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传II : 珍珠传奇》 第1章 九重宫阙参差见(1) 至德二年九月二十九。十余日来连降大雨,气温骤然下降,俗语说十月小阳春,若在长安,此时气候依然温和甜腻,然凤翔却冷雾弥漫,日日乌云盖顶,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适儿,乖——将糕点拿我一块。”张淑妃的寝殿里,张淑妃正与沈珍珠逗弄着李适和李侗。说是寝殿,其实不过是十余尺见方、分为内外两室的简单陈设房间而已,不过比李俶与沈珍珠所居房室宽敞一些。 李适已满周岁,他学步甚早,方足十月便可蹒跚行走,此时走路已十分顺畅,学语略慢一些,口里咿呀,只会唤得“娘”、“爹爹”,身着织绵小袍,小小人儿,面目长得愈加饱满,肤白眉挺,更象李俶了。虽口不能言,小人儿绝顶聪明,心里是明白的,听了张淑妃的话,撇开牵着自己小手的宫女,迈开小腿,稳稳当当走到放着糕点的软塌几案前。踮起脚儿,伸出手只刚刚顾着几案的边缘,小人儿犯了难,求援般的望向沈珍珠:“娘——” 沈珍珠和张淑妃都温和的笑起来,宫女将盛糕点的漆盘端下,弯腰递与李适,细声道:“世子请取。” 母亲的笑便是鼓励,李适“咯咯”笑着从盘中取糕点,左手握一块,右手再捏一块,还要再拿,张淑妃笑骂道:“小贪吃!你的手儿拿不了这么多!”边说,边从宫女手中接过瞪着大眼睛看热闹的李侗小小身躯,刮着他的小脸,笑道:“你呀,你呀,甚么时候象你的皇侄,学会自己走路?省得为娘的操心!” 沈珍珠垂目,低声笑答道:“侗还不足十月,娘娘太心急了!”张淑妃育有两子,李佋与李侗,年幼均甚幼,大一点的李佋亦仅四岁。 张淑妃道:“为娘的都是这样,总盼着自己孩儿一日之内便长大成人,珍珠,我就不信你不是这样想。” “早些成人固然是好,我看适儿现在这样,一天天长大,每日都有不同,更是有趣。”沈珍珠明眸若水,目光一刻不舍得由儿子身上移开。 “陛下昨日还说,适儿没个兄弟姊妹的,怪是孤单。”张淑妃细长的凤眼眯起,笑盈盈说道,“珍珠,待咱们克复两京,你可得为俶多添几个子嗣。” 沈珍珠听其话音,意味深长,心头虽微泛酸楚,却是抬眉对视笑道:“咱们李唐素来子嗣繁茂,娘娘多虑。” “这也是,可不正是我多虑!”张淑妃莞尔一笑,视线又落到怀中李侗身上,“皇上膝下现有皇子十四人,比起先皇,却也算少的。”又叹口气,若有所思,道:“不知前方战况如何?” 沈珍珠微微耸眉。空气中仿佛总浮动着一缕不安,前方日日战报,唐军与叛军已于长安近郊开战,那正是白刃血纷纷,沈珍珠状若无事,然深心处处,莫不为李俶牵挂。 说话间,李适已一步步走至张淑妃面前,抬起左手上的糕点,“啊啊”的朝她叫唤着,张淑妃一看,那本来方方正正的绿豆小糕,已被他小手儿捏得不成原形,欠身拿起,失笑道:“好个乖孙儿。” 沈珍珠对着儿子,不快与不安暂且抛诸脑后,情不自禁将李适抱起,香香他的小脸蛋,却听他在怀中仍奶声奶气的叫着“娘,娘”,倒似有极要紧的事,松开一看,原来右手捏着一块糕点,正殷殷的递与她。张淑妃在旁道:“适儿今后必然纯孝无比。” “皇上驾到——” 内侍长声通禀中,肃宗衮冕在身徐徐走入室内,显然刚下朝。沈珍珠携了李适便跪下接驾。 肃宗容色萎顿,带着三分疲惫、三分憔悴,随意挥袖,示意一屋子人都起身。自李俶领军开拔而后,他夜夜做梦,难以安睡,一时噩梦全军湮没,一时叛军杀至凤翔,一时玄宗指责怒斥。 他重重坐上软塌,长叹一口气,神色凝重。沈珍珠正拟告退的,见他这般神情,心又悬起忐忑,不知前方战况如何。 “李辅国!”肃宗盯着桌面好一会儿,开始下令。 李辅国一直跟在肃宗身畔,连忙答应了。 “着人在城楼等着,一有战报,立时回朕,一刻也不许耽误!” 李辅国脸上堆起笑,“回陛下,奴婢早已部署好了。” 肃宗手轻轻敲打几案,自言自语:“今日战报为何迟迟不来?” 一名宫女由侧旁奉上茶,张淑妃使个眼色,亲手接过端至几上,温声劝道:“陛下不必急于一时,连日大雨,道路受阻有所耽搁,也是难免的,指不定今日捷报便至!” 肃宗听着连连点头,端起茶盏放至唇边,啜了两口,放下,起身在室内慢慢踱步。兜了两圈,侧头对李辅国道:“怎么信使还不来?”又兜两圈,仿佛刚刚看见沈珍珠母子,停步走过来,李适扑哧眨着眼睛盯着他看,他勉强挤出笑,手掌抚过李适的小脑袋,道:“天色不早,都回去罢。” “长安信使到,信使到——”室外传来洪亮紧促的通禀之声。 “快传!”肃宗顾不得这是后妃寝殿,疾声喝令传入。 信使玄衣明甲,全身湿透,于室外“咣当”解下佩剑,大口喘着气与程元振共同进入室内,刚要跪下行山呼大礼,肃宗制止,只道:“前方战况如何,速速与朕报来。” 信使仍是一跪下地,拱手垂头,朗声禀道:“禀陛下,元帅已于昨日击溃叛贼,收复长安!” 肃宗由榻上腾身而起,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然这胜利的消息来得太急,宛若不真实,抚案追问:“消息无误?!” 信使嗑头:“千真万确。” 话音一落,李辅国已跪拜于地,口呼万岁,长声恭贺。他这一跪,连张淑妃、沈珍珠在内,一屋子人都跪下朝肃宗贺喜。 九月二十七,李俶所率大军屯于长安城西香积寺沣水东岸,叛军以安守忠为帅,领十万兵马列阵北面,双方数回交战,各有胜负。其后,唐军收得秘报,发现叛军隐于阵地东面的伏兵,叶护领回纥军队将伏兵打得落花流水,双方复激战六个时辰至次日凌晨,斩首六万余众,大败叛军。叛将安守忠、张通儒诸人均于当晚弃城而逃。 肃宗眼角已噙了泪花,揽袍朝西向本朝列位先皇跪拜一番,这才招呼众人平身。忽的想起一事,问道:“回纥军士可有在长安抢掠?” 信使道:“元帅曾劝解叶护王子——若在长安大肆抢掠,洛阳百姓必会离心,且待克复洛阳后再说。叶护王子听从元帅之语,只在长安城外驻扎,未有入城。” 肃宗更加欣喜,缓缓坐回软榻,复端起那盏茶,笑道:“我天朝大军重回长安,百姓定是欢喜不已。” “元帅昨日领兵进入长安,秋毫无犯,百姓迎者载道,皆称‘广平王真乃华夷之主’。” “哦?”肃宗端茶的手稍稍一滞,随即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搁下茶盏,连连点头,对张淑妃笑道:“俶,实堪委以重任。” 第2章 九重宫阙参差见(2) 十月十九,肃宗御驾浩浩荡荡由凤翔出发,回返长安。 二十二日傍晚,浩大威武的队伍到达咸阳望贤宫,此时距长安城仅四十余里。新任咸阳县令闻知御驾亲临,领着周旁数百百姓前来奉送果食。肃宗想起去岁逃亡情景,天差地别,人事全非,如今他已为天下之主,再不必如象日般担惊受怕,更兼长安于上皇手中失,于他手中克复,千秋万载,此功不没,心情爽朗,下令停驻望贤宫一夜,明日辰时再出发。收复长安后,李俶之军已乘胜奔赴洛阳,长安系虢王李巨留守,新皇入京,必得仔细筹备迎驾之仪。 沈珍珠安顿李适睡下,又去探崔彩屏。此番回京,依张淑妃所想,本是要将疯疯颠颠的崔彩屏安置于凤翔,待局势大定后再作盘算,还是沈珍珠心中不忍,知悉唐室是要抛弃这可怜女子,坚持要带崔彩屏同行,所幸一路来崔彩屏每日只昏睡,没有发病闹事,不然于皇室面上殊不好看,更为他人嫌恶。 就着那微弱的灯烛光芒,沈珍珠见崔彩屏脸色微有红晕,恬静的沉沉睡着,脸方方由宫女擦拭过,颧骨削瘦突起,唯有这一刻,她还尚存依稀过往美丽。 “太医瞧过,没有别的不妥,她就是最近嗜睡。”素瓷在旁轻轻说。 素瓷怀中抱着她的孩儿。沈珍珠不放心将素瓷一人留于凤翔,故对外称素瓷丈夫随军出征,带了她母子二人同行,因望贤宫内殿宇房室甚少,让她与崔彩屏、几名宫女共居一室。 那孩儿不足三月,如小猫儿般绻缩在素瓷怀里睡熟。沈珍珠垂头仔细看了看,低声道:“这连日赶路,孩子也受苦了。”托住素瓷环抱孩儿的一双手,叹道:“所幸我们姐妹虽颠沛流离,却始终能在一处,我也于愿足矣。” 素瓷眼圈一红,微有哽咽,“小姐,你对我太好了。我,我……出了这样的事,实在给你丢脸,……今后无颜见老爷、夫人。”眼眶转动,落下泪来。 沈珍珠接过孩子,放于另一张床榻上,转身握住素瓷的手,皱眉道:“你说甚么傻话,你所受之苦,均因我而起,下回再要听你这样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素瓷伏在沈珍珠身上,先是抽泣,终于慢慢哭出声。 沈珍珠遣出所有宫女。望贤宫曾遭叛军洗劫,咸阳县令于御驾亲临后匆匆布设,内侍为她安置的寝殿仍是华美的。彩绘天棚下四盏明角宫灯熠熠发光,西墙是巨幅壁画《饮宴游春图》,壁画前长几空空荡汤——那原是摆放着数件宝物器具,均被叛军抢掠去了。她掀开那由天棚垂落下来的织金锦缎幔帐,徐徐平躺于阔大的床上。 殿外,重重落落的人影、火把,甚且听得到严明在外轻轻的踱步和闷咳声。 李俶临走前一晚,曾执她之手,深深凝视,颇有不安。他或是想起两年前的出征,只因他的一时失误,致令她遭受诸多苦楚。 她却是笃定安然,偎于他怀中,下颔抬起,优美的弧度,“不必担心,我与适儿,将比任何时候都安全。”李俶千军万马在握之际,皇帝与淑妃就算再存疑心杀意,也不敢对她母子二人动手。若她二人有甚不测,李俶顿起别意,所谓天高皇帝远,再重演肃宗灵武称帝之行,岂非大大不妙? 她记得他曾叹息道:“我与你成亲四载,总是聚少离多——”深有愧疚,还待再说,她是明白他心志的,掩口阻道:“既而天降大任于你,珍珠只与你共进退。”旁的话,都不用说了罢。 他眉尖一扬,含笑看她。她也含笑,由他的面庞,再望向天际一轮新月。 心中,终究还有一份怅然,他看不见。他也望月,月华新旷,此生还这般漫长,他想要的东西,还那样多…… 如今,长安渐近。她曾数次遥想克复长安,他受万民景仰跨马入城情形,心旌激荡,他本属高坐尘寰之上,她曾想过与他并驾齐躯,如今方知一直是他奋力提携着她,扶助着她,拉着她往前走。 他与她所恃的,不过是一枚相知的心而已。 他远赴洛阳,将与安庆绪决一死战。安庆绪已近疯魔,沈珍珠阖上双目,实不敢卒想这一场战争…… 忽然,她隐隐听到远处传来阵阵喧哗,那声音开始是极低的,渐渐愈来愈大,她侧耳倾听。殿外,侍卫宫女走动错乱,火把忽来晃去,映得那氤氲夜空蕴入三分残血之色,她隔着殿门问道:“什么事?” “某正在令人查看,是陛下所在传来的声音。”严明在外答道。 “快快护驾,有刺客啊——”嘈杂中,鸭公嗓般的声音猝然响起。 “严将军,快去护驾!”沈珍珠心里一惊。 严明答应一声,却不闻他挪步离开之音,想来答应是答应,人未移动分毫,只作护卫沈珍珠打算。沈珍珠心念转动,不知何人敢大胆行刺,稳坐静观也是上策,遂急急道:“令几个好手去护驾,将军快去看视世子!” 严明这才急促答“喏”,步履快捷有力,匆匆往旁侧李适殿中奔去。沈珍珠只担心儿子,正欲打开殿门冲出,省起身上只着中衣,飞跑过去披上外袍而出。 李适尚未睡着,与乳娘在榻上玩耍,由肃宗所在传来的打斗厮杀声由隐渐现,李适见沈珍珠进来,一骨碌站起,扑入母亲怀中。 严明道:“依某愚见,王妃和世子都留在此处勿动,某听音辩器,此事不用半个时辰便平定。”见沈珍珠微有疑色,解释道:“王妃或许无法听清,严某习武之人,可听见此际西南弩弓发射‘嗖嗖’作响,大大显于刀枪交织之声,定是陛下近前内飞龙使已将刺客团团围困,才能发驽射杀。现在只恐有漏网之鱼四处逃窜,王妃和世子同在一处,由严某护卫,某才当其职。” 沈珍珠着人将素瓷及近旁宫女均唤到此处,又加派人手护卫昏睡中的崔彩屏。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侍卫来报——陛下安然无恙,刺客悉数伏诛。 沈珍珠问:“可知刺客是些什么人?” 侍卫道:“刺客有十余人,个个武艺不凡,内飞龙使当场诛杀数人,其余本已成擒,谁想这些人竟咬下口中密藏毒药,自尽身亡。陛下盛怒,已传刑部侍郎冯大人彻查!”所指冯大人,正是风生衣。因已擢升侍郎,形迹显要,故此番李俶出征,他未能跟随。 素瓷原抱着孩儿侍立一旁,听到“冯大人”三字,身子微微抖动,皓齿轻咬下唇,不动形迹微垂下头,已是强力掩饰心中难过苦楚,沈珍珠看在眼中,亦是心酸。 圣驾受惊,沈珍珠随即由严明护送去圣前请安,肃宗殿外已赶来诸多闻讯问安的皇子郡主,见了沈珍珠,不自觉让出道路由她在前。 一番见驾、问安折腾归来,夜已渐深,沈珍珠见李适已睡熟,遂回至寝殿。严明几乎寸步不离沈珍珠,见她一脚欲踏入殿中,忙的闪身在前,禀道:“容某先入殿中探视。”沈珍珠深知严明粗中有细,定是担心她离殿后旁人潜入,微笑点头应允。 严明大步上前,也不管此系沈珍珠入寝之所,毫不避忌的左右察看半晌,回来对沈珍珠道:“王妃可入内了。” 宫女悄然退出殿外,合上大门。 沈珍珠步履疲惫,伸手拂那幔帐,忽觉头顶白光晃动,一道锃亮优美的圆弧,卷起急劲之风,迎身斩来。 沈珍珠甚且来不及闭眼。 死,如此简单。刀光血刃下,从不分王公贵戚、贱民草芥。 第3章 干排雷雨犹力争(1) 锋刃杀气侵喉,沈珍珠自份必死,却觉脖间凉嗖,垂目,如月弯刀抵入她颈下。她反倒笑起来,对面前人细声道:“你若要逃生,只能以我为质,绝不可杀我。” 此人身材魁梧,玄衣蒙面,听完她的话,那刀势不松反紧,再向她颈间进了一分。她脖间疼痛,殷红鲜血沁出。她忍痛,仍凝眉劝说:“你若刀刃再进一分,我便大呼侍卫,你我一拍两散。” 那人双目灼灼,似有所思看她,沈珍珠正犹疑这目光似曾相识,却听他低声顿挫言道:“若我此行,只为取你性命呢?” 他官话挟带北地口音,音调熟谂,沈珍珠再看向那一轮弯刀——正是回纥人惯用的弯刀。他是?脑中只欠一丝灵光乍现,那人已用左手慢慢除下面罩,“王妃可还记得詹可明?” 面前之人虎臂熊腰,方脸泛黑,威武刚毅,当年于回纥虽见面次数甚少,然样貌依然当年,并无丝毫改变,果真是默延啜最信重的护卫首领詹可明。 他以刀刃架于沈珍珠脖上,毫无松动,道:“王妃风采胆略,更甚昔日。只可惜詹可明重金购取十五杀手死士性命,假意行剌大唐皇帝,却只为杀你而来!” 沈珍珠脖间鲜血慢慢渗染领口,心头惊惧轰然而上,压倒疼痛。她一直只道是刺杀皇帝之刺客逃亡之际潜躲于兹,却未料如此——刺杀皇帝竟是虚,要她性命竟是实!扬眉一笑,道:“不知本王妃之死,对你回纥价值何在?容本王妃也做个明白鬼。” “詹可明敬重王妃。然如今有三个理由,王妃不得不死。其一,王妃可知广平王殿下已于今日攻取洛阳?” 沈珍珠微喜,既然攻取洛阳,李俶必定无恙,旋即明白詹可明之意——两京收复,大唐正值士气高涨、上下一心之际,然于回纥,却是中土愈乱愈为有利,她若有所闪失,必可令肃宗与李俶两相生隙,挑起父子不和。如今天下百姓惟存侥幸者,乃唐室仍上下齐心,若皇室分崩离析,则天下一乱不可收拾,昔年五胡乱华,皆由此起。只是,皇帝与李俶父子之间关系之微妙,绝非一般人能看出,能想出这样计策,似乎亦非詹可明才智可及,莫非——默延啜? 连指尖亦然发凉,她并不畏死,然而深知,惟有这回,她偏偏绝不可以死去。声调平和,说道:“将军所言是甚么意思,恕本妃不懂。”惟有拖延时间了。 “王妃的眼神已告诉我,你已全然懂了!”詹可明刀刃仿佛又近半分,沈珍珠咬牙,仍是面上有笑,道:“那好,就当已经听懂,其余两个理由呢?” “其二,可让叶护王子无亲恩可顾,做事不再瞻前顾后。” 沈珍珠冷笑:“也罢,这第三呢?” “可汗不必为情所陷,失却威仪、雄心。” 听完最后一句,沈珍珠已轻轻嗤笑出声。詹可明沉眉,低声道:“王妃笑什么?” 沈珍珠道:“本妃有一事不懂。” “什么?” “既而将军你理由充分,为国为你家可汗,处处着想到了。为何不一见本王妃,便执刀就杀,还要说这一大通话?” 詹可明嘴皮嚅动一下,却连一个字也未说出,已听沈珍珠道:“只因为,你未得可汗应允,擅自作主来杀我,心中也自犹疑不决!” 詹可明给她说中心事,不由微微一愣,那搁在沈珍珠脖上的刀下意识放松丝缕。然而这迟疑只在顷刻之间,随即把心一横,眸中晃过狠绝之焰,“可汗若要怪我,詹可明无怨无悔,只要为我回纥,我——” 那“万死不辞”四字未及出口,却见沈珍珠猝然抬起右臂。他原本眼神锐利,此时虽天气寒冷,沈珍珠因连番变故,衣着并不厚实,抬臂间可见其腕中晶光闪烁,袍袖难掩光泽。詹可明早已听闻过,中原女子多佩有“袖中箭”以备防身,当下连眉发亦不轻动,左腕疾出如电,双指如钳,紧紧扣住沈珍珠手腕,不屑道:“王妃恁的作无谓反抗?——” 正说着,腹部倏的刺痛,低眉中,一柄雪亮小剑已抵入腹脐。他身着内甲,这小剑却这般锐利,竟而穿甲而入。沈珍珠嘴角噙起几分笑意,又似有几分决然,颈上鲜血仍然滴落,胸前半片衣襟几近浸透,左手紧按剑柄:“将军切莫轻举妄动,此剑乃陛下方才御赐,削铁如泥。我不懂武艺,将军若稍有异动,只怕我无法掌控剑势,以致重伤将军。” 詹可明显然呆住,没想到一时大意,竟让这区区女子以剑胁迫自己,实不堪与人提及。心头勃勃怒火上升,瞪着沈珍珠道:“王妃性命已悬于我手,可知这有什么后果!” 沈珍珠斜觑颈中利刃,道:“将军要取本王妃性命,本王妃也不吝惜区区贱命,将军要拿只管拿去就是。我只深信将军在刺死我之际,我亦能以毕生余力,同时将你重创。行宫守卫森严,你重伤在身,决无可能全身而退。你无论被生擒或死于侍卫刀下,只要见着你的形貌,必知你是何人,必知是何人杀死本王妃。你的计划全然落空,陛下和广平王更会同仇敌忾。” 詹可明炯炯双目死盯沈珍珠,半晌不作声。若此事因他之失误功败垂成,他必成回纥罪人。而方才沈珍珠有意分散其精力,使其双手无以三顾,才可以剑刺入他腹脐,但分明可刺入更深以重创他,却未有这般做,正是为彼此留下生机。詹可明何等聪明之人,沈珍珠这般用心,他只要微作思虑,岂能不知。 沈珍珠冒险一击,胜算加大,说道:“如何?还请将军先弃兵刃?” 詹可明怒道:“就算今日詹可明棋差一着,但现时与王妃势均力敌,该当同时弃下刀刃,为何要我当先?” 沈珍珠啧啧低笑,道:“将军智谋过人,怎的这层没有想透?若是同时弃下刀刃,将军一身武艺,再反身制我,本妃岂不再入死路?惟今之计,只有委屈将军先弃兵刃,否则,本妃宁可与将军同归于尽,也不孚镇国夫人之名。” 詹可明冷笑:“好个镇国夫人,詹可明佩服得紧,本是我要杀你,如何倒反被你制!” 原是胜劵在握,只为一时之失,反由主动变为被动,反受掣肘,这放诸任何人身上,只怕都是不忿恼火之致。 沈珍珠听言不答,只笑看他。既无法在杀死沈珍珠后安全逃出行宫,先弃兵刃,是詹可明惟一可选之路。一来虽然詹可明弃兵刃后,沈珍珠可乘隙重伤詹可明或大呼侍卫,但詹可明虽失兵刃,亦有余力反手一掌,将她毙于掌下,沈珍珠必不会以自己性命作此无谓之事,詹可明方能全身而退。二来詹可明本不宜在殿中拖延时间过久,否则被殿外侍卫发觉,后果堪忧,他须得速下决断。 詹可明长吸口气,松手放下沈珍珠被扣右腕,缓缓将面罩重新覆上,道:“如此,詹可明与王妃后会有期!” 第4章 干排雷雨犹力争(2) 说话间,右腕一收,那柄弯刀已离沈珍珠脖颈,沈珍珠心头微微一松,因失血而起的晕眩之感接踵而至,勉力支持,强笑道:“将军可否将刀借我一观?”詹可明虽然恼火,也知若将手中弯刀掷于地上,必有响动,惊扰殿外侍卫,深皱眉头,将弯刀递向沈珍珠—— “轰——” 惊天巨响声中,殿门由中而破,烛火扑哧扑哧明灭不定,一刹光影,挟着那凌厉清峭剑气,如魅般朝詹可明袭来。 詹可明之刀已将入沈珍珠之手,当此之际,不由不惊,随手提刃,“铛”的一下,堪堪挡住来袭一剑。 剑光飞溅,殿外乱声四起。 沈珍珠在这一剑一挡中,早看清来人的面目,不觉放下心,手上一松,软软的朝后退了几步,跌坐到地上。 风生衣剑招式式迫人,詹可明一把拔出腹脐处小剑,屏住呼吸,见招拆招,仍是被逼得步步后退。混乱中,沈珍珠感觉有人将她扶起,听到严明在旁急急问道:“王妃可有受伤?!” 那边厢,风生衣剑法造诣近年更加精进,无一招不是险极妙极,詹可明抵挡中盘旋疾退,顷刻间已退至殿角边缘。 风生衣冷笑一声,姿态潇洒自如,剑身“嗡嗡”发震,一忽里刺出十余剑,剑剑不离詹可明胸前要害。忽的,大呼一声“着!”兵刃交响如流泉溅珠,詹可明弯刀把握不住,脱手甩出,呛然坠地。 眼见面前之人手到擒来,风生衣忽听得身后“扑通扑通”倒地之声不绝于耳,转眸看去:十步开外,一人灰衣蒙面,身形高大,大步提刀,往殿中逼近。 早有侍卫上前阻挡,那人目不斜视,左右挥刀,寒光四射,转瞬间倒下一片侍卫。 严明见势不妙,斜插里从中相挡,提剑朝那人砍去,那人头也不回,足步错向,身躯半侧,单掌后翻,反削而出,“嘭”的闷响,严明脚步浮动,被他掌劲击得气血翻涌,晃退数步始拿桩站稳。 风生衣只恐那人为杀沈珍珠而来,迫得饶过詹可明,来人是谁,心中已猜到几分,更是不敢轻敌,出手便是本门极精妙的一式剑法,立定游斗拖延时间之主意。 谁想,那人竟是不与他相斗。眼瞅那一剑刺来,他右肩往下一沉,却如用尺量好一般,避过这雷霆万钧一剑,身形飘忽若风,一掠于风生衣面前而过,手臂一绕,已将詹可明胳膊挟住,沉声道:“走!” 风生衣哪里肯让他们这般轻易逃走,运剑如风,同时再度袭来,却见那人手心蓦的一扬,一道锐利之光划破夜色,合着疾啸之声,直往沈珍珠所在。 风生衣大惊,和身扑去,然已经不及,眼见着那“暗器”已近沈珍珠面门,他唤了声“王妃”,全身冷汗沁透,却听得“叮铛”一响,那暗器竟是在此关键之时,劲力刚巧已尽,坠到地上。 猛抬头,那人已带着詹可明,飞鸿般掠上宫墙,一地侍卫,惨叫哭嚎。 风生衣朝沈珍珠走近几步,惊道:“王妃,你受伤了!”沈珍珠胸前衣襟全是鲜血,那衣裳虽非浅色,仍旧十分触目,严明怒喝两旁扶携的侍女:“还不快替王妃止血。” 沈珍珠全身酸软无力,摇手道:“不必担心,皮外之伤,不妨事。”瞥见詹可明遗落于地的弯刀,低声嘱严明道:“速将此刀收起,今日之事,好生安顿那些侍卫,外人问起,只说是刺客逃至此处,才起打斗,刺客已逃走。不许胡乱说话。”严明虽不明究的,仍是答应是速速着人清扫殿内殿外。 方躺于塌上,素瓷已闻讯奔入殿内,见了沈珍珠的模样,吓得面色煞白,连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边拿药细细的为沈珍珠止血包扎。正忙着,肃宗已得了消息,亲遣内侍在殿外问候。严明果然依样答来,绝口不提沈珍珠受伤之事。 素瓷蹙眉急道:“小姐为何不对陛下明言?这伤口,明天觐见陛下,可怎生隐瞒过去?” 沈珍珠却道:“不相干,现在天寒,系上帔帛就可遮挡住。” 风生衣道:“都是冯某来晚一步,让王妃历此险境。”素瓷一直心悬沈珍珠伤势,此时方发觉风生衣竟然在旁,那纤细手指在沈珍珠脖间微有一颤,并不回头,仍继续为她包扎。 风生衣朱红官袍在身,往昔侠风中添了几分沉稳威严之气,俨然朝廷大员干将。沈珍珠自素瓷之事后,甚少见到风生衣,道:“那年长安遇险,多亏大人携带素瓷脱离险境。” 风生衣怔了怔,答道:“其实当日我身受重伤,一路还幸得素瓷姑娘照拂,冯某当向素瓷姑娘道谢才对。”说毕,一揖至地,道:“素瓷姑娘,冯某谢过。”素瓷也不回头,侧着身子福了福,低声简短答道:“大人客气,……能照顾大人,是奴婢的福气。” 沈珍珠薄有微怒,然全身无力,此时亦无精神追究点拨此事,转念问道:“今日之事,幸亏大人来得及时。” 风生衣道:“冯某正欲向王妃示警,未想正逢王妃遇袭,冯某在殿外听王妃与那人对话已久,一直不敢妄动。” “哦,大人莫非从陛下那边的刺客身上查出甚么?” 风生衣略作思索,答道:“冯某所获,太过蹊跷。”此际殿中已清扫完毕,沈珍珠挥挥手,素瓷已打发所有人退出殿外侍候。 风生衣道:“冯某由一名刺客身上寻到一物,趁人不备藏于袖中。”说着,已将那东西递与沈珍珠。 沈珍珠接过一看,不由神色大变,那物金光闪闪,精致非常,两侧镶二龙戏珠,中间篆书“广平郡王”四字,正是李俶日常携带的鱼符。…… “王妃可能分辨,此物是真是假?”风生衣询道。 沈珍珠将这鱼符仔细察看一番,摇头道:“这实是不易。殿下鱼符乃是金质,不比玉石所制,若要仿冒以假乱真,并不甚难。本妃实是分辨不出。”思忖一下,道:“鱼符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幸得冯大人你查办此案,不然就让这背后作鬼之人,渔翁得利了。——大人你与殿下亲厚,在朝中已难掩秘密,这番私自藏下此物,不知会否令他人生疑。” 风生衣道:“这个,冯某行事,王妃只管放心。只是,未料回纥人如此狡诈,既刺杀陛下栽赃于殿下,又前来行刺王妃——” 沈珍珠微微一笑:“原来你也看出是回纥人。” 风生衣道:“那先前与我交手之人,招式莫不是回纥惯用手法。冯某只是不明,为何王妃要瞒过陛下?回纥狼子野心,怎么不让陛下知晓?” 沈珍珠想了想,说道:“这算是我的私心了……”遂将回纥人刺杀自己原因说与风生衣听了,风生衣方有所悟,道:“王妃为殿下、社稷计,实是用心良苦。只是王妃又再受伤,我等却是不好向殿下交待。” 沈珍珠淡然一笑,又道:“那先前与你交手的回纥人,便是葛勒可汗近前护卫首领。” 风生衣一听“葛勒可汗”四字,原来三分疑惑全然解除:“后来赶至殿中救援之人,果然就是——” “正是默延啜。”沈珍珠截口说道。 第5章 晶晶行云浮日光(1) 二十三日午时,肃宗御辇终于驶入西京长安。 其时天气晴好,碧空虽有大片云彩盘踞,阳光穿透云层所焕光芒,异样绚烂。 年逾四旬的西京留守虢王巨自辰时起就候于便桥接驾。肃宗与虢王本系异母兄弟,往日固然交往甚淡,今朝乱后重逢,却执手相看,别有一番唏嘘感慨在其中,肃宗甚而泪湿沾襟。 当日如何出,今日如何入。虢王引御驾一行由延秋门入城,方走至城门锦绣灯笼下,便闻城中喧天鼓乐。 浩荡绵长的车驾徐徐往城中驶去,街道两侧,留守的诸大臣、命妇、百姓斩草般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振聋发愦。 沈珍珠轻抿耳畔鬓发。她的车辇处于行列中部,当此万民齐叩圣颜之际,毫不引人注目。 由凤翔回京,除肃宗、淑妃裘冕、翟衣备齐外,其余人等冠服一概从简从权,沈珍珠虽未着九钿花钗礼服,还是择了件淡紫常服穿上,中规中矩。旁人多以帔帛绕肩垂至膝下以作装饰,她却以同色织锦帔帛由前至后系于脖中,秋风习习里,那蔓蔓紫流苏随行走摇曳飘举,亦正掩住颈部包扎之痕,今晨觐见肃宗时,果真遮掩过去。加之东京洛阳克复的消息已传至,肃宗欢喜不已,其他之事,皆未多作留意。 掀起马车一角帷帘,新鲜的阳光差些让她睁不开眼。再看第二眼,触目皆是人,人山人海。那容颜里分明都有着憔悴,衣履多破败,身后昔日琳琅满目、纷然杂陈的店铺商肆多关门闭舍,然他们眼中闪动的莫不是欣喜,喜之若狂,喜之难禁,如此真切,如此真实——自高祖建国而来,长安百姓从未受过战乱抢掠的苦楚;也正因这百年盛世,大唐之精髓骨脉早已植入天下万民之心,这般的昄依之情,绝非安碌山可望企及。 沈珍珠在凤翔听闻,二月以来,御史中丞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诸人会合与十倍于已之叛军周旋,坚守睢阳,至十月初九,终城破,张巡及三十六壮士慨然殉国。初听说此事,她数日俯仰难眠,国有铁肩,担起这万钧江山,张巡此辈,甘洒碧血,蔽遮大唐东南,力阻叛军向南进军,实可谓光耀日月。而她身为大唐王妃,可做了些甚么?竟是一无是处,汗颜不堪。 这样的恢宏天下,这般的殷殷子民,怎可落入奸佞之手,怎可沉寂湮灭。 而她,历尽艰险,终于归来。九重宫阙渐近,她与他,与万千百姓,最混沌的一页已然掀去,命运之轨仿佛正朝明亮光华处驶去,可为什么,她此时心中,仍怀有沉沉忧郁,只觉深秋景致萧索,翩翩随行宫女衣香若近若远,沉思瞑然,苍天悠悠憾事无限。 车驾径直进入宫城。 百废待兴,肃宗于大明宫宣政殿召见群臣。 沈珍珠和哲米依的车辇至太极宫月华门便停下,由掌辇内侍抬入淑景殿。这亦是权宜之计——因广平王府被叛军毁坏,一时难以复原,兼李承宷随军出征,原在长安也无藩邸,虢王遂禀知肃宗,乃特旨安置沈珍珠与哲米依同住淑景殿。 淑景殿本是上皇梅妃旧时所居,自安碌山攻入长安后,梅妃不知所踪,宫殿废弃良久,经一番收拾,好歹大致恢复原貌。此殿北临东海、北海、南海三池,风景倒是怡人。 殿中原有宫女内侍早已风散云流,虢王为着迎接肃宗回宫计,重新征用上千宫女、女官、针黹妇、嬷嬷、内侍,于这淑景殿分配有二十余人,着见重视。 殿中连帘、帷屏垂布皆用朱色,富丽华贵,众侍从衣着或淡墨,或赭黄,或翠绿,清丽素雅。淑景殿掌事女官名唤何灵依,正是二八妙龄,头戴乌纱幞头,着七品浅绿常服,面容妩媚,淡扫娥眉,偏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沈珍珠甫下辇舆,便不慌不忙上来引沈珍珠与哲米依诸人入殿。仪态端庄,从容有致,引得哲米依连连看她,侧首对沈珍珠低声笑道:“好标致的姑娘。” 何灵依提早已作准备,有条不紊的将哲米依、李适、崔彩屏、素瓷母子居处安置妥当,随侍宫女循宫中往例,均居于不远处的掖庭宫,轮番当值。 休憩二三日,这日暮间洗沐完毕,沈珍珠与哲米依同赴大明宫承香殿参见张淑妃。 大明宫位于太极宫以北,宫人常称大明宫为“东内”,太极宫为“西内”,由玄福门经西内苑可入。沈珍珠往日多曾入宫,当日宫中各苑、庭前、阶旁,便是秋日也各式秋花繁妍艳丽,摇曳多姿,尤其晨间朝露待日,朵朵晶莹剔透之至。如今四处花卉零落,且暮色渐起,朔风凄紧,叫人徒增伤悲。 张淑妃仍在洗沐。内室外已有几拨妃嫔、命妇等候参拜。 由殿中往内室望去,见帷帘已卷,暮光迷离,众人等候得久了,忽闻一缕香气由内室缓缓溢来,那香气初时清爽新鲜,如云月飘渺,渐而馥香充盈殿宇,清幽沁人,香而不腻,浓而不妖,令人心旷神怡。那张淑妃已在这香气中由内室走出,绣衣锦裳,云鬓高挽,笑谓众人道:“本宫新觅取的香料,如何?” 众妃嫔命妇自是极力夸赞一番,张淑妃道:“此香名唤落叶,以十几种香料秘制而成,极是难得。本宫所得也不多。”说话间,身后一名宫女已捧上漆盆,上放有两只藏青琉璃钵,钵盖以三叶松枝以饰,银白流苏系于钵颈,甚是精巧可爱。 张淑妃笑道:“难为本宫也只有三瓶,珍珠,哲米依,你二人头一回入宫居住,本宫不能不尽地主之谊,这两瓶,都给了你们罢。” 沈珍珠虽觉“落叶”二字颇有不详,但难却盛意,而其她妃嫔多有艳羡之态,忙与哲米依跪下谢恩。 张淑妃又道:“今日实是好日子,本宫新认一名义女,正可与诸位见面。这香料,正是她精心所作呢。”轻轻拍手,对内室唤道:“还不出来见过各位娘娘、夫人!” 听得环佩叮铛,盈盈然由内室走出一名盛装女子,头挽盘桓髻,疏描倒晕眉,神采奕奕。 沈珍珠见了此人,方自一愣,未及说话,倒是身旁已有妃嫔惊呼:“这不是当年广平王府上的独孤孺人么?” 张淑妃扬声笑道:“平阳王妃好眼力,镜儿,还不去见过沈妃……” 第6章 晶晶行云浮日光(2) 独孤镜拢裙裾,启莲步,娉娉婷婷走至沈珍珠面前,含笑就要福下去。沈珍珠见她模样与四年前并比多大变化,只是稍稍丰腴些,淡淡避过不受礼,道:“妹妹这四年去了哪里?你既已离府,又蒙淑妃娘娘收为义女,这一礼,本妃可受不起。”沈珍珠为广平王正妃,她不受此礼,便是不再承认独孤镜广平王妾室之身份。而她之理由,也是充分———独孤镜自四年前大火后便失踪,旁人都道她已死,今日突然出现,不仅当年火因再抬上桌面,而独孤镜四年间的行迹也是一大问题,孰知是否尚是清白之身,可有资格再回王府? “镜儿这四年可是受了许多苦,这好好女孩儿,实在教人怜惜生爱。”淑妃插言进来,“镜儿,快将这四年遭遇诉与你家王妃听。” 独孤镜闻言双膝跪地,眸中不知何时已泪水涟涟,“王妃,那年绣云阁突起大火,奴婢被烟气熏呛,当场昏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就发觉落入几名粗眉横目的大汉手中,后来,奴婢方晓,这几人原是大盗,本是要入绣云阁行窃,谁知绣云阁中并无甚么贵重可取之处,这才放火掳了奴婢。” 众妃嫔命妇本对独孤镜“死而复生”心存疑惑,现听她这楚楚堪怜一番话,更感伤安禄山乱后各人境遇,未免多少生了悲悯之情,个个叹息唏嘘。 独孤镜拭着泪,又道:“那些歹人原对奴婢存着不轨之心,怎奈奴婢抵死不从……奴婢日日盼,天天望,只求殿下与王妃能寻着踪迹,救回奴婢……” 沈珍珠对此事最明究的,现听着独孤镜这一番说辞牛头不对马嘴,错漏破绽百出,只一时难悟张淑妃与独孤镜演的哪一出戏,一直不动声色听独孤镜说。听到独孤镜说到此处,那话里话外,多少引着众妃嫔命妇有怪责她与李俶之意,更令人遐想连绵——当年绣云阁之火,莫不是她沈珍珠悍妒不能容妾室,指使他人纵火行凶?当下曲身一把挽起独孤镜:“如此说来,妹妹几年来实是受苦了。那些歹人也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入广平王府偷盗。”挑眉冷笑,“还能掳人轻易逃走,却是视王府为无物了。” 长安诸王府素来守备极为深严,其间,因李俶身份尊贵,尤得玄宗钟爱,守备侍卫人数比其他王府更多一倍,众妃嫔命妇听了沈珍珠此言,心中都是一咯噔,隐隐存疑。 沈珍珠又问道:“那妹妹又是怎样逃出贼手的,四年来为何不回王府,不寻找殿下与我呢?” “被那伙歹人绑走三个月后,奴婢趁着一日他们外出抢掠,才勉强逃出山寨,”独孤镜仍是从容述来,似是毫不知众人疑惑,“那时方知,歹人竟将奴婢绑到离长安数百里的益州,奴婢身无分文,无法上路回京,万幸得一纺娘收容,日日纺织劳苦,用了一年时间,好不容易攒足路费,正赶至长安,却未料安禄山狗贼造反,长安沦落。奴婢无依无靠,躲避乡间,与一逃难香料作坊娘子同共患难。去年,她病重不治,便将香料制作秘笈悉数传给奴婢。前几日听闻御驾回京,奴婢喜不自胜,清晨便于宫外候驾,未想竟逢着淑妃娘娘。” 张淑妃咯咯对众嫔妃笑道:“这也是机缘巧合呢。往年本宫就瞧着这孩子老成、稳重,便极为顺眼,只是她总顾忌着甚么身份低微,见着面,总拘着那礼节,与本宫生分着呢。那日回宫,远远看着这孩子跪于宫门外,正省着这身影这么熟悉呢,再一看,竟是她。” 她这般说,那些妃嫔、命妇便是顺着话,纷纷夸赞,“这也正是娘娘与独孤孺人有这母女缘份,不然,咱们都千里迢迢回京,怎么没见这般合眼的闺女呢。”“臣妾记得娘娘前几日还叹膝下没有女儿承欢,颇为缺憾呢,今日不就得偿心愿?”独有哲米依不知前因后果,未作附和。 众人说笑喧哗中,沈珍珠攥着独孤镜的手,上下打量,抬高声音笑道:“一别数年,妹妹出落得更好了。这纤纤玉手,倒如当年一般,娇嫩非常啊。如何,跟我回去罢!”她既指独孤镜之手如往常,其意便在道破独孤镜所言曾在益州纺织一年,显然说谎。 独孤镜脸上抹过红霞,却觉沈珍珠身躯贴前,声音压得极低,只她听到,“你巧言令色,所为何般?”她抬头,沈珍珠面不改色,盈盈对她笑着。她福一福,朗声答道:“奴婢想从此在母妃膝下侍奉,不回王府,还望王妃应允!” 沈珍珠微怔,独孤镜重新出现,且有了张淑妃这样的靠山,她只道其必会回至殿下身边,谁想她竟不肯回去。正在犹思中,耳畔听得独孤镜低语:“只要人人肯信,巧言令色又何妨。” 她霍的抬头,独孤镜浑然无事般立于面前,正等着她回话。 张淑妃仿佛也是错愕不已,失声笑道:“你这孩子,既已嫁人,怎可不依靠自家夫君?我这老婆子,也没几年可侍奉,怎可耽误你的青春年少。快跟着沈妃回去吧。” 独孤镜回转过身,面朝张淑妃,双膝一曲,轰的跪下去,“奴婢自幼丧母,从未尝过母女亲情滋味。今日蒙娘娘收为义女,正自庆幸不已,娘娘春秋正盛,奴婢只想偎于娘娘膝下,朝夕侍奉,还望娘娘不嫌弃!”说至最后一句,竟然又哽咽起来。 张淑妃指着独孤镜,对身畔众嫔妃摇头笑道:“你们看,你们看,本宫这个义女可真是一张巧嘴。如今闹得本宫里外不是了——若不让她留下侍奉本宫,竟是本宫嫌弃她;若留下侍奉本宫,这天底下哪里有强抢媳妇侍奉的婆婆!” 一席话说得众妃嫔都笑起来,劝道:“这也是她一片孝心,娘娘实在是洪福齐天,不独两位皇子聪颖过人,连义女也这等体贴。”又有一名妃嫔道:“今日这事,只看咱们沈妃娘娘肯不肯放人了。” 沈珍珠莞尔一笑,道:“百行孝为先。妹妹立意侍奉母妃,我怎能妄加阻挡。待殿下回府,媳妇自会禀明,殿下纯孝,自然是一万个答应。媳妇也自当及时知会尚礼局,务必将独孤妹妹的名字由广平王府媵妾牒簿中去了,这方是大礼,母妃也好启奏陛下,册封妹妹名号,母妃意下如何?” 张淑妃由身后宫女呈上一盏茶,慢慢的喝了,点头道:“还是沈妃考虑周详,正是这个道理。” 第7章 风过回廊幕有波(1) 沈珍珠在回淑景殿途中,脑中空前未有的纷乱无绪。 独孤镜,失去踪迹近四年,竟突然被张淑妃推至朝野之间。这个义女,认得突兀,认得蹊跷,必将引起上至王公下至小吏的议论纷呈。 而张淑妃与独孤镜,到底是在作何盘算?当年之事,种种证据早已摆明是她们二人勾结行事,害死红蕊、害苦慕容林致,此事旁人或者不知,但于李俶,于张淑妃都是心知肚明。独孤镜当年尚知假死以避祸,张淑妃于明处仍是冠冕堂皇,到了如今,两人竟然已不再避忌,公然携手为“母女”,更不在意独孤镜所说失踪那一套话是否可欺瞒过众人,只作一番表面说辞而已。这,竟隐隐有公然与李俶对峙之意。她二人为何不仍在暗处,却一下子蹦至明里? 张淑妃固然是欲除李俶为后快,而独孤镜,经过这四年光阴,对李俶又是何等想法,亦是要助张淑妃置李俶于死地么?张淑妃与独孤镜,所求所欲总该有甚么不同吧,是何利害关系,将她二人牢牢绑在一处? 沈珍珠思来想去,只知从此更要处处小心提防,却想不明张淑妃与独孤镜下一步会如何动作。 便如独孤镜不肯跟随她回来,她顺水推舟去掉独孤镜媵妾名份一事——若带独孤镜回来,自可将独孤镜举动监视在目,却难保此女机警过人,暗地里做出不利李俶之事;若不带独孤镜回来,却是全然失控,不知其人所行所想。 此事,虽是左右为难,她沈珍珠还是带着几份私心芥蒂罢,终是让独孤镜留在了大明宫。 实不知,此举,她,是对是错。 扶下肩舆,步步往殿中踏去,远远见殿内灯火通明,小儿、宫女、嬷嬷的欢声笑语不断。沈珍珠蓦地里抬头,正看见殿门后透出一张偷觑的小脸,见了她,远远的使个鬼脸,哗的下,咚咚咚早跑开了。 沈珍珠愁绪稍解,与哲米依相视一笑,道:“适儿越大越调皮,早前在凤翔,三两个嬷嬷乳娘还制不住他,行辕小,地又滑,我总怕他摔着哪里,现下好了,由得他胡闹去罢。” 说话间已至殿门。沈珍珠嘱咐过何灵依,无须繁文缛节,她进出殿都不必通报,故而殿中之人仍是嬉戏谈笑,并不知她已走近。却听一个嬷嬷沙哑着声音,道:“素瓷姑娘,你这儿子长得好俊,依老身看,与小世子倒有八分像,旁人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是俩兄弟呢,呵呵。”素瓷声音又快又急,截声呵斥道:“王嬷嬷,你在胡说甚么!” 王嬷嬷似乎在辩解,沈珍珠却是听不见了,那心上仿佛正被重重一捶,脚跨殿前门槛,一个踉跄,哲米依慌忙上前搀一把,这才没有摔倒。 沈珍珠缓缓抬头,正接着素瓷一对皎皎明目,见沈珍珠望着自己,局促的耸耸肩,将怀中孩儿抱紧,脸儿似乎有些儿苍白,轻轻对身侧宫女道:“王妃回来了,快上前侍候。” 何灵依上前扶沈珍珠,沈珍珠挥挥手,让她退下,茫茫然往内室走,忽听素瓷在身后脆生生的唤了声:“小姐!” 一声“小姐”。 恍恍然多少年了。自幼家教严苛,父亲亲为教执,三岁识文,四岁授诗书,及五岁,始传茶道。采、蒸、捣、拍、焙、穿、封,步步严谨慎从,半点来不得马虎,琳琅满目席地新茶,香气袅袅五里不绝。旁人只闻着香,赞好,她却一一抹过鼻间,品味识辨,一忌油腻味,二忌香辛味,是选茶基本要决。 “这是今年最好的玉苕初。”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小小女孩——当然是小小女孩,比她还小——红蕊牵着她手,面庞是俏生生的雪白。她惊诧着,这女孩竟能一眼看出茶的好坏? 小女孩只看着她,怯怯的:“我家种玉苕初。” 父亲笑着说:“这是新买入的丫鬟,珍珠,今后与你作伴。” 小珍珠于是问她:“你叫甚么名字?” 她面上稍带羞赧,“爹唤我作丫头。” 父亲说:“珍珠,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小珍珠想了想,说道:“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就叫素瓷,好不好?” 父亲先是惊异,继而欢喜。诗僧皎然,长居吴兴,性酷爱茶,与他交好,这首诗不过前日与数友人饮茶时随口而吟,未料女儿竟记下。 她回首。当年的小丫鬟,总梳着娇俏可人的双髻,跟在她身后,跑起来那辨儿随风一嗒,又一嗒;她总描不好眉,不是歪就是浓,将那画眉小笔递上来,脆生生的,唤她: “小姐——” 然而终究是长大了。她挽着宫髻,着点时世之妆,立于殿中,姿容靓丽,她怀中孩子,从前一直没有细看,现在想来,那眉眼,果真是象极了李俶……她在唤自己么?此时此刻,惟有她,还会唤自己为“小姐”而不是“王妃”罢。只是,她的眼中,为何不是往常的恣意亲切,竟带求恳,还有惊慌。 殿中出奇的安静,漏壶“嘀嗒”、“嘀嗒”,细细的沙点点流下,李适偎在乳娘身后,瞪大着眼睛,望着她。沈珍珠展颜一笑,左右视道:“天色已晚,都去歇着吧。”哲米依讷讷的想说话,终于闭口。 沈珍珠走入内室,只觉气闷。哲米依在身后轻轻叹气,“你终于知晓了……我只道,你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何到今日才知——” 沈珍珠推开面北之窗,微风吹过,正吹皱一池秋水,“只因我自欺欺人——” 怎不是她自欺欺人呢?明知有异,却不肯去探究。 李俶驭下极严,怎能让风生衣醉酒且与素瓷有肌肤之亲? 那日她将素瓷之事告知李俶,为何他毫不惊异,且严明为素瓷觅房舍,如此之快? 就连那孩子的相貌,她从来是不愿细看斟酌的。 其间,有多少可疑之处,她总是当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一直不过是逃避而已。 终于是避不过去。 她长长叹息,对哲米依说:“这室内憋闷得紧,你陪我去池边走走可好?” 暮色四合,只余天际一轮残月,东海池畔静谧无人,侍卫远远的星罗散布,水草孤零零摇摆不定,凄清月光映于池面,更显得这宫殿空旷寂廖。 “你是怎样得知的?连你也知,只怕宫中上下,只瞒得我一个罢。”沈珍珠苦笑着坐到一株垂柳下。 “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哲米依忧心忡忡的看着她,“我总担心你知道后,会怎么伤心失望呢!”又说:“你别胡思乱想,这件事不是人人尽知的,我也是……可汗告诉的……” 沈珍珠眉目翕动,“他?他怎会知道?” “可汗对唐室一举一动,都十分注意,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晓。他特地嘱过我,不得让你知道,”顿一顿,哲米依说道,“他,也是怕你伤心啊。” 第8章 风过回廊幕有波(2) 沈珍珠心隐隐疼痛。 哲米依焦急,上前蹲于沈珍珠面前,握住她的手,那样冰凉,“你若难过,只管哭出来,别憋闷在心。哲米依说话直爽——广平王殿下并非常人,你若是象这般的事也承受不住,那日后他荣登大位,你的伤心,还长远着呢!不如趁早随着可汗到咱们回纥去!” 晚风沁凉,沈珍珠竭力隐忍,此时终于簌簌掉下泪来。哲米依也不劝慰,取出锦帕递与沈珍珠。 沈珍珠略拭拭泪,看面前哲米依一脸关切,勉强一笑,紧握她的手,道:“傻妹子,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为这个伤心。” “你——?”哲米依惊疑了。 “其实,今日我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沈珍珠转头,对着那一汪池水,轻轻说道,“俶对我之情,我岂能毫无把握。素瓷之事,我信他是无心之失。他与素瓷,委实是怕我伤心难过,这件事虽是有意骗我瞒我,也是诚心待我。俶为着我,明知素瓷之子是他亲生,却不肯相认;素瓷为着我,宁可诬指他人为孩子之父,也不愿说出真相。哲米依,……你说,我该高兴,还是难过?我沈珍珠何德何能,竟让他们处处都为我着想,我……竟是这般娇弱,真禁不得一点风吹雨打么?……” 哲米依原本以为极难开解,不料沈珍珠竟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只叹面前之人聪颖过人,也善良过人。问道:“那日后如何安置素瓷姑娘呢?” 沈珍珠决然道:“我自然是要俶给她、给那孩子名份的。我殿中本有旁人眼线,此事料必会极快传遍阖宫上下。我决不可让他人看我广平王府的笑话,俶一日未回,我就不能示弱人前!”宫中传袭流言的速度,向来是惊人的。 哲米依垂头思索半刻,说道:“嫂嫂,有些话,我如鲠在喉,一定要跟你说。” “说吧。” “当年我习读汉学,教习先生曾道——自古以来,朝堂后宫是天底下最龌龊之处。当时不信,待我嫁到唐室,时日虽短,也见过不少龌龊之事。哲米依眼拙,以我来看,广平王殿下对嫂嫂你现在固然是深情款款,可自古帝王,有哪个能自始至终,对一名女子深情不移呢?这后宫便如朝政,你若只恃着殿下之情,不处处用心经营提防,日后恐怕后悔不迭。” 沈珍珠听了哲米依一席话,怔怔半晌无语。 哲米依是旁观者,也是清醒之人。 对李俶,她向来是有信心的。然而,岁月漫长悠远,无穷变数。这份情,是否真可以不移不变,天长地久?此番克复两京,他功勋之大,旁人无出其左,太子之位,已成定局。从此后,他身畔更不乏莺莺燕燕。 她,无力阻挡。 她可以退多少步?姬妾成群也好,儿女成堆也罢,只要他心中只有她,她都能忍,都能接纳,哪怕寸寸煎熬,心头淌血。 但若有一日,他心中已有旁人,她该如何自处?她终究是要学着千古以来的妃嫔、女子,对夫君曲意承欢、时时经营、处处争宠么?这一生,就湮没在这般的日子里? 这,可是她沈珍珠要的一生? “何人大胆、擅闯内苑!”远处侍卫一声暴喝,惊扰了沈珍珠与哲米依。 沈珍珠起身望去,灯火的影影绰绰里,两名侍卫正拦住人盘问。 “因领路内侍临时走开,本汗不识路径,误入内苑,有何要紧。”被盘问之人说话声音不疾不缓,音量不高,却字字沉稳有力,清清楚楚将话语传过来。 沈珍珠和哲米依不禁对视一眼,她们皆已听出,说话之人,正是默延啜。 “此乃回纥可汗,不得无礼!”沈珍珠沉步往那方走去。 默延啜霍的抬头,想来未料在此处遇见沈珍珠。 沈珍珠于数丈之外立定。默延啜按刀立于稀疏树荫下,月色迁移,灯火晕暗,远远的看不细致他的面容。只觉他的目光在她颈部稍作停顿,旋即移走。沈珍珠不自觉的抬手轻触脖间帔帛,含笑说道:“可汗定是刚至大明宫谒见陛下吧。” “是。”默延啜回答干脆冷漠之至,简短一个字,甚且挟着不怒自威之气。沈珍珠从未见默延啜这般和她回答,心头颇为不耐,但思及自己与他在凤翔茶馆已剖白切断得一清二白,亦无甚话可说。乃挥手吩咐侍卫道:“你速速为可汗引路出玄武门,时辰不早,莫误宫门上锁。” 那侍卫正答应着“是”,默延啜忽的欺步向前,一把紧紧捏住沈珍珠的手腕。默延啜用劲奇大,沈珍珠腕痛欲裂,却见默延啜面色铁青,双目如噬,竟是生气恼怒之至的模样,正自诧异,听他沉声道:“你对叶护说过些甚么?竟让他做出这等的蠢事!” 沈珍珠不明所以,“你说什么?!叶护出了什么事?”哲米依在旁唤道:“可汗快松手!” 默延啜狠狠的摔开她的手腕,“叶护居然擅自让我回纥兵丁在洛阳城抢掠三日,是不是你教唆他的?” 沈珍珠手腕剧痛,一时未听清默延啜之话,待省起,不禁大怒:“你回纥以我大唐女子、衣帛为筹,方肯出兵助我。现下在洛阳抢掠三日,害苦百姓,竟然诬指我教唆。此话从而说起,我沈珍珠怎会教叶护这样行事!” 默延啜冷哼,“若我葛勒可汗要你大唐女子、衣帛,只会教你唐室百姓感激涕淋、心甘情愿奉上,抢掠豪取,怎是我默延啜的行事手段!这件事,就算你未教唆叶护,也与你脱不开干系。叶护真是愚蠢之至!怎可行抢掠之举,坏我回纥名声!” 沈珍珠这才全然明白。默延啜,正是俯仰天下,深谋远虑。他助唐军破叛贼,亦是为回纥扬名,他深习中原文化,怎么不明白以德服天下之理?可叶护之行,却让回纥在洛阳百姓心中威望尽失,传诸天下,士人雅客更会指回纥为蛮夷之族,无德无能入主中原。无怪默延啜会气恨到如斯地步。叶护是出于何种原因下令抢掠?真是为兑现当日对她所说“决不与唐室为敌”之誓而有意破坏默延啜大计?还是仅仅无心之失,贪婪所造? 默延啜说过这几句话,回头便走。走过几步,却又回身,慢慢走过来。走至哲米依面前,似是方才未看见她,此时才省起有这么个人一般。 他深深的看着哲米依,仿佛思忖良久,才开口道:“哲米依,有件事须得告诉你,你切莫惊慌——承宷他,在攻打洛阳时,受了重伤。” 第9章 荆棘满怀天未明(1) 默延啜虽再三说李承宷并无性命之虞,哲米依还是慌得手脚发颤,沈珍珠忧心之下未失分寸,携着哲米依禀明张淑妃,索性备马让哲米依漏夜飞驰洛阳。 头晚折腾半夜,次日早起,对镜正贴花钿,宫女急慌慌在帘外道:“王妃,崔孺人今晨只怕不好了!”沈珍珠手一错,那花钿就贴歪了,她随手抹下,便往崔彩屏所居南室走。 崔彩屏近前的宫女惊惶失措,许是从未经历这样的场面,皆不免心中惴惴。宫室药香浓郁,厚厚的帘帷掀起,崔彩屏平卧榻上,分毫不动。一名宫女抹着泪抽泣道:“早起就喂不进药了。” 素瓷晚一步到,她神情萎靡不振,眼眶泛红,想来昨晚是没有休息好的。见沈珍珠侧目瞧她,上前两步微微施福。沈珍珠腹中有万千话语,然此时此刻,情境不当,意犹难言,轻声道:“先看崔孺人罢。” 这原是一种默契,素瓷纤长细指游移于崔彩屏鼻下,惊道:“一时有,一时无,只怕凶险!” 太医居然还未到,崔彩屏现时身份,当真人人都可怠慢。 崔彩屏更加瘦了,面庞黄中带黑,双眸死死盍着,眼睑浓黑似漆,与身盖华彩锦被相较,更显骨瘦形销。沈珍珠此际尤为深怜崔彩屏——崔彩屏只是性情骄纵,实非手段恶毒之人。这红尘繁华、锦锈天地,传诸后世万代,都是华彩篇章。然而读书读史、看世看情,身为女子,仿佛总须倚仗他人生存——或娘家,或夫家。今日,她为崔彩屏怜惜,不知他朝,可有人为她沈珍珠发一声长叹? “呃——”崔彩屏喉间作响,干涩的嘴唇似张似合,如喃喃有语,沈珍珠朝她贴近,虽知她已神智模糊,仍意欲她临终前有一刻清醒,道:“彩屏,你想说什么?——” 她这一唤,崔彩屏真的缓缓睁开眼。 她似是许久未睁开过双眸,慢慢的、艰难的,顺应着室中幽暗光线,她眸色暗淡,凄凉无助的,让沈珍珠牵动胸怀一点点的痛。 “你是——沈珍珠?”崔彩屏嘶哑的嗓音,努力的继续睁眼,极力要将面前之人看清。 “是。”沈珍珠答着,却听耳畔风声响掠,一道银光迎面掠起。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是崔彩屏在狂躁嘶叫。 沈珍珠尚未反应过来,右半个身子生生被人硬推,“通”的侧倒榻前,随即听到“啊”的沉闷惨叫,身上一沉——一副柔软温香的身躯压倒在自己身上。 “杀人了啊——”宫女声调变形,尖声叫唤,室内炸锅。 “吵嚷什么!”何灵依由外室匆匆奔入,声音冷峻,立时压息室内纷乱。 沈珍珠身上一松,有宫女小心翼翼搀起她。她侧头看去,何灵依深蹙秀眉半跪于地,一手枕着素瓷的头。素瓷合着目,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身下鲜血涔涔溢出,染得毡罽素彩的菊花妖艳骇异。 沈珍珠骇倒,俯身近前,唤素瓷的名,素瓷不答。 何灵依慢慢半转素瓷的身子,倒吸一口凉气,眉头愈发深锁——柄小刀深深由后背扎入,直至没刃。方才,正是素瓷,以她的身躯,抵住了崔彩屏刺来的一刀。 沈珍珠欲落泪,终无泪。这般的姐妹,她也得以自己的一生,来维护她。 太医恰在这个时候赶到,正是那位在凤翔为李俶治过病的太医。察看伤口、把听脉息,不停的摇头,道:“这刀刺入太深,怕已伤及心脉,老朽不敢妄自拔刀。” 沈珍珠强自敛定心神,道:“她血流不止,先生若再不为她拔刀,她必死无疑。” 太医早已见识沈珍珠脾性,乃道:“如此,老朽只有冒险一试。”于是备好止血清创膏药,让何灵依扶正素瓷身子,以素帕裹了刀柄,瞑目沉心,咬牙着力,闷喝声下,霍然将刀拔出。 原以为如此拔刀,鲜血必定随之喷涌而出,谁想刀拔出后并未喷出过多鲜血,太医想是意外,“嗯”一声,有所思望望何灵依,手脚极快的取出药物包扎伤口,忙乱半晌,才拭汗道:“老朽尽力救活这位夫人。”这番说法,便是对救活素瓷有着几分把握,沈珍珠躬身道:“有劳先生。” “崔孺人!”不知哪名宫女脱口叫了声。 沈珍珠只顾念素瓷安危,浑然忘却崔彩屏此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如临大敌往榻上看,却见崔彩屏斜卧其上,双目圆睁,那情状甚是吓人。宫女战战兢兢上前,轻轻推搡叫唤,崔彩屏只是不动。太医上前探盼顷刻,禀道:“崔孺人油尽灯枯,已殁了。”原来崔彩屏以残存力气将刀刺入素瓷后背同时,力竭烟消,气绝身亡。 沈珍珠未防崔彩屏恨自己如斯,在临终时竟然私藏兵刃,欲置自己于死地。然细思之下,自己以一已之身,夺去李俶之爱,崔彩屏、独孤镜之辈若要恨她,或是无可厚非。尤其崔彩屏,家遭巨变,神智迷乱中迁怒于她,虽为可恨,更为可怜。只是不知,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这最后一刻,她到底是清醒还是疯颠中。于是问询太医。 太医道:“老朽曾为崔孺人问过脉,她确系失心疯。只过老朽曾听说这病症,得病之人,有些并不是全日里疯颠,一时好一时坏,好时与常人无异,坏时胡乱说话,甚且打斗杀人都有,崔孺人或是属后者。” 此后数日,沈珍珠日日忙乱辛苦。 崔彩屏殓葬由她亲自操持,崔彩屏娘家已无人,葬礼甚为冷清。 素瓷情形好一日坏一日,总是昏迷迷糊不醒。太医再无良策,只云此伤症太重,以其医术,只可暂保性命,是否可以清醒,全看素瓷的造化。沈珍珠忧心如焚,思量着若长孙鄂和慕容林致师徒在此,必能药到病除,然凤翔一别,这二位翩若云翔之人,哪里容易觅踪。沈珍珠唯令人在长安各处张榜寻医,可惜应者虽多,能者绝少。 第10章 荆棘满怀天未明(2) 李俶于十一月初特地着人传书,言道洛阳克复后事务繁多,短时无法回返长安。因知沈珍珠脖颈有伤,格外的着传书之人带来一盒将在洛阳寻得的秘制药膏。笺短,字亦廖廖几行,轻轻置于鼻间嗅去,隐约的铁灰之味。 李婼居大明宫,常来淑景殿走动,但她自李倓事后性情大变,每日来多是掩泣悲伤,长吁短叹,甚而多萌世事虚浮、避世修行之念,反要沈珍珠时时开解。 此间惟何灵依行事利落,稍减荷担。 白天固然辛劳,夜间寒露沉重,倒愈发难以入眠。刚朦胧寐着,忽然得个激灵,莫名惊醒,殿外枝梢树叶触风即落,飒飒有声;内室太大,呼吸处皆是清冷,比不得广平王府,每分空气都温和熟谂。沈珍珠在这寂夜里,无比的思量起广平王府的好处来,修缮一事她曾婉转向肃宗提及,肃宗不置可否,想着国库必然是空虚的,两京虽复,要彻底驱逐叛军,依旧任重道远,那沉甸甸的钱币流水般的淌出去,她也心痛。 在这般的时间,她自然要忆起李俶。昔日在广平王府,他每每执笔批卷,繁忙辛劳,她则卷书在侧相伴,风淡云轻的,一页页翻看着,室内只焚着若有似无的淡香,恰如那些时日,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不经意间与他视线相接,他便搁下笔,含笑扯过她手中半卷书,同看三五页……那日她久坐站起,不想晕倒下去,将他吓得不轻,熟料竟是怀有身孕了,他那欣喜之色,她从未见过——他素来无论喜忧,总是淡的,惟有那一次,真是喜至极处。 已是多久远的事了,现在想起,如在昨日。勿庸置疑,他是待她极好的。而素瓷,更是肯将命舍出予她。 她合眼欲寐去,依旧如数日来一般,辗转中似眠非眠,隐约中更漏一声长似一声。冬夜耿耿漫长,地笼熏烤下室中虽然温暖,口里却焦渴难耐,便低声唤值守宫女奉茶水。 一盅茶很快递入帐帷,她半觑着眼,随手端起喝下,却是冰凉的,于这渐来渐深的寒冬中,由喉至腹,冷彻通透。她打个寒噤,将茶盅重重搁于榻旁,忖着殿中宫女由何灵依教导,做事向来谨慎仔细,不该如此。事情虽小,她可不计较,然在这宫中若不谨慎从事,些须极小差错,便会要去活生生花蕊般性命,她不能不好好嘱咐那值守宫女一番。于是对帘外道:“当值宫女,报上名来。” 帐帷外沉默许久,不见回答。 沈珍珠心头纳罕,亲自去掀那帐帷。帐帷流苏溢彩,来回织数层的云绵,提到手中沉甸甸的,正隔着帷内帷外两重光景,连稀疏的月光,都不易透入。 她怔住——帐外并无宫女。 惟在侧旁,月影斑驳,一人身量高伟轩昂,听到身后动静,缓缓的转过头。 沈珍珠肃音低声:“是你?” “皇宫内苑,殿宇良多,真是教人好找。”他诮笑,又正声:“我来看看你。” “怎么不是来取我性命、兴师问罪么?”她讥言。 他沉默,似乎在寻觅适合的言辞,说道:“……你的伤,无碍吧。那样的事,决不会再发生。关于,叶护,是我错怪你。” “原来可汗漏夜造访,只为道歉而来,”沈珍珠眸光四转,昏暗中见两名值守宫女斜倚在地,“你,把我的宫女怎么样了?” “不过让她们多睡几个时辰而已,”默延啜不紧不慢朝她走近几步,“广平王殿下将你藏掖得好紧,我差些未得进来。” 沈珍珠省起身上只着中衣,霍的放下帐帷,“既然道歉已过,可汗可以离开了。” 默延啜停下步,隔着这帐帷,看不见他的身影,更遑论知其表情神色,沈珍珠一颗心只呯呯乱跳,虽是明知默延啜决不会做出她所不愿之事,仍是紧张之至。 然而,她紧张什么,害怕什么?连她自己亦不知。 “我特地向你辞行,”默延啜声调如常,他本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回纥王者,无论说甚做甚,都该是这般笃定。然而这句话听在沈珍珠耳中,仿佛有一些特异的异常,就如骑射,百发百中的神箭手,由提弓、搭箭、中靶,一气呵成,是由无数历练而来,那旁人精精计较的每一分姿式,于他们都是惯性使然,若真要他们一板一眼摆来,仍是神箭手,却失了精髓。 于是她不由自主问道:“回纥有事发生?” 默延啜不答。 沈珍珠狐疑不定,莫非……面前帐帷忽的一晃,左手吃紧,被死力箍着,唇上灼烫,他的唇密密覆盖于她的。 她大惊大窘,正要奋力挣扎,他已松手、离唇。 一切干净利落,仿佛甚么也没有发生。 他离她这样近,虎瞳下深邃的光泽,似乎曾有焰火喷涌,终于还是一点点掩埋下去。 他极力调匀气息,说道:“回去之前,我会送你一样礼物。” 第二日,沈珍珠才知默延啜为何要回返回纥。果然被她当日在平远茶楼不幸言中——突厥残部与回纥西北的黠戛斯人乘默延啜不在回纥之际,联兵南下,两个月内连破回纥边碍三城,若再下比尔兰斯城,过吉尔吉斯河,则富贵城危殆。 默延啜虽已回返回纥,然据闻叶护及所率三千铁骑,并未随行,仍留于洛阳,以助唐军平叛。 沈珍珠只是奇怪,以默延啜之自负,以他那睥睨天下的霸气,就算敌军已过吉尔吉斯河,他当是遇敌越强,他亦然越强,决不会畏缩怯怕半分。然而在那晚,她分明感受到,他的犹豫与不确定。 默延啜所言“礼物”,也迟迟未到。 沈珍珠时而想起默延啜那晚说这句话的神情,是认真而又决然的,让她心惊魄动。这份“礼物”,勿论她收与不收,他必然都是要送出的。 他言出必行,虽至今未到,定在离开长安时早就筹划完毕。 这份“礼物”,决不是一枚玉饰、一柄香扇、一阙小诗。 默延啜,自有他行事的方式。 第11章 朝惊云气遮天阁(1) 再过三天,沈珍珠终于收到默延啜所称“礼物”。 一只狭长锦盒,午后悄然置于妆台上,下压信笺。沈珍珠问遍左右,谁也不知这锦盒、信笺何时由何人放上妆台。 沈珍珠展开信笺,只廖廖八字:“大礼奉上,望如卿意。”她从未见过默延啜汉书,不知此信笺是否由他亲笔所写,然笔法遒劲,力透纸背,已不是寻常书法功底。 那锦盒宽不足三指,长一尺有余,拿在手中不甚沉重。沈珍珠略掂掂份量,倒是暗笑——莫非是甚么珠宝项饰之类,默延啜真是在中原呆得久了? 窍笑中随手打开锦盒,不禁呆了呆。 锦盒里静静平躺着一枚箭。 一枚精致的白羽箭,箭长五寸,精钢箭头,荆木箭杆。这种箭沈珍珠见得多,当年与李俶郊外游乐,便常以此种箭支习靶。朝廷对百姓习箭从未明文制止,故而此箭市井与兵器坊都有制作,且制出之箭,相差甚微。换而言之,这只是长安城中处处可见的一枚最普通的箭羽。 然而这决不是一枚普通箭羽。沈珍珠由锦盒中将箭拿出,箭杆微微扭曲,是被人使用过的。她执着箭,手指由杆身缓缓滑至箭头,指尖一挑,触到箭头细如游丝一抹血迹! 她手微微发颤,何灵依却急急奔入室内,向她禀报一件甫方发生的大事——裴昭仪被刺身亡! 说来也要怪裴昭仪时运不济、噩运当头。 今日张淑妃率后宫诸妃嫔赴大慈恩寺烧香礼佛,沈珍珠本也应当随行,只因近日气温骤降,李适早起发热咳嗽,淑妃特命沈珍珠不必跟从。李适之病症近午时才稍减症状,淑景殿一班子宫女、嬷嬷前后侍候,忙得上窜下跳,甚是混乱,故而那锦盒何时被人送来无人知晓。 淑妃一行十数名妃嫔在晋南坊大慈恩寺礼佛、听经、布施、服用斋饭,一切都十分顺当满意。临到乘辇回宫,裴昭仪辇舆不慎被挂破一角垂帘。张淑妃便力请与裴昭仪换乘辇舆。 裴昭仪乃肃宗第九子僙的生母,原与张淑妃同为太子良娣,且尚比张淑妃早入东宫,名位在张淑妃之上。她的先祖,正是隋朝赫赫有名的裴元庆,临到这一代,早已人势衰微,裴昭仪以容貌秀丽入选东宫,从来步步小心谨慎,和顺退让,是宫中人人皆知的第一个老实人,若不是育有一子,指不定早被其他妃嫔排挤到何处。换乘辇舆这等逾越礼制之事,裴昭仪原本怎肯答允,但张淑妃情真意切,一口一个“姐姐”,言道“姐姐自相识来便对我照拂有加,僙儿也是兄长”之类话语,裴昭仪万般推辞不过,且在寺前拉扯推受甚为不雅,只得乘了淑妃辇舆在前。 哪知世上事无巧不成书。裴昭仪辇舆刚出晋南坊,斜剌里飞出一支冷箭,直穿帘帷而入,裴昭仪被箭正正刺中额间,当场薨逝。一行车驾大乱,不仅寻刺客无果而终,连刺中裴昭仪那枚箭支,也在混乱中不见了。 何灵依入内室时,沈珍珠已疾将那箭藏下。此际大吃一惊,这锦盒中的箭,难道就是?——这默延啜也忒的大胆敢为,只可惜张淑妃逃脱,倒让无辜的裴昭仪殒命。 往淑妃所居承香殿去,正要经过大明宫光明门。辇舆抬得不紧不慢,掠起帘帷一角,远远的看见宣政殿前人头攒动,诸多朝臣由殿中退出,三三两两凑在一团商议着什么,又看着四五名侍卫捆粽子般押着一人,往天牢方向行去。在辇中看不真切,只觉得那被押之人身影极熟。而那人似是被捆绑过紧,极不舒适,左右摆动身躯,头直往后望,口中生生喊着“冤枉”。 沈珍珠这才看清是谁。 原来是薛嵩。 想来也是,薛嵩自投唐室后,一直不甚受重用,只在军中委了个副将之职。至随肃宗归京,朝廷人才凋弊,值此用人之际,肃宗见其直率且武艺不弱,才任其为内飞龙副使,只在飞龙使程元振之下,负责后宫护卫。今日出此大事,那刺客明显意在刺杀张淑妃,此时不仅刺客未能抓获,连冷箭都消失无踪,怎么不让肃宗震怒? 到达承香殿,与其他妃嫔命妇候于殿下,等待通传。天已极冷,隐隐约约由殿中传出稚弱的呜咽之声,沈珍珠忖估是李僙,心下恻然,颇有愧疚。 承香殿的管事内侍朱公公由小角门出来,满脸堆笑,团团打拱作揖道:“娘娘被吓得不浅,眼见正惊魂未定呢,还在劝慰着九皇子殿下,娘娘着老奴传话来着,多承诸位娘娘、夫人好意,今日都请回吧。” 沈珍珠待诸妃嫔命妇都散了,还在殿外聆听李僙哭声许久,才缓步往辇舆走去。明明正午,难得的阳光和煦,偏觉宫宇阴冷碜人,终究是高处不胜寒。上辇舆,瞥见独孤镜由西侧小门匆匆往承香殿中走去,那值守于殿前的内侍也不拦她,引着她入内了。 回淑景殿不过一盏茶功夫,听到殿外窸窸簌簌的说话吵嚷,严明满面通红,大踏步迈入殿中,忿忿禀道:“真是大胆!李总管竟着人要检视淑景殿。”所称李总管,自然是李辅国了。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内飞龙使程元振,上前道:“严统领误会。”对沈珍珠解释着:“只因淑妃娘娘遇刺,娘娘和李总管为策万全,深恐有刺客潜于各处宫宇,才特命某前来查看。决不是有意要冒犯王妃。”程元振自由内飞龙副使擢升为正使,愈发英气勃发,说话间一字一顿,已有几分不容置疑。 沈珍珠慢条斯理的将手中茶盏放置几上,缓缓的抬头,也不笑,细细的将程元振上下打量。程元振给她瞧得颇有忸怩,补上一句道:“程某也是奉命行事。” 沈珍珠这才稍露笑意,对身侧道:“既如此,灵依,你且领着程大人到各处看看。” 程元振不敢造次,只自己一人,随着何灵依往四处宫室检视。 沈珍珠乘隙问严明道:“今日可有什么生人进出淑景殿。” 严明回想片刻,不假思索答道:“今日正是某当值,除却太医,并无生人进出。王妃,何以有此一问?莫是真怕有人潜在殿中?” 沈珍珠只笑不答。放锦盒入殿的,要么是淑景殿之人,要么武艺超群,趁严明等侍卫不戒备,潜入殿中所做。小小一个淑景殿,当真是人流多杂。 程元振与何灵依极快便回至殿中,沈珍珠微笑道:“如何,有严统领在此,哪里容得人偷潜入我淑景殿。程大人辛苦了。” 程元振却上前一步,躬身道:“为保王妃安全无虞,程某恭请王妃移步,同入王妃内室检视。” “程元振,你实在欺人太甚!”严明忍耐不住,直呼其名怒喝起来。 “哎呀呀,淑妃娘娘正担心呢,哪想真的吵上了,”一阵干笑声中,李辅国腆着肚皮摇晃进殿了。李辅国近年渐渐发福,气色愈发的好。沈珍珠听闻他回长安后,恃着受肃宗淑妃信宠,竟要强娶永乐坊一良家女子为妾,那女子抵死不从,竟悬梁自尽了。本朝宦人娶妻也属常事,李辅国早在东宫时就聘过一妻一妾,孰料仍是意犹未满,做下这般发指之事。 第12章 朝惊云气遮天阁(2) 李辅国进来倒是恭恭敬敬的行个礼,唱喏道:“淑妃娘娘念叨着,虽说旁的殿宇也得细查,但王妃乃是御封一品夫人,广平王殿下远在洛阳,疏于照应,若有刺客藏匿在淑景殿伤了王妃,叫娘娘如何向殿下交代?嘱奴婢来,正是说王妃内室等闲男子岂可随意进出——实是太过腌臜。奴婢阉人一个,少有许多避讳呢!” 沈珍珠心道,这世间最腌臜的男子,怕是莫过于你了。道:“娘娘厚爱,倒真叫我汗颜、无处置身。公公与程大人日夜操劳,宫中守卫这般严密,岂会真有刺客?”扑哧笑一声,又道:“若真有刺客,又怎能怨到娘娘头上,真是要折杀我了。” 李辅国干咳着,“王妃谬赞老奴,依奴婢所见,还是保得万无一失的好。请王妃小移莲步,体谅淑妃娘娘一番苦心——” 沈珍珠暗自冷笑,说了这般多,不过为那锦盒罢。于是特意将脸板直,振袂,语有愠意,“公公这样说,是要怪我了——” 李辅国赔笑,“不敢,不敢,奴婢不敢,王妃要体谅奴婢们办事的难处,咱们也就给王妃磕头了。”说着,捋起长袍下摆,作势就要拜下。以李辅国现时的权势,他忖着沈珍珠必碍情面,不敢生生受他磕叩,只待沈珍珠出言阻拦,便可收场。哪想沈珍珠倒似突然发愣般,未有阻拦,他这一拜僵在那里,只得索性叩下去,膝盖已着了地,却听沈珍珠惊道“公公这是作甚,快请起”,使个眼色,严明忙上前去搀李辅国,李辅国气恼已极,不敢发作。 沈珍珠长叹一声,道:“公公之言,不无道理。也罢,公公只管进去查看罢,我乃女流,素来胆小体弱,若真有什么人藏匿其中,怕是躲闪不及。本妃且在外边等着公公罢!” 李辅国闻言喜之不胜,连连道:“多谢王妃成全,奴婢这就去了!”说着,朝身后几名心腹内侍招手,便往殿后内室走。 再回至殿中时,已是掩不住的眉飞色舞,手中正托着那只锦盒。觑着沈珍珠,洋洋有得,手里掂量着锦盒重量,道:“王妃,这是何物?” 沈珍珠愀然变色,叱道:“公公竟敢翻动本妃私件!灵依,还不向公公讨还?” 李辅国呵呵笑起来,“私件?王妃恕奴婢冒犯,此物万万不能归还王妃了!” 沈珍珠大怒,“李总管,你这是何意?!” 李辅国又是哼哼一笑,“奴婢只疑这锦盒中,有大逆不道之物,王妃如此急切,敢不敢当众拆开来看?”他这一说,在场众人都面露异色,连程元振亦是盯住这精致锦盒,眸中满是疑惑。 沈珍珠冷哼,“本妃已说过,锦盒并盒中之物,乃是本妃私件,岂容随意在众人面前展示。” “奴婢偏要冒这大不韪,瞧瞧这锦盒中王妃到底藏的什么宝贝!”李辅国只咬住不放。 “你敢!”沈珍珠霍然站起,厉声制止。 程元振也在旁暗地小声劝说:“李公公,既是王妃私件,还是不看的好,何必触怒王妃呢。殿下,这两天也快要回来了。” 李辅国却愈加要当众揭开这锦盒之迷,一把搡开程元振,道:“待我打开锦盒,你们方知是何人大明妄为!”说着,便伸手去揭锦盒盒盖。 “住手!——” 蓦地里一声断喝。斩钉截铁,威严凛凛,不容抗拒。 李辅国不自觉回头望去,脸上颜色顿时变了。 沈珍珠心头一跳,狂喜袭来时,倒不敢信自己耳朵,只是胸怀瞬的稳重踏实,慢慢的抬眸,向来者望去。 冬日天色阴沉,大明宫、太极宫,上百座殿宇,都隐在阴霾里。 惟他如一轮骄阳,着高冠、按长剑、入殿宇,掀过巨浪狂风,四壁生辉,光彩奕奕,炫目不可逼视。 他黑瘦若许,却使面部棱角更加分明,腮下青青胡茬,增添刚毅不羁。双眸凝聚精锐之气,眸动处灿若星辰,神态自若的往李辅国身上一扫,如施了定身法,李辅国便伫立不敢动。 他身后数名重甲兵卫,挺拔威武如山,兵甲的铁灰之气,迎面扑来。 沈珍珠缓缓走向他,目中盈盈有物,柔声道:“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有一刻间,神情如此专注,握住她的手。 他是刚刚赶到的,想是一路策马奔波,匆匆奔至殿中,手心很暖。真好。 “奴婢拜见殿下。”李辅国倒是回过神了。 李俶冷冷的,“原来公公还认得本王?!” 李辅国仿佛惶恐不已,口舌交织不清,赔笑道:“这,这……我,奴婢也是,也是为陛下尽忠。” “不知这小小锦盒,与公公的尽忠,有何关联?”李俶目光缓缓移至李辅国紧紧抓在手中的锦盒上,“我广平王府虽已被毁,也决不容任何人轻慢!” 李辅国何等样人,只一时被李俶气势所迫,知李俶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御三军,亲临敌阵,执尚方宝剑,可于阵前斩将,自征战两京以来,剑下斩杀之人无数,生恐他一时气极,将自己也当作出战不力的将士,拔剑斩杀,那可是大大的划不来。面前形势稍缓,随即回道:“殿下此言差矣,殿下可知淑妃娘娘今日险些被刺?”搬出淑妃,向来是百试不爽的金刀。 “本王自会向娘娘问安。”李俶捋长袍,端端正正坐到大殿盘龙正椅上,数十名重甲兵卫鱼窜而入,侧立两旁。 李辅国吓得背心生出一层冷汗。他本就无才无能,只因多年侍候肃宗、淑妃,极得贴心谄媚之术,更兼自马嵬之变、拥肃宗即位立下汗马功劳,故最得信重。当此之际,虽心头害怕,也知李俶必不敢真的对自己动手,乃强撑着一口胆气,道:“王妃与淑妃娘娘被刺,绝脱不了干系,这锦盒中之物,便是凭证!” 李俶眸光精聚,盯着李辅国,一字一顿,沉声道:“李公公,你在此胡言乱语,可知罪?王妃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怎会与淑妃娘娘被刺扯上关系。那锦盒是我王妃私件,若她不允诺打开,你便是告至御前,本王也绝不许你打开!” “殿下好气势,那奴婢只得依殿下所言,原样回话与陛下和淑妃娘娘。”李辅国面上一样红,一阵白,话是这般说,人却还没有走的意思,想是拿不定主意,不知此时此地该不该与李俶如此锋芒相对。 “原来如此,”沈珍珠在这时轻笑出声,“原来李公公执意要打开此锦盒,竟是怀疑本妃与刺客有关?”回首对李俶道:“殿下,既然如此,为消疑窦,还是打开锦盒让李公公、程大人瞧上一瞧罢!”想一想,仿佛极是好笑般,“莫非这锦盒中还能藏有凶器?” “珍珠,”李俶低唤她的名,声音中是含着担忧与警示的。沈珍珠眨眨眼,冲他莞尔一笑。 李辅国绝处逢生、迫不及待,“殿下,王妃既已答应,奴婢就失礼了!” 猛的掀开盒盖。 第13章 暗中持照不见影(1) 李辅国自然是失望至极,三跪九叩谢罪而归。 锦盒里,不过是一串价值不菲的珠琏,那易招事端的箭羽,沈珍珠早在赴大明宫经过东海池时,扔进了池水里。 李俶手指轻拂过她的脖颈,麻麻的,微有些痒,经过了这么多时日,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浅浅一道红痕,说道:“这一路提心吊胆,哪知你倒会捉弄人!” 此际众人散去,殿外残叶随风自落,内室烘炭暖意融融。他款款含笑凝视着她,便如由凤翔离开那日一般,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她,五载夫妇,永如今日;她与他如此相对,天地亘久,只如今日。 沈珍珠忽然间就噙了泪。她慌张的侧过头,以袖去掩,李俶挽住她的袖,轻轻一带,将她拥入怀中。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漫天席地而来,她突然极想哭,他是永远难以知道的罢,而她,也是此时方明白自己——她是如此爱他,爱恋执着,嵌入生命。 他是永远难以知道的罢。 “我又叫你伤心了。”他低低的在她耳侧叹息着。沈珍珠触着他的肩背,虽隔着厚实的锦袍裘衣,仍是觉得瘦削,仰首细细看他的脸,只有对着她,他才不会掩饰自己的疲惫与辛劳。 她慢慢伸手,去触摸他的额角、眉目、脸颊,噙泪轻笑道:“你怎么瘦了这样多?”眼眶一红,“又有多少日未合眼了,公务就这般繁忙么?这样急急的从洛阳赶回来,浑是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他的唇已落下来。缱绻柔和的,她的气息也渗入他的,和着她的泪,有一个世纪那样长,又如弹指间那般短,浑教人沉醉忘形。 她扶他坐至榻上,说道:“你歇息吧,无论什么事,明日再说——”起身要叫宫女盛来梳洗用具,他却执住她的手不肯放,看着她,欲言又止。 沈珍珠心头微酸难受,他是要解释的吧,宫中一举一动莫不在他耳目之中,素瓷之事她已知晓,他必是得知了。然而这样的事,要他启口,终是艰难,甚么样的解说,都如推卸的借口,她真要逼得他将当日情形一一说出? 是酒后失态,还是错认她人? 真相,她再不想知。人生已是如此艰深坎坷,她何苦再为难自己,为难他? 他在她身旁,深情不渝,那便足够。 她绞了一方毛巾,为他拭去面上尘土,温言道:“睡罢,我陪着你。”她面容温婉怡人,滚热的毛巾敷过面上,说不出的舒适安心。 换过一方毛巾,再要替他敷过,不禁微微一怔——他倚着床榻软枕,合着眼,竟然已经睡熟过去。 翌日正逢旬休,李俶不必朝会,他心中有事,昨日困倦不堪下虽然草草睡着,次日倒是极早便醒来。宫灯疏迷,沈珍珠睡在身侧,睫羽修长,在睡梦里仍自微微抖动,眉头轻皱,仿在苦思冥想,显见睡得并不安稳。李俶既怜惜,且愧疚,由被中暗握她纤手,却听她“啊——”的一声尖呼,浑身激灵,由榻上坐起,兀自气喘吁吁。 她是被梦靥住了,李俶扶往她身子,连连劝慰,她虚汗涟涟,捂住胸口半晌才平息气喘。说道:“我竟梦见有人要谋害适儿!” 李俶轻拥着她,说道:“这要怪我总不在你在身旁。但凡有我在,谁能再欺侮到你们母子。你现下最紧要的,正是将养好自己的身子,不然他日你我畅游天下,你身体不济,可是不行。” 沈珍珠一喜:“叛军要被全线击溃,战乱要止了?” 李俶道:“虽不会立时止乱,也差不远了。安庆绪丧家之犬,如今东躲西藏,必可手到擒来,叛军将领纷纷倒戈,连严庄、史思明此等狂妄不可一世之徒,也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归附我唐室,郭子仪将军已收复河阳、河内,收拾战乱,不过是这一两年内之事。” 沈珍珠唾道:“那等朝秦暮楚之徒,降有何用!” 李俶道:“军中大将都甚恨此二人,然父皇所虑也有道理,若杀降将,只怕今后无人肯降。”转过话题,继续说道:“待天下安定,我无论如何,也要抽身出来陪你行遍三山五岳,以偿你素日心愿。” 沈珍珠垂首道:“只怕那时,你更为忙碌——” 李俶笃定的笑一笑,“还有甚么事,能比平乱更为忙碌呢。”再紧握一下她的手,说道:“一定。” 沈珍珠这才问他,为何昨日这般急急的赶回来。 李俶道:“默延啜在我唐室中广布耳目,莫非我就不能在他身旁布设耳目?我既能,张淑妃又岂不能?他总是秉性耿直,自以为刺杀淑妃万无一失,哪知消息早已泄漏,淑妃方执意与裴昭仪换乘车辇,躲过这杀身之祸。我亦是昨日清晨才得知消息——无论刺杀是否成功,只恐波及至你,方急急的赶回来。”说罢,含笑看着她。 他廖廖几句话,听似平淡无奇,沈珍珠只觉惊心动魄,其间曲折,实是一言难辟之。低声说道:“默延啜为何要刺杀淑妃娘娘呢?杀了她,于回纥有何益?” 李俶冷哼一声道:“他是想嫁祸于你我,上回尔等刺杀父皇,以挑拨父皇与我,此事不成,便在今日故伎重施!” 沈珍珠脱口道:“不会!默延啜不会如此做!” 李俶一怔,迟疑半刻,才说道:“你倒是信得过他。” 沈珍珠自觉失言,见他若有所思望着自己,虽不明言,总有疑窦芥蒂在其中。心中微有愠意,却还是不紧不慢说道:“若他是执意要嫁祸你我,何不在射杀裴昭仪后,遣人将凶器藏于淑景殿中,何必要将凶器直接送与我,让我有时机毁灭证据?” 李俶道:“那是他算有遗漏,没料到你如此机警。” 沈珍珠暗地思忖,此事让李俶看来,默延啜确实脱不了嫁祸嫌疑。整件事最大的疑问便是张淑妃和李辅国如何认定那锦盒中定有凶器。 原因只能有二。 其一,是默延啜有意嫁祸,将锦盒送于她后,遣派人员告知淑妃。但这向张淑妃报信之人是谁?能让张淑妃深信不疑,执意要搜那锦盒?而此事一旦成功,她沈珍珠是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默延啜真会这般做?她忆及那晚默延啜临走时语音的犹疑不决,莫非,他是因这件事无法决断? 其二,是默延啜送与她锦盒中凶器被淑景殿中张淑妃安插之人发现,乘她出行至大明宫时,向张淑妃报信。若是如此,那张淑妃安插之人,定是在自己近旁,且昨日未随行至大明宫。联想昨日见到独孤镜匆匆入张淑妃寝殿,难道是独孤镜与此人接头? 乱了,全乱了!这其中隐局,一时真让人窥不透,唯一可确定的是,这淑景殿中,既伏有默延啜心腹,也隐有张淑妃耳目。这迷局,数日来她仿佛触手可及,偏又持镜难见。沈珍珠心里一急,气血上涌,胸口隐隐作痛。 李俶倒未察觉,见她半晌不说话,沉思冥想着,以为她是为自己方才话语有些气恼,便温言劝慰道:“不必再多想,我与李泌先生商议后再嘱风生衣好生查查,定能查出真相。” 正说着,室外内侍长呼:“陛下诏广平王觐见!” 李俶只得起身穿戴整齐,末了临出门,忽然想起一事,对沈珍珠道:“今日只怕有客来访。” 沈珍珠有些奇怪,问道:“是谁?” 李俶笑笑,“来了你便知,倒是你一位故人呢。” 第14章 暗中持照不见影(2) 沈珍珠见他往室外走去,紧赶几步,唤他的名。 李俶回首,她缓缓走近,以极低而细柔的声音,对他说道:“素瓷之事,我不怪你。你先去看看她,还有……孩儿,再去罢……”李俶愕然抬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一缕笑意浮在嘴角,手抚过她的鬓发,如墨玉般细滑,似想要说些什么,终是再度执手,深深的看她。 其时天色甚早,送走李俶,沈珍珠仍旧觉得胸口不适,又躺下歇息。 她近两年来身体损耗过大,这段时日勉力支持,至李俶回来,心头重荷卸除,意志松动,就不免有些支持不住。 这一觉下去,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有人轻抚自己秀发,温煦的气息浮在她面上,她直以为还是深夜,下意识往旁边捺去,这才猛然醒来。 李俶近在眼前,见她醒了,笑了一笑。沈珍珠看去,这一笑,甚为勉力,明明有极大的不快与阴沉隐于后,问道:“父皇说些什么?” 李俶扶她起来,道:“能说甚么,不过为洛阳被抢掠事,教诲我一番。”口头淡淡的,眉宇拧结。 一同用过午膳,内侍递上名贴:“殿外有客来访。” 这名贴浅紫色,制作颇是精巧,李俶并不打开看,嘴角倒抿出笑意,对沈珍珠道:“客人已到,快去迎客罢。”沈珍珠疑惑道:“倒底是何人?”一边截手去拿那名贴,李俶手一挪,她扑个空,见李俶神色促狭:“出去便知了!” 沈珍珠娇嗔的白他一眼,与他一前一后行至殿中。 细碎的靴行櫜櫜声由殿外传来,沈珍珠侧耳聆听,觉得奇异——哪位将军着皮靴行路如此细致谨慎?便是李婼,近年脾性虽有改观,但走路仍是大大咧咧的如同男儿。 人已经到了大殿门口,远远的只看见一团轻烟般的淡紫,一阵风过,吹得紫色披风如鼓风幡,来人却是岿然傲气,紧步朝沈珍珠与李俶处走来。 她身着软甲,那外罩内里的披挂衣裳全是淡紫色,没有戴头盔,仿效男子束发盘髻,衬得一张娇艳无伦的脸儿更增妩媚英气。步步走入大殿,仿佛霁月风过,不仅殿中窈窈婷婷、各擅胜场的女官、宫女们皆被映衬得黯然失色,连以沈珍珠之美丽,似乎也无法与其相较。 这一刻殿中极静,在场众内侍、女官、宫女、嬷嬷均不知不觉中屏了呼吸,眸光全被来人被牵。她一步步走近,其实与众人近在咫尺,偏众人都深觉此女子远隔天涯,不敢唐突,其美艳,更是世上绝无仅有。 沈珍珠只恐自己眼睛看花,好一会子方惊喜失叫:“涵若妹妹?!” 张涵若只是笑:“沈姐姐,不想咱们又见面了吧。”说毕,又朝李俶道:“殿下安好!”说话间并不抬头望李俶,待说完话,不知为何,脸颊赫然红了一下。 沈珍珠拉住张涵若的手,上下打量,失声惊叹道:“我旧时只听说高祖皇帝时平阳长公主艳绝天下,更兼文才武略不逊太宗,从来都是神往不已,恨自己不能与长公主同时生,又叹世上再无长公主那般的人物。哪想今日有幸,妹妹你光彩照人,英姿飒爽,真让我羡慕不已。” 张涵若羞涩:“平阳公主襄助高祖皇帝斩黄龙、定天下,至今娘子关赫赫威名犹在,我哪里敢跟公主相比,姐姐你真会取笑人。” “张将军此番助我唐室攻破洛阳,功勋也胜过诸多男儿。”李俶在旁插语道。 “将军?”沈珍珠有些惊异,“你称涵若妹妹为将军?” 李俶轻拍沈珍珠肩,笑道:“没有想到吧,父皇早已下诏册张小姐为从四品上宣威将军,可不正是堂堂正正的女将军!” 张涵若自从去年率余部突围出长安后,开初在长安近郊蛰伏游击,其后,幽州张守珪原部将领得知消息,急切切将张涵若迎回幽州,重整兵马,对安禄山父子同仇敌讫,誓报这血海深仇。因张氏嫡系只余张涵若一人,便齐心拥了张涵若为主帅。唐军攻打两京消息由细作传来,众将领均觉此乃天赐良机,张涵若亲自领兵奔赴洛阳,只待两军厮杀之际从中渔利,取得安庆绪人头以报父兄之仇。 张涵若之军刚至洛阳近旁的新店,方隐秘驻扎下来,李俶所率唐军也至。当夜,李俶竟仅率近身侍卫数人,亲赴张涵若大营,两人一番口舌下来,张涵若居然力排众议,决意投效唐军,共围洛阳。 得知唐军攻打洛阳消息,安庆绪合洛阳全部兵力十五余万人,以严庄为统帅以作抵御。唐军与叛军在新店布阵开战,因叛军熟悉地形,依山布阵,唐军初战不利,连李承宷亦被乱箭重伤。 正在此时,张涵若派属下大将黄谦之与叶护合领兵马,由南山攻打叛军背面,叛军一惊回纥兵威名,二惧张涵若兵马气势,纷纷狂呼:“回纥兵来了!”军心大乱,被前后夹击,大败而逃。 这其间过程甚为繁复,李俶只捡紧要的说给沈珍珠听,自然免不了大大赞许张涵若。沈珍珠听得大概,只是有些疑惑张涵若怎生这番容易就投了唐室,当日她与张涵若在长安近郊分离,张涵若所言话语犹在耳畔:“我张氏昔日反唐,今日反燕,如今再去投唐,翻覆无常,莫过于此。今我宁可落草为寇,也不做这等事!” 张涵若却全盘推翻自己当日誓言。沈珍珠曾与她相处良久,这委实不象她一贯来的处事之方。 李俶倒似跟她甚熟,说话间随意,“听说近日父皇意欲收你为义女?” 张涵若低沉而坚决的回答道:“我已回绝皇上了。” 沈珍珠颇为吃惊,又收一个义女?看向张涵若——她答话后神情更加羞赮,简直不敢抬头看李俶,见沈珍珠看她,忙拿起座边一盏茶往嘴里送,脸上红晕如着色般,浑不似当初落落大方的模样。 沈珍珠心头咯噔一下,豁然明白。 李俶似没有留心这两名女子的神情,仍旧戏谑着说道:“那真是可惜了。不然,我朝又能再出一个平阳公主。” 沈珍珠岔开话题,嗔怪道:“原来妹妹几日前就到长安了,竟然今日才来看我!” 张涵若这才略有放松,放下茶盏,坦然答道:“这确是小妹的不是,我原有部属陛下虽隆恩厚泽,交由我亲自统领,我也得时时操练管束,不可为陛下失了颜面。幸得几日下来,都有了体统。” 沈珍珠笑道:“男人才会口口声声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也要学那样做个女卫青、霍去病?” 张涵若正色道:“姐姐说得不错,若一日不手刃安庆绪,小妹我便一日不离军营。”又说:“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姐姐可还记得薛鸿现姑娘?” “鸿现?!”这个名字虽是久违,已足以让人惊喜交加。沈珍珠站起身来,问道:“她在哪里?她也来长安了?” 张涵若点头笑道:“正是她有事找你,我得皇上恩准可以出入皇宫,她可不能,说好今日申时在西郊等你。” 第15章 竞持飘忽意何穷(1) 沈珍珠在西郊见着了薛鸿现。 这是沈珍珠回长安后第一回出宫。天气甚冷,坐在马车里软榻温香,听风声嗖嗖,一阵阵的,由耳边过去,教她想起那年被安庆绪囚在洛阳掖庭,于静寂的夜里聆听室外,也是这般,其实长安远比洛阳冬季寒冷,然而似乎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个冬季绵长。 “到了,到了!”张涵若唤车停下。 沈珍珠下马车,鼻尖温凉,睫间也有物滴落,仰首望天,雪花不知何时已缤纷飞舞,细而疏,天空犹如上好瓷釉散开蝉纹。伸出手,花蕊极软极软,转瞬即融化。 侍卫们远远的退避守望。 薛鸿现恰如雪中红梅,娇小的身躯,靥间的红艳,和两年前分离时毫无二致,宛如精灵。 当年薛鸿现突然间销声匿迹,沈珍珠虽然深知她武艺超群,应该不会出事,那一颗心终究还是悬着,尤其连薛嵩那里也没有鸿现半点音讯,有时念及不免忐忑不安。今日薛鸿现活色生香的立在眼前,真是难掩喜悦。 “沈姐姐!”薛鸿现朝她飞奔过来,一头栽于沈珍珠的怀中,昂起头,人还在呵呵憨笑。 沈珍珠怀拥着她,轻轻为她拍去大红裘帽上的雪花,说道:“妹妹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薛鸿现睁大眼,仔细端详一番沈珍珠,忽的抿嘴,眼眶红了,“姐姐好瘦。听涵若姐姐说,那年我离开后你多受了许多苦,我——”她垂下头,一滴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眼看就要掉下来,那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沈珍珠失笑,重将她紧紧捺入怀中,着意的抚慰一番,极言自己无事,张涵若也在旁笑话劝说,薛鸿现这才撅着嘴不好意思的拭去眼角泪水。沈珍珠暗自纳罕,张涵若怎会如此清楚自己? “当年,是师傅带走了我。”薛鸿现解释道。 “师傅?你的师傅是——?” 薛鸿现眨眨眼,想是为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思虑。沈珍珠忙道:“若有避讳,薛现妹妹你莫要为难,反正,这并不甚么要紧的事。只要你安好便行。” 薛鸿现摇摇头,狡黠的一笑,说道:“不要紧,反正这回师傅让我下山,没有让我立誓不准向旁人说。我只说与两位姐姐,料想师傅也不会怪我。”她左口一个“师傅”,右口一个“师傅”,说时总是甜甜的笑,想来她的师傅定是十分宠爱她。 张涵若道:“那还是不好吧,小心你师傅把你手掌打得不能端碗吃饭哟!” 薛鸿现嗔道:“少笑话我!那是小时候的事,现在师傅从不打我。”又去拧张涵若的嘴:“张姐姐你的脑子是怎样长的,前几年我说漏嘴的一句话,你竟然现在还记得!” 张涵若故作害怕状,又呼又叫的躲在沈珍珠身后,薛鸿现不依,绕过去要抓她,沈珍珠既要护张涵若,又要防备薛鸿现不小心跌倒,三人打闹成一团,倒仿佛又回到昔日在太子别苑居住的那段时光。 闹过一阵,沈珍珠觉得心慌胸闷,脸色也不好,张涵若心细,忙叫薛鸿现停了打闹,三人坐上马车,重来绪旧。 薛鸿现道:“实不相瞒两位姐姐,我也不知道师傅叫什么名字,从小我就唤她做‘师傅’,她是比丘尼(注:尼姑)。我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何人,自有记忆,便与师傅在一起。师傅待我,真和生身母亲一样。可是,八岁那年,她突然将我送至薛……薛嵩府上,说是与他一段缘法,五年后才能回山。五年里,她每每在除夕来一次,传我半夜武艺剑法。”这简直是仙闻秩记,沈珍珠与张涵若神往不已:薛鸿现师傅何等高人,这般的传授武艺,便能让薛鸿现独步天下!与这样的仙人相较,凡俗之人数十载如一日的勤练武功,真是虚耗时光。 “那日我去取水,哪里想到,竟然在河边遇上师傅!她二话不说,就勒令我立即回山。” “你师傅怎知你在那里?”张涵若十分惊骇。 薛鸿现眼神中尽是崇拜:“师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无处不在的。”又道:“那天是我第一次忤逆师傅,又哭又求,说有位姐姐要我照顾,暂不能抛下姐姐回山。谁知,师傅不怒也不笑。”她叹口气,一向无忧无虑的她透出伤感之情,虽与其娇憨容颜不协调,也足以让沈珍珠和张涵若感喟——自幼无父无母,虽有慈爱的师傅,终究是意难平啊。 “我宁愿师傅发怒,她总会在发怒后宽恕我,答应我的请求。”薛鸿现继续说着:“可那回,她只告诉我,世人都有自己因果,我辈修行之人,不该去干扰。” “我不依,跪下来求师傅,师傅便牵住我的手拉我走,我与师傅武艺相差太远,怎么也挣不开,就这样,被师傅带回山——” 她解释完,又楚楚可惜的抬起头,说道:“就这样了,沈姐姐,你不怪我了吧——” 沈珍珠为那“修行之人”四个字深深揪心,看面前薛鸿现年纪虽小,掩不住如花美貌、绿鬓如云,真有一日要做了“比丘尼”,何等叫人不忍。薛鸿现对她的师傅敬如天神,也不必事事由师傅摆布,命运由师傅一手早早掌控安排吧。 薛鸿现又忽的破颜一笑,道:“不过我今天可以将功赎罪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与沈珍珠,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沈珍珠接过一看,手掌大小轻薄之物,以牛皮包裹。问道:“是什么?” 薛鸿现道:“先别急着拆,猜猜?” 沈珍珠掂掂轻重,与张涵若同时出声:“里面是信件?” 薛鸿现撅撅嘴:“一点也不好玩,你们怎么那样聪明啊!” 沈珍珠笑以手指刮刮薛鸿现脸庞,打开那层牛皮包裹。里面果然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几页信笺。展开信信笺,沈珍珠不禁呆住——上面全是扭扭曲曲的古怪文字! “这是回纥人的书信?”她问薛鸿现。回纥建国不久,袭用突厥文字,尚无自己文字。沈珍珠回纥呆过一段时日,虽看得出这是突厥文,却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薛鸿现志得意满的眨眼点头。 “我来看看。”张涵若伸手将那信笺取过去,笑道:“我懂一些突厥文字。”幽州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五胡杂居,沈珍珠记得张涵若提过其母是突厥人,她识得突厥文字不足为奇。 张涵若掀起一角车帘,迎着雪花,细细的看下去,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不过须臾功夫,就看完将信笺依旧折起。 “写些什么?”沈珍珠问她。 张涵若若有深意的看沈珍珠一眼,肃正坐好,才缓缓说道:“这果真是回纥密使写给回纥可汗的密信。”回首问薛鸿现:“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 薛鸿现满不在乎的拍拍衣袖,道:“偷的呗!” 原来薛鸿现昨日傍晚入长安城时,正看见一名身着汉装的异族人出城。因裴昭仪遇刺之事,长安城守备外松内紧,严厉盘查出入人等。那异族人却飞扬跋扈之至,一意要急着出城,守城官兵碍着回纥兵之功,敢怒而不敢言,草草搜查一番就放那人出城。薛鸿现见此顽性大起,又恼自己也要被仔细搜查行装,更兼这两年跟随师傅与师傅好友空空儿,学了些妙手空空的手艺,平日无处施展,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于是轻轻巧巧将那回纥人藏在怀中的信笺盗了出来。 第16章 竞持飘忽意何穷(2) 偷得信笺后,她当然也不认得这蝌蚪般的突厥文字,她虽对人情事故不太通,人却是聪明之至的。稍作思索,便依样将信笺中文字“画下”,拆作数份,在茶馆里寻得几个通译,各自译成中文,再一拼凑,知道其中关系沈珍珠,忙托张涵若将沈珍珠唤出。 张涵若道:“原来裴昭仪被刺,不,应该说是谋刺张淑妃,主使竟然是回纥可汗!”说话间看了沈珍珠一眼,沈珍珠明晓此事,此际也不得不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这信中一大半是那行刺之人的表罪之辞。说行刺之事已败,裴昭仪作了替死鬼。而当时场面混乱,他们误以为已经成事,趁乱拔下凶器送入了沈姐姐你的寝殿,又说他们中有内奷,不仅泄漏行刺之事,甚至将送锦盒至淑景殿之事都卖与了张淑妃。最后还道,他们定要再刺杀张淑妃,且掀出内奷,不然无颜面见可汗。” 张涵若说完,疑惑的看着沈珍珠:“姐姐,我都糊涂了,那回纥人刺杀张淑妃也就罢了,为何要将凶器特地送于你呢?” 沈珍珠感喟不已,她果然没有料错——默延啜,他不会这样对她。她甚至颇为感动,他说送她的“礼物”,竟是刺杀张淑妃!她是那般的恨张淑妃,却一时对其无可奈何,他竟然是全都知道的!杀张淑妃,并不同于刺杀皇帝,对他的“大局”无利可图,他居然愿作这不划算的买卖,这份心意,岂同区区。 张涵若等不到她回答,又问一次。 沈珍珠这才回过神,笑道:“这,……我也不知。” 张涵若倒是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的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外间的传闻,竟是真的。” 沈珍珠一惊:“什么!” 张涵若却不说了,只道:“幸好这信笺让鸿现妹妹得了,若不小心让旁人得到,难免不疑沈姐姐是主使啊!”说话间,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嘶”的点燃,将那信笺连同牛皮燃着,牛皮焦臭难闻,半晌才烧尽。这信笺确实关系重大,若让他人得到,定会有碍两国邦交。 马车载着三人慢慢往回驶。薛鸿现心情极好,不停说东说西,沈珍珠和张涵若各有心思,只时不时回应与她,哄她高兴。 行有一柱香功夫,马车越行越慢,终于停下来。薛鸿现诧异的喊起来:“怎么回事啊!”听得马蹄“哒哒”渐近,有人在帷帘外低沉的唤道:“王妃——”正是严明的声音。 沈珍珠掀起车帘,前方已停驻了一辆马车、若干侍从,李俶锦帽貂裘,由马车下来,正接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严明道:“请王妃移步,殿下接您来了。” 薛鸿现一听“殿下”二字,忙的探出头朝前方望,口里嚷嚷着:“哪位是广平王,我看看,我看看,我从未见过沈姐姐的夫君呢!”及看见了李俶,不禁“啊”的叫唤一声,眸光晶晶发亮,搂住张涵若,咿咿啊啊大呼小叫起来:“天啦,那就是广平王,我从没过见这样有风度的男子!”张涵若只是拘谨的笑着,不随应去看李俶,也不抬眸。 李俶带来的这辆马车四面都烘着炭火,那炭火燃得正旺,暖气拂面,极是舒适。与张涵若、薛鸿现告辞,侍从驱马缓缓行驶。 李俶握着沈珍珠的手,觉得不甚暖和,脸上笑意便敛了几分,又不忍说甚么,沈珍珠忙催促道:“还是让马车行快一些吧,适儿若晚膳时不见我,又要哭闹了。”李俶道:“不妨事。”闭了嘴不说话。沈珍珠知道他不快,今日天寒地冻,原是勉强答允她出城的。刚想软语几句,全身一激灵,打个喷嚏,李俶随手朝她后背一搀,却是湿漉漉的,原来她方才与张薛二人打闹,不妨身上裘衣渗入雪水,自己也未留意。 李俶怒气上浮,肩头一暖,却是沈珍珠将头枕至他肩上,微闭了眼,柔声说道:“这两日也不知怎的,极易犯倦……”他心中微酸,强自将那股中火压下,一手揽住她,一手去解自己身着裘衣的系带。 沈珍珠惊觉了,抬起头:“做什么?” 李俶也不笑,沉着脸:“还能做甚?你当真是不想要命了!”说至后一句,颇有愠怒,说话间,已除下沈珍珠裘衣,替她披上自己的。 揽紧她,半晌,终于长吁出一口气,说道:“告诉你个喜讯,张得玉在我手中。” “张得玉?”沈珍珠怔了会儿才省起是何人——那个出卖自己投效叛军的王府总管,那个萎缩小人!若不是李俶提起,倒真要忘却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她并不痛恨此人,虽然因着他,她负受那样重的伤,有着那般的苦。她只是不屑,这般小人,实实还未到让她沈珍珠痛恨的程度,他不配!问道:“他招认主使之人没有?” 李俶手掌微微一紧,道:“招了。还未逼供,他便招了——正是独孤镜那个贱人教他做的!”眉宇凝重起来,歉声道:“说来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他错信独孤镜,怎么会让她知道秘室机密,若非她暗中作祟,张得玉又怎可能去告密? 沈珍珠忽然灵机一动:“现在的独孤镜虽贵为淑妃义女,也并不是动她不到!” 李俶何其聪明,立时领悟:“你是说将她暗地处置?这确也不错,只是要多等几日,她平日不离淑妃左右,极难下手。”想一想,神情稍喜:“待上皇回京之日,正是最佳时机!解决她,也必得在此时,若上皇回京正式册封她为公主,再要处置她可就难上加难了。”沈珍珠连连点头,除去独孤镜,也可卸下张淑妃一边羽翼,而独孤镜在未受册封前出事,料也不会格外追究。 又问李俶将如何处置张得玉。 李俶轻描淡写的:“你当日所受苦楚,也必得让他先统统经受一通,岂可容他轻易死去。” 李俶原是刑部尚书,如何审讯处置犯人,自有通篇通套的法子,沈珍珠听他说得轻松,料知那张得玉定先要在无间地狱里受足折腾,才能永墮地狱。现时听来似乎可怜,但此人实在不足怜悯,当下淡淡一笑,合上眼,半晌不作声。 李俶只当她睡了,却见她虽阖着双目,面上倒慢慢浮起一缕古怪的笑,忽然睁开美目,轻轻“嗤”的笑了声。李俶莫名其妙,道:“有甚么事这般好笑?” “我笑你艳福不浅。”沈珍珠斜睨着他,似笑非笑,“涵若妹妹天下绝色,文武全才,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事。” 李俶先是一愣,继而扬眉失声而笑:“你说她,嗯,确是女子中难得的人物。”见沈珍珠面上虽有笑意,隐隐仍有不郁郁结于眉,抬手拢起她鬓边发梢,接着柔声说道:“可惜在我眼中,天下所有的女子美貌才智加诸一处,也比不上你一人。”他说得这样从容淡定,仿佛家常闲话,随口而出,却若惊雷掠空,教她全身触动,猝的抬眸与他对视。 他仍旧那样淡淡柔和的笑着。雪愈下愈大,马车行走稳实无声,这小小马车内,只有他们二人,空间是那样逼仄,让心中的欢欣无处释放。这一刻的旖旎,远胜过花前月下、迎空对誓。 “可是,我这样的无用,甚么也不能帮你……处处教你为难,成你负累……”她泪盈于眶。 他叹气,有些忍俊不禁,终于还是将她紧紧置诸怀中,声音笃定而清晰:“我不要你帮我。我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边。永远这般的,在我身边……” 第17章 萤在荒芜月在天(1) 自克复两京,肃宗便遣人远赴蜀中迎接玄宗回朝。然路途遥远,算来算去,总也要在十二月以后才能至长安。解决独孤镜之方案,尚有二十余日作周详部署。 李俶事务繁忙,风生衣行事谨慎稳重本是可托之人,但刑部连逢肃宗、淑妃被刺两案均未告破,肃宗雷霆震怒,虽未免刑部一干尚书侍郞之职,却是诏令一月内务必破案,故而风生衣肩上负荷极重,无法分身。李俶有时不免懊恼,眼看面前几无可用之人,严明固然忠心,可惜过于忠厚失之机敏。 幸好未得几日,陈周由凤翔潜回长安。陈周自金城郡重伤后,足足医治半年方渐渐痊愈,然上马作战还是有碍,故而他虽曾苦苦哀求李俶,要暗充侍卫随大军征战安庆绪,也未得答应。这次回长安城,身体早养得壮实健硕,正为李俶添翼。只是他的身份仍暂不可让旁人知晓,只昼伏夜出,蛰伏于元帅府,他为人十分精细,李俶在此时委他筹谋刺杀独孤镜,正是合宜。 以陈周所忖,玄宗回京当日,肃宗必会领文武大臣、皇子、妃子公主诸人远赴咸阳望贤宫迎候,张淑妃是必去的,但独孤镜身份未明不能随行。这便是最好时机。 但是独孤镜起居于张淑妃寝殿,侍卫林立,高手如云,要引开侍卫,从容取独孤镜性命也是不易。刺杀后要全身而退更是不易。惟一的方法,便是将独孤镜引出至僻静处,乘宫中侍卫多随驾出行,从而下手。 这要如何引她出来呢?独孤镜不是一般的机警,等闲是骗不了她的。更何况她自入皇宫,似是格外的小心谨慎,以李俶布下的侍卫观察,她出入必有人护卫,几乎从不单身行走,近来更是整日呆在殿内。 素瓷之病毫无起色,依旧整日价昏迷不醒。李俶着人四处打探长孙鄂与慕容林致消息,得来的讯息却是各种各样。有的说看见国手神医长孙鄂师徒在天山一带游医,有的说近年在贺兰山附近出现了一名美貌无比,医术高超的女神医,有的说一代神医长孙鄂早已病逝,他的女弟子伤心过度且无处安身,便入道修行去了……这最后一条传闻,李俶简直就不敢说与沈珍珠听。 叶护本与李俶一同返回长安,肃宗自然对其大加赏赐,叶护感念皇帝恩典,谓言两战损耗战马良多,待他返回回纥王庭,提取良种骏马再助唐军破贼。肃宗念及回纥国有外患尚如此朝天奉恩,更是欣喜不已,特嘱李俶亲送叶护至长安城外方回。 李俶与郭子仪、李光弼诸人立下大功,所受荣宠一时无匹,据闻肃宗曾亲执郭子仪之手,泣道:“唐室全赖元帅保全。”连李辅国等辈见了他们三人,也是阿谀奉承,不敢放肆。 安庆绪退守邺郡后虽在河北诸郡募集了数万人马,终属乌合之众,肃宗早立定主意,待上皇回朝、回纥战马一至,便举兵征讨,早早拿下安氏逆贼以安民心。 唐室现已对叛军占尽优势,京城里便格外的喜气洋洋,宫中大举修缮,入夜灯火辉煌,回复几分乱前盛景。肃宗诏令十一月十七至十九三日驰禁夜,开坊市燃灯(注1)。在这般繁华气氛的带动下,沈珍珠难能的心情开朗快活,甚至多次与李俶在夜晚偷偷溜出宫,把臂同游长安夜景。 沈珍珠极爱这样的游历。今岁长安异常寒冷,风如冰锥雪如幕。他与她只作寻常百姓装扮,由芳林门出宫,绕过安定坊,天本已黑透了,偏万簇灯火绚烂,屋舍亭阁裹藏于冰雪天地中,如玉雕琼楼般,映得半片天空晶亮莹彩,悠悠扬扬的一片雪落在她的眉宇,他扬眉俯身轻轻替她吹去,麂皮的靴子踩入雪里倒有半尺深,他只紧握着她的手,始终如一的笑着,一切美得如梦如幻。 西市还在演出杂耍百戏,起初围观的人甚多,雪愈来愈大,渐渐的廖廖无几。 摊主是一对长相憨实的中年夫妇,想是预备收摊,男子刚耍过一轮力技,大汗溢出,面庞却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张罗着收起所得钱币,将鼓盘锣刀诸种道具一并放至旁边破旧栈车上。不多时便拾掇完毕,那男子吆喝一声,当前去拉那栈车,他的妻子便在车后推,想是车子甚重,半边车轮都陷入雪中,那男子劳累一天力气不济,竟一时没有拉动,气喘吁吁下,妇人忙上前从怀中抽出宽大的手巾为他拭汗,窍窍私语几句,车后厢传来小儿稚嫩的叫唤声——“爹爹”,那男子转过身,原本粗犷的面上一时和善慈爱无比,答应一下,又接着长长大喝一声,终于拉动车辆慢慢的走了。栈车摇摇晃晃,那后厢隐约是以柴木拼凑,极是简陋,全不可隔风避雪。 沈珍珠看这一幕情景,发呆半晌,挪不开脚步。李俶连声唤她,戏谑道:“在想什么?怎么倒成一只呆鸟了?!” 沈珍珠百般滋味上心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默然无语。李俶牵她的手道:“为何现在这般的多愁善感?我知你在想甚么——我就这般的让你不能安心?”抬首遥望那栈车去处,慢慢说道:“贫贱夫妻更有百般烦恼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将天下最好的予你……”顿一顿,望向她轻笑:“不知我这个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沈珍珠轻轻抬眸看他。他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立于何时何地,都是那般的气度不凡,若有一日君临天下,又该有多少如张涵若般出色女子为他倾倒!朝他一笑,想要开口说句什么,却觉一阵心神恍惚,脚下松浮。李俶忙搀住她:“总是拗不过你,这样冷的天,居然还与你一同出来瞎闹。” 沈珍珠定下神来,侧头笑道:“我偏喜欢这样。宫中阴沉沉的,教人好不自在。” 终于还是沿着原路回宫,沈珍珠只觉那一阵恍惚好没来由,心头隐隐不安。 李适这夜格外聒躁人,已至亥时兀自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与乳娘胡闹,不肯入睡。李俶素自纵容爱子,索性将他抱至房中,父子两个在榻上戏耍,李适不时“咯咯”直笑,一边奶声奶气的唤着“爹爹”。 沈珍珠见他父子闹得实在不象话,边摇头,随手执起锦帕刺绣。殿外雪落沙沙,无端的心绪不宁,失神中,绣针正刺中指尖,滚起细小的血珠,随侍宫女惊叫一声,便拿绢巾来捂,沈珍珠却“嘘”的作个禁声的姿势,道:“听,殿外什么声音——” 沉闷而纷杂的脚步声,是官靴踏入雪地里,走得不快却匆忙。只一会儿,那些脚步声愈来愈响,仿佛嘈杂的旋风由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殿外火把密匝,人员穿梭不定。何灵依神色焦虑,冲进来喊道:“王妃,不好,咱们淑景殿已被团团包围。” “慌什么!”李俶由榻上直起身,随意将袍裳一拂,神色从容,往外殿走去,沈珍珠忙披了外袍,亦紧紧跟上。 重廊那一头靴声哗哗,铁甲触碰叮铛作声,重重宫灯映照出领先之人面庞。 李俶停步,负手侧立,室外寒风四起,东海池上早薄薄的凝了一层冰,天上人间,何处可耐寒?由鼻间冷哼出声:“程大人好大的阵势。” 程元振倒无倨傲之色,上前揖道:“程某只是奉陛下诏令,宣殿下与王妃金鸾殿见驾。” 第18章 萤在荒芜月在天(2) 沈珍珠这时反倒定下心来,莞尔一笑,道:“原来如此,我道是要捆绑殿下与我见驾了。” 程元振连连只说“不敢”,也不砌词强言。沈珍珠知程元振此人耿直且极忠于大唐皇室,向来只以皇帝一人之名为从,上皇为帝时如此,当今皇帝即位后也是如此,今日之事无谓难为此人,回首对乳娘嘱咐几句,便随着李俶,未敢带任何侍从宫女,往大明宫方向而去。 金鸾殿灯火辉煌如盛宴甫开,肃宗高高坐于殿中龙椅,侧旁淑妃斜坐。李俶与沈珍珠方跪下陛见,却听肃宗一拍龙椅,怒声喝道:“不肖子,你好大胆!”沈珍珠听他怒意汹涌,不可遏转,心头大惊,虽不敢抬首,仍是轻扬下颌,偷眼朝殿上望去,只见肃宗一扬手,带起一张尺余宽纸笺,宛若一片云,轻飘飘正落在她与李俶膝前。 李俶捡起那张纸笺,眸光一扫,瞬息间已将笺上所书看完,将那纸笺仍置于地上,重重的朝叩了个头,沉声说道:“父皇明鉴,此乃薛嵩一面之辞,儿臣绝未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没有?!”肃宗霍的立起,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这薛嵩供词画押,写得明明白白——你竟然胁迫他有意放松警戒,指使所属刺杀朕与淑妃!”他须发上扬,怒气愈来愈盛,“朕本存无意,只想好好惩戒下薛嵩那不经事的东西,才教三司会审于他,哪曾想,竟弄出这般的结果!李俶,你杀父弑君,竟想篡位了!”说话音,正瞥见殿中奉立的龙泉宝剑,当下不假思索,几步走去随手拔出,踏下殿便朝李俶刺来。 沈珍珠听了这番话,惊得胸口处仿佛有一簇火苗滚滚燃烧,烧得五脏六腑都痛得呛人。 那剑,是杀人的宝剑,肃宗虽身体孱弱不通武艺,持于手中,仍自来凌厉剑气。便如那皇位皇权,任何人拿在手中,自有数分杀气,自是让人臣服。 沈珍珠不知所措,直觉中只想覆身而上挡在李俶身前。意方起,身已动,手腕攸的一紧,已被李俶死死攥住,只在这瞬息之间,剑已刺到李俶胸前—— 沈珍珠头脑一阵晕眩,蓦地里听到有人在身前狂呼:“陛下,且慢!” 她回过神,却见一人跪地,正死死托住了肃宗拿剑的右手。而那剑尖,堪堪离李俶胸膛不足半寸! 李泌。天下虽大,只有李泌,能有此一托! 肃宗肃然不动,怒气毫发不减:“李泌,你这是何意!”然而剑势已颓,剑尖微有下沉。 李泌伏地奏道:“臣请陛下三思——”当此之时,李俶又叩头,端言方正:“儿臣冤枉,乞请与薛嵩对质。” 李泌依旧拉着肃宗一柄衣袖,急急说道:“此事大有蹊跷,陛下英明!”见肃宗神情已有所松动,乃低声继续说道:“须知,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这一句话,却是大见成效,肃宗即刻垂下剑,然嘴上还是说:“朕还能冤枉此不肖子不成?”见李泌仍跪在地上,随口道:“先生请起罢!” 李泌起身,抬目见张淑妃坐于殿上,先见过礼,再与肃宗说道:“大唐律例,平常百姓尚有临堂对质之权,何况堂堂皇家?殿下既口称冤枉,还请陛下传来薛嵩,当堂对质?只是,此案淑妃娘娘也是苦主,不知娘娘意外如何?” 张淑妃眼珠一转,道:“正是。”边说边走下殿来,笑谓肃宗道:“俶儿一向忠良纯孝,怎会做出这样的事?陛下,你可太是鲁莽,别冤枉了好好的儿子媳妇!”她直言肃宗“鲁莽”,肃宗却并不气恼,拈了下胡须,斜觑李俶,由鼻间重重的“哼”了声,道:“既是你说的,那就传薛嵩来!” 张淑妃立即传下令,由李辅国亲自去押解薛嵩见驾。李俶与沈珍珠仍跪于原地,李泌见肃宗没有叫他二人起身之意,又劝说一番,其意无非是哪有罪犯见驾时郡王王妃跪在一旁之理,皇家风范何在,淑妃也似模象样的帮着劝说,肃宗这才让他夫妇二人起身肃立旁侧听令。 薛嵩押于大理狱,离大明宫虽不甚近,然从传话至押到,多不过一时三刻功夫。张淑妃数次翘首祈望,却迟迟未有到来,不禁嗔怪道:“这个李铺国,如今办事怎生越来越拖沓!” 沈珍珠心中惴惴。薛嵩固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软骨头,但这等的攀诬之词,决不是他可以自行想出和敢做的,必定是受人指使,并允以无上好处。瞧今日情形,多半就是张淑妃的主谋指使。既然如此,对质可是凶多吉少。却见李俶面沉如水,神色清冷,心头甚是难受。皇帝杀李倓在先,疑李俶于后,为这皇位皇权,当真是没有半分父子亲情,怎不叫李俶心寒?若薛嵩押来后说出对李俶大不利之言,该当如何?皇帝多疑之至,只凭薛嵩一张供词便认定儿子会篡位弑君,想起昔年太子府那位慈爱父王,实是天差地别。 她思来想去,没一个办法可通,手心里全是汗水。 这一个时辰仿佛极长,殿上五人各怀心事,皆是沉默少语。 “陛下、陛下,娘娘,——”李辅国气喘吁吁往殿中闯,跑得过快过急,被门槛一绊,“扑通”一头先栽入殿中。肃宗眉头紧皱,尚未发怒,李辅国已连滚带爬倚到肃宗袍下,哭丧着脸道:“禀,回禀圣上,薛嵩刚在大理狱被人劫了!” 满殿俱惊! 堂堂大理狱竟然被劫,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话,肃宗这一怒非同小可,拍案道:“怎么回事!” “是一名红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自称‘薛红线’,一身的武艺好生了得,奴婢也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动的手,哎呀妈呀,剑花一闪,几十个狱吏都定住不动了。眨个眼,她就拎着薛嵩那小子不见了。真是邪门啊!”李辅国边说边以袖拭额头上的汗,拭着一会儿才省起在御前这般动作无礼之至,急急闪到一旁。 肃宗未曾眼见事情经过,只道李辅国所言浮夸,更是气得手脚发抖,指着李俶的鼻子骂道:“好呀,好一个釜底抽薪,知道朕要传薛嵩对质,竟先下手为强。你愈来愈长进了!”李俶听闻薛嵩被劫,脸唰的白了下,此时更不敢辩解,低头让肃宗骂。 沈珍珠听李辅国所言,心念一动,莫非那劫狱女子是薛鸿现?“红线”二字,想是李辅国听得有误。当即跪下道:“父皇息怒,儿臣有话禀明父皇!” 肃宗道:“你若要为你家夫君狡词脱罪,且退下,不必多说!” 沈珍珠叩头道:“陛下,若珍珠说,以大唐一品镇国夫人之名,为广平王殿下求情,陛下可会同意?”肃宗一愣,正待回答,沈珍珠却接着说道:“只是今日儿臣决不能以镇国夫人之名为殿下求情。珍珠乃殿下妻子,自然是与殿下同生死共荣辱,珍珠亦是父皇儿媳,儿子枉担罪名,见父亲盛怒不敢分辩,惟有儿媳冒死一言,求父皇听完,珍珠愿领任何责罚!” 注1:唐代有夜禁制度,夜鼓鼓绝,街禁行人;晓鼓鼓动,解禁通行。从一更至五更二点或三点,是夜禁时间,若这个时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时打得很重,因之丧生者也有。惟有每年正月有三天或皇帝特别诏令,方不禁夜。(参考自杨鸿年先生《隋唐两京考》) 第19章 直比沧溟未是深(1) 肃宗闻言凝视沈珍珠片刻,道:“你可思量清楚了——你是朕亲封的镇国夫人,若他——”长袖一挥,指向李俶,“若他罪证确凿,你以镇国夫人之名,不必与他同罪论处!” 沈珍珠不假思索,正要回答“已思量清楚”,李俶已低声喝止道:“珍珠!”沈珍珠回首抬眸,其时她上前一步跪伏于肃宗面前,这一回眸间,恰将立于身后的李俶神情看得清楚明白。却见他神色焦灼中似有犹疑,又似有不安,面色变幻不定,料知心中必有多种念头,复杂难明,也惟有以沈珍珠这般知他之人,才可体察出他神色的种种细微变化。沈珍珠心道,无论他作何种盘算,这一世,我终得与他相依,摄定心神,轻声对李俶道:“殿下可曾听闻时人所作这句诗——宁同万死碎绮翼……” 李俶显然大为触动,只想着那下一句——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肃宗叹道:“俶儿,你果真是有福之人!”连李泌与张淑妃也微有动容。对沈珍珠道:“好,你有甚么为他辩解之辞,朕准一一道来!” 沈珍珠这才露出丝许笑容,从容答道:“禀父皇,以儿臣所见,任何辩解之辞,都抵不上让薛嵩与殿下对质,殿下没有做过的事,自然能立见黑白明理!” 肃宗“哼”道:“又是这通说辞,薛嵩已被劫走,还能如何?”顿一顿,面上又起狐疑之色。沈珍珠知道他再起生疑,认为是李俶指使所为,忙说道:“父皇,这薛嵩决非殿下所劫!” 肃宗道:“何以见得!” “父皇可从两面来分析,便知殿下决不会劫薛嵩。其一,若殿下真有做过薛嵩所指之事,害怕薛嵩前来对质露出真相而遣人劫狱,以那红衣女子的武艺,可将薛嵩立时杀死,何必辛苦将他劫走?其二,若殿下没有做到薛嵩所指之事,只会盼望薛嵩前来对质说个明明白白,更不会劫走他了!”其实这本是极为明白的道理,只是肃宗为自己的疑心所障,一时想不到这层而已。 沈珍珠这一解释,李泌也连连称是。 肃宗对李泌十分信从,见李泌如此,缓声说道:“你所言虽然有道理,但只可证明薛嵩非这不肖子所劫,未能解除他行大逆不道之事的嫌疑!” 沈珍珠早料到肃宗会如此说,心中总算缓过一口气,说道:“求父皇速速颁诏,准儿臣立即出宫拘拿薛嵩归案。” “你?”张淑妃笑着插言进来,似是软言劝慰,“珍珠你是急坏了头脑吧,眼下大理狱及京蕺留守派出不下千人拘查薛嵩,尚未得回音,你纤纤弱质女儿,又怎么去拘拿人啊!” 沈珍珠心中焦急,想着薛鸿现劫走薛嵩有一段时辰了,不知现在已到何处,若不早些找到,一旦出了长安城可真是晚矣,脸上却不敢轻易露出着急,银牙一咬,断声道:“父皇,若珍珠三日内不能拘拿到薛嵩,愿领任何责罚,虽死无憾!”若三日内找不到薛嵩,那定已逃出长安城,万事休矣! 刚踏出建福门,严明早已得到消息,在这宫门外等候沈珍珠。沈珍珠神色凝重,肃宗虽然答应她拘拿薛嵩的请求,然在明处她可倚靠的力量,不过就是严明及淑景殿侍从人等,她虽知是薛鸿现所作之事,然伊人何在,她到底一点把握都没有,惟知若自己不出马,以大理狱及其他人等茫无头续的寻觅,更无幸理。 “某已打听过,”严明上前低声禀道,“自劫狱后城中各处城门都立时关闭,那城门高过九丈,守备森严,劫狱人便是大罗神仙想从城门跃过,守城兵卫虽不能擒到,却断无不被发现之理!” “这便是说,劫狱人至今未出长安城?”沈珍珠微喜。 “全城正在挨家挨户搜捕,但目前尚无消息。”严明点头道。 “挨家挨户的搜捕,”沈珍珠慢慢思索着,走到近前的一匹马前,这虽是最笨的方法,在有数十万户人家的长安城寻觅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这也似乎是目前最有效的法子。 薛鸿现究竟现在何处?她在长安应该没有甚么亲人,只认得自己与张涵若。当此之时,她会不会? 此念一起,沈珍珠一紧缰绳,便要认蹬上马。严明慌张的去抓辔头:“王妃,某已为你备下马车!”沈珍珠道:“不必!”调转马头,朝张涵若所居奔去。 张涵若所居正是当年的太子别苑,是肃宗奖其功勋,加意赏赐于她的。这一路积雪甚厚,骑马而过寒风嗖嗖,马蹄绽起雪块四下飞扬,全身冻得刺骨麻木,沈珍珠心急如焚,只恨不能一步两步到达。 好不容易到达太子别苑,只见府门灯笼高照,一派灯火通明,却肃严无声,不似一些豪富王候府第的笙歌连连,莺声燕语,想来张涵若本是女子,更为带兵之将,虽深受皇帝荣宠,终究与众不同。 严明下马,亲自上前叩门。开门应对的是一五旬上下老者,五官和善可亲,听闻广平王妃来访,急急上前拜见,微有歉意的说道:“大小姐尚在西郊军营,未曾回府。”沈珍珠听他口音中颇带幽州土音,称呼张涵若又与众不同,便随意与他相聊几句,果然这老者是张氏多年的管家,看着张涵若自幼长大的。沈珍珠又问:“那薛家小姐这几日可曾来过?” 第20章 直比沧溟未是深(2) 老者答道:“来过来过,薛家小姐与我家小姐一向很好,这几日都在府中暂住着。” 沈珍珠大喜:“薛家小姐现在何处?” 老者道:“今日午时,她特地辞过老夫,已经走了。” 这恰如从云端直坠而下,严明性子一急,喝骂道:“老家伙,你是在故意戏耍我们罢!” 老者连连摆手,惊恐不已:“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沈珍珠秀目微扬,止住严明骂咧,好言劝慰几句那老者,告辞策马回返。 严明随于其后,低声道:“王妃,你可真信那老者之言?” 沈珍珠微笑:“你也不信,你方才不是悄悄部署人马,命他们察看太子别苑进出人等了么?” 严明稍有羞赧:“原来王妃都看见了。” 沈珍珠放慢马行,若有所思,“我觉得薛鸿现与薛嵩未必在张涵若府中,只是奇怪——张涵若既然不在府内,何以府中处处灯火鼎盛?” 严明想出不头绪,搔首道:“严某愚笨,想不出原因。” 沈珍珠深觉严明耿直可爱,微微一笑,正拟出言宽慰,却忽的眼冒金星,头晕目眩,那马倒似得了感应般,无端的长嘶一声,马头跃起! 严明大惊失色,眼见沈珍珠竟无力拿稳缰绳,大呼一声,飞身由自己所骑马上跃起,直冲沈珍珠之马扑去。却是说时迟那时快,面前黑影一晃,竟有一人抢在自己之前,阔马金刀立定如磐石,一手死死拉住缰绳,一手已扶定沈珍珠的身躯。 沈珍珠一时虚弱,瞬息间已还原,见救已之人玄衣蒙面,只露双眸。她太过熟悉此人,欣然道:“是你。” 来人松下双手,抱拳趋前低声道:“风生衣冒犯王妃了。” 沈珍珠长舒一口气,柔声道:“有你在,那便好。”想起前时对他的误解,更增愧意。 风生衣微微垂首,不与沈珍珠对视,只沉声笃定的说道:“王妃放心,不论某身居何处,此生此命,都已系于殿下……与王妃。” 由风生衣带路,沈珍珠与严明只带了数名李俶心腹侍从,绕过数重街巷,到达一门庭冷落的小院。 风生衣剥亮烛火,说道:“此乃殿下所置,我等与殿下议事,常在此处。今日只得请王妃委屈一下,且共同商议薛嵩被劫之事。” 时间紧迫,沈珍珠也不多作客气推搪之语,不多时陈周也到达此处,当下四人便商讨起来。 沈珍珠先将自己所知所疑一一道出,风生衣铺开长安城图,与众人分析薛鸿现藏身之地,然而此际方知最苦恼处,不在薛鸿现藏身何处,而是若知其所在,又如何抓捕住薛嵩——薛鸿现武艺之高,实是匪夷所思。风生衣大汗溢出,来回踱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陈周一顿足,骂道:“他娘的,竟出这样的怪事,殿下这步棋走得可真是——” 沈珍珠一怔,正觉得陈周此言有些古怪,听见“钉”的脆响,风生衣手中银光骤发,击穿屋顶瓦片,口中低喝着“什么人”,人已如猿猴般灵巧飞跃出窗,刹时屋顶兵刃之声大作。 沈珍珠与陈周、严明三人奔入庭院。屋顶,风生衣正与一人炽斗正酣。风生衣一身玄衣,与他相斗之人则全身素白,以白纱蒙面。两人均持了长剑,翻腾游斗,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如魅,穿错于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别添几分诡异。 严明先是旁观,却见风生衣用了近一柱香时间还未将那人拿下,便按捺不住,一拍腰间长剑,说道:“我去助他!” 陈周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他的手臂,仍盯着相斗的二人,说道:“且慢,有些古怪——你看,他二人的招式——” 严明不耐烦的闷哼着,只得站定凝神又看,不多时,果真看出其中端睨:那白衣人出招快捷如电掣,招招直取风生衣要害,武功身手,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然而奇怪的是,风生衣用来克制的招式,竟与那白衣人使出的招式一模一样,只是风生衣所出招式总比白衣人慢了半拍,初一看,仿佛风生衣有意模仿白衣人招式一般。可是,就是这气定神闲的“慢半拍”,每次都不急不缓的克制了白衣人的袭击,全立于不胜之地。陈周喃喃道:“奇怪,奇怪,这姓冯的明明随时可以取胜,却始终不出杀着,处处让着别人,真是奇怪之至!” 沈珍珠却问道:“这女子武艺不如冯大人么?” 陈周莫名其妙:“王妃说什么?你说……那白衣人是个女子?” 沈珍珠道:“我虽不懂武艺,但这白衣人身段柔美窈窕,不是女子,还能是男人么?”若要识别男女,陈周这等武夫,自然与沈珍珠不能相比。 说话间,风生衣已与白衣人一前一后由屋顶跃至院中,那白衣人想是久斗心燥,突的娇叱一声,长剑狂挽,瞬息间卷起千层剑花,以已身投入万重剑雨里,如一柄锋锐之剑,朝风生衣全力袭去!陈周变色:“不好,那女人怕是要拼命了!” 风生衣岿然不动,只是神情更加凝重,等那剑气凌面,终于抬剑应了一招。以陈周之能,也没有看清楚风生衣这一剑是如何出、如何止。只听“哗”的纱巾裂破之声,剑气四散,一切嘎然而止。 第21章 直比沧溟未是深(3) 白衣人离风生衣不足五步之距,面上的纱巾由中裂开,如浮云一片,随四散的剑气飞得不知去向,露出她清秀面容,一头墨玉长发顺泻而下,在寒风中四下飞动,一瞬时竟有遗世独立之美。她面白如玉,声调中隐不住的悲怆:“十五年了,我终究不能赢你一回!” 风生衣还剑入鞘,徐徐送出一声长叹,在这清风月夜里,四方天地仿佛都能听见这声无奈:“师妹,输与赢,就这般重要?” 严明哇哇大叫起来:“何灵依,怎么是你!”又冲风生衣道:“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又成你的师妹了?” 那白衣女子确是淑景殿掌事女官何灵依。 何灵依调过头,只对着严明一笑,严明顿时噎得再说不出话。他实未想到,平时乖巧温和的何灵依,也能有那般剪冰裁玉的笑容。 风生衣缓缓吐纳道:“我没有猜错,当日在大难关刺杀殿下的是你。我瞧见你在淑景殿,一直奇怪,原来……” 何灵依冷笑:“有甚么奇怪!你可以效命广平王,我为何不能效命淑妃娘娘?看谁的主子最后能胜!”说话中,手一扬,晶亮光华如彩虹盈空,那是特制利人遁走的烟火。二人距离太近,风生衣稍有迟疑,终在万分之一瞬间回神挟指,扣住她的手腕:“师妹你不能走。你不可一错再错!” 在这烟火迷离中,何灵依的表情反而看不清,她手腕反扣,轻轻滑开,她说:“我必定要赢你一场!”人已经去得远了。 风生衣黯然对沈珍珠道:“王妃,一切都是冯某的错,愿领责罚。”他与何灵依自幼一起长大,情愈亲生兄妹,怪只怪二人都十分好胜,多年来比武艺、比谋略,互不相让。而他明知何灵依一心要胜过他,却不肯稍作让步让她一回半次哄她开心,终至弄得各为其主、人生殊途。 沈珍珠未曾想到风生衣与何灵依竟然是同门师兄妹,听二人谈话,隐约可推测何灵依求胜风生衣心切,不惜投身张淑妃,而后潜于自己身侧,她自默延啜信笺之事后,已十分怀疑何灵依,如今得到印证,定是她向独孤镜告的密!心中唏嘘不已,说道:“你勿要自责,其实令师妹本性良善,这段时日在我身侧虽有所图,但确也帮我不少。况且,她尚未造成甚么后果,我与殿下不都是好好的么?实迷途其未晚,若有时机,你好好的劝说她一回就是。” 风生衣叹道:“我这师妹,若能听我的劝说,也不至有今日。今日我们秘研之事,不知她又听得多少回去,冯某真是死罪!” 沈珍珠道:“再听得多,也不及我们及时将薛嵩找出来。眼下只能靠三位之助了。”四人重提正题,十分苦恼。 沈珍珠心念一动,说道:“我有一拙法,不知可行否?今日我们访过张涵若的府第,见府中无张涵若之人,但灯火通明,我临走时曾随口问一句那守门老者为甚,那老者答是张府习俗。” 严明道:“王妃莫听那老家伙胡言,那有那样的习俗,分明是有问题。” 沈珍珠淡笑:“开先我与你所想也是一样。可方才,我突然忆及张守珪一样旧事,才知那老者所言不是胡诌。昔年张守珪为幽州刺史,曾遇突厥五万大军来犯。当时幽州守军不足三万,却擒住贼首,大破突厥,你们可知是怎么一回事么?” 陈周对此类事最为熟谂,眼睛一亮,道:“某记得!当年突厥来犯消息传至幽州,全城恐慌不已,张守珪深知朝廷援军至少要半月后才能到,惟有自行想法破敌。他对突厥领军众名将领习性摸得一清二楚——领军大都统也利和三名副帅都性好贪婪,且将领间不睦,性多猜疑。张守珪便虚造声势、广派细作,放出消息说道幽州城近月开出金矿,士兵每日偷偷挖掘矿金往长安运送,一些来不及运送的都埋积于张府,士卒彻夜不眠守卫,百姓均由幽州迁移,只等矿金挖尽便弃城而去,真正守城的士兵不足五千人。突厥在幽州城也有细作,所谓金矿无法混入看个究竟,然张府灯火通夜、库房守卫严谨倒不难打探,消息传至行军中的突厥军队后,诸多将领信以为真。五万人行军,速度本就极慢,众将一听此消息,便各自存下私夺黄金的心思。也利首先派了心腹爱将,私自领兵五千悄悄杀向幽州;其他将领也自有心腹,你二千他三千的,前后往幽州城赶。张守珪早已于幽州城外伏了一两万精兵,突厥军实力分散,化整为零,被事先筹划好的张守珪率兵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沈珍珠道:“此役令张守珪声名大震,常引以为傲,算来就是二十年前的今日,难怪张涵若府上今晚灯火通亮,想来张氏留下什么遗训,每年此日须得这般来一遭。”对严明道:“说来,是咱们误会张府老者了。”严明低头不说话,想是有些不服气。 沈珍珠又道:“当年张守珪可以投其所好,设下圈套引突厥兵马上钩。我们现时也可如法炮制。” 第22章 重重曲涧侵危石(1) “还没有消息么?” 次日正午,长安沈府宅中,沈珍珠忧心忡忡,举箸无味,干脆挥手让侍女撤去。为便与风生衣等通消息,沈珍珠未回宫中,暂时居于沈氏在长安的旧宅。自沈氏一家都回吴兴后,此宅只留一名老家人打理,安禄山入长安城后所幸未被滋扰。 风生衣道:“我们已依照王妃的吩咐,在长安城中广散人言,薛家父女二人只要还在城中,迟早会听到的,王妃请放宽心。” “冯翌,”沈珍珠忽然直呼他的本名,风生衣有些微恍惚,以为听错,听她说道:“依你看,我这个计策能否成功?” 她的计策,便是投薛嵩嗜官爱权之性,遣心腹人等在城中酒馆、茶寮、东坊西市广散言论,说当今圣上知道错怪冤枉了薛嵩,有意为薛嵩昭雪复职。 薛嵩若真是张淑妃指使诬指李俶,则薛鸿现劫狱一事,应是她所始料不及。然而形势发展,无论薛嵩能不能被找回,对张淑妃均是有利,此时她就算得何灵依报讯,也多半按兵不动。而薛嵩若得到散布的假消息,应会以为是张淑妃从中周旋得赦,薛鸿现虽武艺高强,但薛嵩如果自己耐不住权势之想,多半不会听从薛鸿现,必会有所行动。 “以冯某所识的薛嵩,决不会轻易弃官不做,只是他何时才会冒出头来,实是难以预料。”风生衣略作思索后回答。他不是第一回距她这般近,今日想是天色昏暗缘故,她端坐在自己面前,眸光幽静,容颜上却似笼着一层轻雾,看不清她的喜与愁。也许,是他素来不敢端视的原因。他倏然一惊:自己正想甚么,忙的收敛心神。 “是啊,”沈珍珠叹口气,“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她站起侧身凝思半晌,回头望向风生衣,“噫”了一声,道:“你眉宇爽明,倒似颇有几分信心?” 风生衣揖首一笑道:“冯某只是对殿下与王妃素有信心,天若偌我大唐,必会让殿下安然渡过此劫。” 沈珍珠有些惊诧:“与你相识如此之久,不曾想你学武之人,竟然有天命之说!其实多年来你助殿下所做之事,不能是在尽人事么,若无人事,何来天命!” 风生衣道:“正因如此,冯某今日更加相信殿下是天命所归,无人可以伤及。”略有停顿,接着说道:“所以王妃勿须过于烦忧,冯某见王妃茶饭不思,容貌渐见憔悴……甚是担心!”说至最后四个字,声音低不可闻。 沈珍珠先是轻轻一笑,“你是在宽慰我么?”风生衣正要称否,却听沈珍珠声调一转,疾声道:“冯翌,你可否告诉我,殿下是否有甚么事瞒着我?!” 风生衣心头如巨石激撞,见沈珍珠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那目光虽不灼灼逼人,却清月般明朗,直似能照透他的五脏六腑。犹是他武艺惊绝天下、入仕多年,早练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功夫,此时也只能暗调内息,生生将一口气压至丹田,与此同时,脑中已晃过千百个念头。 他说道:“王妃聪颖之至,殿下固然有国事不可一一向王妃述说,但以属下所知,绝无刻意隐瞒王妃的事情。” 沈珍珠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半晌才挥袖道:“好,你回去罢。” 傍晚时分李婼来访。因李婼居于大明宫,沈珍珠特地遣近旁宫女请她出来,只为着她注意察看张淑妃等人的动静。李婼得知原委,自然一口答应。 这一日直至交更,仍无薛嵩的任何消息。沈珍珠守着长安城图苦思冥想,守候消息,直到精力不支伏案睡着。这第一日的期限,就这样过去。 第二日,严明来报:有人曾于凌晨看见一身形酷似薛嵩的人在皇城外一晃而过;长安城内各处驿馆几乎均已查过,尚未发现有如薛鸿线与薛嵩相貌的人投宿;各处城门尚无异常情况。严明甚是焦急,胡须在两日内花白数缕。李婼带出消息说张淑妃与独孤镜、李铺国似乎别无动静,每日在殿中谈笑说话而已。 到第二日晚间,风生衣、陈周、严明三人皆齐聚于沈府,此时第二日的期限将至,明日时若还不能找到薛嵩,可就晚了。诸人都是两日两夜未曾睡眠,困顿之下均添了着急之色。风生衣道:“若那薛嵩再不出来,明日冯某只能去求郭子仪元帅了。”郭子仪手握重兵,且因共伐叛军而与李俶交厚,万不得已下惟有出此下策。 陈周急得牙庠庠,只恨自己无力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其实以薛鸿现之能,就算他将长安城倒翻过来,薛鸿现也能携薛嵩遁离。 沈珍珠道:“现在可庆幸者,惟有一条。” 惟可庆幸,薛嵩应该尚未离开长安城!那些散布出去的消息,确是起到作用。 长安城太大,薛鸿现与薛嵩要躲起不让人发觉,实在太容易。陈周道:“某查出薛嵩曾在城中置办过一处私宅,只是具体所在无人知晓。” 沈珍珠道:“薛嵩性贪,性贪者必好炫耀,我就不信,他没跟人提过私宅所在!”说话间已走至几案前,提笔匆匆写就几个字,拿与严明道:“你速拿我的信函去找程元振,请他帮我一个忙,挨个查问诸内飞龙使,看有无人知道那处私宅。” 第23章 重重曲涧侵危石(2) 严明迟疑道:“这程元振,可是与张淑妃走得甚近!” 沈珍珠语速快捷:“你且莫小瞧那位程大人,他处事精细,处处为自己留有后着。我相信,他必会帮这个忙。快快去罢,别耽搁了。”说到此处,微微笑道:“你曾与他有过争执,少不得多向他道歉赔礼。”严明答应着“某省得了”,人已飞奔出去。 这三人方走,张涵若蓦的来访,入室便道:“姐姐为何不在宫中,竟在这里呆着,别是与殿下吵架了?叫我好找!”这两日长安城内虽大举搜捕薛嵩,但个中真正原因却是保密至极,除御前几个紧要人外,王公大臣们都不知李俶被暂拘大明宫,朝中局势或许瞬息巨变。 张涵若说话间嘴角微翘,眼波流动,她那般明丽之美本就惊人,此际似笑非笑,烛火半映于面颊当真称得上流光溢彩、光华闪耀。沈珍珠心中暗暗叹口气。 张涵若见沈珍珠容色暗淡,心中一突,止住笑意,小心翼翼的说道:“别是我说中了吧!”转过话题道:“姐姐前日特意来我府上找薛家妹子,是为薛嵩被劫之事吧。说来薛嵩之事,都是我的错!” 沈珍珠一惊:“怎么说?” 张涵若蹙眉道:“那日是我无意中提起薛嵩被押大理狱,想是薛家妹子听后才存劫狱之心。现在长安城上下被掀了个底儿朝天,薛家妹子虽然武艺好到底心不深,不知有无危险。若她来投我,我定会想办法保护她。” 沈珍珠默许严明暗地监视张涵若府第来往人等,多少有些担心张涵若私下收藏薛鸿现,但看今日情状,张涵若竟是全然不知,心中原存的希望又渺茫几分。 送走张涵若已过亥时,离最后的期限不足十二个时辰。沈珍珠自知再无法安寝,命侍女移去长安城图,只奉宣纸一张铺于几上。 也许有甚么是她没有想到,或者,是不愿而对的。 或许,那才是这件事最关键处。 那,是什么? 她的计策,还差“一点”。 便如未着睛的飞龙,只需一点,飞龙在天。 她打开西窗,凛风扑面,雪花纷飞。这个世界如此干净纯洁,却步步险机。敌与友,亲与疏,永远变幻无定。她可以掌控多少,该如何坚持下去? 她脚步虚浮,全身的力量都要耗尽,然而她必须振作,她不能倒下。 她就那样立于窗前,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她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想,也许已思接千年。 她看着夜色一分分淡去,看着黎明的曙光一寸寸燃起。 她终于推开室门,说道:“速请冯翌大人!” 当风生衣站在她的面前,她斩钉截铁般说道:“我不管你用甚么方法——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在长安城内散播这个消息:广平王妃正在的沈府宅内。” 亥时,距肃宗给予沈珍珠最后期限,只有一个时辰。 风生衣面色惨白,陈周不停的踱步骂咧着。沈珍珠全身冷汗层层渗透衣裳,眼前阵阵发黑,然仍强撑而坐,咬牙一字一句说道:“再等等,也许——” 风生衣踏步上前,揖道:“为今之计,冯某先去请郭子仪元帅——”未及沈珍珠答话,陈周攥住风生衣佩剑,挡住去路道:“求旁人作甚!殿下岂是束手待毙之人,不如……”风生衣双目虎瞪,断喝一声,阻住陈周下面的话:“休得胡说!”那阵势,却是极力阻止陈周往下欲说之言。沈珍珠看在眼里,更增几分凄恻之感,摆手道:“你们有多少事瞒着我,我也无心计较,你们且爱做甚就去做甚,让我安静一时半会!” “轰”,严明撞入室中,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右手一闪,“咣”的拔出佩剑抵于地面,这才稳住身形,断断续续报道:“王妃,我们已找到薛嵩的私宅——” 沈珍珠站起身来:“什么!” “可是,可是我们到达时,已人去楼空。”严明说到此处,脚下一软,蹲倒于地。程元振虽应允帮忙,但昨晚查问宿夜一无所获。至今日午时,一内飞龙使突然记起薛嵩与另一内飞龙使名唤赵勇的近日相处最好,但赵勇恰好近三日都不当值。严明几番问询查找,好不容易找至赵勇家中时已近戌时,由赵勇领着马不停蹄绕过大半个长安城找到薛嵩私宅。然而,终是去晚一步,那宅中虽有居住痕迹,人却已遁走。 沈珍珠颓然坐下,方未坐定,又有“报——”声骤起,一名淑景殿侍卫全身披雪,入室迎头跪报道:“刚刚由金光门守军传来的消息,有人由城头强跃城门,现已逃出城了!” 沈珍珠心头一阵巨痛,只觉呼吸如此容易之事,此际竟然艰难之至,听到耳侧有人急呼“王妃,王妃”,声音一时近、一时远,她茫茫然如在梦中,她一手往椅背撑去,那椅背冰凉透心,她忽的全身一凛,那神智猛然回归,全身不知哪里来了些力气,竟而稳稳的站立起来。 她一一望过面前三人焦灼的眼神,勉力笑道:“我没有事。”目光慢慢移动,突然停止,问道:“你有甚么事?” 三人都是一愣,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室中一角立着个内侍,沈珍珠原来是问他话。那内侍想是来禀报事情的,却正看见沈珍珠发病的危急情状,一时吓得愣住,此时听到沈珍珠唤他,仍是颤颤桅桅的踱过几步,跪下回话道:“奴婢,奴婢是来禀报,外面有人指名要拜见王妃,王妃,您见还是不见?” 第24章 重重曲涧侵危石(3) 陈周一拍大腿,喝骂道:“你这阉货,没见王妃身体不适?还见甚么不相关的客!”忽的省起自己口出污言,忙对沈珍珠请罪道:“王妃,某失言了!” 沈珍珠眸中却闪出一丝晶亮,淡淡的说了个“请”字。 内侍很快引着人进来了。 来人身形高大,着厚厚的深灰大氅,将整个身子都包裹进去,氅帽遮掩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风生衣三人上下打量来人,更是暗握兵刃,生恐突发意外。来人入室微站一会儿,瞪住眼睛看清沈珍珠容貌,这才一把子脱下大氅,“咣铛”将腰间佩剑扔掷地上,伏地跪拜沈珍珠道:“求王妃助我啊!” 沈珍珠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果真是薛嵩。他来了。 沈珍珠尽量保持语调凝重镇定,问道:“你要本妃如何助你?” 薛嵩叩头道:“殿下吩咐薛某做的事,薛某决不敢有违。小女鸿现劫狱,并非薛某之意。求王妃指引薛某在陛下面前说明事情真相,容某能官复原职。” 沈珍珠心中猜测,此际全被证实。万种滋味齐泛心头,见风生衣和陈周目中都有惊诧之色,此时不欲说任何多余之话,只挥袖道:“好罢,严将军,你这就带薛嵩入大明宫。薛嵩,殿下当日教你说甚么,你照说就是!”又对风生衣道:“你们都去罢,暗中护卫薛将军,要将他平安送至大明宫。” 薛嵩大喜,喏喏称是。 严明连连答应着,又疑惑的问道:“王妃怎不入宫?” 沈珍珠缓缓倚于椅中,朝众人挥手道:“我累了,事不宜迟,你们快去莫误时辰。我过一会儿自回淑景殿。” “王妃,”风生衣迈前一步似有话说,却见沈珍珠已阖上双目,神情疲怠之极,只得与严明等人一同退下。 她是累了,很累很累。 事情竟是这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是李俶的主谋。 或许事情原委是这般:张淑妃设计薛嵩诬指李俶,却被李俶得知消息,私下将薛嵩收买,要他做“反间”之人。一旦当殿对质,薛嵩必会翻供,指张淑妃“逼迫”他诬陷李俶。这样的话,张淑妃危殆,既使她抛出替罪羔羊,也会元气大伤,不再受肃宗信任。 只有这样,一些事才可得到解释:何以李俶当日看到薛嵩的供词,并不如她那样惊讶,甚至有一份镇定自若在其中;肃宗盛怒之下要斩李俶,何以李俶强拉住她,而李泌竟会那样巧赶到阻拦,想必李俶早与李泌商议好。 好一个部署周详的计划。李俶不告诉她,想是怕她露出破绽吧。当日她在殿中这般情急,正可帮他掩饰真相。 然而,世上万事都是环环相扣,牵一发亦可动全身。这个计划在最关键处出了变数——薛嵩意外被劫! 风生衣与陈周都知道这个计划。风生衣身在刑部,收买薛嵩必有他的“功劳”,而这个计划,陈周当是主要谋划者。故而开初之时,这二人都不是特别着急,因为收买薛嵩必定许下极大的高官厚禄,薛嵩不会放弃。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即便薛嵩想回宫“复职”,也需有人引荐,他是大理狱逃犯,怎敢一人冒失失的闯宫或投案,更怕“反间”之事泄漏,被张淑妃私下“结果”。 对于薛嵩来说,最好的引荐人——既然是广平王收买的他,那最好的引荐人,除了被拘押的广平王,自然莫过于广平王正妃。 于是,她终于在最后的时辰里,等到了薛嵩的投奔。 接下来会怎样?薛嵩会如何在肃宗前反噬张淑妃,她已不想知。 这一场仗,她打得太辛苦。 她赢了,却失却了欢欣。 她面上带着笑,以原有身姿倚在椅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窗外风声、雪落声、侍从呼吸声,一点一滴,都入骨髓,忽觉面颊湿润,轻轻抹上去,原来已经泪流满面。 “我终于和他彻底了断父女之情。”五步之外,细稚而洒脱的声音如琴奏般悠扬响起。 薛鸿现的轻功极好,沈珍珠本不该能听见她入室的脚步声,然而她阖着目,竟然在薛鸿现方入室时,就已经听见了。她似乎还能听见自己周身血液缓慢轻灵的流动,听见远处高山积雪沙沙的颤动,听见吴兴家中公孙二娘畅快的笑声…… 她还是不想睁目,悠悠启唇道:“对不起,鸿现。” 薛鸿现坐至窗台上,有节奏的晃动着双条腿,说道:“我一直不知道师父要我来长安为什么,原来,就是要我来救薛嵩的。” “是你师父教你救他的么?” “不是,是我自己。一听说他被关押大牢有性命危险,忽然就忍不住去救他。”薛鸿现撅嘴摇头望天,也不管沈珍珠仍旧闭着眼。 “那是因为当年在长安,你虽然说与他再无父女之份,他终究还是对你手下留情。” “可是,到了今天,他既然非要选回宫,是生是死,再和我没关系了。” “鸿现,你的师父真是绝世高人。”沈珍珠阖着目,忽的一笑。 “沈姐姐,”薛鸿现惊叹着:“你这一笑,可真美!” “可是,”薛鸿现又垂首黯然:“为什么我看见你这一笑后,自己的心头好似涌起了万种惆怅和悲伤呢?” 第25章 江流不语意相问(1) 薛鸿现细碎轻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珍珠头脑清明而空旷,她始终阖着目,聆听着这世上一切细微和琐碎的声音,耿耿长夜,惟有这颗心,是完整的属于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轻轻推门的声音,听见缓缓走入的脚步声。 她知道他来了。她依旧倚在那里,呼吸平稳,面带淡笑,仿佛睡着。 他的手抚在她的额头,他的气息这样熟悉,他慢慢躬下身躯,低声唤她的名。她依旧没有动弹,连眉睫也没有半分闪动。他忽然有些惊慌,呼吸紊乱起来,手搭上她的脉门,过了良久,方舒出一口气,仍轻握她的手,似乎久久端详她的容颜,在她耳畔沉声道:“我们回去罢?”她沉默许久,终于微微颌首。 她被他横抱于怀缓步往室外走,他心跳沉稳而有力,他的脸浸入她发丝间,柔声道:“我知道你累了。若你不想说话,只管闭目别说,好好将养着。”马车颠簸,他一路紧紧抱着她,她神智渐渐迷糊,睡熟过去。 真奇怪,这一觉下去居然没有任何梦,无星无月,无哀无痛。她醒来的时候,李适正用他胖墩墩的小手抚她的面颊,柔软滑嫩的小手,抚在她的脸上,很是舒适。她伸手将李适抱上床榻,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女笑答道:“还早呢,殿下早朝未散。王妃才睡了三四个时辰,该睡至午后才好的。” 侍奉李适的王嬷嬷在旁絮絮道:“殿下本不准小世子打扰王妃,只是世子几日不见亲娘,天天哭嚷,老奴没办法才带他过来。” 沈珍珠摇头道“不妨事”,一时也懒于下床,便屏退多余人等,宫女们奉上几样李适喜欢的玩艺,沈珍珠打起精神,陪着李适玩九连环、七巧板,李适玩到兴处,在榻上蹦起几尺高,逗得周旁宫女掩嘴吃吃而笑。 正玩得高兴,随着一声长长的通传“殿下驾到——”,李俶卷帘而入。李适高呼着“爹爹”,动作灵活的由榻上跳下,一头钻入李俶怀中。李俶将儿子抱起,笑逐颜开中不忘朝沈珍珠瞥上一眼,见她神情并无异常处,稍稍放心。早有见机深的嬷嬷跟随入室,三言两语下将李适又哄又劝带出内室,刹那间宫女嬷嬷们退个一干二净。 沈珍珠见李俶缓缓朝自己走来。几步的路程,他一直微笑着,然而他的微笑是审慎的,仿佛每踏一步,都在揣摩她的心。他是如此小心谨慎。 她对他浅笑相迎。他是怕她生气罢。可是,这件事就是她再想一千回一万回,由无数旁人评论,她似乎都没有理由气恼。 她有什么理由可以气恼?他本非故意欺瞒她,相反,可能是为了不添她的担心,才没有告诉她。而事情发展到要由她来解决,本是他没有想到的。而她,作为他的妻子,在他危难之时披荆斩棘,也是份所当然。 她还能怎样?她不能生气,无法悲伤,也没有欢喜。她还能对他说甚么?她所能做的,只能是这样的对着他,淡淡而笑。 他显然以为她已经释然。于是上前坐在她的身侧,执她的手道:“这回你过于辛劳,须得好好调理。” 沈珍珠笑着点头,目光幽静。李俶来揽她腰肢,她恍若不觉,略侧过身子,慢慢的又合目斜倚到枕上。李俶只当她又乏了,正要拉过锦被为她盖上,却听她轻声说道:“长安真冷啊!”他微感奇怪,她这话甚是没头没脑,于是随口笑答道:“那是自然,今年也不算顶冷的,我跟你说,我冠礼那年啊,长安一场雪,有……” 话未说完,沈珍珠已说道:“近来我总觉身子不适,想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听说洛阳冬天比长安好过,我想带适儿到洛阳去住一段时日,可好?” 李俶微有诧异,拨开她鬓前一缕碎发,沉吟思索良久,才说道:“这样也好,洛阳地气暖和,对你的身子有好处,我也知你在这宫中住得不快活,与适儿出去散散心也不错。不过,须得等上皇回京后才好启程。” 沈珍珠点头不语。 李俶又道:“我必会多抽时机,去洛阳看你们母子。”说话间,已俯身贴近沈珍珠面靥,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为何不问我薛嵩之事结果?” 沈珍珠在鼻息间吟出一个“嗯”字,转过身子背向李俶,再不作声。李俶以为她已要睡着了,乃自言自语道:“可惜薛嵩正要说出主使诬蔑我之人是谁时,突遭暗算而死,我们功败垂成。可惜,可惜。” 因上皇回朝在即,李俶渐渐的更加繁忙,每日里连沈珍珠都难能见上一面,偶尔去看她一回,总是神色倦怠,罕少与他说话。李俶并未格外留意,只以为沈珍珠精神不济。 那日严明护送薛嵩至大明宫后,薛嵩果真当场翻供,当着肃宗之面,在大殿上直言道有人以性命相逼,胁迫他诬蔑广平王殿下,今日他自知有错,决意揭露出幕后主使的真面目。然而,正当他准备说出主使之人姓名时,有人躲避于大殿梁上,以剧毒银针将薛嵩当场刺杀身亡。这薛嵩一生为利而奔波,最终死于非命,薛鸿现亦只能救他一时,不能救他一世。 虽然如此,李俶谋篡弑君的罪名已被当场解除。更有利者,薛嵩当时虽未能说出主使之人的姓名,然而他中毒针之时,手正指着殿上一人。 这被他指向之人,正是独孤镜! 其实当时独孤镜与张淑妃正立于一处,相距极近,谁也说不清薛嵩要指向的人,到底是哪一位。只是此际李泌与李俶乘胜追击、咄咄相逼,张淑妃无奈之下忙道“薛嵩指的是独孤镜”。虽说以“一指”定罪过于荒唐,独孤镜狂呼冤枉不止,然而事关重大,肃宗立即下旨将独孤镜收入大理狱严加讯问。以刑部侍郎冯翌之能,一入大理狱,独孤镜这条命,已十去八九。 这一仗,李俶终究不是无功而返。 十二月初四,上皇终于回返长安,肃宗亲自率诸皇子、大臣等赴咸阳迎接,自是一番浩大礼仪。其后,上皇驾临含元殿抚慰百官,从此居于兴庆宫。沈珍珠感念昔日玄宗与高力士恩德,多番进入兴庆宫请安问候,玄宗见过她,甚为欢喜。 未隔几日,沈珍珠便开始打点行装,预备至洛阳行宫。她曾考虑将素瓷及其子一同带至洛阳以方便照料,然素瓷始终昏迷不醒,只怕途中病情变故,只得千叮万嘱淑景殿留守的嬷嬷宫女务须小心照料她们母子二人,不然绝不轻饶。 这日终于收拾停当,正午后向肃宗与淑妃辞行,只等第二日早时出发。 第26章 江流不语意相问(2) 晚来风急,天暗得甚早。李俶一早便去西郊军营检阅,临走时特地着人带讯,要与沈珍珠在淑景殿共进晚膳。到了晚膳时间,一样样的菜肴酒品传上,多是沈珍珠喜爱的口味。 沈珍珠心头微有暖意,见今晚与别日不同,那风刮若狂,雪大如斗,便命殿中侍从们早早的关闭各处门窗,除当值宫女侍卫,全都各自歇息,内室中她独照数樽烛火,等候李俶回来。 酉时一刻,侍卫来报:广平王殿下即刻回府。此时菜肴初上,热气蒸腾,香气满溢。 酉时二刻,侍卫来报:广平王殿下忽有事耽搁,烦请王妃稍候片刻。 …… …… 她望着满桌的菜肴,嘴角钩成一丝嘲讽般的笑,是自嘲罢,她选择暂时离开,应该是没有错:离开,让她想清自己的路,也让他,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也许,她终究不是可以成就他的女人。 她靠在桌上不知怎么的便睡着了。内室里蹿入一只小猫,见室中无人管它,东蹦西跳着,一时在沈珍珠脚边嗅嗅,一时跳上桌子舔菜,又飞窜下桌,一下子撞上那高高的烛台。烛火滚倒下地,正接着那连天连地的锦缎帷幕,“霍”的开始燃烧起来。 沈珍珠被烟气呛醒,睁开眼,见满屋里的黑烟烈火,正又急又怕,回首一看,那床榻上还躺着一人,正是李俶!她两步跑上,连连摇晃李俶的身子,唤道:“快起来,着火了!”哪知李俶只是躺在床上,任她怎样呼唤摇晃,兀自沉睡不醒。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沈珍珠急得拼命大叫! “珍珠,怎么了,怎么了!” 沈珍珠只觉身子被重重摇晃着,浑身大汗淋漓,“啊”的叫唤一声,猝然惊醒:李俶正拥着自己,那烛火明媚,锦缎帷幕鲜亮如初。原来是梦。 噩梦每到最关键可怕时刻,似乎总会醒来;人生若也是如此,该当多好。 她无端的泛起无尽后怕,不禁泪如雨下,紧紧回抱住李俶,偎于他怀中,哽咽道:“你吓死我了!” 李俶轻拍她的肩,失笑道:“你方才做恶梦的模样,也吓坏了我。”沈珍珠佯作气恼,伸出小指,以指尖在他鼻上轻刮一刮,李俶含笑,“你又哭又叫的,现在满面泪水,一踏糊涂,可真是堂堂广平王妃的好模样!” 沈珍珠偎依在他怀中,这一刻,竟是不舍离开,头抵在他胸前,说道:“那你说,堂堂广平王妃,该是什么模样?” 李俶嘴角笑意荡漾,却不答话。 沈珍珠等他半晌不见他作声,不禁推搡他道:“怎么,不会回答?”抬头见他仍在自顾自的笑,蹙眉道:“好端端的,你在笑甚么?” 李俶道:“我在笑:你终于肯理睬我了!”低头贴近她耳畔,“不去洛阳,好么?”也不等她回答,温热的唇已落在她的唇齿间,伸臂将她打横抱起,放至床榻上。 唇齿纠缠间,这才觉他浑身浓郁酒气氤氲扑鼻,她心中终有芥蒂,皱眉微微推开他,坐起身道:“何以喝了那样多的酒?”他不以为意:“眼见年节将近,总得稿劳将士们一番,你也知我酒量的,这算甚么!” 沈珍珠叹口气道:“喝酒过多,总是不好的。”说话间,伸手替李俶去解腰间佩饰,不禁双手一凝,错愕道:“你的玉佩呢?”李俶腰间常年佩饰一块玉,那本是其生母吴氏夫人遗物,二十余年从未离身。当年沈珍珠双目失明,在回纥仅凭触摸李俶腰间佩饰,便识出了李俶。 李俶微露迟疑,随即一拍腰间,大声道:“果真不见了,莫不是酒醉被人劫去?” 沈珍珠心头如蒙针刺,骤起一阵剧痛,不禁闭目咬牙。李俶看在眼中,忙挽她的手:“身子不适么?” 沈珍珠推开他,摇头道:“时辰不早,我要歇息了,你也自去休息吧。”李俶只觉她的手冰凉刺骨,心下有些着急,不敢再多与她说话,一边强扶她躺下,急匆匆传太医探视。 沈珍珠全身乏力,心中一片空白,再不愿多说多想,却见数名太医匆匆赶至,似是颇费踌躇,一个个轮番来把脉,又出到外室与李俶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折腾至半夜,终于将药煎好送来服下。那药倒还起作用,服下后不久顿觉身体松快许多,在李俶焦灼的目光中,渐渐的就睡着过去。 第二日早上醒来,沈珍珠自觉身体已然痊愈般舒泰,惟胸口有些微呼吸不畅。问过左右,李俶守在她榻前大半宿,此时上朝不久。用过早膳,沈珍珠便传来严明,说道:“现在便出发往洛阳罢!” 严明闻言大惊:“殿下已嘱咐过某,王妃身体不适,近日不可去洛阳。” 沈珍珠避而不言,只问:“出行马车都准备好了么?” 严明道:“这个,自然是准备好了,从昨晚起就在宫外门候着。不过殿下已交代过,今日不能走!” 还在说话,已见沈珍珠启步往殿外走,边走边吩咐宫女嬷嬷们拿行李、抱李适,他急得满头大汗,连步追赶上去道:“王妃若执意要走,也得容某速去回禀殿下一声。” 沈珍珠边走边说道:“那你去回禀罢,我就先起行了!” 沈珍珠甚少亲自主持这类事宜,此际她一吩咐下,分配随行的侍从们哪个敢不听话,不过一会儿功夫,都收拾齐毕于殿前听命。沈珍珠目不斜视,“蹬蹬蹬”走下玉阶,由随身宫女抱着李适,一同坐上最前头的辇舆。 严明无可奈何,他本被委以护送沈珍珠去洛阳之责,只得回首吩咐近旁侍卫速速去回李俶,自己紧步跟上沈珍珠的辇舆。一路寻思着,此事极是不妙——李俶正在朝上,那侍卫如何能回禀此事?等至三两个时辰后李俶朝会散毕,便是要追赶沈珍珠一行,也是来不及。他身不由已,只得随着沈珍珠一行人出宫门、上马车,一行人轻装简行往洛阳方向而去。 第27章 锦江风撼云霞碎(1) 转瞬间沈珍珠与李适在洛阳宫中已居留七八日。那日一至洛阳在宫中庄敬殿安置下,她便书信着人送至李俶,然李俶除遣一名太医至洛阳外,竟无只言片语与她。她情知他是真的生气,然而她还能如何?她偏处一隅,自欺欺人,不过是让自己不再阻拦他的行程。 惟有心痛,是自己无法阻拦,太医每每为她把脉摇头道:“王妃积郁过深,脾土郁结,有百害无一益啊。” 她淡定的微笑着,直至送走太医。她在洛阳陌生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游梭,在寒冬陌陌中观雪景看星辰,或者,烹一壶茶,静候天明。 她从未如此空闲过,也从未如此迷惘,从未如此虚空。 这个世界,与长安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没有李俶,没有皇权,然而,似乎处处都是他,都是那个隐而不见的天地。 十二月十九,一大早众内侍宫女们便迎上来恭祝寿辰。沈珍珠知道是严明露的口风,见众人情意拳拳却之不恭,便命特地多加采办菜肴酒水,晚膳好好款侍众人。 这日雪后初霁,是难得的好天气,沈珍珠便带同李适乘肩舆往哲米依府第游玩。李承宷与哲米依未住宫中,而是居住在铜驼坊的豳王宅。 肩舆行走不缓不急,李适由宫女怀抱,嚷嚷着掀开帘帷,探出小脑瓜四下乱看。年节将至,加之天气晴好,街面各种商品货物琳琅满市、市人女子来往熙攘,小儿本就最爱热闹,李适久居宫中,自然最爱这样的场景,嘴里吱吱呀呀的与宫女说话着。沈珍珠笑看着儿子,心中一时欢喜,一时怅惘。 哲米依比前几日面色红润许多,一见沈珍珠,喜笑嫣嫣的,打发李承宷带李适去玩耍。这叔侄二人虽相识不久,倒是十分合契。 哲米依道:“李承宷伤势已复原,我们预备明日便去长安。” 沈珍珠隐隐失望:“这样快?” “一着是为拜谒太上皇,二来,”她大大方方的笑着,“年节已近,听承宷说,我们还有忒多礼仪要向诸叔王尽到!”她与李承宷虽然成婚已过一年,但因长安失陷,一直未正式见过诸亲王和宗室王,这一场礼仪无论如何也得认真补上。 哲米依仿佛无可奈何的说:“你们汉人礼仪真是繁多,真要累死我的!”话是这样,神情轻松自然,她本性豁达,旁人会谨小慎微的事,她并不放在心上,就算是礼仪出现忒大差错,在她心中也不是甚么要事。 沈珍珠真心欣赏她的脾性,说道:“草原、大漠、戈壁,是真的很美吧!” 哲米依眼中掠过一缕亮色:“对啊,等我与承宷在长安尽过礼仪,就会回敦煌。那里自由自在,我们可以骑马、狞猎,看星星月亮……”语中是无限憧憬,拉着沈珍珠的手道:“可惜你当年在回纥正逢苦寒,未能领略大漠南北的美景。” 沈珍珠微微一笑:“天下美景甚多,我确是过于执着。” 哲米依闻言竟大喜过望般,左右望去,见李承宷领李适玩耍走远了,一把抓住沈珍珠的手,低声道:“你如果改变主意,愿意去大漠,可汗可是随时随刻等着你!” 沈珍珠才知她是误会自己意思,面上一红,窘道:“你真是胡言乱语!” 哲米依叹气道:“我瞧你近来的神情,虽然不肯对我说,确是十分伤心难过。该劝你的话,我以前已对你说得很多。你总有自己的盘算,从来不肯听我的话,待我与承宷离开后,你在洛阳甚为孤单,可真叫人忧心。” 在豳王宅用过简单晚膳后,又被哲米依拉着叙话至很晚,才打道回宫。 屈指算来,这竟已是她嫁与李俶后的第六个生辰。 第一年生辰,她被张淑妃与独孤镜设计,复被默延啜所掳,在塞外苦寒和双目失明中,不知不觉度过。 第二年生辰,李俶本已说好为她庆贺,然头日陕郡突发民变血案,他临时奉诏出行。 第三年生辰,适逢安禄山造反,她身怀有孕,李俶远赴潼关镇守。 第四年生辰,她为安庆绪囚禁于这洛阳宫中掖庭。 第五年生辰,李俶率大军收复长安、洛阳,亦不在她身畔。 原来光阴荏苒,瞬忽无痕,人生能有多少个六年? 宫女剥亮宫灯在前慢慢领路,内室灯光寒微,簌簌风过,吹却重幔帷帘四下飞舞,恍惚中看到他端坐几前的身影。她紧走几步,仍是四散舞动的重幔帷帘,偌大内室,更增空旷孤清。 什么也没有。 这样大的天下,无穷无尽的事务,和欲望。 她若要等,若要守候,只能是无穷无尽的失望罢。 就象她,本要抱着“宁同万死碎绮翼,不肯云间两分张”之心,只是这对于他,也许不是那般重要。 然而她还是没有其他选择。 女人,是否一生要为爱沉沦? 只有选择继续爱,继续这样的人生。 天下美景甚多,她确是过于执着。 清晰明白的痛着,所以痛得更透彻。 十二月二十,肃宗下诏:广平郡王俶为太尉,进封楚王;进封南阳郡王係为赵王,新城郡王仅鼓王,颍川郡王僴兗王,东阳郡王侹泾王;封子僙为襄王,倕杞王,偲召王,佋兴王,侗定王。二十一日,又下诏册封数名公主,其中李婼被册为和宁公主。肃宗自登极后一直未册封诸皇子皇女,为的是虚位以待玄宗还朝归政,然军政权均已在肃宗手中,玄宗又岂会不识时务再登皇位?从蜀中迎回玄宗并取得各种传位印绶后,肃宗名正言顺,才对诸子女一一加封。 第28章 锦江风撼云霞碎(2) 至十二月二十七,长安仍无人前来迎接沈珍珠回去,沈珍珠似乎也无回长安的打算,洛阳宫禁中流言四起。或言楚王与王妃失和,王妃失宠;或言王妃行为不端,与他人私相授受,将会被废;甚且有言李适非楚王亲子,余下话语更是不堪入耳。 洛阳宫中人原将沈珍珠当作未来太子妃与皇后来侍奉的,这样一通流言下来,诸人看沈珍珠的目光便多少有了些不同。 严明偶然听到几句传言,怒不可遏,愤愤不平的回给沈珍珠。未听完他的话,沈珍珠便打断道:“既然你也知道是流言,又何必放在心中徒增自己气恼。”又道:“我正有事要你办——年节已至,适儿乃皇长孙,必须回长安侍奉上皇、皇上守岁应制,你且护送他回去吧!” 严明喏喏答应,知道沈珍珠不肯回去,却又担忧沈珍珠安全。沈珍珠笑道:“宫中侍卫甚多,你来回不过三两日,应该无甚大碍。” 除夕夜,洛阳宫禁甚为孤清冷落。 这宫禁中居住的除沈珍珠外,还有甚多当初被安禄山掳掠至掖庭的前朝妃子和公主、郡主。当时安禄山在长安城中将未及逃离、姿色不错的妃子、公主、郡主、命妇、宫女等全部运往洛阳供其淫乐,其后洛阳克复,许多妃子、命妇回至长安或自己府第中,宫女由肃宗下诏赦放回家,但仍有一些女子害怕面对受辱之事,不愿再回长安,洛阳留守便将她们暂安置在宫中居住。 其时两京克复、佳节又至,正是普天同庆之时,然而洛阳宫中这些女子自怜身世,更增悲哀之情,除宫女外,又有几人有心思张灯结彩渡这佳节之夜?更多的是数人聚在一处,忆及往昔欢乐,思及今日苦痛,掩面呜咽,或嚎啕大哭。 沈珍珠遣开随侍宫女,在宫禁中缓缓而行,今夜星河廖落,惟有宫禁外民舍燃放爆竹“噼啪”、“噼啪”,不绝于耳。繁华与孤清、喜乐与哀愁,往往只一线之隔。世人钟爱前者,规避后者,殊不知就在这逢迎与逃离中,半生的光阴就这般悄然淌过。 人的一生,能抓住于手心的,究竟有什么? 沈珍珠怅望星空,在这喜与愁的间隙中,裙裾轻移,不知不觉走到禁苑入口。 禁苑入口处本有侍卫把守,但禁苑本就甚小,难与长安地苑相较,现在林木凋零少人游赏,且禁苑与外门不通,并非防卫重点,今夜的值守侍卫便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喝酒去了。 沈珍珠独自往禁苑内走去。果然林木稀疏,偶尔一两片树叶落地,静寂无声,沈珍珠深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明,浑身舒适许多。尤其过往身后总跟着数人侍奉,一举一动要百般留意不可失态,实是疲累之至。今日是除夕之夜,总可以自由自在一回。 她愈走愈深,却不觉害怕。走得累了,见面前有假山流泉、石制桌凳,正是为游乐歇息而备。由地上拾起掉落的树枝,集在一处,所幸近日天气不错,那些树枝倒还易于点燃。火慢慢的燃起,她缓缓蹲在地上,人倚着那石凳,心中静谧无比,抬头仰望星河变幻,竟自睡着了。 开初四面温暖和煦,睡得极为惬意安详,渐渐寒气袭来,四肢愈来愈冷,她如置冰窟,浑身一个寒颤,惊醒过来。 这一睡醒,她方知非同小可。正午日光直泻而下,这一觉竟然不知不觉睡过这么多时辰。果然,侧耳倾听,远处隐隐有宫女、侍卫疾声呼唤“王妃”之音。 匆匆走出禁苑,正迎面逢着数名宫女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见着她,当真是比拣着黄金还要欢喜数倍,上前扶的扶,搀的搀,一个道:“王妃哪里去了,奴婢们找了一夜,可真吓死人!”一个道:“殿下到了,正急得大发雷霆呢!” 进入殿中,却见由内及外,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全都屏声静气不敢说话,李俶外袍未除,想是已发过一通脾气,面色铁青,怒火仍炽。抬头望见她进来,那神情舒展许多,上前迎着她,一把紧攥住她的手腕,劈头怒斥道:“你去了哪里?洛阳也不是安生之地,若有甚么闪失,你叫我——” 沈珍珠见他满面风尘,应是刚刚赶到,尚来不及歇息便发觉她失去踪迹,过于情急了。心头既是感念,又是心酸。垂头轻轻将手抽出,低声淡淡道:“让殿下担忧了——” 李俶脸色倏的一变,眉头高皱,不耐的朝满地下跪侍从宫女一挥手,一群人如蒙大赦,瞬时走得干干净净。 沈珍珠默然无语,上前两步亲自为他去解颈下外袍束带。李俶垂目见她面容清瘦,脸若白瓷一丝儿血色也无,忧怒之下又增愧疚怜惜,强自稳压内息,沉声说道:“若我早知洛阳宫中是这般情形,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接回长安。”揽住她双肩,顿一顿,又道:“这一段时日,……我确是过于忙碌,你的生辰……总之,我十分对你不住。” 沈珍珠将外袍挽入臂中,缓步往内室走,顾左右而言他:“适儿还好罢……” 轻轻一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与我五年夫妻,五年前和今日相较,仍无不同。” 李俶听她话语说得古怪,不由皱眉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沈珍珠回身含笑看他:“五年如一日,岂不是甚好么!” 第29章 锦江风撼云霞碎(3) 李俶目光阴沉,盯着她,抿嘴不发一言,颇有愠色。过了半晌,上前将她扶至榻上,道:“我知你对我深有怨气。你近来身子不好,今日正是年节好日子,我也不想与你争执,你且喝过药好生再睡一觉,晚上我陪你去赏灯,明天咱们便收拾回长安。”他说话不容置疑,简单的用过一点膳食,看着她喝下药去。太医给她开的药方中一直有定神利眠成份,她虽刚刚睡过,喝过药后不久又睡熟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李俶不在身边。问过宫女,说道殿下独自往飞香殿方向去了。她暗自奇怪,飞香殿向来空置,他去那里做甚?飞香殿离此处甚近,她便穿戴一番,慢慢的往那边踱去。 飞香殿建筑宏大,前朝太平公主每来洛阳必居于此。此时虽是空置,然沈珍珠每每走过,总会绕行。一步步踏上玉阶,贴近大殿,沈珍珠心中甚不舒坦,仿佛有异物豁在喉间,朝随侍宫女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殿中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便在此时传入她耳中。 “……你我……之事,就此搁下么?……”女子轻柔的声音,极为耳熟,语气中颇有抱怨。 “总得缓缓再说。”李俶声音压得甚低。 女子幽幽叹口气,说道:“殿下到底顾忌沈姐姐,着实羡煞人……”说至“沈姐姐”三字,声音微微提高半度,沈珍珠心口悚然紧收,左手不知不觉牢牢扶住一侧殿门。这女子,竟然是张涵若。 却听李俶沉默顷刻,依旧低声道:“太医早已说过……她身体太过虚弱,我绝不可再惹她伤心……” 沈珍珠听到胸间有什么东西“兹”的一响,清晰,刺耳,如琴弦甫断,再听不清下面的说话。 新月初见,宫灯闪烁,雕檐如画。 然而,早不是旧时明月,不是当年风景。 她缓缓伸手抚向自己胸膛——不痛,一点也不痛,没有万箭簇心的痛楚。 那是什么发出的声响?是心碎了,还是心被生生撕裂? 迟钝的感觉,真好。 很好,很好,一切可以撕裂开,一切可以粉碎,很好,很好。 五年前他处处瞒她避她,现今仍是处处瞒她避她。 原来她是错得这样彻底——她只是他的掣肋。 他既已有佳人在侧,她何必乞他垂怜。 他对她处处迁就,不过是愧疚,不过是怜惜,不过因为她是适儿的母亲。 她还站在这里做甚?既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何不静静的离开。 即使坚持到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也要有尊严的离开。 她侧转身,抬眸,面上浮出笑容,朝两名随侍宫女作了个走的手势。她看见宫女满面惊骇,似乎要上前扶她。她暗笑:莫非自己的脸色很差,将她们吓着? 她推开宫女,自己往玉阶下走,稳稳的一步、两步…… 你们都太过虑,我没有事,甚么事都没有。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止步启唇,吐出…… “啊!王妃,不得了了!——”身后宫女失声尖叫。 她回身,茫然的看着这宫女——胡乱叫唤什么!脑中晕眩袭来,撑靠玉阶扶栏,稳稳站立。抬袖轻拭嘴角,袖上刹时染上小片鲜红。 不过是吐出一口鲜血,有甚么大惊小怪? 她若无其事,缓缓将唇边的腥红拭去。 “轰——”殿门大开,她看见李俶与张涵若出现在门口。 她居然还冲着李俶笑了一笑。李俶目光深遂,这样远远的望着他,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是喜?是怒?是愠?是忧? 那么离得近呢?执子之手,与子共枕,如何? 结果是一般无二。 张涵若面色一变,冲口唤了句:“沈姐姐……” 李俶却将张涵若手臂一拉,断声道:“还不快走!” 张涵若稍怔,往殿后倒退几步,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珍珠,”李俶疾步朝她走来,话语中带着些许惊慌,天色虽暗,他依旧可以看到她面色的惨白。他焦急的说道:“你休要误会!” 沈珍珠笑着摇头,朝玉阶下摇摇晃晃退了两步。胸臆间血气翻涌而上,一手撑住扶栏,一手抚住胸口,“哇”的吐出两口鲜血。 她还能如何?她终于可以完全死心了吧! 李俶神色剧变,他狂呼一声她的名字,只觉自己心肺将会瞬间爆裂,身形迅捷如雷电闪掠,朝她扑将而去,在她将要坠落的刹那,将她托起纳入怀中。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平生从未如此惊惧恐慌,脑中空白无法选择言语,只连声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能有事!” 可是她的身躯是这样纤弱冰凉,她与他双目相接,她淡然的平视着他,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然后,他看见,她的双眸在逐渐黯淡神采,慢慢的阖上。他无比惊骇,他只能连声呼唤她的名字。 忽然,她睁开眼,眸光如水,波映照人,回复神采。这让他有了错觉,平增希望,俯首与她面庞相贴,颤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珍珠,你吓我,你不会……” 沈珍珠用尽仅存的最后气力,附于他耳畔,一字一顿说道:“记住,我曾对你说过的——若我有一日离开,你须得好好待适儿……”“呃”的一声,侧头喷出大口鲜血,天地昏黑,如堕地狱…… 第30章 相逢相失还如梦(1) 李俶心若被利刃所剜,头脑浑沌一片,一把横抱起沈珍珠,朝左右狂喝道:“传太医——还不快传太医——” 他面色煞白带青,双眸如火炽烤,状似癫狂,身侧为数不多的几名内侍宫女吓得连连后退不敢靠近,待回过神,奔的奔太医院,奔的奔庄敬殿报讯。 他的焦燥狂呼想是触动了怀抱中的沈珍珠,她阖着双目,喉间“嗯”的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李俶身子一滞,满面惊惧畏怕,怀抱着她,便如身怀绝世玉石,不敢稍加用力触动半分,维持原有姿势,沉步,平稳,一步步踏往庄敬殿。 庄敬殿内侍宫女得讯都在殿前恭迎。他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人,屏住呼吸,一点点聆听她细若游丝的气息;一瞬不瞬凝视她的面容,沉默不语。抱着她踏玉阶、入内室,小心翼翼将她放至榻上。 太医是被两名内侍拽着一路飞奔来的。人未跪下,药箱先“抨通”掉落在地。李俶只盯着沈珍珠面容,愠道:“小心,别要惊扰了王妃!” 太医连连称是,喘过一口气,便上前把脉。 李俶站立一旁,见这太医搭上沈珍珠脉搏,闭目凝神,不语顷刻,忽的全身一颤,脸色转为灰白,倏的睁开眼。 “如何?”李俶急急道,“快速为王妃开方下药!” 太医却只是摇头,面色阴沉犹疑,想是心中有话正在思虑是否说出。李俶焦急,又再催了一次。 太医将牙狠狠一咬,长揖道:“殿下,请恕下官无能为力!” “你说什么?”李俶仿若一时未听懂他话中之意,紧迫向前,问道:“你此话何意?” 太医曲身道:“从长安至洛阳,下官遵殿下之嘱,一直照管王妃之病。——王妃之病,殿下早就知道:她两年前被刺中心脉,虽然得高明大夫救治,然因颠沛流离过甚一直未能痊愈。此症候最需保养,若一旦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李俶脑中一荡,站立不稳,最害怕之事终于发生。 “你是说,她胸口旧疾发作了?!” 太医道:“正是。王妃近来过于操劳,思虑积重,下官一直用药操控,望能有助于王妃。可是,今日,——她想是遭遇非常之事,悲痛欲绝,触及旧疾。此旧疾复发,更甚当初新创,一发不可收拾……下官,下官,已是无力回天!” “你胡说!”李俶惊恸不已,跌撞着朝前两步,袍袖随意一扫,烛光摇曳扑闪,“扑通”声中左侧烛台坠落于地。 他狠狠指着面前太医,喝骂道:“你学艺不精,竟在此胡言乱语!我不信,我不信!”他朝外喝道:“来人,来人!” 外边内侍一直侯着,听得传呼连忙进来。 “快去长安传太医令,传长安、洛阳最好的大夫,快去!” “没有用的,”太医在旁叹息道:“殿下应当知道,此症别说是太医令,就便是扁鹊重生,华陀再世,国手神医长孙鄂就在此处,只怕亦是束手无策。更何况,王妃毫无求生之意,一意寻死。殿下,你——” 话未说完,面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架在脖上,李俶面色铁青,沉声道:“你再胡说八道,本王一剑杀了你!” 太医长叹一声,说道:“下官若是畏死,决不敢如此实话实说,只会顺殿下之意拖延欺瞒。我虽医术低微,在太医院十数年,总只得这点清名。若非如此,除太医令外,殿下也不会由一年前选中下官特为王妃诊治。今日王妃不治,下官已是死罪,若再有意期瞒殿下,更是罪上加罪——”引颈道:“殿下想要下官贱命,请自便——” “决不会,决不会……”李俶慢慢垂下剑尖,一瞬间仿佛抽空所有气力,目光缓缓移至昏迷中的沈珍珠身上,低声如呓语:“你说,她,她还能活多久?……” 太医微作思索,低头答道:“多不过三五日……也许,随时,都会……殿下,她已无半分求生之心……”顿一顿,终于说道:“殿下,恕下官大胆说一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良久,不听李俶回音。他暗自抬目,却见李俶半跪于榻前,人如化石凝伫不动,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俶执起沈珍珠一只手,冰凉而细弱。她的手素来纤长柔细,在夜间为他递上一盏温茶,执笔与他共写一首新诗,恣意而欢笑着轻点他的鼻尖。 她好在哪里,美在何处? 她似乎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 他只知,轻拥着她,心是如此轻快安宁。就算他远离她,在征伐连天的战场,在野地荒芜的营帐,只要偶然想起她,丝丝温暖沁入心胸。 她就这样慢慢渗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生命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他从来不敢说,不敢告诉她,不敢面对自己——她的病情。 那年长孙鄂在凤翔为她把脉后,将他叫至一旁,缓声说道: “珍珠伤在心脉,安庆绪虽为她医治过,但以他的医术,根本无法根治。再上调养不善,这个病根已落下,现在看来无关大碍,其实却是大患!” 他当时疑惑道:“难道以先生的医术,不能为珍珠除此病患么?” 长孙鄂道:“老夫并非神人。切记不要让她劳累、伤心、过分担忧,切记切记!” 他虽然记住了,他害怕了,他畏惧了。然而,他还是做错那么多。 与素瓷之事,虽是无心之失,他又怎能说毫无过错? 薛嵩之事,她耗尽心力,她宁同与他共生死,最后却明晓他从头至尾欺瞒着她,怎不多少有些伤心难过? 同张涵若结盟,他为何一直避忌着她,不肯向她明言,终令她产生天大误会?窍问自己私心,是否真有不敢、不可明言之处? 他总是这样等待着,等待以她的聪明睿智,以她的豁然大度,全然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他就这样,一寸寸打得她体无完肤,打得她心灰意冷。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他么? 她灰心失望,她伤心欲绝,她宁愿死,也不再要他? 他要这天下,也要她。 第31章 相逢相失还如梦(2) 若从此以后,这恢宏天下万里江山中没有她的笑颜,他如何孑然自处? 他知道自己已经落泪。 不是一滴泪,而是满面泪痕。 从深心中滴落出来,只在这静寂无人的宫殿,只当着她的面。 第一次,这样的泪流满面。 也是,最后一次。 三日三夜。 太医令、长安洛阳最好的大夫们穿梭而来,又逐一摇头告罪,退去。 李俶明显憔悴,颧骨深陷面色焦黄,他寸步不离的坐在榻上,亲自为她喂送汤药。 一枚千年人参,可以让她多支撑几天、几个时辰? 多得一刻也是好的吧。 “殿下,李泌先生在外求见。”内侍小声禀报着。 “我谁也不见,”李俶面无表情,淡淡说道:“请先生下次再来吧。” “这——”内侍迟疑着:“先生说有要事,必须面见殿下。” “我说了谁都不见!”李俶发怒,声音本已提高数度,瞅着榻上的沈珍珠,终于强自将音量压下,说道:“请他回去。” “殿下你就为了这个女人,弃天下而不顾吗?”李泌已经闯进内室,他宽袍白衣,衣带当风,步履快捷朝李俶走来,话语中颇有指责。 李俶懒懒的看他一眼,说道:“先生,此乃妃子内室,先生不怕避嫌?” 李泌道:“若要我眼睁睁看你一生困于闺阁,我宁可从未识得广平郡王殿下。”又道:“你看你现今何等模样?你可知此刻淑妃正在密谋立兴王为太子?此次进封,你本该受封太子,却只册为楚王。此后一步行差,万劫不复,你真要等到兴王立为太子之后,再谋良策?” 李俶站起,缓步朝外走去,道:“我们出去详谈。” 垂幔风动,转过角,隔着纱缦,依旧可见她平躺的身姿。 李泌道:“殿下应当速回长安,不可在此多作滞留。” 李俶负手仰天:“长安……现在父皇一心只信淑妃,连先生你的肺腑劝诫之言,都多有不听,奈何?” 李泌眉头一挑,语有深意:“我不信殿下会作这样灰心丧气之语。殿下既然已经布置筹划多年,为何不继续下去?——就只为了王妃?” 李俶心中一阵绞痛,抿唇道:“与她何干?” 李泌击拍梁柱道:“殿下是我所见最懂分寸的人。却屡屡为王妃方寸大乱。红颜祸水、女子误国,这等历朝血鉴,殿下勿需我提醒吧!” “她从未误我,是我误她。”李俶眸里上了寒意,“先生已见识过沈妃,莫要再出污言。” 李泌并不为意,欠身笑笑道:“沈妃虽足令我钦服,可惜她与殿下你,都生错地方。殿下你处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再四回眸?而她,明知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仍心存幻念,又怎能不苦痛伤怀?”轻叹一声,道:“殿下,这般相守相执,彼增烦恼苦痛。现下天意如此,她已决心放手,你为何还要紧抓不放呢?” 李俶面现痛苦之色,瞑目托首不语。过了良久,仍是缓缓摇头。 “晃当”碎响,由垂幔那方传来,李俶霍然睁目。一名内侍连滚带爬的跪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道:“殿下,殿下——药已喂不进去——王妃娘娘只怕不行了!” 李俶仿被当头一棒,眼前昏黑,抬脚便往沈珍珠榻前跑去。 “殿下,殿下!”李泌在他身后焦虑的喊了几声,见他头也不回,满面忧色的摇头叹息。 近身侍奉的宫女吓得浑得战栗如筛糠,药碗掉落地上泼得四处是碎片与药屑。 李俶心凉如雪水浸泡,全身都若浸在冰中,缓缓走上前,从被中紧紧握住沈珍珠一只手,小心而缓慢的搭上她的脉息。 他屏气阖目,只知自己搭她脉息的手在微微发抖,竟然不敢去读她的脉息。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声禀道:“该当准备后事了。” “不!——”他仿佛被毒蜂蛰中心房,直觉地由榻前跳起,却见榻前、室内外跪满一地的人,有的宫女已在暗暗拭泪,连严明眼眶都已通红。 他大怒,挥袖喝骂道:“王妃还没有死,你们都哭甚么?!滚,都滚出去!” 众人散去,内室悄无人言。 沈珍珠脉息若有若无,连血也甚少吐了,始终昏迷不醒。李俶熟谙医理,只觉自己心间剧痛已扩射至四肢百骸:最后的时刻,已经愈来愈逼近。 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他与她,汲取这最后的宁静吧。 此生已矣。 当十五年前,他由太湖水中将她救起。 当五年前,他坐在沈府对面的茶楼,看她从容淡定出出入入。 当他将她亲迎入府邸。 命运之轮流转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 相逢相失,此生已矣。 他埋首于她的面颊旁。——你可知这般的爱,我再也无法拿出?此后弱水三千,我再难饮一瓢。于爱,我此生已矣。 对于我,这是悲哀还是庆幸? “有人揭了皇榜,殿下。”一名内侍绻在李俶的脚下小声嘀咕着。 李俶没有改变他的姿势,良久,朝他摆手示意退下。这最后的时刻,每一瞬都无限宝贵,怎能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庸医耽搁。 内侍恭身退下,嘴里轻轻又嘀咕了一句话。 李俶闪电般抬起头,眸光如箭扫向内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内侍一惊,跪下道:“奴婢随口乱说,殿下,殿下……”左右而顾,不知刚才随口说的话错在哪里,胆战心惊不已。 李俶长吸一口气,道:“本王恕你无罪,你刚才说那揭皇榜的人,象谁?” 内侍这才松口气,说道:“原来是这个,奴婢是老宫人,只是觉得那揭皇榜的女人,忒的象昔日的……建宁王妃。” 李俶沉吟顷刻,内侍惊奇的看到——殿下眉头竟然渐渐舒展,嘴角竟有了难得的笑意,他一边大声道“还不快请”,一边疾步朝外迎去。 第32章 人间何事堪惆怅(1) 黑夜亘长漫无边际。 沈珍珠行走在潮湿黑暗的甬道中,没有烛火没有灯光,四周黑沉如幽冥之境。她漫无目,一直朝前走。 路好长好长,似乎没有止境。 她不觉得害怕,也不累,不停的走,似乎早已惯于在黑暗中行走。 隐约,四壁碰撞,呼唤她的声音断续不定。那声音甚是熟悉,可不知为什么,她心一阵阵抽栗,只想远远避开。象是感受到她的抗拒,渐渐的,那声音终于不再呼唤她,她便继续往前走。 甬道越来越狭窄,她推开一面面石门,阴沉的乐声朝她缓缓推进,似乎向她致礼迎候。 她理所当然的朝乐声所在走,黑暗中仿佛看到迎接她的双手,她莫名其妙的笑起来,伸出手要将自己递交过去—— 忽然听到一声轻叱,面前白光晃过,她惊叫着退后两步,眼前天色大白,乐声骤止。 “醒来了,醒来了!” 耳边传来欢欣的叫唤声。面前晃动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她眨眼再仔细看,李婼欣喜若狂的娇嫩脸儿愈来愈清晰。 “谢天谢地,嫂嫂你昏迷七天七夜,终于醒过来了!”李婼双手合什念叨着。 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在此时翻江倒海而来,沈珍珠苦笑:自己居然还未死。这几年来历险无数,每次都险中得生,老天是格外庇佑她,还是要格外的惩罚她? 这仍是庄敬殿她所居内室,她试着抬手坐立,全身无一丝气力。李婼看出她的意图,探首按住她说:“快别乱动,你这条命可是林致姐姐好不容易拣回的,你不看……也得看林致姐姐的面子和辛苦。” 沈珍珠喃喃道:“林致?……”声音喑哑,更牵动胸口疼痛,痛楚难言。李婼凑近细听才大致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是林致姐姐啊,她刚好来洛阳看望她的母亲慕容老夫人。她为你治好病,又去长安了,已留下药方,说是按方抓药,三月内你必能痊愈。” 此后数日,李婼日日陪伴在沈珍珠榻前,沈珍珠暂时说话困难,她便每日东西南北与沈珍珠胡扯一通。据李婼所言,原来长孙鄂已去世半年有余,慕容林致勤研医理,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这才能医治好沈珍珠之疾。 李婼什么都谈什么都说,除了偶尔在眉间透出一缕忧郁外,相较当年的天真烂漫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没有太多改变。可沈珍珠看得出来,她是在全力打起精神陪伴和照料自己,一旦走过岁月,经历成长,年少的轻狂和恣意,是永远回不去了。 李婼仿佛与沈珍珠有种默契,从不与她说起李俶,就象根本没有此人。而李俶也似乎消失了一般,数日来从没见过他的踪影。 不见他,沈珍珠反而心境平和安祥,甚至除了李婼,再没有任何人来探视她,她每日服下各式各样的药,睡的时间远远长于醒的时间,身体恢复进境甚好。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清晨便有宫女通禀:慕容林致求见。 慕容林致素衣简妆翩然入室。沈珍珠着宫女以绣枕撑于身后勉强正面坐起,浅笑迎她。时隔一年,慕容林致形貌气色又有所改变,去年在凤翔见她时,只觉气质如梅似竹,今日再见,觉得眉宇中多了些俊朗洒脱,当年的世家千金娇贵之气已全然消去,举手投足间全是独挡一方的大家风范。 慕容林致,已隐现一代名医国手风度。 慕容林致款身坐下,说道:“沈姐姐,你可知自己病在哪里?” 沈珍珠知其所言隐有深意,此时她说话也不再如前般困难,稍作思索笑答:“你是女神医,我是病人,就容我偷懒一次,听听你的诊疗之道。” 慕容林致看着她,轻轻说道:“你的病,就在于你太追求完美。” “完美?”沈珍珠轻声重复着,觉得不可思议,问道:“此话怎么讲?” “这也是我这两年才悟出来的。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缺陷,人也罢,物也罢,从没有十全十美。可是你,总希望你自己,希望李俶,希望你与他之间完美无任何瑕疵。为了维护这份表面的完美,你说说看,这么多年来你可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你要处处谋算,你要伤心劳神,你要尽力遮掩不合意处。就算这样,你仍力有不歹,你终不能让人人都满意,你更不是神人,李俶与倓不同,他志在社稷,决不会纵情于情爱而弃宗庙不顾。” 沈珍珠垂头思量半晌,才说道:“没想到今日竟是你来劝慰我。林致你如今见解超脱,让我惭愧。” 慕容林致道:“其实当年我未尝不与你一样,以为与倓是世上最幸福最完美的,谁料变端祸事接踵而来,我失忆又恢复,曾经痛不欲生,觉得人生的完美既然已被打碎,生又有何趣?可是当知道倓死去的消息后,我反而大彻大悟——没有一种完美是牢靠的,已经撕碎了,便可以扔掉,人生仍得继续下去不是?若此生只孜孜追求海市蜃楼般的完美,直如饮鸩止渴,骗得一时过不了一世。” “你是我要扔掉么?”沈珍珠喃喃道。 慕容林致一笑:“那也得看你自己。若你仍无法离开他,那便原谅他,放任他所作的一切,不要执着于自己的情感,这样方可成全他。” “你说是放弃与妥协,”沈珍珠合目轻声道,“除了这两条路,是否就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我知道你舍不得,选哪样,你都舍不得,”慕容林致轻轻将手覆于沈珍珠手背上,“我只能想出这两条路,珍珠,以你对人世万物的通达,或者能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吧。” 说完这句话,她惊奇的看见沈珍珠突然间泪盈满眶,沈珍珠眸中晶莹闪亮,哽声道:“也许,我也想不更好的办法。只是今日你说的话很对,自省我身,我才知道我从前过于执着,私心忒重,许多事自以为是,终究累人累已。不管怎样,我终于知道,往后该如何做了。” 第33章 人间何事堪惆怅(2) 慕容林致见她神情凄楚中又有数分决然刚毅,虽不知她会如何抉择,却觉得十分放心。她将长孙鄂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叙与沈珍珠听,长孙鄂乃是年事已高无疾而终,沈珍珠与长孙鄂十分投缘,听慕容林致细细一一叙来,心中不免难过。 慕容林致又道:“此番看望过母亲大人,过两日我会再四方游历,治病救人。”沈珍珠有些担心:“如今天下大乱,你可得善加保护自己。” 慕容林致自信的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熟谙医术药理,自然有保护自己的独特法法门。惟在宫廷中,看似四面侍卫林立无比安全,其实处处暗箭皆可伤人,你可要谨慎提防。” 这一晚沈珍珠睡得格外早,室外静谧雪落无声,焚香幽雅怡人,隐约中有人轻柔的抚过她的额头,在她榻前伫立良久。过了许久,她悄悄睁眼,看见那个紫衫背影缓缓消失于眼帘,一滴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 度过正月,李适被嬷嬷们从长安送到洛阳,有李适承欢膝下,沈珍珠身体恢复似乎更快了些,到了二月底,下地可行动自如,太医诊断称已近痊愈。 三月十六傍晚,沈珍珠正与李婼叙话,宫女急急入内禀报:皇帝与淑妃娘娘已驾临。原来近期平叛之事出乎意料的顺利,沧州、嬴州、安州、深州、德州、棣州全都归降,河北大部已收复,现下春暖花开,肃宗年后身体状况不佳,便与淑妃来洛阳游幸休养数日。 沈珍珠与李婼整妆出殿预备迎驾,才行至外廊,前面便有内侍传旨来,云皇上疲累,今日不必见驾。二人这才罢了,正欲转身回去,沈珍珠忽觉面前人影一晃,猝不及防间,已有人一头栽入她怀中,倒让她连连后退几步,来人已“通”的跪在地上,双手拽着她的裙裾,失声哭喊道:“小姐!——” 沈珍珠回过神,细看面前之人,不禁又惊又喜,一把扶起她:“素瓷,你怎么,你怎么?……”端详下,见她形貌消损甚多,但能由昏迷不醒至活生生立于面前,实是天降喜事。 素瓷哭着摇头不肯起来,抹泪道:“是建宁王妃,哦不,慕容小姐治好我的。”沈珍珠早问过慕容林致,已知她特去长安将素瓷救治过来。只是素瓷所伤也甚重,现下想必未完全复原,竟然就到洛阳来看自己,实为不易。与李婼一起将素瓷好歹扶起,同回室中讲话。 素瓷一入室,又跪地叩头道:“小姐,是我对不起你。那日殿下以为你已被安庆绪杀死,思念过甚饮酒过多,我本欲依照小姐之法为殿下烹茶解酒,谁知……殿下误将我当作小姐……素瓷实在无颜立于世上,求小姐让我一死吧!”沈珍珠是头次亲耳听闻此事来龙去脉,对素瓷深觉心酸,扶她道:“你何罪之有。一切罪过因我而起,你放心……今后无论怎样,我早对殿下说过——他必会给你与孩子名份。” 素瓷急急摇头道:“不,小姐,我什么也不要。我不要呆在这宫中,也不要名份。” 沈珍珠叹道:“若无名份,你与孩儿今后如何自处呢?眼下四方混乱,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素瓷却象是急得哭起来,道:“小姐,我真的,真的……不要!” 沈珍珠见她模样极为堪怜,想她其实心系风生衣,坚拒名份当是因此,又怎能勉强?再者,…… 心念转动间,道:“那好罢,这件事以后再说,你赶路数百里,还是早些歇下吧。”唤来宫女为素瓷安置好住处,引她去歇息。 待她离内室后,李婼笑道:“瞧素瓷的模样,嫂嫂说要给她名份,她竟然如遇洪水猛兽,这般害怕。”一语即了,忽觉自己失言,掩口不再说。 沈珍珠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轻声道:“你是不知素瓷的心事。” 李婼眉尖一挑,站起随意在室中走几步,又立于几前拨动把玩上放的器皿,过了良久,才说道:“那嫂嫂你的心事呢?我为何越来越猜不透了。” 沈珍珠笑对她道:“怎么猜不透?你说说看?” “嫂嫂刚醒来那几日,像是万念俱灰伤心绝望的模样,可这几日,却又洒脱轻松之极,我不知慕容林致给你说过些什么话,我只知这回定是皇兄让你伤透了心。这现在的模样,到底是想通了,打算原谅皇兄;还是……不想再要皇兄了?”她一口气说完,回头定定的望住沈珍珠的眼眸,似乎想从中看出她内心真实想法。 然而,李婼还是长长叹息道:“你的眼睛实在太过幽深,你不肯说,我也看不出。你不知道,我很害怕,这几天我心里甚乱,我从未如此。是不是有一场暴风骤雨将要降临了?不仅我害怕,还有他……” “婼儿,”沈珍珠温柔的揽住李婼一肩,“你不必害怕。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帮助俶,倓没了,你对他非常重要。” 李婼一惊,攥住沈珍珠的手,疾声道:“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你对皇兄才是最重要的,你是不是想要离开他了?不行,不行!我要去告诉他!”说话间便要往外冲,却被沈珍珠拉住衣袖拽了回来,沈珍珠笑着轻咤:“你这丫头,这般疯颠,哪里象公主。我只是说如果,什么时候说过要走了?这样罢,如果你不信,从今晚起,你就和我歇在一处,好好的替你皇兄看管好我,这样总可以放心吧!” 李婼听了沈珍珠的话,将信将疑,真的就在庄敬殿中洗漱过,与沈珍珠宿眠在一起。 第34章 自此孤云不可期(1) 李婼虽然贪睡,但这晚心中存事,翻来覆去总不敢睡着睡沉。听身畔沈珍珠鼻息渐的均匀稳和,已经睡熟,且宫中四处是侍卫,她就算要离开也不可能,方慢慢放下心欲安心睡下,忽见帷帘外人影一晃,她本有几分武功底子,眼神锐利,见这人影身材不似宫女,当即一把拉开帷帘,低喝道:“谁!” “是我,默延啜。” 来人上前一步,与她只咫尺之距。 李婼大惊,抬头间窗外月光稀微,仍能大致看清来人容颜:英姿魁梧,气势勃勃,正是曾救过自己一命的回纥可汗默延啜。这下更为骇异——这默延啜不是该在回纥王庭平叛么,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洛阳? 在同一瞬,默延啜也是看清了李婼的容貌,不禁怔怔:“你不是沈珍珠?”手臂伸出,狠狠捏住李婼腕部,在夜色中那眸光也是锐利如鹰,沉声喝道:“广平王妃在哪里?” 李婼手腕剧痛,“呀”的低声叫唤起来。 “放开她!”沈珍珠在身后低声喝止着。与此同时,李婼手腕一松,默延啜已放手,她大喘口气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沈珍珠已由床上坐起。 “深夜造访内宫,可汗所为何事?”沈珍珠淡淡抬眸,语调沉静。 默延啜没有立即答话,他微眯着眼,仿佛要籍着月光将沈珍珠形貌看个仔细,良久,终于开口,声音虽低,然却沉稳有力:“我飞驰两月有余抵达洛阳,寻觅昔日的广平王妃、今日的楚王妃,只为向她讨取一项承诺。” 沈珍珠一怔,一时想不起来,愕然道:“甚么承诺?” 默延啜挥手如电,指向李婼:“你可记得当年,你求我由安庆绪手中救这位和宁公主,曾说过些甚么话?” 刹时间往事如电光火闪。 那年在长安城外,在马车中,她曾对他说:“……只要你救出德宁郡主,你可跟我提任何要求。” 他成功救出李婼,在篝火畔,他曾经再不愿提这个承诺,而她执拗的说道:“我会记得的。” 实际上,她几乎已经忘却了这个承诺。 然而,今天他旧事重提,她也必须履行承诺。 她微笑一下,问道:“那可汗想要珍珠怎样履行承诺?” 默延啜爽然笑道:“好!我知道沈珍珠重情守诺,决不会食言。你听好——我要你今晚就随我离开皇宫,离开楚王!” 李婼大惊,蹦下床,直面对着默延啜嚷道:“你痴心妄想!”又转身拉住沈珍珠的手:“嫂嫂,你别受他威胁,当初他救的是我,大不了我赔命给他,不能跟他走!” 默延啜似乎未看见李婼此人,眼盯着沈珍珠,继续说道:“我的话还未说完:我只要你今晚随我离开皇宫和楚王,并未说要你今后便必须跟着我。你只要离开皇宫和楚王,此后天空海阔,你愿去哪里就去哪里,默延啜决不阻挡干涉半步!”踏前一步,眸深如海,对沈珍珠道:“你允诺过我的。只盼你能割舍得下,只盼我今日之举,不是强人所难。” 沈珍珠心怀触动,目视面前之人,此际方全然体察他深情所在。虽然此生无奈只能辜负,可此次他的心意,或者也恰好合乎她的心意。 她低眉思索顷刻,终于抬头莞尔一笑:“好。你稍等片刻,我披上外袍后便随你走。” 默延啜欣然点头,只觉有此一刻能与她心意相通,亦然无憾,遂背身而立等候。 李婼却是慌了神,见沈珍珠下床不急不缓的挑灯穿衣着裳,正是要离开了。她急得了不得,又不敢大声叫唤宫女侍卫,只抵住沈珍珠劝道:“嫂嫂你别一时模糊啊,你是怪皇兄这么久不来看你问候你么?你可知道你一病不起,吐了那样多的血,皇兄有多伤心难过吗?你可知道,皇兄这三个月来一步也未离开洛阳,他怕你见他后再增伤心气恼于恢复不利,特意躲着你,每日只在你睡熟后悄悄看你几眼。这样的用心良苦,就算他有再多的错,你不能谅解他么?” 她说这句话时,沈珍珠正坐于妆台前将最后一支簪插入发中,这支簪似乎甚为锋利,她手指微痛,想是稍稍刺中指尖。她狠狠闭上眼,又狠狠睁开,扭头笑对李婼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在李婼愕然惊诧间,已从枕下拿出一封信笺递给李婼:“留与俶的书信,我早已写好,烦你交给他吧。” 款步走至默延啜身前,道:“我们走罢,以你的本事,该当不惊动侍卫?” 默延啜一笑:“那是自然。” 李婼扭住沈珍珠衣袖,几乎要哭出来:“嫂嫂,你不能走,我不准你走!” 默延啜变色道:“公主若再要如此,别怪本汗不客气。” 沈珍珠叹口气,执住李婼拉扯她衣袖的手,道:“婼儿,我真的要走了,记住我今日对你说过的话。” 李婼无声抽泣,拉扯沈珍珠衣袖的手终于渐渐松动,沈珍珠恻然搂搂李婼的身躯,对默延啜说道:“走。” “轰通!——”内室大门一声巨响,被人由外一脚踹开。 此时凄风呼啸,室内烛火被愈压愈低,里外一片黝黑,只能瞧见一团黑影伫立门口。忽的火苗乍闪,藉着跳跃的昏黄光芒,正映出李俶的面庞,铁青里带着狰狞,眸中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烈火,嘶烧着要吞噬一切,怒气与威严都已臻极境。 第35章 自此孤云不可期(2) 李婼情知不妙,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皇兄这般模样,在吓呆的同时唤出一声:“皇兄——”眼见李俶身后室门中开,急忙上前掩住室门,回首道:“皇兄有话好好说……” 话音未落,却见李俶通通上前两步,看不清怎样出手的,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沈珍珠一个踉跄,已被他掴倒在地。 “李俶,你混蛋!你竟敢动手打她!”默延啜怒喝,搀起沈珍珠,见她嘴角已流出一缕鲜血,这一掌委实掴得不轻。 “不要紧,”沈珍珠撑住默延啜一臂,慢慢站立起来,抹去嘴角血迹。 李俶怒极反笑:“她既是我的妻子,我打她何妨,她不守妇道与人私奔,我就算要她死,也不为过!”说话间已提手解下腰间佩剑,“咣”的声掷于沈珍珠面前,冷笑道:“你若要跟他走,我宁可你现在便死在我面前!你自己了断吧。” “不是这样的!皇兄你误会了!——”李婼大叫起来,曲身去抢那柄剑。 银芒乍过,寒光晃动,沈珍珠已将宝剑提起。 沈珍珠的心轻轻颤动着。 她一手扶起剑尖,将剑身正正端于面前,仿佛在仔细端详剑刃的锋利程度。 一切莫非皆是天意。 在这样的时刻,他恰恰赶来。 人生一场盛宴,她与他,与这锦锈河山,与这朗朗社稷,曾经适逢其会。 而上天终于要如此安排,要她以这样的形式,退场。 她素来不信天命,而这一回,她愿意委就。 她抬眸。 时间似乎突然间停滞。 李婼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手中仍捏着那封留与李俶的书信。 李俶怒意汹汹,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天子之怒,也不过如此吧。而在这怒的面具下,有没有掠过一丝痛与悔? 惟有默延啜最镇定,挥手之间,他可立毙一人于掌下;要阻她就死,同样轻而易举。 沈珍珠笑了,她双手一松,又是“咣铛”脆响,宝剑已被她掷落于地。 出乎意料,在场三人同时一愣。 沈珍珠随意伸手,由李婼手中抽出那封信笺,双手齐上,三下五除二将信笺撕得粉碎。 李婼回过神:“嫂嫂,信!——” 适时一阵风过,正将碎片一古脑儿刮走,撒得满室零落。 沈珍珠已经开口:“殿下,我为镇国夫人,与你同居一品,不能由你发配生死。” 她不能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然而历劫了无生死念,此时她只能选择生。 她宁可让他恨,也不可让他悔。 李俶深吁一口气,有种痛楚由肺腑肝肠慢慢升腾上来。一点一点加深,愈来愈不可扼制,升腾至脑中,竟转为仿若要沸腾的怒火。他咬牙切齿,却只能从齿间挤出四个字:“很好,很好。” “哈哈哈,”默延啜仰天长笑,满面赞许之色:“好,这才是沈珍珠!”一语既毕,左手握住沈珍珠手臂,朗声道:“我们走!” “且慢!”李俶面色阴沉,左手解开外袍束带随手往旁一掷:“可汗要带走我的人,总需给本王一个交代,何妨你我战个百来回合,至死方休?” 默延啜停步,点头道:“殿下所说有理,咱们该以男人们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李俶脚尖一提,那柄被掷落的宝剑回至手中:“如此本王便不客气了。”语落,蓦的一弹长剑,有如夜空闪电般直挑默延啜左胸。 沈珍珠失声“啊”的一叫,再也说不出话,心乱如麻,以默延啜之武功,李俶怎能是对手? 默延啜一掌将她推开,纵身向后倒退间已拔出腰间弯刀。他双目如炬,一刀向前推实,正与李俶长剑相交,刀剑相交之光急速伸吐,二人人影交错飞掠,眨眼间已过了十余招,刀剑交击之声有时若流珠溅泉,有时如狂风大作。 沈珍珠疾声短促叫道:“默延啜!” 此际默延啜正轻描淡写的化去李俶攻来一剑,闻言刀势微窒,头也不回的笑道:“你放心!” 沈珍珠听得他语中深意,知其不会伤及李俶,稍为放心。 李俶听见她二人如此一问一答,心下更是大怒,剑招更为凌厉,杀气汹涌。 内室打斗已然惊动外面的宫人与侍卫。或许早被交待,无人敢擅自冲入室中,外间脚步声杂乱,吵嚷一片,终于听到严明在外大呼:“殿下,出了何事?” 李俶面上一寒,手中招式不乱,凛声道:“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说话稍有分神,默延啜弯刀刺来,堪堪在手臂上划过一道伤痕。 李婼急得惊叫起来:“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默延啜哈哈大笑:“确实不需再打下去!”挥刀之下,李俶节节后退;他沉声一咤,臂上暗自加力,意欲下一刀便将李俶长剑震断,迫其服输。 “皇上驾到!——” 室门大开,宫灯闪烁犹如白日。 肃宗与张淑妃简装常服并立于室门处。 李俶与默延啜几乎同时垂下兵刃。 肃宗显然有些气力不继,抬手指着李俶:“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李俶还剑入鞘,躬身含笑,朗声答道:“儿臣是与葛勒可汗切磋武艺,惊动父皇,罪在不赦。” 第36章 自此孤云不可期(3) 张淑妃咯咯笑了起来:“俶儿真是风趣,这半夜三更竟与可汗在珍珠的内室切磋武艺?”转眸看眼沈珍珠,与肃宗笑道:“臣妾前日说与陛下的外间传言,妾与陛下都是一笑置之,以为讹传,今日一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葛勒可汗,你半夜来至楚王妃居室,难怪楚王要与你‘切磋’武艺!” 肃宗神色霍的沉下来:“珍珠,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未想你竟做出如此有辱皇家脸面之事!这洛阳宫禁内外上千人,你要我李氏颜面何存,你要再如何立足世上?” 李俶脸色愈加沉郁,只觉头皮发炸,不自觉朝沈珍珠望去,见她面寒如冰雪,伫立在皇帝面前一动不动,万千念头来回盘旋,一时竟拿捏不住。 “父皇错怪嫂嫂了!”李婼忽然跪地叩首。 肃宗皱起眉头:“这有你甚么事,速速回你寝宫睡去。” “不,这件事与儿臣大为相关!”李婼再叩首,昂首斩钉截铁般说道。 肃宗大为惊疑,淑妃笑道:“你一未嫁女儿管这事作甚,听你父皇的话,快快回避罢。” 李婼道:“儿臣死罪。葛勒可汗夜闯禁宫,确实是与人暗通款曲……而与他私会之人,并非嫂嫂,而是我!” 沈珍珠如堕冰窟,曲身攥住李婼的手:“婼儿,你不要——” 李婼用力甩开沈珍珠的手,余下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嫂嫂无谓替我遮掩,自当年可汗由安庆绪手中将我救回,我便对可汗暗自钟情,立意以身相许。今日乃是我夜宿至嫂嫂室中,可汗寻我才来此处,嫂嫂本是清白无瑕。此事但凭父皇发落。”回首对默延啜道:“既有今日,连我也敢承认,你也无须避忌了。” 默延啜仰天合目,霍然一捋长袍,半跪于肃宗面前:“陛下,默延啜素仰天朝威仪,今日求娶和宁公主为我回纥可贺敦,望陛下成全!” 肃宗微怔,然只迟疑顷刻,已面露喜色,笑道:“原来如此,却叫朕冤枉楚王妃。好事,好事……”侧首对张淑妃道:“爱妃意下如何?”张淑妃连忙笑答:“宜国宜家,臣妾恭喜陛下。” 肃宗展袖,内侍在其身侧执笔备记:“拟旨,和宁公主加封宁国公主,赐嫁回纥可汗。” 李婼伏地谢恩。沈珍珠扶她起身,李婼强笑道:“嫂嫂,未想当日我骗你而许下的誓言,今日竟然成真。可见骗人确非好事,欠了老天的债,终归要还的。” 肃宗甚是高兴,已高声道:“今晚也算是闹够了,朕也乏了,都散了罢。俶儿,朕今日错怪珍珠,你需得替朕好好宽慰一番她。”李俶面无表情喏喏应是。 “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沈珍珠忽的上前跪下。 肃宗停步,笑道:“朕欠你一个人情,说罢,若无关大碍朕一并准了。” 沈珍珠慢慢的叩一个头,肃宗面上的笑意稍减,这才注意到方才沈珍珠自称“臣”而非“儿臣”,一字之差,千差地别。 “臣请与楚王殿下合离,求陛下恩准!” 这一刻,天地仿佛都沉寂下来。 十四个字,一字一音,吐纳清晰,执重而坚决。 室内外每一个人,能听见的,惟有自己的心跳。 而李俶,亦然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 肃宗收敛笑容,他慢慢的转过头,眺望殿外远处。独霸高处,此际的皇帝,他在想什么?是否忆及那一段年少情怀,或者是宫墙外江湖中,远得不知去处的结发妻子? “俶儿,”他声音中有软弱,有悲怆,“没想到你我父子,竟是同一命运。”挥袖道:“准!” 不待沈珍珠再叩首谢恩,肃宗头也不回的令道:“婼儿,可汗,随朕走!”李婼垂首跟随在淑妃身后,默延啜稍有犹疑,却见跪地的沈珍珠抬首朝他微微一笑,心中释然,快步在肃宗身后。 室中瞬时只剩下李俶与沈珍珠两人。两名随侍宫女入室,见沈珍珠仍跪地不起,忙一左一右扶她,未曾想起改口,低声问询道:“王妃无恙吧?” “呯!”李俶手掌猛击几案,怒喝道:“你们还唤甚么王妃,她已不是楚王妃!” 宫女吓得浑身哆嗦,连连应是。 李俶冷笑,目光如利刃,指向沈珍珠道:“你既已非皇室之人,怎有资格再呆在皇宫中?”高声朝外唤道:“来人!”严明立时带着数名侍卫应命。 李俶道:“将这妇人逐出宫去!” 严明大惊,口上是答应着,人却立在原地不动,眼神左瞅右看,既观李俶神色,又看沈珍珠表情。 沈珍珠笑了一笑,对严明道:“殿下所言有理,我本该自行出宫,不敢有劳殿下与将军。”目光缓缓移在李俶身上。 她双眸如秋水,无喜无怒,无哀无愁。 曲身施福:“殿下,保重。” 室外春雷滚滚。 沈珍珠一步一步,非常缓慢的,往室外走去。 她不敢走得太急太快,她怕一不小心稳不住步伐,摔倒在地。 她更不敢回首。 她的泪水已充盈眼眶,她不能让他看见。 他这般的聪颖,只要一滴泪水,足以引起他的疑窦,足以让他识破她。 然而,她又多么想回首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一切都结束了。 若她终究不是可以成就他的女人,她何妨让路? 若她始终是他的牵绊桎梏,她何妨亲手斩断绳索? 这一生,我从无后悔。 这一生,你给了我这么多。 而我所能给你的,只有,从此后的恩断情绝。 第37章 西看明月忆娥眉(1) 乾元元年十月,由卫州至邺城的大道两侧,四处均是民居的断垣残壁,不时可见浓烟火舌、黄尘飞舞。原本一望无际的农田当此季节本该蜀秫待割、稻黍飘香,如今只有一片践踏之迹、车轮之痕。 此时距楚王俶被立为皇太子且更名为豫,宁国公主下降回纥葛勒可汗,史思明降而复反几件大事,已近半年。两京克复后,天下百姓原以为叛乱立时可平,孰料烽烟再燃,生民涂炭,竟不可免。 九月二十一日,肃宗令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淮西节度使鲁炅、镇西及北庭节度使李嗣业、河南节度使崔光远等九节度使,率兵二十万征伐安庆绪,本次征伐未设元帅,只令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军。征讨甚顺,十月十四,郭子仪等大败安庆绪,克复卫州,安庆绪部一路烧杀掳掠逃往老巢邺城,唐军随之追击。 张涵若身着绛紫色织绵战袍,提剑拭去剑身血迹,“铛”的声将长剑回收至整腰的板带上。本次征讨,她领自家兵丁五千余人归属郭子仪统率,自请为前军中的一队。半个时辰前,她刚刚与小股叛军遭遇交战,攻打卫州时,郭子仪不准她上阵杀敌,这番厮杀下来略略过瘾。天色已暗,她极目远眺,扬缰催马,恨不能一个箭步赶上安庆绪,以报父兄之仇。 张涵若所率兵马原本在前军列于居中之位,这般催马极步前行,不多时便赶超上前,将其他兵马渐渐甩在后面。三军本无元帅,郭子仪率郭家军主力处于中军位置,其他节度使兵马各自为阵,故张涵若擅自行军在前也无人阻止。 前行二三个时辰,渐的暮色四合,浓雾迷离,混沌中惟有军中战旗仍然清晰可辩。却见前方依稀有山头松林稠密,便问周旁人道:“这到了哪里?” 连问三声,无人应答。她所率兵丁多是幽州一带人士,对邺城一带无人熟悉。 张涵若也非鲁莽之辈,眼见自己与后队军马相距甚远,前方若有伏兵十分危险,便命将来地图,点燃火把与副将林洪同观地形。皱眉道:“原来此处名唤愁思冈。此形甚为复杂,若无人带路怕是容易走失。” 林洪道:“那不如我等先歇息,等后队兵马到后再作打算。” 张涵若略作思索,她本属争强好胜之人,这次能出征安庆绪全赖李豫在肃宗面前为她说话,若不稍立战功而在此退缩闪避,心中实是不甘,将地图当中一拢,命左右道:“快去周边搜寻一番,或有邻近的百姓知晓地形。” 果然不到半柱香功夫有两名兵丁带着一名青年男子来了。那男子只着寻常布衫,头裹青布头巾,远远的朝张涵若打个拱,想是多少有些害怕,声音嘶哑着:“参见将军。” 张涵若笑了笑,说道:“你不必害怕。我们乃奉旨征讨安氏逆贼的官兵,你居住在这愁思冈附近,可知这方圆数十里的地形?” 男子道:“约略知道一些。” 张涵若大喜:“那你可愿为我们带路,事成之后,我许你五千钱。”这可是极大的犒赏,那男子一听毫不迟疑:“某愿为将军效劳。” 这男子答允得如此干脆,张涵若喜悦之下反倒增了疑窦,远远望去,见那男子身量瘦小,声音虽嘶哑倒也不难听,只是一直未敢抬起头,便问道:“你声音为何如此嘶哑?” 男子答道:“这是因为某年少时曾生一场大病,高热数日不退,待得病好,这嗓子便已被烧坏。” 张涵若又问:“听你说话,似乎是读过圣贤书,家中还有何人?” 男子道:“将军惠眼,某读过几年私塾,家中现惟有老父老母。”他答话时,带他前来的两名兵丁便暗自向张涵若点头示意,以证其所言属实。张涵若忖度下只怪自己多疑,就算前方有伏兵,也绝无时间安置这样的细作来引自己上当,释然道:“好,那烦请你在前带路吧。” 男子应“是”,缓步朝最前方的骑兵走去。 他在应“是”之时,略微抬起头,张涵若亦恰好朝他瞥去,这一瞬间正正看清他的面庞。这一看,张涵若惊得心仿佛要从胸膛中蹦出,浑身血脉四处乱窜。 “站住!”她失口大叫,跃马、伸臂,声到人到,“呼”扯下那男子的头巾。 那“男子”惊惶失措,提手去掩发鬓,然而已然来不及,一头如墨青丝披泻直下,竟是一名女子。 “沈姐姐,你居然在这里!”张涵若颤声,双手紧紧拢住面前人的双臂。面前女子,眸辉星动,肌肤如玉,可不正是失踪半年之久的沈珍珠? “你,你做甚么!”这女子却用力挣脱张涵若手臂,往后连退两步,满脸均是错愕。 “沈珍珠,我是涵若啊,你看——”张涵若扬头,摘下帽盔,露出盘结为髻的满头乌发,满怀期冀,“总该认出我了吧。” 那女子长吁口气,说道:“原来你也是女子。”神色大为一松,说道:“你想是认错了人,我不是你所称的甚么沈姐姐。” 张涵若大吃一惊,不由再细细端详面前女子体态形貌,与沈珍珠竟似无丝毫差别,除了口音。沈珍珠说话声音或温婉如玉,或清朗明断,与面前女子声音有天壤之别。张涵若本有武艺,再加留神细听,可知面前女子嘶哑的口音并非装做出来,且其官话中夹杂有本地口音,怅然道:“世上怎么能这有样相似之人。沈姐姐,我知你不愿认我,你从洛阳来到这里,定是吃足苦头——”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将军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世居邺城近郊,一直仰慕西京、东都的繁华,可惜从未能踏足洛阳。” 张涵若心中暗暗叹息,说道:“原来如此,想来是我认错了。不知你姓甚名谁,你既为女子,此行带路之事十分凶险,我也不能勉强你,你还愿意去么?” 那女子道:“我姓高,名月明。带路之事我既然已经答允,自然会做到。” 这样耽搁些时间,已有探子来报:后方唐军距此不足五里,行将赶至。 张涵若底气一足,便与高月明各骑一马,亲自领军带路往愁思冈行去。高月明不会骑马,却是聪颖过人,张涵若稍稍指点一二要点,她就能象模象样的骑在马上,端方正气的策马缓步前行。一路上张涵若暗自观察高月明举止,实是处处都象极沈珍珠。 第38章 西看明月忆娥眉(2) 她当真不是沈珍珠吗?张涵若真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由此山坡先上再下,行过一道狭窄而且极长的官道,便可入愁思冈腹地。”行至一高近三丈的坡坎前,高月明驻马说道。 张涵若抬首蹙眉望着这坡坎,难以想象以往来返邺城之人是怎样通行的。 高月明想是明晓张涵若的心事,道:“将军定是奇怪此处车马如何通行吧?以往商旅由此经过,都是自行下马推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邺城外,只也得愁思冈一处可据险而守。将军须得谨慎从事。” 张涵若猛一扬鞭,策马跃上坡坎,勒马翘首瞻望顷刻,又回马至高月明马前,道:“你所言极是,我不可将我家这些男儿的性命妄自断送。你熟知地形,依你看该当如何是好?” 高月明略作思索,道:“为防有诈,未若我们每走一段路前,先派一队兵马在前探路。若无不妥,以火把为信号。” 张涵若细思之下,这一队探路兵马不同于探路的探子,愁思冈内真有安氏伏兵的话,探路兵马人数若太少,伏兵只会按兵不动、请君入瓮,这样的探路毫无作用,看来自己竟要痛下血本!她策马往身后密麻麻的兵丁们望去,均是由幽州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铮铮男儿,为了报父兄之仇,为了这尺寸之功,她真的忍心让他们往前行么? “大小姐,末将愿领一千兵丁前往探路。”林洪沉声在旁请命。 张涵若瞪他一眼,猛咬下唇:“好,你等要千万小心!” 林洪一笑,抱拳道:“大小姐放心,临危而不退,本就是幽州张氏之风,我等决不会贪生怕死,会辱没幽州张氏威名。”在张涵若点头中,已点兵丁头也不回的往愁思冈行进去了。 张涵若策马于坎坡上,两眼凝视着那浓雾中的狭窄官道,身子一动不动。她觉得时间这样难捱,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拖了极长功夫。 “大小姐,有,火!火!有火光了……”近旁的一名兵丁低声喊起来。 张涵若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果然,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一束火光燃起,接着,是两束、三束……她露出一丝笑容,回首下令道:“迅速出发,赶至火光所在地!” “不对,不对!先不能动!”不知何时,高月明已策马伫立在她身侧,她急急的指着那堆火光道:“你看,火光不对,有些混乱!”仔细看去,那一束束的火光此时似乎在腾跃着。张涵若不以为然:“兵丁千余人同过那狭窄的官道,火光显得混乱势所难免。后队迅速前进!” 高月明急拦住刚要起步的张涵若战马:“将军再等等,啊,你看!——” 张涵若一惊,只这瞬息功夫,再看那火光又有变化,四散腾跳变幻,再凝神细听,远处有杀伐之声隐隐传来。她情知有变,正待召回刚刚下官道的后队兵丁,忽听得战鼓轰鸣,嘶杀之声四起。 “快退,快退,我们中伏了!” “有弓弩手,小心啊!———” 她的兵丁嘶喊着,如潮水般向后退来。“快护送高小姐走!”她命令身侧两名兵卫,这两名兵卫忙一左一右拉住高月明马缰,带她往后方退去。 “将军,你也快退啊!”高月明在马上呼喊着。 张涵若蹙眉,她是不能不退了,她拉起马缰,又一队兵丁朝她所在的方向退回来,她的马仰天嘶鸣往后连退几步,就在那一刹那,马的后蹄蹬塌了坡坎上的松土,她,连同马,一下子便滑了下去。 “啊——”张涵若惊叫,如此堕马身上总得挂上几处彩,然而惊叫声未息,已稳稳当当落入一人怀中。 “你好大的胆子,这条小命丢十次也不为过!”来人将她放下地,语气中颇有责怪。他身着皮甲,外罩猩红色披风,英伟威武,眉宇中有隐约的沉郁。 张涵若看他一眼,立时将目光移开,心头既有几分羞涩,又含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喜悦。说道:“太子殿下,你怎么到了这里。” 来人正是当初的广平王、楚王李俶,现今的太子李豫。 李豫没有回答张涵若,侧首负手对左右道:“叛军必不敢杀出愁思冈来,许叔冀、董秦、王思礼、薛兼训的兵马到了没有?” 有人答道:“回太子殿下,除河东节度使薛兼礼大人的兵马明早才能赶到,其他的几支都已到了。” 李豫道:“那好,我等退后,待营帐搭好、郭子仪将军赶到后议事。”骑上战马,回首见张涵若仍站在原地,说道:“忙完后你也来吧。” 张涵若回过神,想起高月明,四面张望,在众多骑兵的影影绰绰中,终于看见一个青衫背影,与她、与正往回走的李豫相隔得极远极远,只有一个背影,始终不曾回过头。她心念一动,召来近旁侍从低声嘱道:“好生安置高小姐,还有,……切不可让太子殿下知道高小姐。” 这一役已歇,张涵若便与逃回的林洪共同清点伤亡。原来那些埋伏的叛军本意是要放林洪一行过关以麻痹唐军,然而天不假年,这个季节天气寒冷,那些叛军长期埋伏在松林中都被冻得瑟缩发抖,其中有一名叛军士兵身体较弱抵受不住,竟而昏倒在地发出声响,正好被过官道的林洪听见,这才发生厮杀。幸好有高月明提醒,张涵若派出的兵丁不多且边战边退,加之埋伏的叛军不敢穷追苦打,故而伤亡不大。 一一安抚好属下伤兵,已过好几个时辰,张涵若在自己营帐中稍作收拾,问明方位,朝着李豫所在行去。 眼见已近李豫营帐,忽然闪出一人挡住去路:“张将军,请留步。”原来是太子东宫副率严明。 张涵若道:“是太子殿下召我前来议事的。” 严明看她一眼,寸步不退:“那张将军来晚了,议事已毕,殿下已歇下。” 不知何故,张涵若一直觉得严明对她甚为不喜,象今日这样的不假辞色也不是一回两回。她转身正要离开,却见一名东宫服色的侍卫匆匆跑来,附在严明耳畔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严明点头对那侍卫道:“还不赶快进去禀报。”那侍卫唱个“喏”低头进入营帐。 张涵若讥道:“严副率这护卫太子之职,可守把得紧啊。” 严明觑她一眼,道:“此番太子殿下奉皇上之命察看前方情势,离宫之时偏巧世子生病,殿下一路奔行而来,没一刻能放心;现下东宫传来消息,世子已经痊愈,自然要极早让殿下知晓。” 张涵若听了这话,默然转身回走,满怀惆怅,有甚么东西,一点一点的,往下坠落。 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又转头往回看。 不知何时,李豫已走出营帐。 他换着白色锦袍,负手仰望天际,身影如此孤清。 这样的夜晚,无星无月,他在望什么呢? 第39章 纵横逸气走风雷(1) 李豫清晨往军中上下巡视一圈,再回来时,鱼朝恩、郭子仪、张涵若及数名节度使已等候在其营帐中,刚刚赶到的河东节度使薛兼礼也在内。肃宗对诸节度使心存疑虑,故本次征讨不设元帅,惟令鱼朝恩监军,大军出征后,又疑虑鱼朝恩不懂军务,再派李豫前来察看。李豫此行未委职权,但他既为储君,诸节度使自然惟其命是从,只当他是主帅。 昨晚李豫虽与郭子仪等人商议过攻打愁思冈之事,但因薛廉礼迟迟未至,一时不好部署兵力,所以未曾研究出结果。今日再见郭子仪,却见他喜形于色、踌躇满志,郭子仪向来老成谨慎,这样的情形实不多见。李豫迎面笑道:“想来郭老将军有破敌良策了。” 郭子仪拱手道:“正是。老臣已得破敌之计,今日拿来与殿下、众将商讨。” 展开他新制的地形图,郭子仪道:“诸位皆知愁思冈为邺城要碍,我等已将安庆绪逼至此境,他必会在此集结军力,力图与我一决死战。如今之势,敌暗我明,敌以逸待劳,我以劳趋逸,且长途奔袭,时日旷久难免粮草不继,只宜速战速决。你们看,这是愁思冈详细地图,”指点地图,接着说,“我军现时便可立即以五千精兵全速冲向此处狭窄官道,给叛军一个措手不及,与此同时,再派五百人混杂于五千精兵中,专司放火之职,在此处……恩,还有这几处,纵火点燃?松弤浬?丸?丩—?林?中?軦c,那叛餀军?‘?匿之所,自然会被迫与我等决战。” 原来郭子仪起的是火攻之计,此法为兵家多用无特异之处,在场有将领便笑道:“郭公定是找到熟悉愁思冈地形的本地土人,否则纵火时风向不对,那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郭子仪捋须笑道:“这个自然,那名本地女子已在我军帐中,只等殿下一声令下,即刻出发引路。”张涵若心里一紧。 李豫扬眉道:“两军对垒,一名女子竟不怕死甘愿引路,真是难能可贵。她叫什么名字,待我军取下安庆绪,须为她论功行赏。” “呵呵呵,殿下也无需行赏,若她立下大功,将其收为侍妾,就算是天大的恩赐!”干笑着的是河东节度使薛兼礼,张涵若觉他说话粗鲁,斜斜的白他一眼,李豫不答话,郭子仪侧身不与薛兼礼对面,说道:“她自称名唤高月明,为防有诈,殿下与诸位将领是否要亲自见她一面,查证会否是细作?” 张涵若连忙插话道:“不必了!”将昨晚情形说了一遍。众人对郭子仪的眼光本就信得过,加之张涵若旁证,随即商讨和筹备进攻。 辰时三刻,诸事筹备完毕,李豫与郭子仪出营帐,眺望处,各部兵马整装待发。 去岁突厥残部与回纥西北的黠戛斯人乘默延啜不在回纥之际,联兵南下连破回纥边碍数城,迫得默延啜急返回纥应变。后来虽被默延啜基本平定,仍有数股残兵扰乱边境、杀戮边兵、抢掠牛羊,回纥引此为训,更为重视与大唐之关系,默延啜求娶宁国公主虽是一时起意,也具深谋远虑。今次攻安庆绪,默延啜未派叶护前来,只令詹可明率领精骑三千来助唐。这三千精兵由郭子仪安排作第二轮攻击,叛军最惧回纥兵,可壮声势,力求事半功倍。 第一轮的五千精兵已潜伏于愁思冈前坡坎下,多是郭子仪麾下兵马。郭子仪指着其中一个青衫背影道:“那便是高月明,现时是作男子打扮。我已嘱咐特地加强保护,务必不令她受到任何伤害。” 正说着,想是身后有人问话,高月明回首答了一句。虽是隔得极远,仍可见她眉目明晰,郭子仪笑道:“这女子相貌忒的俊俏,薛兼礼虽是粗人说粗话,也不无可行之处。太子殿下,怎样,我们出击?”一语说完,未听见李豫随即答话,侧首,却见他有些微失神,正自愕然,李豫颌首挥手,断声令道:“出击!” 战斗进行得异常顺利,亦厮杀得格外惨烈。 一声令下后,五千精兵冲入愁思冈下官道后,果真如预料那样,霎时将叛军杀得人仰马番,不过半个时辰,愁思冈数处迸发一阵阵火光,火凭风力,迅速席卷至整个愁思冈,叛军与唐军狭道相逢已乱阵脚。当此之时,回纥铁骑乘乱杀入狭道,挥刀处人头落地,血溅焦土,所向披靡,叛军惊慌失措,节节败退。唐军乘胜追击,血战五个余时辰,将叛军逼出愁思冈。安庆绪率残兵退回邺城,闭城孤守,郭子仪领中军将邺城围个水泄不通。 戌时,战斗初步告歇。 子时,战场清理打扫完毕,校尉报此战斩首判军叛军三万,唐军伤亡不足五千。李豫大喜,令广布酒菜,与众将士同贺。 李豫与鱼朝恩、诸节度使正在营帐中饮酒间,郭子仪跚跚来迟,入门便连叹“不好”,众人忙问为甚,郭子仪道:“都是老夫不好,那为咱们带路的高小姐,竟然被叛军掳走!” “铛”的声响,众人回首,原来是李豫手中酒杯掉落地上。张涵若正在李豫身侧,忙伸手抬住李豫一臂,笑道:“殿下饮酒过多,不胜酒力了。” 李豫收回手臂,神色如常:“哪里的话,孤是闻听郭老将军之言十分惊诧。这位高小姐……也算巾帼不下男子,既然因为我军被掳,我等当然不可做不义之人,须得救她出来。郭老将军,此事既然因你属下护卫不周而起,便由你部署去救人如何?” 郭子仪应喏,道:“这是自然,老夫不敢辞。” 李豫想了想,又道:“此事也不可勉强,能救则救,不能救则罢,不可将我将士性命随意抛洒了。” 又饮一会子酒,诸节度使逐一告退。 张涵若留在最后,营帐别无他人,李豫斟酒自饮,毫无醉意,也不抬眼看她。张涵若缓缓走近李豫,低声道:“你勿需担心——那高月明只是长得极似,并不是真的沈姐姐……” 第40章 纵横逸气走风雷(2) 李豫仰颈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扬眉直视着她:“就算她真是沈珍珠,你以为,我今日的态度便有不同么?!” 张涵若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豫,他似醉非醉,眸中英光潋滟,与他对视着,仿佛风雷劈空,无法呼吸,无计思量,可是在这光华浮动里,明明仍有一缕忧郁与哀伤混杂其中。 张涵若忽然就簌簌的落下泪来。 李豫看她一眼,伸臂过来,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说道:“涵若,你很好,很好……”张涵若阖上双目,不敢侧头看他,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等了许久许久,未听有音,生恐他醉酒睡着,正睁眼回看,他已缓声说道:“高月明便是沈珍珠。” 次日李豫拔营,亲临邺城城楼下。 邺城由安庆绪苦心经营多时,城墙坚固,安庆绪败退时劫掠大批粮草,加上城中存粮,支持三五个月毫无问题。因此,安庆绪固城自守,任唐军十余日中数次攻城,他决不开城迎战,只以弓驽手乱箭射杀唐军,并下滚石火把等物。李豫等原以为可以三五日内立下邺城,谁知半月已过,不仅无功,且镇西节度使李嗣业也被流矢射中,不幸阵亡。 郭子仪倒是想救高月明,可是高月明已被掳入城中,现时邺城已成一座名付其实的孤城,唐军无法进,叛军不能出,连城中细作也无法传递消息,又怎能入城救人呢? 眼见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唐军将士远征,衣物被装携带不足,野外扎营十分寒冷,李豫眉宇阴郁愈加浓厚,惟令诸将士稍事休整几日再谋对策。 这日已过酉时,李豫正在营帐察看地图,郭子仪急匆匆入营帐,纳头便道:“太子殿下,那高月明小姐原来是大有来头的!” 李豫道声“哦”,放下手中烛台,请郭子仪坐下,微笑道:“怎么说?” 郭子仪道:“老臣心想高小姐咱们是暂时救不出来了,但总得给她的家人一个交待,今日便令数名侍从到她家中拜访。哪想,前几日她的父母都还在的,今日竟然人去楼空,只在一间屉柜中寻到此物——”将怀中一物递与李豫。 原来是一枚金栉。李豫就着烛光辗转查看,手触摸内壁,仿佛有字,再对着烛光照去,忽然一惊—— 郭子仪笑叹道:“这枚金栉虽制造精巧,但算不得稀奇。惟可奇者,是其制料。我问过属下知者,此金栉看似以纯金制成,其实还掺杂与金同色的特异物质,故质地更加坚硬不易折断。此物天下只此一件,便是二十年前当今圣上纳元妃时,上皇所赐。故而,——金栉内壁上刻有一个细细的篆字‘韦’!”(注:这枚金栉在本文第三章《连天展尽金芙蓉》中出现过,有兴趣者可以回头翻看。) 李豫霍然站起,诧道:“你是说:韦母妃,她竟然在这里,竟然是她……高月明的母亲?” 郭子仪含笑:“老臣愚钝,此乃皇家之事,殿下自有主见的。” 李豫紧走几步至帐帷前,欲掀帐帷,又突的停下,问道:“老将军可有派人去追回韦妃娘娘?” 郭子仪仍然只是笑:“老臣说过,这是圣上与殿下的家事,老臣不敢擅作主张,已由着那老妇与其夫走了。” 李豫沉吟一会儿,仍走回坐至椅上,道:“老将军说的是,此事不能强求。” 接着与郭子仪商讨破邺城之事。郭子仪道:“我军虽然一时受挫,但想邺城仅为孤军自守,有殿下坐镇指挥,众节度使齐心戮力,必可不日拿下。”郭子仪的想法是,唐军现有三十万,兵力大大强于安庆绪,唐军弱项在大军远伐粮草不继,叛军弱项在兵力不继,然若长期相斗,虽双方都易拖垮拖累,但必定对唐军更加不利。二人商量着,等休整后立即组织大军轮番叫阵或夜袭,打垮叛军士气与战斗力,一鼓作气攻占邺城。 数日后,唐军果真依此行事。头一晚,由郑蔡节度使季广琛率麾下少部分兵马虚张声势的攻城,安庆绪派大将崔乾祐在城头迎战,季广琛一见弓驽手至城头便令撤兵,待见弓驽手撤,又擂鼓作攻城势,如此反复四五次才退,将叛军搅得心烦意乱。 第二次清晨,淮西节度使鲁炅则令部下至邺城城楼下叫阵。安庆绪自然不开门迎战,若干名淮西兵便在城楼下开骂安庆绪,淮西方言本就粗鲁,那群淮西兵从安禄山造反骂起,一直骂至安庆绪弑父,见城楼上仍无反响,率性胡乱编排着开骂,什么安庆绪子淫父妃、兄夺弟妻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边骂众多唐军在城下大笑,意在激怒安庆绪,从清晨骂至正午,那安庆绪倒还真拿捏得住,一直未露面城头。 郭子仪抚须对李豫笑道:“安庆绪已成困兽,今日不搭理,可也坚持不住几日。殿下不用忧心。” 李豫蹙眉道:“山河破碎至此,孤无高祖、太宗才量,惟忧而已。” 说话间,有信使至,奉上郭子仪家书一封。郭子仪展信一看,眉飞色舞,原来是家中九夫人几日前诞下一子,请其取名。李豫闻知连忙贺喜,郭子仪见时机正好,便请李豫为幼子赐名。李豫推辞不过,略作思索道:“今日日头当中,不如取名为暧,如何?” “郭暧,好名!”郭子仪大喜叩谢。 “圣旨到!——” 一阵快马蹄响,数名内飞龙使簇拥着一名内侍急驶入军中。 李豫等连忙置香案接旨。圣旨道:河南节度使崔光远所据魏州为史思明攻陷,史思明若向邺城进军,则太子为国之储君身处险境,实为忧虞,令太子豫即刻回返长安,鱼朝恩仍行监军之责,诸节度使务必同心协力共克邺城。 郭子仪一听圣旨,心凉了半截,众节度使本就互相不投契,无统一调度怎么攻打邺城?暗叹皇帝太为多疑,这次远征,先是疑众节度使,再疑鱼朝恩,现在这道圣旨怕是又疑太子李豫了?这一疑,究竟是怕太子居功过伟,还是担心太子不能胜任呢? 李豫接旨后向郭子仪简略交待几件事,又回营帐换过行装,待走出营帐,张涵若已背向等候在外。 李豫走近,与她并齐而立,平视前方,低声道:“你放心,当初你我协议过的事你已助我完成,我也必定助你杀安庆绪报仇。现在我虽然要离开,但我已嘱咐过郭子仪将军,有他照料你,有他在,必定能攻克邺城,到时定会让你手刃仇人。” 第41章 兵残楚帐夜闻歌(1) 高月明正是如假包换的沈珍珠。 半年前,她自请与李俶和离出宫,方出洛阳宫禁,春雨滂沱而下。她满心决然而悲怆,不避风雨,浑身透湿,亦不愿与默延啜等旧人再有瓜葛,恐他们随后找来,灵机一动,避至铜驼坊的豳王宅中。哲米依与李承宷虽然已回敦煌,可是宅中数名老家人都认得沈珍珠,旁人就算刻意要找寻她,哪怕寻遍洛阳城中的客栈、寺庙等地,也难以想到她会避至此处。 在豳王宅中,沈珍珠因淋雨着了风寒,高热不退,她怕露形迹,不允豳王宅老侍从出去寻医问药,只以冰敷退热。缠绵数日才奇迹般退热,喝下一点简单的药水,身体渐渐康复,惟有一副嗓子被烧坏,却是无法回复原状。众老家人都为她可惜,她倒觉得是天赐机缘,与过往总有一些不同了,从此涅磐重生也未尝不可。 她一意想着回返家乡吴兴。于是以男装示人,辞别豳王宅,雇一辆马车,沿河而下往吴兴行去。 邺郡乃洛阳至吴兴必经之地,有六十余座城池。安庆绪长期驻于邺城,故而属下官吏对邺城内外治安极为重视,在愁思冈便开始设关卡层层检查,也多有见过往妇女姿色不错,强行掳掠的。沈珍珠一路南下,虽不必经过邺城,却必须由愁思冈过邺城外郭回吴兴。那日她正在愁思冈预备过关卡,却正看见安庆绪由此经过,她见情形不对,急忙纵马退避,谁想竟然在山中迷路,无巧不成书,在极偏远的山麓下逢着砍柴归来的刘润! 原来刘润本是邺城人士,数年前沈珍珠纵放刘润与韦妃逃离长安城后,二人便远避于邺城外人烟疏离之地,偶逢外人以夫妻相称,自言姓高,其实仍行主仆之礼。这一过数年,二人安宁度日,韦妃闲暇时种花养草,刘润料理生活,真如世外桃源般,自得其乐。 故人重逢异地,正是悲喜交加。沈珍珠暗察形势,她没有过关通牒实难由愁思冈通关至吴兴,便暂且住在韦妃、刘润处,易名为高月明。她天性聪颖,不过二三个月功夫就习得一口邺城土音,有时与刘润入山打猎,暗自于高山处观察愁思冈地形,这才有为张涵若和唐军领路一事。也正因为唐军领路,在两军交战冲击中,她被冲散至叛军阵前。虽身着男装,安庆绪仍是一眼就认出她,纵马上前,便如数年前曲江池畔一般,将她揽至马上带回邺城。 被俘至邺城后,沈珍珠开初也忐忑不安,不知安庆绪将怎样对待她。会以她为人质,胁迫唐军么?还是会以为她是极好的诱誀,可引得旁人来救她,并一举拿获?如果安庆绪真有这些意图,她或许会大笑几声——她已自绝于大唐皇室,她只是高月明,还有谁会关心她的生死,一切都是徒劳。然而安庆绪只将她关押在一间居室中二三十日,不理不睬,未有任何举动。 直至今日,她被责令换回女装见安庆绪。 她进入殿堂时,一群舞姬正在翩翩起舞,安庆绪哈哈大笑,声音远振数里。邺城虽小,这殿堂的装祯却让人瞠目结舌,毫不逊于皇宫。 看见沈珍珠入殿,安庆绪并未止笑,挥挥手,数名宫女装扮的将沈珍珠强行扶至下首一张几案前坐下。安庆绪头发披散,形貌与几年前相差不大,惟有右额上方有条宽近半寸的刀疤,平增狰狞之气,已近腊月,却还半敞衣裳,想是已喝了不少酒,愈发显得形骇放浪,在沈珍珠眼中,甚且有几分癫狂之状。 “来,倒酒!”见沈珍珠坐下,安庆绪斜眼招招手,一名宫女便将沈珍珠坐前酒盅满满斟上。 沈珍珠皱眉看着安庆绪,此时歌乐正盛,舞姬中不乏媚态百出,趋前向安庆绪这位“大燕皇帝”示好者。 “珍珠,朕……”安庆绪摇摇晃晃的站起,迎着沈珍珠举起酒杯,说话中停顿一会儿,又自笑起来:“他娘的,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自称什么朕!……来,珍珠,且为我们同病相怜,干一杯!……” 沈珍珠不动,冷冰冰的说道:“谁和你同病相怜!” 安庆绪“噫”了声,道:“你嗓音怎么变这样了?是哪个敢薄待你,谁,谁!……”带着醉意转身指着一名宫女道:“是不是你?没有侍奉好我的故交……你好大的胆子!”那宫女吓得连连后退,身子如筛糠般连连说“没有”,安庆绪哪管分说,随手将案上长剑一拔,朝那宫女刺去,顿时血溅当场。那群舞姬吓得尖声乱叫,一时退的退躲的躲,不见个干干净净。 沈珍珠跳起来大喊:“安庆绪,你疯了!” 安庆绪仰天狂笑:“是,我是疯子!你看你看,我是皇帝,这皇宫、这天下,都是我的!哈哈哈……当然谁都知道,我快完了,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忽然止住笑,指着沈珍珠,道:“你呢?你不是一样?你可知道,你的殿下已从邺城走了,回长安了,他不管你死活,你还指望着和他一辈子呢,怎么样?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你和我,竟然殊途同归……” 沈珍珠看他一眼,复坐回原位:“你恐怕不知道,我与李俶早已和离,他何必理我生死。” 安庆绪有些惊讶,他摇晃着走至沈珍珠面前,弓下身躯,双手支撑着几案,面庞已距沈珍珠面颊极近。沈珍珠深觉此时的安庆绪既是可恶,又是可怜,原先的畏惧之心反倒去了,乃仰首与安庆绪对视。 “好!”安庆绪忽的一拍几案,身躯摇晃着朝后退几步,自笑自语道:“过了这么些年,你的容貌怎的还和当年一样,毫无变化?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退至上首几案前,随手拿起一盅酒,咕咕咕的又灌下肚去,抹去嘴角酒渍,指着沈珍珠道:“你就留在邺城罢,陪着我,呵呵……我们与这鬼地方同归于尽……” 酒盅被他扔掷于地,发出“啪哒”脆响。他左右狂呼:“快拿酒来,拿酒来!今天是好日子,朕要痛饮三百杯,不醉不休!”见沈珍珠坐在原处不动,挥手道:“你去罢!邺城内你想去哪里逛就去哪里,反正……呵呵……唐军进不了城,你就算长了翅膀也出不了城,哈哈……去吧,去吧……” 安庆绪从此以后果真不再限制沈珍珠的自由,虽然总有一两人跟随身后,但沈珍珠在邺城内四处闲逛从未被阻拦。 天气渐渐转冷,史思明已派出一万兵丁驻扎在滏阳,与邺城相呼应,唐军无统帅以致久攻邺城不下,十分疲累。看似形势对安庆绪开始有利,然而安庆绪心知肚明——史思明“救驾”心存不良,表面是“救驾”,其实正是瞄准“大燕皇帝”之位而来,无论是败于唐军,还是史思明打败唐军入邺城,他安庆绪都是死路一条,因而日日笙歌买醉,偶尔唤沈珍珠去他的“宫殿”一趟,他清醒时少酒醉时多,多数时候说不上几句话便不知不觉睡着。 沈珍珠暗地里着急,就算是轻生死,她也不愿意这样稀里糊涂的为安庆绪殉葬。 第42章 兵残楚帐夜闻歌(2) 度过正月,邺城内粮食渐渐开始短缺。尤其百姓家中存粮本来不多,再被安庆绪属下搜刮,部分百姓家中已然断粮,军中的粥饭一日比一日稀薄,沈珍珠虽不至于挨饿,然所供饭食明显不如以前。 这日午后沈珍珠照旧在邺城中闲逛。城中大街小巷乞丐明显增多,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都没有吃的,就算乞讨又有何用? 转过一条小巷,纳头与一人对面相撞,想是那人久饿无食力气微弱,竟然被沈珍珠撞倒在地,低着头“哎呀哎”的叫唤起来。沈珍珠心中过意不去,不顾此人衣着污秽,连忙上前去扶,问道:“老人家,有没有——”那个“事”字还没吐出来,此人忽的抬头又急忙垂首。 “你——!”沈珍珠惊得目瞪口呆,虽然面前之人稍作乔装,她仍旧可一眼认出——竟然是陈周!与此同时,她掌下被塞入一物。她瞬即反应过来,将掌下之物抵入衣袖中,语气仍是殷切的:“老人家,可有被摔伤?”此时,跟随她的两人已经上来,不耐烦喝道:“没事快滚,休在大爷前装蒜。”陈周作唯唯喏喏状,抖瑟着身躯,一步几晃的,好半天才走远。 当晚,沈珍珠乘夜半无人取出袖中之物,原来是一只碧玉小瓶,另有一食指宽大小字条。就着夜光,可见字条上以小楷写道:“善加珍重,臣等誓死救娘娘脱险。瓶中系剧毒鹤顶红,娘娘可乘隙下毒,先除安贼,再破邺城。” 陈周怎么会出现在邺城中呢?以他的武艺,不可能凌越城墙入城,莫非他竟一直潜隐于邺城?他在字条中称“臣等”,那么在邺城中的唐军细作应当不只他一人。他们究竟是受谁的差遣?李豫或是郭子仪,还是另有其人?她已与李豫和离,陈周等人竟仍称她为“娘娘”,也算是滑稽之事。 沈珍珠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房门被轻轻扣响几下。 “夫人,陛下有请。”宫女在室外轻声莺语道。自她被掳入邺城后,这些宫女内侍们一概都称她为夫人,应是安庆绪授意。 沈珍珠不能不吃惊。安庆绪从未这样晚见她,可是以安庆绪现时的状况,她深知除非万不得已,决不能激怒他,只要能维持如前的宁静,或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了想,她立即点燃烛火烧毁字条,穿戴整齐,再三踌躇,终于还是将那碧玉小瓶扣入腰间束带里。 宫女提灯带路。沈珍珠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行了半个多时辰,穿行过层层叠叠的“殿宇”,眼前豁然一爽,面前居然现出个庭院。 宫女悄无声息的退下。 庭院四面植以草木,稀疏挺拔,有初春嫩芽暗香浮动,别见清幽,庭院正中石几上只置着一盅酒,两枚酒杯。 安庆绪原本背向而立,听见身后声响,缓缓回过身。 他面容清朗,神色微显冷峻,没有半分醉酒颠狂之貌,与这庭院的静朗,十分合契。 沈珍珠与他四目相对,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瞬间时光逆转,眼前的安庆绪,回复成数年前她所熟悉的安庆绪。 “过来,你看这一轮明月——”安庆绪向她招手,嘴角仿佛带着一点笑,从前的他,就算笑也是隐讳不张扬的,实在高兴了,就在嘴角挂一丝笑意,就象现在。 沈珍珠走过去。 安庆绪指的是院中一口井。一轮月华正映入井中,不偏不倚,光华催动心弦,有如琉璃万顷堆砌其中,炫人耀目,叫人欲窥又不敢窥,想舍却不敢舍,镜花水月,人间万象,似幻如真,莫不如此。 安庆绪道:“这可象吴兴你闺房外那口井?(注)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月华,那年你第一次指给我看,就好象今天这样,月光璀璨,好似在仙境。”叹一口气,“只可惜,这样的明月夜,自我离开吴兴就再没有见到。没想到今天居然重临此境……” 他神情萧索,好似那年他得知慕容林致要嫁给李倓,在长安郊外,那一份不甘与失落。 谁知事易时移,每个人都沿着自己命运之轮翻涌起伏,谁能拥这份勇气,在风起浪涌时,嘎然止步? 明知不可能,沈珍珠依然还是轻轻开口说道:“安二哥,你止步收手吧!这明月其实在何处看都是相似,这么多年你只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而已。你身负绝世武艺,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你永远会败人兴头。”安庆绪没有动怒,说话口吻象极了当年在长安郊外。 那时他因林致之事横冲过街,将沈珍珠带上马奔至长安城远郊。沈珍珠说:“你也疯够了!” 他说:“你总是这样,败人兴头。” “你这叫什么兴头?满大街横冲直撞,不管别人死活,也叫兴头?”沈珍珠这样斥责。 当年之景,此际同时涌上两人心头,彼此都不禁一惊。 怎样开始,就怎样结束,人生莫非有一条线冥冥牵引? 安庆绪摇头道:“我不能收手。珍珠,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就算我不做安庆绪了,我还能有什么?除了我这把剑,我还有什么?你永远不可能移情于我,那我,也只能在死前纵容自己一回,我要占据这邺城,占据这大燕皇帝之位,有一天是一天,有一时的快乐就是一时的快乐!”他抬头看着沈珍珠,有些凄厉的笑:“我生前身后,必定要背负无尽骂名,无人理解,也无人为我辩说一二!那就这样吧——” 他边笑边扶着石几坐下,示意沈珍珠也坐,挥指夜空道:“这样的夜晚实属难得,我们就不说那些扫兴的,不如从咱们相识开始说起,好好的谈一晚上的话。”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内侍尖着嗓子在庭院外大声禀道:“皇上,不好了,刘妃与鲁妃在宫中打起来了!”刘氏和鲁氏都是安庆绪在“继位”后纳的妃子,两人素来不和争风吃醋。安庆绪皱起眉头,冷冷道:“那就让她们打!”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奴婢怕会出人命啊!” “出人命正好,朕还正嫌她们烦。”安庆绪仍旧无动于衷。 “她们大打出手,若冲撞太后的神位——” 这内侍所指的太后,自然是安庆绪生母卢氏,安庆绪继帝位后一直供奉生母灵位于内殿中,一听这话,安庆绪这才起身,对沈珍珠道:“你等我一会儿。”匆匆走出庭院。 院中只留下沈珍珠一人。 沈珍珠手轻轻触着腰间的碧玉小瓶。 她犹豫着。 面前有一盅酒,现在这偌大庭院中除了她,再无别人。 这是下毒的最佳时机。 十余年来安庆绪虽然做过数不尽的恶事,对于她,似乎从未有亏欠。 然而他们掀起这漫天烽火,令得生民涂炭,遍地哀鸿。 这一刻,也许万千大唐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 她可以提前终结所有。 她启开酒盅,取出那盛装剧毒鹤顶红的小瓶,掀盖,往酒里倒下去—— 忽然,手腕一紧,被牢牢攥住,手中碧玉小瓶同时被劈空夺走。 注:此井现仍在浙江湖州沈珍珠故居。 第43章 帝城尘梦一年间(1) “娘娘怎么这样糊涂!下毒酒中鸩杀安庆绪,你莫非能不与他共饮?就算鸩杀功成,你又怎么可能全身脱逃?左右你都是一死啊!”紧紧攥住沈珍珠手腕的人沉声说道。 “你!——”沈珍珠转头,惊诧的看着面前的玄衣蒙面人。从他的声音,她已然辨认出他是谁。 玄衣蒙面人轻轻放手,微略弓身,朝左右迅捷的扫了一眼,语速甚快:“娘娘没有认错,我是冯翌。安庆绪恐怕立即要回来,我与他武艺势均力敌,不能靠近他。现在诸事不宜细说,但娘娘切勿听信他人之话轻举妄动,我既然能进入邺城必定会千万百计保全娘娘。”停顿半刻,蹙眉凝息,低声道:“他们回来了,娘娘务必记住我的话——”话音刚落,人已如飞鸟般掠上院墙,一晃眼便不见。 果然没一会儿安庆绪便回来了,面上微有恼怒之色,想是那刘鲁二妃让他十分不痛快。 沈珍珠心中惴惴,思量着方才风生衣的话和陈周下午的突然出现,有些地方百思不得其解。听风生衣说话的口气,他应当是凭借自己卓绝轻功刚刚混入邺城,他本与陈周都受命与李豫,为何对让自己鸩杀安庆绪一事,明显有不同的态度?再说风生衣现在也不是一般的小吏身份,堵然离开长安日久,怎么向朝廷解释? 这一晚,安庆绪果真只与沈珍珠把酒言说往事,再无其他。 此后很长时间,沈珍珠再未见到过陈周和风生衣。陈周是极聪明谨慎的人,装扮乞丐的方法必定不敢再用第二次,再说为此事说不定陈周和风生衣已经发生争执,一次不中,二次不用,陈周大概已放弃这鸩杀安庆绪的方法。风生衣忌惮安庆绪武艺,也不敢随意涉险入安庆绪的“宫殿”。 至二月中旬,邺城内继粮草不继后再起恐慌。沈珍珠偶尔听宫女们议论,说郭子仪不知从哪里得的主意,在邺城外四处筑垒、挖壕,放漳河水入邺城,令得城中如遭洪涝,四处积水不泄。邺城排水本无问题,只因安庆绪占据邺城后大兴土木,且属下官员不通水利,将原有的排泄功能半废半弃,普通年份排水还无甚大碍,但郭子仪施用此灌水之法,使水位日日升高,邺城如同一水桶,假以不多时日,必会不攻自破。能将邺城弊病带出告知郭子仪者,大概非风生衣莫属。 在此情况下,安庆绪更加颓废。治下官吏一来因惧怕安庆绪刀剑,二来知道肃宗收复两京后对投敌者尚处罚极重,他们身为叛党,开城投降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不如死守着以求史思明来援后博一线生机。因此,安庆绪麾下几员大将和官吏倒还尽忠职守,力保邺城。 二月底,时势突转。史思明亲自率兵在距邺城五十里处扎营,增援安庆绪。得知这一消息时,沈珍珠正与安庆绪同在大殿中,看见安庆绪只是微扬嘴角冷笑一声,殿中其他将领官吏多是喜形于色,恨不能欢呼雀跃。 三月初四三更时分,沈珍珠刚刚入睡,忽觉有人在推搡自己。睁眼一看,却是风生衣立在榻边。 风生衣仍是全身玄衣,道:“娘娘赶快准备,我今晚负你出城。” 沈珍珠疑惑着:“为何这样急?邺城不能攻下么?” 风生衣面有忧戚:“时势紧迫,就这两日我大唐就要和史思明决战。” “史思明仅十余万人马,我大唐三十余万!你是说,大唐竟不能取胜?”沈珍珠惊道。 风生衣点头:“我来回邺城内外,一直观察大唐各路军马。史思明不可小觑,可我大唐兵马,……各自为政,鱼朝思颐指气使,焉能不败。”急急说道:“若大唐兵败,史思明入邺城,到时安庆绪自身难保,情况混乱,娘娘你极为危险。今晚我便背负娘娘越城门。” 沈珍珠心怀颓然,暗暗叹气,本已站起的,又退坐到榻上。轻声道:“冯翌,你老实说,你是未得任何人授意,私自来邺城的吧?” 风生衣微有一愣,想了想,才答道:“娘娘明鉴,我是收到严明书信,说娘娘被困邺城,而殿下却……”顿了顿,绕过这个话题:“严明知道惟有我的武艺方能凌越邺城城墙,我这才自作主张——”其实当天在愁思冈严明立于李豫身后,也认出了沈珍珠,他暗自留意,偷听李豫与张涵若的对话,料想李豫不会救沈珍珠后,连夜遣人托书给风生衣。风生衣当时偏巧回师门不在长安,十日前才返回,拆信一看便快马加鞭赶往邺城。他知道陈周潜入邺城之事,入城后先与陈周会合,竟得知陈周要沈珍珠鸩杀安庆绪,见情况紧急,不及与陈周争辩,就赶至邺城“宫中”阻止。 风生衣向来说话都自称“属下”,惟有这次来邺城一直自称“我”,虽是称谓之别,沈珍珠早已暗自揣测到风生衣此行不是受命而来。 沈珍珠看着面前之人,亦是剑眉星目、国之栋梁,那何灵依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和他争个生死高低,其实早已芳心暗许,素瓷虽与他无缘,却始终无法忘情。背负她出城,他口气轻松,若果真容易,何不早早就救出她,怎会在此时才作决断? 沈珍珠心念流转,脑中想着主意,口上问道:“那放水灌城的主意,定是你传出带给郭子仪老将军的吧。” 风生衣口中称“是”,道:“原来郭子仪老将军早知道陈周半年前就受命于殿下混入邺城以做内应。殿下……用心良苦,若陈周内应功成,必能将功抵过,回复官职。”说完屏息静听四面动静,再次催促沈珍珠稍作收拾赶快随他逃走。其时邺城“宫中”防范并不严密,若要混出宫不难。 风生衣提及李豫时话语含混,沈珍珠看他神情,已猜测到李豫所想所行,风生衣现在是怕她难过,不忍提起。 她怎能难过。 他本该如此,她与他已成陌路,他身负社稷江山,他不会再为她徇私情,涉奇险。 他本该如此,这才是帝王之道。她求仁得仁,又有何撼? 然而,当听到“殿下”二字时,她心中仍如万千密鼓擂动,往事微茫点点袭来,惟摒弃思量,方可不心伤。 她眉心微蹙,忽然得了个主意,道:“别忙!我久居这邺城宫中,得知一些史思明内情,定对我大唐与史思明的决战有利!” 风生衣闻言大喜。沈珍珠又道:“你稍等半刻,容我将所知记录下来,你速速送至郭子仪将军处。”说毕,先令风生衣逃避在室中暗处,再点燃烛火,果然立刻有宫女扣门入内探视,沈珍珠只说睡不着起床看书,那宫女知道沈珍珠得罪不得,告罪退下。 第44章 帝城尘梦一年间(2) 沈珍珠就着烛火,想想写写,须臾便写就书信,涂蜡封好递与风生衣道:“速去速回,此事不能耽搁。” 风生衣点头道:“好,这一来一回不用一柱香功夫,娘娘做好准备,衣裳要穿简便些,暂且耐心等候。” 沈珍珠笑道:“若大唐能胜,我能否逃出邺城都是无妨。”见风生衣转身,她略有迟疑,忍耐不住,猝然开口问道:“适儿——” 风生衣立时明白,微笑道:“娘娘放心,殿下对小世子宠爱有加,小世子现在有——”以手比对自己身量,“有某这里高了——” 沈珍珠眸中暗蕴泪光,点头道:“我知道了,——我早就知道,殿下决不会亏待适儿—冯翌,多谢。”转身道:“快走吧。” 待风生衣告退,身影消失于室中,沈珍珠拭过眸边泪痕,长长的舒气。 她知道,风生衣不会再回来了。 她虽然呆在邺城日久,但连安庆绪都不知道史思明的弱项隐秘,她哪里又能知道甚么“内情”? 她写给郭子仪的信,只是言明三点:其一,她曾是广平王妃、大唐镇国夫人;其二,冯翌忠于唐室和太子殿下,若执意行不可为之事救她出邺城,必会使国丧股肱,殿下失左右臂,求郭子仪看在太子殿下份上,阻止冯翌再入邺城;其三,冯翌武艺高强,若要阻止其重回邺城,只能智取,不可强敌。 当此之际,她只能这样保全风生衣。 三月初六,唐军与史思明兵马于安阳河北岸展开决战。史思明与麾下张通儒、李庭望等分率精兵,采用游击战术,分袭李光弼、王思礼、许叔冀、鲁炅四部,四部各自为战以致兵马伤亡过半。唐军虽损失惨重,然兵马总数仍大大强过史思明。郭子仪见势,欲率兵斜插攻击史思明兵马中路,谁料未及布阵交战,忽的飓风乍起,尘土飞扬,天地昏黄,郭子仪大呼:“天不佑我大唐!”乃令后退,唐军丢盔弃甲后南撤退,退至缺门检点人马,竟只余下数万,至此唐军大败。 “好消息”传至邺城,安庆绪治下将领、官吏莫不山呼万岁,暗地里喘过一口气。安庆绪只是冷笑,毫无兴奋之色,当日醉酒后对沈珍珠道:“我的末日已逼近了。” 沈珍珠道:“为何这样说?” 安庆绪摆弄手中酒杯,醉意十足:“那是当然。邺城官兵奋力死守,只因强敌是大唐,若是史思明,他们恨不能开城迎接。如今唐军被驱,史思明那老匹夫必会长驱直入邺城,接管我这一切。哈哈哈……那些将领官员们,别看他们今天拜我叩我,称我为皇上,可是明天,他们说不定就拜别人了……这就是当臣子的好处——他们可以降敌,降了后还是臣子,领俸禄,安家庙。可是我,我,我是皇帝,当然不能降,不能降,……哈哈,宁死不也能降,降了也只有死……” 沈珍珠默默的看着安庆绪。他是清醒的,所以也是悲哀的。她不能劝,无法劝。自幼读史书,看吴越争霸、三国杀伐,多少的奇人异士,自以为可经天纬地,终究抵不过滚滚历史洪涛,湮灭了,散去了,徒留后人叹息。将军沙场百战,终究有一天要面对敌人蜂拥而至,身畔萧然无人。 三月初七,天方破晓,邺城宫殿里乱糟糟一片,沈珍珠打开房门,只见内侍宫女们东奔西跑,有的身背包袱,有的东呼西叫,往常侍奉守卫她的宫女和侍卫们早不见踪影,别的内侍宫女看见她犹如未见,垂头便各忙各的。沈珍珠觉得蹊跷,难道史思明已经进城了,这样快?为何未听到攻城打杀声?随手拉住一名小宫女问是怎么回事。 那小宫女说道:“史思明已经到城门下,要皇上立即出城迎接,不然攻下邺城后杀无赦。那些守城门的将领个个都想卖好放他入城,邺城哪里守得住啊。哪个晓得史思明攻下邺城后会怎样对待我们这些旧宫人,还是赶快收拾细软躲一下吧,夫人你也赶快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没想到史思明来得这样快,看来垂涎“大燕皇帝”宝座已经急不可耐。这正是她逃跑的机会,先逃出宫再说。 左右察看半刻,见右向人流最多,便提裙混在其中往外跑。 谁想刚刚转过一个弯角,有人便如同石柱般挡在面前:“夫人,圣上有诏,命你立即见驾!”沈珍珠一看,竟是安庆绪近旁的一名侍卫。 他终归不会放过她。 在侍卫看押下,沈珍珠一步步走入正殿。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射入殿中,正映得安庆绪身上铁甲熠熠生辉。 沈珍珠昂首看去,安庆绪面如寒铁,全身披挂伫立大殿正中。 他与她远远对视。她从他的眼神里捕捉不到一丁点信息,惟有深深阴冷。 “你动手吧。”她竭力让自已泰然自持,淡淡说道:“最好是一剑刺死我。” 安庆绪不答话,看她的眼神变得怪异,一时阴冷,一时仿有忧伤,一时狠毒,一时失神,变幻莫测。殿外吵嚷呼叫声纷纷扰扰,与殿中如隔一层天地,这里,一切都静得让人窒息。 “轰铛”,安庆绪忽的拔剑出鞘,扬手间一剑斩断身后龙椅椅靠,殿中众侍卫都悚然一惊:“陛下!” 安庆绪已回剑入鞘,侧头,朝沈珍珠挥手:“你走吧!” “什么?!”沈珍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安庆绪不看她,点了殿中四名侍卫,命道:“朕即刻去见史思明,待城门大开,你等从侧旁小道护送她回吴兴。” 其时殿中侍卫不足百名,都是多年跟随安氏父子的旧部。当即有人跪下道:“臣等愿护卫陛下,杀出一条血路。或者,只要陛下振作精神,以陛下绝世武功,史思明未必能攻下邺城。” 安庆绪按剑肃容:“朕大势已去,你们跟随朕日久,今日便都散了。此殿后室中仍有不少珠宝钱币,你们可自行分发。”昂然道:“朕既然称帝,史老贼兵临城下,朕岂能做缩头乌龟,就算身边无一兵一卒,亦要入他千军万马之中,死又何妨!” 殿中侍卫纷纷下跪:“臣等愿随陛下出城!” 安庆绪耸眉稍稍动容,沈珍珠断声喝道:“不可!”上前几步,对安庆绪道:“你既然都愿意放我一条生路,为何自己还要去送死?为何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安庆绪仰天哈哈大笑,笑容乍毕,面色沉下,说道:“这是我们男人的荣与耻,你,不懂!”唤声“我们走”,众侍卫齐声应“是”,一起往殿外霍霍走去。 “安二哥!”沈珍珠在他身后徒劳的唤了他一声。 安庆绪脚步一滞,仿佛要回过头,终于只是头也不回的冷冷说道:“你快些跟上。这四名侍卫忠心耿耿,定能安全护送你回吴兴。吴兴……是个好地方,我……永远也不能再回去。你回去后,就再也不要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一拍腰间长剑,脚下不再停歇,率先踏出殿门。 第45章 万里烟霄中路分(1) “吱嗄——”,城门日久未启,乍然突开,声音涩滞且沉闷,犹如久霉的时岁,被推搡着一丝一缕的撕裂开。 城外刀枪林立,银色枪头如冷雾弥结,将远近的山山岭岭都遮掩得不见踪影。安庆绪扬目望去,这密密扎扎的史氏兵马,纵横交错间已结成严密的阵列。史思明与唐军恶战一场,竟然未损主力! 阵列最前方旌旗招展,数名战将驱马辗转,眼见城门大开,俱是大喜。惟其中一名中等身材的青年战将喜怒不形于色,翻身下马,远远的跪伏禀道:“臣史朝义拜见皇上!家父在营帐中跪迎皇上驾临,皇上请——” 史朝义是史思明长子,在这个时候,明知安庆绪插翅难飞,他居然还行此大礼,真算是全盘功夫做到家。连在安庆绪身后的沈珍珠都觉得此人心计深厚,能曲能伸,不可小觑。据闻史思明只偏爱幼子朝清,史朝义虽屡立战功,仍然不得欢心。这次远赴邺城“救援”安庆绪,史思明留下朝清镇守老范阳,却派朝义打前阵,可谓偏心至极。假以时日,史朝义未必不是第二个安庆绪。 安庆绪冷笑:“这样大的阵势迎候朕,史王有心了!”所称“史王”即指史思明。 史朝义初时忌惮安庆绪武艺,又怕他起鱼死网破之心带领邺城数万兵马杀将出来,这时已看清安庆绪身后侍从不足百名,暗自窍笑,说道:“陛下恕罪,家父千城驰缓救驾,足疾复发不能亲自迎驾。”一手按剑,一手背后,朝身后众将士做了个五指紧攥的手势,意即等安庆绪一行走进阵列中,便先发制人将其摛拿。 安庆绪策马欲行,人不回头,却沉声令道:“还不快送她从侧旁走!” 那四名侍卫早就将沈珍珠簇拥在中央,沈珍珠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健的骏马。听了安庆绪之命,其中一名侍卫低声催道:“夫人,快走吧。”牵动马缰,人马缓缓的往侧面方向行了几步,史思明兵马是正面合围邺城,邺城外除正道外还有两条小道,一条往北,通向愁思冈,一条朝南,正可沿路过平州、扬州,直至吴兴,他们惟有从南面小道越山岭逃遁。 安庆绪霍然摆首,手中马鞭如长蛇飞卷,“啪”的击打到一名侍卫坐骑的臀上,“快走!”他声音短促而断然,那马长嘶着领头冲出,随后四骑亦大奋健蹄,长足奔出。 沈珍珠仓猝中往回望,安庆绪却头也不回,跨马行入敌营。远远的听到史朝义声音极大且十分的正气凛然:“安庆绪弑父杀弟,罪行滔天,人人得而诛之——众将士——速速将他拿下——”话音未落,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仿佛是安庆绪属下一名侍卫已被砍翻下马,接着又是连声惨叫,安庆绪长剑挥去,人仰马翻,激起一片血雨。 沈珍珠转回头,不忍再看。 安庆绪再是武艺盖世,又怎敌千军万马? 身后有人喊着:“那定是安庆绪的家眷,别让她跑了!——”顿时有十余骑追赶上来。两名侍卫弯弓搭箭,射人先射马,追在前头的几骑应声落地,正好挡住后面几骑去路,行动稍稍受阻,沈珍珠等五骑乘势跃进入小道,暂且将追兵拉下一段距离。 三月的风萧萧作寒,夹带着山岭树木的苦涩气味,刮到脸上有如割裂般的疼痛。 沈珍珠纵马狂奔,恍惚中杀戮之音不绝于耳。 人与人之间的杀戮,是永远无法停止的。 她只能纵马狂奔,只望这奔跑无停无止,在这无停无止的奔纵中,能够湮灭思考,湮灭过去,与未来,湮灭时间。 “快看,快看!” 一名侍卫突然在身边狂呼着。 她与四名侍卫都不由自主的勒马止步。 东北方向,一股烈火浓烟朝天冒去,烧得半边天空如抹红霞,竟有一种悲壮的惨烈。 这里离邺城有多远?砍杀声仍旧远播而至,如洪水奔腾,似震雷轰响,在山岭间滚动不已,朝着远方震动过去。这场战斗,必是无比的激烈,固然是比少敌众,以弱敌强。 五人都凝伫不动,听那砍杀声愈来愈弱,愈来愈低…… 火势望天而冲,浓烟滚尘日上,这场火该要烧数日数夜。 “陛下,陛下!——”先前那名狂呼的侍卫哭嚎着滚倒下马,朝邺城方向跪伏叩拜。 其他三名侍卫也纷纷下马跪拜。 沈珍珠昂首眺望,心中一片冰凉。 别矣,安庆绪。 若有来生,我宁愿你永远是太湖边扁舟上的安二哥。 或者,我宁愿从未与你相识。 你从未落入湖中,我从未去救你,李俶亦从未救过我。 生命是一条锁链,环环相息。 我们都只是其中微弱的一环。年少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天换地,然而我们所能改变的,其实只有自己。 “夫人快上马,我们速速离开此地!”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侍卫将马缰拉至沈珍珠面前。 这四名侍卫皆已拭去面上泪痕,神情显得极为刚毅。他们的主人虽然已死,却更坚定了他们完成遗留任务的决心。 沈珍珠朝他们点头,上马,催缰,五骑马践小道,过密林,风驰电掣般朝前冲去。 行了半个多时辰,小道渐渐显得宽敞,其中一名侍卫熟知地形,高声道:“过了这片山岭,前面就是官道——” “大哥,小心!”旁边一名侍卫大声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空气中传来一股如被撕裂的呼哨声,霎时,强劲的箭头如劈空闪电破空而至,准确的刺入那名侍卫的头颅。那名侍卫来不及哼一声,立时倒裁下马。 与此同时,那大声提醒的侍卫已合身而上,将沈珍珠扑倒下马,连滚数圈,其他两名侍卫也自翻身下马躲避,那两侧的箭矢如急雨般激流而下,直射入地面的泥淖中、树干上,不少箭矢在空中相碰,纷纷掉落。 过了好一会儿,山岭两侧才停止发箭。传来一个清亮而傲慢的喊声:“你们谁是乔装打扮的安庆绪,站出来受死!” 沈珍珠一怔,听声音竟然是张涵若。 第46章 万里烟霄中路分(2) 果然见山岭左侧人影簇动,数十名弓箭手已由隐慝处站起,然仍个个持箭瞄准,蓄势待发。一会儿人影又动,如分花拂柳般让出一个盔甲披挂全套在身的人儿,光华炫转如紫云英,正是张涵若。 原来唐军虽然对战史思明失败,但张涵若一心杀安庆绪报仇,与郭子仪逃至缺门后私自带着自家千余人马折回邺城周围。她不敢惊动史思明军队,仍旧学着当年在长安近郊游击的作法,隐在邺城附近。见史思明将邺城包围,便思忖安庆绪必定要想法子逃跑,若要逃跑,朝北的诸城或被唐军占据,或被史思明抢夺,只可能从南边山路南下,于是就预布伏兵。今日她也听见邺城的打斗声,知道史思明已与安庆绪开战,心中窍笑不已,只等安庆绪入瓮。方才看见沈珍珠等五骑冲来,四名侍卫都是安庆绪兵马的服色,以为安庆绪也在其中,连忙放箭阻拦。 沈珍珠心念稍动,便猜到张涵若的想法,为保住余下三名侍卫的性命,忙率先站起:“张将军,别放箭,是我!” 张涵若乍见沈珍珠,大吃一惊,将手一捺,不准手下随意放箭:“沈……高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沈珍珠道:“我乘着邺城混战,逃出来的。” 张涵若眸光一转,笑道:“那就好!你被捉走后,郭子仪老将军大为过意不去,一直在思量怎么救你出来呢。可好,你已然自己得逃!”目光转到那三名侍卫身上,眸中有了寒意:“你们三人,是做甚么的?” 那其中一名侍卫因为自己兄长猝然被箭射死,悲愤交加,冲口道:“你要杀便杀,我——”话没说完,沈珍珠已轻轻按住他手臂,小声道:“若你要惩一时意气,让旁边两位兄弟都陪你送命,你只管乱说乱喊。”那侍卫左右一看,面涨得通红,终于还是咬唇噤声。 沈珍珠对张涵若说道:“他们三人助我逃出邺城,还望将军不要追究。” 张涵若稍作考虑,才说道:“那好吧,看在高小姐的面子,今日暂且放过你们三人。”又扬声问:“高小姐今后打算去哪里?可要我派人护送?” 沈珍珠一笑,扬首对山岭上的张涵若说道:“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罢。有这三名兄弟护送我一程,将军不必担心。” 张涵若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的眉尖一挑,说道:“怎么后面还有人来?” 沈珍珠噤声,果然听到身后小道传来“达达”马蹄声,猜想着是追赶她的史思明部下,说道:“定是追杀我们的人!” 张涵若笑道:“有我们在此,管擒管杀!” 说话间,马蹄声近,两骑马由小道深处并辔驰来,跃入她的眼帘。她凝目仔细观察马上人,口中不禁“噫”了声。 沈珍珠平视过去,看得更是清楚,这两人均着玄衣劲装,沾有血痕污迹,一个是风生衣,另一个便是陈周。 风生衣何等警觉,早拉缰止步,目光如电直射张涵若所在,与张涵若对视中,彼此都是一愣。 张涵若高声讥诮道:“原来是冯大人,大人不在刑部理事,竟然千里迢迢来到邺城,职责何在啊!” 风生衣也不示弱,淡淡说道:“张将军不随郭老将军号令,竟在此处游兵自驻,军法又何在啊?” 张涵若一时气结。但她确实触犯军法,这点软肋可要比风生衣擅离职守厉害得多,想了想,转口道:“二位由邺城来,可知安庆绪死了没有?” 风生衣也顺势转移话题:“安贼身中数十剑,已经血尽气绝。” 初四日沈珍珠为保全风生衣,特意派他送“信”给郭子仪。郭子仪得信后依计行事,在风生衣茶中下蒙汗药,药倒后捆绑暂押军中。然而初六日一场大战,郭子仪兵败,退逃时押解风生衣的兵卫自作主张解开绳索,风生衣便又潜往邺城欲救沈珍珠,正赶上史思明与安庆绪今日的一场恶战。而陈周眼见安庆绪要倒台,史思明即将进驻邺城,大事已然不成,遂乘着交战混乱,由城中纵马逃出,与风生衣竟然会同在一处。二人在混乱中看见沈珍珠由南面小道逃走,便也跟随在后,且顺便砍杀不少追兵,不然以沈珍珠一行五人的速度,早已被那群急欲抢功的追兵赶上,哪里能这样清静。 陈周已看见沈珍珠,跃下马,张口正欲拜见。沈珍珠已对张涵若揖道:“小女子高月明拜别将军了!” 张涵若听说安庆绪已死,心中纷乱不已,既高兴父兄之仇得报,又遗憾未能亲自手刃安庆绪,再想起自己与安庆绪也算青梅竹马,没想到造化弄人,落到现在这个局面,思绪繁乱,见沈珍珠向她辞行,便随意点头以作应允。 陈周略显愕然,随即一个箭步挡在沈珍珠面前,连连向风生衣使眼色,低声道:“她……不能走,陛下和回纥可汗都在寻找她。” 风生衣不动声色的瞥着陈周,只觉得陈周自凤翔失守而成待罪之身后,为人已大失水准:先是为攻下邺城立大功,居然不顾沈珍珠性命要她向安庆绪下毒;现在又因着沈珍珠失踪后皇帝和回纥可汗都一意寻找,又想另立一功,真是利欲熏心。 他微蹙眉头,说道:“你没听说,她名叫高月明么?”对沈珍珠道:“夫人快上路吧,不然天色晚了,不好投栈。” 陈周瞪大眼睛狠盯风生衣,又气又恨。但他自知不是风生衣对手,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气。 沈珍珠微笑点头,轻声对风生衣道:“多谢大人。” 她的笑容依然是他不敢直视的,看着她慢慢别过头,山岭的尘雾透着薄薄的阳光,侧面的轮廓笼上一层金黄,那样绚烂,好似她正是玫瑰色镶边的彩云,风生衣心头微微悸动着,口中说着:“夫人客气,只是……只望……”话语在口中嗫嚅着,沈珍珠觉得奇怪,又转头听他说话。 他猛然一惊,接着说道:“只望……夫人此去后,别要怪……他……” 他说得隐晦,沈珍珠还是听懂了。她迎着那层稀薄的阳光,阖下眼睛,又缓缓睁开,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风生衣低声说道:“我会尽力忘记一切,我是高月明。” …… 她走了。 远处的山岭,沐浴在残阳的余晖中,仿佛被涂上一层丹漆,挺拔峥嵘中更显辉煌灿烂。有一缕炊烟依依在晚风中摇曳,断断续续,朦朦胧胧,似有若无。 第47章 兰深芷密无人见(1) 吴兴郡位处东南,东西苕水如玉带绕城,汇注入太湖,正可谓天光水影,绰约如画。 太湖碧波万里,时而见万壑争流,时而有微波萦回。湖畔,小小村落疏朗的点缀在嫩青色的稻田中,一片歌声杵音随风飘荡,三三两两的渔家少女盘着家常小髻,赤脚光腿,在湖畔嬉戏捣衣,自有妩媚风姿。杵声起处如众星拱月,石声叮叮咚咚;歌声唱响处,莺声呖呖,静空回旋。 沈珍珠迎风凝立,听这歌声杵音撼动在风中,不由悠然意远。 一晃眼,她从邺城被护送回吴兴已近两年,现在已是上元二年的三月。吴兴未受叛乱波及,依旧宁和平安,渔家女儿每日里“笑把渔杆上画船”。她没有回沈府大宅居住,而是由兄长沈介福安置,以高月明之名隐居在这湖畔乡间,以茅屋为居,事事亲力亲为,闲睱时或读书,将养几只小鸡小鸭,种植小菜,或听渔家女儿对唱歌曲,神气健朗,心境渐和。 “妹妹,三月里风刺骨,我们进屋去!”不知什么时候,公孙二娘在她身后说道。 沈珍珠回头,见公孙二娘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边笑让公孙二娘进屋,边嗔道:“嫂嫂又带好东西来馋珍珠的嘴了。” 公孙二娘将食盒放置桌上,说道:“还不是你哥哥——心疼你每日亲自打水、生火、做饭,他自己怕你哆嗦,就支使着我隔三差五的来。”说话间,已将热气未散的几碟小菜并一碗米饭取出,屋内顿时清香扑鼻。 沈珍珠知道这是兄嫂放心不下她的一番心意,也不多说,再取出一只小碗,与公孙二娘同分一碗米饭,邀她共同进膳。边吃边啧啧称赞“好吃”,公孙二娘平生最得意的只有两项,一是剑法,二乃厨艺,均是他人百夸而不厌的,平常沈珍珠这样有意讨她欢喜,她必定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但今天公孙二娘显然有点心不在焉。沈珍珠便知有事。 果然,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公孙二娘开口道:“珍珠,今日朝廷又下来一拨人查寻你。” 沈珍珠放下竹箸,微笑道:“这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嫂嫂在担心什么?”这两年来,每隔三五个月,皇帝必会遣人至沈府查询沈珍珠下落行踪。沈珍珠回吴兴之事掩饰得极周密——当日她回至沈府时是子夜,父亲沈易直已于前几月病故,除沈介福夫妇外,只有一两个老家人知晓,沈珍珠现在的身份和住处极是隐密,加之皇帝对沈珍珠的去向催问并不紧迫,来使多存应付交差之念,总是轻易就被打发走了。 公孙二娘道:“这次不同。我听他们暗地里说,这回非得要找到你不可,不然无法复命。原来,这次的事,竟然和回纥葛勒可汗突然薨逝有关!” “什么?!”沈珍珠浑身一颤,轰然站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背心一股冷汗嗖嗖而下。 公孙二娘诧异了,又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薨逝?”多么可笑,默延啜。 他挥袖间力扫千军。 他在回纥王庭对她说:“你要记着,我回纥王庭之门,随时为你敞开。” 他说话时永远果敢,神情坚毅而执着。 这样一个人,今天被冠以“薨逝”二字,如此轻易的了结他的一生? 这不是应该属于他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孙二娘奇道:“珍珠,你为何这样失态!” 沈珍珠勉力定神,缓缓坐下,屋外天空蔚蓝如海,云彩如皑,象是永远也看不够。 公孙二娘递过一方手巾给她,看着她:“你流泪了。” “是吗?”沈珍珠有点慌乱,纤指蘸向眼角,果然竟噙着泪水。她急忙拿手巾去拭,哪想手巾触面,热泪顿时滚滚而下。 公孙二娘也是听过些传闻的,这时分明明晓几分,静静等着沈珍珠拭干泪水,道:“你这个模样,难怪李俶会误解你。不过……我早就说过:李俶那小子薄情寡义,你离开他最是好事。不过珍珠你太过孤独,介福昨日与我谈起你,说什么‘嘤其……求其……’的,到底什么意思我也不懂。” 沈珍珠报以苦涩的微笑——她的心意,只能永远藏于心中,永不宣之于口,永远沉默。道:“那是‘嘤其呜矣,求其友声’,是《诗三百》里的话。意思是人不可离群索居,须得有朋友才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哥哥和嫂嫂,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肃容问道:“嫂嫂,那,到底怎样的一回事?” “咱们吴兴消息闭塞,我不知道事情究竟。”公孙二娘深深看沈珍珠一眼,觉得还是要将所知一五一十告知她,以防万一,“今日偷听其中两名使者谈话,原来回纥可汗薨逝时没有留下遗诏指明由谁继任汗位。现在,回纥王庭中已分为两派,一派拥立大王子叶护,另一派则拥立二王子移地建,双方均手握重兵互不相让,眼见要大动干戈。宁国公主想将此事上禀皇上,叶护不准,竟将公主幽禁,公主性命有危险!” 沈珍珠心里快速的想着:此事旁人以常理论,叶护为长且屡立战功,移地建年纪尚幼,理应以叶护为汗;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叶护并非默延啜亲子,故而反对叶护做汗王也是师出有名。叶护幽禁李婼这一招,确实极毒极妙:移地建一派若不受胁迫强夺汗位,必会伤及公主,更伤及大唐与肃宗颜面,既有顾忌,就受掣肘;叶护却可以保护公主之名自居,只要稳坐汗位,无论李婼是生是死,都可以将罪责推向移地建。 李婼确实极为危险。但相信若不到最后关头,叶护不会走这最后一步棋。 现在肃宗寻她的目的何在呢?是想借助她与叶护当年的一点“母子”之情,让叶护放了李婼? 她暗自摇头。肃宗当年既然能狠心让女儿远嫁回纥,何曾不当这个女儿已经死去,今日哪里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救她。更何况,叶护既然会与移地建夺汗位,怎么会顾念当年的情谊? 然而,李婼终究是因着她,才会远嫁回纥,现在有难,她就这样束手相看么?到底去不去?去不去? 她的踌躇犹疑全落在公孙二娘眼里,笑叹道:“妹妹,瞧你这模样,又按捺不住,想出去走一遭么?” 公孙二娘的话如一瓢冷水直灌肠肺,沈珍珠悚然一惊,心道:我在想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事缺我不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远赴回纥,又能真正做什么?我既已决心抛开那一切,怎能再回到那漩流之中,累人累已。 这一晚,沈珍珠噩梦连连。一时梦到默延啜浑身是血,跌入万丈悬崖,一时梦见李婼行走于回纥的冰天雪地里,伸出手,呼唤着“嫂嫂救命!” 噩梦醒来,全身大汗淋漓。 公孙二娘自那日后,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再来沈珍珠住所。这是沈珍珠与公孙二娘约定的,近段时间不能来往过于频繁,以免被寻访的来使查出行迹。 又三天过去,沈介福夫妇仍没有来。第四日正午时分,沈珍珠正如常临湖观望渔家少女的捣衣嬉戏,却见一名小厮模样的摇头晃脑往湖畔行去,专朝渔家女多的地方钻蹿,每到一处,必停留下来叽叽咕咕说些什么,说完,又朝前方人多处走去。 第48章 兰深芷密无人见(2) 至当日傍晚,沈珍珠所居左右人家纷纷交头接耳,咋舌议论,如撒网般传开一件惊天大血案:吴兴城中沈府大宅昨晚有劫匪侵入,劫财不说,沈家大公子介福、夫人、阖府上下六十余人全部被灭口,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沈珍珠简单的吃过晚膳,依旧将所居茅屋收拾得一干二净。拿起梳妆台上铜镜,这自然比不得宫中铜镜光亮鉴人,镜中人,或许也不复当年的青春年少。 她轻轻带上茅屋的门,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夕阳,太湖软波柔风,三两艘小舟悠然荡漾…… 行了近一个时辰的路,才进入吴兴城中。 沈氏本系吴兴名门,近百年多出志向高洁或擅长理家置财之士,阖族十分兴旺。沈家大宅位处城西南,占地数十亩,朱门高户,石狮镇守,威装气派。 今晚的沈府,却朱门紧闭,门前无家奴守候,门檐下两只大红灯笼死气沉沉的挂在那里,没有点燃。 这里很静,没有过往的人来喧嚣,没有一丝生气。 沈珍珠伫立在门前良久,终于走上台阶,轻轻推开大门。 门没有反拴,轻轻一推,便被启开。 青石板铺就的宅中小道,在阴冷月光的反射下,更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生冷。左右两侧规划齐整的房屋黑幽逼仄,仿佛两把冰寒的刀,步步朝她迫进。 沈珍珠深吁一口气,踏上青石板的小道,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这沉寂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哗!” 不远处火光一晃而燃,紧接着只听“呼呼”、“哗哗”点火之声,一时火光大动,由左右房屋中窜出无数名劲装束甲男子,或手执火把,或按剑肃立,转瞬间沈宅庭院中宛如白昼。 随着“匝匝”靴声,一前一后两名男子简衣青袍,由数名侍从簇拥着行至沈珍珠面前。 当前之人步履铿锵,行止间顿挫有力,姿容英展,正是内飞龙正使程元振。内飞龙使直接负责皇帝安全,今日正使竟然亲至吴兴,沈珍珠正在诧异,后面那名男子身形一闪,抢至沈珍珠面前,已半跪下来,低首拱手道:“罪臣陈周参见太子妃。” 陈周相貌与两年前相比没甚么变化,沈珍珠虽然心中对此事有所预计,但没有想到肃宗派来寻她的使者中会有陈周,听见自称“罪臣”,想是已复被朝廷启用。侧过身子,不受他的大礼,道:“大人弄错了,民女并非太子妃。” 陈周一笑,自行站起,解释道:“太子妃大概还不知道:太上皇听说太子殿下与娘娘和离之事后震怒非常,严训皇上和太子,和离之事就此作罢。虽未正式册立,您还是当仁不让的太子妃。太子虽已纳多名滕妾,如今最宠张良娣,但也只能立她为良娣而已。”沈珍珠一怔,心道难怪两年前在邺城,陈周和风生衣都异口同声仍称她为“娘娘”,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有时间纠正,原来竟然有这样的曲折在其中,自已远避吴兴,然而身份居然仍拘在宫中,多少有几分荒谬。 她想起陈周刚才说的话,默默念道:“张良娣?”心中一动,问道:“可是张涵若?” 陈周拱手笑答:“正是。”说完这句话,一直在旁未曾开口的程元振忽的由袖中拿出明晃晃的一件物什来,沉声道:“沈珍珠接旨!” 沈珍珠一愣,急忙跪下等待程元振宣读。程元振却将手中圣旨直接递入她的手中,说道:“此乃圣上密旨,娘娘自己仔细看吧。” 三人来到侧旁房中,点亮烛火,屏退众人。沈珍珠拆开圣旨,一看之下,不禁又惊又急。那圣旨上写着:“太子豫上月赴回纥,忽失音讯,朕忧心不已,特旨太子妃沈氏速入回纥,查探究竟。”下面端端正正的盖着皇帝玺印。 沈珍珠匆匆将圣旨合上,问道:“怎么会这样?” 陈周满面忧色。 程元振解释道:“前月,太子殿下得悉回纥内乱陡生,宁国公主有性命危险,便率人前往救助,谁知殿下一行方出金城郡不久,就失了讯息。任谁也不知太子殿下究竟在何处,是生是死,圣上急得龙须寸白。” 沈珍珠面色也白了,咬唇道:“殿下带了多少侍卫?他怎能这样涉险?眼下内患未平,他当以天下为重啊。” 陈周道:“娘娘或者有所不知,如今叛军势弱。前两个月史朝义杀史思明自立为帝后,连连被青密节度使尚衡、兖郓节度使能元皓打败,叛军毫无还手之力,叛军眼看一两年内真的要被平定。殿下或许正因如此,才放心立意去回纥的。所带侍从也不在少数,均是东宫卫率,由严明统领。” 沈珍珠一想也对,李倓死后,李豫已非常自责。现在他只余下李婼这惟一的同胞妹子,无论如何都会想法救她。 陈周接着说道:“圣上虽派出几拨人寻访殿下,至今仍无功难返。百般无奈下,才令罪臣与程元振大人寻访娘娘,望娘娘念及与殿下旧日情义,及与回纥故人的情份,不令大唐储君有失。罪臣想娘娘定在吴兴,为寻访到娘娘,迫不得已使出今日之计,诱使娘娘出来,还请娘娘降罪。”说到这里,程元振面上微红,插言道:“微臣羞愧难言。” 沈珍珠虽有心理准备,知道陈周事出无奈,仍有些厌恶他行事不择手段,问道:“我的家人现在哪里?” 陈周道:“无恙无恙,娘娘尽管放心,罪臣只是伪造一封书信,诱大公子夫妇至邻郡访友,并请贵府其他下人到吴兴郡府衙中稍坐一会儿。娘娘聪明过人,早就识穿罪臣的计策,臣实在是佩服不已。”他本是既当武将,又作过文官的人,行事机变,知道公孙二娘武艺天下鲜有人可挡,故而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将他夫妇二人骗出吴兴,再与程元振属下内飞龙使合力,将府中其他人全部抓起,造成沈府灭门的假象。 沈珍珠冷冷道:“我只是担心,若你四处散发那假消息后,我仍旧不来,保不定这件惨案真会发生!” 陈周有些尴尬:“罪臣决不敢!”沈珍珠暗笑,为名为利,还有多少事是你不敢做的?当年邺城之事我不怪你,可是今日我若真的不来,你只怕会真的痛下杀手! 沈珍珠看着他:“大人现在官拜几品,领的甚么职?” “罪臣从七品,领军中折冲校尉。”陈周原为金城郡守,从四品,现在虽被重新录用,却连降数级,故而他面上多有愤懑之色。 沈珍珠眉尖一挑:“此行圣上正是要重用你了!” 陈周连称“不敢”,说:“只因罪臣曾为金城郡守,知晓北地地形物态,圣上方委我此任。罪臣只盼能从旁襄助娘娘,殿下能平安归京,某死而后已。” 程元振垂手道:“此事全因我一人作主,陈大人只是协从,他日娘娘若要降罪,微臣一力承担。” 沈珍珠听陈周满口谄媚,与当年杀强敌重伤后仍壮志不息的陈周,相去甚远,不禁暗自叹息。反倒是程元振话语不多,知进知退,难怪他可成为肃宗的内飞龙正使。叹息道:“我一介民妇,哪敢问罪于两位大人。陛下既寄厚望于我,只盼我不负所托。”想着李豫生死,心头阴霾重重,道:“既如此,宜早不宜迟,待见过兄嫂后,我们从速出发!” 第49章 遥遥关塞断烟霞(1) 沈珍珠、程元振、陈周一行快马加鞭,沐雨栉风,足足用了二十日方至金城郡。一年前金城郡已由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从南诏和吐蕃手中夺回。在金城郡稍作歇留,便启程越贺兰山往回纥腹地行进。程元振、陈周骑马,沈珍珠乘马车,带侍从近百名,混杂牛车和驼队,作商旅行人装扮。侍从人数虽少,但均是从内飞龙使中精心拣选过的,个个都可以一当十。 现在已经是春末夏初,四方草绿葱笼,解冻了的河流喧哗而欢快的淌过山间平地。出金城郡远远望去,暗紫色的贺兰山麓悍然矗立,绵延数百里,于这一片原野开旷之中更显气势磅礴,本是回纥与大唐间的天然屏障。 因为素来回纥向大唐称臣纳贡,关系密切,故而贺兰山侧麓积年日往,由来往商旅行人生生踏出一条狭窄的东西向山路,数年前沈珍珠被默延啜带至回纥王庭,就是经由此路。 这条路崖谷险峻、沟壑丛生。好在现时可谓大漠南北一年中最好的光阴,雨水甚少、天气和煦,积雪已融尽,较之冬日行路畅顺许多,途中遇见不少往返回纥与大唐、着装各异的百姓。问询周边零散居住的百姓,二个月前确有人看见一行唐人往贺兰山方向而去,那必是李豫一行无疑。可是李豫身为储君,无论何时都有信使与长安通讯,何以会失去踪迹,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想到这里,沈珍珠心中不禁一阵又一阵发紧。 七日后,攀越贺兰山路程已近一半。因着心情急迫,一行人日夜赶路,困顿时就在路侧停驻休息数个时辰。陈周谙知地形,见一众人马数日奔波疲倦不堪,加之后面的道路更为陡峭难行,便与程元振、沈珍珠商议:前方不远有一片山谷空地,暂且安营扎寨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再好赶路。 果然没有一柱香功夫就看到陈周所说的空旷地带,程元振传令搭建毡帐、点燃篝火、喂食牲畜,那些内飞龙使训练有素,身手灵活利索,更兼过往扈从皇帝,经常露营设帐,套路熟谙,极短时间便将一切安置得妥妥贴贴。 陈周请沈珍珠入毡帐歇息,自己拿过一床毡子,就着沈珍珠营帐前的篝火躺下,竟要亲自守护沈珍珠。沈珍珠过意不去,劝道:“既有侍从轮流值守,大人不必如此。”陈周依旧是毕恭毕敬的说道:“太子殿下已失踪迹,夫人再若有闪失,陈某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抵数。”沈珍珠坚持不许陈周等唤她为“太子妃”,故而陈周只得含含糊糊的称她为“夫人”。 沈珍珠合衣在毡帐中躺下,听得帐外风声呼啸,偶尔鹰隼“吱啦啦”的怪叫着,仿佛由帐顶穿行而过,远处隐隐有虎狼的咆哮,近处牛马、骆驼长嘶,此起彼伏。郊外的夜晚,若然太过宁静反叫人害怕,她阖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白。 走出毡帐,程元振正在清点人员、整肃队伍,沈珍珠便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清点来清点去,少了十余人。内飞龙使以二十人为一队,几乎每队都有缺人,队正立即清查。一番查找,原以为这些人或许正巧便潲,却四处不见踪影。程元振和陈周便知不对劲,亲自遍查营帐左右,果然发现多处营帐外草地上有拖曳痕迹,陈周对沈珍珠道:“不好,这些侍从失踪非比寻常,定是昨晚被人制服后带走了!” 沈珍珠也十分吃惊,要知夜间有侍从轮流值守,这些内飞龙使虽比不得武林高手,但个个身手也不弱,是谁能这样不动声色的带走十余人呢?为今之计,第一要务是切不可动摇军心。 想到这里,她立刻敛定神色,召集所有侍从,从容说道:“昨晚之事,想必诸位将士均心中有数。我等以百人之众远赴回纥,本属以身犯险。从古成大事者,不计苟安;立大功者,素非庸众。诸位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必不至稍有受挫便起退避之念,我等众志一心,敌虽在暗,亦然不能催我斗志。” 众侍从见十余名同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都有些惶惶。但见沈珍珠以一女子之躯尚来安抚他们,不禁心中暗叫“惭愧”,想着既然已奉皇命入回纥,便是只有向前,绝无退后之理,若是自己先逊了胆色,那已输了一半,由是个个顿起豪壮之气。程元振为防再生不测,特嘱诸队侍从加强相互照应,避免走失离队。 然而,虽是加倍小心提防,三日后再安营扎帐歇息一晚,第二日程元振清点人数,居然又少了近十人。陈周亦告知沈珍珠道:“这三日行来,路畔竟然发现一些被丢掷的内制器具。”随即将那些因风吹雨刮和人马践踏而破烂不堪的东西递与沈珍珠看,既有盛饭的簋(注:状似大碗,圆口,大腹,下有圆座),也有搭建营帐所用青帆布的残料。嚣具上隐约可见东宫特用徽标。所幸未见有兵刃残物和打斗痕迹。沈珍珠左思右想,不知李豫一行究竟发生何事,这些被丢弃的内制器具,又意味着什么。 两日后再度安营扎帐,第二日少了七八人。队伍人数锐减至六七十人。 这下随行侍卫都渐的慌张起来。这暗地里仿佛有一只无形黑手,紧紧跟随着他们行进的步伐,随时会伸手带走几人。 沈珍珠三人再四研讨,百思不得其解:这掳走侍从的,尤其有何意图?俗语道擒贼先擒王,他们要是立意对付自己这一行人,既然能轻易掳走内飞龙使,何不直接对付他们三人?这是易如反掌的,为何迟迟不下手?难道是要玩猫抓老鼠的把势,将他们一行人逼吓得半死,享受其中乐趣,直至失了兴味,再一把捏死那老鼠? 此时随行侍从人心逐渐涣散。以程元振之威,其后几日不时有侍从偷偷由来路往金城郡方面逃跑。 程元振气得七窍生烟,这日亲自抓捕数人,召集余下的四十余名侍从,当场要立斩不赦,陈周极力赞同。 沈珍珠知道程元振一为气极二为颜面三为要完成此行任务;陈周由沙场征战而来,最恨逃兵懦夫,借此法杀一儆百立威,以免逃跑的侍从愈来愈多。 此法也不无道理。可是此行限险,既然部分侍从不敢、不愿随行,那么勉强毫无用处,说不定今后还成累赘,低声劝道:“既然他们无意跟从,何不容他们归去?” 程元振却是不依,一手拽住其间一名脱逃侍从的衣领,拔剑比其头颈道:“此乃程某驭下无方,内飞龙使一入飞龙厩,便已誓死效忠陛下。今日这些小子胆怯背诺,程元振依律可立斩于剑下。” 说毕,长剑随手一拉,那名侍从来不及哼一声,颈间淌血,当场倒毙。沈珍珠不及劝阻,嘘得朝后连退两步。 第50章 遥遥关塞断烟霞(2) 这下威慑当场,不等程元振长剑比来,被抓捕回的另几名侍从皆就地滚倒,连连叩首求饶,其中一名中年侍从涕泪齐下,述道:“夫人饶命,两位大人饶命!非是我等怕死,若战死沙场属下万死不敢辞,但谁个家里没有老母妻儿,象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他乡异土,无人收尸,属下实不情愿啊!” 本来在场其他侍从对这些脱逃者多存鄙睨,程元振说要斩时,皆拔剑在旁齐呼“当斩”、“杀了他们”,深觉这些人大堕内飞龙使的威名。然而此时听这名中年侍从一说,倒勾起恻然之心,一时场中倒有些静默了。 沈珍珠便知此事再不能勉强。然而程元振为内飞龙正使,所作决断若要他亲口再收回,也是不妥不当,随即朝陈周使了个眼色。 陈周何等聪明的人,心中虽有不愿,恶狠狠盯这几名脱逃侍从两眼,上前对程元振打个拱,说道:“程大人,容某说两句罢。” 程元振收剑回鞘,微有不耐烦,摆过头去,道:“大人请说。” 陈周道:“这些人虽然罪在不赦,但念在尚为初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还请大人给他们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程元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沈珍珠插言道:“要他们生,还是死。既然程大人也十分为给,依我看,可否由在场侍卫评判作主?” 她这话说得新奇,程元振转头诧异道:“哦,夫人说如何评判?” 沈珍珠缓步向前几步,提高声音,对当场侍从道:“诸位均是由陛下身侧内飞龙使中选拔出来的,个个出类拔萃。我赫赫天朝威振四邦,东西来朝,百姓富庶,谁想安禄山造反于前,史思明再叛在后,以致百业凋敝,百姓离乱。至今已近六年。朝廷力克叛军,已显胜绩,再复我大唐盛世指日可待。岂料储君忽失踪迹,天命假于你我之手,虽受重挫,必能再鼓士气,顺天应命,重迎太子殿下归京。”纤手指向几名脱逃的侍从,继续说道,“他们曾与你等同甘共苦,现脱逃于队列,以耻辱加诸于诸位,然人谁无过,改之为善;人谁无畏惧退缩之时,重整旗鼓则宜。现在,你们可有权对他们做出裁判,希望——不,可允许重回队列中?” 沈珍珠的问话隐隐在林中震荡,徐徐方落。她的问话很简单,在场侍从只要回答“是”与“否”即可。然而,一时竟然没有人回答,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伫立不动。她的话是有着震撼力的。几乎每名侍从此时均在自省已身。没有脱逃的侍从会想到:夫人区区女子都这般不畏艰险,我身为男儿,是不是从未起过害怕畏缩和脱逃之心呢?陛下以如此重任负于我等身上,我能完成这样的重任么?那些脱逃的侍从更是无地自容,深觉自己辜负重托,先前那名中年侍从再度叩首:“属下知错了,属下不敢求死,只求将功抵罪。” 片刻之后,所有的侍从皆面载坚毅之气,齐刷刷半跪下来:“夫人,二位大人,我等誓死追随,决不有半步后退!” 沈珍珠未料到自己的话竟然起了这样大的鼓动作用,程元振与陈周也为这一刻而深深震撼了。她的话,终于将即将涣散的军心,在最后一刻拉拢回来。这四十多人的力量,也许要大大强胜当初的百余人。 两日后,一行人攀越过贺兰山,面前豁然开朗,耳聪目明。 春末的草原,壮阔无比,生机勃勃。 清风徐徐,绚丽的阳光倾泻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头上扎满小辫的回纥少女策马扬鞭,高声唱着听不懂的粗犷歌谣,驰骋奔跃;山岗上、河谷中,羊群如绵软的雪堆,四处飘散;天空澄碧辽阔,那般纯粹与凝练的蓝色,与远处的山岭遥相呼应…… 程元振勒马惊叹道:“没想到塞外也有这样的美景!” 陈周道:“回纥人逐水草而居,一年中草原美景,最多也不过这三四个月,过了八月后天气寒冷,草原便积雪难融。现在看是美景怡人,但越往北朔漠愈多愈大,鲜有草原绿洲,我们须得备好水食。”陈周通晓突厥语且熟知回纥人习性,正是此行最佳向导。 程元振便道:“那我们就在此附近安营歇息一晚,这附近有山涧,便于预备水食。” 沈珍珠与陈周均无异议,于是如常安排扎营。 其时将近正午,看着侍从们有条不紊的搭建毡帐,取水、生火、煮食,沈珍珠暗自叹息:前途茫茫,她劝住了这些侍从,但她与程元振、陈周可有能力保护他们,留住他们的性命,将他们安然带回大唐? “夫人,在想什么?”程元振象是看出沈珍珠心思,部署毕扎营事宜,行至她身侧说道。 沈珍珠侧头对程元振微微一笑,说道:“我所想的,大人怎能不知?”又说:“我看大人也是满怀忧忡的。” 程元振点头沉默一会儿,才说道:“无论如何,我想夫人定会安然无虞的。” 沈珍珠轻笑起来:“你说得这般肯定,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过你。”低下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六七年来,诸般事情都经历过,生与死,我倒也看得淡了。” 程元振叹道:“太子殿下若知夫人——” 话未说完,已被沈珍珠打断:“我与程大人结识已久,尚不知大人家世渊源,听说大人事母至孝,家母甚好罢?” 程元振未料沈珍珠轻言细语的问及自己的身世,稍有诧异,也有几分感动,说道:“其实程某出身寒微,父亲早逝,全赖母亲大人日夜替人浆洗衣裳充为家用,才将某辛苦养育成人。” “哦,你的母亲——”沈珍珠柔声道,“真是十分了得。” 程元振点头,眼中竟然噙了泪花:“某家祖籍相州滏阳,临河而居,冬时严寒难耐。母亲常年浆洗,落得一身病症;想当年,姨母、外舅也多番劝她老人家携子另嫁,她总怕某受委屈,执意不肯。” 沈珍珠被轻轻触动心事。寻常妇人也会拼一已之力,与儿子相守相亲。她却忍心抛下亲子这样长的时间。适儿已近五岁,她已离开他两年有余。他有多高了,他生病时可会呼唤“娘亲”,他快活时有多少人真心与他同乐?只是,若真等他长大成人,或许会永远的怨怪自己的母亲。这是她欠的他,永远的负疚,永难补偿。 不知不觉,她泪上睫下。她听见自己问道:“老人家现在安好?” 程元振答道:“她年前已经去世。” 沈珍珠派出数名侍从,由陈周引领,向周旁回纥百姓问询李豫的讯息。然而正如陈周所说,回纥人逐水草而居,方圆数里基本没有什么定居的百姓,个个摇头说“不”,至日暮,仍是一无所获。 第51章 惊风时掠暮沙旋(1) 弦月熠熠。 沈珍珠合衣躺在毡帐内的毡席上,覆去翻来睡不着觉。直觉和前几次的事告诉她:今晚定会有事发生。 前几回宿营,她也是这样的心神不宁,多次去毡帐四方巡视,然而总在她回帐歇息后,仍会发生侍从失踪的事。因此,逞着白昼曾经小寐过一会儿,她索性起身坐在毡席上,取出随身小刀,在毡帐上用力一划,割出一条细缝。因是在草原上扎帐,不同于在山谷扎帐分布松散,且明月高挂,故而从这小小缝隙可窥周边营帐的动静。 外面的世界很平静。侍从们轮流值守巡防,陈周守着篝火侧卧,不时发出阵阵鼾声,篝火时明时暗,偶尔走来一名侍从添加干枯树枝,程元振由对面毡帐走出,低声对侍从叮咛着几句什么,四面观望一时,又缓步踱回…… 沈珍珠不时偷觑,始终无任何异常,时间一久耐不住困顿打起瞌睡,头往侧旁一咯,正碰着搭建毡帐的篷架,立即吃痛惊醒。眯着眼往毡帐外望去,却见南面营帐远侧,一名侍从宛若喝醉酒般,歪歪倒倒的斜下地去,她赫然一惊,全身汗毛倒竖,也不知自己是以何等惊人的速度飞奔出毡帐,高声大叫:“来人!来人!有刺客——” 她的叫声瞬时划破驻地的宁静,陈周率先一骨碌儿由篝火前跳起:“哪里,刺客在哪里?”就近的几名值守侍从已拔刀出鞘,四下里查看。 沈珍珠分明看见南面营帐后忽的蹿出数条黑影,她指向那个方向:“快,快,就是那里,抓住他们!” 正叫唤间,忽听有人喊道:“接着!”沈珍珠倏的抬头朝声音所在方向看去,在这电光火石间,耳畔“嗖”的风声抢掠,听到身后“铮”的一声,一支箭羽贴近她身躯而过,正正刺入身后毡帐的梁柱,力道不减,犹在瑟瑟颤动。 陈周双掌一拍,骂嚷了句“他娘的”,手一招,瞬即带着数名侍从朝沈珍珠所指方向扑去。此时各个营帐中歇息的侍从全被惊动,纷纷由帐中冲出,一时拔刀声,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火把四方晃动。 数名侍从靠近守卫在沈珍珠身侧,南面打斗声依约可闻,沈珍珠由一名侍从中夺过火把,道:“走,咱们去看看究竟。” 快步走至南面,方知打斗声由更远处传来。南面营帐处只留一队内飞龙使,队正见沈珍珠来至,指向东方禀道:“刺客往东面逃窜,二位大人都去追赶捉拿,且留我等护卫夫人。”沈珍珠点头,见地上倒卧一名内飞龙使,蹲下身子问道:“此人怎么了?” 队正道:“看这模样似乎被药物捂住口鼻,暂失知觉。属下已令人取水,洒泼到面上,应当可以立即清醒。”说话间,一名侍从已由营帐取来水囊,将水尽数洒至昏迷侍从面上,果然那侍从摆摆脑袋,虽然头昏沉不堪,还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告罪。 沈珍珠道:“想来那些人定是用此法,才能轻易劫走诸多内飞龙使。古来可置人短时间麻醉的药草不在少数,不知这回的药物,是用什么制成的?” 队正面有难色:“这,属下见闻短浅,实在不知。” 沈珍珠笑笑,也觉得此问强人所难。这般识药物的本事,世间除却慕容林致,还能有几人? 恰在此时,听得东面马蹄杂沓,沈珍珠面上微微变色,欲开口说话,又强自忍住,再屏气细听,那马蹄声却渐渐远去,仿似草原上掠过一阵惊风骤雨,转瞬没了声息。 沈珍珠叹道:“可惜可惜,那伙贼人定是逃脱了。不知二位大人抓到一两名漏网之鱼没有?” 片刻功夫,果然程元振与陈周带着侍从们神色怏怏的奔行而回。 陈周摇头大骂:“这伙人部署好生周详,原来早早埋伏有兵马接应!我们追赶过去,他们且战且退,不与我等纠缠交兵,追了数里路,接应的人乱箭齐发,倒让我们折伤数名飞龙使,他们却不损分毫,全身而退。” 程元振悻悻不乐,闭口不言成败。想是短兵相接,内飞龙使再度败北,他心中殊不痛快。 沈珍珠与陈周检视从侍从伤势,一边问道:“可知他们是甚么来头?” 陈周随手捡起一枚由受伤侍从身上拔下的箭头,道:“他们以驽弓射箭,箭虽短促,来势凌厉,惟杀伤范围有限,所以我们的飞龙使均只受皮肉之伤,稍加诊疗即可。——此乃回纥人惯用的弓箭。这群人,应当是回纥人。” 沈珍珠昔年在回纥也多见此种短箭,微微颔首。 陈周又去看那名曾被迷晕的侍从,回来说道:“某问询过此人症侯,那迷药亦非什么特别之物,是回纥四处常生的一种药草,叫做腾尔枝。” 沈珍珠道:“哦,何以名字这样怪异?” 陈周道:“因回纥人以游牧为生,多有与野兽相斗身受损伤的,这腾尔枝本是突厥语,意思是‘迷’,可令受伤者痛感暂且消退,与咱们中原的麻沸散药理大致相同。” “这二件事都与回纥息息相关,看来,咱们一入回纥,就被人早早盯上。”沈珍珠道。 陈周皱着眉头:“可是他们要对付我们,用意何在呢?仅仅为阻挡咱们救殿下?当前之势,我们较之他们的力量无异螳臂挡车,何至于这样费脑筋?一古脑儿杀死我们,不就万事大吉?”朝程元振喊道:“程兄,你可不能闷头不说一语,今日之事,你有什么见较?”这一路行来,他与程元振的关系仿佛亲近了一些,偶尔也兄啊弟的相称,但大多时候都是相敬如宾,客气得让人发怵。 程元振苦笑,拔出长剑插于地上,双手合抱,背向着沈珍珠与陈周,良久伫立不动。 沈珍珠劝慰道:“大人不必气馁,今日之事足以鼓舞士气。” “夫人,二位大人,这支箭杆上捆有书信!”一名内飞龙使队正快步跑来,将手中箭羽递给程元振。 沈珍珠“咦”了声,说道:“这不正是方才刺中营帐梁柱的那支箭吗?” 队正连说“正是”。 当时情况紧急,沈珍珠一心只想速速抓住袭击他们的人,没有留意这支箭有什么特别,这时才看到箭杆上用丝绳捆着一张牛皮纸。 程元振解下牛皮纸,沈珍珠打开念道:“欲寻大唐太子殿下踪迹,由此处东行一百里至平罗遇,再折北行三百里。”字迹扭扭曲曲,看似书写汉字十分费劲。 陈周十分吃惊,将那牛皮纸拿过,从头至尾再看,边喃喃说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有什么不妥之处?”沈珍珠与程元振异口同声。 陈周抹了一下额头冒出的汗:“据某所知,由平罗遇折北前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沙漠。太子殿下怎会在那里,那里怎能容人存活!这,这,这牛皮纸所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珍珠轻咬嘴唇,脑中一时有成千上百个念头晃过,种种猜想交织盘错,绞弄得头脑混沌无措,好半晌才勉强定下神,说道:“这件事确实奇怪之至,他们既然要袭击我等,又为何要特地送信告知殿下下落?莫非是请君入瓮之计?他们若是要对我们不利,何以迟迟不下手杀死我等?若不是要对付我们,又为何要连连袭击,掳掠侍从?” 第52章 惊风时掠暮沙旋(2) 陈周与程元振也是茫无头绪,程元振道:“以夫人之见,我们下步如何行事?依旧往回纥王庭方向行进,还是照这牛皮纸所说?” 沈珍珠长吁一口气,见此时星河渐落,天将破晓,说道:“我们折腾一夜都累了,料那些人今晚不会再来,我们都回去各自仔细思量推敲,明早再议吧。” 其实沈珍珠哪里睡得着,回至自己的毡帐中拿着那牛皮纸书来回翻看思索。 以这封信的口吻看,李豫应该没有性命危险,尚在人间。这封信最大的用意,应该是引(或诱?)她与侍从们朝所指方向去寻李豫。 可是,为什么要引他们去寻李豫呢?自己一行区区不足百人,无论在何处都翻不起风浪,不会被任何人瞧在眼中放在心上。 还是那句老话:用意何在,用意何在啊! 第二天早上与陈周、程元振再议此事,沈珍珠说道:“我们就依这书信所写,往罗平遇后折北前行!” 陈周摆手道:“夫人,我们怎能这般被动,被那伙人牵着鼻子走!” 沈珍珠无奈一笑:“那我们该如何走呢?其实殿下在何处,你我都不知道,回纥正发生内乱,我们就算往回纥王庭方向前行,也未必就能找到殿下。这些人如此处心积虑的对付我们小小队伍,不如就依他们所说,或有意外收获。” 程元振也附同沈珍珠,道:“夫人所言有理,四下里乱闯,还不如就随书信所说,碰碰运气。” 陈周摊摊手,说道:“既然夫人与程兄都这样说,陈某就从命了。只是还有一条,过了平罗遇,你们只说由北入沙漠后,可没有讲殿下到底在哪里,我们若行进三百里仍未找到太子,可怎么办?” 沈珍珠思忖着说道:“那伙人既然要引我们入津,到时自然会设法为我们指路,不然怎生算得上一出好戏。这个,我倒觉得无谓多作担心。” 平罗遇是漠南村落地名,因此处地势平坦,水草丰足,有近十户百姓定居左右,自然而然形成小小村庄,更因由平罗遇往北是大沙漠,其后可达回纥东北部重镇特尔里,故而一些过往商旅行人多在此处稍作停留休整,储备水草。 草原上从来没有路,牧民行游,只需要方向。方向就是草原的路。好在平罗遇过往商旅多,草原上留下或宽或窄、或浅或深的牛车车辙,且陈周擅识方向,一行人由陈周带路,纵马飞驰,只用一天功夫就顺利到达平罗遇。 平罗遇的回纥百姓见惯唐人,对沈珍珠一行毫不为奇,惟有一两个回纥少女惊诧于沈珍珠的美丽,当陈周与她们以钱币换干粮交易时,不住闪动大大的深琥色眼睛,盯着沈珍珠看,艳羡不已。 陈周早就听说平罗遇往北的大沙漠中没有绿洲,此时再问这些回纥少女,少女们均笑道:“阿爷阿奶一直说平罗遇过去沙漠宽大得象天边的云彩,少说要备足半月的粮草和水,要是迷路,怕是个把月也出不来。从来没见过里面有只斤泽!”突厥语中“只斤泽”即是沙漠中绿地的意思。 程元振和陈周对行李辎重再行清理,抛弃许多无用器具,以六匹好马向平罗遇回纥百姓换了四只骆驼,备齐足够二十余日饮用的清水。多备的水囊如小山般沉沉的压在骆驼和牛马背上。 在平罗遇平平安安的歇息一夜,一行人朝大沙漠进发。 平罗遇尚有一条小河流朝北而去,随着队伍的行进,眼见着河流渐渐干涸,已入戈壁滩。再走得一两日,戈壁滩渐渐呈现出沙漠的模样,草木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完全变成了沙漠。 进入沙漠,众人才真正体会到“朔漠无边”四个字的涵义。 焦灼的阳光犹如金缕玉丝,密密匝匝的将沙漠护上一层金色盔甲,无边无际的黄沙仿若连着天边云际。沙漠中,红柳花开若焰火绚丽,梭梭枝干青嫩细软,相映相伴,还有零星可见的骆驼刺、沙枣,稀疏的点缀着这黄沙朔漠。 沈珍珠甫入沙漠掀开马车的帷帘,那一阵炫目的阳光使她突然间睁不开眼。 她忽然想起六七年前,李豫由回纥万里迢迢接应她回中原。那是冬日与初春,虽然也要经过沙漠,阳光却没有这样绚烂与张狂。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长孙鄂,日日邀她下棋为乐,那时的李豫会挽着她的手说:“千万别累着。” 离开他这样久、这般的远,而覆盖心中的那个影子,何尝淡开化去。哪怕他会忘记她,哪怕他永远不能明白她,他仍会乍然幻化为一道光影,惊空飞旋过她的世界,降落于山川河谷,将她笼罩,难辨日月昼夜。 陈周自有他的一套法子,一入大漠,为防陷入沙中,即令侍从在牛马蹄上套以木鞋,为骆驼蹄上包了牦牛皮。 四月气候干燥,白昼酷热,并非穿越沙漠的最佳时节,且沙漠中某些地段风多沙大,当地回纥百姓称为沙流,轻则阻碍行程,重则危及性命。一年中惟有十月至来年三月,穿越沙漠方最有利。众人沿途所见,多是埋到山半腰的沙堆、波浪般的沙丘和锯齿形的红锈山峰。 到第五日,以陈周测算,一行人已朝北方行进将近三百里,离那书信所指地应当不远,可是众人目之所及依旧是象海洋般辽阔的沙漠,没有看到丝毫绿地痕迹。部分侍从不禁开始疑惑,只怕陈周带路方向弄错,若南辕北辙可就糟糕之至。 陈周经验丰富,见沈珍珠有些担忧,乃解释道:“沙漠中行走只能以金乌(注:唐人称太阳为金乌)起落或沙丘移动作指示,以识方向。尤其金乌东起西落,指示方向最为可靠。”此时正是清晨,陈周指着初升旭日道:“夫人,你看金乌初升,我们所见诸物的阴影都倒向西方,再过几个时辰,至未时三刻,金乌位于正南,影子便指向北方,至戌时金乌到正西,影子便指向正东。以此法行走于沙漠,绝不会迷失方向。” 听了他这番解释,众人才放下心。 这天晚上众人依旧依偎着驼马睡觉。白日赶路辛苦,不仅众侍从,连沈珍珠、程元振、陈周都睡得很沉。 临近夜半时,陈周忽然醒了。凭着多年来作战的经验,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因为疲劳,他依旧躺在原地不动,脸紧贴着马脖子,只睁开眼睛,依仗着朦胧的意识,聆听四周的动静。过了不久,他的脸微微动了一下,他看到远远的有十余头骆驼的一支队伍,正朝着他们所在行来。 他全身绷紧,大力推了身侧的程元振一把:“小心,有人来了!”程元振反应极快,手按腰间长剑,迅速欲弹跳起身,陈周按住他:“别打草惊蛇。” 程元振随即点头,半跪避在驼马之后,仔细察看对方的形迹。过了一会儿,他松口气道:“应该是过往商队吧,看上去骆驼上托着不少货。”话是这样说,终究丝毫不敢存有侥幸,拍醒身侧的侍从。如此顺次下去,所有侍从都被唤醒,各拿兵刃以备应战,沈珍珠也忙由马车上坐起。 那驼队渐渐走近。 这段距离看去不远,实际并不是那么容易缩短的。大约过了甚长时间,驼队曾走到一座小山丘背后,隐没队形。然而,不久又突然出现了,而且快得令人吃惊。 “什么人!”陈周提高嗓门用回纥语喊道。 第53章 大漠风尘日色昏(1) 对方驼队停住,月色昏黄下,看见有三四人骑骆驼行近。他们都身着回纥服装,其中一人虬髯满面,四十岁上下,约略是领头的,以回纥语叽里哇拉的回答:“我们是从特尔里来的商队,打算到灵州去。现在喝的水要没了,出沙漠还得四五天,天神保佑你们,大唐来的客人,请给咱们一点水吧。” 陈周认真审视他们几眼,扬声问道:“走出沙漠还需多长时间,怎么个走法。” 领头的回纥人答道:“没有十天不行!今年春天气候特别干燥,不然咱们的饮水怎会缺乏?” 陈周在心里算计一番,说道:“我们的饮水也有限,只能送你们两皮囊水。” 回纥人群发出一阵欢呼,领头的回纥人笑声爽朗,回答痛快:“二上加一成千,一滴滴流淌成湖。多有一点都是好的。多谢你啊好兄弟!” 陈周招手唤侍从:“去,取两袋水给他们。”除却随身水囊,余下的十余皮囊饮水现在皆集中负载在两头骆驼上。 沈珍珠听不懂两人的对话,远远看见那领头的回纥人昂首高声大笑,那神态那声音,让她隐隐感到不对劲,却见一名侍从答应着蹒跚走至骆驼前,预备解水囊,她情不自禁出声喊道:“不要!警惕!” 说时迟,那时快,听到“噗”的一声闷响,骆驼背上一个水囊被箭射破,水汩汩的流出,好在那名侍从见机极快,听见沈珍珠提醒,合身扑上,死死将骆驼压倒在自己身下,与此同时,数枚箭羽凌空由他头顶掠过。 陈周大呼一声,众侍从蜂拥而上,将那四名回纥人团团围住,陈周怒叱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原来这回纥人竟然是假借借水察知水囊所负位置,从而射破立囊,以绝一行人的水源,真是用心毒辣。 那四名回纥人毫无惊慌之意,领头的回纥人哈哈大笑两声,用汉语道:“你们果然进益不少,本来还想戏耍你们一番的。好了,就此作罢。”指着沈珍珠所在方向道:“你们大唐的太子妃也来了么?好,要想找到唐太子殿下,请跟我来!” 陈周与程元振面面相觑,一时不敢拿主意。沈珍珠已由马车上款款下来,轻轻一笑,温言道:“既然主人盛意拳拳,我们何乐而不为?”当此之际,只可如此。 领头的回纥人点头朗声道:“太子妃可要跟紧了。”一扭骆驼的头,缓缓的走回自己的队伍,十余骑骆驼以后队当前队,以前队作殿后,率先朝北沿原路行去。 陈周与程元振对视一眼,传令下去跟随这群回纥人前进。 这群回纥人仿佛惯于在沙漠中生活,天气炎热,日光当头,他们边领路,尚一边大声唱歌说笑。领着沈珍珠一行人在大漠中东弯西转,由当日清晨,至夕阳将下,仍自在大漠中打转。 程元振似乎有些焦急,见太阳将落下,策马追上前面的回纥人,问道:“你们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些回纥人显然多半听不懂他的话,只望着他,颇带嘲弄的呵呵相对而笑。领头的回纥人意味深长的一笑,说道:“快了,快了,年青小伙子,咱们回纥人常说,有了披风,下雨淋不着,有了辔头,马儿跑不脱。事情都有水到渠成的一天,着不得急。”程元振听这名领头人口中格言谚语一套又一套的,不禁头皮发麻。 沈珍珠私下唤过陈周,问道:“你可知我们现在是朝哪个方向行进?” 陈周叹口气道:“一时朝东,一时朝北,一时往南,某也要被弄糊涂了。” 夕阳下的沙漠寂静深远,那一抹惨谈的桔红,伴随清脆的驼铃声,拖曳着这队列身后长长的阴影,一直往前…… 不知又行了多久,眼见夕阳已下,整个大漠将复归黑夜的怀抱,陈周觉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了,骑马上前,一把捺住领头回纥人的衣领,“呔”的一声,说道:“你再绕来绕去捉弄我们,老子便拼就不活了,与你们同归于尽!” 领头的回纥人摇头只笑,不动声色的将陈周的手由衣领处移开:“你们大唐的人,怎么个个都着急得象猴子似的?”右手抬起,指着东方,“你看,那不就是到了吗?” 陈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禁目瞪口呆:东面一座小沙丘后,竟然出现一小片树林,高高低低的树林掩映后,俨然是一片绿洲! 这片绿洲仿佛是由天而降,忽然跃入他的眼帘,陈周不禁揉了揉眼睛,生恐自己看错。领头的回纥人笑道:“放心,这不是海市蜃楼,这是只斤泽!”这时,众侍从都已陆续看到了这片绿洲,个个喜形于色,振臂高呼。 回纥人引领他们进入绿洲。 这竟是极大的一片绿洲地带。胡杨树嫩叶葱绿,枝干挺拔,蔚然成林。树下空阔的草地上牛羊在悠闲的趴在地上,或啃青草,或懒懒的睡觉。一片不大的湖泊倒映着西斜的落日,湖畔芳草萋萋、芦苇丛生、水鸟嬉戏,竟隐约有几分江南风味。再往前走,可见回纥风格的房舍或以石砌,或以土垒,零星四散分布。 在数幢建筑巍峨的房舍前,有回纥兵丁身佩弯刀,来回走动守卫和巡视。见到那领头的回纥人,均面带欣喜,打个唿哨,顿时由后面的房舍中涌出数名同样装扮的,牵的牵马,拿的拿物,都是亲热之极,却不大声喧哗叫嚷,一切都办得有条不紊。 领头的回纥人着人将沈珍珠一行的牛马和骆驼带去饮用水草,朝沈珍珠打个拱,说道:“太子妃娘娘,奉主人之命,要好好款待大唐来的客人,现在天色不早,先各自歇下好不好?” 陈周截口道:“太子殿下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领头的回纥人笑道:“太子殿下好得很,你瞧太子妃娘娘也不象你这样着急,一切等主人回来再说吧。” 沈珍珠眉头一皱:“你的主人……他是谁?可否告知?他不在这里么?” 那回纥人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道:“主人近两日就会回来。” 沈珍珠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好罢,”她对陈周和程元振说道,“即来之,则安之,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那回纥人显然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也无意弄懂,说道:“那好,我来为各位安排好食宿。只是,……这片只斤泽三面是大漠,另一面临近山谷沟壑,二位大人还是要好生叮嘱侍从们,绿洲中各位可以随意行走游玩,我们决不阻挡妨碍。可是,千万别四处乱走!” 陈周与程元振苦笑,这是人人都知的道理:既然莫名其妙到了这里,就算回纥人现在任由他们四处行动,谁也不敢冒冒然入大沙漠;要想回返中原,怕还得这批回纥人领路。 沈珍珠被领入与陈周和程元振相邻的石舍中。石舍虽小,然而五脏俱全,床榻、桌几一应俱有。不多时又有人送来食物和清水,食物是烤好的羊肉和烙饼,沈珍珠一行由中原走来,极少生火做饭,多是食用干粮,现在的食物虽然不合胃口,终究比干粮要好得太多。 第54章 大漠风尘日色昏(2) 吃过食物,沈珍珠走出房舍。迎面清风徐来,有着草木甜中带苦的芬芳。湖泊旁的树荫下,三三两两的侍从围靠成一团,低声的谈论着什么,或已带着浅笑进入梦乡。这一路行来,他们也都很累了。 “夫人。”程元振在她身后低低唤道。 沈珍珠微笑,轻声道:“是你啊,怎么不去休息?” 程元振摇头:“我睡不着。” “还在为殿下担心么?” 程元振道:“夫人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夫人对殿下的关心和忧心,决非我等可比拟。太子妃都能坦然面对此事,程某若执意说自己尚为殿下食寝难安,未免太过作假着饰。” 沈珍珠笑了起来,缓步走近湖泊,过了良久,才说道:“那大人是为何无法安睡呢?大人既找到我,必定是有些苦恼要向我倾诉吧。”这一路行来,沈珍珠也看出程元振时而心事重重,时而满怀忧郁,以前只当他为寻觅李豫之事而苦恼,原来他竟另有什么心事和苦衷,瞧他的模样较过往憔悴许多,是什么事在折腾他? 程元振眼睛微微一亮,抢步上前立在沈珍珠侧边,张口欲言,忽然又似再犯踌躇般,犹疑不能出口。沈珍珠看在眸中,微笑道:“若你觉得难于开口,不如等哪一日你想好后,再来告诉我。” 程元振闻言轻轻吁口气,慢慢蹲在湖畔,眼睛一瞬不瞬的瞅着湖中涟漪荡漾。 在沈珍珠看来,程元振于她虽然是既熟悉又陌生,但自从两年前李豫被张皇后诬陷身处危难之际,他出手相助查出薛嵩住处后,她始终心存感激。深觉程元振虽职责所在,一些事迫于无奈,仍不失为有胆识的大好男儿,值得信重。这一路由中原至回纥,沈珍珠对程元振的信重,甚且远在陈周之上。 “夫人,恕我冒昧,你可曾做过十分后悔的事?”程元振乍然开口。 后悔? “人的一生,谁没有几件后悔的事?”她幽幽说道。她是后悔过,当红蕊被杀死后,她后悔自己疏忽大意连累红蕊;当素瓷怀孕,她后悔未能尽到为主为姊的本份;当她离开李豫,她后悔未曾多看儿子一眼…… “不,不,夫人,”程元振原本是双手支着额角的,此时有些激动的抬起头来,幽暗的月光下,他眸中竟然闪出几缕血丝,“夫人,那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夫人,现在我十分后悔,你能告诉我——我还能求得宽恕与原谅么?” 沈珍珠心里猛的一跳,有些担心的望着程元振,不知他到底是为什么事后悔,难道?……不,她迅速推翻自己的想法,程元振不会对李豫不利的! 可是他到底做过什么事呢?身为内飞龙正使的他,不管做过什么事,或许都不会是小事,或许都是惊天动地的。不管他做过什么,他此时流露的忏悔与矛盾,都是可贵的,她为什么不能安抚他,待有一日弄清事情真相,再作分较呢?她想了想,对程元振温言道:“若你真的做过天大的错事,只要真心忏悔,并全力补救,怎会不能得到宽恕呢。” “是吗?”程元振喃喃自语着,又将头深埋至膝下。 其后两日,沈珍珠无事便在这片只斤泽中闲逛。陈周与程元振为知虚实,特地派遣侍从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探查这片只斤泽大小并拟暗中书画地图,第一天下来,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房舍地理形貌都画得清清楚楚,惟向朝西方向路途绵连不尽,侍从生恐不一天内不能折返,故而具图不全;第二天,陈周正欲再派侍从朝西探路,却被回纥兵丁严厉阻止,说道西面路途坎坷,多有险峻的沟壑,若不熟地形,性命堪忧。陈周虽深觉有异,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作罢。 回纥人言道他们的“主人”两日后就会“回来”,两天过去,沈珍珠仍未见那“主人”的身影,第三日晚膳时,那领头的回纥人正好在场,她不禁开口问询道:“你家主人为何迟迟不至,莫不是避而不见吧。” 领头的回纥人眉头也不皱一下:“太子妃娘娘过虑,想是路途有所耽搁,我家主人是何等人物,有什么避而不见的!”那神气,对他们的“主人”竟然是相信、推崇之至,这种信赖由心而发,毫无迟疑与犹豫。沈珍珠心中一动,这样的神情,在许久以前的回纥,在一些回纥的眼中眸里,她似乎见到过。 他们的主人是谁? 在回纥,谁还有这样的威望与气势,让这一干人甘心服从与效命? 她曾经猜想过是叶护。 可这不是叶护的风格。叶护年少气盛,没有这般的耐性。更何况,没有这样的必要。 夜凉如水,星空寥落。 沙漠绿洲的深夜,有着寂静空山般的静默,近处远处房舍的灯火已经全熄了,那是为防夜间有人发现这片绿洲吧。独自坐在湖畔,零星的几个回纥兵丁往返巡逻,并不上前打扰她。 这是茵茵绿洲,给这荒凉大漠增添无限生机。然而,若心是荒凉,该拿什么涂抹色彩呢? 从久远的过去开始,她就象在沙漠中不断前行,明知步步维艰,依旧向着那金色的流光溢彩的方向坚实踏去。刚开始行进的时候,那些光如此清晰,清晰得不断在眼前晃动,不断地闪现幻化成瑰丽的想像,美丽而充满希望。一开始的起点,不断的前进,最后的终点,却始终遥不可及。 就算是到了今日,她依旧在走着这条路。 路越走,越漫长;心越沉,越荒凉。 “哔!”耳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沈珍珠瞬的抬头,夜空中划过一道蓝色弧光,光芒乍明即暗,转瞬光影皆灭,若非沈珍珠此际坐在湖畔,决难听到看到。然而这绿洲中随即有了些微骚动,那三两个巡逻的回纥兵丁均是背脊一挺,再过一会儿,那领头的回纥人带着三五个兵丁,一阵风的由她身侧经过,连看也来不及看她一眼。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沈珍珠昂首朝那领头回纥人走的方向望去,却见他们走得极快,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没有多久功夫,低微的说话声由远及近,沈珍珠再度抬首,人影重重如山峦叠嶂。渐渐的看清楚了,一大群回纥人正簇拥着一人,众星拱月般,朝这个方向行来。 沈珍珠缓缓的站起身。 虽然群星寥落,她依旧看得如此清晰;虽然她看得如此清晰,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也看见了沈珍珠。 他停下脚步,随意一笑,意态中自含慑人魄力,将腰间弯刀随手朝后扔去,随即有人弯腰接住,一众回纥人均恭身后退,一时都不见了。 他笑着说:“见到我就算十分惊诧,也不必吓得流泪啊!” 第55章 与君别有相知分(1) 沈珍珠方发觉自己真的在流泪,她哽声道:“默延啜,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默延啜看她一眼,似是有口无心的笑道:“是啊,就算你知道我死了,也不会来回纥;但一听说你的殿下出事,这样心急火燎的赶来。”说毕,见沈珍珠泪仍盈于睫,有一滴晶莹的泪珠,翕动在她长长的睫毛下,便在夜色中,似乎也闪动着多彩的光芒。她对自己,总还有几分牵挂吧,口气不禁软下来,微微皱眉道:“你的嗓音怎的变成这样。好了,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诉旧吧。”不由分说,一把拉过沈珍珠的手臂,道:“跟我来。” 他步履顿挫,走得不快,他的手掌很大,握着她的臂这般坚实有力,有阵阵温暖传递予她。她跟随身后,亦步亦趋,他和五六年没有什么两样,他真是默延啜,他果真没有死。直到这时,她才敢完全确信这不是梦。她轻声在他身后嘀咕着:“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这样容易死!” 这句话默延啜听清楚了,他不禁笑了起来,此时他们已走入一间似作议事用的石筑房舍。默延啜似乎有些疲倦,入室后便随意靠在居中石椅上,示意沈珍珠也坐下。他闭上眼小憩小会儿,随后说道:“你不必担心,李豫他在我手中,一切安好。” 沈珍珠由椅上跳起,惊疑的问默延啜:“为什么?你,你到底在做什么!还有,你为何昭告天下说自己死了?” 默延啜招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就知道你心急。我叫你来,当然要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你,不过这件事有点长,还得从咱们十姓回纥和九姓乌护讲起,你可要有耐心听。” 沈珍珠对回纥的渊源由来并不清楚,今日听默延啜这样说,暗中忖测,莫非这次的回纥内乱,竟与此有关?微微颌首仔细倾听。 “五百年前,鄂尔浑河滋润大漠南北,支流遍及四方。其中有一处地方有十条河,另一处有九条河,我回纥先民们就沿河居住、游牧和耕作,这便是十姓回纥与九姓乌护的由来。后来,十姓回纥中出了个名唤忙里台的了不起的大英雄,他联合十姓回纥与九姓乌护,号称铁勒部落,我们所有回纥人团结一心,部族越来越兴旺。至百余年前大隋大业年间,突厥处罗可汗恃强凌弱,突然攻击我回纥诸部,当时的首领健俟斤率领族人浴血抗敌,击败突厥,健俟斤便是我回纥的第一位君长。(注)”默延啜半靠椅上正说到这里,听得室外有人敲击,说了几句回纥语,听声音是那领头的回纥人。默延啜皱皱眉摆手,回说几句,那外面的便再不作声。 沈珍珠道:“你若有事快去处置罢,我等你就是。” 默延啜笑道:“这个自不必你说。”接着往下说道:“然而经过这连场恶仗,我回纥十九姓部落损失惨重,尤其是九姓乌护中,得里克氏原本最强盛,战后人丁却最为凋零。健俟斤为君长后,为褒奖子民,便亲许亲生女儿——我们药罗葛氏的公主托古兹下嫁到得里克去,以繁衍后代,令六畜兴盛。”药罗葛是默延啜的姓氏,乃是回纥可汗的一族。听到此处,沈珍珠心中暗叫不好,她见过哲米依、阿奇娜这般的回纥少女,知道她们性烈如火且挚爱忠贞,若是要叫她们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怕是天神下降也不能阻碍她们抗天背命。 果然默延啜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成功击败外虏,再加君长女儿成婚,这本来是天大的喜事,谁想到竟成了今日回纥的祸端。托古兹执意不肯嫁到得里克,竟在成婚前夜,与回纥十姓中葛萨氏的一名年轻汉子私逃。健俟斤大怒,漏夜追赶,亲自将两人捉拿回来。托古兹依旧不肯相从,健俟斤只得依照族规对这两人施以火刑——” “火刑!”沈珍珠身子微微发抖,回想百年以前,那倔强的回纥少女焚身以火,至死不悔,那是怎样的一种惨烈与悲壮。 默延啜面不改色,略作停顿,往下说道:“虽然托古兹她们二人受到惩罚,然而裂痕已经存在了。得里克氏觉得大失颜面,不仅深恨葛萨氏,连带对咱们药罗葛氏都深有抱怨。再加上此后百年,得里克氏始终不能回复当年的兴盛,他们更加相信当初萨满巫师所言,认为是这件事造成的后果。这一回,叶护这小子——”鼻中冷哼一声,“叶护这小子,我确实是小看他了。他竟然暗中纠集得里克氏和另外数个多年来对我药罗葛氏有怨言的部族,乘外敌入侵时,想要夺我汗位!” 沈珍珠手中微有汗湿,说道:“叶护,怎么变成这样,你对他一直不薄,视若亲子。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野心!” 默延啜冷笑道:“他耿耿于怀的,正是他并非我的亲生儿子。这些年,我着意栽培他,处处为他立威,以冀望他日后能好好辅佐移地建。哪里想到他包藏祸心,行事十分歹毒,我和你,只当当年养了一匹狼。” “既然如此,以你的威望,怎么不立发制人,为什么要诈死?”沈珍珠诘问道。 默延啜站起,侧过脸,背向沈珍珠,走了几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等——他还有其他的罪证。” 第56章 与君别有相知分(2) 沈珍珠觉得想不通,以默延啜素来的独断和霸道行事方式,若知道叶护的阴谋,应当一刀下去立时取其性命,哪里需要什么证据;以默延啜所掌握的军力和权力,又哪里需要诈死避于这小小绿洲! 她蹙眉,还想再问,却听默延啜说道:“我拿下李豫,就是因为现在我回纥正处生死存亡之际,决不能任由他去扰局。再说,叶护若知大唐太子来了,会对他不利。”转过头,沉声对沈珍珠道:“你也一样。” 沈珍珠恍然大悟:“原来,你对付李豫的方法,与诱我来这里方法,竟然是差不离的。”她记起一路上总会发现李豫一行丢弃的簋和搭建营帐所用青帆布的残料,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她只会骂自己太过愚笨——因为李豫一行也不时发生侍从失踪之事,既然失踪,那他们用的簋和搭营帐的帆布当然是累赘,顺理成章被其他侍从丢弃。只是为何默延啜要说回纥“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呢,事情会有这样严重? 默延啜盯着她笑:“想到了啊,你说差不离,其实我对待你的殿下与对待你,还是相差甚远的。你好歹是自愿前来,他可是我强行制服后带入这里的。” 沈珍珠道:“这一切,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非要设计圈套引我们上钩呢?” 默延啜摇首:“你的殿下,他自负高傲,哪里会听我的劝返回大唐;至于你,你总是太过聪明,你们一出发,我就知晓了。若不以李豫为诱,你肯来这里与我相见么?而且——” 他笑笑,“我既不想强行拉你来这里,也没有时间亲自去‘接’你。” 沈珍珠叹道:“你设计得这般步步险要,无非是让我知道:如此设计并非要取我的性命,就是要牵引着我的方向走。而我,明知是计,可事关李豫生死,仍不能不甘愿入瓮。” “我在想,天底下有几人象你这样聪慧;而天底下,又有几人,象你这样聪慧,偏偏为了一个薄情的男子,这样的赴汤蹈火。”默延啜重新坐到椅上,看着沈珍珠,一字一句,慢慢的说道。 沈珍珠低下头,轻声说道:“他终归是天下的储君,终归是适儿的父亲。” 默延啜也沉默不言。过了许久,说道:“他就在这里。”沈珍珠抬头,他继续说道:“暂被扣押在西面房舍中,连同他与你随带的那些失踪侍从,都好生生的被关押着。等一两个月后内乱平定,我自然会派人护送他和你回去。你——现在想不想去看看他?” 沈珍珠微有错愕,随即淡然一笑:“既然他一切安好,我有什么必要去看他?我与他已成陌路之人,只要知道他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对默延啜道:“不必告诉他我来过。” 默延啜轻轻松了口气,说道:“你现在的模样,和当年初见时的坚韧,忒的相似,倒叫人放心。” 沈珍珠忽的想起李婼,急急道:“婼儿现在怎么样?你将她一人抛在叶护那里,又不让我们去救她,她身处他乡异地,孤立无援,你怎能这样!” 默延啜肃容道:“她已不再是可以在长安任意妄为的大唐公主、郡主,她是我的可贺敦,一国之母。既然如此,她必定要做可贺敦该做的一切,生与死,已由不得她了!”见沈珍珠面色有些发白,方补上一句:“哈刺巴刺合孙多是忠于我的人,叶护虽想夺汗位,但不敢在城中久居,他扣押宁国公主,设计谋杀了镇守富贵城的我的叔父奇斯,现仍盘踞在富贵城中。不过你暂且可以放心,若无意外,宁国不会有性命危险。” 沈珍珠看着他:“你这样说法,局势已尽在你的掌控中?”默延啜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既然这样说法,李婼应当没有太大危险,沈珍珠稍有放心。 默延啜想了想,点头道:“可以这样说。叶护虽然蓄谋已久,终归还是太过年轻。不过,我也需要时间。你现在出大漠并不安全。这个地方,对你,对李豫,都是最安全的。你要安抚底下那批侍从,休要随意行动,我保你们无恙回返大唐。再说,再过十几天,哲米依和承宷也要来,你们可以聚一聚。” 沈珍珠有些惊喜:“他们也要来?”随即增上几分疑惑,“他们来做什么?” 默延啜嘴角一转,有些诡谲的笑:“哲米依也是回纥人,自然是为回纥而来。” 沈珍珠觉得这一晚她要接纳的东西太多太突然:默延啜的未死,李豫的安然无恙,回纥的内乱,叶护的野心,李婼的安危,哲米依的即将到来……多得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第57章 与君别有相知分(3) 这时,又听到敲击房门的低沉声音。默延啜眸光一敛,似是发怒,以回纥语怒斥了几句,待他说完,那房外的回纥人低声继续说话,说完后许久听不到默延啜回答,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沈珍珠暗自奇怪,她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听得出房外的回纥人声音中充满求恳,似是在劝说默延啜什么事。她见时辰已经太晚,也不愿对默延啜行事有所阻碍,起身告退。 默延啜凝视她良久,方说道:“好,我送你。” 沈珍珠缓步朝门的方向走去,听见身后默延啜脚下皮靴踩在石板的地面上,发出扎扎的沉重声响,他就在她身后,离她这样近。 她伸手去推房门,忽然间左臂一紧,人还在懵懂之中,已经被他回拉过去,拥入怀抱。 这不是她曾经熟悉的怀抱。可依偎在这样的怀抱中,她有一种久违的、安稳若山的信赖与安详,不知为什么,她第一次没有挣扎与抗拒。她是不是太累了?她跋涉千山万水而来,以孱弱身躯支持到现在,是不是太累了? 她听见默延啜说:“珍珠,你该知道——我对你,……决不逊于世上任何一人。” 她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许是因为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他的面色微有昏暗。他说道:“我说过,我决不会违拗你的心意。可是李豫他,终究不能明白你,他另结新欢,将你抛之脑后……这两年来,你行踪不定,我未能照拂到你;待你我这次一别,我只怕,再也不能见你。当年你既然能下狠心离开李豫,我惟愿你今后能真正忘却过往,不求其他。” 沈珍珠听默延啜说到“另结新欢”四个字时,只觉心与身躯都在大力抽动和颤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疼痛由心房深处冉冉升起,竟致突然间情绪再亦无法自控,她轻轻推开默延啜,倚着石椅,慢慢的哭出声来。 吴兴两年,她寄情山水,从未刻意不去思念他,也从未刻意遗忘他。她以为自己已能坦然面对他的一切,以为他已成为她遥遥挂怀的亲人,过往岁月的回想。她选择离开,选择成全,他恼恨愤怒,他是储君,必然会移情她人,必定会娶纳新人,生儿育女,膝下成荫。便是她千里赴回纥来救他,也只因为他是她的亲人,所以她毫不搪塞,毫无迟疑。 她以为自己可以置若罔闻,可以不想,可以不痛。然而,当陈周说出李豫极宠张涵若时,她的心,依然莫名的心疼和失落。她的心室中,早有一方被他牢牢占据,就算她不从去过意碰触,他依旧在那里。现在,他的心已被她人拿走,不再属于她……这本该是她预料的结果,她一路行来,极力克制隐忍,不想不念,直至此时,终究压抑不住。 默延啜怜惜的看着她,任由她哭泣发泄,待她哭泣甫定,方上前紧握她的皓腕,沉声坚决的说道:“既然已这般伤心的为他哭过,那就更坚决一点:忘了他。” 忘了他?她真能彻彻底底的忘却他么? 默延啜半蹲在她面前,眸中诚挚与关切清晰可见。这许多年来,他为她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然而,就算她此刻从头翻悔,他已是李婼的丈夫。 她默默抽出手腕,报以凄婉一笑:“造化如此弄人,竟令我进退无路。”起身朝默延啜一福,朝室外走去。 默延啜微怔,随即明晓沈珍珠话中含意,眸中掠过一丝惊喜,惊喜中又混杂着一缕绝难看出的伤痛,他简直是踉跄着抢前两步,双臂紧紧一拢,由后将沈珍珠的身子紧紧搂住。 沈珍珠身子一僵,停住脚步。 她听默延啜说道:“若天假我时日,我与李婼原本没有夫妻之实。待移地建顺利继位后,我送她回归大唐,你与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话语中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哀伤和惶然,不该属于天神般回纥可汗默延啜的哀伤与惶然,她有些不懂,有些迷惑,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又落下泪来。两年来,她极少落泪,可为何见过他,会这般的连连泪下? 有一滴泪落下,滴落在默延啜的手背,温润如她的心;他依旧紧紧搂着她,没有放手,没有移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的转过身,正对着他,她轻抬眉睫,仿佛有无限迷茫,仿佛问他,也在问自己:“一切,还来得及么?” 默延啜眸中的痛楚转瞬即逝,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心不受控制的颤动。他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复又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许久许久,他才喃喃的说了一句:“我多希望,还可以——” 注:本处部分参考《旧唐书·迴纥传》、《磨延啜碑》和《九姓回鹘可汗碑》记载。回纥本身原由九个氏族组成。其一药罗葛,是世袭回纥可汗家族的姓氏。二是胡咄葛。三是咄罗勿。四是貊歌息讫。五是阿勿嘀。六是葛萨。七是斛嗢素。八是药勿葛。九是奚耶勿。 第58章 尘埃忽静心悄然(1) 一连数日数夜,默延啜皆闭门议事,不见任何人。沈珍珠留意观察,见每隔数个时辰,必有一名回纥兵丁全身装备齐整,往绿洲外行去,便知定是传达默延啜意旨的。以此来看,默延啜正在加紧部署对付叶护,看这形势,虽然默延啜口中不将叶护放在心上,其实十分看重和上心。 默延啜准许沈珍珠与程元振、陈周等人相互走访谈话,毫不受限制。这日三人共同商谈,陈周显然对李豫的踪迹十分着急,连连催促程元振设法一起打听。沈珍珠将那晚默延啜的话转达给二人,程元振倒没说什么,陈周却连声否定:“夫人,夜长梦多,再呆上一两个月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他们回纥内乱,这默延啜必定会胜么?要是败了该当如何?不如我们及早找出太子殿下,有某带路,走出这片沙漠也不成什么问题。” 沈珍珠虽然觉得陈周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她一来深信默延啜不会输与叶护,二来确实担心李豫出沙漠后再逢叶护人马或执意去救李婼,于是坚决阻止道:“万万不可,现在形势不明,不能拿殿下性命冒险。” 陈周双目一翻,冷笑道:“夫人此言好怪,当初夫人可是急切切的来救殿下的。何以要救到了,却磨蹭着不准咱们行动。莫非夫人是恋上这里的人,想留在回纥,乐不思蜀了?” 程元振脸色一变,喝斥道:“陈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劝慰沈珍珠道:“夫人切莫动怒,陈大人也是一时失言。” 沈珍珠心中冷笑,若是换作以前,陈周这样说话,她定会大怒翻脸,现在她只是微笑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我当初要来回纥是自愿,非为圣旨所迫。如今想留在回纥,也是出自本心,我早已说过,我已不是什么太子妃,你休要拿这个来拘我。” 陈周目瞪口呆:“你,你,你!——”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拂袖而去。 程元振待陈周走后,方叹息道:“夫人真要留在回纥么?别不是说的气话?” “你看我说的象气话么?” 程元振依是微有惋惜的模样:“夫人,殿下固然辜负了你。可是,你若这般,可会后悔?”顿一顿,“夫人,这一路某看在眼中:你不是能抛得下殿下的——再说,当年殿下正因为太过在意夫人你,方会这般的怪责怨恨你。这次夫人如此辛苦前来寻觅殿下,正是尽弃前嫌、重归于好的绝佳机遇,夫人,你要三思。” “你错了,”沈珍珠轻轻开口,“我不想与他尽弃前嫌,重归于好。”是啊,她只要他忘记她,当做生命中从未有过她。然而,她又无法接受他的心给予她人。这是多么矛盾啊。 她的心一紧,为何还要想着他,不是要从此真正忘却他,忘却他的情,也忘却他给予她的痛。 她猛然窥见自己深心所想,惊恸于自己的软弱,一时竟然呆住,连程元振何时离开她的房舍没有察觉。 “在发什么呆?”不时何时,默延啜走入室内,随手将弯刀解下放在案上。 “哦,”沈珍珠答应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默延啜却似并不在意,笑吟吟的看着她:“明日我要到特尔里去,那里繁盛热闹,三两天就返回来,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去?” 沈珍珠知道他是担心她长期呆在只斤泽中寂寞无趣,说道:“你必是要办要紧的事,我手无缚鸡之力,不会碍着你吧?” 默延啜深深的看着她:“我还是当年那句话,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负累。”见沈珍珠再无异议,便道:“你的汉人服饰还是招眼,得换成回纥装束。”着人替她拿来几套回纥女子服装。 第二日清晨出发时,沈珍珠已择了一套蓝色回纥女装换上。默延啜上下打量,连连点头称好。其实这服装沈珍珠穿着腰身略大,然而默延啜怎是计较这些的人物,只觉面前之人服饰鲜丽,与以往所见大异,又忆及当年初相识时的情形,心中高兴而已。 到特尔里去只有一日许的大漠行程。默延啜仅带数名随从,身着普通服饰,骑马往特尔里去。路上,沈珍珠有些惊诧的问默延啜:“我们来时,不是说到从只斤泽到特尔里还要十天吗?” 默延啜驱马长笑道:“那是普通的人,我们自有捷径。” 沈珍珠策马追上,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搞明白:这只斤泽如此大,怎么会从来没有人发现?” 默延啜见沈珍珠驱马行走沙漠略有吃力,停下马来等她靠近,说道:“你是听平罗遇的人这样说的罢?那是因为,平罗遇所有回纥子民得到先代汗王令谕,毕生为这片只斤泽守口如瓶。至于特尔里的人,——还有其他所有能发现和找到这片只斤泽的,都惟有死路一条!”沈珍珠一惊,悚然住口,听默延啜沉声对她道:“这片只斤泽,是我回纥汗国最大的秘密!你看到的兵丁和顿莫贺,都是自幼在只斤泽长大,他们,和他们的先祖,世世代代为我回纥汗国守护着这里。”顿莫贺,即是那位领头的回纥人。 沈珍珠脸色慢慢变了,默延啜伸出一只手握紧她的,说道:“你不用害怕。其实这个秘密能保存数百年,已属奇迹。过了这两个月,只斤泽完成它的使命,不会再成为汗国的秘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杀死你的侍从以保守秘密,然而事情未成之前,我必定不会放走他们中间任何一个。” 沈珍珠所虑正是此事,低声说道:“我相信你。” 傍晚天近全黑时,他们才赶到特尔里。回纥历代向大唐称臣纳贡,可汗受唐皇帝册封后方被认可,所治诸城也按照大唐制法,设立郡守、县守,特尔里的郡守是叶护的人,故默延啜等只能乔装入城,好在特尔里防守不严,守卫随意查问几句便全都放行。 行路整日,不仅沈珍珠十分劳累,连默延啜也有些疲惫,于是投驿馆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在驿馆早膳时,默延啜对沈珍珠道:“今天天气好,我陪你去逛特尔里的集市。”他身后的随从中有懂得汉语的,一听这话状似着急,却不敢发声说话。沈珍珠看在眼中,说道:“你来特尔里是要办大事的,我在驿馆里等你就好,不必担心。” 默延啜搁下手中大碗,轰的起身:“无妨,办事要在今日晚上。”以目示意数名随从,“他们白天正好作准备。” 特尔里不愧为回纥西北重镇,集市繁华鼎盛:牛、马、骆驼等牲畜交易最为热闹;身着猎装的回纥汉子叫卖着沙狐皮、兔鹘和犬子;普遍回纥百姓多来购买由大唐运至的青白盐,讨价论价;回纥少女三两成伴,选购角磨的饰品,偶尔有一两件金玉的唐饰,价格都贵得咋舌,少女们试戴着,相互嬉笑品评…… 默延啜稍作乔装,将帽沿压低,看上去只是一名普遍的中年汉子,沈珍珠也未施任何脂粉,默延啜犹一路兀自笑道:“你除非脸上涂以黑灰,否则走在哪里,都是招人眼目。”说话间,他极为自然的牵过沈珍珠的手,与她并行于集市中。这样看来,他二人便象极一对普通夫妇,旁人对沈珍珠相貌投来的异样目光少得多了。 第59章 尘埃忽静心悄然(2) 默延啜带着她径直往集市中走,他做惯汗王,对那些琳琅满目、招摇喧目的饰品瞧也不瞧上一眼,沈珍珠瞅见一样金渡黑银花领饰,正觉着甚美,默延啜着力拉她的手,道:“快些跟我走,晚了好东西就没有了。” 沈珍珠暗皱眉头,心笑默延啜本属刀尖上舔血的粗豪男子,要陪她闲逛集市实是太过荒唐。由着他在集市中绕去绕来,忽听他声音欢快:“好,正是这里!” 沈珍珠抬起头,眼前亮晃晃一阵炫目。 他们正立在一个兵器铺前。沈珍珠释然:原来默延啜是来特意选购兵器的。 兵器铺悬挂各式各样的刀、剑、枪、戟,映着正午骄阳直可让人睁不开眼。铺旁两名壮年男子手举铁锤正在铁砧上锻打铁具,已锻成的铁具扔在地上,另有一人在下搧动风箱,轰鸣呼呼。 默延啜上前吆喝一声,以回纥语对守铺的老汉询问着什么,那老汉审视默延啜半晌,方边点头边竖起几根手指。一见老汉点头,默延啜面上掩不住兴奋,由囊中抓出大把刀币置于案上,老汉这才面露微笑,在大堆兵刃中左翻翻,右翻翻,最后拿出一柄匕首递与默延啜。 默延啜将那匕首拿给沈珍珠看:“这家兵器铺,是我回纥最擅制匕首的,可惜为求尽善尽美产量极小,今天运气真好,居然真能买到一柄。你看看,怎么样?”沈珍珠见这匕首连鞘长不过两寸,鞘上无任何饰物,精小别致又显朴实无华,拔出匕首,见其坚莹光滑,寒光冷练,赞道:“确实是好东西,只是,恐怕这东西太过小巧,于你不称手。要是再大些就好了!” 默延啜含笑看着她:“这是选给你的,我用当然不称手!” 沈珍珠万万料想不到,不禁呆住。默延啜道:“我向来不稀罕这类稀世兵刃,然而你屡犯险境总须有物护身。”仰首微吁,仿佛有意未竟,“若我不在你身边,这匕首不逊于中原任何兵器坊所制精良,又兼小巧不易被发觉,于你多少有些实用吧。” 当日日落后,默延啜叮嘱沈珍珠好生呆在驿馆中不得随意走动,留下一名随从,自带着其余随从办事。 沈珍珠在房中左右不能成寐,情不自禁拿出默延啜所赠匕首,万般感怀。自己何其有幸,能与他相遇相知,又何其怅惘,是否余生真能移情于他? 是否余生真能移情于他? 李俶,在春风袅袅中向她伸出手。 李俶,在至凤翔的马车上将她紧紧搂于怀中,泪流满面。 李俶,在某个冬日里说:“贫贱夫妻更有百般烦恼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将天下最好的予你……”望向她轻笑,“不知我这个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李俶,李俶…… 然而,他已不再是她的李俶,他是李豫…… “扑”,房门由外被推开,沈珍珠还没反应过来,默延啜已从天而降般立在她面前,神情依旧镇定,语速微快,一把攥住她的手:“快跟我们走!”沈珍珠情知有变,仓促间无暇收拾行李,往房间左右一看,惟将案头的匕首纳入怀中。默延啜看在眼中,微露笑意。沈珍珠低声问:“事情没有办成么?”默延啜道:“成了一半。” 数名随从蛰伏等候在驿馆的马厩旁,此时夜已深沉,默延啜吩咐道:“骑今日新购的马冲出城去!”因昨日骑来的买穿越沙漠整日,腿脚已经乏力,默延啜早就部署好新购了数匹好马以备用。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骑马离开驿馆,不用多久就到了特尔里城的哨卡,守卫的兵丁睡眼惺松,慢腾腾的盘问,默延啜本自敷衍以求通关,忽隐隐听到身后似乎有呼喝和马匹追赶来的声音,不由眉头一皱,当机立断,朝随从使个眼色,诸人各拔兵刃,眨眼间手起刀落,立斩十余名当值兵丁于马下,顿时强行通关。 通关后一行人不敢稍作停顿,由便道策马疾行入大漠。沈珍珠紧紧跟随默延啜马后,只觉心惊肉跳,大漠风烟,塞外浴血,与她所见识过的中原杀戳,更显惨烈与孤绝。 行了有四五个时辰,听得身后追击之声渐渐断绝,默延啜率先下马,令道:“我们在此歇息一晚再行!”这时月过中天,沈珍珠策马奔行过快,下马后喘息不定,默延啜扶住她,蹒跚走了几步,两人都觉无力,不禁就地坐下,相顾而笑。 默延啜这才将此行目的告诉她听:“我们来特尔里,是为找到叶护通敌卖国的罪证。” 沈珍珠无比惊诧,问道:“他,他与哪里相通?” 默延啜鄙夷不已:“当年突厥残部与黠戛斯人突袭我回纥,就是叶护通敌,不然他们哪里能这样容易连下数城,若不是我回来的快,差点连富贵城也保不住!他为这汗位,真是费尽心思。” 原来默延啜要找的是这个罪证,沈珍珠只觉对叶护已无话可说,问道:“怎么罪证会在特尔里?” 默延啜道:“特尔里与黠戛斯人毗邻,郡守哈必若就是叶护通敌的联络人。哈必若这里,肯定有叶护部署此事的来往信件。” 默延啜不放心其他人的武艺,为取得此书信,乃亲自与数名侍从假扮成叶护使者前去哈必若府邸,直接向哈必若索要信件。可是哈必若自知此信件是叶护成事后保全自家性命的惟一法宝,左右搪塞,就是不肯拿出来。默延啜见此计不成,再生二计,称叶护说哈必若如不交出信件,必会取其性命。哈必若还是不肯交出书信,这也是默延啜意料中的事,于是当场将哈必若重伤,只堪堪给他留下一口气,这才率随从返回驿馆,连夜脱逃。 沈珍珠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还要给哈必若留下一口气?” 默延啜哈哈大笑:“这是当然,总得让他有口气将书信所在告诉儿子和亲人吧!所以我说这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余下的,就看哲米依的本事!” 沈珍珠更是惊讶:“这事又关哲米依什么事?” 默延啜道:“哈必若一死,继承特尔里郡守的,必定是他惟一的儿子肃达。” “肃达,肃达?”沈珍珠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在哪里听说过? “回纥人人都知道,肃达对哲米依一往情深,就算哲米依下嫁大唐郡王数年,肃达仍未娶妻室!” 原来是曾经痴缠过哲米依的那名男子,沈珍珠方记起哲米依曾对她说过此事,无怪名字这般熟悉。 “现在,肃达知道父亲死在叶护手中,一定对他恨之如骨,再加上哲米依前去劝说,他向来对哲米依言听计从,将罪证拿给我们的机会就非常大。”默延啜谈笑风生中说完这一席话,见沈珍珠犹自怔怔发呆,拉拉她的衣袖道:“在想什么?” 沈珍珠回过神,轻笑道:“没想到你运筹帷幄,这样的厉害。”想了想,又正色道:“你那日说你们回纥出了许多了不得的大英雄,其实,依我看,你才是回纥前无古人,最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默延啜一听,高兴已极,扬声大笑,声震大漠数里。 末了,他对沈珍珠说:“可惜自古以来,再了不起的大人物,大英雄,他们的人生,也都有缺憾。” 沈珍珠站起,与他并肩看皓月当空,问道:“那你的缺憾是什么?” 默延啜阖目静思良久,答非所问:“我所思所做,至死不悔。” 第60章 残星下照霓襟冷(1) 接近拂晓时,默延啜率先睡醒。 身侧,沈珍珠以他的外袍为席,身姿平躺,依旧睡得很沉。 她睡姿恬静,朔漠中的拂晓时刻,天边的那一缕光芒半明半暗,极目望去四面沙海浩瀚无垠,近在咫尺的她,面颊氤氲在这幽明之间,反而似乎看不真切。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离他这般近。好似这苍茫天地,月照古今,竟然只有他与她两人。 一切都短暂如拂晓寸光,梦境之上再生梦境。 他俯身看她,她的气息如幽兰沁香,他如铁石凝伫敛息,仿若欲让时光停伫。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沈珍珠乍然睁开眼。 他并无避讳,朝她坦然一笑:“醒了,那我们吃点东西,赶紧出发。”伸手将她拉起。 沈珍珠问他:“刚才在想什么?” 默延啜看着她笑:“原来你早就已经醒了,你在想什么?” 沈珍珠面上微微一红,好在光色晦明,他看不出来,“我在想,回纥冬寒夏热,朔漠处处,且无中原的美食佳酿,委实困苦。”她抬首,微笑着,“只是,默延啜,我仍是觉得——长居回纥看风吹草低,孤烟落日,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你?!”默延啜眸中划过一缕惊诧,看着面前浅笑吟吟的沈珍珠,他竟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一口气,猝然别过头。 沈珍珠正诧异着,却听默延啜大喝一声“我们走”,一只手被他紧紧攥住,身子不知怎么的腾空而起,转瞬间被他带上马背,共乘一骑。默延啜扬鞭催马,风声并着黄沙呼啸而过,她的半个身躯却在他牢紧的包裹中。 “默延啜!”沈珍珠出声唤他,只觉此时的默延啜太过怪诞。 “可汗,可汗!”数名随从原是远远守卫的,没想到默延啜突然出发,都急急的上马追赶。 默延啜如若未闻,不发一声,尽顾着不住的催马。沈珍珠从未见默延啜这样,心中又是惊异又有隐隐的骇怕。她无法回头看他的神情,攥住她腰肢的那只手却是愈来愈收紧,简直快要让她喘不过气,她在喉间低微的“嗯”了声,他倒是随即听见,稍稍放松。 策马疾行三四个时辰,终于冲进了那片只斤泽,长时间的驰聘,沈珍珠不仅口干舌燥,也饥饿难耐。 默延啜径直策马冲至沈珍珠所居房舍前,左臂一提,将她轻轻放下马:“你先吃点东西歇息一下。”未等沈珍珠扭过头,早已策马朝前方自己的居所疾行而去。 沈珍珠只是奇怪,在房舍前发了一会儿愣,体乏无力,抬步走入房中。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前脚刚入门槛,程元振匆匆闯入,满面焦急之色。 “什么事?”沈珍珠问。 程元振道:“昨日,陈周大人告诉某说,已经打探到殿下被拘押所在——是在这绿洲西面隐蔽处的一幢房舍中,与其他东宫侍卫分开拘押的——要我们一起寻机将殿下救出逃走。” 沈珍珠变色:“我不是早告知过他,现在局势纷乱,暂不可轻举妄动么?” 程元振搓手道:“正是,某也一再劝说,可是,陈周他不听,已经乘着回纥可汗没回来,独自一人悄悄潜去了!夫人,咱们怎么办?” 沈珍珠跺脚道:“他简直是胡来!”当机立断,“我们快去追他回来,不能任由他们入大漠!”说话间,沈珍珠早已迈出大门,恰在此时,两名默延啜的随从正牵着一匹马由门前经过,她瞬即冲上,一把攘开随从,纵身上马,程元振稍晚一步,眼见她催缰之间马如箭般飞驰而出,两名随从惊得目瞪口呆。 沈珍珠纵马往西面驰去,方行不足三里,远远已有数名回纥兵丁向她围来,意欲阻拦,有一名回纥兵丁会说汉语,叫嚷道:“可汗有令,不许任何人往西面去!”她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厉声喝道:“让开!”纵马硬往前闯,马蹄过处兵丁们纷纷后退,一名兵丁恼了,拔出腰间弯刀,那懂汉语的立即上前按下他的刀,道:“顿莫贺说千万不能伤她!”那些兵丁微微犹豫,乘着这间隙,沈珍珠立时纵马冲出了包围圈。 西面是一片开阔的原野,沈珍珠不知道李豫究竟被关在何处,也看不见陈周的身影,见后面暂无追兵,只得放马缓行。她在草原上行过,从陈周那里粗略知道一点识辙认路的方法,仔细观察原野上的辙痕,见左右各有辙痕通向前方,左方辙痕宽且深,象是牛车留下的,右方辙痕若非细看极难察觉,似有似无,时深时浅,倒象是由人踩出。 按程元振所说,若李豫是与其他东宫侍卫分开拘押的,会不会是南辕北辙般分开?若是,哪一个方向通往李豫被拘之地呢? 她蹙眉思索着,忽然间灵机一动:李豫与那些东宫侍卫每日都需进食,东宫侍卫人数众多,回纥兵丁若要送食物,必定无法手提肩挑,只能用车马运送;而李豫若单独拘押,他的食物就不需要这般麻烦,一两个人步行送去就可。 这样说来,莫非是右方? 当此之际,她也只能赌一赌运气了。 她调转马头,沿着右方辙痕前行。草木渐渐葱郁,不时可见小片小片的树林,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见掩映在林木中的一幢小小房舍。 她的心中既是喜悦,又有些紧张,放低马步,马蹄踏在青草地上,声音极轻。 渐渐行近。 房舍正面地上,横倒着三四名回纥兵丁,一动不动,看来非死即昏。 陈周背向着她,正用由回纥兵丁身上翻到的钥匙开启房舍的大门。 沈珍珠轻轻下马,缓缓走近。 “咣铛!”陈周拉开横栓,挪开大门,“殿下,太子殿下,”他低声呼唤着。 极悉卒的脚步声,偏偏每一步沈珍珠都听得这般清楚,好似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坎上。她不能动弹,只可以无声无息的盯着那扇大门。 夕阳投射到石材所制的窗棂上,折出冷冽肃清的光芒。 终于,门槛处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这样瘦,而且颀长。仿佛经久未受阳光洗礼,他半退一步,抬手遮住额头,忽然,他缓缓放下手,他凝神前方—— 他看见了她。 他与她静默对视。 她从他的眸中看不见悲喜。 他看着她,好似看一个陌生人,眸中不起纹丝波澜,平静得让人窒息。 她也只能这样,悄无声息的看着他;她也只是,无法移开目光。虽则世事的千阻万隔,没想到,她今日仍能这般,与他对视。 她听见鹰隼凄厉怪叫,划过长空,这一刹那。 她还是慢慢垂下眼睑,她该上马离去了。 却在这一瞬,她看见了一件万难预料的事:陈周右腕下光芒一动,闪出一柄匕首—— “不!——”她失声大喊,往前扑去。 李豫猝然一惊,然而刀刃光寒,已抵胸前,他本能的朝后退闪,右掌同时击出,“轰”的一声闷响,陈周吃痛冷哼着连退数步,身躯摇摇欲坠,李豫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住腹部匕首,面呈痛苦之色,慢慢滑将下去。 沈珍珠已扑将上来俯身扶住李豫,怒视陈周:“你在做什么!” 陈周稳住身形,狞笑起来:“太子、太子妃都在此,我正可一并送你们上路,好向皇后娘娘交待。” “原来你,你,竟然投靠了皇后?!”李豫喘口气,吃力的说道。 第61章 残星下照霓襟冷(2) 陈周目光落在李豫腹部,见血水慢慢渗出,转瞬他胸腹间衣袍被染红大片,冷笑:“殿下,若是再指望你,只怕我到咽气那日也不能翻身。一句话,陈某等你的许诺,已经等不及了!你们死在这大漠里,当真是一干二净。”对沈珍珠道:“太子妃,这回幸得有你。老实对你说,要你来回纥找殿下,就是皇后的主意。若没有你,我哪里能这般容易的找到殿下!”说毕哈哈大笑。 这真是一出“妙计”。李豫远涉回纥,本就是留与张皇后最好的机会,虽然传来失踪的消息,毕竟不如死讯更让张皇后放心,若能趁机杀他于草原大漠之中,真是死后尸骨无存,死无对证。然而要杀死他,必定要先找到他。要在回纥找到失踪的李豫,并非要武艺多高,智谋多强,最好的带路人选,莫过于沈珍珠——虽说已有默延啜“死讯”,但她终究曾是叶护义母,多少对她该有所回护;而最重要的,是沈珍珠曾经赴过回纥,聪慧有过人之处,且要找到李豫之决心强胜任何人。陈周功利之心急迫,终至卖身投靠张皇后,张皇后正中下怀,便委他来刺杀李豫。无怪陈周会采取那样非常的手段,迫她在吴兴沈府现身;无怪到了这绿洲后,他如此急切的想要找到李豫。原来,他不要是急于救李豫,而是急于要杀死李豫。她这样蠢,虽然嫌恶陈周,居然从未怀疑过他,从未由深处剖析过他。 沈珍珠想透这一层,顿时浑身凉透,只觉连指尖都在颤抖,心如刀绞,扭头去看李豫。李豫却似身边没有她这个人,因失血面色略显苍白,淡然对陈周说道:“狡兔死,走狗烹,今日你胆敢杀孤,”皱皱眉,想是极力掩饰腹部的巨痛,“他日皇后宰杀你,亦是易如反掌。” 陈周不以为然的冷笑,一步步踏过来,“铛”的拔刀出鞘,好整以暇的吹拭刀身:“殿下不必枉费口舌,从此后史书只会记载你为救宁国公主,不幸葬身大漠风暴中。你未曾想过有今日吧——当年我投靠你,为国为你,出力都算最多——也没想到今天会亲自送你与太子妃上路。哼哼,至于皇后会如何奖赏我,已不属太子操心之列了。”说话间已行至二人面前,拿刀在沈珍珠与李豫之间游移道:“先送谁上路呢?太子殿下,陈某最后一次听你之命。” 沈珍珠左手抚上胸口,那里,藏着默延啜送予她的那柄匕首,陈周乍如其来的话,让她完全乱了方寸,她的指尖仍在颤抖,她满怀歉疚与难受,狠狠咬住了下嘴唇。她所能持的,只有这柄匕首了。就算不能同归于尽,也要设法重创他。 “哼,她算什么太子妃!”李豫漠然开口,不待沈珍珠反应过来,一掌将她狠狠推开,她猝不及防,侧倒在地。 陈周一愣,随即呵呵笑起来:“这个时候,你们还起争——”最后这个“执”字来不及出口,腹部与后背同时一凉,猝然瞪大眼睛,大张着口,缓缓向下看去:前胸陡然多了个洞,鲜血汩汩不息;腹部被一柄匕首刺入,深至没刃。 陈周微抬起头:李豫眉心深敛,手上加力,将匕首朝他腹中再狠狠送入几分! “晃!” 陈周手中长刀坠地,“扑”的重重仰天倒下,至死不能瞑目。 在陈周倒地同时,程元振收剑回鞘,抢步上前扶起李豫,焦急问道:“殿下,伤势如何?”李豫略撑住程元振一臂,摇首道:“不碍事,皮肉之伤。” 陈周至死也难以想到:李豫为防不测,赴回纥后始终身着可避刀枪的金丝软甲。方才陈周猝然发难,李豫退闪间匕首虽刺入腹部,但因软甲防护,不过略有皮肉之伤。然而李豫知陈周勇猛过人,自已手无兵刃,如强行对敌绝无必胜把握,便故意示弱于他,以手捂住腹部,掩饰伤情,甚至忍痛将匕首下按数分,使伤口流血增多迷惑陈周,引诱他轻敌冒进,缩小袭击距离以便一发制敌。待陈周走近后,李豫一掌推开沈珍珠,同时拔出腹部匕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刺中陈周腹部。 与此同时,程元振效法沈珍珠抢得一匹马,沿沈珍珠所行蹄痕,也刚好赶至。他身具武艺,听力比常人略强,远远听到说话声随即下马潜行,至房舍附近,听清陈周与李豫对话,乘陈周注意力全被李豫与沈珍珠两人吸引,几乎与李豫同时发难,一剑由后穿透陈周胸部致其死命。 程元振急忙由怀中取出金创药,一把将李豫扶至门槛坐下,不待分说,三两下解开他的外袍和软甲,见伤口果然不深,惟是鲜血仍不断沁出,长长的舒了口气。沈珍珠轻轻由程元振手中拿过药瓶,半蹲下身,她也看出李豫伤势甚轻,可是心依旧颤抖得厉害,启开瓶塞,意欲为李豫拭药。 “不必了。”李豫看她一眼,截手夺过她手中药瓶,递与程元振,“你来替孤上药。” 沈珍珠怔在那里,李豫却抬首看着远方,口气仍是淡漠的:“这里没有你的事,你走吧。” 程元振看看李豫,再看看沈珍珠,只觉此际沈珍珠处境无比尴尬,深为同情,口中呐呐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无从开口,见李豫伤口仍在流血,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将药粉尽数涂抹上去,立时见效止血,方重新整理好衣装。 沈珍珠缓缓站起,别过头,听得马蹄“嗒嗒”声翻滚而来,声至人到,数十骑人马转瞬驰入眼帘,最当前之人,正是默延啜。 默延啜眼见面前之势,微有一惊,却丝毫不形于色,翻身下马,行走如旋风席卷,朗声笑道:“太子殿下无恙?” 李豫忍住伤痛,若无其事般站起,扬眉道:“李豫谢过可汗照拂了。” 默延啜看了眼陈周尸身,“殿下现在总该相信本汗素日所言吧。”自李豫被他拘押后,他曾与李豫面谈数次,愿意派人护送他回返中原,然而李豫怎会听他的。但这回陈周之叛、张皇后之毒辣,确实超乎李豫设想,可若要他不管李婼生死,就此铩羽而归,心中也自不快。 默延啜想是看透李豫心事,说道:“这样吧,若殿下仍执意要去我回纥王庭救宁国公主,待二十日后本汗与你一同前行,怎样?”又说:“殿下所带侍卫众多,本汗想借用来平乱,请殿下助我一臂之力。”这样说,大大照顾到李豫颜面,李豫心中稍存感念,揖礼道:“可汗救孤一命,大唐与回纥同气连枝,孤虽不才,也愿助可汗平定内乱,同沐圣恩。” 默延啜方稍稍扫过身侧的沈珍珠一眼,见她面庞雪白如莹,倒比失血过的李豫还要白上几分,孤零零立在一侧,神魂无守般,也不知是否听到他与李豫的谈话。他不知究里,以为李豫又说了什么让她伤心的话,便开口唤了她一声。 沈珍珠仿若受惊般抬头,看了他一下,勉强挤出几分笑,低声说:“哦,我先回去了。”说话间,如轻风掠过,已行至她带来的那匹马前。 默延啜只觉她神情大为不对,正待喝止,却见她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如离弦之箭,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第62章 似隔前身梦寐游(1) 沈珍珠驱马风驰电掣般在广袤的原野上穿行。 她脑中昏乱,只顾驱马狂奔,浑不分东南西北,也不管是否重复回转,是否迷失方向。 多么可笑,她以为自己真能救他?她以为她来回纥是帮他?原来一切早在别人算计之中,她是多么可笑,这样的自作聪明,若非他自己见机果决,陈周行刺那一刻起,已是万劫不复。 她还是害了他。 原来她真是累人累已,做不得一点儿用处。 她一生都是这般的自作聪明罢,多拙劣,多可笑! 他合该嫌恶她的,她巴巴的来回纥做什么?来添乱么?来害他么? 他心中早已没有她,为何她依旧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她狠狠咬唇,一点点的血由唇齿间渗出。 她多想仰天大哭一场,然而,她竟哭不出声。 她扬鞭催马快跑,谁知那马儿今日穿越大漠后,再被她驱赶跑动这许久,脚力早已乏尽,被她鞭挞几下,索性前蹄一软,就地滚倒。 沈珍珠被甩下马背,咕辘辘翻滚几圈方停下来,背心被石头咯住吃痛,脑子稍稍有所清醒。 夕阳已暗,天色昏沉,有风骤起,她脚下是稀薄的草地,四方看去都是一个样,无树无草无山,她分不清方向。 她也无需分清方向。她爬起,率性抛下马匹,漫无目的朝前走。 风愈来愈大,乌云慢慢在天空积聚,“劈擦”,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暴雨倾泻而下。入回纥以来,从未见过草原和沙漠下过一丝寸点雨,今日莫是天缘巧合,赐下这样一场好雨? 雨毫不容情的击打在她身上,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衣裳不住流淌,她浑然已成一个雨人。她不停步,继续在雨中行走,她不时滑倒,泥泞遍身,她爬起再行。 她忽的想起当年慕容林致所述受辱被救后的话:“你可知,被师兄救出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雨……我便好似从一场噩梦里逃出来,……我好象是拼命的往前跑,雨发狂的打在我脸上,但我顾不得。” 就算两年多前她离开洛阳宫禁,被雨淋透以致高烧不退,也远远抵不上今日的痛苦。 只有在这时,她才完全明晓——当年林致的悲痛与绝望。 她只盼雨能更大些,更激烈些,就让她在这雨中,释放所有的伤痛。 若是有一种爱,有一种痛,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割舍,能不能让这一场雨,帮她释放,帮她解脱。梦境、现实、幻想,通通的清洗,一干二净。 她在雨中泪流满面。 大雨滂沱而下,替她洗去所有泪痕,也洗去她行走的痕迹。 她听见远处隐隐有马蹄声、呼唤声,夹杂在雷声、雨声里,与雷雨声配合,又恍惚淹没在其中。 一切都陷落在雨中。 渐渐的,雷声小了,隐没了。那马啼声和呼唤她的声音愈来愈清晰。 她面前出现了一小片树林。她慢慢的走入林中,闪身避在一株大树后面,阖上双目。 果然那些马蹄声近了,许多人呼唤着她的名字,隐约有默延啜焦灼的声音,就隔着几株树,这样近。 她伫立在树后一动不动,直至那些声音慢慢远去。 默延啜,我消失不见踪迹,你必定会十分焦急,必定会遣人四处寻找。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不会让自己有任何事。明日,我会回去,好好的,若你愿意,我从此永远陪着你。只是今晚,我只想在这里,不被任何人打扰。我只想在这雨中,在这独立而孤清的天地里。且让我任性一回。 她慢慢滑倒坐在树下,将头深深埋入双膝中。听那大雨穿林而过,发出噼啪的乱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头,不由一怔:透过密集的雨丝织成的帘幕,一道光影伫立在离她不足五步远之处。 他,不该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瞬间有些迷茫,随即在心中淡淡笑了一声,垂下头,只作没有看见任何人与物。 “所有人都在找你,快回去!”李豫开口,声调平和,象是在劝说不相干的路人。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沈珍珠淡淡回答一句,依旧坐在原处兀自不动。 “走!”李豫忽然大迈两步,一把将她拽起,隐有怒意。 沈珍珠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走出林子,四面都是雨,这样甚好,往任一个方向走,都不错。她有些迷乱,不择路,随意的往前走,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身子陡然一轻,被人由地上拉起。 她迷惘的看着他:“你为何还跟着我?”用力要推开他,却是全身乏力,她模糊的想起已近一天一夜水米未沾,难怪全身无力,她自笑自言,于是放弃推搡,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行去。腿上软沓,再度滑倒。这一次,却是用尽全身气力,竟然还是爬不起来。 “珍珠——”他猝然开口,又嘎然而止。她侧头仰望他,雨这样大,雨水击打在她的面上眼上,好疼,她睁不开眼,更看不清他的面庞。她凄婉的笑着,感觉到他合身将她罩住,她的意识已经不清,胡乱而无力的拍打着他,口中只是嚷嚷,“让开,让开……”,直至一点点失去所有知觉。 第63章 似隔前身梦寐游(2) 冷,好冷。 为什么她这样冷? 她在哪里,是在王府的冰窖里取冰,替他煎制一壶好茶? 他在哪里? 夜过三更,就算公务繁忙,他也该回来了吧? 你在哪里,回来没有? 俶,俶—— 她一声声的唤着。 隐约中有人环抱着她,握紧她冰凉的手,暖意袭来。 她迷蒙的睁开眼,抬头,果真看见他了,她纤手抚过他消瘦的脸颊,依依说道:“回来了啊。”他不语,只深深的看着她。 突如一阵风来,她身子打个哆嗦,绻缩着,不自觉更贴近他,口中呐呐:“冷,我好冷——” 他迟疑了一下,又复用力,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只是不说话,眸色幽暗,深深复深深的看着她。 她觉神思游移,一切迷离如幻境,轻启朱唇,“你——”,她的模样可是别有媚惑,他忽然间将唇齿覆盖下来,轻轻在她脸颊唇畔啮咬着,她顿觉全身暖意更盛,回抱他的身躯。她的纤指触及他裸露后背,一刹间他身子如被电掣,陡然一颤,随即再度垂首,将她缓缓放倒,他的气息滚烫灼人,她却偏偏如此依恋迷醉。 “叮”,有甚么物什坠地轻响,她顾不得了,他也似乎没有听见。她与他唇齿交融,沉湎在这一片情炽如荼之中…… 梦,又是梦! 沈珍珠清醒过来的第一意识便是自己做梦了,而且,她羞愧的想:居然是这般荒唐的梦。 她睁眼坐起,左右顾盼,不禁愣住:自己竟然坐在一堆软草中,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洞穴,洞外雨声浠沥,一缕曙光依依约约透入洞中。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记忆回复——昨日,她策马狂奔,下大雨,哭泣,还有……李豫…… 隔得远远的,燃着一小堆柴火,李豫半敞衣襟,怔忡无神,正将手中枯枝添入火中,听到声响,抬首向她望来—— 沈珍珠悚然一惊,回看自己身上,只着单薄的中衣,而且,衣裳竟然是干的,还有柴火烘干的气味。她不是全身都湿透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她颤声开口:“昨晚,我们?——”她只是抱着最后的幻想向他求证,其实心下早已明白:昨晚她伤痛绝望之至,神志纷乱,意乱情迷,铸下大错。 李豫腹部的伤口虽已重新涂过药,仍是狰狞可怖。他掩好衣襟,走过来,将衣物放至她的身侧,说道:“我都已烘干,穿上吧,一会儿天亮雨住,想必他们便会找来了。”侧过头,“昨晚的事,是我的错。”说到这里,口中话语似是突然间凝住了,沈珍珠心中苦楚难堪,在此时此地,明明已决意与他断绝所有,竟如此不能自持,能怪何人?她拿起衣物,背过身,缓缓穿戴齐整,却见默延啜赠与她的那柄匕首坠落在一旁,心中一咯噔,弯腰轻轻拿起,置入怀中。 李豫长吁一口气,依旧负手侧对着她,沉默良久,终于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跟我回去吧,适儿他,天天嚷着要娘亲。” 沈珍珠苦笑:“适儿还好罢?” “自然是好的,只是,虽有素瓷照拂,没娘的孩子,终是可怜。” 沈珍珠眸中沁出泪花:“我知道,我也放心——你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待适儿的。”强自收住眼泪,又问道:“涵若妹妹,也好吧?” 李豫转身看她,眸深似海,半晌方答道:“很好。” 沈珍珠点头,站起身,强颜欢笑:“这样甚好,我便放心了。我也已答应默延啜,从此长居回纥,与他相伴。” “你!”李豫眸光敛动,一缕震怒浮动上来,未等沈珍珠反应,双手紧紧箍住她的双肩,怒道:“我知道你怪我恼我,恨我当日竟要你死,怪我不救你出邺城,怪我昨日对你冷漠无情。可你知道,我又有多恨你,有多恨你——”他狠狠而失控的摇晃她孱弱的身躯,令得她头晕眼花,她阖上眼,断断续续答道:“是,我是该恨,现在更该恨——我移情他人,抛夫弃子,正是世上最可恨最可耻的女人,我——” “不!”李豫一声断喝,遏止她继续说下去,他的手捏得她双肩锁骨仿佛要碎裂般,他的眼中象要冒出火来,一字一话的说道:“不是这个原因: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你,从未移情于任何人。”沈珍珠全身凛然,停止挣扎,听他说下去,“我是恨你:竟然这样不相信我,这样轻易的抛开我,这样的留下我独自一人!从前我跟你说过:只要你信我,万事由我担待。为什么你不信我,为什么?这是为何,为何?——” 为何,为何?那窒息般的绝望重新噬入沈珍珠心间,陈周行刺之事,方显天意,再无回旋余地,她只堪远远离开他,万不能再累他!更何况,已有张涵若专美于前,张涵若的美丽、聪慧和能力,并非她可比拟,张涵若方是陪伴他的最佳人选。 为何,为何?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她只要他有最满意的结局,达成宿愿,君临天下。 她缓缓阖目摇头,意图挣开他的钳制:“是,我是不信你。纵有万般情意,你却总让我伤心难过。我宁可孤身自处,也不愿在你身边。” “所以这两年,你宁可在吴兴过得那样苦,也不肯再回来!”他驱进怒视着她,那如火灸的直视,竟迫使她睁开了眼。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早已知道! 第64章 似隔前身梦寐游(3) “不,我一点也不苦,我很快活。”她没有撒谎,吴兴两年,难得的恬静。所以她扬起头,认真而平静的直视他,清晰而明确的回答他。 他停口,面对这句回答,钳制她双肩的手渐渐松下,他后退两步,轻轻喘息着,伤痛而又无奈的看着她,那眼神,竟似遗失世间至宝。 沈珍珠心中绞痛,别过头,不敢与他对视。人生多少事,都在一念之间,若她此时合身扑入他怀中,当别是一番故事了。 然而,她还是步步后退,转头再复看着他,貌似坚定而决绝的,步步后退。脚下一个趄迈,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牢牢将她搀住。她回头,正是默延啜。 程元振等数人同时鱼窜而入,程元振扶着李豫,只急急问道:“太子殿下,你的伤?”李豫无力的摆手:“无妨。”程元振却失声叫道:“殿下你的伤口裂开了,属下为你重新上药包扎。”李豫失力般颓然就地坐下,漠然看着那堆行将残灭的柴火,呆呆不作一声,任由程元振替他包扎上药。 默延啜何等聪明,眼瞧面前形势,李豫与沈珍珠之间必定又翻起极大的风浪,看情形,竟是两败俱伤。 沈珍珠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们走吧。我又饿又渴,你若想我我在回纥长住,总不能让我今日就此饿死吧。”她面上极力带笑,可是声音喑哑,殊无笑意,默延啜看在眼中,竟觉心头隐隐作痛,二话不说,拉住她的手便走。 “默延啜,”等走出洞穴,沈珍珠才轻声说道,“昨日我对你所说的话,全然出自本意。然而昨晚,我又做下一桩错事。我,……实属不堪,再无颜对你。从前所说的,就此作罢吧。”默延啜握她的手骤然加紧,她轻轻“啊”了声,见默延啜抿嘴直视前方,脸上忽的抽搐了下,那神情,既似在极力压制着苦痛,又象有什么话强忍不发。 她愧疚不已,道:“是我不对,你责骂我几句吧,也让我心里好受些。”缓缓将手抽回,默延啜倏的伸臂,捉住她的皓腕,凝目她良久,方若回神,说道:“你误会了。我方才是在想:回纥你举目无亲,怕不怕?” 沈珍珠勉力笑道:“有你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默延啜也慢慢自顾自的笑起来,往前边走边说:“是啊,我真是高兴得昏头了,恩,我是说,若有一日我死了、不在了,你在回纥举目无亲,那该怎么办?” 沈珍珠只觉胸口仿若有人用大磬敲了一下,咚的一声乱跳,抬头道:“你说什么?!” 默延啜呵呵大笑:“你看你,我不过随意顽笑几句,就当真了!我会这般容易死?” 沈珍珠见他笑容酣畅,方定下心,笑道:“可不正是?你是回纥的大英雄,光耀千秋的大汗,哪里会这样容易不在了!” 默延啜更是放声大笑:“那你可更要好好的陪着我这光耀古今的可汗,小心我有一日忽然不见了,你可莫要后悔终生!” 雨渐渐停了,默延啜扶她上马,将马匹上随带的水囊递与她饮水解渴。这个洞穴在绿洲西北方向,甚是隐密。昨夜沈珍珠一人纵马先行,默延啜开先还未太在意,后来一行人回至房舍,才知沈珍珠尚未归来,这才犯急,分头寻找。待发现沈珍珠丢弃的马匹,默延啜更为慌张,生恐沈珍珠一时想不开,酿出大事。因大雨冲洗掉沈珍珠的足迹,且西方原野甚大,众人兜兜转转反而各自走散。默延啜虽知这个山洞,但想着沈珍珠有意躲避,且山洞洞口隐蔽,她多半不会到洞口中,及至今日拂晓后雨下得稍小,他发现李豫所用马匹在洞穴外,这才寻觅进来。 待沈珍珠饮完水,默延啜笑着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哲米依已经到了!” 沈珍珠一直是强作欢笑,此际才真正稍稍展颜:“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十几日么?” 默延啜笑道:“这个傻丫头,一收到我派人送出的信,急得不得了一样,携带着夫君,日夜兼程的就赶来了。”哲米依虽成婚多年且已产下一女,但在默延啜眼中口里,永远只是当年那个小丫头。 第65章 决云中断开青天(1) 默延啜自有要务处置,沈珍珠用过饭、梳洗后便迫不及待的去看哲米依。 有回纥兵丁领她到哲米依住处,仍是一间石舍,敲击半晌方有人将门启开,正是哲米依,连带李承宷,并那位名唤顿莫贺的中年回纥人都在房中。 哲米依拉着沈珍珠的手,上下看道:“你来得正巧,我们正说要马上去特尔里,不然又要过好几日才能再见了。” 沈珍珠见哲米依眼眶微红,倒似刚刚哭过,诧异的说:“你怎么了?怎么好象哭过?”对李承宷道:“定是你欺负她了。” 哲米依忙揉揉眼睛,赔笑道:“没有,没有,应该是我们彻夜赶路,风沙太大,弄成眼睛这样。承宷,你去预备下,去特尔里越快越好!”李承宷答应着与顿莫贺共同出去了。 哲米依形貌较之两年前圆润许多,想是与李承宷一段佳偶天成,过得十分圆满。这时哲米依急着要去特尔里,沈珍珠只能长话短说,叮嘱道:“可要千万小心。” 哲米依坦然无惧,说道:“无妨,我料想就算事情不成,肃达也必定不会格外难为我。”稍与沈珍珠家常闲话几句,但匆匆出发往赴特尔里。 默延啜既已与李豫达成协议,昨日就开释所有掳来的东宫侍从和内飞使,竟是一个不少,包括那些以“腾尔枝”迷倒悄悄掳走的,个个毫发无伤。严明当日下午就来参拜沈珍珠,见着沈珍珠高兴已极,纳头就拜,说道:“严某想煞娘娘了!” 沈珍珠亲手将严明扶起,正色道:“将军以后切不可再这样称呼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回宫中,也不是太子妃。” 严明一听,神情急切,抱拳道:“娘娘请听我一言:为着邺城的事,娘娘一定是误会殿下了,其实——”正说到这里,却听室外程元振高声传进话来:“严右率,太子殿下急诏,快来——” 严明眉头紧缩,眼见话不能说完了,只得急急说道:“总之望娘娘听严某忠言,不要再与殿下呕气生隙,今日严某来不及说了,娘娘有空好好想想,我,改日再向娘娘进言!”再一揖礼,飞也似的走了。 沈珍珠望着严明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所有的人,都将他与她的症结弄错,男女之间因情生间、因情生隙闹出的误会,只有情在人存,总归有明了、复合的一天。而他与她,要对抗的却是这天意高难问,这月临高阁的深寒与无奈,奈莫能何? 这一晚睡至三更,忽有人敲响门栉,将她惊醒。她问道:“谁?” 严明在门外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伤口感染,现在发热不退,娘娘去看看吧。” 李豫本已腹部受伤,又冒雨四处寻找她,全身湿透,虽然后来敷上药粉,然伤口破损以致于斯。 沈珍珠拥着被衾,凝坐床上。要去看他,是多么简单的事,可是她该去吗?他身子强健,这里也有良医,想来不会有事,必能挺过此关。莫若趁此机会,让他绝了念想。她低声对严明道:“你先去吧。” 严明听话意以为沈珍珠随后会至,“喏”了声便疾步回去。 沈珍珠心乱如麻,却是再也无法安枕,寤寐难安了约莫一两个时辰,严明又在外叩门,声音焦急了许多:“娘娘,严某求您,快去看看殿下吧,这样的高热下去,四面都是大漠,我怕,我怕——” 沈珍珠一咕碌坐起,问道:“他怎么了?” 严明声调惶切:“殿下开始说胡话了,大夫说这样下去,只怕不好!娘娘,我跟您叩首,求您了——”听得外头“呯”的一声闷响,严明当真在外开始磕头。 沈珍珠从未见严明如此惊慌无措,轰的拉开大门:“将军快请起,我们这就去罢。” 李豫床前已有数人守候,程元振急切的来返踱步,两名回纥人在旁窃窃私语,瞧那装束模样多半是丈夫。待看见沈珍珠进来,均纷纷自动退闪,让出一条道。程元振小声道:“夫人,已服下药了。大夫说殿下创口感染,加之忧急伤肝,方才如此。” 微风飒然,沈珍珠走近床榻,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近而认真的凝视李豫。他真是瘦削了太多,眼珠凹陷,嘴唇焦干,面颊因发热晕红,额头上正敷着一块方巾,半闭着眼,如入梦魇,神情焦急,口中呐呐有语。 严明抢步上前,附在李豫耳边说道:“殿下,沈妃娘娘来了!”李豫闻言仿佛略受震动,手猛力朝旁一挠,正捉住了沈珍珠的左臂。严明一时愣住了,沈珍珠朝他们挥挥手,略点点头。这示意已是十分明显,严明和程元振互望,与室中其他人一同退下。 沈珍珠俯首在李豫耳侧,低声道:“是我。”李豫迷迷糊糊的睁眼,眼皮沉重如山,眸中血丝密如蛛结,影影绰绰看见她熟悉的面庞,然全身痛楚,如被搁置于钉山刀林,费尽余存气力拼命挣扎,到底还是喘息着说出口:“别走……珍珠……” 沈珍珠五内如焚,她忆起当年李倓死后,李豫也是这般的重病发热。然而现今的凶险,恐怕远远大于昔日。 他的手仍紧紧捉着她的臂膀,她将自己的右手,缓缓的,迟疑的,终于覆盖上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亦是滚烫,因着她冰凉纤细手指的拂掠,极细微的颤动了下。她靠近他,柔声道:“我不走,一直陪着你。”也不知李豫是否听清,神态稍见平和,呼吸也渐的平稳下来。 发热渐渐退却,依稀在拂晓前,因着渴水,李豫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沈珍珠喂他饮用了大半盅的清水,他有些怔忡,喃喃道:“此情此景,我好似在哪里经历过。珍珠,我莫不是做梦吧。”不及等沈珍珠回答,他又倒头晕睡过去。 沈珍珠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微微松了口气。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正因为此,她要尝试坚决而彻底的离开他。 他睡得愈来愈安祥了,紧握她左臂的手也放松了。她将他的手轻轻移下,渥入自己手心。 她喜欢看这时的他,温润亲和,仿佛还是当年将她捧在手心疼爱的他,她不知不觉就此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觉到渥在自己手心的那只手在动,她悚然一惊,蓦地醒转,抬头见李豫半倚床头,眼神幽深,定定的看着她。她忙的缩回手,有些局促的站起,解释道:“昨晚你病了。” 第66章 决云中断开青天(2) 李豫仍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神色逐渐冷淡:“我无须你怜悯”。举掌相击,严明听到信号立时便进来,听李豫吩咐道:“请她出去。” “这个,殿下——”严明支吾着,极想在二人中间打个圆场。 “珍珠,你也该好好歇歇了。”默延啜却在这时走入,也不跟李豫打招呼,自顾自拉起沈珍珠就走。 “我——”待走到外边,沈珍珠启口解释。 默延啜疲倦的笑笑,抬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发,微有沉默,慢慢舒开眉宇:“我知道——” 沈珍珠疲惫至极,待默延啜送她回房舍后,纳头便睡,至第二日正午后方醒,连默延啜其间数次来看她均毫不知情。 刚用过饭食,顿莫贺就来唤她:“哲米依姑娘回来了,可汗请夫人过去。” 沈珍珠掐指一算,哲米依来回特尔里不到三天三夜,真是极快,不知此行可有斩获? 踏入那间她曾经来过的议事用石舍,颇有惊异:石舍中已有数人,不仅默延啜居中而坐,哲米依、李承宷坐在右侧,连李豫和程元振竟然也在位。 默延啜朝她招手道:“来,我们坐下议事。”这情形,原来都在等待她一人。顿莫贺移过石椅,让沈珍珠坐在默延啜的下首,自己仍肃立一旁。李豫只在沈珍珠入室时瞅过她一眼,随即便移开目光。 默延啜肃容正色,对哲米依道:“你再给太子殿下并诸位说说到特尔里的情况。” 哲米依刚刚才到不久,风尘之色不减,点头简短的答道:“任我千说百劝,肃达怎样都不肯将叶护通敌的证据拿出。若拿出叶护的罪证,必然会让咱们回纥人个个同时知晓他父亲哈必若通敌的罪行。他说:决不能让老阿爸一世英名蒙尘。” 默延啜已听哲米依讲过,心中自有衡量,说道:“肃达这几年胆气见识都长进了,可既然这样说,看来还是没有想透。为了阿爸的名声,置咱们回纥人大义不顾。” 哲米依倒是替肃达解释道:“肃达确实与往日不同了,可惜时间仓促,不然我再多呆几天,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可汗,太子殿下,我这样急着回来,就是因为肃达告诉我——叶护要提前起事,已联络过他响应,他目前只是虚以敷衍。” 李豫挂欠李婼安危,耸然动容:“他会怎样起事?” “叶护在富贵城暗地联络支持他的数支部落和郡县,打算在近一两个月内集结大军,强行攻下哈刺巴刺合孙。” 默延啜一拳重重击在椅上,“他等不及了。不过——”他蔑笑,“现在正是时候——我也等不及了!” 哲米依跳起来拍手道:“可汗,我们要出击了吗?太好了,我从敦煌赶来的路上,就咬牙想着要亲手剥剥那坏小子的皮!肃达虽然不知道可汗还在世,倒是同意我带人经过特尔里往哈刺巴刺合孙去,这样可以省去近一半路程,一个半月应该可以到达!”说到这里,又似忽然想起一事,语调下沉,睁开着眼睛看向默延啜,“可是,可汗你——”李承宷在旁拍拍哲米依的肩,朝默延啜摇摇头,对妻子的脾性有着甜蜜的无奈。 默延啜爽然一笑,按住哲米依肩膀,示意她坐下,对李豫道:“此行凶险,殿下所带待从武艺高强,最适于近身防卫和搏击,本汗前番也曾说过,想借来一用。” 李豫不假思索:“可汗若觉合用,当以大事为先。只不知到底作何用度?” 默延啜回坐椅中,道:“在座均是自己人,实不相瞒,叶护虽占据富贵城,但其一举一动莫不在我的耳目之下,只因通敌罪证未拿到手,本汗一直迟迟未发。现在他按捺不住,打算扰起大战,本汗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我方才已传令下去,令詹可明集齐兵马,守护哈刺巴刺合孙。然而若非万不能已,本汗绝不能让咱们回纥人自已打自己。现在,我借殿下的侍从,只为万一两方对峙局面既成,他们能听我号令,擒贼擒王,将叶护及一班主要党羽拿下!” 李豫心中只叫惭愧,回纥人素以马上功夫见长,又何尝真正需要他这班东宫侍卫,不过是借此给足他颜面罢了。默延啜一向自高自大,象现在这样特加照拂,倒真有些奇异,与程元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说道:“就全依可汗的。我们即刻出发?” 默延啜点头,又侧过头去问沈珍珠,“你?——” 沈珍珠站起来说道:“我自然也要去哈刺巴刺合孙,想必,不会对你们有碍吧?” 哲米依拉沈珍珠的手道:“什么有碍无碍,我也要去,我俩正好有伴。” 默延啜倒是沉默小会儿,方缓缓说道:“好。”对顿莫贺道:“传令下去,赶紧打点行装!” 集齐只斤泽中所有回纥兵丁,并李豫的东宫侍卫和程元振的内飞龙使,尚不足三百人。因急着赶路,所有人都骑马,默延啜稍作乔装以防他人认出。当日深夜到达特尔里,哲米依拿出肃达给她的腰牌,果真无人阻挡,顺利通关。 过特尔里,是时有时无的戈壁滩,至天色将明时,大队人马方停驻下来扎营歇息。现在天气渐热,按回纥人习惯,从此后要昼伏夜出,以节省体力和水份消耗。 在马上颠簸一天一夜,沈珍珠累得够呛,哲米依虽是在马上长大的,因为来返赶路未来得及休息,也不比沈珍珠轻松。二人同居一个毡帐,并排比肩躺着,慢慢的叙话。 哲米依道:“你又来回纥了,我总想起当年我们相识的情景,倒好象就在昨天一样。没想到我也当了大唐的王妃,这六七年时间,真快。” 沈珍珠轻叹:“是啊,就象梦一般——” 哲米依侧面过来,说:“你可别说梦。真是奇怪,我这些年来,总有那种似梦还真的感觉。” “似梦还真?”沈珍珠眼皮开始打转。 “就是,”哲米依本已累极,这时反倒兴奋起来,“有好多事,比如认识承宷吧,他从大唐来,我们就那样莫名其妙的相识了,后来才慢慢省起,这过程,仿佛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在梦中吧,仿佛早就经历过一回,奇妙极了!” “嗯,”沈珍珠迟钝的点头,哲米依急了,推搡她:“你说说,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沈珍珠脑中一荡,稍稍清醒了点,默了半晌,说道:“你说的那种,我倒是没有。只是,近些年来,我入睡后总爱做梦,有些梦好真实,好琐碎。过了许久,再回想过去,竟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了。”说毕,轻轻叹息,闭上眼睛。 “唉,现在可汗这般对你,你这般对可汗,”哲米依侧回身,依旧平躺,眼呆呆的盯着粘帐青灰的顶篷,“对你来说,是真还是梦呢?我是真希望,你能与可汗相依相守在大漠草原。”她静等沈珍珠回答,却半晌了无声息。侧头看去,沈珍珠鼻息均匀,已经睡熟了。 哲米依坐起,端详沈珍珠面容,满怀悲悯:“你为何如此命途多舛。” 第67章 雷惊电激语难闻(1) 行至第十日,进入广阔的草原,复改为昼行夜伏。从特尔里至哈刺巴刺合孙的路程与当年沈珍珠所走非是同一条路,少见高山峡谷,多为草原和丘陵,间或有小沙漠。沿途所见,回纥百姓的毡帐星罗散布,草原壮阔,天野相接,与前月初入草原风光又有不同,当真处处都可印证“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千古绝唱。 默延啜常与李豫并辔而行在前,沈珍珠与哲米诊则秤不离砣。东宫侍卫、内飞龙使虽与这些回纥兵丁语言不通,然一路甘苦与共的行将过来,相处已十分融洽。 至十五日后,有哈刺巴刺合孙的使者快马加鞭潜来向默延啜汇报形势。听那使者的禀报,默延啜眉头越拧越紧,不时大声喝斥使者。哲米依深有忧色,见沈珍珠听不懂,解释道:“叶护已陈兵于哈刺巴刺合孙城西二十里处,可汗一直令詹可明莫急莫躁,与援军只管紧闭城门、做好城外防守,待他至王庭后再作分较。可詹可明忍耐不住挑衅,竟然也将大部兵马阵列城外,与叶护成对峙之势!现下叶护想也无必胜把握,尚未开仗,可是形势微妙,一触即发,无怪可汗这样焦急。” 已有通译将默延啜所言转述给李豫,李豫也深自忧虑。叶护掳掠李婼必有用意,只怕真的开战,会拿李婼作先锋威胁移地建一方,道:“可汗,形势危急,我们须得加紧赶路。”默延啜点头:“我正有此意。”顿莫贺在旁一听,唤了声“可汗”,倒是想劝谏什么,默延啜严厉的扫他一眼,顿莫贺只得将后面的话吞进肚中。 于是由这日开始,行程改作行两日、歇一夜。第二日晚间,安营扎帐后,默延啜不请自到沈珍珠与哲米依的毡帐。这一路行来,默延啜有意避讳般,连话也从不多和沈珍珠说,更别说这样的突如其来。哲米依一看,说声“我去找承宷”,一晃眼就不见了。 默延啜席地而坐,将弯刀置地,笑对沈珍珠道:“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沈珍珠自从两年多前病被慕容林致治愈后,自觉身骨强健,大异往常,常常暗自赞叹林致医术精妙,竟让昔日病怏怏的她,又回复往常的强健。这次辗转数月,由吴兴至回纥,一直是连番赶路,辛苦难与人提,然她居然可以支撑到现在,连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现在这般骑马驰骋终日确实极累,但绝不能因自己之故,拖延大队人马行程,便作若无其事状,笑谓无事。见默延啜深有倦色,温言道:“你也得好好保重才是。” 默延啜一笑:“身为可汗,我的命,也不单单属于我自己。”只说了这一句话,已伸臂拉过沈珍珠一只手,紧紧用力一握,然后松开,站起身便要走。 他站起得急,竟然身躯有些不稳,趔趄一下,沈珍珠慌忙将他扶住,想到数日以来,他总是这般面带倦容,精神不济,这与从前的一臂扫千军的默延啜,竟是有些不一样。不由心中陡然一沉,说道:“你可是身体有疾患?快告诉我!” 默延啜垂目看她,她焦急得面色煞白,心中一暖,哈哈大笑道:“哪有的事!别要整天胡思乱想!” 沈珍珠却揪住他不放,盯着他认真的说道:“我决不是胡乱猜想,你要说实话。” 默延啜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近月来确实人易疲惫,大夫已诊疗过,说是我原先长期征战,后又治理邦国,从没好生休憩过才这样。等我收拾了叶护,再静养两个月就可。” “是吗?”沈珍珠持有怀疑。 默延啜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日后问当年的建宁王妃,现在名满天下的女神医慕容林致去!” “为什么要问她?而且——”沈珍珠更是疑惑了,“她如今在何方我可是一概不知。” 默延啜又是笑,摇头叹道:“你今日可是蠢极——为我看病的大夫,正是慕容林致啊!” 沈珍珠眼睛一亮:“真的?!” “还不信我?”默延啜当下便怎样在回纥边境偶遇慕容林致,她的相貌、脾性一一描述给沈珍珠。沈珍珠知默延啜从未见过慕容林致,此时所述相貌、脾性分毫不差,这才信了,说道:“这就好,若有她为你诊疗,再难的病也不成问题。你可要遵循她的医嘱,不能逞强率性。” 默延啜听了倒是颇有感触,说道:“国运攸关,有时别无选择。”沉默一会儿,缓缓对她说道:“希望你能明白。”说毕,断然回首,掀帘而去。 默延啜走后,沈珍珠独自在帐中发呆许久,哲米依还没有回来。眼见夜色深浓,她一时也睡不着,便起身披衣,赤足出帐,脚踩在青青草地上,仰首满天星斗,清而亮,好似每一颗都低低的朝她俯下首来,她心中有一种浑沌的陶然,游目四望,不由怔住:李豫隔着数座毡帐,亦堪堪看过来,他与她的目光,极轻微的碰撞在了一起。 这样的暗夜中,距离这般远,明明不该能看清他的眸,为何偏会清晰如印,好似他就在面前? 她费尽全身力气,强尽自己扭侧过头,拢拢外裳,回至帐中,蒙头便睡。 再行十余日,距哈刺巴刺合孙仅半日路程时,詹可明遣来的秘使早已率数百心腹兵卒迎候。秘使禀报说:潜在富贵城的细作探得叶护将于明日正午开战,且会将宁国公主“请”至阵前,明是打着可贺敦的旗号以正视听,暗是以此威胁移地建,危急时更可拿宁国公主当挡箭牌。 收到这一消息,默延啜遂令安营扎帐,与李豫、顿莫贺等人商议对策。默延啜描画两派人马对峙地的山貌地势图,说道:“现下我回纥十九姓部落已有德里克、药勿葛两姓明目张胆支持叶护,葛萨、胡咄葛、咄罗勿三大姓却是素来惟我药罗葛氏马首是瞻。”指着顿莫贺道:“顿莫贺就是葛萨一姓的族长,世代为我守护只斤泽秘密。”众人只见顿莫贺在默延啜面前恭谨少言,倒没料他也是一姓族长。 顿莫贺听默延啜这样说,忙恭身道:“我葛萨一姓早就向天神发过誓,世世代代,只愿作药罗葛可汗的奴仆。” 李豫道:“如这样说的话,可汗这一方是占据优势的。” 顿莫贺道:“虽然这样,但现在只有我们葛萨和胡咄葛两姓兵马来哈刺巴刺合孙助阵,咄罗勿氏还没到,加上我们葛萨氏人丁凋落,就算加上王庭原有守军,也只能与叶护势均力敌,占不到便宜。” 程元振道:“现在叶护是罪魁祸首,要解决此事,莫若由我率数名精锐内飞龙使混入叶护兵营,将他刺杀?” 默延啜道:“若仅为杀死叶护,我早已亲自动手,岂会等至今日?” 李豫道:“看来可汗蛰伏只斤泽确有深意。好罢,可汗只说要孤怎么做便可——只要宁国公主平安。” 默延啜深看李豫一眼:“殿下真是愈发见储君风范。哼哼,了结此事,殿下还是早些回中原,那张皇后自以为聪明,终究不会是殿下对手。” 第68章 雷惊电激语难闻(2) 李豫不动声色浅笑:“可汗谬赞。” 默延啜转过话题,手指地图道:“我们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辰时出发,至正午前半个时辰正好可赶至。肃达默许我们由特尔里过路,确是给予了极大的方便,不仅路途缩短,而且从此路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可直插此处。”说话中指点地图,“这是一处山丘,正在詹可明布阵处的旁侧,叶护熟知地形,知道这个山丘甚是低矮无法陈兵,必定不会在意。咱们到达后,先作隐匿,再听本汗号令,本汗与精选出来的数十名高手同时骑马冲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乱叶护阵列,一举将叶护当场制住!” 顿莫贺大为吃惊,急道:“不可,可汗亲入敌阵太过危险,叶护狡诈,定会有所防备,不如让我顿莫贺去!再说,我们也可以与詹可明会同后,再议对策,未必要行此险招!” 默延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竟然信不过本汗的功夫?当年本汗能杀入突厥牙帐,现在这件事,对我讲不就象喝羊乳那样简单?本汗决不能从詹可明军中冲出制服叶护,那时两军一乱,必会立时引起战端!詹可明只能从旁协助!” “可是,可是——”顿莫贺急得满头大汗,默延啜却断声道:“好了,不必啰嗦,明日,本汗还要令你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见顿莫贺满目问询之色,补上一句:“明日再告诉你!”唤来詹可明的秘使,将有关事宜一一交待清楚。 李承宷插言道:“明日的事,我要算上一份。哲米依的事,也是我的事。”默延啜一搂他的肩膊,算是应允。 沈珍珠与哲米依卧在毡席上讲了半宿的话,听得四面嘈杂之声渐渐静了,夜已渐深,哲米依道:“外头终于部署了当,明天真是叫人想来就心惊肉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一般,跳起来道:“唉呀,我得再去好好叮嘱下承宷。” 哲米依出去不过须臾,帐帷一动,默延啜已经走了进来。为便于行军,沈珍珠总是合衣而睡,就要坐起来。默延啜却离她远远的坐下,制止道:“你不要起来,我不过是想和你随便说说话。” 沈珍珠依然还是坐了起来,静默顷刻,道:“你明日可得千万当心,刀枪无眼,暗箭难防。”又说:“你为何要亲自去制服叶护呢。只要有你,有你葛勒可汗的威仪,明日在对阵时当场指出叶护的贼子之心,让他们师出无名,人心尽失,不就成了么?” 默延啜一笑:“可汗的威仪,不能管一百年、数百年不变,他们这回就是要造我药葛罗氏可汗的反。罢了,今晚咱们不说这个。” “那,明日准我也去吧,”沈珍珠把想了半宿的念头说出来。 “你去?”默延啜摇头,肯定的说:“你不能去。” “我去,只是想看着你和婼儿,这样,我心安一点。”沈珍珠垂眸,低声说道,“我信你定能平息内乱,所以,我必定没有任何危险,对么?” 说到这里,她复又抬起头,却见默延啜一瞬不瞬的正凝神看她,不禁面上绯红,忙转过脸去。过了好久,方听见默延啜缓缓说道:“你确实不会有危险。好吧,明天一起去。李豫也会去,有他保护你,我放心。” 听到“李豫”二字,沈珍珠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却在这瞬间,未及思量,身上一紧,默延啜若旋风忽卷,合身而上,双臂和绕,牢牢将她箍在怀中。她脑中“轰”的作响,唇间滚烫,他便这般乍然狂风骤雨般吻将下来。她只觉得气短,一阵阵的气短和晕眩,倒似连喘息都被他剥夺,脑海里空洞无物,她无力的推搡了他一把。 他的手渐渐松了,仿若方从幻梦中幡然醒转,他半愣半愕站起倒退两步,终于缓缓半蹲在她面前。 “原谅我,”他说,“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沈珍珠喘过一口气,由毡席上缓缓滑下,靠近而凝视他,握着他的手,说道:“不,是我不好。我应承过你的——” “我说了——是我的错!”默延啜忽然勃然大怒,大声喝斥着,一把摔开沈珍珠,站起身往外走。 她不明所以,惶然失措,只得在他身后唤了声: “默延啜——” 她的声音清脆而温婉,恰如林间的飞鸟,低吟着由高高山顶,舒展的掠过幽深山谷,消失在莽莽林间。 默延啜正欲掀帐帷的手,凝滞半空。他久久站在那里,缄默不语。 沈珍珠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和失态,倒似气恼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不仅仅是失态,还有一些什么,是她不能看懂的。 默延啜却突然霍的转身,大步朝她迎来,再度一把将她紧紧攫入怀中,重重的吻上她的额头。 “要原谅我。”他在她耳畔复又说道,极低沉的吁了口气,放开她,头也不回,掀帘而出。 沈珍珠跌坐毡席上,正是万般愁思上心头,默默低头胡思乱想。帐帷又是一响,她只当哲米诊回来了,头也不抬的悠悠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也知道时辰不早?你与默延啜久处在毡帐中,孤男寡女,在做什么勾当?!”李豫站在帐帷处,冷冷的盯着沈珍珠。 沈珍珠心中微痛,别过脸,缓缓说道:“无论做什么勾当,都与殿下你无关了。” “你?!”李豫怒不可遏,一个箭步冲上来,右手虎口微张,已扼住沈珍珠的咽喉,怒道:“你为何要这般一再伤我的心?”手上微微加力,虽然他心有顾忌,用力不大,然而沈珍珠仍是觉得无法透气,一手攀住他的袍袖,虚弱的看着他,刚刚说了个“你”字,眼前就是一黑,仰头便往后倒。 李豫这才着了慌,伸臂将她的头托住。沈珍珠顿时恢复过来,轻轻将他推开,背过身不再理会他。 李豫甚悔,说道:“方才是我过于冲动。珍珠,今晚我前来,只是想说:明日待救了婼儿,我就会回长安。不管前事如何,你随我回去吧,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头再来。” 他一字一句说来,甚是诚恳真挚,沈珍珠欲哭方知无泪,前尘往事纷涌袭来,回思半晌,方低低回绝道:“我再也不愿为你心伤,前事种种,已付尘埃。天下如许女子,再加上有涵若妹妹,你尽可以忘了我。” “涵若,涵若,”李豫站起不耐的来回踱步,终于停下,紧盯沈珍珠道:“你为何还要拿这话来激我,你莫非真不知我的心?” 沈珍珠摇头。我岂会不知你的心?只是你的心太广太大,我曾经只想占据最小最隐秘的一隅,然而现在,我宁愿将这一隅也连根抽空。我游离于你的天地之外,你翱翔于你的世界之中,蓝天与碧水,相亲而不相融,相望而不相守。 她说:“你的心,我再不想懂。我的心,也不会再属于你。” 李豫怔怔的看着她,面色渐的灰暗,忽的长笑两声,连叫三个“好”,说道:“你比我狠决!”拂袖而去。 第69章 番外:水声激激风生衣 第一次见着他的那年,是七岁,抑若八岁? 这个概念始终是模糊的,隔着十数年的光阴回想过去,似乎就在昨日,又仿佛有千年万年。许多事都是这样,不愿意回想的,就是这样,有意无意间淡化了时间、空间和每个细小的场景,只余下一抹如轻烟的影子,平增惆帐。 惆怅。 他该有惆怅么?在许多年以前,他是没有想过今日的。青衫磊落,长剑挟风,游侠天下。 昂首远眺。峨眉高出西极天,千山万水走过,不知不觉终于行至峨眉山下。峨眉双峰相对,直拔入云,世人总道是横空出世,气势无两。然而这世上的事,哪里有双雄并起并立恒久的,终归是东风吹尽西风起。大多数人,总是被遮掩在他人的光芒之下。放诸其他种种,也是一样,譬如情爱……想起这两个字,他眼皮微微一跳,慑定心神。 峨眉山。从十余年前离开(到底是十几年呢?十六、十七,还是十八年?),极长的时间里,居然没有梦回一次。倒是这几年,陆陆续续的梦着过往种种。师傅拈着胡须,微有叹息:“你是难以入道的。”师傅的身后,是万壑飞流,水声激激;师傅的目光,却是远远的着落在那片红叶漫天舞动中,灵依习着一道新剑法,全神贯注,半点也没分心。师傅顿了顿,又说:“灵依,也是。”他那时只是恭谨的屈腰答道:“师傅,风生衣从未想过入道。”师傅并不惊讶,点点头,说:“这样甚好。”等他抬起头时,师傅早已行步如云,自顾自的下山去了。其实他自幼语拙,有许多话都放在心里,从未与人说。他那时一直在想,师傅虽是入道,依旧难脱俗务,入道又有何乐趣可言?师傅亦曾经私下自叹:“吾一生志愿,不过是持长剑,游天下。”他那时不明白,于是用了十余年来的光阴,终于明白。师傅若有灵,可否想到膝下弟子十七名,惟有他,遂了师傅的心愿? “大侠,大侠,等等我——”侧首,少年连跑带滚的,气喘吁吁,行至自己面前,一把朝面上抹去,灰尘中裹着黑泥,愈发显得脸上肮脏滑稽,惟有眼睛晶亮。风生衣饶有兴致的瞧着他:“回你叔父那儿去吧,我不收弟子。”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巴蜀连发疫疾,这少年父母不幸染疾身故,少年孤苦无依正要被豪绅抢收为奴。碰巧路过,便带了少年出来,送至其叔父家中。(陛下,你的江山,依旧处处不平啊!)然而,这少年却一路跟将上来,他放马缓行,也让他跟着。 “不,大侠,我不是想当你的弟子!”少年倒象是吓了一跳,蹦起来嚷道。 “那么,是叔父对你不好?” 少年还是摇头。 他就奇怪了:“这是为甚?” 少年憨憨一笑,露出略带澄黄的牙:“我只想,侍奉大侠身侧,以报恩情!” 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活爽朗之极:“原来如此,那不必了,回家好好跟叔父过活吧!” 待他笑定,少年仍立于原处不动,方一板一眼说:“不行,我爹在世时说过:还钱还债易,还情难。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别人的恩情;我虽然年纪小,但也决不可欠大侠恩情,弄得我今后每天每夜,都要记得欠人家的东西,每天每夜,都没法子睡着——” 风生衣下马。此情此景,原来如此熟悉,如同时光倒流,他就是面前这稚嫩执拗的少年—— 那一年,恰是饥荒之年,整年大旱,颗粒无收。这正是开元盛世,官吏们哪里容得将大旱大灾的讯息传至圣上耳中,那四州八郡朝外的道路均是封死了,由着亲人看着亲人一个个的饿死去,莫可奈何。他豁然记起,那日是八月十五,正正好的中秋佳节,月圆如盘,惟那清冷的光洒下,娘的脸凄白如纸,他是遗腹子,母子本就艰难过活,她带着他逃荒,然而逃不出去;她羸弱身躯终于倒下,奄奄一息的躺在路旁,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惟一不能放心的儿子,一点点的,难舍难弃的,阖上双目。 他不懂。他摇撼着母亲的身躯,轻轻唤,一声一声的唤,但她不答应。 终于,有人在他耳畔说:“她死了。” 于是,他第一见着了他。 他与他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时的他,也不过穿着极为普通,惟五步外有数名神色肃谨的带刀侍卫,方显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风生衣只觉得面前之人,与素常的玩伴不同,与乡间大户的公子哥儿也不同,明明与自己年纪相若,那眉间神情状似大人,从容自若,看着自己的眼神,并无鄙视的白眼,亦无悲悯与同情,倒似对他熟悉之至,抚着他的肩头,说:“好好安葬罢。” 无需自己操动——当然,他自己那时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亲呢——母亲与父亲终得合葬,再过几天,便问他是否愿去峨眉学艺。他自然愿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还。所以,他要穷半生心志,辅他登上那万丈光华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许多事,有许多许多的,这一生,他都无法开口,不能开口,包括她。 第70章 长飙风中自往来(1) 沈珍珠极晚方倚在毡席上迷迷糊糊睡着,又极早就醒来。 哲米依不知什么时候回至帐中的,挨着她,睡得不安稳,梦呓声声不断,说的是回纥语,沈珍珠听不清,也听不懂。 依稀的晨光中,听到远处牧民家牛犊“乌涅,乌涅——”叫唤,声音古怪,粗声粗气,此起彼落,让沈珍珠的心莫名焦躁和不安,甚至带些急促惊惶,仿佛有什么事,是她该做没有做的,有什么事,是她应当立即去做的…… 她对自己的异常情绪不解,“这是怎么了?”她努力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今日,是非常重要和关键的一天,她不该这样焦躁,她应当相信默延啜的。他不是别人,他是天神般的默延啜。 她随手启开水囊塞子,欲要饮水,不知怎的一撇,半囊清水洒在地上。她的心陡然咚咚乱跳,一颗心憋闷在这帐中,象要窒息似的,她大吸一口气,快步冲至帐帷前,正想大力掀开帷布,顿一顿,终于还是轻轻拭开帷布一角。 帐外,他的背影厚重坚韧,那柄弯刀半插入土,凉风卷起层层叠叠起伏的草浪,仿若太湖的浪涛,从湖底最深处,一直涌过来。他的衣袍随风展动飞扬;而他,只端坐在那里。她眼前逐渐迷茫,只觉得青草越发幽然,他的身影卓然,风,竟然湿润起来。 终于,他昂首起身,迎着风,发出长啸。 如鹰隼划过低空,沉敛,绝然,不容抗拒。 顿时,周边的营帐全都有了低微的响动,哲米依翻身坐起:“可汗召唤,快起床,赶紧预备下,立即出发。”说完后,方发现沈珍珠站在帐帷处,吁口气,“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一蹦跳起,随即麻利的拾掇行李,收拾小会儿,却见沈珍珠仍站住不动,上前握住沈珍珠的手,诧异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全身都在发抖?” 沈珍珠方回过神,发觉自己真是全身均在极微弱的抖动,竟一时无法自控,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哲米依看了她一眼,忽然就一头载进她怀中,抱着她“哇”的放声大哭起来。沈珍珠倒着了急,拍着她的后背,连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哲米依却立时止住哭声,三两下拭干面上泪水,仍有些抽抽噎噎:“没有,我是担心承宷,我——”她背过身,“我好担心他——” 沈珍珠抱住哲米依道:“傻妹妹,承宷一定会没事的,别哭了,若教他看见,必定不安心。” 天色快要大亮,所有人均整装待发。默延啜策马居于队列最前,扬眉目眺远方,听到身后声响,回首朝沈珍珠微微一笑,他身后的李豫也回眸淡淡看了沈珍珠一眼,转过头。 默延啜已换着一袭黑色滚以金黄镶边的长袍,极为尊贵庄重。哲米依暗对沈珍珠道:“这是王袍,可汗平常极少穿。” 说话间,默延啜勒马回行,巡逡于众回纥兵丁面前,目光狠厉,王者之风尽显,以回纥语朗声道:“数月以来,咱们销声匿迹,隐藏于只斤泽中,为着什么?正是为今日一仗,大唐有句话,‘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咱们就要象草原上的惊雷,直击叶护心脉,护我回纥汗国千秋万代基业。” 一众回纥人同时举起手中刀弩,声浪远播数里:“我们誓死效忠可汗!”竟在此同时,默延啜胯下战马忽的振鬣扬尾,萧萧长鸣,众战马同时和鸣,音调雄壮,回声激荡。 默延啜仰天长笑:“好!”适时“哇呀”一声,一头黑色大雕掠空而过,默延啜顺手取过身旁兵丁弓弩,弯弓搭箭,出手迅捷无伦,只听得弓弦崩的一响,黑雕正被射中,直直的栽将下来,众回纥兵丁欢声雷动,李豫暗自赞叹。 默延啜将弓箭扬手远掷,凛然挥手:“传下号令,即刻出发。一边行路,一边用食,务必在正午前赶到!”语毕,当先纵马驰骋跃前,不单回纥兵丁,严明、程元振等大唐人虽不通回纥语,但此情此景,孰人不是热血男儿?个个血脉并张,士气奋发,扬鞭催马,争先恐后的跟将上去。 沈珍珠与哲米依所骑马匹都是精选的良驹,故而她二人跟随大部人马体力不支,然胜在马匹争气,一直尚能勉强跟上不拖后腿。李豫偶尔皱眉回看她二人几眼,李承宷倒是回马戏谑道:“这便是恁强跟着男人行军的后果!”哲米依眼圈顿时红了,李承宷连连直吞舌头,说道:“算我没说,没说——”飞也似的骑马跑了,哲米依兀自不快许久。 日头渐高,碧空如洗,广袤草原翠色流淌,无际无涯,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雄鹰低空盘旋。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哈刺巴刺合孙巍峨耸立的王宫,在雪青色的山脉的衬托下,雄伟壮观,竟有几分海市蜃楼的虚幻。这座高达二十余丈的王宫,可谓回纥汗国的标志,也是一切争执与阴谋的祸端。 再行不足半个时辰,由北侧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城,战鼓号角声扑天盖地,默延啜举手示意,队伍行进的速度稍缓,眼前景物也是一变,穿行过小片胡杨木树林,遥遥看到有山丘正挡住前路。战鼓声便隔着这山丘振聋发聩的传过来。 默延啜率先下马,大步朝山丘行去,顿莫贺与李豫也随后跟着。 三人爬上山顶隐匿于沙堆后。 第71章 长飙风中自往来(2) 朝下展目,入眼旌旗猎猎,左侧数百面镶着金色牙边的大旗迎风招展,詹可明身着黑甲,胯下战马膘悍,雄风凛凛,巡逡于阵列最前方,身后,数以万计黑装士卒,龙虎精神,回纥人作战不喜穿着甲胄,都是身着束腰紧身的常装。正中王旗下设座,默延啜方仅十一岁的儿子移地建虽满面稚气,却端坐在与身量极不相称的石椅中,岿然不动。默延啜低赞道:“好儿子!” 相隔近一里之距的右方,在数名首领模样的回纥人簇拥中,叶护骑汗血马,举动间阴郁沉稳,毫无得意狂傲之态,身后的士卒服饰或为蓝色,或是青色,一时倒没看到李婼身影。 詹可明近几年被委以重任,至默延啜“薨逝”前与叶护分别被拜为左右丁卢,相当于大唐的左右相,煞是位高权重。他已得默延啜指令,只可拖延,万万不能与叶护开战。他身为默延啜护卫多年,早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加之其性急且性情暴躁,回纥人人敬默延啜,也是人人均怕詹可明,叶护前番多次挑衅和突袭,有詹可明压阵,均无功而返。 顿莫贺低声道:“咱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幸好没有开战。” 默延啜道:“这是叶护这小子还在等援兵,你瞧他,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那眼角却暗地里不时朝南面瞅,咱们这边有胡咄葛氏协助,士卒向来训练有素,他最清楚不过。现在没有必胜把握,等援兵一到,必会立时发难。” 顿莫贺惊道:“这蓝、青两色的士卒分别是德里克、药勿葛的,难道还有其他部族也被叶护说动?” 默延啜蔑笑:“来齐了最好!” 李豫道:“那依可汗之见,他的援兵什么时候会到?” 默延啜正欲回答,却听鼓角之声乍歇,叶护与詹可明已两相对辩,大声争论起来。叶护骂移地建篡位夺权,詹可明回斥叶护狼子野心,引得身后的将领士卒各为其主,纷纷叫嚷助阵。 默延啜眉心一转,断然道:“快,叶护援兵将至。”顺势一滚,由山丘滑下,飞奔几步,一跃上马,长拉马缰,对众人招手道:“按原定谋划,听我号令行动!”说话间,不觉与沈珍珠投来的目光相撞。电掠鸿飞般一瞥,瞬息风华,沈珍珠却觉有海浪般澎湃的力量汹涌而至,屏息而无法言语,他,已生生的扭过头去。 顿莫贺稍后由山丘滑下,此际连滚带爬般扑上来,紧紧拉住默延啜马匹的辔头,涕泪交加,跪倒在地,唤道:“可汗,不,让顿莫贺替你去!” 默延啜横目,不怒自威,扬起马鞭,“哗”的抽到顿莫贺背上,一脚踹开顿莫贺,喝道“走”,率先放马冲上,后面众骑浩荡如旋风,紧随不舍。 叶护早已算好时辰,正午时又一部族的兵马将至,此际朝南面一看,尘土大作,正自窃喜,听得一声长长的“报——”声,有士卒禀道:“右丁卢,勿里用氏的兵马即刻就到!”时机正好,挥袖举起弯刀,高声道:“詹可明矫造可汗遗诏,图谋篡位,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今有大唐宁国公主为我们作证,各位回纥人中的英雄,我们冲啊!——”鼓角之声大起,身后士卒齐声呐喊,挥刀朝詹可明中翼冲杀过去。詹可明见势,横刀跃马,号令士卒,声如虎吼,须发戟张,率先杀出迎战,须臾间双方已杀成一片! “默延啜在此,停战,不得自相残杀!”平地里暴喝乍起,默延啜驱骏马,扬弯刀,由山丘疾奔而下,凛然如天神忽降。 叶护扬眉一看,脸上变色,然他见机最快,随即手挥默延啜方向,高声令身旁数百骑兵马道:“可汗早已薨逝,这是假冒的,杀了他!” 喊话间,默延啜胯下战马四蹄飞腾,已凌阵列,与狙击他的短兵相接。默延啜长鞭一抡,数骑应声倒地,身后的程元振、李承宷诸人兵器出鞘,泛起青色光影,将来袭骑兵牢牢压制住。 默延啜极目一瞧,双方士卒已厮杀得难解难分,詹可明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挥刀四下劈砍,双手和袖上都染满鲜血,马蹄也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身着黑色、蓝色、青色的——他的子民们,正在相互攻伐,兵器相碰撞的铿锵声,伤者低而短促的呼叫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 默延啜紧锁眉头,钢牙暗咬。 正在此时,南面腾起一片黄色灰尘,叶护的兵卒们高声大叫:“增援的来了,增援的来了!”那增援的乃是勿里用氏的兵马,这支援兵冲入詹可明一方的右翼,驰突砍杀,让这场战争更加混乱。 默延啜目眦欲裂,马疾如电,飞鞭击落围攻他的骑兵,策马直冲叶护主营所在。速战速决,擒贼擒王,是他目前率先要做的。 叶护在一里开外之处,正凝神观看战局,却见默延啜单骑长飙袭来,不由吓得心惊肉跳,一挥手,身侧数十名精锐侍卫跃马齐上迎击。 默延啜长嗥一声,左手执鞭,右手弯刀终于出鞘,寒光炫转,天地失色,听得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将近十名侍卫砍翻马下,余者纷纷辟易。 叶护见势不对,一声令下,近百名盾牌手刹时聚拢,严严密密的护在他面前,数十名弓弩手搭箭上弦,万箭齐发,直射默延啜。默延啜一提马缰,战马四蹄飞腾,他合身纵起以刀与马鞭挡箭,身若大鹏展翅,听得扑扑之声,战马身中数箭倒地毙命,他左肩中箭,掷去马鞭,倏的拔出箭头,提刀暴喝,身形如闪电,朝叶护杀近。 第72章 长飙风中自往来(3) 叶护素知默延啜武功盖世,未防竟能避过这万箭齐发,说时迟,这时快,众弓弩手已来不及再发第二箭,默延啜弯刀划过,刀风凌厉,立时有十来人咽喉暴血,倒地身亡。默延啜紧接一刀横划,“呛!”,数十面铁制盾牌碎如纸屑,盾牌手被劲风所袭,直跌出十步开外。 叶护面前顿失屏蔽,默延啜闷哼一声,猛然向上一领左掌,一连跨进三步,快同斗转星移,瞬时已至叶护跟前。 叶护身形向后一错,他正是年青精武之时,事急不及提刀,力贯掌心,堪堪迎上默延啜击来的一掌。空气在刹那之间,似乎被撕裂,随着一声巨响,漩荡的风卷起原野上的草木石屑,四下飞散,再听得“咔,咔”两声骨响,叶护右臂剧痛难禁,软软的垂下,脖上凉透,默延啜已将弯刀比至他的颈下。 千百名叶护麾下士卒见形势陡然一变,不过瞬息之间,主帅已然被擒,不禁挥刀蜂拥而上救主。 默延啜怒目一横,喝道:“还不赶快退下!”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本就多半识得默延啜,以前以为可汗已死,未料他不但没死,还这般的英武过人,今日目睹亲见,为积威所慑,竟环伺在旁,不敢轻举妄动。甚有不少士卒再起仰慕之心,只觉可汗方是回纥人真正的英雄,不愿上前围攻。 “全都住手!叛贼叶护已被本汗拿下!” 默延啜气沉丹田,以丹田之气将话一字一字传开,声撼四野,竟令这打斗纷杂的战场上人人均能听见,叶护一方的回看主帅已被制住,皆慢慢放下手中兵刃,错愕无措,站在原地不动。詹可明发出一声喜悦的长啸,李承宷、程元振率一众人马越众而出,团团将默延啜与叶护围在中央,李承宷下马,拿出绳索,将叶护牢牢实实捆住。默延啜收刀,缓缓后退两步,方站稳身子。 沈珍珠立在山丘上观战,一时见旌旗混乱,双方士卒驰突砍杀,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默延啜带出的回纥和大唐侍从中多人被砍翻马下,或全身浴血受伤。随即看见默延啜单骑杀向叶护,距离很远,她看不清交战的具体情形,但见弯刀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她的目光紧随那道光芒,心中忐忑。此际终于看清默延啜成功擒拿下叶护,她的心方由半空中落下,对身侧哲米依喃喃道:“谢天谢地。”哲米依眺望见李承宷安然无恙,也轻轻舒了口气。李豫紧锁眉头,目盯战场,默不作声,仿佛身畔没有沈珍珠与哲米依两个人。 叶护虽然被擒,却是睨目傲气不减,哼哼冷笑,对默延啜道:“没想到父汗这样命大,居然还没有死!” 默延啜道:“数月以来,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叶护傲然昂首:“父汗对我恩重如山,只可惜,却不能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汗位!” “汗位。”默延啜蔑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心?” “就从当年义母救起我的时候,从她说要带我去大唐的时候。”叶护嘴角轻撇,“从那时起,我就恨自己,身为男人,居然要一个女人来救助和保护。所以,我没有跟她回大唐,我跟从着你,拼命的习武、学文,就是要让自己无可伦比,我要做回纥汗国的主人,有朝一日,更要当天下之主!父汗,你是我此生最敬佩的人,可是为我的大计,我不能不这样做!” 默延啜点头:“好,有志气!咱们回纥要的便是有气魄的男儿,而不是懦弱求全的孩子!可记得我当年教你大唐史话,说起三国故事,那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你行事不择手段,有我一日,决不能让你将回纥弄得内乱迭成,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你今日命丧我手,合当如此!” 叶护双眼左右一瞟,哈哈大笑:“你看那是谁?有大唐公主在,你真敢杀我!” 默延啜朝右看去:拥护叶护的德里克、药勿葛、勿里用三部族首领方才激战不曾留意到他们去了何处,现在由后营纵马驶来。其中一骑上押解着名女子。 那女子身着大红长领女装,髻上戴金凤冠,簪钗双插,艳丽中兼有不可凌越的高贵端庄,正是回纥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李婼。 第73章 英雄一去豪华尽(1) 三部族首领在十丈开外勒马止步,其中一人先纵身下马,道声“得罪了”,将李婼拽下马。李婼被掳后,因着大唐公主的身份,叶护尚对她十分客气,未曾轻慢,这次攻打王庭,也暗押于后营,这其中原因有二:一是攻下王庭后有大唐公主在场作证,可为正名;二是万一有不测,也是最好的武器。方才三部族首领均在叶护旁侧,见情形不对,早暗地里溜出将李婼押来。李豫远在山丘上,一待瞧见李婼,便要朝交战处行去,严明一跃而出,死死拉住李豫臂膀:“殿下不可轻易现身!” 李婼手足虽然未被捆缚,但自知凭自己微末武艺,绝无可能逃出这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之手,平静的微笑,整理衣裳,捋正发冠,方抬目遥遥迎上默延啜的目光。 默延啜扬声道:“可贺敦受苦了,是默延啜对你不住!” 李婼答道:“可汗无事,我就安心了,可汗不必自责。” 默延啜又道:“可贺敦,你怕不怕?” 李婼轻轻摇头:“可汗不必管我,以国为重。”他们二人说话都是用汉语,故沈珍珠听得一清二楚,隔得这么远,她看不清此际李婼的神情相貌,可这样简单的问答对话,已让她心中甘苦交加,甘者,为李婼脱出旧形貌,现已真正意义成为回纥的可贺敦;苦者,李婼别故园、履异乡,说来全因为她。 叶护听到李婼说到“以国为重”四个字时,嘴角微微一颤,默延啜看在眼中,并不点破,厉声喝出三部落首领的名讳,道:“本汗即位后,一直对你等部族不薄,为何要反我药罗葛氏,挑起内乱!” 德里克氏的首领正是方才拽李婼下马的那个,枝杈着络腮胡子,朝地“呸”道:“不薄,说什么不薄!大漠南北,谁不知道百年前那件事,弄得我德里克氏人丁凋零,在十九姓中抬不起头!萨满巫师说了,除非你药罗葛氏不当大汗,否则我德里克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默延啜冷哼,又问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首领:“你们又是为什么原因?” 两位首领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是为了部族的兴旺,叶护丁卢允诺我们,将最好的水草地划给我们两部!” 默延啜怒不可遏,将弯刀狠狠插地,喝道:“就为各自部族的绳头小利,你们便置咱们的汗国大局不顾,投靠这丧心病狂,通敌卖国的浑蛋!” 三位首领同时大怔,齐声道:“通敌卖国?” 默延啜道:“三年多前,突厥与黠戛斯人袭击咱们回纥,连攻下好几座城池,害得咱们无数兄弟战死。各位想想,突厥人和黠戛斯人从来都不是咱们的对手,这才被咱们赶出草原,为甚么这次会这样容易?原因就是——叶护乘我不在王庭,与黠戛斯人暗自私通,将咱们驻防的消息告诉他们,并且商定攻下王庭后,平分咱们回纥汗国疆土!”在场兵卒听到此言,既是惊异又是疑惑。要知通敌卖国最为回纥人不耻,篡位夺权凭武力,若能夺得是本事,多半还能得到回纥人的仰慕钦佩,然出卖朋友、部族和邦国,便只能教人神共弃。尤其叶护部下一些士卒,他们的亲人曾战死于富贵城保卫战,一听竟是叶护通敌,心头更是震撼动荡,一时多有小声议论的。 “父汗,你这是强行加罪于我。”叶护并不急躁,挑战般的扬眉直视默延啜,徐徐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这句话立时提醒了三位首领:“对啊,有没有证据?” “可汗一言九鼎,他的话就是证据!”李婼语调拿捏稳重,从旁插言力辅默延啜。 叶护哈哈大笑:“没有证据,怎能服众!” 默延啜没能取到肃达手中的证据,原本不打算说出叶护通敌之事,但现在形势所逼,陡然说出口,然而确实无证据可以示人,微有踌躇,叶护看在眼中,面露得意之色。 “有罪证!” “罪证在这里!” 一女一男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女声雀跃欢欣,男声高亢,听得“达达”的马蹄,战场旁侧的小山丘上,飞马奔下一人,山丘上哲米依迎风而立,笑颜如花。 转瞬间那一人一骑已至默延啜跟前,来人身材粗壮,长相憨朴,下马行礼,将怀中一卷物什递与默延啜,说话简短:“肃达参见可汗!特呈上叶护与哈必若私通黠戛斯人的证据。”在场多人知道哈必若是肃达的亲父,肃达竟呈来父亲的通敌证据,一时喧嚣四起,对叶护通敌卖国之事又多信了几分。 默延啜接过那卷物什,郑重扶住肃达的双肩,道:“你是咱们回纥人中的真英雄、好汉子!” 肃达垂首,赫色的脸略呈灰白:“请可汗饶恕肃达今天才将东西送来。哲米依走后,肃达想了一天一夜:不能为维护阿爸的名声,损害咱们整个汗国!” 默延啜搂住他的双肩,慨然道:“你现在能送来,已经非常了不起!”展开那卷物什,正是一卷羊皮卷轴,锁眉略略看过,将卷轴迎风扬立,长声说道:“这,就是叶护通敌铁证!三位首领,如有疑窦,你们可以先派出一人过来亲眼瞅瞅!” 德里克氏的首领犹豫片刻,摔下手中弯刀,闷哼一声,率先踏步过来,扯过卷轴,眯缝着眼仔细察看。 第74章 英雄一去豪华尽(2) 佑大的战场瞬时宁静了,数万兵卒注视着德里克氏首领和他手中的卷轴,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发出的短促呼吸。 德里克氏首领拿着卷轴的手开始颤抖,络腮胡子朝上一翘一翘。 “那是伪造的,不要信他们!”叶护狂吼,脸涨得通红,左右挣扎。 “住口!”德里克氏首领狠命将卷轴摔掷于地,霍的抬头死死盯着叶护,双目赤红,目光如刀如噬,倒似立时要将他生吞活剐,“我和你相交忒久,你的笔迹别个不认识,难道我不认得?你——竟让我德里克氏蒙受奇耻大辱!”扬声对尚在远眺观望的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两位首领道:“这小子把咱们都给出卖了,放了可贺敦——” 说音未落,右袖一扬,明晃晃刀弧利光划过,原来他袖中暗藏匕首,程元振等大惊,直呼“可汗小心”,却见那光弧方向流转,德里克氏首领竟是直刺胸腹自戗。默延啜早料到他性情刚烈直截,必有此举,暗地留意在心,此际右臂疾出,生生将其手腕拿住,微一用力,匕首“咣”的坠落掉地。 “你这是做什么!”默延啜沉声道。 德里克氏首领扭头不与默延啜对视,言语中仍是傲气不减,“这是我带给德里克的耻辱,应该由我当场以死谢罪洗刷耻辱,我德里克氏才有面目在十九姓回纥中立足。咱们回纥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错了,我决不狡辩推诿。” “好,好一个‘错了’!”默延啜镇定而威严目光的向全场凛然一扫,截口说道:“你确实是错,大错特错!” 德里克氏首领道:“既然如此,我只求速死,但请可汗善待我部族子民,错只在我一人,德里克氏的男儿都是英雄无畏的好汉子!”他这话一出,场中许多德里克氏的士卒惊骇且伤心起来,由切切私语,渐渐演变成吵嚷,有的禁不住喊着“不能杀首领”、“族长你绝不能死”等话语。叶护也趁机鼓噪:“德里克的兄弟们,快冲上来,你们的首领受了蒙蔽,不能教他白白送死!”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两位首领一时失了主意,只立在原地不动,也没有释放李婼。 “你是否知道你们究竟错了哪里?”默延啜声音陡的提高半度,以真气抑扬顿挫的将话语推开,“你们的错,不在于不知叶护通敌卖国之罪,而在于——竟然为了百年前的私怨,为了各自部族的小利,竟要挑起咱们回纥人的内战,让咱们回纥人自己打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在场各位部族首领,都应该知道咱们回纥汗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咱们汗国能有今日的强盛,都是咱们十九姓同体同气,团结得象亲兄弟一样的结果——想当年,咱们任由突厥、铁勒欺负,现在,突厥让咱们灭了,铁勒被赶得远远的。只要咱们回纥人不自己打自己,永远这般的团结一气,就没人可以打败咱们!兄弟们都知道大唐正有叛逆造反,大唐繁华,是咱们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自从内乱后,处处房屋焚毁,大唐子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大唐国富民强尚且如此,我回纥决不能蹈大唐的覆辙,决不能发生内乱!” 默延啜此话一出,全场士卒感同身受,情绪都激动起来,有的不自觉轻轻点头,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已叫唤出声:“是啊,咱们回纥人不能自相残杀。”声音虽小,却如洪流渗透,每名士卒都暗地挺直脊梁,目光齐刷刷的仰望这天神般果敢英明的可汗。 默延啜瞬即感受到这士气高昂、团结一心的氛围,目光扫过除德里克氏等三位部族首领,说道:“你们虽有错,但所幸还没有酿成大祸,本汗既往不咎。今天日子正好,十九姓的首领都到齐了,正好让我们十九姓向天神血盟起誓,决无二心!你们,怎么样?”德里克氏等三位首领方听了默延啜一番话,真如当头棒喝,心中悔恨懊恼无以复加,只骂自己昏头透顶,皮之不附,毛将焉存,若回纥汗国衰亡,何来自己小小部族的兴旺发达?药勿葛氏首领二话不说,朝李婼长揖一礼,说声“请可贺敦恕罪”,与勿里用氏首领共同携着李婼走了过来,拜倒下地:“可汗,我们愿盟誓,世世代代团结互助,永葆我回纥汗国昌盛!” 默延啜扬声赞道:“好!”朝詹可明颌首,詹可明本是远远的守在移地建身旁,将手一挥,身后队列闪出一条道来,十余骑飞奔至默延啜面前,齐整整下马半跪:“参见可汗!”数来数去,共是十四骑,正是十四姓的首领。尚还差一姓首领,默延啜道:“顿莫贺,你也来!” “是!”声到人到,顿莫贺早已由土丘跟下,与程元振等人并肩作虎。此际加入十四骑首领之中,加上德里克等三部落首领和默延啜,回纥十九姓首领已全部到齐。 第75章 英雄一去豪华尽(3) 叶护看在眼中,不禁倒抽凉气。 默延啜蔑笑着对叶护道:“你今天才知道胜算有多大吧!” 叶护道:“原来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你,你竟然一直迷惑我,让我每个部族都上门劝说,故意让我知道只有一两族人支持移地建,其他的都在观望——”这余下的十四姓首领,其中有三四姓在移地建露面且参与打斗,但大多数均号称中立未至战场,其实早由詹可明联络赶到,潜在队列后排,伺机而动。 “各位首领不是拥护我,而是拥护咱们的汗国!”默延啜对十八姓首领道:“叶护通敌卖国,各位说说——怎样处置?” “祭天神!”十八姓首领异口同声。 叶护脸色惨白,大叫:“父汗,唐人常言说成王败寇,你一刀取了我的性命吧!”“祭天神”其实是火刑,百年前药罗葛氏的公主托古兹便是身受此刑,被活活焚烧而死。因过程极是痛苦,百年来实施不过廖廖几次,知晓内情的回纥士卒均相顾变色。 默延啜看他一眼,决然的扭头,“你罪大恶极,只有在天神面前忏悔,以求天神的宽恕!待我们血盟后,就行火刑!” “既然如此,”叶护狠狠咬牙,“父汗你放心,我决不会吃痛哼出一声的!只是叶护有一点不明白,不搞清楚死不瞑目——你既然胜券在握,为什么不早早的就把我拿下杀了,为什么要象猫玩老鼠,把我戏弄成这样!为什么?——”说到最后三个字,已是声嘶力竭。 默延啜不作理会,等两名士卒将叶护押至旁侧,再有干卒捧来只盛着半碗清水的大钵,方朗声道:“我等就此血盟起誓!”拔刀出鞘朝手腕划过,将鲜血滴入钵中,众首领依旧画葫芦,均歃血钵中,十九人共围成圆形,朝天誓道:“我等十九姓向天神起誓,永葆回纥汗国兴隆昌盛,永无二志,决不相互攻伐。若违此誓,将生生世世受天神责罚!” 誓毕,默延啜率先起身,身子微有摇晃,喝道:“移地建、詹可明、顿莫贺听令!” 詹可明随即拉起移地建的小手,并排飞奔而至,与顿莫贺同时半跪下来。移地建轻轻抱着默延啜的腿,低声唤道:“父汗——” 默延啜俯下身,抚了下移地建浓密的头发,缄默片刻,面色沉重,肃声令道:“即日起,移地建继汗位,詹可明为左丁卢,顿莫贺为右丁卢。” 移地建和詹可明无比惊讶,默延啜既已归来,自然还是当仁不让的可汗,为何无缘无故的传位?顿莫贺骇怕惊惶至极:“可汗,你?——” 默延啜断然挥手,目光炯炯扫过詹可明和顿莫贺:“听着:移地建年纪尚幼,你们,一定要好好辅佐他。你们是否能做到?” 詹可明与顿莫贺忙伏地叩道:“我们万死不敢推辞!” 默延啜满意的颔首,嘴角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侧首——他记得她在那个方向,他朝那个方向看去……胸膛中似有物“崩”的断裂,他竭尽全力拼至此刻,为何全身上下竟似无一分再属已身?他听到手中弯刀落地的脆响,山川草原与蓝天碧空,都淡去了光芒和色彩,他仍朝着那个方向,朝着她,执着的望去…… 他永远凝立在了这一刻…… 沈珍珠知道默延啜的目光在寻觅她。 他成功了,这世间的事,没一样他不能做成! 她见他徐徐抬头,她微笑着,她不能助他什么,可她能一直站在这里,迎侯他的胜利和骄傲,迎侯他寻觅的目光。 然而,一切突然间被定格。默延啜停止所有的动作,凝立在那里,连目光,也似凝伫…… “咣铛!”他的刀掉落在地上,震耳欲聋。 跪伏着的顿莫贺第一个乍然惊醒,抬首连声唤着“可汗、可汗”,未得默延啜回答。积威所在,他不敢触碰默延啜身躯,凝视着默延啜面容,只是发呆,汗水涔涔而下。终于,试探般触及默延啜脉博,全身一耸,原先出汗的,现却在正午烈日下不由自主瑟瑟发抖,脸上肌肉搐动,将颤抖的手微微探到默延啜鼻息下,忽然间涕泪交流,喊道:“可汗驾薨了!可汗驾薨了——”边喊边后退几步,腿一软趴倒在地,泪水稀里哗拉的流下来。 移地建隔默延啜最近,哭嚎喊着“阿爸”,扑将上去,还是詹可明反应快,忙将移地建紧紧拽住,膝行至默延啜跟前,掩面大悲,哽声道:“可汗被叶护长期下毒药谋害,早已剧毒深入肺腑,却仍旧拼着一命阻止咱们回纥的自相残杀,体力耗尽加上潜毒发作,已经薨逝——” “辟嚓!”晴天白日里霹雳划空,数万着各色服饰的回纥士卒如山倾海崩般齐齐斩跪,放声大哭—— 默延啜依旧持守他的姿势,他微微扬首,仿佛在看着远方,仿佛是在搜寻不知名的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有做。 沈珍珠心陡然若被铁锤重击,霎时头晕目眩,几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将她狠狠前推,脚迈出两步,身体摇晃几下方站稳。她朝着他的方向,直欲大喊,声音却不受控,如被梗塞。她不住的落泪,无法遏止。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她,才知晓他最后的时刻想要做什么。 而现在,她也只能隔着这长远的距离,看着他,心痛如摧,悔恨销骨。 他是默延啜,在他身后的茫茫日月,沧海桑田亿万年,他都会永恒的屹立在那里。 他是属于回纥人的默延啜。 第76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1) 天地黯然,山河失色。 沈珍珠听见身侧哲米依失声痛哭,几乎所有的回纥人都不加掩饰的嚎啕大哭。 不知哪名士卒在痛哭中睹见押解在旁侧的叶护,跳起大喊:“都是他——都是这卑鄙无耻的叶护,害死可汗,我们杀了他!”当先冲向叶护,他的召唤,正合在场一众回纥士卒之心,个个血液滚烫澎湃涌动,刹那成百数千名士卒挥拳冲向叶护。顿莫贺和詹可明不及阻拦,无数拳头雨点般齐下,叶护瞬息间被活活打死,尸身被无数双脚践踏,唾以口水。叶护恃强一生,未知自己会死得这般狼狈不堪。 德里克首领跪哭许久,费力的站起身,强抑悲痛,大声宣道:“可汗是咱们回纥最了不起的英雄,咱们决不能辜负大汗的期望。今天在可汗面前,不如由可贺敦主持新汗继位,咱们十九姓回纥所有兄弟都来参拜新汗,以完成可汗遗愿,以示决心!” 众士卒应声雷动。 李婼固然悲痛,但新汗继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现天时地利人和,移地建占尽优势,不可耽搁,遂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行继位大礼。礼仪从简,默延啜临终遗令众人均亲耳听闻,对移地建继位合法性毫无异议,移地建敬天神、接仪仗、登汗座,短短半个时辰礼毕,十八姓首领领一众士卒跪伏叩拜。移地建继汗位后,号牟羽可汗。 日色暗淡,众部落首领整饬军队,各自有序离开。金鼓齐鸣的战场,终归于宁静。 沈珍珠宛若石像般站在灰暗的暮色里。 她终于完全、彻底的失去他。 她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朝她走来,愈来愈近,终于到达她的面前。 是李婼。 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去看看他吧。”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他走去。 他现在静默的躺在华贵溢彩的毛毡上。四面再无旁人,只有这时,她方能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依旧温暖,额头平展着,嘴角微向下撇,威严中似蕴几许笑意。 她半跪着倚下身子,将自己的脸颊一点点、慢慢的贴在他胸前…… 李婼啜泣着说:“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治,叶护以极小的药量暗地里在饮食中下毒,日积月累,等到觉察,早就深入肺腑无法医治。要诛杀叶护何其容易,他设下这样一个计谋,是要让叶护和异志的部族自动现形,从而收拢归心,也替移地建清除日后的危机和障碍。” 她要怎样才能原谅自己。她从来都这般忽略他,他永远会在她需要时庇佑她,她以为他英雄盖世,上天下地,无所不能。所以她忽略他,他多次流露出的不适与疲惫,她从未放在心上。他说曾遇见过慕容林致,她竟没有深想过——原来就连慕容林致也对他所中之毒束手无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死,在她面前死去。 这样残忍,象是惩罚她的过错。 “我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李婼说,“可你也知道,我很怕——我敬佩他,却无法再对男子倾心。他的心思,我更是早就知晓。嫂嫂,你何其有幸,可惜你、我、他,还有……都是注定家国一体,我们得到的越多,要抛舍的就更多。” 重逢以来,对她,他一直矛盾交织。明知已无法再爱,他却无法停止,仍旧朝她伸出手;而她,回馈他的,只有失望复失望。 她无声饮泣。 “三日后葬礼,”李婼接着说,“可汗早有吩咐下来,若你愿意,可以随哲米依至敦煌,有她照顾你,那里几乎与世隔绝。他叮嘱过哲米依——这样,他最放心。” 沈珍珠缓缓抬头,她不敢想象,他,竟然早为安排好一切。 “嫂嫂,你是什么打算——”李婼问询,旋即语调一顿,低声唤了声:“皇兄——” 沈珍珠没有回首。她的身躯被李豫轻柔的扶撑住,听他在耳畔温言:“你累了,随我走。” 她确实累。累得好似溺水之人,仅剩最后喘息机会。她艰难的站起,缓缓放离默延啜的手,他送予她的那柄匕首,在她胸间微微发颤,他不在了,过往与未来,都成虚妄。 她任由李豫扶携朝前走。星月远遁,夜色如漆,这个季节的夜晚,竟有凛冽入骨的寒风,深深渗入她的骨髓。 她朝前走。李豫扶着她,一路无言无语。 走入哈刺巴刺合孙城,进入王宫,踏入她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间纤尘不染,她曾穿过的回鹘装齐整的置在床头,铜镜光可鉴人。 八年的时光,他的王庭原来一直这样朝她敞开着。 然而他已不在。 他已不在。 李豫的指尖微凉,她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缓步坐至榻上,侧身,头方触着玉枕,困倦已极,顿时昏昏沉沉睡过去。 沈珍珠知道自己定是睡了很久,她做了许多梦,似真如幻,游移其中。默延啜纵马朝她驰骋而来,草原广阔,笑声朗朗,蓦地里冷箭截空,他笑容凝止,她失声大叫,醒来坐起,身侧立时有人扶住她:“嫂嫂”。 “哲米依?”她失神半晌才认出哲米依。哲米依含泪点头,她全身镐素,未施脂粉,双目红肿如桃,与平日形貌大不相同。沈珍珠一见哲米依,不知怎么的心中悲恸顿时触发,合身搂住哲米依,痛哭失声,哲米依原已哭过数回,又是一阵大哭,半晌两人方稍稍释怀。哲米依助她穿好衣裳,复扶她躺上床,方说道:“你能哭出来,我也就放心了。这件事是可汗要刻意瞒着你,你不必自责。他为防你发觉,若有你在场,连每日该服的药都免了,他做事处处谨慎,或要刻意瞒你,你必是不能发现的。” 第77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2) 沈珍珠恍惚中想起,她与他在只斤泽重逢的那夜谈话中,顿莫贺多次叩门,那求恳的语调历历在耳,原来,他竟是求默延啜服药。而他与她来返特尔里,他亦一直未用过任何药物。她悲痛难禁:“是我害了他!” 哲米依道:“若你这样想,就太不领会可汗的苦心。可汗,他这样骄傲,宁愿死,也不会在你面前露出病弱之态。定时不误的服药,最多只可让他多活数日——这一路由只斤泽行来,他虽然不说,我也可以看出:他后悔,他后悔让你留在他身边,后悔给予你承诺。这个承诺,他无法实现。” 沈珍珠道:“不,这个承诺可以实现。”她声音哽咽,“我会留在回纥,守在他的身旁。” 哲米依身子耸然一动,惊得来不得拭去脸上泪水:“你,你说什么?!”沈珍珠拉过她的手,温柔而坚定的说:“你不必惊讶,我不打算跟你去敦煌,我要留在回纥,牧羊牧马也好,逐水草而居也罢工,有婼儿照应我,不需为我担心。”她要留在这里,哪怕他永远离开,然而这山水草木,终归有他的气息与精魂。 哲米依却是摇头,听得门楣微响,李豫走入房中,说道:“太子殿下来了,嫂嫂你还是与他商议后,再加考虑吧。”站起朝李豫微微欠身,快步离开。 李豫神色清敛,坐至榻上,沉吟半刻,执起沈珍珠一只手,低声道:“跟我回去罢。过往种种,无论孰对孰非,我们都抛开不计,好么?” 他目光温和,柔情暗蕴。这样的目光,她太久未见。她生生的别过头,说道:“方才我与哲米依的谈话,你没有听见么?我与你已然和离,现在我的心中已只有他。我会留下来,永远陪着他。” “不是这样!”李豫沉声怒嚎,执住她的双肩,咬牙长吞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由始至终,你从未移情于他。你千里迢迢来回纥寻我,这份情谊,我莫非当真不知?你要留下,是因为愧疚。他死了,你这样伤心难过,我不怪你。可有没有想过:你执意不肯跟我回去,若有一天,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你我天人永隔,你会不会再象今天这样的后悔难过?” 沈珍珠听得李豫说到“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这句时,本就痛彻心扉的,似再被狠狠刺上一刀,脸色煞白,倏的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豫,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重的恐惧挟着寒意,由胸臆间涔涔泛上,胸口闷得发慌,支持不住抚胸喘息。李豫便知话说得重了,忙上前半搂着她,手轻拍她后背,道:“是我胡说,吓着你了。我负你良多,你也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功赎罪。更何况,……我们有孩子了——” 沈珍珠没有听懂他的话,喘息着喃喃重复:“孩子?——适儿?” 李豫却将手轻轻抚上她腹部,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不是适儿。我是说,你又有了——” “什么?!”沈珍珠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张惶而惊异,李豫道:“这一天一夜你昏睡时我替你把过脉,也请回纥的丈夫诊过脉,你已怀孕一月有余。” 沈珍珠万万没料到,当日在山洞中荒唐一夜,竟酿下如此后果,真是欲哭无泪,她无力的靠倒在榻上,摇头道:“不,就算是有了孩儿,我也不会跟你回去。我随哲米依到敦煌,我会好好抚育这个孩子。” 李豫肃容,断声道:“不行!我决不会让你与孩儿离开我,当日你生适儿我不在你身边,教你受了无尽的苦,现在我身为储君,怎能让你再去敦煌那僻远之地受苦!”沈珍珠无言的看着李豫,他对她之挚情,从来没有丝毫移变,倒是她,面对默延啜竟起移情之念。这一刻意念浮动,人生苦短,有花堪折,何不就此随他而去,相伴相惜,不离不弃? 李豫见她不声不语,沉默稍会儿,乃接着劝道:“我知你对涵若之事耿耿于怀,可我见疑于父皇,若非涵若将张氏金矿予我,筹得征讨安庆绪的军资立下大功,众臣拥戴,父皇岂能这样快立我为储君。当日涵若与我结盟时曾戏言:她既能助我,将张氏最重要之物奉于我;我若不能助她亲手诛杀安庆绪,便要我娶她。虽是戏言,但我既不能达成结盟之诺,又怎能再失信于女子。” 沈珍珠曾听陈周说过二十年前张守珪以幽州城开出金矿,将五万突厥兵马化整为零各个击破的旧事(详见第五十七章),头脑迷蒙中恍然有悟:“原来当年幽州开出金矿,竟是真事!”突厥人从不是傻子,广布细作,若非得到确实消息,怎会动用五万大军杀向幽州?李豫点头:“只是这金矿被张守珪隐瞒下去,瞒过了朝廷,被他张氏据为已有。张涵若方能在父兄被杀后,仍能继续统御兵马意谋复仇,如无巨大财力支撑,她区区女子谈何容易!” 第78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3) 沈珍珠幽幽叹道:“涵若妹妹这样对你,你怎能负她。”李豫陡然色变,攥住她的双肩,逼视她:“你知道,这原是不同的。我可以宠她惯她,给她所有,除了我的心——” 沈珍珠悲痛难抑,濒于绝望,多年来种种情事一一由脑中掠过。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昔年,她应承韦妃嫁给他,便是要助他成就大业,未料从此情深相许,不可自拔,她反倒成为他前行途中最大阻碍。她何曾不愿与他朝夕相守,她是多么恐惧他象默延啜那样,永远离开她,再无言语,让她痛悔不堪。然而留在他身边,不但无法助他,更成为他最大的掣肋和弱点,张皇后会利用,无数虎视耽耽的人也会利用,他防不胜防。她宁可让自己悔恨,也不可让他再受伤害。当初既已痛下决心,今日怎可意念萧条,又如何对得住默延啜? 她终于将他推开,噙着泪,说道:“随你回去?你要置我于何地,要置涵若于何地?” 她口吻凌厉,逼得李豫倒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胸臆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怆,“是我错,可为何你不能再体谅我一二,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此生,我心中惟有你,难道还不够?” 沈珍珠扭过头,咬牙决然道:“不够!你可知灰心的滋味,我对你,早已心灰若死。默延啜虽死,却会永存于我心中。你为何不肯放开我?自那日你赐我自尽,我与你便再无关系,你回大唐后尽可以对太上皇和皇上说沈珍珠已死,莫让我空占着这虚位!” “住口!”李豫厉声喝道,上前一把拽她下床:“就算你不肯跟我回去,我也绝不能容我的骨肉飘泊在外,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放手,”沈珍珠大力挣脱,然而他手如铁箍,头也不回强拖着她,眼看就要走出房间。她一急,张嘴便照着他的手背咬下去。李豫手上吃痛,仍不松手,反倒回身死死搂住她腰肢,急促间只听得自己的喘息,“好,你今日任打任骂,是我负你,只要你能泄了心中这口怨气,尽管动手!” 话音未落,“啪”的脆响,沈珍珠扬手掴他一掌,隔得这样近,他猝然不防,面颊火灼般刺痛,她扬首视他,他双目熠熠,一瞬不瞬看她,毫无退避之意。她终于横了心,拼尽全力,扬手又是一掌掴去,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淌下。掴完这掌,沈珍珠顿觉全身失力,缓缓垂手,李豫倒似松了口气,放松她的腰肢,任她退闪数步。 沈珍珠稳住身形,微微合目,终决然抬头,匝地有声的对他说道:“你若觉得亏欠于我,今日我悉数向你讨还了。你我再无相欠,我与你恩断义绝。你休要再强迫我!”言毕,大力推开房门,自己先迈了出去。 天色阴沉,但听绵绵密密的吟诵之音,夹伴着铃声、铁石器具碰撞声,由王宫四面八方涌来,那吟诵之音时而粗毫,时而高亢,伴音沉重和谐。沈珍珠再复悲由心起,她听说过一些回纥的习俗,便知这是萨满在为默延啜吟诵送葬词。 “不是你说断便能断!”良久,李豫在她身后齿冷音寒的甩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沈珍珠伫立房前不知多久,聆听萨满吟诵之音,默延啜宛若行走于风云之中,未曾离开。长相思,摧心肝。 “夫人。”有人走至面前垂首见礼,是顿莫贺。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沈珍珠:“夫人,这是可汗留与你的。”沈珍珠心中一突,忙的接过,原来是合折为二指宽的小纸条,她不知到底是什么,心头只怦怦乱跳,匆匆展开,纸是硬黄纸,光泽莹润,默延啜墨润饱满,上面只书了三个汉字: “程元振。” “程元振?”沈珍珠脑中灵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 “我们先以他母亲的性命相威胁,再以他的名声胁迫,他才肯与我们相通,谋杀唐皇后,助我们将你带至只斤泽。”顿莫贺看沈珍珠一眼,慢吞吞的说道,“可汗说,程元振也算难得的人物,虽然做过这两件事,到底没危害过你与唐太子殿下,当可善加利用。今后如何,但凭你处置吧。” 沈珍珠这才明白。 程元振竟然是与回纥相通的人。 谋杀张皇后一事,除却他,有谁能更清楚皇后的行踪?而行刺后,又有谁最有便利取得那枚箭羽? 入回纥后士卒相继失踪,若无人内应,顿莫贺岂能这样容易成事? “叶护一直与大唐张皇后暗中往来,当日刺杀张皇后不成,就是他告的密。叶护虽然已死,但可汗曾叮嘱过,若夫人愿随太子回长安,须得加倍提防皇后。”说完这句,顿莫贺再度垂首一揖,转身离开。 这就是默延啜。进与退,取与舍,他早已一一为她部署。 第79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1) 两日后,默延啜葬仪。 回纥人素行天葬,惟近百年来仰慕大唐文明,贵族遂施行土葬,可汗均葬于哈刺巴刺合孙王城北的格根尔山,格根尔在突厥语中意为“大治天智”。 李豫、沈珍珠等人均不便泄露身份,乃身着回纥服装随行于浩大的队列之后。这是黎明时候,白色的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晓雾溟蒙似有无,格根尔山磊落英挺,仰之心慕。 李婼曾忧心沈珍珠支持不住,劝慰不必随行。沈珍珠依然悄无声息的来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的意志与毅力,眼睁睁看着棺椁下葬,萨满吟诵绵连不绝,山川庄重肃穆,詹可明与顿莫贺抡锤落钉,每一下,都仿若击落在她的心间。好象幼时噩梦,看着陌生与装束奇怪的男人女子,抬着棺木行葬礼,铁锤一声声下去,她明明不知那棺中是何人,偏觉得紧要至极,总觉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只是哭嚎着“不要,不要”,一次次由梦中醒来。待至今日,方知连纵情大哭,她也不能。 晓雾渐敛,葬礼已毕,所有送葬的人朝山下徐行。渐的日出天际,四面香光浮泛,五色缤纷。默延啜以一已性命,换得回纥十九姓的团结,亦为年幼的移地建继承汗位扫平道路、驱除障碍。默延啜在位十四年(注:即天宝六载至上元二年,公元747-761),一手缔造汗国,回纥之强盛繁荣空前绝后。然英雄既殁,繁华烟销。二十年后,右丁卢顿莫贺不满牟羽可汗对詹可明亲厚,趁詹可明病故发丧之机杀牟羽可汗移地建,自立为汗,改回纥为“回鹘”,其余十八姓不服起兵,回纥从此陷入内乱,国势日渐衰微。八十年后,回鹘汗国为黠戛斯灭,回鹘人被迫西迁,或至甘州,或至安西。 沈珍珠在下山途中对身侧哲米依道:“我意欲随你去敦煌。”哲米依并不惊讶,稍作考虑后说道:“你既然决心已定,我定会竭力帮你,只是太子殿下那里……”正说到这里,却听李承宷在后面低声说道:“你们还在说什么?婼儿与殿下在后面吵起来了,还不去看看?”沈珍珠与哲米依相顾均觉诧异,沈珍珠并未十分留意李豫动静,哲米依倒是看到方才李豫与李婼兄妹二人留在队列最后,拉起沈珍珠道:“他们兄妹感情一向很好,我们去瞧瞧。” 沈珍珠与哲米依本是走得极慢的,故回返数十步便在半山腰碰见了李豫与李婼。二人身畔皆无侍从,李豫满面不豫,正斥责李婼道:“回纥蛮夷之地,你现在正可名正言顺回大唐,为甚还要这样任性!”李婼想已与李豫争执过几句,扭头道:“我偏不回去!我恨死长安,当年我自动请嫁回纥,也算是替父皇分忧,父皇育我成人,我已用半生幸福回报,再回去做什么!” 李豫怒道:“我就只你这一个妹子,你真要老死异乡?你莫非以为回纥人还当你是可贺敦?他们只是需要你主持新汗继位之礼,需要你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正名。若非我来到回纥,方才葬仪上他们定会教你为默延啜殉葬,你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李婼眼睛一红,说道:“我做了回纥的可贺敦,自然一切要为回纥着想。就算殉葬,又有什么可怕?皇兄我知晓你的心事,你千里来回纥一趟,若不能将我由回纥带回长安,会损大唐和你这位太子的颜面!”沈珍珠听着暗自恻然,前几日她还存着与李婼相依于回纥之念,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李婼与默延啜无所出,现在的李婼虽名为可贺敦,身份十分尴尬。汉朝时曾有多位宗室王女以公主名远嫁匈奴、乌孙,然李婼为唐皇亲女下降回纥,确为千古第一人,更兼无所出,李豫要带她回大唐,确忽是替她着想,不然往后这漫漫长夜,异族他乡,她如何渡过。李承宷听得李婼话说过了头,忙喝止道:“婼儿,你别要胡说!殿下为救你险遇不测,这样的兄妹之情,你还不领会吗?” 李豫已是气极,抬目又见沈珍珠默默立于哲米依身后,冷笑道:“很好,很好!”上前一把拽起沈珍珠,转头对李婼道:“好,你嫁了人,不听我的,好,我无话可说。”对沈珍珠道:“跟我回去!”不由分说,拉着沈珍珠便朝山下走。 哲米依急了,闪身挡在李豫面前:“殿下,嫂嫂愿去哪里,应该她自己作主,你不能强迫她!”李豫“哼”道:“你也知道她身怀有孕,哲米依,你素来明理,她秉性执拗,现在虽对我有怨,然必定有解开一天。你执意插手,现在是快意,可你忍心将来我与她夫妻分离,让她腹中孩儿没有父亲么?” 哲米依一时语塞,李承宷叹道:“殿下,现在是你太过执拗了!” “承宷!”李豫怒火中胸,喝道:“你也是宗室之人,珍珠身份谁个不晓,你若胆敢带她去敦煌,就算我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要你父王怎能轻易饶过你,你要太上皇怎么饶过你父王!你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么!” 李承宷微微变色,倒退半步,背过身道:“我与殿下相交一场,殿下竟然这样威胁我。” 李豫声量降低,微含歉意:“承宷,情非得已,愿你能懂我。” 李承宷想了想,拉哲米依手在其耳畔低声劝道:“你只知可汗,却不知殿下万般难处、苦心拳拳,由他去罢。”哲米依不听,大力将手抽回,说道:“你怕了?我不怕,大不了我呆在回纥陪着嫂嫂。” 第80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2) 沈珍珠长长的叹口气,开口说道:“你们不必争执了,听我说两件事。”四个人顿时都看向她。 “第一件事,”沈珍珠面向李豫,轻声而平静的说,“我随你回长安。”哲米依张口欲反对,沈珍珠已拉着她的手,“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明了。方才他说得话很对,我腹中孩儿是唐室血裔,不能流落在外。再说,”她强自挤出笑容,看一眼李豫,“夫妻原无解不开的结,我不该太执拗。” 哲米依还是觉得不妥,口中嚅嚅欲语,沈珍珠又道:“这第二件事,我还得求你帮忙呢!” “什么事!” 沈珍珠走到李婼面前,伸出手,与她双手合握,说道:“婼儿,方才你皇兄的话也不无道理。”李婼惊道:“嫂嫂怎么也这么说,我是绝不回长安的!”沈珍珠笑了笑,转头对李豫道:“婼儿确实不想再回长安,我来作个折中好不好?”李豫见她态度转圜,心中反而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折中?” 沈珍珠道:“婼儿,你一人居留在回纥孤苦伶仃,不如就此随着承宷和哲米依到敦煌长居吧。哲米依,这样好不好?” 哲米依喜形于色,连声称好,对李婼道:“这样咱俩就可作伴了!”李婼从没想过去敦煌,但听得沈珍珠这个建议,嘴上不说,心头倒是微微动心。沈珍珠瞧在眼中,乃对李豫道:“怎么样?” 李豫思忖再三,也觉这对于李婼确已是最好的安排,最难得李婼心中愿意,说道:“虽然是好。但有一条:婼儿是大唐公主,若不在回纥,便应归大唐,不能不明不白的失去踪迹,这如何向回纥与父皇两方交待?”这是实情,沈珍珠先未想到,一时倒被难住。 “妾愿代公主回国!”正在这时,一个细小的女声在旁响起。 “什么人!”李豫吃了一惊,却见由旁侧的树木丛中闪出女子纤细身形,着回鹘女装,低头叩拜道:“奴婢叩见太子。”李婼松了口气,说道:“她是我随嫁的侍女秀莹。”问秀莹:“你方才说什么?” 秀莹抬起头,相貌柔美,颇有几分动人之处,道:“奴婢说,愿代替公主回长安。” 李豫拂袖道:“胡说八道,你与公主并非同一人,怎能代她回长安。” 秀莹莞尔一笑,袖中银光晃动,李婼距她近眼尖,喝着“你干什么”,却见秀莹手持利刃将自己面上一划,顿时血光四溅。李婼夺过刀,李秀莹右脸颊已划出两寸余长的血痕,容貌已毁,鲜血兀自在流,“秀莹,你疯了么!” 秀莹反笑起来:“殿下,公主,大唐识得公主的人并不多,若公主容貌被貌归国,更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公主,奴婢侍奉公主多时,知晓公主习惯脾性,且与公主年纪相仿,只要皇上认可,料想能瞒骗过关。” 沈珍珠失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 秀莹道:“俗语道,叶落亦想归根。奴婢父母均是市井小民,年老多病无人照料,自随嫁回纥后,奴婢日夜思念父母,本再无回返大唐之望。今天天赐良机,奴婢宁可容貌尽失,也要回家侍奉父母左右。”重重再叩头:“求殿下成全。” 世间事竟会这样。李婼身出皇家,却不愿回返故园;秀莹宁可失去女子最重视的美貌,也要守在亲人身边。沈珍珠与哲米依几乎同时对李豫道:“成全她吧。” 李豫想着回纥本有夫死妻子割面凭吊之俗,秀莹若冒充李婼回长安,说是在回纥割面以凭吊葛勒可汗,倒也是说得过去的;至于父皇本就觉得亏欠李婼,料必也不会当真;秀莹替李婼受苦毁容,等回到长安,由她做个三五个月的“公主”,避过风头,再任她回家也就是了,缓缓点头。秀莹大喜,不及拭去脸上血痕,不住的叩头道谢。 次日,牟羽可汗移地建诏令曰“葛勒可汗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无子,特遣回唐”。午后,一干人等都打点好行李,离开哈刺巴刺合孙。李承宷、哲米依、李婼及随从往敦煌,李豫、沈珍珠带秀莹、程元振、严明及诸侍从回大唐,虽目的地不同,但仍有十余里同路。沈珍珠知自此别后,与哲米依、李婼恐难再有相见之日,黯然神伤,但见李承宷、哲米依夫妻恩爱情笃,合同李婼,皆能远避长安纷争,长居世外桃源之地,深为他们庆幸。 分别之际,沈珍珠不禁与哲米依、李婼合拥饮泣,兹为长别,山长水阔,此生难与再逢,如默延啜,如回纥山水,深悟古人所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何等契合。待哲米依三人骑马走远后,沈珍珠仍长立远眺,直至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广袤草原的那一端,又向哈刺巴刺合孙城回望,心绪徐徐沉静,坐回马车。 李豫已在车内等候良久,握着她的手道:“我已叮嘱下去,咱们前行速度不必过快,一切以你的身子为要。”沈珍珠心中倦怠,漠然道:“都由着你罢,你已如愿以偿,该当满意了吧。”李豫变色:“我早该想到,你答应我,不过是为了承宷、哲米依她们三人。”沈珍珠淡然道:“本来就是如此。” 李豫眸光渐敛,清泠如雪,道:“那我便只能顾惜你腹中的胎儿了。”霍的掀开帷帘,跳下马车。 第81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3) 自此之后月余,一行人赶路依旧不急不缓,李豫却再未踏入沈珍珠马车一步。沈珍珠在六年前怀有李适时,妊娠反应便十分厉害,这一次既要赶路,且时近八月,大漠草原天气炎热干燥,一路上常呕吐得气喘咻咻,严明与程元振倒总来照应,只是爱莫能助,毫无办法。 沈珍珠常在呕吐得半昏半沉,半梦半醒时想:这样也甚好,虽回长安,只要众人发觉他不再钟情在意于她,她便不会为他带来麻烦与困扰,他的骨血孩儿,确实是该留在他身边,不该随着她漂泊的,这样也好……许多时候,禁不住泪流满面。 到底是支撑不住,一日驻营休憩,午夜间突然便发热起来,浑身如火烧汤煎,八月高温下,身子却不住寒战,气喘吁吁,她独处营帐中,只得用尽全力拿起身畔水囊,投掷击动帐帷。 四方惊动,她也软软靠倒席上,心智尚明,四肢已无法着力。许多人闹哄哄的进帐来又出去,严明、程元振、秀莹、随行略通岐黄的侍从…… 李豫大步冲入帐中,见此情形,一把将她搂入怀,声音微微发颤:“还不开方煎药!”因为路途遥远,且知沈珍珠身怀有孕,离开回纥前李婼曾替李豫一行料理打点了不少药材,故有此说。 那通岐黄的侍从道:“娘娘此病来势迅猛,但最多只能进用温和之药,以期能慢慢降温好转,若用药过猛,必会损及胎儿。”李豫听出话中含意,又急又怒:“慢慢好转?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孤要这腹中胎儿何用!”沈珍珠泪水潸然而下,手上终是无力,轻轻的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垂首看她,她温存而坚决的朝他摇头。 李豫轻叹口气,挥手屏退众人。他埋首于她颈项间,仿佛哀恳:“我们莫再赌气可好?你我两心依旧,这样不过是两相伤害罢了。”沈珍珠在身体孱弱间意志消减,想着此生如斯,快乐甚少,已至今时今日,何苦勉强自己,一点点抬手,终于回抱住李豫。 李豫欢喜无量,但见沈珍珠在他怀中再复寒战发抖,忧心如焚,连连道:“你绝不能有事,咱们用药好么?”沈珍珠反复摇头,神智迷糊,李豫面容渐近渐远,喃喃说道:“俶,不,我要留下孩子,一定要……”她依稀中感觉李豫将她紧紧搂抱,深深叹息,他青茬的胡须厮磨在她的额头脸颊,教她安适舒意,身心缓缓放开舒展。 这种感觉沉泛已久。 再度醒来时,她仍倚在李豫怀中,惊觉嘴中余存药水苦辛之味,下意识手抚腹部怆惶坐起。李豫半眯着眼休憩的,也坐起,手轻抚过她的额角,欣然笑道:“已退热,你好了。”沈珍珠惊惶问道:“你,给我服药了?” 李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是当然,不然怎能病愈?”沈珍珠急得快要哭出来:“你怎能,你怎能……”李豫这才搂过她的肩,笑道:“放心,我遵着医嘱,孩子绝无损伤。” 沈珍珠将信将疑:“我怎会这样快就恢复过来?” 李豫笑着拥她入怀,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老天见你我重归于好,特加垂怜一二,待回长安后,我得特设神坛,叩谢天公作美。” 沈珍珠微笑,心知全因此番未违拗本心,更有李豫全力支撑,方能恢复如此之快。她想:她的心终究是孱弱的,虽勉力以坚硬外壳包裹,终究还是孱弱的。于默延啜也好,于李豫也罢,她终归是贪恋着依靠与温存。她只是世上普通女人中,极普通的一个。 然而终归与从前不同了,一路行来,她与他固然两相依偎,却明明白白生分许多。 到底是有了隔膜,心与心的距离,有时极近,有时无穷远。 惟严明以为两人已全然冰释前嫌,喜形于色,整日里鞍前马后侍奉,有一日乘隙私底下对沈珍珠道:“娘娘终能体谅殿下了——当年娘娘被困邺城,殿下心下焦急,夜夜无法入眠,在众人面前却要作无事模样,惟某知晓而已;某私自传书信给风生衣,要他前来相救,殿下岂能不知?他是话语中有意提醒我,和放任风生衣而已。要知当时情形,若风生衣不能救娘娘,这世上便再无旁人了。娘娘回吴兴后,殿下曾仅携风生衣一人远赴吴兴,回宫后不知为甚,竟然大病一场。” 这其中情由,沈珍珠早已猜出一二,此际听来心头仍隐隐作痛。 第82章 雷霆却避锋芒疾(1) 一个多月后,沈珍珠孕期满百日,晨昏呕吐终于慢慢停了,精神稍见饱满。此时离大唐疆域愈来愈近,虽然行路慢,但李豫早遣了亲信卫率快马驱前送信与风生衣,暗嘱前来接应。沈珍珠寻得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将默延啜留下的那张纸条递与程元振。程元振先是惊诧,随即朝她长揖至地,再无多话。 九月下旬,艰难的攀越过贺兰山,金城郡已然在望。草木山岭依旧,众人心境已是大然不同,均情不自禁暗自庆幸,这一趟回纥之行险死还生,终于可以回归故土,愈加归心如梭。 宿营后洗却多日来的疲惫,在平明晓色中,踏上通往金城郡的大道。 李豫极目遥望,金城郡巍峨城墙黑黝黝的隐没在群山与林木之间,浑成一色。他心中欢喜,轻轻将缰绳一提,坐骑似通人意,昂首萧萧嘶鸣,此音未落,听得前方亦有马长嘶,清越入云,恰如呼应。随着马嘶之声,蹄声得得,赫然有人风尘扑扑迎将上来,青衣长剑,风采洒脱,正是风生衣。 严明最是欢喜,一马当先迎上去,唤道:“老弟,你总算来了!” 风生衣一笑,纵身下马,拍严明的肩:“严兄辛苦。”随即上前拜见李豫,道:“某已在此处等候一晚,殿下无恙吧。”李豫笑着点头,下马扶他起来,说道:“沈妃也在后面马车上,你去见见她吧。” 风生衣已知悉此事,遂上前拜见。沈珍珠掀开马车帷帘,朝风生衣微笑示意。风生衣眼角微扬,极快的扫过沈珍珠一眼,垂首道:“娘娘一切安好?”沈珍珠苦笑,道:“将军想来没有料到,我会再回来吧。”风生衣低声道:“殿下从未放弃过娘娘,娘娘怎能放弃殿下?”只说得这一句,不便再多说,揖礼退下。 驱马赶路途中,风生衣向李豫禀道:“皇上病情加重,皇后近月以来多次召见或密会越王,恐有密谋。”李豫早有预料,张皇后一心夺嫡,然诸子年幼,就算肃宗有心,但太上皇和群臣决不会同意废立;而皇帝身体愈来愈糟糕,若李豫顺利即位,新旧帐一起清算,张皇后岂有活命之理,惟今之计,只能联络李豫之下最年长的越王李係,以求生机。李豫目光闪动,嘴角牵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陛下总还能支撑数月吧,孤不信——她虽然敢数次谋杀孤,莫非还真敢弑君篡位!” 风生衣道:“万幸殿下已脱险境——” 李豫微微一笑:“真的已脱险境了么?一日未抵长安,便有未卜难测之事,你来接应孤,还有无其他人知道。” 风生衣摇头肯定的答道:“绝没有,某一得到消息,稍对刑部公务作了部署,便悄悄的独自赶来了。” 李豫点头,“这样最好,只是孤远眺这金城郡,总有一种不祥预兆,须得处处小心。”风生衣昨日经过金城郡时已多加留意,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加上现任金城郡守原是郭子仪部下,也曾跟随李豫东征西讨,并非趋附张皇后一派的,然而李豫既然这样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喏喏称是。 因行速较慢,至天色尽黑,一行人马方到达金城郡城楼下。已过酉时,依例金城郡城门已关。戌楼上士卒来回巡行,旁侧房室内灯火闪烁,人影绰绰,传来男女时高时低的调笑,更有浓郁的酒气酒香随风四下里飘散。 李豫暗自皱眉,严明道:“居然在城楼上与脂粉调笑取乐,真是大胆!” 城楼上士卒高声喝道:“下面是甚么人!” 李豫身份自然不能泄露,程元振跃马上前,道:“某内飞龙正使程元振,有急事回京面圣,速传守门官,开启城门!”来头甚大,士卒连忙敲叩房门禀报。却听室内男子醉醺醺的暴喝道:“什么内飞龙、外飞龙?律例在此,酉时既过,城门不能开启。叫他明日再来!”程元振大怒,喝道:“小小门将,不守规制,口出狂言,还不出来受死!” 李豫与风生衣对视一眼,齐声按低声音:“小心——”金城郡乃边碍重镇,最蠢笨的守将也知不能在城楼上胡闹,更不至于胆敢对内飞龙使无礼,风生衣何等敏锐,早已感觉到这城楼隐有森冷之气、杀机四伏,暗地抬手示意,载着沈珍珠与秀莹的两辆马车缓缓后退。 却听一声梆子响,城楼房室乍暗突明,密密匝匝的人头在城楼上攒动,总有数百人之众。 “放!”随着一声号令,千弩并发,箭矢如暴风急雨倾泻下来。风生衣拔剑疾呼“快退!”但见漫天白芒飞舞,嗖嗖之声不绝于耳,转瞬斩落无数箭头,李豫、程元振、严明及众侍从均且退且舞动兵器斩落流矢,躲避不及中,多人中箭落马,李豫回顾沈珍珠的马车——后退甚远,箭矢射程无法及达,正稍自安心,左肩一凉,一支箭擦着皮肉划过。 风生衣喊着“殿下快退”,长啸数声,奋起精神,正连连挥剑挡箭中,听得城楼上忽的传来女子清叱:“风生衣,你输了!”那声音熟悉至极,情不自禁朝上望去——何灵依傲然端立城头,萧萧长风中,薄纱绿裙如羽翼,飘然拂动,最令他惊骇的是:何灵依手执巨弓,箭头正堪堪对准后畔的李豫! 第83章 雷霆却避锋芒疾(2) 何灵依朝风生衣倨傲一笑,弦如满月,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 风生衣不假思索,纵身扑向李豫。 何灵依色变,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动的,遂复取箭上弦、拉弓放箭,这一箭竟似倾尽全付心神,快捷无伦,劲势无伦,直追第一支箭—— 便在此同时,风生衣与李豫在地上连连翻滚,避过疾雨般射来的箭矢,风生衣仓促间随手拾起一支坠落箭羽,举轻若重,力透千钧,截空如电,回射城头—— “哧”,弦声未绝,何灵依射出的第二箭已生生将前一箭击落,两支箭同时堕地。 何灵依胸口一荡,缓缓低头,胸前绽开点点血花,绿裙艳血,便在这幽暗夜里,也格外妖艳炫目。 风生衣惊骇莫名,对眼前之事无法置信。 何灵依宛若一片绿云,悠悠荡荡由城头坠下。 “师妹——”他长嗥,不顾一切朝城楼狂奔,迎面无数箭矢劈头而下,他狂乱挥剑击斩,纵身腾空,终于在半空将她接入怀中。 箭已没矢,正中心口,反倒流血极少。风生衣语无伦次,“师妹,你不能死,不能——全是我不好,是我输了,我认输,我们一起回峨眉,可好?——”何灵依的手按住他的衣襟,止住他的话,笑靥依旧,娇憨依稀,一如少年同师习武时。她脉脉看他,似温存,似感叹,留给他最后一句话:“这一生,你只怕永远不会明白——你的最爱。” 风生衣不懂她的话,心割裂开般剧痛,仰天悲嚎,四方萧木飒飒。 城楼上射出的箭矢在何灵依坠落时暂歇片刻,再复乱箭连珠,全招呼向惟一在射程内的风生衣。李豫并程元振、严明焦急呼叫提醒,均恨此行无人带有弓箭,对城楼上所发的乱箭毫无还手之力。 风生衣本自抱着何灵依尸身呆坐不动,说时迟,那时快,他猛一提剑,卷起一道凛冽光弧,剑气如长风破浪,数丈内外,满天箭矢如流星坠地,长啸声中他放下何灵依尸身,气沉腰际,提足点在城墙上,疾踏垂直的城墙,瞬息间已越上城楼。 城楼上的未料风生衣有如此武功,没来得及躲避,风生衣双目赤红,长剑翻飞,连声惨叫中右方一片士卒尚未倒地,他已斩杀向左方的士卒。 李豫远远望得城楼上血光飞溅,知悉风生衣伤痛后悔,移恨于这帮偷袭者,竟杀红了眼,深觉风生衣多年来为自己所做事情太多,今日令他无意失手,痛失所爱,暗自愧疚。左臂一暖,却是沈珍珠不知何时竟下马车走到身侧,轻挽住他的胳臂,伫立在旁。他见她面色煞白,眸中泪光若隐若见,手指微微发抖,遂回握她的手,“我没有事。” “呃!”随着最后一声短促的惨叫,城楼上灯火渐暗,归于沉寂。“轰隆隆”闷响声中,城门中开,风生衣手中提有一物,腾跃疾行而来。 “通”,风生衣将手中之物掷到李豫跟前,说声“请殿下处置”,掉头朝何灵依尸身所在走去。 李豫低头,“那物”原来是一身量娇小的女子,长发披散,因被摔得甚重,痛苦的在地上蠕动着,没有抬头。沈珍珠闻得那女子身上散发淡淡幽香,香而不腻,浓而不妖,脱口道:“独孤镜?!” 独孤镜猝然抬头,边喘着气边冷笑道:“是我。”浓妆遮掩住她原本清秀的容颜,衣裳极艳极薄,眸眼精明中平增妖媚。嗅觉记忆本是最恒久难忘的,沈珍珠旧日在张淑妃宫中闻过独孤镜所制香料气味(注),现在不过下意识唤出独孤镜名讳,若单看相貌,说不准未必还能认出独孤镜。可是,独孤镜涉嫌诬害李豫,就算没死,现在也该在大理狱中啊! 李豫道:“果然是皇后将你从狱中劫了出来,瞧你这模样,竟是做了娼妓也不忘要杀孤!” 独孤镜艰难的一点点站起,拍掉沾在衣裳上的泥土与尘灰,扬头道:“殿下应当知道,若是奴婢得不到的东西,必然也不会让她人得到!今日事败,要杀就杀,也不必多话!” 李豫思忖片刻,拉过沈珍珠的手:“她害你最深,你曾说过要手刃仇人,替红蕊报仇,她就交由你发落吧。”将佩剑递与沈珍珠。程元振提剑,悄声提醒道:“殿下,娘娘身怀有孕,沾染血腥,恐是不祥。不如,由我——” “不!——”独孤镜后退半步,恶狠狠瞪沈珍珠,厉声尖叫:“我宁可一头撞死,也绝不能死在你的手中。”她看着李豫,“殿下,你我总算主仆、夫妻一场,你就这样狠心,竟要我死在这贱人手中?”说到“狠心”两个字时,眸中泪光一闪,竟落下两粒泪,划过面颊的厚厚脂粉,留下两道泪痕,煞是难看丑陋。 沈珍珠从没见过独孤镜流泪。她固然极为憎恨独孤镜,曾经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可在吴兴两年中,深思至独孤镜其人,竟渐有数分理解。独孤镜出生寒微沦为侍婢,却不甘服从命运力争上游,做事从不瞻前顾后,狠决果断,杀红蕊、害林致、陷害李豫,几近成功,被张淑妃认为义女。在她的心中,或者无神明可惧,无鬼怪可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她终究如此悲惨,由李林甫、李豫至张淑妃,她不过是处处被人利用。她依然是天底下万千可怜女子中的一人。 第84章 雷霆却避锋芒疾(3) 沈珍珠曾经以为,象独孤镜这样坚韧恒定的女子,就算濒临死亡,也不会害怕,更不会落泪。可在看着她掉落下第一滴眼泪时,沈珍珠霍然明白:她终归是女人,她此生全力争取的,不仅是那灸人权势,还有李豫的心。所以,独孤镜从前会设法谋害她沈珍珠;而一旦明白李豫之心绝不可得时,便终陷疯颠,将矛头指向李豫。 执着是女人的本性,或者,也是女人的天敌。多少女子,终此一生,去挚爱一个男人;以一生的守候,去等待一颗心的回归。独孤镜也是如此,只是手法比普遍女子更加极端,因为她由生至而,已然习惯无论想要得到甚么,都靠自己双手争取。所以,她不会静静守候,她会全力出击,不死不休。 沈珍珠对独孤镜道:“你是受人指使,若你肯在陛下和群臣面前说出主使之人,我保你不死。” 独孤镜尖声大笑,说道:“保我不死?你以为我会这样愚蠢,这个人的名字,我宁死也不会说出来。”她步下踉跄,摇摇倒倒转了个圈,神智仿佛狂乱,讥讽般尖笑不停,“太子殿下,你瞧瞧,你喜爱的是甚么人?竟然没胆气提剑杀奴婢!殿下,你要这样的王妃有何用,她能助你什么?奴婢我除了不是世家女以外,有什么不比她强——”说到这里,忽然折身栽头扑向程元振,程元振一怔,未及收剑,她“呃”的闷哼,长剑透心,血如泉涌,因痛苦愈显容色狰狞可怖,身子倒下时突然奋力前伸,紧紧抓住沈珍珠裙裾,一口血喷在沈珍珠裙下。 抓得这样紧,沈珍珠不得不曲下身子,却见独孤镜陡然抬头,怪异的笑着,吐出两个字音。声音太低,沈珍珠没有听清楚,疑惑的追问:“什么?”独孤镜头一偏,已气绝身亡。 严明与程元振急速率众冲入府衙,将吓得瑟瑟发抖的金城郡守和城楼上几名受伤未死的兵卫擒来见李豫。一番审问下来,这郡守竟不知原委,连称冤枉。再审,那几名兵卫方说,独孤镜是昨日才来金城郡的,手段好生了得,将守门官媚惑得五迷三道,瞒过郡守设下圈套。那守门官方才在混乱中已被狂怒的风生衣一剑刺死,严明翻遍其尸身,并无任何书信,仅得一块中宫令牌。想来这守门官原是皇后的人,接到独孤镜与何灵依传来的皇后指令,于是一同设计谋杀李豫。那金城郡守应是确实不知讯息,不然方才城楼兵卫孤军奋战,不会无人接应。可惜这区区令牌作不得证据,张皇后行事果真谨慎。 沈珍珠默然行至风生衣身畔。 风生衣怀抱何灵依尸身,枯坐不动。过了许久,他开口说道:“我从师学艺时八岁,师妹六岁,我俩青梅竹马,从未分离,也都争强好胜,争执不断。师妹的心意……我早该明白……她为我踏入红尘,如今她走了,我所做所为,便算日后位极人臣,已失趣味——” 沈珍珠幽幽道:“我去对殿下说罢——你带着何姑娘回峨眉。” 风生衣沉默着,没有回答。 李豫徐徐走来,一件大氅轻轻罩在沈珍珠身上,他倾身扶携沈珍珠,凝立不言。三人不知静默伫立多久,惟见星河变幻,云层飘浮,百看不倦,不自觉中晓鸡初啼,晨曦微露,战场清扫完毕,金城郡城门大开,渐有商旅行人通过,慢慢热闹起来。 “櫜櫜”蹄声中,有人骑驴由沈珍珠面前经过。明明已走得远了,驴背上的人却回首,恰巧沈珍珠抬首,便朝沈珍珠古怪的眨了下眼睛,面庞皱纹迷离,老朽已极。沈珍珠一震,执住李豫的手,惊奇的唤道:“张九龄大人——”风生衣不禁亦抬起头。 那骑驴人已转过头,悠悠闲闲的朝前荡,好似没有听见沈珍珠的呼唤,口中吟着偈语,随风飘然送来: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空。” 八年前,黑松林中,张九龄曾吟过此句,沈珍珠似懂非懂。而今再品此偈语,仿有所悟。喜与怒、甘与苦、荣与辱、悲与欢、得与失、取与舍,便如天下万千江水河流,形态虽异,皆是生命镜射,惟心地清明,明了自己所愿所求,心中坦荡,方能真正超脱,否则一生纠缠苦痛,无论进退何处,亦不能脱却烦恼。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却用了八年时间,迂回曲折,今日方能晓悟。 她所愿所在是甚么?不过是遂他所愿。 他所愿又是什么?他心中最重的,还是那光华万丈的九五之尊。接着,便是她。 她从来无意与江山比肩。 得到这锦绣河山,他必然欢欣;然而失去她,他必定悲伤。 既然如此,既然她已与他重归于好,为何心中始终负重如山,忐忑不安,每每强颜欢笑?为何还要执着于会否拖累他?她这般的取舍不定,令他心神难安,亦是一种拖累啊。她只知刀剑会伤害他,却不知自己亦是一柄寒刃利剑,会深深刺痛他的心。 现已将至他与皇后生死较量的最后时刻。 她为何不陪他共赴这一场决战,无论生死,无论成败,至少,她已无悔。 她心神从未这样清明,紧紧回握李豫的手,与他相视微笑。佛祖拈花一笑,满座弟子中尚惟有摩诃迦叶尊者妙悟其意,希望她之所悟为时未晚。 风生衣也站起:“待某安葬好师妹,便出发吧。” 注:详见第四十九章《晶晶行云浮日光》。 第85章 风入寒松声自古(1) 在深秋渐寒的夜里,沈珍珠随李豫重新回到长安,下马车、换肩舆、入宫城。 整个东宫都震动了。明德门外灯火辉煌,官员、内侍、宫女数百人汇聚等候,张涵若依照穿着惯常的紫裙锦帔,丛梳百叶髻上步摇闪熠,美艳华贵,看见李豫纵身下马,远远的笑盈盈迎将上来,娇嗔道:“殿下总算回来了,我可是日夜牵肠挂肚。”说话间,便上前欲挽李豫。 李豫微微一笑,施施然后退几步,将沈珍珠由肩舆上扶下。 张涵若瞬时一呆,不由自主蹬蹬蹬倒退,沈珍珠腹部微微隆起,任谁也能看出身怀有孕。她怔忡顷刻,旋即挽住沈珍珠,强笑道:“姐姐,你也回来了。”沈珍珠只觉她的指尖微微发抖,不禁恻然,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涵若妹妹,你愈发美丽了。” 张涵若眸光暗淡,不经意般由李豫身上掠过,李豫却独独看着沈珍珠,眼神温存得不可思议,仿佛有异物在她心间隐隐绰绰的游曳,面上依然笑得灿烂如花,“殿下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思念姐姐,姐姐回来就好!” 李豫执着沈珍珠的手,说道:“这里风露大,别尽顾着说话,回殿中再慢慢叙旧也不迟。”正说到这里,远远看见有人由奉化门大步跑来,转瞬已至沈珍珠跟前,合身一扑,跪伏到沈珍珠身下,紧紧抱住她的双膝,放声大哭:“小姐,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正是素瓷。 沈珍珠强行将素瓷扶起,替她拭去眼泪:“好妹妹,作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我还没有谢你呢——这几年多亏你照料适儿。”仔细端详素瓷,精神萎糜,容色憔悴,两三年的时间,倒似衰老了好几岁,心中更加歉然。 听沈珍珠说到“适儿”,素瓷忙拭拭面上泪水,回头招手道:“快将小世子带来。”她身后原跟着一个老嬷嬷和数名宫女,只因没有她行走得快,稍落在后头。那老嬷嬷左右两手各牵着个锦衣男童。左边的身量略高,一面走,一面骨碌碌转动着那双极亮极大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沈珍珠看;右边的年纪略小,眨巴着眼四面看看后,微带羞涩的垂下头。 沈珍珠只看左边男童一眼,便知他定是自己的适儿。他已五岁有余,相貌神似李豫,眉眼中又有她的神韵。她狠心抛开他已近三年,他定然不会认得自己这个娘亲,眼角不由淀泪。 走得近了,李适一眼瞥见李豫,立时欢快的喊着“爹爹”,撒开脚丫子,一头撞进李豫怀中。李豫将他高高举起,好一阵亲热之后,方放他下来,指着沈珍珠道:“适儿,你母亲在这儿,快些叫娘。” 沈珍珠蹲下身子,哽声唤着“适儿”,欲将李适揽入怀中。李适却将小小的身躯一攘,挣开沈珍珠的手臂,扑闪着眼睛,怯怯的朝素瓷身上靠,稚声稚气的问:“姨娘,她是谁?我不认识她。” 沈珍珠心如刀割,素瓷道:“她就是你娘啊,很小的时候她离开皇宫,现在回来了啊。”李适十分较真,“那她为什么要离开皇宫,是皇宫不好吗,还是她不喜欢适儿?”李豫曲下腰,说道:“都不是,你娘是因为有极重要的事,所以暂时离开了你。你瞧,她现在不是回来了么?”伸手抚摸李适的小小脑袋瓜儿,“乖,叫一声娘。” 李适摆摆脑袋,直往素瓷身上挤,嚷道:“我不叫,我不叫!别人都有娘,迥弟弟也有娘,就我没有,别人都笑话我。我不要娘了,我不要这个娘!” 李豫有些动怒,扬起手道:“这样不听话,爹爹要打你了!”沈珍珠连忙按住李豫的手,泪光泫然:“都是我没尽到做娘的责任,切莫强迫适儿,慢慢来。”李适早已“哇”的大哭起来,李豫长叹一口气,挥挥手,令嬷嬷带着李适先退下去。素瓷又领着那名年幼男童上来,道:“迥儿,给娘娘磕头。”沈珍珠便知这是素瓷的孩儿,名李迥,素瓷虽未被定名份,这个男孩已被皇家认可。李迥极是听话,立时上前跪下,认认真真的给沈珍珠叩了三个头。 因时间已晚,李豫见沈珍珠颇有伤心,便嘱咐早些安歇,张涵若与素瓷各自回到居所。 李豫安置沈珍珠在宜春宫住下,遂立刻带秀莹前往大明宫谒见肃宗。 宜春宫在东宫东北方向,与宜春北苑相邻,张涵若自被纳为良娣后便住在宜秋宫,与宜春宫一东一西,遥相对望,素瓷与另三名滕妾则居于典膳厨侧的命妇院中。 沈珍珠在宜春宫中略作巡逡,巨型云母花鸟屏风,文杏大柱,由天棚垂落下来的紫地织金锦锻的幔帐,处处皆见富丽繁华,教她稍有些不适应。 月光穿林越隙,与宫外树影互相合抱,黑白交映,纵横交错。沈珍珠想起适儿,她负欠孩子的,是一笔还不清的巨债,她要全力补偿,也许未时不晚吧。 躺在榻上慢慢的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榻边的轻微响动。她自怀孕后睡眠甚浅,极易受惊,每夜总会睡去醒来数回,半眯着睁眼,果真是李豫,冲她笑道:“我吵醒你了,快些睡。”她困倦不过,转头再睡。 第86章 风入寒松声自古(2) 再复醒来,李豫兀自合衣倚在榻侧,脉脉看她,似有深意。沈珍珠一笑,伸臂挽住李豫脖颈,昂首道:“在想甚么?”李豫方回过神,笑道:“我在想,怎样让适儿唤你一声娘。”沈珍珠想了想,低声而坚决的说道:“不用急,我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只要爱他疼他,终归会认我的。” 李豫见她眸光闪烁,面颊在烛影下流动潋滟光辉,不由情动于衷,扶住她腰肢,慢慢吻在她的唇上,一时均难自禁,李豫轻抚着她的腹部,“是否要紧?”她容色绯红,轻轻摇头…… 第二日醒来浑身慵懒困倦,李豫不在枕侧。沈珍珠掀开幔帐,天已大亮,李豫背向床榻坐在几案前。她呆呆看他背影半晌,他兀自凝坐不动。 沈珍珠静静起身,缓步走至李豫身后,不觉心口一滞。白玉案上,放着她随身的那柄匕首,鞘身泛出黑冷光泽,就如默延啜那青灰桀骜的身影。李豫的目光,便一直驻留在这柄匕首上。 “俶”,她从来只唤他的旧名,手抚上他的肩头。 李豫猛然站起,忽的一把掀翻了白玉案,发出“通”的轰响,室外内侍脚步簇动,但想是无人敢叩门进来。沈珍珠怵然退后,李豫深深吸气,眼睛逼视过来,怒喝道:“你好,你很好!你将他送你的东西贴身藏着,你既然已随我回宫,为何心里还有他?”他声音极高,震得四柱皆颤颤撼动。 他继续厉声道:“你这样的女人,孤绝不会再理睬你!”言毕,扭头不看她,毫无犹豫的甩袖朝外走去。 沈珍珠初时发怔,此际抢步上前,顾不得裙裾曳地几近绊倒,合身而上,抱住他大半个身子。 李豫步下一凝,却没有回头。 她说:“你为何要欺人欺已?我有孕在身,你不怕我再复伤心难过?” 他身躯轻颤,仍是肃声道:“你在浑说些什么?” “你明明知晓我从未移情于他,今日为何故意这样说?你掀翻几案时看似大怒,其实小心谨慎,生恐不慎将我碰伤;你大声怒斥我,其实虚张声势,眸底并无真怒;你方才转身便要离开,不忍再看我一眼,生恐见我伤心之色……”沈珍珠转过身子,与他的目光相对,徐徐说道:“你是在怕什么吗?你造成与我不和之势,让宫中人人听见,是有意这样做的吧?你昨夜那样晚才回来,是知道什么,怕我再受伤害,今日有意寻衅而为吧?” 李豫见她柔情凝视着他,秀眸如宝石,绚丽中更蕴沉敛静虑,再也无法忍耐,伸臂将她紧紧拥于怀中,说道:“珍珠,是我对不住你,你暂且忍耐几个月。现下皇帝病危,皇后手握大权,恐怕会对我无所不用其极。她若知我还似从前那般,最最看重你,必定会从你下手对你不利。我甚为担心,怕我不能护你周全,这几个月我只可偶尔悄悄看你,你务必要保重。” 沈珍珠头枕在他胸前良久,方摇头道:“我不怕。” 李豫一惊,扳正她的身子:“你说什么!” 沈珍珠轻笑,继而坚定的说道:“俶,我既然是你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必定要跟你同退的,怎么能独自悄悄躲在一边。我固然不能助你什么,但也愿能与你朝夕相对,我与你、适儿好不容易相聚,我已错过太多,不想再辜负光阴。” 一种如水般的温存从她的眼神中流泻而出,一点一滴的渗透他的心,然而他还是焦急的说:“可是,皇后的手段你是知晓的,我就算多加侍卫,也恐怕防不胜防。” 沈珍珠道:“该来的总归要来。再说,皇后这样狡诈,你今日的举措也未必能瞒得了她去。我们何必为她而白白耗费大好光阴呢!” 李豫还待再说,沈珍珠已掩住他的口,复缓缓靠在他胸前,道:“不用再说了,就这样吧。” 因肃宗病重,李豫与沈珍珠依偎不多久,便匆匆再前往大明宫。 沈珍珠拾起那柄匕首,仔细擦拭干净,依旧纳入怀中。 默延啜,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你,一生一世,碧落黄泉,如此而已。 正拟赴命妇院看李适,宫女上前禀报:广远门外有人求见。 她迎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慕容林致。 慕容林致似乎总来去如风,在她未曾料想到时,倏忽出现。 这一回,慕容林致着青袍、平巾帻,晃眼瞧去,恰如俊逸男子。甫一照面,沈珍珠便屏退左右,调笑道:“好个俊雅书生,怎的做这样装扮?” 慕容林致环身转了个圈,笑道:“我也是别无他法,既想来看看你,又怕被宫中人识出,强令我去治陛下的疾病。” 沈珍珠诧异,“替陛下治疗病症,有何不可呢?” 慕容林致不以为然,蔑笑,“我是医者,不是佛祖菩萨,并非人人我都愿医治。”眸光迅捷一扫,停驻在沈珍珠的腹部上,面色微变,“你有孕在身?” 沈珍珠平和欢愉的点头。 第87章 风入寒松声自古(3) 慕容林致已拉住沈珍珠的手,秀眉稍锁,道:“来,我替你把脉瞧瞧。”沈珍珠正是求之不得,与慕容林致双双坐定,任由她把听脉象。 沈珍珠却见慕容林致把脉极久,初时全神贯注,继而紧抿嘴唇,两道秀眉越锁越紧,双颊泛白。慕容林致医术高绝,今日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令得沈珍珠心中突突乱跳,探询般小声问道:“怎么样?胎儿无恙罢?” 慕容林致仍将手搭着她的脉搏,入定般沉默不语,急得沈珍珠连声道:“究竟有什么不妥?” 连问数声,慕容林致方慢慢抬起头来,双眸隐隐噙着泪水,似是满腹的忧伤,一时说不出话来。沈珍珠有些着慌,想着自己在回长安途中曾经大病,虽然近月来少有不适,但瞅慕容林致的神情,莫非这胎儿会保不住?正在浮燥焦急中,慕容林致已站起,紧握住她的一双皓腕,泪水涟涟而下:“你为何要怀孕?你怎么能让自己再次怀孕?!” 沈珍珠不明其意,愣愣道:“你说什么?” 慕容林致复跌坐椅上,掩面半晌,终于抬头对沈珍珠道:“我不能骗你,我还是将实情告诉你吧——” 沈珍珠已知情况大为不妙,心反倒平稳安定下来,坦然抬首,说道:“林致,你说吧,这些年过来,无论怎样的结果,于我都无大碍。” 慕容林致哽声,“这全都怪我不好,当年替你治病时没有跟你与李豫说——当年你伤心已极,大挫根本,身体需好好调养。” 沈珍珠道:“当年我的病不是已经痊愈了吗?再说,这两三年以来,我并没有什么不适,一些小小病痛,也是极快就恢复了的。”说着,还将上回发热后只服普通药材便退热康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与慕容林致听。 慕容林致却拍案而起,蹙眉痛心,“这正是最最危险的。你不知这两三年你是怎样渡过的,尤其是近一年来是怎样勉力支撑自己的——你身体看似强悍,其实外强中干,须知人之性命便如灯火,不时添膏续焰,方可微明不息。可是你——” 沈珍珠轻按着自己的腹部,咬牙问道:“我怎样?” 慕容林致侧过头,摇头不开口。沈珍珠大声道:“林致,你说啊!” 慕容林致噙泪抬头看她半晌,终于吐出八个字:“焚膏继晷,油尽灯枯。”顿了顿,拭去眼角泪水,接着说道:“尤其竟然有孕在身,更是雪上加霜。” 沈珍珠无数次身临险境,险死还生,几属奇迹。未料死亡终以这般猝不及防的方式馈临于她,在她最终了悟人生万象,情爱之真谛时,如山崩石摧般袭来,毫不容情的馈临于她。 她勉强一笑:“看模样,就连你也对我的病没有办法了。” 慕容林致摇头,泪如雨下,“就算神仙再降,也无力救生机已绝之人。” “我还能活多久?” 二人静默无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珍珠启口幽幽问道。 慕容林致想了想,“不过三五个月吧,若你没有怀孕,或者可以支撑久一点:一年,或者更长。” 沈珍珠长长的舒了口气,“原来没有这个孩儿,我也不过只能多活一点点时间。看来,这个孩子来得也是时候,并非错误啊!” 慕容林致泣道:“已到此种地步,你怎么还在念叨腹中胎儿。” 沈珍珠拉过慕容林致的手,正色肃容道:“林致,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要帮我。”见慕容林致听着,接着说道:“第一件,我求你帮助我,让我活至生下孩子那一天。不,活到生下孩子后三个月,我知道以你的医术,还是能做到的,是吗?” 慕容林致泪如泉涌,点头道:“好,我帮你,我这就在长安住下来,一直替你看病。” 沈珍珠又道:“第二件事就是,此事千万不可让李豫知道!” 慕容林致黯然,只是说:“你何必这样用心良苦。” 沈珍珠道:“他已为我伤心甚多,我不忍心。” 慕容林致心道:再不忍心,也终须有那一日。“虽然我可用药为你稍续数日性命,然而孕期越长,你会越来越虚弱,你须小心不要在他面前露出破绽。” 沈珍珠点头,“我省得。”强作欢颜岔开话题,“方才忘了问你:怎么突然就想我,要来长安看我了?” 慕容林致取出香巾拭干面上泪痕,道:“这算是一件奇巧的事。三个月前我在西凉国一带行医,碰着一个名唤薛鸿现的姑娘,极是活泼可爱,我与她一见如故。更巧的是,她竟说与你相交极佳。想着我们都有数年没有见到你,便相邀着上月来长安找你,也不知怎的,我在长安等了一个月,不仅你不在宫中,就连薛姑娘也一直没有露面。今晨在市井中听传言道太子与太子妃回宫,便急忙来找你了。” 沈珍珠也很是想念薛鸿现,听了这话,悲戚中添了几分欢喜。 正说到这里,李豫领着名太医匆匆走入。他眼神锐利,一眼便认出慕容林致,见两人都面有泪痕,打趣道:“你们姐妹相见,何必弄成这般眼泪汪汪的。林致,既然来了不如多住一段时日,你好似游侠般,要走了又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沈珍珠强笑道:“谁说她要走?林致打算长留长安,待我产下胎儿才会离开呢。” 李豫一听喜出望外,挥手叫那太医退下,兴冲冲的说道:“有你看着珍珠,哪里再需要其他大夫,真是谢天谢地!” 第88章 番外:打金枝 已近亥时,大明宫渐渐静谧。这几年圣上兴佛盖寺,愈来愈喜爱安静,故而宫中内侍、宫娥莫不学得行止间轻捷如履锦纱,言语里轻细如春雨沙沙。 严明有条不紊地巡查防守至紫宸内殿,诸当值的内飞龙使见着他的身影,均远远地拱手行礼。身为内飞龙正使,他早已无需日日巡防,然而,任职近二十年内飞龙正使,成千上万个漫漫长夜,他若不巡防,又该做什么?他已然习惯这样,世人都道九重天阙无限好,又有几人知晓高处不胜寒。内殿,灯火晕微,低声的咳嗽时断时歇。他想: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吧;当所有的人都慢慢地离开他时,我仍然要陪着他。 他立于玉阶之下,仰首,今晚好一轮满月。 “严大人,陛下召见。”内侍在旁唤他。 他知道,这般的月色,这样的夜晚,圣上,他必定也是睡不着的。 严明轻轻踏入内殿,听到圣上熟悉的声音:“来,严明,陪朕叙叙话。”圣上斜倚在锦榻上,面色焦黄,说了一句,又咳嗽半声,示意严明坐至面前,道:“说来你比朕年长,倒老当益壮,朕是一年不如一年啦。”严明心中一阵凄苦,强笑道:“陛下说笑了——”圣上挥手,将手中拿着小盅汤药缓缓喝下,道:“其实儿女均已成人,朕亦无所牵挂。严明,你可还记得,你当年第一次瞧见她,是怎样的情形——” 严明忽然就觉着,有一种液体乍地涌至眼底。他说:“臣怎生会不记得?臣那时陪陛下在沈府对面的茶楼守望着,那日阳光正好,沈府的朱漆大门轰地中开,臣就看见她了——其实隔得很远,臣虽有武艺在身,眼光锐利,也是很难看清娘娘玉容的,臣却看见陛下眸中光芒了,好似天地间精华都齐聚在陛下眼前——”听到这里,圣上的眸中也慢慢地增了光彩,笑道:“你这话不尽不实,我不信你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严明答道:“臣不敢。” 圣上笑意更盛,语带有戏谑,“不敢?”又皱眉,问旁边:“朕可有年老耳聋,谁在殿外喧哗?” 内侍这才敢回禀:“是升平公主请求陛见。” 圣上叹息,遂道:“让她进来罢。” 升平飞奔入殿,纵身扑入圣上怀中,大哭失声:“父皇,父皇,我被郭暧那小子打了,你要替我作主!”圣上轻声抚慰,升平方觉有外臣在侧,边拭泪边缓缓蹲至父亲足下,却是梨花带雨、楚楚堪怜地望着父亲。 从这个角度看升平,她的相貌极似她的母亲。然而珍珠何曾像她这样,纵身入怀,撒娇求救?她几乎永远是含忍着,那一滴泪,有时噙在眼角,有时噙在心中,她的痛,他要在许久以后,在这漫漫十七年中,一一回省体味,于是,她的痛就浸入他的骨髓。从骨髓里生出寒,生出冷,许是这样,他的咳嗽之疾久治不愈,越来越重。 他禁不住再次连声咳嗽,升平急得又是手捶背又是抚胸,声声唤着“父皇”。好容易平息下来,容色又黯淡几分。他缓缓抬手,抚过女儿鬓边一缕散发,说:“升平,父皇是庇佑不了你一辈子的。” 他说得这般无奈,含着悲辛,升平早把自己所受的委屈撇下,泪如雨下:“都是升平不好,些微小事也来打扰父皇,父皇,父皇,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含笑,“这样甚好,你的性子,总算有些象你母亲了。你的母亲,象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是才名满长安,……” “可是,母亲,她,她是为什么!”明知母亲是父皇的禁忌,升平仍忍不住忿忿开口,“她难道会不知晓父皇生病么?这十七年来,她从未回宫,我连她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从未尽母亲之责,我,我,”她一时哽咽,“我从不敢怪她,但她若还不快些回来,我一定会恨她,恨她!” “住口!”他果真怒了,挥袖间,一片金玉坠地之声,严明忙上前扶携,叹道:“公主殿下,老臣本不该插言,公主你让圣上难过了——” 升平惊骇,然而倔强咬唇,说:“父皇,我没有错。我信她一定还在人间,她游历的大好河山,不是父皇辛辛苦苦,日夜操劳,才得以四海安然的么?她为甚就是不愿回来,再有多少的误会隔阂,难道抵得上父皇这十七年的等候苦痛?” 他乍然听到“还在人间”四字,心痛如绞,呼吸如被滞压,半晌,不能再出一语。 升平亦惊觉失言,她急促地站起身,长袖拖曳至地,看她的父亲——他曾纵马天下,睥睨群雄,收复河山,他曾豪饮千杯,倜傥风流,远殊世人。其实,他也只能望佳人兮天一方,他,多么寂寞。 终于,听到有内侍禀道:“汾阳郡王绑了驸马,跪伏于兴安门外请罪。” “去吧,升平。” 他说:“无论如何,要勇于承担自己,你,长大了,父皇能给你的,都已交给了你。此后的荣辱悲欢,要全凭你自己作主。” 升平似懂非懂,曲身行礼,退下殿去。 她和他的一双儿女,他从来不敢宠溺。一手交付天下江山,一手托付与最可信重的忠臣,天子所虑的,惟有身后事。 他缓缓坐回榻上,对严明道:“我们,继续说——” 第89章 水归沧海意皆深(1) 时光荏冉中,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沈珍珠腹部逐渐凸起,年关将近。这段时间肃宗的病情尚自稳定,李豫夫妇每回拜谒张皇后,张皇后都是亲热欢喜已极模样,嘘寒问暖,一派和睦气象。朝政上更是清肃平静,张皇后马不停蹄安插亲信于朝中,李豫不理朝政,只以为肃宗亲侍汤水为要务,同时,史朝义之叛军连失永宁、渑池、福昌、长水诸县,节节败退,眼见平叛真真切切指日可待。沈珍珠心知这正是暴风骤雨来临的前奏,有时细察李豫神情,不急不燥,成竹在胸般,稍稍放心。 她也是不急不燥的。她日日与李适相处,亲自教导他习字,陪他顽耍,看着他入睡,李适初时对她疏离,他极为依恋素瓷,若是病痛摔倒,必首先赖在素瓷怀中撒娇。然而沈珍珠不着急,她耐心细致,一点一滴的呵护着李适,时日一久,李适愈来愈依恋她……只是仍未唤过她一声“娘”。 慕容林致隔三岔五的入宫一回,将煎制好的药水交由沈珍珠服用,只是奇怪数月过去,薛鸿现兀自没有现身长安。 张涵若每日必来向沈珍珠问安,短短数月,她容颜失色甚多,然傲气不减,沈珍珠每欲与她倾谈,她总是匆匆作别,早失了当年的亲热。沈珍珠只能暗暗叹息。 十二月十九,再逢沈珍珠生辰。肃宗长期卧病,宫中禁鸣丝竹,李豫心存避讳,恐此时大加庆寿招忌对沈珍珠不利,兼之沈珍珠一力阻止,便将那些繁文缛节全免,只预备下小小一桌寿宴,待他晚间由大明宫回来后与沈珍珠共进。 到了巳时,素瓷依例带着李适来到宜春宫,她是记得今天的日子的,便要李适朝沈珍珠叩头,李适身子扭来扭去,就是不肯依。沈珍珠笑着制止道:“哪里有这样多的规矩。”见素瓷神色甚是疲惫,眼眶泛黑,明显睡眠不足,她与素瓷随便惯了的,劝道:“你还是回院歇息吧,从前你为救我受过重伤,现在这般长期操劳,可不是顽的。” 素瓷听着她的话,眼睫轻轻闪动着,默默点头,道:“奴婢手头正有一点事要办,只是小世子在这里——?”沈珍珠知道她不放心李适,笑道:“不妨事,不是有嬷嬷给我帮手么!”素瓷方揖礼退下。沈珍珠看着素瓷的背影,心头多有唏嘘,素瓷变化甚大,每日里心事重重,难得真正开怀一笑,她有时努力想令素瓷开怀,素瓷多是强颜欢笑。这东宫中,仿佛人人苦闷,鲜见真正的欢乐。 李适性情极是顽劣,五岁的孩儿,精力极为充沛,一时与宫女嬉戏打闹,一时钻至几案、桌椅和床榻下,一时吵着要沈珍珠陪他捉迷藏,沈珍珠每日服用药水,至现在怀孕六个月有余,精神依然尚好,毫未露出病重之相……今日见李适玩得这样高兴,不由也陪着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一圈玩下来,觉得调息不稳,精疲力尽,忙坐下歇息。 李适也玩累了,窜至沈珍珠身侧,见几案上红的绿的瓜果琳琅满目,更有方进贡来的青木瓜,煞是抢眼可爱,随手拿了个就往嘴里啃。早有宫女笑着阻止道:“小世子,待奴婢帮你,木瓜要剖皮。” “我要你来剖!”李适又犯了倔强的脾气,双手合抱住木瓜,不肯递给那宫女,却转身交到沈珍珠手中。 沈珍珠莞尔,拿起几案上的精致小刀。孰料那果刀极为锋利,木瓜入手嫩滑,她手下一滑,那刀便划到左手手背,伤口不深,鲜血却刹时冒了出来。身旁的宫女大骇,忙抽出手巾紧紧按在伤口处,大声呼喝旁人拿药。其实本无甚大碍,但李适乍见鲜血吓得不轻,一头栽进沈珍珠怀中,“哇哇”大声哭喊道:“娘、娘!” 沈珍珠一怔,继而有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在心底泛荡开来。这一生,她所需求的幸福不过如此浅淡。 夕阳西下的时候,李适玩累了,随意在宫中角落一歪便睡着过去。沈珍珠将他抱至榻上,仔细为他拭去鼻尖那层薄薄的细汗,他的睡相憨态可掬,睡沉了,有极细微的鼻息,长长的眼睫毛酷肖她,弯弯垂落下来,在眼帘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情不自禁的笑,李适的面容百看不厌。 听到身后传来稳健而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李豫回来了。沈珍珠站起转身,微笑迎他。堪堪转身,身躯一紧,他张臂将她合抱怀中。只是这般猝然的,紧紧的抱着她,不说话。 过了许久,她听见他说道:“此生,我辜负你的,实在太多。”他声音低沉,可一个字一个字柔密绵长,如由深心中倾倒出来,负荷着无法言传的痛楚。 沈珍珠一阵惊惶,从没见过李豫这种神情神态对她说话,只道李豫已知悉她的病情,心乱如麻,不时如何是好。 李豫已扶她坐至榻上,说道:“我今天方知道,从前我所做的许多事大错特错。我曲解你,不明白你的心意,执意禁锢你。不过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必会努力补救。”抚摸着榻上李适红扑扑的小脸,“咱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拢,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沈珍珠不懂其意,但细细察颜观色,他又仿佛是豁然的,甚至有着痛楚全然释放后的快意,应当还不知道她的病情,便笑道:“今日我的生辰,怎的突然想起跟我说这一通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说到“死”字时声音微微发颤,“那日张九龄大人一句偈语,你和我不是都领会其意了么?” 他的唇触着她的鬓,发间萤萤清香充臆胸脯,许多年来,他沉浸于深重的压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般的舒畅,“总之从此以后,我必会顾及你的心意,不再自以为是。” 他说:“好在为此不晚,我们,还有这后头数十年,上百年,长长的一生。” 长长的一生。 她委实幸运,天地何其之大,她却能与默延啜对视,能与李豫十指紧扣。 哪怕欢乐乍绽忽收,哪怕穿行于爱与忧伤之间,哪怕要承受生别离的苦痛。 哪怕,她终要归于那幽冥之境。 这样的一生,她也是无撼的吧。 上元二年的最后一日,肃宗强撑病体在宗庙行禘祭时口吐白沫昏厥倒地。当日浓墨黑云翻滚,暗挟风雷覆天盖地而来,天地震动。 三日后,肃宗醒转,无力下榻,惟卧床听政,令改年号为宝应元年。 半月后,李辅国加封兵部尚书,尽掌长安城兵权,群臣侧首,敢怒不敢言。 一月后,有刺客潜入宫中谋刺肃宗与皇后,内飞龙使程元振护驾有功,兼摄内射生使,内廷护卫悉数归其调度。 李豫愈加闲暇,每日除却侍奉肃宗,便多半陪着沈珍珠母子。随着怀孕时日增长,沈珍珠渐渐明白慕容林致所说“油尽灯枯”之意,虽是每日不挪的喝药进补,仍然精神倦怠,力气不继,体虚怯弱,时常一觉睡醒后虚汗透衫,见李豫常带忧虑,便笑着劝慰道:“怀孕本是如此,莫非你还信不过林致的医术。”这果真是无敌法宝,李豫无奈叹气,将让其他大夫替她看病的念头搁下。 第90章 水归沧海意皆深(2) 三月里,薛鸿现终于来到长安。 慕容林致携薛鸿现入宜春宫的时候,薛鸿现没有身着惯常的红色衣裙,穿湖蓝窄裙,鬓旁簪朵小小白花。沈珍珠见着打扮有异,没来得说话,薛鸿现小嘴一嘟,扑入她怀中哭泣起来:“沈姐姐,我师傅圆寂了。” 原来这几年薛鸿现一直随其师傅云游四海,其师虽年愈七旬,仍身轻如燕,形貌与薛鸿现幼时无异,素来对薛鸿现既慈爱又严苛。鸿现年少女孩心性,总是爱自由自在的,所以大半年以前在回纥遇见慕容林致,一说到沈珍珠,便心痒难耐,直欲脱离师傅管束的篱笼到长安玩耍一通。其师当时没有拒绝,待三个月后鸿现欲离开时,却一力阻拦,说是“过几个月再去”。鸿现不敢忤逆师傅,心中自是怏怏不快,每日只摆撅嘴垂头跟在师傅身后。谁想就在前月,师傅半夜忽然将鸿现叫醒,鸿现迷糊中听师傅交待几句话,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醒来,师傅眼观鼻,鼻观心,已在入定时圆寂。 薛鸿现虽知人之必死,但她自幼将师傅当作仙人看待,认定任自己如何胡闹,终有师傅可以依靠,终有师傅的怀抱可以赖住撒娇,孰料师傅便这般撒手尘寰,方知当时师傅说“过几个月再去”是何意,原来师傅早已知道寿命将近,不过想与鸿现多相处一段时间而已。 薛鸿现说至痛处,偎着沈珍珠嘤嘤哭泣不止。沈珍珠与慕容林致相顾,各自唏嘘。沈珍珠蓦然想起默延啜,慕容要致却莫名其妙的忆及到李倓。 沈珍珠又问薛鸿现:“你的师傅圆寂前给你交待的是什么话?” 薛鸿现孩子般揉着红红的眼睛,道:“就是怎样也记不清了,所以才这样急来找你们问。”停顿下,迟疑的回忆,“好象是说——无可……不可,流浪……形……名……” 慕容林致深锁眉头,沈珍珠站起身来回踱步,忽然省起:“是不是‘无可无不可,流浪入形名’?” 薛鸿现跳起来:“好象就是啊。”又疑惑,“这句不是佛经里有的啊,无怪我不知道。” 沈珍珠笑道:“这确不是佛经里的,不然我可没读过几篇佛经,还猜不到呢!这是晋人支道林写的诗,全诗是‘维摩体神性,陵化昭机庭。无可无不可,流浪入形名。民动则我疾,人恬我气平。恬动岂形影,形影应机情。玄韵乘十哲,颉顽傲四英。忘期遇濡首,亹斖赞死生。’” 薛鸿现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诗本是推崇和盛赞维摩诃的,”沈珍珠想了想,“不过,既是你师傅最后交待给你的话,当是另有深意。”抬头见薛鸿现鬓云青葱,问道:“鸿现,你师傅可有提过叫你出家之事?” “师傅前年曾说过,要择日替我落发,可我不情愿,所以还没有行礼。”薛鸿现有些气馁般低下头,口吻仍是坚决的,“师傅已经圆寂,我必须遵从师傅遗愿,皈归三宝。” 慕容林致此时也悟明白了,与沈珍珠同时笑起来:“不必了。” 薛鸿现瞪大眼睛,惊诧的看着她们二人,“为什么啊?” 慕容林致道:“你师傅不是说过了么——无可无不可。意思是你可出家,也可出家啊。”沈珍珠接着道:“她还说‘流浪入形名’,意思是心有佛陀,不必拘于形式。” “真的么?”薛鸿现眸中光亮一闪,掩饰不住高兴。沈珍珠也深自为薛鸿现欢喜,更是仰慕薛鸿现的师傅,此生缘悭一面,本朝崇尚佛法,她虽不通佛经,对这般的奇人,惟有深深谦卑。 沈珍珠道:“鸿现,你喜爱四处游历,从此以后,正可以和你的林致姐姐一起,相伴畅游天下。林致医术超绝,可救死扶伤;你一身卓绝武艺,正可惩恶扶弱,何其快意,也正正契合你师傅的心意。”薛鸿现连连点头。 慕容林致却低泣起来,“说什么医术超绝,我……我这样没用,竟然不能救你……”薛鸿现大惊,“林致姐姐,你说什么!” 沈珍珠本不想相瞒鸿现,且今日李豫尚未回宫,正好有事情要交待给她们二人,便轻描淡写将自己病重不治的事情说了。薛鸿现一听,又禁不住呜呜哭泣,连声道:“你不会是真的,你们别唬弄我!” 沈珍珠笑着拉起薛鸿现的手,说道:“你是大姑娘了,怎么动不动就哭?可见你跟随师傅学佛不到家,我即便是去了,也是佛语有云的——到了那常乐我净的极乐世界,远避世间的喧嚣,有什么可伤心的。” 薛鸿现只是摇着头哭,说:“说什么常乐我净,浑说的,我只知道从此世上没就有你沈姐姐了!” 沈珍珠见时间不早,李豫快要回来,忙正色道:“好了,今日正好你们都在,我有事要托你们。”笑笑,“林致,多谢你,让我能熬到现在还不露形迹,我只是担心能否顺利生产,产后,又还能活多久。” 慕容林致哽声,“放心,有我在,你必能顺利产下孩子。” 沈珍珠面上欢喜起来,期待的看着她:“等产下孩儿,我还能再活三个月么?”慕容林致不忍于她对视,别过头,“一定能。” “那便太好了!”沈珍珠更加欢喜,“待孩儿三个月后,我立即随你们二人出宫。” 慕容林致倏的扭过头,“你真是疯掉,你怎能在那时随意走动,你现在瞒着李豫还可以,怎能到那时,还瞒着……他!” “我只是,不想死在他的面前。”沈珍珠低头慢慢说道,“他若知其中究竟,必定会负疚终生,悲痛已极,我实不忍他伤心。” 慕容林致道:“可你这一走沓无音讯,叫他天天等待,岂不是更令人痛苦?” 沈珍珠道:“他若能荣登九五,日后身为一国之君,必会有无尽的国事纠缠于他。”起身拉开几案下屉斗,由最下面翻去一叠物什,展开,却是齐齐整整写好封皮、上了漆封的信笺,递到薛鸿现手中,说道:“鸿现,我这里有数十封书信,日期已注明,待半年之后,你便送第一封与他,说我还想再去华山一游,以后每隔一年半载,你便按期送信。” 慕容林致道:“难道你不担心他真的到华山,或者你标注的其他去处,四处寻找你?” 沈珍珠道:“那他必然是找不着的。我最明白他,他必不会因为我而耽误国事,他寻我不着,但仍知道我尚在人间,留着一丝念想,也是甚好;或者,时间一长,他以为我寄情山水不愿回宫,心存怪怨;或者,渐渐将我忘却,那是更好。时间愈长愈好。或者,再过数年,你们告知他我的死讯,只要他没有亲眼目睹,也不会十分伤心。”肃颜,对薛鸿现道:“妹妹,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在四处游历时,偶尔以我的名字或高月明之名留下踪迹,让他,让我的两个孩儿,都认为我尚在人间。”她笑一笑,自嘲道:“其实我也恁是自私,终究还希望他永远记得我。”停顿一下,又慢慢说道:“不过,最好忘掉我。” 三人都沉默。沈珍珠又对薛鸿现说:“涵若也在这里,你若有空便去陪陪她,多开解一番。她现在,恐怕心中有些怨怪我的。”叹了口气,“涵若,很好。日后,我只盼望她能陪着俶。” 第91章 星复南宫逼紫微(1) 四月,肃宗依然病势沉笃。 四月二日,下诏令太子李豫监国。 沈珍珠虽已近临产,但暗地观察宫中内侍、宫女,个个谨言慎行,除人尽皆知的心腹亲信,皆对张皇后与李豫不偏不倚,政局之微妙仅从宫中诸人身上,都可见一斑,更勿谈朝廷上那些圆滑世故的大臣——此际形势不明,坐山观虎斗本是最佳选择。她常在午夜忽然惊醒,紧张得无法喘息,李豫多次附耳温言而笃定的劝慰她:“绝不会有事,信我,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部署妥当。”有时也会轻声谑道:“皇后之位,不过是正朝你招手罢了。” 她不是不信他。他愈是沉稳,不动声色,便愈有惊人后着。然而她还是觉得山雨欲来未来,一切未成定数,身体与心理都恰如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 初五日,沈珍珠方起床梳洗毕,便有内侍上前通传道:“太上皇有请太子妃娘娘。” 是“请”而不是“召”,沈珍珠仔细的瞧了这前来通传的内侍一眼,高力士已被流放至巫州,玄宗身边贴身亲近的内侍廖廖无几,均是跟随左右十年以上的,这名内侍正是其中一名。李豫早已叮嘱她这些日子不能随意出宫行走,然而召见她的是太上皇,她怎能不去。 方出宫门,严明闪身出来,揖礼道:“某侍奉娘娘出宫。”沈珍珠微笑点头。 玄宗回长安后,本居太极宫甘露殿,后迁居兴庆宫。由延喜门出东宫,过兴永、兴安、永嘉三坊,行了一个多时辰,肩舆进入兴庆宫,至兴庆门下肩舆,此际沈珍珠身子已十分笨重,扶着宫女的手,步行一柱香时间,屏退宫女,独自踏入南熏殿。 南熏殿已经显露出灰败破旧,黄铜瓦片黯淡了色彩,四面空荡无人,原本紫红的垂幔因着日久未更替,积灰成尘,成了深褐色,兀自迎风招展着。曾几何时,这里繁花似锦,贵妃轻捻荔枝,缓歌慢舞。 “你来了。”垂幔后透出苍老的声音,一只干枯的手分开纱幔,玄宗佝偻着腰慢慢走出来,他没有戴冠,白发秃落,比前几个月沈珍珠看望他时,又显老态几分,沈珍珠不由心头一酸。玄宗看了沈珍珠一眼,摇手道:“你都这副模样了啊,免礼,自己坐下罢。”走到龙椅前坐下,嘿嘿朝天笑了几下,说道:“现下宫中太乱,朕还以为你不敢出宫来看朕啦!” 沈珍珠坐下笑答:“只要是陛下召唤,珍珠岂能敢辞?” 玄宗审视般看她,“你不怕有人冒朕名义将你劫持?要知你现在炙手可热,俶儿固然将你守得严谨,皇后却是时刻想将你握在手心,你可是足抵千军万马的法宝。”姜果然是老的辣,沈珍珠暗自钦佩,太上皇虽孤守兴庆宫,却对宫中形势了如指掌,那些老宫人中,恐怕还有不少忠心旧主,暗充耳目。也正顾虑这一点,肃宗和皇后才会逼迫玄宗迁居,流放高力士吧,毕竟是深自忌惮的。她淡雅一笑,答道:“因为陛下是说‘请’珍珠,并非是‘召’。” “哦,”玄宗咳嗽半声,“不过是朕的口误,难道你还能体出什么玄机不成?” 沈珍珠欠身答:“正是陛下从不对臣子们说‘请’,若要假冒陛下名义,必会说‘召’,所以珍珠来了。况且,无论如何,若有人想对珍珠不利,也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落人口实。” 玄宗点头,“好,好”,忽的叹气道:“你倒是常来看朕这过气之人,惟有俶儿,从来没有来过。”仰首望着头顶黯淡的黄铜瓦片,叹息连连,“朕有些想他了。” “俶,他是近乡情怯,”沈珍珠低声,“当年是他……以致贵妃娘娘魂断马嵬坡,以致陛下现下孤孓悲伤,他是不敢面对陛下而已。” “你们都错了。”玄宗依旧望天,自言自语般,“你们都以为朕现今是为玉环难过,其实不是——”沈珍珠微微抬头,玉环,乃是杨贵妃小字。 玄宗说:“朕这一生,只为一个女子动心动情,她,不是玉环。” 天下人都知晓贵妃宠冠六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盛名也好,骂名也罢,都将流传千古。然而玄宗竟然在此时说,他所爱的,不是她。天下最大的秘辛,恐怕莫过于此。 “朕此生倾心相许的,惟有惠妃。只可惜,她姓武,天下人都不答应,她做不成皇后。”玄宗淡然说道。 竟是武惠妃。 沈珍珠来长安时,武惠妃早已薨逝。嫁与李俶后,杨贵妃正圣眷隆厚,武惠妃仿佛是宫中禁忌,极少有人谈论,故而她对惠妃知之甚少,惟知惠妃是则天武后的侄孙女、恒安王武攸止之女,生寿王瑁、盛王琦、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开元二十五年,惠妃与李林甫构陷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竟令玄宗废三王为庶人并赐死,未过多久武惠妃亦因病薨逝。 第92章 星复南宫逼紫微(2) 玄宗继续说道:“她想做皇后,可是朕做不到,所以明知她构陷我的三个孩儿,朕也由她去。她还是吓坏了,一病不起,这样早早的就去了。”深深叹口气,满怀惆怅,“至于玉环,不过是长相酷肖她,朕不顾一切将她抢来,看着玉环,就象日日看着她尚在人间。朕身为天子,却只能让心爱女子为妾,是朕有负于她,可是身为天子,也不能率性而为,弃万民心意不顾。” “所以,玉环她曾求朕立她为后,朕不能答应。她杨氏一门权倾朝野,朕岂能不知?朕扶持杨氏,不过是让杨氏与李林甫、安碌山相互克制。此外,有些东西,朕也不能不用心考虑。当年你与贵妃的外甥女同时入选广平王嫡妃之位,最后,你被纳为嫡妃,崔氏女儿仅为孺人,常人都道是太子一力争取,你可知,内中真相究竟如何?” 沈珍珠听玄宗述说往事,沉湎其中,忽的听到说至自己,不禁大惊站起直望玄宗。 玄宗不动声色,语调平缓,“那是朕的决定。朕绝不会让杨家之人做朕的正牌孙媳,杨家如此坐大,必将尾大不掉,此乃帝王大忌。可惜朕还是太重玉环,哦,不是,应当是惠妃,令天下失心,更看错安碌山那白眼狼,竟让他起兵谋反,大唐江山几乎毁于一旦,朕真乃罪人,不知如何面对高祖太宗……”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敛。 沈珍珠往常看望玄宗,不过是家常绪话,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么多的隐秘,震撼同时,一颗心也怦怦乱跳,觉得今日情形奇怪,玄宗恐怕另有深意。 却听玄宗慈爱的对她说道:“你素来聪明绝顶,今日朕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了?” 沈珍珠怔了怔,不明其意。 玄宗道:“你本是个极好的孩子,从当年在此殿中朕第一眼看见你,便喜欢上你,也一力撮合,让俶儿也能喜欢你,冷落崔氏孺人。然而,朕没有料到,俶儿竟对你如此上心,比朕之当年对惠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俶儿从来决断果敢,隐忍多谋,这番与皇后暗斗,必能胜出。他定会立你为后,可是,你曾落叛贼之手,也曾四方飘零,朝中上下多有议论,你怎堪为后?这尚是小事,君王可宠幸万千女人,却不能独爱一人,否则必会欲令智昏,于国于家,百害而无一利,朕便是最大的前车之鉴。俶儿之材,可为大唐中兴良主,朕必须为他作一决断。” 沈珍珠明白了,她一点一点抬起头,极力笑道:“陛下,其实无需您作决断。”她也不能再活多久。 玄宗似乎没有听到,只接着说道:“所以无论怎样,你不要怪朕。你放心,俶儿绝不会输。”说到这里,轻轻击掌。 由殿旁角门闪出一人,尖着嗓子朝玄宗揖礼:“奴婢替皇后娘娘谢过太上皇!”沈珍珠定睛一瞧,竟是李辅国! 玄宗朝沈珍珠挥手,“你随他们去吧,勿要怪朕。”李辅国朝身后扬手,顿时闪出两名身强力壮侍卫,李辅国恭身对沈珍珠道:“娘娘,请——” 沈珍珠毫不犹豫转身,朝李辅国走去,玄宗当年对亲生儿子尚能下手取命,此时怎会顾忌她腹中胎儿?将她交予皇后手中,必是用来威胁李豫,无论能否成功挟制李豫,她怀孕之身皆难以承受这样的折腾,多半九死一生。她此际若大呼救命,严明远在殿外,未必能救出她,说不定还会危及胎儿,现在惟有她自己,方能设法保全腹中孩儿。 李辅国再一扬手,一内侍端着一盅酒奉与玄宗,李辅国陪笑道:“这是皇后娘娘孝敬太上皇的,夜朗国方进贡的美酒,请太上皇慢慢享用。”玄宗淡淡的看那盅酒,目光停留片刻,道:“朕知道了,你等皆退下吧。” 沈珍珠被看押着朝兴庆宫侧门走,出广礼门,已有肩舆侯备,李辅国谄笑着说:“娘娘请上轿。”沈珍珠冷冷看他,正欲上轿,忽听兴庆宫“铮”一声清越钟鸣,接着再“铮——”连鸣三下,沈珍珠立在当地,一时竟呆住——宫鼓连鸣四下,一短三长,正是皇帝驾崩丧钟。她转身怒指李辅国,气息急促:“你,你们!太上皇……” 李辅国恭身尖笑:“上皇老迈,今日晏驾亦属高寿。” 沈珍珠一阵晕眩,李辅国忙上前支撑住,道:“娘娘保重。”沈珍珠定定身形,扬手过去,“啪”的一掌击至李辅国面上。李辅国后退两步,抚着脸,已是极怒,好不容易忍住不发作,冷哼道:“娘娘好生厉害,老奴记下了。”倒也没对她怎样,招手让两名侍卫将沈珍珠双手捆住,嘴中塞了毛巾,强扶坐入肩舆中。 肩舆抬着她不停歇,从帷帘的隙缝中她看到,自己已被抬入大明宫,由侧旁小道绕过紫宸正殿,被半拉半扶着下肩舆,取了她口中毛巾,推入紫宸殿后一间小小房舍。 第93章 星复南宫逼紫微(3) 沈珍珠脚下踉呛,尚未站稳,听得角落里有人惊呼:“沈姐姐,你怎么也被抓来了!”室中有些黑暗,沈珍珠暂未适应,循声往那个角落慢慢走去,低头仔细一看,竟是张涵若,面有污迹,衣裳上四处是利刃划痕,手足被极粗的绳索捆得牢牢的,绻在角落中无法动弹,想是顾忌其会武艺,怕她逃脱。 沈珍珠省过玄宗对她说的话,简略的将如何被李辅国捉来经过一一说了。张涵若忿恨骂道:“这个阉狗!我家的兵马全被他害了!”沈珍珠惊问究里。张涵若道:“昨日殿下与我商讨,要我集齐张氏兵马,若皇后有异动,由林洪调配,杀入内宫清君侧。可昨晚我出宫与一众将领会面时,竟被李辅国知晓,率兵将我们团团围住,指我等造反。林将军为护我突围,被乱箭射死,其他大部分将领捉的被捉,杀的被杀。我也被他们活捉。”说到这里,悲戚不已,尤其林洪将军随她征战多年,情谊尤深,如同兄妹。 沈珍珠艰难的滑下身子,坐到张涵若身侧,无语是最好的慰藉。 沉静良久,沈珍珠方开口说道:“涵若,你一定很怨我吧。” 张涵若侧首看她一眼,转过脸,努力闭眼,又强自睁目,顿挫有力的说道:“不是怨,是恨。既生瑜,何生亮。是这样的恨,你明白吗?” 沈珍珠缓缓重复:“既生亮,何生瑜。”幽幽叹息。 “我一直以为,殿下可以将你忘却,我可以代替你,”张涵若语气和缓下来,语调如入梦境般迷离,“他从前那样宠我,我以为,他待你也不过那般。可在你回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错了,一切都错了——你看你的眼神,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他从来没有这般看过我,甚至,在你回宫后,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我,连眼角的余光也吝惜分我一成半成。” “可你还是这样肯帮他,涵若,你能为他做的许多事,我是做不了的。” 张涵若苦笑:“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至于你,沈姐姐,你可知道,殿下从来不需要你帮他做甚么,他需要的,不过是你在他身侧,与他相伴。这,或许就是你和我,之于他的分别。沈姐姐,你确实样样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又有哪一样稍逊于你。” “他需要的,不过是你在他身侧,与他相伴。”沈珍珠心念大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连张涵若都能看清看明的东西,为何她一直无法理解,执意以为有助于他,方是有利于他。为了这,她错过了多少? 她发怔半晌,才说道:“涵若,没想到你我姐妹,在此时此地,方能敞开心胸。既生瑜,何生亮,若有一日,诸葛孔明不存于世,那周瑜便不会再发出这样的哀叹了。” 张涵若愣了下,“沈姐姐,你的话是何意?” 沈珍珠笑笑,正待说话,听得房门“咯”的一响,阳光射入房中,光线大亮,一群人簇拥着张皇后与李辅国走了进来。张皇后发簪金凤,走近俯下身看沈珍珠与张涵若二人,发髻上的簪佩珠饰悉索作响,嘴角含着得意的微笑,对李辅国说:“你办事果真牢靠,有她们二人在,事情已经成了一半。”李辅国眉开眼笑:“是皇后娘娘智者千虑,有统御天下之才。老奴不过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而已。”张涵若怒从心起,张口欲骂,李辅国一招手,两名侍卫上来,又用毛巾堵住二人的嘴。 张皇后带着笑意的微“哼”声,道:“李大人,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扬声朝外唤道:“程元振!” 程元振在室外高声答“喏”。沈珍珠听在耳中,虽早知程元振已投靠张皇后,仍禁不住心中惋惜,程元振这样的人材,似乎不该如此,可权势诱人,许多事也难说。 张皇后令道:“你速去东宫传话,道皇上病情危殆,令太子火速至紫宸殿。” 李辅国插言:“太子一向谨慎,若发觉有异,不肯来?——”眼角溜滑滑的在沈珍珠与张涵若身上穿梭。 张皇后冷笑,“程元振,你自然要捎带提醒一句太子殿下,他的两位妃子,可都在紫宸殿中翘首等待他。” 李辅国又道:“这可是将话挑明了,若他还是不肯来呢?” 张皇后又曲下身子,嘴角上挑,看看沈珍珠,又看看张涵若,“那便只能先奉上她们其中一位的头颅了。李大人,你看,到时是先向哪个下手呢?” 李辅国面色微微一白,指向张涵若道:“自然是先从良娣开刀,至于太子妃嘛,身怀龙种,还是留着后手吧。” 张皇后哈哈长笑,“好,就这样!”问:“紫宸殿中都预备好了?” 李辅国笑道:“万无一失,只等太子一来——”做了个以刀砍下的手势。 张皇后满意的点头,又问:“越王到了没有?” 李辅国道:“已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张皇后不屑的“哼”道:“真是胆小怯懦,磨磨蹭蹭,这样久还没有至。” 李辅国赔笑,“这可不正好,待他登上帝位,天下大事都可但凭娘娘作主。” 张皇后想了想,觉得极对,道:“也罢,算我替他操心一番。带她们二人到前殿去罢!”自有侍卫上前,半拖半拉将沈珍珠与张涵若带出房间。 第94章 天际从龙自不归(1) 沈珍珠与张涵若被带入紫宸内殿,隐隐见垂地帷幔掩映中,肃宗平躺在四方梨木龙蟠床榻上,太医令躬身坐在榻前,想是正在为肃宗请脉。张皇后款款走近,问道:“皇上病情如何?”太医令起身掀开帷幔走出来,不过四月的天气,额头汗水涔涔,揖礼后急急禀道:“微臣请娘娘懿旨,速宣太子与群臣觐见,陛下危在旦夕。” 张皇后眼角一扫,道:“你且退下。”立即有侍卫上前将太医令拉下。太医令惊恐挣扎,“你们,娘娘,你们这是做甚?”话未说完,后脑一沉,已被侍卫击晕,拖将出去。 张皇后瞥着沈珍珠冷笑:“天意如此,今日真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微一颌首,侍卫已上前将沈珍珠与张涵若皆拉入帷幔后,按坐于毡毯上。沈珍珠扭头,此际她距肃宗床榻甚近,见肃宗平卧其间,一动不动,为帝王一生,终熬不过天命,现在也只能无声无息的看着这场争斗。她四方观察,见内殿角门外、屏风后,隐约透出内飞龙使青袍衣角,不知有多少人隐匿在这殿中,只等着李豫上门便可开杀戮。 沈珍珠身子瑟瑟发抖。她不信李豫对这场变乱没有任何准备与筹划,可她还是害怕。怕他真的上殿,可他若是不来,瞧张皇后的神色,必会拿张涵若开刀,至于自身安危,沈珍珠反倒不是十分害怕,她是杀手锏,张皇后何等狡猾,不到必要时不会启用。 脚步声响,又有人入内殿,在帷幔后依稀看出是越王李係,张皇后冷屑的说道:“你可总算到了。”李係低声而又惊惶的说:“母后,我担心——”张皇后“呸”了声,低声咒骂李係,却是长串长串不停的骂,沈珍珠也没有心思去听,下意识的奋力迸挣捆住手的绳索。 正心急如焚中,忽听殿外传来李豫清朗的声音:“太子妃何在?”声音沉稳笃定,惟沈珍珠方能听出,有些微颤抖夹杂其中。她与张涵若同时一怔,不觉两相对望,张涵若眸底尽是悲戚。 张皇后喜极,朝身旁侍从作个眼色。那侍从便出殿道:“太子妃娘娘正在殿内,殿下若要入殿,须解除佩剑,孤身进来。” 绝不能让他进来!沈珍珠心绪狂乱,她身子笨重,虽然足下没有被缚,但依然无力挪动半分,只能死力迸挣手上绳索,然那绳索任她如何施力,不过稍松动些许。沈珍珠濒临绝望了。她听见殿外“呛啷”一声,正是李豫掷剑的声音。 李豫目不斜视,大步踏入殿中。 张皇后嘴角笑意浮动,道:“豫儿,你真是情深意重。” 李豫冷哼:“少说废话,太子妃在哪里?” 张皇后微一撅嘴,内侍掀开帷幔,正露出沈珍珠的面容。 “快走!”沈珍珠在心中大喊,连连向李豫摇头,焦急之情形诸于色。 “珍珠,”李豫长吞一口气,一步步踏将过来,眸色幽深,沈珍珠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碰撞,不禁呆了一呆,连她也看不明白,李豫此际是喜是怒,是忧是急,只觉这在杀机四伏的内殿中,李豫虽未佩任何兵刃,却无形有一种慑人张力朝四方贲张逼迫,四面桌几、帷幔似抗受不住这压迫,瑟瑟颤动,殿中肃静无声,当真是一枚针掉落地下也能听到。 李豫忽的展颜一笑,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隔着兵刃寒光凛冽的侍卫,隔着冷冷阴笑的张皇后,望定沈珍珠,镇定而温和的说道:“不用怕,有我。”这一瞬间,眸中锋芒乍露还敛,沈珍珠胸中“哗”的一响,仿有一道明光划过脑际。 “动手,将太子拿下!”张皇后断声下令。 李豫陡然嘴角上扬,唇边有一抹讥诮的笑。 兵刃之声大作,四面角门和屏风后鬼魅般闪出无数内飞龙使,张皇后扬眉,得意之态溢于言表,指点着李豫和沈珍珠、张涵若,高声命令道:“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程元振方踏入殿中,闻言“唰”的一声长剑出鞘,森冷气息直沁人心脾,剑光闪烁中,正刺李豫面门。 李豫纹丝不动,直视程元振,剑气临近,寒光凌掠中映射出他冷峻的面庞。 张皇后拍掌娇叱,“好!” 话音未落,程元振忽的剑势急转,长剑斜挑,正正穿胸刺过李豫身侧一名张皇后亲信侍卫,那侍卫仰面倒地身亡。 张皇后这声“好”戛然而止,没来得及反应,四侧惨叫哀鸣声不绝于耳,由角门和屏风后闪出的内飞龙使同时出手,格杀向她的亲信侍卫。她的亲信侍卫为数固然不少,但此时毫无防备,当场惨死十余人,其余全部受伤被制。 张皇后顿时呆住了。朝旁边一看,李辅国含笑看着她,不动声色。李係躲躲闪闪的偎到她身后,带着哭腔低声叽咕道:“母后,我们上当了,输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废物!”张皇后扬手给了李係一记耳光,高声朝殿外厉喝:“来人,来人!”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不仅殿外无人应召而入,而且殿外已传来杀斗之声,愈来愈烈。她在殿外部署的亲信侍卫,恐怕已是自顾不暇。李係被张皇后耳光扇得倒退数步,李辅国暗地使个眼色,一名侍卫手起刀落,李係发出一声短促惨叫,胸腹中刀,当场毙命。 李豫疾步上前,一把扯开幔帷,合身将沈珍珠由地上搀起,再一把扯掉她嘴中毛巾,低头便替她解除绳索,那绳索并不难解,他见她手腕有淤青,心急如若火灼,指尖微颤,终于听得极轻“悉”的一响,解开了绳索。沈珍珠但听他长长舒气,伸臂,将她牢牢揽住。 第95章 天际从龙自不归(2) 另有侍卫上前,替张涵若解开了绳索,扶至旁侧站着。 张皇后身形踉跄。 不过瞬息之间,天地永隔,她已经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猝不及防。 她一直以为占尽强势,惟至此刻幡然醒悟,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李辅国和程元振早已投靠李豫,引她入瓮。她与李辅国、程元振商量的计策,李豫了如指掌。捉捕张涵若奉于她面前,只为更加取信于她,亦令这计策有所谓“诱饵”,如锁链般一环扣一环继续下去,天衣无隙。及至最关键时候,予她致命一击。 天下原没有永远的盟友与仇敌,李辅国往日既然能与她合为一线,今日,也自然能与李豫结盟。 她的输,在天不在人。 她早该想到,她终归只是女人。自则天皇后、太平公主以后,大唐哪位朝臣不对女人干政恨之如骨?李辅国这样的阉人,本是倚靠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作威作福,有擅权之心,无擅权之量,无力压制满朝文武。当今圣上若驾崩,必定想着投靠地位稳固,能给予他更多权力的主子,而不是她这饱受非议的未来“太后”,随着她摇摇欲坠。拥立新君,则更是大功一件。 她的输,在天不在人。 她早该想到,她终归只是女人。自则天皇后、太平公主以后,大唐哪位朝臣不对女人干政恨之如骨?李辅国这样的阉人,本是倚靠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作威作福,有擅权之心,无擅权之量,无力压制满朝文武。当今圣上若驾崩,必定想着投靠地位稳固,能给予他更多权力的主子,而不是她这饱受非议的未来“太后”,随着她摇摇欲坠。拥立新君,则更是大功一件。 “哈哈哈!”张皇后纵声狂笑,笑得混身颤抖,双手胡乱在发鬓上攘来攘去,簪佩珠饰和着假髻叮铛掉落地上,长发散乱下来,往日凤姿怡态荡然无存。 李辅国不紧不慢的尖声道:“皇后敢情疯了,一败涂地,有什么可笑的?” 张皇后不理他,抬起纤纤玉指,指着李豫与沈珍珠,边笑边说道:“本宫是笑他,太子殿下,我只道真是这般的情深义重。原来,原来——”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原来不过如此!嗯,不错,不错,舍得将自己的妃子和未出世的孩儿拿作诱饵,跟本宫赌这一局,本宫自愧不如,好,好,本宫一败涂地,心服口服!你们李家之人,由高祖太宗开始,便都是这般冷心绝情,嗯,不愧为大唐李氏子孙——”一双凤眼溜溜的转到沈珍珠面上,“美人幼子,与这江山社稷相较,当然是微不足道的!” 沈珍珠面庞煞白,唇齿紧咬,身子微晃,推开李豫往侧旁踉跄一下,李豫疾伸手挽住她一臂,眸沉似水,定定的看她,说道:“信我,绝不是这样。” 正在此时,风生衣长剑浴血,疾行入殿,禀道:“太子殿下,外间谋逆侍卫已尽数格杀,众大臣正朝紫宸殿赶来。” 张皇后拍掌长笑,“妙计啊妙计,豫儿你真是将什么都算好算准了!现时大臣涌入紫宸殿,正好见证本宫‘罪行’!连时间也拿捏得一分不早,一分不迟!”拖曳着长裙缓步朝肃宗躺卧的龙榻走去。 李豫喝道:“你想作甚!” 张皇后懒怠的朝他扫上一眼,说道:“本宫辞别皇上,有何不可?在你等要下诏废本宫前,本宫还是当朝皇后!”缓缓行进,已行至李豫与沈珍珠身侧,似笑非笑瞥过沈珍珠,左手一抬,竟缓缓朝沈珍珠伸出手,叹息道:“来吧,你我都是可怜之人。天下男儿皆薄倖,就连他——”手指躺在榻上的肃宗,“如今也是抛下本宫不管,好闲适啊——” 沈珍珠原本满腹心事般凝立不动,待听过张皇后这几句话,竟如痴了般,甩开李豫手臂,将右手交给她,朝前迈出几步。 在这瞬间,李豫见张皇后懒怠绝望的面庞上,有凶光戾气一晃而过,“小心!”这两个字还噎在喉间,张皇后用力回拉沈珍珠,沈珍珠身子朝前倾去,一道银光浮掠过幔帷,“啊”的女子惨叫,张皇后与沈珍珠双双倒地。 李豫竟不知自己的心该往何处着落,这一刻连惧怕都来不及,沈珍珠伏在张皇后身上一动不动,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将她身子翻过,却见她满襟皆是鲜血,他不知伤口在何处,手颤抖着在她胸腹巡梭,不停的说道:“你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 “我信你。”她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李豫浑身一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见沈珍珠竟睁大着眼睛,微笑着看他,接着,慢慢在他怀中坐起,纤指轻轻滑过他的下颌,盈盈笑道:“我没有事。” “殿下,是张皇后中刀,已经死了。”风生衣在旁说道。 沈珍珠转眸,与李豫一同看去。 张皇后平躺地上,胸口一柄匕首深及没刃,匕首鞘身光泽泠泠,正是默延啜赠与沈珍珠的那柄。 张皇后已然断气,但凤目圆瞪,想是十分不甘,右手也握着一柄匕首,只是未及出手,人已毙命。方才张皇后在回拉沈珍珠之时,欲取出袖间匕首杀死沈珍珠,不料沈珍珠早有预备,乘低头前倾时,左手拔出胸间匕首,反而先发制人,此匕首锋利匪夷所思,一刺即入,犹胜破帛,不费吹灰之力,将张皇后杀死。沈珍珠满衣襟血迹,不过是沾染张皇后鲜血而已,自己毫发无伤。 沈珍珠缓缓说道:“我终于替所有人报了仇。” 李豫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声说道:“若不是你信我,我,我……你,你……”一时无法择词,只是心中欢喜难禁。 “陛下,陛下——” 第96章 天际从龙自不归(3) 随着殿门处一阵嘈杂声响,数十名文武大臣在宰辅苗晋卿、淮南节度使崔光远诸人的率领下涌入殿中,其中不乏有人见殿中一片狼藉,张皇后倒卧于地,忠君之心大起,疾呼“陛下”狂奔上来。 李辅国款步迎上,双目一扫,止住众臣步伐,顿声说道:“皇后谋篡,刺杀太子、太子妃,已被当场格杀!” 群臣面面相顾,他们虽对张皇后殊无好感,但对李辅国此人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恰在此时,两名侍卫扶将着太医令上来。那太医令方被冷水浇泼苏醒过来,以手抚头,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待陡然一见李豫,顿时奋力半跑半爬至李豫面前,跪倒拉住李豫长袍,疾呼道:“太子,皇后隐瞒陛下病情,有篡位之心,陛下,陛下危殆啊!——” 太医令素来刚正为群臣敬佩,此言一出,众大臣已信了八分。太医令此话也正正提醒了几乎要忘掉殿中还有皇帝的一众人员——皇上病情到底如何? 李豫忙对太医令道:“皇后已被诛杀,还不赶快为陛下诊治!” 太医令慌忙站起,来不及揖礼,三步并作两步扑至肃宗榻前,李豫与沈珍珠跟上,李豫轻声唤道:“父皇。” 肃宗脸庞苍白,双目紧闭,不闻不问不作答。太医令先是搭脉搏,脸色已是煞白,再将手缓缓置于肃宗鼻下,顿时全身一震,立时跪倒在李豫面前,长呼道:“圣上龙御归天了——” 这一长呼,殿内外所有人均跪伏下地,有的臣子已夸张的嚎啕大哭起来。 李豫心中并不如何悲痛,孝仪在此,“通”的跪倒榻前,抚榻长泣。有他领头,殿中更是哭声大作,大明宫内外皇帝崩逝的丧钟同时响起。 哭得有大半个时辰,李辅国站起,由袖中取出黄绫诏书,说道:“圣上崩逝,遗诏在此,着太子柩前即位!”说毕,将遗诏递与苗晋卿,依次传给众大臣过目。一众大臣本就认定该当李豫继承帝位,加之遗诏玺印齐全,均匆匆瞥过,点头认可。 李辅国见众臣皆认可,遂率先行至李豫跟前,伏地三跪九叩,长声唱喏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崔光远亦趋前数步,随之唱喏。 便如山倾水泻般,一时殿内外诸人都同时下跪:“吾皇万岁万万岁!” 沈珍珠离李豫最近,正欲跪倒,李豫却左手一揽,将她身躯抬起,低声道:“你勿需如此。”面上仍满载悲戚之色,抬手示意,朗声道:“众卿平身。” 便有礼部尚书上前禀道:“先皇国丧之仪和陛下登极大典之事,请陛下示下。” 李豫负手道:“父皇驾崩,朕心哀恸,先皇即位灵武,亲挈神器,为国为民,忧思劳顿,朕之楷模,天下为先也,国丧之仪从厚从重,由礼部全力操办,不得有失!登极一事,亦由礼部择日,从简便宜即可。” 因国丧兹事体大,待李豫言毕,除李辅国、程元振外,众大臣皆纷纷退下,礼部尚书出殿筹备入殓诸事,十余位内飞使清扫殿中尸首,紫宸内殿顿时静了。 皇帝驾崩,新君尚未行登极之仪,程元振身为内射生使与内飞龙正使,职责重大,他快步上前朝沈珍珠拱手,只说了句“罪臣幸未辜负陛下与娘娘”,李豫朝他微笑颔首,他再一拱手,匆匆出殿。 李豫方淡然对李辅国道:“你好大胆!” 李辅国早预料李豫有此怒斥,赔笑道:“事急从权,此乃太上皇与皇后商议的事,老奴知情时,已来不及告知陛下。再说,沈妃娘娘现时不是安然无恙么?老奴心中有数,绝不会让娘娘有事的!” 李豫鼻间“哼”了声,语调平平,无喜无怒,“若娘娘有事,凭你一百条命也抵不过去。好罢,你翼助朕铲除皇后,居功极高,朕自会论功行赏,你先下去罢。” 李辅国喜形于色,李豫心中颇为厌烦,但丝毫不形诸于色,正挥手让李辅国退下,却听得侧旁有女子幽幽问道:“陛下,你又该如何赏赐妾呢?” --- 因出版商不允许发本书结局,所以本书的最后三章将在大年三十夜10时至12时在此处独家放送: 沈珍珠面庞煞白,唇齿紧咬,身子微晃,推开李豫往侧旁踉跄一下,李豫疾伸手挽住她一臂,眸沉似水,定定的看她,说道:“信我,绝不是这样。” 正在此时,风生衣长剑浴血,疾行入殿,禀道:“太子殿下,外间谋逆侍卫已尽数格杀,众大臣正朝紫宸殿赶来。” 张皇后拍掌长笑,“妙计啊妙计,豫儿你真是将什么都算好算准了!现时大臣涌入紫宸殿,正好见证本宫‘罪行’!连时间也拿捏得一分不早,一分不迟!”拖曳着长裙缓步朝肃宗躺卧的龙榻走去。 李豫喝道:“你想作甚!” 张皇后懒怠的朝他扫上一眼,说道:“本宫辞别皇上,有何不可?在你等要下诏废本宫前,本宫还是当朝皇后!”缓缓行进,已行至李豫与沈珍珠身侧,似笑非笑瞥过沈珍珠,左手一抬,竟缓缓朝沈珍珠伸出手,叹息道:“来吧,你我都是可怜之人。天下男儿皆薄倖,就连他——”手指躺在榻上的肃宗,“如今也是抛下本宫不管,好闲适啊——” 沈珍珠原本满腹心事般凝立不动,待听过张皇后这几句话,竟如痴了般,甩开李豫手臂,将右手交给她,朝前迈出几步。 在这瞬间,李豫见张皇后懒怠绝望的面庞上,有凶光戾气一晃而过,“小心!”这两个字还噎在喉间,张皇后用力回拉沈珍珠,沈珍珠身子朝前倾去,一道银光浮掠过幔帷,“啊”的女子惨叫,张皇后与沈珍珠双双倒地。 第97章 天际从龙自不归(4) 李豫竟不知自己的心该往何处着落,这一刻连惧怕都来不及,沈珍珠伏在张皇后身上一动不动,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将她身子翻过,却见她满襟皆是鲜血,他不知伤口在何处,手颤抖着在她胸腹巡梭,不停的说道:“你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 “我信你。”她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李豫浑身一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见沈珍珠竟睁大着眼睛,微笑着看他,接着,慢慢在他怀中坐起,纤指轻轻滑过他的下颌,盈盈笑道:“我没有事。” “殿下,是张皇后中刀,已经死了。”风生衣在旁说道。 沈珍珠转眸,与李豫一同看去。 张皇后平躺地上,胸口一柄匕首深及没刃,匕首鞘身光泽泠泠,正是默延啜赠与沈珍珠的那柄。 张皇后已然断气,但凤目圆瞪,想是十分不甘,右手也握着一柄匕首,只是未及出手,人已毙命。方才张皇后在回拉沈珍珠之时,欲取出袖间匕首杀死沈珍珠,不料沈珍珠早有预备,乘低头前倾时,左手拔出胸间匕首,反而先发制人,此匕首锋利匪夷所思,一刺即入,犹胜破帛,不费吹灰之力,将张皇后杀死。沈珍珠满衣襟血迹,不过是沾染张皇后鲜血而已,自己毫发无伤。 沈珍珠缓缓说道:“我终于替所有人报了仇。” 李豫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声说道:“若不是你信我,我,我……你,你……”一时无法择词,只是心中欢喜难禁。 “陛下,陛下——” 随着殿门处一阵嘈杂声响,数十名文武大臣在宰辅苗晋卿、淮南节度使崔光远诸人的率领下涌入殿中,其中不乏有人见殿中一片狼藉,张皇后倒卧于地,忠君之心大起,疾呼“陛下”狂奔上来。 李辅国款步迎上,双目一扫,止住众臣步伐,顿声说道:“皇后谋篡,刺杀太子、太子妃,已被当场格杀!” 群臣面面相顾,他们虽对张皇后殊无好感,但对李辅国此人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恰在此时,两名侍卫扶将着太医令上来。那太医令方被冷水浇泼苏醒过来,以手抚头,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待陡然一见李豫,顿时奋力半跑半爬至李豫面前,跪倒拉住李豫长袍,疾呼道:“太子,皇后隐瞒陛下病情,有篡位之心,陛下,陛下危殆啊!——” 太医令素来刚正为群臣敬佩,此言一出,众大臣已信了八分。太医令此话也正正提醒了几乎要忘掉殿中还有皇帝的一众人员——皇上病情到底如何? 李豫忙对太医令道:“皇后已被诛杀,还不赶快为陛下诊治!” 太医令慌忙站起,来不及揖礼,三步并作两步扑至肃宗榻前,李豫与沈珍珠跟上,李豫轻声唤道:“父皇。” 肃宗脸庞苍白,双目紧闭,不闻不问不作答。太医令先是搭脉搏,脸色已是煞白,再将手缓缓置于肃宗鼻下,顿时全身一震,立时跪倒在李豫面前,长呼道:“圣上龙御归天了——” 这一长呼,殿内外所有人均跪伏下地,有的臣子已夸张的嚎啕大哭起来。 李豫心中并不如何悲痛,孝仪在此,“通”的跪倒榻前,抚榻长泣。有他领头,殿中更是哭声大作,大明宫内外皇帝崩逝的丧钟同时响起。 哭得有大半个时辰,李辅国站起,由袖中取出黄绫诏书,说道:“圣上崩逝,遗诏在此,着太子柩前即位!”说毕,将遗诏递与苗晋卿,依次传给众大臣过目。一众大臣本就认定该当李豫继承帝位,加之遗诏玺印齐全,均匆匆瞥过,点头认可。 李辅国见众臣皆认可,遂率先行至李豫跟前,伏地三跪九叩,长声唱喏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崔光远亦趋前数步,随之唱喏。 便如山倾水泻般,一时殿内外诸人都同时下跪:“吾皇万岁万万岁!” 沈珍珠离李豫最近,正欲跪倒,李豫却左手一揽,将她身躯抬起,低声道:“你勿需如此。”面上仍满载悲戚之色,抬手示意,朗声道:“众卿平身。” 便有礼部尚书上前禀道:“先皇国丧之仪和陛下登极大典之事,请陛下示下。” 李豫负手道:“父皇驾崩,朕心哀恸,先皇即位灵武,亲挈神器,为国为民,忧思劳顿,朕之楷模,天下为先也,国丧之仪从厚从重,由礼部全力操办,不得有失!登极一事,亦由礼部择日,从简便宜即可。” 因国丧兹事体大,待李豫言毕,除李辅国、程元振外,众大臣皆纷纷退下,礼部尚书出殿筹备入殓诸事,十余位内飞使清扫殿中尸首,紫宸内殿顿时静了。 皇帝驾崩,新君尚未行登极之仪,程元振身为内射生使与内飞龙正使,职责重大,他快步上前朝沈珍珠拱手,只说了句“罪臣幸未辜负陛下与娘娘”,李豫朝他微笑颔首,他再一拱手,匆匆出殿。 李豫方淡然对李辅国道:“你好大胆!” 李辅国早预料李豫有此怒斥,赔笑道:“事急从权,此乃太上皇与皇后商议的事,老奴知情时,已来不及告知陛下。再说,沈妃娘娘现时不是安然无恙么?老奴心中有数,绝不会让娘娘有事的!” 李豫鼻间“哼”了声,语调平平,无喜无怒,“若娘娘有事,凭你一百条命也抵不过去。好罢,你翼助朕铲除皇后,居功极高,朕自会论功行赏,你先下去罢。” 李辅国喜形于色,李豫心中颇为厌烦,但丝毫不形诸于色,正挥手让李辅国退下,却听得侧旁有女子幽幽问道:“陛下,你又该如何赏赐妾呢?” 第98章 凤笙去去无边已(1) 李豫侧身,张涵若虽面有污痕,衣裙破损,然天姿绝色丝毫未被遮敛,只是眸中失却了往常的飞扬傲气,迷惘且略带忧郁,孤零零立于一侧,显得孑然孤清。 方才张涵若被解开绳索后,见李豫对沈珍珠如此深情,视她如无物,自惭形秽,退避于殿中一角,脑中昏茫茫如塞,痴痴傻傻的听殿中各人言语,随众人跪拜行礼。众臣皆退,惟她仍立在旁侧,一时无人注意到她。 李豫颇觉愧疚,说道:“涵若,朕必会十倍补偿于你。” “十倍补偿?”张涵若猛的下巴一扬,昂首对视李豫,眸子如月夜冷星,犀利刺人,与生俱来的狂傲重新回复到她的身上,道:“陛下是要怎样补偿我?陛下现时富有四海,是否要将半壁江山割与妾身?或者,立妾身为后,掌管六宫凤印?” 李豫微皱起眉头,张涵若已“哈哈”大笑,指向李豫道:“都不能是么,都不能?!” 李辅国在旁喝斥:“大胆,怎能这样跟圣上说话!” 张涵若继续笑,凄凉之意徐徐上涌,眸中噙泪,她强忍着,不让掉落下一滴眼泪,“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利用沈姐姐的吧?你能补偿我什么?你已经让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待吐出这四个字,张涵若自己的脸色倒是先微微变了,她惊诧:自己怎会冒出这四个字? 脑际雷鸣电闪。 她真是已经一无所有! 这样的事实,这般的现实,她悚然心惊,只觉浩瀚无边的黑暗、无止境的空虚,如潮水般不可遏止,翻涌上心间。 不会,不会! 她抱住自己的头,一遍遍在心头呐喊:绝不会,我是张涵若,论才论貌,世间哪位女子能与我比肩?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涵若。”她听到沈珍珠唤她,沈珍珠的眸中充满着怜悯。 不,她不需要怜悯!面前的案几,雕龙刻凤的梁柱,李豫惊讶而复杂的面容,沈珍珠满是关怀的容颜,瞬时变得怪异扭曲,天旋地转,全失常态! 她的世界坍塌了? 惟有殿门处阳光明硕,那大概是她最后的逃生之路! “啊——”张涵若惨叫着长呼一声,推开面前的沈珍珠,双手合抱着头,跌跌撞撞朝殿外冲去。 “快拦住她!”沈珍珠瞧张涵若神情不对,焦急的提醒李豫,身子被张涵若推得仰后翻退。 李豫眼疾手快,伸臂将她合腰揽住,同时挥袖令道:“拦住!” 早有守卫大殿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上来,伸手挡住张涵若去路:“张良娣留步”。哪想张涵若此际神智昏乱,见有人敢挡她,不假思索,提手将左侧侍卫腰刀“咣”的声抽出,随意朝右一砍,右侧侍卫不敢还击,急忙躲闪,便在这瞬时功夫,张涵若将刀“铛”的飞掷开来,飞奔出殿。 沈珍珠急了,提手喝道:“还不快些跟上——”看着数名侍卫紧紧追出,手尚没来得及放下,突感腹部剧痛,不自禁皱眉呻吟出声,李豫脸色顿变,连迭声问着“怎么了”,微微掀开她的裙裾,一缕极淡的血色浸染到裙间,他立时将她横抱起,厉声直喝:“速传太医,传太医——”边喊边抱着沈珍珠朝殿后奔去。 紫宸殿后房舍中多有安置床榻的,李豫情急之下一脚踹开最近一间房,将沈珍珠小心翼翼的抱放到榻上,身后自有大批宫女内侍蜂拥着跟进。 沈珍珠自知生产在即,以慕容林致所计算,产期应尚有几日,大概因着今日过于惊惧操劳,这腹中胎儿竟要提前来到世间了。她有过一次生产经历,方才虽然剧痛,但此际痛感却又轻了,时痛时不痛,便料着不会即刻发作生产,只是全身竟似无半分力气可使,心中焦急,拉着李豫的手,低声道:“林致——” 李豫立刻明白,暗骂自己糊涂,放眼看去,严明正在室外巡梭,便招手唤来,急急令道:“快,速出宫请慕容小姐!”严明立时拱手领命去了。 太医令后脑伤口包裹着,领命前来。沈珍珠极不愿意让太医令诊脉,瞧着李豫焦灼的神情,虽知难以避过,还是低语道:“我现在还好,待林致来了再说吧。” 李豫郑重说道:“林致远在宫外,不时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且让太医令诊疗,莫要耽搁了。” 于是太医令恭身上前替沈珍珠号脉。阖目把脉竟有一柱香功夫,也不知是天气渐热,还是被击晕后身体虚弱的缘故,他额头、脖颈汗滴如豆,就是不开口说话。李豫便隐隐有些动怒,沈珍珠朝他微笑摇头,见着她澄静自若的眼神,他的心方稍有安定。 太医令终于站起,躬身禀道:“娘娘尺脉转急如同切绳,正是临产之兆。且胎位极正,胎儿安康,以微臣诊断,不过三五个时辰,定然会发作生产。” 李豫稍见喜色,紧执着沈珍珠一只手,对她温言说:“这就好,不必害怕,有我陪你——” “只是,”太医令抬首看了看李豫,心存踌躇,李豫也转过脸看他,皱眉,“吞吞吐吐什么!” 太医令一咬牙,“只是娘娘体虚气弱,生产之事要损耗极大的体力,微臣恐怕,恐怕娘娘无法支持下去!” “体虚气弱?”李豫疑惑的看了沈珍珠一眼,其实沈珍珠在慕容林致药物的将养下,比以前还要略胖一些,李豫一直甚为欢喜,实看不出她哪里“体虚气弱”了。太医令也是忐忑不安,说“体虚气弱”实在已经是最避重就轻了,他见今日情形,哪里敢说出“油尽灯枯”这四个字来。再说,他曾侧面听闻太子妃另有高人诊疗,只盼那人赶快到来,让他脱了干系。再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亦犯不着为后宫妃嫔之病累及全家老小。 沈珍珠低低的笑了,“太医令敢情今日被击中后脑有些疲乏,我今日尚未进粒米,当然体虚气弱,还觉得头很晕呢!” 李豫一听,心如刀绞,连忙吩咐熬制参汤,又教太医令在室外侯着。 李豫甚为不安,倒还是笑着对沈珍珠道:“若早知这样麻烦,我宁可不要这个孩儿。”沈珍珠故意撅嘴,道:“世上哪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想到张涵若,随口道:“不知涵若妹妹怎么样了?”虽然怜悯张涵若,但却不忍心责备李豫,李豫待自己已是绝好,他所做之事自己未尽一分力,人生已然如此,自己有何资格惺惺作态斥责他呢。最后的韶光,她本该分秒珍惜。 第99章 凤笙去去无边已(2) 不多时参汤端来,李豫一口口亲自喂她喝下,道:“你莫若休憩罢,想必也是困极了。”沈珍珠确实觉得极困,喝了参汤全身发暖,不过一偏头便真的睡熟了。 李豫坐在榻前凝神看她,良久不动,听得室外有人咳嗽,便缓步走出去。 风生衣拱手,低声禀道:“张良娣,她方才胡乱奔出内殿,不慎误坠入太液池,想是无法找回。” 李豫动容,道:“无论如何,你叫程元振多派人手,必得将她寻回!” 风生衣向来直话直说:“陛下该知道,太液池排水渠原与广济渠相通,近日长安城连降暴雨,处处水涨船高,要寻回,只怕……”李豫也知道这确是极难,常言道水火无情,火尚有躲避之处,便人若陷入洪水中,正如沧海一粟,转瞬就被湮没。 风生衣又奉上一物,道:“这是臣由张良娣坠河处拾得的。” 李豫轻轻接过,入手温润熨贴,正是当年自己与张涵若结盟时,“赠与”她的玉佩。这枚玉佩乃是生母吴氏遗物,他曾常年佩饰腰间,与张涵若结盟时,被她一眼看中,半是强夺半是耍赖般抢去。而这件事也引起沈珍珠误会,令得沈珍珠呕血和决然的离开他。 现在玉佩重回手中,回想当年,张涵若的娇嗔与骄傲,历历在目。 他心头有些沉重,极目朝太液池方向望去,一鉴涵空,云烟千里,她,恐怕已然化作水魂。 涵若,涵若,正应她的名讳。 他确实深负于她。不过,就算重来一回,他必定仍会这样做。不仅因为要以她取信于张皇后;更因为,他不能容纳一位手握兵权的妃子,妇寺干政,至张皇后,至他君临天下,必须全然遏止。 他独自在室外伫立许久,方回至沈珍珠榻前。 沈珍珠还在睡眠中,因为轻微的阵痛持续不止,她睡得不安稳,微蹙着眉头。李豫将手抚上她的腹部,如耳语般对她说道:“从此再无人能打扰我们,天长地久,我与你,终于能守得到——” “呃!”沈珍珠失声叫痛,猛然醒来,死死攥住李豫的手。 太医令冲进来:“娘娘发作,即将生产。请陛下回避!”宫女内侍们早就预备好,捧着各色盆盘,盛着热水鱼窜而入。 李豫纹丝不动,任由沈珍珠攥住他的手,淤痕丛生。惟有这样,他方能感受到她的痛楚。更念及数年来,他让她所承受之苦痛,心更如万箭齐戗。 还是极痛,较之当年生适儿不遑多让。沈珍珠知自己体力极差,若大声呻吟叫唤,最易损耗体力,皓齿紧咬下唇,竟要咬出血了,李豫连连说:“你若是痛,便只管叫唤出声!” 尽管这样,沈珍珠还是很快觉得全身力气已经透尽,连攥着李豫的手都在渐渐放松,腹部如坠,喘息不定。太医令仍一迭声劝道“血光之气,于天子不祥,请圣上回避”,李豫怒斥“无稽之谈”,转眼看见沈珍珠的模样,慌乱不已。 恰在这个时候,严明带着慕容林致赶到。 若不是沈珍珠仍攥着手,李豫真会不顾礼仪朝慕容林致扑将上去,以最快速度将她拉至沈珍珠榻前。 慕容林致走得太急,有些气喘,上前轻巧的将手搭在沈珍珠脉搏上,不过须臾功夫,放下手,与沈珍珠恳切的眼神一触,心领神会。李豫目不转睛的瞧着慕容林致神情,连声问:“如何?如何?” 慕容林致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一边厢由怀中拿出药瓶,倾倒出两枚红色丸药喂服予沈珍珠,一边厢不急不缓的说道:“无妨,有我在,必能保母子平安。”李豫心中大安,微笑着回握住沈珍珠的手。又听慕容林致说:“只是陛下你还是应当有所避忌吧,你可是一国之君,不该沾染女人生产之事。”一路前来时,严明已将李豫柩前即位之事告诉她。 李豫一笑:“你身为大唐第一流的医者,也说这样的话?朕不怕。” 慕容林致微有喟叹,轻轻瞥过李豫一眼,干脆利落的说道:“那也随你。” 说也奇怪,沈珍珠服下那两枚丸药,浑身的气力又提将起来,第二胎生产原本就该比第一胎顺利,虽然因疼痛将李豫双手划得伤痕累累,但只过半个时辰,听得慕容林致一声欢呼,再复婴儿“哇拉”有力的啼哭声传来,她浑身说不出的松泛舒畅,朝榻前李豫一笑,转头便昏睡过去。 沈珍珠恍惚入梦,见自己孤身夜行长安城中,满天星斗闪熠,万户千舍在星光下有若摇曳,遥望皇城高入云霄,祥光缭绕,紫气蒸腾,她凝望止步,靠近不得,正是无比着急,忽听接连三声更鼓敲响,从梦境中惊醒。 李豫仍坐在榻前,见她醒来,俯身低笑道:“饿了没有?” 门窗关得严紧,窗帷倒是半敞着,方敲过三更鼓,时辰已晚,沈珍珠朝枕畔侧头,李豫已知她的心意,仍然只是笑:“是女儿。”说话间挥手,老嬷嬷捧上裹着襁褓的孩儿,李豫接过手中,递与沈珍珠看,道:“睡着了。” 真是女儿。唇红,脸儿娇嫩如玉,颊边笑意浅浅,酣睡中方能发觉她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形成优雅而庄美的圆弧,安宁的搭在双眼上。 “瞧,她长得多象你,”李豫满怀柔情,“上天待我何其厚啊!” 沈珍珠微有酸楚,忙低头仔细看女子,果真是长得极肖自己,那额头、脸颊、眉毛、嘴唇,真是活生生的翻板。她凝噎难言,好半晌方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女儿长得肖似你,怕是不能嫁出去了!” 李豫哈哈大笑,“莫非我长相极丑?你竟然说得这样不堪!” 第100章 凤笙去去无边已(3) 沈珍珠原为引他一笑,“嘘”了声,提醒不要惊醒女儿,说道:“你本是英俊世间少有——”李豫笑吟吟的看着她,笑意更增,沈珍珠倒是“扑哧”先笑出声,“只是女儿若长得象你,他日生成天姿国色的大姑娘,恐怕世人会说你——大唐天子陛下——男生女相,岂不有损国威?”李豫哑然,只指着沈珍珠笑得说得出话来。 待嬷嬷将女儿抱走,李豫方止笑,探询般对沈珍珠道:“不如由你替女儿取名?” 沈珍珠回想女儿适才恬静睡容,她生为皇女,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同自己昔日,如同李婼。然而万般荣宠,也敌不过命运的跌宕与无情,敌不过战火纷飞,烽烟猎猎。自己曾身受的颠沛流离,再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她幽幽叹息:“若天下升平……” 李豫也兴起万般感慨:“若天下升平”。若天下升平,他与她,必不会经受这样多的磨难,不会让他,用了如此长的时间,也真正明白她。 升平之世,本朝由高祖、太宗始便一力谋求,这大概是为帝王者,最宏大的理想。尽管,千载以来,从未达成。 “那便唤她作升平。”李豫复拥沈珍珠入怀,在今日的双重大喜下,他的心中除了稍许感伤外,几乎全被喜悦满满填充。 四月初六,李豫始听政于麟德殿,与礼部及群臣议定:十二、十三日葬太上皇、先皇于泰陵、建陵;五月初六,于含元殿行登极大典。 “娘,娘,你瞧妹妹的手,真小,真有趣!” 宜春宫中,李适显然对新添的妹妹兴趣盎然,自升平降生数日,均围着她打转,不是捏捏她的小脸蛋,就是小心翼翼呵她的胳膊肘儿,好多回将睡得正甜的升平弄醒,“哇哇”的无辜瞪大眼睛,哭个不休。这日又循常例,将升平闹醒,嬷嬷忙接过去哄劝,素瓷便笑话道:“你打小这样欺负妹妹,长大后可要好好的偿还。” 李适眉毛一扬,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停下,学着李豫的声气,有板有眼的说道:“这有何难,孤准了!” 那神气模样,活脱脱一个小李豫,沈珍珠与素瓷一怔,同时忍俊不禁,掩口失笑。她俩一笑,整个宜春宫上下气氛皆活跃起来,几名年纪较小的宫妇也忍不住窃笑,为国丧期间肃行慎言的沉闷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 在这欢快气氛中,李豫孤自一人踏入殿中。 平素李豫听完政便必来宜春宫,今日来的时间稍晚,内侍宫女均最擅察颜观色,见李豫神色萧索,隐有不快,一个个忙的噤声躲避,李适迎上来唤着“爹爹”,李豫看他一眼,抱起略亲亲额头,便递与嬷嬷,素瓷忙领着众人都退下了。 沈珍珠助他宽外袍,低声询问:“朝政之事,很烦心么?”因天气渐热,又在服丧,李豫穿着极薄的白色常袍,她的纤指方搭上他的肩,手背一紧,被牢牢覆盖在他的手掌下。她站立在他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奇怪他的手掌竟会微微颤抖,倒似用尽了全部气力,专注缱绻,所以虚空脱力。 她倚上他的肩头,声音飘忽而温柔:“怎么啦?” 他沉醉于此刻的娴静安然,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如藤般缠绕在他心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猛然转身,与她十指相扣,已全然摒却面上落寞忧郁之态,展出笑容时双目倒尚有微红,从她手中接过外袍,往榻前边走边说:“无事,不过有些累。”侧头,目光缓缓落在沈珍珠面上,说道:“近日你的精神面色,好象反倒不如从前了。” 沈珍珠踌躇一下,想着心中之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今日正是机会,便笑道:“正因为这样,我刚巧有件事需和你商量,不知你能否应允。” 李豫坐至榻上,垂头随手取起几上一枚精巧的釉彩茶盏在手中翻覆把玩,“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有时间支会我一声就行,何必这样郑重其事。” 沈珍珠笑了笑:“这件事,可非得要你同意——林致说,我身骨单薄,产后身子虚耗极大,宫中幽闭且长安地气偏寒,不利恢复,恰巧鸿现妹妹也来了,邀我一同到有山有水之地闲散休养一番。她们也不想在长安城里多呆,最多只能等到升平足月后就邀我走,身子恢复便立即回来。” 她努力一边笑着,一边一口气说完,只怕自己略有停顿,便无勇气继续说下去,便会让李豫看出破绽。前两日,慕容林致在她昏睡醒后,告诉她:“因为生育时折耗过大,我无法兑现诺言,续你三个月性命。你的生命,大概只可再续月余。无论什么事,要早做决断。”慕容林致说这句话时,平静而忧伤,沈珍珠还是喜欢这样的林致。医者,救可救之人,也能从容淡定面对死亡,无论要赴向死亡的人是谁。 她希望能有这份从容不迫。 李豫肃慎的将茶盏放好,抬头,看她:“那得要多少时间?” “能有多长时间?林致说过,多不过一年半载吧。”她口气轻松,李豫不出声,微微别过头。 她惟有以退为进:“你定是不答应了,适儿和升平都这样小,我不该抛下他们的。也罢,宫中方便照应,我便不去了——” “我答应。”李豫忽的开口,衣袖微微一带,那枚茶盏竟还是没放稳,咕碌碌顺着他的袍子滚下来。 沈珍珠曲身捡拾,茶盏居然完好无缺。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就象今日,她本以为会多费一番口舌——李豫向来看重她的身体,再有一千个不愿意,最终会答应。哪里想到这样轻易就应允了她 李豫执起她的手,说道:“既然你喜欢,那便去罢。你也曾说过,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我实在后悔以往,只顾自己所思所想,不体谅你的心思,多番将你禁锢,累得你——”他仓促的扭过头,“难得现在有一件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依从。不过,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她强自笑道:“那是当然,我会日日夜夜想着你与孩儿的。”回味他的话,又是一阵诧异惊疑,昂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这句话,是我,是我——”当年在洛阳离开他时,她亲手撕毁了写着这句话的信笺,她记得一阵风过,摧红残绿,碎片满室皆是,就如当年她决绝而苦痛的心。 李豫只是笑,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长发,呢喃低语:“这个,今日我们不说……我等你。”似乎怕她听不真切,再重复喃喃道:“我等你——” 第101章 万里河山一梦回(1) 四月十二日,行国葬之仪,卯时方过,李豫便领着群臣、诸皇室子孙,队列浩浩荡荡绵延十数里,前往距长安城二百余里、位于蒲城东北的泰陵和建陵,李适自然跟随其中。 宫中的人少了,隐却了平日的繁杂喧嚣,格外安静。数日来,沈珍珠真切的感受到生命一点一滴流失的滋味,她还是感佩慕容林致,让她撷取最后的力量一直支撑着,没有沉缅病榻,不是病弱无力的模样。既能这样,一个月,远远聊胜于三个月。她所知所能有限,这一生,错过悔过,万重梦,隔烟萝,惟能给他和儿女留下的,不过是她轻捷的身影。 “娘娘正在歇息,夫人等会儿再来。”沈珍珠听见殿外女官不紧不慢的说话。李豫一行方出发半个时辰,天色朦胧阴沉,将亮未亮。 “让开。让我进去!”外头是素瓷的声音,素瓷一向恭谨谦让,事事对人低眉顺眼,沈珍珠多年来没听过她说一句过激之语,然今日显然大为不同,声音既急且慌。 沈珍珠正欲开口令女官放素瓷进内室,但听“通”的闷响,女官的额头想是撞到了云母屏风上,低唤着“哎哟”,素瓷已冲了进来。 素瓷冲进来的时候,沈珍珠已由榻上立起,两相目光一碰撞,素瓷倒先是一怔。沈珍珠见素瓷气喘吁吁,面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上前几步柔声问:“你怎么了?” 素瓷不答,只在气息未定中追问沈珍珠:“小姐,你是又准备离开皇宫,离开殿下,跟慕容小姐和薛鸿现姑娘走吗?”沈珍珠从未刻意隐瞒她要离开之事,甚至为取信于李豫,每日总要部署一两名小宫女打点行装,冬天的裘帽,夏日的薄纱,还有幕离,帔帛,一件件的收捡和置办起来,像模似样。沈珍珠挽着素瓷的手,笑道:“是啊,我出去游山玩水一番——” 素瓷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什么游山玩水,小姐你瞧自己的模样,病弱无力,连说话也十分气短,你莫要欺瞒我!你还是不能原谅陛下么?我知道,小姐你是有意有避开陛下的!要不然,你怎么舍得抛开适儿与升平!” 沈珍珠微愣须臾,作笑不可遏状,由怀中取出手巾为素瓷拭泪,道:“你在胡说什么?” 素瓷蹭的跪倒在沈珍珠脚下,高昂起头,一字一句的顿声说道:“小姐,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小姐,你一定要原谅陛下!”沈珍珠稍有怔忡,随即弯腰拉她起身,只是手上无力,素瓷倔强,拉她不起,叹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我姐妹一场,我方方生产后,可没有气力搀你起来!” 素瓷如木桩般跪在那里,待沈珍珠话说完,抽泣着说:“小姐,你不知道,当年在洛阳宫中回纥可汗深夜造访于你,是我向皇后告的密!是那日我在回宫路上偶然瞥到默延啜可汗的身影,去向皇后告的密!如果,如果不是我告密,当年先皇和皇后怎么会那样巧刚好赶到,让你,殿下和回纥可汗闹得不可收拾,让殿下误解你,让你离开他!”她放声痛哭,“一切都是我,是我的错!” 再没有甚么说,比素瓷此番一口气说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 沈珍珠回想前事,许多不解之处迎刃而破,她浑身失力,踉跄着后退几步,倚靠在榻上,只能闭上眼不看素瓷,声音软沓乏力:“原来如此,你,素瓷……我们情同姐妹,这是为什么?” 素瓷以头触地,狠狠的叩三个头,额头破损,隐有血水划下脸颊。她说:“因为我要救我的亲姐姐!” “你是亲姐姐是?——”沈珍珠还是没有睁眼,口上问着,心里万种惆怅,仿佛没有可以着陆之处。 “她是独孤镜!” 沈珍珠霍然坐起,却使不上力,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她骇然惊觉自己竟虚脱至此!她一咬牙,好在这种虚脱只是刹那显现,多少有些气力回来,终于坐立起来。 独孤镜与素瓷,亲生姐妹?! “我以前并不知道,她也不知。当年我与她同处广平王府,日日照面却不相认。是在由凤翔回长安后,有一回我哄弄迥儿唱从前我娘编的小调,她竟然能与我相和。原来,她真是我失散已久的姐姐。小姐你也知道,我祖籍扬州,家中是种茶为生的。二十年前一场瘟疫,爹娘死在逃难的路上,我与八岁的姐姐也从此失散。” 其实也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独孤镜与素瓷,眉目神态均有几分相似之处,素瓷擅茶,独孤镜曾与张皇后勾结开设茶楼,由那茶楼的摆设用料烹煮,均可看出背后有极擅茶之人。独孤镜临死之前,死死攥住她的裙裾,吐出两个字,当时只是听不清,此际沈珍珠忽如醍醐灌顶。 素瓷。 沈珍珠暗自心痛,有些气恨:“当年我俩被困王府暗室时,独孤镜指使张得玉谋害我们,根本不顾你的死活。她虽是你的姐姐,可对你有几分姐妹情谊,令你将我和你的姐妹之情都抛舍了?” 素瓷泣道:“虽是如此,终究是我的姐姐啊。所以——” “所以当年独孤镜一下狱,张皇后便将她的性命要胁你,要你替她办事,以保全独孤镜的性命,是不是?”沈珍珠心随意动,瞬息便猜到来龙去脉。 素瓷点头,接连叩头,哭道:“素瓷知道错了,当年一这样做就知道错了!我,我不知道会这样严重……这几年来,我日夜悔过,再也不理姐姐和张皇后。在你离开当日,我就把你撕裂的信笺碎片,一点点的捡起来,每天晚上,待适儿与迥儿睡熟后,便挑灯拼凑——”沈珍珠大吃一惊,看着面前的素瓷,说不出话,难怪这回重见素瓷,竟总觉得她过于憔悴。原来,素瓷过是这样的日子! 第102章 万里河山一梦回(2) “还好,就在你回长安不久,居然让我拼成了!”素瓷忽的面露喜色,随即脸色黯淡,“我将拼好的文字送与太子殿下,我想,他若知道你当时的心意,必能与你全然冰释前嫌,自你离开后,他日夜为你苦恼,素瓷看着也是十分心痛。可是,没想到你依旧要离开他——”她眸中泪光泫然,每每提及李豫,总有亮色一掠。 沈珍珠想起数月前那日,李豫忽然赶到宜春宫,将她猝然而紧紧的拥抱,只说:“此生,我辜负你的,实在太多。”大约就在那日,李豫由素瓷手中拿到了拼凑好的信笺,知晓了她留下的那句话。 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 而素瓷,在与李豫数年来的相对中,那颗心,早就一点一滴倾向他。她为独孤镜受制于张皇后,不过是被利用,以张皇后与独孤镜的狼狈为奸,想是作戏而已。可是独孤镜真对素瓷全无一丝姐妹之情么?独孤镜临死时古怪的眼神在沈珍珠脑海中交错,得意,求恳,阴毒?独孤镜的许多心思,是她无法解破的。 沈珍珠站起缓缓走至素瓷跟前,说:“当年之事,就算没有你告密,我与他,也必是这样的结局。千错万错,皆是造化弄人,我不怪你。再说,这几年你替我照料适儿,这份情,我是永远难以偿还的。你若是要跪着不起,我就跪给你看了,看我们姐妹,谁欠谁的情更多!”微微一笑,作势真要跪下,素瓷急忙撑起半边身子扶住沈珍珠,泣道:“小姐,我无地自容。” 沈珍珠扑哧笑出声,“你呀你,为甚要多想呢?我和陛下早和好如初,现在暂时离开,不过是因为身体缘故离宫静养,必会回来的。” 素瓷拭泪,疑惑的看着沈珍珠,“真的么?小姐你不要骗我,你说个准信,最迟几时回来?” 沈珍珠见她紧盯着自己,问得极其认真,便眨眨眼,戏谑般笑道:“最迟?恩,待我想想——”作苦思冥想状背身踱了几步,煞有其事的转身,口气郑重,“我想总不会迟于五十、八十、一百年以后,你魂归太虚之时吧!”素瓷微显些许喜色,象是心头长舒了口气,眸中尚有泪花,说道:“小姐,我方才说话的口气,真象许多年以前待字闺中时……” 她说:“那时的小姐,和我,还有红蕊姐姐,真是每日欢乐无比。” 四月十五日,李豫御驾回銮。 自回长安后,李豫每日在宜春宫中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沈珍珠数次提醒新君当以国事为重。李豫我行我素,他陪在她身边,更多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坐在窗前,看她服药,看她逗弄李适与升平,看她与慕容林致、薛鸿现、素瓷慢声细语的谈天说地,时不时与他目光相接,会意而笑。 他明显憔悴下来,新皇听政,史朝义余孽未尽,总不比为储君,如今国事无论大小,均得一一过问。 五月初五,李豫整日演排登极之仪,入夜方至宜春宫。却见大大小小的行囊装点齐备,井井有序的堆放在几案上,沈珍珠坐在榻上,怀抱升平,呢喃有语,见着他进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李豫走近,见升平半眯着眼,嘟着小嘴,正是将睡未睡憨态可掬时,便随手将升平接入自己怀中,轻轻摇晃,不多时递与沈珍珠看,相对微笑——女儿发出轻微的鼾声,睡着了。 待嬷嬷接过升平,宫女侍从全都退下,李豫扶着沈珍珠倚榻躺着,说道:“明日一定要走?”他的目光扫过来,光华明亮,沈珍珠点头。他也仰身躺下,在她身侧低声耳语:“能不能,再晚一日,我明日行登极大典,后日便可立你为后。你……后日再走好不好?”说话中揽过她的身子,让她头枕在他怀中。沈珍珠摇头,他感觉到了,只是叹息,“那好,你总得待我登极后再走吧,……一定要让我送你。”沈珍珠笑出声:“这是当然,我一定等你,等大唐的天下,我还得规规矩矩的拜见陛下呢!”李豫手上一紧,将她着力搂住,沉声说道:“一定要等我!” 沈珍珠困意又至,笑着,口齿不清:“一定……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做到,要复素瓷本姓,好好待她,涵若妹妹去了,惟有素瓷了。我若当皇后,她必要做贵……”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睡着了。 李豫搂着她温软的身躯,一动也不敢动。今夜窗外无月,树影婆娑,有鸟叫,有蝉声阵阵,他已然富有天下,却觉得黑暗无边无际,噬骨凄冷,将他层层包裹…… 五月初六,骄阳滟滟,一道道泄洒落地的金色光芒映射到大明宫诸殿的琉璃瓦上,辉煌灿烂,教人睁不开眼。李豫服衮冕,于含元殿即皇帝位,受百官朝贺,诸邦朝拜,礼仪隆重,大赦天下,广诏百姓,是为唐代宗。 登极大典礼毕时已近正午,李豫步行至大殿正门,群臣渐散,已各自三三两两往丹凤门出宫城。 “陛下,微臣冯翌,有事启奏。”风生衣由侧边闪现,恭身道。 李豫心中有事,扫过他一眼,说道:“今日朝会已散,有事明日再奏,退下。” 风生衣并未退下,沉声道:“这是微臣的私事——求陛下恩准微臣辞官归隐。” 李豫侧首看他,口气淡然:“辞官?你竟会在功成之时辞官?可忘记了当年你投效朕的时候,一番豪气干云?” 风生衣道:“陛下的救助、知遇之恩,微臣永志难忘。当年臣以功名为念,如今虽薄有成就,却觉全失乐趣,陛下已荣登大宝,风生衣去意已决,余生惟愿长剑飘零,云游四海。求陛下成全。” 第103章 万里河山一梦回(3) “长剑飘零,云游四海。”李豫嘴角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倏的笑意全敛,说道:“好,朕准了你!不过,你在走之前,须得替朕办最后一件事——” “请陛下示下,臣万死不辞!”风生衣抬头,却见李豫目光微转,朝着那群往丹凤门行去的大臣们瞅去,最后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背影上——李辅国,今日朝堂之上,因其诛杀张皇后、李係,加封行军司马,特赐宫外宅第居住。 “臣明白了。”风生衣低声说,李豫不动声色的颌首。 早有肩舆在光范门等候李豫下朝。李豫神色肃清,上得肩舆只说得一个“快”字,八名扛抬肩舆的内侍早撒开脚步,飞也般往宜春宫方向行进。由光范门,经兴安门、西内苑、玄福门,至宜春宫,也有十余里路程,那肩舆原是皇帝特用的,装饰隆重奢华,抬得时间久了,内侍脚下力乏,李豫心急如火灼,眼见将至玄福门,数名内侍已歪歪倒倒,喝声“停”,一脚踏下肩舆,疾步自往宜春宫奔行而去。 天气已是极热,他所着的衮冕为冕与中单、玄衣、纁裳配套,甚为繁复笨重,汗水滴滴浸透出来,严明跟在身后低声劝说:“陛下未若稍作宽衣,轻装前行?” 李豫不答,脚下步子更加快了,踏入宜春宫后院大门,一路内侍宫女、侍卫跪倒一片,终于进到内室,一把掀起薄纱帷幕,这颗心方稍稍放回原位。沈珍珠侧身立于窗畔,阳光投射到她消瘦已极的面颊上,空气中没有风流动,四方静谧,听到声响,她掉过头来,眸中光华缓缓流动,竟是华美难言,蓦的展颜一笑,纵身跃入他的怀间。李豫手足无措,全不知自己该如何说该如何做,只知全力将她紧紧抱住,此时此世,再不能分开。 此时此世,再不能分开。 然而愈抱得紧实,心头愈发空虚难禁,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愿怀抱着她,纵身跃入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罅隙里,再也不要走出来。 他听到自己笑着说:“我还真怕你已经走了。” “怎么会?”她柔声也是笑,“我答应过你,一定会等你回来。” 李豫点头,展开衣袍,强自笑道:“你看,我着这身衮冕,好看么?” 沈珍珠笑着上下打量,拉起他一方绘着龙、山、华虫、火和宗彝的袍袖细看,啧啧赞道:“我从未看过哪位皇上穿衮冕如此英武挺拔的,俶,你终于得偿所愿——”忽的脑中一阵昏眩,李豫忙提手将她挽住,沈珍珠已回复过来,自笑道:“瞧我这身子,确需随着林致她们好好将养了。” 李豫闷声道:“行李都备好了?” 沈珍珠纤指抚过李豫的面庞,笑道:“瞧你,我不过只去一年半载。行李早就搬到重明门外的马车上,林致和鸿现妹妹已等了我好半天,这样大热的天,可不好叫她俩再久等。方才我到素瓷那里看过适儿与升平,他们都很好,我就不打扰他们兄妹嬉戏玩乐了。” 李豫还是点头,声音沉闷,“那你便出发吧。” 沈珍珠轻咬双唇,道:“我便走了,你穿成这样,也不必送我。自有肩舆抬我出去便可。” 李豫终于侧过头,左掌死死的抵着文杏大柱,说:“好。” 沈珍珠曲身朝他微福,正待转身,他却猝然将她腰肢一揽,她胸臆激荡,万般心绪哽咽在心,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任由他紧紧拥住,他声音喑哑干涩:“我会等你。” 他慢慢放手,后退,背过身去。 她的泪水反倒充盈眼帘,绝然转身。 肩舆行得不紧不慢,至永福门停下,需步行数十步方至重明门。沈珍珠行得极缓慢,一步比一步艰难,却执意不让身畔宫女搀扶。待行至重明门正门处,见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并一辆马车正等候着她,她脚下一软,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双双奔上,一左一右将她扶携住。 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宫阙,宫门幽深,天阙如云,渐的在她面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马车。” 马车行进速度平缓,沈珍珠只觉眼皮深重,浑身上下无一丝点儿气力,隐约有些微温暖的阳光透进来,又有一滴泪滚落到脸上,她喃喃道:“鸿现,别哭。” 听见薛鸿现稀里哗啦拭泪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当……然,林致……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学她。”手上微暖,听得慕容林致说:“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着摇头,只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头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马车轻晃如摇篮,便朦胧问道:“我们……到了哪里?……有没有……出长安城?” 慕容林致道:“还没出长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会儿便可出长安。” 沈珍珠仿佛身上来了些气力,“曲江池?”她徐徐艰难的睁开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对视一眼,唤马车停下,两人合力将沈珍珠扶出马车,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里的曲江池畔,酷热难当,惟有瘳瘳数人游玩赏乐,间歇偶而传来少女娇美天真的嬉笑声。 沈珍珠依依睁目仰望,说:“天,真蓝啊。” 若干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织,她与素瓷、红蕊相伴游乐。一切的缘起,都在这里。前承起合,仿佛一梦。 她恍惚听到半空中有人吟诵诗句,绵延不绝,萦绕天地,竟绝似她当年清越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她听到安庆绪说:“不知十年后再游此地,该是如何。” 默延啜说:“我回纥王庭之门,永远为你敞开。” 流光溢彩的辂车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说:“有我,别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后一个字,眸光黯淡,唇齿抿合。慕容林致与薛鸿现无声饮泣。 马车的车夫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际缓缓回头,走下马车,摘去头上的绩巾。 慕容林致抬头,哽咽着唤道:“陛下。” 他半跪下来,将她紧紧纳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头。 他的心从此不再疼痛。 这颗心,随着她的离去,行将就木。 第104章 尾声 宝应元年六月初八晚,时任司空、中书令的权臣李辅国被刺死于宫外私邸,身首异处,次日晨,人头被奉于泰陵外丛草堆中,为守陵卫士发现。 宝应二年正月,史朝义败走范阳和广阳,朝降唐的守将所拒,只得北入奚、契丹,行至温泉栅,唐军追至,走投无路之下自缢于林中,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遂至此终结。 大历十年六月,独孤贵妃薨。 十四年三月,汾阳郡王郭子仪幼子尚升平公主。 十四年五月,代宗李豫病笃。二十一日,于大明宫宣政殿宣遗诏,令太子适监国。 是夕,李豫移驾宜春宫。 宜春宫虽位处太子东宫,然已被封闭十七年,软榻抬入时,惟见蛛网结尘,鸾镜蒙灰,不时有灰末由殿顶、梁柱沙沙掉落,宫女内侍只是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抬至内室,内飞龙正使严明无声无息挥手,一干人等皆敛息退下。 李豫躺在明黄耀目的软榻上,缓缓的喘着气,低声如自语:“没料到,朕,竟然让她等了一十七年。” 严明双鬓早已染就白霜,他环目四顾,眼眶微热,说道:“娘娘一直在微臣心中。也在许多人心中。” 李豫似有所感,叹息道:“可惜了素瓷,朕对不住她。” “贵妃始终以为沈后娘娘不肯原谅她,一切是她的错。为着当初娘娘一句‘魂归太虚之时相见’的戏言,竟会傻到认为自己之死会令娘娘回宫见自己遗骸一面,可以让娘娘与陛下重新‘相见’,居然在正值盛年之时,饮药自戗!”严明感慨,“她的这片心,也不枉陛下册她如此尊贵的位份——” 李豫倦怠的阖上眼,过了一会儿,又低咳数声,仍是不说话。 “启禀圣上,史官在宫外候旨。”内侍以极低极细弱的声音禀报。 李豫半眯起眼,严明遂恭身退下。 史官年纪极轻,以史为姓,其父去年病故,世袭而就。 李豫问道:“本朝之史,卿家修撰得如何?” 史官揖礼,不卑不亢,“微臣由宝应元年始述,至今晨圣上宣诏令太子监国,无一遗漏。然高祖太宗早有遗制,圣上不可干预史官撰史。” 李豫低声咳嗽,待喘息甫定,淡然道:“朕只想听听卿家是如何写太子适生母沈氏的。”抬目直视史官,“你可有带来?”这样的病势危殆中,眸光仍是凌厉迫人。史官深吸一口气,不敢对视,恭身答道:“微臣没有带来。然微臣既日记万事,自有执笔不忘的本领,所记每字每句,皆在微臣脑中。” “那便吟诵与朕听。”李豫断然道。 史官迟缓一下,缓声吟道:“太子适生母沈氏,吴兴人,世为冠族,父易直,秘书监。天宝十二年,上为广平郡王时,纳为正妃,天宝十四年,生太子适。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妃从幸不及,流落民间,其后被拘于东都掖庭,上犯险迎回凤翔。及上册拜为太子,为太子妃。宝应元年,生升平公主,月余,以病薨逝,上感念痛哀。” 李豫以手指轻弹榻上明黄锦锻,慢慢说道:“卿家实是能人,天下皆知沈氏忽失踪迹,朕十七年遍访三山五岳,虽寻觅不得,但仙庾岭、三皇山诸处均曾有传她的踪迹,卿家竟敢说她已然薨逝?” 史官一笑,微微恭身,“为史官者,必得有千眼千手,知天下人所不知,秉史直笔。” 李豫不置可否,复阖上双目,沉默良久。 史官伫立原处,以为皇帝昏睡过去。正待呼唤太医入内,忽听李豫朗声道:“卿家所述有误,该当这样记下:太子适生母沈氏,吴兴人,世为冠族,父易直,秘书监。天宝十二年,上为广平郡王时,纳为正妃,天宝十四年,生太子适。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妃从幸不及,流落民间,其后被拘于东都掖庭。及上破贼,收东都,见之留于宫中,方经略北征,未暇迎归长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复收东都,失其所在,莫测存亡。上遣使求访,十七年寂无所闻。”他抑扬顿挫一口气说完,又是连声咳嗽不已,浓血沾染到明黄锦缎上。 因着烛光幽暗,史官也看不甚清,执拗回言:“恕微臣不能领旨。” “廖廖数笔篡改,于本朝之史毫无影响。”李豫声音严厉起来。 “一来,篡史违背祖制家训,微臣不敢为;二来,此笔篡史,于圣上圣德有亏,若流传后世,必有纷纷议论,以为圣上危难之时弃糟糠,薄义寡情,为皇帝后再觅发妻,惺惺作态。”史官说话铿锵有声。 李豫失笑,“这是朕心之所甘,后世纷扰述评,便由朕全力承担。卿家也算不得篡史,自安史二贼之叛,我大唐史料散佚者多不胜数,卿家只当沈氏之事散佚失传,多属传闻,无法验明属实便可。”复深深叹息,看着幽明灯火下面前年轻的面庞,说道:“卿家既知朕要如此修改史记,当可体朕之心意。何以不能成全朕呢?” 史官感怀于心,身躯微微颤抖,忽的猛咬下唇,一揖至地:“微臣领旨。”转身疾步走出。 李豫面上徐徐绽开笑意。 她已然远离尘嚣纷扰。 然而,既然她希望天下人都还认为她活着。 希望他还以为她活着。 那他便让她永远活着吧。 活在他的心间。 活在这山水之间。 让他俯瞰这万里河山,江南明媚,中原厚朴,南蛮苍莽,塞北黄沙白草,处处都有她的气息精魂。 后记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一,唐代宗李豫崩。太子适遵遗诏于柩前即位,是为唐德宗。 德宗诏云:“王者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则事天莫先于严父,事地莫盛于尊亲。朕恭承天命,以主社稷,执珪璧以事上帝,祖宗克配,园寝永终。而内朝虚位,阙问安之礼,衔悲内恻,忧恋终岁。思欲历舟车之路,以听求音问,而主兹重器,莫匪深哀。是用仰稽旧仪,敬崇大号,举兹礼命,式遵前典。宜令公卿大夫稽度前训,上皇太后尊号。” 德宗在位二十五年,数次下诏寻找生母沈氏,终一无所获。于建中元年十一月,遥尊圣母沈氏为皇太后,陈礼于含元殿庭,如正至之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