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荷》 第一章 他推开落地窗,目光穿越十二层楼的距离,紧随地面上那块沉重的身板移动。 看了半晌,他得出结论:原来像驮着壳的笨乌龟啊。 郝时荷被她超重的行李拖慢了脚步,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到达目的地,这个地方太多弯弯绕绕。 “小姐,等下。”一位巡逻的保安叫住她。 满脸汗湿的她,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 “你有出入证吗?”保安上下打量她。 郝时荷抬头想看一眼对方,炙烤般的日头却让她睁不开眼。她拖拽着几个大袋子到旁边有绿化的阴凉处,然后在她的黑色大书包里翻出一个小布包,再从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你看看。”她把它递给保安。 “你找周先生?” “周益黎。” “跟我来吧。”保安接过她两大袋行李。 “这里。“保安指了指十一层唯一的一户。 “谢谢!” “等等,我的照片。”她拦住即将合上的电梯门。 保安皱着眉头按住按键,“你这样拦电梯很危险。” “你忘了把照片还给我。”郝时荷收回手。 “在那个袋子里。”他指了指她后面。 “哦,好。”她返回确认后,想回头道谢,电梯已经下行。 “咚咚咚……”郝时荷锲而不舍地敲着冷冰冰的门。 十几分钟后,她揉了揉自己的右手,坐在门口。 她重新拿出那张照片,盯着照片上的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随意丢回袋子里。 当她站起来打算对着门狠狠踹上一脚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收回刚准备好的腿,平静转身。 尽管郝时荷的眼神不算友善,朱迎仍然保持标准弧度的微笑。 “郝小姐,我是周总的秘书朱迎,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挎着爱马仕限量铂金包的朱迎不卑不亢地站在郝时荷面前。 “没关系。他不在家吗?”郝时荷问道。 “是这样的,周总不住这。”朱迎用自己的指纹开了锁,然后把包丢在玄关,踏着八厘米的细高跟过来帮郝时荷“搬”行李。 俩人把大包小包挪进去并没花多少时间。 “郝小姐,您喝什么?”朱迎轻车熟路地来到厨房。 “水就行。”郝时荷把自己的东西移到一旁,坐在沙发上默默观察四周。 这里比起她住的地方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她虽出身农村,却也不算没见过世面。即使是从前又破又穷的土乡镇,也早有几户衣锦还乡的有钱人家盖起了恢弘气派大别墅。当然,总有个别有钱人是不愿回来的。 这里的面积大小虽比不上大别墅,但处处散发着的是和大别墅一样的金钱的味道。不不不,这里比大别墅还高级,郝时荷不自觉地盯着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发呆。 回过神,朱迎优雅地走过来,郝时荷一面看着她一面想:瞧,人也是。 “郝小姐,这是给您的手机,里面有我的号码,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给我。”朱迎把东西放在她面前。 “好的,谢谢。” “那没事的话,我就不打扰您了。” “那个,我能出去吗?”郝时荷问道。 “当然。不过,我得先帮您录入指纹。” 朱迎走后,郝时荷拆开桌上的盒子,拿出手机开机,没怎么摆弄,直接按了一串数字拨通。 只听她说:“我到了……没见到他……嗯……您不用担心……会见到的……” 郝时荷在两间卧室中选择了小一些的那间,整理完行李,洗完澡,她立刻陷入柔软的床。 长时间的奔波让她没空思考任何事,她只知道她很累,她需要休息。 楼上盯了几个小时电脑屏幕的男人终于移开视线,他看一眼时间,然后靠在椅背上假寐。 几分钟后,他坐直,拿起桌上的手机。 “朱秘书,一个小时后过来。” “好的,老板。”朱迎一边推开胸前的男人,一边答应道。 电话那头还没完,“你旁边那个一起过来。” 荆然从朱迎手里接过手机,好笑地说:“周总怎么知道我在旁边,莫不是在迎迎身上装了监控?” 周益黎难得没有提前挂断,“那倒不是。” “哦?”荆然好奇道。 干嘛浪费时间跟他废话?周益黎直接挂了电话。 他起身打开柜子里的保险箱,从中拿出两份文件后离开书房。 郝时荷被突然的关门声惊醒。 “郝小姐,您在吗?”朱迎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她过来有什么事,郝时荷匆忙打开房门。 客厅亮着灯,而通往卧室的走廊有些昏暗,她只看见一个明显不是朱迎的身影逆光朝她走来。他离她近一点时,黑色的身影才逐渐清晰,是个拥有完美比例的高大男性。尤其是被光圈萦绕着的他,两手插兜,长腿迈着悠闲的步伐,那姿态仿佛是人群当中的天生佼佼者。 直到他这般来到她面前,她却发现,此人并不是什么天生佼佼者,而是无可救药的渣渣。 第二章 周益黎没想到时隔多年见到旧人,旧人竟是这副模样。 从前的清纯曼妙少女居然被岁月蹉跎成了…… 监视器里很难看清她的相貌,现下看来,确实没有从前的半点灵气。 他记得她以前胸挺大的,怎么现在还变小了呢。 “咳咳..”周益黎避开她的眼神,若无其事的转身,“过来客厅吧。” 没什么光的地方不知会让人的心底滋生出多少阴暗事,郝时荷只能努力。保持。平静。 客厅里的叁个人,周益黎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中央,美好的皮囊在灯光下更加耀眼,连站在一旁的美女朱迎都逊色不少,更别说朱迎身边那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 郝时荷认真看向沙发上的男人,下意识地撇了下嘴,再美好的皮囊又怎样,人渣就是人渣,二流子也比人渣强。 “郝小姐,您请坐。”朱迎出来打圆场。 “叫我名字就好。”郝时荷认真地说。 朱迎笑笑不说话,推了推身边的荆然。 荆然立刻一本正经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袋,把里面的两份文件递给郝时荷。 “我是周总的律师荆然,这两份文件一份是婚前协议书,还有一份是离婚协议书,你先看一下。” 郝时荷抬头看一眼荆然,又看一眼对面的周益黎,无声地笑了。 果然,人渣身边还是人渣。 荆然觉得她这样子怪瘆人,退后几步,缩回到朱迎身旁。 而与她对视的周益黎也笑了,他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儿,漫不经心道:“你放心,离婚补偿你会满意。” 郝时荷拿起那份婚前协议书,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处确实是“郝时荷”叁个字。 “这不是我签的。”她说。 “是你签的。”周益黎不容置疑地说。 她站起来,把婚前协议书递给他,“你看看吧,真不是。” 周益黎见状,终于放下驾着的腿,无比严肃地看向荆然。 荆然立马接过那份文件,“我明天送去做笔迹鉴定。” “这个也拿走。”周益黎一把抢过郝时荷正在看的离婚协议书,对朱迎使了个眼色。 朱迎会意,接过文件,拉着荆然出去。 郝时荷见朱迎和荆然一起走了,转头问他:“你不走?” “这是我的房子。”他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哦。”郝时荷没有管他,去到厨房。 “你在做什么?”周益黎有些好奇。 见她从冰箱里掏出一罐不可名状的东西,他诧异道:“朱迎怎么会买这种东西。” “这是我带的酱料。”她把罐子放在一旁,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块面皮,“喂,麻烦让让。” 喂?????“你叫我喂?”周益黎手撑冰箱,拦住她的去路。 “不然呢?叫你老公吗?”郝时荷推开他,拿了把刀准备削面。 “………………那倒不必。”周益黎不知道她刀举这么高干嘛,手放下来,站到一边,“我记得你以前叫过我哥哥。” 郝时荷放缓削面的速度,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没多久,她缓缓开口道:“我哥哥早死了。” “你不是没有亲哥吗?”周益黎有些疑惑,难道他记错了? 听到他无耻的发问后,郝时荷不削面皮,改成剁面皮。 “虽然我从来不吃这种低级食品,但我看你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多。你看,我正好没吃饭,不如勉为其难帮你…………”周益黎还没说完,就见她端着两大碗面从厨房里出去。 他欣喜地拿好筷子,只见餐桌上的人面前两碗面一碗一口,“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周益黎的嘴角顿时僵住,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冷着脸走了。 郝时荷听见“砰”的一声后,终于放下筷子,把碗推开,“哈呼哈呼”地吐着舌头。 玛德,烫死她了。 第三章 周益黎从11层出来,依然无法忘记刚才对方视他为空气的一幕幕画面。 自打他有钱了还就从没受过这样的白眼。 没钱的时候? 没钱的时候………… 罢了,他心胸宽广,不与女人计较。 他没有回12层,而是来到一家位于繁华街区的高级会所。 会所外排着一条长龙,门口站着两个健硕的保镖。戴着黑超墨镜的周益黎大步略过形形色色的年轻男女,以抛物线为基准把车钥匙丢给保镖,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不过,路人们大概是在想:这是哪来的装逼犯。 而长龙里妆容精致的年轻美女们却抑制不住她们的兴奋躁动。 “天呐,那是周益黎吧?好tttttttm帅啊。”A女激动地拍了拍B女。 “今天运气真好,居然能碰到他。”B女镇定地掏出口红补妆。 “他谁啊,看起来有点拽,是我的菜哦。”C男凑了上来。 A女回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B女把口红放进香奶奶包里,转身对C男说:“人家是赌王失散多年的亲孙子,何止有点拽……”B女停顿了一下,仔细瞧了瞧C男的裤裆,随即坏笑道:“人家那么拽,你应该吃不消吧。” “周总,您来了。”一个穿着咖色格纹西服的背头男迎上前来。 “外面怎么那么多人?”周益黎摘掉墨镜,在他的专属卡座坐下。 “对面新开了一家会所,我怕被对方抢了客源,周末就放宽了消费标准。”背头男站在一旁牵强地笑着。 周益黎眼也没抬,摇了摇头,沉声说:“阿牛,你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变呢。“ 刘犇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没有生意头脑,但在周益黎身边待了这么久,经营管理不太行,察言观色的能力应该算的上天花板级别,其实只要时刻保持认错状态闯祸也没事。 “你回过裕山镇吗?”周益黎突然问道。 “……回过的。”刘犇犹豫了一会儿答道。 “什么时候?”周益黎这才抬头看他一眼。 “清明节给我父母上坟的时候。” “你怎么不告诉我。” “……………………”刘犇心里那个苦啊,“裕山”明明是这位老板的禁词,平时他可是连个“裕”字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周总您平时那么忙,我怎敢因为这点小事打扰您。” 周益黎满意的点点头,他不去只是因为没人叫他去。他起身给刘犇整理好衣领,笑着说:“下次回去上坟记得叫上我。” “………………………”刘犇摸着自己的衣领有些凌乱:老板为啥要给我的父母上坟??? 没走多远的周益黎突然回来,“算了,你明天就去一趟裕山。” 为什么?刘犇可不敢问,“好的,周总。”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周益黎下巴微抬,颇为不耐。 “那…周总…为什么?”此刻的刘犇如履薄冰,他以为他揣测君心的水平是王者级别,结果好像只是个青铜菜鸟。 周益黎手臂转而搭在栏杆上,他俯视着底下沸腾的人群,渐渐洋溢起自信的笑容。 他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刘犇:“……………………”这什么跟什么啊。 从会所出来,周益黎心情好了许多。 他明明有很多豪华住所,不知怎的,却又回到了他那处最不起眼的十二楼公寓。 回去后,在书房待了好一会儿。 凌晨俩点,他仍然毫无睡意,他翻身坐起,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此刻在楼下安睡的那个人。 “这不公平。”他说。 于是他翻出蓝牙音响,来到阳台,再点开手机app里的重金属音乐歌单,然后把音响调到最大音量,最后点击播放。 十分钟后,他成功听见阳台外面传来的声音。 只不过音乐声太大,他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把音量调小后,他听见对方说…… 不不不,应该是骂。 对方大骂道:“臭傻逼!!!!!!!” ……………… “没错,十二楼的!!!!!!!” ……………… “臭傻逼!!!!!!!!!!!!!!!!!!!!” ……………… 第四章 郝时荷在梦中和楼上的臭傻逼大战叁百回合后,最后以致命一招赢得了胜利。 对方伤痕累累地趴在她脚下,并且连声求饶:“侠女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昨天不应该扰您清梦……” 咦?这声儿听起来有点耳熟。 她蹲下来:“喂,抬起头来。” 对方身体抖得像个筛子,却仿佛失聪般置若罔闻,郝时荷叹了口气,伸出食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哎,皮肤还挺嫩。 对方被迫抬头,她被吓醒了。 唯一能解释这个梦境的理由是:傻逼和人渣大概属于同一物种。 昨晚没睡好,外加早上那个无比诡异的梦,郝时荷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表,只想借刀杀人,哦不,拿人开刀。但愿今天没人送上门。 郝时荷稍稍倒腾了下自己,然后准时到达面试地点。没错,她为了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必须得先找份工作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 她坐在面试场外等待,附近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观察完她的穿着打扮后跟她套起近乎。 “妹妹,你也是来应聘保姆的哦?” 郝时荷左右看看,发现对方是在跟她说话。 “算是吧。”她答道。 “什么叫算是吧,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有经验吗?” “算有吧。”郝时荷敷衍道。 “哎哟,你这人,说话支支吾吾的,真让人郁闷的咧。”女人翻了个白眼,见郝时荷没有反应,便“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另一边。 “郝时荷!” “在!” “到你了。” 郝时荷离开后,刚才的女人又回过头来偷偷打量她的背影,然后和身边的人说话。 “你别看她穿得那么穷酸,像个土老冒,去到有钱人家里当保姆不知道会怎么勾人呢。” “大姐,人家不就是长得好看了点吗。” “哼,这么年轻漂亮当保姆干嘛。” “我看你是怕被人家抢走饭碗吧哈哈哈。” “郝小姐,请问你带了身份证吗?我需要确认一下你的年龄。”坐在边上的眼镜女说道。 “带了。”郝时荷把身份证递过去。 眼镜女接过身份证,看到出生日期,确实与简历无误。奇怪了,年龄叁十岁,可为什么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 “请问你有家政工作经验吗?”她放下疑虑继续问道。 “有,我在别人家里当过保姆。” “你应该知道你应聘的这个岗位不是保姆这么简单。”眼睛女旁边的衬衫男说道。 “我知道,招聘要求我都达到了。”郝时荷眼神没有动摇。 “这样,你先回去等通知吧。”衬衫男不打算再问下去。 郝时荷点点头,起身离开。 “我觉得她可以唉。”眼镜女拿着简历和衬衫男讨论道。 “你一看就知道她可以?你不知道这个客户有多难缠,真过去了,凶多吉少啊。”衬衫男回想起前几个被辞退的人,深深的叹了口气。 “谁让人家给的钱多啊,我们不也是拿钱办事嘛。你不会看别人长得好看,怜香惜玉了起来吧?”眼镜女用力推了他一把。 “没有,没有,女朋友在身边,哪敢啊。” “你这意思是我不在你就敢了?” …………………………… “周总,根据郝小姐的位置信息,她刚刚去了友邦家政公司。”朱迎坐在副驾驶,向后座的人汇报。 “去干了什么,调查清楚再说。”周益黎把外套解开,松了松领带。 “好的,周总。” 二人来到公司。 “周总好。” “周总上午好。” ……………………… 周益黎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径直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 “周总,荆律师在办公室等您。”朱迎确认过微信消息后说道。 “那他最好带来的是好消息。”周益黎走出电梯。 朱迎一看见荆然的神情就知道不妙,她得做好老板发飙的准备,同时还得想办法为自己的男友寻一条生路。 “结果出来了?”周益黎坐在老板椅上,两手合拢放在桌面上。 “出来了,不是她的笔迹。”荆然把鉴定报告放在周益黎的面前,然后退后叁步准备迎接暴风雨的到来。 朱迎和荆然二人凝神屏息等了好一会儿,只等来一句“行了,你们出去吧。” 本以为出去后,会听见暴躁老板打砸发泄的霹雳乓啷声,办公室里却始终静悄悄的。 “迎迎,你说周总不会气晕了吧?毕竟这可是二十个亿。”荆然小声问朱迎。 “不好说。”朱迎心里也没谱,谁能想到这一个签名竟值二十亿。但是,平平无奇的农村童养媳摇身一变,成了离异单身大富婆的逆袭传奇难道不是很带感嘛,怕只怕连主人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般境遇吧。 第五章 一个小时后,荆然被叫了进去。 “相信这一个小时里,你也想了一些补救办法吧,说来听听。”周益黎的神色并无异变,好像根本没把那二十亿当回事。 “我????”别人的二十亿,又不是自己的,他干嘛去想补救的事。 当他感觉自己快被对面人眼里放出的冷箭给戳死时,终于开口:“婚前协议无效后,直接离婚肯定是人财两失。” 他仔细观察着周益黎脸上的表情,对方十分平静,于是他试探般的说:“要想把损失降到最低,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离婚。” 荆然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狗胆,居然给出这个提议,要知道,对于周益黎来说,他结婚这件事简直是他人生耻辱柱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世人若是知道赌王家下一代接班人居然和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下丫头片子缔结婚约,那将是黑历史中的黑历史。 荆然幸灾乐祸地想从周益黎脸上找到那种“吃了苍蝇”的表情,而对方无比镇定的状态却让他发觉原来这位接班人的包容度比他想象中高得多。 等等,连这也能接受?不愧是为了钱财把尊严踩在脚底下的伟大资本家。这样看来,资本帝国的建立绝对不仅仅是掠夺和霸占这么简单,是他小瞧了。 “荆然。” “荆然!” “荆然!!!” “周总?”荆然回过神来。 “看来是我给的薪水太高了。” “什么?” 周益黎严肃地说:“回去给我好好想想,怎样可以离婚并且不分股,钱和房子不是问题。想不出办法我以后不用付你薪水了。” “……………………”荆然想也不用想,除非女方自愿放弃,不然完全办不到。然而他不敢说,他想:置之死地而后生。都死到临头了,一定会有办法的。 朱迎得知后,拍了拍荆然的肩膀说:“你要是被周总炒了,咱俩就分手吧。” “……………为什么?” “你被周总炒了,哪家律所还敢要你,我可不要养个小白脸,更何况你不是。” “………………………” 荆然总算明白了,他的工作他做不了主,他的爱情他也做不了主。 他还明白他错了,资本家的世界里从来只有掠夺和霸占,尊严是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 郝时荷从家政公司里出来,不想太早回去,便在附近逛逛。 她找了家路边小店解决中饭,她坐在店老板因店内空间太小而摆到树底下的方桌旁,放置在店门口的黑色大风扇在做无用功,她一边吃饭一边汗如雨下。 何必呢?她想,她并不是吃不起一顿正儿八经午餐的人,她完全可以悠闲地坐在街对面冷气十足的连锁餐厅里。 她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想放过自己。她只是不愿分辨想要和不想要的界限。避免冲突从来都是她在她混沌的精神世界里的唯一生存法则。 吃过饭,她买了一瓶冰汽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别人下棋。 太阳下山后,她把没喝完的汽水丢进垃圾箱,走出公园,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公寓没多久,她接到家政公司的电话,通知她下周叁过去试岗。 郝时荷觉得一切还算顺利。 晚八点,周益黎刚结束和于小姐的晚餐。 般配的俩人从西餐厅里一前一后出来,不远处躲着的狗仔狂按快门。 周益黎绅士的把于小姐送上专车,然后回到自己车里。 没过多久,朱迎走过来,敲了敲车窗。 “周总,照片我确认过,没什么问题。” “嗯。” “郝小姐那边,需要说点什么吗?”朱迎左思右想还是开口了。 “说什么?”周益黎抬头看向她。 “没什么。”朱迎以为这婚一时半会离不成,然而这下她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毕竟做出决策的人是她老板不是她。 夜里,周益黎接到刘犇的电话。 “周总,你说的地方我今天去看了,那里没人住,也不像有人住过。”刘犇刚回到自己在裕山的家。 没人住。周益黎开始思考他寄过去的信她是如何收到的,却又不觉得奇怪,因为当你十年没有关注过一个人,那么即使对方消失也值得你理解。 从来不可能会有人在原地无尽的等待。 然而,她没有消失,她收到他十年来的第一声问候,并且听话的出现在他面前。 难道她真的在等。 第六章 郝时荷穿着宽松的T恤和大裤衩,赤着脚从浴室出来。 她用毛巾擦干头发后,从洗衣机里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 拿起内衣时,她楞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某处,不过最后还是把所有衣服都晾在了阳台。 今天是荆然的最后期限,他恭敬地端坐在会所的私人包厢里,俨然如一位等待头号金主招嫖的老鸨。透过对面墙上的菱形玻璃,却可以看见他无比嫌弃的表情。 因为某人来接见他后,不仅靠在沙发上没个正形,还对着平板电脑时不时冒出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譬如:“这睡衣也太丑了”,“不穿拖鞋摔不死你”,“蠢死了,吹风机都找不到”…… 偶尔耳朵泛红,奇怪的话依然没有停止:“这品味..够辣眼睛的。” “周总,您是在看某宝直播吗?”荆然实在太好奇,凑过来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奇葩直播这么吸引人。 见他过来,周益黎一手把平板锁屏丢开,另一只手极其不友好地推开他,然后一记眼风扫过去,“你家住海边吗?” “是啊,我是海南人。”荆然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干嘛要跟这人废话,“我看我以后都不用见你了。”说罢,周益黎起身要走。 荆然见状,快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周总,您先别走。” 周益黎停下脚步转身,只见对方左手抓着右手,右手揣紧竖起一根食指,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望着他:“周总!!!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假装不离婚???” 荆然按住又要起身无情离去的某人,解释道:“假装不离婚,哄着她签了这份协议,您的目的就可以达到。” “直接谈判,把股份折成现金给她。“周益黎不耐烦地说。 “周总,我相信只要是个智力正常的人都会选择有巨大升值空间的股份,而不是将来会贬值的现金。”荆然说。 “那就算点利息给她。” “周总,恕我直言。谈判是为了和解,事实上却是为了满足您单方面的诉求,而对方若是对您没有一点感情,把您当陌生人,绝不可能考虑您怎么想。聪明点的直接请律师起诉离婚,无事实婚姻加上分居多年,相信用不了几天,您就能拿到您期待已久的离婚证,外加产生巨额财产损失。现在趁着她刚从乡下来城里啥都不懂,先跟她亲近起来,让她信任你,这才是最好的办法。”荆然苦口婆心说道。 周益黎没有说话,他把荆然起草的协议重新看了一遍,“人的感情没装水龙头开关,不会说有就有。” “周总,我相信以您的魅力,只要郝小姐是位性取向正常的女性,真的很难不上钩。”荆然给周益黎打了这么久的工,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任何阿谀奉承的违心话脱口而出了。 周益黎清楚,当下他别无选择,至少在事情败露前不能打草惊蛇。 他拿走新的协议书,电话告知朱迎取消和于小姐的约会,独自驾车来到他已一周未曾光顾的十二层公寓。 他把协议书放回保险柜里后,拿着外套下到十一层。 他用指纹顺利打开门,看见玄关处放置整齐的一双男士拖鞋,他心潮起伏。 “朱秘书也真是的,把行李送过来就好了,跟她多什么话,让人这么晚了还留灯。” 他路过亮着灯却无人的客厅,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上故意走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次卧门没关紧,泄露出暖黄色的光。他站在门外,不知是进是退。 “咳咳..”没听到? “咳咳咳…”这么早睡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呕……”周益黎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 等他缓过来,面前站着一人。 这女人的腿咋还有腿毛? 他定睛一看,这裤衩,好眼熟。 “你要死了?”郝时荷问他。 “………” “有遗言?” “………”周益黎决定等会必须得问问朱迎:鞋到底是谁准备的,灯到底是谁留的。 郝时荷见他脸越来越黑,叹了口气,从房间里拿了杯水递给他。 周益黎接过玻璃杯,打算撤回刚才的问题。 却听对方说:“都怪我太善良了,才没当成寡妇。” “……………………” 周益黎回到主卧,盯着他手中的水杯发呆,突然眼前一亮。 “呵,嘴硬心软的女人,还把自己用过的杯子给我,看在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我的份上,勉为其难不嫌弃你的口水。” 第七章 “既来之,则安之。” 面对当下的境况,郝时荷如此想到。 然而一大早客厅传来的“乒呤乓啷”声,真的与“安“这个字毫无关系。 此刻,她站在一旁注视着沉浸于3D模拟网球游戏中的某人,欲言又止。 诶,原来网球还可以这样玩。 直到终于结束最后一局,汗流浃背的周益黎放下球拍,脱掉上身的白T,绕过杵在路中间的郝时荷往浴室去。 郝时荷目不斜视,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有伤风化。” 她想了想,又回了房间。 昨天她连夜准备的居住守则现在正摆在周益黎的面前。 全身上下只围了块浴巾的他,看一眼拦住他的人,又看一眼这张居住守则,嘴角一勾,单手叉腰向对方靠近,直到对方退无可退。 他头发末梢的水珠不断滴落在她的衣服上,而郝时荷只注意到眼前人的喉结微微滑动,她不自觉地抬起身侧的一只手,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又把手放下。 短暂的寂静被打破,周益黎直接把纸拍在她脑门上,吐出两个字:“搞笑。” 郝时荷捡起掉在地上的纸,死死地捏在手心,冷静地看着他说:“行吧,我尽快搬出去。” 周益黎好笑地说:“你搬出去能去哪?” “所以我想问你,什么时候离婚?”郝时荷问道。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忘了?你让我来这不就是为了离婚吗?” “……………”他之前确实是,“你搞错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离婚。”先装傻吧。 如果可以,郝时荷想扒开他的胸膛看看,这人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不然怎会以折磨别人为乐。 “喂,你瞅啥。”周益黎退后几步,环抱着胸,一脸警戒。 郝时荷没说话,眼神依然直愣愣地盯着他手臂挡住的部分。 俩人僵持不下,周益黎叹了口气,掏出她手中那团皱巴巴的纸,说:“行行行,这个,听你的。” 他回到卧室,打开这张纸。 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字体超大的最后一条内容——“禁止在公共区域卖肉(裸露身体)”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结实的腹肌,质疑道:“这只是肉?” 一定是他的腹肌还不够明显,她才视而不见。 他换好衣服,打电话给朱迎。 “喂,周总。” “朱秘书,下午送一套健身器材过来。” 朱迎满脸问号,老板明明有私人健身房和私人教练,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随即她又十分理解,毕竟年纪到了嘛,保持身材越来越难,这就需要付出越来越多的努力。 “好的,周总。”她答应道,“对了,周总,是送到11层还是12层?” “朱迎,你少和你男朋友待在一起,智商都开始下降了。放哪层还用问?当然是放11层,放12层锻炼给空气看?”周益黎烦躁地挂断电话,这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郝时荷通过了周叁的试岗,今天正式开始上班。 她的工作比较特殊,怎么说呢?应该是因为对象特殊。 她的工作是给一个19岁的妈妈看孩子。 对了,孩子两岁半。 好在上班地点比较近,过去只要十五分钟的车程。不过,这寸土寸金的地段,一看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怎么办,她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试岗时她见过孩子,是个小女孩,小名卡卡。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孩子的妈妈。 孩子妈妈看起来完全不像孩子妈妈,是了,人家才十九岁怎么可能像孩子妈。 “郝小姐,你好。”孩子妈亲切地跟她打招呼。 “你好,卡卡妈妈。” “哎呀,你都把我叫老了,不要叫我卡卡妈妈哦,虽然我有baby,但看起来不像妈妈吧?”她的笑容逐渐收起。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郝时荷问道。 “你看起来比我大,我叫你姐姐,你可以叫我妹妹。”孩子妈忽然又变了张脸,上前挽住郝时荷的手臂。 “这…不好吧。“郝时荷匪夷所思,有钱人怎会和一保姆当姐妹,即使教养再好的有钱人对于地位和等级还是很看重的。这大概不是正常的有钱人,她那个大胆的猜想没准是对的。 “就这样嘛,郝姐姐。”孩子妈笑着拍了拍郝时荷,“我还有事,你六点做好晚饭就可以下班,如果我没回来,会有人来的。” 孩子妈走后,郝时荷来到卡卡的房间,“卡卡,阿姨陪你玩好不好。”。两岁半的卡卡还不会说话,甚至别人跟她说话,她看也不看一眼。 卡卡长得像一个洋娃娃,她穿着蓬蓬裙坐在粉红色毛茸茸的地毯上,周围却散落一地白色碎纸片。 郝时荷凑过去,见卡卡仍然撕个不停,她并没有制止她。她捞起一大把碎纸片,手放在卡卡正前方高一点的位置。 “卡卡,快看,下雪了。”她张开手掌,让纸片落下。 这时,卡卡才看向郝时荷,并支支吾吾地尝试发出声音。 第八章 朱秘书办事效率相当快,周总却不在。 是了,他今天得回椿砚。 周益黎去椿砚前来到会所。 “阿牛,东西呢。”他懒得废话。 刘犇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周益黎。 周益黎手撑着下巴思量半晌,没接,“算了,有什么好送的,我到场不就是给他老人家最大的面子了吗。”转而寻找同盟般专注地又看向刘犇,“你说呢?” 刘犇揣测不了君意,点头附和:“对对对。” 椿砚,不过就是隐于繁市的小山坡上的几栋别墅罢了。 取的名字倒是怪唬人的,周益黎站在大门前“啧”了几声。 许是他嫌弃的声音太大,门内的一人注意到门外的他。 “二少爷,您来了。”管家李庚把门拉开。 “嗯。”周益黎看也不看对方,径直向中间那栋走去。 跟在他后面的人暗自翻了个白眼,“野猴子。” “就吃上了?”周益黎脱掉外套丢给佣人,卷起衬衫袖子,拉开长桌尽头的一把椅子坐下。 厅内众人一时噤声,僵住了笑容。 与周益黎正对着的是长桌另一头坐着的一位白发老人,在老人身旁站着的一位妇人弯腰在老人耳畔说着什么。 老人这才勉强直起他的脖子,抬眼看向对面不远处,干枯的嘴唇艰难蠕动:“小黎……” “二哥,爷爷叫你。”坐在老人右手边的少年对他说道。 周益黎闻言,过了几秒,放下筷子起身。 他来到老人身边,凝视着老人脸上如树痕般的皱纹,一道又一道,像硬生生刻上去的。 老人很老了,老得连目光也难以轻易移动,依然无神地看向对面已经空了的位置。周益黎便将老人的脑袋扶过来朝向他这边,然后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周方椿,我在这。” “小黎……”老人终于将眼神停在正确的地方。 周益黎松开扶着他的手,拿起桌上一块切好的蛋糕,用勺子挖了一小口喂给老人。 “祝您生日快乐。”周益黎收敛笑容,放下蛋糕,回到自己的位子。 有时候,人可以突然理解从前不理解的事。比如,周益黎从前不理解血浓于水的家人怎会说抛弃他就抛弃,说要他回来就要回来。而如今他知道,没什么缘由。人在每个时间段的想法都是不同的,其中有些是因为当时的境遇不同而不同。构成想法的因素有很多,因为理解是最省心的做法,但不是一种选择,亦不能被称作成长。 正如此刻,他只是个累了却长不大的小孩。 老人犯困,歪头靠在椅背上。身旁的妇人招来佣人,把老人扶到轮椅上推回卧室。 桌上的人继续吃饭,几位长辈这才开口交谈。无一例外的都把周益黎当空气,虽然他无所谓自己是不是空气。 他用完餐,用镶着金边的白色餐巾擦干净自己沾上了点酱汁的手指。 刚才叫他的少年见状:“二哥,你要走了?” 周益黎接过佣人手里的外套,漫不经心答道:“嗯。“ 少年想再说些什么,注意到对面人的眼神后,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低头用餐。 “周煦,你少管闲事,他是你能管的人吗?”对面的男人在周益黎离开后对少年说道。 “爸,他是我二哥。”周煦反驳道。 周政有些好笑,“你把他当哥哥,他跟你多说一个字了吗?” “阿煦,你就是太老实了。人家想着法子跟你争家产,你还在这傻乎乎叫哥叫得甜呢。”周政身旁的尖脸女人说道。 “不用你管,属于我的东西等我毕业了二哥自然会还给我。”周煦剜了对面女人一眼,把餐具丢得“霹雳乓啷”响。 “你也不管管你儿子!”女人气呼呼地推了一下身边的人。 周政置若罔闻,他养老还得靠他儿子呢。 桌上的另外几个人也没当回事,老叁家的儿子谁也惹不得,只有他二哥惹得,可人二哥懒得惹。 说来也奇怪,周家二代香火还算旺,到第叁代却不太行。周方椿的原配夫人生了两儿子一女儿,后来的二夫人生了两女儿一儿子。外室也生了几个,不过时代变了,不兴认主归宗这一说,因此都不作数,顶多按时给点零花钱,自然零花钱也不是一般数目的零花钱。 到第叁代却只有两个男丁,原本有叁个,十年前吸毒死了一个,现在就剩俩。 人人都说周益黎好运气:大哥英年早逝,他回来白捡这继承人身份。 而周家上上下下没人不知道:这是假继承人给真继承人做嫁衣呢,不信去看看遗嘱上那白纸黑字。 郝时荷回到家,见到一屋子的健身器材,有些傻眼。 这客厅压根没地下脚。想也不用想,定是房主干的好事,谁让她在别人屋檐下,她不得不低头。 她回到房间,彻底傻眼,她本来就不大的卧室里摆了一台跑步机,她瞅了瞅自己十几岁在老家整天瞎跑练出来的肌肉腿,摇头表示拒绝。 她洗完澡出来,依然觉得那台巨型怪物十分碍眼,叹了口气,找块床单给它蒙上。 这下,心里舒坦多了。她把门反锁后一觉睡到天亮。 “嘭嘭嘭……” 郝时荷从被子里冒出头来,眼睛好不容易睁开,看了眼时间,“才五点半,疯了吧。” 她边打哈气边开门,刚想说话却被人蒙住了嘴。 那人无比嫌弃地说:“别对着我,你还没刷牙嘴巴有味。” 郝时荷瞬间清醒,拍开周益黎的手,“这么早有事吗,今天去离婚?” 你说这人,怎么张口闭口就是离婚。周益黎十分无奈地说:“我每天都要晨跑。” “所以呢?” 周益黎指了指窗外,“这不,下雨了。” “那你正好歇一天。”她推他出去。 “家里有跑步机,锻炼不能停。”他躲开她进来。 他揭开跑步机上盖着的花床单,回头对郝时荷说:“这床单,我好像见过。” 郝时荷立刻从他手里把床单抢回来,瞪了他一眼:“神经病。“ 她洗漱完回到房间,穿着背心短裤的某人依然忘我地进行晨练。 “喂,我要换衣服。“郝时荷来到他旁边。 周益黎余光瞄到她的身影,调快速度,跑得更加卖力了。 “周益黎,停下。”她大声说。 戴着降噪耳机的某人压根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不过,看她激动的样子应该是觉得他很厉害吧。 他不停,他可以更厉害。 生命不息,运动不止。 “…………”郝时荷把跑步机的电源拔掉。 “出去。再也别进来。”郝时荷冷静地说。 “这是我的房子。”周益黎从跑步机上下来。 郝时荷恍然大悟般笑了,“我早该知道你从来都是个言而无信的骗子。” 她翻出抽屉里的居住守则,撕成两半丢进垃圾桶,然后拿起自己的衣服去洗手间换。 早上六点,朱迎在睡梦中接到她老板的电话。 “朱秘书,今天过来把东西都搬走。” “???”朱迎摸不着头脑,“周总,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东西,你昨天搬来的东西。” 周益黎突然提高音量看向门外,“我不是让你放外面吗,你放人屋里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您说………“她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抢白。 “说什么说,赶紧找人过来搬走。”周益黎说罢直接挂断电话。 他放下手机,将刚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的两半纸小心翼翼的用胶带拼好。 听到外面的动静后,他一手捻着纸一手插裤袋,拽着二五八万的模样来到郝时荷身边。 “这个,拿去。”他把粘得歪七八扭的居住守则递给她。 郝时荷抬眼,“不用了,跟你约定等于放屁。” “…………………”周益黎脸有些僵。 “让让。” “对不起。”周益黎的金口中飞快吐出这叁个字,然后他把纸拍在桌上,颇有气势地说:“行了吧。”没等她回复立刻双手插袋,转身离开。 郝时荷隐隐约约看见对方突然变红的耳朵,有些好笑。 第九章 他青涩的反应让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从前,回忆这东西通常是痛苦的部分最令人记忆犹新,这一瞬间她却恍如唤醒了回忆中最不清晰的愉悦部分。以至于她难得怜悯,怜悯即使时间忘了留下分秒,却在他身上留下了旧时的痕迹。 多么可笑,对于一个没有心的人来说。 拥挤的公车上,窗外鳞次栉比的景象如同幻灯片一样闪过。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个不算陌生的人。她不习惯这座城,也不习惯这个人。你问她为何而来,她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因为向死而生,清算过去才能迎接美好未来。 今天卡卡不太乖,除了家里一团乱以外,卡卡的身上也很脏。 郝时荷打扫完房子,抱着脏兮兮的卡卡进了浴室。这是她第一次给卡卡洗澡。 卡卡瞪着大眼睛看她,郝时荷摸了摸她的脑袋,“卡卡,阿姨帮你洗澡好吗?” 卡卡依然眼也不眨一下,不说话也不点头摇头。 郝时荷刚打开浴缸里的水龙头,卡卡开始手脚挣扎。而郝时荷因为蹲着重心不稳,抱着卡卡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她的后背和屁股都摔疼了,好在孩子没事。 郝时荷没了耐心,把卡卡放在儿童椅上,放好水才把她抱过来。 卡卡哭闹着,怎么也不肯进去。郝时荷想起卡卡妈妈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要她给卡卡洗澡。 可现在…… 给钱的是大爷。 郝时荷自动屏蔽卡卡的哭声,给小孩快速洗了个澡。 即使已经从水里出来了,卡卡仍哭个不停,郝时荷做什么都不管用,她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一个小时后,情况依然毫无转变,郝时荷只得打电话给卡卡的妈妈。 打了好几通都没人接,突然哭声停止了,她回头一看,干净的床单上一些呕吐物。 郝时荷抱着孩子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挂好急诊便给卡卡的妈妈打电话,这下终于接了。 “喂?” “卡卡妈,卡卡吐了,现在在xx医院,你赶紧过来吧。”郝时荷焦急地说。 谁知对方却说:“不严重吧?我这还有事,晚点再过去。你先帮我照顾着,给你算加班工资。” “…………………”这不是亲生的吧。 医生给卡卡检查完,说是有些脱水,先挂一针,留院观察。 卡卡非常虚弱,没多久就在郝时荷怀里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气质出众的一男一女同时出现在一家普通的二甲医院。 医院设施老旧,空调不给力,大厅里声音嘈杂,给叁伏天的傍晚更添上好几分的燥热。 “你女儿在哪?”周益黎颇不耐烦的松了松领带。 “我家保姆说在急诊啊。”于歆芫说。 “行了,这边。” 小女孩依偎在穿灰色T恤的短发女人怀里,女人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脸颊抵着女孩的头,俩人都睡得香甜,并不知道这幅有爱画面刺痛了某人和某人的眼。 周益黎想上前问问这女人哪来的私生女,却被旁边的于小姐抢了先。 她冲上前去要把卡卡从郝时荷怀里夺回来,郝时荷被吓醒,愣愣地看着对方,手依然没松开。 郝时荷愣了几秒,松手,说:“卡卡妈妈,你终于来了。” 于歆芫抱着孩子,冷笑着说:“你是觉得我没尽到当妈的责任吗?” 郝时荷摇摇头,“不是,有你在,那我可以走了。” 她起身往门口的方向去,这才看见那个站了好一会儿的男人,有些奇怪:“你怎么在这?” “他是我未婚夫,你们认识?”于歆芫开口解释。 “哦,不认识。”郝时荷目不斜视,快步从周益黎身边走过。 周益黎突然想起,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眼里的决绝溢出来,口中的话、身体的姿态仿佛都在宣告着她不会挽留。而此刻他知道,她亦不会回头。 于歆芫看着这个消了气焰的男人,取笑道:“你这样的人,活该留不住老婆。” “于歆芫,管好你自己。” 郝时荷走出医院大门,想到刚才的场景,有些发笑。 没错,这才是他周益黎。 她不能这么轻易地成全他们,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不然为何记仇记了十年,如今还旧仇加新仇。 原┊创┇文┊章: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 第十章 于歆芫知道周益黎有老婆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怎么知道他老婆是谁,而且还让他老婆给她当育儿嫂。 周益黎感觉自己的尊严遭到了践踏。不比在周家被人暗地里取笑好多少。 他撇下于歆芫,追了出去。 然而他看着路边那个倔强的背影,他不敢贸然上前。如果说她从未打算回头,他不也是如此吗?甚至更甚,承诺的话变成谎言。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前往停车场。 车里早就坐了人。于歆芫抱着孩子坐在后座。 周益黎一个眼神也没给,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上去。 后座的人偏要同他作对似的:“哎,没追上?” 八卦的女人,周益黎不搭腔。 “周总,且不说咱们之前的交情,现在咱俩好歹是合作关系,有你这样对合作伙伴甩脸子的吗?” “于歆芫,你很闲?”周益黎突然停车,转头质问她。 于歆芫护着卡卡的脑袋才没让突然的刹车害卡卡醒来,她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周益黎下车,打开后座的门,一手撑着车框,好笑道:“真的,有病就去吃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那点小算盘,想用她在我身上多捞点好处?你太天真了,我和她除了一个结婚证外没有任何关系。你大可透露给你的记者朋友们,反正你一个带着孩子的婚内插足者也挺新鲜的,不是吗?” “我……我只是…”于歆芫百口莫辩,她不过是想瞧瞧那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即使她和周益黎的这场戏是假的,她也想知道假戏真做的可能性有几分。 周益黎不愿再说,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把人送走,然后“嘭”的一声关上后座车门,自己在路边打车离开。 这会儿,卡卡被彻底吵醒了,盯着于歆芫的脸看,似乎还有些迷瞪。 于歆芫换成一只手抱着卡卡,另一只手拿出手机。 郝时荷刚从公车上下来,收到一笔转账和一则消息。 “工资和违约金一起转给你了,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 郝时荷叹了口气,明天得去找工作了。 转念她又怀疑这于小姐好端端的开了她,莫不是知道了她和周益黎的关系。随即,她又否定自己,周益黎怎会说出来,如果可以,他一定希望他和她从未有过任何关系。 对了,于小姐介绍时说他是自己的未婚夫。想到这,郝时荷又立刻高兴起来,这样说,周益黎肯定马上就会和她离婚。 接下来的一周,她和周益黎都没有碰面。反正他现在有钱了,住的地方肯定多了去了,她不会操心他,反而舒坦不少。 然而,十几年前他和她同睡一张床的情景却在她梦里重现。 她吓一跳,从床上坐起。 她摇摇头,她没读过太多书,却尊重科学,她得承认梦境可能是潜意识的一种反映,她更得承认她怀念过。 那段青涩又温暖的时光。 可,梦境终究不是现实。 过去的永远也无法挽回。 所以这十年来她从没有想过找到他,讨一个说法或是出一口恶气。 她只是偶尔想起,是啊,曾经好像还有那么一个人。 他和她的开始,说来也可笑。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兴童养媳这一说。 没看见就代表不存在吗? 不是的。甚至不用去无路可通的偏远山村,那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地方偶尔也会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是他的童养媳,从九岁开始。九岁之前,她和他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玩伴。 九岁生日那天,她和他住进了一间屋子。 她不明白,学堂里新来的年轻女老师教过她“男女授受不亲”,而郝爷爷却告诉她“丫头,你现在是少爷的媳妇啦,得住在一起勒”。 她以为就像她爱玩的过家家一样,她和周益黎不过是暂时扮演了妻子和丈夫的角色。 而十叁岁的周益黎看着她一件一件的把自己的破烂从西边那个窄小房间移入东边这个宽敞卧室,不耐得很,他果断地把这个毛还没长齐的丫头片子丢了出去。 他看见桌上那个她留下来的脏布娃娃,嫌弃地皱眉。 他的房门被敲的“哐哐”直响。他忍无可忍,两根清瘦的手指捻起布娃娃的耳朵来到门前。 郝时荷见门打开,惊喜地看着他。 然而对方毫无怜悯之心,捻着娃娃随意扔在了郝时荷身上,顺便丢下一句“滚,少来烦我”。 是了,她和他是再熟悉不过的玩伴。 他从没承认过的那种。 第十一章 原本两叁岁发生的事很难记得住,周益黎却清晰的记得他叁岁时的那个冷涩冬日,他被老人带到这个灰白的山村。 郝爷爷并不是周益黎的亲人,而是周家的老管家,裕山则是郝爷爷几十年未踏足的家乡。他的命是周家给的,他在周家当了几十年仆人后,周方椿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只是还得带个人走,并且没有允许再也不要出现。 郝爷爷站在周家大门外,看着手里牵着的默默流泪的小孩,有些不忍。他不明白,这亲孙子咋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好在周家给了他足够的钱,能让他养活这孩子。 他从没叫过孩子的名字,还是保持在周家的习惯,即使回到自己的地盘依然称呼一个半大的孩子“少爷“。他想,周家不是一般的家庭,肯定舍不得自己家的血脉流落在外,用不了多久,定会把孩子接回去的。 然而事与愿违,郝爷爷也渐渐断了念想,带着周家少爷安心过日子。周益黎五岁时,他想着家里有个女人好照顾孩子,便找了村里一个老寡妇搭伙过日子。这女人啥都好,就是精神有时不太稳定,直到两年后的一个夏日,她在池塘边捡着一孩子。叁十多度的天气,孩子被厚厚的襁褓裹着,蛮不吭声,眼珠子牢牢地盯着女人看。女人恍若初醒,又哭又叫,孩子没被她尖锐的声音吓到,反而“咯咯”地笑着。 郝爷爷对于多养个娃娃没啥意见,他知道女人苦,这会儿捡着的娃娃正好填了她心底里那个大窟窿。他是高兴的。更何况,他还瞧见他们家那个苦瓜脸少爷像是终于找到了乐趣般的围着女人和孩子打转。 郝时荷说话说得晚,第一个会叫的不是“奶奶”也不是“爷爷”,而是“哥哥”。在女人怀里也总是惦记着哥哥,不停巴望着,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有一天,周益黎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着脑袋进屋,下午他满怀信心的拿着郝爷爷给他做的新弹弓去找村长家的阿牛比试,谁知几次败下阵来,才被阿牛告知弹弓是他爸去镇上开会时买来的,威力比郝爷爷做的这个大多了。他正在气头上,便用力推开一心往他怀里钻的女娃娃。 但,即使对方如此冷漠,女娃娃仍然不肯放弃。 女人摇摇头,感叹道:“骨头轻哦。” 若是十几岁的郝时荷还记得她奶奶说的这句话,定会无比同意的点点头。 她从九岁开始就寄住在周益黎的房间,也是从那时起,周益黎越来越不待见她。 不待见就算了,她还必须热脸贴他冷屁股,这不是骨头轻是什么? 两位老人家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周益黎觉得,这俩人的脑袋也开始发昏。 为了把他们这俩小的绑在一起,居然搞出这种名堂,他还不得不答应,不答应就得麻溜滚出去。 他能滚到哪去,早就没人要他了。 他抬头看见门口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的女孩,自我安慰道:行吧,好歹这“牛皮糖”知道他最爱吃啥。 郝时荷最擅长的不是讨人喜欢,而是老老实实做事,一板一眼的,好没生趣。譬如这豆子身上透白的苞衣,也被她剔得一干二净。 所以周益黎想,自己怎么能跟如此有耐心的人对着干? 第十二章 郝时荷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受虐倾向时,着实冒了一头冷汗。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却只觉得自己有病。 她想不起来,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向来没有主权,例如对方不让她住进他的房间,她就做好那块生硬的夹心饼干,自己的东西从奶奶房间一点一点的移去大房间旁边那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每天夜里在两位老人的注视下抱着一床被褥和一个没什么高度的枕头“猫”进最大的那个房间。 一天又一天,她无声无息的侵占,他冷眼以对的退让。 当然,少爷是有少爷脾气的,有时起夜瞧见床下那个黏人的“毛毛虫”,气上心头也会踹上两脚,偶尔没控制住力度,裹得紧紧的被褥下传来“哎哟”一声,会把他吓一跳,连忙憋着尿意滚回床上。 她都知道啊,也有抱怨过呀,但当酷夏的夜晚躺在那个房间地上蹭着不算强劲的空调冷风时,她又不甚在意了。 因此她也认为,不论牺牲了什么,在别处会有不经意的补偿。 只是现在她又突然醒悟,大部分时候,弱者的牺牲一文不值,补偿不过是别人故作的施舍,以彰显他们慷慨的品格。 周益黎初中在镇上读,每天走路得四十分钟,高中则和阿牛一道,每周坐他爸的桑塔纳去县里读书。 那时候的口号是“勤劳务实”、“发家致富”,村里人赚到钱最先考虑的是盖房买收割机,没几个像刘犇家那样的花架子。车子底盘那么低,后备箱那么小,能干啥?连一大家子也坐不下,排场倒是摆得足,学解放前的有钱人家,配个“司机”接送。 周益黎倒也不是乐意享受这样的待遇,他衡量利弊,想着不坐这车,怎么去上高中,爷爷年纪大了也蹬不动叁轮车,走路去不现实,倒是想买辆自行车,家里的情况让他怎么也开不了口。不读高中的话,他不得被英年早婚,生米煮成白饭?想起家里那位,他头疼过后又豁然开朗,没错,甭管别人怎么说,这中看不中用的桑塔纳可是他脱离苦海的唯一办法。 这苦海,真溺了他好多年。 郝时荷浑然不觉。小学那会儿,村小离家不算近,她受郝爷爷嘱托,一定得贴心照顾好周少爷,她自然啥也不管,每天扎着两个羊角辫屁颠屁颠地跟着周益黎。知道实情的见怪不怪,比如阿牛,他不爱和女生说话,每次见郝时荷在后门巴望着,他只用笔戳下周益黎的背,示意他回头:“你家那个又来找你了。”而不知情的只觉奇怪:这人鬼鬼祟祟地到底找谁。 原因自然是周益黎在学校从不搭理女孩子。说起这事,整个五年级都有不少女同学有一番苦要诉呢。 郝时荷没把自己归为需要诉苦那类。她只是本本分分地完成大人布置的任务,至于完成得好不好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于是她每次把水果啊零食啊雨伞啊外套啊都丢在他们班后门的垃圾篓旁边。也不管对方是否确认收货,第一时间“飞”回自己班找同龄人玩。 周益黎却是不胜其烦,有一次他不得不在垃圾桶旁捡起自己丢在家的作业时,被班上的某个大喇叭看见了,自那以后每次郝时荷来,周益黎都会接受一群来自他班同学的注目礼,他闭上眼混淆视听,在发觉自己的行为无异于掩耳盗铃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向他没怎么说过话的同桌耐心解释道:“她是寄住在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同桌受宠若惊的点点头,如他所愿地把目光投向了别的地方。 然而,下一次又是如此。他“咳”了几声,同桌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目光,慌张地转向另一边。阿牛拍了拍他的肩膀,竭力隐藏自己的笑意,平静说道:“你就从了你的田螺妹妹吧,广大人民群众都看不下去了。” 从什么从,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们,真是过于早熟。他置若罔闻,却再没踏足过班级后门,仿佛那就是个猎人陷阱,只要他踏近一步,随时会落进流言的深渊。 后来,他再问起刘犇这件事,刘犇却像失忆了似的:“是吗?小学那会儿有人这样认为?不过好像也没说错…唔……” 许多家长常以“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方式教育孩子。或许人类骨子里是偏爱先苦后甜的,但郝时荷以为这是她的劣根性。 她真正懂事后,才会认真思考别人对她的看法。 她一直那么木讷,村里有不懂事的大人向自己小孩宣扬她童养媳那事,她的同学来问她,她红着脸不会撒谎。她在别人的关注下,并没有完全实现这一身份的转变,从前的跑腿小妹依旧跑腿,跑腿的距离也更远了,从跨年级到跨学校。 对方依然不耐烦的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告诉她下次别来了。她从善如流的点点头。他注意到她脸上不停滑落的汗珠,吝啬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丢给她:“赶紧回去。”她露出与她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牙齿,笑着说:“好。”说走就跑,还掀起一阵急促的风,那风里带着微咸的汗味和津甜的皂香。明明不好闻,他却在短暂的几秒里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郝时荷有些得意忘形,她忘记自己挨了多少“巴掌”,却揣着这颗“甜枣”踏上了回程。她想和她奶奶分享,因为奶奶说她总是倒贴,她这次可是有了回报呢。 以至于她特意把自己中饭没舍得吃的鸡腿留给傍晚放学回来的周益黎,谁知道人家十分嫌恶地推开她的手:“滚开,谁知道你有没有在它上面流口水。” ………… 诸如此类的事件还有很多。郝时荷恨自己这不长记性的猪脑子,还是她已经像巴普诺夫的狗、桑代克的猫一样,是定式的产物,有迹可循? 当她终于发现对方只是做实验似的捉弄她时,她出冷汗之余,面不改色。无论她是否被像猫狗一样对待,她都是弱者,这是他们俩人的身份所决定的。她从前没有反抗过,今后更不会。她只能作为周益黎的附属品而存在。 因为郝爷爷从小就不停地告诉她:“做人啊,得知恩图报。” 她是奶奶捡来的,却是郝爷爷花着周家的钱养大的。 郝爷爷呀,其实只对周家好啊。 郝时荷呀,也只能对周益黎好。 第十三章 入秋。 周益黎的心情也随着这苍凉的天色愈发阴沉。 他雷打不动的每天查看十一层的动静,却不敢靠近。这不是为人夫的良心不安,也并非无暇分身。他越做越错。在股权转移之前,他害怕面对她。 他终于觉得自己无情。 尤其当阿牛告诉他关于她后来的那些事情时,他第一次生出后悔的苗头。不应该的,她不过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硌脚石。 他让朱秘书找了一家正规的家政公司。 郝时荷接到电话时还有些懵,随即立马答应去面试。 面试时,她才知道自己应聘的岗位是行政文秘。她没有干过这类事,她想想又皱眉摇头说自己无法胜任。人事主管万般相劝,让她放心:“没经验不要紧,有人带你。我们公司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郝时荷不擅长拒绝,实诚地告诉对方:“那么,如果我到时候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请你们不要随便解雇我。” 人事主管下意识接道:“不敢不敢……” 郝时荷疑惑地抬起头,对方才改口:“不会不会。” 朱迎在老板眼皮子底下接到那家家政公司人事主管的电话。 她随口应着,同时注意着周益黎的动静。 朱迎是个通透人,她挂断电话,等老板问话。 周益黎却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朱迎这会儿又不明白了,刚才分神听她讲电话的是他,现在一幅蛮不在意模样的人也是他。周益黎好久没回之前住的地方,最近都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套公寓。连不怎么出现在公司的荆然也发现了。 于是荆然忧心忡忡道:“难道周老板是叁分钟热度?他还想不想把股份骗回来?” 一向精明能干的朱迎看见自己男友无比伤神的模样,也只得化作知心贤内助安慰道:“不会的,大概是患得患失吧。” 朱迎的想法不简单,这基于她作为女人天生准确的第六感以及她作为周益黎秘书长期察言观色的经验。她觉得她得做点什么,不论老板心里到底作何打算,也不能如此僵持下去,她心痒痒,还想看戏。 看什么戏? 当然是,身世凄惨的贫苦童养媳一朝翻身踹渣男变富婆的好戏。 心里盘算着,她决定去未来富婆那探探口风。 荆然注意到朱迎带笑的神情,凭他多年来屈服于淫威下的经历,他松开了朱迎的手,往墙壁处躲了躲。他是最清楚的,朱迎这人从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别看她表面上温温柔柔的安慰他,其实心里巴不得他被她老板解雇吧,好把他真正“踩”在脚底下,叫他给她“做牛做马”。荆然想着想着,越发绝望,因为他发现他对她没有一点办法。 看吧,朱迎都不跟他一起回去了,还借口说约了朋友吃饭。荆然的心拔凉拔凉的,难道从现在开始他就得适应深闺怨夫的日子了吗? 朱迎算好郝时荷的下班时间,来到她家门前。 郝时荷从电梯里出来,一眼就看见门口那道曼妙的身姿。 朱迎笑着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郝小姐。” “你好,朱秘书,你找我有事吗?”郝时荷轻车熟路地按指纹开锁,又告诉对方:“密码没换的,你可以直接开门进来,反正这是你老板的房子。” 朱迎没说话,跟在郝时荷后面进屋。 郝时荷换好鞋没有要管朱迎的意思,她随意指了指鞋柜:“拖鞋都在里面,我也不记得你往常都穿哪双,随便给你拿的话你可能不习惯,你自己找找吧。”说罢,她回自己房间放好东西。 郝时荷再出来,还是没什么心情,不知道这位可人儿又要传达她老板的什么吩咐。 朱迎却从包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对郝时荷说:“郝小姐,今天我不是以朱秘书的身份来的,我下班路过这,想到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也没什么朋友,正巧我又找不到陪我看电影的人,所有冒昧过来邀请你。” 郝时荷愣了愣,拒绝道:“朱秘书还是自己去看吧,与其跟一个不熟的人一起尴尬到不行,不如自己去更自在。” 朱迎没想到对方和她老板一样难对付,于是她立马换了个表情,如泣如诉:“其实今天我被人甩了,我不想一个人呆着,又实在没有朋友,所以……” 看见美好的事物,尤其是又美好又可怜的事物,人心难免会柔软几分。或许还有对男人的同仇敌忾,郝时荷没有那么排斥朱迎了。 趁她动摇之际,朱迎再下一剂猛药:“那个渣男有了新欢,我昨天查他手机发现他买了这场电影的两张票,我还以为他是打算和我……没想到他今天跟我说分手!!!” ………………… 一路上故作低落的朱女士,把车开进停车场后,看见某辆熟悉的豪车,她不经意地扬起嘴角。 她停好车,“时荷,到了。” 郝时荷被她叫楞了,乖巧的“嗯”了一声。 这个商场是会员制,朱迎靠着公司的关系办了一个,也是为了方便给公司办事,比如经常得买买礼物定定餐厅什么的。 今天过来自然也不是一时兴起,她就是很喜欢看戏,特别是她老板吃瘪的戏。 首✛发:χfαdiaп。cоm(ω𝕆ο↿8.νiρ) 第十四章 郝时荷像个丫鬟似的亦步亦趋跟在朱迎身后。 她注意到朱迎白皙的小腿,和她的真的不一样,朱迎没有明显的小腿肚,脚踝的骨感也恰到好处,配上红底细高跟,真是艺术品。 朱迎沉浸在脑子里的大戏中,走了一会儿才发现郝时荷落后她挺远,她停下来,等待的同时也细细打量对方。其实她不丑,五官清秀,身材匀称,只是略微有些土气,待她走近,朱迎亲切地挽过她的手,笑着说:“咱们快点,电影要开场了。” 郝时荷点点头,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她突然被朱迎身上的味道所吸引,她觉得比那个于小姐的好闻。 她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以前也有人约过她,只不过那时的她太忙,白天要打工,晚上得上夜校,剩余时间用来睡觉都嫌不够。 她捧着朱迎递过来的一大桶爆米花,还没法空出手尝一个她就知道一定会很甜,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甜到发腻,她想,甜到发腻也是可以的。 朱迎贴心地帮她把可乐放在座椅的饮料筒内,郝时荷尝过几个后把爆米花递给朱迎。 “你吃吧,我不吃这个。”朱迎拒绝道。 “为什么?”正片还没开始,郝时荷便有些好奇。 朱迎本不想回答,注意到她的神情,又觉得她单纯得可爱,便凑过去悄悄告诉她:“这是美丽的代价。” 郝时荷没说什么,她又拿起一个爆米花塞嘴里。 电影开始后,她的注意力就完全不在爆米花上了。而朱迎的注意力一直在第一排,她没发现某人,打开手机再叁确认对方的行程,没错啊,今天周益黎作为投资方代表会出席这场试映会。 本来之前这些活动大多是派别的老总来,这次他说自己来,朱迎还稍稍惊讶,转念她一想,最近老板像头牛一样,恨不得自己的每分每秒都被工作挤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离电影结束还剩二十分钟时,周益黎终于出现,随意在第一排的一个空位坐下,他身旁的人见到他差点站起来,还是他拉住对方,摆摆手就算招呼过。 电影片尾曲响起,头顶的灯亮起,郝时荷注意到台上站着刚才电影里的女主角,以及随即而来的一阵欢呼声,她疑惑地看向朱迎。 朱迎解释道:“这是电影试映会,明星也会来。” “那我们现在不走吗?”郝时荷并不认识这个女明星。 朱迎左顾右看了会儿,“等会儿吧,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你看见你前男友了吗?”郝时荷突然想起正事。 “没呢,要不你帮我找找,有没有个穿藏蓝色西装的男人?”说完朱迎特别佩服自己的反应能力。真,不愧是她。 郝时荷挺背坐直,聚精会神,帮她观察。 这会儿,主持人开始cue下个环节,直到周益黎被迎上台,郝时荷才找到符合朱迎所说穿着的男人。然而当他转过身,郝时荷咽下了打算提醒朱迎的话。顿时,她有些混乱,于是她没憋住:“你老板是你前男友?” 朱迎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连忙摇头否认。 “那他怎么也在?”郝时荷一针见血。 “凑巧吧,我不知道老板今天的安排。”不用别人说,朱迎都觉得自己此地无银叁百两。 郝时荷没再发问,她看了眼台上笑靥如花的女明星,以及在美丽女明星身旁有些走神的他,她坐不住,对身边的人说:“我想先回去。” 朱迎找不到借口留她,郝时荷起身准备离开,离过道有段距离,其他位子上的人只好收起腿让她,她边注意脚下的路,边说着抱歉。 周益黎的视线完全被某个局促的身影所吸引,他好久没看见她,明明之前十年不见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这段时间他的脑子都被工作塞满,就像那十年一样。但是为什么现在他的脑子里有空间想别的。 比如:“她跟谁来的?一个人来的吗?这个商场她一个人怎么进来?” 又比如:“她一个人回去吗?会不会迷路?我要不要去送她?” 当朱迎才目送郝时荷离开,转回头时,台上的某人已经不见了。 她知道自己的第六感向来很准。 第十五章 虽然刚才跟朱迎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上来顶层,但郝时荷才不会笨到迷路,毕竟一般商场都有指示牌。 然而当她跟着指示牌找到洗手间时,她被人拉住胳膊,力道还不小。 “你怎么在这?”周益黎问道。 郝时荷没急着挣脱,她下巴抬了抬,示意他看旁边,“当然是因为尿急。” 她打马虎眼,他又不能在这种地方真的做什么,只好说:“去吧,我等你。” 听到这话,郝时荷没说什么直接进去洗手间,然而她出来后左瞅右瞅也没发现有后门可以跑掉,所以她硬着头皮上前:“有什么事?” 洗手间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周益黎直接把她拉进电梯,按了B1。 电梯里有其他人,所以他们谁也没说话,只一前一后站着,郝时荷发现,身前这个人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她,她本想跟着别人在一楼下,这下真是完全没机会。 到了停车场,她跟着他走到他的车前,又看了眼对面的一辆车,若有所思。 正好,等她被逼坐上副驾,对面车的主人踏着高跟鞋摇曳生姿的出现了。郝时荷盯着旁边人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竟视而不见? 她“呵呵”了几声,果然是一伙的。 周益黎烦得很,他连他接下来要跟她说什么都没想好,怎会有空管别人。 “送你回家。”周益黎也找不到别的话可说。 “为什么?”郝时荷正襟危坐,仿佛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周益黎不知道她犯什么傻。 “你到底有没有事?”他不耐烦的语气叫她生气。 周益黎觉得车里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他不接茬,发动车子。 可是到了小区楼下,他们谁也没有下车,仿佛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都别想走。 然而到底要说清楚什么,他们也许无法达成共识。 “离婚的事什么时候去弄?”郝时荷觉得他们之间也就这事了,见他不做声,她心平气和地劝他:“你还有个未婚妻呢,总不能让人家一直等吧?我看她挺紧张你的,别耽误别人了。” 周益黎皱眉:“那事不是真的。” 郝时荷听不明白:“她不是你未婚妻?” “不是真的,名义上的。”他解释道。 郝时荷叹了口气,“记得你走的时候爷爷让你不要有怨念,回周家好好过,但是你现在这事我也搞不懂,也不关我什么事,我也只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反正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配合,我过来这里只是打算给过去一个了断,我以为你要我过来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你到底什么想法?” 周益黎没想到她会说这么多,看样子还都是真心话,他的想法?他本来不想谈离婚,但他想到他已经做过的和将要做的那些事,他心肠再黑也没办法拖她下水。 “下周一去离吧。你先把这份文件签了。”他从后座的一堆文件中找出荆然今天上午给他的那份。 郝时荷没怎么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完她递给他“对了,之前那份婚前协议是爷爷替我签的,他后来跟我说过,至于为什么,我想他大概是怕我吃亏,你别介意。” “不会,你刚刚签的那份,不会让你吃亏。是我耽误你太久了。”这是他的真心话。 “嗯,我先上去了,下周一见。”她松开安全带,却好像松了口气般,想赶紧拉开车门下车。 周益黎看着她的后脑勺,突然开口:“我们在裕山登记就得回裕山离婚,周日提前过去吧,我想先去看看爷爷奶奶。” 郝时荷停下拉开车把手的动作,强笑着回应道:“好啊,他们应该很想你。” 第十六章 郝时荷上楼后,周益黎解开西装,松了松领带,没有下车。 他翻出手机,扫了一遍未读消息,挑了几个重要的处理。 他下午结束完公司的会议才匆忙赶到试映会。这种小活动本不用他参加,因为公司内里并不正儿八经,所以他得费些心思把表面做到清清白白,尤其是现在这个关键时期。 他回到周家没多久被放进公司,跟在周方椿后面。几个董事都红眼看他,以为老爷子随便接来个乡下小子当继承人培养。他几次路过时,在他们明晃晃的视线中,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他是把木头做的枪,还是块铁制的红心靶。周方椿从未隐瞒他,他什么都得不到。 几次股权更换,董事会整顿,他这把木质枪都很管用,毕竟受得住别人的冷箭。某次重大会议前,他在家门口出了场车祸,于是他顶着包扎好的脑袋出现在众人面前,开玩笑般解释迟到的原因,接着他雷打不动的宣布公司决定,有人愤然离场,有人粗口骂娘,他却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了雨打窗户的声音。 他笔直地伫立在混乱之中,那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像个空洞。 没多久,他在有心人的提醒下,被动知晓了过去的种种。 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是身份对立的两方,周家的黑色背景是对立的根源,而不黑不白的他是加剧对立的产物。他想,他妈妈是没有错的,要错就错在看男人的眼光不太好。 小时候,郝爷爷时常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父亲周匀,在郝爷爷口中,周匀是个孝顺的好儿子,有担当的好男人。而周匀在周益黎出生前就已不在,没人告诉他周匀是死了还是跑了。周益黎的记忆里只残存着几幅与母亲有关的画面,那些滚烫的泪水,低声的哀叹,以及他扑向母亲的被拒绝的安慰,都暗示他:周匀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爸爸。 有心人告诉他,周匀是替周家背锅,为周家牺牲,而他的母亲最恨周匀的孝顺和担当。周匀走之前给了周益黎母亲放弃对立的诺言,他承诺这一次后他们一家叁口将会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所以他的母亲才愿意接受意外而来的他,他们本有不生儿育女的共识,是他的到来让本就相爱的两人敢于对未来充满幻想。 原本一潭死水的日子被短暂唤起了最初的鲜活。一呼一吸,需要的氧气会变成不需要的二氧化碳。希望到绝望的过程,比起一呼一吸,太久,所以才觉得煎熬。 他的母亲再固执也不过是个脆弱的女性,于是她选择离开,只剩下带不走的幼小的他。 母亲在时,周益黎与她并不亲近,他是周家的子嗣,一岁后被周家强要了回去。那方椿砚,他的母亲不屑踏足,周末短暂的相见也有人盯着。两次叁番,他的母亲烦了,就把他的手松开,告诉他:“和你爸爸一起来。不然……别来。” 他哪里知道他的爸爸在哪,他也不知道他与母亲的亲近将会永远停留在他压根没什么记忆的幼儿时期。 有心人的话,不知道真假,但确实解答了他的疑惑。他却依然觉得自己空洞。浑浑噩噩了几天,他被喊到椿砚,跪在周方椿面前。那时的周方椿身体已经出现问题,只能坐在那里指着他,警告他:“你是周家人,不为周家好就给我消失。” 那年周益黎才二十出头,他并不打算做什么,他知道自己还没那个本事。他看向老爷子旁边那个还在为他求情的堂弟周煦,他想起他十几岁时根本不是周煦这副模样。没经过风浪的,因为不用担心自己的事,才有闲心管别人。 他低下头,不打算说话,他能从反光的高级大理石地砖上看见自己。 是颓丧的、了无生气的。 他闭上眼,有些抗拒。 几年过去,某次酒局结束后他被对方找来的小姐扶进车里,他靠在皮质的后座椅背上,手搭在额头,抬眼确认自己没有上错车,恍惚间,瞧见后视镜里自己的样子。 是世故的、包含目的的。 他摇了摇头,无奈的笑。 第十七章 郝时荷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她是那么想要一个解脱。怎么又不甘心。 她决定的,并非急着摘下人妻的标签,只是给过去十年一个交代,能够认清现实,没有人在乎的现实。 她回到这个逐渐习惯的公寓,站在玄关,心情复杂,她最怕生出无谓的留恋,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 她得尽早搬出去。 工作的事,她想先继续。中途撂挑子不是她的做事风格。 郝时荷把自己的东西稍微收整后,才注意到手机在不停震动。她看了眼来电号码,没来得及接便断了。没一会儿,对方发来一条信息。 “时荷,你的事情办完了吗?什么时候回家,志新很想你。” 郝时荷看完回复道:“没有,可能还要一些时间。” 郝时荷记得爷爷去世没多久,奶奶的家人就找了过来,他们越是来看奶奶,奶奶的精神就越差,在见识过奶奶过去难得如今频繁的发病后,那些人要带奶奶去看病。 郝时荷站在角落里,插不上一句话。 有人注意到她,明白她恳求的眼神,却还是告诉她:“小妹妹,你看你也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吧。” 郝时荷没有求他,她点点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去。 最后一晚,是个盛夏里再平常不过的炎热的夜。她伴着月,来到那方池塘。 蓝黑色的天际,点点星光;宁谧的荷花塘,一人身影。 一切回到原点。拾荷。时荷。 她从没有要求过什么,而此刻,她忍受着蚊虫的叮咬,站在这个最开始的地方,只愿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不要再让她失去,不然,她除了如此刻般的缅怀就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她才明白,她的愿望好像被误解。 也许是因为成年后,血缘意识会越发淡薄;更可能的是,她心底里真正的亲人都已离开。 她在政府的资助下读完高中。高考结束后,她在镇上做零工。早出晚归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有人找到她打工的地方。 一个和乡村土味格格不入的时髦女人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是你妈妈。” “我没有妈妈。”郝时荷木然地路过。 几次纠缠不休后,郝时荷说服自己坐在女人对面。 女人也是裕山人,叫邱芝彦,十几岁辍学出社会,不愿辛苦打工,便凭着姣好的样貌给一个烟老板做情人,不小心怀了时荷,烟老板不要,邱芝彦知道对方对自己并无真情,要了二十万离开,还被对方讨价还价砍去四分之一。她带着十五万,挺着个大肚子回到裕山。 重男轻女的父母先是骂她未婚先孕不守妇道,后是威逼胁迫她拿钱出来给弟弟在城里买房。邱芝彦这才知道,自己这是从一个炼狱到了另一个炼狱。 她护着大肚,躲不掉家人的推搡,想要逃走,却被锁在房里。她已经两天没吃了,她看了眼自己的肚皮,用力敲门板,无人回应。她才泄气似的哭喊道:“拿去!拿去!都拿去!” 终于有人给她开门。 她生产那天,父母和弟弟都在县里看房。她是被邻居大姐用拖车送去的卫生所,疼了一夜,好歹是平安生下了个女娃。 邻居大姐问她怎么个打算。她正大汗淋漓的给婴儿喂本就不多的母乳,抬头笑了笑:“先熬过这个月吧。” 一个月很快过去,邱芝彦因为营养不良没什么奶水,只能给孩子搭点米汤对付过去。说实在的,这孩子很好带,饿了哼唧几声,喂点开水也会心满意足的咂吧嘴。 弟弟的房子买好了,父母到处跟别人炫耀。 邱芝彦以为这就清净了,却没想到房子还差个装修钱。她父母旁敲侧击后,晓得邱芝彦是真没钱,又打起以前那个歪主意。就是逼得她辍学打工的那回事儿。 自邱芝彦回来后,村头那个傻子又偷着来看过好几回。 他们提起这件事,邱芝彦便下定决心要走。 只是,这个孩子……她一个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养活。一天夜里,她挖出自己藏在墙缝里的两千块钱,抱着孩子去找邻居大姐,她给自己留了五百,剩下的都给了大姐,请她给孩子找个好人家。 第二天,没人知道邱芝彦去哪了。孩子却被邱家发现了,孩子要走了,钱也是。 邱芝彦的运气不错,去了一个大城市,先是在影楼里给人家化妆,因为长得好看被摄影师拍了几张大胆的写真,引来了经纪公司要签她当明星,改了个艺名叫邱芝芝,然后就在娱乐圈混了二十多年,算是小有成就吧。 郝时荷听完她的故事,并不知道如何评价,只是盯着她的墨镜,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时荷,你怪我吗?”邱芝彦厚着脸皮问道。 郝时荷笑了笑说:“不怪。” 见她神情放松,邱芝彦便试着拉她的手:“那就好……”却被郝时荷躲开:“我不怪你,是因为我们除了血缘以外压根就没关系,换句话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想和你有什么交集,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想知道,你别来了。” 听到这话,邱芝彦再也坐不下去,提着手提包匆匆离开。 郝时荷领了工资,坐长途车去市里的医院看奶奶。 郝时荷来的少,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地方,还碰上了不想碰见的人,邱芝彦看见她,仿佛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亲切的问她怎会到这来。郝时荷解释过后,没有停留。邱芝彦转头就给院长打电话询问具体情况。 找对病房后,郝时荷却被护士拦住了。 “你是十五床家属吧?怎么电话老打不通?病人的医药费该结了,都拖了一星期了,今天再不结明天就会停药。” 郝时荷一头雾水,在护士站查清楚待缴费用后,她回到病房。 奶奶清醒的时候很少,这会儿还是睡着的。她坐在病床旁边,握着奶奶的手,发现这次的指甲比上次她来看她时长了许多。郝时荷细心修剪着,隔壁床的病人见她面善,便忍不住开口道:“小姑娘,这是你家谁啊,她家人好久没来了,是不是不管了?” “这是我奶奶,不会不管的。”郝时荷决定去找他们问清楚。 找到对方家里,一个人也不在,她蹲在地上,无力感从脚底蔓延到心头。她问过医生,奶奶的情况很糟糕,只能靠打针维持生命,不这样,奶奶会很痛苦。 她回到医院,用手头上仅有的准备交学费的钱把医药费结了一部分,郝时荷明白,这远远不够。 她在医院大厅呆呆的坐着,像是在等谁。看见了那个在医院也包的严严实实的女人,她走上前去。 “能谈谈吗?”郝时荷问道。 邱芝彦便把郝时荷带到vip病房。 病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腿上打了石膏,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看着她们进来。 “志新,这是姐姐。”邱芝彦把帽子眼镜摘掉放在一边,招呼郝时荷过来。 小男孩并不说话,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乐高。 “算了,不管他了,时荷,你找我要说什么?”邱芝彦转向她这边。 “我……”郝时荷看见对方的眼神,忽然难以开口。 “需要钱吗?我都知道。”见郝时荷神情尴尬,邱芝彦主动开口,“那个老人的医药费我来出,就当是回报她把你养大。” 郝时荷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她诚恳的道谢:“谢谢你,不过,这算我借的,我以后会还给你。” 邱芝彦摆摆手说:“不用,你能经常来看看我们就好。” 郝时荷做不到拿了别人的钱还冷血无视,所以她和邱芝彦不得不有交集。是她太天真了,以为可以不动感情,却没想过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孤独行走惯了,相信自己独立又要强的人,更容易在温室里产生依赖感。 这种感觉让她挫败,让她好像丢了尊严的帽子,帽子的背面还写着“较劲”二字。 第十八章 到了约定的日子,周益黎出差没回来。 安排刘犇送郝时荷先去裕山,他晚点到。 刘犇悄悄打量坐在后座的人,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她,记得当初离开的时候,她才十叁四岁,个子不算高,脸颊肉肉的,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俨然一副小孩模样。而如今,她瘦了许多,没见过她笑,觉得她确实是成熟了不少。 他跟她打招呼:“时荷,好久不见,我是阿牛。” 郝时荷这才认真看向驾驶位上的人,诧异道:“阿牛?你是刘村长的儿子?” “是啊,哈哈。” “刘村长还好吗?”郝时荷读高中的学费还是当时的村长帮她申请的。 “我爸前几年去世了。在的时候挺好的,吃喝不愁,每天打打牌。” “对不起。” “没事。” 气氛有些沉重,刘犇换了个话题:“你变化挺大的。” “是吗。” “我是说你变漂亮了,有点像一个女明星……”刘犇挠挠脖子,“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名字。” “邱芝芝。”郝时荷告诉他。 “对对对,就是她,前段时间电视上还播了她的剧,你说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呢。” 郝时荷笑笑说:“没关系。” 刘犇自觉没趣,便打消了套话的念头。他当然知道邱芝芝就是邱芝彦,还是郝时荷的亲生母亲,这是周益黎让他花了不少钱才打听到的消息。但具体什么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裕山镇变化很大,据说是因为规划成了历史文化保护区,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当地人便借机搞起了民宿等旅游产业。 她家的老房子断水断电,住不了人,刘犇直接带着郝时荷去了一处新屋。 “这里都没人住过,你随意点,老板可能要下午到,估计办完事也得明天走了。”刘犇解释道。 “好,谢谢你。”郝时荷挑了最角落的那间。 “有事叫我,我就在楼下。”刘犇把她安顿好,下楼准备午饭。 吃过饭,郝时荷决定四处转转。 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盖了新房子,小洋楼一栋接着一栋,再不济也有两层小平房。她很久没回来过,站在与周边格格不入的破旧大门前,她找出藏在窗台的钥匙,打开锈迹斑驳的门锁。 屋里除了几件不值钱的家具外,没有其他东西。她一时兴起,把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打扫了一遍。 周益黎离开后,这间房间被她一人霸占,她再也不用打地铺,可每当她躺在他睡过的床上时,时常难以入睡。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很久,她只当自己是认床。 郝时荷坐在床边,发现书桌上方的墙上还留着一些灰黑的字迹。她凑近了看。 “周债主离开的第一天,霸占了他的床和书桌。” “周霸王离开的第十天,奶奶说好吃的都归我一个人。” “周恶少离开的第一百天,一点也记不清他是谁。” …… “周不孝子孙,爷爷走了,他怎么还不滚回来?” …… “那谁,我也要走了,赶紧把婚离了?” “好。” 这个可不是她写的,郝时荷吓一跳,到底是谁家爱恶作剧的小孩跑到别人家来乱涂乱画! 她打开抽屉,翻出一小块橡皮擦,想把这个字擦掉,擦了半天才发现是圆珠笔写的。于是她把她自己写的内容给擦了。 大概是时间太久,并不能完全擦干净。 算了,他不可能来过。郝时荷扫掉橡皮屑,却很难扫除怀疑。 打破这一平静的是手机铃声。 “在哪?” 这命令式的语气?郝时荷拿开手机看清备注后,开口道:“能在哪。” “咱家?”周益黎听出对方口气不好。 “…………”郝时荷怒道,“我家!” “等着,我马上过来。”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你别……”郝时荷抚额,过来干什么,怪尴尬的。难道要像那电视里演的离婚男女,最后一天来个故地重温、缅怀旧情? 她锁上门,站到外面去等。 十分钟后,周益黎果然来了。深秋的天,还穿着单薄的白衬衫,打着领带,正经的样子像是要跟她谈生意。 寒风一吹,郝时荷裹紧自己的毛衣外套,余光看见对方抖了两抖,她假装拨弄头发,低头偷笑。 “怎么不进去。”怪冷的,周益黎后悔没穿上外套就急冲冲的下车赶过来。 “你过来干嘛?” “看看啊,好多年没回来了。”周益黎目光看向窗台那棵只见泥土不见植物的盆栽。 “是吗,呵呵。”郝时荷依然挡在门前。 “……”周益黎不知道她怎么了,前几天还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今天又打回原形?果然演技派。于是他往前迈了几步,手臂越过她的肩膀,移开花盆。 郝时荷抬头盯了几秒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忍不住开口道:“找钥匙呢?” 周益黎看见她手里的东西,找东西的手也没收回来,“明知故问,赶紧开门。”语气熟捻的不行。 郝时荷刚想捉住他的漏洞,质问他怎么知道钥匙放在哪,却被他明目张胆的话搞得莫名其妙。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周益黎进屋后,他走到哪郝时荷跟到哪,亦步亦趋地,让他回想起当初那个穿开裆裤黏在他身后的小跟屁虫,他停下来想取笑两句,刚回头,就看见对方挑衅的神情,他想,他还是沉默吧。 郝时荷监工似的跟着他,保持叁十公分的安全距离,周益黎突然回过头,郝时荷挺直腰板与之对视,颇有一副她的地盘她做主的姿态。 说到底,就是一个字——拽。 当对方一条腿迈进她的房间,她拽不下去,上前制止。 “这是我的房间。”她堵在门口。 “是我不要了给你的。”周益黎陈述事实,然后推着她进去。 “对啊,你不要了,所以你没资格进来。”郝时荷说再多也没能阻止他进来。 周益黎站在一旁,欣赏她气急败坏的表情,说来也是奇怪,他看着这张生动的脸,心情莫名愉悦,嘴上却掩饰道:“幼稚。” “……”郝时荷不想学小学生斗嘴,打算直接把他赶出房间,气势汹汹地大步向前,还没动手就被扫把绊了一跤,身前除了某人的胸膛就是坚硬的桌角,她没来得及二选一,身体立即扑向了周益黎。 看吧,这就是报应。什么故地重温、缅怀旧情!!! 郝时荷松开扒在他腰上的手,站起身,红着脸快速转身:“你自己看吧,我先走了。” 周益黎内心的波动不比她少,他还未细想,对方就落荒而逃。 不一会儿,他注意到墙上的字,只剩一个“好”字格外清晰。 他想,这下他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第十九章 郝时荷没回住处,一时半会儿她还不想面对别人,特别是她两颊的热度还没降下来。 要说过去从没和男人有过亲密接触,那是自欺欺人。她没有刻意忘记,只不过隔得太久。 周益黎从老屋回了住处,却不见某人。 “她没回来?”他问刘犇。 “时荷?没看见她。”刘犇回答,“怎么了?” 周益黎皱了皱眉,边松开袖口的扣子上楼,边打发刘犇道:“没事,会所最近挺忙的吧,要不你先回去。” “……”刘犇觉得自己是被嫌弃了,“我走了你们吃什么?” 周益黎停下脚步,回头认真道:“哦,你还不知道吧,她做饭比你好吃。” “…………” 郝时荷打发时间回来,不愿面对那个始作俑者,却也没看见刘犇,只好躲进自己房间。不料想对方守株待兔,她刚打开房门,便听见背后一声阴渗渗的“回来了。” “啊!”她吓得猛一回头,换了T恤和运动裤的周益黎坐在对面房间的单人沙发上,驾着腿,一副大爷样。 “你有毛病?不知道这样很吓人?”郝时荷气得不行。 他站起来,朝她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了句“Sorry”,然后像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莫名其妙。 半个小时后,郝时荷下楼,掏出两本皱巴巴的结婚证,“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周益黎的面前。 “明天八点准时出发。”她算好了去裕山婚姻登记处路上的时间,早点去省得排队,速战速决。 “能不能晚点?”周益黎拿起其中一本结婚证仔细翻看,“我昨天到现在还没睡过。” 郝时荷不知道他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发现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勉为其难答应:“可以。” “我现在才觉得你为这东西牺牲还挺大的,十五硬生生改成了二十,现在得叁十了吧?”周益黎问道。 “大叔,彼此彼此。”郝时荷拿回他手里的证合上。 周益黎又拿起另一本:“这本的照片都褪色了,一看你就没有保管好。” 郝时荷无言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我为什么要保管好。”她想起来找他那天时给保安看的她和他的仅有的合照,就是这张结婚照,照片里的两个人一点不像是结为夫妻,板着个脸,倒像是几辈子修来的仇家。 “领证那天,我们好像都不高兴。”周益黎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的清晰部分,抬头看向郝时荷。 他的目光诚挚,又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悲戚,郝时荷回避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说:“因为我们都是被逼的。” 对于她的童养媳身份,周益黎了然于心,他和她很像,童年少年时代都在被迫接受一切;他又和她不像,他比她幸运,他没那么坚定,很容易变得心甘情愿。 他沉默半晌,才开口:“放心,明天就好了。” 郝时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聚好散不能用来形容他们俩,她只能点点头,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对了,阿牛哥呢?”郝时荷才想起来。 阿牛…哥?“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么好了?”周益黎语气有点凶。 “……”郝时荷又想了想:“应该是比跟你要好点。” “他有事先回去了,既然你跟他关系不错,那你替他准备晚饭,厨房里有食材,我去补觉了。”周益黎没好气的说。 “…………”所以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郝时荷别的不精,做饭却是极为拿手,她曾想过,如果有钱,她可以开家餐厅,自己掌厨,不需要多大的地方,能容得下几位回头客足矣。 她甩干蔬菜上的水,专注手上的事。 简单做了叁菜一汤,她解开围裙,搭在椅背上,擦干净手,犹豫着要不要叫人吃饭。 想来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便整理好衣服上楼。 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她打开没上锁的门。床上的人陷进洁白的被子里,没有动弹。 郝时荷走近,弯腰掀起被子角,对方睡得很熟,凛厉的五官放松下来,无暇的皮肤冒着热气,人畜无害的,像刚毕业的男大学生。 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对劲,她用手探了探周益黎的额头,这才明白,哪是冒着什么热气,这是发烧了吧。 “周益黎,醒醒。”她轻拍他的手臂。 叫了好几声,周益黎才抬起他沉重的眼皮,问道:“怎么了?” “你发烧了。”郝时荷说。 “唔,好困。”说罢又有气无力的合上眼。 “……” 郝时荷想找温度计和感冒药,可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在几个房间翻了翻都没发现,想问他,可对方“昏死”过去,明显指望不上。 她把自己房间的被子抱过来,盖在周益黎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抱来一床被子…… 周益黎被身上不断增加的重量给压醒了,仍有些不清醒,他想掀开被子,被郝时荷制止:“别动,发发汗就好了。” “好热。”他忍不住把另一只手伸出被子透凉。却又立刻被郝时荷抓着放进被子里,“马上就好,忍忍。” 郝时荷的手凉凉的,他以为自己在大太阳底下走着,突然找到块冰,便舍不得放开。 郝时荷体谅病人,没有抽出手,任由他紧紧地握着。 对方虚弱的模样,让她无故心软。她是惯会照顾人的,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被人需要大概就是她的归宿。 第二十章 周益黎醒来,已是另一天早晨。 身上有些黏腻,脑袋嗡嗡的,他只记得昨天说要补觉结果一睡就不省人事。 洗完澡,用毛巾擦过下巴上的胡茬,又长了不少,收拾完下楼,周益黎才想起自己昨晚让别人做饭,结果也没去吃。 “你好点了吗?”郝时荷坐在餐桌前吃面。 “嗯。”周益黎昨天没吃,有点馋了,“有我的份吗?” “没,我只做了自己的。”她停下吃面的动作,用手指了指电饭锅,“那里有粥。” 周益黎也不挑,揭开锅盖,盛好一碗白粥,坐到她对面。 “昨晚的菜没有剩吗?”这白粥没一点味道。 “我倒掉了。” “哦。”真是可惜。 郝时荷抬头看他一脸怅然若失,安慰道:“你生病了,吃点清淡的。” 周益黎微微翘起嘴角,挑了挑眉,点点头并未反驳。 说来也奇怪,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回裕山离婚,明明在他的户籍所在地也能离。 坐在车上时,气氛还算平和,于是她问他。 “没为什么,想和你一起回来看看。” “???” 周益黎觉得她发问时纠结的小表情有点可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想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郝时荷没料到他突然的动作,一时慌了神,迅速躲开,闭上嘴不说话。 到民政局,她跟在他后面,周益黎提前联系过,有专人服务,根本不用排队,不知道她昨天操得什么心。 办理结婚登记的就在隔壁窗口,她看了好几眼,认出当时那个女工作人员。 “你看什么呢?”周益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没什么。”她笑了笑。十年前,她稚嫩的模样让那个工作人员心生疑虑,再加上他俩不情不愿的样子,人家偷偷问她是不是被拐卖的,还说可以帮她报警。吓得她立马连连摇头否认,生怕警察把人抓去。 “我记得她。”周益黎在她耳边说。 “嗯?” “她那时候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她怕我被骗。”郝时荷解释道。 “……”周益黎盯着她,一脸不敢置信。 办离婚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人,大概是业务不熟练,审核材料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让他们签了字,电脑又出现问题。 关键时候出岔子,郝时荷快没了耐心。 这个年轻人倒腾了很久也没辙,只好请来别的同事。 周益黎气定神闲地坐着,除了偶尔用手机处理一下公司的事务,剩下的时间都在发呆。 终于办好后,郝时荷才松了口气。她跟身边的人打声招呼,拿着属于自己的那本离婚证提前出去了。 郝时荷在门口站了没一会儿,便接到邱芝彦的电话。 “时荷,你什么时候回来?”邱芝彦的语气有些着急。 “怎么了?” “志新,他把自己弄伤了。” “你没在他身边吗?”郝时荷问道。 “我…在北京。”邱芝彦难以启齿。 “那你赶紧回去啊。”郝时荷无奈地说。 “你能不能先回去照顾他,我这里实在走不开。” “还想复出?”郝时荷猜测也就只有这事儿能让她丢下儿子。 “我……” “行,我知道了,我会回去。”虽然答应了,仍不甘愿,挂电话前劝对方,“你……这次不行就别试了。” 不知道周益黎什么时候出来的,郝时荷一回头就发现他在不远处。她走过去,他也没多问。 “走吧。” 车子开得很稳,两人都没有说话,郝时荷抿着嘴,用手机订最近的高铁票。 “你把我放市区就行。”她订完票对周益黎说。 “去哪,送你。” “高铁站。”郝时荷也没拒绝,时间确实有些赶。 周益黎看了她一眼,到底没问下去。 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高铁站。 “几点的车?吃个饭再走?”周益黎提议道。 “不用了,我车上吃,你回去吧。”郝时荷怕来不及,心里又有些许说不出的郁闷,越发想赶紧离开。 “那行,你注意安全,再见。”周益黎心中不快,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嗯,再见。”郝时荷打开车门,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周益黎看着她消失在视线范围里,发动车子,驶离高铁站。 他想,这次是真正的告别吧。 第二十一章 或许因为离开的时候是炎热的夏季,而回来已是凉爽的秋天,虽然天气预报提示明天将开启新一波降温,但郝时荷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降温而已,多穿几件衣服就好了。 她在G城的家,一栋老居民楼里的二手房,房子很小,采光倒是不错,小阳台上无人照料的绿植能够顽强地生存着。 这房子是她自己买的,首付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现在仍需要还房贷。 郝时荷没待多久,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又出门了,不知道这次要在那边待几天。 平常她是不耐烦过去的,除非志新吵着找她,她才会去看一眼,而且再晚也不住下来。 这个被誉为G市后花园的郊区,房价与市中心不相上下,再加上百分之八十都是别墅的配置,居住人群基本上是富商或者政要。像郝时荷这样步行进小区的人几乎没有,说是小区,其实更像度假村,脚程不是几步能搞定的,她觉得和上山一样累。 记得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邱芝彦看到她的表情后,有些自得地说:“这地方是不是很漂亮?” 那时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眼里有艳羡,诚实地点点头。 可当她见到别墅真正的主人时,她便觉得没什么好羡慕的。 作为只有血缘关系的女儿,郝时荷认为她没有对邱芝彦指指点点的道理,但她心底里是看不惯的,于是她选择不看,避无可避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墅的保姆在监控里看见她,有些惊讶,立马给她开门。 “郝小姐,你回来了。” “嗯,陈姨好久不见。”郝时荷简单打过招呼,在客厅寻找志新的身影。 “志新在他房间呢,上午打过针,还没醒。”陈姨见状解释道。 “好,我去看看他。” 陈姨跟在她后面上楼,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郝时荷打开志新的房门,走到他床前,志新头上绑着纱布,苍白的脸比上次见时还要瘦削。郝时荷亲切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帮他捻好被子后没再打扰。 郝时荷思索再叁问道:“陈姨,怎么回事儿?” 陈姨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前几天先生来别墅了。” “他们又吵架了?”陈姨口中的先生是刘启,志新的爸爸。 “太太那天朝先生摔了东西,后来不知怎么先生推搡了太太,被志新看见了,然后就……”陈姨解释说。 “好,我知道了。”郝时荷皱了皱眉,和她猜得差不多。 “小姐,没事我先下去了。”陈姨一向很尊重她,虽然她这几年不常过来。 周益黎从S市高铁站直接回市区,在公司处理完工作,天已黑透。 朱迎敲了敲门,“周总,要不要帮您叫晚饭?” 他这才意识到今天一整天除了早上那点白粥外什么都没吃,是应该吃点,他却没有胃口,“不用,你下班吧。” “好的,周总。”早该下班,可是老板没走,朱迎也不敢离开。 荆然在公司停车场等她,约好晚上一起吃饭,朱迎却临时发消息告诉他可能加班,这会儿人还没来,他看了眼时间,都快赶上夜宵的点了,周益黎还有没有人性啊。 “你怎么还在啊?”朱迎一上车就把高跟鞋脱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老婆加班,我怎么好意思去吃独食呢。”荆然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朱迎被哄高兴了,但还是假装恶心地擦了擦脸上被亲的地方,“行了你,走吧。” “周总又开启了工作狂模式?”荆然好奇道。 “你不知道吗,他这两天在裕山,刚回来事情难免多一些。”朱迎说。 “裕山?真离婚去了?”荆然送去最终版离婚协议书就没管这事儿,他还有别的工作要忙。 “嗯哼。”朱迎不可置否,随即又八卦道:“我听说郝小姐一分钱没要?” “是有这么回事。”荆然当时看到那份签好字的协议,颇为震惊,这世上真有不喜欢钱的人吗? 听到确切的消息,朱迎有些沮丧,作为广大女性群体中的一员,她自然是站在郝小姐那边,下班时间,就口无遮拦了些:“周总还真渣,人家说不要钱他还真不给,大好的青春年华啊,被他给耽误了。” “这确实。”关于这点,荆然十分认同,要不是他现在负责的工作签了保密协议,他还能拿出来举例辅证,和朱迎一起批斗周某人几个小时都不带喘气呢。 第二十二章 郝时荷和陈姨花了好几天才让志新开口说话,志新是天生的自闭症患者,如今十叁岁了,行为举止仍像个叁岁的孩子,甚至比叁岁的孩子更胆小,最严重的是他无法控制情绪时的自残行为。 她对孩子向来很有耐心,之前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没少碰见难缠的小孩,比起他们来,志新只是闷了点。 原本以为他的病情在好转,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伤害过自己,郝时荷看见他头上那道将近五厘米的口子,到底有些心疼。 最开始几年她住在这里,邱芝彦不怎么在家,这个家她能亲近的只有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至于志新的父亲,她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每次碰见叫声“刘叔叔”,再没别的话。 她捧着本书陪志新在院子里玩耍,志新蹲在栅栏边观察地上的蚂蚁,他用抓过糖果的手指堵住蚂蚁的去路,甜腻腻的香味引来不少的馋货。见蚂蚁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他的手指,他兴奋起来,没等他起身去和姐姐分享,他听见外面汽车的声音。 郝时荷也注意到,她刚想过去,志新就朝她跑过来,躲在她身后。 “志新,过来。”刘启笑着向他招手,跟他一起的人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郝时荷横着手臂隔开他们,尽管刘启并未立马靠近。 那是个十分儒雅的中年男人,即使受到冷遇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 “时荷,好久不见。”刘启语气中的温和让她没法继续不礼貌。 “刘叔叔,您好。”郝时荷放下手臂。 “让我看看志新?”他走上前,越靠越近。 “姐……”志新发出微弱的声音,揪着她衣服的动作表现出抗拒的意味。 郝时荷不能拒绝刘启作为志新父亲的合理要求,却也不想让志新再次发病:“刘叔叔,我跟志新说说,您到里面等等行吗?” 刘启考虑了几秒,无奈地笑道:“麻烦你了。” 再进来时,志新虽然还是怯怯的模样。刘启拉他的手,他不太情愿却没有挣脱掉。有陈姐在,郝时荷没留下来,回了自己房间。 没过多久,郝时荷的房门被敲响。 “郝小姐,先生让你过去。”陈姨对她说。 郝时荷并不愿意和刘启有过多接触,虽然他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过分的言行,不过是她自觉身份尴尬罢了。 “刘叔叔,你找我?”她礼貌问道。 “时荷,相信你也知道,我和你妈妈在志新的问题上一直存在分歧,我妥协过,志新的情况却没有好转,我认为如今没有妥协的必要了,下周有德国的专家来S市进行交流,我准备带志新过去,或许换一种治疗方式对他有好处。”刘启一向寡言,不过看在她关心志新的份上才愿意告知于她。 郝时荷没想到他会和她说这么多,毕竟在这个家里她习惯置身事外,她的自尊心不会允许她多管闲事,可志新不算她的闲事,她不免担心道:“志新很怕生,换一个新的环境,他可能……” “这我考虑过,这些年我一直在S市,与他相处的时间太少,他才会有点排斥我,但是他是我的亲儿子,相信你也清楚,血缘关系是无法斩断的,他迟早要跟我回家,就当这次是一个转变的契机吧。”刘启做出的决定很难被改变,他一直认为他儿子如此这般的原因是和人接触太少,如果带他回了S市,他必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见不得人。一个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允许自己有这样的缺憾。 “志新妈妈知道吗?”郝时荷没法阻拦。 提到邱芝彦,刘启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再优越的教养也掩盖不住他对邱芝彦的失望,他摆摆手不愿多谈:“你告诉她吧。” 下午,郝时荷和陈姨一起给志新收拾行李,志新的衣服很多,真正穿的没几套。 陈姨边收拾边感叹道:“志新爱穿上下一样的衣服,可惜太太逛街从来只管好看就买回来,那些新衣服倒是浪费了。” 郝时荷接过陈姨手里的衣服,放进行李箱里,笑了笑说道:“没关系,等志新好了,可以哄他穿穿看。” “是啊,会好的。”陈姨希望如此。 “对了陈姨,志新走了,你还会在这里吗?” “等太太回来,看她的意思吧,太太怀孕时我就在这了,说走就走还有些不舍呢。”陈姨想起第一次见到邱芝彦的场景,那是个顶美的女人,穿着仙气飘飘的连衣裙,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她的大肚子。说起来好笑,那时她愣了半天才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电视里见过。 慢慢相处下来,陈姨知道邱芝彦不是难伺候的人,因为她总是温婉地笑着,仅仅在先生面前板着张脸。 陈姨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才发现,郝小姐和她妈妈越来越像了,邱芝彦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陈姨甚至不相信太太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因为长得并不相像,这个女孩子并没有遗传到母亲的优点,如今看来,眉眼间给人的感觉简直如出一辙,尤其是她难得笑一笑的时候。 郝时荷察觉到陈姨的打量,有些疑惑:“陈姨,我脸上有东西吗?” 陈姨这才不继续盯着她,“没有啊。” 过了半晌,又突然问道:“郝小姐,你交男朋友了吗?” 郝时荷被这个突然的问题噎住了,她摇了摇头,不清楚陈姨的用意。 “年纪不小了,要抓紧找呀,要不要陈姨给你介绍。”陈姨体谅她,晓得她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尤其是刚来前几年,会看别人眼色,从没把自己当回事儿。后来搬出去了,活泼了些,内里还是谨慎沉静的。 “唔……我暂时没那想法……”郝时荷飞快收拾完一箱子的东西,赶紧溜了。 第二天,刘启过来接志新,预想之内的难搞。一番鸡飞狗跳后,总算把他哄上了车,不知道刘启怎么哄的,志新坐在车上,扒着车窗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小声喊她们:“姐……姐……姨……” 那模样让陈姨忍不住湿了眼眶,当陈姨转过身偷偷抹泪时,郝时荷走过去朝志新眨眨眼,示意他把耳朵伸过来:“志新乖乖的话,姐姐会去看你哟。” 志新这才高兴了,“姐……看……看志新……” “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哦。”郝时荷摸了摸他的脑袋。 “秘……密……秘……”志新若有所思地嘀咕着。 他被安抚住,郝时荷退在一旁挥手,“再见,志新。”然后看向刘启,对方点点头,然后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