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太平洋》 一 一 在机场排队办票托运行李时,夏坤的后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看,拍他的人是个20多岁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白色蝙蝠衫,下穿白色运动裤,足蹬白色旅游鞋。一头秀发不辫不束,如同一帘无拘的瀑布。一双忽闪清亮的大眼睛配在她那白净的脸上,如同两团清潭。他眯了眯眼,当年穿戴一身洗得发白的军帽、军装、军用胶鞋的史莹琪活脱脱立在跟前,不禁心尖有种难以言状的楚痛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和她的目光相碰时,心里颤抖、呐喊:“莹琪……” “hello, sir. are you going to japan or united states?”姑娘用英语问他去日本还是去美国。 “go to united states.”夏坤告诉她他去美国。 “are you going to new york?” “要去纽约。” 她盯着他顽皮地说:“if you love him send him to new york for it's heaven. if you hate him send him to new york for it's hell!” 夏坤明白她说的是:“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这姑娘竟对一个陌生人讲这番俏皮话,可谓洒脱。也许这正是改革开放的环境造就的,他觉得有趣,不觉笑了。 “喂!”姑娘又伸手拍了他一掌,“快,先生,该你办票了!” 那姑娘发现夏坤的入关地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她也是,于是对办票的先生说,一定要把他两人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夏坤当然很乐意与这么一位漂亮姑娘同行。不禁想,以后,要是对邱启发说起,那家伙一定要大喊大叫,哈,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当年,他同宁秀娟结婚时,邱启发就这样说过,还在闹洞房时戏谑说:“看看,这么水灵个小姑娘,要遭你小子蹂躏,唉唉,伤天害理哟,啧啧……”可当宁秀娟离他而去时,邱启发这样说,“她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脸蛋儿好看嘛,好看又咋了,好的脸蛋儿又不长粮食。”“可长钱。”他对邱启发说。“钱是啥,钱最坏,害尽天下之人。打的士看股市行情——走着瞧,她会有吃苦头的一天的。我们夏坤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高有身高,要学识,堆金埋银取之不尽,要感情,同贾宝玉也差之不离……” 邱启发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处处向着他。那些日子,他苦恼极了,就把苦水都往老邱那儿吐。老邱说,你吐,吐个三江四水倒流,我全给你兜了,吐完,就彻底痛快。能彻底痛快吗?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他们是17年的夫妻。临出国前,他苦恼着宝贝女儿无人照料。邱启发和他老婆赵佳秋说,你就放心去吧,有我们哩!还是老朋友靠得住。 椭圆形的世界地图,标明北京至洛杉矶的航线,飞机追赶着地球的自转跨越太平洋。 空中小姐带着怡人的微笑送给夏坤一副耳机。每一位乘客的座椅扶手上都有耳机插孔和揿键式调音装置。12个任选频道不停地播送着雅致、激越、舒缓、亢昂的音乐和歌曲。寂寞的空中不寂寞。四个投影电视和两台闭路电视播放着体育新闻及影视录像片。有画面没有声音,声音在耳机里。乘客可自选音乐或欣赏电视,却不妨碍他人。夏坤翻阅一本精美的导航画册。看一阵,闭目听音乐。施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优美旋律伴随他越浪穿云,神游万仞。又换了黑人的打击乐。这鼓声叩击云空叩击心扉,就有了一种倦怠的振奋、莫名的向往,又有一种离开故土的思念。将12个频道通调一遍,失望竟没有《梁祝》。 世事难料。夏坤从未料到自己春风得意时,他那美丽温顺的妻子宁秀娟半年前竟与他离了婚,去了大洋彼岸。他亦未料到,自己的一篇医学论文被一个国际会议选中,邀请他去美国参会并作大会学术报告。得知他将去美国,美医学专家米教授特地作了安排,邀请他会后去他们医院免费进修半年。 世事难料。自己原本无意学医的,却意外地踏上了医学之路,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跋涉了二十多年,被推上了医院院长的岗位。正所谓,当家才知柴米贵。目前处在新旧体制转换的时刻,如何创建一种新机制,使医院更具活力,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他这人就是这样,一件事,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得像模像样。 去年夏天,米教授来中国讲学,他特地打听了美国医院的管理情况。米教授笑笑,说:“一言难尽。不过夏教授有机会可以来考察考察。当然,那边的办法不一定都适合您们,可以择其善者而从之。”现在,这机会不期而至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召唤他。 振奋之余心里又有股隐痛,应该说宁秀娟的离去让这个家庭已不复存在,但他俩血缘的延续却又支撑着这个家庭未能彻底解体。他的女儿夏欣,快16岁了,学习成绩不错,下半年就读高中了。这孩子身材高挑,性格开朗。他不用操心她读不上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可是,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突然就拆散了,有许多疑团压在女儿心底,而他却无法对她解释清楚。夏欣法律上属于他这个终日忙碌的爸爸,她还未成年,法律叫她跟他就跟他,而她的心却只给他一半,另一半给妈妈。听了这话,夏坤感到战栗,女儿是在倾吐她的痛楚。前妻嫁了那个美籍华人老板,也许,她是现实的。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老板有钱,收入比他不知多了多少倍。 可钱能买走人的感情么? 俗话说: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神是什么,鬼是什么,都是活人的情感意念的托付。这么说情感也是可以用钱买走的了。可那爱情比生命还可贵的话又如何解释呢?老同学史莹琪说过“有缘而无分”。可缘分又是什么?是孔夫子说的天命、外国人指的上帝?天命又是什么,上帝又是何物?想着,他又开始思考那个他始终困惑不解的问题:人何来?地球何来?宇宙何来?宇宙外面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再外面呢?是无穷?无穷的无穷呢?…… 想不清,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终还是想不清。那就不要想,闭上眼睛养养神。 肩头被拍了一下。 “喂,院长,你怎么一上飞机就睡觉?”那姑娘的声音悦耳。 夏坤睁开眼来,不解地盯她:“你怎么知道我是院长?” 姑娘笑道:“我会看相,我看你像个院长,还兼内科主任,叫夏坤,对不?” 夏坤更奇了:“姑娘,你来我们医院看过病吧?”“yes.我还来挂过你的专科门诊号呢。” “小鬼,真的?”当过兵的夏坤说。 姑娘抿嘴笑,递过张名片。夏坤接过看,竟是自己的中英文名片。 “你刚才打盹时,我从你上衣兜内取的,你不会见怪吧。”姑娘收住笑,抱歉地说。 夏坤心里火了一股,现在这些女孩也过于开放了,怎么随便掏人家衣兜。又火不起来,在这么一位开朗、漂亮的姑娘面前,十分火气也会灭去七分。也警惕,可别遇了骗子,现在漂亮的女骗子也不少。钱摸了怎么能在美国待,精制的英文幻灯片丢了怎么去登国际会议讲坛。 “对不起,夏院长。你别生气,我一个人第一次出国,很想有个伴。但是,你知道的,现今的社会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 姑娘怯怯地,没有了刚才那纯真的笑。夏坤心想,你可以找我要张名片呀,又一想,也许她是真的不放心。现在有些骗子,身上可以掏出几十种不同头衔的名片。笑着说:“没什么,这名片送给你。”递过名片。 姑娘接过名片,好高兴:“我真有幸,碰上位年轻的大院长!” “我可不年轻了,快45岁了。” “正年轻呀,男人的黄金年龄!再说,你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六七岁。”姑娘笑道,“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你不怕碰上女骗子?” “要真是骗子,问了也白搭。” “嘻嘻,我没有名片,叫甘泉,甘苦与共的甘,泉水叮咚的泉。” “啊,甘泉。你的英语不错。” “一般般,我是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呃,你是哪个医大毕业的?” “我嘛,早先是军医学校毕业,后来又读了军医大学。不错呀,我们是同行。你一个人去美国?” “嗯哼。”甘泉学着外国电影里的腔调,“我到我爸爸那里去。你呢?” “去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要作报告?” “嗯。” “真不简单!” 甘泉盯他,目露欣羡。夏坤觉得这目光灼人,反倒不自然地收回目光。甘泉依旧盯他: “年轻的大院长,你好帅!” 夏坤听得心里快慰。这个甘泉,比夏欣大不了多少,我该是她的父辈呢,她却好像把我看成了同辈人,现在的女孩是开放。嗨,她还真像年轻时的莹琪。那是春天还是秋天,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晚上,邱启发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夏坤,你小子有艳福。”“去你的。”“有人说你好帅。”“谁?”“史莹琪。”“你怎么知道?”“在澡堂听见的。”“好呀!你敢偷听……”“小声点!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那边女浴室的说话声钻进了我的耳朵。”“什么话?”“‘呃,赵佳秋,男学员组那个夏坤长得好帅气!’‘对,他帅得像块磁铁,史莹琪,是不是他把你吸引住了?嘻嘻……’” 想着,夏坤笑了笑,又闭目听音乐,身边有团青春异性的暖火烘烤。一时间,他觉得人生的一切烦恼都被烘烤干净了。在这浩渺的太平洋上空,在这没有一丝云花的天际,仿佛只有他和身边的这位姑娘。他很想把自己的肘臂伸过去些,接触到她那柔软的躯体,甚至想用手臂去搂抱她的柔肩。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对身边的这位姑娘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动。要说医院里漂亮的姑娘不少,在他离婚后,还有写求爱信给他的,可他都没有这种感觉。想着,自嘲地笑笑,把手臂收拢回来。萍水相逢,偶然路遇,人家对你一点友好就瞎想,她是晚辈。 他这样想时,心底涌起一股浓重的热流。那久埋心底的常年压抑的感情的波涛翻起大波,又想到了史莹琪。 那个时候,他和史莹琪比女儿夏欣还小,史莹琪大他一个月。当年,他们是军医学校的同班同学。在班上,史莹琪这个小商人的后代是以性格好强出名的,唯一对夏坤柔顺体贴。部队发的白线袜子的袜底,女学员摊派任务,先用针线上好了再发给男学员,她总是抢了他的那一双,针细线密缝进了她心底的秘密。夏坤的母亲来学校探视儿子,又总是史莹琪让出自己的铺位,亲自打水送饭照顾得如同自己的母亲一般。以至老人对夏坤说,我要有这么个能干体己的儿媳妇就好。吓得夏坤连忙止住母亲别乱说。那时候,夏坤是班上的“标兵学员”,很是循规蹈矩,即便他感受到了春风的吹拂,也不会随便解开军装的风纪扣。那段美好的时光在他们中间播下了微妙的种子。毕业分配一公布,男学员们都不解,怎么女学员几乎全部都分进了西藏,而男学员却全都留在了内地?夏坤有种受了屈辱的感觉,去找队长、指导员,坚决要求进藏,说,难道我们男学员还不如女的!得到的回答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军队的行动雷厉风行,命令一宣布,次日便各奔东西。 临别那天傍晚。她来找他,在他的营房门外探了下脸就消失了。他去了那池塘边,她果然在那里。 暮晖在池塘里溅起金光,垂柳摇动枝条悄声细语。她没有戴军帽,倚在垂柳边,两手绞动胸前的长发辫。他走过去,看池塘,有小鱼在水里游动。她闪动如火的大眼:“夏坤……”声音异样,带着如火的炽热。他抬眼盯他:“有事儿?”她捂嘴笑,从挎在肩上的军用挂包内取出一件咖啡色毛衣:“给你!”“干啥?”“不干啥,给你,拿着。毛线是你妈买的,你妈托我给你打的。”他接过毛衣。她又递过一张她的半身照片,没戴军帽,发白的军装衬着她那青春的笑脸,一双大眼看着他。他翻过照片,看见她那流利的钢笔字:赠给我亲爱的夏坤。莹琪。他的脸唰地红得火烫。“给我!”她摊着白洁的手。“什么?”他呆望她。“也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好。”他从上军衣兜内掏出张相片递给她。那是他刚进校时,戴了大盖帽扎了武装带去相馆照的半身照。她看着笑:“你也写几个字……”邱启发几个男学员从远处走来。他朝她局促地笑,转身跑开。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没有为他买过毛线,也没有托她为他织毛衣。只是对她说过夏坤的身体不好,要给他寄件毛衣他死活不许,说是部队发什么就穿什么,不能搞特殊。 史莹琪进西藏后,夏坤分配到了川东的部队医院。两年多后的一天,他收到她的又一封来信。这封信,他看完就撕了,烧了,但那信中的话,却至今还记得。“亲爱的坤弟:你好,我这会儿是在烛光下,在窗外透进来西藏高原粗冷的山风里给你写的这封信。亲爱的坤弟!你不会责怪我这样称呼你吧,其实我早已在心里千声万遍这样称呼你了。你的聪明帅气,你的正直为人,还有你那喜好绘画喜好乐器和写作的天赋,都早已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现在,我远在天涯,心却在你身边。天转凉了,那件毛衣穿上了吧?坤弟,多给我来信,琪姐担心牵挂着你……你的永远关心你的琪姐。” 天底下竟有他这样傻气的男人,也许,他太年轻太懵懂了,这封情真如火的姑娘初恋的求爱信竟然被他付之一炬。他钻进了牛角尖,这样想,好吧,你只不过把我当成你的一个亲爱的永远的弟弟看待,哼,弟弟,去他的,去他的!他给她回了封信,至今想起来都可悲可笑可恨可叹,说了些他自己也搞不清的胡话,说什么从此一刀两断,再不往来云云。他把这封扼杀了自己最珍贵的初恋的信扔入邮筒之后,竟然有一股英雄豪气,哼,弟弟,去他的!他大义凛然地离开了邮筒,永远离开了那令他至今都捶胸不已而又无可挽回的初恋。 三个月后,邱启发告诉他,史莹琪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军医。他知道,进藏女军人尤受欢迎,那些等得发急的男军官们进去一个便瞄上一个,符合婚姻法的年龄就可以结婚。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会嫁一个成分差的人。邱启发还对他说,史莹琪给调到内地来了的赵佳秋说,她是一心一意爱你夏坤的,可是你小子看不上人家,写了那封绝情信。他不相信邱启发的话,不久,他信了。邱启发把赵佳秋的来信给他看了。他才知道,邱、赵二人早已订了终身。他明白了这一切后,回到宿舍呆睡。 夏坤恍惚睁开眼,发现身边的甘泉扑在他的膝头上呼呼入睡。她那一头黑发搭在他的腹前,一张动人的脸侧向着他。秀鼻翕合扑出温馨的气息,肩头、胸脯、腰部起伏。他心里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慰藉,一股悠远的怀念。他感到双腿有些发麻,想动一动,却没有。他不想打搅她,他害怕她会惊醒过来而立起身子。他弄不清此时此刻自己对身前这位姑娘是一种父辈的感情、同路人的感情,还是一种其他什么感情。总之,他很喜欢这位甘泉姑娘。 他终于还是拍醒了她,甘泉睡眼惺忪抬起头来。 “要转机了。”他对她说。 联航老板精于计算,直航洛杉矶的飞机要在日本东京机场转机,转乘新加坡飞往洛杉矶的联航班机。转机时间只有40来分钟。下机后,日本国的边检人员又得挨个儿做安检。排了老长的队,已到目的地的、转乘他国飞机的都混在一起。心急如火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广播里传出去洛杉矶的飞机即将起飞。甘泉去找到一位严肃的边检人员,比画着说明情况的十万火急,拿机票给边检人员看手指夏坤。边检人员矜持片刻,终于让他和甘泉先行。签票、登机。刚坐定,飞机就直插天海,紧张得二人汗湿背脊。飞机再入蓝天之后,夏坤的心才平静下来,标准化的服务使人有一种并未换机的适应感。 “甘泉,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就误机了。”夏坤说。 甘泉盯他笑:“你大院长守规矩,再急也一步步挨秩序走。可你守道德的规矩,时间却对你不客气。那么,你就只有陪我在日本国的东京机场等待一夜了。嘻嘻。” 夏坤听着,也笑,戴上耳机听音乐。音乐的中断时刻,传来空中小姐和悦的通知飞行高度、气温的播音。同前一架从北京起飞的飞机一样。总是先讲英语后讲日语。夏坤心里有种愤感。这两架飞机里都有不少亚裔人,打折扣算讲华语的中国人不会少于三分之一,为什么不用中文介绍?这是服务的最大不周。 “夏院长,你在想啥?”甘泉问。 “我在听音乐。”夏坤取下耳机。 “不,你在想一件事情。这一路你都在想一件事情。” “真的,你怎么知道?” “察言观色。” “是的,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想,我们中国会更强大。” “说假话。你们这种人呀,就是这点不好,明明想的是别的却偏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夏坤看甘泉,这小女子说话好直率,不觉笑了。是的,自己这一路上都在想一件事情。要说自己这个脑袋瓜,这几十年来储存了好多事情。为什么就想起这一件来,史莹琪……事出有因,都是身边这个甘泉姑娘触发起来的。 “甘泉,你说得对,我是在想一件事情,一件往事,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人的一生,有好多的往事,不少的都被岁月的流水冲淡冲走了。可是,有的事情,是永远也冲不淡冲不走的。” “想的什么?想你的妻子还是想你的情人?”甘泉问得很自然。 夏坤听着,一阵不自然。什么情人?现在的年轻人呀。可又觉得,甘泉也没问错,自己心里就没有情人?这个世界上好多男男女女,谁人心里就没有个小秘密。可他还是这样说: “我没有想这些。” “没有想这些,那反证法就说明你心里是有这些的,对不?”甘泉步步逼问。 夏坤只好以笑作答。 “你不回答,算默认。你也许确实没有想这些,或许你确实是在想国家想医院的大小事情。我理解,一个医院的院长,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事情又多又麻烦……” 甘泉这么一说,夏坤那满脑子的大小事情就如同开了锅的水。新病房楼的筹建、调资、奖金发放、职工宿舍、医疗纠纷、超负荷的医疗和教学任务、研究生论文、院领导间的团结、与上级领导的关系、和医院周围左邻右舍单位的往来、自己的科研项目、自己的正高职称……不想还好,一想则乱。 “唉——”他一叹。 “你这声叹好沉重。这次到了美国。就不要回去了。那儿不会有这些麻烦事情。”甘泉说。 “那儿也不是世外桃源。” 夏坤这样说时,心里突然窜出一件事情——拆建老病房楼。目前,院里资金有限,上级也拨不下款来。而那老病房楼是一级危房。好多年了,早晚会发生事情。医院领导做过研究,也向上级汇报过。想吸引外资来修建一所合资医院,账目、人员全部与现在的医院脱钩出来。国内这样的医院在上海有了,效益很不错。可夏坤他们找了不少投资者,都是说兴味极浓,却均未谈成。医院一班人都希望他这次出国能找到一位明智的投资者。古今以来,修路造桥办医院,都是善事,也许会有个有钱的大老板热衷于此事。 这医院一建起来就阔了。下三层要修停车场,现在市区停车太难了,效益一定可观。平街一层建成高档装修的门诊大厅和急诊科,安装自动上下扶梯,全部实行计算机收费,配以导医护士和触摸式电脑咨询服务。安装霓虹灯,投以彩色射灯。上几层修高档病房。再上面,修美容中心、健身房、药膳馆和招待用房。啊,也许还可修几套套房。现在来的外商多,个体户富户多,也还有住得起的领导层。治病兼疗养。医院是大医院,虽说在江北,但影响力大,且江北是开发片区。现在三峡工程上马,来往的人多,不论讲社会效益还是经济效益都会可观。 然而,要办成这事儿也难,好多的困难和障碍。有人事、上下、左右间的,有传统观念的。传统观念,这力量可不少。就算现在有人来投资建这医院,也会留下个“卖院贼”的骂名。这看法不仅老医务人员中有,年轻医务人员中也有。他们的意见不能说不对。就有人听见这风声后向上级写信的。言辞之恳切,反对态度之坚决,不明来由者看信后真会怒发冲冠,甚至热泪盈眶的。就有小青年医务人员反映说,我们不要什么豪华医院,我们不要什么优厚待遇,我们只要守住这块黄金宝地。是呢,世界终将是他们的,他们是在为医院的将来大声疾呼。 唉—— 夏坤想着,心里又一叹。 可是,这事儿不办行么?整个重庆市也同全国各大中小城市一样,日日变,魔术般变出好多林立的高楼来。其中,不少是外资或合资修建的,难道都是“卖城贼”、“卖地贼”么?这个城市的那些窄街小道破屋陋巷,要不是这种办法拆建,也许再等一百年还是那个样儿。现在呢,楼一建起来,没有人不说好的,还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就连那市中心的破屋密布、人口稠密的老街小巷现今也在拆迁动工建大楼了。 看着这个形势,不尽快拆建老病房楼不行了。周围已在计划修建高楼,一旦这些高楼立起来,你就算有了成万上亿元钱要拆建老病房楼也不行了,规划部门不会准许拆了。那就只有等待,等待什么?等待自行倒塌或是原地原层翻修。可这楼全是木质结构,白蚁快吃光了,怎么翻修。翻修的钱不如重建了。钱,重要的还在这里。有了钱,啥都好办。医院要是现在就有钱,找什么外资呢,自己修了自己用,自己赚钱不好? 可是,哪儿来钱?这几年,修那一幢综合病房大楼泡进去上千万元,修新老职工宿舍又投进去数百万元,评三级甲等医院,购ct、监护仪、彩超、内窥镜等高中档设备又用去两千多万元。这当中还有多半是赖账或分期付款的。药账也还欠了几百万元。有人说,可以职工集资拆建老病房楼。这又谈何容易。前两年职工集资的款额本息都还未还完,再则,这可是数千万元的大数字,如何集资得起?还有,现在政策又不允许事业单位搞集资了。罢了罢了,这“卖院贼”的罪名就由自己和院领导班子来担了。今后这幢楼如果修起来,这合资医院如果办起来,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到墙基上去,就让医院里的后人们来指名字骂吧。那时候,自己也不在这个世上,随他们了。也许,也会有人说,当年那个夏坤院长和他们一班人做得对,那当然好。可是,也听不见了。对,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离院前,他同书记议了,同一班子领导议了,都说,找到投资者就干,豁出去了。对,豁出去了。想着,夏坤激动,又想到那最关键最喜人最愁人最恼人最诱人的“钱”来。 “夏院长,你在接续你的思想,还在想那件事情?” “对,我在想那件事情。” “到底什么事情,保密?” “不保密,我在想钱。” “想钱,嘻嘻,你大院长大教授缺钱?这次调资可肥了你们这些人。” 夏坤就对甘泉说了医院想建新病房楼办新型医院的事情。甘泉拍手称好,说他思想解放。夏坤心想,自己为什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姑娘讲这些事情,也许,自己的潜意识中想过她爸爸在美国,也许就是个有钱的阔佬。 夏坤这样想的时候,空中小姐送来晚餐。每人一份盒饭,有任意挑选的饮料、水酒。夏坤对空姐点头笑,心里极不舒服。奶酪、甜食、生菜都不对他这个嗜麻辣小面红汤火锅为最佳美食的重庆人的口味。口感的不适与腹中的饥饿搏斗,生菜竟成了此时的美肴,嚼得一干二净,眼角的余光还馋涎着甘泉盘中剩下的生菜。甘泉瞅他一眼,将生菜全给了他。他不客气,一扫而光。甘泉盯他笑。他要了饮料。空中小姐盛情地铲入近半杯碎冰块,夏坤喝了几口,本来就凉的腹内几乎冻结。就馋涎起家中顿顿都有的热汤菜来,又眼羡着那些老外们的虎吃豪饮。 饭毕,甘泉仰头睡了,头歪斜到他肩头上。他任她靠着,心里舒坦,侧目望机窗外。 分不清是天是海,飞机在云海浪尖迤逦而行。相对论,离地时的箭速般快感与太平洋上空的蜗牛般运动形成巨大反差。夏坤翻开世界地图看,真可谓行毫厘。唯屏幕上的橄榄球冲撞和耳机内的强节奏乐曲使人震颤。太阳推走浩繁星空。人与大自然搏击,飞机追赢了地球的自转。到达洛杉矶机场仍然是白昼,时间依然是出发日的当天。 二 二 “夏院长,夏老师!”有人喊他。 跟着,一股熟悉、温馨的气息扑来。章晓春来到他跟前,伸手接过了他的手提箱。 “老师,你来了,我好高兴!”章晓春领了他往机场外走。机场好大,他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此时觉得章晓春再好不过了。 “小章,你一个人来的?”他问。 “嗯哼。”她朝他粲然笑,“老师,你真好!会给我发传真!” “来,这箱子太沉了,我自己来。”他去接箱子。 章晓春不让他接:“学生为老师扛箱,压死也值!” “小章,别走了,我们打的吧。” 章晓春盯他笑,继续走,领他到停车场。这种停车场,他在港台打斗片里见过,偌大的停车场里,没有几个人,全是汽车。章晓春走到一辆轿车前,开了后车厢门,把他的箱子放进去,打开副驾驶座车门,他进去坐下,系上安全带。章晓春坐进驾驶室,启动了车。 出机场时有些乱,有十多个验关出口。夏坤是叫住甘泉一起出关的,可是,因公和因私来美国不从一个出口走,甘泉只向他匆匆挥了一下手,便提包扛箱向那边的验关出口跑去了。待他走出机场,四处寻找甘泉时,哪里还找得到,这机场太大了。 车开出车场后,夏坤举目四望,希望见到甘泉的身影,可他失望了。后悔竟没有问问她在美国落脚的地址。又一想,平白无故打听人家一个年轻姑娘的地址干啥。可他还是觉得甘泉跟其他姑娘不一样。 初到洛杉矶,夏坤新奇振奋,只是出关时留下些许不快。那位墨西哥籍海关官员苛刻得不近人情。夏坤的学术会议24号结束,他签了25号离美。连旁边的一位美国女海关人员也说了情,依然未改。又遇一位含笑的大个子美国先生检查行李,一件件整齐的用物查了个天翻地覆,一声“ok”放行。 轿车驶上高速公路,夏坤暗叹,原以为刚完工不久的重庆市区通往江北机场的国道算得上国际一流,而与这有着来回12条车道的高速公路相比,深感其差距。举目看,时速不低于每小时80公里的一辆辆汽车内,几乎都只有驾车者一人。章晓春打方向盘,将车开到快车道上。 “夏老师,美国的车辆太多,鼓励两人以上乘车。因为我们是两人,才可驶入快车道。”章晓春扭脸盯他,脑后的发辫儿一飘。 夏坤听着,笑道:“小章,可不要开太快。” “这是快车道上的起码速度。”章晓春眼盯前方说。 章晓春,这位31岁的姑娘,是夏坤带的第一个研究生。他指导她做的课题是3d-tcd技术检测脑血管病变的研究。3d-tcd是英文three-dimensional trans cranial doppler的缩写,中文译文为“三维经颅多普勒”。可获得脑动脉的多普勒频谱信号,检测脑动脉血流,分析脑动脉有否痉挛、狭窄、闭锁等病变。夏坤经常去市科技情报中心查阅文献,看到其有关报道后,即以其一个科技工作者的敏锐嗅觉和决心,以院长的权威身份尽早地引进了这一新仪器。他不仅要求章晓春进行仪器使用的临床研究,还与学校基础部解剖教研室合作,对60多个防腐固定处理的成人尸体头颅的血管解剖进行对照研究,以提高3d-tcd技术检测的准确性。这课题有研究、应用价值,可深入做下去。 事情出现了变故。章晓春这个他亲自考核、挑选的得意门生开门弟子,答辩通过拿到硕士学位后,在分配前夕,突然变了脸。无论如何要到南边一个大医院去工作。他开始还以为她是在说笑。后来发现不像。又想,是不是这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在那家南方的大医院里有了对象。如是这样,得想办法把她那男朋友调过来。然而,都不是。章晓春就是想到那个医院去,那医院的赵主任很欣赏她的研究,答应给她优厚待遇、提供更好的研究条件。夏坤好生气,这不是估吃霸赊,活抢人才么! 是的,现今讲人才流动。可我们是教学大医院,人力物力财力要啥有啥,课题又是我定的,你章晓春尽可以在这儿做下去,成果会更大,不会埋没你的!他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言相劝。后是拍胸脯许诺言做保证。再后来,便是黑了脸,把不许走的话说死说绝。 章晓春呢,就来个女人常爱使的招儿,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都置之不理。她就在他身边咳喘,咳喘得颈静脉怒张两眼血红,说,夏老师夏主任夏院长夏教授,你就帮帮你学生的忙吧,我有严重的气管炎,不适合在重庆这个潮闷的地方生活,只不过想换个地方,多活几年,多为国家做点事情,多为你这个导师争点儿光彩。夏坤听了,面呈猪肝色。她这个土生土长的重庆姑娘,竟认为这山肥水秀的山城会折了她的寿了。这借口编得多么巧妙多么充分多么动情。“可你这借口不值一驳,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呀!”他怒发冲冠。 那天,女儿夏欣对他说:“爸爸,你这人好没有人情味儿,为了自己的什么科研的名利双收的私利,竟然扼杀人家一个年轻人的进取精神宏大理想锦绣前程。”他听了,眼珠儿差些蹦出来:“这个章晓春,她对你乱说啥了?女儿,不是这么回事儿,根本不是。”“爸,有不是的是你而不是人家。现在,南边比这边开放得多,你就该让人家去闯,即使是撞南墙也好,敢撞之人总比不敢撞的人好。你看你,留不住人家就来卡。所以呀,你们这些个当官的,就是会以权谋私以权压人……” 他不再听女儿说了,他觉得现在这些年轻人疯了,冒些古怪想法,想些古怪点子,说些古怪话。事实是,花钱费力费时培养了这些个研究生,可到头来,一个个往外跑。自己这个医院就有十多个人才到国外去了。 他让女儿为他冲了热茶,慢慢品,慢慢对女儿说明白。女儿挨了他坐,用手抹他胸口。“爸,你别激动呀,小心胃痛病又要发了。你这人就是好急。其实,你想得太窄了。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物质不灭,人才也不灭。她是你培养的,她不论到哪儿去闯,永远都是你的学生。她不论在哪儿出了成绩都是你培养的结果。名,你是永远地沾上了。有了名,利也随之而来了。”“不是这么回事儿,女儿。她要去的那个医院,无论从教学力量、科研设备、导师条件都并不比我们好。她在这边干,是大有可为的!”“这只是你的认为。”“她年轻人呐,一时冲动,以为在一个新鲜地方,看一个新鲜世界,好高兴,好浪漫。唉,你们呀,是太年轻了……” 他说服不了章晓春,也说服不了女儿。就乌龟的背壳——铁(贴)了心,就是不放章晓春走。 南边那医院的赵主任给他来了信,说可以让章晓春再在他这边干一年,为他继续做课题。但是,分配手续要现在就办。末了还说,当然,手续办了,但在贵院工作这一年的工资奖金还得贵院发给。他看了信,眼冒金星,我培养的人,他倒来指挥了,这是哪门子歪理。 他不予理睬。 章晓春就开病假条不上班,还扬言要跳十八层楼房,要跳长江。他也横了心,你要跳就去跳,楼顶没有护栏,长江没有盖子……过后,章晓春来上班了。什么也没跳。倒是职工联欢舞会上几次来邀他跳舞。说,老师,你是对的,我上刀山下火海跟定你了,把那课题做深做透!他认为,自己挑选的人没错。还认为,现今管人的事,还是该硬的要硬,不能太软了。于是乎,对章晓春的指导、培养更是倾心,还在政策许可的情况下,在工作条件、生活待遇等方面尽量给予关照。星期天,还时不时叫到自己家里来包饺子,吃火锅,改善生活。为这,前妻宁秀娟同他吵过架,说他有了外心。夏坤多次反思过,前妻离开他,是否是因两只眼睛会说话的章晓春与他过于密切有关?可她是他的研究生呀,很有才华很不讲道理很气人当然也很讨人喜欢的女研究生。 夏坤反倒有些内疚、自责了。现在改革开放,人才流动势所必然,这其实也是一种竞争,就看你有多少能吸引住人才并使他们得以尽快发展的优势了。自己所在的医院也确实不错,可是,论待遇,论信息的流通,就显然不及沿海和南方,有时,他自己也感到憋气。“是的,我们还有许多地方不如人家。不过,一切都会变的,你要相信,经过我们的努力奋斗,会好起来的……”他曾对章晓春说,“我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章晓春打断他的话,说:“可是,夏老师,你能告诉我吗,什么时候能改变?明年?后年?还是要等五年?十年?”“这个嘛,这时间的长短,就得靠努力了……”他这样说,更加坚定了不放章晓春走的决心。他也想到了女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女儿也许是出于无意,但却迫使他不能不正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灰暗角落。平心而论,在他带的研究生中,章晓春很有悟性,又能刻苦钻研,最有希望出大成果。她出了大成果,自己当然露脸了,怎么能放她走呢。就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次分配,领导一句话:“服从命令听指挥!”自己就不再吭声了。可是现在,有多少人这样不折不扣地听你指挥啊,培养一个研究生,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可他们一声“拜”就想走,有的飞到海外就不回来了。为这,他不时生出悲凉。然而,这能全怪他们么?你要招凰引凤,就得栽好梧桐树。你今天即便卡住了章晓春,可能卡住她的心么? 夏坤与章晓春进行了一次长谈:“……哪有种花人栽花只用来插自己的花瓶呢?我同意你去南方。你走前,我们要为你开个欢送会,算是‘娘家’为你送行。希望你到了那边,多给我们通些信息,帮助我们发展快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我想,人还是应该有点精神的。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低,决定着一个人的人生奋斗目标的高低……”章晓春听着,渐渐发现了另一个夏坤,一个她未曾认识的同她平等相待、心地敞亮、感情丰富的夏坤。事情又大出夏坤的意料,在欢送会上,章晓春突然宣布她不去南方了,决定留在本院。夏坤惊喜又不解,现在这些姑娘真叫人摸不透。“你个章晓春,跟我耍什么把戏?”“嘻嘻,”章晓春笑说,“夏老师,你跟我以心换心,谢谢你的教诲,是的,人是得有点精神。” 从此,夏坤对章晓春更为关心,倾注了一片老师的真情,给予了一个导师真诚的爱。章晓春也好受感动,那个星期天,又在他家吃火锅时,掏了肺腑之言。“夏老师,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也报答不了你。”“这话不对,”他说,“你把我指导的课题做出成果,就算是对我的最好回报。”女儿夏欣就在一边说:“看看,章姐姐,你中计了,中了爸爸的攻心计了。其实,我爸爸功利主义太重。他是要永远套住你,让你为他争名获利。”他听了,盯女儿,心想,女儿倒是实言,没有说错。 章晓春呢,干得更卖力了,一篇漂亮论文出来了,署名作者章晓春,指导夏坤,投寄权威的中华医学杂志,发了头版。章晓春又翻译成了英文,想寄到国外发表。夏坤帮助修改,签了字,同意寄出。中了,论文被选上参加美国洛杉矶的一个国际会议。夏坤又努力为她筹款,科研费出一些,医院出一些,向上级要一些,又督促尽快办妥出国手续。章晓春走那天,他还要了车,亲自送她到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章晓春真诚落泪:“夏老师,我……”泣不成声。 他拍她肩头,说:“去参加国际会议,好事情!开完会,顺便在美国看看,只是不要耽误太久,回来继续干。你年轻有为,重任在肩,前程无量!” 他越这样说,章晓春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越是被不断的泪水蒙满。临到检票窗口了,她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抱他,糊了他满脸泪水。那一刻,他的眼眶也热了一股。师生相处三载,这次虽然是小别,可毕竟是她一个人远离故土啊。 章晓春走后,他被医院那些做不完忙不完喜不完愁不完的事情缠住,等他收到章晓春从美国洛杉矶的来信时,才想起,她出国已三个多月了。拆开信看,章晓春告诉他,她的发言受到大会主席好评,主席是位知名教授,一定要留她在美攻读博士学位。他读信后,先是一喜,后是一忧。喜的是,自己培养的研究生确实不赖,忧的是,章晓春还会回来么?国内南边那所大医院费力不已没有挖走的人才,被美国佬不费吹灰之力便挖去了。好比沙里淘金,从采矿石,淘沙到冶炼,一块金子出来了,人家信手一拈,拿去了。 他心里揪一般地痛,回了信,表达了对她的祝贺和期待。有股悲哀,只好听其自然了。这封信一去,三月无回音,他生气了,章晓春,你可别不回来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也并非人间天堂。也许有一天,你会吃尽了苦头又回国来的。就赌气地想,那时候呀,哼…… 女儿听他说后,撇嘴说,爸,你真累,成天里忧不完的事。我看你呀,一贯作风就是堵,可你那一双手能堵住流动的水吗。你设置了种种障碍去堵章姐姐,可还不是流走了。你也堵过不让妈妈走,可是,妈不也还是流走了……他就气恼不已,又委屈,喝骂了女儿。女儿不说话了,几天都不同他说话,他又忍气吞声,去诓哄女儿。女儿说,爸,你又在施攻心计了,可是你要明白,堵是堵不住的。比如说,你一吼骂,看似把我的嘴堵住了吧,可是你能堵住我的思想吗?看看,你又巴不得我对你说话了。他听了,只好自笑,觉得现今这些年轻娃儿,小脑瓜实在太不简单。他这样说时,女儿讲,你不是常告诉我现在是20世纪90年代了,是计算机时代了吗。 就在这一天,他又收到了章晓春从洛杉矶的来信。信里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章晓春的全身照片。大概是初夏时节照的,穿了一身随便的春秋衫,一双白色旅游鞋,披肩的发丝在美国西海岸的风中飘曳,手里拿了老厚一本似书非书的东西,两眼似笑非笑盯着他,背景是一幢似医院非医院的深灰色洋楼。他想,这或许是个什么实验室。他知道,中国去的学者,再强也不可能在美国当上临床医师,只能做些实验工作。他把这张照片仔仔细细看,看一阵,想起女儿提到过的物质不灭的话。可不,章晓春并没有消失,不正实实在在活在自己眼前么。这是自己带的学生,她把双脚踩在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了。这样想,他消了些气,依然恼怒。这个章晓春,竟然连一个字也不写。翻过照片看,看见了章晓春那漂亮而带有男性气质的钢笔字:夏坤老师,你好吗?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回信尽在这张照片中。信皮上有我的地址,下面留下我的tel和fax,愿意的话,给我来电话或传真,也可以写信,尽可以痛骂我。你的永远崇敬你的学生章晓春。 他看后,心动了,这次去美国一定要找她章晓春,一来看看她,二来劝劝她。三来呢,正愁初到洛杉矶,没有熟人呢。 他在北京候机时,给她发了传真。他不想马上给她打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和她通话是要斥责她问候她还是让她来接自己。他还在气恨她,他还放不下导师的尊严。他只是传了自己何时何班机到达洛杉矶国际机场,并没有说接不接。 “小章,你还行,会开车了。”夏坤想着,问。 “这里学车快,交50美元,一个星期就学会了。路好,车又是自动挡的,就同开玩具车一样。”章晓春盯他笑。 “这车是你自己的?” “是。不过,还在分期付款。” “你呀,个小章晓春,也抖起来了。” 章晓春笑:“老师,不是抖,是必须要车,在这里没有车可寸步难行。你看看,这路上有行人没有?” 夏坤举目看,除了车流没有行人。 轿车驶下高速公路,过立交桥时,夏坤看见一个美国老者,擎着一大张彩纸,上面写有乱七八糟的英文。 “他在干啥?” “讨钱。红灯亮时,车会停住,他就向你讨钱。” “他没有车,这么远的路,步行好难。”他同情说。 “他照样可以乘轿车。”她说。 “哦?” “这儿鼓励两人以上乘车,两人以上就可以上快车道行驶。他讨够了钱,啥时候要走,随时可以搭车。有的驾车者为了赶路,还主动叫他上车。” “不怕被这叫花子抢?” “他那会儿会收了那纸。你看,他的衣着并不孬,谁知道他是叫花子?再说,他不会在这儿搭车。前面有自然形成的自动搭车站,有不少人自己不开车,常年上下班都是在自动搭车站候车,比国内乘公交车还方便。总有一辆辆单人驾驶的私车过来,候车人就自动按顺序上车,不用付钱。你看,那前边就是自动候车站。那些人自愿搭上他们,开上快车道,早到目的地,早办自己的事情或是挣更多的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双方获益……” 车速很快,夏坤看见远处的人行道边,有十来个人自动排队,已停下了两辆小车。 这就是经济高速发展,经济制约而形成的自然结果吧,夏坤想。商品经济等价交换的法则无处不在,这只不过是双方用以交换的砝码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嘛。 这样想着,夏坤的思路回到了故土,仿佛又站在了自己医院的门诊大门口。长期以来,这门口摆了不少小摊,市政府规定门前“三包”,包卫生包秩序包绿化。可总也撵不走那些小摊贩。后来,市卫生局搞全程优质服务,包括要求在门诊设小卖部,以方便就诊病人买东西。他不好不执行,因为年底要检查。就在门诊大厅设了个小卖部,糖果糕点卫生纸各式饮料啥都卖,24小时昼夜营业。院里有人反对,认为影响了门诊的庄严肃静。可后来夏坤发现,门外那些小摊贩不请自走了,他开始不解,后来明白了,是经济制约的结果,医院的小卖部抢了那些小摊贩的生意,那些人就不请自走了。 他的一位在省里官阶不小的战友对他说过一句话:中央把市场经济的政策早给了你,你自己就坐在市场经济的椅子上,能不能干敢不敢干全在于你自己。你是一院之长,大权在握,敢不敢率先跨入市场经济你是关键人物。你跨,那市场经济就对你微笑,钱就来了,你不跨,钱也就只好对你望而兴叹,拜拜,到别人处去了。对,要闯,快干,要快把那股份制医院搞起来。夏坤的思绪起伏。 车速更快了,夏坤看时速器,超过了100公里。自己的思想流也格外活跃,问: “小章,这洛杉矶的英文原意是‘天使’吧?” 章晓春握着方向盘:“嗯,los angeles,就是天使的意思。” 嗬,这美国西海岸的大城市是天使!夏坤笑了。突然,一辆陈旧的红色轿车擦边超车,飞驰而去。感到这驾车者也太不守规矩了。接着,有两辆警车飞驰而过,跟着,又是两辆警方的摩托驰过。 “那辆车也许违章了,更大的可能是作了案。”章晓春说,“美国警察的通讯是世界上最好的,说不定还会有直升飞机追来。” 夏坤听着,好奇、振奋,眼前闪现出电影、电视里警方空中、地上追截暴徒的情景。不想,一来美国就碰上了。果真,不到一分钟,看见了警方的直升飞机在头上盘旋。而那旧车和追赶的警车早消逝在车海里。 “美国警察的车好,时速可达200公里。”章晓春说。 箭速般运动,夏坤的心也箭速般飞驰。 夏坤听说过,美国是最安全的,因为有警察和法律保护;美国又是最不安全的,因为有枪杀和抢劫。就又想到那些唬人的影视镜头,担心此时此刻会否枪声大作撞车爆炸秩序大乱。然而幸运,章晓春驾驶的轿车依旧时速不减地顺着滚滚车流前行,秩序依旧井然。唯驶过一道交叉路口时,可见路口停有拦截的警车。 夏坤没有见到追截的结果,章晓春驾车驶上了另一条岔道。他想,在这茫茫车海里,那辆旧车也许可以漏网,然而也难。 初遇“天使”,有惊而无险。夏坤心里默想,但愿此次美国之行平平安安。发觉车速慢了下来,进入市区后的路窄了些,不时塞车,就希望再快起来。侧目看章晓春,发现她比在国内时瘦了些,眼圈有倦怠的黑晕。这姑娘独闯美国,也不知她在这最安全又最不安全的国度里过得如何。心里竟有了些涩味的同情,又夹杂着对她来接他的由衷感激。 “老师,你在洛杉矶待多久。”章晓春问。 “买的联运机票,后天才有从洛杉矶去奥兰多的直航班机。我在这儿可以逗留一天。”夏坤说。 “老师,我陪你好好玩玩。” 章晓春说时,汽车开到一座豪华饭店前。章晓春熟练地打方向盘,在停车场停好车。她跃下车去,过来为夏坤拉开车门。夏坤身前的安全带自动打开了。夏坤笑着下车。 “小章呀,应该是男士为女士开车门的。” “是这样的。可是你不一样,谁让你是我的导师呢。” 夏坤抬头看,这饭店是中西样式,门两边有一对瞠目蹲立的石狮。 “这是中国人和越南人合办的中国城。老师,请。” 夏坤随章晓春进去。与门外的只停满汽车少见行人的冷清形成对照,里面有不少游人。城内古典华美,有自动扶梯。每一层楼都各具特色。有卖中、越古玩、竹编等物的,有卖中国衣料、丝绸的,也有卖来自各个国家包括中国的电器设备的。 章晓春不像宁秀娟那样,一逛商店就总是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这儿问问价那儿要试试穿,可以在店内转上几个小时,出店时却什么也不买。跟宁秀娟转商店他是最不情愿最累最怕耽误时间的了。尤其是问了价试穿了又不买。他总觉得太亏待人家售货员小姐了。他对章晓春说了章晓春就大笑,说,不是不想看是此时此刻肚子太饿了,要先解决饥渴问题。边说边领夏坤到四楼。这儿中、西、越餐馆都有,均有漂亮的中国或是越南姑娘恭迎门口。夏坤说,小章,我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要吃,你要关心你老师的话,想办法弄一大碗又麻又辣又烫的面条来。章晓春一听,击掌笑,说,老师,你这人好将就,为我节省一笔钱了。这事情好办,走,上家里吃去。 章晓春领夏坤走出中国城。时值黄昏,夏坤掏出傻瓜照相机,要小章为他照张相。章晓春开了闪光,为他在美国的中国城拍了纪念照。 章晓春驾车穿过几条大街,拐了几条岔道,行至一道大铁门前。遥控操作的铁门自动开了。进去后,车围着一幢幢小楼间的小道,绕行到一幢二层楼房前。底楼车库的活动门开了,车便驶了进去。下了车,从侧门进了屋内。夏坤一看,屋内卫生间、铝合金组合厨具、客厅、后园齐全。卧室在楼上。室内有巨大的灯光衬照的金鱼池。家用电器一应齐全。安有直拨录音电话、传真机。禁不住“啧啧”赞叹。章晓春说,这是一般的公寓房。 章晓春领他看完屋内,便挽袖扎臂,忙碌夏坤渴盼不已的那一碗麻辣面条。夏坤要帮忙,被她阻拦。他才发现,面条、涪陵榨菜、中国酱油、川辣椒,应有尽有。章晓春对他说,如今来美国的中国人不少,许多城市都有中国城中国人开办的超市,凡国内的商品这儿几乎都有。 章晓春忙的时候,夏坤便到客厅里看电视。都是英语节目,也有墨西哥的电视节目。又去看传真机,发现旁边放了张照片。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中国男人,着装朴素随便,圆脸,眉毛浓厚,面相憨实,如同一位乡村教师。夏坤笑了,怎么放了这么一张照片在这里。是章晓春的弟弟还是其他人…… “夏老师,请上坐!”章晓春在厨房里喊。 夏坤到厨房边的长方形铝合金餐桌边坐下。啊,红油的麻辣面条,还加了葱丝。够格的山城小面。他摩拳擦掌,龇牙咧嘴,挥动筷子夹了一夹,吱地吸入口中,“咔嚓”,闪光灯一亮,章晓春用他的傻瓜相机为他照下了这张“馋嘴相”。 “嗯,小章,不错不错,重庆姑娘做的重庆面条,够味儿!” “承蒙老师夸奖,我这重庆女子还没有变色忘本吧。嘻嘻。老师,我每天晚上都要吃一碗麻辣面条。” 饭后,章晓春把夏坤领到楼上,推开一间屋门,说是让他住这里。他进门一看,跃入眼帘的是一张很大的男人油画像,好面熟,终于想起,是在楼下看见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四壁还挂有几幅抽象派油画。 “这是我老板儿子庄庆的卧室。”章晓春说。 “你老板?”夏坤诧异。 章晓春一笑:“是的,我的美籍华人老板。” “你,……你所在医院的老板?” 章晓春不笑了:“老师,你先休息休息,我会告诉你原委的。”说着,又一笑,带上屋门。 夏坤确实累了,仰躺到床上。他已有七八分明白,章晓春根本就没有搞医了,她也如一些来美国的人一样,弃本专业从商了。心子一阵发痛。咳,且不说他这导师花了多少心血培养她,就是国家、人民、家长也为一个大学生、研究生付出了好多好多!可是,一个研究生出来了,人家不花一分一文,就一张开会通知书,就把人挖走了,而且还要自费送上门来。所以说,美国佬比狡猾的日本人更狡猾。日本人长于学习、利用、仿造,然而,在人才这一最根本、潜力最大的资源的利用上,就逊于美国人了。又埋怨中国人为什么不注意保护人才这一巨大资源,包括自己这个笨蛋。可也防不胜防啊!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把她章晓春交给南方那个医院好了,毕竟这“肥水没流外人田”。 想着,心里愤然,仰起身来,打开百叶窗远眺。丛丛绿荫掩映着幢幢稀疏的平房或是楼房。再远处,便是蓝黑色的太平洋了。太阳已看不见,暮霞辐照天地大海。低头看,楼下是后园。有假山、水池、花草,还有一个犹如中国农家用的大圆木盆似的水泥建造的水池,里面的水飞速旋转着,如同开了锅。这是干什么的呢?他想。就觉得眼皮发重,回身躺下了。 夏坤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全黑。百叶窗把窗外的硕大的圆月切成细条,顿时涌起一股思乡之情。想起女儿来,也不知道她学习成绩如何,听托其照料的邱启发的话否。他起身又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远眺,夜空如洗,没有一丝儿云朵,不像山城那雾蒙蒙的夜空,就觉得太淡白无味了。要知道,山城重庆的月夜是再美不过的,月亮在云丝、云团中时隐时现,抛洒诱人银辉。人站在高处眺望,但见城市因山为垒,邈在天际,两江绕城,如同两条抛开又聚拢的跳跃着万家灯火和月辉的墨黑色底衬的彩带。那城市巨人般高耸的大楼,那越来越密集了的夜行车的车灯拉出的钢水般的亮带,那陡峭的梯坎路道,那累居的重屋,都笼罩在一派朦胧的扑朔迷离的月色之中。家乡的月夜醉人…… 夏坤收回目光,被楼下后园的情景拽住。月辉和灯辉交融,那圆池中的“沸水”泛金冒银,有道白浪翻腾,不,是个柔小的裸体在池水里游动……夏坤一悸,被一种无比的美好攥住,又涌起一股罪恶感,慌乱地关百叶窗叶,却好一阵才关上。眼前再没有空隙,思维完全短路,胸腹起伏,血液燃烧。他回到桌前坐下,喝了口章晓春为他倒的冰水,人清醒了些。发现桌上有一幅手掌般大小的精美油画。他拿过来看,画的是一个冲浴的裸女,脑中一道闪电,这同他刚才看见的情景一模一样。心里炸了一般,章晓春……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想了许多。最终,他决定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 “老师,去冲浴一下吧,可以强体健身。”浴后的章晓春捋着湿发进屋来。 夏坤放下画,回过身来。 章晓春穿了睡衣,坐到床边,两颊一红:“老师,你喜欢这幅画?是庄庆画的。”盯夏坤,补充说:“他是个画家。” 夏坤听着,心浪平缓了些。 章晓春闪动大眼,坐到夏坤身边:“夏老师,我看见了你脑中的无数个问号。也许,你正想着马上离开,是不是?” 夏坤看见她眼中有着火苗,转过脸:“是的,我想,我住在这里不方便。” “当然,你可以去住宾馆,几十美元乃至百多美元一晚的宾馆都有。只是,你得付出。不错,你当大院长的,有钱,不过,我最清楚,你现在的收入比起我这美国打工妹来说,也差好多倍。我绝没有半点揶揄之意,我是说,来美国的中国人,能节省就尽量节省,在这里,没有钱寸步难行。在这一点上,我的体会比你深刻得多。” 章晓春眼圈潮润,盯桌上的裸浴画,说:“夏老师,我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的学生,我是不会卖身的。刚才,你不是对我称呼的老板疑惑么?是的,我老板不是行医的,是经商的。老师,你一定很生气,气愤我放弃了自己的医学专业。其实我是并不情愿的,至今痛心不已,希望有一天能重操旧业,回到你身边搞学问。可是,我又是利欲心、渴望欲很强的。我生长在重庆,却总觉得那里的天地太狭小,总想冲出那雾都来看看大千世界。《围城》里说,城里的人总想冲出来城外的人又总想冲进去,这大概也是一个通用于古今中外的常理吧。重庆是个大城市,但与世界发达城市相比它也就算是个城外之城。由于你的帮助,我冲出来了。离开重庆那天,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那是我心里在对你说,我的好导师,也许我不会回来了。我如鸟儿般飞到这世上最富有最令人向往的美国后,确实不想回到那个‘城外’去了。学术会议结束后,一位会议工作人员愿意帮助我,那是个留有络腮胡子的英俊先生。他为我订了comfort suites,就是舒适豪华的套房,给我要了不少吃的,答应为我在一家医院里找到适合我做的工作。我好感谢他。心想,有了工作,就拼命干,干出一番成就,攻读博士,再回来见江东父老,见你这位好心的老师。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另有所求。说白了,他要我的身子。我不同意,他耸肩说,你只想获得不愿付出,这在美国是不行的。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做这些事呢?这家伙看来还不算太坏,没有胁迫、强暴我,只对我说了声拜拜就走了。结果,住房结账几乎花尽了我带来的美元。我可惨了,想回来也回不来了。人生地不熟,只好自找工作。华人办有帮助找工作的中介组织,可并不是一走去就可以办成。人家记下了我的情况,让我等消息。而那阵,我身上所剩无几了,我只好去找个便宜处暂住一下。这个鬼地方,没有汽车真是寸步难行,打听到一个住处,要走几条大街,只好走。又遇下大雨,天就像塌了似的往下泼水,全身都湿透了。泪水和雨水下淌。庄庆开车过来了,问我搭车不。我不想搭,怕又遇上心怀叵测的男人,可还是搭了,我见他是个中国人,我希望他把我拉到那个住处去。他把我拉到他这个家来了。他叫我别怕,说进屋先洗一下,换换衣服。吃饭的时候,他问了我的情况,很同情我,说,你要是愿意,就在我父亲的公司干吧,说他父亲是山东人。到底都是中国人,听了他这话,我好高兴也好伤心,当他的面落了泪……” 章晓春双目闪闪,揉揉眼,站起身来:“老师,住不住这儿你自己决定吧,不过,今天晚上你只能住这儿了。” 门关上了。夏坤的心沉甸甸的,像坠了块铅。 三 三 奔驰轿车在洛杉矶通往内华达州的15号公路上飞驰。车行约600公里便是举世闻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车窗外一片荒凉,极难见到树木、房屋,展现眼前的除了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便是沙砾和盐碱地。 人们去那沙砾深处的城堡淘金,把自己兜内的或多或少的美元掏向那座海市蜃楼般的却是实实在在地称之为“会生金蛋的沙漠鸵鸟”的城市。那城市便一天比一天富丽堂皇,再以它的奇迹般的雄姿招徕一批又一批天南地北的来客。 宁秀娟坐在轿车内,天方夜谭般地听着她那驾车的丈夫讲着。脑子里除了新奇和兴奋之外,还画起了一个“赌”字的问号。来这赌城游玩者,除职业赌徒外,美国及世界各地的学者、名流、官员、艺人、商人皆有,难道人生真是一场赌博吗?人生是一场赌博。这话她对前夫夏坤说过。夏坤那一阵特别忙,以至于胃溃疡出血倒床住院。她责备他说,你这个人呐,为了你那没完没了的事业,命也不要了。夏坤苍白着一张脸,笑说,要是成功,搭上命也值。是呀,人生是一场赌博,你拿命去赌呢!她杵他道。想着夏坤,她深感负疚。 现在,她得到了物质生活的充分满足,却又背负着永难偿还的精神重负。人生总是有得有失的,这是夏坤说过的话,可不是,有得有失…… 终于看见了房屋,是一座路边加油站。站前的一个木桩上立着一只黑乌鸦,汽车驶来也不飞走。宁秀娟看着,一丝孤独苍凉。丈夫一打方向盘,把车开到加油站内,向自动加油机内投币加油。宁秀娟下车舒展身子。比夏坤小7岁的她确实美。这美,不仅仅在于她那无可挑剔的秀发、五官和全身各部的协调,还在于有一种摄人的内在美。 恋爱时,她曾问过夏坤,你们都说我美,美在何处?夏坤抚她柔发,两目灼灼盯她,说,你不是那种精美挂历上的那一类美人儿,也不是舞台银屏上的那一类美女角,而是生活中的平常的却能震慑世界的中国姑娘。她说他花言巧语。夏坤说,真的,你看,自从我认识了你,这世界便不复存在,不是震慑了世界吗!她笑。夏坤说,她这一笑好灿烂,照亮了全世界。从那一刻起,她认定自己这一生只和夏坤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他。 她和夏坤是在军医大学相识相爱的。凭她是将门之后,她这个初中尚未毕业的野战医院卫生员,也同夏坤平起平坐在军医大学里。她并不像有的高干子女那样“骄娇”二气重,可以说是品学兼优。她从不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家庭,粗杂活路样样肯干,不睡懒觉,出操跑步军训成绩名列前茅。门当户对和不门当户对地追她的年轻军官不少,她偏看上了夏坤。而夏坤总还是对她不放心。“你们这类女孩,唉,我总感到……”夏坤没把话说完。她大笑:“不放心,是不?那你去接纳何胖吧,她最喜欢你,可以是你最最放心的贤妻良母。”夏坤笑,猛劲抱她,第一次吻了她。她如水般溶化。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夏坤的担心不无道理。工作之后的夏坤不止一次说过,他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她呢,从不承认自己有这种陈旧观念,她是被夏坤那一表人才和博学迷住了,以至于她不能觉察自己潜意识里那些隐秘的东西。倘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赵勇,或者在那次全国学术会议上她不遇见赵勇的话,她也许依旧可以用事实证明夏坤的担心是多余的。然而,这世上就有个赵勇,而且在那次学术会议上作为外资厂商的董事长、总经理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赵勇,这个她父亲战友的儿子,同他曾有过青梅竹马之缘。他一米八的个头,魁伟黝黑,精明潇洒,且经一番苦斗已腰缠万贯。早先前,母亲就主张她和赵勇好。那时候,她还小,只觉得挺喜欢赵勇这个在地方工作的伟岸男人。后来,在地方任职的赵勇的父亲工作调到南边,举家搬迁,再后来,就没有什么联系了。 那次的学术会议是在南方开放的广州召开的。二人偶见,都格外惊喜。过了而立之年的赵勇西装革履,黑丝亮目,豁达潇洒,举手投足都露出中年男人的精明和成熟。他自驾轿车领她转游了广州全城,去了深圳、珠海,住的都是星级饭店。一路上,赵勇给她讲了不少。他那古板的老父亲早已离休,不许他去资本主义的美国,他却利用了父亲的各种关系更靠自己的努力和机遇闯进了美利坚。他吃过语言不通的种种苦头,给人当小工、看家。还在码头边为候船去观光自由女神像的游客们翻跟斗挣钱。他曾经考取过剧团试用半年,后来因不合格被解聘了,却学得一些武功。不想,在美国还成了挣钱的手段。 那码头好长好阔。来自美国和世界各国的游客每日不断。他赤裸了上身,缠紧腰带,一声大喝,挥臂腾腿,连翻十几个跟斗,做各种招式,胡乱地吆喝,博得游人们的喝彩和掌声。常有男人和女人激动地跑过来搂住他留影。他便挺直腰身任他们照,而后,拿了顶草帽挨个地走到游人跟前。那些人便“ok!”将美元扔进他那草帽里。这草帽成了他的聚宝盆。晚上,他便去华人办的英语夜校学习。人到了那个份儿上发起狠来,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的英语竟然棒极了。遇了那些刁钻的老外用英语骂他时,他也同样用英语回敬。对方便“excuse me”,道歉告退。过了语言关,他感到在美国混方便多了。说着这些他亲身遭遇,他那黝黑的面肌频频抽动,两眼发湿放亮。 宁秀娟听得两目灼灼。 “总之,我在美国吃尽了苦头,还遇上过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嘿,一言难尽。不过,我终还是给了美利坚一击,我在那块土地上站住了脚!”赵勇这样说时,宁秀娟便点头。赵勇现在美国开了公司,办了绿卡,是个有相当资本的老板。“你就凭你那点儿武功发了?”宁秀娟将信将疑。“哪能呢,那不过是我的一段经历,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谋生手段。闯美国,除了机遇外,主要还得要有心计,再就是勤奋。这两点,我们中国人都不少。现在改革开放了,用中国货做美国人的生意,又用美国货做中国人的生意,一东一西一捣腾,就有了这点儿成功。就说这一次性打火机吧,中国人能造,劳动力又便宜,在国内块把钱人民币一个,弄到这边来可以买一两美元一个,不就赚钱了!不过,在这儿做生意也难,竞争太激烈。和美国佬斗,和外国来的人斗,还得和潮涌而来的中国人斗。我现在是好比登山,一时一刻也不能懈怠,否则便会滑落,一落千丈,那就惨了……” 谈到经商,赵勇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总是得用些心计、智慧和狡猾。他给她讲了许多商战奇遇。有失败的痛苦,有成功的狂喜。宁秀娟为赵勇那传奇般的经历而感动,为他的成功发达而庆幸,为他的实在现实而敬仰。那小时候她对他的喜欢感迸发出一股浓烈的异样之情,仿佛见到一头伤痕累累的雄狮,生起了怜惜、赞赏…… 广州的白天鹅宾馆如一只引颈欲歌的天鹅鹤立珠江岸边,夜的女神悄然降临拂袖拉燃万家灯火。这灯火融入星空潜入江水或静或动,陪伴着这南国重镇的夜的喧嚣与宁静,涂抹出一个神秘诱人的夜世界。 就在这引颈入空的宾馆的高层楼房的一间客房里,宁秀娟在浴池内浸泡着如玉般的身子,轻哼着潇洒走一回的歌。尽管自己有较优越的家庭条件,可自从跟了夏坤之后,她何时有过如此的消闲与神仙般的享受呢。她把那歌儿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身子泡软发红才站起来。巨大的壁镜映照着她健美的身子,她情不自禁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擦干身子裹上浴巾走出浴室。电视里正播放香港选美赛,那些窈窕淑女们身着泳装亮相,扭动身姿。宁秀娟笑了,自己要是去参赛,说不定也会戴上香港小姐的桂冠哩……这时,门铃声响了。“谁呀?”她裹紧浴巾,走到门边,问,不觉扭开门锁拉开一道门缝。赵勇推门走了进来。她一阵紧张却让他进到屋里。 她这一让,改变了自己的后半生。 赵勇也刚洗过澡,穿一身浅色的便装、短裤,黝黑的腿上布满汗毛,活像个刚从绿茵场上下来的运动员。他似乎有些局促,她为他泡了杯热茶。赵勇捧起茶杯放到嘴边,透过袅袅热气看见宁秀娟那裸露在浴巾外的肩胸、柔臂和雪白结实的美腿。屋内弥漫着高级浴液和香水的醉人的幽香。赵勇的心扑扑跳,抖动的双手捧了茶杯往嘴边放。他喝了口茶,看着晃荡的热茶水,浑身燥热:“你,刚洗过澡?”宁秀娟坐到床边,红了满脸:“嗯,水真热。”赵勇抬起眼来,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她的大腿、贴身的浴巾下的起伏的小腹和前胸、她那张白里透红的秀美脸蛋、那双水杏般的温柔的亮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放下茶杯,喷吐粗气,伸臂将她搂入怀中。她惊恐、本能地拒绝:“别,别这样,赵勇……”赵勇的嘴唇已吻在了她的唇上,一股热流窜遍她的全身,她整个身心都酥软了,任由他亲吻。赵勇吻她的脸、颈、胸,拉开了她身上的浴巾。宁秀娟再次进行了挣扎却又感到一股强大摄人的力量,无可抗拒的力量…… 引颈的天鹅终于舒开了歌喉,惊走了夜的女神,宁静不久的闹市又疯狂喧嚣起来。如网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车流如潮。 宁秀娟向赵勇挥手之后便钻进飞机,银燕腾空直插云霄。一个多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大西南重镇重庆的江北国际机场。 来机场接她的人不是夏坤,是夏坤的研究生章晓春领了女儿夏欣来接她,昨天在电话里夏坤说来接她的。夏坤没来接她,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又一丝慰藉。此刻,她想见到他却又怕见他。女儿扑到她怀里,叫妈妈。章晓春闪眼笑着,热情地喊着师母,接过她手中的提包。 章晓春,这女孩精明热情,常来她家。一口一个师母喊得好甜。用重庆话说,喊得好巴实。开先,她很喜欢这女研究生,后来,生起妒意。这也是人之常情。从内心里说。她对夏坤是充满信任感的。她知道,夏坤做人办事十分认真,对研究生要求特严。因之,对于夏坤和章晓春常因病房工作或科研、教学上的事情在一起加班加点也逐渐习以为常。不过,在她的潜意识里要说对他俩的接触一点儿也不担心的话,那也是不客观的。客观的情况是,一男一女常在一起,有时还忙到深夜,两人都是要人才有人才要学识有学识要追求有追求的人,如同两块火石,难免不会碰撞出火花来。况且,她同夏坤转业后,又没有安排在同一所医院里工作,他俩要是在那所医院里做了什么不轨的事情,她又如何能知道。 这些想法,她曾阴一句阳一句或暗或明对夏坤说过,夏坤则哭笑不得,恼怒不已,说,你尽瞎说些什么呀,人家是我的研究生,是我的学生,看你看你……她总是个漂亮姑娘,谁知道你心里想些啥,她回他说。又说,我看她对你是特别地好,跟旁人不一样。夏坤就跺脚,唉唉,看你说的哟,我是她老师,又是院长,她会不对我好么,她还愿意冷淡疏远我么,她巴不得对我好,让我对她有好感,多学些东西,按期毕业,得到重用,这是人之常情! 有一段时间,宁秀娟去北京参加一个为期一月的业务短训班。她走不久,又遇了夏坤到医院包干的边远地区的支农点上去。家里没有人了,夏坤竟然让章晓春住到了自己家里来照顾夏欣。她回来那天晚上,开门看见夏欣与章晓春躺在床上嬉闹,好亲热的,心里不由一股恼怒。为这事儿,夏坤回来后她同他一阵争吵。夏坤锁紧了眉头,说,看你看你,女儿同章晓春亲热又咋了,她还不是为了照顾好女儿好讨好我这导师和你这师母么?她盯了他,怒红了两眼,借题发挥,你就这么不顾这个家,明明我出差了,你又去支什么农,充什么积极的!看你这人,说些啥呢,上级指示要赶快下去,我当院长的不带头去,怎好叫下面同志去。我去不过安排安排就回来了,你没见人家宋教授白发苍苍了,要在下面住三个月。哼,都啥时候了,还搞支农那极左的一套。她撇了嘴说。我们这些城市大医院的专家下去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不能一概都说左嘛。下面的群众好盼望我们去,要挂宋教授的门诊号,人家晚上三四点钟就去排队,那县医院的院长每天都揣几个机动号走后门,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医生给他转抄中药方子。告诉你,我在那儿查了病房,确诊了两个病人,当晚就来了十几个病人要请我看病,我第二天上船走时都觉得该晚些走,总觉得还没尽到责任。哼,责任责任,就你负责任,就你能干……她这样说时心里却扑哧笑了,自己这个男人也确实挺能干的。 终于,她同章晓春翻了脸。那天晚上,开院务会好晚才回来的夏坤吃了饭洗漱毕后便倒床躺下了,唉唉哼哼,她见他这一向忙医院里的人事、建房、创三级甲等医院等诸多事情,确实辛苦,对他好一番宽慰,好一番温存。俩人正云雨时,门铃声响了。来人是章晓春,说是为一个明天就要上报的自然科学基金的事情,请他无论如何马上去实验室一下。夏坤比章晓春还急,立马跟了她去,那一整夜没有回来。一夜不归之事有过,不多,她也并不十分介意,她知道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并非小事一桩。尽管不过是填写申请表格这类事儿,然而却并不亚于一个工厂创一个新产品的艰难。她生气的是,那夜之后,夏坤的胃溃疡病又发了,胃出血解了黑大便。她气愤不过了,喊了章晓春来,面红筋胀斥责了她。章晓春好委屈又好内疚,面对第一次对她翻脸的师母无言以对,噙了两眼的泪。 那事过去以后,她宁秀娟也觉得自己太过火了,又觉得也好,今后,她章晓春总不好老往自己家里跑了。可谁知章晓春第二天就又来家了,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一口一个师母依旧喊得那么甜,又帮夏欣辅导习题。夏欣这孩子,对她和夏坤的话常常不听,还顶撞,而对章晓春呢,却百依百顺。同女儿怄气时,她就说了,是了,妈妈说的都不对,只有你章姐姐说的话才对。当然,人家章姐姐说的话在理。女儿这般说,她心里就刺一股。她就是这样时时地莫名地防着章晓春又无法摆脱章晓春。 而章晓春代替夏坤来机场接她了。 说是夏院长到市里开电话会议去了。要求院长必须去,是卫生部领导讲端正医德医风不许收受红包的电话会议。她听了一笑,对章晓春的态度格外友好。她心里明白,自己做了万分对不起夏坤的事情,而此刻,章晓春领了女儿来接她,倒使她心里有一种宽慰。章晓春送她到家时,开完电话会议的夏坤已到家了,正忙着做饭炒菜。“夏老师,你交的任务完成,师母安全到家了,拜拜。”见章晓春要走,宁秀娟喊住她,少有地留下她一块儿吃饭。章晓春也就没有推辞。 夏坤不会厨艺,饭闷得太稀软,泡菜炒鸡蛋炒得太老,午餐肉切了老厚,一大锅菜汤内菜煮得太多,还放有几盘卤肉。要在平日,她少不了又要唠叨丈夫一通。而她却说饭菜不错,说他还真想得周到。女儿就嘟了嘴,说怪不好吃,爸爸就不是做饭炒菜的料。章晓春说,还是师母的饭做得好吃。夏坤说我老婆头一次夸我。 她听着,心里一股酸热,盯了丈夫。半个多月未见了,他瘦了一圈,头发长了,胡子也没有刮,眼圈儿发黑,又不知瞎忙些啥了。自己不在家,这父女俩又一定是奶粉、方便面当顿,缺少营养和维生素了。心里又痛了一下。自己这半个多月,可是生猛海鲜,飞禽走兽全吃遍了。以前讲,四川人会吃,其实,那广东人才会吃呢,蛇、猫、狗、虾、蟹、龟、乳猪、驼蹄乃至禁猎的娃娃鱼、熊掌、果子狸都上了餐桌。她这半个多月的日子,远比当年那些皇帝佬儿吃喝玩乐得好多了。就又想到了好有见解好体贴人好有力气的赵勇来,脸颊腮帮儿就火燎,心里疚热。 饭毕,章晓春抢着去洗碗,而后走了。 宁秀娟让女儿早早地睡了,拿了剃须刀来为夏坤剃胡子。夏坤盯了她笑,怕我扎了你呀。上床之后,她热吻了夏坤,眼睛里涌了泡酸热的泪水。她不穿衣服,要好好回报丈夫。丈夫却讲疲倦得很,草草了事,呼呼睡了。她眼里的泪水溜落下来,理解同情了丈夫,心里一千一万个地说着,夏坤,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她很晚才入睡,梦见了山一般向她压来的赵勇…… “秀娟,看你,盯了那老鸦发呆。走吧,你开车。”赵勇加完了油,喊她道。 宁秀娟笑笑,坐进驾驶室里。那乌鸦扑展黑翅飞了,她驱动了轿车。 宁秀娟握着方向盘,脚踩油门。轿车便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速100公里。左边的公路上,一辆辆大小汽车对驶而过,不时有大车迎面拖了个房子样的大车厢或是一艘游轮驰过。赵勇就对宁秀娟说,你看,那驾车的不少是老年人,他们休息后无事,就拉了这“活动房子”、全美国以至到加拿大等国旅行,走到哪儿便在哪儿歇息、游玩,自得其乐。宁秀娟就想,这在国内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又一想,国内这些年也变化好大好快,也有大款们购买了私人小汽车购买了乡间别墅的了,高速公路也越来越多了,如此这般的事情在国内也会出现的。又走许久,看见了沙漠中的火车,竟然有双层车厢的。赵勇又对她说,美国人坐火车的极少,火车多半用作拉货。人们出去多半有汽车,没有车的可以租一辆,由于高速公路全国联网,交通极方便。宁秀娟就想,美国地大人少,中国虽也地大却人口太多,要实现这一点很难。就又想到了日本人,日本国土地太小,人口密度比中国大,可也与发达的美国不相上下,就觉得中国也能实现这些。只是,中国的汽车工业还欠发达,年产汽车量还不及人家一个大工厂的产量,过去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如此想着,600来公里公路就抛到了身后,看见了写有“nevada”(内华达州)字样的巨型路标了。 “过了这个路标就进入内华达州了,在这儿赌博就是合法的了。”赵勇笑道。 “这么说,在加利福尼亚州赌博不合法?”宁秀娟反问。 “yes.在路标的这边的加州赌博违法,是要被追究法律责任的。” “这个美国,怪兮兮的,各行其是。” “在这个问题上是各行其是。” 远处,一座沙砾奇楼拔地而起。楼前停满了汽车。 “到赌城了吗?”宁秀娟放慢了车速,有股振奋的惊喜,她要看着这座赌城到底是个什么混乱样儿。 “no,还没有到。不过,这是一幢赌楼。那些迫不及待者可以在这儿先赌为快,而那些在赌城玩够了赌够了的人们,返回时也可以再停下来最后一搏,碰碰运气。” 宁秀娟听着,发笑:“这些个美国奸商们,够奸的。” “无奸不商嘛,”赵勇说,“他们这是会揣摸人们的心理,投其所好。否则,谁又会愿意花巨资来这沙砾地上修建如此豪华的宾馆兼赌场呢……” “谁愿意跑这儿来住宾馆哟。” “住宿是其次的,你没见刚才路边的广告招牌,那些旅馆每晚只收18美元。就是到了拉斯维加斯的五星级饭店,住宿、吃饭的收费也很低。这些个老板不赚这些小钱,靠老虎机赚大钱!” “我真怀疑他们能否赚到大钱。” “赚不到钱他们是不会投资的。我只告诉你一个税收数字吧。据说赌城每年交给州政府的赌博税收高达20亿美元。算算看,也就是说,每一天,州政府就可以喜滋滋地坐收600万美元。税收这么多,你可以想想,老板们又赚了好多!” “啧啧,难以想象……” 傍晚时分,地平线上冒起一座神奇的童话世界般的城堡。宁秀娟加大油门,轿车箭一般向那城堡驶去。越来越近了,那些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幢幢大楼屹立眼前。赵勇指点着,让宁秀娟把车开进城里,驶上了贯穿市区的拉斯维加斯大道。又让她减慢车速,一一指点给她说着。他们住进了阿拉丁饭店,住宿费用不高,吃罢便利的自助餐后,赵勇领了她去各处转悠。 宁秀娟开了眼界饱了眼福。 阿拉伯建筑的撒哈拉饭店,白墙连廊,巨大草坪,彩色喷泉,骆驼和阿拉伯人的彩塑。前方不远处有一座24小时不断,每15分钟爆发一次的人造火山;海盗骷髅头交叉着两把长刀,这浪漫色彩的装饰不禁使宁秀娟想到了曾经读过的斯蒂文森的小说《金银岛》,这是金银岛饭店。店前的人造河流内有真人物大小的海盗船,一日数次地表演着逼真的《叛舰喋血》。人们观赏完火山爆发或叛舰喋血之后,自然便潮涌入店内,在老虎机前游戏赌博了;等同于金字塔大小和式样的金字塔饭店,耗资三亿七千万美元。巨大的狮身人面像屹立店前。一进店内仿佛来到尼罗河畔,乘小舟可以欣赏考古文化村、古埃及国王墓、法老王圣像和2500间似蜂窝般嵌在金字塔壁上的套房;容客最多的有4000多套客房的米高梅饭店,大门是一个巨大的狮子头,游客们从狮嘴内鱼贯入华丽的占地33英亩的店内随意浏览;还有南美洲特色的意为火烈鸟的弗拉明哥饭店。火烈鸟是南美洲的名禽,羽毛是粉红或深红色,成群的火烈鸟腾空时,宛若彩云飞飘。这是赌城最早的一家大赌场。20世纪30年代,内华达州政府通过立法,确认赌博合法时,拉斯维加斯不过是一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谁也没有想到,它的起飞只靠了一个“赌”字,由于它的发达使贫困的内华达州一举成为富州。 宁秀娟好奇、兴奋地看着,听着赵勇讲述,心里却遗憾着为什么没有中国城建筑。要知道,中国的建筑不仅历史悠久,且艺术造型别具一格。 赌城不夜。当夜幕降临时,华灯彩灯闪烁,如同白昼。四处可见casi-no(赌场)的大字。 宁秀娟依在赵勇身边走着,看着这不夜的城市,想起了也有不夜城之称的山城重庆来。 “哼,这里再美,也不如山城的夜景美。”宁秀娟说。 “真的,何以见得?” “首先,这儿的自然环境太平坦太贫瘠。”宁秀娟盯了赵勇,说,“我是说,在这里见不到大自然最有灵气的真正的大山大河。可山城就不一样了,城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城,长江、嘉陵江两条河的流水绕城而过。这时候,你如站在山城最高处的鹅岭公园的瞰胜亭去观望,可以看见天上的繁星、山廓上的万家灯火和两江里的星光、灯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又有那大自然的灵气扑面而过。你想想看,那才真是叫人间胜境!” 赵勇听着,笑了:“真遗憾,我这个在中国长大的人,才只去过你的家乡重庆一次,下午到,次日便匆匆飞走,也没顾上去瞰胜亭上看夜景。听你这一说,我的心也痒痒的了。” 宁秀娟骄傲地笑:“没去那亭子上看过重庆夜景的人便枉活一世了。你让我来这儿饱眼福,哪天,我领你到那儿饱眼福去!” “好呀,我可是求之不得的。我还要把生意做到那里去呢!我知道,那是早先的陪都,现今中国最早确定的经济中心单列市,西南五省六方的最大重镇。” “你们这些个商人,句句话不离商字。” “说白了,是一个钱字。当然不能离口了。你看这里,靠一个赌字赚钱,而我们呢,靠一个商字赚钱。” “赵勇,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常来这儿赌么,在这里赢了好多钱?” “我吗,来这儿是第二次。我第一次来也去老虎机前赌过,只输无赢。这赌字看你是从哪边去想,从这赌城的老板们来看,确实是财源滚滚,而从我等游客赌客们来讲吧,则只是送财而已。一个人仅凭去赌就想发财的话,那么即便是有也只能是碰巧,万分之一的希望吧。就如同国内买奖券一样吧,机会极少。要发财,还是得靠自己的努力、勤奋和心计……” 赵勇正说着,一个长发束后的彪形大汉迎面而来。宁秀娟一悸,搂紧了赵勇,心想,是拦路打劫? 赵勇拍拍她肩头,叫她别紧张。 那美国大汉走过来了,向赵勇手里塞了一大把彩色画页,转身便走了。 宁秀娟不解。 赵勇笑曰:“在这儿,不仅赌博合法,冠冕堂皇,色情业也是公开和泛滥的。你看这些画报上的应召女郎、男士的裸照,还有姓名和电话号码……”说着,将手中的色情宣传画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筒里。 宁秀娟看见,那垃圾筒内已塞满这类画页。就说:“你们这些个男人,一定喜欢这些的。” 赵勇默笑,说:“我是不喜欢这些的,也害怕这些。信不信由你。” 夜深了,二人回到阿拉丁饭店。店内灯火辉煌,赌客们赌兴正酣。宁秀娟走到一老虎机前,见一美国老妪正将购来的25美分或50美分的角子往老虎机内送,一连送进几枚,均无所获。她转身欲走时,听见那老妪尖叫了:“ok!”但是那老虎机内泉水般哗哗流出一串角子来。老妪扭首对她快乐一笑,“ok!”又将手中的角子往老虎机内送去。宁秀娟不走了,心想,我是绝对不赌的。来这儿,住这么便利的宾馆,吃这么便利的饭菜,看了这么好的建筑艺术,不赌就是赚了。“ok!”那老妪又叫了,又一串银闪闪的角子落出来。宁秀娟心痒痒了,手也痒痒了。 赵勇过来了,给了她一扎角子:“秀娟,玩玩吧,玩点小钱,高兴高兴。在国内,你不也玩游戏机么?” 宁秀娟就坐到老虎机前玩。第一个角子扔进去就掉下一串来,她哈哈大笑。又往里扔去。 “赵勇,你去过长江边的白帝城没有?”宁秀娟问身边观战的赵勇。 赵勇笑道:“你看我呢,走南闯北飘洋过海的,可就没有去过长江三峡,也就没有去过白帝城了。不过,刘备在那儿托孤之事我倒是知道。” “我对你说,那里的展室内有一棵‘摇钱树’,满树身挂满了金钱,一摇,就落下来,又可以再生长出来。” “真不错耶!”赵勇笑着,吻了她。 “没了!”宁秀娟扔进最后一个角子后,老虎嘴没吐钱角子。 “没了,就这么快?一会儿你就输了我10美元的角子。” “走吧,”宁秀娟直起身子来,“这玩意儿会吃人的,玩不得了。” “好吧,走吧。还是将来去白帝城玩摇钱树吧。” “嘻,哪有什么摇钱树。那解说词写了,摇钱树,世间不可得,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觅得。那是一件汉代随葬的珍品……” 二人回到豪华套房后,沐了浴。赵勇抱了宁秀娟放到床上,浏览她如玉般的身子的每一个部位,两手在她凸起陷下的身上抚摸。宁秀娟不好意思了: “赵勇,你想让我感冒呀。” 赵勇摇头,说:“不会的,这24小时恒温的屋内,是不会冻病你的。秀娟,德尔斐神庙中有句著名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你应该好好看看自己,你有多么美。歌德就说过‘不断升华的自然界的最后创造物,就是宁秀娟’。” 宁秀娟听了,大笑起来:“好呀,你篡改歌德的话。” “是呀,歌德说的‘就是美丽的人’,美丽的人不就是你么!” 宁秀娟说:“歌德在这儿是泛指的人。”盯着跟前的健壮的赵勇,想起了罗丹的一句话,“人体,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 宁秀娟这样想的时候,赵勇像山一般地向她压来。她变成了大山上的青藤、小溪、瀑布…… 当赵勇呼呼入睡之后,宁秀娟睡不着。她抚着赵勇结实的胸肌想,怎么就有这么巧。她与赵勇重逢时,赵勇的美国妻子刚患病去世。而她至今也说不清,那天晚上,自己怎么会糊里糊涂裹着浴巾去开了那门,简直是鬼使神差!之后,她对夏坤一百个地好,决心再不要见到赵勇,再不要有他的音讯。把那件事作为自己带进火葬场的个人秘密,以一生专一的爱给夏坤,以弥合自己内心里的歉疚。可她万万没想到,赵勇这人会那么疯狂执着地追求她,几天一封求爱信寄到她的医院,竟然还敢把电话打到她家里来。夏坤这个书呆子,为她交电话筒却也不问打电话者是何许人。更使她惊骇不已的是,赵勇竟然从广州飞到重庆,打电话把夏坤叫到了他住的扬子江饭店。对夏坤说,自己与宁秀娟是青梅竹马,是当时的机遇不对而一时失落了她。现在,他们重逢了,且相敬相爱,还如实地把那件事告诉了夏坤,叫他考虑如何办好。总之是,他无论如何要得到宁秀娟,还提出了愿意给予经济补偿云云。赵勇又给她打了电话,说他什么都对夏坤讲了,叫她马上赶来。她在电话里骂了他,打的士匆匆赶到,心里七上八下,气恨死了赵勇,骂他卑鄙无耻,天下第一号坏蛋。她推开四星级的扬子江饭店那面临滚滚长江水的豪华住房后,看见两个男人并未搏斗、吵骂。夏坤坐在沙发上,猛劲抽烟,抽的竟是雪茄烟,在等待着什么。赵勇也抽着雪茄烟,见她进来,便出门去了。宁秀娟扑跪到夏坤面前,泪流满面: “夏坤,我错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她哭诉责骂着自己,等待着火山爆发。火山没有爆发。夏坤长叹一声,半晌无言。终于说了: “你,起来。事情都这样了,又能怎么办?” 宁秀娟泪流如注,坐在床边,说:“夏坤,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真心真意爱你的。是我一时糊涂是我没有心肝是我中了魔了。夏坤,我不求你的谅解只求你的责骂,你打死我也没有怨言。只是,我求你,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女儿知道……” 宁秀娟这样想时,赵勇的大手摸过来,搂紧了她,吻着她的面颊。她没有动弹,眼角边滑下一溜泪水。赵勇这个人,好坏,对她又好好……她闭上了两眼,心疼地想起爱女夏欣,泪水更多了。不知女儿过得怎么样,夏坤能够照顾好她吗?自己走了,他们父女俩一定不会轻松的。她伸手抹泪,又自慰,睡觉吧,放松自己吧,千里迢迢来到这拉斯维加斯,不就是求得一乐,求得一个轻轻松松吗?想到这里,就又想到夏坤来。这个人呐,一辈子苦累的命。“一辈子想轻松的人一辈子不轻松,一辈子不轻松的人才一辈子真轻松。”这话是夏坤的口头禅了。她又想到夏坤的种种好处,夏坤,你果真轻松吗?人生会轻轻松松吗…… 宁秀娟躺在拉斯维加斯阿拉丁饭店灯光柔媚的卧室内,梦见了《天方夜谭》里的角色阿拉丁。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捧着得来的破旧的神灯,那个神通广大却唯命是从的魔怪就立到他跟前。阿拉丁说,让赌客们来我这店里赌吧,魔怪就擎着casino的巨型广告牌子,听命而去。疯狂的人们就从四面八方向这店里涌来,纷纷解囊抛撒金币。这些金币却全向她身边的那棵摇钱树飞来。阿拉丁就擎着广告牌子向她讨好地哈哈大笑。不是阿拉丁了,却是赵勇擎着牌子在向她大笑…… 她粲然笑了,伸手去搂那挂满钱角子的摇钱树,醒了过来。她搂着的是酣睡的疲惫不已的赵勇。casino,她心里叹道,赌场,人生可真是个大赌场啊。夏坤为他的事业、荣誉、职称、地位在赌,赵勇为他的商业、为他的公司在赌,不要命地赌啊。自己呢,在赌什么,为谁赌呢?旧家没有了赌来一个新家,前夫、女儿没有了赌来一个有钱的大亨,家乡远离了赌到了一个异国他乡来……想着,不禁心生一股巨大的悲凉。 四 四 夏坤在著名的好莱坞城留下了足迹。 他要参加的学术会议在佛罗里达州的奥兰多市召开。要明天才有洛杉矶直飞奥兰多的飞机,正好赶上报到。章晓春提议他应该去就在洛杉矶城的好莱坞看看,他当然应允。章晓春就驾驶了庄庆的沃尔凯尼轿车领他去转悠。 好莱坞是座电影城,而形式和事实上也是一座旅游城。历史和现实的好莱坞艺人用他们的演技和艺术感染、诱惑着人们;好莱坞城则用她那多姿多彩多趣的城堡招徕了众多游客。那些好莱坞的大明星们把自己的手印、足印印在水泥地上,崇拜者好奇者猎奇者们就用自己的眼睛、照相机、摄影机把这些印记摄留下来。有大人小人黑人白人们用自己的手或足去比量那些印迹,得些追记和快乐。一拨人走了又来一拨人。人们留下了没有印迹的手足印,带走了旅游的满足。 夏坤随章晓春转悠着这他早先臆想过的城堡,想,说好莱坞是座城堡并非贴切,无论站在城外或城内看,她都是一座宏大的有着童趣的公园,或曰乐园。章晓春领他去遨游了“太空”,下了“地狱”,目睹了“星际大战”、“白鲨吞人”、“地陷堤塌”、“火车出轨”。观看了曾在银幕上见过的勇士、侠女斗恶魔的表演。游览了各国各式的古建筑风光。令他激动的是竟然还有中国古庙宇建筑。无疑,这是拍摄电影、电视的方便场景,同时又是旅游者们兴趣的乐园。章晓春告诉他,这些太空、火车、鲨鱼都是假的。夏坤看着,不禁哑然失笑。他有多种爱好,业余闲时,喜欢玩乐器、绘画、写小说。小说多半是虚构的故事,就想,太假了不是艺术,但假得叫人信以为真就近于艺术了。 夏坤赞叹美国人开发利用技术造出这些新奇的景物来:“这些人真善于捕捉旅游者的心理,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人们的猎奇心,让你掏了腰包还其乐融融。”章晓春道:“这些景物不过是拍电影留下来的‘剩余物资’,‘废物’利用就成了他们的摇钱树。”夏坤点头笑,心想,好莱坞的艺术氛围确实浓烈、诱人,其影视拍摄与旅游业发展的经济效益更是十分可观。不过,中国人在这一点上现在也聪明起来了,为拍摄《红楼梦》、《三国演义》而建造的“大观园”、“三国城”如今不是也名扬天下,获得了文化艺术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了么。精明的重庆人为拍摄《钓鱼城》也修建了“宋城”。那重庆下游的鬼城丰都,其旅游业的发展也好迅猛,十八层地狱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世界公墓气势浩然。与这好莱坞相比,也有其别具一格之处。只是,由于财力和地理位置的限制,鬼城还缺乏好莱坞城这种集当代科技、古典特色、童趣科幻于一体的艺术格调,还缺乏好莱坞城这种拍摄影视片与旅游兼容的功用。不过,当三峡大坝竣工、高峡出平湖之日,西起重庆的魁星楼、钓鱼城、大足卧佛,顺江而下,汇石宝寨、鬼城、张飞庙、白帝城等等,能否来一个集古代与当代之大成,改造成一座超好莱坞城呢!他对章晓春说后,章晓春就粲然笑:“嗯,你这想法很宏大,要是你去操作,一定能够实现。”夏坤摇头说:“我呀,可不是那块料。” 夏坤发现,好莱坞城有些类似于山城重庆的某些地处,有些类似于鹅岭公园吧。只不过大得多了。如果用脚步去量好莱坞城,肯定是很累人的。而城内的不收费的自动上下电梯和游览列车则使人游历百景而轻松愉快。节约了时间,又心甘情愿把钱掏向了那些要收费的游玩场所。用国内的话讲,得了个社会、经济效益双丰收。就想到国内不少旅游景点的交通工具、厕所都要收费,以至于一些游客望而却步。他对章晓春讲后,章晓春说:“我们国内小生产的影响太深,经营者多半只看到眼前和局部的小利;再加上市场经济建立不久,还不完善不健全,以致有些经营者口里讲顾客是‘上帝’,其实呢,人民币才是他们的‘上帝’,所以他们磨快了刀子宰客。好的经营思想是要有战略眼光的,要通观全局,衡量取舍,鱼与熊掌皆我所欲也。你看这些个好莱坞的老板,他们让你舒舒服服坐他的车,免了你的车费,却把你带到那些收费高的景点叫你掏钱,他是舍了小利而赚了大钱!这份精明,斤斤计较的小生产者有吗?我说,夏老师,到了美国你可得当心点儿,别尝了点儿‘免费乘车’的甜头,却让人家把你口袋里的美元掏光了!”夏坤笑出声来,想不到自己指导的这个研究生,如今换了一副经济头脑,而且不无见地。要是让她来参加经营管理医院倒是个好帮手。 这城内的露天的类似于国内大商店内的自动上下电梯的距离很长。夏坤站在电梯上观看,竟发现亚裔人不少。因为有时间,便注意数了数,亚裔人足有五分之二。且听到不少广州、上海、北京腔,更为亲切的是还有激动人心的川腔。就问身边的章晓春,让她辨别一下,这些个亚裔人中有多少是日本人。章晓春作智慧老成状,蹙眉一阵望,倾耳一阵听,咂嘴说,不多。夏坤说,何以见得。她说,日本人个子不高,表情严肃,口语一听就知。夏坤笑了,觉得她言之有理。 二人休息喝饮料时,竟然发现,方才在舞台上剑拔弩张的“勇士”和“恶魔”也坐在一旁喝冷饮,还朝他俩友好地笑。就和这些“勇士、恶魔”合了影。章晓春笑说,说不定他们中间就有好莱坞明星。夏坤说,我辨不出来,我看这些影星们演的片子不多。心里想,影星也好,艺人也罢,毕竟是一个存照,博得一乐。这会儿,夏坤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游了半天好莱坞,仿佛吃了顿方便面快餐,似乎缺少了点什么。缺少什么呢?对了,缺少文化的厚重。就说那些明星们的手足印吧,章晓春称其为文物,在美国也许是,可是能同中国的历代碑刻相比么?站在那些碑刻前,你可以欣赏书法和雕工,接受美的陶冶;你可以读到楹联或诗词,品赏人生的况味,该有何等丰厚的内涵!更别说遍布中国大地那些古迹、风光、民俗等等的文化意蕴了。当然,美国也有它的优势,科学技术走在世界前列,是我们所不及的。然而,只要我们善于继承祖国的优秀遗产,善于吸收他人的先进成果,我们就能占领制高点,会的,一定会的! 游好莱坞城,每一个景点都有播音介绍,总是先讲英语,后讲日语。夏坤听着,便又有了那飞机上的愤然。以此刻为准,来游者中就有众多的讲华语的亚裔人,为什么不讲中文?想到著名华裔物理学家、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博士的预言: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至2050年,中国将在世界科技领域再度处于领先地位。昨晚,也听章晓春讲了,现在,中国大陆来美开发投资者众,成功者众。也有大款们一掷千金的。 美国人,不应该小视了中国人。 五月的洛杉矶的太阳懒洋洋的,洒下的光焰也引人欲睡。坐在露天冷饮店的靠椅上的章晓春沐着日光,打起了瞌睡。美国西海岸吹来的咸风撩动着她的发丝。坐在他身边的夏坤喝着冷饮,看着她,想,这姑娘比在国内时瘦了、黑了,眉宇间透着倦气。看来,这第一世界的国度里的这碗饭也并不好吃。昨天晚上,他没有离开章晓春,在去奥兰多前也并不打算挪动住处。也是,能省些钱为什么不省些呢。并且,他开始同情、原谅自己这个学生了。 昨天晚上,他刚想睡觉,章晓春又进来了。给他冲了杯热咖啡来。他喝咖啡时,她就手支下巴颏看他。他抽动了眉头,她依旧看着他。 “小章,你看我做什么?”他问。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章晓春反问,又扑哧笑了。 “唉,你呀……”夏坤眉头一阵动。 章晓春盯着他的眉头:“老师,你看着我,别说话。” 干什么?夏坤想说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这个章晓春要干什么,盯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心想,这姑娘要人才有人才要才学有才学,可别给糟踏了。 “老师,看着我呀!” 夏坤又抬眼看她。柔灯光下,她那张浴后的面孔、目光格外妩媚,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在这异国他乡的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姣好的女孩叫自己看她,什么意思啊?他的心跳加速起来,血液也烫了,低下目光来。看见了她那裸露的脖颈、薄衣下突起的乳峰、衣裙下的雪白的腿肚和趿着拖鞋的赤脚。他觉得头脑涨热起来,面颊潮热起来,目光朦胧起来。他感到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了。 “嘻嘻,”章晓春笑起来,“老师,你不好意思了。我是在看你是否宽容了我。我不想让你说话,我要观察占‘信息总效果’中比例最大的你的形体语言来证实。因为,口里说出的话的可信度不是最高。” 夏坤从五里云中落到地上,呷了口咖啡:“小章,你说些什么哟?” 章晓春笑曰:“老师,美国心理学家阿尔伯特·梅拉比安曾经做过大量的观察研究,得出一个公式:信息总效果=7%的文字+38%的声音+55%的形体语言。说明,人的形体语言在‘信息总效果’中占的比例最大,表达心思的程度和可信度最高。人在不自觉中的无意识动作,表达着有声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刚才我不仅注意了你的整体动作,而且我观察了你的眼睛和眉毛。事实上,不仅眼睛是人的心灵的窗户,人的眉毛也有大约23种可能的位置,而且你们男人比我们女人更常使用眉毛。” “小章,”夏坤露齿笑了,“你在钻研心理学了。好呀,心理学与医学是相通的。” “这个问题先不说它。老师,我观察你的整体动作没有要走的表示,又看你的目光已没有了刚到时对我的那种怨感,眉毛平柔,眉梢下弯,说明你对我已大大减少了恨怨。并且你也许在同情我或者说可怜我了吧。”章晓春这样说时,两眼潮润。 夏坤的心有触动:“小章,老师怎么会恨怨你呢,我是一心希望你好啊!”本还想说那科研课题的事,又忍下了。 章晓春竟落泪了:“老师,我谢谢你了,真心真意地谢谢你了。”盯了那桌上的油画,说:“老师,我知道,对于这幅画,你至今一定耿耿于怀,一定打着许多问号。我就如实告诉你吧。我洗浴时被庄庆从这百叶窗处看见了,后来才知道,他不止一次在这儿看我洗浴。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就画下了这幅袖珍般的油画。后来,他把这幅画郑重其事地赠给了我。他说,请原谅,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很不满的。我怎么能够原谅他呢?可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收拾东西要离开这里。我这样的处境他就是强暴了我我又能怎么样。当然,我可以去告他,可是又上哪儿去弄钱请律师、交诉讼费呢。我收拾完东西,拿起这幅画来,捏燃了打火机。我要燃烧掉这幅画,发泄我的万般愤怒,燃烧掉我这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就在跃动的火苗欲舔这幅画的时候,不想他却向我下跪了。他说,章小姐,请你千万不要焚毁它,它是艺术,是一件难得的珍品啊!恕我没有取得你的同意偷画了这幅画,可我如要告诉你就画不了这幅画!他这举动这番话,让我捏打火机的手颤抖了。我松了按键,那火熄灭了。我说,你站起来。他站起来了,孩子一般地欣喜若狂。好了,风暴过去了,这珍品得救了!他说。” 章晓春喝了口咖啡:“他又说了许多话。从我认识他以来,我一直觉得他少言寡语,可那一次,他的话像决了堤的水:人认识自身是从功利到审美的。人从装饰自身到发现自身是如此的美妙。实用的盘算沉淀下去,审美的乐趣升腾起来。就在审美同实用‘相揖别’的地方,艺术悄悄绽开了嫩绿的新芽。法朗士认为花朵是植物生殖器官的直观表现,植物自豪地显示人类不敢暴露的东西。似乎‘忘记’了人的生产功能的艺术家,发现人体竟然有着那么丰富的审美内涵!摒弃了外加的服装的标签,赤裸的人体有着无声的、非文字的、极其多彩的世界语言!有声语言是人的意识和思维的外化。而人体语言则多为意识和潜意识不自觉地流露。能把人的思想、性格、目的、欲望和情绪最微妙地表现出来的是人体语言。人的最深邃最隐秘方面只有通过它才能更完整更准确地流露和表现。人类之间如果只靠有声语言,感情的交流将会受到多么大的局限。中国的宋朝以前,对人体并没有那么多禁忌。孔子认为‘思无邪’的《诗经》三百篇中,‘其身如玉’、‘肤如凝脂’等描写,就是裸体艺术的反映。汉代,裸体形象在圆雕和浮雕中出现很多,敦煌的裸体飞天壁画为传世佳作。他滔滔不绝,拉开百叶窗,指着窗外,说,你看,大海是赤裸的,太阳是赤裸的,树木、花草都是赤裸的。大自然没有给自然界的万物披上罩衣。人,一丝不挂而来,却衣冠整齐而死,人生的长河中多数时间看不见自己了。画家们来做了些事情,让人们看见人自己,让世间这最美妙的人体寓意,象征出人们的喜怒哀乐。罗丹用全身肌肉松弛的男人体象征在地狱之门前一切希望的丧失。迈约尔用丰硕的女人体象征地中海,用活泼的幼童人体象征塞纳河。我听说你们美丽的山城重庆,长江大桥头有四尊雕塑,象征着春、夏、秋、冬。大自然慷慨无私的变化的四季涂抹改变着那儿的人和山水,很有寓意的。只遗憾,听说又为这极自然的雕塑加了不自然的罩衣。你这幅画,也有象征。至少,在我的心目中象征家乡的无比皎洁和美妙……” 章晓春激动地说着,又拿过夏坤跟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老师,我很激动,无非想对你说明这幅画,说明,说明什么呢?说明我并没有变坏。当然,我原谅了庄庆,并非只是听他说了那一番话,而是他直到现在的行动使我原谅了他。他除了偷画了我的这幅画之外,平日对我的言行举止都是很有分寸的,很尊重我的。现在,他不再叫我章小姐了,而是直呼名字。我发现,他确实如他父亲说的,是个画痴,是个沉浸在艺术天地里的善良的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在他的绘画艺术之中。就在这屋内的老大的地下室里,那是他的画室,摆满了绘画和雕塑。现在他不在,那地下室的门他锁了的,要是他在的话,我一定领你去看看……” “呃,夏老师,好多钟了?我都睡着了。”坐在靠椅上的章晓春惊醒过来,看表,“呀,都下午3点过了,老师,你饿了吧,我们吃点东西去吧。” “好吧。”夏坤也确实感到饿了。 好莱坞城内就有快餐店,吃的当然是西餐。夏坤此时好想会有国内的一家小酒馆小面馆什么的。炒上几盘辣椒菜或是来一碗麻辣面条,那就过瘾了。章晓春找到一个刚离开人的餐桌,让夏坤坐下占着位子。一会儿,她端了两盘西餐来,无非是面包、甜酱、盐、奶酪、牛肉、生菜,还有两杯冰水。此时,夏坤首先瞄准的便是那一小撮生菜。他用那生菜蘸蘸盐,一口便吃了个精光。章晓春笑了,把自己这份生菜也全给了他。 “夏老师,在国内你怕不会吃生菜吧?” “当然,现在吃还可以呢。” “这就叫作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入乡随俗了。” 夏坤笑了,又吃牛肉:“小章,庄老先生就只有庄庆一个儿子?” “不,庄庆是老二,还有个大儿子。庄庆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买了给他兄弟俩住的。他大儿子现在在中国大陆做生意。他原本也想叫庄庆跟他做生意的。可庄庆说,爸,你想让我从审美倒退回功利么,这不是历史的倒退么。气得庄老先生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庄庆却把我推荐给了他爸爸,说是我一定是个经商公关的能人。他爸爸便听了他的话。我呢,”章晓春说着,呷了一大口冰水,“也就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入乡随俗了。” 夏坤怨艾地盯她:“我只可惜了你那医学学识,可惜了那科研项目了。” 章晓春用面包抹上奶酪,咬了一口:“老师,你是对的。我怎么说呢,只能说声对不起你了。” “唉,倒不是对不对得起我个人的问题。小章,你想想看,我们国家还不富裕,培养一个像你这样的研究生多么不容易。你却……” “老师,你真忧国忧民呀。这么样吧,我现在从商了。今后,要有什么机会时,我当一个从这边里通中国的利国利民的好商人,把油水儿多往国内挖一点儿来。”嘻嘻一阵笑。 夏坤也笑了,呷了一大口冰水,龇开了牙齿。他把冰水当成国内的热汤喝了,一溜儿冷冻到肺腑里去:“对,你动员庄老先生,不,庄老板,多到国内投资去。啊,对了,到我们医院投资去!”兴奋起来,就把医院老病房楼重建,想搞合资医院的想法一一对章晓春讲了。 章晓春也听得兴奋起来,击掌道:“好呀,夏院长,你的思想也好开放了呀!这可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可图的好事呀!” “是的是的。现在了,不开放不行了。” “对对,什么‘卖院贼’呀,这叫造福子孙后代!想想看,深圳,早先一个小村子,不是邓爷爷那句话,不是国家那改革开放政策,不是引进外资、搞合资,能够几年间冒出一个小香港来吗?要按这说法,不是‘卖城贼’了么?现在去深圳的人,谁个不翘大拇指头的!” “可不是,你一说,我更有信心了,对,干!” “当然干呀。老师,这回你对我改行没有偏见了吧。” 夏坤嘿嘿笑:“呃,这庄老板到底有多少资本呀?你估计他有力量给我们投资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修你们那样的几十个医院不成问题。”章晓春说,“前两年,庄老先生和他大儿子回山东老家去,要投一笔巨资的。后因一件小事,他收紧了钱袋儿。” “什么小事?” “这老先生有风湿病,吃这边的西药不咋见效。回老家后,去医院吃中药,竟然特灵。他好高兴,说还是老家好。可后来他去看病,人家说他是外国人,要按外国人收费标准收费。他倒不在乎多收几个钱,而是心冷了,外国人?唉,难道我不是中国人了么?他再没有去开药,早早地回了美国。倒是把大儿子留下了,由大儿子自己的股份去投资。他把自己本来要投资的钱没有投出去。” “他是从大陆来美国的?” “不,他祖籍是山东人。他是从台湾过来的。来的时候也苦,在唐人街上做小买卖,还当过搬运工。我听他说过,他是靠自己的一双手,靠自己的血和汗挣了这份家业的。他对我说过他的苦恼,他说,回国去嘛人家说我是外国人,在美国嘛,说我们是黄种人是少数民族。要不靠自己的精明、勤奋加忍受,早垮杆了。” “这也是,各有各的难处。呃,言归正传。那修医院楼的事怎么说。” “老师,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说服庄老先生,让他亲自去看一看,一定全力促成这件事情。” “好,章晓春,老师就以这冰水代酒,敬你一杯了!”夏坤说着,擎起杯,“来,干杯!” 章晓春也举起杯来:“谢谢老师厚爱,干杯!” 两杯冰水相碰。二人都仰脖子一口气喝完。相邻几桌的游客们竟“ok,ok!”鼓起掌来。 夏坤心里透凉,却举了杯对邻桌的友好的游客们晃动:“thank you!……” 夏坤举空杯晃动时,举杯的手悬在空中,他看见了不远处的正看着他俩的宁秀娟和赵勇。 世事就有这么巧。夏坤只知道宁秀娟跟赵勇到了美国。至于在美国何处他是不知道的,也不想打听。不想,却在这制造戏剧的好莱坞城戏剧般相遇了。真正富有戏剧性啊。宁秀娟挽了赵勇走过来。 “你好,夏坤!” 宁秀娟的话声有些颤抖,她向他伸过手来。在美国,男士一般不应主动向女士伸手,而女士伸过手来,男士是应该伸手过去的。夏坤并不在意这礼节,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你好,宁秀娟。” 赵勇也伸过手来:“你好,夏院长。” “你好,赵先生。” 两个男人和情敌的手握住了。 赵勇又向章晓春打招呼:“你好,章小姐,我听秀娟说,你是夏教授的得意门生?” “是的。”章晓春一笑,主动伸过手去,“你好,赵先生。” 赵勇握了章晓春的手,说:“章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否陪我去看看动物表演?” 章晓春盯了夏坤一眼,又看了看宁秀娟,说:“好的,赵先生。”跟随赵勇走,对夏坤说,“夏老师,5点钟在车上见,拜!” 事实上,好莱坞城是修建在一座斜山坡上的。能工巧匠们在这大自然斧就的山坡上制造出了人力所为的教堂、刑场、宫殿、别墅、喷气机车、人造鲸鱼、太空飞船,……制造了天下大同的人类和谐和毁灭宇宙的星球大战……人们破坏、改变着大自然却又极力保护恢复着大自然的本来面目。人类是智慧和奇特的。人们崇拜追求着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却又酷爱着荒野草石山水林木。此时里,夏坤与宁秀娟这对飘洋过海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现代化的美国的早先的夫妇,都不约而同地寻到了好莱坞城内还未开发的或者说是人为保护的幽静无人的山林水塘边来。这里的天空、大地、池塘、花木都与故乡重庆无异,只是时空迟了10多个小时。触景生情,二人都不由得想到了生育自己的祖国,想到了那儿的山水人情,想到了他俩先前的那个充满温馨柔情和睦的三口之家。 在向这儿走来的路上,夏坤告诉了宁秀娟他来开学术会议的事情。他俩不知是谁领的头,坐在了古木下的人工修饰过的草坪上。 “真没有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宁秀娟说,两眼润润的。 “应了中国那句老话,山不转水转,我们这两个冤家又碰头了。”夏坤怅然笑说。 “怎么样,你还好吧,冤家。” “还那个样,不错的。” “欣儿怎么样,我打电话总是不通。” “电话号码改了。她还是那个样儿,成天就爱看书,躺在被窝里也看,我真担心她会成近视。又爱唱歌,非要我给她买套卡拉ok,说是用法律判给她的你给她的那钱去买。我看她常一人闷在家里,也没啥玩的,就给她买了。她高兴得不行,一回家就唱,唱什么‘一剪梅’、‘思念的人儿’,还唱什么‘谁的眼泪在飞’。嘿,你别说,她那嗓子还怪好的,唱得又准,纯纯的甜甜的……,你怎么了?”夏坤看见宁秀娟在用手绢擦眼睛。 “这孩子!”宁秀娟潮红着两眼,笑说,“我好想她。夏坤,这话我不该说,我知道你离不开女儿,我也是她妈妈,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团儿。你要是不反对,就让她来美国读书吧,她现在还小,学英语特快,我供她读完大学,再让她回国来陪伴你。你想她了也可以来看看。我可以为你在这边买来回机票,费用我都出。” “这事,以后再说吧。”夏坤知道,宁秀娟是深爱女儿的,是个温情的母亲。但是,他不能把女儿给她,他太爱女儿了,且也不放心那个赵勇。 宁秀娟欲说什么,又忍住了。她知道,夏坤离不开女儿。她原本是打定主意,任由夏坤打骂都可以,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自己从良心上讲也绝对不离开夏坤的。可是后来,赵勇不断来信,来电话。又是乞求又是劝慰,讲了许多。讲什么青梅竹马,讲什么宁愿破产宁愿什么都失去宁愿又重新到码头边去翻跟斗,无论如何也要娶到她。当然,也讲了美国如何如何好,他们的将来如何如何美妙云云。后来,就正如赵勇讲的,铁石的心肠也应该熔化了。她发现自己有所动了,抗拒不了了。她从对赵勇的重逢的惊喜、失身的惶恐、扬子江饭店的愤怒、离别后的恨怨,逐渐转化为怨艾、思念、向往了。可夏坤呢,并没有打她骂她,至今也没有对女儿说过她和赵勇发生过的事情。那一刻,他内心里尽管如洪峰期的长江巨浪般翻涌,外表却出奇地平静。他对她说,事实已经如此,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一切由她自己拿主意。那天晚上,他同章晓春做动物实验,很晚才回来,看见她正在接赵勇的隔洋电话。他看见她捏着话筒,嘤嘤哭泣。他没有走进里屋内,独自坐到沙发上抽烟。她从壁镜里看见了他,立即放下电话,抹干眼泪,红肿着两眼去为他做夜宵。他吃着她为他煮的鸡蛋面条,说:“秀娟,我们好结好散,离了吧。”她听了,震惊呆了,泪流不断:“夏坤,我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不怨恨我,能原谅我,我永远永远在你身边。夏坤……”“这事是我提出来的。”他冷静地说完这话后就去卧室睡了…… “啊,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夏坤欲站起身来。 “别,还不到5点呢,再坐坐。夏坤,你还在恨我吧?” “恨,可也不能老恨。我也想过了,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对你关心得太少了。” “夏坤,”宁秀娟的泪水滴落下来,“你太宽容我了。我怎么来报答你呢!” “你已经报答了。” “你在讽刺?” “不,你给了我夏欣,这就够了。” 宁秀娟抽泣起来,长长一叹:“不,我欠你太多了,我只是真心真意想报答你的。赵勇给你那钱,你又分文不要……” “我不是卖自己的前妻。”夏坤盯着远处山廓,想到什么,一笑,说:“你真想报答……”就把要拆建老病房楼的事儿说了,“你能帮我们联系一个美国大老板来投资不,你也曾经是这个医院的媳妇啊!” 宁秀娟听了,说:“这是大好事情!我……”又止住,眼盯夏坤,说:“唉,算了,你不会同意。” “你还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同意。” “我是说,是说,动员赵勇来投资。我想,你一定会反对。” 夏坤也没想到她会说叫赵勇来投资,心里震了一下,想想,又笑说:“我为什么要反对,只要谈得好,互惠互利。只是,他未必会来投这个资。” “会的会的,他是个生意人,有生意为什么不做!他主要就是靠做中国人的生意发财的。”宁秀娟得到这个报答夏坤的机遇,如释重负,说,“我会说服他全力以赴办这件事情的。他对我说过,为了我,可以倾家荡产,何况这是件双方都有利可图的生意。” 夏坤笑道:“你也成生意精了。好呀,他是做生意的,我们正找生意做,只要两相情愿,也许还真有希望呢!” “对的,有希望!”宁秀娟也开心地笑了。 夕阳斜照过来,古树、池塘、草坪和草坪上的两个人都金灿灿的。 “夏坤,这事儿要成了,你这个联系外资的人也该有一份酬金。国内的事情我了解,就不说了,我在这边把钱提给你,或存在这边的银行里。我知道,你这个党员院长,顾虑多。” “不说这些,你该了解我的。我只是想为医院做些事情。医院发达了,我们也就跟着发达了。真的,我也不是在唱高调。” “我了解你,你这个人,送你也不要的。可这是合理的佣金!” “说得清楚吗?你是我的前妻,女儿还与你有母女关系。” “唉,你这个人呐……” “一辈子苦累的命,是吧?” “是的。清正廉洁的傻瓜院长傻瓜教授!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是要为女儿留一笔钱的。说老实话,现在赵勇对我百般地好,谁知道我老了又会怎么样,只有女儿不会抛弃我。呃,对了,能留下电话号码给我吗?也好给你和女儿通通话。” “当然可以。”夏坤说着,取出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出国前印制的。” 宁秀娟接过名片,看:“好精致,又多了好多头衔!走,夏坤,我们马上找赵勇去,谈谈那生意。”立起身来。 夏坤也起身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先别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回去再告诉他,好好计议一下,这可是几千万元的大投资。” 宁秀娟想想,说:“也好。”又说:“上我家去坐坐吧,那房子临太平洋。” “那儿是富人区哩!”夏坤笑说,“这次就不去了吧,我明天要飞奥兰多。” “由你吧,我也不强求你,反正你还要在美国待一段时间。” 5点正,宁秀娟送夏坤向好莱坞城大门外停车场内的那辆沃尔凯尼轿车走去。忽闻警报声大作,夏坤心里一悸,怎么,有抢劫?扭头看,是停在身边的一辆无人的豪华轿车内的报警器“呜呜”鸣响,他俩走开几步,那声音便逝去。太敏感了。总喊狼来了,真狼来了怕会被误咬了呢。夏坤想着,哑然失笑。章晓春和赵勇已在沃尔凯尼轿车边候着了。宁秀娟几次想向夏坤问他和章晓春的事情,又忍住了。 夏坤坐进车里,章晓春驱动了汽车。这时候,宁秀娟又匆匆跑来,急速地塞给夏坤一张字条。 汽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急驶。 夏坤看着那张字条,心怦怦跳,欲要蹦出胸膛来。 五 五 美利坚合众国东南角上有一个腊肠状的半岛,是佛罗里达州。夏坤仿佛记得有一部电影叫《泪洒佛罗里达》,那故事看来就发生在这里。该州北连美国本土,南衔佛罗里达海峡,西接墨西哥湾,东临大西洋。奥兰多市便是该州腰际处毗邻大西洋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飞机到达奥兰多时已经入夜。临空下望,真如一片神话般的彩珠闪烁的灯的海洋。学术会议便在这儿的希尔顿饭店举行。来自中国和美、英、德、日、意、法、奥地利、土耳其、墨西哥等数十个国家的学者会聚一堂。中国大陆连夏坤有5位代表,均为大会发言。台湾有3名代表,1名大会发言,另2名墙报展示,发言一律要求用英语。 尽管与会者众,夏坤初到时却有一种孤独陌生感。与陆续到来的大陆和台湾的代表相识之后,心境才豁然开朗。大陆的另4位代表分别来自北京、上海和西安。一相遇,便有家乡人的格外亲切感。台湾的代表分别来自台北、台中和高雄,都是黄皮肤,都是龙的传人,又有学术上的相通,自有一种亲近和感慨。 大会主席十分地肥胖,见着他便使人想起在电视上见过的相扑运动员来。他总是面带微笑,谈吐幽默。他很欣赏夏坤的那篇学术论文,与他单独照了相,也和中国代表合了影。夏坤担心着他的走路活动十分困难,交谈中才知道,他这位外科教授有时一天要做十多台手术,令人惊叹。 会议的开幕式由大会主席致了数分钟的开幕词,接着便是大会发言。每人发言15分钟,前8位发言完毕后,全部上台接受提问。而后休息,喝咖啡,看展示的交流墙报和厂家的展品。之后又接着发言。会场内的唯一饮料是冰水,要喝自己倒。会议安排的最后一名代表发言、提问完毕后,会议即宣告闭幕。没有多余的话,开得有序而紧凑。 令夏坤有些紧张的是大会发言,然而,这一关必须得过。他的文章已编入会议论文集,铅印的会议日程安排书上已排定了每一位发言者的发言日期和具体时间。会议每天都准时开会。 第三天上午的第六名是夏坤他提前20分钟到达会场。会场工作人员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小伙子,他看了他的发言名次,朝他一笑,给了他两盘幻灯片盒,在盒上贴了“6”的不干胶字样。嘱他自己装好幻灯片,到试片机上自行试放。试放毕,夏坤交给了他,而后,便入座听别人发言和准备上台发言了。会议有三台转盘式幻灯机、一台投影仪、两台试片机,而幻灯片盒却有数十个。紧张忙碌而有序。这使夏坤联想到国内的大的全国性会议,常常是准备的幻灯片盒太少,当然,这也与幻灯机厂或商店少有提供专售片盒有关。常常是一位代表发言完毕才赶装另一位代表的片子,根本无试机的可能,故而时有错片、倒片、漏片现象。这一点,倒是值得学习的。 一位德国代表发言了,两个屏幕上,一边放的是德意志国度的山水风光,一边放的是交流的学术论文及图像,令夏坤新奇而又不解。新奇的是那些山水风光确实诱人,不解的是这不会冲淡发言内容吗?也许,他是想引起与会者的格外注意吧。会议受益匪浅,发言者们的幻灯片制作尤为上乘,内容实属国际水平。夏坤觉得,我们必须紧步跟上。又想,从我国医学的诊断、治疗水平来看,也接近甚至超过国际水平,而差的是一些先进的医疗设备、仪器不能很快跟上,一旦我国的综合国力大大提高之后,这问题可以迎刃而解。 大会主持人宣布夏坤上去发言。他一阵紧张走到台上,站定后,倒觉平静下来,开始了发言。幻灯片首放了医院大楼,片尾放了山城夜景,也算是一次宣传吧。 他回到座位时,心扑扑跳。他身边的台湾的孙主任对他点头微笑。夏坤说,我的英语不标准。孙主任说,可以。还说日本、德国的发言者也不标准。这没有什么,不是讲的本国语言嘛。美国人用中文发言,也不会十分标准。他这一说,夏坤的心开始稳实。另一位台湾代表用夏坤的相机为他拍了发言的照片,这很珍贵。唯遗憾的是,他上台回答问题时他为他拍的那张照片未打开闪光灯。 夏坤发了言,身心感到格外舒坦、轻松。每天的会议在下午1点左右便结束。会后,他首次有心情转悠了五星级的希尔顿饭店不远处的wh宾馆。他没敢住150美元一天的希尔顿饭店。在wh宾馆订房间时,要价79美元。他就说太贵,要到另外的宾馆去。那大堂小姐就瞅瞅四周,神秘地在纸条上写了69美元。他住了,心想,讲讲价也好。后来,才从一位比他晚来也住这儿的台湾代表处得知,他和他夫人住的房间是59美元。才知依然吃了亏。 他先去wh宾馆的游戏室,有七八台游戏机,没有人玩。他扔了硬币进去,玩开汽车。他的驾驶技术太差劲,不是开出了公路便是撞到了障碍物上,或者便是超不了前面的车,遇有加油的机会也常常错过。玩一会儿便死机了。又投币再玩。才发现这玩意儿挺好玩挺刺激,想到了女儿。女儿玩游戏机的技术棒极,玩这一定是小菜一碟。就觉得这玩意儿对身心都还是有益,只是千万别上了瘾。否则,让那金子般的时间耗费在这上面太不值得。 推开游戏室的另一扇门,看见了绿荫下的游泳池。池水蓝如海水,明澈见底。水微温。游泳的人不多。住在这里,游泳免费。有几个男女老者在池中缓游,几个小孩在池中嬉戏,还有两个着三点式泳装的姑娘躺在沙滩椅上晒日光浴。好一番恬逸景象。他心动了,自己这个嘉陵江边长大的人为什么不下去游游呢?然而,他没有行动。思想里闪出一个他自己也好笑的想法,这水不干净吧,会不会染上什么回国时说不清讲不明的病?出国前,他按规定专门去市防疫站做了体验,还做了艾滋病的检查,一切正常。他明知道此病的传染方式,下去游游毫无影响,然而,思维让他不要行动。他对自己这近乎幼稚却又没有克服的思维感到好笑。他最终还是没有下去舒展一下身子,回到卧室冲了浴。来美国后,他每天要冲一次,但决不泡盆塘。 洗完浴,感到腹中饿了,就犯难。这儿的餐厅收费高且不说,吃的也不可口。会议上安排的在希尔顿饭店吃的早餐是免费自助餐。沙拉、热狗、汉堡包、牛排、奶酪、面包、玉米羹、甜酱和咖啡、果汁等各式食品、饮料任你自取,只是不能捎走。而他,每餐都吃不饱。就拿出从国内捎来的只剩下了一包的方便面来。又犯愁,这如此豪华的饭店卧室内竟然没有开水。要喝水就到自来水龙头上去接,就喝那凉水。热水管的水也够烫的,却不能喝。章晓春对他说过,热水内加有软化剂。突然想到大厅内有免费咖啡。电热器中有开水,要喝咖啡自己去冲就是。对了,用那开水冲方便面不是一样么,高兴得击掌。去大厅内冲了方便面,放入了捎来的涪陵榨菜和花生米,端回住屋朝桌上放时,又不慎倒掉一半,好不遗憾。虎吃了剩下的一半面条,腹内才舒坦了些。 夏坤走出宾馆,搭乘每半小时一班的开到城内各旅游点的大客车进城去。他走马观花地游了“迪斯尼世界”,发现这儿竟有全是中国建筑式样的“中国城”。服务人员全是中国人。美国大老板够精的,从中国江、浙一带招收了不少服务小姐。要经过外貌、气质、英语等考试。来工作后,挣得的报酬要偿还从中国过来的机票、住宿费用等开支。服务小姐们来后才发现,工作辛苦、劳累,报酬并非丰厚,并非像来之前想的那么美好。这是夏坤在那儿休息喝饮料时听一位大陆来的服务小姐说的。 一看时间,快6点了,得早些回去,夏坤心里有一种不安全感。去到街上,终于寻到一家有面条卖的中国餐馆。这餐馆装饰古陈,突出有龙凤图案,还供有三国名将关羽的神坛。老板是台湾人,她听说夏坤来自中国大陆,竟诧异,你们也能过来开会哪,你怕是邓小平的亲戚吧?夏坤哈哈大笑,亲戚倒不是,是同乡吧。现在中国大陆来美国的人多呢!那老板娘就说了一大堆话,浓重的粤语腔,夏坤听出意思来。这奥兰多来的大陆人还不太多,尤其像你们这种来开会的公家人。 吃了碗也是方便面做的并不合口味的牛肉面条出来,欲拦的士返回。见一辆辆的士嗖嗖驶过,都坐了人。等了20来分钟,也没有拦上车,眼看天色暗淡下来。这除了车流之外的空旷的大道边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急了。倘若此时对面走来一个抢劫者,如之奈何?匆匆寻到一个饭店门口,也没有的士了,便请大堂的服务小姐帮忙要一辆的士。那小姐得知他不住这家饭店时,热情大减,依然还是拿起电话要车。一等半小时不来车。夏坤心想,这小姐也许根本就没有为他要车,说不定想让他留下来,赚他一夜住宿费。悻悻出门,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小卖店,店前停有一辆的士,大喜,按了路边的过街信号灯,匆匆奔过去。一看,车内没有人。这车极旧,如同国内那种黑色的老上海牌轿车。“hello!……”他朝店内大喊。一个美国西部牛仔穿着的年约六旬满面横纹的老者,手拿瓶酒从店内走出来。 老旧的士跑起来依然快速,夏坤的心里有股紧张,不明这开出租车的老者是好是坏,是不是开车也喝酒的酒鬼?车内又不打表,说不定会敲诈他。“to have a smoking.”夏坤递给老者一根红塔山香烟。老者笑了:“ok!”接过烟抽。“are you a chinese?”“yes.”夏坤告诉他,自己是中国人。“oh!china beautiful!”老者说中国美丽。车内的气氛轻松、活跃起来。交谈中,夏坤得知,这老者孤身一人,他很喜欢中国,认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古老国度。夏坤欢迎他去中国观光。他沙哑了声音大笑,ok,ok!又对夏坤说,他还没有走出过佛罗里达。到了wh宾馆门口,那老者向他要了20美元。夏坤估算,比打表还节省约5美元。 回到宾馆,很晚未睡。挨到夜里12点拿起了卧室内的电话机。查了世界时间对照表,此时国内正是中午12点50左右,女儿夏欣应该放学回家了。 电话拨通了,女儿在。女儿欣喜若狂,问他这一路顺利不,在美国习惯不习惯,叮嘱他要注意这注意那。他才发现,不懂事的女儿此刻真懂事!听见了音乐声,问女儿是否又在唱卡拉ok,女儿说就是,说屋内太寂寞了,只有音乐不寂寞。边说边和了音乐在话机里唱:“悲伤的眼泪似流星,快乐的眼泪似恒星,每天都是谁的眼泪在飞,哪一颗才是我流飞的泪,谁的眼泪在飞……”唱得夏坤的眼睛都模糊了。女儿咯咯笑,问,唱得好不?好,好!他连声说。问邱启发伯伯在不在。女儿说,刚刚走,他来为她做的饭菜。邱启发有邱大嫂之称,炒得一手好菜。女儿说邱伯伯炒股票发了大财,忙着要买奥拓给他大儿子去赚钱…… 放下电话,夏坤竟羡慕起老同学邱启发来,不是羡慕他炒股发财,而是羡慕他百事无争,一辈子轻松、乐呵。他两口子转业后,分到一个效益不错的工厂医院工作,病人不多,事情少,福利又好,分了三室一厅的住房,装饰得如宾馆一般。成天不是“修长城”便是炒股票,有赢有亏,不想这回要买轿车了。他知道,现今重庆产的奥拓牌轿车6万多元一辆,但办下一应手续下来也得10多万元。这老邱,就是说有10多万元的资本了! 就想,自己这么一番苦累,何时才有这么多积蓄。又一笑,钱是何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它何用。下意识摸摸衣兜,就觉得不可小视,自己也得好生精打细算,恐钱不够回不了国。自然又想到了章晓春以至于宁秀娟,真要不够时,只好找她们借了。 想到宁秀娟,触起夫妻旧情,心里一股酸痛。章晓春来美国黑了瘦了,宁秀娟来美国到是白了胖了。他尤为感谢她的是,她赶来塞给他的那张字条。临离开洛杉矶那天晚上,宁秀娟还打了电话来,对他说了原委。 宁秀娟给他的那张字条上,写有夏坤这一路都在苦想的史莹琪在纽约的电话和传真号码。宁秀娟过去听夏坤说过他同史莹琪的事情,也在他的旧影集里见过史莹琪着军装的那张半身照片。曾经醋意地对夏坤说过,史莹琪比她好看。她在电话里告诉夏坤,她是在赵勇的名片夹里看见史莹琪的名片的。开始,她并未注意,猛一想,这名字好熟悉,姓史的人不多,名字又一样,会不会就是她。她按这名片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去,一问,果真是她。她追问了赵勇,何来此名片,赵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做生意,走南闯北,接触的人和事好多好多,她也许和我做过生意。她信了。她在电话里对史莹琪说,她刚从国内来,孤寂得很,想找她这家乡人聊聊天。史莹琪很热情,叫她到纽约一定去玩。后来,史莹琪还给她来过电话,她也给她去过电话,两人成了电话里的朋友。交谈中得知她现在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宁秀娟一直没有向史莹琪提到过她与夏坤的事情。不想,夏坤这次竟来美国了。那天,在好莱坞,夏坤对她说,他的返程地是纽约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夏坤的车启动时,她想起这事儿,把史莹琪的消息告诉了他。 人世沧桑,颇多意想不到的变迁。他乡遇故知,夏坤好一番激动、兴奋和感慨。 此时,他拿起那张字条,盯着那电话号码,提起话筒放下,放下又提起。他真想立即跟莹琪通上电话,真想立即就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想立即就飞到纽约去见到她。他又想不打电话,到了纽约给她来个突然的惊喜!还想,让这重逢的幸福的时刻来得缓一些。 夏坤躺在床上终于下决心拿起话筒拨号时,已是深夜1点过了。美国的时间不像中国,只有一个北京时间,美国分东部时区、中部时区、山地时区和太平洋时区4个时区,东、西部地域时差4个小时。纽约属东部时区。奥兰多在美国东南角,经线位置与纽约接近,使用的是同一时间。“嘟——嘟——”电话通了。 “hello……”话筒里响起了一声柔和、倦乏的女声。 夏坤的心扑扑跳:“hello……”转用中文,“请问,你是史莹琪吗?” “是的。”对方也转用中文。 夏坤热血沸腾,话音发颤:“莹琪,我是夏坤呐。” “夏坤?……”对方呼吸有些急促,“你是夏坤!你在哪里呀?” “我就在美国。” “在美国!在什么地方?” “奥兰多,我来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真的!太好了!夏坤……”对方的话音也颤抖了,“你还好吗?” “好,好。莹琪,你好吗?” “好,好。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是我一个朋友宁秀娟告诉我的。” “啊!”她笑了,“这人很不错的,很客气,我们通过好几次话。” “听说你正在攻读博士?” “唉,拼一下吧,攻不下来就又去经商。这几天,正忙着写答辩论文。夏坤,你的会议什么时候开完,我一定要飞过来看看你!” “会议还有几天才完,你忙,就不要来了。我要来纽约的,我来后给你打电话。” “好的好的。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开车来接你。” “好。莹琪,就这样吧,太晚了,来纽约见。” “嗯。” “那我挂电话哪。” “嗯。” 夏坤放下电话,急跳的心逐渐平缓下来。真不想,当年同莹琪的事弄得那么复杂、艰难、令人失悔。而20多年后的异国重逢竟会这么偶然、顺利。这夜里他睡得特别香甜。 他梦见自己正与宁秀娟做爱,又发现自己搂着的人是史莹琪,好惊诧。一阵门铃声把他惊醒。他一看表,呀,还差半小时就要开会了,慌忙起身穿好衣服去开门。门口站着章晓春,手里端着一份盒饭。 “小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放心我老师呀,怕饿坏了我老师呀!”章晓春笑着,走进来,“老师,你睡得好死呀。” 夏坤笑,忙忙地洗漱毕。打开盒饭看,乐了,是一盒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盒饭,狼吞虎咽。尽管青椒煮得太软,仍赞口不绝: “嗯,好吃!小章,你从洛杉矶端来的?” 章晓春大笑:“哪能呢。你这宾馆前边,拐两条大道就有座超级商场,那里面什么都有卖的。也有煮好的现成饭菜,任随你挑,又便宜。” “真的,唉,我要早知道就好了。也不会总觉肚子饿了。可你说要转两条大道,没有车又是难事儿了。” “嘻嘻,谁叫你不会开车呀。你看我,到这儿来就租了一辆车,方便得很。” “是呀是呀,我不会开车,也租不起车呀!”夏坤扒完了饭,一抹嘴,“小章,你在这儿歇歇,我开会去,下午你领我去转转。” “嗯。”章晓春为他收拾了饭盒,扔到垃圾袋内。 夏坤匆匆赶去开会,刚坐定,会议就开始了。下午,章晓春开了车,领夏坤去转悠。 “夏老师,我们去sea world吧。” “嗯,好,去海上世界。” 在海上世界,章晓春边走边对夏坤讲解,夏坤的兴致极好,孩子般快乐。他拉了人扮的狗熊、唐老鸭、米老鼠照相,去看土著人舞蹈,登高到塔顶看市区全景…… “老师,你今天好高兴!” “高兴!今天会议休息时,大会主席对我说,我那篇论文他们的杂志准备刊载。” “祝贺你,老师!你跟大会主席挺熟?” “在国内时,他跟我通过信,邀请书也是他亲自签发寄来的。” “那好,你可能帮我的忙了。” “什么事?” “现在不说。”章晓春诡谲一笑。 “那好吧,你啥时候想说都可以,但愿我能帮上忙。” 章晓春乐了。 游完海上世界,章晓春开车到一家中国餐馆。夏坤一看,这餐馆如同国内的有亭台楼榭的公园一般。上的都是合口的中国菜。章晓春要了啤酒与夏坤对饮。夏坤才发现,章晓春的酒量非同一般。 “小章,你也操出来了。” “嗯哼,干了这差事儿,就得学会一切应酬。” 不远处,一位穿旗袍的中国女士在弹古筝,弹得悠扬动听。夏坤感到这曲调好熟悉好亲切,竟是“党啊,我亲爱的妈妈”的曲调。问服务员,才知道这馆子是台湾人办的,弹筝者是中国大陆来的。这儿的服务人员有中国人也有越南人。饭毕结账,300多美元。夏坤吃惊不小。章晓春却朝他一笑,付了钱,还给了服务员和那弹筝者小费。 路上,夏坤说:“小章,看你,不该上那儿去吃,太贵了。” 章晓春驾车笑说:“为了我老师美餐一顿,这算什么。再说了,又不是我掏钱。” 章晓春才对他说了,她这次来,是公差。夏坤住她那儿时,她复印了他的开会通知,向庄老板汇报后,老板立即拍板让她来这会上展销仪器。上午,夏坤开会时,她已和同来的两位先生去交了会议展销费,布置了展台。主要是推销“经颅多普勒彩超仪”。这仪器,就是夏坤最早买的那一种,不过又升级换代了。 晚上,章晓春在夏坤屋内坐了很久。说了请夏坤在会上为他们fd公司的产品做宣传,特别要跟大会主席宣传一下。因为夏坤用的就是这种仪器,又出了不少文章,最有说服力。夏坤有些犯难,想,这不合乎一个学者的身份,又不好拒绝对自己如此好的学生的请求。夜里12点了,电视又都是英语节目,没有多少看头,夏坤困了,章晓春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夏坤说:“小章,你今晚上住哪里?” “就住你这儿。”章晓春说,面颊一红,又一笑,“老师放心,我早已在这宾馆订了房间,正好在你这屋的楼下。” 第二天,夏坤开会休息时,去展览室看仪器,同一种“经颅多普勒彩超仪”,有fd公司和cm公司两家在经销。他看fd公司的仪器时,大会主席和台湾的那位孙主任也来了。大会主席记忆力特好,对夏坤说,你们用的就是这种仪器吧。夏坤回答对。又说,这仪器很不错,现在展销这仪器又增加了不少功能,实用。台湾的孙主任很感兴趣。一一询问。展台前的章晓春很热情,有问必答,还做操作示范。她在国内的研究课题就是用这种仪器做的,当然熟练,而且,在学术上也讲得合理、透彻。大会主席称赞她能干内行有见解。孙主任也对她刮目相看。她向大会主席和孙主任交换了名片。不时朝夏坤感激、骄傲地笑。夏坤径直又去看cm公司的仪器,大会主席和孙主任也跟了去,这使章晓春大为不快。cm公司的展台前也是一位中国小姐,英语也如章晓春一样流利,只是谈到专业就摇头。章晓春看着,很豪气。 晚上,章晓春一定要夏坤陪她去拜访台湾的孙主任。夏坤想,去看看倒无妨,只是一带有商业性质就不好。孙主任住希尔顿饭店,夏坤说,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你自己去,经商的事我外行,一窍不通。章晓春就撇了嘴,说,我知道,老师是顾及面子。 夏坤给孙主任打了电话,问了好,说听了他今天的发言受益匪浅,对他的论文要好好拜读学习。孙主任连说过奖了。两人在电话里竟讨论起学术上的事儿来。章晓春好生着急,直朝夏坤努嘴,又指手表。夏坤却当没看见似的。 “啊,是的是的,从解剖学角度研究很有意义。对的,今天fd公司那位章小姐确实内行,嗯,她这思路不错……” 听夏坤这样说,章晓春笑了,觉得有门儿。 “啊,在国内时我见过她……对对,好像也是在一个学术会议上见到的,刚才我上楼见她好像正好住我楼下……你想同她谈谈,好,我顺便帮你通知一下……哈哈,别客气,……好,我挂哪。” 夏坤放下电话,朝章晓春摇头笑:“你这小章呀……” 章晓春抱拳笑:“谢谢老师了。你真行,又顾及了面子又帮了学生的忙!” “你呀,拉你老师下海吃水。” “又苦又咸,怕老师你不敢吃呢。” 章晓春从孙主任那儿回来,高兴极了,说:“夏老师,多亏了你,这生意成了。孙主任说,他们医院要买两台。” “呵,财大气粗,一家伙就两台!” “老师,这下你也发了笔小财!” “什么哟?” “这笔生意成了,你应该得佣金!” “瞎说了,老师还赚你的钱不成。” “不是赚我的钱,是得我们老板给你的该得的佣金!” “看你,就是成了也是你的宣传得力,你的能干。人家很欣赏你的专业知识。” “这知识是老师你培养的!”章晓春一跃,站起来,拉夏坤,“老师,来,跳一曲!你看,电视上正转播音乐会,是德优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 夏坤的舞跳得不错,同章晓春有过很好的配合。这会儿兴致也来了,就起身来,合着优雅的音乐和自己的学生跳起来。发现章晓春挨了自己好拢,她把他的左手挽到她胸前,脸不时望他,又不时贴到他胸部。夏坤想停止跳舞却未阻止自己。在这异国他乡,章晓春是自己此时此刻唯一信赖的人。就把心透明了想,跳吧,舒展一下身心吧。这是在同自己的学生舞蹈。他发现章晓春拉了他的左手贴紧她那丰盈的乳部了,就往外展。章晓春抬眼盯他笑,一双大眼灼灼放亮。 次日晨,夏坤去希尔顿饭店吃自助餐,碰见了赵勇。 赵勇过来与他坐一桌:“你好,夏院长!听说你的报告很不错,你的论文要发表,祝贺你!” “是赵先生,你怎么也来了?”夏坤问。 “做生意的人嘛,哪里有生意就往哪里跑。”赵勇喝了口冰牛奶,用餐巾擦嘴,说,“还得感谢你向我公司提供了这个会议信息,我们也来展销展销,碰碰运气。” “是这样。你们布置展台了吗,是哪家公司?” “布置了,我们是cm公司!” “见着了,你们那位公关小姐很漂亮,能干!” “谢谢你的夸奖。还希望夏院长为我公司做宣传啊!你是专家,又用过这种仪器,最有说服力。” “你过奖了。”夏坤没有正面回答。 “啊,夏院长,这次宁秀娟也随同我一起来了。对了,她对我说过贵院要拆建老病房楼,搞合资医院。我们分析了,大有可为,兴趣很大!” “是吗,”夏坤有了兴趣,“你们要考虑好,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当然,任何事情都要量力而行。没有把握还能干?”赵勇说,一阵笑,“再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哩。夏院长,我们商定了,等你回国后,一传来信息,我们立即来贵院谈判,一定把这事办成!” 夏坤见他表态诚恳,又想到有宁秀娟的努力,觉得这事儿也许有望:“好的,希望你们来我们那儿看看,希望成功……” 不远处,章晓春吃着牛排,警惕地盯着赵勇。 下午,宁秀娟挽着赵勇来夏坤住处,邀请夏坤去吃饭,正好章晓春也在。赵勇就请章晓春也一起去。 章晓春笑笑,说:“不了,我还有事呢。”对夏坤,“老师,你去吧,我晚上来。”走了。 夏坤想不去,又想到合资医院的事就答应了。 又是去了那家中国餐馆。夏坤心想,这儿的服务和味道不错,只是太贵了。又想,反正是人家请的,也就客随主便。 席间,谈到了这次会议。夏坤笑说,这“经颅多普勒彩超仪”不错,很实用的。台湾的一位孙主任就打算买……话出口后就觉得不该说,看见赵、宁二人并未追问,也就放下了心。吃完饭,宁秀娟与夏坤握手告别。她和赵勇乘夜班飞机返回,夜班飞机比白班飞机便宜一半。 晚上,章晓春追问夏坤,问他帮助cm公司宣传没有,夏坤说没有。章晓春放了心。 夏坤说:“唉,你们呀,表面上说说笑笑,心子里在拼斗。” 章晓春说:“商场如战场,要是生意被cm公司夺走了,庄总说不定要炒我鱿鱼。” “庄总,你是说庄老先生?” “对,他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平日里他对人一千个好,工作上你稍有疏忽懈怠,他就会变脸色,说请你走就得走。” “放心,这回我看你那生意定能成功。” “那就多谢老师你哪!” 夏坤想起什么:“啊,小章,你也要抓紧。唉,刚才赵勇和宁秀娟请我吃饭时,我说漏了句嘴,说了孙主任要买这仪器的事。” 章晓春急了:“唉呀,老师,这商业情报你怎么可以随便乱漏呢!” “不过,他们好像没有听清楚,也没有继续打问。而且,当晚他俩就飞走了。” “但愿,但愿他们没有听清楚。”章晓春说完,起身匆匆走了。 奥兰多机场很现代化,服务十分周到。随到随时可以办登机手续。有好几个登机的“太阳岛”,由电脑控制的无人驾驶的列车随时将乘客拉到登机处去。章晓春开车送夏坤到机场,帮他办好一应手续,又送他到列车候车处,与他握别。 “老师,你慢走,我不送你到候机厅了。”章晓春说时,泪水扑簌簌滴落。 夏坤笑着:“小章,看你,老师这是去纽约,还没有离开美国呢。到了纽约不是说好了常通电话么,说不定你的生意又做到纽约来哩!”掏出手绢递给章晓春,“快擦擦。” 章晓春接过手绢抹泪,泪水更多。 “看你,”夏坤想起一部电影名来,怨艾地盯自己的这个学生,“泪洒佛罗伦萨呀!” 章晓春揩着泪,笑了,把手帕还给夏坤:“老师,本来学生应该送你到候机厅的。只是,只是我还想赶回去,再去努一把力,再去争取一下!” “什么,争取什么?” “孙主任那笔生意。” “怎么,不是谈成了么?” “吹了。送你出宾馆前,你不是见我们公司的李先生匆匆跑来么。他对我说,孙主任转而要买cm公司的仪器了。我怕误了你的飞机,先送你过来。” “怎么会这样呢?唉唉,会不会是因为我那句说漏了嘴的话……”夏坤心里好生着急,这不砸了章晓春的饭碗了么。 “与你那句话有关系,也不全是。赵先生他们倒是走了,可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们公司那位小姐。她去找了孙主任,说是你介绍她去找他的,你建议买他们cm的仪器。还说,你用过他们的仪器,很不错,包修又好……” “这这这,从何说起呢,这不是强加于人吗?”夏坤激动、气愤了,“小章,你放心。人家孙主任不会轻易就相信的。” “那也是。可是,他们压低了价格,还包了孙主任的住宿费用……” “这,唉,都怪我……” 列车开来了,候车的人们上车。 章晓春急推夏坤上车:“老师,快上车。记住,在40号候机厅!到了纽约一定给我打电话,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千万记住啊……” 列车启动。车上的夏坤看着站台上频频挥手的双目闪闪的章晓春,心里一股热流涌动。后悔自己的失言,感激章晓春的关照,担心她的命运,恨怨自己的前妻和那个夺走了自己伴侣的狡猾商人赵勇…… 40号候机厅里坐了些人,夏坤坐到挨检票口的第一个座位上。要检票了,服务小姐通知座号,从飞机后面的座号念起。人们开始自动排队,夏坤想起身去捡票,又未听到念自己的座号,只好仍坐在那第一个座位上。发现排队的人们闪开了一条道,一个坐轮椅的老人被推了过来,第一个检票的就是这位老人。心想,这一点该学习。就想到了在日本的东京机场转机,那儿就不像这样是后座位的人先登机。 飞机腾空之后,夏坤低首下望。别了,奥兰多。又想到了泪目闪闪的章晓春。 六 六 夏坤飞抵纽约肯尼迪机场时,米教授和他夫人早在出口处迎候他了。 米教授夫妇对他的安排想得极周到,他们那卧车的后货箱内装了被褥、床单、米面、罐头、饮料,以至于酱油、盐、茶叶、毛巾、肥皂。送他到宿舍后,米教授夫妇俩一起把东西提上楼,米夫人为他铺了床,说,你一个人远来,一定很不方便,这些都是从我们家里拿来的,尽管用。真使夏坤感动、感激不已。 夏坤是在奥兰多时给米教授挂的电话。他说一定要来机场接他。也苦了他们老夫妇了。夏坤早听说了,美国人重时间观念,讲效益。来美国后,确实有感触。然而,他乘坐的从奥兰多飞往纽约肯尼迪机场的飞机却晚点3个多小时,米教授夫妇就在机场多等了3个多小时。依然是联航班机,从奥兰多直飞纽约的飞机本来可以直航的,却又要走一个三角形,先偏西飞行到芝加哥机场降落,上下人后再飞往纽约。飞机在芝加哥机场一直不起飞,打听才知道,飞机的一个什么部件未到,心里有些紧张,可别出事故!又担心着去机场接他的米教授。 人们都下到候机室休息,夏坤慌忙扔了2.5美元硬币到电话机里,给米教授打电话。家里已没有人了,看来,已出发去肯尼迪机场了。 只好耐心等待。才有心看看这美国最大、最忙碌的芝加哥机场。候机厅有无数个,连廊极宽极长,设有不少商店,如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一般。透过候机厅的玻璃看巨大的机场,飞机不少,各国标志的都有。在重庆,排队候车之事常有,在这儿,夏坤看见了飞机起飞排队,有的飞机要排队一个多小时才能起飞。起降的飞机太多太密了。一位同机乘客告诉他,这个机场平均每10多分钟要起降一架次飞机。真难以相信,然而,那一架又一架不停起降的飞机又使他相信这是事实。又登机后,机内有一位中国空姐,夏坤用普通话向她打听,何时可以到达纽约。那位小姐竟听不懂,用英文说no,又用粤语说,对不起,我不会讲国语。夏坤听懂了这几句话,一笑,写了字条,那小姐看懂了,告之了到达时间。原来这小姐是从香港招来的。夏坤心想,香港就快要回归了,普通话会要普及过去了。 夏坤踏上了美国纽约的曼哈顿岛。《北京人在纽约》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曼哈顿岛上。曼哈顿是纽约的中心区和神经中枢,人口160多万,影响着整个美国。这里高楼挨天,街道成为“林中小道”。号称“世界之窗”的110层楼的世界贸易中心、102层楼的帝国大厦、金融大老板云集的华尔街、联合国大厦、大都会博物馆、洛克菲勒中心、百老汇、美国最大的唐人街均在这里。还可遥望见自由女神像。 到了曼哈顿,夏坤才发现,这儿的华人真多。米教授是知名的美籍华人医学专家,在这岛上的一家大医院里工作,他盛邀夏坤来他们医院学习,费力不已地为他办理好了让他免费学习半年的一应手续。 这真是太难得的机会了。 米教授瘦高个儿,浓眉,年近六旬,精力过人,思维敏捷,说话办事果断、干脆、工作效率高。他每次只带一名学习进修人员,这次,由他亲自带夏坤。夏坤无暇旁顾,被一种紧迫的责任感推动着,到达纽约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上班学习了。米教授对他说,你可以休息一天。他笑道,只有半年学习时间,得抓紧些。 米教授和他夫人来中国参观访问过,也来过重庆,夏坤接待过他们。米教授对国内的变化赞叹不已。他看到过夏坤的论文,得到过夏坤赠送的两本自己编著的专著,他认为很有实用价值。与米教授的接触,夏坤由衷感到,他工作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技术精湛。他在国内外已发表过数十篇医学论文,多次参加国际会议交流。他奋斗了三十余载,作为一名华人,能在曼哈顿的大医院里当上医学教授、科主任实属不易。他要求下级医师和学习人员十分严格,一分钟也不许迟到。他自己家住曼哈顿西侧哈得孙河西岸的新泽西州,每日上下班来回有近两个小时车路。每天一大早,便自己驾车过来上班,中午不休息,饭后又投入工作。下班时间是没有准定的,有重病人时常工作到晚上10点过,才又驾车回家。长年累月,天天如此。仅每周六、周日两天休息,可以轻松一下,然而,搞科研、写论文、审改研究生的文章等又得夺去部分时间。他对夏坤说,他虽是一名美籍华人专家,但在这儿算是少数民族,他是在拼命干,争一口气,不让人家小看中国人。这种精神,夏坤深为佩服。 除了看门诊,查病房外,米教授还每周两次去为病人做经颅多普勒检查,有三台机子在做。他总是亲自操作,病人都要请他做,他便忙得打仗一般。“doctor mi……”几位年轻的美籍男女医师、墨西哥籍女技术员不停地来叫他,他做完这个病人便又匆匆到另一病人处去。所用仪器与夏坤用的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其中有两台与夏坤用的为同一型号,另一台则是夏坤在奥兰多会议上看到的那种型号。夏坤心想,就仪器和论文水平来看,这几年国内一些大医院也接近或达到国际水平了。一个仪器一个房间,米教授走去时,下级医师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他便及时做检查。需用的图像均用彩色打印机或自动拍像系统拍照下来。自有技术人员分类存放,相片则用快速洗片机在数分钟内洗出来。稍有空隙,米教授便坐到读片机前看图片读报告。是的,不是写,是读。他一边看图片,一边用小型录音机将其看片结果读录下来。下级医师就根据这录音打印报告,由他审签,及时交给病房或开单来的其他医院的医师,同时,还附上图片。工作之忙碌有序缜密细致实值得学习。 医院离黑人区近,来检查诊病者中,夏坤见到的几乎一半是黑人。米教授诊病、检查均一视同仁。他对夏坤说,要获得病人的信任,能有更多的病人来找他诊病和点名要他做检查,除了良好的技术之外,就是良好的服务。他叮嘱夏坤,在病人面前问话一定不能用中文,否则,他要立即对病人解释,以免病人以为是在用另外的语言谈论其病情。夏坤问,何以每个病人均要打印、拍摄图片,米教授答,一是为获得临床医师及其他开业医师信任,多开单子给他;二是为了保留完整的资料;三也是为了应付万一的法律纠纷。夏坤点头,这有一个竞争问题,竞争出效益出质量。想到这儿的律师,心里一笑,他听章晓春说过,美国的律师特厉害,常会怂恿病人来告医师,胜诉后,律师可以得到一半或以上的赔款。有的医疗赔款上百万,一个律师一年做上这么一笔生意,也就大赚了。就想到,来美国之后看到,无论英文或中文的报纸上,都常有整版的律师广告。其中,就有律师写有:专为工伤事故、误医赔偿的征求用户生意的广告,还注明愿意上门服务,无偿免费咨询等。 夏坤就想到了他这院长很头痛的问题,问米教授,有否病人欠账。米教授说,甚少。病人有保险,费用当时就通过电脑输入保险公司了,每月结算。米教授说时,夏坤看见他身边那个墨西哥籍女技术员正用一个扫描器在墙上的收费单上扫了一下,又在一份病历磁卡上扫了一下。她告诉夏坤,这个病人的检查费用已输入电脑了。夏坤就想,自己医院里也有几十台电脑了,早就想联网,像这样会多么方便。也免得科室要有人开单、划价,护士或工人又要去财务科记账等等麻烦手续。就下决心,回去一定要尽快地在全院搞计算机联网。又犯难,他曾找人测算过,没有100万元人民币是不行的。至于,与保险公司联网就更不好办了。中国的人口太多了,国力也不十分富裕,医疗保险的问题说了好几年,由于种种原因和困难,也难以尽快落实。国内也有少数地区少数医院在试点,但愿能摸索出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医疗保险办法来。像目前这样,由国家负担的“一人公费医疗,全家享受”的现象确实要改革,否则,国家也承受不了。以自己医院为例,老职工、退休职工不少,公费医疗年年几十万元,年年超支,只好由医院自己补贴……想到这些事情,心绪就又不安宁,一种急欲理顺的迫切心情和责任感又油然而生。 紧张的学习,使夏坤有一种紧张中的快乐和感慨。这个医院和自己的医院相仿,也在闹市大街边,院内有中心空调调节温度,全部有地下工作室和通道相连。进得医院,没有日晒雨淋之苦。然而,回他的学习人员住处却要过一道大街。这日出门,遇见大雨倾盆,一个黑人友好万分地在门外卖伞,4美元一把。夏坤买了一把,心想,回国也好做个纪念。回到住处后,仔细一看商标:automatic 100% nylon made in china,百分之百尼龙自动伞,中国制造。千里迢迢紧急时刻来美国买回一把中国伞,遗憾。也欣慰,真如章晓春所说,中国人、中国货已潮涌般打入美利坚来了。 夏坤住的这幢学生宿舍楼是一位慈善者捐赠的,条件不错,收费不高。4个人用一间套房。套房内有一间共用的20来平方米的客厅兼厨房,内设有沙发、大彩电、大冰箱、微波炉及铝合金厨具。厨具上有4个自动打火的液化气灶头,冷热水24小时均有。客厅两旁各有两间紧挨卫生间的住房。住房内床、桌、书柜、衣柜齐备,式样统一。夏坤就觉得有如住宾馆一样且比宾馆方便,因为自己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做,吃不完的往冰箱内一放就行了。 住在这学生宿舍楼里,一切都方便。有摆满洗衣机的洗衣房,有钢琴室,有健身房等等。唯打电话不方便。本来,每间住房内都设有两个电话机接线插孔,花50美元电话部门就可以上门服务,为其安装一部电话。而夏坤刚来,也不打算久住,也就没有安电话。这四室一厅的套房内,除夏坤外,还住有两位也是进修学习的年轻姑娘,一位是美国的,一位是意大利的,她俩住客厅那边的两间屋,夏坤住的这边的两间屋子有一间还空着。他和这两位异国姑娘见面时都客气地打招呼,却谁也不串谁的房间,不好到人家房间内去打电话。就只好到一楼过厅的那一部唯一的投币电话去打。 刚住下的当晚,夏坤便迫不及待去给史莹琪挂电话。一摸衣兜才发现没有硬币了。就去旁边的自动售货机换硬币。他挑选了一阵,决定买块他并不喜欢吃的巧克力糖。放了纸币进去,掉下一块巧克力糖来,找出来一串硬币,才去拨电话。拨通了,电脑却告知,对不起,此电话有故障。好遗憾。就又给章晓春拨去电话,他很担心章晓春的景况,后悔自己的失言。章晓春没在,她本来对夏坤说,当天飞回洛杉矶去的。录音电话请他留话。他就说了,小章,请放心,我已平安到达纽约。本想告诉电话号码,可这一楼的自动话机无有人守,自己住七楼,谁会传呼呢,就挂上了电话。心想,他对章晓春留下了米教授的电话的,她会找米教授传话的。就回到了宿舍,收拾完毕,洗了个热水澡,上床睡了。却睡不着。在奥兰多时,忘记了问史莹琪的住处,也忘了把米教授的电话告诉史莹琪。否则,如果她那电话老有故障,不就联系不上了么?唉,一别20多载,千万里飞来,已经联系上了却又见不上,多令人失望、不安啊…… 就在这个雨夜,夏坤用微波炉蒸了米饭。下饭菜是从超级市场买来的如这儿的一只鸡的价格的大白菜。他在灶上炒了炒,加了油辣椒,又开了一袋涪陵榨菜。吃得美味极了。他正吃时,那位意大利小姐下班回来了,相互道了晚安。那小姐就去冰箱内拿出冰果汁和面包,回屋吃去了。夏坤吃完,开了电视机,又寻了每天都有的一堆报纸来翻阅。这时,门内的对讲机响了,夏坤只注意看报,没有听说什么。那位意大利小姐出来了,去对话机处说了什么,就过来告诉夏,说守门人叫他去接电话。“thank you.”他谢了一声,立即起身下楼去。电话是米教授打来的,告诉他,章晓春来了电话,叫他马上打电话过去。他感谢了米教授,立即就给章晓春挂了电话。 “小章嘛!……好,好,一切都好!你怎么样?小章,还好吧……”夏坤没有听见章晓春回答,想必情况不妙。解雇又咋哪你章晓春又不是没有人要,“小章,不行就回医院去,在国内一样可以发展……你说什么?庄老先生奖励了你?还有我一份?……算了,有我也不要,这是你努力的结果,就留你那儿吧……” 与章晓春通完电话,夏坤放下了心。章晓春也够机灵的,送他到机场回去后,立即找了孙主任,降低了售价,给了比cm公司还要优惠的条件。孙主任依然买了他们fd公司一台仪器,当然,另一台买了cm公司的。章晓春告诉夏坤,尽管降了价,但仍高于庄老板给她规定的最低价格。 放下电话后,夏坤又后悔了,该向她打听一下史莹琪的电话故障之事,问问一般电话故障何时能够排除。正走时,电话铃声响了。 夏坤过去拿起电话筒:“hello!……”是章晓春来的电话。 话筒里,章晓春柔声地关切道:“夏老师,纽约的温差比洛杉矶和奥兰多低,你一定要注意身体!” “嗯嗯,这边的晚上是凉些,你放心,老师这么大年纪了,知道。倒是你要注意身体,别太亡命太累了。” “嘻嘻,夏老师,你有多大年纪哪!在别人面前充老。老师,你不知道,你走后,我好想你……” 夏坤心里莫名一热:“小章,老师也想你呀。”说了这话,又觉不自然,“呃,对了,小章,我想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可她家里的电话坏了,联系不上。” “你朋友家有传真没有,你可以试一试。电话有故障可以改用传真通话的。” “啊,这倒是个办法……” 与章晓春通了话,心里很感谢她这么关心自己,又这么及时地来了电话,提供了这么好个信息。急急地掏出宁秀娟给他的那张字条,那上面写得有史莹琪的传真号。高兴极了,立即按那号码拨了。通了,却是传真信号。 夏坤放下话筒,心里万般遗憾、惆怅。想回屋去,听见了一阵钢琴声。他循声走去。是钢琴室内有人在弹琴。夏坤在部队时,当过宣传队长,各种乐器都喜好一点儿。平日在家里,空闲时也常爱听听电视或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有时,也用录音机放了听。这些年来,国外的许多名曲都在国内盛行,他也买了不少中外音乐精选磁带,静下心来听听,确实是一种享受。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 推门进去,室内只有一位黑人小伙子在弹琴,见他进来也没有理会,继续弹奏。他那手指头很长,并不十分灵巧,弹得很投入。夏坤就在一旁坐下。前边,有一台29寸的大彩电,他想去开电视机,又没有去,就闭目听那黑人小伙子弹琴,思绪随那琴声飘忽。他想着就在这个城市却不能立即相见的史莹琪,不知她这些年如何过的。他曾听邱启发的老婆赵佳秋说过,史莹琪的婚姻并不美满,深入的原因也说不清楚。那年,同学聚会时,也听另一位女同学说过,史莹琪有段时间很消沉,曾有过轻生的念头,也说不清楚原因。就认定是自己的那封糊涂信造成的。不想,她居然来了美国,还攻读博士,在同学里面也算是混得不错。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心里热漉漉地,琪姐,他心里喊,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你! 母亲对他说过,他曾经有一个亲生姐姐,在还未满月时,在西安城的一个冬夜,被母亲闷死在被子里。母亲那时年轻,睡得好死,醒来时,才发现她生怕冻着的女儿已没有气了。她哭得好伤心。开汽车的父亲淌着泪,又怕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极力宽慰。当晚,父亲抱了他姐姐,到荒山里埋了。母亲每每对他讲起,就伤感不已。他4岁时,父亲患肺结核病去世。而立之年时,母亲患脑溢血病故。现在,结发妻子又离婚外嫁。 他幼年时就想过,孤独时也常想,自己的亲姐姐要是不死该有多么好。 《悲怆》停了,夏坤睁开眼睛。那黑人小伙子站起身来,对他友好地笑。他走过去,坐到钢琴前。弹什么呢,这些国外名曲,他喜欢听,却不会弹,想了想,弹起《二泉映月》,这是瞎子阿炳用二胡拉出的曲子。那黑人小伙子没有走,站在他身后听。他就更用心弹,这曲子不适合于弹钢琴,他还是把这曲子弹完。而后起身,朝黑人小伙子一笑。黑人小伙子又坐上去弹福斯特的《可爱的家乡》。弹完,又让他弹,他就弹了《一条大河》。而后,那黑人小伙子又弹了圣一桑的《天鹅》,他又弹了《纤夫的爱》……一曲又一曲,他俩谁也没有说话,相互用音乐交谈。 夏坤才发现,室内已坐了十来个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男女学生。他们被这东方和西方的音乐召唤来了,都不说话,用耳朵用思维用心声交流共鸣。 那黑人小伙子额头缀汗了,夏坤身上也冒汗了。当夏坤弹奏完《梁祝》时,那黑人小伙子喊了: “ok!” 夏坤也对他笑:“ok!” 屋内的人们鼓起掌来。 夏坤心里真舒坦。 夏坤离开钢琴室后,那黑人小伙子还在弹奏。弹奏的是《维也纳森林》。夏坤的脑海里就闪现出西藏高原的原始森林。20世纪70年代初,他随军区后勤部宣传队进过西藏,每天为沿途的一个兵站演出。他是队里的编导,又弹扬琴,还兼表演节目、舞蹈。遗憾只到了西藏的昌都就返回了,否则,他一定要去西藏那个军医院找史莹琪。 路过健身房时,他推门进去,有几个穿健身衣的男女学生在健身器上锻炼。他在国内见过不少健身器材,他们医院里就有,却没有时间、精力和兴趣去练练。就脱去外衣到各种器材上都去试了一试,直到大汗淋漓。 开门进屋时,见那个下夜班回来的美国姑娘正在客厅里吃点心。他俩互道了晚安,那姑娘看他的目光有一种审视。他心里想,她一定以为我这么晚出去干什么事去了吧?又自笑,怎么能凭眼神乱猜测人家的心思呢,就想到了章晓春说的什么形体语言来。 第二天,是星期六,属休息日,夏坤起床后洗漱毕,到客厅边的灶上下面条吃。那意大利姑娘和美国姑娘正各自在吃自己做的早餐。一个吃的是沙拉,一个吃的是汉堡包。夏坤下好面条,放了油辣椒,又加涪陵榨菜,美美地吃。想起什么,去拿了两包包装精美的涪陵榨菜,分送给两位同套房的姑娘。两位道谢,接过了。三人都各吃各的,无话。 饭毕,夏坤决心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看,出国前,北京的一位到过美国的医学同行告诉他,那儿一定要去。如有兴致,带上面包,可以在里面转上一天。 乘上了无人售票的公共汽车,穿越了几条大街,到了。 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建筑外形并不时新,却气势宏大。集世界各国各地区的博物精华于馆内,夏坤真是一饱眼福。大半天时间,他转悠了“亚非拉”。他在中国厅内转悠的时间最长。有中国长城的巨幅油画,长城脚下有周口店的猿人化石图。还有历朝历代的中国古陶瓷器、丝绸制品。唐伯虎的一幅巨大的“虎”图悬挂在醒目处,夏坤用傻瓜相机拍照了这幅画,也与这画合了影。这么多年了,这幅保存完好的中国彩墨画还是那么栩栩如生。那一头环眼怒瞪的下山猛虎欲扑出画面之态,视之虎虎生风。夏坤爱得不忍离去,心想,这中国的国宝,不知是何时何人掠到这儿来了。 出了博物馆,时已黄昏,遂匆匆返回。汽车是单行道的,乘回去的车得走到对面的另一条街去。夏坤边走边浏览街景,商店一家挨一家,一家赛一家豪华、漂亮。他不喜欢转商店,没有进去。走到公共汽车站候车,车开过来了。他正要上车,却见那车踏板自动下降,接触到马路上,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推了轮椅下来,人行道旁有与街面斜平的车道,他顺车道推车上去。夏坤想,这确实方便了残疾人。 夏坤上了车,朝门口的投币箱投入了一美元硬币。坐到了车窗边。车开了,夏坤在车上观看街景,看见一拨人在拍电影,围观的人不多。过一道十字路口时,遇红灯,车停住了。夏坤的目光猛然被一个穿红上衣的姑娘吸引住。啊,那不是飞机上的甘泉么!她正挽了一个年过五十的穿着不俗的中国男人的手从那座华灯如昼的大商场里走出来,两人有说有笑。夏坤想喊,却隔着紧闭的车窗玻璃,况且,在车内这样大声喧哗是不行的。他只好目送了甘泉与那男人走去。心里的疚然感松去,好了,甘泉平安地找到了亲人,那人一定是她的父亲。 看到了甘泉,就又想起史莹琪。回去再给她打个电话,一定要尽快地见到她。 车到站时,天已全黑,街上已人影稀落。车站离住处还有一段距离,还要拐一条窄街。 夏坤急匆匆走,见一个高大的黑人迎面而来。黑人拦住他,向他讨钱。他听章晓春对他说过,平时上街不可多带钱,也不可不带钱,遇见有人讨钱时,就给一些,失财免灾。还告诉他,不久前,就有个中国留学生被抢劫者打死了。他见那黑人闪眼盯着他,两手插在衣兜里,心想,他衣兜内是不是有枪?就想掏钱,手却没有动,他身上有钱,却是一张一百美元的整票子。后悔自己刚才应该错零就好了。全给了他,又太多,自己这个外来人,并不富裕。他面露难色,叹口气,说了句:“no.”摇头摊手,“没有钱,我没有。”他说了句中国话。 那黑人的双手伸了出来,夏坤一阵紧张。见那黑人也两手一摊,拎上衣领,绕过他,走了。他舒了口气,心想,也不都是要动武的。又庆幸自己讲了中国话。中国一直支持黑人,他也许是对中国人表示友好。胡乱地想,走了好快。 回到学生宿舍,他又去给史莹琪挂电话。依旧回答有故障,又按传真号挂去,依旧是传真信号。他只好挂上了话筒。 乘电梯上楼时,看见电梯内有几个中国姑娘,一打问,都不是中国人。且均不懂中国话。也许她们是马来西亚人、印尼人、菲律宾人,或是不懂普通话的香港人吧。此时里,夏坤好想遇见一个中国人! 掏钥匙开门时,对面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扎小辫的中国模样的姑娘,夏坤忍了忍,还是问了。她是中国人,是南京来的,来这个医院工作三年多了。中国人见了中国人,话就多了。她告诉夏坤,昨晚她听了他弹钢琴,很佩服,听他弹的音乐很亲切。她是来学习护理技术的,现在已领工资了,年薪4万美元。除去税收、衣食住行等费用,每月有近一千美元的节余。只是,在这儿工作很苦很累。只有罢工时可以消闲一下。 “罢工,你们也参加罢工?”夏坤不解。 “参加,不参加不行。这儿有工会,好多个医院联合起来的。为工资什么的,一叫罢工就都不能去上班。我没有参加他们工会,本来要去的,可护士长叫我别去。我不敢得罪护士长。” “护士罢工了,病人怎么办?” “医师、教授去顶班。还有些没参加工会的护士去上班,医院还可以聘一些人员去顶班。” “参加了这个工会的人都会响应罢工?” “也有不响应的,可是,去上班会挨揍的。” 那美国姑娘出门来,见他俩在门口说话,目光又有审视,一甩披肩发,走去。 “呃,小姑娘,您叫什么名字?” 姑娘莞尔一笑:“叫赵旭。” “我叫夏坤,到我那儿去坐坐?” 赵旭一笑:“不去了,我要上夜班去。” “那快去吧。”夏坤开门,又回身叫住赵旭,“赵旭,您屋里有电话吧?” “有。在这儿没有电话不行。” “对不起,我可以用用电话吗?我付钱。” 赵旭犹豫着:“您往哪里打电话?” “往家里。” “往中国打可以。现在不行了,我得上班去。” “行,行,明天吧。” 夏坤回到屋里,好高兴,明天可以跟女儿通电话了。又想了赵旭的话,往中国打可以,言外之意就是不能打美国国内的电话了。什么意思呢?嗯,她是不愿意为我传呼电话。咳,这美国,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就不如中国人,连过来了的中国人也学了这一套。现在,中国国内那种四合院、大杂院、通廊式住房也在逐渐减少了,新修的住房多是单门独户,不少的家庭也都安装了电话。人与人回家后的面对面的相互沟通也在减少,自己就也不情愿帮人传呼电话呢。邱启发那房子够大了吧,装修得也阔气,可他老家的亲戚来了,他竟掏钱让他们去住宾馆,说是双方都住得舒服。他就笑他说,老邱呀,你小子忘了本哪,忘了当年上山开荒种地,男女学员同在一个大棚屋内铺地铺睡了。邱启发说,社会发展了,人也要发展。是的,人也要发展,发展到你邱启发一个人去独住一个星球去。邱启发就说,说不定呢…… 屋外的报话器鸣叫了,夏坤忙开门去通话。门房的老先生叫他下楼去,说是有个女士要见他。 七 七 学生宿舍守门的美国老人很坚决,没有夏坤本人来接不允许会客者上楼去。史莹琪很礼貌,她尊重老人的意见。当她从老者身前的报话器内听到夏坤的声音时,很激动,有些手足无措。她走出学生宿舍大门。 学生宿舍大门外有很宽的人行道,相比之下,那条小街倒窄了。街边不远处停有两辆卧车,没有一个行人。宿舍门口那盏大灯,融和着月光,银辉中透着醉人的迷蒙。这夜色这宁静,让人觉得恍若梦中。史莹琪两只白柔的手交叉腹前,她在门外缓缓地来回走动。她做梦也没有想到,20多年之后,会在这异国他乡与自己朝思暮想的夏坤重逢。 那天晚上,她向导师杰克教授汇报了答辩论文,没有得到导师的首肯,反而神色严厉地把她教训了一通。求知识可不是你做买卖,搞投机取巧注定要失败。杰克教授是一位美国黑人,学风极其严谨,不是让她做修改,而是叫她彻底重写。而且,还要她把写的综述重新修补一番。末了,给了她几本大部头书,叫她好好阅读。 她当时脑袋都要爆炸,眼冒金星。她没有让眼泪涌上来,她绝对不会向这个美国佬屈服。她想向他大声申辩、吼叫,告诉他,她早已啃完了这几部书,她是按中国人的说法,一字一金地写了这篇答辩论文。告诉他,她走过无数坦直、崎岖的道路,吃过比他多得多的种种苦头,体验过比他多得多的人生的酸甜苦辣,她一生的信念就是做人就要苦做,决不投机取巧。她想怒骂他,我一个只比你小四岁的女人,做到了这样的程度,你就没有半点同情心么,你算人不算人。她用桀骜不驯的目光盯着导师,而导师那鹰隼般的目光也盯着她。最终,她彻底失败。 这个世界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她永远无法打败男人。 男人,滚蛋吧。重写就重写,哼,拿得下博士我拿,拿不下我就去经商。告诉你,杰克教授,我是来自那古老不屈的国度的女人,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她拿走了那不堪一击的论文,抱起了那几大部书,向导师道了晚安,走了。回到家里,她落泪了,伤伤心心落泪。 这一生中,她落过多少次泪了。痛苦到至极便是快乐,无比的痛苦的至极便是无比的快乐,去他的吧。就这样了,一个字也不改,到时候就用这论文去答辩,过不了就算。我学生脸上无光你导师脸上就有颜么。 泪淌干了,她去沐了浴,心情平缓了些,拿了导师的指点来看,又不得不服气,又翻了翻那些书,就觉得自己不得不承认,是绕了边道,是取了巧。这个黑佬,竟不让她过关。她这样想,就开始构思如何重写,却感到万般地难。她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的刻苦,笨鸟先飞,拼命亡命,都是毋容置疑的。然而,中国话讲得好,万丈高楼平地起,自己的基础不行,不牢固的基础又如何能建造起高楼大厦……她感到太乏,太困倦。人啊,太劳苦太不明世事太折磨自己了。她朦胧入睡。 电话铃声响了,她不想接。一定是杰克打来的,他通常是在大斥大骂自己之后又来宽慰。现在,她需要的不是宽慰,是要过关,过答辩通过的这一道难关。而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帮助她过这一道关的人只有杰克教授。这个黑佬,我不理你。她依然还是接了电话,她叮嘱自己,决不向他诉苦求助,世界屋脊之路我都走过了,这小到不能再小的分子结构之路就走不过去! 不是杰克教授那低沉的带有喉头呼噜音的话声,是一个遥远了的梦境般的陌生了的声音。当她听清楚真的是夏坤之后,那早已封闭的记忆的闸门哗地打开了。啊,这个她曾经真心实意爱过又不明不白刺伤过她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人来了,在她最烦恼痛苦的时刻来了…… “莹琪!” 夏坤走出学生宿舍大门,银辉下,看见一个身穿浅色暗花连衣裙的女人在门口徘徊。他断定她就是史莹琪,激动地喊。 史莹琪回过身,看见夏坤。银辉下的夏坤西装革履,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比起当年分别时,他高了一头,魁伟了。而那张曾经深刻在她记忆中的稚气的脸分明已刻上中年男子的潇洒和成熟。 “夏坤,你好!” 史莹琪走过去,伸出手。夏坤伸过手来,这两只手第一次握住。 “你好!” 二人进学生宿舍时,朝看门老人感谢地笑。 “ok!”老人遵章放行。 上电梯时,史莹琪告诉夏坤,自从接到他在奥兰多打的电话,她就一直在等他到纽约的消息。偏偏这时她的电话坏了,一直未来人修,好不急人。在美国,也有办事拖沓的部门。是宁秀娟给她发了传真来,她才知道他已到了纽约。夏坤听了好诧异,他并未跟宁秀娟通话,她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又一想,准是章晓春告诉了宁秀娟的。二人进到夏坤那不宽的屋内,史莹琪环顾,说: “还不错,在纽约这中心地带能住上这样的学生宿舍,很好的了。” 夏坤笑道:“请坐,就只有一张椅子。”又说:“真想不到,过了不惑之年,又来当学生。” 史莹琪笑道:“我们都一样,彼此彼此。”盯了夏坤,说:“你还是那个样儿,还有军人气质。” 夏坤笔直站着:“真的。”坐到床沿边上。 “你看我,变化大不?” “你嘛,还是那张白净漂亮的脸,并非我想象的拿到绿卡的美国贵妇人样。怎么描述呢,特随便吧。不过,也有变的,你那当年的女兵的短发变成这不辫不束的长发了,还有,你这身不艳不俗的宽松穿着,另有一种气质。” “你在给我画像。好吧,一种什么气质?” “这么说吧,美国的中国女人或是中国女人在美国的气质吧。” “夏坤,你现在变得能说会道了,当了大院长的人是不一样。” 史莹琪笑出声来。还是那上海普通话,还是那一声响亮的脆笑。这笑声又勾起了夏坤那青春年华的美好记忆。史莹琪的老家在上海,父母亲做生意来到四川重庆。她六姊妹随了父母前来。她是老幺。“四川好,四川好,牛穿草鞋人光脚”。在军医学校时,她脆笑着对夏坤他们一帮男学员说,揶揄得够意思的。 “啊,侬怎么知道我是院长?”夏坤学了当年的史莹琪的上海腔说。 史莹琪又笑:“你那朋友宁秀娟在传真上写的呀,请多多关照夏坤院长!” 夏坤掏出张名片递给她:“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当院长,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史莹琪看名片:“夏坤,你行的,我过去就看你不一般。”边说边掏出自己的名片来,交给夏坤。 夏坤接过看,中英文的,只写有她的名字,再就是电话和传真号码。 夏坤说:“莹琪,还是你能,到美国来攻读博士。”心里说,人家真有能耐的人并不张扬,名片上有个名字和联系信息就行了,不像自己,出国前印一大堆头衔,生怕人家不知道。 史莹琪听了,眼有些潮:“怎么说呢,要说我的能,就是一辈子不服,不服命运。” 夏坤为史莹琪泡了杯重庆沱茶:“莹琪,我,很对不起你。当年,我太不懂事,误解了你的那封信……” “别说了,夏坤,后来,赵佳秋都来信对我说了,我也好悔。” “莹琪,能对我说说你这么多年怎么过的吗?按美国人的习惯,是不应该打听别人的私事的。” 史莹琪一笑:“我可是中国人……” 在这异国他乡,在这窄小的学生宿舍内,夏坤被带进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里。 四川成都,西藏军区驻川办事处内,一群进藏的女学员们整装待发。大雨倾盆,夏坤、邱启发一帮男学员们步行三十多公里,冒雨赶来送行,浑身军装透湿,一个个冷凉得直哆嗦。史莹琪、赵佳秋一伙女兵们捧腹大笑。史莹琪招呼众女学员们端了一大盆热水来。当兵的,行军之后烫烫脚,疲劳顿会恢复,浑身暖热。邱启发几个男学员立即脱了解放鞋和军袜,把脚踩进热水里。夏坤却满脸通红,在这帮女学员的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不好意思。“快走开,人家怕羞!”史莹琪推开站在邱启发身边的赵佳秋,瞟了夏坤一眼。夏坤红脸笑,才脱了鞋、袜烫脚。女学员们咯咯直笑。 女学员们上了军用卡车,男学员们在车下挥手。史莹琪背了背包跑来,她上不去。夏坤过去推她的背包,她反手撑了夏坤的肩头,悄声说:“夏坤,我给你来信!”夏坤心里热了一股。哗哗的雨水扑打到他脸上,他看见史莹琪在落泪。汽车排长亲自驾车,把一帮女兵们拉走,拉向那莽莽大雪山。 军用大卡车翻过二郎山、哲多山,过了四川的巴塘县,驶过金沙江大桥,进入了西藏。女学员们才开始认识了西藏。美丽的大山、森林、雪峰、草原、海子、牦牛、毡房,凶恶的风暴、冰雹、飞雪,苍凉、翻落的汽车残骸……从前藏到后藏,沿途,汽车排长把这些个女学员们一个一个撂下了,留在了驻军医院、野战医院或是团部卫生队里。赵佳秋留在了第一站的驻军医院,而史莹琪是汽车排长在遥远的后藏最后撂下的一个女学员。 她,一个出生在上海,生长在重庆的姑娘,从祖国的最东边来到了祖国的最西边。这时候,她没有伤感、落泪,她怀着满腔的激情和年轻人的美好幻想。 满面黝黑的军医院院长、主任、医师和护士们热情地迎接了她。她看见,这些常年战斗在高原上的饱经风霜的男女军人们都对她闪着热情如火的大眼。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小史,大胡子院长叫她小鬼。她吃的是大山里最美的牦牛肉、獐子肉,吃的是飞机空运到后藏,又用汽车拉上山来的上海、北京刚产的上好的糖果、点心、花生米,觉得开心极了。 然而,日子久了,她终于觉得这里的生活单调得烦人。吃千篇一律的饮食,味同嚼蜡。这时候,最使她兴奋、渴盼的是要走20多天才能收到的夏坤的来信了。这儿的电力不足,常常停电,她白天看了夏坤的信后,晚上又就了烛光看,看得热血发烫,泪水涟涟。 那一天,她抢救了一个在雪山上站岗执勤被暴风雪大面积冻伤的伤员,回来后,好疲乏。就又读夏坤的来信,心里那股压抑好久的情感的火山喷发了。他们不能老是这么你好吗,要注意身体,你记读书笔记了吗,写学英雄体会了吗,你写入党申请书了吗的这类通信,她要把自己的心声告诉他。她展开信纸,流利地写上了“亲爱的坤弟……”此书一投,三个月才收到夏坤的回信。回信是及时的,怎奈大雪封山,信迟迟才收到。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夏坤要与她一刀两断的来信。 她的心被深深刺伤,泪水泡肿了眼皮。那一天,正是那个大面积冻伤的伤员伤愈出院,他才18岁,对她这个姐姐似的关心、诊治他的年轻的经管军医千恩万谢,哭得不愿意走。大胡子院长在全院大会上表扬了她。那个同她在一组的比她长9岁的甘家煌军医还向她送了一束鲜艳的嫩黄色的山花。她对着众人落泪,人们都只当她落下的是激动的喜泪。 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她不能入睡,独自去了军医院外的托林海子边垂泪。海子水清澈极了,月亮在水里看着她。她撕碎了夏坤的那封来信,心也撕碎了。她把这封撕碎的信揉成团儿,扔进了平如明镜的海子里。水里的月亮模糊了,被信团儿击起的细浪切成碎片。 甘家煌来了,坐到她身边,关切地为她披上军大衣:“小史,怎么了?” 甘家煌也是上海人,军医大学毕业,平日里总是大哥哥般地关心她。他一直未有找到合适的对象,除了他长相一般外,还因为他出身是资本家。他工作很努力,技术很好,大胡子院长很重才,很喜欢甘家煌的才干,曾经找史莹琪谈过,想撮合他俩。“小鬼,你还挺挑的哪!小甘不就是成分高一些么。可我们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他同你是老乡,你们从国家的东头大老远跑到这西头来,也算是千里有缘!”有缘,史莹琪的父亲就常对她说过,人生一世都是缘分决定的,想到了父亲的话,她更伤心。是的,自己与夏坤无缘。 甘家煌的手抚到她肩头上来,脸靠好近:“小史,我知道你为什么伤心,是内地的那个小白脸把你给蹬了。”她听了,泪水如注:“甘军医,你怎么知道的?”“对不起,小史,这封信是我给你从山下的师部取来的,封口已经破了。很对不起,我拆看了。这个夏坤,太不像话了!”史莹琪听着,只落泪,她没有责备甘家煌,头埋到他的膝头上,泪水湿了他的膝头。她感到他搂紧了她的肩头,气也粗了,他竟然捧起她的脸来亲吻。她惊惶了:“……嗯,不能,不能这样,不能!……”她拼命挣扎,而他的力气好大。 起风了,山风呐呐。那天晚上,她失身了。 “唉,都怪我,”夏坤用拳击了自己,“这个姓甘的混蛋!” “他是个混蛋,可我嫁给了他。” “你……” “那天晚上,风好大,托林海子的水也怒号了。他为我穿好衣裤,抱我回到屋里。千声万遍认错。说,他这么些年都忍耐过去了,今晚却一时糊涂,忍耐不住了。他求我千万别去告他,否则,他就只有去军事法庭了,他的一切的一切就都完蛋了。他说得不错,他干了这种事情,又是那种成分的人,不严惩他才怪。那大胡子院长性烈如火,说不定会揍死他。我叫他滚出去,他惶惶不安唯唯诺诺地走了,我锁死了房门,独自又哭。刚接了你的这封信,又遇这事,我这是雪上加霜呀!我没有声张这事,没有去告他,我几次去到托林海子水边,想随了那信纸团儿一起去。当我终于向那水里走去的时候,甘家煌跑来把我抱住了。他说,你杀了我也行,可千万不能这样。日子久了,我的心也淡了,甘家煌又对我百般地好,大胡子院长又撮合,我也就同他结婚了。结婚那天,我才发现自己好有酒量。大胡子院长要同我喝酒,我说,你是月老,我们用瓷碗喝,喝满碗。大胡子院长很豪爽,他已喝了不少,又同我喝。‘小鬼,我还败给了你不成!’他说,一气喝了,我也一气喝了。结果,我没有事,大胡子院长却去洗了胃,还挨了上级的批评。” 史莹琪说着,一叹:“那大胡子院长倒是个好人,他后来推荐我也去读了军医大学。他喝酒太厉害了,肝硬化腹水,死在高原上。死时,他才四十出头。他那北方农村媳妇领了两个儿子跑来,哭得寻死觅活。甘家煌也尽心报恩,征得我同意后,把他自己的一千元积蓄送给了他媳妇。那时候的一千元可不算少。” “他心肠也还好。”夏坤对甘家煌的看法有所改变。 “是的,他在高原上一干10多年,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救治了不少伤病员。也算是个好人。” “他现在也在美国?” “在,就在这曼哈顿岛上。”史莹琪说着,呷了口热茶,“嗯,这重庆沱茶很香。夏坤,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年岁的人,也确实理解了什么叫人生的酸甜苦辣。我们在高原上生了一儿一女。你知道的,山里人的子女多放在内地抚养,大儿子放在上海他父母家里,小女儿放在重庆我父母家里。甘家煌说,这样好,儿子是龙,龙头入海,女儿是凤,凤尾出山,我们家山水都齐了,定会飞黄腾达!后来,我俩都转业回到内地,他靠了美国的三伯父的关系带儿子来了美国,以后,又把我也办了出来。只是女儿留在了国内。因为,我是以探亲名义出来的,不允许全家都来。” “咳,人世沧桑呀!”夏坤叹曰,“你这也算是先苦后甜了。” 史莹琪一笑,看表:“唉,都12点过了,我得回去了。” 夏坤也觉时间太晚,没有挽留:“好吧,我送你下去。” 二人出门来时,那美国小姐正在客厅看电视。她走过来,拉了史莹琪到一边说了什么。下楼时,夏坤问史莹琪: “莹琪,她找你说什么?” 史莹琪一笑:“她说,这是学生宿舍,叫我一个人不要太晚了来找你。” 夏坤不悦:“她像是个管家婆,还监视我们。不是说,美国人不干涉别人私事么?我们可是堂堂正正。” 史莹琪盯他一笑:“我对他说了,我们是20多年前的故交,分别之后第一次见面。她很理解。” 到了宿舍门口,夏坤才知道,史莹琪是打的来的:“怎么,你还没有买车?” “嗯。我住在这曼哈顿的市区内。不是买不起车,是没有地方停车,停车费支不起。要远行就去租车。好了,你上去吧,明天是星期天,早上,你从这儿乘地铁,到唐人街的太平洋旅行社门口等我,不见不散。我领你看看纽约。” “莹琪,太晚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已经习惯了,还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你送我回去,回来你又怎么办。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怕又得送你回来。” 夏坤笑了。一辆的士开过来,史莹琪拦了车,上去。 “拜,记住,明天早上8点见!” 的士“嗖”地开走,夏坤直目送着的士消失在弯道里。 次日一早,夏坤去乘地铁。作比较,觉得纽约的地铁规模大,人多,却比不上北京的地铁漂亮。纽约的地铁修得太早了,自己的国家这些年也大有发展!到了唐人街,看见了如重庆那样的摆在摊上卖的菜市、肉市,就有了亲近感。用普通话打听一个卖菜的中国模样的老人,太平洋旅行社在哪里。老人摇头,听不懂他的话。他又改用英语问老人,老人依旧摇头,用粤语说,他不懂英语。夏坤道了谢。另外找人打听。 终于问到太平洋旅行社时,还差几分钟到8点。8点正的时候,史莹琪从旅行社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身极随便的蝙蝠衫,还穿了白色的旅游鞋,显得很年轻。 “我已买了旅游票,纽约一日游,走,上车去。” 二人验票,上了旅行社的中巴汽车。 “怎么样,你对这唐人街的印象如何?”史莹琪问。 车开了。 夏坤看车窗外,说:“就觉得如同在上海、广州或是重庆的某个街道里。亚裔人面孔、挂满中英文招牌的餐馆商店、不注重卫生遍地纸屑的积习。” “你真会描述。昨天晚上,宁秀娟给我打了电话,好夸奖你,还说你写小说。” “弄着玩。” “这又证明我的眼力不错。还记得军医学校的官兵同乐晚会吗?你改编了‘东郭先生和狼’的小歌剧,邱启发演东郭先生,我演苹果树,你演狼!” 夏坤愉快地笑:“你穿了绿色的毛衣,好漂亮。排演时,我去扑东郭先生,脚没踩稳,扑到了你身上,吓得你尖叫,直躲我。” 史莹琪也笑:“看来,我不该躲你。”闪眼盯夏坤。 夏坤也看着史莹琪:“莹琪……”他伸手搂了她的肩头。 二人不再说话,都沉浸在一种久别重逢的甜蜜和苦涩里。 “嗬,这楼真高!” 夏坤从110层楼的世界贸易中心的楼顶上下望,说。他环视着楼下的纽约城。纵横如网的街道,巍峨嶙峋的建筑,气势磅礴的韦拉扎诺海峡大桥。海那边是自由女神像。 “夏坤,你信不,我看见了拉姆雪峰。”史莹琪说。 “我信,你会看见的,她在太平洋的那一边。” “呃,对了,拉姆是什么意思?” “看你,英语滚瓜烂熟了,却忘了藏语‘拉姆’了,‘拉姆’是仙女的意思!” “对,仙女。嗨,那峰巅的积雪终年不化,像白色的火焰!” “白色的火焰,点睛之语,好!莹琪,你这一说我真如沉醉在梦里了。” “是吗?我触动了你的灵感!” “嗯,一个是美国的纽约梦,一个是大洋那边的中国梦。” “你沉醉在梦里,你知道我的心么?”史莹琪问。 “不知道。”夏坤摇头笑。 史莹琪拿起夏坤的手来,捂到自己胸口:“你扪扪就知道了。” 夏坤的手触到她那柔软,有如触电般的感觉,他任她用手捂着,感觉着她那心快蹦出胸膛了。 她放下他的手,有几个游人走了过来。她笑说:“夏坤,到美国来了,有何感想。” 夏坤笑道:“刚接到要我在美国的国际学术会议上大会发言的信时,我的心真要跳出来。而当我踏上美国领土,站到那讲坛上报告,来到这曼哈顿岛上时,就觉得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我说的是实情,人呐,梦想着的事情总是令人心发悸发跳,令人发狂,而一旦进入现实就冷静多了……” “夏坤,我们下去吧。”史莹琪盯了夏坤,说。 夏坤发现,她的两眼湿了:“嗯,我们下去。” 高速电梯,下到底不过数十秒钟。 “好了,我们落到地上了。”夏坤说,发现史莹琪落泪了。 中巴车又开动时,史莹琪抹着泪水,对夏坤说了许多。夏坤默默地听着。 “……我在这纽约所走过的路比当年进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还艰难,比登西藏高原的雪山还苦累。那会儿,我喜泪苦泪娇泪怒泪可以一股脑儿往外淌,而在这异邦,却只能乐泪哀泪气泪怨泪往自己肚里咽。我一到美国,就发现甘家煌已另有新欢。我同他争吵,也规劝,可他凭借他三伯父提供的资金和渠道,做生意已发了大财,财大气粗,不仅另有新欢,而且肆无忌惮玩女人。我不能容忍,同他离了。我也决不要他的任何施舍。我打算过回国,又感无颜。为了生存,我当过白人家的保姆,做过墨西哥人的店员,伴着黑人的鼓点儿在街头舞蹈,在华人开的酒吧里当过陪坐女郎。我遭过不同肤色不同发色的人的冷眼,受过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人的非礼,尝过语言不通的种种苦头和不能见到儿子的万般悲哀。不过,我也始终保持着做人的尊严,一个中国女人的尊严……算了,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好吧,不说了,莹琪,”夏坤宽慰她,“你也珍惜你那金子般的泪水吧。” “我是忍不住,想对你淌。” “那你就对我淌吧,痛痛快快淌出来。这一切的罪孽都是我为你造成的。” “夏坤,你可别这样说。”史莹琪擦干泪水,“看,好不容易见面,我竟这样。”闪眼笑。 夏坤也看她笑:“我们来谈点儿痛快的事情,我告诉你,邱启发和赵佳秋两口子可发了,要给儿子买奥拓小轿车了。” “真的!你别说,国内这几年也变化好大,来美国的朋友常对我说起,我也在报上或电视上看到过。” “嗯,是的。你有多久没有回国了?” “有四五年了吧。自从我做生意有了点钱,攻读了硕士学位,又转读博士学位就没有时间回去了。” 太平洋旅行社的中巴车,报价30美元包干游一天,而去自由女神像参观的过海轮渡费,参观联合国大厦、洛克菲勒中心、百老汇等每一个景点的门票费均又得自己掏钱,实际就不是这个数了。末了,又专门拉到一家叫“龙”的中国餐馆吃饭。夏坤就觉得这纽约的旅游业也同国内差不多,也是先扔一个钓饵,再层层加钱。史莹琪付了所有的费用。 二人乘中巴车返回时,时已黄昏。车驶过一条灯光通明的大街,史莹琪说: “夏坤,知道这是什么街么?这是42街,是红灯区。甘家煌就常来这里……” 车很快就驶过去了,夏坤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来。 “中国驻纽约领事馆就在这条街上。” “真的!”夏坤说,“出国前,一位朋友还给我写了张条子,说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到这领事馆找他一个熟人,也许可以帮帮忙。我问章晓春,她说听别人讲好像在98街的黑人区,还说,中国属第三世界国家,当时支援黑人运动,所以修在了那儿。” 史莹琪听着,直笑。 下了车,史莹琪领夏坤去唐人街一家湖南餐馆吃饭。夏坤点的都是有辣椒的菜。边吃边笑说: “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这湖南菜辣得可以!” 史莹琪笑道:“你真会说。” 吃罢饭,史莹琪又领了夏坤去转街景。 入夜。二人到了美国金融大老板们云集的华灯如瀑的华尔街,夏坤觉得走在了楼房林里。他仰视这些楼林,心想,不说是美国很讲究环境保护很讲究城市规划么,可这街也不宽,房子老高老密。自己那医院要加高楼层,当时的规划部门要求楼高不能超过临街的街宽,则想修高也不能修高。可是,现今重庆也有几十层高的高楼了。市中心还曾说要修建亚洲第一的百层大楼。人们要限制一件事情要办成一件事情,总会引经据典出种种充足的理由来。手段是目的制造出来的。 “怎么样,夏坤,纽约的夜景如何?” “beautiful.美!”夏坤说,“不过,山城重庆的夜景更有另一种诱人的魅力。” 夏坤说时,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一副绅士风度的男人坐在街边,他没有双腿,身前放有一个塑料杯子,杯子内扔有一些硬币。夏坤从衣兜内掏出枚硬币,扔进塑料杯里。 那男人朝他礼貌友好地笑,竟用汉语说:“感谢!” 走过之后,夏坤说:“他还会讲中文。” 史莹琪说:“在纽约,有会讲中国话的美国人,也有不会讲英语却在这儿生活了数十年的中国人。” 夏坤点头。 “夏坤,不劳动者不得食,你给那人钱,他的劳动是什么?” “他么,我想,凭他那迎风顶日的坐功,凭他那副能够赢得人们同情的友好的笑脸吧。” “他在笑,他却没有双腿,他有一股不服的倔劲。” “不错,我同意你这说法。人总应该有一股倔劲,总能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生存之法。台湾有位残脚歌星郑智化,拄着拐杖在舞台上唱‘星星点灯’,点得人心热辣辣的,灼得大男人的眼眶里也两团晶莹。” “夏坤,我发现,你这个当过兵的男人,其实心软。” “你说我心软,可我得讲实话,我常常也是心狠的。你也许不相信。中国有句话,无毒不丈夫。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以为这话也并不全含贬义。当世俗的偏见妒嫉的烈焰包绕着你,而你又全力为一个目标而奋进时,要么一颗‘善’心退下来,要么豁上‘毒’劲冲上去。咳,这人心呐,有善有狠有爱有毒,复杂着的。” “夏坤,你说这话我相信。我也一样。真的!” “嗯,我信,我相信你此时此刻的眼睛。” 史莹琪的两眼又润了,一叹:“不过,人是难以逃脱命运的摆布的。” “莹琪,你怎么这么悲观。我想,人也是可以创造命运的。看你,现在还在攻读博士,这就是人与命运斗争在创造命运。我呢,居然来了美国,居然上了国际会议讲坛,也是在创造命运吧。还有,这次带我的米教授,这位美籍华人医学专家,他在美国奋斗拼搏了三十多载,历尽艰辛,当上了曼哈顿岛上美国这家大医院里的大教授,他熬白了头发,总算为自己为中国人争了口气。” 史莹琪笑了:“你真不愧为共产党的大院长,真会鼓动人。咳,我是下决心拿博士学位,可我时时又在怀疑自己达不到这个目的。看来,我也许还得去经商。” “当然,做好两手准备也好。只是,生意怕也不好做。” “不好做也得去做,为了生存,为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目的。” “也倒是,目的是没有止境的永恒。” “夏坤,去我家里坐坐。” 夏坤才发现,二人已走到一条背街。史莹琪领了夏坤上楼。这楼道也够窄的,跟国内一些木质楼房的楼道差不多。不过,特干净。上了八楼,进屋,就一间,30来平方米,卫生间、厨房齐全。 “夏坤,你喝冰的还是热的?”史莹琪拉开冰箱。 “热的。”夏坤说,“我可要抽烟了。”掏出红塔山烟来。 史莹琪拿了包“三五”牌烟来,递过烟缸:“你自便吧。”又为夏坤冲了杯咖啡。她自己取出杯冰水来,倒在杯子里喝,“我已经习惯了这儿的一些生活方式了。” 夏坤喝着热咖啡,想着史莹琪喝下的冰水,说:“你过去决不会喝这淡白无味的冰水吧。” “那是。”史莹琪一笑。 “咳,人世沧桑,想不到有多少变化。”夏坤环视这布置清洁、简单、堆满书籍的客厅兼卧室,说。 “世间的变化是永恒的。” 夏坤赞同,随手翻阅桌上的一堆论文稿:“啊,这是你的答辩论文,你在钻研分子生物学?” 史莹琪点头:“这是当今的热门课题,怎么样,你也有兴趣?” “我现在带的一名硕士研究生的课题内有这方面的内容,到时候,还得向你请教。” “只要我能帮助,完全可以。” 史莹琪点头,侃侃而说:“本世纪50年代,生命遗传和分子生物学研究在全球炸响了一声春雷。随后,生命遗传学、基因工程学和微生态医学日趋活跃。人类的一个共同认识越来越清晰:现代生命科学是彻底将人类从疾病和衰老中解放出来的唯一出路。那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早该摈弃。人类的健康,完全可以登上我们祖国医学早就提倡的标本兼治却还未完全解释明晰的微生态平衡这个当代医学的‘珠峰’……” 谈到共同感兴趣的课题,二人都格外兴奋,谈话十分投机。谈到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夏坤又说到了自己时常苦思不得其解的那一堆烦恼问题。人何来?宇宙何来?宇宙外面是什么?是什么的再外面呢?是无穷?无穷的无穷呢?……夏坤说时,摇头发笑。 史莹琪没有笑,此刻,她俨然一副学者风度。思考着,说:“你有这些想法很不错,人们就怕不去思考不去追求。你是在想纵的、横的宏观世界的问题,而我,这几年一直在微观世界里挣扎,苦苦探索。我才发现分子、组织超微结构这微观世界是何等的浩渺宏大,深不可测,奥妙无穷。生命遗传、基因工程、微生态学并不亚于飞船之上月球、到太空。这千变万化、课题无穷的微观的‘太空世界’也许正是解释破译宏观世界的钥匙。世间的一切物质,包括空气,都是由微观结构组成的,它们自身的或是外因的刺激,都可以发生绝妙异常的超常的有益的或是灾难性的突变。就说癌细胞吧,人们研究攻克了许多年,有了不少成果和突破,然而它如何形成,在什么情况下什么诱因下发生这置人于死地的突变,这当中是物质因素为主还是有精神因素在内?精神因素是怎么产生的,它也是来自于物质基础……” 夏坤听着,对这个当年的小女兵惊叹不已,对她的那种旧情顿时产生了新的突变。此时,他像一个小学生似的静静地听她说,大脑细胞极度活跃。思维从无限的宇宙世界跳跃到无限的微观世界。 “夏坤,你在想什么?” “我,我没想什么,我在聆听,听史老师做精彩的讲学,我在想如何深化我指导的那个研究课题。” “真的。”史莹琪笑了,“其实,我们医学,包括中国医学,无论是西医的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临床医学、物理诊断治疗学,还是中医的阴阳五行、辨证施治,都是在诊治人体的疾病或是保证人体的健康。从研究者角度来看,这只是客观世界的一个表象反映,其实质呢,依然在认识、解释、破译微观世界。对微观世界的认识越深,解释越透,破译越清楚,大千世界、宏观世界的问题就越明朗。下一个世纪,基础医学将普遍进入分子水平,从根本上阐明病理与疗效的机制。基础医学中某些学科,如分子生物学、免疫学等,将会起到原动力和火车头的作用,它们的发展必将大大促进和推动整个医学的发展……” 二人就这么大到宇宙世界,小到分子水平地谈论着,不觉时已半夜。夏坤好几次想走,又兴趣极浓地不忍离开。终于,他还是站起身来: “莹琪,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史莹琪想留他住下,又没有,说:“那好吧,我打的送你回去,而后,我再自个儿回来。” 二人坐到出租车内时,史莹琪把脸挨到了夏坤的脸上: “夏坤,吻吻我……” 夏坤的脸上、唇上淌着她发烫的泪水。 八 八 甘家煌开了车,车后拉了活动游艇。带着女儿甘泉从纽约出发,四处转悠。去了美国首都华盛顿,去了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去了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还去了罗得岛州的纽波特,并从这儿乘游轮跨大西洋去了马撒葡萄园岛、楠塔基特岛…… 蓝天白云般快活性格的甘泉过了把美国瘾。一路上,高兴极了,小鸟般喳喳叽叽说个不停,问个不停。还朗诵泰戈尔的诗句: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 而我已经飞过…… 过了知天命年龄的甘家煌那潭水般深沉的性格与女儿形成鲜明对照。除了女儿问话,他吐字慢腾地回答之外,总是倾心静听。这十来天,是他最舒心快乐的日子。 儿子甘洋长得像他,习性也像他。史莹琪坚持让儿子攻书,他坚持让儿子经商。儿子听父亲的。与史莹琪分手之后,儿子依旧跟他。他这样坚持,儿子乐意,史莹琪也没有异议。他为自己有了可靠的接班人而高兴。他的三伯父早年得过他那故去的父母的恩遇,赴美的费用和手续全是他那当资本家的父亲一手包干了的。出于感恩,三伯父帮助他来到了美国。而来了之后,他发现三伯父对他并不热情,让他到公司库房当工人,一切都还得自己打天下。他感谢三伯父也气恨三伯父。后来,他用三伯父借给的高息本钱去闯荡,历尽艰辛,凭了他的嘴上寡言,胸中千军,居然发了。他偷窃、出卖三伯父的商业情报,几经搏斗,击败了自己的长辈,吞并了三伯父的公司而强大了自己的wj公司。他给孤单一人的三伯父留了饭碗,让其在他的公司做了名普通雇员。三伯父羞恼愤郁,自毙而亡。 儿子甘洋做了他的副手。他渐渐发现,儿子比他精明,深沉的不露痕迹的内心极其像他,像得令他心悸。 商场无父子,这是他家祖训。 他遵照这一祖训击败了三伯父,而儿子正在击败他。他疑心儿子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偷偷向着他妈妈史莹琪,他断定有朝一日儿子会击败他。从此,他不给儿子重权实权。儿子如他一样话少,阴沉的眼睛内爆闪着令人莫测的冷光。 那一天,他谈成了一笔生意,约买主去一家脱衣舞表演的夜总会玩,意外地看见了儿子。他塞给夜总会老板美钞,打问得知,儿子常来这里,混了一帮生意人。他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那天晚上,他无心久留,让自己的漂亮女秘书陪伴客人,推说有事早早溜了。之后,他雇用私人侦探打探明白,儿子卷入了毒品生意。他惊骇不已,伤痛不已,却没有去拯救儿子。 拯救自己的灵魂。他认为这不过是宗教箴言,对自己没有实用意义。 他拯救不了自己的灵魂,也拯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甘洋不动声色地向他进攻。 甘洋买通了与他私通的父亲的女秘书,用父亲的手法窃走了情报,高价转卖,夺去了他一笔大生意。他气痛得欲昏厥,却没有声张。他又用重金买通自己的女秘书,窃得儿子的行踪,放出风声去。目的不过是要搞垮儿子参与的一笔毒品生意,不想却被警方获悉,儿子入了大牢。他自食苦果,痛悔不已,虎毒不食子啊。 史莹琪知道儿子入狱后,好伤心。在电话里斥骂他教子无方,诱子犯罪,十恶不赦。他铁青了脸,捏着话筒: “莹琪,我有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可是,我也没有叫他去贩毒啊,美国这个社会……” 史莹琪在电话里抽咽:“都怪我瞎了眼睛……” 甘家煌感到了万分的孤独和伤感。常常隔洋和女儿通电话,从天真快乐的女儿那里得些快乐和天真。他和史莹琪都没有把甘洋的事情告诉女儿。女儿每每问及甘洋,他都说他很好很忙,外出做生意去了。女儿在国内的医大毕业了,又取得了硕士学位,想要来美国。这也是他早就渴盼的。而女儿却告诉他,她妈妈常给她通电话,坚决不许她来美国。 甘家煌再也忍受不了这恐惧的孤独,下决心要接女儿来。他叫女儿不要告诉她妈妈,他一定全力设法接她过来。他是有办法的,终于把女儿接来了。 女儿来后,他决意让自己的身心都轻松一下,痛痛快快陪了女儿玩。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无忧无虑痛快潇洒的日子。不过,他依然没有忘记沿途做生意,宣传、联络客户。有的游玩去处,本身就是商业谈判的需要。 和女儿回到纽约后,他又领女儿畅游了曼哈顿。尽女儿需要给她买了华贵的衣物和化妆品,给女儿讲了不少趣闻逸事。女儿极像她妈妈,很漂亮,令他幽思绵绵,仿佛又回到了那艰苦、单纯、充满快乐的高原生活年代。他又倍思起自己苦苦追求得到的史莹琪来。他是离不开她的,而她,先是同他分居,后来,坚持要离婚。他违心地答应了。他承认,罪孽的根源在自己。 在自己的豪华寓所内,甘家煌为女儿布置了舒适的住房。那对面儿子的房间内一切保持原状,锁得死死的。他怨恨自己的儿子,又割不断骨肉之情。他期盼儿子归来又害怕儿子归来。他知道,在儿子贩毒的背后,一定有一只黑手,那是一种可怕而又残酷的势力,会像蛇蝎一般缠着人。他对儿子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他只寄希望于自己唯一疼爱的女儿甘泉。 “爸!”玩够了累够了的女儿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喊他。 甘家煌取下老花眼镜,放下手中的一份秘书交给的刚窃到的cm公司的商业情报,从楼上走下来: “什么事,女儿?” “爸,我哥咋还不回来?” “啊,他在国外做大生意,连我都不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唉,也不打个电话来。” “爸,”甘泉闪着眼睛,“我再给妈妈打个电话。” 甘泉早知道父母已离异。在她看来,这不算什么,这种事情别说在美国,就是在中国也视同寻常了。她一到美国,就很想见到妈妈,心想,我已经来了,妈妈也没有办法,她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她给妈妈挂去电话,电脑却回答有故障。后来,她就随爸爸周游去了。今天回来,她又立即给妈妈打电话,通了,电脑让她留话。她不想留话,她要直接和妈妈通话,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可是,在游玩途中和回来打电话去,都是电脑回答。她只好留了话。 甘泉又拨通了电话,还是电脑与她交谈。她好扫兴:“这个妈妈,成天都不在家!” 甘家煌说:“她一定在实验室里。” “爸,她实验室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从来不允许把电话打到那儿去。” “唉。”甘泉好失望。 传真机信号响了,一会儿,传真件推出来。甘泉起身去撕下传真件,全是英文,她好奇地看。 甘家煌走过来:“女儿,给爸爸。”甘泉不给:“爸,我看看。” 甘家煌没有去拿传真件,要是儿子,他会一把夺过来。 “……是一份cm公司的什么计划?”甘泉不感兴趣,交给了父亲。 甘家煌接过看,兴奋地笑。 “爸,看你高兴的。” 甘家煌笑道:“女儿,今后跟爸爸多学点儿。”想到什么,“噢,女儿,爸爸这里是住家,也是办公室。今后,不论来电话或是录音电话或是传真,一定要千万注意保密。” “知道。你还说爷爷对你讲过,商场无父子。”甘泉说时,嘻嘻笑,“爸,商场有父女吧?” 甘泉这样说时,甘家煌的心里就陡然一痛,有如利刃刺了一般。强笑说: “对对,商场有父女,有父女。女儿,你来了,就要长住下去,爸爸一天天老了,今后,就靠你了。” “还有哥哥哩,爸!我可不愿意经商,我要继续我的学业,攻读博士。” “行,你愿干啥都行,只要永远留在爸爸身边。” “我当然不会离开爸爸……” 门铃声响了。 甘家煌出去开门。一定是自己的女秘书郝香来了。这个来自大陆的姿色不错的女人一定给他带来了好消息,而且,也带来了他现在急需要的她。他对她向甘洋泄露情报之事,一直装作不知道。郝香对他更好了。除了全力亡命工作之外,还给了他无尽的美好的温存。 来人不是女秘书郝香,是史莹琪。她身着牛仔服,化了淡妆,肩着个牛仔布挂包。 甘家煌心里一热,分手后她这是第一次登门。此时,她显得年轻、干练。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那个漂亮、干练的肩挎军用挂包的女军医。 “莹琪,你来了!快,请进,女儿来了!” 史莹琪立在门口怒视甘家煌:“甘家煌,是你把她接来的?” “她一定要来呀!” 史莹琪两眼涌泪:“甘家煌,你害了我儿子,还要想害我的女儿。” 甘家煌变了脸:“你这是什么话,我凭什么要害自己的后代?” “凭你那颗发黑了的心。” “好,我心黑,我卑鄙无耻,行了吧。可甘洋那小子,他是自暴自弃!”甘家煌压住气,“莹琪,我们分了手,可毕竟也曾经是多年的夫妻。现在,女儿来了,对你对我,都是内心里盼望的事情。希望我们都理智点儿好不好,在女儿面前,我们都不要提不痛快的事情行不行。” 史莹琪用手绢抹干泪水,恨盯甘家煌,欲进门。 甘家煌没让开道,说:“请你一定暂时不要对甘泉说甘洋的事情。” “爸,谁来了?”甘泉走出来,看见了妈妈,泪水骤然盈眶,“妈妈!”扑到史莹琪怀里。 史莹琪搂着女儿,也泪水盈盈:“女儿,妈妈想你,女儿……” 看着这久别重逢的泪水夺眶的母女俩,甘家煌也百感交集,禁不住湿了两眼。 吃罢晚饭,史莹琪要领女儿到自己家去住,女儿也很想去,甘家煌没有阻拦。甘家煌送史莹琪和甘泉出门,二人上了史莹琪租来的皇冠轿车。 “甘泉,在你妈妈那儿住几天,还是回爸爸这儿来住,啊!”甘家煌叮嘱。 “嗯,我会回来的。”甘泉在车窗口回答,“爸,拜!” 皇冠轿车一阵吼,开走了。 甘家煌心里一阵空落,又涌起孤独的恐惧。他回身关门,走到客厅,拿起电话。他要尽快地叫郝香前来,问明与cm公司明争暗斗的中国大陆那笔生意的进展情况,还要做那件久违了10多天的销魂事情。郝香随时恭听老板吩咐,一接了电话就驾车来了。郝香一进门,甘家煌便锁死房门,迫不及待搂了她一阵恶吻。又抱了她到卧室,迫不及待地脱去衣服。 郝香盯了他笑:“也不洗一洗?” 甘家煌不吱声,他扒去郝香这美人儿那宽松的衣襟,贪婪地看她那雪白柔滑的肌肤,忘情地享用。他浑身燃烧起烈焰,烧掉了他的孤独、虚空、失落的悲哀和茫然的恐惧。郝香任随着他。 终于,甘家煌被燃烧得精疲力竭,软瘫了,眼前又是一片空白。 郝香裸身去卫生间冲了浴,裹浴巾出来,秀目扑闪,从皮包内掏出一份传真的合同书,笑道: “甘总,合同签了。我来之前才收到的传真件!” 甘家煌接过看,振奋起来:“好,你办得好!” “还不是甘总指挥有方!这回可亏了cm公司的赵勇老板。” “要说呢,我和他也是朋友,可这是个上百万美元的大买卖,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甘总,你也狠得下心。本来,人家cm公司已同对方草签了协议书的。他们的往返旅费,各项打点,可亏了老本。” “倒是。不过,赵勇那人能干,他还有的是生意。”甘家煌说着,起身去拿了那份刚收到的传真件来,“郝香,你看,他们又在国内同另一家客户接触了。这是谈妥的报价和条件。” 郝香拿过来看:“甘总,你的情报好快,6号的消息,这日期还没有到来。” “不错,他们那边的谈判看来是一个通宵。嘿嘿,再过10多个小时,我们这儿才是6号。” “甘总,你又要第二次打败cm公司?” “不是第二次,对于我们来说,永远只能是下一次。” 郝香一笑,为甘家煌点燃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她深吸了一口,说:“甘总,你……”她本想说,你好歹毒,却说了,“好有智慧。” 甘家煌笑:“不是智慧,是狡猾。”看着她,像欣赏一尊玉雕,“郝香,你该满三十了吧?” “还有一年吧。”郝香回答,心想,他说他狡猾,倒是实言。 “嗯,还年轻,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甘家煌说。 “谢谢甘总!”郝香双目闪闪,“甘总,我独闯美国,无亲无友,全仰仗你了。”坐到甘家煌身边,“甘总,遵你的吩咐,我去看了你儿子。” “啊,谢谢,他……怎么样?” “胡子老长,我说,你该剃一剃。” “嗯。”甘家煌点头。 “可他说,不剃,今后就留长须了。他说的时候,对我笑,说,如果我见到他妹妹甘泉来了,让我向她问好。” “唔,他很喜欢他妹妹。” “他还说……” “说什么?” “甘总,他年轻,太不懂事,说的话你不要介意。……甘总,我看还是不说好。” “说,你尽管说。” “他说,叫告诉他妹妹,到美国来了,要多长些人心眼儿。要,提防你。” 甘家煌听了,浑身哆嗦,手捂胸口。 郝香知道他的心绞痛发作了,忙取了药片来给他:“甘总,我说不说的,你看你……” 甘家煌把药片放到舌下,面色发白:“不关事的。你应该说,该说的。唉,我这儿子,他说的也是实话,人是要提防人的。”心里好些了。 郝香点头,一叹:“甘总,你们这个家,也好不幸。” 甘家煌胸口不痛了:“是不幸,这就是人生。有喜有忧有乐有苦。咳,我这一辈子呀……不过,甘泉可不像他,我也决不会像对待他那样对待甘泉。”想到了女儿和史莹琪。她们该到了吧?今晚,她母女俩会谈些什么呢? 甘泉随妈妈史莹琪驾驶的皇冠车从郊外驶入了繁华的曼哈顿,去租车场还了车。母女俩打的士回到史莹琪住处。一跨进那30来平方的居室,甘泉心中便涌起一股对妈妈的同情和哀凉。与爸爸那二楼一底带地下室的豪华的独楼相比,妈妈这住处实在寒碜。她想问问妈妈,为何与富有的爸爸分手,又忍了。感情不和,再不就是爸爸或是妈妈有了外遇。她不想卷入父母的纷争之中,只想先在美国玩够,而后,尽快找一所医科院校,继续攻读她的学业。她还好年轻,今后的路还好长。爸爸说了,叫她长住下去,这正是她渴求的,美国太好了,少有国内那许多的烦恼,当然要长住下去。她回想着这次出来好不容易,回想着那一边在国内攻读硕士一边渴盼着见到父母亲和哥哥,渴盼看看美国的迫切心境。觉得,她人生的第一大愿望如今已经圆满了。 “女儿,你喝咖啡、冰水还是果汁?”史莹琪问。 “我喝茶。”甘泉笑答,仰坐到沙发上。 史莹琪为女儿泡了杯重庆沱茶:“女儿,这沱茶香,是妈妈一个早年的朋友刚从国内捎来的。” 甘泉呷了口茶:“嗯,还是热茶好喝。” 史莹琪盯着快乐无邪的女儿,心里十分快慰,想到儿子,又万般悲哀:“女儿,按妈妈的想法,你还是在国内发展的好。” “可你为什么又要来美国?现在,你为什么又不回国去?为什么你还在这儿攻读博士?”甘泉连珠炮般问,笑出声来,“哈,真有意思,妈,要是顺利,我们母女俩都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史莹琪笑了,心里却在说,女儿,你不知道妈妈此时此刻的心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想回去,一是学业未完,二也是不好回去。怕熟人们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也难以放下那自己是所谓美籍华人的虚荣架子。 “妈妈,你不回答我呀,看看,你还是觉得美国好吧。” “当然,美国有它好的地方,是个开放的社会,许多东西确实比国内发达、先进。只是,你待久了就知道,这儿也并非是人们想象的人间天堂。” “管他是天堂也好,地狱也罢,我已经跨入这天堂、地狱之门了。妈妈,我可是不回国了。当然,拿到绿卡之后,也要回去的,去看看老师、同学、亲朋。那时候,我会好风光的。” 听女儿这么说,史莹琪想,她已经来了,国内就她一个人,她能长期不跟随父母亲么。就说: “甘泉,你办的签证是多久?” “一个月。” “那你还得去延签。” “没问题,爸爸说了,给钱给律师,自然会办好。” 史莹琪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甘家煌父子和自己的到来,也都是这样办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到妈妈这个大学来?” “当然。只是,我跟导师学,妈妈你可别成天指指点点。” “女儿,妈妈不会的。只是,你不能在这儿学临床医学了。” “为什么,我当然要继续搞临床内科。” “不行的,女儿,在美国,外国来的人很少能拿到临床医师执照。你只有像妈妈这样,到实验室了。” “不,我一定要搞临床……” 门铃声响。史莹琪起身去开门。 “哇,夏坤,你来了,快进来!” 史莹琪领了夏坤进来:“女儿,快喊夏叔叔,他是妈妈的老战友,刚从国内来!” 甘泉站起来,礼貌地:“夏叔……啊,是你,夏院长!” 夏坤也认出了甘泉:“啊,甘泉,你这个姑娘,原来是我老同学的女儿,是说啊,好像好像!” 史莹琪笑了:“原来你们认识?” “原来我们不认识,我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甘泉俏皮地说,“想不到,妈妈原来认识夏院长!” “我们在太平洋上空患难了十多个小时。”夏坤笑说。 史莹琪为夏坤泡了茶水,三人入座。 “怎么不早些过来?”史莹琪问。 “我早来过,一下班就来了,你不在。”夏坤答。 “啊,我接女儿去了……” 甘泉闪着亮目,在一旁盯着他俩。屋灯下,她发现夏坤好快乐潇洒,发现妈妈好精神漂亮,与在爸爸那儿见到的妈妈判若两人。女孩儿的心,如风如浪如云如雨。甘泉的思绪彩云般飘飞到太平洋上空去。“这一路你都在想一件事。”“真的,你怎么知道?”“察言观色嘛。”“想的什么?想你的妻子还是想你的情人?”“我没有想这些。”“没有想这些?那反证法就说明你心里是有这些的,对不?”联想到夏坤刚才说的好像好像,嗯,他莫非是见了我而想到了我妈妈?她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世界上许多事情,直觉判断的可能性在50%左右。就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暗笑。 “夏坤,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助吗?”史莹琪笑问。 夏坤下意识掏出根烟,又放回去:“……” “抽呀,夏叔叔。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就不坦白点儿呢,想抽烟就抽呀。”甘泉逼盯他说。 夏坤笑笑,就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不会妨碍你们吧。” 史莹琪去拿了包万宝路烟来,放到茶几上:“纽约一日游时,你一根烟也没抽,憋得够呛吧?”一笑,“这儿没有请烟的习惯。” 夏坤也笑。 “夏坤,我想起了那年在川办的事情。男同学们都得纷纷烫脚,你心里一定好想烫,可却不敢脱鞋袜,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姑娘,引得大家都好笑,还记得吗?”史莹琪说,咯咯一阵笑。 妈妈这样天真、快活的笑声,甘泉少有听见。就更觉得这对战友有故事。 “你还记着这事儿。”夏坤笑,看了甘泉一眼,“噢,莹琪,我想给女儿通个电话。” “行,你打吧。”史莹琪拿过话筒。 夏坤向国内打电话。此时,正是国内的上午10点过,星期天,女儿应该在家。他曾去对门那个护士赵旭住处打过一次电话,女儿当时不在家。他给那赵旭10美元,说不找了。赵旭不要,立即拨了查询台,告诉他通话费14美元。他忙付了钱,赵旭也如数找了钱。夏坤由此体会到,在美国,人们的金钱关系真是一丝不苟。 电话里响起了女儿的声音。父女俩好一阵长谈。夏坤才想起,这越洋电话费用不低。忙说:“啊,女儿,就这样吧。我听见屋里还有不少人。” “是我同学,他们来唱卡拉ok。你听不听?”女儿在电话里说。 “好啦好啦,拜。”夏坤放下话筒:“对不起,夏欣的话真多。” 甘泉笑道:“看看,你们就是这样,明明自己想多说话,却把罪责推给下一代。” 史莹琪一直盯着夏坤,犹豫问:“夏坤,你怎么不跟你夫人讲几句?放心,这点儿电话费我付得起。要不,你再拨过去。” 夏坤想想,直言说:“我得说实话,要不,甘泉又说我心口不一了。我妻子和我离婚了,她现在就在美国,嫁给了一个美籍华人老板。” “啊,这样……”史莹琪说,心里涌起股莫名的浪潮。 “莹琪,她就是宁秀娟。” “宁秀娟,这人,很和气的……” 史莹琪没有再说什么,转了话题:“甘泉,你跟夏叔叔熟了,你问问他,在美国容不容易当上临床医师。夏坤,你把米教授的情况对她说说。”又补充道,“我这女儿,一定要在这里攻读临床内科博士。” 夏坤说:“甘泉,据我所知,很难。”就讲了米教授奋斗了三十余载,尝尽苦辛,才搞上临床,极不容易。末了,笑道:“依我看呀,甘泉要想搞临床也不难。先在这边镀镀金,不管能否拿下博士,待一年以上回国来,就算正儿八经留了洋,提职称也免考外文。到国内搞临床,你可是前程无量。” 甘泉撇嘴:“你们串通一气,就想叫我又回去。”盯夏坤,“像你那样,又去投入无尽的忙碌无尽的烦恼。” “有无尽的忙碌才有无尽的潇洒,有无尽的烦恼才有无尽的快乐。”夏坤笑说。 “行了,你那辩证法老掉牙了。反正,我是不会像你那么傻,来了还要回去。”甘泉说,又看妈妈,“反正,我要在这儿搞临床。米教授能奋斗出来,我也能!” “你这志气不错。”夏坤说。 “唉——”史莹琪一叹,过来人之感,“甘泉,你们学校有个呼延教授,你知道不?” “听说过。”甘泉点头。 “啊,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外科专家、博士生导师,他来美国好几年了。”夏坤说。 “对,他已经在美国定居了。”史莹琪说,“他原本是无意在此定居的。” “嗯,”夏坤点首,“他儿子遭车祸,成了植物人,他是来照看儿子的。”“嗯,我见过他。”史莹琪说,“谈起情况,他老眼潮红。他刚来时,住处离儿子住的医院很远,每天都要乘车去医院。不多久,住宿、交通费就把他捎来的钱用得所剩无几。他每次去看儿子出来,要过一条林荫大道,看见有鸽子在飞、松鼠活蹦乱跳,就想到自己那曾经也健壮活泼现今却默默无言的儿子,禁不住就老泪直流……” 甘泉听着,眼神凝重。 “那医院一位好心的美国医师很同情他,告诉他住到医院这边来,说有慈善机构提供的免费住房。他如愿了,虽然住房条件一般,却可以栖身,免了每日来回奔波之苦,也节省了车费。” “他就这么长期照顾儿子?”甘泉问,“我见过一份关于植物人的资料,台湾有上千个植物人,平均活12年。” “是的,他要长守下去,只要儿子还有一口气。”史莹琪说,就想到了自己那身体健全却头脑残缺的儿子和儿子那可恶的父亲,“呼延教授对我说,他要找份临床工作,却四处碰壁。一天,还不到探视时间,他坐在走廊里看报,一位路过的年轻的美国外科主任手里的一份资料掉在了他跟前,呼延教授捡起,礼貌地交还给了他。这位年轻主任很感谢。二人交换了名片。年轻教授一看,笑道,你是中国的外科教授,你愿意为我们做一次学术讲座吗?呼延教授答应了……” 电话响了,史莹琪接电话。是杰克教授打来的。 “不行,你这会儿不能来。不能,我有远客。好的,拜!” 甘泉听上了兴趣:“妈,快往下说。” “呼延教授应邀去讲了,讲的他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会议的报告论文。过了几天,他收到了那位年轻主任的秘书寄来的一张500美金的支票,是给他的讲课报酬。他当时很需要钱,很激动。那天,他去看了儿子,守候默默无言的儿子落泪,出来时,那位年轻主任正在恭候他。问他愿意到他的科室去工作否。美国医院的科主任,人财物权都有。他当然愿意,准时去了。心里也犯难,自己白发苍苍了,要像一个小医生那样跟在这位年轻主任身后查病房,当助手开刀。又一想,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结果出乎他预想之外,年轻主任礼貌地告诉他,他不能搞临床,不能接触病人,请他去负责他的实验室工作,继续他在国内的那个课题的研究,配给他两名助手。他一阵受辱之感,想着自己这个在国内鼎鼎有名的一把刀,不能再上手术台。但他没有拒绝,毕竟有了谋生的工作。仅仅靠自己在国内保留的那工资和积蓄,要不了多久就会坐吃山空的。他去了那实验室,一直干到现在。” 甘泉听着,很感动,也很气愤:“这些个美国佬,那年轻主任的手术未必就比呼延教授做得好!” “完全有可能,”史莹琪说,“不过,这儿没有他施展技能的舞台。” 夏坤点头,也很为呼延教授不平。 “我偏不怕,”甘泉不服气,“就是要在这曼哈顿当上临床医师……” 九 九 轿车驶过曼哈顿西侧的哈得孙河,沿帕塞伊克高速公路西行。楼林间的公路变成了翠木旁立的林间道。夏坤感觉进入了一座巨大的森林公园。这一带高楼较少,代之以幢幢远看有如国内的乡村瓦屋似的平房或是二层楼房。这儿全是居住区。 暮晖投林的时刻,米教授驾驶的轿车开到了一幢平房前。米教授一定要请夏坤去他家做客,吃顿便饭,夏坤欣然应允。米教授的夫人早在门前恭候。她身边还有一辆小车,这是她的车。这幢苍林掩映、草坪烘托的小平房旁无毗邻,十分幽静,使人不禁想到了童话世界里的森林小屋。主人盛情地邀夏坤进屋。屋内,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布置得豪华、古朴、典雅,充满中国格调。夏坤赞叹很有特色。 米教授说:“与我同学相比,我这儿算寒碜的了。同学聚会总不好叫他们到自己家里来。” “米教授,这房价不少吧?”夏坤问。 “30多万美元,现在还在分期付款。” 交谈中,夏坤得知,米教授的年薪近20万美元,他夫人没有工作,除去约1/4的税收,一儿一女读大学的6万美元学费,加上物业费、购停车费汽油费和日常开支,也并非富户。令夏坤惊讶的是,米教授和他儿子都喜好绘画,室内挂的油画、水墨画十分精致诱目。就自嘲起有点儿业余绘画基础的他竟然自绘了“漓江山水”的彩墨画来送给米教授。说起米教授的曾经来过这儿的老父亲,米教授说,可苦了他老人家。这儿的电视都是英文节目,老人听不懂。周围又没有什么人际往来,一人走出去又不安全。平日买菜什么的都是他夫人驾了车出去买。夏坤就觉得,米教授夫人确实必须有一辆车。 “嘿,我父亲走了不久,这儿就能收到华语电视节目了,可以看到中国的新闻和影视片了。早知道,该让他多住些日子。” 米教授不无遗憾,目盯墙上一幅草书的字帘。夏坤也随他的目光看去: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米教授,这是你书写的?” “是我来美国十周年时书写的。” “笔势苍劲,墨饱藏峰。”夏坤赞道。 “过誉了。”米教授说,“我老家是山西人。这是首描写我家乡的唐诗,借以抒发些思乡之情。” 夏坤更觉与米教授情趣相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好像是贾岛写的那首《渡桑乾》。” “对对!”米教授也来了兴致,“桑乾是指桑乾河,现今的永定河。贾岛是韩愈赏识的诗人,其诗风与孟郊相近,人们对他二人有‘郊寒岛瘦’的评语。” “嗯,是这样。诗人孟郊的笔调精练、寒凉,我记得他那首《洛桥晚望》:‘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描绘了一派幽丽的寒冬夜景。” “嗯,好!”米教授少有的开心地笑,“夏教授,你这一番吟诵,使我的思乡之情更浓了。” 夏坤乘兴,又吟了一首大诗人李白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米教授的夫人高兴得孩子般鼓起掌来:“好好!那次在你们夫妇帮助下,我们从重庆乘船顺江而下,游了大、小三峡,就看见了这番情景!夏教授,你爱好真多,我们家好久没有这样有生气了!” 米教授朝老伴点首:“平日里,我一上班后,就她一人在家,实在孤寂。” “孩子们不常回来?”夏坤问。 “只有放寒暑假回来些日子,平日都太忙。”米教授夫人说。 三人谈兴极浓,夏坤觉得腹中饥饿,又不见米教授夫人去做饭菜,正纳闷,米教授起身说了: “夏教授,请吧,我们吃点便餐去。” 出门,上了车,夏坤明白了,是上馆子吃去。就想到国内现在一些人请客,也不自己做了,去餐馆吃。省时间少麻烦,当然,也就得破费了。轿车开亮大灯,启动。绕着空无人寂的林间道行驶了约20分钟,到了一幢平房前停了。下车来,夏坤发现,已停有不少小车。三人走进餐馆,一位忙碌不已的美国小姐请他们稍坐候。原来,这儿是一家日本餐馆,已有几位食客在候着。嗬,生意不错。夏坤想。约莫候了30分钟,轮到夏坤他们了。那位美国小姐请他们换了拖鞋,走上了榻榻米,引他们到一个餐桌前坐下。日本人吃饭是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而这个餐馆做了改良。每位食客身前有放脚的沟槽,夏坤把双脚放了下去,餐桌的高度正好齐腰。夏坤转目四望,一桌桌餐桌前,坐了有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乍一看,都如盘腿坐着一般。吃了有五六种生鱼片,还真好吃。夏坤作着比较,国内吃的熟鱼,暖热味浓,肉是软的,而这生鱼片味鲜,肉脆,就有如吃脆的毛肚、黄喉一般。倘如把毛肚、黄喉煮过了头,太软就不行了。就觉得,这生鱼片的特点是鲜、脆。用生鱼片蘸一种调料——芥末,一尝,冲得鼻子发痒,很舒服。席间,没有喝酒也没有抽烟,也少有言谈。米教授为他点了饮料,吃得也蛮不错。正吃时,从那边一桌走过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人,礼貌地向米教授打招呼。 “啊,米教授,您好!”来人说的是中国普通话。 “啊,您是……”米教授觉得来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wj公司的,姓甘。”来人递过名片,“上次在新奥尔良的国际会议上,恭听过您的学术报告,您还光临我们公司的展台看了展品!” 米教授接过名片看,上面写着甘家煌,头衔是总经理、董事长:“啊,是你,好像是见过。” 甘家煌弯腰站着,向夏坤和米教授夫人也送了名片:“这两位是?” 米教授介绍:“啊,这位是我夫人。” “啊,您好,米夫人!”甘家煌向米教授夫人礼貌点首。 米教授夫人也礼貌地欠了欠身子。 “这位是从中国来的夏院长。” “啊,夏院长,您好!”甘家煌热情万分地伸过手来。 夏坤同他握了手,递给他一张名片。 甘家煌看了名片:“啊,你就是夏坤院长,久仰久仰!敝公司国内办事处的下属时常提到您。” 夏坤笑着,心想,这些个商人真会说话,真会见缝插针。又想,他们做点儿生意也不容易,时时要对顾客充满恭维的笑脸。所以,自己是绝对做不了商人不愿意当商人的。 “啊,夏院长,我们wj公司正同贵院谈判一笔核磁共振设备的生意哩!”甘家煌脸上堆满恭维的笑。 夏坤没有看名片,放入衣兜内。他在国内接待过不少这种找上门来的商人,都是先给名片。他想不起什么wj公司,经他这一提,倒想起昨天米教授转给他一份医院发来的传真件,说是找到了一家投放医疗设备的公司,愿意为他们医院引进投放一台核磁共振设备,请示他定夺。夏坤知道,这是临床需用的设备,像他们这样档次的大医院早应该有。只是,这仪器数百上千万元一台,医院目前是无力支付这么多钱的。现在,国内有公司愿意投放,当然是好事。他立即去史莹琪处回了传真,说可以洽谈。 “啊,甘先生,是有这么回事情,可不是我们购买,是别的公司购买了投放给我们使用,而且目前仅仅是一种意向。” “对的,是那家公司投放,但选型号谈价格由贵院决定,因为你们才是内行!”甘家煌了解的情况不少。 “啊,对不起,甘先生,我出来一段时间了,情况不太了解。再说,我出来了,事情由医院里在家的领导决定。” 甘家煌还躬着腰:“你是院长,决策权还在您哟!”看餐桌,说:“米教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餐费由我……”发现米教授气色不对,忙收住了话,“啊,对不起,打扰你们了,米教授,米夫人,夏院长,改日再恭请您们,我的家也住在这附近不远。”朝三人礼貌地笑,回身走了。 这时候,在这餐馆的另一桌上,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这一幕。 饭毕,米教授驾车先送夫人回了住处,又驾车送夏坤回曼哈顿的医院学生宿舍。夏坤下车后,向米教授致谢。米教授又驾车回去了。看着米教授驾车驶去,夏坤心里好生感激、崇敬。米教授明天一早还要驾车过来上班。单程行驶也要一小时,要是塞车,还会更长时间。夏坤回身进学生宿舍去。他没有发现,有两辆卧车一前一后跟踪他到了这儿。 第二天一早,夏坤又忙着去上班,米教授已经到了。他又跟了米教授查病房,听他分析诊治病人。下午下班回到住处后,很感疲倦,泡了方便面吃,又泡了杯浓茶,带着当天遇到的问题,翻书。看一阵书,发现天已黑了。又不敢一人上街去,想去弹钢琴又没有去。就翻开笔记本记日记,来美国后,他每天都要记日记。 报话器响了,看门的老者叫他下去接来访者。 来人是史莹琪,极倦怠的样子。夏坤为她冲了热茶,自己抽上烟。二人边喝茶边交谈,谈兴浓烈起来。史莹琪打问起过去的老同学。夏坤就讲了谁谁当了不小的大官;谁谁犯了案坐了牢;谁谁去了海南岛、深圳;谁谁住了三套房子,儿子女儿的住房都解决了;谁谁得了癌症死了;谁谁离了两次婚又第三次结婚了;谁谁早亡了丈夫却一直未嫁;谁谁的三个儿女全都考上了名牌大学;谁谁跟谁谁打官司上了法庭;谁谁买了私人别墅;谁谁出版了十多部几百万字的著作;谁谁的女儿与台湾老板怀了孕,又不打胎,计划生育部门的人正做艰苦工作;谁谁娶了个比他小20多岁的漂亮的乡下姑娘;谁谁还是老模范,老黄牛,兢兢业业;谁谁改行去了电视台当编导;谁谁早早离休,让儿子顶了班,自己又去开私人诊所,发了笔不小的财;谁谁为抢救病人两次献血…… 谈到的每一个人,史莹琪都激动,叫他回去都要代问好。 夏坤笑道:“我们当时那个年级两百多人,如今天南海北,大洋两岸均有,并不容易都见到,只是在毕业三十周年同学聚会时才见到了三分之二左右的人。” “呃,夏坤,你刚才说,大洋两岸均有,大洋这边还有谁呀?”史莹琪问。 “就只有你呀!”夏坤笑说,“成了美国人。” “我可是正宗的中国人。” “嗯,你是中国人。” 又谈起家乡重庆的事情。 “你要是睡着了,偷偷把你运回重庆,放到市中区、南岸或是江北的某一新建的大楼群里,你醒来睁眼一看,一定以为是在美国的唐人街里。” “真的,变化恁大?” “也还有不少窄街陋巷没有变,还是财力不足。” “呃,听说那大足石刻很不错!” “当然。那是辉煌璀璨的国之瑰宝。清代乾隆年间,有个大足县令作了首诗:‘洛阳不许擅风流,独让佳名在蜀州。妃子午眠春昼永,天仙醉舞晚风柔。召公芳树千年馥,苟命奇香尽日浮。最是蜀王风雅处,花潭锦里意悠悠。’” “夏坤,你的记忆力还是那么好。” “记忆力不行了,只是因为有此业余爱好,有些东西才印在了脑海里。” “把你写的小说送一本来。” “回去给你寄来。” “一定!” “一定。看了你可别笑话,有的小说里面就有你的影子。” “该死的,乱写我。” “不是乱写,是编写。小说本身就是虚构的。是你也不是你。” “呃,夏坤,你还唱歌不?” “唱,我女儿让买了卡拉ok机,她唱我也唱。她唱的歌全是新歌,我只能唱些老歌。《红太阳颂》、《天仙配》、《十送红军》、《九九艳阳天》。” 史莹琪就轻哼:“九九那个艳阳天啦哎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唱得悠扬动情。 夏坤和着唱起来,两人好高兴。声音大起来。有人叩门。夏坤去开门,是那位美国小姐。她食指竖在嘴上。夏坤一伸舌头,连忙道歉: “excuse me!” 美国小姐盯了眼史莹琪,闪身走了。夏坤就领了史莹琪到楼下的钢琴室去。又是那个黑人小伙子一人在室内弹钢琴。夏坤已同他熟悉了,知道他也是来进修学习的。黑人小伙子见夏坤和史莹琪进来,朝他们点头笑,继续弹,弹的竟是《纤夫的爱》。夏坤和史莹琪坐下听。夏坤就对史莹琪耳语了歌词,又和着琴声唱。史莹琪为这美好动情的歌感染,激情不已。黑人小伙子弹完,起身让位。他没有留下来,朝二人礼貌一笑,双手握拳在腰际一振,弹步出门去。夏坤就坐过去弹起琴来,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弹到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曲子时,史莹琪放开歌喉唱: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在这琴声和歌声中,两人又都回到了青春年华时代。 弹完,夏坤问:“莹琪,你看过一部《北京人在纽约》的片子没有?” “看过。都说不错,我就去租了带子来放,果真好看。” 夏坤就边弹钢琴边自唱:“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你不像是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琴声停了,歌声也停了。二人都没有说话,对视,目光的火花交迸。 史莹琪两眼灼灼放亮,她依到夏坤身边。夏坤吻了她。 史莹琪盯着夏坤,两眼发热:“夏坤,你在国内过得还好吗?” 夏坤看着她,“还好。”叹道,“只是成天太忙太累,唉,当这个院长可难。” “人们不听招呼?” “有这样的人,多数还是听的。管人的事最难,他铁饭碗端着,干不干都得有份。就有人长期不上班,还照样来领工资,有的还来闹要领奖金。” “你就不给他。” “不给,对,我不给。他就和我闹,说要到我家里来吃来喝,还要把小孩抱到我家里来,还威胁说要同我动刀子。我也火了,说,只要你敢,本人当过兵的,不怕死。” “唉,夏坤,你可要小心,他要真动刀子……” “他要动刀子我倒不怕,可我还是软了劲儿。他用刀子在那幅有美人头像的挂历上划了几刀,说,小心你的女儿。” “他要伤你女儿?” “女儿是我的心肝肉,我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来领工资。” “不劳动者是不该得食的。” “是啊,这铁饭碗非得砸碎不可了!看着这忙闲不均,人浮于事,恶人胡闹的情况真是急人、气人。老实说,我们医院就是减掉三分之一的人也照样运转,还会搞得更好。可是,你减谁?你能减掉谁?唉,不好办。现在,我们搞了科室承包,用这种方法来拉大劳与不劳、多劳与少劳者报酬的差距,也还是很有成效。可是问题又来了,有的人为了多拿奖金,就开大处方、开不该开的检查单子。病人有意见了,公费医疗的费用也高了,政府和卫生主管部门、物价部门就制订了强硬的政策来制约。这是一对矛盾:一方面,医院和卫生主管部门都很希望医院获得社会、经济效益的双丰收,以促进医院跟上飞速发展的医学事业的需要;另一方面呢,又得要体现医疗卫生是福利事业,不能加重老百姓和政府的负担。我这个院长呀,可以说是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成天里忙忙碌碌要抓两个效益上去;又得要大会小会讲,不许乱收费,不许开大处方,不许开不该开的检查单子。查到了有这种情况,还得要忍痛给予重罚。怎么办?只有改革,不改革是不行了,迫在眉梢啊!” 史莹琪点头:“是得改,听说现在国内的改革步子很大?” 夏坤点头:“是的,很大。不过,医疗卫生改革的难度也大。” 史莹琪热了两眼,将头埋到夏坤怀里,听着他那“扑扑”的心跳声,充满了爱抚和关切:“夏坤,你这个人呐,以前我就看出不一般的,是个干事情又总想把事情干好的硬汉。只是,你可别太忙太累了,有些太难办的事儿你也别太认真了。你可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夏坤听着,心里股股灼热。二人谈了好久,那黑人小伙子又进来时,他俩才难舍地离开。 送走史莹琪,夏坤回到屋里仰躺到床上,心潮起伏。宁秀娟离开他以后,他心里十分冷凉,不想考虑今后的个人问题。邱启发夫妇、退休了的老首长、现今的领导和朋友都关心过他,想帮助他走出孤寂的困境。有的把某某谁谁的照片、简历都给他拿了来。还有朋友劝他干脆登报或上电视征婚。都希望他找一个胜过宁秀娟的女人。邱启发在他面前直言:“老同学,别看你是较年轻的大院长、大教授,又一表人才,可是要真想找个比宁秀娟还好的女人我看也难。要说那个章晓春呢,倒是不错,可人家又飞到国外去了。我看呐,找个对你真心实意的保险的女人算了。你看我,老婆虽然长得一般,可放心。她就是脾气犟点儿,可是对我一千个的好!”有个亲戚也来信,说他们那儿有一朵县花,全县城最漂亮的女人,又在诱人的农业银行里工作,细皮嫩肉,文静秀气。后来,又寄了照片来,果真光彩照人。还有主动、大方来找他的姑娘或是离婚少妇。人家干脆就直说,喜欢他,钟情于成熟男性。他想,同他入伍那会儿相比,这个社会确实大变了。 而他,心有所动却又总感到缺乏一种激情。这种激情他同宁秀娟恋爱时曾经有过。再早先,就是史莹琪了,那个把他称之为亲爱的坤弟的人。其实,她也就比自己大一个多月。宁秀娟是彻底地归属于他人了,她曾在他心里燃起的爱情的烈焰熄灭了;史莹琪呢,是他人生初恋的一个美妙而痛苦的记忆,仿佛一粒埋着的火种而无缘燃烧,成了一个苦涩的梦,一种只能随着生命一起消逝的生死之恋。生死恋,他幻想着这影视、小说里有过的生死恋。一本书上说过生死恋:折磨人和被人折磨缺一不可。这折磨和被折磨中就会把人心磨苦磨甜,苦得令人欲死,甜得令人发醉。他寻找着这种感觉,又忙碌着永远忙碌不完的工作,追求着永远没有止境的追求。他还没有寻找到这种感觉,也就不可能投入这他幻想的热恋。现在,他的心怦怦跳,一种强烈的激情在心中涌荡。是那梦见被母亲无意间闷死的姐姐复生,疼爱地抚摸他这小弟弟的温暖感觉;是那扔出了那封糊涂的绝情信,后来又失悔不已地呆睡一天的那种感觉…… 寻到了,千万里来寻到了啊! 史莹琪,这个他以为终生也见不到了的女人,现在竟这么意外地见到了。而且,比自己曾经设想过的她的种种情况都要糟又更好,她对自己是如此地关心和理解!再也不能失之交臂,再也不能失去这天赐良机了!他下定了决心。很快,又如泄了气的皮球。唉,时过境迁。人家现今还会对你有当初的那种爱恋么?不错,她吻过自己,可这是美国人一般友好的礼节。再说,自己还是当年那种情怀么。会不会是此时此刻在这异国他乡的一时冲动?分别这么久了,各自的经历、地位,所处的环境、生活习惯和对社会人生的看法,都会有极大的差别……算了,不要感情用事了,这后半生的事情可要格外慎重,三思而后行。 重逢了就是一种缘分,就是一种幸福。 胡乱地这么想,昏昏然入睡。重重的敲门声把夏坤惊醒。是那位意大利姑娘,她对他说,门卫通知他下去接人,提醒他要注意听传呼信号。夏坤匆匆进入电梯,心急跳,想,莹琪又来了? 来人是甘家煌:“对不起,夏院长,打搅您了。”他彬彬有礼。 要是在国内,夏坤可以推请他去找设备科。而此时,他无处可推,就请他在楼下的会客室坐下。 “甘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啊,我不是认识米教授吗。” “啊,是米教授告诉你的?”夏坤将信将疑。蓦然想起,甘家煌,他莫非就是史莹琪的前夫?他想证实自己的想法,坐下问,“请问甘先生,你一直在美国?” “呃……对,我一直在美国,在这儿出生、长大。”甘家煌说。 不是他,可能是同名同姓。夏坤心想:“甘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早闻夏坤院长大名了,想来认识认识。不知夏院长什么时间有空,我想请你和米教授去我们wj公司看看。” 来了美国,有人邀请,去看看倒无妨,可以了解一下美国的仪器设备情况。只是,引进购买任何仪器设备,都应遵守自己医院确定那“四结合”原则。由使用科室打购买申请报告,挑选仪器型号,论证生产销售厂家和公司;由设备科洽谈;由审计科审计;最后由院领导决断。大件贵重设备还必须由院设备委员会专家论证。所以,自己这次只是参观、了解,不做任何答复。 “这样吧,我安排出时间,米教授也愿意的话,给你打电话,行吗?” “可以可以。那好,夏院长,改日见,我就不打搅您了!”甘家煌礼貌地起身,握别。 甘家煌走出学生宿舍后,一个女人与他擦肩而过。这个女人回身住步,恨盯着他钻进汽车,驾车离去。 十 十 送走甘家煌,夏坤回身向学生宿舍的电梯走去。一个熟悉女声从身后传来: “夏坤,你等等!” 夏坤回过身,见是宁秀娟。乳白色的灯光下宁秀娟穿着高腰而线条简洁的怀旧情结装。灰色法兰绒配黑色平绒边上衣,领、袖口处有绣银花边,黑色长裙。意大利时髦黄色中跟鞋。不艳不俗的波浪卷发。显得年轻飘逸而又高雅庄重。她用喷火的怒目送走了甘家煌,用热烈温柔的目光看夏坤。 “啊,你?……是章晓春告诉你我住这儿吧?”夏坤问。 “嗯。你能让我去你的住处说话吗!”宁秀娟的话声带有请求。 夏坤看表,10点多钟,笑笑,“当然可以。”又问,“赵先生没有来?” “就我一人来的。” 二人乘坐电梯上了七楼。出电梯时,碰上要进电梯的赵旭。 “您好,夏院长。”赵旭打招呼,睥睨一眼宁秀娟。 “您好,小赵。”夏坤笑答。 宁秀娟也盯了一眼走进电梯的赵旭:“你在这儿还混熟了。” “她就住我对门,去她住处打过一次电话。”夏坤边走边说。 进屋后,宁秀娟返身关了房门,四处打量。屋内的墙、书柜和衣柜都是米黄色的。灯光很好,显得明丽、宁静。有电话插孔。 夏坤为她冲了咖啡:“坐。” 宁秀娟抚拢长裙,坐到那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有什么事吗,秀娟?”夏坤坐到床边,先开了口,他用了过去的称呼叫她。 夏坤这一声唤,触痛了宁秀娟的心,往事近情顿涌心头,止不住泪水夺眶。 “怎么了,秀娟?”夏坤不明就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宁秀娟的泪水更多了,接过夏坤递来的手帕捂眼擦泪,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过去,凡她撒娇、生气、委屈落泪时,他都这样递过手帕给她,令她感到一种温存体贴,破涕为笑给他回报。其实,她从来都是爱夏坤的,只是因为赵勇,因为她那一时的糊涂。现在,她能回报什么呢,只有更多的眼泪。夏坤的心里也翻腾开了。刚才,他第一眼看见了穿这身服装的宁秀娟时,便顿生旧情。那是她刚转业后制的第一身便装,他捧了她吻,说,脱了武装换素装,你可真美!进屋后,他为她冲咖啡时,更清楚地看了她,那储存心间的旧浪狂滔翻涌得更大。这么晚了。她只身一人从洛杉矶赶来见他,什么事呢?难道她与赵勇闹翻了?或是赵勇另有新欢欺侮她了?或是她来向自己……不,不可能了。泼出去的水是没法收回来的。自己的感情即使可以容忍而理智也是不可容忍的。邱启发那帮老朋友也会嘲笑责骂自己的。他冷静下来,平抑心潮: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秀娟也平静了些:“今天早上,我跟女儿夏欣通了电话。” “啊,她说什么了?” “她说,好想我和你。她说你给她打了电话。” “嗯,我打过。” “欣儿还说,她也想来美国。” “不行,她不能来。就是要来,现在也不行。” “夏坤,我知道,你恨我,也离不开女儿。只是,如果你真想今后让她来美国发展,最好现在来。她年纪小,学英语学知识都快。你放心,我和赵勇会很好地待她的。” “我和赵勇”,夏坤听她这样说,那赵勇对她怎么样的想法顿消。她要接女儿来美国,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女儿是自己现在相依为伴的唯一亲人,女儿要由自己来安排,来培养。不是培养成为一个平庸的成天为钱而不择手段的商人,是要把她培养成为比自己强得多的高层次高水平的医学科技尖子,至少,也得成为一个好的医师。 “这个问题,不用再谈,我的女儿的事情,我自会安排好的。” “可她也是我的女儿。” “法律判给我的。” 宁秀娟又伤感起来。 “你从洛杉矶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但我还是想说说。” “这事就不说了。好吧,还有什么事情?” 宁秀娟看着他,心想,他不会帮助自己的。夏坤看出她的心思来,心想,我夏坤和你毕竟夫妻一场,在一起时,你对我也是百般地好,连胃痛药片也递到我嘴边来。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终归夫妻一场。再说,就是朋友,在这异国他乡,求助的事也要尽力办,我只是担心,我未必帮得上忙。” 夏坤这番话入情入理,宁秀娟很是感动:“夏坤,这事也难。我知道你的脾气,可赵勇求我来,我还是硬着头皮来了。”边说边从皮包内取出500美元来,“夏坤,我求你,一定收下。” 夏坤眼里起了怒气:“为什么,我还没有做什么事情,就是能做,也不是为了钱,你收回去!” “这是你该得的酬金。在奥兰多时,你为我们cm公司做了宣传,孙主任买了我公司一台仪器。” 不说还好,一说,夏坤眼冒金星:“你给我收回去!”声音好大。 宁秀娟求道:“真的,这是你应该得的。赵勇说,这和拿回扣不一样的。” “宁秀娟,请你尊重我夏坤的人格,把这钱收回去!”夏坤脖筋鼓胀,“别提你那个赵勇,他不择手段把你夺去,我也认了。因为,因为用时髦的话来讲,他这是为了爱情。爱情是两相情愿的事情,爱情不可强求,我只有认了。可是在奥兰多,我根本没有为什么cm公司宣传,也没有叫你们去找孙主任,更没有叫孙主任去买你们的仪器。你们这是做假,是欺诈,是强加于人,是侮辱我的人格……” 叩门声。夏坤怒气地去开门。是那位美国小姐,食指竖在嘴上。 “excuse me!”夏坤朝她愣眼吼,又用中国话重复,“对不起!” “oh!——”那美国小姐吃惊状,耸肩摊手摇头。 “good night!” 夏坤说,关死了房门。又在门边等待再次的叩门。等了约半分钟,没有叩门。夏坤也做了个耸肩摇头状。宁秀娟看着,含泪“扑哧”笑。 “这个美国女人总是这么大惊小怪,隔着恁大一个客厅,两堵墙,碍她什么事了!”夏坤看着宁秀娟,也笑了。 “你就和这个美国姑娘住在一个套间里?”宁秀娟擦泪,笑问。 “还有个意大利姑娘。” 宁秀娟又笑:“不错嘛,一男二女。” 夏坤也笑:“回去对邱启发说起,那家伙准会发挥想象,会有不少话,问题也会提一堆。” “就不要去说。” “怕什么,脚正不怕鞋歪。” 屋内的气氛缓和。 “thanks!”宁秀娟说,“我可真要谢谢这位miss,她来帮助减少了这屋里的火药味,增添了些人情味儿。”眼眶酸热。 夏坤自知刚才过于冲动,坐回到床边。过去,他什么事情格外认真时,宁秀娟就说过,你们这些个男人,你这样的当官的男人,真缺少人情味儿。 “这钱,我一定不会要。说吧,什么事情?” 宁秀娟只好收了钱:“夏坤,赵勇指使他雇员这么做,我也不同意也反感,请你原谅他吧。为这事,我同他吵过,他也发了火,他说,这是他下海经商后逼出来的一种商业竞争手段。他给你这酬金,一来,这是规矩,确实应该;二来,他利用了你的声望,也是向你赔礼道歉。来的时候,他特别叮嘱我,一定要我代他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他。他知道,章晓春是你的学生,这次,又热情接待了你。他竞争了她公司的生意,从感情上讲,过意不去。可是,一个‘商’字,实质是一个‘斗’字,斗智斗勇斗奸斗滑,胜者为王,败者为乞。在巨大财富的后面也许隐藏着罪恶。那些如今拥有巨资的胜者,不敢担保他发迹时事事都正确。而今,他们大发其财又大行其善事,名利都双收了。赵勇是在苦涩的商海里翻滚,才悟出这个你也许认为是没有道理的道理。他说,市场竞争有时是很残酷的,不择手段也就成了一种竞争的手段……” 宁秀娟这样说,没有切身体会的夏坤并不认同。他认为人生无处不竞争,包括自己的仕途、职称、科研项目等等。但只能通过自身的奋斗、实干、巧干、不停地干,去争取,而不能采取不正当的手段。 “秀娟,听我一句忠告。为人要正直,做事要思前想后。我并不介意与赵勇的私人成见,我是说,你要跟赵勇度过后半生,我真心希望你们一帆风顺,事业有成。可是,也希望一定不要不择手段。广东一个乡镇,有个建筑包工头,他因觊觎镇长宝座,用3万多元人民币去贿赂20多位镇人大代表,现在被捕判刑。宣传媒介曾多次报道过他。他腰缠万贯,出手也大方,捐资兴义学、修路桥。但一比较,这不过只花了千儿八百元,可他贿选的则是3万多元。他这就是不择手段,以钱买权,买了权再来赚钱,行小善而行大恶。” “夏坤,你说的都对,我很感谢你!可是,你如是上了这条‘商船’,尤其在这美国,也许你就会有新的感受了。我直言对你说,昨天,你从那日本餐馆出来,甘家煌就一直跟踪到你这儿,可在他后面还尾随着赵勇的那位公关小姐。你别激动,别忙于指责赵勇。我知道,你这阵心里一定在说,这是卑鄙的特务跟踪的行径。可是,你又知道吗?甘家煌用重金雇人窃得了我们公司的一份‘商业情报’,立即用了更优惠的价格和条件,一下子夺走了我们两笔马上可以到手的上千万元人民币的大生意。甘家煌该是不择手段了吧,可你又能对他咋样,他没有犯法,他做成了那笔上千万元的生意!为这,赵勇气得砸坏了电话机,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两眼噙泪。 夏坤不说话,心里竟有些同情赵勇。人呐,总是同情弱者。他掏出根烟来放到嘴上。 宁秀娟起身,从桌上拿起打火机为他点烟:“夏坤,烟还是少抽些好。”话音柔润,充满关切。 “嗯。” 夏坤含混应声,喷出股浓烟。浓烟扑向宁秀娟脸上,弥漫屋内。 宁秀娟喝了口茶水,又说:“现在情况更为不妙。你出国来了,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利用我在重庆的一个好朋友的关系,她活动了不少关系户,找到了愿意投资大件医疗设备的公司。我知道你们医院还没有核磁共振仪,也知道你们的投放条件,就跟我好友说了,当然,也包括告诉了她事成后的一笔不小的佣金。她去了你们医院,也领了投资者去,谈得很有希望。本来,在奥兰多时,我想对你说。又知道你的秉性,你人在这边,不会太多过问。且又夹杂我这么个关系,你更不会干预。赵勇就说,就在那边谈,尽量不给你添麻烦。谈得成就好,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无风也起浪的影响。这次,我们多长了个心眼儿,多布了眼线耳线,发现甘家煌又派人去插手了。赵勇气得眼珠都快蹦出来。甘家煌落魄时,赵勇还曾资助过他。不想,他如今发了,财大气粗,见钱不让人。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赵勇也派了人跟踪甘家煌,得知他正设法接触你,就叫我立即飞来见你……” 夏坤长长一叹:“咳,真是一部动人心弦的侦探小说了!你们这些个商人啊……这件事,你们忙得不亦乐乎,其实,照我看来,不论你们哪家公司来做,希望都很渺茫。因为,就是有了投资者,我们还要论证。要专家论证机型,要设备科谈价格,要审计,还要层层报批……” “这我们知道。我过去不了解,跟了赵勇才晓得,每一笔生意都是不好做的,都要过五关斩六将。几十笔生意也不过就一两笔成功。然而,赵勇的思想是,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获取百分之一的成功!” “嗨,你们这精神倒是可嘉。可是,我远在这儿,又能帮你们什么忙?再说,确实又夹杂了你与我曾有过的关系,又在美国见到了你。这事情难,难!就算是你们竞争赢了甘家煌,我也可能会落下个不清不白。” 宁秀娟急了:“夏坤,我就担心你这思想。可共产党是讲实事求是的。真的,我们经销的这种设备是国际一流的,质量肯定保证。价格也可以最大优惠!” “你这些话呀,凡来谈生意的厂家都这样说。” “我知道,你不会信任我。” “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不信任商人,不信任赵勇。这样,你可以打电话回去叫他们派人到广州参观,那里就有我们公司经销的这种设备,他们用了两年了,本钱已收回来了,机器从未出故障。再说,你们如购了我们公司的设备,包修绝对没有问题,赵勇他得听我的……” 叩门声又响了。 夏坤摇头笑:“这个miss,又来了。我们可没有大声喧嚷。” 宁秀娟起身去开门:“excuse me,that just about ties up this deal.”说着对不起。 门外无人,有人在叩进套房的门。宁秀娟出去开门,夏坤也跟了去。来人是赵旭,她手里抱了一大本医学书: “啊,夏院长,你有客人,就不打扰了。” “没事,她是我老熟人,进来坐。” 赵旭朝宁秀娟一笑:“您好!” “您好!”宁秀娟答。 赵旭进屋来,说:“夏教授,今天我护理一个心衰病人,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明天,护士长要考我。” “可以可以,坐。” 只有一张椅子,宁秀娟就让了赵旭坐,自己到客厅去看报纸。心里想,夏坤这个人,走到哪里都合群。脾气躁一点儿,却上下左右都合得来。领导觉得他能干好用,下级也敢跟他说话。还常常获得女人的青睐。唉,唯有自己与他有缘也没有缘。有缘呢,同他相处了十多年,有了好乖的女儿夏欣,无缘呢,竟然人到中年鸳鸯各自飞。现今呢,又千万里相会到了这里,自己竟同他谈起了生意。人生呐,真是……想着,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昨晚同赵勇策划生意上的事情睡得好晚,今天一早又同女儿通了电话,白天又匆匆乘飞机过来,横越了美国本土,太疲乏了。 “……据统计,也有8%左右的病人发生洋地黄中毒所致的室上性心动过速。你观察监护仪时要特别注意心电图情况,可以打印一段下来分析,要注意t波里会否埋有p波……” 夏坤回答着赵旭的提问,赵旭认真记录。回答完赵旭提的刨根问底的问题,夏坤才发现已凌晨一点了。赵旭见夏坤看表,忙起身收笔记本: “对不起,夏教授。啊,夏老师,好感谢您的讲解,今后,还要请教您!” “可以。”夏坤笑言,“不过,我们得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可以偶尔用用您的电话吗?” “可以可以,尽管用。”赵旭的表态与先前判若两人。 赵旭走后,夏坤想,看来,交易无处不在。他关好门,回身见宁秀娟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就轻步走过去,坐在一边。宁秀娟的秀发枕在沙发扶手上,化了淡妆的脸还是那么俊秀,布着倦意。细白的双手合放在沙发上,柔肩细腰起伏着。长裙没有盖住膝头,肉色丝袜透露着她那结实的腿干。她侧睡着,有了轻微的鼾声。在夏坤的记忆里,她是不打鼾的。 想起来了,也有打鼾的时候。 那是他俩洞房花烛夜。邱启发一伙人来,吵翻了天,直到夜里12点才散去。她这个美人儿被逼迫同每一位男宾喝酒。都说,你喝不喝,不喝就让夏坤喝。她知道夏坤有胃病,就一一代劳。夏坤好感动。那天晚上,他们没有过初夜生活。他抱了醉倒的她,放到喜床上。她也是这么侧睡着,打起了鼾声。他就挨了她身边睡。后半夜,她醒过来,推醒了夏坤,二人都好笑。夏坤感激而又爱怜地吻她。 “秀娟,你真好,为我吃了苦。” “我这是第一次醉酒,值得。只要你不忘记,今后对我好点儿。” “当然,我一生一世都不忘记,都对你好。” “恩爱到白头?” “到死。”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夏坤就不说话,脱下她的衣裙。 “夏坤,今晚不行,你看。” 夏坤好遗憾,只好作罢。 想到卫生纸巾,夏坤就想到出国前在《重庆晚报》上看到的一篇文章,标题大意是:做生意的人要盯准女人的腰包。说是不得不佩服恒安集团的创始人,那位香港籍福建人的经营眼光。他在中国妇女绝大部分对付“例假”还用草纸时,就在中国投资搞了价格高出草纸10倍的卫生巾。如今,这片妇女用品让他赚足了钱,还使他的继任人登上了中国十大企业家的宝座。又说,一位北京钢铁学院学冶金的30来岁的男研究生,居然用一根细细的金属丝找到了冶金与女性内衣的结合点,从而制造出了“超弹性形状记忆合金健美胸罩”,并以其独特的效果直销京城,竟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商场创下日销万元的业绩。 夏坤想着,竟又羡慕起这些成功了的生意人。又想,甘家煌使点儿小钱,窃了情报,一家伙挖走了人家上千万元的生意,他这一买卖就赚了好多!当然,要除去机器成本、税收、一应打点,可也是巨额利润啊。难怪,他们要不露声色地拼死相斗。又看宁秀娟。她跟自己时,也不轻松,成天上班,回来又忙家务,照料女儿。可跟了赵勇也不轻松。生活肯定远比国内好,肯定没有中国女人那忙不完的家务。可是,得为赵勇的生意操劳、奔波、担惊受怕,精神、体力上的消耗却也难以估价。 他生起些对她的同情心来。 客厅边的那道宿舍门开了。那个美国姑娘穿了睡衣出来上卫生间,看见夏坤和宁秀娟,做吃惊状又没有前来打问,她一定被夏坤刚才的态度吓着了。卫生间的门关了。夏坤起身回到自己屋里。怎么办呢,叫醒宁秀娟送她回宾馆去,可好晚了。在这儿睡?她睡屋里,我睡屋外去?他犹豫着,估摸那美国姑娘回屋去了,才又出屋去了客厅。 宁秀娟已经醒了:“看,我都睡着了。”又一笑,“刚才,那个miss把我叫醒了。她对我说,你好凶暴,连屋也不让我进!” 夏坤说:“你没有对她解释?” “解释什么?” 夏坤就皱了眉头。 “你呀,又百事愁了。是不是想一边去了。人家才不管你的什么事呢。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度里通奸是无罪的,相反,强奸妻子还要犯法。只是公众领袖不能有包括性道德在内的行为不检。” 夏坤一笑。 “真的。在美国维尼亚州,曾发生过一起轰动全国的阉夫案。一名叫洛琳娜的妇女,因怨恨丈夫多次殴打、强奸导致她下身出血,有一天深夜,她手持牛排尖刀将丈夫的阳具齐根切断了。幸亏救得及时,又遇高明医师,竟奇迹般接好了。洛琳娜上了被告席。可是,洛琳娜受到女权运动者的支持、喝彩、拥抱。陪审团裁定她的暂时的失去理智是丈夫的虐待造成的,法庭判她无罪,只要去精神病院做一个半月的治疗。” 夏坤听着,点头:“我相信,在这个国度里是这么回事情。可是,我,还有你,毕竟是来自中国,我不希望让人家不明不白怀疑。” 宁秀娟笑了:“怀疑什么呀。我有个主意,我们打开电视机,就坐在这儿看一通宵电视。” “嗨,我们何苦要这么累。这样,你进屋里去睡,我就睡这沙发上,反正24小时都有空调,凉不着也热不着。” 宁秀娟看夏坤,心想,他对人也够关心。就想到婚后不久,两人闹矛盾时,她或是他就不穿外衣,赌气到沙发上去睡。最终,那个睡在床上者终归要发怜悯之心,起来叫睡沙发者回到床上去。遇了她睡沙发时,就是不动。他就一阵怒喊怒叫,末了还是死抱了她到床上去。接着,就是一阵热吻,把她满脸的泪水也吻干去。 宁秀娟想着,心里苦笑,又靠躺在沙发上:“你进去睡,我就睡这儿。” “这怎么行呢,你毕竟远来,这会儿算是我的客人。” 客人,宁秀娟承认,此时此刻,她同夏坤确实是主客关系。 “好吧,客随主便,我就不客气了。”宁秀娟说完,进屋去。又取了床毛巾毯来交给夏坤,一笑:“good night!” “good night!” 清晨,那美国姑娘和意大利姑娘起来做早点,发现夏坤睡在沙发上,都吃惊而不理解。 夏坤也醒了,起身来叠毛巾毯。 “hi!it sure is a nice day.”美国姑娘热情地向夏坤打招呼,说,你好,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 “yes.”夏坤睡眼惺忪,笑答。他为自己昨晚的失态和人家的礼貌而歉疚,看落地窗外的晴朗的天空,说:“there's not a cloud in the sky!”回答她天空里没有云。 “good morning!”意大利姑娘向他道早安。 “good morning!”夏坤极礼貌地回答。 宁秀娟出门来,去卫生间。夏坤就把毛巾毯拿进屋去,又把床上叠铺整齐。宁秀娟回来了,在镜前梳理。 “夏坤,过去你可没有这么勤快。” 夏坤笑。是的,过去的一应家务都是宁秀娟做的。他去洗漱完毕,就下了两碗挂面,叫了宁秀娟一起在客厅边的餐桌上吃。那美国姑娘和意大利姑娘出门时,向他二人打了招呼。 “秀娟,我要上班去了,你今天上哪儿去?”夏坤问。 “我先找住处去。我求你的事情,怎么办?”宁秀娟说。 “这事,我真不好说什么。这样吧,如果我介入这件事情,我只能说,对于你们的cm公司或是甘家煌的wj公司或是其他的什么公司,只能在同质量同条件下择优选购。” “我们的质量和价格一定优于他们。” 夏坤赶到医院上班时,米教授正忙碌地指挥着下级医师们。米教授告诉他,护士们罢工4个小时,是响应协会的号召统一行动的。院长求他们把工作顶下来。于是,夏坤也跟着忙,为病人打针、输液、发药,又忙着查病房。中午,吃完自助餐,就又同米教授一起去做经颅多普勒检查,帮着喊号。才深切体会,医院里的护士是何等重要,也感到,这里的院长、主任们也自有其麻烦事情。自己的医院,也有过为奖金等事情而消极怠工的,却还没有发生过医师或护士罢工的事情。不过,这消极怠工也够麻烦。表面上不说不干,暗下里只收急诊病人,平诊病人叫去住其他医院。有人还把该记的账不记或少记。几个月下来,床位使用率大幅度下降,少收入数十万元。这数字令他心痛不已。三番五次找有关人员谈判,相互斗心劲,相互硬撑又相互退让,使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条件逐渐靠拢,而后握手言好,病床的使用率便又扶摇直上,财务科长的脸上就又起了笑容。 两种不同制度的医院,发生的近似的事情,性质决然不同。夏坤想,这里是资本家大老板指使、管理员工,员工们用罢工这一特殊方式抗争,谋得更良好的待遇。而自己的医院呢?是社会主义医院,处处事事得公字当头。要首先维护国家、集体的利益,而不能处处事事我字当头私字领先。他把这些个道理对消极怠工者讲过,而人家也有充足理由:什么领导要关心群众生活、利益,什么领导要对下属各科室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他听了常常脸红筋胀。怎么没有关心群众了?现在医院效益不错,承包科室人员的奖金比院领导、机关的高。又怎么没有一视同仁?现在改革开放,就是要论功行赏多劳多得,就是要打破大锅饭铁饭碗。难道你消极怠工还想多得钱不成。人家就又有话了:应该虚心听取群众意见,科室是创收单位,当然奖金该高;某某科室的奖金提成比例就是比我们科室高了,收支比例也对我们定得不公平,就是有偏心眼。他又急了,讲了多少遍了,提成的百分比只是个相对数,主要要看绝对数得多少,这才是真正的实惠。1分钱的90%才9厘钱,而1块钱的10%就是1角钱,你们怎么老不明白?收支比例也是按照各科室近几年的月平均收支数计算出来的,各个科室的人数、仪器条件、工作性质、所耗材料均有不同,怎么可以一样…… 常常是他说服不了别人,别人也说服不了他。换把椅子你来坐坐,你们来当这个院长试试,就能摆平整了?又转念想,换把椅子自己若是科室领导,自然也要为科室利益呐喊。就觉得谁都不全正确谁也都不全错。算了,又不是我个人兜里的钱财,能让步且让步,摆平算数。 现在一想,心中还自傲。自己医院的群众还是好,从来没有把工作不做闹什么罢工的。但也对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挑战而不悦,院长说了的事,常常不算数,总是要上下左右协调,一件事情难以像军队那样雷厉风行一竿子插到底。深一想,这也就是改革的举步维艰。 晚上,史莹琪来他住处玩时,他对她说了今天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和自己医院里遇到过的问题。说了自己的这些想法。 史莹琪感叹多多,就笑:“你还想搞军队那一套?你现在可是地方的医院头儿。况且,现在的中国也不是那些年了,改革开放,商品经济,人们当然看重经济利益!” 夏坤也笑:“莹琪,你还记得我小舅不?” “记得,他跟你妈妈来过军医学校看你,年轻的村支书。” “对,他现在还是村支书,当了30多年支书了。他说‘政治挂帅’的年月他权力大。有一年,他逮住了一桌玩麻将的人,开全村批判大会。四个赌客每人顶着八仙桌的一条腿接受人们的批判,羞得无地自容。他说,那会儿禁赌哪里还要动用公安人员!” “嘻嘻,他这办法可真绝。” “现在,他自己也打打麻将小赌,陪他赌的就有当年顶八仙桌腿的人。” “这会儿他没啥权了吧?” “有,还大呢!他说市场经济这年月,他权力更多了。现今,他不仅是支书,还是他们村什么实业总公司的经理。村里办了不少乡镇企业,仅养猪场就出口创汇百多万美元。他年过半百,西装革履,手提大哥大,买了私人小汽车。村里修起了农民别墅群,上下两层,封闭式小院,每户两套卫生间,6室两厅,让城里人好眼馋。” “他们有那么富?” “你不信?” “我信。这些年,中国变化是大。我在报上看到过一篇世界银行副行长斯特思的文章,说中国这次实现了真正的大跃进。在人类历史上,一个社会群体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是惊人、罕见的。去年,美国总统克林顿也在《洛杉矶时报》上撰文说,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是全世界最高的。21世纪的经济正在中国形成。又说,中国是亚洲乃至全世界安全的一个重要因素,美国必须从超出亚太地区范围更广的利益角度来看待美中关系。” “克林顿在这一点上还算有眼光。莹琪,你还挺关心时事。” “一颗中国心。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中国人,特别是大陆来的人,特关心国内的事情。国家越强大,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就越好过,越少受美国人的欺负。前几年,美国闹黑人运动厉害,世界也支持,黑人的地位有了些提高,我们也受惠。” “美国人现在是不敢再小视中国人了。中美知识产权谈判,欲将破裂之势,还是谈成了。” “他们就不想谈破裂。破裂了,美国的商人,包括华裔商人的利益都要受到影响,还有美国的消费者。现今,美国人24小时离不开中国货。早晨闹钟响了,2/3的闹钟来自中国;洗晨浴,淋浴室可能挂着一条中国产的别出心裁的塑料浴帘;吹发,有不少在美国叫响的卷发器、吹风机;做早餐,咖啡豆研磨机、咖啡杯和茶壶可能都标有made in china的字样;穿外衣,服装则是美国在价廉物美的中国进口最多的产品之一,约占60亿美元。甘家煌就在这种生意上赚过大钱;开车上班,手上的移动电话不少来自中国;还有什么办公室里的台灯、手掌般大小的电脑笔记本、石英钟、相框;中午休息,运动用的体育用品和运动鞋,有一半的运动鞋如什么‘耐力’、‘回力’等名牌都来自中国;下班后,听听家里的录音电话,近20%产自中国;啊,还有,钢质厨具,中国货占21%。进口收放机,47%是中国生产的;上床后,你还会发现维多利亚商店卖的红色丝绸睡衣也是中国货。近一半的室内用的枝形吊灯也是从中国进口的……” 夏坤击掌:“嘿,中国货真多!是说,我本想买打火机回去送人,一看,一次性打火机几乎都是中国产的。莹琪,你记性真好。” “自己国家的事情,当然记得清楚。” “呃,对了,你对这知识产权的事情如何看?” “美国人当然想保护了。不仅对中国,对日本等国也有个这问题。中国现在正在发展,获得多些发展就快。” “你的意见是该获取。” “我不反对。只是,有的中国的个体商人在这上面发了不小的财。” “国内已在打击,很严的。” “不择手段的窃用也该制止。我告诉你,甘家煌这家伙就雇用精通电脑和通信技术的人,窃取商业情报。” “啊?”夏坤忽然想起,“对了,昨天晚上,也有个叫甘家煌的人来找过我,该不是同名同姓吧?”找出甘家煌的名片来,给史莹琪。 史莹琪一看,锁了眉头:“就是他。” “可他说他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 “他骗人,他特会骗人。他认为这样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找你干什么?” “谈生意……” 十一 十一 这几天,连晴。进入六月的纽约,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位于曼哈顿东侧的联合国总部大厦,沐浴在滚烫的日光下,灼灼放亮。 章晓春来美国后,第一次有空来这儿观光。她很快乐,下车后,一步两梯登上大街边的石阶,朝执勤的联合国总部保安人员粲然一笑。这位高瘦、严肃的黑肤色的执勤人员抽动了一下面肌,也回她一笑。在这位诱人的中国姑娘面前他没法不笑。 章晓春性格开朗活泼,在国内时就喜好打扮穿着。在这个崇尚优雅的季节,她穿了自己十分崇尚的服装设计师瓦伦蒂诺设计的服装。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强烈、性感、不俗。瓦伦蒂诺非常鲁莽地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韵味融入九十年代的高雅女性身上。他喜欢用明亮的颜色,短上衣加略高于膝盖的裙子,胸部造型极富寓意,收腰的衣服衬托出柔美的女性曲线。章晓春的浅底蓝色暗花的这套服装很是得体,留给光裸的肌肤以最大的面积。 联合国总部大楼前,是一块很大的平地,有几尊雕塑。章晓春首先去看了那把巨大的手枪雕塑。很绝妙的一把枪,而枪管却被无形的强力扭弯变形,耷拉下来。预示着全人类要放下枪杆,举世和平。章晓春双手合十,朝那枪管眨眼,口中念念有词。 但愿永无战火,世界一片宁日。 这耷拉下枪管的巨型雕塑屹立在这儿,与这个连小学生上学也带枪自卫的国度形成讽刺。 “这是美术家的真诚希望,而有人却与这希望背道而驰。”后上来的,背了画具的庄庆立在章晓春身后说。 章晓春盯他幽默地笑:“庄庆,快给我照相。” 庄庆为她拍了枪管下的女人的像。 章晓春又跑过去要与那执勤人员合影,保安人员和气地应允,她就抚抚长发,靠了那一身戎装的执勤人叫庄庆照相,她的头齐他的胸高。“咔嚓”,庄庆拍下了这张戎装边的女人像。 章晓春又叫庄庆为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飘扬的国旗下照了相。 二人朝联合国大厦内走去。参观了会议大厅,去后排的椅子上坐,看了有各国文字包括中文的“全世界人民联合起来”的横标。而后,章晓春去购了邮票、明信片,写上夏坤学习的医院的学生宿舍的地址,投寄给夏坤。她知道,夏坤一直在冷一阵热一阵地集邮。 庄庆很遗憾自己那次没有见着夏坤。像他这样的医学造诣深而又喜好文学、音乐、绘画的院长确实不多。他很想结识这位有业余绘画爱好的医学专家,他想要为他画像,看看自己画出的是形似还是神似,他希望能够形神兼似。他崇尚有涵养有学识有追求的人。他热爱也鄙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他认为,钱,只是一个虚华的外壳,而艺术才是人类的至高无上的灵魂。 章晓春就嘲笑他,你是衣食俱足。倘叫你挨饿三天受冻一日,你就知道钱是最善良最疼人之物。不信你就试一试。 庄庆留了不长不短的头发,络腮胡子,穿着“破”了膝头的牛仔裤。 这会儿,不像乡村教师像一个人们这几年看惯了的艺术家。 出了联合国大厦大门,日光更丽,蓝色的天空中有几团凝冻的云,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位佝偻的美国老人。章晓春拉了庄庆走过去。她走到老人跟前,朝老人友好一笑,老人也朝她慈祥一笑。章晓春坐到了老人身边。 庄庆激动了。他不拍照,取下背上的画板急速勾勒这幅宁静、和谐的素描画。画完,写上了“老人与姑娘”的字样。 在曼哈顿的中央公园的草坪地上,庄庆为章晓春画了一幅人与自然的油画。章晓春曲肘支头,侧卧在草坪地上,日光的七彩将她和草坪地烘托得妙不可言。庄庆用画笔将这妙不可言涂抹成美妙无比的画面。 画毕,庄庆飞快地去买了快餐盒饭来,还买了饮料。 庄庆嚼着牛排:“人与宇宙万物一样,各具有自己的形态和魅力。绘画全靠画家的直觉体验,使这种魅力在表现过程中达到神秘境界。” 章晓春吃着盒饭,笑:“你总在追求纸上谈兵的神秘。你应该更多地面对这个世界。” “我在绘画中认识世界,画人中破译神秘。比如,我就发现,绘画中的人,她的美不在于她的形体符合某种标准,而是因为她始终处在一种自然运动的和谐和完整之中,显得自然、美好。” “你总在追求一种虚无的美好。可事实上,任何事物总有正负两面,美好的负面便是邪恶。” “我讨厌邪恶,追求美好总比追求邪恶好。” “善良的庄庆。”章晓春看着他,“听我这姐姐一句忠告,你应该同你父亲、哥哥和谐一些。” “从骨肉情缘上,我没法不与他们和谐,而从观念上讲,我与他们水火不容。” “那天晚上,你不应该向你父亲大吵大嚷,还拍桌子,这不是艺术家的气质。” “他不能强迫我。” “他希望你能继承好他的一半事业。” “让钱迷心窍的大哥去继承吧。” “你真是个怪人。” 二人并肩走时,都没有说话。章晓春比他略高。庄庆最讨厌经商之人,认为他们总在尔虞我诈,打着没有枪弹却比枪弹的火药味还浓的战争。对章晓春却例外。 “central park挺大,据说有台湾的台中市那么大。”庄庆边走边说。 “啊,这中央公园有恁么大!”章晓春吃惊,“我们就这么走下去。” “要看全这真正的大自然就要费些力气。”庄庆不无自傲。 “算了吧你,庄庆,你见到过多少真正的大自然啊!峨眉山你去过吗?” “没有。”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从山下走到山上,你不停步,也得走上两天。” “啊,这山不小!” “长江三峡你去过吗?” “没有。” “那儿惊涛拍岸,群峰耸立,有举世闻名的巫山十二峰:圣泉、集仙、松峦、神女、朝云、登龙、聚鹤、翠屏、飞凤、净坛、起云、上升。最绝妙的是神女峰!‘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知道是谁写的吗?” “不知道。” “是毛泽东写的。”章晓春说。 “九寨沟你去过吗?” “没有。”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神往的自然风景区,绵延三十多公里。在碧绿苍茫的原始森林中,散布着大小不等的一百多个高山湖泊,称为海子。在宁静的海子边,有大熊猫散步。在枝翠叶茂的林间,有金丝猴嬉戏。有瀑布雷鸣,松涛絮语,真如世外桃源。一座叫沃诺色莫山的旁边有五花海,湖呈圆形,湖水清澈透明,千年残根沉在水底,形状奇特,五色缤纷。诺日朗瀑布高二十多米,水从高处的林中飞来,突然消逝在谷底的林中,来无踪,去无影,鬼斧神工,这才是真正的大自然!还有,我的家乡,那城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城的重庆你去过吗?” “没有。” “你想象得出这些大自然的奇特造化吗?” “我不用想,我要去看!”庄庆激动起来。 “还有一种大自然,你也一定没有去过的。在中国,发生过成千上万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的大自然的农村去的事情。” “听说过,那是一场磨难。” “人在磨难中认识着真正的大自然,见过中国画家李斌的裸体油画:《油灯下的记忆》吗?” “没有。” “女知青们,在大自然的田地里日出而作,日暮而归,一身汗一身泥,就在农舍的油灯下裸浴。” “啊,我一定要见见这画,太有诗意了!” “不是诗意,是寓意。是来自生活的记忆。” “章晓春,你说得太好了,我一定要去中国大陆看看,画画你说的那些山水和人。” “够你画的……” 暮色投林。二人在林间道走着。章晓春看见了林丛内的一男一女两个搂抱的裸体,别过脸去,捂嘴笑: “这就是你要我看全的真正的大自然。” 庄庆也看见,嘟囔道:“大自然的污染……” 天色已晚,二人无心再玩,从旁路走到大街上。一辆公共汽车正在上人。章晓春要上公共汽车,庄庆已拦了一辆的士,他过来叫她去坐的士。转身之际,章晓春突然看见夏坤坐在公共汽车内,身边还有一位中国女人。她挣脱庄庆的手奔去。公共汽车关门,开走。她喊着夏坤,夏坤没有听见。回身要随庄庆打的追赶,那的士也开走了。 拦了几辆的士,都坐了人。 那女人好漂亮,夏坤把手揽在她的肩头上,他俩好亲热。章晓春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味儿。胡乱想了什么,又否定。自己熟悉的老师,不会随便玩女人的。又想,人有善性也有兽性,他一个人远行在这儿,也难保不出差错。唉,夏老师,你可得小心,千万别受骗上当,弄不好会染上病。心里好烦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爱上了自己的老师。此次来纽约是跑生意,内心里却极想早日见到夏坤。她不知道夏坤是否会接受她的爱,就觉得心底像埋了一座火山,时时沸腾着炽热的岩浆,此刻更搅得她难以安宁。 她来纽约前,庄庆提出要与她同来,陪她看看纽约,她不反对,有他同行,自己可以少破费许多。在美国,能够多有一美元算一美元,没有美元,一天也生活不下去。她发现,庄老先生很希望她同庄庆在一起。她明白,庄先生是有图谋的。在这里,谁也不会只付出不获取。而她觉得,要自己与庄庆好,简直是天方夜谭。她并不讨厌庄庆,她觉得庄庆丑得不俗,傻得可爱,对她并无邪念。就当他是自己来美国认识的一个小弟弟吧。 庄庆拦住了一辆的士,二人回到宾馆。饭毕,章晓春决定去找夏坤。她只好晚上去,白天夏坤忙着上班学习,是不好去打搅的。她知道,那医院看门的高大的黑人保安人员,没有出入证任何人也休想混得进去。他们会严肃、客气地把你拒之门外。如果要硬闯,他们则会像抓小鸡似的把你请出门外。 走出房门时,她犹豫了。夏坤不会在宿舍里的,刚才,他同那女人乘车,分明向唐人街方向驶去。这会儿鬼晓得他在哪里,她埋怨着夏坤又为他万般担忧。这儿多肤色多国籍的高雅或低俗的女人都有,能让人销魂,老师啊,你可千万别陷入这罪恶的陷阱! 她辗转不安又无计可施,去敲隔壁的庄庆的房门。 庄庆在室内修改着白天为她绘的油画。全身心投入,严肃地眯眼瞄画:“人心难免无邪,你应该原谅你的老师。” “他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会要吃亏上当。” “也许你是多余的担心。为什么你总往坏处想。或许那是他的一个熟人或是朋友?” 章晓春心中陡然一喜:“对对,他是对我说过,他在这儿有个朋友!”心中疑虑顿消,又升起股莫名的惆怅。她此时此刻好想立即见到夏坤。 “你该早些休息,明天还有艰苦的生意谈判。”庄庆瞄着油画,上去添了几笔重彩。 章晓春看着画,一笑:“你真费劲。” “我在塑造大自然的仙女。” “我可不是仙女,我是十恶不赦一心只想赚钱的商人。” “你本意并不想经商,你是被迫的。我害你下了海。” “不是,是我自己下的。现在,我爱上了这苦涩的商海。” “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不反对。成功了是你的成功,失败了是我和我父亲的罪责。” “庄庆,你这样不公平。” “不公平的是我父亲,他害死了我最心爱的姐姐。” “为什么?” “我姐姐嫁给一个大陆来的叫赵勇的商人。父亲反对,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他们生意受挫时,父亲也见死不救。姐姐忧愁患病去世了。父亲去祭奠,老泪纵横,才给了姐夫一笔钱。可是,财去人已空。” “你就此记恨了你父亲。” “嗯。” “赵勇,是不是cm公司的那个总经理?” “是。” 原来,赵勇的前妻是庄先生的女儿,章晓春想:“赵勇这个人我认识,才争去了我们公司一笔生意,也够奸猾的。” “这根源在商,无商不奸,他没法子不这样。” 章晓春没有说话。庄庆的话没有错,自己这次来纽约,其中一桩生意就是冲着赵勇来的。她已向庄总献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这是楚汉相争时,张良为刘邦献的对付项羽的一条高明的计策,现今,她已用了。庄总夸她有见解,希望她马到成功。庄总获悉了情报,夏坤他们医院要投放一台核磁共振仪,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庄总说,赵勇在抓这笔生意,希望她凭借与夏坤的师生关系,夺过这笔生意来。她一阵兴奋,一阵欲狠狠报复的恶念,就献了此计。 她明天就要主动去找赵勇,要十分地自然,装着完全不知道这笔核磁共振生意,完全不知道奥兰多那令她落泪的事情。要真心诚意去同赵勇谈一笔经销大陆产的移动电话的生意。说明专程来就为这事。赵勇在国内建了经销这种电话的网点,有铁杆朋友,只愁在这边脱销的市场。而庄总,早已通过其在大陆的大儿子找到了返销点。这样,赵勇只把货出口到香港,不用运到美国,他们就又返销回大陆去,就可以双方都捞一笔。赵勇肯定愿意。在麻痹对方的情况下,秘密去见夏坤,夺那笔生意。 生意场上的人,各为其主各为其利,该骗的要骗该狠的要狠。 熬到晚上9点,坐不住了,章晓春提了手提保险箱,拉了庄庆,打的士去到夏坤住处。看门老者为她传呼,告诉她,对不起,夏先生还没有回来,也许,还在医院里加班。 但愿如此,可事实不是这样。章晓春心里不安,就让庄庆陪了她在门外等。这一分一秒好难度过。庄庆嗜睡,坐在门外石阶上打盹。章晓春就在门口来回踱步。不时有男女学生走进走出。她不住看表,后来竟怕看。出入大门的学生渐渐没有了,庄庆已打起呼噜来,她才发现,他打呼噜好响,还磨牙。她想叫醒他,又没有。庄庆陪她玩,为她做这做那,也够累的。现在,又陪她来干他最不愿干的事情,直等到深夜。她也累,可她是商业所必须,是心甘情愿。她的心往下沉,夏老师,夏坤…… 快凌晨一点了,没有希望了,她失望了,欲叫醒庄庆回宾馆去。这时,她看见一个人走过来。 渐渐近了,是夏坤。 “夏坤!” 章晓春第一次当面这么喊自己的导师。她看清楚了,他穿着白大褂,胸佩出入牌,步态疲乏,面带倦容。他是在加班,是在医院里,刚才,自己在公共汽车上看见的人不是他,看错了。自己竟那么想,真该死。 “小章,是你,这么晚了!”夏坤迎过来,“哎呀,对不起,让你等久了。” “没,没什么,夏老师!”章晓春也确实困乏不已,又激动不已,话音发颤,“老师,你平平安安,我放心了。”眼眶发湿。 “嗨,看你,老师又不是小孩,这纽约吃不了人,当然平安了。走,快上屋里坐。” 章晓春喊醒庄庆,介绍他与夏坤认识。庄庆好高兴,二人紧握了手。夏坤热情地邀他上楼去。章晓春说,庄庆太困了,叫辆的士让他先回去,说是改日再聚会。庄庆确实困倦,就先走了。章晓春不希望庄庆在场,庄庆并不知道她的什么计谋,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刻,她一定要与夏坤单独谈谈。谈生意之事,谈别离之情,谈……她内心里想要说的话。 二人乘电梯上楼时,章晓春告诉夏坤,她来纽约谈生意,庄庆要陪她转转纽约。夏坤对她说,下午8点过,他从朋友那儿吃了晚饭回来,米教授就派人来叫他,说有一个抢救病人,他穿上工作服匆匆就去了,一直忙到现在。进屋后,章晓春终于忍不住问: “这么说,我在公共车上见到的人是你?” “啊,你见到我的,怎么不叫我?” “我叫了的,车门关了,好像,你身边还有个女人。” “是我多年未见的老战友史莹琪,她和她女儿专门为我做了麻辣味的过桥抄手,吃得痛快!” “噢——”章晓春笑了,“老战友,是不一样。没有老战友,你在这儿吃不了这家乡味儿的。” “对对,我夏坤还是有点儿运气。在洛杉矶遇到你,到纽约又遇了莹琪。” “你这战友很漂亮的。” “当年在学校里,人家说她是校花。她现在还在当学生,不简单,攻读博士。” “佩服。” “咳,小章呀,我……算了,不说了。” “说吧,老师。我知道,你又在为我惋惜。” “呃,你饿了不?” “饿了。” “好吧,你要吃什么,我这儿全都有。” “你知道,我不喜欢面条。” “好,我为你蒸米饭。对了,还有午餐肉。”夏坤动起手来。 “我来吧,老师,我一向‘佩服’你的做饭手艺。”章晓春起身去做饭菜。 夏坤自知手艺差,也知章晓春能干,就由她去做。把屋内的大米、佐料、罐头和客厅的大冰箱里的鲜菜拿出来。 半小时左右,二人吃起了香喷喷的米饭、午餐肉和糖醋白菜。夏坤还拿了小瓶的白酒喝。章晓春也喝了。 那美国小姐起来方便,看见他二人对饮,没有说话。待她进屋后,章晓春问: “怎么,这美国妞也住这里?” “嗯哼。”夏坤也学了这腔调说。 章晓春哧哧笑:“老师,我听了好别扭。” “贵州骡子学马叫,是吧?”夏坤也笑。 饭毕,如过去一样,章晓春不让夏坤动手洗碗刷锅。收拾停当,二人又回到屋内。章晓春感到身上不舒服,到美国后,她养成了天天洗浴的习惯: “老师,这儿能洗澡吗?” “可以,24小时都有热水。对,你洗一洗。”夏坤边说边从衣柜里寻出条新毛巾,又拿过香皂。 “我不客气啦!”章晓春面颊发红,接过毛巾、香皂欲出门去。 “呃,等等,我把拖鞋给你。”夏坤从床下取出自己用的拖鞋。 章晓春脱了皮鞋,趿上拖鞋,出门去了卫生间内。卫生间不大,却白洁实用,灯光明柔。洗脸池、便池、浴池、淋浴头均有。她对镜子照着,脱去紧身的花裙、内裤。水很好,她躺到浴池里。这浴池,他也用,她面颊发烫,全身发热,心扑扑跳。过去,在夏坤家里照看夏欣时,也用过他家卫生间的淋浴,那里没有盆浴。她洗得很用心,很舒坦。打了两遍香皂,又用淋浴冲净,擦干身子,翻转了内裤穿。 章晓春出卫生间,赤脚趿了拖鞋进屋,见夏坤不在。出门看,夏坤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老师,你进屋来呀!”章晓春捋着湿发。 夏坤起身来:“你睡屋里,我就睡这儿。要不,我打的送你回庄庆那儿去。” “撵我走呀,我可不走了。”章晓春闪眼盯他,双目一亮一灼,“你先进来,我还有话对你说。” 夏坤心里扑扑发跳,浴后的章晓春楚楚动人。他随她进到屋里,门自动锁上。 章晓春坐到床上,喝热茶。 “什么话?”夏坤发觉自己的话音有些发颤。 章晓春的面颊更烫了,她很想在这夜深人静的夏坤独住的屋内对他倾吐心声,却又一时难以启齿。夏坤的面颊耳根也发起热来,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这个学生要对他说什么。这时候,他屋内的电话铃响了,他去接电话。 电话是宁秀娟今天下午叫了电话部门的人来安装的。她对他说,连话机加小费只不过花了70美元,请他千万不要推诿。说,好让他常与女儿通话,也就是帮了她的忙了。他也不好说什么,有个电话也确实方便,省得老往楼下跑,也省得去麻烦人家赵旭。只是,也不敢往国内打太多电话,电话费用是笔不小的数。住在这里,每月得要交近500美元的房租费。 电话是史莹琪打来的。去吃过桥抄手时,他对她说了电话号码。 “夏坤,打搅你睡觉了吧?” “没有,我还没睡呢。” “你还没睡?还在看书?” “不,有个朋友在这儿。莹琪,你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想你了。好了,我放了,你有客人。” “是我一个学生。” “啊,学生来了,你们好好谈谈吧,拜,晚安。” 夏坤放下电话。 “你安了电话?也不说个号码。”章晓春说。 “今天下午才安的,是宁秀娟叫人来装的。”“啊!她来找你了?” “来了,又来找我谈生意。” 动作好快,章晓春想。这个赵勇,确实是个精明人,动用夫人,想利用夫人与夏坤的旧情:“谈什么生意?” “核磁共振仪器。” 章晓春心里急了,觉得再不向赵勇出击不行了。就笑问夏坤什么叫栈道。夏坤说,不就是在山崖上用木柴架起的道路嘛。章晓春又问知道古时候的陈仓在什么地方,夏坤说,好像在现在的陕西省宝鸡市附近吧。章晓春就侃道,楚汉相争,刘邦攻下咸阳后,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把巴蜀和汉中一带划归刘邦。刘邦在往汉中赴任时,按张良计谋把经过的栈道都烧了,表示不回关中了,以消除项羽对他的疑虑。不久,刘邦又佯装整修栈道,却领兵从故道出发,在陈仓大败章邯,又回到了咸阳。 “啊,你说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夏坤笑说,“刘邦表面掩人耳目,实际另有所图。古人的许多计谋,现今也实用。” 章晓春也笑:“老师说得有理,我听有的同你打过交道的公司的人说,同你谈生意很费力,说你精明过人。还说,要是你来做生意,准成大事!” “他们那是乱吹,我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呃,不过,你现在经商,倒是值得学学古时候的东西,比如什么‘三十六计’呀什么的。” “是吗?” “当然,国内才播完的83集的《三国演义》很好看,其中,讲了不少用兵之法。听说,日本商人早就大用其三国之计了。” “好吧,我听老师你忠告,也试用一下……” 章晓春就把这次庄总派她来的目的,自己要用的计谋都对夏坤说了。 “……老师,这回你可一定要帮我的忙,一定要帮我挫败cm公司,为学生和你在奥兰多受的欺骗出口气。” 提到奥兰多受cm公司的骗,夏坤心里也愤愤然。然而,当宁秀娟对他说了一番经商之苦后,他也有所体谅。现在他可真有些犯难。他不想卷入这些商家冲突之中,却没法回避这商海巨浪。一个一个浪头向他扑来,不好应酬又不得不应酬。 “小章,我现在真心体谅你们经商人的苦楚和难处,可我也有难处,我想,还是要出于公心。你们各为其主,我也要为其主。这事情这样办。你的计谋我绝对不外露,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呢,你应该知道的,还是那条原则,不论你们谁家来竞争,我择优选择最佳商家,就是说,谁的设备质量最好,价钱又合理,我们又承受得了,且经过我们医院一贯采用的‘四结合’法论证,最后定板。这里,我也向你泄露一个消息,现在,不只是cm公司在同你们竞争,而且还有wj公司也已经捷足先登了。” “啊,wj公司?这可是个难斗的对手。” “好呀,你们争斗得越厉害,对我们买主越有利!” “老师,你就坐山观虎斗。” “是这样。” “其实,这次是人家投资购买,投放到你们医院的。谈成谈不成你们都不吃亏。” “不是这样,尽管人家投资,可是我们还是要从今后收入中偿还的。质量好,价钱合理,运转好,还起来也快。最终的付款人还是我们。” 章晓春看夏坤笑:“老师言之有理。看来,你是不会帮助学生了。” “这样说吧,同等条件下可以考虑你们。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知道的,这样的大件设备,不是我一个人说了能算数的。” “老师,我还有件事情要对你说。” “说吧。” “你一定不要反对。” “什么事?” “你说,你不反对。” “这,你得先说什么事呀。” “私事。” “什么私事?” “你的佣金。” “看看,又来了,我早对你说了,我没有做什么事,也不会介入这些事。如果你们庄老板一定要给,那也是你的辛苦费。” “不,是你该得的佣金。”章晓春要开手提箱。 夏坤严肃了:“小章,我可是你的老师!再说,我可是帮了你们倒忙,差点儿一无所获。” “可是我们并没有一无所获。” “这正是你的扭转危局的能力和努力的结果。好了,别说了,再说,我可要下逐客令了。” 章晓春不好再说,她知道,夏坤不会接受的。觉得,这一趟来得也值,又得到一条wj公司的信息。她要尽快把这信息告诉庄总。回去后就发传真件去。同时,明天,一边去赵勇处按计行事,一边也要去刺探wj公司的情报。唉,自己一个人,怎么分身呢?想到了庄庆,又否定,这呆子才不会去做这种事情。她想向夏坤打探那两家公司给了他们什么条件,又一时不好开口。 夏坤问:“小章,你们的设备质量如何?有资料没有?” “有有。”章晓春从手提保险箱内取出一叠精美的彩印广告,交给夏坤。 夏坤翻看着:“我带回去论证,希望你们成功。” “老师,不知道他们两家公司的条件……” “啊,他们正在同我们医院谈判,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要是知道了,也可以把有的情况告诉你们,你们来竞争就是。” 十二 十二 一上班,夏坤便跟着米教授做“经颅多普勒”检查,直忙到中午12点过才去医院办的餐厅吃午饭。餐厅好大,如同国内大的宾馆餐厅一般。主要是自助餐,也主要是西餐。米教授自个儿选食物,独自吃去了。这儿吃饭,多是独行。夏坤交费后,自选着爱吃的食物。他要了三明治,掏出随身带的涪陵榨菜,选了一张独桌,吃起来。没有热汤,冰水有的是。他只好去买了杯热咖啡来,就这么甜味咸味混杂了吃。饿了,吃什么也香。 “老夏,哈,是你!”一个戴方框眼镜的敦实的中国男人也吃着三明治,走过来。 夏坤盯着来人,一愣,猛然认出,好高兴:“啊,孟齐鲁,是你!” 孟齐鲁是他在北京一家地方大医院进修时的学友,北方人。他两人同住一个宿舍,度过了一轮酷暑、严寒,友情不浅。那会儿,夏坤刚转业到地方医院不久,还不懂心电图,孟齐鲁就嘲笑他,恁大的医院的大医师,竟然还不懂心电图,这是临床医师的基本功,你看什么病?他不在意,虚心向孟齐鲁这个先来进修的工厂医院的医师请教。逢到他值班,看病人心电监护时,他也不耻下问,向值班护士请教。护士红着脸,说你大医师考我呀,他极尴尬。不久,他进修的内科为护士办短期业余心电图培训班,每天下午下班后讲一个小时课,共讲一周。夏坤也跑去听,护士们见他来都窃窃私语,他当没有听见。学了这一周的心电图基础知识,他就熬夜看书,去新华书店买回来厚厚的《心电图学基础》、《心律失常心电图》等书籍,全都啃完,又在实践中运用。不到三个月,他的心电图知识大为长进,一些复杂的心电图也可以看懂,还可以从心电向量角度进行分析。带他的老教授极其夸奖,说他钻研精神好。后来,孟齐鲁看不懂的心电图反而来向他请教了。“你老兄,脑瓜子灵,是不一样。像我,心电图只入了个门,就再也跨不进里屋了。”孟齐鲁说。 到进修完毕,孟齐鲁的临床水平也只能算平平,或者说,勉强及格。而夏坤,人家不放他走。他只是个医师,而人家放心放手地让他干主治医师的活儿。孟齐鲁却另有绝活,他自小喜爱无线电什么的,对各式仪器的保养、检修顶得上个技师水平,人家也不想让他走,科室里什么仪器坏了,他查查什么书,捣弄捣弄,就好了。于是,他二人本来均进修半年的,却都免费让进修了一年。 从此,他二人结下友谊。分手后还保持通信联系,后来,孟齐鲁去了深圳一家医院工作,也给他来了信。他去广州开学术会议,还去深圳看过他。只是,近两年联络少了。 “嘿,老夏,院长当得不自在了,跑到这儿发财来了,换老婆没有?” 国内这两年朋友见面,常常有人问这两件事情。一是发财没有,二是换了老婆没有。 夏坤笑着:“孟老弟,你怎么也来这儿发财了,你换了几个老婆了?” “哈哈哈……”孟齐鲁一阵朗声大笑,又紧忙捂了嘴。在这儿进餐,是不可以像在国内那样大吵大笑的,“我那老婆,有几分姿色。你也知道,本人有个老毛病,‘妻管严’。除非她要走,否则棒打不散。呃,老实话,你来干啥?” “我来参加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顺便来这儿进修学习。嘿,我俩可真有缘分,不想,又在这儿成同学了。” “惭愧惭愧,我哪能再跟你同学,本人不是来这儿进修学习的。” “噢,那你来干啥?” “当‘拆卸工’,拆他们不要了的换代仪器。” “啊?” “本人现在从医又不从医。说从医,是深圳那个医院里还留有我的铁饭碗,说不从医,我现在在一家也有那个医院投股的华盛医疗用品有限公司任了个业务经理,专门搞二手货经销。” 夏坤来了兴趣:“能有人要?” “要,要的还不少。我们不像有的公司那样,只管联系购买,买回去拿了钱抛出货就了事,管你能用不能用。我们是在这边常驻有几个人,一旦国内的公司总部传来订户需用的设备和配件,就与这边的公司、医院挂钩联络,选准了他们的换代仪器就去验收。合格了,就亲自拆,不让他们的人拆。他们拆时把一些电缆线、零部件弄得七零八落,回去费死力气。我们拆了后,自行包装押运。运回国后,再在基地重新组装、试机。可以用以后,才又拆了装箱,销往国内用户医院。” “啊,你们真会想点子,这点子不错,还讲信用。” “当然,你了解我这个人的,鲁莽是鲁莽一点儿,可为人办事要负责任,要对得起国内的买主。人家花几十万上百万人民币买这二手设备,是为了使用,不是买一堆废料。” “对,孟老弟,事情就该这么办。你刚才讲有几十万上百万的交易,是ct、核磁共振仪吧?” “也算,还有大型x光机!1250毫安的,2000毫安的,自动换片、高压注射、带数字减影,等等。” “啊,这种大型x光机可贵。” “怎么样,你们也有兴趣,我给你们弄一台。选一台用了不到两年的设备?” “我们已经买了,小日本的,也是几百万元呢,美国、德国的还要贵,接近或超过千万元。” “那是,新的太贵。我们这二手货,一般也七八成新,啥都配齐也不过两三百万元,还可以包四个出国培训人员。” “那你们还有赚头?” “做生意,不赚谁干,不过是个赚多赚少的问题。呃,老夏,下午跟我玩玩去,去看看我们的公司,晚饭我请客。” “下午,不行,我还要跟米教授上班。” “嘿,你这身份地位了,参观参观,随便看看就行了,还那么认真?” “机会难得,总觉得要学的东西太多。平日在医院里,行政事务太多,现在,就一心学习,当然想多学些。” “好,我知道你老兄脾气。不多说了,你住哪里,晚上我来找你。” 夏坤就给了他一张名片,又在名片上写了他现在住处的电话号码:“我就住在这医院的学生宿舍,7楼。可以先打电话给我,我下来接你。” “行,就这么办。我还要去拆机现场招呼着。” “拆什么机器?” “2000毫安的x光机,可以做心血管造影检查,八成新。家伙,有钱就是不一样,用了不过一年多,又要换新型号。”孟齐鲁起身要走。 夏坤也起身来,拍孟齐鲁肩头:“祝你好运,希望你们不要坑害了国内的买主,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放心,我老孟想赚大钱,可决不做亏心事。话又反过来讲,你生意人越讲信用,保质保量,用户满意了,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有更多的用户。钱才能滚雪球似的多起来,是不是,你说老夏。” “是是。” “对了,用国内话说,这叫文明经商。好了,晚上见,拜!” 孟齐鲁走了,一摇一晃的。夏坤感叹,世事真真难预料真是妙不可言,不想,在这儿会碰见了他。不想他当年那业余爱好竟成了他如今挣大钱的资本。是了,七十二行,都可以大显神通的。 夏坤到检查室时,米教授正为一个十分肥胖的黑人老太太检查。查完,就坐到读片机前读报告,回答着夏坤的提问。 “夏教授,今天下午病人不多,已经查完了。昨晚抢救病人你睡得太晚了,回去休息吧。”米教授说。 “我不累,还想跟米教授多学一些。”夏坤眼皮发重,笑着说。 “今天不做什么事了,我马上也要下班,我弟弟从加拿大来了,还要去机场接他。” 米教授这样说,夏坤就起身告辞。他往医院大门外走,走着,又折回身来,去了放射科。远远看见,孟齐鲁正和几个人汗流浃背地拆机装箱,也够辛苦的,就没有过去。 回到住处,收到了章晓春从联合国总部大厦寄给他的装有纽约风光彩画的信,贴有纪念邮票。他很高兴,进屋后,放好,倒床便呼呼入睡。一觉醒来,起来记了日记,翻开《最新美国实用英语速成》的书,拿过小型录放机,戴上耳机,进行口语练习。 “a window seat,please. also,i'd like a seat in the smoking section……” 那书上注明着对照的中文:请给我靠窗的座位。而且我想要吸烟间的座位…… 边读,他边掏出根烟来点上。这烟是章晓春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给他留下的,留了两条,还给他留下了两包精制的中国茶叶。昨天晚上,章晓春匆匆返回她住的宾馆去,说是要给庄庆发传真。她说,她再与他电话联系。人各有志,没法强求,章晓春坠入商海,看来,已经不能自拔。 孟齐鲁来了电话,说马上开车来接他。 夏坤去看了孟齐鲁的办公地点,在纽约长岛的一个大饭店内,就一间客房,办公用品一应俱全。 “这儿由我主宰。”孟齐鲁说,为夏坤泡了茶。 夏坤接过茶,笑道:“这一间屋,女秘书住哪儿?” “不能要女秘书。我们每轮来五六个人,除了我这经理和一个小伙子住这里,其余的人都住便宜的宾馆,节省开支。这儿必须要,得挣门面。我们来的都是大男人,女人来了麻烦,弄不好要争风吃醋。” “看你说的,有商业谈判,或许女人更好。” “我们的生意谈判主要在国内,这儿主要是要干力气活儿。那些换代的设备,他们巴不得有人买走,否则,他们还得花钱请人去处理。” “那你们的收购价一定很低。” “你真要买,人家还要抬价哩,就谈呗。反正要谈判到我们有赚头才行。我们这帮人的来往机票、生活费用和国内公司人员的开支都要在这上面报销。” “最终都落在买主身上。” “这是实情。可是,如果买上一台价廉的好仪器,国内还可以用好些年。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都会不错。你想想看,国内有多少医院一时能买得起这类全新的大型设备?” “当然,你们这也是一种有利于双方的做法。”夏坤说时,无意翻到一张订单,“啊,这个工厂医院也订货了,我一个战友邱启发就在这个医院里。他们那里病人没有多少,也买这高档设备。” “工厂医院有钱,听说这个医院所在的工厂要同一家大公司合并了,剩余的钱要赶快花掉。” “唉——”夏坤一叹,“现在国内医疗卫生资源的开发利用真需要加强。像我们这种承担了大量病人的大医院,除了基本的人头工资上面拨款以外,一切都要自筹。现在,药品、材料等价格上涨,而医院又不能按成本收费,经费好紧张。可是,像这些大工厂大企业的医院,任务不重却有钱买高档货。” “这不,国家正抓改革嘛。” “条块多了,也难。” “行了行了,在这儿你就宽心几天吧。走,撮一顿去。怎么样,吃中餐还是西餐?” “随便找个小馆子就行,填饱肚子算数。” “不行不行,你小看我孟齐鲁了。老学友了,你千里迢迢来,我还得好生款待一顿。” “我看没有必要。” “走吧,就上这五星级大饭店的餐厅去。放心,我不会要你做生意。你别把我们生意人看扁了,以为处处事事总有目的。我这是凭老交情,朋友请朋友。” 五星级餐厅气派、豪华。夏坤去过国内的五星级饭店,觉得也差不多。孟齐鲁领夏坤入座后,问: “吃什么?” “客随主便,你定,吃饱算数,不要太破费。” 孟齐鲁盯他一笑,对服务员小姐用流利的英语点菜。夏坤由衷佩叹。“孟老弟,你现在英语操出来了!” “中国人又不笨,来这儿久了,就容易混熟。这儿的华人办的收费和不收费的英语夜校多,去跟了学,又成天讲,就熟了。别说我毕竟是医学院毕业的,就是这些年过来的那些初中、高中生,也操一口流利的英语。我看,美国人要到中国去学中文,讲普通话也并不会比咱强。”夏坤点头。 二人吃饭时,一个人走过来。“啊,夏院长,幸会幸会。” 夏坤看,是西装革履的甘家煌。对他有些鄙夷,出于礼貌,还是说:“是甘先生,你好。” 有一天晚上,史莹琪来夏坤住处玩,正说到甘家煌时,甘家煌就来访了。甘家煌与史莹琪碰了面,他很是尴尬却又故作镇定,没有与史莹琪打招呼,对夏坤说,啊,你有客人,我改日再来,打搅了,就告辞走了。史莹琪对夏坤说了甘家煌的一些事情,伤心地落了泪。 甘家煌不请自坐下:“夏院长,你一直好忙,我很想邀请你一次。” 夏坤无心与他多谈:“对不起,甘先生,我今晚同这位朋友有些事情。”甘家煌礼貌地起身:“好,好,你们谈,我改日再邀请夏院长,也很愿意邀请这位先生。”笑着走开。 甘家煌与夏坤在国内时从未见过面,那天晚上见史莹琪在他住处,就引起了回忆。对了,他就是当年史莹琪的那位心上人了。他记起了,他拆过夏坤写给史莹琪的那封绝情信,就是那个夏坤了。原来,他已不在部队,当了地方医院的大院长了。他发现夏坤不错,很有气质,其实,与史莹琪挺般配。要不是他夏坤的那封被他拆看过的信,他也得不到史莹琪。从内心里说,他至今对史莹琪也充满歉疚感,他仍然爱她。当然,他已永失她爱了。夏坤的到来,他俩这对旧情人的重逢,他反倒感到自慰,这对史莹琪来说,也是一个慰藉。他至今也不知道夏坤为什么要与史莹琪断绝关系,也不知道现今夏坤对史莹琪的态度。他去找夏坤无非是为了生意的需要。 那天晚上,他给史莹琪去了电话,婉转地说了这笔生意的事情,希望她不要在这笔生意上为他制造麻烦。史莹琪回答他,她不会管他的生意上的事情,提醒他要正直为人。这会儿,他感到了夏坤的冷漠态度,知道在他面前已有了难越的障碍,但是,他是不会自认失败的。 甘家煌离开夏坤的餐桌不多远,他女儿甘泉端了酒杯过来了:“爸,快跟我过去,那就是我在飞机上碰见的夏院长!”走到夏坤跟前,“夏院长,你好,敬你杯酒!” 甘泉的酒杯擎到夏坤跟前,夏坤笑了,也举起杯:“你好,甘泉!” 二人饮酒。 甘泉今晚穿得好漂亮。银白色的华丽上衣,飘逸的花边褶衫裙,自然束拢的长发,站在这五星级豪华餐厅里,被明丽的灯光抚揉着,梦一般完美的组合。甘泉坐到夏坤身边: “今天我爸爸为我接风,请了不少朋友来。” “啊!”夏坤明白了,介绍道,“这位是我飞机上同路的小朋友,也是我同学的女儿。这位是我的学友,孟经理。” “你好,孟经理!”甘泉大方地伸出手。 孟齐鲁与她握了手。 “也敬孟经理一杯!”甘泉与孟齐鲁对饮。 “夏院长,我可不是什么小朋友呀。”甘泉说。 “对对,是大朋友。”夏坤笑道。 甘泉回头盯父亲,已不见了甘家煌,嘴一噘。 “甘泉,你就读的医学院联系好了没有?” “爸爸说没有问题,可他却希望我跟他一起经商。” “真的?” “嗯。但我妈妈坚决反对,她一定要我攻书。还说,不行就在这边玩玩,而后还是回国去干。她不许我改行。呃,夏院长,我现在好犯难。” “是难,就看你自己了,你想干啥?” “我还是想攻读博士学位。” “对,”孟齐鲁插话,“你们这些小青年有恁好的条件,当然要攻读了。下海经商可是要慎重!” “我想还是读书好。”夏坤说。 “嘻嘻,我和我妈妈一块儿读书。我妈妈说,他们那儿可以联系到指导导师。”甘泉说。 “一块儿读书,这好呀!”孟齐鲁笑道,“你母女俩就比翼齐飞呗!” 甘泉和夏坤都笑。 “好,主意已定,就听夏院长和孟经理的了,继续读书!”甘泉笑说,“夏院长,你等等,我去去就来。”起身,衣裙一飘,离去。 孟齐鲁看着甘泉背影,说:“这小姑娘真漂亮,呃,老夏,你那夫人也够美的。” “美是美,美如水,已经漂流走了。”夏坤苦笑。 “啊,发生了婚变?嘿,也是好事。现今,好多人都换了老婆了。凭你这帅劲这身份这地位,那些漂亮女人排队候着呢。怎么样,又搂着一个了吧,拿照片来看看。” “看你说的,我还是单身一个人……”夏坤看见甘泉来到身后,收住了话。 甘泉听见了他们的说话,笑道:“夏院长,去听音乐不?我知道,你特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在飞机上,你老在听音乐。我妈也对我说,你浑身都是文艺细胞。不容易呢,我爸爸费大力专为我弄的林肯表演艺术中心音乐会的票!”甘泉扬动手中的两张票。 夏坤当然愿意去,他知道这艺术中心的票不容易得到:“好呀,多少钱?” “看你,我们是同路朋友,我妈又是你老战友,还讲什么钱。快吃,就是今天晚上的票!” “好好,孟齐鲁,快吃,这可是机不可失的事情。”夏坤说,抹嘴,“我已经吃饱了。” 甘泉为难:“对不起,孟经理。我爸爸只买到两张票。本来,他同我一起去的,我要了他的那一张来……” “用不着对不起。”孟齐鲁笑说,“我这个人哪,就不喜欢听音乐。呃,老夏,你同她去,快去!” “这……” “这啥,机不可失的事情,去去!” 甘家煌驾驶他的林肯轿车,送女儿和夏坤赶到林肯表演艺术中心,就要开演了。甘泉在甘家煌脸上一吻: “谢谢老爸,拜,等会儿来接我们!” 甘泉拉了夏坤匆匆迈上台阶。甘家煌一笑,开车走了。 “ㄇ”形建筑的艺术中心很壮观,当间有宽阔的空地。夏坤顾不上观赏外景,就被甘泉拉着进了演播大厅。位置很好,台上已坐了著名的音乐大师们。 “哗——”潮水般的掌声。 鬓角染霜的指挥稳健地步上台来。他向听众鞠躬、飞吻,回身站到指挥台上。随着他的指挥,音乐的潮汐在大厅内时高时低、时缓时烈地翻卷。人们屏息静坐,沉浸在音乐的旋律里。依然是那些百听不厌常听常新的曲子:《回忆》、《维也纳森林》、《悲怆》、《蓝色的多瑙河》、《夜曲》、《伊戈尔王》、《艾拉》、《策马奔驰》、《太阳与鲜花》…… 夏坤静心听着,坐在这大厅里,心境又不一样。甘泉的手肘不时碰着他,每一曲完了都随众人一起鼓掌,越到后来越挨了他好紧。他很喜欢这女孩的性格,又有她妈妈这层关系,对她更为亲近。今晚这场精彩的音乐会,要不是因为了她,自己是没有这福气听上的,是难进这艺术殿堂的。 “夏院长,你高兴吗?”甘泉凑到他耳边问。 “高兴。”他看着舞台,笑答。 甘泉就用目光扫他。从在飞机场相遇,到与夏坤同行,她就很欣赏这位中年男人。这欣赏不仅在于他的一表人才,还在于她与他在学术、认识上的相通。那天到了洛杉矶机场,可气分了两处出关。她被盘问、搜查了好久,才出了机场。她爸开车来接她了,她坚持去找夏坤。她爸爸问,是什么人,这么要紧。她说,是个同路人。她爸爸就说,人家恁大个人了,会有办法的。没有找到夏坤,她好遗憾。爸爸开车飞驶后,她好后悔,也没问问他在什么地方开会。万不想,妈妈竟是他的老战友,她又见到了这位帅气的院长。从妈妈与夏坤的接触中,她感到妈妈与夏坤过去的关系不一般。很为妈妈高兴,又隐藏着一种莫名的怅然——一个少女常会有的对一个成熟男性的那种莫名的怅然。 现在,她和他坐在一起欣赏名曲,心境就如春天的嘉陵江水般明快、欢悦。 她想到嘉陵江边外婆家的小屋。站在那瓦房前的蓬展的黄桷树下,就可以看到美丽的嘉陵江了。春天,枯萎的江水肥满起来,倒映着两岸翠绿,结群的鸽子在江面上冲刺,又舒展双翅扶摇直上,飞越过那江边的弯曲陡峭的石径,结群在那陈古八旧的石板梯上歇息。她欢跃地从石径上跑下来,鸽子就一齐扑翅腾空,鸽哨便“呜——”地齐鸣,伴和着嘉陵江上的船舶的汽笛声,她就高兴地跟着大喊大叫。这自然界与人类的和声是一曲多么美妙动人的乐曲! 夏天,她像勇敢的小男孩一样,把外衣扔在沙滩上,外婆就在岸边为她看衣服。她迎接着这些年来变得发黄的嘉陵江水的一个又一个浪头,小小的身躯在浪尖浪谷里翻腾。开心极了!现在,她也开心极了。 “夏院长,你敢到嘉陵江里游泳吗?”甘泉轻声问。 “怎么不敢。我就是在那儿生长大的。你呢,你敢不敢?”夏坤轻声说。 “你说呢?”甘泉调皮地盯他。 “我想想,也许你敢。你是嘉陵江边长大的小女孩!” “准定是我妈妈对你说的。我哥在大海边长大,他却不敢下嘉陵江。嘻,他是个旱鸭子。现在却在商海里弄潮,满世界跑生意……” 夏坤听着,心子发沉。看来,她还不知道她哥哥现在正在大牢里。又替她担心,可别再步她哥哥的后尘。又自怨,怎么总把人家往坏处想。她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有明确的人生理想、抱负的。 “夏院长,你对生意人看法如何?” “没有生意人,这个世界便不得发展。” “不错,中国古代的丝绸之路便是生意人走出来的。” “嗯。” “当代的中国商人们在海上、天空开辟通往世界的‘丝绸之路’。” “有理。” “我爸爸就是这当代‘丝绸之路’的一员筑路工人!”甘泉很自豪。 夏坤没有回答,他算其中一员,然而…… 步出音乐会大厅,夏坤如饮一杯香茶,余味萦怀。甘家煌还没有来,甘泉依在他身边,用手挽着他的胳臂。他任她挽着,她是自己老同学的女儿,自己的一个晚辈。站在林肯艺术中心大楼前的阔地上,看着穿着华贵的听众们带着艺术的满足款款散去。夏坤心想,国内这几年也常常举办音乐会了,山城重庆的人民大礼堂也举办过好些次,对这种陶冶人的高雅艺术的爱好者也越来越多了。就想到了音乐会结束时,那天坛样建筑的雄伟的人民大礼堂的大门内潮涌出来的人群,那高阔的石阶上款款而下的人流,心里顿生无比亲切之情。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还实况转播了维也纳一年一度的音乐会,他自始至终听完,很是欣慰,又想,这些艺术大师们为什么不把中国的《梁祝》、《二泉映月》、《歌唱长江》、《黄河颂》搬上去演奏?说不定会引起满场掌声哩! 甘泉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大街。亮着灯的车流不息地淌过,近处,如彩虹划过,远处,如流星飞逝。爸爸的车为什么还不来呢,是塞车了吧。她就希望塞车,她就这样依偎在夏坤身边。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道彩虹,又滑动着流星,忽而涌动着幸福的热潮,忽而又流淌着莫名的怅然。这些天,妈妈对她讲了不少夏坤过去的事情,是她边翻看妈妈当年在军医学校的一张张照片时不住地问的。这本早年的影集里,就有他们那帮学员们的合影照片,也有夏坤的那张戴着显得过大的大盖帽穿着扎了武装带的军官服的照片。她看了,捂嘴笑,一个稚气英俊的娃娃兵。 妈妈对她边说边笑。 黎明,学员队长突然吹哨紧急集合。这种紧急集合每周都有一次,也许你刚上床还没有入睡,也许半夜,也许黎明。一分钟之内得着装严整到操场集合。站完队,报数,而后队长便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领了这帮男女学员们去翻山蹚河跑步,一个小时后,一个个汗流浃背返回操场。有跑散背包用手抱着的,有跑掉军帽披头散发的,有跑脱鞋子趿着走的……夏坤却向来经得起这种训练,返回时总是军容严整,常常得到队长的队前表扬。有一次,却闹出了笑话:跑步回来,列队报完数后,队长让报单数的朝前一步走,由报双数的检查前一位的军容着装。夏坤报的单数,朝前一步走。史莹琪正好站在夏坤身后,发现夏坤出了差错,背包后面没有别上备用鞋,她急中生智,将自己黑暗忙乱中塞在背包后的一双鞋子取下来,插在了夏坤的背包后。刚插好,队长过来了,叫夏坤出列,夏坤站到了队列前。队长照例要表扬一番:“看看夏坤,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让夏坤360度转一遍,为大家做示范。全队哗然,哄笑。原来,夏坤背包后面插了一双女式花布鞋。这一次,夏坤挨了队前批评,为他作弊的史莹琪也被喊出队列亮了相。事后,夏坤从未有过地冒了火。史莹琪去向他道歉,他不理她。邱启发就骂了夏坤,你真是贴了道符的比干相,没有人心呀,人家是护着你为你好哩!夏坤才来向史莹琪赔不是,史莹琪湿了两眼没有怨他…… 甘泉想着,扑哧笑。 “甘泉,你笑什么?” 甘泉盯了眼夏坤,这个过去的军人现在的教授:“我觉得你们年轻的时候很好玩的!” 夏坤笑了,很灿烂:“你妈又对你讲了啥了?” “我妈说,她险些儿让你打死了!” 那是夏坤刚入伍时,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加强巡逻。那天晚上轮着他站岗巡夜。他挎了五六式手枪,好高兴威风。把子弹顶上了膛,来吧,台湾小特务,来一个我枪崩你一个。忽地看见一个黑影,是特务?“站住,干什么的!”他大喝。那黑影一闪,不见了,他抬手就碰动了扳机。“砰!”一声响,子弹打碎了女学员宿舍的玻璃窗,擦破了睡上铺的史莹琪的被盖。一屋的女学员都惊醒了,史莹琪看见打着了自己的被盖时,吓哭了。夏坤挨了警告处分。后来知道,那黑影不是什么特务,是邱启发,他去伙房偷吃了冷肉,拉肚子…… 甘泉说到这事,捧腹大笑。 夏坤也笑:“那次是好险,差点儿你妈可真没命了。” “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我甘泉了。呃,我妈说,她后来向你报复过。”甘泉说,“那时候,你真是秋毫无犯。去山上的菜地站岗,走那好窄的田坎路时,不注意滑倒在农民的苞谷地里,压倒了几棵苞谷秆,你着急得又捧土又捧苞谷秆,还是没救,苞谷秆已经断了。这时候,我妈巡逻走过来,以为你在偷苞谷,就举枪到你额头前。‘好哇,违反纪律,偷苞谷,该当何罪!’边说边勾动了扳机。‘咔嚓!’吓了你一头冷汗,那枪膛里根本没有子弹。我妈笑得好开心。后来,为这压断农民苞谷秆的事情,你狠斗私心一闪念,要去向队长主动汇报,我妈也说完全应该。你汇报后,队长心情沉重,为你这样的标兵学员犯了这种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错误而遗憾,批评了你。你,还有人证我妈,怀着沉痛无比的心情去向农民二哥道歉检讨,赔了苞谷钱。” “是有这事情。” “那时候,你们真有这么纯?” “是的,那时候的人很单纯。” “傻得可爱,现在呢?” “现在,怎么说呢。社会大发展了,人的思想也复杂多了。” “私心重了?” “不错,重了。比如我吧,就常常想自己的名誉、地位、身份、今后的发展等等。” “这次还老实。不过,你这想法也没有什么错。你总不会想永远停留在当年那种思想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的思想应与社会的发展同步,要发展变化。不过,有的东西还是要变中有不变的。你还年轻,许多事要亲身体验才会有深切感受。比如说你妈妈,她就有大变化也还有不变化的。甘泉,你现在来美国了,也许会想要长期生活下去……” “嗯哼,我是棒打也不回去了。” “人各有志。你还年轻,在这儿发展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作为你妈妈的同辈人,我希望你要好自为之,用句中国的老话讲,‘各人心中要有个打米碗’。什么事该做不该做,总要衡量衡量。” “你是说,总要三思而后行。说明了,人要讲基本的道德。” “不错。” “可欲望呢?” “什么欲望?” “要知道,无欲者必守旧,不会去追新逐奇。” 夏坤笑:“你是说理想?” “不,是欲望。我要到美国来,就是有一种欲望在指使。” “还是讲理想好,人生是该有一番理想、抱负的。” “你反对欲望,可你心里总是有一种欲望。你认为欲望是贬义的?” “我还没有这么说呢。” “你又心口不一了。”甘泉笑,“你们和我们是有差别,你们是在一种充满理想的时代成长的,而我们,看见的是实际的事物,就被自己的欲望纠缠着,好像总无法超脱。欲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说不出来,世界上许多事物是说不明白的,说得出来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了。” “嗬,你还城府挺深,说出这一套来。” “夏院长,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敢真心回答不?” “什么话?” “你想不想长住美国?”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也许会这样想。” “现在呢?” “我不想。” “你好傻。这次来了,就不要回去了。” “不可能。” “牵挂女儿?” “是其一。” “还有呢?” “还有的事情多呢。” 夏坤说的也是老实话,医院里那一大堆事情,自己的事业、科研项目、职称…… “你很矛盾,但你最终一定要回去。这是你的心里独白吧?” “我来之前,有些想法。现在,我接触了实际,我说,我一定要回去。信,还是不信,由你。” “我信。你有你的理想,或许说,你有你的另一种欲望。” 夏坤没有说话。这些年轻人,说话总是这么直露,咄咄逼人。难道一个人不应该有一番理想吗,除非是自甘堕落的人。凡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都应该有理想的,或者说,都应该有一个自己要奋斗的目标。就如像一个撑竿跳高运动员,总是要把自己跃过的标杆定得高一些,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跃过去。就又想到了自己,总是自觉不自觉为自己定了不少目标,如同一个疲于奔命的跑者。一个目标跑到了,喘着气又向另一个目标奔去…… “你怎么不说话?又在想你的欲望——拆除那幢老病房楼,重修一幢新大楼?需不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甘家煌开车过来了。 十三 十三 从这高处俯视,可以看见西边的中央公园。阳光明丽,草木葳蕤。目光越过公园西侧的大街,再往前看,便是波光粼粼的通连大西洋的哈得孙河。 夏坤回过身,走向这医院的15层楼上的老大的图书馆内的东侧,透过巨大的玻窗远望。可以看见楼下的大街,斜对面的学生宿舍,穿出地下冒出街面的地铁,正有一辆列车飞驶而过。再远处,是从曼哈顿岛尾端分支出来,包绕曼哈顿的哈得孙河的支流。河东侧便是很长很大的长岛了。 纽约市区由曼哈顿岛、长岛、斯塔腾岛及其邻近的大陆组成。大西洋的海水润泽着这座喧嚣繁华的谓之天堂地狱的城市。 夏坤收回目光来,往近处下望。街上车流如潮,人行道上匆匆、缓缓地行走着不同肤色、不同着装、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们。看不清人们的面孔、表情,突出的是人们的着装,有着装随便者,有着装潇洒者,有着装持重者,有着装奇异者。史莹琪对他说过,纽约是美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是美国对外贸易的中心和海港。而市区内主要是轻工业且规模较小,但是专业化和现代化水平很高。尤以服装业和其相关行业占重要地位,所产时装在世界市场上具有很大的竞争力。多数集中在曼哈顿。难怪,《北京人在纽约》里讲的就是与服装行业有关的事情。 史莹琪,这个过去的小女兵,与甘家煌决裂后,就做服装生意。她的衣店就在这曼哈顿她住的那条街道里。她说,她是在以卵击石,居然也有其所获。现在,她那小小的专门经销大陆服装的公司还在苟延残喘,保证着她的学业所需的一切费用,还略有盈余。她叫了她的堂弟宝全来为她全权经营。夏坤试探地问她,你就这么放心,不是商场无父子么。她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这个人口快要爆炸的世界上,尤其在这个纽约城里,什么人也有。像甘家煌那种丧心病狂的人有,像《东郭先生和狼》里的东郭先生和农夫样的人也有。她堂弟宝全就如那农夫一般。他自小在农村长大,至今还保持着中国农民的质朴和善良。他这样是会要吃亏的,夏坤不无担心。是的,他来帮我干之后,吃过不少的亏,但是,他依旧善良。善良并不等于怯懦。生活惩罚着他也教会他,他如今善于也敢于经商了。他也做过狡猾的小动作。一套时髦的上好的大陆产的西装,他本分地薄利多销售,却少有人问津。他就用了据说国内现在不少商贩采用的办法,换个标签,提高数倍以至于十多倍的价格,竟然就脱手了。这是人们信守便宜无好货观念的结果。当然,他决不把劣质货销出去,且这样的手法也并不时常用。因此,他能够赚钱,却一直没有赚了大钱。当然,这也与自己的投资并不大有关。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钱。 甘家煌来找过她堂弟,愿意悄悄资助,愿意为他提供一个更大更阔气的服装门面。宝全如实告诉了她,她严词拒绝,宝全就礼貌地回绝了甘家煌。她堂弟宝全在这儿的艰苦艰辛困难可以说难以言状,可以说他在这座所谓天堂城市里吃的是草,吐的是奶。他把所赚的钱一分不少地全部都上到了她的账户上,坚持只领她为他规定的工资。他经销着各式高档服装,自己却穿得简单朴素。在这里,人们喜好、崇尚服装,却也不过于着重服装。宝全对她说,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生意不垮,要全力保住她的学业有成。 夏坤觉得,人,也还是善良的多。又浮现出一个想法,自己这次来,是短期研修学术业务的,怎么接触的人和事都无不言商。真是商海澎湃,不去海边也湿脚。这个无处不见商的new york。又想到了国内的人和事,也正是商海涨潮时哩。 在这静谧敞亮的图书馆里,他苦阅了半天书。刚才,这一番远眺近望,疲乏消去。他迈步往图书馆门外走。过那道铝合金的十字形活动护栏时,那护栏纹丝不动,拦住了他的小腹,旁边的红灯亮了。他愧颜一笑,发现自己手中还抱着刚才阅读的一本书,忙回身去归还了。再去,那护栏便如意地把他转动出去。 电脑控制的护栏,挡了窃书者或是像他这样的忘了还书者的道,给你亮了红灯警告,却又不妨碍其他读书人。这玩意儿不错,什么时候自己医院的图书馆也安装上一个。这东西应该说不复杂,国内有力量办到。又想,真要窃书者完全可以跃栏而过,又自笑,这护栏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君子,自己是君子么?是心口不一的伪君子吧。欲望?实在说自己是有欲望的,无数个欲望。为国为公有欲望,这无疑是褒义的欲望。是的,自己无时不刻不在欲望着在自己的不长的任职期限内能够拆了那幢老病房楼,重新修建一幢气派的新病房大楼,扩大医院规模,扩大病床数,更好地造福于现今的人们和子孙后代,造福于全院职工。当然,也包括造福于自己。那时候,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功成名就地下台或是升迁。尽管这里包藏有私心,然而,自己要承受风险,要费尽心思地上跳下蹿,疏通理顺上下左右各种好办的难办的关系,要出大汗卖大力脱一层皮。这里面,应该说主流、大局还是一心为公的吧。 那天晚上,坐了甘家煌的车,离开林肯艺术中心返回时,甘泉把他们建医院大楼,搞合资医院的事情对她父亲讲了。甘家煌连声说,好事情,他一定好好考察、论证这事!当然,他是要到实地考察之后才会论证才会最后下决心投资与否的。夏坤知道了一些甘家煌的财力,觉得他在为人上是一个失败者,而在事业上又是一个成功者。这证明了世间的人和事千奇百怪,证实了宁秀娟所说的巨大财富的后面也许隐藏有罪恶。凭他现在的财力要下决心去投资建那幢病房楼是不成问题的。从感情上说,甘家煌去投资他是反感的,然而,从“钱”这个现实的问题上讲,甘家煌只要愿意投注又未尝不可。把他用不论什么手段获得的巨额盈利投资到建医院这一善事上,客观上也是他的一个善举。当然,甘家煌的投资的本意肯定还是为了赚钱。没有不想盈利的商人。 欲望,他又想,此时此刻自己的个人欲望是什么?能有机会出国来这儿的人,也许会有要千方百计留下来在这儿求取发达的欲望。而自己没有。当然,也崇尚这儿的不少东西,但这些绝对留不下来自己。自己已人到中年,事业、成就、追求、发展还是在国内好。而且,这些年,国内改革开放的步子很大,中国的发展很快,自己在那儿才能真正有用武之地。这么说吧,在国内,自己是真正的能够求得自主发展的主人。而到这里来,只能是由人摆布的仆人。他来之后,见到的人和事已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强烈印象。这一个人欲望被否定了。 还有呢?嘴可以不说,心却不能不想。自己确实在越来越浓烈地思考自己的后半生的个人问题。当他承认这一个人欲望之后,心里发悸。“要知道,无欲者必守旧,不会去追新逐奇。”甘泉这女孩直率得话语逼人。这话不无道理。这话对于自己搞合资医院这一公家的大事情用得上,然而,此时此刻他更多地是想用来做自己的个人欲望的护身符。用优选法来看,史莹琪无疑是最理想最佳者。她是自己同学三年的初恋情人,信得过。现在,又是独身一人。更主要的是,她至今仍然追求学术事业,是与自己坚守在同一条战壕里的知己。况且,她还有一个现今国内不少人渴求的美国国籍。只是,自己在这方面并不看重。得了她,可算是一奇。然而,老战友们可以理解,这是一段失而复得的遗憾而又圆满的姻缘。 其次,没法不列上章晓春了。过去的师生相处,后来的离别不归,如今的再度重逢,这姑娘也确实触动了他的心灵。他感觉得出章晓春对他的体贴。过去如此,现在更具温情。应该说,她是自己了解的人,除了已别他而去的宁秀娟外,她是最知自己冷暖的人。遗憾的是,她放弃了她肯定会有成就的学业,改当了他并不喜欢的商人。也许,自己与她的结合会改变她今后的人生之路,她也许会随他回国去重操旧业,重谱新章。如是这样又是一奇,老师娶了自己的学生。印证了有人的说法,这个夏坤,一定是同他学生相好,他那漂亮的妻子才出走了,院长又怎样哟,终还是个喜新厌旧之人。 再其次,就是奇中之奇了。 这个甘泉小姑娘,自己的战友和初恋情人的女儿似乎对他也有意思,或者反过来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女孩。当然,喜欢并不等于爱恋。那天听完音乐会,甘泉和他坐在车后,她突然把嘴杵在他的耳边说:“夏坤、甘泉,嘻,真有意思!”他不解:“什么意思?”“你这‘坤’字。在经书《周易》中排行老二: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分别属于天、地、水、火、雷、风、山、泽。我是甘泉,属水。你那坤就是地,地挨着水。夏坤,就是夏天的地;甘泉,就是清凉的泉……嘻嘻。”她说完,坐过去,调皮地把头伸到车窗边,发红的脸蛋儿任随夜风和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光抚揉。 当时,夏坤一心想那“八卦”去,觉得甘泉还真不错,有心去钻研中国的儒家经书。说:“甘泉,你还没有说全。八卦的文字象征还多,你只讲了自然界方面的象征。譬如说,在人伦上,还可以分为父、母、夫、姑、兄等;在社会地位上,乾为君,坎为众,离为公侯等。后来,更扩而广之,比之于禽兽是,马、牛、豕、雉、龙、鸡、狗、羊;比之于人身是,首、腹、耳、目、足、股、手、口;比之于方位是,西北、西南、北、南、东、东南、东北、西;比之于季节是,秋末冬初、夏末秋初、正冬、正夏、正春、春末夏初、冬末初春、正秋;比之于德行是,刚健、柔顺、险、明察、运、孙、止、悦。还有比之于什么器具、植物、政治以至于生物状态的。”“啊,夏院长,你记得好熟!”甘泉扭过脸来。“写小说时,翻阅过一些资料。啊,还有武术家、军事家也用八卦,比如电影电视里的什么八卦掌,诸葛亮的什么八卦先天图等等。中国人其实是很智慧的,几个简单符号,居然可以包罗万象……” 他们的“八卦”还未说完,车已停在了学生宿舍门口。甘泉一定要送夏坤到住处,说是要去看看。夏坤当然不反对。甘家煌笑说,他就不上去了。夏坤领了甘泉进门,那穿短裙的美国小姐正翘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斜睥了夏坤和甘泉一眼,没有吱声。夏坤朝她笑着道了晚安,她也笑着回道了晚安。甘泉就说,你这儿还住有外国洋妞。 甘泉在夏坤屋内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还要他讲“八卦”。夏坤说,没有了,看那点儿“八卦”知识都倒光了。甘泉就又看他的床具、室内的物具,还拉开衣柜看他的大箱子。“嗨,你这大院长,倒很会生活,吃穿用物一应齐备!”他就说了,都是米教授夫妇帮助备齐的,还有史莹琪和一些熟人也送了些来。甘泉说他福气好,飞到这太平洋彼岸来也有恁么多友人相助。他感叹说,是呀,在家靠父母妻女,出门靠朋友嘛。她就笑他说,你在家哪有什么妻子,就剩一个女儿了。这样东说西说,甘泉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夏坤说了,太晚了,下去吧,你爸爸还在车上等哩。她说,让他等呗。他只好连劝带推送她出了门。 甘泉走后,他觉得好愉快。那高雅的音乐还余音绕耳。入睡时,又想到甘泉说的地和水的话。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欢悦。这次美国之行,学术上收获不小。情感上,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巨大波动。看见、感触着这太平洋彼岸的世界的人和事。他被自己的欲望纠缠,似乎无力摆脱。这欲望并非是说不明白的,他只是把它放在心里搅腾罢了。 自己是君子么?他自问,走出医院大门。 那个着装严整的高个子黑人门卫向他展严容一笑。有天晚上,夏坤下夜班出门,这门卫对他说头痛厉害。夏坤就用手为他掐捏了太阳穴、印堂穴、合谷穴,又在他颈后做了按摩,好了。他竖大拇指连声说:“ok,ok!thank you!”又热情地说,“if you have any trouble,please call me!”告诉他,如果有什么麻烦,请给他去电话。还把电话号码抄写给了他,又指腰间别着的大哥大话机。 星期六,休息日。上午,夏坤在图书馆里待了半天,匆匆往回走,去做午饭吃。走到学生宿舍门前时,看见了章晓春和庄庆。 “咳,夏老师,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在这儿等了你好久!”章晓春说,“上午九点我们就来了。” “哦,我去图书馆去了。”夏坤说。 “您好!”庄庆背了画板,过来握手,“夏院长!” “您好,画家!”夏坤笑答,“走,上楼去,我为你们做饭。” “不上去了,庄庆今天请客。”章晓春说,“所以,我们一大早就来了。”车已停在了学生宿舍夏坤也没有推辞,随他俩上了一辆租来的轿车。章晓春叫庄庆开车,自己陪夏坤坐在后座。 “又要跟我谈生意?”夏坤打趣问。 “今天不谈,今天休息,陪老师玩玩。只是,提醒老师,一是别上人家的当;二是要让我们来公平竞争。”章晓春笑说。 “现在是你们的fd公司,赵勇的cm公司,还有甘家煌的wj公司在竞争我们那笔还只是个意向性的生意,又主要是我们医院在家的领导决断,我可能谁家的忙也帮不了。” “你是院长,是法人,恁大一笔生意,没有你的首肯绝对不行。” “是吗?” “当然。希望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要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什么意思?” “我全清楚了。cm公司的老板娘是你的前妻,她心里一直是爱你的,这我最明白。她来找过你,你可不要旧情萌生就不讲原则。wj公司那位总经理你肯定不喜欢,因为他是你初恋情人的背叛者,可是,他的女儿甘泉是你的同机人,是你老战友和初恋情人的女儿,你们在林肯艺术中心共同享受了世界一流的音乐,她年轻漂亮,能说会道。你要小心,别让余音未尽的乐声和那迷人的笑靥扰乱了你的视听。” 夏坤笑出声来:“章晓春呀章晓春,你也当特务跟踪我呀,对我的行踪和情况了如指掌。” 章晓春也笑:“我这是了解商业情报,并不想干涉你的私人生活。”话语酸酸的。 夏坤摇头:“你呀,好,你说的是事实。可你还讲掉了,你们的fd公司里还有你,是我的学生。” “当然,我们有这一层师生关系。” “这就麻烦了,你们三家公司里都有和我有这样那样关系的人,我想要感情用事也还难呢。” “所以,你就不要感情用事。” “那么小章,我要是看重我们的师生情谊,把感情向你们公司偏移呢?” “这可以。” “哈,你呀,还是希望我感情用事啊!” 章晓春笑:“老师,我这是各为其主。” 庄庆驾驶着车,回了回头:“夏院长,你千万不要卷入他们这些麻烦事儿。你是德高望重的医学专家,从事的是高尚的生命科学。而他们,成天尔虞我诈,利欲熏心,搅乱了这个明媚的世界。当然,我指的他们并不包括章晓春,她是被迫的无辜的。” 夏坤听了,会心地笑。这个庄庆,痴得可爱。 章晓春起身到庄庆耳边说了什么,庄庆点头。车开到一家“重庆餐馆”前停下了。三人下车来。夏坤一见招牌,大喜: “重庆餐馆,太好了!” “我知道你一定开心!”章晓春笑,“我叫庄庆专门寻了这个餐馆。” 中午一点过了,夏坤正是饥肠辘辘。章晓春点了几道家乡菜:凉拌毛肚、青椒肉丝、锅巴肉片、麻婆豆腐、炒腰花、酸菜鱼、三鲜菜汤,还有一碟拌了味精油辣椒的泡咸菜。又要了重庆啤酒和枸杞酒。夏坤胃口大开,虎咽入腹,连说安逸舒服。心想,知我者章晓春也。 章晓春见老师吃得痛快高兴,心里甜滋滋的。 她受命于庄总来到这纽约城里,不敢怠慢生意上的事情。除了夏坤医院那笔生意,还有其他几笔不小的买卖。其中也包括同孟齐鲁他们合作做的二手设备买卖。孟齐鲁这人可信,也精明,他不仅与他们fd公司合作,也与赵勇的cm公司挂上了钩。这老孟,身体好,又勤奋,哪里有生意就飞往哪里。西雅图、旧金山、洛杉矶这些西部的城市他常去;南边的休斯顿、新奥尔良,北边的俾斯麦、圣保罗和东部的费城、里士满、查尔斯顿,也都留有他的足迹。他们fd公司和cm公司都与孟齐鲁的公司保持着紧密联系,又各自明争暗斗。老孟对他们双方都友好,利益各有照顾。这一次的大型x光机就是他们fd公司与孟齐鲁联合做的。 那天晚上,她正想去找夏坤,接到老孟传呼,遂立即打的士奔赴那座五星级饭店。见孟齐鲁正与甘家煌摆谈、对饮,二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她过去了,孟齐鲁为他二人做了介绍。她是早知道甘家煌其人的。甘家煌对她不熟,提到她们公司就点头笑了:“知道,知道,贵公司的庄总可是非凡之人。”甘家煌走后,她问:“老孟,你传我有什么急事情?”“没,没有什么急事情。”孟齐鲁半醉,笑道,“小章呀,今天我请一个老学友,不想,半道被一个漂亮的小丫头夺走了。就想到了你,请你来吃饭!”“哇,老孟,你良心大大的坏,请我来吃残汤剩菜!”章晓春笑说,也饿了,就吃起来,又与孟齐鲁对饮。孟齐鲁笑道:“你,你放心,小章,那机器我,我们正拆卸,不错,至少也八成新!”“好,老孟,辛苦了,来,我敬你一杯!”章晓春说,端过一杯冰水给孟齐鲁。孟齐鲁推开了:“小章,你别拿冰水给我喝,我一斤多的酒量,醉不了。”说着,与她碰杯,饮了口酒,“我会控制自己的,你说说看,我,我老孟什么时候醉过。”“好,老孟,你是英雄,水泊梁山处来的嘛,好汉!不过,听我小章一句忠告,今天晚上不要喝了,好不好。”孟齐鲁对章晓春笑:“好,我听你的,就不喝了。” 章晓春吃饱之后,孟齐鲁要了茶水来,二人呷着热茶,看台上开始了歌舞表演。 “嘿,夏坤那小子,得了那头失了这头。”孟齐鲁看着台上的草裙舞蹈,呵呵笑说。 “你说什么,夏坤?”章晓春问。 “对,夏坤,我今天去医院拆机器碰见的。过去一块儿进修的好朋友。小子现今当院长了,来奥兰多开学术会,又来这儿进修。嘿,还是他们好呀,铁饭碗端得牢牢的。钱是少些,可少有我们这么辛苦,这么担惊受怕。” “呃,等等,老孟,你等会儿再抒发感叹吧。你说这夏坤我认识,是不是40多岁?” “小子会保养,哪像有40多岁的人。呃,小章,你认识他?” “他就是我的导师呀!” “啊,好,好。他这个人不错,肯钻研,又聪明,脑瓜子好用。按说,他才真该来经商,准成个有钱的大老板。”“你说他刚才被一个小丫头夺走了?” “嘿,那是刚才那个甘经理的女儿,叫什么甘泉,也刚从国内来……” 孟齐鲁就滔滔不绝,把他从夏坤、甘泉和甘家煌那儿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了章晓春。 “……咳,夏坤那老婆可真不该离开他。这下也好,凭夏坤那能耐,哪儿还不能拨拉一个妞来。我看,刚才那个甘泉对他就不错。分明同她老子去听音乐会,却偏要同夏坤去……” “且慢,老孟!”章晓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可要警惕,我听说甘家煌这个人阴险歹毒,跟他打交道可要千万小心。也许是他指使其女儿找夏坤去听音乐会的,一定另有目的。” “嘿,看你个小章,夏坤一个搞学术的,找他有啥用。” “你别忘了,他可是院长。” “呃,等等,小章,还是你机灵,提醒了我。对,夏坤现今是院长了,可以抉择买不买什么。” “怎么,你对我假装糊涂。你刚才请人家吃饭,就不是为了生意?” “嘿,小章,看你看你。我们是老朋友会面,聚一聚。” “这不假,可你心里咋想?” “嘿,……”孟齐鲁笑了,“你可别点破呀。我老孟还不是跟你们这些生意人学的嘛……” 章晓春确实担心、提防着甘家煌,不知道甘家煌叫他女儿去对夏坤说了什么。尤其,她还有一种莫名的醋意。又想,那姑娘还小。 这几天,她马不停蹄忙另几笔生意,有失有获。那“暗度陈仓”的计也用了。与也在纽约的赵勇一谈即成,同意合伙做大陆产的移动电话生意。却未有阻止住赵勇叫其妻子宁秀娟去找了夏坤。现在看来,几方面都找了夏坤,就看他如何决策、三个公司如何动作了。今天,是休息日,空了下来,她就急急来找夏坤了。 在“重庆餐馆”吃罢饭,庄庆一定要领夏坤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夏坤说,他去过了。庄庆就又建议去美国自然博物馆,夏坤欣然应允。 这博物馆坐落在中央公园西侧,临哈得孙河。建于1869年,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自然博物馆。馆内,有58个陈列厅和天文馆,置有矿物、天文、人类、古生物及现代生物等许多陈列品。有大量化石、恐龙、禽鸟、印第安人和纽特人的逼真的复制模型。藏有名贵的宝石、软体动物和海洋生物标本。陈列有世界上最大最完整的陆生食肉动物霸王龙的骨骼。还有一颗世界罕见的重563克拉的蓝宝石。馆内藏书27万多册。 夏坤边看边听庄庆如数家珍的解说,深感大开眼界,感叹大自然的神奇。 “怎么样,如此眼福不比那天的耳福差吧?”章晓春闪眼盯夏坤,问。 夏坤笑答:“各有所获,林肯艺术中心的音乐,大都会艺术馆的绘画,这里的大自然的博物,都是人类的共同的财富,都美不胜收。” “你爱上这儿了?”章晓春问。 “我这个人,爱好科学,也爱好艺术,在科学和艺术面前,我总是很激动。” 他俩说话时,正站在世上最大的动物蓝鲸的模型前。庄庆早取下画板速写。 “夏老师,你这阵一会儿美,一会儿爱的,完全没有了一个院长、导师的威严。” “噢,这么说,我过去太严肃了?” “太专注太亡命了,以至于少了人情味儿。官位和诸多的头衔又使你有意无意地给人一种威严感……” “在大自然和艺术面前,人都可以返璞归真。”庄庆过来,接话说。递过速写给夏坤看。 这幅庄庆草就的速写,线条简洁明快,一条夸张的巨大的蓝鲸下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 “看看吧,这就是人与大自然。”庄庆一直话不多的,这时候兴奋了。 夏坤看了直笑。章晓春夺过画看,爱不释手: “庄庆,这画我要了。” 夏坤说:“庄庆,你这一画,我更觉得,人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力量,也是绘画艺术的无比魅力。大自然与艺术是亘古贯通的。大自然给艺术以灵魂,艺术还大自然以真朴。”庄庆抚了抚头发,说,“你回忆一下大都会艺术馆内那些珍贵的画,再看看眼前这些宝贵的物,你会感到无论是那些画还是这些物,都有其寓意性,都展示了一条纵贯古今,生生不息的生命长链。尽管它们现时都是没有生命的静画、静物,然而你却分明可以感受到历史和人生那轰轰烈烈、宏浩壮观的历程;感受到诸多的人生哲理;感受到爱的蕴蓄、情的奔淌、心的燃烧。大自然与描绘大自然的艺术,玉肌冰骨,晶莹剔透,纯洁冷峻,具有不可玷污的威严。你们看,这儿的共处一起的人类、兽类、鸟类、鱼类化石,再看看艺术家笔下的画:人类与森林中的植物和动物。互相感知,互相对话,合奏出生命的交响曲!时空的界限、人兽的界限消失了,回归为大自然的完美组合……” “庄庆,你又在发疯了。”章晓春说。 庄庆仍然激动,滔滔不绝:“抛弃功利,回归自然,追求审美!泰戈尔写过:‘人与兽经常走过的那些脚印,并没有磨灭,虽然人兽之间的亲属关系,是久已被遗忘了。然而,突然在某种没有语言的音乐里,朦胧的记忆醒过来了,兽怀着温柔的信任凝视人的脸,而人怀着欣悦的深情,俯身端详兽的眼睛。’” “这是泰戈尔《园丁集》里的一段。”夏坤笑盯着严肃、庄重、慷慨的庄庆,说。 “对,夏院长,你说得完全对。你饮过艺术的清泉,你的心泉与艺术相通。” 章晓春捂嘴笑:“收场吧,庄庆,你应该少说话,多做你的艺术。比如,你就该多为我们画几幅画。让你和你的画永远沉睡在你的理想的纯艺术王国里。想想看,人与兽,能完全共处吗,有的猛兽,连饲养它长大的饲养员也咬哩。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也是严酷的。有美就有丑,有善就有恶,有成功也就有失败……” 章晓春边说边推了庄庆走。三人出了自然博物馆来,已是红日沉海,暮色降临。 庄庆一下子缄默。 章晓春拍了一下庄庆的肚子,笑道:“庄庆小弟,看看现实吧,现实是你的肚子已经扁了,得花钱去买吃食。可钱从哪儿来,得拼力拼智慧以至于拼命去挣来。走吧,不要吝惜你老子用正当或不正当手段挣来给你的钱,拿出来招待我们填饱肚子吧。” 庄庆笑了,伸手掏衣兜,面色骤变:“糟糕,我的钱包丢了!”着急地全身上下搜寻。 章晓春也急了:“真的?糟了,一定让人偷了。看看吧,你这只想追求尽善尽美的人,别人依然对你毫不客气。” 庄庆愁了:“这钱包内有两千多美元。唉,回去可以向老头子要,可现在怎么办。” 夏坤说:“没关系,我身上还带有钱。” 章晓春说:“对不起了,夏院长,我的钱都放在宾馆里,只好先沾沾你的光,打的士回我住处去取钱了。” “不,先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夏坤说。 “算了吧,这不是在国内,你能请了几次客。把你那钱好好节约着吧,保住你回国前够用。”章晓春说。 “看你,小章,老师这顿饭也请不起?”夏坤不悦。 “好吧,你大院长的,不请我们吃饭也过意不去。这样吧,打的去你住处吃吧,你出食品我来加工。你那里堆了那么多的米、面、鲜菜,我们自己做,又卫生又节约又愉快!” 庄庆举手赞成,夏坤也就同意了。三人打的到了夏坤住处。章晓春不要他二人动手,自己忙碌起来。庄庆就叫夏坤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让他做学者凝思状,为他画素描画。夏坤依照做了,让他画。庄庆支起了画板,瞄着夏坤,用碳素笔描绘起来。画完,给夏坤看,夏坤很满意。章晓春也过来看,赞口不绝。庄庆的画确实不错。庄庆好高兴,写了惠赠夏坤教授的字,签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又写了年月日。 那美国姑娘和意大利姑娘回来了,也好奇地来看画,要求庄庆也为她们画。庄庆就又为她俩一人画了一幅。在庄庆绘画时,夏坤也用黑墨水钢笔草就了一幅“画家与模特儿”的速写,比起庄庆的画差多了,却也还看得过去。 “我画得不好,重要的在于参与。”夏坤笑说。 “对,参与!”庄庆高兴地保留了这幅夏坤画的钢笔画。 两位洋姑娘也对夏坤友好地笑。见他们要吃饭了,才自觉地关进自己的屋内去。 章晓春会做饭菜,三人吃得热热乐乐。 章晓春嚼着菜,说:“老师,好吃不?” “嗯,好吃。”夏坤扒着饭菜。 章晓春计算着:“你请这餐饭,我算了一下,也只花了不到10美元,自己做就便宜得多。” 十四 十四 赵勇搂着爱妻宁秀娟睡觉,突然惊醒,全身冷汗。他梦见甘家煌举起手枪向他胸前连发几枪,他倒下了。 “赵勇,你怎么了?”宁秀娟也惊醒了。 “妈的,甘家煌这小子,上次夺走了我那上千万元的生意,这次,又来插手了!”赵勇起身下床,系上睡衣腰带,点上了一支烟,极力平息心中的恼怒。 甘家煌女儿陪夏坤听音乐会的事情,章晓春已打电话通告了他。他觉得,商场如战场,是有斗争,可也得讲点儿道德。又觉得自己这想法也太天真了。接了章晓春的电话,他猛醒了两点。其一,曾经是自己老丈人的庄总的fd公司也插手此生意了;其二,现在看来,有必要与fd公司既竞争,也联合,两股力量共同对付甘家煌。章晓春同他联系的那一笔移动电话的生意,他很高兴。是的,自己在国内有不少这方面的关系,在美国已打开了一些市场,有fd公司的配合,销路会更广。这生意事实上对双方都有其利可图,因此,只存在扩大经销多赚钱的共同利益。 至于,同夏坤他们医院那笔生意,是宁秀娟来美国后鼎力协助他做的第一笔大买卖。他一心要促使其完成妻子力办的这一杰作。不想,半路上杀出了两个“程咬金”来。对于fd公司的竞争,他可以理解。章晓春毕竟是夏坤的学生,她完全有理由利用这层师生关系。从己方来讲,在奥兰多也用手腕挖了人家一台仪器的生意。他知道,在美国的这些中国人办的公司,不少在国内都有办事处,情报工作都很用力。所以,迫不及待叫了妻子去找夏坤。从情场上讲,他与夏坤是情敌,夏坤完全有理由气恨他报复他惩处他。但是,他发现,夏坤这个人其实很理智的,从在好莱坞和奥兰多的相见就感觉出来。他还发现,宁秀娟尽管跟了自己,内心里还是爱夏坤的。为这,他在良心上自责过自己,而在爱情上他又决不退让半步。早年,他就深爱宁秀娟,造成他们未能相爱的根源不在他们双方,而在其父亲和社会因素。当他把要与宁秀娟好的想法告诉父母后,母亲支持,父亲坚决反对。因为,那时候,组织正在审查宁秀娟父亲的问题。后来,不仅没有什么问题,而且还得升迁。他父亲就更不同意了,说是,人家倒霉时你不干,人家得意时又去巴结,奴颜媚骨了!父亲正统、古板得不近人情,以至于棒打了他们这对鸳鸯。当他与独自出来开会的宁秀娟偶然相遇时,认定这是天赐良机,只要她不拒绝他,他无论如何要得到她。 宁秀娟居然同夏坤离婚,居然同他结婚,居然同他来了美国,现在又对他如此地好。他非常感激她,也承认自己做了一件伤害别人的事情。他放心地让妻子去找了夏坤,也知道妻子在夏坤那儿待了一夜。那一夜,他心里很是不安。终于熬了过来。妻子回来,把情况详细对他说了。先讲了生意上的事情,后又讲了那天晚上她同夏坤如何度过的。他相信了妻子。从自己与夏坤的相处、妻子对他的介绍,他知道夏坤决不会受贿、讲人情来办这医院的公事。觉得夏坤这人也好傻气。独自在这儿,不动声色做事情,得笔没人知晓的钱又怕什么?同时,他又崇敬夏坤。他因此也放下了心,不怕什么fd公司或什么wj公司去争夺夏坤了。他认为,在这笔生意上,主要是做通国内那边的工作,再就是保证设备质量,力求价格合理。他向国内的办事处发去了电传,指出了如何如何干的办法。 对于甘家煌的wj公司的竞争他恼怒、愤然。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如对方。而对方的不动声色的老到毒辣实令他心悸不安。这笔生意完全有可能被wj公司夺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联合fd公司,共同破“甘”。这个甘家煌,儿子坐了大牢,竟又利用女儿色相,没有一点儿人性了。他至今也并不知道章晓春的什么“暗度陈仓”之计,但他下定决心要合作做好那笔移动电话生意,这看是小买卖,实则市场巨大,利润颇丰。还有,孟齐鲁那儿,他们和fd公司都在与其合作做二手货生意,这条战线亦不可破灭,要在竞争中求合作求发展…… 宁秀娟起来了,穿好衣服为他泡了杯热茶。她拉开了窗帘,晨辉已经透窗。 赵勇起身去卫生间冲了淋浴,洗漱毕穿好衣服,到阳台上做扩胸运动。 这是他铁哥们在纽约北部的一幢别墅。朋友去加拿大了,留给他一套钥匙。他来纽约就住这里。他知道他目极的远方是美国的西点军校。那儿曾经是美国东部的军事要塞,美国独立战争时在此建立过抗英据点。看来,老美也受过殖民统治。听说这世界闻名的军校也用过雷锋语录,不知是真是假。宁秀娟曾希望他领她去那儿看看,他没有空领她去,也对那儿没有兴趣。美国不过就是现代科技发达。要讲军事谋略、战争艺术,老祖宗还在中国。中国的“孙子兵法”早把战争的战略、战术思想说透,放之四海而皆准,古今通用。“三国”时的诸葛亮、曹操、周瑜,包括后来的姜维、邓艾的兵法,用得之活之艺术其他国家少有。后来的毛泽东,他的军事谋略和艺术更是令人佩叹,“三大战役”便是其典范。 经商以来,赵勇确实读过“孙子兵法”,重读过“三国演义”,翻阅过毛泽东论军事的著作。从中得到不少雄图谋略。既然商场如战场,当然就少不了用战争的艺术来对待。“胜败乃兵家常事”,当然也存在于商家,“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中国的老子早已阐明此理。关键在于要“胜不骄,败不馁”。这也是毛泽东说过的话。 吃早点时,他把自己这梦惊之后的想法对宁秀娟说了。宁秀娟就点头称是,现在,她唯一可信赖可依托的人就是赵勇了。 宁秀娟昨晚也做了噩梦,梦见赵勇又有了新欢,把她蹬了。她只好上街为乞。女儿不认她,夏坤不理她,一个世界,就孤单单剩她一人。她好伤心,抽噎得痛肝断肠。半夜里,她醒了,庆幸这只是个梦。赵勇正伸臂紧拥着她。女儿对她一直好,很想来美国见她,愿意同她一块儿生活。夏坤呢,尽管她千万个对不起他,他却依然没有给她以冷脸。想想起来,过去一直有过他只是个书生,缺乏男人气的思想。现在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要认为,为了心爱的人敢打敢斗,斗个头破血流才是男子汉。像夏坤这样,爱她却不强己爱,离了,也能理智待人的男人也算是真正的男人。赵勇、夏坤,这两个和她相伴过的男人都是真正的男人!正因为如此,她才忧思不断,疚然不已。倘若夏坤真要死打她一顿,从此再不理她,她也就了此烦恼了。她还有一种待惩心理,自己的做法会否终将遭到生活的惩罚、恶报…… “秀娟,我想去看看夏院长。”赵勇用餐巾抹嘴,说。 “啊,用不着了,我不是已经对你说清楚了,你也理解了吗。”宁秀娟道。 “我不是去同他谈生意。我应该去看看他。他一个人来这儿,我们也应该帮帮他。” “他不会接受我们的任何帮助的。” “那么,就接受我的诚意,可以不。” “你想去向他道歉?” “不,我就是去看看他,中国人应该有此礼节。” “当然,你也应该去看看人家。” “我不能空了手去。我想,捎些必要品去,他不该拒绝。应该说,礼物永远是受人欢迎的,这不仅仅是一个物的含意,这是中国人一个礼尚往来的点缀。当然,美国人通常不送礼,不过,要是到人家那儿去住一宿或是度周末,习惯上还是要送主人一本书、一盒糖或是一瓶酒的。何况,他是从国内来在这儿学习。” “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还去不去?” “你当然要去,你是我的夫人。” 宁秀娟点头,看表:“夏欣这会儿也许正在做作业,我想给她去个电话。” “替我向她问好。”赵勇递过移动话机。 宁秀娟打电话的时候,赵勇用便携式打印机匆匆打了几份文件,用朋友家的传真机发了出去。这些都是急着要办的事情,货源都是来自国内。其中有一笔看似不打眼,实则有利可图的生意,引进中国产的简装日记本及地址记录本。价廉物美,关键是实用,美国人很喜欢。还有一笔生意更不可小看,中国生产的上等人工绣花被子。近来,美国的行情看涨。他有个妹夫,现在在一个乡镇企业当一个分管外贸的头头,主要就抓这种产品的生产和外销。他刚听妹妹说她丈夫分管外贸时,哈哈大笑。他一个农民也管外贸?调县里还是市里了?妹妹告诉他,是在本乡镇分管外贸,他更不信了。可是,他回国去看了后,就完全信了。人家现在楼房、汽车、大哥大、传真机、画王彩电等等,哪一样也不比他少。他曾经动员过妹妹离婚的。他妹妹当知青时,那家伙就常去勾引,唱什么:“下来一个女知青哟,后来就成了娃儿的妈妈哟……”他曾经去揍过那小子,最终还是成了他的妹夫,返城浪潮几次冲击,也没有把他两口子冲散。现在,他妹妹在城里当干部,妹夫依旧是农村户口。每周六开车来接他妹妹回家,去那别墅般的三百来平方米的称之为“小康楼”的楼房度周末。真是不打不相识,打后更亲热。现在,他妹夫成了他在国内的忠实的贸易伙伴,还扬言,迟早要领了他老婆和儿女来畅游美国。怎样也料不到,这世界一眨眼就变了。 办完这一切,赵勇发现宁秀娟在抹眼泪。 “怎么了,秀娟?” “女儿好可怜,她一个人在家,说是好害怕。邱启发的儿子出了车祸,车撞坏了,人也受了伤,他两口子守护儿子去了。赵勇,我真想回国看女儿去。”宁秀娟一说,泪水又扑簌簌下落。 赵勇也心酸了:“秀娟,别难过,夏坤要回去的。” “人家同意他在这儿免费学习半年,机会难得,他怎么好走。唉,都怪我不好,害了女儿,害了那个家……” “看看,又来了,又来了。这事儿,千错万错我的错。可事情已经这样,夏坤又不会把女儿给你,你着急又有什么用。” “要是我妈妈、爸爸不死就好了,也可以去照看一下。” “夏坤的父母亲呢?” “早不在了。” “他还有亲戚不?” “有。可是,都不在重庆工作。” “呃,这样办,你让你重庆的那个朋友去照看一下,我们给她付报酬。” “她家住在南岸,好远,人家也有一家子人。再说,夏坤不会同意。” “为什么?” “我们不正托她跑他们医院那笔生意么。” “哦,对,这样会受嫌。”赵勇也着急起来,“这可是个棘手的事情。” “不行,赵勇,我要回去,去照看女儿,等夏坤回去后,我再回来。” “你呀,说得好容易。你还在办理延期,能那么方便吗?再说,你即使要回去,也得跟人家夏坤商量一下。” “嗯,那我们就快去他那儿,今天星期天,他应该在的。” 正要出门,赵勇接到一个传呼,十万火急叫他去。赵勇在她额头上一吻,便匆匆走了,宁秀娟心里一叹。过去,同夏坤在一起时,夏坤也是忙忙碌碌,每次总说,这件事办完,就好好轻松一下。可是,这件事情还没有办完,下一件事情早候上了。现在跟了赵勇,以为来美国了,可以过些清闲的日子,哪知道,赵勇也依旧是忙忙碌碌。昨天晚上,那个孟齐鲁叫了他去,直到晚上12点过才回来,这会儿又忙去了。按大足石刻上的轮回图来看,自己前世一定是嫁了个闲散的男人,现在,自己得跟了忙不完的男人。唉! 宁秀娟独自提了一包东西到了学生宿舍门卫处时,有个女人也正好在找夏坤。那老门卫要通了传呼器。那女人对着传呼说了一阵,失望一叹:“唉,真不巧。” 宁秀娟听她说的中文,问:“对不起,请问,你找夏坤?” 那女人盯她,点头:“嗯。” 宁秀娟见她着随便的t恤牛仔裤,高挑、漂亮、端庄、智慧,断定她一定是史莹琪了。心里暗叹,夏坤的眼力不错。 “我想,你一定是史莹琪吧?”宁秀娟试探问。 史莹琪看着同自己一般高穿直筒紧身薄料连衣裙的宁秀娟,觉得这女人很清秀漂亮,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是的,我是史莹琪。你是……” “啊,莹琪姐,你好,我叫宁秀娟!”宁秀娟说着,伸出手。 史莹琪明白了,她就是夏坤的前妻,伸过手,“啊,你好,我们是电话里的熟人了!”笑着拉她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说,“刚才,夏坤套房内那个美国小姐说,他一清早就穿了白大褂下楼去了。看来,他一定是去病房了。你也来看他?” “嗯。真不巧。”宁秀娟有些心急。 “我们就先在这儿等等吧,他不来,我们再去病房找他。” “也好。” 二人在电话里有所交流。兼之,赵勇对宁秀娟讲过甘家煌与史莹琪的婚变。宁秀娟自然也很同情史莹琪。史莹琪说话很直率,她说她已知道了宁秀娟与夏坤过去的情况,也理解她现在的境况。据她了解,赵勇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吃得苦,肯干,能干,百折不挠。宁秀娟也说,她同史莹琪尽管是初次见面,但早已熟悉了。说起夏坤早先给她讲过的他那糊涂的初恋的事,两个女人都谈得眼睛发热。 “怎么样,现在你跟赵勇当夫人兼秘书吧?” “不,赵勇不让我当秘书,也不让我任职。他说,我英语还不行,经验也少。要先学习。我呢,也自感不行,只不过帮他些能帮上的忙。赵勇说我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在离婚、再婚这事儿上,一时间刚得可以。可我终归感到,自己还是一个只能依附于男人的儿女情长的柔弱女人。” 史莹琪笑道:“水是最柔弱的了,但是滴水也可以穿石,亦柔亦刚。我们碰上了一个充满机会和矛盾冲突的时代。男女之间本应该是平等的,要说依附也是相互的。可是由于生理的因素,女性要承担做母亲的责任,加之长期的习惯势力,形成了‘男人主外,女人主内’的观念,限制了女性发展的空间,但也培育了女性们细腻的情感、精微的观察能力。因此,现代女性对于爱情、婚姻的质量与和谐就倍加珍视;对于事业的渴求欲望就倍加强烈。整个人类终究是由男性和女性所组成的,对于女性这一半的社会地位,女性们有权利去奋斗、争取、获得。” “所以,你毅然离开了甘家煌,至今还在孜孜不倦地攻读学业。”宁秀娟佩叹说,“可是我……” “已经发生和过去了的事情没有必要在心理上永背重负,重要的是现在。关于男人和女人间的有许多事情,在生活中常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说不清也道不明。唉,我们女人,也许,有的事只能用命运、缘分来解释……” 史莹琪说这番话是有感而发的。 认为已不可能再度重逢的夏坤,这一次竟这么意外地出现在她跟前。使她那颗对爱情已经冷凉的少有兴趣的心又复苏起来,翻卷起青春年华时曾有过的那种欢跃的浪花。尽管学业分外紧张,答辩迫在眉睫,却无法阻止她与夏坤的抽空相处。她早已原谅了夏坤当年年轻稚气的误会的冲动,尽管这已造成了她的无法弥补的人生损失。她也自怨她那时候的年轻不成熟,思想狭隘。要是能够冷静一些,弄清情况,也就不会铸此大错了。当然,对于甘家煌,如果说她过去原谅、顺就了他,那么,现在却是绝对不能饶恕他的。曲折的人生,想想也终还是有得有失。现在,夏坤又来到了她的跟前,来了那段失却之情了。眼前这个宁秀娟,照顾过夏坤,也亏待过夏坤,现在,客观上把机会留给了她。此刻里,宁秀娟又独自来找夏坤,她心里就有股莫名的惆怅。又想,人家过去的夫妻,现今的同是中国大陆来的朋友,又为什么不可以往来呢。刚才,自己对她说了一番从女权运动者口里听来,从报上看来的话,给人家以自己是有主见的女强人的印象。事实上,自己才是个十分脆弱的女人。离开了甘家煌、儿子入狱、女儿的不听招呼前来美国,她都独自落过多少眼泪啊。为自己经营那小本生意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又淌过多少泪啊。还有,可以说是咬紧牙关含泪攻读的学业,就如同过去上军训课爬吊竿,夏坤那帮男学员几下子就上去了,自己呢,费了死劲也不过上到一半。现在,自己就是爬了那一半吊竿的情景,手臂麻了、软了,头眩晕,嘴皮乌紫,心咚咚跳。弯曲的肘臂被吊直,正在拼命地蹬腿跃身往上蹿,能蹿上去么?一松手就会要滑落下来,彻底失败。 她多么需要有人助她一臂之力啊! 这个人眼下只有导师杰克教授。她嘴上不说,心里在喊,杰克,你不要太凶恶了,你应该高抬贵手,放我一码!杰克从没有放过她半码,总是那么严格严厉,甚至于盛气凌人,使她希求而无望。那天,他要来她家,不知道要干什么。当时,夏坤在,她没有让他来。第二天,她问杰克有什么事,杰克一副导师面孔,说,他还想到了她那篇论文中的一个大的漏洞,一个不可原谅的疏漏,是突然想到,要来为她指出。她就立即把论文给他看。杰克笑了,一双眼睛好有神采。说,你也算聪明,自己已经补上了这个漏洞。是的,她补了这个漏洞,是那天挨了杰克一顿骂之后,才弥补的。当然,她花了不少时间和心血,查资料、补试验,才弥补上的。其实,拟草论文时她就发现了的,只是觉得实在太累太苦,想,这不是十分紧要之处。也许,导师不会管的。可是,杰克的眼睛不放过她文稿中的任何疏漏。他看稿时非常认真,只提问题不做改动,让你自己去折腾。她好想说,杰克,你就动手改吧,可是,她不会说。杰克那鹰隼般的目光常常会朝她一蜇,她便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问题。她尊重杰克、气恨杰克,又对他有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情。 夏坤的到来,给她那孤独无援的心以莫大的慰藉,为她那后半辈子的迷蒙的人生之路拨开了一层雾障,使她看到了一线希望的曙光,然而又感到万般遗憾。夏坤,你为什么不早些来美国啊! 宁秀娟听史莹琪一番感叹,心里顿涌热潮。她知道史莹琪的人生遭遇,又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现在独自一人在学业上奋进。当属是遭遇不凡也气度不凡的女人。就想,夏坤这次来了,也许是上天回报给他俩的机遇。她默默地祝福,祝福一种旧梦重温的美好,又有一种悲哀的失落,也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担忧。她担忧成天同“钱”打交道的赵勇会否也像甘家煌那样。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与夏坤生活了十多年,夏坤的处事为人准则她已深深了解,是自己的不检行为导致他与她分离。而成天在外忙碌的赵勇呢,她还得观察,还得了解。尤其,他处在美国这个社会里,谁会知道他骨子里烙上了什么,埋藏有什么。男人,世界是他的家;女人,家是她的世界。唉,我们女人,热爱生活,追求生活,又常常陷于生活的迷茫。 “莹琪姐,我们女人的命运自古多舛。在国内时,我们的生活是很安宁的。来到美国了,原以为一片辉煌,现在,反而感到身心都有一种重负,一种担忧。而且,有斩不断的牵挂。” 史莹琪听着,感到宁秀娟还留恋着夏坤。她并不很清楚他俩离异的深层原因,只是觉得她与夏坤是挺合适的一对。国内的条件虽远不如美国,但毕竟是自己的故土,那儿的乡风纯朴,家庭观念浓厚,像他俩这种工薪阶层也自有一种绝对安全的生活保障,还有一个紧系他俩的女儿。现在她到这里来,还得有一个适应过程,不可能不担心赵勇的生意成败,担心他的人品不端,也不能不牵挂自己的女儿。 “秀娟,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也不要自寻烦恼。现在,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在美的华人多数还是可以的。至于赵勇这个人,我看不错。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当然,你要让他时时感到家庭的温暖,对于他的生意,你一定要全力支持、维护,在这里,生意的成败往往在一念之差,一瞬之际就可以有不同的结果。总之,要勤奋、谨慎,要奋斗、拼搏。而且,一时一刻也不能停息。” “莹琪姐,好感谢你的这番指点、鼓励。我有体会了,夏坤过去曾说过:一辈子想轻松的人一辈子不轻松,一辈子不轻松的人才一辈子轻松。看来,人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认了这个理。” 史莹琪深有同感:“他说这话是实情。这只有经受过人生磨炼的人,真心思考的人才会有深切的体会……” “啊,莹琪,秀娟,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夏坤敞着白大褂走来,“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你们!” 夏坤过去向守门的老者说了,老者“ok”放行。他领了二人上楼。 宁秀娟提了一大包日常食用品来。米、面、油、盐、酱、醋、茶、鲜菜、咖啡、罐头等等。是专门去唐人街的中国人开的店铺买的。说是赵勇嘱她买的,还解释了赵勇本来要来看他,又因临时急事未来看他的情况。并再三声明,是朋友间的真心诚意。夏坤没有推辞,全收下了。宁秀娟、史莹琪二人就往柜子里分放,往冰箱里储存。好忙了一会儿。 夏坤说,住屋太小,干脆就在客厅里坐。冲了咖啡。 三人坐定之后,宁秀娟说了女儿的事情。说着说着,泪水就淌了出来。夏坤宽慰她,给她餐巾纸擦泪。夏坤说,他跟女儿通了电话,已知道这情况了。并且,也跟邱启发挂了电话,邱启发说,他已将情况告诉了夏坤他们医院,医院人事科已去人帮助安排照看夏欣的事了。叫她放心。宁秀娟终还是牵肠挂肚。 史莹琪也动了感情,就说,她母亲现在在家休息,也没有什么事做。她给母亲打个电话,让她去帮忙照看夏欣。虽然她们家离夏坤的医院远,但可以住到夏坤家里去。还说,我们一别失了联系,要不然,我母亲准早就去找你夏坤院长、大医师了。夏坤在军校时见过史莹琪的母亲,很和善精干的一个女人。说,她老人家也70多岁了,不好麻烦了。史莹琪说,她母亲身体挺硬朗,老战友的女儿,义不容辞,该去照顾,况且,也正好巴结一下。今后,有个大病小病也好找你夏坤院长相助。 这一说,三人都笑了。 史莹琪就立即进屋去打电话。出来后,大悦。说妥了,一切都好了。她母亲一听说见到了夏坤,好高兴。又听说让她去帮助照看他女儿,更是连声应承。机灵的史莹琪就立即把夏坤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母亲,叫她尽快打电话直接与夏欣联系,母亲说要得要得。 夏坤好感谢,就立即又给女儿拨了电话。那边正好是晚上10点过。女儿说医院人事科的小张阿姨已来陪伴她。夏坤就与小张通了话,向她致谢。并告诉了小张史莹琪母亲家的电话,说这老人家很好,会过来陪伴女儿。又叫女儿听电话,如此这般说了,女儿也同意。夏坤还让女儿与史莹琪通话,叫她谢谢史阿姨。史莹琪就妈妈一般与夏欣说了一番亲切的话。未了,宁秀娟又与女儿通话,边说边抹眼泪。 “……嗯,嗯,妈妈现在就在你爸爸这里……好好,乖女儿,你放心,妈妈会关照你爸爸的……好的,妈妈一定要回来看你……嗯,好好,你爸爸说,现在你要好好读书学习,将来是有可能的,……真的……不过,你来一定要得到你爸爸的允许……也许,他会同意的……好好,不说了,……是,节约些……女儿,妈妈好想你,……好,女儿,今晚睡个好觉……” 讲不完的话,痛不止的心。宁秀娟终还是放下话筒,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下来。她抬眼看夏坤,两人都感到了当年恩爱时的那种眼神。这眼神只有真心相爱过的人们才会有。 这拨动情愫的眼神啊! 这眼神电流一般传感给了史莹琪。这就是复杂人生的大喜大悲大恨大爱。他俩原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不和谐的人得以“和谐”,和谐的人又变了不和谐。她不由就想到了自己和自己的破裂了的家庭,想到了自己的幸与不幸。也体味着夏坤的幸与不幸。心里酸辣苦甜,百味俱生。记得,进藏前夕,母亲来部队看她。她偷偷将一个姑娘心底的秘密告诉了母亲,又偷偷指了夏坤给母亲看。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连连点头,说,这小伙子挺精神,就不知道德行好不好。她说,他有脾气,可为人正直,总之是,他好。母亲就找着事情去问夏坤,把人家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夏坤满脸通红。她过去拉开了母亲,夏坤才转身走开。母亲就这评那评,尽把夏坤往好处说,描述了个白马王子像。后来,母亲问过她,为什么同夏坤吹了。她为了维护夏坤在母亲眼中、心中的形象,胡编说,部队调动,失落联系了。母亲却犯疑,怎么这么快就失了联系,怎么这么快她就嫁给了甘家煌?她就懒得跟母亲解释了。到美国后,她与甘家煌离异之事,她到是如实告诉了母亲,母亲就为她落泪,说,这个姓甘的太坏,比那个小夏差远了。她听后,就更加怀念夏坤。世事真难预料,现在,母亲要去夏坤家住,去帮他照看女儿了。这样想时,心扑扑跳,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慰。 中午,两个女人上厨,做了顿地道的家乡饭菜,围了餐桌吃饭时,都说安逸,讲起了家乡的变迁来。 1985年5月27日大溪沟下水道爆炸。毁了不少房屋,伤了不少人。市长叫彻底查原因:城市的优势与劣势在同一点上,老城历史悠久,有着代代相传的勤劳质朴开朗火热的巴人,正创造着一个又一个人间奇迹。但老城又老态龙钟,财力物力都一时难以彻底改造,上百年的下水道都还在使用,焉能无事。在那场灾难中,市内各大医院包括夏坤他们在城北的医院都收治了不少伤员,均伤愈出院。祸福相连,旧的去了,新的来了,现在那儿已是楼房、花园并存。灾民们高兴地住进了市府刚修好的江北的新房内。喜迁之后,灾民们又后悔,一下子离开了寸土寸金的市中区。 现在,老城的改造势如破竹,临江门靠嘉陵江的那一片依山而筑、经受过无数风雨的累居的重屋已全部拆除,滨江公路已经修通,魁星楼已耸立起来。有识之士也来投资建造大都会广场了。 一个日本老板来市中区投资考察。比量了石阶的高度,计算了身前的汽车流量,估算了货车进出的时间。最后,不干了。说是道路太拥塞,流通的时间太浪费,赚不了大钱,拍屁股拜拜了。 人们现在乘车,总爱说,老堵车,怪事。可这是20世纪50年代为主的公路,载着越来越多的90年代的国产或是进口汽车,不堵车才是怪事。 市区是寸土尺金了。有人独住一间不大的旧房,干脆,晚上不睡觉,去看通宵电影。出租给进城打工的农民住,一人一月收费百把元,住一二十来个人,每月净收一两千元。白天,则自己回来睡大觉。这是看通宵电影挣大钱的“商人”。 全国十佳卫生城市检查,发挥特色,山城居高临下,排水方便,就修了高档的洒香水的厕所。连精明的成都人也连叫失算。 先前是不治窝,只治坡,深挖洞,广积粮。现今是城市建房热,高、中、低档的住房一天天拔地而起,山上再加“山”。还想挖长洞修地铁。 重新划区了,过去的市中区9.9平方公里,现今叫渝中区,扩大了数倍地皮。又搞了渝北区、巴南区等等。让城区面积大大扩展,以适应国际大都市的需要。不过,城区人口实在太密,都不愿到郊区去住。人们说,宁要市区一张床,不要郊区一幢房,以至于城区有的地方人口密度一平方公里上住10多万人。一般讲,不应该超过1万人的。美国这一点儿好,商业网点、办公区在城里,工厂另划一处,住家多数在郊区。不过,现今重庆郊区也修了不少度假村、别墅。只是大款们去住,也有人有钱不愿意去住。一是舍不得市区的繁华,二也是道路拥塞,有车也难行。要是目光长远的人,还是早些住郊外好,将来会后悔的。 人们发现了新大陆:要得富,占马路。现在,街边的摊点甚多,取缔了又恢复。有关部门已在抓治本之策,赶快修建贸易市场。有东西交易远比没有交易好。光堵不疏不行了…… 多数是夏坤在说,宁秀娟也插话。 史莹琪边听边笑,说,夏坤还了解深透,不像个当医生的,倒像是个官员。宁秀娟说,人家夏坤本来就是个官员。夏坤笑说,一些是自己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有的不过是看报纸看到,听报告听到的罢了。 收拾完碗筷,三人又说起了家乡的笑事。 重庆的火锅更高档了,吃的花样儿多。有了边吃火锅边饮的清凉解热的“重庆牌高级火锅饮料”。现今的火锅不仅仅煮毛肚、黄喉、鸭肠。还煮鸡、龟、虾、蟹、蛇什么的。除了桌子板凳不煮外,什么都煮了。全国也风行了。美国这边也有了。ktv包房、卡拉ok歌舞厅、桑拿浴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消费得起的人。 变了变了,这个社会大变了,家乡也大变了。面貌在变,观念在变,生活习惯在变。人些也还是那么匆忙、耿直、暴烈、火热…… 史莹琪就听得好兴奋,说是等拿下了博士,闲得下来,是一定要回去看看。 史莹琪又说起了多才多艺的夏坤来。问他写了多少小说、散文、影视剧。宁秀娟说,他一空下来就坐到书桌前写,写了一百多万字了。 史莹琪就要夏坤说几段他的小说来听听。夏坤说,小说是说不出来的,得要自己慢慢看。史莹琪还是说,你讲几句意思来听听。夏坤就想了一阵,说,我大体背一段吧: 久违了,拉姆雪峰!灼大的夏日在雪峰巅燃烧,燃不尽的积雪迸射出夺目的光焰,把雪峰下的海子水也照耀得辉煌。 雪山、海子向他迎来,迎来……太阳投下一道又一道光环,绚烂无比。 他仍觉走得太慢,直走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方走到那雪峰、海子跟前。 他俯身捧起清凉的海子水洗面,又奔到雪山脚下,一头扎进积雪堆里。他翻滚着,累了,仰躺,喷吐出热气,热气里透出七彩,七彩里看见了雪山仙女的笑脸。他心里灼热,胸中的弦丝儿发颤…… 夏坤这一番背诵,把史莹琪带回了当年的山里的岁月: “夏坤,你把大山里面写得恁么美好!” “远没有写够。”夏坤说。 “你小说里的他是谁?” “是男主人公。” “他去找什么?” “找雪山拉姆……” 十五 十五 盛夏的纽约的中午,一场暴风雨过后,白虹贯日。 一辆轿车疾驶过来,在医院门口戛然刹住。车门开了,从车内扔下一个人来。轿车急速开走,左拐,消逝掉了。 出医院大门来的夏坤正同高个子黑人门卫打招呼,看见了刚才的情景。忙奔过去,见是个年轻的亚裔男人,已经昏迷,面色发紫,抽搐。医师的职责使他本能地立即就地抢救,取出白大褂衣兜内的听诊器听心脏,赶紧做心脏叩击、按摩、口对口人工呼吸。那高个子黑人门卫赶过来相助。 患者被送进了夏坤进修学习的科室,安排在icu室抢救、监护。星期天,正值夏坤跟了米教授值班,他吃不惯医院餐厅里的西餐,抽中午时间赶回宿舍去煮面条吃,就遇上了这事儿。 由于夏坤的及时抢救,患者的心跳、呼吸恢复过来,但仍然处于昏迷状态,鼻腔、手肘、尿道插着各种管子,床旁放着监护仪器和急救药品、用物。没法询问病史,从他的衣兜内掏出一张监狱签发的释放证书,是yang gan。这是个中国人名字,在美国,姓排在前。夏坤倒过来读:甘——洋!心猛然急跳,他莫不就是史莹琪的儿子?他把这猜测对米教授说了,米教授说应该立即打电话通知他们来辨认。 夏坤给史莹琪家拨电话,接电话的是甘泉。她听是夏坤后,好高兴,问他星期天在忙啥,叫他过家去玩。夏坤说他在值班,叫她找她妈妈接电话。他不能让甘泉知道这事儿,至少现在不能。可甘泉告诉他,她妈妈随杰克教授到华盛顿补做一个实验去了。夏坤好着急,万一这患者真是甘洋,万一发生了不测,他们母子兄妹就不能相见了。这样一想,就觉得也应该让甘泉知道了,就对甘泉说,让她立即给她爸爸通话,并且立即赶到医院来。40多分钟后,甘家煌和女儿匆匆赶来。在医师办公室,夏坤把那释放证书给甘家煌看了,甘家煌面色骤变: “是他,是他!” 米教授叫他冷静,领了他去看病人。甘泉也要去。夏坤拉住她坐下,叫她不要忙。他不忍心让甘泉突然接受这严酷的现实,想缓一缓这时间。同时,也还想,说不定是同名同姓者。不多久,甘家煌随米教授过来了。他已泪流满面。 米教授给他讲了刚才的抢救情况,说,要不是遇了夏坤,要不是他心脏按摩、口对口呼吸抢救及时,甘洋已没命了。甘家煌就朝夏坤连连致谢,又要求米教授一定要抢救好他的儿子,花多少钱也没有关系。 这时候,甘泉已从桌上拿过那份释放证书看了,明白了什么事情,知道是哥哥病危,立即朝icu室走去,夏坤跟了她去。看到昏迷不醒的哥哥时,甘泉泪如雨下。她万不想,来美国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自己渴盼见到的哥哥。哥哥甘洋两年前做生意去过国内,对她很好,很疼她,关心她。 “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了?”甘泉哭出声来。 夏坤劝了她出门来:“甘泉,镇静些,镇静些……”竭力安慰。 “夏叔叔,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啊?”甘泉抹泪水。 “他被人从轿车内扔出来,遗憾刚才没有看清轿车的牌号。从查体来看,他被人掐过脖子。分析,一是引起了窒息,二是颈动脉窦被压迫反射性心律失常,以至于心脏停搏。一旦抢救过来,也许他会恢复的。医院已经报案了。” 甘泉明白了,要不是夏坤抢救及时,她哥哥已没命了:“夏叔叔,真太感谢你了,你是我哥哥的救命大恩人……” 甘家煌、甘泉留下来守护甘洋。甘泉万分后悔着没有问妈妈去华盛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没法联系上。只好给妈妈家留了录音电话,叫她回家后,火速来医院。 入夜。在监护室门外的座椅上,甘家煌不好再蒙骗女儿,把甘洋的事情一一对甘泉说了。当然,他说的是甘洋不争气的事。甘泉听着,默默落泪,她原以为来美国见到哥哥后的心境会是一片阳光,万不想却是厚重的阴霾。 通过母亲和杰克教授的努力,甘泉已获准在她母亲工作的医学院做实验室工作。至于攻读临床内科博士的事,杰克教授告诉她,下一步再努力。她已开始上班工作了。所做的实验她在国内就做过,不过,实验室条件却远比国内优越。带她的老师是卡姆拉教授,是一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金发碧眼的男人。他健谈,说话幽默,总爱上翘的嘴角带有几分傲气。见面,他就对她说,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度,几年前他去中国讲过学,他面对下面坐着的白发的中国教授说,当你们从事医学工作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现在我对你们讲课。他这样说时,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甘泉听了,心里很是不服,又不得不哀叹,早些年,一场“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好多有才华的人的青春,以至于他们拿到高级职称时,已人过中年了。又不服地想,这是机遇问题,并不是中国人比你们美国人笨。就撇了嘴告诉卡姆拉,现在中国已有不少二十七八岁的教授了,也有年轻的博士导师了。卡姆拉就说,他在中国讲学时放的幻灯片中,放了一张他幼小的女儿画的画。说他也不知道女儿画的是什么,来中国后,一放,才知道这是一个中国字的“田”字。原来,女儿画了一个农业大国。甘泉听了又不服气,告诉他,现在中国改革开放,大搞现代化,中国的农村也搞工贸了。有的农民住的吃的用的驾驶的什么也不比你卡姆拉差。卡姆拉就耸肩笑,说,沉睡的中国醒了,地球也开始震动了,他将来一定要让女儿到中国去读书、工作。甘泉就笑了,说,中国的南京有一对洋人小姑娘,穿中国服,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唱中国歌,跳中国舞,说中国相声和快板书,中国把她俩变得更加漂亮、智慧。卡姆拉就呵呵笑,说,有机会一定要去结识那位姑娘。又盯了甘泉说,how beautiful are you!他说她真美丽,甘泉心里挺愉快。 卡姆拉教授十分好玩,他已离婚,一到假日便邀请甘泉跟他和他女儿出去玩。甘泉也很爱玩,却都婉言谢绝了。她对卡姆拉没有厌感,也不亲近。她以为自己不过是暂时寄人篱下,卡姆拉的实验室只不过是她在美国起跳的一个踏板,她的根本目的是要尽快跃上攻读临床博士生的台阶。她寄希望于正为她努力的杰克教授,渴望早得佳音。她之所以没有陪卡姆拉去玩,还有一个原因,一到假日她便想到了夏坤,夏坤常来她妈妈处,她便也常去妈妈那里,她知道夏坤学习到期后便要回国,在美国待的时间不会太多,总希望多同他在一起摆谈。今天一早,妈妈同杰克教授去华盛顿了。她就早早地起了床,把房间整理清爽,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待夏坤到来,怀着一种渴盼的欢悦。10点过了,夏坤没有来,她就给他拨了电话,夏坤不在。她就感到烦躁。中午,他来电话了,她好高兴,不想,是哥哥甘洋的不幸消息。这真是她家的一大悲哀,更对夏坤感激不已,哥哥的这条命,是夏坤从死神手里夺过来的啊! 怎么就这么巧!那帮十恶不赦的坏蛋,大概也是心悸胆怯,把濒死的哥哥扔到了这个医院门口,又恰巧遇上了她在飞机上相遇的夏坤教授——这个她妈妈的战友!等哥哥苏醒过来,她一定要把这一切告诉哥哥,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爸爸,哥哥为什么会这样?”甘泉问身边的父亲。 甘家煌苦着脸,没有回答。 “哥哥很好的,他不会做坏事情,他一定是受了坏人的蒙骗了。”甘泉说,想象着哥哥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嗯,他是受人蒙骗了。”甘家煌看着女儿,说。他为女儿受此突然打击而惶惶不安,又无可奈何,“美国这个社会,唉——” 甘家煌这声叹好沉重,饱含着他那欲吐又难言的复杂、愧疚而又冷凉的内心世界。史莹琪不久便会到来,拆散了的一家四口在这医院里相遇,在这种儿子的生死只差一步的场合下相遇。她会多么伤心,自己真是无地自容。女儿迟早会从她妈妈嘴里知道一切情况。自己这个父亲今后将如何面对自己最疼爱的晚年的唯一慰藉的女儿?女儿会弃他而走吗?啊,自己奋斗了一生,拥有了无数财富,可最终将会是孤独一人。这样想时,他心悸发颤,浑身哆嗦,额头也沁出了冷汗。心跳加速,力不能支,无力的头歪斜到女儿的肩头上…… 甘泉发现父亲面色发白,出虚汗:“爸爸你怎么了,爸爸……” 夏坤闻声赶来,扪了甘家煌的脉搏,看了他的面色:“甘泉,别急,他大概是低血糖反应。” 夏坤遂招呼护士过来,扶了甘家煌到另一间病房躺下,为他输上了葡萄糖水。甘泉急得直淌眼泪。哥哥遭此不幸,爸爸又病倒了。她这会儿顾不得哥哥,心急地守护在爸爸身边,生怕爸爸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从爸爸的症状表现看,确实是低血糖反应,他一定还没有吃午饭,爸爸一忙起来,有时一天就吃一餐饭。为这,她说过他,说钱要挣,可身体第一,50多岁了,要时时注意保养自己。看来,爸爸这会儿一定是又气又饿又累又担心,倒床了。唉,自己这个富裕的家哟!在国内的同学、朋友对自己好生羡慕,好生崇拜。自己也为有一个这么能干的父亲、母亲和兄长而骄傲,却不想,来美国后会有这许多的烦恼。 甘家煌躺在病床上吊水,十分虚弱,脑子却清醒。他确实是又累又饿又气又担心,再加之万般的内疚,倒了床。这些日子为夏坤他们医院那笔生意,他争分夺秒飞去过国内指挥,回来后,又忙于其他诸笔买卖。终于发现庄总的fd公司和赵勇的cm公司在联手对付自己。心里便冷冷发笑,无毒不丈夫!他一定要打垮他们的联盟,这不仅仅是眼前的几笔生意的事情,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必须要防患于未然。他绞脑汁谋思对付的办法。情报告诉他,他们联手做的移动电话生意要从香港返销回大陆,他狰狞地笑了。好吧,你们铸灶添火,我让你们成为釜底游鱼。还有那个华盛公司的孟齐鲁,也要把他拉过来为自己的公司服务。他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做了一连串事情。 他又在那五星级饭店专门请了孟齐鲁吃饭,叫了秘书郝香作陪。希望孟齐鲁能与自己的wj公司合伙做二手货生意。孟齐鲁不客气地吃喝,诚心地向他致谢。 “甘总呀,你早些同我谈这事儿,准成了。”孟齐鲁呷着威士忌酒,说。 “现在也不迟呀。他们给你什么条件?”甘家煌笑着,问。又说,“我一定给你比他们优厚的条件。” 孟齐鲁动心了,又犯难:“甘总呀,你可真是做大生意的大老板,有气派。唉,只是,我已同他们签有了合同,做了公证。这,在法律上不好办的。” “法律上的事儿嘛,我的律师会处理好的。” “这,甘总,咱生意人,钱要赚,可还得有个商业道德吧……” 孟齐鲁是个傻子,这第一道防线他甘家煌没有攻破。他笑着陪了孟齐鲁美餐一顿,又叫郝香陪了孟齐鲁跳舞,完全一副任随孟齐鲁抉择的大度。事后,他没有再找孟齐鲁了,他要对孟齐鲁来个釜底抽薪。 他向孟齐鲁的第二道防线进攻。 做这种医疗设备的二手货生意,本钱、谋略等等都十分重要,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懂得拆卸仪器的有技术的人。这样的人美国有,但一是要价特高,二是不可信任。孟齐鲁手下这帮从国内来的人可以说是价廉且信任度高。他就去挖这些人了。在高报酬面前,有两个人动摇了,同意跳槽到他的公司来。当然,是两个年轻人。跳槽到他公司就意味着不打算再回国了,意味着在这儿拿绿卡了。甘家煌更看重那几个年长的技术高手。人家却牵挂着国内的妻儿老小,思乡之情浓烈,回绝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孟齐鲁知道了,痛斥了那两个年轻人。那两人翻了脸,卷铺盖进了他的公司。为这,孟齐鲁找了他,责骂他不仁不义。他没有回骂,以笑作答。待孟齐鲁骂够吵够,他才说: “孟经理,我不强要他俩,你可以动员他们回去。” 孟齐鲁浑身发颤,气呼呼转身走了。 昨天,赵勇给他打来电话,约他在哈得孙河的船厂外见面。他按时去了。赵勇领了章晓春同来。赵勇对他不客气,怒斥了他挖孟齐鲁墙脚的卑劣行为。章晓春的胸脯也一起一伏,气冲冲的。 “甘家煌,你生意要做,可也得要有点儿中国人的基本道德!”赵勇喘着粗气。 “是呀,你怎么见竿子就爬,刚认识了人家孟经理,就去拆人家的屋梁!”章晓春也怒了眼对他说。 他淡淡一笑:“啊,找我来就为这事情。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一步了,11点有个客户要来找我。”说着,回身要走。 “慢着,甘家煌,”赵勇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咕咕响,“你,事情不能做得太绝了!” 甘家煌笑道:“我扼守经商之道,有什么绝不绝的。赵勇先生,把事情做绝的怕是你吧,挖走了人家夏坤先生的老婆,拆散了人家的家庭……” 赵勇听了眼冒金星,挥拳向甘家煌胸前击去。 甘家煌被高原的风暴吹打过,他后退两步,立稳了脚跟。黑脸一笑,返身钻进车内,驾车走了。他把油门加到极限,哈得孙河吹来的风一股股窜进车窗,扑打着他的脸。他没有关上车窗。 赵勇这一拳力量不小。来美国后,他挨过不少拳脚,比较起来,这算不了什么。那个章晓春发怒的样子倒很不错,比起郝香来强多了。他想到了她刚才那薄薄服饰下的一起一伏的丰胸。他感到浑身有一种难抑的燥热,竟开车到了42街,到了那夜总会前。他减缓了车速,没有停车,一加油门,车飞驰而过。自从女儿来美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儿。 回到公司之后,能干的郝香给他送来一堆文件让他签字,又报告了一件又一件事情。他忙着处理,直忙到晚上才回家去。回家后,便打开录音电话,又有好几样待处理的事情。女儿给他来了电话,说她晚上住妈妈那儿。他好遗憾。女儿来后,时常去史莹琪那里,这他不反对,但他却总希望每日里回来能够见到女儿。夜里,洗完浴刚上床,郝香来了。汇报了办理的事情,自然就不走了。二人疯狂做爱到深夜。与郝香做爱时,他便想到了怒气冲冲的章晓春,想到了她那衣裙的方领口下的雪白的乳沟。 早上,公司传呼郝香,她匆匆走了。甘家煌感到疲乏不已,一觉睡到中午。接了女儿的电话,便匆匆赶来了医院。不想,儿子濒危! “唉——” 甘家煌心里发叹,眼角边溢出了泪水。 “爸爸,没事的。”女儿甘泉守在他身边,用手绢为他揩泪水,“爸爸,你千万别难过,哥哥会好起来的。” “嗯,女儿,爸爸不难过。女儿,你快去守护你哥哥。”甘家煌此时此刻更为担心儿子。 “好吧,爸爸,我等会儿再来看你。”甘泉说,轻脚走出门去。 看着纯真无邪的女儿出去,甘家煌眼角边又淌下一溜泪水来。 甘泉走到哥哥的病房,哥哥还昏迷着,护士叫她在病房外守候。她坐到门外的椅子上,好悲凉。妈妈怎么还不来,她觉得真孤独无援。夏坤过来了,递给她一盒盒饭:“甘泉,饿了吧。” 甘泉确实饿了,接过盒饭:“夏院长,你也没吃吧?” “吃了,刚才去吃的。”夏坤说,开了一瓶矿泉水,“快吃,这水我给你拿着,要喝就说。” 甘泉好感激,埋头扒饭,又说:“你坐。”往一边挪动了一下身子。 夏坤坐下了。甘泉觉得不再孤独。吃完饭,又接过矿泉水喝。夏坤把饭盒拿去扔到废品袋里,又回到甘泉身边。 甘泉就想到在飞机上与夏坤同坐的情景:“夏叔叔,你真好,真谢谢你了。” 夏坤笑道:“不用谢。甘泉,你才好哩,对你哥哥、爸爸这么关心,在这儿守护大半天了。” “夏院长,”甘泉抬起两眼,看着夏坤,扑闪出内心里的真情,“我真幸运,认识了你。” 夏坤也想到了飞机上同坐的情景:“我们有缘哩,还多亏你在东京机场当机立断,否则,会误了机的。” 甘泉一笑,又涌起担忧:“夏叔叔,我哥哥危险不?” “你说呢?你也是个大医师。” “看来抢救及时,心跳、呼吸恢复快,也许会很快好转。可就不知道脑部受损情况如何,会否有后遗症。” “但愿不会有。” “唉,”甘泉又伤心了,“我哥还不知道我来了呢,他要是成了植物人咋办?他就认识不了我这妹妹了。妈妈爸爸又不早告诉我,不然,我早上监狱看他去了。唉,他怎么会贩毒,我一直觉得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他要是好了,你要多劝劝他,叫他走正道。” “嗯,我一定要劝他,现在,一定要让他好转过来!” 二人谈着,又不时去看看甘洋和甘家煌。时间渐入深夜。甘泉困乏了。 “甘泉,看来你妈妈不会来了,也许要明天才会回来。你不能这么守一夜,先去我值班室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不,你早交班了,应该回去休息了,我在这儿守护。” “甘泉,听我的,去睡一会儿,要是明天你妈妈还不来,你还够忙的。” 看着如此关心自己的夏坤,甘泉心里发热:“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坤领了甘泉去了值班室,自己又过来守护甘洋和甘家煌。 视波屏上,显示甘洋出现频发室性早搏,夏坤与值班大夫一起进行了处理,加用了利多卡因。 正忙碌时,史莹琪匆匆赶来。看见儿子如此景况,她万般伤心。夏坤劝她出了病房,给她说了详情,极力宽慰。史莹琪搞医,但长期从事实验室工作,临床知识远不如夏坤,担心、着急。 “他现在心律失常,一定好危险,夏坤,你一定要把他救过来!”史莹琪说。 “放心,莹琪,我会努力的,会没有事的。”夏坤说,按了史莹琪坐下,“你先坐一会儿,我进去看看。” “嗯。” 史莹琪坐在儿子的病房门外,心里七上八下。万不想儿子会遭此厄运。白天,随杰克教授去华盛顿补做了那实验,本来,明天返回的。她却执意要马上回来。杰克拗她不过,驾了车一起返回。她换了杰克教授驾车,杰克吃晚饭时喝过酒。杰克靠在座椅上打盹。他并没有入睡,不时抬眼偷偷盯她。天早已黑了,她驾车急驶。发现杰克的大手抚揉到她的腿上,慢慢撩开了她的裙子,那黝黑的热手掌向她大腿根部摸去。她伸手将他那手移开。杰克便发出梦呓之声。 这个黑得并不使人讨厌甚而显得有些健美的黑佬、鳏夫。执教严格,不苟言笑,是她一个可敬可求可怨可亲的导师。同他相处多年,她从他那儿学到不少知识,也为他当奴仆般做了不少课题。她觉得他对得起自己,自己也对得起他。上班时,杰克的导师尊严十足,她的学生的虔诚也十足。下班后,杰克也请她吃饭、上舞厅。搂了她跳舞时,高过她半个头的杰克的导师味没有了。他总是搂了她好紧,粗大的吐气直扑她的耳面。她便扭过脸去。她不好拒绝杰克的邀请,她得向他那里挖取知识,她得做完自己的课题,她一定要拿下博士学位。也许,她学业成就之日就是她弃学经商之日。美国的博士多,失业的也不少。但她仍然孜孜以求。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为了什么。 苦做人做苦人。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看来她这一生都得如此下去。 杰克的手掌又放到她的大腿上来,全手掌按在她的腿肌上。她握着方向盘,踩着油门,没有把他的手拿开。这个杰克,严厉过分,居然在这最后关口亲自陪了她去补做这个实验,收获颇丰。事实证明,杰克的要求并不过分,他的指导是正确的。不明确解决这一问题,答辩是难以过关的。取得了这个充分的论据之后,她开心地笑了,青春时代的那种笑。她感激地吻了杰克,杰克也咧开厚嘴唇笑。 “你不是一个很笨的人。”去中国工作过的杰克用中文说。 “我本来就不笨。”史莹琪答。 “啊啊,你们那话怎讲的呢?什么王婆……”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对,自夸。哈哈!”杰克笑得响亮。 杰克请她吃了晚饭,要去订房间。她执意要回家,说是女儿没人管,也想到夏坤星期天会来她家。提到女儿,杰克没有坚持己见。杰克的前妻也给他留下个女儿。于是他们驾车返回。 杰克把手掌在她腿上放了好一阵。他动了动身子,抬手放到她肩头上,脸向她凑拢过来,扑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她踩了刹车,车急停住了,惯性力使杰克向前倾,他抽过手来撑住车窗。 红灯亮着。 “啊,你刹车踩得太猛了。”杰克说。 “我不太适应你这车。”史莹琪说。 “那让我来驾驶吧。” “不行,你喝过酒。” 绿灯亮了,史莹琪又驱动了车。轿车以时速120公里的速度急驶。 “杰克,我希望你不要影响我驾车,我们都要平安地回去照看女儿。” 杰克没有吱声,一路上,再也没有碰过她。车先开到她的家,已是后半夜了。杰克自己驾车回去了。进到屋里,女儿不在。她想,女儿去她爸爸那儿了。打开录音电话,听见了女儿焦急的话声:“妈妈,哥哥昏迷住院了……”听着,她的头都大了,急急出门来,拦了辆的士直奔医院而来。 夏坤从监护病房走出来,告诉史莹琪,甘洋的情况已稳定下来,心律已恢复正常。史莹琪才稍稍放下了心。夏坤又领了史莹琪去值班室看甘泉,疲乏的甘泉已经睡熟,就没有惊动她。 “去看看甘家煌吧。”夏坤说。 “不去!”史莹琪说,她恨透了甘家煌。这一切的罪孽都是他造成的。 夏坤还想说什么,又忍了。史莹琪扑到他胸前,嘤嘤抽泣。他伸臂搂着她耸动的肩头,内心里波翻浪涌。在这凌晨的静夜里,在这空无一人的病房走廊内,二人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 “夏坤,我做了什么错事吗?老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史莹琪说。 “不,莹琪,你没有做什么错事。这就是生活,甜蜜也饱含着痛苦的生活。”夏坤说。想到了自己分裂的家庭。 夏坤边说,边搂了史莹琪向病房的外走廊走去。 这市区内的医院的病房楼,是一个充分利用窄小的地形而又充分采撷光线的三角形建筑。三幢高耸的病房楼不是像国内的那种“t”形或是“飞机”形相连的建筑式样,而是呈“△”形相连。这样,向外的一面可以充分采光,向内的中空的三角地带亦可以充分采光。此时,他二人正站在向内的三角地带的十二层楼的外走廊上。向上,可以看见高耸的病房楼顶的三角形的黎明时分的夜空,有星星闪烁。向下,借助各楼层的病房内透出的灯光,可以看见深远的楼底的三角形庭院。 这病房楼的设计师们可真是煞费苦心。夏坤心想。这种设计既可以节省地皮,又达到了两面采光两面通风的目的。就想到了当初修自己医院的那幢病房大楼时,就没有想到这一着,以至于现在,只是一面采光,空气也难以对流。就想,今后重修那幢旧楼时,一定要学学这长处。 人类改造、战胜自然的能力是如此巨大,而人们往往又难以战胜自己。甘家煌在自己的公司的发展上、经商的事业上是一个成功者,而在做人上却是一个失败者。自己呢,事业上应该说是有成了吧,可是两次婚恋的不圆满,又印证了在这方面是一个失败者。 人们常常失悔着过去,而又继续着下一个也许还要失悔的事情。 夏坤紧搂着史莹琪,用手擦抹她脸上的泪水,用脸紧贴着她的脸。他感觉着她那内心里的巨大痛苦,传递去自己内心的同情、关切和爱恋。 史莹琪紧依在夏坤身前,内心里苦涩而又甜蜜。人们把世界划分为第一、第二、第三世界,自己从第三世界的中国飞来这第一世界的美国,以为了却了人生的最大夙愿,获得了人生的最大幸福。然而,她却分明感受到了现实生活与理想世界的巨大差距。家庭的不幸,事业、学业的艰辛,常常使她觉得自己的身心会要立即破碎、崩溃。她终于还是挺了过来。现在,夏坤紧搂着自己,他会要越洋东去。自己会随了他东归吗?了却这第一世界里的无尽烦恼,归去那第三世界里求得解脱吗? “doctor xia!”护士匆匆过来喊夏坤,神色紧张。 夏坤立即随了护士过去。 史莹琪的心往下沉,儿子,一定是不行了…… 十六 十六 所有的痛苦与欢乐,所有的自信与遗憾,都融入在这盒燃起火烛的生日蛋糕里。 是夏坤划燃火柴点燃这45支小蜡烛的。当他点完最后一支蜡烛时,人们拍手唱起来。用英文唱,用中文唱: “happy birth day to you……祝你生日快乐……” 此刻里,在史莹琪这30来平方米的屋子内坐满了来为她祝贺生日的亲人和朋友。有儿子甘洋和女儿甘泉,有她的心上人夏坤,有她的导师杰克。还有她的堂弟和得知消息而来的宁秀娟、赵勇、章晓春、庄庆等人。 九月的纽约,气温降了。屋窗外,天高云稀。辽远处,丛丛绿荫中可见片片金黄。 这个生日,是史莹琪来美国之后,过得最为盛大、热烈、高兴的了。人生有多少痛苦和悲哀啊,人生又有多少欢乐和温情!金秋之际,在她踏上人生第45个年头的历程之时,有了收获,她的博士论文答辩终于获得通过。答辩那一天,夏坤也来听了。他悄悄地静坐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她是在答辩结束之后,回答提问时才发现他的。他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在说,沉住气,尽其所能回答,成功永远属于奋斗者。这话夏坤对她说过,是她答辩的前一天在电话里对她说的。她镇定心绪开始回答,如同在同夏坤探讨微观世界。 “……现代分子生物学着重研究组成生物体的基本物质在各个层次上的结构,特别是在发挥其生命功能过程中的结构变化,以彻底阐明生命物质的结构基础和运动规律。……人类共有一个‘珠峰’,那最高点在太平洋彼岸生我育我的故土中国。中国人、亚洲人、美洲人、欧洲人、世界各国各地的人都知道它,都去攀登。人类还共有一个微生态平衡这个当代医学的‘珠峰’,也竞相在认识它、攀登它。在攀登的过程中,一些问题还一时难以明确,发现其现象却不明其机理。然而,有表象必有其本质,未知中必含有有知。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的未知,诱惑、鼓舞着我们去不懈地追求、奋斗、破译……” 那一天,导师杰克那黝黑的脸上焕发出红光,鹰隼般的眼里扑闪着异常的喜焰。他的这位中国女弟子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 答辩结束后的会餐,史莹琪一定要拉了夏坤同去,夏坤坚决地拒绝并及时地离开了。离开前,他激动地对史莹琪说: “莹琪,我佩服你,你为我们中国人添了光彩。” 史莹琪两目灼灼:“一支烛火般的光亮。” “够了,这就够了!”夏坤说。 吃完蛋糕和自助餐之后,人们开始起舞。 夏坤和杰克坐在阳台上饮酒交谈。 “……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马马虎虎。”杰克用并不流利的中文说,又哈哈笑,“我在中国任教时,问一位同事近来怎么样,他说‘马马虎虎’,当时我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指的两匹马和两只老虎。” 夏坤笑了:“杰克教授,我佩服你的严谨的教风。” “假如学生学得不好,那往往不是学生的错而是教师的错。”杰克说。 夏坤听着,就想到了国内的自己的那些严格要求学生的老教师们,想到了米教授。师道尊严,是必不可少的。国内现在有的学生,包括有的老师,对这有所淡漠,实在遗憾。 身着飘逸、柔轻的黑色长裙的史莹琪向着夏坤走过来。她容光焕发,显得年轻美丽。她向夏坤笑着,伸出柔臂。夏坤应邀同她舞蹈起来。探戈舞曲,他俩动作自如,配合默契。夏坤带着史莹琪旋转时,碰着了舞蹈过来的甘泉。 甘泉朝他一笑:“夏叔叔,下一曲我请你跳。”甘泉的舞伴是他哥哥甘洋。甘洋也朝夏坤友好地笑。 “看你这一儿一女,今天多高兴。”夏坤说。 史莹琪轻叹:“夏坤,我该怎么感谢你。” “你说呢,给我一座金山银山。”夏坤凑在史莹琪耳边。 “那我可没有。”史莹琪盯他笑说。 抢救及时的甘洋死里逃生,恢复不错。第二天就醒过来了。一周后下床活动,不到半月就出院了。住院期间里,多亏了夏坤的张罗、关照。又有米教授的精心诊治。甘家煌多次一定要重谢,夏坤和米教授都断然拒绝了。这期间,甘洋和夏坤混得很熟。一来,甘洋思救命之恩,二来,得知夏坤是他妈妈的老战友,三呢,也觉夏坤热心、豁达。夏坤就用了过去当军人,现在当院长做人的思想工作的一些方法教育、开导甘洋。首先,做到以心交心。他也知道,对于已误入歧途的甘洋,他的这番努力也许是杯水车薪,依然也还是尽己所能。他太为自己的老同学史莹琪的家庭不幸而同情、担忧了。他给甘洋讲了新近发生在中国的一位美国教授的真实事情。39岁的潘维廉教授,携妻儿来中国厦门大学任教,已数年了。他幽默地笑称自己为“美国鬼子”,但当地有人称他为“活雷锋”。关于他送一位孕妇上医院的事情广为流传。说他送孕妇到了医院后,还跟着上下跑,显得有点傻头傻脑,医师们以为他是不懂生孩子为何事的糊涂丈夫,批评他为什么不早点儿送来。他听了并不申辩,因为雷锋在这种情况下总是不分辩的。他还坚决要求拿中国教授一样的工资,住中国教授一样的住房,并且,每年寄八千块钱到贫穷地区的龙岩去,为中国正在开展的“希望工程”添助一力。他的这一行动连他的一些中国学生也不理解。然而,他就是这么做了。 夏坤对甘洋讲时,甘泉也在场。 夏坤说,不论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一个人总得要有一个基本的做人的道德标准,应该要有所追求,有所奋斗,做善事不做恶事。“人不能像走兽那样活着,应该追求知识和美德。”这话是但丁说的。中国的李白也说过:“土扶可成墙,积德为厚地。”……夏坤说时,甘洋木着脸,一言不发。他就想,他一定听不进去自己的这番高调,也许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依然按捺不住心中要说的话,就又说了甘洋母亲史莹琪的人生奋斗的事情,说了每日里为他诊病的米教授奋斗的事情。告诉他,他们都是中国人——在美国的中国人。他们也处在美国这个社会环境之下,却应该说是中国人的骄傲。他这样说时,甘洋的面肌抽动了,依然没有说话。那一天,甘洋终于两眼发湿,说:“夏叔叔,我错了,我今后改。”那天,甘泉对哥哥甘洋说了夏坤是如何为他做心脏按摩,如何口对口呼吸救了他。又说了夏坤和米教授都拒不要他父亲的任何报酬的事情。夏坤还劝甘洋应该和父亲甘家煌和好,毕竟是骨肉亲情。甘洋落了泪。 下一曲开始的时候,杰克邀请了史莹琪跳舞。甘泉忙忙地过来邀请夏坤跳舞。美国乐曲《艾拉》的旋律在屋内回荡。 舞蹈时,甘泉的目光盯着夏坤,起伏的丰胸贴了好紧。夏坤不得不同她移开一些距离。 “夏叔叔,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的事情也还是心口如一的。比如说,抢救我哥哥,拒收国内盛行的所谓‘红包’。” 夏坤笑:“有的事情?这么说,我也有心口不一的事了?” “当然。” “何以见得。” “我问你,此时此刻,你同我妈妈跳舞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同我跳舞时又是怎么想的?如实回答。” “没有想什么呀。” “绝对的心口不一了吧?” “真的,没想什么。甘泉,那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我嘛,知道你想的什么。只是,我不说。” “你可不要强加于人。” “我才不会呢。你同我妈妈跳舞时,心里格外的愉快,淌着一股拨人情愫的暖流。” “你这样体会?” “嗯哼。” “那么同你呢?” “你心里也很高兴。” “高兴就是愉快呀,一样的。” “no,不一样。” 这时候,赵勇搂着章晓春从夏坤身边舞过。章晓春那双会说话的大眼向夏坤扑闪过来一道热流。 当世界十二大名曲磁带上那《梁祝》的优美的乐声响起时,夏坤过去邀请章晓春跳舞。章晓春是随了赵勇和宁秀娟从洛杉矶赶来纽约解决应急业务的。那笔他们共做的从香港返销大陆的移动电话生意受到了重挫。本来,一切事宜一切关口都是摆平了的,却被甘家煌的人坏了事儿,被海关查处。好在只没收了运过去的第一批货,损失大却还没有全赔进去。夏坤知道这事后,严肃地告诫了自己的这个学生,经商是要赚钱,可不能唯利是图。否则,终究要栽大跟头。章晓春为此被老板扣发了报酬,差点儿被炒了鱿鱼。 “小章,你们那笔生意最终如何了?”夏坤问。 “唉,还剩的那批移动电话的货已运来纽约了。经庄总、赵勇他们努力,有了销处了。可是,这样一捣腾,我们公司仅仅能持平保本,而赵勇他们公司亏惨了。”章晓春答。 “要是你们不往国内返销,而是直销美国呢?” “那肯定有赚的,只是,不如返销的赚头大。” “到这边是赚美国人的钱,到那边是赚中国人的钱。你们应该多多地赚美国佬的钱才是。” “你说的道理正确。可美国人的钱也是不好赚的。” “中国人的钱就好赚?” “是的,好赚。至少,现在好赚。不过,经营返销货,现在也难了。国内采取了不少防范措施。” “你们呐,还是要正当经营才对。” “当然,老师说的话都在理。” “你在讽刺我。” “学生不敢。”章晓春咯咯笑,双肩耸动。 宁秀娟来邀了夏坤跳舞。她的舞姿如她本人一样的优美。搂着自己的前妻跳舞时,夏坤心里百感交集。他爱她恨她同情她也感谢她,他知道,宁秀娟来美国后并不轻松。赵勇的生意接连受挫,她忙里忙外相助又时时担惊受怕。他心里这样想过,哼,自找的,这是报应,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他自己也为自己这种老辣的藏而不露而惊叹。两个多月前,他接到宁秀娟从洛杉矶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向他问候,二人又谈了阵女儿的事情。末了,宁秀娟问他:“夏坤,你休息日不想做点儿什么吗?”他以为她是问他去不去玩的事儿。宁秀娟却说,是问他要不要找点儿工作干,挣些生活费用。他才内心里一震,真切地感到,知他内心者还是前妻秀娟。 是的,自己来美国开会,捎了些钱来,但远不够在美国半年的花销。虽说是学费免了,但住宿费、伙食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他带的钱已所剩无几了。但是,再穷他也是不愿接受任何施舍的。他想到过向老同学史莹琪借钱,也想到过向学生章晓春借钱,均否定了。这两个女人,独自在美国奋斗,也不容易不宽裕。他也想过,向国内的朋友借钱,也不好启齿。就谋思利用周六、周日去找份工作干干。在国内时就听说过,在美国找份洗盘子刷碗的工作容易,且报酬也丰,做两天,就够一周的生活费用了。就去住地周围的餐馆转悠。一进门,人家毕恭毕敬请他坐下,问他要吃点儿什么,把他当上帝看待。他便点了最便宜的吃食,人家亦热情地照办,送到他跟前。他吃着,决心就没有了。总觉得自己是个大院长、高级职称者,怎么也难接受做这端碟子洗碗差事的现实。就在这矛盾而又不得其法的时刻,宁秀娟打电话问他这事儿了。“夏坤,我了解你的心情和处境。我要给钱给你,你也不会要。让你去端菜上饭洗碗你又拿不下架子。我为你找了份既适合你干而且又体面的工作,你愿意不?”宁秀娟对他说,赵勇的一位铁哥们,住在纽约北郊,那儿离美国的西点军校不远。他们全家人从加拿大回来了,他的一儿一女一直在美国长大,希望有人去教他们的中文,还希望讲一些中国文学方面的知识。让儿女们不要忘记了中国,将来还要他们回国内去做点儿事情。怎么样,这差事儿可以吧。你只需每周六去教一天就行了。由于那儿较远,又是教两个孩子,他每次付给你300美元报酬。300美元,夏坤的脑子急速计算,一月就是1200美元,除去450美元房租,还剩750美元,每天平均食、用20美元,一月才600美元,也是足够了。他当即便答应了。“夏坤,这是你来美国后,答应我的最为痛快的事情!”宁秀娟在电话里高兴地笑了。 之后,夏坤每周六都去了。那两口子都是中国大陆人,来美国10多年了,成天里忙生意,没有时间教孩子汉语。且他俩也都才高小文化程度。他们的小孩,大儿子14岁,二女儿12岁,汉语水平很差。夏坤去教,自然就不吃力了。遇到两个小孩听不懂的汉语时,他便用英语说明。孩子的父母的英语熟练,也来帮忙翻译。这家人都喜欢中国文学,业余作家的夏坤就可以在他们跟前神吹了。 “……写人物,要写出他们的音容笑貌,表现出他们的个性。罗贯中写的就很有味道:玄德观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玄德就邀他同坐,叩问其姓名。” “是关公!”男孩接话道。 “是关羽!”女孩说。 “你们说得都对!” 两个孩子高兴地拍手笑。还要他讲三国人物。当时,他们家正租了国内拍的《三国演义》的录像带在看,一家人兴趣极浓。 “又有一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玄德见他形貌异常,问其姓名。” “是张飞!”两个孩子齐声回答。 一家人好乐。出国前,夏坤带了一部《三国演义》的书,看了电视连续剧,三国热,他想抽空再读一遍原著。不想,这文学辅导课还用上了这部书。 去辅导学习,就不能随便讲,身为研究生导师的夏坤深明其理。每次前去讲课,他都要备好课。从汉语的拼音、读法、语法以至于书法,他都做了认真准备。夏坤的钢笔书法不错,他用碳素墨水钢笔教两个孩子写中国字。他写了“炎黄子孙”四个字,说:“写汉字要‘如锥画沙’。就是说,要笔力匀整,不要露笔锋……”两个孩子就认认真真地临摹着写,兴致浓厚。那夫妇俩一定要为夏坤增加报酬。夏坤却执意不要。 “你这个人呐,就是脑瓜子太死。”宁秀娟跳着舞,责怪夏坤,“人家是因为你教得好,主动要给你加工钱。你这是按劳取酬,又不是收受贿赂,为什么不要?” “嘿,那报酬已不错了。我每周只去一次,工作又轻松,人家还管了饭。” “你这个人呐,唉,太容易满足了。我过去对你说过,该得的要得,该要的要要,有权不用,过时作废。难怪,跟你总过穷日子。” “我可不穷呀,至低也是小康水平。” “所以你就满足了。” 夏坤就笑。 “唉,要说你这人容易满足呢,也不是,你这人的最大毛病就是永远也不满足,永远也忙不完,没见你轻松过。” “这次出来我可轻松了。” “不想回去了?” “哪能呢?” “咳……” 阳台上,甘泉同哥哥甘洋喝着饮料,谈着。 “哥,不是说美国的警察特厉害么,怎么也破不了案?”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帮人也不是好逮的。” “哥,你只是参与,怎么也抓你?” “正因为我只参与,才关押得短。” “哥,我发现你在吸毒?” “……” “哥,你一定要戒掉!”甘泉目露悲哀,“他们一定还要来找你麻烦的。” “警察?只要我不犯事,他们不会再来找我麻烦。” “不,我是说那伙坏蛋。” 甘洋不吱声了。是的,这帮人已经查明,是他父亲向外透露了消息,决不会放过他父子俩的。在医院里,他醒过来后,父亲就一直守护在他床边。只有他父子二人的时候。甘家煌落了眼泪:“儿子,爸爸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也该为爸爸着想,不该同我使心计呀。你想想看,我这年岁的人了,还盼什么,不就是今后把一切都交给你么。”妹妹甘泉已对他说了父亲守护他昏倒的事情,他心里也有丝痛,却不想理父亲。“儿子,出院后,回家去,到爸爸公司来干。现在,你妹妹也来了,爸爸好高兴的。你妹妹她不愿意经商,今后,爸爸的事情就要靠你了。真的!你不相信?爸爸跟你可是骨肉亲啊!”他终于说话了:“爸,你要小心些,那帮人要找你的麻烦。”他这样说时,甘家煌二目一亮。儿子终于理他了,而且向他提供了关切的信息。“嗯,儿子,爸爸会小心的。爸爸又再次报了案,也做了各种防范……”甘洋本来是决心不理甘家煌并且要同他斗到底的。可是,他心爱的妹妹来了。他看出来,纯真的甘泉对父母亲都很好。他心软了,不希望再发生令妹妹伤心的事情。再则,那帮人竟然对他下如此毒手,也使他自然站到了父亲这一边来,与他们誓不两立。 在狱中时,来探望他的郝香偷偷告诉了他,他的妹妹已来美国了。听此消息后,他那冷漠的心蓦地发痛。他千叮万嘱郝香不能把他的事告诉甘泉。他在狱中表现好起来,提前两周获释。他不让通知亲属,独自出来,他打算先去母亲史莹琪处,求得母亲的宽恕,再通过母亲约了甘泉来相见。当然,要说他是做生意才回美国来。不想,他一出狱就被绑架了。在轿车里,那帮人一定认为是他向他父亲通了情报,出卖了他们。他无论怎样申辩,他们也不相信,在车内打他,狠掐他脖颈,看来,是怕他死掉才仓皇地把他丢在了医院门口。是的,要不是遇了夏坤抢救及时,他已命归黄泉了。 母亲来看他时,恨铁不成钢地伤心落泪。他的心也战栗了,在母亲亲吻他时,落下了伤感的眼泪。夏坤的那番说教他不会全听得进去,而夏坤对他的救命之恩他没齿不忘。 出院后,他听从了夏坤的劝告,同妹妹甘泉一道回到了父亲家里。甘家煌好高兴,盛宴款待儿子、女儿,史莹琪也应儿子、女儿之邀来了。全家人又邀请夏坤前来,夏坤因上班,未来。席桌上,一家人气氛暖热。之后,父亲委任他当经销部经理,给了他实权。他也尽心尽力干。也许是警方加强了监视,也许是父亲的防范手段严密,总之,这一段时间也算风平浪静,那伙人还没有来找麻烦。父亲对他说,别看那伙人猖獗,我定要挫败他们,一网打尽。他不怀疑父亲在这方面的能力和手段。本来,今天父亲也要跟了他兄妹来为史莹琪祝贺生日的,经他兄妹的努力,史莹琪也答应了。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到现在还不来。为这,甘洋心里又生起了对父亲的不满。 迪斯科乐曲响了,屋内人们狂欢起来。史莹琪今天特别兴奋高兴。导师杰克教授已邀她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曲。此刻里,又面对了她在场心里跳。这舞曲,数杰克跳得最好。他那黝黑的两掌叉开,双腿拐开,肥大的屁股后撅,大腹前挺,随着激越的乐曲跺脚甩臂。引得屋内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史莹琪也笑,配合了他舞蹈,她优美地扭动腰肢,恰到好处地踏脚扬臂。夏坤在一旁看见,觉得她揉进了西藏的踢踏舞的动作。这中西方艺术的融合使她这位中年女博士更具有摄人的魅力。夏坤穿插到了杰克的前面,与史莹琪对跳,他俩都跳着揉进有踢踏舞的动作,人们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他俩身上。赵勇也不示弱,拉了宁秀娟跳,他拉她时而靠拢时而远去,又让她360度旋转。自然又引去了人们欣羡的目光。甘洋找了章晓春跳,章晓春发现,甘洋的舞步独特老辣,扭臀拐腿都有章有序,便开心地笑。画家庄庆就去找甘泉跳,他动作笨拙,面部却有一种艺术家的高傲,引得甘泉嬉笑不已。 这一曲结束之后,响起了刘欢、成方圆的歌声,是用英文唱的《北京人在纽约》里的歌: you say you want to leave but here you come again i say no more infatuation but long for its return …… 夏坤邀了史莹琪跳舞,两人都倾听着这支歌子,想着歌的词意:你说你要离开/却又向我走来/我说今生不再痴情/却又苦苦地期待……音乐啊,令人激动、兴奋、遐思,也令人遗憾、思考、怅然。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比音乐更能说透人心呢,还有什么能够掀起人的心海的巨浪狂涛呢! 这心海的浪涛不仅仅在夏坤、史莹琪心中掀起。也在或站或坐观看他二人舞蹈的宁秀娟、章晓春和甘泉心中掀起,不过是有大有小、滋味儿不一样罢了。坐在一旁喘息的杰克教授的捧饮料的双手也在频频抖动。是舞蹈累了的抖动还是心的战栗? 音乐如同一只飘动的无形的手,揉搓着人们的心房;歌声浓厚深沉,如同一块跳动的琴拨,拨动着人们的感情。就在人们各有所思,各有所想,各有所陶醉的时刻,一位不速之客悄然到来了。 来人是甘家煌。 他驻足门外倾听《谎言》的如诉如怨的歌声,从门缝里看着屋内的儿子、女儿和朋友们为自己的前妻祝贺生日的情景,顿时心涌百味,倍感孤独、冷凉。他是在做了一件于生意有利,于良心有愧的事情之后匆匆赶来的。他得知了庄总的fd公司和赵勇cm公司合作的那批未敢再返销大陆的移动电话已运来了纽约,并且已找到了买主,便同郝香匆匆赶去找了那买主,让郝香散布那是劣质货,在中国大陆就被查封过的流言。同时,就推销自己的那批刚到货的移动电话。对方虽未马上拍板,却显然对前一个卖主产生了怀疑。他留下了郝香与买主周旋,自己驾车赶来了。此时,他看见cm公司的赵勇和fd公司的章晓春都在场,就犹豫着是否进门去。 就在这当儿,眼尖的女儿甘泉看见了门缝处有人,就过来开了门:“呀,爸爸,你这时才来,快进来!” 甘家煌便迅速整了整西装,走进来。他拿了一束鲜花和一件包装精美的貂皮冬装,彬彬有礼地向屋内人们点首微笑,随女儿坐到了一旁。待舞曲结束之后,他快步地过去为史莹琪献了鲜花,送上礼物。 “莹琪,祝你生日快乐!” 满心欢乐的史莹琪,心里顿涌不悦。当着客人和儿女的面不好表现出来: “谢谢,甘先生。” 史莹琪接过花和礼物,交给女儿甘泉。 甘家煌又主动地过去向赵勇和章晓春打招呼:“啊,赵总,你好!啊,章小姐,你好!”又说了祝贺生意兴隆的一番话。 赵勇和章晓春都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从指责。看着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老狐狸甘家煌,章晓春就想到了自己的惨败和受到庄总严厉斥责的委屈,真想把手中的可乐饮料朝他泼去。赵勇毕竟是见过世面迎受过风浪的人。他大度地笑: “百忙中的甘总今天也来了,有幸有幸,甘总的生意现今是越做越大了,甘总才是生意兴隆啊!” “惭愧惭愧,大家发财。”甘家煌笑着,坐在了椅子上,“赵总,章小姐,你们坐呀。” 章晓春只感到鼻头发酸,她再也不想见到此人,各自到阳台上去了。赵勇坐在了甘家煌身边: “甘总,我们都是中国大陆来的生意人,都在一条商船之上,还望甘总手下留情,生意大家做啊!” “赵总,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大家都不容易,都在这异国他乡里挣扎,是得要有个你帮我帮的。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只要是我甘家煌办得到的。” 人们跳得累了,坐下或站着休息。 史莹琪就招呼了儿子和女儿为大家捧送水果、饮料,自己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她那修长的秀腿在飘动的裙子间不时闪现。 杰克教授坐在一旁,手捧饮料喝着,内心里有着难抑的冲动。自己的这位女学生终于功成名就了,然而她下一步干什么呢?自己所管科室的职位已经满员,他已向院方提出了要留下史莹琪的要求,一直未得批准。他要留下她来,不仅仅是为了工作的需要,实则是他早已和她相爱。那次酒后,他曾对自己的学生非礼过。事后,史莹琪并未对他责怪什么。这也许是她体谅他是酒后失态,也许是她并不讨厌他。自己的职业、地位无可挑剔,但自己毕竟是属于美国的少数民族的黑色人种。当然,史莹琪也属少数民族,但她毕竟是不同于黑人的黄种人。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孤傲高雅。 他反省过自己对她的过于严厉,他知道,她为此而偷偷落过泪、气恨他。可是,严师出高徒,这是中国人的一句老话。他的严厉没有错。不过,终归刺伤了她那颗已经伤痛不已的心。在美国,人们是不去打听别人的家庭私事的,但作为他的学生,对于史莹琪婚姻的破裂、儿子吸毒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他同情她,也为她不平。他想到的就是一定要让她学业有成,而且,自己要来填补她的家庭空白。他认识那个甘家煌,对于这样的人他以为不屑理睬。那一天,他去到实验室,发现史莹琪一个人在哭泣。他一反往常工作时的严厉,格外温情地询问了她,她的泪水更多了。那天晚上,他请她吃饭,才知道她的儿子甘洋被捕入狱了。他竭力宽慰她,自己也有同感,他对她说,他俩是同病相怜,他的女儿也赌博成性,无可救药。这样说时,自己的两眼也潮红。他感叹着,把住她的肩头:“亲爱的莹琪,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过呢?”史莹琪泪目灼灼看他,将头埋在他的起伏的胸前,说,等她答辩过关后吧。他点头,深情地吻她,咽下了她脸上的苦涩的泪水。他请她去吃了晚饭,那是他最为动情最为高兴的一个晚上。 一表风度的夏坤的到来,使他隐约地感到这是个不容轻视的人物,他担心他会将史莹琪从他身边夺走。他听史莹琪跟他说过,已经离婚的夏坤是她过去的好朋友。从内心里说,他认为他俩才是相配的一对。然而,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获得的追求。他看着史莹琪坐到了夏坤身边,呷了一口没有加糖的咖啡。他不喜欢加糖,他素来爱嚼这没有糖的咖啡的苦涩味儿。 “夏坤,今天玩得高兴吧?”史莹琪依在夏坤身边,问。 “高兴,痛快!”夏坤说,“莹琪,你那加进了踢踏舞步的迪斯科跳得真带劲儿!” “很美?” “很美。” “来,喝口你家乡的热茶。”史莹琪将手中捧的一杯用山城沱茶泡的茶水递给夏坤。 夏坤接过热茶,先嗅其香,再品其味:“好茶。” 史莹琪笑了:“来的人里,只给你一人上的茶。” “知我者莹琪也。”夏坤笑。 “我妈在电话里说,你那宝贝女儿夏欣很懂事,很勤快,反倒时常关照她。” “真的?可我在家时,她那臭袜子也扔给我洗。” “那是你太娇惯她了。” “也许吧,我没有办法批评她。凡是我说她一句,她总要回我几句。我批评她变成了她反驳我,最终都总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可我妈说她很有礼貌,处处事事听我妈的话。晚上回来,吃完晚饭,就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做作业。怎么会有这么多作业?有时做到十一二点钟。” “作业是多,都说学生负担太重,却依然如故。莹琪,不要光谈我女儿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谈点儿你高兴的事情。” “好吧,在你离开美国之前,也就是10月6日就是你的生日。我们来为你高高兴兴庆贺一下。” “莹琪,你竟然还记得我的生日!” “当然记得,我比你大34天。还记得你14岁那年过生日吗?” 史莹琪这话一下子把夏坤带到了那艰苦、快乐的青年时代。那会儿,是困难时期。军医学校的学员们不仅要上课学习,还要开荒种菜。菜地在老远的荒山坡上。全校各班轮流上山去,每个班去一个月,吃住、生产都在那荒山坡上。就一幢牛毛毡房子,地铺挨地铺只可容纳40来个人。 铺地铺时,男学员们谁也不把自己的铺位铺在男女学员相接处。 20多岁的女班长来了,令人将唯一的一张木床搬到相接处:“我年岁最长,睡这木床。夏坤,你是男学员组的组长,把床铺在我旁边!”动手为他铺床,还拿手拍了他的头。 夏坤的脸刷红,赶忙自己铺。 大山之夜,又静又黑。学员们长途步行而来,好累,都早早躺下了。屋梁上挂盏煤气灯,气上得足,好亮。照着油毛毡屋顶、竹篾墙壁和墙底四周挨满的地铺。南方山里的十月,还闷热,蚊子嗡嗡,都挂了蚊帐。 男学员这头,一溜儿死静,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女学员那边就热闹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闹翻天。女学员人多,人多为王。 “呀,赵佳秋,你真坏,把我的裤子拽到你的蚊帐里去了。” “喂,史莹琪,别睡太死,下班岗该你站。” …… 女班长的哨声响了,喝令睡觉。军令如山,全屋鸦雀无声。 夏坤躺在草席上,想着心事。今天,他过生日。不想,行了一天的军,喝的稀饭,又躺在这大山上。他心里不痛快,翻动了身子,一闪眼,愣怔住了。 女班长这床板高离地面,透过床下面的空间,他看见了那边蚊帐中平躺着的女学员,是史莹琪。穿着白色短裤的她额头光洁,鼻梁纤巧挺直,嘴唇微闭,下巴上翘。洁白的胳臂,细长的脖颈,突起的乳峰,收拢的小腹和长长的下肢,构成了一组朦胧迷人的优美曲线。像雕塑大师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般丰满柔和,每个部位都是那么自然、匀称、微妙、悦目,透露出勃勃的青春气息…… 夏坤感到惊奇和惶然,全身有一股热流在膨胀。他为这幅图景诱惑着却又狠狠斥责自己,仿佛猥亵了圣灵似的。他闪闪眼翻转过身子去。就在他闪眼的一刹那,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那黑玉般一耀一灼的眼睛好动人。他慌忙转过身,拉军服盖住自己的身体,心里怦怦跳,好久未能平静。她那双柔目,那优美的躯体曲线老在他跟前晃动。熄灯了。他在一种忐忑不安而又甜蜜的心境中入睡,睡得好香。 他被邱启发踢醒了,叫他起来换岗。他睡眼惺忪穿好军服,背了半自动步枪出去了。游动岗哨,守菜地也要守宿营地。他才发现轮到了他同史莹琪站这班岗。她着装严整,飒爽英姿,盯了他笑。 “呃,夏坤,有了情况你可要保护我。” “嗯。” 转悠了一遍菜地,夏坤打起了哈欠。 “呃,夏坤,你瞌睡了吧。你就站在我身边打盹,我来盯着,有了情况我就拍你。” “那咋睡?”夏坤说,就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日。这个生日就这么样过了。 “夏坤,你怎么不高兴,你有啥心事?” “我今天过生。” “呀,今天是你生日!嘿,你咋不早对班长说,班长一定会安排为你过生的。”史莹琪边说边看表,“哇,还行,差半小时才12点,来,我来祝贺你的生日!” 月亮很亮,照着这山头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军人。 “呃,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史莹琪说,猫腰进毡房去,一会儿,出来了,拿了块当时称之为高级点心的月饼来:“夏坤,给,祝你生日好!” 夏坤知道,这高级点心可贵,一块钱一个:“这,我不要。” “怎么,看不起人,拿着!”史莹琪将高级点心塞到夏坤手上。 夏坤很感谢:“谢了!”嘴里早馋了,咬了一口。 “嗯,你这一口就咬出个上弦月来!”史莹琪捂嘴笑,“就同那天上的月亮一样!” 夏坤也笑,掰下一半:“给你,你也吃一半。” 史莹琪接过来,又一分为二,递回一半给夏坤:“今天是你过生日,多吃些,我吃一小块,为你祝生。” 那会儿,人们不唱什么生日快乐的歌。两个年轻人就在这荒山坡上吃了块高级点心,围着菜地转了14圈。夏坤高兴了,觉得这个生日真有意思。数年之后,他还发表了一篇《荒山上月亮下的生日》的散文。 也许,从那一天起,这两个小年轻人的心就沟通了。用现在的话说,那叫早恋。 十七 十七 出租车沿帕塞伊克高速公路飞速急驶。夏坤坐在车内,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个星期日,昨天他去辅导两个小孩学习汉语,回来得晚,想睡个懒觉。电话铃声响了,是甘泉打来的。她话语急促,说了地址,叫他十万火急快去她家。他知道,是甘家煌的住宅。再问,那边的电话已挂断了。他心里一悸,不好,一定是那帮家伙找甘洋的麻烦来了。自己当过兵,也可以搏斗一两个人,可要是一群人咋办?匆匆洗漱时,急中生智,想到了医院那高个子门卫。找出他留给他的电话号码,给他打了电话,可又说不清情况,只好说他去某处了,也许那儿有什么麻烦事儿,如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将立即电话寻他。对方连声ok。 车的时速达到120公里,夏坤依然感到慢,又时有塞车,就更是万般焦灼。送甘洋出院回去时,夏坤去过甘家煌家。确实离米教授的住处不远。 出租车驶入了秋木旁立的林间道。日光从秋叶间往下透泄,令人炫目。车驶到了甘家煌的住屋前。夏坤匆匆付了款,下车。这幢二楼一底的独院独宅,有围栅、草坪。夏坤在电影电视里见过,确实气派豪华。围栅的门开着,他走进去。房门也开着,他平息着心境,喊: “甘泉,甘泉!” 没有人应,心里陡然发紧,急往里走:“甘泉……” 空空的客厅,没有一个人。他听见了落水的哗哗声,起眼向客厅门外的泳池看,急步奔过去,攥紧了拳头。 夏坤来到了游泳池边,仍然没有一个人。他奇怪了,分明听见了有人落水的声响的。他警惕地用目光四下里搜寻。 “哗——” 池边冒出一个人来,是甘泉,她哈哈笑个不停:“夏叔叔,看你那神情,活像当年巡逻想逮台湾特务的样儿。” 甘泉边说,边走了上来。她穿了极开放的新潮泳装,捋着湿发,用浴巾擦抹头上身上的水珠。 “夏叔叔,请坐。”甘泉指了指一旁的沙滩椅,椅旁还放有饮料、水果、点心,边说边推了夏坤坐下,“坐呀,你喝啥,一定是喝茶吧?”从小茶壶内倒了杯茶水给夏坤。 夏坤云里雾里一般,接过茶水:“甘泉,你干啥呀,电话里那么紧张,惊天动地的!” “嗯哼,”甘泉站在他跟前,调皮一笑,“嗯,不错不错,我确实是‘惊天动地’了。要不要游泳,夏叔叔?” 这么好的环境,这么好的泳池,这么动人的邀请,夏坤的心真动了。 可是,他却说:“不,我不想游。” “你们这种人呀,就是心口不一。好吧,游不游随便你,那你就看我游。”甘泉说着,一头扎进水里。她潜水能力不错,到了对侧才浮出水面。蛙泳极其标准,在清澈见底的水里如同一条美丽动人的游鱼。游一阵,甘泉站在了浅水处,说: “我怕你不会来这儿,就这么打了电话。” 夏坤摇头笑:“你呀,小鬼,你爸爸呢?” “回国去了,去做你们医院那笔核磁共振仪生意去了。” “乱说。”夏坤不信,那笔生意早已吹了,投资方不愿意投资了,认为没有ct好赚钱,不容易收回成本来。 “我骗你的。不过,他真回国去了,另有几笔生意。” 夏坤信了。他们这些大陆来的商人,在太平洋上空来回就如同在国内的城市间飞行一般。有利可图或将会有利可图之事他们都会匆匆地飞来飞去的。这从主观上看,是为个人公司赚钱,客观上讲,确实促进了中美间的贸易发展。他们的作用是有益而不可低估的。 “甘洋呢?”夏坤问。 “一大早就去公司了,他现在特别勤快。” 偌大一个房院,诱人的游泳池边,就他们两人。夏坤心里有些不安,呷着茶水。 “夏叔叔,你一定还没有吃早饭吧?” “吃了。” “骗人,不讲老实话。我从你接电话的声音就知道你还躺在床上。不要哄自己的肚子了吧,你跟前就有点心。” 夏坤笑,这个甘泉,人小鬼大,看透人心。他也饿了,就不客气地吃起点心来。 甘泉就上来为他冲了热牛奶:“我知道,你一定要喝热的。” 夏坤喝热牛奶,心里舒坦。 “夏叔叔,你是嘉陵江边长大的人,真的就不喜欢游泳?” “我当然喜欢。” “吃完东西,就游吧。” 游就游吧,夏坤心想。自己并不是专来享乐的,自己是怀着救人与歹徒搏斗的心境赶来的。就沾沾这资本主义的池水吧。 “夏叔叔,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骗人。你一定在矛盾,犹豫着下不下这个水。嘻嘻!你一定有这样的顾虑,怕得艾滋病是不?” 这也是夏坤自己也好笑的一种顾虑。 “一定是了,我妈妈说你对她说过。” 夏坤也笑了。 “夏叔叔,你是个胆小鬼。” “我可不胆小。” “那就以事实来证明。” 甘泉说,回身进屋去。过了一会儿,拿了浴巾和游泳裤来,扔给夏坤。夏坤盯她笑,去卫生间换了游泳裤。来到池边,他习惯地用水拍拍肘部、胸脯,而后,他双腿一个弹跳扎入水里。他在水里潜泳了一个来回才冒出头来,甘泉在池边拍手笑。夏坤足蹬池壁,仰泳过去,又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潇洒地挥起四川大把。他臂膀出水时飞快,不带起水花,在空中划一道弧形,手掌轻拍水面,腰、腿顺势一跃,身子便射出老远。 “夏叔叔,游得太好了,活像是水上芭蕾!”甘泉说着,也扎进水里。 二人在池中畅游。夏坤好开心。屋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甘泉急急地蹿出水池:“妈妈来了!”朝夏坤诡诈一笑,跑去。 史莹琪来了!夏坤一喜,又不安。自己一人,和她女儿在这里游泳,怎么回事儿呢。正想着,甘泉拉了史莹琪来到池边: “妈,夏叔叔游得可真好!” “我知道,他在部队时就特好游泳。那一次,他和邱启发私自去游泳,还挨了队长批评,在班上做检讨。” 史莹琪一说,母女二人都笑。夏坤也笑。他上岸来,围上了浴巾,反显得有些不自在。 “女儿,你可把妈妈吓坏了,一定也把人家夏坤叔叔急坏了!”史莹琪说,用手指点甘泉额头。 “不这样,你们都不会到爸爸这儿来。”甘泉调皮地笑。 “莹琪,你也游泳吧。”夏坤说。 “妈妈今天不能游,她有特殊情况。”甘泉笑说。 吃完午饭,史莹琪说要去看看女儿的住屋,叫了夏坤也一起去。进屋后,见墙上贴有大陆男影星的彩画,桌上堆有不少医学书籍。三人摆谈了一阵。甘泉就笑说,你们就在这儿好生叙叙旧,谈谈知心的话。出门去,关上屋门。 甘泉到了客厅里,打开了电视机,又无心看,扑卧在沙发上,飞一脸红润,想着自己刚才那句恰到好处的回答:我确实“惊天动地”了。中国的八卦,天为父,地为母,她想,“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怕会要应在自己母亲身上了。妈妈的生日那天,她发现,妈妈与夏坤的感情不一般的,不仅仅是老战友的关系。那天,来客中最后走的是杰克和夏坤。夏坤几次要走,妈妈都叫他再坐一会儿。而最终,杰克只好自己走了。她都打瞌睡了,妈妈和夏坤还在交谈,好晚了,妈妈又打的送他回去,她也跟了去。她坐在前面,从反照镜里看见妈妈把脸靠在了夏坤的肩头上。回来后,她笑说:“妈妈,你在恋爱了。”妈妈笑了,对她说了过去同夏坤的事情。“唉,真遗憾,有情人没得团聚,”她说,又笑道,“你们当初要是真团聚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我甘泉了。”那一夜,母女俩睡一床,她发现,妈妈好久都没有入睡。 今天,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她突然想了这么个“恶作剧”。一来要夏坤来这儿玩玩,享受一下他们这个在美国的中国人的家庭的豪华,二来,也让这对情人好好叙叙旧。此刻里,她扑在沙发上,面颊潮热,感觉着自己那颗年轻的心的悸动。她为妈妈和夏坤在自己卧室内的团聚而默默祝愿,又有着一种年轻姑娘的莫名的惆怅。 一场虚惊之后的舒缓,夏坤和史莹琪挨坐在甘泉的卧室内,相视含笑。 “我这女儿呀,真吓死人了。”史莹琪说。 “你女儿很可爱,很机灵,很有头脑。”夏坤说,“在北京机场,我一见到她,便想到了你。她长得太像你了。” “人生真有意思,你要不来开这个会,也许我们永远不会重逢了。” “是的,人生真有意思。要不是搞课题,写了那篇文章,我也不会来美国,也确实就见不到你了。”夏坤心里还在说,也许,我如果不那么亡命地把心思精力放在工作、教学、科研上,宁秀娟也许依然还在自己身边。那么,此时此刻,我们俩也就只是老战友重逢了。冒出这种想法,夏坤心里一跳,有股浓重的热流淌过。看来,自己后半生的伴侣,非莹琪莫属了。一句话从心底直往他喉头冒:莹琪,我们一起过吧。话没出口,他看见桌上的一张字幅,拿起来看。笑了,这名人的名言,把他的心声概括得再准确不过了。他递给史莹琪: “你女儿的钢笔字挺不错。” 史莹琪接过看: 爱不受时光的拨弄,尽管红颜 和皓齿难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摘: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甘泉手书 看完,史莹琪心涌大波巨澜,她抬起如火的眼睛盯夏坤,头依偎到他胸前:“夏坤……”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楼下传来甘泉的尖叫声。 史莹琪仍然靠在夏坤胸前,沉醉在无限的幸福里:“看,我这个女儿又在大呼小叫了,真拿她没办法。” 夏坤伸臂搂着史莹琪,也沉醉在无限的幸福里。人生苦短,让这幸福的时刻长久更长久些吧。他这样想时,又想着楼下。不对,甘泉这叫声异样,“站住,你们是什么人!”难道……想着,夏坤噌地起身,拉开门走出去。 夏坤走到楼梯口,看见三个蒙面人,正在绑架甘泉。甘泉拼命挣扎着,她的嘴已被不干胶粘住。那三人已将甘泉捆住,拖了向门外走。容不得再犹豫,夏坤的军人气猛贯全身。 “stop!” 他雷鸣般大喝,飞身跃下楼去,堵在了那三人跟前。军训时学过搏斗,打得也很激烈,然而那毕竟是演习。当院长后,他有一次在成都出差,走过火车站的工地路段时,两个小青年人诱逼他买打火机,50元一个。他知道是y货,没要。那两人掏出了刀子。大白天里活抢人,他怒了,朝那两人中的一个的面门击了一拳,那小青年人狼嚎般叫,跑了,另一个也撒腿便跑。他才发现,自己过去练过的拳脚还有用场。万不想,此时在美利坚合众国的美籍华人的住宅里又要使用了。他先发制人,当头便给了最近处的那人的面门一拳,那小子叫了。另两人扔了甘泉一齐向他扑来。夏坤便用了军训时学的拳头、肘拐、飞腿还击。 史莹琪出来看见,惊呆了。她匆匆跑下楼去扶起女儿,又忙忙地去打电话报警,然而电话线已被拽断了。她又去按报警器,也已被破坏了。当过军人的她便抽起一根凳子要去打那三个坏蛋。 “莹琪,不要过来,带甘泉走,快!”夏坤朝他大喊,“他们要抓的就是你俩,快走!”血红了两眼。 史莹琪两眼涌泪,拉起甘泉向后门奔去。而其中一个蒙面人已堵住了后门,步步向她母女俩逼过来。史莹琪怒兽般瞪着两眼,舞动着手中的凳子,护着身后的女儿。 夏坤与那两人搏斗着。这场面夏坤在影视里见过,不想此时亲身经历。他面门、胸口挨了拳头,站立不稳,后退到金鱼缸前。那两人乘势扑过来。也许是怕被录音,他们始终不吱一声。 “呀——”夏坤大叫,这叫声如那影视中的搏斗者的叫声。他猛然举起金鱼缸向那两个家伙砸去。 那两人躲闪不及,被砸倒在地,成了落汤鸡。夏坤怒瞪双目扑过去,抬腿猛踢。就在这时,那逼追史莹琪的家伙绕到了他的身后。“夏坤,注意!” 史莹琪的喊声还没完,那家伙已伸手扼住了夏坤咽喉。夏坤被扼得喘不上气来。他用手拐猛向那家伙肋间击,那家伙痛得松了手。夏坤趁势将他头一搂,翻摔过来。 “往死里打,打!”史莹琪大叫。 夏坤使尽全身力气狠打。那两个倒地的家伙又扑了过来。夏坤终于寡不敌众,被击倒在地。那三个蒙面人将夏坤捆了,又将史莹琪也捆了。将他二人的嘴贴了不干胶。而后,三人悄语。过去提了史莹琪和甘泉往门外走。夏坤急了,他们一定将她母女俩抓去做人质了。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被捆牢在楼梯扶手上,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他看见那高个子门卫,还有那个弹钢琴的黑人小伙子冲进门来。夏坤高兴、激动,欲喊,却喊不出声来。屋内乱作了一团,三个蒙面人扔了史莹琪和甘泉,与进来的两人打斗。这时候,又有一个美国男青年冲进来,对准三个蒙面人便打。三人见势不妙,边打边夺路逃了。黑人门卫和那黑人小伙立即扑到夏坤跟前: “doctorxia……” 黑人门卫万般关切地问候夏坤。那黑人小伙忙着为他松绑。夏坤急得不行,怕那三人跑了,却又喊不出来,直朝门外努嘴。黑人门卫明白了意思,拉了黑人小伙返身追出门去。 那三个蒙面人早逃之夭夭。 晚上,史莹琪、甘泉和回来了的甘洋盛宴款待了夏坤和三个来救援的朋友。交谈中得知,黑人门卫接了夏坤的电话后,一直在家里候着他的回音,却一直未得。他放心不下,去到他宿舍打听。住在夏坤对面的那个小护士赵旭说,她看见夏坤早上匆匆出去了。他就对赵旭说了夏坤给他打了电话之事,担心会有不测,说他要赶去看看。赵旭说,应该,又去喊了那黑人小伙来与他同行。至于那美国青年则是路过时看见屋内打斗,前来帮忙的。夏坤好生感谢。史莹琪说,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饭后,送走两位黑人朋友和那个美国青年,史莹琪对着儿子甘洋落泪。“甘洋,看啊,都是你惹的事情。要不是你夏叔叔,你妹妹……”史莹琪说时,抽泣了。 甘泉的两眼也潮了,后怕不已:“哥哥,他们还会来找麻烦的,怎么办……” 甘洋的胸脯起伏着,两只冷目露出狼一般的凶光:“我一定要宰了他们!” “甘洋,”史莹琪说,“你不要再去惹他们了,你不要命了!” 甘洋没有说话,拿工具去接电话线、修报警器。不一会儿,便好了。这时候,风尘仆仆的甘家煌回来了,听罢情况,又气又恼又怒,立即打电话报了警,在电话里指责警方对他们这些纳税人护卫不力。没多久,警察来了,看了现场,做了笔录。按甘家煌的要求留下了护卫人员。 甘家煌好感谢夏坤,说他不仅救了他儿子,还救了他女儿,也救了史莹琪,一定要重金酬谢。夏坤哪里肯要,说别说是老熟人的事情,就是不相识的也该帮这个忙。史莹琪要走,夏坤说他也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甘家煌要开车送他俩,史莹琪止住了。说你先把儿子、女儿照看好吧。和夏坤出门,打的走了。 “夏坤,到我那儿去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上班。”坐在车上,史莹琪对夏坤说。 夏坤没有反对。 进了屋,史莹琪搂了夏坤亲吻,泪水直流。又看他那发红的额头:“夏坤,怎么样,伤得重不?” “放心。我这人经打。”夏坤笑道,“也真悬,要不是他们赶来,你和甘泉可就危险了。你怎么没有带枪,不是说不少美国人都有枪么?” “我没有,甘家煌是有枪的。” “当时要有枪就好了,专打他们的腿,都跑不了。” “夏坤,你心真厚道,只打腿。” 史莹琪给夏坤泡了一杯茶来,紧挨他坐下,久久地看着他。“夏坤,你不是说米教授要你做一次学术报告么?” “做了,来听的人还不少。” “反应怎么样?” “还不错。那天,米教授对我说,还想多留我一些日子。他还说,我很适合在他那儿工作,他和院方都希望我能留下来,专门做经颅多普勒检查工作,年薪8万美金。” “噢,按副教授讲,这年薪不算高,也还可以。夏坤,你就留下来吧。”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看,共产党员干部,有政治头脑,处处事事都要好好想想。”史莹琪戏谑道。 夏坤笑。 史莹琪盯了夏坤笑,做起年轻军人那豪迈的手势,学当年的夏坤说的话:“那跳动的军人绿,那跃荡的火焰红,辐射着一种崇高的圣洁的光晕。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说着,捂嘴笑。 “嘿嘿,你记性还真好。” “你难道忘了你当年活学活用讲演时说的这些话了?”史莹琪笑道,又问,“呃,夏坤,你还记得那染红军袜的事不?” “怎么不记得。”夏坤笑。 两人都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 军医学校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上。一幢幢房屋零星、稀疏地顺山头一溜儿排到山脚。四周没有围墙。校区内长着杨、榕、榆、柳、柏等树木,不成行距,高矮参差不齐,极少平地,校内唯一的操场便是学员宿舍前的院坝。学员们列队进行周末点名。 新任团支部副书记、学员班副班长夏坤站在队列前。显得早熟的眼里透露出军人的严肃、政治家的冷峻和战友间的诚挚,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态:“……可是,我们有的同学却小资产阶级意识浓厚,把发的好好的白袜子染红。”扬出几双厚实的染成大红色的军袜来,“大家看看,这像个军人么!个别同学很不像话,平时骄娇二气重,这次爆发了。去城里买来染料,超假28分钟,缠着炊事班长要来铁锅煮袜子。不是消毒袜子哟,是染红袜子。还居然穿上了,满校里兜风!”说着,盯了下队列中的史莹琪。 史莹琪不屑地回盯他,瘪瘪嘴。 夏坤的目光又扫向另外的人:“更为严重的是,我们有个女组长也偷偷染红了袜子。雪白的袜子呀,非要去染红!当然,她们没有穿出来,但是说明了她们思想里成天在想什么。这事情发生在少数人身上,但责任在我。班长去军区开会前,把班上工作委托给我,是我的政治思想工作没有做深做细做透。我向大家检讨。同学们,对这种事情不能小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史莹琪同学,还有染红了袜子的同学,都要在组务会上做深刻检讨。点名结束。请史莹琪留下。解散!” 池塘边,垂柳浓密,有水有树总是招人的。夏坤叫了史莹琪在塘边坐下。静了静,说: “史莹琪,首先我要向你检讨。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团支部分配我负责你。可我,一直没有找你谈过心。” “所以,我才在资产阶级泥坑里越陷越深。”史莹琪手里拽捏着一块花手绢。 “咳,别说气话。”夏坤态度极为诚恳,“开诚布公说吧,我觉得你聪明、直率,看问题敏锐,学习成绩好。这些都是不可抹杀的成绩。可是你,过于追求享受,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太重了。这就不好。毛主席在我军刚入城时就指出过,要防止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算了吧,你少来这套大道理!”史莹琪扁扁嘴,“我就穿了下红袜子,就那么危险了?未必你就不喜欢红花绿草?哼,你不懂,你要是女的……”突然不说了,仿佛到了伤心处,泪珠湿了睫毛。 夏坤眉间结了疙瘩:“唉,唉,咋哭呀。我是同你交心。我觉得,不管红呀绿的,我们是军人,绿,就得全身上下绿;红,就是帽上、领上三点红,再不能多。” 史莹琪低声嘟囔:“只三点红,你那嘴皮还是红的呢。” “什么,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呃,我问你,班长咋穿细红花衬衣,还很显眼地露在军衣领子下?” “这……”夏坤语塞,“她,她是专职干部,人家衬衣是穿在里面的。”史莹琪冷冷一笑。心里在说,夏坤,你不懂,人家班长还不是爱美。“史莹琪,”夏坤诚心帮助,“听我一句肺腑之言。我,你,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认真、长期、艰苦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只有刻苦改造好了自己的主观世界,才能改造好客观世界。” “夏副班长,”史莹琪闪眼盯他,“请问,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 “当然是我们改变着世界,”夏坤不假思索回答,“人的因素第一嘛。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 “没有了。”史莹琪立起身来,拍拍军裤,“报告夏副班长,我要上‘一号’了。” 夏坤欲言又止,丧气地挥手,“你去吧。”又补充说,“我只再说一句,你是一位要强的同志。希望你下决心积极争取进步,早日加入共青团。” 史莹琪起身走了。她其实并不是去厕所,而是向宿舍走去,一边回望夏坤。这是个时机,她得把那双上好了袜底的军袜交给他。男学员人少,卖力气的重活做得多。她这个上海姑娘论劳动、出公差常好偷懒,可上袜底却总是抢着要,每次都抢二号袜子上。这是夏坤的军袜。她手很巧,心又细,上那袜底总比别人的针细线密。但夏坤还不知道是她上的。她几次想亲自交给夏坤,又怕邱启发那帮男学员笑话,只好由值星组长送了去。今天可是个机会。赶去拿了来,即便他离开塘边,也在路上截着扔给他。 史莹琪取了袜子匆匆来到塘边,见夏坤还坐在那里,正捧读一本书。 “blood,blood……” “不对。”史莹琪纠正道:“blood,应该这样说。” 夏坤不料史莹琪回来,忙将书放入军衣兜内。不安而又感激地说:“blood,史莹琪,谢谢你的纠正。” “不用谢。blood——血液,也是红的。”史莹琪闪眼盯他,将军袜扔给他,“给你,值星组长交给我的公差。white,白的。”说着,扭过发红的脸去。 夏坤接过这上得针细线密的白色军袜,好感激!原来是她上的。邱启发每次都把这袜子翻来覆去看,说是班干部就是不一样,有人向着,每次都上得最好。而且断定,此针线活只出于一人之手。他把班上女干部猜遍了,唯独没有猜出是娇骄二气重的史莹琪。 “史莹琪,我,谢谢你了!”夏坤站起身来。 “谢谢?少在大众面前点别人的名吧……”史莹琪说着,回瞥他,眼圈红了。 “这……”夏坤收好袜子,显得严肃起来,“史莹琪,你要不反对,我们再好好谈谈?” “谈吧,我洗耳恭听。”史莹琪说,一屁股坐到塘边的草坪上。 夏坤也坐下来,想了阵,语气诚笃:“我们谈心,就得交心,你对我有啥意见尽管提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对你有啥意见,你处处事事都对。” “说真心话,不要讽刺挖苦。” “说真心话?好吧!”史莹琪神态认真,“学校贯彻‘少而精’方针,要求集中全力学好主课。可是,你这个班干部却花精力、费时间偷偷在这儿学外文,而且我已经发现过几次了。请问,对吗?别忘了,英文和拉丁文被精简掉之后,同学们意见极大,你同班长还反复做思想工作,说这一决策是十分正确的。对吧?你说的是十分,而不是八分!你这样做该是言行不一致吧?是错误的吧?” 史莹琪这话使夏坤感到击耳敲心,顿时面红耳赤。从内心里说,对于这两门外文和其他有的课程被精简掉,他也深感惋惜。可这是上级决定。课精简掉了,书却发了。他初中三年英文学得很好,兴趣极大。翻着课本,爱不释手,就偷偷自学起来。不想,让史莹琪逮住了把柄,很难为情,检讨说:“史莹琪,你说得对。我坚决保证,一定改正。”说着,掏出英文书来,扔进池塘里。 “咳,你!”史莹琪急了,起身跨到塘里,抓过书来,扔给夏坤,“谁让你改了?你学英语这事我没有看见,我不知道。” 夏坤接着书,也急了,忙伸手拉起史莹琪来。史莹琪的军裤、解放鞋糊满了塘泥。她提起裤腿,把着夏坤的肩头脱下鞋、袜。夏坤才注意到,她还穿着一双染红的红袜子…… “夏坤,你要是那次把英文书扔了,不再学了,恐怕你这次也登不了这国际会议的讲坛了。”史莹琪怀着一种甜蜜的回忆,说。 “我也要来,我用中文说,你来为我当翻译。”夏坤笑道。 “看看,还是那副当干部颐指气使的口气。我为你当翻译,凭什么呀?” 史莹琪扑闪两眼盯他,说。 “凭了你爱我,我也爱你!”夏坤说时,浑身一热,伸臂搂紧了史莹琪。 史莹琪依在夏坤身边,久久没有说话,一股幸福的热流淌遍全身。 电话铃声响了,史莹琪才抽开身子,去接电话。是甘泉打来的,问她和夏坤平安到达否。放下电话后,史莹琪说: “夏坤,去洗个澡吧。” 夏坤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向浴室走去。史莹琪为他寻了条新的毛巾给他。 淋浴头打开后。他洗着浴,想到了不知是哪一位上医学课的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人的远时记忆常常是强的。是的,近时的事情太多、太杂,常常模糊了,而那远时的记忆却是那么清晰、强烈、历历在目。那一年,他随军区后勤部宣传队进西藏去,向沿线兵站的官兵做慰问演出。西藏高原的山才叫山哩!莽莽苍苍的大山肩头挨着肩头,山巅银峰闪亮,山腰古林覆盖。一片雪白,一片墨绿,一片深蓝,一片紫褐。辽阔的天宇从四面俯垂下来,与大山衔接。云缝间的太阳亮晃晃的……看着这些大山,他就想,在这大山里面,有着一个他曾经深深爱恋的女学员史莹琪,他多么想插翅飞越过这挨天的大山,到她身边去啊!又悔恨着自己幼稚的冲动。现在,自己竟飞越过了大山大洋,来到了她的身边了。此时此刻,就在她这散发着女性的馨香味儿的浴室内洗浴。他全身的毛孔都扩张了,全身的肌肤都充血发红了。是热水的作用还是blood的作用呢。自己曾经在文学作品里描写过: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那只是对作品中的人物的情感的描写,而此时此刻,他感受着自己的全身的血液的燃烧! 她叫他今晚上留下来,明天送他去上班。这意思不言自明了。 相识相爱相恋相恨相思这么多年来,早先,他连手也没有与她握过一下。这次的越洋重逢才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接吻。现在,他要在她这儿过夜了。他的心怦怦碰撞胸壁,这迟来的重逢的爱情就这么突然地到来了么!暖热的水从夏坤头上、脸上、身上往下浇洒。夏坤任由流水冲洗,他在思考,在抉择。不行,不能这样,洗完了澡就回去。对,回去!人到中年了,事事都得冷静,想得周全为好。 夏坤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来。 史莹琪已脱了衣服,围了浴巾,盯他一笑:“看你,还穿得这么周正。”脸颊一红,进浴室去。 浴室的门只是推了过来,没有关严。水声哗哗。“夏坤,你没有用浴池?”史莹琪在浴室里问。 “啊,我不习惯用那个。” 夏坤答,话音颤抖。他喝了口热茶,点上一支烟来。怎么能走呢?要走也得等她洗完浴出来。他一口接一口抽烟,屋内弥漫起烟云。夏坤觉得身上有一股难抑的无形的力量在驱动,头脑和身子都在膨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是与宁秀娟初夜的那种感觉?不,比那还要强烈。“不行,我得要走。”“夏坤,你走不了了。”他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说着。他就狠呷茶水,猛劲抽烟。水声哗哗,撩拨夏坤的心。这时刻迷人、醉人,那么短暂,又历时30多载!“爱不受时光的拨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遭受时光的毒手;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他又想到甘泉手书的莎翁的诗来。划一根火柴,闪亮一下就熄灭了,而用一根火柴点燃一堆火,就可以燃放出千倍、万倍的热量。此时里,莎翁的这句格言欲要将夏坤的整个身体引燃了。夏坤,你还犹豫什么?难道这失而复得的大洋彼岸的爱你还要让其失去么? 夏坤这样想时,史莹琪从浴室内出来了。 她伸手拉灭了屋内的大灯,只留下了床头那橘红色光焰的小灯。她走到夏坤跟前,褪下了身上的浴巾,全身上下抹上了一片柔和动人的橘红。她向他敞开了一切,仿佛整个身心都敞开了,在迎接他、拥抱他。 夏坤眼前一片迷蒙,悸跳的心快乐而又颤动,脑子理智而又狂躁。他的整个身体都燃烧了!燃烧得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把燃烧的火焰投向了她。混乱中,也没有忘记,问: “莹琪,你今天不是有特殊情况吗?” “已经结束了。”她答。 他俩做着那都曾梦思过的事情时,都感觉到,原来他俩是如此地称意、和谐。 十八 十八 夏坤终于没能学习完半年。国内医院的工作实在太忙太多,许多事情要他回去拍板决策,他匆匆决定回国了。米教授再三挽留,他真诚感谢,礼貌谢绝。订票手续十分简单,米教授给机场打了个电话便妥了。米教授一定要亲自驾车送他去肯尼迪国际机场,而且一直送他到了候机厅内,直到开始检票登机,才与他握别。 夏坤乘坐的是中国民航的国际班机。登上飞机之后,他便有一种亲切感。虽然还没有飞临祖国的领空,但祖国亲人的面孔、家乡的气息已无处不在。 “欢迎您乘坐中国民航的国际班机!” 中国空中小姐那标准、和蔼的普通话,那亲切、可掬的笑容都令他格外激动。坐定之后,夏坤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不仅仅是就要回到祖国,就要见到同事、朋友、亲人的缘故。还在于,来美后学到了不少,见到了不少,经历了不少,也体味了不少。他的脑子有些乱,有愉快、欣慰,也有遗憾、惆怅,更有无尽的思念。他闭上双目养神。乘机坐车他都有这个习惯,这是长途旅行的最好休息方式,也可以静静地回忆、思考。与史莹琪那称意、和谐的美妙之夜,使他抉择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然而事实又一次表明了他的唐突。如果说,第一次的失去史莹琪是由于自己的年少气盛的话,那么,这一次则是自己的过于自信、草率、冲动了。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他向史莹琪郑重提出了结为终身伴侣的事情,而史莹琪深情地长久地吻了他,说:“夏坤,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莹琪,你耍笑我么?学了我那话说:我得好好想想。”夏坤笑说。 “不,夏坤,我不是耍笑你。真的,我得好好想想。”史莹琪依到他的胸前,扑闪眼睛看他。 他发现史莹琪两眼潮润,神态认真。他的心跳加速,他对自己开始失望。她再也不是过去的她了,她现在是美籍华人、博士、商家老板。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还有什么说的。好好想想,这不过是中国用语的一句客气的推口话,如同自己对她答复的那样。她希望自己留在美国,而自己是决不会留下的,但自己也没有马上回绝,而用了这句推口话。她把他的脸捧过来,对他百般温存。而他,已没有了那如火的热情。他那燃烧的血液开始冷却,沸腾的思想开始冷静。 “夏坤,你在怨我、恨我?” “不,我没有怨你,更不恨你。” 他说,轻声一叹。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听见嘀嗒嘀嗒的闹钟声在诉说心声。 闹钟响了。夏坤起身穿衣洗漱。史莹琪起来做早点。吃过早点后,史莹琪打的送夏坤上班。在车上,她搂过夏坤亲吻。夏坤脸上留下了她的泪水,心灼灼发痛。 “夏坤,告诉我,你能长久留下来吗?” 不能,不可能。我的女儿在国内,更重要的是我的事业在国内。在那儿,我可以海阔从鱼跃天高任鸟飞,而在这里却不可能有此用武之地。说句高调的话,在那里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医院自己的国家。当然,我不会反对自己的女儿今后来美国,但是我,我这种年龄,这种情况是不会来的。就生活习惯讲,我也难以适应这里。夏坤心里在说。对史莹琪,他却说: “我要回国去。”又补充说:“你是不是担心我们不能长久在一起。如果是为这事,莹琪,你能回国去吗?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吗?” “夏坤,”史莹琪重重一叹,“我非常热爱我的国家我的家乡,非常想念我的妈妈。可是,我……”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夏坤全力投入学习进修之中。4天前,他收到了医院来信:那幢老楼的拆建之事上级已经同意,下了批文,筹款之事也有了些眉目;评定职称的事即将开始;三级甲等医院即将复查;他申报的国家重大科技攻关项目可望获得批准,就要来人考察;新完工的职工宿舍行将分配……看了这信,他好激动、振奋,脑子又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他决定马上回国。 头天下了决心,第二天就订票。第四天,也就是今天,便启程回国。 订票后,他立即分别在电话里向熟人们告别。 章晓春好遗憾,说她过几天就要从洛杉矶飞来纽约,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他讲完理由,章晓春就说,我明白了,九头牛也拉不住你的。 “……老师,学生问你句话,可以实话告诉我吗?”章晓春在电话里问。 “什么话,你说。”他说。 “老师,你同史莹琪的事情定下来了吧?” “定下来了。” “啊……那学生祝福你们了。” “谢谢你的美好祝福,我同她永远是老战友老熟人关系,仅此而已。” “是这样,”章晓春笑,“老师,你不打算独身一世吧?” “除非这世界上再没有我的异性知己。” “不会的,会有的。老师,只是,你的眼光不要太高了。” “……” “老师,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 “好遗憾,我现在真抽不开身。就差这么几天,不能来为你送行。老师,祝你一路平安。我会给你写信的……” 章晓春几乎不愿放下电话。夏坤不得不说了,我这可是自费电话。章晓春身边的画家庄庆就夺过电话来,向他问候、道别,希望他再来美国。他就说,希望他去画画祖国的山水。庄庆说,一定去! 他给前妻宁秀娟打了电话,问她给女儿捎信否。宁秀娟上英语夜校去了,电话是赵勇接的,说他会转告秀娟的,祝他一路平安。又说,夏院长,你们那修新病房大楼的事情,我时时记在心里,恭候你回去后的信息,我将前来竞争。 今天在机场办票时,宁秀娟独自赶来了。她是专程从洛杉矶飞来的。她给女儿夏欣捎了一盒精美的化妆品,她说,女儿大起来了,她会需要的。又给女儿写了封好长的信,问寒问暖,叮嘱这,叮嘱那,字字句句可见一个母亲的心。她特地告诉夏坤,她在信中写了:“女儿,你已经懂事了。你爸爸太亡命太操劳,你一定不要同他犟嘴,不要惹他生气,要为他分忧。否则,他会要垮了的。” 宁秀娟指着信这样说时,夏坤心里发热,说:“谢谢你,秀娟。”他这样说时,宁秀娟猛然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胸前,默默落泪。 “好了,我要进候机厅了。”夏坤拍着她肩头,笑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洒在我西装上这泪水捎给女儿,告诉她,妈妈好想她。” 宁秀娟的泪水更多。 临近验票口时,夏坤回身对相送的宁秀娟说:“只要夏欣有这个能力,我会送她来美国读书的。只是,我希望她学成了要归国。” 宁秀娟的泪目灼灼放亮,笑得柔情、凄然。 昨天,孟齐鲁一定要请夏坤去五星级饭店吃饭,为他饯行。他说,不了,老孟,你现在生意也不顺,反倒请孟齐鲁进了一个小饭店吃饭。孟齐鲁喝了不少酒,血红了两眼,说: “老夏,你看那长江的水浪,总是有浪尖有浪谷,我老孟现今是跌下浪谷的当儿,不过,马上就是浪尖了。告诉你,我们公司又在国内挑选了两个工科毕业的大学生,立马就要来了。而且,又一笔大生意的合同也已经签了。咱怕啥,咱讲信誉讲质量,咱有这两条,咱怕啥,你说是不,老夏?” “是。” “是这个理吧?吓,咱还怕那个姓甘的不成,怕他来挖墙脚?咱是谁,老孟!”孟齐鲁说时,拍了胸脯,“咱是长江的浪头水,一高一低,流向大海,咱的事业最终是发达不是。” 他为孟齐鲁的精神感动,举杯祝福他事业发达,如日中天。 晚上,对门住的赵旭同那黑人小伙子来邀他去弹钢琴,他去了。弹了好几曲。末了,那黑人小伙子弹了当代中国歌曲《祝你平安》。是赵旭给他的乐谱。他弹时,赵旭就唱:“祝你平安啊,祝你平安,……”唱得并不很好却有激情,夏坤听了高兴,就对遗憾看不到中国小说的赵旭说,他一回国,就立即把自己那几本拙作寄给她。 他也向同住套房的美国姑娘和意大利姑娘道了别。昨天下午,还有个小误会。当时,只有那个意大利姑娘在客厅看报。他想,就要离开了,应该在这客厅内留个影。就拿了“傻瓜”相机请她为他照张相,不知是他未说清楚,还是对方没有听明白。对方以为是夏坤要同她合影。“no!”她怒冲冲离开客厅返回自己卧室,关死了屋门。不照这张相倒也罢了,可别让人家误解了他的意思。住了这几个月,夏坤从来没有去敲过她俩的屋门,这下,他迫不得已硬头皮去敲开了她的门。放慢口语,说明是请她为他一个人照一张纪念照片留念。对方才笑了,热心地为他拍了照。夏坤把没有吃完的罐头、蔬菜、米面等留给了她俩。至于那位高个子黑人门卫。夏坤特地把自己来美国在这医院门口买的那把中国伞送给他做纪念。欢迎他有朝一日来中国观光。最后,他还是给史莹琪挂了电话。她没有在家,他在录音电话里留了言。告诉了他离开的日期、航班,同时,请她转为向甘泉、甘洋以及甘家煌问候、道别。他一直没有得到史莹琪的回话。在机场,他希望她会来送他,她没有来。 也许,她出差了,夏坤想。 银燕准时升空,夏坤再度飞越太平洋。来美国时间不长,他用“傻瓜”相机拍下了不少瞬间镜头,包括米教授的工作照。让这瞬间的永恒常留心间吧。他感觉到自己搭在坐椅扶手上的手臂被旁边的人拐了一下,将手肘收紧,依然闭目遐思。 拆建旧楼的计划批了,得要赶紧筹款上马,这可是刻不容缓的医院发展的大事情;职称评定工作十分复杂,名额少,申报的人多,必须按政策办,按德、能、勤、绩的标准来比较,择优者上。可是,也会有不少难办的事儿。职称与工资挂钩的,涉及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等级医院复查也万不可小视,创三级甲等医院不易,保住更难,千万不能滑坡;重大科技项目如能批下来,就太好了,这是加强学科建设的重要一环,回去就得抓紧准备汇报资料和幻灯片,有的实验也要尽快弥补完善,以接受考察;新职工楼的分配特别不好办,几年没有分房子了,要分的人很多,得详细制定出分房条款,交院职代会讨论通过。要重视科技人员的利益,对研究生,尤其是高层次的研究生,获高层次科技成果奖者,要有分房政策上的倾斜。当然,也要适度,否则,工人,一般初、中级人员又会有意见了,这可是医院的大多数。然而,这倾斜政策是一定要制定的!一个大医院,以医疗为本是前提,也要促进教学、科研上去,这样,才会有发展,才能上档次…… 手肘又被重重地拐了一下。夏坤睁开眼来,见是一位戴墨镜的姑娘在拐他。他有些恼怒,又忍了,身子向另一边挪了挪。 “嘻嘻,”那姑娘笑了,“你这人德行还真好!”边说边取下墨镜。 夏坤才发现,原来是甘泉。 “甘泉,又是你!”夏坤不无惊讶。 “嗯哼,怎么,不欢迎?归去来兮。我与你同来,当然要陪你同归。”甘泉笑道。那神态那话语那眼神,活脱脱一个年轻时的史莹琪。 “陪我同归?说假话,是回国内办什么事吧?” “不,是回我的医院工作。” “不在美国长住了?” “不了。” “真的?” “真的。” “回去自寻烦恼?”夏坤调侃笑道。 “对,我喜欢那令人快乐的烦恼。”甘泉说,“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我们医院的事情,真的。” “我信。不问问我为什么回去?”甘泉认真说。 夏坤也认了真,问了缘由。甘泉如实说了。当初她来美国,期望值太高,而她这几个月的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感到失望。 她一心要攻读临床博士,却终于发现,对于她来说永无可能。那位年轻傲慢的卡姆拉教授,应该说,对她还真不错。他真的去为她努力过,以至于同院长争执过,然而最终不得其果。他劝慰甘泉,死心塌地在美国做实验室工作,他保证给她创造条件,指导好课题。一个人,总有自己的一个追求,有的人为了自己的追求可以在所不惜。甘泉属于这一种人。她酷爱临床业务,她决不会俯首屈就。她想了,自己这次出来,也算是镀了点“洋金”,回去后自会受到重视,也万不会丢掉自己的临床业务。所以,她下决心要回去。她已给国内的医院领导写了信去,又通了电话,医院领导十分欢迎她归国。此其原因之一。其二,她对自己的父兄大失所望,成天处于一种担惊受怕之中。伤害他哥哥的那帮家伙至今没有抓到。尤其使她心灵受到震撼的是,哥哥竟然成了贩毒犯坐了牢,而且,染上了可怕的毒瘾。后来的一天,哥哥将爸爸的行为告诉了她,她听后,伤痛不已。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爸爸。妈妈史莹琪是她唯一敬重爱戴的人。她曾经以为也希望妈妈同夏坤结为百年之好,可是,妈妈却拒绝了夏坤的求婚。妈妈也艰难,托她堂弟经营的那小本生意亏了,已经倒闭。她才发现,在美国,一个公司的发达与倒闭常常几天之内便可以发生。妈妈对她说过,在纽约,天天都有公司倒闭,天天又有新的公司诞生。妈妈是决不会去向她爸爸乞求的,不会接受他的任何直接或间接施舍的。妈妈眼下的唯一所求,就是在杰克教授处谋职。妈妈太热爱她的专业了,她还要把那课题深入做下去。可是,在美国,失业的博士也不少。 那天晚上,她下班很晚,直接去了妈妈处住。她有钥匙的。开门后,她惊讶地发现,杰克教授和妈妈共躺在床上。她回身关上门,走了。第二天,妈妈对她说,她就要同杰克教授结婚了。妈妈说时两眼发潮。这次夏坤的走,她是和妈妈一同进屋时,打开录音电话得知其消息的。妈妈听完录音潸然泪下,立即给夏坤打了电话,夏坤不在。而杰克的车已开到了楼下,杰克和妈妈要赶去机场,去法国巴黎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妈妈原本不知道夏坤这么快就要离开的。 甘泉说时,取出封信来:“夏叔叔,这是我妈妈托我捎给你的信。她说,希望你不要记恨她。” 这信封严了的。夏坤接过信,没有立即拆开,心里很不平静。 “啊,我爸爸和哥哥也向你问候。有笔生意,他们去墨西哥了。爸爸单独对我说了,让我一定告诉你,他非常感谢你。他说,他确实赚了不少的钱。在修建医院病房大楼这种善事上,他也愿意出资。他说,他等待你回国后的消息,他会专程赶来签约的,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 “先生,你喝什么?”空中小姐送饮料来,笑颜恭问。“茶。”夏坤说。 “小姐,你呢?” “可乐。”甘泉说。 甘泉喝了口可乐,碰了夏坤一下:“可乐,你怎么不乐呢?” 夏坤喝茶:“甘泉,我很高兴。” “真的?” “真的,因为有你与我同行。” “是吗,我也很高兴……” 银燕在太平洋上空穿行,向着祖国飞去。屏幕上播映着祖国的山水风光,看见了首都北京,还看见了嘉陵江和长江交汇处高楼耸立的山城,看见了险峻的长江三峡……夏坤的心境舒快、振奋。 甘泉歪斜脑袋靠在他肩头打盹时,夏坤拆开了史莹琪给他的信。 夏坤: 当你展开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坐在飞机上了。或许你正在穿越美国本土,或许你正在飞越太平洋。我真羡慕你,就要飞回祖国故土的怀抱了,而我,本该是要与你同行的。 原谅我,夏坤。也理解我吧,夏坤。我是心有所想却暂不能所为了。相信我,我是无时不刻不在怀念着生我育我的祖国的。她的兴盛我高兴,她的强大我自豪!总有一天,我会回到祖国故土来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可在这大千世界里,不少有情人终将只能是遗憾终生。 我就要与杰克结婚了。你也许不会理解,会反对,但是,我得这样办了。还记得那天我过生日吗,那是我来美国之后最为痛快的一天。因为有你在,有我的亲人和朋友在。这一天,我终生难忘。 那个和谐之夜,我回报给了你我的爱也得到了你给我的爱,那是我这一生中最为幸福美好的一夜! 杰克这个人,我恨过他怨过他,但从内心里说,他是个好人,他这人并不使人讨厌。他教给了我知识,苛刻地指导我的学业,我终于学有所成。我感谢他的导师之恩,也愿意跟他一起共做课题。与甘家煌的婚姻的破裂、儿子的入狱,使我深受打击,唯有杰克给了孤独无援的我以真情的关怀。在你来美国之前,我已与他相爱。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与你重逢。我想过离开他与你结合,又好矛盾,这无疑会深深地刺伤他,同时,我也觉得对不住你。 看来,我们是铁路的两股轨道,相伴而行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了。唯只愿我俩心心相印吧!心与心相通是不受水隔山阻之限的。 夏坤,我俩身处大洋两岸,但我相信,我们的人生追求,不懈的追求是一致的。就让我们隔洋相望互勉吧。再过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遥祝你生日快乐! 秋安 莹琪匆笔 看完信,夏坤长吁口气。他不得不谅解史莹琪,得理解她。却难抑心中的万般遗憾。回国后,他要尽快给她去封信,向她和杰克祝福,卸下她心中的重负。 “喂,你什么时候当博导?”甘泉醒来,突然问。“什么?”夏坤没有听明白。 “什么时候当博士导师?” “啊,”夏坤笑,“也许我能当上。” “到时候告诉一声,我来当你的第一个博士生,欢迎吗?” “当然欢迎,只是,你得来考。” “我一定考上。” “你这么自信。” “当然。” 10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北京国际机场。踏上祖国大地,夏坤的心踏实了,脑子也繁忙起来。他快步走出机场,以至于甘泉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十月的北京,秋高气爽。 十九 十九 夏坤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西天只剩下一道暗淡的亮带,街灯和商店的霓虹灯亮了,闪闪烁烁。 马路上,汽车行走如蚁,又塞车了。这样的塞车夏坤早已见惯不惊。重庆江北的人和车都越来越多了,新建的楼房更如雨后春笋奇迹般地耸立。又有许多平房陋屋被拆迁,又有一幢幢新楼房在打地基,或已露出端倪,或已挺立起造型别致的屋架。 这几年,整个市区新修了好多房屋! 可住房紧张仍然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夏坤边走边想。报上曾登过一幅照片,充满画面的是两架高低铺,上下都挂有敞开的蚊帐,床上坐了四对夫妇,都面挂笑容,大概是记者为他们照相时都很快意。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是:“南方一城市内,有4对夫妇不得不合住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附有一篇《领导干部,你的住房‘超标’吗?》的文章,说到老百姓议论多年的“摆在大街上的腐败”现象不少。说是一个什么主任,“进步”一次,房屋面积就增加一次,已先后占住7套住房,总建筑面积达502.40平方米;一位地市级市委书记,把自己的小洋楼建在公园里,当地群众敢怒而不敢言。这位又升了一级的干部已被组织查处,发现他有严重的贪污受贿行为,数额惊人。也说了好的,一位市委书记通过电视向全市公开自己的住房面积,没有达标。他所领导下的11名市委常委,住房无一人超标。 咳,住房紧张,一是过去欠账太多,二来呢,也确实与这类腐败现象有关。就想到在美国时见到的住房状况。史莹琪的住房面积就窄了,章晓春寄居的庄庆那住房就大多了,而甘家煌呢,就不仅仅是大而且是阔了。当然,他们那是自己用钱购来的,住房宽窄反映了贫富差别。在他们那里,住房是商品,不是福利,不像国内反正是住公房,能伸手要就要,能要到就住,不要白不要。如果再同权力挂钩,那些利欲熏心之徒就更肆无忌惮了。这住房制度实在非改革不可!便又想起一位熟人,到深圳去当了一个医院的院长,职工的住房是一概不管的,全是职工自己购房,自找门路。 唉,他那个院长可好当了,真轻松。 想到别人的轻松,就感到自己的格外沉重。不是肩挑背磨的沉重,他用不着像重庆城那遍街都有的称之为“棒棒军”的人们那样去扛箱搬物,而是这些天来的终日难解的身心的重负。就看见一个棒棒军,赤臂亮肘为一女人挑了一大担冬衣走过。10月的天冷了,那棒棒军还汗流浃背,夏坤竟然也羡慕起他来。他那肩肉被压了好深,脸上却流露着揽到一笔生意的满足,脚下沉重而愉快地翻飞,以至于那位穿戴华贵的女人被拉下一段距离,噘嘴喊:“你慢些,想溜嗦……”那棒棒军就放慢了步子,回头咧嘴憨笑。 夏坤看着,也笑,觉得自己也是在憨笑。 是的,此时此刻,可以笑一下了。开了这大半天的马拉松会议,那青工宿舍楼的分房方案总算是敲定下来了,明天就打印医院的红头文件下发,照章执行。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敲定这幢可以住一百多户人家的青工宿舍楼的分房方案。这次的分房方案搞得很细很全面,先是由房管科拟出分房草案,统计可能要分房的人的名单,由分管后勤的副院长审阅后,报给他和书记阅。再交院职代会议讨论通过,再由院分房委员会议定。分房委员会他不参加,委员们均是此次不参加分房的人。今天下午是院党政领导会议,最后敲定分房方案。涉及的问题又多又复杂又具体。 这次的分房对象仅限于本院年轻职工中的无房户,分房后,原则上五年内不再重新调整住房。为这“原则上”几个字,就讨论了好久,要不重新调整就不调整,什么“原则上”?言外之意又是什么?总还是有想不到料不到的特殊情况!唉,他脑子里有了糨糊,行,“原则上”就原则上吧,写上。他院长一锤定了这个音。还有什么35岁以上的未婚职工只能分一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也是未婚者,不,是离婚者。不过,自己不参加这次分房,与己无关。有一对本院的双职工,已分过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不久前离婚了,男方现在住在父母家里,该怎么办?当然得分给一间,可他提出要两室一厅,他年资、工龄都不短。不行,只能按这规定办。怕难以搁平,有人说。那咋办?也只能照章办。一番马拉松的讨论,还是确定下来。复退、转业军人转入本院,军龄算院龄计分,其住房安置费须全部交到医院后才能参加住房分配。夏坤暗想,这倒对自己有利,要是参加分房,分数会高的。自己的住房安置费交没有呢?不清楚,转业时,一切都是部队与地方联系办的。想必交了的,否则,医院是不会接收自己的。获得博士、硕士学位者,获得各级科研成果奖者,按层次加0.15至0.25分,均只享受一次。这条款,是自己提出来的,通过了。要体现勤奋苦干的突出的科技人员的价值,可就不知道,一般职工和工人里搁得平否?也还得照顾到那些默默工作的大多数啊!如何使这差距合理,又极费周章。提到离婚职工,夏坤尤为敏感:职工离婚后,其子女判归己方者,按规定计分分房。嗯,自己适合这一点。如子女判归对方者,本人年龄35岁以上者,按大龄未婚职工对待,住单间房,35周岁以下者,与人合住单间房。惩罚条款订得更细,讨论花费的时间最多。夏坤对此有所顾虑,既然是福利分房,人们就都想享受,即便有些过失,你扣了他的奖金,他给你来个消极怠工,损失又是谁的?可不定又行么?要有人强占住房咋办?这在以往的分房时是有过的,而且就是强行长住了下来。得要定下:凡强占住房者必须强行搬出且后果自负,从强占之日起,视情节轻重单项或合并给予停发一年奖金、停一轮晋升职称、降职、给予行政纪律处分。必须得这样办!夏坤说,心里又虚了一股,能否斗硬执行?可也只有这么办,定了。这强占住房的事情总不能老没有个完,砍了树子免得老鸦叫。 会议下来,所有的与会者都精疲力竭,松了口气。但夏坤仍不轻松,因为跟着就要进行新一轮职称评定。这也是令人搔头的事情,难度在高级职称,名额有限,要评的人多,尤其是正高级职称的名额太少,老同志又多,有的都快要退休了,论学历资历也都够格,你说谁上谁不上?他自己也是完全够格的,考虑到自己正值中年,还来日方长,兼之又是评委之一,便只好不参加此次评定了。退出竞争,不介入利害冲突,别人总不好说我争名夺利了吧。 夏坤这样想着,不觉已登上9楼,走到了自己的住房门前。他掏钥匙打开屋门。 这是一套80年代修建的两室一厅居室,使用面积30多平方米,内饰远不如当今的年轻人装饰的那种宾馆式的豪华。客厅和卧室内,最为引人注目和惊叹的是那贴靠墙壁挨拢屋顶的巨大书柜和那书柜里面的放满的书籍。看着这书柜和书,夏坤心里就格外满足、快慰。此时,他走进屋里时,目光被餐桌上的一团跳动的烛火诱住了。屋灯没有开,这团烛火格外引人。那烛火的后面,是女儿夏欣那张甜甜的笑脸。她双手支着下巴颏,一双顽皮、稚嫩、娇气的眼睛扑闪着。 他惊诧。 “爸爸,把门关上,快坐过来!”女儿没有动,盯了他笑。 他返身关上门,放下公文包,坐到女儿跟前。“爸爸,你数数这些烛火。” 他看清楚了,跟前是一大盘蛋糕,小蜡烛围着“祝爸爸生日快乐”几个字。他开始数:“一、二、三……四十五。”数完,笑了,“我女儿真好,为我过生日。” 女儿也笑了:“我也没想起,是妈妈提醒我的。” “呵,你妈妈,她来了?” “她的声音来了。”女儿咯咯笑,“昨天晚上,你在实验室没有回来,妈妈打电话来了。” “啊!” “妈妈……”夏欣的两眼蓦然水湿,“妈妈在电话里哭了。” “……” “她听见我的声音有些哑,问我怎么了。我说,大概是咽炎吧,她就说,你爸爸给你开药没有?我说,没有,爸爸哪里顾得上我这点儿小病。我跟医院里不少医生叔叔、伯伯、阿姨都熟了,有病自己去挂号,找他们看。我这一说,妈妈就哭了,说都怪她不好。”夏欣说着,起身过去,捧过一束鲜嫩的插花来,“爸爸,是妈妈对我说了你今天过生日的!这是妈妈用电报发来的生日贺礼,今天下午刚收到的。” 夏坤接过插花,一支支插到花瓶里,取下花中的贺卡来看。烫金的贺卡上打印有贺词:“夏坤:我们曾经相约过,你的生日,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就让这束鲜花代表我的心,遥祝你生日快乐,小庆你生日愉快吧!秀娟。” 夏坤看着,很是感动。 那是在军医大学的日子,暑假的一个星空无云的夜晚。与宁秀娟同室的女学员们都回家探亲去了,整幢楼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42度的高温,好热,坐着也淌汗。室内的日光灯开着,飞蛾在灯前扑腾。她只穿了乳罩、短裤,躺在床上烦躁。那会儿,没有电扇,她就用了一把已裂了口子的纸扇“扑扑”扇打,汗水却依旧不止,打湿了凉席。她叫了夏坤留下来的,可夏坤却要和也进了这所军医大学的邱启发去乡下抓鳝鱼,是去邱启发的老家。说好去三四天就回来的,可是一去一星期了也不回来。这个家伙,他心里就只有鳝鱼,根本就没有她宁秀娟。今天是她的生日哩!想着,她竟涌出泪水来。夏坤,你就不要回来,去抓你的鳝鱼吧,到假期结束那一天才回来,不,超假几天才回来!让你在班务会上做检讨,挨队长狠剋,给你一个警告处分,干脆开除了你……哼,你别想我再会理你,我永生永世再也不同你来往了!她越想越气愤,越想泪水越多,汗水也直淌。 宁秀娟这样想时,听见了走廊内的脚步声,就更气愤了,看,人家回家探亲的人都回来了,你还不回来。 寝室的门窗敞开着,没有一丝儿风,整个世界活像是一个大蒸笼。热吧,再热些,把人热熟热透算了!乳罩、内裤都汗湿透了。敞开让你热,看能把人热死!热死算了。她脱了乳罩,用扇子狠扇,突然尖叫:“啊!个大男人,走开,快走开!”她见了军容严整浑身水湿的夏坤立在门前,一晃,不见了。 夏坤已躲到门栏侧边,眼前晃动着迷蒙的白,心扑扑乱跳。 宁秀娟急急地穿好衬衣,蹬上军裙,跃下床来。她真想马上扑出门去,照夏坤一阵拳脚,却又没有动弹。羞怒地坐在床沿边,丰胸起落着,汗水很快湿透衬衣。她就这样怒坐着,他就在门栏外站着,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宁秀娟忍不住了: “你进来呀!” 夏坤进来了,手里拎笆篓。他红着脸走到对面的床边,看自己穿解放鞋的脚,额上脸上的汗水淌落脚上、地上,惊疑未定。 “坐呀,你呆哪!”她喊,“也不打个招呼。” 夏坤才坐下,心里如五羊踢蹬,他看见了她那裸露的胸脯。那个年代,在军队院校里,一个雄赳赳气壮壮的年轻男学员猛然看见这幅图景——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图景,其摄留在眼里、心底的灼人的快感和震人的惊恐的狂涛是何等地击人心弦!他沉浸在那妙不可言的图景里,又惶恐悸怕,为自己的冒失闯来,触犯了一个姑娘的尊严而不安,他等待着火山爆发。 火山没有爆发,有的是酷暑中沁人的清凉。“夏坤,你回来了,累不?” 好温柔的问话,他松了口气。 “不累。”他说。 “抓了一笆篓鳝鱼?” “嗯。” “哇,太好了,好好打顿牙祭了!”宁秀娟说着,打开了笆篓盖,“哈,还是活的!” 夏坤的心平静下来:“家伙邱启发抓鳝鱼得行,他双脚在田里踩,眼睛比猫尖,看见一个小洞,就伸根手指进去,一捅,‘嗤’,一根鳝鱼就从出口蹿出来。他闪电般伸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一夹,就逮到了。” “你呢,你一定比他行。” “不行,差远了。别看邱启发学习成绩全班最差,逮鳝鱼他可是顶尖高手。我去捅那洞,总是没有鳝鱼出来。” “怎么搞的?” “邱启发说,不能乱捅。这鳝鱼洞是滑腻的,要顺着滑腻感往里捅。可我一直感觉不到那滑腻味儿。就是胡乱捅出来了,也逮不着,那鳝鱼一飙,就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了。” “你这人,真笨!呃,邱启发呢?回来没有?” “没有,去他老婆那里去了。” 宁秀娟白他一眼:“说得真难听,老婆,不会说爱人!” 夏坤笑:“我就自己回来了。” “你回来干啥?” “给你送活鳝鱼来。” 宁秀娟又白他一眼:“就不会说别的。” “说啥?” “说……说回你喜欢的人这里来。”宁秀娟这一说,好看的脸唰地透红。 夏坤就捧她那脸蛋要亲,被她抚开:“看你那双沾泥的手,好脏!” 那天晚上,他俩去炊事班,用半篓鳝鱼买通了白胖的炊事班长,为他俩做了一大碗麻辣鳝鱼,两人回宁秀娟寝室海吃一顿,二人对饮,都喝了个半醉。他俩看星星对月亮,敲定了终身。夏坤对宁秀娟说,祝她今夜双喜,一喜他俩订了终身大事,二喜她过生日。宁秀娟就说,今后,你过生日,凡满五为你一小庆,凡满十为你一大庆…… 多少岁月流逝,宁秀娟还惦记着她的承诺,夏坤不由想起了宁秀娟的种种好处。又想,人的生日,真有意思了。母亲山呼海啸般把一个肉团儿抛到这个世上来,那一日,便是这肉团儿的诞生之日,以后,年年就过生日。人也就一年比一年晓人情明世事,一年年大起来成熟起来老起来。尤其自己的生日竟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两个女人有关。那次,算是早恋吧,在那山上站岗,史莹琪为自己过生日;定亲之日吧,宁秀娟又为自己过生日许下了小庆、大庆的美愿。想着,就心生悲凉,今天这个小庆呢,就只有女儿和自己过。满脑子的往事今情在胸间潮涌,就想立即去邮局挂越洋电话,找大洋那边的宁秀娟说一声:谢谢你了,秀娟!还找史莹琪说一声: 你好吧,莹琪!还有章晓春……就埋怨起自己没有到电信局去办一个国际电话卡,此时不就可以马上通电话了么。 “爸爸,”女儿夏欣从他手中取下生日贺卡,放到书桌上,“爸,你在想妈妈?” 夏坤朝女儿笑笑:“女儿,我们开始吹烛火吧。” “不是我们开始吹,是你自己吹。”女儿纠正说,打开了收录机。 收录机里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夏坤和女儿都跟着唱。夏坤就又想到了史莹琪的那个生日之夜。嗨,当代的交通真是快捷,不久前,才在大洋那边为自己爱过的人过生日,此时里又在大洋这边为自己过生日了。 “爸,吹呀,要一口气吹灭!”女儿喊。 夏坤点头,鼓了满嘴气。 电话铃声响了,女儿去里屋接电话。 “爸,快来,你的电话!”女儿在里屋喊。 夏坤没有吹烛火,进里屋接电话。女儿出屋去,说去照看火烛。 “喂,是我……啊,莹琪,你好……好,好……是的,一路平安……嗯,谢谢你了,谢谢……是的,我正在过生日……盛大,盛大,我和我的女儿两人。女儿为我订做了大蛋糕,插了45支小红烛……嗯,正要吹呢……好,好,一口气吹灭……莹琪,是的,我想你,真的,想你……你的信我看了,在太平洋上空看的……我理解,理解,我一到医院就给你回了信,过些天你就会收到了……嗯,写得有些乱,很长,我还给你寄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中篇小说集来,还寄了我的业务专著……嗯,你抽空看吧,请提意见,你可以在那书上改……是的,你改,把改了的那页复印了寄给我……真的……啊,我还给那个和我同住一幢宿舍的赵旭寄了我的小说去,碰见,叫她也提提意见……” 史莹琪在电话里告诉了夏坤她与杰克的婚期。夏坤在电话里向她祝福,祝福她新婚快乐,终身幸福。史莹琪应着,那话语里流露出人生的幸福与无奈。夏坤又问了甘洋的事情,史莹琪说,儿子已经变好了,这是她最为感到欣慰的。那就好,夏坤说。又告诉她,甘泉与他同机平安到达,在北京机场就分手了。他直飞重庆,她直飞成都。叫史莹琪放心,现在重庆至成都的成渝高速公路很便捷,几个小时就到了。还有带空调、酒吧、卫生间的豪华大巴汽车,他时常会去成都开会、出差,一定时常去看望甘泉,会尽力关照她的女儿。夏坤也问到了甘家煌,史莹琪说,儿子甘洋对她说过,甘家煌一定会飞来重庆的,要来谈那大楼修建的事情。说,他来,你不要拒绝他,只要双方满意,可以与他合作。只是,一定要他资金落实才行,不要上当受骗。也说,在商业合同上,甘家煌一般还是有信用的。末了,是杰克来通话。他那粗重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含有对夏坤的尊重和感激。他竟不掩饰地夸赞莹琪,表白他是多么地爱她。夏坤心里酸滋滋地,向他和他俩祝贺。说了中国那句老话,祝他俩白头偕老。杰克哈哈笑,说这目标对他并不难,他现在已经有白发了。夏坤也哈哈笑了。直到女儿来喊,蜡烛快燃完了,夏坤才委婉地结束了通话。夏坤暗想,这电话费得要几百元人民币,又想,这是莹琪给他的最好的生日贺礼。 夏坤开始吹烛火,门铃声响。女儿去开门。 一位不速之客——甘泉。烛火摇曳,光影里,露出她那张疲劳却焕发着青春气息的俊俏脸蛋。 夏坤鼓足的气已喷吐出去,一口气吹灭45支欲燃尽的小蜡烛。屋内一片漆黑。女儿拉亮屋灯,耀眼的灯光引甘泉步入屋内。她披肩发,拎了个小皮包,一身黑皮衣裤,活像个风尘仆仆的女飞行员。 少不得寒暄入座、介绍。甘泉大方开朗热情,女儿夏欣自然喜欢。她的到来为这显得人少而冷清的夏坤的生日之夜增添了热气。 “嗯,我真有口福!”看着夏坤划蛋糕,甘泉嘻嘻笑,“嗯,我可真饿了。”狼吃蛋糕。 中国人,蛋糕当不了顿。三人吃了一小半个蛋糕,都不吃了。夏欣斟满三杯啤酒放到桌上,去厨房炒菜,饭是早已蒸好了的。夏欣对甘泉说,爸爸出国这些日子,逼得她学会了做饭炒菜。甘泉说,她从小就自食其力。 客厅里剩下夏、甘二人。“甘泉,你来出差?” “算是吧,我是来完成我妈妈交给的差事——专程为你祝贺生日!” 甘泉是自编的借口。她偷看过妈妈给夏坤的那封信,知道了夏坤的生日。有一股力量驱使她一定要今日前来。回医院后,她第二天就上班了。她的导师、科室领导都很欢迎,院长还来看望了她。说她是好样的,不忘故土,不忘母校,不忘自己的单位和事业。还要安排一个时间,让她给医院的年轻医务人员们讲一讲出国观感,讲一讲一颗爱国心。她得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为热情、友好、盛大的欢迎。她分管了一组病人,堂堂正正地被称为是留过洋的高明的硕士大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心满意足的临床医师。她想到了那句古话:海阔从鱼跃,天高任鸟飞!她要展开年轻潇洒的翅膀,在祖国故土的白衣天使国里任意遨翔。今天上午,她身着白大褂胸佩听诊器查病房,身后跟了两个进修医生和一群实习的学生。她感到很自豪,不禁就想到了那个躬腰在美国他乡的实验室里的司徒教授和不久前也在他国的实验室里为他人做嫁妆的自己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觉得人生真好,眼前一派迷人的耀眼的阳光。 临床医师——这个好难当上又好容易当上的临床医师! 她分管的这组病人里,有一位在本校留学的美国学生,一切听她的询问,一切由她诊治,她内心里笑了。美国佬,你还是要我为你诊治哩! 双休日的星期五,下午就没有什么事了,心里就有种躁动。巡视完病人,对进修的两位医生做了交代,拜托二位多巡视病房。脱了白大褂,回屋换了皮装,拎了皮包,飘逸出医院,去了汽车站。去重庆的车真多,立即上了一辆星级大巴车,直奔山城重庆。 “甘泉,真谢谢你!”夏坤看着甘泉,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史莹琪。 “夏坤,”甘泉盯了他笑,又说,“你不会为我这样称呼你而不快吧?叫你夏院长呢,觉得太生分。你毕竟是我妈妈的最友好的战友;叫你夏叔叔吧,又怕把你叫老了。” 夏坤哈哈笑:“直呼其名字最好。名字嘛,就是为称呼用的。简单明了。” “哈,”甘泉说,“那我就只叫你一个字:‘坤’。你的姓是‘夏’,名字是‘坤’呀!”这样一说,她自己的脸也烫了。 夏坤听她这一说,心里热了一股。这个小女子,同她妈妈一样柔情,又比她妈妈开朗率直:“我看呀,你就叫我老夏吧。” “老夏,”甘泉点头,“嗯,可以。年老的年少的都可以如此称呼。”说着,端起身前啤酒,“来,老夏,祝你生日快乐,干杯!” 夏坤也举杯:“小甘,谢谢你,谢谢你千里奔来为我过生日!”仰脖饮尽。 甘泉也饮完杯中酒:“不是千里奔来,当代社会,时空距离都在缩短,成渝高速公路的距离只有300多公里。” 二人都笑。夏欣做的菜陆续上桌,三人饮酒吃菜说笑,夏坤觉得,这不大的屋内,盛满了快乐。饭毕,夏欣张罗着,叫搬开了桌子,腾出中间的空地来,打开收录机,放起了音乐。第一支曲子便是强节奏的迪斯科乐曲。屋内便又盛满了激情。夏坤跟女儿和甘泉踏步起舞。夏坤才发现,女儿的舞步是那么优美。她两手不时上下左右舞动,上身却几乎不动,胯部左歪右扭,弯曲的两腿在乐曲的节拍中优雅地跨出又收回,如同水浪中的浮萍翻腾。这与杰克教授那种黑人式的跺脚甩臂的强烈节奏扭动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甘泉呢,则跳得典雅、大方、舒展、饱蕴激情。她的每一瞬眼神每一丝微笑每一个扭动每一次踏步都迸射着怡人的青春光彩。夏坤自觉不自觉地就与甘泉对舞起来。他俩时而拉手左右踏步,时而抛臂过头,甘泉便如鲤鱼扬波翻转动360度躯体,回脸时,给夏坤一个快意的笑。 甘泉笑时,心中的欢波扑腾,手腿柔和而有力度。夏坤比她高出一头,男子汉的气度透露出他的豁达、温情和博才。她突然有一股身心欲化的苍凉、灼热感。少有父爱的她仿佛得到神灵的护佑,突然降临给了她多年渴求的人间亲情,更有一种仿佛巨澜碰撞她那闭锁的年轻姑娘的心扉的莫名快慰。她觉得自己就要哭了。顺利而又不顺利的人生遭遇,孤独生活留下的心灵空白,凝化成一团浓云浊浪。她渴求有人来化解来澄清,她渴望得到慰藉和充实,她不能自已地靠到他身前,把头埋到他那宽大饱满坚实的胸脯上。她惊骇而又渴求,听到了他那急蹄般的心跳声,如银鹰在太平洋上空穿行的轰鸣。他的手抚到了她的肩头上,轻而有力地拍了两下,她的两眼就潮润。 舞曲声结束了。 “哗——”响起掌声。 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开,邱启发一家三口拥在门口。 邱启发手里拎了盒生日蛋糕:“哇!夏坤,跳得真好呀。你小子真有艳福,搂了这么个漂亮小姐跳舞!”边说边走进屋,“我们来祝贺你45岁生日!”将蛋糕交给夏坤。 赵佳秋和他们的人高马大的儿子邱凡也跟了进来。 夏坤接过蛋糕,笑道:“啊,老邱、老赵,谢了谢了!坐,请坐!” 大家入座。 “来来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小姐是史莹琪的女儿,叫甘泉。甘泉,这位是你妈妈当年最要好的同学赵佳秋,这位是她老公你妈妈的同学邱启发,这位是他们的公子邱凡!”夏坤介绍说。 “赵阿姨,邱叔叔,你们好!”甘泉大方说,对邱凡点首笑,“你好!” 夏欣奔过来,急急地招呼了赵、邱二人,就拉过邱凡嘀咕什么去了。 邱启发盯甘泉,惊叹:“啊,这丫头,长得跟她妈妈当年一模一样!” 与邱启发那一身老式穿着迥然不同,身着法国高等翻毛皮衣的赵佳秋斜乜老公一眼,说:“看你那双眼睛,像遇了磁铁。人家是史莹琪身上掉下的肉,还能不像!”边说边拉过甘泉坐到身边,又看又抚,“甘泉,你妈妈可好?我可是想死她了!”眼圈儿潮润。 两个女人的话,就没有个完。 这当儿,两个男人聚到一块儿抽烟、喝茶、谈话。 夏欣和邱凡早捣弄好卡拉ok,唱了起来,唱的是“青春派对”的磁盘里的歌:《驿动的心》、《跟着感觉走》、《萍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两个小年轻人独唱、合唱,唱得婉转、动听。喜欢跳舞的赵佳秋按捺不住了,起身邀了夏坤舞蹈,甘泉就过去叫了邱启发跳舞。夏坤跳舞时,对赵佳秋说,看这些小孩,恁点儿大就唱这些歌。赵佳秋笑说,这是90年代了嘛,你以为还像我们当年那个岁月。又说,你那阵不也在同史莹琪早恋了。夏坤笑了。甘泉和步态笨拙的邱启发跳着,合着那歌词轻哼,心想,这歌词就是为自己写的。赵佳秋随夏坤挪动着舞步,问: “夏坤,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夏坤知道她问的什么,在美国时,他在电话里曾对邱启发说过遇上史莹琪的事情,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邱启发却还不知道。他摇头笑笑,说:“不知道。” “怎么,还要等待?” 夏坤点头。 “你们傻,都这年岁了,未必还是小青年谈恋爱,还要来一番了解、热恋?叫她飞过来,就像今天晚上这样,找几个朋友一聚,就把事儿办了。要知道,你们这是太迟来的爱。” 夏坤笑而不答。 邱启发同甘泉跳舞,笑说:“甘泉呐,你应该叫我邱伯伯哩!” “为什么?”甘泉笑问。 “你想想,夏坤同你妈妈结了婚,你得喊她爸爸,而我比夏坤大,你不是得叫我伯伯么?” “那倒是。我可真希望他和我妈妈能够得到这迟来的爱,我可真希望能叫你一声邱伯伯!”甘泉这样说,确实是由衷的,心里却更有种别样的滋味,“只是我妈妈糊涂,她就要和她的导师杰克结婚了。” “啊,这样……”邱启发好不遗憾。 跳一阵舞,夏欣叫每人点支歌。这阵子,卡拉ok比跳舞更为引人兴趣,更为盛行。远来的客人第一个点歌,甘泉就点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唱得抒情、委婉,博得了掌声。赵佳秋点了《九九艳阳天》,她要夏坤同她合唱。赵佳秋唱得一般,音调还准,夏坤的唱令人叫绝。邱凡用粤语唱《爱过就忘》:“……不断地付出,不害怕受伤,不管别人怎么说,被你冷落却又觉得无妨,哪里有回忆就往哪里藏,随便你爱过就忘……”一屋的人,除了夏欣,谁也听不懂这不标准的广东腔。夏欣依旧唱她最拿手的《谁的眼泪在飞》,唱得清纯动听,大家都动了感情。邱启发赖不掉,被迫唱。唱之前申明,他是在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自不量力,偏要唱《无言的结局》:“……也许我会忘记,也许我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他唱走调,歌词却一字不落。赵佳秋就说,不想你还进步好大,跑哪儿和哪个女人去卡拉ok练出来了,还会更想人家?一屋的人都笑。 夏坤最后唱,不等他说,女儿就为他播放了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三套车》。这五六十年代盛行,现今重又盛行起来的歌子,经夏坤一唱,激动了满屋人。曲声、歌声、画面,把人们带入了一种辽远、缠绵而又亢昂、美妙的意境之中,直到夏坤的尾音拖尽之后,仿佛才如梦初醒,“哗”地鼓起掌来。甘泉拍手叫好,一定要夏坤再唱一首,夏坤推辞不了,就又唱了《说句心里话》。这是当代中国军人很以为豪很有气势的一首歌子: 说句心里话, 我也想家…… 歌子唱罢,这屋内三个六十年代入伍的军人和三个军人后代都激动,连声叫好。 发明这卡拉ok的人真该得国际大奖。他让许许多多会唱不会唱爱唱不爱唱歌的人们都卷入了音乐的美妙旋律之中,让苦闷忧烦的人借以倾吐,让愉快开心的人得以抒发。人们意犹未尽,还争相要唱。最终,是时间阻止了大家,在晚上10点以前,结束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聚会。 邱启发一家三口走了之后,夏欣说困了,就打水洗脚。甘泉和夏欣共睡大床,夏坤去夏欣小屋里睡。夏欣一倒床就呼呼入睡。甘泉却难以入眠,她坐在床边,借助屋灯环视这积书如山的屋子,禁不住下床走到了书柜前。这两个大书柜堆放的全是医学书籍、期刊和许多夏坤的科研资料。她兴趣地翻阅,由衷佩叹。夏坤这个人,编著出版了好几部厚厚的医学专著,发表了数十篇医学论文,还有许多科研资料,够钻够苦够累的。她走到另一个大书柜前,发现全是文学类书籍,有国内外名著,也有本省本市作家的著作。在右下角,她发现,全是发表有夏坤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影视剧本的文艺期刊,还有夏坤的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她兴趣地翻阅,被其中一篇小说《blood-血液,也是红的》吸引,这是她妈妈曾经对她讲过的一段经历: 她的那双柔目,那优美的躯体曲线老在他跟前晃动。熄灯了。他在一种忐忑不安而又甜蜜的心境中入睡,睡得好香……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急集合!无论上课还是生产,这种紧急集合每月总有两三次。这是军队学校。学员们全都条件反射地跃身起来。穿衣、蹬裤、相互挤碰着打背包。从哨响到全班到场院列队完毕,不过三分钟。 熹微初透。 天地间的亮带上立着一队年轻的军人。女班长腰束阔牛皮带,斜挎五一式手枪,英姿飒爽立在队前宣布,今天抽查男学员的着装。他听了,心里咯噔跳。夜里睡太死,醒来稍迟,忙乱中未在背包后面打上备用鞋了。亏自己还是男兵、副班长,等会儿在队前出洋相吧。想着,有如五爪掏心。他下意识伸手朝背包后摸,却触到一双温柔的手,这双手正朝他背包带里卡上一双军鞋。他扭头看,是她。班长挨个儿检查了男学员的着装,十分满意,进行了队前表扬,还批评女学员们总是缺这少那的。说完,宣布解散。 “杀!”学员们喊,散开,忙着洗脸漱口去了。 女班长还反手叉腰立在原地。 他从背包后抽出那双她的军鞋来,心里好感激,听见了低低的喊声。他循声望去,见她半藏半露在老榆树旁向他招手,指自己的脚。他这才看清楚,她赤着一双白洁的脚。原来她也没打备用鞋…… “哈!”甘泉看着,不禁自笑。 响起叩门声,甘泉过去开门,是夏坤抱了床被子站在门外:“给,添床被子,别凉着。” “夏,老夏,你进来呀!”甘泉让开身子。 夏坤走进来,把被子放到床上:“还没睡?” “看你的大作,嘻,你把那花鞋改为军鞋了。”甘泉笑说,指着手中的书。 夏坤笑:“小说呗,瞎编的。” “你写的是我妈妈。” “有她的影子吧。” “你们,真有意思。”甘泉说,翻动书页,“不知这小说的结局如何?”翻到结尾一段,“‘……你安息吧!他缓缓脱下军帽,向她默哀祭奠。太阳落到雪山、林海下,西天如同锦缎……’你写了个悲剧结局,让她死了?” “这是小说。” “你不该让她死,应该让故事延续到现在。” “是的,延续到现在。”夏坤若有所思,笑笑,“时间晚了,你早些睡。”出门,带死屋门。 甘泉脱衣上床入睡后,一阵电话铃声把她吵醒,她拿起床旁柜上的电话筒:“喂……美国洛杉矶……是的,这是夏坤家……啊,您是章晓春……” 二十 二十 钟声“当当……”响着,肃穆的教堂内,史莹琪举行了她人生的第二次婚礼。 她的第一次婚礼是在中国西藏高原的雪山、海子边的军医院举行的。大胡子院长引来好多年轻的和不年轻的男女军人。在大胡子院长眼里,这是一对扎根高原的年轻的知识分子军官的婚礼。他要把婚礼举办得热烈而盛大,他别出心裁地叫了附近的骑兵营长牵了马来。骑兵营长是他家乡人,召之即来。在军医院的饭堂举行完热烈、逗趣的婚礼后,骑兵营长让新郎甘家煌和新娘史莹琪各骑到一赤一青两匹膘肥毛滑蹄子粗短的走马上。这种走马漂亮而行走稳健。新郎、新娘刚坐上马鞍,骑兵营长就大喝:“驾!——新娘新娘,上,整个崽娃出来!”怪笑着又带了几句脏话。这两匹走马就撒开了四蹄。骑兵营长知道,紧挨骑兵营的军医院的青年男女,没有一个不会骑马的。 说是走马,跑起来也呼呼生风。 这一番跑马,将史莹琪那满肚子忧烦、苦闷、恨怨、遗憾一股脑儿驱走了。她双腿猛夹马肚,那赤马便“咴”地甩首嘶鸣,撒开四蹄。大山、绿树、草地从她身边后退,她迎着那天地交合处的雪山、海子奔去,把甘家煌抛下了老大一截。看着那远处的地平线,一句话涌上她的心头。那是在军医学校时,她从夏坤的拾零本上抄写来的一位作家的话: 命运和理想是天和地的平行,但又总有交叉的时候。那个高度融合统一的银亮的灰白色的线,总是在前边吸引着你。永远去追求地平线,人生就充满了新鲜、乐趣和奋斗的无穷无尽的精力。 想着,她双目灼灼,一阵悲凉一阵振奋。既然这样抉择了自己的命运,就不管一切地快马狂奔吧,永远不要停步。隐入云层的太阳露出脸来,遥远的地平线的灰白色呈现出金黄色,似一根金色的琴弦。她看着,双目一耀一灼,朝马屁股挥拳,赤马扬蹄,似离弦的箭,朝那遥远的金线驰去。身着军服的她似一团绿色的火焰,扑进广袤的大草原。当她和甘家煌并辔立马时,站在了一望无边的托林海子前,一旁是入云的雪山。 她的两眼发潮,嗓子发痒,她真想放声歌唱…… 早啊—— 草地、海子! 我们年轻的军人, 海角天涯行。 我们走到哪里, 哪里就留下一片绿荫。 一阵调门不准却音域浑厚、饱蘸激情的歌声响了。是甘家煌在唱。史莹琪听着,竟激动得不能自已,两眼噙泪。 好啊—— 大山、雪岭! 我们年轻的军人, 志在四方行。 哪里有我们的足迹, 哪里就刻上我们的心…… 她也放喉歌唱。歌声在茫茫草原、浩渺水面、莽莽雪山振荡,飞向苍穹。两个年轻军人朴实的歌如大地之魂,唱动唱暖了史莹琪惆怅的心。一时里,她觉得甘家煌也并不赖,是她信得过的终身伴侣。 新婚夜,甘家煌抚摸她说:“莹琪,我爱你,爱这大山海子,像大胡子院长说的那样,已在这儿选好了坟地。你跟我结合,不恨我不后悔么?” 她落泪:“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但求你我真诚相爱,白头偕老。”人生无悔,人生如梦。 此刻里,在这高大森严的教堂内,听着那持重、沉缓、击人心扉的钟声和牧师那歌唱般的祝福声,杰克为她戴上结婚戒指。比之她的第一次婚礼,这一次也够盛大的。按照美国的传统习惯,男女成婚,举行婚礼的大部分费用都由女方的家庭负担。尤其是婚纱,新娘讲究的是戴自己的母亲或祖母的。而杰克不让她出一美分钱,一切都由他操办。杰克的远处家乡的70多岁高龄的老父母得知消息后,叮嘱一定要举办婚礼。史莹琪没有想到,宾客来了有三百多位。而来自中国的她的亲朋里,有她的儿子甘洋和堂弟宝全,有宁秀娟、赵勇、章晓春、庄庆,还有经夏坤介绍和她认识的孟齐鲁。甘家煌也来了,送了厚礼。 婚前一天,她收到了夏坤从遥远的故土发来的电报贺礼:一束插花和一份夏坤亲书的传真贺卡。字不多,却令她和杰克感动:“莹琪、杰克新婚致喜,恭祝二位相亲相爱,相伴终生。夏坤。” 这来自大洋彼岸的祝福格外珍贵! 女儿甘泉打来越洋电话祝贺,她对女儿一番叮嘱。她也给自己的老母亲去了电话,老母亲哽咽着好一番叮嘱,她泪流满面。 杰克的家在纽约曼哈顿东北边长岛海峡的锡蒂岛上。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她去过他家,杰克有私人游艇,他开了游艇来接她渡过长岛海峡。这是一个独院,院内有一座外观并不华丽的三层楼房。底层是可以容纳两辆卧车的车库,楼上有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内饰华丽,用物一应俱全。院内有个不大的呈“葫芦”状的游泳池。 一行人一溜轿车驶进小院。杰克沙哑地大笑,说,这是他这小院来客最多最热闹的一天!楼内楼外摆了水果、糕点、冷餐食品、各式饮料和酒类。自助餐,人们随意地边吃边饮边交谈。有雅致的音乐,愿舞者自便。 新郎杰克身着礼服,胸佩红花,挽了身着婚纱的史莹琪楼上楼下院内院外应酬,向宾客们致谢、敬酒。他惊叹史莹琪的落落大方、饮酒的实在和海量。对杰克介绍的每一位宾客,史莹琪都喝口酒答谢,却对客人们说,请自便。她喝的是来自中国的茅台酒,用的是中国的陶瓷小酒杯。杰克还未喝过这种酒,喝了之后呀呀咂口,说:“好酒好酒!” 他俩走到赵勇、宁秀娟夫妇跟前,史莹琪各与他们干了杯酒。章晓春拉了庄庆来祝酒,庄庆喝茅台酒后伸舌哈气,连叫好辣。章晓春笑说,你喝的是世界第一名酒。他俩走到孟齐鲁跟前,老孟说,新郎新娘非三杯不过关。杰克哪能喝三杯,一杯下肚就哇哇大叫。史莹琪就自饮了三杯,又帮杰克喝了两杯。孟齐鲁惊叹,喝了六杯酒,说是不能败在女人跟前。 “‘千秋怀抱三瓶酒,一生豪情百万兵。’老孟,知道中国喝茅台酒无对手的人是谁吗?”史莹琪话多了,笑问。 孟齐鲁想想,说:“是武松,他喝18碗酒!” “他喝那不是茅台酒,是水酒,度数低。是许世友,他喝酒无对手,把喝酒看为人老不老实豪不豪爽的标志。桌子中间放个大空碗,说是滴酒罚一碗。他身后站名卫兵,说是酒监。与许司令同样级别的上将,这卫兵也敢动手得罪,进行罚酒,说是‘各为其主’。一些吃过苦头的将军免不了说出去,就有一人与许世友对饮,结果,许世友认输。知道这人是谁吗?”史莹琪又问。 “不知道。”孟齐鲁来了兴趣。 杰克也想听下文。“是周恩来。” “啊,是你们的总理先生!”杰克说,竖拇指,“ok!” 史莹琪这一番敬酒一番说笑,引来不少人,都说她喝酒行,讲得好!杰克乐得咧开厚唇笑。 甘家煌站在附近,一字不漏地听了。他知道,这是他与史莹琪新婚时,大胡子院长在酒席桌上讲的一段“对酒论英雄”的趣事。大胡子院长没有强灌他俩的酒,却灌醉了自己。此刻里,想到那位把自己的忠骨埋在了风雪高原上的大胡子院长——他与史莹琪的月老,不禁心生感慨。就又想到那个燕尔夜他与史莹琪的对话。他并不后悔自己没有终生留在那高原上,却万般后悔失去了史莹琪。现在,他财富不少了,却失去了妻子远离了女儿。唯有不争气的儿子甘洋伴在他身边。甘洋经商的精明能干确实不亚于他,他最为担心的是怕儿子的毒瘾复发。 “甘先生,谢谢你来祝贺,我们夫妇也敬你一杯。”甘家煌这样想时,史莹琪、杰克来向他敬酒。他受宠若惊,接过酒杯:“谢谢,谢谢,祝贺你们!”仰脖一口饮尽。 史莹琪盯他笑笑,也一口饮尽。 好久不见她对自己这样的笑了,甘家煌心里一阵灼热,想起那跑马海子边的情景。他真想说,莹琪,你本应该是属于我的啊…… “甘先生,希望你不失诺言,早日飞回国去,去谈判夏坤他们那病房大楼修建的事情。”史莹琪说。 “我会去的。”甘家煌说。 “甘总,夏坤院长欢迎你去,可他们的门也是对我们cm公司敞开的!” 赵勇拉了宁秀娟过来说。 甘家煌礼貌地笑:“赵总经理总是这么有气派,我们共勉。” “啊,甘总,赵总,你们共勉,可别忘了我们fd公司。”章晓春走来。庄庆跟在她的身后。 甘家煌笑,自信狡黠卑谦的笑:“啊,章小姐,您和您们的庄总都是非凡之人,我们共勉。” 史莹琪说:“好呀,你们三家都去找夏坤他们,看看谁能竞争赢,谁能把这造福人类的善事做成!来,我为你们的善举,也为夏坤他们的善举,干杯!”饮尽杯中酒。 她堂弟宝全走来,附在她耳边:“姐,我为你计算着的,你已经过量了,不能再喝了!” 史莹琪笑道:“今天是我大喜,宝全,你别管我。我,我要喝个够,喝个痛快!”又找了甘家煌,从侍者手中接过茅台酒,各斟了一满杯,“甘家煌,命运捉弄过我,也摆布了你,我们都无须叹息。来,我们再干两杯,你我谁也不要软蛋!” 甘家煌酒力过人,再喝几杯也没问题,然而,他不再与史莹琪饮酒,他知道她已经不胜酒力了,笑说:“我不能喝了,真的。” 史莹琪呵呵笑了:“你不老实,你最,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老实。我,我知道你的酒量,你能喝,喝,喝呀!”血红两眼盯他。 甘家煌苦了脸:“好,我喝,喝两杯,只是,你就不要喝了,你的两杯我代你喝。”连饮两杯,伸手拿史莹琪的酒杯。史莹琪推开他,她仰脖子喝了两杯,步态踉跄。 宝全附在杰克耳边说了什么,杰克就让侍者离开去,搀扶史莹琪说:“莹琪,你不能喝了,你应该回屋去休息了,你醉了。” “我没,没醉,你不要拉我,我,我还要喝,喝!”史莹琪笑着,满面血红,拍着杰克肩头,“夏,夏坤,你不,不要拉我,不能拉我……我,还要喝,喝……” 杰克就抱了史莹琪向楼屋走。 宁秀娟听史莹琪喊了夏坤,动了感情,禁不住两目晶莹。章晓春也好感慨,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中国的古老谚语多好,可为什么在生活中却常常是鸳鸯各自飞?夏坤,这个自己的导师,离开美国时也没能去送他。那天,她打越洋电话向他祝贺生日,不想,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放下话筒,压断电话,一句生日祝词也没能对他说,她可是想了一大串祝词呢!那个女人是谁?他新婚的妻子?不会,太突然了太快了。他的情人?不会,夏坤是不会这么随便的,国内的领导干部也不允许这样。那么,是谁呢?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知道夏坤的电话就在他的床头柜上,这么夜深了,一个女人在他的卧室里。她的心好乱,以至于忘了按时向一家客户发传真,失掉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幸亏庄总不知道,否则,会被炒鱿鱼的。她好烦。庄庆说,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如像吃了芥末,这么冲人。她回他说,庄庆,你这个画痴,只知道绘画,只知道什么从功利到审美,什么艺术悄悄地绽开了嫩绿的新芽,你不晓得人的感情,女人的感情!庄庆懵了,不知所措,对她唯唯诺诺,倍加小心,仍不见她以往的笑颜。有一天,他让她笑了。他告诉她,他已说通了父亲,同意拿出一笔钱,让她陪他去中国的名山秀水绘画。当然,加了一个条件,让她去谈判夏坤他们那医院大楼修建之事。这事情,她曾对庄总说过,开先他有兴趣,可他了解到中国国内的建筑业已在降温之后,犹豫了,不太想去投资。不想,又被庄庆说通了。她笑了,好久没有的笑。她早就渴盼有机会回国去看看了,可这边的事情一个接一个,没有个完,忙死人。这下可以回国去看看了。更主要的是她要去看看夏坤。她打消着自己的疑云,那天晚上夏坤一定是出差去了,他是个大忙人,不定是他们医院的谁谁去帮他照看屋子照看女儿。夏坤就是夏坤呀,自己还不了解?她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错怨人家了。庄庆说她又是和气的章晓春了。 女人的心如水,一石便可激起波澜。史莹琪的一句话,激起了两个女人心中的波澜。 杰克抱了史莹琪匆匆上楼。史莹琪感到好舒心,是夏坤抱着她在急走哩。 也是这个季节,她和赵佳秋去军医学校的浴室冲冷水浴。夏坤几个男学员,不论春夏秋冬,一直坚持洗冷水浴。女学员中,就只有她和赵佳秋敢于去洗。脱去衣服之后,好冷,一触那凉水就又跳又叫,咬牙冲进哗哗的浴水,全身收缩的血管反扩了,散发出热气。那因寒冷而血管收缩的苍白的肌肤就渐势红润光亮。水声伴着两个姑娘哇呀的叫声,冰冷的浴室内热烈喧嚣。她俩互相嬉戏着擦背,赵佳秋搔着了她的痒处,她哇哇大叫,毫不留情还击。“好了好了,不来了!”赵佳秋讨饶,看她感叹:“莹琪,看你这容貌这身材,我羡慕死了。看我,又横又粗,唉,爸妈咋给了我这副模样儿……”史莹琪笑,带着满足和骄傲。“啊!莹琪,血,血!”赵佳秋惊叫。史莹琪才发现,一地的浴水都血红。来例假了,怎么这时候来!年轻姑娘被赵佳秋那惊惧的叫声和一地的血红惊骇,心跳加速,一阵目眩,滑倒到浴室的三合土地上,后脑仰撞在地板上,失却了知觉……淋浴水“哗哗”而下,冲击着她那血管再度收缩的肌肤。赵佳秋吓得不知所措,慌乱穿衣,大声喊叫:“来人呀,快来人呀!……”晨间跑步过来的夏坤听见叫声,住步问:“什么事,怎么了?”“快来,快来救人,史莹琪昏倒了……”夏坤一悸,欲往里冲,又止住:“我是夏坤,我就来,我来啦!”“快救人呀,她一脸苍白,要死人了!……”赵佳秋才回过神,关了水龙头,抓了史莹琪的衣裤,盖在她身上。夏坤停了停才进去。一看,也慌了。慌乱中,想起中医课学过的知识,前去为她掐人中穴。史莹琪缓过气来。他掐得好用劲,以至于好些天史莹琪鼻唇沟处的指印才消失。夏坤背转过身子,叫赵佳秋为她穿好衣服。而后,他抱起了她,急匆匆朝校医务室跑。史莹琪被夏坤抱着,发冷的身子渐感热气,羞涩、悸怕、感激…… 啊,夏坤把她放到床上了。怎么不是那老硬的铺了白单的木板床呢?怎么是这么软和这么华丽的床铺呢?啊,也不是那校医室的瓦屋顶,这屋灯怎么这样柔和,灯管像雨滴……半夜,史莹琪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不是睡在校医室里,是睡在杰克精心布置的豪华新房里。往她嘴里喂的不是服药的开水而是冰水,喂水的人不是夏坤而是自己新婚的丈夫杰克。 “杰克,我喝醉了么?” “是的,我亲爱的,你喝醉了。” “我怎么了,喝这么多的酒?” “你是高兴。我亲爱的莹琪。今天,你真高兴,我也很高兴!可是,你不该喝这么多的酒,你喝得太多了……” 是吗,喝太多了?是的,喝太多了。自己真高兴吗?今天,应该高兴的。可是,自己分明是在借酒浇愁哩!她抬眼看黝黑健壮的杰克,杰克正关切地目视着她。这个杰克,我也不该这样,看他那担忧不已的脸。自己已决定了和他相处,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后半生的唯一依托了! “杰克,你女儿怎么没有来?” “莹琪,我得实话告诉你了。她,不太喜欢你。可是我想,一切会变的。就像当初你也不情愿跟我一样。好了,我亲爱的,不用管她,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嗯,我们自己的事。”史莹琪说,笑了,“杰克,你们美国人不是很开放么,难道你女儿还不如我的儿女?” “是的,你说得对,我很感谢你,感谢你的儿女们。我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女看待的。至于我的那个25岁的女儿,我对你说过的,她很令我失望,她已经堕落了。她赌博成性,同男人鬼混。啊,看,我怎么了,说这些不痛快的事情。亲爱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好了。”史莹琪听了杰克的话,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同命相怜,她同情杰克了,“杰克,来吧,这之后的日子,都是我俩的了。” 杰克激动、感动。他多年渴盼的真正属于他和她的时刻到来了,反显得有些手脚无措。他眼前平躺着他心爱的人,他过去的学生现今的夫人。酒后的她面颈潮红,丰盈的身子柔软似云似雪似花……他害怕她会散去化掉,害怕毁坏这人间最为美好的鲜花…… “杰克,你怎么了?来呀,我属于你了。” 她的话音柔和没有矫情,她的目光柔润扑闪出对他这个黑人丈夫的爱,她的容貌美丽令人心醉。他两眼涌泪,真诚、感激、欣慰、内疚的泪。她不该属于自己的,她应该属于她初恋的情人夏坤。他才与她般配,他才有资格有权利来采撷这朵经受过风雨的花朵。而她却跟了他。他明白,她并非完全出于对他的爱。他清楚,他俩的婚姻有客观社会的、经济的和个人心理的因素。他这么想却不会放弃采撷这朵鲜花,这是他久久期待苦苦追求的结果。人类是伟大的,人是自私的。占有欲在他的心中永远强大。事业上学术上如此,个人婚恋上亦然。是的,他不会放弃的。尽管他此时此刻内疚甚至骇然。但他一定要占有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心跳加速。如同他迫使她攻克科研课题那样,他要迫使她用身心来接受自己。她的答辩过关、获得博士学位是她努力的结果,也是他这个导师的胜利;她的答应与他结婚是她的自愿,亦是他的努力的最终胜利。可这是他的胜利么?不,是他的失败。夏坤的到来,他本可以成人之美的,可是,他不会。他不是用真正的爱情,而是利用了自己的私欲和权力…… 杰克这样想时,史莹琪那柔软的手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捂到她胸前。他不能自已,彻底崩溃,喷吐粗气吻她,颤抖双手解她胸衣,一个纽扣一个纽扣解开。他那双做实验的粗黑的手伸进一片乳白,捧起两团柔软,用脸挨用嘴吮用手揉。他在揉动自己的生命,揉动整个世界。 她任他亲吻揉抚,柔顺的身体如浪般起伏。她要回报他,回报他的培养之恩,回报他在她最痛苦孤独的时刻对她的真情实意的爱。人与兽的区别就在于有世间真情,真情是金不换的。在这个世界上,对她充满真情的人除了夏坤,就是杰克了。夏坤是她真心所爱而又失之交臂的人,是她永留心中的最美好的寄思和希望。这太遗憾了,也就够了。人之一生倘若没有了寄思和希望才是最为可悲的。夏坤,原谅我的狠心,体谅我的处境,宽容我的所为吧。你我都是搞科学研究的,都在道理上明白,世间的一切完美、圆满都只是相对的,爱因斯坦先生早已定下了这一铁的定律。我理解,那天晚上,当我婉言谢绝你之后,你是何等的痛苦。我知道,你是明白道理的人,但在理智上你万般痛苦,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不圆满的反面就是圆满。夏坤,你会有圆满之果的,不明智的相反就是明智,我相信你会明智地对待现实的。 夏坤,尽管我已是杰克的人了,而我的心永远是属于你的。 杰克的手变得鲁莽、有力,肆无忌惮。她生起股厌恶感却又任随了他。 杰克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无比强健,也耗尽了自己全身和一生的精力。他感到他的躯体、灵魂都飘飞起来,飘飞到一个美丽无比的所在。啊,人生多好!当他完全瘫软在她身边时,他的泪水湿了她的面颊,湿了枕巾、床单。他孩子般抽噎地哭了。 杰克,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如同在狂饮一杯美酒,满溢出自己的嘴角了。他伸臂紧搂她,将面颊深埋到她怀里。这是他追求一生获得的最为圆满的爱,这是他拥有的一切!他不愿意松动她半点,他不愿她离移开他半寸,他要在这天堂般的蜜月世界里长久甜蜜地酣睡…… 他感觉到自己的急跳的心在膨展在外移,四肢已不受使唤。他开始痉挛、抽搐,脑子轰然发响,眼前金星蹦跳。啊,金星,一闪一烁,金光万点。他搂抱了自己心爱的人在浮移在升华……啊,彩霞,白色的黑色的赤红的彩霞,他临近天堂之国了!上帝啊,你缔造的天堂之国多么神秘多么绚烂多么辉煌! 杰克,你还惋惜什么,你什么都拥有了。所有的,所有的…… 二十一 二十一 一大早起来,夏坤感到阵阵寒意。他叫女儿多穿了衣服。自己则穿上了墨绿色灯芯绒带翻领的半长便装,身心都感到温暖。 这衣服是甘泉来祝贺他生日时为他买的。她次日中午为他买了衣服,下午便匆匆返回省城成都去了。过去,自己四季的衣服都是宁秀娟为他操办添置的。是甘泉主动提出要为他去买衣服的,他同意了,却绝不让她破费。甘泉也不坚持。中午,匆匆吃了午饭,他就跟了甘泉从江北打的去市中区购衣服了。去的是开张不久的“新世纪商场”。夏坤还是第一次进这大商场。商场内,有上下自动扶梯,有假山、彩色喷泉,有从数层屋顶悬吊下来的雨花状大吊灯。集商场、餐饮、娱乐于一体。着装典雅、彬彬有礼的男女服务人员面含笑意。这同美国的商场也可以媲美了!“很快就要入冬了,看你这身衣服还能过得了冬。”甘泉笑盯他穿的化纤夹克衫说。“没事,我有棉衣和呢大衣。”夏坤笑道。“老土,啥年代了,还要穿得那么笨拙臃肿?现今,你要穿得随和潇洒才行。”甘泉盯他笑。在甘泉的引导下,二人上了三楼,来到了秋冬衣服自选便装厅内。甘泉为他选衣、试衣。服务小姐说,这位女士,这件衣服适合你先生穿。她这一说,夏坤的脸红了。甘泉却不在乎,选好一件让夏坤试穿,果然不错,就不想脱了。甘泉说,他穿上这件衣服就更显得帅气洒脱。买了衣服,他打的送甘泉去了长途汽车站。到成都的豪华大巴、中巴、普通客车很多,随到随走。甘泉上车后,笑着给了他一个飞吻。 这会儿,穿着甘泉为他挑选的衣服,很惬意,走到阳台上展臂扩胸,举目下望。起雾了。重庆的雾,又浓又密。一入秋冬季节,几乎日日都有雾。可不是,不然咋叫雾都呢。听说英国的伦敦也是雾都,就不知是不是比重庆的雾还多还浓。看不见远处了,近处错落的楼林都罩在缥缈的雾障里。不能远望,人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愁烦。烦什么呢?那幢老病房楼的修建资金还无着落,可自己这三级甲等医院再不扩大规模不行了,不能满足医疗、教学、科研的需要了。卫生部长又下了要大抓卫生产业开发的指示,这怕是时代浪潮推涌的必然吧。自己这医院是背靠“半计划经济”却在与市场经济拼搏,药品、器械、设备,包括小到纱布、棉签等低资易耗材料的价格都是由市场调节、市场经济决定的。这些物品的价格已涨了好多倍了,医疗的收费价格呢,却三年未有调整。当然,已听说了,就要搞“总量控制,结构调整”的卫生体制改革了,医疗收费价格也要做些调整。这调整到底是否有利于医院?也许会有利于自己这大医院吧。医院要运转,要发展,要修建工作和生活用房,要添置动辄几十万数百万元的医疗设备,要给上千名在职和离退休职工发放工资、奖金、福利等等,支出大。上面现在只发60%的人头工资,另外40%的工资和其他一应开支都得自己挣。昨天,财务科长做了全年1至11月份的收支概算,虽说有几千万元收入,然而支出一扣掉,利润也就只有5%左右,这咋行,咋能不欠账?欠账,是的,经过努力,已经还了几百万元。可药品费等等还欠有好几百万元。美国也欠账的。那种原先说的“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思维模式不一定就是对的。可是,欠债总是对他这个院长有压力。女儿在喊他去吃牛奶、馒头了,他才回到屋里,脑子里仍然装满了医院的大小事情。匆匆吃了早饭,女儿上学走了,他也匆匆往医院赶。秋风带寒,他却感到暖和,这衣服太可以了。 走进医院,见院办公楼前摆了个铺有白布的长方桌子,桌上放了个红色募捐箱。医院团委的几个小青年正在散发小传单。又是什么募捐哟。这一向,残疾人募捐、资助贫困企事业单位募捐、灾民募捐等等不少。他过去拿过一张标题《洒向人间都是爱》的传单来,看着,就被吸引了。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 又是深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一场秋风一场寒,满目翠绿的大学校园又被寒风中飘下的落叶层层叠叠掩映起来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正为冬季的到来而颤抖。我们早已换去夏衫,穿起了暖暖的毛衣了。 可是,亲爱的老师、同学们,你们可知道,在我们的校园内,在我们的身边,还有一群为冬天的到来而揪心、发愁、受冻的同学。他们没有毛衣,没有棉被,甚至连一支钢笔一套必需的教材也买不起。95级一名医学系新生被迫辍学了,原因仅仅是交不起一千多元的学费和付不起日常生活费用。于是,他带着希望和憧憬走进这美丽的校园,又带着遗憾离开了;于是,他的人生之路便和我们有了许多的不同。即使是现在在学校学习的同学中,也有少数人是靠微薄的奖学金、助学金勉强度日。他们根本不敢奢望有毛衣穿,就是一星期吃上一次肉也感到是一种享受。94级的一位女同学,去年过冬御寒的衣服仅仅是一条长至小腿的单裤和几件亲朋好友送给她的外套。还有的同学是靠本来也不富裕的学校免费为他们供应的三餐维持学业。他们本应同我们大家一样穿得暖暖吃得饱饱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课学习的啊。可是,因为他们的家乡穷,他们的家里穷,父母没有足够的钱供他们读书,他们便只能忍受寒冷和饥饿,忍受一些我们无法体会的滋味! 亲爱的老师、同学们,我们是同学校人,同在一片蓝天下,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里。这些贫穷的同学,就好似老师们的子女,同学们的兄妹,让我们伸出援助之手,献出温暖之心,共同帮助他们渡过目前的困难吧!也许,一毛钱一块钱对你我并不重要,可对于他们便可以买一支笔一本书,吃半份肉。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可以使他们感受到人间的真情人间的爱。感受到他们没有被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所遗忘,可以让他们不必为冬天的严寒而发愁,不必为缴不起下一学期的学费而担忧。可以让那些因为没有钱连春节也难以回家团聚的同学有一份回家团聚的盘缠! 亲爱的老师、同学们,让我们伸出温暖的手,献出炽热的爱,付出真切的关怀,用我们的真情实意去点燃身边的这些贫困同学对明天的希望吧! 巴蜀医大校学生会 夏坤读完,心潮翻涌。国内开展的希望工程捐款,为的是帮助扶植贫困地区的中小学生们,而在自己这个教学医院所在的大学内也有贫困学生啊!是的,大学生们来自祖国各地,当然也有来自贫困地区的学生们。他从衣兜内掏出50元来放入了募捐箱内。团委的小青年们为他鼓了掌。他低头匆匆上办公室去了,他遗憾自己今天兜里只带了这50元钱。他把这张小小的募捐信揣入衣兜里,他要拿回去给女儿看看,让她这个从未经受过生活的艰辛苦难的小青年得些教益,有恁么好的家庭、社会条件,要好好学习才行。将来考上医科大学,攻读硕士、博士、博士后,在医学领域创一番伟业!他又自笑自己对女儿的期望值这么高。也许,她连大学也考不上;也许,她即便读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结果却如章晓春一样,转而去经商;也许……他想了许多个也许,最终想,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自己的父母亲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设想将来做什么,路,全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就想到自己的人生转折,实在是偶然。从小学到初中毕业,自己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品学兼优。高中考试已过,自己心中有数,考试成绩又是前列。闲下没事,独自在教室里翻看俄语书。校团委的赵老师来了,找另一个同学,说是赶快去体检。一看四下无人,就他在,说,夏坤,你去顶数参加体检。他向来听老师的话,立马去了。总共由两所中学推荐10名男学生参加体检,经体检、政审选上两名,其中就有他,另一名是邱启发。才说是军区体工队招收的。他两人都爱好体育运动,自然高兴。被安排随了也来招生的军医学校的新学员队一起去了成都。火车到站,已是深夜,就先在军医学校住下,等待通知。次日上午,他出去买瓷碗。生活困难时期,吃的多是稀饭。读中学吃食堂的经验告诉他,用的碗要大而且浅,稀饭就凉得快。这样,要求同时开饭的锣声一响,端起就可以呼呼下肚,就可以舀上第二碗,甚至于第三碗。记得那次空军招生,煮了白米干饭款待应招者,一个学生狠吃了三大碗,又喝了凉水下去一泡,结果胃破裂抢救。他终于如意地买到了一个带半边把的浅瓷碗,高高兴兴回到军医学校,就听说军区体工队来了辆三轮摩托车,把邱启发拉去了。他好失悔,又想,反正还会来拉自己的。哪知道,邱启发到那儿,人家那军官一看,说太瘦了,不行,问那个夏坤如何,邱启发老实坦言,比他还瘦。军官笑了,说,不行,你俩不适合干体工队,另选个去处吧,或者送你们回去读高中吧。邱启发就说,来了就不回去了,要求去读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军官很热情,立即跟有关部门打电话联系,答复说,初中毕业生要读五年,名额已经满了,高中毕业生的名额还有。没办法了,军官摊手,深表遗憾。只要当兵就行,邱启发说。军官想想,笑了,就去那里吧。经联系,妥了,又用三轮摩托把他送回军医学校来。言明情况,夏坤火冒三丈,说是,他根本就不愿意搞医,他可要回去读高中,学校不少老师说过,他今后是上清华、北大的料。当天下午,军医学校的大校军官教务主任给新学员们上了第一课,夏坤听得最多最明白无误的就是:你们现在是军人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们要热爱军队医疗工作,树立牢固的专业思想…… 完了,木已成舟,一贯听话的夏坤还敢去说什么,只有埋怨邱启发。邱启发笑说,我可不愿意回去吃那打了锣才准喝的清稀饭了。来这两天,伙食多好,两餐干稀饭还加一餐白米干饭,菜也丰盛。 后来,夏坤常常想,要是那天他不在教室里看俄语书,要是那天他不去买那个什么大而浅的碗,他的人生之路就不是这样了。他当年的幻想是将来当一名工程师的!人生就是这样,总有许多偶然的机遇,但偶然中也有必然,他对现在走了的这条路也并不后悔,他真真切切地热爱医疗卫生工作了,而且,可以说是卓有成果了。 而女儿呢,同他当年的思想无异,根本不愿意搞医。她羡慕的是大法官、女侦探,看了不少这方面的故事、小说书。夏坤就想,一定要扭转她这思想来,一定要让她今后学医。但谁又知道结果会怎样呢? 坐到院长办公室里,就容不得他东想西想了。年终了,得让办公室主任写好年终总结。自己得要考虑好明年的工作安排和“九五”规划;做好迎接省目标管理检查组的检查和做好三级甲等医院第二轮复审的准备工作;抓好职业道德建设;还有与其他大、中、小型医院的医疗市场的竞争等等诸多工作。啊,对了,那老病房楼的重建工作,得要抓紧进行了。省计经委已批下来了建房计划,明年不动工就得作废了。批一个计划也好不容易,况且,这楼是不建不行了。想让办公室主任通知有关人员来商议,又一想,不行,按自己的工作计划,今天上午该去查病房,下午是党政联席会议。明天呢,明天上午是自己的专科门诊,下午是市学术活动,后天全天是做科研的动物实验,大后天是参加市卫生局的一个会议。再往后就是双休日了。双休日是自己更为忙碌的日子,检查、辅导女儿功课,申报自然科学基金,晚报约的一个赴美的一周笔会稿…… 唉,时间时间,太紧太少了。 夏坤穿上了白大褂,拿起电话,让办公室主任通知有关人员,上午11点到会议室商议拆建老病房楼的事情。这才向病房走去。他感到查病房、看专科门诊是自己最为舒心的时候。医院里那些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缓缓急急、难难易易的事情都给他抛到脑后去了。他只专心扑在治病救人上。 夏坤询问病人和气,检查病人细心。今天查房的病人是一位老太太,她叙述了好多,夏坤仔细地听。不时客气地岔断她的与病情无关的话,询问有关的问题。检查完毕,他口述了诊治意见,经管医师立即下了医嘱。教学医院,回到医生办公室,少不得要对下级医师、进修医师和实习的学生进行讲解分析,读x线片子,分析经颅多普勒超声检查报告及化验结果等。 “……有一条,大家要切记,这也是我的老师严格要求我的。就是,一定要详细询问病情,千万不要粗疏。比如,我曾遇见一个肾功衰竭的病人,病人有高血压史。就要考虑到会否是高血压所致的肾脏损害,但同时也要注意,肾脏损害也可以引起肾性高血压。经详细问了这个病人,他曾经有过鱼胆中毒被抢救的病史。最后诊断,这个病人是肾性高血压。再有,我还是要婆婆嘴,强调一定要写好每一份病历,这是一个医师的基本功。病历是观察、分析、追踪病人病情的带有法律效力的文献,是目标管理检查、等级医院检查的必查项目……” 查完病房回来,已是11点10分,开会的人员已到齐,有人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宣布开会。有关人员汇报了为拆建老病房楼,跑国土局、规划局的情况,总的是全力支持,只是楼层限制了,不得高于10层。夏坤一听,就气了,管得也真宽。美国华尔街修了那么多房挨房的摩天大楼,我们为什么总要限制楼层?医院的地皮少,唯一出路就是往空中发展。从找了几家都均未谈成的投资修楼的公司来看,都是希望尽量修得高些,就可以多分楼层,有利于资金回收。他始终想不通这一点。楼修高些,人家投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摩天大楼越高越多,这个城市就越气派越壮观,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然而,人家管理部门说有城市统一规划,该高的要高,该矮的要矮,人家自有人家的理由。分管人员进行了解释。夏坤也不好说什么,心里的疙瘩却仍未解开。议了一个多小时,最终的最大难题还是那个“钱”字。建房资金落不了实,一切均是空谈。医院是出不起这么多钱的,上级拨款是无望的。只有找外资合建,利益均沾。这是院职工代表大会、党政领导会、党委会议定的。国内国外的外资来谈都行,只要双方都认可。就想到了去美国时找过他的赵勇的cm公司、庄总的fd公司、甘家煌的wj公司来。这些人,都拍胸口说要来谈,却一个也没有来,还不是说得热闹,办起来就不牢靠。嗨,还是国际歌里那句话对:一切全靠我们自己。对,靠自己,可自己现今有何办法?有人提出搞股份制医院,由全院人员集资来修。可这是笔不小的资金,修建这幢1万多平方米的大楼,基建工程就得要3千多万元,还有内装修、一应的现代化设施、设备添置,没有4千万元不行的。现在全院1千多号人,以1千人计每人也得集资4万元,不是都能承受得起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的。况且,这股份制医院如何搞法,政策如何配套、与现在的医院的关系、工作人员如何调配及其待遇、今后的预测等等问题都还要摸索。搞砸锅了咋办?职工的利益如何保证?这笔巨款如果亏空了如何偿还?等等。夏坤也还是提出来讨论过,未获通过。 看来,目前唯一可行、不会错过明年计划期,又可尽快扩大医院规模的唯一途径,还是引进外资合建。 快午后1点了,宣布散会。女儿夏欣一定又在家里抱怨了,夏坤急匆匆往办公楼下走,要尽快赶回家去和女儿一起吃午饭。就又想到宁秀娟在时的好处,他就没有这烦恼了。路过离退休科时,被离退休科长叫住了。他正在宽慰一位年过六旬的本院退休的老同志边老师。这位为医院的发展出过大力的边老师满腹不满眼含老泪,她又给夏坤长长地复述了上午来看病遭到的冷遇。夏坤就竭力宽慰: “对不起,对不起,边老师。现在有的小青年医师认不得你了,我会批评的。像你们这些劳苦功高的老前辈,怎么能这样对待呢。来,我给你看看,我给你开药。” 夏坤劝慰着,叫了离退休科长去他办公室,把他白大褂内的听诊器取了来。他仔细询问了边老师的病情,进行了查体。边老师有肺气肿、慢性支气管炎,受凉肺部感染了,得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夏坤遂与肺科电话联系,没有病床了,又与康复科联系,床位也满了。只好又与急诊科联系,让腾出最好的病床来,先收住下治疗。又通知肺科,一旦有病人出院,立即把边老师转入肺科去。 这一番安排,边老师住进了急诊科,吊上了药水。她感激不已,淌了眼泪,说:“谢谢你了,夏院长。看,耽误你吃午饭了啊!” 夏坤说:“没事没事,应该的。” 一看表,两点过了,回去来不及了。就去街上的面馆吃了碗麻辣面条。心想,女儿,你尽可以埋怨我,我晚上回来向你检讨,可爸爸不得不这样做。就又想,自己的个人问题还是该解决了,家里有个主妇,一切就都好办了。 吃了面,赶到医院上班。进院门后,忙忙地穿过院坝,想趁开党政会议之前,插空子去洗浆房看看。看看他要求多次的被服清毒工作落实得如何。防止院内交叉感染可是件大事情!这个医院,除了地震和大的火灾外,院内交叉感染就是威胁医院生存的关键的大事情了。传染科的被服是一定要分开消毒清洗的,否则会遗患无穷。事情太多太杂,他常常会插空子去检查、处理一些突然想到的重要事情。 洗浆房还在那幢老病房楼的底层,总务科、房管科也在这里。这里光线不好,活像进了地下室一样。墙壁潮湿,风化严重,尽管每年粉刷一次,依旧遮不住那地图般的斑块。他们的工作条件这么差,而工作又繁重,一定要尽快拆建,以尽快改善他们的工作条件。经有关部门检测,把这幢楼定为一级危房后,已拆除了上三层,只留了下两层,还办了保险。然而,夏坤依旧忧心忡忡。检查了洗浆房,还较为满意,他舒口气出来,穿过院坝,匆匆赶去主持院党政领导联席会议。 过院坝时,事情又来了,产房一个小护士喊住他。 “夏院长,本来我是去医务科的,正好看见了你。你看那个产妇家属,好不讲理。我们抢救一个晚上,接生下了一个女孩,他偏说是个儿子,说被我们调包换了。这会儿在病房里大吵大闹,还动手动脚,把我的衣服都抓烂了。我下夜班,这时还没有回去。院长,你要负责我们的人身安全哟……”小护士好委屈。 夏坤听了,头一炸。啥事情都要院长负责,我院长又不是神?但他看见这小护士两眼都熬红了,工作服也被撕烂一块,就说:“走,我跟你去。” 去妇产科的路上,小护士对夏坤讲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晚上,她值产房的班。一个黑脸男人和一个富态老太婆送来一个难产妇。婴儿已生出来了,胎盘一直下不来,流血不止,病人失血性休克。没有办任何手续,便让产妇进了产房。值班医师、护士全都投入抢救。直到后半夜,这位产妇的情况才好转过来。胎盘下来之后,小护士抱了娩下的婴儿,常规地掰开婴儿的双腿给那产妇看:“看看,生的是个女孩。”产妇有气无力地点了头。小护士这才抱婴儿去产妇的病历上盖了脚印。又抱去过秤,评估婴儿等级,包好。 今天早晨,产妇送去母婴同室的病房时,那黑脸男人朝小护士说:“请给我安一个最好的单间。”说着,掏出一大叠钱来,“钱我照付。”他是个包工头,挣了不少钱。 “这几天产妇特别多,又都要住单间,单间病房早已没有了。就是两人间的病床也只有一张哩。”小护士回答说。 那包工头不快:“我去看了的,还有个单间。你们城里人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是乡下人,可我有钱!” “那个单间是抢救监护室,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可以住两人间的病房!”小护士盯了他一眼,不想再解释。就是这张空病床,也是刚才动员了一个本院的职工产妇出院腾出来的。 产妇睡到病床上时,那包工头便迫不及待地问:“我那儿子呢?” 产妇怯怯地,没吱声。 小护士抱了包好的婴儿过来,放入产妇床旁的婴儿床里,笑笑,说:“恭喜你得了个千金,是个女孩。” “啪!” 没想到那包工头挥手便打了妻子一耳光,接着便在病房里闹起来,说医院使用了调包计把他的儿子换成女婴了。医师、护士长都来解释,劝说,均没有用。包工头腰间的bp机响了,他看了后才转身走了。可是,他去了回来,又在病房里大闹。 夏坤同小护士赶到那间病房时,那包工头正在向来调解的妇产科主任咆哮:“有我房东作证,明明是男孩,怎么变成女孩了?” “你看清楚了,那是脐带还是雀雀?”护士长问富态老太婆。 “是雀儿。”富态老太婆说。 “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的。”妇产科主任气得浑身发抖。她向夏坤说,“夏院长,你看这人,好不讲理。” 包工头就冲过来,带油灰的手一把拽住夏坤衣襟,恶狠狠喊:“你是院长,快还我儿子,不然我和你拼命!昨天晚上,我分明亲眼看见一个女护士用篼子把我儿子换出去了!” “你乱讲!”小护士说,“那是值班工人,换出去的是脏床单!” “娃儿就在那床单下面的。”富态老太婆说,“我也看见了的……” 夏坤听着,脑子嗡响,抚开包工头的手,发现新买的衣服已在前胸留下了污痕,好晦气。他平息了心气,说: “你们说得这么肯定,我们会查实的。可是,你们不能这么在病房里闹,影响产妇休养。” “我不管,我要我儿子!”包工头大声吼叫。 “你听着,”夏坤严肃了脸,“你这样的行为是违反国家卫生部、公安部关于维护医院秩序的规定的……” “我要我儿子,管他啥规定……”包工头怒兽般咆吼。 医务科长和保卫科的人来了,连劝带拉,将包工头和富态老太婆请了出去。病房里这才安静下来。 夏坤走到那产妇床前,和悦问:“你现在还好吧?” 产妇眼里闪着惊恐,点了点头。 “你听我说,这事你最有发言权,你说说,护士昨晚给你看过婴儿没有?” 产妇点了点头。 “你看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是院长,请你对我说实话。”夏坤说。 产妇欲言无声,眼里噙满泪水。任随夏坤问,也不回答。 “她不会回答的,她那男人好凶,要打她。”邻床的产妇说,“连饭都没给她吃。” “去营养室给她煮碗鸡蛋来。”夏坤对护士长说,看表,匆匆离去。 夏坤赶到院会议室时,其他院领导早已到齐在等他主持会议。这是例行的会议,讨论了例行的若干问题。会议快结束时,办公室的同志领了一对青年男女进来,女的手里抱了个婴儿。办公室同志说,他们一定要见院长。夏坤的心又紧了,怎么,又一个医疗纠纷?进来几个人,送来书有“送子观音”字样的锦旗。原来是一个新生婴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好激动,连声感谢医院,说是医院妇产科的不育门诊治好了孩子妈妈患了9年的不育症,在这个医院里生下了个大胖小子。一屋的人都笑了。夏坤悬着的心才落下,接过了锦旗。一忧一喜,他的两眼发热。 晚上,夏坤回到家里,少不得被女儿一番数落。说他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害得她在屋里苦等,到中午一点过了,只好泡了碗方便面吃。女儿嘴头一撇一撇地,夏坤就好一阵宽抚,说,走,烫麻辣火锅去。他知道女儿最喜欢吃火锅,尤其是喜欢吃毛肚和黄喉。重庆的火锅,麻辣烫鲜嫩脆,世界第一。 烫火锅的时候,夏坤想起什么,把那封“洒向人间都是爱”的小单子给女儿看。夏欣看后,表情一般,说: “爸爸,你何不把家里那些不穿的旧衣服不用的旧被子捐了去。” “当然,这也是个办法。”夏坤说,“只是今天人家是收捐款。下次捐物时一定捐去。夏欣,爸爸给你看这单子,是想……” “是想让我受教育。”女儿接过话,“是想让我要比比别人看看自己,有恁好的条件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医科大学,读硕士、博士、博士后?”闪眼盯夏坤。 夏坤笑了:“爸爸有这个意思。” “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把人管死了,什么都由你安排了。你说应该这样办,不应该那样办。可是,据我所知,爷爷、奶奶都没有文化,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为你安排过将来要干这干那。爸爸,你生活在90年代了,怎么连50年代的老人都不如了。” “真的?” “当然。你呀,要是把这个缺点改了,你这个院长、学者会当得更好!你看你,原先也规定人家章晓春阿姨这呀那的,可你彻底失败了吧?人家经商去了。还有妈妈……”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行行,你将来干啥都行,爸爸啥都不管了。” “呃,这可是你说的呀,都不管,那我去偷去抢去吸毒……”夏欣不说了,哧哧笑。 夏坤哭笑不得。 “爸爸,我告诉你,为希望工程捐款,我把自己积蓄的200多元钱全都捐了。” “啊,啥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学雷锋呀,做了好事不声张。”夏欣嚼着毛肚,抿嘴笑。 夏坤也笑了:“咳,你找爸爸要钱哪,也不该太节约。爸爸出差多,给你的伙食费、零花钱是要你养身体的。” “找你要,那不是你捐的啦,我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父女俩不说话则已,一说就少不了斗嘴,多半是夏坤败下阵来。 吃完火锅回到家里,已是晚上8点过了。夏坤叫女儿快去做作业,自己脱下外衣去厨房的水管前搓洗新衣服胸前那一掌污迹。女儿偷偷走来看见: “呀,爸爸,人家甘泉姐姐为你买的新衣服,你就这么回报人家!”说着夺过衣服,“爸,我来吧,你搓不干净,快去把衣柜里你那件呢大衣穿上,别着凉了。” 夏坤出来,取下呢子大衣穿上。心里自慰地想,自己出国这半年来,女儿也变得勤快了,自理能力强了。 “啊,爸,下午有个男的来电话,说他叫赵勇。” “啊,他来了?”夏坤说,这个夺走了他妻子的男人一定是来谈修病房大楼的事的,“他来了,好!他还说啥了?” “没说,我让他晚上11点以后打电话来。” “咳,你怎么不叫他早些打来!”夏坤有些急切。“你一有事,回来得就晚。” 晚上11点还有三个多小时哩。夏坤不再说什么,就等呗。他打开电视,新闻联播早已结束。就想起捎回的几份文件来,又觉得忙碌了整一天,不想再添事情,明天再看吧。调电视频道,有个台正在重播《北京人在纽约》。从美国回来,经历了一些人和事,此时,又看到了纽约的画面。就想,这条街好像去过,呃,这儿是哪里呢?啊,对,好像去史莹琪那里要经过这儿,对的,肯定是。史莹琪,她现在不会再住那儿了,她一定住到杰克的家里去了。他听史莹琪说过,杰克住在曼哈顿东北方向的锡蒂岛上,就又找了出国时买的美国地图翻阅。翻到了纽约的城区图,仔细寻找,啊,找到了,在这儿。嗬,过了曼哈顿老北边的布朗克斯高速公路,还要往上,在佩勒姆贝公园的东侧,要渡过长岛海峡。这岛子不大,一定很美。他遗憾自己没有去看看。听史莹琪说,杰克独住一个小院。杰克心地厚道,是个有学识有头脑有见地有追求的人,他会善待莹琪的。 想到莹琪,夏坤就想给她打个电话去,听听她的声音,问候她一声好。可是,自莹琪来电话告诉了她的婚期,他为她和杰克寄去了那新婚的祝福后,他决定不再主动给她去电话。他爱她,却不愿意再去牵动她那颗其实很脆弱的心。让她慢慢淡忘自己吧,让她那颗受过伤害的心在杰克的关照爱护下得以抚慰吧。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再没有给自己来电话,他又有些心烦意乱。有一天,他去电信局,想给她拨电话过去,那会儿正是大洋那边的深夜,能找到她。填写了国际电话单,他又撕了。不行,不要去电话。他找到了不拨这电话的借口:她住到杰克那边去了,自己不知道杰克家里的电话。他也否定着自己这理由,她和杰克都在曼哈顿上班,也许为了方便,他们会在工作日住在史莹琪的住处。又一想,也许史莹琪根本就没有住她原先那房子了。这样想,他的心平稳了,没有拨这个电话是对的。即便今后史莹琪问他为什么不去电话,他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搪塞。 夏欣早已做作业去了,也许已睡了。 连播三集《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剧播结尾歌了。他很喜欢这连续剧的音乐,喜欢这片头片尾歌。听着,就心潮起伏,就想起自己在美国的那些亲身经历。《北京人在纽约》里好像主要说的是去美国的华人如何为吃穿住的生计而奋斗的故事,而自己遇上的人呢,他们也在奋斗,但仅仅为解决吃穿住的问题好像并非是其主要的。他们算是已经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和学识的人了,他们还有一种人的复杂情感的自我袒露、自我隐藏、自我认识、自我超越的那种奋斗。他们是又一些在美华人的奋斗的故事吧。来了激情,有时间了,把这些人和事写出来,也许还挺有意思呢…… “嘟……” 电话铃声响了。11点过5分,夏坤进屋去拿起话筒。 “喂……嗯,我是夏坤……啊,你好,赵勇……嗯……好……不要来。作为我在美国认识的熟人,我欢迎你来家里做客,只是,你为了我们医院修大楼的公事而来,到我家里就不好了。这样吧,明天下午你到医院来,我有个学术活动只好请个假了……嗯,两点半,一上班,你准时来,我们党政领导和你一起谈……好,明天见。” 二十二 二十二 十一月中旬,夏坤得到一个轻舒几日的机会,去安徽省黄山市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除了准备学术资料、会议发言、主持两小时会议外,便是听别人发言,没有医院里那些大小杂事来劳累思想和身体了。这儿离著名的黄山风景区不远,会议结束后,就有当地的旅游公司来登记组织,自愿者,交钱去黄山两日游。夏坤还未去过黄山,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睹海拔1841米的黄山雄姿的好机会。“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登黄山赏景,目睹旭日东升、晚霞夕照、松林雾海的奇观。对夏坤这个情趣爱好多样,喜欢舞文弄墨绘画摄影的人,欣喜之情,自不必说。 头天晚上,不到八点,夏坤就准备早早地休息,以养精蓄锐,明日登山。夏坤无论到何大山景点,都绝对不愿乘汽车或索道上去,他认为只有一步步登上去,才能真正领略感受到大自然的奇特风光。劳其体,才能饱其目,慰其心。那一年,他同邱启发去登海拔3100米的四川的峨眉山亦是如此。那一次,他俩上山一天半,下山一天,累得都快趴下了。 刚脱衣躺下,会议秘书组的人就来通知大家速去大会会场。那位因国内班机不能起飞,下午未能赶到作大会专题学术报告的外国专家赶到了。他是当机立断,转乘异地飞机,再又转机到来的。会议代表们自然感动,且都不愿意放弃听国外学者的最新学术动态报告的机会,便都立即去了大会会场。夏坤刚入座,报告便开始了。 大会主席简短地向大家做了介绍:“现在,我们欢迎不辞辛劳,绕道赶来的来自美国纽约的卡姆拉教授为我们作精彩的学术报告!”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 代表们发自内心热烈鼓掌。 夏坤也鼓掌,心里却不十分钦佩。这个不过30来岁的美国教授,为什么不在会议一开始就来,为什么就不来听听中国专家们的发言?他听秘书组一个小青年工作人员说了,这位教授一到中国,就忙于去游览四川的名山秀水去了,心里就颇不以为然。 风度翩翩金发碧眼的卡姆拉教授打出的第一张幻灯片是一张充满画面的赭石色的类似中国的“田”字的片子,他幽默风趣地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说: “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画的一幅图画,我不知道她画的是什么。我到中国来讲学后,才知道,这是一个中国的‘田’字。原来,女儿画了一个农业大国。当然,这个农业大国现在已经改革开放,搞现代化了,有的农村也像城市了。这些农民们住的吃的用的驾驶的,什么也不比我卡姆拉差。这后面的一段话,是曾经当过我的学生的中国的一位年轻美丽高傲的女硕士对我说的。我这次来中国的城市、农村一看,服了她这话了!” 一开始,便吸引了全场,引起一阵笑声、掌声。 卡姆拉又说:“我第一次来中国讲学时,面对台下众多白发的中国教授。我说,当你们从事医学工作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现在我对你们讲课,向你们挑战。而今天,我面对的中国专家们,许多都比我年轻!中国一改革,了不起,变化得太快了,我又服了!” 又是一阵掌声,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夏坤也鼓掌,有股自豪,为自己这个国家的巨大变化而骄傲。卡姆拉教授用了英语侃侃而谈,作学术报告,间或打出一张纽约风光的幻灯片。夏坤突然想起了什么。卡姆拉教授、“田”字、年轻美丽高傲的女硕士!他莫不就是甘泉对自己说过的对她很有好感的那个卡姆拉吧?对的,是他。可不是,他一到中国就去四川,怕是找甘泉去了。想着,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又自嘲地一笑。他就是去找了甘泉又与自己何碍。卡姆拉教授的报告不错,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对卡姆拉教授新颖的科研设计、求实的实验研究、精辟的讨论分析由衷佩服。也为他有昂贵的实验设备、优良的实验条件而羡慕、妒嫉。心想,中国人并不笨,并不懒,缺的是国家的综合国力还不上乘,缺的是资金还不十分雄厚,缺的是先进的世界一流的设施。当然,整个国家的整体文化、科研素养也还有差距。但是,中国会上去的,中国能上去的,中国人也可以搞出世界一流的科研成果来。他也想到了自己,自己还得发奋努力,还丝毫休闲松懈不得,对自己所定的标杆还得要更高才行。 这样想,就振奋也觉得很累。 卡姆拉教授准时做完规定的50分钟的学术报告,大会主席即宣布散会。夏坤想上台去和他结识,看见已去了许多人,也就没有去。心想,会有机会结识的。卡姆拉做的有关分子生物学的研究对自己很有启发,他很愿意与他保持学术交往。又暗自遗憾和庆幸,他是没有做还是没有想到他夏坤已设计并带领一个研究生正在做的那部分内容?这部分工作极有价值,深入研究的潜力很大,很有可能转化为大的生产力。他曾经把这设想对史莹琪概略地说过,史莹琪听了就很激动,说,夏坤,你真该留在美国,在这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能很快地出成果的。他很感谢她的鼓励,当然还是要回国来搞。这是生他育他的故土,在这里他才能如鱼得水。当然,他也深知自己医院现有的设备条件,困难还相当大。他寄希望于极有可能获得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科研项目的资助,他有信心。他当然没有把关键的思想和实验做法告诉史莹琪,虽然她是自己心爱的人,但她毕竟已是美国人。科技的世界交流与技术的必要保密的界限他是心中有数的。史莹琪也追问过,当她听了他的答非所问的回话后,笑笑,就没有再问。 人的感情世界真是丰富、复杂! 第二天,西北方移来的冷空气使气温骤降了七八度。天色阴霾。气象预告:晴转多云。多云正好可以欣赏黄山弥雾,只要不下雨就是幸事。旅游大巴车载着兴致勃勃的会议代表们离开黄山市,向五岳之外又胜过五岳的黄山驶去。旅游团的导游小姐发给每人一个旅游证,嘱咐要佩戴在胸前,以好辨认。夏坤笑着,别在胸前。城市的房屋逐渐稀少,苍翠的山林迎面而来。导游小姐柔和的声音伴着隆隆的汽车声搓揉着人们的耳际,而那一座美过一座的雾里山、云里峰大饱着人们的眼福。以为就是黄山了,却全都不是。欣喜伴着失望,失望伴着渴盼,渴盼伴着焦灼。 大巴车终于停在了黄山脚下。 雄伟而苍秀的黄山挺着大腹俯视着一拨又一拨来一睹她的风姿的旅游者们。浓厚的浮云在她的胸际峰顶飘飞,遮挡着人们那渴盼的视线。 自费、公费来此处游览的国内外游客太多了,如同四川乡下赶场时的热闹集镇。夏坤在车窗口用目光搜寻着先驶来的那辆豪华中巴车,大会主席团主要成员陪伴着卡姆拉等外国专家坐的那辆车。当他看到那车时,发现,已有人带领他们一行向排了好几路队的索道入口走去,从优先乘坐索道的入口进去了。夏坤就想,到了山上再去结识卡姆拉吧。 听完导游小姐的安排后,车上人们都下车来。 摆满各种旅游杂货的小店铺一个挨一个,形成了一条条彩货挟持的小道。购物或观物的人不少,有的人已争先排队去购买登山索道的票了。夏坤估测,至少得排上半个多小时的队才能上山。便邀约几位代表徒步登山。有人就说,恐要下雨,还是买件雨衣为好。都说对,就都去买了简易的塑料雨衣。 登山途中,夏坤想,三千多米的峨眉山自己都登上去了,这一千多米的黄山自不在话下。“不怕慢,就怕站。”夏坤很欣赏这句话。但凡登山,他总是很少停下休息,且步子也跨得快。没有多久,便将那伙人抛下老远。登了一阵,夏坤还是气喘吁吁了。觉得体力还是不如当年登峨眉山了。就放慢了步子,脚下依旧不停。也有停的时候,那便是看到了一座诱人的小桥或是一壁怪异的石壁或是一道飞泻的泉水,他就取出相机来,拍上几张,又请路人为自己拍上几张。摄影,也是他的业余爱好;留影,则是最好的纪念。 有轿夫喊:“乘轿子不,八十元上顶!” 这轿子比早年间重庆城的滑竿漂亮,如同新娘子乘的花轿。他“咔嚓”为轿夫和轿子拍了照片。说声谢了,又迈开了步子。一步一用力,一步一喘吁,求这苦中乐。 爬到一个山腰,停步环视。但见浮云罩苍松,奇峰临幽谷。心境好不开朗。有耍猴人牵了猴子走过,那猴子脖颈上套了铁圈,耍猴人一拽,猴子就蹦窜过去。一双贼似的猴眼东瞅西盯,趁其不备,夺走了夏坤手拎的一袋广柑。耍猴人佯装不知,各自往上走。路人皆报以快意的笑。夏坤不追,见那猴子一蹦三跳跟了主人走,将那袋广柑交给了主人,也一笑。看见这被人牵制的猴子,他想到了峨眉山上那没有人制约的猴子来。 峨眉山上的猴子可爱而又令人生畏。当年,他与邱启发上山下山都遇见了群猴。 他俩过了万年寺向洗象池进发的途中,有一条羊肠小道。道两旁是丛林密布的万丈岩坡。他俩走着,忽听“嗖嗖嗖”三声林梢响,跃下三只猴子来。它们闲散地拐动四肢,迎面向他俩走来。初遇山猴,心中大喜。又见那三张打手般的猴面孔,不禁生惧。狭路相逢,夏坤遂忙忙地解囊掏出花生抛撒过去。猴们便不客气地剥吃起来。抛空花生,他拍拍手,一摊,山猴果然讲礼,注目让他过去。他身后的邱启发也做了同样的手势。那只老猴却朝邱启发嗤鼻咧嘴,另两只山猴早跃到他跟前又扑又抓。“别急,别急!”邱启发两手护着肩上搭的两只皮包,心疼而又无奈地将好不容易扛上山来准备冲刺金顶时食用的苹果全部给了猴们。而猴们依旧不肯让道,又去抓他护着的包。夏坤与邱启发均勃然生怒,不得不挥动登山时买的竹拐杖,且打且走,仓皇逃出了那条“险恶”之路。下峨眉山时,二人走了九老洞那条路。但见古柏参天,寿岩高耸,霭气氤氲。依旧是夏坤走前,邱启发断后。早探知此为猴群出没之处,惶惶地提防着。夏坤将手中拐杖挥得生风壮胆,邱启发两目四瞅提防着。二人是想见猴群又怕遇猴群。只听林间“嗖嗖”之声时起时伏,却终不见猴影,就懈怠下来。款款上一道懒坡时,坡背上冒出只毛茸茸的小猴来。“来了,这怕是探子!”夏坤脱口而出,邱启发握紧了拐杖。果然,四面林声紧响,无数只猴子在林间飞蹿。举目望时,小猴身后又走出只老猴来。它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抚小猴道中就地坐下,眯缝了眼斜望叶隙间懒懒洒落下来的阳光,有种恬逸的老少温情。二人的心境舒缓下来,将准备得充足的花生捧送过去。小猴边接边交给老猴,老猴闲散地吃着,侧身放行。两人都笑,放心地走过。走不几步,却听见骇人的“唰唰”声,林间射出的群猴将他俩团团围住。他俩慌忙扔空花生,拍手,摊手。猴们放夏坤过去了,只不放邱启发走。围了他又抓又咬。“没有了,猴子,真的没有了!”邱启发一手护着肩上的包一手挥舞拐杖,夏坤也回身助战。猴们全然不怕,一个个龇牙咧嘴,仿佛邱启发欠了他们的债。他的手臂被抓破了,淌出血来。幸有人群上来,猴们才悻悻离去。路遇一独自卖食的姑娘,请教咋不怕猴子抢食。答曰:“敢抢!”又曰猴子有人性,欺生。“欺生?”可为何只对邱启发使恶?夏坤不解。用手帕包了伤口的邱启发余悸在心,笑说:“你小子夏坤,人见人爱,尤其是女人。那猴群里定有爱上了你的母猴在庇护你。”夏坤也笑了,扭头回盯邱启发。见他迈着重步,一手紧护着肩上扛的一前一后两个包。“哈,邱启发,我知道猴子为啥老要抓你了。你看你,你要是别用手去护着那包……”“啊!”邱启发恍然大悟,松了包,击掌道,“对了,对了,猴儿鬼精灵,一定是以为我小气,包里的好吃的东西不拿出来!”这段经历,夏坤后来写过一篇散文《峨眉山猴趣》,发表在晚报上。邱启发读后,大乐,晚餐的面条也多吞了二两。 夏坤想着、乐着,继续往黄山顶峰登去。心想,自己这次登黄山,也许又会碰上什么趣事。又想,上山后,一定要见到卡姆拉教授,他也许刚去爬过峨眉山哩,也许甘泉也陪他去了哩……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下雨来,就穿上了塑料雨衣,回首下望,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雨衣都披在了登山人们的身上,如一条雨蒙中的蜿蜒的彩色飘带,就“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这雨中登山图。秋天的黄山上的这场雨水,开始是飘舞的细丝,在人们的冒热气的脸上、颈上扫刷,凉丝丝的,使人有股刺激的快意。渐渐地,就成滴成串了。不久,便勃然倾盆,风势大作。夏坤身上这塑料雨衣便成了壁上的画钟——只是个摆设了。雨衣早被风吹破,被雨水湿透,无孔不入的雨水从他头上、脸上、脖颈往衣裤里灌。旅游的胸牌也掉了。他喘吁着,加快步子往上登。这蜿蜒陡峭的石梯道上,根本没有法子避雨,只有早到山顶,才有避雨之处。过一道风口时,大风掀来,大雨泼来,身上这彩塑雨衣便随风而去。夏坤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住,人也险些儿栽下山去。才认可了导游小姐说的,登黄山不能打雨伞的忠告,否则,大风扑伞,会连伞带人一起卷走的。 天色暗下来,风雨更狂,没有了遮雨之物的夏坤浑身透湿。雨水夹着汗水,又无比地累乏,才知道,这苦中求乐也非易事。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想,那年轻的卡姆拉教授,一定早就到了山顶,早就在什么豪华住宿之处,饮酒观山赏雨了。想到了酒,此时他可真想喝上两口啊!抬头仰视,发现这一段的索道的吊索就在自己头顶上,一辆索道车正在暴雨中缓缓上行,后悔起自己还是该去排队从索道上去。人的心境总是这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想法就有不同。 人已走在这条路上,回头是不行了,唯一的只有硬了头皮往上登。自己的人生之路怕也是如此,没有了回头路,只有咬了牙关鼓了劲头,往那条充满了艰难困阻又充满着希望之路走了。走吧,登上去! 苦累难熬,终有尽头。大雨下得昏天黑地之时,夏坤登上了黄山。 登上山的人们争相向买食物的小店、山上的庙宇以至厕所涌去避雨。夏坤去了几处,人均已满了。就干脆顺了山上的路标走。导游小姐说过,上山后右拐,见到三岔路口再右拐,再左拐,那儿有数排房屋,自有人举了本旅游团的旗帜在那儿召集,并早已登记好了住房、准备好了食品。对,反正一身都湿透了,早到早填饱肚子早换衣休息。今天是看不了什么山上美景了,明早起来看黄山日出吧。老天爷,但愿明日雨停日出啊! 雨果然小了许多。夏坤走在山顶的较平坦的路上,才感到了阵阵寒意,就又加快了步子小跑起来,运动生热。他终于看见了那几排房屋,如获救星。向那些房屋走去,边走边搜寻着那面导游的旗帜。没有寻着,却寻着了一个小卖部,走了进去,挨柜台转了一圈。腹中饥饿冷得磕牙的他,伸手便指了那半斤装的瓶装白酒,说: “来,来一瓶!” 女服务员取出酒来,夏坤一边付钱一边就启开了酒瓶盖仰头便喝。平日,他顶多二三两的酒量,此时喝下去如同喝凉开水一般,白酒下肚也没有平时那种烧辣感。收下找补的钱,走出店来,雨已经停了。透湿的浑身经风一吹,一阵寒战。他猛地又灌酒,一气喝完,才感到了热辣,身上也有些燥热起来。他还想再买一瓶酒来喝,却又不敢,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且这又是空肚子喝酒,会醉的。然而,冷得发抖的他,有了这下肚的酒就添热壮了胆气。他沿着这几排房屋走上走下,还是没有寻着那面导游的旗帜。 他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山石突起的平地前,一个老太婆在地上铺开了塑料布,摆上了卵石彩画、木制烟斗、弄不清是真是假的珍珠项链等旅游物品兜售。他无心去看去买,发现老太婆身边有一块石板,就觉得人好累腿好软,就坐到了石板上。又觉得坐着也累,干脆倒卧下去。 老太婆说:“你怎么睡在我地摊边,起来起来,到那边去。” 他就听老太婆说的,爬起身来往那边走。他想,这一路上山,腿劲没了,走起路都不稳了。黄山上的雨水,流淌得快,地面干得也利落。雨一停,云也散了,天空亮晃晃的,令人惬意。夏坤往那边走,身子晃了几晃,感到一阵酒后的燥热和舒坦。风小了许多,身子没有刚才那么冷了。这块地方还平,旁边有棵参天巨柏,坐下坐下,歇一会儿。歇会儿再去找那面旗帜。他脚一软,坐下了,觉得很快捷。就想躺下更舒服,就躺下了。感到眼皮发重,就闭上了两眼,眼前一派暖意的明亮。咳,睡睡,真舒服啊……他不知道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有感觉时,手脚已不听使唤。山风大了,透骨寒。他感到手脚肿胀了,他想捏动手指,动动脚趾,都麻木了,他指挥不了它们。脑子发胀,又空蒙蒙一片。心跳好快,欲要蹦出胸膛来。 酒醉心明白,他知道,空腹喝酒的自己醉倒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来。天色没有刚才亮,那柏树叶一片模糊,枝叶与天光融成一片迷蒙的乳白。心,跳得更快,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死,他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在小说书的描写里读到过,在医院里更是见惯不惊地遇到过。那些濒死的病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在抢救无效死去的死者面前,夏坤曾经这样想过,一定是十分难受十分痛苦的。而这时候,他自己在真切体验。完了,夏坤,你就这样倒下了,倒在这明媚风光的黄山之巅。你不该这么急切地空腹喝酒啊,你太轻视自己的生命了,你还不老,正值中壮年,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该享受这人世间的许多美好啊!他这样想,就拼命睁开发重的眼皮。啊,他看见了好多张俯视着他的脸。这些脸孔都是迷蒙的苍白色的。他们是些什么人啊!难道我已经离开人世了么?不,没有,我的心还在急速地跳动呢,跳得太快了。物极必反,跳快到极限之时便会骤停了的。啊,“阿─斯氏征”!这心脏病人常常发生的心跳骤停的可怕词句他此时想到了。“快,快救我……”他心里十分明白地呼喊,如同人做噩梦时的那种呼喊。他清楚,自己此时不是在做噩梦,是真真切切地在呼喊!“救我,给我打一针强心针。用西地兰针药……快些……谢谢你们了,快救救我……” 一张张俯视的迷蒙苍白的脸闪过去了,又一张张迷蒙苍白的脸俯视着他。他耳际在鸣响着,听见了不太清晰的话声。 “这人,吃醉了……” “他像要死了……” “咳,喝恁么多……” 没有人来扶他、救他。他想起有一次自己搭乘长途汽车。半道下了人。车刚要开,七八条汉子横在车前,砸开车窗冲上来,死打驾驶员和售票员,抢走了售票款。他气不过,说了:“你们不能这样!”就也挨了揍。另一个年轻人过来劝,也被打翻在地。而后,那帮人扬长而去。一车上有五六十人,如果都冲上来,那帮人会被捶扁的,可是,多数人都没有动。当然,他们贸然动,会有危险。可是此时,过路的人们,你们扶我一下,抬我一下,抬到暖和的屋子里,找找山上的医疗站,就救了一条生命啊!这对你们只是添些辛苦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他这样想,就觉得“助人为乐”这口号是很对很好的,应该加强这种教育!他诅咒自己,酒鬼、醉鬼,你这样做是不值得人同情的。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太沉太重,无力展开了。眼前一团雾,有金星在跳动。他想用尽全身的力量翻动身子,拼命爬起来。然而,他明白,这时的他完全无能为力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已快到了极限,然而还在跳。啊,人的心脏,太能跳动了,从孕育在母体里开始,直跳动到生命的终结。他觉得自己的躯体在上升,在晃动,仿佛在那永恒的空间里飘浮,又仿佛在飘落向广袤的大地。行了,夏坤,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好吧,你就在这黄山之巅柏树之下去天国报到吧。也算是人生的不幸之大幸了。啊,又有人的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平一点儿,把头往后仰些……” “快,快一点儿……” 迷蒙中,夏坤感到有一双暖柔的手在搓揉自己的发麻的手脚,又感到手脚被放在了一个柔软的暖处,有了感知。自己仿佛回到了家里,盖上了暖暖的被子,暖和了。眼皮真重啊,怎么这么想睡。睡,好香甜的瞌睡……夏坤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大约七八平方米的屋子里。屋窗外已全黑了,屋子里亮着电灯。自己的湿衣服已被换过了,脚上、手上都捂着放有热水的瓶子。手肘上吊着液体。 “夏坤,你醒了,怎么样?”有人在问,一只暖柔的手扪在他的胸前。 头脑还不太清醒的夏坤看见这人时,悸了一下,是个女人。当他完全看清楚时,惊诧了:“啊,章晓春,是你!” “是的,是我。”章晓春笑着,带着倦意。“真是你?”夏坤费力地想,是在梦里? “真是,是真的。”章晓春笑说,“你感觉怎么样,心跳得挺快。”夏坤这才感到心里一阵翻涌、恶心:“啊,我,想吐。” 章晓春忙拿过一个缺了瓷的面盆来:“来,吐吧,吐完就好了!” “哇——” 夏坤猛吐起来,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吐了半盆带有胆汁的发黄的黏液。吐罢,感到心里好受了些。心仍然跳得厉害。 “章晓春,给我推20毫克西地兰吧。” “夏老师,你这大专家真是醉糊涂了,这黄山上的医务室里哪有什么西地兰。只有这软包装的液体,肾上腺、可拉明这些急救药是有的。你主要是醉得厉害,又没有进食,又在野外冻了好几个小时。你现在急需要的是保暖,补液,补充营养、增加热量。” 夏坤明白了,自己一是醉,二是低血糖,三是冷冻。这时,章晓春已开了一瓶乐百氏奶,插了吸管让他吮吸,他很快就吸完了。他确实太饿了,再呢,他是医师,知道自己此时最需要的就是补充营养,提高血糖浓度。章晓春又为他开了第二瓶、第三瓶……这小孩们爱吃的小瓶装的乐百氏奶,夏坤一气吮吸了10瓶。此时里,就章晓春一人在他身边,为他喂着乐百氏奶。死里逃生的他竟有一种孩子般的感激。啊,章晓春,我怎么感谢你哟!他心里在说。又想,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把自己这一百多斤的大块头搬弄到这屋子里来的呢,她还为自己换了衣裤……他想问章晓春,却感到眼皮发重,全身发软,一股甜蜜的倦怠袭来,又进入了梦乡。 章晓春见夏坤又入睡了,扪了他的脉搏又扪他的胸口,悬着的心轻松了许多。他的脉律齐了,心率慢些了,每分钟只有106次了。 她现在真感谢庄庆啊! 她和庄庆一道从美国洛杉矶起飞,越过太平洋到达北京之后,就给夏坤挂了电话。是晚上挂的,夏坤的女儿夏欣在电话里告诉她,爸爸去黄山市开学术会议去了。庄庆得知夏坤就在黄山,自然高兴,他正想去黄山看看哩!就说,章晓春,我们明天飞黄山,就可以见到你老师了,可以谈那大楼之事,还可以陪你老师玩玩。二人转机来到黄山市是今天一早,打问到夏坤他们开会处时,才知道会议已结束,代表们已去黄山两日游了。遂立即租了辆的士直奔黄山而来。上山时,庄庆坚持要步行,且不许章晓春一道,叫她去乘索道。章晓春知道,庄庆要边浏览山景边绘画,也想陪了一起登山,却不想庄庆这次非不让她同行。她气了,说,我非要走上去。你不让,我就自个儿走,不与你做伴了,而内心里想的是边走边寻找夏坤。庄庆急红了脸,才说,我知道,你这两天不方便。什么不方便?她问。我见你去买了好多卫生巾。章晓春脸红了一股,乜他一眼。这个呆人,心还真细,看出自己来例假了,倒也是,这次来的量不少,登这黄山怕要出丑的。好吧,庄庆,你上山后就在山口上等我,千万不要乱跑。庄庆点头。啊,对了,万一我们实在碰不上面,就回到宾馆会合。章晓春知道,这个画痴,一旦被某处胜景迷住,会在那儿呆画几个小时的。 章晓春乘索道上山后,就被山上山下的美景迷住了。她在山道口处站了一阵,看见那些气喘吁吁的登上山来的人,羡慕他们饱够了眼福,又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步行上山,埋怨着例假不该这几日来。她估算,庄庆没有几个小时上不来的,心想,反正说好了,叫他在山口处死等的。就自个儿去寻夏坤,也游观山景。没多久,下雨了,开始还很小,后来就如天塌了般瓢泼倾盆起来。只好找了个面馆躲雨吃面。又买了雨衣跑到山口去看夏坤、庄庆,哪里有他们的身影。才听有人说,快去登记住房,否则会没有住处了的。遂顶了雨衣去登记住处,才知自己去晚了,那宾馆早已满员,那比较简陋的排屋也登记完了。“给我登两间吧,最差的都行,谢谢了!”她求道。答曰,你为什么不早来,确实没有了。这时,正好有一人来退房,说是山下有人不上来了。章晓春立即转登了这个房间。 这房间七八平方米。床、被褥、面盆、小桌、小凳、电灯等基本用物还全,还有两水瓶开水。这大雨寒风之中,有这房间这条件算不错的了。就又想到夏坤来,心想,他们是组团旅游,会一应周全的,等雨一停了就去找他。倒十分牵挂起庄庆来。这个呆子,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一定淋得成个落汤鸡了吧。又噗噗自笑,管他呢,个大男人的,会有办法的。他也许正躲在一个什么洞子里,急绘这黄山暴雨图哩。 等到雨停了,时已黄昏。她就锁了屋门去寻夏坤。因为不知道夏坤他们旅游团的名称,无从打问,问了山上有关人员,说是一个医学学术会议。答曰,我们只了解一些旅游团的名称,至于什么什么会议,我们这儿太多太多了,搞不清楚。就只好四处乱寻乱碰,碰得上自然绝好,碰不上呢,明天一早又赶回黄山市去,到夏坤他们开会的宾馆去等,总会等到的。那时,再同他一起回重庆。 章晓春走着,观赏着。就看见两个巡山的民警和另几个人抬了一个人匆匆走来,那被抬的人面色苍白,耷拉下来的手也僵硬青紫。趁过身边时,她好奇地看,蓦地,心一悸,啊,好像夏坤!她慌忙跟了上去。抬的人走得好快,几个大块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担心不已地紧跟了去。抬到医务室,一个男医生立即进行了紧急处理,说,这个人,吃恁么多酒,一嘴酒气。又问,他怎么没有戴旅游牌?得找到他单位或同行人,他得要保暖,补充营养。医生边说边叫护士输上了软包装的液体。 站在一旁的章晓春完全看清楚了,是他,是夏坤。啊,他怎么了,一定是淋了雨,天冷,喝多了酒了。她走上前去,说: “谢谢你们了,他是我一起的,叫夏坤。” 医生、护士和民警都埋怨,你们怎么搞的,不走到一起。看,好危险,差点儿没命了。章晓春连连赔不是,连连道歉。又掏出钱来酬谢。她掏出的是美元,庄庆的钱全都由她保管着的。人家都笑,都不接钱,说这是应该做的。又七手八脚帮忙,抬到章晓春订的这房间来。两个男人、男医生和护士又帮着夏坤换湿衣服。章晓春想避开。男医生喊她快拿衣服来。她就立即从旅行包内取了庄庆的内衣裤来,递过去,瞥见夏坤的内衣裤已被脱下来。她心里发慌,又镇定下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东想西想。再说,自己也是个医师哩。换好内衣裤,男医生用被单盖严夏坤,又留下了两包软包装的液体,叮嘱章晓春如何如何守护,说是要有什么危急变化,立即找他。临走,盯了章晓春,说: “你这个男人要管管,如此酗酒,不要命了!明天你再来结算医药费。” 章晓春点头应着,面颊发热。人们走后,她就忙碌起来。她本来就是医师,如何治疗护理是明白的。她扪夏坤的脉搏,好细,还伴有脱漏,就扪心前数数,每分钟130多跳。他的四肢好凉,如同触摸着冷凉的木头一般。她心里一阵痛,就解开自己的羊绒毛便装的胸襟,把夏坤的冷僵的手脚轮次地放到自己的胸前捂热。捂着,她的两眼晶莹了。她从没有见过夏坤如此模样,他真是死里逃生啊! 捂过了夏坤的手、脚,她为他盖好被子。又换了一袋液体。自己的手就一直扪着他那急跳的、细弱的、时而不规则的脉搏。有一阵,扪不到脉搏了,她急得不行。想到过去夏坤带她时讲过,脉不齐或扪不清又没有听诊器时,要赶快扪心前区,用耳朵去听。她立即去扪夏坤胸前,又把耳朵贴到他的心前听,依旧没有听到心跳。她急得欲大叫那男医生来救命了。又想,叫也来不及了。就想到了过去同夏坤一起抢救心脏骤停的病人时,紧急采取的胸前叩击及心脏按摩术来。遂立即掀开夏坤的内衣,把左手扪到他的胸前,右手朝左手背叩击了三下,接着就是心脏按摩。又俯身到夏坤口鼻前,听见有呼吸声,再又俯身听心跳,有心跳声了,很急骤。她看表数了一分钟,142次,有两次早搏。她才松了口气。想,也许是自己刚才太紧张、慌乱了,他也许没有心脏骤停哩。又后怕,万一是呢?就庆幸自己过去学过的还用上了,也许正是自己的叩击、按摩,他的心跳才恢复的哩! 她加快了补液速度,又怕他心脏承受不了。又一想,他现在心动过速是血溶量不足,是低血糖,需要快些补进去。对了,从静脉补进去,还可以从口里补进去的!她赶紧取出自己的杯子,倒了开水,一点点往夏坤嘴里灌。她又扪了夏坤的胸前,心跳降到120多次了。她才镇定了些。屋窗外,天已全黑了。就托屋外过路的人,帮她买了几瓶啤酒来,又拜托买几瓶牛奶。那人回来时,交给她四瓶啤酒和三扎乐百氏奶。那人说,只有这种奶。行,她说,谢你了。她自己饮了一瓶啤酒,倒掉另外三瓶。把水瓶内的开水灌入这四个啤酒瓶内,而后,分放到夏坤的手、脚上保暖。不多久,夏坤醒了过来,吐了不少,吸完了10小瓶乐百氏奶。这会儿,他又睡着了,心律齐了,心率也降到了每分钟90多次。她那紧张的心才平静下来。 第二袋液体输完了,她又为他换了第三袋。 屋灯下,她看见夏坤的面颊有了红晕,呼吸也均匀多了。她坐到夏坤床边,又伸手扪了他额头,还好,没有受冻发烧,否则,就更麻烦了。看着夏坤渐势发红的脸,她心里灼热,她是多么地尊敬又爱恋着他啊!怎么就有这么巧,在这山巅上,在这静夜里,就只有她和他。他教授过她许多知识,给过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而她,可以说危难时刻救了他哟!心里的一句话,多么想向夏坤倾吐!而他,心里怎么想的呢?他就只把自己当成一个他永远的学生么……她又担心起庄庆来,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章晓春想着,眼皮发重,手扪着被窝里的夏坤的胸前,头靠到夏坤肩旁,睡着了。 夏坤再次醒来时,窗外已微微发白,软包装内的液体已滴完了。他见章晓春伏在自己身边睡着了,就轻轻地移开了她扪在自己胸前的手,自己将输液针头拔出。他现在四肢和全身都温暖过来,心跳平稳了。他觉得一身好酸痛,想翻动一下身子,想坐起来,想下床活动活动,又怕惊醒了章晓春。 这个小章,她怎么也到黄山来了,又遇见她救护了自己?他心里一股灼热,看着她那张红扑扑的熟睡的俊秀的脸,心生爱怜。他伸手轻抚开她那耷拉下来的一绺盖住额眼的发丝。他想,她可别冻凉了,就想找衣服为她披上。可他看见,自己的湿衣裤搭在桌上、床尾,找不着衣服啊。就把自己的手掌抚按到她那随呼吸起伏的后肩上,传递过去自己身心热量。 那在美国时就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个人欲念又涌上心头。是的,章晓春是自己了解的人,除了宁秀娟,她是最知自己冷暖的人。他曾经想过娶她,又被自己否定了,老师娶了自己的学生,正好印证了有人的说法,院长又怎样啊,还不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一定是跟他学生有不轨之举,那漂亮老婆才弃他而走了的……这样想,他又自觉好笑。20世纪90年代了,自己的脑子还这么守旧。宁秀娟是如何走的,自有事实摆在那里,自己要真正爱一个人,就应该无所顾忌,一往直前!想到自己真爱一个人,不禁就又想到了史莹琪。啊,莹琪,你现在可好……心潮起伏,动了动身子。 章晓春醒来,见夏坤的手抚在自己身上,盯他粲然笑。 二十三 二十三 冬至一过,年末岁尾也就到来。几场纷扬的霏霏细雨,带来了冬的寒气。崇尚时髦的山城人,依旧是来去匆匆风风火火,而他们的时兴衣着,早把这座90年代的大西南重镇装点得气派、富裕。 着深色外套的史莹琪与夏坤并肩行走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看着这冬天里依旧青翠环抱的解放碑和碑四周拔地而起的重百大楼、商业大厦、银行大厦等擎天的建筑,她啧啧连声,惊叹不已。他俩逛遍了这儿的大小商场,史莹琪就说,这儿比美国纽约的唐人街还繁华、气派!夏坤陪伴着她转悠,想,这是他一生中伴一个女人逛商场的最为愉快而耐心的一次。史莹琪是回到了重庆她妈妈家里后,才打电话告诉夏坤说,她回国来已几天了,先去成都看了女儿才回渝的。他在电话里狠狠地埋怨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致使他失去了去机场接她的良机。她笑说,我来时又不是休息日,你大院长的,我知道事情太多,就没有打搅你。今天,夏坤打的士去她母亲家接了她过来,她让他陪她转转解放碑,以了他未到机场接她之遗憾。转解放碑时,她说,这次回国来纯粹是探亲旅游。夏坤就说,你在美国也够忙够累的,是应该回国来见见亲人,好好休闲一下,就多住些日子再走。 女人转商场,大凡都爱去两个地处,一是衣饰商场,一是珠宝商店。二人走过围巾柜台时,史莹琪要了几种来看,笑道: “夏坤,你看,全是国产的,色质都上乘,要是销到美国去,定受青睐!” “嗯。”夏坤应着,他围着当年宁秀娟给他买的咖啡色围巾,不由得低眼看了看。他喜欢这条围巾,觉得暖和舒适。 “这位女士,你说得不错,中国的围巾是世界一流的!”柜台里那位戴金丝眼镜的老年男售货员操一口江浙普通话,说,“从电视里看,好像美国人围围巾的不多。其实,围围巾,从生理上和外观上都于人有利。从医学角度讲,人的脑后部是延脑,管呼吸的,如若受寒,呼吸系统就易受细菌、病毒的感染而生病。有了围巾的保护,就不必担忧了。从外观来说,只要会搭配,就会平添几分神采。比如,外套是深色的,围巾可以鲜艳些;外套上衣色深暗,下衣色浅,围巾则可与上衣颜色相似,可求上下平衡;外衣色深而内衣鲜艳时,围巾的颜色与内衣一致为好,给人以和谐之美;而内衣色鲜,围巾则宜素雅为好。还有,与肤色也要协调,这位女士皮肤白皙红润,就适宜用乳白色的围巾。这位先生呢,身材魁伟,围巾宜宽大,就更显得风流潇洒。你现在围这围巾,从色调上看,与你的白衬衣是协调的,只是,这是早些年的产品,太窄了些,也旧了些……” 看着这老年男售货员那镜片后那双细眯的笑眼,听着他那厚唇里吐出的滔滔不绝的推销产品的甜言蜜语。史莹琪咯咯笑: “你真会宣传。行了,你就为我俩各挑选一条围巾吧。” 老年男售货员立即忙碌起来,笑容可掬地递过了两条围巾。夏坤付钱时,被史莹琪挡了回去。 二人走到内饰豪华的珠宝首饰柜台时,史莹琪又被迷住了。 夏坤还是有些急躁了,想叫她走,说:“走吧,这玩意儿真假难辨,恐买着假货,现今国内的假货不少。” 那柜台里着装艳丽的售货员小姐不快了,嘴撇了撇:“走吧走吧,这儿全都是假货!” 弄得夏坤好尴尬。 二人出了商场。史莹琪笑说: “夏坤,那卖围巾的老人态度真好,这位小姐就差了。” 夏坤说:“那老者不是本地人,听口音是江浙一带的。你别看他那柜台在国营大商场里,实则都是个体业主租赁的。私人商柜嘛,态度就好些。” “怎么,外地人也打入你们市中心的大商场来了?” “是的。重庆人也打到他们那边去哩。我一位邻居,就在那边成了大老板了。”夏坤笑说,“现在,大流通呀!你去得更远,到了美国的最繁华地带去了。” 史莹琪也笑了。又引夏坤进了另一家专售珠宝首饰的商店。一进店,夏坤就说: “这儿的货,你更要小心了,看看就行,千万别买。” “为什么?”史莹琪问。 “刚才那位小姐,态度差些。不过,那金银首饰的可信度高些。而这儿是私人商店,真真假假的货就更难辨了。” 那柜台里的漂亮小姐就笑了,说:“两位,不买没有关系,怕假货也是实情。不过,欢迎你们看看,欣赏也是一种享受哩!这位先生说得对,现今买东西,特别是买这种昂贵的珠宝首饰,是要辨清真假的,充假的货确实不少。其实呢,只要注意鉴别,假货是骗不了人的。就说珠宝首饰上镶的宝石吧,主要有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祖母绿,还有一些中低档的宝石:石榴石、电气石等等,就要分辨清楚。譬如钻石,是为宝石之王,最具硬度,多数无色或微黄色,也有红、蓝、绿和金黄色的。你看,就是柜台里的这一类!惯常见的仿制品有人造的立方氧化锆和玻璃制品。容易混淆的有无色的蓝宝石和无色的水晶石……” 经这位漂亮小姐这番大度、和悦、充满宝石知识的介绍,史莹琪和夏坤都不由得驻步细观起来。 “购买宝石时,不妨多提几个问题,先要弄清楚你购买的宝石的真实名字。比如,当你购买了一枚钻戒时,发票上写的‘苏联钻一枚’,就说明你买的钻戒并非是真正的钻石,而是立方氧化锆这种代用品。类似的什么‘南非钻’、‘水钻’的都不是真正的钻石。还譬如,当你买红宝石时,被告诉是‘大红宝石’或什么‘波西米亚红宝石’,都不是真正的红宝石,而是红色尖晶石和产于波西米亚的红色石榴石。”漂亮小姐如数家珍地介绍说,“一定要注意外观,顶重要的!天然宝石比合成、仿造的宝石颜色要柔和得多。合成、仿造的宝石颜色给人一种无比鲜艳之感,而天然的宝石因含有铁、钒等杂质元素,色调显得很丰富……” 史莹琪听着,很有兴致,就掏钱买了一对钻石耳环。周围有几位姑娘凑过来看,齐夸赞这耳环好漂亮。史莹琪很高兴,笑看她们。这些山城姑娘,一个个都高挑水灵,肤色如她一般白里透红。 “夏坤,现今的山城好美气,山城的姑娘们也一个个更俊气了。”史莹琪拉了夏坤出店时说。 夏坤点头:“现在成都也发展好快,成都姑娘也漂亮呢,气质各有不同。” “怎么个不同?”史莹琪问。 “重庆的姑娘俏,成都的姑娘媚。”夏坤说,不禁想到了重庆长大的史莹琪和成都长大的宁秀娟来。 史莹琪拍了他一掌:“夏坤,你比过去……”盯他笑,不说了。“我比过去变坏了?”夏坤笑。 “比过去开放了。还记得当年你那腼腆的憨实相不?那次在川办,你当着女同学洗脚也脸红。”史莹琪甜蜜地盯他笑,挽了他的手走,还把头倚到他的肩臂上。 一位如此漂亮高雅的女人挽着自己,夏坤觉得好快意。那早年的同窗情、初恋的浪漫情、决裂的伤感情、重逢的惊喜情齐涌心头,有如狂涛拍岸。又有种不安,万一被自己医院里的人看见……又一想,自己的医院在江北区,而这里是市中心,重庆的人口上千万,怕不会碰上的。夏坤只注意了街上行人有无熟面孔,却没有想到他这被女人挽着的亲热镜头,会被一个乘坐出租车的人看见,用傻瓜相机“咔嚓”拍摄了去。史莹琪终于听了夏坤的话,收了玩兴,二人坐进了奥拓出租车内。这车小,后座只能坐两个人,都穿得多,身子挨着身子。 “这是重庆造的车?”史莹琪把头倚到夏坤肩上,抬脸问。 “是的,是原先那造枪弹支援越南打你们这些美国鬼子的兵工厂造的。”夏坤戏谑说。盯着她那仰视他的脸,想俯身吻她,想到她已是杰克的人,就忍了。 “好呀,把我也划入美国鬼子之列了!” “你不是美籍华人了么。” “我可是地道的中国人,在这儿长大的中国人。”史莹琪说,“兵工厂造汽车,不造枪弹了?” “也造,汽车也造,军转民用了。” “中国,是在大变了……” 史莹琪终于站到了夏坤的家门口。她第一次站到属于夏坤的家的家门口了,她走了三十多年啊!她的眼眶发热发潮。开门出来的姑娘苗条俊俏,快有她高了。这姑娘盯了她,扑闪着亮目: “啊,你是史阿姨!” 史莹琪搂了夏欣的肩头,笑道:“我俩还是头一次见面呢。你就是你爸爸的掌上明珠夏欣了!”随她进门。 “嗯。我在爸爸的影集里早就见过你了。这一次,爸爸又照了好多照片回来,好多照片里都有你!”夏欣说。 这两个长晚辈一见如故,有说有笑。史莹琪就把刚买的那对耳环送给了夏欣,说是见面礼。夏欣好高兴,就要戴。史莹琪说,现在别戴,等你长大成人后再戴,行吗?夏欣点头同意,收藏了这对漂亮的耳环。夏欣领了史莹琪转遍了夏坤这不大的居室。把夏坤晾到一边。夏坤就冲了杯开水放在冷水盅里凉着,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来,扔进开水杯里。 史莹琪坐到沙发上时,习惯地要脱下外衣。 夏坤说:“别,别脱,我这儿可没有暖空调。我那窗式空调是制冷不制热的。”边说边拉过一个石英管红外线烤火炉来,放到史莹琪脚下,“进了我这屋子,不仅不能脱外衣,还要加烤火炉才行。你刚走热了,坐会儿就会冷的。你试试,这烤火炉不错,脚一烤暖和,全身就都暖和了。” 史莹琪点头笑:“早先在部队里,就兴洗热水脚,热水一烫,全身就好暖。” 夏欣为史莹琪泡了热茶来,夏坤端到一边去,取了那杯放了冰块的开水,递给史莹琪。 “爸爸,你要冷死人家史阿姨么?大冷天的喝冰水。”夏欣说。 “你不知道,女儿,人家史阿姨是美国人,就喜欢喝凉的!” 史莹琪乜夏坤,拿过热茶来喝:“我再次申明,我可是地道的中国人。啊,这茶好香!” “史阿姨,是山城沱茶。” “嗯,这茶我原先常喝,很不错的。” “行,莹琪,你这也是入乡随俗。” “不是入乡随俗,是返乡归俗。” 这个周六的午餐,三人谈笑风生,吃得很惬意。午饭还没有吃完,找夏欣的电话就来了。夏欣虎吃完饭,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忙碌去了。她提了旅行包出来时,门铃声响了,几个男女同学涌进来,喊夏叔叔好、阿姨好。这帮小年轻人早就约好了去北温泉和缙云山郊游。女儿出门时,说要明天下午才回来。夏坤怒瞪眼,说绝对不行,今天必须回来。夏欣就趁有史莹琪在撒娇: “史阿姨,你看,我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改不了大院长那发号施令的霸道作风,一切以他说了算。他总是不放心别人,而别人对他的不放心却总是置之不顾……” 女儿还是走了。几个小青年出门时一连串的“拜”。 夏坤就叹息,现今的孩子不服管。史莹琪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女,同感地笑。夏坤要去洗碗,史莹琪就说,让她来做做。夏坤说,别把衣服弄脏了。史莹琪没有理会。最终,二人一起去洗碗,又共同收拾干净了餐桌,才坐到沙发上,喝茶聊天。 “夏坤,你们建那大楼的事,有着落了吧?” “有,也可以说没有。” “呃,他们来过了吧?” “谁?啊,你是说赵勇、甘家煌和章晓春他们吧?” “是呀。” “你没有听他们说什么?” “我至今没有见到过他们。” “电话也没有通过?” “没有。甘家煌我是懒理他的,赵勇、宁秀娟和章晓春他们,不都是因了你在美国,我才和他们有些来往的么。” “是的,你现在的心思都在杰克那儿了。”夏坤笑说,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史莹琪又问:“他们来了没有呀,你还没回答我。” “来了,先后就差几天时间。这些个在美国的中国商人,一个个都吃得苦,又勤奋、精明。我们先后跟他们谈判了。谈判之前,我都没有让他们到我家里来。我给他们分别约了时间,在医院的会议室里谈。我们参加谈判的人除我之外,有医院的党政领导、纪委书记、审计科长和房管科长等人。我不过多说话,主要让分管的后勤副院长、房管科长他们谈。” “你很会做人。” “我很狡猾,是吧?” “你们这样谈,难成事的。” “你知道的,国内可不比美国。这么大的事情,是要集体决定的。就是谈成了,也还要在职代会上通过才行。” “什么,什么会?” “职代会,就是职工代表大会。” “充分体现民主?” “对。” “三家都没有谈成?” “未谈落实,也都没有全放弃。赵勇先来谈,主要是各自的分成比例有差距,最终未定,说是,双方都再作些调查分析。其次是甘家煌来谈,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商业能耐。他虽然远在美国,对国内的有关政策法规了解得清清楚楚。一开始他就拿出一张报纸来,读了当前我们国家明确国有资产产权界定范围的六条规定。他说,这规定里讲,凡占有、使用国有资产的单位,有下列情况的,应进行产权界定。包括有:与外资合资的、合作的;实行股份制改造的;与其他企业联营的等等。他希望我们有正式文件解释清楚关于产权界定问题,他担心有节外生枝的事情。老实说,他讲这规定我们也没有见过,见过也理解不全,在这方面,我们都是外行。章晓春是庄总派来的所谓全权代表,跟他方谈判的焦点是产权的归属问题。我方坚持产权所有,同意建房资金全部由他方出,共同还本付息,他方可以经营部分房产,分成30年。章晓春认为还可行,但她实际上没有全权,打越洋电话请示庄总后,她显得无奈而沮丧。庄总回答,筹建、兴建的资金他可以出,就是不够也可以在美国的银行去贷款,但坚持要永久股份分成,至少也要像香港的模式,分100年。” 史莹琪听着,笑了:“那你们就和他谈分股比例呀,把知识产权的投股比例增大。” 夏坤摇头,说:“这不现实。其一,庄总不是傻瓜,他不会让你提得太高;其二,我们是集体领导定,还得听群众意见,主权是绝对碰不得的首要条件。” “完了。” “大概就这么些吧,算说完了。” “我不是问你说完了没有,是说,你们这事没谈成,泡汤了。” “不见得吧,三方离开时,都说还将继续接触。” “这是商业套话。” “你这么认为?” “yes.” “我还抱有希望。” “希望总是美好的。” “当然。” “谈判完了,你请他们来了你家里做客吧?” “赵勇事太多,谈完的当天下午就飞走了。甘家煌来了一次,翻看了我的影集。他看了你当年在军医学校的照片,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说,你抛弃了一个多么好的人。他点头,说应该是他夺走了我一个多么好的人。我说,在这一点上,应该怨我自己。” 史莹琪听着,热了两眼,没有说话。 “甘家煌是第二天离开的,飞去了广州。他说,还要去上海、北京他的公司的办事处去看看。至于章晓春嘛,她还是代表庄总和我们草签了一个意向性协议书,也提了些双方都认可的条款。”夏坤接着说,“她是我的学生,到我这家来也算是常客,我不请她也要来的,我女儿同她特别好。嗨,章晓春,她救了我一条命……” 夏坤就把黄山遇险,意外获救之事说了。亲身的经历,从死神手里逃脱的经历,刻骨铭心啊。夏坤说得动了感情,如同在读一段小说,每一个细节都说到了。史莹琪听着,竟二目灼灼。 “夏坤,你呀,你可比不得当年了。那句老话说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太不爱护自己的身体了。看,多悬哟!你就该乘索道上去的,还以为是同邱启发去爬峨眉山那年轻时候?”史莹琪看过夏坤寄给她的那段峨眉山猴趣的散文。 “章晓春是和庄庆一起来我家的。那次在黄山,庄庆见着什么都画,下大雨了才忙往山上奔。他和章晓春走散了,后来,我们三人是在他们住的黄山宾馆才会合的。来我家以后,庄庆同我住,章晓春同夏欣住,住了三天。他俩去看了大足石刻,庄庆兴奋极了。后来,他俩顺长江而下,去游了长江三峡。庄庆还要走了我一本画册,那上面有《油灯下的记忆》的裸浴画,他看了又好激动。说,这是中国的革命的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的结合的结晶。章晓春就杵他说,你这个生长在资本主义国度里的画痴,也知道什么叫革命的浪漫主义?他说,他听说过这个词句,看了这两幅画就这么认为。还说,你们看,这两幅裸浴的女人体,其造型与油灯、火墙、脸盆的摆设是多么浪漫、生气、和谐!这位画家强调了画的饱满和张力,有意识地减弱了它们之间的质感差异。是的,质感的差异比起造型的和谐毕竟是第二位的。这位画家的自我意识是不一般的,他要做到的是画‘什么’而不是仅仅当作‘什么’来画……” 夏坤说时,史莹琪一直静静地听。 “夏坤,你还记住了庄庆那番对画的滔滔议论。” “你忘记了,我也是个业余绘画爱好者。” 史莹琪就抬眼看夏坤屋内墙上挂的国画、油画:“是你画的?” “胡乱画的,自我欣赏。” “夏坤,你这个人也真怪了,啥都喜好。” “可啥都不通。” 史莹琪就起身去到书柜前。夏坤就献乖地把自己著的业务书、发表的学术论文、科研结题报告和文学作品都一一指给她看。有种得意。 史莹琪看着,说:“夏坤,你要是在国外发展,一定成果更多更大。” 夏坤说:“也许吧。”又说:“也未见得,离开了生长这些结果的土地,我也许会一事无成。” “不会的,你这个人,在哪里都会干出成绩的。” “是吗,也许吧,如果我早去美国发展,也许是一个端盘子的专家了。” “你是说餐厅招待?这里面学问也大,就有中国的餐厅招待在美国写了书,出了这方面的专著的。怎么,你不相信?” “我信。不是说行行出状元嘛。” “夏坤,我说呀,你要是在美国奋斗,也许是个大企业家、大金融家了。” “莹琪,你就这么看重我,其实我自己心里最明白,我是当不了这些的。以商而论,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我是难以发展起来的。” “这是你这会儿恁样说,真正到那时候,你自会想出百般办法来的。” “你是说我也会不择手段?” “我说的是百般办法。” 夏坤笑了。说:“百般办法里就包括了不择手段。太真太实了是难以成功的。你看甘家煌、赵勇、庄总,包括章晓春,就我接触的这些人和事,他们都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使用了某些不择的手段。”夏坤说着,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史莹琪,“你看看,这是昨天的报纸,看看这篇叫作《保真商城兵败京城》的文章。” 史莹琪接过报纸看。这文章写道:“一年前曾经雄心勃勃,以捍卫真货,向假冒伪劣商品宣战的北京‘保真商城’因严重亏损,去年底关上了大门。‘保真商城’的夭折,在北京城上下引起了强烈震动……” 夏坤呷了口茶水:“这个商城一心为顾客着想,绝不进假劣货,但却贸然闯进了看似诱人却充满了荆棘的商道。他们严格遵守每种商品进店前的质量检测制度。却不想,增加了商品成本,延误了商品的上柜时间。一些厂家也敬而远之,不愿意将商品销往这座商城,使一些商品出现了断档。专家们也议论纷纷,各有说辞了,认为:单纯地希望用高明的商业创意并不一定能获得丰厚回报。在商业竞争日趋激烈、商业经营规则又不甚健全、假冒伪劣商品还比较泛滥、而消费者的自我保护意识又不太强的现在,要想立马地真正‘保真’是不现实的。” 史莹琪读着这文章:“然而,北京的老百姓却把‘保真商城’留在心中。在商城停业后的次日,在商城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童叟无欺卖货不卖良心,货真价实人品重于商品,站起来别趴下’。”赞道,“这对联写得好!” “老百姓的向往永远是美好的。” “夏坤,这文章说得对,中国商业的经营规则要健全,消费者的自我保护意识也要增强才行……” 他俩就这样扯东拉西天南地北地说着。夏坤很想了解一下杰克的情况和史莹琪的近况。然而,几次提及均未得到她的正面回答。她谈到了其他的他也感兴趣的事情。 “呃,夏坤,你不是说叫邱启发、赵佳秋他们来聚一聚么。”史莹琪说。 “明天,明天吧,叫他们来家包饺子。他们见了你会好高兴的。”夏坤说,他不希望他们过早地来,他要同她好好叙一叙,“莹琪,过了春节再回去,春节时我们假期长,我陪你游三峡去,再不去,1997年三峡大坝就截流了。” “好呀,我当然愿意了。只是,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呢,你让我不闲死了。”史莹琪说。 “怎么,家乡拴不住你了?一定是想杰克了吧?或者是杰克打电话来催你回去了?你怎么不叫了杰克一起回来见见你妈妈?其实杰克是一个很好的人。真的。老实说,开先,我对你与他的婚姻是很不赞同的,可是,我了解你,也便了解了他。我现实冷静地分析了,你这么抉择是困难痛苦的,但也是对的……” 夏坤一气问了许多个问题,说了一大串话,才发现史莹琪已是两眼一泓泪水盈盈欲滴。忙止住了说话,心想,是杰克伤害了她?还是她与杰克合不来?他为她取了餐巾纸来: “莹琪,对不起,我不该问了这么多。” 史莹琪接过餐巾纸揩眼,泪水如串滚落…… 在史莹琪生长大的故里,在夏坤这不大的屋子里,夏坤被带进了史莹琪的又一段新近发生的真实故事里。 史莹琪的经历,可以说是传奇而又富于悲剧色彩。她的第二次婚姻又遭不幸。新婚之夜,杰克因兴奋过度而猝亡,当史莹琪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时,已为时过晚。尸检结果证实,患有冠心病的杰克突发了心肌梗塞。这突然而至的丈夫和导师杰克去世的巨大不幸已使史莹琪悲痛欲绝,而杰克的女儿和她的男友的无理指责更使她雪上加霜,他们指控她有图财害命的嫌疑。杰克女儿去法院控告了她。最终判了史莹琪胜诉,那尸检报告的结果是毋容置疑的。而心力交瘁的她拿到那纸胜诉书时便昏迷倒地。在这场诉讼中,儿子甘洋和她忠实的堂弟宝全出了大力。她叮嘱他们,此事不要告诉任何第三个人,尤其不可告诉甘家煌。她不希望有人来嘲讽她这狼狈的可悲结局。杰克的女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盯住的是父亲的遗产。她被判付了所有的诉讼费,也判得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遗产。而史莹琪却大度地把杰克在锡蒂岛上的住房和那艘游艇都给了她。为这,杰克的律师很不理解很为不满。杰克生前曾对律师口头说过,不留给不争气的女儿任何遗产,遗憾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留下书面遗嘱。而史莹琪说,杰克就是留了书面遗嘱,她也会赠送给他女儿一半以上遗产,她毕竟是杰克的亲生骨肉。史莹琪这样做了,杰克的女儿并不买账,她和她的男友咒骂她是丧门的妖鬼,扬言要她必须交出全部遗产。说是,她父亲培育了她成为博士已经应该知足,她父亲不论什么原因死亡都与她这一诱因有关。是她用美色诱使他父亲对她着迷,用下流手段诱使杰克做爱时高度兴奋而亡。杰克女儿的男友,那个嬉皮士还伸出食指对她做了下流动作,恐吓她夜里不要睡熟。甘洋得知后,对这小子不客气,以同样的手势加拳头回敬他,并也恐吓他大白天也不要稍有懈怠。那家伙敢欺辱史莹琪却害怕甘洋。 一夜间,史莹琪确实成了美国的百万富翁,而她却感到,自己在精神世界里一贫如洗。她把那岛上的房子和那艘游艇的钥匙都交给了杰克那妖艳的女儿。她有着留恋却决意再不去那岛上。她用杰克留给她的钱为杰克在墓区修了一座很好的坟墓,为自己在远离曼哈顿的里士满买了一套私人住宅。除甘洋和她堂弟宝全知道她的新住处和电话号码外,她不想让其他熟人知道。她不愿意听到杰克的女儿在她工作处散布的流言蜚语,辞掉了自己酷爱的工作。又不愿意闲着,就在住地附近开办了一家美容院,请人做,自己也学了为别人做美容。至于她堂弟为她经营的再度开办的服装公司,她加大了投注,全权委托他去办。 她笑容可掬地为他人做美容,心里却痛苦不已,烦乱不已。她的这次人生不幸她至今也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她不想让她们为她担心、忧烦。总有一种力量在驱使她要回国来,要来看看夏坤。她也下决心不告诉夏坤的,但是她失败了,她原原本本全部对夏坤倾吐了。 世人都是这样,全部的痛苦和欢乐都终会对自己最信赖的人倾吐。 世界就是这样,总是充满着欢乐与痛苦。 夏坤与史莹琪的两次重逢,听到了两段她的不幸故事。追根溯源,就又悔恨不已,埋怨自己。 “莹琪,都怪我,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我!” 史莹琪已没有了泪水,摇头说:“夏坤,别这样说,你没有错。这就是人生,就是生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怪我自己,不该去了那个国度。”又一笑,“算了,不说这些,世上没有后悔药。” 夏坤叹道:“是的,没有后悔药。”又说:“莹琪,我也要说你了。你不该辞了那工作,你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么有意义,多么有奔头!”不无遗憾。 史莹琪去厨房里揩了脸,出来,说:“我接受你的指责,我承认,我退缩了。你不想请我吃晚饭?” “吃面条,我和女儿每天晚餐都吃面条。”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夏坤下了两碗麻辣面条,二人“呼噜噜”吃,史莹琪觉得味道不错。 晚上,看了电视新闻。正播放电视剧《苍天在上》。夏坤就对史莹琪说了前几集的大意。史莹琪说,这电视剧还挺有看头,说她妈妈很爱看。反腐倡廉,中央和百姓都在大声疾呼,人心所向,人们自然有兴趣。晚上10点过了,播放美籍华人严歌苓编剧、子繁执导的中国人在美国的电视剧《新大陆》。二人都兴趣地看完,每晚只播一集。夏坤说,莹琪,我要把你的事也写出来,今后也编个电视剧拍出来,一定有意思。史莹琪说你写,我为你提供素材。夏坤把自己回国后写的一篇《赴美散记》的散文拿给她看,是发表在晚报上的。史莹琪看后,笑说,你确实不简单,写得不错。夏坤好高兴。嗯,真实,有感情。是吗,我这是有感而发的。 晚上12点过了,史莹琪没有说要走,夏坤也没有提出她走不走。 史莹琪笑了:“夏坤,我还是得要回去了。你看,我的耳朵发烧了,我妈妈一定在说我了。” 夏坤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二人起身来,往门口走。夏坤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这个只化了淡妆穿着随便的美国贵妇人,说: “莹琪,你还是这么随意。” “什么随意?” “穿着打扮。你穿得并非美国贵妇人那般华丽,却依然那么美气。” 史莹琪停住步子,回盯他笑:“有位80年代移民美国的旅美作家,叫林哲,她说过,衣着得体即是美。” 夏坤点头:“她说得对,和谐就是美嘛。”他这样说,就想到了那个与史莹琪的和谐之夜。 夏坤这样想时,史莹琪回身抱他狂吻,吻了他一脸泪水。情之所至,金石为开,这对相识相爱相离又相逢的恋人,此时此刻融为一体。史莹琪不走了,她习惯地要洗浴。夏坤家的卫生间里只有一个热水器淋浴,没有盆池,更没有美国家庭常有的那种夏坤后来才知道的盆池里水花飞转的“热水按摩浴”。他为她打开了使用天然气的热水器。史莹琪就在卫生间里冲起淋浴来。而她感到这是她一生中最为舒心的洗浴。 “夏坤,你能来为我搓搓背吗?”她在卫生间里说。 夏坤去了。灯光下,她那洁白的裸体完美无遗地展现他眼前,不禁想起当年那次史莹琪洗冷水浴的事来。那次,他进去救她,看见了搭在她身上的墨绿和墨绿外的肌肤…… “莹琪,你当年好勇敢,敢洗冷水浴。”夏坤为她擦着身子。 史莹琪用手捋着湿发,用脸去迎接水流。她也想到了当年那件事情,笑了:“那时候,我们都好年轻,年轻真好!” “你现在也不老。” “真的,你认为我不老?” “当然。” “谢谢你,夏坤……” 史莹琪颤抖了声,从水帘里看着夏坤。他那眼窝里闪亮的大眼,那高挺的鼻梁,那刮过的胡须下的棱角分明的嘴唇。这个中年男人,更为成熟、英俊!他的那双大手在她的胸前、后背、臀部搓动,如同有股电流,触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种酥人的震颤…… “that's right. i'm glad to meet you!”史莹琪用英语说,见到他真高兴。 “i'm glad to meet you,too.”夏坤说他也很高兴。 “thanks. that's very nice of you……” 史莹琪激情不已,说太感谢夏坤了。二人就这样用英语交谈起来。夏坤就又想到了在美国与史莹琪重逢的日子,想到了在美国经历的人和事。当夏坤也洗完浴,二人共躺到床上的时候。夏坤拉灭屋灯。史莹琪又拉燃屋灯。烤火炉的热力有限,他两人的热力温暖了身心温暖了卧室。史莹琪的手在夏坤身上抚摩,柔唇在他脸上亲吻。她感觉到自己那颗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心又充实热烈年轻起来。她正依附在一座坚实的大山上,令她忘情,任她攀缘。夏坤觉得自己在那苍莽莫测的高原密林深豁里穿行,寻觅他追寻了数十年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美好…… 二十四 二十四 强健有力的赵勇将压在身下的宁秀娟翻来仰去,当他终于将自己那股憋满全身的搅挠得他欲仙般快乐的玩意儿迸射之后,才瘫软下来。他喘吐热气,搓揉爱妻,用手在她那莲花般的脸上一扇,又用食指去刮她那精巧的鼻子: “秀娟,我当一回美国人他爷如何?” 宁秀娟笑:“说啥呀!” “我要当美国人他爷!” “看你,发了点儿小财就昏了头脑了。别忘了,商场如战场,大胜大败都是瞬息间的事情,这可是你对我说过的。” “我不是说的这事儿,我是说,现在我想要你快些为我生个儿子。你想想,你在这美国本土生下那崽儿,他就是美国人了。我不就当美国人他爸了?他长大后再为我生个孙子,我不就是美国人他爷了么!” 宁秀娟咯咯笑:“赵勇,你快下去呀,压得我气都上不来了。” “我要狠实压呢。秀娟,给我生一个美国崽儿!”赵勇说着,使猛劲。 宁秀娟拼命把他翻倒过去,压到他身上,把嘴对了他的耳边说了句话。 赵勇就哈哈大笑:“真的,两月没来了,秀娟,你太好了,我的亲亲!” “我昨天去看了医生,他说我有了。” “啊,万岁!哈,我赵勇要当美国人他爸了,哈哈……” 赵勇将宁秀娟一阵亲吻,推开她,穿睡衣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天已亮,落叶的枝头已挂满飞雪。他站在这刚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坐落在洛杉矶郊外山坡上的二层楼房的窗前,享受着屋内的24小时的恒温,看着窗外的纷纷扬扬飘落的今冬的第一场雪,好兴奋。宁秀娟也穿睡衣过来,偎在他身边。 楼下场院,一位白发美国老人正躬腰扫着积雪。 “秀娟,你看这个霍比,他干得多么认真、卖力。” “唉,”宁秀娟一叹,“人生真是如梦,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霍比老人,也好可怜的。” “可他也很快活,认为在我这儿拿到的工资不错,活儿也不太累。是呀,中国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我刚来时在他手下打工,那时候,他是拥有千万美元资产的大富豪。我们现在住这房子,就是当年他和他情人住的。那会儿,他拥有豪华住房、三辆豪华轿车、一艘游艇。这个老人在朋友中以慷慨出名,经常邀请朋友坐他的游艇出游,远至荷兰。我去帮工服务,也沾光享受。他在酒吧或是餐厅晚饭消遣时,总是为朋友结账。那会儿,他是机械厂的厂主,拥有3间工厂,销售额达一千多万美元。” “他怎么败得恁么惨?” “他的困境开始于6年前,他妻子要求和他分手。离婚后,遇上经济衰退,他的机械厂生意严重萎缩,很快就与他那豪宅、名车和游艇,包括这幢房子‘拜拜’了。他只好依靠救济金生活,住的是慈善团体经营的廉租房子,没有电话。我是在孟齐鲁那儿见到他的。他在老孟那儿做杂活儿,打扫卫生。我不忘他曾经雇佣过我的恩情,请了他到这儿来。” “你快下去,叫他歇一歇,到屋子里暖和暖和。59岁的人了,别冻坏了。”宁秀娟热了眼眶。 赵勇拍拍宁秀娟脸蛋:“秀娟,你们女人就是心软。我现在是雇佣他,给了他工钱,他应该为我认真干活儿。” “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心狠。” “是的,有点儿心狠。在美国就是这样,谁有钱谁就是老大。你不知道,那年夏天,我为霍比清理这屋前的草坪。那天,我早饭午饭都没吃,因为我头一天被小偷扒去了所有的钱,一贫如洗,等待着他发了工资或是给了小费再去找吃的。他出门来,见我有气无力干活,草铲得不平整。就说我不像在做工,像是在做儿童游戏,做不好,他不会发工钱的。直到他办了事下午回来,看了我做的活儿,才ok,给了我工钱,我才去酒吧虎吃一顿。” 宁秀娟的眼睛发湿:“赵勇,你也好不容易。” 赵勇、宁秀娟穿戴整齐,下楼去时,赵勇把几件脏衣服交给霍比,说:“i'm likely to have these shirts a one.”要他把这些衬衣洗一洗。 “yes,sir. do you want starch?”霍比搓着冻红的手,恭谦地问赵勇,你要浆洗吗? “no starch,please.”赵勇竖起大衣衣领御寒风,说请别浆洗。 “yes,sir. your shirts will be ready on today.”霍比朝手上哈热气,笑说你的衬衣今天会洗好。 “i also have a suit to be dry-cleaned.”赵勇指着交给霍比的西服说,还想要干洗这套西服。 “yes.”霍比点头。 赵勇从车库开出自己的“劳斯莱斯”轿车,下车,让宁秀娟开车,自己坐到副驾驶座。宁秀娟开车驶过霍比身边时,探出来脸朝霍比友善地笑: “bye!” “bye!”霍比正喝小口酒瓶里的酒,笑答。 从反照镜里,宁秀娟看见霍比正孩子似的蹦跳,他是在运动取暖。 “这个霍比老人,他多像一位慈父。”宁秀娟开着车,说。 “可他没有孩子。他结过两次婚,妻子都不要孩子。照美国社会惯例,美国妇女的生育年龄一般是15岁至44岁。据美国人口统计局调查,约有18%的妇女在44岁结束自己的育龄期前,不考虑生育。” “咳,这个霍比,他孤独一人……” “是呀,他孤独一人。所以呀,秀娟,我可不能再像霍比,你最好给我生个儿子,我要儿孙满堂。在这里,我要当美国人他爸他爷!”赵勇说着,拍了宁秀娟一掌,哈哈大笑。 宁秀娟就嘟囔道:“生儿生女又不是女人定得了的,都在于你们男人。” 赵勇说:“没关系,生儿生女都是一样,国内不就这么说的。生女儿也行,我将来也可以当美国人他外公!”又一阵笑。 赵勇辛苦奔波,又与可靠的伙伴孟齐鲁合伙做生意,发了一笔不小的财,财大气粗则心爽。难得有一小暇。赵勇兴致勃勃领了宁秀娟去洛杉矶东北方向的著名的黄石国家公园旅游。那儿的胜景早使宁秀娟垂慕不已。从洛杉矶到黄石公园,几乎要向东北方斜贯美国西部。轿车一驶上高速公路,宁秀娟就加快了车速,超过美国高速公路上一般限速的每小时88公里。美国警察也和中国警察一样,会躲在公路的暗处截堵超速行驶的驾车人。曾有美国民众对高速公路限速过低的问题进行过抗议。抗议方法十分独特,他们分别开着自己的车,严格遵守当局的限速行驶,浩浩荡荡的一行把个高速公路的交通完全堵塞,任凭一些归心似箭的零散车辆在后面大按其喇叭。 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宁秀娟每开车驶上这宽敞、光洁、各种交通符号统一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便有一种五体投地又无可救药的佩服,她心里充满了没完没了的人生感叹和哀鸣,这路会把她引向天际引向人生的终点。就想到夏坤和此时正坐在她身边打盹的赵勇,这两个人仿佛就是她人生道上的两道路边线,牵引着推搡着她去没完没了,如同此时的行车一般。她充满了无比的渴求又充满了无比的无奈。她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坐势,平握方向盘,脚蹬油门,车就如箭般朝着不知道尽头在何处的地方奔去。 赵勇从夏坤那儿回来后,对她说了夏坤他们那建大楼的事情。告诉她,由于分成比例各执不下,陷入了胶着状态。宁秀娟就说他过于计较,这么件善事也办不成,说他当初拍胸脯许下的诺言不过是吹牛皮。赵勇就笑她是妇人之见。说,比例谈不好,今后赔了老本你我去喝西北风去。也给她安抚,说是胶着也并不是破裂,也还是有希望的。她就说,你这是宽心话,看你那情绪、眼神就知道,此事儿弄不成。赵勇就又说了她妇人之见。她就觉得,自己的确是个一事无成的弱女子、弱妇人。 那天,孟齐鲁来了,章晓春也来了,在他们家里摆谈生意好久,都很振奋,大有“三国”联合生死与共的态势。赵勇让她摆了酒菜,三人对吃对饮。赵、孟二人酩酊大醉,她和章晓春也满脸酡红。两个男人倒床鼾睡之后,两个女人借了酒劲海吹。章晓春把个黄山之游绘声绘色详细描述。对于夏坤的黄山遇险差些丧命,两个女人都泪水涟涟,齐指责夏坤太不应该,太糟蹋自己的身体。宁秀娟说,倘要是她还在夏坤身边,她就会在他劳累后给他慰藉,孤独时给他温存,出差时给他叮嘱,会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就诅咒自己也诅咒起赵勇来。章晓春连声称是,说,宁秀娟,你呀,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他。又说,他这个人呀,干什么事情都太亡命。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人的生命最重要,人的身体最重要,你说是不是,宁秀娟?当然,是这个理,宁秀娟说。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可就是,就是有些好高骛远。你别以为我挺了解他,可是,他那颗心,他那颗男人对女人的心,我始终摸不透。我离开了她,他不会原谅我的,真的!她那个早年的情人史莹琪,人家已经和她导师结了婚了,可他,还在痴恋着人家。章晓春,你可别再记恨我,过去,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宽宏大量些。其实,他导师娶了你这个学生又未尝不可?当然是可以的!章晓春就热了两眼,说,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秀娟,我,我今天给你说老实话吧,这次回国去,我和庄庆离开夏坤家时,我偷偷给他留下了一封信,把话都挑明了。我把这信夹在他那本医学英汉大词典里了,你知道的,他是随时要翻阅那本书的。咳,章晓春,你呀你,都什么年代了,你有话就当面说,怎么还来词典传书那一套?是啊,我这个女人,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敢闯敢爱敢恨的了,可不知道怎么,我在他面前,一想到要张口对他说那话就脸热心跳,他那导师的威严感就袭上我的心头……两个女人就这么半醒半醉地侃到深夜,都在沙发上睡着了。 宁秀娟驾驶着车,听见身边疲惫不已的赵勇的鼾声,就又怜惜起自己这个现在的丈夫来。赵勇做生意好难也好有办法,那一次,她终于说服了他同意她去经销一批电器生意。卖出去后不久,那买主发现其中有一件是次品,拎了来退货并索赔。她急红了脸,要解释他们也是从另一家公司买来的。赵勇阻止了她,笑着祝贺那买主中了大奖,说是他们这批货里专门放了一件次品,买到的顾客即为幸运中奖,当即付给了他高于这件电器十倍的“奖金”,并赠送了一件这电器。买主大喜。事后,她很不理解。赵勇对她说,《孙子兵法》云:“善出奇者,无穷于天地,不竭如江河。”又说,美国人经过上百年的商场鏖战,才总结出一句箴言:“愚者赚钱总是顾今天,智者赚钱总是思明天。”她心里也好怨他。你再忙,回国去了,又到了重庆,为什么不去看看我那女儿夏欣,就那么匆匆地去了你的南京办事处。当然,也亏他去了,否则,就要被那个不负责任的贪占公司钱财的办事处经理搞垮了。想到女儿夏欣,她就泪湿眼眶。她一定要让女儿来美国读书,一定要母女团聚!她已得知国内和美国这边联办有中学生交流留学生的机构,她已让赵勇悄悄去联系了。她知道,夏坤决不会答应,就偷偷地为女儿办着留学手续。她渴望成功,希望夏坤能够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女人的心。 宁秀娟和赵勇轮换开车,终于驶到了黄石公园。宁秀娟那忧烦的心才豁然开朗。 黄石公园,位于怀俄明、蒙大拿和爱达荷三州的交界处,占地9000平方米,由400公里的环山公路连接起来。这里群峰列岫、河湖交错、森林密布,温泉、瀑布、悬崖比比皆是。如想饱览,需时一个月,走马观花也要一周时间。他们当然只有走马观花了。 赵勇领了她去看大峡谷。这是黄石河流经公园形成的一条24公里长、400米深的大峡谷,峡谷内有“玻璃悬崖”、“石化森林”两大奇观。但见谷壁呈橙黄色,还杂以红、绿、紫、棕、白诸色,五彩缤纷,蔚为壮观。看得她真有如入梦境之感。又去了黄石湖,黄石湖为山中湖,湖水碧蓝,有独木舟游弋其间,别有情趣。最为诱人的是“老忠诚泉”,此泉的喷发时间和间歇很有规律,喷射的高度达50多米,在这冬天尤为动人心魄…… 赵勇、宁秀娟出游黄石公园归来的这天早晨,冬雪下得大。主人来电话说下午到家,休闲数日的霍比又忙着在屋院里扫雪。他边扫边手舞足蹈,哼着美国西部小调,不时呷口小酒。听见了院门外的汽车喇叭声,他开了门,见是章晓春和庄庆驾车来。一番招呼打问,章晓春才知道来得不巧。庄庆说,我早提醒你先打个电话,你看,被我说着了吧。章晓春只好耸肩摊手,自认倒霉。霍比说,他们今天回来。章晓春说,好吧,那就进屋里等。二人进了客厅,庄庆观赏看屋里的中国山水画,章晓春坐到沙发上烦躁。霍比为他俩冲了咖啡来,章晓春笑着道谢。 章晓春来,一是同赵勇谈生意上事儿,另外主要还是想找成天在家无事所做的宁秀娟摆知心话。那天,她和宁秀娟一番酒言之后,二人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友。她不以为一大早宁秀娟会不在家,所以就没有打电话。早上,她开车出来时,庄庆喊住她,说要跟她同行。她说,你要去就上车。庄庆总爱跟章晓春出去凑热闹,章晓春有时让他去,有时不让他去。这一次,章晓春想,他去也无妨,倘如赵勇在家,就让他去同赵勇胡侃什么这画派那艺术去,她正好可以去和宁秀娟摆谈。 这么多天了,章晓春既没有得到夏坤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而她给他留下的可以说是“最后通牒”的那封信,是叫他不论如何想的,也要尽快给她一个答复。她想过,也许他至今还未见到她那封向他倾吐心声的信,但她以为可能性只有10%。夏坤这个人,那本医学英汉大词典翻得又旧又破,不可能这么久了也不翻翻。事实是,他恐怕早已看了,保持沉默罢了。沉默,就有几种可能。一是心有所动却决心难下;二是觉得好笑,不屑一顾;三呢,则是讨厌,这个章晓春啊,保持师生友情多好,怎么这样,唉唉,不理她罢了。她这样一想,越加烦躁,越想尽快找宁秀娟摆谈,让她分析分析,为她出出主意。她甚至想请宁秀娟马上给夏坤去越洋电话,帮她问问,是死是活也得个结果。这些个男人,怎么就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心! “呃,章晓春,黄石公园你去过没有?”庄庆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兴致极高地过来坐下,问。 “没去过。”章晓春此时无心去想什么黄石公园。 “我去过两次,春天一次,冬天一次。尤其是冬春最美!那里的森林里有羚羊、野牛和鹿子,水上有白鹭、天鹅和沙丘鹤。园内有上万个温泉。什么老忠诚泉、沙滨泉、堡垒泉、帝国泉、女孤星泉、女巨人泉等等。有高塔、火洞、水晶、彩虹、神仙等好多瀑布。还有那看了之后,死也不觉得遗憾的大峡谷……” “得了吧,庄庆,你们美国这点儿景观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大峡谷,有我们中国的长江三峡壮观么?”章晓春杵他道。 庄庆这次去了长江三峡,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的人间胜景:“比不了比不了,长江三峡,太伟大太迷人了!” “长江三峡沿途的景观好多,妙不可言,历史也悠久。你们美国,建国才多少年?” “呃,章晓春,我可也是中国人。你说得对,美国的名胜古迹是远不如中国的。” 章晓春看着庄庆的认真样子,扑哧笑:“美国出门旅游的去处上不了台面,所游之处不稀奇,要和中国动辄几千年的名胜古迹相比,真是贻笑大方。你们美国人眼中的名胜不过就是一个有几十年历史的废墟或是一个形状怪诞的建筑,这些没有什么根底的东西一经宣扬出去,美国人就热血沸腾地从四面八方赶去游览。你这次去看了长江三峡,只沿途就有瞿塘峡、错开峡、巫峡、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灯影峡、西陵峡等等。还有巫山十二峰、石宝寨、鬼城、白帝城、屈原故里、昭君故里、悬棺、张飞庙等等。随便挑一个,少说也有数百年历史。” “是的,你说得对。嘿,章晓春,你记性真好,我也游了,就记不全。” “当然,那里生我育我的地方,我当然记得清楚。你直夸黄石公园,它有黄山的那种独特风景么?” “啊,黄山那场大雨,那大雨中的穿彩色雨衣的游人,那雨帘中的巨柏奇峰怪石,动人!雨停云散后又是一番美景。我真想住在那儿画一辈子,一辈子也画不完!” 章晓春笑:“庄庆,你又发傻了,只一个黄山你就要画一辈子,偌大的中国你要画好多个辈子!” 庄庆一副认真相:“没关系,那我就一辈子二辈子三辈子……无穷辈子地画,用笔画用心画。中国值得画的太多太多,只你们重庆就了不起,已有三千年的历史。原来,长江南边那个涂山,就是治水的大禹王娶妻生子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安家之地。原来,‘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成语也是从‘人心不足巴蛇吞象’演变来的,出自重庆远古时期的巴国。原来,‘巴’就是一条盘着的蛇形。那时候,那里大蛇遍地,也有成群的象。‘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啊哟哟,章晓春,你知道吗,那巴蛇吞了象之后,要三年时间才能消化完它,才吐出骨头来。” “嘻嘻!”章晓春笑出声来,“庄庆,你从哪里听来的?我这个重庆长大的人也还没有听说过。” “我买了本《重庆旅游》的书,那上面写的!”庄庆笑,挨坐到章晓春身边,“章晓春,这些日子我一直见你闷闷不乐,今天,你才这么开心地笑了。” 章晓春呷口咖啡:“庄庆,谢谢你逗了我笑。唉,你不知道,人呢,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呢很不开心。” 庄庆严肃了脸:“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是生意受挫了?” “不是。” “是我爸爸薄待你了?” “不是。” “是我有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 “不是。” “那是什么呢?啊,你是不是这一阵太劳累,生病了?要是病了可一定要去看医生,我陪你去。”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人。不是不是。” “那,那你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是啊,章晓春确实在想家。想家里的亲人,想旧日的同学、朋友,想家乡的那些值得留念的事物。可是,庄庆,你不知道,我还有更焦灼更渴盼更烦人的心事:“庄庆,你别问了好不好。我这个人,爱笑爱闹也爱忧烦,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常常就是心烦意乱。” “章晓春,你可别烦。你一烦我就好心慌,我也就好烦。要不,我去给爸爸说说,让你休休假,我陪你出去玩玩。” “不行,庄庆,怎么能无事要休假。再说,我还得挣工钱呢。”章晓春乜庄庆,见他要说什么,就伸手捂他的嘴,“庄庆,你不要说了,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可是大学生是硕士,我不会吃人家的闲饭,我要自食其力。” “我也没有这样说呀。”庄庆觉得委屈。 章晓春就又笑了:“好了好了,把电视机打开,我们看电视吧。” “看电视可以,你难道就不觉得肚子饿?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章晓春才感到了腹中的饥饿:“这样吧,我在这儿等,你开车去买点吃的来,也给霍比买一份。” “嗯。”庄庆走了。 偌大的客厅里,就剩下了章晓春一个人。她就在屋内踱步,好几次走到了电话机前,真想立即给夏坤打电话去。他现在也许正坐在那张写字台前挑灯看书写论文,也许他正在翻阅那部对于她章晓春至关重要的大词典。当然,也许他已经入睡了。或许,他又出诊去了、出差去了。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有去碰那仿佛会灼人烫手的电话机。就听见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冻得满脸发红的孟齐鲁走了进来。 “啊哈,就我们漂亮的章小姐在,我老孟来得正是时候啊!”孟齐鲁永远是那么乐观、精神。 “你怎么来了?”章晓春笑道。 “我怎么不能来?我们不是‘三国’联合么,他赵勇这儿我可以常来,你那儿我也可以常去。我刚才跟霍比说话,见庄庆开车出去了,我就上来了。” “上来又怎么了?” “和你独坐呀。” “老孟,你坏。” “哈,我老孟不坏。刚才,庄庆对我说,你近来不痛快,叫我来开导开导你。” “他瞎说,我快乐无比。” “这就对了,这就像我们的小章晓春啰。不论有什么事,都要乐观才是,对不?你看人家霍比,就乐观。” “你跟那打工的老头倒很熟。” “他在我那儿打过工,我还不想放他走呢,只是一来赵勇想要,二来呢,他在我那儿要犯法。” “犯什么法?” “我见他没住处,就让他晚上睡办公室。不想,警察知道了,说这违法。美国的法律规定,办公室里不得住人。” “真是,管得也宽。” “可不是。你看那霍比,原先的大老板,现在的小打工,一时天上一时地下,他还想得开呢。刚才他对我说,有钱阵他快活,因为他要啥有啥,要乐有乐;现在没钱了,他也快乐。他说他不会绝望,因为他曾经办过工厂,当过厂主,经过了。他说,过程最美好。” “过程最美好?”章晓春笑了,“这个霍比,还真会说话。倒也是,过程最美好。” “可不,你看我,看你,还有赵勇,还有我那学友夏坤,一生奋斗都在过程之中,有苦有乐有成有败,可还不是挺好的乐呵呵的么?那个姓甘的,前次捅了我们一下,损失不老少,我那气呀,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可又咋了?这不,我,你,还有赵勇,不还是都走过来了。我们联手做这几笔大生意还不是都获利了?听说那姓甘的也佩服呢!” “老孟,你这个人有意思,是个大好人。” “唉,好人也难当呀!你说说,原先那背叛我而去投了姓甘的那两人,又要想回我这儿来了。因为他们见我这儿起色不小了,钱多了。我这人呀,刀子嘴豆腐心,就说,好,欢迎,你俩来吧。可我手下的人就指责我没骨气,反对他们回来。我就对他俩说,先别太急,暂缓一缓。可又把人家给得罪了。你说说,我这不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么。” “老孟,你的宽容大度是对的,我支持你。况且,他们都有技术,也有利于你们。” “看,小章才是我老孟知己呢。”孟齐鲁邪盯章晓春笑,往她身边挤坐。 章晓春任他挤坐,笑道:“老孟,你可别话里藏话,听过一首民谣没有?” “啥民谣?” 章晓春唱:“路边的野花你莫采,小心你家恶老婆……” 孟齐鲁听了哈哈大笑:“唱得好唱得好,我是说,每次回国临走前我老婆就对我叮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看来,你们女人的心相通呢!”盯章晓春,“小章,你放心,不说我老孟没有这个豹子胆,就是有,也不敢采你呀。呃,给我说老实话,你这次回国,跟我那学友说明白了没有?” 章晓春叹了一声:“老孟,我同他是师生关系,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宁秀娟说,你同他在黄山上有一段奇遇?” “哪里是什么奇遇,是险遇……” 章晓春就又把那段几乎成了故事的黄山险遇述说了一遍。二人正说时,庄庆买了快餐盒饭走了进来。 二十五 二十五 今天立春,多雾多雨的山城有了阳光。金色的阳光把鳞次栉比的房屋弄得好看。夏坤站在楼屋顶上看了一阵楼下的房屋、大街,心情不错。他推开这屋顶动物房的房门,把刚上街去买来的几大袋葵瓜子捧给那些白色的小生灵。这装修一新的动物房里,上三层下三层堆满鼠笼,笼子里是雪白可爱的小白鼠。它们的小嘴小腿不停地动,“咔嚓嚓……”葵瓜子很快留下一堆瓜壳。 这是个星期天,夏坤只要有空,就来这里看看。这些小生命,其祖先是夏坤去美国前打电话从上海购买空运来的。买了20只,雌雄都有。这是标准的实验动物。小白鼠的繁衍快,已是好几代了,占满了这间动物房。夏坤和他的研究生和助手们很珍视这些小生命,用科研费在这屋内安了空调和除湿器。精心饲养它们,用它们做各种动物试验,观察它们在承受了他们的试验之后有否基因突变、观察隔代遗传等情况。这些小的动物给了他喜悦烦恼、成功失败,诱惑他无止境地去追求,去解开一个又一个未知。 今年是鼠年。鼠,真可谓神通。熟知历书的邱启发曾对夏坤神吹,说是天地生成于子时,就是现今讲的晚上十一二点钟。说天地生成之初,是没有缝隙的,气体跑不出来,一切物质都无法利用。是老鼠这精灵打开了天体,子时也就属鼠了。子鼠,是十二时辰的第一时辰,也是人的属相的第一属相。邱启发很为自己的儿子属鼠而为豪。夏坤想着,笑了,他对鼠是很喜爱的,对于这些小白鼠可以说是喜爱加疼爱。 夏坤从鼠笼内取出一只系有标记的小白鼠来,它是这些鼠们的老祖宗。这只小白鼠就是从上海乘飞机来渝的20只鼠中最年长的一只。夏坤对鼠很熟悉,他逗着这群鼠的这位老祖宗,心境更好。回国后,他把在国外查阅到的资料、学来的新知识,与自己的研究结合,受益匪浅,有了新的发现。他撰写的两篇论文接到了中华医学杂志和一家外文杂志的录用通知。他主研申报的一项参评国家科技进步奖的科研课题也公告了,被评为了二等奖;他主研的另一项科研成果被推荐参评国家发明奖。他的一些节假日是在这里度过的。 此时此刻,夏坤站在这动物房里,用一句时髦的话说,真是立足本职,放眼世界了。有人开玩笑说,夏坤,你都飞过太平洋去了,怎么又飞回来,太傻了。他想,人家这么说也总有人家自己的心态和看法。而他呢,对太平洋那边有不少留恋,但更舍不得丢不掉放不下的却是太平洋的这一边。包括此时此刻这不大的动物房和这些鲜活的小生灵们。 女儿说他回来的目的是为了自我的功利。不错,他有这种想法。想想看,国家级的三大科研奖,他获得1项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又申报了国家发明奖,倘若获得,在他的人生追求中,就还差一项国家自然科学奖了。他不怀疑自己不能得此大奖。他回答女儿说,有功利目的也并非不好,比如自己搞的科研,得了奖,个人是获了功利,然而对国家对人类也是贡献,有什么不好。只要不是为了个人功利去损人利己就行。女儿就学了她妈妈的腔调说,是,你永远都是正确的,一贯正确。你的目标一个接一个,你的追求没完没了,为了那一个又一个的功利。他嘿嘿笑,心想,自己也是,总是做不完的事情。就想到邱启发他们一家打通宵麻将,过得依旧开心。 想着,他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今天无论多少事情,都得去找邱启发了,是为他儿子邱凡的事情。 那天夜里,他搂着史莹琪香甜入睡,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披上衣服去开门,以为是女儿夏欣回来了,来人是邱凡。邱凡两眼直勾勾地,很倦乏的样子,一如既往礼貌地说: “夏叔叔,我想借一百五十块钱。” “啊,邱凡进来坐。” 夏坤把邱凡叫进屋来,打开了烤火炉,为他冲了杯热咖啡。 “邱凡,都半夜了,有啥事儿?” “我……”邱凡的眼珠子四下里瞅,盯夏欣的小屋内,“夏叔叔,夏欣呢?” “哦,她和同学郊游去了。呃,邱凡,我看你今天不对劲儿,快给夏叔叔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时候要借钱?” 邱凡打了个哈欠,笑笑,说:“夏叔叔,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妈。” “你说吧。” “一定不要告诉他们啊!” “行,你说。” “我,我又偷偷帮牛哥开出租车了。自从那次出事之后,我爸妈下了死规定,不许我再开车。” “是呀,你爸妈在他们医院给你联系好了呀,去电工房做临时工。” “我不喜欢,还是想开车。我刚才被人抢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真的,夏叔叔,借给我一百五十元吧,我要给牛哥交租金。” “你说的是真话?” “真的,是真话。” “好吧,夏叔叔给你两百元。只是,你还是要听你爸爸妈妈的话,不要去开车了。去做电工,啊。” “嗯,我听夏叔叔的。” 夏坤就取了两百元钱给他。邱凡接了钱,返身就走,又回过头来: “夏叔叔,谢谢你了,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自那之后,夏坤好久没有见到邱凡。偶尔问过女儿,问邱凡还在偷偷开车没有。女儿就说,爸爸,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你管我还没管够,还去管人家邱伯伯的儿子。他也就不问了,事情一多,也没有想邱凡的事情了。上前天晚上,邱凡又来了。好晚,夏欣都睡熟了。他又来借钱,又是要借一百五十元钱。还是那副两眼直勾的倦怠相。夏坤生疑了,问他借钱做什么,为什么这么晚了才来借钱。邱凡就哭丧了脸,烦躁不已,说,夏叔叔,求你了,看在我爸妈是你老战友的情分,借我吧!夏坤警惕,这孩子,是不是在吸毒?他听公安局一位朋友说过,现在吸毒的年轻人不少。毒品黑市上一般都是一百至一百五十元钱一小包白粉。这一想,心里发悸,生怒。 “邱凡,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吸毒?” 夏坤这一问,邱凡就如实说了:“夏叔叔,你心好,千万不要对我爸爸妈妈说,他们会气死的。我,我现在实在受不了了,求你快些借给我,求你了!” “不行,你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去吸毒,你不要命了!不行,我不能借给你。我……你,你自己去对你父母说,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了,你这是在毁灭自己!” 夏坤的嗓音大了,夏欣被惊醒了,披衣服下床,立在小屋的门栏边看着。 邱凡在客厅内跺脚抹脸,一副欲死的样子。突地,他面露凶色:“夏叔叔,你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孩子,我不能借给你。你吃饭了没有,没有吃,我马上给你下面条。” “不要,我不要吃饭,我要……”邱凡吼叫,掏出一张彩色照片来,往夏坤跟前一伸,“你,快借钱来!” 夏坤拿过那照片来看,一惊,又气,这是他和史莹琪那次从那珠宝店内出来后,在大街上依偎说笑的照片。 “你……”夏坤浑身哆嗦,“这照片,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偷拍的!” “你,你怎么这么坏!” “你借还是不借?我会把这照片印好多张,到你们医院里去散发!” 夏欣在门边看着,吓哭了。她没有哭出声来,她从来没有见过邱凡如此的凶相。 夏坤激怒了:“你滚,滚出去!要印发你就去印发去。你这个坏小子,怎么对得起你父母!”边说边推了邱凡出门,“嘭”地关死屋门。 那天夜里,邱凡再没有来敲门。夏坤一夜未睡好,他想到了甘洋,想到了邱凡,竟染上了毒瘾!又想到了与邱凡相处极好的女儿夏欣。啊,女儿,你可别,千万可别也学他们的样啊!至于,邱凡那恐吓的话,他倒不以为然。你去散发吧,人们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史莹琪是自己的旧相好,自己在同她恋爱,这又有什么。 第二天,他去上班,心里还是不安。正好办公室的小郝拿了几张彩色照片来,他心里就如五羊在蹄。结果,人家拿来的是几张医院院貌的照片,说是要缴三千元出在一部什么画册上的事情,让他定夺,选送哪些。整整一天,他都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此时此刻,他想到了邱启发一家的“开心”,才感到老邱家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收拾完动物房,他的研究生来了,就对他叮嘱了一番,自个儿匆匆下楼。他先给公安局那位朋友打了传呼,回话后,他对他说了请他帮忙之事。就搭乘了中巴车,赶往邱启发家去了。进屋才发现,老邱家那套高级卡拉ok音响已没有了,两口子在屋里焦眉烂额,一筹莫展。老战友见面,就把话说穿了,共谋良策。 “只有一个办法,今天就送他去戒毒医院,那是公安局与医院合办的,听说办得很不错。”夏坤说。 “唉,这崽儿死活不去!”一向快活的邱启发少有的忧烦。 赵佳秋一个劲儿淌泪:“都怪我太娇惯他了,一要钱就给他。后来,我知道他吸毒也没有敢告诉老邱,怕他把儿子往死里打,还是偷偷给他钱。可哪知道,这是个填不满的无底!个死娃儿,把那套一万多元的音响也廉价去卖了。我才对老邱说了……” “算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夏坤说,“邱凡呢,现在在哪里?我已经同公安局的朋友说好了,他一会儿就到。” 邱启发就领了夏坤去了里屋。夏坤看见,一脸鼻子口水一副死相的邱凡被捆绑在床上,心里也好痛。看见邱启发两眼里也是泪糊糊一片,在他的记忆里,还没有见邱启发落过眼泪。 夏坤的那公安局的朋友来了,带了戒毒医院的汽车来。几个男人就狠了心,将又叫又号的邱凡撸进汽车,拉往山上的戒毒医院去。 安顿了邱凡回到家里,夏坤叫了夏欣来问:“夏欣,你跟爸爸说实话,你跟邱凡在一起时,吸毒了没有?” “没有。”夏欣低声说。 “说实话!”夏坤瞪眼喝道。 夏欣悸了一下,她从来未见爸爸这么动怒过:“真的。” “好,爸爸相信你。”夏坤息了些怒气,“那么,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吸毒?” “开始不知道,后来听我们班一个男同学苏南说他在吸毒,叫我不要跟他往来。我问过邱凡,他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夏欣不说话。 “他也让你吸了吧?” “没有。他说我不能吸,吸不得。” “他真是这么说的?” “真是。我也说了他的,说他不要命了。可是他,他上瘾了。” “唉……”夏坤重重一叹,柔和了目光,“女儿,你,可千万别……别让爸爸担心啊。爸爸的事情够多够烦的了。”夏坤这样说时,两眼竟湿润了,“你知道吗,你史莹琪阿姨那个在美国的儿子甘洋,也吸毒,差点儿丧了命……” 夏欣依偎到夏坤身边:“爸爸,我知道,你不要老担心我,我长大了,都懂事了,我不会做坏事情。” 夏欣这一说,夏坤的眼泪水就落下来。夏欣用手去为他抹泪水。 “爸,那个史阿姨,很好的耶。” “嗯。她是个好人。” “爸,你就和她结婚呀。” 夏欣说时,去小屋里取了邱凡扔下的那张照片来:“爸爸,你看,你两人在一起时好高兴。” 夏坤接了照片看,心里酸甜苦辣:“女儿,你怎么收了这张照片?” “我喜欢这张照片!”夏欣说,“爸,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夏坤心里一阵骇然,颤抖了声:“什么坏消息?” “史阿姨送给我的那对钻石耳环是y货,是假的。”夏坤松口气:“你怎么知道?” 夏欣一笑,起身拿过张《作家文汇》报,指头版头条的一篇文章,说:“你看,《王海,打假打出百万身价》。我看了这篇文章。” “你看了这文章就认为那耳环是假货?你可知道,人家史阿姨见多识广,怎么会买上假货?” “可她就是买上了。前几天,我看了这文章,就想,也去试试。就拿了这耳环去找人鉴别。我们班苏南的爸爸就是这方面的专家。苏伯伯说,这是一种叫作立方氧化锆的代用品。我就学王海一样,请苏伯伯领了我去找了工商局,找了市消费者协会,一起去查了。把那个私人老板吓惨了,连忙赔礼道歉,说是那位售货员小姐搞了鬼,把真钻石耳环调包了。说他一定要罚她、解雇她。就又给我换了一副真正的钻石耳环。苏伯伯说,这是真正的钻石了,是宝石之王。” “真的,你还真不简单。”夏坤笑了。 “当然,不过,真不简单的是人家苏南的爸爸苏伯伯。” 夏坤心里又犯事了:“夏欣,你一口一个苏南苏南的,你同一个男同学不要太密切了。” “爸,你就是好联想,人家助人为乐,你不感谢,还说这些。” 快两点了,父女俩才吃午饭。女儿做的饭菜,摆了三菜一汤。吃饭的时候,女儿又说了: “爸,史阿姨回美国去了,什么时候又来呀?” 史莹琪本来要过了春节才回去的。那些天,她去看了夏坤他们医院,看了他们的病房,看了他的办公室,也看了他的实验室。二人一说起学术上的事情来,就都谈兴甚浓,有共识也有争论。还说到了中央、省里、市里最近召开的科技大会的盛况。说到了杨振宁在《科学》杂志上撰文的《中国将成为世界级科技强国》的文章: 引进近代科学在中国是一个争辩了几百年才达到的决心。可是在下了决心以后,进度却是惊人地快速。 随着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科学在中国土地上有了惊人的发展。现代科学终于在中国“本土化”:数以百万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被训练出来,复杂的研究与发展结构被建设起来,巨大的科技成果完成了。 下面列举的中国社会特征,我相信将对下一世纪的中国科技发展起决定性作用。 (甲)人口众多的中国拥有千百万极聪明的青年。如果能获得适当的机会,相信他们里面很多位都会在科技领域中崭露头角。 (乙)儒家文化注重忠诚,注重家庭人伦关系,注重个人勤奋和忍耐,重视子女教育。这些文化特征曾经,而且将继续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勤奋而有纪律的青年。 (丙)儒家文化的保守性是中国三个世纪中抗吸西方科学思想的最大原因。但是,这种抗拒在今天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科技重要性的全民共识。 (丁)1978年起,中国经济猛进,每年都有超过9%的增长。一些经济学家相信中国将在2000年左右变成世界上国民生产总值最大的国家。即使这个推测过于乐观,中国也必会在那时成为世界工业强国之一。 也许有人会说中国将会有政治问题:领导更替的危机,意识形态的危机,贫富不均的危机,外交危机等等。不错,无可避免很多这类问题都会发生。但是试看一下20世纪的中国:两次大革命、军阀混战、日本入侵、朝鲜战争、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等等,都是大危机。可是这些危机没有一个阻止了中国在这个世纪科技上的卓越飞跃。为什么?因为做科学工作其实并不困难。必要的条件只是上面所讲的四项。中国在这个世纪已经具备了前三项条件,到了下一个世纪将四者俱备。 二人又谈到了生命科学的无比奥妙。说到了相吸相斥问题:男女为异,相互结合而孕育新的生命,十月怀胎就是其相吸之果;而当胎儿发育成熟时,则又要相斥,排出这个产物。其因其果确实令人击掌令人兴奋要去探索追寻。生命科学、遗传基因、分子生物这一座座神秘诱人的科学殿堂,我辈不去享用谁去,我辈不去探寻谁去。说到振奋之处,夏坤嚯嚯呷茶水,史莹琪就一口口呷冰水。两人都仿佛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当年,仿佛整装待发的勇士。又说到了年轻真好,说到了年轻的后生们。也说到了老,老辈人们,将要步入老年的同辈们。有喜有忧。 不知怎的,史莹琪突然变了卦,1996年的元旦一过,就越洋去美国了。她是临走前才在她母亲家里给夏坤打的电话,说她已买了明日飞香港的飞机票,从香港飞美国,叫他不要去机场送她。夏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真想去送她,可是他已按计划安排了动物试验。他必须亲自做,没法脱身。而且,那几只从云南买回的做动物实验的猴子也到了,要去动物园谈判饲养问题。 与史莹琪这段日子的相处,夏坤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想法,希望与她结合。史莹琪没有正面回答,他追得急了,就说,看你,杰克尸骨未寒呢。夏坤就说,你是需要时间,我可以等待。史莹琪笑说,是吗,那你就等吧,看你有多少个45岁的年华。又说,这对于你们男人可是个黄金年华。 求而不得之事,就越是迫切追求。 夏坤说,莹琪,我一定要得到你。史莹琪就忧郁地笑,我们隔着太平洋哩。夏坤说,我也想通了,就这样也行,你做你的美籍华人,我做我的中国公民,也很好的。当代生活节奏的加快,太平洋上空的便速往返,我们不就如同国内现在的不少夫妻那样,一个在中国的大西边一个在中国的老东头一样么。他没有在史莹琪那儿得到明确答复,但从她那双柔美的眼睛里得到了回答。她最终是我的人,他想。 下午,夏坤领了女儿夏欣去动物园玩。先去看了金鱼馆。金鱼馆造型特异,湖水亭廊幽雅别致,各种颜色的金鱼在壁嵌的玻璃池里遨游生趣,在碧波涟涟的湖水里抢食嬉戏。女儿很高兴。他又领了女儿去游了熊猫馆、水禽宫、河马池、大象园、马鹿房、骆驼犀牛舍。还去看了那几只人工繁殖的华南小虎。夏坤对夏欣说: “此是原有的华南雄虎‘威威’和雌虎‘婷婷’交配所生。连生有五只小虎呢。可那雌虎不善育儿,结果死掉了一只。后来,工作人员一番研究,改了由性情温顺的‘狗妈妈’喂奶,这4只都成活了。取名叫小花、小明、小柱、小冬。” 夏欣笑说:“爸,你瞎编的吧?” “怎么能呢,我跟这儿的园长熟呢,他对我说的。” 又领夏欣去看了猴子,到一猴笼处,指了里面的几只猴子说:“夏欣,你看,这是我们从云南买回来做实验的恒河猴。” “真的?” “当然。” 夏欣笑了:“我说呢,今天怎么有闲心领我来这里玩,原来你是来看你的猴子的。” 夜里,夏坤躺在床上看那张《作家文汇》报。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话筒来: “喂……啊,是你,章晓春呀……你好吧,老长时间没有你的音讯了……是呀,我一个人……夏欣吗,还在赶做作业哩……是呀,作业多,我就担心她成绩滑坡……我呀,对她可够宽松的了,可太宽松了也不行呀……” 这个电话打了好长。夏坤感到,章晓春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又总没有说出来。这个姑娘,也总牵动着他的心。听着电话,就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到她的聪明能干体贴人,想到那次黄山救险,她对他的那番浓柔温情。也想到了她的独特个性:她不听他这个导师的话,竟然弃乡跨出国门,改行经商;又总对自己百般地好。他看得出来,这位倔强、乐观也柔弱的姑娘,几次要对他倾吐什么,却又总是没有说出来,目光里含着热烈的渴望而又溢露出耐心的等待。在电话里她问他是不是一个人,问他生活得如何,问他身体好不好,问他想不想念她这个在异国他乡的游子,问了许多。夏坤放下电话,就又拿起那报纸来,又去看第二版上那篇三毛的《流星雨》的散文。说是一个女孩子,穿着高跟鞋在海边走了好多路去会她的心上人。结果,他不在,没见到。三毛就发了感慨,产生了假想:“……他们是含蓄的,他们是一种中国人的精神情侣:两个人会客室见了面,男的坐这边,女的坐这边,那个男孩子两只手在膝盖上,那个女孩子把那盒点心轻轻地推过去说,‘给你的’……这个女孩子我终生不能忘记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一个这样平凡的故事,我常常想起这个故事,我觉得她代表了我们中国女孩的那种情怀,我觉得她真的是我们中国乡土派的一个女孩子的代表,所以我不能忘记她。刚才又飞掉了一颗流星。” 夏坤看这篇散文时,心里也有一种感慨和联想。章晓春,她可不是穿高跟鞋的中国女孩,她是穿旅游鞋的中国女孩。她走到美国去了又从美国走回来过,可是她,依然如这文中描写的那女孩一样令人心热,不可忘怀。她够现代化的了,然而,她依旧还是一个中国女孩。 二十六 二十六 纽约的初春,这几日总是灰蒙蒙的。中国的春节已经过了,这儿还是寒气逼人。 史莹琪身着淡驼色羊毛长裙,外披一件深咖啡色海虎绒短上衣,匆匆穿过42街。这套服装是她回国时在山城重庆买的,她问夏坤如何,夏坤说不错。又说,无论什么服装,穿在你身上都美气。这套服饰的搭配很有些“中西合璧”的味儿,突出了女性的线条和腰脉,颜色、款式的上下呼应、内外衬托,达到其“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效果。这是那位笑容可掬的女经理为她售这套衣服时宣传的话,就凭这宣传她就定下了要买这套衣服。这位女经理是国营大商店的,国内的服务质量和态度也变化了不少。她对夏坤说时,夏坤就笑说,竞争了嘛,不变还行?除了思想教育的作用外,竞争也是改善服务的原因之一。还说,他们医院过去的病床总是满员,门诊总是打挤。而现在,大、中、小型医院和军队、厂矿医院以及众多的私人医院都在提高服务质量,改善服务态度招揽病人,自己这医院的病人也锐减了。就有医师对他建议说,应该把过去的病人求我的观念改变为我求病人了。他立即采纳了这个建议,号召改善服务态度,“求”病人来我院。史莹琪就笑他说,你居心不良呀,竟然求别人来看医生,希望人家生病呀。 史莹琪走着,一笑。自己这心境怎么还能笑。就觉得,只要和夏坤在一起,只要想到夏坤,心里就总是快乐的。就遗憾在国内时没有当着夏坤的面穿这套衣服,要是让他看见有多好。不禁一声重叹。 她对夏坤的不辞而别匆匆返回,是因为接到了甘家煌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悲哀地告诉她,儿子甘洋的毒瘾复发了,他不得不采取了果断方式,强制地把甘洋送进了戒毒医院里去。她在国内再也待不住了,给成都的女儿甘泉打了电话,说是在美国有急事处理,就立马飞回了。本来,她是要和母亲、女儿,还有夏坤、邱启发、赵佳秋等老朋友在重庆欢度春节的。此刻里,她是刚从纽约郊外的戒毒医院回来。她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去看望儿子。看到儿子那张枯瘦蜡黄的布满络腮胡子的脸,她的心都碎了。打击并非仅仅于此,更令她心痛的是刚才儿子说的话。 “妈,你不要再为我费心了,我这个人是无可救药了。” 儿子甘洋说这话时,情感冷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说,甘洋,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自甘堕落!你好好地在这里戒掉毒瘾,你会好起来的。” “妈,你太天真了。” “胡说,你真混!妈怎么天真了?一个人,只要有决心,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你还记得妈给你说过的那句中国的老话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决心的人,铁棒也可以磨成绣花针……” 她对儿子说了许多,儿子始终表情漠然,哈欠连天。直到她说起甘泉问候他好,叫他忙生意不要忘掉她这个妹妹时,甘洋的面肌才有了抽动。她又给他讲了终日忙碌不已的夏坤,也向他问候,甘洋的目光才柔和了些。又讲到了那已白发苍苍成天为他祝福祈祷的老外婆,甘洋的眼目才润泽起来。她为儿子留下了不少吃食用物,留下了钱。还给经管的医师也送了钱,嘱咐其多多关照,才离开了那座灰色墙壁的医院。一出医院大门,她眼中的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淌落下来。 她打的回到市区,就匆匆地去看堂弟宝全,也过问一下生意上的事情。 “啊,莹琪,你好!” 狭路相逢,她遇上了甘家煌。 甘家煌的西装太瘦,紧绷着他那更肥大了的腹部,显得十分局促。他似乎觉察到了,很随意地解开了腹前的纽扣,感到潇洒了。史莹琪看见甘家煌身后是一个门面窄小的夜总会,知道他是刚从里面鬼混了出来。她不想理他,侧身要走。 “莹琪,你就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甘家煌喊住她。 史莹琪止住步子,盯他道:“说什么,说你如何把甘洋害到了这个地步?” 甘家煌一叹:“唉,莹琪,……你回来就好了,甘洋他只听你的。” 史莹琪两眼发热:“他现在谁的话也不想听了,他是在自甘堕落。”揉了揉眼,“甘家煌,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做生意黑良心赚钱,也不想想该做点儿什么善事?” 甘家煌就有了精神:“我为福利上的事捐款了呀!还不止一次。” 史莹琪盯他:“回国去做点儿事情吧。你要是愿意,我也来投一股。当然,我没有你的资金雄厚,你就出大头,去把夏坤他们那大楼的事情办了吧。怎么样?” 甘家煌面皮笑:“这件事,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不办,只是,得要好好论证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生意,总是得要知己知彼,有利可图。” “那好吧,你就论证吧,我等待你的论证结果。” 史莹琪说完,匆匆走了。 甘家煌感到了寒意,就又把西装纽扣扣上。看着史莹琪渐渐走远的背影,他想,他玩过了多少女人啊,脱光了衣服,都似母狼一样,给了钱就对你笑,对你温柔。给得越多,对你的“钟情”献媚就越多。玩过也就各自拜拜了,谁也不把谁记在心上。唯独只有史莹琪,只有她才真正打动过他的心,只有她才给过他好深的痛苦、难熬的等待、无比的幸福。就是他不得不与她离婚之后,他也是无时不在想着她梦着她。 一个始终拽住他的心的人,只有史莹琪。 郝香也拽住过他的心,他想,自己已经老了,得有个相依为命的为自己做伴送终的女人了。尤其是女儿来了又飞回去了之后,他那心就如落进了冰窝里一般,冷凉透了。啊,他仅剩下的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女儿回国前,他苦苦劝过、求过,他甚至希望女儿对他大哭大骂甚至打他都行,只要她能够留下来。而女儿,没有对他说半句重话,只是坚持要回国去。追问了理由,她就说,要回去当临床医师。他就说,你一定要在美国当临床医师也行,在美国,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会设法让她当上的,大医院不行,开个私人诊所总是可以办到的。女儿也不认同,说,她要堂堂正正地够资够格地当上。又说,她想念国内的外婆了,说外婆一个人在国内,好孤苦的,她是非回去不可了。女儿走了。蓝天白云般快活地飞过来的女儿带着沉默留给他那张字条又飞回去了。女儿何时订的机票何时走的他当时都不知道。那一天,他从加拿大谈成一笔生意兴致勃勃回到家里时才看见那张字条,就几个吝惜的字:“爸,我飞回去了。”看着这张字条,他落了老泪。 那天,郝香来了,他垂着泪,吻了她。他没有心思与她做爱,而郝香那白嫩的肉体还是诱使他上了床。他喜爱的姿势郝香都做了,他又得到了一时的欲仙的欢乐。而心里的楚痛却使他的心绞痛发作。有郝香在,急救药片自然很快地进入了他的口中。缓解过来之后,他感到好孤独,感到人生是何等的美妙又何等的可怕。 回国内去同夏坤谈了那笔难以谈成的修病房大楼的生意后,他说是要去广州等地的办事处看看,实则是飞去了成都。他去看他那心肝宝贝的女儿甘泉。他问寻到女儿时,甘泉正在查病房。他看见女儿白衣白帽胸佩听诊器正在为一病人检查,周围站有十多个男女医学生,心里好一番慰藉。女儿那张白净漂亮温善的脸,多像当年在山里查病房的女军医史莹琪啊!那逝去的年华、美好的记忆又浮现心头。啊,那样的时候那样的日子多好!自己一心一意干的是为伤病员诊病,一心一意想的是自己的心上人莹琪。山里的风吹得人的脸发痛,山里的吃食千篇一律,而那漾在眼里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过一道溶化了的冰河。女军人们都蹚过去了,史莹琪却犹豫着没有过。当她下决心要蹚过河时,被对岸的护士长喝住了:“小史,你今天有‘事情’,不能过!甘军医,你傻站在那儿干啥,背她过来!”他当然乐意了,就背了史莹琪蹚过了那冰河。河水刺骨头寒,他却感到全身火一般热。大胡子院长听了这事,就击了他一拳,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就说了,你背了个俊媳妇了哩!就是那天,大胡子院长对他说,他已经说服小史了,人家同意嫁给你了。他听了并不信以为真。大胡子院长就叫了政治处干事把已经开好了的同意他俩结婚的盖了大红印章的公文给了他,他才信了。那一天,他看见拉姆雪峰和托林海子都在对他笑,那是他人生中最为高兴痛快的一天。而今,这一切都成为逝去的梦了。 成都的冬天,尽管是灰蒙蒙的,然而街上的人们那姹紫嫣红的服饰却是那样的明快、亮色,像一道流动闪亮的风景,把寒冬装点得浪漫、温馨。女儿领他去吃了“老妈火锅”,去游了“世界乐园”,去逛了大小商店。和女儿一起走在大街上,甘家煌的眼睛不够用,心情格外舒展。他发现,女儿甘泉比在美国时成熟多了,更好打扮。她的身姿如她妈妈一般窈窕。她穿一条石磨蓝弹力牛仔裤,一件带帽的编织毛衣,斜挎一个棕色的休闲包。飘逸的长发上“开着”一朵无名花,仿佛在报着春的信息。女儿不像刚到美国时那般无忧无虑地快活,却也还是笑口常开。她给他讲述着成都一个又一个变化,感叹着皇城的不该被拆毁,夸赞着在矮屋窄街中新生出来的蜀都大道、人民商场、地下街。那几天,他甘家煌快活了许多。国内的变化令他赞叹,骨肉女儿的伴在身边令他心热。而没完没了的生意竞争和他那贪婪不已的秉性不容许他过久地处于这种父女温情之中。他不得不又要飞越太平洋。他再次动员女儿去美国,去与他相依为伴,陪他安度晚年。他告诉她,他的一切资产都是留给她和甘洋的。而女儿却不为所动。劝他各自安心回去,好好关照哥哥。在扩修了的双流机场,女儿留给他了微笑,叮嘱他不要过于操劳,叫他要多多保重身体,唯独没有对他半点指责。而他却凄然地感到,女儿的行动就是对他的严厉指责。 回到美国,他便又投入其激烈的商战了。包括要用心思用计谋用精力去对付赵勇、庄总和孟齐鲁的三家联合。这一切,当然离不得他身边的为他出谋出力又给他温存的郝香。 在生意场上,他确实如鱼得水,虽然有败有胜却总是胜为多。他的wj公司自然是越发兴旺发达。而那一天,忙完诸事,郝香陪他在一家五星级饭店进晚餐时,对他说了甘洋的事情。他听了,骇然不已,才知道儿子甘洋的毒瘾复发了,他经手的生意已开始出现了滑坡,那一伙人,又在联络甘洋了。他听着,铁青了脸,没有说话。晚上,见到儿子时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说也没用。他必须当机立断,必须立即把儿子手中控制了的经商大权收回来。当晚,他就叫了人来,强行把睡熟了的儿子送往戒毒医院去了。而且给了院长重金,嘱他一定要为他看好甘洋,半年内绝不许他走出那医院半步。 其间,他去看望过儿子,也劝慰过儿子。可甘洋却鄙视他。说,我吸这点儿毒也犯不了你的大事,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怕我夺了你的家产。儿子这话如刀戳他的心,他是怕儿子败了他的家产。他更为担心的是怕甘洋又被那伙人套住,那时,他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可真要化为灰烬。 儿子去了戒毒医院后,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下他一人,唯有郝香还时常来。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娶郝香。 今天一早,郝香开车来了。她有他家的钥匙,开门进来时,他还睡在床上。郝香身穿银色提花毛衣,红色短裙,黑靴黑袜,披肩发衬着她那张漂亮温顺的脸。那红色的短裙像一把火,给甘家煌冷凉的心带来了暖意。 “郝香,你来得好早。来,坐过来,我对你说。”甘家煌迫不及待,要把心里的郝香早就渴盼他对她说的话倾吐出来。 郝香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顺地坐过去。她朝他笑笑,坐在了床边的沙发上,顺手将屋门的钥匙放到了茶几上。 “甘总,”郝香朝他笑了笑,“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怎么,你要回国去探亲?” “不是。我是说,是说,甘总,我很感谢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关照!我会永远铭记在心。”郝香说时,面颊红了,像一朵开了的鲜花,“只是,只是我,不得不离开你和你的公司了。” “为什么,为什么,郝香?”甘家煌像被蜇了一下,慌忙穿上睡衣跃下床来,坐到郝香身边,“郝香,是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 “不是,甘总。你对我是真心的好,我会记住的。只是……甘总,我,有了心上的人了……” 甘家煌听了,如五雷轰顶,脑子嗡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连对他百依百顺的郝香也会要离开他:“不,郝香,你是在责怨我,是吧?是我对不起你,早该娶你为妻了,我这会儿就是要向你正式求婚!” 郝香没有回答,起身取过甘家煌的外套来为他披上。又冲了两杯热咖啡来。她给了甘家煌一杯,自己呷了口咖啡。 “郝香,你是在诈我吧?”甘家煌笑了,“放心,郝香,我是真真切切地想通了。在这个世上,现在只有你是我最为信赖的人,我决心要娶你了。明天,不,今天,我就在公司里宣布,我们正式订婚。再选一个良辰,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郝香听着,两眼潮了,看着甘家煌,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甘家煌舒了口气,搂紧了郝香。她是他最信赖的商业助手,是他后半生的依托啊:“郝香,你把我吓了好大一跳,我真以为你要离开我了呢。” 郝香默默落泪:“甘总,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对我的信赖。可是,我不得不对你说,我真的要离开你了,离开你的wj公司了。” 甘家煌不笑了,目盯郝香,嘴唇抖动:“真的,郝香?” “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真心地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也真心地爱上了我。” “是个小白脸?” “算是吧。” “唉——”甘家煌一声长叹,不想郝香也要离开自己。又一想,郝香年轻漂亮,找一个小白脸也是入情入理,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也没有理由死拴住她。就说,“好吧,你要是和他真心相爱,他也真心对你好,我也没话可说。我为你们主婚。” “谢谢你了,甘总,主婚的人已经有了。” “啊,是谁?”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也要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甘家煌感到了心前发麻、刺痛,用手扪心口。郝香就立即去为他取了药片来,为他放入口中。这小小的药片,郝香为他取了好多次啊。他舌下含着这药片,想到它很快就会融化,就骇然地想到,郝香很快要离开他了。 药片的威力是大的,他的心痛缓解了。 “郝香,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支持的。你同那小白脸结婚就是了,可也用不着离开wj公司呀。” “唉,甘总,我这也是身不由己,他和我结婚的一个条件就是,必须离开wj公司。” “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样?难道他比我富裕十倍百倍,要你过去干?” “不,他的生意比你小多了。” “那……” “甘总,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唉,我也是没有办法,偏偏爱上了他……” “郝香,告诉我,他是谁?” “他就是史莹琪的那个堂弟。” “啊,是他,是那个叫宝全的?” “对,就是宝全。” 甘家煌明白了,他没法子留住郝香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爱情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只遗憾,什么人她不可以爱呢,偏就去爱上了宝全那个小商贩。又发悸,这小年轻人,老实本分,吃得苦,也精明过人。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发了的。也许,是自己又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 郝香终于走了,为他做了最后一餐早饭。 郝香走后,甘家煌体会到什么叫彻底孤独。痛定思痛之后,他依旧有了精神。他决定再去招一个女秘书,当然,在各方面都要胜过郝香才行。至于娶妻之事,他不再打算了。 这阵,甘家煌目送走史莹琪之后,想,既然郝香一定要跟了那个小白脸,自己也无话可说了。只是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他抬步朝宝全那店铺走去。 宝全为史莹琪苦心经营的这店铺比先前扩大了,装修得更为漂亮。顾客不算多,生意也还可以。宝全正忙着应酬生意。 宝全的父亲是上海郊区县的农民,抗日战争时逃难来到了四川的大巴山区,和他母亲一见钟情结了婚。宝全是生长在大巴山区的高中生,他的来美国全是堂姐史莹琪一手为他操办的,现在,他已拿到了绿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生长在大巴山区的农民后代,现今竟然会在美国最大的城市的最繁华的市中心落下了脚,当上了小掌柜。他永远也忘不了堂姐对他的资助、信任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在美国这个钞票满天飞,人情淡如水的国度里,唯有堂姐才是最为体贴、了解、巴心巴肠疼爱他的人。因此,他对堂姐忠心不二,为她的生意兢兢业业。来到美国纽约这个花花绿绿千奇百怪的大都市后,他才感到,人的辛劳并不亚于他在偏远的大巴山区的艰辛。如果说,在自己的家乡劳作主要是体力上的辛劳的话,那么在这儿则主要是精力和心力上的辛劳。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了解这儿的人情、国情、学习英语的艰难,更难的则是每日每时地对付这如战场般激烈的商战。那一次,他经过反复了解、测算,终于从一位国内来美经商的商人那儿进了一批服装时,才发现,这些包装精美的服装内夹有不少的劣质货。他当时真是欲哭无声。那时候,正是堂姐学业最为紧张,又遇儿子甘洋入狱的不幸时刻,他不忍将这不幸告诉她,可这几十万美元的损失又如何弥补呢?他去找了那个商人。人家却矢口否认,反说他是使了调包计,要起诉他的诬告罪。为这事,他伤透了脑筋伤透了心,独自一人时便偷偷落泪,狠咒自己无能,深感对不起自己的恩人堂姐史莹琪。 那时候,他真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 这时候,来了一位华人女士。她穿着高雅,人很漂亮,自我介绍她叫郝香,是wj公司的总经理秘书。说是,他们甘总叫她来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比如说,需要些资金否?门面要不要再扩大一下?等等。他听了,好高兴,真想偷偷答应下来,也算是对那重大亏损的一种弥补;也不为堂姐增加精神负担。但是,他没有敢答应。他知道堂姐的脾气,她是绝对不会接受甘家煌的任何施舍的。他当即热情地接待了郝香小姐,说,这事情得等他和老板商量后再回复她。他在附近的酒店请了郝香吃饭,二人谈得十分投机。交谈中得知,郝香的老家也在大巴山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只是感到亲切,而郝香却泪眼婆娑。 两天后,郝香又来了,来听回音。她来那阵儿,还是中午,店里生意冷清,店员也都吃午饭去了,就宝全一人在吃方便面。他经常如此,一来自己守店,安全、放心,二来也节省一笔请人守店的开支。他边吃饭边想到那笔损失的事情,就又落了泪。 “啊,宝全,你怎么了?”郝香走来问。 “啊,没,没啥,眼睛有些发痒。”他掩饰说。 “不对吧,宝全,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郝香对他百般关切,叫他有什么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也许她可以帮助他。他没有说,却告诉郝香,他问过他老板了,老板说,决不接受wj公司的任何资助。郝香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下午,郝香又来了,一定要请他去吃饭。说是一个老乡请老乡的饭局。他答应了。郝香请他去了唐人街一家阔气的川菜馆,由他点了些合口味的中国菜。二人对饮、吃菜,都谈动了感情。郝香说,他俩都是为别人打工的,又是家乡人,应该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他的嘴里、心里都被四川的全兴酒烧辣着,脸赤红了,点头说,对,对的。半醉的他,就把这次吃了那中国商人的亏的事情全都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宝全万没有想到,几天之后,那个坑害了他的中国商人亲自为他送来了按照合同规定应该交给的合格的全部衣服,还连连向他赔礼道歉。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向对方致了谢。他想,也许这人良心有愧,主动前来补过了。又一想,事情不会这么容易的,那一次,他去找他索赔,对方那如虎狼般的凶相,还差点儿挨他手下人的揍。他终于想到,是不是郝香帮了他什么忙?他按郝香留的名片给她打了电话。郝香接到电话后只是笑,没有说什么,不久便打的过来了。 他将郝香迎到了自己的不宽的住屋内。天气还热,郝香穿得极少,胸襟开得很低,露着明显的乳沟。他屋内的窗式空调器又坏了,郝香直说好热,坐下时,就把已经够短的短裙往上一撸,露出了红色的紧身三角裤。宝全给她倒了冰水,不敢正视他。 “宝全,你别忙了,来,坐下。”郝香喝冰水,笑盯他。 宝全给她寻了家乡带来的折扇给她,才坐下。 “宝全,我们老乡见面,就不说过场话了。是的,你那事情我为你帮了点儿忙。”郝香说。 “你,郝香,你可破费了不少吧?”宝全说。“没有,我就打了个电话。” “啊,这事,就恁么容易?” “当然。”郝香见他仍然疑窦不解的样子,笑了笑,说,“真的!他是我们甘总的进货大户,他是不敢得罪甘总的。” “啊,郝香,我真谢谢你了。可是……”宝全急了,“可是我们老板是不喜欢你们甘总的,她决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郝香扑哧笑了:“宝全,看你那傻样子,你放心,这事儿甘总根本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那家伙是与甘总有生意来往,可是具体经手都是我在办,他是担心我不再进他的货哩。你忘了中国那句老话了,官管不如现管。他每年要在我这儿做几百万美元的生意,你想想,他愿意得罪我这个经办人?看你,还一副犯难的样子。你我都不过是帮工,就是我们家乡话说的丘二,丘二的事我丘二不帮还成?你就一百个一千个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对甘总说的,也不会对你老板史莹琪说。只要你不去说,他们就谁也不会知道。怎么,看你这样子,你要去对你堂姐说?唉,人呐,是要讲忠诚老实,可也总该有自己心里的小秘密,你就什么大小的西瓜芝麻的事儿都要对她讲?” 郝香这一番说,宝全放下心来。心想,这事儿堂姐一直不知道,又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也确实没有必要去说。对郝香感激不已。 “郝香,我怎么谢你呢?” “谢什么呀!我们是老乡,在这人情如水的国度里相遇相识就是缘分,从今往后交个朋友,常来常往,互相有个关照不就行了。再说,我一个孤单女人,在这儿无亲无故,早巴不得找到一个可以信赖依靠的男人呢。”郝香这样说时,面颊绯红。 宝全听了,心扑扑跳,他那张小白脸通红。 郝香的两眼潮红:“宝全,上一次我问过你,你说你属兔,难怪,事事恁么胆小。在美国闯,胆小可不行。你属兔,我属蛇,比你正好小两岁,我的胆子可比你大,还不是处处事事受人欺负。我得有个真正对我好我也看得上的男人来保护才行。也是天公作美,让我认识了你这个家乡人,也知道你还是独身一人,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愿意嫁给你。”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了。这女人太胆大太直率了,居然开口就说要嫁给他。宝全的心怦怦跳,面烧耳赤,不知道如何回答。从心里说,他此时对郝香可真是感激不已,危难时刻她帮了他好大的忙哟!况且,她人也漂亮、热情……宝全七想八想时,郝香那热烈的嘴唇把他那有细胡茬的嘴咬住了,一阵热吻。他感到了嘴中的咸涩味儿,是郝香的泪水。 自那之后,这对同命相怜的男女就往来密切了。宝全害过一场大病,郝香自始至终前来关照,宝全感动不已。宝全始终没有把他和郝香的事情告诉史莹琪。有一天,也是在宝全的住屋里,郝香彻彻底底把自己的身世、同甘家煌父子的事情都对他说了。“……宝全,我来美国之后,是甘家用了我、关照我。我得要回报,但那不是爱。真的。现在,你告诉我,要我还是不要我,都由你了,我决不勉强。你就说yes或是no。”宝全沉默了。他承认,自己确实是爱上了郝香。他感到,在美国,除了自己的堂姐史莹琪之外,就是郝香最知自己冷暖最疼爱自己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他终于说,“你必须离开甘家煌,离开他的wj公司。”郝香愣了,甘家煌、wj公司是她的衣食父母啊!可她明白宝全为什么要这么要求她,还是点了头:“可以。”“yes.”宝全这样说了。二人就拥在一起热吻…… “宝全!” 一声唤传来。 正在张罗生意的宝全起眼看见,郝香来了。他忙忙地对身边的助手交代,就领了郝香到自己住屋里去了。一进门,二人就搂抱一起,好一番甜蜜的热吻。 “宝全,这几天为什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 “郝香,这几天生意上事情多。” “再多,也不会忙得没有时间打电话。你怕是又遇了另一个家乡女人了吧?” “哪能呢。” “那就是又被哪个洋女人缠住了?” “我是那种人吗?” “哼,你们男人,最坏!” “呃,你怎么一竿子打翻所有的男人?” “哼!” 二人就嘴对了嘴,咬得死紧。 “宝全……” 史莹琪推门进来,看见。一笑,心想,自己这个老实巴交的堂弟也男欢女爱了。他该有个女人了。就想看看这女人是谁,相貌如何,能不能配得上自己的堂弟。 “啊,堂姐,你来了!”宝全红透了脸,一副尴尬相,手脚无措。 “啊,是你……”郝香红透脸,她是认识史莹琪的。 “郝香,你!……” 史莹琪的脑子炸了。啊,天底下的苦难事儿怎么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这个坏女人,与自己的丈夫、儿子私通,竟然又来勾引自己最疼爱最信任最器重的堂弟了! “你,宝全,你做的什么事情!你……太伤我的心了。” 史莹琪说着,泪水盈满眼眶。自己怎么这么不幸。怎么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立足不稳。 宝全慌忙扶住堂姐,扶她进屋坐下,使眼色让郝香快走。郝香就局促地朝史莹琪笑笑,退出门去。郝香退出门来的时候,撞着了一个人。扭脸看,是甘家煌。 “郝香,你正好在……” 甘家煌刚一张口,郝香就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说:“甘总,你怎么来了?你不该到这里来,更不该这个时候来。”边说边拉了他走出店铺。 郝香和甘家煌坐到出租车内后,甘家煌就叫司机开车。出租车穿过纽约的繁华闹市区,朝曼哈顿北边的布朗克斯驶去。 “郝香,我想你了,来看看你。我心里确实痛苦,可是,我还是要成全你俩。我得要送一件结婚礼物给你们!”甘家煌说。 “谢谢你了,甘总。今后,你一定不要到宝全的店铺来。如果我和他结婚后,你也不要再打电话来。我谢谢你了,求你了,甘总。” 郝香两眼泪糊,她担心史莹琪会把她和宝全的事弄吹了。从内心里说,她是同情、理解史莹琪的。只是自己既然是甘总手下的人,就得要事事处处听从主子的指使,她得要保住自己的饭碗。 “郝香,我送给你们这礼物,你一定得要。否则,我的心是不会安宁的。我在布朗克斯那边为你俩买了一套居室,是很一般的居室。” “谢你了,甘总,宝全他不会要的。” “我想到了。所以,我要把房产权转让到你的名下。你根本不要说是我送给你们的,就说是你自己买的。” “这……” “这啥,你为我做了许多的事情,我是应该答谢你的。再说,再说莹琪,我也很对不起她。她不会要我的任何东西,她最疼爱她的堂弟,我为你和她堂弟表示点儿心意,也算是对莹琪的一点儿补偿,当然,这不能让她知道。这事儿永远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就只有你知我知。你一定不要拒绝,这样,我的罪过的心灵也可以得到一点儿慰藉……” 二十七 二十七 美,有时很玄妙很遥远,有时也真实得近在咫尺。 这个薄雾弥漫的早春清晨,匆匆赶去上班的夏坤有幸领悟到了“雾里看花”的情趣。如同惯常那样,他掐准了时间出门,下楼,快步急走,当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坐到自己的院长桌前时,正好是上班时间的八点正。在部队里养成的严格的时间观念,他习惯地坚持至今。 而此刻里,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是在他测算着前面雾里的医院大门与自己的距离时减慢步子的。四个亮丽的倩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一位身穿淡驼色羊毛长裙,外披一件深咖啡色海虎绒短上衣。这服饰好熟悉!他猛然想起,莹琪来渝时他陪她去买过这么一套服装,她试装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另一位,穿一身很随意的银花色套装,裙短不过膝头,白袜,脚蹬白色旅游鞋,真如山城人形容的“美丽‘冻’人”了;再一位,则是皮衣皮裤皮靴,有如女飞行员一般;还有一位,穿绒衣紧身连衣裙,套有一件浅灰色卡腰服。她们手牵手笑语盈盈从他身边走过,渐渐披上了薄雾的轻纱,变得朦胧。朦胧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为人们提供了想象的天地。真的好美!那漾着春意的女性身影,传递出挡不住的女性魅力,那身姿那服饰那色彩那微笑那和谐,闪烁在淡雾里,给冷凉的季节一份暖人的温馨。看着这四个消逝在雾中的倩影,夏坤就想到了史莹琪、章晓春、甘泉和宁秀娟,想到她们不同的性格、风姿、甘苦,想到自己同她们之间在生活、心灵上相互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烙印。想象的翅膀一旦舒展开来,他就被一种情愫陶醉,打乱了惯常的步伐。 他习惯地抬腕看表,一惊,小跑起来。跑到医院大门口,自嘲地笑,一个堂堂院长,怎么这么儿女情长多愁善感。跨进医院肃穆的大门,一种庄严的责任感又充满了他的心头压上他的双肩。八点过两分的时候,他坐到了院长桌前,桌上已放了院办公室主任签送来的一本文件。他开始翻阅、签署意见。医务科长来汇报,那个死在医院无人认领的农民的骨灰已经在火葬场停放两年,按照惯例,医院可以不管了,请他定夺。 夏坤想想,说:“还是再去交一年的存放费吧,万一他家的亲人又来认领了呢。” 医务科长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这农民是去贵州一个私人煤窑挖煤,窑塌了,压伤后被伙伴们从贵州运回来的,放在医院急诊科后,那伙人就走了,再没有人来管。夏坤就叫先救治、护理,医药费等花去了几万元,还是因伤势过重未救过来。其间向他家乡打过电话、电报,又派人去过。结果,这农民的亲人不愿意来,理由是,他父亲已去世,母亲已改嫁,没有亲人管了。就又请示了民政部门,逐级指示到乡里、村里,就来了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揣了400元钱来。他看了伤者后,二话没说,偷偷溜回去了,一分钱也没有给医院留下。民政部门也答复说只解决孤寡者,他有生母健在,应该来管。结果是,谁也不来管。他死后,又再次通知,依旧不来人。只好由夏坤点头负责,由医院派人送去火葬场火化,买了骨灰盒存放起来。 想到这事儿,夏坤就一叹。现今的医院,收入只能说可以,而支出却大得惊人。细扣细算,利润不过5%左右,还不能加上欠账。像这样的无人过问的伤者、死者时有所遇,而一些单位拖欠医药费更是常事。每年,医院都有近百万元的欠账。 医务科长走出去又回来,汇报说,又有病人的单位来查账了,说医院开了大处方,结果那发票是假的。唉,夏坤一叹,这假发票发现过多次了,医院保卫科会同市公安局也出面查过,可查到后来那人他说他是在火车站买来的,至于卖假发票的人他也不知道是谁、现在何处,就此断了线。这些个造假发票的人,败坏了医院声誉、影响了医院效益、增加了公费医疗开支,抓住了非严办不可!夏坤愤愤地说。医务科长就说,上哪儿去抓哟,又讲了另外一件事情。昨天晚上,一个喝醉了酒的男病人,说值班护士态度不好,打伤了她。现在,科里意见极大,要求医院必须严惩肇事者。而电台的记者也来了,说是对方告了医院,指责值班护士见死不救,如是实情,电台要广播曝光。 夏坤眉头深锁,这可是件棘手事情:“你们会同保卫科去查实情况,明辨是非,不行,就请派出所来帮忙查实。至于那位记者,一定要热情接待,说明情况。” 医务科长走后,夏坤的脑子烦乱。在差不多整个社会舆论都对医院的医疗质量、服务态度、日渐上扬的医疗费用持谴责的现在,在一段时间以来人们甚至对医生、护士被殴打都难以表现一点同情的情况下,他这个院长的日子不好过。这所上千人的大医院,难免没有个别态度不好者,药品、医用物资的市场价格上涨,“罪责”似乎也落在医院头上,也难怪就诊者会有意见。可是,医院里绝大多数医务人员还是好的,是热心为病人服务的,他们如果无辜受到伤害医院里也是要给予关心、支持的。否则,按平了就诊者那一头而工作人员这一头又放不平的。舆论反映的医院的问题也确有公平之处,然而,就完全公平吗?他明白,医务界目前正面临着几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困境。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着选择。夏坤有时候就想,而今国家医院的命运最终将会如何呢。医院现在是断了“计划”路,又进不了“市场”门,叫他这个院长怎么办?确实,自己医院,还有其他不少的医院都盖了新楼和正在准备盖新楼,搞了内装修,引进了不少价格昂贵的大、中型医疗设备,盖了职工住房,发放了不太多也并不太少的奖金。因而,就有人捧着手上越来越“沉”的医疗收费单,摇头苦笑,说:“医院发了!”还坚信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可是,人们又逆向想过没有,这么多的医院,难道真能同时发展这么快吗?“三百六十五行”,那么多步履艰难者,怎么就医院“独秀”呢?没有奇迹。夏坤明白,事实上,正是没路可走了,他们这些医院的院长们才不约而同地用借款、贷款、欠账、分期付款、投放分成、合资等办法来“上档次”,包括用药也“上档次”,以此来增加自己的竞争实力。其结果,自然是医院大发展,而欠款却达数百万元甚至于上千万元。这样的负债运行又能维持多久?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是啊,在经济转轨的大潮中,很多关系一时确实难以理顺。他在一本公开发行的卫生杂志上看到一组数字,国家每年对卫生事业的投入仅占国民生产总值的2.3%,占财政支出的3%,离世界卫生组织对发展中国家规定的卫生投入不得低于本国国民生产总值5%的要求还有距离。当然,离美国等发达国家卫生投入占国家财政支出的14%—20%的距离就更大。中国太大了,人口太多了,国家正在改革发展的过程中,一时也不能如期满足卫生投入的需求。世界首富的美国的年人均医疗卫生费用是3500美元,我国是年人均570元人民币。各是各的国情,不应该作这种无意义的比较,更不应该不切实际地抱怨。早几年,夏坤曾平静地发过牢骚,也平静地甚至带有几分乐观地接受着现实。因为,在那些年里,看病难始终是社会的一大焦点。他坚信,只要有病人,医院就能靠自己求生存求发展,更何况改革还带来了不小的活力!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进入目前的实际运行和操作后,他才发现事情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顺利。他发现,科技界、文化界也有不少困难,日子也不好过,可事实是,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他们就得以在“市场”上寻求对自身价值的承认,得到了各级的鼓励、支持,获得了效益。不是吗?西昌的卫星发射中心也进入商业运行轨道了;重庆的国防科技产业也军转民用,生产出一批又一批的摩托车、轿车投放市场了;文艺界,还有中、小学校的第三产业开发也是令人瞠目结舌!而医院呢,就不一样了。其中一个目前尚无法解决的首要难题就是:不论医院大墙外价格放开的各种药品、医用物具,包括纱布、棉签、碘酒等等的价格如何上涨,而医院却始终未能进入真正的成本核算的轨道。更不要说将知识、技术和人的无形劳动的全部价值都计入成本了。为解决收入低于成本这个难题,市里物价、财政、卫生部门还是做了大的努力,调整了几次医疗收费标准,却又总是谨慎小心,酌情上调的。因为,沿用数十年的国家医院作为福利事业的价格标准,要动一下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们就诊的经济承受能力还有限,人们的“福利医疗”的传统思想观念还难以适应成本核算的市场体制。有的公费医疗者,可以上高级餐馆自费豪吃一顿,上卡拉ok消费,然而,却对看病缴费格外敏感。现在,不少单位都搞了公费医疗包干的办法,要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部分钱来看病了,这是无法十分情愿的。又加之地方保护而形成的中、小医院划分就诊范围,抢病人的竞争;又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冒出了许多的很有自主权的私人医院的竞争;还加之附近居民的大拆迁等等因素。现在是门诊、住院病人也破天荒地大大减少。病人的减少立即反映出收入的下降。而自己这家大医院,是一天也不能停止运行的,工作人员的工资、奖金也是不能减少的,得要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呀。说到奖金,一分一厘都得靠自己挣;而工资呢,上面只发60%,另外的40%也得靠自己去挣。有一次,ct仪的球管坏了,因为经费紧张,当时没有买保修,已经超负荷运转一年多了,焉能不坏?外国公司要求必须把40多万元钱付去才来换新球管。ct仪不能运转,病人不能得到及时检诊,只好转到其他医院去做ct检查,一些病人就住到其他医院去了,无论社会、经济效益都损失很大。不得不将就要发给职工的奖金的钱立即付出了40多万元去,不得不推迟发放全院职工当月的奖金,职工们的意见好大。到了下个月,再不能拖,必须得两个月的奖金一起发下去,就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又去拖欠药款。本来就被追欠药款者追得恼怒的药剂科主任就又是好大的意见,威胁说要停止进药。医院不进药还怎么办下去?他就又去给药剂科主任做工作,希望给予理解、支持,心里却也在说,像这么老是拖欠人家的药款也不是个办法。 唉,双重标准,夹缝中求生存。 对于国家医院职工只拨发60%的工资这事,本意也许是为推动医院改革,促使自力更生创收。但也有人说,这是“逼良为娼”,意思是“逼”了有的医院有的医护人员乱收费。他是坚决反对乱收费的,他多次在院周会上说过,一定不能乱收费,这种“杀鸡取蛋”的办法只会败坏医院声誉,最终会失去病人的信任失去病人。且凡发现了乱收费的一经查实立即如数退还给病人,并给予乱收费的科室、个人以重罚。然而,如何找到一条正当而有效的创收之路,并不容易。这又是两难。问题的关键是:医院如何既要体现“为人民服务,以病人为中心”的办院宗旨,又要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规律,这就必须探索出一个新的体制。前两年,已改提医院是公益性的福利事业了,这是一有效的探索。也许,医院最终还是要走向市场,可一旦走向市场怎么办?这是夏坤时时苦想的问题。发展卫生产业,以高科技开发为主,将科研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医院的开支也应尽量做到“肥水不流外人田”。卫生部已有指示,市里也重视了。有位市里的领导就说,前几年我们抓中、小学校的第三产业开发,成效显著。卫生产业开发抓迟了,要快步赶上。这一点,夏坤到很欣慰,自己的医院三年前就搞了个医药卫生科技开发公司。当然,目前也还只是小打小闹,开初不过是想安排些剩余劳动力,现在看来,要大抓大上才行。他也想,或许,将来国家的财力雄厚了,会全民实行公费医疗,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也许,会实行社会保险或走向股份制。 这样一想,夏坤就打开了抽屉,取出那厚厚的自拟的医院“九五”发展规划和1996年工作要点来,又从头看了一遍,逐段进行修改。心想,要尽快让办公室主任抄一遍,党政领导商量了尽快打印下发。看着这份写在纸上的“九五”发展规划,他那心就怦怦地跳:拆建老病房大楼;扩大病床总数;抓好医院形象工程;改善服务态度;以病人为中心;提高医疗、教学、科研水平;建成临床学院;再搞两个研究所;招收博士后;拿上几项国家级科技奖;以高科技开发为先导,大力发展卫生产业,以副助医;增建职工宿舍,修建高知楼,以解职工后顾之忧…… 困境重重,路,还得要走。前途还是令人鼓舞的。 就想到该去看看母婴同室病房了。这改修的母婴同室病房,有沙发、冰箱、空调、彩电,住院的产妇还总是满员。看来,只要自身条件允许,人们还是欢迎高档次的服务。就又想,国家这几年抓医疗卫生与国际接轨,比如,创等级医院、搞母婴同室、提倡人奶喂养婴儿等等措施,是很不错的。是的,医院确实还是在发展,改革开放以来,医院也还是大受其益的。 夏坤从母婴同室病房出来,又去其他科室走了一遍。看见科室的病人一览牌上挂满了住院病人的卡片,他就展颜笑,看见挂少了,他就眉头紧锁。外一科的值班护士还以为是自己有什么过错被院长发现了,紧张不已。他就松了面肌,对那护士笑笑,说:“看你,又没有佩戴胸牌。”那护士也笑了,从工作服的上衣兜内掏出胸牌来:“夏院长,你看这胸牌的别针坏了,老是坏。”夏坤也就无话可说,确实,这胸牌的别针老是坏,那些制胸牌的人怎么就解决不了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呢?有的工作人员是成心不愿意佩戴胸牌,有位老技术员就对他直言不讳:“夏院长,你当然愿意佩胸牌啰,上面写着院长、副教授的,可你看我,40多岁了,还是个技术员,明对你院长说,我是不戴的……”他就想到了在美国时,那医院是每个工作人员都必须佩戴胸牌的,否则,连医院大门也进不去。当然,他们那胸牌上只有本人的照片、姓名、科室和编号,这倒是可以效仿的。护士长端了治疗盘走过:“院长,又深入基层啦。你前年就说过,每间病房都要安装上空调,可是,到现在还有一多半的病房没有安装,听说人家那几家大医院都安装了啊。再不安装,今年夏天病人可就住那些医院去啰。”“安,一定要全安装上空调。”他说,他当然不希望病人到其他医院去。“还有,被服组送来的被子、床单、病员服也总是皱巴巴的,病人意见大呢!”护士长要反映的事情总是很多话总是滔滔不绝。“就要买烫平机了,有了烫平机,一烫,被子、床单、病员服就平展展的了。”夏坤笑说,往病房外走。“呃,院长,才来就走呀。你要求我们全部取消病人的陪伴,我们照办了,请了两名护工来做病人的陪护工作。可是,护工嫌工资太低,下个月人家不做了,你看咋办?”护士长抓住机会对院长诉苦衷。“不能让她们走,你护士长做做工作嘛。”“咋做?只要你院长加了工资,她们自然就不会走了。”“好吧,这事儿我找人事科商量商量。”夏坤边说边匆匆走出了外一科病房。 这位护士长所反映的问题都确实是问题,都确实是需要尽快解决,说到底还是个钱的问题。为没有尽快对所有病房安装空调这事儿,他曾对分管后勤的副院长和设备科长发过火,而最终,球还是踢到了他的身上来。都要安装空调,空调器倒还可以同供方谈谈价,分期付款,可必须立马支付的是电力的增容费,不增容,靠医院现在的电力负荷是万不可能的。对于增容费,最节约的计算也需要160多万元钱,这还没有算上空调器的钱。不交增容费,电业局是不会来为你增容的。烫平机也离不开钱,且更麻烦的是现在洗浆房内已经是拥挤不堪了,就还得修房子才能安装烫平机。修房子自然又得要花钱,还得要去跑规划局,要在现洗浆房上面加层才行,而规划局是绝对不允许在上面加层的。规划部门的理由肯定是对的,可要安装烫平机也只有在洗浆房上面加层才行,一则工作方便,二呢,医院地皮有限,没有什么地处可以再修房子了。除非拆了旧病房楼修新大楼,把洗浆房也设计修进去,可这并非是立马就可以做成的事情。还是得要去找规划部门的人,说明医院目前的万般困境,想尽千方百计去疏通疏通。至于陪护病人的护工的工资,增加一点倒没有多少钱,可是却有个横向影响问题,医院所有临时工的工资都有统一的标准,这陪护工的工资要长就都得要长,这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现在,全院临时工的工资,加上按规定请临时工得要给区劳动部门上交的管理费和给临工交的养老保险费等等,每月的花费得要5万多元。 进到电梯里的时候,夏坤还在烦乱想着。“夏院长,又下科室啦?”开电梯的小女孩细声细气地笑问。夏坤点头笑了,心里很满意,真是机制一转换,人的态度就大变。 过去是医院端铁饭碗的职工开电梯,成天马着一张脸,还时常找不着人,遇了急诊病人可不得了。你问上哪儿去了,答上厕所了,可上厕所会花上一两小时吗?从国外回来后,夏坤一直想解决好这个问题,却苦于没有万全之策。后来,抓门诊窗口建设,他建议搞门诊“导医”服务,与其他院领导和有关职能部门统一了认识,不搞铁饭碗,搞招聘。通过招聘来的有护士职业学校毕业证的人来担任导医,这些通过严格考试招聘进医院来的年轻姑娘,热心勤快服务态度好,很受病人欢迎。电视台来现场拍电视在全市进行了报道,广东卫视台也做了转播,门诊病人多了,真是社会、经济效益双丰收。尝到了这个甜头,夏坤好高兴。这就是说,在现有医院人事制度未有彻底改革的情况下也可以局部进行改革。就用机关的人员下去开电梯,摸清楚每天到底有多少人流量,按照物价部门允许的收费标准到底有多少收入。有数后,把本院职工从开电梯的岗位上撤下来待岗,招聘了不景气的电梯厂的下岗职工来开电梯,签订了责任书。结果,收的电梯费用不仅解决了他们的工资,而且医院还有盈余并且支付了电梯保险费。关键的是,这些下岗的电梯厂的职工尽职尽责,服务态度好,随时保证了电梯的正常运转,工作人员、病员和探视者都很满意。 夏坤想着,走出电梯后,就径直去了传染科。走进传染科病房,夏坤的心境就格外开朗。整个病房装修一新,窗明几净,病床满员。护士们实行站立巡回式服务,在病房里轻步地走动;科主任正在进行教学查房,一大群医师、进修生、实习的医学生围站在病床旁。“分子生物学、基因工程在医学上的应用早已大获其益了,现在我们科对肝炎的病因学研究、在诊断和治疗上的应用……”科主任讲着,看见了病房门外的夏坤。夏坤连忙示意继续讲,回身到另一病房去。 看着这环境优雅,秩序井然的科室,听了科主任查房说的话,夏坤仿佛回到了在美国学习的那所医院。看来管理确实出效益,体制的改革确实见成效。这是他回国后和其他党政领导、医院改革办公室、人事科下大力抓的一件事情。事情是传染科提出来的,他们科的主任、研究生不少都出过国,很想把科室办成一流水平。然而,科室的病房条件太差了,且大锅饭体制下的人们的积极性很难达到国外的那种服务标准。他们提出由科室人员自己集资来改造病房条件,当然,他们集了资是得要有足够的回报的。对于这事儿,夏坤开先是犹豫的。他早就定过,像自己这种大医院是绝对不允许搞设备集资的,否则,大家都去为自己集了资可以分红的设备使力,不该开的检查也乱开,致使多收费,不是坑害了病人了么?可这次人家科室提的是集资搞病房装修,以改善病人的住院环境。不过是经物价局批准后可以提高一点住床费用,而病人尽管每天多交了点住院费却享受到了更加优质的服务,这是于医患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他决定干。经党政领导研究一致同意,由医院改革办公室和后勤房管科具体承办。规定医院的领导、机关和后勤科室人员一律不得参加集资,全部由该科室在岗人员参加。至于集资的回报,则按科室在原有收益的基础上创收的部分解决,而且还得与医院分成,这种分成不是终生的,在还完本以后再分成3年。很快,科室集资30多万元,一个月左右就将病房装修完毕开始使用。这样,由于科室的发展与每一位在岗职工的利益挂上了钩,科里进一步严格了考勤制度,严格了奖惩,强调改善服务态度,将责权利与每一位职工挂钩,职工间自觉监督,很快见到了成效。以近期来看,病人的表扬多了,有位出院的华侨表扬说,这里的环境一流,服务一流,诊疗技术一流。夏坤去病案统计科查看了该科上个月的治愈率、病床周转次数、门诊病人数等医疗指数,与去年同期比较均大有提高,病床使用率从91%上升到132%,科室的业务收入从6.4万元上升到13.5万元。 这会儿,夏坤巡看着这个科室,想着这些可以说是立竿见影的效果,展眉笑。突现了一个想法:这不就是在现有条件下,因地制宜的带有部分股份制的一院两制的一种可行的好方式么,这种于社会、经济效益都有利的方式要是陆续在全院各科室都开展起来,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病房环境改善,服务质量提高,来院求治的病人必会增多;床位使用率提高,周转次数加快,除了临床科室的效益会增高外,医技科室的效益也会同步增长。对,应该动员其他的科室也都这样做。当然,得要自愿,不过,院方得要促成。这样,职工不仅可以得到工资、奖金,还可以得到与自身责权利紧密挂钩的分红。这看起来好像主要是使职工获得了更多的经济利益,但从传染科的经验来看,经济杠杆的作用也促进了科室的领导和职工更加尽职尽责,最终使病人享受到了更加优质的服务。每一位职工的积极性提高了,整个医院也就上了一个档次!每一位职工?夏坤就想到了机关、后勤,以至医院的领导来。院里规定了,不允许他们参加科室集资,为的是要充分保证科室在岗人员的既得利益,同时也可避免滥用职权的事情发生。可是,也得要让机关、后勤和院领导也能更好地与责权利挂钩也能得到应得的利益呀。是的,尽管自己一直认为医院的机关、后勤庞大,人浮于事,想精简在现行的体制下又无可奈何,但不管怎么说,机关、后勤和院领导的作用还是应该实事求是地评价,他们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待各科室都搞起来都见到了成效时再说吧,到时候从总效益的提高——当然必须是社会、经济效益都提高的前提下,在管理奖上来体现。 夏坤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过了12点了。有人就开玩笑说,夏院长,你总是想磨过下班时间,好回去吃现成饭呀,过去,有宁秀娟为你做饭菜,现在怕是只有女儿代劳了吧。他就笑答,那是当然。便开始整理办公桌上的收发员送来的一堆信件。有学会寄来的开会通知、厂家寄来的宣传广告、作家协会寄来的书报等等。还有两封来自大洋彼岸令他心跳的来信。他在看了那堆来信之后,才开始拆阅这两封信。 他先拆阅了宁秀娟的信。自然是一番问候,一番关切,一番对女儿的无比思念。也说了她还是要千方百计动员赵勇来投资拆建老病房楼的事情。看了宁秀娟的来信,想到刚才那些戏语,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每当他下班回去,宁秀娟总是比他早到家,饭菜自然是早已做好,他端起碗筷就吃,还不时说两句这猪肝炒老了这牛肉欠火候等等。宁秀娟就回他说,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不知足。他就又笑说,这猪肝不老牛肉正合适。爱妻就笑了,说,看你那狼吞虎咽样,不会吃慢些,嚼碎些,小心得胃癌。饭后,他有时也洗洗碗,多数时候是不洗的。女儿也偷懒。自然,又是宁秀娟收拾碗筷桌子。到了冬天,他就一次也不洗碗了,说是一洗碗一沾油,手就裂口子,握笔也没有办法。宁秀娟就全包了,遇了他有时高兴了,主动去洗时,她还推开他说,过去,不怕手裂口子。她这是真心说的,确实怕他的手裂口子,而她自己的手却裂了口子。这样一想,夏坤就又倍思起宁秀娟来。自己这个前妻,人貌好情性也温柔,是很难遇上的了。又想到了她的离他而去,心里就隐隐作痛。心想,今天晚上给她回封信去,也问候、宽慰她一番,希望她多保重,让她放心,女儿一切都好。 才又拆开了章晓春的来信。章晓春的带男性气的字,流利、漂亮,一看字,就令人赏心悦目。那字句里带着她的如火般的热情,如帛般的纯柔。这封汉字的信中还夹杂有一段依旧流利悦目的英文。 “when will i hear from you on this?” 这句“关于这个我在什么时候听你的信?”的英语是加写在信末尾的,没有上下文相连,真可谓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夏坤似明其意又不解其真意。她是什么意思呢?是问我什么时候给她回信?可又是关于这个,“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是指的爱情?“我在什么时候”,这是有等待之意,盼待之意!“听你的信?”是让我给她打电话?呵,你这个小章呀,叫我解“密电码”哩!夏坤笑了,由衷而又带有一种莫名惆怅的笑。 回信。对的,今天晚上也给她回一封信。本来,为省事也可以打个电话。可是,有的意思电话里是不好表白的。而且,白纸黑字才是对方盼待、希望的。信,可以反复阅读,可以从笔迹和字里行间读到其人的心境,得到慰藉。也可以如章晓春的这封来信一样,让人读到“密电码”。啊,你这个夏坤呐,他又笑了,也想同人家玩“密电码”。 就是没有莹琪的来信,也没有她打来的电话。他想打电话过去,可莹琪又没有留下她现在的电话号码。写信吧,她现在的住址也不知道。他想过让章晓春传信,又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个开朗也柔情的章晓春啊,他不忍心去刺伤她。 夏坤没有回去吃晚饭,陪同一位与医院的公事有关的关键人物去了“小天鹅火锅馆”,边吃火锅边即兴唱卡拉ok。那人唱得不好却很爱唱,还邀请医院派去的女士一块儿唱。夏坤回到家里时,已吃了面条做完作业的夏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人已经睡着了,电视还哼哼哈哈地闹着。夏坤就为女儿打了洗脚水,为她洗了脚,叫她上床睡觉去。 他才在灯下开始给大洋彼岸的宁秀娟和章晓春写回信。给章晓春写完信之后,也在信尾加了一段英文。 “i'm not guite sure.” 他写了:“我不敢十分肯定。” 他想,她应该看明白了,而他自己却并不全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写。倒床之后,又想到早上的“雾里看花”。回想着这乍暖还寒的早春的清晨,那雾里的朦胧美,夏坤心里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原来,美,没有季节,她无时不在。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都具风姿。她是一首婉约的小令,一阕清纯的长歌,给人以怦然心跳的春意,有心人自会发现其令人心动的人生之美。 梦里,他看见了越洋向他飞来的史莹琪…… 二十八 二十八 八月,山城的阳光明丽,热力灼人。 百年奥运盛会刚刚结束,史莹琪就越洋飞回故里来了。她是独自走出重庆江北国际机场打的回到母亲家里的。她没有告诉夏坤她回来的消息,不想打搅夏坤这个疲于奔命的人,她知道,时间对他来说是万般珍贵的,更想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 世界首富的美国对于她这个已取得成就的人来说,衣食住行俱足矣。唯精神生活上却感到贫寒。前夫的不忠,儿子的吸毒,再婚的受挫,堂弟的婚恋都使她遭受重创,唯女儿的重归故土使她感到慰藉。那天,她去看望在美国唯一能吐心声的堂弟宝全,万不想,一向老实的堂弟竟然和郝香搅上了。当时,她觉得天旋地转,人心惟危。堂弟扶她坐到沙发上,为她端来了咖啡。她喝了几口苦涩的咖啡,泪水就扑簌簌下落。 “堂姐,这事情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错了……”宝全的两眼也潮润。 “宝全,你不能和她好。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 那天,宝全只是向她赔礼道歉,而对于不同郝香往来的事总是不正面回答。她才感到,向来认为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宝全也不听她的话了。就恨怨自己总是忙于自己的事情,缺少了对宝全的关心、开导,以至于发生了这令她万难接受的姻缘。 后来的日子里,当她的心情较为平缓些后,寡言的宝全打开了话匣子,对她说了他如何遭人暗算,生意亏了大本,郝香是如何帮助了他。最终说了,他不仅仅是感谢她,更主要的是确实爱上了她。也讲了,他答应和郝香好的首要条件是她必须离开甘家煌,离开wj公司,郝香都照办了。现在,郝香暂时在赵勇的cm公司里做些杂活,她迟早要来他的店铺工作的。只是,在没有得到她史莹琪的认可之前,他不会让她来。 唉,还有什么说的。爱,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好吧,宝全,只要你俩真情相爱,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史莹琪说,“明天,不,今天,你就叫郝香过来上班。我呢,也想和她谈谈。” 宝全一个电话,郝香就来了。 “郝香,你对赵勇他们说过我现在的任何情况没有?”见面后,史莹琪第一句话就这样问。 “没有,宝全叮嘱过,你的情况一概不许对任何人说。”郝香拘谨地回答。 “好吧,郝香,我同意你和宝全的事情。只是,你们一定不要勉强,一定要真心相爱。” “嗯。” “既然这样,就择个日子早些把事情办了。宝全一个人太忙,他也需要一个帮手。我知道,你的能力是不错的。” “堂姐,”宝全说话了,“我们已做了准备,不过,我想把手上的事情忙一个段落后,找个较清闲的日子,回国去,到家乡去办。” “啊,宝全,你这样想,也可以。你俩的事情,你们就自己定吧。” 儿子甘洋从戒毒医院出来过,效果并不好。甘家煌又叫人把他弄进去了。史莹琪还是常去看望儿子,每次去,她都落泪。 离开夏坤以来,她一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或是去过一封信。而她,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他。回忆着和他在一块儿的情景,心里就充满甜蜜,也饱含苦涩。她本该答应夏坤的求爱的,却又深感内疚深感对不住他;也还沉浸在杰克突然去世的悲哀之中;儿子的无可救药更使她心烦意乱。唯在山城时夏坤对她说的那句话,无时无刻不在敲击着她的心。 “莹琪,我也要说你了。你不该辞了那工作,你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么有意义,多么有奔头!” 想到这话,她不由想到杰克这个去世不久的她的严师、丈夫。他指导了她的学业,传授给她知识,使她拿到了博士学位。而自己,却这么自暴自弃,对现实采取回避态度。她的心不得安宁了,分子生物学、基因工程的巨大诱惑又使她跃跃欲试。她要重操旧业,她要使自己再度振作起来,在艰难而又充满希望的人生之路上继续拼搏、奋进。她开始积极行动。找到了一位同杰克一块儿工作的好友,用了她固有的不懈的磨劲、韧劲,用了美元这块敲门砖,居然又如愿以偿回到了杰克工作过的实验室,一头扎进了浩渺无际的微观世界里。她在细胞、分子里探索,体验到了又攀珠峰的艰辛和欲达目标的快感。我与夏坤又走在同一条探索之路上了。她想。 她的一篇论文出来了,得到了主任的赞赏,在美国国内召开的一次学术大会上作了学术报告,在美国一本学术期刊上发表了。 她觉得,自己又是原先的自己了。 第26届奥运会开幕了,这奥运史上规模最大、参赛选手最多的盛会太吸引人了,她真想飞去亚特兰大观看!但她手中的一项实验正待收尾,没法脱身。就忙里偷闲地在电视上观看。她激动了,热血沸腾。她看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16次在奥运赛场上高高升起,那曾经无数次激动过她的义勇军进行曲又在这异国他乡的赛场上一次次响起。这高扬的五星红旗、亢昂的国歌令她热泪盈眶,为她这个遭受过美国人的冷眼吃过种种苦头的海外游子添了一股豪气!她和她的中国同事们围在电视机前,一起欢呼一起鼓掌一起抹泪一起大笑。远在这大洋彼岸,看着祖国健儿的雄姿和得之不易的胜利,心境格外不一样!孙福明、乐靖宜、唐灵生、占旭刚、李小双、李对红、杨凌、伏明霞、王军霞、邓亚萍、熊倪、孔令辉、刘国梁、葛菲、顾俊、王义夫、王涛、张祥森……这些金、银牌获得者的中国选手们好令他们激动感动,成了他们不离口的话题。尤其使史莹琪惊叹不已佩叹不已的是中国女足、女排、女垒这三大女球的拼搏竞争。看中国女排与古巴女排的冠亚军之战时,中国队每胜一球她都大声叫好,还喊,郎平好样的!当中国的三大女球都只获得银牌时,当中国队的好几块金牌都只是因为小小的发挥失常或是因为裁判的因素而丢失时,她万般遗憾不服输地掉泪。不服输,她这一辈子就是不服输。她对中国队的辉煌胜利还是很满足了! 这满足来自于她是一个中国人,来自于她身上流淌着炎黄子孙的热血,来自于她也和这些中国运动员一样有着一颗永不满足永不安分的心。不由得她又想到了也是永不满足永不安分的夏坤来。 总算是有了些许闲暇,她按捺不住了,她要飞回祖国去。她这一向特别思念祖国故土。她要回国去看看亲人、熟人,看看夏坤。他们一定也还沉浸在奥运会的喜悦、遗憾、振奋之中哩!国内一定不会像她那样看到如此激动人心的奥运实况转播的,她要回去对他们绘声绘色讲述,一起分享快乐! 促使她回国去的另一件事情是她有一个新的科研设想,这设想夏坤曾同她谈到过。她鼓励夏坤做。而夏坤说,他的前几个课题还没有完成,时间实在太少太紧,且也缺少像她这儿的先进设备和条件。而现在,她觉得她有能力有条件也有时间做了,如能有夏坤的配合,不,以他为主来做,那么,这项中美合作的科研成果会有可能取得大的成功的。她的心怦怦跳,血液呼呼燃烧。啊,事业,如同奥运竞技那么苦累诱人而又充满挑战充满希望的永无止境的事业!还有什么比事业更为令人激动令人为之亡命令人为之去奋斗拼搏的呢?她突地明白了,夏坤为什么一定要回国去。而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回国去呢?对,回国去,回到自己的故土去生活、工作!只是,现在还不行。自己得利用这儿的设备、条件把这项课题做成功。她想到了堂弟的恋爱。爱,居然会让他做出令她很不痛快的事情来。可见,这世上爱的力量之强大,无坚而不摧。而自己的爱呢,就能被水隔山阻被自己内心厚重的屏障所阻么?回去,回去,要一点儿也不犹豫地向他表白自己对他的长久深切的爱。“爱不受时光的拨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遭受时光的毒手;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莎翁的这段名言促使她要冲破一切障碍,去面对这迟来的爱! 可是,他还会接受这爱么?又半年多了,他会否已有了另外的心上人?她犹豫矛盾。而爱的航船已经启航,要击破坚冰到达彼岸!她相信,夏坤会等待她的,他是夏坤。到了重庆,她没有急于去见夏坤,她要等到周六休息日去。就和母亲一起叙别情,谈奥运。她才知道,国内也直播奥运实况了,播得比她想象的多。她说到的中国运动员的比赛母亲都看过。母亲还告诉她,重庆快要成为直辖市了!说城里修了好多高楼大厦,修了环抱山城的滨江路,翻修了气派的朝天门大码头。她惊诧、高兴,打的士和母亲一起去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悠,去壮观的滨江路转悠,饱览山城美景。 八月,是山城燥热也晴好的季节。 转悠到解放碑,才发现2.5火灾已将她曾和夏坤去转悠过的“群林市场”化为了灰烬。母亲告诉她,是因为电焊广告而引起的火灾,本来,这个老商场三月份就要拆除了,不想2月5日烧掉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想,如同女儿甘泉曾同她去转悠过的成都的也是被大火吞噬了的“人民商场”一样,一座跨世纪的新商场很快就要在那废墟上拔地而起。就又想到了夏坤他们医院将要拆除重建的老病房楼来。她叫司机把车开到江北,开到夏坤他们医院,围绕医院转了一圈。嗬,那旧病房大楼已经拆除了,挂有大红标语,升腾有广告气球。好像是刚刚举行过动工的奠基仪式。哈,这个夏坤,他们真有办法。是哪家美国公司来资助的?甘家煌的wj公司?赵勇的cm公司?还是庄总的fd公司?她盼望着都有可能。 说是周六去见夏坤的,还有一整天,还有二十多个小时。她是在一分一秒地盼待!在母亲家里,她几次拿起电话筒,有两次已拨通夏坤的电话,她又压断。她害怕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知道她在电话里将对他怎么说,还是想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决心是下定了的。夏坤曾对她说过,现在国内一些白领阶层夫妇就是这样,一个在北边工作,一个在南边上班,双休假日就有一人飞去团聚。自己与他结合,也就是东半球与西半球之距,不过是隔了个太平洋,这又算什么。情系太平洋,太平洋将他俩紧紧地拴着哩!待课题完成之时就是她飞越大洋归国团聚之时。这样想,她好激动、兴奋、渴盼。 盼待也是幸福,重逢就是缘分。 终于熬到周六,她早早地起床,雅衣便服,淡妆素抹。服色并非鲜亮,穿在她身上也透出飘逸灵动。对着镜子照,没有当年那朝阳般的年轻了,却也还是有着端庄的美。 事业可以使人振作,爱情可以使人青春焕发。 她准备好了一切,却还是没有立即出发。夏坤平日太忙太累,让他多睡会儿。她终于叩响夏坤的屋门时,是上午10点过了。 开门的是夏欣:“哇,史阿姨来啦!”话音未落,已扑到史莹琪身上。 史莹琪进屋时,惊奇了。屋里好多人,不大的客厅里站着坐着宁秀娟、孟齐鲁、庄庆、甘家煌,还有她老同学邱启发、赵佳秋夫妇。一个小伙子正摇头晃脑唱卡拉ok。 第二个迎上来的是赵佳秋,这个青少年时代就与史莹琪要好的老同学高兴得惊叫:“呀,史莹琪,你来了!什么时候回国的,也不说一声,我们好去机场接你呀!咋不早到一天,夏坤他们那大楼刚刚举行了动工仪式……”介绍了正唱歌的小伙子,说是她儿子邱凡。 人们都围上来同史莹琪打招呼、问候。孟齐鲁过来与她握手寒暄,甘家煌彬彬有礼地朝她点首笑。史莹琪后悔了,自己一到就来夏坤处不就赶上那大楼破土动工的仪式了么。那情景一定盛大,夏坤一定坐在主席台上神采飞扬!咳,又是后悔,怎么这么多的悔。但愿这次再不会遇到后悔的事情了,她这样想着,没有见到夏坤。 “哈,你在找一个人吧?”孟齐鲁粗嗓门喊叫,“来来来,你随我老孟来,”拉她去了厨房,“夏坤,你看是谁来啦!” 围了围裙的夏坤同也围了围裙的章晓春正在忙乎灶上活路。 “啊!”正在剖鱼的夏坤简直没有想到,“莹琪,你来了!先到客厅坐坐。” “是莹琪姐!”忙着炒菜的章晓春回脸盯她笑。 “啊,我真有口福!”史莹琪这般说,看着夏坤和章晓春并肩在厨房里忙,心里有一股醋意,“你们先忙。” 史莹琪退出窄小的厨房。心想,难怪来得这么齐,原来他们都是来参加医院大楼动工典礼的。宁秀娟、章晓春、孟齐鲁、甘家煌都来了,未必是他们几家公司联合投资建造这大楼的?夏欣为她端了饮料来,叫她快坐下。她坐下喝饮料,听邱凡唱卡拉ok。邱凡唱得不错:“如果你是问我好不好,或许我会给你个微笑。信上的泪水我当然明了,但走过的那段路不会知道,曾经为你收起了骄傲,年少心情已无处寻找……” 听着邱凡的歌,史莹琪浮想联翩。 开饭了,人们围了满满一桌。 夏坤坐主位,他是今天这家庭便宴的东道主:“来,为我们这大洋两岸的朋友今天能在我家小酌,为我们好不容易地如此相聚,为我的老同学莹琪的到来,干杯!”先跟史莹琪碰杯,又逐一与人们碰杯,一饮而尽。 人们都干杯或是小抿一口这五粮液好酒。 史莹琪见夏坤与她碰杯时手微微发颤,心扑扑跳,饮尽杯中酒。 章晓春端上一钵鱼来:“大家请,家乡的特产,酸菜鱼!” 夏坤就叫住章晓春,为她斟满一杯酒:“来,小章,你今天辛苦了,我敬你一杯。”饮尽杯中酒。 章晓春展颜笑,美气地仰脖子饮尽:“你们慢吃,好菜在后面!”回身欲往厨房走。 宁秀娟起身来:“小章,你来坐下吃,后面的菜我来做。” 章晓春笑:“后面的那些菜我也做不好,就想请你做呢。只是你好不容易来,身子又不方便,还是坐下吃吧,这里的一切我熟悉。” 宁秀娟笑说:“未必我就不熟悉。” 夏欣说:“就让我妈做,我最喜欢吃妈妈做的菜!” “好好,听我们夏欣的!”章晓春解下围裙递给宁秀娟。 宁秀娟围上围裙,更显露出她那微凸的腹部。她朝众人笑笑:“我就献丑了。”朝厨房走去。 章晓春跟去厨房对宁秀娟一番交代,回来坐到了夏坤和夏欣中间。 夏欣看着妈妈往厨房里去,嘴瘪了瘪。她想到了过去妈妈在这个家里时的无比温馨,抬眼看爸爸,发现他也在看妈妈的背影。双目晶莹。她明天就要随妈妈飞走了,飞到太平洋那边的那个陌生的国度去了。妈妈一直在为她办去美国读书的手续,是通过国内的中美中学生交流的一个团体的熟人办理的,是背着爸爸偷偷办的。直到昨天晚上,她才向爸爸说了。爸爸以为她在说笑,说,你有本事办好手续就去。真的,爸,你真恁么说?她追问爸爸。爸爸点头笑。她就从妈妈的皮包里取出办理好的她的护照来。上面写了,赴美一年。爸爸的脸色就骤变,煞白。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各自回屋里去了。她就求妈妈去劝慰爸爸。而妈妈呢,只一个劲落泪:“欣儿,都怪妈妈不好,拆散了这个家庭。你爸爸一个人在国内,他会好孤独……”妈妈这话刺痛她的心,也抽泣起来。母女俩相依落泪。过了一阵,爸爸出来了,盯了她和妈妈,说:“事情已经如此,女儿,你就随你妈去吧。只是要好好学习,学满一年就回来,爸爸舍不得你。”“嗯,爸爸,我会好好学的,学满一年就回来。爸,相信我!”“爸爸相信。秀娟,女儿就拜托给你了。有你和女儿在一起,我还是放心的。夏欣,你也大了,你妈妈有身孕,路上你要多关照她……” 夏欣这么想时,史莹琪也在想着心事。她见章晓春挨夏坤坐,与他说笑,为他夹菜。心里就酸渍苦涩,夏坤与章晓春如此亲密,他俩是否有了什么许诺或是默契?甚而,他们已经……这样一想,她便有了一种伤感一种悔怨。自己与夏坤,难道命运的安排永远只能是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么?此时此刻,她多么想与夏坤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啊! 宁秀娟做的菜陆续上桌了,地道的家庭川菜。有芥末肚丝、宫保兔丁、麻婆豆腐、家常脆皮鱼、清蒸元盅鸡、炸汤圆、水煮肉片、八宝糯米饭、卷筒夹沙肉、炝莴笋条、蘑菇菜头、银耳汤、三鲜汤。人们都赞不绝口,夏欣吃得尤其高兴。北方人孟齐鲁吃了麻婆豆腐和水煮肉片,辣得龇牙咧嘴哈气,却连称好吃。饭毕,章晓春张罗着收拾餐桌,扫地。夏欣为众人泡茶、送饮料。邱凡又唱起了卡拉ok。他被送进戒毒医院戒毒,好像是戒掉了,人也精神起来,长胖了些。但愿他能彻底戒掉,痛改前非。这是他父母亲也是夏坤对他的期望。邱启发两口子都爱玩,合着儿子的歌声跳起舞来。庄庆也邀了夏欣跳舞,孟齐鲁去邀请史莹琪跳。宁秀娟和章晓春去厨房里洗碗筷。 余下的甘家煌就和夏坤摆谈。 夏坤他们医院的新病房大楼动工剪彩,投资者既不是甘家煌也不是赵勇和庄总。他们都有兴趣,却总是因为这个那个环节这样那样手续这样那样的分配方案未能敲定而搁浅,却又都不想放弃。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结果呢,还是国内一家大公司前来谈成了。孟齐鲁得知消息后,也来插了一脚,投放了些医疗设备。这一商业信息,甘家煌、赵勇和庄总自然不会不知道。大楼合建未有成功,而大楼建设过程中及建成后的大量急需要的医用设施生意都是他们垂涎的,自然,在大楼动工奠基之时都赶了来。甘家煌亲自飞来。赵勇要来的,因为那边有笔大生意走不开,就叫宁秀娟来。宁秀娟本来就要来接女儿。庄总呢,近来生意不太顺,想来又觉得这生意还遥远,说是以后再说,章晓春就怂恿庄庆说服他父亲,说是,这是开张的关键时刻,不去会错过良机的。父亲缠不过儿子,就同意让章晓春来看看。庄庆是章晓春的尾巴,自然跟了来。 几家都为动工仪式给了赞助,升腾了大红气球,打了某某公司祝贺的巨幅标语。商人嘛,总是要先下钓饵再钓大鱼。 “……我想,你们这新病房大楼需要的医用设备不会少,这样,我可以先提供部分仪器给你们使用。用你们的话说,将骨头熬油,赚了钱再给我。”甘家煌说。 “可以考虑,价格得要合理,质量要可靠,维修要及时。”夏坤说。 “那是那是。不过,你们还是要先付40%的定金。” “看看,你这个大老板,说是先拿给我们用,却还是要先付定金……” 正说着,甘家煌怀中的大哥大响了,他接电话:“……嗯,好。你要抓紧,可以灵活些,好吧,我今天就飞来。”接完电话,看表,起身说:“对不起,夏院长,我广州办事处有个急事,我要去一下,先告辞了。” 夏坤送甘家煌到门口,二人握别。 甘家煌恭谦地笑:“夏院长,再见,我们后会有期!”向屋内人们拱手,“诸位再见!”特地对史莹琪笑笑。 史莹琪礼节性地回他笑笑。甘家煌心里就有股难言的滋味儿,回身走了。出门下楼时,意外地碰见了刚刚赶来的甘泉。 “呀,爸,你也来了,也没有说一声!”甘泉说。 “啊,泉儿,我是昨天早上才飞来的,来参加你夏坤叔叔他们新病房大楼的动工仪式。我现在马上要去广州,办了事再回来看你。” “爸,我妈妈在吗?” “在,在你夏叔叔屋里。” “真是,妈妈回来了,也是昨天晚上才给我打的电话,我才从成都赶过来。外婆说,她来夏叔叔这里了。” “对的,你快去。泉儿,一切还好不?” “好,都好!爸,我哥怎么样?” “还行。你先上去,回头我们再细说。”甘家煌拍拍女儿肩头,匆匆走了。 甘泉的到来,让屋内又热闹了一阵。史莹琪拉女儿坐下问长问短,问她吃了饭没有。女儿说,吃了,外婆为她煮的过桥抄手,又麻又辣,很好吃。母女俩说不完的话。 夏坤没有跳舞,他静静地坐在一边,不时看看这久别重逢的仿佛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母女俩,心里百感交集。莹琪她怎么突然飞来了呢?自从那次她突然别去之后,就一直没有音讯,他是度日如年地苦等她的电话、来信。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半年多过去了,她如同消失了一般。她是在躲避他?或许她有什么难处?或许终还是记恨他?或许……他想了许多。最终觉得,他与她没有希望了,伤感、气馁。有人说,爱是一首抒情诗,是一个迷人的梦,是一道亮丽的色彩,是一颗甜蜜的果。可自己的爱却为什么这么难这么苦这么没有结局。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东想西想时,章晓春来电话了。听得出来,她很激动,带着满腹怨诉。 “……‘i'm not guite sure!’夏坤,”她直呼他的名字了,“请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其实,我早已在内心里这么称呼你了。你什么不敢十分肯定呢?你为什么不能肯定地答复我呢?ok还是no?……” 夏坤听着章晓春的话,内心里矛盾、疚然。自己这个学生对自己可真是一百个的好。黄山那次遇险要不是遇上她,自己也许已命归黄泉了。就想,自己还有什么犹豫的呢,莹琪分明在回避自己,自己与她只能是有情而无缘了。甘泉,她太小,就当是自己的女儿哩!现在,唯有章晓春是不好拒绝的。 他这样想时,章晓春在电话里把话挑明了。 “……夏坤,我爱你,爱你……你知道吗,我好多次都拿起了电话要向你表白我的心。可我又总是缺乏勇气。我也担心你会弃我而与史莹琪重归于好。可是,前天我已听夏欣的妈妈对我说了,她说,她跟夏欣通过电话,史莹琪已经没有与你联系了。你应该明白,她已经几次回绝过你。可你为什么还是那么痴情呢?你这种年龄和经历的人应该明白了,爱是不可以强求不可以勉强也没有必要一厢情愿地苦等的。夏坤,你怎么不说话?回答我!我看了你的这封来信,看到了你那吝惜的‘i'm not guite sure.’就泄气了,好长一段日子我都提不起劲来,我想你是在婉言谢绝。前天,我给宁秀娟说了你的这封信,她给我分析了,说,你就给他打电话去,把话说明白。我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给你打了这个电话。‘你不敢十分肯定’,说明你在犹豫,说明你心里是有我的,是爱我的。也许我太武断太主观了,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夏坤听着,心潮起伏。她是个好姑娘,为什么师生就不可以结合?他想起当年军医学校毕业前的临床实习,那时,自己是班长。班里年岁最长的那个高挑漂亮的女同学竟爱上了一位妻子病故了的比她大近20岁的男教员。他就以班长身份找那女同学谈心,要她以事业前途为重,不要再与那男教员交往。那女同学哭了,说,班长,我是真的爱他,他人好,有学识,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关切……这女同学的话打动了他,末了,他说,好吧,我只是希望你在还未正式工作前不要与他太密切了,免得同学们有闲话。嗯,我一定做到,谢你了,班长。那女同学一直对他很感激。后来,她与那男教员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很和睦。也想到了夏欣,就觉得女儿一向与章晓春相处极好,她们是会合得来的。 “喂,夏坤,我问你,你到底看了我给你留下的那封信没有?” “什么,什么信?” “我放在你那本英汉大词典里的信!” “是吗?啊,你等等。” 夏坤急忙寻出那封信来,他一手握着话筒一手展看信页。这封姑娘的情真意切的信打动他了。啊,他翻阅过这本词典的,却没有注意到有这封信的这页,不想,里面有这么一封情真如火的信! 就这样,穿过波涛滚滚的太平洋的电缆线终于传去他的心声,那个夜晚,他与章晓春敲定了终身。 “晓春,”他对着话筒说时,话音颤抖,“我也爱你……” 章晓春在电话里幸福地哭了。 “晓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回国来,回到我们医院来。真的,为了我俩,也为了我们都热爱的专业……” “夏坤,我知道你的心,知道你的追求。有了你的爱,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抛弃的呢……” 这次,章晓春三天前就飞来了。这三天里,他俩说了好多。章晓春当了夏坤的面对庄庆说她决定要嫁给夏坤了。庄庆震惊、哀伤,却说,章晓春,你的抉择是对的,夏坤是个多么好的人! 夏坤和章晓春商量好了,今天的餐桌上就向大家宣布他俩订婚的事情,婚事放在明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的大喜之日办,自然是章晓春飞回来举行婚礼。至于章晓春归国的问题,夏坤同意她的意见,先辞了庄总那儿的工作,再在美国攻读学业,拿到博士学位就回国来。庄庆说,章晓春攻读博士期间他会尽心关照,给予资助。章晓春说,给些关照可以,资助不要。她已攒了笔钱,还可利用节假日去打工补助。夏坤说他可以资助她。 夏坤万没想到史莹琪会突然飞来,就没在餐桌上宣布他和章晓春订婚的事情,心里是百味俱全。 章晓春和宁秀娟洗完碗筷出厨房来。章晓春见独坐的夏坤目视舞蹈的史莹琪凝思,心浪翻腾。对于史莹琪,她尊重、同情、敬慕。而此时此刻却对她抱有警惕。在厨房里,她已对宁秀娟说了她与夏坤的事情,宁秀娟就怪她为什么刚才在餐桌上不宣布。她说,她以为夏坤要说。她拉了宁秀娟过去,与刚来的甘泉打招呼,又看夏坤,那目光在说,夏坤,是时候了,宣布呀。 章晓春企盼的目光,使夏坤犹豫难决。自己已对她表白了心迹,一个男人,可不能出尔反尔。又想,史莹琪这次回来,会否要向自己表白什么?唉,机会怎么总是一次次错过。 “爸爸,快来,你最爱唱的歌!” 女儿夏欣喊,拉夏坤过去。是《北京人在纽约》里那“千万里我追寻着你”的歌。夏坤随了音乐唱,人们都不跳舞了,听他唱。他唱得好动情。唱完,一屋的人都鼓掌。 “爸,下一首也是你爱唱的,‘迟来的爱’!”夏欣又喊,去拉了史莹琪来,“史阿姨,这是男女对唱的,你和我爸爸一起唱。” 史莹琪回国后唱过这首歌,很流畅很上口,拿起了话筒。过门曲间,夏坤与史莹琪对视着笑,都情感复杂。他俩和着音乐唱。 夏坤唱着,觉得这支歌仿佛是为他俩作的。史莹琪唱着,心弦股股着痛,两目发湿。刚才,她欲去厨房洗手,在门外听见了章晓春与宁秀娟的说话:“太好了,夏坤答应你了!好好,你俩挺般配的,这我也就放心了。他终于有疼他爱他的人了……”是宁秀娟的话声。她脑子轰然发响。还有什么说的,都怪自己的犹豫。是啊,人家也不能老等,万事随缘,我与他没有缘分。 二人歌毕,全场静默,接着是一片叫好声掌声。 孟齐鲁大嗓门喊叫:“好,好!唱得好,配合得也好!你俩这老同学唱得都够水平!” 章晓春的心怦怦跳。她太爱夏坤了,她也尊重史莹琪。而此时此刻,任何人任何力量也夺不走她的夏坤!她站起身来,要大声宣布她与夏坤订婚的事情…… “妈,你不该和夏叔叔唱这支歌,应该唱一支更有味儿的!” 甘泉笑着大声说。她见妈妈动情地与夏坤对唱,高兴又有种年轻姑娘莫名的惆怅,但她是愿意认夏坤这个继父的。 “对,史阿姨,再同我爸爸唱一支,唱支你们喜欢的老歌:‘夫妻双双把家还’!”夏欣拍掌说,叫邱凡换影碟。 “好了,不唱了,你们来。”史莹琪放下了话筒,强笑着走回去坐下。夏坤也放下了话筒。 甘泉就去拿起话筒:“不唱你们就跳舞,我来唱。”甘泉唱歌时,人们就跳起舞来。 夏坤与史莹琪跳舞:“莹琪,你回来也不通知一声,我该去机场接你。” “你太忙,我是回来看看妈妈的。”史莹琪笑说。 “莹琪,你上次走后,怎么也不来个电话或是来封信?” “我这不来了吗,人来了不比信和电话更好?” “嗯,当然。” “夏坤……”史莹琪想说我祝贺你与章晓春了,却没有说,偷听来的话没必要说,再则,从刚才与夏坤的对歌,她感觉到夏坤的心境是复杂的,就不要给他增添心理压力了。她决定要斩断夏坤的牵挂,尽管她此时心里万般痛苦。 “莹琪,你要说什么?”夏坤问。 “见到你真高兴!”史莹琪抖动了声,踩了夏坤的脚,“夏坤,你个人的事有眉目了吧?” “莹琪,我……你知道我的心,我一直爱着你,可你……” “夏坤,我知道你的心,我对你说过我的思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这就够了!” “莹琪……” “夏坤,刚才我俩共同唱的那支歌,把我们彼此的心声都道明白了。啊,你看奥运会了吧?” “看,有时候半夜都起来看。” “真的?” “真的,你不相信?” “我信,你不是书呆子。”史莹琪笑,如同当年在那池塘边盯他的笑。 夏坤看她,还想说什么,这段音乐结束了。下一曲音乐起时,夏坤欲与史莹琪再跳,邱启发走来: “夏坤,你别老把着旧情人跳,也给我个机会。去,去陪我老婆跳!” 史莹琪笑笑,就与邱启发跳舞。夏坤去邀赵佳秋跳舞,却见孟齐鲁已去邀请她了,回身坐下,甘泉走过来,笑道: “老夏,夏叔叔,你就不请我跳舞?” 夏坤就与甘泉舞蹈。 尾声 尾声 重庆江北国际机场,一架飞机翘首飞向蓝天。 夏坤站在护栏外,直目送飞机消逝天海。 这架飞机里坐着他女儿夏欣,她同她妈妈宁秀娟同机飞走了。还有史莹琪和章晓春。甘泉昨天晚上就乘长途夜班车回成都了,次日她要值班。孟齐鲁和庄庆是刚才先后飞走的。孟齐鲁去了深圳他们公司的总部。庄庆去了山东看他那在国内经商的兄长,他对章晓春说了,他这次要在国内长待一阵,去各处看看、画些画。 昨天的相聚热闹非凡,今天就各奔东西。昨天的聚会上,夏坤终还是宣布了他和章晓春订婚的事情,人们表情各异,都报以祝贺的掌声。昨晚,他与史莹琪长谈。史莹琪说,她又搞本行了。他很高兴,更令他高兴的是,史莹琪要来支持他圆他早就想搞的那个科研课题的梦。这是个意义重大、费力不小、前途可观的研究课题。如同一辆启动的高速列车,他夏坤、史莹琪,还有章晓春,他们又要疲于奔命地向新的目标奔跑了。 “夏坤,我俩虽然身处大洋的两岸,但是,我们人生追求是一致的。就让我们隔洋相望相往互助互勉吧!夏坤,我会归国来的。”临别时,史莹琪握了他的手说,两眼水湿。 “嗯。”他双目潮润。 女儿夏欣是哭着离别的,一再叮嘱:“爸爸,你不要太累了,要多关心自己。我会常打电话来,会好好学习,学完一年就回来。爸,相信我……” 宁秀娟抹泪与他握别。 章晓春最后与他握别,他俩现在是另一层关系了:“夏坤,等我,我会如期归来。”吻了他。 走了,都飞走了。他们也都还会回来的,他想。 回到家里,夏坤彻夜难眠。次日投入紧张的工作,又是一番心境。上午临下班前,办公室主任叫他去接一个越洋电话。 “hello. are you mr. xia?”男低音,声音沙哑,话语急切。 “yes.”夏坤回答。 “i'm huobi……” 这个叫霍比的先生对他说,他是赵勇先生的帮工,叫他要尽快转告宁秀娟女士,她的丈夫赵勇遇车祸了。是前面的车相撞了,他的车跟在后面,高速公路上车速太快,也撞上去了。车撞坏了,人也伤得不轻!夏坤的心紧了,连声谢谢对方。对他说,宁秀娟已经飞回来了,又对他说了班机号和到达的时间,拜托霍比一定要好好守护赵勇,宁秀娟到达后也请他好好劝慰。并叮嘱,常来电话告之详情。 “ok!”霍比回答。 夏坤好是不安。唉,前妻宁秀娟也这么不幸,但愿赵勇没有致命伤,但愿他能够早日康复。又万般担心随了宁秀娟去的女儿。 下午一上班,夏坤的研究生喜滋滋走来,叫他快去屋顶的动物房。他这一向总忙,好些天没有去了,随了去。啊,又多了十几笼小白鼠了,生命的繁殖力真强大!从光线较暗的动物房出来,夏坤感到阳光好明亮。他眯眼看天,盛夏的明媚的晴空万里无云。就想,他们此时此刻正飞越在波涛汹涌澎湃的太平洋上空哩。 “祝你平安啊,祝你平安……” 他心里、耳边响了起这支歌。 后记 后记 感谢重庆出版集团重新出版我的长篇小说《飞越太平洋》,感谢责任编辑罗玉平先生。该长篇小说是上世纪的1998年10月在重庆出版社首版的,一晃17年了。小说出版后,很快销售一空。至今,一些朋友、学生还找我要书,可我自己只剩下两本了。不少网友也问我在哪里可以买到(我在网上发过些章节),我只能回答,没有书了。 小说受到读者青睐,也许是来自生活的苦果蜜枣,来自生活的拼搏,来自生活的切身感受吧。 有幸,我曾飞越太平洋到大洋彼岸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向大会报告医学论文。之后,在那边学习研修了一段时间。结识了学识渊博热情待人的美籍华人医学专家叶思仲教授,并且意外地碰见了在那边的20多年未见了的老战友,还碰见一些熟人。回来后,写了一篇散文《飞越太平洋》,在《人生与舞台》杂志上发表并在《重庆晚报》一周笔会上连载了。还写了篇短篇小说《邂逅纽约》,也在《新闻汇报》上刊载了。觉得还远没有把话说完,就写了这部长篇小说。 《飞越太平洋》是我写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人物和矛盾当然都是虚构的。开先,就打算写40万字,主人公夏坤飞过去写20来万字,余下的写他飞回来的事情。然而,由于忙于医疗、教学、科研、行政、带研究生及电视剧创作诸事,只写了飞过去的20万字就撂笔了。投了出去,得到了信息反馈,还想看,这故事还没有讲完。就利用教学假和双休日,又挥笔写了后面的文字。《红岩》文学杂志1997年2期发表了前18章,责任编辑是当时该杂志的编辑现副主编蒲卫平先生,发表时的题目是《一个中国教授在美国》,得到好评。《文艺报》发表了著名评论家敖忠先生《本意就是想写出几个人物》的评论:“比许多同类题材作品更显得丰富多彩。夏坤这个人算不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也没有什么大医院院长、教授的做派,但他却质朴感人,让人觉得亲近。像夏坤这样的人物,在知识分子中其实是很多的,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辛勤地创造着、撑持着,正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当时的重庆市文联主席吕进先生给我来信,认为很真实,有生活气息。专家、同道也提了建言,希望能改得更好。当时的重庆市文联和市作家协会于1997年3月18日组织召开了对本作品的改稿会,到会专家、同道给予了肯定并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见。文坛前辈熊小凡老师更是对通篇进行了热心指点、修改。 那阵,我已经购买了计算机,但仍舍不得笔落纸页和自我保存手稿的快意,依然是手书文稿。是我的贤内助把这几十万字敲打进了计算机里,我则坐到计算机前修改、编排,才体会到了计算机的好处。 小说首版后,著名评论家李敬敏先生评道:“1997年的手稿讨论会已经过去快两年了,当时也提到了写故事与写人物的问题。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30多万字的小说,仍然有很吸引人的故事,不同的是,人物突出了,主人公夏坤及他周围的史莹琪、宁秀娟、章晓春、甘泉等都有个性,能够给读者留下鲜明的人物形象。”小说获2002年首届重庆文学奖,著名评论家林亚光先生评道:“……但王雨的这次获奖,却得到了各方面一致的认同。这当然是由于他本身的创作实力和获奖长篇《飞越太平洋》的成就和多年来早已在读者中形成的热烈反响,但我想也与长期来引起广泛关注的‘王雨现象’不无密切关系。”他这里说的“王雨现象”是指我是医学教授又写文学作品之事,这是对我的鼓励。小说在《重庆晨报》、《新闻汇报》连载,在重庆广播电台全文广播,《文艺报》等多家媒体发了评论进行了宣传报道,美籍华人医学专家叶思仲教授来信热情赞扬。2002年7月17日,由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重庆市作家协会联合在北京召开了对该作品的研讨会,著名评论家、当时的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雷达先生评道:“这是一部很有趣很好看雅俗共赏的长篇小说,写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的纠缠。情节引人入胜,故事编织巧妙,穿插合理,叙述有层次……表达了爱国情怀,表达了当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生存境况。特别是表达了在市场经济大背景下出国已变得并不神秘,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当今的人和事,展现了在国内的在美国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命运和他们的爱国心。这一点上是很有新意的。”重庆作家文友杨耀健先生评道:“在当代文学创作中,任何严肃的进取者、开拓者,都不能拒绝或失去对‘中国人’的精神形态和文化形态的凝重回眸。”首版责任编辑张世俊先生评道:“全书展现了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事业与爱情的追求,表现了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的情与缘、灵与肉、爱与恨。” 永不枯竭的生活的流水,搏击着过去生活的沉淀,掀动着当今生活的波澜,总给人以新的感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和事、愁与乐、物与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记忆、回忆、反思,能够用文字记录用文学表达留下纸质版图书真是一大幸事!这次重新出版《飞越太平洋》,我再次进行了修改,希望能够得到读者的喜爱。 2015年5月 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