深——”素女的娇唇被皇帝噙住,唇齿间的流芳滑嫩粘稠,舌心相触的一刹,与他们身子底下嵌合的肉器,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上下齐攻的刺激叫她一时间无暇它顾,下意识地回应皇帝汹涌的雨露。 她身靠的道像撑不住二人激烈的动作,渐渐挪移。 李霁忽然生出一个极促狭的想法,他举起素女的两条腿,玄青的道袍下,两道雪白如玉的修长,如牛乳一般流淌而出,正中便是他们阴阳交合的狼藉之处。他摆弄着她的身体,用力快速地撞入她的花心淋漓之处,又行了百馀抽。 那神像一寸寸地滑向神龛边缘,拖曳出一声声哀鸣。到情浓之处,皇帝那麈柄早已涨得紫红,青筋狰狞,终于支持不住,在素女的牝户里一跳,将那元阳尽数泄进素女的腔户里。 素女“啊”的呻吟了一声,身子一扭,那神像终于承受不住,翻倒下来,在地上滚动碎裂,哐啷声响彻殿宇。 外头李霁的贴身黄门惊呼:陛下! “出去。”李霁泻了火,一双眼眸变得逐渐清明起来。他脱了身上阔袖的团龙外衫,包住素女袒露在外的大片肌肤。 素女早浑身酥软得昏晕过去,一双杏眼微微眯着,媚眼如丝的模样,端不似头回见那副女道学模样。看得李霁哭笑不得。 这少女也是初尝云雨滋味,不晓得个中利害,铁了心要做个炉鼎。 她哪里晓得男子情动,精元催东难以抑制,若强行叫他忍住,哪里还有鱼水交欢的乐趣呢。 况且,他有那么多要冲她发泄。上朝的时候太后屡屡更改他的诏令,已令他颇不自在,又想到素女向他求避子汤,李霁捏住素女下巴,忿忿道: “怀朕的孩子,就这么委屈你吗?” 尘念 素女被折腾这一遭后,疲惫得前所未有,半昏半醒地被李霁抱进房里,沉沉睡了。 李霁换了衣裳,吩咐人照顾得当。到道观门口,候着的一帮侍卫,都听见里头神像哐啷碎裂的声音。李霁在里头唤人另外拿了套常服,自己原先的团龙袍,却裹在了衣衫凌乱的素女身上。 这情景,宫人们自然心领神会。 近侍见皇帝出现,凑上来问道:“今日之事,太后迟早知道。陛下可要去锦章殿见太后?” 李霁方才在道观里放纵了一番,此时换上新衣,面色却冷冷的,淡然道:“不必了,过午还要去请安。” 近侍听了,有些担忧地问:“方才陛下在殿内,提及皇嗣之事,恐怕太后知道,会以为陛下不满……” 李霁忽然生气了:“常和,连你也要偷听朕的房中事!” 近侍常和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跪下:“臣、臣不敢!”他仰起头,近乎哀求道,“可是陛下,有些事倘若陛下不解释,为小人离间,则清者难以自清。臣不愿看到陛下与太后生出嫌隙。况且,赵、王两位大人还在狱中……” 李霁原本胸中意气涌动,听了这话,怒气乍然收住,咬牙道:“你是忠义之士,起来吧。” 太后在锦章殿中闭眼小憩,一身绣金线的松鹤长裙映得整个宫室熠熠生光。当年她以朴素称道后宫,如今大权在握,倒不再有简朴气象,尽情发扬起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周围环绕一众侍女,打扇的、剥莲子的、捶背的、揉脚的,将她如同西王母般簇拥起来。 来人隔着帘子,见了太后此情此景,不禁生畏,近旁得脸的宫女走上前去,听宫人汇报皇帝今日异常的举动,也不禁吓了一跳:“陛下当真进了澄道观?” 太后隔了帘子,垂着眼眸,听得却仔细,有些轻蔑地笑道:“男人急色,看来那女冠他很受用。提什么儒术、改革,到头来沉迷一个女人,到底年轻。” 来人连忙附和:“是,陛下还需要太后娘娘多多弼辅,切不可为人利用了。” 太后叩着她丹蔻染红的指尖,她处理朝政多年,眉皱得多了,眉心竟有一道川字纹,保养做弄得再好,权力的一笔落下,终究留了痕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后嘴角还是含笑的,语气不怒自威。 来人道:“陛下最后问那女冠,是不是不乐意为他诞育皇嗣,那女冠兴许累了,奴未曾听见她答复。” 太后面色稍滞,想一想,这有什么要紧呢?叫得力的宫女到跟前来,附耳道: “你照旧把汤药送去,那道姑倘若生了别的心思,便将她赶出宫,给——”她顿一顿,“给悼太子看陵去!” 一个小黄门佝偻着腰躲进队伍里,常和一连串巴掌扇了过去:“又偷懒,仔细我把你这惫懒皮剥了!” “别打他了。”李霁道。 李霁到了锦章宫前,顿住脚步,脸色由阴转晴,竟然从嘴角勉强地挤出一缕笑意。 不知什么时候起,常和觉得陛下冷脸时的样子,开始变得与太后很像,杀人不见血。 皇帝生得很不错,平常待人也和气。常和希望主子多笑。 待素女醒转过来时,看见一列宫人候在她榻前,吓了一跳。 她在宫中不曾有侍女。 为首的宫装女子,样貌清秀,见她醒了,跪到她跟前,端起一碗乌沉沉的汤水到她嘴边来。 素女闻到味道,腔子里一颗心安定下来。又有些啼笑皆非。 亏皇帝能想得出来,再临幸她一次,都不用她张口,就自然能讨到避子汤…… 简直是把修行之事当做儿戏。素女垂眸掩住心头的不满,饮尽一碗汤药。 为首宫女见她毫不犹豫地喝下,放下心来,素女缓缓道:“请姑姑向太后交差去吧。” 那宫女却并不离开,直直看向素女。 素女心头一紧,骤然想起皇帝今日找她的事情,太后那边要如何交代。 今日毕竟是乱了分寸,按理不应交合。皇帝临时起意,她亦是措手不及。 更不必提锁阳之事,这几次修炼下来,皇帝就不曾动过要锁的念头,纵然寻常修行者也有锁不住的,但端看陛下行止,恐怕连这个心思也不曾有,只一意想用快活,根本不将她所讲所训放在心上。 素女念及此处,双颊绯红。论理,她是为陛下求长生,以图千秋基业。即便太后要怪罪她不力,也是理所应当。 那宫女却并不晓得她心里的紧张,反倒绽出一抹熟稔的笑意,殷勤道: “太后晓得您教习陛下辛苦。陛下玩性深重,多赖善加导引。只有一事,太后派遣奴婢来与仙客您商量。” “何事?” “太后听闻道观的神像倾塌,有意筑一座金身,工匠来往观中,仙客您是坤道,多有不便。何不搬到锦章宫来,太后若有焚香祷告事情,仙客在近旁也好参照些。” 素女松一口气,受宠若惊道:“妾不过是乡野村妇,如何能毗邻太后之尊,恐怕叨扰。” 那姑姑笑道:“仙客说笑了,你是上清玄女座下十二代女弟子,专修采补之术,道学造诣超脱诸人。锦章宫后头山上本来也有个女冠观,因着里头的坤道年岁高了,不久前请退,正空缺着。太后为此正发愁呢。” 素女被她的目光盯得混不自在,点头道:“能为太后效劳分忧,当然是吾幸也。” 她噤了声。宫人们识趣退下,素女转头又觉烦恼。 她教习陛下,始终不得寸进,反倒是陛下渐渐得寸进尺了。倘若太后知道她教习得如此失败,该作何想?可有这么个不听话的学生在,她能拿他怎么办呢。 她一边恼着陛下,一边收拾行装,到太后宫中,自有宫人接引,替她张罗住处。是一间精巧的阁苑,后头养着仙鹤,振翅飞过繁复锦绣的雕梁。 那名唤长秋的宫人又引她到后头的女冠观中,观中间高设三清座,前留数尺,许通人行。又设七御座,每位高牌曲几。左右班列诸神圣位,两班醮筵,联案通排,香花灯烛供养如法。 素女闻见焚香气息,心神安定下来,口颂清静经,只觉今日颠簸劳累,诸多烦恼。 自被禹王献入宫中,遇见了皇帝,又经了人事,忧愁的事变多了,像从前在山中不茹荤血、只食柏叶、饮水自给的清静日子,恍如一梦。 她想回玉真宫,回到师父座下,可是师父已经不在了。 而师尊,必定要说,素女,尔是小辈中修行最坚,体质最佳者,陛下千秋万岁,国家长治久安,吾门荣幸,还望你光大门派,早成国士,让黄老之术成为国之重器。 ……她一念道经,皇帝恨不得把她嘴给堵上。光大门楣是不可能的,如今在太后眼皮底下,不犯错就是最大的保全。 况且,修道不是应该舍弃尘念吗,为什么要在这一滩泥淖中寻找红尘名利? 素女紧闭双眼,带着一丝厚重的迷惘垂头叩拜。 * 再见到皇帝已是端午。 这位陛下自上回道观的事情后,风流韵事传遍宫廷,更是流传到了宫外。 儒生们原本心存希冀,想要皇帝在太后的打压下重整旗鼓,待听闻此事,也不禁咋舌。有人说这是有心人放出的谣言,也有人太息一声,感叹君王心性,终不牢靠。 仅在半年前,皇帝还踌躇满志,想要借助尊儒术、抑黄老的学问,打压藩王,集威权于一身。那时年轻的君王意气风发地坐在黄金台上,聆听儒生的讲谈经筵,一双眼睛如北辰闪耀,有众星拱之的神采。 随着御史大夫的一封检举,几位大儒悉数下狱,皆为重罪,甚至勾连谋反,其中包括皇帝为太子时的太傅赵攸,这镜花水月的君臣意气,瞬间零落成泥。 那一天锦章宫下着骤雨,皇帝跪在庭中,滂沱的雨水打湿了玉冠十二旒,他声音嘶哑地求他的母后: “阿娘,求您放过儿子的太傅。一切罪责,皆因儿子年轻气盛,误入歧途,与旁人无关。” 太后居高临下地执伞,遮住了他头顶的天光,雨不再落到他脸上,取而代之是太后冷冽、冰冷的眼神。 上一次这么仰望太后时,他还是东宫开蒙的童子,阿娘那时对他那样温柔,抚着他的面颊吟唱高祖征天下时的凯歌,她说: “霁儿呀,娘为你筹谋到这天下,因为娘希望你如高祖一般,建立不世出的功业。” 此时此刻,雨水里化开记忆里阿娘温柔的面容,袒露出太后冷酷残忍的杀伐,她俯瞰逼视着李霁: “皇帝,哀家是为你争来了天下,可是哀家膝下可不只有你一个姓李的儿子!” 今日是佳节,同样的宫阙,歌舞升平,浑不见半年前那场骤雨的影子。同样骤雨一般来的快、去的也快的改革,至今仍身陷囹圄的苍老太傅,和少年指点江山的意气,好像都无影无踪。 李霁伫立在锦章宫门前,雕梁画栋,好个锦绣楼台。 佳节 素女一大早便被唤醒了。 长秋拿一件衣裳递到她跟前来。那衣料捧在她手上,滑溜溜地,像一条闪着银光的鱼。素女吃惊道:“这是做什么?” “穿呀。”长秋笑了,“今日宫里过节,当然要穿得庄重些。这是留仙裙,穿上它,身子会像仙人一般飘逸,风一吹,裙裾便如同羽化登仙一般扬起。” 素女摇头:“我不穿这个,还是穿我平素的青纱裙好。” 长秋为难了:“青纱裙,那可太简素了,陛下见了会不喜欢的。” 素女睁大眼睛:“要他喜欢做什么?” 长秋惊讶了:“你……不是正得宠?穿得秀美些,陛下会更喜欢你呢。” 素女怏怏不乐道:“我只是教习陛下房中术的一个坤道而已。这世上,没有夫子取悦学生的道理。” 长秋听了这话,莞尔一笑:“陛下对你青睐有加,你大抵不知道,他从前最恨黄老,过道观而不拜。他为你破了许多规矩。陛下是天下之主,天命所归,得他垂怜,不是应该很开心吗?” 长秋一双眼如桃杏,看人时笑盈盈的,素女也不好冷着脸,温和道: “我师父教我,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宫中是非众多,我本也不欲淹留在此。” 她转过头去,诵起早课来。长秋叹息道:“这样未免太可惜。” 素女不知她叹的是衣服,还是皇帝的垂怜落空,顾左右而言他道: “长秋,你穿上这衣裳,一定极美。也许陛下会看中你呢。” 长秋愣住了,转瞬才连声否定道:“仙客,仙客,万不可这么说!” 身后扑通一声,素女转头去,才发觉长秋已跪倒在地,面色苍白,一张桃花面上的血色,都为她这一句话惊吓得褪去。她一双眼睛大而惊恐地圆睁着: “仙客,求你千万别说这样的话!陛下如今修身养性,奴婢是凡俗之人,切不敢惊扰陛下的修行!” 素女见她吓得发抖,双肩翕动,自知失言:“对不住,我不该说这种话,从此我再不说了。你快起来吧,我并不是宫里的贵人,不能受跪拜。” 长秋抹了把脸,缓慢爬起,拍了拍膝上的灰,抬头时已转了神色,又提起笑脸,唯有脸上血色还未匀开: “仙客,此事切莫再提了。今儿是端午节庆,收拾了,咱们去看俳优表演好不好?” * 素女鲜少踏出宫观,进了锦章宫苑内,才听见缥缈的乐声,像一缕似有若无的游丝,勾连得人忍不住往乐声处走去。 锦章宫簇锦堆绣,来往的贵重女子,个个如神妃仙子,金银环翠,振然响动。 素女作青纱裙,内衬深黄,戴莲花冠,披一条紫纱,简淡得仿佛一树新开的忍冬。她这幅装束,一出现自然惹得周围的贵妇人们惊叹纷纷。 也有消息灵通的贵妇人,听说了皇帝最近宠幸一个女道士尤甚的传闻。本来众说纷纭,内宫事如何,外头难以窥测全貌,此时见了这一女道士,衣着寡淡朴素,却难掩绝色,凭风独立,竟有袅娜似仙风道骨的气韵,一时也不免为之绝倒。 本来皇家肃穆,今日奏的乐府新声,唱“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柔肠悱恻。 待到唱“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台上乐府歌姬的歌声悠长绵柔,辗转回环,像一只温柔手拨弹熏风,素女在宫婢间站定,倚着栏杆出神。 私底下嗡嗡然然的窃语愈发响了,在座的君侯夫人们,灵通的告诉迟钝的,你推我搡,都陆续地投了一道道眼波来,也不多看,满足那一点好奇之心,就极有分寸的将眼神收回纨扇底下。 团扇底下交头接耳,自然是议论这忽然出现的道袍美人儿是何来头。皇帝一向排斥黄老道学,难道真为了美人折腰?也有贵妇人拾了香瓜,唾了一口,轻蔑道:“搞不好是宫里有妖姬故弄风情,扮道姑勾引皇上!”又有人为她讲话:“倘若勾引,哪有这样大大方方站在宫女之间的,横竖该缠着皇帝,往那上头去。”又有说:“胡乱猜,弄错了横生是非。你们不知道,太后宫里也有女道士的。” …… 长秋伴在素女一侧,她能听见的,也落得进素女耳朵里。寻常人家爱嚼舌根,到天家,面上个个是体面贵妇,本性总是难移的,况且这些妇人也是听家里在朝任职的男人们风言风语,看来朝野间有关于素女的传闻,也由来久了。 她忧心忡忡地执起素女的手,有些愧疚:“仙客,要不还是走吧,奴婢不该带你来这儿的。” 素女被她一攀扯,才醒过神来:“怎么了?” 长秋问:“你如此专注,在看什么呢?” 素女刚要开口,长秋唯恐她话语有泄,又生出无端事情来,将她带离人群,躲进门廊里头。素女好像听见有人说“女道士”,回头望了一眼,又转过头来,回答道:“我在看陛下,他在的地方好高,好远,险些认不出来了。” 她说话时又往那层层楼阁上看了一眼。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原来皇帝是在云端的,影影绰绰,只能凭她对他的印象,勉强分辨,落在她眼里的只有天光下丝绸的柔色与珠玉冠盖的璀璨。 她在他眼里呢?一定很小,小到像芝麻那点大,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抬起头来,也注意不到。 素女忽然觉得没趣。平日里见他,两人的衣服没有完整过,况且他年龄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还老爱捉弄她,故意不听她的教示。原来他只是于床笫间的事情颇轻佻而已,当皇帝时端严肃穆,派头十足。 长秋本欲安慰她,见她仰头回望皇帝所在的楼台,看得痴了,竟是一愣。直到素女回头了,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句:“今日方知,原来万人簇拥,才有了皇帝。” 长秋惊愕,但还是小心道: “仙客,可不要把方才那些人的痴言妄语放在心里。” 素女点头:“我知道,她们只是好奇而已。” 长秋惊讶于她对此事的豁达,修道之人,荣辱不惊,也算得了含光藏辉,不拘世累了。只是素女看高阁上陛下的神情,又叫长秋不安起来。 长秋久在宫中,当然知道,为了富贵尊荣讨好皇帝,尚且还是人之常情;倘若爱皇帝,那真是要遭罪的一件事。 况且皇帝与太后的矛盾,已到了众人皆知的地步,本朝以孝治天下,倘若太后真有一日发难起来,要行废立之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先例。一旦行差踏错,被皇帝牵扯进去,那这天家宫阙,真要成葬身之所了。 长秋心里暗忖明哲保身之法,幸好素女此时已不再流连,径直回了宫观。 这一日焚香、念经、打坐、修行,沐浴兰汤、结长命缕、行瘟醮,素女忙得脚不沾地,再不提白日为众人非议的事情。 到夜里,万籁俱寂,素女疲乏地摘了头冠,脱了褐裙,仅着一条薄麻衣就寝。本来累的头脑昏沉,却突然听见叩门声。 启开门扇,就看见皇帝立在外头,有些狼狈似的,看着她道:“可以让朕进去吗?” 素女心头一凛,五月五乃是九毒禁忌之日,皇帝难道挑今天来找她修炼吗? 慵起 她不自觉退后了半步:“容素女先换一身面君的衣裳。” “你我就不必这样拘礼了。”皇帝有些尴尬,平日里他们见面都不穿衣服,更不用说特意换衣服。 他轻咳一声,暗示道:“外头很冷。”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贵为九五至尊,还要手把手教这小女冠怎么礼待他么? 素女这才缓缓行至一旁,让他进来,侍从们提着一盏雁足灯,本来要跟进来,皇帝道:“不必了。” 素女心里七上八下,皇帝修行的兴趣还真是说来就来,倒不是不可以拒绝,只是用处不大。上回她本来也不想在道观神像面前行那交接之事,可是皇帝一意孤行,她也不能轻易违抗。 皇帝从她面前过,熨起空气里的温热,他行止间极有仪态,自顾地坐在了房内的主位,一双眼睛望向素女:“把门合上。” 素女心里不免紧张。她想,一定是被白日那阵仗吓唬了,又兼以疲惫,才会有点害怕。又想,一会儿皇帝倘若再生此意,势必想法子回绝了才是。不然今日沐浴兰汤,驱虫除灾,岂不是白费力气。 皇帝似乎没感到她心里的忐忑,径直摊开手掌,那儿有一道划痕,像是刀片割开,还在流血。 素女吃了一惊,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平素里她端重老成,难得为他流露出一丝惊诧,李霁一边忍受掌心的疼痛,一边欣赏素女的表情,他答道:“打猎的时候被一只箭划伤了。” 素女抓起他的手,细细地察看。灯下她雪白的脖颈,被昏黄的光影染得修长,肌肤泛着绸缎一样的光。李霁忍不住喉头滚动,终究压抑住了,先顾手上的伤:“看够了?给朕包一下吧。” 素女惊讶:“皇宫里没有御医吗?”皇帝道:“叫了御医来,必要问询谁弄伤的朕。是个新伺候朕行猎的小黄门,初来乍到,朕不忍叫他挨罚。倘若问起,就说是朕不小心被山鸡抓伤了。” 素女听他这么一说,思忖道,这人倒难得仁善了一回,几步行至灯下面一个柜边,跪下来,垂着头翻找一通。她垂头时两缕发丝遮在脸庞,勾勒出细细长长的眼睫和鲜红的唇,隔着薄薄的麻,好像能窥见她身体的曲线。 皇帝对着灯下美人盯了一会儿,移开眼神。素女捧了两粒药来,细细研磨成粉,沾在皇帝的伤口上。 方才一直紧张皇帝要来胡闹,现在略放松了些,才看清楚皇帝袍角袖口都沾了些灰,真是刚出去才回来。这么晚出去打猎,也未免离谱了些,偷偷出宫,更不像话。素女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皇帝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素女道:“素女只是想到陛下日理万机,白日赴宫宴,夜里还要给山上的野兽共贺佳节,不住敬佩而已。” 这是她第一次揶揄他,皇帝也忍不住笑了:“看来你在这里住的不错,如今都学会玩笑了。” 素女惊觉自己笑意满面,颇不庄重,连忙收了。又在皇帝的伤口外头缠了几道纱,最后不知道用什么扎住,顺手用白日结五色缕的线系了上去。 皇帝见了,感叹道:“长命缕,朕倒是久不系这个了,你给朕也系一个罢。” 素女扎好他的手掌,挑了一个系得极工整的长命缕。皇帝配合地拿起腰间的玉佩,叫她往上系。素女聚精会神地绕着那丝缕,鼻嗅间幽幽然地闻见了他身上熏的龙涎香,合宫上下单皇帝能享用的香,被他的体温熨了一整天,有一种暧昧纠缠又炽热的余韵。她的脑袋抵着他的胸怀,低着脸,头发散着,只露出一只耳垂来。 皇帝心想:平时倒是很难从这个角度看她,比之床笫之间的艳情,更有些小家碧玉的温存,不觉拿那只手受伤的手臂将她环住。 素女一时间失了倚靠,跌坐在他怀里,惊讶地抬起头来,那五色缕从她手里滑落,半挂在他玉佩上头。 皇帝本来生的英俊,眉目含情,此时看她的眼神却如看一只猎物,昭然若揭。 素女心道,这厮是真正百无禁忌,委屈起来:“陛下,五月五避灾祛邪,可不宜做旁的事情。” 皇帝冷笑着想,上一回你也这样说,朕若想,难道你还拦得住么。垂下头,促狭地在她唇上辗转起来。素女斜着倒他怀里,本来就有些不胜,被他亲得微微喘息起来,面颊浮起一层绯红色。 可是,亲了一阵,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是,素女说这样话,陛下是一个字也不会听的。我再愚钝,也该明白了。可是倘若陛下修炼时伤口崩裂,叫外人瞧见,岂不以为我是在危害人主,是个祸国的妖姬。”她忍不住重复白日听见的风言风语。 皇帝不想她在宫里待得久了,思虑渐深,还有这层考虑,微微一怔,到底松开手了。她一走,怀抱里的温柔小意凉了下来。李霁不由得有些回味,想让她离得近一些。素女却像一条鱼似的游走了,生怕他会情不自禁强迫她似的,远远地走到香台边上。 李霁有些不快,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不再往那事上继续的许诺。又道:“行了,今晚不碰你。” 素女站在香台前,闭上眼睛,暂时离了皇帝,才如释重负般出一口气。她感到有些眩晕,说不清是疲惫,还是被皇帝怀里的香气冲昏了头脑。 她身子底下有些潮湿,亵裤被阴液微微沾湿。这是泄了阴流的征兆,此刻,她那底下空虚湿滑,像另长了一张如饥似渴的嘴。对一个需要保养阴元的炉鼎来说,这是犯了大忌。 素女皱了眉头,她之所以是门下绝佳的炉鼎,被誉作至阴之体,正是因着她心性至纯,不易动情,从不在交合以外泄露元阴。 如今才和皇帝交合数次,竟有些道心不稳,她感到自己的修行到底是根基浅了。又有些埋怨地想,也不能全怪在她头上,毕竟这皇帝色相上好,一张脸极会勾人,这样一个美男子日日缠着要与她修炼,她能坐怀不乱,已经十分尽力。只是,再这样下去,她也很难抵挡。 郁闷着,她在香案上又狠狠增了数根名贵的降真香,借以盖住她周身上下皇帝的衣香。反正这里的香一律宫中供给,她可是犯着至阴之体被皇帝破坏的风险,来这儿教这个不听话的学生的。这香权当补偿她如今道心动摇,替那风流的陛下还债好了。 皇帝本来还想留在房中,不多时,闻见极浓的降真香味道。他当然闻过,太后的宫里,常点,一出现他就知道,是又有他极讨厌的道士们来做法讲道了。 这女人故意的吧。他忍不住咳起来,捂住口鼻,皱起眉头,心想,朕虽然不受你们这些道士的待见,也不至于像躲瘟神一样对朕吧。浓烟弥漫,他站起身来,用那只好手掀开帘子躲了进去。 待素女冥想数息结束,那点子识海里的旖旎想法,被她尽数赶了出去,又觉得身子轻盈起来,没有那种急切渴望肌肤之亲的欲念了。皇帝,一转头,也不知去哪里了。 他倒是识趣,素女想,她早就听这儿侍奉的宫人们叮嘱,皇帝不喜欢闻这些道家香,让她别触犯天颜。幸好皇帝也没怪罪她。 这都是为了保住她的修为,不然以皇帝每每出其不意的攻势,再这么下去,她也要有些扛不住了。 素女打了个哈欠,便要回榻上歇息了。她掀开帘子,目瞪口呆。 方才那个受了伤消失了的陛下,此刻如玉山倾倒般,躺在她的榻上,紧紧地闭着眼睛。 素女一时无语,又不能把陛下吵醒。最后,只好像守夜的黄门一样,倚靠着床榻边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感到自己被拨弄上床,一边的臂弯被压住,像卧了只猫,暖洋洋的,有人在她的脖颈间一呼一吸。 梦如朝露一般短暂。她被推搡醒,正对上男人的眼神——他压住她,仍旧含着狼吞羔羊一样的欲念: “五月五过了,是不是可以修行了?” 外头天光乍明,素女含着晨起的困倦,嗔怪道:“陛下不需要上朝吗?” 李霁好笑:“哪有这么早的朝集?而且今日休沐。” 她揉揉眼睛,男人压在她身上,烫得像一只博山炉。她感觉得到他胯间蠢蠢欲动的情欲。 素女有点恼怒,他大清早来这一出,无非是色令智昏,找她求男女之欢,对她的修炼没有半分尊敬之情。她佯装服从:“待我喝口茶漱一漱来。” 皇帝道:“你也给朕一盏茶。” 素女端了茶来,饮了一口,递给皇帝。皇帝有些惊诧她突如其来的亲昵,心里倒是受用,接了过去。素女捧一个小盂给他漱口,待端走了,再回来,爬到皇帝身边,将他的衣裳解开。又很自觉将自己的裈褪了去,麻衣里不着寸缕。 这女道士突然解风情起来了。皇帝惊诧。 素女爬到他边上,居高临下地端详他一会儿,长长的头发垂到他肩上,轻薄的领口里藏住无尽春色。 李霁有些纳罕地看着她,素女面色凝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峙了片刻,她抬起一条腿,欺身坐在了皇帝身上。 …… 上位 李霁眉头拧起:“你、你怎么能压在朕身上!” 他自谓九五至尊,如今被一个小道姑骑在身下,还不曾经他允许,既诧异,又恼火。 见素女仍在继续,他恼怒道:“你再继续下去,朕要诛你的九族!” 素女点头:“陛下诛吧,小道其实也好奇他们长什么样子。” 皇帝:“……” 素女将衣衫一褪,袒露出丰盈的兰胸,从仰卧的角度,简直妖艳非常,这是李霁不曾见过的角度,素女垂头看他,青丝如同瀑布一般,垂在他脸上胸前,媚眼如丝。 罢了……他胯下欲发膨胀,脑海里已全然为这幅前所未有的淫靡景象所填满,再没有发难的想法。 素女俯下身来,两手支住李霁的肩膀,他的衣裳滑落下来,半露出宽肩和挺括的锁骨。她解释道:“此术名叫畜血,本是治女子月事不利的。可是,陛下你常不听话,锁阳一事也无进益,况且你如今带伤,不宜惊动。为了帮陛下尽快登堂入室,素女只好出此计策。” 李霁看着她认真的小脸,简直觉得好笑。难道上回在道观幸过她后,太后的态度还不能让她醒悟,这宫里送她到他床笫上来,根本与他修不修长生无关,不过是太后用来控制他子嗣,削弱他坐皇位的筹码而已。 念此,他不禁冷笑道:“你还真是个极认真负责的夫子。” 素女不理会他的揶揄,面容坚定道:“我不想被人认作是蛊惑圣心妖姬,更不是陛下用来求欢的器具。所以这房中术陛下在不在乎,我不介意,但我却是执意要让陛下修的。” 李霁听了这话,既有些心酸,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道:你这是说什么话,难道你看不出朕为你破了多少例、受了多少风言风语。 那话已冲到嘴边,又觉得真是露骨,显得他堂堂君王,好像为她这个小女子拿捏了似的。于是,竟住嘴不反驳了。 素女解开他的亵裤,那紫龙早按捺不住,弹了出来,素女一手扶住,往前挪移了几寸,娇臀微微向下,却有些陌生。 虽然她身为房中术的修士,如何施行早在书中读过,实践却是头一回。她试着微微往下坐,只觉得那又硬又烫的物事,顶撞得她下面生痛。 可是她身下明明春水涟涟,湿滑非常,并非不是不想迎弄他的玉茎。 莫非是弄错地方了?素女嘀咕道,下意识的看了李霁求救的一眼。他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生她方才失言的闷气,并不帮忙,只想看他笑话似的。 素女无奈,闭上眼睛,细细回忆她从前在玉真宫所学,到底又振作起来,持着他那玉杵,在上头前后刮蹭。 这举动诱惑非常,李霁浑身燥热起来,真狠不得扶着她的柳腰径直顶撞进去,却被素女双手控住。李霁紧抿薄唇,盯着她微微娇喘的胸膛。要脱开她束缚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这女人骑在他身上,拨弄他那物事的模样,看着叫人好生受用。他明明该恼恨她对他大不敬,此时却也忍不住品味起她这副娇柔艳靡的情态。 素女寻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抵住那物事,往下缓缓的坐。李霁感到有半寸没入了她身体里,那熟悉的温暖潮湿笼罩着他的阳物。他舒畅地吟了一声,胸膛起伏,眼里锐利的冷意褪去,染上些温存的情意。 素女却紧锁眉头,意外地感到一丝陌生的疼痛。在上头与在皇帝身下承受完全不一样,就连皇帝的玉茎能触碰到的媚肉也大为不同,甚至有一丝异物排斥之感。 李霁看到她皱眉,也忘了方才还在恼恨她不敬,心疼地提醒道,你全弄进去,会舒服些。素女无法,只好依了他说的,心一横,坐了下去。那物事在她玉户中果然嵌合的更加服帖了,停当在她体内。 如今她在上头看得很是清楚,那交合处肉贴着肉,十足的艳情。这么一想,竟有些羞赧起来。 那高踞云端的男人,此时被她锁在身下,专注地凝望着她,柔声道:“还疼么,你扭摆一下,兴许好些。” 素女听了这话,心里像有一根弦微微地颤动,不敢看他。她低下头,双膝用力,顶着床榻摇动起来。口里念起了浅浅深深的识数。 李霁不料她打回原形,方才的旖旎暧昧,刹那间如一池春水被惊破了。他简直像听了一记紧箍咒,无奈的皱起眉头来,可偏偏下头又很受用,视目所及更是一派旖旎风情,容不得他搅破。 素女在他身上骑乘了七九之数,香汗淋漓,胸前颊上泛起大片的红晕,如一朵被染红的莲。 她动得厉害,又为着能均匀沾染她玉户中的每一处淌出的玉液,柳腰款摆,若鳗蛇行,每一下都前后左右打上一圈,待九下满,才用力往下吞入他那根昂然的巨物。 那一下极深,她在这猛然地吮吸里感觉到澎湃的欢愉,皇帝粗长的龙鞭一气儿撞进她花心深处,几乎要将那里头汩汩的玉液挤弄迸溅出来。 她恨不得能每一下都将他硕大的肉杵儿套弄到深处,奈何道经祖训另有指示,不得不依样从事。 李霁看着她这样卖力,不免生了怜惜之情:“实在累了,就换朕来吧。” 况且,她不如他力气足,以目下这个节奏,皇帝幽幽道:“你气力乏了,再这样慢悠悠的,朕根本泄不出来……” 素女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她与皇帝交手多次,也算摸清规律,他即将泄露元阳时,总是来的格外汹涌猛烈。 她看着皇帝,狡黠地笑:“那不是正好促成陛下的修行吗。” 宫里的空气里有什么巫法,怎么这女人的心眼还长起来了。李霁腹诽。 素女方才那一阵摆弄,腿简直酥软得立不起来。一阵阵惬意酥麻的知觉随着腿间流淌的温液,爬遍她的肌肤。此时她已不支,松开手,伏倒在李霁怀中。 李霁能感受到,她温软的酥胸正堆簇在他们之间,她心跳得快极了,简直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可是,她还没有停止。她一边大口喘息,一边耸动着凝脂般的玉臀,吞吐着他身下的壮硕。她紧紧扣住他的肩,指肉像要嵌进他皮肤里。 “一七、二七、三七……” 李霁面色沉凝地望向她。她发丝凌乱,一双媚眼贴在他脖颈间,留下一阵兰桂般馥郁而深重的喘息。 这女人看着如高山晶莹的霜雪,可是动起情来,偏偏娇媚得犹如一只汁液四溅的蜜桃,叫人忍不住捧在怀里。 飒声颤语,双眸困闭,香汗浸出。 她知道,现下这般情状,落在一个男子眼里,有多勾人么?皇帝盯她的眸色愈发浓,像一汪深渊要将她吞没。 姑且容她使尽气力。等她瘫软在他身上,再翻身将她压住,狠狠地欺负一番。 待她累得动弹不得,看她还有什么办法,强迫他行那个灭绝人欲的锁阳之术。 李霁狭长的眸子蕴着一腔促狭的心思,素女一抬眼,看到他眼神,不寒而栗地想到了同一件事。 皇帝的精力远胜于她,倘若他一会儿强要泄在她身内,就凭他正值青壮、时常行猎的体魄,伤一只手根本拦不了他。 可是,现今已修了数百抽,皇帝始终不泄,而她底下的阴液却已浸润了他的麈柄,这正是修行所追求的“男女形交,同于世人,而不泄精”,她实在不忍心将今日好容易发现的修行的诀窍付诸东流。 两人搂在一起,各怀心思地交战着。 李霁用伤手抚弄素女的头顶,另一手用力,几乎扣住素女只堪盈握的腰身,要将她折翻过来。 正此时,外堂传来了叩门声。 …… 素女羞得咬住嘴唇,头埋进皇帝胸膛,不敢发出一丝喘息。 皇帝恼怒地斥责道:“做什么?朕在修炼!” 外头人唯恐李霁龙颜大怒,降罪于人。许久,才道:“是太后派奴来请陛下。” 皇太后。天下唯一一个他不能反抗、也容不得他反抗的人。 只要天底下还存着这么一个人,他这个皇帝,就永远不能一统江山、说一不二,做真正的天子。 李霁脑子里泛起昨夜的事,根本不是游猎。他出宫了,但是不在上林苑,而是去了诏狱,那里因佳节轮值,少人看管,尽数换成他的亲信。赵、王二位大人隔着囹圄,见证他立在诸生之间,歃血为盟。 倘若有一个人走漏风声,太后必掀起幡然巨浪。他会身处何境,简直不敢想象。 他扯起衣领,胡乱答了一声,血渐渐变冷。理智,回到了他的头脑中。 素女识趣地从他身上起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好,半裎露着跪在他脚边。 她为他将敞开的里衣卷起,缠住他那隔着亵裤昂立的阳器,裹住他紧实精壮的腰腹。接着是袍,她玉手翻飞,掀起他繁复的交领,抚平他的蔽膝。最后,她攀着他的腰,环绕他腰线系拢玉带。她的脸距离他胯间唯有咫尺,低眉顺眼,小心地系上一条条丝络结成的佩绶。 还有,那条她亲手编的长命缕。 简直像坊间的寻常夫妻……在临危千丈的险境、立与废的一念之中,皇帝意外地想入非非。 素女不知他心事,为他带上冠冕,纤指正在他耳边流连时,李霁一把攥住她手,伏身吻下。 他的吻像骤雨,她温软的唇齿被长驱直入,口津浓滑,在他们缠绕的舌间摩挲、交融,被他专恣跋扈地侵占殆尽。她不敢看他眼睛,紧闭的长睫扑闪在他脸上,像一只蝴蝶于他浓烈的爱欲间翕动翅膀。 直到她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开她,扶正冠冕。 “走了?”他似乎在对她说话。 素女垂首跪在他身后,叩拜相送。她一直将脸紧紧地贴着地上,没有抬头,不知在作何想。 王后 锦章宫静悄悄的。 皇帝内心紧张得像一张绷紧了的弓。 一片静谧中,唯有斑鸠的声音,咕哚作响。 皇帝生气又好笑地自嘲:这样安静,多适合杀手埋伏。 宫女的素手掀起,帷帐后,露出一片金樽玉斝、玉炉沉烟。 还好,没有预想中的险境。帷帐后坐着两个女人。 一个是皇太后。 一个看着面生,足下蹑着丝履,耳边垂着明珰,乌黑如墨的发髻挽起,神情端庄和顺。 一双眼却如软刀剑。温柔中,蕴着锋刃。 李霁看到她那双眼睛,打一激灵,顿时想起,这是他那好弟弟的妻子,仅见过数面的禹王后冯珏。 皇太后看到他入内,跪下问安,有些不满道:“什么事情,耽误这许久?” 李霁恼火地直言道:“回太后,朕方才在与素女修炼。” 这一语出,周遭宫人都咬住舌头,以免发出惊诧的声音。 禹王后也跪在地上,心中暗惊,皇帝竟然在这种床笫事上说话如此直接。 唯有太后,压根没有被天子之怒吓到,微微笑道:“皇帝,大清早惊扰道观清静,不是人君所为。” 李霁不甘示弱:“儿子是昨晚就去的,不曾清早叨扰。” 这一语更惊人——皇帝竟然在一个女道士那里过夜。 禹王后一直在宫里,注意风声,知道皇帝新近宠信一个女道士。不出意外,是她当年送入京中那一位。 皇帝之前闹得声势浩大,赵、王两位领头的官员,在廷议时放出“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何需令太后过问”的厥词,一夜间被太后示意的御史台官员弹劾,禹王后也很清楚。 宠信女道士,不过是皇帝的障眼法。禹王后不相信,那个前段时间还在都城大动干戈、要革新尊儒的皇帝,能做出这种事情。 她是个淑女,自小成长于簪缨之家,也耳闻过许多儒生之说。儒学强调“克己复礼”。她犹记得,登基前,皇帝还以贤明聪慧闻道于宗室,备受儒生称道。 太后一定是被骗了。禹王后的余光在端详这对母子。 李霁未曾注意她,只是紧张地观察太后,听到他直言不讳过夜事,太后手中团扇微微扬起,继而放松地垂了下来,一如她对皇帝的戒心与试探松弛了下来。 素女离锦章宫如此近,太后没有不着人监视的道理。此时此刻,宁可自污,把水搅混,也不能顾念名声,有所掩饰。皇帝暗下决心。 禹王后机敏,听出皇帝语中不快,打破这一尴尬场面,起身道:“太后与陛下有家事要聊,妾身不宜再烦扰太后。” 正要告退,太后却扬起手,挽留她道:“你也是帝王家的媳妇儿,家事有什么不能听的?”太后站到跪着的李霁跟前,几乎只能看到绣着吉祥纹样的翘头履,鞋尖上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对着一双大眼儿瞪着李霁。 太后明明是放心下来,可是面上,仍旧显得不满,训斥道,“皇帝,哀家要你学习黄老之术,修身养性。所谓无为而治的方略,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你虽年轻,到底节制些好,也不要太勤勉了。” 禹王后听见太后如此说,而皇帝,不知是不是被母后一番手段折磨得服从了,竟然默不作声地承认自己沉醉温柔乡。 她心里遥遥地想起禹王的手下将那女道士献入府中时。 那是初春时节,一顶秘密的小轿,恰便与她在王府门前遇上了。也得亏遇上,她掀开轿帘略微看了一眼,昏昏暗暗的轿厢里,那女子实属绝色,光影在她脸上晃动,叫人目眩神迷。 但是,能这样有效地蛊惑李霁,仍属意料之外。 冯珏暗中庆幸当日的警醒。绝色的女人进禹王府,即便是个女道士,总归不利。禹王也是昏了头,竟向她直言有修养长生的打算,要让太后知道自己其实还有一个多么乖顺的儿子。 几乎是旋刻,冯珏想起那女冠的来历,和她惊人的美貌。 她控制自己不要拧起眉头,面上端然若水,盛赞夫君的道心赤诚,继而转念一想,献策道:皇帝如今受儒生蛊惑,何不将这女人献入宫闱,就说,是担心母子离心,要借此女帮助皇帝回心转意? 禹王闻言愣住。倘若不是太后与皇帝因政事离心,近来频频示宠于他,他断不会生出许多平白无故的活络心思。要他帮助他那位自小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哥哥,缓解与太后的关系,他简直不敢相信。 见夫君不解其中意,冯珏叹一口气,细细解释。 献素女入宫,乃是一场阳谋。 皇帝素来恨道士、黄老之说,献这个女人去,他若坚决不从,是违背太后意思,明确要与太后抗争,则母子间隔阂更加深重。 倘若他接受,传扬出去,皇帝遵循太后意思,修道家房中术,便是妥协。如今儒生领袖身陷囹圄,几位曾与皇帝坐而论学的大儒也逃窜民间,一时不敢冒头,正是人心冷热、摇摆不定的时节。皇帝一退,朝野那些革新鼓噪之徒必然作鼠兽散,土崩瓦解。 一个要革新却作罢的君王会丧失威严;一个连房中事都无法控制的皇帝徒惹人笑。冯珏不相信,年深日久,皇帝的志气不会在这样名存实亡的天子起居中消磨。 太后并不苍老,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熬,足以令年轻的禹王立威。一个志气虚弱的皇帝才最容易打败。 冯珏的目光扫过皇帝,藏起眼中的杀气。 事情走到了她始料未及的方向,李霁没有抵抗,甚至,根据目下太后及诸宫人说,有些沉迷了。 冯珏感到不可思议。 皇帝在她眼前,面对太后的训斥,终于有些冷淡,有些麻木地回应道:“是。儿子明白,会有所节制。素女严格,也不会叫儿子乱来。” 太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入座。李霁这才坐下,得空看一眼禹王后,她脸上神情极淡,恭敬肃穆,看不出对方才这一出,是什么想法。 太后这时候,才注意到他一只手上束了纱布,系着五色丝线,看上去不伦不类,她问道:“皇帝的手上,缠的什么?” “这个——”皇帝盯着手掌,翻覆地看,“行猎被山鸡抓了,其实只是小伤,三两天就好了,只是那女道士非要敷药,缠得里三层、外三层,就差让朕去服金丹了,真是煞有介事。” 冯珏扶着侍女的手,起身恭敬地垂拜,缓缓道: “大王献上此女,本意是帮助陛下休养身体,含蓄元气。倘若那素女道法不精,有所得罪,还请陛下切勿顾虑,不必为了兄弟情谊,纵容了她。妾身教管不力,也应当受罚。” 李霁听了这话,似笑非笑道: “禹王后这是什么话,她不过是规矩学得不好。如今你一月里数十天呆在长安,依朕看,不如留在长安,朕把她送到你那儿调教。你是规矩人,自然懂得怎么教导她。” 冯珏听出皇帝敲打的意思。 禹王在封国,无诏不得进京,否则与谋反无异。她近来经常来往长安与禹地封国之间,又是献《长生经》,又是贡女道士,一来便在都城淹留多日,细究起来,难道不是逾矩? 皇帝唇间含笑,一双眼却冷觑着冯珏,像被侵犯领地的狮子。 冯珏再次伏拜道:“妾身愚钝,出入宫禁已是天家恩泽,岂敢置喙后宫事。” 她说着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太后陛下垂怜,禹王去国离乡,思念太后,常向妾问及母兄近况。妾不忍见大王伤心,请命来长安,希望能常为大王问候太后陛下。这两日就要回归封国。多谢陛下提醒,妾时常离家,幼子无暇顾及,是失了妇德。” 这话刺痛了李霁。倘若他有子嗣,如何也不至于到如今局面,禹王敢对皇位生觊觎之心,也源自于此。 他没有明面发作出来,只是对禹王后道: “这是哪里话?朕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即便皇家,也该享受五伦常叙、天伦之乐才是。太后近日与朕商量裁撤宫人,朕看不如再赐几位宫人到禹王府上照顾好了。” 看两人剑拔弩张,太后原本神色淡淡,甚至悠闲地逗弄着架上鹦鹉,听到此处,终于出言道: “斗得像乌眼鸡似的。皇帝,你今日是怎么?男子汉大丈夫,别威逼一个小女子,失了你的天子气派。” 皇帝闷声称是。 太后旋即道:“哀家叫你来有事商量。边境屡遭侵扰,蛮夷背约入盗,哀家不能不为榜样。今年的寿辰也不必大办了,当下最要紧是体恤民生。就叫诸王命妇宗亲,到长安来拜会就是了。” 李霁听了这话,面色凝重。别的还其次,禹王却一定是在诸王之列。 禹王深受太后疼爱,就藩时早已成年。如今太后借过寿辰之名义,将他召回长安,会轻易叫他打道回府吗? 可是太后已说了,今年寿辰从简,再省去觐见环节,岂不是存心给太后难堪。 李霁到底挤出一缕笑意,咬牙切齿道:“能叫太后欣慰,朕也算尽孝道了。” 禹王后告退。到宫外车马旁,方才的笑意才都褪去。 她回首看一眼矗立身后的桂殿兰宫,有一刹那出神。 当年先帝择何氏女为太子妃,何氏还未出阁,就病逝了。冯珏早年就闻名族里,因博学有女诸生的名号,曾一度是太子妃炙手可热的人选。 冯珏时常想,倘若先帝没有薨逝在新太子妃确立前,而太后又不曾生出专权之心,她也许真能成为这座宫阙的主人吧。 阴差阳错,事与愿违。 有人在唤她上车。马夫仪表堂堂、腾踔健壮,扶着她的手踏入轿厢。 禹王后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皇帝要逼我回去。”她脸色阴沉,“明日我必须归禹。” “这么快?”马夫还满面疑惑,禹王后斜倚轿厢,脸色沉凝:“去冯家叫人来,替我办事。” 春梦 皇帝走得突然,候在苑外的一众随从不知是去是留,仍旧守在苑中。 本来素女居处只是掖庭里一所旧寝殿,锦章宫因成了太后居所,扩充宫苑时包含进来。本朝初作风简朴,这宫苑相较旁边的亭台楼榭,胜在一个清静。 现在,站了密密匝匝一圈人。素女整理好衣裳,施施然揭起一角门帘,站廊下一个看着派头十足的宦者,见素女出现,对她热切地笑说:“小的名叫段胜。仙客,你瞧眼下还有什么需要小人伺候的?” 素女一双眉眼望向皇帝离去处,若有所思,只说:“我素来不用人伺候,常侍去别处罢。” 段胜面露失落,还是答应道:“诺。”眼看着素女消失在楹后。他一挥手正要招呼手下的黄门走开,那个先前被常和训斥的小黄门凑到他跟前献策:“陛下走的匆忙,只带走了常侍中他们,咱们是不是该趁这个当儿,替陛下把事儿做齐全。” 段胜听了这话,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他是皇帝登基后,由太后指派来伺候皇帝的,太后皇帝离心,到底影响了段胜出头,在皇帝跟前一直不够得意,总在常和之次。 眼看昨夜陛下驾临,在此宿了一夜,晨间还恋恋不舍。他知道,眼前这看似平常的寝殿里头,就有一位将来的宠姬,把握住了,以后就多了个依恃。想着,段胜露出喜色,嘱咐道:“宫嫔侍寝该赏。从前贵人在掖庭之外。如今在你我职责内,常和疏忽了,我们岂有不弥补的道理。” 段胜站在窗下说这话,也不笃定素女在里头听见没有,那窗棂静默着,并无反应。几个小黄门愣登着眼睛看他,段胜面上挂不住,索性一挥手:“呆着做什么,抓紧去办!” 素女嫌外头聒噪,躲进房中。说不清什么原因,她的心惴惴地跳,一点也静不下来。她拾起笔,抄了几行道经,笔尖正落在“治身者当除情去欲,使五藏空虚”一句,像被言中心事,长喟一声。 这时外头有人叩门,是长秋的声音:“仙客!你快来瞧!” 一开门,长秋见素女面色压倒桃花,不禁问:“仙客,你脸上怎么了?” 素女一抚脸颊,滚烫的,赧然道:“兴许是屋里太热了。” 长秋也不再问,指着门口箱箧,兴奋道:“仙客你看,陛下这回给你赏了好些东西,有茱萸绣的四经纹罗,乘云绣的纱绢,还有这件云英色的紫罗裙,做工真是精致。” 长秋手捧着那裙,啧啧称叹,那颜色的确晕染得极美,像夕阳西下时天边的落霞。 五色使人目盲。素女从那绢缯上挪开目光,问:“这些我不需要,你便都拿去罢。” 长秋咋舌:“这怎么能行,按礼制,奴婢不能穿这个的。” 素女垂眸,刚要开口,长秋打断她:“唉,仙客,你是不是要叫奴婢把这些东西退回去?这可行不得。从前是宫里赏的,你为宫里头节俭,也就罢了。这一份是段常侍献来的,他是陛下跟前的人,这赏赐是陛下的意思。” 素女若有所思地看着绢帛堆中的一枚银环:“这是什么?” 她比了比长秋的手腕:“好像不是给人穿戴的。” 长秋接过银环,面上流露出讶异,很快,她微笑着说:“奴婢想是段常侍弄错了,等太后派人来,咱们交给太后的人,让她们退回内库。” 素女仍旧好奇:“这是戴在哪儿的?” 长秋解释:“这是宫里头的旧规矩,侍寝的妃嫔会得到一枚银环赏赐,宫里头统计次数。假如次数太多……” 计月日无子,罢废不得复御。 长秋眼皮一跳,住嘴不说了。素女问:“会怎样?” 长秋笑:“这是老规矩,咱们陛下的后宫有新鲜气象,要裁减仪制。这些规矩肯定要改的,不必放在心上。” 她把那银环随手放在一边,紧张地看了一眼素女。 幸好素女也不问了,只是抚着额头,说:“我还有些困倦,这些赏赐,任由你处置吧。” 不知是惊吓还是醒得太早的原因,素女又昏昏沉沉地跌入了梦里。起初是一个沉闷诡异的梦,那枚银环跌在地上,反复地震颤响动,在她的识海里循环。 她好容易挣扎着醒来,头仍旧疼。 幽深的宫禁被重重帷帐遮蔽,天光洒不进来,显得寂寞凄冷。虚空中只有一盏幽明不定的雁足灯在随风摇曳。冷汗被满满蒸干,她觉得从头到脚都寒的厉害,把头埋在浪翻红绉的被衾之中。 再次入眠,是一个妖冶荒诞的梦。她梦见她回到玉真宫了,先拜别师尊,再去后山给师傅的墓祭上一支新香。 然后她坐上禹王府的辇车,摇摇晃晃地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居然又回到了玉真宫。八字琉璃影壁,巨大的坛台、丹井和丹炉,焚烟袅袅,她却不着寸缕地躺在放元始天尊的道台上,身上贴着鲜红的“祭”字,扭摆着身子,像一条被献祭了的鱼。 她感到恐惧。四野却闐寂无声,没有一丝儿人气。 只有他的味道还在。素女抓着被衾的一角,像怀抱一只狸奴一般,深深地嗅闻,幻想他温暖的肉体正在她身侧。她渐渐沉静下来。 倘若他抱着她,当然,会说许多的温柔的话,会故意引诱她做各种对一个身为炉鼎的女道士,十分出格的举动。 但是,他身上散发着的体温,像新焚的香篆,好像是灼手的,而且令人害怕。可是,她还记得,她还在玉真宫的时候,有一天守夜,同样是寒冷寂寞的一个幽夜,香灰燃尽了,没了烟尘,她把手伸进去,肌肤相贴,那种埋藏在隐秘深处的温热顺着她手上的经络流淌,一路熨帖她的五脏六腑。等她醒来才发觉被烫了一手肿痛不堪的泡。 她似睡非睡,意识游离在虚实之间。眼前一片模糊,似有似无的景象如烟雾般缭绕。一会儿是玉真宫里的念诵,晨间山隘之中的雾岚,冰冷的大殿和祭坛。一会儿是风声掠过雕花窗棂,发出细碎的响声,有人附在她耳边,呢喃细语。恍惚间,她感觉有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她。 伸出手,她好像触到一个温热的肉体,压在她身上,有一双唇在她颊上辗转,甚至连他手上包扎的绸带也触感真实。她分不清是梦是实,模糊地发出一声嘤咛。她梦呓一般问:是谁…… 他回答:“是朕。” 她放松下来,感到她还在梦里,在那个祭台上,但是他听到了她的召唤。她迷糊之中感到荒唐,幕天席地,众目睽睽之下,她感到自己急切地需要他。 身体的欲念战胜了理智。她几乎任由他褪去了衣裳,抚摸亲吻她,他的触摸像一汪蕴藉温柔的温泉水,流淌得她周身酥酥麻麻,逐渐融化在其中。 她发出喘息声,眼睛仍旧闭着,嘴角微微地笑着。他得寸进尺,用那物什顶住她,她忽然察觉。她挣扎着问:“怎么了?”被他吻住,咿咿呀呀地反抗了几声,终于瘫软在他身下。 不知这女道士是不是食髓知味了,皇帝觉得她如今情潮涌上得极快,下头熟滑,几乎不费力气,就整根没了进去。她眉头微微一皱,他吻了吻她:“很快好了。” 本来一日幸一个女人两次,多少显得不节制,更何况是白日宣淫。他有心要迅速解决,奈何她睡得熟,紧闭着睡眼,迷迷糊糊地梦呓,任由他摆布的样子叫他不免感到刺激。本来他体力强,也要用上许多气力才能把那阳兴激发出来,今日越急,那物事反而越发滚烫坚硬,撑得榻上熟睡的女人频频地发出吃痛的声音。 他抽动了不知多少下,她似乎有些醒了,他本来担心,凑近了,听她迷迷蒙蒙地说:“好舒服,还想要。”靠在他肩头。 他心下松懈,也不想旁的事了,一气儿又抽送了数百下,她不知怎么的,今日的玉液像流淌不尽,温存湿润的玉穴紧紧裹着他的分身,毫无干涸的意思。那粘稠的琼液顺着他的动作颤抖滴落迸溅到床帐间,她惶急地抓住他的臂弯,凄惶地呻吟,眉眼紧皱,像不堪承受似的。可是那玉穴深处的媚肉却如汹涌的波涛一般痉挛颤动,叫他喑哑地嘶了一声,险些招架不住。 他于是退了出来,背上沁出一层薄汗,停歇了一会儿,抚摸亲吻她的朱唇、桃面、香额,再到她莲蓬一样丰盈乍起的乳。她显然是被梦钳制着,珠唇张开,又合上,有时说一串他也听不太明白也懒得理解的、也许是房中术玉女经上的话。有时说的话就很清晰明白,她说:“别给我那个银环……” 什么银环?李霁费解着,但他一边答应着“好”,一边将她拖到他身下,再次伏身压住她。她好像在梦里哭起来了:“我不要封夫人,我怕,我怕。” 他垂头吻她锁骨,摩挲她的面颊,开始胡说八道:“别怕,给朕生个太子,就没人能伤害你。” 他用力地进到她身体里来,她那儿润得如春水潮生。她好像惊醒了,但是失了反抗的力气,腿蜷曲又张开,整个人瘫软下来,由他任意摆布采撷。 眼前生机勃勃的肉体,散发着蓬勃的热气,在舒畅,在惬意。他在卖力地取悦她,每一下都撞的极用力,把他的气力顶撞进她身下那一汪澎湃的春水当中。原本的疼痛都被消融开,化作生动、妖艳的情欲,叫她连声呻吟。 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腿,双手攀扯着他的背,用力地抓。他的动作愈发激烈,一阵汹涌的颤动后,他松开她,发丝染着薄汗,流动着滑过微凉的玉枕。 有一注温热,留在她腹间,徐徐地,顺着她的玉户流淌而出。 他释放了,埋头吻她,将她抱进怀里。他说:“你今天很好,朕喜欢听你叫,为什么平日不这样?” 听他的声音,素女逐渐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薄唇,直挺的鼻梁,萧肃的眼眸,她熟悉这张脸。 一激灵,她逐渐感觉动弹不得的身体清醒了过来,近乎一骨碌滚下床榻,颤抖着问:“陛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表情惶恐:“这是梦吗?” 皇帝看她一张素净白嫩的面颊上,泪眼汪汪的,惊惶得活像一只红了眼的小兔子,有些怜惜又好笑:“荣华朝露,的确是梦。” 素女惶急地挣腾起身,披上衣裳跪下。她羞得面色通红,失却了礼数,气恼地问:“陛下,你为什么不叫人唤醒我?” 皇帝俯瞰她薄裳中透出的一截雪色,现在,他感到头脑轻松,并不觉得这是件大事:“你睡着了,朕懒得让人禀报。” 素女想到方才所作所为,面露惭色。腿上流淌的液体是一道禁忌,像在烧灼她的肌肤。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一些梦里说的话,不为外人道的心事,被他出其不意的访问,统统戳破了。 她又羞又气:“陛下,你这是……趁人之危!” 皇帝这下的确感觉到冒犯了,收起笑意,不依不挠地捏起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两眼灼灼地审问她: “你是不是梦见朕了?你自称是朕房中的老师,又为何会梦见朕?夫子梦见学生,是理所应当的事吗?方才你不是也很受用,求着朕给你吗?” 他俯低了脸,逼着她迎面看他。 素女被他说中心事,又羞又急,面上潮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我……”她咬紧唇,扭过头去不看他,冷冰冰地回道: “素女没有尽到教引责任,失礼、失道,陛下请责罚吧。” 李霁觉得受挫。他倒是感觉,那个似睡非睡的少女要更可爱亲切些,梦中呓语着喊他,急切地回应他的爱抚。她醒了,一切云消雨散,方才的旖旎、今晨的缱绻,在这片寂寞冷阒的宫禁中化为虚有。 他现下心绪开阔许多,浑不似晨间那样戾气十足。他也不知道,他对她究竟是恼恨还是贪恋更多一些。他想叫她像方才那样意识不清醒地逢迎他、依赖他,可是,这就仿佛是让太后支持他的政见一样,看上去毫无可能。 这一刹那的犹豫,叫他到底没有继续为难她,只冷笑道:“朕还没有那么苛刻。” 他唤入宫人。外头的门页开了,黄门宫婢,鱼贯而入,将他簇拥起来,为他穿戴齐整。 素女被隔绝在这一群人之外。他踞立众人之间,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睥睨了她一眼,见她微微张开口,像一条干涸岸上的鱼。 他看穿了她的意图,露出那种对敌人一般的攻城略地的眼神,发号施令、严整端肃地说: “朕告诉你,朕绝不会循从道士黄老之说,去锁什么元阳。倘若你想要控制朕的言行,压抑朕……” 他脑海里浮现许多人,薄唇紧抿: “朕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素女后退一步,跌坐在案边。皇帝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那种像在看一个敌人一样,残忍冰冷的目光里透露着愤怒。 她浑身都在颤抖,眼看着皇帝走到了门口,看到那些绢帛布匹,一枚银环放在一边,他皱起眉头问:“是谁送来的?” 饶是再迟钝,也听得出来皇帝在发火。段胜跪倒在地,颤巍巍地答:“回陛下,是内库送来的,臣以为是赏赐,就送到这里了,一会儿臣着人送回去……” 皇帝打断他,不满地说:“这个女人对朕不恭谨,况且她只是辅佐朕修炼的炉鼎,并不是朕的妃嫔,你何必自作聪明?你有自己的职责所在,怎么不在朕的膳食、起居上多些用心?” 他想起当日鹿肾粥的事,看一眼常和道:“段胜不大懂朕身边侍奉的规矩。以后朕的起居饮食事,你必须参看。” 常和俯首道:“诺。” * 皇帝回到玄元殿,才看见几个抱竹简的小黄门。 他本来气冲冲的,那几个黄门有些莽撞,常和正要出言斥责,被他止住。 皇帝端详那几册竹简:“这是从太后宫里来的?” 黄门惶恐称是。李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太后因近日节庆,与命妇们赏玩游览,应接不暇。遂差人将些折子分拣出来,送到李霁这里,嘱咐批复完成,直接送入对应的官署,不必烦劳太后再看。 都是些政务小事,皇帝却很兴奋,他拣选了几卷,扫了一眼上书之人,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一路忍让,总算有些收获。常和“嘘”了一声,暗示周围人都退下。皇帝焚膏继晷,批到夜间总算是看完了,在案前支颐休息。 常和这时候才敢来打搅,走上前来耳语。 是关于禹王后的事。皇帝意料之中: “她进京时带了几车财物,没有再带回封国的道理,如今匆忙散去,贿赂高官,必定会露出马脚。” 听到与王后结交勾连之人中,竟还有自己的舅舅,他感到棘手。 回想到今日禹王后话中藏的机锋,和她在长安的行止。此女不可小觑。 常和问:“行贿长安官员,这可是大罪。既然抓到了他们的罪行,为什么不趁势查抄呢?” 皇帝冷笑:“即使立案审理,这些人是王后亲族里的仆人,和禹王又没有直接干系,是不是贿赂全看如何审理。他们本来就是太后的宠臣,不可能轻易扳倒。” 倘若此时结仇,这几位受贿之人可真是要铁了心撺掇太后把他这个皇帝赶下皇位了。 看到常和忧心的眼神,他缓缓道:“今日容他们得意,国政之事,做得好与不好,都有秋后算账的办法。” 这话中杀气凛然,连常和听了,也不觉心中一颤。 皇帝将笔搁在案上。点燃的连枝灯如鬼魅张开的利爪,在幢幢灯火下摇曳着,火舌卷动,像要吞没他眼前的御案。在火光中审视了一眼堆积成沓的折子,他突然又踌躇起来。 今日的批复,倘若太后成心要再审查一遍,必定看出端倪,但他不得不涉险。 李霁闭上眼睛,立马能回想起禹王后那双犀利的眸子,像一道直冲他项上人头的刀刃。 他心头一凛,强迫自己忘却恐惧之情,他脑海里搜寻让自己愉快的事情。 行猎、游骋、听乐府新作的楚调辞曲,不觉间,思绪就飘到那个女道士的腕间唇上。 连他自己也有些惊讶。一个侍奉君王的女人,如此不识抬举,言行无礼,想她做什么? 宠信一个女冠,演给太后看,大抵绰绰有余了。 倘若他的三宫六院没有在太后熟稔的宫廷手段下名存实亡,又倘若他没有居危墙下,处于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恐惧之中,他必定不会这样沉迷于她的温柔,以致宁愿背上为外间臣下谏言的骂名。 可是,偏偏,容忍了她。 李霁素来是个多情的人,不忌讳爱一个信黄老的女人,况且,这女人不似太后和冯珏,他原本认为她温柔乖顺,喜爱她是无妨的。 只有沉沦在她怀里,他才能得到短暂地休憩。毋庸置疑,他喜欢她作为女人的一部分。 对她殊异却无害的主张,以怀柔的态度忽略。 他想,朕对她宽容偏爱如是,她应当也有些偏袒他才是。一对男女,做了超越伦常的事情,说心如止水,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忤逆朕呢? 他忽然烦恼:难道朕竟然不如禹王讨女人爱吗?禹王后为那个逆贼谋篡殚心竭虑,这女人却始终置身事外,朕碰她一下,竟然反应这么大。 他心中不免懊恼起来,扯下腰间的长命缕,丢在一边说:“节庆已过,这种装神弄鬼之物,不要再给朕戴了。” 说罢拂袖离开。 常和弓着背连声说:“是,陛下莫生气、慢走些。” 在昏暗的灯火里,常和悄无声息地伏倒在地上,手在金砖地上寻了一会儿,终于摸到那条五颜六色的丝缕。 他自皇帝年幼就服侍他,自忖了解皇帝的脾性。他把那串长命缕妥帖地收进怀里,才亦步亦趋地紧跟上去。 * 长秋匆匆赶来的时候,却见素女好像无事发生一样,洗妆拭面,换上了冠帔,一袭青纱,正要去观中。 长秋拦住她:“仙客,你去做什么?” 素女拭了拭颊上的薄汗,答道:“我去女冠观中讲道。” 长秋不安地问:“奴婢听说陛下动怒了?” 素女点头:“嗯,我触怒陛下了。”她正要走,长秋挽住她青纱的袖摆,说:“你别担心,陛下没罚你,现在去向陛下请罪,陛下不会怪罪你的。” 素女转过头来,她今日穿得格外庄重。平冠黄帔、芙蓉玄冠、袖裙靴履,重重的衣冠遮蔽住袒裎的躯体,压抑住澎湃而混乱的杂念。重重服饰外头,笼一层轻薄的青纱,恍若飘然欲仙的神女。 然而,她面色红润,一双眼波宛若秋水,衣袍下,他的吻痕遮蔽在里衣中,被他作弄得红肿的地方隐隐作痛,染着他衣上浓烈炽热的龙涎香味。 她心中无端升起一阵凄凉,她沾染了凡尘的欲念,做不得仙人了。垂下眸,决绝说:“我已请过罪了。陛下恼怒,有他的缘由,不是我所能干涉。” 长秋听她一语声音酸涩,不觉一愣。还想劝她,转念想,她与陛下之间事情,外人强行掺和,横生是非不说,若是殃及自己了更是飞来横祸。她遂摇摇头,道: “仙客,等你想通了,就会明白,这宫中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还是宠爱你的。” 素女听到“宠爱”二字,面色微变。终于没有答话,颔首以应,转头去了。 原来节后,先前宫中的女冠辞去,庶务尽皆交付素女。 素女进了观中,恰响起敲钟声。她跪下,闭上眼,焚了三炷香。接下来,敲钟击鼓,传递法令,奠茶奠酒,待闲下来抄写道经。她唤了个执事宫人来,嘱咐道:“明日我若不在,你自行分发给来观中祷告的宫人。” 宫人问:“仙客,你要去哪里?” 素女愣了片刻:“我……我倒并不是想走。” 她敛眸,自己学会撒谎了,她心底里微微地绞痛了一下,“宫里事忙,只是怕疏忽呢。” 皇帝这一日过去,再没有对她有什么惩治。 可是,他留在房中的衣香仍旧缥缈得到处都是,躲不过、逃不掉。素女急切地想摆脱掉,焚浓重的香,烧了兰汤来沐浴身体。 温热的水滑过她身体,流淌过她沾了他气息的每一处,到双腿间,她忽地一颤,想到他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耳语的情景,不禁眼华耳热,小腹变得滚烫起来,他修长坚决的手指仿佛又在抚摸她。 她已经洗不去他的痕迹了。他已经在她的玉户里注入了他的专断、肆意,要她彻底成为他的人,还想让她生一个像他一样擅长折磨人的孩子出来! 素女裹上衣衫,几乎像溃逃一般来到了锦章宫雕楹玉磶的楼阁前。太后跟前侍奉的宫人芳姑正在阁前。她感觉自己的唇有些干燥粘连,跪下来,用力说: “姑姑,昨日陛下来过,求你叫太后给我一碗避子汤。” 芳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煎熬,慢条斯理地吩咐宫人去准备,还不忘对她说:“女冠儿,站起来罢,这里热,到侧殿里候着可好?” 素女虚弱地站起来,天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像要扎进她眸子里,钻进她心里,指着她心底的事情讥讽她。 直到那碗乌沉沉的汤水,在她痛苦之际端到了她眼前。 素女啜饮几口,险些被药汤苦得呛到。她面前的黄门开始是很紧张的,后来看到她秀眉微拧,仰起头来一饮而尽,才终于放了心,代表太后向她微笑着作揖退去。 素女唤住那黄门:“可否替小道引见太后?” 她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艰难地从腔子里求救一般地挤出那几个字: “我实在没法子再教导陛下了。恳请让我离宫修行。” 阴谋 太后不曾出现。 连篇累牍的疏奏,每一封都比殿侧的小道姑更加重于泰山。边塞的侵扰频繁,要送和亲的宗室女,要减边民的赋税,还要处理新近禁军人事的变化。 素女自门间罅隙里,窥见外头的内者、黄门、宫女络绎不绝的往来,如流水般串联起前朝后宫,组织起三公九卿四十郡。唯独没有一人来过问她的事情。 直到薄暮冥冥,人流断绝,宫人向太后进献飨食。 铜雀行灯的光,摇曳晃动,亮了又暗,暗了又明。烛泪默然滴在金砖地上。梳垂髻的小宫女,拿一支映着月华的银交剪,往灯花底下剔了一段。 那火光迸了一跳,素女惶然地睁开眼睛,面前是幽暗的宫室,一片凉寒的月光,静谧得像天上寒宫。 芳姑出现一片幽暗里,来说:“太后今儿疲惫,挑个闲日再来面见罢。” 素女立在侧殿里愁得咬紧了牙,却也只好敛眸乖顺地答:“是。” 她一脚试图站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竟像脚底踏上了一只丝囊枕。周围的宫人堪堪扶住她,道: “跪得太久了,怎么不拿一只支踵给仙客。”便要为她捶捏腿胫。 素女辞谢了,心猿意马地回到宫里。 翌日一出门,就看到长秋迎上来讲:“那些赏赐都着人还回去了。” 长秋挽起素女的手,想让她安心:“女御长来说了,你是太后派来教引陛下的,世上没有不让老师见学生的道理。银环的事情,你尽可以忘掉。” 素女怔怔地点了点头。长秋不知她去求过太后,见她这副情态,试探着问:“观中的人,没有对仙客冒犯吧?” 素女摇摇头:“没有。” 长秋疑惑地问:“陛下派人找过你?” 素女仍旧是摇头。 长秋笑道:“那你不必怕,没有旁人传闲话。” 素女点头:“多谢你,长秋。我只是心太乱了。” 长秋约莫有一点理解她。长秋想,一个受皇帝宠爱的女人,突然被皇帝迁怒,一定是很害怕的,况且这位仙客从前做道士,大抵没有学过不争、不辩、不自专的妇德。 长秋开解她:“民间夫妻相处,尚且有不和呢。陛下素来对你不错,难道昨日他发火了,从今往后,你就不侍奉他了?你也别把昨日事挂在心上,下回来,笑一笑,就过了。” 素女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也就点点头,但一个“好”字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怅然地说:“我也不知道。” 她心烦意乱,无法干别的事情了。于是走到神龛前,背过身,把那几支昨夜燃尽的降真香的灰烬,用香帚扫在一块儿。 长秋见她这样,迭声劝道:“陛下其实对你相当用心。奴婢在宫中待了数年,还不曾听说皇帝召幸时下榻别处呢。” 素女紧咬朱唇,她心想,皇帝才没有这么浓厚的意思,他这个人时常一时兴起,破坏规矩。 但是,听到长秋说“召幸”,这两个字好像在她心里敲了几下响钟,忍不住震颤得她心里五味杂陈,酸酸涩涩。 她忍不住猜度,他也有妃嫔吗?是了,民间富贵人家有三妻四妾,他是皇帝,不可能没有。那么,他也会大半夜去叩妻妾的门,要睡在一处么?应该不会,因为长秋说了,她从没有在宫中听说。可是长秋又说,召幸妃嫔是在他的寝殿,就该像她头两回见他那样了。 所以,他也会和其他人,做同她一样的事情吗?素女的心揪了一下,而且旋即知晓答案,本来修房中术就是为了御女多人而不影响寿数,皇帝要有宫妃嫔御,才能绵延国祚。他不也是一位皇帝么? 她手上的香帚一抖,台上的聚拢成山的灰烬倒塌了下来。香灰天女散花一般地颤动、弥漫、飞舞,粉尘呛进她的口鼻,掺进她眼瞳中,叫她忍不住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连连咳喘。也许并不是香灰的原因,她感觉每次喝完那碗避子汤,整个人就变得虚弱。此时,吸进腔子里的香灰,好像在她的胸口凝聚堵塞,如同挂住了一块大石,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她自以为,自己心性坚忍,清心守戒,已经对名利浮云处之淡然。可是,她会梦见他,会想念他,会忍不住受他诱惑,无法控制。 皇帝对她嘲弄,几乎是揭穿了她行将破碎的道心。可是,倘若她不对他敬而远之,难道要她如同宫中的嫔御一般,去争宠吗? 她闭上眼,眉目深锁。她连要逃去都有重重的阻碍。 她放下香帚,捂住眼睛,长叹道:“长秋,我在陛下身边待着实在是很痛苦。” 长秋吃了一惊,才发觉她用手捂着脸,竟说出来这样决绝的话。 长秋连忙摇团扇、扑去灰烬,扶她坐下。她一边为素女擦拭眼泪,安抚道: “仙客,在陛下面前,可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疑惑了:“也是奇怪,一提起皇上,你反倒不太乐意似的。咱们这位陛下,样貌才俊宗室中无出其右,也不曾有什么狂悖的行为。天长日久,还怕不能对他生出一点眷恋之情吗?” 素女被说中心事,苦涩地摇摇头,回道:“我是否眷恋他倒是其次,只是陛下未必能容忍我。我逼陛下做了他不喜欢的事情。陛下并没有责罚我。只是因为他尚且对我还有耐心。等某一日他失去这样的宽容,惩罚总是会来到的。” 长秋心知她不愿提及个中细节,只好劝道:“你既有知错之心,及时转圜,陛下是圣明君主,不会为难你的。” 素女道:“可是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办法退让。” 长秋叹了口气:“陛下有他的主意,我们做臣下的何必让主君为难?说句心里话,圣贤书上都是些大道理,你我只是女子,何必学那些士大夫苦谏。” 素女抬起一双迷惘的眼睛,泫然欲泣:“因为,如若我不劝他,我便不知道自己算作什么……” 她两眼空空地望向神龛上的道像,道君仍旧眯着眼睛在微笑,无忧无虑、慈悲旷达,可是,那神像全然没有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就像完全不在乎世人的情爱、惆怅、迷惘、烦闷。 长秋叹:“这可是你庸人自扰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倘若你知道从前选太子妃的事,恐怕还要惊讶自己的命数呢。” 素女手上绞紧了帕子问:“太子妃,是陛下做太子时的妻子?她在宫里吗?” 长秋摇头:“先前定下的太子妃,还未册立就薨了。本来,是先前孝文太后的侄孙女。” “那后来呢?” 长秋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后来也不是没有选太子妃,只是选到一半,先帝崩逝,原先冯氏有一位才女呼声甚高,当时甚至有相士说冯氏女相貌贵不可言。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族人在孝文太后丧礼上失仪,最终也没能选成。拖到如今,中宫竟然依旧虚位。” 素女沉默良久,才叹道:“宫里的事情真是复杂。那位冯氏女,她可如何是好呢?” 长秋眼神意味深长:“那位冯氏女,如今是禹王后。” 素女心里一惊,怅然道:“原来如此。” * 素女记忆里的那个春日,她坐在狭窄的肩辇中。帘子被掀开,天光刺入她眸子里,明明灭灭中,露出王后耳边明月般的宝珰,头上光华流转的玳瑁,髻边亮若朝霞的金爵钗。 素女几乎一刹那感到自惭,徐徐地,光影里绽出王后的脸,一双明亮、幽静的眸子在打量她。 王后看着素女,像在读一本晦涩的书简,端详许久,才挪开眼睛:“新进来的女子,不识礼数,先不必向大王禀报,留在我房中学规矩罢。” 禹王后的房中明明有许多大儒的经传,如今都落了灰。案上一排竹简,工整地用隶字写了原道训上的内容“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 素女脱口而出下句:“柔而能刚……” 便听见王后从身后徐徐走来,面色带着些许惆怅:“你就是大王搜集来的女道士罢。” 王后的眸光落在她脸上:“确乎是个美人。”她慵懒地摆手道,“既然诚心修道多年,就去给陛下教习房中术罢。天下兴亡,你不是也有责任么?” * 此时此刻,冯珏的车马停在禹王府前。 禹王的封国府邸修得壮丽,据说,仿的是太后所在的锦章宫形制,聊以慰藉禹王的孝笃之心。冯珏立在府邸前时,的确恍惚地生出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然而,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冯珏回来得突然,不愿意大张旗鼓,只叫人开了一道小门。 禹王府中榴花开得繁盛欲燃,庭院深深,靠着台阶打瞌睡的小厮,被她惊醒,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向她行礼。 冯珏没理会他,径直走上台阶,在门口顿足。 只听见里头两个家妓在调笑。 一个说,大王生得好白净,我还以为他擦了粉呢。 另一个说,是不是?我头回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一个说,还是个识情知趣的少爷哩。 两边吃吃地笑。 另一个说,怎么小蛮还在里头叫,弄得这么久。咱们也进去给他们助助兴! 一个说,你休闹了,小蛮刁钻,准要骂你的。到时候扯头发打成一片,可不好看。 另一个说,怕什么,小蛮私下讲话可放肆了,我告大王去。 一个问,她说什么? 另一个答,她说——那家妓学小蛮的腔调——听说大王和皇帝是同母兄弟,生得相像,睡了大王,浑似睡了宫里的皇帝一样呢! 这一语出,里头笑倒一片,燕语莺啼,哄哄得笑闹作一片。 冯珏猝然推开门,里头顿时肃静。家妓们看清王后的脸,面无血色,轰然地跪倒在地,一声儿也不敢轻易出。 冯珏的面色泠然道:“出去!” 门侧跑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美人,一边两手惶急地系着香罗带,冲她唤了声“王后安”,挡着脸匆匆地逃走了。 禹王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披了衣裳出来。他喝了点酒,含着醉意,见到冯珏,心下肃然起来,急忙把领口整理好,换做一副笑脸,温柔道: “王后,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禹王偷觑冯珏的脸色,还好,她看上去仍旧淡淡的,像她平素那样。冯珏道: “陛下责令我回封国,事出突然,来不及禀报。” 禹王搂搂她,安慰道:“他一向唯我独尊。你别放心上。” 他笑起来唇红齿白,眉目清越,真真是个含情风流的面相。 冯珏看着他,仔细端详。和皇帝,着实有点像。可是却没有皇帝那种英俊而锋利的攻击性,气质迥然不同。 天子气,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冯珏心下喟然,对禹王道:“恐怕,他生了疑心。” 禹王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冯珏道:“他心思很深,不能不提防。” 禹王深呼一口气,他坐下来,醉倚着一只彩绘云气纹漆案:“早知道,当年阿娘把儒士下狱时,就该趁热打铁,劝阿娘把他废了。如今他隐隐有起复的势头,为之奈何?” 冯珏抚摸他的脸,他把头靠在她肩上,睁一双情意绵绵的桃花眼看她。 这一刻,她的确是爱他的。 她缓缓道:“他从做皇太子时就有贤名,支持者众,没那么轻易能推倒。咱们还是要从长计议。” 禹王“唉”地长叹一声,禹地离长安不远,可是,从这儿到长安的路,却迢迢漫长。 他想起上一次在锦章宫内:“阿娘那时暗示我,汝兄为政不明,则汝将来取而代之。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阿娘始终不下诏书?” 他借着酒意,痛哭起来,把头埋在禹王后怀中: “倘若阿娘不说这一句话,我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可是一旦这样想,又觉得好像暗无天日,没有盼头!” 冯珏轻轻拍着怀里的他,像在哄小孩:“好了,别哭了。依妾看,皇帝和太后仍然很不和,迟早有一天,皇帝会和太后起冲突的。大王,来日方长。” 她直视着禹王眼睛,面容沉静,说得笃定坚信。 禹王望着冯珏,他紧紧握住她手,感觉心里好像又有底气了。有一瞬,他甚至看到了他从小依赖眷恋的母亲的影子。 他贴着她耳垂说:“珏儿,我会把那些家妓都赶走,你别挂意。”他至今仍旧庆幸,当年冯氏中宫落选,他因相士对冯珏评判的那句“贵不可言”,去求娶了冯珏。 倘若没有冯珏这位出身名门、能谋善断的王妃辅佐,他断不敢肖想皇位。 冯珏忽然把手从他手里抽开,冷了脸道:“妾挂意与否,有什么干系?你那位好哥哥还遣散了十余名宫女与妾同来,为你‘助兴’呢。” 她同样,想起当初嫁与禹王的场景,但是另一版本。那年她父兄为她造势,不惜重金收买相士为她预言,结果一朝落选,朝廷搁置了册立中宫之事。 她近乎沦为族中笑柄,头一回感受到了世情的冷热、人面的炎凉。 禹王是她人生幽而复明的转折点。 她穿着桑缥色的鞠衣,将双手浸在盘匜中行沃盥礼时,心中一度涌起了对于现世生活的憧憬。起初的一段岁月也的确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可是渐渐的,她也身不由己地沉沦了,与禹王周围数不清的侍妾、美人陷入纠缠当中。 连她归宁时,她的阿娘也叮嘱她,封国承继由一子获得所有封土财富。禹王封国肥沃阜盛,媵妾人多口杂,不争是不可能的。若不想膝下无人、晚景凄凉,要将府中姬妾牢牢掌握在手里。 诗书里盛赞的琴瑟和鸣,就像一袭锦袍,揭开来,里头才显露出溃烂腐败的丝絮。 冯珏出阁前学“杀一无罪非仁也”的时候,不曾想过自己会下手伤害其他人。但实际上,她只是开头还做一做噩梦,到后头,就做得越来越出格、越来越麻木了。有时候嫌麻烦,她干脆把一个姬妾的死嫁祸给另一个,也省的她花两次心思。甚至她后来有了嫡长子,可以稍微收手,却没办法停下来。 禹王不曾过问。一开始也许是没察觉,而后来,他已经离不开她。从上一次朝见太后,禹王就像着了魔一样,幻想着回到长安,回到皇宫里。唯一的障碍是,那重重宫苑里已经有一位皇帝了。 他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王妃。冯珏嫁给他前颇负才名,族中号“女诸生”,是贞静聪颖的才女,颇负谋断。 冯珏就这样被裹挟进了这场造反里。 她很惊讶,对于做一个阴谋家,她甘之若饴,热切而昏然地走上了这条有进无退、株连九族的道路。 也许对这个只能在后院里下毒杀人的自己,她也已经厌倦。 尊重 皇帝这几日对行猎产生了格外浓厚的兴趣。 他从前就在皇家的林苑中消磨了许多时光,如今更加变本加厉。天幕还昏冥一片的时候,他就从皇宫出发,白衣袒帻,腰间配着弯月一样的环首仪刀,只带了十余名期门郎和宦者,各自骑着马从宫城后门出去。他行过城肆,一路疾行出都城,踩过长满青苗的田埂、郁郁葱葱的树枝、芳草漫布的草地,越骑越快。 常和等跟不上了,只好在后头,对着前头疾驰的期门郎王凭和韩问大喊:“你们保护好大人!” 皇帝连头也懒得回,穿过长杨宫,掠过宜春观,径直闯进了南山之麓的树林里。林间的小径幽深曲折,长枝横曳,有时候刮在他脸上,他也不介意。阻碍行路的时候,才跃下马来,挥刀斫去。 待林尽水源,豁然开阔,露出一片村落人家,已经不知骑行了多久,跑到了离皇城多远的地方。 皇帝腾身下马,拂尽衣上的灰尘,往秣草堆上一躺。风声飒然地穿过山谷,如龙吟虎啸,劲风猎猎地扑到他脸上。他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所有的烦恼、愁闷都消散开来。 韩问、王凭跟上他时,他仰面躺着,浑身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却如脱笼之鹄一般快意地笑,看着自己的臣下。白色的衣领微微敞着,胸口起伏,面上气血翻涌,透露着畅快。 皇帝身旁价值千金的宝马累得瘫倒在地上,疲倦地嚼着秣草,马背上的雕鞍都被赭红色的马汗染成一片血色。 王凭跪下来说:“大人,奴婢把衣服给你垫着吧。”他垂着头,不敢俯瞰皇帝,也许是因为皇帝的容貌晔晔生姿,连臣下也不禁想入非非;也许是皇帝跑得太快、太急,简直像一道闪电一样,摧枯拉朽地划过天空。 他有时候有点惧怕皇帝身上这种肆意迸发的能量。 李霁道:“不必了,朕可没有这么娇贵。” 侍从陆续赶到,他坐直身子,站了起来,扶正马背上的雕弓劲矢。他发号施令道:“天还没亮,我们先投宿一户人家,一会儿趁天明了再去行猎。” 于是侍从去叩旁边农家的柴门。 那男主人汲着草屐出来,破口大骂。侍从们生怕他冲犯了皇帝,急忙道:“我们只是一群路过的猎户,讨两口水喝,也不行吗?”又递上一串荚钱。 男主人脸上的横肉终于松弛下来:“行吧,进去可别吓到我家里人。” 女主人正在做朝食,炊烟袅袅。 这时男主人在外头叫喊:“别站到我屋舍里,出来吧!” 一卷山风裹着尘土卷啸而来,树叶哗哗地震颤着。李霁忽然不寒而栗,只听空中“咻”得一声,侍从韩问尖叫着捂住肩头。竟然是一支粗糙的冷箭。一抬眼,微熹的晨光里映出一群彪形大汉的身影,手提短刀,向他们逼近。 李霁心头不祥,低喝道:“快去寻马!”侍从们围着他,一路退行到方才歇息的草垛边。 几个大汉却率先闯了上来,一柄长矛斜刺着穿来,王凭举起剑,那长矛哐啷一声落到屋檐下。两方缠斗起来,惊得四周尘土飞扬,鸟兽逃散。 常和急的大喊:“大人,你快走!” 李霁扯过缰绳,检查了一眼,马完全没有受伤,在慢条斯理地吃草。他忽然惊异地想道:“这不是一伙盗贼。” 但他还是跃上马背,用力地踢了一脚,马声长嘶,冲着那伙人猛然奔去,吓得他们四散逃开。 后头忽然有人在喊:“大人,且慢!” 李霁警觉地张弓搭箭,侧过头看。 是个农妇,在衣摆上擦着手,冲他跪了下来。 她一喊,那些汉子都停手了。李霁立在马上,张弓对准了她:“叫他们把刀放下。” 农妇定在那里,一丝不敢轻动,劝道:“当家的,叫他们快住手罢!” 长刀短剑哐啷落地。李霁这才跃下马来,冲那农妇拱手道:“我的随从忠心护主,我实在不愿他们受伤。方才冒犯了。” 原来只是误会。男主人以为他们一伙来势汹汹,深夜行路,是群盗匪,生怕不测,召来村里其他人围攻。 常和出示了玉牌金饰,男主人顿时意识到,眼前恐怕是位公子王孙,吓得连连跪拜磕头,大喊道:“失礼了!失礼了!请大人不要降罪!” 李霁没多纠缠,只叫人装了些水,让韩问处理了肩伤,急匆匆进山去了。 他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恐惧或者惊异。本来同行的侍从都以为他镇定,直到山里,才听见他长舒一口气,幽幽道: “要是死在这里,岂不是会变成一个很好笑的皇帝。” 韩问捂着肩口大笑:“那臣等更好笑了,怎么会连一群乡下人都打不过!” 李霁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道:“乡人莽夫,亦有勇武。倘若召集起来,为吾所用,何愁边患不平。” 韩问沉默了,他想起皇帝近来想组织一支精锐骑兵,同朝廷有一番激烈的议论,长吁一声:“到底什么时候大人才得自由!” 王凭适时打断这个话题,说:“大人从前都在京城附近,怎么如今跑这么远了?”皇帝近来经常一天一夜不回宫,他也怕太后哪天问责到他头上。 李霁答:“不太想回家,家里闷。” “家里无人能陪大人解闷吗?” 李霁略微拉直缰绳,让马信步踏过泥泞的山路:“有一个,勉强算吧。但她最近得罪我了,不大和我讲话。” “是什么人?”王凭问。 “是个女人。个性倒是温柔和顺,只是自尊有点强。” 侍从们心下里都大抵猜出来了。太后赐了个女道士给皇帝,有意无意地宣扬到朝野皆知,同时禁绝后宫与皇帝接触,当然是为了打压皇帝在子嗣上的自主,同时避免其他外戚的崛起。不过皇帝对这名女道士上心,倒是颇出人意料,也许深宫寂寥压抑,容易催生些难以自制的情怀。 皇帝骑在马上,闲拉缰绳,心猿意马,连山中野景也无心欣赏,显然是为此烦恼。 王凭想了半天,试探着说: “仆倒是听说一个故事,怪有趣的。讲京兆尹大人的夫人,眉角受了伤,颇有些在意。于是京兆尹每日上朝前都亲自给夫人修饰眉毛,拿笔画好,才出门去。” 李霁颔首道:“我听说过这事,御史台为此参奏,也真是煞有介事。” 王凭道:“是。闺房之内、夫妇之私,妇人愚钝,总是不讲道理的。君子也难免要为家庭和睦做让步。” 李霁伸手攀折悬在他马上的一支枣树枝,寂寂空谷中回响噼里啪啦的声音:“这样岂不是折损君子的威严?” 王凭答:“仆以为,得罪大人的那个女人,也该考虑到这点,等她想通了,会来请求大人的宽恕呢。” 李霁微抬起眼:“嗯。”他淡淡答应一声,一夹马背,张弓搭箭,往那水草丰茂、鹿雉成群的地方冲去了。 * 素女这几日在女冠观中待得很晚,有时候宫人洒扫时,仍旧看到她在观里念晚课,双眼紧闭着,秀眉微蹙。 今日观中封闭,宫人亦去别处了。素女对着满地的紫薇花影,轻轻叹息,终于对着观门一叩,起来走了。 她想回居处,只担心皇帝又突然造访。她近日学聪明了,但凡皇帝出现,随从者众,只消远远看着,总能发现端倪。 观中常有宫人祝祷,人来人往,她也不免听到皇帝近日沉湎行猎的事情。只要他出去行猎,那多半是没有闲暇来欺负她。 她于是偷偷往玄元殿附近的宫墙后头躲,半露出个头来瞅了一眼。玄元殿门前的侍从整整齐齐,看来是在等候皇帝差遣。 她叹了口气,皇帝在玄元殿里,那就不知道会不会突发奇想又来找她了。忧心忡忡地一转头,恰好撞进男人热忱的胸膛。 抬头就看见她最不想见的人。 皇帝低着头看她,神情淡然。显然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了,守株待兔,并不惊诧她会冲撞他。 素女偷偷打量他一眼,一袭素衣,衬得他朗若日月,如松如柏,和他平日里气质有些不一样。 她不知道他今日微行,后知后觉地跪倒在地:“参见陛下。” 皇帝端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素女埋着头,一时间难以回答:“小道在……”不禁失声,难道要她直言她在看怎样避开他? 皇帝见她不言,又问:“你想见朕?” 素女闷声道:“小道对宫苑陌生,漫步到此处,冲撞陛下了。” 她拍拍膝上的灰尘,准备告退。 皇帝听到“冲撞”二字有些不快,问:“你要走吗?” 素女心里一颤,他已经知道她要走的事情,看来太后只是没有回复,离宫的事情是在为她准备了。她抬眼看了看皇帝,眼神顺着他的轮廓,像在徐徐描摹一幅画。 等分别,就看不到了。 直到她自己也感觉这样有些不敬,收起眸光,点头道:“嗯。” 皇帝心下黯淡,她仍旧避着他。他后悔当日说什么夫子学生论的,不然还能如从前模糊暧昧地交往着,还能和她调笑。点破了,他没想到她会受不了,反而对他淡了。 他也不喜欢现下这种状态。他喜欢她言笑晏晏地和他开玩笑,被他戏弄到脸红,又或者温柔小意地伏在他怀里,为他整理衣摆。 他正想着,朕怎样才能叫这个一根筋的女人想通。却看素女庄重对他再拜:“陛下,珍重。” 随即转身离去。 李霁抓住她的袍袖,手叩得紧紧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逼视着她,素女迟疑片刻,道:“小道得罪君王,幸得宽宥。已向太后上书自省,不堪大任,请辞去宫中的位置。” 李霁看到她黯然的神情,松开了手。他立在原地,诧异、不解、震惊。他脑海里斟酌了一番素女的话,顿时明白。他眯起眼,狭长的眸子里闪着寒意—— 这个女人要离开皇宫,离开他。 一腔怒意夹杂着羞耻、伤心,在他心头汹涌。初夏的蝉曳长了叫音,拖拽着他的影子在宫墙下一寸寸地缠绕住满地飘散的紫影。 常和见皇帝听了这话,神色凝重,心道坏了。 约莫一个时辰前,皇帝还在马上,看起来烦恼,可是又乐在其中:“朕虽富有四海,可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女人要怎么讨好?绸缎布匹她不喜欢,难道还要朕送她个香炉,再随几枚仙丹?” 本来皇帝回宫前还叫他去采买了些时兴的水粉胭脂、玉簪青佩。这些宫里头哪里缺呢?不过为的是不叫素女再想起上回侍寝礼的事,讨她高兴罢了。 此时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紫薇落英在他脚边飘拂出神。 皇帝已经做到这份上了,这女人却就这么轻轻抛掷了这一段柔情。常和偷偷窥看皇帝的神情,既紧张又担忧地唤了声:“陛下?” 皇帝此时已在脑海中回顾了一番前因后果,想明白了,忽然笑了,那冷漠的笑意叫人恻恻生寒: “她是太后赐朕的,朕再孝敬,她的事,太后也不可能不过问朕。一个对江山社稷毫无关碍的女人,朕想要她留下,助朕勤勉修炼,太后还能有什么忌惮吗?” 常和看着皇帝的笑意,默默拭了拭额头的汗。这女道士要倒霉了。皇帝却似乎不再纠结此事,径直往玄元殿换了常服,去锦章殿请安。 * 素女再次见到皇帝,是一个清影垂杨的夏夜。 论日子,也的确到了本该修炼的时候。再不想见,到底躲不开。她一眼看见苑中侍立的随从们,掀开帘子,看见皇帝果然在里头。 她刻意待到很晚才回来。故而,他等了她许久。 此时他坐在她的书案前,聚精会神地翻一本书——是玄女经。 素女手一颤,险些摔了怀中拂尘。 她知道皇帝很不喜欢道家学说。 皇帝听见她进来声音,幽然地放下书,揶揄道:“写得真好,朕很受益呢。” 他抬眼,看着她。眸光泠然,嘴角微带一点笑意。 他看她的目光不避不散,直直落进她眼里。这是他一贯风格,长驱直入,任性从事。 素女向他行礼:“陛下,小道已经请辞。” 皇帝笑了:“你不知道吗,处理臣下的方法,有一种叫留中不发。太后不曾回复你,因为她日理万机,无暇拒绝你的辞呈。” 素女眸光一暗,皇帝戳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于是又道:“陛下几天前才来过,太频繁了也不好罢。” 皇帝展颜,举起手上玄女经:“朕看书上说,人年二十岁者,四日一泄。朕年岁相近,只怕来得还不够勤呢。素女,怎么你不告诉朕这些?” 素女紧抿起朱唇,不甘示弱:“看来是素女教习得不够全面。既然如此,请陛下更衣罢。” “好啊。” 皇帝竟然站起身来,微笑着,对她行了一个刚刚才读到的掐诀礼。 他看起来很平静。 如果素女不是知道他深恨道家主张,连道观都不愿意进,之前对她的教导更是三番两次地抵牾,一定会以为他此时此刻心情愉快。 她伸手要为他解开衣裳,皇帝将她的手捉到一边,疏淡道:“何须劳烦您这位夫子呢,朕也是有尊师重道之心的。” 他唤来侍从,为他解开腰间云纹龙凤昆仑玉带,继而是玄色垂佩的绅带,一层一层地将身上的衣裳剥下来,弃置一边。 素女站了一会儿,见自己不必伺候,遂进帐中,将身上的衣裳也都脱去了,仰面躺在榻上。 折磨 皇帝掀开帐子走了进来。他俯瞰着她,像在看一盘棋,很认真地说:“依学生看,夫子应当把腿屈起,是不是?” 他将她的腿张开。她的玉穴袒露在他面前,不禁叫她羞赧地转过头去。 他好似不为所动,在她两腿间俯下身来,衔住她的唇。她才从观中归来,唇是凉的,像刚制好的凝酪,湃过冷水,柔软而寒洌。 他伸手轻轻抚弄她那下头的葳蕤,一片澹然的潮湿。 有一刹那他又在想,她是不是多少有一点心悦朕呢,看到她别过头去的冰冷的神情,终于放下这种旖思。 沉默。他们之间犹如凝结了一块三九天冻上的寒冰,空气里只有他挑弄她玉户的声音在响动,他用玉茎摩挲她的户门,严格地执行玄女经上所教,那肉杵已忍耐得滚烫,每触碰她一下,她都忍不住想要低吟,只能紧紧抓住身下的茵席,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书上说,食顷徐徐内入。不知道以夫子的观点,学生现在该不该插进来呢?”他这话语气平和,真像是在探讨什么经传上的疑惑之处。 素女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脸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咬了咬下唇,声音颤抖地回答道:“嗯。” 她感觉到他在进入,甚至在这种及其静谧的气氛中,能听到一丝媚肉被摩擦到的响动。 他只进来了约莫一寸半,停住,说:“学生从前不清楚,原来这里是不能摇动的,应当退出。还请夫子指教。” 她那里头又湿又滑,还很温暖,比主人面上的神情真是和煦不少。皇帝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到底为什么会被这种温暖所蛊惑呢? 宫中更深夜长,大抵是因为他也会觉得冷吧。 他退了出来。过一会儿,才重新进入她的玉户中。的确没有方才那样刺激了,他的阳器好像适应了。 以至于他怔怔地想,原来阴阳交欢的愉快,可以这样克服。 要是情爱也能克服该多好。 他目光落到她脸上,她仍旧没有看他,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回避他的攻势。 他闭上眼睛,开始摇动。在她温热的肉穴里,他感到他的麂柄在不断地胀大,甚至被她紧紧箍着,有些疼痛了。 他问她:“浅刺琴弦,是哪里呢?书上讲,是夫子你玉穴里九谷中的一谷,是哪个地方呢?” 他四处地触碰她内里的柔软,贴着她的耳朵问:“是这里吗?” 她紧闭着唇,偶尔无法忍耐住,才细声呻吟一下。 他在她含糊不清、避重就轻的反应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努力地尝试,细致地聆听。他本就记性好,头脑明慧,一下就想明白了。淡笑着对她说: “多谢夫子的指教,学生悟了。” 他抿起唇,闭气凝神,几乎一丝不苟地按照书上所说的九浅一深之法行动。他探到的“琴弦”处正是她 最敏感娇嫩地,每触一下,都叫她忍不住连声地叫喊出来,完全没办法忍住。 他在她身上,面色冷静地轻促着腰,问她:“学生做得好不好?夫子,你还有什么指点?” 他紧追不舍地问她,含着一股无名之火。素女知道他在生气,可是头脑已被他催动得无暇它顾,只感觉好像被一片海淹没了,一浪一浪地拍打她,叫她呛死在里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神志短暂地露出水面时,她断断续续地回道:“陛下很好,我、我没什么,可指点……” 皇帝面色如水,端然道:“那夫子怎么不泄呢?一定是学生做得还不够好罢。学生都有些忘了,书上说,该如何交合。夫子你背给学生听好不好?” 她迟疑片刻,不情愿地开口,将那经书里的教义,一字一字地诵出:“天地之间,动须阴阳,阳得阴而化,阴得阳而通……” 听见她朗声地背,他冷笑道:“看来,是朕做的还不够好!” 他变本加厉地催动起下头那事,轻拢慢捻,近乎以一种书法般刚柔并济的力道,在她的欲念里洋洋洒洒地作画。 她的声气逐渐混乱,诵经声与喘息逐渐杂乱:“以、以是为节,慎无敢违,啊——女即,欢喜——” 皇帝把她整个地提起来,压到他腿上。他迫近她的脸,强制她扭转过来看他,他用目光锁住她:“你欢喜吗?夫子,你喜欢这样吗?” 他的声音由于愤怒变得有些颤抖,蛮横地将她拖到身子底下,闷声疯狂地操弄起来。她头脑变得一片空白,阴液一路从腿间流淌到大腿上,手也顾不得在抓哪里,把他的背抓得满是红痕,浑身的力气都被他榨干净了,像是只剩下浪叫的气力,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有多狼狈。 他只是观察她这副淫靡的情态,置身事外一般地想:“她大抵很得意,只留下朕在这里痛苦!”想着,又动得更激烈了。 她已经成了一尾搁浅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呻吟。皇帝的每一寸进犯都精准地落在她最脆弱的地方,仿佛要将她彻底拆解。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张被拉紧的弓,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随时都会断裂。 皇帝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眼中却没有丝毫怜惜,反而涌动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快意。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气息灼热:“朕是你的好学生吗?”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她早已溃不成军的防线上。她想要反驳,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理智和矜持都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最本能的反应。 他聆听她口中溢出的破碎的呻吟,脑子里盘桓着一重重的念头。他想,倘若她没有那么心悦朕,又为什么会为朕所愉悦呢? 还是说,一对男女,只要做这样的事情就会快乐?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快乐,只觉得心里烦躁,像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发散不出来? 终于,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感受到她身体深处传来的颤栗。 他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猛烈地冲刺起来,一直深入到昆石之中,仿佛要将她彻底撞碎,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他听到她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尖叫,那声音中充满了痛苦、绝望和释放,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听到这一声,几乎支撑不住,抽身离开了她。 他逼自己翻覆地想着,她是个绝情的人,要离开他。苦涩在胸口漫散,那种刺激的感受便随即消逝开来了。 他严肃道:“你教朕动而不施,朕决定遵从。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高兴。朕想清楚了,不会再明知故犯了。” 她无力地躺在那里,媚眼迷离,还未从方才的云消云散中回过神来。娇躯微微颤抖,兰息急促。她朱唇微张,欲语还休,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这种肃静使人压抑。他感觉自己当下是不可能泄出来了,遂又挺身而入。这一回,连他自己也开始默默数起来了。 原来这串数识像一方咒语,念起来,他们之间的交接宛转,就逐渐淡薄了那种旖旎绮丽的欢愉,像一种永无止境的苦修。他第一次感觉这件事这样枯燥、折磨。 她的身体从空山雨后的润泽,逐渐变得干燥、艰涩。 到后来,每一次的摩擦都如同刀割火燎,痛苦不堪。 她紧咬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无法控制,一丝丝压抑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像是受伤的小兽在绝望地哀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疲惫、抗拒,连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看到她疼得嘶出一声又一声,他完全没有预想中那种报复成功的痛快感觉。 他以为他会十分得意地俯下身去,问她,“你觉得教朕怎么样呢?得偿所愿的滋味如何?”。可实际上,他连张口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只觉得很难过、无力。 那干涩的阻碍如同砂纸般磨砺着他,连着他的心也感到一阵阵钝痛。 他盯着她痛苦扭曲的脸庞,眼神复杂难辨,里头含着愤怒、不甘,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他忽然停下了动作,低下头,问:“还要修炼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着。 皇帝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脸颊上的汗水。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他们从前交合,从来没有这么冗长痛苦。 “回答朕——”他的声音低沉,在以天子身份命令她。 素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他,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尝试忘记他的身份。世上伟岸的男子大有其人,现今这个俯在她身上的,也只是一个采撷她的香客而已。 她只有这样说服自己,身下的玉液,不论是哪个年轻气盛的男子,把她的玉户填满,都会汩汩地流淌而出,因为她本来就是为人修炼而准备的炉鼎而已。 如此,那种痛苦的感觉,会稍微地化开,变得浅淡,她不必心思忐忑地纠结于别人的流言蜚语,不用感受那种浑身燥热、想要肌肤之亲的焚身欲火,也不需再害怕因着他,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宫殿里,不见天日。 可是皇帝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迫近她,捏住她的下巴:“你为什么不看朕?” 她紧闭双眼,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 根本没有用处,就算她闭上眼,他的声音会钻进耳朵里。蒙上耳朵,他的气息会涌进鼻嗅间。他衣领间龙涎香霸道而馥郁的味道无孔不入地包围她,将她的双手双脚束缚住。 他是皇帝,天底下最不讲道理不容反抗的香客,他的声音很迷惘,她脑海里几乎顷刻浮现出他深邃的眼睛,正在恼怒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他听见她呢喃。他不动了,那物事停在她身体里,极淫靡暧昧的距离。 她的贝齿在打颤:“陛下,求您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放过 素女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抖,她睁开眼睛,泪水便沿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 她不再做任何矫饰,把心里的话全盘托出:“陛下,我真希望我不曾对你动情。可是,我没办法骗自己,也没办法以教习你的名义偷偷地爱慕你。我也从没有肖想做你的夫人,和三宫六院盘夺瓜分你的爱,我做不到……” 她满面都是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嘴唇几乎失去了血色,连手脚都变得冰冷,忍不住地打着寒战:“陛下。我求您,放过我罢。” 李霁听了这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反复咀嚼那两个字,“放过”。 也许她的确是出于各种缘由,或者单单因为没有那么爱他,所以想要做一只脱笼之鹄。 他胸口发闷,只能攀住她的腰,用力地顶撞她,问:“事在人为。朕为什么要‘放过’?朕君临天下,八方归顺,有什么想要得不到的?难道你就不肯为朕,做一个寻常妇人,来陪伴朕身旁吗?” 他迭声地发问,到最后,已经连自己都有些惘然。倘若她能做到,又何必请辞?可是,他偏不信这世上有人力不能为之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把一件原本愉悦的事变得痛苦不堪,可是他偏偏怎么也发泄不出来。 从前的欢好情景时不时跃入他的脑海里,甚至连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垂头向他拜会的样子,好像他也全都记起来了。 那一天似乎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天,他下朝,在玄元殿的帷帐后,看见她衣摆青纱的一角。这段记忆突然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脑海里。 可是现在,他十分痛恨那天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个他最讨厌的道士身份的女人赶走呢? 素女像是越来越疲惫了。她的手一开始还搭在他背上,逐渐地滑落下来,身体对他迎送的应答愈发迟缓。她的呻吟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化作一声声沉重地喘息。她侧过头,面色苍白,任由他摆布,许久没有讲话,像是睡着了。 皇帝伸手去弄醒她:“在朕御前,不许你这样不敬!”一触碰到她的脸颊,发现她的脸是冰凉的,唇齿在打战。 素女闭着眼,连原本朱唇也褪去了血色。她紧抿着嘴,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全是冷汗,像在忍受身体的痛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霁惶急地轻拍她的面庞:“你,你怎么了?” 他张口想叫她的名字,一启唇却失声了。他甚至连她的真正名姓也不曾知晓。素女,显然只是借托上古黄帝房中师的一个假名…… 看着怀中虚弱苍白的女人,李霁面色愕然,失魂落魄地喊:“御医!快叫御医来——!” 无人注意,这是皇帝唯一一次精确的修行。 而素女躺在榻上,紧闭双眼,浑然不知。 温腾的汤液在铜釜中滚沸开来,发出一长串绵延的咕噜声,漫散开轻柔渺茫的白雾。 御医在帘外问诊:“这位贵人服过不少寒热之物,破血逐胎,面色黯淡。平时膳食里可误食了麝香、红花、雄黄之类的药?” 长秋在帘外答:“有是有。但娘子也懂医理的,平时自己会调些甘草、当归来,和缓药性。大人,要不再诊一诊脉象?” 夜已昏沉。外头苑中候满了侍从,殿中气氛肃穆,无人敢轻举妄动。纵是看不到帘中情景,御医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位贵人明显是喝了避孕的汤药,但眼下不能乱诊,只说:“倒也不严重,服些温和平缓之物解毒,过两日也就好了。” 御医取笔在木椟上“笃笃”地写下药方。 帘后,皇帝沉默不语。唯有常和侍立在侧。 皇帝出神凝思的样子,十分安静温和。常和熟悉皇帝此时的情态,倒像是回到了他十三四岁少年时,也不是在想要杀谁,或者要制衡谁,只是眸光凝聚在神游之外,在沉思一件对他分量极重的事。 许久,殿中人退下散去。满室静谧。 皇帝忽然觉得自己像清醒了过来,眼前金碧的纱帐和袅袅升起的炉烟,仿佛蒙着一层轻纱般的迷雾,被他心中骤然升起的清晰所刺穿。 他弓下身,再看一眼床榻上熟睡的女人,抚了抚她脸颊,把她的额前细碎的发缕整到耳后去。心里愀然的痛楚了一下。 这个柔弱的女人,如此“强硬”地教他放下。像一朵含露的苕花,开得万种风情,令他心旌摇荡,可偏偏枝叶刚直耿硬,蓓蕾脆弱娇嫩,令他无法攀折。 最后他转过身,走到苑中,蹙眉放下,好像无事发生,风轻云淡地对段胜说:“既然学黄老,指望一个床上侍奉的女人有什么作用,明日你去回禀,让太后把这个女人放出宫去吧,朕不喜欢。” 段胜没想到,皇帝还会想起他来,翌日清晨激动又匆忙地赶到锦章宫,向太后汇报此事。 太后闻言,悠然地啜饮一口杯中的茶汤。本来先前也有黄门向她禀报过皇帝修行时的种种言论,在她眼里,这和孩子气过家家无异。 那女道士坚决不肯做皇帝的妃嫔。太后心想,也算她识时务,否则这宫中可难有她立锥之地。至于要不要将她赶走,太后不置可否,只问:“那女人是怎么得罪皇帝了?” 段胜答:“小人近来难得在御前侍奉,也不清楚个中情状。”他愣了一下,忽然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补充道,“常和总是包揽皇帝身边差事,不让小人近旁伺候,小人也没有办法得知细节。小人该死,没有尽到规劝君王的责任,叫太后失望。” 太后冷哼一声:“这个常和,真是不识抬举!”外头突然传来一片问安行礼的声响,轰然地席卷到这间宫室之中。段胜回头一瞧,冷汗直流——是皇帝亲自来太后宫里问安。 皇帝见到太后,即刻屈膝跪拜:“儿子问母后安。愿母后万福。” 他语声里含一丝惆怅,面上怏怏不乐,倒显得有些憔悴。 太后见了这情状,不禁感到好笑。皇帝对这种儿女情长的事一向不算开窍,当年孝文太后要嫁侄孙女给他,后来议立冯氏为中宫,他都不曾过问太多,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只一意流连猎场林苑,和一帮少壮军官侍从打得火热。 如今因着一个女道士,不过幸了几次,竟睡出感情来了,做此儿女悲态,幼稚得叫太后不知说什么好。 皇帝到底是年轻,太后深谙男人的劣性,先帝从前有个美人死了,不也是哭得要死要活的,转头又笙歌起舞、燕饮快活,和其他女人搞到一块去了。 想到这里,她哭笑不得地说:“哀家很好。只是送走那道姑的事情,哀家是有一点顾虑。你身边尽是些卑贱侍从和莽人武夫,从前险为佞人迷惑,危害国家。哀家看,还是要有人在你身边规劝。” 皇帝似乎预料到太后会这么说,径直答道: “有太后时时训斥归正,朕已比从前明白得多,何需他人置喙。朕想,从前母后设立过经筵,讲读黄帝、老子,朕听了受益良多。近日为儒生所惑,竟荒废了。何不延请名家,重开经筵,为朕讲学呢?” 他顿了顿,叹口气道:“儿子经历了许多,倒有些怀念童子垂髫时的事情来。那时候有阿娘庇护,侍读膝下,无忧无虑,何其乐也。” 太后听了这话,心中一热,也不禁想起从前来。皇帝是她亲自鞠养抚育,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品级低下的美人,许多事情都是她亲手来做,连奴婢也放心不下。皇帝幼时多么依赖她,学了几首诗,就赶紧跑到她面前朗声背诵,非要她称赞不可。她那时携着这个儿子,四处逢迎拜会,连孝文太后也喜欢他,连声称赞皇帝生得好,个性又有高祖之风,经常召他到跟前侍奉指教。 她就这么看着这个儿子成长出落得聪慧明达、风神秀立于众皇子间,叫旁侧的妃嫔气得咬碎银牙,眼看她们娘俩一路扶摇直上。这其中多少殚心竭虑,连皇帝恐怕也未必全都清楚。可是儿子渐渐长大,当了皇太子、皇帝,好像就忽然变成陌生人,不认识她这个亲娘了,受了旁人的挑拨,竟然要和她隔阂开来,不许她参议朝政。她心里的怨恨岂是数言所能形容。 如今,皇帝到底受了些苦楚,临了想起他们之间的母子亲情来。要说起来,她又何必一定要为难皇帝呢。她要皇帝施行的主张再清楚不过,继承先皇的遗志,垂拱而治即是。她也梦想当一个和和乐乐的老妇人,和皇帝母慈子孝,为天下范。 想着,太后流露出一丝由衷的笑容:“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阿娘也为皇帝你高兴。” 宫里重开经筵,向天下延请黄老之术的名师大士。紫极洞开,金阙启扉,礼崇备物,乐奏锵金。又值宫里正要送一位宗室女和亲,已封了公主,为其准备聘礼,绣制嫁衣,随行金银珠宝、丝绸玉器,丰厚至极。再有侍女、医者、仪官、戍卫等,皆需宫中训导培养,以护卫公主周全。一时间竟然热闹起来。 到和亲公主出发那日,锦章宫钟鼓煌煌,乐声洋洋,群臣拜舞,举觞称庆。太后亲自为公主训诫祝福。皇帝虽然先前对和亲事有些意见,总希望对外强硬一些,到了这日还是亲临锦章宫,并一路将公主送到凤阙门外,祭奠宗庙,告知祖宗。内外众臣见了皇帝,欢呼万岁,溢于庭苑。 在寂寞宫廷的角落里,一处不起眼的掖门外,停了马车,驾车的是为高祖守陵的老叟,隔着宫墙听见觥筹交错、锵然作响的声音,又听见宫中庆祝祭奠的鼓乐声,也不免被那热闹所吸引。 直到声响渐次平息,才转头来看他的乘客。是位女道士,素青的一身袍服,风中单薄,骨瘦魂清,恍若仙人的一张面容,在这片欢歌笑语中垂眸想心事。 “女仙人,在想什么呢?”老叟取笑她。 掖门里出来个小黄门,带来一个包袱,递给素女:“有个叫长秋的宫女叫我给你,说皇陵脚下冷,是些宫人旧衣服。” “女仙人,你也会像人一样,有三寒九暖、七情六欲,也会怕冷吗?”老叟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素女接过包袱,点点头,淡淡道:“莫取笑我了。倘若是仙人,怎么会去守陵呢?老人家,山长水远,快快行路吧。” 笑语散去。锦章殿里头猝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宫人扫洒的声响。 宫人揭起帘帐。太后见皇帝坐在案前若有所思,问:“今儿都是皇帝爱吃的点心,怎么没有胃口?” “朕在想——”皇帝剑眉微蹙。 他眼前浮现锦章殿后横飞的仙鹤,兰亭冷寂,阶苑荒芜。 “那位公主,去国离乡,她一定会思念这里吧。” 大赦 自从宫中重开经筵,皇帝似乎比原先老实很多,就连和太后的关系也变得风平浪静。 尽管他每次在经筵里,时常默然深思,似乎神游天外,偶尔才醒转过来,随意评论两句。 有一日,讲官解释庄子,说“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这时皇帝忽然有所触动,起身问: “朕也想要做孝道表率。眼看太后年底寿辰,却顾及百姓安逸,不肯奢费。有什么办法能成全朕的孝心呢?” 底下的侍读七嘴八舌,有说建一座高台以昭天下,有说献四方乐舞以娱亲,直到有一个人说:“不如大赦天下”。 皇帝很满意,点头道:“大赦既不奢靡,又显皇家仁德,孝行教化于天下。就这样办。答得好,封你做朕的侍中。” 太后听闻此事,在殿中微笑道:“皇帝能有这个心,哀家也就满足了。” 日子如流水长,昼夜不舍地飞逝。皇帝在南山麓微行的事逐渐传播,他宛若天人降临般的行止,进退合宜的威严,事后更有慷慨赠送百金的传闻,都令民间百姓对这位年轻的君王产生好奇。 尽管这对皇帝在朝堂上的处境毫无改善,到底让皇帝周围的侍从都与有荣焉。只有皇帝本人对此不置一词,在外游猎微行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一天,他的其中两位行猎的随从夏安稽、曹言升任南军卫尉,皇帝突然表露出难得的伤心,说: “朕多么希望两位爱卿长随朕身边,同朕饮酒行乐,只是男儿建功立业,不能为朕的私欲耽搁。以后专心护卫宫廷,就是对朕最大的报答。” 在场闻言无不感动,皇帝酹酒一杯,说:“朕想祭拜高祖陵,不欲声张,不知诸位可否戍卫一趟呢?” 常和听了这话,心里十分紧张地想起了那个被送出宫去的女道士。但圣意已定,一行人即刻驭马西行。常和路上偷偷窥觑皇帝的神情,也不知道皇帝是否清楚那女道士的下落。 从她被送走以来,皇帝不曾提过,似乎又过回了她到访前的日子,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已经开始筹划要在上林苑修建离宫,似乎有长期寓居的打算。幸好众人劝谏,才勉强收回成命。 到高祖陵,皇帝独自在高庙中焚香祭拜,执壶献酒。皇帝对这位太爷爷有种独特的崇拜之情,兴许是因为孝文太后坚持认为,这个小孙子的个性里有高祖的遗风。他秉持这样的信念登上皇位,此时却很自嘲地说: “高祖不惑之年,提叁尺剑而取天下。朕才弱冠之年,还很年轻呢。” 侍从劝他:“陛下,来日方长。” 皇帝点点头,决定回銮。眼见要过山下的道观,常和劝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快些赶路罢。”皇帝却突然说:“朕渴了,去里头要碗水来。” 常和心里一惊,生怕皇帝又有鸳梦重温的意思。他很纳罕皇帝从何处得知,那女道士被送到了这里。但眼下看,皇帝有意到这山野偏僻处寻访那道士,却不是不可能的。 倘若真的一时兴起,还得向尚寝汇报记录,届时又该不该把这女道士送回宫廷管理呢?常和感到十分棘手,唯有皇帝周围的那些武人还不知此事,叁两个闯进道观里,吓得观中人躲闪斥责。 皇帝似乎完全没有考虑那么多,驻马在观外等候。 观内传来女冠声音,他屏息听,不是她。她在何处呢?侍从已要来一陶杯的水,李霁几乎是浅斟慢饮,把一杯山泉水品出了缥玉美酒的况味。 杯中的水都见底了,他不曾看见她。连他自己都有点好笑了:难道不能直接发号施令叫她来吗?可是倘若那样,就显得他这份无疾而终的君王垂爱,有些过分固执了。 侍从取过陶杯,还回观中。李霁握住缰绳,一手抚摸马背,轻轻唤了一声,骏马长嘶,他左足轻点马镫,腰身略一用力,轻捷地跃上马鞍。衣袂随着动作翻飞,露出劲瘦有力的腰线。 这时候他才忽然感到,身后的木楼上有一束目光。骏马在昂首前行,马蹄轻扬,飘起细尘。他蓦然回首,发觉那个他似曾相识的影子。她一直站在供奉星图的望楼上,静静地看着观门外的他。 李霁转过头去,马蹄踏踏地踩碎山间枯落的枝叶。 他垂下眼睫,拽紧缰绳:“回长安吧。” * 长安城里飘着虚渺冷清的小雨,如烟如雾。长安公署的庭院里人来人往。檐角上累积的秋雨,流淌过饕餮纹瓦当,坠到青砖地上,缓慢洇开。 一个廷尉监中的刀笔吏抄写一份大赦的名单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大半年前新政的主使赵攸、王参。这二位的轰然倒台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此时出现在赦免名单中,结合近日宫中求取道家名士的姿态,不免令人遐想连篇。 他有个聪明的同僚觉得蹊跷,偷偷越级通报上司。廷尉丞本来繁忙,并不想见这个小吏,待看到竹简上两个名字,当即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没有人敢对这份诡异的名单轻举妄动。最后,这个烫手的山芋层层递转,不知怎的,竟来到了御史大夫商吉面前。 他的学生冯弘捧着这一卷椟简,小心翼翼地走进兰台中,唤了一声:“老师——” 商吉看到名单上的两个名字,眼目几乎被烧燎了一下。 自从他受太后暗示,上书弹劾皇帝的恩师落马,让他跻跃叁公之列。他这条生路算是越走越窄了。 御史台今日没有放衙。众人滞留公署内,从尚书台的诏书起草到廷尉府的卷宗,如山的文牍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在这个阴雨连绵的秋雨天格外凝重。雨水敲打檐角,替代低沉烦闷的更漏声。 查了一夜水落石出。这两个人的大赦源于两道诏令。一道在几月前,责成廷尉加快审理悬疑不决的死刑案,罪疑从轻,尽快拟定秋后问斩的名单。一道在近日,为庆贺太后寿辰,大赦天下,包括改死刑犯为流刑。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敢这样处心积虑地保全赵、王的性命。 皇帝。 商吉几乎晕厥。他的学生冯弘在侧,搀扶住他:“大人,万一这件事太后并不知情呢?” 商吉心有戚戚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归家一趟。” 他走进家门口,提笔写下遗书。妻子泪如雨下。商吉摘下官帽,细细擦拭。黑色的缣帛流淌着华光,帽梁绣金。真好啊。他不禁感叹:“从前显贵,是因为太后,今后身死族灭,恐怕也要因为太后。如果我今日没有归家,你带着家人财货逃去禹国罢!” 随即夤夜入宫。 宫禁深处点亮明灯,九重城阙逐渐醒转。那份名单已呈递锦章殿内,商吉在宫门外等得心焦火燎,感到自己的命运即将有一场变故。 晨曙撕开雨夜的外裳。长安城的雨势不减反增。窗外瓢泼的冷雨,打在绿琉璃上,聒噪单调,令人不安。 皇帝醒了,近侍在为他穿戴上朝的冠冕。 一个宫人匆忙地走到他面前,跪下呈报:“皇太后急召陛下,到锦章殿问询。” 明明一会儿太后御门听政就要见面,此刻却紧急召他,事出反常。 皇帝心里的弦绷紧多时,终于铮然地断裂垂落。真奇怪,那一刻没来时日日担心忧惧,等到了眼前,他心里竟然这么平静坦然。 他淡淡道:“嗯,朕知道了。” 辍朝 雨势逐渐变大,织成密密的一张网。熹微的晨光里,锦章殿为低垂的乌云压得沉重,宫人侍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皇帝跪在一片明亮的宫灯中,四周噤声。 香炉散出袅袅的烟雾。在其间,他看见太后竟然身着庙服,配黄赤绶带,黄赤缥绀的四色翟衣上挂着淳黄透亮的玉圭。 太后冷峻地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编竹简。一字一句铿锵坠地:“皇帝,哀家问你,什么叫法度?” 皇帝跪在地上,凝望着膝前金砖地,径直答道:“法为公器,度为明衡。” 太后旋即又问:“哀家再问你,以法度治者,不可乱也,这是什么缘故?” 皇帝闭眼垂眸整理思绪。片刻,他挺直脊梁,答道:“以法度治者,无私也。公生明,偏生暗,执法者徇私,法废而乱起,社稷不稳,黎庶不宁。” 太后听了这话,疾言厉色道:“好啊,皇帝,哀家看你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那哀家问你,你为什么要赦免这两个十恶不赦的逆贼?” 那编竹简,如霹雳一般清脆地摔落在地,简札散落,青丝缠绕的竹篾折断出刺耳的声响。 皇帝一眼不看,心下早已了然太后发难的缘故,冷声道:“十恶不赦,他们犯了哪一条?如果有确凿证据,廷尉何必拖延至今?天下人又不是闭目塞耳,都在为他们二人鸣冤!朕是皇帝,行守正之道以王天下,凭什么不可以赦免他们?” 太后听了他反驳的话,愈发怒不可遏,目光像刀子一样横亘在这个已经彻底反对她的儿子脸上。她眼中怒火中烧地喝道:“好啊,好啊,你是皇帝,多厉害啊,祖宗的基业,由着你任意妄为!” 她不住地冷笑,“那两个儒生犯了什么错,你心知肚明。什么尊君王道,无非是捡了你想听的话,东拼西凑来你面前讨巧哄骗。逢君之恶,还不叫十恶不赦吗?他们要倾覆我朝江山,让你纵心肆欲,像先朝那样二世而亡。这不是谋逆,什么是谋逆!” 她越说越发激动,心里浮现起听闻皇帝要不让她干政的那一日,怒火骤然旺盛。她的儿子,竟然要赦免这两个公然挑衅她的人。甚至,还是借着给她恭贺寿辰的名义!太后几乎被受到欺骗的耻辱和愤怒淹没了。 以至于皇帝刚刚开口,想要反驳,她骤然吼道:“你是不是还要为那两个逆贼求情?哀家告诉你,他们今晨已经被处决了!” 皇帝听了这话,愣在原地,愕然地承受着太后的怒火。 监狱中阴湿昏黯,饥馁疲弊,卧不及展,坐不及伸。许多罪犯下狱后无法忍受自戗。 赵、王二位身犯重罪披戴枷锁,在狱中支撑了数月。只因为他一句必定相救的天子之诺,。 这个萧索寒凉秋雨夜,当他还在玄元殿中安眠时,他们却猝然迎来了死亡。 皇帝跪在那里,脸上已失却任何表情。十二章袍袖下,指节用力支撑在金砖地上,按紧得发白,似乎浑身力气都支撑其上。 他们死了。 许久,他怔然无力地反驳:“皇太后,擅权刑杀,就合法度吗?” 太后看见他这样,忽然产生一丝痛快,任由他在手底下兴风作浪,到底手段稚嫩了些,她在朝中经营多年,难道轻易叫他在她眼皮底下放过了她的政敌?她竟然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这两个人下的是诏狱,既然要肃清奸佞、安定基业,哀家岂能再等廷尉那帮废物审理!皇帝,你要知道,你的言行天下共检视,你今天徇私放过了他们,明日你的话就没有人听了!” 皇帝不等她说完,破天荒地打断她,悲愤交加地颤抖道:“皇太后,你杀了赵攸、王参,朕的话还有人会听吗?” 他咬牙切齿问道:“连教导朕的老师,都要被朕处死,天下何人敢亲近朕,为朕所用?还是说,皇太后你其实并不想让朕有人可用呢?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那颗北辰星怎么能是朕呢?只能是母仪天下、泽被四方的皇太后。” 太后面上遽然变色:“皇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皇帝再也不顾什么礼仪了,径直站起,面色惨白道:“朕不知道。朕已经连自己这个皇帝是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太后唯恐他再胡言乱语,连忙喊道:“来人!快把皇帝给哀家押送回玄元殿!” 皇帝挣开前来搀扶的宫人:“不许碰朕!朕自己会走!” 外头骤雨如注,有如山洪一般倾泻咆哮而下,长安从来没有这样汹猛又滂沱的雨势啊。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这恐怕是上天也感到触怒了。宫人们内心惴惴地看着皇帝,想要为他打伞,却听见他不允许任何一个随从靠近,一头扎进了大雨中,像跳进了一条流淌湍急的河。 常和正要从殿门口急匆匆地跟上。太后突然想起什么来,喝道:“那个叫常和的,竟敢帮皇帝传递这样大逆不道的诏书!快来人啊,现在就把他拖到尧母门外杖毙!”常和前脚刚出殿门,立马被拖出锦章殿,一路不住地喊着求饶,语声凄惨。 段胜的袍子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皇帝知道他谮毁过常和,今日常和要是真被打死了,恐怕皇帝要恨透了他,连忙求情说:“太后,奴婢们都不知道这事啊!” 太后抬眼,宛若一记横刀,段胜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撞的地上洇出一片鲜红的血泊:“请太后娘娘圣裁。” 外头传来杖责哀嚎的声音,太后冷笑一声,到底心知今日的事全是她那个不省心的皇帝儿子一手操办,杀鸡儆猴,叫他见一见胡乱称旨的后果也就是了,最后只是幽幽道: “打完五十杖,赶出宫去!” 说完这话,太后长吁一口气,气得头痛胸闷,却还得考虑下一步打算。皇帝能让这两道旨意险些施行,必定是试探过一番,在尚书、廷尉等处官署暗中安排打点了人手。 他要是真的发起疯来,为那两个迂腐儒生的死,不顾皇帝的体统,做出什么传诏将领、藩王的事情,以为这样可以戍卫自己、反对她。那天下就真是要大乱了。 这样叫祖宗汗颜的事情,绝不能在她眼皮底下发生! 她这时候真是有些恨自己生出来这样一个叛逆的大儿子了,简直像山崩海啸一般无法预测,令人惴惴不安。当年她们母子俩如何靠着勤俭贤德的做派、才俊聪慧的行容,互相依恃地承继了本朝的大统。太后现在头痛欲裂,一点都不想去回忆这些往事。她只觉得,相比之下,她那位小儿子真是十足地省心,她说东则不敢往西,看她的眼神都是怯怯的、崇拜的,一应以阿娘马首是瞻。 倘若他坐在皇帝这个位子,天下安宁,犹自可待。 太后都隐隐绰绰地感到自己对那样的日子产生了一丝向往了,只是,眼前又浮现出小儿子身边那位冯珏冯王后的样貌。 当日只因为她出身名门,堪可作配,况且失仪之事里,冯珏确实是为着太后一点私心,无辜牵连,所以禹王求娶她,太后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如今相处久了,在后宫斗了半辈子女人,太后心里清楚,这个女人不简单。 驱虎吞狼,那可是不行的! 到底,她长出了口气,吩咐道:“传召武阳侯,带禁军来看守玄元殿。叫他们给哀家看紧了皇上,严禁任意进出——他要是胆敢出玄元殿一步,或者传出什么来。天下大乱,哀家也必定拿你们的头先祭旗!” 商吉额头上全是汗,等得火急火燎。一看到太后被簇拥着从宫门出来,当即跪倒在地。 “太后娘娘,您怎么样了啊?”他倍感急迫,眼泪都溢了出来:“是臣失察,才让廷尉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廷尉也早早入宫,在一边叁跪九叩地说:“尚书台拟写的两道旨意,臣没有认真审查,该死,该死!” 太后冷笑着看他们互相推诿,到底还是说:“御史大夫,你当得很称职。君王糊涂,才要臣下要多费心!” 商吉见皇帝没有跟出来,太后脸色不好,正是气头上。他知道,冯弘已经连夜回家让朋党写抨击此事的奏议,要在今日朝上一鼓作气。但凡太后在朝上说出一句不利于皇帝的话,总有朝臣见风使舵,废立事情就好办了。 他连忙说:“太后娘娘,快上朝去吧。都怪老臣深夜惊扰,教您这么不安!” 太后喟然一叹:“还上什么朝啊,皇帝都病了!”在几位臣子惊愕的眼神中,扶着宫女的手消失在宫门里头。 天光已曙。金阙已报晓钟,九天大开阊阖。朱红的宫墙与乌黑的瓦顶浸在雨水里,如一只溺水的艳鬼。服带绀绯、手持笏板的大臣们冒雨上朝,履声在玉墀丹陛上叩动,溅起沧浪一般的水花。车马在阙门外嘶鸣、拥挤、堵塞。 宫门紧锁,在一片惊讶的嘘声中,黄门宣布了天子罢朝的消息。 下山 皇帝辍朝多日。 连夜的阴雨叫人心烦。玄元殿外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廊下站了一群近侍黄门。反而殿里空空如也。 常和被逐出宫后,皇帝把所有近侍都赶出殿,不允许任何人侍奉在侧,饮食则由他特意点名的几个黄门查验过,才能传到殿门前。段胜等人等候在殿门外,不得见天颜,又怕皇帝迁怒,只好去太后处汇报此事。 太后听了只是冷哂一声:“他这是嫌哀家监视他呢!”丝毫没有理会,对外仍称皇帝生病。 突然有一日,太后派人来传召皇帝。先令一队禁军士兵仿佛押送犯人一样,用皇帝微行时坐的车轿将皇帝送到刑场边。再有一个太后派的黄门为皇帝掀起一角轿帘,说:“太后让臣请陛下观刑。” 李霁眼睁睁看着刑场上执行腰斩,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血色的夕阳。他认出那人,正是当日替他提出大赦的侍中,面色霎时变得阴沉。 待禁军又将他送到锦章殿,下了车,段胜见到皇帝仅着常服,神情大异平常,心里一惊。慌忙提醒道:“陛下,等会儿见了太后,服一服软,说不定就放陛下出来了。太后娘娘还是很爱重陛下的。” 皇帝已经眉头紧蹙,面色惨白,却还嘲弄地一笑:“伊尹放太甲,居桐宫叁年,朕急什么?” 和冰冷寂静、氛围紧张的玄元殿相比,锦章殿内风和气宁,甚至连太后都看起来那么一丝不乱,端坐在案前,带着胜利的微笑。 皇帝放下了母子之情,以一种看政敌的眼光审视这个对手。从后宫帷帐后的嫔御,一步步走到帝国的台前,这个女人对朝局的控制力,注定不能以常道胜之。 他终于伏拜:“母后安好。” 太后带着一丝气定神闲的笑意:“哀家有什么不好呢。刚刚处死了离间你我母子的人,也让朝廷百官看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停了一下,半带愁容,”只不过,想到蛊惑皇帝乱国的两个逆贼,这么轻飘飘的死了,哀家就深感对不起先帝的托付!来人,将那两个匣子呈上来。” 宫人颤抖着呈上两只通体乌黑的漆盒,漆面深沉暗哑,映着殿中烛火闪着幽幽的冷光,仿佛在表面游走的鬼影。朱漆云纹像鬼魅伸出的利爪,缠绕扭曲挣扎,仿佛其间有一双冷眼窥伺着周围。匣口的素丝绦上凝着暗红的污渍。 “打开,给皇帝瞧瞧。” 一瞬间,李霁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低着头,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背脊紧绷,浑身都是冷汗。 自小接受的礼仪伦理,师之所存、母慈子孝、兄友弟悌,在这一瞬间碾作齑粉。 “皇帝,你怎么不抬头?见见你的老师。”太后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含着轻蔑的笑意。 人死如灯灭,他可以骗自己。可是太后话音落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心里有一道愤怒的咆哮,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说: 是你害死了他们!因为你鲁莽、幼稚、冲动,你自以为全天下都要听从你,让他们盲目地遭受了灭顶之灾! 皇帝头一回感觉到深深的无助。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脊背挺直,抬眼,眸光微微颤抖移向那双漆匣。 终其一生,李霁始终不承认,自己看到的是鲜血淋漓的人头。相反,他坚信,在那一幕里,他只看到了一片猩红色,匣中鲜红的绸缎,带着诡异扑鼻的香料气味,在他的视野中蔓延、生长,覆盖住整个天地,有如叁足的金乌飞过,身后升起巨大沉重的红日。 他周围的所有东西,忽然都变得混沌。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宛若毒雾,凝滞了他的呼吸,让他的视线逐渐模糊。那一刻,所有的感知都变得虚无,他仿佛只能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起身来,又是在好像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下,行至廊下。在一片混乱朦胧的雨声中,他竟然感觉到有几个人跪在他脚边拼命地磕头:“多谢陛下、太后开恩,父亲说错了话,犯了违逆大罪,还饶奴婢一命!” 对方热烈惶恐的眼泪,让他徒然地感到荒谬。他又重新听到那个声音说:你害死了你的太傅,你害死了他们,而你置身事外,竟然还能享受这样的感恩戴德。 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吾而死!是朕害死了他们。他向那个声音痛苦地承认。那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甚至连悲伤的表情也做不出来,他听见自己没有波澜地回答:“平身。” 在那片血色的泥沼中,天地变得时而昏沉,时而眩目。他仍旧支撑着往廊下走,直到脚底落空,重重地跌落到锦章殿御阶下的积水当中。 皇帝终于不用装病了。 当日太后急令太医令丞,召集诸医待诏,在宫中连夜看诊商议,为皇帝治疗。 * 段胜在殿中急得团团转。 皇帝病了,却仍旧不允许任何近侍上前,只有御医允许在殿中短暂地问诊。太后忙着处理国事,态度很不明朗。 叫皇帝在殿中一个人待着总归不是个事。即便太后真有废了皇帝的意思,殿中到底是一朝天子,倘若生了死志,出了叁长两短谁都跑不了。他现在有点后悔接受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走到廊下,又听 见黄门侍从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这有什么难的,强按着皇帝把药喝了就是。”另一人说:“今天咱们折辱了陛下,明天他砍咱们的头!” 皇帝这位主子久不出现,宫人纪律也逐渐松弛。段胜心烦意乱:“再多说两句,大家脑袋都没有了!”众人勉强安静下来。 段胜往角落里看了一眼。常和手下得力的几个黄门坐在角落里,秋风里凄凄惨惨地围着药罐扇扇子。本来他们冷板凳是坐定了的,只因被皇帝点选了查验饮食,还勉强在玄元殿前侍奉。段胜这时候别无他法,走到他们面前说:“你们也吃皇粮,总该想想办法啊。” 为首的黄门周偃说:“了解陛下心思的,莫过于常和。”段胜无奈道:“去找他就是了。” 周偃遂领了叁个黄门出宫去。常和趴在榻上养伤,这几天他这个待罪庶人的榻前倒是很热闹。刚走了一些与皇帝亲近的臣子军官,向他试探皇帝在禁中究竟如何,又从宫里来了这几位。 常和下不了榻,抹着眼泪说:“你们可千万看顾好陛下,无论如何,他对你我不薄。” 周偃等应了是。不多时,从府中出来,径直叫了车马,往城外去。 城外的雨淅淅沥沥,高祖陵为一片浅淡的山岚笼罩,如仙人境。素女启门时,白雾从外头涌入,其间浮现出她久未谋面的深青宫人袍。 周偃对她拱手道:“仙客,今日叨扰实在是不得已。仆是陛下身边侍从,不知您是否听说,陛下已因病辍朝多日,他恐怕——” 素女眼看他说不下去,拈起袍袖,开始抹眼泪,随行的黄门俱是一副如丧考妣模样,霎时愣在原地,惊愕地半张着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过一会儿才道: “多谢常侍,只是小道既已舍身入观门,红尘中事,无意再管。陛下的事情,还请常侍们多多用心罢。” 周偃见她回应冷漠,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跪下来呈给她:“有一样东西,是仙客赠予,务必物归原主。” 正是从前她挂在他玉带上那一条长命缕。 素女见到这样东西,心头一沉。 他连她长命的祝祷也归还回来了。 寓意不言而喻。她捂住嘴,背过身去,茫然无措。 万物草木,生也柔脆,死也枯槁。天地尚不能久乎,何况于人乎?她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生死本来是很常见的事情。道理这样通达,可是为什么她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流眼泪呢? 看来她是开悟不了了。素女心中一恸,泪盈于睫,终于扑簌地滚落下来。 是周偃在地上叩首,惊醒了她:“仙客心里难过,仆亦明白。现在抓紧去,或许还能见到陛下。仆想,陛下的心愿也是见到您……” 只见那女道士转过身来,面上挂着两行清泪。事情好办了,周偃即刻道:“车马就在观门外,不知仙客可否愿意下山走一趟?” 见素女仍旧犹豫,他索性站起身来,行告别礼,“看来仆等惊扰仙客了,这是国朝大事,仙客迟早会得到消息的。咱们走吧。” 素女心里一惊,忙喊:“慢着。”她惶急地点点头,眼泪如宝珠挂在颊边,“小道愿意下山。” 黄门们喜上眉梢,匆匆挟着素女就要上车。马鞭落下,车轮转动的一刹,素女忽然清醒过来,掀开帘子,问驾车的周偃:“陛下得的什么病?” 周偃迟滞片刻,才答:“禁中的事情,我们这些侍奉的人可不能在外多言。”紧张地看了一眼车辇中的素女。过一会儿,她说:“可否停车,容小道回观中换一身衣裳?” 周偃心里一惊,这个女人看出端倪来了。他使了个眼色给两边随车骑行的黄门。麻绳就藏他们袖子里。几个黄门对付一个女人,绰绰有余。 他们等候在观外,周偃压低声音和其余人商量:“去个人绕到道观后头,可别让她跑了,咱们就白来一趟了。” 正此时,观门大开,方才那个穿青色道袍的女冠不见了,一位宫装丽人迤然而出。 众人飞快驾车赶回了宫城里。此事先报太后圣裁。太后偶感不适,正传一位民间女侍医问诊,听了这事纳罕道:“她不是皇帝自己逐出去的吗?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段胜连忙劝:“当初陛下赶走她,是不喜欢她犯颜直谏。倒也不是她的过错……” 太后斜睨他一眼,意外地没有深究。到底,她只是要吓唬一下皇帝,却并没有到要废了他的关口:“那就叫她再去直谏天颜好了,叫皇帝消停一些,莫让哀家日日不安。”一手支起额头,闭上眼睛。 段胜得了太后许可,匆忙地请素女向皇帝寝宫外驻守的禁军报备:“今儿的事,姑娘可不要忘记仆呀。” 素女第一次见到这么冷清、萧肃的玄元殿。中郎将魏延年是太后的外甥、皇帝的表兄,严肃盘问她: “你可想清楚了,玄元殿现在只须进,不许出。所有出入供给,都要经由禁军、中尚署、宫府重重审理。我们禁军以皇帝的安危为首要。你要是在里头想要什么胭脂头油、华裙丽饰,就是陛下容忍的了,我们可没有这样闲工夫!” “妾明白。”来人果断应道。 魏延年也忍不住僭越地多看这女人一眼了。宫里的女人嘛,都是很漂亮的,不过皇帝此时情景,俨然一副危在旦夕模样,连他也担心陛下情势不妙。 这女人居然愿意陪着皇帝困在玄元殿里,真是富贵险中求啊。还是说,她是出于真心呢。魏延年想起皇帝英俊的容貌,好个风流天子,这么个情深意重的女人,皇帝一嘴都不曾和他提,反去宠幸什么道姑,他不禁笑了两声,提笔道:“那就遂了你的愿罢。” * 冷清的玄元殿里,静谧得连帘帐飘拂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霁的头发披散着,靠在榻上喝药。 他端起碗来,啜饮一口,又拧着眉头放下,从案边的玉盘里拿出一枚饴糖,兑到药汤里。 过了一会儿,饴糖还没有化开。他低头注视碗里浓厚的药汤,试着饮了一口,咽下去,再把药碗放到一边。 他再端起药碗时,忽然听见了旁侧衣袖拂摆的声音,转过头来。 殿中寂静如水。他张开嘴,有太多话冲到心口,一时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声:“你……” 素女就站在他面前。她穿着续衽钩边的深衣,腰若纤素,襟领洁白,衣裾拂地。头上低绾着乌黑的垂髻,耳边垂下两缕鬓发,一双盈如秋水的明眸注视着他。 她俯首垂拜:“妾参见陛下。” 李霁急忙将碗放到案边。幸好,她没有发觉他的手在发抖。 他怔怔地看着她叁两步行至他跟前,攘起袖子,拈起玉盘中的饴糖。 她长眉低垂,杏眼微敛,跪到他身边,纤指抬起,将那枚洁白的饴糖递到他唇边。 甘之如饴,滑落在他舌尖,轻缓绵柔地化开。 她给予他的这一点甘甜,叫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身处苦境。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在这座被围困的宫殿里,独自消磨斗争失败的苦果。 清冷的桂殿兰宫之中,她的指腹泛着微薄的暖意,在他冰凉的唇上摩挲,抚过他的喉结,他的下颌,最后如一朵玉兰花般落下。 他攥紧她的手,不许她再走开,甚至想要吻她。但终于控制住了。 大概,他怕贸然吻她,她会像一缕轻烟般散开,重又把他留在这座冷清寂寥的宫廷里。 隐瞒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一时间反而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长久地凝望她这身装束,怔怔说: “这身打扮,倒像宫里十年前流行的样式。” 素女掩袖笑道:“是旧宫人衣,妾不懂这些,胡乱穿来,恐怕过时了呢。” 李霁悄然地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有点像孝文太后周围侍女们的打扮,很久以前了。她们每次替孝文太后传召,都很有礼度,很温婉,也……很美丽。” 他突然感到不好意思。 素女看到他耳根红了。心里讶异地想:陛下真奇怪呀,我们两个明明什么事情都做过了,他竟然还会害羞。 李霁把她的手揣在怀里,十指紧握:“朕是不是看着很憔悴?” 素女摇摇头:“没有。” 她忽然意识到,以为他死掉的那个自己很可笑。可是,世上竟然有这样神奇的事情,只要见着一个人仍旧活着,她就会觉得很高兴。 她端详他,虽则披散着头发,不像她记忆里那样锋芒毕露。可是,直挺的鼻,俊秀深邃的眉目,仍旧如切如琢,赏心悦目。真是冤孽,喜欢上他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情。 她抬眸,看着他说,郑重地说:“把病养好,会更精神些。” “嗯。”他难得这么乖顺。 素女端起药汤,一勺一勺斟起,喂到他唇边,李霁像只病猫,顺从地低头啜着。 “苦吗?”她问。 “苦。”他回答。 “陛下怕苦?” 李霁轻轻“哼”了一声:“谁说的,朕不怕苦。” 他听见她笑:“好呀,好呀,陛下才不怕苦!那快把药喝完吧。” 果然还是不会伺候人。李霁心想。她这是嫌端药碗累了呢!一边伸头闷声饮尽她手里的药汤。素女伸手抚平他的眉宇:“诶,看来妾不在时,陛下有许多发愁的事!” 他问:“他们都告诉你什么了?” 她摇头:“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他凝滞片刻,道:“好,那就留待以后提罢。” 倘若他当真被废,她会如何?李霁陡然生出强烈的罪恶感,想要把她留在他身边的欲念盖过了他的良心。 他眸光谨慎地看了素女一眼,她只是微笑,并不介怀。他放下心来:“安心陪朕好不好?朕别无所求。” 素女冲他笑了:“不然,妾下山来做什么呢?来长安的车马,可是很累人呢。” 李霁看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心头扑通地跃动起来,知觉所在,忽然渐渐有了清晰的感受。玄元殿的空气是冷冽的,雨声潺潺。他试探着伸出手,摸索她衣领里露出来那一截凝脂般的颈,她忽然变得很依顺他,将头隔着锦衾靠在他腿上。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她闭上眼,他也终于不惊扰她了,任凭她小憩半晌。 段胜见素女许久才从玄元殿里出来,松一口气,连忙问:“陛下可有跟姑娘说什么?” 素女道:“倒也没什么紧要的。陛下说,想吃雉羹,他在病中,喝些糜粥,配羊乳补一补便是了。”她想了想,“陛下叫妾选些爱吃的一齐报上,妾粗茶淡饭惯了,倒也无妨。你们困在这里,侍奉又麻烦,不如选些佳肴,一并叫尚食做来罢。” 段胜还记得她上回不要赏赐的事,颇以为她故作清高,清高落到实处成了好处,多少还是有些感激。又问:“姑娘可提了仆的事情?”素女点点头,又说:“别担心,陛下把你们遣出来,自然有他的缘由。” 她长叹一口气。这事情她虽然不问,心里到底好奇。然而禁中的事,关乎立场,问一个人,是一种说法。 即便是她自己,有人认为是道士,有人觉得是妖姬。她还是想从他口中亲耳听到他的那个版本。然而他仿佛将这件事对她封锁成了一筒密不透风的竹牍,外头露出来的几个字似乎还是好的,端端正正。但是里面的内容可能不一样了。 皇帝因着生病,用了一点膳,又去睡了。素女也出不了殿,就在殿里头四处走。玄元殿还挺大,有数不清的回廊和静室,促织在鸣叫,哀声凄婉。她看到一张案牍,案角绘蟠螭纹,案上还有一卷摊开的楚辞,有人在一枚简上写“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隶字波磔分明,顿挫折沉。 她一愣,忽然意识到这是陛下所写。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写的字。但她知道,他紧握住她手时,指节间有薄薄的茧,他大抵写很多很多的字。 也不知逛到哪里了,她累了,学殿外的宫人黄门们,靠着殿柱睡觉。被弄醒的时候,睁开眼,就看到他在跟前。暮色四合,天光暗淡。他垂着头,问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怎样在这座偌大的宫殿里找到她,是一个谜。看他仅穿寝衣四处游荡,她紧张起来,说:“陛下,你可是病人!” 皇帝认为她大惊小怪:“朕觉得,其实朕病得没有那么严重,说不定根本没有病,全是御医诓骗。” 她抓住他的手,切诊脉象。皇帝失笑:“朕快忘了,你是个道士,会看病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朕,顺天而治,养生调和,清静无为,长生久视……” 显然在揶揄她,素女丢开他手,嗔怪地说:“妾只想告诉你,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被迫睡回床上,睁着眼睛,难得有点听从摆布的样子,嘴上仍旧说:“一天睡多少个时辰,脑袋都睡疼了,叫朕夜里干什么呢?”看一眼她,笑容变得微妙起来。 他问她:“你等会儿回哪里?去和其他宫人一起吗?” “嗯,怎么了?” “朕身边应该要有守夜的人罢。” “是这个道理,妾让段常侍派人来。” “朕不要他们伺候。” “那——”素女想了想,“妾就坐在床边上守着罢。” 她决定拿一个软垫放在他榻边,坐在上头,倚靠着榻下的矮几。 李霁问:“秋夜的砖地不会很冷吗?” 素女愣了愣,她看见皇帝抿着薄唇,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忽然莞尔一笑:“当皇帝真累啊,一句话要拆成叁句话说。” 她躲到屏风后头,换了寝衣,十分自觉地钻进那片熏着蘅芜香的罗衾之中。他睡在里头,熨得四周一片温热。不等她犹豫是否该在旁边待着,就一把捉她进怀里来,说:“为了不再多拆一句话,朕就不问你冷不冷了。” 他听见她在他怀里微微抖动,是在轻声地笑,叹口气说:“是啊,当皇帝可真累。尤其臣下还是个不解风情可是朕又很喜欢的女人。” 这人说喜欢说得很随便的,素女心想着,闷声勾勒他洁白的襟怀中,浅淡的暗纹。皇帝警告她:“朕劝你不要乱摸,小心过了朕的病气。” 她反问:“你不是说自己没病?” 他哑口无言,瞪了她一眼。根本怕不起来,他听见她笑得更厉害了,花枝乱颤,他从没见她这么放松地笑过。有时候人会给自己暗示,脱下了那身道士衣裳,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当然,他从她从前的行迹里就隐隐知道她肯定不是她表面上那样端庄自持的样子,她怎样变成今日模样,他不也是一无所知么? 所以,他瞒她发生了什么,现今这座殿宇涉及怎样的险境,一定也不算过分。倘若她知道,未必会这么轻快地落到这座殿中来。他这么安慰自己。 他掩住眸中深色,按住她:“别乱动了,朕有点受不了。”她吓得噤声:“为陛下身体计,当下还是别行那事……”他看她一眼,心里活络起来。都已经打着为他考虑的旗号了,她是不是思想终于有些贯通,接受做他的女人了呢?他怀着这样的幻想睡着了。 梦里他仍然会见到太傅,并且看见自己很年轻时候顽皮,仗着记性好,很多太傅叫他反复抄写的,只抄一两遍,就丢开了。他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自认为成熟的人了,很想痛改前非,认认真真地把太傅布置的课业做完,在梦里写着写着,忽然意识到,太傅死了,他害死的。写这些有什么用?全然无用。太傅已经被他害死了。礼义廉耻,法规戒律,满纸轻巧的谎言。 他满身冷汗醒来的时候,天没有亮,月影朦胧。 求仙 也不知道多久后,她才醒来,就看到他的眸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看她,但其实神思游于天外。她担忧地抚摸他的脸颊,问他:“陛下,你怎么样?” 他回神过来:“白日睡太久,夜里就是会睡不着。” 她问:“在想什么?” 他说:“朕想起朕的太傅。” 她又问:“他去哪里了?” 他面容轻微地扭曲了一瞬,最后说:“也许是告老还乡了。” 素女答:“哦。”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没有问,就默认她不知情。她没有深究,只是轻轻笑道:“妾也有师父呢。不过她知道妾如今所作所为,大抵会生气。” 皇帝来了兴趣:“为什么?” 素女说:“她一向待妾很好。但是临终时,说这个所谓的房中术是害人的玩意儿,让妾划破面容,废弃此术。” 他凝望她那张洁白姝丽的面庞,她的螓首蛾眉在晨光里泛着莹莹的亮色。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老师,他盯着她那张完好无损的脸,庆幸地伸出手抚摸她。但她竟然说: “其实师父说得对,可是玉真宫对妾有抚育之恩,岂能不从命报答?况且妾资质粗陋,即便废弃此身,恐怕也不能得道飞升罢。” “……” 李霁很生气,她怎么能觉得这么恶毒的言论说得对。但是,他现在逐渐懂得对她收敛一点了。因为他深知,不是每一次她翩然地飘走,都会这么轻易地回来。他居然也忍耐了,暗自地积蓄力量,像她所说,将病养好。 在他还很虚弱的时候,他的梦被痛苦牢牢占据。在梦里,他时常看见想要回避的事情,甚至还梦见冷峻的铡刀,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醒来的时候他悄悄地贴着她,感受她炽热的体温,以证明自己尚且活着。 但是,随着他感到逐渐康复,睡梦变得正常了。有一次醒来,他在冷汗涔涔中,习惯了这种恐惧,头脑终于占了上风,忽然一点也不怕了。因为他意识到即便是一个本朝被废的皇帝,也不可能死得过于不体面,至多是幽死、毒死、病死。这让他突然振作,甚至于,这两天开始在过早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思绪飘来飘去,竟然开始仔细拆解太后到底是怎样压制住他的。 他最痛苦的那几天,太后忙着杀人,但是极有章法,只诛首恶,余罪不究,甚至还假意施恩放过了一些人。 他脑海里一遍一遍仿照太后列举名单杀人的样子,用心推演,居然感觉太后那种令人震慑的力量传导到了自己身上。从前的他太被动了,被钳制着,一直想要救人,想要保全——直到他的太傅被太后杀掉了,多半,还是以他的名义。 他猝然一震,意识到太傅的死是他的最后一课。做了皇帝,就谁都可以杀。 全天下,哪怕骨肉至亲,为了牢牢攥住权力,没有谁不可以杀死。 素女醒来的时候总是看到他醒着,睁着一双明锐的眼睛那里幽幽地思考。 她看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了。有时候,离得太近,就感觉那个她曾经十分思念的形象变得失真了,从前隔三岔五的一见,看见的总是他准备好的样子,从容镇定,戏谑调笑。花非花雾非雾,所以让她凡心偶炽。 她想,这到底是因为她从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不知道这其中原来也有诸多玄妙。看来她还是不够通悟。 幸好,目前他仍旧需要她,她就暂且将通悟的事情搁在一边了。一开始,她还尽力做个奴婢样子,试图给他端膳倒茶。皇帝渐渐康复,一大早闹着要到苑中透气。她端来香汤给他盥面,跪在他身后用一把玉栉给他梳理头发。 皇帝因在病中,也不戴冠饰,她就拿一根绸带将头发绑住。她挺喜欢他这样,头发把他锋利的眉眼修饰了,看着温柔些,没那么有压迫感。扎完了,笑着捧一面镜子给皇帝看:“怎样?” 皇帝往镜子里瞧了一眼:“像压根没束一样。” 她一咬朱唇,恼道:“那陛下去叫那个什么——” “尚冠。”他提醒道。 “对,陛下叫尚冠的人来给你栉头好了。”她真是恃宠而骄了。他听了这话只是笑:“朕叫他们做什么?又不束发戴冠。” 他绕到她身后:“跪下,换朕了。” 她问:“你要做什么?”他笑答:“投桃报李,当然是给你梳头。”她吃了一惊:“妾可不敢。”他已经自顾地捧起她头发:“上古之世,黄帝也作衣冠呢。”看着很像模像样的给她把头发分开来。 她问他:“陛下梳头是哪里学的?”他说:“朕有时候请安能看到太后梳妆,尤其年纪小的时候。”她于是“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想问什么,茫然无措。 但还是给他抓住了端倪:“怎么?你原本在拈酸吃醋?” 她说:“妾不敢。” 就听见他轻声笑了一下,看铜镜里菱花影中。她的发髻看似扎得像模像样,但其实发丝底下是很勉强地用簪子犬牙交错地架住了。而且像女人出嫁后梳的样式。 她不觉语塞。最终勉强说:“好,陛下也是媲美三皇五帝的圣人了。” “小娘子,你似乎在讽刺朕!”他伸手拧她的脸,嘴角弯了起来,牵她的手说,“陪朕去望仙台。” 顶着这么一头新奇的发髻,在行过内苑中时,自然引得苑中执事的少数宫人侧目,因怕皇帝怪罪,又纷纷退到看不见处。其实玄元殿并非完全被冷置下来。有时候素女夜里闭上眼睛,也能听到宫人劳作声音。就像她从前和他修炼时,也偶或地感到,帐帷后窸窣地响动,像有人在那里窥听。 皇帝倒很自在地仍牵着她,从容地往前踱步。望仙台往上爬,周围的宫殿就变矮了。原来玄元殿连着这么一个高阁。皇帝倚着髹了朱漆的柏木台柱,眺望远方,说:“这里是宫中唯一可以看到骊山的地方,尤其是秋冬雾气稀薄的时候。” 素女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远处那个影子,宛若一条龙伏卧在原上。忽然她听见皇帝开口问:“你去到过泰山吗?” 素女点头:“那里可是神灵之府,通天之处,焉能不往?” 李霁不觉捏紧她手,连忙问:“朕从来没去过。泰山是什么样子?” 素女笑了,这样子的陛下她也没见过,目光炯炯,神情向往,还有些许惆怅,端不似平时高高在上样子。其实泰山一点也不好,爬很泥泞的山路,乱石丛生,好容易到她们要供奉的神祀。天色已晚,很多女冠都累了,只有她们几个人在打扫。山上根本没有神仙,只有密林不知道在哪里嚎叫的野兽。神祀里的道像都蒙尘了,她用力地擦拭,外头的漆掉了下来,露出泥塑木胎,吓她一大跳——神仙果然不住在这里呀,不然怎么会连自己的塑像都不庇护呢? 但这些抱怨她都埋在心里,只道:“很高,很壮丽,人站在山上,看远处的村落都变得渺小了。” “哦。”她听见他闭上眼睛,大抵在想象。 她沿着思绪怅然道:“真不知道神仙在什么地方呢……” 他猛地睁开眼睛,说:“你难道还想飞升当仙人不成?” 她一双杏眸里眼神幽幽,并不作答。 那种要失去她的焦虑重新涌上李霁心头,到底怎样能叫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俗中的女人?衣冠已经易换了,她穿这身宫人服,不是也很秀丽,很清新吗?还有这满头妇人样式的发髻…… 他不安地看了她一眼。秋风乍起,她的头发摇摇晃晃地拂动起来,木簪跌落,方才他胡乱安排、互相参差的发髻崩散开来,带着她满头的青丝往下坠,散落成绸缎一样的熠熠生光的乌黑流瀑。她惶急地拾起簪子:“哎呀,吹乱了,这个样子,真是失仪!” 把簪子拾起,正要戴上,李霁突然叩住她的手,将她抵在栏杆边上。她一惊,木簪滑落,咔哒一声撞到朱阑玉砌上,坠落台下枯黄摇荡的秋草里。 他垂头看她的样子并非温情,相反,有一点愠怒、焦躁。素女正想,他在对她哪一点不满呢,却已被他制住两颊,吻落下来,简直是在侵略她。在他长驱直入的蛮横里,口齿间蔓延开淡淡的血腥味道。她确信他的精神是在渐渐恢复。 过一会儿,他才放开她,好像平静很多了,眼色却浓重起来,呼吸愈发深沉,说:“和朕回寝宫……” 他想,她会这么固执地求仙,一定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领略人世间的欢爱有多好。 御医仍旧用无关痛痒的疾病搪塞着皇帝。她知道,他已经好很多了,羞怯地点了点头。他亲了她几下,又想起从前事,目光迫近她问:“不练吧?” 她轻轻地笑了:“陛下,我已经不是你的教习了。” 他放下心来,将她抱到榻上,俯身开始吻她。 帐中[H] po18rn.com 她的唇仍旧柔软,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石榴花,他噙住她的舌,口齿交融。她看见他闭上眼睛,眼睫恰在她面前颤抖,随之也合上眼。直到他们都气喘吁吁,他才一路地向下,吻她的脖颈,伸出舌头来轻轻触碰。她像往江河里头沉坠那样,头往后仰,露出脆弱纤白的脖颈,微发出呻吟。他说:“都不练了,还有什么必要闭气藏阴?朕真的很想听你的声音。” 她迟疑片刻,这才从喉管中畅快地吟叫出来。他喘气声逐渐深重,听见她久违的娇声,一瞬间竟热感五内,觉得世事这样无常,他分明已经决定放走她了。怎么回事?他明明一点也离不开她。 他搂紧她,往下吻,剥开她的衣裳,宫人服底下是一片玉净的皎白,酥颤的兰胸,就中两点粉香。他含住一枚,用舌尖舔舐。她从未令人这样对待,脊背紧张,浑身如过了一道电,“啊”地嗔道:“陛下,你——” 他抬眼看看她,眼神热切:“把从前的事都忘掉,朕让你畅快,好不好?”说完,他将她身上的衣裳,彻底地解开,脱下。 她亦伸手去解他的衣带。幸好,她这些天伺候他御前,十分熟稔。两个人登时脱得什么也不剩,赤条条的抱在一块儿。 她就任由他的吻游离在她周身,也不知道自己在稀里糊涂地叫喊些什么,泛滥的欲念如火如电。他柔声地说:“朕真害怕,一切是梦。” 她不知怎的,竟然觉得有些想流眼泪,声音颤抖地说:“是梦也无妨,能重新见面,更复何求!” 他听到这话,面容一颤,百感交集,将她的眼泪亲吻干净:“你别哭,朕怕看女人流眼泪。”复又吻了上去,手在她的胸前、腰间抚弄,竟然一直游走到她两腿之间,为她流淌的阴液润湿。她感觉到了,他在用手指侵入她,温柔缓慢地寸进。她抓着他的肩膀,缓缓地喊:“陛下……” 他吻她的额头,安慰她道:“好久不见面,怕你疼。”实则深深浅浅地,在她的甬道里试探触碰起来,身体的记忆逐渐勾起来了,像尘封多时的断章残简。 他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从前她教的,他再抗拒,到底还是学会了关于她身体的点点滴滴,甚至仍旧记得。他聆听她在怀里断章残句地呻吟叫喊,有时轻,有时重,有时她像控制不住似的,蹙眉扭动腰肢。软嫩的胸脯蹭着他肩膀,简直像一汪凝结的软玉,又似软浓浓、红绉绉出笼的果馅。 他在这翻涌的柔软温香里,逐渐探索出她哪一处更容易舒惬,像在解一支射覆的谜语。 算了,他心道,能叫她快乐,何须计较是怎样做到呢。 而她早已在他的绕指温柔中溃不成军,下头的玉液淌得他满手都是。李霁笑话她:“流这么许多,一会儿真弄起来当如何呢?” 却已生了要进来心思,只把那忍得滚烫硕大的麈柄捉住,往她那潮湿澎湃处着力钻研。但见才进寸许,素女已秀眉颦蹙,疼得泪光盈盈。 原来她在高祖陵已冷落了好一会儿了,如今忽然逢着这事,竟有些耐受不住。 李霁不免心疼又无奈,吻她汗涔涔的额头:“许久不弄了,叫你禁受些。”看更多好书就到:po shu8.co m 她泪光盈盈地搂紧他:“不打紧。妾会忍住……” 这时候两个人靠得极近,肌肤温暖,交颈贴胸。李霁垂着眸子看她:“朕不许你忍,疼了要和朕说。” 她咬着牙儿,用力捏着他手,一点点没进去,坠得人生痛。他极温存地吻她,抚平她眉头,娇啼婉转,总算没进去了。她只觉得内里火薰蒸一般热烘烘的,忍不住绞紧了他那物事,叫他一时畅快得不住,喉头滚动,心想,这女人久不碰了,竟然叫朕这样受不了,还是速攻为上。 遂贴着她脸,将舌尖过度在她口内,引得她兴浓起来,下头随即慢拽紧抽起来。 素女只觉得那侵入的感受逐渐在他的磨弄下变得模糊起来,牝户里像是烛蜡融化了似的,火烧般的热暖,却又潮湿绵滑,近乎渐渐感觉不到皮肉搓磨的痛楚,只剩下他往送时酣畅的缠绵。她感觉下头愈发地涨了潮水,湿的厉害,简直像新凿的初泉,禁不住乍涌起来,浸湿身下的暗金色锦缎。 如今也不需要管她那什么浅浅深深的识数了。李霁几乎是紧着自己的心意来。他极爱探测她最幽微处,每一下都撞得她浑身发颤,近乎要叫他攻碎自己的花心深处,狂蜂觅蕊,浪蝶寻花,那情欲上下高低地乱涌,震得悬饰七宝的彩帐翻腾摇晃,珠光意乱神迷地滚动在她脸上,叫她承受不住地喊:“陛下!陛下!” 他背上渗出薄汗,喘着粗气,却仍不放过她,感觉她浑身颤得受不住了,媚肉翻涌着要咬紧他,令他反而愈加地兴发起来。她身承的欢愉一浪高过一浪,浑身酥麻,恨不得能把腿夹紧,将他那物事永久地留在里头。他偏不让她如愿,促狭地退了出去。 她麻痒得受不了,一挣身子,头却倒悬到榻边,散乱的青丝顺着床榻瀑布一样垂下来,曳于地上,冰凉的珠玉玳瑁镶在晶莹的丝线上,坠落在她的粉面上,带起一阵微微的颤栗,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她吓得伸直藕节一样细腻洁白的手臂,挽住那珠帐,金玉相撞,铿锵地发出脆响。她生怕整个人落下榻来,拿腿勾紧他的腰身,那物事又挤进身下红缝之间,叫她啮住樱唇,嘶叫一声。 眼前的宫禁倒转过来,黄金涂的御砌铺陈在她发顶,蓝田璧的玉几玉床落在她身下,身毒国的宝镜,刻着七出菱花映照她未着寸缕的酮体。燃沉水香的龟鹤纹铜香炉,喷涌出袅娜迷朦的烟雾,压着她笼罩而来,从她面上飘拂,一直游至他们紧紧相勾连之处。 保全[H] 他伸手捞起她,天地旋然地归正,上法圆天、下法方地。他低沉地在她耳边笑语,喘着说:“都要掉下去了,怎么不求朕?” 见她眼眸微红,一时怔忪:“和朕在一起,你欢喜吗?” “嗯——”她郑重地点头。 他抓着她一搦腰身,将她整个儿提摆起来,彻底沉在自己身下,两只玉绡般纤柔的足架在他肩上,因两腿间为他操弄得近乎丢了举止,那足绷得紧张,将绫袜儿挽成两道新月。在言语与欲念的双重交加下,她几乎受不住了,狂浪地喊叫起来,叫完一阵儿,消停了些许,满面红晕,赧然地说:“妾叫的很狰狞罢。” 却听见他对她说:“不会,朕很爱听。” 素女犹豫道:“这样殿外头人会不会听见……”他反问:“听得听不见,他们不知道,你是朕的女人?” 女人。素女心里将这个词想了一瞬,说不清到底是喜是悲。李霁却已展开了下一轮攻势,将她翻身扭转,侧着从后头贴住她,将她胸前那两只白生生的脱兔捉住,抱定以后,在她耳边说:“从前只许朕正对着你,还没与你试过这样呢。”语声暧昧。 素女一双朦胧星眼,呻吟不已,自感如今这番云雨,已和从前大不相同,再没有所谓章法、定式。她连名义上做他教习的衿重也保不住了,简直像在被他当成一个物件似的摆弄。 她那涓水淌了满席,阴流四散,皇帝却仍不肯放过她,叫她的腰肢扭得如杨柳迎春风,娇声婉转,四肢軃然于枕簟之上。偏偏他这样声气离她耳畔极近,运作间的喘息呼吸,皆热烘烘地扑到她耳廓上,与底下的猛烈攻势呼应起来。 他又摆弄着她伏到榻边那张冰凉的矮几上,腿股交迭,像驭马般在她身上挣动起来。素女的思绪早已模糊,只能任由他摆布,越过他肩头看见木画镶云母的屏风,摇晃乱颤的烛影跟着他们交迭的影子胡乱地啮咬屏风上绘制的昆仑仙山图。 他的手掌紧紧扪住她的胸前的雪色,叫她逃也不是,受也不是。她散乱的发髻一蹦一跳地打在她颈背上,略过他胸膛,为淋漓的香汗浸湿,如数条乌青的游蛇,盘踞在她颈间背上。两腿间不断承受的刺激,却已越过了欢愉,变成一种难以自制的汹涌的潮念。甚至要盖过她自己的神识,叫她抛却一切,濒临失控。 她极其渴望能将这种潮水一般的欲念压制下去,身体却被强迫着随着他的节奏起伏,仿佛在波涛中颠簸的小舟,时而高高抛起,时而深深沉落。她喊:“陛下,别这样,妾受不住了。妾难受得很。” 他根本不理会她,强硬地将她席卷上那潮头。 她终于为浪潮打碎,失去一切自制的意识,浑身颤抖地倒在他怀里,身酥骨散。似乎影影绰绰感到他在用巾帕拭净她下身。待清醒时,身子轻飘飘地,睁眼对上他。原来她躺在他怀里。他风流地斜靠在榻上,半敞着里头雪白的绸衣,袒露出坚劲紧实的胸膛腰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飘散,无心地摩挲着她柔软丝滑的秀发。见她睁开眼睛,才徐徐看她,漫不经心问: “是做神仙快活,还是这样快活?” 她攀着他的腰,两瓣唇红艳欲滴。她的脸仍旧贴在他胸膛上,泛着热气。她摇头,眼睛莹亮说: “不曾做过神仙,可是此生经历,不能比和陛下在一起更快乐。” 话说得太坦率,面上飞起绯红的云晕。 他泠泠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共振到胸膛上。 忽然,他收住笑,眼神沉凝,郑重其事地盯着她双眸。 他一字一句铿锵坠地,誓言太沉重,带着他的心惴惴往下沉。即便天子之诺,要达成却也有重重险阻。 可是,他深信不疑:“朕一定会——”他顿了顿,“会护好你。” 她从没见他这么严肃又沉重,懵懂地点了点头。李霁稍微满意了些,帮她把湿漉漉黏在身上的乱发,拆了发髻,一缕一缕地展开理顺。 做这事时他神情温柔细致,理完了,反而翻脸不认人了,使唤她说:“去,叫他们打水,你端进来。给朕换套新衣裳,常服即可。另外,绫席衾枕,叫他们换新的来。” 侍奉的宫人看到这片狼籍湿漉的枕帐,岂不是什么都猜到了。素女脸烧的像火,奈何如今做了皇帝和外间侍从的传话筒,躲不过去。宫人们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对她的称呼,逐渐从“姑娘”变作含糊其辞的“贵人”。 皇帝换了常服,英姿勃发,神采奕奕,也不想在床上成日价躺着了,到御书房里看书写字,就让她在边上研墨。到用膳时,御医给他切诊,照常是那些车轱辘话,李霁也不生气,一边听着,一边冷眼窥觑她案几上那几道菜膳。 御医退去,李霁才开始沉着脸说:“朕抱着你的时候就像捧片叶子似的,轻飘飘的。你要一直吃这些斋膳吗?” 还未待素女回答,他已径直命令她道:“你眼下也不算道士了。今后就停了斋戒罢,和朕吃一样的。” 他也许是心虚了,补充道:“伺候朕可不轻松呢。” 正此时,锦章宫派来了一名宫人。 李霁蹙眉,心下五味杂陈。 自他病笃,太后不曾探视他一面,只有少量宫人被允许往来两宫之间。 他自小生病不曾受过这等冷遇,总以为太后的慈爱理所当然。直到如今,陡然醒转。所谓福之祸之,都来自另一个更有权力的人, 只有失权,才能读懂辞赋里“香草美人”的幽怨。阴阳弱强,不过是一种处境。 他缜密地拾捡起面上的不豫神色,让素女唤宫人进殿。 姿态[微H] 宫人问:“太后日夜忧心,特命奴婢探问,陛下贵体安康否?” 皇帝懒懒答道:“老样子,仍旧抱恙。朕之不德,违离膝下。政务就只能全权托付母后处理了。” 宫人得话后,说几句祝祷皇帝康复的吉祥话,又盘问皇帝在殿中情形,最后呈上太后赐的药,详细讲述药理功效。皇帝本来闷闷的,并不多问,直到宫人献上一枚丸药,李霁忽然失神,过一会才问: “这是阿娘合的吗?” 从前他生病,太后关怀备至,连药都要亲手查验调制。 宫人有些尴尬地回答:“是侍医所制。” “朕知道了。”李霁面生戚容,吓得宫人连忙为太后辩解:“娘娘原是要自己合的,只是政务繁忙,无暇亲作。太后对陛下慈爱之心,臣等宫人尽知,陛下切勿为此不快,伤了龙体!” 李霁喟然一叹:“大抵朕的确伤了太后的心……” 他眼角微红,迅速抬手擦了把脸颊。素女惊讶道:“陛下,你哭了!”忙掏出怀中巾帕,为他拭泪。 宫人原本受太后吩咐,要仔细勘察皇帝在玄元殿中是何情形,回去禀报。被这一行天子的泪水吓得三跪九叩,再不敢多说话,仓促离去。 李霁待他走后,抹去眼泪,脸色陡转冷漠,冷笑一声:“哼,朕好不好,御医不都告诉她了么。” 皇帝这一番收放自如的表演,叫素女大为讶异。她原本担心他,见他面色陡变,竟压根不伤心了,不由惊讶,手在半空中悬住。 御医当然要去太后处汇报皇帝的情况。皇帝每日睡前都叫素女把脉,一定要她详细诊断,对她的信任倚重非同寻常,因为他很清楚,在他这里御医的话早已做不得数,端看太后如何吩咐。曾在这母子俩之间周旋过一阵子,素女如今十分明白。 她不由得看一眼皇帝,没办法指责他矫饰,只好同情他。她为他找借口——一定是这个人心叵测的地方教他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皇帝自己却很从容,神色淡然。反而问:“你盯着朕做什么?” 素女问:“陛下会觉得宫里很闷吗?” 李霁微挑起眉:“当然会,朕都出不了这个玄元殿。每天看一样的亭台楼阁,恨不得能像青鸟一样,长出翅膀,飞到上林苑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上林苑离这里远吗?” “不远。从这里出发,过鱼藻宫,行经灵和殿,绕过太液池。如果图快,还可以偷偷从扶荔宫的菖蒲、丹荔间穿过,一会儿就到了。不过这样,看守的执事可要惨了!”李霁怀想着不禁笑出声来,他难得眉飞色舞,心已经飘到翠影婆娑的林苑间。 “陛下对这里还真是熟悉呢。”素女托着两颊幽幽感叹。 “什么话?”李霁失笑,“这是朕的家!” 素女听了这话,怔然片刻,才笑道:“是啊,这么多又大又华丽的屋子,都归陛下所有。” 却听李霁神情凝重,目光灼然:“不,还不完全是。” 他想要冲出这座殿宇的愿念变得愈发强烈。再摆姿态,这么久也已经够了,况且御医对他糊弄,在太后那里不可能不据实以报。他这个病若论起来,心病郁结是症要,身体的病痛倒是其次。太后知道他病愈,就会要他表态。 他现今容光与平常无异,幽居玄元殿这一隅之地,腔子里涌动的精力简直无处释放,兼以试了一回,见她并不抵抗,心思愈发灵活起来。 翌日破晓时,就把她弄醒,因仍旧记得上回她为此事不快,竟然还礼贤下士,先问一问她的意思,抓着她的手摸来摸去,弄得她痒,也不知道是身上还是心里头的感受。 她眼睛都睁不开,只觉得指尖触及一片滚烫坚硬,他在她耳边低语:“醒了吗?起来伺候朕了。” 素女原本做早课也约莫这个时间,可是昨儿与他行事后,颇感疲累,睡的格外沉实。乍然被惊醒,她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睡梦中迷迷蒙蒙地答:“嗯……醒了……”实则转头又睡过去了。 他凑过来看了看她睡颜,轻笑一声:“这回问过了,可不许怨朕。”开始剥她的衣裳。她美梦为人惊破,颇有些薄愠,只是困得说不出话来,就由着他去。 见她仍睡着,他也弃去那些平日里的繁文缛节,伸手到她两腿间摆弄了一会儿,径直褪了她的小衣,顶入进来。弄得她梦中迷茫地一痛,下头满胀胀地难受,想发脾气,恨不得嗔他一句,刚要犯禁,却渐入佳境,两条腿软了下来,化作一滩潦尽而寒潭清的秋水,不知情地润湿了衾缛。也不知道他在动哪里,亲哪里,脑子里只有酥酥麻麻的晃动,嘴上忍不住说:“好坏的人,坏,困,别弄我。啊……”被他捂住嘴,只有身子在扭动着表达情绪。 她一大早要为他狠狠折腾一番,半梦半醒地挣扎吟叫过了,被他在梦里胡乱地又亲又咬的,累得只想昏睡过去,意态娇困。 等睁眼时天已经大亮,睡眼惺忪地醒过来,口干舌燥,嗓子哑得话都说不出来,忙要起身喝两口水。一钻出锦衾,才发觉两条轻盈香腻的雪臂袒着,胸口粉香汗湿,为殿中的微风一拂,凉飕飕的。 原来身上寝衣,被人褪到腰上,小衣更是被凌乱的衾浪不知卷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吃了一惊,在被衾中摸了半天,方才寻见穿上,拾起地上的衣裳,整顿好了,端了早膳来,才发觉那个管脱不管穿的陛下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陛下真缺德。她心里恨恨地想。一会儿必定又要叫她去和外间的宫人请换被衾的事情,弄的她好似什么缠人的妖精似的,在旁人眼里索要无度。 又想,这件事情还是要按从前太后处的规矩来。 喝了那么久的汤药,她也逐渐悟了,皇帝的子嗣在这宫里是件敏感的事情。她不愿叫他处境更艰难…… 想到这里,她脚步一顿,竟然不知该往何处再想下去了。只好自言自语地问:“陛下,你在哪儿呢?” 皇帝坐在御书房里,正在抄写案头一卷书简。用的不是竹简木牍,而是特制的五色的缣帛,柔软光滑。 其上密密麻麻地缀着方正的隶字,细看,竟然是道德经。 素女眼皮一跳,自感太阳从西边出来,不合常理。上一回皇帝在她面前这么做时,简直是在以修行之名给她上刑,令她心有余悸。这一回,皇帝见了她,倒是心平气和地唤她道: “来,陪朕一起抄经。” 表情郑重其事,不像受了刺激。 退居 素女瞥眼看看那御案,未见得什么端倪,殿里头也不曾有人来过痕迹,只得点头称是。 皇帝本来还借了她一角书案,教她共着案上那一卷样本书写。素女摇摇头道:“不必了,妾都记得。”伏身跪在地上,开始默写。 皇帝搁下笔,用起早膳,看她极谙熟地书写道经,姿态虔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不过当下并未发作,只是点头:“好。” 素女写了许久,直到手有些酸了,才放下笔歇一歇。李霁劝道:“你也来用早膳罢。”素女点点头,收拾了地上抄好的数张。一仰头,李霁已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张嘴——” 他喂得煞有介事、居高临下,素女无法反抗,乖乖咽了下去。李霁见她低着头,跪在他脚边的样子,突然来了兴致,自己也不吃了,就一勺一勺给她喂,一碗拌了兔醢的粥不多时见了底。 听见李霁持那只银勺在澄润的青玉碗中刮动,素女伏在他膝上,问他:“陛下不饿吗?” “再去问尚食要就是了。”李霁淡淡答道。 那不就她又要再跑一趟了。素女心里微泛起一阵无言,这人温存起来是真温存,麻烦起来也是真麻烦,而且压根不会考虑对面的麻烦,全天下都是他的臣下,任他予夺。 “想什么呢?快去。”李霁瞟了她一眼。 她站起身子来,学宫人样子冲他行了一礼,去殿外找人。正好把换被衾的事又提了,一旁有个尚且懵懂的宫人问:“换了呀,不是昨儿夜间换过。”这一语问得周遭年长些的宫人都在偷笑,素女在这片暧昧放荡的笑声中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从旁有人问: “贵人,陛下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们呢?” 素女愣了愣,想到皇帝在殿中抄经的举动:“大抵,时日不远了吧。”再多说,也要犯泄露禁中语的罪过了,向檐下宫人们谢过,便匆匆回了殿中。 皇帝坐在案前,薄唇紧抿,写字的样子专注沉凝。素女站在一旁,看他用笔,觉得心下有趣。道士擅画符箓,对笔间寸毫的把控自不必说,通常一气呵成。可是他运笔是另一种风格,脊背直挺,一手将袖口拂起,手腕转动,行云流水,却不至于过分飘逸,失了庄重。笔下的字横若长河,立似松柏,古朴凝重。 和他在床上轻靡浮薄的作风还真不一样呢。她盯着他笔尖,几不可闻地一叹。用上好的绢帛抄写,且能让皇帝如此认真地抄他最痛恨的经文,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 看来,他也不是想要一直困在这里的。 素女微微一笑,伏身去继续抄写。写着写着,脑海里浮现在玉真宫时的日子,也要抄很多经文,用斫来的翠竹,削成竹片,上头细细密密地写满,再卖到山下信徒手中。当然不似宫廷中这样,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奢靡,抄经的房室里弥散着淡淡的竹子清香。师父就在她身边抄,到闲下来时,悄悄收几枚竹片到袖子里——她就知道,师父又要偷偷去续写她那卷医书了。 她垂眸暗想,黯然地握紧笔。殿外下小雨,阴阴沉沉,殿内的烛火摇晃,静谧幽沉。 到薄暮时,两人已抄的满地满案都是,缣帛被铺陈开来晾晒墨迹,好似一匹流光溢彩的华裙摊在地上,甚是眩目。李霁累了,躺在她腿上,闭着眼睛。 素女用手轻柔地点揉他的额头鬓角的经络,为他解乏。垂头看,李霁的睫毛垂在脸上,难得透露出一种乖顺温柔的秀气,素女忍不住拿手去碰他的睫毛,被他一把抓住:“不许狎玩朕。” 她抿抿樱唇,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李霁睁开眼睛,伸手捏她的脸:“该罚。” “怎么罚?”素女失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正符此义。 李霁微微一笑,目若朗星,闪着狡黠的光:“朕得仔细想想。” 他顿了顿:“罚你帮朕多抄点,要摹朕的字,写得一样。” 陛下想偷懒了。素女无言以对,只好推辞道:“这可不行,陛下拿笔的姿势都和妾很不一样呢。”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感叹道,“唉,妾是个山野村妇,倘不是做了道士,连字也未必能识得。陛下这一笔一画好几个波棱,写得太好了,妾不知道怎么学来!” 李霁颇自矜地说:“那是,朕的字一向很好。”昔年做太子监国,为不让臣下看轻了他,苦苦练过,宗室群臣的盛赞也得了许多。可是头一回躺在一个女人腿上听她夸,语极直率,嘴角几乎压不下去。 又怕被素女看见,岂不是显得他很在意她的评价。只好从旁捡起一张缣帛,遮住脸,端详着看:“小村妇,你的字也还可以呀,比朕想象得要好。” 素女笑笑:“别的还其次,抄经肯定是写得最工整的,从前还要散给信众读,他们有的也不认字,还要减笔换字,甚至干脆打一个圈。妾这回虽则尽力注意,还希望不要混进来从前的习惯才好。” “哼。”李霁揣紧怀中她的手,“遇难则避,遇险则逃。这也算作传播真义吗?” 素女还欲辩护:“道以无心度有情,一切方便即是。倘若他们能从中寻到一星半点儿大道,不就很好了吗?” 她阖眸,做出虔诚模样,一时秀眼低垂,静如一朵莲花样,不施粉黛,清涟婉转。 李霁看她这副笃信模样,心里不由得生出火来,盯着她红艳欲滴的两扇唇在讲什么道什么法的,不知道是出于愤怒还是情欲,一心要迎上去,堵住她的口舌才是。还未成行,外头大喊: “皇太后驾到!” 李霁面色一惊,连忙从她腿上挣腾起来,放下缣帛,伏身拜倒:“儿参见皇太后。” 这是自他卧病以来,第一次见到太后本人。 太后在向他走来。 李霁只能看见方扣翘尖的鞋舄,绣连绵不绝的云纹,缠枝的花卉里盘金线绦,依旧是这么精巧、这么华美。 他垂着头盯着它,不禁幻想这双华贵富丽的鞋履出入锦章宫,在帏前帐后接受官员议事,锦章宫一定热闹、繁忙,和冷清的玄元殿,天壤之别。锦章宫前熙熙攘攘,报奏呈事,殷勤来往的,是原本属于他的百官臣僚。 他忍不住咬紧牙关,下颌线微微绷直,但终于,在太后发觉之前,强制自己放松了下来。 素女亦拜倒在地上,浑身出了冷汗,方才皇帝躺在她腿上,太后多半是看见了,不禁一窘。倘若要治她蛊惑君王之罪,她要如何辩白? 幸好,太后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她径直冲皇帝问话:“哀家许久未探视你,在做什么呢?” 皇帝答:“儿子在抄经。” 太后的目光从案上的缣帛上滑过,讶异令她的眉头簇起:“你抄这个做什么?” 皇帝轻叹一口气,怅然地说:“儿子心乱,素女说,抄经能让心清静一些。玄元殿里冷寂,抄经文倒也打发时间。” 太后随手拾起一张,端详片刻。皇帝的书道功夫极深,从前在东宫练得很辛苦,连芳姑看到了,也忍不住对太后讲,娘娘,要不要让殿下歇息一会儿呢,还怕劳累坏了呢。太后那时为中宫,则是一摆手,摇摇头说,君临天下,教化万民,岂能不以身作则?心正则笔正,乃可为法。 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太后一时无言。那时皇帝倒不曾怨恨她对他苛刻,还仍旧乖顺刻苦,在她的教养规训下,把书道练得技惊四座。 她嘴角流露出一点难得的轻松笑意,眼前不自觉飘起前两天看禹王请安奏牍上的隶字,的确没有皇帝的好。虽则都是她所出,天赋也分高下呢。 太后想到这里,吃了一惊——她近来总是不自觉将这两个儿子比对。 她掩住心头的想法,悠悠问道:“抄了这么多,可学到什么?” 皇帝敛容垂眸,答:“经中深意,儿子浅薄,岂能轻易探得?只是写着写着,心静下来,许多事情兴许就想得开些。好多从前执着的事情,如今看像是庸人自扰,反倒误了他人性命,是不应该。” 太后冷冷地笑:“你能这么想,他们就没有白死。” 皇帝在地上拜叩:“是——” 太后看了皇帝两眼,形容是消减了一些,不过神色正常。披头散发的,有些不庄重。她当然晓得,近些天皇帝隔绝外间的侍从,每天和那个女道士同卧同起,日子过得不像个正经皇帝。 不过抛开礼节,这实际上对太后没什么不好。这段时间,她可以说难得地拥有了朝议决策上的安宁。比起他康健时候总要置喙朝政,一个病着的皇帝用起来顺手多了。她甚至隐秘地希望皇帝的病永远不要好。 皇帝像是勘破了她的心思,居然开口说: “太后,朕在这殿里,近旁无侍从随御,从心自在,倒是觉得轻松得多。同素女一起抄一抄经,心里的百般杂念,也就稍稍平息了。现在,儿子时常觉得,垂衣拱手,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他面上滑过一丝痛楚,“儿子不会觉得,自己像是被厌弃了似的。” 他说到这里,身形一滞,终于下定决心,在地上深深叩了一下,请示道:“儿子常深感宫禁沉闷,朕以凉德,未能仰法先祖,克责生悔。”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下了极大的决心: “请太后允许儿子退居柏梁台!” 柏梁台,乃是上林苑外离宫。皇帝当真下定决心,要退居别殿,不再过问政事么? 在场宫人听闻此语,无不捏一把汗,皇帝竟然自请退居离宫,这简直是公然向太后表明,自己从此以后再不干涉政事,甘心做一个傀儡。 太后望着地上深深伏叩的皇帝,百感交集。他说那“厌弃”二字,实在令太后心下窘然,不禁想起昨日皇帝问宫人药丸是何人所合,为此,堂堂天子竟然落泪。叫她听闻禀报时,也不知是该感慨,还是该埋怨。 她又有些不平地想,对这两个儿子,她一向是厚此薄彼,如果皇帝不是两次叁番违拗她的意思,她何须如此? 太后眉头深锁,看不出她对此的反应有任何欣喜之意。相反,她严厉地说:“皇帝,不要再说这种胡话了!” 李霁抬起头,声音颤抖地喊:“阿娘,阿娘,儿子犯了这样的过错,为什么阿娘还肯原谅朕?” 外头的雨声潇潇,洒落在檐下廊间,倍添凄凉。太后面色严肃,心里暗自回答,这当然是因为你曾经是哀家付诸最多心血的儿子——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怀抱着做一个慈母的幻想。 “好了,皇帝,今日的事到此为止。殿里的人有任一个胆敢将所听所闻流传出去,哀家绝不轻饶,听到了吗!”太后疾言厉色地环顾四周。 素女及周遭侍从都俯首称是。 太后转头看向李霁,长吁一口气。她这个儿子,究竟是真消停,还是假退让,眼下不得而知。她目光缓缓落到皇帝身上,看似很和缓说: “你的玺印,哀家正打算着人送来。如今身子骨康健了,到底还是要将政事拾捡起来。成日价在这殿中胡闹,算怎么一回事?” 皇帝扫一眼御案,面色坦然地摇一摇头,伏拜道: “太后,朕的御案上遍布着抄写的道经,哪里腾得出地方,放其他东西呢?军国大事,有不能决议的,儿子再勉力过问罢。” 太后放松下来,问:“你这道经要抄到什么时候?” “待到太后寿辰,十二部经应该就能抄完了。”皇帝缓缓说道。“能为阿娘献寿,不令阿娘忧心,就是儿子最大的孝顺了。”他看了眼素女,请求道,“只要阿娘容许朕身边随从此女,旁的,朕目下别无所求——就让儿子暂得这片刻的安宁吧。” 太后没有回应,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幽叹一口气:“起来吧。” 太后走了。宫室重新变得空荡。李霁跪坐着牵住她的手,素女才发觉他手心竟起了一层薄汗,为他擦拭。他眉眼微微压着,不知在想什么。素女正欲开口唤他:“陛下……” 却有一个宫人入内,是太后派来:“请姑娘到锦章殿去。” 质询 素女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李霁。 李霁直视她的眼睛,神色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轻轻松开她的手,低声说道: “去吧,太后召见,不可耽搁。” 素女咬了咬唇,答道:“诺。” 太后召见绝非寻常之事,尤其,皇帝刚刚提出退居柏梁台。 她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跟随那宫人走出了玄元殿。 殿外,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凛冽的寒意。 素女跟在宫人身后,脚步轻缓,雨水沾湿了她的布鞋,弄得脚尖泛起一阵惊悚的冰凉。 她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太后召见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责难?是试探?还是另有深意? 那时她入宫,段胜是请过太后示下的,但自那时起太后不曾见过她,如何看待她,她却并无成算。她更怕行差踏错,将陛下牵连进去。 锦章殿离玄元殿并不远。锦绣富丽的宫门刹那出现在眼前,叫她无处可逃。 殿门缓缓打开,宫人示意她进去。 素女踏入殿内,只觉得一股肃穆之气扑面而来。锦章殿有诸多宫人,纷纷垂手侍立,一言不发。室内为薰笼烘托得温暖如春,和宫人屏退、冷清安静的玄元殿,当真是两个世界。 香雾袅娜,太后坐在重重帷帐中,一个妇人立在她身侧为她问诊,见有人来便噤了声退下。 太后正坐在殿中的凤椅上,手中捧着一卷奏章,神情专注。 素女上前几步,恭敬地跪下行礼:“素女叩见太后娘娘。” 太后并未抬头,依旧低头看着手中的奏章,淡淡说道:“起来吧。” 素女依言起身,垂手而立,心中却更加紧张。 太后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看向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你——”太后缓缓开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冲她袭来,“如今不再做道士了?” 素女心中一凛,连忙答道:“回太后娘娘,妾并未还俗,一时权宜,作此服饰。” 太后听了这话冷冷一笑,目光扫视她上下的宫人袍服,但她不打算在此事上多纠缠。只问:“皇帝近来御体如何?” 素女原本以为太后要诘问她如今的身份,不想太后轻轻放下此事,松了一口气,径直答: “陛下近来静心抄经,精神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太后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静心抄经?”唇边流出讥刺的笑意:“哀家抚育皇帝这么多年了,倒不曾料想他能静下心来。” 下一刻,她忽然厉声问:“皇帝在殿中所作所为,是不是在抄经,你随侍左右,最清楚不过!你还替他隐瞒什么?” 这质问来的猝然,也不知道太后究竟是掌握了什么证据。素女心中一紧,额头上沁出一颗颗冷汗,慌忙地低下头,心一横,恭敬急促地说道:“妾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陛下每日晨间醒来,用过早膳,就开始抄经。这几日皆是如此,比妾从前所识,的确心绪平和许多。” 太后见她如此,沉默片刻,幽幽想起之前这女道士和皇帝的矛盾。倘若她为名利所诱,当初自该从了皇帝留在宫里。当初不从,现在皇帝这幅情景,她倒回宫里来了。这不是个好名利浮华的女人,可是不够明哲保身,偏偏要卷进天底下最复杂的一个去处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端详素女的表情,试图看出些端倪来,思索她的话是否可信。 素女只感到背脊上冷汗直流,透过中衣浸湿了外袍。她伏身望着地面,不敢有一丝轻举妄动。 随后,只听得太后收起方才的疾言厉色,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皇帝自幼聪慧,心性坚韧,哀家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只是近来……他行事越发让哀家捉摸不透。不知内宫侍从可否告知你,皇帝从前为儒生蛊惑,要推行新政。哀家为了江山社稷,忍痛处死了那几个带头怂恿皇帝的儒生,他就为这事,与哀家闹别扭呢。” 素女呼吸一滞,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了解此事。 皇帝不曾提过只言片语。但是,她听见过皇帝的梦呓,他抓着她的袖角,模糊而悲怆地喊“老师”。 恐怕,就是那被处死之人中的一位了。她垂眸暗想。 素女不敢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太后继续说道: “你跟在皇帝身边,应当知道他的心思。哀家问你,皇帝今日提出退居柏梁台,究竟是何用意?” 如此坦率的问话。素女心中一颤,这个问题极为关键。她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 “妾以为,陛下或许是觉得近来心力交瘁,想要寻一处清净之地休养身心。陛下对太后娘娘一向孝顺,退居柏梁台,或许也是为了不让太后娘娘再为他操心。” 太后闻言,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她的话。片刻后,她缓缓说道: “你倒是会说话。不过,哀家希望你能明白,皇帝是天下之主,他的风吹草动,都关乎江山社稷。哀家不希望他明里敷衍,暗地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否则,可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轻易解决的!” 素女连忙跪下,恭敬地说道:“妾明白,妾一定会劝陛下以国事为重。” 太后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哂笑一声:“你说你并未还俗,是还想做回道士?可是如今皇帝还甘愿放你走么?” 谎话 素女抵紧了牙,不知该如何答复,愁绪横扫过柳眉。 她又有什么选择呢?即便她当初不想下山,宫人也必定将她挟来,让她再次入宫伴圣,自然不是要叫她给皇帝做道士、讲道经。 褪去道士衣裳,以免染上尘埃,是她为数不多可以自由抉择的事情。余下的,愿意不愿意,她惟有承受,并竭力不要为无法掌控之事伤神,道法自然而已。 太后望着她的愁容,不禁失笑。脚下这个女人太年轻,从前又过于出世。她缺乏在宫中生存的经验,对荣华没有什么执着,自然不愿意留在宫里。但事到如今,还想当道士,恐怕也难于上青天。皇帝只消动一动指头,可以一辈子缠着她,让她不得安生。 可是因着皇帝对她的这点关注,如今已到了不可能令太后手下留情的地步。只怪她现今离皇帝太近,必然卷入重重权衡当中。 从前因着皇帝与她不过是床笫之间的关系,叫她限制住皇帝也就罢了。如今她日日在皇帝身旁,又无根系,总得替太后尽一些耳目喉舌的责任,不然留着这一手闲棋冷子做什么呢? 太后望着素女幽幽地想,她与皇帝的关系终归是积重难返,即便从今日起皇帝对她服从依顺,待她百年后又焉知如何,眼下皇帝爱重的人,但凡不妨碍的,最好都要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叫皇帝剪不断、理还乱才好。这样她还能永葆身后尊荣,祠庙香火。 想到这里,太后终于开口,缓声道: “本来你留在宫里做夫人,是最好不过,哀家诸事繁忙,也实在需要人帮衬。不过,你想做回道士,倒也没什么不好。富贵荣华视作云烟,是有骨气。皇帝虽不忍心,可是哀家欣赏你的诚愿。” 她嘴角流露出残忍的微笑:“皇帝固然有脾性。可是哀家愿意让你做道士,你就可以安心入道。只要你竭心为国,别让皇帝做什么傻事。你听明白了没有?” “妾明白。”素女伏地一拜。 “好。你既然伴随皇帝抄经,以后就每日将抄好的经文送来锦章殿罢。”太后心满意足,支颐淡淡嘱咐道,便叫她退下。 素女恭敬地应了一声,缓缓退出了锦章殿。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只觉得脚步虚轻,背后冷汗涔涔,风一吹,竟然打了一个激灵。她回到玄元殿时,李霁依旧坐在案前握笔抄经,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看她全须全尾地回来,眉头一瞬间松开。 素女走上前,轻声唤道:“陛下。” 李霁放下笔问:“太后召见你,说了些什么?” 素女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太后娘娘问起陛下的身体,还问陛下退居柏梁台的事。” 李霁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太后果然不是轻信之人。你如何回答?” 素女说:“妾说,陛下如今每日静心抄经,退居柏梁台,也只是为了叫太后不再为难。” 李霁听完,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却轻声笑道:“多谢你为朕辩护。”他的指节轻叩御案:“还站着做什么,到朕这儿来。” 素女跪到他身侧,垂下头来。他解开她的发髻,将她揽进怀里。他接连地吻她的发际、鬓角,冷汗涔涔的每一处,温柔地低声对她说:“你一定吓坏了,是不是?” 他看她的眸色浓重,语气柔缓,锋利的气质迥然收起。她枕在他膝上,看他的眼睛,狭长、精巧、深邃的一双眼眸。迷惑人的一双眼睛。 大概正是因为这双眼睛的蛊惑,会有人为他出生入死。她怔然地想着,仰视着他的面容。他的体温传到她后脑勺、脖颈、背脊上,蕴藉温热的触感。她感到身体放松了下来,伸手抚他的脸,肌肤相亲的触感叫人感觉一切都还很真实。 她强迫自己忘掉脑海里那幕情景—— 在李霁尚处病中的一个清晨,她忽然醒得早,身旁空落落的。她轻手轻脚地起来寻他,隔着半掩的帘,听见他在与人说话。 周围没有一个宫人禁军。这是一个精心挑选的时辰。 皇帝的声音:“夏安稽就任中护军了没有?” 那人答是。素女眉心一跳,辨别出那是那日她入宫,在官署里审问她那个禁军军官魏延年的声音。 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朕甚不自安。朝政之事,朕绝不能再多碰,让太后疑心。你传话给夏安稽,他有人事调动的权责,叫他为朕调换洛城门、雍门的守卫,越快越好。要换上可信之人。” 语毕。宫室中再无谈话声。李霁掀开帘子,他的脚步声笃定地冲她而来,停在她身侧。她伏拜在原地,闭着眼,听凭发落。 李霁对她冷笑,他疏冷的声音一度听起来如此陌生:“去向太后禀报,换取你的荣华富贵罢。” 她听见这话,眼泪霎时落了下来,心酸、委屈,千头万绪都惶惶地拥挤到她心头。他为什么会对她说这样绝情的话?难道,他认为她忍心看他再次陷入困境之中?只是在明知故问而已。她觉得胸口发闷,简直有些恨他,因为他这时突然俯下身来,紧紧抱住了她,任由她在怀中颤抖挣扎,她的眼泪悉数洒进他怀中。他说:“朕知道,你不忍见朕死,对不对?” 她下意识地含泪点了点头,听见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怅然地解释说:“朕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求一个心安……” * 她对太后撒谎,做了他的帮凶,倘若一朝太后得知此事,她也必死无疑了。李霁此时跪在御案前,看这个刚刚从锦章殿接受问询的佳人,在他膝上匍匐,也不禁恍惚。他的目光扫过她嫣红的朱唇,青黛的眉头,凌波般盈盈含泪的双眸。 这个女人被太后的威势吓坏了,到底没有泄露当日的事。现在,他完全不怀疑她的爱。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完全据实以告。宫廷里的话语,总是虚实相生、不可尽言的。他没有必要教会她这个。他狡黠地衡量她,瓜字初分,风信之年,不做道士了,就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家,叫她知道得少一点,没有什么大碍。 他感到心安理得,轻声地笑了。怀里这个笃信道学的顽固女人,到底还是肯为他犯险,冒生死之不韪了。连命都可以不顾惜,余下的事情,还有什么难办的?她终究还是属于他。他心满意足地俯身看她,心头倍感热切,拂袖撤去案头的竹简缣帛,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御案上。 冰冷的檀木碰触到她的脖颈,惊得她一瑟缩,他伸手解她的裙带。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惶然问:“在这里?” “怕什么?”等太后解了他的禁足,宫人也势必要恢复了,可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呢。他听见自己轻笑着,手头的动作没停,解开镂刻云纹蟠龙衔珠的玉带钩,盘算着如何将她吃干抹净。 身世[微H] 玉带钩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俯身压紧了她,连他砰砰的心跳,她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她意外地发觉他的眼角眉梢溢出笑意,俯瞰着她,温柔地抚弄她的面颊。 他沉浸其中,面容平静,动作轻缓,竟然难得没有显露出平素的攻击性,亦未带着他紧绷的不安定感,只是搂住她,将头埋在她颈弯锁骨之间,嗅闻她身上淡淡的蕙兰香气。 素女难得见他这样高兴,一时间有些失神。她才发现自己对陛下了解得这么少。她方才在太后宫里,感觉锦章殿的空气里带着刺,像要长出手指来,下一秒就要扼住她的咽喉,太后的懿旨会如同一道迅疾的闪电,劈开她这具已经口吐诳言的身体。 直到此刻,她浑身的汗都已经干透了,锦章殿门前的寒风,依旧化作冷冽的余温,吹彻粘连在她襟袍的布缕之间。 而他的眼神,却如同薰笼里蒸腾融化的香木一样,炽热地投注在她脸上。陛下头一回,在她眼前这样明晃晃地感到快乐,他拥住她时的欢喜与热忱,伸入她襟怀之间揉捏的温暖指腹,与她背脊上仿佛要沁入骨肉里的丝丝凉意,交汇得令她感到了好似身处冰火两重天。 他为什么会为着她向太后撒谎,而感到这样快乐呢?她在唇齿间与他的舌尖纠缠,迷茫地思考这个问题。以至于,连他也感觉到她吻他时的迟疑,一边把玩她的乳尖,像在抚弄两颗凉沁的紫葡萄。那一抹柔软,在他指间逐渐挺立起来,一边问她:“心事重重,在想什么?” “陛下就快要自由了吧……”她娇喘着勾住他脖子,轻声地问,柳眉轻轻蹙着。 他才知道她竟然是为他在忧心,一刹那绽开笑颜,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坦率地笑,平素里他的神情大多冷峻,至多嘲弄地流露出一丝冷笑,或者勉勉强强地抿一抿唇角。李霁真正笑的样子很不一样,冰冻叁尺消融了,只留下雨过天晴,眉梢眼角春水乍破的暖意,澎湃地淹没了她。他的语气很轻快,像在逗一个稚龄的孩童: “当然,朕有你在侧,君臣相偕,有什么安危不能同度?” 她闻言愣了愣,最终点点头说:“是——妾若能让陛下有一星半点儿的慰藉,就是尽了臣下本分了。” 他呵声轻笑,唇间的暖意在流淌的空气间捂热了她的耳廓:“岂只是一星半点儿,禁足期间的伴驾之功,若你是个男子,朕一朝见天日,必定封你高官厚禄。可惜,你是个女人,又不愿意做朕的夫人……” 李霁看她闻言为难的神色,想起从前的事,话语间顿了顿。他今日回忆起从前的龃龉,心里居然也没什么不快了。她虽则还没有向他求取封号,可是日日在这玄元殿中承宠,众人皆知。现下她寝都侍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浑身上下哪一处没叫他碰过,就连从前含糊不清置身事外的立场,也彻彻底底倒向他这边了。她虽不提名分之事,多半只是出自女子的矜持,等他顺水推舟纳了她,事到如今,难道她还反抗不成? 待事情尘埃落定,他也要想想给她个什么封号才好,她年纪轻,对宫廷的险恶还很陌生,虽然要尊荣于她,却也需要策略,既不至于木秀于林,招惹来明枪暗箭,又要教会她逐渐适应这里。至少,今日她连皇太后都可以瞒过去,说明并不是个胆小蠢钝的女人。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亲了亲她:“不说这些了,无端生事。” 他的唇游移到了她敏感的所在,她的裙裾被褪下,连声娇吟,在这片错乱的声气里,感觉似乎弄清楚了他的所思所想。原来,他视她为臣下,她爱他乃是尽职本分,她陪他困在这殿中乃是忠君之事,她为他向太后撒谎,做了两面的间谍,则是君臣相佐。难怪他高兴,她终于做了纯臣,入君彀中,替君分忧,一种居高临下的欢喜。 她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何感受,迎合着他的吻,他的抚弄。她闭上眼睛想,她希望他不要有危险,想要他平安康健,这就足够了。她睁开眼,看看他,好像连消减的病容也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终于勉力笑了出来:“好。”却不想他已越过她雪腻的肩头,要将她发缕垂下拂动的那几张帛书都撤到一旁去。 她一紧张,想起那是自己写完,顺手放到一边的,反着垂手要去夺,被他制住了手。 下一刻,他从那迭缣帛之中抽出了一条剪裁后的边角。 在宫里,这样细碎的布帛,身份贵重的人不用,余下的奴婢又无权使用,只能被弃置销毁。但是,素女为他裁帛书时,也许是不懂规矩,竟然把这些碎帛留下来了,也许是抄经累了的时候,在这些碎帛上胡乱地写画消遣。 他展开那一条轻软的绢帛,一行字蹦到他眼前。 云销雨霁的那个“霁”字。 她是何时知晓他的名讳?他一怔,意识到这是她的无心之书。她俯身在地上抄写时,疲乏伸欠间,偷偷地在抄经誊卷间埋伏的心事。 他吃了一惊,眉头一挑:“你——”待想清楚,唇角的笑意难以抑制,却偏要故作严厉地说,“你可要犯大过错了,朕的名讳,可不能胡乱写!” 她面上飞红,窘然地呢喃道:“妾不应该,妾甘愿受罚……” 他唇边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笑,略一思索,出人意料地将那展开的帛条压在她腕上。 她惊惶问:“陛下,你这是做什么?”他临踞在她身上,促狭地笑:“当然是惩罚你!”说着,抓住她四处躲闪的另一只手,将她双手一并捆在了背后。她险些反覆地倒下,只得用两腿紧紧勾住他,才不至于倾覆这一桌案的笔墨。 那绫罗软缎缚着她欺霜赛雪的手腕,乌青的墨字愈发衬得她肌肤如玉,娇嫩欲滴。 她身上衣衫半褪,露出大片凝脂般雪白的肌肤,胸前两点嫣红随着她的喘息微微颤动,引人遐思。 那绑缚的绫带并不算紧,却也让她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束缚。 怎么这样捉弄起她来了。她心下无语,只听得他沉吟片刻,故作凌厉地问:“既是罪人,甘愿受罚,还不将你真正的姓名和身世禀报上来!” 殿中骤然安静。 她不意他竟是要拷问此事,停顿片刻,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妾的确没有姓名,妾被弃置在玉真宫山门下时,襁褓中唯有一双绾臂的金环,所以观中的人,有时也叫我阿环。” 李霁微微眯起眼,眸光犀利起来。 倘若他心中默算她的年龄,会发觉十五年前正有一场藩王叛乱。 倘若他再作回忆,当初她自称是京畿人士、十岁入道,虽是受人指示她如此说,恐怕也要治她相见时的欺君之罪。 她窥觑他的表情,见他凝思细想,眉宇定伫,这片刻对她来说是这么漫长,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幸好,他一定是没有深想,而是释然地展颜笑道:“既如此,那以后朕也要这样叫你。” 他重复地唤她的名字,阿环、阿环。自己也笑了:“朕终于不是一无所知。” 御案[H] 她暗中幽然地抒出胸臆之中的一口气,心里头的百转千回,掩饰住了,正庆幸时,他却猝不及防地含住她胸前的一点嫣红,轻轻吮吸起来。她顿时发出一声娇喘,身子也变得更加柔软,闭上眼睛,沉浸在这销魂蚀骨之中。 他的吻顺着她的酥胸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她的小腹。他轻轻地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感受着她肌肤的细腻与柔滑。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有一股热流在体内涌动,要将她融化一般。 他解开她腰间的丝绦,那轻薄的衣衫便如流水般滑落过她的胴体。他欺身而上,一手撑着御案,一手则开始解自己的袍服,眼神迷离,声音低沉而沙哑地看着她说:“阿环,朕要亲自罚你——” 他将她的一双玉足抬起,猝然分开她的两腿,其间春光显露无疑。他抽出她褪下的腰带,将她的两只脚踝系在了御案的支脚上。她忍不住拱起身来,柳腰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两腿被完全打开,腿间的嫩穴裎露在外。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他目光落到她身上,玉体横陈,看得他心砰砰跳,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陛下……”她轻声唤着,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李霁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探入她的唇舌之间。她发出一声娇喘,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另一边,他的手指已探入她的身体,轻轻地抚摸着柔软湿润的娇嫩。她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疼吗?”李霁问道。 素女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不疼。” 李霁笑了笑,他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他的手指在她体内探索着,径直去寻那最敏感的地方。终于,他寻回了。她感到身体猛地一颤,像一架琴瑟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啊……” 李霁加快了速度,他的手指在她体内快速地抽动着。她的身体如同触电一般,她紧紧地抓着案桌边缘,承受着这强烈的刺激,身下的竹简摩挲着她的背脊,麻麻刺刺的感觉爬了上来。 “陛下……求求你……”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求。 李霁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嘴唇。 “阿环,”他轻声唤她,“朕的阿环……” 说完,他挺进她身体里,在他的抚摸下,她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温顺,最后完全沉浸在了这销魂蚀骨的快感之中,忘记了所有的羞耻和不安。 情到浓时,他动作愈发激烈,将她身下的御案撞得摇摇晃晃,她惶急之中,挣腾着要攀住他,将他壮硕的阳器紧紧咬住,一时忘了御案的一角竟连着自己的脚踝。一声曳长的碰撞声,御案轰然一震,案上的笔墨帛砚散落了一地,狼藉不堪。 她惊呼一声,身子一颤,从那极乐之境中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地上散落的兔毫、砚台,脸上顿时涨红一片,羞愧难当。 李霁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一愣,停下动作,看着身下神色慌乱的女人,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都把朕的御案弄乱了。”他一边埋怨着,一边却将满地狼藉拂到一边去,柔声指责她,“如今可是罪上加罪了。” 她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羞涩,一丝恐慌。他微微一笑,再次吻了下去。她不敢动弹,生怕又牵扯了案上的物什,只得大张双腿,眼睁睁看着他粗壮的玉茎急促又猛烈地出入她两腿之间,撞击她的娇臀,发出淫靡的啪嗒声响,简直要传彻整个宫室 那庞然巨物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每一寸都碾压过她敏感的穴肉,酥麻的快感如电流般窜遍全身。她嘤咛一声,腰肢软若无骨,紧紧攀附在他身上,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随着他越来越快的动作,她体内的那股热流也愈发汹涌,仿佛要将她融化一般。 她只觉下身一阵阵酸麻,一股热流涌出,浸湿了她褪在身下的薄裳。快感如同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将她淹没。她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双手紧抓着他的肩膀,只听得身下水声潺潺,黏腻湿滑。 他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更加卖力地挺动着腰身,每一次都直捣花心,带给她一阵阵颤栗。她仿佛置身云端,飘飘欲仙,神智也渐渐模糊。在她迷离之际,一股热流直冲脑门,全身如同触电般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瞬间爆发,将她彻底淹没。她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瘫软在他的怀中,任由他肆意驰骋。 “可不许流出来,弄脏朕的书案。”他蛮不讲理、居高临下地命令她。 素女的手被绑缚着,没办法挪到旁边地上去。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双脚却因着还束在案脚上,无法动弹,只得紧紧夹住两条素白如莹玉的大腿,小腿张开,脚背绷紧,用力控着两腿之间的穴肉,往小腹间深吸。那股射入她玉道之中的浊白,似乎在她双腿间阻断了去路,只漏出一两滴,沿着她的一边娇臀向下缓慢地流淌,逐渐干涸。 夹紧得久了,她两腿有些酸痛,将柳腰款摆,舒展了些,但两条腿股依旧紧紧地绞在一起,生怕一松开,腿间的浊液会漏到案上,弄脏他桌角的盘螭。 他煞有介事地观察她这副情状,她用力地呼吸着,两腿交叉地蜷起,每一下深吸,都是为了将他注入她身体里的阳精吸收殆尽,一滴也不能向外头弃置浪费。 他忽然生出种诡异的快感来,觉得好像用力地在她身体里种下了另一个自己。她在努力地消化那个被种下的异物,只许接受,不许违拗,她咬着唇,看上去又担心又羞怯的样子,是那样娇艳欲滴,叫他简直想要破戒,再让她生受一回。 幸好他还懂得节制,趁她手仍被绑缚着,他只是谑弄地凑到她耳边,说:“阿环,你真厉害,一滴也没有流出来了。朕认定你是将功赎罪。”他轻笑道,“只是,万一怀上朕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她听见这没脸没皮的话,脸晕上一层浓烈的羞红。她想骂他真是个坏蛋,然而辱骂天子为国法所禁,最后只能咬咬朱唇,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也学会说场面话了,他听得直发笑。他肯定是心情不错,今天居然没有披起衣裳就翻脸不认人,使唤她去打水更衣。 李霁垂头把她脚上、手上的束缚解开,用他的衣裳将她包了起来。他生得高大,那件深衣一路盖住她脚尖,浓烈的衣香夹杂着男人的味道,包围了她。他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榻上。 他也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一金盆的水,居然煞有介事地给她擦洗了一番,他的手拈着丝帕,拂过她的腿,温热的清水流过她两腿间。他做这事时很细致,目光专注地像在剖解一只狩猎来的鹿。清洗罢他将她捧在怀里,仍意犹未尽。手伸进她袍间,揉搓玩弄她胸前的两峰雪白滑腻。 她躺在他怀里,不安地说:“陛下,还有一事。明日起太后要妾每日送经文去锦章殿。” 李霁闻言,怔然地松开她,站了起来。 解禁 李霁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太后平素用人,胁之以威、诱之以利。阿环如今更亲近朕,太后又凭何笃定她会听命? 他自作主张为自己心头疑惑找到了解答。阿环单纯,一定是太后威逼她,想叫他的心上人也沦为监视他的同党:“她想让朕日后清算时,不至于赶尽杀绝。” 阿环听见“清算”二字,心中一颤。 李霁眼神虽已迷乱,神智却还清醒。太后这么做还是有道理的,一来这样他每日必须花时间抄经,也就无暇在朝政上大费周章,二来—— 他看着她断言:“一定会有人向你打探朕的起居。” 她忧心忡忡地问:“那怎么办?” 他略思片刻,严肃答:“说无事发生是不诚心,但也决不能落人口实。你是朕的、跟前侍奉的人,话语偏向朕是合理的。倘若有人逼问,你可以说,朕有怨言,恨段胜,恨御史大夫,恨廷尉,甚至恨禹王。但决不能对太后有任何抵忤。她是朕的母亲,天下没有儿子怨恨母亲的道理。” 他口是心非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朕与太后之间的冲突,不知你是否从别处知晓……” 他眸光沉恸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坦率地说:“朕骗了你,朕害死了朕的老师,他为了支持朕的主张,被太后处死。” 他头一次对人亲口承认此事。以至于,他不愿意再回头看她,只是望着从窗棂中倾斜而下的一抹天光,猜想自己的神情一定相当黯淡。 “原本,朕的太傅可以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含饴弄孙。可是朕让他身陷囹圄而死,他的族人没为奴隶。朕真希望——” 他的话收住了。 不,即使当初再来一次,他也不会后悔他的主张。 只是,要更加不露锋芒、暗度陈仓,不再轻信那顶帝王的冕旒,自以为是地认为登上了皇位,就天然被赋予了权力。 他胸口沉重得直发闷痛,说不下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为他牵连受害的人,朝野对此事潜在的非议。 他沉默着,咬牙切齿地忍受这样的煎熬。逐渐熹微的暮光染上他紧蹙的眉头。 直到一双手环绕过他的腰,她在身后抱紧他,脸贴在他脊背上,轻声道:“陛下,你一定很难过……” 她既没有指责他的轻率,也没有对他的隐瞒露出半分惊讶。只是安安静静地接纳他的一切,关注他的喜怒哀乐。 她纯笃的温柔,隔着丝绸薄裳,在他肌肤上熨贴出温腾的暖热。他握紧她的手,垂眸无言。 就连他这样的悲伤,也是不合时宜的。为几个“乱臣贼子”难过,不是他身为君王应有的姿态。 过了一会儿,李霁缓缓松开她的手,抬眸看着窗外。忽然,他冷笑了一声。转过身来,面上的伤感无影无踪,反倒倨傲地板着脸说: “为君而死,是臣子的本分和荣耀,朕既然也命悬一线,他们死得其所,有什么可后悔的。” 话说得铁石心肠。她一怔,望着他冷峻的面容发呆。 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端详她的想法。他这个皇帝,必不可能仁善宽和地继续做下去了。她会觉得他残忍,会害怕他吗?即便温柔如她,会暗中指斥他这种残酷吗? 脑海里无法抑制的胡思乱想让他有些心乱,无论她怎么想他,反正她长伴君侧的命运是逃不掉了。没关系。足够了。他势必要永永远远地占据她的柔情。 他心猿意马地想,却看见她眸光逐渐飘到窗外,面色陡转惊讶,提起裙裾,匆忙地跑向殿门外。 夕阳下的天幕如灰蒙的余烬,宫墙的琉璃瓦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泛着奇异的流光溢彩。禁军的铁甲长戟在这片余晖中,褪去寒意,蒙上了一层暧然的光晕。低沉的号角奏起,残光将他们列队退去的影子拉的修长,投射在玄元殿冷清的丹墀前。 宫门缓缓闭合,列队的军士消失在稀疏的雨幕深处。 她眉心一跳,发觉眼前不同寻常处。 今夜,没有换岗的士兵前来。 她诧异地跑回殿中,一步步,心中的惊喜随着殿外侍从们逐渐响起的议论升腾起来,到他面前时险些掉落鞋屐,绊了一跤。 “怎么了?”李霁拧眉问道,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 “陛下——”她竟然激动地流泪,温润地浸湿了面庞,“玄元殿解禁了,你自由了!” 他走到殿门口,抬头向殿外眺去,惊讶了一瞬,旋即恢复,平静地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花: “阿环,你真是大惊小怪。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殿外传来了宫人奔走相告的声音。 统领武事的太尉、掌管宫城禁军的卫尉,还有余下在宫城内的禁军官员,纷纷请求进殿觐见。 天子已换上玄色冕服,一丝不乱地高踞御座之上,面色端肃地接受跪拜。 臣困天子,这样的罪名是诸将不敢担的。 李霁正色道:“朕病笃期间,多赖诸卿忠诚戍护,尽力职守。” 这是给此事定性,禁军对玄元殿的围困是太后懿旨,但皇帝既然说这是戍卫,那便不打算在此事上为难了。 诸将这才松一口气,侥幸告退离去。 李霁拂起帷帐,步履匆匆地入了内殿。阿环听他的话,乖乖立在帐后。他见她目光懵懂,从帘隙间悄悄指众臣离去的背影: “为首的是武阳侯,朕的舅舅,卫尉是曾经戍边的大将曹言,郎中令、左右中郎将,还有守卫长安的北军,掌管北军的中尉不曾参与到玄元殿戍卫中,遂没有来……” 话说到一半,眉心一跳。当真要叫她知道这么多?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有些昏了头。方才昏暗的宫室里,她温热的泪水在他的手心里滚动盘桓,她向他奔来时雀跃轻促的屐声,迷惑了他。 “认不清也不必勉强。”他为自己找补。 阿环点一点头,似乎被这一串介绍吓怯,李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心头有些惆怅。 从前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倘若要有一个女人与他共受朝拜,一来要叫她处事贤德,不能骄纵。二来则必须提防她过分干预政事,首犯则斥,再犯则罚,再叁犯禁,就别怪他势必要翦除威胁了。 可是眼前这女人,温柔安分得有些过头了,竟叫他这一套自认为天衣无缝的构想,无处可施。 宫中嫔御位同侯爵,是他的女人,更是皇朝女官。执事宫廷,总该多懂一些,别叫人轻易陷害。他既怕她知道的太多,又怕她一无所知。 禁军撤退的消息很快传到前朝。从锦章殿传来的臣子请求觐见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李霁除却恢复向太后的晨昏定省,群臣几乎一概不见,只在闲暇时亲笔安抚回复。 唯独御史大夫商吉以及几位太后近臣的奏章,压在案头几日不发。最后才下令召见。 商吉上的是辞呈。他下了激流勇退的决心,但多日来未见皇帝批复,倍感忐忑,不料突然成为皇帝面见的头一个臣子。 宫人领他登上沧池旁的高台。 风萧水寒,商吉自知当初向太后举报皇帝赦免事,自己是罪魁祸首。皇帝如今安然无恙,而他凶多吉少,心中愈发惶恐。 皇帝坐在台上,穿着常服,观赏苍碧的池水边枫红菊瘦,笑着与身侧的一位清丽出尘的宫娥闲话。 看上去温和安适,举动闲雅,与寻常贵族郎君无异。 见商吉跪拜谢罪,皇帝颔首道: “朕知卿惶恐,所以特意见你。当初赦免赵、王二人的事情,即便瞒得了一时,难道太后将来就不知道吗?” 商吉鲜见这样的皇帝。年轻的君王面上难得恬淡,无喜无忧:“你匡正廷尉的判决,也是职责之内。御史大夫不就是如此行事吗?毋须不安,这辞呈朕就当不曾见过。” 言罢,领着那宫娥徐徐离去。商吉伏在地上,心里头不是滋味。如今皇帝转危为安,做小伏低,连朝政都放权于太后,不敢领受他的辞呈,情理之中。 可是太后总归要老的,而陛下终有如日中天时候。 他怨恨太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当年她还是美人时,宫里的事情尚还让他知会,如今一手遮天,竟也不给他安排后路。 今上的后宫过于清净,叫他连攀附的门路都无迹可寻。他盯着那宫娥窈窕的背影,凄凉中仿佛看见一根摇曳的救命稻草。 “前朝后宫,有时可真是相互勾结。”带阿环回到玄元殿,李霁在六博棋盘前坐下,四下无人,他脸色一沉,恼怒地说。 阿环看他神情,对朝政事不敢轻易置喙。 他紧拈着象牙的博筹,用力敲在鎏金铜棋盘上,心事重重道: “今日见这个人,倒是让朕想起从前事来。朕幼时和宫人玩捉迷藏,躲进两道宫门之间夹道的树丛里。结果宫门落锁,将朕困在了里头,到晚膳时,宫人四处寻朕不见,吓得惊慌失措。” “太后知道这事怒不可遏,要处死朕的侍从宫人。朕为他们求情,太后不肯。这时候太傅再叁叩拜说,‘殿下年纪轻轻,即有尧舜宽仁厚德之心,是社稷之福祉,恃德者昌’。太后听了这话,思忖片刻,竟也不罚了,只将为首宫人遣出宫廷。” “一月后,先帝见朕时,命人在殿中悬挂一副画,一个稚童站在穿戴华贵的妇人面前说话,身旁跪了几名黄门。朕很惊讶,问,上面这个孩童怎么穿着我的衣服?先帝答,小皇子,你的仁名已成一段佳话,遍布朝野民间了!” 李霁轻掷嵌红玛瑙的十八面骰子,往事云烟般浮现在眼前,唇边终于露出半带讽刺的笑意: “前朝后宫,里应外合的手段真是花样百出,机关算尽。”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嫔御和大臣暗通有无,置天子于何处?先帝宽仁,朕却不愿意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本朝后宫里头。” 他推动白玉棋子,落入盘中,抬眼投来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阿环,你说呢?” 牢笼 阿环拾起那枚骰子,心事重重地掷下,摇头道:“妾不擅长下棋,更无意做执棋的人。” 十八面骰子落定,错金银的骰面正中刻一个“媿”字,她轻呼一口气,将枭棋横倒,退出盘中的争杀:“其实,就连凡俗中事,妾也无意。” 李霁本来满意她的答复,但听着话头愈发不对,笑意里的冷意渐次化开:“阿环说得什么话?凡俗中事都无意,那朕呢,你也无意吗?” 阿环见他语带试探,面色有些不自然地答道:“陛下是天子,怎可列凡夫俗子中?” 他这才放下心来。一局终了,大获全胜,可是他不知为何,觉得烦躁,明明方才还觉得她顺从,现在却感觉面前的女人往后退得太多,安然镇定得叫他有些措手不及:“棋还是要会下的,只是不要越到朕的棋盘上,朕就会以礼相待。朕还有臣子要面见,你退下罢。” 她俯身将那盘中青白收起,起身敛衽对他谢礼一拜:“妾去锦章殿传送经文了。” 锦绣流光的帛书,触手生凉,叫她一瑟缩,竟感到畏惧起来。果然如皇帝说,锦章殿传递经文的人,每日只是将皇帝御抄置于宝椟当中,便持起竹简记录,要她细细禀报当日皇帝行止。 陛下晨起用膳,抄经,在沧池赏秋,面见官员,然后与她下六博棋……她尽力娓娓道来,绝口不提皇帝说的那件太后当年与外臣勾结的事。 对面宫人笑意不减,目光却似无形的丝线,一圈圈勒紧缠绕住她,问她:“姑娘,你可记清楚了?陛下还说过旁的话,你可不要隐瞒。” 她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让人透不过气。阿环心里一紧,莫非皇帝与她言说太后的事,被侍从听见? 不,她心道,一来玄元殿的宫人还未恢复,二来皇帝下棋前屏退了宫人,也探看了四周无人。他久居宫闱,避开窃窥的经验比她深厚。 “我想起来。陛下面见御史大夫时,说——”她顿了顿,在艰难的分寸之间寻找说辞,“当年的事情,多亏御史大夫尽忠职守,才没有让陛下做出隐瞒太后的事情来,所以,陛下不会对他追究。” 宫人听了这话,冷笑了一下。阿环心中一紧,幸好宫人随即道:“好,以后无论是什么话,对姑娘说的,对旁人说的,可都不能遗漏。姑娘辛苦,还请回玄元殿去吧。” 阿环转过身去,出到殿外无人处,怅然地长舒一口气。 从皇帝今日见御史大夫时,那一副前事不究的样子,显见这位御史大人,与太后关系紧密。 她踏着足下印石纹花的宫苑小径,忽然意识到,御史大夫大概也将谈话内容与太后禀报过了,所以宫人才要追问她此事,以相互印证她所报真实。 倘若她在此事上有什么隐瞒,必定会被发觉。 真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她现在倒是不会应对起来满身冷汗了,但是心仍旧会跳得仿佛要扑出胸口。进到玄元殿里,看见皇帝已经面见完大臣回来了,正在读书,情不自禁地就躲进他怀里,神情疲惫。 “难得这么主动,你也算知道在朕身边有多么放松。”他抚摸她的秀发,轻声笑她。 她仰起头,不禁有些纳罕,他是怎么在这种监视下处变不惊地度日的。 皇帝不知道她所思所想,轻抚她脑袋:“辛苦了,给你看些好东西。” 他一拊掌,宫人鱼贯而入,手上捧着菱花宝镜一套,沉水莲心碗一只,五花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饰一疋,织成裙一套,金华绮罗文面衣一件,又有七宝钗、琥珀枕、云母扇等。 玄元殿本就富丽堂皇,是宫中珍玩聚集之地,为这箱箧满盈的珠宝,烘照得殿中愈加宝光潋滟。 他欲盖弥彰地说:“可别多想,这都是朕给自己搜罗来的。在殿中呆了许久,实在苦闷,难得添些赏心悦目之物。” 他把这等奢侈放荡的事情,说得漫不经心。又抬手指一指架上那件金华绮罗文面衣:“穿上给朕瞧瞧款式。” 她换了那件华服,走出屏风,正见他揽起那菱花镜,把玩花纹。 东园匠的造物甚是精美,他爱不释手,空隙间暼她一眼。大小裁剪正好,到底他熟稔她身上各处尺寸,估摸得不差。她穿这衣裳,真是艳光四射,倘若将来穿上翟衣,会是什么模样呢? 他垂头肖想那情景,心旌摇荡,掩人耳目地照了一照手里的铜镜: “可惜朕的后宫空荡,宫规森严,这些妇人用物,就存留给以后朕纳取的夫人罢。” 看她一眼,阿环神色淡淡的,手里拨弄着衣带,竟也没说什么。李霁不禁有点失望,又道: “朕还挺惹人爱呢。今天面见群臣,有个大臣说他女儿容色美丽,同朕一样好辞赋音律,仰慕朕已久,想送进宫中为朕持巾栉。”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一谂,今日面见的都是太后的“忠臣”,看来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呢。 他停在这里,话没了下文。 阿环听见此话,面色一滞,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翻江倒海,想着那位官家小姐的文采德行,应当的确可以侍奉人主。眼眸刺痛酸涩,转头叩拜道:“妾恭喜陛下。” 她紧接着将那件华服褪下,转身要走。李霁本来只是想捉弄她,见她立时将不快挂在了脸上,连忙捉住她手,出言道: “不过,朕拒绝了。朕备下这衣裳,大概换旁人穿都不合适——” 你穿正合宜。他十指紧扣她的手,凝望着她的脸,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阿环抬眼触及他目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想,为他吃醋有什么意思?叫他陷得愈深,最后真到了除却太后,没人能放走她的地步。 她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幽幽地抽出手道:“陛下,没事,我只是觉得殿中有些闷,出去走走。” 天边的晚霞如织锦铺陈开,宫殿染上一层金红色。宫苑内的花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阿环漫无目的地信步,只想要走得越远越好,远到看不见锦章殿、玄元殿对峙的宫墙,走到玉真宫的山脚下。 一抬头,发现已不知不觉走到当年她初入宫时所在的澄道观前。 也不知道道像的金身铸好了没有。阿环行至门前,只能看见一片澄金色的光影流转在门楹内。观前的禁卫正在换岗,见她靠近,抬剑拦住她入内。 她只好转身离去,来时走得仓促,此时回望归路,欲寻陈迹都迷。夜色垂暮而下,深宫变作一座巨大的迷宫,她胡乱地走,抬眼去瞧,宫墙高耸,威严凛然,厚重的青砖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泽,逼的人喘不过气来。“雍门”两个大字赫然在目。 她颤抖着往前走,冷风裹挟着秋夜的寒,灌进她薄衫里。四周阗静无声,唯有她的脚步声在高耸的宫墙间回荡。一股说不清的气味弥漫在风中,仿佛是残花枯叶,却又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甜腻。阿环怔了怔,忽然觉得心口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潜伏在这座沉默的宫门之后,窥视着她的步伐。 她怔了怔,低头一看,脚下落满了鲜红的秋海棠,坠入潮湿的泥土里腐烂殆尽,色彩竟然愈发艳丽浓郁,像满地零落的尸骸。一株株枯瘦的树木静默地立着,枝头缀满了凋零残花,在风中微微摇晃。 她屏住呼吸,快步向前,那股甜腻又腐败的香气却越来越浓,像是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终于,前方隐约浮现出另一座宫门的轮廓,她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 那宫门沉默地立在黑暗中,比“雍门”更冷,更沉,更压抑。她抬起手,指尖轻触宫门上的名字,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掌心窜入她五脏六腑。 另一座陛下提到的宫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环心头一悸,耳畔忽然响起当日皇帝隔帘与魏延年密谋的话,正是要在这两扇宫门间安插人手。两道宫门看似相距很远,其实中间只有些花木林苑,再无歧路可走,宛如整座宫城的咽喉。 这确实是宫城中极重要处,所有人入内都要经过此地。可是,这里离玄元殿这样远,真如陛下所说,是用来自保的吗? 她心惴惴地乱跳,慌忙地离开两道宫门夹缝间这座巨大的牢笼。宫灯燃起,照亮苑间的小路,她慌不择路地躲闪,终于遇上好几个自玄元殿来的宫人,见了她,连忙上前道:“姑娘,出来这么久了,陛下正寻你呢。” 玄元殿里一片静肃,李霁面色沉凝,见了她,有些不快,将她一把横抱起来,闷声走进帐中。 他愠怒地俯下身盯着她,一双眼眸目光炽热:“你有妒忌之心,朕一点儿也不生气,可是别把朕丢下这么久,行不行?” 他吻她的时候,她感觉他的唇那样森冷,眉眼间又是那样寒峻锋利,衣领间泠然而又馥郁的熏香,带着森森杀气,简直叫她有一些害怕。 骏马[H] 帐内烛影摇曳,宫灯的光晕映在锦衾之上。李霁将她重重压于榻上,衣带倏然解开,露出她莹白如玉的肩颈,那两团饱满的兰胸半遮半掩,颤巍巍地吸引人目光。 她心绪未平,脑海中犹自回荡着方才宫门间的惊惶。目光微乱,似有几分游移。李霁不容她分神,强扭她望向自己,眼中欲焰炽热。 他一手紧扣她纤细的腰肢,一手撕开她亵衣,指尖粗鲁地拨弄那两点嫣红,直至它们硬挺起来。她喘息渐重,他却捏住一侧,用力吮吸,牙齿轻噬,留下一片湿痕。 她低叫一声,身子痉挛般颤抖,心猿意马间,双腿不自觉夹紧。他冷哼一声,俯身咬住她耳垂,低哑道:“朕要纳旁人你妒忌,那你就眼睁睁看一国之君后宫空置?” 言罢,他猛地扯开她下裳,露出白腻修长的腿,腿间幽处湿得一塌糊涂,淫靡的亮色映入他眼瞳间。他目露凶光,手掌强硬地掰开她双腿,露出那汁水淋漓的花瓣。 他解开自己衣袍,粗长炽热之物弹跳而出,直直抵住她湿滑的入口,未待她反应,便狠狠顶入,直捣深处。 她惊呼出声,双腿被他压得大张,承受着他狂猛的撞击。每一次进出,皆带出湿腻的水声,他低吼着在她体内抽送,拍打在她臀上,啪啪作响。她咬唇呻吟,穴内被撑得满胀,酸麻难耐间快意暗生。 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与衣料摩擦的声响。李霁扣住她下颌,迫她与他四目相对,见她心猿意马,剑眉拧起,话中竟然生出一丝急切之意: “朕知道你个性外柔内刚,不愿受逼迫,可是朕的意思已经这样明白。你也看到,朕身边不似你所想,莺燕环绕,你如今也不做朕的老师。朕虽为天子,也是个男子,倘若你爱慕朕,朕当然也懂‘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道理。除非,你不爱朕!” 他愠怒地看她,说话竟有些赌气起来。阿环感觉男人炙热的目光像一捧烟火,灼烧得她面容发热。面对这张懊恼迫人的俊美面庞,她张开樱口,想说些什么。 一刹那脑海中冲入太后许她入道的诺言。 倘若可以选,她还是想回玉真宫…… 这座廊腰缦回、钩心斗角的宫宇,对她而言太复杂了。知道得愈多愈沉重,两宫对峙间杀机四伏的忧虑快要将她压垮。 心里的话涌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垂下眼,伸手攥住他的袖口:“妾——妾,从没有不爱陛下……” 这一刻她没有心口不一。 她不敢看他,触目他的面庞,都会叫她心头难受。 倘若他领会她意思,或许退一步,不再对她逼迫……她绝望地幻想。 可是,一向机敏的他竟然没有领会她意思。他盼来了她如此直白的心意,还有什么可担心呢?他多情的流眄闪烁起来,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俯身吻她。 舌头蛮横地侵入她口中,舔弄纠缠。她被他顶得花心乱颤,液水四溢,心头杂念丛生,他却似未察觉,腰身发力更猛,几欲将她贯穿。 她腿根酸软得发抖,意识模糊,只能随他摆布。他一手探下,掐住她臀肉,将她抬高,抽插愈发迅疾,直至她尖叫着泄了身子。 帐中淫靡之气弥漫,锦被尽湿。她娇喘连连,觉得自己已经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欺君之罪,他却浑然不觉,低声呢喃,带着餍足:“阿环,别担心,朕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声息缠绵,久久不散。 云消雨散,李霁搂着她,脸抵在她肩上,睡得恬淡安和。 在床笫间,他似乎越来越依赖她。 月映东窗,殿绝声尘,分明宁静祥和。 她睁着眼睛,心事重重。她开不了口,就注定被他缠住,再不得脱。 太后会诚心让她走吗?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她睁开眼,见他月光下熟睡的面影,剑眉如墨,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月光勾勒出刀削斧凿的英挺面容。 闭上眼,白日在宫中胡乱行走的情景又映入脑海。陛下在入宫的必经之地安插人手,究竟只是出于不安,要自我保全?还是要设下囚笼,将谁困住,处心积虑地置于死地? 直到听见更漏声愈发绵长,她才勉强合了眼。第二日睡梦中,早早被李霁弄醒。 他难得没有折腾她,刮她鼻子,体贴对她笑言:“这样贪睡,还不快收拾了,随朕出游。” 她带着困意起来梳妆,一副倦怠的情态甚是娇憨,看得他发笑。迷朦间,他伸手扶住她鬓发,在她发间插上一只发簪。 她眼目昏忳,在恍恍惚惚之间,第一次见到这座壮美华丽的林苑。 奇丽的名果异木,葳蕤繁密地扑面而来,天罗地网般捕捉世人以言辞和想象所能描摹的全部盛景。 黄门署的马监牵马而来,马瑙石为勒,白光琉璃为鞍,行走间如钟磬相击。 御马鲜亮如玉的皮毛映亮了君王的眼眸。皇帝一手轻抚马背,兴奋地夸赞道:“真没有想到,朕生病期间,你们能将御马驯养得这么好。” 他本来个性颇冷,自矜天子一言九鼎,并不轻言,今日到了马厩,破天荒打开了话匣子,说得滔滔不绝: “这马比中原的马强壮得多,日行千里,一个犯了事的罪吏捉住一匹这样的马,献到朝廷来。本想让它和中原的马配种,奈何它马性凶悍顽劣。而且中原的马个头小,即便配上,小马总也生不下来。直到有个归降的胡人马监,连本朝的语言都不甚通,却能让马乖乖听话,他竟然想出了剖开母马腹的办法,总算令这骏马繁孽起来,都长得这么大了。一会儿也该叫他们瞧瞧。” 残忍的繁育方式,在他口中轻描淡写。这冷酷的智慧,反而令他眉飞色舞,拊掌笑道: “依朕看,天底下无难事,关键是不拘一格,选对做事之人,管他是夷是蛮,只要他足够忠诚,愿意为朕所用,成朕事业,难道还要在此等细枝末节上计较?比物四骊,闲之维则。薄伐猃允,至于太原。周王北伐猃允,能这么威武,靠的就是高大雄壮的骏马!你看这匹马,马蹄锋利,骨骼刚健,身形又很匀称。长者宜圆润,短者宜方正,驰骋这样的马行走疆场,我朝男儿何逊四夷蛮荆……” 他讲得心潮澎湃,眼前的良驹在他眼中简直镀上了一层明暧的华光,叫他目眩神迷。 一抬眼,却见阿环靠在马厩边,眉眼逐渐低垂,最后眼皮合了起来。 “喂?你睡着了吗?” “……” 君心 李霁伸手去戳她憔悴得缺乏血色的脸。 阿环本来倚靠在廊柱边,她一宿不得安眠,心事沉重,此时累的眼皮打架,趁他论马入了神,眼睛顺势合了起来,不知不觉入定,诸事不知。 被他惊扰,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嗫嚅道:“嗯……陛下此言甚是,这真是一匹好马……” 他对这已驾轻就熟的敷衍哑然失笑,竟没生气,只问:“你怎么站着都能睡着啊?” 阿环倚靠得手肘发麻,僵硬地揉了揉眼睛,答道:“妾从前在道宫听读早课,天长日久,练出来了。” 听得他啼笑皆非:“幸好朕的百官臣僚,不曾在你那个道宫进修。”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一会儿随朕行猎的武官侍从来了,可要打起精神来,叫他们知道朕在御马上的用心,别跌了朕的脸面。” 阿环强自振作起来,重重点头:“诺。” 听得脚步声渐近,几个武官已穿戴革带,披甲配弓而来,年轻的步履矫健,年长的精神矍铄,气质凛然,看得阿环不由一震,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武官们恭敬地趋步面见皇帝,整齐地伏地跪拜。 李霁被他们环绕簇拥其中,一手挽驯服骏马的缰绳,一手执珠重星连的长鞭。他目光挨次扫视着地面上低伏的众人,俯瞰凌驭诸臣之上,淡然地微笑道:“众卿平身。” 阿环的目光悄悄扫过这帮武官,幸好,大多她都不认识,分不清谁是谁。不知者不罪,就不必担心在太后那里说错话。 可恶的是,她最后忽然发觉那个陛下提起过的卫尉曹言也在其中,并且一眼认出了他。甚至还记得他掌管宫城禁军。她胡思乱想起来。陛下当日和人说调换戍卫的事,这位大人知晓此事吗?倘若他知晓,会与其他人泄露吗?还是默许了皇帝动的手脚?倘若他不知晓,那他万一纠察起来,又该如何是好?陛下能应对吗?还是说他其实早已和陛下里应外合,就像她一样夹在太后和陛下之间两面行事,进退维谷? 她的思绪汪洋般止不住地泛滥开来,像江上浮萍,按下一朵,飘起一丛,急的她额头直冒冷汗。再这样想下去,迟早会在太后处说漏嘴的,你说错一句话,株连得是陛下和一众臣子们!她在心里责难自己,狠狠地逼迫自己把盘桓的念头通通赶出神识之外。 不料此时皇帝与武官们相谈甚欢,忽然猝不及防点唤她的芳名:“阿环,你想不想学骑马呀?” 阿环心跳停了一拍,连忙抛下内心思绪。怔了一下,见他目光炯炯地斜睨了她一眼,连忙强作笑颜答道: “妾当然愿意。听说御苑的骏马从西域引进,日行千里,妾不曾见过这样的新奇,还想以后能有机会一试。” 皇帝眸光在她脸上逡巡,终于展颜。阿环果然领会他意思,君臣相偕,一唱一和得多么流畅。李霁不觉心里快意,戏谑她道: “还不会骑马,就惦记上朕御苑里的马,这么高的马背,不怕从马上跌下来?” “妾——”阿环想了一想他要怎样的答复,才回道,“妾斗胆要一匹它生的小马,就不怕跌下来了。” 李霁笑了,揶揄她道:“还是你刁钻,知道西域来的天马,近来在朕的御苑中新繁育了数匹,倒正有适合你的小马。” 此话看似轻描淡写,众武将闻言,心中百感交集。 皇帝先前辍朝多日,禁军增派宫中值守,外人但凡留心,也知道此事不同寻常。如今皇帝再次出现在众将眼前,绝口不提之前的事,还在兴致盎然地关心御马繁衍的事情。 君王的心志不曾改变。 还是有人机敏,率先伏拜恭贺皇帝。众臣连忙跟上道贺,一时间连声称庆,皆是溢美之词。李霁笑意浅淡,意味深长道: “本朝初高祖尚不能有纯色的驷乘。而如今,朕也能拥享西域的良驹。”讲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慨然,惨淡笑道,“倘若广加畜养,将这些御马资补官军,说不定当今边境又会是另一番局势呢!” 行军作战,最清楚迅捷的马匹有多重要。历经两朝,戍边多年的大将曹言,如今虽在禁军中任职,亲历了玄元殿戒严之事,也不由为眼前这位年轻的陛下忧心忡忡。当日陛下在宫中情势,他亲眼所见,倘若陛下连自身都难以保全,何谈变革军政? 曹言隐约感到,今日陛下叫他随行,绝不是简单为了行猎。 皇帝轻捷地跃上马背,打算前往上林苑新拓的林麓薮泽中。 阿环长出一口气,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脸上。循着望去,只见皇帝骑在马上,隔着诸臣远眺她一眼,踞临马上,冲她微微一笑,便毫不留情地用力挥打马鞭,调转马头,一骑绝尘地消失在林苑深处。 “陛下,陛下!”段胜大喊,林中只剩下马蹄踏踏的声音。一径儿宫人被留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怎么办呐,陛下周围连个侍从都没有?”周偃站在侍从队尾答:“陛下通常自行驰驾长杨宫,让那里的宫人备车回宫。”段胜底下做事的黄门白了他一眼:“从前好没规矩,万一陛下出什么事怎么办!”周偃答:“陛下说,咱们都跟着,猎物就吓跑了。”“你们想当甩手掌柜,还打陛下的旗号。”…… 阿环躲在人群中,懒得听黄门们之间扯皮。她总算不用御前唱和、和柔媚上了,不知怎么的,今日做他的臣子格外乏累。她现在周身酸软,疲惫困倦,想寻个清净地方躺一躺。 奈何太仆当真牵了匹小马来:“陛下吩咐要下官为一位贵人备马,不知是哪一位?” 御马苑谨遵圣谕,派了一位年长宫女来,认真教她骑马。 她心猿意马地攀着宫人的手爬上马背,小马个性的确温柔,轻轻地往前踱步,没多远,开始埋头吃草。芳草清香,她俯瞰着小马秀长的鬃鬣,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放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间,她脑海深处猛地跃出另一副画面,是母马被剖开的鲜血淋漓的马腹,险些吓了她一跳。 沐浴[微H] 她回玄元殿时已过晌午。 皇帝虽醉心游猎,却有抄经的孝道本分在身,此时已回到玄元殿中沐浴。阿环往殿里头走,只感觉氤氲的热气往外流淌。 宫人领着她寻到浴兰室中,掀开帷帐,只见宫人正在将西域所献茵墀香,煮以为汤。 绕过绘了瀛山的琉璃屏风,但见李霁浸在汤泉之中,冷冷扬起脸,要她走上前来。阿环踱到他边上,垂头问:“陛下,寻妾来有什么事?” 李霁不怀好意地说:“你凑近些,朕告诉你。” 阿环一张素面才凑到近前来,李霁从池中径直站起,一瞬间吻上她的唇,激荡起潺湲的水声。他湿漉漉手臂环着她腰,透过薄纱温热地渗到她肌肤上。 忽然他的手一用力,将她拉拽进了温暖的池水中。阿环猝不及防,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被他的吻封住,闭目沉进了水中。 耳畔只剩下鼻息吐纳时骨碌的水声,动荡的水波飘荡击打她的面庞,衣带飘拂在水中,碰到她的脸颊。她无法呼吸,只能从他的吻中渡气,任意浮沉,又被他拽出水面。 她被呛得连连咳嗽。衣衫被水浸湿,浑身发抖,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在他怀中一抬眼,只见李霁的面庞在水光潋滟之中,映得如冠玉,面上残留的汤泉水珠,映得他一双深眸亮闪闪的,流淌着狡黠的光华。长发如墨披散在肩头,炽热的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顺着脖颈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最终淌到他的坚实的胸怀中,在高照的银烛下泛着微光。 阿环一怔,嗔怒道:“陛下,别捉弄我了!” 她推开他,他才看见她薄薄的衣裳为水浸透,紧贴着身体的曲线,露出白绸下浅淡的肌肤颜色,隐约能看见她的锁骨与乳晕,看得他喉头滚动,踏水欺身搂住她。他身上滚烫,比汤泉水还要灼人,那物事在他胯间昂立,正隔着衣裳顶住她小腹。 他一把抓住她湿淋淋的袖子,俯身要咬住她的唇:“不许跑——” 却见她面色微变,浑身湿漉漉地跑了出去,只余手心里残存的水渍。 “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李霁心里痒痒的,愠怒地想。 待到他出浴后,走到榻边,才发觉她换了衣裳,头发湿漉漉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地捂着小腹。 “你怎么了?朕叫御医来。” “不用麻烦御医……” “这种事情就不用太贤德罢。”他垂头捧起她的脸,吻了一下,“你额头上全是汗。” 她很小声咕哝了个词,他凑近了,才听清楚。 癸水?他有些发愣。她脸羞得通红,锦衾一拽,把头蒙上。 李霁掰开她手,展颜笑道:“羞什么?朕知道的。”又想刚才硬把她拖拽进水里,倒弄得她难受,颇有些愧意。 一晃神又想起她方才从水里出来的样子,雪白透明的内衫,裹着依稀可见的身体,浑身淌着水,如一朵出水的菡萏,纤纤地冒出尖儿来,不觉心动。可惜眼前这人儿看得见、动不得,像一片轻巧的荷叶尖儿一样,清瘦地躺在榻上的香衾之中。 他索性隔着衾被,一把抱住她,轻轻吻她,像在触碰一朵细嫩的新蕊。也不知怎么的,平日里要幸她都很随意,她也从不反抗,今儿不能从心所欲了,底下那物事反而支得叫人难受,越长越大,硬邦邦地在他蔽膝下挺立着。 原来世上事的确得不到的最诱人。她听见他低沉地喘息愈发沉重,身子贴的越来越紧,一双浓墨似的眸子紧盯着她,意乱神迷地问她:“你喜欢芙蕖花吗?花未发为菡萏,已发为夫容。”夫容,他心底笑了一下,“就是‘芙蓉’——你喜不喜欢这两个字?” 他的声气热融融地扑到她耳边,她心头一颤,料想他是在琢磨给她起个什么封号才好。这时候外头宫人脚步声起,来侍奉姜汤。 李霁才松开她,在宫人面前正襟危坐,面色凛然严肃道:“放到这儿,都退下罢。” 往四周环顾,无宫人在侧了,他收起肃然神情,笑吟吟端起姜汤,搅了一搅,伸手去喂她。阿环怔忪片刻,想起她第一次来癸水的时候,师父已经走了,她觉得小腹又痛又沉,揭开下裳,一片淋漓的血色。那是个大寒天,处理干净身上,还要把手浸在冰冷的水里,将唯一一身道袍洗净。 而今殿中被薰笼烘得暖意盎然,恍若春和景明,暖香满热,他低头吹一吹姜汤,送到她嘴边,眼瞳里都是她的影子,目光温柔炽热地流转倒映在盛姜汤的银碗中。 也许是身体虚弱的原因,她竟然在想,他对她真好,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么温柔,她目前十几年的生平里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这么亲密过,还是个好看的男人,脾气不差,她见到他也很开心,会忍不住关心他的喜怒哀乐…… 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没规矩地睡倒过去。 闭眼前一切还和乐静好。闭眼后的梦境却相当离奇。 她发觉自己在宫里茫然地东奔西跑,像是捉迷藏一样,有个脚步声追逐着她,越来越紧。直到她闯进一片秋海棠花影里,身后的宫门哐啷地闭上。她想,这原来就是那两道宫门之间啊。总算到了认识的地方,她放慢了脚步,往前走到另一头,只见宫门紧锁,近旁一个侍卫都没有。 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迫近。她一转身,发现竟然是皇帝,提着剑,肃杀地冲她走来。她从来没见过他面上有过这么阴骘的表情,双眼猩红,看她就像看一只猎网中的兽物,毫不犹豫地一剑贯穿了她的胸口。血大片大片得喷溅到李霁袀玄的袍服上,把他的身影染得如阴曹里的修罗。这时候,有个女人扑到她身上来,哭喊着“大王、大王”。她想要张嘴问,你是谁,我又是谁,可是从胸腔喷到喉管里的只有汹涌的鲜血,塞满她的口鼻,把她呛醒了。 她才想起来,那个女人是禹王后,喊的应当是禹王了。可是她怎么会梦见禹王呢,她都压根没见过他。多半是因为陛下教她在太后处攀扯旁人时,举例说他恨禹王。这当然是玩笑话。陛下怎么会恨禹王呢?他可是陛下的亲弟弟,陛下是仁义之君,兄友弟恭。怎么会好好地杀掉自己的弟弟呢?皇帝连对他亲近的属下都表明自己是为了自保,太后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她不断安慰着自己,却仍旧感到遍身恶寒。她觉得自己是被邪祟恶灵侵染了,看马时沾了太多血光之气,才叫她做这种荒诞不经的怪梦。嘴里一阵干涩,想要伸手去饮两口姜汤。 那银碗搁在枕边,姜汤已经放冷。姜片沉在碗底,只剩下透手的寒凉。 祷告 她醒了,得到宫人禀报,李霁立马来看她了。阿环想要挣扎着起来,被他按住,只好躺在床上不安地说:“只是癸水,每个月都有的。也不必这么惊动陛下。” 李霁皱了皱眉:“有什么惊动的,反正朕除了抄经也没旁的事情可做。不许朕看你?” “病容消减,恐怕不好看。”她别过头去。 皇帝笑着贴到她耳边,促狭地说:“那你什么时候给朕怀一个,就不用月月这样消减了。”听得她哭笑不得。 却听他笑转叹息,喟然道:“唉,朕对你挺用心。为什么朕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阿环心里一颤,回宫后太后虽未吩咐,她为避祸,却还在瞒着他喝药。她心里泛起一丝愧疚兼惶恐,避开他灼然的目光,呢喃道:“陛下,别伤心……” 李霁垂眸掩去目中的失落,陡转笑意,眸光中夹杂着寒锋:“禹王比朕年轻,都有世子了。运气可真好。”他修长的手指不经意摩挲着腰间配着的长剑。 猝不及防,又提到了禹王。阿环呼吸一滞,宁可自己没听过皇帝这话,劝道:“陛下,快去抄经吧,心静一静,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到日暮时分,阿环还是挣起身子,去锦章殿送经文。照顾她的宫人怕她路上不适,要随从她去。 天阴沉沉的,闷得她身上难受,小腹坠痛。然而到了锦章殿外,阿环还是抬手吩咐道:“不必跟进来了。” 收纳经文的宫人换了一个,问得尤其仔细,特别是问到皇帝行猎的细节,问在苑中是否接见了旁人。阿环摇了摇头。对方又问:“随从的都是什么人?” 阿环只认得出曹言,差点脱口而出,又一愣,她要怎么解释认得出一个将军的事?旁生枝节。连忙摇头,窘迫地说:“我也不认识,但这些人都穿得很正式,红色的官服,披甲配弓。和皇帝聊的都是养马打猎的事情。” 这位宫人神情甚是严肃,她说“不认识”的时候,宫人就抬起头看看阿环,让她背上发凉,疑心自己的语气不太自然。宫人又问皇帝说的话的细节,幸好皇帝与臣下攀谈时,阿环已经打起精神来了,还记得些内容。 说到御马繁育的事情时,那一副鲜血淋漓的图景猛然在她脑海炸开,仿佛她亲眼看见鲜血从马匹破开的腹腔中汩汩涌出,溅在地上,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阿环突然听见旁边有个声音,低哑而阴冷,仿佛贴着她的耳廓问:“陛下要杀自己的弟弟,难道你不该及时上报太后?” 她惊惶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扫视了一圈。面前的宫人仍旧在低头记录,笔尖在木牍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她屏住呼吸,喉头干涩地蠕动了一下,盯着宫人的嘴唇,似乎对方并没有讲话,也没有等待她回答的样子。 四周压根没有人。 阿环压抑着心悸,额角沁出细汗。她抚了抚被汗浸湿的鬓角,待宫人点头,匆匆地走出锦章殿侧门。侧门外空荡,只有玄元殿照顾她的几个宫人在等她。 她吩咐道:“不必跟着我了,回玄元殿去吧。” 阿环一路往澄道观走。秋风萧瑟,带落下满地的残叶,簌簌地在风里头徘徊。宫人们持着帚,颇闲适地锄扫着地上的残叶枯枝,在金砖地上一声一声地拖曳出悠长寂寥的声响来。 到澄道观附近几乎没有人影了。像已落成,工匠退去,戍卫也不见踪影。 观中的道像已矗立起来。 鎏错金银,头上、目间、鼻上都镶了绿松石,一双眼睛更是已看不出原形,只见两点锃亮的墨晶,光华流转。观中供奉的烛火,在这尊华贵富丽的道像的对比下,犹如腐草之萤光对比天上的皓月。五色潋滟的宝光折射流转在道观的壁上、顶上。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华丽的道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老子的道德之意,在这一尊富丽堂皇的道像前通通失灵。 阿环管不了这么多,她只是觉得心很乱,闻着焚香袅袅的味道,她好像又安适起来。她好久没有念过早晚课了,好像连怎么做道士都有点忘了。但是当她闭上眼睛,气沉丹田,发现那些背过的经文她还记得。 她现在只想收心求静,把那些无稽之谈一般的妄念邪想都赶走,尤其是那些杀戮的念头,太可怕了,简直违背了她熟知的伦常。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怎么能生出这么邪恶古怪的想法,明明陛下只是随口一提。 难道连上天也在惩罚她迷醉富贵乡,对陛下的贪念? 李霁在玄元殿中久不见阿环回来,知道她今日不适。她每次从太后处回来,怏怏不乐,似乎心事重重。 要在太后那里圆融周全,当然是不容易的,他怕她心思一重,身体虚弱,又出什么事情。遂问宫人:“阿环一个人去了哪里?” 宫人答:“往澄道观方向去了。” 李霁到澄道观时,天边只剩下薄暮的流霭,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殿室。 从玄元殿到这里这么远,他有些惊讶,上一回来是凭何心情?也许只是当时上朝时被太后打压得太生气了,就想抓那个看着很好欺负的道姑来狠狠凌虐一番,玷污这个所谓的清静之地。 这一回他再来,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当时的自己还真是够幼稚的。这些小打小闹有什么用? 他抬头望望天色,真好的晚霞,雕楹碧槛,飞阁流丹。 从玄元殿走到这里,还是很累吧?阿环又不能乘车,否则僭越。早给她封为夫人就好了,省却多少麻烦。起个什么封号好呢?虽然觉得芙蓉清扬美丽,甚合她气质,不过以花为名,虽则浪漫,总不是很显独一无二的尊贵之意。还是想寻个意蕴盛大的名号来,叫众人知道她的份量,不要冒犯。要不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可是万一她把封号当成道号取了,朕岂不是很尴尬…… 又想,朕有时候似乎是放纵了一点,她身子骨弱,未必禁受得住,还是要将养起来。他并非喜欢别人抵牾自己的个性,所以还挺怜惜她,柔顺美丽,对他有求必应,对权力毫无欲望,更不要说有强势的外戚母家,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理想后妃。可是他也怕她这样把自己闷坏了,毕竟当了他的嫔御,要在宫里待一辈子呢,必须适应宫闱的环境。 就这样走到了观门前。 他听得见里头有个女人在说话——是她的声音。看来她没什么事,他心里骤然升起一阵快乐,唇角漾起一抹笑意。 他放慢脚步,逐渐听清她的祷告。 “伏惟天尊在上,弟子愚昧,误入尘世,迷失途径,悔恨无极。昔日清净之体,今染红尘之秽;本应修真养性,奈何情恣体欲。深感罪孽深重,冲撞邪祟,妄念丛生,心神不宁。愿得垂怜,赦弟子之过,荡此众乱,拨秽易韵。保神炁于绛府,闭淫宫而开悟,静奢侈于寂室。” “待来日太后开恩,放弟子出宫,弟子必痛改前非,绝不再牵涉红尘中事。” “愿以此身,奉道修真,永离尘嚣,归于清净。” 她极虔诚地伏拜叩首,额头在金砖地上敲出清脆的一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一阵痛感在她额上漫散开来,尖锐的痛感竟叫她心里莫名地舒散了些。 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膝上尘埃,转过头,才发觉皇帝就站在她身后。 他的脚步怎么会这样轻?她吓了一跳,心急促地扑动起来。陛下全都听到了,她慌张地想,双目圆睁地看着他。她甚至希望他不要那么机敏睿智,可是已经没用了。他全知道了。她监视他竟然是因为和太后做了交易,一心要逃出宫去。 从头到尾她不曾想过做他的夫人。 陛下,你杀了我吧!她在惊惶之中,绝望地一头跪倒在他跟前。 预想中的惩罚没有降临,甚至,连斥责抑或怒火,都无影无形。金身的道像前焚烟袅袅,悠长地穿梭过观中肃静的空气。 他好像只是单纯看着她,面无表情,如秋雨后凉寒的湖水。 然后转身走了。 独寝 皇帝回到玄元殿时,宫人正在摆膳。 这顿晚膳,从头到尾,他未置一言。 阿环也不知道开口解释些什么好。 窗户纸戳破了,她居然难得轻松起来,最坏不过是一死,她在他面前做的事,说过的话,已经够死好几回了。 倘若他不杀她,那大抵也不会再对她推心置腹,这样也很好,她再也不用担心怎么向太后回话,因为她一无所知。 远离他就远离了一切纷争的漩涡。 可是她不敢看他。她怕看到他的眼神,她的心会受到谴责。 到夜里就寝时,李霁终于在她面前说了第一句话,却不是对她: “段胜,朕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叫人来守夜,无关的人遣回掖庭。” 无关的人——自然也包括她。 段胜诚惶诚恐地叫来宫人,将她的衾枕撤去,路过时不免瞅了她一眼。 这是不是就叫做失宠?阿环忽地在心里自嘲一笑,这样好,他更容易放开她,她就在太后那里失去了利用价值。 早知道就这样了。 她静静冲李霁一拜,低眉顺眼地跟着宫人们一起撤到殿外。 李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窗上绿琉璃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下雨了,他从前不曾注意过,这些宫人雨天打伞吗?雨夜的宫廷里黑魆魆的,外头昏暗的宫灯,能照得清路吗?……他在意这些奴婢的事做什么? 他闭上眼,想要入眠,御榻上的绨锦鸾衾丝褥,突然显得空荡又冰冷。 他烦躁地唤了一声:“常和。” 段胜迟疑了一下,上前道:“陛下?” 李霁面色有些不自然,顿了一下,才说:“朕口渴了。” 水很快呈上来,装在云纹玉高足杯里。可他只是端着,没有喝,漫不经心地问: “外头雨大吗?” “地上积了一点水。” 过了好一会儿,水仍旧满杯,他又问:“这里到掖庭远吗?” “不远。”段胜答。 李霁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转头去睡。 他后悔方才问那句话,显得他还关心她。可他偏偏就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她睡梦中呓语的娇声,像一只呦呦鸣叫的小兽。她身上隐约的馨香,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凑到她怀中嗅闻。他烦躁地翻身,胸中憋闷得像要炸开。 想着想着,愈发恼怒了。尊为天子,富有四海,难道找一个身怀馥郁、胸怀温柔的女人很难吗?他恨恨地想,朕要叫那个不识抬举的大臣把他知书达理的女儿献上来!朕要在她面前与旁的女人谈辞弄赋,卿卿我我,让她后悔!让她恼恨自己舍弃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倘若这样做,必定会伤她的心…… 他胸中怒火炽盛起来。他怕她会伤心,那她为什么忍心伤朕的心?他都以为她已经很爱他了,甚至都可以为他舍生忘死。但是,她竟然仍旧不愿意做他的夫人,还一心想要出宫,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机、求之不得的尊位啊! 这个悖逆的女人! 阿环自出了玄元殿,便随宫人们一路走。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掖庭宫人无数,许是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宫人提着裙裾,沿着廊檐一边避雨一边行走。冷冽的雨水沿着刻了长生无极的瓦当滑落下来,在雕栏上迸溅开来。 众人起初还朝她看,也不敢议论,渐渐兴趣淡了,在她四周三三两两闲谈,喁喁低语: “今年雨真多啊。” “衣裳鞋子淋湿了,明儿御前失仪怎么办?” “找段常侍说说情,换个淋不着雨的地方吧……” 阿环心猿意马地听着。地上一片漆黑,只有雨水溅起时闪出一道明亮的光芒,在明灭的宫灯底下映成一缕火花。 走到没有廊檐避雨的地方,她抬手稍微遮蔽一下。雨水洇进她发丝之间,一股萧瑟的秋意漫散开来。雨水淋在身上是冰凉的,她打了个寒噤。 忽然,头顶的雨停了。 她微微仰起头,一把伞遮住了她。伞柄上镶嵌着微凉的绿松石,发着莹莹的亮彩,绘着色彩辉煌的仙鹤飞鸟。黄绢上的油帔泛着柔光。 一个年轻的黄门将伞递到她手里,冲她轻声道: “贵人,拿好。” 命数 她一怔,问:“常侍,你不用吗?” 那黄门笑道:“贵人,仆可不能用这件东西。你也要当心些,切莫好心给旁人去遮,犯了僭越之罪。明日仆到掖庭来取。” 阿环连忙道:“旁人既然不能,于我也是僭越,还请常侍将这伞带走。我如今朝不保夕,只怕还牵连了你。” 那黄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舒展地笑了笑:“僭越与否,当然有定罪的分寸,端看伞的主人是否追究。”那主人不许他提自己,再说下去,他恐怕要违负所托了,“宫里立足,谨慎些是好事。贵人若不介意,仆可以从旁护送到掖庭,再将这伞送回,绝无风险。还请别再寻根究底了。” 阿环听了这话,心里一颤。伞的主人昭然若揭。她宁可不是他,心里尚且好受些,可是宫里所居,用此珍贵的,除了太后和他还有哪位? 见她面色凝重,黄门心知她已猜到,趁机问:“贵人有什么话要说吗?仆都听着记着。” 阿环摇摇头:“我无话可说。”黄门哑然。她此时下决心笃定道:“常侍,你还要御前侍奉,不必为我耽误时间。掖庭也不远了。” 黄门听她如此决绝,呵呵干笑两声,掩饰道:“仆是闲人,不大需要侍奉御前。”见她长久不语,怅然若失,便扯开话题道,“贵人还认得仆吗?仆今日来,还想趁机向贵人讨个饶恕。” 阿环愣了一下:“你是——”她盘了一番打过交道的黄门,才惊讶道,“当日在高祖陵带我回宫的人?” 黄门点点头:“仆名叫周偃。从前陛下身边有一位名叫常和的,是仆的义父。那条长命缕也是他给仆的,他出宫了,要仆将御用珍惜之物都带还给陛下。骗贵人的主意是仆所出,与旁人无关。” 阿环摇摇头,苦笑道:“当日的事,常侍有情难之急,我又怎么能怪罪你?都是命数。” 周偃仍旧带着他始终不散的微笑,以至于看不出他对此事作何想法:“贵人说的对,仆也信命数。仆生卑贱,是命数;没入宫廷,得侍君王,也是命数;如今闲置,受尽冷眼,更是命数了。天上风云变幻,下雨落雪来,砸到头上,有荣有辱,只能领受。躲是躲不过的。” 阿环怅然道:“多谢你开解。”周偃调侃道:“客气什么?贵人不追究当日,仆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过来了。”正好到了掖庭宫人居处,朝她作揖告别。 对她这个被逐出玄元殿的侍奉之人,掖庭令左右为难,最终凭她来时头顶那伞,还是给她安排了个等同女史的住处。 斗室之中昏暗幽沉,窗无明月,只有一盏烛火冒着摇曳的青烟,照亮方寸之间。 阿环把头发披散晾干。发簪散落下来,跌到青色的被衾之上。其中有一根亮闪闪的,细看是一支她不认得的错金银簪,簪头以象牙雕一朵莲花,莲心嵌一颗玛瑙。翻转过来,花底刻着“长毋相忘”四字。 她心里愀然一恸,想起慵起梳妆时他在她发间插的簪子。当时困倦至极,没有细想,而今仿佛晨间的缱绻已隔经年。 她把发簪藏在枕下,闭上眼睛。 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得失眠。然而意外地,在这件黑暗的斗室里,忘却纷争,她睡得格外香甜。 皇帝第二日照旧一大早出宫,只是沉湎行猎,竟到快日落才回来。 段胜和手下黄门商量过后,选了个骑马熟练的黄门跟随皇帝,正要和皇帝商量。 李霁一回到殿中,心绪不佳,面色阴沉,不豫地眉头紧拧,答复道:“从前常和在,没有这么多事!” 段胜只好讪讪地搁置此事。 看今日皇帝回宫的时辰,近旁伺候的宫人都以为今日他要将抄经的事暂时搁置了。不想皇帝沐浴后,连晚膳也搁在一边,径直抄写起道经来。 不到一个时辰,竟写完了,把笔一扔,唤道:“叫人送走。”他闷闷不乐道,“叫乐府来给朕解乏。” 阿环在两宫之间行走的事情众人皆知,但谁也不敢提她。段胜捧了经文,悄悄到廊檐底下,远看皇帝在殿中闭目养神,乐府来的黄门鼓瑟吹箫,乐声渐渐穿彻殿宇。才低声道:“去给掖庭那道姑送去。” 李霁闭着眼睛,听着风箫声动。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 听得他心乱如麻。这些乐府宫人是怎么回事,竟唱这种礼崩乐坏的艳情曲子。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些男欢女爱的曲调欺骗了他。他恨她,再也不想见她。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叁地拒绝他,简直是屈辱。 他觉得心扉里像有根针在搅动。 他凝眸逼自己想其他的事情。行猎时,他和随侍的亲信藏进林中,秘密地讨论怎样能安排南军控制宫城门禁,怎样叫期门郎警戒宫内要道,怎么不动声色地让武阳侯少插手禁军的事情。 在他尚且可以触碰政事的时候,禁军里是已经安排了他不少亲信,但并非万无一失。 他在脑子里描摹这座他在此长大、相当熟悉的宫城,向往他终于有一天控制了它,得到了权力。 这时候他稍微纾解了一点,觉得心暂时被麻痹了痛楚。 届时他一定要让这个女人尝苦头。他发誓。 阿环将经文传送至锦章殿。宫人仿佛得知玄元殿的事,破天荒没有细问她皇帝起居。 玄元殿内果然充斥太后的眼线。 这一日太后忽然得了闲暇,揭过一张缣帛,凤眸微微眯起。她今天不知对皇帝有哪里不满,审视道:“皇帝的字怎么写得这样敷衍!” 阿环应声跪下,伏首谢罪道:“都是妾催得急促,害陛下写得匆忙。”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话说出来,落下了几颗眼泪。 一瞬间她也想不清楚,再要为他说话,还有什么必要。他肯定恨死她了罢,她已经是无可辩驳的欺君之罪。 太后见她为皇帝如此遮掩,冷笑一声。宫里的事太后简直一清二楚:“你应在玄元殿侍奉,躲在掖庭里算怎么回事?也该从旁劝导,叫他认真些。要表孝心,也没有这么半途而废的。” 似笑非笑一句话出,干系重大。 圣意难违,阿环心底一坠,像沉进了井里。 她竟然还要见他。 退让 po18a i.co m 角门里钻进来个小仆,将一张用木条卷起的帛书从怀里掏出。禹王后冯珏自他手里接过,吩咐道:“回去别走官道,叫人发觉冯氏的人频繁往来禹国。” 冯珏将那帛书带进房中,递到禹王手里:“大王,妾的长兄来信了。” 听到长安来信,禹王急忙接过,看了之后,连连摇头:“他如今竟然连朝政也放手不管了。这怎么办?” “权力欲那样重的一个人,妾不相信他能甘心。只是太后经了大赦那件事,对他提防万分。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冯珏冷笑。 禹王焦心道:“真不明白阿娘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为的什么?若论情分,宫里人都说阿娘溺爱幼子,本王自小吃的用的,都远胜他。” 冯珏无语地瞟他一眼,无可奈何答他说:“废皇帝毕竟不是小事。” “那现在怎么办好?”禹王忧心忡忡,“他什么都不管了,阿娘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就是本王当了皇帝,也只能做到这地步啊。” 冯珏笑了:“此言差矣。如果一个皇帝连天子的职责都不能履行,也不能自由地面见群臣,威势消减,不是指日可待吗?况且,大王和他可不一样,他如今连中宫都无法册立,而大王你还有妾辅佐呢。” 禹王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一点。在这一点上他自觉比哥哥聪明得多,他那个哥哥的个性太霸道专横了,当年对议立中宫事不冷不热的,不过怕一个母家强势的皇后会分去他的权柄。以后要是冯珏做了皇后,有冯氏族人在外,对太后肯定能想出各种办法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热,牵着王后的手轻轻拍了拍:“还是有珏儿好,为本王分忧。依你看,本王如今要如何应对?” 冯珏果断地说:“妾认为,要潜移默化地削弱他,抬高大王。有几个憨直的官员,受妾族人怂恿,已上书呼吁皇帝恢复朝政。” 禹王说:“这样阿娘恐怕会不高兴。” 冯珏笑:“不错,这是太后的心病,朝臣叫嚷得越凶,他越是怀璧其罪。此外,得利用好太后寿辰的机会,诸王宗亲命妇咸来拜会,正是立威的好时候。妾打算叫长兄托人上书,建议太后寿辰时祭祀黄帝。太后尊崇黄老,多半会采纳。从前向太后献的长生经里,妾详细编写过祭祀礼仪,到时候朝廷议论谁来主祭,就可凭此提议大王。” 禹王问:“祭祀黄帝这事,本王越俎代庖,他不会有意见吗?毕竟他也有臣下支持,又是皇帝。” 冯珏笑了:“一来,他本来不喜道学,臣下未必敢自作主张。二来,太后不让他上朝,托称生病。既然都生病了,祭祀这样劳力伤神的事情,怎么敢烦劳天子御体?趁太后还未恢复他上朝的权力,此事赶紧推行才是。” 禹王闻言,这才放松地大笑道:“就照王后所说。”他志得意满,觉得有她在真是高枕无忧,顺手拆她的裙带,要与她调笑。 冯珏拨开他手,温柔笑道:“大王,信还没读完呢。”她漫不经心地读那帛书上余下的内容。虽不知道皇帝在宫里是怎样示弱,但的确过了这一关。商吉请退未成。上林苑扩建后,据说皇帝沉缅声色,日日行猎,彻底沦为一个武夫。还有一个太后提拔的大臣昏了头,要把女儿献给皇帝。她读了都觉得好笑,这些太后的臣子忘了本,着急给自己铺后路。李霁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采纳? 但她暗自希望这个对手有百密一疏的一天。 *看更多好书就到:2hait an g.c om 玄元殿一片肃静。段胜领阿环进来的时候,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这事儿太让人头痛了。 太后娘娘心怀天下,随口一句不满,下人不能不遵循。 段胜不知道澄道观里发生了什么,可是皇帝见了她,会是什么反应,实在不敢深想。 段胜面上不敢露出什么,只是缓言道:“姑娘,在此候片刻,仆去向陛下通报。” 李霁坐在御案前,重抄经文。段胜附耳给他禀报太后的吩咐,他面无波澜,只回了一个字:“哦。” 没有应许也没有违拗,君心难测,段胜如芒在背。只得悄悄把阿环领到玄元殿御书房的角落里,站在殿中盘龙楹柱边上,皇帝乍一看应见不到她,以免龙颜大怒。 阿环躲在楹柱后头侍立,远远地看见他坐在御案前头,抄累了,好像在读什么。大概是他最喜欢的辞赋。 哪一篇呢,其实她不甚了解,只是听他偶尔提及。先前他抄经抄得烦了,就躺她腿上读辞念赋。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他当时就挟住她的小脸,端详一下,摇摇头叹气说,怎么办呢,宋玉写的神女好像和你相去甚远。 她一蹙眉而视,他就勾她的下巴,仰头咬上唇来,继而哈哈大笑道,见了你,朕觉得他的神女赋可以烧了!果然又是在调戏她。 她站在楹柱边上垂头暗想,他读什么赋和她也没干系了。 段胜唤她上前去收重新抄好的经文,李霁站起来,不知要去哪里。有一刹那和她错身而过。 袍袖飒然拂过,她清晰地看见他脸,形容有些憔悴,眼下泛着淡淡乌青,差点抬起手来想摸一摸,好歹忍住了。 以他倨傲个性,恐怕觉得为她耍弄,气愤得不行。留她一命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 李霁感到从旁一道视线,心知她在打量他,木然地越过楹柱。他伤心太久,已经有点累了。 “以后,姑娘还是替太后在殿里看着罢。”段胜为难了半天,终于还是这么安排了。 皇帝自顾地走了,他多半听到了这话。 因为从这天起,他在上林苑越待越久,最后干脆不回宫了。折子也不太回,只有抄经的事不忘,就叫人将笔墨移奉行宫,再让侍从把抄好的经文传回玄元殿。 棋局 玄元殿从前也不热闹,如今更胜冷清。 宫人们大为闲暇,干脆围坐着在廊下下棋,一直对弈到宿鸟归飞,骰子满地乱滚,一径儿落到御阶下,滚到阿环脚边。 她低头去捡,递了过去。那宫女见是她,笑道:“原来是娘子,多亏了你,我们如今什么职事也不必侍奉了。” 这一语也不知是讥讽还是调侃。皇帝因不想见她,又拗不过太后,竟然连玄元殿也不回了。这样滑稽的流言合宫流传。 阿环有时候行走宫中,也能听见宫人私下低语,议论到她。 一次实在忍不了,再也不绕开。走上前去,几个人面面相觑,阿环捧着珠襦玉匣,看着他们,正色道:“几位,请让一让道,我急着往太后宫中去传送陛下抄的经文。” 她故作严肃地扫视那几名宫人。 太后的赫赫威势令人噤声。 见阿环仍旧稳定行走锦章殿,宫人们不知道太后究竟会从她那儿打听什么,故而不敢造次,却也不敢与她走得太近。 只有偶尔一两个人会亲切地同她打交道。 有一回阿环走到苑中散心,从旁走过一个黄门,回头向她问好,原是周偃。 他倒是完全没有对她避之不及的样子,咧嘴一笑:“姑娘,仆这里有外头带来的新奇吃食玩意儿,你想先挑两样吗?” 周偃鲜得随侍皇帝的机会,但他出入宫门的令牌还在,闲暇就偷偷跑出宫外,看看常和,再带些外头物件儿回来。 他一进玄元殿前殿的御苑中就被包围起来,宫女们争相问他带了什么,莺歌燕语,娇声婉转。阿环不忍拂他好意,提前挑了条丝帕,藏在怀里,听众人围着七嘴八舌地攀谈调笑。 她听说,皇帝在上林苑游猎驰骋,秋狝的架势越来越大。连南军里的精锐虎贲都调了几支去,说是戍卫天子,其实就是陪着一起围猎。 等她从玄元殿里回来,进到掖庭里。忽然衣袖被拉住,一转头,竟是长秋站在她面前。 阿环面上倏然一亮,惊喜道:“你也住在这里!” 长秋笑:“皇宫里的宫人,一半在这儿,一半住掖庭另一侧。我那天夜里就听说仙客来了。” 阿环唏嘘道:“莫叫我仙客了,如今我哪里还有个道士的样子?” 长秋浅笑,摇头道:“娘子,你这个道士是做不成的,迟早还会回到宫里来。你走的时候,我就知道。” 阿环眉头微蹙,不解何意。长秋微笑道:“你不知道。上回你离宫时,陛下就向我问过你行迹。” 听得阿环一时无言以对,只好说:“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可做,长秋,你陪我下棋好不好?” 长秋同样无事可做。阿环走后,她原先的职事也用不着人了,就在西苑给人打打下手。她们把棋盘搬来,闲暇时就躲在阿环的卧房里下棋。 一开始是围棋,有一天,阿环忽然问:“你会不会下六博棋?”长秋点点头,抱怨道:“从前在家里,我兄弟天天拿这个赌。” 很快弄来棋具博筹。两个人无事就下棋,一开始阿环不大会下,屡屡落败。 长秋给她讲:“玩这个,就是用散去吃枭,下克上。你不知道,那些人赌起来,杀昏头的,吃掉一个枭,比苦苦到盘中牵鱼还管用呢。” 阿环又霎然想到陛下杀人的事,幸好她已经离得很远,没人再盘问,眉头展开。 兴许是无旁事牵挂,长秋又教的好,阿环的棋艺进步飞快。有一天,竟然赢了长秋。长秋笑着拍手说:“真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我再叫几个会下棋的来教你。” 阿环忙道:“可别这样说,我怕他们避之不及。” 长秋笑了:“宫里人就这样,无非掂量你得罪了陛下。可是你还给太后做事,难道太后的面子也不顾了吗?” 她讲话比从前坦率许多。 正说着,上林苑来了位天子侍中,将今日御笔经文献上。 看见那一卷卷帛书,阿环眸光滑过卷中翰墨,墨迹新干,心里泛起淡淡波澜。经太后规训,皇帝字认真了许多,亦秾亦纤,翩若惊鸿。叫她想起他本人来。 她低头将那帛书理好。十二部经已抄写大半了。 到锦章殿,宫人收了经文,让她去正殿见太后。 阿环跪在帷帐外,恰好听见皇帝在里面说话。她不由心里一紧,怕见他面,又想他现今玩得如此快活,总该是有些淡忘了。 皇帝在里头说:“弓箭武器都不够用了,朕想开武库。” 太后有些无奈:“怎么?就为了你苑里那几只虎豹豺狼,动用国家兵器,也太儿戏了。哀家听说你还动用了禁军里的人陪你围猎?” “确有此事。”皇帝坦率承认,“朕也觉得单纯为了围猎,是有些兴师动众。朕实在不该。” 他旋即话锋一转,建议道:“既然如此,朕看,不如今年秋天的校阅禁军也放到上林苑,军用从武库一并拿了运过去。朕当然是为国家着想,鼓舞士气啊。” 以为皇帝破天荒反省自我了,实际上却是变本加厉。太后哭笑不得,冷声问:“这是你哪个随从怂恿的主意?” 皇帝语声中带着浅淡揶揄之意:“朕觉得甚好,就算朕的主意罢。苑中熊罴野兽,凶猛矫健,恰可以佯作敌人,朕还打算凭猎物数论功行赏。这不是比从前阅兵的虚张声势强得多!” 太后没答话。从前看皇帝,觉得他年轻不懂事,一心要革新朝政,心里暗讽皇帝是过家家酒。如今皇帝真建议在上林苑搞这种儿戏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总有些迂直的官员囔囔着陛下不可久辍朝,她还得装模作样把这些折子都送给皇帝亲自阅览批复,每次提心吊胆,生怕皇帝福至心灵,又创新出比上回那两道诏书更曲折的施政办法。 好在皇帝如今玩疯了,这样的折子也一概不回。 现在,皇帝自己要大动干戈、舞刀弄枪,更没有余力顾及朝政了。她要让朝臣们看看,她可不是有意要行专权之事,更没有隔绝皇帝在军国大事上的权力。 太后皱着眉头,最后只冷笑说:“去问问你舅舅,他是太尉,这事理应问他意见。” 皇帝说:“那是自然。” 里头聊了几句,安静下来。 阿环心中紧张,但见帘子一掀,李霁看见她,怔了一下。 四目相对一瞬间,他眸光一颤,旋即移开,匆忙抬脚从她身边过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神态,走过去了才有点懊悔。他好奇她是否同他一样会睡不着觉,憔悴消减,她在宫中的时候会不会有点想他,她有没有后悔,还是仍旧铁石心肠? 初时的愤怒没有那么强烈了,他现在很想回头再看看她是不是还跪在那里。但最后没这么做。他头一次恨自己身为天子,周围跟着那么多人。 贿赂 阿环走进帷帐里。太后忽然要亲自召见她,意思捉摸不透。 她思前想后,自己在太后这儿最大的罪状,莫过于待在玄元殿里,却叫皇帝避退叁舍,躲去了上林苑。段胜没敢再派她去上林苑跟着,毕竟皇帝是他正经主子。 太后坐在黄花梨螭纹椅上,缂绣金线祥云的丝袍垂下来,落在阿环眼前。她听上去并无不快,声音缓和地说: “这段日子,你看顾皇帝,传送经文,也辛苦了。” 阿环哑然失笑,她好久不见陛下了,只好答:“妾资质浅薄,执事怠慢,不敢言辛苦。” 太后拨弄案上茶碗,她当然知道皇帝这些天连玄元殿都不曾回,望之不似人君。 碗中茶沫浮沉。幽然地,太后便想起御史大夫的辞呈,恢复早朝的谏议,甚至还有她的近臣想把女儿塞进后宫里来的提议。得知此事,她愤怒万分,这些人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可是却一点也不顾念她的恩德,生怕她人走茶凉! 待她百年后,这些朝堂上的衣冠禽兽,还不知道会怎么诋毁她,诸如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恶语是早注定的。皇帝日后倘若真做出什么功业来,那她就更要被戴上泥古不化、目光短浅的帽子了。 那些在她庇护下过得悠游自在的生民黍离会追怀她、感念她吗?压根不会。史笔如刀,握在那帮子士大夫手里,千秋万岁后,会将她的身后名雕刻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 想到这里,太后看看脚边跪着的少女。她和皇帝在观中闹得什么矛盾,太后不必深想就能猜到,竟然在她身上觉出了点高蹈绝尘的隐士风范。皇帝能给这个女人的,君王的垂青,男人的爱幸,在她这里全没有用! 想到这里太后就觉得心里畅快,抬手淡淡道:“芳姑,带她去领赏。” 阿环不料自己懈怠许久,竟还得赏,心中惊讶。她微张开口,想提出宫的事。却听得芳姑向她道了声“请”。 太后看她神色懵懂,莞尔一笑。 阿环并未觉察。那几匹绫罗递到手里,有些发沉,好歹捧住了,屈身谢恩。 芳姑笑着悄悄提点她:“太后抬举你,这绫子就别都换钱了,做两身符合身份的体面衣裳才好。” 她愈发莫名,手捧这几匹贵重的布料从锦章宫出来,穿苑入殿。掖庭的宫人纷纷朝她投来目光。 现今她已经习惯为人侧目,但当她回到寝房里,将这流光溢彩的烫手山芋在向南的尊位放置好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浑身失力地躺在榻上,发出了一声长喟。 李霁迟早会知道太后赏她的事情,他会作何想? 散花绫、蒲桃锦,很快织成新衣。阿环站在铜镜前,长秋左右绕着她整理那修长的裙裾、连绵的衣带。 镜中的女子穿着蹙金疏绣的广袖合欢之襦,鸦青鬟发,翠袖微张,粉腕修长。两支步摇垂到她额角,金银明灭,光影摇坠。 这个宫装女子是谁?她有些恍惚,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镜中人是自己。她觉得自己像只蝉,被人强行蜕了层壳,新长出来的皮却面目全非。 长秋特意给她描妆以配华服,看直了眼,从旁赞叹道:“真是神仙一样的美人儿!丽裙华服,合该配你。”她啧啧称叹,“你生得这样,不进宫里来侍奉君王,都是埋没了你啊。” 阿环正不知该如何回复,门口响了。启开门扉,叩门的人不见踪影,只有门前多了一个木匣。 长秋跟过来,讶异道:“这是什么?” 阿环谨慎,不敢拆开,叫来周偃。周偃果然在宫中,今日并未随侍上林苑,凑近了木匣,看那上头印的纹样漆封,又举起来掂了重量,放到耳边听,最后讶异道:“是金饼。看来是有人从宫外给贵人送礼来了。” 周偃解释道:“把宫外的贿赂带进宫里来,这违反了宫规,所以传东西的宫人不敢露面。” 长秋吃了一惊。阿环亦瞠目结舌,细思之下,想起李霁从前说前朝后宫勾结的事情。见过她的大臣统共那么几个,木匣礼封上的字她认得,对应的是哪位大人却不全晓得。 周偃踟蹰片刻,又说:“陛下今日倒正好要回宫。” 阿环思前想后,终于对周偃点头道:“把这东西给陛下过目罢。” * 皇帝这几日都在上林苑。 一得太后准许,他便召武阳侯来,言辞恳切。武阳侯见太后首肯,亦无异议。 这提议到了大司农那里,遭到了百般搪塞。原来太后暗中早已授意,明面上不反对,暗地里不置可否。 皇帝并未动怒,语带讥诮道:“可惜太仓里粟米充溢,都留给硕鼠为食。” 他脾性较往昔沉稳,并不与始作俑者对质。 武阳侯闻说皇帝软禁后收敛许多,今日看果然如是。他看皇帝总摆脱不了小时候的印象,依旧觉得他是妹妹手里牵的牙牙学语的稚童。 李霁并不灰心。命少府拨银,损省天子开支,以供军需。 消息传到太后那里,她略感讶异,不想皇帝对此事如此上心。这倒也好,少府为天子理财,为国自损,倒有点仁君样子。 秋射之事,皇帝格外重视。拨营安寨后,日日殷勤打发人到武阳侯府上,故意清早派人上门,宵禁前才放人走。 武阳侯以为皇帝养尊处优,过几日也就松懈了。不料李霁反而变本加厉,提出与士卒同食同住,共研兵法。 武阳侯自感年迈,又私揣陪皇帝嬉游,劳多功少,进宫找太后说理。 太后遣人到皇帝处提点。李霁佯装面上不快,顺势放走了武阳侯。 太尉的缺席在禁军中激起微妙的涟漪。部分将领见风使舵,军纪松动,偶有缺席。 随侍们忧心忡忡,对太尉心生怨言。李霁却不置可否,唇角微扬,目光平静地欣赏着猎场。 弓弦崩鸣如雷,刀枪如林,旌旗如龙蛇在风中狂舞。 他不需要一支徒具其表的军队。 有的人服从是因为权力与畏惧。李霁坚信,也有人怀揣赤诚忠君之心。太尉走了,正方便他隐秘地猎取那些骨子里真正流淌忠诚、愿为他赴死的铁血之士,筛选他不渝的同盟。 * 皇帝甫一回宫向太后请安,就碰见宫人正呈上这只未曾开封的木匣。 李霁见了,蹙眉问:“这是什么?” 段胜答:“是御史大夫给阿环姑娘送的礼物,姑娘不敢收,叫送来给陛下过目。” 突然听见她的名字,李霁心头忽地跳出她去太后宫里领赏之事,眉头轻挑,沉吟良久,最后说:“叫她来。” 罚跪 阿环正在试探周偃那送礼的人是何身份。她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只怕说错了话,让周偃告诉了陛下,以为她是在打听朝政。 正此时,皇帝派的宫人匆匆来到,召唤她去玄元殿。 阿环愣住,根本没有想到他要主动见她,匆匆忙忙地随了宫人去。 她慌忙到殿门口,才发觉自己身上还是太后赐的衣裳,再换不及了,心头一沉,步入殿中。 殿门涌入刺目的光晕,丽锦罗裙轻轻晃动,阿环敛眉收袂步入殿中。 李霁微怔片刻,蓦地屏住呼吸,喉头微动,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薄施粉黛的脸上。 迟一刻,恼恨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她身披的霓裳,光艳动人,定是太后所赐那件。他不禁沉声怒道: “跪下!” 她柔顺地跪倒在他面前,垂着头,修长的脖颈,白皙胜雪,从那一截微敞的绣襟中露出。 李霁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沉冷得如同一座山,目光压在她周身绮绣之上。心底里的躁动不安叫他怀中微微发烫,呼吸沉重。 她竟然就穿着这件太后赏赐的衣裳招摇过市。向合宫上下昭示,她不做皇帝的夫人,却当太后的走狗! 他想自己一定是太生气了,几乎没有思考,愈加恼火地命令道:“你穿得是什么?给朕脱了。” 果然。阿环早预料到他会就此事发难,浑身颤抖地叩首一拜,垂头将襟带解开,织锦摩挲出细碎沙声,宽襟绣金,跌落在地,铺张开满地的绮罗繁饰。 她额头的两枚金步摇,叮呤作响,听得李霁心烦意乱地想,这个女人不愿做朕的夫人,打扮得这么妖娆做什么?在朕面前她怎么从来不这样?真是个悖逆轻慢的女人。他的眸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描了胭脂的朱唇上。 他移开目光,愠怒道:“把你头上的钗环也卸了。” 阿环默不作声地伸手去摘,一句话也不回他。乌发如瀑散开,偏偏那步摇勾住发丝,扯得她头皮生痛,嘶地吃痛一声。 听得李霁心头不合时宜地震颤起来,想起她在床笫间依顺的模样,被此时她低眉顺眼的姿态刺得心口一窒,闷声道:“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妾有罪。”她顿了片刻,这罪当然不是她不该穿太后赏赐的衣裳。阿环心里苦笑,在他身边,她逐渐学会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 “妾不应当收受贿礼。”她伏拜在地,柔声答道,“请陛下责罚。” 李霁突然迷惘起来,当初是他说不愿她与外臣多来往,她今日当然是记住了他的话,才连启封都不曾,径直送到他这里来。 倘若她抬起头分辨一句,楚楚可怜地跟他说,妾不是有意为之,陛下对妾的吩咐,妾一直记得,绝不敢忘。那么他也就稍微软和一点儿,兴许安慰她,说朕并没有要罚你的意思。她要是流几滴眼泪,脆弱起来,他自然可以顺势安慰她,抱住她,说朕宽宏大量,你就从此以后待在朕身边吧,封号都已经给你想好了,从前之事既往不咎…… 可她偏偏不。 他回过神来,才怅然地意识到,她并不是蠢笨,并不是不会温柔小意,不过是故意这样冷淡——就是为着让他打消封她夫人的念头。 念此,他的怒火炽盛起来,挟住她的脸庞,迫近她厉声道: “臣子向天子进献财物,是君臣之礼,谓之享献。倘若是朕的夫人将礼物献到朕这里,夫妇一体,朕只当是自己收受。可是,你,什么也不是——”他故意将那几个字说得清晰锋利,要刺痛她。 “所以你受贿当罚。你可听明白了?” 阿环睫毛轻颤,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李霁。她现今愈发了解他睚眦必报个性,心底自嘲一笑,目光泠然垂下: “陛下金口玉言,妾身自然听得明白。” 李霁有些烦躁,手中不觉用力捏紧她的下颌,留下泛红的指印。 他看了她两眼,终于松开手,转过头去,心里涌着怒气,胸膛起伏不定,问段胜: “宫人犯错,怎么惩罚?” 段胜心里前前后后揣摩了一番,才说:“通常罚跪一个时辰。” 李霁盯着他,像是看穿他不敢得罪阿环的心思,泠然道:“跪两个时辰。你亲自看着。”遂去锦章殿请安。 段胜没料到皇帝真要罚阿环,战战兢兢地传递了此令。 阿环径直点头:“诺。”着素衣跪倒在庭中。烈日灼灼,石砖滚烫,透过薄薄的衣料炙烤膝头,她微微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姿势。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她却连抬手拂去的动作都没有,只垂眸静跪。 长秋下了值,跑到玄元殿找她,才知道她在罚跪,急忙去找段胜求情:“段常侍,你怎么罚姑娘这么重啊?她不像咱们地上跪久了,膝盖上有茧子。她细皮嫩肉的,怎么撑得过两个时辰?膝上跪出伤来,以后怎么侍奉陛下呢。” 段胜倒并不是有意为难阿环,他自觉已经尽力周全圆融。惩罚过轻,有所袒护,陛下觉得他在糊弄,要受牵连。皇帝金口玉言已出,他只好说:“长秋,陛下的命令我也不敢违背啊。一会儿拿些治膝伤的药去给姑娘吧。” 长秋听了这话,心知无用。又问:“那至少遮一遮,别让姑娘在太阳底下晒啊?”段胜实在拗不过她,说:“也是。让姑娘悄悄挪去树底下吧。” 近旁路过宫人纷纷侧目来看阿环,长秋见了,思忖阿环心性要强,仅着素衣罚跪在众人面前,恐怕会觉得受辱,情急之下,竟在宫廊下焦急叹道:“姑娘吃这样苦,她更要不肯做陛下的夫人了!”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沉沉脚步声。 殿中苑中的宫婢黄门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跪下,卷起庭中闲尘落叶。 一行人簇拥着皇帝回殿,从宫廊尽头走来。阴影渐渐将她们笼罩。 李霁正立在众人之间。方才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折服 段胜面色大变,惊惶地伏拜,生怕皇帝发觉阿环的位置变了。长秋跪在地上,想到刚刚的讽刺之语,皇帝要是深想会出大麻烦,简直吓晕。 只有当事人阿环在树下罚跪,伏拜在地,垂着头,岿然不动。 幸好,皇帝只是吩咐:“摆驾。”匆忙回銮。 皇帝又离宫了。长秋幽幽深呼一口气,自责口不择言,还好逃过一劫。周偃走到她边上笑说:“长秋姐姐,平日里看不出你如此英勇!”长秋瞪他一眼:“我这舌头是快要保不住了!” 周偃听了这话哈哈一笑。他走到计时的香炉边上,把最后的一截儿余烬用力一吹,灰飞烟灭:“段常侍,香烧完啦!” 段胜一看那香,突然少了大半根,哑口无言。不过,皇帝再要怪起,倒可以祸水东引了。遂不理他,走到阿环面前:“姑娘,陛下赏罚分明,仆只能照章行事。仆给姑娘送两剂药膏,还请姑娘切莫怪罪仆。” 阿环虚弱地点点头:“我不怪常侍。” 长秋赶上来将她扶起。阿环本来跪着的时候还未觉得,站起身来时,才发觉腿脚已麻,膝盖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靠攀着长秋,勉强站起。 脚踝一翻过来,碰着地,疼得咬紧朱唇。 周偃从旁遮着天光,替皇帝辩白:“以后不会有人再拿贿礼来烦姑娘了。” 阿环听到这话,面上还不做什么表情,心里竟然忍不住冷哼一声。她虽则心里明白,却说不清楚自己是在气什么,兴许因为疼痛从膝盖蔓延到全身,连带着心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不已。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喊:我不要做夫人,我不要做你的夫人!你是罚是赏,全都在一念之间。即便我明哲保身,今日躲过了,焉知明日又有什么新的祸端。反正天底下人都是你的臣子,都要为你善解人意,悉心辩护! 她领罚时尚还平静,此时心里极气愤,胡思乱想,直到被扶到掖庭里躺下,仍旧睁着双眼睛,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秋攥住她的手,心里百感交集。她本来也不过想接近阿环,冀望她得宠了,连带自己鸡犬升天而已。此时看到阿环躺在榻上,孤零零的样子,竟然可怜起来。 阿环幽幽道:“真对不住你,叫你险些御前失言。以后切莫为我说话,连累了你。”长秋叹道:“我倒也没事了,以后注意便是,可你这膝盖……” * 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金薄玉辂,文虎伏轼,红彩朱描。骏马身系五彩毛毡带,悬挂的玉饰叮啷作响。 侍从掀起帘幕,李霁为众人簇拥下了车辇,心不在焉。直到苑中过路官兵悉来参见,才恼怒地回过神来。 他后悔一时冲动罚了她,可是好像不罚她,他就像在她的生活里无影无踪了,什么痕迹也留不下。他心里翻江倒海地想方才那该死的宫人说的话,什么叫做“更不肯做陛下的夫人”?做他的夫人难道还委屈了她? 莫非她不肯,是因着他有什么不好?那更不可能! 他一向自矜,想到这里备感屈辱,胸腔就像有一团火焰在烧燎,极不痛快。一把将描金乌画宝饰的雕弓夺下,跃上那血流胭脂的骏马,驭马疾行。满地枯树枝桠,在马蹄底下噼啪裂开,他搭上白羽响箭,觑着林间野兽连发数射,兔狐哀嚎,雕鹗惨鸣。 这番杀戮竟然叫他心里忽然好受了些,甚至生出了思前想后的余裕。怔然忖道,朕既然没有什么不是,那就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后顾之忧,不肯轻易托付于朕? 他心里破天荒好受了些,下定主意要她折服。 李霁终于顺了口气,进营中时吩咐说:“打发人去宫里,叫给太后诊病那个女侍医去掖庭里瞧瞧。” 卫尉曹言巡视到天子驻跸附近,正远远眺见一个年轻人玄衣荡漾、星驰电逐地冲进林中射弓走马。 “那是哪一位?竟然敢在陛下行营附近放肆?”他手下问。 曹言依稀觉得那身影眼熟,待认清楚,吃了一惊:“是陛下——” 他在宫廷中曾觐见过陛下,也曾数次随侍天子出猎,对这位君主的感情可谓复杂难言。曹言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格格不入之人,先帝将他遣往边疆戍守,并非真希望他攻击敌寇。蛮夷抢掠扰边,他不顾朝廷政策反击,被地方长官一封折奏控诉到了朝廷,无非指摘他虽能凭一战小胜,可若激怒敌寇,大举入侵报复,一整个郡都要陪葬。他的满腔壮志,就在这连年的苟且偷安与固守待命中渐渐消磨殆尽,心中不由生出一种生不逢时的怅然。 新天子即位初,他当然闻说朝廷的事,悄悄注意,也听说了这位年轻君王的意气与挫败。直到一封朝奏将他这个关山难越的失路之人召回中央。那个时候皇帝还没完全与朝政隔绝,好心的同僚有先见之明,提醒他:现今朝廷的水浑,虽是陛下诏你入京,你要为自己谋身。 曹言恭谨地侍立在行营外,得到侍从的召唤,掀开帐门跪下行礼。 隔着狮子壶中点翠雕翎的羽箭,曹言看见天子玄衣乌靴,正坐在那里沉噤抿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端肃地凝视手下短刀,极其细致地剥一只鹿的皮。由于生得白净,两叁点鲜血溅到天子面上,格外触目惊心。 侍从上前用白丝帕为天子擦拭,李霁抬起头来,见到是他,才展颜笑道:“卫尉,你来了,不必拘礼。”招呼他近前。 灵兮 有人叩门的时候,长秋正在给她上药。 来者是一位妇人,面目温秀,眉眼清湛,穿一身半旧窄袖直裾,微微福身打了个招呼,问:“妾奉命,来为娘子诊断。” 罚完了,又派人来诊治。阿环哑口无言,对她说:“有劳御医了。” 那妇人纠正她道:“我并非御医。”长秋认出了她,从旁提醒:“宫里人都叫她于姑。” 阿环点点头喊了一声。于姑走到她跟前,细看膝上青紫处,拿几枚银针出来放在烛火上略微炙烤,扎入她膝上鹤顶、梁丘穴位。又说: “再过半刻钟取针。这几日不能跪地,夜间不能吹风受凉。” 膝上传来酸胀触感,阿环忍着痛,颤声道:“是,多谢于姑。” 这半刻钟空当儿,也不知宫人从哪里听闻,陆续来人到门口问于姑看诊。头疼脑热,于姑在门外一一应答。 待取针时,看见床上那小娘子眼神久久落在她脸上,不知在想什么,问道:“娘子可感觉好些?” 阿环点点头,问:“你是太后特意请来那个医术高明的女侍医吗?” 于姑答道:“不过是懂些妇人千金,尽绵薄力罢。” 阿环钦佩道:“听说太后的头风也是你治好的。” 于姑却叹一口气,严肃说:“我不敢贪功,娘娘的头风是当日与陛下相争而起,如今稍缓些,当然不全是我的功劳。” 阿环头一次在这座宫廷里听见有人说话如此坦率磊落,有些吃惊。 长秋为照顾她,待到深夜。阿环索性叫她一起睡了。一人半边枕头,长秋笑说:“明儿落枕了,可别怨我。”阿环也笑:“我怎么怨你?那也太恩将仇报了。” 长秋的手刚拨过枕头,底下露出一块卷曲的丝帕,帕外显出半截儿银簪脚。阿环见了亦是一怔,拿起那簪子来端详一番,底下“长毋相忘”四字还端端正正地镌刻在簪花底下。 长秋说:“这是敕造之物?”阿环点点头:“嗯,我听说御赐之物不得损毁,否则失敬,所以放在这里。” 她看这件簪子时眼神复杂。长秋点头说:“是有这个规矩,娘子要小心。” 阿环膝上疼的厉害,睡不着,翻来覆去,没成想把长秋吵醒了,连声道歉。长秋睡眼惺忪,迷糊地说“别闹了,小秭”,原是梦见家里姐妹了。阿环拘着身子,再不敢动。 闭上眼睛,听到旁边沉沉的呼吸声,恍恍惚惚地想起她上一次睡在别人旁边,好像还是在玄元殿里。李霁的睡相好像一直挺好的,轻巧巧地像一只大猫,即便是白天醒过来,他倚靠在她怀里,也是安安稳稳地躺着,没有一丝凌乱。她总喜欢趁他睡觉的时候看他沉酣的样子,披着头发斯文安静,没那么张牙舞爪盛气凌人。他身上总是炽热的,隔着绸衣仍旧温暖,想到他身上的温度,他剥开她衣裳,吻她的样子,她的脸忍不住发烫起来。 好在她这时膝上痛了一下,将思绪拉回眼前。阿环冷哼一声,柳眉蹙起,她打定主意出宫,再不要念他什么好了。他这个人自相矛盾!譬如今天,那只木匣送来的时候她很慌,心里急切的希望她知道那份写着“商”字的贿赂到底出自谁手,好做应对打算,别惹恼他。 要做他理想的夫人,只能一边捂着眼睛大声嚷着“妾是妇人不得干政”,一边趁乱在指缝间抛去几丝精准的目光,记下谁是陛下要赏的,谁是陛下要整的,还要不动声色、强作镇定。简直是强人所难!更不要说太后赏赐这种躲不过去的无妄之灾。在这诸多烦恼当中,就连他将来也许还会纳取别的女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件。她一想到这里胸闷气短,终于掩被睡去。 于姑第二日又来施针上药,还给昨日问她的宫人也带了药。没过几日,掖庭里人都知道她要来,问诊的人越来越多。忙着写方抓药,脚不沾地之际,从旁有人对她说:“于姑,我来替你写方子罢。” 是她平日照料那个有膝伤的娘子。 于姑吃惊道:“娘子,你还是躺着罢。”阿环笑道:“再躺要生褥疮,我不跪就没什么干系。”于姑点点头。阿环就站在她身侧记录她口述,再将方子递给宫人。 直待人稀稀落落,于姑才问:“你膝盖怎样了?”阿环摇头:“我站着,没什么大碍。” 于姑说:“回去躺着罢,劳烦你了。” 阿环却不愿意,怔然道:“我不想走,我一见姑姑,就觉得很亲切。” 于姑吃惊道:“你我非亲非故,有什么缘由呢?”阿环不觉低下了头,语带萧瑟:“见了你,我想到我师父。” 于姑诧异追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还有师父?她人呢?”阿环答:“其实我从前做道士。师父她人已羽化仙去。” 于姑愣了一下,才答:“人都是要死的,你别伤心。” 阿环不曾听过这样另类的安慰,微感诧异,转瞬才答道:“是。”趁机问,“师父生前所作医书,还未完成,不知能否给于姑瞧瞧。” 于姑难得显露讥刺之语:“只望不是什么信道归真、心诚则灵的说法才好。同一样针灸法,这几支银针,哪一支姓道?哪一支姓儒?哪一支姓墨?”听得阿环面上一窘,再不作声。 于姑才意识到自己话重,面色尴尬,缓和道:“一会儿人走了,给我瞧瞧吧。” 周围没几个人了,于姑正打算要走。忽然有个年老佝偻的宫女,挨着墙根鬼鬼祟祟地过来,低声问:“听说掖庭来了个女神医,有个人快死了,能否瞧瞧还有救没有?”一旁有个宫人出声说:“这是给太后娘娘看诊的侍医。”那老宫女闻言色变,转身要走。被于姑叫住,说:“带我去看看可好?” 阿环一直觉得宫里到处都很冷清,殿宇阁楼,处处萧索寂寞。但她跟着于姑到的这个地方不一样,昭允宫后面这片地方像是没有人管,萧条破败,殿舍倾颓,木梁腐朽,灰蒙落尘的絮被间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面容枯槁,嘴里嘟嘟囔囔地在骂一个叫梁姁的女人。 老宫女脸色青白,赶紧过去捂住那女人的嘴。 幸好来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梁姁是谁。 那女人慢慢平静地躺了下来。老宫女见状叫她们上前来,絮絮叨叨介绍:“她年轻时小产了,一直血虚,身上不好,不知是不是今年雨淋得多缘故,染上了痨症,没人医治,眼看着不好了,实在是怕她撑不过秋天。倘有什么办法,还请给她治治吧!” 于姑沉重地点点头,又说:“既然是风邪之症,以后接触她要戴面纱。” 她抬起那女人的手腕把脉。阿环走到她边上,正要记录脉象。忽然感觉一道目光死死盯住她,令她不寒而栗。 老宫女还在点头,又详述那女人近来的病状。那女人突然发起疯来,挣腾着从破败漏风的竹榻上起来,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挥到空中,胡乱地抓。她大喊:“灵兮,是你,我快要死了,你才来看我是不是——” 老宫女连忙上去按住她:“又说疯话了,两位对不住,快让让!” 于姑拉着阿环,惶急地躲开,站到门外去,叹气说:“她看来是受刺激了,唉,真是个可怜人。” 阿环一句话也不敢说,把脸死死藏在于姑身后,面色凝重地攥紧手里的木牍片。 她听过“灵兮”这名字。 在玉真宫,师父弥留之际。 她师父对她很好,可是生前夙愿,却是叫她毁去容颜,弃绝房中术。这夙愿并非是轻声和气说给她听的。那时浓郁的药汤味儿弥散得满室都是,师父在唤她过去。 阿环贴紧师父的脸,面带戚容问:“师父,你有什么话要说给徒儿听?”只感到师父的身子一震,一道寒光往她脸上落,她下意识尖叫一声躲开,才看见师父回光返照,手里胡乱挥舞着那把布满铜锈的交剪,扑腾着要爬下榻来追她,竟然想毁坏她的面容。 阿环吓得满脸淌泪,一条浅浅的红印留在她颊边。她委屈地问:“师父,你为什么要划阿环的脸?” 师父在她的哭声中,恢复了憔悴枯瘦的濒死样子。她连声咳了几下,胸口起起伏伏地鼓着气,喉咙里发出呜咽,像一管裂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 “灵兮,灵兮,我保得住阿环的命,却护不好她!你可不要怪我啊!” 险境[H] 李霁在上林苑的行事风格,与在宫中时那种怏怏不乐、端正冷肃的姿态完全不同。在这里,他在这片林苑里如鱼得水,尽情挥洒身为主人的气度,和军将们饮酒作歌,同卧同起。甚至夜里,会突然造访禁军的营地,赏赐西域的美酒。许多外派回京述职的将领,都惊讶于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荒唐或者轻佻。 相反,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叙述在边境的战乱,避免不要触及皇帝逆鳞时,李霁就像他们家里的子侄辈那样,凝重认真地听他们叙说。篝火照亮他的脸,把他沉思的目光映射得格外明朗热烈,他充满同情地问:“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士兵,他们的孩子由谁来照顾呢?” 将领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曹言硬着头皮说道:“有些立功的士兵会被赏田,死后家人依靠田地为生,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李霁闻言叹道:“士卒战死,叁尺之孤无所托凭。朕希望能庇护他们,他们流淌着忠贞勇敢的血液,理应戍卫在朕左右。” 第二日颁下旨意,搜寻从军战死的士兵子孙,收留禁军中教养。恰好秋射军阵里时有缺席,李霁大手一挥,索性将这些新进的青年们也塞进军阵里。他郑重其事地叫来尚服,像打扮他的骏马一样,要他们专为这些天子亲卫设计一套兵服铠甲,尽显天子亲卫的英姿。 军阵人数有变,不得不重新设计。皇帝突发奇想,要用西域的版图模拟演练,顺手在军阵图上点点画画。曹言在众人之中,暗自窥觑,陛下信手所绘竟与边军舆图惊人地吻合,只有一个错处,心中一震,忽忆起延和六年那场血战。沉思之际,皇帝忽然开口问他:“卫尉,你对边防最了解,朕是不是哪里画错了?” “陛下画的是对的。臣挑不出错处。” 李霁突然生气了,沉下脸说:“朕错了。你是因为有旁人在场,不肯讥君之过,对不对?” 他很不高兴地遣退众人:“都退下,让卫尉单独和朕说。” 营帐里空了。李霁转过身来,神色完全没有了怒气。他定定地望着曹言,似乎出神,过一会儿才郑重地说:“朕画错的地方,是邑川,延和六年你在这个郡率兵以百余骑诱敌深入,捕杀数千夷兵。可是朝廷不仅不赏你,反而斥责你自作主张,不顾百姓安危。那时候朕就在宫中听说了你,心里暗自想,朝廷不应带这样对待国士,朕以后一定要让这个人成为股肱之将。” 沙场的残霞长风浮现眼前。曹言一愣,迟来的欣慰溢上心头,谢恩道:“臣愧不敢当!” “何必有愧。”李霁忽然叹了口气,“真正愧疚的是朕这个天子。美人易逝,名将难封。朕不知道还要让你再等多少年。率军征伐,轻飘飘的一句话,辎重、粮马、道路、补给,每一样都需要朝局稳定,上下一心,不然岂不是叫将士送死。朕决不会做这样轻率的事情。” “朕虽有天子之尊,个中情形,你最了解不过。”他难得向臣下示弱。 曹言慌忙劝慰:“陛下是天子,众臣爱戴拥护,万民敬仰朝拜。” 被李霁冷冷打断:“不要再给朕说这种场面话。”他眉头紧蹙,面色沉凝,“朕是可以做一个太平天子,像先皇那样一团和气地再等半辈子。可是朕不想!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守待战,终守亡也。一味退让,坐以待毙,只会被敌人赶尽杀绝!” 他眸光中迸发出泠泠杀意,曹言凛然间觉察他意思。这不仅是说边境局势,恐怕还在影射陛下自己的处境,一时间背脊凉透。 李霁走到他面前,俯身说:“朕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不仅为朕,更为将士的血汗,庶民的安定。所以朕虽然知道今日的话,一旦为外人得知,朕恐怕会万劫不复,朕也一样要说给你听。” 不等曹言应答,李霁图穷匕见,一字一字低声地说:“朕想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就必须令从己出。” 天子高大的身影笼在他膝前的地上。曹言僵硬地跪在地上,他明白,一旦听到这个请求,他就不可能再全身而退了。他猛地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热泪纵横地说: “陛下,臣受皇恩,岂有不戍卫天子,尽心竭力的道理!” 李霁看着他,眸中千思万绪,化作话中热切:“朕以性命相托,无非因着朕认定,你与朕有同样愿景!你是忠臣良将,朕绝不会逼迫你做逆乱的事情。” 曹言性子直,闻言疑惑道:“那么,臣应当怎么做?”李霁铮然笑道:“戍卫宫城,控制局势,不要叫有心之人趁机作乱。” 曹言闻之色变。要禁军控制的局势,那只能是……惶急地伏首应道:“是,臣定当恪尽职守,但听陛下吩咐。” 李霁微微一笑,似乎从容镇定,轻轻点头。 他挥退众人,帐中寂静,只余风吹幔动的细响,他缓缓坐下,似卸下千斤重担。卫尉这个重要显眼的官职,即便是当初亲政的他,也根本无法在太后眼皮底下安排亲信,只能退而求其次。所以他只能赌。如果他看错了曹言,此人已被禹王收买,或者他生出异心,去太后面前直言此事,那他这个皇帝也就当到头了。 以至于他策马信步走在林中时,仍旧忍不住心中慊慊、浮想联翩。真到那般地步,他称作阿娘的那位自然不会再对他怀任何怜悯,他的亲人、臣下恐怕不能也不敢有何表示。 他心不在焉地举起弓。那一箭没有射出,直勾勾坠到地上,弓臂乍然断裂,空弦响震如一条鞭,在他袍上抽出一条鲜红的血痕。他怔怔地看着那条血痕,忽觉胸中一阵空茫。如果他作为一个被废黜的皇帝死了,会有人为他略举哀容吗? 御医来时侍从正围绕着皇帝,脱了半边衣服处理伤势。 李霁叫侍从退下,忍着痛、拧着眉问:“于姑问药丞都拿了什么药?”御医尽数答了。李霁在心里暗自减去太后平日所用,心里大抵有了数,稍稍放下心来。 营中将领闻说他受伤,悉来请安问询。强撑着升席正容应对过了,皇帝木然地站起身来,踱至天子銮驾附近,说:“朕想回宫看看。” * 自罚跪以后,玄元殿、锦章殿,哪边都不用阿环再去了,专心养伤。所以她每日都随着于姑去看那个疯女人。 当然,她始终遮着面纱,离那女人远远的。 阿环的膝伤渐渐好了。一开始,她走路还需要忍着痛,所以尽量站着。现在她跑跳也不觉得太痛了,站在于姑后头,偷偷地观察那个疯女人。疯女人的床头堆积了很多物件,大多破破烂烂,即便有一些首饰,上头的宝石也早被宫人偷走,不知变卖去了哪里。 还有几件小孩的衣服。阿环知道这个女人小产过。 她从前是先帝的林美人。 近来太后传召于姑,又变得频繁。那照顾疯女人的年老宫女正要去抓药。阿环说:“我留在这儿看着她吧。” 室中只有她们两个人。阿环大着胆子走上前。林美人躺在病榻上,两只眼睛眯着,像是睡着了。 突然,她两只眼睛瞪亮,开口说话:“灵兮,不要以为你蒙着脸,我就认不出你。” 阿环呼吸一滞,有点害怕她再发疯,却还是强忍惧意应道:“她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 林美人挺平静,问:“你从楚国来吗?”阿环愣住,眼睛一热,强抑住泪意,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角。 她早就隐约猜到自己身世与十五年前叛乱有关,可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来处。 林美人未曾察觉。她好像忘记自己快死了,抓着床头一件发霉的小孩儿兜衣,很兴奋地说:“你有孩子吗?我已经怀上了,齐王一定会更宠爱我的。梁姁想用我勾住齐王,不让他去别的姬妾那里。她不知道,我压根不喝她给的那东西!” 疯女人哈哈大笑。阿环被吓了一跳。那件小小的兜衣上绣的兰芷香草已经磨损,上头一块褐色的污渍。 阿环故作镇定地说:“恭喜你。我真为你高兴……”她心里好像堵了块大石头。 还好疯女人沉浸其中,手舞足蹈地说:“她们说原先那个太子死掉了,齐王要当太子了。梁姁那个贱人消息可真灵通,一早就收买选官不去太子府了。可是,她硬要把我也带去。唉,你不会以为她对你好吧?她帮你买通人去楚国,说是让你回家乡,其实就是怕争不过你,要把你支走。” “那是备选家人子的事情吗?”阿环犹疑地问。 林美人点头:“是啊,好久以前了……” 她怅然迷惘之中,忽然产生了时间的概念。这一问要了命,林美人的眼神从澄清到黯淡,突然又睁亮起来,发起疯病来:“我想起来了,孩子掉了!那个贱人,她有了孩子,就不让我有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灵兮,灵兮,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宫里这么冷,暗无天日,你为什么忍心这么绝情!” 她的声音凄厉如鬼啸,断续似风中裂竹,泪水纵横:“灵兮,以你之容貌才德,难道就不能留下来,和梁姁斗上一斗!为什么要丢下我自己回了楚国!”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直起身来,伸出两只枯木一样的手,直向阿环冲来。阿环惊惶地跑出屋,将门关得死死的,身子抵在门扇上。她膝盖用力过猛,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女人在里头挠了几下门,突然大声地咳嗽起来,过一会儿安静了。等阿环在门缝里看时,她又躺在了床上,直直地挺着,只有胸膛一起一伏证明她还活着。 阿环松了口气。等到老宫女也回来了,她惶急后怕地回到掖庭里。 掖庭里没什么人,但她被女人吓出了一身冷汗,背上凉飕飕的,甚至感觉好像有人在不起眼处暗中观察。等她启开居处门页,才恍然大悟。 门后面是陛下。 阿环出乎意料,眼瞳一缩。李霁破天荒看着很平静,眉宇间含浅淡的愁意。他不是来报复她的,甚至没说什么话,走上前来,径直抱住了她。 阿环浑身颤抖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腰间。 方才的惊慌失措冷却下来,她的心疲倦失落,被那女人的惨状深深震慑。她甚至不想为膝上的伤痛向他发难,或者是冷冷地推开他,叫他不要在自己身上白费工夫,自寻烦恼。 她在他久违的怀抱里逐渐放松下来。 她感激李霁什么也没有多说。他感到她并无抗拒的意思,得寸进尺地吻她的额头,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来。 话语变得太多余了,一旦张口,就难免牵涉到名义、纠葛。在他繁缛的妃嫔仪制里,尚且找不到那个可以让她心满意足的称谓,而他又是这么沉迷于皇帝这个角色,不可能为她放弃任何可能的权力威严。 李霁抱着她,将她压到榻角。她的头靠在逼仄的斗室角落,衣裳如流水一般滑落下来,肌肤接触到布衾粗砺的质感。深秋的风凉飕飕地掠过她脚踝、大腿。她赤身裸体地解开他的玉带,钻进他宽大的袍服当中,把他的外裳、里衣、帝王的冠冕,纷纷剥落开。这时候她觉得自己能够坦率安心地爱他了,忍着膝上疼痛,双脚勾住他袒露的腰腹,仰着头吻他。 李霁的吻逐渐深沉,喘息中带着一丝隐忍的急切。他翻身覆下,双掌扣她皓腕,牢牢锁于榻上。他俯身相就时,动作缓慢而深重,像是要和她整个人合而为一。阿环气息纷乱,喉间溢出一声低吟,在他身下微微颤抖。他每一次的深入令竹榻板吱吱作响,与她的娇喘呻吟交织在一起。 他始终没有说话。这间狭小的静室里响彻回荡着他们肉裎相击的淫靡之声,恍若昆山玉碎。她放任自己发出悠长尖细的呻吟声,像一只被风折断翅膀的孤雁,他的眼神在她婉转的吟声中愈发迷乱,几乎陶醉地附着在她潮红的面上。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汪清浅的川流,在他一浪接着一浪的攻势下汹涌澎湃起来,抑制不住地想要往外流淌。她喉中呜咽低回,身下吞吐颤动,攀向云端。李霁低哼一声,额际汗珠如露,滚烫的热流灌进她体内,烫得她小腹微缩,魂魄为之飘摇。他喘息稍定,阖目相拥。他们赤身相偎在一起。 他伸指绕着她发间柔顺,没有想走的意思。相反,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重整旗鼓,正值盛年的身体重又变得炽热起来。他先是从身后环住她,胸膛紧贴她的背,手掌滑过她的腰侧,托起她软玉般的双峰,指尖在她敏感处流连。她咬紧唇,指甲嵌入榻面,留下浅浅的痕迹。他复入其间,节奏渐急,皆令她娇躯轻颤,发丝散乱如云,遮住她潮红的面颊。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与肌肤相触的细响,在寂静中荡开涟漪。 接下来,他又将她置于膝上,放缓了节奏,像在细细描摹她的每一寸柔软。阿环如初习骑马,起伏于他身上,双腿紧夹其腰,倚他胸前,耳畔是他沉重心跳,鼻息间萦绕龙涎香气。她闭着眼,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肩头,与他涔涔的薄汗交融。 他们好像不知疲惫,沉浸在这件事情当中,也不知道换了多少种花样。最后,他的手滑到她身前,揉弄她柔软的胸脯,俯下头来,舌尖在她乳珠上流连,激起她一阵阵战栗。阿环咬着唇,身子在他怀中颤抖。第二次的极乐来得更迟缓,却更汹涌。她喘息着,身子弓起如一弯满月,绷至极致后倏尔松弛。热流涌出,沾湿了两人交合之处,李霁被她剧烈的收缩刺激得闷哼一声,动作猛地加快,最终在她体内再次释放。 他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颈窝,呼吸粗重而急促,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两人交缠的喘息在空气中回荡。 阿环睁眼,望向窗外透进的熹光。 太阳要落山了。在温冷的暮光之中,他认出那支落到床角的簪子,翻过来见到花底刻的四字,凝怔片刻,插入她翠云般的秀发间。 然后站起身自顾地将玉冠袍带重新穿上,变回那个衣冠楚楚的皇帝。 她忍不住跟着他到门前,也许只有两步路。他忽然转身,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一愣,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竟然就一个字也没有说,仅仅是四目相对。 他其实只有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他死了,她愿意为他流两滴真心悲伤的眼泪么?但这个问题太露骨,他不愿意承认他竟然堕入希求她眼泪的境地,故而最后也没问出口,就掩门而去。 身份 长秋姗姗来迟:“今天西苑的活可真多啊!”她走进来的时候,发现榻上衾枕一新,有些惊讶。 阿环低眉垂眼地解释:“陛下来过。” 长秋有些讶异:“你们……”她很快接受此事,“你的膝盖好了没有?” 阿环把裙裾撩起来,长秋凑近了给她上药。阿环身上浅淡的异常香气钻进她鼻息间。乍不防地,长秋忽然有些扭捏、有些犹豫地问:“宠幸是什么感觉呀?” 阿环的脸刷一下红了,她双手拢住面上的红云,扭过头去害羞地说:“我说不出来,别问了,长秋。实在是怪难为情的。” 长秋讷讷地说:“哦。”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扯开话题,“于姑真厉害,你的膝盖快要好了!” 阿环乍然想起于姑看诊的那个疯女人,问:“长秋,你知不知道梁姁是谁呀?” 长秋搜寻思索:“梁姁……我不曾听过。对了!太后姓梁,你在哪里听闻此人,是男是女?说不准是太后的族人。” 答案呼之欲出。阿环眉心一跳,连忙掩饰道:“应该不是这个名字,我好像听错了。”她生怕长秋再拿这名字去问其他人。 她低头思索片刻,问长秋:“做陛下的夫人,是很好的事吗?” 长秋不意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讶然答:“宫里荣华富贵,陛下生得也好,听说也不会苛待下人,大抵脾气并不离奇?即便出宫了嫁人,父兄做主,也不知道对方什么人品。若是嫁了个不上进的男人,吃喝嫖赌,甚至打骂妇人,那这辈子就太可怜了。” 阿环点点头:“是。”她心想,可是我原本一辈子不嫁人。 她又问:“我听说古往今来,宫里都斗得很厉害。” 长秋想了一会儿,也只能叹气说:“富贵的地方就是这样。其实贫苦人家哪里又不斗呢,为了几个铜板,杀人放火也是有的。”她见阿环神色逐渐黯淡,眼神飘忽,不知想到何处去了,连忙话锋一转,鼓励道,“可是,要是在宫里混出头了,成为太后娘娘那样,多威风啊!连陛下也得向她问安行礼,听她的话。” 长秋提起太后,憧憬崇拜溢于言表。阿环脑海里却浮现那个昭允宫后头的疯女人,还有灵兮的命运。年轻时的太后必然是个艳丽果断、富有城府的女人,她虽未必读过兵法,却深谙远交近攻的道理,将敌人各个击破,姿态敏捷地幸存于宫闱之间。 阿环念此喟然一叹:“那恐怕,很难很难!” 长秋给她鼓气:“趁现在,陛下后宫里没有别人,你要赶紧抓住机会!母凭子贵,说不定是下一个太后呢!” 阿环连忙摆手道:“我、我还没有想清楚!而且太后那样聪明,我完全比不上。只愿不要下场凄凉……”她再次想到那个疯女人的惨状。 先帝对她是否也曾如今日陛下那样呢?阿环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长秋识时务地结案道:“别说晦气话,咱们不提这个了。”她另起一话,“于姑明日要来复诊,你快让我瞧瞧,伤好了没有。” 膝上的淤肿化开,只余淡青色瘢痕。 于姑又来掖庭了。关上门,给她复诊,开去瘢痕的药:“拿紫草磨粉,给你行气消瘀,就不留痕了。以后拿玉面桃花粉常常去敷,侍奉君前,也就不碍眼了。”已知道她的身份。 阿环脸上一滞,点头道:“好……”又问,“方才有个黄门找你诊治,宫中不便,他也无钱换药,于姑可否在我方子里多加一道?我不喝便是了。” 于姑郑重其事地劝她:“你的方子陛下也许会过目,这一回我悄悄加上,姑娘切莫太声张了。”又将那竹简从袖中取出:“这残稿我已读过,是你师父至诚之作。只是此书埋没深宫中,即便续完,也恐难留存传世……” 阿环听了这话,一双眼睛发愣,竟不知失神想什么去了。 于姑自知失言,忙道:“姑娘别说这样话。我只是可惜其中方子,都是久经勘察所得。” 阿环如同着了餍,一刹那口不择言,喃喃说:“要是我自由,要是我还做道士,一切就都好了。” 于姑感到她在说傻话,一时间不知应什么好,宫里头是什么规矩她不甚清楚,只好安慰她点点头说:“好,做道士也是好的。快躺下歇息罢。” * 秋猎将近,上林苑愈发声势浩大。苑中旌旗猎猎,鼓角齐鸣,兵马往来如织,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连宫人们也纷纷好奇,偷偷打点安排职事的人,成群结队跑去上林苑围观。 阿环被长秋带去的时候,专心致志地看那些校场上的士卒们操练,一个个身披甲胄,手握长矛,步伐整齐如一,喊杀声震耳欲聋。她已经好久没有去想皇帝到底是不是要杀禹王这件事了,直到刀锋上折射的日光眩目地刺进眼睛里,才恍然地又想起来。 觉察到这点,她看练兵的阵仗,更加觉得杀气凛然。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拉着长秋走了。 她甚至没发觉李霁碰巧和她擦肩而过。他着常服,骑在马上,看见她,到底没有唤她名字,默默注视她跟着宫人抄扶荔宫的小道,攀扶着御林枝叶,既含睇兮又宜笑,恍若披薜荔而带女萝的山鬼,跟随其他宫人在那茂密的荫覆间穿梭。 她头顶那颗荔枝树,自交趾移栽已叁年,每岁枯瘁,即使偶发枝条,开了一两簇细碎的黄花,终究结不了果实,无疾而终。南橘而北枳,果真如是么? 他百感交集地想着,驱马走进射圃中。 阿环路上发现簪子不见,回头去找。好容易寻见了,一个人快要走出这片林子时,迎面走来一群衣冠华贵的年轻人。其中一位忽然拔出剑来,拦住她去路。 下一刻,冰凉锋利的刀刃横在她脖颈上,离划破她的肌肤,咫尺之遥。 螟蛉 来人一袭紫色团花领袍,腰悬银鱼袋,作天子侍中打扮。是皇帝近臣。 那人问她:“你是不是太后赐陛下的那个女道士!”阿环面露惊色,对面得到验证,凛然说,“我知道你是禹王献来的,多半是个奸细!我告诉你,如果你胆敢对陛下不利,我第一个要清君侧!” 阿环目光落在他脸上,毫无惧色淡然道: “陛下对妾身宠遇深厚。辅弼陛下,妾尚可谋取宫嫔之位,荣华富贵;偏私禹王,但凡他有一日得势,也必定容不下妾身。若是大人你,会如何选?” 那人被她凛然冷淡的眸光扫过,心里竟有些不自在,一个妖姬,一个攀附圣上、来历离奇的女人,竟敢这么反问他。 他冷哼一声:“如果禹王有你的把柄,你非报答不可呢?” 阿环冷笑:“妾即便愿意做西施,以目下情势,禹王又敢安心让妾身为他做事吗?你知陛下,比我深得多,依你之见,陛下会像夫差之流,为我一个小小的女子倾国吗?” 那人喉中生涩,一时间反驳不了,只好瞪了她一眼,将那寒光恻恻的宝剑收回。 “姑娘,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长秋慌张地跑到她旁边来。阿环摇摇头:“走吧。” * 射圃空空荡荡,只有太尉武阳侯在,奉太后之命来视察。 叫武阳侯见到皇帝和禁军将领过从亲密,到底横生枝节。李霁故意嘱咐人将他领到这里来。 武阳侯向他行跪拜礼:“参见陛下。”李霁坐在马上,却并不下来,叫他跪了一会儿,才幽然道:“平身。” 皇帝施展下马威,是还在生先前的气。武阳侯忐忑看向皇帝。李霁倒脸上没什么怒色,只说:“好久没和舅舅一起骑射。说起来,朕射箭还是在舅舅这儿学的呢。” 武阳侯一颗心总算又放下来。 舅甥俩轮流比试几轮,武阳侯擦着汗说:“臣老了,准头已经完全比不了陛下!”李霁笑了笑,突然问:“武阳侯教朕的时间多些,还是教禹王的时间多?” 武阳侯摇头:“臣没怎么教过禹王。”他想起太后还是美人的时候,为了叫皇帝随从先帝打猎,能脱颖而出,特地叫他陪皇帝多练习,不过为了博得酷爱狩猎的先帝,一句“类己”的称赞。以至于他现在和皇帝站在一块儿,仍旧幻觉有一道妹妹的目光在监视他们的进展。 “听说京中子弟常常聚集比试六艺。依武阳侯看,咱们梁氏子弟比京中世家贵胄,如徐氏、陆氏,又或者,冯氏——”他停下来,笑一笑,“如何?” 武阳侯意识到皇帝今日来者不善。难道他做了什么,叫皇帝不高兴了,特意来发难?搜肠刮肚,唯有近日冯氏又送礼到他府上,最有嫌疑。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他斜睨外甥一眼。李霁装作不觉,严肃道:“舅舅是梁氏的大家长,位列叁公。太后常常提点朕,要善待梁氏子弟。只是朕常听说,朝中世家大族,私底下竟然议论梁氏幽贱,不配封侯拜相。依朕看,这都是门第之见。难道咱们还要靠和世族攀附结亲,叫他们对咱们指手画脚,骑到咱们头上来?” 句句不提冯氏,句句不离冯氏。武阳侯自感心思机敏,已咂摸出皇帝是什么意思。不想李霁话锋一转,忽然轻松下来,笑道: “朕看,只有梁氏富贵,朕是最放心的。古来外戚相斗,无非是一家新的斗一家旧的。朕可不想惹出这样的祸事,叫朝野不安。” 什么意思?武阳侯疑窦丛生。梁氏实在是人丁稀落,没有适龄女儿,不然太后怎么会叫中宫之位空这么久? “别紧张,舅舅,你怎么额头上都是汗。”李霁微笑着,拈起袖口,替他擦拭。袀玄上富丽缜密的文绣,磨硌得武阳侯冷汗涔涔,“朕啊,其实还有求于舅舅呢,所以叫到人少的地方来。恐怕事情说出来,舅舅要笑朕了。” 他收住严肃眼神,转换一派笑意,缓缓道:“朕有一爱姬,不知舅舅知不知道。她虽是太后所赐,但身份是个女道士,总不太相宜。朕想让她记在梁氏名下,认舅舅做爹,舅舅以为如何呢?” 李霁朗声笑道:“不瞒你说,要是她当真生下朕的长子,进一步入主中宫,朕给她的兄弟、也就是舅舅你的儿子们封侯,不就容易得多了!” 这其中有什么玄机?武阳侯被这天降的好运砸懵。皇帝近来不问朝政,专心练兵,后宫长期空空如也,到底不算个事,也许他总算想通了,梁氏再出一个皇后,有什么不好呢。而且禹王近来的动静很大,皇帝可能也怕了,赶紧来拉拢自己。说起来,武阳侯是有两头下注的意思,这不也是为了梁家吗?不过现在,皇帝给出的筹码,倒是很诱人……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这个外甥是越来越摸不透了。武阳侯回到府中,犹有些后怕,赶紧吩咐下人:把冯氏送来的礼物都沉进洛水去。咱们家是要饭的吗?什么来头的东西都收! 逝水 皇帝回到营中时,营门前跪了一排人。 为首的正是方才要杀阿环那位。 皇帝莫名其妙,怒声道:“韩问,你这是做什么?” 韩问边磕头,边凄凉喊道:“陛下,禹王狼子野心,竟然请求代天子祭祀黄帝。再这样下去,您的君威也要受损,请您下旨贬斥!” 李霁瞟了他一眼,终于抬手扶起他:“禹王乃是朕一母同胞兄弟。恭事黄老,朕应当支持。至于祭祀安排,朕为天子,皇太后对朕有生育鞠养之恩,她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一切以国家社稷为重。” “陛下!你难道真的要让位给禹王吗?”韩问跪倒在地,悲愤地发问。皇帝已转身去视察练兵场。禁军士兵一见到天子,山呼万岁,直冲云霄,淹没了这群侍中的声音,众人只好退下。 另一位侍中王凭好容易将韩问劝下,带他到府中详谈。韩问忿懑地问:“怎么办?陛下真的什么事也不管了!” 王凭遣退下人,劝道:“我看,陛下也许有他的打算。” 韩问迷惑:“陛下有什么打算?”王凭淡淡道出惊人之语:“如果陛下不是真的要让位,那恐怕,就是要杀禹王了。” 韩问呆住,过一会儿,再次拔出剑说:“那我现在就连夜去禹国,把这个大逆不道之人杀了!”王凭被他惊到,心里大翻白眼,这么蠢的人,能成为皇帝近臣,也就胜在一个忠心了。当年他陪陛下读书,难道都在睡觉不成。 但他还是连忙制止说:“要是刺杀不成,太后生气了,错处可就全是陛下担了。”韩问闻言丢下剑,哭闹着说:“陛下,要怎么样才可以解救你于水火!” 王凭哑然无语,沉想皇帝为人,恐怕并不是个会将江山拱手让人的仁懦之主。他叹息道:“只怕我们要令主君陷于同室操戈、兄弟相残的罪名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句:“大丈夫成一世功名,何必在意这种小节!” 韩问色变。原来是王凭的兄弟王临走进房内。王凭连忙解释道:“他也为陛下效劳。” 王临镇定自若地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我们都是陛下的棋子,静待陛下如何执棋落子就是。若禹王真登大位,你我曾为天子近臣,还有出头之日吗?和死有什么区别?” * 阿环奔波半日,又受了惊吓,回到掖庭里大睡一场,为敲门声惊醒。一开门,是那老宫女,急忙说:“姑娘,求你快去瞧瞧她!要不好了!” 阿环未料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甚至还没有套出太多关于灵兮的话,慌忙戴起面纱,来到昭允宫后殿。那女人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阿环连忙问:“于姑呢?” 老宫女哭道:“于姑随侍太后去离宫,我不好去请。” 阿环强压住心头的慌乱与悲痛,深吸一口气,回忆师父临终前是如何做的,吩咐说:“快去打一盆温水来,再拿块干净的布巾来。”她摘下发间那支做工精贵的宝簪,“若有参汤更好——你拿这个为凭证,这是敕造之物,御医见了会给你的。” 她走到床边,轻轻跪下,凝视着那女人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阿环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低声道:“你撑一撑,我在这儿陪着你。” 林美人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听到了。不多时,老宫女端着水盆、布巾和参汤回来,阿环接过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林美人的额头和脸颊,又蘸了些参汤润湿她的嘴唇。想到师父临死前的样子,忍不住流眼泪。 忽然,林美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阿环一惊,连忙握紧她的手。那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目光浑浊却带着一丝急切,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阿环俯下身,贴近她的耳边。 人之将死,林美人头一回说出清醒的话,声音颤抖却清晰,像是从漫长的迷雾中挣扎破出:“你长着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既然不是灵兮,那就是她的女儿吧……”阿环哽咽着点点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美人凄然一笑,嘴角微微抽动,苦涩地问:“她好容易走了,你又回这个腌臜地方做什么?不怕被梁姁害吗?”她气息微弱,摇了摇头,自嘲道,“我糊涂了,她如今是皇太后,害你做什么?你娘……还好吗?” 阿环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悲怆,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 林美人的眼神渐渐清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眼底却蒙上一层无尽的悲凉:“那多半是不好了。楚王满门抄斩,听说连门客都没放过。你能留一条命,已是万幸,别再让旁人知道了。”她枯瘦的手轻轻拍着阿环的手背,那扭曲而痛苦的面容,头一回流露出温柔与慈祥。阿环怔怔地望着她,泪水淌过脸颊,滴在她嶙峋的手上,洇出一片湿痕。 她迟疑着,低声问:“我娘……是个怎样的人?”女人陷入遥远的回忆,目光柔和,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圈光晕,像是梦中的怀想:“她和我自小一起长大,人很好,很温柔,像陌上罗敷那样美丽……”她的声音渐低,似呢喃,似叹息。 阿环轻叹了口气,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无缘见她,是师父抚养我长大。” 林美人微微一怔,气息微弱地问:“你师父是谁?”阿环低声道:“她是为悼太子教习房中术的女冠。” 林美人眼中闪过一丝迷雾,像是抓住了什么:“女冠……有点印象。悼太子和吴王、楚王他们是一伙的……”话未说完,她眼神骤然一亮,气息急促起来,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攥紧阿环的手指,指尖冰冷而颤抖:“这件事不好!你长得太像灵兮,太像了,若叫人瞧出端倪,要出大事!你快逃吧!” 她话音未落,喉间一滞,猛地咳出一口血,猩红染红了破旧的衾被。到夜里,她连声喊痛,浑身滚烫如火,一滴水也咽不下去。阿环守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心如刀绞。 第二天清晨,她费力地睁开眼,眼底似蒙上一层薄雾,仿佛坠入幻境。阿环从她身旁惊醒,俯身贴近,只听她气息微弱,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风中飘零的残叶:“爹,娘,杜衡花开了……” “沅水好长啊,顺流而下,就能漂回家了……” 她枯瘦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行将就木的神采,宛如风中残灯,摇曳着如豆微光。 “灵兮,走慢一点呀。春天要来了,带我一起去采薜荔……” 阿环摘下面纱,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这一刻,她仿佛能感受到灵兮的魂魄在空气中轻颤,与她共鸣。她郑重地点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 “我带你回楚国!” 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无情地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凄凉地撕碎这片短暂的幻境。春光难觅,秋草萧瑟,女人枯槁的手无力地伸向阿环的袖角,想要抓住什么,却终是悬在半空,无力地垂落在茵席上,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温热。 阿环泪如泉涌,伏在她身旁失声痛哭。老宫女在一旁抽噎着,颤抖着将女人的手放回席上,声音沙哑而绝望:“伺候你大半辈子,如今你苦尽了,我却还要在这世上熬到何时啊!” 秋风卷着雨丝,穿过窗隙,吹散了屋内最后一点余温,只余下无尽的悲怆,在寂静中回荡。 这时候,阿环听见外头的雨声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谁会在这个时候造访这种地方?她焦急地冲出屋,这阵仗,是陛下! 她生怕皇帝发现屋里藏着太后的仇人,急忙趋行上前去,向他行礼叩首:“妾参见陛下!” 李霁没想到她会这么主动地出来迎他,有些意外。 好在他没有追问,只是匆匆对她讲:“去换身衣裳,随朕去见太后。” 本朝尊贵的太后娘娘,在离宫病倒了。 侍疾 李霁从来没等过人,这是第一遭。 隔着一道鎏金紫檀木嵌云母屏风,人影幢幢,从屏风底下流出一角衣袍。再抬眼时,阿环从屏风后头盈盈走出,正是太后赏她那一件。 他不知道她心事重重,只觉眼前女人迁延漫步而来,美得不可方物。 车马辚辚。离宫清幽,太后近来身体不适,在此休养,未料今日批阅政事辛劳,竟倒下了。 “只是太劳累,休息两日,也就好了。”听了于姑的话,李霁心里暗自遗憾。 计划有变。太后不在锦章宫,其实对他有好处。离宫人手管理松散。 只是百密一疏,如果太后忽然回锦章殿了怎么办?他暗想,趁此机会赶紧将锦章殿的戍卫调换,就让曹言安排。这是个投名状,只要曹言依言而行,就再不能回头。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伸出手来。 阿环吃了一惊,他眼神笃定,不敢违抗,伸手到他掌心里,被他紧紧捏住。 里头传来冯珏温声软语:“四处给大王献的女人,大王洁身自好,从来不碰。反倒时时给妾讲太后的事情,说阿娘对他可好了,天底下哪个女人都比不上阿娘。所以他听见您病了,急得团团转,连忙催妾来看顾呢。” 李霁面色如常,捏着阿环的手却不觉用力半分。 他走到太后跟前:“阿娘——儿子带阿环来侍疾了。” 冯珏昨日才赶到。 她离开禹国时,再叁叮嘱禹王:“妾不在时,要是长安来人叫你做什么,你可千万别理会!” 禹王笑她多虑,见她神情严肃,又担心地问:“可是皇帝要召见我,我也不可不去,该如何是好?” 冯珏凝起眸中光蕴,郑重道:“有什么事,拖个十天半月,太后会不知道呢?” 现今,在锦章殿内,她听见阿环这个名字,吃了一惊。 上回听说那女道士得幸,出人意料。论起此事,本来献她是想叫李霁如鲠在喉,不想这女道士因单纯懵懂,浑然天成,竟在皇帝手底下留住了。倘真安插个女细作进来,以太后与皇帝个性,恐怕早折损宫中了,这也是歪打正着。 到底是无心插柳。她回府连忙派人去细查。起初以为是玉真宫从民间搜罗的美貌女孩儿,打听下来大有收获,那女道士本名阿环,竟是自小为玉真宫收留。她师父更不得了,牵涉上一朝皇位易储事,能全身而退,恐怕做了卖主求荣的事情。 她叫人刨开阿环师父的坟,发现陪葬一对做工精湛的金环,楚地工艺,就知道此事绝不简单。 当年藩王叛乱、太子易储的密辛都在宫中留档。待她安排人手渗透进宫中,迟早会找到真相。届时,就是这皇帝身边女道士的把柄。 冯珏寒冷的目光落在阿环脸上。 李霁叫住冯珏:“王后,药都凉了,把药碗给朕,让朕换一帖。” 冯珏微笑着走到帷帐后,谦卑地递过药碗:“陛下,请。” 她看一眼阿环,靥如春华,笑着说:“禹王知道你在宫中得宠,很是欣慰。”这一语深藏离间之意,阿环惶然,下意识看了李霁一眼。 李霁似笑非笑,伸手牵住她,将她藏到身后,支使她说:“阿环,去为朕捣药。” 他看着冯珏,这个女人语中刀光剑影,招招催人性命,沉声问:“听说王后刚杀了府中一个叫小蛮的婢女,不知是做了什么事情,叫王后这样容不下她,失了皇家体面?”冯珏脸上青白交加,施了一礼走出帷帐。 阿环拿着磨钵,碾药时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杂着粉腻,泛出香气来。 他目光不觉落到她侧颜上。直到她唤:“陛下?” “嗯,把药收到罐子里煮了吧。”李霁心不在焉地递过药罐。他温热的手指尖碰到了她。 皇帝在炉子前亲自煮药,煮好了,尝一尝温度味道,做足了仁孝姿态。 太后躺在梨花木暖榻上,锦衾香殿,帷幔安和。 阿环见到她,便想到林美人躺在那一卷破席中,眼目酸涩起来。坠茵落溷,人的命数天差地别。输家的下场,为人利用殆尽,弃如秋扇见捐。 太后浑然不知,懒懒地扫视榻前的儿女辈。皇帝嘛,在军营里待得性情愈发古怪,和这个道姑前两天别别扭扭,今天又拉着手到她榻前侍奉,她懒得管。这女道士就拘在这儿,名分先晾着,等武阳侯认了她再说,也好拿捏。 另一个冯珏,装模作样的,倒是小瞧她了。禹王什么德性她还不清楚,禹王府里头只有她冯珏生得出孩子,糊弄谁呢?这女人野心大着呢。但太后现下身体抱恙,暂时无暇追究。 眼前,贵为天子的儿子亲尝汤药,两个如花似玉的新妇尊奉跟前,她自感难得糊涂,自己仍是个有福气的老妇人。就差禹王了,唉,她对禹王的感情要比对皇帝轻松得多!禹王生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正位中宫,宫务繁忙,也不像教养皇帝时,每天提心吊胆,担心皇帝在先帝和孝文太后面前表现不够出挑。禹王大多数时候由宫人照理,她来了呢,就由乳娘从那锦绣丛中抱出来,金围珠绕的襁褓,粉雕玉琢的脸蛋。她亲亲禹王,陪他玩一玩,就觉得十分畅快,似乎已经尽到慈母责任。 原来皇帝来后宫看孩子,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呢!她感慨道,可惜禹王来不了,于是问冯珏说:“世子是不是和你同来?” 冯珏道:“世子听闻太后病了,闹着要来为皇祖母侍疾,现随妾居住别馆。” 李霁闻言,在药炉边说:“把世子也叫来罢。禹王后和世子不如居留在宫中,朕还没有同小辈好好相处过呢。” 这句话出,在场人多少感觉到当今天子对自己膝下无子的怅惘。冯珏带了世子来。太后怕过了病气给小孙子,只叫远远请了安,就和蔼地说:“到外头去吧,让你皇伯父带你四处玩。” 世子点点头,走到李霁拉他的袖子,又看一眼阿环,张开嘴,愣了愣。 “你喊她,伯娘。”李霁迟滞地开口道。 在敌人的孩子面前,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做戏做全套。他心里如此解释。 世子怯生生开口喊:“皇伯父,伯娘。”挥舞起手上的拨浪鼓,见面前两个人相顾无言,又喊,“皇伯父、伯娘,你们想要玩鼓吗?” 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小世子。李霁心头一阵酸涩,听见她说:“好。” 世子并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表情有什么怪异,绕着阿环周围跑:“伯娘,你真香,蝴蝶都被你引来了。皇伯父,你是皇帝,很厉害吧,帮兕儿抓蝴蝶好不好?” 他的皇伯父目光追着蝴蝶,迷迷惘惘地飘到伯娘的脸上来。皇伯父抬起手来,但是没有捉住蝴蝶,只捉住了伯娘的脸颊。 阿环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被李霁领着上了天子辇车。马车辚辚前行,车轮碾过石板路,震颤着车厢。李霁将她抵在冰冷的鎏金车壁上,低头咬住她的唇。她喘息着推拒,却被他更紧地箍住腰肢。车身颠簸,她不由贴近,被他掀开裙襟,吻上白皙肩头,留下浅淡红痕。她抓紧他的肩,指甲嵌入繁复的盘龙纹间。马蹄声与车轴吱声交融。他解开她的衣衫,手扣住她纤腰,将她翻身按在车壁,猛然进入。车帘被风撩起一角,光影摇曳在她脸上,她紧咬衣带闷哼,不敢发出声响,他的一举一动都愈发敏感。只听得车身摇晃愈烈,撞击与车轮闷响交迭,汗水与喘息纠缠在御辇内。她的发髻散乱,披开肩上,随着起伏拂过他臂膀。他咬住她耳垂,听见她止不住地低吟。车轮碾过坑洼,车身剧震,她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被他顶入得更深。 风声、马蹄声与车内的低吟交织,李霁的手在她腰胸间流连,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她颤抖着喷溅到他辇车内祥云瑞鹤纹蜀锦垫褥上,他们混杂的体液流淌沾浊了满厢散落的衣袍。车辇未停,仍在摇晃,他们喘息着相依,身销骨软,衣衫凌乱。 李霁将她揽进怀里,一言不发。 车辇停下。阿环随他下辇,抬头看见天禄阁叁个大字。 李霁自顾走入阁中,越走越深,直到一架蒙尘的密档前。他拨乱寻章,翻来覆去,终于找到蛛丝马迹。 楚王府灭族处斩的罪犯名册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名姓,他顺着长幼妇孺排行,抽出对应的竹简,心道:她总不能也姓李吧。 待看清那竹简上字,他面色微变,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那简掷进鸱吻铜灯中。火光霎时明亮,映得他眉眼如刀锋般冷峻。竹简在灯火中噼啪作响,碎裂开来,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陈年旧事一同消散。 她再也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了!阿环望着那竹简焚毁的半个“楚”字,怆然想道。 阁中侍臣听见声响,惶急赶来,看见简牍被烧,面无血色地跪倒在地:“陛下!请您以后不要再轻易踏足此地!” 李霁闻言大怒,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剑锋直指那侍臣咽喉。剑尖悬停在半寸之外,冷冽的杀意让阁中空气骤然凝滞。 下一刻,阿环居然颤抖着手,抚上他的剑锋。她用力握住那剑刃:“陛下,我求你,别杀人……”她一双眼睛凄惶地像丢了叁魂七魄。 “你——”他看着她含泪的眉眼,剑锋撤回,却已晚了一步。鲜血瞬间从她掌心淌下,顺着剑身滴落在地。 阿环恍恍惚惚地捂着扎白绸的手,疼痛让她的触感变得格外真实。于姑匆忙来给她看诊的时候,阿环看见这张令人安心的恬淡的脸,终于松一口气,甚至暗中高兴自己又见到于姑了。 冯氏 太医令照例来给皇帝汇报太后病情,就像从前给太后汇报皇帝病情一样,那些避重就轻、云里雾里的话,李霁已经厌烦,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打断他问:“她还在问太医院要避子汤吗?” 太医令称是。皇帝又问:“药丞是按嘱咐,抓些疗养的方子给她?她没发觉?”太医令点点头。李霁这才放下心来:“太后问起来,你如实答便是了。”摆手叫他退下。 这是个清明和朗的秋日,他来迟了,太后在离宫的寝殿空空荡荡。见了李霁,太后寂寥地问:“其他人呢?” “阿环手伤了,朕让她别来添乱。”李霁答,“至于禹王后——”他犹豫了片刻,在太后榻前跪下,“儿子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惊扰阿娘病榻。” “什么事?”太后叫宫人扶起她,半支起身子问。 “冯氏她,被人举报和马夫通奸。” “怎么回事?”太后很意外,眉心紧紧皱起,“怎么到哀家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 李霁说:“倒也没有实际证据,朕想着让宗正查一查,还冯氏一个清白便是。她是世族大家出身,端正有礼,不见得做这样事情。” 太后却不以为然。听到李霁说“世族大家”,她就想到上一回差点废帝的事情,皇帝虽然眼下乖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每次都给这个冯珏别住马脚也不行。 实际上,她近来越发感到,冯珏放在这个禹王后位置真是有害无益。从前知道冯氏势大,簪缨世族,颇有名望,但近来观察,这个冯氏的野心真是有一点太过了。 就连她周围的老臣也开始和冯氏子弟结交,她在推荐官员的名录上看到过好几次。这个冯氏,连她的党羽都要染指,一副要接管天下的样子!不就是仗着冯珏是禹王的王后,禹王又大有可能继承皇位吗? 太后心想,她即便要扶禹王,也不能叫冯氏摘了桃子,废王后可比废皇后简单得多。想着,她命令道:“此事关系到皇家颜面,哀家看,应该派廷尉暗中彻查!” 不查不要紧,这一查,竟然从禹王后下榻处找到一个人偶,正对着皇帝所在玄元殿方向。 李霁在离宫中痛心地说:“朕一向福薄德凉,连子嗣也没有半个,还有什么必要诅咒呢?真想不到冯氏大家女,竟然做这种事情。会不会是有人诬陷?” 太后心里快意极了,事情竟然发展的这样顺利。她提出要回锦章殿:“哀家的病也快好了,这件事情,哀家病好了,要亲自查清楚!” 李霁一怔,答道:“是。不过这事关系到弟弟的颜面,朕看还是不要声张了。”他好心地建议道。 太后果然回到她最熟悉的锦章殿养病。 李霁凝伫阶前,原本打算让宗正查出巫蛊的事情,他再趁机召廷尉下场,没想到太后对冯氏衔怨已久,都不需要他多此一举。 他目光扫过殿门外戍卫,含笑走入殿中。 锦章殿前的戍卫不着痕迹地调换过了。 李霁放下心来,抽空到禁军里视察时,看见曹言来请安,向他点头微笑。并给他亲自点选的天子戍卫们,赐予酒肉。 拘捕冯珏的时候,她临时下榻的宫殿里乱成一团。冯珏喝止道:“慌什么?我还没死呢!”李霁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疾言厉色说话。 冯珏已被软禁。见到皇帝亲自来抓她,脸上失神片刻,飞快地反应过来:“陛下,你怎么也来多管闲事?” 李霁淡淡笑道:“禹王的事就是朕的事,是家事,朕没有不管的道理。” 冯珏自知被人陷害,冷笑道:“你想害我,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李霁好像很无辜,他说:“冯王后,你命中注定显贵,不可尽言。朕怎么敢害你?” 冯珏忽然笑了,她坦率地答:“当初没能选作陛下的中宫,是妾无能。做不了当今天子的皇后,妾只能让妾的夫君,做下一任天子了!毕竟,妾身负显贵命数,不敢不顺从天意!”她挑衅地看着李霁。 李霁不再矫饰,同样目光压迫地看着她:“你想激怒朕,让朕杀你?”他笑了,“你的案子由太后亲自过问,朕不会随意杀你的。” 他眸光中的冷意让冯珏害怕:“看看你的天意,肯不肯救你吧!” 掖庭狱令检点禹王妃的侍从时,发现世子的乳娘不见了。李霁面色一滞,不过,现今宫门各处,其实都已经安排了人,叫他们注意着,不要放走任何可疑之人便是。 他回到玄元殿中,小憩半个时辰,梦见小时候和弟弟玩捉迷藏。醒过来时候有点恍惚,最后叫来周偃说:“你出宫方便,叫王临傍晚的时候来陪朕下棋罢。” 周偃东市买珠,西市购帕,还去看了眼义父常和,兜兜转转,终于来到王临府上:“陛下请您对弈。”王临即刻入宫,与陛下对坐,闲敲棋子,到夜幕降临才回到府上。 披着夜色,他即刻出发去禹国,同样避开官道。 禹王见到王临的时候很惊讶。他没想到冯珏临走前担心长安会来人,竟一语成谶。 王临披星戴月前来,面色严肃,劝禹王屏退周围人,说皇帝有要事告知。 坚决不能被哄骗,无论来人说什么,都要发信给冯珏定夺过再决定。禹王暗自心想,眼神扫过王临,这人进王府是搜过身的。他松一口气。 偏偏事情的症结就在冯珏身上。 天子的御从半是犹疑半是同情地告诉他:“大王,您的王后牵涉了私通、巫蛊数案,太后怒不可遏,把她拘在掖庭狱中,正在着人暗中调查。” 弃子 禹王几乎被这飞来横祸震住,瞠目结舌地问:“冯珏……王后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幸好周围仆从都遣退了,这样丢人的事,竟然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六神无主地绕着柱子走来走去,连是谁都不好意思张口问,最后说:“事情属实吗?” 王临看着他,诚恳地说:“私通的事情,多半是空穴来风,并不足信。可是那人偶的确写着陛下生辰,埋在王妃下榻的地方。” “不可能,不可能……”禹王听见他说私通的事未必为真,总算为他的男子尊严松一口气。但又忍不住想,冯珏常年往来长安和禹地,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也是完全可能的,都怪他总是流连姬妾那里,冷落了她。 王临见他陷入沉思之中,唤了一声。禹王才凄惶地抬起头,又问:“陛下派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事吗?”他疑心他那刻薄的哥哥专程来看他笑话。 王临摇摇头:“这事因涉及大王的名誉,宫里藏得很紧。只是太后有意严查,陛下担心,如果坐实了王后的罪,世子的身世也有影响。这毕竟关系到国家储位。” 禹王听见来人的话,不禁讶异。皇帝的近臣居然向他直言不讳皇储之事,他一下被这话中的暗示击晕了。 他不禁问:“这和世子有什么干系?明眼人一见即知,本王和世子乃是绝对的亲生父子。” 王临叹了口气:“大王,您还想不明白吗?臣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些,请您切莫怪罪。您将来要做天子,也要立太子。太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绝不能容忍一个和自己有杀母之仇的太子……” 禹王眼皮一跳,心惊胆战起来。他神色张皇地问:“太后竟要把母子二人一并株连吗?” 见他这样,王临心中好笑,终于点点头说:“这是陛下派臣来的目的,他叫臣来问问您,还要不要见王后和世子一面,王后聪慧过人,也许能商量出自救的法子。” “他?”他怎么会这样好心?禹王好歹没有说出失敬之语。 王临好像听出了他的腹诽,解释说:“先前代祭一事,陛下没有阻拦,大王该明白其中意思。臣也不瞒大王了,这是陛下原话。他说——”王临冲长安方向拱手,“‘朕没有子嗣,又失于奉养太后,皇帝当的着实没有意思。只是日后宗庙凄凉,还望弟弟念在骨肉亲情上,不至于断了朕的香火飨食’。其实……臣斗胆贪天之功,也是臣苦苦劝陛下,才说服他派臣来见大王。现今已经是这样的情形,对大王好一些,陛下没有坏处。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望大王日后践祚,能不忘臣今日。” 他说着朝禹王一拜。吓得禹王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摆手说:“好了好了,王侍中,你可折煞本王了。” 禹王一时做不了决断,只好让王临退下。 他召集府中门客。门客们乍然听见这个消息,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事关王后世子安危,谁也不敢多说话。突然,有个在他府中多年的门客不怕死地冲出来,直言道: “大王,为了您的大计着想,您应该舍弃王后世子!” 禹王听见这话,大为震惊,下意识反驳道:“这是什么话?你竟然要我抛妻弃子。” 那门客索性和盘托出:“众人平日万马齐喑,实在是担心开罪王后。王后一直蒙蔽了大王!太后之所以一而再再而叁忍让皇帝,没有将大王召入京中即位,就是忌惮王后的势力啊!太后现在对王后世子除之而后快,不就说明太后的确在考虑此事。大王离皇位更进一步了吗?” 禹王几乎没办法理解这话。如果没有冯珏,这个皇位他不敢想。冯氏众人助力良多,为他笼络交结群臣。结果太后把皇位给他的前提竟然是过河拆桥,要和功臣冯氏划清界限,甚至要他把妻儿都舍去。为什么登上皇位的代价会这样大?帝尧逊位,让于虞舜。上古圣人,德被天下。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这样做不就好了吗? 他无法理解,生气又伤心地拂袖而去。到了堂下,见到王临正拾起什么:“呀,大王,地上有一枚铜钱。” 禹王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他说:“这是世子在檐下簸钱的时候掉下来的。” 世子可是他唯一儿子啊!他面前浮现孩子的样貌,心痛不已。他感觉自己被手下人背叛了,沦为了他们追逐荣华富贵的工具。这帮人真坏,平日里他们就觉得他倚仗冯氏越来越多,心怀不满,如今居然要他舍弃自己的妻儿!难怪他哥哥要打压这些道德低下的纵横家,他们简直是一点人伦亲情也不顾。 他红着眼眶,看向王临:“我如果要去长安,还赶得及吗?” 王临说:“陛下说会拖延案情,等臣回音。臣现在就修书一封。只是,千万不要叫你的国相知道,他是太后任命,未必保密。不然陛下也麻烦了!” 禹王感念他思虑周全,连忙点点头。 王临的信快马加鞭传回长安。李霁读后不禁发笑:朕竟然在和这么个蠢货争皇位。 他把这封信烧为灰烬,一边看着燃烧的烛焰,一边想:早在当年他求娶冯珏时,就知道此人目无兄长,不安好心。他对皇位的觊觎这般赤裸裸,简直是在逼自己杀了他!他希望禹王将来在九泉之下明白悔过。 他案上还放着冯珏在掖庭狱里试图传给冯家求救的札子。 李霁在火光中露出凉薄的笑意,暗自想:倘若她投胎为男子,或许还可做朕的辅弼之臣。可惜了。 * 阿环在掖庭养了好几天的手伤,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实际上,就连宫人们也并不知道掖庭狱里关押了谁。合宫上下,谁都不许多听多看多问,这是太后的命令。 “才好了脚,手又出事了。”长秋照顾她的时候开玩笑。她实在不好意思总这么劳烦长秋,就一个人待在房中养伤。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在榻上昏昏欲睡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她窗口低声说: “禹王妃要见你,是关于你身世的事情。” 她犹豫再叁,终于裹紧衣衫,借着月光悄然出了房门。 到指定的僻静处。一阵冷风吹过,身后忽地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捂住她的嘴。 宫门 这是长安一个普通的、寂静的清晨。 晨间的薄雾弥散开来,马车碾过着石板铺就的长街。太阳还没出来,熹微的晨光透过雾霭,映照一两颗薤上零落的露水。 这座城池尚未苏醒,只有几个小贩提早在西市摆起汤饼摊来,低声的吆喝:“汤饼热乎,新擀的饼!” 那声音粗朴而绵长,融进市井的喧嚣。木架撑着粗布遮棚,棚下炭火微红,噼啪作响。锅中热汤翻滚,腾起袅袅白汽,夹杂着菽面与野葱的清香。沸汤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巷口一辆牛车缓缓经过,车轮碾过石板,吱吱呀呀,碾碎了晨露。 叁年后再次回到长安。禹王鼻尖一酸,眼眶湿润起来:“几年前,本王离京就藩,掀开帘子,也是看见这几个汤饼摊子,恍似昨天一样。” 王临笑着说:“一会儿出宫,臣再带大王来。只是民间吃食粗糙,大王你怕是吃不惯呢!” 禹王低头说:“不会的。” 王临也是这几天才发现,陛下的弟弟原来是个腼腆温和的人,甚至一路上对他有些依赖。 轻纱一样的薄雾之中,掩映着皇城宫门。匾额上镌刻雍门两个大字。禹王百感交集地走下车,望着这道当日送别他的宫门。 长安不见使人愁,他魂牵梦绕的故乡,这座宫城。他在这里呱呱坠地,长大成人,这里有他关于父亲母亲的所有记忆,他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这里!而如今,这座宫殿的大门终于为他敞开。 王临扶着他说:“大王小心些。这几日为太后寿辰,宫人运货时为求安静,在门上地上涂了桐油,您别滑倒了。” 禹王低头,见油面映着晨光,泛起奇异的光泽。他笑了笑,踏了过去。 身后的宫门缓缓合拢,竟无声无息,宫人的巧思令他暗自称奇。直到“咔哒”一声,宫门落锁,他好奇回头,却见王临目光直直地锁在他脸上。 “怎么了?”他问。 王临低声说:“大王,臣想到一件事情。”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长剑刺穿禹王大腿。他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惊惶回首,只见身后多了几个青年武官,剑锋森冷。 王临的影子笼罩下来,这位天子近臣冷冷道:“大王,对不住,臣是奉命行事!” 霎时,禹王明白了所有。他咬紧牙关,爆发出一股惊人的求生之力,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竟撞开那几个高大的武官,踉跄奔逃。一行人提剑追赶,剑光乱舞,砍在他手上、脚上、背上,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袍服,脚底拖出一条淋漓血痕。 这场面甚至有点滑稽,一个武官气喘吁吁地喊:“他怎跑得如此快!” 禹王不顾一切,朝锦章殿方向狂奔,声嘶力竭地呼喊:“阿娘!阿娘!阿娘快救我!李霁要杀我!阿娘!” 枯槁的树丛中惊起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呱呱乱叫,与他的喊声交织成一片凄厉的悲鸣。血流如注,他每迈一步,脚下桐油与鲜血混杂,滑腻不堪,身后追兵的脚步愈发逼近。 众人起初畏惧杀害皇帝弟弟的罪名,剑锋不敢触及要害,只在他四肢乱砍,试图逼他停下。可禹王的喊声愈发撕心裂肺,响彻宫苑,似要惊动整座长安。那绝望的呼救像利刃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膜里,叫人心惊胆战。 一个武官皱眉低语:“再不杀他,喊声传出去了怎么办!”然而无人敢下死手,追逐中只闻剑风呼啸与禹王的求救声交错。 终于,就在禹王快要跑到宫墙夹道的另一端时,年轻的侍中韩问双目赤红,大吼着:“够了!你还要害陛下到什么时候!” 他猛地拔剑冲了过来。剑光如电,直刺而出,正中禹王喉咙。鲜血喷涌,溅在韩问脸上,温热而腥甜。韩问吓得手一松,禹王直直地跪倒下来,带着那柄剑往后倒,仰面朝天。 他张着嘴,喊声戛然而止,喉中只剩“咕咕”的血泡声,身子一软,扑倒在油光滑亮的石板上,双目圆睁,似仍不甘地凝望着夹道尽头的宫门。 同样紧锁的一道宫门。 这个亲哥哥为他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是他这辈子最后看见的东西。 韩问捂脸大叫道:“我活不成了!”他满面沾血,惊惶地看着他的同伙红着眼睛,一拥而上,惨叫追逐中的不安惊恐,对峙倾轧里的高压恐慌,一瞬间爆发出来,化作对地上躺着这个无害的死人的刀剑相向。 过了一会儿,这个斗兽笼的门开了。 陛下,驾临了。 宫变 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隐约的尖叫,冯珏手中的刀一抖,在阿环脖颈间划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阿环疼得发出一声冷嘶。 冯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几个时辰前,逃脱的乳娘给世子下药,半夜让世子到掖庭狱又哭又闹,才总算换得她铤而走险、脱身而出。可是等她慌张逃窜出来时,才发现深夜宫中突然多出许多卫兵,掖庭也完全戒严,不许人进出。 冯珏焦急地意识到,今夜绝对有大事要发生。 冯珏把阿环骗来时,还并不把她当回事,只想用她尽快弄清楚李霁打算。阿环一问摇头叁不知,也许是真不知情。 冯珏拿她没办法。拿她去挟持李霁放弃杀禹王的计划吗?那更是无稽之谈。做了几年皇家的儿媳妇,她愈发明白这件事情了,别说找一个绝色女子了,就是找个一模一样的,重赏之下,也必定会有人巴巴地寻一个来。她都懒得去试探这个可能性。 她只好以阿环的身世要挟:“写一封信,我怎么说你怎么写!” 阿环吓得梨花带雨,点头说:“好,我写,求你别把我的身世泄露出去……”她泪眼婆娑,恍若一只可怜的小兔子。 这女道士很不通文墨,拖拖延延,有的字甚至不会写,要她现场教导。好半天写了几行字,笔杆上突然淌下来一行血迹,落在简牍上。冯珏乍然拧起眉头,抓过她手一看,手上原来有一道新割痕,贯穿掌心,这道姑故意持笔用力,就崩裂开来。气得恨不得一掌将她掴到地上。 这个女人居然有些心机!冯珏阴沟里翻船,又气又急地将手中刀刃压近了几分:“我杀了你!” 阿环竟然只是仰起脖子,凄凉道:“那你杀了我吧,王后。其实我早该死了。” 天边泛出幽蓝的光,透出微微鱼肚白,映得她脸上的表情漠然麻木。 突然,掖庭的守备开始撤换。冯珏躲在墙边,挟着阿环,东躲西藏。她应该没来过宫里几次,但是竟然记得些路,跌跌撞撞,逐渐靠近了雍门方向。 阿环心里紧张起来。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让冯珏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可是冯珏东张西望,犹如惊弓之鸟,忽然转过头,泠然地逼视她: “这是不是就是他要杀禹王的地方!” 阿环被她吓住,心里一沉,睁大了眼睛,反问道:“杀……杀禹王……?难道陛下真要杀自己的弟弟……?” 说出这句话时,她竟然真的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了,这件事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就这样发生在她面前,她发自内心觉得可怕,以至于泪水掉落得如此浑然天成。 冯珏陷入犹疑当中,这个女人的话已不足信。这是入宫要道,她只能赌一把! * 宫门在低沉的轰鸣中缓缓开启,一道炽烈的日光从云间穿出,如长矛般刺破厚重的晨霭,撕裂了宫殿内沉积的晦暗。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照亮了地面上交错的血痕与残破的刀剑,光影在躺着尸体的石阶上跳跃。 皇帝出现在这片金色的光芒里,他身穿黑衣大冠,腰缠赤带,足蹬革舄,是一套完整的君王衣冠。刺目的晨光将他的轮廓勾勒折射出冷冽的寒芒。他深邃冷峻的眉目像鹰隼一样,扫视着衣袍上染着血、眼神惊魂未定的众人。又一步一步行至残肢与断刃之间,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俯下身子,面无表情地验证禹王的确停止了呼吸。他的眉头放松了下来,仍旧看上去很平静,带着怜悯抚平了弟弟死不瞑目的双眼。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阳光在他头顶凝聚成一圈炽烈的光环,照耀得他冠上摇晃垂曳的冕旒、衣袍上金线绣制的龙纹,全都熠熠生光。 陛下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真是姿态优美啊,那条张牙舞爪的龙好像要从他的裳袍间腾跃而出。韩问抬着头,怔然地仰望着天子。他从干涸苦涩的喉管里挤出颤抖的话来:“陛下……再也不会有人胆敢以血亲身份挑战您的天命,太后再也不敢拿废立之事要挟您,再也不会有人阻碍您的大计,妨碍您的君威!” 他说着,心中忽然被一种眩晕狂热的忠诚所麻痹,明君圣主的幻象,士为君死的愚忠,如梦如幻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叫他一边热泪淌满面颊,一边视死如归地说, “臣杀死了陛下的弟弟!请陛下砍臣的头吧!” 皇帝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朕会流放你,途中把命给朕留好!” 韩问闻言怔然片刻,一下子瘫软在地,痛哭起来,他知道,不久后,他会重新回到这座都城。 冯珏挟持着阿环,在高台上目睹宫门内的惨案。她痛苦地嚎叫了一声,手中短刀跌落在地,双手抓住阿环的衣角。 阿环下意识躲开,担心她要袭击,只看见冯珏松开手,竟然跪了下来,眸中凄惶地哀求她:“素女,我求你保全大王的身后哀荣,救救世子!” 阿环又惊又惧地流下眼泪,含泪说:“好,我答应你。” 冯珏松开手,再不纠缠她,飞快地奔下高台,冲过禁卫,扑到禹王尸体边上。她匍匐在地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极其认真、专注地想要把地上横飞的血肉,一片一片拼凑回禹王的尸身上。让人想见她修书时一丝不苟的风采。 禁卫追了上来,扭着她的袖子将她拖走。她的簪珥被摘下,两串乌黑的发垂落下来。这一刻,她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尖锐地刺向李霁,咬牙切齿地笑道: “飞蛾扑火,蚍蜉撼树,这样的事情做过了,我还有什么遗憾!” 李霁对她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旋即带着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冷静对她说:“把你该招的都招出来,朕不想让禹王和世子受苦。” 冯珏冷颤着被带了下去。 阿环站在宫门外几步路的地方,愣愣地看着他。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原来对这个曾在枕边的人一无所知。他现在站在血泊当中,身披衮服,头戴冠冕,锋利得好像一把玄铁剑,她多看两眼,都会把自己割伤。 皇帝终于注意到她,讶异片刻,沉声命令道:“你——去整理禹王的遗容。” 阿环嗫嚅着,流泪走了上去,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强迫地牵着她踉跄地迈向那片血腥的石阶。 她跪下来,指尖颤抖着触碰到一截犹有余温的手臂,那皮肤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黏腻而湿滑。她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恶心,试图接回它应有的位置,断裂的筋膜血肉翻卷,像是在嘲笑她的徒劳。从尸体腹部流淌出的肠子,如同臃肿的蛇,在残破的华服下四处爬动。 她努力地把这些脏腑塞回原位,浑身冒着冷汗,竭尽全力。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污,指甲缝里嵌着凝固的血块,手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黏稠的猩红顺着手腕流到袖口,染红了她的衣襟。 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挤满了兄良、弟悌、君仁、臣忠的教义,交织眼前的惨象。十五年前楚王府的人是这样死去的吗?她一想到灵兮和她未知的生父,满门抄斩的惨剧似乎重又降临,他们的尸体仿佛就躺在她手下。她几乎窒息,终于受不了,浑身冷战地别过头去,面色苍白,靠着宫墙开始干呕。她头晕恶心,浑身乏力,脚一软晕倒在了墙角下。 好在,周围的侍从武官们接手了这份差事,他们围着地上的尸体,拼好衣裳的碎片,理正腰带,扶直头冠。一个人脱下官袍,包住尸体,想把腹部冒血的窟窿盖上。 可是在新盖上的衣服上,一点簇新的血渍冒出头来,那朵血花由小而大,在紫色的官袍上蔓延开放,愈发繁盛妖冶。 “再来一件,快点把这摊血渍盖住,要快,快些!”有人惊惶地喊,众人七手八脚地卸下自己的服裾。 手忙脚乱之际,皇帝终于意味深长地拧着眉头说:“没用了,遮不住的!” 他下定决心:“抬上禹王,和朕去锦章殿见太后!” 晨光中的锦章殿肃静一片。 李霁踏上殿前丹墀。 这座殿宇,见证了他太多屈辱的过往。在此忍受的折挫痛苦,被抑制控扼的政见,不得伸张的志向。愤懑如江河决堤,一刹那涌上心头。 太后才醒。 铜壶里滴漏声稀疏起来,暖殿中沉水香袅袅升腾,真珠帘下,晓光侵染。芳姑端着银盘,盛温水侍奉,用一块香罗帕子为她净面。 绣幕低垂的流苏带被掀开的一瞬间,皇帝带着浑身凛冽秋寒,径直走了进来。 太后吓了一跳,怒喝道:“皇帝,你这是做什么?要造反吗?” 李霁跪了下来,眼泪熟练地夺眶而出,连他自己都有点惊讶。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排练过。 “阿娘,冯氏谋反,将弟弟骗入京中。禹王为了自证清白,剖心自证。”他长拜太后,未曾为故师旧臣落下的泪水,洒满襟怀,再抬头,双目含泪,“弟弟,他死了!” 太后震惊在原地,好像听不懂他说话。她很警觉,下意识地呼唤门前戍卫:“来人,戒严皇宫!速传武阳侯进宫护驾!” 门前的戍卫站的一丝不苟,丝毫未动。 太后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你……你……”她惊恐交加地指着脚边伏拜匍匐的儿子,竟险些站不住,昏厥过去。 李霁流着眼泪,悲痛地说:“阿娘,你要再看弟弟最后一眼吗?” 那具被裹在绫罗华缎里,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到太后眼前。太后脸色煞白,举起颤抖的手,伸到小儿子的冰冷的脸上。她披散着头发,声音沙哑地抽噎,最后爆发出一声哀嚎,放声大哭起来。在她的哭声中,含糊不清地夹杂着各种痛诉,逐渐发展成为零碎的断章残句、胡言乱语。 李霁甚至隐约在这些支离破碎的哀号里听见了自己的名讳。他皱着眉头,好像不认识太后似的,盯着她想:太后怎会如此失态? 他转身对芳姑说:“太后伤心过度,行迹疯迷,恐怕无法摄理政事。来人——去陪芳姑将天子玺印和虎符拿来。” 芳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后娘娘!事到如今,就让陛下为您分忧吧!”她哭喊着朝已经陷入疯迷的太后磕了好几个头,起身时额头已经染上一片鲜红。太后仿佛浑然不知,仍旧抱着小儿子残破的尸身嚎啕大哭。 不多时,那两样东西呈来了。 躺在掌心的,真是一枚流光溢彩的玉印。李霁忘我地抚摸着它,冰凉温润的触感,久违的熟悉涌上心头。他知道,这其实什么也代表不了,当年他接过这枚玺印,仍旧一无所有。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他看着掌上这件理应归属天子的信物,心里砰砰直跳。 武阳侯一早被传唤进宫。他是在宫人领他绕开平时进宫的道路时,产生的怀疑。四周一片肃穆,像一座坟茔一样安静。宫里究竟是出什么事了?他有一刹那怀疑太后是要废皇帝了,叫他来维持秩序。但是这样一来,他那个便宜女儿不就白捡了吗?他得趁机为皇帝说几句话。 直到他看到越来越多的禁军士兵,才发觉情势不妙。皇帝穿着玄色冕服,在锦章殿正殿里正襟危坐地看着他。 武阳侯心里一沉,趋行向前伏拜:“臣见过陛下。” 李霁脸色阴翳,冷冷地说:“朕看,你这个太尉不必再当了。” 武阳侯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竟也轮到了他的头上。 只听得皇帝忽的语气释然,道:“太后突然病重不能视朝。朕还需要舅舅多辅弼,丞相为百官之首,朕打算换你来当,朕最是放心。” 武阳侯如释重负,后怕地想,妹妹看来是不中用了,他要赶紧调转马头,表示忠心,想着,他连忙伏拜谢恩,只字不问发生了什么。另外半边虎符被拿走的时候,他还真有些迷惘不舍。甚至多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好像殊然不觉,还含笑对他说:“卿当勉励之!”他安慰自己,叁公当哪个不是当呢?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他还是要勤勉恭谨一些,在这个位置上好好干下去! 百官当日得知了这个人事调动。 宣布朝集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们有的都来不及仔细整理,歪着冠,垮着腰带,匆匆忙忙地赶进了宫里早朝。车马横斜堵塞在御道上,长嘶急鸣。急着赶进宫中的臣子们,连笏板都撞在了一起。 李霁久违出现在众人面前,高踞御座上,俯瞰群臣。当年第一次御门问政时,他觉得一切那样神圣,向往君臣之礼,心热切地跳动。而今他终于深谙这群臣子两头下注、见风使舵、色厉内荏的本性,冷酷地想:从今往后,朕要像牛马一样驱使这群人! 他不动声色,面带悲伤地宣布太后病倒的消息。 朝中喧涌起一阵尘嚣议论声音。 那道座后垂下的黄绢御帘被风卷起,飘飘荡荡,后头空无一人。 阿环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掖庭里了。于姑正好走进来,携起她的手:“姑娘,陛下让我来看看你。我给你诊个脉吧。” 阿环把手抽了回来,对她说:“于姑,你去看看其他人吧,今日宫里大概有很多人需要救治。” 于姑摇摇头,叹口气说:“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我还是去太后那里再看看吧。” 她走了。阿环在空无一人的房里仰面躺下,觉得深深创伤。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哪怕她继续容忍,在这座皇宫里的女人要顺心如意,仍旧像一个无解之局——连太后这样聪明的女人也不行!她想着,目中涌出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倒灌进了耳朵里。 她在脑海里想象灵兮的样子,她素未谋面的阿娘,临死前倾尽全力保住了她一命,没有陷落在株连当中。她幻想灵兮是个极美的女人,在识海温柔地看着她,也许会安慰地抱着她,教她该怎么做。 可是,阿环从来没有能够真正见到母亲,从母亲那里得到,她所幻想的关于如何做一个女人的指教规训。也许她就是没有继承这种智慧,此刻才会这样纠结、难受。 想到这里,阿环的眼泪扑簌落下。 她痛苦得面容扭曲,在内心大喊: “苍天在上,求求你,给我一个留在这里的理由吧!” 秋后 铡刀铿锵地降落下来,人头落地,殷红的鲜血哗啦啦地顺着刀片流淌。 刽子手的脚往前一踢,躲开喷溅的颈血,不假思索地开口喊:“下一个!”反握的鬼头刀,拿粗麻布擦过。下一个死囚已经被拖上来,躺在刀下又哭又喊,刽子手并没有动作,骂了句娘,抬头冲着高台上的监斩官喊,“大人,刀钝了,得磨啊!” “怎么如此磨蹭啊。”监斩台上的御史擦一把汗,嘟哝道。他旁边的同僚喝着茶,在刑场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喊声中不紧不慢地说:“磨吧,磨刀不误砍柴工,还有好多人要砍呢。”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冯氏的族诛恰逢其时,正好赶上白露降、寒蝉鸣的秋后。 自今秋太后突然抱恙,到今日也不过十几日。禹王后冯氏突然卷入谋反案中,行径穷奸极恶,大逆不道,抵夷族之诛,事涉多名高官。天子训练的亲卫径直闯入一户又一户府邸当中,连夜捉拿乱臣贼子,火光照亮他们锃亮的鹖尾冠,身披的明光铠,与簇新的铜印墨绶。 皇帝念及骨肉亲情,指派了新国相到禹地去,要铲除犯上作乱的幕宾,匡正兄弟的言行。禹王忧惧之下,一病不起,竟再不接见外客。 坊间流传一些关于此事的耸人听闻的传言,盖好事者随口污蔑、居心险诈编造耳,当然都不足为信。 同僚想到此处,往一片惨淡的台下看了一眼。肃杀的朔风卷动着枯黄的衰草。上头一轮昏昏沉沉的日头,半死不活地映着行刑场上的衰残的人影,将死囚们身后的亡命牌上,那个墨笔写就的“斩”字映得发亮。 刽子手开始磨刀,铮铮然的鸣声,穿彻死囚们的嚎哭喊叫,盖过周遭围观的人群的喧闹,一路传遍了整个刑场。 御史又开始抱怨了:“廷尉是怎么做事的?这么多死囚,都不把嘴封上,任由他们在这里鬼哭狼嚎。多吓人啊,监斩这几天,我夜里都在做噩梦!” 同僚饮了口茶,说:“你既然对廷尉这么多牢骚,不如写个折子,让陛下的眼睛过过目?”他朝旁边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另一新设的高台上,一个身披绣衣手持节杖的官员正襟危坐,威风赫赫。这是皇帝额外派来监刑的人。 御史闻言色变,摆手道:“我可不敢,惹谁不好惹廷尉做什么呀。” 自从皇帝复朝,对外只称太后病情加重。“圣躬违和”一词在本朝业已滥用,朝中鲜有人敢过问太后的御体。 皇帝重回朝堂上,与先前大为不同,只字不提什么改不改革的事情,只召集百官复议赵、王案,并要求太后寿辰照办,群臣祝寿的贺表也要按期提交。这贺表太后能否看到无人知道,陛下肯定是要亲览的。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把那些“玄牝之门”、“以为天下母”的词句都删掉,换成“天者万物之祖”、“天子作民父母”,斟酌用语,小心从事。不然下场就在眼前。叁公风雨飘摇,太尉空缺,丞相更替,御史大夫自杀,百官动荡,窃不自安,也就只有廷尉不动如山了…… “怎么这么会缘上雅意啊!”御史忍不住感叹,想起朝野风闻从冯氏府中查抄的一箱大臣往来信件。和光同尘,泥沙俱下,满座朱紫又有谁真正能干净呢?这个谋反案恐怕短时间不会轻易结案了。 念此,他背上的汗浸湿了官袍,往台下喊:“刀磨好了没有?今天的头,就不要拖到明天再砍了!” * 锦章殿阶前蹦上来一只促织,金屏翠幔,在暮秋冷色里萧索地沉默着。 皇帝政务繁多,百忙之中仍旧保持向太后恭谨问安的习惯,不敢怠慢。 殿外严防死守的众多禁军,与殿内稀稀落落的宫人形成鲜明对比。太后自重迭的屏风后缓慢走出,穿件灰净袍子,不事铅华,面色看着倒平静。直到李霁的目光扫到她鬓上缟素绢花,银饰插得满头白纷纷,哑然失笑:儿子给母亲戴孝,天经地义;母亲给儿子戴孝,真是亘古未有。 太后见到他,不假辞色,甚至懒得看他,从玉钵里拈两颗餧食,给架上鹦鹉喂了,自顾地叹气说:“哀家是做不成尧舜的母亲了。” 李霁失笑,面带愠怒在宫苑当中徘徊,最后忍不住走到含凉殿外。殿里头要过冬了,暖如春日,袅袅烟匀,百和缤纷。 李霁不许下人通报,悄悄走到画屏珠帘后头。阿环搂着个象牙薰笼在练字,身上绣裳笼袖,手边放着五色绫文手巾。他一把将她抱住,暖热萦怀,腕动飘香。 他抓着她的手:“不许学了。”她还想将案上的笔墨收起来。 他问:“你学朕的字做什么?”阿环低头弄着衣襟答:“陛下的字好看,想摹来看看。”李霁顿时觉得受用,方才在太后那里受的气早抛到九霄云外,笑着亲她额头,解她的鸳鸯锦带。阿环含羞说:“陛下,放庄重些。”他把手松开,笑道:“你倒是摆起架子来了。” 他自谓已解决了全部麻烦,这些天他才真正体味到当皇帝的滋味。原来写好的御批不需要呈奏谁过目,发旨下去,官员们便会诚惶诚恐地执行。想要升陟或者贬抑某一个官员,也用不着再看谁的脸色,一封折奏,朝承恩,暮赐死,悉在他喜怒之间。他发誓,以后任何人胆敢夺走他的权力,他都要将其挫骨扬灰,赶尽杀绝! 他坚信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他已经大权在握,政由己出,至于身世的问题,叫她去拜梁氏做干亲,她殊无异议;给她找女官教习书礼,她也就乖乖地承教圣训了;命她从掖庭搬进这座含凉殿,她亦老老实实地迁延至此。 此时此刻,她身着锦绣云彩青霜五色袍,戴九云夜光之冠,画两叶宫样眉儿,额角香钿贴翠花,鬓堆青鸦,腰弄嫩柳,脸舒彤霞。手里持着半月似的纨扇,新学的行步若持花枝轻颤,环佩在裙下鸣琅作响,手里捧着茶盏举至齐眉——真是彻底成为了一位宫嫔! 李霁心潮澎湃地欣赏着,忍不住得意起来,无论是万里江山,还是眼前这位原本太后派来的一心向道的女人,此刻都成了他征服的战利品!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不敢做的呢?他念此意兴豪畅,一把将她揽上床榻,欲念像狂风骤雨一般来临。 她赤着身子,娇吟着说:“陛下,轻一些……妾怕,妾害怕。”他撑在她身上问:“你怕什么?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阿环漫思游神,过一会儿才答:“妾怕良宵苦短,好梦难留。” 李霁笑起来,她也开始有恩移情替、女萝无托之叹了,连这点愁闷怅惘,都显出她是多么标准多么合理却、又全属于他调教进入世俗的一个女人啊。不要紧,包容一个根本不会僭越、不会得寸进尺的女人,是他如今能做的最无妨的事情。他放缓了节奏,滑软的水声,翠被锦衾中水漫金山,她胸前的瑞雪晃着银白的光。她觉得自己不安地荡漾起来,怀着一点罪恶感,一双玉笋架在他肩上,像一条藤。一边迷乱、一边清醒地躲避他过于猛烈的攻势。 她心想,难道是这点携云握雨般顷刻消散的欢畅,短暂蛊惑了她?当年她竟然还煞有介事地传授那所谓的房中术,妄想能控制这样东西,真是浅薄无知。他看见她睁着眼睛,眼泪悄然漫溢出来,迷惑不解地问,朕弄疼你了? 她说,没有,陛下很温柔。她说着,眼泪反而流得更多了,整个人化作一滩江潮水:“陛下,别停下,我求您……” 她现在有点妇人的多愁善感了。李霁纳罕地想。大概是朕忙于朝政,陪她少了。他加倍地怜惜她。 她躺在他怀里时,他鼓励她:“这所含凉殿,是朕降生的地方,你也要沾上这里的运气。”阿环困倦地答是。她心事重重地想到太后,困在锦章殿里,拒绝见她。太后笃定皇帝杀禹王的事,她定是早早知情不报,做了帮凶。 并不全错,阿环想,我眼睁睁看着太后的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 她眼皮悚然地一跳。李霁问:你怎么了?阿环问:陛下,妾既从玉真宫来,可否请您高抬贵手,日后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李霁生气了:“你说什么?朕又不曾作出焚书坑儒之事,更不会残害无辜。他们将你献给太后,成全朕椒闱兰掖之赏,不仅不罚,而且该赏。” 第二日醒来果然手书御敕,当着她的面发出。一代代往宫廷王侯府上献无辜女子做投机之事,玉真宫终于得偿所愿,阿环想到师父,悲喜交加。 李霁匆忙走了。下一回来也要十天半月了。含凉殿逐渐冷却下来,初冬的寒意侵扰进巾衾间。侍奉的宫人接连被叫去问话,幸好都安然无恙回来。原来是皇帝查谋反案,似乎连宫内都有冯氏安插的细作,正在仔细排查。 长秋步履匆匆地往含凉殿走。 这几天,宫里真是天翻地覆。皇帝裁撤更替了一群黄门,重新召回了常和。可是常和脚也跛了,腿也瘸了,仪态残缺,再不能做天子跟前的近侍,也算混到头了。从前听段胜派遣的黄门,重新被皇帝的旧人们取代。终于熬出头的这帮人,在掖庭外大打出手,掌掴羞辱。是有多么恨啊!长秋想到被谋反案牵扯进去的宫人们,禹王后一个外人怎么可能安插进这么多细作呢,恐怕是太后这颗在后宫里盘根错节的大树要被连根拔起了。 长秋想到他们受刑的惨状,被强行遣出时丧家之犬般的形貌,浑身战栗,后怕地庆幸自己早早离了太后那趟浑水,自请去照顾阿环。 烧冷灶,有时还真是门学问呢。 她心有余悸地进到含凉殿里,急切想见阿环,向她道谢。只见阿环正在收拾妆奁,将那珠玉金银从笥中一件件拿出来,根据上头有没有敕造标记,分开摆放。 长秋愣住了:“贵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阿环笑着说:“这些款式都是前朝的旧样子,我不喜欢。想把未标敕造的,都熔了打新首饰。” 长秋不禁莞尔:“陛下赏了这么多,熔了重新造,得做到什么时候?” 阿环说:“这也不难,别做那些花样子,专打一个大金项圈戴到我脖子上就是了。” 长秋听了她的促狭话,捧腹而笑。 阿环正色说:“明日我要开始斋醮,不能见人。这几天宫里乱,你多保重。” 长秋点点头,识趣告退。 阿环继续整理她的妆奁,一件件,一支支,真是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晃得人眼泪落下来。她抬起手去擦,抹得脸上妆也花了,唇也淡了。残妆脂傅都褪去了,镜台银带里重又照见那张洗净铅华的脸。 李霁再来时果然已是半月后。 京城开始下雪了,零落不休,白玉飞琼。他走到含凉殿门口,朱门紧掩。叫来宫人,答说:“贵人说要斋醮,不许我们伺候在旁。” 李霁拧起眉头,她仍旧保持旧日习惯,这样离奇的举止往后不能再纵容她了。他叫人打开殿门,径直入内。 殿里头空荡荡的,他往里走,绣户之中帷帐垂幕,珠帘纹丝不动,连一道脚步声都听不见。 “阿环?”他唤道。宫人跟着他一路穿彻整个殿宇,遍寻每个宫室。 袅袅沉烟飘进每一间寂静沉默的闱户里。 “把人给朕找到!”他一边心慌,一边恼怒地命令道。 结局(一) 含凉殿里的宫人乱作一团。 贵人说斋醮,他们当然不敢多管。如今人去殿空,谁也想不到。 搜来搜去,就是不见踪影,简直是世上稀奇,近日的皇宫正经历大清洗,遣出容易潜进难。什么刺客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飞天遁地,闯到宫里,把陛下的宠姬掠走呢?众人急得团团乱转。 李霁坐在妆奁台前,胸膛顿跌起伏,酝酿着沉闷汹涌的怒意。 禁军来到殿里,建言详细排查刺客形迹,从东到西,务必不放过一个可疑痕迹。李霁听了这话,并没有高兴起来,尽管他说:“那就去办!” 语声却含着恼火。 他站起来,万金之躯自行翻检起箱笼奁箧来。 “陛下在找什么?”周偃殷勤地问道。 皇帝压根不答话,径自黑着脸翻箱倒柜。 写了御敕的东西都在,她真是一点与他的干系也不想留!先前的行止,欲盖弥彰,居心叵测,就是为了离开他。李霁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胸胁都有些闷痛,又伸手在那妆奁盒里拨来弄去,丁零当啷的珠玉响声激得他心头烦躁不堪。 直到他发觉那根刻着“长毋相忘”的簪子不见了。 东西丢了。他的痛感居然缓解了些。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想,她肯定还是爱朕的。幸好,幸好,一个女人要是爱他,还走得远吗? 禁军的排查一无所获。最后倒是宫人们,头顶冒着被雪冻结的额上冷汗,来禀报情况了。 庭中有奇树,绿叶华滋已去,唯有枝头雪花飘荡,如生琼花。 树下有一只不知是谁遗落的丝履。 一个年老的宫人,目上长了白翳,说话颠叁倒四,疯疯癫癫。他说在这棵树下见到了鬼。宫人纠正他,是贵人,不是鬼。 不是鬼,那一定是仙人了。老宫人心驰神往,胡言乱语得愈发猖狂:“前两日狂风大作,仙人穿着一条裙子,被风卷起来了,越飘越高。中间还被树枝挂住了,没有用,一下子就飞走了!” “你看清楚了吗?”皇帝沉默良久,周偃只好哑然地开口问。 “我在西苑扫地,看得清清楚楚!”老宫人拍胸脯保证。 皇帝不语,面上阴晴不定。周遭侍从大气不敢出一声,皆屏息凝神,战战兢兢。 队伍里忽然有人跪下,连声恭贺道:“贺喜陛下!太后方归政,陛下亲临宇内,拨乱反正,御德含光,泽被万域。非大圣不能降其祥,非太平不能当其应。今日含凉殿的贵人升仙得道,果乃圣朝祥瑞,是上天在嘉奖陛下的德政啊。” 众人如梦初醒,慌忙跪倒一片,口呼万岁,声震寰宇。更有甚者,闻此神迹,流泪泣涕。为今之计,一死一生,只在君王一念之间。他们战栗着,痛哭流涕地高喊陛下万岁、恭贺圣上。 李霁在众人称颂道贺声中,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他俯瞰着脚下匍匐的人,就连周偃、常和也跪在他脚边,伏拜着,望着他,目光恳切,口称圣德。 宫里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他终于痛心疾首地开口了,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像是面对一个喜讯:“朕以寡昧,嗣守丕业,顾以薄德。今蒙天之辅仁,仙才灵骨,陟登仙道,以告朕太平之符。岂能不宣付史官,传于后代。”他强撑着,语声掷地,仿若一字一句都用尽全身力气,“传朕旨意,今起改元以昭天下……” 檐下的雪落得愈发急,天降纷纷的鹅毛白羽,似乎要倾满人间。 四山苍茫,长风卷过宫禁银壁。天地之间俱是白茫茫一片。李霁在这片茫然的寒白之中,逡巡徘徊,心中愦然,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要前往何处,去往何方。直到周偃低眉顺眼地提醒他:“陛下,走累了,要去玄元殿见大将军吗?” 宫人们手持明黄缣上的九州舆图,铺展开八方山海川泽。墨线勾勒每一座山,流淌每一条河,普天之下,四海六合,莫非皇土。 他看着那满卷经纬图描,像看见了纵观的群岭、激荡的河流,炽热的情感重又充盈回他的胸膛。他逐渐振作起来。 从州、到国、到郡、到县。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 他一定要寻到她! 结局(二) 阿环戴着幂篱,作寻常妇人打扮,遮着脸,换乘若干车马,一路到沅水边。杜若花没有开,兰花芷花零星地送着江波,愁悠悠地流到洲头。 打听灵兮的名字,极容易暴露行迹。幸好林美人身边那位老宫人给了她一件遗物,让她带回楚国招魂,林美人一辈子的心愿就是回故乡。 那遗物是一条手帕,上头绣着她身世所出某郡某县,绣几笔家附近的山水,岸渚汀潭。 阿环抬头见到一样的山水时,心砰砰直跳。她笃信林美人冥冥之中在保佑她,找到这个地方。 她走进那片潮湿的溪流岸,流水潺湲,野树低垂。幻想灵兮在这里长大,攀折采摘枝头的芙蓉,煮桂为酒、捣椒为浆。 阿环在这里落脚,深居简出。然而不多时,郡县开始排查户赀,时常有官兵到附近的人家登记。 她只好继续走,这一回,索性一路往东,向着海外瀛洲仙山而去。书上说那里有四千里大。上生神芝、玉石,出泉如酒。八方都是海。 这些她都不介怀,只是想赶紧找到一个尘世无法踏足的地方,一个没有官府士吏,不与外人交通的桃花源。 路上的排查逐渐变得严格起来。为了对付搜查,她甚至花重金买了一个伪造的户籍。一个妙龄女子,独身行路,这太容易被发觉了。她只好装模作样地雇了一个仆妇,几个车夫,谎称自己是向东投奔盐商叔父的失怙之女。 她现在会用小恩小惠收买这些查人的刀笔吏了。他们养家糊口,并不想追根究底。 级别低一些的官员来,也往往应付得过去。只有一次,格外危险,她被要求搜查行装,又没有办法凭空伪造不存在的叔父,只能进一步威逼利诱,先用玉真宫的令牌昭示有人庇护于她,再以一份未着落款的密信呈上,面色郑重地要求查过她的人都守口如瓶。 那信上的字迹都是她摹皇帝手书得到。说她身负皇命,秘密为皇室求仙访道。 偏远地方的州府官员,一辈子可能只亲见到过一两次皇帝手书;玉真宫新获皇家御赐封赏,却是信众们传播得天下皆知的。 她靠这种语焉不详的暗示让地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放行了她。 那只刻了“长毋相忘”的簪子,是她周身上下最危险的东西。她只有在幽静的独室里,确认四下无人安全,才会拿出来看一看。这是官营敕造之物,上头的文字又意味深长,但凡为人细究追查,那她就绝难凭借打点贿赂、狐假虎威轻易隐瞒过去了。 尽管这样东西极易暴露她的行踪,可是,她最终还是把它随身带着。偶尔,深夜在灯火下看那行字。 长毋相忘。 他真是多虑了,她当然不可能忘掉他,毕竟她也身处他治下。民间已经开始传播他改的新年号,他那么喜欢玩弄文字的一个人,大概为想这个年号费了很多心思。她想象他在玄元殿的案前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样子。 她还知道朝廷也开始渐渐有一些改革的措施了,民间豪强游侠百姓有的叫好,有的发愁,有的惶恐。就像她对他这个人,有时候觉得他很好,有时候畏惧他,有时候甚至恨他。 但最好还是远离他。 幸好,她离海越来越近。 就在离海咫尺之遥的地方,她再一次被拦截下。 这一回,同样是报送州府。她长途跋涉、迁徙流动,自然免不了被盘查。小吏将她请到官署,殷勤地倒了茶备了点心,她暗自揣度,这是他们已相信她说辞的表现。 一会儿多半会见到地方长官,唯唯诺诺,周到问候。 她又逃过一劫。 她环顾四周,虽然是海边郡县,不知是不是盐户多税捐高的缘故,州府的守备格外严格,戍卫更是看着威严整肃、与众不同。窗外廊下,来往官吏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言语。 整座官署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门开了。 她转过身,心停跳半拍,血冷凝在腔子里。 是李霁。 皇帝竟然亲自巡幸此地! 她惊呆在原地,浑身颤抖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迫近而来。 沉着脸,一言不发。他高大的身影逐渐笼罩她。 他比从前气势更加锋芒毕露,不容置疑,不怒自威。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这畏惧躲闪的几步,叫他眼底泛起细碎的痛楚:“躲着朕做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眼泪倏然地掉下,忧惧交加地颤声答道:“我……我有罪,不敢面见君王!” 皇帝冷眼看着她,气冲冲说:“你的罪太多了,私自出逃,伪造御书,罪加一等!朕可不能轻易让你逃到什么海外仙山上去,要看住你在身边,领一辈子的罚!” 她怔住了,眼泪在睫毛上滚动,未落先碎,嗫嚅道:“我是罪人之女,叛贼余孽。恐怕,我父亲的死也与先皇脱不了干系!” 皇帝听了这话,止不住地冷笑:“是,那又怎样呢?朕不妨清楚明白地告诉你,你是楚王府姬妾所出,但你的生父不是楚王,是他门下一个宾客。那宾客是当年叛乱的谋首,事发之后,皇祖父惜才,竟想留他一命。但朕父亲痛恨他卖主求荣之举,监国时亲手颁下腰斩他的旨意——” “够了!”阿环痛苦地捂着耳朵,扭曲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为什么要说这样话,让我痛苦?”她的语声被泪水冲打得支离破碎。 皇帝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是嗤笑一声,郑重道:“你自认为与朕有血海深仇,朕却不这样觉得。有许多人,朕杀了他们的父兄,却让他们侍奉御前,为了出人头地,他们照旧要为朕实心用事,不敢怠慢。倘若他们脑袋清醒,就该明白朕的刑杀是多么正确,他们又是多么仰仗朕的仁德!” 阿环听了这冰冷的话,简直像不认识他了一样。皇帝却并无住口意思:“你父亲作乱悖逆而死,先皇杀他是为了肃清朝野国家。而今朕敕封你入宫,是不计前嫌。你不仅不应该作此痛苦忸怩之态,还应该叁拜九叩,感谢朕的皇恩浩荡!” 阿环浑身冰冷,像是跌进了深冬的湖水里。 她缓缓睁开眼睛,泪痕未干,目光却透出一丝不可置信的寒意。 “皇恩浩荡……”她喃喃念了一遍,面前的人已经毫无伦常可言。她早该知道,他是这副样子。她凄然地呻吟一声,感觉自己几乎要晕在这座官署里。 李霁见到她这样,心忽然软了下来,他一改严厉模样,难得流露出脆弱的眼神:“分别这么久,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朕好不好?” “阿环,”他的眸光淡下来,“能不能让朕抱一抱你。” 她不由自主地被搂进他怀里,浑身战栗地贴在他胸膛上。在他怀中,她终于平静下来,短暂地安歇了一会儿,疲乏顿时在她身上泛开,叫她的眼皮沉重起来。直到皇帝的手游移过她的脊背,落到她的小腹上……阿环几乎尖叫着想要挣扎开他的怀抱,却被他死死挟住,动弹不得。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了!阿环感觉头痛欲裂,迎面对上他悲喜交加不敢置信的目光。李霁原本的从容镇定,亦在那一瞬消解崩逝。他惊异地望着她的小腹,心头狂跳不止。自她走后,他反复琢磨,逐渐发觉她行止间不对劲的地方,查问含凉殿浣衣宫人,才发现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来癸水。可是此时此刻,望着这个属于他的孩子,惊喜混杂着不知所措,纷纷涌上心头,翻江倒海。 他紧紧抱住她,心里百感交集。他曾经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子嗣,而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一个孩子来论证他继承大统的合理性。可是,这不代表他不想要这个孩子。这喜讯来得迟缓却沉重,他从来没有做过父亲,一直以来,他竭力在臣下面前显得庄重老成,可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那样年轻。有那么多让他手忙脚乱,惊喜又慌张的事情…… 他心中万千喜悦,涌出口的话却变了样:“这是宗庙社稷大事,事关国家基业。从今往后,再有人胆敢助你逃跑、度你入道,就是国家的罪人,格杀勿论!照顾你的奴婢,侍奉你的宫人,你的亲信随从,但凡坐视不管,没有护好皇嗣,朕都会将他们全都杀掉!” 阿环仰起头,毛骨悚然地听他说完。她还要躲到哪里去呢?从一开始,她没有让他送死,就注定会有这样一天。他无孔不入的权力终于将她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最后她惨淡地接受了命运,嘴唇干涸发白地低语道:“我再也不逃了。我会在宫里好好地活下去……” 不择手段。 用尽全力。 保全自己。 她木然地依偎进他怀里,泪水滑过鬓角,坠到青石地上。 【全文完】 后记 时隔五年,终于把这篇文写完了。很开心。 作为一个小黄文极端主义者,我一直认为小黄文最好不要有剧情,读小黄文只读H片段。所以五年前丢下开头几章,我还挺自洽的,除了do之外的剧情就像上门修水管一样简单,就是完美的小黄文。毕竟小黄文的精髓就是黄嘛! 直到有一天,我看小黄文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剧情读进去了,我天,太可怕了,那个作者居然断更了。怎么会有这么没有节操挖坑不填的黄文写手啊?……诶?!正好这个时候我博士快毕业也闲下来了。于是,怀着愧疚的心情,我又回到这里把这篇文续完了。 写黄很简单,写剧情很难。这个1v1文,感情线写到中间我都有点烦了,np魂熊熊燃烧。写到最后我悟了,男女主在一起的阻碍,其实是我啊,不然男主一道圣旨不完事儿了。 但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坚持把这个故事写完,所以基本上都是表达我想写的。这个故事即使一开始不是只为了让我搞黄,基调基本也定下来了,就是想写母子相争、兄弟相残,权力对人的异化。所以过程中我几乎完全没有描写任何出于男女感情的宫斗宅斗,单纯就是一群人互相扯头花、不停站队、惶惶不可终日的故事∠( ? 」∠)_ 过程中确实借鉴了很多历史事件人物,但并没有什么原型可言,主要服务于本拙劣的黄文写手想要刻画的故事情节。这篇文潜在反映了我对明君圣主叙事的反感,我一直在控制我的吐槽欲,希望不要太说教。啊,当然还有搞黄,非常非常重要。但我发现搞黄和剧情真是不可兼得啊,靠搞黄没有办法把一篇文写完。 写完这篇文,总体还是很高兴的,我应该还算认真地构思了情节人物的,虽然还是有很多bug。一定要说,可能因为一开始只想搞黄,没怎么考虑人物个性和配角,再加上作者实在是一个浪漫细胞有限的人,写感情线的时候心如止水。如果以后写文希望能有所进步吧! 我也是复更之后才知道远洋捕捞的事情,理解了为什么我看的那篇黄文断更了。真没有想到,我们东亚乖乖女不主动叛逆,违法乱纪找上了门。我没有实名认证也没有把打赏提现,但风险还是存在的。希望我不要一下飞机就被抓起来 (°ー°〃) 十分感谢评论投珠打赏的读者宝贝们,你们的鼓励和热情让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的小姐妹发现我在写文,披马甲来支持我,想了半天这个笔名应该也没在其他地方用过。感谢遇见你们,我的赛博姐妹,没有你们的支持我肯定写不完这篇文的!希望以后我能够努力在文字中观照自己的内心,写出正能量、有爱的作品。 番外:青青陵上柏 多年后,本朝臣子提起这位御宇多年的天子,躲不开其严苛的吏治、雷霆的手段。其统揽朝政,事必躬亲,刑罚严峻,贯彻治下逾二十年。 与其动荡的治下手段和开边的热切激情相比,这位天子的后宫称得上乏善可陈。 由于他强烈反感前朝后宫相互交通的行径,对后宫侍从要求及其严格,外人只能从他统治期间的几次大赦天下文书中,探知他宫中至少有一位梁夫人,膝下多名子女,从姓氏和其入宫时间推算,多半出自天子母族。其后母凭子贵,入主中宫。 这位梁皇后很神秘,只在皇后亲蚕礼上出现过。根据观礼诸位贵妇人的说法,这位中宫个性和婉,言谈间绝口不提朝政,更无与臣下交结笼络之意。然而其容貌的确惊艳,气质出尘,有传是梁氏收认了民间绝色做养女,目的就是牢牢占据中宫之位。 这位梁皇后却未能给梁氏接续外戚的运气。孝明太后薨逝未几月,梁氏坐罪株连,丞相武阳侯跣足入宫谢罪,被贬官去职,此外获罪流放的族人,更是数不胜数。 一夕间梁氏彻底倒台,朝廷间一度认为梁皇后中宫之位难保,有人投石问路,上书请求皇帝废太子,也有人旁敲侧击,提请广开后宫,纳选德才兼备的嫔御,勿令中宫母仪失德。 最终皇帝均不纳言,大发雷霆,当廷斥责上书之人,居心叵测,私揣上意,是贪功谋私之举,立即下诏笞责流放这几名臣子。 群臣在此事上就此噤言,以免再触碰皇帝逆鳞。 尽管臣下对这位天子畏惧,却也不敢多有怨言,比起先皇,今天子贬抑外戚,用人不拘一格,他的勤政属开国以来皇帝之最。 从他彻底亲政大权独揽,到病重之间二十余年,只辍朝过两次。 一次是太后薨逝。子哀母逝,是为孝道。孝明太后和皇帝母子不和的谣言流传多年,偶尔还有旧臣记得当年两宫相争的焦灼局势,时隔多年尘埃落定。 另一次是萧山公主早夭。皇帝突然宣布辍朝叁日,据传为此损膳减食,面色消减,举动颇为萧索。 皇帝李霁在含凉殿里陪着皇后。作为一个屡屡派遣绣衣史暗查百官行迹的人,他很清楚臣下的议论纷纷。 皱着眉,揭开帷帐,他看见阿环面色苍白地抱着萧山公主的小绣襦流眼泪,双唇失了血色,瞳光涣散。他一霎那心也揪起来,俯身抱紧榻上的阿环。 她流着眼泪伏首在他怀间低语:“妾的孩子没了,妾活不下去了……” 李霁不免想起从前亲造的孽业,孝明太后的丧子之痛。是报应么? 他绝不能承认世上有这回事。只好痛苦地紧抿唇,沉声道:“悲爱无益,你说这样的话有失身份,该为太子振作。” 阿环看了他一眼,终于无奈地不做声了,她在这个对事冷峻坚硬的男人身边待了一辈子。偶或她也会想,孩子失去了,他有没有为之伤心难过呢。 他对待几个孩子,就好像铜心铁铸的傀儡人。小皇子早早被派去齐国就藩,再不许回京。那一天甚至李霁还在上朝,让人颁布封王诏书,没有见小皇子告别的一面。听着车马辚辚远去,她忍不住在殿室当中放声哭嚎。 二十几年流水一样过去,潺潺地磨平了鹅卵石的棱角,消挫了深宫之中的提心吊胆、光阴如梭。 而今阿环已经淡忘了,她着丽装华服,梳高髻凌云,风雨已过,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抗拒挣扎。 她坐在天子病榻前。 李霁身体一向很好,酷爱冶游射猎,可是一病下却如山倒,一开始还强自振作起来批阅奏章、接见群臣。后来彻底不成了,叫皇太子李岱到他前殿监国,还不肯放手,要太子每日必事无巨细汇报。 阿环想到这里,泪下连珠,她疑心她半生的提心吊胆都源自他爱权力远胜一切。 李霁躺在病榻上,享国多年,其实还有很多遗憾,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 他叫人把虎符拿来,放到她手心里。 “妾不要这个,这是天子的用物。”她仍旧保持分寸,绝不敢默认此物归太子所有。谨慎从事是她二十年来屹立深宫自保的一大招数。 李霁唇边溢出一声叹息:“朕从前是试探,这一回却当真要托付了。这样东西在你手中,朕走后,他们还会愿意尊重于你。” “你可千万别让岱儿为难。”他千叮咛、万嘱咐,讳莫如深地想起年少往事。 终于还是握紧她手,虎符在她掌心硌得生痛。 阿环心下大恸,扑到他身上痛哭:“我不要你托付给我,也不要什么尊不尊重的,他们爱做什么,做去便是了。” “唉,你真是——朕知道你一直不安,对朝政亦非一无所知,在朕面前掩饰。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干涉,也就罢了。从今往后不能再犯傻了,做了太后要恪守本分,没人管得了你,就容易被奸人佞臣盯上利用,做出倾覆国家的事情来。” 她扶他起来,一口一口喂他喝药。眼泪掉到药汤里,遭他嫌弃:“药都被你哭咸了,朕还怎么好得了。” 阿环终于答复他:“你怎么会好不了?御医都说你只是欠调养。” 他伸出手来,问她:“你不是会诊脉吗?再来为朕诊一次吧。” 这是他的皇后一生中为数不多拒绝他的时刻。她浑身颤抖起来,珠钗玉簪抖动在她发梢。 二十年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坦诚直白:“我无父无母,早已经没有亲人了。说实在话,世上只有你和岱儿他们是我最近最近的亲人,可是,你把我困在这个地方,困在你这个人身边,偏偏就最没有办法讲亲情。这么多年了,我生怕行差踏错,成为你皇权的阻碍。或者岱儿他们哪里做得不好、做得太好,都会变成过错。”她的委屈忽然倾泻而出,滔滔不绝,“我只是想爱你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一个人这么难,保全周围的人这么艰苦。你还要说这样的话,让我更难过!要是你说你舍不得我,舍不得孩子,想再活一百年、一千年,也许我心里还会好受一点。” 她的眼泪洒满他浸染药气的襟怀。李霁凝望着她,张开口,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许久了才讷讷道:“朕知道你对朕有怨言,其实朕也难做,朕难道不是高处不胜寒。如果放你走了,朕会孤独得受不了的。朕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想留你在身边。这么多年朕力排众议,只有你一个,为的是你不会担惊受怕。朕自觉没有亏待你……” 可能是因为太虚弱了,他难得在她一番训斥似的真情流露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有些委屈地为自己辩解。 最后只余下喟然一声。 山陵倾崩,只在数月间。宫人哄哄乱乱地预备天子晏驾用物,臣子纷至沓来,进出玄元殿,听凭天子交代嘱咐。在纷乱地间隙间,她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她知道,他其实很怕疼。 唉,以后再也不会疼了。她俯到他耳边说:“我会常去看你,我永远忘不了你。你在地下也不要忘了我,好吗?” 李霁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捏了捏她的手。 皇帝崩逝了。焚烧先帝的遗物时,新晋的皇太后突然哭喊着冲进火里,幸好众人眼疾手快救下了她。 说来也离奇,先皇在时大家战战兢兢,崩逝后却也不情不愿地给他商议入奉宗庙,到底承认他这一辈子竭心奉国,拨清乱象,开疆拓土,上宗号为“肃”。 新皇登基后就更离谱了,仗着新帝个性宽和,臣子们逐渐开始言必称“先帝”,大赞先帝赫赫威风,滔滔武德。尽管先帝当年在时,他们突然被传召入宫,都会被吓得和家人交代后事。 新践祚的陛下只好把皇太后请来。太后的发髻被烧毁,包着绸巾从帘后走出,面色沉痛地说:“如果先帝在,也会支持陛下的决议!” 因着那一场殉赴火海的表演太过惊人,太后如今坐拥重大的政治遗产,群臣们谁也不敢说自己比太后更懂先帝。 新帝在皇位上没坐几年就猝然崩逝。他的宠姬吓得搂着尚未册封的大皇子,连夜去太后宫中。太后手握虎符,诏令儿子齐王登基只在一念之间,那样大行皇帝幼子恐怕皆难保全。幸好此事并未发生。 幼帝登基。太后升格太皇太后之后,梁氏并未将虎符移交。这是众人没有想到的。 一向看似毫无权力欲的梁太皇太后宣布临朝称制。 梁氏不仅霸占了原本属于皇帝的玄元殿,甚至还占据了肃宗曾经的寝殿起居。据她对臣下说,她能在玄元殿里感觉到肃宗的存在,每天躺在肃宗龙驭宾天的榻上,都觉得肃宗就坐在她身边。她是遵循他冥冥之中的天意,奉行国策。这种神秘学说法令臣子们大为胆战汗颜。 她霸占朝政的时间比上一个梁太后还要久,以至于臣下谏言,援引上一位梁太后激流勇退故事。然而这一位临朝的梁太皇太后,任尔东西南北风,软硬不吃。直到她临死前才移交权柄。 有人奉承她,说太皇太后之功德足以单独起陵,与肃宗遥相呼应。 但是最后梁太皇太后还是决定与肃宗合葬。 他在陵下大概会觉得很孤单罢,她是这么想的,倘若他知道身后她做的事,要怪罪她,那就让他骂去好了。 闭上眼睛前,她最后想到李霁年轻时生气的样子,感到了一丝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