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单曲循环》 01 这是个爱情故事 深沉夜幕下的街道一片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景色令人目眩。 粉蓝渲染的霓虹灯管招牌掛在纯黑铝板外墙上格外醒目,嵌在铝框内的玻璃明净透亮,从门外就能清晰看见最深处的砖砌红墙,以及墙前摆上各式乐器、专为驻唱歌手准备的舞台。左侧的调酒吧与舞台相衔,厨房出入口则于右侧,中央圆桌独座四散分布,两侧亦有座位,动线流畅,视野优良,无论自何处观看舞台均无遮蔽。 两侧座位背墙漆上水泥灰色,头顶天花板未经修饰,斑驳痕跡与颗粒质感显得率性,自然裸露的水电管线随意延伸而不显杂乱,黑色轨道灯的刚硬金属线条又替天花板增添几分层次。这番具现代感的轻工业风装潢在一眾古典餐厅里独树一帜,环境舒适且价格实惠,已然成为当代年轻人约会聚餐的首选。 这便是「有间」,人流最盛的首都市里最负盛名的音乐餐厅。 远处,江韶踩着马丁靴、揹着她的吉他一路狂奔。 奔跑时带起的风将她的丹寧外套吹得猎猎作响,军牌项鍊随着步伐在胸前跳动。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哗啦一声拉开餐厅大门,努力平復急促的呼吸。 她今日不慎错过平时搭乘的车次,公车到站后她是一路跑着过来的,万幸她只出了层薄汗,妆容未因奔跑而晕花,省去待会补妆的时间。 「迟到了那不得惩罚嘛!」早早抢佔舞台前方的常客一见江韶出现就开始起鬨。 「罚就罚!我又不怕。」江韶一笑,也没生气。台下起鬨的都是老熟人了,一直很捧她的场,何况今日的确是她迟到在先,一点惩罚也并不过分。「我稍微准备一下就上台,趁现在赶紧想好惩罚内容吧!」她说罢便迈步走向调酒吧檯。 吧檯那边,孙平已经调好饮料在等她了。 「小江今天又翘课啊?」孙平抬头对着江韶吹声口哨,手中动作半刻不停,转眼一杯粉红玛格丽特便已置于檯面。莓粉色的酒液充斥着气泡而显得稍有些浊,鸡尾酒杯的杯缘抹上一圈盐边,白雪似的,替这杯粉色调酒增添几分少女气息。 孙平是这儿的调酒师,江韶则是驻唱歌手,两人是同期入职的同事,虽然孙平长了江韶五岁,但两人平时相处一直很融洽。且江韶每回上台前总会到吧檯小酌,美其名曰缓解紧张,但孙平知道她不过就是嘴馋罢了。 「翘啊,不翘怎么来唱歌?」江韶满不在乎,对于自己的翘课行为全然没有半点心虚,甚至还拿古文改了词一本正经的替自己辩解:「再说了,课后补习而已,非正课的事──这能算翘吗?」说罢还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孙平闻言责怪地睨了她一眼。 江韶立即在嘴前做了拉上拉鍊的手势,对着孙平讨好地笑了笑。 她拿过酒杯浅嚐一口,双眼在舌尖触及酒液的瞬间一亮:「嗯、这个好喝!」 柠檬汽水的气泡在口中嗶啵作响,碳酸刺激着味蕾带来极大的满足感,打底的糖水不稠不腻,浓度适中,柠檬皮随酒液在口中停留慢慢散发柠檬清香。而盐边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口更是点睛之笔,白盐溶于酒液丰富了调酒整体的口感,提亮柠檬的清甜,同时均衡了蔓越莓汁的酸涩与柠檬皮本身的苦味。 她端着酒杯美滋滋地啜饮,冰凉酒水入喉彻底洗尽早些时候狂奔所带来的燥热,她享受地瞇起眼楮,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平哥,以后我们特调就固定是它了吧?」江韶眼神殷切。 「得了便宜还卖乖。」孙平佯作不屑的「呿」了一声,却也没有拒绝。 听出对方的允诺之意,江韶连忙堆起笑脸以表自己的由衷感谢。 孙平最见不得她这副諂媚模样──无他,就是丑。 他放下手里的雪克杯挥手赶人,面上尽是无奈神色。 「快上台吧大歌手,客人们都在等了。」 「收到!」江韶俏皮地敬了个二指礼,而后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她抬手拢了拢及肩的黑茶色短发,随手扎起一个小辫在后脑,末了不忘轻扯颅顶发丝使得发量更显蓬松;瀏海则被她随意拨到一旁,略显慵懒却不凌乱。因褪色而带了些许灰调的冰蓝色耳圈染替她增添几分清逸气质,仿若仙子不染尘埃,清冷、乾净而神秘。 江韶的五官轮廓分明,侧脸线条亦是极美的,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鼻尖挺翘,下頜线俐落明晰,唇角自然下垂使她多了几许冷峻气息。水蓝美瞳的显色度并不高,对于江韶来说却是刚好,且融瞳效果自然不显突兀,一双瞳眸湛蓝深邃如迷雾大海。 加油。一切准备就绪,江韶拍拍脸颊,心底悄悄替自己打气。 「顺利。」孙平举起虚握成拳的左手。 「顺利。」江韶一笑,同样伸出右手拳头轻碰。「对了平哥,我未成年,禁止饮酒。」 闻言,孙平总算露出笑容,「拉倒吧你,给你的调酒哪次不是无酒精。」 他昂了昂下巴,示意江韶快些上台。 江韶深吸一口气,抱着吉他缓缓走向舞台,步伐却是一步比一步坚定。 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爱好,更是她的梦想。 「大家好!我是今晚的驻唱歌手,江韶。很高兴能和各位在这里相聚!今晚就由我来陪伴大家啦。」江韶双手捧着麦克风甜甜一笑。「很抱歉刚才在路上出了点突发状况,作为迟到的赔礼,今天就特别开放让大家点歌!」 台下客人或鼓掌或口哨,气氛一片欢腾。 早前嚷嚷着要惩罚的客人此刻也不含糊:「会不会唱泰勒丝的歌?会的话来一首!」 他藏在桌下的右手悄悄向外挪,在同桌友人视线死角的地方向着江韶晃了晃。 江韶定睛一瞧,看清对方手持何物后眼底不由闪过惊讶,可眨眼间这份讶异就被她压了下来,面上半点不显,一切同往常无异。她心下了然,并朝着那位客人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哎哎、你可以质疑我的英文,但不能质疑我的歌单──」江韶笑着打趣道,将麦克风架上支架,一手轻托吉他、另一手拖过了身后的高脚凳坐上,而后抬手轻刷几下和弦确认音准无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英文确实不太好,还请多担待啦。」 「那么、今晚的第一首歌──来自taylorswift的〈lovestory〉。祝各位用餐愉快。」 lovestory,爱的故事。 这首歌曲是歌手泰勒丝以文豪莎士比亚的着作《罗密欧与茱丽叶》为灵感所创作的歌曲,只不过泰勒丝将原作的悲剧结局改为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歌词是以茱丽叶的视角来叙述,讲述的是一段门不当户不对、不被眾人看好的恋情。歌曲初发行时泰勒丝的歌声尚有些稚嫩,然而正是这份青春单纯的甜美才得以完美詮释这首勇敢追求爱情的歌曲,乡村中带点流行味道的曲风也让这首歌曲传唱多时,经久不衰,成为全球最畅销单曲之一。 江韶的詮释与原版不同,在第一大段做了变调处理,指尖拨弄琴弦的动作轻柔,随着歌词闭上双眼,温柔嗓音缓缓替爱的故事拉开序幕,将台下听眾引入茱丽叶的回忆: 夏日薰风环绕的阳台,百无聊赖的少女漫不经心注视着下方杯觥交错的景色,五彩斑斕的灯饰,宾客们相互寒暄,各式华服争奇斗艷令人眼花撩乱。 突然有石块自下方拋上,落到脚边,一名少年施施向自己走来。 一俯身、一抬首,四目相对的瞬间彼此相视而笑。 02 接下来要去哪 音乐仍在继续,江韶甚至在歌词里茱丽叶的父亲向罗密欧大喊「离茱丽叶远一点!」时不由自主轻笑出声,像是在笑当年的自己、也就是茱丽叶,竟会因为父亲的阻拦话语耿耿于怀。而今的他们却早已得偿所愿,彼此相拥,相爱,共度一生。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平淡无奇的往事,省略了故事里的无奈与悲伤,可嗓音里饱含的情感却无从隐藏,对于自由的渴望,对于爱情的嚮往: 罗密欧,带我去一个我们能独处的地方吧。 我等待着这一天,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了。 你将成为王子,而我也将成为公主。 这是个爱情故事,亲爱的,答应我吧。 江韶再次改变唱法,曲调和曲速逐渐往原版靠拢,其中却又融入了自己的小巧思。 于是在间奏结束、第二段主歌开始前,琴声停顿了片刻。只见江韶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一旁连接麦克风的音响也传来一声极低的制止叹息──所以我悄悄溜出花园去见你,我们不能出声,因为一旦被发现,我们将必死无疑。 墙角卡座的少年懒懒掀起眼皮,目光遥遥望向舞台。 与他同行的友人正要开口,却见对方再度闔眼,只得嘴巴一闭、将话语全数嚥回肚子里,心里还嘀咕着果然男人心海底针云云。 乐音流转,终于来到第三段副歌。 江韶听见台下有人倒抽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是如雷掌声与不绝于耳的尖叫与口哨声。 她睁眼,只见点歌的客人手捧鑽戒在女方面前单膝下跪,充满爱意的炽热眼神热切注视着对方;女子不可置信的缓缓站起,双手紧紧摀住嘴巴、生怕自己一旦松开就会不能自已尖叫出声,眼眶在瞬间红透,盈泪的眼角在灯光照耀下熠熠闪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江韶弯眸,歌声在此刻与现场气氛一齐变得热烈高昂── 嫁给我吧!茱丽叶!你再也不会感到孤单。 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爱你! 我和你的父亲谈过了,去挑一件白纱吧。 这是则爱的故事,亲爱的,答应我吧! 四周闹哄哄的一片,江韶也在不知不觉间漾开了笑容。 她不仅是喜欢音乐,更喜欢人们因为歌曲里真挚的情感或笑或泪的模样。 每首曲子背后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当江韶点开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创作者想传递的事物便会伴随缓缓流淌的乐曲落入江韶心底,像个自由无拘的探险家,在乐谱里探索创作者的精神世界。而依据聆听当下的心绪不同,又随年龄与见闻日益增长,旧的曲子总会带来新的感受,一遍又一遍產生共鸣。 江韶偶尔会想,这就是歌手的意义吧。 将这些生动的、隐晦的感情,透过自己的歌声传递。 台下欢腾持续,求婚成功的客人与女方相拥而泣,周遭看客也是一片叫好。 无人注意到台上短暂的争执。 江韶早早关了麦克风,一言不发冷冷注视着来人。 「江韶!少在这丢人现眼,跟我回家!」江啟铭怒目圆睁,一把攒住江韶手臂。 若非他今日受客户邀请来此用餐,恐怕到现在他还被江韶蒙在鼓里: 他们那时都已经打算起身结帐了,江啟铭就看见自己女儿风风火火拉开大门跑了进来,没来得及理清状况就被客户一句「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唱歌好听的姑娘」给钉在原地,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尷尬陪着笑脸。 直到听完江韶一首歌,客户才心满意足离去,也才给了江啟铭发作的馀地。 江韶心底冷嗤,面容却是异常平静,「要懂得敬业、对待工作要认真……可这些难道不是您告诉我的吗?」她敛着眼,一根、一根,缓慢扳开江啟铭紧握住自己手臂的指头,五指红印烙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我说得没错吧。爸?」 与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江啟铭被她狠狠甩开的右手。 江啟铭气得牙痒,又碍于人在外头不便张扬,咬牙切齿压底了音量道: 「你还知道我是你爸!快跟我回家!一天到晚不好好念书,就知道搞这些不三不四──」 「──江啟铭,你他妈还做梦呢?」 江啟铭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粗口愣住了。 偏偏江韶的挖苦还在继续:「你早就不是了。从你眼睁睁看着妈躺在病床上却无动于衷的时候,那一刻起,你对我来说就只是个陌生人,一个路人。」江韶一顿,露出与此情此景极为不符的灿烂笑靨,微微瞇起的双眸却漫着极寒。 「回座,或者离开。否则我现在就叫保全。」 见江啟铭不动,她作势要打开麦克风。 江啟铭气结,一股怒气憋得满脸通红,最终只化作一声怒哼,拂袖而去。 她知道江啟铭就是死要面子,为了那一层薄薄的脸皮,他连老婆的命都可以不要。 江韶低声啐了句晦气,再转头时却对上了一双如炬的目光。 是周浦深,他们餐厅的老闆。 江韶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张口欲言,才发现此时此刻无论说些什么都像是徒劳,辩解苍白而无力,也只是浪费时间。直到对方离开,她才堪堪稳住震盪的心绪,重新打开麦克风替这场求婚惊喜做收尾,并开始下一首歌。 可江韶心里却是想,孙平答应自己的粉红玛格丽特怕是无法实现了。 细密雨丝无声飘落地面,逐渐浸蚀斑驳的街道地砖。 微凉的雨水搅不散夏夜的闷热,沉重潮湿的空气令人几乎窒息。 打烊的餐厅外,周浦深双手抱胸,面露慍色,和面前佯作无辜的江韶无声对峙。 她沉声质问:「江韶,这和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 却不想江韶还在装傻:「哪里不一样了周姊,我驻唱的时间段人气很高──」 「这是两码子事!」周浦深有些恼。「江韶,这是法律层面的问题,劳基法第四十六条,未满十八岁打工就是要法定代理人同意书。我是因为相信你,所以你当时说双亲过世我才同意让你舅舅签名。但刚才那是谁?我没听错的话那是你父亲,是不是?」 江韶敛着眼,没有回应。 周浦深就当她是默认了,何况方才的对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江韶这事背后定有隐情,可法规既然摆在那,周浦深就必须遵守,无论是为了保障她身为餐厅负责人的权益、保障餐厅的名声,抑或是为了保护江韶。 「你骗我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但江韶,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线你知道吧?」周浦深放缓了语气,晓之以情,尽可能委婉地下达最后通牒:「我不是想拿法规压你,只是就像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苦衷,请你谅解。」 「只要得到你父亲的同意,随时欢迎你回来餐厅,好吗?」 周浦深边说也不忘观察江韶的反应。她本以为对方至少会争取几句,不料江韶只是耸了耸肩,彷彿全然无所谓般咧嘴一笑:「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提了提肩上的吉他,江韶面上不显,捏住吉他背带的手却不由收紧。 她笑:「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好了等我啊周姊。」江韶语落,揹着吉他调头就走,走着还举起右手随意挥舞两下充作告别。 周浦深抿着唇,还是选择出声叫住了她。 江韶没回头,但脚步停在了原地,像是在等她开口。 然而周浦深却沉默了好一会,终究是问不出口。那到底是他们江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的确不便置喙,也无权置喙。 最后她也只是叮嘱江韶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又叮嘱几句「好好念书别翘课」之类的话语,并说了餐厅永远欢迎她、驻唱歌手的位置永远有她的份。 那声细若蚊蚋的「好」低低消散在夜风里,若有似无的。可周浦深还是听见了。 江韶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离开了餐厅。 也不晓得是败兴或应景,江韶戴上耳机、一点进音乐播放平台,第一首歌就是法兰黛乐团的〈接下来要去哪〉。主歌时大鼓行进的节奏就像现在的江韶,一步一步踏在柏油路上,踏着迷茫的步伐走向未知的前方。 「我们都存着一点梦,小心翼翼不轻易说出口……」 转角,少年抬手压低了帽沿,旋身离去。 03 一见钟情是我吹不散的执着 景明一中的司礼楼向来热闹,任凭窗外的蝉声轰鸣也抵挡不住青春期少年少女肆意蔓延的稚嫩情愫,长长的空中走廊又见证了多少分合。而这会儿正巧碰上高二分组,许多被迫分离的痴男怨女正倚着墙栏相依偎共赏最后的大好春光── 儘管所谓离别也不过只相隔一堵墙。 江韶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她目不斜视,径直穿越依依不捨相拥而别的小情侣们,大步走进高二八班。 令她意外的是,李曼婷已经坐在教室里等她了。 「江韶!」她特意为江韶抢占了窗边后排的座位,书包放在倒数第二桌、自己则坐在前一位,伸着手臂朝江韶的方向挥呀挥,面上掛着一贯的温婉笑容。「我想你应该还是比较习惯这附近的座位……」 「──曼婷!」江韶喜出望外,当即飞奔过去将人从座位上拉起来个大大的拥抱。李曼婷是她高一时的同班同学,两人交情甚好,但江韶记得对方说了想往理组去,因此昨晚查询时便没有留意名单,想不到对方不只填了理组、还和自己同班。 思及此,江韶不免感到有些愧疚:「我昨天没仔细看分班表,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 李曼婷摇头,「没关係啦,至少你今天没有迟到。」 「曼婷!」江韶难得害羞,耳尖在冰蓝发色的衬托下显得更红了。 调侃成功的李曼婷得意一笑,帮着江韶把书包放好,「本来想帮你佔最后一个,可惜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坐了。」 江韶循着李曼婷的话看向后方。 座位的主人是个男生,顶着一头褐色中分自然捲,此刻正趴在桌上动也不动,口鼻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楮在外头,眼睫偶尔微微一颤,背部随着均匀呼吸缓缓起伏,也不晓得是睡着了或者单纯的闭目养神。 那人头顶还戴着个无线耳罩式耳机,侧边银灿灿的商标亮晃晃刺着江韶的眼。耳机整体是白棕配色,耳罩外壳的纯白钢琴烤漆相当抢眼,头梁内侧与包裹住透音口周围的海绵都覆上了棕色皮料,机身本体在低调与张扬间取得完美平衡,又衬得配戴者平添几分清新文艺。 儘管这款耳机已经推出有些年头,她记得也仍然需要五千左右才能将其拿下。 嘖,金钱的铜臭味。江韶想到自己的二九九地摊货不禁羡慕嫉妒。 「没事,坐哪里都一样。」江韶莞尔,并不介意熟悉的位置被人抢佔了先。 她看了眼墙上掛着的时鐘,距离上课铃响还有段时间,便兴高采烈地拉着李曼婷离开教室:「走、我们去合作社。你可得好好和我说说你决定投奔文组的心路歷程……」 两人边走边聊,在楼梯口和一个理着短寸头的男生擦肩而过。 短寸头根据他多年跟随大哥的经验一秒锁定教室后门,自后走廊华丽飘移进了八班。他手上拎着的两袋单杯装手摇饮料以一种极其惊人的平衡维持稳定没有半分摇晃。 「大哥!您的青无去!」他将其中一杯饮料放在耳机少年的桌上,还相当贴心地替人拆了吸管戳开封膜,完美子。「靠,大哥你不知道今天的饮料店多可怕,大排长龙!我差点赶不上校车,而且今天校车竟然破天荒没有迟到──」 少年额间一紧,终于忍无可忍。 他直起身子徐徐坐正,抬手摘下无音乐的耳机掛上脖子,掀起眼皮隐晦威胁道:「孙安,我觉得你的作业还是自己写比较好,你觉得呢?」 孙安,也就是短寸头,一听对方这话连忙立正站好并乖乖噤声。 开玩笑,打从高一开学他傍上他大哥大腿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写过作业了,好不容易高二又和大哥分到同一班,这根金又粗的大腿他说什么都不能放啊! 孙安乖巧拉上嘴鍊,扛着书包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觉得大哥前面的位置顺眼。 「那里有人坐了。」少年提醒。 「没差啦,等那个同学回来我再──」 「我建议你换个位置。」 「好的大哥。」孙安秒怂。 孙安最后选在大哥左手边落了座。将物品安置好,他刚想和大哥嘮嗑一会,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大哥又重新戴回耳机趴下了。 可孙安不知道的是,他大哥只要一闔眼,脑子里就全是那日江韶在台上的身影。 在遇见江韶之前,他始终认为「一见钟情」这一词极为可笑。 一见钟情意味着两人从前并未见过面,彼此之间更未曾有过任何交集,那么在自身并不了解对方真实性格的情况下,单凭那一眼就决定的「喜欢」更多的还是喜欢对方的皮囊,或许连喜欢都称不上,只是单纯拥有好感,如此既肤浅又不尊重对方。 至少在遇见江韶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在遇见江韶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一见钟情真的存在。 说一见钟情似乎也并不准确,毕竟他实际看见江韶模样的时间不过只那么短短一眼;江韶吸引他的地方不仅外表,那晚的江韶之所以能引起他的注意,是因为她歌声里所蕴含的热情,温暖、开朗,热情而大方,不知不觉间感染了在场的所有客人……也包括他。 于是他暗暗抬眼往舞台方向望,却不想这一眼过后便深陷其中,再无法自拔。 他想,大抵是因为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江韶在舞台上肆意挥洒汗水、盛放笑容的模样。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能够热爱一件事物至斯,爱得如此热烈而张扬,温暖到几乎要将人融化在那份炙热的心意里,即便骸骨被烧熔殆尽也甘之如飴。江韶几乎毫不掩饰她对音乐的喜爱,或许音乐本身对于江韶也具有某些无可取代的深刻意义── 他忆起那场餐厅打烊后,在无人的、微微落着细雨的大街上,江韶和餐厅老闆的对谈。 他刚才没有睡着,耳机里也根本没有音乐,他甚至还将耳机微微扯松了点,因此才能听见孙安在那里碎碎念,刚才江韶和李曼婷的对话自然也是一字不漏全进了他的耳朵。他昨晚是看了分班表的,那时他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因此李曼婷喊出江韶大名时也没有多少反应,直到听见江韶的嗓音在前方响起── 他一睁眼,那抹冰蓝映入眼帘的瞬间,他才真正相信这一事实。 和江韶同班…… 他掩在手臂后的唇角喜不自胜地上扬。 正巧此时江韶和李曼婷从合作社回来,同样走的教室后门,一前一后从他身边经过,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聊得起劲。听见江韶坐下后他才敢偷偷掀起眼皮,不料甫一睁眼就见江韶的椅背上掛着个透明塑胶袋,黄澄澄的一片,里头装的全是奶茶。 江韶喜欢喝奶茶。他在心底悄悄记下,还特地标注了重点:立顿,原味。不要麦香。 孙安一见人来立刻举手打招呼:「嗨同学,我是孙安!接下来两年也请多指教……咦?」 他一顿。这位同学怎么有那么点点面熟捏? 04 又怕嘴里话的突然没了逻辑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孙安没想那么多,他一向直来直往,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 江韶循声回头,正欲吐槽这种搭訕方法早已过时,却在看见孙安容貌后一愣。 ……竟然还真有那么几分面熟。 她盯着孙安,愈发觉得对方的眉眼有些熟悉。 孙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她问:「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孙平,在『有间』当调酒师,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孙安一惊,捧着满脸的浮夸做出名画级的吶喊貌,随即端起罕见的严肃模样开始追问关于孙平的事:「你认识我哥吗?他在那里工作还好吗?有没有被人欺负或什么的?他不太和我分享工作的事,就算说了也只讲好的,其他事情隻字不提……」 听孙安这么说,江韶其实是有些诧异的。 孙平经常和她提起孙安──当然,他并没有说出孙安的姓名。且孙平刚硬的眉眼总在谈及自家弟弟时无意间柔和起来。至于被欺负……江韶想了想孙平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和那一身精壮的肌肉,只觉得孙安杞人忧天得有些过头了。 她莞尔,「不用担心,平哥工作尽心尽责,同事的相处也很融洽,都挺好的。」 孙安这才放下心来,深深舒了一口气。 然而不过眨眼,先前的正色彷彿只是错觉,孙安又开始了他招牌的絮絮叨叨:「对了,我听他说餐厅里有个歌手唱歌超好听!这是真的吗?你认识那个歌手吗?印象中那个歌手姓江?是个女孩子!」 平哥认识的歌手?女孩子?还姓江? 巧了,那不就是在说她嘛。 江韶闻言玩心大起,微微弯眸,眼底狡黠乍现。 「那个歌手我也认识,至于歌喉嘛──」她话音刻意顿了一顿,全然没有半点自卖自夸的心虚。如果江韶有尾巴,此刻怕是早已经翘到天上去了,半是乐的、半是得意的:「你说得没错,确实、超级好听!」 「真的假的?」孙安不信。 「真的呀,还有客人特意选在她唱歌的时段求婚呢,效果绝佳!而且还是突发状况,事先没有排练过的喔。」江韶得意的哼哼,颊边抿出一个小笑涡。 然而她眼底有一丝悲伤闪过,只是孙安没有注意。 「求婚?」孙安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扭头看向身旁。「靠!大哥我们上次去探班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那天?啊啊啊早知道就仔细听她唱歌了!亏惨了卧槽……」 大哥?江韶心底疑惑。 她顺着孙安的目光转头,后座那名戴着耳机的男生不知何时早已坐起,后背懒懒地倚着墙壁,耳机自头顶摘下掛在脖子上,眼皮没精打采地垂着掩住一双深邃黑瞳,搁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相互摩娑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喔,这位akg少年还是个有头有脸的酷盖。 她乾脆反坐椅子,手肘撑着椅背、手掌支着下巴,和大哥轮廓分明的侧脸面对面。 「这位……大哥?」江韶勾唇,眼底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自信。「听孙安说那天大哥也在现场,那么大哥觉得,那位歌手表现得如何呢?」 然而大哥仅只抬眸覷了江韶一眼,喉间闷闷的挤出一声「嗯」就再无下文。 刚才孙安向江韶搭话的时候他就起了。孙安是不是在装熟他不知道,但孙安会装熟倒是真的,偏偏孙安又是出了名的话嘮,偶尔说话还口无遮拦,他总得注意着点孙安,避免对方说了什么乱七八糟不该说的,坏了自己在江韶面前的形象── ……可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的是,自己在江韶面前竟然会紧张得说不出话。 他真的不是故意要装高冷的!那个音节真的真的已经是他拚尽全力挤出声音来的极限了! 江韶眉头微扬。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意义不明的答覆,一时间也不晓得这究竟是好是坏。 倒是孙安,一听大哥出声就开始劈哩啪啦一顿输出:「这题我知道!这一声『嗯』的意思至少也有『还可以』或着『还不错』!大哥那天一进餐厅就一直闭着眼,可是一轮到那个歌手上台他就终于睁开眼睛了──虽然只有一下子啦。」 大哥狠狠剜了孙安一眼,可惜孙安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眼神里的讯息。 见孙安还想继续嘮,他反手就从抽屉里掏出笔袋往孙安怀里猛力砸去── 「──我靠!会痛啊大哥!」精准命中并触发暴击。 全程目睹的江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视孙安吃痛的哀号,他闭了闭眼,强忍住双颊上的滚烫故作镇定。 「……不是大哥。」 江韶不解地眨了眨眼。 接着就见大哥总算转回正面,身子正面对着自己。 他背部依旧慵懒倚靠在椅背上,课桌下的一双长腿自然向两侧张开,双手自然垂落搁在腿间,左手食指与拇指不停捏着右手指头以此缓解紧张,眼楮低垂不敢迎上江韶视线。他面上是一贯的淡漠表情,耳尖却红得不可思议。 江韶仍然支着下頷,好整以暇等待他的下文。教室角落的光线相对昏暗,可怎么也挡不住她眼里亮闪闪的光。她今天没有配戴美瞳片,深棕色的裸眼不似那日冷峻,反倒多了几分乖巧温顺,眉眼弯弯噙着几许笑意,此刻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他一抬眼,就见江韶这副笑盈盈的模样。 他呼吸一窒,慌忙别开视线。 「林辰逸。」他话语微顿,片刻后补充道:「双木林,星辰的辰,俊逸的逸。」 大哥、噢,现在不能叫他大哥了。 林辰逸的名字江韶倒是有点印象,据说是他们这届的学生里最帅的一位,当时林辰逸惊为天人的帅气外貌在同级间传得神乎其神,同班的几个女生也为之疯狂。可惜那时的江韶才刚进餐厅,一心扑在她的驻唱事业上,没兴趣也没时间一探传说中的校草真容。 现在仔细一端详,不愧是被冠上校草名号的男子。 能将狼狗与奶狗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融合并自由切换的,除了林辰逸也是没谁了。 林辰逸的皮肤白皙通透,又生了张精緻的五官,眉目清冽,稜角分明,白炽灯落在对方身上更衬得他脸部线条更加锋利,鼻梁高挺笔直,两片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眉毛细长浓密,一双墨玉似的黑眸深沉望不真切,狭长凤眼显得他气质有几分冷漠不易亲近。 偏偏林辰逸的右眼角又生着泪痣,顏色不重,只淡淡一点,平添几分纯欲气质,性感中带着点无辜与稚嫩。那一头浅棕色的自然捲发更是衬得林辰逸多了几许温软,像只毛绒绒的大型犬科动物,自带威严气场,却又不禁令人想伸手揉揉。 特别是他那对非但没有减退、反倒还有种越来越红的趋势的耳朵尖尖。 江韶下意识瞥了眼天花板。电风扇明明正对着他们吹啊? 算了。她扬唇笑了笑,「请多指教啦。」 林辰逸又「嗯」了一声。 见两人对话告一段落,孙安趁隙开口:「话说回来,还没请教这位同学尊姓大名?」 他从林辰逸甩他笔袋的时候就开始好奇了,这一年来他就没见过林辰逸对哪个女生说这么多话,就连报个姓名都不忘加上备註,一下星辰一下俊逸,甚至还动不动就红着耳朵害羞羞。 对此,孙安想说,他只是话嘮,不是眼瞎! 但凡有长眼睛都能看出来大哥对这位同学的态度不一般! 孙安脑子里甚至已经脑补出了百万字青春恋爱剧本!无奈碍于大哥淫威…… 他连忙拉紧心里小人嘴巴上的拉鍊,努力保持最高品质静悄悄。 不晓得孙安内心小剧场的江韶闻言只是笑瞇了眼,对于这激动人心的掉马时刻期待非常。 「我呀,我就是──」 05 独自拼凑得失的人落成点 「──就是我的宝。」才走进教室的吴蔚自然而然接过了话。「是不是呀,江小韶?」 「是啊,是你的宝!」江韶扁扁嘴,哀怨的小眼神飘向吴蔚。 她没看见后边的孙安一脸风中凌乱,不可置信地扭头望向林辰逸,此时无声胜有声── 孙安:原来她就是我哥说的那个唱歌很好听的歌手同事吗! 林辰逸:……不是很想理你。 无论江韶的哀怨目光或是孙林二人的眼神交流,吴蔚全当没看见,径直走向讲台。 吴蔚是这一届高二八班的班级导师,是位幽默风趣的年轻女性,同时也是令一眾文组学生闻风丧胆的数学老师。但由于她的教学风格活泼趣味,也因为年轻和学生们没有多少代沟,总是能和眾人迅速打成一片,在学生间的风评还是挺好的。 而江韶之所以敢这么看吴蔚,也是因为对方正是她一年级时的数学老师,两人相熟。 只不过吴蔚之所以记得江韶,那还得归功于江韶的数学成绩。 ……实在是,太差了。 上了讲台,吴蔚也不含糊,执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拍净双手的同时也示意眾人看向自己: 「各位早安,我是迫不得已必须和你们朝夕相处两年的班导,吴蔚。希望这两年我们能好好相处,而不是相看两厌。」她说着还叹了口气,面上那副无奈模样怕是比班上同学还要真,逗得眾人一阵哄笑。 「由于今年受到传染病影响,学校决定改採线上朝会,所以……」 吴蔚左看看右看看,在讲桌上扫了一圈,又拉开讲桌抽屉仔细翻找,无果。 她双手叉着腰,面露无奈:「……所以我们班的电视遥控器呢?」 班上又是一阵笑声。 最后还是孙安自告奋勇,在电脑机柜的夹层里找到了遥控器,顺手帮忙打开电视并调整到朝会专用频道。 校长无限贴近镜头的大脸出现在萤幕上惹得眾人再次爆出笑声,不止八班,前后左右的教室都能听见学生们的笑浪层叠起伏。直到教官出现,挨个班级敲窗警告,校长似乎也因为听见学生们的哄笑而恍然后退,笑声这才消停些许。 千篇一律的始业致词到底绕不进江韶耳里,她撑着头,放任逐渐沉重的眼皮垂落。 …… 迷濛之间似有歌声传来。 江韶努力睁开惺忪睡眼,身体像是睡久了有些僵硬,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陪病床上,身上盖着的毯子不知何时早已滑落,在地板上皱成一堆。 她一怔,急忙转头望向身边。 幸好,许瑾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许瑾今天的精神看起来还不赖,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削瘦的脸颊此刻看上去也更加饱满了几分,总算不再是那副病殃殃的样子。 江韶想,刚才听见的歌声或许就是出自许瑾。许瑾在生病之前是国中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回家后也经常同江韶一起练习唱歌。 见江韶醒来,许瑾原是想伸手抚摸江韶脸庞,可最终也只有指头随她意愿动了动。 「妈。」江韶连忙捧起她的手。记忆里那双柔软细腻的温暖大手这时却显得那样小,乾瘦如柴,皮肤紧贴着骨头几乎不见几两肉,似乎轻一折就会破碎。 她勉力撑起笑容,尽可能让笑脸同过去一样灿烂:「怎么醒来也不叫我?要不要喝水?」 许瑾摇头,她望着江韶眼下的乌青,面露心疼。 江韶哪里不晓得许瑾所想,她弯着眉眼,拇指在许瑾的手背上来回摩娑:「我不累,你赶快好起来最重要。」 「我最近新学了一首歌,很好听的,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啊,不过现在很晚了,不能弹吉他……」 「好可惜,只能清唱了。」 许瑾眼角噙着笑,指尖在江韶手里画了个圆圈。 江韶敛起眸子,很低、很低的,轻声哼唱起来: 愿温柔的你,被世界温柔以待。 用一段青春,换存在的独白。 愿温柔的你,对世界还期待。 陪明晚的月,庆祝昨日的绚烂。 这首歌曲是来自绿绣眼乐团的〈愿温柔的你被世界温柔以待〉,原本是写给忧鬱症朋友的一首歌,但江韶听完之后觉得,这首曲子其实也很适合唱给许瑾听。 江韶知道许瑾是想要放弃了的,她知道许瑾认为是自己拖累了他们。 可江韶不这么认为,也不希望许瑾就这么放弃。 许瑾听着,也没戳破江韶的心思,只是动了动指尖,在她并不细嫩的掌心里画了个箭头。 一个指向江韶的箭头。 江韶的歌声不由一滞。 她惊愕抬头,只见许瑾的嘴唇张闔,话语却怎么也听不清。 她努力辨认着许瑾的口型,句子很短,像是在说── ──江韶,醒醒。 江韶猛地睁眼。 ……是梦。 也是,许瑾早就不在了。 见江韶醒来,李曼婷摇晃她手臂的动作这才停下。 「怎么了?」江韶揉着略有些昏胀的脑袋。 「自我介绍。快到我们了。」李曼婷指着前方,他们这一排的第一位同学已经站起来了。 「好,知道了。」江韶抹了把脸,扬唇笑了笑。「谢啦曼婷。」 李曼婷回正身子之前又看了江韶一眼。 她垂着眼帘,右手支着脸颊、左手捞过奶茶没精打采地啜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是因为新学期新环境,大家都还放不开,自我介绍也就相对简短不少。而李曼婷本就是少言靦腆的性子,她的部分很快过去,起立自我介绍的人员也就轮到了江韶。 待江韶再抬眼,已然恢復了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精神模样,稍早的倦容彷彿从未存在。 到底也是站上舞台过的,相较于其他人,江韶在面对群眾时就显得自在许多。 她不疾不徐地站起身,目光轻扫过班上一圈,唇瓣微扬,语带笑意徐徐啟口: 「大家好,我是江韶,江河的江、韶光的韶。和曼婷一样来自五班。」江韶说话时的眼神并未凝滞于单一点,而是随着音调起伏在教室内流转,在一处停留数秒、再挪往下一处,如此既不呆板也并不失礼。「我平时喜欢唱歌、弹吉他,偶尔也会自己作词作曲。」 她话语微顿,笑容在无意间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或许就连江韶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撑在桌面的右手始终紧紧攒住桌板边缘。 江韶定了定神,莞尔一笑,替这段自我介绍做结尾:「很高兴来到八班和各位相聚!也很荣幸能成为『吴上尉』手底下的学生。所以,或许,能请上尉对我的学期成绩手下留情吗?」 忽然被点到名的上尉本蔚又好气又好笑地横了她一眼。 她毫不留情戳破江韶的幻想泡泡:「还是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说起来「吴上尉」这个暱称也的确是去年五班先起的头,原本都被遗忘得差不多了,这下可好,又被江韶旧事重提唤起记忆,恐怕这个称号还得跟着她好一阵子。 只可惜吴蔚不知道的是,这暱称其实是她以为最乖巧的李曼婷所想出来的。 「江韶表现得很大方,大家一起给她一点掌声。」吴蔚率先带头鼓起了掌。 教室里其他同学也很是给力,掌声四起如雷贯耳,搞得江韶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们并不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客人、而是要相处两年的同班同学嘛。 她有些不自在地挠着脸颊,在一片掌声中落了座。 身后,林辰逸自然而然接在江韶后面起身。 林辰逸的自我介绍相当简洁:「高一二班,林辰逸。请多指教。」 他说完就打算坐下,然而不晓得是哪位鬼才,替林辰逸的姓名起了个相当不厚道的外号:「林辰逸……『零诚意』?」 闻言,林辰逸忽地笑了。 他稍一垂眸,视线落在江韶黑茶色的后脑勺上。 自言自语一样的,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轰隆运转的电风扇挡去了大半。 「我一直很有诚意。」 06 只有一个人拥有的秘密 自我介绍结束后,吴蔚便开始张罗起了新学期新班级的大小事宜,包括班规制定、干部选举以及扫区分配等。江韶一行四人顺利被分到同一个外扫区,是一条连接西侧小门与露天球场的林荫走道,包含江韶与李曼婷在内的几人负责清扫落叶,孙安则拉着林辰逸自告奋勇,包揽了打包垃圾的工作。 不明孙安用意的林辰逸:可是我想帮江韶扫地。 自詡为感情军师的孙安:害,到时候你提着垃圾袋跟在江韶旁边,那不也一样嘛。 孙安拍着胸脯掛保证,林辰逸虽然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同意了孙安的提议。 奸计得逞的孙安贱兮兮的窃笑出声。 虽说打包垃圾确实脏了点也臭了点,但也比扛着竹扫帚扫落叶要轻松多了。 整个流程下来大家都很配合,表决速度飞快,三两下就结束了投票。吴蔚对此表示非常满意,细细端详起了新晋学艺股长李曼婷在黑板上写下的干部名单: 正副班长:姜莱、林辰逸。 正副风纪:鐘秀毓、王芃凡。 正副学艺:李曼婷、刘昕禹。 …… 资讯股长:孙安。 班级代表:江韶、林辰逸。 除去林辰逸一人身兼二职,馀的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又是副班又是班代,你不累吗?」江韶回头去问林辰逸。 林辰逸嘴唇张了张,最后也没能如愿发出声音,只好对着江韶轻轻摇头。 江韶之所以成为班级代表纯属是被迫无奈:推荐人选时不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举手推荐了她,吃瓜吃到自己头上的江韶差点没被奶茶呛死;倒是林辰逸,见江韶被迫入围后犹豫片刻,随即也紧跟着举手自荐。 需求人数达标,也没有其他自愿者,江韶根本没得拒绝。 已经看透了大哥动机的孙安咋舌深表佩服,成功获得大哥的白眼一枚,并再次被大哥的笔袋砸出暴击,抱着腹部痛苦哀号的同时还额外收穫了吴蔚美其名曰关心、实则是告诫禁止打闹的一记眼刀。 孙安欲哭无泪。他何其无辜! 难道这就是他算计大哥的现世报吗! 目睹全程的江韶悄咪咪转回身子掩嘴偷笑。 轻松欢乐的氛围里时间很快过去,吴蔚也不是会拖堂的老师,大手一挥欢乐宣布下课,和折腾了一上午早已经飢肠轆轆的学生们一拍即合。从家里带便当的去蒸饭室各自认领,没有便当就到合作社争夺为数不多的熟食,教室内顿时冷清下来。 林辰逸和孙安都需要参与便当战争,而李曼婷属于自带便当的一群。 江韶则是早上在合作社买了麵包作午餐,因此下课后的她依然愜意端坐在教室里。 于是李曼婷从蒸饭室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江韶的右手捏着被她蹂躪过的铝箔空包,伸出敞开以通风的窗户,手上力道一松,铝箔包就这么自由落体掉进了正下方的资源回收桶里,像极了渣女,用完就丢果断俐落毫不留情。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李曼婷用的是肯定句。她拉开座椅,侧对江韶入座。 江韶眸光闪了闪,也没答话,只是又戳了一包奶茶,过了一会才咬着吸管含糊糊地反驳:「没有吧。」 李曼婷覷着江韶无意识搓揉衣袖的右手没说话。 某些就连江韶本人都不清楚的小习惯,在一旁的李曼婷却是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例如江韶情绪低落的时候会下意识揉捏起身边物品,捏不动的话就紧紧掐在手中;例如江韶感到烦躁的时候总想找点什么咬在嘴哩,通常是吸管,偶尔是口香糖。又例如江韶说谎的时候,眼神总是闪烁个不停,生怕其他人看不出她心虚似的。 算了,等江韶想说的时候自会开口的。李曼婷如是想。 她话锋一转:「那个人同意你回去驻唱了吗?」 李曼婷说的「那个人」正是指江啟铭。 实在不是李曼婷无礼,江韶第一次和她谈到江啟铭的时候,李曼婷无意间一句「你爸爸」脱口而出,江韶当场沉了脸,冷着声音怒斥江啟铭根本不配当她爸;后来李曼婷改口称之「江伯伯」,只不过依然不得江韶欢心──江韶忿忿表示,要不是她未成年,她恨不得立刻就去户政事务所登记改名从母姓。 无法,李曼婷只好称呼江啟铭为「那个人」了。 江韶不屑轻嗤:「怎么可能?」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江韶就头疼。 她也不是没找江啟铭谈过回餐厅驻唱的事,可每次谈话到了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江韶有自己的想法,江啟铭也有他的一套教养方式,两个人不晓得因为这件事情吵了多少回。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陈旧的观念在江啟铭身上体现到了极致,无数次的对谈总是绕不开这个主题,江韶对于江啟铭的古板思想不屑一顾,读书到底是赛高或是高赛那还真不好说,否则街上又怎可见博士鸡排遍地走。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曼婷揭开便当盖,不慌不忙夹起茄子递到江韶嘴边。 「他不让我唱,那我偏要唱,我就是要证明给他看!」江韶顺势咬住茄子送到嘴里,话语因为咀嚼而有些口齿不清:「我不理解,唱个歌而已怎么就是不三不四了?我又没犯法,不偷也不抢,靠自己的实力。何况我唱歌还是很好听的吧!」 「好听的。」李曼婷附和着,又夹了一块茄子起来。 「但违不违法就不好说了。」 法律规定,未成年人打工都需要法定代理人签名同意书。 江韶偽造同意书这事李曼婷不晓得,但江韶和江啟铭父女俩关係恶劣这点她还是知道的。 就他们那样的差劲感情,要江啟铭给江韶签同意书?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江韶一噎,闷不吭声咬走茄子,等同于是默认了。 「不过曼婷,你既然不爱吃茄子就别煮了嘛。」她小小声地嘟囔。 「今天没办法,再不煮就坏了。」夹起最后一块茄子,李曼婷眨眨眼睛,无声卖着萌。 江韶无奈,啊呜一口叼住茄子吞下肚。 好吧,反正也挺好吃的。 刚从合作社战场回归的林辰逸和孙安看见的正是李曼婷投餵江韶的这一幕。 孙安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便当盒,塑胶盖子下方透出的紫色在此刻异常显眼。 他手肘轻轻撞了下林辰逸的,贼头贼脑地凑近林辰逸耳边:「大哥你看,今天的菜色也有茄子,你要不要也去餵嫂──」 「──滚!」林辰逸长腿一抬狠狠踹上孙安的浑圆翘臀。 嫂什么?扫地出门? 不管孙安信不信,林辰逸下一秒就能让他从八班扫地出门! 就算这个音量江韶听不见,但他听得见啊!他也会害羞啊! 果然就得时时刻刻盯着孙安才行! 听见动静回头的江韶满脸问号。 「你们……?」 「没事,孙安欠踹。」林辰逸拚命压下上涌的羞赧,双颊滚烫耳朵通红,偏偏还要强装若无其事回答江韶,本就无表情的脸孔此刻更加紧绷了。 江韶理解的「喔」了一声,双眼却是盯着他红彤彤的耳朵尖瞬也不瞬直直瞧。 姑且不提孙安究竟欠不欠,今天的天气有这么热吗? 07 我早已陷进去,没出息 没等江韶提出她的疑惑,另一边新任班长姜莱已经带着她的文件夹板款款走来,而后踮脚高高一跃、一板子拍在了林辰逸的脑袋上。力度不大,但也足够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响,声音主要源自夹板的金属扳扣和轨道因晃动而相撞摩擦。 没办法,姜莱的个子矮,只一米五六左右,对上林辰逸一米七九的大高个确实吃亏。 林辰逸一下子从羞涩情绪中脱离出来,垂眸睨了眼姜莱。 「你又在搞什么鬼?」姜莱指的是林辰逸身兼二职一事。 早在林辰逸举手自荐的当下,姜莱就觉出了这事不对劲。 他俩从国中起就是同班同学,高一时由于林辰逸的风头太盛,姜莱便鲜少与他往来。但是这几年里唯一不变的是林辰逸在选举干部时总是置身事外,不自荐、不推荐、甚至不投票,像今天这种自愿举手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至于林辰逸之所以是副班长,那还得感谢吴蔚让姜莱自己指定人选。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林辰逸手里有没有刀姜莱不知道,但反常背后有所原因是肯定的。 姜莱观望一圈,目标很快锁定在江韶身上。 谁让林辰逸是跟在江韶后面举手的呢。 「姜莱,你动不动就打人的坏习惯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早晚会被你打到变傻子。」林辰逸没有正面回答姜莱的话,只是抬手揉按头顶被姜莱拍打的地方,假装疼得倒抽一口气,顺带将话题从江韶身上绕开。 他说得煞有其事,若不是姜莱早已看透他的丑恶嘴脸,恐怕也会信以为真。 具体如何个丑恶法,包括但不限于在姜莱努力踮脚尖查看张贴在佈告栏上的成绩单时,某人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伸长手臂先点出名次排在前方的自己,而后指尖徐徐下落至与自己视线齐平的姜莱的名字,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告诉姜莱她的排名。 呵,她从未见过如此寡廉鲜耻之人。 好在,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这回可总算轮到林辰逸栽了吧。 「关我屁事,你现在的智商就已经够低了。」姜莱意有所指地瞟了江韶一眼,落井下石的意味很是明显。 注意到姜莱的眼神,林辰逸不自觉蹙起眉头,上前一步阻挡姜莱看向江韶的视线──乍看之下却像是他主动往姜莱的方向贴近了。 默默看戏的江韶见状立刻识趣的往里缩了缩。 林辰逸没看见,只继续询问姜莱的来意:「讲重点,找我什么事?」 姜莱没好气地掀了个白眼。有必要防她防得这么紧吗? 「提醒你午休的干部训练记得去。」她一把将资料拍上林辰逸胸口,这次她是使了力的,果然听见林辰逸竭力忍耐却仍然溢出的一声吃痛闷哼。 无论林辰逸对江韶抱着什么心思,那些都和姜莱无关,她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姜莱只在乎林辰逸的成绩是否会因此下滑,最好是一夕之间跌他个四五六七八名吧,要是掉出榜单那就更好了,如此她便能扬眉吐气,一举反超,狠狠将林辰逸踩在脚下,将他这些年打压自己的新仇旧恨全数奉还! 为此,有些该帮的忙,姜莱还是得好好帮一把的。 「江韶?你是叫做江韶没错吧?」姜莱从侧面越过林辰逸,找到被他挡在身后、正专心致志咬麵包的江韶,向她搭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 儘管不知林辰逸因何看中江韶,姜莱必须承认的是,江韶的确生得极美。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江韶的好看是由内而外的、来自骨相的美:骨骼起伏有度,额头饱满、鼻梁高挺,两侧颧骨立体,脸部整体线条流畅自然,下頜线清晰而显得有些锋利,小巧偏圆的下巴却适当缓和了这份尖锐。 偏生江韶的皮相亦是美的,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勾着若有似无的媚,冷色调的白皙皮肤使她看上去有几分透明,像是稍不注意就会消融在这片暖春里,江韶的山根左侧还缀了颗小痣,色泽偏红,浓淡却是极浅,若非姜莱观察得细,此刻怕是也会瞧漏了。 突然被点名的江韶抬起头,并未出声,微扬的左眉透着不解。 姜莱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午休记得去干部训练,班代的场地在活动中心,不懂的地方就问林辰逸,相信他很乐意为你解答。」她说罢还抬手捶了林辰逸一把。 林辰逸不悦地瞪了姜莱一眼,却也没有反驳她的话,朝着江韶轻轻点头应了声。 想不到江韶听闻过后表情像是有些为难,她问姜莱:「干训一定要去吗?」 「要啊,不然你怎么知道学生会是做什么的。」所有班级代表都被视为是景明一中学生会的一员,累是累了点,但学生会干部偶尔也会送点小礼物,每学期末也都会举办聚餐,更别提还有班级干部奖励的小功一支,整体待遇还是挺不错的。 「也对。」江韶笑了笑,将没来得及吃完的麵包封好压在桌面,「那我现在过去好了,谢谢你提醒我。」又从抽屉捞出手机纸笔,随后起身离开了教室。 那抹蓝色一闪即逝,擦肩而过时林辰逸还能嗅到小苍兰的香气在他鼻尖短暂縈绕。 他连忙扭过头,耳朵又红了。 姜莱望着江韶离开的方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是哪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她想找林辰逸确认是否是她的错觉,结果回头一看── 好吧,这也是个傻的。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擦个肩而已害羞个屁。」姜莱的语气里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她又分别通知了李曼婷和孙安,而后便抱着她的夹板施施然回座。 林辰逸瞪了姜莱的背影一眼,却不由自主将手伸向耳朵揉了揉,果然烫得很。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江韶身上很香吧? 场外,孙安焦急得团团转,一见姜莱离开赶紧凑上去向林辰逸打探。 说好的不近女色不亲人情的大哥呢?为什么姜莱一来世界就变了?他俩什么情况啊那江同学呢她怎么办啊?大哥不会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吧不会吧不是吧不能吧? 李曼婷则掩着嘴,瞥了眼林辰逸,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08 等梦完醒来,再去收拾残骸 江韶坐在顶楼的女儿墙上发呆。 身后就是离地二十多公尺的高空,江韶却丝毫不惧,手里紧紧攒着一张早已被捏得稀烂的乐谱,目光在纸面上早已乾涸的墨跡来回逡巡,一遍又一遍,反覆阅读,细细咀嚼那些她书写下的青涩文字,以及纸上歪歪扭扭躺着的、未完成的,不成调的音符记号。 江韶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许瑾了。 许瑾是在她好不容易考上高中的那年暑假过世的。当时被检查出来已经是喉癌晚期,放射治疗成效不彰,最后她决定放弃治疗,选择回家、选择以她想要的方式离去。 江韶原想说许瑾也是可怜,但仔细一想,许瑾其实也挺笨的。 许瑾本可以走,和江啟铭离婚,带上她或不带上都无所谓,只要许瑾能离开,就能向外公他们求助。 可她偏偏选择了留下,所以她再也走不了了。 许瑾永远留在了那个凤凰木炽烈灿烂盛放的夏天,那个她始终无法亲眼见一见的夏天。 江韶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她兴高采烈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却只看见架设好了的灵堂。 她紧咬着嘴唇,一下又一下来回抚平被捏得皱烂的乐谱,彷彿这样就能抹去纸上的摺痕,抹消岁月里那段无法言说的痛,将往事从脑海里删除清空。可皱摺抚平了又能如何呢,痕跡早就烙下了,落在那张被她反覆修改的五线谱上,任凭修正带如何涂抹也掩不去字里行间的刻骨伤疤,狭长的创口横亙在她心间绵延。 江韶将乐谱折叠整齐,重新塞回了手机壳里。 都过去了。 会过去的。 ── 吱呀…… 江韶有些惊愕地抬头望向来人。 和校舍同龄的铁门经歷数十年的日晒雨淋早已生了厚厚一层铁锈,大片锈蚀爬满了铰链,轻一推都能发出响彻云霄的刺耳声响,并且严格说来顶楼是禁止学生擅自进入的,违者还得吃上大过一支。防护也做得严,顶楼前的楼梯口不仅架了铁栏、上了封条,还掛着铁鍊落了锁,然而也耐不住江韶的神奇铁丝,于是顶楼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江韶独处的祕密基地。 因此在看清来人是林辰逸的时候,江韶其实是讶异的。 谁让他看上去就是个好学生呢。 林辰逸似乎也没想过自己一踏进顶楼就能看见江韶背向天空坐在墙上,他脸色当即一沉,大步忙向江韶走去,连带着口气也差了不只一点: 「危险,下来!」 他不敢直接上手,害羞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确定江韶此刻的情绪,生怕自己贸然动作反而会惊吓到她。 所幸江韶看上去一切如常,闻言轻一跃就下了墙,总算是脚踏实地踩在了地板上。 林辰逸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落了下来。 「下来了,这么兇。」江韶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辰逸终究没能说出真心话,最后也只胡乱塞了个像样的理由:「干训,没看见你。」 其实他想说的是,因为担心,所以特地来找她。 江韶离开后,林辰逸和同样在活动中心集合的姜莱一起下了楼,可抵达场地后却迟迟不见江韶踪影。一直到午休鐘响的前一分鐘,江韶依然没有出现,林辰逸实在放心不下,趁着干训还没开始,和姜莱说一声就离开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一条新讯息,他便循着讯息内容匆匆赶到顶楼── 果然看见了江韶,和她来不及收拾好的落寞情绪。 他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晚上。 江韶闻言一怔,果断认了错:「抱歉。」 她光顾着自己的情绪了,明明手机也拿在手上,班级大群也已经建立好了,却愣是没想到要通知林辰逸一声。若是只有她一个人缺席倒无所谓,可现在还连累了林辰逸,江韶总不免对他感到有几分歉疚。 ……虽然原本她打算将干训全部扔给林辰逸一个人就已经很过分了。 思及此,江韶更加愧疚了,着急地思考起解决方案:「现在有纠察在巡逻,也不能回教室。我们现在过去干训还来得及吗?」 见江韶这副紧张模样,林辰逸有些好笑,但仍忍着笑意摇了头。 现在去也赶不上了,搞不好还会撞上纠察,而且他更想待在江韶身边。 他想了想,许是怕江韶担心训练的事,遂补充道:「有姜莱。」 江韶恍然。怪不得林辰逸会来找她,原来是已经请人帮忙了。 不过一般找人会找到顶楼来吗? 算了,管他的。 她在心底双手合十,默默向姜莱道着歉。 与此同时,活动中心内,被迫代替两人成为临时班代的姜莱冷笑出声。 林辰逸的鼻子莫名一痒,没忍住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你会冷吗?」江韶疑惑。刚才在教室不是还热得耳朵红了吗? 林辰逸揉着鼻子,摇了摇头。八成是姜莱在偷偷骂他吧。 天台的风其实很舒服。 九月的天仍有些热,万里无云的晴空也遮挡不了当头的烈阳,略嫌强劲的风势恰好吹散了蒸腾暑气,平日里总是欢腾热闹的校园此刻难得沉静下来,疲累僵硬的心绪也在这阵安闲舒适的静謐之中得到片刻松解。 并且还有江韶在身边,虽然紧张,但是也很开心。 江韶环顾四周,在墙下选了块相对乾净的地方招呼林辰逸:「坐会?」 林辰逸点点头,顺从地席地而坐,还不忘谨慎地和江韶保持了一公尺安全距离──单方面针对他一人的安全距离,要是再缩短的话林辰逸担心自己会直接昏死在原地。只不过他的耳朵依旧不争气地烧红了,江韶馀光无意间一瞥,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耳朵又红了? 再说她也不吃人啊,有必要离得这么远? 她又看了林辰逸一眼,确定他真的没事,这才安心地转过头,开始记诵之前驻唱时候的歌单。歌词、乐谱和吉他指法,儘管现在还不能回到舞台,但也不能因此松懈,每天该做的自主练习一样不少。 更何况她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更加拚命地练习而已。 她虚虚圈起怀里的空气,像是抱着真正的吉他一样弹奏起来。 见江韶神情专注,林辰逸也没再多打扰,又一次戴上他的白色耳机,后脑勺轻靠着墙,看似出神的目光实则悉数落在江韶假装弹奏的手指上。 如果单看江韶的手,其实很难和她的脸联系在一起。 江韶的长相很精緻,让人下意识以为她的手指也理应如此,至少应当同样白皙细嫩。 事实上江韶的双手并非青葱玉指,儘管手掌确实同肤色一般白,十指也足够细长,骨节分明,指甲也时常维持修剪整齐的样子,但她的指头却突兀的生了层茧,或大或小覆满她指尖,有些脱落了、有些又结出新的茧。 林辰逸知道那是因为她练得勤快,或许也因为没有及时放松,看起来才会那么严重。 可无论如何,林辰逸总归是心疼的。 既替她的琴艺有成感到开心,一方面又觉得,江韶应该更小心呵护她的手。 ──算了,之后再说吧。 见江韶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林辰逸也捨不得打断她的思绪。 和着风与阳,和江韶若有似无的哼唱,他闭上眼,任由时间在这份愜意中一点一滴流逝。 二十分鐘后,林辰逸睁眼,摁亮手机锁定萤幕递给江韶。 江韶看着通知栏先是一愣,意识到失礼后迅速移开视线,才发现剩一分鐘午休就结束了。 不过在这之前,她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得先解决── 「林辰逸,拉我一下。」江韶苦着一张脸伸手。「我脚麻了……」 林辰逸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跳再度暴走。 他点点头,起身,右手颤巍巍地伸出握住江韶的手,面上却故作平静──但在江韶看来更像是板着张脸──身子微微后仰的同时手上发力好让江韶借力站起。江韶起身后差点没站稳,直到适应了腿部的麻痒,她才将重心从林辰逸手上移开。 林辰逸指着背部,示意她背后的衬衫蹭脏了。 却不想江韶会错意,以为林辰逸是想请她帮忙将他的衣服背面拍乾净,本着礼尚往来的心态也没拒绝,赶忙伸手拍起了林辰逸的背。 然而林辰逸的身体却肉眼可见的僵直了几分。 江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林辰逸木着脸回过头,语气生硬:「……你的。」 「喔喔,不好意思。」她连忙收回手,简单拍净自己的背。 「对了林辰逸,你在听什么啊?」江韶想起刚才看见的通知栏上掛着一条音乐播放器。 ……完了。 他应该有记得改掉档案名称……吧? 思索着合适的回覆,林辰逸迟了些才道:「英听。」 他敛着眸,才揣回长裤口袋里的右手食指与拇指被他搓得通红。 半晌,像是终于鼓足勇气,他抬手微微扯开一边耳罩,状似随意地问了声:「一起?」 ──代表午休结束的鐘声却在这时响起。 林辰逸看见江韶眼眸一弯,是那副熟悉的、恶作剧的淘气表情。 她的回答被掩盖在震耳欲聋的鐘响下听不真切,林辰逸试图透过口型来辨认,鐘声却恰好结束,江韶的话语也随之暂停。她朝林辰逸扮了个鬼脸,随后乐不可支的大笑起来,藉着林辰逸愣神的空档一溜烟鑽下楼,只留下她朗朗的开怀笑声回盪在天台久久不散。 直至彻底不见江韶身影,林辰逸才摀着嘴,脱力似的缓缓蹲下身子。 掌心里传来阵阵闷笑,深邃黑瞳成了月牙,因着满盈的温和笑意漾开柔软的光。 教室里,李曼婷看着新收到的感谢贴图,又看向臭着脸抱了三份文件的姜莱,心中了然。 09 我是被梦吞噬的人啊 周浦深左手捻菸,右手持着手机飞快打字:「你说你带江韶的班?黑箱吧?」 萤幕彼端的男人盯着「黑箱」二字不由低笑,并未多做解释,只回了个掩嘴窃笑的贴图。 周浦深:老狐狸! 男人:彼此彼此。 「老胡──」 「来了。」 听见教室后方学生的呼唤,他向周浦深道了回见便放下手机,快步行至学生面前。 被唤作「老胡」的男人名为胡苗菏,是这一届高二八班的音乐老师,呼唤他的学生正是江韶;胡苗菏同时也是周浦深的朋友,有时也会到餐厅捧场,也因此和江韶有过几面之缘,这才有了开头胡苗菏和周浦深互懟到一半就被江韶喊走的画面。 「没大没小。」胡苗菏故作凶狠地轻叩一下江韶额头。 无视后边林辰逸警觉的视线,胡苗菏在江韶面前蹲下身子,用睁不开的瞇瞇眼与她对视:「叫我做什么?」 「喔,就是问问看,已经准备好的话能不能现在上台?」江韶有些跃跃欲试。没办法,太久没上台了,一听见可以表演就有点激动。 才开学第一周,也就是说,这是八班这学期的第一堂音乐课,胡苗菏开头就说明了这学期的作业只有分组上台表演这一项,评分标准包含练习情形、台风稳健程度、表演张力以及最基础的音准和节拍等。虽说是音乐课,但表演内容也并不仅限于歌舞,戏剧、魔术、相声或是说书,只要是一个完整的表演节目就没问题。 艺能科都是两堂连续,这两节课便是让学生们自行分组,一组至少两人、最多八人,分好组别后各自进行演出主题的初步讨论。 林辰逸自然是想和江韶一组的,江韶没拒绝,毕竟人数下限规定好了就是两人。 李曼婷这次倒是没和江韶一起,她被刘昕禹邀请去了他们那一组。 孙安原本也想跟着大哥,但是一看李曼婷被邀走,本着士可杀也可辱、就怕狗粮吃到吐的硬颈精神,硬是凑过去姜莱那边,还给自己找了个「监督姜莱」的理由,心安理得的上路了。 胡苗菏这边,听了江韶的话并没有立即答覆,只是笑瞇瞇地看着她。 半晌,胡苗菏带着几分训诫意味的声音缓缓响起:「我就问你一件事──」 「你准备好了,那你的组员呢?」 江韶愣住了。 她身边的林辰逸也愣住了。 胡苗菏像是没看见两人的错愕,逕自接着往下讲: 「我知道你习惯自己一个人、带着一把吉他,就这样站上舞台。但是江韶,我希望你分清楚,这不是单纯的表演,而是你的学期作业,团队合作也是评分标准之一。」 「你们是团队,每个人都很重要,就算只有两个人。」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演出,江韶。」 江韶本欲反驳的话语生生被她嚥回了肚子里。 胡苗菏的话实在太扎心了,一针见血点出她的问题。 她刚才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些,一方面也是同胡苗菏所言,表演时她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另一方面则是被兴奋冲昏了头,她真的忘了身边还有个林辰逸…… 好像很多时候,她的确都是只顾着自己。 江韶想起前几天被两人翘掉的干部训练,追根究柢也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所致。 她转过头,才发现林辰逸也在看着她,漆黑的眼瞳掩在阴影之下透不出光,只是直勾勾地瞅着她瞧,含着某些江韶不明白的情愫,令江韶猜不透林辰逸此时的想法。 虽然林辰逸其实也没什么想法,他只是单纯想看江韶再站上舞台而已。 那日之后林辰逸又抽空去了趟餐厅,却没在外墙上写着驻唱时段的小黑板上看见江韶的名字,他问了其他店员才知道原来江韶辞职了──周浦深对外的说法是江韶请辞,没有透漏真正的原因,既是为了餐厅名誉、也是为了护着江韶。 所以当江韶向胡苗菏提出想要现在表演的时候,林辰逸也并未反对。 他知道江韶渴望舞台渴望得太久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他自然不会阻拦。只是他也同样忘了这是团体演出,不只江韶、他也得上台。 多亏胡苗菏及时制止了江韶,否则林辰逸担心江韶的成绩恐怕会因为自己而一落千丈。 见两人双双陷入沉默,胡苗菏就知道,他们已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胡苗菏的瞇缝眼又瞇得更紧了些。 先抑后扬的抑也差不多了,那么接下来── 他假装咳了一嗓:「不过,单纯示范的话倒是可以。」 胡苗菏站起身,果然在教室角落看见一把吉他立在壁边,拉鍊上的太空人吊饰被涂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出自江韶的手笔。 他不假思索,走过去将吉他抱起来递给江韶,又招呼着同学们欣赏江韶的示范演出。 江韶抱过吉他,身体下意识站起,大脑却还没跟上事情的发展。 林辰逸犹豫了会,最终决定随之起身,轻轻推了江韶一把,指尖隔着制服布料触碰到江韶背部肌肤的瞬间便收了回来。 就着那一瞬的短暂踉蹌,江韶迈开步伐,一步步走向台前。 登台,架麦,调适音准。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准备动作一气呵成。 她望着教室后方,林辰逸的身影匿在墙角的阴影中看不清楚,但江韶知道是他推的自己。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见林辰逸在笑。 ── 放学鐘响,学生们大多散了,赶着回家的,相约打球的,各种校队留下来练习的也有。 李曼婷因为赶公车先行一步,身为校车党的孙安原本也要走了,只是一踏出教室门就被林辰逸一把抓住命运的后领,被大哥拎着拖到了转角后,还吓到了不少路过的学生。 教室里只剩江韶和胡苗菏,一个收拾书包、一个收拾器材。 「打算什么时候回餐厅?」胡苗菏状似无意随口问了句。 江韶拉着拉鍊的动作有了瞬间的停顿。 「干嘛干嘛,该不会餐厅生意变差了吧?我就说我驻唱的时间段人气很高的,偏偏周姊不信。」她笑了笑,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江韶本来也没期待对方会回应自己的玩笑话,殊不知胡苗菏不仅答了,他的回答还让她差点笑不出来: 「确实差了点。原本你的时间段到现在还是空的,周浦深说是没有新人来试唱,但我们都清楚是留着等你回来。钟先生他们夫妻俩──就是上次求婚的那一对,好几次来说想谢谢你,结果你都不在,无奈抱憾而归。」胡苗菏叹了口气,像是替他们感到惋惜。 「我们都很期待你的回归,前提是你能将一切事情都处理好。」 「无论是取得你父亲的同意,或者──」 「你自己本身。」 胡苗菏拍了拍江韶的肩,揹起自己的随身行李悠哉走人了,嘴里哼着江韶没听过的曲子,心情看上去很是愉悦。胡苗菏临走前还不忘将钥匙交给身为音乐小老师的江韶,交代她锁上音乐教室的门,并记得将钥匙归还。 江韶盯着胡苗菏离去的背影,不晓得为什么,对方分明是语重心长为自己着想的一番话,落在江韶耳里却是生生被她品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她捏紧手里抓着的吉他背带,低着头,那张精緻漂亮的脸蛋此刻阴沉得可怕。 良久,她才收拾好情绪,吐出一口长气。 江韶出教室门的时候,林辰逸正好放过孙安,几人在楼梯转角打了个照面。 孙安匆匆向江韶道了声「再见」便飞也似的衝下了楼,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江韶才在疑惑他跑这么快做什么,直到她摁亮手机一看:九分,校车都快发车了,怪不得孙安这么急。不过也幸好音乐教室就在二楼,距离校车停泊的圆环很近,以孙安的脚程应该能够顺利赶上。 她侧过头,发现林辰逸还站在旁边,看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10 愿温柔的你被世界温柔以待 「你小弟都跑了。」江韶朝着孙安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不是小弟。」林辰逸有些无奈。看来「大哥」这个称呼是过不去了。 天凉了,让孙安的作业自生自灭吧。 好不容易赶上校车的孙安打了个大喷嚏,坐在他旁边的陌生同学悄咪咪往窗户挪了一点。 「不过你怎么还在这里?」江韶以为这个时间对方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回去了的。 「……有事问你。」林辰逸含糊其辞的带过。儘管「想跟江韶一起走」才是他的真心话,但他有事想问江韶倒也不是说谎。 「喔,那你等我一下,我要先去还钥匙。」江韶也没在意,语落便逕自跑向教务处。行政大楼和家政大楼虽然各自独立,两栋楼之间却在二、三楼有空中走廊相连,且教务处同样位在二楼,从音乐教室到教务处确实不需要多少时间。 林辰逸没应声,也没听江韶的话在原地等,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小跑过去,在江韶进入教务处后才乖乖等在外面。 江韶看了一圈,教务处的老师都不在,只剩一名工读生在收拾。她礼貌地朝他点过头,随后轻车熟路摸到钥匙箱的位置将钥匙掛回原位。 退出处室后江韶习惯性鞠了一躬,刚起身就看见倚在墙边等她的林辰逸。 霞光笼住了他整个身形,染了夕色的发梢像是在发光。林辰逸仍然戴着那副耳机,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抓着书包背带,指尖点在背带上的动作富有节奏性,他闔着眼楮,唇角微扬,像是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世界──喔,应该说是英文的世界。 嘖嘖,帅哥果然不一样,听个英听都这么有氛围感。 「走啦。」江韶伸手拍了下他肩膀。 林辰逸睁眼,点头,摘了耳机跟在江韶身后。 傍晚的校园很安静。 和午休时的沉静不同,此刻的校园里依然有人在活动,远处管乐队的演奏练习依稀可闻,近处的篮球场也能看见不少活跃于上的身影,投篮命中篮框、空心而过的瞬间与篮网摩擦发出的唰啦声,周围观眾顿时爆发出一片叫好的喝采;景明一中的校园对外开放,操场上也有不少前来健走散步的附近居民,鞋底软胶踏上pu跑道发出或轻或重的啪噠声响。 比起全然的寂静,更多的是一种平和的、悠间的恬静寧謐。 林辰逸隔着一小段距离走在江韶后面,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斜长,原先只半颗头的身高差距此刻更大了。他盯着地面上的影子,又看向江韶的背影,薄薄一层玫瑰色的柔光镀在她身周,明明该是如此耀眼美丽的一幕,林辰逸却总觉得有几分凄凉。 他望着江韶,始终问不出那个自演出开始便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出了校门,走在街上,江韶突然回头喊了他一声。 林辰逸来不及收回目光,视线猝不及防和江韶对上。所幸江韶也没多想,只以为是他反应迅速,听见自己喊他的瞬间就抬起头,还感叹了一下林辰逸的反射神经。 江韶问:「你刚才说有事情要问我,什么事?」 林辰逸抿着唇,犹疑着是否该问,毕竟他也担心会因此冒犯到江韶。 思忖片刻,他换了个问法:「为什么唱那首歌?」 为什么露出那样的表情? 〈愿温柔的你被世界温柔以待〉──方才江韶在课堂上所演出的曲子正是这一首。 并且正如江韶的开场所言,这是一首很温柔、很温柔的歌。 曲调很轻,节奏很慢,歌词很温暖,江韶詮释得也很优秀,最基础的音准与节拍自不必说,江韶的歌声里所饱含的温柔情感几乎满溢,伴着她的嗓音徐徐流淌在教室里,并非是太阳一般的炽热温度,只是普通的、平常的,人体恆温的三十七摄氏度,然而就是这样再平常不过的温暖,不由分说地,将那些无从出口的悲伤情绪、将那些深埋心间不见天日的伤与痛,一一紓解、抚平,温柔地拥入怀中。 可是身为歌者的江韶,自身的表情却带着酸涩。 并非共情过后產生的悲伤,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哀痛。 儘管江韶的确是笑着的──只是那抹笑意的最深处,在她莹莹闪着泪光的眸底,藏着难以言喻的伤痛,像茧,像锁,牢牢将她禁錮在里头。 为什么这样一首温柔的歌曲,却会让江韶露出那样的神情? 江韶脚下步伐微顿。 她没有立即答话,只是转过头、不再与林辰逸对视。 她瞅着脚下粗礪的石板砖,眼楮微微瞇起,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半晌,她带着不解的嗓音才缓缓响起:「不好听吗?」 答非所问。察觉到江韶的回避,林辰逸皱起眉,却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回答江韶反拋过来的问题:「好听。」 「你不喜欢?」 「……喜欢。」虽然但是,这两个字还是让林辰逸的心跳停了一瞬。 「那不就好了?」江韶回眸,笑嘻嘻地对他拋了个媚眼,又逕自往前走。 很难得的,这次林辰逸对于江韶的媚眼没有任何反应。 媚眼不甜,很咸,还有点痛。 林辰逸停在了原地。 这样就好了吗? 他忽然间意识到,或许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江韶。 固然他那日在餐厅看见的江韶光彩夺目,可下了台之后呢? 江韶待人开朗大方不假,看上去倒也易于接近──却也只是无限接近,就连李曼婷也很难真正触碰到她的内心,看似知无不言的坦诚也不过只是她挑拣过后认为能够诉说的实情,包含她和江啟铭的恶劣关係,不含许瑾相关的所有一切。 江韶唯有在唱歌时候才最是真诚,任何情感,原唱歌手的、词曲作者的乃至曲中角色的,以及她自身的,都能在她的歌声里被找到。透过音乐,江韶才能够真正坦然自在的,将她心中难言的情绪宣洩出来,快乐或悲伤。 坦荡而隐祕,或许这才是江韶的真实。 「──江韶。」 江韶回过身,静静等待林辰逸的下文。 其实林辰逸想对江韶说的很多。 包括刚才没能问出口的,为什么那首歌会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包括在那一曲毕后,林辰逸看着她脸上的失落,想对她说的很多很多、笨拙的安慰话语。 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拿出手机,双手拇指在萤幕上敲敲打打。 紧接着江韶的手机就震动一声。 看着对方传来的讯息,儘管有些不明所以,江韶仍是忍俊不禁笑了。 她背着光,薄红的晚霞像是要将她蚕食殆尽一般将她包裹住,林辰逸只看得见江韶轮廓模糊的一层剪影,可她的笑声却是清晰无比地传进他耳朵,就算此刻他们正身处人来人往的街路,身边是尖峰时段辆辆呼啸而过的汽机车,江韶清脆响亮的笑声却蛮横地破开那些嘈杂,尽数涌进林辰逸的耳里、心中,掀起汩汩暖流。 初秋未散的蒸腾暑气,或者斜阳照落覆上的温暖,林辰逸不晓得是为什么,但他的耳根、脸颊、胸口乃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发着热。 滚烫的热意源源不绝涌上,不过也就是藉着暮色掩饰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泛着红。 江韶那双好看的深褐眼眸笑瞇得几乎看不见,面上未退的笑容带着些许无奈,半是妥协、半是承诺的,江韶举起了她的左手,认认真真地对林辰逸比了个胜利手势。 手机被她抓在右手,江韶没有摁熄萤幕,画面上依然可见和林辰逸的聊天室。 对方传来的那条讯息就掛在聊天室最下方── 你要开心。 11 而她还在习惯她自己 回家之前,江韶特意去了「有间」一趟。 早前胡苗菏说钟先生夫妻俩特地到店里找她、想向她道谢,江韶也不好意思总是让他们白跑一趟,乾脆想着过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他们,就算没遇见也能留下联系方式再请人转交,当然转交的前提是钟先生他们还有再去店里。 看着眼前熟悉的玻璃大门,江韶不由得感慨一句物是人非。 几个月前她还是餐厅的驻唱歌手,人气超一流、台下还有客人求婚的那种。 然而几个月后的今天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客人,结帐出示学生证还能享八五折优惠。 哎,好像也还不错? 「──小江?是江韶没错吧?」正准备绕去后门的孙平停了下来。肩上挎着个黑色背包,一身黑的私服配上他的身高让孙平整个人看上去添了几分无中生有的凶狠。 「平哥!」江韶喊了一声就想扑上去。 「冷静点大歌手。」孙平长臂一伸就扯住了江韶的后领,成功制止她接下来的动作。 江韶扁了扁嘴,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动手动脚后,孙平这才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 「进来坐,我先去休息室换制服。」孙平说完,揉了一把江韶头顶就走了。 「我不是小孩!」 「未成年就是小孩。」 江韶对着孙平的背影做了个丑得要命的鬼脸,齜牙咧嘴还吐舌的,丝毫不在乎自身形象。 直到那点对于被摸头的幼稚不满消下去,江韶才拉开大门走进餐厅。 没想到胡苗菏也在这里,就和周浦深一起坐在中央,正是那天钟先生向他妻子求婚时的座位。原先的双人座被併成了六人大桌,餐厅内光线昏暗,江韶走近才发现周浦深对面还坐了一对男女,和胡苗菏有说有笑的,她瞇起眼楮盯着瞧了半天才认出来那就是钟先生夫妇。 胡苗菏率先注意到江韶,便朝着江韶举起右手招呼她落座。 「我说了她会来的。」胡苗菏对着周浦深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高深笑容。 「好好好,胡大仙神算,佩服。」周浦深敷衍地夸了他两句,接着往胡苗菏的方向凑近了点,将正对钟先生的位置让出来给江韶。「来,坐这。」 「周姊、老──胡老师、钟先生、钟夫人,你们好。」江韶挨个向人问好,点到谁就向那人轻轻頷首,最后弯着身子朝所有人鞠了一躬。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和那晚同样的甜美微笑,背上还是那把熟悉的吉他,如果不是江韶身上还穿着校服、背上又多了个书包,钟先生几乎都要以为江韶下一秒就会走向舞台,抱起她的吉他做开场。 「你还在念高中啊?」钟先生看着景明一中的绿色书包多少有些诧异。 也不怪他误会,毕竟单看江韶在台上表现出的从容模样很难将她与高中生划上等号,且江韶个子高,五官也相较成熟,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堆里一站半点不显违和,有次江韶走在路上还被人当成大学生给拦了下来,说是在录大学生街访。 「对,今年高二。」江韶答道。也不是太隐私的资讯,何况她书包都背出来了。 「怪不得,我就说你和其他歌手比起来显得特别年轻。」钟先生说这话时还刻意压低了音量,因为此时台上就坐着一名驻唱歌手,看着像是三十多岁出头的样子。 一旁的钟夫人闻言佯怒,揪住了钟先生的耳朵作势要拧:「你旁边就有个年轻的,你怎么不看?」 「唉唷唷唷我错了老婆──」 江韶失笑,忙在一旁打着圆场,这才阻止了一场家庭惨剧的发生。 周浦深和胡苗菏在这阵打闹中悄然离席,好让夫妻俩能够单独和江韶谈话。 正好此时换好制服的孙平从休息室走了出来,他向吧檯的同事比划着示意稍等,随即走到江韶面前,俯身凑近她耳边:「你那杯特调还要不要?」 江韶一听这眼睛都亮了:「要!」她心心念念的粉红玛格丽特! 「行。」孙平目光又投向钟氏夫妇,「两位喝点什么?」 「不用了,开水就好,谢谢。」钟夫人正好执起水杯喝了口水缓气。 钟先生也道:「我们开车来的,我是驾驶,不能喝酒。」 「我知道了。」孙平也没强求。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悄悄和江韶碰了个久违的拳,回到吧檯后又匆匆投入调酒工作。 江韶的特调不多时便送上了桌,只不过是由另一位准备下班的调酒师顺路送上的。 「那个,江韶啊。」钟先生捏着指头,看上去有些内向。他那天本就是藉着酒意壮胆才敢求的婚,平时的他就和现在一样羞涩胆小。「那天真的很谢谢你,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能接上,虽然原本是想着事前跟你套好招,谁知道你竟然迟到了……」 事前套好招,江韶上台后直接就能唱那首〈lovestory〉,殊不知她那天迟到无法提前商量,却误打误撞有了点歌环节,可直接报歌名又太明显,钟先生不抱多少希望的只点了歌手,又将戒指盒努力向外伸祈祷江韶能理解他的用意。 所幸最后江韶看到了戒指盒,脑筋也转得快,一下子就看透了对方的计画并想好了曲目。 这场惊喜求婚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开了场,最后当然也是圆满欢喜地落下帷幕。 「没有人家哪来的成功,还嫌。」钟夫人拍了下丈夫的手臂,略有几分斥责的意味。 江韶没漏看他们的小动作,她莞尔,乾脆藉机一本正经且坦然的将自己那天的迟来合理化解释:「也正是因为我迟到了才让这场求婚看起来更真诚,没有编排的痕跡,更像是一场纯粹的巧合,效果才会这么好。」 好孩子不要学,迟到了就该检讨,没有理由,没有藉口。 不过江韶这话倒也不假,还颇有几分合情合理。 那天钟夫人坐在台下还在想:现在的驻唱歌手都这么随兴了吗?以致于钟先生点歌起鬨的行为在她看来更像是黄汤下肚后涌上的贪玩性子,便也没往求婚的方向想,结果就被自家男朋友、不对,前男友兼现任丈夫的惊喜给吓了一跳。 「说回来,还是得谢谢你。」钟夫人向江韶躬身致意。 「不用不用,这我应该做的。」江韶连忙摆手,随即又笑:「歌手嘛,客人听得尽兴,我们也就开心啦。」 「无论如何,这傢伙的惊喜能成功都是多亏了你。」钟夫人说着,桌上和丈夫交叠的手握得更紧了。钟先生许是害羞了,稍嫌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对着妻子靦腆地笑了笑。 「之前听老闆说你请辞了,之后有打算回来吗?我们一定来捧场。」 「嗯,这个嘛……」江韶抿着杯口含糊应了一声,莓果的馥郁酸香溶在她嘴哩。江韶沉吟片刻,到最后也没认真回答,扯了个半真半假的藉口随便敷衍过去: 「这就属于个人隐私了,恕我不便透露哦──」 12 我也想为我所爱的负责啊 黄昏时候的市七路公车其实很热闹。 市七路公车的路线很广,起始站是市立美术馆,中间涵盖包含景明一中在内的大小学校,从国小到大学,沿途还能经过两三座寺庙,以及这一带最大的黄昏市场。餐厅的位置就开在美术馆附近,和江韶的家正好是两个极端。 江韶坐在最后排,靠着窗,望着车外飞逝的景色出神。 夕阳很美,落在大地,将一切所见的人事物都覆上一层耀眼金芒。 落入耳里的声音很杂,有学生在讨论今天的作业,也有人开着外放音效激情对局,偶尔有几句小孩子稚嫩天真的童言童语,和边上母亲耐心替他解释的柔声语句,最前面是新上车的老妇人,手里拎着买菜时的塑胶袋,相互摩擦发出恼人的呲啦声响。 江韶嫌吵,却也没戴耳机,就这么听着,感受这份她许久不曾感受过的烟火气。 良久,她伸手按下头顶的下车铃,在终点站前一站刷卡下车。 …… 缘都华厦,一百一十六号,六楼。 对着眼前的深红铁门,江韶轻吸一口气,压下门把手推门而入。 客厅里,江啟铭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她了。 「我回来了。」 「嗯。」江啟铭瞥了眼江韶,放下手里的周刊,走到厨房端出饭菜──说是饭菜,其实也就是两个简餐便当。 自许瑾离世后家中便无人掌厨,父女二人的早午餐各自处理,江啟铭每周固定给江韶一笔餐费,至于她如何运用江啟铭全然不知,也并未过问;晚餐则是由江啟铭负责置办,通常都是到公司附近的便当店包饭,偶尔他下班得早便会上市场买菜、亲自下厨。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江啟铭抬腕看了眼手錶。都已经快七点了。 「我去餐厅。」江韶回答的时候没看江啟铭,自顾自地卸下书包和吉他放在沙发上。「之前的客人说想谢谢我,总不能晾着他们吧。」 江韶承认,她之所以说实话的原因有一部分就是故意想气江啟铭。 是很幼稚没错,但是也很爽啊。 果不其然看见江啟铭的脸色登时难看下来。 他竭力克制着怒意,缓了好一会才平復下来,尽可能放柔语调开口: 「……在餐厅吃过了吗?」 「还没。」 「先吃饭,其他的等等再说。」 「喔。」江韶低低应了一声,用便当附的免洗筷三两下拆了橡皮筋。 早就冷掉的便当吃起来没滋没味,平时享受的配菜在此刻成为折磨,海茸的调味重得不可思议,酱汁似乎渗进一旁的红萝卜炒蛋透出不属于它的咸味,便当里唯一的绿色蔬菜更惨,似乎在料理时加了过量的油,而今又放冷了,油脂自然溢出,吃一口就能满嘴油光。三色豆更不必说,到底是哪来的人间炼狱。 就算两人平日里再怎么不和,以往江韶吃饭时也不至于这么一声不吭,今天江韶却埋头吃得飞快,像极了归心似箭的旅人游子,只是江韶的心从来就不在家。 见江韶闷头扒饭这速度,江啟铭就知道今晚肯定又要吵。 他不愿再多想,筷子夹起饭菜慢条斯理送入口中,彷彿不觉接下来的风暴。 这顿饭吃得异常艰辛。 饭菜难以下嚥的原因不仅只是因为放冷而失去滋味,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两人都深知接下来又是一场无可避免的争执。江韶有必须去做的理由,江啟铭也有他要阻止的原因,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又一次的暴风雨前夕,然而紧张压抑的气氛依旧无法缓解多少。 江韶率先停筷。 她抬头,压下便当盒的盖子直面江啟铭:「我想回餐厅驻唱。」 江啟铭头也不抬:「不行。」 意料之中的答覆。 江韶并不恼火,她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 她继续追问:「理由呢?不要再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这种稀烂又情绪勒索的答案,你讲不烦、我都听腻了。也别扯什么『女孩子不该拋头露面』之类的鬼话,需要我提醒你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吗?」 「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江啟铭终于抬眼──但也仅只一眼。 嚥下口中咀嚼的饭菜,他顺从地换了套说辞:「你是学生,学生的本分就是读书,其他事情都不归你管,也不必你操心。何况你今年已经高二了,马上就要大考,这种时候你不读书,还想着要唱歌?学科成绩提上去了吗?未来目标确定了吗?」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便当盒的上掀盖,江韶看不见江啟铭持筷的右手骤然收紧。 少顷,他松了力道,语调平常:「唱歌只是浪费时间,认真念书才最实际。」 江韶闻言眉间立即紧锁,她一下拍桌站起沉声质问:「江啟铭,你他妈什么意思?」 江啟铭也皱了眉,低喝道:「不要动不动就骂脏话!你妈妈可不是这么教你的。」 「──你怎么还有脸提她啊?」 江韶气极反笑,那股怒气生生憋在她胸腔紓解不开,可江韶的笑声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带着不解、讥讽与愤怒,江韶捂着心口咯咯直笑,肩膀抽动像是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不懂啊,你哪里来的脸?」 「你还记得她是你老婆?那你怎么还敢说『唱歌只是浪费时间』这种话?」 「江啟铭,」江韶步步进逼,最后在江啟铭面前站定。「我妈就是被你害死的。」 她俯下身子直迎江啟铭的目光,眉眼含笑,分明是盈满盛桃暖春的眼眸,桃瓣却像是封在了极厚冰霜之中再无半分暖意:「你明明可以和外公舅舅他们求助,为什么你不去?因为你拉不下脸,你怕他们认为你没办法照顾好我妈,你怕他们会对你失望。所以许瑾就活该得死吗?是,就因为你那没用的自尊心和脸皮,身为你妻子的她就应该以命成就,对吗?」 江啟铭忍无可忍,飞快扬手,皮肉相撞的脆响刺入耳际。 江韶的脸上顿时一阵热辣。 他死死咬紧牙关,一字一顿:「自始至终,放弃治疗一直都是你妈妈自己做的决定,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向她提过任何一句,请你不要再迁怒于我!」 「至于驻唱的事──」 他话语一哽。 江韶和许瑾生得极像。 尤其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次江啟铭看着江韶都彷彿能在她身上看见年轻时许瑾的影子,每当在谈及音乐时,那双好看的眼瞳总是灵动闪着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热爱,试图昭告天下。 很像,可到底还是不一样。 例如许瑾的瞳色偏浅,而江韶的则深了点。 又例如这股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对着干的叛逆劲,在许瑾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浮浪音乐祭。」 「……什么?」江韶没反应过来。 江啟铭的目光越过江韶,落在她身后电视机柜上的相框,相框里展示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背景是一大片绿茵绵延,远处还有一座搭建好的露天舞台,白色棚顶反射着阳光,像是一颗真正的太阳。当时的江韶只约莫两、三岁吧,肉呼呼的一个小白糰子,对着镜头露出憨憨傻傻的笑容,身上的小蓝裙子被她掀起露出肚皮,又被许瑾哭笑不得地拉好。 那时候的江韶还小,他还年轻,许瑾也还没生病,一家三口很是和乐。 但也都是十多年前的陈旧往事了。 江啟铭收回目光,定定望向江韶: 「明年暑假,北岸公园会举办一场音乐祭。」 「音乐祭开放学生报名,但名额有限,寒假会进行校内海选。」 「如果你能拿到登台演出的资格,驻唱的事……我会再仔细考虑。」 江啟铭最后也只说了「考虑」,没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江韶细细审视着,试图从江啟铭身上找出任何作假的痕跡,然而对方神色正经不似玩笑。 「希望你说话算话。」她冷笑一声,头也不回,拎起书包和吉他转身回房。 待江韶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视线范围,江啟铭才迈开蹣跚步履,收拾好餐桌上用完的、没用完的饭菜,收拾完后也跟着回了主卧室。 门板闔上的瞬间,再也按捺不住的叹息自他胸腔深深吐出。 他再次感受到久违的、如此深刻的无力感。 可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落泪。 他抬手抹去在眼眶打转的湿意,故作平静。 江啟铭坐在床沿,抱起床头柜上许瑾的独照,拇指一遍遍反覆摩娑着照片上许瑾的盈盈含笑的面容。江啟铭的指腹很粗糙,可他抚上照片的动作却极尽轻柔,一如许瑾还在世时,他捧起挚爱妻子的脸庞轻抚,指尖隐含无限繾綣温柔。 他深情带着哀戚的视线落在照片里许瑾的那双漂亮眼眸上,那双深邃漂亮的褐色瞳眸像是明净剔透的茶晶,似乎真的具有茶晶一般的魔力与灵性,光是望着就能感受到内在心灵正缓缓沉淀,浮躁的心绪也在对望之中得到紓解,带给人平和稳定的力量。 眉宇间日益深重的愁容总算有了缓解。 许久,他长舒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13 在你身边偷偷的疼你 今年的秋日似乎要较往年更凉了些。 蝉声终于消停,脚下不经意间踩上落叶枯枝產生的脆响取而代之,林道上褐黄枯叶堆积如山,被江韶手中的竹扫帚集中堆齐,又被强风捲起四散纷飞,瑟瑟秋风隐约带着几许寒意,拂过江韶光裸在外的手臂肌肤时激起一阵细小的颤慄。 林辰逸默默往江韶的方向挪了点,给她挡风。 只可惜才挡没多久,同扫区的其他同学就向他大力招手表示他们那边也需要垃圾袋。 无法,林辰逸只好示意孙安提起他的大黑垃圾袋跟紧江韶,收垃圾的同时顺便充当一下挡风屏障。临走前他脚步一顿,飞快动作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扔给孙安要他自己看着办,随即匆匆跑向等待已久的同学们。 被外套糊了一脸的孙安:「……」倒是给我个看着办的方向啊大哥! 挎着林辰逸的外套,孙安的小脑瓜灵光一闪,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 「卖羊毛!新鲜现薅的羊毛!大哥身上最保暖最厚实的羊毛毛──」他一边「叫卖」、一边悄咪咪往江韶那边蠕动,用他拙劣得没眼看的演技假装不经意瞥见江韶泛着疙瘩的手臂,遂顺理成章地推销起自家「產品」:「江同学买羊毛不?绝对抗寒保暖!嘖嘖嘖、你看你都起鸡皮疙瘩了,这样不行啊……」 被点到名的江韶抬头看了眼,一下就认出来这是哪隻羊產的羊毛。 她不禁失笑:「林辰逸的?」 「是的!大哥出品,必属精品!新鲜出炉刚薅下来的,你摸摸这还有馀温……」孙安说着就要凑过去,想想不对,又谨慎地和江韶保持友好距离,只把外套往前递了递好让江韶接过,乾脆直接把林辰逸给拱了出来:「大哥刚才就看见你在摸手臂了。」 江韶眨了眨眼,小小的脸蛋透出大大的疑惑──但是关注点完全歪了。 她是觉得有点冷没错,可是她刚才有摸手吗……? 一旁早已经摸透江韶动作的李曼婷默默点头:确实有,而且不只一次。 有了李曼婷作证,孙安底气更足了,直接祭出拍卖杀招:「一口价,十块钱!买不买!」 「买,下课给钱。拿着。」江韶扬笑,把扫帚丢给孙安后从他手里拿过外套,两手从外套里侧浅浅穿进袖子,勾着外套向外一甩、一打一拉,颯爽俐落,冰绿色的校服外套生生被她穿出模特走秀的气势。 孙安:「!!!」卧槽!嫂子有点帅! 「嫂──咳、那啥,江同学你再穿一次唄,我录个影。」孙安说着就手忙脚乱要去掏手机,不料江韶早已迅速整理好衣领,没给孙安这个机会:「穿个外套而已,有什么好录的?」 孙安心道:嫂子你不懂,我这是要录给大哥看的! 他不敢说,江韶也没问,拿回扫把大手一挥就把人赶走了,还肩负着挡风任务的孙安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确保能随叫随到。 「暖了?」身边,李曼婷扫着落叶一边凑近。 「暖的。」江韶弯眸答道。 确实如孙安所说,林辰逸的外套还留有馀温,套上时候掀起的气流裹挟着暖暖淡淡的雪松气息将她怀抱其中,乾净清新,略微带点苦涩,一如林辰逸给人的印象,细嗅还能闻见极浅的檀木香,沉厚温暖的木质调令人安心。 想不到林辰逸看着冷冰冰的,其实个性还挺暖的嘛。 听见外套抖动声响的林辰逸回头,只看见了江韶留给他的瀟洒侧影。 他的外套对于江韶来讲不算大件,十公分的身高差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顶多就是有些宽松,外套下摆盖住她上半臀部,只露出下半一截制服裙,稍嫌长的衣袖被她仔细挽起至小臂,江韶没有拉上拉鍊,就这么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制服衬衫,透着几分随兴。 虽然但是,男友外套。 林辰逸的脑袋「轰」的一声,烧了。 「欸欸欸林辰逸你没事吧怎么摇摇晃晃的──」 好不容易晨扫结束,差点被架去保健室的林辰逸一坐下就大大喘了口气,然而只一秒不到又遽然提起── 江韶反坐椅子面对林辰逸,手机萤幕朝上放在他桌面,她身上还穿着林辰逸的外套,袖子不知何时被放下,从袖口探出的十指指尖小心翼翼地捧着蜂蜜柠檬水小口啜饮,时不时空出小指在萤幕上滑动,对着音乐平台的歌单伤神。 这杯蜂蜜柠檬水还是林辰逸给的,说是买一送一,但他一个人喝不了两杯。 两人时在旁听了全程的孙安:呵呵,哪家店天天搞这种亏本促销,又不是脑袋坏掉。 「音乐期末你有什么想法吗?」江韶的声音因为嘴里的吸管而有些含糊。 林辰逸一愣,而后缓缓摇头。他一直都是跟着江韶走的。 江韶低叹一声。果然如此。 那天胡苗菏的一席话言犹在耳,但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江韶没唱过合唱,林辰逸也没唱过歌。虽然林辰逸的声音不错,但音准还需调整。 最重要的是他们到现在都还没决定好要唱什么歌,江韶选择困难,林辰逸又没有想法。 只剩三个月的时间能准备。 唉,苦恼啊。 林辰逸曲起指节,叩了下江韶面前的桌板:「讯息。」 江韶不解。什么讯息?没人传讯息给她啊? 然而林辰逸再无下文,江韶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他是在说那天放学的那句「你要开心」。 「有开心!」她笑,末了还同那天一样比了「v」字。 除去音乐期末的瓶颈,其他时候的江韶大抵都是开心的。 自从那天她和江啟铭大吵一架,父女两人姑且算是相安无事,本就稀少的交流现今几乎为零,几乎每天放学回家都不见江啟铭身影,继早午餐之后就连晚餐都各自处理了。晚餐钱倒是有好好地给,併入每周一早晨压在餐桌上的当周餐费一併给了江韶。 照理来说她应该是很开心的:江啟铭终于放养她,答应考虑驻唱的话也已经撂出来,一切似乎都在渐渐好转……明明本该是这样的。 就是不晓得为什么,心底有股说不上的歉疚。 但是果然还是开心佔得比较多吧。她想。 然而林辰逸只看一眼就知道并没有。 他故作淡然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江韶手背上因使力而隐隐浮见的血管。 ……至少音乐期末不能只让江韶一个人操心。 按亮手机,林辰逸开始翻找他为数不多的歌曲列表。他平时听的流行乐曲不多,能哼唱出的曲子更是寥寥无几,由他来决定曲目会比歌单深不见底的江韶容易不少,如果是连他都会唱的歌,江韶应该也能唱。 适合男女合唱的曲子…… 林辰逸指尖一顿,停在萤幕上其中一列。 〈920〉a-linfeat.小宇。 他迅速接上耳机,滑开歌词配着曲子听了一遍,整首歌的核心还是在江韶,需要一定的肺活量和转音技巧,但林辰逸相信江韶能做到;他的部分相对简单,和音大于独唱,只是独唱部分的转音对他来说有一定难度…… 他能做到吗? 踌躇了会,林辰逸还是将手机推给江韶。 江韶看了眼,顿时为之振奋,眸光渐亮:「就爱你!」 「……!」林辰逸藏在桌面下的左手猛然握紧。江韶刚才说了什么? 见林辰逸忽然睁圆了眼,江韶意识到话里的误会,笑着摆手向他解释:「是歌名啦,取自『就爱你』的谐音,所以才是『920』……」她话语一顿,恍然领悟林辰逸推给她这首歌的用意── 她试探着问:「你想唱这首?」 林辰逸自己显然也在犹豫,没有立即给出回答。江韶也并未催促,只耐心等候。 半晌,他望着江韶点了点头,缓慢却坚定。 必须做到。 见此,江韶轻轻莞尔。 「听你的。那我们找时间试唱一次,不过在那之前……」她从书包里抽出自己的有线耳机朝着林辰逸晃了晃。 「林辰逸,等会帮我打个掩护吧?」 ──上课鐘响。 14 享受着你举手投足间的折磨 这节是数学,吴蔚所在的数学科办公室在行政大楼三楼,和八班相隔一小段距离,走过来还要一点时间。 江韶迅速起身将自己的椅子搬来林辰逸座位边靠窗的那侧放好,又从书包里掏出纸笔摆在他桌上,紧接着戴上耳机,拉开制服衣领,捋直了耳机线就将插头那端扔进去。她的耳机是紺色的,在白衬衫下相对不透色,又有外套遮挡,不仔细看很难看出来。 插头落进去后还露出一截耳机线在外,江韶连忙将插头接上手机,点进歌曲并设置好单曲循环,接着将手机丢进裙子口袋,又抬手去整理耳机本体。 入耳式耳机的好处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先是将两边耳机交叉绕过后颈戴上,确认不会脱落后才放心坐下,抬手将发丝往前拨弄将耳机遮挡严实,又顺了顺乱翘的耳机线,最后才用裙褶将仍然裸露在外的耳机线包好,再不听话就全塞进衬衫下摆里。 保险起见,江韶隔着裙子摸到手机音量键长按到底,暂时静音。 她问了旁边的林辰逸:「没露出来吧?」 林辰逸早就看傻了。 如果他知道江韶所谓的「打掩护」还得坐在旁边,那他肯定会慎之又慎地考虑清楚才下决定,而不是稀里糊涂就应了好,结果变成现在这样…… 熟悉的雪松香里混进一缕淡雅的小苍兰,林辰逸羞涩地别过脸,两隻耳朵不争气地红了。 一切完成,吴蔚正好从前门走进来。 上尉的火眼金睛一下就逮住往后挪了一格的江韶:「江小韶,你怎么跑后面去了?」 江韶无辜地眨眨眼:「我忘记带讲义了,林辰逸说要借我看。」 吴蔚狐疑地瞇着眼,下巴朝着李曼婷的方向一昂:「怎么不去找曼婷?」 李曼婷极其自然地接过话:「我怕我解题太慢,江韶看不到题目。」吴蔚讲课没有抄题的习惯,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那好吧,你不要打扰到人家听课。」李曼婷都这么说了,吴蔚也不好再问。她最后看了一眼江韶和林辰逸,叮嘱几句便开始讲课。「这节继续搞不等式,讲义课本一起看。页数帮我翻到……」 江韶暗自窃笑,悄悄又把手机音量调大,此时已是副歌。 她捞起纸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林辰逸:「我试试改编,不用管我。」 林辰逸点头,将笔记本推回去。 他其实,真的,很想专心听讲。 可一想到江韶就坐在身旁,林辰逸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从黑板上挪开,假装在看讲义,最后又全都落到江韶身上。黑茶色的柔亮发丝,清秀的眉眼、鼻尖,略略抿起的唇瓣,视线逐渐下落,最后停在江韶自然交叠的修长双腿…… 咳,主要是她摊在腿上的笔记本。 江韶的目光紧锁纸页,手上把玩铅笔的动作流畅悦目,细细一根木条几乎要被她转出了花,笔桿围绕着她指尖旋转翻飞。 她落笔时顺时停,偶尔伸手调节音量,细细聆听耳机里传来的旋律。 纸页上字跡很潦草,像是匆忙誊抄上去的,林辰逸定定看了会才认出那是歌词。歌词下面全是他看不懂的记号,有音符,约莫也有江韶自身习惯的记号方法,还有少许没见过的单字,他猜想那大抵都是和音乐相关的。 四周环境很暗。 司礼楼被其他大楼围在中央,他们这一侧又是向西面,早晨东昇的日光照不进来,室内灯光又被林辰逸挡去了大半,江韶陷在投射下来的阴影里毫无所觉,自顾书写。 可她的眼底分明亮着无法磨灭的光。 林辰逸想,江韶就应该是在光里的。阳光,或着舞台灯,耀眼夺目的光芒。 他身子微微后倾,与课桌间的缝隙透出一缕光亮,不偏不倚照在江韶正书写的那处纸面。 江韶抬眸,莞尔,口型无声向他道着谢。 她正在修改林辰逸负责的那部分导歌,这首歌里导歌段的转音是最多的,为了连接主、副歌而做了很多层次,但也的确很好地营造出了情绪上的转换过程;导歌段的音调比起其他段落也相对高出不少,也不晓得林辰逸唱不唱得上去。 她沉吟半晌,将谱面上一串音阶划除,自己写了一段新的上去。 江韶忽然很想撬开林辰逸的脑子看看他是怎么想的,怎么一挑就挑中了魔王曲。 整首歌时长四分鐘,编曲虽然满,但好在是合唱,也有足够的休息空间,只是对于他们、特别是对林辰逸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江韶苦恼着,大手一挥就要删减段落,却忽然想到表演时长的问题。 她偷偷摸摸抬头观察吴蔚的动向,见对方正专心讲题,江韶迅速摘下一边耳机塞进领子下方,笔桿轻敲林辰逸的手臂,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林辰逸,你手机可以借我一下吗?我有事要问老胡。」 早在江韶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浑身僵硬的林辰逸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抽出手机。 江韶接过,按亮萤幕又递回去:「密码。」 林辰逸伸手,垂着目光貌似正专心解题,实则桌面底下的左手胡乱盲摸,期间还不小心蹭到江韶的手,他耳朵一下又烧红了。 好不容易摁上指纹感应器,确认成功解锁后林辰逸迅疾收手。 江韶没察觉到他的异状,点进通讯软体找到胡苗菏后速度敲字:「老胡!我们期末演出有没有时间限制?」 那天胡苗菏拉着他俩加了联系方式,本以为用不上,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对面很快已读,不多时便捎来了回讯:「每组演出时间至少两分鐘,考虑到组别较多,还有讲评和打分环节,时间上限尽量以不超过五分鐘为原则。」 「另外提醒江同学,上课时间禁止滑手机,特别是用同学的手机。」 江韶大惊!老胡怎么知道讯息是她传的! 胡苗菏:自己看看讯息开头那称呼,想认不出来是谁传的都难。 江韶扁着嘴,小心翼翼将林辰逸的手机塞回桌肚里,重新戴上耳机继续鑽研曲谱。 删减倒是没问题,问题是要删哪一段呢…… 她在纸上写写画画,笔记本翻了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爬满了待商榷的想法。 江韶没注意到身旁的林辰逸已经停笔,左手支着下巴,馀光不时扫一眼自己。 确定她再度投入音乐世界后,林辰逸绷紧的肩背肌肉才稍稍松懈下来,目光也再次落到江韶身上,谨慎又大胆地凝视。 ……江韶,真的很漂亮。 他撑着下頜的左手悄咪咪摸到颊边摀住那片发烫的耳朵。 林辰逸想,若江韶笑起来是暖媚可人,那她不笑的时候便是冷艳疏离。 尤其她此刻正全神贯注,总是会不自觉抿紧嘴唇,平直下压的唇线让她看起来又更冷了。 江韶的长相是美,却是有些外露的、张扬的,甚至于是具有攻击性的美,以致于任何人见了江韶的第一眼多会以为她是个工于心计的蛇蝎美人──虽然亲身与她相处过后就会发现其实江韶比第一印象里要来得纯实很多。 如果能更靠近一点…… 他想起那次江韶的失落,心口不由一疼。 想知道关于江韶的所有事情,快乐也好、悲伤也好,所有一切他都想知道,想一起分担。 什么时候,才能再靠近你一点呢。 讲台上,吴蔚看着手上动作不停却全程低头的江韶,再看看不知不觉间已经面朝江韶趴上桌面的林辰逸,他甚至没有闭上眼,就这么睁着眼睛瞅着江韶看,装睡都装不好,那点青春期的小心思倒是明显得很。 吴蔚手中的粉笔「啪嘰」一声,断了。 那天的江韶永远不会知道林辰逸发顶那个粉嫩嫩的粉笔印子是怎么来的。 15 浪漫没天份,反应够迟钝 下课后,目睹全程的孙安毫不留情嘲笑起了自家大哥,笑到腰都歪了,又被黑着脸的林辰逸一脚踹回正位,勉勉强强总算闭上嘴。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安的嘴皮隐约有了松动的跡象。 十二秒、三十四秒、五十六秒、一分零七秒…… 孙安忍笑无能,再度爆发:「哈哈哈哈林辰逸你也有被丢粉笔的一天!笑死我了──卧槽大哥别踹了哈哈哈啊啊啊啊啊──」 「孙三藏,你最好闭嘴。」 「说好不提那个绰号的!林辰逸你不讲武德!」 「来互相伤害啊。」林辰逸冷笑,抬腿又是一脚踹在孙安屁股蛋上。 目送两人打闹着离开教室,已经回到自己座位的江韶啜了一口蜂蜜柠檬水,就着刚才那情况配了个相当应景的旁白:「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究竟是人性的泯灭,或者是道德的沦丧?大哥头顶粉笔印子的由来真相究竟为何?且看下集分晓!」 李曼婷失笑:「你用这么好听的声音配这种旁白?」 江韶坏笑,身子后仰微微转侧,伸手扣了扣林辰逸的桌板,「林辰逸还长着校草的脸呢,还不是荣登大哥宝座,踹都踹上了,我配个旁白而已。」 「嗯……反正他们男生的乐趣我不懂。」她大大伸了个懒腰。刚才坐在后面都没怎么动,身体僵硬得不得了。不过等林辰逸回来还得再改改。 李曼婷凑近了点,旁敲侧击地问:「你说校草的脸,那是怎样的脸?」 孙安都看得出来的事,李曼婷更不可能毫无所悉,但是她的立场主要取决于江韶的态度。 在她认识江韶的这一年时间里,李曼婷深刻认知到一件事── 江韶,毫无疑问是个粗神经的直女。 虽说不至于全然不解风情,但江韶对于感情也的确迟钝,完全看不出别人喜欢自己。 喜欢江韶的人其实不少,因为脸蛋而喜欢的、因为她的性格而喜欢的、喜欢她的歌声的,各种原因都有。刚升上高中那会三天两头就能听见「哪个班的谁喜欢江韶」之类的传闻,江韶的人气和林辰逸其实不相上下。 然而每次遇见有人告白,江韶不是听不懂对方的弦外之音,就是以为对方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一类的游戏,还很贴心地给人台阶:「是玩游戏输了吗?」 即使对方说了是认真的告白,江韶也只是愣了愣,接着相当自然地拋出来自灵魂深处的疑惑── 「你喜欢我,然后呢?」 框啷啷,无数少年的心碎了一地。 奈何江韶不仅铁直,还是个音乐笨蛋,心里除了音乐还是音乐。 李曼婷对此表示理解,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也知道音乐对于江韶来说很重要。 对象是林辰逸的话,或许江韶能够在音乐和恋爱之间取得平衡也不一定。 当然,如果林辰逸能帮忙提一提江韶的成绩的话就更好了。 ──所以,江韶又是怎么想的呢? 「怎样的脸?」江韶一怔。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倒不如说一般人也不会特别注意那些吧? 思忖片刻,她决定客观陈述事实:「帅呀,担得起校草的名号。」 李曼婷微微瞇眸,面露怀疑:「之前那些人长得也不差,结果你说『人不都是两隻眼睛、一个鼻子和两个耳朵吗?』你还记得吗?」 江韶一噎。为什么曼婷会记得这么清楚……! 「哎呀,那不一样嘛……」江韶心虚地别开视线。过了会才惊觉不对:她为什么要心虚? 李曼婷继续追问:「哪里不一样?」 江韶支支吾吾着答不上话,最后拣了个绝对正确的理由:「他们又不是校草!」 李曼婷这才放过她,手背掩着嘴低声笑着,笑得江韶头皮发麻。 或许算不上动心,但确实有了好感。 来日方长吧,不急于一时。 「走吧,下节体育课。」李曼婷起身,顺手拉了江韶一把,两人拎起水壶并肩离开教室。 教室后走廊,原本只是来丢垃圾却不小心听了全程的姜莱:「……」 她真的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江韶的座位和走廊仅一墙之隔,又没关窗,真的很难不听见。 所以这两个人的进展到底怎样了?她看江韶穿着林辰逸的外套穿得很自在啊……? 无论如何,想起刚才林辰逸被老师丢粉笔的吃瘪模样,姜莱光是想想就特别解气。 大仇得报的日子不远了! 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像孙安、李曼婷和姜莱三个人,在场外看着江韶和林辰逸的发展,有三种不同且相去甚远的解读,有人直球对决胜券在握,有人稳扎稳打慢慢推进,也有人云里雾里看不清。然而剧情真正的发展如何,也只有手握剧本的林辰逸才会知道。 你说江韶吗? 钢铁直女向来都是脱稿演出的。 直女本人鼻子一痒,皱着鼻子「哈啾」一声打了个大喷嚏。 林辰逸脚下步伐顿住,生生调转回头去拿江韶掛在司令台边的外套,往江韶面前递了递。 「谢谢。」江韶没推拒,乾脆接过外套,不料缩进外套后又是一声。 「没事吧?」林辰逸憋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没事没事,我们继续练习。」江韶揉了把鼻子,鼻尖顿时红了。 这节本是体育课,然而耐不住八班同学的苦苦央求,体育老师爽快同意让大家练习音乐期末,于是眾人各自分散在操场,江韶和林辰逸找了司令台旁一处体健设施,此刻江韶正踩在设施踏板上,双腿一晃一晃玩得不亦乐乎。 「这个调,你先唱一次我听听看。」 她从设施跃下地面,清了清嗓,张口唱了一段音阶。 江韶将高低飘忽的转音修改成稳定上升的音阶或固定音调,对林辰逸来说负担会小一点。虽不像原曲激昂,但多了份踏实和平稳,为此她决定不放伴唱带,改而带上吉他自弹自唱,更符合改编后的氛围。 林辰逸迟疑着跟唱,他不确定自己的音准是否正确。 江韶仔细听着,嘴唇又不自觉抿紧,是她正全神贯注聆听的表现。 林辰逸见状紧张得身子一抖,其中一个音飘高了…… 江韶立即皱眉:「再一遍,专心唱。」 林辰逸红着耳朵,却不敢再胡思乱想,认认真真又唱了一遍,江韶眉心终于舒展。 撇除刚才的走音,林辰逸唱得不错,虽然他的音域不算宽,唱到高音处还用上了假声,可他的气息平稳,而且林辰逸天生嗓音乾净,唱歌的时候带着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配上歌词,恍惚能见少年人坚定无畏向爱人许下诺言── 张开耳朵听声音,心跳回应多清晰。 看见彩虹的美丽,我会永远陪着你。 江韶指令:「接下来配着歌词再唱一遍,记得歌词吗?」 林辰逸点头,稍加回忆,加上歌词又唱了一遍。 很青涩,很稚嫩,没有任何技巧可言,高音的假声不出意外略有些虚浮,但反而因此更显诚挚,听了都要以为林辰逸真的在表白。 唱得真挺好的,要是能换个发声部位就更好了。 「别用喉咙,试试肚子发力。」她说着就要伸手去碰林辰逸腹部。 几乎就在江韶指尖触及他腹部肌肉的瞬间,林辰逸也迅捷出手,一把抓住了江韶手臂。 林辰逸的掌心与江韶手臂肌肤紧密相贴。 他手心温度烫得吓人,江韶身上却是冷的,此刻贴在她手臂上衬得热意更甚,尤其林辰逸掌心生了薄茧而显得粗糙,攒在手里的细嫩肌肤触感更为明显,他感觉到自己手掌正隐隐沁出细汗,运动过后或者因为紧张,又或许两者都有。 林辰逸喉结微微滚动,率先松了力道,避免手汗沾上江韶肌肤。 江韶也意识到了失礼,禁錮解除的瞬间飞快缩手。 「抱歉,我──」 「……先通知我。」即使身处树荫底下,江韶都能看清面前的林辰逸满脸通红。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僵硬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慌张,却也没有拒绝江韶的碰触,只是彆扭地将句子补齐:「下次,你要摸之前,通知。」 江韶眨眨眼,沉吟片刻,提取出对话重点后不假思索── 「现在,可以吗?」 16 别再对我保留,透露一点线索 「──什么现在?你们在说什么?」 四周突地传出他人嗓音,被江韶的虎狼之词震惊到的林辰逸立即回神,寻声环顾四周,才在树后看见来人。 是刘昕禹,他们班的副学艺。 刘昕禹的长相并不出挑,不算惊艷,却很耐看。和主流审美的杏眼圆脸不同,她狭长上翘的丹凤眼有几分古典韵味的美感,有神的目光生着几分凌厉,和江韶同样令人感觉疏离,却和江韶的清冷不是一种风格,刘昕禹的距离感来自于眼神光中自带的威严。 「你们在做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练习。有事?」林辰逸不晓得这人看见了多少,也没打算过多解释,可刘昕禹话中明里暗里藏着的敌意令他有些不悦,语调也因此冷了许多。林辰逸记得自己和对方没有过节,更不知晓这份敌意从何而来,除非对方是针对江韶。 嗅出空气中火药味的江韶机智地选择沉默,暂且静观其变。 见江韶不语,刘昕禹就要上前,却是被林辰逸抢先一步将人挡在身后。 此时李曼婷小跑着赶来,她不赞同地拉住刘昕禹,眉间蹙紧,让她和自己回去练习。未料刘昕禹只是轻轻挣开她的手,脚下步伐照旧,径直走到林辰逸面前──江韶被人挡在身后,她只能找林辰逸:「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练习吗?」 林辰逸正欲答话,身后江韶抢先一步开口了:「可以啊。」 她从林辰逸背后走出来与他并肩,手肘轻轻顶了顶林辰逸腰侧示意他别紧张,江韶弯眸扬笑,给刘昕禹碰了个软钉子:「公共场所嘛,大家都能待着的。只是我们这边要唱歌,可能会干扰到你们的音乐节奏就是了。」 直接拒绝反倒会显得他们有种佔山为王的倨傲,江韶乾脆大方表示没问题,并将决定权回拋给刘昕禹。反正她的说辞也并不假,若是对方执意要留就必定会受影响,江韶倒是无所谓,大不了拉着林辰逸换个地方。 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没必要和人硬槓。 刘昕禹沉思许久,忽地一笑,最终顺着江韶给出的台阶往下走:「说得也是。那我们去司令台后面练习好了,谢谢提醒。」 语毕,刘昕禹又瞥了两人一眼,才徐徐迈步离开。 李曼婷松了口气。 「对不起,我一不注意她就跑了……」 「没事啦。」江韶拉着李曼婷的手臂轻轻摇晃,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应该没有恶意。」 李曼婷一愣,随后像是有些无奈:「嗯,她就是好胜心强。」 她倒是忘了,江韶虽然神经粗,但判断人心的直觉都还挺准确的。 一年级的时候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当时李曼婷身边还有个小圈子,一群人都是女生,大家相处得挺和乐,直到某天江韶偷偷给自己发了条讯息,说那群人里的某两位气氛不对,要李曼婷别掺和,最好是离其中一人远点,果然没过几天就传出那人抢走另一人男朋友的狗血故事。 「那……我们应该感到荣幸吗?」江韶看了林辰逸一眼,有点哭笑不得。虽然她不知道背后原因和音乐期末没有半点关联。 「你们两个很熟呀?」 「嗯,国中同学。」李曼婷笑了笑,简单解释,并未细说。直到听见后边刘昕禹在喊她才匆忙向两人道别:「我先走啦,你们也加油。」 她刚跑到司令台后,正疑惑不见刘昕禹人影,侧边驀然伸出手臂就揽住了人往怀里带。 「你刚才阻止我。」刘昕禹埋头抵在李曼婷肩窝,肯定的语气里带了丝委屈。 「我才想问你,没事跑去挑衅人家做什么?」李曼婷揉了把刘昕禹的头顶给人顺毛。刘昕禹的发质很好,细细软软的,头发也不长,披散时类似时下流行的狼尾鯔鱼头,现在则蓄在脑后,扎起一个小辫,偶尔随着她动作晃动。 「我看到了。」刘昕禹闷着声音,脸又埋得更深了,连她那双标志性的凤眼都埋在里头。「那天在公车上,我看到你和江韶在聊天。」 李曼婷回忆许久才想起刘昕禹说的是哪一天。 她不由失笑,连忙拉着人细细解释事情原委,刘昕禹头顶的鬱闷瞬间放晴。 另一头,江韶和林辰逸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摸肚子的问题──主要是林辰逸单方面纠结。 「……真的?」林辰逸挡着腹部,面露犹豫。 他有腹肌,倒是不怕江韶摸…… 但是他害羞,又很怕江韶摸…… 莫名其妙熟练林氏语言检定十级的江韶叉着腰,理直气壮言辞振振:「不摸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正确用力。」丹田发声不单是腹部肌肉收紧这么简单,是要运用臀部肌肉下拉带动腹肌运作,才是有效且正确的发声方式,直接收紧腹部的话反而发不出声音来。 不行,林辰逸觉得他还能再争取一下。 「不至于──」 「至于!」江韶忽然沉了声,语气强硬:「你是想唱歌唱到嗓子出问题吗?」 林辰逸和江韶自己同时愣住了。 操。她心底暗骂一声,有些头疼地揉着额侧向人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不太喜欢用喉咙唱歌。」 许瑾的事到底给她留了点影响,除非刻意飆高音,否则一般情况下江韶很少用喉咙发声。 林辰逸没说话,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江韶的某个秘密也不一定。 ……算了,他争取个毛线。 「……我试试。」 江韶微怔。 「谢谢。」她訥訥道。 林辰逸没答话,只是自觉往前靠了点。 江韶放下袖子后伸手,指腹隔着外套和他的运动服两层布料轻轻碰上他腹部。 按照江韶的教学,林辰逸深吸一口气,屏除杂念,收紧核心,艰难地开口试唱。 突然改用不习惯的发声方法唱歌显然难度不小,音准飘了几个,气息倒是更稳定了些许,总体下来不好不坏。 「再一次,收紧。」江韶手下压了压。 林辰逸腹部骤紧,却不是自主收紧,而是生理反应…… 他稳住心绪,依言重复歌唱。这次倒是比刚才好了很多,音准逐渐回稳。 江韶撤开手,垂眸拧眉,唇瓣紧抿,似是在权衡两者优劣。 许久,江韶抬眼望向当事人:「你喜欢哪个?」 「都可以。」毫无灵魂的回答。早在江韶指尖压那一下的时候林辰逸的魂就飞了。 「那就继续练腹声,效果的确比较好。」没注意到林辰逸的失神,江韶自顾下了定论。「但假音还是很虚,可能要练混声区……」她说着就想拿出纸笔记录,在口袋摸索半天却只摸到林辰逸的手机,这才想起身上穿的还是林辰逸的外套。 不想林辰逸自然而然从她手中抽出手机,解开锁定萤幕后顺手开了备忘录又递给她。 江韶被这极其自然且流畅的操作惊到了。 这也太顺手了吧…… 江韶接过手机,也不忘向人道谢,正了正色开始敲备忘录,包括腹声练习的要诀以及应用段落,翔实纪录方便林辰逸之后自己练习。混音区的练习虽不着急,她还在思考要让林辰逸自己唱或是用她的声音压过去,但江韶依旧写进备忘录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又写了几种开嗓的方法,包括音阶练习、弹唇和适合开嗓的曲子等等,写完后用林辰逸的帐号给自己也发了一份。 交还手机前,江韶瞥见林辰逸手机上方那一列状态栏掛着耳机的图标。 「好啦,谢谢你。」她将手机还给林辰逸,哼哼着伸了个懒腰,总觉得今天特别容易累。「话说英听有这么好听吗?」 江韶指的是那个耳机图示,上次在天台见过的,是手机系统内建的音乐播放器。 林辰逸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望着情绪已有好转的江韶,低低应了个单音。 「江韶。」李曼婷从司令台后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刘昕禹,两人身上都蒙着细密的汗水,气息也都有些紊乱。「快下课了,要回去了吗?」 「走啊。」江韶笑瞇瞇地应下邀请。「不过你们在练什么?流这么多汗。」 李曼婷回头看了看刘昕禹,随后佯装俏皮地对江韶眨了眨眼:「是秘密哦。」 江韶表示理解。毕竟如果是她也不会轻易对外透露演出内容,便也没再追问,只是一边笑着一边假装痛心地控诉李曼婷学坏了、学会隐瞒她了云云。 此时教室角落四人组还差一人。江韶四下张望:「对了,孙安呢?怎么没看见他人?」 林辰逸随手往远处某个方向一指,那边立即传出姜莱的斥骂── 「你是孙安,不是李安!算我拜託你乖乖站好可以吗!」 「可以!」孙安欲哭无泪,却也无可奈何。自己选的姜莱,就算哭着跪着都要听姜莱的。他按照姜莱的话立正站好,双手紧贴大腿侧站得那是相当标准,堪称景明一中立正之典范。 旁边同组的成员都在笑,姜莱的崩溃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觉得孙安就是林辰逸派来的卧底!间谍!在她报仇之前会先被孙安给气死! 17 走入另一面的内在凝视黑暗 翌日。 林辰逸已经盯着前方的空位瞧了一上午了。 孙安不敢上前打扰,大哥身上冒着的可疑黑气太吓人了,他才没有蠢到自己去撞枪口;就在江韶座位前方的李曼婷也受到了点小小的波及,无他,林辰逸三不五时就会往前挪看一眼李曼婷,想着对方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台上的地理知识被林辰逸左耳进右耳出自动过滤,他终于收回紧盯前方空位的目光,落在自己桌面右上角那杯无人认领的蜂蜜柠檬水。 江韶今天请了病假。 林辰逸早上来的时候没看见人,只以为她是迟到了,早自习签点名表时还替江韶留了空。直到自习结束下课,吴蔚走后门进班,告诉他江韶今天请病假,林辰逸才愣愣地在江韶那一栏属于今天的格子里画上代表病假的三角形。 林辰逸就这么盯着江韶的空位恍神到了现在。 最后还是姜莱看不下去,主动找上他开始滔滔不绝一顿输出: 「林辰逸你真的是……到底能不能有点出息?」恨铁不成钢这五个字姜莱已经说累了,她将点名表拍在林辰逸桌上,面对林辰逸扫过来的眼刀也丝毫不惧,一屁股坐到江韶的座椅上。「她不过就是请了几天病假,摆出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是要给谁看?你这样会显得被你打败的我很窝囊你知道吗?」 姜莱真的很无语。 明明林辰逸的一颗心都扑在江韶身上了,还被吴蔚丢粉笔头,课堂上明显也是神游天外,不是在看江韶就是在看江韶,老师叫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回应──结果这人考试成绩还是远超自己,一骑绝尘的那种超长距离。 莎翁在吗?说好的恋爱使人智熄呢? 棺材板隐隐躁动的莎翁:不要擅自改编我的名句! 「既然你这么担心江韶,那你就找个理由去探望她啊,今天发下来的课堂作业和笔记之类的。」姜莱说着,一边从江韶的抽屉里抽出厚厚一沓被摺叠整齐的试卷,一看就是出自林辰逸之手。「你知道江韶她家住哪里吧?学生联络资料是我们两个一起确认的,不要跟我说你没有偷背她家住址,我寧愿相信孙安考第一也不信你没看。」 一旁无辜躺枪的孙安:「???」他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林辰逸没有立即回应,静默少顷才轻描淡写将话题翻篇:「姜莱,我发现一件事?」 姜莱替江韶收拾试卷的动作一顿,「干嘛?」直觉告诉她林辰逸接下来肯定没好话。 果不其然── 林辰逸徐徐起身,显然是已经做好跑路的准备。 他说:「你跟孙安两个人,一个话嘮一个说教,简直天生一对。」 姜莱闻言冷笑一声,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把江韶的卷子收好,随后就从她抽屉抽出一本课本捲成筒毫不留情捶向林辰逸! 不料却被林辰逸轻松躲过,紧接着拔腿就往教室外面跑! 孙安趁此机会赶紧劝说姜莱手下留情,嘴上还不停唸着「难道你忍心看江同学年纪轻轻就守寡吗」云云,最后也只是让姜莱无从宣洩的火力转移到他的身上,从最初的说教到体罚,最后演变成大型家暴现场,跌宕起伏的精彩剧情令一眾同学看得津津有味。 李曼婷抄着笔记吃着瓜,顺手抓拍几张家暴实况发给江韶。 江韶隔了会才回覆,是一张已经点燃的蜡烛照片。 至于成功自姜莱魔爪底下逃生的林辰逸,正靠在空中走廊的围墙上开始思索着姜莱话中提议的可行性。 似乎,能行,的样子? 于是在最后一节数学课下课之后,林辰逸主动向吴蔚请缨要替江韶送试卷,以此为由光明正大拿到了江韶家的住址。虽说学生联络资料的确有经过他这个副班长的手上,但林辰逸也没想过滥用职权,公归公、私归私,他还是拎得清的。 为了避免打扰到江韶休息,他坐上市七路公车前还特地给江韶传了讯息。 然而江韶没有回覆,甚至没有已读,一直到公车到站都没有回音。 揣着一颗忐忑的心,林辰逸在目标站点按响下车铃刷卡下车,站在缘都华厦的警卫室前踌躇不决。最后还是警卫大爷替他做了决定,让林辰逸先登记访客资料,只不过打电话上楼时却依旧无人接听。 「奇怪,六楼的妹妹应该没出门哪……」 正当警卫大爷打算调监视器的时候,差点被认定失踪的江同学终于出现了。 「林辰逸?」江韶手里抓着钱包钥匙,拎着药局塑胶袋,从街道另一侧匆忙跑来。她脸上戴着黑色口罩使她脸色看着白了不少,说话时带了浓重鼻音,停下小跑后微微喘着气,待呼吸平稳立即开口向警卫解释:「爷爷不好意思,这是我同学。」 「我知道,壹壹陆就你一个景明的,弟弟也跟我说了,他来送作业呢。」警卫大爷露出他那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没将这点插曲放在心上。「不过妹妹啊,你什么时候出门的?我怎么没看见哪!」 「那时候您睡着啦,没好意思叫醒您。」 「年纪大囉,得换个年轻的来守门哩……」大爷苦笑一声,挥手放人进去。 江韶并未出言安慰,只是微微鞠躬向警卫大爷道别,随后领着林辰逸刷卡进了电梯。 逼仄狭小的电梯内,随着楼层上升,林辰逸的心跳也在加快。 江韶的私服又和那天在餐厅演出的服装不一样。 同样是蓝色系,但和硬挺的丹寧外套相对,软糯宽大的海蓝色粗针织外套柔柔裹住她整个上身,敞开的衣襟能看见她内里只简单套了件白色长袖,下半身是件黑色保暖裤,弹性修身的布料包覆住她的双腿衬得愈发笔直。头发同样被她随意扎起绑在脑后,黑茶色的低马尾辫里丝缕冰蓝若隐若现,冷硬的气质变得柔和许多。 林辰逸红着耳朵想,她无论哪种造型都好好看。 六楼并不高,在林辰逸短暂出神的时间里电梯很快到达。 江韶掏出钥匙开锁,摆好室内拖招呼林辰逸入内:「家里有点乱。你坐,我收拾一下。」 林辰逸踟躕着,最后还是进了江韶的家。他原是想将作业交给江韶后偷偷看一眼她的状况就离开,只是江韶领人进楼的动作太过迅速,林辰逸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跟着她进了电梯,然后一路上升到六楼…… 姜莱窝不窝囊他不知道,但无法在江韶面前好好表达的自己确实挺窝囊的…… 「打扰了。」林辰逸换上拖鞋,踏进客厅的瞬间不由一怔。 何止是乱,简直就是颱风过境。 沙发上的抱枕靠垫被扔在了地上,角落里的铁製书架被推倒,本应安放在上头的各式杂志期刊四处散落,茶几上的小物件也各自產生了不同幅度的位移,有些已经甩在地上破碎一地,碎片飞溅,稍有不慎就会踩到破片,相当危险。 「你……」还好吗?身体怎么样了?地上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嗯?」江韶思考了下这个「你」字是什么意思,大致猜到林辰逸想问什么。她偏头笑了笑,蹲下身去清理地面,恰好躲开林辰逸的目光,避重就轻地回答:「还好,鼻子过敏而已,看过医生了,刚才出门也是去药局买鼻喷剂。」 听出江韶的闪躲,林辰逸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问江韶要了扫把畚箕,提议帮她清理起地上四溅的玻璃碎片,让她去收拾抱枕杂志一类相对安全的物品。 默然须臾,江韶终究没有拒绝,将扫具交给林辰逸时不忘叮嘱他当心些别受伤。 各自专注于手上作业,两人一阵无话。 直到清理完毕,林辰逸撑着茶几起身,指尖不经意碰到桌上的分格药盒,大大小小的药锭分装在格子里,彼此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虽然江韶很快把它收走了,可林辰逸还是看清了盒盖上的标籤。 他愕然抬头,只看见江韶仓皇逃进厨房的背影。 18 写完这首歌我就会放下你了 「谢谢你帮忙,抱歉让你见笑了。」片刻后江韶苦笑着端了水来,无论是对方才客厅的惨况或是对那药盒都闭口不谈。她抽着鼻子,逕自切入正题:「刚才出门没带手机,没收到你的讯息。爷爷说你是拿作业来给我的?」 林辰逸点头,从书包里拿出试卷交给江韶,卷子都被他按照缴交日期整理好了,井然有序收进资料夹里,薄薄两层塑胶片夹着一沓纸张倒也厚了不少。缴交期限也已经被他细心标註于卷面右上角,江韶一眼就能看见。 江韶草草翻了遍卷子,本就因为鼻塞而呼吸困难的她此刻几乎要窒息。 「月月为了期末考简直杀疯了……」她望着佔去近资料夹一半高度的地理试卷叹为观止。 「月月」是八班地理科教师的绰号,因为名字里有个「月」字,江韶于是从善如流跟着这么喊她。而林辰逸带来的这一叠试卷里又以地理科的数量最多,江韶忍不住想埋怨,可思及期末将近,她也就乖巧噤了声。 林辰逸也莫可奈何,只得又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课堂笔记,期望多少能够帮上江韶的忙。 见江韶又在流鼻水,他连忙桌上的面纸盒里抽出几张对折递给她。 「谢谢。」江韶的声音闷在纸巾里,掺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林辰逸抿着唇,本想开口道几句关心,却被江韶笑着抢了先:「最近腹声练习得怎么样?没有偷懒吧?」 平日里晶亮灵动的眼瞳此刻却只依稀折烁微光,带着明显倦意的病容将她眼下乌青衬得愈加明显,扬起的唇瓣唇色苍白,林辰逸每见一眼就心疼一次,遂敛起目光不愿去看。 然而江韶却是误解了林辰逸的闪躲是出于心虚,眉心立即不悦地拧起。 「验收。你唱一遍,我去拿吉他帮你伴奏。」她说着就要起身,不料甫一站起便兀地涌上一阵晕眩,身形一晃、脚下不由得踉蹌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还是多亏林辰逸眼疾手快扶住了人,这才免去她和地板亲密接触的命运。 「我拿。」林辰逸低叹一声,将人安置在沙发上坐好。此刻也顾不得羞赧了,江韶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他只能代替江韶去拿吉他。「在哪?」 「我可以──」 「坐好。」林辰逸的语气难得强硬。 此时江韶和林辰逸两人一坐一站,身高差距一下子显现出来,江韶只得仰头去看他。光线强烈的白炽灯将光影划清界线,林辰逸逆着光,锋利的脸部线条揉在阴影里竟多了几分柔和,曜石似的黑眸低垂定定凝视着江韶……的鼻子。 林辰逸还是不敢和江韶对上眼,只能默默将视线下移到她鼻尖。 硬了又没完全硬,这下江韶彻底看不懂了。 算了,那不重要。 「左边最后面那间,进门往右边地板看,拿到吉他就快点出来。」她手肘支着沙发扶手,拇指在额间打圈揉按,有些懊恼为何这人一强硬起来自己就拒绝不了。上次在顶楼也是,明明没打算下围墙,最后还是乖乖下来了。 林辰逸点点头,按照江韶所示进入房间拿了吉他就走,说不偷看就不偷看。 只是开门后必不可免的第一眼还是让林辰逸有些讶异:视线所及几乎全是白色,寝具、窗帘、桌椅橱柜,都是白的,偶有几处缀着深浅不一的蓝。 医院病房的模样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林辰逸?」 「嗯。」听见江韶喊声,林辰逸提起吉他就要离开,一张纸条却在吉他离地时缓缓飘落。林辰逸以为是和吉他一起的,也没多想,捏着纸条揹起吉他匆忙返回客厅。「来了。」 将吉他递给江韶,林辰逸顺手将纸条置于桌面:「掉下来的。」 江韶瞥了眼纸条,反手塞进外套口袋里。 拿到吉他的江韶肉眼可见开心了起来,她拉着林辰逸练习了无数遍,从最初每唱一段就得休息,到最后已经能一次唱完整首歌,进步显着,特别是林辰逸的腹声,气息平稳的程度相较上回体育课初次练习时要完美不少,江韶甚感欣慰。 可惜她受鼻音影响无法确认和音效果,否则今天的练习可以说是完美。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直到林辰逸提醒她时间不早,江韶才惊觉竟然已经六点多了。 「这也太快了。」她扁着嘴,有些遗憾。感觉也没过多久啊。 儘管林辰逸已经同家里说过今天会晚点回去,但是时间太晚也不行。他一边收拾着物品,顺手将面纸往江韶面前推了推:「鼻水。」 「又来!」江韶赶紧仰头避免鼻水留下,迅速抽了几张面纸捂好鼻子才低头擤鼻水。林辰逸看得一阵可爱又好笑──当然,他没敢笑出来,在江韶面前近乎瘫痪的脸部肌肉也让他笑不出来。 搓搓揣在外套口袋里的食指拇指,林辰逸思考着听起来不那么急切的措辞。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开了个「学校」的头,江韶竟直接抢答了: 「我这次请三天,直接凑五天连假。」江韶笑嘻嘻的,全然没有半点期末考前请假的愧疚感。只是回学校后再过一周立刻接上音乐期末,能留给她和林辰逸磨合的时间不多,返校后得抓紧一切时间练习。「下礼拜一见!」 表示理解的点了头,林辰逸前脚刚迈出大门,江韶却突然叫住了他。 他回过身,静候江韶未出口的下文。 然而江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低头看着地面,背在身后的双手无意识捏着袖口。 许久,她才抬起头向林辰逸莞尔一笑。 「谢谢。」 谢谢你送作业来、谢谢你的笔记,谢谢你帮忙收拾客厅,谢谢你没有过问太多事情。 林辰逸不晓得江韶是为了什么在道谢,又或许什么都有。 最终他也只是轻声道了句保重。 「嗯。拜拜!」 林辰逸没让江韶送他下楼,毕竟对方抱病在身,需要休息,不宜再受风寒;江韶也理解他此举用意,便只送他到了电梯口,替林辰逸刷开电梯,微笑着挥手和他道别。 待电梯门板彻底闭合,江韶才敛起笑容,长吁一口气,拖着疲惫的步伐进屋。 她抽出口袋里那张纸条,果断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里,白色纸屑舖落在纯黑垃圾桶里格外醒目,明晃晃刺着她的眼,江韶索性熄了客厅的灯,眼不见为净,摸黑揹起吉他逕直回房,门板闔上的瞬间发出巨响回盪在屋内,片晌过后又重归平静。 直至深夜。 门锁解开的响动在满室寂静中异常清晰。 藉着夜色的掩护,一隻满是皱纹的大手探进垃圾桶内,捡拾那些早被撕碎的纸页碎片,宛若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捧在另一隻掌心。确认过垃圾桶里再不见遗漏纸片,那双手的主人才将碎片平摊在客厅上,一点一点,仔细拼凑出纸张原貌。 上头只寥寥书了几行文句,又被书写者大笔划除,像是全盘否定那些字词。 游离在沉寂空白的世界里,你安静了生命,无声放逐呼吸。 消失睏意,总让我不自主地想起。 所以我逃避了过去,不再提,尘封的那些是你。 不愿让自己再陷入白色回忆。 19 能不能和你竭尽全力奔跑 江韶鬼鬼祟祟躲在墙外,不时探头看一眼教室内,却又很快缩了回去。 现在已经是第二节上课了,数学课,不出意外正在做随堂测验,吴蔚此刻就端坐在讲桌前,似鹰锐利的眼楮一一审视台下学生杜绝任何作弊的可能。 她思索着可行的方法,最后掏出手机给林辰逸发讯息,言简意賅:帮我打掩护! 林辰逸瞥了桌面上闪烁提示绿灯的手机,藉着那一瞬自动亮起的萤幕看清了来讯者与讯息内容,又微微侧头望向门外满是希冀眼神的江韶,回正时脑袋明显垂落几分,无声叹了口气。 唉,他太难了。 不知大哥疾苦的孙安还兴奋地在和江韶挥手,被她用手势赶回去专心做题。 林辰逸用橡皮擦将试卷上的墨水擦拭模糊──这份试卷是吴蔚自己出题列印的,只是学校的墨水不知为何总能轻易被擦除──又确保擦除部分自然不显刻意,他捏着卷子起身走向讲桌,假意询问试卷上列印不清的题目,实则是用身体把江韶座位的方向遮得严严实实。 先是上顶楼、翘掉干部训练,还被扔粉笔,掩护都打了两回。 林辰逸有种感觉,自从他认识江韶以后,他犯规犯得那是越来越熟练了。 趁着吴蔚让林辰逸抄题的空档,江韶一溜烟鑽进教室座位,迅速放下书包、抽出笔袋和笔,支着下頜垂目思索假装解题,装得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待林辰逸功成身退回座,江韶卡在视线死角悄咪咪对他竖起姆指。 林辰逸虽已看开,但仍是不免无奈。 本以为这节课就这么无事过去了,怎料下课鐘才响,主犯江韶和共犯林辰逸就被吴蔚叫到前面严厉批评了一顿。 吴蔚冷笑,上尉的火眼金睛可不是浪得虚名。 好不容易吴蔚放人,另一头姜莱气呼呼地跑过来,怀中大叠资料一下拍上她桌面,江韶看着文件厚度目瞪口呆,姜莱的话都成了马耳东风:「江韶!今天午休的班代大会你一定要去,再翘班你就要被记过了你知不知道!」 惊讶完资料的厚度,江韶相当老实地摇了头。 说来惭愧,她虽然顶着班级代表的头衔,事情却全部丢给林辰逸处理。儘管林辰逸对此未有怨言,只是会议採实名制,签到表所在的桌前坐着干部紧盯与会人员签名,因而林辰逸无法代替江韶签到。 何况她那天干训都翘掉了,自然没听见干部对于「缺席次数过多会被记过」的耳提面命;至于姜莱替自己拿回来的注意事项她也压根没看,毕竟她早已经盘算好要藉口开会跑上顶楼自主练习,那份资料便也被她随意扔到一边不曾读过。 但显然这是一个非常、相当、极其错误的决定。 看姜莱憋着一股气,江韶觉得自己很有先走一步的必要……! 「我今天一定去!」她嚥了口唾沫,躡着小步悄无声息往旁边挪。 姜莱简直气到快吐血。 先是林辰逸、再是孙安,现在又来了个江韶,这几个人是说好了要联合起来恶整她的吗! 后排的孙安嗅到浓厚的不祥气息,一下从座位上跳起就要去阻止姜莱的「暴行」,步伐却硬生生停在了一步之外── 「林辰逸,你给我听好。」只见姜莱一把揪住心虚想逃的江韶的衣领,又把林辰逸的手抓过来搭在江韶手腕上,扣紧,锁死,丝毫不给两人半点脱逃的空间。 林辰逸的耳朵尖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涨红。 「要是我今天再接到学生会的投诉说江韶又没出席,我他妈第一个找你算帐。」姜莱狞笑,咬着牙一字一句恶狠狠地道。「带着你的女──同事,都给我乖乖去开会!」 姜莱这话精准拿捏住江韶软肋,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于是午休时间,深怕再度连累林辰逸的江韶首次出现在班代大会现场。 行政大楼顶层隔了四间,两间会议室、两间阶梯教室,会议室仅开放校方及各科教师会议使用,阶梯教室的用途就相对广泛,每周一午间固定作为班代大会场地,平时课堂如有需求亦可申请使用,周末则是做为讲座等类活动场地开放入内。 林辰逸领着江韶签到,两人挑了个靠后的位置。 不过虽说是出席了…… 对比林辰逸和江韶,前者规矩携了纸笔纪录,而后者就只带了一部手机。 任凭台上简报如何精緻、会议主持人如何激昂,江韶都不为所动,坐在后排低头摆弄手机,指尖配合目光在萤幕上滑动瀏览歌单,偶尔指甲碰上萤幕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响。 林辰逸自觉揽过开会的工作,没多打扰,让江韶专心在她自己的「工作」。 江韶的工作很简单:选曲。 反正现在也无法继续磨合,来都来了,不如趁此机会思考海选该唱什么。 音乐期末的曲子是定了,可寒假音乐祭海选的曲目还没呢。只是两者时间相隔无几,而音乐期末在先,江韶便先专心练习期末表演,待期末结束后再练习海选也不迟。为求保险,因此她打算从驻唱的歌单里挑一首,熟悉的曲子练习起来要快得多。 她指尖兀地停于一处,眸光愈亮。 北岸公园位于滨海市,市如其名,滨海市傍海而生,原先以养殖捕捞渔业着名,如今商业成长蓬勃,传统渔业亦因应环保而改革,逐渐转型成为文创观光產业,浮浪音乐祭应运而生。北岸公园也因能清楚看见远方海景而成为浮浪祭御用场地。 更重要的是,浮浪祭虽于寒假举行海选,可真正演出却是在盛夏。 配合暑假展开的音乐祭典,浮浪祭的观眾多是青年大学生,演出者中亦不乏新生代的歌手乐队,表演者与台下观眾的音乐品味不谋而合。 阳光、海岸,热烈又灿烂的青春。 「……想去海边。」 「什么?」听见江韶低喃的林辰逸愣愣扭头望着她。 「〈想去海边〉啊!就是这首!」江韶兴奋地攒住林辰逸手臂,没注意到他耳朵红红和衣管底下骤然紧绷的手臂肌肉,深棕色的瞳眸透出亮眼光芒,那份毫不掩饰的欢欣雀跃被林辰逸尽收眼底,看得他呼吸不由停息一瞬,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江韶,好像恢復精神了。 虽然说话时还隐隐带着鼻音,但是精神确实好了不少。都说眼睛骗不了人,林辰逸也的确在她眼里看见那份熟悉的元气,似乎上週见到的倦容和失态只是他的一场梦,江韶从来都是那个大方开朗的女孩子。 可林辰逸不会忘记他几次看见江韶的回避。 还有那个药盒…… 江韶对于林辰逸的心理活动一概不知,手倒是松开了,只是嘴里仍一个劲地分析:「浮浪、想去海边,对应活动名称和地理位置,带着青春日常的细腻歌词,简单乾净的编曲也很有力量,能直接调动现场观眾情绪,超级适合的选曲!」 算了,江韶能开心就好。 想去海边…… 如果能带江韶去海边,她会开心吗? 他难得软下目光,轻垂着眸、唇角微扬,柔声附和了句:「的确适合。」 「我就说!」江韶弯弯眉眼间盈满笑意。 「咳、那个,」前方的会议主持人轻咳一声,尷尬中带了几许不悦的眼神扫过来。「麻烦后面两位尊重一下台上的人,专心开会,谢谢配合。」 早就泡回音乐海洋的江韶没搭理他,林辰逸也只是掀起眼皮瞟了眼便收回视线。 主持人:「……」我容易吗我? 20 我会不会又睡到下午了 周一最后两节是音乐课,江韶提起吉他和书包、拉着林辰逸就往教务处赶,拿了钥匙又逕直跑向音乐教室,解锁,推门,一气呵成。 江韶说,趁着其他人还没过来,他们就能练习得更多一点。 他们要悄悄努力,然后悄悄惊艷所有人! 可是林辰逸没忍住打了个小呵欠。 眾所周知,打哈欠会传染。 所以江韶也跟着打了个大哈欠…… 于是李曼婷一行人进音乐教室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昏暗的室内只留了讲台一盏灯,江韶和林辰逸两人并肩坐在最后排闔眼小憩,吉他斜斜倚在墙角,江韶侧着脑袋枕在林辰逸右肩,身上还盖着林辰逸的校服外套,整个人缩进外套里睡得正香。 林辰逸也不晓得怎么睡的,双手抱胸、坐姿端正,乖乖让江韶枕着,外套被借走后身上除了制服衬衫只套了件连帽卫衣,也不冷,兜帽罩在他头上挡住前方唯一的光源,只露出一双抿得平直的薄唇。 几人一时间百感交集,心中想法各异,却出奇一致地选择保持沉默。 孙安二话不说先拍照留念,抹了把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大哥总算是抱得美人归了吗! 姜莱依旧云里雾里,但也不妨碍她嫌弃孙安的摄影技术,抢来手机开始调整角度和光线。 李曼婷心里五味杂陈:虽说是好拱好白菜,怎么还是有点莫名的不悦呢。 完全是渔翁得利的刘昕禹:情敌内销,双倍快乐。 终于,察觉到几人热切注视目光的林辰逸,醒了。 他眉毛拧起,正想问话就发现不对──右边肩膀太重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赫然看见一颗黑中透蓝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喔,是江韶。 ……等等,江韶? 林辰逸只感觉他整张脸的热度遽升宛若火燎。 他抬眸扫视一圈面前围着的人,果然,一个个的眼里都闪烁着八卦的精光。 ……行吧,先解释清楚了再说。 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大致都能猜到,不禁无奈叹息出声,先让李曼婷把江韶扶起来,又把卫衣脱了折成枕头让江韶垫着。 江韶睡得很沉,几乎没感觉到动静,只有在李曼婷扶她起来时不舒服地嚶嚀一声,枕上林辰逸的卫衣时她鼻尖微动,嗅到熟悉的气息才安下心来,半张脸埋在雪松香里,挪挪蹭蹭找了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猫咪似的。他没来由这么想。 「你们……怎么回事?」看着再度陷入熟睡的江韶,姜莱整个人懵了。 江韶这……睡得也太自然了吧? 先不提肩枕,刚才那个小动物一样的嗅闻是怎样? 旁边的孙安假装在翻课本,实则一双耳朵竖得可直,小眼神时不时往林辰逸那边飘。 林辰逸全当没看见,放轻了声音开口解释:「她的病还没好,又没午休,大概是听到我在打哈欠也睏了,就睡着了。」他话语一顿,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欢欣语调说完下半句:「我不知道江韶什么时候靠上来的,我睡着之前还没有。」 真的不是说谎,林辰逸的话句句属实。 原本是他先打了呵欠,后来江韶接力,他就问江韶要不要休息一会,虽说那时江韶拒绝了这个提议,可她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林辰逸本来也真没睡,江韶身上的外套还是他盖的,拿吉他去墙边放的人也是他,只是注视着江韶酣甜的睡顏,林辰逸眼皮渐沉,最后也跟着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要叫醒她吗?」李曼婷抬腕看了眼手錶。两点十分上课,现在已经八分了。 「不了。」林辰逸侧过身去,目光细细描摹江韶的面容。 如今细瞧才发现,江韶眼下的黑眼圈并未淡去,反倒相较那日还更深了点,本是健康白皙的脸庞此刻依然带着点病态的苍白,露在外边的半边唇瓣也没有多少血色。 可是江韶的嘴角却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很浅,若不是他见过江韶不笑时候的样子,此时恐怕也看不出区别。 是这几天都没睡好吗。 可是她笑了,所以现在,睡得安稳吗? 林辰逸倾身向前,耳朵依然是红的,手也抖得很,可他还是仔细谨慎地替江韶掖好外套,又将掩住她口鼻部分的衣料整理拉好。于是江韶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指尖,每一下都能轻易撩拨林辰逸心里那匹早已经一头撞死的纯情小鹿,一下又一下反覆撞墙。 撤回手时,他小指指尖无意勾起江韶的一綹发丝。 林辰逸一顿,无意识把玩起那抹在他心中深刻烙印的蓝色,因为褪色而蒙上一层灰调的冰蓝色彩不再鲜艳,反倒像是窗外灰濛濛的冬日天空,阴沉透不出光线。或许过一会就要下雨了,首都市的冬天总是这样的。 林辰逸将那綹蓝发别回江韶耳后。 「让她睡一会,几分鐘也好。」他说。 李曼婷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在刘昕禹刀似的锐利目光中拍了拍林辰逸肩膀,而后拉着刘姓醋精到教室一隅开始练舞。孙安也被姜莱拖去另一边排练,他们那一组的进度拖沓,然而期末发表将近,必须得抓紧时间练习才行。 见几人全部走远,林辰逸徐徐吐出一口长气。 他想放松地摔进椅子里,可想到座位之间彼此相连,他这么一仰也会影响到江韶,又放轻了动作慢慢靠上椅背,而后抬手抹了把脸,最后摀住下半脸挡住紧抿的嘴唇。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到江韶恬静的睡脸上,不由自主又想起方才的举动,烧得通红的耳根愈发燥了,甚至隐约有着向脸颊颈脖蔓延的趋势。 他就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大家面前替江韶掖外套理头发什么的有点害羞…… 此时上课铃响,洪亮鐘声在教室里回盪,林辰逸馀光瞥见江韶眉间蹙起,也没多想,下意识就伸手去摀江韶耳朵,待鐘声结束才松手,江韶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踩着鐘声准点进教室的胡苗菏一眼看见后头睡着的江韶,也没阻止,只让林辰逸找点事情做,去别组凑凑热闹也好。但林辰逸依然端坐在原位不动,只是拿出手机,点开音乐播放器后稍稍调大音量凑在耳边,静静聆听喇叭里传来的旋律。 他的耳机放在教室,现在只能外放,幸好四周充满了各组练习的背景音,他音量又调得小,播放内容不至于被人听去,尤其是江韶。 如果江韶醒着,肯定会打趣他又在练习英语听力。 但林辰逸又怎么可能向她坦白那其实不是英听呢。 他侧过头,眼眸瞬也不瞬望着江韶,双脣张歙说着什么,声音被掩在四周喧嚷里听不清。 半晌话落,林辰逸揉着通红的耳朵,回正身子继续听他的音档。 胆小鬼。他低声叹了口气。 21 是我不小心揉碎了夜的光 江韶悠悠转醒的时候,首先看见的便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林辰逸。 她没有出声,没有动作,只是睁着眼,静静看着林辰逸专注于萤幕上的侧脸。 蒙着刚睡醒时的水雾,江韶眼前朦胧视野模糊,连带着林辰逸平日里看上去冷峻刚硬的侧脸线条也柔和不少,纤长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偶尔稍一抬眸,似乎发现了被他遗漏的讯息,专心致志瞧着手机,过了会又敛下视线,萤幕的光线倒映在他乌黑深邃的眼瞳里,那是这一方昏暗中距离江韶最近的光。 林辰逸平时不怎么笑──上回在音乐教室里江韶只当是错觉,毕竟头顶灯光刺眼她看不清──今天却不知为何,林辰逸垂落的眉眼弯弯,唇线牵起微微上扬的弧度,轻勾的嘴角噙着笑意,本就清新的外貌气质此刻好似雨后初霽的阳,乾净清爽,倒是同他姓名一般俊逸清朗。 江韶这才发现,林辰逸笑起来的时候,颊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不明显的酒窝。 同样是两隻眼睛一个鼻子两个耳朵,怎么林辰逸和其他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最后还是林辰逸注意到她醒来,收了手机询问江韶是否开始练习。 「嗯,谢谢你的衣服。」脑袋下面枕着的卫衣枕头被她递回去,江韶抱着林辰逸的校服外套赖在椅子上哼哼唧唧伸展着僵硬的身体,她伸懒腰的时候手里没捏着点什么都觉得不过癮,在家里捏枕头捏被子,如今手上只有林辰逸的外套,四捨五入也约等于是件被子。 林辰逸听得一阵脸热,慌忙别过脸,假意整理头发,实则抬手挡住红彤彤的的耳朵尖。 「现在几点了?」江韶带着未散睏意的嗓音传来。 「两点四十。」就猜到江韶会问,林辰逸收手机前特地看了眼。 他顿了顿,看着被江韶揽在手臂上的外套说道:「外套给你。」会冷的话就穿着。 林辰逸问过李曼婷为什么江韶总是不穿外套,得到的答案出乎他意料的简单,细一想又觉得这的确是江韶能做出来的事── 江韶说,因为冰绿色不符合她的审美,所以买回来以后就被她扔进衣柜最深处吃灰去了,她平常上学都是穿着自己的私服外套,到了校门口才脱下挎在臂上,顺利进了校门才又穿上。麻烦是麻烦了点,但俗话说得好,爱美不怕流鼻水嘛。 李曼婷又无奈又佩服江韶的坚持,最夸张的是,江韶竟然到现在都还没被抓过服仪不整。 景明一中上放学时抓私服抓得严,至少私服外还得再套一件校服才能让纠察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林辰逸就属于这种偷渡客;在校内倒是没那么规矩,只要注意一些重要集会别穿着私服就行,也少到教官室附近间晃,否则被教官当场抓获那都是分分鐘的事。 「谢啦,你人真好。」江韶没和他客气,笑嘻嘻地套上外套,丝毫没有半点想要反省自身任性举动的意思。 无意间被发了张好人卡的林辰逸有那么一瞬僵直了身体。 他没答声,只是默默走到墙边去拿她的吉他。 「先开嗓吧,弹唇?」江韶问。 林辰逸点头,他在家练习时用的也是弹唇法,虽说因此被不明缘由的邵女士狠狠批评了一顿,质问他都多大的人了还在喷口水,幼稚又没卫生;当然事后好好解释清楚了,代价是邵女士总爱坐在他身边津津有味的配着瓜子听他唱。 江韶舔了下略嫌乾燥的唇瓣,「来囉。大调,走──」 两道弹唇声在教室后方一前一后响起,基本上是江韶先唱一遍、而后林辰逸跟唱,她手里打着节拍,稳定清晰没有半分错漏,弹唇唱出的每个音阶都扎实踩在节奏上。林辰逸的情况稍差些,音调越低也就越难唱,弹唇中间断开了几次,但很快接上了。 江韶边唱边分心去想,这听起来怎么还有点像踩不动油门的重机呢…… 还好,只要不是像喇叭,她都能忍得住笑。 由于时间紧迫,其他声乐训练的部分江韶没教,只教了林辰逸开嗓和一些腹声的窍门,但好在他本身的音色就不错,许是受了运动习惯使然,气息比起江韶刚唱歌那会也要平稳不少,短板缺点固然是有,但是认真唱歌的话应该也还是能够拿到不错的分数。 江韶从吉他袋内侧的口袋里抽出几张摺叠在一起的乐谱,摊开之后林辰逸看见乐谱上头只零星缀着几个音符记号,多数版面还是被歌词佔满,粉蓝两色的萤光笔墨分别划出两人独唱部分的段落,偶有几处文字被江韶圈起,林辰逸认出那是她曾提过的换气点。 「我们先试一遍磨合,上礼拜没合过。」江韶凝神倾听音调,调整弦钮,拨弄几下琴弦确认音准。「就当成……正式演出。」 林辰逸应着,视线落在江韶撩拨琴弦的指尖。 许是错觉,又或不是,他总觉得江韶的手指似乎在颤抖。 江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摁上琴弦后逕自数起了数:「三、二、一……」 两人随着倒数落下同时啟口。 江韶和林辰逸的嗓音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 林辰逸的声音算不上厚实,乾净清澈的嗓却流露出另一种质感,没有太多太深层的底蕴,只有歌声里满溢的坚定决心,青涩的一往无前被歌声柔柔包裹住,无杂质的透亮音色徐徐唱出少年人藏无可藏的秘密爱意──无论你在哪里,我会永远陪着你。 去追逐梦想,去自由,去这世界的任何角落,无论何时何地。 他顺着唱词,望向江韶一眼又一眼,江韶全然未觉。 她只垂着眼眸专注弹唱,她的歌声很轻,听起来甚至没用多少力气,可偏生她的音色是重的,最深处依稀可见沧桑,带了点苦涩,和一点回甘的馀香,以至于她就连轻声哼唱的存在感都极强,分明是动作轻柔地揉进另一股歌声里,却怎么也无法忽视。 ──还好你有看见我的心,不用夜里一个人哭泣。 林辰逸的歌声兀地滞住。 「怎么了?」江韶也停了弹唱,面露困惑。 「你……」 他该怎么说?他没有看见江韶的心?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音乐并非只是单纯的音符组成,更重要的是包含其中的想像,人事时地物,包含词曲创作者的、乃至于歌者的心绪,都能在乐声里被听者发现、挖掘,拼凑出歌曲里的故事景色。 所以林辰逸在合唱里找到了驾车驰骋在公路上追逐梦想与自由的年轻男女,找到了他自己想在江韶身后默默守护她的那份心,可他独独找不着江韶。 和那时的茱丽叶不一样,江韶没有融入角色。 ……江韶,没有出现在她的歌声里。 「怎么了嘛?」江韶又凑近了点,深棕色的瞳孔掺了点道不清明的黑,或许是影子,或许是别的什么。林辰逸清晰看见她眼中倒映的自己的身影,脸色平静如常,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心里现在乱成什么样。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不要露出和那时候一样的表情。 林辰逸抿着唇,在江韶疑惑的目光中颤着手去拿被他压在身后的卫衣胡乱套上并将兜帽拉下,细细软软的棕色捲毛被他压在衣帽底下乱得一蹋糊涂,林辰逸不自在地捏着帽沿,拚了命的将帽子往下拉,直到挡住他的眼睛。 他没有勇气和江韶对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些积压在他心底许久的问题。 不能贸然开口,现在也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即将到来的期末演出。 林辰逸深吸一口气,过度紧张导致他的嗓音有些哑: 「……你很好。」 「我知道我很好。」江韶挑了挑眉,有些不明所以。「然后呢?」 「所以,放轻松。」 林辰逸话语微顿,又道:「状态不对。」 江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勾着笑,低声喃了句「是吗?」,语气却不似反问。 「那我去一下厕所。」她笑嘻嘻地挥了挥手,也没等林辰逸反应过来,和胡苗菏报备一声后逕自跑出教室。 安静的洗手间里只有深处传来的乾呕声兀自回响。 江韶没心思去想林辰逸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只是狠狠擦拭还垂着涎水的嘴角,死死盯住镜子里的自己,面前洗手台的水流未曾停歇,直到水柱冲刷在磁砖盆面溅起的水花打溼了林辰逸的外套一角,江韶才重重喘出一口气,掬起一捧清水匆匆洗了把脸又跑回音乐教室。 带着寒冷湿意的风拂来灌满整个走廊。 她进门的脚步一顿,抬头望着远方阴暗昏沉的天空。 下雨了。 22 你已忘记但我还记得的事 林辰逸盯着桌面上的试卷不动,笔就攒在手中,却迟迟没有开始解题。 他心里乱得不行。 从前闭上眼睛能看见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江韶,如今闔眼所见依然是她,只是…… 开学那天在顶楼上来不及收拾落寞情绪的江韶、那日放学后被夕阳吞食入腹却依然笑着的江韶,以及上个星期三,江韶家中满地的狼藉,药盒,病房一样的房间,仓皇逃离的背影,还有她的那一句道谢。 最后便是今天。 那次从江韶家里出来以后,趁着他还记得药盒上的字,林辰逸立刻打开手机按着标籤输入搜寻引擎,结果却令他不可置信,抓着公车吊环的手猛然收紧── 易思坦、心康乐、安邦锭。 所以今天,江韶颤抖的手指,不是错觉吗。 林辰逸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又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只是从网页资讯上得知那并非强效药,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想,分明平时和江韶相处也没发现任何异常──除了那次她刻意回避自己的问题让林辰逸意识到或许江韶并不像他们平日里相处那样开朗,但他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他后来曾私下旁敲侧击问过李曼婷,但得到的答覆无不显示出对方并不知情。 这样的结果有两种解读,要就是江韶吃药是最近才开始,要就是江韶一直以来都藏得很深,就连李曼婷这样敏锐的人都没有察觉。儘管以他个人推断而言会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以江韶的个性,或许能隐约察觉到问题,但他们很难猜出真正的原因。 江韶,藏着的事太多了。 天台上也是、那首歌也是,心理状况也是。或许还有别的,只是他不晓得罢了。 偶尔,林辰逸会觉得江韶很矛盾。 坦荡而隐秘,现又多了几分匿于光芒中的晦暗。实话是江韶藏事的技巧的确不算高,至少他和李曼婷这样的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蹊蹺:从江韶潜意识里藏不住的神态动作,又或许是她难得主动的几分坦承。但他们偏偏就是无法探清问题背后的真相,江韶不说,他们便也不会主动去问,即便问了也只得到迂回避谈的答案,那问与不问的意义都同样不大。 可就是这样的矛盾才让他更心疼。 想要让江韶能够彻底放松下来,别再这么紧绷着,多坦白一些也可以的。 想要让江韶知道,他会在她身后支援她、陪着她。 想要……她能再多依赖自己一点。 ……会太贪心吗? 手中铅笔被他勾着转了个圈,林辰逸略嫌烦躁地吐了口气。 「逸啊。」邵瑜叩响了林辰逸的房门,推开门板露出一道缝隙,就透过那道缝往房间里窥探──在探见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时邵瑜有惊讶,但她并未轻易表现出来,只是捧高了手里那颗橘子,语调平常:「要不要吃柳丁?」 林辰逸面无表情瞟了邵瑜一眼,叹气,起身替她拉开房门,顺道接过她手里那颗橘橙橙的饱满果实,语重心长:「这是橘子,不是柳丁。」 他拇指指尖摁住蒂头向外扯开,果然看见鲜嫩的橘瓣绕着圈圈排排站。 邵瑜理直气壮:「平常都是你爸爸剥的嘛,我怎么会知道。」 得,林老闆出差,邵女士就废了大半。 林辰逸不只一次想问,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天兵妈妈? 邵瑜丝毫不觉尷尬,顺势挤进林辰逸的房间里,开了个几乎是全天下母亲统一的开场白:「功课写完了没?刚才看你没动,太难?还是太简单?」 林辰逸:「……」您这句「太简单」说得可真是没留一点活路给自己儿子。 他又叹了口气,却依然仔细回答邵瑜的每个问句。 「没写完,不简单,没心情写而已。」林辰逸嘴里应着,手上动作也没停过。拨开橘皮还不算完,邵瑜不喜欢吃橘络,林辰逸便一点一点把橘络挑起来扔了。「在想别的事情,只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等等就回去写了。」 「喏,剥好了。」他将乾乾净净的橘子果肉递回给邵瑜,又坐回书桌前。 「什么事情?」邵瑜接过,却没着急吃。她进入儿子房间的真正原因从来不是为了橘子。 「在想……」脑海里飞快拣着合适的回应,林辰逸横在椅背上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相互摩娑,迟迟没有道出下文。 林辰逸当然知道邵女士的动机不纯,但他总不能就这么说出江韶的事,一来这是江韶的个人隐私,未经本人允许他不能擅自透露;二也是因为目前已知的这些都只不过是他的推测,尚未证实之前是不应该告诉其他人,避免误导。 虽说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从摇篮里彻底扼杀邵瑜尚未燃起的八卦之火。 片刻过后,林辰逸停了摩娑指节的动作,他问:「妈,提到『浮浪』,你会想到什么?」 除了江韶的状况,还有一件事情他也很在意。 今天开会的时候,为什么她又新选定了一首曲子? 首先排除音乐期末临时更换曲目:他们练习时都还算稳定,更何况江韶也并未通知自己。 那么,那首曲子又是为了什么? 他只晓得关键词是「浮浪」,其馀一概不知。 「浮浪?」邵瑜一顿,显然没料到儿子思索半天给出来的会是一句有些不知所以的反问,但她依旧支额沉吟了好一会,最后蹦出来一个就连林辰逸都始料未及,甚至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音乐祭吧,滨海那边有个音乐祭就叫浮浪。」 邵瑜回答时扬着满脸的幸福,林辰逸心中警铃狂响,意识到这是邵女士回忆往昔秀恩爱的前兆,他赶紧起身、连人带橘子将邵瑜请出房间才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就听见被他搁在桌上的手机短促震动一声。 他捞过手机按开萤幕,发现是江韶传来的讯息。 「明天午休继续练习?」后面还附了张可爱的贴图,是隻举着问号木牌的小白猫。 「地点?」林辰逸问道,犹豫着发了个面露疑惑的北极熊贴图过去。 「顶楼!」江韶很快回讯,这次白猫成了黑猫、手上举着的木牌也从问号变成了惊叹号,也不晓得是做加强语气之用,又或是在惊讶林辰逸居然也会用贴图。 林辰逸应下,江韶也没再传来新讯息。 他思忖片刻,按着「浮浪、音乐祭」这组关键字输入搜寻引擎,盯着萤幕将网页上的资讯一一记下,过了半晌才放下手机开始解题。 刚才说着「不简单」的人此刻面对数学试卷跟玩儿似的,习题三两下就被解开,丝毫没了半点文组大魔王的尊严。 翌日午休,林辰逸依约来到顶楼,江韶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她抱着吉他坐在墙下,墙体投射的阴影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额前碎发在她脸上落下细碎的影,林辰逸看不清江韶的眼睛,只能看见她怀里抱着吉他,指尖轻柔拨弄着琴弦,细细聆听一会又伸手调整起弦钮,反覆调整,直至音准调正,她满意地刷了组和絃。 林辰逸曲起指节在铁门上轻扣。 「来了?」江韶闻声抬眸,笑吟吟地望着他。 「嗯。」林辰逸轻声回应,走到江韶身边寻了块乾净地方席地而坐。「合唱?」 「对,还是磨合得不好,得多唱几次才行……」 时序在紧锣密鼓的加练中悄然流转,转眼已是贺冬时节。 厚重的云层遍佈整片天空,阴沉沉的,将阳光牢牢挡在后面透不出光。 林辰逸捂着胸口,试图抑住心底那股隐隐躁动的不安。 23 当音乐奏响,连呼吸都在碰撞 八班的音乐课素来都是喧闹的,夹杂着插科打諢与练习时候的各式背景声,可今日却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有浓厚的紧张味道瀰漫。 无他,期末发表的日子到了。 作为第一组上台的孙安选手紧张得两条腿都不由自主打着颤,悄咪咪逃离姜莱大魔王的监视范围,激动的心颤抖的嘴,垮着张脸向林辰逸求助:「大大大大哥救救救救救命……你说我当初为什么要作死自己凑过去姜莱那组啊呜呜呜……」 「少年,安心上路吧。」江韶笑嘻嘻地凑过来给孙安送别。 孙安难受,孙安想哭,孙安心里苦。但他能说他是为了撮合江同学和大哥才硬着头皮凑去姜莱那一组的吗? 不,他不能,他只能憋着。 另一头,姜莱一发现孙安不见就气呼呼地跑过来捞人:「都要上台了你还在鬼混!」 「你不懂!我这是在寻求精神慰藉!」被姜莱提着后领拖走的孙安哇哇反驳她的话。虽说完全没被慰藉到就是了,呜呜。 目送两人离去,江韶喊了声「少年保重」并向孙安敬礼,又扭过头盯着林辰逸头顶的白色耳机笑着打趣:「都要上台了,这回总不是听力了吧?」 林辰逸无奈地望了江韶一眼,轻轻摇头。 他这次听的的确不是英文,而是他们准备演唱的那首曲子的吉他伴奏,他特地请江韶录下来发给他以便他在家时独自练习节拍,现在也同样在心中默自跟唱,以求稍后演出时能尽力做到最好。 到头来林辰逸还是没能弄清楚江韶的情况。 虽说后续两人练习时江韶指尖颤抖的情况转好了些许,情绪也不像那日能明显读出异常,他猜想应是药锭起了作用;只是她打呵欠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课堂上也总是睡着,林辰逸查了资料才知道那可能是副作用之一。 「时间差不多囉,第一组准备上台。」胡苗菏架好摄影机,举起他的大声公开始招呼。 「来了,死神的召唤来了……」孙安死死扒着墙壁不肯松手,嘴里唸着各路神仙名号像是在恳求保佑。「玉皇大帝女媧娘娘妈祖娘娘註生娘娘太上老君文昌帝君土地公财神爷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 最后还是林辰逸出手、不对,出脚赏了他一记踢腿,姜莱才总算顺利把孙安带上台。 「死神……难道不应该求耶穌吗?」全程观看第一现场的江韶不禁失笑。 「嗯。」林辰逸应着,覷了眼台前正接受姜莱辅导的孙安,他薄唇张歙,淡淡吐出一字:「笨。」 话虽如此,他唇角却勾着笑。 孙安是笨,又聒噪,可是他的信念却异常坚定。 孙安家里是隔代家庭,家境不是很好,孙平为了分担家计也是早早出了社会,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弟弟能够唸大学。可孙安知道他头脑差,拚命学习过后成绩依然没有起色,最后孙安决定走另一条路──体保生。 林辰逸见识过孙安有多努力,否则他不会和孙安继续来往。 孙安较林辰逸稍矮一些,一米七四,一年级的第一堂体育课测试百米衝刺时孙安的成绩就和他的学业一样差,可每当自由活动时间,同学们相约打球,孙安就自己在跑道上练习,练长距离耐力、练短距离衝刺,跨栏学得比谁都认真,林辰逸就在旁边帮他推滚珠瓶。 终于在一年级暑假,田径校队向孙安拋出了橄欖枝。 台上,孙安在话剧当中饰演英勇无畏的骑士,健康的麦色肌肤底下是精实紧绷的肌肉,一颗寸头简单俐落,往下是立体的眉骨,眉宇间刚毅清晰可见,孙安挺直腰桿长身而立,右手举剑、剑尖直指前方扮演国王的另一同学。 这齣话剧还挺有意思,以古西方为背景,讲述荒淫无度的君王残忍杀害本应受他庇佑的民眾只为博情妇一乐:漫天玫瑰花瓣倾潟而下,将下方以为受邀宴会而惊喜欲狂的无辜人民活活掩埋,沉重的花瓣压得他们窒息,而君王却端坐高台,满桌仙饌蜜酒,与身后环绕的佳丽兴致勃勃地欣赏这美丽却残忍的一幕,享受这份扭曲的快感。 「是姜莱自己写的剧本?」江韶印象中没见过这个主题的话剧。 「改编,原作是画。」林辰逸替她解答,回忆着姜莱曾提到过的灵感来源,片刻才道出剧本原型的画作名称:「艾拉加巴卢斯的玫瑰。」 原画里其实没有骑士的角色,倒是有名身着绿袍的男子,据说是画家的化身,惨案就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只得愤慨注视着高台上的王;姜莱将画家身分改为骑士,更符合孙安的性格特质。 江韶点头表示理解,又投入话剧潜心欣赏。 短短五分鐘的表演时间很快过去,江韶还有些意犹未尽,胡苗菏已经发下互评表让他们彼此打分,同时开麦讲评姜莱这组的演出。江韶想都没想,大笔一挥全员满分;林辰逸斟酌着,只给孙安和姜莱满分,其馀人都在七至九分间浮动。 下一组登台的是李曼婷和刘昕禹。 两人甫出场便引起阵阵譁然:李曼婷身着宽大素白衬衫,白皙锁骨大方敞露,下身的牛仔短裤被掩在衣襬下几乎看不见,脚踩绑带长靴,平日里扎着的马尾此刻随意披散在肩头,杏眼透出几分慵懒;刘昕禹穿着同款衬衣,半边下摆自然垂落,另半边老实扎进裤头,黑色西装长裤衬得她双腿修长笔直,勾着难言媚态的丹凤眼直盯着李曼婷瞧。 江韶表情古怪:……不对劲。 林辰逸细品了会,联想到上次刘昕禹莫名的敌意,顿时了然。 李曼婷没拿麦克风,而是直接走到电脑前敲字,刘昕禹也走到前门「啪」的一下关了灯。 背景音乐响起的瞬间,整个八班登时炸开了锅── 这熟悉的前奏口哨声!不就是当年差点被禁播的那支超火辣热舞吗! 总是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无法忘记我。 总是让你的心绪动摇,怎么也无法逃脱。 再一次偷走你的吻,接着远远地逃走。 我呀、就是个捣蛋鬼。 李曼婷跳的女位,和男位的刘昕禹贴得极近。 刘昕禹一手扣着李曼婷的腰,宽松的衬衫一下凹陷进去很是惹眼,另一手与她十指紧扣,嘴唇藉着wave从交握的掌心向上攀爬,腕骨、小臂、肘间,上臂再至肩头,最后落到李曼婷嘴角。歌词里分明是偷着来的吻,到了刘昕禹这儿简直是正大光明的亲,唇瓣贴着李曼婷的轻轻摩娑,似吻非吻更添煽情。 她们逆着光,在台下看不清表情,倒是听见音乐间隙中传来一声辨不清属于谁的轻笑── 紧接着两人的脸就贴上了。 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光都透不出半点的贴上了。 台下翻天的喧闹瞬间噤了声。 片刻后── 「靠北啊这尺度是能播的吗……」 「啊啊啊啊亲到了!我发誓她们绝对亲到了!」 「她们如果不是真的那我就是假的!」 江韶额间止不住地抽,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参破了某种红尘,但实在没有那种世俗的慾望。 亲眼看着江韶脸色青了又白的林辰逸不敢吱声,心底叹了口气。 见两人舞蹈进入尾声,江韶在互评表上愤愤画了个大大的圈,过了会才咬着牙又在旁边加一竖笔,到底还是给了满分。 她侧过头在林辰逸耳边低语一句,趁眾人鼓掌偷偷起身溜出教室。 林辰逸想了想,捏着卫衣口袋里的面纸也跟了出去。 他进不去女厕,就倚在洗手间外的白墙等着,兜里捏着面纸的手随着隐约传来的呕声再再收紧,塑胶外袋劈哩啪啦的响声被闷在口袋里听不清,竟也没让江韶听见。 江韶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被捏得皱巴巴的面纸立刻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甚至都没抬头去看,「谢啦。」自然而然抽出面纸擦拭仍沾着水珠的嘴角,纸巾用过的那面被她往里摺着随手塞进口袋──她穿的还是林辰逸的外套。 「走吧。」 「江韶。」 江韶脚步顿住,敛着眼,也没说话,就等着他的下文。 最后林辰逸也只说了他有带水。 江韶一愣,反应过来后喃了句「谢谢呀」,无意识捏住他外套下摆的指尖随之撤开。 24 心跳回应多清晰 两人回教室时正好听见胡苗菏点了自己的名,江韶顺势捞过立在墙边的吉他走上台,途中碰上李曼婷略带歉意的目光,江韶失笑,摆摆手就算揭过了这事。林辰逸先绕回座位拿了水才过去,递给正在调试音准的江韶。 「林辰逸。」其实弦钮早就调好了的,只是江韶假意摆弄吉他,低着头没和他对视。「你站过来一点,挡在我前面。」 林辰逸不明所以,但仍依言站了过去,挡去大半投向江韶的目光。 只见江韶接过水瓶、拧开啜了口水含在嘴哩,而后右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会,伸出来时手掌成拳似乎握着什么,掌心凑近嘴边的同时飞快松手,仰头咕咚一声将水连同方才扔进嘴里的东西一起吞下肚。 「林辰逸。」 「嗯?」 江韶说了句什么,但林辰逸没听清。 他正欲追问,此时胡苗菏却发话了:「准备好就快点开始囉。」 江韶应好时刻意拖长了尾音显得愉悦又俏皮,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林辰逸赶紧坐好,自己则拉来电脑前的高脚凳。林辰逸无法,只得顺从拉过被靠拢在墙边的空木椅在江韶身边落座。他侧眸覷着江韶撩拨琴弦的指尖有些心不在焉。 「专心。」江韶曲指低低叩上共鸣箱将林辰逸神游天外的思绪召回。 林辰逸神色一正,原先散漫的坐姿立即端正起来,平日里惯爱向后靠上椅背的背脊登时挺直,从无骨生物成功进阶为脊椎动物。 江韶馀光瞥见,忍俊不禁扬起了唇。倒也不必如此严肃。 「老师好、各位同学好,我们是第五组。我是十三号的江韶。」她做着开场的话音稍停,一旁的林辰逸立即接过:「六号林辰逸。」江韶笑了笑,匿下嗓音深处隐藏的颤动再度啟口:「今天要为各位带来的这首歌曲,是来自a-lin及小宇所合作的一首经典情歌──〈920〉。那就祝各位听歌愉快啦。」 她再次叩响吉他,压低音量数起拍子。 「三、二、一──」 ──idon'tknowwhyiwannacry. 也许有这份爱,在我心中窜动turningandrunning。 两人的歌声与琴音一同落下,江韶这次没做变调,倒是稍微放缓了曲速,从原曲的慷慨激昂蜕变成为沉稳温和的踏实。追梦路上的旅途依然盛大灿烂,只是相比过去一心终点的无前,如今放慢了脚步,静心赏玩沿途瑰丽的山河风光…… 以及那个总是默默陪在自己身边,在身后支持自己的人。 简单的歌词与柔和的乐声,暖声诉说这篇青涩又纯情的故事。 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色呢。 没有旷野公路上落日飞车的刺激畅快,只是身处再平常不过的街道上,夕阳下,少年跟在少女身后缓步行走,身边轰隆的车流与嘈杂人群怎么也档不住前头少女的哼唱,轻柔嗓音近乎蛮横地破开喧闹落入身后少年的心里。 砰砰、砰砰。 林辰逸试图忽略胸口的躁动,可越是刻意无视,心音便越是清晰,心跳声大到他合理怀疑江韶也能听见。林辰逸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彷彿这个世界被人按下了静音,耳边除了乐声和自己的心跳以外什么都听不见了。 有时候我不能表白,不代表没有爱。 永远在我心中turningandrunning. 少女在前头哼着曲调,轻快的碎步踏在石板砖上像踩着节拍,青春气息和着远方拂来的晚风散在街头,少年就静静跟在她后面,视线紧随少女跃动的步伐在街沿来回,时而注意对向来车、时而留心她脚下障碍,半是守望半又纵容的,敛着眼勾着笑由着她闹。 少女回过头,问他,你怎么不一起唱呀。 眼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少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终究没有应下她的邀约。 少年人的爱意大抵都是矛盾的,心中念想无所畏惧,实践时却又畏手畏脚。青涩懵懂的爱意在心口破开了芽,一路跌打摸索着茁壮成长,在终于成功意识到感情的当下总想立刻飞奔至爱人面前,热切捧起满腔的灼人情意赠与对方,可又担心如此直白会显得有几分莽撞,只好小心翼翼再次将那份情感收拾好放回心底暗自隐藏。 是思慕之人,是世间百般美好集于一身,是轻狂少年的恣意之下患得患失的梦。 不敢告白,只敢在心里偷偷地想你,在你身后默默守着你。 想要再多一些和你相处的时间,即便只是同处一室也足够开心,要是能两人单独走走那简直是天降乐透。见她身边晃动的手掌总忍不住想,要是能够牵手就好了,可不一会又使劲摇头斥责自己的齷齪心思,怎么能有肢体接触呢,那可是越界了的。 能待在你身边,就已经很满足了。 抬眸凝着身侧专注弹奏的人,林辰逸不自觉漾起笑,放软了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江韶。 城市太浮夸,别想太复杂。 有时候我只想抱着她。 everytimeyougivemehugmybabe. everytimeigiveyoulovemybabe. 台下一群知情人士听歌的同时也不忘关注林辰逸的动向,看看,这含情脉脉的小眼神不就被他们清楚捕捉到了嘛。 「林辰逸到底告白了没?」姜莱皱着眉。这都一学期过去了,送的饮料江韶也喝了、他的外套江韶也穿了,睡也都一起睡过了……咳、她说的是上次在音乐教室的肩枕。可看林辰逸那副偷偷摸摸的怂样也不像是在一起了的样子啊。 「应该没吧,大哥好像不打算告白。」孙安记得之前和大哥聊天时也怂恿过他直接表白,最终以他被林辰逸狠踹一脚作结。现在回想起来屁股都还隐隐作痛,呜呜。 他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姜莱莱你想啊,大哥和江同学对唱情歌,四捨五入也算是在一起了嘛!而且你看大哥的情绪在江同学面前那是一点都藏不住,嘖嘖,江同学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啦……」 「难说。」李曼婷适时接过话,「江韶……恋爱神经很粗。」又把曾经发生过的事大致讲述了遍。孙安听得嘖嘖称奇,更加篤定直球对决的策略可行。 他扭过头想和姜莱商量助攻作战,却先收到对方扎扎实实的一记捶。 姜莱冷笑:「谁让你喊叠字的?」 孙安吃痛哀号。他就是顺口喊出来的…… 两个人的感情,四个人在操心,这排面也是没谁了。 台上两人浑然不晓台下吃瓜群眾的想法,江韶也没察觉到林辰逸的目光,她现在掌心里全是汗,湿滑的触感沾着少许黏腻令她生厌,捻着琴弦的指尖依然颤抖不止。 说是很焦虑的时候吃一颗……但果然没这么快起效吧。 正欲感慨人果然不能临时抱佛脚,也不知怎么,江韶突然想起那则讯息。 她指尖微顿,掀起眼皮往身侧瞟了眼,却猝不及防和林辰逸对上视线。少年眼底的慌乱神情来不及隐藏,那双凤眼都不自觉瞪圆了几分。虽说他很快压下错愕故作镇定,情绪转换的过程却还是被江韶看了个彻底。 她忽地就笑了。 心里的焦躁似乎一下就被安抚下来。 还没从偷看被抓到的衝击中回神,林辰逸心尖猛然一颤,一股不妙预感油然而生── 还好你有看见我的心,不用夜里一个人哭泣, 伸出双手陪我走下去。 长年练习早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琴弦的长短粗细、拨弄位置相应的音调,江韶全都烂熟于心,她指尖弹奏的动作一刻不停,嘴角却悄悄勾起了使坏的笑,微侧着抬首向林辰逸拋了媚眼,末了又佯装无事继续弹唱,彷彿刚才的撩拨都只是错觉。 在台下看来,江韶就只是甩了下侧边垂落的发,她的小动作除了林辰逸无人看见。 林辰逸拿着麦克风的手一抖,再开口时歌声差点跑调。 ……都是为了表演效果!不要想太多! 毕竟是对唱曲,总不能各唱各的,两人早早约好要在演出途中互动,相视而笑或者简单的手部动作,两人都事先商讨排练过了。 可是刚才的媚眼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内啊…… 25 你就是一直追寻的梦 无论在不在讨论范围内,反正江韶的状态稳了很多是真的。 胡苗菏作为观眾,又是他们的音乐老师,对于江韶的变化他有着最直观的感受。 细颤的琴音与歌声乍听之下并不明显,可当教室彻底沉寂下来,只馀两人嗓音与吉他乐声流淌的时候,那一点微乎其微的颤动都显得分外清晰,尤其他是听过江韶在餐厅驻唱时的表演的,对方今日的状态相较那时显然下滑很多。 可就在他皱起眉头准备写下评语的那一霎,江韶的歌声又变了: 先前的沉闷与压抑逐渐开朗,词曲间染上了明快率真的笑意,将前路未知所带来的迷茫和恐惧悉数弥平,就像江韶一直以来的性子,即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死磕硬磕坚持到底,不达目标绝不肯罢休。 嗯,是他熟悉的那个江韶。 我已经张开了翅膀,等你一起飞翔, 勇敢追逐梦想,我要自由。 不管别人怎么想像,我就是不说谎。 iknowthatyouknowit. iknowhowtodo. 合唱桥段,林辰逸的部分因为被江韶改过而没有多少起伏,可当江韶带着几分随意的歌声与之相融却是别有一番风味,意料之外的惊喜诞生──以前方心向自由的奋勇少女为主、身后一心守护的无私少年为辅,江韶才是主旋律,而林辰逸就踏实替江韶垫音。 稍嫌幼稚的分工,但效果确实不错。 歌曲行至尾声,伴随着最后的音符落下,眾人喝采掌声响起,江韶也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说真的,这是她最狼狈的一次表演。 「林辰逸,」江韶自然伸出手,「拉我一把。」她实在没力气站起来。 刚好起身的林辰逸迟疑一瞬,最终心疼战胜羞涩,他握住江韶伸过来的手掌,手上略一使力带着人起身站好,又捞过刚才被他们搁置在电脑桌上的水壶递给对方。 江韶拿过水就打算俓直下台,林辰逸连忙举手拦住了人:「讲评。」 她不由愣住,苦笑着向他道谢,又回到舞台中心站好。 正好,胡苗菏做完总结了。 「改编不错,编曲没有动到太多,但又确实营造出不同于原曲的感受,很有自己的风格,我很喜欢。」胡苗菏话语微顿,瞅了眼难得显露疲态的江韶,虽是有些于心不忍,但作为导师还是得好好讲评:「但衔接可以更精进,虽然第二大段直删没问题,其实也有更精彩的做法。不过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值得再一次掌声。」 「在我这里,你们是目前分数最高的组别。」 胡苗菏话落,八班同学立即依言鼓起了掌,掌声一时间竟也未有消停之意。 江韶和林辰逸对视一眼,齐齐弯身向台下鞠躬。 音乐期末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 方才演出时没注意,此刻静下心来才发现窗外依稀能听见雨声,雨点打在屋簷上响得脆。 都说这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喜怒无常说变就变。虽说全年有雨的首都市姑且没有天气变脸的困扰,不过江韶倒是率先变了脸色。 她的伞昨天用了,今早出门前忘了拿,此刻怕是还晾在家里阳台经受风雨毒打。 这下可好,人伞两湿。 「林辰逸,你有带伞吗……」江韶哀怨地扭过头,寄最后希望于林辰逸。李曼婷要赶公车早就走了,何况对方身边还有个刘昕禹,想来自己这颗电灯泡也不受欢迎。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林辰逸靠谱些,何况两人还顺路。 假顺路真绕路的林辰逸点头,掏出书包里的折叠伞。 江韶眼睛一亮,还来不及松口气,另一头的孙安已经振臂高呼着「得救」一边大步跑来,一看就是想来蹭伞的。 果不其然。 「大哥且慢!我看见了!你有雨伞!」孙安几乎是飞扑着凑上来,座椅都被他撞得歪了一歪,眼神狂热堪比沙漠中瞧见绿洲的饥渴行者。「大哥求求了行行好,江湖救急,你看外面雨这么大,让我蹭一下伞避避雨……反正校车也不远,保证不会浪费您太多时间!害,我真的就今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没带伞出门,真的!我发誓就今天一天……」 江韶有时候会想,或许上帝关了人一扇门之后,确实会给人再开一扇窗。 就是这门和窗的尺寸差距似乎有点大。 孙安的学业和江韶差不多,属于低空飞过的类型,可他的那张嘴是真的妙,不仅话嘮不会咬到舌头,说话也不带喘一口,连珠炮似的劈哩啪啦直叨叨,关键是还没一句重复的。 「到圆环就这么点路,淋个雨又怎么了?」林辰逸斜睨了孙安一眼。 「哎哎哎那不行,现在暖化这么严重,淋酸雨会秃头的!秃头!」孙安抬手摸了把自己的短寸──嘶,还有点扎手,算了不摸了。「虽然我的头发不长,但那也是头发嘛。」 林辰逸咬牙切齿:「那你怎么不去找姜莱?」 孙安大惊失色,下意识「靠」了一声,见姜莱不在教室才敢反驳:「我找姜莱干嘛啊!她又不会借,搞不好还得被她训一顿,我才不要!再说了我们两个也不顺路啊,她走南门、我坐校车,反方向!她更不可能借伞了。」 林辰逸冷笑,没说话,只是覷着孙安的黑眸冷了几分。 他无声威胁:你觉得我和姜莱谁更可怕? 孙安瑟瑟发抖:……大哥冷静,有话好说,我能理解你想和江同学做阵攑着一支小雨伞的心情,但是小弟的命也是命!你不能就这么见色忘友弃我于不顾!你这样就坐实了昏君的称号了啊!小心姜莱莱爬到你头上! 林辰逸眉梢一挑,这都喊上叠字了? 「好了,校车都要开了。」江韶失笑,她虽然没读懂具体内容,但也看得出两人正透过眼神进行一场激烈交锋。她指尖勾着钥匙圈晃了晃,提了两全其美的方法:「这样,你先送孙安搭车,我刚好去还钥匙。我们再一起去公车亭?」 孙安激动欲泣,就差没把「皇后娘娘明察!」给喊出来。 江韶都开口了,林辰逸也不好再拒绝,黑着脸拽起孙安后领就要把人拖下楼。 孙安装作没看见大哥身边的吓人黑气,大力摆手向江韶道别。江韶笑着,同样举起右手挥了挥,见两人下了楼梯才转身朝教务处走去。 准备走出中庭的时候林辰逸才松手去开伞,孙安如获大赦,差点当场下跪高喊谢主隆恩。 「大哥,你真的不告白啊?」孙安抱着书包自觉凑过去林辰逸伞下。 「嗯。」专业打伞林助理闷声应着。「反正现在不行。」 现在确实不行,且不提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期末考试将近,寒假时候江韶也要参加音乐祭海选,现在向人表白只会徒增她的烦恼,林辰逸绝不允许自己给江韶添乱。 何况…… 忆起江韶上台前的模样,他眉宇间不觉染上愁色。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二下?高三?大考完?总不能等到毕业吧?」孙安不晓得那些,在他看来江韶对待林辰逸的态度明显就和对待包含他自己在内的其他人不一样,只要大哥勇敢衝,说不定就成功了。 「也可以。」林辰逸含糊应了句。他没说最坏的打算是不告白。 「──靠北、欸不是等一下,林辰逸你认真的?」孙安诧异扭头,连大哥都不喊了、本名直接脱口而出,受到多大惊吓可想而知。「连从高一开始就交往的情侣都不见得能撑到大一结束……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毕业才告白太晚了吧?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校车车门就在面前,眼见孙安还要嘮,林辰逸毫不犹豫一脚把孙安踹上车。 孙安:「……」啊啊啊林辰逸你这个见色忘义的昏君! 送走小弟,林辰逸立即调头回校舍。 他一手撑伞,另一手按着手机给江韶发讯息:「我在中庭。」 江韶回了个贴图表示收到。 她同样掛好钥匙准备离开,却在这时被工读生拦在了门口。 「请、请问是,江韶学姊吗?」工读生羞怯道。 「对,我是。」江韶其实并不认识对方,不过也就週一来还钥匙时见得着面,甚至还是趁着对方搭话时飞快瞟向他胸前、见是绿色绣线才知道这人是一年级的学弟,对于他为何叫住自己更是毫无头绪。「找我有什么事吗?」 只见学弟羞红着脸,双手各自探进两边校服口袋像是在翻找什么,可或许是心慌意急,他的一双手也就跟着不受控制抖了起来,扒拉半天愣是没找着目标物品。 儘管不合时宜,江韶不自觉想起了林辰逸。 学弟和林辰逸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就是脸红的样子有几分相似而已,慌乱的模样也让她想起方才对视时林辰逸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别说,还挺可爱。 江韶正分神着,那边学弟大概是放弃了,牙一咬心一横,猛地弯腰向江韶行了个标准九十度鞠躬礼,仗着办公室没人就放开了音量大声喊── 「江韶学姊,我喜欢你!」 「……蛤?」 26 暗恋要付出多么大的勇气 学弟,我们根本不认识好吗? 江韶简直惊呆了,实在没忍住,一声疑问就这么脱口而出。 小学弟也是老实,见江韶愣住的样子还以为她没听清,鼓起勇气又表白了一次:「我、我喜欢学姊!想请学姊跟我……跟我……」只是他说着说着声音渐小,江韶听他「我」了半天愣是没蹦出半字下文,也有些听不下去。 「是游戏输了的惩罚吗?没关係没关係,我不介意的。」她尷尬地笑了笑,抢先截住对方话语,也算是委婉拒绝了人,顺便替他找好了台阶下。 「不是惩罚!」可惜小学弟不领情,慌忙抬起头来想解释,一着急就不由得往江韶的方向近了近,鼻樑上的黑框眼镜一瞬间划过反光。「我会应徵工读生就是为了每个星期一能见到学姊,你可能忘了,但是刚开学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学姊你是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人……」 江韶无语了,所以这年头有礼貌也是一种错吗? 「学姊,我──」 「江韶。」 她还没缓过来,就见本应在中庭等她的林辰逸出现在学弟身后。 学弟像是被吓到了,不自觉让开了门口的路,江韶这才得以看清林辰逸模样。 似乎是走得急,或者还跑上了,林辰逸有些喘,胸膛随着稍显急促的呼吸起伏,额角还掛着水珠,不晓得是雨滴或汗滴。平日里清朗舒展的眉宇微蹙,紧扣门框的手掌指骨隐约泛着白,摺叠伞被他草草收起垂在脚边,凌乱又狼狈地滴着水。 江韶心里莫名其妙就喀噔了一下,没来由的有点心虚。 她战术性轻咳一声:「你怎么来了?」 林辰逸胸口堵得慌,他抿了抿唇,缓了口气才道:「公车快来了。」 实话是他在中庭等了许久都没等着人,车次都过去一班了,他担心江韶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想着乾脆直接过来教务处找她。 哪曾想竟然被他撞见了这幕告白场景。 他突然就有点难过。 林辰逸不觉得自己不告白的打算是错的,他有他自己的考量,不光是因为他自身,更是因为江韶;可他就是觉得,在他独自一人兵荒马乱的时候,已经有人率领军马直衝阵地──虽说又被江主帅给无情击退,可那种被人抢了先的感觉依旧令他沮丧。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种他人能做到、自己却无法的差距,令他感到丧气。 他其实有点羡慕那个学弟,能够鼓起勇气向江韶告白。 他也想和江韶告白啊。 可是他不能告白,也不敢向她告白。 江韶有她自己的目标,那是自己领域外的事物,他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江韶身后默默支持她,不给江韶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包括他的心意也归类在烦恼的范畴。林辰逸想,对于目前的江韶来说,除去音乐以外的事物或许都是多馀的困扰。 他又何尝不想站在江韶身边陪她一起面对,可即便自己将世界双手奉上又如何,江韶大抵也只会笑着道谢,却不收下,她坚持着自己去闯。 江韶就是这样的倔强性子,他知道的。 一个人,带着一把吉他,漫步世间,吟诵哀痛却温柔的少女輓歌。 江韶,是眼前人,是心上月,是荒野里肆意盛放的漫山玫瑰,是燎原的星火,以他的情意为氧气助燃,反覆燎过他心间田野,将他的理智连同情感一同焚烧殆尽,此后只馀心疼的灰烬撒在旷地中滋养未出土的爱之花。 待花芽成长,便再次沉沦于江上迷醉烟波的韶光煦色,难以自拔。 她是那样美丽却遥远,身周朦胧无形的隔阂就几乎要了他所有的命,咫尺天涯的无限接近只换来愈加贪婪的渴求,需索无度的慾念催使他跨过不曾越界的起点。 想知道江韶有关的所有一切,想知道江韶在想些什么,又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更进一步想要她能够依赖自己,哪怕就只一点也已足够雀跃。 为什么从餐厅辞职了?为什么要服用那些药锭?不只过敏,身体状况怎么样了?有好些了吗?上次新选的那首曲子和音乐祭有关係吗?是要去参加校园海选吗?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江韶会愿意告诉他吗? 不会吧。分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底线不是吗。 以江韶的个性,大抵又是含糊着敷衍过去,半真半假的吐露真心。 何况好不容易才亲近的关係,他也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莽撞付之一炬。 暗恋这回事,或许从来就是场绝望游戏。胆小鬼和纯情者在玩的绝望游戏。 特别是当暗恋对像是江韶的时候,只能任由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漫上心头,浸染胸口。 好比此刻,江韶对于林辰逸的心理活动一概不知,只在听闻关键字后立刻抬头去看时鐘,距离下一班次只剩两分鐘时间! 「不好意思,你也听到了,我们还要赶公车,就先走囉。」 江韶说着就要拉上林辰逸一起闪人,可她想了想,从过往的经验里吸取教训,她觉得还是得明确拒绝才行,避免產生不必要的误会。 她于是停下步伐,对着小学弟认真地道:「谢谢你的喜欢,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没有说你不好,我觉得有勇气是件值得敬佩的事,只是我甚至都不认识你,更别说是交往。」 「而且我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不好意思。」 身后,林辰逸一瞬僵直了身体,有些难堪地低下头。 江韶没发现,拉着林辰逸的手腕径直离开教务处,林辰逸也由着她拽住自己没吭声。 雨天的校园很是冷清,两人在廊下大步奔跑,杂乱的跫音回盪在空旷校园里有几分渗人,像是被什么追赶着。头顶滂沱的雨,悄然流逝的时间,青涩懵懂的爱,全部无情追在少年少女身后,青春期转瞬即逝,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未解的谜题却太多。 江韶扣着人腕部的虎口始终没松手,林辰逸也没主动挣开。燥热的感觉不断攀上他耳尖,却依然贪恋这段难得的肢体接触。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终于回到中庭,校门就在不远的前方。 江韶远远看见即将到站的公车。 「林辰逸、伞!」 林辰逸条件反射按开伞高举过头,豆大的雨滴打在伞上啪噠啪噠地响,两人一起向雨中奔去。伞面很大,容得下两人并肩站立,但林辰逸仍下意识将伞面往江韶那侧倾,江韶被完全罩在伞下,乾爽得和四周格格不入。 见他肩膀被雨淋湿了一角,江韶拉了林辰逸一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更靠近了。 「你靠过来一点啊,伞这么大,你看你衣服都湿了。」 江韶笑得没心没肺,半点不晓自己这番话又引起少年人多少遐思。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夹杂了雨水腥气的潮湿气,略显宽松的校服外套被吹得鼓胀,和着呼啸节奏猎猎地响,掩住林辰逸愈发倡狂的心跳。他望着江韶额侧散乱的发丝狂舞,拂过她颊边又轻飘飘地落,偶有几綹溼答答沾上她脸庞,耳后的蓝调时隐时现。一段时间过去,那股沉沉的灰又更明显了,灰扑扑的蒙上一层翳影。 伞下这一方昏暗里,唯有江韶,是他眼中可见唯一的风景。 大抵是鑽牛角尖着了魔,否则林辰逸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伸出手。 他颤抖着,反手扣住江韶手腕。 他的嗓音很轻,低低地问她,我真的能再靠近你一点吗? 27 从笨拙的生命中流淌而下的 公车远远地驶走了,车尾灯消失在朦胧雨幕里不见踪影。下一班车要半小时后。 江韶沉默着一言不发。她心里有种直觉,这个问题绝非表面意义那样简单,不能随意回答,否则她和林辰逸的关係会往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她不要那样。 林辰逸心中一怵,迟来地感到后怕。也不晓得江韶究竟听见了没有,洩了力似的松开她的手。但他想江韶或许是听见了的,否则她也不会就这么杵在原地,任公车远去也无动于衷,也不曾开口问过他一句什么。 良久,江韶才终于有了动静。 「先进去再说。」她接过林辰逸手里的伞,率先迈开步子往回走。 林辰逸低应一声,跟在江韶身后折返回中庭。 诡异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气氛一时之间僵持不下,江韶没出声,林辰逸也不敢说话,只亦步亦趋跟在江韶后头。待重回校舍、雨势被阻拦在屋簷之外,林辰逸才试探着伸手去接江韶手里他的伞。 江韶没拒绝,神色平常还了伞。 就在林辰逸悄悄松了口气的时候,她兀地开口了── 「你想怎么靠近我?」 林辰逸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江韶果然还是听见了。 现在的江韶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警戒,戒备的目光瞬也不瞬职勾勾地盯住自己,像是地盘被外来者入侵的猫──现在的情况也的确如此,林辰逸清楚自己就是那个外来者,鲁莽又无赖地踏进她极其隐私的领域,江韶警惕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林辰逸是真恨不得一拳揍飞刚才几乎是鬼迷心窍的自己。 许是见自己久未吭声,江韶又欲啟口。林辰逸一咬牙,铁了心拒不承认: 「你听错了。」 冬日的路灯总亮得要早一些,灯柱遥遥落在校门外,偏暖色调的灯光只隐约透进校园内,照亮了江韶错愕的侧半边脸,却照不进中庭里,照不亮林辰逸埋没在建物投影之下的面容,惟那双深沉墨玉似的眼珠子在黑暗中稀散地折着光。 「你听错了。」他又重复了遍。 江韶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般答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建设──此后不再与林辰逸往来的心理建设,在闻言的那一霎崩塌得不剩半点。可她心中某处却同时升起一股离奇的安心,江韶姑且将其归于留住朋友的庆幸,脸色也不自觉缓和许多。 她放缓了声音问:「那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想问──」刚才你在上台之前吃的是药吗? 可他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拐了弯,嚥下原先的问句,林辰逸选择了另一个问题:「上台之前,你说了什么?」 「啊,那个。」 林辰逸摸不透江韶心思,只见她眼楮瞇起,似是在衡量着什么── 是否倾吐真相,抑或倾吐几分的真相。 虽说方纔的误会令她有几许不愉快,但那份不悦的主因更多是源自对方的迫近;可若是由她主动告知对方,那这整件事的性质便又不同了。何况她本就打算告诉林辰逸的,否则也不会在登台前说了那样的话。 她总说江啟铭爱面子,但江韶清楚其实她自己也有点。 他们这一家子或多或少都带了几分这样高傲的性子,心底总有片不可踰越的方圆,隔着距离傲然又孤寂地耸立在那儿,说好听是坚持,讲白了就是固执。从许瑾到江啟铭,再到她自己,不愿让自身难堪暴露在他人面前,于是一个不肯低头、一个悄无声息地走。 她心中轻哂,这他妈怎么还能家族遗传呢。 说起来,江韶也并不反感林辰逸。 林辰逸确实触碰到了被她掩藏起来的阴暗面,这点毫无疑问。 儘管实话是那天将人带回家是她的失误:吃了药昏昏欲睡、脑袋又因鼻塞缺氧不太清醒,一时也没想起家里还是那副惨样就领着人进了门,进门那一霎她难得感到后悔;林辰逸却什么都没问,当下没问,再之后也没问,只是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的关心──虽然事后回想起来,大抵是她当时逃避的举动太明显,导致他也没好意思再追问下去罢了。 可后来和林辰逸相处时却出乎她意料的自在。 他隻字不提彷彿一切未曾发生,却又在行止间表露关心态度,帮着收拾也好,面纸和水亦是,句句不提关心,却处处都是关心,带着充分尊重又不着痕跡的隐晦体贴,这种哑谜似的相处模式令她怪僻的脾性奇异地得到满足。 就是偶尔,江韶会想,林辰逸究竟知道了多少。 那标籤字写得大,厕间的呕吐声也清晰,但凡有心去查都能查出大概。 何况自己刚刚才在对方面前…… 他不可能没发现的。 「手给我。」 林辰逸愣怔片刻,而后匆匆举起身侧垂落的右手,掌心在裤腿上擦乾净了才摊平向上伸出给江韶,那模样甚至还有些滑稽。 勾着以假乱真的笑,江韶从衣兜里捞出一盒薄荷糖塞进林辰逸手里。盒子包装是蜜桃味的粉色,包装上的桃果看着鲜嫩可口。 她揣回口袋的双手发软无力,全赖口袋兜着才不至于虚脱垂落。 要不要吃糖──江韶说,她那时问的是这句话。 林辰逸不自觉屏住呼吸,指头抑不住地颤,小小的塑胶盒子在他宽大的掌心里躺着,轻巧又沉甸甸的,孤零零地躺着。盒子里应该剩没多少颗粒,她递过来时发出的响声不沉,挺脆,糖衣打在塑胶壳上特别地响。 ……这真的是薄荷糖吗? 他猛地收紧拳头,将那塑胶盒死死攒在手里。 江韶看见他手心里深刻的月牙印子,紧了紧手掌试图找回力气,一会才抽手捞回那糖盒,又从口袋里掏了盒新的放回他手掌心,声音不知怎么就染上几许安抚的,又或者示弱的味道,轻而缓的话语在空气中溃散。 「吃糖吗?」她笑,弯起的双眸忽明忽灭地闪着光。 「不苦的那种,真的。」 廊外细密的雨帘宛如屏障将两人包围其中,冷冽寒风裹挟着雨点落入中庭,打溼了地砖,也打溼了江韶身上那件不属于她的校服外套。江韶冻得难受,却不闪躲,又或许是走不动了,光是站在那儿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仅一双褐眸一瞬不瞬望着眼前少年。 带着探究与好奇,和极其稀微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 林辰逸。 嗯? 我有点── 天际倏忽劈落的雷一瞬照亮她眼瞳,林辰逸在那片深邃的秋水月弯深处望见一缕微乎其微的脆弱,烟雾似的逸散开来,转眼便稀薄得只剩朦胧一片,他差点以为那只是雨幕模糊了视线导致的一时错觉。 林辰逸简直要心疼死了。 酸楚的情绪成功掌握身体的控制权,他抬手扣住江韶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虚扣而已,林辰逸没捨得用力,也没敢用力,生怕冒犯了江韶。 江韶被他拽着向前趔趄几步,重心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林辰逸迅疾出手稳住她后背。 雨伞坠落地面发出脆响。 一俯首一抬头,几乎是倾靠在怀里的,两人四目相接。 雨点失了目标更加放肆拍落,江韶原先站着的那块地方立即淹出一滩积水,水光倒映出她身后场景:林辰逸扔了伞,左手臂自她腰侧斜横着向上将自己牢牢护在怀里,他的手很大,骨节明显,尺骨凸起,手掌几乎整个覆住她左侧蝴蝶骨。 江韶馀光覷着,颊上莫名有些燥。 少年手心里的热度隔着衣服布料源源不绝传递过来,江韶只觉背上被林辰逸托住的那一片肌肤立即滚烫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在他掌心与她背脊之间流窜。 眨了眨眼,江韶说不上是舒服或难受,唯一确认的是自己并不适应这种感觉。 她扭着身子微微挣扎,秀气的眉不觉间已落了锁。 林辰逸身体一僵,如她愿撤开手臂。 他向后退了步,双手扯着衣领一下脱了卫衣。他身上只剩一件衬衫短袖,少年精瘦结实的手臂肌肉暴露在冷空气中激起颤慄,他却彷若未觉,只强硬将卫衣塞进江韶怀里。 少年始终绷紧抿直的唇线忽然扯开,林辰逸垂着眼,乾哑的嗓音显得几分支离破碎,一遍又一遍訥訥喃着「对不起」,为先前的失礼或为方才的触碰,棕色毛茸茸的脑袋懊丧地垂落,声音又闷又低,被淅沥雨声打碎了散在风雨里听不清。 可江韶和他挨得近。 她忽然就有点后悔和林辰逸说这些。 怀中力道不自觉紧了点,江韶犹豫着,还是腾出一手轻拍了拍林辰逸头顶。 林辰逸低着头,不断眨眼,努力将泪水憋回眼眶。 大抵阴雨的天总是多愁善感的,于是所有情绪都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失控也好,她的脆弱也罢,所有一切都被潮意揉合着无限放大。 倾盆的大雨像打翻了的水桶,水幕罩住整座城市,灰濛濛的一片看不清前路。 28 喝醉后的梦里,我往前你退后 第一个发觉他们之间气氛古怪的是李曼婷。 「江韶,」李曼婷转过身,瞇起眸子瞅着她桌角那杯蜂蜜柠檬水。若是放在平常,这个时间点她早就喝光了,今日却一动不动,连吸管都没拆;和林辰逸的互动也少了很多,并且处处透着尷尬,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 她问:「你跟林辰逸怎么了?」 李曼婷眼尖发现林辰逸的目光偷偷摸摸看了过来。 「嗯?什么?」江韶低头刷着手机含糊地应,眼睛却没看她,另一手指尖绕着发丝把玩,不时捏着头发捲起的圈。「什么怎么了?」 又不看她,这是在装傻呀。 李曼婷抬眼,见林辰逸在江韶身后摇头,便也没再追问,只是在转回身时轻飘飘扔来一句「关心则乱」。 江韶指尖动作顿了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正想回头去看林辰逸,姜莱的声音却先一步传进她耳里:「江韶,你有看到学生会的邀请函了吗?」 江韶不得已只好暂且搁下这事,「什么邀请函?」 「期末聚餐。」姜莱指着她手里的手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扶着额头满脸无奈。「干部说发在群组了,还特别交代我提醒你……你居然真的没看。」 江韶自知理亏,侷促地乾笑几声,顺手点开群组。 学生会群组她设置静音很久了,若非姜莱提醒,江韶还真没注意到新讯息。 只是这一点开,她盯着聊天室下方的最新讯息陷入沉默。 那是张电脑编排的邀请函,全文使用新细明体,最上方堪称七彩霓虹灯的扭曲标题大字点明了主旨──景明一中学生会期末联欢会!内文除了註明时间地点之外毫无意义,一看就是网路上随便复製的书写范本,上头预设的公司名都没改掉。 姑且不论复製贴上的内文,这伤眼的排版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定得去?」 「去啊。干部请客,干嘛不去?」 她不理解聚餐的意义,但看在地点的面子上,倒也能过去捧个场── 于是休业式当晚,江韶踩着她的马丁靴愜意踏进「有间」餐厅,轻车熟路摸到吧檯找孙平点了特调,而后才在餐厅一隅瞧见学生会一群人,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林辰逸已经到了,正好坐在上回来时的墙角卡座。 江韶就坐在他身边,毫不避讳,彷彿近日的僵硬气氛都是错觉。 携着轻而浅却难以忽视的小苍兰香气,林辰逸没忍住,侧眸瞥了她一眼又一眼。 她今天只画了淡妆,杏粉色系的眼妆甜美可人,灰色美瞳添了几分混血神秘感,唇瓣抹了唇膏剔透水润。江韶身上套的还是牛仔夹克,里层刷了羊羔毛倒也保暖,内搭换成了白色高领毛衣,衣襬随意扎进裤头,修身的黑色长裤裹住她双腿更显匀称。 林辰逸耳朵一红,往右手边学长的方向挤过去。 可他想了想,一咬牙,又不动声色挪了回来,甚至还往江韶的方向凑近了一小小点。 真就一小小点,估计不超过五公分。 奈何江韶今日不知怎地眼尖,她压低声音调笑道:「学长挤到你了?坐过来点?」 她掀起眼皮,那学长发育挺好,一笑起来身上都漾着快乐的波浪。 林辰逸一惊,脑袋下意识往旁边歪去就准备猛力摇头,又顾忌着他一路以来将做就错延续至今的高冷酷盖人设,忍了又忍,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迸出来个字:「……没。」 江韶的雷达难得灵敏一回,她又笑:「真的没挤到?不用跟我客气啊。」 林辰逸简直快疯了,摀住下半张脸硬是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再这么聊下去他的形象就要绷不住了! 所幸此时餐点上桌,眾人齐呼万岁闹得欢腾,乖乖拿起公筷母匙分食。 江韶馀光扫了一圈,没动筷子,兀自低头刷起了手机。 林辰逸自江韶落座以来便一直留意她的举动,此时自然也注意到她的动作,斟酌再三后故作淡定问了句:「不吃?」 「辣的。」江韶一抬下巴,桌上一片红火,看了喉咙就痛。她也知道餐厅多是辣菜,今天来就是捧场,也没指望能吃饱。 想通其中缘由,林辰逸拿过公筷夹菜放进自己面前的碟子,左手执起手边盛满开水的玻璃杯、右手拿着私筷,夹起碟子里的菜餚放进水里涮了几下才放回小碗。水是新倒的没喝过、他也还没动筷,不必担心卫生问题。 就是不晓得江韶是否有忌口,他索性都夹了点,低头继续替辣菜冲凉。 江韶看着他手里浮满辣油的水杯,愣愣地眨了眨眼,半晌回神又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对面的学姊突然道:「咦?学弟不吃辣?」 「肠胃比较差,不适合吃辣。」林辰逸点过头算是招呼,顺带把江韶不吃辣的事揽到自己身上。「能麻烦学姊帮忙点几道不辣的菜色吗?」 「可以可以,是我们疏忽了,不好意思……」 见学姊注意力转移,林辰逸才将那碗过了水的菜推到江韶桌上。 看着面前叠满清菜的碗,江韶发自内心感叹:「林辰逸,你真的是个好人……」 已经算不清是第几次被发好人卡的林辰逸面上不显,心里依旧小小地难过了下。 「让我们感谢大哥的无私付出。」她笑,身子侧着微倾,手中的鸡尾酒杯和林辰逸手里的辣油水杯轻碰,玻璃相撞的脆响激起共鸣回盪在耳际。「那么下学期……班代也拜託你啦?」没办法,谁让班级代表的任期单位是一学年呢。 林辰逸红着耳朵,慌忙放下开水去拿自己的柠檬茶,竟然直接乾了,也算是应了她方才的要求,儘管那实在任性得不像话。 那头江韶已经被学长姐拉着聊起了天,说是没怎么见过她,觉得面生就多问了几句;又见她手里的特调,嘻笑着打趣她未成年饮酒。江韶苦笑,连忙制止他们起鬨以免坏了餐厅商誉,又解释了这是无酒精调酒,才算揭过这个话题。 兴许是聚会酣热的气氛太过醉人,林辰逸靠着椅背,感觉脑袋昏沉沉的有些钝。 身边清新优雅的苍兰香气像酒,縈绕鼻腔引人迷醉,熟悉的香气令他全身心松懈下来,几近涣散的意识里只剩一个念头── 喜欢。 想靠得更近一点…… 江韶正和人聊着天,背上却突然一沉。 她怔怔回头,只看见一颗棕色脑袋抵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 「欸……他是不是喝到我的酒了?」江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林辰逸右边那位学长已经叫了起来。他举起自己面前的玻璃杯,珀色液体在灯光照耀下折着光。「他好像喝到我的冰茶,应该这杯才是他的柠檬茶……」 「干,篤霖你白痴喔,没事叫酒干嘛?」 「前几天刚满十八,想说又考完试了,就点了啊……」 「那……现在怎么办?」 「员工休息室在后面,我带他去。」江韶叹了口气,收了手机,小心翼翼转过身,林辰逸的额头正好靠上她肩窝。她犹豫着,到底没推开,只是伸手轻轻摇晃林辰逸的肩膀试图把人叫醒:「林辰逸?醒醒,站得起来吗?」 她刚才已经和周浦深联系过了,对方同意他们借用休息室。 林辰逸的反应迟钝不少,好一会才点头,起身后直挺挺的站着,除了走路有些晃,半点不像醉酒的人。 江韶搀着他进休息室里的沙发坐好,又到一边的饮水机去接水,等她捧着水杯回来的时候林辰逸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林辰逸生得高,手长脚长的,一个人佔据了整张三人座。江韶无法,只能坐在扶手上。 「江韶……」小苍兰的香气自头顶顺着气流往下,林辰逸精准扯住江韶衣襬,拧着眉低声喃喃:「不吃糖……好不好?」 江韶一顿,似笑非笑扯着唇,揉开他紧蹙的眉心边敷衍着应了好。 或许听见了、或许是江韶揉开他眉心的动作起了效用,又或者问句本身就只是纯粹梦话,林辰逸攒着她的衣服似是满意,挪蹭着找到了舒服的位置,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江韶失笑,虽说林辰逸是一杯倒的酒量,不过他酒品还不错,也不闹,就是睡着了,比平时更黏人了点……平常在学校里冷冷的,想不到喝醉后会这么软。 软得她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柔软起来。 「林辰逸。」她低声唤着少年的名,指腹顺着对方的发旋打着圈,发旋之外的细软棕发翘得乱七八糟。林辰逸睡得沉,没感觉到她的小动作,也就由着江韶摆弄,偶尔溢出一两句无意义的囈语和哼声。「你不是想知道我那天说了什么吗。」 她俯下身去,低头凑近他耳边。 她说,我有点怕。 29 所以生命啊,它苦涩如歌 聚会结束时已近深夜,总不能就这么放林辰逸在休息室过夜,江韶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拉过他手指摁上解锁器,在通讯录里找到邵瑜的电话拨号给她。 那头很快接通,江韶简单说明经过,得到邵瑜「很快就到」的回覆。 五分鐘后,邵女士架着林老闆驾车出现了──从缘都华厦的反方向出现的。 林老闆自觉下车搬运不省人事的儿子,邵瑜则摇下车窗和江韶寒暄了几句,不外乎都是些「谢谢你照顾他」之类的话语。唯独邵瑜说她长得像自己的一位朋友的这事令感到江韶困惑。 江韶没多想,只状似不经意随口一问:「对了林妈妈,我看您们的车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是家住那边吗?」 「对呀,清风池馆。你要是有空也欢迎来坐坐。」 江韶笑着应下,决定还是不戳破林辰逸每天都搭反向公车绕路回家的事了吧。 目送一家三口远去,她随后拦了辆计程车,向司机大哥交代了地点便疲惫的闔上眼。 儘管方才的坦承严格说来也不过自言自语,却也已经要了她全部力气,林辰逸听没听见是一回事,她心里紧绷又是一回事;聚餐的时间点也选得不巧,过几日便是海选,她本打算今晚抓紧练习,可思及学长姐刚结束大考,今天又是休业式,那么聚餐选在今日似乎也无可挑剔。 就是她没向江啟铭报备,不晓得他见自己晚归会是何感想。 大概就像现在这样吧── 「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这么晚才回来,就不能先打电话回家说一声吗?」江啟铭坐在沙发上满脸慍色,眉间紧蹙成川,不满极了江韶无预警的晚归。「说过多少次女孩子晚上不要一个人在外面逛,你倒好,一天玩得比一天晚。」 江韶本来就累,心情好不到哪去,又碰上江啟铭这番疾言厉色,情绪直接就炸了: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我是去玩了,那你也是很厉害喔。」她鼻间不屑冷哼一声,绕过江啟铭逕自走向沙发另一侧,夹枪带棍地反懟回去。「学生会的聚餐你推一个我看看?喔,不好意思,忘了你连朋友的约都不敢推。」 「江韶!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江啟铭怒极,一下站起身扬手作势要打。 「还有谁?我妈已经走了,这里只剩下你和我,你觉得是谁教我的?」江韶同样起身,甚至伸长了脖子往江啟铭那儿又凑近了点,明目张胆地挑衅。「干嘛,又想搧我巴掌?来啊?」 江啟铭气得牙痒,可那一巴掌到底是没有落下,被他悻悻收回身侧。 江韶嗤笑,「烂透了。」 「应该好好说话的人是你。」江啟铭眉间皱得愈发紧了。 「是,我是应该好好说话,学会拒绝的艺术,就不用明明老婆生病在家还得天天加班跑应酬。笑死,装得一副勤奋工作的样子给谁看。」她怒啐一口,恶狠狠地盯着江啟铭那一身革履西装,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升职又怎样?自己爱人的命都没了升个屁的职。都不肯拉下脸面求助的人,什么狗屁倒灶的面子──」 「──尊严哪有爱人重要!」 江韶的骂声一下卡了壳。他刚才说什么? 「尊严哪有爱人重要……」江啟铭浑然不觉江韶错愕,只自顾重复着喃喃,浑身上下卸了力似的跌坐进沙发。他将面容埋进双手掌心里,指缝间隙溢出破碎的泣音。「小瑾坚持也就算了,连爸都劝我尊重她的意愿,那我的意愿呢?你的呢?谁来尊重我们?」 「我跪了啊,我向他们都跪了啊,医生却说小瑾已经签名了……」 江啟铭怎么也想不通他们父女之间的关係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自许瑾过世后江韶便一昧咎责于他,江啟铭固然知晓当时他的做法并不妥当,可他还能怎么做?许瑾都这么说了、他的老丈人也这么说了,他也下跪求了医生再劝劝,然后呢?只得到轻飘飘的一句「病人已签署放弃治疗同意书。」。 他就不难过吗?他的无助难道会比江韶少吗? 可那又如何,他不能表现出来啊。 江韶那么聪明,但凡显露出一点蛛丝马跡,她肯定都能发觉许瑾的离去已经成了必然;他也实在无法在家人面前故作坚强,只得假藉公务在外逃避既定的结果。应酬聚餐,签约出差,在他知晓该如何面对许瑾之前都是这么过的。 他想或许江韶是误会自己放弃许瑾了吧,儘管他说过无数次那是许瑾自己的选择。 但那也没关係。只要江韶不踏上和她妈妈同样的路,那都没关係。 于是他开始摆架子,装古板,一遍又一遍批评他们母女俩所热爱的音乐。 江韶平时在家里练习自弹自唱,他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也就过去了;他不晓得江韶在学校的情况,便反覆催眠自己江韶是个好孩子,懂得他的苦衷,不会再唱的。课后也替江韶报了班,是口碑不错的连锁大型补教私塾,也从没接到过补习班的电话,他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直到那日在餐厅看见江韶,江啟铭简直气极了: 翘课打工、化妆饮酒,又和一脸凶神恶煞的酒保走得那样近;补习班又是干什么吃的?孩子不在教室里难道就没人发现么?后来回家追问才知道,江韶当初填的联络资讯完全就是胡编乱造,她和一名男同学串通好了偽装彼此家长,誆骗补习班请假逍遥去了。 看在人也没出什么差池的份上,江啟铭姑且能不和她计较翘课的事,可江韶这样没日没夜地唱又叫他如何不担心?她妈妈就是因为喉癌过世的啊…… 见江啟铭不语,江韶要走,经过电视机前却不慎碰倒了相框。 玻璃碎裂的声响打破死水一般的寂静。 相框被打落地面,背板因撞击脱落,一张摺叠整齐的信纸从里头掉了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江啟铭猛地抬头,起身迅疾伸手将那封信拾起,拆开,上头的字跡娟秀端庄,他一眼认出这是许瑾的字。 江韶似是不悦地拧起了眉,「不想让我唱歌就直说,别搞这些──」 「你妈妈的字跡你也认得出来。」他再度将信纸摺好,递给江韶。江啟铭没有抬头,江韶很难得的,从他佝僂的背影里读出颓丧与倦态。「你自己看吧。」 江韶伸手捏住纸张,从江啟铭手里轻轻抽了出来。 ──小韶,我是妈妈。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以写信的方式和你交谈。 ……真的是许瑾的字。 她从小到大要签名的所有作业都是拿给许瑾签的,当年升学考试前许瑾也曾写给她一张激励字条,她的横笔总是拉得很长,极具辨识度,江韶不可能不认得。 她咬着牙,继续读下去: 对不起,没办法看着你上高中,不过妈妈知道我们小韶最厉害了,一定能顺利被录取的。上了高中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喔,也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妈妈不在,只剩他一个人抚养你、支撑这个家的经济,妈妈可以请小韶多多体谅爸爸吗? 我知道你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加班,但他也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而已。 是我先斩后奏签了放弃治疗同意书,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喉癌的治癒率虽然高,但以我的情况,如果想痊癒就必须全咽喉切除,术后照顾与治疗復健并不比现在轻松。妈妈不想那样,也不想造成你们更大的负担,所以选择放弃治疗,你爸爸他也跟我吵了很久,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看见他在掉眼泪,结果还是拗不过我。 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的自私和任性才会让你们这么痛苦。 小韶,妈妈寧愿你讨厌我也不要讨厌你爸爸,他的难过不会比你的少。 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但是最喜欢听你唱歌的人一直都是他,你随口哼出来的曲子他都能和同事炫耀好久……只是我的声带曾经长过瘜肉,你爸爸一直以为那是我罹癌的原因,他其实也很害怕你会跟我一样,大概会想方设法阻止你唱歌吧。 如果他阻止你了,那你就把这封信拿给他看,妈妈帮你骂他! 很不捨,但是妈妈只能陪你走到这里啦。 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和爸爸一起努力,别动不动就吵架呀,以后可没有妈妈能居中协调囉。 学业的话,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至少读完大学,给自己多一分底气和保障。如果还没想好科系可以和爸爸讨论,他的意见还是不错用的;如果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无论是否是现在的你所热爱的音乐,都尽情放手去做吧,妈妈会在身后支持你的。 还记得你最后唱给我听的那首歌吗? 妈妈想把那首歌送给你。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很残酷,才会要你这么早就面临生离死别的痛苦。可是小韶,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特别懂事的好孩子,请你一定不要放弃对世界的期待,请你继续相信世界依然拥有无限美好,就像你相信音乐、相信妈妈一样的相信着。 世界很残酷,可是你值得它的温柔。 小韶,妈妈永远爱你。 江韶没忍住,低低爆了声粗。 两人许久无话。 半晌,江啟铭才犹豫着问她是否仍要参加海选。 江韶没答声,垂眼看着地上那张相片,像是正思索着什么。 她俯下身去拾起那张照片,一点点将上头的玻璃碎屑仔细扫开,锐利破片在她指头划出一道口子,不深,也不疼,但指尖位置总容易渗出血,一粒饱满殷红的血珠自破口探头,江啟铭见状忙嚷着要她赶紧放下去抹药。 江韶手上动作迟滞一瞬,抬起伤处没再碰,只是换了根指头继续扫开玻璃碎。 相片终是被她清理乾净了平放在桌面,被她轻轻推向江啟铭。 「去啊,怎么不去。」 她扯着笑:「你不是还带我们去过吗。」 照片上的舞台背景被裁去大半,海蓝色的布幕上头只依稀透出半个「浪」字,甚至不到半个,就一捺,江韶硬是认出那是当年的音乐祭现场。她想这或许就是江啟铭当初之所以提出参加海选的原因吧,因为那是他们一起创造过美好回忆的地方。 当时的她还小、他还年轻,许瑾也还没生病。 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多好。 江啟铭哽咽,心中千言万语噎在喉头无法诉之于口,只有纵横流淌的泪水无声宣洩着他的悲痛。泪滴滚落在他佈满细密皱纹的脸上留下滑稽水痕,这一刻江韶才惊觉岁月竟在无知觉间刻印下了如此多不可磨灭的痕跡。 她将信件摺起收好便转身回房,留江啟铭一人在客厅消化情绪。 她清楚她的父亲平素总是爱好面子的。 30 愿阳光携着现实淌进胸口 在这之后父女之间少了剑拔弩张,取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尷尬。然而时光流逝从不等人,两人尚未调节好相处模式,时间便已来到了海选当天。 滨海市和首都市离得不远,开车只要一小时。江啟铭坚持要载她去,说是安全。 要是放在以前,江韶打死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车内只有空调运转的声音嗡嗡地响,江啟铭开车时不喜欢听广播,那是许瑾的习惯,江韶戴着耳机也听不了。吉他被细心固定好安在后座,汽车颠簸也不曾移动半分,倒是江韶被颠得摇摇晃晃。没办法,这车还比她长一岁。 她摘了耳机打算转开广播。江啟铭却彷彿等待已久,在她耳机摘下的瞬间便出了声: 「放轻松,别有压力。」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百般思索后的提醒,此刻江啟铭直望前方的目光倒像是种闪躲。或许正是因为开着车,不必直视江韶的眼睛,才选择这时候说出口罢。「无论最后有没有获选,驻唱的事我都会再考虑。」 江啟铭没说他私下里去找过周浦深了。 对方给他看了江韶驻唱时候的影像,包含钟先生求婚那天的全程录影,他深受触动的同时也心生愧疚。那天读过许瑾留下的信件后江啟铭胸中酸涩难止,他恍然意识到女儿因为自己的误解与一意孤行受了多少委屈,心里终究是感到亏欠的,想弥补又不知从何做起。 赌约已定,饶是他想毁约,江韶也不一定肯── 「不用,没选上就是我实力不足,算了。」她别过脸,面朝车窗,腿上捏着衣襬的指尖又收紧了些。「何况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那天晚上她读着信件想了很多。她其实可以理解江啟铭的忧虑和用意,但她依旧觉得他的作法不对,逃避也是,限制她也是,明明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他偏偏选了自己最反感的一种。这不能怪她叛逆吧? 而且其实,江韶也有件事没说。 可她瞥了眼后照镜,决定还是先不告诉江啟铭吃药的事了。 最后她也只是望着窗外闪逝的景色心不在焉,视线始终不曾从远方那片蓝天挪开。冬日的首都市一向难见日光,晴朗的天还有点稀奇。 下了车,她仰头凝视天边掠过的团团浮絮,心想,希望滨海市的好天气能持续久一点吧。 海选从早上开始,结束全部流程怎么也得等到下午。江啟铭没留在这,江韶让他到附近咖啡厅去处理工作,也算是再给彼此学习相处的缓衝时间。另一方面则是她还得吃药,让江啟铭看见了她不好交代,待在一起的话她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到厕所去?想都别想。 报名手续都是提前在网路上申办的,江韶出示手机里截图的通行证介面,核对个人资料,顺利在名单上签了名,揣着兜慢慢悠悠晃进临洋高中,也就是音乐祭海选的举办场地。 和景明相比起来临洋是真的小,设施也算不上新,却多了几分说不上的自由气息。 海风或远方的浪潮,以及盘旋沙滩之上的海鸥鸣叫,快活愜意的浪漫。 海选舞台就在操场,江韶很快找到选手座位,将随身物品锁进置物柜里,她远远扫了眼评审席:中间一对男女是近几年大火的古风电音组合「非花令」,左右则是各大音乐选秀节目中的固定导师。 江韶随便挑了边角位置落座。场务很快开始点名上台。 她一面听着其他选手的演出;很有意思,其中有组乐队和她是同样的选曲,主唱的唱功也挺扎实,微哑的嗓音很适合詮释这首带了几分遗憾味道的青春曲子。另一面则分神思索昨晚的那封信,思索许瑾为什么要把信夹在那个相框里。她想不通。 就好像她一早猜到他们会吵架、相框背板总会被他们掀开一样。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声,她终于从疑问中抽离。是林辰逸传来的讯息: 「那天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后面还附了张摀脸冒汗的北极熊贴图。 江韶瞅着讯息,虚了眼,难得起了坏心思。 她勾着坏笑,故作委屈的语气打字:「不麻烦,只是现在手有点没力,打字都变慢了。」她输入完还特意等了几秒才送出,营造手速真的变慢的假象。 林辰逸迟了很久才回覆。 看着如此情真意切的「对不起」三个字,江韶也没再逗他,乖乖坦白了刚才是闹他的。 对面发了串删节号过来,江韶抱着手机哈哈大笑。 她思量着,话锋一转:「对了林辰逸,你有没有什么笑话可以讲?」 林辰逸发了个问号。 江韶对着输入框沉吟,挑拣着合适的理由:间着无聊?心血来潮?还是…… 算了,都坦白成那样了,现在再隐瞒他也挺没意思的。 她笑着,索性老实交代:「心情不好。」 对面又是迟迟未回,气泡框旁的已读字样令江韶有点忐忑──虽然她也不晓得为什么。 她抿着唇,正打算解释是开玩笑的,林辰逸的讯息气泡先她一步在聊天室里弹了出来:「某天白气球揍了黑气球一拳,黑气球很痛很生气,所以他决定……」 「告白气球。」并附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黑熊贴图。 「……噗。」 不得不说,真的是烂到爆的冷笑话。 但江韶还是忍俊不禁,前弯伏低了身子将手机抱在怀里闷声忍笑。 许久她才直起身,唇边却是未完全退去的笑意。江韶想了想,抽出手机摁着语音键,低低的、柔柔的,温声哼唱起来。 亲爱的,爱上你,从那天起甜蜜得很轻易。 亲爱的,别任性,你的眼睛,在说我愿意。 超商内的暖气吹在身上,烘得林辰逸的脸红扑扑的。又或者其实烘热他的是内心的羞涩。 江韶……这样太犯规了…… 馀光瞄了眼手边的咖啡,儘管林辰逸心里清楚那只是随处可见的超商咖啡,跟塞纳河畔没有半点关係,他却总是忍不住联想到歌词── ……留下唇印的嘴、什么的。 「妈妈,那个哥哥为什么趴在桌子上?」 小女孩的母亲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是将她的口罩拉好,牵着女孩的手快步离开超商。 林辰逸无言摀着自己烫红的耳根,另一手戳着萤幕打字: 「那是笑话,不是点歌。」 「我知道啊,但我突然想唱歌嘛。不行吗?」 又是一串删节号和看着就很勉强的「可以」。江韶再度大笑出声。 「不过林辰逸,你在网路上是不是话更多了点?竟然还会讲笑话!」她突然道,配上一隻从墙后探出头的三花猫贴图。小小三花猫的目光直直穿透屏幕看得林辰逸心虚。 ……面对面聊天和网路上打字聊天,当然是后者更自在一点。 他红着耳朵回覆道:「错觉吧。」 江韶笑笑,没再深究这到底是不是错觉──轮到她上台了。 「我先去忙,忙完回你。」匆匆输入字符,江韶熄了手机扔进口袋,背起吉他大步上台。 照例向评审做了自我介绍,江韶迅速进入表演状态,儘管她总觉得自在得有些不真实:江韶自认此刻的情绪很正常,很放松,好像回到最初开始唱歌的时候。困扰她许久焦虑情绪莫名缓解不少,是提前吃了药的缘故?但她想也许更多得归功于林辰逸的烂笑话。 「等一个自然而然的晴天,我想要带你去海边……」 滨海市的阳光正好,舞台又高,即使隔着距离江韶也能看清远方海面的粼粼波光。 她忽然想,要不暑假邀林辰逸去海边玩吧。当作谢礼。 31 运气来得若有似无 海选是即测即评,复赛入围名单很快出炉,江韶和其他选手一起坐在台下听评审们公布。 海选复赛十个名额,没一个是她的名字。 早有预料的结果。江韶心底没有太多波澜,低声哼起曲子转身就要离开。 「──江韶,等一下。」 江韶循声扭头,是评审之一的简伶,也是「非花令」的歌手。 简伶就倚在评审席后临时架设的铁栅上,手肘曲起支着栅栏,左手指间捻着菸隻,也不放进嘴哩,任由烟雾扶摇天际形成一道朦胧的柱,隔着雾靄静静盯着人瞧。 「简伶老师。」江韶连忙小跑着过去向人问好。 「别叫我老师,好彆扭的。」简伶咯咯笑着,没熄菸,只放下了手,单刀直入切进正题:「我是想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落选吗?」 江韶闻言微顿,片刻后一笑作答:「我想是技巧方面。」 她听得出自己与其它参赛者的差距,他们的每一处声音细节以及真假音转换都很完美,不像自己胡乱摸索出来的半吊子功夫,一些专业性的技巧也学习得不够充分。 简伶却是瞇了眸,「别呀,这可是音乐祭,气氛才是最重要的。」 正好此时dj齐珩走来,替简伶补充了几句:「你的功底扎实,选曲也很漂亮,是一首很能调动现场氛围的歌,也符合浮浪今年的主题。只可惜一个人还是过于单薄,虽然到时候放伴唱带也没关係,但我们还是更倾向乐队,场面会更嗨。」 经齐珩一说,江韶这才想起的确有支乐队的选曲和自己相同,最后也是由他们入选。 她神色顿沉,早前并未细思,如今回想才发现入选名单多是乐队。 输在技巧上她尚能心服口服嚥下结果,可听齐珩和简伶的意思,是说自己败在人数上。 她皱着眉,显然有些不服地反驳:「既然评判标准是以现场气氛为主,老师们也说了我的选曲很适合,调动气氛的技巧也足够,那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落选。如果仅仅是因为我只有一个人,可分明嘉宾出演名单上也有单独一位歌手,我──」 「好了,别说这些。」 简伶嗤笑着直起身,竟是直接将菸隻揉进掌心,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很快熄灭,菸草残骸被她扔进齐珩自觉递来的随身菸灰缸里。 都是多年伙伴,齐珩知道简伶菸癮大,也晓得对方这举动是真生气了,只是仍不赞同她这样近乎自残的行为,拉着她的手想带她去冲水上药,却被简伶甩开。 简伶没管齐珩如何想,只轻笑着不咸不淡开了口:「确实你的能力足以入选,这点我是认同的,否则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 就在江韶紧皱的眉心即将舒展时,她带着明显藐视的嗓音又再度响起:「可是单凭你不尊重入选者、不尊重主办、不尊重出演嘉宾,浮浪就不会用你。」 「实力过关没有用,态度才是一切的基础。」 江韶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简伶话落又不再作声,齐珩连忙跳出来替两人缓颊:「名单上的歌手都早早出道了,有作品有名气,才能受邀成为来宾。但我们今天毕竟是校园海选,大家都是素人,即便你们的演出平分秋色,可一个素人和一群素人,观眾的目光偏向可想而知。」 「音乐祭不是solo秀,团结也是浮浪的主旨之一。」 「很遗憾,但是独美不可行。」 江韶抿着唇没吭声。 无论是简伶或齐珩,他们都说得很对。 自己的确说了很不尊重人的话,质疑主办方和评审的专业,还一竿子打翻入选者的努力,甚至对嘉宾出言不逊,不必换位思考都能感受到她的不敬,这样的她的确不够资格站上舞台。 且方才齐珩的那一席话,很早以前胡苗菏就同自己说过了。 早在学期初始,第一堂音乐课上,胡苗菏就已经告诫过自己一次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演出,江韶。 他们是个团队,整个浮浪的参与人员,无论台前或幕后,每一位都很重要。 「刚才是我莽撞了,真的非常抱歉。」江韶轻喘一口气,深深鞠躬向两人致歉。「只是这次海选对我来说不只关係到音乐祭登台,所以──」 未料简伶话锋突转:「知道蓝空艺大吗?」 江韶一怔。 她当然知道,凡是心向艺术的学生都不可能不知道。 蔚蓝深空艺术大学,位于海线绵延的东海岸,校史悠久,是所有热爱艺术科目的学子们的梦中情校。举凡美术设计、表演及音乐,蓝空艺大学院繁多、科系更多,每所学院旗下至少拥有五个系所,从台前到幕后一应俱全。 且蓝空艺大的教育资源相当雄厚,设备教材实时更新,不仅聘请外师、举办交换学生,更有提供校内出国留学生高达半额的补助款。据闻校内还经常能见各家经纪公司,舞团、乐团等差人到校寻找人才,毕业即就业、甚至尚未毕业便已收到offer的学生也不在少数,现今的娱乐圈新秀以及不少新锐艺术家皆是出自蓝空艺大。 若江韶没记错,简伶也是蓝空艺大出身── 「流行音乐系?」她恍然领会对方用意。 「嗨,我果然最喜欢聪明的孩子。」简伶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江韶的确有悔过之意,方才的不愉快便也被她拋诸脑后。 她勾着笑,像是很满意江韶的一点就通,终于道出真正目的:「如果你确定报考流音系,我愿意帮你写推荐信函,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的能力我们认可。作品集我们能指导,学科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毕竟是名校,要求还是有的。」 江韶一时哑然。 先不论简伶态度转变得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 那可是蓝空艺大。 国内首屈一指的艺术大学,许多艺术生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她不是没想过读蓝空艺大,可就如同简伶所说,蓝空艺大作为名校,对于学科的要求标准并不亚于一流大学,就江韶那堪堪低空飞过的成绩能从景明一中毕业都已经是老天保佑,更别提达到蓝空艺大的入学门槛。 另一个问题便是作品集。 报考流音系需要准备至少一首自己创作的demo,江韶是写过歌给许瑾,可那首歌的歌词都没写完、曲子也没编完全,和完整二字压根沾不上边;平时的那些「创作」也都只是自娱自乐闹着玩,零零散散根本凑不齐,又怎么可能拿得出手。 大考就在一年之后的高三寒假,相当于江韶要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提升学科,并在大考完后马不停蹄着手准备作品集所需的demo──前提是她的成绩要能够报上蓝空艺大流音系。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充裕,甚至少得可怜。 能做到吗? 简伶见她迟疑,寥寥几字又添了把火:「不愿意吗?」 踌躇不前的孩子她见得多了,可心中为热爱燃起的火焰又哪是如此轻易就能被浇熄的,这时候就加柴加火,哪怕浇油,让火势盖过犹豫,路途痛苦也好过日后悔恨,不放手一搏亲自去闯又怎会知道结果。 「我愿意!」江韶连忙答话。 已经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了,而是必须要做到。 江韶再次向简伶深深鞠躬,「谢谢您!」 「下次要是再一个人来海选,可以试试选择自创曲,评审多半都是有自己工作室的人,说不定就被看上了呢?」齐珩轻拍江韶肩膀以示鼓励。不料简伶闻言却是不悦蹙眉:「你什么意思?我招来的人,你还想让谁看上?」 「没这意思,我说错了。」齐珩连忙拉紧嘴上拉鍊。 简伶冷哼,忽而一笑,又换上原先那副懒散调子:「我们有个团还缺主唱,都是十七八岁的小朋友,也都准备报考蓝空,有兴趣的话我介绍你们认识,你要是想找团可以先考虑他们,进圈或者普通的玩音乐,你们开心就好。」 江韶静了一阵,乖巧应了声好。 送别简齐二人,江韶回头,看见江啟铭就在不远处等她。 心中思虑万千,江韶一点一点将其捋顺,一团杂乱的内心总算梳理整齐,逐渐透出缕缕微光,模糊不清的梦想轮廓终于有了雏形,她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很困难,但可行,并且是最优解。 她迈步向江啟铭走去。 32 馀暉消逝之前都不算终点 「落选了。」 江韶只是以平静的口吻陈述结果。江啟铭听不出她是难过或者早已释然,唯有江韶自己知道两者皆是。既难过于自己的实力不足,也因方才简伶的推荐使她开了格局──海选只是个引子,无论成功或失败,这一趟最大的收穫不只推荐信,还有她心境上的转变。 她能清楚感觉到心底某个死结有了松动的跡象。 然而光是松动还远远不够。 「……爸。」江韶訥訥喊了声,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拋出来的字句异常坚定── 「我要毁约。」 「我还是想回餐厅驻唱。」 江啟铭愣住了。 分明早前在车上江韶才说了人要守信,现今却是她主动毁约。他不晓得校内发生的事情,此时此刻他只想得出唯一合理原因: 「你还在和我赌气。」他苦笑。 「我没──」江韶扬声反驳的话语驀地顿住。她唇瓣张了又闔,却不晓得该从何说起,略显烦躁地咬着唇,落在身侧的双手骤然收紧成拳。 「好,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有赌气的成分在……」 似乎从许瑾过世之后,江韶就陷入了某个无解的回圈: 如果有钱,许瑾就能做治疗;如果能做治疗,许瑾就不会死。如果不想许瑾死,那她就得拚命攒钱给许瑾做治疗。 所以她开始翘掉课后补习跑去驻唱,试了一间又一间,好不容易才在周浦深的餐厅安定下来,但当真正领到薪水的那一刻江韶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只有疯长的茫然在她心中爆发,逐渐盘据、侵蚀她的全部心神──现在赚钱又有什么用呢,许瑾早就不在了,可明明这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 为什么就不能再早一点呢。 最初的江韶确实是在和江啟铭赌气,可到了后来,江韶发现她更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气自己当时没能再多劝劝许瑾,气自己怎么面对任何事情都是这么无能为力,心底满溢的无力感不得安置,最终凝聚成似是而非的恨意,恨世界,恨江啟铭,恨她自己,江韶只是藉着「恨江啟铭」的由头为自己衝动的措举辩解,实际上江韶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恨的只有自己。 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音乐一度成为江韶最不愿面对的梦魘。 从最初的热爱,到最后成了恨意所使禁錮自己的镣銬,曾经的她也难受到一站上舞台胃里就止不住地翻江倒海,可出于职业素养又必须强撑着笑容表演下去。 ──但是。 但是,江韶无论如何都还是想做。 无关许瑾,她就是想做,就算会因此痛苦也还是想做。 就和所有热爱音乐的、和所有追逐梦想的少年少女一样,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玩,又或者早已订立目标,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迫不得已必须搁置,甚至就像江韶一样曾因为这份热爱而感到巨大的悲伤── 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要放弃热爱与梦想。 江韶也是一样,音乐早已根深蒂固地扎根在她的生活当中,从幼时旁听许瑾授课的渲染,长大后自发性地寻找歌曲、练习乐谱,一遍遍反覆弹奏跟唱,即便只是无意识的轻哼,音乐已然成为了她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以至于江韶完全无法想像离开音乐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即使不是驻唱,她也无法离开音乐的。 只是在驻唱的这条路上,江韶遇到了许多的人、许多的机缘,包括从前曾试唱过的餐厅老闆、最后决定聘用她的周浦深、明里暗里关心她状况的胡苗菏、对她照拂有加的孙平、当时在台下求婚的钟先生夫妇、无条件支持自己的李曼婷,以及本以为仅一面之缘,最后却成为同班同学的林辰逸和孙安,很多很多的人。 他们都是那样的支持自己,江韶始终对此心怀感激。 就当作是对他们表达谢意,感谢他们一路以来对自己的应援,江韶不想轻易就放弃驻唱。 驻唱是个契机,同时也是起点,是她初次踏上舞台,使她更加热爱音乐。 总有一天,她会站在更高更广的舞台,将歌声传递给所有人。 江啟铭许久无话,半晌才道:「真的想好了?」 「嗯,想好了。」江韶直迎江啟铭目光,眸中满是坚定。「没有音乐的生活虽然不到错误这么严重,但一直以来音乐也真的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也想报答,以我能做到的方式。即使不是现在,以后我还是会去唱的。」 江啟铭默然。 是啊,时间早晚而已。 何况江韶再过不久也即将成年,届时她也拥有自行决定的权利,迟早会继续唱下去的。自家女儿的倔强性子江啟铭也算是体会透彻了,闹翻这么一次就已经够他糟心了,能拘得了她一时,总不可能拘她一辈子。 孩子的路还长着,总要学会放手的。 「好吧,反正你们母女俩的任性程度是如出一辙。」顺着江韶无意间给出的台阶,江啟铭似是无奈妥协,又像如释重负,眸中有泪光涌动。 江韶偏过头,假装没看见江啟铭泛红的眼眶。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知会江啟铭一声:「对了,我想考蓝空艺大。」 将简伶愿意为她写推荐信函的事情转述给江啟铭,江韶说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稀烂的学科成绩让她的底气并不很足,她担心江啟铭会因此反对或者劝说她再仔细考虑等等。 不曾想江啟铭面上平静自若,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他眼楮略弯,好似在笑,嗓音却带着嘶哑:「你妈妈也是蓝空艺大毕业的。」 江韶登时噤了声。她不知道这件事。 敛了笑意,江啟铭的目光凝望天边瀰漫的霞云,又或者云层之后更深处的事物。 江韶同样不知道的是,她的父母也是在这片绚烂夕色中相遇的。 半晌,江啟铭缓缓啟口:「你有了决定就好。」 有了决定就好,就像你妈妈永远支持你,爸爸也是。 出了临洋高中的校门,江啟铭说自己先去牵车,让江韶待在原地等他。 江韶应好,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忽地凝在了一处。 在对面街道上的超商门前,林辰逸就站在那儿。 他头顶依然是那副白色耳机,黑色毛呢大衣底下简单套了件白色高领羊毛衫,修身牛仔长裤包覆住他修长双腿,勾勒出腿部笔直的线条,简洁帅气。他双手揣着大衣口袋,背部斜斜倚着玻璃窗,垂眸看似漫不经心,霞光将他整个人笼住,镀上一层张扬却柔和的橙红色。 江韶心念一动,拿起手机,仔细调整角度,喀擦一声按下快门。 林辰逸似有所觉,驀然抬首。 视线越过路上熙来攘往的车辆人潮,目光明确,瞬也不瞬深深望向江韶。 真巧,江韶也在看他。 江韶嘴唇张歙,似乎在说些什么。 林辰逸连忙摘下耳机,可四周太吵,车辆呼啸,人群嘈杂,他依旧听不见江韶话语,眉间不自觉锁紧些许。见不远处的行人通行号志将亮,他赶忙迈步奔往斑马线,手机却在这时传来短促一声震动。 是江韶。 讯息很短,仅简单四字,林辰逸看不出她是什么情绪。 正欲回覆,那端江韶又捎来讯息:「抬头。」 林辰逸短暂愣怔过后立即依言抬头。 只见江韶同那日一样举起左手,高高举着胜利手势。 他呼吸猛地窒住。 车道红灯与行人号志同时亮起。 林辰逸飞快奔向斑马线,越过车道跑到江韶面前。 四周还是很吵,红灯很快转绿,车辆不多时便继续行驶,引擎声轰隆大作,大街上人来人往,耳边充斥交谈声及行走时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可那些声音都在逐渐远去,林辰逸只听得见自己响如擂鼓的心跳,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大力敲击自己的耳膜,和胸腔深处的隐隐作痛一起折磨自己。 「你怎么在这?」 「……路过。」 这么彆脚的理由就连林辰逸自己都不相信。 江韶自然也是不信的,却也只是扬眉笑了笑,没拆穿他的谎。 看着江韶的笑顏,林辰逸只感觉心脏像是被人发狠捏紧,心口疼得要喘不过气。 江韶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来参加海选,可惜落选啦,刚才讯息里和你说了。但是我能继续驻唱了!还有导师愿意推荐我去蓝空艺大!就是东海岸那间超有名的艺术大学,只是我的成绩──」 「没关係。」 落选没关係,难过也没关係,笑不出来也没关係。 林辰逸将大衣脱下挎在小臂上,而后有些强硬地揽过江韶肩上的吉他自己揹着,随即又将他的大衣披在江韶肩上,动作轻柔的,仔细的替她将大衣帽子戴上拉好。他做这些时一双手抖个不停,可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了。 江韶的上半脸被埋在大衣兜帽下看不清,林辰逸只能看见她紧抿的下嘴唇,那句细若蚊蚋的「对不起」散在空气里听不真切,自言自语似的。 可林辰逸还是听见了。 他在江韶面前总是不善言辞,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三个字。 直到看见江韶颊边滑落的泪滴,林辰逸落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再也说不出半句安慰话语,沉默着转身想留个江韶独自冷静的空间,侧过身时却感觉到一股阻力。 他的羊毛衫一角被江韶紧紧拽在手里。 林辰逸低垂着眼,瞥见江韶指尖的ok绷,鼻尖一酸。 33 谁不是绕了点路才能站在这里 似乎人生一旦有了目标,原先感觉迟滞的时光便会急遽加速开始流动。 那日虽说海选落选,但也从此江韶心里多了一盏名为「蓝空艺大流音系」的光明灯在天上放光明。当时短短一个月的寒假早已过半,因此当下学期开始时,江韶对于加速流逝的时间还没有太大的感触,自顾自地在知识的海洋里优游,将高一认识的旧雨和高二认识的新知一点点捞回来和自己叙旧谈心。 直到暑假结束,又一个新学期开始,江韶走进班级前忽地抬头一看,发现头顶掛着的班级牌已然换成「高三八班」,江韶才有了时光一去不復返的实感。 不过任凭时序流转,姜莱依旧稳坐班长之位,林辰逸也始终逃不过被她拖下水成为副班长的命运。倒是李曼婷和刘昕禹,两人学艺股长的正副位置互换,孙安则是如愿抢到他梦寐以求的体育股长一职。 至于江韶,也得了个熟悉又陌生的职务── 班级代表,但这次得认真做事,翘不得也赖不得的那种。 学生会首次开会时,江韶恍惚间想,似乎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辅导室广播,三年八班,江韶,请立刻到辅导室。重复广──」广播里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混乱声响,应该是话筒被人抢去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吴蔚熟悉的嗓音随之响起:「三年八班亲爱的江韶同学,请你现在!立刻!马上!到辅导室!报告完毕。」 吴蔚重重掛回话筒,「砰」的一声极其响亮且刺耳。 啊,这生动的广播风格,这一如既往的杀人语气,一听就知道是吴蔚。 可是为什么是辅导室? 江韶愣了会神的功夫,黑板上歷史板书已经值日生被擦去大半。她连忙动笔誊抄起剩下那一半笔记,抄着抄着还不忘对讲台上正勤勤恳恳工作的值日生大喊:「手下留书!才刚下课就擦黑板,小栗子你对得起八班的优良传统嘛!」 被唤做「小栗子」的栗诗硬气得很,昂声和江韶对呛:「这传统我不要也罢!」 八班的优良传统:不到下一节课上课鐘响绝对不擦黑板。 栗诗的优秀坚持:她有洁癖,见不得脏。 鼓着圆嘟嘟的两边脸颊,栗诗三两下就将板书擦得一乾二净,将板擦拍乾净后又一次擦起了黑板,整面黑板乾净如新,早前的板书彷彿只是浮云般的幻觉。 终究还是来不及抄完的江韶大声哀号── 紧接着两份手写笔记一左一右同时拍到她桌面。 江韶:「!!!」 李曼婷识趣收回自己那份,转而提醒江韶正事:「刚才辅导室广播找你。」 「听到了,上尉广播的嘛。」江韶迅速掏出手机对着林辰逸的笔记一页接一页狂拍猛拍,动作熟练速度飞快,并且每张相片都高清不糊。「谢谢大哥的笔记!」 「什么什么?大哥的笔──卧槽!」一旁闻讯赶来的孙安被林辰逸的笔记本砸了个满怀。 「走了。」林辰逸捞起他椅背上的私服外套,不厚,是透气且防晒的网眼布料。 「啊?走去哪?」孙安满头问号。 不料林辰逸只是垂眸睨了孙安一眼,意思很明显:不是在跟你说话。 孙安震惊!这熟悉的语气和句式,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那还能是谁? 就在孙安困惑的当口,江韶自座位徐徐起身,极其自然地接过林辰逸手里的外套穿上了。 她理着衣领一边问:「你也被叫过去啦?」 林辰逸没有多做解释,随口应了声单音当作回答,待江韶穿好外套才抬步离开教室。 江韶笑嘻嘻地跟上,一路还不忘答谢林辰逸的笔记之恩。 目送两人远去,孙安和李曼婷对视一眼,又把姜莱和刘昕禹拉过来,四人围成小圈圈召开紧急会议。 姜莱率先发言:「这两个是不是二下开始就怪怪的?」 「你也这么觉得!」孙安大喜!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咳、我们简单分析一下啊,去年寒假大家都知道江同学参加了音乐祭海选嘛,虽然结果遗憾落败,但是二下开学之后江同学和大哥明显就走近了很多有木有!所以说这两个人在那时候肯定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小秘密!」 李曼婷忍着笑,刘昕禹则没忍住「呿」了一声。 姜莱更直接,没好气地掀了个白眼,指尖狠狠点着孙安的额头:「废话!分析了跟没分析一样,重点是发生了什么啊!」 「大小姐别戳了……大哥不肯告诉我啊,我有什么办法?」孙安瘪着嘴嘟囔,好生委屈。 嗑学家李曼婷眼楮微微瞇起,发现事情并不单纯。 刘昕禹拽着李曼婷衣角,示意她冷静,注意适度搞嗑学切莫上头。 李曼婷轻咳一声,把她旁敲侧击从两人身上打听到的故事碎片娓娓道来,简单拼凑出故事的大致轮廓。姜莱比较矜持一点,但微睁的杏眼仍掩不住她的惊讶;孙安就不一样了,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再也叭叭不出半句。 教室里四人小组讨论得热火朝天,辅导室内吴蔚和江韶也同样吵得不可开交。 「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吴蔚扶着额,对着江韶交上来的那份模拟志愿表伤透脑筋──只见表格第一栏明确写着「蓝空艺大,流行音乐系」,此后栏位除去科系不同,清一色的蓝空艺大,不见其他学校。 江韶的盘算很明显:科系可以再转,但无论如何都要先进艺校。 学生有目标是好事,吴蔚也很开心大家找到方向,但目标一下子突飞猛进,那她就要怀疑这学生是不是吃错药还是被雷劈,甚至存心找碴。 「我知道你喜欢音乐,可是蓝空艺大──」 吴蔚的话语一哽,脑海中飞快搜寻合适的形容,最后也只是低低叹息一声。 她知道江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的决定,可以她目前的学科成绩也的确达不到蓝空艺大的筛选门槛──是的,连门槛都迈不过,更何况之后的面试。 好的艺术大学很多,但志愿选填的名额就只那固定六个,不能任由江韶胡闹。 既然她是江韶的班级导师,那她就有义务对江韶的生涯规划负责。 吴蔚将那份模拟志愿表轻轻推到江韶面前。江韶发现她的指尖有些颤。 「非得要蓝空?」她在纸面上比划着,将第二栏以下用食指与拇指括起。「这些科系不适合你,就算真的进了蓝空你也会过得很痛苦。但如果只是想要流音系,那首艺大就有,资源也不错,也不必跑东海岸那么远,附近城市也不是没有流音──」 「可是蓝空的资源是最好的。」 吴蔚一顿,没有反驳。 江韶敛着眸子,语调平淡:「我知道你们会觉得我在乱来,可是我已经想好了,有人愿意帮我写推荐函,我也能在面试之前把demo做出来,那我现在要做的就只有专心提升成绩,我能做到,也必须做到。而且就算没有资源,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老师。」 江韶很少这么正经地喊吴蔚,吴蔚也意识到江韶的认真。只见江韶抬眼,眸光定定望向吴蔚,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对峙,吴蔚试图在江韶深褐的眼瞳里寻到一丝犹豫,可无论她如何探寻,目光所及皆是决心。 「不是蓝空的话,我做的这些就没有意义。」 除去简伶的推荐,真正让她破除动摇的,还有江啟铭的那句话。 于江韶而言,蓝空艺大重要的不仅资源,那还是许瑾的母校──是她的母亲出身的地方,是她的母亲曾待了四年、甚至更久的地方。江韶不傻,她当然知道选择这条路肯定艰难,但她依旧想试一试、去闯一闯,去看看许瑾当时看过的风光。 所以,不是蓝空,就没有意义。 门板在此时被人叩响。 江韶循声回头,见林辰逸斜倚在墙边,姿态略嫌散漫,透过门口凝视办公桌上那份表格。 他摘了耳机,直身抬步踏进辅导室,「报告。」 「算你识相,还知道自己过来。」吴蔚一见来人又头疼了。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尤其是林辰逸,那点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来得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考量到隐私问题,吴蔚没让江韶继续待在这里。她再度将表格往江韶那一推:「你先回去吧,再好好想想,礼拜一给我。」 江韶收了表格乖巧应下,出门时脚步却不由一滞。 一抹违和闪过她脑海,但江韶没能及时抓住,那抹不对劲很快被她拋诸脑后。 34 一厢情愿的送个礼? 回到教室,江韶立即发现她桌上多出的那瓶蜂蜜柠檬。 她想都没想,反手就转送给了隔壁座位的同学──对方正打算上合作社买饮料,秉着珍惜食物的精神,她也就没倒掉那瓶柠檬水。 「教务处那个工读学弟放的吧。」她这话说的是肯定句。 「嗯,应该是听见你被广播叫走,趁你不在教室才拿过来的。」李曼婷见她回教室便迎了上来。虽说她当时也不在教室里,没亲眼看见学弟的作案过程,可刘昕禹在呀,绘声绘影向她仔细叙述清了。「你还没拒绝他?」 「早就拒绝过了。」江韶眉心紧锁,不高兴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她记得自己当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是从这学期开始学弟却像是换了个人,三不五时便跑到他们这排的外走廊,美其名找隔壁班的直属学长,然而任谁都清楚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是探头又是送饮料,想看不出来都难。 「那时候林辰逸也在,你问他,看我是不是拒绝得很清楚。」她不悦道。 「很清楚。」正巧此时林辰逸也回了教室,路过江韶座位时帮着答了腔,也没去管李曼婷透着调侃的眼神,逕自走到台前,以致于江韶没能看见他和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同样紧蹙的眉。 他发着上回的测验卷子,一边向八班的各位劈下惊天巨雷:「上尉说考得太差了,等一下再考一张,十分鐘不开书随堂考。」 班上一阵哀号。 对于数学小老师这身分颇招人嫌的这点林辰逸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但他显然也并不打算因此交出吴蔚交代给他的小考范围,在眾人哀怨的目光中心安理得走下讲台,准备回座。 殊不知老远就见江韶反坐椅子,垂头丧气趴在他桌上,笔桿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缘,敲着敲着似乎还有放进嘴里咬笔头的跡象。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快步走回座位关切道:「怎么了?」 江韶懨懨抬头,扁着张嘴喊他:「林辰逸……」 「随堂考的范围是哪里啊?」 林辰逸:「……」他还以为江韶是因为学弟在不开心,结果是为了小考。 他心里无奈又好笑,但脸上还是绷着面无表情,佯装淡定落了座:「一之二之一。」 「再讲具体一点嘛。」江韶倾着身子又凑近了点。她勾着笑,像是篤定林辰逸不会拒绝她而恃宠而骄,距离愈发放肆地近了,鼻尖距离他的仅剩五公分。「例如是复习讲义的哪几页?上尉一定是按照讲义题型来出题的,你是数学小老师,她绝对会跟你讲。」 林辰逸惊得手一抖,原子笔啪噠一声落到了地上。 「说嘛──」她拉长的尾音多少带了几分撒娇的意思。 不行,要公平公正公开,不能公私不分…… 他鼓起勇气,抬眼迎上江韶目光── ……分个毛线球啊公私分明。 被江韶磨得没办法,主要是他也承受不起这么近距离的美顏暴击,林辰逸红着耳朵,还是老实兜了底:「……五三到六十。」 「──兄弟姐妹萌!我打听到了!复讲五三到六十!大家快看!」 大概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潜伏已久的孙安终于成功截获第一手情报,秉着有福同享的凛然大义当即扯开嗓子宣报考试范围,估计整栋司礼楼都晓得他们八班今天要抽测数学了。 林辰逸一愣,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随即自桌肚一抽笔袋精准砸中落跑孙安的背影! 孙安摀着伤处嗷了一嗓子,认份弯腰去捡凶器笔袋的同时也不忘跟身边同学抱怨:「每次恼羞就砸笔袋,他到底知不知道零点三八的笔芯很贵啊!」 「反正他买得起,贵不贵都无所谓。」同学笑着调侃,馀光曖昧地瞄了江韶一眼:「所以他们两个现在……」 「别别别!别瞎说啊卧槽。」孙安连忙制止,又悄咪咪回过头去侦查大哥动向,确认了林辰逸忙着和江韶说话一时半会注意不到他们这里,孙安才敢拉着同学围成圈开始讲述他的血泪辛酸:「唉唷我真的是,恨铁不成钢啊!你说他到底为什么不告白……」 小安子这头顾着向同学埋怨,没发现另一头的几人已经聊上了,言笑晏晏好不间适。 「不过他为什么都送蜂蜜柠檬?我又不喜欢。」江韶突然问道。学弟送饮料的动机她不是不理解,她想不明白的是对方为什么专挑蜂蜜柠檬水送? 林辰逸笔尖猛然停滞,「你不喜欢?」 「不喜欢啊。」江韶秒答。 然而说着否定话语的人此刻却端起桌边的饮品啜了口。 见她动作,林辰逸更迷惑了。 李曼婷笑了笑,回答了江韶的问题:「因为你桌上每天都有蜂蜜柠檬,他以为你喜欢,才会一直送吧。」 「可是这不是我买的啊?」江韶错愕盯着手里的手摇杯。 「可是学弟不晓得呀。」李曼婷笑着,坏心眼地开了个玩笑,吓得林辰逸背后冷汗直流:「不过那间店都促销一年多了吧,确定不会亏本吗?」 「谁知道,说不定还倒赚。」所幸江韶没多想,随口附和李曼婷几句就算过去了。 「对了林辰逸,你明天还买蜂蜜柠檬吗?」 仍然心有馀悸的林辰逸下意识点了头。 「那明天多的那杯也给我吗?」 已然化身无情点头机器的林辰逸:浪漫奇蹟都给你。数学笔记也给你。 收穫意外之喜的江韶抱着本子高呼一声,抓紧回头誊抄笔记去了。时间有限,佛脚能抱一点是一点,上尉的说教实在太可怕了。 瞧着正全神恶补的江韶,李曼婷不由得感慨一句:「江韶,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江韶书写的动作一顿,「什么?」贪便宜?厚脸皮?不是、她就点个饮料而已又怎么了? 刘昕禹绕过来,搂着李曼婷极其抗拒他人碰触的颈脖接过话:「双标。」 江韶对这答案感到不知所以,却也不妨碍她心里嘀咕:我看你们两个也挺双标的。 同样双标的还有后边某位大哥。 抱怨完了,孙安猫着身子绕近林辰逸座位,确认江韶没注意这边后压低音量问:「可是大哥,我记得你以前数学课不都没在做笔记的吗?」啥时候写的啊,他居然没抄到……不对,居然不知道!亏他还喊林辰逸一声大哥! 「她用得到,就写了。」林辰逸坦然。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靠?」孙安当场傻眼。「欸没有人这样的啦,我也用得到啊为什么不给我!」 终于捨得施予人几分注意,林辰逸掀起眼皮,覷着孙安凉凉讽道:「你看得懂?」 孙安:「???」林辰逸你过分了啊这是人身攻击! 最后林辰逸还是重新整理了一份更基础简易的知识点交给孙安,收穫后者整节课的叩拜。 想当然尔,林辰逸是不会接受这种「谢礼」的。 于是隔天一早,孙安认命捎了两杯蜂蜜柠檬、一杯椰果青微微和一杯半糖绿茶,赶在江韶来上学之前狂奔进教室。 35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然而不巧,江韶请了假。 课间休息,孙安咬着绿茶的吸管一边碎念:「江同学是不是去年这时候也请假了?哎李同学你说说,江同学一年级的时候也这样吗?」说着还将手掌圈成话筒状递了上去,结果被姜莱一爪子无情拍落,孙安装模作样地痛嚎。 「你确定要听?」李曼婷卖着关子反问,馀光却是注意林辰逸的方向。果然看见他无声竖起的耳朵。 「你就说嘛,干嘛吊我们胃口。」刘昕禹倚上李曼婷肩窝,有一下没一下绕着她的发丝玩。「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看不出来啊李曼婷……」姜莱吓得被椰果一呛。孙安赶紧拍着人的背给她顺气。 「并没有。」李曼婷失笑,反手拍了刘昕禹一把,「无聊。」 「其实也没什么……」她正了正色,有些迟疑。倒不是多严重的事情,毕竟在当时也算得上人尽皆知,只不过她比别人多晓得了一些事情,她犹豫的正是是否将那些事和盘托出。 她重新理过思绪,仅陈述无关紧要的部分: 「江韶一年级的时候,其实很少来上课。」 五班有个经常翘课的学生,是整届高一都知道的事。 光怪陆离的谣言满天飞,说那人怪病缠身、说那人其貌不扬,说那人背地里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当然这些谣言在江韶回復正常上课后不攻自破,但那也都是后话了。 当时身处流言中心班级的李曼婷对于那些明显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不置可否,但也清楚对方翘课是事实。她虽也好奇原因,却也没执着到非得寻出真相──哪怕是虚构的真相。何况她连当事人都见不着。 前提是如果那天朝会对方没向自己搭话的话。 和现在同样的九月天,高悬头顶的烈日,几乎静止的空气对流,师长在台上反覆叮嘱千篇一律的注意事项,李曼婷站在后排左耳进右耳出,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悄悄搭上的一隻手── 「嗨,这是五班的位置吗?」那隻手点了下她的肩膀。 李曼婷愕然,回头就对上一双笑盈盈的蓝瞳,和一张稍嫌陌生的面孔。 不完全陌生,毕竟开学那天多少也有过几面之缘。冰蓝色的掛耳染很有记忆点,李曼婷记得那是张精緻漂亮的面孔,身周却有慑人的低气压蔓延。 她立即知晓这人身分。 「是五班。」她頷首应着,又问:「你是江韶吗?」 「是我,你好。不过你竟然记得我。」江韶微讶,自然而然排在她身边。「还以为翘这么多天的课早就被人忘光了,最好连老师也忘了,这样就不用考试啦……」 李曼婷听着江韶天马行空的自言自语,没好意思和她说她在学校里其实还挺出名的。虽然时间一久江韶自然也就知道了。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江韶问她,又自个凑近瞧起了她胸前的制服刺绣,拖着尾音「喔」了好长一声。「李曼婷。嗯,以后请多指教啦。」 这便是两人相识相交的契机。 也因为在班上江韶只认识她的缘故,之后在江韶乖乖到校听课的日子里多半都和李曼婷走在一起,两人因此逐渐熟稔。 某天李曼婷无意间提起眾人揣测她翘课原因的话题。她心道不妙,却见江韶神色如常刷着手机,嘴里依旧咬着福利社的便宜麵包──然而若是她当时观察得再仔细些,就能发现江韶捏着麵包包装袋的手指遽然收紧,薄塑胶袋揉折的脆响在江韶听来格外刺耳。 「就当作我离家出走吧。」她笑了笑,倒是坦然。 后来李曼婷才知道,某种意义上江韶是真的离家出走了:除了洗澡睡觉得回家,其他时候总是泡在餐厅里,不一定唱歌,但就是赖着不走。再后来和江韶更熟悉了,江韶才肯告诉她自己和江啟铭的关係差劲的事。 「不过她那时候的确也在九月底请假了。」李曼婷回忆着,想起当时江韶告诉她的理由,音调不自觉沉了几许。「说是出远门去玩……」 林辰逸抿着唇。他们都知道反正不可能真是出门玩去了。 江韶从来都是这样的,总爱瞒着什么都不说,好不容易才能撬开她心防一点点,结果稍有不慎又重新架回去了。若不是他前几日从江韶手机萤幕上一晃而过的日历页面看见那行註记,他都还以为就只是普通的季节性过敏。 刘昕禹知道的不多,李曼婷没告诉她,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低落,搂着人的肩膀无声安抚;姜莱同样不知情,但敏锐嗅到气氛沉重,保险起见没有贸然开口。 除了孙安,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捺不住好奇心弱弱举手发问:「那个,所以江同学为什么总是在这时候请假啊?」 …… 凝重的氛围一下被打破。 姜莱愤愤且崩溃地给了孙安一记爆栗。李曼婷也笑出了声,和刘昕禹歪倒在一起笑成一片。林辰逸则没好气地掀了个白眼。这得多不会读空气才能问出这种话。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他问个问题也错了嘛! 「你他妈就别问了。」姜莱好不容易从牙缝里蹦出来句子。她恼怒地一哼声,拿起自己的手摇走了。孙安赶忙追上去认错哄人。 「你放学后要去她家吗?」李曼婷突然道。 没有点名对象,可林辰逸就是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 即使对方没问,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低声应着,「去送笔记。」 / 市七路的站牌离缘都华厦不远,走两步路很快就到。林辰逸在坐车前就给江韶发了讯息,抵达社区大门的时候成功通过警卫拦查,顺利坐上电梯。 他进电梯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新来的警卫是个中年人,话不多,看上去兴致缺缺,说句话能打三个哈欠。 升上六楼也就几秒鐘的事。 按响门铃,不出所料是江韶开的门。 她身上还是那件软糯的海蓝针织衫,脸色比平时稍白了点,但好歹是没像上次那么严重。 「我下楼帮你刷门禁就好啦,干嘛还透过警卫联络,麻烦……」她小声嘟囔,结果被林辰逸递来的纸巾堵得无法反驳。 「……知道了!」她一抽鼻子。过敏更麻烦。 听着江韶的埋怨,林辰逸蹲下假装换鞋,遮住唇边难掩的笑意。 这样很好,很自在,没有压抑,没有隐瞒。 被江韶领进客厅,他边走边说、一面从书包拿出对应资料:「讲义、试卷和笔记,大部分是一段,还有作业──」 将纸页放上茶几,林辰逸一抬头,猝不及防和另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36 现在醒来或许才是梦 率先打破僵局的人还得是江韶。 「进来坐啊,愣着干嘛?」她点住陷入僵直的林辰逸的肩头将人向里推,自在踩进厨房倒水,对空气中瀰漫的尷尬气氛恍若未觉。「喔对,我们家有茶叶,但不确定有没有青茶……你要喝吗?要的话让他泡给你喝。」 江韶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江啟铭让江韶别忙了、他也没时间慢慢沏茶,含着打量意味的目光同时望了过来。他就是想看看是谁这么大面子能劝得动江韶在家等、甚至还让她请进家里坐。何况方才见了他们在玄关的互动,两人似乎还挺亲近? 「……伯父您好。」柔软的沙发泡棉硬是被林辰逸坐出了针毡的错觉。 「你好。」江啟铭笑笑,终于收回视线,状似随意一问:「我听她说了,来送作业的?」 「是。」林辰逸紧张地嚥了口唾沫。「快考试了,资料有点多,就送过来了……」 ……救命,谁来告诉他见到喜欢的人的家长该怎么反应比较好……! 孰料江啟铭此时却扔出了枚震撼弹── 许是顾虑着厨房的人,他压低了音量:「你喜欢她吗?」 「喜──什么?不是、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林辰逸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真心话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生生把话语吞回肚子里,胡乱挥着双手慌慌张张开始解释:「我没有……呃、好我有,可是……」 江啟铭被逗得哈哈大笑。正好此时江韶端着茶水回来,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失笑:「林辰逸,你太紧张了吧?」又问江啟铭:「你对人家做了什么啊?」 江啟铭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 林辰逸的耳朵又红了,垂着眼没说话。 「江韶,我书房里有个木盒,去拿过来。」江啟铭突然道。 江韶嘴上虽有不满,依然乖乖起身往书房去。直到听见压开房门的声响,江啟铭才再开口:「你喜欢她的话,可能会很辛苦。」话落却是停顿,似乎正斟酌着言词。 「我不是在贬低她,也没有想阻止你,只是在想,她都接纳你到这个地步了,如果你还是一无所知的话,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他将桌上的相框立好。是上次摔碎的那张照片,但换了个相框,温润的木质纹路挺称手。 当时江韶挑挑拣拣,最后决定换成木质框的时候,江啟铭愣了很久。 那时她说:「妈妈一直很喜欢木头材质的东西,因为有温暖的感觉。」 妈妈──江韶已经很久没在和他说话时,不那么界线分明的、温柔的,这么称呼许瑾了。 江韶后来也找了一天把剩下隐瞒的那些事情都告诉江啟铭,江啟铭只说了再找一天两个人一起去诊所看看,江韶答应了。她不知道自己其实留了足够多的细节供江啟铭察觉,像客厅缺失的瓷器摆件,抑或无数张被揉皱撕碎了扔进废纸篓里的纸团碎屑。 林辰逸一怔。抿着唇,轻轻应了一声。 他知道那场海选后江韶有所改变,只是没想到他们父女关係亲近了这么多。这是好事,他很开心,也替江韶感到开心。无论如何心结总算解开了点。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江啟铭问他。 林辰逸頷首,「但那是我无意间看到的。」 闻言,江啟铭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确定是不小心?」 林辰逸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江啟铭却也没再解释。 ……话说回来。 他踟躕再三,吞吞吐吐地问了: 「伯父,您……」是怎么看出来我喜欢她的? 这很难吗?江啟铭没告诉林辰逸其实他满心满眼都是江韶的表现是真的挺明显,最后也只赖给据说是全天下父亲统一的、面对覬覦自家女儿的男人时总会莫名敲响的不悦警铃。 林辰逸:「……」这么玄的吗?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江韶已经端着木盒回客厅了。 「这里面装什么啊,好復古。」她举着盒子四处翻看。木盒是上掀盖的款式,长形,还落了锁,锁头与锁片表面爬着锈蚀;花梨木製的盒身很是朴素,除去木纹再无其他,初製成时刷的亮光漆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能依稀感受到木材本身的质感。 接过木盒,江啟铭又拿来茶几上的钥匙串,摘出其中一把同木盒一起交还给江韶。 江韶表情一僵,心生一股不妙预感。 她訕笑,「干嘛又──」 「江韶,」江啟铭截住她话语。「这是我们送你的成人礼。」 我们。值得细品的字汇。就算江啟铭不说也能猜得到是谁。可她不想猜,便也没问出口。 「……我生日还没到。」她訥訥。不自觉往里侧坐了点。 「今天是最适合送出去的日子。而且那天会有别的礼物。」江啟铭理着衣领起身,馀光若有似无瞥着沙发某处。 林辰逸倏地一下挺直了背脊。 他笑了笑,勾起桌上的钥匙圈就要走,「我回去上班了,你们聊。冰箱的蛋糕可以吃啊,人家帮你送东西来,要好好感谢人家知不知道。」 一直到江啟铭出了门,林辰逸才听见身旁传来很轻、很轻的,混着鼻音与泣音的一声谢。 松开紧攒的手心,他侧过身,微微俯首望着江韶。 「你──」还好吗? 江韶却忽然回头:「林辰逸,你──」 要不要吃蛋糕?剩下的这几个字江韶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太近了。 距离,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全都太近了。 近到她能在林辰逸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和她上回的刻意凑近完全不一样。朦胧情愫攀着骤然拉近的距离逐渐升温,江韶能清楚感受到两人呼吸同时一窒,旋即慌乱又紊淆地交缠在一起,呼息的细微声响却在此刻无比明晰,甚至是震耳欲聋的,恰好掩住胸口躁动不已的心音。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想起那个雨天。 鬼使神差的,江韶伸出食指尖,点上他右眼泪痣。 「──抱歉。」林辰逸触电似的匆忙退开。他没敢去看江韶什么反应,只低着头闷声问:「厕所在哪?」 江韶愣了会才给他报位置。林辰逸道过谢,起身从另一侧离开沙发座,直奔洗手间。 摸着膝盖,又比划起了膝盖和桌缘的距离。江韶心里纳闷:她有胖到从这边走不过去吗? 洗手间内,林辰逸捧着冷水反覆冲在脸上,就是怎么也冲不掉上涌的热意。 镜中的少年满脸通红,从脸颊到耳尖无一处不是緋色,额前几綹碎发湿漉漉的沾在一块,贴在他额头上溼答答滴着水。发梢尖端的水珠滑落和面颊上的融成一片,又顺着下頜线匯聚在下巴尖,滴答一声落进洗手台。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同样抬手触上那颗泪痣──江韶碰过的地方。 羞涩得闭起眼,林辰逸的脸又更红了。 37 她不讲道理但是她是我宝贝 江韶转着笔花,对反覆路过的监考老师犯愁。 她的英文不好,听力和阅读还能靠技巧瞎矇,写作就只能缴械投降了。偏偏这次的监考老师也是英文科,又总爱在她座位边徘徊,搞得江韶写也不是、画也不是,空白更不是,笔尖在纸上晕出大大小小的墨点,就是没落半个字母。 而且上一科的监考也是英文老师,也同样偏爱他们这一竖排。 谁能告诉她英文老师的巡逻路线是怎么做到全科统一的?这玩意儿总不能还有sop吧? 模拟考试的考场不掛时鐘,江韶也没戴手錶,只能在心里掐算时间。 约莫还剩十分鐘。 她瞅着空白的作文卷,思忖着,埋头开始振笔疾书。 于是就有了隔周英文课讲解试卷,江韶被叫起来公开处刑的惊悚场景。 说是惊悚也不完全,至少江韶本人并不觉得怎么。 英文老师刘浩在台上骂得激动,江韶依旧无动于衷。她右肩斜倚着墙,耳机线被掩在衣物底下,落入耳里的更多还是流行歌的乐音,还不忘偶而抬眸一瞥假装自己真的有在听他说话。 林辰逸就在后头替她把风。 「写的这什么烂东西呀。英文作文!有人在上面写诗、画画,还有人抄乐谱!」 才不是抄谱。江韶抿着嘴,暗自在心底反驳。 不晓得是天生如此还是刻意压了嗓子,刘浩说话时总显得造作。反正江韶听不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把外套衣领揽紧了点。 当然,外套还是林辰逸的外套。 林辰逸见状,翘着两脚椅后仰伸手,仗着手长啪嗒一下关了电扇。 「坐着的这些人,你们也不要以为自己写得很好。」或许是林辰逸的动作太惹眼,刘浩的目光一下投过来。他冷声斥道:「英文作文就佔了二十分!能不能学学一班的同学,好好写、认真写,不要整天只会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台下静悄悄的没声,罚站的也没人应,心里想法却出奇一辙。 又拿一班和他们比啊。 一班是三类组,也就是俗称的学霸班,刘浩今年带的两个班级就是一班和八班。八班班里有聪明的学生,但不多,平均成绩只在中下游,刘浩酷爱拿这俩班级做比较,一手造就两个班的对立──表面上的,俩班私交还不错,多亏了体育课撞到一起。 江韶眉间微拧:「这个老六……」 「你说什么?」刘浩的眼楮立即扫过来。 「老师,可以请你讲解一下文法第九题吗?」林辰逸突然举手。 「第九题?」被题目引去注意,刘浩读着题干一皱眉,后又讥讽似的轻笑一声。「聪明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选a。b和d?怎么会选这两个呢!第九题的答案是c,这题没什么好说的。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谢谢老师。」林辰逸敛着眼,眉目温顺。 只有坐他隔壁的孙安知道,大哥藏在桌肚里的左手正端着手机,拇指在萤幕上飞快敲打。 江韶摆在桌上的手机萤幕朝下,但就在林辰逸收手瞬间亮起的萤幕光还是被孙安看见了。 呵,男人,竟然利用上课时间传讯息。他见此情景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摸出手机准备和姜莱报告林辰逸的小动作── 「怎么还有人在玩手机呀!」 孙安吓得手一抖,手机自由落体,当场被刘浩缴获。 「姜莱莱,这题我不会。」下课鐘响,江韶抱着她惨不忍睹的英语卷子去找姜莱讲题。倒不是她不认真听课,只是按照刘浩的讲法,听懂是不可能听懂的。「文法第九题,后三个选项有差吗?」 「文法九?你直接问林辰逸啊。」早已放弃纠正称呼的姜莱拿过试卷时随口提了句,得到江韶不解的反问:「他不是也错这题吗?」 「他怎么可能错,八成是帮孙安问的吧。」姜莱没发现自己戳破林辰逸的小心思,只顾着向江韶讲题:「这题填空在句首,那就看后面主要子句的结构。你看这里倒装了,所以只能选c。」姜莱顺手在关键处画了横线。江韶一看,恍然。 「不愧是姜莱莱……」她道了谢准备回座,就听见身后、刚从刘浩那要回手机的孙安偷偷摸摸凑过来:「那个、大小姐,拜託你再讲一次第九题可以吗……?」 姜莱一笑,随即沉下脸:「不可以。」 孙安大声哀号,死缠烂打求着姜莱帮他讲题。江韶背过身偷笑,嚼着复习点回座了。 林辰逸不在座位上,试卷却还维持着课堂上平整摊开的样子。想起姜莱刚才的话,她突然就想看看林辰逸的考卷,看看是否真如姜莱所说,他其实是答对的。 乾脆坐进林辰逸位置,江韶翻着纸张找到文法九,答题处俐落的字跡明晃晃写着「c」。 她忽然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莫名其妙。江韶拧眉甩着脑袋,也没甩掉那份情绪。 「怎么了?」林辰逸从后门进来,一眼就看见江韶大力甩头的模样。「不舒服?」 「没有,没事。」江韶盯着他卫衣下摆的水渍,后知后觉地起身要还他座位。林辰逸摇头表示没关係,让她坐,江韶便心安理得坐了回去。「姜莱说你不可能错文法九,结果还真的对了……那你刚才干嘛还问刘浩?」 「讲题不行,摆烂第一名。」她说着还皱起了眉,显然内心里有许多不满。 「他还在。」林辰逸无奈指向讲桌。刘浩还在收拾教材。 「但他教得很烂是事实啊。」江韶这回倒是放低了音量。直到刘浩出了教室彻底走远,她才长叹一声趴上桌面。 她瞅瞅面前的英语卷子,再对比下两人的成绩:其实差得也不多,都是五和九,只不过林辰逸差五分满分,而她差一分及格。 江韶一下扁了嘴,下巴抵在桌板上闷闷道:「林辰逸,你教我英文作文好不好?」 林辰逸隐着笑意应了声。他瞧着江韶颊边露出来的一綹蓝色,应该是补染过了,从前的灰调不復见,而是清澈的冰蓝。很好看,很适合江韶。 没发现林辰逸的目光,江韶趴到桌沿,瞄见他掛在抽屉边的耳机,又联想到对方的英听成绩,脑袋瓜突然间福至心灵── 「林辰逸,你听的英听档案也发给我一份吧?」 「可──等等,那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江韶倏地坐起身,疑惑的眼神望了过来。「英听而已,有什么好不行的?还是只有一份?不然接我的耳机,我们一起用你的手机听嘛。」她扑闪扑闪眨着眼,那双棕色的眼眸里就写着三个字:拜託嘛。 林辰逸这十七年来首次体会到进退维谷的真諦。 那份档案说什么都不可能让江韶听见。然英听的谎是他自己撒下的,再难圆都得圆过去。江韶又毫无撒娇的自觉,他招架不住想躲开,身后的墙壁又令他退无可退。 他别过脸,「不行就是不行,别问了。」 等林辰逸意识到自己语气似乎重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江韶眼底还残留着未褪的错愕。不说凡事,虽说偶尔带着无奈,但林辰逸对她多是有求必应的,这样直白的拒绝还是头一遭。 分明被人拒绝也是常有的事,可唯独今天、现在,江韶感觉特别难过。 她迟疑着,试探性伸出手,轻轻拽住少年衣角。 「你……别生气啊?」 …… ……靠。 怎么可能生气?这要怎么生气? 他急欲解释:「我──」 「江韶,外找!」 林辰逸:「……」谁外找?他要生气了。 38 我喜欢上你时的内心活动 江韶撤开指头,正要起身就碰到了林辰逸悬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得已只好又坐回去。 她抬头想问怎么回事,却见林辰逸眉心紧拧,瞬也不瞬直盯着前门瞧。江韶又循着他目光望去,在门口看见某个眼熟的人影。 是那个学弟。 他身后还跟着另一名相对高大的少年,两人瞪大了眼往教室里探。对上目光时学弟显得还有些羞涩,他的同伴随即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学弟点点头,鼓起勇气又看了过来。 不过江韶这次没看他。她在门边发现另一个同样熟悉的身影。 「牧──」江韶站起身,才发现林辰逸的手依旧虚搭在她肩上。 她指尖戳了戳他的手掌,「借过,我朋友来找我了。」 朋友。林辰逸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上礼拜才拒绝他的饮料,今天就成朋友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对:江韶有她与人交流的自由和权利,他无权干涉也不应干涉,可还是抑不住心里酸得咕嚕冒泡,尤其对方还明确表示过喜欢江韶。 「你说学弟?」林辰逸闷闷道。 哪曾想江韶竟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看傻子似的。 「当然不是啊。你明明知道我不认识他。」江韶努努嘴,指着另一边:「是窗户外面那个戴眼镜的女生啦。」 林辰逸一怔,依言望向窗边,果然看见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的女孩子,一手抱着本牛皮笔记、另一手怯生生向里头挥动。那人他见过,是一班的,印象中对方经常在朝会时上台领奖。 ……误会大了。 「抱歉。」他老实道了歉,挪开手掌并让出走道。 「没事啦,我有感觉到你好像不怎么喜欢那个学弟。」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江韶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和林辰逸有同样的想法。 她起身后踮着脚尖,凑近林辰逸耳畔悄声说道:「我也不喜欢他。造成我的困扰就算了,品味还没你的好。」 江韶说罢还佯装嫌弃地一咋舌,而后又压着音量窃笑起来,趁林辰逸愣神的空档飞快跑向窗边,「牧耘!」 「不要喊这么大声啦……!」女孩一惊,推着眼镜四下张望,确定没人看过来才松了口气。她掀开笔记本递给江韶:「我按照你的描述起了三版铅笔稿,你再挑一版,然后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超好看!你画画真的很厉害欸牧耘……找你画封面是对的。」 「就说小声一点啦!」 后来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林辰逸其实没太听进去。 一是因为隔着距离,二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江韶突如其来的靠近。 为什么突然……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江韶不放,以致于一旁学弟的表情变化也全被他尽收眼底:从见江韶向门口跑去那一刻的惊喜羞涩,到江韶逕直掠过、全然无视于他的失望落寞。林辰逸还看见学弟的同伴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轻拍着安慰……不过这个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刘昕禹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他又当了一会的望韶石。江韶和牧耘依旧聊得热络,学弟似乎也不愿自讨没趣,和同伴一起离开了。林辰逸这才收回目光,回到座位打算继续订正试卷。 萤幕上跳出来的新通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是李曼婷传来的讯息:「她和你说了什么?能说说吗?」 说也奇怪,这两人分明一个不愿出借座位、另一个只习惯自己的座位,可就在刚才却双双为对方破了例;李曼婷也很好奇江韶和林辰逸咬耳朵的内容,至少在这两年多来,这是她第一次见江韶和人说悄悄话。 林辰逸想了想,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便简单打字说了。 殊不知李曼婷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她真的这么说?」 林辰逸反敲了个问号回去。 「虽然是我超译……」李曼婷敲着字,忍不住转头看看江韶、又看看林辰逸,最后看看身边的刘昕禹,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这就是养成cp的快乐吗……」 「感受到你的快乐了。」刘昕禹无奈,曲起指节刮了下她鼻尖。李曼婷也就嗑cp的时候最像小孩子。「快告诉他超译的结果吧,我也想知道。」 李曼婷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继续敲字:「我随便说说,你随便看看。别把超译当真。」 「江韶不喜欢学弟,因为他造成她的困扰,还因为他的品味没你的好……是不是能理解成『你是让她喜欢的最低门槛』?而且又为什么是拿你做比较?她不晓得你喜欢她,所以『喜欢江韶』这个相同条件并不成立……」 林辰逸皱着眉,反手一个问号发了过去。 他能读懂李曼婷的未竟之意,但就是这样才越觉得不可能。自己顶多也就是被江韶划分成关係好点的朋友里,再多的他不敢想。 李曼婷早有预料:「个人超译,不能当真。」虽然在她看来两人之间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但距离修成正果恐怕还要不只一段时间。 她想了想,问他:「我听孙安说了,真的不打算告白?」 林辰逸一默,放下了手机。 他支着下巴向窗外望。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但也绝不算短,窗外的树椏从落叶到开花都赏了一轮,空中走廊的小情侣们一个赛一个迎接新欢,期间有任课老师调职离开,也有新任实习助教加入。偏偏他还是那副耳机,耳机里还是那份音档。 偏偏兜兜转转经歷过无数或大或小的风浪,他对江韶的那份心意还是一样。 也一样没想过,又或者说是不敢想。 他要、和江韶告白吗? 说到底少年的爱意仍然藏无可藏,越是压抑反到灼烧得愈加猛烈,更何况他和江韶的距离已是肉眼可见的有所接近,甚至还见过了江啟铭……虽然是意外。朋友们支持、对方家长也未持反对意见,那他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有啊,怎么会没有呢。得要考虑的事情可还多着。 忆起那天在辅导室外听见的谈话,林辰逸重重呼出一口鬱气。 他垂眼失笑,自嘲似的。 「再说吧。」 「江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牧耘突然问。 「可以啊。怎么了?」江韶头都没抬,继续书写新一幅的画面叙述。需要用到的图像可不少,虽说还有其他替代方案,但她还是偏爱手绘的温度和质感。 ……温度啊。 没注意到她一瞬的恍神,牧耘接着问:「你觉不觉得,你描述的这个场景……」 她说到此处却有些犹豫。 要是推测能得到证实,那无疑对于她的作画过程会有很大帮助;可她又不想因为这件事害得江韶不开心、导致这次的委託取消,虽然她不觉得江韶会是那种甲方。 牧耘侧着头,眼神透过镜片望进八班教室的角落。 思索再三,她还是问了:「你在想像画面的时候,有具体的参考事物吗?」 江韶笔尖顿住,原先流畅的碳跡戛然而止。 她抬眸覷了眼牧耘,刚要笑说「怎么可能」,就发现对方的目光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她乾脆放下笔,依循牧耘的视线看过去── 只一眼,江韶便立即明白牧耘心中所想。 她无自觉咬起了舌头。 又来了,又是那股乱七八糟的情绪,心里莫名躁得很。 伸手在牧耘眼前弹了个响指唤回人的注意,「别看了,没有参考物,全靠我的想像力。」江韶撑着笑,交还纸笔的同时约了下次面查进度的时间,而后轻搡着人要她赶紧回教室、小心下节课迟到了,刘浩特别针对迟到仔的。 也没等牧耘反应,江韶说完自顾旋身,摆着手也进了教室。 临走前,牧耘又探头往教室里瞄了一眼。 可是他们真的很像呀…… 39 跨过不曾越界的起点 「欸林辰逸,你──」 「嘘。」他比着噤声手势止住姜莱话语。「小声点,她睡着了。」 姜莱一愣,挪开挡在面前的资料才看见江韶趴在林辰逸的桌上睡着了,手肘下还压着数学讲义,上面密密麻麻铺满了计算过程,旁边还有林辰逸替她改题做的知识註记。 大考倒数一百天,多数艺能科都改成了自习课,江韶便藉机求着林辰逸帮自己补补数学。 她前两年翘了太多课、来了也没怎么认真听,基础差的不行。好在江韶的理解力还不错,逻辑也算清楚,林辰逸讲几遍她就能灵活运用了。偶尔遇到一些题目实在解不出来再回头问林辰逸,他题目关键一点出来,江韶就懂了。 今早也是,江韶连着两节家政课都在算数学,下了课就找他订正来了,直到刚刚都还在做题,林辰逸手里还拿着另一本刚改好的练习簿,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她睡着了。 见她眼下泛着的淡青色,反正林辰逸是捨不得叫醒她的。 姜莱理解,降低了音量:「那你找时间去学务处,组长说今天就要。」说着便将手中纸页递给林辰逸。 他瞧着那叠花花绿绿的纸张,日常困惑学校究竟多缺影印纸。 「自己的工作能不能自己做?」接过文件,林辰逸扫了眼内容,眉心却是一锁:「晚自习意愿书?我怎么没印象。今天就开始留?」他翻着纸页,果然没看见自己那份。 再往后翻,翻到江韶那份时他动作一顿。上头勾着同意。 「这他妈是你的工作。怎么敢没印象的?」姜莱咬牙切齿,压着声音威胁:「记得送过去就对了,快点把你的同意书找出来勾一勾,组长说了,逾期后果自负。」 姜莱扔了话就走。她手上也有事要忙,帮林辰逸收齐同意书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林辰逸默了半晌,难得反省一回自己的昏昧行径──时长三秒。 他放下那沓纸,尽可能轻的在抽屉里翻找起来,终于在深处找到那张被压得皱巴巴的同意书。贴着墙试图平摊开,林辰逸捞过笔,犹豫着也勾了同意。 算了,先斩后奏而已。 将自己那份按序放进纸堆里,他拿着资料出发往学务处去。路上顺便按着手机给邵女士发讯息,送出后还相当有先见之明地关了静音。 但由于是最后缴交的班级,林辰逸还是被组长训了一顿。 怎么感觉去年斜槓当班代的时候还比较轻松,唉。 揉了把后脑杓顺手拉上耳机,出了学务处,林辰逸顺势拐进一旁的楼梯,刚到二楼就在楼梯口瞧见某个眼熟的人影。 是教务处工读的那学弟。 他看见对方眼底流露的错愕,以及似乎是在和他说话的开闔着的唇。林辰逸没想理会他,只是礼貌性点过头,往学弟身侧绕过去打算离开,哪曾想对方竟直接伸手拽住了他。 他微不可察地一蹙眉。 「学长不好意思!那个……」学弟点了点耳朵,见林辰逸摘下耳机才继续道:「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我没──」 「是关于江韶学姊的事情。」 馀光瞄了眼身后,要下楼梯的人可不少,他们这样僵在这也不是办法。 林辰逸只得頷首应允,下巴一昂示意对方到旁边去说,长腿一迈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黑暗里。学弟见状连忙跟上。 「你想问什么?」 「学长也喜欢江韶学姊,对吗?」 林辰逸没答声,只斜倚在墙上,面无表情盯着他。 学弟莫名一怵,却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虽、虽然你和学姊有同班优势,但我不会放弃的!我要和你公平竞争,我一定、会让学姊喜欢上我的,不会让你抢走学姊……!」 ……他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些,我建议你提前准备大考。」林辰逸暗暗叹了口气。他戴回耳机,绕过学弟往前去。 然他步伐却一顿,侧首覷着还傻站在那儿的学弟,眼神淡漠到几近冷冽,双眸敛起,半带审视半带警告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他全身。阳光照不进走廊尽头,林辰逸在翳影中与他并肩,那双深沉如墨的黑色眼瞳反倒莹莹烁着光。 无意却昭明的,满眼透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学长和学姊在一起的时候,眼神有这么可怕吗? 「顺便帮你纠正几个错误。」林辰逸啟口,语带矜肃:「首先,江韶是个独立的人,有她自己的思考,没有什么抢不抢的,那样很不尊重她。」 「其次,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我是喜欢江韶,但我没想过和你竞争。我只是想待在她身边,看她笑陪她闹,至于她喜欢谁、选择谁都无所谓,那是她的自由,我也尊重她的决定。甚至要是她认为我很烦人,那我会自己离开。」 「最后,我不知道你朋友和你说了什么才会让你產生这样的错觉,但江韶已经说了你这样的行为只会造成她的困扰,希望你──」好自为之。 「──是学姊说的!」他忽然拔高了音量,林辰逸不由一怔。 「是学姊说、我们连朋友都不是,更不可能交往……我才……」 「真的只是因为想和她做朋友吗?」 对方将自身一切行为都归因于江韶这点令他相当不快,林辰逸拧着眉,无情戳破学弟以交友为名的偽装:「想交朋友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就算你害羞好了,不敢搭话也有别的方法,纸条、或是託人传话。结果你什么都不说,整天在窗外探头探脑影响我们,大考倒数一百天,谁的压力都不比谁小,还要应付你的视线,这不是造成大家的困扰?」 「怪罪别人之前请你先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你那个朋友也是。」 学弟胀红了脸,支吾着答不上话。 林辰逸见此,心里也差不多有数了。 他学着江韶的动作轻一頷首向人致意,而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走廊。 行至八班外墙,林辰逸掂了掂口袋,脚下步伐又拐了个弯。 再上二楼已是数分鐘后。这节课的老师经常迟到,林辰逸倒也不赶,踩着鐘声的尾巴进了教室。江韶已经睡醒了,可还是趴在他桌上写写画画。 他摘了耳机并拉开椅子入座,却见江韶慌忙把什么给塞进了讲义后面,末了还佯装无事轻咳一声:「咳、你回来啦。刚才去哪里啦?」 「学务处。」林辰逸没和她说学弟的事,也没问她藏了什么,只是问她是否有不会的题目需要他帮忙。他听见江韶小小吁了一口气。 「有啊,这个……」把讲义向他摆正,江韶刚要问题,却被他摆上桌面的奶茶引去了注意,两眼不由自主放着光。「怎么会有奶茶?」 「……合作社阿姨送的。」胡乱编了个理由,林辰逸又藉口不嗜甜食转送给她。 「谢谢!果然人帅就是不一样……」江韶一咋舌,感慨得真心实意。美滋滋啜了口奶茶才回归正题:「对了,我是要问你这题。」 注视在纸上磕磕绊绊画着函数图形的江韶,林辰逸从抽屉里撕了测验卷一角空白,在上头写了串公式推给她,也不解释,就静静看着她翻来覆去折腾那片纸。 「这什么?『x2+(y-3√x2)2=1』……歷届考这么兇吗?」 林辰逸执笔的手微顿,乾脆接着江韶的话往下讲:「嗯,不过是课外题。如果──」半途却突然卡了壳。 他本是想悄悄掀起眼皮看她,却和江韶专注的目光碰个正着,耳朵尖一下子烧红了,剩下的句子愣是堵在喉头出不了口。 「如果?」 「如果你自己算出来了……」他还在斟酌后半句,江韶已经替他补齐了:「有奖励吗?」 「有。」这回松了口气的人轮到林辰逸。「一个要求,不要太超过。」 「好!」她一弯眸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这可是你说的,你等着吧!」 40 你是我最愚蠢的一次浪漫 不过很快,江韶也没有多馀的精力去解那道函数题了。 考前一个月,一边应付赶火车般的正课进度,一边还得没日没夜刷题复习,上课必测验、下了课还有晚自习,狠狠榨乾一眾考生的精气神,就连一向在课业上都显得从容的林辰逸也露出几分疲态,江韶于是换了请教对象,最近老往办公室跑。 晚自习时间,江韶因为请教问题耽搁了,堪堪踩着迟到的准点踏进图书馆,签到后在角落看见那副熟悉的白色耳机随即压着步子快步走去。李曼婷和刘昕禹都没参加,姜莱已经报名了补习班,孙安则是因为要照顾祖母没办法留下来。 不过他们都会轮流帮他整理重点,孙安的复习进度倒也没落下。 放好书包刚入座,辅导老师正好走进来。江韶松了口气。 「这么晚?」林辰逸摘了耳机。江韶挠着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就去找上尉问数学,不小心待太久……不过已经弄懂了。」 他微微抿着唇,「可以问我。」 大概是错觉,总觉得林辰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落? 「看你最近很累的样子嘛。下次一定。」江韶笑了笑,拿出讲义准备复习新进度,附近桌同学的喧哗却一字不漏进了她耳朵: 「明天就礼拜六了,大家加油──」 「别说了,一想到周末还要补习就头痛……」 「话说今天是十三号吧?」 「靠,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十三号星期五会衰欸。」 「什么年代了,相信科学好吗?」 「也相信一下我这个辅导老师真的会骂人好吗?」 林辰逸与江韶的动作同时停住。 他眼角馀光试探着覷,发现江韶乾脆闔上了书,垂着眸子似乎正思索些什么。 他知道的。或许也只有他知道了。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适合说话的场景,林辰逸思量一会,捞过手机藏在桌下开始打字:「在想那个盒子?」 「嗯。」江韶并不意外收到讯息,同样隐蔽敲着字:「还没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送了我什么。」她身体不自觉向后仰去,轻靠上置于椅背的书包。那个木盒她带来了,就收在书包里,正好卡进课本前端和书包侧边留下的空隙。 「你觉得里面是什么?」 「发簪。」 「为什么?」 「古代女子的成年礼叫做笄礼,笄就是发簪。」 笄礼。江韶前几天也复习到过的,她当时就在想那盒子里的会不会是发簪,毕竟木盒形状对得上,据她所知花梨木也经常用作首饰盒。现在连林辰逸都这么觉得,那多半十有八九了。 「这么肯定,要不然你来开好了。」 她开着玩笑,哪曾想却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物体坠地声。 替林辰逸的手机默哀一秒。 「你自己开。」他弯腰去捡手机,压着声音拒绝了江韶:「那是你的礼物。」 只是林辰逸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当他捡回手机起身坐正的时候,那个木盒已经连同钥匙端正摆在他桌上了。嫌疑人江韶也不掩饰,眨巴着眼试图萌混过关。 ……救命,他真的好吃江韶撒娇这一套。 悄声叹着,林辰逸最后还是替江韶开了盒子。他注意到她的制服裙摆被她攒得皱成一团。 许是因为生了锈,锁头解开的声音有些浊。 江韶心尖猛然一颤。 一支木簪静静躺在里头,簪身朴素,没有多馀的雕饰,惟有前端缀了朵浅蓝色小花坠饰。以珍珠圆粒与发簪相衔,主体的花朵色泽温润,花有五瓣,鲜嫩柔软地舒展开来,中央白色花蕊聚拢形似天星,明灭折着投落的光。 盒盖角落里还刻着个「韶」字,字体不大,但相当端正,还能看见反覆雕琢的刻痕。 江韶一时间无语凝噎。 她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哑得不像话,声音梗在喉头不肯出来。 她想收起木盒继续解题,林辰逸却先她一步,止住她盖上木盒的动作。 「及笄才算笄礼。」他道。 他们座位靠墙,四周同学也少,而辅导老师坐镇的柜檯在墙后,看不见他们这里的动静。 江韶愣怔,过后不禁失笑:「你还会这个?」 林辰逸没应声。他其实也不保证能盘好。 猜到可能是发簪的那天起他就在网路上找了影片学习,期间还拿邵女士作练习对象,但邵瑜的头发可要长多了,盘发效果自然也就不一样。 他让江韶转过身去,束起她的发丝捧在手心。 江韶的头发也长了不少。林辰逸一面想,一面用手替她梳理头发。他的动作很轻,谨慎而温柔的,拾着耳侧的冰蓝混入其中增添纹理与层次。他指尖在发流中穿梭,偶尔无意蹭到江韶头皮,惹得她哼哼着一瑟缩。 「痒。」 林辰逸手一抖,发束便散了几分。他连忙拢回来握好。 按照记忆里的教程将发束扭成辫,他执起发簪,抵住发辫一圈圈地绕。发簪尖端挑起贴近头皮的一缕发,略一使力压着簪子拐了弯,让尖端垂直对准辫子盘成的发包,小心翼翼扎了进去。邵女士曾埋怨过他总是刺到头皮,林辰逸便格外小心仔细。 留意着江韶的反应,他屏住呼吸,一点点缓慢推着簪子。 尖端自发包另一侧穿出时,林辰逸也喘出一口气。 面着江韶背影,他弯了眸,嘴唇无声歙动。 操场上三三两两散着人,有夜跑的民眾,也有自习累了出来放风的同学。其中就包含某位林姓同学。 十二月的晚间天气冻得很,林辰逸却只穿着制服短袖在球场上奔驰。卫衣被他脱了随意扔在球场边上的校舍台阶,手里运着不晓得哪个班级忘了归还的公用篮球,他站在三分线上反覆跳投,无论进了没有都再把球捡回来,再跑回三分线继续投篮。 脸颊的热度还是消不下来。 他试图催眠自己是运动產生的热意,可他心里又无比清楚那就是迟迟褪不去的失控情绪。 帮江韶盘好头发,林辰逸便找了藉口离开,绕开辅导老师的视线范围从后门溜出图书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或者说这个时间点的校园还能去哪,可他就是觉得心里有股难言的情感亟欲宣洩,脚步一转就到了球场,反覆练习三分跳投直到现在。 他不晓得江韶会不会发现他跑出来了。极其难得的,林辰逸这时候反而不想见到她。 ……现在这样太狼狈了。 躁动的心脏每次敲击都像是在提醒他自己和江韶离得那样近,发丝柔韧的触感依旧清晰,江韶身上小苍兰香气与雪松味道界线分明又融洽的揉合。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们──清楚认知这一点的瞬间他真的想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向她告白。 太满了,情绪太满了,胸口彷彿将要炸裂似的涨痛,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叫嚣着将眼前这个人,将他所心悦的、所倾慕之人拥入怀,其他事情全都无所谓了,不在乎了。 可是不行。 他自己难受不要紧,就是不能把江韶也拖下水。 他一咬牙,闷头奔向前去捡球。 林辰逸颊上掛着不少汗滴,晶莹剔透,在球场炽烈的白灯下折着细碎的光,汗珠顺着脸部线条滑落,最后滴上地面映出点点痕跡,汗水将他的衬衫微微打湿,贴在身上透出块垒分明的肌肉,勾勒着微微起伏的曲线,隐秘又张扬。 「──林辰逸!」 他运球的动作微顿,扭头看了场边一眼。 准确来说,是看着江韶。 江韶也溜出来了,还找到了这里,找到了自己。她盘腿席地坐在球场边上的校舍台阶,林辰逸瞅见他原先置于阶上的卫衣被江韶抱过来揽在怀里。 他瞧见她黑茶色的发被綰了起。是他在图书馆里给她盘的发髻。 「林辰逸。」江韶笑着呼唤他的名。像是玩笑,可结合情景又像意有所指。 她喊,我的生日礼物呢? 墙外车辆驶过,引擎轰鸣,林辰逸的心跳一瞬响如擂鼓。 动得或羞得,林辰逸早就分不清了。汽车奔驰而去的同时也带走了满世界的声响,他听不见操场上其他人的脚步与笑闹,听不见萧瑟北风呼呼地响,只听得见就在不远的前方、随风飘曳的江韶的笑,透着几分他再熟悉不过的坏心眼,坦承爽朗地摊在他面前。 他内心的所有躁动瞬间被抚平。 江韶啊、真的是…… 眼角噙着明晰笑意,林辰逸弯膝跃起,三分线上原地跳投。 他压根不管球的轨跡,视线始终锁在江韶身上──江韶则反,目光一瞬不瞬紧紧追随球体的拋物线移动,就连他如此直白的视线都没能发觉,屏气凝神等待结果。 篮球空心入网,是颗漂亮的三分。 41 你一定能够成为你想要去成为的人 时间流逝飞快,在不间断的衝刺复习和刷题中,一眾高三学生终于迎来大考。 考前一天,校长在台上语重心长地讲述大考如何重要,又接着开导他们这群考生莫急莫慌莫害怕、正常发挥不必有压力云云。台下,江韶竖直了耳朵神情专注,听的却是隔壁班同学开小差讨论寒假出游的内容: 「欸,考完要不要出去嗨?」 「嗨什么?」 「唱k啊,巨蛋附近就有一间,可以先坐计程车去捷运站。」 「上次不晓得是谁嫌弃我副歌小偷?」 「……对不起嘛!」 江韶别过头掩嘴偷笑,没让那两位同学发现。 她想了想,伸出指尖戳戳前面的林辰逸,问他:「你寒假有安排吗?」 又羞又痒差点原地弹起的林辰逸:「……没有。」 带着几分玩笑性质,江韶又戳了林辰逸的背脊,邀他假期到餐厅去听她唱歌呀。 她本以为林辰逸会拒绝,或者也该考虑一阵,却没想到他几乎是立刻就应了好。 想都没想,秒答的那种。 江韶脸颊莫名一燥,撤了手,也没再提这事。 终于来到大考当天。 江韶对着客厅里穿着西装正在打领带的江啟铭一阵无语。 她倚墙打了个哈欠:「有必要穿成这样吗?」 「这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次考试,不能轻忽。」江啟铭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始终觉得不够满意,手臂抬起,眼看又要拆掉重打,江韶连忙出声制止:「完美!非常完美!别拆了就这样!你看这个十字结的对称如此精緻……」 大概是和孙安相处久了,夸讚语句江韶张口就来,连珠炮似的还不带重复。 江啟铭听得半信半疑,对着镜子端详好一会才终于打消重系的念头。江韶这才松了口气。 「证件带了吗?身分证准考证。铅笔橡皮有没有漏的?还有替换笔芯,黑笔也带着,多带几隻以防万一。」他拎着车钥匙走到玄关套皮鞋,边穿鞋还不忘叮嘱江韶检查物品之类琐事:「水壶呢?学校饮水机能用吗?午餐呢?」 江韶有些好笑,但仍一一应着江啟铭的问句:「东西都带了,喏,证件、笔袋、水壶。」她拍了拍身侧的帆布袋,又依言抽出物品让江啟铭也确认一遍,倒是没说写作和数学都是明天才考,黑笔暂时用不上。「饮水机能用,午餐去学校对面的超商买就好。」 「早餐呢?」江啟铭问。 「一样去超商买就好啦。」江韶笑了笑,一把压开大门。「出发──」 她原是想自己搭车,无奈拗不过江啟铭,只好被他开车载着前往赴考。老父亲的那张嘴一路上就没停过,反覆叮嘱江韶考试规则,又絮叨着「放轻松」、「平常心」之类的话语,末了还要她再检查一遍证件文具带齐了没,表现得比江韶这个当事考生还紧张。 好不容易消停了会,没两分鐘又开始新一轮的轰炸。 江韶头疼制止:爸!都是自己人,别开腔! 轿车终于在校门口停下,江韶忙不迭窜出副驾驶座,却不慎撞到一名「路过同学」。 林姓路过同学忙伸手将人扶稳,和江韶一起向江啟铭道别。 江啟铭临走前递给她一张纸条。江韶认出那是她考高中时许瑾写给她的激励字条。 只是现在,上面还多了江啟铭的字跡。 我们相信你可以的,加油。 八点整。 江韶蔫了吧唧:「林辰逸,我忘记吃早餐了……」 林辰逸提起手中的帆布袋,全麦鸡肉三明治和蜂蜜柠檬水。鸡胸肉是水煮的,夹着番茄切片和美生菜;柠檬水也是温的,装在保温瓶里散发腾腾蒸气。 江韶眼楮一亮,饿韶扑食! 八点二十一分。 江韶慌慌张张:「林辰逸!我忘记带单字本了!」 林辰逸淡定抽出复印本交给江韶。 江韶直呼得救,唰唰翻起了单字本,背诵声一时不绝于耳。 八点四十分。 两人陆续和其他同学碰头。除去李曼婷和刘昕禹还要再往上一层,姜莱位在另一侧的最边间,其馀三人都在同一间考场,只不过座位相隔一段距离。 姜莱一拳捶上孙安胸口:「你给我好好考!听见没有!」 孙安吃痛,却依然立正站好:「听见了!不过大小姐你能不能别打我……」 姜莱闻言佯怒又是一拳,只是力道确实轻了不少。 李曼婷笑了笑,轻轻拥住江韶,小小声地说了句「加油」便和刘昕禹一起上楼了。 九点整。 孙安捏着纸页欲哭无泪:「你们两个怎么看起来这么轻松啊?我都紧张死了卧槽……」 林辰逸面上仍是一贯的镇定自若,属于正常发挥。 非要说的话,站在江韶身边才是最让他紧张的。儘管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他在江韶面前仍会不由自主拘束起来,不善言辞的部分倒是好了很多,虽然说话依旧习惯性假装高冷,脸部表情也总是绷着。 江韶倒是自在得令他意外。 江韶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她此刻的心情异常平静。原先的确是紧张的,否则也不会连早餐都没吃,还忘了带单字本;可到了考场后,看着眼前熟悉的校园、身边熟悉的朋友同学,依旧那样热闹,似乎所有不安的情绪都在逐渐被抚平。 江韶垂着头,双目微敛。少顷过后再抬首,已然是熟悉的弯弯眉眼。 她趴在围墙上,掌心支着下頜,偏头望着两人笑。 「人事已尽,相信自己。」 九点零八分。 孙安握紧林辰逸的右手试图借运。独乐乐不如眾乐乐,孙安蹭完还不忘攛掇江韶一起。 江韶笑嘻嘻地拱火,说:既然要蹭就直接抱一个嘛。 林辰逸毫无波澜的内心瞬间激起惊滔骇浪,身子抖抖耳朵红红,就怕江韶真的抱上来。 最后以孙安被林辰逸愤愤踹了一脚作结。 九点十四分。 林辰逸抽出一隻笔递给江韶。 江韶接过,一眼认出那是他常用的那隻。 孙安咬着手帕掉眼泪,可恶,只有他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九点十五分。 伴随着响亮的预备铃,校内广播准时响起: 「请考生持有效应试证件有序入场,含准考证、身分证,以及健保卡,缺少任一证件则该应试科目扣一级分。下一考科:英文。」 「考场内不得携带手机、平板电脑、电子手錶等3c电子设备,请将设备置于考场外,必须携入考场者请将设备关机后交予监考官。」 「第一科目:英文,应试时间为一百分鐘整。五分鐘后应试铃响,请各考场监考官做最后确认,请尚未入场的考生尽速入场……」 入场之前,林辰逸向江韶道了声「加油」。 他的声音很轻,被掩埋在哄闹的人流里若有似无听不真切。 可江韶还是清楚听见了。 她侧身回眸,笑嘻嘻地,胜利手势摆在腰侧晃了晃。 林辰逸唇线扬着无奈的弧度,那双曜石眼眸却漾着柔软温暖的光。 他知道,这次江韶是真的开心。 「走了。」 「好!」 首都市向来阴沉昏暗的冬日头一次放晴,光线蛮横破开厚重阴云洒落,起初只一缕,最终匯聚成巨大的光亮,轻柔的,温和的,将整个首都市纳入光明的怀抱。 考场内的少年少女张开双手,拥抱未来的第一缕光芒。 那是个温暖而明亮的朗朗晴天。 42 分你一半耳机和全部的心动 江韶最近总是到处跑,一整天下来见不了几面。 高三下学期开学至今也将近一个月过去,考试成绩如期公布,所幸结果都不赖,不出意外是迈过志愿的门槛线了,大家都忙着准备接下来的书审和面试。部分没有进度压力的任课老师遂开放学生在课堂上编辑书审资料,键盘敲击的脆亮声响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唯独江韶,老师一来就凑上讲台,商谈过后高高兴兴背着吉他出了教室。 林辰逸不晓得她去了哪,也不是没找过,却是接二连三扑了空: 「对呀,她说要去音乐教室录demo,好像是作品集要用。」 「她还问我能不能帮她编辑。想得美,自己去资讯教室借电脑做!到底是谁要参赛啊。」 「我提醒她电脑不用关机,她就问我有没有收音麦,我说摄影社应该有吧。」 「她不在耶,江韶学姊已经借到器材回去啦。」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林辰逸好不容易在座位上看见江韶。她这次倒是放下了吉他,不过手里拿着接了收音麦克风的手机,又将耳机放进口袋,从桌上抄起纸笔准备离开。 林辰逸连忙喊住她:「江韶!」 她停下脚步回头,和小跑过来的林辰逸碰了面。 「干嘛还用跑的。」江韶笑笑,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是半失踪状态。「找我干嘛?」 怕又错过了。林辰逸没把这话说出口,匀了呼吸之后问她要去哪。 「喔,我要去取样。」她举着手机示意。「虽然还没夏天,不过之前二年级扫区那里已经开始有蝉鸣了,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加进编曲。」 「编曲?」林辰逸精准抓住关键字。 「蓝空要看自创曲嘛。」江韶没有细说,别过脸嘻笑着接了过去。「我先下楼啦,你也快点回座,等一下又是刘浩的课,小心他又训话。」 「我跟你去。」林辰逸话音方落便已自觉拿过外套。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还是携着更保险些,以备不时之需。 江韶却失笑:「干嘛,资料弄好了很间?」她笑着调侃,但仍然不提同意。必较对于这支曲子她姑且还是想保密一下的。「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人太多反而容易收到杂音,而且过程很无聊,你去了也没事做,还不如在教室偷懒。」 殊不知林辰逸辩驳飞快且一击中的:「我离蝉近。」 换言之,他长得高,能更近距离的去收音 江韶:「……」虽然这确实能帮上忙,但她怎么就莫名有点不爽呢。 不过林辰逸是不是真的长高了? 她瞇起眼楮上下打量,然而没等她端详完,鐘声和刘浩的嗓门率先自远方响起。 林辰逸心一急,迅捷伸手虚扣住江韶手腕拉着人跑下楼,全然视身后刘浩的叫唤为无物。江韶初时还傻愣着由他拽,反应过来后一面哈哈大笑跟着跑了起来。 她忍俊不禁,弯着眸子黠笑道:「哎、大哥学坏啦。」 林辰逸:「……」这个称呼怎么还没过去! 他依旧绷着脸,奔跑时气息都差点没捋顺,眼底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就你最乖。」 是挺乖的,不来学校会请假、课堂离席会报备,连顶楼都不怎么上了。他刚开始找人的时候循着记忆往顶楼找,没找到人不说,还被五楼的一年级生看见了,三好学生的形象崩坏只在一瞬间,他就是跳了河都洗不清。 江韶倒好,成绩提上来了,人也越来越规矩,本身性子也好,儼然成为一眾老师的新欢。 他们一个日渐步回正轨,另一个在学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但谁说这不是件好事呢。 「不好意思,我们想借一张椅子。」 扣响物理实验室的门板,江韶还探着身子向人打招呼,林辰逸却已经怡然走进教室,随手从后排捞了张空座椅就要走,讲台上的物理老师是好气又好笑。 江韶无奈:「羡哥都没同意,放回去。」 「他同意。」林辰逸自顾点了头,没放。羡哥是物理老师的绰号,性格挺随和的,他带过二班一阵子的物理课,二年级时也是他带的八班,彼此都有点印象。 「放回去。」江韶这次重了点语气,林辰逸这才放下椅子。教室里顿时一阵起鬨。 「吵吵吵,什么时候上课能跟听八卦一样精神。」羡哥笑骂着制止同学,又一挥手相当豪爽地同意借物:「都拿去都拿去,用完记得还我就好。」 林辰逸扛起椅子,正要出门口,就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学长小心气管炎!」 这声音他认得,是之前当班代认识的学弟。比孙安更皮了点。 还气管炎,这么復古的谐音哏都讲得出来。 「我看你才要小心你的学分。」他扛着椅子头也不回:「羡哥,蒋豪的总成绩先扣十分,扣成负分无所谓。」 羡哥憋着笑比划道没问题。蒋豪那头立刻爆出惨叫:「欸没有人这样的啦学长!林辰逸!老师你也很奇怪听他的干嘛啦!」 门外,江韶笑得前俯后仰,以致于她没能看见林辰逸泛红的耳朵尖。 他难得撇下江韶独自离开。江韶道了谢,匆匆小跑着追了上去:「林辰逸等我!」 林辰逸步伐微顿,到底还是放慢了脚步。 实验室里见了全程的学弟妹们又是一阵起鬨,羡哥连忙敲起了黑板试图唤回学生的注意。 ── 抵达扫区已经半小时过去,江韶想抓紧这剩下的半节课结束这次取样行,林辰逸请缨负责踩椅子举麦克风实行取样,江韶就负责检查取样结果。然而扫区和操场离得近,又不巧碰上体育课,多次取样都录入了环境杂音。 最后一次录音结束,江韶拔了麦克风改接耳机,听着眉心越锁越紧。 「不然……再重录一次?」她低头在纸上写画,对着手机上高低起伏的音波图伤神。 「嗯。」不是很懂。不过江韶说重录就重录。 「你听这里有很明显的尖叫……」她指着萤幕上其中一点,有段明显超出规律的高频音。 「有。」没有,他根本听不到。 「这叫得很伤喉咙欸……好勇。」江韶又拉回来听了几遍,原是想确认是否能透过编辑去除,到最后却是感叹着点评了一句,还颇真情实感。 林辰逸望着她专注的侧脸随口应了声。 「不对欸林辰逸,」江韶兀地停了笔。「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林辰逸心不在焉地应着。他没看见她停笔动作,依旧沉浸在江韶侧顏,于是下一秒便惨遭暴击──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啊?」江韶又气又好笑,放下笔桿的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捶在了林辰逸右胸。「还『有』得这么自然,我戴着耳机你听得见?」 被拆穿的林辰逸脸颊一红,老实道了歉。又趁江韶不注意抬手揉了揉胸口。 不疼,但就是痒。 「没听到就跟我说啊,又不是不让你听。喏、这边给──」江韶说着反手就把右边耳机摘了下来,可想了想察觉不对,乾脆拔了接头将整副耳机取下。「你接你自己的耳机听好了,我耳机没消毒。」 林辰逸却摇了头:「外放就好。」毕竟他更想听江韶的声音。 「是也可以。不过外放很模糊。」将进度条拖回起点并调节好音量,江韶按下了播放键。 震耳欲聋的蝉歌透过小小的手机音响迸发,轰鸣漫长而高亢,却是轻舒悠长的规律调子。隐没在蝉声之下的喧闹别有成色,汗水交织而成的青春,盛夏的活力与热情似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肆意又热烈地扬展。 「也不错。」 「什么?」 「这才是景明。」 江韶愣怔,半晌才意会过来。 「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你。」她晃着脑袋长吁似是叹息,唇边却勾着笑意。 她可什么都没说,但还是被林辰逸猜中了。是从哪里露出的蛛丝马跡呢,是她下意识别过去的脸,还是在音乐教室里和胡苗菏讨论细节被他说溜了嘴? 晓春日间的阳光正好,自树叶间隙洒落的日光在地面无声跃动,两人在树下并肩席地,最后林辰逸揣着的外套被当成了垫子铺在江韶裙下,纯黑百褶裙才免去沾染尘土的命运。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取样提前结束了,可谁都没提回去的事。 可能是不想面对臭脸的刘浩,可能是现在的氛围愜意得刚好。 「有个疑问。」 「嗯?」 「为什么不选午休时间来?」 江韶「咦」了一声,托腮思考了会,想通缘由后不由得放声大笑。 「做得很顺就想说一口气做完,没想那么多。」她笑,又摆弄起了手机,将这几日的作业成果一一展示给林辰逸看:「你看……不对、你听,光是这个部分就改了三个版本,结果听来听去还是第一版最好,可恶。」 「那我们午休继续来录?」 拈下飘落江韶发顶的叶片,林辰逸的嘴角扬着微不可察的笑,很轻的、低声应了好。 43 心动像风来得不知不觉 再后来江韶依旧忙得脚不沾地,徵选和作品集并行,林辰逸也没多打扰,只说了要是有他能帮上忙的事情都可以去找他。那是他领域外的事物,他帮不了太多。虽说到最后江韶也并未向他求助过…… 不对,严格说来可能有一次。 「林辰逸!」江韶揹着吉他风风火火跑过来。「我中午要去决赛,你可以帮我开班代大会吗?我有请牧耘帮我跟会长说了,应该是没问题……」 林辰逸理所当然地答应了。至于他替江韶签到时受到了怎么样的调侃那又是另一段故事。 他照惯例往后排坐,会议结束后也就相对晚离开。他东西收拾到一半就听见前方的骚动,闹得还挺大,对话里隐约能听出对方是个女生,在外面等人的,揶揄的哄笑立即响起。他听了好笑,心道是哪对情侣这么大阵仗? 然而一出门口他就笑不出来了。 ……这群无聊人。 「我才刚准备传讯息给你。」江韶右肩背着吉他、侧着身子左肩倚墙,抬起手晃了晃手机笑得慵懒,见林辰逸向自己走来才直起身。「怎么样,今天讨论了什么?」 「讨论如何惩治早恋。」自然而然揽过江韶的吉他,林辰逸随口胡诌道,瞇起目光一一扫视方才瞎起鬨的学生。结果仔细一看,大半都是认识的,有同辈也有学弟。 回头再让羡哥给他们扣分,嘖。 见林辰逸出现就赶紧溜下楼的蒋豪背脊一阵发寒:「咦哦,谁在骂我……欸邱秋等我!」 江韶不晓得这里面的恩怨情仇,只是对于惩治早恋这事大感意外:「这不是教官室的工作吗?」那他们学生会管得还挺多……? 「他们开玩笑。」脸不红气不喘地圆过了谎,林辰逸又问:「很累吗?」 他看江韶一直在打呵欠,眼角都隐约泛着红。 也难怪江韶没精神,他们这几个月下来都习惯了午休,往常会议结束后的下一节课江韶也总会睡过去,今日的决赛又比会议要花更多的精力,算下来她会感到疲累也正常。 「嗯?」江韶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一点。不过唱得很开心。」 林辰逸敛眸轻应一声。开心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走吧。」他率先迈开步伐。江韶应着声跟了上去。 林辰逸走得不快,江韶一下就追上了,习惯性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还顺利吗?」他说的是决赛。 「小蛋糕啦。」江韶勾唇,比了胜利手势贴在颊侧。「不过要下礼拜才公布结果,我记得刚好和蓝空放榜同一天。」 「对了林辰逸,你生日是不是也是那天?」 林辰逸闻言愣怔:「你知道?」他记得自己没告诉过江韶啊。 「之前孙安跟我说的,还叫我不要告诉你是他讲的。」江韶笑得奸诈,转头就把孙安给卖了。林辰逸听得是好笑又无奈:「那你还说?」 「他又不知道,没关係啦。」江韶坏笑着一眨眼。 远在图书馆进行模拟面试的孙安没忍住打了个大喷嚏,被评审老师皱着眉直接扣了五分。 「你有没有想要的生日礼物?」她问。然而没等林辰逸回答,江韶思考着,自顾自列起了清单:「我看你经常换笔芯,送文具组好像实用一点?不过一次送太多你也用不完……乾脆我折现给你……?不然我也来弄个冠礼好了,比较有仪式感,虽然你还没二十。」 林辰逸:「……」倒也不必如此隆重。 他思忖了会,问她:「你之前送什么?」 「我没送过啊。我自己都不过生日的人送什么生日礼物?」浑然不知林辰逸惊讶的江韶甚至已经搜索起了「生日礼物推荐」,红榜没翻着,黑榜倒是出来了一堆。江韶点进去一看:好嘛,她刚才的想法全是地雷。江韶一下洩了气。 「你还是想一下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好了。」她再也不相信她挑礼物的眼光了…… 这下陷入苦恼的人就轮到林辰逸了。 他的确没有特别想要什么,或说他从来也不特别在乎生日,多半是邵女士硬拉着他过的。 但非要说的话…… 「有。」确实有件事情是他想了很久的。 江韶的眼楮立即亮了起来:「是什么?」 林辰逸微微抿唇,反覆做着心理准备,唇瓣张了又闔愣是没吐出半个字。这种事情真的太难以啟齿了…… 见他这副纠结模样,江韶忍不住笑,用着孙安那学来的词句开始捉弄他:「该不会是什么超艰鉅任务吧?哇,大哥你好狠的心!」 林辰逸连连摇头:「很简单。」至少对江韶来说应该很简单。 「简单你还想这么久?说嘛。」她耸着肩膀轻轻撞了下林辰逸的上臂。后者羞得整个身子都抖了一抖,刚做好的心理建设一下又塌了。 架不住江韶的软磨硬泡,林辰逸红着耳朵,最后还是小小声说了: 「……想听你唱歌。」 「好的好的,听我──蛤?」 江韶闻言直接傻了眼。她看林辰逸犹豫这么久还以为多大的事情,结果就这?就这种简单到像是为了应付她而提的要求?搞什么啊── 傻到有点过于可爱了吧? 林辰逸还以为江韶没答应,訕訕别过脸闷声道:「抱歉,不唱也没关係。」 「谁说不唱了?唱!一定唱!还送你生日歌单大全套!」她笑得直接歪倒在林辰逸身上。林辰逸又惊又羞,又担心她走不好摔倒了,最后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在她背后虚虚护着,以致于江韶接下来是直接蹭到了他腰侧。 ……现在收回手还来得及吗? 「不过林辰逸,只唱生日快乐歌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江韶也没直起身,乾脆赖在人身上贴着他走。是有点危险啦,但反正林辰逸会扶住她的嘛。 林辰逸闻言却是摇了头。 礼轻情意重,何况江韶愿意唱歌给自己听,他已经很高兴了。 哪曾想江韶也跟着摇头:「不行,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不能敷衍。」 还有就是作为簪礼回报的私心。但江韶并未说出口。 路上她继续苦思冥想,直到八班后门映入眼帘、看见走廊上还在进行面试指导的师生,江韶忽然间福至心灵── 江韶一把攒住林辰逸手臂、拉着人让他俯下身来,自己也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细声说着她的想法。林辰逸眼底流露的情绪从错愕、羞涩,到后来再无法自已的柔软,他侧耳凝神倾听江韶的字句,越听越觉得高兴。 江韶说,生日歌大全套不够,那就再送两张榜单给他。 至于是哪两张,虽然江韶并没有说明,可林辰逸也已经猜到了。 「好。」 他眼角噙着明晰笑意,就连平日里总是绷直的唇线也扬着弧度,深邃的黑色瞳眸倒映窗外和煦阳光,明媚而温柔的,深深望进江韶与之对视的眼瞳里。 「我很期待。」 见他笑顏,江韶双颊又是一阵燥热,藉口洗手间慌慌张张跑开了。 林辰逸一愣,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乾脆先进了教室。 撑着洗手间外的墙栏,江韶低头向下看去,管乐队的人就在目光尽头。 她忽然瞇了眼──起风了。 指挥席来回舞着手势引领乐队吹奏。她看得懂一点,许瑾教过她。乐器逐一加入演奏,由原先的单薄逐渐厚重,尖锐的音色变得沉稳而柔和。随乐谱推进,偶有激昂处也令人心头为之一颤,乐声牵引情绪使人沉醉其中。 精准,又乾净的合奏。 青春的歌。 优秀的合奏并非只单纯是优秀独奏的相加,得去倾听、去体会去珍惜,彼此相互支持才能迈往更遥远的篇章。曾经的踽踽也变作如今的结伴,接纳来自各方的别样音色。自己的声音、别人的声音、大家的声音,合奏一样揉合成为一体,蜕变成为盛大灿烂的青春。 管乐交响的盛宴放肆宣扬荏苒的韶光,在晏晏笑语交织成的欢腾气氛里,六月如期而至。 44 将所有思念藏在这支笔 毕业典礼当天的校车总算准时了一回,孙安哼着愉快的歌踏进校门,进到教室才发现他还是属于晚到的那一批。八班的人早早来齐了,整理服仪化妆的、抓紧最后时间收拾家当的,以及部分依然忙得不可开支的各级干部。 孙安:「???」这不合理! 「早安早安,毕业快乐。」正在享受李曼婷服务的刘昕禹心情极好,挥着手向人打招呼,被李曼婷轻轻一爪子拍下去:「别动,领结又歪了。」 刘昕禹扁着嘴故意往前凑,结果被人用掌心抵住嘴巴推了回去,唇膏蹭了李曼婷一手。 猝不及防一口狗粮的孙安:打扰了。 「赶快看一下还有没有东西放在教室的,九点巡礼,到时候个人物品要全部清空。」即使到了毕业当天姜莱也依旧忙碌,她怀里还抱着要缴回处室的资料,边走边清点还不忘叮嘱孙安注意时间,着急的步伐却在路过孙安身边时猛然停顿。 「……你的领带是拿去逗猫了吗?」皱成这样还勾线。而且为什么这么歪…… 「你怎么知道!」他早上赶校车的时候的确和附近的流浪猫玩了一会。「我跟你说花花真的超可爱!而且我看牠挺着肚子好像怀孕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停!」深諳孙安话嘮属性的姜莱连忙制止。「先把你的领带整理好再说,至少在毕典结束前都要是正的听到没?我要走了。」 姜莱话落便迈步离开。孙安急匆匆放了书包追过去:「哎你要去哪啊、大小姐等等我!」 目送两人远去,刘昕禹抽着纸巾替李曼婷擦手,左看看右看看,「那两个呢?」 「那,在外面。」李曼婷昂着下巴给人指了方向。 前走廊的围墙边,林辰逸身周围着一群人全是来签毕业纪念册的,江韶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签名或递书,三不五时和身旁几人间聊,林辰逸偶尔停笔附和几句。 「这都还没在一起?」刘昕禹咋舌。见李曼婷摇头,她真情评论:「林辰逸不行啊……」 「不过这个场景,像不像商业酒会上忙着应酬的……」 「霸道总裁和他的小娇妻?」 林总裁鼻子一痒,皱着眉头克制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江韶立刻看了过来。怎么大夏天的还能感冒啊? 「没事。」林辰逸摇了头,签好手上这本毕册往前推向人道了谢,一抬头,目光投向远方正和牧耘聊天的某个男生,难得扯开嗓子叫嚷:「卓衔楷,你到底要不要签?」 「要啊!我要签第一页!」卓衔楷喊着,又拉了身边的牧耘一把:「你也一起啊,你朋友不是也在?」他说的是江韶。 就像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衣服上的猫毛,牧耘也不知道怎么跟卓衔楷解释她和江韶其实算不上朋友,支吾着什么都没说,最后还是被他拉着跑到两人面前。 「签他的,我没买。」江韶说完一指林辰逸。后者迅速翻到签名页后递出毕册。 「从这里开始,自己找空位。」林辰逸提醒,卓衔楷却不理会。他接过册子就要往前翻,结果被林辰逸的笔桿压着制止:「前面没位,往后找。」 「你屁,我明明看到还有好大一片空白。」他说着又作势翻页。林辰逸怎么劝都不听。 江韶只好跳出来帮忙解释:「第一页我签的,真的没位。」 卓衔楷扬着眉半信半疑,林辰逸索性替人翻页,一幅跨页签名赫然映入眼帘,正是江韶的签名。他拿到毕册的当天就让江韶签名了,江韶还笑他是不是等不及毕业。 卓衔楷这才服气,往后翻找仅存的空白。 他签完名将毕册递给牧耘,然而牧耘摇着头没有接。 「不用了,我不认识──」 「但我认识你。」从卓衔楷手里拿回册子,林辰逸亲自递给牧耘。江韶没说,但他知道她也希望牧耘能签名,否则也不会特地点明要两人签他的毕册。「签吗?」 「签嘛。」江韶嘻笑着接过话。「再怎么说也认识一年了,还合作过,不签毕册说不过去呀。而且要是哪天你成为名画家,我们就──」 「签!我签。所以你别再说了……」牧耘羞红着脸制止,接过林辰逸的书册和笔签了名。结果她刚签完林辰逸这份,卓衔楷的那份又递过来了。 和林辰逸对视一眼,江韶兀自低声笑了起来。 林辰逸低头收拾着纸笔,耳朵有些红。 签名交换得差不多后眾人便各自回班准备接下来的校园巡礼。进了教室,江韶做贼似的招呼林辰逸靠近,偷偷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是八班全员的大合照。 她没买毕册,可她向毕册製作小组要了合照档案自印。 「签名。」江韶压着气音,弯着眸子笑得淘气。「你也是第一个。签背面吧。」 第一个。林辰逸心间微颤。这个认知令他无法自拔的高兴,虽说更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毕册也是第一个拿给江韶签。但也足够了。 他强作淡定应了声,又问:「签哪?」 「说了背面啊。」江韶失笑,依然伸手替他翻了面。 林辰逸脸颊一红,匆忙低头专心签名。 他签得极为认真,全然不似方才随兴,一笔一划仔细雕刻细节,落笔的轻重和转折处的笔锋,字跡相较平日里依然乾净,少了几分俐落,却添了几许沉稳。 「林辰逸,你写字怎么这么好看啊。」江韶无心一叹,林辰逸却抖了手,捺笔拉得老长。 「──江韶,我觉得你这样不太好。」 自身后幽幽响起的嗓音吓得江韶肩膀一跳,转头看才发现是李曼婷和刘昕禹二人。虽然他们也没做什么太惹眼的举动,但架不住他们本就是几人的重点观察对象啊。 她訕笑着还来不及解释,刘昕禹便已喊出了声:「姜莱!孙安!快过来签名!」 「签名?江韶不是没买毕册吗?」 「什么什么?签江同学的毕册?哎哎哎我也要签啊留个位置给我!」 「干什么呢,这么开心。」吴蔚此时也进了教室准备带队。她在走廊就看见这群学生围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不晓得在做什么。「来、八班的动作快,书包揹上东西拿着,到外面排队集合巡礼了。」 「等一下等一下!最后一撇!」最后轮到签名的孙安压线收工,把照片还给江韶又赶忙回座拎东西。江韶捧着那照片哭笑不得。 但也挺好的,签名一下子全齐了。 她慎之又慎的将照片收进硬壳套,再收进书包最里层。她提了提肩上的书包背带,江韶回过头,发现林辰逸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45 请收下这份来自年少的欢喜 他们等会都是要上台的人,其实可以不按流程走完巡礼。可江韶说想走,林辰逸便陪着她走,两人并肩走在巡礼队伍最末尾,堪堪跟上大部队的脚步。 平时都嫌远的路程,今日却总感觉短得过分了。 景明校园正中央有棵凤凰木,来时还是蓊鬱苍翠,现今却已缀满火红的花。学校还特意安排了管乐社在树下演奏,本就掺着几分凄凉的曲子如今听来更显悲伤,行经凤凰木时几个感性的学生已经低声啜泣了起来,也有人强忍哽咽不愿出声。 江韶其实没有太多感触。 她对景明有感情,但不深:第一年几乎不怎么来上学,人都没认识几个,在学校里还会迷路;第二年即使乖乖到校了,她一颗心也几乎还是扑在校外,驻唱和海选,唯一一件比较上心的校内任务也就音乐期末一项。到后来成天忙着备考和书审,要说感情最深的还得是图书馆。 图书馆啊。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晚自习的簪礼。 结果她这三年下来印象最深的好像是林辰逸。 虽说最先认识的是李曼婷,可到了后来她确实和林辰逸待在一起居多。翘掉干训后来找自己的人是他、后来帮自己揽着班代职责的也是他,音乐课陪自己组队的是他、发现并照顾她状态的也是他,教她作业、借她笔记、替她送试卷,什么乱七八糟的全都是他。 她由衷感慨出声:「突然发现我每次忙翻天的时候你都刚好在旁边帮忙,太默契了吧。」 可林辰逸似乎没听见,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低着头顾自往前走。 江韶面上笑容一凝,心里没来由有些失落。 她望向林辰逸的头顶,还是那副熟悉的白色耳机,耳机已经有些旧了,钢琴烤漆掉了大半,皮革也生了龟裂。自他们相识以来江韶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林辰逸戴着那副耳机,彷彿被他焊在头顶似的牢牢罩在他耳朵上。 「还在听英听?我们都要毕业了欸。」 她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揶揄。然林辰逸依旧没有回应,逕自向前走去。 他今日的步伐格外的小,走得很慢,像是在陷进回忆里而显得漫不经心,又像是要将某些事物深深印入脑海,五感细细描摩着周遭一切,例如自树叶缝隙间漏进街道的斑驳阳光、脚下每日行走的粗礪地砖,以及耳边彷彿不知疲倦聒噪不休的蝉。 ……彷彿过了今天,他们彼此间就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江韶抿了抿唇,驀地停了脚步。 出乎她意料的是,林辰逸也随即停下步伐,转过身来望向她,眼中似有不解。 队伍渐远,江韶恍若未觉,只定定看着他,不发一语立在原地。 林辰逸抬步走了回去。 江韶恍惚间想起,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 除了他的耳朵会出卖他的体感温度,每次天气一热就红得很,冬天裹得太暖也红;林辰逸似乎总是面无表情,从未显露过多明显的情绪,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至少在她的印象里是如此。江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很少关注林辰逸的情绪,或想法,她总只顾着她自己。 「怎么了?」林辰逸问。 「我刚才跟你说话,但你好像没听见。」 她暗暗留心林辰逸的反应,所幸如她所想,他闻言立即点了头,没有过多犹豫。 就在江韶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又听林辰逸说道:「听见了。」 江韶长舒到一半的那一口气卡在喉咙,吐也不是嚥也不是,只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林辰逸,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顿时涌上心头。她莫名其妙就感觉自己很委屈,比当初江啟铭甩她的那一巴掌还要委屈。 可委屈什么?她说不上,只能暂且归因于林辰逸刻意无视她话语这事。 她扁着嘴,明摆着置了气:「英听就这么好听?」 ……却见林辰逸肉眼可见的迟疑了。 内心的酸楚感觉再度涌上。明明他以前不会故意无视自己的。 江韶牙一咬心一横,也顾不上冒犯,踮着脚尖伸手就要去抢林辰逸的耳机。 可令她意外的是,林辰逸也就只有最初稍微阻拦了下,到了最后几乎可以说是拱手相让;更令她意外的是,耳机里的哪是什么英文听力,只有一首彆脚到不行的英文歌。 一首她再熟悉不过的英文歌,透过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徐徐流淌在耳际。 ──为什么林辰逸会有自己唱的〈lovestory〉的录音档?! 她慌忙扯开耳机,也不晓得是羞的或气的:「你──」 「别这样扯,耳机会坏。」 林辰逸轻叹,些微汗湿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按住江韶拚劲向外拉开的双手往下放,将差点小命不保的耳机掛上她颈间。若不是江韶一时回不来神,否则她肯定能发现林辰逸此时盖在自己手背上的双手正紧张得发抖,以及对方近在眼前的耳根早已烧得通红。 其实江韶只说对了一半。 林辰逸确实甚少表现情绪,也经常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但那也仅限在江韶面前。 他还是老样子,一和江韶面对面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具体表现包含但不限于面部表情瘫痪、眼神回避、不善言辞、红耳朵和抖抖手。虽说这两年下来已经有所改善,但是现在的林辰逸比起平常那是翻了倍的紧张,他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有办法成功做到这些事: 碰江韶的手很紧张、见江韶戴上自己耳机也很紧张,决定揭穿所谓「英听」的谎言的瞬间更是心跳飞快。他差点以为心里的退堂鼓也在劝他放弃,毕竟在这之前他是真的打算就这么将自己对江韶的感情埋进心底,不告诉江韶的。 ……可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他不想再错过了啊。 连忙几下深呼吸勉强定了神,林辰逸思忖片刻,索性掏出自己的手机直接塞进江韶手里,甚至主动替她按开锁定萤幕。林辰逸在输入密码的时候也丝毫不避讳江韶,又或者他就是故意当着她的面解锁给她看的: 简单的四位密码,1213,正是江韶的生日。 成功解锁后,率先跳进江韶眼底的是熟悉的音乐播放机介面,以及右下角的一行小字: 播放次数:999。 要不是因为播放介面所能显示的数额最多只有三位数,否则江韶相信这串数字还能更多。 再一看档案资讯,建立时间都是两年前了。 两年前,唱的还是〈lovestory〉,那不就是钟先生夫妇求婚的那天吗? 饶是直女如江韶都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从前被她忽略的所有不协调在这一刻悉数有了解释:一般来说找人会想到楼顶禁地吗?真的会有人无条件替他人揽责吗?为什么手摇店的蜂蜜柠檬能促销到两年之久?那个连她自己都不信的「路过」,辅导室外说好的「也被叫走」变成「自己过来」。 包含刚才以自己生日为密码的锁定萤幕。她也想相信这只是巧合,然而四位密码排列组合的结果这么多,偏偏选中这一组数字,可能也由不得她不信。 这所有一切,似乎都是奔着她来的。 ……不能是她想的那样吧? 「林辰逸,你──」 「江韶,我有话想对你说。」 林辰逸原是想同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望着江韶双眼,可他实在太紧张,眼神最终还是落到了江韶的鼻尖,低垂的眉眼盛满不安,像极了意识到可能被主人拋弃的狗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可怜。江韶彷彿在他头顶看见了乌云,以及将落未落的雨。 她唇瓣张了又闔欲言又止,见他这幅模样情不自禁想抬手揉揉,可思及现在这情况又觉得不合适。最后她也只是扯着嘴角故作轻松,訕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哪曾想林辰逸不仅没否认,甚至承认飞快: 「是。」 江韶心里喀噔一下。 林辰逸还要说,可他想了想,又把耳机罩回江韶头顶。 江韶:「……?」林辰逸你干嘛? 然而没等她问清楚怎么回事、也没等她完全摘下耳机,林辰逸直接就开了大招── 「江韶,我喜欢你。」 46 这一刻决定全力向你奔去 「二年级开学第一天,孙安和你说过这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两年前,你在『有间』驻唱,台下有人求婚的那一天,我也在场。」林辰逸闭了闭眼,那日的种种再度于脑海中浮现:吃不惯的热炒,身边孙安的嘮嘮叨叨,以及舞台上抱着吉他、闪闪发光的江韶…… 真的很耀眼。 心脏再一次跳动飞快,林辰逸不得不按住自己胸口,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几乎失控的心跳。 「只看一眼是因为我怕我会死掉。」他话落有些失笑。那天感受到的悸动他从未忘记,谁让眼前这个人三不五时就会帮他复习呢。「说死掉可能浮夸,但是真的很惊艳。」 「就是那天,我对你一见钟情。」 「不过刚才的音档不是我……」林辰逸有些难为情,但他还是强忍着颊上的热意故作镇定。「那天听入迷了,忘记录影。是有人录影上传到网路,我下载编辑才有那份音档。」 「但只有偷偷想你的时候才会听……」儘管近千次的播放让他这话听起来不具说服力,但林辰逸确实没说谎,只不过想念的频率是每天至少一次,上不封顶。 「我说是在听英听,但其实耳机里听的大部分都是你。」包含那次在天台、教务处外的走廊、临洋高中校门外,很多很多,繚绕耳际的全是江韶的歌声。 「但后来只要你在旁边,其实耳机里面没有音乐。因为我怕你突然叫我,可是我没听见,那样我会很难过。」许是想起海选那日在街上错过江韶呼唤的经验,林辰逸抿了抿唇,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蔫了几分。 「平常也不是故意要对你冷漠,只是在你面前我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之所以自愿当班代,也只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 「我喜欢你,特别喜欢,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可是,如果这些行为会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我也必须向你道歉。」 他稍退一步,对着江韶深深鞠躬,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低垂的眉眼流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可他的嘴唇却是紧抿的,唇色微微泛着白,双手洩了力气一般无力垂落,像是耗尽所有的勇气破釜沉舟之后迟来的后怕。 他又何尝不希望这份感情能有个好结果,可江韶啊,他总是捉摸不透。 ……说起来,怎么都没听见江韶的声音? 他偷摸抬头瞄了江韶一眼,才发现她人已经傻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像座雕像,双手还维持着摘耳机的姿势一动不动,白皙的脸颊爬满可疑的緋色,红晕一路向上蔓延到耳朵尖,甚至往下连脖子都依稀起了红。 他一愣,终是忍俊不禁。这样的江韶还是第一次见。 「江韶?」嘴角噙着未退的笑意,林辰逸伸手替江韶摘了耳机,再轻轻掛回她脖子上。头梁皮面碰到后颈惹得她有些痒,江韶不由低头瑟缩了下,再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了林辰逸含笑的眉眼,此刻正含情脉脉注视着她。「我刚才说的,你有听见吗?」 「有、有啊。」江韶脸上一热,匆匆又低下头。而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赌气似的别过脸:「我又不是你,听见了还要装没听见。」刚才林辰逸故意无视自己这事她还没消气呢。 林辰逸挠着后脑面露尷尬。他刚才光顾着做心理建设,心烦意乱的,一下没回復过来…… 不过他刚才说的那些,江韶也确实听见了的。 那些情深意切的真情流露一字不漏全进了她的耳朵,江韶甚至都没想过林辰逸还能说出这么长的句子,猝不及防一下子给听傻了。她那时扯着耳机才拉开一小道缝,那句「我喜欢你」就这么鑽进耳朵里,毫无防备被直球砸了个正着的江韶直接羞红了脸。 承认和告白是不一样的。 在听见林辰逸承认的那一刻,江韶心底有错愕,有茫然,有尷尬,千千万万种情绪交缠在一起,独独没有半分正面情绪。她从未设想过「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追我」这种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江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林辰逸,她只想逃跑,当作一切没发生过,这样还能若无其事继续相处下去。 可是林辰逸告白的时候,当他坦率的、直白的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江韶又感受到一股打心底油然而生的…… 喜悦。 是以往被告白的经验里未曾体会到过的喜悦。很新奇的感觉,像是全身心都浸泡在玛格丽特的酒水中,气泡的衝击感和酸甜滋味交融而成的曖昧快乐,反覆冲刷她的心灵味蕾。她不讨厌,甚至于就像喜欢真正的玛格丽特一样喜欢这种感觉。 许是因为他本就是如此诚挚的人,江韶很难认为他的告白仅是「游戏输了的惩罚」那样无稽的藉口,她听得见他字里行间的恳切,听得出他的珍惜,否则最后又为什么要道歉。 这样真诚无二的情感令她难以言表的高兴。 江韶自问,她喜欢林辰逸吗? 无论如何都不讨厌吧。 不讨厌,所以才会默许他的亲近和接触,甚至在第一次失误之后也不曾阻止对方踏进私领域,所以能在他面前隐晦又坦承的显露她的脆弱,和他共同面对她的悲伤。 不讨厌,那就是喜欢? 实话是她并不知晓「喜欢」的具体表现,但就像诸多情歌里的词句,「我无法想像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江韶同样难以想像林辰逸不在身旁。明知是虚假的幻想,可心里某处的失落又无比真实,伴随焦躁不安逐渐浸漫心头。 她抓着书包背带的手掌不自觉收紧些许,林辰逸见状,连忙从书包里掏出── 一瓶奶茶。 江韶不由愣怔。 可她分明记得林辰逸不喜甜食。 ……不会吧。 她语带试探:「合作社阿姨又送你饮料……?」 「我买的。」大抵是彻底放松下来的缘故,林辰逸这回反倒爽快承认了那是他的手笔,说话时也显得流利不少,不再磕磕绊绊,像是平时同孙安等人聊天那样自若。「开学那天就知道你喜欢喝奶茶,之后发现你心情不好,想说买奶茶会不会让你开心一点,就买了。」 理直之气壮,还颇有那么几分昏君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红顏一笑的意味。 江韶一时无语,那个「你」字在她舌尖翻了又转绕不出花样,便始终闷在嘴里没吐出来。 「只要你能开心,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算很累很难也没关係,只要你能开心一点,我都愿意做。」大抵猜到她想说什么,林辰逸抢先一步开了口,抬眸直迎江韶无措的视线,每字每句都极为认真:「对我来说,你能快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江韶看着林辰逸眼中倒映的、属于自己的身影,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不光是奶茶,已然成为她早晨习惯的蜂蜜柠檬,夏天的开水、冬天的外套,不厌其烦细心讲解的数学题,帮她挡抽测的一次又一次,洗手间外早早备好的水和纸,横跨大半个首都市送到她家里的作业卷子。 几乎每次,林辰逸总是在她身边,不曾过问太多,只一心将她照顾好。 而她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付出,从未想过其中缘由。 江韶无意识抿了抿唇,「如果我一直没发现呢?」 如果林辰逸没有告白,她也一直没察觉他的心意,那他所做的这些不就都白费了吗? 谁曾想林辰逸只轻笑一声。 「那就不发现。」他将奶茶拧开又旋紧,有些强硬地塞进江韶手里,在江韶错愕的目光中柔声倾诉真心:「我不是为了让你也喜欢我才做这些,只是觉得这些事情会让你开心,所以就去做了,仅此而已。」 「你能开心就好了,那样我也会很高兴。这样就好了。」 江韶一边听他说,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林辰逸顶着一对狗狗耳朵、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绕圈想逗她笑的模样,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忍俊不禁。 林辰逸不由愣住:「怎么了?」 「你傻不傻。」江韶笑得愈加放肆了。 「啊。」林辰逸眼睫颤动,也低声跟着笑了起来。 「没办法,就像姜莱说的,我没出息。」 没出息,所以寧愿自损八百也想在你身边偷偷的疼你。 江韶瞇起眸子,虚虚盯住手里的奶茶。篤、篤,指腹轻点瓶身敲击规律节奏。 「林辰逸。」 「嗯。」 「你再说一次吧。」 江韶抬首,眼角噙着微不可察的笑,一瞬不瞬直直望进他眼瞳深处。 林辰逸敛了敛眸,半晌才轻笑出声。 「好,那我再说一次。」 他俯下身,指尖勾着那抹冰蓝别在她耳后,替江韶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梳理整齐。 林辰逸的声音很轻,擦着她的耳际拂过,几乎要消融在夏风里。 他说,江韶,我喜欢你。 意料之外的,江韶笑了。 她轻声唤着林辰逸的名,双手背在身后,腰肢微弯拱着好看的弧度,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眸笑得瞇了起,眉眼弯弯,深褐瞳孔漾着暖意如糖玉温润,黑茶色的发随风摇曳露出内里的蓝,在头顶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鐘声在此时响起,回盪在整个校园,那日在天台的记忆与此刻画面无限重叠。 江韶抬眸,林辰逸在她盈满笑意的眼底看见明显的狡黠神情闪过,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她恶作剧时候独有的淘气表情,挠得他心里泛起阵阵若有似无的痒意,唇边笑容掺了几分甜丝丝的无奈,静候江韶未出口的下文。 她说,林辰逸,我最讨厌听英听啦。 江韶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抢在林辰逸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跑到了队伍最前方顺势挤进大礼堂,礼堂内立即传来阵阵慌乱声响。 他捂着脸,指缝间溢出一声无闷的笑骂,露在外头散热的耳朵烧得通红。 47 把起舞的今日写成诗篇 校园巡礼的终点站在景明大礼堂,也是一眾毕业生在景明一中的终点站。 千篇一律的致词环节,校长还是那张熟悉的大脸,可这回再没人笑得出来,个个板着脸憋着泪、全神贯注听着讲不敢走神,就连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教官训话都显得亲切: 「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还有人穿便服!」 在后台待机的江韶低头看了演自己身上刚换好的衣服,心中难得升起几分歉意,虽说过没多久便被她拋诸脑后了──她穿便服可是有正当理由的。 她勾着幕布悄悄探头试图找到八班位置,却被一旁的司仪挡了回去,说还没轮到她上台。 江韶闷声应着,手掌不自觉搭上颈间那副白色耳机。 「……最后也恭喜各位毕业生即将迈入新的人生阶段,希望各位能够不负初衷、怀抱理想与热情,带着景明教授给各位的能力、给各位的教诲和祝福,勇敢地闯荡未来、开闢属于你的道路。景明一中永远以各位为荣!」 教官放下话筒向台下毕业生举手行礼,学生们同样行礼回应。有人眼尖发现教官眼角的泪光,自己眼泪都憋不住,还要扯着哭嗓高喊「教官不要哭!」。 「站好!每个都站得乱七八糟,教官是这样教你们的吗!」教官闻声有一瞬的破涕为笑,但很快又回復平时的铁面。 那学生一边调整姿势,又哭得更大声了。 修养极其专业的司仪无情打断,待教官下台便继续跑流程:「有请毕业生代表致词。」 江韶精神一振,趁着司仪不注意又从幕布后探出头。 林辰逸小跑着自队伍中出列来到台前。他跑步时背脊依然挺直,动作俐落,双手摆动幅度自然不显刻意,修长双腿等距跨开步伐,匀着速度小跑出列。 江韶在后台目不转睛盯着他瞧。以前没怎么留意……现在仔细一看,林辰逸是真的帅。 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林辰逸途经舞台侧边时飞快扭头望了她一眼。 江韶急忙揭过布幕躲进后头。 「校长、主任,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毕业生代表,三年八班林辰逸。」林辰逸隐着笑容收回目光,规矩向台下鞠躬。起身后略一思忖,索性把讲稿给盖上了。 司仪见状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对我来说,高中三年的时光就像在解数学。」他敛着眸子,听见台下对于「数学」一词的哀嚎时忍俊不禁,同时也听见对于致词稿与印象中不同的困惑。林辰逸勾着笑,坦然大方地接续:「有且仅有、存在且唯一。这不就是人生吗?」 「我们有且仅有一个人生、有且仅有一次青春,于是我们用三年、乃至更长的时间,拚尽全力去抓住生命的解答。未来的方向、热爱与梦想,不同人的生命有不同的答案,但相同的是我们都在为自己的前路拚搏奋斗,在人生的图纸描绘青涩的函数图形。」 「有时不必多想便有了思路,有时却只隐约抓到方向,甚至有时都不晓得从何下笔而感到挫败。这是解数学的感受,也是我生命迄今十八年里的感受,只是这种感觉,在进入景明一中的这三年里最为深刻。」 林辰逸话音微顿,馀光覷着后台方向意有所指。 正巧,江韶也在看他。 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望着台上的人,扬着眉梢静候他的下文。 「──我很幸运,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唯一解。」 台下一阵譁然。可林辰逸才不管。 他抬手轻捂住心口,话里的温柔明显得过分。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敛起了外放的张扬,温顺又乖巧的露出柔软,半是讨好示弱,半又贪恋的撒娇。 对象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江韶瞧着心头一热,脸上却是无奈表情,一摆手无声做着口型:认真点。 一旁的司仪狠瞪了两人一眼。 「然追求解答的道路没有尽头,即使寻得答案,最重要的仍是不忘初衷。」林辰逸面不改色将致词拉回正轨。「图纸仍有有新的一页,带着习得的能力做笔、师长的祝福为尺规,一笔一画,认真踏实的描绘属于自己的函数图。迷茫的时候、疲惫的时候,请别忘了回头翻阅在景明与同学的美好回忆,那将是我们继续前进的动力。」 「敬祝在座所有师长同学、毕业生,忧愁可微,欢乐可积,在未来趋于正无穷的日子里,幸福可导且大于零,收穫的复合函数永远取最大值。」 他话落后向着台下鞠了一躬。起初掌声响得稀稀落落,然讨论的声音逐渐窜起,掌声也随之加剧。但林辰逸压根不在意,只是趁下台前又回头望了后台一眼:江韶捧着手机神情专注,估计是在思考自己方才那席话。 林辰逸失笑。等典礼结束后再好好向她解释一遍吧。 「大小姐,大哥这话什么意思啊?」孙安悄咪咪戳着姜莱的背。 姜莱拍掉他的手面露嫌弃,还是替孙安解释了:「他说的『可微』和『可积』是在讲微积分,那句话简单讲就是祝我们少难过、多快乐。这到底谁听得懂……」 「可导即连续。他在祝我们幸福,祝我们一直幸福。」李曼婷同时也给身边的刘昕禹翻译了。末了还不忘感概一句「数学系的浪漫」。 回到班级,林辰逸率先收到来自孙安的八卦询问:「大哥,你和江同学是不是有情况了?我看你刚刚上台,那眼神!那动作!嘖嘖嘖……」 林辰逸淡漠瞥了眼孙安,没说话。 孙安:「???」他又做错了什么?啊? 台上司仪松了口气:这环节总算顺利过去了,脱稿演出真考验他的心脏。 接下来是在校生代表致词,是大家都熟悉的教务处学弟。其实也能看得出来他下了不少功夫,至少不像之前那样说句话要顿三顿,可有了林辰逸的即兴发挥在前,他这番照本宣科的致词便显得逊色不少。没有出错,但也并不出彩。 「接下来有请本届毕业歌创作大赛冠军得主,三年八班的江韶同学,为我们演唱这首荣获冠军的优秀作品!」 江韶从幕布后走出,行至台前,心跳和台下的掌声同样激烈。 熟悉的紧张感。 她闔眼做着深呼吸,再睁眼时已然是熟悉的自信神采,瞬间引去全部人的注意。 「校长主任、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江韶。」照例一鞠躬,江韶手捧麦克风莞尔,熟练做着开场白:「很荣幸我的作品能获得评审青睞,不过今天的重点不是我,感言就不多说了。事不宜迟,现在就为各位带来这首歌曲──〈青色函数〉。」 伴奏落下,舞台灯光应声切断。 舞台正中央的投影幕布却同时亮起了灯。 「大哥!那上面画的是不是你啊!」孙安指着幕布惊呼出声。 林辰逸一愣,不捨地将视线自江韶身上移开,依循孙安手指方向抬眼看去。 那一道数学的谜题,摊平在青春的记忆。 那一支墨水笔,轻扣额头是年少的欢喜。 笔尖划过空白的交集,可怎么都像涂鸦痕跡。 想问你错了哪里,但你不苟言笑我难以靠近。 前方幕布投映着一幅水彩速写,一名少年的侧影轮廓在画中栩栩呈现:他头顶戴着白色耳机、头微侧望向窗外,手掌支着下頜,素净修长的五指掩去他下半面容,和煦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圈温柔的光芒。少年桌面还摆着一沓纸页,被风掀落的封面页细细勾勒出数学标题。 林辰逸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知道江韶参加了毕业歌比赛,也猜到了她和牧耘是为了这幅画作往来,可他怎么也没猜到的是画面上的这个人竟和自己如此相似。 ──只是巧合、对吧。 他望向江韶,却发现江韶也在看他。 她俏皮的朝他一眨眼。 飞机掠过了头顶。听窗外蝉歌奏鸣一滴一点多清晰。 青葱的景色里始终有你的身影。多幸运身边有你。 隐没在乐音后的蝉声渐响──并非室外喋喋的知了,而是从音响里传出的透亮音调,掺杂操上上班级的活力笑闹,昂扬的宣告夏日青春到来。 投影幕上画面同时一转,身形硕长的少年佇立在前方──那是从教学楼到校门口必经的石砖路。他颈间还是那副白色耳机,身子微侧、却是正面朝向眾人。眉目清冽,轮廓分明,微敛的凤眼似笑非笑,瞳孔倒映的街边景色揉成光,耳尖些许的红晕蔓延到眼角泪痣。 ……泪痣都对上了,再怀疑就不礼貌了。 江韶扬着笑容灿烂,饱经酝酿的情感藉着歌声毫无保留地传递予他── 函数线描绘的青春和弦,漫延在你我指尖, 笔记本里的笑脸,耳边循环的音乐,都成为懵懂的纪念。 方程式计算的未来无限,梦想蓝图的起点, 青色的那年夏天,心形线围绕怦然。 期盼着能和你并肩。 48 就让我为你唱情歌 最后的音符落下,舞台灯光再度亮起。 台下毕业生早已收拾好物品准备各自散场,一旁司仪的麦克风也都已经拿起来凑在嘴边,「礼成」两个字都说了一半,台上音响却再度啟动,熟悉的流行歌曲前奏在礼堂内流淌── 林辰逸一怔,猛然抬头望向舞台。 人群陷入骚动,尚未离席的师长也顿在原地。司仪慌忙转过头望向舞台侧边负责操作电脑的同学,只见对方伸手指了指仍站在台上的江韶后无奈地两手一摊。 司仪立即上前想制止,不料江韶先她一步开口了: 「不好意思再耽搁大家一首歌的时间,有急事或者不想听歌也可以先行离开,也祝各位平安顺遂毕业快乐。」台上,江韶双手捧着麦克风甜甜一笑,视线却始终锁在八班座位一隅,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和林辰逸遥遥相望。「但是有位同学必须听完这首歌再走──」 该名同学已经相当自觉地坐回去了,静候江韶的下一步。 江韶见状有些忍俊不禁,但依旧憋着笑,端起广播主持的架势有模有样:「来自毕业八班江韶同学的点歌,想要送给同样八班的林辰逸同学。」 台下不约而同一静,而后相谈的音量顷刻间暴涨,八卦的火苗迅速窜烧: 「她不就是江韶吗?她点的歌?」 「林辰逸……靠,就是刚才毕业生代表的那个啊!」 「啊啊啊江韶这是要告白吗救命!」 「难道只有我觉得她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吗……」 「啊对对对,你是智慧结晶是文明瑰宝,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笑死,复製文背很熟喔。」 李曼婷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刘昕禹笑着赖在李曼婷身上看戏,被李曼婷戳着额头强迫站好;姜莱心底一股老母亲的欣慰油然而生,孙安直接傻了,嘴里不是「卧槽」就是「我靠」,反应和其他不明所以的围观群眾如出一辙。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林辰逸,在一眾探究的目光中不为所动,只定定望向台上的江韶。 他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彷彿此刻他们并非身处毕业典礼现场,而是回到那个晚上,在餐厅里,时光倒流,或许那天他其实看了江韶不只一眼,而江韶也精准捕捉到他的视线,笑盈盈地回望,嘴里哼唱的音符串成轻柔告白,縈绕在他耳际、心底,一遍又一遍。 视线挪到江韶颈脖间的那副白色耳机,林辰逸心尖一颤。 舞台敞亮,江韶佇立其中,耀眼灿烂。 「来自歌手taylorswift的歌曲──〈lovestory〉。祝各位听歌愉快!」 乐音与尖叫一同落下。 江韶今天直接放了伴唱带,唱得又和两年前在餐厅那次不一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五弦琴和吉他的琴音流淌,欢快流畅的曲风经典而熟悉──同样的夏日薰风、洋房露台,下方杯觥交错的华美宴会,茱丽叶的心境却大相逕庭。 一改曾经的百无聊赖,此刻的茱丽叶、或说是此刻的江韶,反倒显得兴致勃勃。 忧愁的曖昧表情如今豁然开朗,她不再被动等待机遇,而是主动出击,在人群中找寻少年的身影,抢在对方拋掷石块之前率先将手绢轻飘飘地扔了下去。 一俯身、一抬首,两人隔着挑高楼层的距离,却依然望进彼此眼底瞧见分明笑意。 兴许只是单纯的巧合,江韶今日这身演出服和那晚在餐厅相同:深蓝色的丹寧外套,a字牛仔黑裙和中筒马丁靴,与蓝色美瞳相衬的眼妆。可总有些细节又和初遇那时不同,在他不由自主沉湎过去时给予他新的惊喜。 罗密欧,带我去一个我们能独处的地方吧。 我等待着这一天,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了。 你将成为王子,而我也将成为公主。 这是个爱情故事,亲爱的,答应我吧。 茱丽叶依然是茱丽叶,但她不像是公主,反倒像是王子,乘着浪漫情歌翩翩落至面前。 就连逃亡也是盛大的,悄无声息地溜出花园?可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罗密欧,又怎可能隐藏得了那份渴盼心思。繁杂厚重的裙襬早已被褪下,翻上花园的墙篱,在连通外界的林间小道内拉起他的手欢愉地起舞。 哪里是能够独处的地方呢,逃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是午休时后的顶楼、还是晚自习的篮球场,是餐厅、或是临洋高中对面的海。他们谁都不晓得,而他们亦是清楚那也都不重要了,去哪都无所谓,只要你在身边、在你身边。 我说:罗密欧,救救我,我在这里感到好孤单。 我一直在这等着你,可你迟迟没有出现。 眼前的你只是我的幻想吗?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江韶唱着,情绪忽然沉了下来。 林辰逸心脏一紧。他只希望此时此刻的江韶不会想到他。 不幸,事与愿违。 她确实想起了林辰逸:她大致清楚自己在感情方面很迟钝,却也从未想过能迟钝至此。在她对他的感情毫无所察的时候,林辰逸也曾经感到过孤单吗?崩解的勇气、消蚀的信心,茱丽叶体会过的这些,他都曾经体会过吗? 那得怎么补偿他才够啊。 她单膝下跪,拿出了一枚戒指,然后说── 主词的小小改动却让林辰逸心头震颤。 不是他的幻想。 茱丽叶真实向她的罗密欧走来了。 江韶俐落翻下舞台,迈开平稳步伐向着人群深处走去,马丁靴叩在礼堂的木地板上发出响声,每一下都重重敲在林辰逸心里。 她将麦克风随手往一旁递,四周的同学没接,却是默契地齐声高唱起来── 嫁给我吧!茱丽叶!你再也不会感到孤单。 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爱你! 我和你的父亲谈过了,去挑一件属于你的婚服吧。 这是则爱的故事,亲爱的,答应我吧! ──我们在年少轻狂时初遇。 正因在年少时相遇,有过稚嫩懵懂,有过轻狂无畏,有过怯懦不前,却忘了少年人的爱意总是炙热,仅一点星火便能将心中整片原野燎烧殆尽。倾注真心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隐忍和压抑最终只造成火势愈加汹涌的反扑,将血骨烧熔也在所不惜。 她来了。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带着她的青春走来。 江韶对景明印象不深,林辰逸就占据了她这三年大半的青春。并非刻意为之,只是记忆里都是你,于是写的歌词也全都关于你。当时胡苗菏评她的作品有春心萌动,江韶起初还不明白意思,如今已全部了然。 早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之前,其实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吧。 伴奏至此结束,掌声与尖叫四起。有部分人先行离去,然更多人停留等待结果。 「最后,江同学还有一段话要告诉林同学。」 她声音掺着喘息被放大了音量回盪在礼堂,回音作用显得她话语有几分模糊,身旁还有连绵不断的起鬨哨声,可林辰逸依旧将她的话语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没有喜欢过人,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我想对你唱情歌──只想对你唱情歌。不只〈lovestory〉和〈920〉,还想带你去夏天的海边,想告诉你不是因为天气晴朗才爱你。」 她话到此处一顿,后知后觉地想起林辰逸不见得听过这首歌。 不过没关係,她之后再唱给他听就好了。 「虽然现在可能有点晚……」 最终,江韶越过重重人海停在林辰逸面前。 四周翻天的喧闹瞬间停息。 「那题函数我解出来了。林辰逸,说好的奖励还算数吗?」 胸前的军牌项鍊随她呼吸微微起伏,江韶额前蒙上了细密一层薄汗,在舞台灯光下折烁着碎光,可她嗓音里仍旧充斥着难掩饰的愉悦,在礼堂内肆无忌惮地回响。 她姿态是那样自信张扬的,毫无保留的热情与快乐,湛蓝双眸中流露的飞扬神采悉数落进林辰逸眼底、心里,满腔汹涌爱意撞得他胸口泛疼。 可即便如此他也甘之如飴。 这就是江韶。是他深深喜欢着……深爱着的江韶。 「算。」林辰逸同样笑着回望。他很紧张,紧张得不得了,可就是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他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笑得有多傻。「你想要什么?」 江韶一勾唇,向他伸出了手。 「你。」 我是你的单曲循环,你也是我最温柔的唯一解。 早就说过了,这是个爱情故事。 所以,答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