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乱君心》
“我的结局”——来自“远古遗迹JAJA”
“咚!”
好痛!
额角的剧痛刺得舒锦蓦地睁开眼睛。
不对……睁开眼睛……她现在不用药就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未容片刻欣喜,一声怒吼响雷般将她的鼓膜轰炸得嗡嗡作响:“说,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紧接着,脸旁似是有厉风划过,整个人陡的升高了一节,眼前原本如被打破的湖面般晃动的色彩更加凌乱。
缤纷的流色好容易拼凑成一幅绮丽的画面……这是病房的天花板吧?什么时候变成腾云驾雾的图画了?
仍旧未等她深究,人又忽的像坐上失控的电梯般飞速降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声音凄厉响起:“不要啊……”
降落与凄喊一同戛然而止,一切忽然静得可怕。可疼痛随之而来……腰……仿佛有一只巨钳重重卡在腰上,还在簌簌发抖。
她挣扎着要脱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疼痛,可是……
她不可置信的瞪着在面前晃动的豆芽般的胳膊……小如酒盅的手掌,上面软软的摇动着五棵更纤细的豆芽,仔细看去,那小豆芽脆弱得近乎透明……
她试探着对其中一根豆芽发力,那小小的食指果真勾了勾……
“哇……”
她没想到她的惊呼竟变成一声弱弱的啼哭……
“夫人,没事,没事,小郡主还会哭……”
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惊喜道。
腰间的钳控亦随之骤然一颤。
“蒋妈,你老糊涂了吗?郡主?哼,可不要侮辱了烈王府的门面!”
身体再次拔高之际她似乎看到一张脸闪过,虽只是瞬间,仍可看出其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但纵然千娇百媚也掩不住浓重的鄙夷之色。
“王爷……”先前那声凄喊再次响起:“她真的是你的骨肉,真的是……”
“呸!都被人捉奸在床了你竟然还敢狡辩?!”又一个女声猛啐了一口。
“王爷胜利凯旋长途跋涉的回来……铠甲都来不及卸下就去看你,可是你让他看到了什么?唉,真是伤了王爷的心呐!”
“真不要脸,王爷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王爷出征在外,保家卫国,咱们虽身为姬妾亦应该安守本分……”
“咱们平日虽亲如姐妹,可你如今做出这等丑事,让姐姐我说你什么好呢?”
“唉,谁让人家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呢?”
“也是,否则怎么能和车夫……”
“嘻嘻,还真是门当户对呢……”
“妹妹好没有见识,可能还不只这一个呢……”
“够了!”惊雷炸响,刹那粉碎了愈演愈烈的七嘴八舌。
舒锦觉得自己陡然变作了高挂在枝头瑟瑟发抖的枯叶,只待疾风吹过便可幡然坠落。
她费力的偏过头……
可能是居高临下的缘故,她发现自己像个炸药包似的被一只粗壮的胳膊高举着,那胳膊的主人身穿铠甲,看似蒙着烟尘却挡不住灰蒙下的戾气,她甚至看到那掺着灰尘的血雾从金属的缝隙中悠悠飘出。
他的身边环着一群女子,花团锦簇,芳香各异,各展风骚,却无法夺去一个女子的光辉。
那光辉虽然很柔弱,却执着的霸占着她的目光。
乌黑如云的鬓发,虽散乱但依旧光滑如水,飘于鬓边的几缕发丝随着纤薄肩膀的战栗让无法立住的光碎碎滑落。
她抽泣着,微抬了脸……
一时间,舒锦唯一能想到的词汇是“梨花带雨”。
娇嫩白皙的皮肤,于无限悲楚中透着薄薄的红晕,仿佛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过半透明的白瓷,晶莹剔透。纤巧的唇不点自红,似雨中花瓣微微战栗,欲语还休。最迷人的是一双眼,眼尾微挑,长睫如扇,黑白分明又因了泪水的浸润分外清澈明亮,皎若寒星。
这是双干净的眼,仅凭这双眼,舒锦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同“奸夫淫妇”这种污浊的字眼联系到一起,而且她相信这个高擎着自己的男人也被这双澄澈的眸子打动,因为那钳制在腰间的手略略松了松,随后,她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鸢儿,这到底是谁的孩子?只要你……”
“王爷……”一个娇媚的声音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忘记了,你前年正月就走了,这孩子可是去年腊月十九出生的。这时间……”
“王爷才走了两个月……莫鸢儿,我说你也太耐不住寂寞了吧?”
“恃宠而骄,但也不能恃宠出墙啊?”
“你不是会能掐会算吗?怎么没算到自己有今日?”
“听说你们这一族的女子善妖蛊之术,怕是早就有了奸情,却拿邪术蒙了我们的眼……”
“幸亏这妖术一旦怀胎便会破解,否则王爷还不知要被你骗到什么时候……”
腰间的钳制紧得发抖,舒锦估计用不着等挨摔,他直接就把她捏死了。
“王爷……”跪在地上的女人死死扯住王爷的铠甲:“王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莫鸢儿,你就承认了吧,铁证如山,反抗是没有好结果的,你忘了珂月是怎么死的吗?”
“说不准你承认了,王爷就饶了你和孩子……谁不知道,王爷一向是最疼你的……”
“哎呀,鸢儿,你再不承认孩子就没命了,她可是半天没哭一声了……”
“天啊,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紫了,怕是活不成了……”
莫鸢儿猛的抬起头。
舒锦已经开始迷离的视线朦朦胧胧的对上一双目光,一双从委屈到凄苦,从无助到绝望,从心碎到决然的目光。
她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一切,想要阻止,可是嘴张了张,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单音。
“快啊,快承认啊,孩子就要不行了……”
当视线陷入昏暗的瞬间,她看到莫鸢儿深深俯下身去,颤抖的语气好似叹息,却坚定得退去了心底的所有湿意:“鸢儿对不起王爷,还望王爷饶了孩子一命,孩子是无辜的,鸢儿任凭王爷处置……”
舒锦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柔软单薄的怀抱中,眼前依旧是花团锦簇,正中立着一个高大的身穿铠甲的背影,那群女人围着他又是安慰又是讨好,其中一个穿着最为庄重鲜丽的女子倒了茶,妖妖娆娆的送到他手中。
莫鸢儿唇角一牵,木然的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站住!”王爷头也没回,一声低吼。
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齐齐一颤,不约而同的将目光对准莫鸢儿,眼里统一写着嫉妒提防和愤恨。
“你以为可以离开王府吗?”王爷忽的转过身来。
舒锦这才发现,对面这个王爷竟是一英气不凡的美男,虽面带冷厉,但更显威武之姿。深目中红丝密布,怒火爆满,却缭绕着心痛的烟,灼得观者眼底发热发酸。周围鲜花环绕,可他的目光只牢牢的圈定一个人,连带满腔的怒满心的痛也只重重砸给那一个人——莫鸢儿!
“不杀她,不代表你可以离开王府……”
“王爷,”那个庄重而鲜丽打扮的女子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莫鸢儿与车夫通奸,败坏门风,辱没了王爷你的……”
“闭嘴!”王爷手中的白瓷茶盅倏地飞出去在地上碎成粉末,茶水却溅了那女人一脸:“宛白,你今天的话够多了,注意你的身份……王妃!”
他轻阖了眼,似是努力平息心底的怒气,另一个穿胭脂红华服的女人急忙抚着他的胸口:“王爷消消气……”
章宛白狠狠剜了她一眼,退后一步,然后将杀人的目光对向莫鸢儿。
“王爷,莫鸢儿……鸢儿妹妹不管怎么说也是犯了错,若是让她继续留在这……”胭脂红小心翼翼的措着词。
王爷闷哼一声,她脸一白,立刻不敢做声了。
似乎过了好久,王爷方睁开眼睛,心痛之色尽退,取而代之以满目寒光:“让她离开王府,和那腌臜之人双宿双飞,岂不是成全了她?”
“那干脆……”旁边葱绿石榴裙的女人忍不住跳了出来,却被王爷冷眼一横,顿时没了声息。
“你是说……杀了她?”
这一声冷笑没有令莫鸢儿发抖,却让那葱绿石榴裙头上的流苏颤颤闪亮。
“死……太便宜了。”薄唇如刀,唇角一挑,线条生硬:“我要让她活受,活受!”
一拳下去,黄梨木案几的一角应声而落,露出齐刷刷的断茬,微黄的木层上沾着一道血迹。
顿时有人惊呼起来,于是众女齐齐围住伤者,又哭又叫的争着把手上的帕子往那伤处上缠,好像只要迟一会她们的神就要流血身亡。
神却毫不领情,只一挥手便拨拉开她们:“齐全儿……”
一个身着蓝袍的年轻人立刻从门外轻巧的奔到屋内躬身行礼,怪腔怪调的应了声:“小的在。”
“把这个贱妇丢到清萧园,一天三餐不得有误,万不能让她早死,否则为你是问!至于王柱……你明白的。”
话音一落,重新闭上眼,整个人仿佛瞬间憔悴万分,身子也跟着晃了几晃。
齐全儿眼珠转了转,嘴一咧,露出个诡异的笑,轻飘飘的说道:“小的明白。”
这个处决看来让众女很不满,却也不好反驳,只围到王爷面前竭力将莫鸢儿屏蔽在外。
“七夫人……不,莫姑娘,还愣着干嘛,这已不是您能待的地方了,跟咱家走吧。”齐全儿尖细的声音伴着这种尖刻的语气更显怪异。
临转身的瞬间,舒锦看到章宛白回过头来,冲着这边嫣然一笑,却是冷意森森,她不觉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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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朋友说这章出场人物太多,有些混乱。实际上只女主苏锦翎,莫鸢儿,烈王(苏江烈),章宛白四人撑场子,再加个蒋妈,其余叽叽喳喳的都是嫉妒坏心的妃嫔,纯属会说话的摆设,用来凸显侯门深似海……总之一句,女主穿越成王府庶女,母亲莫鸢儿此前却被苏江烈捉奸在床,连带她的身份也受到怀疑,然后母女二人被众人奚落,打入“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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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新来的朋友,另介绍完本穿越小说《富贵花开》,与本文属同系列,链接如下
“我自己为想的结局”——来自“梅冬晴雪儿
不知道通往清萧园的路是不是十分坎坷,舒锦只觉那个单薄的怀抱虽牢牢的护住自己,却是分外颠簸。
阳光温暖柔软,风里捎来缕缕甜香,这是春末夏初特有的味道。
耳边只有窸窣的脚步声,并着莫鸢儿的心跳,令人神思渐稳。
她开始思考从睁开眼睛到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倒并不关心刚刚在那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的纷乱,傻子都看出来了,那个王爷被这个莫鸢儿扣了顶绿帽子。
可是她很难相信拥有一双如此澄澈双眸的女人竟然会红杏出墙?!
她微抬了眼睑,正撞上那双低垂的眸子。已无泪,却依然清亮,仿佛寒潭秋水。
当然,从那些群情激奋的女人的脸上不难看出愤怒、嫉妒以及无限的吐气扬眉与幸灾乐祸,她也是接受过诸多艺术作品洗礼过的人,于是不免想到这是一出典型的栽赃陷害,否则怎么单单让凯旋而归满怀激情的王爷恰到时机的看到那么绯色的一幕?这无疑是兜头一盆冷水,难怪他那么愤怒。
可如果是栽赃陷害,莫鸢儿为什么认了?是因为她吗?
她看了看那张年轻的脸,就如她前世一般青春鲜嫩。而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大学生竟然成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的孩子,还顶着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
道路实在太颠簸了,她有些晕,于是胃一抽抽,一股温热涌到口中,又顺利的滑到腮边。
莫鸢儿拿袖子轻轻的擦干了她的脸,又将她抱起拍了拍。
她很不好意思的打了个嗝。
说实话,她现在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她的亲爹究竟是那个王爷还是她们口中的车夫,他应该叫王柱吧。凭心而论,她的情感还是倾向于那个王爷的。当然,她不否认是因为他在外貌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剑眉星目,直鼻薄唇,往那一站,英姿飒飒,骨俊神清,偶像派的明星也不过如此嘛,至于车夫……应是没他好看,而且王爷的身份也足够尊贵,莫鸢儿除非脑袋让门挤了,否则怎会舍了肥熊掌去吃小咸鱼?
而最关键的是……王爷一定很喜欢她!
因为男人最爱脸面,尤其害怕被扣绿帽子,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当然,男人倒比较喜欢给女人戴个小围脖什么的,且看……一、二、三……如果她没有数错的话,他应该有六个老婆,还不算上莫鸢儿。据说他是眼睁睁的目睹了“奸情”却对莫鸢儿如此宽大处理……莫非他也觉得其中有诈?过后会不会去调查清楚以还她个清白?可是当时他眼中的惊怒和痛楚清清楚楚淋漓尽致的喷薄而出,根本就是……而且众口铄金,那群莺莺燕燕绝非善类!人前尚敢颠倒黑白,何况背后?万一……
等等,她琢磨这些干什么?她现在应该着急的是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
梦,一定是梦,有时梦境真实得不可思议。可是梦总会醒的,现在自己要不要安安静静的等待梦醒?
可是梦醒又怎样?她仍会是那个只要不打针便沉默得如空气一般静止在床上的“渐冻人”,连抬一抬眼皮都是奢望。她的脑子在运转,思维在行动,身体却……
她还有无数个心愿……今年院子里的丁香花该开了吧,那是她亲手种下的,只一心等着那淡紫的小花播撒清雅芬芳;小狗皮皮快当妈妈了,这还是它第一次当妈妈呢,她曾答应它会在身边陪着它,给它打气;那台话剧早已结束了,只是缺了她这个女主角,那是她好容易躲过母亲的监视争取到的登台表演的机会,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她还会有以后吗?而且,她还没有谈一场恋爱,这也是母亲不允许的,只是即便她允许,自己也……
因为她是“渐冻人”,初时需靠药物维持行动。药力会消失,到最后,肌肉萎缩,不仅是四肢,是全身各处肌肉。她现在已经快到了要被切开食管,输入营养液方能维持生存的地步,直到有一天,肺部肌肉萎缩,然后头脑清晰地迎接身体力量的最后消失。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发病率为十万分之四,目前无法医治。
不,不要是梦,我不想那样死去,那种无能为力太可怕,可怕得让人心悸。可如果不是梦……她已经死了吗?这是投胎转世了吗?怎么不是转到未来倒好像是回到过去?这是什么朝代?当然,这些并不重要,只要活着就好,只要能健健康康的就好……
她欣喜的伸出小手,抓住垂在莫鸢儿胸前的一缕青丝,感受此刻的真实。
可如果不是梦……那个世界就只剩下母亲了。
手指一滞。
母亲一定会很伤心,虽然母亲对她很严厉,严厉得有时近乎不可理喻,可那毕竟是与之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母亲。为了她,母亲拒绝了一切追求者……不,或许也不能仅仅说是为了她,还有那个人……母亲虽然恨他,却更爱他,正因为这样令母亲更痛恨自己矛盾却无法抽身的情感而导致她对女儿分外苛刻。
母亲和那个人……或许她应该叫他父亲,只是这么多年了,她一想起这个称呼,就和母亲是同样的又恨又爱,她绝口不称他为父亲,他也毫不介意,因为他根本就没把她当女儿。她对他而言,连鸡肋都不如。
当年,母亲是京剧团里的台柱子,年轻貌美,体态婀娜。那个人是地方上的高官,风流潇洒,才华横溢。
郎才总要觅女貌,女貌更须配郎才。
只是珠胎暗结之后,母亲忽然听闻他早有妻室,儿子也已读了小学。
震惊和愤怒不足言表,而母亲对他的爱已伟大到不在乎他是否有妻儿,也不在乎那一纸凭证,她只要他在心里默默的惦着她就好,她只要每月见他一面就好。
可即便如此,那个人也是做不到的。他的官做得越大,他的妻子得知母亲的存在还到剧团里大闹一场……
打那以后,母亲就变了。
她固执的认为自己和那个人的相识是缘于她的工作,因为有许多人都是冲着她的扮相身段疯狂的追求她,甚至险些弄出人命,结果那个人的妻子便利用这些事疯狂的制造舆论来诋侮她。
舒锦自小就喜欢文艺,总幻想有天能像母亲一样站在舞台上,随着清越悠扬的京胡之音,轻甩水袖,婉转吟哦。
可是母亲像灭火一般掐断了她这个苗头,只要她敢碰一碰戏服,哪怕只看上一眼,便会遭到一场责骂。
而她偏偏在这方面有天分,刚上初中的时候,音乐老师安排她参加独唱比赛。
她千瞒万瞒,可不知母亲是怎样得知的。那天她在台上刚唱了半截,就见观众爆满的剧场的过道上有一人风风火火的赶来,正是母亲,她的词一下子就卡到了嗓子眼。
母亲直接翻上台不由分说就给了她一耳光,音乐老师上前阻止,同样挨了耳光并一场痛骂。
自此,她再不敢奢望,甚至说话都力争处于同一个音调和节奏。
直到上了大学……她特意考到远离家乡的学校。
她小心翼翼的报名迎新晚会的话剧演员竞选,意外的成为了女主角。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开心。
她认认真真的背着剧本,认认真真的跟着排练,哪怕没有她的戏,她都在一旁看别人的表演进行学习。
准备了一个月,马上就要登台了。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装扮完毕,她对着镜中和母亲分外相似的脸再次慎重的背了遍台词。
“舒锦,马上要开始了!”
“来啦……”
起身,迈步……
忽然,人跪在了地上。
众人急忙拉她起来,可是她不听话的一次又一次的倒了下去……
有替补的演员代替了她,而她则回到了原来的城市,住进了雪白的病房,然后见到了消失了十年的……那个人。
是他们的争执让她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这还真是种新奇的病呢。
更为新奇的是那个人开始频繁出现,当然,都是被母亲威胁来的,因为治疗这种病需要许多钱,住院也是要钱的。
那个人很不耐烦,话里话外说治这病就是拿钱打水漂人也跟着遭罪巴不得她早死早托生,甚至暗示进行安乐死。母亲就和他吵,全不顾这是在医院,是在她身边。
有时她真恨不能赶紧死掉,省得所有人心烦,可是针剂却一次次的输入体内。
有时她甚至怀疑她的苟延残喘是母亲用来和那个人短暂相处的凭借,哪怕是争吵。于是即便可以行动,她也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两个人的狰狞。
而今,那个想生存却不得不死亡偶尔又渴望死亡的她真的死了,想必那两个人也解脱了吧。母亲是会伤心还是失落呢?
一切如果真的就此结束,她愿母亲能放下纠缠半生的心结。那个人不过是她年轻时的绮梦,早已变了颜色,何必固守不放呢?
忙里小歇,我来猜猜结局——来自“亦小涵”
一切如果真的是梦,那么就让这梦永远不要醒来,她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她只要活着,活得不那么沉重便好。
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婴孩,很瘦弱,连哭都没有多大力气,可是她动动手指,又踢踢腿……襁褓裹得很紧,但并不妨碍她看到绣花的锦缎被子下细微的起伏。
她能动,她能动了!
她欣喜的欢呼,却只发出两声含混的“啊”。
莫鸢儿低头看了她一眼,眼角闪着湿润的光。
“吱嘎……”
一声滞涩绵长的声响连带串串塔灰扑扑的落下,顿时烟尘飞漫,致使她直接打了个喷嚏。
“莫姑娘,这就到了。王爷只说让咱家伺候姑娘一日三餐,这屋子……”
“屋子我会自己打扫的,莫鸢儿谢过公公。”
齐全儿夸张的咳嗽两声:“那咱家就走了。”
他边走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仿佛要掸掉什么晦气。
莫鸢儿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立在门口动也不动。
舒锦在散落的灰尘中眯着眼转过头……
房子是木质结构,应是多年没有人住过,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
屋内摆置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床,均是老旧腐朽,如影子般的印在那,似只需吹口气就可令它们消散。
小床上备有被褥,叠得也算方正,却仿佛浸满了潮气,灰蒙沉重。
不止这被褥,整个屋子都是冰冷潮湿的,让人只在门口待这一会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莫鸢儿默不作声的站着,清澈的目光也好像蒙上了灰尘,看不出神色。
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细弱的女声说道:“齐公公命奴婢给莫姑娘送午膳。”
莫鸢儿头也没回:“小卉,麻烦你帮我打盆水来。”
莫鸢儿将襁褓放在冷冰冰的床上,又将两面的方格窗子打开。
暮春的暖风卷起了屋里的阴潮,冷冷暖暖的浮动,灰尘伺机狂舞。
身穿一身透着淡淡绿色的素罗衣裙的莫鸢儿便是这灰蒙蒙中一抹亮丽的色彩,而若是不考虑令人窒息的呛咳,不考虑灰尘眯眼,她从窗边袅袅走来时简直就像是腾云驾雾的仙女了。
她靠在床边,捋起绣着鹅黄雏菊的袖口,扯下半截中衣袖子,细细的在水盆里投洗了,又拧干了水,往婴孩的额角抚来……
“哇……”舒锦弱弱的哭了声。
随着额角一阵刺痛,她看见那团布上洇着一层艳艳的红。
她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盯着莫鸢儿又将罗巾放在水中。
她记起来了,好像就是额角的重重一击将她带来了这个时空。
那个将她像炸药包般高高举起的男人……
她心一惊,难不成是这个小婴儿当初被摔到气绝身亡进而才导致了自己的穿越?
好啊,他竟然敢谋杀她,难道在这个时空杀人是不犯法的吗?
她咿咿呀呀的咒骂。
莫鸢儿竟好像听懂了她的愤怒,一边小心翼翼的用罗巾擦拭额角已干涸的血渍,一边轻声细语道:“宝宝在生爹爹的气吗?爹爹不是故意伤你的。你的爹爹武功盖世,若是真的想伤你,你早就……”
她的声音轻和柔软,仿佛忘记了在那间华美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清澈的眸子绽放着异样的光彩,竟有些迷离梦幻。
“你的爹爹叫苏江烈,十六岁就随皇上出征,大败赫祁,又任威远将军,东征元离,完胜而归,后向南驱除鞑虏,收复九郡十六州,北扫肃喇,扩土开疆三千里,后又率十万大军平叛宿野,立下大功。他二十三岁被封为烈王。你要知道,这是咱们天昊国唯一的异姓王。”她眼中光彩愈盛,声音也略略颤抖:“我本是云裔人,十六岁的时候,沧州被人攻占,知府被杀,我是府里的伶人,和许多姐妹被强盗掳走。你的爹爹率领军队如神兵天将,顷刻间就让那伙坏蛋脑袋搬了家……”
莫鸢儿的表情和语气不像在叙述一场厮杀,倒好像在回忆一段风花雪月。
“你的爹爹救了我,在那么多人中只救了我。”她的脸上浮出好看的红晕,如落在静寂湖面的桃花瓣:“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的战甲闪着金光,如同天神下凡般走向我……他对我很好。给我穿最漂亮的衣服,给我戴最好看的首饰,只要他在府中,总是陪着我的……我身份低微,早知会有今日,可是我不后悔……”
眼里的泪滚了滚,终于落在舒锦腮边。
她伸出小小的手想去安慰这个女人,却被抱起,脸颊轻轻的贴在那微热柔嫩的腮上。
“宝宝,记住,你是烈王的亲生女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接你回去。”她突然轻笑起来:“其实他是舍不得我的,否则怎么不杀了我?怎么不赶我走?三载夫妻,他应该会信我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脸上已是一片温*湿。
“去年他临走的时候,说回来就向皇上奏请立我为侧妃。宝宝你知道吗,像娘这种身份能够在王爷身边服侍已经是够幸运了,可是他……宝宝,你能明白吗?”
那具单薄的身子在剧烈颤抖:“宝宝,咱们是冤枉的,你的爹爹总有一天会明白。宝宝,一定要记住娘今天说的话!”
她坚定的目光让舒锦遽然生出不祥预感,却见她一笑:“本来是等着你爹爹给你取名字,眼下……”
纤细的手指轻抚那额角的伤痛:“娘暂且叫你锦儿吧,娘希望你有个好前程,像锦绣一般,待日后你的爹爹……他不但会领兵打仗,还文采出众,他会给你取个更好的名字。”
吻了吻她的小鼻子,将襁褓放回床上,拿起巾子缓缓的打扫起房间来。
舒锦……苏锦……
她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于是趁着莫鸢儿在忙活,她不停的操控手上的小豆芽,越看越喜欢。
毕竟身子是婴孩的体质,她只玩了一会,困意就一浪浪的袭来。
她勉力抬了几下眼皮,莫鸢儿忙碌的身影仍渐渐暗了下去。
期间好像醒过几次,好像几次都看到那淡绿的身影静坐在桌旁。
真正的醒来是因为她饿了。
她睁开眼睛,只见屋内一片静寂,朦胧的夜光透过糊着白绫纸的窗棂在地上铺着几方淡青。
她转着头寻找着莫鸢儿的身影,忽然听到一声轻响。
循声望去……
只见一抹淡绿仿佛悬在空中,其上是一圈醒目的青白。
她嗓子一噎,顿时惊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锦儿别怕,娘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就这样才可怕,想到一个青着脸的女鬼时刻跟随左右,锦儿的胎发都竖起来了。
下午不还好端端的吗,怎么突然想走这一步了?女人还真是善变,连自己这个同类都无法理解了。
“娘没有本事,只能这样替咱们去报仇了……”
开什么玩笑?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
锦儿几乎想怒吼,全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个空间以及刚刚的恐惧。这些姑且不论,听说吊死的人很可怕,到时眼睛暴突,舌头大伸,任是什么美女都比夜叉还恐怖,而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到时她吊在那,转悠来转悠去,她不被吓死才怪。
莫鸢儿,你到底是要给谁报仇啊?
莫鸢儿已经顺利的把脑袋套进那个白圆圈……
在椅子倒地的瞬间,她终于条件反射的叫了出来。
“哇……”
喊声……不,是哭声,可算凄厉,却着实柔弱,如一只病猫。可也不管这对于一个十八岁的灵魂是否丢脸了。对,哭,使劲嚎,说不准她心一软就下来了,就算她挂在那无能为力,总归会有人听到吧。不过来的路上她已发现这后院足够偏僻……
纵然她坚持不懈,哭声却是愈发低下去。
这个莫鸢儿真可恶,就算要死也先把她喂饱啊,现在这点运动就已让她肝肠寸断,只觉满眼的黑掺着金星在头顶旋转,这么下去,估计要抢先一步去阎王爷那报到了。
不对,自己从现代穿到了古代,都没经阎罗判决,莫非黄泉奈何桥十八层地狱什么的都是假的?
不对不对,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快来人啊,吊死人了啦……
可能是这发自肺腑的心声感动了上苍,就在她哭得只剩一口气在嗓子眼里“嘶嘶”的来回拉锯之际,门忽然被大力推开,紧接着爆出一声惊叫:“七夫人……”
一通忙乱。
锦儿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将吊得好好的莫鸢儿解了下来,又放到床上,只在一星昏黄的亮晕染了整个黯淡的房间之后,她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个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的女人,可能因为救了她母女二人,她只觉得这张脸分外慈祥,就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可亲可敬。烛光在她身侧跳跃,竟好像为这个并不高大的身影镀上一道神圣的光圈。
“七夫人,七夫人……”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她想不起是华厅众女中的哪一个。
莫鸢儿渐渐缓过气来,长睫颤了颤,泪珠滚落:“是王爷让你来的吗?”
001惊情穿越
来人语气一滞:“七夫人……”
“我已经不是什么夫人了。”打鬼门关转一圈回来的人语气幽冷。
“……莫姑娘。”那人迟疑的改了口:“何必想不开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况且还有小郡主……”
“青山?”莫鸢儿冷笑:“蒋妈,你是王妃身边的人,对我说这些就不怕王妃怪罪吗?况且你这般对我,难道不怕我疑心你不怀好意?”
蒋氏握住她的手,诚恳道:“姑娘既然能说这样的话,就是不疑奴婢……”
“什么奴婢?你我现在是一样的人……”
蒋氏屡屡被呛,却丝毫不恼:“姑娘别说气话了,先起来吃点东西。小郡主也该吃奶了……”
锦儿立刻红了脸。要她一个十八岁的灵魂去吸一个同龄女子的奶奶……即便是以小孩子的身体,也实在不好意思。
莫鸢儿身子一颤,费力起身抱过女儿,泪如雨下。
蒋氏也抹了抹泪,扶着她坐到桌边。
饭菜香气很诱人,比中午那顿强多了。不愧是王妃身边的人,锦儿几乎要对她充满感激了。只可惜她的肚子被香气逗引得咕咕直叫,却只能望尘莫及,因为她不过是个四个月大小的无齿婴孩。
蒋氏从莫鸢儿怀里接过孩子,坐到床边。
蒋氏是奶妈?
就在她惊愕之际,却见蒋氏端了个八仙莲花白瓷碗,拿着个精致的小银勺舀了半勺白色的汤水,放到嘴边轻吹了吹,又移到她唇边:“啊……”
她听话的张了嘴……
米汤?
她顿时皱起眉头,转过小脑袋瞅向莫鸢儿意图告状。
莫鸢儿接过她,却仍旧拿那米汤一勺勺的喂她。
她有点明白了,怪不得这小身子如此瘦弱,哭都哭不成调,感情是营养不良啊。
她要抗议,她要告诉她们……还是母乳喂养好!
可是看向莫鸢儿那单薄的身子……她该不会是……
原来米汤也是可以吃饱的。
她再次被竖了起来,又被拍了拍后背,然后不情不愿的打了个不太圆满的饱嗝。
“莫姑娘,奴婢只能……”蒋氏盯着空碗分外歉意。
“我明白。”莫鸢儿的声音幽若叹息。
“事出紧急,奴婢明天……”
“蒋妈,明天帮我收拾几件衣裳过来吧,布的就好。还有锦儿……”
“小郡主有名字了?”
“她不是郡主,她叫锦儿。”
“锦儿……真是个好名字呢,王爷若知道了一定喜欢……”
烛光抖了抖,映得莫鸢儿的脸愈发冰冷。
蒋氏自知失言,沉默半晌,收拾了碗筷告辞而去。
莫鸢儿直站到蜡烛熄灭,方抱着襁褓上了床。
她说要收拾几件衣裳,应该不会再寻死了吧?锦儿心想,却仍不敢放松神经,一夜里醒来数次,紧张查看搂着自己的还是不是个活人。
她很清楚,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她便要与这苦命的女子相依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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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蒋氏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果真带来了几件衣裳并婴孩用品,而且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午餐时锦儿竟然喝上了牛奶,于是便感激的冲着蒋氏露出天真无牙的笑。
“锦儿笑了呢。这孩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瞧这眼睛,和您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这小嘴……鼻子倒是更像王爷……”话音蓦地一滞。
莫鸢儿仿佛没听到般,继续自顾自的吃饭。
她放了心,继续逗弄孩子:“锦儿真乖啊,不哭也不闹,还不在被子里拉便便……”
锦儿没牙的微笑有一点裂。
她的灵魂好歹也算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了,又哭又闹的像什么样子?至于那些生理活动……当然,这身子是婴幼儿的,整天吃流食导致她消化速度加快,可是她能忍,她必须忍……
在她心中,蒋氏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虽是王妃身边的人却一直冒险来关照自己主子的死对头,她不是没有留意过莫鸢儿吃了蒋氏送来的饭菜后的反应……没有眩晕没有昏迷没有呕吐没有拉肚子。可见这是怎样的勇敢者和正义者?可是莫鸢儿却对她待理不理的,对于关心她照单全收,却不肯多看一眼更别说赏人家一个笑脸。
锦儿不禁有些不满了,莫鸢儿是不是当主子当习惯了,所以才认为别人的好意皆是应该应分?若不是自己现在无法开口说话,她真想打击下这人的阶级等级观念。
相比下,蒋氏则愈发的谦卑,谦卑得都让人于心不忍了,于是锦儿就尽量对她无牙的笑,而面对莫鸢儿时则扳着小脸。
“锦儿,我的宝宝,是不是在生娘的气?”
俗话说,母女连心,虽然自己和莫鸢儿不过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蒋妈很残忍?”
莫鸢儿唇角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可是她对我更残忍!宝宝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晚出生那么久吗?”笑意化作冰冷:“她是王妃的人,却对王爷的每个姬妾都好,对我亦如是,我也曾以为她是好心,可是……她竟然在我的汤碗下药……”
单薄的身子簌簌发抖:“她们就是想让宝宝晚出生,好让王爷误会我,又偏偏无法解释。你知道吗?宝宝出生的时候娘痛了两天一夜,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当时真以为要死了,可是没有。此前我一直担心她们会在王爷回来之前杀了我,可是我错了。如果我死在王爷回来之前,她们谁也脱不了干系,可是如果我……”
冷笑:“有什么能比王爷亲自动手好呢?有什么能够比被王爷冷落更残酷呢?此一举,无形无忧。而今又有人开始后悔了,可是谁知道她是在赎罪还是来监视我?宝宝,你知道吗?娘多害怕你是个男孩,如果是男孩……”
锦儿有些窒息,她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怀抱过于紧致还是因为恐惧。
蒋妈,慈颜长笑的蒋妈,深夜救人的蒋妈,体贴入微的蒋妈,竟是害她们至如斯田地的帮凶吗?如果真的是,这个王府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温热香甜的牛奶是不是也掺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天气越来越暖,心却越来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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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鸢儿倚在门边,看似望着远处,目光却毫无落点。
风拂动她散在鬓边的碎发,丝丝缕缕的在眼前飘着,却是浑然不觉。
曾经的娇媚不知何时渐渐褪去,可依然很美,美得像一座冷凝的雕像,偶尔眼底会泛起波澜,是希望与失落的交替浮沉。
每天,她都这样站上一下午,即便阴风暴雨,即便萧瑟寒冬,始终如此。
锦儿知道她在等什么,她与心中的神是在午后相遇,可是人生有太多的午后,而照亮她亦毁灭她的,仅有一个,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她和自己前世的母亲有一点分外相似,那便是执着的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永远,已是注定,而她是不愿相信还是信念坚定?就那么痴痴的等着,而这一等就是三年。
一份感情,于他人已无关紧要,于她却是刻骨铭心。有时,锦儿也会模糊忆起被赶出华堂的最后一幕,那个王爷分明是满眼的心痛,直令自己也对他抱着一定期望,可是三年了,除夕的焰火还会偶然灿烂在这个园子的上空,而那个神从来没有临凡至此。
应是忘了她吧,那么多莺莺燕燕,众口铄金,时间会冲淡一切,何况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情感?而且听说他又纳了三个新的姬妾,青春靓丽的女孩总好过她这朵隔日黄花。可她偏不认输……不,有时锦儿怀疑她是有些糊涂了,或者蒋妈每天送过来的饭菜又掺了什么怪药,可是自己也吃了,却不见任何不良反应。不过也难怪,从初始的期待到日复一日的失望,怎能不被消磨得神思恍惚?
夜深人静时,莫鸢儿总爱带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那段短暂的幸福,她的时间仿佛只停留在那三年,对于周围的一切变迁毫无察觉,哪怕蒋妈担心的对她说:“锦儿能跑能跳,活泼可爱,可是已经三岁多了,怎么就是不肯开口说话呢?”
起初她还露出一丝担忧,可是渐渐的,她便继续沉溺于往事,锦儿甚至怀疑自己对她似乎可有可无,最大的用处是充作她的倾听者。
不过这样一个暖融融的暮春午后,她是无需陪在雕像旁边的,相比下,她更喜欢在园子里玩耍。
清萧园是王府后院,依她的理解有点像皇宫里的冷宫。且不说整个园子只有幢不大的小木屋,而且布置简陋,关键是除了蒋妈来往几乎人迹罕至。
不过她喜欢清静,况园子精致不错,全无人工雕饰。
草长得又浓又密,被太阳晒出好闻的甜香,一踏上去,就有小虫飞出来,她便带着十八岁少女的欣喜三岁儿童的天性去捕捉。当然,也有妖冶的毛毛虫,上次撞到她的手上,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没有成人姿态的大哭起来。
002前尘碎梦
草间点着各色的叫不出名的花,不甚漂亮,但生气勃勃。她便采下来编做花环戴在头上,跑到水塘边照影子。
她最喜欢这个水塘了,极大极宽,波平如镜,每每站在旁边,就会想起那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诗里描述得极是,不仅长空流云倒映其中,燕子也会成双成对的剪水而飞。还有小鱼,虽只是普通的黑灰两色,可只要把脚探到水中,它们便聚拢来调皮的去啄她的小脚丫,痒痒的。
若是赶上夏季雨大,水塘就会爆满,水直没到房子跟前,然后晚上便会看到上面雾气蒙蒙,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雨声,云烟轻移,如梦似幻。
待雨住云收,旭日东升,更是一番奇异景象。
只见一道光线越过院墙打到雾气之上,恰好似弹了一星火,她甚至听到“嗵”的一声轻响,便见那漂移的雾气瞬间染作胭脂般的云霞,仿佛还散着氤氲的香气。
她便伸着小手去捉那香雾,看着雾气丝丝缕缕的在掌心飘飞。
云雾渐渐变作橘红……橙黄……淡金……云白……却又于云中飘着细微的金粉,星星点点的碎闪。水面时不时折出一圈圈的光晕,摇动的点在浮游的烟雾中,耀眼迷离。
自她第一次发现这美景便很想驾一条小船徜徉在这片云蒸霞蔚之中,说不准那里真是个别有洞天的仙境。
不过也只有在梦中满足下自己。园中的人工产物只有她和莫鸢儿住的房子,虽然错落的分布着几片林子,可关键是她不会砍树,况目前的力气也不允许,而更关键的是……船要怎么制造?
于是便经常的到池塘边发挥幻想,不幸被蒋妈看到,大呼小叫的拉她回来。
蒋妈应是没有害她之心吧,否则这三年,下手的机会有的是,就像刚刚,还不一脚把她踹水里然后报个“失足落水”?这个池塘极深,即便是靠岸的位置也足以使一个成人没顶身亡。
蒋妈责怪莫鸢儿没有看好女儿,甚至出主意要把她捆在床腿上,让她只在方圆三尺的范围内活动。不过后来发现她虽然喜欢到处跑,却非常有安全意识,也慢慢放了心,然后开始唠叨……这两年她特别爱唠叨,估计是更年期的前兆。
“你说锦儿爱跑爱跳,怎么就是不肯说话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哑巴。不肯说话,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爱跑爱跳……虽然拥有这具健康却瘦弱的身体已三年,可是重新恢复那种可以随意操控的活力依然无法让她拒绝起初的欣喜若狂。她爱在这片荒园中跑跑跳跳,她觉得被人遗忘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喜欢的事,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吗?
“凭什么不让我到这来?我是世子,世子的话你们也敢反抗?混蛋,你竟敢拦挡本世子?跪下!”
云影如一条条巨大的白鱼在水面缓慢移动,锦儿的目光不自觉的盯着它们,一时间竟好像被催眠了,直到一阵喧闹渐行渐近方缓过神来。
这个园子静寂了三年,除了蒋妈的絮叨莫鸢儿的回忆便是小鸟啁啾虫吟蛙鸣,间或有两只野猫对唱情歌,还真没见过别的叫做人类的生物。
一时好奇心起,穿了鞋爬上岸,向着声音来源处悄悄走去。
一群衣着光鲜之人位于两丈开外的草丛间,三男两女,四大一小。
那个小的个头约一米有余,穿一身缇色缂丝锦袍。阳光尽情的宠爱他衣袍上的金丝银线,于是他如一个耀眼的发光体般降落在这片碧绿茵茵之中。
过于夺目,难免趾高气扬,笼着束发金冠的头微仰,其上一颗硕大的宝石折出数道金光利剑一般四处劈杀。他负着手,力争将稚嫩的声音拉得粗犷而有威严的挨个训斥那四个人。
四个大人全跪在地上,低头受训,可只要小家伙动一步,他们立刻站起来将其重新包围,然后继续跪倒继续挨训。
这么来回折腾了半天,一行人仿佛依旧停在原地,然后锦儿听到那太监模样的人神秘兮兮的飘了一句“这清萧园闹鬼”。
锦儿忍不住噗嗤一笑,这种吓唬小孩的把戏还真是古今咸宜。
可也就是这轻轻一笑,竟被远处的人听到了,那太监立即尖着嗓子喊了声:“谁?谁在哪?”
那调门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锦儿不想同任何人打照面,于是快步往池塘边溜,可是那小家伙趁人不注意,飞也似的跑了过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上下打量她。
这小娃长得不错嘛,锦儿也毫不客气的打量他。嗯,不错,典型的小正太。
她赞许而严肃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站住!”小正太发话了,语气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锦儿头也没回,管你是柿子还是茄子,凭什么命令我?
“过来给爷抱一下!”
锦儿正自尊而自强的往回走,冷不防被这句吓了一跳,险些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
这……也太早熟了吧,这不小色狼吗?我一个拥有如此成熟灵魂的人岂能被一个小孩给……轻薄了去?可笑!
可是未及她回头瞪上一眼,小柿子便飞掷过来,一把搂住她,撅起小嘴“啪”的亲了一下。
大惊!
大怒!
却是推不开他,这头小色狼如年糕一样的粘在她身上,又把脸凑过来,意图在她的另一侧腮上也印上一个湿乎乎的唇印。
纵然灵魂很强大,可是实力很微弱。
锦儿如同一只被蛛网困住的小虫,越挣越紧,无奈何只能抽出一只手,死命抵住年糕的脸,防止他再次贴过来。
俩人较上了劲,锦儿情急之下一口咬下去……
那三个跟班可能是觉得世子遇到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况眼下世子处于绝对优势,于是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站得稍微远一些,省得打扰了主子的好事。
可是他们只顾着欢喜,全然忽略了两个孩子正在水塘边上,这工夫,世子突然脚下一滑……
各色尖叫响起之际,冷汗冒出之际……世子忽然发现是这小姑娘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
她抿着嘴,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渐渐白下去,又因拼足了气力拉住他再次升起两团红晕,这摸样就像夕阳的余晖扫在玉容池里的白荷花瓣一样,晶莹剔透。
他竟忘记了危险,傻傻一笑:“你真好看!”
小姑娘清澈如水的眼睛顿时一瞪,他只觉得胳膊一松……
“世子,世子……”
“大胆奴才,竟然敢谋害世子?!”
“说,你是谁?奉了谁的指示?”
……
那蓝衣太监当即给了锦儿一耳光,直接将她扇倒在地,锦儿立即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太监气急,猛踢中她的腿弯,她却再次站起,扑上去对那太监又咬又抓。
可是三岁的身体到底对抗不了一个成年人,只一会就没了气力。
身上头上沾着断草碎屑,左颊已高高肿起,却是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对着再次挥来的巴掌不躲不闪……
世子甩掉湿了一只的锦靴,怒冲冲的推开那个太监,又狠踹了几脚:“你竟敢打我的人?!”
“世子爷,她……”
“住口!”
太监又挨了一脚,捂着屁股“哎呦哎呦”的叫唤。
世子也没有理她,转身看向锦儿,当即被她红肿的脸颊吓了一跳,怔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抚上手去:“痛不痛?”
锦儿一把打掉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跑了。
世子对着那小身影望了半天。
“秦柜儿。”
“奴才在。”
“去调查一下那小姑娘是什么人?”
“是。”
“今天的事不准张扬,尤其是对王妃,否则……你们明白的!”
虽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可是目光已呈现出令人恐惧的戾气。
四人齐齐跪伏在地,只秦柜儿的眼珠骨碌碌的转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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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鸢儿自是被女儿肿胀的腮吓了一跳,却死活问不出一句,于是她只维持了片刻清醒,很快又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蒋妈的表情倒一反常态的没有絮叨,只有些忧心忡忡,而忧心中似又有些激动,导致她的眼角一闪一闪的。
因为这场意外,锦儿三天没有出门。
第三天晚上,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雨下了一夜,虽不甚大,但足以让那池塘上的金雾飘到窗前。
她实在忍不住,跑到池塘边。
金雾弥漫,恍若仙境,波光潋滟,撩人心神。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潮湿混着清香沁人心脾,那是一种通体的舒畅。
草叶上挂着成串的雨珠,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她的脸便映在这串水珠中,也跟着闪亮。
她摸了摸左腮,好像不那么肿了……
“还没好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未及回头,一个小身影便在她身边蹲下来,探究的看着那串水珠,又移向她的脸。伸出手,像是想碰碰,
但见她皱眉一躲,又讪讪的收回手来,干笑两声:“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你三天了。”
003曾经风月
说着,出其不意的捉住她的手,塞了个白瓷小瓶:“我就说嘛,不上药怎么会好得快?这药睡前涂,要多揉一会,只一晚上就好。”
忽又换作命令口吻:“你赶紧涂了回去睡觉,肿得像猪头就不好看了!”
话虽如此,却怕她立即跑开般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心,那个对你下手的奴才已被我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
锦儿甩开他就跑了,急得他在后面直喊:“我叫苏穆风,你什么时候还来?我就在这等你……”
锦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那个杏子红的身影定定的立在雾中,虽只是个孩子,却隐约可见将来的翩翩风采。
他姓苏……
回到小木屋时,见莫鸢儿欢天喜地的从门里冲出来。
“锦儿,王爷来看我了,来看咱们了……”
她拉着锦儿跑到屋里,对着桌上的几碟点心手舞足蹈。
“这是芙蓉饼,这是玉蔻糕,这是核桃粘,这是蜜姜鼓……都是我最爱吃的,王爷来看我了呢……”
她高兴得像一个孩子,玉瓷般的脸颊浮着兴奋的绯色。
锦儿环顾四周。
屋子极小,摆置无几,根本藏不住人,莫鸢儿口中的王爷在哪呢?
莫鸢儿颠三倒四的折腾了半天,她才弄明白,原来是莫鸢儿记起女儿此前受了伤,这会又跑出去了,有些不放心,便出去寻找,转了一圈后却忘了自己出来要做什么,怏怏的回到小木屋,结果便发现桌上赫然摆着四样糕点,精巧细致,简直如珍宝一般照亮了整间屋子的暗淡。
锦儿苦笑,仅凭几样糕点就认为是王爷曾经来过?时间已过了三年,他若是想来早就来了,现在他是娇妻美妾环绕在旁,怎还会记起你?如果他真的来过,为什么不等你回来?
却不好打碎她的兴高采烈。
看着她对着糕点爱不释手,锦儿忽然想起那个在湖边伫立的小身影……
失神之际,忽见莫鸢儿抖开了几件衣裳,“唰”的撕开,又翻出笸箩,飞针走线的将布片连起,随后迫不及待的套在臂上……
虽是粗布素麻,虽是如补丁般的拼接在一起,却被她舞得曼妙万千。
翻转,腾挪,旋转,跳跃……从屋里飞到院中,于阳光下飘舞。
她如一只精灵,旁若无人的舞着,玉面含春,唇角衔笑,眸底流波,仿佛心上人就在身边,目不转睛的追随着她的轻盈。
锦儿一直认为她是个美人,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绝妙佳人。阳光温柔的环着她,无限宠溺。地上的积水混着泥浆溅在她的衣裙上,却似恰到好处的点染。薄雾幽眇中,她仿佛是一朵静寂了许久的花,忽然被雨珠惊醒,瞬间开做一派灿烂芳华。
水袖扫过面前,卷起淡淡香风,亦捎来一声清音……细细袅袅,婉转悠扬。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管那人怎样伤害她,怎样遗忘她,她都一如既往的念着他,竟似无意识的删去了曾有的残酷,只沉醉于短暂的甜蜜,即便身处凄凉亦浑然不觉。
残留在记忆中的只言片语似是讲过莫鸢儿会巫术,然而她若真会推算的话,怎会不知一切等待一切努力都将是一场空?或许她早就知道,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有了梦,哪怕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亦让满目荒萧染上点点繁华!
这是一个活在梦里的女子,她曾经对此深感惋惜甚至有些轻慢,可是现在想来,只要她觉得快乐,是不是梦中又如何?难道偏要她醒来面对她不愿相信的一切吗?沉迷与打击,究竟哪个更为残忍?
“锦儿,王爷来看我了,他真的来了……”她欢笑。
“锦儿,娘教你跳舞,教你唱歌,王爷最爱看我载歌载舞,锦儿将来也一定能嫁个好夫君。”她笑弯了眼:“锦儿的夫君一定是个龙翔凤翥的翩翩君子,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
她就这样唱着,舞着,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
当星星一一点亮了夜空,锦儿看着那个依然欢快歌舞的女子,望向深藏在夜幕中她偶然也会眺望片刻的华屋的一角……
那里,可有个男子在向这边眺望?
从未因隔绝了前世的亲情而悲戚,因为她认为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解脱;从未因被遗忘在清萧园过着清苦的日子而难过,因为自己的存在何须他人的认同?她在这个时空的唯一期望仅仅是活着,活着而已……而此刻,一点温凉缓缓滑过腮边,模糊了那个精灵般舞动的身影。
遥远天幕上,繁星静静,寒辉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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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苏穆风建立了友谊……说实话,锦儿自认是怀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突然对莫鸢儿念念不忘的烈王产生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些年他和他的王妃以及八个姬妾都是怎样度过的,有没有想到这个在后院等了他三年只为几碟糕点便载歌载舞了一天一夜的痴情女子,哪怕只是一丁点。
对于她的友谊,苏穆风是很沾沾自喜的。
他贵为世子,是烈王府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男丁,平日所得的恩宠可想而知,却从未有人敢反抗他,又偏偏是这样一个瘦小枯干……不过却是很好看的小姑娘。他不费丝毫力气便得知她就是三年前被放逐到后院的莫姨娘的女儿。
记忆中,莫姨娘是个极美的女子,歌喉动听舞姿动人,是父王最心爱的女子。虽然那时他不懂什么是爱,但只看母妃折断了一根根鲜红的蔻丹便略略知晓。后来,莫姨娘消失了,母妃的指甲才可以顺利的养长了。听说莫姨娘是因为生下了不姓苏的女儿才被赶走的……
她不姓苏……
心里莫名的有一丝窃喜,却不清楚喜从何来。按理,对于一个令父王颜面扫地令王府蒙羞的小姑娘他应该是不屑一顾甚至是大感愤怒的,可也不知她是哪牵引了他的心神,弄得他跑到后院连续等了三天。他何尝对哪件事有过这等耐心?竟然连梦里都是她肿得高高的小脸。见到她的那一刻,只觉清晨的阳光都不及她耀眼夺目,虽然她穿着黯淡的布衣布裤,却比他看过的所有用绫罗绸缎堆砌的女孩都顺眼,都好看。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回感受到什么是惴惴不安,什么是小心翼翼,头回学习察言观色。
她从不说话,没关系,他说就好了。
书上看来的,耳朵听来的,再加上身边的杂七杂八,统统说与她听。为了内容不重复,最近他成了西席夫子祝老头口中的得意门生。
可是她似乎只对府里的事感兴趣,每当他说起,就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她长得真好看,皮肤又白又细,干净单薄得近乎透明。水面折出的光在她脸上微微摇晃,更显晶莹剔透。这样一个水晶娃娃,秦柜儿怎么下得去手?回去还得抽他一顿鞭子!
他当即攥紧了拳头,声音陡的拔高了一节,惹得她奇怪的瞧了他两眼。
她的眼睛真好看,黑白分明,总像有水波在流动,密长的睫毛倒映水中,弄得他总想看看那水底是否有自己的影子。
被这样一双眼看着,他的怒气不知不觉就消了,且文思泉涌,口若悬河,连没有的事都能说得舌灿金花,他有时真怀疑这么下去自己是不是要成为当朝第二个庄子遇……那个写了无数鬼神传说的奇人。
不过他毕竟不是奇人,有时说着说着就前后矛盾起来,逗得她粲然一笑。
她笑起来美极了,眼弯成桃形,波光潋滟,荒凉的园子都因了这个笑而亮丽起来,他也不禁跟着傻笑。
这个苏穆风也不是那么讨厌。锦儿心想,虽然有时仍旧很霸道,却已学会收敛,最重要的是再也没对她动手动脚。
毕竟是个小孩子,想来那日自己的反应也过于激烈,不够成熟。
呃……她好像愈发不够成熟了,竟然能在池塘边坐上大半日听他山南海北的胡侃,难道只是为了从其中发现丁点可以使那个王爷与莫鸢儿重归于好的蛛丝马迹?
她难免对自己目前的感觉产生怀疑……难道身体的幼稚直接导致了心灵的幼稚?不,这绝不可能!可是为什么这个小男孩会对三岁的她如此感兴趣?他凝视的目光不止一次让她窃喜自己有倾国倾城的潜力,可水面的倒影永远只是个瘦弱苍白眼睛过大下巴尖得可以当锥子使的柴禾妞,莫鸢儿的美貌她没有继承半分,关键是年纪……天啊,苏穆风该不是有恋*童癖吧?
“等等。”
她起身要走,苏穆风却拉住她的袖子,然后向候在一丈开外的秦柜儿招招手。
秦柜儿如日本女人颠着脚的就过来了,恭恭敬敬的奉上一个乌漆木茶盘,上面摆着几样水果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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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a href=<a href=http://book.zongheng.com/book/50417.html target=_blank>http://book.zongheng.com/book/50417.html</a> target=_blankgt;<a href=http://book.zongheng.com/book/50417.html target=_blank>http://book.zongheng.com/book/50417.html</a>lt;/agt;《富贵花开》,《缭乱君心》的姊妹篇,
004笑里藏刀
“都晌午了,饿了吧?快吃点。”苏穆风拿了块百合酥给她。
虽然蒋妈一日三餐不曾落下,却也仅仅是白饭素菜,这等精致糕点是不多见的。锦儿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够和一个小娃娃发生友谊也多是看在糕点的面上。
她吃了两块,从袖子里取出条干净的帕子,拣了几块核桃粘仔细包起。
苏穆风知道她这是要带给莫姨娘,每看到她如此,心里就难受得别扭。
锦儿却只知道,只要见了心爱的糕点,莫鸢儿便会开心得像个怀春的少女,系上水袖,小小的木屋便是一派鸟语花香。
她照例连句话都没说扭头就走,他照例冲着那小背影喊了句:“明天,老时间,老地方,我等你……”
“哥哥这是要等谁啊?”
身后突然传来个娇滴滴的声音。
苏穆风未及回头已皱起眉头:“玲珑,你来干什么?后院是你能来的地方?”
“哥哥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苏玲珑骄傲的下巴一扬,冲那边点了点:“那就是天天勾着你来到这闹鬼地方的丫头?莫贱人的野种?”
锦儿走得并不远,早已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只做不知,可是最后这句……她实在无法听不见了。
就在她转身的工夫,苏玲珑已经遣了随身的丫鬟带她过来,而苏穆风的一干随从皆在他杀人的目光下垂了脑袋,大气不敢出。
“玲珑,你好歹也是一个郡主,难道嬷嬷没有教你什么话才比较符合你郡主的身份?”
“既然有人能干出不合身份的勾当我只说几句话又怎么了?”
苏玲珑虽看上去与锦儿年纪相仿,说出的话却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尖酸刻薄。
她先看了锦儿洗得发白的衣裤,唇角一牵,挑着鄙夷,目光移至她的脸,片刻惊怔后立刻眼睛一瞪,回手找来随同的婢女:“给我掌她的嘴!”
“玲珑,你敢?”苏穆风立刻拦在前面。
“不过是个带疤的丑八怪,我有什么不敢?”苏玲珑毫不示弱。
然后两个主子便纷纷指使下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下人这个为难,这两个都是不好惹的主,顺了哪个逆了哪个倒霉的都是他们。
“哥哥,你竟然帮着外人?帮着一个野种?”
“啪!”
巴掌竟是锦儿甩出去的。
前世,也曾经有一个女人,指着母亲的鼻子,大骂她是“野种”……
苏玲珑不可置信的捂着腮,抖着手指对着锦儿:“你……你活腻烦了?!”
言罢“哇”的哭出声来,飞跑而去。
苏穆风急了,苏玲珑此一去定要同母妃告状,到时……
他急唤人撵去,自己也追了几步,却返身回来对着那攥着拳头的小人儿安慰道:“你别怕,一切有我!”
锦儿直到回到小木屋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她竟然打了郡主,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快要没命了?在这个时空,人命似是不值钱的,她打来此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何况她身处王府,又是顶着一个……难堪的身份?当日不死已是造化,按理她应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活着,可今日为了自己,为了莫鸢儿,为了前世残留的痛楚回忆,竟做出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纵然苏穆风力图让她放心,可是那小郡主……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衣着光鲜耀目得以致她竟没有注意到她究竟是个长得什么模样的小女孩,印在心底的只有她的娇纵和不可一世。
手不禁摩挲着粗糙的蓝色衣襟,又拂向额角。
那个疤痕已经恢复了,只可勉强摸出月牙样的印记。
这三年,她从未对这具小身体的容貌有丝毫在意,此刻忽然平白无故的生出几分伤感。
莫鸢儿无声无息的走进门来,轻轻蹲在床边,抚摸着那弯月牙。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眼中盈着水光,轻声道:“没事的。”
锦儿不知她口中的“没事”指的是她的疤痕还是她的性命,只不过这一晚,莫鸢儿剪了她额前的几缕发挡住了月牙,而她忐忑不安了一夜,哪怕夜风吹动年深日久的门梁发出的怪异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
她是多么珍惜这次重生,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可眼下似乎这么简单的要求都难以达到,况且还有莫鸢儿,若是自己死了……她竟不知何时对这个可怜女子产生如此难以割舍的情绪,遭受辱骂的时候,她想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她。只是如果自己死了,那群人会放过她吗?她们不是早就想除掉她吗?到头来,还是连累了她……
思虑翻覆了一夜,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
暖融融的阳光抚平了些许不安,却依旧心重如磐,连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似乎只要踏出这个门,就会随时随地被人捉走,面对无法想象的恐怖。
就这么在屋里困了十日,一天中午,即便步入盛夏却因为恐惧而被她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苏穆风出现在门口,横眉怒目:“锦儿,你还要我等多久?”
多日不见,他变黑了许多,人也好像精壮了些。
他也不顾莫鸢儿的目瞪口呆,只奔到床边就将锦儿拎下来。
锦儿拼命挣扎,又踢又咬。
他急了,大吼:“没事,一切都没事,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心被狠狠砸中,她惊愕的睁开眼,似是初识般打量起面前这个男孩。
剑眉飞扬,星目朗朗,直鼻如削,薄唇紧抿……那紧张而愤怒的神色……
“是穆风?你是王爷的儿子?”莫鸢儿忽然奔过来,揽过他仔细打量:“像,真像……”
她的眼里蓦地盈*满水汽,唇瓣轻抖,倒弄得苏穆风手足无措。
臂忽的一紧,却是被锦儿拉着跑出了门。
先是她跑在前,后变成他拽着她。他的速度太快,锦儿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二人直奔到池塘边,锦儿突然站住了。
绿茵茵的草地上盛开着一把薄绢绘牡丹的伞,伞旁是两个淡青薄纱衣裙的丫头,伞下则是水粉轻衫碧色绫裙梳双丫髻的苏玲珑,虽只是小孩子,各式佩戴倒不少,从点翠点蓝的珠花到压裙的如意配,手上还煞有介事的摇着一把金丝绣的纨扇。
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傲慢不屑的,向着这边白了一眼:“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倒要世子去请。”
苏穆风见锦儿停步不前,不觉犯了愁。
那日他是好说歹说又将生日时父亲送自己那世间仅有一把的寒霜匕首给了对其觊觎许久的苏玲珑,方哄得她不向母妃告状,却又提了个要求:“以后你但凡去后院必须带着我,我倒要看看那个丑八怪有什么好,弄得你神魂颠倒。你若是敢欺瞒我,我就告诉母妃!”
苏穆风不知她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刁钻古怪,一点也比不上锦儿的单纯可爱,可也只得答应她,而眼下这情形……若是俩人再闹起了别扭……
不过他倒像是多虑了,锦儿仿佛没有看到苏玲珑般自顾自的坐在岸边,他便赶紧挨她坐下。他已攒了满肚子的故事,都反复练了十天了。
苏玲珑起初还很有定力,装模作样的欣赏风景,和小鱼聊天,可见那两人亲亲热热的半天不理她便开始生气了,不顾矜持的冲到他俩面前,叉腰鼓腮,却蓦地被锦儿头上的花环吸引,直接伸手去摘。
“干什么?”苏穆风一把打开她的手。
“给我!”
“凭什么给你?”
是啊,凭什么?只是身为郡主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不伸手也有人主动送上各种珍稀宝物,何况这不过是野花野草做的不值钱的物件,这句“凭什么”……太不可思议了吧?
她正奇怪着,却见那花环送到眼前。本想有骨气的打飞,却不知为何接过,那个丑八怪还冲她笑了笑。嗯,她不得不承认……不过还是没自己好看!
锦儿自然是不会和小孩子置气,她骂自己,骂莫鸢儿,她便扇她一耳光,就算扯平吧。而且那可是个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掉的娇贵人儿,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吧,自己却给了她一巴掌,情何以堪?另外看在她并没有找人为难自己和莫鸢儿的面上……
只是第二日苏玲珑气鼓鼓的来找她,原来那花过了一夜便蔫了,她二话不说又做了一个送她。
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小孩子也毕竟是小孩子,再加上年纪只差了一岁,不出两日,俩人竟要好起来,苏穆风顿觉自己被忽视,时不时的愤愤不平。
王府的小孩子除了做官宦人家对适龄儿童必备的功课之外少有游戏,日子过得分外严肃,这点有点像苦行僧,于是锦儿便把烂在记忆里的童年游戏都搬出来,跳房子、扭扭绳、塑城堡、踢毽子、丢沙包……这个只玩了一次就不敢再玩了,因为苏玲珑被沙包打到眼睛,哭得撕心裂肺,锦儿和苏穆风则心惊肉跳。有时大型游戏比如丢手绢还招来太监丫鬟一起参与,每每看到大家在自己的无声安排下有条不紊兴致勃勃的活动,锦儿就很有成就感。
005池边偶遇
夏日不宜剧烈运动,她灵机一动画了一副纸牌,开始教他们斗地主。
斗地主的确欢乐,只见夏日的树荫下,主子下人各三三一伙,玩得不亦乐乎。
然后是五子棋,跳棋……看着大家崇拜的目光,此刻,她方觉出身为穿越者的优越性。
穿越前辈们,我也是好样的!
转眼,中秋就要到了,苏玲珑的生日也正是这天,多圆满的日子啊!
可是第二日聚头时,苏玲珑却不大高兴,还突然塞给锦儿一块玉佩:“赏你了!”
绿莹莹的玉佩,是两条胖乎乎的小鱼围成的椭圆模样,鱼口相对,共拱着颗镂空的珠子,看去可爱精致。玉质光洁润泽,放在手心是浸浸的凉,令人爱不释手。
她虽看着喜欢,却不肯接受,苏玲珑却分外坚持,还将玉佩系在她的腰带下。
她看向苏穆风。
苏穆风也是面色严肃,似是欲言又止。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就在第三天,她正在池塘边等着那两兄妹,就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急促而来,夹杂着几声“她就在那”、“世子和郡主每天都和她一起”……
她刚站起身想看个究竟,一个锦绣华服的女子已经站在面前。
这身衣服实在太耀眼了,每一丝每一线都极尽闪耀之能事,竟让人一时分不清上面到底有几种颜色。
锦儿眯了眼,将目光移至来人脸上。
依旧看不清,因为两侧的流苏以及满头的珠翠折出的光将她的面容隐入一片恍惚之中,只些许可以看出那张脸涂着厚厚的粉,不禁幻想她的五官是不是重新描画上去的,不过这样的脂粉厚重似是在哪见过……
衣褶窸窣环佩玎珰中,她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一声轻蔑的“哼”。
待视线适应了这片绚烂,她方发现此人身边站着个同样重装打扮的女子,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个丫鬟。丫鬟扶着这珠光宝气的人,微抬着下巴,摆出一副睥睨的表情,不过锦儿只注意到了她露得过多的白眼仁。
二人身后规规矩矩的站着两排衣着鲜丽之人,在这个已经开始凋败的院子里显得分外乍眼。
“王妃,就是她……”
仅半句话,白眼仁的表情就在不屑与谄媚之间翻转了几十个来回,这门技术不好把握啊!而后却在最末一回的翻转中忽然惊叫一声:“王妃,你看,玉佩竟然在她那……”
流苏一抖之际,白眼仁已手疾眼快的扯下了她腰带下的玉佩。
章宛白对着玉佩看了片刻,让白眼仁收起,微微偏头对身后的人轻飘飘的说了句:“家法。”
立即站出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只一下就把锦儿撂倒在地,牢牢按住。
“问问是哪只手偷的,先剁了。再把眼睛挖了,让她只会盯着别人的东西!”语气到最后已是恶狠狠。
“她好像是个哑巴。”白眼仁凑到章宛白耳边。
她倒是很了解后院的情况啊。
“哑巴?”章宛白一怔,忽然放声大笑:“莫鸢儿,当年王爷就被你动听的声音给迷住了,想不到生出的女儿竟是个哑巴,这是不是报应呢?”
她笑得花枝乱颤,发髻上的金饰狂闪灼目。
“哑巴……好,就打得她说话为止!”
太监高高举起半尺宽的板子……
“慢,”白眼仁急忙插了句:“小心点,别‘一下子’打死了!”
锦儿死死瞪着那两个恶毒的女人,只恨目光不能杀人。曾有那么一瞬,她想说出实情,可是会有人信吗?无证无据,除非苏玲珑亲口承认,可是苏玲珑现在在哪?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们的目的应并非只为这一块玉佩。那恨不能斩草除根杀之而后快的邪念在强忍了三年之后终于在今日得了机会以凌厉之势破土而出,呼啸而来……
板子扬起,遮蔽日光,裹着肃杀之气劈风而落……
忽然一声厉喊砸到耳际,一个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记闷响,那是木板与皮肉的撞击……
睁开眼睛,只见莫鸢儿咬牙将她护在身下,冷汗瞬间湿了惨白的脸,却强挣着跪倒,颤声道:“王妃,那玉佩不是锦儿偷的,是郡主送的……”
“大胆,你竟然敢污蔑郡主?”
白眼儿不待主子发言就直接命令那太监将莫鸢儿一并处置。
“真的是郡主,世子也在场,王妃可以请人对质……”莫鸢儿挣扎道。
“竟然还牵扯到世子头上,莫鸢儿,你好大胆!”白眼仁的气焰竟然比章宛白还高三分。
“王妃就是打死我们母女,事实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况且让年幼的世子和郡主就这么背上两条冤死的人命……人心向背,自有黑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莫鸢儿的声音几近凄厉。
“你作奸犯科在先,竟然还敢发下诅咒?”
“如果此事与世子、郡主无关,为什么不请来问个清楚?你到底在怕什么?”
莫鸢儿的目光完全屏蔽了白眼仁,只盯着章宛白。
她散乱的碎发飘在鬓边,拂过苍白的面颊,拂过如水的双眸,长睫却一瞬不瞬,霎时凝成这个飒冷秋季中一缕震慑心魂的惊艳。
“莫鸢儿,几年不见,你的口齿倒愈发伶俐了,可惜被囚在这只能看见天日的后院过了这么多年。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不死呢?你大概忘了,你不过是个只会唱歌跳舞以色事人的贱货!你以为王爷还记得你?会让你重拾恩宠?”章宛白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俯下身子,流苏灿灿,轻扫莫鸢儿的发际:“你做梦!”
莫鸢儿出乎意料的镇静,只定定的望着她,唇角还露出一丝笑意。
章宛白大怒:“既然你喜欢做梦,不如一直做下去吧!来人……”
太监立刻将莫鸢儿按倒在地。
“如果谎言能维持一世,那么说谎者一定要付出比谎言造成的恶果更惨重百倍的代价。章宛白,我愿你一世‘好梦’!”
“妖女,你以为现如今你还可以用这些个雕虫小技来恫吓本宫?”章宛白怒极,立即命令太监行刑:“先把她那双眼珠子给我挖出来,看她还怎么迷惑男人……”
“母妃……”
“母妃……”
两个身影急速向这边奔来,齐齐跪倒:“锦儿是冤枉的。”
“给我打!”章宛白置若罔闻。
苏穆风情急之下扑到锦儿身上:“要打就先打我!”
章宛白气得浑身发颤:“贱货只能生贱种,小小年纪就想攀高枝,竟然勾引世子,罔顾纲常,还不赶紧给我打死这小妖精?!”
“章宛白,你一双儿女就在眼前,不如先问个明白,我们母女俩也死得瞑目!
“妖精专会魅惑人心,撺掇小孩子说谎也未可知。你们这两个奴才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母妃,玉佩是我送给锦儿的。”
苏玲珑颤颤的一句顿时让章宛白浑身一凛。
苏玲珑哭道:“爹娶了新姨娘,娘不开心,说新姨娘的声音像后院那个贱人,听着就头痛,女儿便趁她不注意拿了爹送她的玉佩,娘说爹也曾送给那贱人一块同样的玉佩……”
“啪!”
一记耳光甩在苏玲珑脸上,刹那的惨白后骤然红肿,一道血痕缓缓现出。
静。
只听得风卷过树梢,于空中划亮一声唿哨。几片半黄的叶子翩然落下,其中一片落在莫鸢儿的脸上,盖住唇角渐现的笑意。
她毫无阻碍的站起身,优雅的拂落身上的尘土,又拉起锦儿,扯平褶皱的衣襟,虽是有些蹒跚,却仍极坚定的去了。
苏玲珑压抑的抽泣着,不敢碰触肿胀的脸颊。
金光闪闪的裙摆在眼前晃动,窸窣作响。
母妃半天不说话,竟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她不禁害怕起来。
忽然,一只手温柔却冰冷的抚在头上。
她看见母妃弯下身子,那刮伤了她的纯金嵌珊瑚护甲轻轻抚过脸颊伤处,冰凉凉的。
她不禁吸了口冷气。
“玲珑,记住,即便你做了什么在别人看来是不合理的事,也永远不要承认,因为只要做了……便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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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他心里是有我的,一直都有。”
那天回到小木屋,莫鸢儿就只反复这一句。
锦儿现在有点看不明白她了。说她清醒,她却几年如一日的沉浸在那个回忆里,说她糊涂,她却将章宛白驳得哑口无言,将敌人投来的箭对着要害猛刺回去。她一直以为她只顾着忧伤,直到今天她不顾一切为自己挡下一记重击……
那一刻,她不再是个只会期期艾艾的女子,那一刻,她是个母亲。
锦儿看着那个趴在床上满脸梦幻的女子,突然间意识到——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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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过后,苏穆风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暮春时节。
有时,锦儿也不免想起这个高高瘦瘦的英气少年,还会想起苏玲珑肿胀脸颊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总会有一种深深的歉意。
006此情无计
时间如白水般流淌着,园子里的颜色轮回了三番后,又一个夏天来到了。
雨过天晴后,锦儿照例来到池塘边。
这种雾气飘冥流光变幻她已不是初次见到,却依旧流连忘返。
不过今天未及雾散,天气便有些酷热难熬了。
她站起身,准备回小木屋避暑。
这工夫,几声朗笑忽然传来。
循着望去,只见一行数人远远出现在池塘对岸。
他们虽然衣衫素淡,却难掩不凡风采,薄雾飘忽中,恍若仙人临凡。
渐行渐近,说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她隐约听得“穆风”二字,急忙睁大眼睛,于其中觅得三个较矮的身影,却一时分不清哪个是他。
情急下,她往高处走了两步,再次望去……
一道金光忽的破雾而来……
在某一瞬间,她以为那不过是水面折过的波光,可是当那道金光驾着与这个季节不相称的冷风尖啸而来时,她忽然明白过来,却已躲闪不及,眼前一花,脚下一滑……
“噗通!”
水霎时灌进口中,连绵不断的灌进去,身体里像是压个了千斤坠,纵然她拼命挣扎,只一个劲往下沉,更不可遏制的向潭中移去。
阳光在眼前摇晃,薄雾在头顶盘旋,激起的水花灿灿烂烂,在耳边欢唱。
她似乎离着明亮的一切愈发遥远,只看见水纹一圈圈的在面前荡开,忽明忽暗,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她静静的下沉,却仍不甘心的动了动手指,可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就像在前世的病床上,无论她怎样心急怎样努力,也只能如梦魇一般无法行动。
她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去吗?
心里蓦地涌起巨大悲哀,激得胸口发紧,几欲膨胀。
总是要这样死去吗?此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想好未来该怎样打算,还有莫鸢儿,以后她就要一个人空守着小木屋,会不会……
不行,她不要死,不能死……
好像有一脉水流忽然环向自己向上飞升,她便乘着这股力直向水面冲去……
夏日的甘甜并着潮气忽的灌入心肺,她刚咳了两声,身子忽然一沉,那股环着自己上升的力瞬间又将她拽入水底。她无力扬起手,只来得及喊了声:“救命……”
流光疯狂闪耀,带动着无能为力的她旋转,旋转……
她死死的抱住一个东西企图固定这一切,却依然身不由己……
迷蒙中,她仿佛看到一双冷锐的眼,紧锁的眉……
是谁?
心底模糊了一个疑问随即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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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锦儿,快醒醒……”
一股腥涩陡的窜入喉间。
她忍不住呛咳起来。
“醒了,醒了,锦儿,快睁开眼,是我,是我啊……”
锦儿微抬了眼帘……
阳光刺眼,目眩头晕。她又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但仍看见一张焦急的脸在面前晃动,最显眼的是那挺直的鼻子,不是苏穆风又是谁呢?
刚刚还担心他会不会长残了,结果愈发英俊起来。
“醒了就好。楚强,以后要看准了,别把什么人都当成刺客……”
这人是谁?虽语气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叫锦儿?穆风,你认识她?”
声音再次响起,此番却透着慈爱。
草叶窸窣。
锦儿将眼皮欠了条不动声色的小缝,见苏穆风起身离开,于是另两个落汤鸡似的人物映入眼帘。
均是一身白衣的少年,一个曲起一条腿在树下半躺着,似在懒洋洋的闭目养神,他的发梢滴着水,时不时的咳一声。一个负手侧立,湿漉漉的衣衫尽贴在身上,更显腰背挺直,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颔,莫名其妙的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她有了两个救命恩人?可是他们好像都对自己这个被救者不大感兴趣,那么她还要不要报恩了?
她悄悄将目光移至远处的苏穆风身上。
三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再不见以往繁华绚丽的打扮,一袭天青色直身长袍,墨带束腰,更显英姿。
他的衣服是干的……为什么救自己的不是他?
苏穆风正和一个比他高一头有余的人低声说话。
那人身材不甚魁伟,甚至有几分瘦削,却自有一种尊贵,似是与生俱来的器宇轩昂。他背沐烈日强光,无法看清外貌,倒更增添了威仪赫赫。
她轻阖了眼,却似有预感的睁开……
一人站在几步开外,玄色长袍,身材高挺,威武不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眼,深邃冷厉,刚悍霸气,此刻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锦儿唇角微牵,闭上眼睛,心底漫出一丝遗憾……为什么躺在这的不是莫鸢儿呢?只是多年不见,他鬓间的银光该不是白发丛生吧?
“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侧对她的人忽然开口,声色冰冷。
她脸一热,心中却恼。纵然是你救了我,也不至于这么趾高气扬吧?
翻身坐起,气鼓鼓的看向他。
却见他正睇着树下那个半躺着的少年,而那少年正偏过头来望向她……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那双半开半闭的眸子给吸了过去。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狭长微挑,眼梢流星,目光半是清冷半是春意,就那么斜斜的看过来,似在笑。魅惑异常,妖蛊异常。
心突的一跳,神思回转,脸蓦然火烫。
她急忙站起身,泥土也顾不得拍,慌慌的跑开了。
身后传来苏穆风的急唤,她倒跑得更快了。
“微臣罪该万死,竟忘了带二位殿下换下湿衣……”
语带歉意亦不失威武,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烈王。
只是……殿下……
“哈哈,无碍!玄逸,以后救人要先学好本事,省得让你四哥再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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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锦儿发了高烧。
迷糊中,好像看到一双冷锐的眼,紧锁的眉。她刚想问,是你救了我吗?那双眼便隐没在烟气中,却又渐渐浮出另一双眼,半是清冷半是春意,斜飞似笑,妖蛊魅惑。她记起,当时只被这双眸子吸引,竟忘了主人的具体模样,那也应该是极其魅人的吧。转瞬,这双眼被冷锐双眸取代,再转瞬,又换做妖魅的双瞳……
她很累,想要将它们统统赶走。
额头忽的一片冰凉,她勉强睁开眼,好像看见苏穆风来了。
他拉着自己的手说了好多,她只记得他说什么以后要学好本事,这样才有能力救她。还说他就要去做皇子伴读,要好久不能回来了。
“锦儿,你要等我,等我回来就……”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只觉得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用力,以至于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左手的四根手指几乎粘到了一起,费了一定力气才将它们分开。
她并不觉得自己睡了多久,不过听莫鸢儿所讲是三天。
三天也不是很长,可是为什么有些事好像变了呢?
比如莫鸢儿,她忽然一改往日对回忆的痴迷,梦幻的神色自眸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坚定。
“锦儿,从今日起,我每天都会教你跳舞,你一定要认真学!”
“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囿在这里的话,就从现在做起!”
“锦儿,我知道你会说话,你之所以不开口是没有遇到该开口的时机。贵人语迟,你命中注定会贵不可言!”
“人要学会把握时机,只有把握时机才会改变命运!”
……
锦儿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掉进水里的是我,怎么脑袋进水的却是她?什么“贵不可言”?什么“把握时机”?她到底要做什么?真搞不懂她是疯了还是在进行传说中的“心理暗示”,柔弱如她竟然能说出如此励志的话,相比下,自己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倒有些消极了。
但不管怎样,尘封于前世对艺术的热爱让她全身心的投入到莫鸢儿的教导中。
她不知道莫鸢儿跳的是什么舞,莫鸢儿也从不解释,只是舞过一番便要她照样操练。
一段舞很长,她自然无法全部复制。每有停顿,莫鸢儿便会抄起柳条打过来,可又不说明她忘记的那部分该如何演练。
久了,她即便是忘记也不敢停步,只胡乱的跳下去,莫鸢儿竟也不打断。渐渐的,那被遗忘的部分便被她的肆意发挥填补,竟也浑然自如了。
“只有溶入自己的灵魂,它才真正的属于你!”莫鸢儿如是说。
此舞以柔韧见长,加之水袖轻软宽舒,舞起来真是衣带当风,舞袂翩跹,整个人变得轻盈无比,好似要乘风而去,且时有香气飘出。起初她以为是花香,后来才发现是舞风生香,而且时有变幻,心情、动作急缓、天气……都有可能影响这种变幻,真是奇了。
她不开口,莫鸢儿也不强迫,自顾自的歌唱。
她发现莫鸢儿唱的形式很杂,有时是戏曲,有时是诗词,有时是民间小调……声音娇柔婉转,时而如高山流岚,时而如深谷幽翠,时而如轻风浣月,时而如溪水潺潺。
有时唱到一半,忽然停下,转过头看她,目光闪闪。
耳边竟有一个轻灵曼妙的歌声悬浮飘渺……那竟是自己的声音!
007两小无猜
流云飞转,星辰变幻,雾起雾歇,花开花谢,九年的光阴仿佛只是转瞬之间。
这一回,莫鸢儿出人意料的没有忘记她的生日,因为在古代,十五岁对于一个女孩子具有格外重大的意义。
十五岁,意味着女子成年,可以谈婚论嫁了。
锦儿皱眉,这也太早了,真应该把初中班主任传送到这来告诉他们……早恋有害身心啊!
不过她也不担心,在这个相当于与世隔绝的清萧园,除了落水那次一下子让她见了一群男子,如果再有异性出现,那大多应是外星人,而且自己也不会出去,即便那扇通往王府的门扇多么单薄,她亦从来没有想过要推开它。
莫鸢儿郑重其事的为她举办了个及笄礼。
虽则郑重,因为条件有限,自是无法下帖请人参礼,正宾便由莫鸢儿亲自担任,蒋妈客串参礼人员。初加的襦裙和再加的曲裾深衣全部由莫鸢儿缝制。
锦儿看出来了,她的针线活比自己强不到哪去,而三加的大袖长裙礼服因为实在是能力不够只得省了。
拆散双髻,秀发披肩。莫鸢儿轻声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木梳轻轻梳到发梢。这一刻,锦儿鼻子有些发酸。
将头发束作单髻,簪上红木发笄。
一拜时,她悄悄抹去眼角泪珠。
因为没有簪钗,本打算就这样礼成了,蒋妈却递上一根落梅银簪。
莫鸢儿迟疑片刻,默默的接了,让锦儿面向东正坐,口中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在略略颤抖。
除了发笄,簪上银钗。
莫鸢儿对她失神良久,似是自言自语道:“若是你爹爹能够看到……”
她叹了口气,低声吟诵三加祝辞。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苏锦翎三拜起身时,见蒋妈亦眼圈泛红。
以水为酒,权以为祭。
如此便结束了。
她头回穿得这般正式,有些束手束脚的坐在床边。
这便长大了?她揉着棉布衣角,又摸摸头上银钗,不禁想起苏玲珑,她去岁的及笄礼是怎样的壮观呢?想来已是十二年不见了,如今的她会是什么模样?记得小时候的苏玲珑虽刁蛮任性,却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尤其机灵。章宛白虽然总涂着厚厚的脂粉,看身材也应该是个美人,还有那个王爷……
这一日,莫鸢儿又在门边站了一下午。
九年的光阴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只不过多了几分凝重的灰,却更显风韵。自她开始教习自己舞蹈,九年来,她是第一次重新站在了那里。
女儿的及笄礼本应是父母俱在的……
就让她再次沉迷于曾有的甜蜜吧,只要她能拾得片刻欢愉。
莫鸢儿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头来。
傍晚的清辉折着雪光映在她一侧的脸颊上,神圣动人。
“锦儿十五岁了呢。”
“嗯。”她低头轻笑,心里偷道,再有三年就赶上前世的年纪了。
莫鸢儿忽的一笑,仿佛清雪被风吹落树梢。
锦儿莫名觉得那雪似是飘落心间,浸浸的凉。
——————————————————————
又是暮春时节,又是雨过天晴。
锦儿如快乐的小鸟般奔到薄雾弥漫的池塘边,一不小心,踢落岸边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涟漪一层层荡开,渐平渐止,重新拼凑起一张少女的脸。
依旧是略显消瘦,于是嵌在细若凝琼瓜子脸上的一双黑眸便格外显眼。最引人注目的也便是这一双眼,黑眸如墨如星,总像裹着水雾,似冷还暖,似坚还柔,似笑还嗔。黑睫如墨,纤长浓密,眼帘轻掀之际,恍若栖息在花瓣的蝶翅微微翕动。
星眸轻转,眼波从微挑的眼尾流出,恰似晨光乍现湖面的波光潋滟。
眉若墨画,既有柳叶之柔媚,又具剑眉之清俊,令这张脸生出几许冷艳,不同于莫鸢儿的极度柔媚。
若只看这秀直纤鼻,定无须质疑她是否出自苏家血脉,唇则是完全继承了莫鸢儿的纤巧,不点自红,如花瓣般娇嫩。
拾起搭在胸前的一绺长发抛到身后,仅是如此随意的小动作亦是曼妙动人,入诗入画。
她正对着水面将发绾作一个简单的髻。纤臂轻扬,腰身柔细如缕。晨风拂过略松的衣衫,勾勒身姿楚楚。
梳妆完毕,她如以往一样坐在岸边,曲起腿,拿臂拢在胸前,对着眼前的美景出神。
可是没一会,金色的雾渐渐暗下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亦笼上沉灰,又缓缓滚成或深或浅的黑,连带得雾气都沉重起来。
今年雨水特别多,而且每次下雨都要雷声滚滚,逢惊天巨响时,莫鸢儿总搂住自己不放,瑟瑟发抖,真想不到她怕雷竟是怕得这般厉害。
这会,已经有闷响自远处传来。
锦儿叹了口气,起身向小木屋跑去。
刚到门口,就见一太监模样的人急行而来,细看去,竟是十五年前送她们母女来清萧园的齐全儿。
他现在胖了不少,不过看袍子料子轻薄柔细,眼下应是很受器重。
见了她,似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一番,因为胖而显得愈发小的眼睛一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齐全儿给小主子道喜了。”
主子?我?
锦儿环顾一番……空空如也,她不禁微挑了眉峰,面露疑色。
齐全儿笑容可掬的点点头。
雷声还远,锦儿却被击中,不由得去望天。刚刚只顾着出神,竟忘了看太阳今天是打哪边升起来的。
“小主子,现在就随咱家去吧。”
“上哪?”
“连玥堂。”
锦儿面露疑问。
齐全儿这三十年都是瞧主子脸色过来的,如何看不懂她心中所想?只是他此刻自是不会实话实说什么你就是打那被贬到这清萧园的。于是慢声细气道:“小主子去了自然明白。”
但凡常规被打破总是难免让人有些恐慌,锦儿不明白这个王爷身边的红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又要带自己走,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天空乌气沉沉,远处雷声低吼,已有电光破云而出,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某种不祥。
“吱嘎……”
陈朽的木门忽然开了,莫鸢儿立在门口,平地卷起的风将她的衣袂吹得翻舞翩跹。
她容色平静,眼底却好像映进天边闪电,使得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凄美而坚毅。
“去吧。”
“我……”
“就要下雨了。”
莫鸢儿的目光移向天边,却似空洞洞的没有看见那风雨欲来。
一只燕子斜斜划过,牵引了她的视线。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她看着锦儿,神情因为愈发暗下的天色略显迷离:“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语毕,不再看她,目光继续空洞涣散,好像在寻找那只燕子的身影。
锦儿隐约觉出她话有深意,却一时想不明白,只低低的应了,随齐全儿而去,心里却惦着最好早去早回,因为雷声渐近,她担心莫鸢儿会害怕……
推开那扇通往王府的单薄门扇,又轻轻掩上。锦儿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番走出来,便再也回不去了。那门扇不仅掩住了清萧园的荒凉萧索,也掩住了她简单透明的十五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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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派繁华,园囿楼台,壮观宏阔,廊庑亭阁,错落有致,朱窗兰牖,精巧入画,碧树庭花,蓊郁芬芳,曲桥流水,相映成趣。
她顺着十五年前的来路而去,目光扫着周遭精致,半是惊叹半是陌生,一时如堕梦境,神魂旖旎。
记不得穿过几道回廊,记不得踏过几重垂花门,毫无装饰的布鞋落在花纹雕饰的青石板上无声无尘。
“小主子请留步。”齐全儿慢声细语。
她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幢华美的房子前,门梁的玄地匾额上嵌着“连玥堂”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
大格暗银红纱窗敞开着,自里面飘出馥郁香气,那是一种不同于花草的芬芳,仿佛带着女子的娇笑般令人侧目。
齐全儿转眼又出了门,轻声道:“小主子,王爷王妃有请。”
这声“有请”多少让人有些战战兢兢,多年不见的人,见了便横眉怒目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人竟然“有请”自己,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犹豫片刻,终在齐全儿的催促下踏过那道高高的红木门槛。
进了门,香气更盛,几欲将人推倒。
她半低着头,眼波却扫着呈扇形铺在附近的鞋子,默数着“一、二、三……”
共十四双鞋子。
她将目光对准正前方的一双缁色夏鞋,看颜色及大小应该就是那位王爷苏江烈了。
008飞来横祸
“真是没见过世面,见了王爷王妃竟然不行礼……”
“可不是嘛,你看她低着头,一副小家子气!”
“人家那才叫懂规矩,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锦儿越听越恼,立即抬起头来怒视过去。
那个执六菱纱扇女子当即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方抬起戴着三只宝石戒指的手抚着胸口:“没教养,跟个野人似的……”
“当着别人的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这就是你口中的教养?”她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那执扇女子顿时被噎住,涂了胭脂的脸更显嫣红。
有人“噗嗤”笑出了声:“这就是莫鸢儿的女儿,不是说是哑巴吗?怎么说起话来跟刀子似的?可是和她娘不大像呢……”
说话的是坐在左手第三张太师椅的紫衣女子。
“那你是太不了解莫鸢儿了,这副腔调和语气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听出来了,这个冷冰冰略带嘲讽的声音便是王妃章宛白,就坐在紫檀案几旁边。
今日的她装扮稍显简单,除衣衫依旧遵循了以往的繁复之风,钗环卸了不少,只一支黄金点翠凤步摇斜簪半翻髻上,又绾一支赤金云头合釵,鬓角点了两朵晚茶花。
锦儿此间见过她两次,今日方算看到了面容比较清晰的她,虽然照例敷了厚厚的脂粉,又加上精心描画。
锦儿盯着她那刻意画得上挑的眼,长睫一闪,又扫了扫这一排女子,发现几个极为年轻的在某些地方多多少少的有些肖似莫鸢儿。
“锦儿,他心里是有我的,一直都有……”
莫鸢儿梦呓似的低喃响在耳边,她心念一动,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苏江烈。
依旧刚厉冷凛,即便是坐着,亦英挺昂扬。鬓染轻霜,面带沧桑,却更有一种夺人之魄。
她原本的怒气渐渐消散,若站在此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莫鸢儿……
他似乎已经注视了她很久。目光深邃,隐着她看不清的情绪。只见到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微微颤抖,骨节尽现。
“王爷,”章宛白脸上的厚粉适时的现出了然和轻蔑:“这就是鸢儿妹妹的女儿。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锦儿不相信她竟会忘记仇人的名字,她若开口亦不是要答她,而是对苏江烈。不管他是否承认自己,仅凭他强抑内心的激动,仅凭那几个勉强肖似莫鸢儿的姬妾……
“锦儿。”
“锦儿?还真是个俗气的名字呢。”尾座的一个女子轻笑。
“锦儿……”苏江烈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嗤笑,只轻念这个名字,唇角露出一丝迷茫的笑:“前程似锦,锦绣无边……”
……“娘暂且叫你锦儿吧,娘希望你有个好前程,像锦绣一般”……
这便是心有灵犀吗?即便有了抱怨,有了仇恨,有了不甘,依旧可以心心相通吗?
眼前骤然一片模糊。
“我娘说,我爹还会给我取个更好的名字。”
若依她的脾气,是断然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可此刻却莫名被打动,不禁脱口而出。
苏江烈笑意渐深,目光逐然清亮。
锦儿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唇边笑纹轻颤,心间暖流脉脉。
自前世到今生,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这不代表她不渴望,那是一种掺杂着恨的渴望,既迫切,又疏离。
“锦儿……”他垂眸沉思片刻,指蘸了茶盅里的水在案面移动:“不若叫锦翎可好?苏锦翎……”
章宛白正觑着他在案上写下的字,冷不防听这个名字竟冠上了“苏”的姓氏,端着掐丝珐琅茶盅的手顿时一颤,茶水险些泼洒出来,却强笑道:“好啊,苏家还等着你来增色添光呢。锦翎,鲜丽华美的羽毛,长在翅膀和鸟尾上的长羽。看,王爷对你寄予了多高的期望……”
苏江烈浮上的喜悦骤然黯淡,转头对她,目光竟有些复杂。
对了,他们忽然找自己来,到底是什么事?
“锦翎,你的好日子来了!”
章宛白轻飘飘的一句轻飘飘的砸到耳边,她立即抬眼警觉以对。
“明日辰时,入宫备选。”
看着锦翎一脸茫然,章宛白唇角微勾:“天昊选秀,三年一次。若是将来得了皇上宠幸,那可是前途无量啊,连我进宫都要向你行礼呢。本来王公贵族每户只有一个名额,可是玲珑偏偏病了,府里又只你一个年龄恰好合适。锦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失之不得啊……”
“滚开,你们这群狗奴才!”
一声尖利叫喊忽然从屋内传来,紧接着,碧玉珠帘叮叮作响,打偏门冲进个华服少女,双目圆睁,怒气冲冲。
“母妃,为什么不让我去选秀?我没病!我没病……”
“放肆!”章宛白一拍桌子:“身为郡主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我没病,我要去选秀!”苏玲珑的大眼霎时溢满泪水。
“既然张太医说你有病那就是有病,还不快给我回去?春荣,秋玉,还愣着干什么?送郡主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得出福熙阁半步,否则为你们是问!”
玲珑挣扎着被带走了,临去时似是怨怼又似是恳求的看了苏锦翎一眼。
她到底是什么病?看她面容姣好气色红润声音清亮丝毫不像个有病之人,莫非……是精神出了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苏玲珑的喊叫在长廊渐远渐失。
“玲珑是个没福气的人。”章宛白翘着九曲金环嵌宝甲套拿盅盖轻波浮茶,淡淡道。
不对,苏锦翎蓦然惊醒。
如果真的是好事,章宛白怎么会便宜她?她愈是轻描淡写,此事便愈发严重。
进宫选秀……她不是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无非是去给皇上当妃子。一个皇上……三宫六院……那群女人岂不是要打破头了?而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见皇上一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贤宗”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和凄凉?为了上位为了多分些皇宠最好是全部占为己有,她们不得不勾心斗角踩着别人的清白与尸骨陪伴君侧,又是怎样的一种残忍与悲壮?只需想想就足够胆战心惊。在那种环境中,似是无人可全身而退,即便成功又如何?也不过成了个心智扭曲的怪物。况她自认没有璇玑之才也没有诸葛之智,将来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章宛白此举无疑是不怀好意,否则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去?苏玲珑面若银杏唇若沾朱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难不成这皇上是个老头子?她怕女儿过不了多久就会守寡?
既然已是老头子怎么还如此好色,有那么多女人了还要选秀,难道身为皇上就可以肆意妄为予取予求?
可是苏玲珑哭喊着非要进宫又为的什么?难道现今的皇上不是她想象中的又老又丑而是年轻有为英俊非凡所以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只是她根本没指望和这众人尊崇的九五至尊发生什么长恨歌类的旷古之恋,就算将来必须要嫁人,她也要坚守一夫一妻制,否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残忍。
不过话说回来,章宛白的态度仍旧令人怀疑,专断如她竟不允许女儿上进,难道她知道什么内幕?
但无论是福是祸,她的命运绝不能操纵在别人手中,尤其是这种小人的手中!
“皇宫可是比清萧园强多了……”
“可不是?我听说那房子都是拿金子盖的,地都是拿玉石铺的,花都是水晶雕的……”
“一旦入了宫可就是锦衣玉食,无数个人围着你伺候……”
“只恨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呢。唉呀,王爷,你可不要责怪妾身啊……”
姬妾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帮助苏锦翎勾画美好蓝图,章宛白只端着盅轻啜,唇边挂着笃定的笑。
“我不去!”
众人语声一停,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不去!”苏锦翎语气坚定。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将目光投向章宛白。
章宛白的护甲依旧翘得很好看,上面的宝石随着她拨弄浮茶的动作簇簇闪亮。
“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打算听哪个?”她看也不看苏锦翎一眼,自顾自的说道:“好消息就是如果你博得皇宠,身份尊贵,我们也跟着沾光,而最受益的就是清萧园那位了……”
苏锦翎立刻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不禁攥紧拳头紧盯着她。
“如果你无法得到皇上宠爱……当然,这不是坏消息,坏消息是……”章宛白将茶碗放回桌上,微笑对她:“你的名字早于上个月便报上去了,属以烈王府莫氏之女的名号,明日就进宫。如果你不去,那便是欺君之罪,你觉得最倒霉的会是谁呢?”
苏锦翎脑子轰的一下,原来她的命运自一个月前便被改变了。一个月前……她在干什么呢?已丝毫记不得了,只是一切的改变竟在不知不觉中,以后还会有什么事会在无法预料中发生呢?的确,人生本就是毫无预料的,就像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时空,就像……
“难道她没有同你说吗?”章宛白露出惊异之色:“在此之前蒋妈可是问过她的意思,她是同意了的……”
009命中注定
是雷声滚过吗?她怎么觉得地面都在震颤?
她勉力抬眼看向那一排逐渐蒙在灰中的花团锦簇,意识似从体内抽出,烟似的在身边漂浮。
可笑,她什么时候脆弱到这种地步?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
直到现在她方明白了那句话的深意,也瞬间明白了她曾说过的曾做过的所有。
……“锦儿,从今日起,我每天都会教你跳舞,你一定要认真学!”
“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囿在这里的话,就从现在做起!”
“锦儿,我知道你会说话,你之所以不开口是没有遇到该开口的时机。贵人语迟,你命中注定会贵不可言!”
“人要学会把握时机,只有把握时机才会改变命运!”
……
教她跳舞唱歌,是为了改变命运吗?是她苏锦翎的……还是她莫鸢儿的?
却原来,一切早在九年前就被注定了。她教自己唱歌跳舞,为的是取悦一个男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已在自己的梦境中沉沦,竟还要自己的女儿沉沦到更深处。
出卖了她的是她最亲的人,不仅出卖了她,还将自己也绑在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是已厌倦了十五载的孤清寂寞,要破釜沉舟吗?她赌定了她无法选择,只能走这条路吗?
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同她商量一下,难道是怕她打破这个美梦?
临行前,她看着自己,神情因为愈发暗下的天色略显迷离:“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苏锦翎苦笑……而今,她还回得去吗?
目光移至正前方……那个王爷,她今世的父亲,为什么他不说话?难道真的要将她送到宫中?难道他的女儿只有一个苏玲珑吗?
是的,只有苏玲珑……难为她刚刚还因获得苏姓为莫鸢儿喜悦,原来他们只是为了将自己送进宫,如此,莫鸢儿的心愿可能实现,烈王府也可摆脱一个包袱……
刹那间,快乐无忧的十五年就这么破碎了,心底忽然升起一个莫名的呼唤,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雷声滚滚,一个接一个的砸到地面。门外起了风,吹得房顶上的瓦咯隆作响,柳条横扫,枝断叶飞。
相比下,屋内很是安静,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如同蒙在灰中的人偶。
“世子,世子……”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急唤,紧接着,马蹄哒哒急促而来。
一匹烈焰红驹遽然扎入眼帘,一个少年自马上翻下,只一步便跃进门来。
修身宽肩,长腿细腰,如一株秀挺白杨。
屋内昏黑,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人点灯燃烛,所以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那目光正灼灼对着自己。
苏锦翎不禁眼底一烫,紧咬住嘴唇。
“父王,锦儿不能进宫!”
就在这一刹那,苏锦翎看到昏暗的屋外忽然一记雪亮,紧接着,仿佛一个火球从天而降,“嗵”的在院里炸开了。
声响之巨大,地面之震颤,人声之惊惨,令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样一句。
一切瞬间陷入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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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嗵!”
声音巨响,地面震颤,有人惊呼……
不,不是惊呼,好像是……争执,男人……女人……声音莫名的熟悉,吵声激烈。
她猛的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
不,无法睁开!即便她将全身的力气用上去也无法睁开!
她能听到心脏在剧烈跳动,她能听到血液在体内奔流,却是无法……睁开眼睛……
不仅是眼睛,她的胳膊……腿……哪怕是细微的呼吸此刻也似压上了千钧。是梦魇,还是……她又成为了渐冻人?
……“我早就说过,她这病无法医治,只是拿钱填一个无底洞!”这是一个激动而愤怒的男声。
“她不只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难道你就眼睁睁的看她死去?”这是凄厉而疯狂的女声……即便如此,依旧美妙,如声乐中的花腔。
每每听到这两个声音交错响起,舒锦都很想死。
“你外面那么多男人,谁知道她是谁的种?我当了一年冤大头……分明可以在家养着,却偏要住院。病房还要单人的,药要最好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她是谁?你知道花了我多少钱吗?老子又不是印钱的?你赶紧该找谁找谁去,别他妈老缠着我……”
“舒德强,你混蛋!锦锦是你的孩子,你的亲生女儿,你竟然不认她?走,咱们现在就去做亲子鉴定!”
“老子没工夫陪你玩。我告诉你,当年是你自愿跟我的,老子是心软才让了你这些年,老子认栽。现在老子不干了!”
“这是医院,患者需要安静,你们能不能小声点?要吵出去吵去!”有人不满。
“是啊,三天两头的闹……”更多的人不满。
安静片刻。
“这是十万块的支票。告诉你,就这么多了,咱们两清,以后别他妈再来找我!”
“舒德强,你今天敢离开半步,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一阵扭打,有东西乒乒乓乓掉在地上,gucci磕打大理石地面的脚步声依旧远去了。
有人倚着门板倒下,低泣声絮絮传来。
虽然无法睁开眼睛,可是舒锦的神经彻底清醒过来。
她没死,她不过是做了个梦,一个……噩梦,而今梦醒,却又掉进了另一个噩梦,一个她以为早已摆脱的噩梦。而这个梦,她又会做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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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一切是如此清晰,好像已经深深的刻在记忆中,好像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有可能,她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记述下来,只是一切仿佛只是开了个头,她记得留在梦的末尾是一张英俊的脸……剑眉星目,尽是紧张与关切。他紧紧抱住她坠落的身子,薄唇轻抖,颤声唤道:“锦儿……”
如此真切,怎么可能是个梦呢?
这一个月来,她坐在病床上,翻看尽可能找来的资料,寻找梦中那个朝代的痕迹。
她记得所有细节,却无法与资料完全的吻合。
她合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叹了口气,对着窗外的柳树发呆。
也是暮春,真巧呢。
“锦锦,不打算下床走走吗?”方纹走进病房。
打了针,便可以自由行动,四处走走,有效避免肌肉萎缩。可是,她还用得着避免吗?一个月里,她有三次险些在睡梦中因呼吸衰竭休克。她知道,即便这次抢救过来,离死也不远了。到时,她会去哪呢?会回到那个莫须有的时空吗?
她竟是想回去,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她在努力做梦,可梦中只是一些光怪陆离。那个梦境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它就在身边呢?似乎只要伸出手,就会像穿入洒在床头的阳光般穿入它……
“锦锦……”
方纹看着女儿对着阳光中的手掌发呆,不禁有些担心。
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起初还怕女儿接受不了,可她显得比自己还镇定。
最近女儿的情况愈发危险,她看着女儿半笼着阳光坐在床上,竟好像在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她只要推开窗子,女儿便可乘风飞走。
听说人临死前总是喜欢反复看自己的手……
“锦锦……”她不禁惊叫起来。
舒锦转过头,眼里满是迷茫困惑。
方纹急忙粲然一笑:“今天天气真好,咱们出去走走吧。你不是一直想去故宫看看吗?”
最近,母亲总是急于满足自己的心愿,是知道她没有多少时日了吗?
镜中是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极瘦削,于是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黑,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
她努力将它与梦境中的脸重合。
在梦里,她从来没有照过镜子,池塘的水面就是她的天然铜镜,记得梦中的那张脸是极其动人的。
唇角微翘,苍白中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方纹一阵心酸,忙拢好了女儿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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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阳光还不是很炽热,舒锦却晒不得光,脆弱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方纹便撑着一把淡紫的花伞为她遮阳。
不能不说,此次出门并不是个很好的计划。
似乎只要是旅游景点,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会挤着许多人。
紫禁城,这座原本只属于皇上的宏伟建筑眼下正被无数的普通百姓膜拜着。到处人声鼎沸,简直是个中外地方语言文化交流地;到处摩肩擦踵,每走几步就碰上个照相留念的,简直是举步维艰,只能被人群推着移动。有导游举着个小喇叭在那喊,好像是哪个游客挤丢了。
就这么着,除了看人还是看人,不能不叹服古代劳动人民就是实惠啊,若是紫禁城弄出个豆腐渣工程,他们可就提前奔入2012了。
010有女初成
舒锦身子弱,虽然没走多少路已是出了一身虚汗,周围各异的体味混在嘈杂中,令人艰于呼吸。
她捂住胸口,用力吸了几口气,仍是觉得憋闷。
视线有些模糊,总觉得有层雾在眼前飘着,那些晃动的人影好像在微风吹拂的水面上浮动,分外诡异。她使劲眨眨眼,一切方恢复正常。
在这种天气也会中暑吗?她果真是太虚弱了。
方纹也带了相机,她让女儿靠着栏杆歇着,自己退到一边打算选个合适的角度。
角度不是没有,只是之间总有人来回走动,结果折腾了半天也没照上一张。
舒锦自是没有心思照相,她倚着汉白玉栏杆,视线极力远眺。
她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什么位置,只知道地势颇高,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被数不清的人占领。
梦中说的入宫选秀,指的是这座紫禁城吗?她突然很想看看那座梦里的皇宫,是否也是这般恢弘壮阔?那位皇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年轻还是老迈?是高瘦还是肥胖?是英俊还是平凡?是治世明君还是昏庸无能……
不觉的,再次想起那个梦……梦中的锦儿在六岁时受惊落水,醒来后曾听到一个威严中透着慈爱的声音……
即便梦已过去许久,仍清晰记得那人不甚魁伟甚至有几分瘦削的身材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他背沐烈日强光,无法看清外貌,却是威仪赫赫,器宇轩昂。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个梦,怎么总是念念不忘?
日光愈热,身子愈虚,呼吸愈发艰难。
刚刚散去的雾再次漫上来,好像水汽一般蒸腾,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苍白,耳边的嘈杂也仿佛渐渐消逝。
她努力的睁大眼睛,努力的看向前方。
水汽蒸腾,如洗濯般冲出一派青砖琉瓦,飞檐雕阑,朱墙碧树,玉台浅阶……
密麻麻的人群仿佛被冲洗掉了,只见空阔开远的地面上缓缓走来一队人,衣着华贵,仙姿邈邈。
她有些奇怪,不禁站起身来想要瞧个仔细。
雾气忽重,她仿佛听到母亲唤了自己一声。未及回头,好像有一只手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身不由己的向前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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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脚踏空,仿佛坠入云里,可只是一瞬,又站稳了,脚下虚浮了几步,抬眸前望……
空旷的玉白背景中,正缓缓移过一道五彩斑斓的墙。
急忙眨眨眼,仔细看过去……
不是墙,是一队衣着华丽风采翩然之人。前有一人坐在明黄的肩舆之上,头顶华盖耀目,流苏低垂,难以看清模样。后面之人则一律步行,秩序井然。
虽人员众多,却无声无息。
她盯着瞧了半天……他们是在拍电影还是在照相?如果身体坚持得住的话,自己一会也穿着宫廷的衣服照一张吧。
身子好像的确轻松了许多,竟能感觉到吹过身边的初夏薰风,淡香淡甜。
“那边是什么人?”
一个怪异的难分男女的声音忽然响起。
与此同时,一群人仿佛从天而降,迅速包围了她。皆薄绢铠甲,手持利刃。
一道光从刀面折出霎时晃花了她的眼。
她皱眉闭目,待睁开之际,只见一个身穿青蓝长袍,袍摆刺绣吉祥花纹并嵌以金丝银线的太监模样的人站在眼前,白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的盯住她。
未及她开口,他的目光往下一移,落在她胸前。
“苏锦翎,景元十六年腊月十九……”他口中默念,渐抬起眼,目露疑色:“你一个秀女不在百莺宫好好待着来太极殿干什么?是不是……想谋刺皇上?”
这都哪跟哪啊?
她刚要辩解,视线中忽然飘入一样东西……左下方……
一条半寸宽的白色丝帛在左胸前翻飞着,却仍旧看到上面端端正正的一行墨色小楷:“苏锦翎,景元十六年腊月十九”……
苏锦翎……她又成了苏锦翎?
她的脑子“轰”的一声,眼前随即一片空白,又很快清醒过来,方发现不仅多了这一条莫名其妙的布帛,就连她的衣裳也不知何时变作了湖水蓝斜襟纱衫,雪青色束腰罗裙,玉白腰封,一掌宽的雾紫腰带半垂裙侧,随风轻摆。
她急忙回头……她记得刚刚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
兵刃脆响,一片寒光耀目,挡住视线。
“吴柳齐,别草木皆兵,那不过是个刚入宫的秀女,怎么就成了刺客?八成她是听说今天父皇回京,想要一睹龙颜,顺便毛遂自荐呢……”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又不无鄙夷的响起,虽是华丽动听,却因了这番自作聪明而令人生厌。
她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讨厌,且不说那队人位置遥远,单看眼前这一排密不透风的兵刃……每一片金属上都映着一张脸……那是苏锦翎的脸……
几声轻笑先后传来,又夹着几句低语,却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小齐子,放她走吧……”
这个声音,威严中透着几分慈爱,还有一点疲惫,好像在哪听过。
“是,皇上。”
吴柳齐一挥手,侍卫仿佛凭空消失,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过身,准备向那队人走去。
“等等……”
吴柳齐发现袖子忽然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小女子拉住,急忙抽回,皱眉道:“小主请自重。”
“不是,我……”苏锦翎发觉他的误会,不禁急红了脸:“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吴柳齐面色一怔,白脸一红。
他七岁净身进宫,如今已三十年了,从起初的普通小太监到现在的太监总管,在皇上身边伺候,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胆……不,是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
皇上妃嫔众多,国事繁忙,自是不能一一宠幸。也有想要博得皇上一顾的,便请他通融,话也说得极婉转,可是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刚刚进宫待选的秀女,竟然如此急迫,如此直接……先是闯到太极殿前,现在竟然又……她该不是想对皇上霸王硬上弓吧?她的模样虽堪称上上,甚至说不上是哪竟有点像……一时也想不起具体像谁。
他叹了口气,可是这品质……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礼义廉耻她全然不顾,若是真让她得了皇上的宠幸……虽然皇上英明,但是枕边睡个苏妲己……好啊,她竟然也姓苏!
“小主自重,”他再次强调:“小主应谨守身份,按捺心性,待到复选之日再……‘竭尽所能’,若能得到皇上垂顾……”
苏锦翎脸愈烫:“不,不是,我……不知道该上哪……”
“百莺宫,那才是小主该待的地方。眼下诸位小主都安守本分……”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吴柳齐不可置信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两个洞来。
“小主且稍等。”
苏锦翎见他虽一路小跑却仍飞也似的奔到一丈开外的那队人前,对着肩舆上的人说了两句,然后又飞奔回来,脸色难看。
“小主这边请。”
说着,前方带路。
苏锦翎回头看了看那堵华丽宫墙,但见他们又缓缓的向着远处的宫殿移去。
“小主,以后奴才就仰赖您的关照了。”
这本是句讨好的话,从吴柳齐口中说出却不无讽刺。
这个苏锦翎可真是有面子,皇上竟然让他来送这个目前尚毫无身份地位的秀女回百莺宫,这么多年来除了皇上还没人好意思使唤他呢,他能不气吗?
苏锦翎机械般的跟在他身后,眼只毫无意识的看着脚下的路从雕龙刻凤的汉白玉变作细石子,又换成镂着百鸟朝凤的青石板……她竟然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只是她究竟是做梦还是再次穿越?她竟然见到了皇上,只是她究竟是怎样进的宫?难道真是因为莫鸢儿?而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的话,会是继续还是会有所改变?如果一切真的是梦的话,此番又何时会醒?
“啊……”
她一声轻呼,揉揉撞酸的鼻子。
因为思考过于认真投入,竟连前面的人停住脚步都没发觉。
吴柳齐一脸阴沉。这个秀女居然连他的豆腐都敢吃,该不是花痴吧?皇上不过是去南巡两个月,户部就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稍后一定要禀报皇上重新检视这些秀女,别什么人都往里放,这不是祸乱宫闱吗?
“小主,这就是百莺宫……”
苏锦翎方发现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眼前,正上方悬着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百莺宫”三字,匾额四周镶着波纹金边,与碧色琉璃瓦一同在午后的阳光下争辉耀目。
“奴才不便再送,请小主自行进去,奴才回去复命了。”
苏锦翎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碧树繁花之后,方缓缓推开半掩的朱紫殿门……
百莺宫,果真莺莺燕燕。
绫罗锦绣,美女娇娆,携着各色香风三三两两的点缀在绿树繁花亭台桥榭之中,明眸似水,巧笑嫣然,千娇百媚,难描其妍。
011入宫备选
她只怔怔的站在门口,恍若置身仙境。
一个穿姜黄缠枝夹花褙子的年龄看似稍大的女子走上前来,面无表情的屈了屈膝:“小主,时辰已到,请到撷芳院。”
她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见散落在各处的年轻女孩均向着南面的垂花门移去。
段姑姑发现今天这个叫苏锦翎的秀女很有些别扭。
平日,这个苏秀女对宫规礼仪的学习就很是消极怠工,今日更严重了,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连基本的屈膝都不肯做。
她是烈王府送来的,自然身份尊贵,可是经过初选住进这百莺宫的三百名女子哪个不是有来头的?况且听说她不过是庶出……
若论容貌身段,她也的确足够水灵足够婀娜,可这满园子的哪个不是豆蔻年华,花容月貌,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她又有什么可自命不凡?
况且琴棋书画诗书女红,她别说通晓,就是拿着笔也画不出个像样的圆来,而只凭着一句……真是笑死人了。
这些姑且都不论,她现在既然是秀女,就该听教养姑姑的指挥,好好学习礼仪,将来不管是为妃为嫔还是嫁给王公贵族顶不济还能当个宫女,可若是不会礼仪,万一冲撞了主子,那不就是个死?若听说调教她的是自己段玉裳……真是要被她害死了!
心里着急生气,又不好厉声呵斥。因为她虽只是顶个秀女名头,自己这个正六品安人也的确比她高级,可谁知道她将来会是怎样的出息?万一来个秋后算账……
于是,虽眼见得苏锦翎动作僵硬不听指挥,她也只得瞪眼鼓腮,却是无计可施。
这是怎么了?早上出去转了一圈竟然好像得了什么倚仗似的,是撞邪了还是得了什么消息?不行,待会我得出去打听打听……
苏锦翎立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怔怔的看着站得如树般笔直的数十列女子统一节奏的屈膝……站起……屈膝……站起……
动作轻盈,即便没有人观赏,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手中锦帕翻飞,带来香风阵阵。
“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她们个个声音清脆,婉转柔和。除了这一句,萦于耳畔的只有衣褶窸窣,环佩玎珰。
这些女子和她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裙,只颜色有异,不过每一列女子的衣色都是一致的,听说是被编入一组,每组住一殿,她们这组则统一住在南薰殿。
不能不说看着一群花样的女子花样的打扮在翠绿如茵的枝叶掩映下做着严整端齐如军训般的动作,是一种壮观而美妙的景象,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的确,人家在整齐划一的投入训练,只有她傻乎乎的杵着,旁边还有个一直向自己喷射怒火的僵尸脸妇女……
她观察了半天,方照葫芦画瓢的屈膝……站起……屈膝……站起……嘴有模有样的做着形状,就是不出声。
“头抬起来目不斜视,脚步落下要轻……”
请安练习暂告段落,接下来是行规举步。
伴着队伍轻盈缓慢的移动,段姑姑才离了她向前走了。
她松了口气,一边当机器人,一边鬼鬼祟祟四处张望。
就在右后方,她发现有一双眼正看向自己,看样子已是盯了好久。
微偏了头……
柔粉的斜襟纱衫衬得她愈发肤白如玉,身材微丰,脸型稍圆,下巴却很小巧,有种我见犹怜之感。眼睛不算大,但黑眸如墨,分外有神。此人虽算不上沉鱼落雁,却自有一番端庄贵重,令人难以移目。
这张脸似是在哪见过……
这时,那女子略偏了头。
阳光扫在她脸上,勾画挺直鼻峰。
苏玲珑?!
她顿时吃了一惊。
苏玲珑不是“病”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突然发现这个后续的梦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究竟是继续还是新的开始?这个苏玲珑究竟是她所认识的郡主还是只不过是个样貌相似之人?如果真的是郡主,那么自己错过了某些环节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苏玲珑会“破例”出现?既然她已出现,为什么自己仍会入宫?最关键的是既然自己是这具身体的灵魂,为什么在灵魂离开之后身体还会自作主张的行动,否则怎么会出现在太极殿?这真是个诡异的问题……
段姑姑发现自己刚刚离开,那个苏秀女就又开始偷懒了,不禁皱起眉头。
苏锦翎感觉到又有人用怒火冶炼自己了,赶紧转过头来,继续当机器人,心底却疑虑更重。这种毫无意义的训练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她定要找苏玲珑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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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玉裳一向自持稳重,可此番回来差点让百莺宫的门槛给绊了一跤。
她急匆匆的回到房中,倒了盏茶水一饮而尽,方坐在绣墩上,捏着青花缠枝茶盏的指依旧不听话的颤抖着。
大胆,太大胆了!竟然私自跑去太极殿见皇上还险些让人当刺客拿了,这个苏锦翎在搞什么鬼?
不,她不是搞鬼,她是想上位。自己不是没有见过希图上位的秀女,却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
可笑!
她以为她是谁?让皇上看一眼就能飞上枝头?
祖宗制度不可废,哪个秀女不经过复选就能去伺候皇上?平日里迷迷糊糊状若痴傻,这工夫倒动起这心思来了……
愚蠢,太愚蠢了!
还好皇上仁慈,否则自己也跟着受罚。这个该死的苏锦翎!
不过也是,若是这样什么也不会的人到了复选那日一定是要被撂牌子的。复选就在下个月,这工夫练什么都来不及了,也难怪她会出此下策?
段玉裳稳了稳神,再次倒了一杯茶。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大胆犯上目无纲常离经叛道,皇上非但没有责怪,还让身边最得力的太监总管吴柳齐亲自给送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皇上垂涎……不,奴婢该死,是爱上了她的美色?
段玉裳眼睛一亮,指又开始颤抖,看来这苏锦翎还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啊,皇上,奴婢该死!
此事若是传出去,且不说眼下这三百名秀女,就是以后入选的秀女还不得争先恐后前仆后继的往太极殿闯啊?有些事,第一次新鲜,第二次就不一定了,再有第三次,第四次……倒霉的还是百莺宫的姑姑。
苏锦翎啊苏锦翎,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好呢?捧着你……今天你敢闯太极殿,明天还不得直接杀上龙床啊?压着你……瞧你那不服管教的样将来就得给我小鞋穿。我都二十四了,明年就可出宫,可不能耽误在你身上!
她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而苏锦翎勇闯太极殿一事着实出格。
她捺不住激动,终于放下茶盏,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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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快看,就是她!”
苏锦翎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公众人物,走到哪都有人观摩,指指点点。可只要她循着望去,那群小女子不是望天就是看地不是赏花就是玩水只是不看她。
她不知道自己重新变回苏锦翎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不过眼前这般关注着实让人受不了。她记得古时有个活活被看死的美男子,叫什么来着?难道自己已经漂亮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了?
当然,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群住进百莺宫的女子个个如花似玉多才多艺,据说下个月还有什么复选,到时被留牌子的女子更是出类拔萃人中翘楚。而她,琴棋书画一无所会,不过围棋的黑白子和五子棋长得蛮像,姑且算一样吧。女红……她一个现代女子哪用得着学那个?诗书方面……能记得起来的几首多是课本上的,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再落个剽窃之名。就是读书写字……打她认识莫鸢儿起,就没见她拿过笔,当然,清萧园的条件也不允许。关键是她没有教自己啊,虽然根本不用教也“些许认得几个字”,可是既然没有这个过程,她也只得充文盲。既然连基础的都不会,又何谈吟诗作对?她可不想表现出神童的潜质。
只是她现在也怀疑自己是怎么混进这群美女加才女的行列中的,不过估计自己这颗小鱼目也快被踢出来了,章宛白那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算盘估计是打不成了。到时是不是会被送回清萧园?莫鸢儿……她现在还好吗?在这个续起的梦里,她会像苏玲珑一样变得不可思议吗?
“既然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昨日,教习结束后她去找了苏玲珑,当即被劈头盖脸砸了这一句。
她不知道玲珑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小时候虽然刁蛮任性,却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记得自己被诬陷偷盗,还是她主动向章宛白坦诚交待,结果挨了一耳光,又被护甲刮出一道伤口。每每想到这,她都是万分感动的。说实话,如果玲珑不讲出实情,自己和莫鸢儿怕是早见了阎王,而这实情不仅令她挨打,也让章宛白失尽颜面。
012惊雷梦断
可是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她不敢想如果换作今天的苏玲珑,还肯不肯为她跪在章宛白面前苦苦求情。
昨天她特意留心她颊上的伤口……
细腻如脂,红粉菲菲。
还好,没有留下疤痕。
可是苏玲珑却一声冷笑:“怎么?让你失望了?”
的确,她很失望,只是令她失望的不是那道消失的疤。
连两小无猜的苏玲珑都对她如此冷淡,更别提其他人了。只是她早已习惯了独处,也不在乎她们对自己是否热情。也是,她们同是竞争者,却只有一个竞争目标,能热情才怪呢。不过这样也好,否则若突然有人对她嘘寒问暖,她倒要怀疑人家的用意了。她很庆幸她们不过是一些十几岁的女孩,暂时还没有什么多端诡计,可是现在……
她又不小心对上几双似是无意扫来的目光。
这是怎么了?
她心虚的跑回纤羽阁揽镜自照……早饭吃得很干净,嘴边也没有饭粒啊……
又有脚步声小心翼翼的围上来。
她悄无声息的坐了一会,方蹑手蹑脚的溜到窗前,将朱漆镂花长窗猛的一推……
“哎呦……”
一声惨叫并几声惊呼轻笑,五颜六色的裙裾飘飞而去。
一般情况下,但凡大家都知道了却只有自己蒙在鼓里的事都是与己有关之事。
果不其然,三天后,答案揭晓。
……“就是她啊,趁着皇上南巡回来跑到太极殿去面圣……”
“什么‘面圣’啊?那叫‘毛、遂、自、荐’!”
“嘻嘻……”
“就凭她?模样算不上百里挑一,瘦得跟针似的,又什么都不会,还想侍奉皇上?”
“唉,我看她可不仅仅是冲皇上去的。你想啊,皇上英明神武,怎会看上她?而且啊……”梁冀知州的千金梁璇刻意压低了声音:“皇上心中只有慈懿皇后一人,自慈懿皇后仙逝,皇上再也没有立后,如今后宫得宠的也只有三位妃子……”
“唉,皇上十五岁登基,同先皇后一同亲征临纳,先皇后为皇上挡了一箭,险些丧命,后来一直体弱多病以致二十岁就薨了。每年先皇后生日,皇上都会去寝陵待上七日。那种感情,怎是她人可比?”
“所以我说她打错了算盘!”
“天昊本应每三年选秀一次,可是皇上念着先皇后,借言国事繁忙,外乱频仍,此番的选秀竟是拖了五年才进行,若不是朝臣强烈上书,说祖制不可费,怕就要一直耽搁下去了。看这样子,咱们中间能留在皇上身边的人不会有几个……”
“唉,景元二十一年的秀女无一人侍奉君前,景元二十六年的秀女也只留下一人……”
“也难怪她急成那个样子!”
“能留下,自然是幸运,其余的人,按照惯例,就要配给王爷和皇子,还有……”
“难道说她是……究竟是看上了哪位王爷?哎呀,莫非是太子?”
“太子已经有了正妃,夫人也立了两个了,还有三个侧妃,四个侍姬,十五个……”
“她应是奔着太子去的。那天还是太子说她这叫‘毛遂自荐’,岂不是正中下怀?竟让她就这样得逞了,真是……”
“你别看她平日闷声不响,心思比谁都多!”
“可不是?初来时整日傻傻呆呆,这几日忽然活泛起来了呢……”
“太子将来就是皇上,她的野心倒不小呢……”
“别胡说,小心人家将来治你个口无遮拦之罪!”
“她要是想成为太子的人也不容易。太子妃是右丞相夏饶的嫡长女夏南春,幼年丧母,她一个人打理丞相府六年,二十岁才被皇上钦点为太子妃,厉害着呢,连太子都要忌惮她三分,见着面都要绕道走……而且紫祥宫是天栾城内美女云集之地,她一个小小的秀女,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福分?”
“如果太子这条路行不通……听说那天七位殿下也在场……天啊,这个苏锦翎胃口真是不小啊!”
她们在大呼小叫肆意发挥的时候,苏锦翎就在旁边的石桌边磕着瓜子。她们不是没看到她,不过经过几天的观察和对其底细的了解再加上女孩忍无可忍的熊熊嫉妒之心,她们就是要让她听到,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当日之举是多么愚蠢。别说皇上,别说太子,就是七位殿下也早已把她化为荡妇行列,多半在复选之后就要遣送回去,就算留在宫中也只能到太平宫洗衣扫地。
苏锦翎毫不介意,好像在听于己无关的事。本来嘛,她对她们心心念念的什么皇上啊太子啊殿下啊毫不感兴趣,仿佛那只是电视剧里的人物,离她太遥远了,而当日的一切纯属意外,鬼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那。在那段自己的意识回到现代的时间里这具身体到底做了什么和她毫无关系,虽然她也会好奇,不过看样子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应是出了烈王府就直接进了皇宫,每日学习枯燥乏味的宫规礼仪而已,所以眼下可以免费收听有关皇室一些秘辛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况且还可以猜测这群八卦女究竟心意所属的是哪个……于是她只悠闲的磕着瓜子,眼睛好像若无其事的望着头顶琼花如雪,望着花瓣翩然而落,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已是磕得口干舌燥也舍不得回屋倒杯茶离开片刻。
也不知梁璇哪得来的这些明星小档案,说得愈发流畅,只差醒木一拍,“话说”……
“大殿下宇文玄缇今年二十五岁,十八岁封为襄王。生母是合欢宫的如妃,直到现在仍是圣恩荣宠。如妃的弟弟常项是镇西将军,战功赫赫,可谓满门富贵。襄王身高九尺,相貌堂堂,能文能武,那骑术可谓是天下第一,且力大无穷,咱们天昊的神弓天引,他能将其挽得圆如满月。十六岁时初次随皇上出征便取下了东哲大将的人头。两年后,任副将军随熙亲王征讨临纳,完胜而归,同年受封为王。正妃安容,是安大学士次女,性子好得不得了,难缠的倒是那两个夫人,均是工部侍郎蒋尚之女。那姐妹俩联合起来,把个安容挤兑得要死不活……”
“襄王不管吗?”
“襄王常年在外,哪顾得上府里的事?再说他脾气很是火爆,哪个敢拿这些事烦他?”
“听说襄王和太子同年同月同日生,还较太子早落地了半个时辰,怎么……”
“还不是因为慈懿皇后?”晓色纱衫的陆姚快言快语:“早年皇上和先皇后东征西讨,登基五年才诞下两个皇子,即是襄王和太子。先皇后因为箭伤身子虚弱,第二日便薨了。先帝痛不欲生,当即下旨立次子宇文玄晟为太子,亲自调教。太子方七岁,皇上就专门为太子建了集贤院,召集天下名士,汇聚贤臣为太子所用……”
“听说太子继承了先皇后的美貌,极为华美,温润如玉,简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苏锦翎很想将帕子递上去,告诉她,口水流出来了。
“若论美貌,当属六殿下清宁王宇文玄逸……”
玄逸……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对啊,那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呢。其美也,好比春秋郑国公孙阏,‘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另一天青罗裙的女子立即又接了一句。
“多少王公贵族的千金闺秀都想嫁给他,只要他一出现,那便车轿拥堵,人群如织,联袂成荫,挥袂成雨。路边亭台楼阁的窗口聚满了无数男女老少,都争着一睹其风采……”
“那一双眼啊……”梁璇忽然不止该怎么形容,只涨红了脸,目光泛水。
立即被系翠绿腰带的霍芳芳取笑:“你是不是被那一双眼给慑了魂了?”
结果遭到梁璇的拼力捶打。
苏锦翎眼前莫名的浮出一双眸子,半是清冷半是春意,如媚如丝,似笑还嗔。魅惑异常,妖蛊异常。
她微微一笑。无论古今,只要谈到美男,女孩子们都难免兴奋异常。
记得在大学宿舍里,同寝姐妹也曾在夜晚将那些所谓的校草排号逐一点评,似乎学生会主席廖艾先为优中之最,简直是中外合璧古今咸宜。她也曾摆做晨读模样看他在操场中晨练,心脏跟着他的脚步“咕咚咕咚”跳。他扯过搭在单杠上的毛巾擦头上的汗水时都会朝她这边看一眼,那灿烂微笑简直比朝阳还要夺目。
她摇摇头。这群小女子还真是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帅哥,只可惜不能隔空取物将廖艾先拎过来。也难顾,她们甚少抛头露面,见到个略微长得平头正脸的难免要当神仙似的供起来,结果越传越神,到最后却是相见不如想象。
“不仅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还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刀剑骑射无一不善,且为人谦和,待人亲切,一点王爷架子都没有。满朝上下,大江内外,哪个不知清宁王的贤名?”
013迷雾梦回
“清宁王十五岁就封王了,这可是天昊前所未有的……”
“还不是因为清宁王自幼就聪明伶俐,懂事孝顺?王爷三岁那年,西域进贡了匹汗血宝马,皇上便准备在希宜苑试马。皇上刚上了马,他却奔到跟前小声道,父皇一定要慢点骑,儿臣很担心。”
众女一片啧啧。
苏锦翎暗骂,小伪君子!
“不过我倒听说,清宁王如此得宠全因了他的生母瑜妃。当年瑜妃不过是一个浣衣宫女,由于如妃身子不适代她侍奉皇上。因容貌甚美深得皇上宠幸,次日便封为妃。她为了报答如妃的知遇之恩,刚刚生下皇子就请由如妃代为抚养……”
“其实她也是自知出身卑微,怕误了清宁王的前程吧?”
“清宁王也真是不负众望,十三岁时,跟随熙亲王和襄王征讨临纳。入夜,临纳刺客前来刺杀主帅。熙亲王身中暗器险些殒命。清宁王临危不乱,身手敏捷,当即生擒刺客,不仅获得解药救了熙亲王一命又成功拷问敌方军情,深受熙亲王赞赏。回来上表皇上,皇上大为嘉奖,当即便要封他为王,他却以年纪尚轻婉然辞去。皇上更为高兴,于是两年后,当他再一次于对西夏一战大获全胜后,终于领命受封为清宁王……”
“唉,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苏锦翎听得都有些犯困了。世间真有如此出色之男子?那还是人吗?在她心中,过于完美的人都是虚构的,如果不是虚构,那么便是有所图,方将最好的一面示于他人。皇家子嗣……历史告诉她,太多的人是踏着鲜血登上的皇位,即便有现成的继承人只要没有尘埃落定,一切都可以改变,况煮熟了的鸭子也未必不能飞。这个清宁王……有问题!
“只可惜如此一个风华清峻的人物,却是成不得亲的……”
“啊?”
苏锦翎的惊呼也夹杂其中,却是根本没人听到。
“清宁王今年已过弱冠,身边却只有一个侍姬,也不过是服侍他的一个婢女,亦是为了皇家的规矩所备,你们都知道的……”
梁璇脸一红,众女都跟着目光闪烁。
苏锦翎此前却是听说这些皇室子嗣一旦到了相应年纪,便会有一宫女负责引导其通晓“人事”……
“原本十五岁那年,依照惯例便可娶亲。多少的王公贵族趋之若鹜啊,越腮楚腰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是就怪了,本定了内阁首辅大臣段汉城之女……那可是个绝妙佳人,而且清宁王生母出身并不高贵,有了这样一个岳父也是皇上对其恩宠有加。岂料这边刚议婚,他那边就病了,简直是一病不起,见不得风,见不得光,见不得人,只要见了就跟死过去一样。后请了高人,掐着八字说清宁王弱冠之前不宜成婚。皇上不信,可段汉城不敢担个危害皇嗣性命的罪名,急忙请皇上下旨退婚。皇上无奈准了。可也怪了,这边刚刚下旨退婚,他那边就健康痊愈了,第二日便约上八殿下去迎晖苑在毒日下扬鞭策马。众皆称奇。后来也有人陆陆续续的提亲,可只要一提,他便旧病复发。众人眼巴巴的盼着他弱冠了,立即准备抢这个先,可倒好,又病了,而且比以前更加严重。大家就奇怪,不是说过了弱冠就可以成亲了吗?这回又找了高人,高人说清宁王必须找到他命中注定的女子方可一世平安。满朝文武待字闺中的女子都试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命中注定。你看,五殿下瑞王的世子都四岁了,七殿下八殿下也都立了侧妃,就他还是孤家寡人……”
不能不说,这个消息太打击人了。如此天上少有地下难寻文武全才温雅贤良的美男竟成不得亲,让世间女子情何以堪?
沉默,众女的心在滴血。
悲剧,就是把美丽的东西粉碎给人看,就是把你捧得高高的再狠狠摔下来。
姑娘们,节哀吧!
少顷,一个声音缓缓开口,语气沉重:“这莫非就是天妒红颜?”
这位伤心得连性别都搞混了。
“真想看看清宁王那位命中注定是什么样子。”
“你是不是觉得你就是那个‘命中注定’?”
如花年华的最大好处是天空不会停留永久的乌云,欢笑过后,继续八卦。
“对了,好像文定王幼时也被高人瞧过……”
“可不是?要不能送到翰林学士黄正家养到六岁?”
“三殿下文定王宇文玄桓,人蛮好的,三年前我曾见过他,就像个大哥哥。他不大爱说话,人越多就越沉默。他只爱看书,闲时写诗作画。别他看一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样子,骑射工夫也是极好的,骑在飞奔的马上亦可百步穿杨,而且在对肃喇一战中亲帅部队攻打前锋,杀敌千余,后封为文定王,这个‘文’也是实至名归,他还出过一本诗集《清溪亭》。文如其人,萧萧肃肃,风神俊雅,温润醇厚。文定王十五岁大婚,娶的是青梅竹马的黄如意。夫妻恩爱三载,怎奈王妃生产遭厄……现在已过了五年,文定王身边只有侧妃二人。依他的身份,早有不少人入府提亲,皇上也是说过两次,可是他始终不肯续娶……”
这也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物了,苏锦翎叹了口气,可是侧妃是怎么回事?难道只要正妃的位置悬空就算是从一而终?
“唉,文定王人虽然不错,就是不大爱笑,以往我随母亲拜见容妃也在宫里碰到过,总板着脸,害得我这个表妹都不敢跟他说话……”
“文定王再冷还能冷过煜王宇文玄苍?”立刻有人拍案愤愤不平:“脸上似乎总挂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你跟他请安吧,他看也不看一眼的就过去了……”
“可不是?那时我还小,当时吓得不知是不是该起身,还是旁边的一个宫女暗示我可以平身了。”
“听说是眼睛有问题,偶尔便会看不清东西……”
“难道耳朵也出了毛病吗?真不知道他对自己那几个妃子的态度是不是也这么冷冰冰的……”
“四殿下煜王宇文玄苍正妃夏南珍是太子妃的妹妹,与煜王同龄,十五岁嫁入王府,七年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煜王暂还未立夫人,却有两个侧妃,三个侍姬,个个出身不凡。据说他最宠爱侧妃宋千曼,不过有次听她跟人说,嫁给煜王三年,总共也没见过他一次笑脸……”
“哼,嫁谁也不要嫁一个冷冰冰的木头!”拍案而起的那位义正言辞。
众人一怔,放声大笑,引得教养姑姑看过来,她们急忙摆出端庄贤淑的模样,待姑姑身影消失,梁璇挤挤眼:“那你嫁五殿下瑞王好了,他与清宁王同年,最懂怜香惜玉呢……”
“我才不要!这些人里就他……”路寒月将脱口而出的一句咽了下去。
“瑞王宇文玄瑞有什么不好?人是没有前几位殿下有才华,又偏胖了点,可是以帝京为例,十家店铺有七家是他的。况他和清宁王又最是亲近,你嫁了他,没准天天能看到清宁王,大饱眼福呢……”
这群小女子愈发口无遮拦了。
“才不要!钱是俗物,爱钱之人也定俗不可耐,况他虽只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可是侍姬……瑞王府的三百个婢女就快要把头发都束起来了!”
“要不嫁给七殿下宇文玄朗?他今年刚好十五岁,正是大婚的年龄,况且人又爽朗又热情,箭术尤其高超,每年的骑射大典都拔得头筹呢。皇上特别喜欢他,去年还赐了他匹西域进贡的宝马,又将自己当年征战北胡的追影雕弓赏了他……”
“不过听说七殿下已经有心仪之人了,皇上也很满意……”
“啊,是哪个?”
“这个还真不知道……”梁璇也犯了难,不过她很快转了转眼珠:“八殿下宇文玄铮是七殿下的双生兄弟,样貌人品才学与之不相上下,就是脾气躁了点……”
“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提到九殿下宇文玄徵了?就算他只有六岁不宜成亲,可还有那么多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在眼巴巴的等着被皇上皇子挑剩下的我们好拣去做继室做偏房!”路寒月没好气的说道:“梁璇,我觉得你来错了地方,你应当去做冰人,到时让皇上给你御赐牌匾,上书四个大字——金牌冰人!”
众皆笑。
梁璇急了:“人家好心好意……”
“冰人啊,都是‘一条帕子两边花’,你父亲不过是个外任,皇宫里的事尤其是王爷们的家务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啊,你说得有鼻子有眼,无非是拿我们开心罢了……”
真是言多必失,这群小女子开始过河拆桥了。
梁璇却不吸取教训,脸涨得通红,突然伸手一指单独坐在旁边石桌的一个抚琴女子:“不信你们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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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皇室人物表:
皇上——宇文容昼
大皇子——襄王,宇文玄缇。母,如妃。
二皇子——太子,宇文玄晟。母慈懿皇后,已逝。
三皇子——文定王,宇文玄桓。
四皇子——煜王,宇文玄苍。母,贤妃。
五皇子——瑞王,宇文玄瑞。
六皇子——清宁王,宇文玄逸。母,瑜妃。
七皇子——宇文玄朗,八皇子——宇文玄铮,二人是双生子
九皇子——宇文玄徵
014不可思议
那女子身着湖水染烟色纱衣,系玉色丝带,梳着秀女统一的单髻,两绺长长的秀发搭在胸前。微风拂动,青丝漫卷,扫过香腮水眸,迷离淡墨,尤如皎月出云。
若说那女子有怎样的美,倒也不见得,但端端就有一种媚人之姿,即便是静若池水,也莫名牵引人的心神。
在众女难抑兴奋之际,她始终静坐一旁,纤纤素手在琴弦悠然划过,挑弄翩然落花,优美娴雅,引人遐思。
苏锦翎已是满心羡慕的看了她好久,想像着如果自己坐在琴旁会是怎样一种景致,于是琢磨着一会要不要和她套套近乎。其实她想学弹古筝好久了,只是这个方逸云为人淡漠疏离,平日惜字如金,目光在看向别人的时候总像穿过了那个人的身体落在不知名处。女孩们常背后嫉恶她的高傲,却不敢对其轻视半分。不仅因为她琴棋书画是众人中的翘楚,身份更是尊贵。
她是当朝太尉方遇晗之女,更是贤妃古玉容的远房外甥女。
皇后之下正一品妃分别为贵妃、淑妃、贤妃、德妃。贵淑德三位悬空,而这位贤妃便是景元王朝唯一的正一品妃,皇宫二十余年无后,唯贤妃统领后宫。名义上是妃,实际早已享皇后之尊。
贤妃的父亲及两位叔父均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外祖父及舅父亦分别担任左丞相及御史大夫一职,祖父早年即被封为侯国公,握金书铁券,可谓满门荣贵。
贤妃育有一名皇子,便是煜王宇文玄苍。她与玄朗和玄铮之母丽妃乃亲生姐妹,后丽妃早殇,两位皇子便由她代为抚养,感情如亲生母子。她尤喜玄铮,甚至甚于亲生子。
虽为贤妃,似是并看不出皇上对她有几分宠爱,不过一个月里总有三日临幸雪阳宫,平日里下朝后也偶去探望。
贤妃年轻时并不美,胜在端庄,只是二十余年过去了,恩宠弥笃,且后宫嫔妃多与她交好,皇子亦常去问安,却并不因她严厉苛责,足见其手段高明。
方逸云自懂事起就常往来于雪阳宫,自幼便接受资深姑姑严格调教,似就是为进宫准备的,这些女孩也早已把她当作皇上新宠敬畏着。
这几日的耳濡目染,苏锦翎也渐渐懂得了一些“潜规则”,各大家族为了巩固在朝势力总是要送本族女子进宫,后宫外廷彼此照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兴家建勋的良策。只是有些时候,她很不明白,姐妹效仿娥皇女英也就罢了,可是姨母若与外甥女同侍一夫……怎么这么别扭?
既是如此亲近亲密,那么关于裁判宫中秘辛是否属实,又有哪个能比她更有说服力呢?
方逸云的纤指不紧不慢的扫着琴弦,流淌出一串泠泠之音,如秋水清寒,漫过焦躁心间,霎时令桐树下的热烈兴奋为之一冷。
刚刚讨论声太过嘈杂,苏锦翎竟没发现这琴音也如她的气质一般曼妙,涤荡心神,不禁想起她们刚刚说过的那个清宁王,若是真如口传相送中的出色,那么同眼前这个仙子般的妙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恰好,二人的名字中都有一“逸”字……莫非她正是清宁王的命中注定?
琴音如波如流,众人面面相觑。
梁璇永远是捺不住性子的那个,她一步上前,似是要将方逸云的手自琴上拖开,却终只小心翼翼的拈起落在弦上的一片琼花花瓣。
“逸云,你给我做个证,我刚刚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方逸云不慌不忙,只抬眸恍如无视的睇了她一眼,指上动作愈发轻盈优雅。
“咱们进宫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呃,二十三天……”
“进宫第一天教养姑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指勾动琴弦,弹出一个略微高昂的单音,并未看出有什么奇特之处,却令梁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其余女子也面色渐白。
“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刚刚有人不仅大肆议论皇室,竟然连殿下的尊名也不知避讳。人心难测,隔墙有耳,害了自己不说,若是牵连了他人……”
方逸云的声音清清淡淡,随着流水琴音,仿佛在讲述一个很动人的故事,却令听者闻之色变。
“我昨儿绣了朵芙蓉,元霜帮我看看,哪里还需再加点颜色?你的女红真让人羡慕……”
“问筠,我已经落子这么半天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告诉你,再迟一会就算你输哦……”
“向珊,你说过要把祖传的琴谱给我瞧瞧的。走,现在就去你的连玥阁,今天可不能再哄我了……”
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方才那群女子已转了话题远离了八卦中心,只余梁璇和唐寒月手足无措的对着方逸云的优美淡定。
“寒月,”梁璇干巴巴的开了口:“你看那边的花开得不错,我们去画一幅《海棠春睡》可好?”
众女子各自有了新目标,却终未离开多远,一边心不在焉的互相吹捧,一边警醒的观察每一个人的神色,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激流暗涌。
也难怪,在这种繁杂之地,若想上位,若想打败对手,有什么比出卖他人来得快捷?
紧锣密鼓的回忆自己究竟有没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与他人相比较程度如何……平日曾和谁有过过节,她是不是也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中可以彼此牵制……敌人往往是意想不到的那个,会是谁呢?
树下微风习习,落花簇簇,可是哪怕一片轻薄的花瓣都捎来危险的气息。
逞一时之快,换数日心事重重,这买卖真划不来,想来教养姑姑说再多也是没用的,今日的切身体会方给她们上了最重要最记忆深刻的一课。
没有了八卦,苏锦翎顿觉索然无味。
她们已进入到每日必修环节——切磋技艺,夸赞别人更是为了抬高自己,虚伪又做作,令人厌倦。
方逸云依然在抚琴,于落英缤纷中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也仅是画而已,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只得打消学琴的念头,又无事可作,看看天色已近中午,离申时的教习还有一段时间,她便站起身。刚迈了一步,脚就崴了下,疼得她差点呼痛出声。
好像自古以来人们就和女人的脚过不去。这个时空虽然不讲究什么三寸金莲,可是每个入宫的女子都要穿上一种特质的鞋。状如清时的花盆底,好在没有变态的只在中间支根柱子,而是拿木头削了和鞋一样大小的底,约一寸高。本来松糕鞋也是穿过的,可恶的是这鞋底越接近地面面积越小,目的就是为了营造行走时风摆杨柳的姿态。这鞋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步青云”。若不论感受,造型及做工都是极精良的,上面绣着的雏菊花团团簇簇栩栩如生,只可惜她已被这漂亮的步青云折磨得快成歪脖子树了。
她这边一个趔趄,那边的许多目光都射了过来,然后脸上带着无奈嗤笑不以为然等各色表情及综合产物。
也是,她们已不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狼狈,而她也不是第一次被这步青云陷害,身心已经过千锤百炼经验十足。她当即站稳了身子,不动声色的活动下脚踝……还可以。然后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向花荫小径走去。
身后传来嘤嘤嗡嗡,话题再次回到导致她们身处险境的苏锦翎突现太极殿一事中。
“你们看,就她那样子,怎么可能……”
议论声再次掩盖了方逸云的波澜不惊的琴音。
谈论她可是比谈论皇室成员安全而正义多了,且能带给人无尽快意,苏锦翎也乐得为她们做这样一番贡献,而即便她不乐意,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前世难听的话听得还少吗?只要不撞上她心情不好,只要不是指着鼻子当面辱骂,便不会轻易发作。自然,发作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她更多的时候是冷眼旁观,当作那些谈论于己无关。的确,人已在太多的事面前无能为力,又何苦为他人的无聊伤神懊恼?她从来就懒得争取什么,莫鸢儿希望她此番能够改命逆天,而自己恐是要令她失望了。
她倒希望莫鸢儿幻梦落空,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妄图利用选秀方式一步登天是何其艰难无异于异想天开,而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被操纵。
她唇衔冷笑,一步一步的踩着头顶密叶筛落在细石子路上的光斑,直至朱红嵌金铆的宫门拦住去路。
她怎么走到这来了?
回望,只见蓝天白云下的朱墙琉瓦,金碧辉煌,耀眼夺目。多少人希望一览其壮观,享受其奢华,她却只觉得异常憋闷。就像脚上的鞋,穿起来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觉着好看,其中的苦却只有自己清楚。
宫门轻吟吱扭,一个纤巧的身影自朱门中穿出,左右顾盼一番,沿着青石板路飞快的往南面回廊飘去。
不过是出来透透气,怎么搞得跟逃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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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天潢贵胄①
她捂着胸口使劲喘了几口气。
这该死的鞋,害得她的脚都要断了。
其实除了申时的宫规礼仪学习和酉时后宫门落锁,姑姑们对她们的行动并不算很限制。不过因了步青云的别扭,许多秀女都宁愿待在百莺宫,只有她才喜欢到处乱跑。
她恨恨的脱了鞋,恨恨砸在地上,恨恨瞪了一会,忽然笑了,她和一双鞋子置什么气呢?
拾起鞋子,刚要穿,又停了下来,移到路旁的草地上。
细草绵软,宛如地毯。记得校园里也有这样一片草坪,她经常和同学躺在上面晒太阳,舒服极了。
于是将鞋拎在手中,舒舒服服的向前迈进。而且为了避免上次事件,她特意挑了看似僻静的细石子路。
皇宫可真大啊!果真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穿过一个园子还有一个园子,好像永无止境。
她感慨……激动……兴奋……冷静……茫然……恐慌……她,迷路了!
她无助的四处张望。都去午睡了吗?怎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难道宫里的治安已经好得不需巡逻了吗?不过上次在太极殿倒凭空冒出那么多持刀侍卫……
“咳咳,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她小声喊了两句,回答她的只有初夏并不很吵杂的蝉声。
她刚进来时,注意到月亮门上刻着的三个隶书——静*香园,现在看来,好像和先前的几座园子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多了座太湖石堆就的假山而已。
她闷闷的站了一会,自我安慰道,反正已经迷路了,到时教习姑姑们自然会发现少了个人。虽然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重要,不过对于姑姑来讲若少了她这么一个数字,倒霉的则是她们自己。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百莺宫的秀女在名义上可是皇上的女人,而她们竟然把皇上的女人弄丢了……
这么想着,开心了不少。
自小她就知道,如果迷路了,最好的办法是站在原地,等人来寻。那么她姑且就待在静*香园中等待被发现吧,虽然到时怕是免不了受罚。
刚刚只是走马观花,还真未静下来欣赏园中美景。
初夏时节,百花争艳。
月季开得正好,红粉黄白蓝、姿态矜持,芳香四溢。芍药亦不甘落后,摇着粉蓝墨紫的花瓣,极尽妍丽。锦带花小家碧玉似的居于一隅,蓝色鸢尾则碎梦般点缀其中。
不过任是如何竞艳夸丽,也不敌那一片素淡高雅的琼花林。
此处也有琼花,比百莺宫的琼花还要美。
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
它们团团簇簇的高悬于碧叶之间,如琼如玉,如雕如琢,清淡高远,意蕴芬芳,不愧为花中仙子,阆苑奇葩。
或许琼花也不喜欢那种势利嘈杂勾心斗角的地方,人多了,便难免时时注意处处规范,哪开得这般自由自在?无需欣赏,无需赞美,只凭着自己的心意,流露天然。
微风袭来,清香若缕,花雨轻扬,如雪似霰。
轻阖了眼,仿佛看到一个女子,身穿粗布素麻,臂上是拼接的水袖,虽是如此简陋,却是舞得恣意浪漫,曼妙万千。
即便隔了这么久,她唇角的笑意依然清晰,眸底流波依然妩媚,如是一朵静寂了许久的花,忽然被雨珠惊醒,瞬间开做一派灿烂芳华。
莫鸢儿……她还好吗?纵然此番擅作主张安排选秀令人反感,却仍忍不住时时想起她,担心她一个人在清萧园会不会孤单落寞。不过或许不用太久,待复选过后,自己就会回去陪她了吧。
她摊开手……一朵小花翻飞着落于掌心。花瓣轻薄如帛,掌心莹润如玉,相映成辉。
清萧园只有野草杂花,是看不到这般人间仙品的。
她将小花细心藏于衣襟,又在地上拣了两簇收好,转头之际,忽然发现林中竟有架秋千,只因花雪缤纷迷了双眼,刚刚竟没有看见。
数根藤蔓自高高的琼花树上漫然垂下,相互缠绕,就这般拧作一架秋千,竟好像是天然生成一般。
此刻,紫藤萝正开着深深浅浅的小花,串串垂落,如珠如苏。
她欣喜的坐了上去,脚下一用力……
花瓣纷飞,香雾迷离,衣带飘舞,裙袂翩跹。
风携着香卷着落花梦一般的环绕着她,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作了云中飞鸟,可以御风而行。
在皇宫这么多日,还是初次回归了这般无忧无虑,快活自在,如果可以,真希望永远留在这里。
原来再辉煌的所在,也会藏污纳垢,再淤浊的地方,也会保有一片空明。
直到走出这片琼花林,她还在恋恋不舍的张望。若是一会有人寻她回去,她一定要做好记号,闲时便可以躲在这,省得听那些人无聊的聒噪。
叹了口气,举目而望,正见远处那座假山。
假山不算特别高大,造型也不算奇特,关键是它四面环绕,堆砌得像一个巨大的摇篮,似乎想保护着什么,而其半山腰处有一道蜿蜒裂缝,应是可容人通过。
此处无细草铺路,她仅着罗袜的脚攀登在太湖石上,硌得生痛。
这个裂缝果真如看上去般狭窄,她几乎被卡住,进进不得,出出不得,这要是被人看到她镶在了假山里……
咬牙切齿的挤过裂缝,顿时怔住,差点捶胸顿足……裂缝的正对面是道山石堆砌的门,仿若天然生成,虽然参差不齐,不过毕竟宽敞些许,可是以她刚刚那个角度根本无法看到,而因为此番的努力,她的罗袜已经磨破了,脚趾正在破洞处偷偷探头窃笑。
原来假山环绕的是一汪丈余宽的碧潭,竟好似嵌在假山间的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
她方才忙出了一层薄汗,此刻站在潭边,顿觉清凉拂面,心底刚刚涌出的懊丧也顷刻间一扫而空。
潭水波平如镜,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竟极像清萧园的池塘。她不禁再次怀念起那些个飘着金雾的雨后清晨,那是她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轻轻撩动潭水,搅碎天光云影与自己略带忧伤的神色。
这潭中的小鱼竟是不怕人的,她的手刚停歇,它们便成群结队的凑上来,调皮的蹭着她的指尖。
心中大喜,干脆褪下罗袜,将脚浸至水中。
水波粼粼声潺潺,清凉惬意,微风徐徐香浅浅,醉人缠绵。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看那锦鳞如梭,剪破水中云影,别有一番意趣。
空中飞鸟撒下几声嘀哩,更添静谧,恍若幽谷空山。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这曲《云水禅心》恰合此时此境,且有回音静静相伴,愈见清妙。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风吹山林兮……啊——”
一声不和谐的凄喊打破这份静谧冲口而出。
她霍的站起,一条火红的小鱼跟着破水而出,尾巴飞转如轮,嘴正紧紧咬着她的脚趾头。
鱼怎么还会咬人啊,这到底是什么鬼鱼?
“啊啊啊……走开,走开!”
她一边惨叫一边单脚蹦跳,打算甩开那条小鱼。可是别看那鱼个头不大,却很执着,牙口也很好,死命咬住就是不肯松开。
她只得揪住它的尾巴使劲拉扯,却弄得脚趾更痛,险些一个站立不稳栽到水中,结果只能继续进行踢腿运动。
不过鱼终是离不得水的,过了一会,它也累了,于是在一记高踢腿后,小鱼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后飞去。
她目光炯炯的盯着那条空中飞鱼,看着它带着七彩的光飞……飞……
突然她的表情一裂……
如果鱼有表情,想必那一刻也是裂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假山上竟然坐着个人!
怎么会有个人?为什么刚刚没有看到?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她没有发觉……
一系列疑问在伴着小鱼迅速飞行……
那人起初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鱼,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鱼撞到自己脸上……滑落,后,表情方裂掉。
当然,这不过是她的猜测,因为此刻那人的脸被阳光强烈笼罩,难辨喜怒惊疑,不过那条小鱼倒在他曲起的两腿支着的雪色袍摆上将其当做跳床般跳得欢快。
逃,或不逃,这……是个问题。
她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况此事也不能完全怪她,若不是那鱼咬了自己,她怎么会将它甩掉?况且,谁知道这鱼会咬人?如果事先知道,她也不会将脚放心伸到潭水中。再说,你眼睁睁的看着鱼飞来却不躲开,更或者,谁让你坐那了?你坐在那不声不响了半天到底想干什么?这么突然的被我看见我的小心肝也吓得扑通扑通的乱跳啊……
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只使得她短暂的踌躇了下顺祈祷那人也如她这般善解人意的替她想个周全,随后就手脚并用的爬到山上,笨手笨脚东扑西按却是竭尽全力的捉住那条小鱼。
016天潢贵胄②
在此期间,那人浑然不动,曾有那么一瞬令她以为这人不过是一件太湖石雕塑。不过当她抓住那条小鱼抬眸对上一双冷锐的目光时,手霎时一抖,然后便听到掌心似传来一阵骨骼的轻微碎裂声。
摊开手掌,小鱼的嘴正在艰难的开合,气若游丝。
“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此人的声音如目光一样冰冷,霎时让忙碌出的燥热冷却下去。
皇上……那可是传说中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
她受惊不小,口里喊着“它还没有死”,手却条件反射的一甩,似是要丢掉罪证……于是那条小火龙打了个滚随后不偏不倚的掉进了假山的裂缝中,倏地一下……不见了。
完了,这是不是……毁尸灭迹?还当着证人的面……
她目瞪口呆盯着那黑漆漆的裂缝,又将目光滞滞的移到那人脸上……
那人分外严肃的盯着她,一瞬不瞬,仿佛只要一眨眼,她这个杀鱼凶手就会不翼而飞,而他也便失去向皇上邀功请赏的机会。
“我不是故意的……”
她垂下目光,表面上分外难过,心里却在紧锣密鼓的盘算。眼下知道她杀了鱼的只有这个人,只要他不说,或者不让他说……是收买?她一无所有,还是……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一句经典台词赫然跃出脑海。
“怎么,想杀我灭口?”
天啊,他竟猜中了她的心思!
“怎么会?”她急忙否认:“我怎么打得过你?”
这倒是实话,那人虽骨骼清俊然而毕竟是个男子。可是难道就这么束手就擒?眼下逃与不逃都是问题,而逃则罪加一等。她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有责任心的去弥补错误,结果却越补错越大。
仿佛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听到他说话。
偷偷抬眼一瞄,但见他正对着那汪碧潭出神。
她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想逃?”
为什么自己的每个心思都被他看穿?是他太过聪明还是自己过于笨拙?
“哪有?我……不过是换个姿势罢了。哎呀……”
这么一动,一阵刺痛自脚趾传来。低头一看……天啊,脚趾已是血糊糊的一片。
皇上的小火龙果真厉害,竟然将她咬得这么严重,而自己不仅受了伤,可能还要给它偿命……
“流血了。”他依旧冰冷,又别开了脸。
此番却没听到回音,不禁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眼圈发红,牙死咬着嘴唇,好像就要哭出来,却是强忍着。
即便看过似锦繁花,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水水灵灵,干干净净,就如同这一潭澄碧之水。皮肤尤其细薄,如瓷如琼,仿佛吹弹可破。此刻因为激动,一层好看的红晕浮在脸颊,若初晨朝霞,似春日桃花……
心中一动,撩起袍角扯下一条中单递给她:“包起来。”
她看了一眼,不接,倒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施舍吗?看他长得这么油光水滑平日煎炒烹炸生吞活剥的不知吃了多少条鱼,这会倒要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救世主模样,是让她包好了伤口好带她去见皇上吗?让皇上看看他对一个杀鱼凶手亦是如此仁慈好对他大加褒奖吗?不过就是一条小鱼,大不了找一条差不多的放回去,它又不会说话,干嘛非要搞得兴师动众好像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不过就是一条小鱼,只因沾了皇上的边就身价百倍,竟是要比人命都值钱了,这是什么价值观?这群何不食糜的贵族以为锦衣玉食是理所应当的享受反视他人为草芥,试想没有劳动人民你们穿什么?没有劳动人民你们吃什么?吃和穿都供不上了你还臭美什么?
万恶的封建社会!
如此,刚刚失手害死小鱼而生出的一点点愧疚霎时被熊熊怒火燃成灰烬。可有些事情并不是仅靠生气就能解决的,往往是气得不行,却无计可施,因为力量对比太悬殊了。
他的手已是举了半天……还从没有人可以如此消耗他的耐心,可她却是不领情且面色难看,也不肯看他,只对着石头鼓腮瞪眼。
不由火起,低喝道:“包起来!”
话音未落,忽然发现自己更应该做的是拂袖而起扬长而去,可他还是固有着原来的姿势……他倒要看她能拗到什么时候。
然而她果真执拗。
然而他怎么可以失败呢?
“你若再不听话我就把小火龙的事告诉皇上……”
惊惶抬眼,但见他微眯了眸子,将冷锐之气俱敛其中,却透出些许得意之色。
不堪威胁,却又不得不接受威胁,因为她不想死,尤其是为一条鱼而死。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听他的语气,似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没好气的接过那条丝帛,龇牙咧嘴的缠在脚趾上,心想,会不会细菌感染?再瞥一眼他的衣着……白衣胜雪,闲净无尘……表面越洁净,内里越腹黑,竟然将鱼命人命等同,还敢威胁她……
半晌无语,他继续着他的出神,她则神经略微放松,却不敢擅自离开,心里琢磨着,皇宫这么大,她就是跑了他也未必再找得到她,只是她要怎么逃开呢?
她开始观察,开始思索,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个人。
他是谁?论外貌论衣着应该不是太监或侍卫,况他们也没这个闲情逸致来此发呆。他的声音冰冷且有威严,气质也很高贵,还有这衣服……那袖口及袍摆边缘均是用银丝细细勾勒出祥云图案,在阳光下碎碎闪闪,竟似水晶雕就,应是价值不菲。
目光上移……
他的侧脸亦极为冷锐,仿若刀削,再加上略显苍白的肤色,有一种凌厉之势,令人不敢逼视。
他是她来自这个时空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不束发的男子,只用银质缂丝眉勒微拢散发,正中一颗湛蓝宝石时不时的折光刺目。
眉勒精细簇亮,亦不敌这一头青丝如水。
她有点理解他为什么不将发束起了。但凡有这样一头光可照人的美发,哪个会忍心将其藏于发冠幞巾之下不肯示人?
她羡慕的看着他的美发真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垂在袍侧,铺在凹凸不平的太湖石上,
微风吹过,拂起缕缕发丝,梦幻般的浮动,竟有一缕飘飘的搭在她臂上。
她忍不住拈起那缕发轻轻的揉捏拉扯……光滑柔顺,韧性十足,不干枯,无分叉,真想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她爱不释手的摩挲着这缕长发,眼前不停播放着各式洗发水广告,然后想象着这个冷峻的男子于长发一甩青丝漫溢中变幻不同笑容……“飘柔,就是这么自信!”……“拥有健康,当然亮泽!”……“头屑去无踪,秀发更出众!”……“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待广告播放完毕,一根光亮水润的辫子已于手中诞生,发梢还缀着她的浅雾紫丝带系做的蝴蝶结。
她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却感觉有两束目光正在瞧她。抬眸,恰对上一双眼,冷锐……却好像又隐着一丝不可思议,一丝……忍俊不禁?那微微抽抽的嘴角该不会是……
天啊,她刚刚干了什么?她是不是疯了?这是什么紧要关头,你当他是你大学前桌的那个长发男生任由你在他睡觉时将头发编成一小股偷偷栓在椅背上?你可是还有把柄在他手上呢,你不想活了?你想怎么死?
一时间,四目相对,周遭静得可怕,仿佛能听到潭中的游鱼在轻吐水泡。
她看见他抬了手,袍袖轻缓……该死,这工夫她还有心情想他那手可真漂亮,纤美修长,指与手掌的连接处好像有几个茧子,只不过长在这样一双手上更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点缀,增添了几许刚硬之气。
水眸徐转,见那只漂亮的手就这样靠近了自己,拂向腮边……他要干什么?难道是想……
非礼啊……她心中狂喊,却在这一瞬无法出声,因为那只手带着一道清凉掠过腮边,移上头顶……那宽大的袍袖轻轻扫了下她火热的腮,凉凉的,痒痒的……
不过是扫过了脸颊,怎么却好像……
心不知为什么猛跳了下,却是看到那袍袖闪着微光的离开,而那只手优美的指尖正拈着一朵蓝紫的小花……
“去了琼花林?”
“荡了紫藤秋千?”
她没有回音,只看着他拈着那朵小花似是细细赏玩。
“你胆子真不小,那架紫藤秋千自出现那日起就从没有人敢坐在上面,你是三百年来的第一个!”
刹那间,神思翻转,难不成是……有鬼?
“那架秋千,只是为一个女人准备的,而那个女人,从来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她渐渐清楚了,那便是她又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搞不好那秋千关系到一段爱恨情仇,而既然是在皇宫,更是非常了得,还是祖宗一辈的事……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莫非天要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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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波澜不惊
“天昊第三位圣主康靖皇帝晏驾后,诸多随葬珍品中有一条看似极不起眼的丝帛,却置于棺内贴身而收,上面只有一句话,乃康靖帝亲笔所书……”
《走近科学》是她前世关注的节目,只是她不明白,原本的一个问号要么解释得索然无味,要么就是弄出更多的问号,反正结尾永远比不上预告来得悬念刺激,而如今她竟然要亲自探知其中机密,这是怎样的幸运者和探索者……霎时兴奋陡涨好奇猛增压倒一切恐惧,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什么话?”
“任君独赏伊红妆……”
苏锦翎一怔,这句怎么这么耳熟?前两句是不是“戏中两茫茫,梦中在心上”?
“这句话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是那个女人唱过的一句曲词……”
曲词?难道真的是《伊人红妆》?
心脏狂跳。冷静,冷静,或许……
“那架秋千是靖康帝为那女人准备的?”
“不,”他摇头:“秋千的主人是靖康帝的皇兄广陵王。”
果真是爱恨情仇,一个女人,两个天潢贵胄……她有些热血沸腾,脑中已经杜撰出了若干个血泪纠葛。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个人在讲皇家秘辛,皇家秘辛啊,到时自己是不是可以用此来威胁他不要把小火龙的事告诉皇上?
“那她后来……”
“她嫁给了一个顾姓官员……”
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那姓顾的官员倒也是个奇人,虽放*荡不羁但聪明绝顶,还为康靖帝解过危急,而他和那个女人之间也算是传奇了,二人三离四合,当时曾一度传为佳话……”
“那么康靖帝和广陵王……”
“康靖帝自然是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舍江山,也不会让自己沦为历史的笑柄……”
“可是最后他毕竟留了她的一句曲词陪自己终老,这是不是说他仍旧无法真正放下?或者说他的放弃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沉默片刻。
“苦衷……也不过是江山二字……”
“江山?江山真的很重要吗?”她突然有些激动。
当然,她也不希望帝王因色误国,更不希望女人被冠以红颜祸水的骂名,只是若为了江山而放弃一段美好的感情……江山美人,到底孰轻孰重?
“江山未必很重要,”他狭眸微眯,语气悠悠:“广陵王就为她放弃了江山,可最后仍旧是一场空。那架秋千便是他为她准备的,却是在琼花林里寂寞的悬了三百年……”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据说是个很美的女人,能歌善舞,当时曾以一曲《雪中莲》名噪帝京……”
“《雪中莲》?”她的表情开裂。
“她还唱过不少曲子,直到现在还广为流传,另有一曲《流光飞舞》现镌刻在揽云崖顶的一块巨石上,据说那夫妻二人便是在那里羽化飞仙……”
表情已经裂得不能再裂。如果她没分析错的话,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存在的话……当然,她本身就是个绝好的证明,那么他所说的那个能歌善舞的女人便是前辈了——穿越前辈!天啊,这究竟是怎样的时差?只不知这位前辈现在是早已作古还是又穿到了别处?还“飞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你方才唱的曲也不错……”
“啊?”她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她差点脱口而出,却急忙打住……这岂不是不打自招?幸亏此番出来时摘了胸前的绢布条,否则……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反问。
刚刚他说了皇家秘辛,若是他敢告发她,她也不让他好过!
他似是没料她有此一问,神色一凛。
潭中鱼儿嬉戏,搅动涟漪层层,那折出的水光正正擦过他冷锐的眸子,与此同时,他悠然开口道:“苏穆风。”
苏锦翎觉得此刻的最佳效果是她将可口可乐尽数喷到他脸上。可惜,没有可口,只有可乐。在愕然惊异不可思议悉数闪过后,她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泪水盈盈。
担心可以放下了,因为他竟然敢报苏穆风的名号,说明二人相识,如此至少可以试着通融一下。况且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冒名顶替竟撞到了人家的妹妹手里,有什么能比一个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人闹出的笑话更为可乐?如此,她还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姓名呢?
他看着她笑得不亦乐乎,脸色愈发严峻,甚至有些尴尬……她怎么可以笑成这个样子?
“你笑什么?”
她抹了抹笑出的泪,勉强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叫苏锦翎。”
语毕,立刻盯住他,准备欣赏表情开裂的奇景。
他微怔,似是想起了什么。
她的心花开始怒放,叫你刚刚威胁我,这回……
“你就是苏锦翎?初选时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入选的苏锦翎?”
笑容裂了道小缝……难道在自己浑然无觉的情况下竟是凭此入住百莺宫?怪不得那群秀女看自己的眼神满是不屑,她真是……天纵奇才!
“勇闯太极殿的那个也是你吧?”
汗,瀑布汗。原来她已经声名远播了。她,苏锦翎,何德何能?
“苏锦翎,苏江烈之女。苏江烈战功赫赫,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他眼中是由衷的欣赏和钦佩:“苏江烈……”
他的声音突然停滞,不可置信的看向她更似不可置信的询问自己:“苏江烈之女,那么苏穆风……”
风向终于转了。
她露出经过姑姑调教的得体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家兄。”
裂了,终于裂了!
狂喜。
他半晌不语,目视远方。
她乐不可支,假装羞涩。
良久。
“穆风经常提起一个叫锦儿的姑娘……”
她心中一暖。
依然记得他匆忙赶到,在雷声炸响之际紧紧拥住了神智昏迷的她,那紧张的双眸,结实的臂膀……
若不是有这层血缘关系,苏穆风不失为一个好伴侣,只是他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点,亦或者他真的信了章宛白所言,更或者他根本不愿相信……
“穆风和你真的是兄妹?”
他微眯着眼,有意无意的扫向她……几缕斜飞的发丝挡住了她右侧的额角。
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她眸光一冷。
怎么,连这种事都尽人皆知了吗?这个男人……很八卦啊!
他也自知此问不妥。
因为苏穆风此刻正躺在烈王府中养伤。
由于阻拦这位妹妹进宫而被烈王暴打一顿,然后定了户部尚书之女路娉婷,已同宫里做了通融,只待复选撂了牌子后就择日成亲。他却断然拒绝,结果又被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新伤覆旧伤,已是卧床近一个月。
“复选可做好了准备?”
“不用准备,我什么都不会!”
他听出她语气的不悦。其实他不过是想……他和苏穆风相识一场,也乐得成人之美,可万一关于烈王府那段往事的传言有虚……烈王,他是不肯得罪的。
“有什么打算?”
“什么也不会的人还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活着罢了!”
“什么?”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着?”
但凡入选的女子大致分为两类,一类的打算进入宫闱,力争上游,一类是早已买通了关节,只待撂了牌子回去嫁人,而她这个答案……他还是头回听到,真是……有趣。
“对,好好活着!”她加重了语气。
明明是没好气的应付,却似唤醒了自己。在经历了前世病痛的无力,她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个念头岂非就是活着?她经常在冲动之后无尽恐惧岂非就是为了活着?她失足落水拼命挣扎之际脱口呼出“救命”岂非就是为了活着?面对眼前这个人的威胁她怒不敢言岂非就是为了活着?是的,她怕死怕得要命,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或许可以视死如归,可是她……她不勇敢,她承认,而且经历了前世今生,她深深认识到,其实活着,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有多少的天灾人祸随时会降临,令人猝不及防,她已是深有体会,才会余惊不散,况前途未卜……如此来讲,好好活着岂非奢望?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会努力活下去的,一定!
他看着她紧绷的神色渐渐舒缓,最后唇角微翘……笑了。
她的唇形小巧好看,唇瓣如花,就这么弯弯的翘着,几分俏皮,几分可人。
潭水折光,虚虚柔柔的映在她的脸上,盈盈而动。她的笑容就迷离在这一片光影之中,粲然嫣然,如梦如幻。
他从未如此认真的看过一个女人,竟未发觉自己的失神。
“你怎么会认识我哥哥?”
一双眸子盯住他……
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生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眸子,如水潋滟,如晶剔透,长睫微颤,顾盼生辉。
“你……”见他不语,她不禁面露诧色。
她的声音竟也如此动听,似潭水流波,泠泠淙淙。
“我……”他方神思回转,记起她刚刚的疑问,略感尴尬。
此番他仔细考虑了片刻:“我和他一样,是皇子伴读。我叫……宣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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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空中飞鱼
她将信将疑,盯着他的眼看了半天,却只见冷意森森,倒是先败下阵来。
管他是谁呢?反正……
“时辰不早,百莺宫的秀女该到蘅芜苑学习宫规礼仪了吧?”他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
她急忙抬眸看天,但见日影移动,已是接近酉时,急忙起身要从山上跳下。
脚下吃力,再牵伤处。她不禁“哎呀”一声,腿一软,差点栽下山去……
腰间忽然一紧,紧接着靠近一个冰冷却结实的胸口,还有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那是什么香气?淡淡的,甜甜的……
她的脸腮顿烫。
即便是前世,她也没有同男子如此接近过。她连忙挣脱开来,忍痛站稳,迅速下山。
她的腰……那么细,那么软……他略有怔忪的盯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她……
一掌宽的雾紫腰带束在纤细如缕的腰间,随着她的忙碌在雪青色束腰罗裙一侧飘摆翻飞,竟好似要携着她乘风而去……
他见她拎起潭边的步青云锦鞋,一瘸一拐的往假山裂缝处走来。
他神色一僵……难道她还打算从这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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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是因为那些似是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争执起来,一怒之下来到静*香园。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来到这,无他,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待着。
他喜欢这里,不禁因为此地人迹罕至,更因为四面环山,似是与世隔绝,因为潭水幽澈,会抚平烦躁狂乱的心。
坐在这玉秀山上望着漱玉潭出神,心里开始懊悔。明明知道争执亦是结果如常,他却仍按捺不住。多年下来,他的残酷无情喜怒无常已是尽人皆知,而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就像这潭水,即便你丢个石子也仅仅能溅起几点水花,最后还是归于平静。
罢了,罢了。
他苦笑,既是没有翻云覆雨手,又怎能希图缔造清明?只可惜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却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
怒火又起。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异响。循着望去……竟是个人,只露出一只胳膊撑着太湖石用力,看样子是卡在了缝隙中。
他就奇怪了,那边有门却不走,这是什么爱好?
终于见那人费力挤出,又拍了拍衣上尘土……原来是个秀女,她怎么不老老实实待在百莺宫到这干什么?
看样子她并没有发现他,因为她展现给他的始终不过是个纤细的背影。
他看着她坐在潭边,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后来竟唱起歌来。
那是首很轻灵的曲子,闻之令人心境如水,如沐清风。于是也不恼她打扰了自己的清静,她唱她的曲,他自顾他的出神。只是她突然又喊又叫蹦跳起来,还差点栽到潭中去……莫非是羊角风发作?又或者是一种奇异的舞蹈?
他冷笑,这届秀女还真是人才辈出!
然而未容多想,便好像有什么东西直冲他飞来。
难道是刺客?
他目不转睛,气运指尖,等待最后一瞬将暗器弹开并擒拿刺客……他一向是这样,不到关键时刻,断不出手!
而当他看清那飞过来的可疑之物竟是一条甩着尾巴怒气冲冲的小鱼时,他一时失去了判断能力,况此物的飞行速度绝不够资格成为暗器……只是短暂的犹豫,那鱼便不偏不倚的撞上了他的脑门,然后跌到他的袍摆上欢腾跳跃,紧接着那个秀女也奔了上来……
他真想制止她那乱拍乱打的猫爪子,因为……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男女有别?
他是应该一脚将她踹下去的,可是看到她抬起水灵灵的眸子小脸通红的望向自己时,他蓦然改变了主意。
“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他成功的在她眼中看到恐惧,心底的郁闷顿时消散大半,甚至有几分得意。
他恶作剧的留下了她,却也不想真的将她怎样,只不过是她的局促忐忑很好的平衡了他的抑郁愤懑,而且片刻之后,他竟忘了她的存在。
可是她……只一会工夫就忘记了危险,竟弄起了他的头发,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不,是如此粗心如此健忘如此迷糊的女子。他身边的,他所欣赏的,也是能与他相称的,都是心思缜密耳聪目明的女人,时刻揣度他人的心意,时刻谋算自己的利益,笑容恰到好处,眼泪亦物有所值,哪像她……
他不知该如何定义眼前这个女孩,她难道就真的如所见这般思虑单纯率真无邪?他不是没遇到过笑容越天真心地越邪恶的女人,可是那一句“活着”却又似充满了艰辛与无奈,是那么真实而深刻,又是那么坚定而昂扬。的确,人生在世,可不就是为了“活着”,关键是怎样才能做到“活着”,更是“好好活着”。
而最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是苏江烈的女儿,苏穆风的妹妹,如此……倒真是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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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微牵,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于缝隙前止步,转头望向出口……又向出口走了两步,停下,迟疑的看向他,纤巧的唇瓣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
他纵身跃下,于是清楚的看到了她眼中的惊叹。
“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那日在太极殿她好像便是这般说的。
他忍笑。奇怪,一向冷漠的他今天已经不止一次有发笑的冲动,而且话也好似多了些……
此刻却不语,只拂袖向出口走去。
她迟疑了片刻,跟了上来。
她便这样相信他?是不是有点太轻信于人了?难道是因为他认识苏穆风的缘故?如此,竟莫名有些懊丧。
“我还以为会有人来找我……”
可能是觉得劳烦了他,她像是自言自语的解释着。
的确,一个秀女走失了这么久却不见百莺宫有任何动静,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是不是已经想好借口来搪塞了?看来不仅外廷有待整饬,这后宫也需严加管理了。
他心下想着,不禁疾步如飞,穿过一道垂花门后,忽发觉身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不见了。
回头,但见那纤细的人影已变作一个模糊的小点。
既是跟不上,就不会喊一声吗?
心下火起,本想飞身回去训斥一番,却止住脚步,立在垂花门边,冷眼看她。
微风拂过,一浅雾紫的物件落入视线……竟是那条丝带,还牢牢的绑在他的那缕头发上。
唇角微牵。
有两个蓝衣小太监路过,见了他,又见是这副表情,大惊,忙要请安,他挥手免了。他们自是不敢多嘴,又瞧了瞧他目光所向,面露疑色,可见他冷面如冰,不禁哆嗦一下,只道自己刚刚幻觉,急急溜了。
她终于一瘸一拐的走近。
看着她眸中泛起的感激与歉意搅动水光点点,心头不觉一软。
再看她的脚下……她竟然拎着锦鞋,一只脚只着罗袜走在草地上,另一只脚上包裹着的薄绢已渗出几点浅浅的红。
眉心微蹙。她还真有几分特别,若换了旁的女子,怕是早就坐在地上不肯移动半分。记得刚刚发现自己受伤时,也没有惊慌失措,声泪俱下,而是分外镇定的简单包扎,技术熟练。
她到底是不是王府之女?即便是身为庶出也不至于如此自食其力吧。
而且她仍旧没有穿鞋,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难道连这点起码的规矩都不懂吗?她难道不知道女人的脚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幸好是遇到了他,若是换了……虽然近些年天昊风气大开,然而有太多的事却是他一向看不惯的。
心火再起。
不过看在她受了伤的份上……
一个“背”字未及诞生便被扼杀。的确,一个堂堂的王爷背着个秀女在宫里乱跑成什么样子?
“没事,你在前面,我能跟上。”
她倒很善解人意。
又过了几道垂花门,停在一道曲廊前。她脸上明显的兴奋在告诉他,她恢复记忆了。
他有一丝莫名失落,但不得不止住脚步。
她谢了他,踏上回廊。
他黯然转身,却听她在身后唤道:“哎……”
迟了片刻,又道:“你不会把小火龙的事告诉皇上吧?”
骤然回头,对上她的小心翼翼。
良久,终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早已忘记此事,却不想……
她的期盼转作懊恼,却不肯离开……还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呢,看在苏穆风的面上,他应是会放她一马吧。
讨厌,笑够了没有?就算你笑起来很好看也不至于这么无法无天吧。
的确,他的笑容很好看,仿佛寒雪遽然消融,仿佛冰山折射日晖,而因了原本的冰冷,竟有惊艳夺目之感。可是……
她承认自己是贪生怕死,可也不至于被如此嘲笑吧。
“若要我不告诉皇上……七日后,午时,静*香园见。”
说着,挥袖欲走。
“我不认得路!”
耳边立刻传来她的拒绝。
他头也未回,雪色长袍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我会帮你记得的!”
看着他翩然而去,她皱起眉头……不过是死了条鱼,竟像吃定了她一般,该死的!
然而在另一条细石子路上,宇文玄苍负手前行,隐于宽袖间的长指绕着一条浅雾紫的发带,刚冷的唇线少有的带着一抹柔和。
019青丝如水
段姑姑竟然免了她的宫规礼仪训练,许她卧床三日,及至半个时辰后,又送来一个青瓷小瓶,脸虽依例绷着,但谄媚之情溢于言表,无非是言以往严厉是为她今后着想,望小主不要怪罪,今后还要请她多多照拂,在百莺宫若是有什么难处千万要言语一声。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她因祸得福了,不过关于这小瓶来历却很是闪烁其辞,只言是一位重要人士委其转交。
应该就是那个宣昌吧,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受了伤。可是这有什么可隐讳的,他们早就见过面了,他是苏穆风的同行,好像也是朋友,有所照顾也正常,都是这些规矩还有人心把事情搞复杂了。
段姑姑谦卑退下,余下苏锦翎按照她刚刚所言挤出淤血,拿一根精细的小银匙将瓶中药膏取出,轻涂在伤处,又咬牙切齿的按摩力争让药力渗入。
那小火龙还真够狠的,在玉秀山时因生气害怕也没细看,这会发现它竟然给她的脚趾凿了四个洞,每个洞都足有三毫米深。
皇上的宠物果真牙尖嘴利,可恶!
更可恶的是她准备带回去给莫鸢儿赏玩的琼花因了自己的一番折腾均香消玉殒拼凑不齐了。她原本是觉得若是自己落选,莫鸢儿定要失望,打算拿着花弄作标本哄她开心的。可是看着眼前那散落的残瓣,只得一声叹息。
养伤的日子也很无聊,一个人闷在房里,看着半敞雕花窗外的柳绿花红,莺莺燕燕。
秀女之间表面热情实际冷漠,临近复选,偶尔还有祸事发生,无非是谁陷害了谁,谁怀疑被谁陷害,谁借了谁了手嫁祸了谁,谁又冤枉了谁,而这冤枉又是别有用心……
不出三日,百莺宫消失了十个秀女,后一日,又走了五个。其中有不少是那日参与议论皇室秘辛的秀女,如今只剩下了梁璇和唐寒月。至于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打听,心照不宣的沉默很压抑。而余下的依然巧笑嫣然,恬淡自如,似乎忘了那消失了的人也曾经是她们之中谈笑风生的一个,还曾经与她们共同分享一个所谓的秘密。
她们不过是一群花季少女,她们笑得是那般纯美,那般动人,可苏锦翎再也不敢只将她们看做一群单纯的女孩。
而百莺宫去劣存优的规矩更不单纯。原本只是教习宫规礼仪,姑姑们并不额外强调,全赖各位小主修行,却是在一旁冷眼旁观,但凡有不规矩不谨慎不端正不稳重不敏捷不聪慧不敦厚,哪怕是睡相不雅或有梦呓者亦会被排除备选之列。
让你以为极尽轻松,尽露本相,然后受人以把柄,此举不失为以逸待劳的智取。
当然,姑姑们的心思自是有众多的眼睛帮她们照看着。
于是人数依然在减少,剩下的应是精英了吧。或许先自离去倒是好事,将来进入更为复杂的宫闱,只有最终的胜利者也就是哪怕一人独处依然保持警醒者才能保持绝对的优势。
对于她,可能是因为养伤在身,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并未将她当做对手,关键是她实在太笨了,连步青云都穿不好,那日竟还光脚而归,据说如此是伤风败俗。她都已经这般不堪了,居然还安安稳稳的留在了百莺宫,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她却暗自遗憾,如果处罚仅仅是离宫的话,她倒希望自己卷入其中。听她们的意思,自己就算不被遣返回家也只能当个下等宫女。
既是宫女,就脱离不了人群,脱离不了宫廷。不过是偶然遇到的一个宣昌已经让她噩梦连连了,她可也不想天天面对一群口蜜腹剑的家伙。她不够聪明,她承认,但是她想活着,仅此而已。
即便是借口养伤避开了是非圈,仍有人对她勇闯太极殿颇有微词,令她觉得此举极有可能载入史册,而那日关于皇家秘辛的讨论恰恰由此而来,这么说,她竟成了罪魁祸首?而秀女们话里话外也将矛头指向她。
不过似乎所有人更为怀疑方逸云,包括她。虽没有人敢当面质问,可是那束束有意无意扫向方逸云的目光,那一旦她走近便蓦地低下去直至无声无息的话语,无不宣示着众人心底的秘密。
方逸云依然故我,依她的心性,不难看透别人的猜疑,能保持波澜不惊,实是极具城府,不愧是自小在宫里接受调教之人。
只是怀疑归怀疑,苏锦翎倒觉得,凡是众人所认定的,未必就是真相,尤其还是这么露骨的真相。然而真相到底在哪呢?
这期间发生了件怪事,就在她受伤那日的当夜,苏玲珑竟然来了她的纤羽阁。
自然是来探望伤势。
她果真是名人,这么点小事竟然惊动了远在醉霞阁的苏玲珑。
她与苏玲珑的住处正好位于百莺宫的南北两端,平日只在学习宫规礼仪的时候能见上一面,因为之前的冷漠怪异,她也不再同其多话,甚至看都不去看一眼,而今日……
苏玲珑很关心她的伤势,还回忆了二人童年时的诸多趣事,没想到她竟记得那般清楚。看着她因激动而闪亮的双眸,苏锦翎不禁有些困惑了。
苏玲珑并没有待太久,只言自己深夜而来,就是不想被人发现。
“锦翎,你一定怪我此前对你冷漠,觉得我变了。其实谁不是在改变呢?只是一切都可变,姐妹之情却是不变的,可如果我们在人前流露了这种姐妹之情,以后的事情就难办了。”
苏锦翎不明白。
“我也不怕告诉你,此番我是骗过母妃方进了宫,就是准备留下的,而且……”她的脸红了红:“到时你就知道了。这种地方复杂得很,你之前一直生活在清萧园,自是无法了解。我只能说,即便今日我来了,咱们以后还是如往日一般相处,万不可流露亲近之态。”
看着苏锦翎的满脸迷惑,她叹了口气:“你呀,还是什么都不懂,真辜负了莫姨娘的一片苦心!”
什么?莫鸢儿……苦心?
“你知道莫姨娘为什么一定要送你进宫吗?你以为她真的想凭借你来出人头地?”苏玲珑叹了口气:“她只是不想让你和她一同囿于清萧园中孤独终老,你的一切才刚刚开始,难道要永远的守着一片荒园?”
……“鸟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没有翅膀,只有一颗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
她忽然明白了莫鸢儿此语的真正含义。
莫鸢儿,她还好吗?现在她一个人幽居清萧园,蒋妈还会不会经常去看望她?章宛白有没有故意刁难?她是不是每日还要在门口站上一下午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那个被她等待的人……有没有自己?
“去吧,娘就在这里等你!”
她的泪忽的就下来了。
苏玲珑恨声道:“没出息!莫姨娘的苦心估计要白费了!”
“我该怎么办?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她声泪俱下。
“照我说的做!”苏玲珑语气决断:“我与你故作陌路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咱们太亲近,否则到时若有不利于咱们的风声当着你我的面又不好说出,而这样我们就可私下互通声气。她们在明,我们在暗……”
临了,苏玲珑嘱咐她好好养伤,走到门口时忽然冲她回眸一笑。
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章宛白……初至这个时空便被驱逐到清萧园,莫鸢儿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转身的瞬间,章宛白回过头来,冲着她们嫣然一笑……
两张笑脸只重合了一瞬,苏玲珑便没入夜色。
第二日,便有秀女开始离宫。
如此想来,苏玲珑的来访竟似是有预兆的,而经了那一夜,她开始关心玲珑的消息。每当窗外传来只言片语,她便努力从其中捡拾“苏玲珑”这三个字,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她尚在百莺宫。
而为了做好潜伏工作,苏锦翎即便伤势渐愈亦称病纤羽阁。段姑姑现在对她是有求必应,顺从得令人匪夷所思。
又有秀女离宫了,此番包括唐寒月,经常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只剩了梁璇,如今那落英缤纷中的淡色身影分外孤单。
有走的就有来的。
第五日,百莺宫来了四个秀女,第六日又来了三个,其中一个住在她旁侧的霁影轩。她无意中自窗子看了一眼……干净端正,斯文秀气,一副大家闺秀模样,额心正中有一粒红痣。据说此处生有红痣的人分外有福气,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要一脸沉重,沉重得与她的年纪很不相符。
新来的秀女多少分去了众人对苏锦翎的注意,只半天工夫,各自的来历便被摸得门清。苏锦翎却只记得霁影轩新来的秀女叫樊映波,是广岭知县的女儿。
“知县,七品官的女儿,竟也来和咱们比,真不怕折了寿!”
“不过听说她爹是景元七年的探花呢……”
020冒名顶替
“探花?前三甲不都是在京留任,怎么倒做起了知县?这么多年不升不降,还只呆在那么个穷僻之地?”
“谁说是穷僻之地?人这不是已经快马加鞭的赶来了吗?”
“听说是日夜兼程呢,生怕赶不上复选,还托人使了银子……”
“就她那模样,那身段,这不是浪费银子嘛?”
“而且和纤羽阁的那位一样,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就是鱼找鱼,虾找虾,否则怎么都安置在了影纹院?”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是穷僻之地,那位知县倾尽全县之力只为了个女儿,也不怕……”
“怕什么?待女儿飞上枝头,他不就可以……”
“唉,几十年的奋斗不敌女儿的一个……”
“哗……”
樊映波一盆水泼到地上,溅了那群故意来说长道短的秀女一身泥点。
“哎呀,你干什么你?”
惊声未落,又一盆水泼了过来。
众女怒了。
“果真只是个七品知县之女,毫无教养,也配来参选秀女?”
这几个秀女仗着家世显赫,经常出言不逊不可一世,因为进宫不得带婢女,她们就动不动指使出身略低的秀女前去服侍,此种作威作福早就引起公愤可是敢怒不敢言,她们便愈发变本加厉,今日来此故技重施无非是想昭显身份,将樊映波也奴役了去,因为此前伺候她们的秀女这几日离去了不少。
苏锦翎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事,也知这其中的潜规则。既是顺从了,就说明趋于淫威,亦是有所祈求。因为若是身份低等,怕复选时一旦撂了牌子便与宫廷无缘了。而屈就于人,或许还能为自己谋条出路。
诸多皇亲国戚,哪怕是做个美人也是求之不得的。而一旦有了靠山,便可用来倚仗再去欺凌其他身份低微之人。
人一旦有求于人,必受制于人,即便希望的达成微乎其微,也不惜牺牲被视为微不足道的尊严,意图日后加倍讨回。
可是樊映波不愿意,况且苏锦翎总觉得此人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重似是隐着难以言说的往事,那凝于眉宇间的怨怼与坚定相较于诸多的妖妖娆娆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而现在,竟敢断然反击她们的挑衅,更令人钦佩。
于是她将窗扇一推,愤然道:“诸位倒有教养,不恪守闺门之礼,倒来旁人的门前说三道四!真难为你们自视才高八斗,德艺双馨,竟不知何为自重!”
见一向被搓扁揉圆了的苏锦翎竟然揭竿而起还振振有词顿时另她们有些措手不及而更多的是怒不可遏。
“你以为你是谁?无德无才,还跑到太极殿跟皇上卖俏,虽你是烈王府的人,却只是个庶女,连个郡主的名头都没捞上,有什么资格同我们住在百莺宫……啊——”
樊映波一盆冷水扣在御史大夫之女许傲芙头上,一身东方晓色纱衣裙霎时浇得透湿,密不透风的贴在身上,隐隐透出里面的玫瑰色抹胸。发髻歪斜,坠珠流苏金钗也滑落在地,整个人狼狈不堪。
“你,你……”
许傲芙颤着兰花指点着樊映波,却再说不出一句。
樊映波面色清冷,毫不畏惧的回视她。
影纹院外早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更有人飞奔去通知了教养嬷嬷,幸灾乐祸的等着看此番又有谁会被遣送出百莺宫……人剩得愈少证明自己的机会愈多。
教养嬷嬷来了。
按理她们应该在第一时间赶到,难道是秀女间层出不穷的争端已让她们疲于管理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胜利永远只属于那几个趾高气扬之人?
那几个仗势欺人肆意挑衅的秀女立刻来个恶人先告状,又是哭闹又是威胁。
苏锦翎很不明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若说自己入选进宫是个笑话,那么她们又是什么?
只不过眼下形势的确是她们状如落汤鸡楚楚可怜,而她与樊凌波一个清清爽爽凭窗而立,一个拎着铜洗眉挑昂然,均是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模样,于是正邪立分。
教养姑姑冷着脸将涉事人员带走。
苏锦翎却意外的同那几个挑事的秀女于一炷香后返回。她不知是因了苏穆风还是宣昌的面子,总之今日的她初次切身体会到了权势的好处,却不是沾沾自喜,而是忐忑不安。
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她不知这权势的在带来好处的同时是否还会带来某些副作用,她似乎永远无法像今日那几个娇生惯养的秀女一般尽情享受权势的优越,更无法去利用。然而她毕竟因此摆脱了困境,而樊映波……
她望向那扇半敞的雕花门……这个人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当夕阳的余晖在粉墙上勾勒出长而曲折的树影时,一个单薄的身影无声的走进影纹院。
苏锦翎看着她路过自己的窗前,停顿片刻,头也未转,只斜斜的瞟了自己一眼,便进了霁影轩。
她松了口气。不过樊映波既是无强大家族背景怎么会全身而退?是有更大的灾厄在不远处等待还是姑姑们果真公平无偏?
这场平地风波令她感到分外疲惫心力交瘁,再次发觉自己实在不适合宫廷生活。
到了深夜,苏玲珑又悄悄潜来,狠狠训了她一顿,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依你的能力,能自保就不错了,若是想去帮别人没准还会给人带来更大的麻烦,况且人家就真的需要你去主持正义?在宫廷里,权势就是正义,身份就是正义!在你一无所有之前,别忙着和别人栓在一起,要看准形势。而且她们少一个,咱们的机会就多一分,优胜劣汰,这是不变的规律,一旦打破只能自食其果。另外,不要滥用你的同情心,你以为她就真的那么可怜无助吗?如果真如你所想的那般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苏玲珑仅仅比她大一岁,却高深许多,那双曾清澈明亮的眼睛现在依旧明亮,却有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苏玲珑应是那种适合宫廷生存的佼佼者,今日,她为了上位而同自己结盟,明朝,若是自己成为她的负累或挡了她的路,她会不会转过来对付自己?
应该……不会吧?因为她不知自己要同苏玲珑争什么,她人生的目标不过是活着而已,况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这姐妹之情就一定会在利益面前土崩瓦解吗?而且如果可以,她愿尽一切努力去帮助苏玲珑,因为她虽不知苏玲珑为何一定要进宫,不过她看到那个令其敢违抗母命且拼劲全力的目标已在那光芒闪烁的眼睛中埋下一丝忧伤和怨愤。
她叹了口气。被苏玲珑弄得她现在也复杂了许多,苏玲珑将她看得到看不到的统统撕开了铺在她面前,这难道就是她将来要面对的生活?她不喜欢那种生活,也不喜欢为了适应那种生活而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然而……将来,毕竟太遥远,眼下,才是最迫切的。
所谓眼下就是……七日过了,她要去赴宣昌的约。
去,或不去,这是个问题。
凭心而论,她是不想去的,可是不去,小火龙事件就有可能爆发,等待她的可能就不是离宫那么好运了。她不明白宣昌既然是苏穆风的同行为什么还要刁难她?难道二人关系并不好?可若不好的话为什么还要送疗伤的药给她?这宫里的人怎么个个都那么令人费解?
这几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不去且无后顾之忧的借口。当然,她可推说脚伤未愈,可那药量像是算准了似的,到了今天晚上,刚刚用尽。
不能不说,此药极佳,膏质润滑,气味芬芳,涂在脚上清清凉凉,立时止痛,三日便伤愈,现在连痕迹都消失了,整个脚趾健康得精神焕发,真让人发愁。
关键是他一大男人找自己去那么僻静的园子要干什么?可如果真有歹心的话那日她恰好行动不便……
反正她是想不通了,长痛不如短痛,明日见了他,力争将一切事件做个了结,大不了赔条小火龙。她不方便出宫,不是还有苏穆风吗?对了,苏穆风在哪?找到他就有办法了!
她开始给自己打气,其实宣昌暂时还不是魔鬼,长得也算蛮帅……不,堪称翩翩美男,尤其那一头如水长发,啧啧,简直光可鉴人。就是气质过于清冷,表情过于峻傲,目光过于冷锐,唇形过于凉薄……不过也正因如此,笑起来才会有冰雪骤融之感。
想到他灿如春日的笑……不知为什么,忽然脸颊发烫,心跳微乱。
她恼火的将被子拽过头顶,又胡思乱想了一会,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仿佛做了个梦,梦中的她在水中沉浮,几欲窒息。绝望中,一双冷锐的眼自黑暗中飘忽而来。她隐约觉得似曾相识,急于回想之际,忽的惊醒。
原来是闷在被子里做了个噩梦。
赶紧露出脑袋,深吸了口气,迷茫的看了看满室夜光,又睡了过去。
021七日之约
整整一上午,简直是在煎熬中度过,真恨不能天上突然降个灾祸闹得鸡犬不宁好给她个避免出现的理由,哪怕下场雨都好,可偏偏连片云彩都没有。
时近午时,她悲壮的走出纤羽阁。
樊凌波正在院中品茶,抬眸瞅了她一眼。目光依旧冷淡,不过……又好像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飘过。
未及看清,她已垂下眼睫。
她的面色偏白,透着淡淡的黄,缺少少女应有的水灵粉嫩而是略显憔悴,连正午骄阳都无法使其增添半点健康之态,倒是额心红痣饱满得分外惹眼。
要想走出百莺宫的宫门,必须穿过兰若苑。此刻,面对原本“重伤待愈”现在却袅袅婷婷的走向宫门的苏锦翎,诸位秀女异乎寻常的淡定。她们仿佛正在修炼窈窕淑女,姹紫嫣红的点缀在繁花绿叶中,个个轻声笑语,姿态曼妙的切磋琴棋书画,竟当她透明一般,这简直就是和她过不去嘛。
人祸亦无,这难道就是上天注定?
出了宫门,别别扭扭的走上回廊。
果真,到了尽头她便记不得路了,不过……草地上有簇琼花,连枝带叶,看样子刚摘下不久,而这附近并无琼花树。
好奇拾起,不远处,又有一枝……
这是宣昌搞的鬼吧?为了帮她记得路,竟将好端端的琼花丢了一地。
她一路捡拾,果真寻到静*香园。只恨路途遥远,此刻的她怀抱一大捧琼花,粉汗盈盈,气喘吁吁。
正午时分,宫里的人多在午睡,静*香园静得只剩下并不吵杂的蝉鸣。
她没看到宣昌……狂喜。
既是他失约就怪不得我了!
转身欲走……不过万一我前脚走了他后脚便到然后来个蛮不讲理……
于是暂且忍耐,况现在也的确是未出午时。
她绕到漱玉潭边……
潭边竟也放着一支琼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分外动人。
她怔了怔,或许是让自己在潭边守着?
什么人啊,约会的话不应该是男生先到吗?就因为他是皇子伴读?就因为他抓着她的把柄?他怎么跟那小火龙一样都喜欢死咬着不放呢?
放下花,掬了潭水拍拍脸,清凉了不少。然后恨恨坐在一旁,看着水中游鱼,想着一会如何同宣昌交涉。
这真是一条鱼诱发的麻烦,但愿不会是血案。
小火龙啊小火龙,如果你知道你把我折腾成什么样也该瞑目了。不,她忘记了,鱼是永远不会瞑目的,哪怕它是皇上的宠物。
这些日子心里有事结果睡得不好,眼下阳光又暖融融的,于是只一会,人便打起了瞌睡。
仿佛睡了很沉的一觉,却一脚踏空般惊醒过来。
日影移了一点点,看样子已过了午时。
又是开心又是生气。
开心的是对方失约,这便怪不得她了,估计人家早已忘了小火龙的事……都这么多天了,皇子伴读应是很忙的……又或者他犯了什么错误已经被咔嚓了……罪过罪过,可谁让他板着脸?哪个皇子愿意看下人的脸色?生气的是害自己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希望他就算是长命百岁也不要再想起这件事来,就算想起也要记得是自己失了约。
愉悦蹦起,却看到脚下那一大捧正在打蔫的琼花……不对啊,如果他失约,这引路的琼花是怎么回事?
转转眼珠,四处打量……空无一人。
不管了,上天作证,她的确是按时来了,况且……她将琼花绕着潭边摆了一圈,这就是证据!
满意点点头,向出口走去……
“你上哪去?”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清清冷冷。
玉秀山上坐着一个人,一袭雪衣在热辣阳光的照耀下白得刺目。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方才怎么没看到这么一发光体?神出鬼没,故作高深!最可恶的是他在她刚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之际突然冒了出来浇灭她的全部狂喜……他是不是上天派来专门和她作对的?
“时辰过了,我要回百莺宫!”
“小火龙……”
她刚一转身,便听到他气定神闲慢条斯理的说道。
咬牙。
猛一回头:“你到底……”
“想怎样”三字还未出口,鼻子便差点撞到那片雪白上。他竟不知何时从山石上移了过来,吓得她脚步一退,险些踩进潭中。
他长臂一捞,她整张脸便结结实实的贴在他胸口上。
未及她恼羞成怒,他的掌已滑至她的腕上,虽似虚握,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度:“陪我走走。”
他的声音略带沙哑,细看去,眼底也布着血丝,掩去了平日的冷锐,多出几分困惑和茫然,似是还有一丝……请求?
火气消了大半。
他也不再多话,放开她,先自走了。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游花逛景,却只盯着脚下。他说要她陪着,却仿佛视她于无物。
这个家伙,打认识他的那一刻就一直让人难以捉摸,眼下更是莫名其妙,害得她走也走不得,留着又别扭,她已是在心里将他电闪雷鸣的劈了千万遍了。
的确,莫名其妙。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新奇又危险,快乐又忧郁。他知道自己应该远离,却又情不自禁的想要接近。不过即便是接近,也会保持有效的距离,因为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所要的,一定是对自己有利的,无用的,哪怕是可有可无的,都会不屑一顾。眼下心底的确生出一丝难言的情绪,一连几日都在小火慢煎的折磨他,他预感到,再继续下去总会有什么东西将要改变。不,改变已经开始,而他是不能允许这种改变的。可他又忍不住留下她,这是他自十五岁大婚以来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难以解释的事。
即便不回头,他也知道她在干什么。
东张西望……试探的踩着他的脚印,然后慨叹他步子太大……对着他的背影撅嘴瞪眼……无声咒骂……折了柳条对他做鞭打状,他故一停顿,她吓得当即将柳条丢在地上……无聊,叹气,偷偷看他,满脸的莫名其妙……
他也曾以为她是表面单纯却极有城府,然而两次相见……那勇闯太极殿之事怕也真是无心之失,而也只有她才会弄出那种无心之失来。
唇角不禁一弯。
她是那么简单明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即便是刻意掩饰也不用费脑筋就能将其看个清清楚楚。
若是留这种人在身边,定要分出许多心力来照顾她,这无疑是得不偿失,尤其目前形势虽表面平静实则激流暗涌,他容不得自己有半点闪失,容不得有半点意外干扰他的心神。然而有她在身边,一切又是变得那么轻松自在,仿佛天真的如看去那般蔚蓝,而虽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却已预感到那会是快乐的……
一时竟无法判断她的存在是利是弊,他何尝为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如此颇费心神?
此前,他曾听苏穆风经常提起她,以为她不过是烈王府的一个庶女,因为身世可怜才令苏世子牵肠挂肚。不过这种关心挂念似有些特别,要知道,苏穆风可不只这一个妹妹,他尚有一同胞妹妹,却从未听他提过。
这七日,他毫不费力的得知了关于她更多的情况……这个女子,只有个烈王之女的名号,而在府中是没有任何地位的,来此选秀,不过是充做一个名额而已。如此,这个女子,对他而言……
若她真的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女人,他倒省了这许多麻烦,可若她真的也同她们一般,他还会如此为她心动吗?
心动……
“我哥哥在哪?我想见他……”
他脚步一滞:“见他做什么?”
她不语。
回头,正见她满脸怨愤,应是已忍耐到了极限。他突然兴致盎然,很想看看这个小人儿爆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依她的个性,爆发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吧?
“不用你管!”
眼底笑意霎时冰凝,冷冷的瞅了她半天,见她故意视而不见,不禁愈发恼火。而他越是生气,表面看起来却越平静:“苏穆风现在行动不便……”
“他怎么了?”
她的紧张轻易点燃了他强压的怒火,他微眯双眼:“没什么,偶感风寒,卧床休养。你……不知道吗?”
他故意没有告诉她苏穆风重伤在身的实情,但她的反应似是并不怀疑……果真,她的确是烈王府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你找他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忙。”
可笑,他什么时候对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如此热心起来?不,不是因为她,而是苏穆风,苏穆风是很有用的,而她是苏穆风最牵挂的妹妹。
“我……”苏锦翎自然不会告诉她想通过苏穆风弄条小火龙:“我想问问他怎样才能留在宫里?”
这是个极没有技术含量的谎,却偏偏令人无法质疑。
狭眸中有光一闪,重又眯起,难辨情绪:“你想留在宫里?”
她剩下的便只有点头死扛了。也好,若是他真的告诉她,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只是莫鸢儿……娘,我回去陪你不好吗?咱们一起在清萧园,自由自在……
022姐妹之情
“想跟在皇上身边?”
鸡啄米般的点头猛的一顿……她什么时候这般有上进心了?
“五月初八复选,你可准备了什么?若是那日也仅靠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怕是要惹皇上不高兴的……”
他又骗了她。复选时皇上从来不出现,一直交由贤妃、如妃等人负责,而如妃最喜挑一些没头脑的傻丫头。也是,若宫闱女子都如她一般精明岂不是自找麻烦?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会……”
“我记得你会唱歌,好像还会跳舞吧?”
的确,云裔族的女子皆能歌善舞,而她的母亲又是沧州有名的伶人,她的腰……纤细柔软,不知跳起舞来会是怎样的曼妙。
这样想着,那只揽过她腰肢的手不禁轻轻攥起。
“歌舞不足为奇,且难登大雅之堂……”
“谁说的?这三百年来,天昊最崇尚歌舞,说歌舞难登大雅之堂者皆是短视之人。你不妨舞来看看,我或许可替你参详一番……”
突然很想看她跳舞,或许这一舞过后……再不见她!
她学了九年的舞,却只舞给莫鸢儿看,再无其他观众,如今要她突然在陌生人面前跳舞,还是个男子……
他白衣胜雪,风度翩翩,容色清隽,器宇不凡……她不能不将电视剧里的某些浪漫情节拿出来想象,愈发觉得羞涩别扭。
额间浮上一层薄汗,空气骤然闷热起来。
方才发现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乌云沉沉,似要下雨。
她皱了皱眉,心思一动:“也不是不可,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眉峰一挑,竟还有人敢同他提条件,她的舞难道是千金难求吗?他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条件:“讲。”
她眼看着脚尖处的草地,抿了抿唇,小声道:“若是我跳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小火龙的事了?”
他一怔,忍俊不禁的笑化成眼中难以察觉的一抹柔情。看着她为难的样子,自知这些时日她一直在为此事担惊受怕,很想当即应下,可口中却道:“那要看你跳得怎么样了。”
她自是不知自己跳得如何,也不愿意做这种交换,可是为了摆脱困扰自己的噩梦,为了摆脱这个男人……他的心果真如他的眸子一样冷,竟然如此为难她一个女孩子,难道就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也罢,长痛不如短痛,此番过后,再也别想用什么小火龙挟持她!
环顾四周,奔回到潭边拣了枝琼花,眼珠一转,唇角露出一丝狡黠,将琼花在潭中浸了浸。
“就以上次在潭边唱的那首曲子为乐吧……”
要求还挺高,她心里送了他一记白眼,表情却万般恭顺:“好。”
她平日所练之舞皆以水袖为依,眼下权且用琼花代替。
拈着琼花,玉臂缓扬,动作极优美极舒展,却忽的挥手一甩……
水珠光闪淋漓,弧线优美,尽数洒向那似笑非笑之人。
未及他着恼,歌声顿起,琼花亦顺势绕至身侧,成为此舞开场的最精妙的一笔。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声音纯真中不失妩媚,婉转中裹挟清越。
伴着歌声,袖袂轻举,裙裾乘风而动,飘带漫回,卷起落英片片。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偕,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灵眸转辉,星光熠熠;樱唇含笑,幽情脉脉。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清音微转,似悲还泣,敛眉垂首,欲语还休。
“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
如诉如歌,仿若女儿心思,如梦如醉,恍若空谷流岚。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纤臂舒展,柳腰婀娜中,似只见衣袂翻飞,化作云霞一朵,穿破乌云压境的阴沉,粲然飘舞。仿佛有异香自那云霞中溢出,携着如雪落英,芬芳了整个天地,涤荡心扉。
宇文玄苍从不知哪一支舞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恣意飘摇,从未见哪一支舞可以这般奇异多姿,忘我忘尘。
那旋舞如风的女子仿佛融进漫天飘零的花雪之中,轻灵曼妙,杳渺迷离。
或许她本就是花中仙子,却误入凡尘,此刻又幻化流烟轻雾,驭香而飞。
天空渐暗渐黑,有雷声隐隐传来,云层中电光闪烁,光芒劈向大地,晃得那旋转的身影如同魅夜精灵。
他看着那轻捷的身影忽隐忽现,心中蓦地腾起一种不安,仿佛在下一道光芒到来的瞬间,她便会猝然消失不见。
他不禁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那身影……
此际,一道电光破空而来,天地骤亮……
————————————————————
苏锦翎听到雷声隐隐传来。
暴雨来临之前,空气异常稀薄,她虽然舞得轻盈,可是渐渐喘不过气来,视线也渐渐模糊,萦绕周身的花瓣恍若连成一片,如云一般的拖起她。身子愈轻,仿佛飘了起来,却不知该飘向何方,只在一道道刺目的光亮以及随之到来的黑暗之中穿梭。
她虽舞着,突然好像无法停下,就这么不受控制的旋转。
光暗交错,物象迷离。似是忽然回到了清萧园,看到了倚门而立的莫鸢儿,她的目光盯着墨空闪电,被光照得惨白的脸浮着一丝朦胧的笑意……闪电顿消,换作金雾迷蒙,水塘边环膝坐着个模样稚嫩的女孩,正对着雾岚出神,满脸的憧憬……
她奇怪着,这不是自己吗?怎么会……
又是一阵光怪陆离,耳边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嘀……嘀……”的轻响。眼前是一片雪白,只一个绿色的光点在有节奏的诡异跳动,每跳一次,便带起一道烟,跳动不止,烟便连做波浪。这声音很单一,却像一道催命符揪得人心紧。
满眼的雪白渐渐有了层次,于是她看到一个女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面容瘦削安静,脸色白得透明,仿佛只是个影子。
这张脸很是眼熟,她想凑过去看个清楚,却发现那个影子似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她只动了动念头,便不由自主的向影子贴去。
莫名的恐惧霎时攫住了她,一个声音在心底狂喊“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做回渐冻人”,却是身不由己。那虽然是个几近透明的影子,却是执着的,牢牢的牵系着她,不容她违逆。
那绿色的小点开始跳得疯狂,仿佛连成一片,摧人心智。她逐渐迷失,放弃抵抗,由着自己向着影子飘去……
忽然,一道白光刺目闪过,一阵巨响惊天动地,就在她即将没入那影子的瞬间,仿佛有人扯住她的臂用力一拽……
————————————————————
雨声滔滔。
苏锦翎睁开眼睛时只见自己身处一座精雕细画的小亭中,亭外雨幕扯天扯地,一片苍茫。
“醒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穿透暴雨,清清冷冷。
移目……
天啊,她怎么竟然在……宣昌的怀里?
挣扎坐起,却是被他紧紧的箍着,可又不见他使多大力,脸色亦平静如常,目光似是毫无落点的罩在她脸上。
“你怕雷?”
她继续挣扎,徒劳无功。
这个人怎么回事?难道是趁自己失去知觉时占了便宜?
急忙看去……二人衣衫整齐,就是尽数湿透,她已是“曲线毕露”,且衣襟微敞,粉紫抹胸若隐若现,将缀着雨珠的肌肤衬得晶莹剔透,连自己都觉出几分诱惑,于是顿时脸红心跳。
可那人却镇定如常,对半泄春光视而不见,眸子只定在她的脸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坐怀不乱?
她眯眼打量,他目光淡然。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正色道:“虽然我昏倒了,可是舞也跳了,我们的帐已经两清了,以后再也不要和我提什么小火龙……”
他唇角轻勾,发丝微动,其上雨珠悠悠滑落,恰恰滴落在她唇边:“可惜,我没看见。”
她一怔,立时大怒:“骗子,骗子,你到底想怎样?”
挣扎注定是无用的,他唇角的笑意只能使她愤怒加剧。
“我说过,我看不见。”
他目光清冷,却失了往日的凌厉锐气,且蒙着一层雾,乍看去,竟似幽幽的蓝。
“你……”
“小时落下的病根……”
他的语气清清淡淡,像是在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一件于己无关的事。
而即便如此,亦是不同寻常的。他何尝对人提起过往事?何尝让人知道他会忽然在某种意外之下状若盲人?因为总有一些眼睛在暗中窥伺着,即便你耳聪目明,亦难逃暗箭流矢。可是却偏偏对她承认……是因为雨幕隔绝了天地尘俗吗?是因为无法视物忘却了功利喧嚣吗?是因为刚刚那骤然劈下的电光掩去了她的身影让他觉得她似是要从眼前突然且永远的消失吗?是因为她……只是因为面对的……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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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多管闲事
她皱皱眉:“你……要不要紧?”
他剑眉微展,似是有几分开心:“一会便好。”
“那你……究竟要抱到什么时候?”
语气已是恶狠狠的了。况他现在既是看不见,她不觉放心大胆的面露狰狞。
他当即放手,她迫不及待站起,却是头一晕,直接倒在地上。
他稳稳坐在石凳上,虽目不斜视,但唇角不无戏谑:“我想不到还会有谁怕雷能怕到你这个样子!”
她怕雷?怎么可能?前世幼年时,母亲因外出巡演经常将她一人留在家中。夜深人静之际,常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电光灼灼,雷声如吼,而她仍可安然入梦。因为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害怕电闪雷鸣……
天际传来沉闷雷音,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倏地飞了出去……
刚刚雷电交加之际,她犹如魂魄离体,竟回到了清萧园,看见了莫鸢儿,还有那金雾弥漫的池塘,幼年的锦儿……而且有那么一瞬,她好像出现在前世的病房,看到躺在床上无知无感状如影子的舒锦,那心电仪上的小绿点在轻缓而有节奏的跳动,而自己无法遏制般的向那身体靠拢,似是要与之溶为一体,重新成为形同死去的渐冻人……心电仪刺耳鸣响,恍若与雷声连成一片……
心念一闪,似乎有什么豁然明亮清晰起来……上次回到现代就是在一声巨雷炸响之后……莫非,这雷声劈开了一条时空隧道,是她回到现代的催命符?那么当雷声再次响起……
仿佛雷声轰响,神魂被炸得纷飞天外,在零散聚拢之际,只听得雨声噼啪急促,敲心慑神。好像有一股冷气乘着雨雾飘来,霎时侵入心肺,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要坐到什么时候?”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钝成这个样子?
此前电光骤亮,她整个人好像倏地一下消失在刺目光芒中,他想亦未想此中的危险,毫不迟疑的冲入其中……
如今想来,竟有些后悔,若是世上真的再无此人,或许眼下自己便不会这般纠结,即便她仅仅是在地上多坐了一会就令他分外恼火,而以后……
“你要上哪去?”
听到她起身,向亭外走去。
“回百莺宫。”
她的声音略带颤抖,仿佛雨滴落在芭蕉叶上,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雨这样大,你怎么回去?况且……”
青天白日的还不认得路,这会出去岂不是胡闹?
“待雨停,我送你回去。”
语气不容置疑,却是带了自己也尚未察觉的柔情。
“你的眼睛……”
“一会便好!”唇角已是现出笑意。
雨声依旧,积水携着溅起的水花漫进亭中。有风扫过,雨幕斜飞着扑到裙摆之上,湿漉漉的裹着身子。
她往里站了站,忽然打了个喷嚏。
“过来!”
宇文玄苍背靠亭柱,长腿交叠搭在石凳上,闭着眼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即便浑身湿透,亦是不减清隽风采,倒更显刚厉之姿。雪白的薄罗衣袍紧密的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完美的轮廓。幽暗的背景中,那片雪白极为醒目,带着优雅的气度,摄人心魄,连扰乱心神的雨声也因了他的恬淡而虚无起来。
虽然他气度高华,举止尊贵,可是她却不喜欢。
是的,她不喜欢他的态度,他干嘛总爱用命令的口气说话?就算是刚刚救了她……姑且算是救了她,可也不至于这般颐指气使吧?所以即便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这座小亭子里唯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好地方,她也懒得过去。
“人要学会变通,若是病了,死了,再怎么置气也是惘然。”他声色从容。
她白了他一眼,依旧未动。
风愈发凉了,天也好像黑下来。
她不知自己晕了多久,可若再不回百莺宫……她倒不怕有人会说什么,反正人正不怕影子歪,关键是如果再这么待下去……这个宣昌讨厌归讨厌,倒也不像色狼,今天亦不是满月,似乎也不必担心他会裂变,可是自己实在是站不下去了,又累又冷又饿,头还有点晕晕的。摸了摸……好像是发烧了,而雨到现在仍旧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
“着急了?”
语气悠闲,穿过急促雨声。
这个人是不是有第三只眼睛,怎么就看出我着急了?
他唇角微扬:“酉时将至,百莺宫就要落锁,有些人怕是回不去了。秀女私自在外过夜会是什么惩处呢?”
她的脸顿时变作煞白。
他转过头,眸子微开,依旧是一片淡淡的蓝,再加上眉勒正中的蓝宝石……果真是三只眼,就这么看向她,似将她的恐惧尽数纳入眼底:“你还欠我一支舞,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的。”
他站起身,却是脚下一滑……
她急忙上前扶住他,却发现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怒极欲走,腕反被他攥住,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吹了冷风,活该病死!”
她大怒,他倒依然攥着她,毫不费力的将其拖到亭柱旁,挥袖一扬……竟从斗拱上取下一把伞。
更怒。
“既是知道有伞,为什么还要困在这里这么久?”
他不语,将伞撑开。
那是一柄极精巧的伞,伞骨轻盈凉滑,伞面细腻润泽,其上还勾画着一副春日桃花。
“我现在依旧看不见,稍后你告诉我周围景物,我会送你回百莺宫。”
将伞递给她,不由分说的就向亭外走去。
她急忙拉住他。
伞只有一柄,只能遮住一个人,他将伞给了她,他怎么办?
“照顾好自己吧,笨蛋!”
他将伞推了回去,又攥紧她的手,强迫那小小的伞面稳稳的罩在她的头顶。
一身半干的雪衣霎时被雨淋透,长发愈加光亮,墨染般贴在衣上。黑与白极致的交映,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明艳。
她执着的要拿伞遮住两个人,即便不能,亦不愿独自享用。
俩人别别扭扭走了几步,他停住脚步,眉心似蹙非蹙,眼底幽蓝微漾。
“真的怕我淋到雨?”
她不语,只固执对他。
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他横抱在怀中:“如此,可是两全其美了?”
挣扎,自是无用。她只好涨红着脸怒视他,伞却稳稳的罩在二人头顶。
雨点兴奋的敲击伞面,于边缘飞泻如瀑。
她继续怒目而视,可是自己也未察觉那目光竟是渐渐变了。
雨水顺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她衣襟微敞的胸前,再滑至衣褶中,带着丝丝酥痒的温凉。衣衫尽湿,如此紧密的挨在一起竟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心跳与体温。
他的心跳平稳有力,像鼓点一般敲击着她的耳膜,又传到心中,整个人好像都在随着这节奏而轻微震颤,让那脸上的火热一点点的漾开来,直烧到耳根。一时居然好像浑身都热起来。印象中他的体温永远是冰冷的,此刻竟也似受到了她的传染,由冰冷到温凉,由温凉到炙热,还散发着一种极淡极暖的甜香。
两颊愈烫,人也仿佛开始发抖。
她果真是病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竟是连气息也带着炽热的温度。
只不过她是盯着那张俊脸叹的气,于是这气息穿过雨雾裹挟的清冷,绕到他的耳边,然后她清楚的看到他青白的耳廓一点点的变红,那红色似是会蔓延,只一会便染出一片小小的红云。
她蛮有兴致的准备看它继续扩散,却听得一个低哑的声音,似是有些恼怒:“你最好看着点路,否则我不能保证是否会把你丢到井里。”
她倒忘了,这人是有第三只眼的,况且她的任务是负责描述景物。
收敛心神,透过雨幕心不在焉的描绘,心里却想,这也算是取长补短了吧。
雨声依旧,冷意愈浓,而他的怀抱却是温暖异常。
她神思恍惚,蓦地竟觉得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也不错。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摸摸额头……烫,她果真病得不轻。
回廊外,他停住脚步。
她稳稳的站在地上……曾有那么一瞬,居然对那个怀抱生出几分恋恋不舍。
她摇摇头,不敢再看他一眼,脚步有些虚浮的向百莺宫走去。
到了门口,忽的想起他眼睛看不见,雨大路滑,万一……
待她急急望过去时,只见天幕阴暗,四野昏沉,却是再也看不到回廊尽头那抹耀眼的白了。与此同时,她愕然发现,那柄小伞原来一直擎在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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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苏锦翎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一直在昏睡,却总似有许多放不下的莫名一次次将她从朦胧中唤醒。
离别时他没有提起她欠的那支舞,也再没有提起小火龙,是不是打算放过她了?既是放过她了,以后应是不会再见了吧?
心情忽然有些沮丧。
临走的时候竟忘了同他说声“谢谢”……为什么要谢他?他抱了自己那么久,难道要感谢他吃自己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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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新书榜……虽然不可能有什么成绩,还是想求个票票,只盼着新书期结束,我也就不惦记了……
024莫名其妙
可是他坚毅的下颌就那么毫无预料的跃到眼前,引得她心跳狂乱。也曾有那么半睡半醒的瞬间,感觉到那温暖的怀抱就在身边。惊醒之际,发现环着自己的不过是条被子。一层虚汗沁出的同时,竟莫名的感到失落……
失落?
她一定是病糊涂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感觉?
在其他秀女都在努力学习宫廷礼仪的同时,她终于堂而皇之的病倒。所有人似乎都忽略了这个本就微不足道的竞争对手,竟连以往被津津乐道的糗事也再不提及。或许是因为复选之日渐近,而百莺宫又迁出了几位秀女,大家应是都不想在此刻为自己招惹麻烦吧。
段姑姑依然对她照拂有加。那日淋雨归来,先是及时被灌下了一碗姜汤,次日因烧得严重又请了太医来诊治,开了几副她以为会苦得要命实际酸甜可口的药。
她莫名的怀疑这些并非是段姑姑责任所在,而是宣昌暗里交代的。虽然她不明白皇子伴读这个官到底有多大,但见他可以在宫廷随意出入,似乎还可以同皇上直接对话,料是有一定的地位。况且他气度非凡,举止高贵,应也是出自簪缨贵胄之家,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陡然对他生出了无限好奇,只恨自己虽喜听八卦,可平日对那些秀女所言又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一时竟想不起她们何时曾谈论过一个叫宣昌的人物。
听说秀女复选时,先要留下皇上喜欢的充实后宫,然后再让太子王爷皇子们挑,再剩下的则轮到皇亲国戚官宦士族选,后两者也有可能由皇上或妃子进行指婚,而最后剩下的,一部分稍有资格的留作宫女,另一部分则遣返回家自由婚配。
每每想起,就有一种身为女人的悲哀,竟像颗菜似的被人挑来挑去。男人有什么了不起?身份地位有什么了不起?可即便到最后也仍旧要寻个人嫁了,女人就只有这一种出路吗?如果没有了男人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而今,愤慨之余,她会想宣昌是不是也要从秀女中选一个或几个来做妻子或偏房,他会选哪个?会是……脸红心跳,不好意思再想下去,又遏制不住的去想。不过她倒看不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还动不动就威胁她,命令她做这做那,虽然也亲密接触过……强烈脸红心跳,可是如果刨除男女之嫌那都是很关键很正常很助人为乐很两全其美的举动,再说,他也是因了苏穆风的原因才对自己如此照顾的吧。
这么一来,顿时生出几分懊丧颓败。而当想到皇上可能为他指婚,就更心烦意乱了。
刚刚还在悲愤这个时空的女人只为男人而活,只有依靠男人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眼下却特别希望他能够挺身而出救她于苦海,顺疯狂设想了许多个感人情节,个个惊天地泣鬼神。
当然,她也知道女人不过是种喜爱幻想的动物,在这个皇权至高无上的时空,这些想象都是高屋建瓴。况且这个时空的男女大多早婚,几位皇子多是十五岁就成亲了,他的样子看起来今年也二十出头了吧?即便自己和他……难道真的要同许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周围的不少秀女已经有家人帮她们打点早早谋了去路,可是自己呢?
叹了口气,也罢,她的目标只是活着而已,何必奢求太多?其实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虚幻罢了,她一直不就是喜欢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吗?待到复选后,她这个不思进取的家伙怕是就要回到清萧园了,从此以后,再不相见……那么这把伞……倒是还还是不还呢?
眼角微湿,再次撑开手中的伞。
精细伞面,水墨桃花,花瓣上缀着几点清露,仿佛是尚未风干的水珠,带着湿漉漉的雨气,带着他身上极淡的甜香。
那日竟是忘了将伞交给他,就让他那么淋着雨的走了,眼睛还看不见……他,还好吗?
拿了人家的东西,总是要还的,而且……她还欠他一句感谢。
她知道这是在为自己找理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她与他不过是两个平面的直线,偶然相见,之后必要各自延伸到看不到彼此的地方。他此番并没有威胁她何日何地再见,是不是已经先她一步想到这一切了呢?
合拢了伞,望向窗外。
今日阳光灿烂,薰风徐徐。自己在屋里闷了这么多日,即便敞着窗子也觉得药味浓郁,不如出去走走。
离复选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秀女们愈发精进,往常也有人如她这般出宫走走,而今要么闭门不出,苦练技艺,要么三五成群,想方设法的套取信息,譬如那日某某将会展现何种才艺,然后励兵秣马意图技压群芳脱颖而出。
此种状态不由让她想起高考前的紧张备战,而自己如此优哉游哉,无疑是破坏和谐的不利分子。
已是入夏,接近正午的阳光有些炎热,她便撑了伞,缓缓的走向宫门。
身后是一双默默注视的目光。
不用回头,亦知是樊映波。她总爱在背后打量自己,偶尔回头,便会对上她的眸子,复杂得难以言喻,却又分外沉静,沉静得让你根本无法出口询问因由。
出了宫门,便看到了那条回廊。
止住脚步,虽是知道不可能,但仍是极目望向回廊尽头。
没有耀目雪色,只有翠华如盖,风声习习。
缓缓走去,到了尽头,四处环顾,绿荫草地上,不见半朵琼花。也是,这种时节,琼花该是落尽了。
她竭力沿着记忆去寻找,却是觉得所有的花草树木,所有的山水桥石,所有的亭台楼阁都是那么的相似。
这可是皇宫呢,怎么可以这样没有创意?
可是她也知道并非是没有创意,而是自己……她开始痛恨自己糟糕的记忆力,痛恨自己的一时兴起,痛恨自己的一厢情愿……对,她就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人家已经不再提及小火龙,而她却要巴巴的送上门去,她怎么可以……他到底有什么好?冰冷傲慢故弄玄虚心狠手辣颐指气使神出鬼没,偶尔流露出一点好意也不过是看在苏穆风的面上,倒是被自己误会成为……只不过见了两面,连他到底是什么人都不清楚,怎么就……你是这几天烧坏了脑子还是欠虐待,难不成变成了花痴?别忘了,你里里外外加在一起活了三十三年了,怎么还这样幼稚?真是疯了,疯了!
当即折转脚步往回走,可是眼波流转之际,身侧月亮门上的三个字跃入眼帘……静*香园?!
她不可置信的眨眨眼。
果真,“静*香园”三个洒墨洒金的隶字就好端端的摆在青石堆砌的门上,一副磨折不了压迫不到的模样。
这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没好气的盯着那三个字,可是即便找到又怎么样?他……会在这里吗?
心里虽是犹豫,脚下却不迟疑,权当是来参观旅游,反正复选后她就要走了,以后自是不会再来,不如趁机多走走多看看,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然而进了门便直奔玉秀山。
自是四围无人,只有潭幽风清,于夏日的熏香中弥漫着一股淡凉的失落。
坐在潭边,不时去瞟环成一圈的假山……他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不过毕竟是出其不意,而当她有了准备,他便自然而然的不见了。
潭水幽幽,清澈见底,游鱼细石,一览无余。日光铺在水面上,分外耀眼,却时不时的被云影遮挡,不过只一会,又照得水面一片通亮。
这种变幻游移,亦如她的心思,虽时而模糊,但终见清晰。
有些东西不可对他人言说,但是不能不对自己承认,她……是有点在意他的,也许是因为他是自己在这个时空所见的为数不多的男子吧。
她承认他很优秀,虽然外表冷酷,脾气暴躁,说话也不大中听,不过到底不是坏人,否则自己可能已经给小火龙陪葬去了。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吧,她把感激当做了……她该不该说这是一场美妙的误会呢?虽然总共活了三十几年,不过两次为人均处于初长成的状态,那么即便怀点春也是正常的吧?还好没被他知道,否则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咚!”
一朵小小的水花自眼前绽开,化作涟漪一圈圈的荡开去。
水波动荡,渐平渐息,她的心跟着一点点的平静,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亦随着水晕渐行渐失。
一片云影自潭中穿行,悠然自在。
其实若是能放下一切,亦可如云一般潇洒自如……
“咚!”
又一朵水花绽放。
苏锦翎方回过神来,这水花好像并不是鱼在吐泡泡……
“咚!”
再一朵水花炸开,这回离得近,水点溅到了脸上。
“谁?”
话一出口,心蓦地腾上惊喜,莫非是……
025漫舞翩跹
“哎,你在那发什么呆?”
假山顶上蹲着个穿湛蓝袍子的人,那明亮的颜色在阳光照耀下分外夺目。
且不说服色,这声音便不是他,宣昌的声音低缓冷峻,带着几不可察的沙哑,而这个人声音轻扬洪亮,不过还略有些稚嫩,想来年纪应是不会太大。
“问你想什么呢,那么认真,来了人都没发觉?”那人的语气很快乐,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不过见她半天不答话,只定定的盯着自己,那人心里有些没底。腾的站起身来,似只一步,就像从丈余高的假山上迈了下来,且直接到了她的跟前:“你怎么不说话?傻掉了?”
的确是个大男孩,约十五六岁,不过个子却很高,足足压过她一个头去,而且看那长胳膊长腿,料还是有发展的余地。模样俊朗,眸子极黑,一笑就露出一口极白的牙,观之可亲。
他仔细的打量一番苏锦翎,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开口道:“我还以为我今天又白等了呢,这大中午的,再这么下去,非被烤熟了不可。”
说着,从袖中抽出把象牙骨的扇子就猛扇起来。
“你在等我?”苏锦翎莫名其妙,记忆中从未见过这个大男孩。
他点头:“嗯,等你,必须等,必须在这等,必须每天中午在这等,还不能带人,不能让人代替,不能发出声音,不能乱动,不能……”
他连连摇头哀叹,扇子扇得愈发拼命,于是那扇子便轻哼着发出抗议。
苏锦翎听得愈发糊涂:“你是谁?”
他刚要回答,却似想起了什么般打住,笑眯眯的,即便这园子里只有他们二人,亦拿了扇子遮住半面脸:“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受人之托来漱玉潭边找一位秀女传句话而已……”
苏锦翎做贼心虚,当即脸一红……他说的那个人不会是宣昌吧?
“你也是皇子伴读?”
那人听闻此言半张着嘴怔了半晌,忽然抬头望天,惊愕、悲愤、不可思议等诸多情感轮番在脸上上演,且扇子扇动频率加快,似是要驱散随之而来的忍俊不禁。
良久,他方低下头,沉重道:“是的……”
“那你也认识我哥哥了?”
“苏穆风?”他立刻展颜一笑,露出白牙:“那个家伙,我当然认识!”
苏锦翎立刻开心起来:“那你有时间帮我找他来好吗?我有事要求他……”
“穆风啊……”
他摇摇扇子,觉得还是不要把苏穆风被烈王暴打一顿以至于至今只能趴在床上养伤的事告诉她为好,因为四哥特别嘱咐他不要乱说话。
“他最近很忙,嗯,很忙很忙。不过我和他关系特别好,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苏锦翎有些犹豫。
小火龙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它之于她就像自己前世背着母亲参加文娱活动,一面高兴一面忐忑,直至母亲寻了来,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她方得了解脱。想来她终是做不得一点亏心事的人,当然小火龙不过是个意外,某人似是也不打算再提起,只是这意外仿佛是颗定时炸弹……还是早早解决了的好。
然而这人虽自言与苏穆风关系要好,可会不会是在骗她?
“你不相信我?”他停止摇扇,黑眸定定看住她:“且不说我和穆风算是一起长大的,单凭将来可能还要与之结亲这一点,那么对于他的妹妹我也是一定会尽心关照的!”
说着,还挤挤眼。
结亲?结什么亲?苏锦翎迷糊,不过烈王府的事她也不打算关心。
眼前这个人看似还不错,目光纯粹,笑容明朗,言之凿凿,不像是会使心机的人,或许……
“那我如果说了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
“好!”
“骗人是小狗?”
“小狗?好!”白牙愈亮。
“不要断章取义,重说一遍!”
他笑弯了眼,信誓旦旦道:“我若是骗你我就是小狗,行了吧?”
她满意点点头:“我想让他帮我买条鱼……”
“鱼啊,什么鱼?”
竟是这等小事,真难为她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他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养了百八十条鱼,她若是喜欢,全送她也无妨。
“小火龙……”
“你说什么?”纸扇一停:“这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看来宣昌还真是守口如瓶,没有将此事到处宣扬,不禁再生出几分好感与感激。
“我只是听说皇上很喜欢这种鱼……”她试探说道。
“皇上……喜欢鱼?”他的嘴又恢复了半张的状态,眼珠亦似不会动了,良久方道:“皇上日理万机,平日最痛恨的便是玩物丧志,怎么可能……”
他又说了什么她却是完全听不到了,耳边只来回播放一句……“你弄死了皇上最爱的小火龙,该当何罪?”
与此同时,宣昌冰冷的目光亦在眼前忽远忽近,最后凝作眉心一颗蓝宝。
他骗了她?
为什么?
是因为她将鱼丢到他身上吗?可她并不是故意的,然而他睚眦必报,竟用一句谎话牵制她,令她寝食难安,噩梦连连,还动不动威胁她做着做那,将她牢牢攥在手心……他到底是什么居心?而自己刚刚还以为他是个好人,竟然还对他……怪不得她一提起小火龙他的表情就有难以察觉的古怪,还放声大笑,原来是……愚弄她很好玩吗?对了,他骂过自己“笨蛋”,原来她在他心中只不过是个笨蛋而已,只不过是个可以在闲暇无聊之际耍弄的玩物而已。她怎么就忘了,女人在这个时空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尤其是自己这样一个出身低微且可疑的女人……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愚蠢到毫无自知之明的地步!
“唉,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后日午时,静*香园见……”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她刚刚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可是转眼就变了脸色。他已是按四哥的要求字斟句酌了……他飞快的回想了刚刚所言……一切正常!可她怎么就气呼呼的走了?他还从未见过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
“告诉宣昌那个混蛋,休想再用任何事来威胁我!”她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怒吼。
什么……宣昌?宇文玄朗眨眨眼……玄苍怎么变宣昌了?他这四哥此番还真是不同寻常呢,不仅淋了雨大病一场,而且听御医说他的眼睛这次之所以康复得这样缓慢全是因为被闪电强光所伤……四哥一直是知道自己的眼睛见不得突如其来的强光的,难道此番是立在暴雨之中欣赏闪电意图冲破极限?这是什么状况?
况且……威胁?他那大义凛然尊贵无比的四哥怎么可能去威胁别人?再说她有什么可值得用来威胁的?
还有……混蛋?这不是个秀女该说的话吧?而且她怎么可以如此定义他那英明神武睿智通达的四哥?就连父皇被他气得暴跳如雷也没有骂过一句,四哥到底怎么得罪她了?在他看来,四哥倒是对她紧张得要命呢。
病倒的第二日便通知自己入府探望,却是授以一严峻使命,那便是去他经常发呆的漱玉潭边等一个人,还交代了若干“不许”。听四哥的口气似是也不敢保证那人是否会出现,却是严令他死守。只言不论什么时候见到那个人,即告诉她“后日午时,静*香园见”。
他对四哥的心思一向能猜中个八九分,而眼下,他对着宇文玄苍唇角若隐若现的微妙笑意大惑不解,只想扯下那蒙了大半张脸的纱布看看他眼中的真正用意……然而他只看到那缠在修长指间的浅雾紫发带……那种发带,只有秀女的头上才会佩饰。
四哥何时对个女人这么用心起来?那个秀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听说不过是烈王府里一个毫无地位的庶女……
因了对四哥自小而来的崇拜以及对令其变得愈发心思叵测者的好奇,他听话的守了九日,终于见到那个人。
他盯着那纤细的身影研究了半天……四哥之所以如此反常难道是因为她和他一样都喜欢对着漱玉潭发呆?
不过现在看来似是还有一点,那就是两人都是喜怒无常,且脾气大得很!
他刚要追上去,却见她又回来了。怒气将小脸撑得白里透红,眼睛愈发水泽晶亮。
他方发现,她这双眼睛真美,柔波闪闪,潋滟生辉。
“这是……”
他一把接住她丢过来的伞,顺瞄了眼伞缘处的红色方戳——枫雨亭。
“还给他!”她声音清越,因了激动而略微颤抖。
四哥让自己守了这么久该不是就为了这把伞吧?若是自己将伞带了回去交差,他会不会比眼前这只气势汹汹的小猫更为激动?不,四哥应该是稳稳的坐在桌旁,眸子阴冷。只是他的眼睛现在仍罩着纱布,难辨喜怒。不过两根手指会轮流敲着桌面,极有节奏。时间可长可短,而当敲击停止,两指收回稳攥成拳后,就要有人倒霉了。
026两全其美
他会怎么惩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秀女呢?他是不知这二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不过若是他将伞交还了四哥,自己这条小池鱼会不会遭殃呢?当然,煜王不会把他这个皇弟怎么样,他只是看着那两根轮番敲击的手指心里没底。
唉,原本气氛好好的,只因了一条鱼……莫非这鱼有什么说法?怕是只有四哥才弄得明白。不管怎么样,眼下情况好像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不如……
他飞快的将伞丢了回去,趁她反应不及之际纵身跳上假山。
“我只是负责来传话的,至于这把伞……你还是亲自还他比较好。别忘了,后日午时,玉秀山见!”
苏锦翎目瞪口呆的看他消失,又看了看手中的伞。
后日午时,玉秀山……也好,到时当面质问他,为自己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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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正值端午,百莺宫里异常热闹。
一大早,姑姑们就燃上菖蒲,在各房的花瓶里插了石榴、葵花、菖蒲、艾叶、黄槴花辟除不祥,顺拿汉玉璧盘盛了新摘的石榴花送去给小主簪花。
女孩们欢天喜地的簪了,却也因了哪朵鲜艳哪朵水灵谁先取了谁又落了后的起了点小小争执,不过毕竟是节日,只闹了一阵就各自寻乐子去了。
苏锦翎出门时只见满院的衣香鬓影,翻紫摇红,竟是比园里的花还鲜妍明媚,引得蜜蜂蝴蝶纷纷迷了眼,只围着女孩子们打转。一眼望去,简直是一幅瑰丽堂皇的壁画。
因是端午,百莺宫免了往日的宫规。于是即便是出身不高的秀女们亦纷纷脱下平日里规定的装束,换上自家中带来的丽装华服,其上金银丝线密布,珠翠环绕,耀人眼目。又解了单调的丝带,将发髻绾作时兴样式,或垂在耳侧妩媚妖娆,或高盘发顶端庄贵重,并饰以金钗玉簪,珠花宝钿,光芒四射。
这难得的一日,自是要尽情的争奇斗艳。
苏锦翎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看了看自己依然如常的打扮,心底涌起一丝悲凉。
十几岁的女孩子,哪个不爱美?只可惜……
樊映波立在院中,也同她一样是寻常装扮。见她出了门,收回望向那群锦绣繁华的目光,向她走来。
也不说话,只拾了她的胳膊,从袖里取出一条五色丝系在她腕上。
青白红黑黄五色拧作一股,据说可保平安健康,又能避刀兵之灾。
如果这长命缕真的有这样大的作用,那么前世的她也不必得了那样一种无药可医的病了。
樊映波麻利的将丝线打了结,又从袖中取出一条递给她。
苏锦翎一怔,但见她伸了腕过来方会意。
将长命缕系在她腕上,认真的打了个结。
二人对着各自腕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五色丝瞧了一会,不约而同的抬起眼,相视一笑。
个人有个人的快乐,纵然不能参与院外的繁华盛事,在这一方清静之地共度佳节也不失是一件乐事。因了互帮互助的系了两条长命缕,却也在无意之间拉近了两颗同病相怜的心。
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品着姑姑送来的“端午景”,虽是无话,倒也自在。
头顶绿树如盖,筛下点点光斑,映在樊映波脸上,颇有几分超然出尘的味道。
她垂着眼帘,只捡了梅红匣子里的香糖果子含在口中。
良久,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宫里的端午景也不过如此。”
苏锦翎只觉那果子口感绵软,气味清香,甜而不腻,大大好过现代许多精工细作的小食品。
“我倒是觉得蛮不错的。”她实话实说。
“你是没有吃过我娘做的点心。”樊映波语气幽幽,低头拨弄腕上的长命缕,,眉心红痣恰被叶片阴影遮住,略显暗淡:“小时候,都是我娘给我系的。”
“你……想家了?”
此时此刻,她也很想莫鸢儿。往年在清萧园的端午节,只几个粽子就打发了,从没有如此好看好吃的端午景,真想包几个给她拿回去尝尝,她一定很开心。
“我还哪有什么家?”
“你说什么?”
她正出着神,没有听清这极轻的一句,待问起时,樊映波只垂首一笑。
外面的欢声笑语时时传来,衬得这小院分外冷清。
她想活跃下气氛,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含了两颗果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没有粽子?”
樊映波一笑……她今天很爱笑,一扫往日的冰冷乏味,整个人生动了许多:“粽子要到午时才能送来的……”
“午时……”她犯起了愁。
今日午时,她是要去找宣昌那个混蛋算账的!
“你要出去?”
樊映波的目光不是探寻,而是了然,一时竟让她心虚起来……她去找宣昌,真的是为了算账吗?
樊映波也不再问,只道:“已是快午时了。”
心下慌乱,站起时险些打翻了梅红匣子。
“我一会就回来。”
声音小得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什么时候回来倒不要紧,只是当心别弄丢了自己。”
她一怔,努力想发掘其中深意,樊映波已将视线调向那群粉白黛绿的秀女了。只不过当她拿着伞走出院子时,觉得那目光又从背后看过来,如以往一样,是难以捉摸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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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来早了。
怎么每次都是这样?也或许是那个蓝衣少年回去对他叙述了她的愤怒,结果他不敢来了?
也未容她多想,身后便传来一个快乐的声音:“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蓝衣少年依旧一步从山上迈下,直接到了她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
“他呢?”她皱眉,眼睛飞快的扫了一圈四周。
“他……”少年拍了拍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立刻火起,这个宣昌竟然又骗她……
“他说让我带你去镜月湖……”
镜月湖,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他义不容辞的走在前面:“不过今天端午,宫里人多,被人看到不大方便,我们只能从小路过去,况且小路比较近……”
宇文玄朗口中的“近”自是相比于他这种练过武功的人来说的,至于苏锦翎……
“没事,你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刚才不是合作得挺愉快吗?”他已站在地上,对着蹲在墙上的苏锦翎小声喊道:“坚持下,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苏锦翎看着距离足足是自己身高两倍的地面,回想刚刚几乎是像拔萝卜似的被他拎上墙头……这也叫合作愉快?她曾设想撑伞跃下,不过这高度……她还是不敢以身犯险。
这什么事啊?一路上蹿下跳的,没等去骂人先把自己折腾死了,她真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她。明明说好了是玉秀山,现在却要去什么镜月湖,自己竟然还听话的跟着去了,是不是被威胁出惯性了?还是……她着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宇文玄朗急了:“快点,一会没时间了。”
未时宫里要进行赛龙舟,朝廷上下都要前往绛阳湖一睹盛事。时间紧迫,他不明白四哥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见她……
……“要不明天吧,我去告诉她。再说,你的眼睛还没好。”
纱布遮住半张脸,难辨神色,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就今天!”
……看她依旧在墙上磨蹭,他无可奈何的叹口气,纵身上去:“得罪了!”
于是,铺在地上那条又长又黑的墨线上有两道影子支了片刻黄瓜架,然后那个长的不顾短的反对,一把抓过将其夹在腋下,在惊叫声中飘然落地,然后又是一路腾挪飞跃,没入繁花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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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月湖,湖如其名。
湖面如镜,荷叶田田,簇拥着一座造型别致的小亭。
小亭如半钩新月,亭亭玉立于湖心,合着水中倒影,远望恰如寒月一弯,意境悠然。
湖边坐着一个雪色的人影,长发披垂,清幽淡雅。
清风徐徐,送来荷叶清香,笼着这寒月人影,入诗入画。
蓝衣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了,苏锦翎犹豫半天,方向那人影走去。
他好像并不知身后有人,只稳稳的坐着。若不是宽袖与长发随风拂动,还真要以为那是一座雕塑。
近了,方看到他身侧放着一只鱼篓,里面还有几尾银色的小鱼在有气无力的跃动。
鱼……
她冷笑,怒火骤燃。
“请问你是在钓皇上最爱的小鱼吗?”
好像听到他一声轻笑:“小火龙的事……我是骗了你。”
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她有点意外,准备好的诸多质问一时竟说不出口。不过他这语气倒很讨厌,似是在说……我就是骗了你,你能怎样?
怒,几步上前。
“你……”蓦地发现他半遮在脸上的纱布,心下一滞:“你的眼睛还没好吗?”
唇角微勾:“就快好了。”
又是骗人,那日就说“一会便好”,怎的到像是严重了?记得离别之际,她注意到他眸中的蓝愈发深重,重得仿佛可以滴下来……
她正盯着那纱布发呆,却见他随手抽了只小匣子递过来:“打开。”
027怀了点春
这是个半尺见方的漆木匣,其上泥金勾画如意花纹,旁边是一金质按钮,光泽圆润。
轻启开关……
她陡然睁大眼睛……
匣内置有暗格,横竖共九个,每个格里都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粽子,周围还镇着冰块,衬得那箬叶青翠欲滴。样子还算次要的,关键是这气味……糯米的甜嫩并着箬叶的清香……
“中午还没进膳吧?”
鱼竿陡扬,一尾银闪闪的小鱼带着水珠跃出湖面。他非常熟练的将其摘下,丢入身边鱼篓,又麻利的挂了条蚯蚓在鱼钩上。臂微抖,鱼钩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叮”的一声落入水中。
她怀疑的看了看那蒙着纱布的脸。
“怕我下毒?”
瞪了他一眼,看在他有病在身的份上暂且不同他计较,况自己折腾了这么半天也真是饿了。
剥了箬叶,只见糯米粒粒光润,仿若珍珠。
咬了一口……凉滑可口,甜糯润喉,竟是她最喜欢的香芋口味。
“好吃吗?”
“嗯。”
她点头,又剥开一个……竟是个五种颜色的粽子……莫非这九个粽子各有千秋?
“那便当是赔罪了。”
“嗯……什么?”她愕然,五色粽卡在嗓子眼,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只说一次。”他已然绷起了脸。
他何尝对人有过认错赔罪?而她却是不知,只纤眉倒竖……这就是吃人嘴短吗?只两个粽子便将前事一笔勾销?太简单了吧?他是不是真拿她当笨蛋了?
“若是我不接受呢?”
她想咳出这个交易品,粽子却违背她的心愿麻利的掉进了肚子里。
“你已经吃了。”
她语塞,怒目而视;他垂钓,沉默不语。
二人僵持。
又一条小鱼上了钩。
他摘了小鱼,竟直接投入水中,又将身边鱼篓也丢到湖里。
那鱼篓一沉一浮,渐渐飘远了。
他起了身,负手而立,衣带当风。
“若是不想接受,丢了即可。”他语气极淡。
她忽然没来由的觉得委屈。
将匣子丢到他怀中,再压上一把伞,转头就走。
腕忽然被攥住,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腾了空,待落地时竟发现身处在一只小船上,而此船已离岸边足有三丈远。
“你要干什么?”
“游湖!”
“你已是看不见,还游什么湖?”
话一出口,忽然怔住……如果真的什么也看不见,这三丈多远的距离是怎么过来的?还准确无误的落在了船上……
“尚能看到一点……”
他摘了脸上的纱布。
苏锦翎紧张的盯着他紧闭的双眼,但见那黑睫微抖,缓缓睁开……
依旧是熟悉的冷锐的光芒,依旧有些许的蓝,但已经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却好像正因为这淡如轻风薄雾的蓝,那冷意中好似多了抹不该有的柔情。
意识到自己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这么久,她不禁红了脸,急忙别开目光,向船头走去:“我要回去!”
腕再次被攥住:“陪我!”
他的声音很轻,虽然依旧霸道蛮横,却让她再也生不出丝毫抗拒之心,只恨自己心绪混乱,竟这样就……
用力一挣……
他的力度并不大,可丝毫挣脱不开,倒令船一阵摇晃。她一个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那紧攥住腕的手说不清是有意还是只是想单纯的护住她,遽然一收……
她身不由己的往前扑去……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凉薄如刀的唇贴着面颊轻轻擦过,冰凉柔软的触感蓦地砸中了她的心。眼前忽的模糊,人便结结实实的贴在了他胸口上。
陌生的感觉令她顿时惊惶失措,力争推开他之际,踉跄脚步却使船身摇晃更为剧烈,已有水花泼溅到上来。
脚下一滑……
也不知是她在惊慌之际拽了他的衣袖还是他的臂始终没有放开对她的保护,两个人均跌倒在船上。
船身猛的一晃,向一侧骗去,水刹那间漫了进来。
记忆一下子飞到九年前,她失足落水,无能为力的挣扎,无法抗拒的沉沦……阳光在水面灿烂,涟漪在头顶荡漾,却是离她愈来愈远……那是一种濒死的恐惧,那是一种暗涌的漩涡,再次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识……她动弹不得,只能瑟瑟发抖,手死命的抓住一样东西,好像那是她的救命稻草……迷蒙中,似是有一双冷锐的眼划过……
“这会又怕死了?”
有戏谑的声音自耳侧响起,却也有只手温柔的抚过她的鬓发……
他唇角微弯,记忆中额角那月牙形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这声音唤回了她飘散的意识……朦胧中,发觉身下晃动渐止,方缓缓睁开眼……
笑意微蕴的唇角,冷锐温情的眸子……离她这么近,近得……那是谁的心跳?混乱?有力?沉稳?惊悸……这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似曾在哪里见过……
小船轻轻晃动,打破了记忆的静水,他的脸亦像浮在湖面的影子,往日的冷锐仿佛尽化作如水柔情,就那么深深的,深深的映进她眼中,印在她心里……
“你说什么?”
刚刚他好像说什么“救”……
他展颜一笑,扶她坐起,却是神色一怔,目光缓缓下移……她方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似有不想让他离开之意……
急忙收回,不好意思的缩到船尾,想起两人刚刚的暧昧,想起跌倒的瞬间他的臂紧紧护住她,没有让她受一丝伤害,脸颊愈发火烫。
不敢看他,只盯着水波在船尾缓缓荡开,如链如绸。
他亦半晌不语,负手立于船头,雪色绣银丝的袍摆迎风飘飞,长发纷飞如舞,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昂扬,骨俊神清,风姿秀异。
“三日后便是复选,准备得如何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此事……
他是不是很担心她的去向?心中蓦地一喜。
他的态度曾经就像这水波一般晃来晃去的令人看不清楚,捉弄、欺骗、冷淡、无理、蛮横、霸道……令人气愤恼火无计可施又疑虑重重。然而现在,心底却似愈发明晰起来。因为就在刚刚,她真真切切的在他眼中看到了开心、担忧、关爱还有宠溺,竟是那般满溢着,将她的心亦涨得满满的,她是不是可以,是不是可以……
或许复选后自己就要永远离开皇宫,再也不会见到他,她是不是要永远为自己留一个遗憾?前世已是有了太多遗憾,难道今世亦要对着空荡荡的园子不停的后悔当初的迟疑吗?一遍遍的假设无数个“如果”来抚平苍茫的空白吗?或许遗憾是美的,或许一切只是她的错觉,但是她宁愿要个明明白白!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激得她心脏狂跳。
她偷偷瞟向他,咬咬嘴唇,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如果我被了撂了牌子回到王府,你会不会去找我?”
及至听到自己的声音落在轰轰作响的耳边,才发现自己大胆至极。
从未有这般勇敢,为你……
他正眺望远处景色,听闻此言,忽的转回头来,惯常微眯难辨喜怒的狭眸蓦地睁大,清亮明澈,竟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她的心跳得狂烈,一瞬不瞬的看住他,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丝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无比认真且忐忑的小声问道:“你会不会……”
“会!”他的回答亦认真而郑重,又补了一句:“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
心仿佛忽然飞得不见踪影,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天蓝水碧,叶浓花娆,风吟蝶舞,雾霭浮香,统统化烟飞散,天地间只有一个他,雪色衣袂并着如墨长发,飘飘如仙。
她依稀看着他对自己伸过手来……
那手修长优美,即便是指根下的茧子亦像好看的点缀,端端让人生出一种安心与笃定……似乎只要握住这只手,就可以把飘忽的心绪交给他,从今以后,天南海北,相随相伴,无所怨尤……
眼底一热,却是骤然笑了,积蓄在心底多日的不安忧思与疑虑统统在这一刹那绽作一朵带露朝花。
她从未有想过,包括宇文玄苍亦未料到,这个笑容将会灿烂他的一生。
她含水笼烟的眸子此刻如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般清湛耀目,浓密如羽扇的睫毛轻轻颤抖,泪花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小巧精致的唇瓣好看的弯着,仿佛春日里最鲜嫩的桃花。那桃花的愈发烂漫,晕染双颊,仿佛夕阳的余晖扫在白雪之上,点作潋滟春华。
她笑得那般无忧,那般天真,那般灿烂。天光云影,金殿玉阶,流岚薰风,朱阙华盖,亦敌不过眼前一个她……只有一个她!
她小心的向他伸出手,是要把未来的一切交给他吗?曾有太多的女人将她们的未来托付于他,却没有如她的交予这般沉重。在两手的指尖即将碰撞的刹那,他的手不禁滞了一下,但见那缓缓伸来的小手依旧坚定执着,那漆黑的瞳仁中只满满的盛着一双雪色的身影……
028再次邀约
也只是短暂的迟疑,短暂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握住了那只手……纤细柔软,如丝如云,却仿佛握住了一份二十二年来从未感受过的快乐,一份他仿佛寻找了许久而今方握在掌心的真实。一时间,好像曾有的追求都不敌此刻心底的充盈,一时间,竟希望那遥远如线的宫墙被风吹散,载着自己和她飞向揽云崖,像三百年前那对神仙眷侣一般羽化飞仙,从此以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忘尘天涯……
她的一声轻呼唤回了他的心神,耳边重又灌入水声清幽,脚下的轻微起伏告诉他只有站稳才能让船行得更远。
心尚未飞出多远已重重落回胸中,只带着一缕夏日薰风……是她清澈如水的目光。
她正对着他指尖的一个小口子皱眉。
他微微一笑:“本是赔罪,怎奈人家不领情……”
“那粽子是你做的?”她眼中是明白透彻的惊喜。
眼底笑意更浓,只一点小心思便能哄得她开心,他的心智以后似是要无用武之地了……
以后……
她急忙拾起船底的漆木匣子,打开来,立刻苦了脸:“泡了水了……”
终忍不住笑了,拉她起来:“以后还会有的……”
她的眼中立刻重新溢出惊喜与羞涩。
以后……他竟轻易许她以后……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微妙。
一阵风吹过,船身蓦地摇了摇,她站立不稳,身子一歪……
一把揽过她,牢牢护在胸前。
感受她纤弱的身子在怀中轻轻战栗,他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或许,她并不是一个麻烦,或许依他的能力,只需分出一点点精力,也可照拂她周全,因为她是那么简单,那么透明……只是他府里的女人个个精明,家族势力雄厚,她们之间的尔虞我诈他不是不知,而她无根无基只顶着烈王庶女这个空名……他若是在府中尚好,若是陪皇上出巡……他已是调查过十五年前烈王府的那件大事,不是不知她如何沦落清萧园,他亦理解烈王的决绝,然而他不想她受丁点伤害。而且只需想一想,已是心急如焚,若他有朝一日真的远在千里之外,她这个样子如何照顾自己周全?纵使托付玄朗,亦不可全然令他放心。
但无论如何,他是不肯放开她了。
唇角轻勾,扬眉眺望天水交接之际。
长空万里,白云如丝。薰风习习,携了水面氤氲卷起雾紫的飘带在那雪色袍摆一侧翻飞飘舞。雪色与雪青交叠披拂,是那般相应相称。水光映在其上,盈盈而动,缱绻缠绵。
“锦翎……”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唤着。
这个名字的确不错,可经了他的口愈发显得动听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呢。
不敢抬眼看他,只将脸埋在他胸前,让火烫的脸蛋贴着他的心跳,那有节奏的震动提醒她这萦绕于鼻端的淡淡甜香不是梦。
是船身在摇晃吗?她怎么觉得晕晕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有些不真实,如果真的只有梦才能这般绮妙,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复选准备得如何了?”
她奇怪,刚刚他已经问过了……难道自己的意思表达得仍不够明了?她都已经……这个样子了。
“我什么都不会,是否准备都是一样的。”
“可我几日前还听你说想要陪伴君侧……”
几日前?她努力回想,依稀记得那日下雨前与他在玉秀山时自己似是的确问了他怎样才能留在宫里,可那是因为……
他……是在吃醋吗?
心头窃喜。
“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没有?那个至高无上之人的宠爱难道不是天下女子所时时觊觎的吗?
“据我所知,秀女入宫就是为了能在后宫谋取一席之地……”
“我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所谓的封号要和许多女人争夺一个男人,我不愿意,我只希望能够……一心一意……”
温暖的怀抱忽然一震。
她有所察觉,只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忙继续解释道:“无论贫贱富贵。争的人太多了,总会有人失败,我不想像我娘一样,每日倚在门口苦等一个永远无法出现的人。她是败了,可即便胜利又怎样?胜利的人只能有一个,取胜的同时,也要惴惴不安的提防别人还要拼劲心思来驻守这份胜利。无论是风光还是落魄,在这场争夺中,都是输家……”
“自古后宫讲求雨露均沾,就像皇上,心里虽念着慈懿皇后,亦是没有疏离其余妃嫔……”
她连连摇头,态度坚定:“如果我心中只有他,那么他的心中也只能有我一个!”
话到最后,已似在宣告了。她是在说,若是你选择了我,我必一心一意对你,而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如果……
是她的错觉吗?他的怀抱在渐渐冰冷……
“如果他身边有一些女人,他只是为了……他并不喜欢她们,只一心对你……”
坚定摇头,眸中已是溢出悲哀了:“我一定会离开他!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参与这场争夺,我不想别人伤心更不想自己难过……”
离开,不是威胁,纵然再怎样舍不得,也不愿将一生浸泡在自己的泪水和其他女人的声讨中,况且,她既一心一意对他,他就不可一心一意对自己吗?即便他可以保证对自己是一心的,可是若真的有那么多女人,难道他就不会多看她们一眼吗?即便只看不动心,她亦是难过的,只需想想便足以发狂。一见钟情尚不能免,而且相处久了,就真的无一丝情意吗?
他的臂已从她肩侧滑落,此番不是错觉。
有风吹来,带来瑟瑟清寒。
不想但必须看向他的眼……依旧冷锐,那若隐若现的蓝又清晰起来,挡住了其余的情绪,她不敢猜测,却又不能不去猜测……
“你……”
远处突然传来锣鼓喧天,激得镜月湖的水面也微波重重。
“我要走了。”他忽然一笑,依旧如冰雪骤融:“今日端午,我需陪伴皇子去参加赛龙舟……”
疑虑顿消,取而代之的是蓦然涌起的不舍,尽数浮上了整张小脸。
他心头一颤,轻抚她的鬓角,顺拾起垂在胸前的一缕柔顺青丝,柔声道:“等我!”
语毕,足尖一点船板,已是跃至水上,如一只轻捷白鸟掠过湖面。影过处,只余几点细小涟漪,也渐渐的散尽平复。
他已立在岸边。
鼓声渐急,仍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的视线仍是迷蒙,只依稀看到蓝天碧水间一抹极淡的身影,飘飘摇摇,杳杳渺渺,仿佛一阵风就可将其吹散。
心不禁又泛起涟漪,直漾到唇角。
他本不应这么早就摘了纱布的,一是因为要以一种惯有的姿态现身于人前,让有关于他眼睛失明的流言不攻自破,也让那些为此悄然萌蘖觊觎之人继续他们的“韬光隐晦”,一是因为……当她出现在身后时,他就已忍不住要扯下这纱布看看她。
他终于看到了她……有些消瘦,病愈后的脸色愈加苍白透明,青色的血管就清晰的布在眼旁,粉嫩的唇瓣也失了些许红润,令人怜惜,而眸子却更显黑亮清澈,清晰的印出一双雪色人影……是他,只是他……
他是继承了宇文家族的聪慧睿智,更是面上不动声色心底运筹帷幄的煜王。他何尝看不出她的心思?何况她又是那般不懂掩饰……恼怒中的关切,愤恨中的好奇,有意无意一闪即过的目光中的羞涩与暗慕……尽写在她眼底,也尽印在他心中。不是不感动,他亦见过不少如她一般似花娇嫩的女子,也曾这般惊喜与羞怯的看着他,却从未能如她一般打动他。他只觉得始终冰封的心在渐渐开裂,在流淌出他从未见过的氤氲脉流。直到她开口询问,虽是小心翼翼,却是那般坚定。那一刹那,竟是所有的繁华都在刹那绽放,化作漫天旖旎。
她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所觊觎又是那么单纯那么率真的喜欢上他的人。
然而即便是如此透彻的看明了她,即便如此清晰的得到了她的心意,亦有些许不放心。这么多年来,他看过了太多的变动,已让他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包括自己的感觉,他们往往是前一刻还信誓旦旦,誓死效忠,下一刻就是出卖背叛,虽然他们投靠依附的下一个人是自己,却也在让他在接受之余报以更多的冷笑。有时,愈是表现纯粹无邪,愈是阴险鸷毒。而今,身边可信之人似乎只有玄朗了,不仅因为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更因为是一同度过了那么多看似普通却是波澜暗涌的生死攸关,而她……
他知道,她是与他的所谋毫无一丝牵系之人,他不应把她纳入口是心非者之中,可是女人善变,他又怎能保证她不是一时的冲动,就包括自己,刚刚不是也有过动摇吗?况且,他是那么的希望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永远只存着他一人的身影,只一心对他,她的眼底心里只能有他一人——宇文玄苍!
029镜月湖畔
才会一再追问,却不想得了那样一个答案,如果她知道他已是正妃侧妃俱全,还有姬妾数人之后,她真的会……突然不敢想,他何时这样惧怕过一件事?而今,却是真的不敢想。
初时的感觉果真是对的,她只能给他添麻烦,只能扰乱他的心神,他……应该放手,也是数次决定了的。是因为疏忽了,还是因为轻视了她的存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竟任由她的一再出现,任由她在心中小小驻足,却不想生根发芽,悄然生长起来,而今只要有一丝风过,便牵得心阵阵酸痛。
今日端午,百莺宫的秀女一定在争奇斗艳吧,只有她,还是一身素净的秀女装扮,干净得如一泓清水,亦不用香,身上却永远是一种清清淡淡的芬芳。刚刚抱着她的时候,便有天然的香气从那领缘里丝丝逸出,他惊奇发现她的耳根愈红,香气便愈浓,愈醉人,竟让他就这般不忍放手了。
素淡如她,年方十五,依然是青涩稚嫩的,却已在悄然绽放日后的倾世风华,这身过于清寒的打扮实在是暴殄天物。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即便他闭上眼亦可清晰出现,那么真切,那么灵动。
手指轻动,在描摹她的皓腕她的香肩她的薄背她的纤腰她的玉腿……包括她那不经意贴在他胸前的柔软……
唇角就这般微微扬起……
舍不得离开她,就像他在暴雨中留她在枫雨亭……
再次看向那仿似站在雾蒙蒙中的身影,仿佛看到她穿戴凤冠霞帔,踏上太极殿的漫长玉阶,一步步向他走来……明如朝晖,灿若云霞,举世无双,芳华绝代。
笑意盎然,不禁反剪了双臂,负于身后。。
其实不管是否愿意,他都不会让她出现在复选上。虽也不敢肯定即便出现就会被如妃留了牌子,亦不敢肯定是否有他人一如自己发现了她的不同,也许被人选了去于己于她都是件好事,可是……
负于身后的掌缓缓紧攥成拳。
不行,他不会允许的!如此或许将改变她的命运,他也不知道改变了这命运又要拿她怎么办,她那么固执……可他就是想改变。
不接受他身边的女人……那些女人又何尝愿意与他人分宠?可是她们不得不认同现实。他们是为了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以前,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他,从今以后,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他与她。她可能一时不理解,他会让她明白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果真是个麻烦,却令人欲罢不能。
他与她只不过见了三次,她怎么就这般牵引他的心神让他颇费思量?他亦是想不通,也便不再费心琢磨。有些东西原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虽从未体验过,但他愿意继续下去。
不仅是鼓声,连人声都飘过来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足下发力,向着晨光苑方向而去。
不必回头,亦知她站在船头翘首而望。
每日回到煜王府,也有美人守候,亦有嘘寒问暖,软语温存。她们亦是真情实意,却从没有此刻无声的守望如此让他动容动心牵系神魂。
整颗心仿佛瞬间变得无限柔软,连即便独处亦是冷硬冰寒的眼眸亦浮上春水融融。
于是当煜王出现在晨光苑时,有着同样犀利敏锐的人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不禁纷纷道路以目。
他微眯了眸子打量眼前的热闹与井然。
果真,襄王宇文玄缇照例坐在西侧星辉亭内,从本人到随从均是黑衣打扮,将整个亭子堵塞得如同沉闷夜空,倒是襄王妃安容同两位夫人及几名姬妾锦绣罗艺,珠翠环佩,为那沉闷点染些许亮色,也应了星辉亭的名。
别看此刻分外平静,再过一会定要热闹起来,而且一定是女眷之争。
襄王向来目空一切,仗着战功卓巨不把众皇子放在眼中。太子为东宫,他便坐在西侧,摆明了与之对立。
他虽在战场上是个人物,府内却是乱得一团糟,多是妻妾之争。他从不管,任她们闹去。然而各妃均出身不凡,如此一来,与之相关的亲眷大臣亦是彼此为敌,为了自家女儿在王府压人一头,还曾经寻衅打架,甚至出过人命。襄王依旧置之不理。在他看来,只有舅舅常项——镇西将军才可让他另眼相看,是最可信任的靠山。可镇西将军再有权势,毕竟独木难撑。凡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奈襄王征战多年,叱咤疆场,竟不知这个道理,又听不得任何劝谏,所以眼下虽然风光,以后……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则是南面那位人物了。
悦仙亭外人满为患,定是清宁王宇文玄逸在此,因为那密不透风包绕在亭外的多是名门贵胄富家士族的女眷,亦有不少高官显宦频繁出入。
这两年,清宁王风头渐劲,不仅即便听闻他可能终生无法婚娶亦前仆后继女子依然层出不穷,就连朝廷大员包括江南江北的文人士子亦大赞其贤德,竟又赋其贤王雅号。
太子近些年虽然略失人心,各位皇子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均不像他这般张扬又丝毫不避嫌,难道就不怕皇上和太子心生嫌隙?不过皇上一向深谋远虑,而太子更是眼高于顶,自不会把他这个母妃出身低微的人放在眼中。他那般聪慧,自是不可能毫无所感,却对太子以及所有轻视自己之人恭敬有加,相比于玄缇居功自傲摆明了与太子势不两立此举实在英明至极,所以这么多年来兄弟间也颇和穆,就连太子偶尔也夸他明事理,知进退。况他自小聪明伶俐,又素有孝名,皇上对他也颇多宠爱,竟也不以为忤,但是树大招风,长此以往亦定要生出事端。
他不明白,依玄逸的才智怎么会看不出其中隐藏的祸患倒听之任之?难道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像那现已在天昊广为流传的清宁王必须找到他命中注定的女子方可一世平安的怪论?而今看那悦仙亭内穿梭如织的朝内大员,若要问起,怕均要答曰是为家中仰慕清宁王的女眷前来说媒,这倒是个好借口,或许也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一个无家世无子嗣的皇室子孙,即便太子真有倒台或暴毙的那天,候选的希望亦不会落在他身上,也可就此避开了许多的明枪暗箭,如此倒可以解释他的张扬。可他若是有意皇位,为什么还要以这种荒唐借口拒绝成家立室呢?
宇文玄逸一向诡黠多思,一时倒真难猜透他的心思。
这个皇弟,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央着要与他在马上一决高下的小毛孩了,那双狭长的狐狸眼虽常春意盎然,然而在收回目光之际,总好像有一种看不清的意味自眼角流出,似探究,似警惕,似嘲讽……而当你看过去时,却只见他笑意融融。
怡景亭锦绣堆挤,飞雨亭则空着,宇文玄瑞和宇文玄铮一定都在悦仙亭内,玄瑞连自己的正妃及一干姬妾都丢到一边去了,任她们叽叽喳喳的吵闹。他们三个同心连忾也已是公认的事实,从不避嫌,均光明磊落模样,倒让人赞其兄弟情深。
玄瑞才能平平,极为嗜钱。钱乃俗物,却是举大事不可或缺者。玄逸一自命清高之人竟肯同玄瑞交好,其内里昭然若揭。而玄瑞亦无非看中了玄逸眼下之势,意图等他日后执掌大权能更好的维护自己行事。
不过二人的关系更是从小建立。
幼时,玄瑞不喜读书,每至月底例考便去找玄逸帮忙,因为例考不过,皇上便会罚他跪在文华殿外一昼夜。那殿外青石板皆刻有菠萝花纹,只消跪上一会就酸麻胀痛,一昼夜下来,红肿如西瓜,卧床半月亦不能下地。
不过那时皇上多忙于征战,便将例考交与太傅。玄逸聪慧狡黠,竟能数次猜中考题,并于考中提前退场,利用小太监送茶之际给玄瑞传递答案,免去他皮肉之苦。如此,玄瑞对他的感情应是有不少感激的,而且更是对其才智钦佩有加。
玄铮是玄朗的双生兄弟,可这二人的关系却分外生疏,玄朗与自己交好,玄铮则亲近玄瑞、玄逸。
玄铮酷爱音律却不擅长,而兄弟几人中,玄逸最是雅善音律,玄铮先是讨教,后被其“迷惑”。自己亦听过玄逸抚琴,那琴声清澈无尘,似是有勾魂摄魄之功能,竟能让人在那曲声悠扬中丝毫感觉不到他的野心,倒也是件怪事。
不能不承认,玄逸的人的确如他那双狐狸眼如他的乐音一般能够迷乱人的心智,所以他也曾怀疑玄朗是清宁王一边的内应,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早已屡见不鲜,可是这么多年的观察再加上他自己安插在清宁王府瑞王府以及宫内的暗人的汇报,此事绝无可能。
虽说兄弟连心,可是皇家手足,亲情如纸。况朝廷内外,局势如潮暗涌,波诡云谲,谁又能真正猜透谁的心思?无非是各自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切中时机,图谋大业。
030一瞬倾情①
于是,纵然精明如他,亦无法看到重重人海包绕下的悦仙亭内部状况。
宇文玄瑞拈了颗桑葚放入口中,“唰”的甩开描金牡丹折扇,伴着随之而来的轻风似是有意无意的说道:“今天的煜王可谓是春风拂面啊……”
宇文玄铮还是小孩心性,立刻站起眺望,却见一身雪色长袍的宇文玄苍正慢慢向倾云亭踱去,对上前或问候或恭维的官员如往常一般一律视而不见。
这倒也怪了,虽然煜王一向冷眉冷眼,可是追随他的人却只增不减,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就在众皇子彼此倾轧却对皇上异常恭顺的情况下,他竟然敢同皇上争执。虽然朝廷之下是父子,可是朝堂之上却是君臣,而他依旧不管不顾,月前竟再次当着众臣的面子要求皇上严惩肃州贪污二十万两白银的知州阎化同。
阎化同曾随皇上出征元朗,立下过赫赫战功,还丢了一条腿。战事平歇后向皇上上书请求告老还乡,皇上念其功勋,任其为肃州知州。本是个骁勇之士,却不知为何将朝廷拨下的救助肃州旱灾的白银纳入私囊。
其实这些年来,朝廷内外此类事件屡见不鲜,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皇上也不是不知道,只念均是随驾功臣,也便不予严厉惩处,不过是每年正月朝觐之时稍加提点。直到前年秋天,宇文玄苍代上前往江汉巡视洪涝灾情,查出当地官员竟将修筑堤坝的官银私下侵吞,当即大为震怒,竟没有上书请命,直接将一干人等斩杀。
皇上得知,大为震怒,因为那江汉巡抚亦是有功之臣。当年皇上曾在征讨肃喇时陷入困境,粮尽水绝,是江汉巡抚……当时是身为车右的廖化割股上之肉救皇上于危急……
宇文玄苍回京后,竟也没有丝毫悔意,反而上书请上彻查全国贪污腐败之事,并私下派人去各地考察官情民情,收集三箱罪状呈给皇上,其中牵涉官员之众,涉案人员之广,令人咋舌,且内里盘根错节,彼此牵连,若是真要大动干戈,整个朝野怕是无一人可用。
皇上自是不允,竟将其收来的罪证付之一炬。
自此,这父子二人便结了气,只要涉及到此类事,定要争得面红耳赤,就在月前,皇上竟当场在朝堂上拍起了龙案,剩下众臣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煜王倒好,面色依旧如常冰冷,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而去。
皇子间虽分为几个帮派,不过在某些事情上还是同忾连枝的,只不过暂时没人肯忤逆皇上的意思。毕竟,即便是整饬,也需要时间和过程,不可操之过急。
于是,退朝之后,五哥宇文玄瑞赶着去安慰父皇,当然此种安慰必是要恰到好处不动声色的指责煜王的喜怒无常。他本就说话口无遮拦,若是有一句半句重了也不会被疑心其别有用心,可也就是这一句半句,若是常说了,听者能不有意?而自己和六哥宇文玄逸则去分头寻找煜王。他是没有找到,只得到清宁王府等候消息。
那日,宇文玄逸将近酉时才回来,面色很不寻常。问起,也只说没有见到煜王,然后便再不言语,独坐一处失神。也就自那日后,他那总是笑意盎然颠倒众生的六哥动不动就陷入若有所思的状态,那支被闲置许久的玉笛再次横在唇边,竟飞出一种令人辨不出情绪的曲子。
而眼下,宇文玄逸执笛在手,于指间旋作莲花一朵,玉光莹莹,如梦如幻。
“春风?”他凝眸手上光幻,唇角衔笑。
不过是个普通的表情,可是摆在他脸上,连男子看了都难免心神恍惚,也难怪只要他出现在每日的朝堂之上,那些文武大臣都要偏身而立,生怕看他一眼就有回家休妻遣妾的冲动。
自他十五岁封王后步入朝堂,而今已是六年,怎么那些朝臣还不适应?再看外面那群疯狂的小女子……那媚眼飞得如波如涛连瑞王这狂舞花丛的风流人物都被淹得要窒息了,也难为他仍能淡定如常。半是清冷半是邪魅的狐狸眼一带而过的扫去,春意已化为冷笑,却更引得惊叫连连,竟还有晕倒的。
真不明白,已是将清宁王不宜婚娶的“噩耗”放出多年,众女子仍旧趋之若鹜,难道真的都以为自己是清宁王的“命中注定”?她们肯试,清宁王却很惜命,不应任何一门哪怕是助他大业有成的亲事。
于此,宇文玄瑞很是不以为然:“女人嘛,自是随叫随有,何必那么麻烦?”
也只有他了解宇文玄逸的些许心思。这个生来除了母妃身份低微其余可谓是完美又完美的男子既是身处完美,自是对那些自视非凡实则庸脂俗粉的女子看不上眼的,可是那种既能入眼又能入心的女子究竟在哪呢?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真的就这样孤独终老?
宇文玄逸似是永远没有这样的担心,手中莲花化作一道玉光停在指间,笑意更浓。
“春风……”狐狸眼微闪:“已是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
“棋声惊昼眠。”宇文玄瑞随口接到,哈哈大笑。
宇文玄铮皱眉。这什么诗诗词词的最讨厌了,偏父皇着秦太傅盯着他背,时不时还要抽查。上次他已挨了板子,幸好皇上最近为不参与选秀借口国事繁忙也自然没时间管他,但挨过了这阵估计要新帐老账一起算。
他刚要求二位哥哥帮忙想个蒙混过关的法子,却见宇文玄瑞细眼一亮,竟将目光从亭外的绫罗绸缎移向宇文玄逸,表情好像是在某处新发现个美女而后执意将其弄到手里般兴致盎然。
宇文玄逸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诡异,冷魅的眸子只随着人群中那一抹耀目的白移动,笑意愈深。
他也不禁跟着望去过。
宇文玄苍淡定从容,目光自悦仙亭收回,又瞟向雩晓亭。
相比于悦仙亭,雩晓亭实在太过冷清。
文定王玄桓一袭雨过天晴色罗袍坐在亭中,那颜色淡得几乎可以融进蓝天碧水的背景中。之所以能如此清楚的看到他,皆是因为雩晓亭外门可罗雀,即便有朝臣拜望,也不过是尽礼仪之事。
身边两位侧妃亦清装素淡,寂然无语。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婢女以彤一身杏子红的纱衫分外亮眼。
外人常说,宇文家族出情种。譬如天昊国的第六代君主……那时天昊还不称为天昊,宇文家族亦本姓千羽,君主为了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随其纵身跃入阴阳界,而将皇位传与兄弟,偏那新君亦爱极那女子,遂将国名更为天昊,族姓亦加入女子之名;再譬如明皇为孝谨皇后废六宫,譬如康靖帝的奇怪陪葬,广陵王的紫藤秋千……
他们这一辈,玄缇尚武,对哪个女人都不曾有过特别对待,统一冷淡轻视;太子玄晟则来者不拒,未及登基,妃嫔已是多过自己的父皇了;而他所选择的女人都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至于情……眼前浮出一个朦胧的淡色身影,立在船头,翘首而望……心随之一暖;玄逸心思诡谲,故弄玄虚;玄瑞则追蜂逐蝶,姬妾满府;玄朗、玄铮虽立了侧妃尚不知情为何物……如此,只有个玄桓算是长情了。自王妃死后,再无立妃纳妾,且为人清淡,从不拉拢任一朝臣,似是对众所觊觎的位子毫无窥伺之心。他的心思好像全放在了书画之上,即便是现在依然持卷在手,对周遭热闹视若罔闻。
如此就真的能证明自己心如止水?
一面是大肆张扬,锋芒毕露,一面是波澜不惊,沉稳淡定。
其实这已是潭浑水,不管你是静还是动,只要是落在上面的影子,一旦有风吹过,均会摇摆不休。
宇文玄苍唇挑冷笑,一步一步,稳稳的向着倾云亭走去。
亭中虽只有玄朗早在坐镇,也聚了几个朝臣心腹,见他出现,纷纷起身行礼。
正东方的澄光亭依然肃静,只有太监宫婢寂然侍立。亭四围宫灯串串高悬,在风中轻轻摇摆,彩幔重叠交映,翻舞翩翩,将浓郁甘甜的龙涎香散播到四处,在微润的水汽中氤氲着,仿佛织成一片金色的雾,将候在岸边一字排开的数条锦彩龙舟笼罩其中,场面壮阔,气势恢宏。
船头为火红龙首,双目炯炯,鳞须尽展。船身狭长,两列水手并坐船舷,皆红装赤膊,红绸抹额,臂膀在日光与水光的交辉下闪着点点光芒,蓄势待发。
今年的龙舟依旧是十二条,船帮标着宫中或各府的徽号。但不管如何准备,赛时湖面是如何喊声震天,水花飞扬,前仆后继,胜出的只能是以“皇”为徽号的龙舟。
年年如此,众人已是心照不宣,端午赛舟也不过是讨一个节日的乐子与彩头,顺来场朝廷内外的聚宴,无论输赢,皆有封赏,也算一大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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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熏风,指南风,夏风。
《阮郎归?初夏》:初夏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别的不多讲,借此强调女主人公单纯、天真、无忧无虑,热爱生活,热爱自然,愿把自已融化在大自然的美色之中。这是一种健康的女性美,与初夏的勃勃生机构成一种和谐的情调。
此句……很重要啊o(n_n)o~
ps2:如果没记错的话,凌晨时分,君心的新书生涯便结束了。心里是松了口气的,因为太紧张了,呵呵,第一次关注榜单,然后第一次知道原来每周都是要冲榜的,⊙﹏⊙b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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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说我会尽力写这篇文的,如果
031一瞬倾情②
锣鼓又起,众人不禁移目宝林门处,只见太监婢女鱼贯而入,石青与柔粉的交错中,曲柄华盖銮驾仪仗护卫下的一袭明黄耀目而来,红青棉纱绣二色飞龙盘于其上,四爪腾云,怒目横视。
喧嚣顿止,皇家贵胄士族公卿及四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内护卫宫女太监均齐齐拜倒,山呼万岁。
宇文容昼,即便年已四十有五,依然昂扬挺拔,器宇轩昂。多年征战令他鬓角微染尘霜,却更添威武之气,政务繁琐人心叵测使那一双鹰眸更加深邃高远,令人不敢逼视。而天昊上下近些年渐趋平稳,虽偶有祸乱,亦无伤大雅。他的身心也逐渐放松起来,紧锁的眉头已有舒展之意,但因天长日久,仍留下一道深痕难以抚平。面色也渐平和,偶有藐然笑意,却仍难取代与生俱来更兼日积月累的凛然冷厉。步态从容平和,即便危急当前,永不失稳健刚劲。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这般亦威亦慈,更显天子威仪。
身旁陪侍的是盛装华服的贤妃和如妃,瑜妃照例没有出现。她一向体弱多病,尤其适逢宫中节日,总要一病不起。此番是因去岁偶感风寒,至今仍卧病在床。太医诊脉,只说好好养息。不过听说清宁王日前入秋阑宫探望,离开时眼角微红,面色惨白,想来状况不甚乐观。
贤妃生就慈眉善目,此刻一脸温和得体的笑,愈发显得雍容可亲。陪在君侧,永远那么恰到好处的错开一步,步态从容,既不急功近利,亦不卑不亢。
如妃冷艳高傲,即便是笑,亦似带着不容侵犯的意味,媚中带厉的目光就那么斜斜的一扫,及至星辉亭方止。唇角微勾,可即便是慈爱挂在她脸上也显得有些冰冷。
华盖宫扇携香风飘然而过,众人仍未起身,因为其后紧接着出现了一队极为耀目的人群。
护卫仪仗按例递减,气势却更显庞大。
为首者是杏黄锦袍领口袖口皆绣龙纹之人,面如冠玉,唇若衔朱,眉如弦月,眼若春水,流波带笑,不怒自威。
宇文玄晟庞若无人的走过,身边是一袭红罗蹙金旋彩飞凤礼服的太子妃夏南春,美艳无敌的鹅蛋脸亦是相得益彰的志得意满,华丽高贵。她微抬着尖削的下巴,眸光一一扫过伏拜在地的王公贵族,唇角愈发翘得矜贵。
他们身后除了侧妃左含枫和江绿梦外则是近日极受太子宠幸的妃嫔,相比于浴佛节上,又换了一批新面孔。所过之处,锦绣绢丝,绫罗绸缎,翻紫摇红,流脂飘香。
皇上近年来已是对太子渐失耐心,诸多觊觎之心蠢蠢欲动,可是太子却好似丝毫不察,照样嚣张跋扈。仅从今日随从人员众多一面就有僭越之嫌,况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是恃宠而骄还是想借此试探众皇子的反应,却是不得而知。
待他们一一步入澄光亭,宇文容昼高坐于雕龙宝座之上,刺金敞袖轻拂:“平身。”
众人再次山呼万岁,方起身落座。
接下来,便是礼部侍郎丁焕于观波台宣读端午贺词,辞藻华丽冗长,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引人犯困。台下不久便有嘤嘤嗡嗡之声,所幸不过是个仪式,皇上亦不会因此怪罪。
宇文玄苍微眯着眼,思绪不经意的便飘到幽寂的镜月湖上。那船上的小人儿在干什么?她那么不喜欢被束缚,现在囿于一船之上,听着这边的鼓乐喧天,会不会也这般的想起他?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眼角眉梢正萦着如夏日薰风般的柔情。他忽然发现身边少了那样一个纤细的小人儿仿佛缺了很多的东西,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拿旁的什么来填补,只能微动着手指,一点一点描摹心底的她。
周遭的人影渐趋模糊,声音渐趋飘忽,唯有她,无比清晰的站在眼前,目光盈盈,粉脸含羞,一身淡色衣裙衬得她恍若凌波仙子……
锦翎,总有一天,我要你站在我身边,站在澄光亭中,一同看万人伏拜,一同看千舟竟发……
“王爷……王爷……”耳边传来几声低婉的呼唤。
眼前的水翦双眸忽然变作王妃夏南珍的脸。她虽没有姐姐太子妃夏南春的骄贵,却更胜端庄娴雅,此刻描画精细的眉眼正在眼前逐渐清晰,且两颊微红,平添了平日少见的女子娇柔。
他随着她的目光一同下移……
修长的指当即一颤,想要收回,但仍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夏南春的眸子已现出疑色。
他释然一笑,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将那柔荑握在掌中。
夏南春也微微一笑,重将视线调向湖面。
她面色依旧如常,唇角依旧含笑,眼角余光却未放过宇文玄苍。
夫妻七年,只有大婚当日他在众人面前牵着自己手走过通向丹陛的滚金边深红地毯,在天子面前行礼,私下里,哪怕只有他们二人,除行夫妻之礼,亦从未有过这般亲昵之举,今日却……
宇文玄苍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每当他情动之时,体温就由冰冷转为炽热。现在那只手依然握着自己的手,却是在渐渐冷下去……
而且刚刚,她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光彩,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彩,那么神往,那么柔情……
宇文玄苍收敛心神,目光掠过亭外众臣,忽然停在一个人的脸上——太尉方遇晗。
似乎自来到晨光苑,他就一直有意无意的瞄过来。纵然自己现在视物不清,却仍能感到那目光的所向以及其中的别有深意。
终于,祝辞完毕,皇上亲自擂响通天柱上丈宽的惊云大鼓。顿时,鞭炮齐鸣,烟尘阵阵,红屑翻飞。
鼓炮声中,湖上亦吼声震天,浆橹齐摇,激起的水花竟溅到了岸上,引起众女惊叫连连。
混乱中,他看到方遇晗向倾云亭走来。
宇文玄朗的目光亦由方太尉身上移至他的脸上,竟有几分了然。
他心一震,说不上是欣喜还是空落,只似漠不关心的看着方遇晗走近,行礼。
方遇晗小心翼翼的瞧了瞧王妃夏南春的脸色,又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
夏南春不愧是经过皇宫专门调教之人,只言要上前看热闹,便携了侧妃并姬妾远远的避开。
方遇晗方靠近他,恭敬附在他耳边……
鼓声喧天,吼声如雷,宇文玄苍只听得这几个字……
“……小女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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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深远,繁星悠眇,弯月照水,碎光粼粼。
镜月湖上一片静寂,只有泠泠水声在漂浮的幽蓝薄雾中轻声吟唱。
“叮!”
仿佛是谁踢落了一颗小石坠入水中,惊破幽冥寂静,紧接着一个修长而矫健的身影穿过朦胧如纱的雾气,如雨燕一般轻盈的抖了抖翅膀,落在一条湖中的小船上。
船身因了他的突然出现轻微摇晃,水声汩汩,却没有惊醒那熟睡的人。
幽蓝夜幕下,那睡颜是如此恬静优美,仿若月落凡尘,皎皎无暇。流水浮光亦爱惜的点在她脸上,和着雾气无声跃动,亦幻亦真。
虽是夏夜,但水面浮凉。她似睡得冷了,微蹙了蹙眉,小嘴亦抿了抿,羽扇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仿佛就要醒来,却又落入另一个梦里,重新恢复恬静。
宇文玄朗看着那微蜷的小身子,心底蓦地涌上无限怜惜。
他伸出手,想要唤醒她,却很突然的,想将那纤弱的人抱在怀中,就那么抱着,坐在这静夜里……
然而他的手滞了滞,仍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似是沉醉在一个美梦中,明明感受到了他的呼唤,却是闭紧了眼不肯睁开,眉头愈发紧蹙,小嘴还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他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声倒彻底惊醒了她,长睫陡的一扬,笼着雾气的眼满是惊惶。
她急忙坐起,看着四周夜幕迷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长睫如蝶翅翻飞一番后,方忽的记起,却见到船头那人,又吓了一跳,待仔细看过,方迟疑道:“怎么是你?”
心底软软的,柔柔的,仿佛被船底水波抚着,他不禁笑道:“怎么不能是我?你希望会是谁?”
话一出口,他先自吃了一惊,但见对面那人目光微闪,恰如水面摇动星光,即便夜幕深沉,也能感觉到她腮边泛起绯红,仿似夜雾笼罩下的映水桃花。
她别开目光,看着粼粼水面,力图掩饰自己的失言。
他本想再打趣几句,却只能看着她抱膝望水的侧影发呆,在心中苦笑。
良久,方轻声问道:“他……怎么没来?”
他能告诉她什么?今日之事,即便是不说,她也迟早会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自己成为那个令她得知此事之人,他不想……看着她伤心难过,然而,爱上宇文玄苍,或者说爱上这个时期的宇文玄苍,注定是一场心伤。
煜王有自己的打算,他也相信四哥会对她有所安排,却是一定要排在他所视为的最重要的事后。那也的确是一件大事,容不得任何闪失,而仅凭一己之力是绝对是无法实现的,有时,哪怕是地利人和,却因天时不对,亦可功亏一篑。所以,也有些舍弃是迫不得己,即便是那么的不忍,就像四哥临转身的时候对他说了句:“替我……送她回去。”
032皇家手足①
只简单的一句,却无限沉重。看不到四哥的神色,却从那背影中感受到他的无奈心痛。宇文玄苍,何时对这个小姑娘爱得这般深了?既是如此,府中多个姬妾或侧妃也不是难事吧,可是为什么……
他猜不透四哥的心,可就在刚刚,他看着她的失落,忽然明白了四哥为何会作此决定,为何不敢在此刻来见她。
四哥的计划略有了变动,那便是多了个她,纵然她不过是个对他毫无利用价值的女子,可除了他的大业,她便是他的第一……唯一……
在此之前,他可以无所谓将来站在自己身边接受万民朝贺的女人会是哪个,而现在……有些改变就是在刹那间,是那么微妙,然而这种微妙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的心。可是她能理解他的舍弃,理解他所赋予所期许她的等待吗?
就让她尽可能的多开心一会吧。
“他……有事……”
看着她投来的几许疑问几许飘忽的楚楚可怜的目光却是抿紧了的小嘴,宇文玄朗的心顿时一颤:“他……陪皇子回府了。”
“哦,”她垂下长睫,又对着水面出了会神,忽然笑了:“我还不知道他是哪位皇子的伴读……”
“是……煜王。”
“煜王都是王爷了还需要伴读吗?”
面对她的诧异,心是钝钝的痛,却咧开嘴,白牙一闪:“自是需要,活到老学到老,王爷也不例外,伴读自然更要努力!”
“那你为什么在这?”
宇文玄朗挠挠脑袋:“我那个皇子不爱学习,我也就跟着轻松了。”
这倒是实情。他与双生弟弟玄铮似乎生来便毫无相似之处,然而在这一点上,却是不谋而合。
“那你是送我回百莺宫的?”
宇文玄朗发现她起身眺望的方向完全不是百莺宫的所在,竟然还振振有词道:“过了酉时,宫里该落锁了……”
忽然不想这么快就同她分开,不过他仍旧拍拍胸口:“放心,我有办法!”
走近她,却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匣子,匣上的花纹很眼熟,其中米粒大的一点并非是煜王府的“煜”字徽记……仍是篆字烫金,却勾画一流水样的“苍”字。
只有宇文玄苍的贴身之物才会刻有这“苍”字,且从不予人。
怪不得一定要在今天见她……
宇文家族的男子世代冷血,却非不动情,一旦动情,足以令天塌地陷。他那四哥不是没有读过宇文族史,不过依他的自信定是以为自己可以控制这段情感亦可掌控全局。他倒不知四哥怎的就如此的钟情于她,不过只见了两面……然而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心底如雪衣一样冰冷的他现在怕是正站在煜王府的沉香榭旁,遥望这边的星空吧。
此番,她没有抗拒,乖乖的等着被他夹在腋下。
他倒笑了,背对她蹲下身子。
“干嘛?”
他向后招招手。
她明白了,当即轻笑出声,却不肯上前。
“这次路程比较远,还要跳过这么长的水面……”他夸张的比划着:“我怕我手一松,你掉下去。镜月湖足有十个你那么深……”
苏锦翎自然不想落水,犹豫一下,小心的伏在他背上,却拿那匣子隔开一段有效距离,手也虚虚的搭在他肩上。
除了那抵在背心的木头,她整个人都软软的,好像一条绫罗轻轻浮在背上。
心底一暖,口里却道:“抓紧,马上要出发了!”
说着,足间一点,踏向水面的同时,感觉她紧紧的抱住了他,与此同时,那匣子也很没眼力见的硌得他生痛。
心里依旧暗喜,故意腾起很高,下落的冲力便加大,引得她惊叫连连,更紧的搂住他。
“放开我点,要喘不过气来了……”
的确,他的脖子就要被她勒断了。
水花点点,涟漪层层,身后,是一条空落落的小船,月牙般的在水面轻轻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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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路上,宇文玄朗缓缓独行,不时的伸出长臂揉揉背心。
淡淡月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朦胧的撒在他脸上,那唇角正挂着一丝温和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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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这晚,百莺宫爆出一个大消息,并非是苏锦翎入夜方归,因为大家实在是太激动了,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纤羽阁的动静,而是……太尉方遇晗之女方逸云——此届选秀的热门人物,本以为定会入选宫闱,陪伴君侧,却被指婚给煜王殿下为夫人,也有说是煜王亲自请皇上指婚……而方逸云业已搬出百莺宫回府待嫁。
如此人物,竟是如此安置,那么其余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在风传这个消息的同时,更加担心的是自身。
但不管怎么样,又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苏锦翎抚着怀中的如意花纹漆木匣,一遍遍的打开看那剩下的七个小粽子。
可惜吃不得了,若是早知道是他亲手做的……
一丝羞怯的笑溢上唇角。
合上匣子,抱在怀中,躺在床上。
无灯无烛,却有双水眸在暗夜中盈盈闪动。
煜王就要大婚,他作为皇子伴读自然是要跟着忙的吧……想不到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高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他居然会“飞”……心底顿时无限骄傲。那么待大婚后他是不是就有多一点的时间呢?哎呀,自己竟然和煜王的王妃同住过一个宫殿,这也是种荣耀吧,试想现代的许多女孩有几个会像她这般幸运呢?
眼前又浮现出方逸云坐在琼花落英中不紧不慢抚琴的淡雅悠然……她可真美,自己尚且喜欢欣赏得要命,想必煜王也会很疼爱她吧?只可惜不知道煜王的其他妃子什么模样,方逸云能应付得来吗?唉,女人真苦命,即便生得天仙一般,也要和诸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但愿……
叹了口气,心中有些甜蜜又有些惴惴,他……应该不会吧?今天竟忘了问他有没有娶妻,万一……不会的,不会的!那他会一生一世只守着她一个吗?只爱她一个吗?一切都是这么匆忙,等下次看到他一定要问问。
下次……会是什么时候呢?三天后的复选,她是注定要被撂牌子的。她曾经以为,如此倒是好事,可以继续往日的无忧无虑。说实话,她不喜欢与人接触,人太复杂了,她永远也猜不到他们的心思,每每想到甚至觉得恐惧。而现在,心底却有了希冀,就像刚破土而出的幼苗,翠绿鲜嫩,喜滋滋的生长着,向着头顶的阳光。
他说过会来找我的……
“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他的神色认真而郑重。
心底漫上甜蜜。
是的,他说过!
即便被撂了牌子,即便回到清萧园,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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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一年五月初八,秀女复选。
可是自端午那日开始,连续三天,秀女们病倒了大半。倒不是十分严重的病状……低热、眩晕、呕吐、腹泻……还有个夜半忽然发疯了似的,从院子里冲出来大喊大叫,结果当即被送出了宫。
据说每次临近复选都会有类似的状况,有人怀疑是投毒,否则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事?有人怀疑是紧张压力导致,否则怎么大家的症状都不一致?况且又是谁投的毒?无法查出,便又开始恐惧是不是瘟疫蔓延。
教养姑姑们也不想弄得太复杂,燃了艾叶遍撒烧酒和食醋解疑。又奏请了贤妃,却被批责不准制造恐慌,然后便有御医来为小主们诊脉。
御医也没诊出什么毒来,只说是季节原因诱发的传染,开了几副药,于是一部分人的病情略有好转。不过折腾了两日,一个个的琼姿月貌仿佛失了水的花,略显枯萎。
苏锦翎倒健康得很,复选前夜趁黑还去了栖雁阁探望苏玲珑。
苏玲珑也卧病在床,因为眩晕一直闭着眼睛,眉心微蹙,脸色也白得瘆人,却不忘问她来时有没有被人看到,又嘱咐她复选要好好表现,不能由着性子。
苏锦翎知她希望自己入选是为了在宫里助她一臂之力,可是自己尚自顾不暇,留下也只能给她添麻烦,依她的本事,似乎在宫中独当一面也绰绰有余了。虽然留下可能会与宣昌有多一点的见面机会,可是她受不了那么多的宫规禁忌,真的受不了。如果可以,她希望将来和心爱的人隐居在一个小岛上,那一定是个竹影婆娑,流水潺潺,清风习习,静*香细细的优美所在。夜晚,看着月光在水面跳舞,可以撑小船徜徉其上,就像在镜月湖……
苏玲珑突然见她眼泛柔波,靥生红晕,心下怀疑:“你这阵子总往外跑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被人看穿心事,她急忙摆手。
“我告诉你,这宫里的人非富即贵,但凡能看到的都不是普通人,你小心点!”
033皇家手足②
她连忙点头。
苏玲珑紧盯了她一会,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若是真的遇上了什么贵人娶了回去倒省事了。”
她的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了,愈发脸热心跳。
苏玲珑也懒得多话了,她便连忙离开。
是夜,苏锦翎突发疾病,来势汹汹,好像把所有秀女的病症都得了来,当即就不能起床了。
结果第二日,她只能无力的倚在窗边欣赏秀女们整装待发的去翠华苑参加复选的盛况。
苏锦翎就奇怪了,明明都病得如捧心西施,现在却都方桃譬李耀如春华,不见一丝病容,再裹以绫罗,饰以金玉,衣香鬓影重重叠叠,在她虚弱得恍惚的视线里简直如神仙下凡。就连樊凌波也一扫往日营养不良的面色,代以白里透红,且又淡画蛾眉,巧点樱唇,顿生出七分姿色。又着一袭湖水色衣裙,虽颜色清淡,但衣襟至裙摆以银线疏斜的绣了几朵玉簪花,倍添韵致。
其实,她强撑病体靠在窗边只是为了看看苏玲珑,而在目光触及的刹那,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那个一身蝶练纱的荔枝红襦裙,傅粉施朱,珠翠环绕的女子不是章宛白又是哪个?
神思恍惚之际,但见那人亦瞥向这边,见她形容憔悴的偎于窗旁,不禁皱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而后重又摆起端庄贤淑之姿。
是苏玲珑,不是章宛白……是苏玲珑,不是章宛白……
她默念,背上已是出了一层虚汗。其实她并不惧怕章宛白,虽然其心狠手辣,不过她却害怕苏玲珑会变成章宛白,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此番重逢,她已不只一次将玲珑看做章宛白,其实母女相像极为正常,可为什么每每那两张脸重合的瞬间总会让她心惊肉跳呢?
百余名秀女拿出了经过宫规礼仪良好调教的架势井然有序的步出百莺宫,姿态统一的高贵娴雅婀娜曼妙,脸上却是统一轻藐傲慢鄙夷不屑,自是认定花魁独占舍我其谁。
苏锦翎望着她们远远的去了,心中并无多少遗憾,只是觉得看不到这么多的美女竞相表演精心准备苦心修炼一直不肯在对手面前展现的绝妙技艺有些失落。古人有太多的文化绝学到现代都已经失传了,而她原本是有机会一睹这非凡盛况的,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次际遇,只是……
病得虽难受,心里却终放下块石头,否则她还真不知要怎么躲过这场复选。她倒不是担心自己会中选,她可没那么自信,她只是不想站在诸多容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女子中丢脸。她一向不是个出色的人,也不是个喜欢表现自己的人,虽爱歌舞,可是出于一种被挑选的因由来表演简直是亵渎了自己的爱好。歌应是有感而发,只要喜欢,走路也可以哼着小调,舞应是跳给真正能够欣赏的人看,就像风逐落花,水浮淡月。
莫鸢儿曾说,“只有溶入自己的灵魂,它才真正的属于你!”
不情不愿,怎能唱出最动听的歌,跳出最动人的舞呢?如果不能,又怎么能让观者动心呢?
如今想来,在宣昌面前的舞倒真是用了心的,难道那时自己就已……是不是因为这支舞他才……不过他说自己没看见。是的,那日他的眼睛莫名其妙的坏了,端午时稍稍见好,不知现在……
心跳开始混乱。
现在的百莺宫是前所未有的静寂,只听得飞鸟撒下几声嘀哩。
巳时刚过,秀女们应是已到了翠华苑,听说要一直等到戌时才能回来,届时就会知道选秀结果。
而自己是注定会走的。
忽然有点留恋起这个地方来。
虽然纤羽阁比起皇宫内院自是天差地别,而相较于清萧园又何尝不是呢?她在这个世间的十五年里,从未住过这样好的房间,睡过这样软的床,见过这么多精致的摆置……若说不留恋又怎么可能?谁不喜欢舒适的生活?谁的心里又没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虚荣?不过人生总是需要一些取舍的,鱼和熊掌怎可兼得?她更注重的是自由,无忧无虑。
只是一旦离开,便再也看不到玉秀山,再也游不了镜月湖,而那里留下了她至今为止最灿烂最明媚的回忆,虽然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美好,但当日的种种终究不能重新来过。有些东西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的无法替代。
一时竟再也坐不住。
她将桌边已经冷掉的苦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昨夜突病,段姑姑连夜请来御医为她诊脉,顺开了这道据说药性极为生猛的方子,只要喝了立时就可生龙活虎。
她为了躲避复选任是段姑姑怎样的连哄带劝也不肯喝,气得段姑姑直说她坐失良机,而如今却为了出去重游故地而咬牙灌了进去。
药力果真强劲,只一会工夫,精神便振作起来,浑身亦充满力量,腿好像自觉自动的就往门口开动,狂跳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欢悦呼叫:“我要出去!”
她对着铜镜一瞅……
虽然铜镜自来便略带着黄澄澄的色调,然而镜中的她简直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全不是折腾了一夜的憔悴萎顿,与刚刚相比简直是换了个人一般,就像是从一个极端骤然滑到了另一个极端。
她忽然怀疑那些前几日还病得卧床不起今日却容光焕发的秀女们是不是也吃了这剂强心药才那般精神抖擞,如此看来,这药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一股热从心底透出,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又从皮肤里渗出,终化作一层薄汗,人方舒服了些。
镜中的脸色似已恢复正常,目光也没那么咄咄逼人了,身子也不似病中那般沉重,行动间亦不觉脚步虚浮,仿佛已是大愈。
她又在屋里待了一会,自觉一切如常,方推了门出去。
从百莺宫至静*香园的路已是熟得很了。
此时的静*香园榴火正盛,夹以高贵的广玉兰、馥郁芬芳的栀子花,红白相映,分外惹眼。米兰修剪平整,暗吐清芬,环绕着艳丽妖娆的扶桑,风过处,妍丽万千。草地上还点缀着小巧玲珑的六月雪,秀气羞怯,惹人怜爱。
她一一看去,最后仍去了玉秀山,坐在漱玉潭边,望着静波浮光,游鱼细石,一点一点的回想当日初见,竟初次对那小火龙生出几分感激。若不是它,怎会有这样的相遇?
小心爬上假山,坐在他当日出现的位置,放眼望去,竟见到了极远处的镜月湖。没有碧波潋滟,只有在灿灿阳光下平展着的耀目的光,真的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急忙下了山,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镜月湖而去,心下忧虑着此番没有了那蓝衣少年,自己要怎么爬上那高高的宫墙?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因为她走了没多远便直接迷了路,且连回去的路都忘记了。
她对着四围修长一致挺拔整齐的葱茏无限彷徨。
那蓝衣少年上次为避免被人看见特意带她走这条偏僻之路,可是现在转了这么久果真看不到一个人可怎么办?
她倒是知道树冠浓密的一面为南稀疏的一面为北,可这里的树参天而立,枝叶相交,根本就分不出疏密,现在如果到处乱走状况会不会更糟糕?可是只待了这一会,林中的阴郁就让刚刚浮出的薄汗一扫而空,若是到了晚上……
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
起初还以为是风拂枝叶窸窣,直听到说话声方开心起来。
……“你说咱们躲到这会不会被发现?”
“就是不被发现你还想躲一辈子?”
“我可不想被捉住打死,上次小谨子就是……”
“别说了,我好怕……”
“都怪你,偏要看什么宝贝……”
“那都是几天前的事了,谁知道竟是丢了?该不是被你拿了吧?”
“胡说,殿下有的是好东西,前儿还赏了我一个玉佩呢,我怎么会……”
听起来好像是两个小孩子。
当她出现在那两个深青褂小孩子的面前时,那两人着实吓了一跳,当即跪倒在地,头如捣蒜:“姐姐饶了我们吧,那东西真不是我们拿的,求你别抓我们回去……”
苏锦翎哪受过这个,当即不知如何是好,费了半天劲才让他们明白她不过是想问路而已。
那两个小家伙此刻方定下神来,细打量她一番。
“百莺宫的小主?”
“小主们不是都去翠华苑复选了吗?”
小家伙一时忘了自己的困境倒对她好奇起来。
不过其中一个个头高点的似是多了点沉稳,自知某些事不好多问,便偷偷扯了扯那圆脸小胖子的衣角。
那小胖子立刻记起了宫里的规矩,忙闭起嘴巴,还拿牙死死咬住,原本圆圆的腮涨得更鼓,逗得苏锦翎只想发笑,却是心底酸楚。
看他们的打扮,完全是初入宫的太监模样……
不过是七八岁小孩子,本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竟早早的做了太监,但凡家里有点能力,也不至于让孩子走这步路……
034别有深意
“小主,你怎么哭了?”小胖子慌起来。
不知怎的,看到他们,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的艰难,竟是分外心酸的感触。
“对了,小主,你要去哪?我们可以带你去。”
那个略高点的小太监忽然觉得这位小主分外有亲切感,这宫里的人,除了对他们打骂甩脸色,何尝这般摸着他们的小脑瓜心痛垂泪?
别看两个小家伙年纪不大,对宫里却很熟悉,只一会便带她走出林子,向着镜月湖开进。
三人一路上聊得也欢快。
那个略高的叫小明子,胖胖的叫小番子,才进宫半年,是八殿下宇文玄铮的跟班。
他们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可一等苏锦翎问起他们为什么躲到林子来便你看我我看你的不吭声了。
到了镜月湖,二人也没有离去,而是一会拉着她看看湖边长草绵绵,野花簇簇,一会嚷着要做根鱼竿陪她钓鱼。
她知道他们是犯了错误不敢回去在这磨时间,可这么下去总归不是办法,而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
眼见得太阳渐渐西斜,那两个一直拼命以兴高采烈驱散恐怖的小家伙也渐渐乐不起来了。
俩人在草丛里叽叽咕咕的了半天,小番子忽然奔过来拉住她的手:“姐姐……”
这半日来,苏锦翎不许他们再叫她小主,这一声姐姐唤得她心底软软的。
“姐姐,如果我们死了,你会不会想我们?”
苏锦翎吓了一跳,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死?回头却见小明子也一脸凝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答,只郑重的看着她。
“躲也不是个办法,我们还是决定回去了。”二人手拉手的站在她面前:“认识姐姐是我们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算姐姐不记得我们,我们也会记得姐姐的!”
未及苏锦翎发问,他们已经手拉着手飞跑而去。
苏锦翎至今不知七岁的小孩子到底能犯什么事,但见他们的恐惧与沉重,再加上对宫里规矩耳濡目染的一知半解,料想此去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是叫他们的名字也不见回头,她犹豫片刻,急忙追了上去。
那两个孩子跑得飞快,好像只要一停步便会动摇好容易下的决心。她却追得辛苦,脱了步青云倒是不再崴脚,但是只着罗袜踩在细石子路上,亦是种折磨。
也不知跑了多久,人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视线也开始模糊,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怪腔怪调的呼喝:“好啊,终于知道回来了?!”
然后便是两个小孩的哭叫。
只见几个青衣太监夹着那两个孩子便往前走去。
哭叫洒了一路,揪得她心痛。
她一瘸一拐的追上去,跟着那群人拐了几拐,竟来到一片园子里。
远远的人影晃动中,她只看到地中有两个长条状的石墩。
“押上来!”
一个声音虽迟缓却是严厉喝道。
小明子和小番子像口袋般被丢到石墩上,两个太监分别上前把那长褂一掀,剥掉他们的裤子,就势摁住。
“打!”
话音未落,两条石墩左右各上前一个太监,抡起掌宽的板子就照二人打去。
木板交抡,惨叫出声。
“给我堵住他们的嘴!”
还是那个声音,自始至终的冷酷无情。
只几板子下去,小明子和小番子就已被打得鲜血淋漓,口里塞着布,想叫又叫不出声,脸憋得通红,泪汗交织。
不过是小孩子,细皮嫩肉,怎经得起这般毒打?人已是奄奄一息,小身子却随着板子的下落一震一震的,看得人触目惊心。即便如此惨烈,竟还听见有人哼着小曲。
“住手!”
声音飞出的同时,也不知是谁绊了她一下,事后回想起来似乎是自己,因为一面是想行侠仗义,一面又陡的发现状况不对,勇敢与怯懦甫一交手,手里的两只步青云来不及受阻便忽的脱手而出,一只正中行刑太监的后腰,一只直往坐在椅上那人飞去,却被一旁的太监以仰手接飞猱之势当即抓住。
“哪来的人?给我拿下!”
步青云的悲惨落地与那人的呼喝一同爆发,紧接着,便有两个太监架住了就要倒地的她。
板子与皮肉的撞击声稍歇,她看到小番子抬眼望了望她,凌乱碎发下的眼睛迷迷蒙蒙,好像在叫她“姐姐”……
心底骤然剧痛,抬眸怒视。
此刻方看清那坐在麒麟椅上发号施令之人。
最为惹眼的是他的额头,高耸光洁,俨然智慧的象征。夕阳半笼在他脸上,隐约可见目光簇亮。鼻梁挺直,口*唇方阔,一派威武之貌。他一袭绛纱单袍,斜倚在椅上,一条长腿弯曲横架于另一腿上,绣花锦鞋伴着口中咿咿呀呀不知是什么的曲调而轻轻抖动,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好像面前进行的不是残忍苛酷的刑罚,而在上演一场好戏。
“戌时过了吗?”他似是自言自语,吊起一侧唇角故意望向夕阳:“秀女们应该还在翠华苑吧?”
“正是!”身旁一个尖下巴太监立刻躬身谄媚道。
苏锦翎虽不知他是何人,却知自己祸闯得不小。她没去参加复选,有段姑姑替她禀报,自是因病缺席,而此番她却好端端的出现在这……
“说,你怎么会在这?”
那人依旧歪在椅中,声音却变作懒洋洋,似是充满戏谑。
“你凭什么打人?”
苏锦翎却是反口一问。
今日这祸……也来不及多想了,先把两个孩子救下来要紧。
那人一怔,左右看了看,似是无法置信有人竟然敢这般对他说话,却仍满不在乎道:“打便打了,要你多事?”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岂是君子所为?”
她最近被秀女们陶冶得也会如此讲话了。
那人当即欲拧眉暴怒。
他的眉毛浓密且凌乱,这么一拧,顿现狰狞。
有杀气!周围人顿时感到有一种看不见的杀气弥漫在两人之间,他们不敢想象一会长信宫又有什么东西要倒霉,是又要修葺院子了还是又要重新栽树……上次被砸烂的明瑟殿到现在还未修复完工……
于是不禁将目光齐齐对准那绛纱单袍之人,离得近的甚至能听到他于骨缝肌理间发出的令人胆颤的咯吱声。
然而片刻后,他又舒服的靠进椅内:“他们是我的人,自是由我论处。你倒先回答我,今日是秀女复选,你不在翠华苑怎么会出现在这?你可知这是什么罪?未经通报,擅闯长信宫又是何罪?”
语气渐厉。
“既然你可以无缘无故打人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我现在以小主的身份命令你把他们放了!”
她真是不怕死了吗?她自己也万分质疑。再说这小主的身份……不过是进宫秀女的一个称号,感觉上仅比普通的太监宫女高一点点,而眼前这个人……
他虽意态闲散,却不难看出身子崩得紧紧的,眸光直射向她,却被夕阳的光晕遮去大半,难辨其意。
她亦是昂扬。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要突然跪地求饶令自己颜面扫地吗?况摆出点气势或许也会有些作用的吧。可是她真的好怕,像以往一样,每每冲动后都会后怕。她已经好久没有冲动了,一定是那药出了问题,一定是!否则她怎会做如此超乎常理之事?
静,可怕的静,只听得小明子虚弱的低咳了两声,又令她心底一痛。
“把她拿一边去。”
他竟然说“拿”,难道她是个物品吗?
太监立刻将其“拿”到一边。
她不过是个纤弱女子,可那两个太监似是怕她跑掉般死死的扣住她的胳膊。
“继续给我打……”
懒洋洋的语气过后,再次响起了木板和皮肉的撞击声。
她刚一张嘴,一个太监立刻将一团布塞到她口中,阻止了她的愤怒,她只得呜呜的冲那个结了满脑袋辫子又将其束在一起拿金冠固定的后脑勺吼叫。
这时一个太监从门外走来,疾步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他一掌击在紫檀木扶手上,厉声道:“再加力!”
顷刻间,撞击声愈发响亮,频率愈发急促,苏锦翎已经看到那木板起落间飞起的血珠。
与此同时,他往这边使了个眼色。那两个驾着她的太监立刻后退两步藏于人后,其中一个在她耳旁恨声道:“要想活命就不要出声!”
板声响亮已压不住环佩玎珰,血雨星飞亦拦不住香风阵阵,且愈发的近了。
板声忽停,周围人齐齐跪倒,苏锦翎也被两个太监带动得跪在地上,并被死死的压在地面,耳听得众人山呼:“恭请太子妃金安,太子妃吉祥……”
太子妃?
她欲抬头张望,怎奈身边的太监不知使了什么巧劲,令她的脸只能贴在青石板上,上面的吉祥花纹怕是都要拓进面皮去了。
仍是静,只听得衣袂窸窣,珠翠玲玲,衬得那不肯停息的板子声愈发冷冽。
过了好久,方有一个声音飘了过来,极其婉转,极其悦耳,却也极其傲慢。
035静夜幽思
“八殿下是怎么了?让人请本宫来就是看这两个血糊糊的小人儿?你可要知道,今天可是秀女复选的日子……”话到此,无端端的让人觉出她的恼怒:“弄得这样晦气,也不怕皇上见了怪罪?”
苏锦翎勉强的偏了偏脸……鼻子都快被压扁了。
她尽力的斜着眼睛望上去,只见一队锦绣丽装之人居高临下的立于院中,为首的一个珠玉满头,流苏四垂,在夕阳的余晖下抖着夺目的光。
不知怎的,仿佛忽然就回到了十年前的清萧园,一身盛服华彩的章宛白站在面前,身边的白眼仁侍女一把扯下了她腰带上的比目玉佩……“王妃,你看,玉佩竟然在她那……”
“听闻太子妃丢了最重要的物件,竟和这两个小畜生有关,臣弟必要给太子妃讨个说法!”
臣弟……八殿下……“他们是我的人,自是由我论处”……“姐姐,我们是八殿下身边的人”……
八殿下……宇文玄铮?!
天啊,她刚刚都干了什么?此刻真恨不能变成蚯蚓钻进这青石板下了。
“不过是个小玩意,怎抵得上两条人命?”
“紫祥宫里的树叶都要比别处金贵几分,何况是个‘小玩意’?而他们不过是两条贱命罢了……”
“八殿下说的是哪里话?素闻八殿下最护着手下人,今日怎么……”
“我宇文玄铮一向公私分明,既是他们惹怒了太子妃,太子殿下又是臣弟最敬爱的皇兄,定是要将他们严厉论处!”
“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不成?本宫倒是觉得八殿下同清宁王更为亲近呢……”
“太子妃说哪里话?兄弟手足,十指连心,又怎能分得出孰轻孰重?”
“八殿下的口才真是愈来愈灵巧了……”
“不过是由心而发,太子妃过誉了……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打?一定要他们说出到底把太子妃的宝贝藏哪去了。若是再嘴硬,便打到死为止!”
“行了,不过是个小玩意,我看这两个小人儿也受得差不多了,何必……”
“太子妃一向仁慈宽宥,德高望重,人人赞誉,我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今天定要打死他们为太子妃赔罪,若是父皇问起,只说是……”
“八弟怎么还是那么个暴烈脾气听不得人劝呢?”太子妃夏南春急了。
今天秀女复选,贤妃去了,如妃去了……太子也去了。
她怎不知宇文玄晟的心思?这紫祥宫都快被女人塞满了。
太子沉迷女色,也不避个时间地点,仅她便生生撞见好几次了。
他留恋于各种美色之间,却单单不去她的仪元殿,她只能独立窗边看月圆月缺几轮回。
外人只见得她的风光,却怎解她心底的苦?她虽知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她也不反对他立妃纳妾,可哪个女子愿意夫君陪伴她人身侧自己年纪轻轻却被束之高阁?竟是一年也不得一回温存,以至于十年来尚无一儿半女,长此以往,恐地位不保。
她十六岁嫁与太子,当初只以为一旦太子登基她便为皇后,独掌后宫,可谁能想到太子竟是如此冷落于她?论美貌论家世论才学论人品,她比那些个莺莺燕燕不知要高出多少,可是他偏就不肯多看她一眼。
都说宇文家族出情种,宇文玄晟也是,却是个处处留情的种!今又去了复选,紫祥宫不几日便又要热闹了。
自早上贴身宫婢说太子又出去了,她便知他一定去了翠华苑,遣人带回的消息也的确如此。她坐卧不安,却又不能前去吵闹。近期已有些她的不贤之名外传,若是……
宇文玄晟骄纵暴戾,近年愈发严重,搞不好废了她都是不意外的。他可不如那几个兄弟会审时度势,只凭皇帝的宠爱为所欲为,难道他就没看出来皇上已经对他失去耐心了吗?再折腾下去,怕是他的太子之位亦要不保了。可他偏偏毫无察觉,倒愈演愈烈,而他的如此作为别人亦要归总在她的“不贤”之上,如此……再说太子若是倒了,她又有什么好处?
心下烦乱,却又无计可施,袖子横扫,打碎了琉璃冰魄。
那琉璃冰魄是日前皇上赏下的,整块琉璃雕作球状,表面雪花纹状浮凸。乍看起来无甚特别,而当烛光摇曳,那琉璃球便会自行转动,折出七彩光芒,映在墙壁之上,如星光浮动,萤火飞舞。
那日夜间赏玩时,恰好被长信宫的两个小太监见到,欢喜得什么似的。也赶上她当日心情好,任他们多看了两眼,却不想就惦记上了,今天又要来瞧,可是那琉璃冰魄已碎在地上……
偏就说是他们偷了,能怎样?
她已是够倒霉够气愤,恨不能当即打死那两个小太监,却被他们给跑了。她是定要管长信宫要人的,你清宁王不是有贤名吗?宇文玄铮和诸多人不是都捧你这颗明月吗?他们是傻了还是瞎的,难道不知道谁是太子?今天就要寻你的治下不严之罪!虽然如此略为转折,可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反正你们这三兄弟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刚刚宇文玄铮一番话倒让她觉得若是惩治了这两个小太监倒是她的不仁慈不宽宥不贤良,如此……
万一再被皇上知道了……贤妃最宠宇文玄铮,竟胜于亲生儿子,皇上也最敬重贤妃……
“我都说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再怎么金贵能抵得上人命?”
“不过是两个小畜生,打死了干净,省得再去惹祸端!”
宇文玄铮怒气上涨,竟夺了行刑太监手里的板子,就要劈头打下。
板子在距离小番子脑袋半寸远之处被太子妃的惊叫与随行太监的阻拦生生截住,宇文玄铮犹自气愤不已,要挣了那碍事的太监将小番子至于死地。
太子妃惊怒之下浑身发抖,丢下句“八殿下若是非要处死这两个小太监便是和本宫过不去,本宫尚且不计前嫌,八殿下就不能宽宥待人?”便怒冲冲扬长而去。
宇文玄铮怒吼不休,眼却紧盯着那一队锦绣迤逦的出了宫门,亦走得远了,忽的神色一变,令人将宫门紧闭,随后行刑太监迅速退下,即刻有人将两个孩子扶起,却已是人事不省,浑身瘫软。
紧接着,又打雕花门里疾走出两个穿铁锈红锦袍的人,拎着药箱奔过来。
“蠢货,干脆抬到紫祥宫里去医治好了!”他大怒。
众人唯唯,忙又托着两个孩子进屋去了。
宇文玄铮眼见得他们进了房,方调过目光得意洋洋的看着苏锦翎。
苏锦翎的脑子被刚刚的紧张自己的恐惧以及突如其来的回忆弄得一团混乱,暂时无法理解宇文玄铮的苦肉计,见他看过来,还以为下一个受罚的就是自己了,顿时有些站立不稳。
宇文玄铮目光下移,忽然定睛在她的脚上,顿时眉头一皱。那个有眼力见的尖下巴太监已是捧了那双步青云过来,且暧昧的笑着。
他瞪了那太监一眼:“蠢材,你看她那模样还能穿得了这步青云吗?”
的确,这一路奔来,她的脚早被磨破,血迹已是渗出罗袜,自己却丝毫未觉。
“那……”太监有些为难。
宇文玄铮当即给了他一记爆栗:“拿小爷的轿来!”
仍旧是“拿”……
片刻之后,一架两人抬的轻便小轿自甬路移来。
平顶皂幔,并不显眼,一侧静垂着片细细的明黄绸带,代表皇家专用。
苏锦翎被扶上轿,却猛的惊醒般掀开轿帘。
“你要送我去哪?”
“你叫什么名字?”
两个声音撞到一起。
停顿片刻。
“百莺宫。”
“聂小倩。”
声音再次相撞。
苏锦翎暗叹自己也能急中生智……若是要找我算账,那就见鬼去吧!
可她却于这碰撞间拾得自己的去向,不可置信的看了他一会,仍是放下轿帘。
小轿轻盈的去了。
宇文玄铮看着那轿子消失在甬路尽头,唇角一掀。
聂小倩?怕是骗我的吧?尽管骗好了,待我查到你的真实身份……
一想到她昂然而立,眸子清澈明亮却是掩不住的心慌,还有刚刚说出名字时,因为心虚,那浓密的睫毛蝶翅般的忽闪忽闪他就忍不住想笑。
真是有趣,都吓成那副模样还假装坚强,还自作聪明的骗人,全不像许多人只会一味俯地求饶……不过也难为她了,竟是肯为两个小东西冒死相救……
“殿下……”太监小宁子飞奔而来,尖下巴一收:“御医说小明子和小番子无碍,已敷了药,歇息几日便好。”
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甬路上收回。
小宁子立刻又往前凑了凑,满脸钦佩加谄媚:“若不是殿下事先在板子上做了手脚,只需不那么重的拍两下便制造出血肉横飞的假象,小明子和小番子怕早就见了阎王了……”
宇文玄铮浓眉一拧,又给了他一记爆栗:“若是走漏了风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宁子揉了揉左额角,苦笑道:“殿下下次能不能打另一边,奴才想要来个对称的……哎呦!”
宇文玄铮当即再一记爆栗,不用说,自是左额角。
036争奇斗艳
苏锦翎简直是做梦般的回了百莺宫。
这一路上,她提心吊胆,生怕被抬到暗处给做了。
她不停的掀了轿侧的浣溪素纱窗帘向外观望。其实她看了也白看,因为根本就不认得路。撂了帘子,心神不宁的盯着那两只压帘的银蒜滴溜溜的转。
跳轿而逃显然是不智之举,可若是坐以待毙……
她果真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几番折腾后,但见得景致渐渐熟悉,又望见了那条熟悉的曲廊,心方安了。
眼下坐在纤羽阁里,只祈祷复选赶紧结束,这宫里实在是太让人崩溃了。
直至夜幕四合,月上柳梢,百莺宫门外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
已是累了一日,秀女们却丝毫不见疲惫之色,明明是众所周知的结果,却仍要奔走相告。
还是老规矩。
景元帝宇文容昼喜欢征战,据说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欣赏自己亲手绘制的版舆,经他手开疆裂土之处皆拿重笔勾描。自登基至今三十余载,已将天昊国土扩展了三分之一。而他的第二大兴趣便是巡幸被征服的土地。
既已是属国,每年自有岁贡,与其一同来的还有各属国进奉的美女,利用联姻来加强彼此的联系。纵然景元帝念着慈懿皇后,美女却也是不得不收的,后来由每年的进奉改为随秀女一同参选。当然,她们是直接入选,毫无悬念,只不过这样一来数量便不如过去多了。此番有赫祁、元离、肃喇、东哲、临纳、西夏、北胡的美女,已先自封为贵人迎往各殿。
大家对临纳那个祥贵人颇有微词,因为临纳虽已沦为属国,却时不时的造反生事,这些年皇宫缉捕的刺客十个有九个出自临纳,真不知此番送来这个祥贵人是凶是吉。
除去这些个必然之外,此番留了牌子的秀女只一人得以陪伴君侧,那便是梁冀知州之女梁璇。
她的入选实在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包括苏锦翎亦觉不可思议。梁璇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胜在身材丰润,笑容甜美,而她的口无遮拦大家已是早有领教。前一段时日部分秀女被遣出百莺宫,许多人都以为下一个便轮到她了,她自己看起来也很是惴惴不安。可是等来等去,却是等得这样一个结果,不能不令人大惑不解。
只可惜方逸云早早的便被指婚煜王,婚期定在六月末,否则怕是根本没有她梁璇的机会。
不过怀疑归怀疑,并不出色的梁璇能够脱颖而出必定有她的奥妙,这拜高踩低的宫廷自古便是见风使舵,于是梁璇的希宜阁现在是人满为患,大家争相祝贺,话里话外的希望得到照拂。可也没叨扰多久,春恩凤鸾宫车便到了百莺宫门口。
这春恩凤鸾宫车本是妃嫔奉诏侍寝时乘坐的,梁璇只是被留了牌子尚未受封,竟然当夜就要前去侍寝……
待宫车摇着金铃叮叮当当碾路而过后,百莺宫几乎要炸了。
但不管怎样群情激奋,事实是不容忤逆的,君心难测啊。
苏锦翎只关心苏玲珑的去向。
急急奔出纤羽阁时,正见樊凌波立于院中,湖水色的裙幅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曳。脸上胭脂稍褪,却在夜光中显得凝白如玉,目光端宁,神色沉静,眉心红痣仿若宝石一点。
她就这样站在盛开的广玉兰树下,衣裙上闪烁的银丝玉簪花与头顶的云白相映生辉,平添了几许仙气。
苏锦翎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她,不禁看得呆了。
她却不以为意,只微偏了头看向她,唇带轻笑:“我留下了。”
她语气镇定,无惊无喜,似是早就料到,也似是觉得怎样的结果都对自己无所谓。
好像从这个端午互系长命缕,或者更早的时间算起,比如二人联手气坏了那个几个仗着家世优越前来寻衅滋事的秀女之后,她们之间多了一些心照不宣,不必对方询问便可答出其心中所想,倒省了不少麻烦。或许长命缕连起的不仅仅两条五色丝,更是两颗心,两个人的命运。
苏锦翎点点头。如此结果对于樊映波而言应是不错的吧,尤其是那几个气势嚣张的秀女竟意外被撂了牌子……一心觊觎的希望却被瞧不起的人得了去对于她们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打击。当然她也不得不承认,樊映波并不出色,且自己一直不知她到底拥有什么特别出色的本事,当然,这些在秀女复选之前都是被保密再保密的,就是怕被别人压了去,于是她的留下和梁璇的侍寝同样令人充满悬念。
苏玲珑亦被留了牌子,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苏锦翎记得她当初说自己进宫并不是为了皇上,怎么现在倒闷闷不乐?难道是暂时不知下一步的去向?下一步无非是配给王公贵族或是留下做宫婢,依苏玲珑的身份应是前者,莫非是没有中意之人?可依她自小受的教育,应是早知道这种结果的,况她一个女子再有什么能力又怎能左右更有权力者的旨意?既是早已料到,又何必愁眉苦脸?
她是摸不准苏玲珑的心思,人家在那面色严肃,她便枯坐一旁。
过了一会,苏玲珑突然转过头来,声音冷冷道:“现在可是开心了?”
苏锦翎一时弄不清她是想说自己因没有参加复选可以顺利回清萧园而开心还是想说因了她的不如意而开心,不过也知道自己的不上进的确令苏玲珑失望,于是多少有些愧意。
苏玲珑心事重重,也没有过多责难,只言一天辛苦,身子又不适,苏锦翎便赶紧借机离开了。
按理,未留牌子的秀女第二日便可离宫,可不知为何竟传旨再留三日。
百莺宫又炸了,太多的人重燃希望,直言此番复选结果古怪,更对只入选并不特别出色的梁璇一人并当夜侍寝颇多微词,也不顾什么宫规礼仪谨言慎行了,纷纷使银子找人手铺路子,大有改天逆运之势。
姑姑们收银子收得手软,百莺宫门口三日内多了许多并非宫内之人。
三日后,果然改天逆运了。
原先留了牌子的此番大半被勒令即刻出宫,未留牌子的更是遣散得所剩无几,原因自是经过这三日的考察她们暴露了太多不适合留在宫中的品性,而此番爆出的最大冷门是……没有参加复选的烈王庶女苏锦翎被点名留宫并即刻前往雪阳宫侍奉贤妃!
苏锦翎赶在秀女们震惊得如同冰雕尚未融化爆炸之前由贤妃身边的红人——太监总管严顺引路教养嬷嬷段玉裳护送离开了百莺宫,连东西都未来得及收拾,虽然她也没什么随身之物,只有那个漆木匣子……
苏锦翎恍若做梦,心里反复播放一句……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是我???
她踩着堆积了一路的问号,全然不顾曲廊回转,壁画蜿蜒,亭台玲珑,花树葱茏……在拐过一个弯角时,忽然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段姑姑:“姑姑,我不想去!”
段玉裳自皇上遣了身边的红人吴柳齐将这个不懂规矩的苏秀女送回百莺宫后就对她极为看好,还巴望着跟着她被提携呢,只恨这不争气的竟因病误了复选,否则怕是根本没有梁璇的机会。既是误了,也就不再关注她,哪成想竟突然得了贤妃的口谕,亲调她去雪阳宫伺候。
贤妃是什么人?虽无皇后封号却掌皇后实权,也不知这小妮子究竟是烧了哪门子的高香,竟入了贤妃的眼,莫非是这阵子在外面碰到了什么贵人?都说是傻人有傻福,果真不假。要么她就是大智若愚,表面单纯,实际早有算计。只是她既已迈进了富贵的门槛,还有接近皇上的机会,她竟说“不想去”,她是不是前几日病得脑子坏掉了?
段玉裳立刻扯了她一把,递了个眼色,自是要她提防不要被前面的严顺听到。
其实严顺哪会听不到?不过他六岁进宫,如今已是三十年整,怎会不知何事该放在心里何事该当做耳旁风?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的加大了步子,略略和后面的人拉开了点距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话说在宫里长期生活的人都会练就一种本事,那便是将自己放在不被人关注的范围内却可严密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人。
然而作为善于察言观色的段玉裳又怎会不知?严顺虽其貌不扬,眼睛似也有些浑浊,可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射出一股凌厉的精明之气,这点最为可怕。
“侍奉贤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是不是欢喜疯了?”
她不停的使眼色给苏锦翎,意思是让她赶紧顺着说两句好话,以便严顺传给贤妃,往后有她的好处。
“我怕……”
怎奈苏锦翎毫不理会她一番苦心,还弄出两汪泪,楚楚可怜。
段玉裳心里这个恨啊,依她这容貌这身段,若是有朝一日龙颜得见,定是要宠爱非常,封妃封嫔是迟早的事,可她怎么这么别扭?
037行侠仗义①
“你怕什么?娘娘又不是老虎?”话到此,自觉失言,急忙睇了秦顺一眼,转口道:“有多少人想去雪阳宫还没机会呢。不信你回去问问,若是你说不去,定有无数个人打破了脑袋的要来呢……”
“那就让想去的人去吧,我想回清萧园!”
段玉裳真想把她丢在这不管了,否则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连自己都要跟着倒霉了。
严顺还真是头回见到这么不可理喻的人,那么多的秀女,贤妃单单点了她,其中原因暂不提,只看这就是多么大的荣耀?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她……勇闯太极殿嘛,如今却怎么如此别扭,现在弄得他这个一向冷静的人都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小主,咱家可以问问你为何宁愿离开也不愿留在人人希冀的皇宫吗?”
苏锦翎掂量一番,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喜欢宫里的规矩。”
严顺拂尘轻扬,微微一笑:“咱家六岁进宫,从御膳房的太监坐到贤妃娘娘身边的总管,这期间也换过不少主子。按理说,宫里的规矩是要多一些,可是只要咱们做奴才的守好自己的本分,别说安身立命不是问题,晋级封赏亦是指日可待。”
严顺此前按照贤妃的意思调查过苏锦翎的身世,此番开始对症下药的游说。当然,他是不在乎雪阳宫是否会多这么一个宫婢,只不过为了主子才要办成这件事,况且他深知无论人前人后,只说人的好话,定是有益无害。
“众所周知,贤妃娘娘深受圣上器重,统领后宫十四年,靠的可不是严苛铁腕。若说起宫里的主子,贤妃娘娘可是最慈善的一个,对我们这些奴才从无打骂,就是责备都很少见。你可知这三日内有多少小主托杂家向贤妃美言让她们入雪阳宫侍奉吗?”严顺面露得意,毫无虚假:“贤妃娘娘的德名想必小主也早有耳闻,如此还有什么顾虑呢?”
苏锦翎刚要开口,严顺立刻继续游说:“雪阳宫奴才们的荷包总是比别处的奴才鼓,腰杆总是挺得比别处的奴才直,为什么?贤妃娘娘从不亏待咱们。不仅是逢年过节,只要娘娘高兴,那赏赐是随时都有的。小主今年十五岁,十年后出宫,咱家相信,到时小主足可以买下帝京最好的地段——丰荣街的双层正房加厢房并耳房、抱厦共二十余间的大宅子。亭台湖山一应俱全,奇花异草无所不备,车马相迎,华轿相送。虽比不得烈王府,也定是帝京数得上的华贵之处,况小主剩下的银子也足够十个小主游山玩水的度过余生,如此……”
严顺在宫中这许多年,自是知道若想打动一个人,必须晓之以利,动之以钱,便是无往不利。如此虽俗,可身在凡尘俗世,身为凡夫俗子,又怎能免得了这个俗?就包括皇上,不也对户部看得极紧?
苏锦翎不禁有些动心了。
不过是打十年工而已,放在现代社会,有几个女子可以二十五岁就独立置办豪宅?那个年龄怕是正在人才市场蹉跎吧。而且后半生亦不需劳作便可衣食无忧,这简直是神仙样的生活。她向来胸无大志,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一条吃饱睡足的米虫,而今看来,她完全有可能做一条最肥大最壮硕的米虫之王!
当然,世上没有白来的午餐,有收获就必定有付出。自由……十年……她大约可以活到七十岁吧,如此十年的小心谨慎也不算过分。在公司打工不也要看老板的脸色?而且即便加班也不一定有加班费,动不动还要以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的克扣薪水,相形之下,在雪阳宫当宫婢简直是一步登天了。况不仅是严顺,许多人也都说贤妃的好,应不会有错的。再说,自己本就胆小怕事,又能闯出什么祸?待到出宫后,睡着金灿灿的黄金,住着华丽丽的大厦,做着轻飘飘的美梦……人生,不过如此!
一时竟有些跃跃欲试了。
严顺心底暗笑,赶紧趁热打铁,发出最后王牌。
“小主留在雪阳宫,便有机会结识众多贵人。小主品貌一流,到时贤妃娘娘少不得要为小主做主许配个好人家……”
苏锦翎脸一红,眼前顿时闪过一双冷锐的眸子,那冷锐中透着柔情,正看着她……宣昌,会知道她被分至雪阳宫吗?对了,他是煜王的伴读,煜王是贤妃的儿子,应该会……只是煜王会知道她这个小人物的存在吗?即便知道了,会记得告诉宣昌吗?宣昌说过,“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他真的会来找她吗?
不对,许配人家?她怎么忘了这个时空盛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让贤妃给她指婚……
脸当即白了。
她这脸色的瞬息之变丝毫不差的落入严顺眼中。他暗暗叫苦,自己真是画蛇添足。不过依他的本事,也不难再度扭转乾坤,当然,现在还不宜透漏太多,谁知道明天会吹什么风?
“不过若是小主执意离宫,贤妃娘娘自是不肯强留。只是依小主的年纪,一旦回去怕是就要立即寻了婆家,如此……”
根据紧密观察,严顺断定,此女心有所属,但不知是哪个……唉,贤妃真是年纪大了,竟揽了这么一宗事。可也难怪,七日内竟有两人先后进宫求请贤妃将这个苏锦翎调往雪阳宫,还左三番右四次的求,终磨得贤妃应了。那二人如此恳切,到时若是……唉,这丫头虽水灵,可看起来傻乎乎的,怎么就……贤妃怕是也起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这苏锦翎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苏锦翎现今正在处于人生的一个重要十字路口。严顺说的是实情,这个时空男女多早婚,她若现在回了王府,依章宛白的心思,定是不肯留她的,到时以她的力量能做什么抵抗呢?难道要以死相胁,怕是正中了人家的心思吧?况她根本没有死的勇气,活着是件多么好的事啊,即便遇到困境,只要活着,或许下一秒就是希望。
可是凡事说起来容易,只有当真正落到眼前时才会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微弱。而若留在宫中,她并非聪明伶俐,更不是出类拔萃,她的目的是只保得平安就好,而且贤妃哪能就那么看重她?若真有指婚的心思,娘娘又是个好说话的人,自己只言愿意侍奉跟前,至死不嫁……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应也不会为难她吧,况且比她“上进”的人多的是。再说,严顺说得这般好,八成是以为她也和其他秀女一般求取“上进”想要哄她呢。就包括他前面所说,怕也加入了广告成分,不过权衡轻重,留在宫里倒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严顺见她面色稍缓,纱质幞头下的额方透出一层细汗。
段玉裳审时度势,已看出苏锦翎心思动摇,急忙道:“贤妃娘娘还等着呢。”
严顺微微一笑,前面引路,垂眸瞥见雕刻鸾凤的青石板上那个纤细的影子略一踌躇,到底跟了上来。心下暗笑,虽然执拗,却果真是个好骗的丫头。
正乐着,忽听得身后传来怯怯的一声:“谢谢严总管,以后就烦请严总管多照应了。”
他脚步一滞,随口答了句:“小主真是折煞咱家了,怕是以后咱家要请小主多多提携呢。”
脚步未停,心里却琢磨开了。依他在宫里三十年的阅历,看人不能说十成十的准吧,倒也离不了八成。这丫头不像是个会说俏话的人,仅凭她敢当着他的面就说不想去雪阳宫便可看出,而且那双眼睛……严顺打赌,他尚未在哪个人的脸上见过如此清澈的眸子,即便是六岁的玄徵殿下也早早染上了宫里的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勾心斗角的习气,哪像她,竟毫不知掩饰,这样的人身在如此深晦的宫中……他莫名的有些担心,是因为那句完全出自真心的感激与期许吗?摇摇头,片刻的忧虑转而随风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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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阳宫宫如其名,四围皆是汉白玉堆砌的园囿楼台廊庑亭阁,仿若雪山冰峰,肃穆庄严的捧着正中一座高大壮阔的绛色殿宇——瑶光殿。
殿阁长柱飞檐,其势若虹,殿顶琉璃朱瓦尽折日光,其辉耀目。
进得宫门,忽觉一路行来的薄汗骤然消退,四围香风习习,摇绿拂红。
苏锦翎好奇的打量周遭景致,但见园中遍植芍药,多为白色,环着一丛艳红,也应了雪中艳阳之意。最妙的是还养着一对仙鹤。那仙鹤就在草地上悠闲的踱步,见有人来,只歪着头看,毫无惊慌之意。
有清秀的绿衣宫娥迎了上来,一一行礼,严顺则引着二人来到剔梅描金的门屏旁,示意她们稍等片刻,便自行进去通报。
俄顷,又引着二人入内。
苏锦翎轻提裙裾,迈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学着段玉裳的样子微低着头,行至丈远之后,又效其俯拜在地,口中轻呼:“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038行侠仗义②
前方却飘来笑声:“咱们雪阳宫不兴这个,快起来吧。”
见段玉裳趴得好好的,苏锦翎也不敢稍动,额贴着柔软的红绒织金毯,看着眼前那粉白交织的芙蓉花的绒毛于呼吸间轻微抖动,心里却觉得贤妃娘娘的声音和语气都很柔和,顿时生出几分亲切。
她大着胆子微挑了挑长睫,一点点的看过去,却只见到一双锦绣双色芙蓉鞋的鞋尖微露出天青宫锦流云纹裙裾,便不敢再往上瞧了。
急忙垂下眼帘,等待贤妃发话,却忽然觉得鞋跟似自己在动,还有个奇怪的声音跟着响起……“呼哧呼哧……唧唧……”
很想回头探个究竟,而眼下的沉默却让她不敢稍动。直至严顺尖着嗓子说:“既是贤妃娘娘说话了,二位就请起吧。”
苏锦翎便随段玉裳起身,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尖细的犬吠。
原来是一只金色的小西施犬,不知为何对苏锦翎的步青云鞋产生了兴趣,这工夫见其起身,鞋子尽隐入罗裙之中,不禁不满的叫了起来。
苏锦翎对一切带毛的小动物都感兴趣,眼见得这小西施犬油光水滑,额前白亮长毛用红蝴蝶结束起,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起身子,拿前爪可劲的拨拉她裙上的飘带,摇着白色的尾巴,口中呜呜的讨好着,真想抱在怀里好好亲热一番,却只能站得规规矩矩的,借着不敢抬头之际与小狗*交流同样急切的神色。
严顺非常有眼色的将小狗抱走交由贤妃,那小狗仍兀自在贤妃怀中折腾,拼着劲的要往苏锦翎的方向挣。
“果真是段姑姑调教出来的人,这般端庄守礼。严顺,看赏。”贤妃满意道。
严顺恭敬的应了声:“是。”
眉峰一扫,随后便有一碧衣宫娥捧了鎏金的托盘,其上是一柄紫玉如意,温润晶莹。
苏锦翎暗想,这便赏了,贤妃果真大方。心下顿时敞亮,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金银满手。
段姑姑忙再次跪倒:“奴婢不敢。”
贤妃笑道:“段姑姑,这几年你在百莺宫颇受赞誉,本宫早有耳闻。原定你是后年才能出宫,但本宫念你勤恳忠诚,特许你今岁秋后离宫,这紫玉如意就当是本宫给你的添妆之礼吧。”
段姑姑大喜,千恩万谢,接了如意,再次叩谢。
苏锦翎一瞬不瞬的参阅了全过程,想着自己若是每每领了赏也来这么一套可真够累人的。
贤妃实在受不了了,将怀中小狗*交与严顺。严顺似是怕狗,一个抱不稳,那狗翘起后脚使劲蹬了下他的鼻子,趁他酸痛失力,顺利逃出禁锢,直奔苏锦翎,竖起身子,继续拨拉那腰带。
贤妃失笑出声:“看来叫这个姑娘来雪阳宫还真是对了,这毛团平时就最难管教,却和你是个投缘的,不如你以后就负责照管毛团吧。”
这个工作不错,苏锦翎心中大喜,急忙就势抱了毛团跪下谢恩。毛团立即伸出粉红的小舌头一通狂舔对其示好,二者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严顺见贤妃笑得一脸温和慈爱,心底也松了口气。
“这小畜生,你倒先看个仔细。”贤妃笑骂。
严顺见势忙道:“苏锦翎,抬起头来,让娘娘看看。”
苏锦翎好容易将自己与毛团分开一段距离,抬起了头……
也不知是贤妃神色突变打翻了掐丝珐琅茶盅,还是茶盅突然翻倒导致贤妃变了脸色,她只见到那原本笑意融融的慈爱瞬间消失,只一瞬不瞬的死盯着自己,好像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那目光惊惶疑惑,与端庄沉稳的面容形成极大发差,顿令她心中一冷。
严顺自然也看出来了,却不好发问,只在一旁对着怔忪的贤妃小声提醒:“娘娘……娘娘……”
贤妃的神思方从苏锦翎的脸上或者说从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收了回来,重新恢复了笑容。
这一切只耽搁了片刻,于是让人觉得这片刻不过是一个错觉,而刚刚的意外也果真是个意外。
宫娥早已换了新的茶盏上来,贤妃沾湿了裙裾,由人扶着进门里换了。
这工夫,偏殿内只剩下严顺、段玉裳和依旧跪着的苏锦翎,三人均是不明所以,就包括段玉裳冲严顺递了个眼色,严顺这个贤妃身边的红人亦只是轻摇了摇头。只有毛团异常兴奋,它重新发现了露出裙边的步青云,立即对其展开进攻,口中虚张声势,分外勇猛。
只一会,换上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的贤妃又由人扶出,重新坐回紫檀雕花椅上。
“怎么还跪着?”贤妃的神色和声音都是毫不掩饰的嗔怪:“严顺,还不把本宫备下的见面礼赏给锦翎丫头?”
宫娥又拿了檀木托盘出来,似是一对翠玉杯子。
贤妃脸色稍愠。
严顺见状忙喝了那宫娥退下,亲去里间选了两样,一支是镶金点翠的簪子,一支蓝宝石蜻蜓头花。大致是贤妃看出苏锦翎装扮清淡,髻上只绾了支式样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银簪方换了赏赐,如此,贤妃果真是个细致入微体贴达意之人。
苏锦翎谢了赏。
“严顺,稍后你便带锦翎去归置好的听雪轩,这边的规矩也便由你交代了吧。”
语毕,似有倦意。
三人忙再拜离去。
刚出了门口,段姑姑便要回百莺宫了。走前自然是要赞美贤妃慈善,又对苏锦翎报以希冀和祝福,末了扯了她的衣袖,附在耳边轻语了两句:“多想一步,少行一步。”
未及苏锦翎听清,她已告辞离去。
苏锦翎望着那穿姜黄绣缠枝花褙子的背影渐渐远去,顿时生出几分不舍,再回想她临走时留下的两句话。
“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什么意思?
她这边摸不着头脑,那边严顺已经开始催促了。
毛团似是早有准备,竟先一步于严顺头里领路,蹦蹦跳跳极是欢悦。
转朱阁,绕回廊,过亭台,穿花度柳,行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方至西面一所偏僻的极小极精致的院落,幽蓝门楣上是飘飘洒洒的三个银色篆字——听雪轩。
推开虚掩的蓝门,映入眼帘的亦是幽幽的蓝,院落、房舍,包括正中的一个方形小花坛和甬路都是梦幻般的蓝,仿若天幕的一角落入凡尘,令人心神顿宁。
院内设置很简单,一正房一偏房一耳房一抱厦,还有一个小圆石桌和四只石凳,就那么小巧别致的摆在那,任由绿柳掩映。
此时是木槿花盛开的时节,红白紫蓝的小花缤纷摇曳,布在幽蓝的背景中,好似彩色星光。
李商隐于《槿花》中曾道“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木槿花朝开暮落,生命短暂,可每一次的凋谢却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开放,即便在风露凄凄的秋天仍不放弃,正如日出日落,正如四季轮回。所以花语赞其“坚韧、质朴、永恒、美丽”,实是恰如其分。
院中亦植有几丛茉莉,正值花期,已打了玉色的小花苞在那准备着,并不格外显眼,然而到了傍晚定要馨香满园。“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便是对其最好的赞誉。且茉莉又有“莫离”之意,素洁中又添了几许期许与伤感。
苏锦翎惊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
这皇宫待遇真不错,她还未等上岗,就分了房了,还是环境如此优雅的小型公寓。
进了门,屋内摆置亦是一应俱全,虽无格外金贵,但胜在精巧,仿佛就是为了这小巧玲珑的房子准备的一般,看去极是舒服。而且这其中的诸多物件都是苏锦翎无论前世今生亦未曾见过的,比如春藤长案上那一个个形式各异的小瓷盒,已是忍不住要扑上去研究个明白,只为着严顺在此不好造次,而严顺又哪会看不出?
他忍笑的见她屋里屋外的转了一圈,然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这里……就我一个人吗?”
严顺非常严肃的点头。
看着她像被雷击中的表情,终开口道:“娘娘念你素日不喜热闹,方让人收拾了这听雪轩出来。目前是你一人,待过两日重新分配了留下的秀女,应是还会添人进来的。”
苏锦翎早已习惯独处,说实话还真不希望再有人来,不过眼下的待遇的确还要好过百莺宫的纤羽阁十倍,不觉为自己今日的决定分外庆幸。
偏房的黄杨木床上笼着碧丝青纱帐,由镂花银钩轻挽低垂在两侧,半遮半掩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云缎被褥,褥上平放着一袭天水碧色宫装。轻轻柔柔的颜色,轻轻柔柔的纱罗,好似一朵云静浮其上。
严顺开始碎碎念,从早上必须卯时三刻至瑶光殿向贤妃娘娘请安并随时随地伺候到服侍主子要专心细心忠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不论人前人后亦须保证衣饰整洁不得失礼到头发一律绾成单髻且须一丝不乱以免将发丝掉落主子汤碗引发不敬之罪,从坐不分膝立不摇裙笑不露齿怒不高声行不露足到遇到特殊情况要随机应变不得随心所欲,从谈吐谨慎手脚麻利恭敬顺从到要学会察言观色且一切必以大局为重……
039出乎意料
苏锦翎早就领教了他的口才,却不想是这般好,口不停歇的说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竟然还没口吐白沫亦不需以茶润喉,而这些繁琐细致的规矩听起来已是令人头胀欲裂,若是一一做到……
严顺不需瞄她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最后以一句话作结:“当然,贤妃娘娘宽大为怀,你今日也亲眼见了。主子慈善是咱们做奴才的福分,既是如此,咱们更要严格约束行径。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你可明白?”
苏锦翎更糊涂了。
严顺叹了口气,他至今也未看出这丫头有什么好,可既然贤妃娘娘点了她……
“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明白,便来问咱家吧。”
语毕,转身欲走。
“谢谢严总管,你真是个好人!”
身后忽然传来这一句,严顺脚步一滞,回头却见她清澈眸中毫不掺假的诚恳,唇边不禁微现笑意。
苏锦翎的确是由心而发的感激,她亦是知道在自己如此别扭之际是严顺苦口婆心的令她晓以利弊,她也清楚雪阳宫这样的重要之地并不会缺少自己这种毫不知宫廷礼法的小人物,而至于为什么在那么多的秀女中只亲点了她更是满心糊涂,只不过有人肯为了她的去留煞费苦心,因势利导,是不是也怀了一片真心呢?而且严顺看起来颇为事故冷漠,依他目前的身份在太监中也算位高权重了,却肯对自己悉心教导,循循善诱,虽也是遵从了贤妃的旨意,倒也足够体贴关爱。于是在她简单的心里,已将他划入可以信任并可以发展友情的行列了。
纵然宫中人心深似海,她亦相信会有闪烁的珠光可供追寻回味。
如此,竟是开心起来,拣了那天水碧宫装跑到落地铜镜前仔细试穿。
宫装虽与雪阳宫的宫婢是同一色系,但款式明显更胜一筹。
月白的抹胸,其上绣着木槿花,花的绣工极为精巧,随着光线变幻,蓝紫双色浮动交替。
似雾轻轻拂过,转瞬间天水碧纱罗短襦已披在身上,冰盈丝滑,将她晶莹剔透的白皙衬得更为轻灵娇嫩,恍若带露的广玉兰花瓣。
因是宫婢,袖子自是不能如主子般裁得宽大,只在袖口处绣了几朵同色木槿花,饰米珠为花蕊,很是精细。
玉色绫裙裙幅亦不甚宽松,只些许有些细裥,但若加上外裳则不同了。
外裳是一幅极为宽大的暗花绫罗,一掌宽的雾紫腰带亦连其上,绕身系之,行动间,轻盈飘拂,如波纹微动,如素蝶翩跹,其内稍浅一色的绫裙若隐若现,配以罗带漫卷,凭生无限曼妙。
苏锦翎看着镜中那个略带惊愕之色的仙子般的妙人,一时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或许将某些溢美之辞加在这镜中人的身上也不算为过吧。
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忽然长睫频闪,面生红云……不知若是宣昌看到,那双冷锐的眸子会不会绽出片刻惊喜……
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诚不欺也。
算来与他分别已是七日,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味着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无时无刻不在猜测着他心中所想行动所为,甜蜜温馨酿成了一片静谧的镜月湖,无风亦有涟漪漫漫。而每每有了什么变更,也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会不会知道,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他这些消息,只可惜这个时空没有电话,让人生出无数期许惦念与不安,即便是梦中亦是满怀的欣喜和惴惴,醒来的瞬间竟仿佛可触摸到梦的衣袂。
她前世也曾偷偷的喜欢过某个男生,也曾因了他的喜而喜,他的忧而忧,那一个不经意间对她绽放的微笑也可灿烂她的一天。只不过那种喜欢往往在某一天莫名消失了,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所以她不止一次怀疑过古人关于爱情的诸多名句……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也或许她并不是个深情专一的人吧。
直到遇见他……
突然、意外、毫无预料、不知不觉……从未有人这般令她牵肠挂肚魂系梦萦,尤其是一人独处之际,他的气息简直占领了她的整个天地。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铺天盖地,迅捷得令人措手不及又无法自拔。她清醒的觉出自己的沦陷,却不愿挣扎,亦在心中偷偷祈祷他也能如自己一般混乱无序,否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还有一个半月,煜王大婚……煜王新婚燕尔,哪有心情要他这个伴读陪着学习?
若有时间,他会不会来找我?会在哪里见面?会……
关不住的心已像初次离巢的小鸟般虽有些战战兢兢却是满怀欣悦的向着天空摇摇晃晃的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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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雪阳宫,鲛绡纱帷重重低垂,夜风过处,流苏微转。错金螭兽香炉上五缕轻烟袅袅,瑞脑的馥郁芬芳在十二扇琉璃金丝灯的光影中微微氤氲着。
贤妃端坐在剔红花卉圆凳上,只穿一身家常的淡杏色万字曲水纹裙衫,身边两个绿衣宫女正小心的除下她发间的簪钗,并执着盈绿的碧玉梳轻轻梳理那几乎垂到地面的浓墨黑发。
她虽眯着眼,一副享受之态,余光却未放过镜中那垂手立在身后若有所思的严顺。
严顺欲言又止,目光示意那两个绿衣宫婢。
贤妃慵懒的摆一摆手,宫婢行了礼,无声退下。
“娘娘,恕奴才斗胆。”严顺躬身上前:“奴才心中有所不解,望娘娘指点。”
贤妃微睁了眸子,眼底锐利之色一闪即逝。
“娘娘若是不喜欢那个苏锦翎,不妨寻个错处发落了她,况以奴才的拙眼来看,此人心智单纯,又笨手笨脚,绝不是伺候娘娘的最佳人选……”
严顺也弄不清此一番话是为贤妃着想还是不愿苏锦翎卷入宫廷意图成全她的心愿。
“心智单纯……”贤妃只反复玩味这一句:“这不是圣上最为喜欢的吗?”
严顺小眼顿开:“娘娘是说……”
贤妃笑了,慈眉善目:“本届秀女梁璇不就正因了这‘心智单纯’才被如妃留了牌子吗?”
严顺似是有些明白了。
但凡妃嫔年老色衰,为了君王不爱驰,多要培养个亲信去侍奉君主,借此让君主念着自己的好,以挽回几分情意,多加照拂,莫非贤妃也想走这一步?
贤妃自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眼尾冷光轻扫:“你认为本宫用得着使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招数?”
严顺忙垂首告罪:“娘娘以德服人,自是不会像他人一般目光短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贤妃笑得慈爱:“你用不着说这些好听的。有些东西,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任是怎么争取,即便暂时到手,最终也会失去。”
语到最后,已是有些悲凉,面上却仍笑着。
“我与皇上风风雨雨二十余载,但不管他是如何对我,我定是要一心为他的……”
“娘娘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其实皇上也……”
“我知道,所以才不用像合欢宫的那位庸人自扰。锦翎这个丫头……我还是有几分喜欢的。”
严顺眼中迸出几分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欢喜。
“她只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语气忽然有些飘忽。
严顺敛了笑意,重露疑色。
“其实也未见得有怎样像,只不过那一刻,无端端的就让人觉得她就是……”
贤妃打住话头,对上严顺强压制的急切,笑得慈善而促狭。
严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娘就喜欢这般捉弄奴才。”
“只可惜当年你尚在御膳房……或许这便是天意,否则玄朗和玄铮怎么都央着要我点了她来雪阳宫?玄朗还特意再三暗示我将毛团让她照看?”
“这也是奴才担心的,二位殿下虽为双生,却好似自小就不和,如今又同为了个丫头……奴才怕……”
“你怕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自有天意。即便不是他们,而是……”贤妃语气稍滞,目露怅惘,转而化作一笑:“看似麻烦的事,谁又能料到会不会是一件好事呢?”
侍奉贤妃多年,严顺自认对主子的心思还是能琢磨得十拿九稳的,可此番真不明白贤妃在做什么打算。或许如她所言,静观其变方为上策,然而苏锦翎那小丫头又总似让人放不下心来,但愿她不要辜负娘娘一番苦心,或许依她的简单,无欲无求,倒也能躲过深宫的风雨如晦吧。
耳边忽然传来贤妃的轻笑:“依她的心思,怕也想不出跑去太极殿博取龙颜一顾的法子吧?”
严顺也忍不住笑:“那是,那是,若不是这一动静闹的,梁贵人又怎能在复选时独自胜出呢?”
复选那日,梁璇不知因何故忽然消失片刻。轮到她上场时,从不出现的皇上竟然出现了,只是当时梧桐枝繁叶茂,众人并未察觉。
040百般游说
当两个秀女展示技艺完毕,梁璇上场,莫名其妙的没有像其他秀女一般演绎琴棋书画诗书女红,而是借苏锦翎勇闯太极殿一事讲了个故事。
故事的内容说的是一个女子偶然邂逅了一个微服私访的帝王,二人一见钟情,后一同征战,共谱青史。然而女子先自死去,只余帝王独自面对万里江山。语至最后,已有哽咽之声。
谁都能听出来,这段故事讲的就是景元帝与慈懿皇后之事。当时,满场静寂,谁也不知梁璇此举是福是祸,只有如妃意味深长的瞟向梧桐树后……
贤妃的笑此刻已变得深沉,只自言自语般道了两个字:“如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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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苏锦翎正式持证上岗。
所谓的“证”就是挂在雪阳宫门口厅房墙上的琉璃牌子,牌子长约一指,牌与牌间距三指,排了三行十列,牌上刻着宫女或太监的名字。
卯时三刻,当值的宫人要自那三行十列内取下自己的牌子挂于腰间,晚戌时初刻放回,由下一班宫人接替。上夜宫人另按名册顺排,每四人一组,太监宫女各二人,无故不得随意替换,漏值是大罪。
即便是宫女亦分属各局,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共六局,每局均有不同品级的女官,俸禄不一。
苏锦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勉强弄清了六局的名称与属下各司的一部分女官官名及品级,又见自己的服饰似与正八品的女官相近,但绞尽脑汁也没弄清自己隶属哪一局哪一司。
点卯完毕,又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看着深深浅浅的碧衣来回穿梭,有条不紊,忽觉自己的多余。如此偷懒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她看着司酝捧着鲜红漆丹茶盘仙姿飘飘的走来,身后典酝、掌酝相随,知是要给贤妃奉茶,便走过去帮忙。
不料掌酝伸手一拦,那三人便看也不看她的进了瑶光殿。
大家是不是对她有意见啊?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抬眸却见严顺立在汉玉台阶上摇头。
“严总管!”
她立刻高兴起来。虽然与严顺不过是昨日才相识,可此刻看到他却分外亲切。
严顺看着她绽出的惊喜,恍若朝阳光辉骤然洒落,脸上也不禁浮上一层笑意,招手让她过去。
“宫人各司其职,最忌越俎代庖。”见她有些不解,只得细细解释:“若是经了你的手,然后出了什么差错,要追究谁的责任?”
而新人,最易被猜疑,被陷害,最易因一点子乌虚有的事从天栾城悄无声息的消失……这是严顺咽下的一句关键。
苏锦翎眨眨眼,顿悟,竟惊出一身冷汗。宫廷深晦,远不是她这种思维简单的人所能理解的,也正因为不能理解,便容易将其想象得更为复杂。其实各司其职更有助于提高办事效率,方便规范管理,一旦真的有了事故,亦可追究负责人的责任,避免牵连无辜,相互推诿,错综复杂,有效的缩短了调查时间,实为明智之举。
严顺没有忽略她脸上的失落,不觉安慰道:“你刚刚来雪阳宫,与大家都不熟,过些日子就好了,其实她们也不过是在主子面前才如此守规守距。”
苏锦翎知是严顺在安慰自己,心底又对他生出几分好感与依赖:“那大家都有事做,我闲在这……”
严顺笑了:“谁说你无事可做?昨天娘娘不是让你照管毛团吗?不过你要稍等一会,距那小畜生睡醒还有段时间呢。”
“我要怎样照管毛团?”
苏锦翎不是没养过小狗,可谓是相当有经验,她只是不知在雪阳宫这种地方面对一个可能比人还尊贵的宠物该如何照料。
严顺也一时哽住。
毛团是西域使者去年进贡的贡品,初时是赏给了合欢宫。如妃很是喜爱,可没几日便浑身起了红疹样的东西,又痛又痒。太医说,如妃的体质不适合养宠物,后贤妃无意中同皇上提起了如妃的病症,第二日毛团便到了雪阳宫。
宫人中有怕狗的,起初还出了不少麻烦,不过既是皇上的赏赐贤妃的爱物,众人自然不好怎样。毛团胆子逐渐大起来,开始到处惹祸,每每博得贤妃一笑,于是愈发嚣张,却始终无人去管。昨日跟随他自听雪轩回来,折腾了一路,还自狗洞抄近路钻到了御膳房,他气急败坏的追赶,结果现在弄得腰酸背痛。
严顺眨眨眼睛:“只要它不到处惹是生非便好。”
这工夫,一绿衣宫娥自门内旋出,屈膝道:“毛团大人醒了。”
严顺使了个眼色:“还不进去伺候?”
自这一日起,苏锦翎成了雪阳宫专门照管毛团大人的一名女官,正八品,月俸二两。
说来也怪,调皮捣蛋的毛团大人到了苏锦翎的手中莫名变得异常乖巧听话,还学会了不少本事。一看到贤妃,便竖起身子,两只前爪拢在一起拼命作揖,逗得贤妃乐不可支,直道“看赏”!
金银赏的自然是苏锦翎,毛团则是得了一盘肉糜团子,却不像以往那般冲上去便吃。苏锦翎命它肚皮向上躺好,将肉*团子摆满了它整个小肚皮。它的口水都流到了地毯上,眼巴巴的看着满肚皮的美味却不肯动,直至苏锦翎发话,它方一骨碌爬起,大口吞咽起来。
众皆称奇。
雪阳宫并非苏锦翎原来想象的那般严苛,宫人们也果真如严顺所言,离了贤妃的眼便“放肆”起来,只是贤妃那般精明个人物,怎会不知?只不过她宽宥为怀,极少拿他们计较,于是愈发贤名远播。
这些宫人们一旦得了空,便围住毛团,起先怕狗的也勇敢了,纷纷拿着吃食逗毛团大人给他们作揖。
毛团是何等狗物?面对宫人主动送上嘴边的美味无动于衷,扭头旁视极为高傲。直等得宫人们对它行礼了,它方懒洋洋起身回礼,于是雪阳宫近期的奇景就是人与狗互拜请安,后来发展到在贤妃面前表演,再次博得贤妃大笑不已。
苏锦翎认为艺多不压身,已决定将毛团训练成一只无敌小狗。
最近她在教毛团做算术题。她记得中国古代好像没有阿拉伯数字,自己又是一“文盲”,为了不引人生疑,便在纸片上画了几根肉骨头来代表数字。
宫人有时会好奇围观,待毛团挨了批趁机上前拉拢腐蚀。
小讨厌不知不觉成了小可爱,而苏锦翎也渐渐融入这个崭新的环境,贤妃愈发多起来的笑容和不间断的赏赐让众人也愈发的喜欢她了。典灯女官还送了她方自己绣的木槿花罗帕,她欣喜的收了,琢磨了半日,拿丝绳编了个如意结还了礼。
苏锦翎发现照管毛团有许多好处,且不说每当训练好一个小节目便有赏赐,也不说大家也愿意同她接近,单单是她的行动要较其他宫人自由这一点就让她分外开心。她可以借带着毛团散步的机会四处游玩,而且不必担心迷路,只是有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一双目光在暗处盯着自己,可是每每回头,却只见四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这日,她又带着毛团出了雪阳宫,没走几步,就见远处甬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篾黄褙子的姑姑,另一个翠蓝的身影很是熟悉。
她定定的看了一会,忽然欣喜的奔了过去:“映波……”
樊映波只瞟了她一眼,便目不斜视的随姑姑进了雪阳宫。
她迟疑片刻,不顾毛团抗议,也跑了回去。
原来百莺宫留下的秀女于今日分往各个宫殿,樊映波便在雪阳宫做了一名负责浇花的宫女,住进了听雪轩。
苏锦翎曾向她打听过苏玲珑的消息,只知道是被留了牌子,可是天栾城宏阔博大,宫殿林立,宫人与宫人之间虽偶有消息暗递,不过她们初来乍到,更是沧海一粟,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件,可能有的人即便到了二十五岁离宫之际也未必被其他宫里的人知晓曾有这么个人存在过。如此苏锦翎倒愿永听不到她的消息,只希望她平安便好。
苏锦翎没有想到和樊映波竟是这般有缘,若是换了别人和自己住在听雪轩定是有许多不自在。只是因了身份之别,自己睡正房,她睡偏房,朝夕相处,更加熟悉。
樊映波仍旧很少说话,心里总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苏锦翎也不是个多语的人,她信奉的是言多必失,最好不要给自己和他人添不不必要的麻烦,段姑姑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也应是这个道理吧。
只是有次夜间路过樊映波的门前,听到里面有压抑的哭声。
她犹豫了许久,手终于没有叩动那扇房门。
或许每个人都有不想对别人道起的隐衷吧,况且知道得越多,担忧的便越多,别人的秘密放在自己这,总是多了几分沉重,还是无知快乐些。只不过每每转身离去时,总觉得樊映波的眼默默的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041初见贤妃
她无法猜测那目光,只是莫名的会将那心底的秘密与自己联系起来,然后笑自己敏感。
在雪阳宫的半月是轻松而愉快的,苏锦翎觉得自己今生做得最正确的选择便是留在雪阳宫,由是对严顺和段姑姑分外感激,隔三岔五的便将贤妃给她的赏赐分出一些来送去以表谢意。那二人怎会收她的?而严顺愈发有意无意的对其多加照拂。
六月六,狗馈浴。
这一日,宫廷差使臣降香设醮,帝京的贵戚士庶亦至观献香,以求护佑。听说熙湖上画舫连绵,抱挹荷香,浮瓜沉李,纳凉避暑,湖边游人如织,散发披襟,恣眠柳影,或酌酒以狂歌,或围棋而垂钓,游情寓意,不一而足。而天栾城各个宫殿均要将衣物寻出翻晒,存书亦摊至庭中,驱除积存的潮气,防止蠹鱼,至申时末方会收回。于是自点卯完毕,雪阳宫上下便忙开了。一个时辰内,锦绣绫罗四处铺开,在如雪堆砌的背景下,迎风摇曳,曼妙多姿。
苏锦翎的任务则是需负责给毛团沐浴。怎奈她刚把它放进忘忧湖中,它便凄厉惨叫,那架势就像是有人要谋杀它一般,引得路过的宫人纷纷前来观望。
她大囧,可任凭怎样安抚毛团都不肯安静,最后竟放弃挣扎,大眼水水的对着她,大有心若死灰之态,然后前爪合十,悲壮的向湖底缓缓沉去。
急捞了它出来,它便温顺的伏在她胸口,呜呜着,如泣如诉。
无法,只得取了只大木盆,遣小太监挑了湖中之水,又烧了几壶开水兑进去,待水温适合,再放入几片荷瓣,方连哄带劝的抱了毛团进去。
此番它倒很听话,站在齐腹的水中,冲她讨好的叫了两声。
洗浴开始。
毛团异常平静,摆出很享受的摸样,伸着脖子闭着眼睛四肢摊开,任由她摆弄,甚至还发出了类似猫的惬意咕噜声。
又添了一瓢水,看那荷瓣悠悠打转,金色长毛于阳光下闪闪发光,再抬头……蓝天浩瀚,白云如丝,四围花娇柳媚,香风习习,绫罗绸缎,飞舞翩跹。耳边又传来隔壁宫人拿大拍子拍打毛皮物品的欢笑声,不觉心情大好,拿宽齿梳子蘸了皂角粉梳洗着湿漉漉的长毛,口中快乐得唱起歌来。
“我爱洗澡乌龟跌到,幺幺幺幺,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幺幺幺幺,潜水艇在祷告。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幺幺幺幺,带上浴帽蹦蹦跳跳,幺幺幺幺,美人鱼想逃跑。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
毛团配合的伸出爪子,仿佛掉了毛的脸上表情可笑。
“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我家的浴缸好好坐。噜啦啦噜啦啦噜啦噜啦咧……”
“聂小倩……”
有人在身后轻唤,她唱得正高兴,根本就没听到这个略带戏谑的声音。
“聂小倩……”
这回听到了,心里暗想,这是谁啊,竟叫了个女鬼的名字,是不是姥姥和黑山老妖也在附近?宁采臣啊,你又在哪里?燕赤霞,快来抓鬼啊……
宇文玄铮背着手立在身后,看着那个忙碌且兴奋的背影,唇角微勾……果真是在骗我,幸亏小爷聪明,看小爷一会怎么收拾你!
此际,苏锦翎正唱到高潮部分,“噜啦啦”个没完,毛团也兴奋起来,不停的在水盆里扑腾,一人一狗玩得热闹,全没有看到那个绛红罗袍之人的满面愠色。
宇文玄铮收起笑意。
我在你身后站了这么半天,你倒和一只狗玩得如此开心。亏我放下十五岁的高龄在贤妃面前忍吐撒娇的求她将你弄到这来,亏我忍了这么多天才来找你算账,亏我听你唱什么“噜啦啦”听得头大还未发火,亏我……
“聂小倩……”强压怒火。
不理。
“苏锦翎!”怒喝。
她吓了一跳,急忙回头。
只见一人铁塔似的立在不远处,然而即便还有一定距离,亦能把目光最先落到他那象征智慧的高额之上,正午的阳光将其点缀得圆润光泽,更显威武。
此人……似是在哪见过……
犹疑之际,宇文玄铮已是大步上前:“苏锦翎,还记得小爷吗?”
小爷?
这称呼……这额头……这气势……聂小倩……
她脑子轰的一声。
她怎么就忘了这位八殿下?她怎么就忘了这位八殿下自幼便由贤妃抚养,自会出入雪阳宫?她怎么就忘了曾得罪过他,还骗他说自己叫聂小倩?
什么叫乐极生悲?什么叫冤家路窄?
毛团,你是只狗啊,怎么身边来了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毛团正不成调的哼着她那首戛然而止的歌,又将身上的水抖得到处都是,然后瞪眼看向这边,等待表扬。
宇文玄铮成功的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恐,很好很强大。她的皮肤可真白,这会吓得又白了一层,现在近乎透明,好像雪,吹一吹便可化掉。
本就不硬气的心再软了软。
“你……没规矩,见了小爷也不请安!”
苏锦翎转过神来,飘乎乎的屈膝行礼:“给八殿下请安,八殿下吉祥。”
膝盖刚一弯,心里立即懊悔。真是入乡随俗,莫名其妙的骨头就变软了,她是应该如上次那般摆出革命者的姿态的,可现在看他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得意……也罢,就当是生在礼仪之邦,宽宏大量的让他一回。
“贤妃果真会调教人,连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也这般遵规守礼了。”宇文玄铮一撩袍子下摆,潇洒的坐在石栏上,摆出殷殷关切的姿态:“最近可好?在此可还习惯?”
“托殿下洪福,奴婢深得娘娘照拂,一切都好。”
苏锦翎并不知自己来到雪阳宫有宇文玄铮的一部分功劳,如此说法不过是宫里一种约定俗成的客套罢了。
宇文玄铮自是知晓,反正他是没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好心”,他也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他不过是想……可是看她这般低眉顺眼,话也说得动听,不禁动气。
“果真,这宫里就没个说真话的人了!”他攥起拳头猛一砸石栏,旋即站起,只一步便迈到她跟前:“你说小爷今天找你干什么来了?”
苏锦翎眉心微蹙……果真是要算前帐的。这人也真奇怪,他说请安她便请安,话也尽捡着好听的说了,这会倒又怒了,某些主子还真难伺候呢!
心下着恼,表面依然力争恭敬:“奴婢此前得罪了殿下,殿下宽洪大量,定不屑与奴婢计较。”
按宫里的习惯,此话后半段应是“恳请原谅奴婢鲁莽无知,奴婢感恩不尽”,然后再发一通“肝脑涂地”“两肋插刀”“万死不辞”等效忠宏愿,配合匍匐在地的战战兢兢,以待主子裁夺。她倒好,不卑不亢的站在那,直接把他供得高高的,倒替他做了决断。
心下又气又笑,却是下巴微抬,黑眸微眯:“若是我不肯大量呢?”
苏锦翎心底狂叫,去死去死!
二人相峙。
苏锦翎哀叹,莫非玉石俱焚的时刻到了?
毛团湿淋淋的被晾在盆中,先是呜呜了两声,见仍不受关注,不禁大怒,狂叫起来。
如此倒为苏锦翎解了围,她急忙奔到木盆边,将水撩得哗哗响,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安。
可只一会,便见自己印在地上的小小身影笼上了个大大的黑影,紧接着,一个声音半是慵懒半是好奇的问道:“你刚刚唱的是什么?‘噜啦啦’的,还有什么美人鱼……到底是美人还是鱼?”
小小年纪,没想到竟是个色狼,你怎么不问什么是潜水艇?
苏锦翎兀自刷着狗毛发狠,却听他似是好笑的说道:“你若是说得清楚,小爷便既往不咎!”
猛回头之际却对上一双促狭的眸子。
自是不敢置信,迟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问问他们,小爷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
长臂一挥,宇文玄铮忽发现自己口中的“他们”早就被他留在了院外。
苏锦翎拧着眉头,紧紧看住他:“你发誓!”
还从未敢有人这般要求过他,不过她认真的样子……有趣。
宇文玄铮微微一笑:“我若是对你失言,就……”
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明决心,情急下,一指毛团:“就是它!”
苏锦翎和毛团俱是齐齐怔住,毛团适时的“哦”了一声,似是疑问又似是惊叹。
苏锦翎噗嗤一笑:“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宇文玄铮接上下句,撩起袍子蹲在盆边,夺了她手中的梳子梳理狗毛:“现在可以说了吧?”
岂料毛团不识好歹,面对堂堂的八殿下亲自为其梳毛不仅不感恩戴德还一口咬住那梳子,呜呜叫嚣。
“松口!”眼见得在她手中温顺的毛团竟对自己发起了威,宇文玄铮当即没了面子。
毛团则死活不肯,双方展开了拉锯战。
苏锦翎忍住笑,拿过那梳子:“毛团是怕辛苦了殿下,还是交由奴婢吧。”
042心智单纯
毛团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哼哼了两声。
宇文玄铮脸色仍旧难看,她装作没看到,慢悠悠的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海底住着一个海王,他有六个女儿,那个顶小的女儿最为美丽……”
阳光灿灿,撒满整个院落。广玉兰油绿的叶子在暖阳中轻轻晃动,时不时的抖落几片玉白的花瓣,随风飘到那一红一碧的两个身影之上,如蝶栖息。
周围是那般静,连忙碌的蜜蜂也不忍发出多余的嘤嘤嗡嗡,只听得一个轻柔低婉的声音娓娓的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
“小人鱼终于没有杀死王子,当太阳从海里升起的时候,跳入海中的她化成了冰冷的泡沫……”
她以哀伤的语调结束了这个故事,抬睫对上他凝视的眼眸……
她以为他会问“为什么不杀死王子,回到海中过原来的生活”?她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不告诉王子她才是救他的人,说不了话,她完全可以写字嘛”?她以为他会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杀死王子还是化为泡沫”?可是……
“原来美人鱼就是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像鱼的东西……”他似是自言自语,并陷入沉思。
苏锦翎悲戚的表情顿裂。她实在无法将拥有智慧额头的八殿下同牛联系起来。不对,她才是那头钝牛,人家八殿下只问了什么是“美人鱼”,她却非要罗里吧嗦的讲什么《海的女儿》,简直是自寻烦恼!
“七哥养了好多鱼,我记得上次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半人半鱼的,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弄来……不过照你说的这个样子,她是不是得有个更大的鱼缸?”
说着,腾的站起身。
“我去尚源宫看看,你在这等我,等我啊……”
说着,飞奔而出。
苏锦翎呆怔半晌……这就是没有受过童话熏陶的悲哀吗?是她的还是他的?她真怀疑宇文玄铮接下来是不是要把鱼捞出来然后剪开它们的尾巴看是否能够在陆地行走?虽说做如此想法有点辱没了他的额头,不过看他的样子……似是能干得出来,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成了教唆犯?先前是小火龙,现在是……她怎么和鱼有着搅不清的关系?
她忙取了枣红大汗巾抹干了毛团身上的水,迅速离开了小院。
沐浴过后的毛团分外兴奋,在甬路上左右突击的狂奔,只一会便风干了残水,浑身长毛光亮如金,在风中飒飒飞舞,分外帅气。
这一夜,苏锦翎做了个梦,梦中是宇文玄铮同她一起蹲在木盆边为毛团洗澡,可不知怎么搞的,抬眸之际,人却换成了宣昌,冷锐的眸子定定望住她:“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杀死王子还是化为泡沫?”
她一惊,顿时醒转,但见四围一片漆黑,只有夜光透过窗纱在地上勾画出寒梅朵朵。耳边有细碎虫声,不嘹亮也不细密。
已是时近仲夏,再过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煜王便要迎娶方逸云,宣昌是不是就可以……
说起来,最近雪阳宫谈得最多的便是此事。
煜王是贤妃的亲生子,却好像从未见他出现在雪阳宫。
一般皇子十五岁大婚后就要出宫开衙建府,他又身为王爷,事务繁忙……可是每天不都是要在皇宫早朝吗?难道连看一眼母妃的时间都没有?也难怪贤妃在提起这个儿子的时候语气也不甚亲近。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是在她不当值的时候出现过,因为皇上也来过两次,也都是第二日点卯时听说的。于是那天的贤妃心情便格外好,笑容更加慈爱,会穿上颜色相对娇嫩的衣裙,然后慨叹“老了”,她们便齐言“二八少女亦不如娘娘美艳动人”。
在宫中待久了,好听的话便自觉自动的打嘴里溜出来,有时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女人啊……她哀叹,即便如贤妃一般尊贵,面对皇上亦是褪去这层华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女人的强势不过是表面的,她更愿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卸去一切伪装,去做一个平凡的可以被宠爱的女子。
譬如前世母亲的疯狂,不也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发作?只有在与之有关的事情上发作?她不是要真的伤害他,她只不过是想借此探知他对自己还有几分情意,她想要挽留,却弄得彼此鲜血淋漓。
譬如莫鸢儿的等候,她是真的不知苏江烈根本不会出现在清萧园吗?是不是她只能预知别人的命数却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还是所谓的推算不过是一场空渺的期待?然而她仍旧执着的等待着,等着那个人的到来,即便是臆想中的幻境亦能换得她歌声优婉舞姿婆娑。
譬如章宛白的恶毒,若不是为了那位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她又怎会罔顾人性中最本质的良善?
譬如樊映波的深夜幽泣,每每想起,她总莫名的会将其与一个男人联系起来……
前世,她所认识的人并不多,因为母亲的严格限制,除了上学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今生,又在清萧园避世十五载。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大多是女子,却是都躲不开一个情字,且个个忧戚。
她们视他们如生命,如一切,然而他们呢?是她身为女子无法彻底知晓他们的心思还是世间本就如此不公?
忽然有些感伤,辗转片刻后,起身立在窗边。
月华如纱,笼着远近高高低低的树影。夜风拂动中,玉白玲珑的茉莉*花仿佛变成了落入湖中的星星,而眼前的花丛便是一汪静寂的湖……镜月湖……
微合双目,叹了口气。宣昌,是否你亦如我般如此的思念,如若不能……
南风捎来茉莉的幽香,氤氲着夏夜的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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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窗前站了大半夜,直至天快亮时才小睡片刻,以至于整个人精神不济,还打了两个喷嚏,头晕且痛,大有伤风之势。
宫人若是得了病是不允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原因很简单,自是怕传染了主子的贵体。只不过她本不是贤妃的贴身宫婢,平日里带着毛团亦多是在宫外走动,而今天又为了煜王的婚事多有商议,所以也没人留心这么一个小宫女。
她不知这是走到了哪里,只觉浑身酸软乏力,而阳光又正好,晒得人暖暖的,懒懒的。
路边的青石也烤得微烫,坐上去极为舒服。
她抱着毛团,选了个状如长塌的青石斜靠下来,手梳理着毛团柔顺的金毛,眼睛打量周围的景物。
皇宫到处都是这种蜿蜒的甬路,甬路两旁花树繁密,飞檐复廊或远或近的半隐半现,又有龙台凤阁错落其中。除了身负差使的太监宫女偶然在甬路上匆匆走过,便是侍卫执枪按时巡逻,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得很。
飞鸟偶尔撒下啁啾,蝉声长鸣不歇,只催得苏锦翎的眼皮愈发沉重,视线愈发迷糊,远处极为高大的假山上的红顶亭子在她眼中明暗了几回,便遏制不住的沉沉的黑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极是香甜,待她睁开眼睛,已是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是当她习惯的抚弄怀中的毛团时……
她噌的从青石上跳起,不可置信的四处打量……
毛团……毛团不见了!
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若是毛团跑丢了,或者跑去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若有人好心送回来还罢了,若是……
心急如焚,却愈发没个主意。
眼下最好的结果是毛团自己回了雪阳宫……
这样想着,便要往雪阳宫奔去,可是万一毛团没有回去,贤妃问起……
已是急出一身薄汗,看地上树影并未移动几分,只这么会工夫,它能跑去哪呢?
宫里禁止人高声喧哗,再说一旦被人发现她弄丢了贤妃心爱的宠物……
可这样毫无头绪的让她怎么找?
她东跑两步,西跑两步,终不知到底该怎么办。都怪自己大意,都怪打了这个盹,都怪……
“汪汪……”
脚步一滞,惊喜的转头望去……
“汪汪……”
却是看不到毛团的身影。
听声音似是从远处传来,略带着几分空渺的回声,应是在很高的地方。
目光不由自主的就锁定了那座高高的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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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青云的确不是可以用来登山的鞋,然而脱了它则是更糟的选择。
这座假山竟也造得如真山般坎坷崎岖,她虽是极为小心,可也数次扭到了脚。幸好她的脚踝经过千锤百炼,此刻仍坚持着向山顶*进军。
毛团的叫声愈发响亮了,还夹杂着兴奋的呜声,正来自山顶。
果真在这!
她百感交集又咬牙切齿,等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恶的毛团,只顾着叫什么?难道没有看到我正艰辛前进吗?还不赶紧下来?莫非遭恶人绑架?
顾不得脚下疼痛,一鼓作气向那亭子冲去。
登顶成功!
怔住……
原来在山脚看到亭边飘飞的不是帘幔,而是一幅幅字画,其上淡墨勾画,笔力苍劲,意境高远。
043持牌上岗
亭中有两人,皆定定的看向她,目光带着些许好奇。
山顶风大,不仅将字画吹得翻飞作响,就连那二人的衣袂亦随风飘舞,颇有仙姿。尤其那站在石案边男子,清淡优雅,眉目如画,真真仿佛仙人下凡。
他手执紫毫,腕悬于宣纸之上,纸上是半幅淡彩的水墨画,看去正是她刚刚所在的位置,只不过那青石上休憩碧衣的小儿意态懒散,睡姿亦不甚雅……身子半侧面微斜,一条胳膊竟垂在了地上……
她脸顿热,刚刚自己就是这副尊容吗?怪不得仿佛是一脚踏空惊醒过来。
“汪汪……呜呜……”
毛团正站在一侧的石凳上,拢着前爪作揖,眼中尽是恳求之色。
毛团很聪明,但凡她教的本事不消三天便可学得像模像样,就是有一点不好……怕高,当高度超过一尺,它便只能在上面着急,然后摆出可怜模样等着被解救。
她急忙上前……
风卷起她的碧纱长衣,拂过铺在石桌的画纸之上,仿佛一层轻雾游移,却又于瞬间带翻了桌边的白玉调色盘。只听一声脆响,各色颜料在地上炸开烟花朵朵。
她吃了一惊,未及转身,便见立在那男子身后的女子敏捷的擦身而过,蹲下身去。
“我……”
苏锦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才多大工夫,竟连闯了两个祸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没事没事。”那女子连声安慰,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碎玉:“只可惜王爷的画今日怕是画不成了。不过也好,山顶风大,王爷待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苏锦翎见她虽是宫婢打扮,可说起话来却不似其他宫婢一般小心翼翼。
又抬眼瞄了瞄那个王爷,但见他清亮的眸子亦在看着自己,眼中并无怒气,方略略放下心来。
“这便是雪阳宫的毛团大人吧?”
那宫婢笑道,将碎玉包在帕子里,看样子似是想帮她将毛团抱下来,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沾满了颜色,便调皮的在她眼前比划了两下,又笑了笑。
这女子年纪虽稍长,但却不像其他资深宫婢般端着架子,而是又亲切又和善,让人不能不当即生出几分好感。
抱了毛团下来。毛团立刻围着她左跳右叫。
“那阵见你和毛团大人在山下,不想一会工夫毛团大人自己跑上来了。怕你着急,本应送下去的。可是王爷说你正睡着,不便打扰。毛团大人又实在讨人喜欢,我就忍不住逗了它一会,却不想你寻了来……刚刚急坏了吧?真是过意不去。”
宫婢诚恳道歉,倒让苏锦翎有些不好意思了,明明是她的疏忽,结果……
“以彤,收拾一下,咱们该下山了。”
“是。”
以彤屈了屈膝,先自去摘亭子四围的书画,苏锦翎便去帮忙。
毛团在亭子里四处跑跳,忽的看见了地上尚未干涸的颜色,分外激动。先是拿药丸鼻子嗅了嗅,自知不是可食之物,还有一股怪味,于是把那当做了敌人,拿爪子一通拍打,口中呜呜的威胁着,却骤然发现脚下开起了各色梅花,大为新奇。转了几圈后,也不知哪根神经错乱,突然扑向那王爷,前爪轮番拍着他的云白长袍下摆,只眨眼功夫就印上了数朵颜色各异的梅花。
苏锦翎正收拾到这边的书画,余光瞥见这一幕,顿时大惊,急要阻止,结果刚刚摘下的画竟没拿稳,直接被风裹挟着吹跑了。
这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战战兢兢的看着那位王爷,王爷亦在看她,眼中依旧清亮。
“呀,画飞走了呢,这是今年的第几幅被风叼走的画了?看来风儿也很喜欢王爷的画呢。”以彤这句不知是在为她解围还是在玩笑。
王爷的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既是喜欢,不妨都送了它吧。”
他的声音一如他的目光一般清亮柔和。
以彤摘画的手忽然一颤,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一滴血珠转而冒了出来。
她迟疑的回头看看王爷,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什么,随后解了悬在铜丝绳上的画。
顷刻间,亭中宣纸如蝶飞舞,却只一会,便乘风翩然而去。苏锦翎只来得及看到划过眼前的一幅上的两行飘逸的行书……我欲乘风归去……
“王爷,这幅……”
以彤望着桌上那幅半成品。
王爷唇边笑意依旧:“既是还没有完成,亦不好送了它。”
以彤脸上闪过意味不明的神色,转而笑道:“既是如此,妹妹何不向王爷讨了去?”
苏锦翎一怔,尴尬笑道:“奴婢怎么敢?”
垂眸又见那云白袍摆上的梅花朵朵开,当即脸色泛白,不觉抬眸飞快的瞄了眼王爷的脸色。
但见他正望着自己,而后目光下移,笑意更深:“原来毛团是嫌本王的衣袍太素淡了。”
再一抖袍摆,竟是欣赏之色:“若论画艺,本王尚不及毛团有天赋。且看这梅花朵朵,疏密有致,半开半合,浑如天成,真乃佳作。”
他当真没有生气吗?
苏锦翎急忙再次抬眸确定,他亦是看了过来,眼底眉梢俱是笑意,使其原本有些清冷孤寂的神色添了不少春意,就好像朝晖斜铺在薄雪之上,折出潋滟清光。如此,竟有点像……
眼前忽的飘过一双冷锐的眼……
可也就在这一瞥之际,他身边以彤的面色却是有些恍惚,待她仔细看去,又恢复了笑容,仿佛刚刚所见不过是她的错觉。
毛团听了这段赞美,乐不可支,竭力要再印上几朵。
他俯身将其抱起,毛团便不客气的往他脸上糊口水。
他哈哈大笑,摸了摸它的头,将它向她递来。
她怀疑且试探的瞧瞧他,但见他微微的点了头,笑意融融,方走过去,接过毛团,屈膝行礼:“奴婢谢过王爷。奴婢……告退。”
再不敢抬头,抱着毛团急行下山,却觉得亭中那两人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结果越行越急,扭脚数次。
途中忽听一阵纸页窸窣之声越过头顶,几个字翻飞着映入眼帘……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及至下了山,方回头望去……
亭子的红顶衬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冶艳又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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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翎,你跑到哪去了?娘娘正寻你呢……”
苏锦翎刚踏上通往雪阳宫的细石子路,就见樊映波足下生风般的赶来。
糟了,莫非是那什么王爷反悔了跑到雪阳宫来告了她一状?虽然她没有自报家门,可是整个天栾城只有雪阳宫养了这么一只西施犬,那个叫以彤的宫婢既然能毫不迟疑的唤出它的名字,可见这只狗可比她有名气多了,却也连带得她亦被人记了个扎实。
一路忐忑,竟在平地上也扭脚数次,弄得樊映波怀疑的瞧了她好几眼。
进了偏殿,头也不抬的便跪倒:“奴婢……”
“可是回来了!”贤妃的声音满是喜悦,不见丝毫苛责:“快,锦翎,到这边来,你在雪阳宫待了近一个月,本宫怎不知你竟还有这种本事?”
本事?什么本事?惹祸的本事吗?
她迟疑的抬头,结果一袭绛红单纱长袍直直扎入眼底。
她心中暗自叫苦。
昨日宇文玄铮去寻美人鱼,要她在撷芳小院原地等候,她却走了。此番莫不是要新帐旧账一起算?据说贤妃疼爱他更甚于亲生子……这回完了!
贤妃笑得亲切,好似一朵开得正好的康乃馨。宇文玄铮依旧斜倚在檀木太师椅上,一脸玩味的瞧着她。
这人,别看他笑得人畜无害,心里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呢,他把两个小太监打得吱哇乱叫时不也是这般天真无邪的模样?
脚步向贤妃移去,眸子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宇文玄铮,生怕漏下他脸上的丁点细节以导致她对即将发生的灾难措手不及。
他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眸底闪过一丝戏谑之色。
贤妃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好像是初次见到她一般:“本宫倒忘了,你的母亲便是天昊最著名的歌舞师……”
她的神思尚无及回转,今天的事怎么扯上了莫鸢儿?
“听铮儿说你曲儿唱得极好,快,唱给本宫听听……”
苏锦翎看向宇文玄铮,目露疑色,他却冲着贤妃笑得明朗且幼稚:“儿臣听过,的确唱得不错,只是当着母妃的面怕是还有些不好意思吧?”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贤妃捏着她的小手,无限爱惜:“皇上操劳国事,这宫里只有逢年才在畅音楼摆戏。我平日里除了偶尔忙些后宫的事都要闷死了,听铮儿说你唱的曲儿很有民风之意,有点像那自三百年前传下来的曲子。只可惜自那二人羽化飞升之后,也只剩了那几首曲子……”
景元帝宇文容昼为人严肃,最忌玩物丧志,所以宫中除了过年,就连宠妃的生日都只是摆酒庆贺半日,人数不过三桌。且连年征战,虽是扩大了版舆,却也弄得劳民伤财,如此更是为了节约宫内开支。也正是因此,这几年已放了不少宫女出宫,而秀女除了被指婚或被如苏锦翎一般被点名留在宫中的,大多遣送回家,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偌大的雪阳宫只得三十名宫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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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冤家路窄
“唉,让你唱你就唱,是不是担心没有赏赐呢?”宇文玄铮冲她挤挤眼。
贤妃顿悟,就要招严顺打赏。
苏锦翎忙跪下:“奴婢只是怕唱得不好,扰了娘娘的好兴致。”
“瞧你这丫头说的,这出了宫,我是娘娘,你是宫婢,可这关了宫门,也算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有什么好客套的?再说,本宫就算信不着你,也信得着铮儿的眼光……”
贤妃话里有话,又意味深长的瞟了宇文玄铮一眼。
宇文玄铮不自在的干咳两声,装模作样的欣赏斗拱上的八仙过海彩画。
苏锦翎则只注意到了前半句。
的确,自从她来到雪阳宫,从未见贤妃娘娘苛责过哪一个宫人,而且对每一个宫人都可谓是关爱有加,竟比传说中的还要好上十倍,她已是不只一次庆幸自己能够留在雪阳宫。
当然,即便如此心里也并非毫无忌惮的,却多是怕做错了什么辜负了贤妃的一片好心。
其实很多时候,严厉苛责不乏是一种有效的管理方式,然而以善待人不是更能让人心悦诚服吗?而今又如此诚恳亲切……她还记得贤妃拉着自己的手的感觉,那般柔软,那般温暖,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
深深俯身下去:“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就献丑了。”
贤妃立刻开心起来,那模样活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直问要不要准备什么。
苏锦翎哪敢大动干戈?
“奴婢只是唱一小段,权作给娘娘解闷了,娘娘若是觉得好,再……”
贤妃高兴异常,当即道:“也好,若是你唱得好了,我就在雪阳宫摆个台子,把那些闷得要死的妃嫔都请了来,让她们看看咱雪阳宫出的人物!不过她们可不能白看,若想过这个门就得先交一百两金子……”
真没想到,贤妃竟然还想发“难民财”。
苏锦翎忍笑,抬眸又对上宇文玄铮的玩味,好心情折了大半,立即掉转目光,盘算着唱点什么。
自不能是《我爱洗澡》了,贤妃八成是接受不了那么跳脱的曲风,再说,万一她再问起美人鱼是怎么回事……
飞快的瞄了宇文玄铮一眼,忽的灵机一动……
宇文玄铮的黑发皆编做数条细细的辫子笼成一束,以金冠束了垂在脑后,又饰以东珠,金八宝坠角,倒有几分宝二爷的架势,且又是一身绛红衣袍……
只不过她挑剔的目光落在他智慧的额上……
当事人自也觉得自己的这个部位过于耀眼,顿时瞪眼以示警告。
她偷笑,略一凝思,丹唇轻启。
“凡花人间凋落,柔情似水漂浮。风雨蹉跎残影无迹,空留几缕幽芳溢漫。尘世中缘尽今生,梦断今朝,如梦般泡影若现。抬头仰望天空微微飘下一片绯红,从不间断。天地间繁花依旧青山不改,如沐多少的春风,偶尔吹散烟霞俩俩相望楼阁之中,似梦才初醒……”
熏风入殿,帘幔轻拂,歌声清婉,绕梁盘桓。
一曲既罢,贤妃大喜。
“真真是颇具民风,除了那遗下的几曲,本宫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呢。严顺,看赏!”
严顺乐颠颠的捧了只白玉杯,脸上满是赞赏之色:“有了锦翎丫头,娘娘怕是再也不会嫌闷了呢。”
苏锦翎谢了恩,心中则万分感谢那位穿越前辈,只恨时差错乱竟晚了三百年,否则一定要……
“若是烈王知道自己的女儿这般伶俐……”贤妃有些感慨般的自言自语,却突然打住话头,慈爱笑道:“你还会唱什么?”
苏锦翎知道贤妃是不想提起莫鸢儿的往事令她难过,分外感激。
“奴婢还会唱几段戏。”
依她的理解,古人应是更喜爱戏曲。
贤妃果然又提起了兴趣。
因了此前唱的是《红楼梦》游戏歌曲《邂逅》,这回便顺势唱了越剧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段越剧还是前世时背着母亲偷偷从电视上学的。
前世的她被母亲打压着不准沾染艺术的一分一毫,今生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之结缘,或许这便是一种公平吧,从哪里失去,便从哪里弥补。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越剧唱腔清悠婉丽优美动听,极具灵秀之气,就是唱词为方言难以听懂,于是她在特意在将其改作通俗易懂。一人分饰两角,倒也演绎得惟妙惟肖。
短短一个唱段,贤妃竟听得十分投入。
“本宫虽不知这是哪里的戏曲,但听起来十分悦耳动人,而且这故事……应是讲的一对小儿女的情事吧?”说着,瞟了只盯着苏锦翎出神的宇文玄铮一眼:“但不知这似轻云出岫的林妹妹究竟是何许人,那个看似草莽轻浮却骨格清奇声音笑貌露温柔的男子又是何人?”
宇文玄铮的脸难得的红了,眼睛再次移向斗拱彩画,干咳数声。
严顺早已看出端倪,想笑却只得忍着,结果把脸憋得如同关公。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苏锦翎都在绘声绘色的讲述那个爱情悲剧。她也没有看过原著,只是捡电视电影里的重要情节来说,却也把贤妃感动得换了两条帕子。
“想不到竟是如此两个苦命的人,好在最后回到了天上……不过听你的意思是那神瑛侍者后来又见到了绛珠仙子,只可惜情债已了,各归其位。纵使相逢不相亲,岂不是更大的悲剧?”说着,又唤宫婢换帕子。
“娘娘无需太难过,这不过是个故事……”严顺上前安慰。
“虽是故事,却也让人辛酸。想来人世间的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若是普通人便罢了,偏偏是那样两个标致的人儿……”
严顺连连冲苏锦翎使眼色。
此番她终于会意了,连忙道:“娘娘不必难过,这故事还没有完呢。”
“没完?”
贤妃递过泪盈盈的目光,已是听得厌倦的宇文玄铮亦提起几分兴致看向她。
“是啊,后来王母娘娘也于心不忍,便又让他们转世为人。因了前世受了太多的苦,已偿了情债,今世便格外顺利,那二人……”
苏锦翎突然发现自己很有编故事的天赋,只三言两语便为宝玉黛玉打造了个大团圆结局,而且子孙满堂,最后又借助了那位穿越前辈的传说令那二人羽化成仙做了一对神仙眷侣。
曹老先生,其实我也觉得这个结局蛮好的。
贤妃终于破涕为笑:“难不成那二人就是咱们天昊国三百年前的那对神仙眷侣?他们以紫天珠定下数世情缘,不知如今是否再次轮回转世,身在何处?”
这贤妃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竟然还有发挥,可是这……苏锦翎就不清楚了,只垂眸道:“都说好人有好报,想来那对神仙眷侣无论在哪都会一样的幸福美满,就像皇上同贤妃娘娘一样恩恩爱爱让人羡慕。”
宇文玄铮忽然大笑出声,却被贤妃嗔怪的瞪了一眼。
这工夫,尚食局的宫人来传晚膳,贤妃方发现竟已是黄昏时分了。她心情大好,竟然要赐苏锦翎在旁共食。
苏锦翎当然不敢僭越,恰好宇文玄铮亦要告辞。贤妃见他的目光始终系在苏锦翎身上,不禁抿唇一笑:“锦翎,你代本宫送八殿下出宫吧,稍后亦不用回来,直接回听雪轩休息吧。”
这无疑又是一个火坑,苏锦翎却不得不跳。
岂料刚一移步,脚下忽痛。
原来这一日里扭脚数次,因情急尚未察觉,而今又定定的站了一下午,结果这一行动将痛楚都调动起来。
她身子一歪,宇文玄铮即刻上前一步攥住她的胳膊。她急忙挣脱了,站稳身子后咬牙疾步出了偏殿。
其时,贤妃哭得眼底发涩,正由宫女服侍着拿裹了冰的锦袋敷眼,于是这一幕便落入严顺眼中。
这苏锦翎,仍旧是不大懂规矩,竟然走到了八殿下的前面。不过说来也怪,八殿下这样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在她面前竟丝毫发作不起来,见她头里走了,他便急匆匆的跟去了。其实八殿下倒真很像故事中的那个看似草莽轻浮却骨格清奇声音笑貌露温柔的男子,苏锦翎站在他身边,一个是高大威猛,一个是娇俏可人,极为相配。八殿下目前只有一个侧妃,锦翎若是跟了他……依八殿下的心思,立为正妃也不是不可能,贤妃好像也有促成二人之意。如此看来,锦翎那丫头倒蛮有福气的。
此刻,蛮有福气的锦翎丫头正一瘸一拐的向宫门走去,一旁的宇文玄铮很想怜香惜玉,可惜不被允许。
“别送了,要不……我送你回去?”
“多谢殿下,奴婢自是要遵从娘娘的旨意送殿下出宫。”
宇文玄铮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固执?”
苏锦翎很奇怪:“难道做奴婢的不该遵从主子的旨意?”
045人鱼之择
“你既是知道奴婢理应遵从主子的旨意,那为什么我昨儿个让你在撷芳小院等着你倒不见了踪影?难道我不是你的主子?还是你眼中只有贤妃娘娘而不把我当主子?”
苏锦翎自初见便觉得他脾气不好,却也未见他真正发作过,而眼下他圆睁双眼,额角青筋暴露,还急促跳动,又将她罪名加大,顿令她语塞,良久,才小声辩驳道:“那你也没有找到美人鱼嘛……”
心里又嘀咕,还是个男生呢,长得人高马大,却是个小心眼,不过是件芝麻大小的事,至于这般脸红脖子粗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到?”
宇文玄铮眉峰一挑,兴味盎然,却没有告诉她,为了找美人鱼,他打翻了宇文玄朗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被其追打,而玄朗的怒吼至今追命般的在耳边环绕:“谁告诉你盆池下面埋了什么美人鱼?”
“因为那不过是个故事……”苏锦翎蹙眉道。
“不,世上的确有美人鱼……”
苏锦翎当即目瞪口呆。
“只不过是千年前的事了,《天昊志》上有记载,‘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鲛人就是你说的鱼尾人身的美人鱼,难道你……对了,我倒忘了,你不识字的……”
他亦没有告诉她自己知道鲛人的传说还是因为将那个故事讲给了清宁王,想要问问他那博学多才的六哥是否知道美人鱼的所在。当时的宇文玄逸唇角于烛光中勾出魅人笑意,随手从书架上捡了本书,长指一划,准确无误的翻到那页。
他只是趁苏锦翎尚未发怒,急忙道:“要不我教你识字吧?”
他将苏锦翎瞪大眼睛这一生气表情看做惊喜:“等到你识了字,品级还能升上一升,到时……”
他有点糊涂,他这样做是为了帮她当上女学士吗?他难道不是想……那么她是否识字又有什么关系?他识字就好了,如果她喜欢,他可以读《天昊志》上的所有奇闻异事给她听……奇怪,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
苏锦翎已是气极。前世她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虽然入中文系不过一个月就……今世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装文盲,还要遭人耻笑……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刚刚在贤妃娘娘面前见你能说会道的,怎么当了我的面连个好脸色都看不到?我是一片好心啊……”
苏锦翎刚愤怒拐出宫门,就有两个声音向她扑来,随之而至的还有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小身影,一左一右的牵住了她的手。
“姐姐……”
“姐姐……”
定睛一看。
“小明子,小番子,怎么是你们?”
“我们听说殿下要来雪阳宫看姐姐,就央着跟来了,却不想等了这么久才见到姐姐……”
宇文玄铮已是干咳了半晌,但那俩小家伙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根本就没瞧见他面色尴尬急切。
“小爷是来看贤妃娘娘的!”
他终于忍不住怒吼,却欲盖弥彰,惊了苏锦翎,惹得贴身太监小宁子咬紧嘴巴在那忍笑。
“反了反了,当着小爷的面就敢胡说八道。小宁子,给我掌嘴!”
苏锦翎立刻护住两个孩子:“你就知道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我就欺负他们了,怎么着?”宇文玄铮袖子一挥,摆出凶相。
“你……”苏锦翎气急。
“姐姐,”小明子摇着她的手:“殿下不会打我们的……”
“嗯,就是打也不会真打。”
小番子跟着补充,又扯了扯她的手,意图让她弯下身子,随后俯在耳边低语几句。
苏锦翎怀疑的看了眼宇文玄铮,那目光是在说:“他有那么好心?”
“真的真的,若不是殿下,我们现在就真被打死了……”小番子急得脸都红了。
宇文玄铮沉冤得雪,立即摆出洋洋得意的姿态,负手身后,眼只望天。
“殿下很少责罚我们,顶多是吓唬吓唬,虽然屁股还有些痛,”小明子还揉了揉屁股:“可是殿下是个天大的好人……”
这番直白赞美,终令宇文玄铮也受不住了。
“你们两个……给我住嘴!”说着,飞快的瞄了苏锦翎一眼:“有人明白就好,省得总把小爷当恶人!”
苏锦翎便有些不好意思。
那两个小家伙还要扯着她的手唠个不停,小宁子却怒了:“两个没有眼力见的东西,还不给我上一边去?没看到……”
说着,拼命使眼色。
宫中的小孩多比较早熟,但见八殿下也气鼓鼓的,顿觉自己碍眼,急忙退到辇舆两旁,抿着小嘴偷笑。
小宁子躬身上前,满脸谄媚:“殿下,是现在就回宫还是……”
宇文玄铮的脸突然有些泛红,目光闪烁:“那个你……你是回听雪轩……我可以送你回去,还是那个……一起走走?你脚伤了,可以坐辇上……”
苏锦翎为此前错怪了他正兀自内疚着,而他所提的两种建议她却都不想选。她不是没有看出宇文玄铮的心思,可是……若是对人家无意,最好不要做些令人误会的事。她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少年,而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万一惹出什么麻烦,倒霉的还是自己。不过看着他的恳切,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拒绝。
小宁子极是会替主子着想:“小明子,小番子,还愣着干嘛?还不扶锦翎姑娘上辇?”
“不不不,这是殿下的辇舆,奴婢怎敢僭越?”她慌了,就要躲进门里。
“要你坐你就坐,我看哪个敢说句不是?”宇文玄铮极具豪杰气概。
于是苏锦翎被从门里挖出来,紧接着被架上版舆,又不敢大声反对,否则只能引来更多注目,更不敢跳辇,好在宇文玄铮也顾忌她的情绪并没有同乘一辇。
于是自雪阳宫蔓延开去的一条细石子甬路上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一个宫女坐在辇上惊慌失措,一个皇子陪在一旁慢慢踱步。
“你刚刚讲的那两个人最后的结局是胡编的吧?”宇文玄铮随手折了根柳条,在指间细细把玩。
“什么结局?”苏锦翎放弃挣扎,坐在辇上听天由命,眼睛却毫不放松的警戒四周,一旦看到人影便恨不能缩到馥香团纹软垫里去。
“就是那个林妹妹。她将神瑛侍者浇灌的甘露都化作眼泪还了他自己亦返回天庭,而宝二爷历尽情劫,参悟红尘,最后重新成为神瑛侍者。二人虽再度重逢,却因前缘已尽,难以再续……这才是真正的结局吧?”
她不觉瞪大眼睛。
她记得自己讲述《红楼梦》时只见他一副懒洋洋的表情,却不想听得这般仔细。
“你怎么知道的?”
他得意一笑:“没想到在宫中只待了这么几日就学会见风使舵了,孺子可教啊!只是什么时候你对我也能见个风使个舵?”
见她又要瞪眼,忙笑道:“行了,不逗你了,真没见过你这么爱生气的女子。对了,你这故事是在哪得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自是没听过,曹老先生是清朝人,而天昊国……她到现在也不知这究竟是哪个朝代,而他们的言辞中偶然还会带出一句半句的唐诗宋词,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越过此前的朝代她以后就可以拿着原本不多的存货胡编乱造了?
“你自是没听过。”她小有得意,立即在心中盘算都有哪些成果可以利用,万一贤妃听上了瘾也好有备无患。
宇文玄铮唇角一勾:“不论听过与否,无非就那么两种结局——圆满或不圆满,也都只是故事,任由人胡诌的,哪有我们宇文家族的人物传记来得好听?”
苏锦翎立刻提起十二分的兴致,两手均搭在一侧扶手上,一瞬不瞬的对他。
宇文玄铮受此关注分外兴奋,当即清了清嗓子:“就是你所说的美人鱼,其实是鲛人,千年前的南海里到处都是……”
“现在果真没有了吗?”
如果有可能,苏锦翎还真的很想亲眼见见,她们究竟是如童话里描述的一般美丽还是如网络爆出的所谓的美人鱼骨骼一般令人大失所望。
宇文玄铮摇摇头:“应该是没有了吧,反正这么多年,谁也没有见过。而千年前,不仅有鲛人,还有龙、凤凰、麒麟、九色鹿……”
见她面露怀疑,他乜了她一眼:“也难怪你不信,《天昊志》里写得明明白白,谁让你不识字呢?”
“你该不是想说这些灵物的灭绝是因为彗星撞了地球吧?”她反唇相讥。
“什么星?什么球?”
不过是识了几个字罢了,数学物理化学还有来自现代杂七杂八的知识,虽然我学得也不大好,但却是你不知的,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头一扭,懒得理她。
“书里记载,天昊初始名为无涯,在创国初始,每一任的国君都是由神庙里的神龙决定的。而到了第五代时,神龙忽然消失了。君主千羽曜便将皇位传与第七子千羽墨……”
“千羽?难道你的族姓不是宇文?”
046亭中邂逅
宇文玄铮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他的双生哥哥千羽夜自是不甘,数次起兵造反。后来无涯国出现了个女子洛雯儿,国师断言她便是神龙化身,便强迫神龙再次抉择。千羽墨很喜欢这个女子,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分离,而能与这个女子在一起的代价便是让出皇位。后来他二人便跳入了阴阳界,自此销声匿迹,神兽亦是在那一年里齐齐没了踪迹。无涯以神龙号令择定君主的习俗就此废除,而每一代千羽家族必出一奇异之人的奇事亦消失了。千羽夜也很喜欢那个女子,只不过他更爱皇位。待那二人离开后,他便更国名为天昊,族姓亦改为宇文。雯乃色彩斑斓的云,天昊便给了云广阔的天空,随时等待她的回归。而择千羽之‘羽’为‘宇’,洛雯儿之‘雯’为‘文’,纵然此生无法在一起,亦要二人生生世世的牵系,而宇文家族的每一个后代都在延续这种牵系……”
又是个江山美人的抉择,那么这个结局算是圆满还是不圆满呢?
“天昊原本只是个极大的岛屿,另拥有几个陆地的附属国,自神龙遁迹后,岛屿渐渐上升,与陆地连成一片,再加上连年征战,方成就了今日的天昊国……”
宇文玄铮本最不喜读书,只不过在查找美人鱼事件时偶然得了这段家史,又听了宇文玄逸对国号及族姓的解释,今天特意跟苏锦翎献宝来的。但见她听得全神贯注,含水笼烟的眼仿佛绽出星辉照亮了愈发黯淡的天光,心底顿时升起无限感慨和自豪。
然而又纳闷,怎么这个小宫女的每一丝细微都能够如此轻易的牵动他的心神?真是怪了。
“殿下,”小宁子凑了上来,偷偷在他耳边说道:“要不要抬回长信宫?”
宇文玄铮一怔,当即在他脑门凿了一爆栗,低声道:“你琢磨什么呢?”
小宁子揉着脑门,委屈道:“奴才这不是为殿下着想吗?这也是她的福气,贤妃娘娘上次不就赏了殿下两个宫婢……”
“滚一边去!”
他怒骂,转身对抬辇的太监喝道:“送锦翎姑娘回去!”
辇官不敢迟疑,立即掉转方向而去。
他却站在原地,直看着那辇舆消失在淡蓝夜幕中。
小宁子在背后嘟囔道:“何苦呢?”
宇文玄铮刚一回头,他便立即捂住脑门:“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宇文玄铮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你不懂……”
小宁子不懂什么?他说不清楚,因为他亦是不大明白。
这种难题似乎只有聪明睿智的清宁王才解得开。
这般想着,便要往清宁府开动,却忽的记起昨天宇文玄逸所言……不禁收回脚步,唇角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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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果然料得没错,第二日她刚进了雪阳宫点卯,严顺便转达了贤妃的旨意,上午待毛团大人散步,因为贤妃娘娘要处理后宫事宜,下午申时初刻准时来到偏殿为贤妃娘娘唱曲说书,并且从即日起,她的月例涨为四两银子。
她兴奋异常,抽空溜回听雪轩拿螺子黛蘸水将凡是能记起的故事题目统统写下,连《卖火柴的小女孩》都没放过,不过贤妃应该更偏爱才子佳人一类的言情小文,大不了把看到的现代连续剧挪到古代来,就算丑小鸭也可摇身变成公主然后与王子喜结连理嘛,只是千万要记得,无论情节怎么千回百转,结局一定要圆满。可万一问起她是打哪得了这么多的故事……贤妃该不会有心情去请莫鸢儿进宫吧?
贤妃也不是没有提过莫鸢儿,只是说:“云裔女子果真天性聪慧,连后人亦不同凡响。云泽川的确是人杰地灵之所,听说饮了泽中水的女子皆会拥有一种奇特的灵术。只可惜频受异族侵占,而今云裔的族人也所剩无几了,而且云裔的女子一旦情定外族之人,定命不久长……”
她心中一颤。
贤妃自觉失言,忙改口道:“不过若是能过了十八岁,定会长命百岁……”
她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过既然是传说……谁又会对传说认真呢?就像她口中不断翻新的故事,又有哪件真有其事?
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便是这几日,但凡是说书唱曲的时间,宇文玄铮都是不请自到,而且相当准时。
那日傍晚,他原本讲故事讲得好好的,却突然命辇官送她回来,弄得她莫名其妙且深觉此人古怪难解。不过也只那一次,宇文玄铮再也没有要她“一起走走”,她便认为那日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再说,宫里好玩的事那么多,他一个见惯奇珍异宝的皇子怎么会对她这样一个小宫女感兴趣呢?不禁稍稍放了心,再见时神色也便自然了许多。
只是贤妃对他的屡屡出现深表怀疑,目光别有蕴意。终有一日,她放了透明琉璃戗金盖碗,慢声道:“铮儿最近倒有时间经常来雪阳宫了,莫非清宁王又病了不成?”
“可不是?”宇文玄铮转着指间的檀香折扇:“前几日光禄大夫史存为自己的女儿提亲,他便又病了……”
苏锦翎此前在百莺宫曾听说过这位只要一言及婚事便病得要死不活必得“命中注定”之女方可解此灾厄的清宁王,当时已生出许多好奇,眼下便竖起耳朵密切关注着。
宇文玄铮自是注意到了她的紧张,不禁唇角微翘,却生是不肯再多说一句,等着看她着急。
“此番倒怪了,以往不是要到议婚的时候才病吗?怎么这回……”
“谁知道呢?却说那史存之女已是同皇兄合了八字,正是命中注定,然而这回倒严重了,那边刚提了一句,他便昏倒了……”
苏锦翎额悬黑线,这位王爷……也太娇贵了吧。
贤妃语带惋惜:“只可惜了这样一个风流俊雅的人物,莫非就要孤独一生?想来故事里关于才子佳人的圆满也不全是真的……”
贤妃最近入境很深。
苏锦翎值夜时被允许睡在床边托踏上,再来段睡前晚安故事。贤妃第二日醒来便絮絮讲着自己做了什么梦,俱是才子佳人的轶事,若是结局好了,便满心欢喜,若是不好,便闷闷不乐,有时还会在隔了几天后忽然让她将某一日的某段故事重讲一次。
她哪会记得?贤妃就笑她小小年纪记性不佳,便拣重要的桥段提示她,然后不知不觉的自己将故事讲了一遍,接下来是万分感慨。
苏锦翎不知凡此种种是好是坏,不过眼下看来贤妃颇有走火入魔之势……
“可能还是没有碰到真正的‘命中注定’吧,我也没见皇兄为此有什么不开心的,只要没人前来提亲,他不知道生龙活虎成什么样子……”
宇文玄铮此话不假,不过最近清宁王的确有些奇怪,比如翻出了闲置多年的玉笛,比如夜间的清宁王府又传出了铮铮淙淙的琴音,依他跟随其多年的经验,勉强可听出其中裹着一种半喜半忧半是迟疑的意味。比如清宁王开始学着对某一物件出神,即便那不过是根毫无特色的小草,唇衔笑意,那双颠倒众生的狐狸眼亦漫溢出更为迷离惑人的色彩。
正因为对其了解,所以他深知自己是无法从宇文玄逸口中套出一字半句的真相,便搜集了六哥的种种怪异拿去与瑞王探讨。
宇文玄瑞纸扇一开,将自己略微发福的圆脸扇得是春光灿烂,又掏出随身小镜整理了下油光光的鬓发,方慢悠悠的说道:“春天来了……”
什么春天?现在都是夏天了。
不过经过仔细分析,纵然他再不怎么开化,也得出一个结论……宇文玄逸怀春了!
怀春?宇文玄逸怀春?
这消息若是丢出去,必在帝京闺阁中引起轩然大波。
怀春?怀什么春?怀哪个春?谁让他怀的春?
别说她们,就是自己也很想知道,然而依六哥的性子是着实不肯透露一星半点,他只能观察。可恶的是史存偏要来提亲,也难怪他那娇贵的六哥当机立断的就晕倒了,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史存却不到黄河不死心,天天拿着女儿的八字到清宁王府说什么终于找到了清宁王的命中注定,万望王爷不要错过以免孤苦一生,还说什么宇文家族的兄弟们都已成家立业,清宁王也应该考虑添人进口开枝散叶了……
害得六哥只得闷在房中养病,否则将他放出来,漫天遍野的一跑,不就找到那个“春”了?
贤妃已是对此司空见惯,不再追究,只又叹了一句:“你七哥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已是一个多月不见了……”
宇文玄铮神色一僵,上次他打破了那个盆池时已是信誓旦旦的说要赔给宇文玄朗个一模一样的。可永定窑的人却说若要烧出那么大的盆池且需精雕细刻,没有半年的时间无法完成,而自从上次制出那个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后,皇上说太费工时且华而不实,已着工部下令禁止。如今要当真想烧出那么个盆池来,先要请旨圣上,再由工部审批,然后选址、盖窑亦需半年左右……关键是皇上根本就不可能下这个旨意。
047小露锋芒
“可能在煜王府帮四哥打理婚事……”
估计煜王婚事一过,他就有时间找自己算账了,想来也没有几日了,不禁暗自叫苦。余光却瞥见苏锦翎脸色微红,目光如水波闪动。
“锦翎是不是病了?”贤妃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快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也是累了你了。”
苏锦翎告退,轻飘飘的走到院中,停住脚步,望着西沉红日深深吸了口气,方勉强缓住激烈的心跳,却是笑了。
还有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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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里,苏锦翎都比较清闲,因是煜王婚事临近,来往雪阳宫拜访庆贺的人骤然增多,贤妃也就没有时间叫她唱曲说书了。
到了六月二十七这日,本是苏锦翎当值,可是头天晚上,樊映波忽然要同她串动一下,她也没有问原因便应了,只嘱咐她别忘了同严顺打声招呼。
临了,樊映波忽然说了句:“后日煜王府便要举办婚事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其时又对着户外的繁星满天,苏锦翎只能看到她藻绿的飘带于浅一色的罗裙边轻轻飘摆。
她不明白樊映波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这本就是人所共知的事,可是煜王的婚事与她们有什么关系呢?莫非……她是想提示自己,贤妃既是煜王的生母,那么她们这些侍奉贤妃的人是不是也应在这大喜的日子送上一分贺礼?
她正待追问,樊映波已经走了。
她却得了个心事。
因平日也不大与她们接近,竟不记得雪阳宫的太监宫女是否送过贺礼,大概是有私下表示,既然如此,更是不便去问。
从楠木箱里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木头盒子,外加一把锁而已,而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了,里面装得半满的都是贤妃的赏赐,金光灿灿,将那简陋的盒子晃得亦抬高了几分身价。她是每天晚上都要逐一拿出来稀罕一番的,如今挑了几个自己认为最贵重的又犯了愁……将主子的赏赐再还了主子,这不大好吧?
其实最好的贺礼便是亲手所制,可是她会什么?身边的宫女个个是针指女红的高手,而她只会编如意结,如此又太寒酸了吧?实在不行……唱个曲说个书?怕是也只有贤妃才喜欢这种小把戏,人家就算要听也会请帝京有名的戏班子和说书艺人,哪轮得到她?
为了这贺礼,她整整愁闷了一个晚上,直到五更时方昏昏的睡了,好在第二日并非她当值,直睡到日上三竿方起。
简单梳洗一番,坐到院中树荫下的石桌旁继续冥思苦想。
“叮”。
有东西打在头上,又蹦到桌子上。她拾起一看,竟是一颗榛子。
这不过是棵桂花树,哪结得了榛子?
抬头……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是你?”
竟是那个蓝衣少年。
宇文玄朗自树上跃下:“怎么每次见你都是呆呆的?”
“怎么每次见你都是挂在那么高的地方?”
虽是反诘,却是惊喜。虽然至今仍不知这蓝衣少年的名姓,可是他一笑起来就有一种很明朗的感觉,让人不觉就开心起来。。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是来找我的?”这一开心就蹦出一连串的问题。
宇文玄朗见她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好奇不禁笑得更为明朗,凑近她,神秘兮兮道:“有人让我给你稍句话……”
心猛的一滞,而后骤然狂跳起来,虽然明明知道那人是谁,却仍不可置信的问了句:“谁?”
她的心跳是那般剧烈,甫一张口,心跳声便簇拥着那个颤颤巍巍的字涌了出来。耳边仿佛在打鼓,震得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吐出了那个字。
然而即便心跳再怎样的震耳欲聋,那蓝衣少年唇齿开合之际飞出的一句话仍准确无误的飘入她的耳朵,可是在以后的某一瞬间的回想中,她亦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她只是捕捉到了“镜月湖”这个信息,便飞转了身向门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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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镜月湖等你……”
宇文玄铮话音未落,便见刚刚那个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的女孩飞一般的跑出门去。
心中不觉泛出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四哥即便不说,他亦是知道要安排苏锦翎入雪阳宫。虽然宫闱深晦,然而在贤妃身边伺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否则一旦回到烈王府,依她的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她一个身份尴尬的庶女,况苏穆风又对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意,若真的将她许配了别人谁能阻拦得了?四哥亦不会插手烈王家事。但在宫中,还可时时看到她,即便无法处处关注,亦知她在何处,在自己目力所能触及之处……
每次早朝散后,煜王依然会丢下那些三三两两高谈阔论之人悄然退场,却不是回府亦不是去玉秀山枯坐,而是出现在她领着毛团经常散步的路旁。
那条路分上下两层,下方是细石子甬路,上方是平展宽阔的高台,即便一高一低,却相依相伴,绵延远方。他已不只一次看到那秀树葱茏中若隐若现的一角雪白。
他从未见四哥如此在意过什么,而若是她得知其实那个人经常陪在身边的话又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然而却不能真正的以煜王的身份与之相见,所以自她入雪阳宫后四哥便再也没有向贤妃请安,此刻自是有忙于婚事的借口,可是以后呢?他已是知道四哥的顾虑,也知晓苏锦翎的决绝,但是这种状况又会持续多久?一旦真相大白该怎么办?
可是看到苏锦翎这般兴高采烈,他真的希望一切能永远隐瞒下去,或者一切就真的如她心中所认定的一般。
在这一刻,他甚至暂时忘记了四哥的宏图大志,眼前只有风轻轻,叶细细,一丝云淡淡的停在蓝天之上。
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静止在这一刻,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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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一路飞奔,丝毫没有迷路……这条路,她不知带着毛团走了多少次。
当她如小燕般飞到镜月湖边,远远看到那一抹雪色之际,脚步竟渐渐慢下来。
蓝天,白云,清风,细柳,碧水,淡荷,浮晕,幽香……就衬着那个一身雪袍之人,仿佛一张美到极致的画,唯有微微拂动的袍摆和发梢划破了这种静止,却仍让人不忍踏入半步,生怕一个不小心,梦便碎了。
可她仍在缓缓接近着,因疾奔而狂烈跳动的心隆隆的响着,眼前模糊着水汽,使这一切更像是一个梦境。
近了,更近了……
她停在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的位置,看他青丝如水,白衣胜雪,看他负手而立,仿佛嵌进这青山绿水之中……就像曾经无数个骤然醒来的幻梦。
如果真的是梦,就让这梦永不醒来!
视线清晰复模糊,轻浅的色彩氤氲弥漫。
宇文玄苍忽的转过身来……
可惜这一刻,她的眼前正模糊着,只能猜测他的脸上是否是她所期待与想象的惊喜。唇角不知不觉的弯起一丝浅笑,不知不觉的蔓延开来。
“怎么还站在那?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难以隐藏的柔情。
她抿紧了唇,将积累了月余的涩苦相思咽下。
只要看到他不就很好吗?只要他真真实实的在眼前而不是睁开眼便会飞走的梦不就很好吗?
笑容愈发明媚,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
就这般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依旧冷锐的眸,却含几许温软,是因了她吗?依旧凉薄的唇,却挑一丝春意,是因了他吗?依旧冷峻的脸,却多几分柔和,也是因了她吗?
就这么笑着站在他面前,就这么笑着看着他的脸,却忽然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贴在了他的胸口。
熟悉的淡淡的甘甜之香,就这么轻易的勾出了她压抑了许久的眼泪,她看到他衣襟上洇湿的点点淡痕,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他的怀抱并不紧致,她却觉得窒息,窒息得仿佛那个冰冷的怀抱瞬间变作火焰几欲将她燃烧。
“长高了,”他的声音从耳边飘落,淡若柔风:“也胖了些。”
她忍不住笑,从他怀里挣出来,抬眸正对上他的隐隐笑意。
“煜王明日举办婚事,你怎么有时间出来?”
“他办他的,我做我的。”唇角的笑意忽有些蒙昧不清,语气却异常坚定。
“你……”
苏锦翎刚想提醒他伴君如伴虎,别因了自己的桀骜惹煜王不高兴。唉,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话未出口,却突然听他说了一句:“想不想出去?”
“出去?上哪?”
她环顾四周,目光停在湖心那似一弯寒月的小亭上。
“出宫。”
他微向前倾着身子,低了头,唇靠近她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
048沉冤得雪
出宫……
这可是苏锦翎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眼下她换了普通女子穿的珠粉点碎花的纱衫,月白色的细绸裥裙……此套衣裙由宣昌友情赞助,苏锦翎完全可以看出他是有备而来,心下暗自高兴。
他则将长发简单束起,只以白玉簪固定,愈发显得风姿俊逸。而即便将雪色丝质长袍换做淡灰的常服,亦难减风采,倒更有一种欲盖弥彰之势。
此刻,他轻摇一枚十二骨纸扇。玉白的细绢扇面,其上提着当朝名士的字画,俨然一副出自书香世家的贵公子模样。虽缓行于繁华集市之间,任人群车马川流不息,微眯的眼却丝毫没有从前面那个如粉蝶般欢快的身影上移开半分,看着她因为喜悦激动而泛出淡淡红晕的脸在柔润珠粉之色的衬托下愈加细腻动人,唇边不禁泛起常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苏锦翎自来到这个时空头一回逛街,几乎要欢喜疯了。
古代的街市虽然没有现代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然而两边的屋宇亦错落有致。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公廨比比皆是,店铺更是繁多,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有幢三层的房子前还高悬着“彩楼欢门”的旗帜,分外惹眼。店铺之间又杂以胭脂水粉日用杂货等小摊,陈列的大多是她从未见过的玩意,几乎让她目不暇给。
她从一个摊位跑到另一个摊位,从一个小铺钻进另一个小铺,还担心自己跑丢,时不时的回头张望。
即便是常人打扮,即便身处混乱嘈杂,那种冷峻和似是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仍将他从众人中生生剥离出来,是那般的引人瞩目,她甚至觉得自己纵然是走丢了,亦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寻到他。
而每每回头,都能对上他冷锐的眸子,即便他依旧面色淡淡,却能感到他隐藏的笑意。
见她开心一笑,又投身到另一个摊位前,不禁微摇了摇头,却又满足的叹了口气。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走丢,然而……
“无论你在哪我都会去找你!”
既是许了她了,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因为在他毫无预料之际,她已不知不觉的成了他的一部分,即便是闭着眼睛,亦能准确的寻到她的所在。
人流穿梭,那抹纤柔的珠粉时隐时现,此刻正立于一个小摊前,拈了支蓝银珠花细细端详。
小贩迫不及待的兜售:“您瞧瞧这做工,这花式……这可是三百年前帝京著名的设计首饰的姑娘……就是飞仙的那位传下来的,只我这有……”
“不对啊,刚刚我在那边的摊位看到支一模一样的,他说的话同你一模一样……”
小贩堆了笑的表情一裂,恨声道:“他那是假冒伪劣!”
苏锦翎大惊,这个时空也有这么先进的词了吗?
“姑娘,你相信我,若是你戴上这根簪子,更是貌若天仙,比那煜王将要迎娶的夫人还要美上七分,那煜王若是见了你呀……”
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的让苏锦翎往前靠了靠,低语一句,弄得苏锦翎的脸顿时变作通红,他却又大惊小怪道:“这话可千万不能外传哦……”
这工夫,宇文玄苍亦来到摊位前,轻摇折扇,只冷眼瞧着摊上的物件。
小贩瞥了他一眼,当即被他冷厉的气度镇住,不禁打了个哆嗦,急忙掉转目光。
“这位姑娘,要不我算你便宜点……”
这点颇能打动苏锦翎。
“十文!姑娘,你就是走遍帝京,这种货色,这种工艺,你也绝找不出比我出价还便宜的第二家!”
她决定了,刚要取荷包,宇文玄苍的纸扇便压住她的手。
他是要替自己付银子吗?
前世也曾有男生送她礼物。不仅是因了母亲的严厉管束,她自己也是不肯接受的,因为一旦接受,就似乎允诺了什么。况且两个人在一起,她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他的钱……
“不不,我自己来……”她急忙阻拦。
他却是牵了她的手走了。
“那东西配不上你……”
她一怔,却见他微侧了头,唇角衔笑:“还以为你不喜欢女孩子的玩意……”
说着,目光似是无意的扫过她斜髻上万古不变的落梅银簪。自他认识她的那一日起,她便绾着这只式样老旧与其年龄极不相衬的簪子,且只绾着这个。
她有些生气:“只要是女孩子,哪个会不喜欢?”
“贤妃的赏赐怎么不见你用?”
“你怎么知道?”
她讶然,不过转念一想,贤妃的贤德美名哪个不知?
他自是不答,只道:“也好,那些亦不配你!”
她一怔,心底随即冒出个问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他好像听到了她的疑问,回眸一瞥,唇衔淡笑。
她忽然意识到,他正牵着她的手……宽大的袍袖滑落至她的腕上,正与她绣着木槿花的袖口相接,衣褶翕动间,轻滑的面料搔得手腕微痒。
羞涩抬眸,目光水水的睇了前面的他一眼。
他清隽修长的身影不疾不徐的走着,从容不迫的为她隔开周遭的拥挤污浊。
一时间,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不见,所有的川流不息的皆凭空散尽,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与她……
倦于去想未来,只求现在,便让一切停留在此刻,亦是美好无憾。
他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意,没有回头,只更紧的握住了她的小手,将它牢牢攥在掌心。
是开心?是紧张?是感动?她已说不清,只觉手心沁出薄薄的汗,而且路过的行人皆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落在二人的牵系之上,令她愈发局促不安,只得左右四顾装作没有看到众人的视线。
一旁卖水果的小贩正从麻布袋里取出硕大的水蜜*桃规规整整的往摊位上摆。
她随意扫了一眼,却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奔到摊位前。
“老板,可以把这袋子卖给我吗?”
小贩不可置信的眨眨眼:“你要这袋子?”
宇文玄苍也跟了过来:“你要袋子做什么?”
她翘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送给煜王当贺礼!”
宇文玄苍摇着扇子的手一滞,表情微有凌乱。
苏锦翎就知道他一准无法理解,不禁有些得意。
也是很偶然了,她忽然发现这麻布袋上的空隙很规则,不正好绣十字绣吗?刚刚只顾着开心,竟差点把这么重大的事给忘了。她敢打赌这个时空的人一准不知道什么是十字绣,还会觉得很新奇呢,当然这也得在那位穿越前辈没有将所有的现代技术带到此地的前提下。
“据我所知,煜王府并不缺这种袋子……”宇文玄苍扇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
“我知道啊,我是要在这上面绣几个字……你可别告诉他哦……”
是啊,如果让煜王知道她竟然用麻袋给他做贺礼……
“你打算绣什么?”
苏锦翎凭空比划了五下:“家、和、万、事、兴!”
宇文玄苍的扇速渐渐缓下来。
她方忽然记起自己的“文盲”身份,立刻补充道:“我会让映波帮我画样子……”
也好,就算她们两个的心意吧。唉,这么一来今天晚上可能就要熬夜了,但愿来得及!
他只定定的看着她,半晌不语,直至她已和小贩讨价还价完毕准备付银子时方突然攥住她的腕,眸底淬冰:“我想他不会想要你的贺礼!”
他的婚事……她的贺礼……怎么可以?
她一怔,却是误会煜王会嫌弃自己身份低微。只盯着那袋子小声道:“我知道,送给贤妃娘娘也好。她们都送了,我只是一点心意……”
腕上的力紧了紧,终于放开。于是苏锦翎卷了袋子,默默的走了。
他看着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小身影,不知为什么,那纤弱仿佛化成一根针,狠狠刺在心上,从未有过的痛。
“锦翎……”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喜悦已失,只余落寞之色。
就在这一瞬,他咽下即将飞出口的话,唇角微挑:“已是到了天香楼……”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只见一座三层高的阔大华屋矗立一旁,朱漆为壁,琉璃为窗,飞翘的深青檐角挑着串串绢纱红灯,在暖阳中如红宝流苏迎风飘曳。雕花镂鸟的门楣上拱着一块五尺长的蓝底牌匾,其上“天香楼”三个金字熠熠生辉。
“走了这么久,是不是饿了?”他的声音轻和如风。
他这么一提,她方记起自己连早饭也没有吃,这会还真是有些饿了。
他微微一笑,上前牵住她的手,便要走进那雕梁画栋尽是锦衣华服之人出入的高门内。
她急忙往后挣,小声道:“会很贵的……”
他大笑出声,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进了门。
楼内竟是别有洞天,全不同于一般酒楼设计,而是布以山水,桌椅亦是就地取材,分散而置。其间饮者,或对影独酌,或三五成群,皆气度不凡,面前饭菜精致清新,碗盏杯碟晶莹剔透。
她扫了一圈,亦没看到店小二,只被他引着上了盘旋的石阶。
049走火入魔
石阶不同于楼下的古朴天然,愈往上愈是精雕细磨。两旁的护栏由浮雕石柱不知不觉的转为镂空的鎏金扶手,极尽华贵。更妙的是沿途有溪流潺潺而下,水波汩汩中时有锦鲤跃出。
她暗想,这在天昊国也算得上是七星级的酒店了吧。
可是酒店归酒店,却闻不到丝毫的酒气油烟,可能是因了遍植草木,散着一种若有如无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行至半路,于平缓处坐落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屋,挑着一对酒幌,真好像是山间野外的小店。而门上以细竹帘遮蔽,帘上勾着淡墨水画,自然清新中又多了几分风雅韵致。
细竹缝隙中依稀可见其内青碧的珠帘配以玉白的粉壁,色调清淡,布置精细。
宇文玄苍拿扇子挑了竹帘,她迟疑片刻,方走了进去。
竹桌,竹椅,包括墙壁上的画亦是竹篾为底,染了颜色后细细织就,古朴淡雅。
织锦桌布是千枝千叶的花纹,色调略暗,却更显名贵。上置一白瓷冰纹瓶,曲线曼妙的瓶身,一侧如藤蔓般铺泻着立体的栀子花,瓶中亦疏疏插了两支,看去极不经意,却韵致独特。初见时,竟分不出哪是真花,哪是假花,更显精妙。
椅上搭了绣了几片竹叶的软垫子,绣工精妙,移目之间,那叶子竟好似在轻微颤动。面料则像水一般柔软轻滑,透着丝丝沁凉,坐上后,有身置水床般的荡漾之感。
此间临窗,可览尽街市繁华,消去了不少乍然而生的的隔世之感。
朱漆花格长窗半敞半掩,夏风徐入,却是滤作清凉,馨香处处。
她只待了一会,身上的浮热便尽数散去,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脚步轻轻,竹帘半掀,一个青衣小童端着乌漆托盘走了进来,另一个则候在帘外。
四碟菜肴一一摆在桌上,三热一冷,在如玉白瓷的衬托下,那菜肴简直如水晶雕就一般。
流光青玉壶内美酒飘香,只略闻一闻便有了醉意。
小童轻拈酒壶,但见一股清冽打着旋的注入碧绿玉竹杯中,酒面略高于杯沿,盈盈晃动,就是不肯泼洒出来。
小童屈身告退,轻轻脚步渐渐远去。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
口中虽是戏谑,心底却泛起甜意。
他拿薄银裹象牙的筷子为她夹了一些菜置于薄得几乎透明的白瓷碟中。
“这是天香楼著名的月点清波……”
仅凭目力,她无法瞧出这食材为何物,然而尝亦无法品出,只觉绵软柔滑,极为可口。
能将菜做得无论是看还是尝皆不知所用何物,不能不说是一种境界,如此是不是也为了保护专利呢?
已品过三道菜,宇文玄苍又夹了一筷子翠绿的丝状物送过来,其间点缀艳红簇簇,极是好看。
“你怎么不吃?”
他光顾着给自己布菜,他就不饿吗?
她亦夹了这看似喜人的柳绿莺红给他。
他笑而不语,慢慢吃起来。
连吃东西都这般优雅,看来皇子伴读果真是……
若说前三道菜她品不出是何物所制,这道她是确确实实尝出里面一项重要食材——辣椒,她一直对辣极为敏感,眼下则真真是辣彻心扉,当即热泪盈盈。
可是宣昌却好像极爱这道菜,自己吃着不说,竟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她一边坚强着继续,一边流着感动的眼泪。
宇文玄苍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低泣,抬眼看她,顿时目露讶异。
嘴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只看到一股烟从眼前升起,只听到一个被烧焦了的声音说道:“我想喝水。”
一注青绿的水流携着一片碧绿的茶叶在琉璃盅内打着转。
水注刚歇,她便迫不及待的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连喝了三盅,方冲淡些许辣意。
“既是不能吃辣,为什么不说?”他的声音忍笑又宠溺。
她怎好说因是你喜欢的,因是你所给的,我才……
此间,又上了四碟点心,个个精巧细致得如同工艺品,令人叹为观止,口味亦是独特,口感亦是甚佳。
她挨个尝了个遍,后只专拣甜的那两种吃。不过她很照顾同桌人的情绪,没有全部消灭。
她胃口本就不大,即便是再好吃的美味也只是三口两口的就饱了,于是端着茶水慢啜,装作打量房间,实际偷瞄那人优雅的吃相,心里又在打鼓:“虽只四菜四点,花费定不会少。若是请他肯定是不可能了,即便aa制……把自己押上做仨月苦役也不够吧?这种地方是最会宰人的,真不该一时糊涂跟他进来,不过若是他请我……”
他那边已是停了箸,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拈起面前的酒盅,轻沾唇边,酒盅在他两指间微微一扬……随后又斟了一盅,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如此美酒,怎好错过?”
酒……她也是喝过的,那股又辣又呛火烧肺腑的滋味着实难受。不过眼前的这杯酒看起来清澈如水,闻起来又香又甜,古人又对酒有着琼浆玉液等诸多赞誉,可能与现代的酒的确有所不同,所以应该……不会太可怕吧?
她端起来,又细细的闻了闻……香醇。不放心,趁宇文玄苍不注意又舔了舔……甜的!
她立即效仿宇文玄苍的优雅,缓缓将酒送入口中……
“咳咳……”
这酒有极大的欺骗性,初时入口极是甜香醇厚,好似蜜糖,然而顷刻之后便如火烧赤壁,灼得唇舌生痛。其时,她初试的一点尚未发作,而当她饮下一口之际,那热方蓬蓬勃勃的燃烧起来,再加上后续的这一口……
她放下酒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随着咳声,那股呛辣顺着胸口直漫下去,仿佛在身体里点了一把火,“嗵”的烧了个通亮。
宇文玄苍将茶递给她,她接过,勉强喝了一口方舒服些许,却惊愕发现他递了茶过来,却又取走了她面前的酒盅,似是极自然的,酒盅在两指间微微一动……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半盏残酒饮尽,一时竟忘了呛咳,他这是……节约吗?
此时此刻,她怎知宇文玄苍的心意?新婚之夜的交杯酒便在此,与她饮了……
当然,苏锦翎也非不开化,她却只觉得此举极为暧昧,弄得她本就火烫的脸更热上一层,竟是连看亦不敢看他一眼了。
可是只一会工夫,便觉醉意上涌,满眼的淡绿好像蒙着浅浅的雾气,白瓷冰纹瓶上的立体花亦跟着活了起来,慢慢舒展着晶莹的花瓣。
她勉力的睁开眼睛,却又沉沉闭上,神智还是清醒的,只是身子慵懒得恨不能即刻睡去。
“怎么这般不胜酒力?”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空旷而幽眇。随后,她觉得自己被扶起,人软绵绵的靠在他身上,那股清淡的清甜之香入心入肺,令人略略清醒了些。
她好像听到他在同人低声说话,却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处空廓的院落,又不知怎的身子一轻,又稳稳坐下,只不过……
掀睫一看,顿时醉意消了大半,她怎么在一匹马上?这是……马吧?她对着面前飘垂的雪亮的长鬃发呆,却觉身后有风拂过……
宇文玄苍纵身上马,长臂环过她身侧,握住缰绳。
“你这是……我不会骑马啊……”她大惊。
他唇角一翘,也不答话,臂一抖,玉鲛银鞭发出一声轻响。
苏锦翎只觉身子一震,紧接着就如同离弦之箭随着座下之骑一同射了出去。
她一声惊呼,向后撞上他的胸口,又向前栽去,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齐齐向她砸来,她急忙闭上眼睛。
却是感到一双臂紧紧的护住她,即便她左右摇晃,仍是无法脱离这牢固的保护,心便渐渐安了。
风迎面扑来,散去了市井的污浊,却带来暖暖的甜香,仿佛是郊外的味道。
当耳边只余马蹄哒哒与风声微吟之际,她方缓缓睁开眼睛……
景致依旧是划目而过,快得好像将一切织作一匹碧绿的锦,即便偶有杂色,亦是耀目的点缀。
“我们要去哪?”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声音里竟是满含兴奋。
他的声音擦过耳边,是那么近,近得仿佛是他的唇轻吻耳际。
“到了便知。”
她面颊发烫。
是啊,只要同他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蓝天碧野,流风斜阳……夕阳红得那般醉人,仿佛在吸引他们去追赶……天啊,他们这个样子好像是在私奔呢……
马终于停了下来。
宇文玄苍下了马,将手伸给她。
她看了半天夕阳,眼前现在是无数个明绿的光影在闪,她恍惚看到他伸手过来,却一下握了个空,身子一斜……
却是被他牢牢抱在怀中,也只是片刻,便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光影渐渐散去,一切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开阔清幽的如画河山。
其时,夕阳卡在绵延的青山之巅,余晖铺洒在粼粼水波之上,临山的水面则笼在一片淡青之中,真个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050带你出宫
水面时有渔舟远远飘过,如一片树叶,只一忽就没了踪影,却有歌声悠悠撒下,在金光闪闪中微微跃动。本以为就这般化作涟漪,不想水波浮动,隔着老远又接上绵长的一句。
苏锦翎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却极爱这空淡高远,心亦仿佛随着点点波光飘向那渔舟,渐行渐远,自在无边。
“很美,对吗?”
二人均沉醉在如此美景中,不知过了多久,那长身玉立之人方低声说了一句,竟似叹息,然而叹息中又隐着一种豪迈的宏阔。
她侧过头去看他,但见他负手而立,夕阳的余晖不仅将层林尽染,亦将他浑身笼做金红,高华金贵,无以伦比。他依旧微眯着眼,不见惯常的冷锐之气,却于狭眸中折出夕阳金光,看似欣赏美景,却有睥睨天下之势。
一时间,她仿佛看到那笼着金红之光的丝罗长衫幻化成帝王龙袍,其上龙腾云绕,山海绵延,金辉灿灿,耀眼夺目。他的面目顷刻间掩在金芒之中,难辨神色。她努力的看过去,却只见一团灿烂光晕。
迷离中,仿佛丛林尽皆匍匐在地,耳边的水声泠泠乍然变作山呼海啸之音。
只在这一瞬,心里忽有道电光闪过……
“锦翎……”
一声轻唤,惊走了所有幻境,那似被长长玉旒遮住的脸骤然清晰起来。
“若是以这江山为聘,娶你为妻,如何?”
她一怔,电光再闪之际,已被他揽入怀中,一个声音轻轻飘落耳边,低沉却坚定:“有朝一日……”
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清除所有会对你不利的障碍,能与我一同登上太极殿丹陛的……只有你!
她有些清醒了,这种话在这个时空可是大不敬之罪,是要被……可为什么他说起来却是如此的……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明天,方逸云就要嫁给煜王了。你说,煜王会喜欢她吗?”她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句。
怀抱一震。
良久,他的声音渺然幽响:“你希望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脸颊不好意思的在他胸前蹭了蹭:“煜王的心思,我怎么能左右?”
又是良久,他涩然开口,却是异常坚决。
“锦翎,你记住,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是为了将来,为了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最配得上你的东西!或许会让你等待许久,或许会让你伤心难过,或许会出现许多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你一定要记得,今天在你身边的人,心里只你一个……”
苏锦翎听得迷糊且感动,然而一种不安亦随之油然而生,先前消失的电光再次耀目而来,她正待问个清楚,那怀抱却蓦地一松,紧接着他的头忽然低下,唇瓣瞬间落在她的唇上……
“轰……”
似有什么在心底嗵的炸开了,霎时将她震得粉碎,又被他坚固的怀抱聚拢在一起。即便紧闭双眼,依然觉得天旋地转,几次三番的要瘫软下去。却是他,紧紧的抱着她,护着她,固执的不让她倒下去,固执的让她坚定的同他站在一起,固执的让她嵌在他的怀抱中,仿佛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分割!
夕阳璀璨,金光簇簇,江水远游,鳞波滟滟。
岸边,是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余晖中,却化作一道长长的影子斜斜的铺在细草摇芳的碧绿之上。稍远处,一匹被霞光染做绛红的骏马正在悠闲的啃着青草,偶尔抬头望望那两个身影,咴咴的叫上两声。
紫岚红霞,映天映水,远山秀林,吟月吟风。
一切,是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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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竟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
进了听雨轩,脚步如同踩云般的苏锦翎忽然惊呼道。她那宝贝麻布袋子——做贺礼的最佳原材料应是落在了天香楼……都怪自己,只半盅酒就醉了。
想起那半盅酒,随之而来飞上心头的是宣昌若无其事的拿过她手边的酒盅一饮而尽……他竟和她同饮一杯酒呢……
似是酒意上浮,不禁两腮发烫。然而使她心动的还不只是这个……
他,吻了她……
手不由自主的轻触唇瓣……
其实当时她实在是受惊过度,只觉心跳狂烈,头晕目眩,现在回想起来,甜蜜一层层的漫上心头,尤其是镜月湖边作别,那辗转于唇舌间的温馨直化作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于唇边绽放。
抬眼望天……是那般深远幽邃,星星今夜似是格外活泼,使劲的闪啊闪,是在替我高兴吗?一弯淡月穿云慢行,地上几不可见的树影若明若暗。
宣昌,你也如我一般在仰望这幕空旷幽寂吗?
忽的升起一丝落寞,不过……无论你是否在看,月亮亦不只悬在我可见的这片天空,亦会伴你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么想着,又开心起来,指尖轻提暗花外裙,于树影中轻盈旋舞起来。
“是飘渺,是逍遥,寻梦去这心半点没困扰。月轻照,雾轻摇,红日挂半空始终梦未了。青春的心灵百般奇妙,缤纷的思潮,梦中一切没缺少。月虽俏,月虽妙,谁料梦境更比月儿俏……”
“今天出去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打破轻灵的幻梦,樊映波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后。
未及她解释,樊映波接下来的一句惊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娘娘找了你一天……”
“啊,娘娘找我……什么事?”
这便是乐极生悲吗?她只以为贤妃忙于儿子的婚事,这几日也没有找她唱曲说书,方放心大胆的跟着宣昌出宫,怎成想……
在雪阳宫的这一个多月里,她发现宫中并不如她想象中的严厉残酷,风气有时甚至甚为开化,可不经允许私自出宫却是大罪,若是……
“娘娘让你明天随她去煜王府……”
刚刚只是语气平平,还带着点幽怨女鬼的味道,可眼下樊映波的眸中似有异样光彩在闪动。
“可是我还没准备贺礼……”
“贺礼?你把自己送上去不就很好?”
见苏锦翎神色一僵,她突然笑了:“开个玩笑。”
她定定的看住苏锦翎,一字一句道:“让你去王府唱上一曲,这可是特别的贺礼呢……”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怪异,似是笑,又似是恼。
苏锦翎辨不出,不过并不难理解。自己现在极受贤妃宠爱,竟在短短的月余时间内成了娘娘身边的红人,如此的上升速度,任是哪个不眼红嫉妒?那些宫人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甚至拉拢讨好,私下里却说她献媚取宠,小人得志。
樊映波性情冷淡,虽也身在雪阳宫,却不过是个浇花的宫女,有时连殿门都进不得。
如此的待遇悬殊,也难怪要心生不平了。苏锦翎也觉得不好受,却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
她说不好自己和樊映波的关系,似近还远,樊映波好像对所有人都莫名的充满敌意,令人难以接近;却又似远还近,宫人们总是认为她二人感情不错,可能也是因为同住听雪轩的缘故,即便连贤妃亦是如此认定,否则怎么会让她而非严顺通知自己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准备好了?”
樊映波唇角带笑,却是冰冷,甚至还有点嘲笑和愤怒的意味。
“呃,我现在回房准备……”苏锦翎疾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明天还有谁去?你……”
“我怎么会去呢?”樊映波笑得极为灿烂,似要掩盖什么,却让人觉得此前那种种意味更为深重:“贤妃娘娘离不得你,雪阳宫的花可也离不了我呢……”
语毕,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
苏锦翎目瞪口呆的立在房门口,原本的开心被冲走了大半,懊恼顿生。
回到房中,闷闷不乐的坐在绣墩上。她很理解樊映波的心情,可要如何安慰呢?大家都羡慕她得了贤妃的宠爱,可是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她想要的是……
宣昌说要娶她呢……
是妻子,是妻子……此前一直想问他是否娶妻竟是她的自寻烦恼。
眼波微闪,终抿着唇笑了。
她才不要什么贵重的聘礼,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志,也不贪心,她只要两个人安安心心的过自己的小日子便好,直到头发变白,牙齿掉光,依然是彼此心中的宝。
只是他是会请皇上指婚还是等她二十五岁出宫呢?二十五岁……十年呢,怪不得他会说让自己等待很久。她顿时皱起小脸,好长啊,可是她什么时候这么想嫁人了呢?真是……
“咚!咚!”
外面传来连续梆响,竟已是二更了。
此刻方想起明日还要同贤妃去煜王府……
贤妃娘娘还真是看重她,这么重大的事件竟然也要带上她,还要她唱曲……可是唱什么好呢?
她犯了愁,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不由自主的望向窗外。
淡月弯弯,恰到好处的挂在窗棂之上。
“让欢笑,尽解寂寥,甜梦里愿可一生未觉晓。月虽俏,月虽妙,谁料梦境更比月儿俏。青春的心灵百般奇妙,缤纷的思潮,梦中一切没缺少。月虽俏,月虽妙,谁料梦境更比月儿俏……”
051携手同游
不如……就这首《追梦》吧,既符合她的心境,亦是对新人的祝贺,况且方逸云……毕竟是同在百莺宫住过一段日子,虽是她为人清高,自己却对她分外有好感呢。夫人仅次于正妃,想来煜王也是极喜欢她的……对了,明天会不会看到传说中冷面冷心的煜王?会不会看到……宣昌……
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回想今日的一点一滴,一遍又一遍在耳边播放他的一字一句……甜蜜无限放大,盖过了初时的短暂不安,并将其淹没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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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个梦。梦中仿佛来到一片极致的银白,廊庑亭阁,青砖琉瓦,亭亭茂松皆如在雾气中飘逸,有一块玄地金字的匾额亦是划目而过,她只来得及看清上面三个遒劲的大字——煜王府。
唯一清晰的,是到处的喜乐喧天,鞭炮齐鸣。
烟雾飞花弥漫中,一对新人在众人簇拥下迎面走来。
新娘蒙着盖头,不过从那袅娜端庄的步态里不难看出正是方逸云。
只是新郎的面目一直被缭绕的烟雾挡着,看不清楚,只见他一身喜服鲜红似血。
她努力要从人群中挤出,却再三的被推到后面去。
终于,那二人走近了。
然而此刻,忽然有人叫了声“煜王殿下”……
新郎应声回头……
在这一瞬,他的面容恰好划过她透过人群缝隙的目光……
“宣昌?!”
她的惊呼脱口而出,紧接着视线却再次被人群挡住。
宣昌……怎么会是宣昌……
她极力要突出重围,却被推挤得几乎两脚悬空。
突然,人群顿失,只有那两个喜服之人对着香案跪倒,一个声音在高高唱和:“一拜天地……”
“不对,宣昌,怎么会是你?宣昌……”
她拼命喊……自己急切的呼唤清楚的响在耳边,却是不见宣昌看过来……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般,只与身边的女子随着唱和三跪三拜后方起身,在两个捧龙凤花烛的小丫鬟的导引下向这边走来。
他应是看到她的,他应是看到她的……
可是他的目光只是冷冷扫过,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只执着彩球绸带引着他的新娘走过她身边……
耳边,锣鼓再次如春雷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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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苏锦翎从梦中惊醒,亦是一身冷汗,心跳狂烈。
痛的感觉是如此清晰,清晰得仿佛犹在梦中。
“咚咚咚……”
此刻方彻底清醒,忽觉那急促如鼓点的乃是敲门之声。
门一开,司仪司的典衣和掌衣并一名女史便拥了进来。
“时辰已近,娘娘嘱咐咱们赶紧给你打扮完毕。快点,大家都等着呢……”
蝶练纱的天水碧襦裙,裙摆至左肩斜斜的绕上一圈珠粉木槿花,花蕊皆用淡黄米珠装点。
蝶花吊穗银发簪斜绾了单髻,细短的流苏簌簌的打在如云发鬓边。为免单薄,又拿珍珠发针点了一圈。仍是过于素淡,便再加上一朵半白半桃红的水嫩芙蓉花。两侧余下发丝结成数条极细的发辫垂在胸前,发尾缀以莹粉珍珠。
玫瑰露敷面,螺子黛画眉,玉簪茉莉胭脂点唇,又拿掌心揉匀了拍在两腮上。
“这一打扮,更是锦上添花了……”
掌衣啧啧赞着拿过桌上菱花举到她面前。
眉如远山黛,眼似水波横,丹唇润桃花,雪肤赛凝琼……
这个如琬似花的……竟是她吗?
“你还有这心思?”典衣一把夺过菱花:“这都几时了?娘娘该等急了……”
四人急匆匆的往瑶光殿赶去,一路上,掌衣嘴还不闲着:“娘娘说这份贺礼可是保密的,不过煜王见了一准喜欢。娘娘说煜王幼时很喜欢听曲,还唱得有模有样的,只可惜封了王后,事也忙了,竟没工夫顾上这个了……”
说着,又瞧了苏锦翎一眼,忽然拉住她附到耳边低语道:“你若是唱得煜王喜欢了,没准就直接留在王府了……”
苏锦翎大惊,颊上的胭脂都似跟着褪了颜色。
掌衣忽然噗嗤一笑:“瞧你吓的,这是好事啊,纵使今日不能,改日也会向贤妃娘娘讨了你去的……”
“崔掌衣,你又在胡诌什么?煜王一向生性冷淡,你也不是没见过,即便是带最受宠的曼妃来拜见娘娘时,亦是不肯多看她一眼。你这么糊弄个小姑娘,就不怕她惦记起来,闹出什么罗乱?”
这个段典衣平日是最看不上苏锦翎的,此番明是指责崔掌衣,实则是在嘲讽她心心念念的攀高枝。
她不擅辩解,也懒于辩解,只装作没听懂。
煜王……她才不稀罕呢。可是不知为什么,因忙碌而被遗忘的梦忽的跃到眼前。
宣昌……煜王……
煜王……宣昌……
那冷淡漠视的目光……
“还磨蹭什么呢?”段典衣厉喝。
她急忙加快脚步,心里念着,梦都是反的,梦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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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帝一向不喜铺张,贤妃娘娘便极力缩减人数,却仍旧凑了十轿十二车并四百宫人迤逦向煜王府行去。
其中不仅有雪阳宫的相关人员,还有后宫妃嫔,都带着人马,胭脂的香气一路浩荡飘洒。
自天栾城至煜王府的道路早已铺红挂彩,百姓堆挤在路边,身着绛红软甲的禁卫军手执兵器维护秩序,个个昂然而立,整齐庄重,尽显皇家威仪。
苏锦翎数次想探出头去……她不是要看热闹,她只是想看看苏玲珑是不是也跟随而来。她已得知苏玲珑现在在梁璇……现在是璇嫔身边伺候,只可惜早上刚刚到瑶光殿,便被人安排上了马车,根本就没时间从满眼的花团锦簇中找出苏玲珑的身影。
马车极为宽敞舒适,即便帘窗紧闭,亦丝毫不显暗沉闷热。车顶悬着盏琉璃屏画宫灯,柔润的光将四围的锦绣软帷、蚕丝坐垫以及蹙绣荷花椅枕映得如画如描。四角还各置一只青花缠枝小瓷盆,里面盛着雕成各种花样的冰块。
若是依苏锦翎的身份根本无需这般细心打理,关键是同她坐在一辆车里的,是宇文玄铮。
“你到底要看什么?”宇文玄铮已经不止一次的打落她伸向织金回纹锦帘的手:“莫不是想要寻个合意的人早做打算?”
他的戏谑多少带点不满,还有些嫉妒:“你难道不知道宫女私自被人看了去是要被……”
他横着比划了脖子,嘴一咧,发出“咯吱”一声响。
苏锦翎没心情理他,歪着头拨弄着压帘的银蒜。
“叮铃……叮铃……”
清脆的声音在这个有些憋闷的车厢里轻轻飘荡。
“喂,小爷让你上我的马车不是看你发呆的!”
苏锦翎照样不理他。
不知怎的,虽然他身为皇子,虽然他看似暴躁,她却敢不买他的帐,像是笃定他只会假意发狠,却不能真正把她怎么样。
宇文玄铮气呼呼的盯了她一会,终于先软下来:“这么坐着太闷,讲个故事吧?”
“故事都是胡诌的,哪有《天昊志》里宇文家族的人物传记来得好听?”她学着他的口气。
“呵呵,原来你是在记仇啊!”宇文玄铮不怒反笑:“不过小爷今天不想讲传记,要不你唱个曲儿吧?”
二人面对面坐着,他放下支在座上的长腿,前倾着身子,却是伏得极低,就那么扭过脸瞧着苏锦翎,这个角度使得他的高额更显突兀。
苏锦翎看着他费力又逗趣的样子,忍了又忍,终于笑出声来。
“唉,我说怎么不爱搭理我了,原来是描了眉画了眼,又美上几分,看不上我这等粗人了……”
她气不过,拿着帕子就拍了过去,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皇子……
宇文玄铮倒笑了:“打得好,打得好,真是舒服啊!来,再打两下……”
她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景元帝的几个儿子,她只见过宇文玄铮,不知其他几位皇子是不是如他一般……痞气!
他笑得开心,车门上却传来两声轻响:“殿下,奴才都听到了,若是……”
宇文玄铮顿时猛踹了下车厢,喝道:“听到便听到,小爷高兴!”
小宁子顿时安静了,再不敢出一言。
苏锦翎当即瞪了他一眼。
他立即懊悔,却再哄不得她开心。
车队渐行渐缓,想来是接近煜王府,前面的车马正在停靠,并安排来宾入府。
宇文玄铮挑起窗帘,打量停靠得密密麻麻的车轿,突然浓眉一挑:“六哥也来了!此番这病倒好得快……待会带你见见他,包你没工夫同我斗气了!”
六哥?那个风流无比俊逸无敌极惹桃花却摘不得一朵的清宁王宇文玄逸?
苏锦翎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位传奇般的人物,却听宇文玄铮又道:“煜王不肯由天师观星象择定婚日,这下倒好,来了个乌云密布。”
这煜王竟还是个唯物主义者。苏锦翎暗想,顺着窗帘的缝隙看过去。
052与君共骑
只见早上还灿烂明媚的天空已是灰蒙蒙的一片,连带一辆辆华车锦轿都蒙上了一层黯淡。
会不会打雷?心底忽然升起一丝恐惧。
“咚咚咚……”
她当即打了个哆嗦,引得宇文玄铮目光怪异的将她望着。
却是宫女在外敲门:“锦翎,娘娘就要下车了……”
她收回心神,便要开门。
腕突然被捉住:“一会我去找你!”
她没有回头,下了车,疾奔贤妃车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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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王府青砖琉瓦,肃穆苍劲,廊庑亭阁,庄重雅致。庭中无花,只有罗汉松亭亭如盖,整齐利落,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宣示主人是个不苟言笑的冷厉之人……
苏锦翎忽然觉得眼前之景似是有些眼熟……脚步忽然一滞,竟想奔回到门口看一看悬在高高门楣上的匾额是不是……
耳边忽然传来严顺的低语:“看好脚下的路……”
她急忙敛色屏气,心里却不平静……有这么巧吗?真的有这么巧吗?还是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且……曾经在宫里领毛团散步之际时时感受到的来自暗处的注视好像又莫名其妙的出现了……
喧闹的四围忽然安静下来,只见所遇之人一路跪拜,直铺到睦元堂门口,而他们因跟随贤妃娘娘身边,便无需回礼。
这一刻,苏锦翎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相府的丫鬟三品官”,也难怪段姑姑直说她能到贤妃娘娘身边伺候是得了天大的造化。
段姑姑下个月就要离宫了,应该琢磨琢磨该备些什么礼物。她又想到她的十字绣了……
神游之际,人已随着贤妃等人走进睦元堂。
却只是踏进了门,便与其他随行宫人垂首立于一旁,只严顺和四名贴身宫婢陪贤妃步入迎晖厅。煜王早已候在那里,等待参见他的母妃。
门外人声嘈杂,即便苏锦翎竖起耳朵亦听不到里面的丁点动静。
过了一会,忽然鞭炮炸响,鼓乐喧天,原来是云夫人的花轿已到王府门口。
忽的有一群人簇拥到眼前,齐整高大,密不透风的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从接近地面的缝隙中窥见一件赤红镶金的喜服袍摆飘过。
那袍摆飘得很快,她的心跳得很急。
待那袍角即将飘向门口,她正准备透过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一探究竟时,严顺开了迎晖厅的门唤她进去,于是最后留在视野中的,只是愈发阴沉的天空和密压压两列人中间的大红地毡。
“准备得怎么样了?”贤妃拉着她的手慈爱问道,却惊觉这手凉得吓人。
“有点紧张。”苏锦翎实话实说。
的确,今天令她紧张的事太多了。
贤妃刚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一句:“皇上驾到——”
众人皆吃惊不小,原定皇上是不来主婚的,因为在朝政上皇上和煜王似是有些不大对盘,二人已冷战多时。今日意外驾到,不能不说是喜上之喜,喜出望外。
贤妃便要出门接驾,却命苏锦翎守在厅中,说是到时再派人叫她,并让她好生准备,竟还抽出时间命王府侍女给她送了一杯安神茶。
苏锦翎只听得外面山呼万岁之声,然后又是衣袍起立间的窸窣声响,暗叹煜王这婚事着实盛大,这些人怕是要联袂成荫,挥汗成雨了。
望向窗外……
迎晖厅三面皆有成对朱窗,却只能看到绿树葱葱,想来是坐落在一个园子里。
细看去,那树皆是梅树,却因并非花期,亦无甚特色。
原来煜王府也是有花的,只不过花也如人一般生冷瘦硬。
她放下茶盏,起身走到窗前,但见天色愈暗。
不一会,有风卷地而来,碧树顿倾,头顶浓云如墨,竟似翻滚……远远的,有雷声隐隐传来,与之一同落入耳中的,是极遥远处的锦华堂的唱和之声……
“一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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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随着赞礼者的唱和与身边那个银红洒金喜服的女子行“三跪,九叩首,六升拜”之礼,一切有条不紊。
此刻,他心中平静无波。
观礼人很多,从太子到诸王爷及各位皇子,还有朝内外的臣士,将偌大的煜王府挤得密不透风。然而他们对他而言,不过是会说话会移动的摆设,只有一双菱金龙靴会时不时的飘进视线,唇角便不禁绷紧。
当礼赞者高声唱和到“夫妻对拜——”时,他忽然身子一震,凌厉的目光霎时扫向身后的门外……
众人皆觉有些异样。
新夫人已经跪拜在地,他却定定的站着……
“王爷,王爷……”有人小声提醒。
他方缓缓转过头来。
礼赞者再次高声唱和:“夫妻对拜——”
他身子一动,似要拜下,却是停住,再次望向门外……
“苍儿……”贤妃也觉出有些不对劲了。
宇文玄苍收回目光。
门外人群耸动,仿若人墙,却仍挡不住天空的明明暗暗,如利剑般劈入眼底,那隆隆作响的,是人声还是……雷声?
“苍儿!”
贤妃的语气已是带出愤怒,不断的睇着宇文容昼的面色。
“夫妻对拜——”礼赞者再次拉长了调门。
“轰隆隆……”
一声巨雷适时的截断了那声唱和,亦惊得众人低呼轻叫,然而令他们更为惊异的,是煜王忽然向着门口飞奔而来,一身赤红喜服裹着戾气,就那么呼啸而来。
众人亦来不及反应,已经自觉让开一条路,然后那赤红便如火团一般在忽明忽暗中腾挪着骤然消失。
————————————————————
“锦翎……”
宇文玄苍推开迎晖厅的门,但见苏锦翎正缩在角落里发抖,明暗交错的电光中,她纤弱的小身体正愈发显得虚无缥缈,好像在下一刻的刺目到来之际,便会猝然消逝。
“来人——”他怒吼。
进来的却是宇文玄朗,见此情景,忙扯了桌布帘幔将六扇菱花格窗挡了个严实,却仍挡不住滚滚雷声。
“锦翎……”他将掌覆在她拼力捂住耳朵的手上:“别怕,现在就听不到了、雷不会进来的,我不会让它进来的……”
————————————————————
迷蒙中,漫天遍地的雪白看似单薄却囚住了她,莹绿的小点在墨绿的屏幕上欢快跃动,那嘀嘀声仿佛一声声催命符牵引着她向着那静卧在床上的少女走近……
不,我不要变成渐冻人,我不要回去……
她在心底拼命狂喊,却阻止不了催命的疾响……
“锦翎……”
忽然有个声音自遥远处传来,虽飘渺,却如利刃般斩断了几乎连在一起的催命之声。跃动的莹绿小点隐在漫天遍地的雪白中遽然远去,而一张脸却于昏暗中渐渐浮出,清晰又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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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昌,我不要回去,抓住我,千万别让我走……”
怀里的小人儿忽然大哭起来,死命揪住他的衣襟,似要将自己藏到他身体里去。
“别怕,没有人可以带你走,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做,包括上天!”
他紧紧的拥着这个小小的身体,只希望能将她护个密不透风,任何人不得见,任何人不得伤害,包括上天!
刚刚他几乎吓坏了,那是二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恐惧。
今日,她刚一入府门他便知道了。
不是看见,是感觉。
他也怀疑是不是因为思念,是不是因为担心,才……
可是锦绣堆簇间,他只一眼便望到那柔和的天水碧的身影,竟就于刹那牵引了他的全部神思,居然差点飞出去将她从那群凡俗人中掳走,锁进怀中。
依她目前在雪阳宫的受宠程度,参加这个婚事也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没有想到母妃竟要她在他的婚宴上献曲。
要她在此刻明了他的身份吗?她会怎样的震惊?怎样的伤心难过?当然,他足可以做到不被她发现,可若是她日后知晓……她竟然在自己心爱的人的婚宴上唱曲表达祝愿,而那人昨日刚刚与她定下终身,现在却躲在暗处与他的新夫人安然享受她的祝福……她将会怎样的痛恨他?
只要略略一想,自己便先痛得不行。
然而就在刚刚,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忽然停止发抖,忽然没了气息……
那一刻,仿佛将他的生命也带走了一般。
什么皇位?什么壮志?统统的化成了飘渺的烟。没有了她,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曾经的他,以为站在那最高的位置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治理国家整顿吏治方是无憾此生,然而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的豪情壮志竟和她紧密的联系起来?
是玉秀山的初见?是电闪中的惊艳?是镜月湖的许诺?还是昨日风华江的一吻定情?
昨日,是他早就计划要同她共度的一日。
这一日,他不再是身份尊贵的煜王,他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带着心爱的女子做他一直想做的事。这一日,没有国事,没有朝堂上的处心积虑,没有明日政治联姻的婚礼,只有他与她。看着她每开心一分,他心底的愧疚便少上一分。
053此生唯卿
没错,他是骗了她,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只是习惯的不对人交出真心,那么一个虚假的名字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世上的人哪个不在说谎?无非是为己为利。不过遇了谎言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但凡说谎,定是有事相瞒或是有事相求,倒不难窥测他们的心思,然后再以更加以假乱真的谎言建立某种关系,比如同盟。然而她……那么清澈,那么透明,对他的情意就那么毫无保留的写在眼中,写在每一个羞涩又动人的笑里。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便可以毫不计较任何利益的将心交给他。她是不在乎他是贵是贱,可是他……在乎!
是的,他在乎!
昨日,他也曾想过如果自己不生在帝王之家,只是个普通的男子该多好,定是要即刻娶她为妻的,以至于马上飞奔之时,真的就想抛开一切,带着她远走天涯,过一种再无算计再无熏心利欲的生活。
自遇了她,他已不只一次萌生过这种令自己也匪夷所思的冲动。这种感觉让他欣喜又焦灼,好奇又无法克制,亦不想克制,甚至享受其中。
但是一切自开始便已注定,他不仅是皇子,还是个野心勃勃的王爷。他喜欢她不如世俗女子般钻研名利,可若是让她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若他孑然一身还好,可他偏偏妻妾成群……
面对她的真实,面对她一心要为自己第二日婚事准备的贺礼,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告诉她真相。
然而,终未能。是怕她伤心难过,还是怕她在伤心难过之后毅然决然的离他远去?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而他任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允许发生!
谁让你趁我不注意便在我心里长成一株无法拔除的参天大树?
交杯酒饮尽,虽我不言,你已是我宇文玄苍的妻子!
醉吻深深,我已予你一生的承诺,今生今世,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亦要补偿我初时对你的无心之失,哪怕是继续欺骗你,亦要你头戴龙凤珠翠冠以五彩翟雉红色云龙纹深青祎衣加身成为与我宇文玄苍一同立在丹陛之上接受万民朝贺之人!
既然现在的我及所拥有的一切不能让你接受……也好,那便待我扫清一切障碍让你安安稳稳的陪在我身边!
看来他要说一个弥天大谎了,期限是……
然而未等他定下期限,她便去了。上天是在同他开玩笑还是要惩罚他的欺骗?
上天……我何时听从过你的安排?
“锦翎……”
他在她耳边轻唤,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不是要活着吗?要好好活着吗?所以,现在即便是你真的到了鬼门关也得给我回来,因为……我要你活着!
她果真回来了,缩在他怀中大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她真是吓坏了,不过,只要回来便好……
他轻声安慰,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歇,只余低低的啜泣。
她似是睡着了,小小的脸上满是疲惫,手却仍紧攥住他的衣襟不放。
“四哥……”宇文玄朗欲言又止。
他知道玄朗想说什么。
他突然离开锦华堂,又是这么久,恐怕已是种种猜想众说纷纭了,那个似乎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怕是已拂袖而去,而独自跪在堂上的新夫人又会如何向她的父亲——太尉方遇晗陈述今日的委屈?
轻轻拉下衣襟上的手。
她不安的“嗯”了一声,眉心顿蹙。
他握住她的小手:“没事,我在……”
定定的直看到她面色恢复平静,方将目光移向宇文玄朗。
宇文玄朗默默走来。
“替我……照顾她……”
宇文玄苍将苏锦翎交给宇文玄朗,唇角凝上一丝冷意,再不回头,疾步出门。
雷声已歇,只余暴雨倾盆。
宇文玄朗拥着苏锦翎坐在墙角,目光却盯着门口。
就在宇文玄苍茫然失措之际……他好像看到一抹白得泛蓝的袍角自门缝间闪过。
那是宇文玄逸的袍色。他的袍子亦是白色,却于白中织进几不可见的蓝丝,于是白中泛着星蓝,仿佛是携着魅夜的白昼。
这种料子,天昊国的云锦坊每年只出三匹,皆归了他。
若刚刚那人真的是他……也并非不可能。
宇文玄逸轻功上上,竟似遁影之术。他所认识的人中,四哥耳力最佳,却亦无法察觉他的出现。
当然,他不敢肯定是否真的看到,因为他不知宇文玄逸为何来此,难道是对四哥的突然离开分外好奇?若是他将四哥抛了新娘在锦华堂却与一个普通小宫女约会的事说出去……
在对太子之位觊觎的诸多人中,他不得不承认,清宁王绝对是可与煜王抗衡的强大对手,包括四哥自己也不能对其掉以轻心,宇文玄逸的若无其事却是不断扩大的声望正像天上的乌云悄悄压来,他们这边一旦有个疏忽……却不想这疏忽竟是苏锦翎。
他敬佩并竭力相助煜王的雄心壮志,却也无法对苏锦翎狠心,也无法不对她狠心……或许现在她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她不死……
他不是没看到宇文玄苍对她的情根深种,估计这样的发展连四哥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然而今天为了她可以突然离开喜堂将众人抛下,甚至皇上还在,谁知道以后他还会干什么出格的事?而正有多少双眼睛在密切的关注着他……
不行,他不能让四哥多年的苦心筹谋在她身上毁于一旦!
只需一根针,刺入顶心……
自然死亡,很难被人发觉。
四哥若得知是他所为,应是会明白他的苦心吧,即便不能……他也愿意承受任何责难,哪怕是……
雨声如催,银光簇闪……
她睡颜恬静,一如在镜月湖的那夜,手却毫不放松的抓着他的衣襟,那般紧张,那般信任。她是把他当做四哥了吗?亦或只因他表现出的与宣昌的关系亲近而让她亦将那种信任分给了他吗?
依然记得在玉秀山边第一次见她正在发呆的背影……依然记得将她夹在腋下向镜月湖飞驰时她的恼怒恐惧……依然记得夜幕下的镜月湖上,他背着她越过水面,故意的高起急落,引得她惊叫连连……依然记得听雪轩内,她听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在湖边等着她时骤然绽放的欢悦和疾奔而去的身影……
他也曾是祝福她的,怎么今天倒要对她……
……“替我……照顾她……”
宇文玄苍的背影无奈且苍凉。
四哥也是这般信任他……而他这般做亦是不想辜负他的信任!
银针在刺向如云青丝覆盖的顶心的瞬间,一个念头倏然划过,她死了,就真的可以抵消已发生并阻止未发生的一切吗?
就在这一瞬,针尖轻颤微顿。
就在这一瞬,一声利喝响起……
“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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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三十一年六月二十八,在煜王迎娶太尉方遇晗之女方逸云为夫人的典礼上出了三件大事。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之礼未竟,新郎居然擅自离去,只留下众宾客面面相觑,其中还有主婚的皇上,而新娘则独自跪在堂中。
大约半柱香后,煜王又忽然回来了,眼上蒙着条白绢。
王妃夏南珍急忙起身从贴身太监李全手里扶过他:“王爷,眼睛又不舒服了吗?妾身记得上次雷雨天,王爷就害了眼病。太医也说让王爷好生休养,竟是妾身疏忽了。李全,传过太医没有?”
又俯身替煜王向主位的贤妃请罪……皇上已在煜王重新出现的前一刻拂袖而去。
众人这才记起,这位煜王的确是眼力时有不济,估计是今日大喜,娶的又是帝京有名的方逸云,且与太尉联姻,势力又增,即便他平日再如何冷厉严肃,亦难免要欢喜得有些过头。
此刻,太医已赶至门口只等召见。
煜王却只在王妃搀扶下走到香案前,垂下宽大袍袖扶起依然跪着的方逸云:“让夫人等候多时……”
他的手轻攥住方逸云的指尖,但觉那柔滑的指尖冰凉微颤:“是本王的错,让夫人受惊了……”
抬头望向礼赞者的方向。
虽是白绢覆眼,礼赞者依然感到那冷锐如利箭般射向他,不禁神思一凛,赶紧高声唱和:“夫妻对拜……”
接下来一切顺利,待一对新人在两个捧龙凤花烛小丫鬟的导行下牵着彩球绸带走入洞房之际,第二件大事爆发了……
因为当时迎晖厅战况激烈,桌子椅子全飞了出来,连窗子都拆了,比门外的暴雨来得还热闹,结果一般人没有敢进去的。关键的是参与战斗的是两个皇子,就是那对原本双生却一直不对盘的七殿下宇文玄朗和八殿下宇文玄铮,这偏帮了哪一头将来都不好办啊,尤其是他们的背后分别是深藏不露的煜王宇文玄苍和声名日盛的清宁王宇文玄逸。
于是有气无力心惊胆战的劝慰犹如隔靴搔痒,不过事情的起因倒是有些弄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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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一梦惊心
原来是因为一个小宫女。
如此以来便又引发了第三件事,其实如果按顺序应该排在第二件。就是小宫女是贤妃带来的人,本打算在煜王婚宴上献曲为贺的,却因为过度紧张昏倒在地,也有说是打雷给吓晕的,然后大家为此事又争论一番。
但不管是紧张还是惊吓,她毕竟是晕了。既是晕了,就诱发了一场战争。似乎是那对双生子都看中了这个小宫女,然后七殿下趁其独自在迎晖厅有恰逢晕倒意图调戏……当然,这个词用在皇子身上很是不敬,其实是想身体力行说服她做自己的侧妃,结果被八殿下撞见。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于是大打出手。
也有说人原本是八殿下看上的,否则俩人也不能同乘一辆车来煜王府参加婚礼,而七殿下在寻煜王下落时无意看到此女,顿时一见钟情展开追求,然后被寻佳人而来的八殿下撞见,于是大打出手。
反正不管是哪种原因吧,二位殿下就是打了,而且将迎晖厅拆了,每人顶着一脑袋包和满面青紫怒气冲冲破门而出,无人敢阻。
天昊此刻的风气相对开化,女子行走在街上被拦截追求并不经三媒六聘当即娶回家之事屡见不鲜,所以此举无非是让史官为二位殿下于第三十三本《天昊志》上再添上风流的一笔……不愧是盛产情种的宇文家族。
而至于那位小宫女的来历极其种种也于半日之内被调查清楚。
原是烈王府随母幽禁在冷院的庶女,其母是云裔女子。
云裔盛产美女,皆能歌善舞,无论容色高低皆妩媚入骨且擅施妖术,勾人魂魄于无形之间,只不过为此被外族侵占,而今云裔人已所剩无几。
此女虽然有一半的天昊人血统,不过想来也是个惊天动地的美人,恰又歌舞俱佳,否则贤妃怎么能专门带她来于婚宴上献曲?又怎能让两个天潢贵胄为她打得不亦乐乎?
一时间,众人争相欲赌此女芳容,怎奈只见两个皇子打得难舍难分,女子却不见踪影。
一场婚事闹出三场风波,不能不说是百年难遇,又联系上了煜王对成婚这等大事却不肯请天师为其择日所以才导致诸多不顺。要知道天昊今年虽多雨,却是集中在秀女复选之前下的,然后便是晴天朗日,可怎么旱了这么多日却偏偏赶上今天雷电交加?吉凶难辨之下以至于朝夕之间便传遍街头巷尾,妇孺皆知,并津津乐道了大半年,且时时关注三人的情事发展。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比较迫近的事是婚礼刚结束,贤妃就带人冒雨回了雪阳宫,将是是非非紧闭于朱漆金铆的宫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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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红帐半挽。
已将银红洒金喜服换做湖蓝蝶戏水仙裙衫的方逸云坐在交颈鸳鸯的红绡帐边,看着太医查看煜王宇文玄苍的眼伤。
那时盖头被秤杆挑落,她始终盯着脚尖的眸方抬起来,却落到一条白绢纱布上。
纱布并不宽,却遮挡了她最想看到的……她想知道那里盛着的是惊喜还是冷淡抑或是愧疚,虽然她很明白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她亦经过宫规礼仪的严格培训知晓自己的使命,该对这一场婚姻抱有怎样的情感。但她毕竟是女人,一个渴望得到关爱的女人。他可能还会为了政治而娶别的女人,但他却只能是她今世唯一的夫君,如此,她怎又会不急于知道他心里究竟作何感想?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和这里后院的女人们一样,可是又始终想从这相同中寻找一点点不同。
然而那一刻,她只看到他冷硬的唇角。
这一刻,她又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坐在檀木椅上,静若石塑,任太医查看。
时间好像过得很漫长,喜烛已燃掉大半。
雨早已停了,只有雨珠自房檐滴落,和着屋角的铜漏之声,分外清寂。
御医还没有走的意思,额头满是亮晶晶的汗珠。
他的眼疾很严重吗?
他眼睛不好,她不是没听说过,然而听得最多的是他的冷面冷心。
她自幼在宫中受教,又是贤妃的外甥女,出入雪阳宫的机会亦是多些。
她亦是见过他的。
他果真如传说中一样,目光从不在任一处停留,即便是她屈膝施礼,即便知道她是他母妃的外甥女,将来可能会是后宫中的一名重要成员亦是不肯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于是每每相遇,留给她的只有他冷峻的下颚和飘然而去的雪色袍角。
当年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今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在百莺宫时,她若是敢说自己美貌第二,便无人敢言他人第一,那么,他见了如今的她,应是……
这工夫,也不知是谁一声轻叹,然后便听御医道:“王爷之伤虽无碍,但仍需静养为宜。”
御医行礼退下,他仍一动不动的坐在桌边,仿佛已经入定。
又过了好久,直到她以为他已睡着,方起身走到他身后,小声唤道:“王爷,王爷……”
良久,他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方缓缓转过身来。
冷锐的眸,如利箭一般直入心底。她不禁微微颤了一下,仍努力的看入那双眼,直到她觉得自己似乎的的确确的看到一抹柔情,一抹惊艳,方镇定道:“方才太医嘱王爷注意身体,现时已三更,还请王爷早些安歇才是。”
他目光微落,却是对她的衣袖出神。
她不解的低头打量,不过是件湖蓝的衣裳……莫非他认为她刚刚的话是为了……脸颊立刻发热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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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颜色倒有点似……
那个天水碧色衣裙的小人儿如今怎样了?
目光有一瞬的暖融,却又骤冷,缓缓上移,停在她的脸上。
她在这种冰冷的注视下忽然不安起来,忙转了身要走,却被他捉住腕:“今天,委屈了你了……”
只这一句,从这如冰雕的人的口中说出,虽然语气依旧冰冷,却已震颤了她的心,眼底不禁发涩。
那时他的突然离去,她真的手足无措了,只能直直的跪在香案前,不停的猜测,然而结果只有一个……若是他真的悔婚,她该怎么办?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悔婚。她是贤妃指婚的,他亦是同意了的……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他握着她的腕,力道不大,她却是身不由己的后退,靠近他……
“既然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耳边忽的传来这一句,霎时将她忐忑的心圈住。
她大胆的看向他的眸子,依旧冰冷,却是唇角含笑,虽然那笑看起来异常冷酷,甚至好像还带着一点点的嘲讽。然而即便如此,也重重的击中了她的心。
刹那间,冰冷亦点燃了胸中的火苗,直烧得眼前尽是朦胧烟气,呼吸亦愈发急促。
目光迷蒙中,似见他长指轻弹。
那对龙凤花烛上正在摇曳的火苗顿时熄灭,黑暗化作沉幕霎时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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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王婚事一过,苏锦翎便出了名,亦倒了霉,不过不如说是失了宠才更为合适。
贤妃一回到雪阳宫便病了,至于是什么病,太医也说不清楚,不过言辞间有什么“气淤血滞”,摆明了就是气的。
苏锦翎也听说了,那日贤妃在迎晖厅时便很开心的对煜王讲已带了人准备在他的婚宴上献上一曲,不料却被煜王当场拒绝,令贤妃面子十分过不去。而后煜王又在拜堂期间突然离去,导致皇上大怒离场,虽然是因为眼疾突然发作,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言明而要不告而别?为此,皇上已经好久没有来雪阳宫了。
而发生这一重大事件时,她正被雷声吓得晕倒,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病房,仿佛又要变成曾经的渐冻人,可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低低的,却是坚定的将她唤了回来。
醒来时好像看到了宣昌,不过他好像穿的是一件大红的袍子……她有点记不清了,甚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抑或是她将前一个梦里的担忧与恐惧移到了这个梦里……只不过好像有一点不同,她见到宣昌的腕上系着一条丝带,浅雾紫色,正是玉秀山初见时她系在他发上的……不过亦不敢肯定是否真如所见。
反正等她彻底醒来时只知道七殿下和八殿下因为她打起来了,具体原因可能和众人所说的有出入。出了这种事,人们兴奋得胡说八道也很正常。只不过即便真的如他们所讲,八殿下为她出手还算有情可原,七殿下是怎么回事?
七殿下是哪个?
不过这段时间大家看向她时的眼神都极为复杂且意味深长,话里话外就是她心有不甘,既已有了贤妃娘娘的宠爱,还想为自己早做打算,又攀了高枝,却是脚踩两条船,也不怕站不稳掉水里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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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滚滚惊雷
宫里的确是严禁风言醋语的,可她们所谈论所诋侮的只不过是个小宫女,又有谁会为她打抱不平为她伸张正义呢?况且她这段时间每到雪阳宫点卯,想要给贤妃请安时,严顺总是摇头叹息,道:“这阵子还是别惹娘娘心烦了。”
她不是想求贤妃原谅什么,也不是想让她帮自己制止诸多言论,她只是觉得贤妃对她很好,如今病了,她难道不应该探望一下吗?她亦不是想求得贤妃的欢心,她真的只是纯粹的担心她的身体,只是……或许她的确不应该让贤妃再添苦恼。
不论如何,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
自她认识贤妃,从未见她动过气,可是她倒听说煜王婚礼第二日,按理是应该携云夫人入宫拜见的。一对新人已至雪阳宫,贤妃却闭门不见。她对亲生儿子拒绝她的好意尚且气恼如此,何况是对她一个惹了这么多事的小宫女?
于是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她过得很是清闲,只需照顾毛团,然后散步之余又重新开始训练。
只是有人不肯让她安静。
这一日,算来应该是回宫的第七日了吧,那曾经送了她方木槿花罗帕的典灯女官在她教毛团做算术时一直站在一旁喋喋不休。
人真是很奇怪,你得意的时候,有人来捧着你,你失意的时候,恰恰是这些捧你的人踩得最狠。
苏锦翎的前世在母亲的严厉管束下过着学校、家两点一线的半封闭生活,今生的十五年里又一直幽居于清萧园,对于人心与世事认识单一,即便预料过此中复杂,亦不如身处现实来得真切。
入宫的三个月来,她见识了太多。她好像直到现在才明白一个人其实并不只属于自己,只要你在这个世上,便与其他人有牵扯不尽的联系,即便你想撇清,也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而且命运也并不真的会归自己控制,总有人想要插进一脚,借此证明自己的存在。
而一般这种情况下,她都保持沉默,因为那些个人所认定的根本不是她心中所想,如果她接过来再反回去,岂非是承认了?而且这般你来我往,倒顺了某些人的意了,且又引得更多在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任由那典灯不屈不挠的聒噪着,到后来竟又牵进了许久没有人提及的勇闯太极殿一事。
“……原来早在那时你便打算了。唉,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这样一个看似单薄纤弱的小人儿却有那么大的野心。苏锦翎,接下来又会是哪个?七殿下?八殿下?因为尚未大婚没有开衙建府,结果让你给算计了,真是近水楼台呢!哎呀,怪不得你会来雪阳宫,是不是使了不少路子,因为事先得知娘娘最宠二位殿下且尚未立正妃?好在煜王是个冷面冷心的人,自你来此后他便不来了,怕是早识破了你的诡计,否则……你是不是很失望呢?那么……是我再想想啊……对了,”她做出恍然大悟之色:“太子殿下也在宫中呢,你下一个目标是不是要对准太子殿下了?再下一步是不是要取代太子妃了?哎呀锦翎,到时可别忘了提拔我哦……”
“住口!”
一声厉喝突然在身后炸响,只见宇文玄铮一脸怒气,黑眸死盯着典灯,双拳紧攥,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她个粉碎。
典灯慌忙跪倒。
“小宁子,宫中若是有人敢无事生非,非议主子,该如何论处?”
“轻者掌嘴五十,重者……处死!”
“啊,八殿下,饶了我吧,奴婢不是有意的……”典灯立刻哭喊求饶。
“殿下,她只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并无恶意……”
苏锦翎拿不准宇文玄铮要采用哪种惩罚,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搭上别人一条命……古代的人命似是很不值钱……
“苏锦翎,你好恶毒!你不言不语的只让我说话,是不是就等着八殿下来置我死罪?现在倒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宇文玄铮气急:“拖出去,往死里打!”
“殿下……”
经过这么多日,苏锦翎亦多少了解点宇文玄铮的脾气。他的火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若是正在燃烧之际,说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几日前不把煜王府的迎晖厅都给拆了吗?
“不过是几句话,她是同奴婢开玩笑的……”
“苏锦翎,下次说点经得住推敲的谎话!”宇文玄铮冷笑。
她又不是诸葛亮,上哪来那么多瞬息万变的灵巧心思?
“殿下若真是要打死她,便是想置奴婢于死地,不如连奴婢一块打死吧……”
“你还来劲了是吧?”
宇文玄铮本是要替她出气,不想她却不领情,还和他犟上了。这个苏锦翎,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不过难道真的要一并打死?可他若是不罚她,颜面何存?若只是他二人便罢了,还偏偏多出个典灯来……
小宁子见势不妙,急忙附到他耳边低语两句。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你二人罪责不同,当然不能一同论处。来人,先将余典灯拖出去,掌嘴一百……”
立即有太监一左一右架住她往外走。
典灯大叫:“奴婢是雪阳宫里的人,殿下就算要罚奴婢也要问过贤妃娘娘……”
不知死活的东西!
宇文玄铮大怒:“加五十……”
“殿下,苏锦翎忤逆殿下,该当何罪?殿下不能赏罚不公?”
宇文玄铮几乎要爆炸了,“加五十……再加五十……”的一迭连声的喊,最后外面终于没了声息,估计先自吓死了。
苏锦翎跪在地上,面无表情:“殿下要如何处置奴婢,奴婢悉听尊便。”
宇文玄铮看着她冷着张脸,想到最近的流言,知道她受不不少委屈,心里的火也消了。
回头看看小宁子,小宁子立刻知趣的退下。
“你……咳咳,小爷当然要惩罚你。就罚你……给小爷梳头吧……”
苏锦翎当即抬起眸子。
“怎么?不愿意?”宇文玄铮虎起脸。
“奴婢自是愿意。”
说着,随手拿起给毛团梳理长毛的玉篦子。
宇文玄铮立刻挑起浓眉:“你……要拿这个给我梳头?”
“奴婢手边也只有这个。”她不屈不挠。
这小女子,是吃准了他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宇文玄铮哀叹,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倒觉得有趣,他就喜欢看她这样子,于是对着候在撷芳小院门口的小宁子招招手。
小宁子早就在紧密关注这边的动静……他这可怜的主子,平日就会瞪起眼睛凶人,砸东西,吓得他们胆战心惊,可是对哄女孩子却是一点招数都没有,偏偏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宫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他治得服服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他一边感慨,一边赶紧颠颠的小跑进来,奉上犀角梳子。
苏锦翎一看,这是有备而来啊。
只不过小宁子能揣把梳子,却揣不了凳子,结果宇文玄铮毫不客气的将毛团大人从小杌子上撵下来,自己坐上去,气得毛团围着他那绛红绣团纹的袍摆嗷嗷直叫。
“喂,刚刚她那么说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的小手正拆着他密密麻麻的小辫子,牵得发根痒痒的……真舒服啊!
“她在说我吗?”苏锦翎手不停歇。
宇文玄铮声音一滞,她是傻了还是被气糊涂了?
却又忽然听她叹了一声:“若是人家已经那么认为了,反抗又有什么用吗?”
她一向最是懒于解释什么,有些事情不解释倒好,越解释越麻烦,而且愿意指责别人的人都是异常“自信”。如此,解释只能激化矛盾,到时自己气得不行,埋怨对方不讲理,却不知有些事根本就不需要讲理的,人们更看重其中的“趣味性”……
见她这般淡然,宇文玄铮心下有些不好受:“都是我,连累了你……”
今天他是看见了,他没看见的呢?这群拜高踩低嫉妒成性的家伙还不知要怎么欺负她。
“要不……我一会同贤妃娘娘说说,调你去我那里吧。谁要敢欺负你,看我不拆了她?!”
她手一停,继续忙活:“如此岂不是坐实了这罪名?”
“管他呢?!”宇文玄铮的脾气又上来了:“我就是要替你出口气!”
这八殿下,怎么总跟小孩子似的?
苏锦翎噗嗤一笑:“那你倒告诉我,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
提起这个他就火大。
那天,他见喜堂拥挤的人群里没有她,煜王又莫名其妙的飞走了。他也想走,怎奈皇上在那盯着。终于,皇上扛不住了,甩袖而去,他才得了自由。
听严顺说她留在迎晖厅,他便去了,怎料刚推开门,便见到宇文玄朗抱着她,还摸着她的头,脸都要贴上去了……
不过这么严重的细节,还是不要告诉她了,于是只含混道:“那小子想占你便宜,被我揍了!”
苏锦翎看着他后脑勺一个明显的大包……即便被浓密的黑发遮掩,仍旧很突出……力的作用果然是相互的,如此可是同他的高贵的额头前后呼应了……
056命悬一线
她便按了按……
他立刻跳起来捂着大包龇牙咧嘴:“都快好了,又被你拍大了!”
的确,他是养到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脸上的伤也好了才来找她的,可是这大包是宇文玄朗拿乌木矮几砸出来的。当时看那狠劲,好像恨不能就地结果了他。
他真怀疑他俩到底是不是双生子,怎么每次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不过就看这个比自己仅年长了半盏茶时间的哥哥竟能如此痛下毒手,尚源宫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莲盆池他就不赔了!
苏锦翎忍住笑:“可是我并不认识七殿下,那天的事……”
一听宇文玄朗竟然要霸王硬上弓,更是气得立即就要冲往尚源宫。
苏锦翎急忙拉住他,却怎能抵过他的猛劲?一下子被带倒在地,手在地上一拖一拽,立刻渗出了血。
宇文玄铮于是安静了,却急忙抓起她的手:“要不要紧?”
但见那沙土混着血珠一点点的往外冒,急了:“小宁子……”
小宁子从天而降。
“快去找太医!不要那老眼昏花的张治中,让薛宁来……”
“不用不用……”苏锦翎拿帕子擦掉手上浮土,看了看伤口:“没事,洗洗就好……”
“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宇文玄铮怒吼,拉起她就要往院外跑。
“还不都是你……”苏锦翎故作生气。
宇文玄铮自知理亏,却不服输:“谁让你偏拦着?我这脾气……我又不是故意的……”
小宁子见情势缓和,松了口气,然而非常有眼力见的说道:“奴才去打盆水来。”
然后也不经主子同意,便飞跑出去,宇文玄铮在后面喊:“去找薛宁,顺便把昨儿太医院新送的药拿来……”
又低头:“痛不痛?”
苏锦翎不忍看他那紧张的样子:“痛什么痛?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是天潢贵胄只要一点点伤就大呼小叫的?”
的确,这点皮外伤对她而言不值一提。
“谁说的?小爷当年学骑马学射箭学剑术……哪个不是摸爬滚打,会怕疼?不过……你倒真挺不一样的……”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却碰到大包,再次龇牙咧嘴:“我那……”
他把“侧妃”二字咽下去,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对她提起:“我认识的女孩子,只要有一丁点伤,哪怕是扎根刺儿,都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你越说没事,她越以为自己要死了,真是……”
“殿下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
雪阳宫的人都说八殿下的侧妃是个春伤花夏怜水秋悲月冬吟雪多愁善感莫名其妙便会哭上半天的娇滴滴的人物,每每都要惹得宇文玄铮崩溃暴走。
小宁子恰好回来,及时为宇文玄铮解了围。
“怎么只有水和药?人呢?”
“回殿下,薛宁今日不当值……”
“什么当值不当值,去他家里给我把他拿这来!”
“至于吗?都已经好了的……”
苏锦翎洗好了伤,原本粉白的手掌边缘尽是一道道血痕,已经略肿淤青。
“这也叫好了?”
宇文玄铮一把扯过她的手,却是牵动伤处,见她咬唇隐忍,不禁再生愧疚。
“别动……”
他倒了青瓷小瓶中的药,轻轻涂在她伤口上。
那药清凉温润,香味奇特,竟好像是她与宣昌初遇时被小火龙咬伤脚,他随即遣段姑姑送来的伤药一般模样。
小宁子见苏锦翎面色泛红,以为终被自己那傻乎乎的主子打动,急忙不动声色的退了去。
宇文玄铮扯了内里中单,拿绢布细细的将她的手裹了,抬头刚要嘱咐一句,但见她颊生红云,眼泛水光,是他从未见过的动人模样,好像是一朵含露欲滴的婪尾春,不禁看得呆了。
苏锦翎回过神来,正撞上他的目光,顿时分外尴尬。
她拿起梳子:“过来梳头吧……”
他亦回过了神,懊恼道:“你都伤成这个样子,还梳什么头?”
“难道你就这样散着一半头发到处乱走?”
宇文玄铮对着地上的影子一看,果真,那是一个半边脑袋披散了头发的怪物。
“还不过来?”
看着她似嗔非嗔的目光,他的心里跟着一软,也没力气犟了,乖乖的坐在小杌子上。
毛团见又占了它的地方,立即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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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
严顺飞一般的疾行进入寝殿,于门外站定。
“出了什么事?”歪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的贤妃吓了一跳。
严顺在宫里已三十年,一向老成持重,怎么今天……
“文定王来看望娘娘……”
“哦,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贤妃重又闭上眼睛,话音却戛然而止。
文定王宇文玄桓一向不喜与人交往,即便对皇上也仅仅是例行的请安,他怎么会突然想到来雪阳宫看望自己?
“文定王听说娘娘病了,所以……”严顺心里也在纳闷:“娘娘,若是不想见,奴才……”
“见!”贤妃已站起身。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要看看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文定王今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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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定王宇文玄桓坐在檀木雕花交椅上,执着印有如意攒花云纹的盅盖悠闲的拨弄着水上浮茶,轻轻的啜了一口,也就在这时,眼尾再次飞快的扫了一眼四周……
她果真不在宫内,想必是领着毛团散步去了,只是不知这次又会在哪里不知不觉的迷糊过去?
也幸好她此刻不在。
他松了口气,心中却有隐隐的失落。
一阵裙褶窸窣声响起,他不慌不忙的起身,敛衽为礼。
“玄桓拜见贤妃娘娘!”
“免礼。”
贤妃在严顺的扶持下坐在主位,玄桓则待她落座方后退两步坐回客位之上。
“不知文定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王爷不要介意。”
宇文玄桓急忙再次起身,姿态却仍不失闲雅,敛衽道:“玄桓惶恐,竟尚未递贴便来扰娘娘清净,还请娘娘赎罪!”
“王爷多虑了。虽然平日两宫少有走动,但王爷的才情依旧如雷贯耳。听说王爷最近正在修撰《天昊志》,需搜集一些可能亡佚的孤本,不知本宫是否可以帮上一二?”
贤妃果然好奇,简单的虚与委蛇后便直奔主题。
“实不相瞒,玄桓一向与后宫少有联系,今日进宫实有一事求于娘娘,方知娘娘身染微恙,玄桓实在惭愧。”
“不过是老毛病罢了,王爷不必挂怀。王爷到底有何事需要本宫帮忙?但说无妨。若是可以,定当鼎力相助!”
“娘娘果真宽宏大量,美名传扬。只是这一事……怕是要娘娘割爱……”
“究竟是什么事?王爷真是吊起本宫的兴趣了……”
“玄桓口笨舌拙,便直说了吧。小女婉儿月前在宫内看到毛团大人,甚是喜爱,当即便要抱回府去。玄桓深知毛团大人乃娘娘心爱之物,不敢造次。怎奈婉儿回去后便病了,直嚷着要见毛团大人。玄桓已遣人四处探访,怎奈毛团大人是西域贡品,民间难以得见。玄桓只好派人前往西域,相信不日即可获得音信。可是小女病况日见沉重,玄桓想……”
“你是想让毛团暂时陪伴婉儿?”贤妃微微一笑。
“娘娘赎罪!”宇文玄桓再次裣衽为礼。
“王妃……去了五载了吧?”贤妃忽然叹道:“可怜婉儿,小小年纪就没了母妃……”
“府中人对婉儿也是极为关照,娘娘不必……”
“王爷放心,稍后我就派人将毛团送往府上。只不过毛团与锦翎丫头非常亲近,若不然……”
“玄桓不敢劳烦锦翎姑娘……”
贤妃笑得慈爱:“想必婉儿还在念着,王爷先请回吧,替本宫传话让她好生养病。不出未时,本宫必将毛团送至府上。”
“玄桓谢过娘娘。玄桓告退。”
待那云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贤妃方看向候在一旁的严顺:“依你看……”
严顺头也没抬,翘起的唇角飘出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
贤妃便笑得极为慈眉善目:“自如意死后,咱们这位王爷还没动过这份心思呢。”
“娘娘,这毛团大人是铁定要去文定王府的,那么苏锦翎……”
“你是想让玄铮也去把文定王府砸了不成?”
“那文定王的心思岂不是落空了?”
“是否落空,便要看他自己了。”
“唉,这个苏锦翎,才来雪阳宫多久,就闹出这么多麻烦,莫非关于云裔女子的传说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但凡能成了真的谁又管它是真是假?”
“奴才是怕这么闹下去,皇上若是知道了……”
“你以为皇上会不知道吗?”贤妃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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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被送去了定王府,苏锦翎便无事可做了。
贤妃依旧“病”着,而因了典灯被八殿下打落了四颗门牙的事,众人即便是对她不满愤恨,也不敢再当面说什么了。当然,这不代表背后不说。
057婚礼之夜
樊映波有次破天荒的将转折听来的消息传给她,说是典衣向贤妃娘娘进谗言,意图使贤妃娘娘将她驱出雪阳宫,怎奈贤妃娘娘倒命人把典衣掌了嘴,这还是头回见贤妃娘娘惩治宫人。
苏锦翎不知樊映波为什么对她透露此事,难道是想告诉她还没有失宠于贤妃以此安慰她吗?
失宠得宠,她本就没有看得那么重要,有得的一日,便注定有失的一日。却是樊映波,自打她落了难,二人倒好像亲近了许多,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吗?或许此前樊映波对她的冷淡和讽刺只不过是不想让她或者其他人以为自己想要借着同屋好友的关系攀高枝?
人太复杂了,以她之力似乎永远也弄不懂他们的心思,她也懒得想。
于是,苏锦翎最近成了个身闲心闲的人。贤妃因她而惩治了典衣,最近更是没人敢招惹她了,而且连平日见面的招呼都免了,就那么擦肩而过,皆形同空气。
别人当她透明,她却嫌自己碍眼,有时待在撷芳小院,将教毛团算术的纸片重新做上一副,有时便上外面走走。
她选的都是平日带毛团散步的小路,当看到陪在身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时,忽然觉得毛团才是同她最亲近的朋友。
闲散的日子显得时间漫长,掐指一算,距离煜王大婚已是十五日了。
从什么时候起,煜王的婚礼成了她计算时间的分界点了呢?想来是那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人想忘记都不行呢……
“叮……”
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
回头……举目……笑了……
“你怎么又跑上面去了?”
果然,又是那蓝衣少年。
宇文玄朗纵身从树上跃下:“自是来捎信……”
她的心突的狂跳起来,只盯着他的唇。
宇文玄朗白牙一闪:“玉秀山……”
她转身要走,却又忽然回过头来,冲他感激而腼腆的一笑:“谢谢你!”
那笑如朝花初绽,未待宇文玄朗看清便骤然飘逝。
他看着那纤弱的身影袅袅的去了,方缓缓展开掌心。
那是一枚寸长的细如丝的银针,正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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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苍婚后第二日,忽然来到尚源宫。
其时他正养伤,却不想宇文玄苍并无探伤之意,只立在他床边,一瞬不瞬的盯了他许久。那眸中冷意弥漫,杀意隐隐。
四哥从没有这样看过他,从没有……
心念一闪,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宇文玄苍微抬了腕,他就不由自主的接住从他指缝间掉下的一根东西。
宇文玄苍转了身,声音低得似是自言自语,却有着不容违逆的气势:“我不许!”
像是怕他没有听清,又加重了语气:“听到没有?我不许!”
他这四哥,真的是着了魔了!
而他呢?
仅仅的一夜之间,他就已无数次的庆幸玄铮的及时出现,否则……可他也无数次的问自己,若是玄铮没有出现,他就当真会用这根银针结束那条澄澈如水的生命吗?这双手,不是没有沾过鲜血,却从未有过那一刻的迟疑,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四哥,亦或是为了……自己……
他说不清,只不过刚刚又看到她若朝花初绽的笑。也便在这一刻,所有的犹疑都释然了。
唇角不觉微翘,亦是笑得灿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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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秀山,空无一人,只有漱玉潭中的小鱼偶尔探出头吐个泡泡。
那蓝衣少年难道是骗她的?
正想转身回去,忽然腰间一紧……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
她刚要惊叫,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
是他……
不仅是这香气,还有这怀抱,虽然至今二人亦未聚过几次,然而她对他的熟悉就好像来自无数个前世。
他就这样环着她,嗅着她颈间散发的自然幽香,是那般醉人,那般安宁。只有在她身边,他方可放下一切繁琐沉重,静静的享受一分祥和安然,虽然很短暂,却愈发令人欲罢不能。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心心念念的人,如此,他怎可让她消失?不论是谁,即便是上天,亦不能损她分毫!若是真的有什么意外令他与她分开,他亦要坚定不移地将她夺回来!
他轻轻的吻了吻那如贝的耳朵,却惹得她身子一颤。
不禁笑了,放开一条臂,足尖轻点……
她的惊叫尚未停歇,二人已坐在玉秀山上。
她看着他变魔术般取出一个葵瓣彩锦盒递给自己。
打开……
“天香楼的糕点?”她惊道。
盒中盛的正是那日她极为喜爱的两样甜点,另还有两色糕点,皆精美别致,令人食指大动。
开心的看了他一眼,拣起个淡绿洒雪花的点心便吃起来。
他笑意微微的看着她,眼中满是宠溺。但见她只各样拣出吃了一个,便拿出方帕子铺在膝上,捡起个澄粉团放在帕上,却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纤细的手指骤然一颤。
“你若是喜欢,我下次……”
她摇摇头,抬眼望她,眸底清澈,有水波静流。
“以前哥哥去清萧园看我,总是带着点心,我就包上几样给娘带回去……这么久了,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宇文玄苍揽过她的肩:“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她……”
“你要上哪去?”她急忙望住他的眼。
他眸底簇亮,抬指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出趟远门……”
“什么时候回来?”
竟不待他话音落下便抢先发问……是舍不得他吗?
轻吻她的鬓发:“记住,四十九日后,午时,在此等我……”
“你要走那么久,岂不是中秋节也过不得了?”
“要同我一起过中秋吗?”
她红了脸。
“无妨。我们还有明年,后年……以后每个中秋我都陪你过……”
这是许诺吗?苏锦翎心里甜甜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拉过他的手将那宽大的袍袖一掀……
“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她对着系在腕上的浅雾紫丝带欣喜若狂,却又忽然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我的那条丝带吗?”
他笑了:“自是你的……”
自是她的。婚礼那日,他将其系在腕上,步入喜堂。那与他一同行礼之人虽站在他身侧,却不如她离他这般近,这般贴心,她才是他今日乃至今生要娶的女人!
她喜滋滋的笑了一会,忽然眉心微蹙:“不过我好像看到你穿着一身赤红的衣裳,好像新郎一样……”
他神色一凛,却听她又喃喃道:“许是我看错了,当时……很难受……”
他揽过她,声音略微嘶哑:“等我回来,就不会了……”
她没大听懂:“你说过,等你回来就带我去看我娘……”
他点头,心底微痛。
她虽不十分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其实她只要略一联系,便可知那日出现在她身边的宣昌就是煜王。只是她不肯用心,是不愿相信还是过于信任于他?
一声叹息哽在喉间。
“好好照顾自己,多吃点饭,这几日倒是瘦了。闲时不要胡思乱想……”
她噗嗤笑出了声。
他这人一向少言,即便说话也很简短明了,怎么今天却说了这么多,简直像个老婆婆。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亦是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调皮看他。
可她这小心思怎骗得了宇文玄苍?
轻轻揽过她,叹息般的说了句:“我只希望这四十九日内不要下雨……”
心……就这样被击中了,仿佛落入漱玉潭中,荡起涟漪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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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鞋……”
因为仍旧无法适应步青云,坐在假山上时,便半脱了鞋子挂在脚尖。宇文玄苍带她跃下来时,鞋子便掉了。
她一跳一跳的要去捡,却被宇文玄苍扶坐在太湖石上,后拾了那只鞋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她急忙要推开他的手,可是他抬眸睇了她一眼,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咬唇看他蹲在那里,细心的为自己穿上鞋子。
他剑眉如画,冷眸如星,骄傲不驯又风度翩翩的一个人物,却肯这般的对自己……而若是她得知现在这个为自己弯腰屈膝穿鞋的是平日对女人连一丝笑容都吝惜的煜王……
“这鞋还是穿不惯吧?”
她急忙收回神思,两颊微烫,小声的“嗯”了声:“可是又必须要穿的……”
“总有一天,不会要你再受这样的苦……”
她微怔……他的话有时总是让人难以琢磨。
但也未来得及琢磨,就被他一把拉起扣入怀中,唇亦跟着压了下来。
从冰冷到温润再到火热,仿佛夕阳的余晖尽数归了她,整个人都跟着发光发亮起来。却是思及会与他相别四十九日,一时心头酸涩,泪不禁涌了上来。
宇文玄苍的唇忽然离了她,郑重道:“是酸梅的味道呢……”
她一怔,顿时破涕为笑,小拳头轻锤他的肩,却再次被他揽入怀中。
058赏罚不公
依然火烫的唇一点一点的将那泪珠吞下,又在她眼上印上深深一吻。
“等我回来……”
简单的一句,就这般荡进心底,如一尾小鱼,游入碧潭深处。
她伏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就响在耳边,沉稳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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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他目送她远去。
她频频回首,却见他雪白的身影随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消失渐渐变作青白渐渐隐入重重雾霭之中。却仿佛依然伫立在那,像是在等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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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雪阳宫的时候,亦似没人看到她一般。
她果真是无足轻重的,倒白白担心了这半日,想来自己也是够大胆的。
按规矩,不上夜的宫人交班之际是要同主子问安告退的。
她依例进了瑶光殿,却见严顺匆匆走来:“娘娘心情不好,你先回去吧……”
未及她转身,就听内殿传来一声脆响,好像是盅碗碎在地上,然后便有一股风……即便隔了这么远,依然可以感到那股凛冽之气卷地而来。
“皇上息怒……”
严顺急忙迎上前跪倒在地。
皇上?
苏锦翎的第一感觉便是逃,就好像前世在学校里犯了错误,有人喊“老师来了”时的急于躲避,却转身直接撞在了门框上。
“咚!”
她跌坐在地。
却也没人在意她。
那高高在上的人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疾步而去。她只看到那因为疾行而掀起的袍摆内里的一角明黄。
殿内有些乱,严顺并一干宫人竭力拦阻贤妃不让她去煜王府。
“娘娘,王爷这会应是已经走了,您去也无用……”
“是啊,娘娘,不如等王爷回来再说……”
“皇上也不是生气,而是……”
苏锦翎从凌乱的话语中得出这样的信息……皇上本月欲北上巡幸,准备将国事暂时交与太子打理,嘱煜王辅之。怎奈令还未下,煜王一张折子请了病假。
辅佐太子执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况又发生在煜王于婚礼上的不告而别惹皇上大怒之后,皇上此举可谓不计前嫌且又看重于他,若是旁人,就是天塌下来亦要诚惶诚恐的感恩戴德,煜王倒好,借病推辞,又躲到岚曦寺去修身养性……
“平日里不信天不信地的,连婚事也不肯让天师择日,这会却跑到寺庙去……这让人怎么想?他是纯粹想气死我吗?”
贤妃真是气坏了,将六扇云母屏风都砸了,破坏力丝毫不逊宇文玄铮。
严顺慌忙将一干人等遣散出去,将贤妃的歇斯底里关在殿门之内。
宫人纷纷从身边走过,窃窃私语。苏锦翎却走得很慢,眼睛望向天边将满的半月。
原来他是陪着煜王去了岚曦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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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睡得好好的,突然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刺入胸口,眼前刹那铺开一片血红。
她霎时睁开眼睛,只见满室漆黑。
心痛如刀割,好像还有什么从伤处流出。
初时还以为是梦,可是痛得真切,而且果真有一股温热顺着指缝漫溢。
她挣扎着点了蜡烛,但见玉白的细棉中单无一丝血迹。
心却仍痛得要命,身子都跟着抽搐。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咚——咚!咚!咚”四声梆响。
四更了……
这一分神,心痛竟失。
她捂着胸口,莫名其妙的看向窗外的黑,心中蓦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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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日,宫里依照惯例,要请德高望重之人敛钱纠会,延请僧众,设坛追荐死者,以为善举,称为盂兰盆会。
今年照例是由贤妃负责。
初听时,她非常高兴,以为就能借此见到宣昌,怎奈他们去的不是岚曦寺,而是甘露寺。
又是香车宝马逶迤一路,又是绫罗绸缎处处飘香,又是同宇文玄铮坐在同一辆车里。
她无精打采靠在车厢上,惦记着日前那场莫名的心痛。
会不会是宣昌……
不会的,他是煜王身边的人,若真有了什么事,第一个得知消息的便会是雪阳宫。可他只是个皇子伴读……
“殿下,你有伴读吗?”
宇文玄铮正支颐琢磨着她的失神,忽听得这句,人霎时从座位上弹起,头直接撞到了车厢顶,却只捂着脑袋急吼吼道:“那小子欺负你了?好嘛,我就觉得他这阵子神不守舍的不对劲,原来打的这个主意。你等着,回头我就教训他!”
自从煜王婚礼那场混乱之后,苏锦翎觉得他简直把她当成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主儿,不管她说点什么都能被他牵进一场性骚扰,可她哪有那么魅力无穷?估计他是把她当成了自己那处处惹桃花时时洒风流的清宁王了。
宇文玄铮大概因为和这位六哥极为要好,自小便耳濡目染的受了太多刺激,才导致如此敏感如此偏激,然后便莫名其妙自降身价的充当起她的护花使者。毛团若不是早已被弄得失去了男狗的尊严,怕是也要被他一脚扫出去了。
“殿下,奴婢只是想问问皇子伴读是干什么的?”
她意图及时阻止一场可能再为她添上一笔别人口中谈资的祸乱,若是她能提前预知这一句会引起宇文玄铮的猜疑而牵连无辜,打死她也不会问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宇文玄铮再次目露警觉。
这下倒好,矛头又调向她了。
她觉得以后真的是不能再和这位八殿下多接近了。她最近已是很注意的要避开他,可他来雪阳宫的频率却愈高,来了便找她,似是要故意做给那些个嚼舌头的人看的,让她们知道她是他罩着的人。而今天,他又遣了小明子和小番子来寻她说话,可是说着说着就被他拐进了车里。
她现在担心的并不是宫人会如何议论她,而是这些话若是传到了宣昌的耳朵里……
“你在琢磨什么呢?”
宇文玄铮现在正在把她作为一个探究对象研究着,且兴致愈发盎然。
她有些生气了。
“殿下,你不知道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吗?”
“什么麻烦?我怎么了?”
“煜王婚礼上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你还打了典灯,又总来找我,最近还……你这样,将来传到别人的耳朵里……”
“你是担心自己将来嫁不出去?”他眯起眼,突然恶狠狠道:“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一惊,却又听他道:“莫非你真看上了我七哥?”
苏锦翎气得直想跳车。
好在车停了,她一把推开车门,车门却撞到了正在外面偷听的小宁子的鼻子上,痛得他捂着鼻子直哎呦。
“叫什么叫?”
脑门又挨了宇文玄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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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寺因有皇室成员前来,早在三天前便清了闲杂人等,派重兵把守。
只见庙宇巍峨,长阶漫地,悬山斗拱,彩画描金,又有香雾重重,梵唱幽幽,一时竟恍若置身仙境,就连威立在两侧的禁兵软甲亦增添了几分仙气。
苏锦翎满心的愤懑和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代之以庄严凝重。
她跟在贤妃身后步入庙中,已有披着袈裟的主持金光灿灿的迎了上来。
天昊的规矩,僧人见君主亦可不拜,于是双方只是合十行礼,口念阿弥陀佛。
苏锦翎因对神灵颇有敬畏,此番异常规矩的候在贤妃身侧,却总觉得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偷抬了眼……
远远的廊庑下,立着个穿茶褐色僧袍的人。此人并无甚特别,亦无法辨识其年纪,唯一惹眼的是他的右眼斜斜的勒着条黑布,而正用左眼望着这边。
贤妃依例要设大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设孤魂之道场。
这三个时辰内,主子们都随做法事的僧人移至大雄宝殿内,下人则守在门外或廊下,同那些默立在前面的黄衣僧人一样不得擅自行动。
梵音轻唱,令人心境空明,和着高高檐梁上悬着的铜铃叮叮作响,更添清幽。
半人高的浮雕祥兽香炉上的轻烟便在这清幽空明中袅袅升起,织起一朵又一朵淡云又飘散。
苏锦翎盯着那烟聚散,慢慢便幻化成宣昌的脸……
那种莫名的关注又出现了……
她微偏了头……
还是那个独眼僧人,立在回廊内,用一只眼睛看她。
她有些恼了……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不过见他面无表情,又不似那种好色之徒。而且奇怪的是,众僧人都规规矩矩的在那立着,手执木鱼虔心念经,他怎么可以到处走动?方丈就不管吗?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天是贤妃代表皇家来做法事……纵使天昊崇尚佛教,他也不该这般无礼吧?
她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来,却又忍不住看过去……
那和尚竟然不见了……
她看着无处可遁形的回廊,正在纳闷,忽听得一个仿若清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稍后请到无语斋……”
059醉翁之意
她吓了一跳,回头之际见身边并无陌生人,只司赞司的掌赞正满面疑色且憎恶的看她。
她不自在的调转目光,继续盯着那缭绕的烟气。
刚刚……真的有人对她说话吗?
三个时辰后,法事结束。
临上车时,一个小和尚气喘吁吁的跑来,站在苏锦翎面前双手合十:“这位施主,空空师傅有请……”
“空空师傅?”宇文玄铮的反应比谁都灵敏。
方丈脸色一变,贤妃也诧异的看向苏锦翎。
“施主不必惊惶。这位空空师傅乃是游方和尚,昨日方到此处。几年前亦曾相见,为人很有些疯癫,喜胡言乱语。施主莫要理他……”
那小和尚还要说什么,却被方丈一眼瞪了回去。
这位空空师傅是不是就是那个独眼和尚?他要请自己去的地方是不是什么无语斋?
苏锦翎虽是心下奇怪,此时也不便发问。
贤妃等人已同主持告辞,各自上车。苏锦翎刚要避开宇文玄铮,却被他“劫持”到了自己的车上。
“回去一定要记得和贤妃娘娘商量一下,以后可不能轻易带你出来……”他若有所思。
她怒气重燃:“殿下,今天娘娘本就是要奴婢留在宫中的……”
“是吗?”他挠挠头发,忽的恍然大悟:“对啊,是我拉你出来的……”
“殿下,其实人都是生活在人群中的,总要和人接触和人打交道,这是割不断的联系,况且我又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怎么可以……”
“我也没有不要你和人接触……”宇文玄铮满心委屈。
“可是你……”
苏锦翎气得说不下去,这个宇文玄铮太固执太霸道,同他根本讲不清道理!
“我只是觉得他们都配不上你……”
苏锦翎神色一怔……
“那东西配不上你……”宣昌丢了她手里的簪子……
“如果是六哥……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宇文玄铮盯着压帘的银蒜,喃喃自语。
这声音实在太小,以至于失神的苏锦翎只听到银蒜叮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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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忽然传旨在畅音楼摆戏。
众妃嫔皆乐,纷纷赶往畅音楼。
按时节唱的是《目连救母》,虽已听过数遍,可因宫中少有玩乐,所以大家还是饶有兴致。关键是皇上也在,于是竭力打扮得光华闪闪,同着飞来飞去的眼神一般耀人眼目。
只有贤妃着一身淡色宫装,其上简单的绣了几朵梅红芍药,面色沉静的看着台上的五颜六色,最后叹了句:“以前听着还觉得不错,可自打有了锦翎丫头……”
“贤妃娘娘说的锦翎是不是烈王府送来的秀女苏锦翎?”一旁的璇嫔忽然开了口。
“是啊,正是同璇嫔一起入宫的秀女,只是没璇嫔这样的好运气。”贤妃语气平淡。
的确,勇闯太极殿者不能得皇上垂青,而梁璇仅凭一段故事……
璇嫔噗嗤一笑,眸底波光流转:“贤妃娘娘是在替自己人叫屈吗?”
“自己人?”贤妃唇角微翘:“同是伺候皇上,我们岂非都是‘自己人’?”
璇嫔自知失言,不过她最近深受皇宠,很是有些恃宠而骄。贤妃再怎么独掌六宫,也不过是个过了花期的女人,况且煜王最近所为令皇上很不高兴,这母凭子贵,可若是儿子出了什么事……自己正当青春年少,又蒙皇上时常临幸,怀上龙子是迟早的事。只不过现在还不宜得罪于她,于是转口道:“嫔妾听说锦翎曲儿唱得极妙,娘娘还带她去了煜王府,本打算在婚礼上献上一曲,怎知……”
这个梁璇,见得了皇上的宠爱就开始嚣张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摆明了是跟她叫板。这种不知以退为进之人,料她也张狂不了几时!
贤妃虽心中不悦,面上依旧平静:“丫头年纪小,不如璇嫔见过不少世面,只一声雷就吓坏了。”
梁璇抿唇一笑,小指上涂着蔻丹的长指甲好看的翘着,拈起缠花帕子擦指上两只红宝戒指:“今日既是没有打雷,娘娘又嫌戏唱得不好,不如请锦翎过来唱上一段如何?”
她这句话说得声音并不大,但明显提高了调门,恰好可让坐在三尺开外的皇上听到,且又往那边飞了个媚眼,于是宇文容昼便看了过来。
今儿这戏是皇上摆的,贤妃却敢说不好看,这不是摆明了不给皇上面子吗?且宫中一向少有娱乐,皇上好容易摆了台戏,万一因贤妃的不喜欢惹怒了皇上以后更是严肃宫规,众妃嫔还要上哪找乐子?如此岂不是将她竖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上?
贤妃一时间恨不能将梁璇碎尸万段……她是想趁雪阳宫最近态势低迷意图落井下石取而代之吗?即便是她想,如妃便可欣然同意?还是一切原本就是如妃的主意?可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准备为自己的失言赔罪。
却听皇上道:“既是唱得好,不如换了台上那戏班子去。朕也听得腻了……”
二十几载的夫妻之情,果真不是这只得了几天宠的小妃嫔所能撼动得了的。
梁璇脸上虽笑着,却掺着明显的不自在,众妃嫔则纷纷敛了准备看热闹的心情,再次把自己归到贤妃这边。
贤妃却道:“承蒙陛下体恤,妾身才有机会和姐妹们共聚一堂。只是锦翎今日身子不舒服,妾身早前便允她回去休息了……”
众妃嫔面面相觑。
这母子俩果真是一样的不识抬举。
先是儿子惹恼了皇上,皇上不计前嫌为他主婚,他却在婚礼上不告而别,虽是事出有因,可过后连个解释都没有。皇上让他协助太子打理朝政,他却远避寺庙,说什么修身养性,倒让清宁王拣了个便宜。她们这些没儿子的或儿子还小的只能看着干瞪眼,人家却全然不当一回事。以往都以为贤妃识大体,肯为儿子打算,然而今日看来……
你说皇上想听曲你就去把人叫来好了,什么大不了的病?白天还看她和八殿下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呢,晚上就卧床不起了?白白的扫了皇上的兴。你还当皇上真想听什么曲呢,你说皇上摆的戏不好看,皇上都没计较,不就是想给你个台阶下?对了,你是不是怕那小丫头被皇上瞧上啊?也真是的,那小丫头的确长得不错,关键是生了双勾魂媚眼,先是那对双生子中了招,今日连老和尚也差点晚节不保,皇上若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如妃将璇嫔纳入合欢宫,拨了合欢殿给她住,而今不仅璇嫔受宠,她亦是有推荐之功而倍受皇上嘉赏。你就算和皇上感情深厚,皇上就算再器重你,可总有人老珠黄的那日,不如像如妃那样拉了个年轻的璇嫔,以后就算落了势也有人提携提携,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
“贤妃一向仁爱,对待下人总是体贴入微。”
宇文容昼倒赞赏起来。
余人皆惊,却不敢直面圣颜,都拿眼角留心皇上的脸色,却见他笑容平静,更令人难以捉摸其心思。
“如今倒只能看这台没滋味的戏了。”皇上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别有用意:“想来,宫中确实很久都没有什么乐子了。”
“皇上若是喜欢,待锦翎丫头好了妾身便让她去文渊殿给皇上唱上一段……”
皇上哈哈大笑:“还是等朕从塞外回来再说吧。你也别跪着了,坐这来陪朕看戏……”
皇上不仅不惩罚贤妃,还赐了贴身的位子一同看戏。在座的妃嫔皆摸不着头绪,唯一可肯定的是贤妃的势力三年内怕也无法动摇分毫,不禁有一句没一句的夸起贤妃的仁德慈爱。璇嫔在一旁虽笑着,可那笑容却是牵强生硬。
一场风波似是就这样过去了,还是贤妃的贴身宫婢丹珍向她讲述了这场惊险。
“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就全完了。锦翎,你可真幸运,娘娘拼死都要护着你……”
苏锦翎忽然明白怎么会有人突然跑到听雪轩来对她讲这个,感情是认为贤妃仍在宠幸她,而最关键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人物许了个遥远的甚至只是安抚人心的承诺,她们便以为她要攀上更高的枝了。
果真,三日后,她又恢复了去雪阳宫偏殿唱曲说书的生活。
贤妃应是彻底病愈了,又穿上了颜色鲜嫩的衣裙,衬得人也跟着年轻了几岁。看来皇上才是剂真正的灵丹妙药……据说中元节那夜,皇上歇在了雪阳宫……
苏锦翎的名气不胫而走,却不是为了煜王婚礼上的那场闹剧,而是因了畅音楼里贤妃无意中的一句话。
本是无心的一句,却弄出一场风波,而贤妃也险些因此失宠,而这一切皆源自她苏锦翎。如此,大家倒十分想见识见识她到底拥有怎样的天籁之音了。
雪阳宫的人走马灯般的换,她见到了如妃、兰妃、婉嫔还有临纳来的祥贵人……甚至连久病在床的瑜妃也在宫婢的搀扶下来了。
060等我回来
即便病得如此沉重,瑜妃仍不失是一位美人。虽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别有一番风流之态。少言,沉静,娴雅,温婉,婀娜……斜斜的往那一靠,仿佛一缕柔绢轻搭在贵妃榻上,目光只柔柔的看着她,带着淡淡笑意。任是满室的锦绣绫罗,亦让人无法忽视那抹淡蓝,甚至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苏锦翎有点明白为什么清宁王会风流俊逸得如同一个传说了,有这样一位宛若流风回雪的母亲,儿子又怎会不翩如轻云蔽月呢?也难怪皇上会对她一见钟情,第二日即封为妃。
苏锦翎清楚的记得那日唱的是《未了情》。
“佳偶共连理,共对是多么美。你的心似嬉戏,不解这道理。飘拂变心的你,茫然话说别离。情人匆匆远走为了谁,谁令你牵记……”
她方唱了一段,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跟着轻唱……竟是瑜妃。
她依然歪倚在芙蓉榻上,却是神情专注,目光闪闪,似有泪光。
这首歌……该不是也被那位穿越前辈唱过吧?不过她在此前曾拜托宇文玄铮查了《天昊志》的记载,才特选了没有录入的歌来唱的……莫非有遗漏?宇文玄铮的性子就是这般粗枝大叶……
“当爱被遗弃,愿往事不多记。我的心此际,偷偷想念你。只想远方的你,回来莫再别离。然而一等再等没了期,怀念借风寄……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祈求星光再点未了情,重系两心……叮嘱晚风轻送,柔情万千里,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重为我牵记……”
她的声音清越婉转如水泠泠,瑜妃的声音低回飘渺若风幽幽,水柔风轻,风和水明,竟是这般相得益彰,仿佛风过水面搅动涟漪层层。
这一日,是瑶光殿从未有过的无法形容的时刻。所有在场的嫔妃似是都深有所感,泪光盈盈,彼此间的敌意和戒备也在此刻卸下,多了几分真实的惺惺相惜。
抛去各类的名头,她们不过是一群女人,一群渴望得到同一个男人的爱的女人,一群渴望自己会在那同一个男人的心里占着那么一点点不同地位的女人。而她们心心所念的,却是个拥有了太多女人的男人,他永远无法在一个女人身边停留太久,即便当时讨得他的欢心,然而朝欢暮迟,佳人是永远新人胜旧人。
景元帝专情,却只对慈懿皇后,至于其他的人……他对贤妃算是长情,却多是敬重,如妃因了精明也可长伴君侧,而其余的……譬如瑜妃,当初是一夜欢愉,次日封妃,荣宠甚重,然而近年来,可能也是因了她的病痛吧,不过听说更多的是因为她出身低微,皇上已很少去秋阑宫了。宫中女人甚多,虽然已降低了选秀的人数和次数,却也经常有各地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进奉美人,久了,谁还会记得病在秋阑宫对思念之人望眼欲穿的她呢?
后宫,繁华又冷清,明媚又凄凉,也难怪众妃嫔思人思己,泪落无声。
“本宫尚不知妹妹竟也有如此动听的歌声,若是……”似是怕提及瑜妃的伤心事,贤妃咽下了后面的话,只拿了帕子拭泪。
瑜妃微欠了身子,伸手欲召唤她。
苏锦翎急忙上前一步,将那纤弱得几乎如一缕薄绢的手握在掌中。
那手是那般凉,那般湿滑,又是那般亲切,就像……母亲……就像……莫鸢儿……
那双眼,盈盈如春波,幽幽如清潭,妩媚又澄澈,即便岁月流逝,即便历尽沧桑,亦无法在其中留下一丝痕迹。就这般柔柔的静静的望住她,一时间竟让她有了种似曾相识之感,而彼此的心中所想所感亦无须言语便可传递给对方,就这般息息相通了。
瑜妃很亲切,却不同于贤妃。贤妃的亲切温和而大气,像一位敦蔼的长者。她的亲切则给人一种温馨平和之感,仿佛一个温柔的母亲,就像她现在握着自己的手,那指尖传来的体温虽是温凉的,却是一个母亲给予女儿由衷的呵护与疼爱。
“若日后得了闲,可去秋阑宫陪陪我吗?”
瑜妃语气虽轻,却让她不忍推辞,况她也着实喜欢这位瑜妃。
人有时就是这样奇怪,朝夕相对往往不如瞬间邂逅。
“娘娘,可以让锦翎姑娘在闲时偶去秋阑宫小坐吗?”
二人齐齐将目光对准贤妃,瑜妃的眸中是清澈的期待与恳切。
“瑾淑,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让锦翎多去陪你的。谁瞧不出来,你二人虽是初见,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呢……”
众人皆笑。
瑜妃放开苏锦翎的手,从腕上褪了只琉璃翠镯子,套在苏锦翎腕上,仔细端详,面露慈笑:“正合适呢。”
镯子通透如碧水,温凉滑*润,无一丝花饰,却更见澄净,衬得雪肤愈加晶莹剔透。
贤妃瞥见,不觉一怔。方欲开口,又抿紧了唇。
“娘娘……”
苏锦翎欲推辞,瑜妃轻拍了拍她的手:“今后麻烦你的时候多着呢,却只这一个见面礼,再要也是没有了……”
众人又笑,亦纷纷拿了贵重的首饰赏了苏锦翎。这一下午可是收获颇丰呢。
瑜妃身子实在虚弱,只片刻就面色苍白如透明,气息愈发虚弱,只得提前告辞,连苏锦翎后面要说的书都来不及听了。
自此,苏锦翎更加声名大振,一到下午,雪阳宫简直是要人满为患了,而苏锦翎则觉得应该换个大点的箱子来装她的那些宝贝了。
日子虽然过得忙碌,她也没忘了去探望瑜妃,每次去都是在晚膳之后。
时已黄昏,夕阳将金纱披风轻轻一抖,斜斜的铺在秋阑宫内。
宫内花草甚少,修竹成林,静谧幽深。
狭窄曲长的小径尽头便是夕颜殿,淡淡的粉墙上竹影摇曳,叶吟细细,更添幽静,仿若与世隔绝的幽谷。
她很喜欢这条竹树环合清香淡淡的小径,因为偶尔便会听到瑜妃唱歌,唱的便是那曲《未了情》。那轻如和风的声音穿过狭长碧绿的竹叶,盘桓飘荡,意境清渺。只是没一会她便要咳上一番,竹叶也似感觉到了她的病痛与凄凉,沙沙作响。
因为身体的缘故,歌不是总唱的,却有琴音,铮铮淙淙,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极优美,却似渗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仿佛隐着一个充满了梦幻却又裹挟无尽失落的故事。
“这曲子叫《丁香雪》……”瑜妃道:“是三百年前,广陵王为他心爱的女子所作……”
瑜妃回过头看向立在门口的她,笑容清雅淡逸:“想不想学?”
她眼睛一亮。要知道学琴可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呢。
“我这琴还是逸儿教的,可惜他不常来,否则便可要他教你了。我这技术啊,不及他万一,真怕教坏了你……”
话语未毕便咳个不停。
苏锦翎忙抚着她的后心,又递茶水过来:“娘娘过谦了,奴婢有娘娘教导实是三生有幸……”
瑜妃咳得苍白双颊泛出红色,勉强笑道:“看你也不像是会说这种俊俏话的孩子……”
“奴婢是真心实意的……”
瑜妃看着她的急切,笑了:“逗你的,怎么还真急了,真是个傻孩子……快坐下!”
瑜妃教她调弦又教指法,认真而细致。
“指法再好,技术再娴熟,若是没有情感渗入其中,再好的曲子也被糟蹋了。《丁香雪》流传三百年,我自是不知广陵王当时的笛音如何精妙,然而听过许多人的吹奏,只有逸儿最得其精髓……”
孩子总是看着自家的好,瑜妃自然也不例外。
“广陵王……静*香园好像还有他为那个女子留的紫藤秋千……”
瑜妃深深看她一眼,目光调向珊瑚窗外摇曳的翠竹。
“广陵王对那女子一见钟情,放弃皇位,等了她十三年,为她做了一切可能做的事,甚至不惜将她心爱的人带到她身边,只为她开心……”
“既然他对她这么好,那女子为什么不嫁给他?难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吗?”
瑜妃摇摇头:“感情这种事,很难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多情者甚众,却不尽相同。有的多情,是见一个爱一个,每个人在他心中不过是过眼云烟,而有的多情,则是将全部心思放在一个人的身上,除了她,再无别人可替代。广陵王如此,那个女子如此,只不过他们错过了彼此。皇上……亦是如此……”
她起身立在窗边,纤细苍白的手探出绣着茉莉*花的淡蓝袖口,捋过一条竹枝。
“皇上心里只有慈懿皇后一人,你可能会奇怪,既是如此,后宫佳丽为何如此之多?其实正因为如此深爱,才会在其他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祥贵人——临纳送来的女子。谁都知道临纳虽被天昊收复,但是临纳王并不甘心,所以临纳经常有叛乱,还数次行刺杀之事,可是为什么皇上会留下那个祥贵人?”
061突如其来
她唇衔淡笑:“因为那双手……祥贵人那双手很像慈懿皇后。璇嫔,在你们这届秀女中并不算出挑,只因为讲了一段皇上与慈懿皇后征战沙场的故事,便脱颖而出。而我……皇上说我的唇角与慈懿皇后最为相像……”
她的笑,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
“慈懿皇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瑜妃放了手中的竹枝,绿影倏然划去。
“天质自然,至情至性!这是皇上亲写的碑文。她的画像藏于御书房的密室内,除了与慈懿皇后同时入宫的贤妃、如妃等人,没有人见过慈懿皇后的真容。而那些人里,除了贤妃、如妃,死的死,没死的打入冷宫,半疯半傻,亦是无用了。”
见苏锦翎目露惊愕,瑜妃淡然一笑,垂了眼眸,继续转向窗外:“曾有多少人羡慕我因为肖似慈懿皇后得蒙圣宠,然而这样的眷顾总是不会长久的。皇上终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即便像她,亦不是她。于是得宠愈快,失宠愈速……”
“那贤妃……”苏锦翎咬着嘴唇不知此问是否合适。
瑜妃很是善解人意:“感情不只有男女之情,皇上的心里不只有慈懿皇后,还有天下,那亦是他与慈懿皇后的天下……”
见苏锦翎满脸困惑,瑜妃慈爱的将她一缕散发别至耳后:“以后你就明白了。咱们还是学琴吧……”
苏锦翎看她弹了几个单音,忽然问道:“那个女人喜欢广陵王吗?”
瑜妃一怔,继续拨弄琴弦:“如果有一个人始终不计一切的为你,你会喜欢他吗?”
苏锦翎为了难。如果是宣昌,那是一定没问题的,如果换了别人……她不知道。
“还是个傻孩子。”瑜妃笑了,琴音铮铮淙淙的响起:“这曲子若是由琴和笛子合奏才最为动听。待我教会了你,你便和逸儿合奏一曲给我听听,也便算是谢师宴了……”
提起儿子,瑜妃脸上闪着动人的光彩:“那个女子终于选了别人,广陵王便断了那支吹奏《丁香雪》的玉笛,因为此曲此生只为她。那玉笛乃天山寒玉所制,当时共两支,另一支收于藏珍阁。逸儿十五岁封王时,皇上知其好音律,便将此笛赏了他。他爱若至宝,还曾收起一段日子,最近不知怎么又舍得拿出来了……”
瑜妃的语气充满宠溺,苏锦翎不禁想起莫鸢儿,不知道她同别人谈起自己时是否也会有这般的神色,这般的语气,只是……她永远也没有机会同别人谈起自己的女儿……
窗外竹叶窸窣,和着清冷的琴音,幽幽渺渺。
秋阑宫……或许是因了和清萧园的相似,才使自己不由自主的喜欢上这片幽寂吧。
临走时,瑜妃又送了她一套银甲。
出了门,已是月上竹稍,月光下的竹林修长摇曳,影影绰绰,更别有一番韵味。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身后望着她。她以为是瑜妃,可是回头之际,却好像在竹林深处看到一角青白……
心突的一跳,以为是宣昌,可是宣昌去了岚曦寺,况距他回来还有二十九天,再说,他来秋阑宫做什么?如果真的是他,一定会叫住自己的……
这样想着,不禁脚步加快,只一会工夫便跑回了听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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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天……
苏锦翎郑重的在纸上划下一道斜线。
她用螺子黛在纸上写了四十九个数字,自宇文玄苍走后,每天早起都划掉一个。
她将纸叠好放在素花软枕下,拎了铜洗出门去打洗脸水,又对着红彤彤的朝阳出了会神。
“八月十五……还有十八天。”她喃喃着,就这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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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
皇上过了中元节就带着襄王宇文玄缇,瑞王宇文玄瑞,双生皇子宇文玄朗和宇文玄铮以及当宠的璇嫔和祥贵人去了塞外,要重阳节以后才回。
原本宇文玄铮是死活不肯去的,后来听说宇文玄朗也去,方改了主意。其实他是怕自己走了,苏锦翎落入宇文玄朗的魔爪,这回可放心了,临走时,信誓旦旦的说要给她带草原上只有下雪时才会开的优昙花。
于是朝廷上便由太子宇文玄晟主政,清宁王宇文玄逸辅佐,大家都私下议论说皇上怕是几年后就要传位给太子了。
太子初次主政,很是兴奋,自然是要做出一些惊人之举的。比如这个中秋节,一改在宫中庆祝的祖制,要后宫及满殿文武大臣携带家眷共赴沸塘江观潮。
此语一出,满朝震惊,反对声不断,自是出于安全考虑。
试想从后宫到文武百官再加上各自家眷,足有数千人,齐聚沸塘江,若是被逆党分子得知布下埋伏,岂不是全军覆没?纵使有禁卫护驾,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且人数众多,难保不混进个把奸细。再者,中秋观潮是百姓期盼了一年乐事,若是太子带着这么多人去了,是一定要将沸塘江附近十五里内清场戒严,百姓不仅没了乐事,又闹得人心惶惶,难免不对朝廷生出怨愤,有碍清议。另外,临纳人惯习水性,中秋观潮必是夜间,若在水中埋伏刺客,月照水波,灯影摇晃,难以发现踪迹,到时悔之莫及。
说一千道一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太子却一概不听,旨意颁下,措辞严厉,就是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抗旨不尊乃杀头之罪。
大臣们面面相觑,纷纷将目光投向清宁王。
清宁王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只会扫太子的兴。不过是中秋观潮,百姓去得,太子为何就去不得?难道太子还不如区区几个百姓?”
太子大悦,大臣们则是目瞪口呆……往日贤明的清宁王今天怎么糊涂了?
“不过兴师动众,无疑是给别有用心者制造机会。虽再三防卫,也难保万无一失。况太子虽英明神武,后宫妃嫔却是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太子仁慈宽厚自是断不肯舍她们而去,万一拖累了太子……我们身为臣子,自是要舍命相搏,却不忍看太子陷入两难之境。到时喜事变成祸事,岂不辜负了这中秋满月?”
“说来说去,你不过也是怕皇上责备为了自保才要拦着我!每年宫里都是翻来覆去的几样把戏,你们还没看腻?皇上既然将朝政交予我,一切便由我决断,可你们处处和我作对,你们到底当不当我是太子?”
宇文玄晟虽深得皇上宠爱,却看管甚严,除了伴驾巡幸,平日不得出天栾城半步,这好容易得了个机会,岂不像初次离巢的鸟般跃跃欲试?却偏偏被一群腐朽老臣横拦竖挡,当即愤怒击拍龙案,凤目圆睁:“若是有朝一日我登了基,你们是不是也要反对?”
众臣忙跪倒:“太子息怒,臣等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这几日,只要是我的提议,你们便要‘再议,再议’,到头来也没议出个子卯寅丑。你以为你们是在违抗我的旨意?你们是在违抗皇上……”
众臣伏拜,连声请罪。
“太子息怒。”清宁王上前一步,敛衽再拜:“请问太子殿下是不是一定要去沸塘江观潮?”
“是,你要怎样?”宇文玄晟看着他那淡定自如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有气。
“臣将随太子一同前往……”
众臣再次惊愕,这清宁王怎么跟墙头草似的来回乱摆?
太子亦警惕的斜睨着他,不敢相信他有这么好心。
“太子殿下只是去观潮而已,何必带上诸多不相干之人?”
“你是说……”
“沸塘江观潮,实乃中秋一大盛事,而太子殿下想要与民同乐,更是圣明之举,只是皇家仪仗一出,百姓退避,又哪来的与民同乐?民间又惯有好事者、别有用心者,定是要杜撰出一些太子殿下专权独断贱视百姓等名头四处传播坏太子的英明,岂不误了太子一片美意?”
“谁敢胡说八道,杀!”
自幼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宇文玄晟眼里自是容不得任何沙子。
“人言可禁,人心不可禁。太子殿下要的是表面的顺从还是民心所向?”
宇文玄晟已是不耐烦了,袍袖刺金耀目一挥:“你到底想说什么吧?”
“依臣之见,既是观潮,与民同乐,太子殿下何不也扮作百姓模样真正去体味民间乐事?”
太子不悦,他是何时何地都要享受那种煊赫无匹来突显至高无上的皇家尊严的。
“是啊,太子殿下,”太尉方遇晗亦上前一步:“若太子殿下能略敛一敛声势,事后再让百姓得知中秋之夜与他们一同观潮之人中竟有太子殿下,定会受宠若惊,对太子殿下大为感佩,到时街谈巷议亦会大赞太子贤德,微服私访可是美名流传,想皇上当年……”
“皇上当年亦是微服私访方得遇慈懿皇后……”
062不识抬举
兵部尚书李颙在清宁王的眼色下急忙插了关键的一句,果见太子颜色有变,眼底微闪。
宫里的罗绮文秀名嫒美姝自是国色天姿,民间的清芬淡雅白巾翠袖亦别有风致。
此语可谓道破天机,切中要害。既然太子出行势不可挡,便尽量将声势降到最低,低到最好连皇上都无法察觉的地步。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若不让他遂了心愿,皇上回来之前的这段时日大家都不好过,毕竟生杀予夺的大权暂时握在他手中,大不了……不还有清宁王吗?他可是支持太子出行的第一人……
不料,此言虽博得太子欢心,却得了右丞相夏饶一记大大的白眼。他的女儿夏南春已是为紫祥宫不断暴涨的美女头痛不已,愤恨不已,虽贵为太子妃,却难得太子眷顾,成亲十载竟无一儿半女,他们怎么还要撺掇太子继续充实宫掖?他们知道太子的嗜好,便千方百计的迎合,无非是想平步青云。而太子妃若为此失势,他这右丞相又能风光到哪去?照这形势,将来太子登基后,皇后人选怕也有待商榷了。
不行,坚决不能让太子踏出天栾城半步!
岂料清宁王抢先一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自然满意。
“殿下……”
夏饶刚一开口,清宁王的狐狸眼便斜斜一扫。
这斜斜一扫,星波流转,风华万千。夏饶顷刻失神,然后又听见他以动听得如同催眠的声音问道:“右丞相可还有什么建议?”
好在同朝数年,积得些定力。夏饶勉强收回心神:“臣还是觉得太子殿下如此过于冒险,不如……”
“不如右丞相一同前往。另大学士宋千,光禄大夫宁远,户部侍郎王江建,素连将军,你等亦一同前往。本王则携御林军便服贴身护驾,力保太子殿下安全!”
太子笑颜如中秋满月:“此事交由清宁王去办再合适不过。众位卿家若已无事,便退朝吧……”
宇文玄晟也不待众人表意,杏黄刺金的袍袖一甩,径自离开。
整个早朝,只讨论了个是否同意太子殿下去沸塘江观潮一事,还以太子的胜利告终。众臣皆心有惶惶,暗忖天昊江山将来若是交与此人……不可说,不可说啊。
那边厢,清宁王宇文玄逸已开始紧锣密鼓的布置,回眸见夏饶灰着脸,不觉好笑。
“右丞相可是对太子去沸塘江观潮一事有所不满?”
“臣不敢。”
夏饶口中虽诺诺,心里却腹诽不停。
都是这个清宁王,偏提醒弄什么微服私访。他想讨太子欢心,博得贤王美名,却是害苦了自己。只可惜自己刚刚只顾着着急女儿失宠之事,而且有些话在朝堂之上又不好提及,否则就给他来个提亲,让他当场晕倒在地,看他还怎么笑得这般勾魂摄魄颠倒众生。
宇文玄逸装作没看到他的怨怼,纸扇轻摇:“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太子妃又何必困守紫祥宫独赏中秋之月呢?”
夏饶眼尾一挑,怀疑的看向他。
宇文玄逸叹了口气:“微服私访,微服……”
夏饶看着他摇着纸扇翩翩而去,反复琢磨着他最后留下的“微服”二字,不禁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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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于沸塘江观潮一事早已在三日之前便传遍后宫,众妃嫔惊诧之余莫不惊诧,有欢喜也有担忧,却自接到消息就准备起来,从服装发式簪钗搭配到酒馔及随同人选皆已定妥,然而却于当日得知集体出行取消,改为太子微服私访,顿时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赌气又窝火,不少人跑到雪阳宫对始作俑者清宁王进行血泪控诉。
贤妃却很平静,仿佛料到出行一事定不可行,反而对清宁王大嘉褒奖,赞其机智敏捷,一心为太子着想。如此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一切依旧遵循祖制。
亭台楼阁彩绸结饰,廊庑水榭宫灯飘垂。
年轻妃嫔的殿前多于树上悬了果品、鸟兽、鱼虫形的彩灯,别出心裁者还拿了碗大的灯砌成字形或其他吉祥形状。
到了夜间次第亮起,如星落九天,金碧辉煌,于天宫也不遑多让。
一干妃嫔便结伴夜游,玩景赏灯,比着哪个宫做的灯好看,谁的心思最为巧妙,贤妃便加以重赏。
一时间,热闹盖过了失落。
皇上虽不在宫中,妃嫔的斗艳夸丽之心亦不减分毫,粉白黛绿,姹紫嫣红,皆金光灿灿的穿梭于灯下,精心描画的妆容于光影交错中更显动人。笑语声声,香风习习,犹如人间仙境。
既是节日,主子便对下人格外宽容,摆宴延年宫后便许他们四处赏玩,不过亥时三刻必须至上林苑行祭月之礼。
苏锦翎和樊映波便趁这个时候跑到镜月湖边放河灯。
圆月当空,星子在远处闪耀。镜月湖于夜幕中恍若一望无际,将一切尽纳入湖面,微微漾漾,仿佛要向岸边飘来,又仿佛呼唤着人去采撷。
而最妙的是位于湖心的寒月亭,白日里看去,亭子连着水面的倒影如同一枚弯月,可是现在忽发现它在夜色中竟是一副满月模样,只不过一半莹亮如月光,另一半却半隐半现如流云轻蔽,就这般如梦如幻的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是个轻盈的水泡,乘波欲归。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苏锦翎忽的就想到这两句,再抬眼看天上明月……宣昌,你是否如我一般在遥望这轮满月……
还记得你曾说过什么吗?
“我们还有明年,后年……以后每个中秋我都陪你过……”
她不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却偏偏对他的每字每句都记得清晰无比,每每回味,甘甜满心。
“怎么?有人去了远方吗?”樊映波忽然打破了这片静寂。
她一怔,方发觉自己刚刚竟不知不觉的将那两句吟出了声,顿掉转目光继续看向湖面:“姐姐随璇嫔去了塞外,今天是她的生辰呢,不知……”
她的确一直记得今日是苏玲珑的生日,却在此刻用来搪塞,不禁觉得分外对不住苏玲珑。
“我倒是发现你也并不是毫不通文墨……”她的声音仿佛浸入了初秋的夜凉。
苏锦翎总是摸不透她的脾气,有时明明蛮高兴的,她便忽的冷起脸来,还说一些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弄得人莫名其妙,雪阳宫里宫人都在背地里叫她“怪人”。好在她并不在贤妃身边伺候,平日表现虽无过却也不出挑,所以也没人去贤妃跟前嚼舌头跟。
“不过是故事里说的罢了。”她急忙将话岔开:“你不是说放河灯要赶在亥时头里吗?快……”说着,先蹲下身拿火折子点燃了荷花灯芯上的蜡烛:“若是能寻到条船,一会能到亭子里去瞧瞧就好了……”
船……竟又想起了宣昌。记得初次来到镜月湖,初次与他同乘一船,船身摇晃几欲倾翻,是他护住了她……
眼波闪闪,各映着一盏小小河灯,在粉光莹莹中,动人非常。
樊映波不动声色的瞧了她一眼,将自己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撩动水波轻轻送走。
两盏粉晶般的荷花灯时而相聚时而分离却是相随着远去了……
“放河灯在别处是对逝者的悼念,对生者的祝福,而在我的家乡,却还有许愿之意。若是河灯能飘到水面月亮的中间,并打几个转,再向远处飘去,那愿望便可成真……”
两人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两盏河灯,只见它们慢悠悠的向着水中月影移去。
近了,更近了……
有风拂过,河灯摇摇,月影也跟着微颤。
水面粼光浮动碎闪,颠簸着河灯围着月影时远时近,却半晌飘不到中间。
忽有风自身后吹来,卷过发梢直向水面掠去,仿佛是一只手臂自中间轻轻一拨,两盏河灯便轻易分开,一盏偏离了月影径向一旁游去,另一盏却晃了两晃打着旋的步入月影正中,整整转了三圈后移出,向着远处飘去……
苏锦翎吁了口气,碰了碰樊映波的臂,却发现她的胳膊绷得紧紧的。
被她这么一碰,忽的转过脸来,神色愠怒:“干什么?”
苏锦翎吓了一跳,想了半天方道:“只顾着看是否能到月影中间,竟忘了哪只是你的哪只是我的……”
“有什么关系吗?”樊映波声音冷瑟:“他的好坏与我何干?”
语毕,径自离去。
苏锦翎急忙追上去,却仍回头望了望。
水面上只一盏荷花灯,好像卡在了枯荷之间,一动不动,仅一点微光跳跃,孤寂又凄清。
然而只不过是回头之际,樊映波便不见了踪影。
苏锦翎环视四围的空旷,唤了两声她的名字,却不见应声。
这个樊映波,总是莫名其妙的生气,而她的愤怒好像总和自己有关,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吗?况实在想不通自己哪惹到她了。可能是因为她与自己走得最近,所以自己便有更多机会见识她的古怪?
063未了之情
可是她这样三番四次的发作,脾气再好的人也要没有耐心了,谁有心情天天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揣度她的心思?战战兢兢的忍受她的莫名其妙?
此刻真想不去管她,可是镜月湖这带过于偏僻,万一……
她迟疑片刻,决定先回听雪轩看看。
走到半路,忽然听到一阵犬吠,好像是毛团……
毛团已去文定王府住了一个多月。开始两天精神萎顿,思家心切,王府曾派人来雪阳宫专程请她去照管毛团,贤妃也准了她的假。只是她虽想念毛团,可是对陌生之地总是心存戒备,便没有答应,贤妃也没有勉强。不过她也托那人把自己亲手做的手工极其粗劣但胜在结实耐用毛团更是爱不释爪连睡觉亦要枕着的大个布骨头给捎了去。后那人又来了,说毛团已适应了文定王府的生活,现在是牙好胃口更好,吃嘛嘛香,然后又说文定王觉得她那布骨头做的不错,请她有时间再做一个,以便给即将到来的新狗大人当礼物。
也不知那文定王是怎么想的,三天两头的让人来找她做布骨头。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都做遍了,可能这个时空的人尚不知狗是全色盲,还要她再做一个五彩缤纷的。待到各种颜色做尽,又开始按大小来布置作业。
结果苏锦翎的针线活在这段时间里被训练得突飞猛进,已经预谋拜樊映波为师学习刺绣了。
樊映波的女红很不错,日前曾捡到自她袖袋里滚落的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绣工精巧得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碧色的绢地上是两朵栩栩如生的并开玉兰。花瓣如玉,似隐着若有如无的粉,却是渐上渐浓,于瓣尖点做极精妙的粉红,好似面对情郎欲语还羞的少女。花蕊半遮半露,蕊珠嫩黄如滴,仿佛只需轻轻吹口气便可盈盈而动。
早前还以为她和自己是一样的“无才”之人呢,如今想来,却是真人不露相。
花旁还有四行小诗。她虽不会写繁体字,但大体能看懂。
“新诗已旧不堪闻,江南荒馆隔秋云。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增君”。
这个樊映波,难不成是……
然而未及她细想,手中之物便被夺了去。樊映波本就有些蜡黄的脸那一刻骤然变作青白,眉间红痣却更显殷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苏锦翎知道她脾气古怪,只以为是因为被猜中了心事而恼火。其实身边的宫女多是有心事的,她们或是与侍卫护送信物,或是同太监暗通情意,有的还和朝中大员有往来,只要不闹出事来,只要无谋逆的苗头,主子们也乐得成人之美,而且上个月贤妃还将司闱司的女史赏与御膳房的太监总管为菜户。不过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双方必须效忠于同一个主子,即便是朝中大员,亦是与那侍女的主子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眷关系。
当然,有些组合她不大理解,不过想来在这样的深宫内院,两颗寂寞的心更容易走近吧。
如此樊映波根本没有必要气成那个样子,她又不会乱讲,再说,自己根本“不识字”嘛。
但凡她一生气,苏锦翎也不去理她,总归过一阵又好了。就像今天,她做了两盏荷花灯邀自己去放河灯,不过结果又弄得不愉快。她倒真生出几分好奇,那个令樊映波喜怒不定的人到底是谁呢?
“映波……映波……”
“汪……汪……”
她又试着唤了两声,回答她的却是几声狗叫,且有一阵细碎的脚步“扑腾扑腾”的兴奋奔来。
“汪汪……呜……呜……”
一个毛乎乎的小身影自暗处出现,浑身的长毛在月下仿若一匹光亮的缎子上下跃动,最后一使劲,如一枚小炮弹般射进苏锦翎怀中,“呜呜呀呀”激动得不能自持,眼泪口水糊了苏锦翎一脸。
“毛团,真的是你?!”苏锦翎惊喜异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怎么没看到你?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毛团自是不会回答,它正拼命拉近自己和苏锦翎的脸的距离,来表达自己的思念和热情。
苏锦翎抱着它,像哄小孩子般的同它说话。
毛团忽又停止激动,毛茸茸的耳朵转了转,忽然蹦到地上,向着来路奔去,却于中途止住脚步,原地跳跃狂叫,尾巴甩得兴奋。
月光如纱,笼得四围一片金黄,在金黄与暗的交接处似是被风吹动,掀起一角,于是一个淡色的人影缓缓移出。
广袖飘举,衣带生风,神采卓绝,于朦胧月色中恍若仙人临凡。
待他走近,苏锦翎方发觉此人似是有些眼熟。
“刚刚送毛团大人回来,它却好像知道你在这边,竟直跑过来……”
他的声音清亮柔和,淡雅悠逸如轻风徐来,温和的笑容使原本有些清冷孤寂的神色添了不少春意,就好像朝晖斜铺在薄雪之上,折出潋滟清光……
她想起他是谁了……他是那个在高高假山的亭子里作画又被毛团拍了满袍摆梅花印的王爷!
她正要屈膝请安,又忽地记起他方才的话……莫非他正是那个借了毛团陪伴体弱多病小郡主的……
“文定王?”
宇文玄桓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直接,却是笑着微点了头。
于是她郑重下拜:“奴婢给文定王请安,王爷吉祥……”
臂上忽的传来温热,却是文定王扶她起身:“免礼。”
他的语气依旧轻和,不过好像又多了一点点恰如月辉缕缕的柔情。
她只觉得这个王爷毫无架子,丝毫没有给人一种见领导就像见班主任一般的恐惧感。一些个略有得势的宫人多还要趾高气扬呢,而他平易近人得就像个邻家的大哥哥。且现在的他眼底满是清浅柔和的笑意,愈发和善可亲。
“有劳王爷亲自将毛团送回……”
“毛团大人陪伴婉儿多日,理应如此……”
“小郡主寻到新的玩伴了吗?”
“昨日,团子大人刚刚入府……”
苏锦翎顿时开心起来:“王爷下次入宫可以带团子大人一起过来吗?”
那笑颜宛如昙花于月下骤然绽放,竟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宇文玄桓不禁笑意更深:“好……”
如此倒让她有些不自在。刚刚她有点僭越了,就算再怎么平易近人她怎么可以随便让一个王爷做这做那呢?
“呃……王爷,你刚刚来时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绿衣裙的宫女?”
宇文玄桓收回心神,略一回忆:“没有。”
“这样……奴婢得去找她了。王爷,奴婢告退……”
“等一下,”宇文玄桓急忙转过身,迟疑片刻:“此处偏僻,我……送你一程吧……”
她望了望远处的空旷与幽深,回身端正一拜:“谢王爷。”
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镜月湖。
苏锦翎有些心急,不自觉的走在前面,一时竟忘了僭越之嫌。宇文玄桓丝毫不以为忤,望着前面那个袅娜纤细的身影,唇角笑意微漾。
一路月华流照,树影婆娑,清风寂寂,虫声微微。毛团在俩人脚边跑来跑去,不时开心的吼两声,可那两个人却比地上的两道影子还安静。
刚转出和明院,踏上通往雪阳宫的细石子路,就见两个绿衣宫娥匆匆赶来。
“苏锦翎,原来你在……”
忽的看到宇文玄桓,齐齐下拜:“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免礼。”
两个宫婢起了身,其中一个立刻抓过苏锦翎,厉声道:“你跑哪去了?诸位娘娘早已到了上林苑准备祭月之礼,都在等你一个,你……”
另一个则拐了拐她的臂弯,向着宇文玄桓使了个眼色。
那宫婢立刻心领神会,忙换了语气:“就差你一个了,娘娘还偏偏惦着。赶紧去吧,否则晚了怕娘娘要怪罪……”
“我还没找到映波呢……”
“樊映波?”二人面面相觑,突然笑了:“她早就到了上林苑,还在向我们打听你去了哪里……”
苏锦翎一怔,不禁看向宇文玄桓,但见他微锁了眉,轻和神色略显严峻。
那两个宫婢交换了下眼色,撇了撇嘴,那意味不言而喻。
“快走吧,一会娘娘连我们都要罚了……”
二人一左一右驾着她便走,她尤记得回过头来对宇文玄桓道谢,惹得那两个宫女愈加的鄙夷不屑。
“‘男不拜兔,女不祭灶’……锦翎姑娘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在宫婢的名字后面加上“姑娘”二字多表示尊称,而用在此刻却透着明显的轻侮与怠慢。苏锦翎不是不知道她们的言外之意,可有什么办法?事情偏偏就那样凑巧。在女人扎堆很少见到正常男子的后宫里,暧昧最容易被津津乐道广为流传,而她则像受了魔咒般总和这种事脱不了干系,又倦于解释。反正人家已是如此认定,解释对她们而言就是掩饰,而今天这个麻烦的关键点是樊映波……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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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玉兰,报恩之花
064太子监国
进了上林苑,果真已是锦绣堆簇,芬芳各异,将平日的幽寂之所点缀得如同春日花海,相比之下,香气浓郁开得热闹的桂花顿显黯然。
为了赏月,上林苑没有燃灯。天上明月皎皎,却被地上这些个翡翠珠环金丝银线姹紫嫣红比得失了光辉,如此也不知是人赏月还是月赏人了。
妃嫔们各自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到苏锦翎的到来,那两个宫婢便引着她来到倚坐在太湖石上的贤妃身边,又附在贤妃耳边低语两句。那斜过来的眼神,那微撇的嘴角令人不难想象她正在汇报什么情况。
贤妃没有责怪她,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见贤妃起身,众妃嫔纷纷收了声,敛衽垂眸,带着各自的宫人跟随在贤妃身后。
上林苑东南角已置下供桌,为月光位。桌上四碟水果,皆选圆形,意味团圆圆满;四盘月饼,每盘的月饼叠起来有半尺高。中间又有一个大木盘,放着直径足有一尺的圆月饼,这是专给祭兔时做的。另外还有两枝新毛豆角,四碗凉水冲就的清茶。
贤妃亲自请出神码来,展开……上面绘的是趺坐在莲花之上的菩萨像,月光遍照,花下是月轮桂殿,有玉兔执杵像人那样立着在臼中捣药。
将月光纸插入事先盛满新高粱后斗口糊上黄纸的青铜方斗香坛中,然后贤妃在最前,众妃嫔以等级顺次排列,苏锦翎等一干宫女自是在最后,齐齐跪倒。
贤妃便将月光纸焚了,带领众人大礼三拜。
苏锦翎拜倒之际忽看见樊映波就跪在自己身后。
她也看见了苏锦翎,却是面无表情,俯身随众人三拜。
礼成后,众人各归原位,食月饼,品瓜果,饮美酒,同赏月色,共度良宵。
妃嫔们一向少动早睡,今日忙活了这么久,早就乏了,不过传说中秋夜越晚睡越长寿,便谁也不肯先自离去,还命婢女在旁守着,若见自己瞌睡了,定要唤醒。
可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早有人备了七巧板、九连环、投壶来解闷,可经常玩这些,早提不起神来了,便有人提议要苏锦翎唱曲。
苏锦翎见月正当空,想是子时刚过,这若要唱到天明,自己怕是要累散了,而且她刚唱了两曲,便又催眠了十几个人。这工夫,又有两个新晋的贵人因了谁落子过迟而争执起来。
苏锦翎的目光落在那黑白两色棋子上,忽的灵机一动,想起了当年哄苏穆风和苏玲珑玩的游戏。
听说有新游戏玩,大家顿时打起了精神。
妃嫔们对新游戏的接受能力超强,只是五子棋有现成的工具,而纸牌……
不能不说,只要主子下令,那么下人的工作效率则足可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只一忽工夫,数十副精心绘制的纸牌在鎏金盘内码得齐齐的呈上来。
每张纸牌皆巴掌大小,纸张挺括,唯一不同的是对角处的阿拉伯数字以大写的汉字代替。
众妃嫔拿到尚散着墨香的纸牌,欣喜不已,立刻形成两人桌的憋牛,三人桌的斗地主,四人桌或五人桌的红十,以及不限人数的升级开战。时不时的有人唤苏锦翎过去询问,而因为规则尚不熟练,也难免有争执,不过玩心占了上风,只一会又继续全情投入战斗。
苏锦翎看着月下这一片盛况,感慨之余万分痛恨前世怎么没有学会打麻将,至今连那副沦陷了无数人的牌有多少张都不知道,不过她已开始搜集零碎的片段,并大着胆子想要弄出一套崭新的玩法来。
她尚未发明创造成功,便发现人们的无穷智慧……她不过教了几个游戏,妃嫔们便自发的押上了身上的贵重之物以定输赢,有的将宫婢都斥到远处避免偷看告密,有的则主仆联手对抗外敌,于是场面更加热火朝天。
不过贤妃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呈上来的纸牌都发下去了,她却一副也没有捞到,虽是她此前命严顺先将纸牌分发给众人以张德行,可是眼睁睁的看着大家玩得热闹,她再怎样宽厚镇定也难免心里不平衡。
苏锦翎也奇怪,按理说,落了谁也不能落了贤妃这一头啊?
这工夫,一个小宫女端着托盘疾步而来。
贤妃掀了上面的锦帘,忽然眼睛一亮:“他还没走吗?”
小宫女低低回了一句。
贤妃便往这边看了一眼。
虽隔得远,苏锦翎亦觉出那目光很有些意味深长。然后便见贤妃似吩咐了句,那小宫女又急匆匆的离开了。
贤妃便招苏锦翎过去。
及至走到贤妃跟前,苏锦翎方看清贤妃手中所持之物。
也是一副纸牌,却不同于其他妃嫔手中的只有单一的文字及中间的简易图形。
四色牌样,分别以四季盛开的花朵来区别,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姿态各异,生动异常。大小王则以牡丹和芍药标示,牡丹艳丽多姿,芍药秀美含蓄。
贤妃赐她入座,她便明白了,然后开始激烈的思想斗争……同贤妃游戏,她是应该实事求是的赢还是装模作样的输呢?这输还不能被看出来,真是个技术活呢。
刚刚的好心情顿时被打散,这万一惹得贤妃不高兴,她这灵机一动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唉,她当时怎么就不能多想一步?对了,段姑姑所言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王爷吉祥……”
她正懊悔不及,忽见身边的宫婢齐齐拜了下去。
回头一看,竟是宇文玄桓缓步而来。
他还没走吗?这副纸牌莫非就是他画的?
“玄桓拜见贤妃娘娘……”
她方记得要离席见礼:“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好了好了,再这么拜来拜去的天就要亮了……”贤妃拿了这精工细作的纸牌,格外兴奋:“快,来陪本宫打牌,本宫可是都看着她们玩了半天了……锦翎,文定王还不大知道玩法,你来教教他……”
“那奴婢就得罪了……”
苏锦翎拿过纸牌,一一举例讲解。
宇文玄桓听得认真,时而轻轻点头,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
“本宫一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虽是游戏,可是谁也不准赖账!锦翎,你也不能因为是雪阳宫的人而偏帮着本宫哦……”
第一场战役,贤妃便迫不及待的直奔主题,让婢女自荷包取了一锭银子压在案上。
“锦翎丫头就不用下注了,赢了是你的,输了便算本宫的!”
苏锦翎急忙谢恩,心想感情贤妃是要和文定王火拼了。如此她照样是赢了也不对,输了也不好。若是赢了,得罪了两位主子;若是输了……贤妃的荷包是小事,关键是刚刚贤妃这番话已是把她归到自己那边,到时岂不是让贤妃失了面子?
唉,这麻烦是越惹越大了。
唉,干嘛玩斗地主?换红十吧,多个人也好帮自己分担一下灾祸。
可是贤妃不开口,她也不好建议,于是各自敛气屏声……摸牌。
第一局,贤妃“地主”,没赢。
第二局,文定王“地主”,没输。
第三局,贤妃“地主”,因为出差张牌要求重来,文定王没答应。
苏锦翎这个永不翻身的小“农民”战战兢兢的看着两位大人物斗法。贤妃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文定王则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只负责看牌,严顺便时不时的将贤妃右手边的小银子往他这边一个个的挪,每挪一个,便偷觑贤妃一眼。
严顺的日子也不好过,到后来拿银子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已是仲秋时节,夜冷风凉,然而苏锦翎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他摘下纱质幞头,拿帕子擦额上的汗。
这二人心里一同哀叹,文定王啊文定王,不过是个游戏,你还偏要将贤妃娘娘逼得那啥急跳墙啊?你就是再说一万句“承让”也难以抚平娘娘心中的创伤啊!
而令苏锦翎更觉不可思议的是文定王不过是初学,怎的就如此技术高超?无论她怎样放水都无法让贤妃赢上一次。有一回,她将一串故意去掉大尾巴的小龙刚放到桌面,就见文定王瞟来一眼,那目光尽是了然,又微微一笑,全不同此前的谦谦柔和而是老谋深算的阴险狡诈……
原来外表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都是假的,这个文定王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严顺心里这个恨,这个文定王,怪不得皇上总说他是个书呆子,竟一点不知变通,你就让娘娘赢一次能怎么的?
他已屡次眼神手势咳嗽的暗示,可恨的是他与文定王不能达到心心相通,只能兀自急得火上茅房。
贤妃则愈输愈勇,非常有赌徒的潜质,并命贴身宫婢回雪阳宫搬银子,还摆出极为大度的样子:“本宫看这箱子也就不用打开了,直接送到文定王府就好。呵呵,呵呵呵……”
她虽竭力微笑,可任谁都能看出她嘴角直抽抽。
严顺哀叹,若不是清宁王陪了太子去沸塘江观潮,定要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他请来好好开导开导这个书呆子……不,将这书呆子换掉!
065月夜放灯
苏锦翎崩溃……贤妃即便事先放了不准偏帮的话而眼下这种状况显得她的表现也太过诚实忠贞了吧?这在不明事实的人的眼中是不是有点傻?严顺不停瞟过来的眼神分明的肯定了一切。况此前已有人向贤妃汇报自己曾同文定王在一起,这若不停的输下去贤妃肯定要怪她与文定王事先便串通一气,弄了个请君入瓮来算计主子,而贤妃还无论摸到好牌坏牌偏偏要当“地主”……天啊,我不要做窦娥!
她是不是应该给他一点暗示?可是刚刚的一脚也不知踢在了谁腿上,二位大人物一心打牌,只严顺幽怨的睇她一睇。
唉,也好,否则有可能定她个以下犯上之罪。
“娘娘,”苏锦翎攥着手心里的冷汗,小心翼翼道:“这牌但凡打到一定时刻,是要‘风令’的……”
贤妃已输得面如石像,待听她解释完这个专业术语,将目光调向宇文玄桓。
宇文玄桓优雅起身……
就在这擦身而过之际,苏锦翎偷偷的扯了扯他的袖角。
力度不大,他却感觉到了,一双清亮的眸子望向她,却看到一脸恳求哀切之色,不禁唇角微翘……终于可以不似之前在路上影子一般的死气沉沉了,这副如小兔般的惊惶楚楚可怜,仿若初见时的模样……
文定王这人的领悟力一准是负数!难道我的暗示还不够明确?她几乎要狂叫了。
“哈哈,赢了!”
狂叫的是贤妃,顿吓了众人一跳。
苏锦翎急忙看去……果真,贤妃的四个七干掉了文定王的牡丹花!
苍天有眼啊!
苏锦翎和严顺都要热泪盈眶了,严顺忙从文定王左手边拿了翻倍的银子摞在贤妃桌角,又拼命的给贤妃打扇鼓气,扇得贤妃的发髻都要跳起来了。
贤妃斗志立刻昂扬,文定王则依旧闲雅,紧接着,双方陷入了拉锯战。看着贤妃瞬息万变的脸色,苏锦翎觉得再这么下去她的心弦就要被锯断了。她前世曾听说有人在牌桌上因为过度紧张心肌猝死,万一贤妃……
她以后再也不进行什么灵机一动了,再也不……
好在经过不懈努力,贤妃这边的银山渐渐高起来,贤妃笑逐颜开得就如纸牌上的花朵。
苏锦翎不知真的是风令的关系还是文定王想通了,只是从牌面上看不出他有丝毫放水的迹象,神色亦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
“姐姐,姐姐……”
苏锦翎正研究文定王的内里奥妙,却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衣角。
是九皇子宇文玄徵。
六岁的九殿下正一只胳膊夹着毛团……毛团以一种非常痛苦的姿态悬于地面之上,另一只胳膊正拉扯着她的衣角,可怜巴巴道:“姐姐,毛团不好玩,姐姐也教我个游戏吧……”
“殿下,这个称呼实在折煞奴婢了……”
苏锦翎急忙离座跪拜在地,宇文玄徵却仍甜甜的唤着。
“锦翎,你去陪九殿下吧,我看玉贵人正玩得疯呢……”
宇文玄徵的母妃玉贵人与华贵人、丽贵人果真战事正酣,连各自的宫婢都纷纷指手画脚的为主子支招。
皇上最痛恨玩物丧志,若是他看到此种场面……
苏锦翎忽然手脚冰凉,今天这多行出来的一步足以让她一脚踏进地狱……
“姐姐……”
宇文玄徵摇着她的手,清澈无尘的眼睛水水的望着她,令人心底软软的。
“殿下只要叫奴婢名字就好……”
“姐姐……”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殿下,若是让你母妃听到了,会责怪奴婢的……”
宇文玄徵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睛,咧开小嘴甜甜的唤了声:“锦翎……”
又补充道:“母妃身边的姐姐我都是叫她们‘姐姐’的……”
苏锦翎苦笑,也无心跟他解释,宇文玄徵倒似明白了:“要不我在人前叫你‘锦翎’,没人的时候就叫你‘姐姐’?”
是不是在宫里生活的孩子都这般聪明机灵呢?
苏锦翎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蛋,顺往贤妃那边看了一眼……严顺已取代了她的位子。唉,这孩子怎么不早点出现救她脱离苦海?
“锦翎教游戏,锦翎教游戏……”宇文玄徵兴奋异常。
苏锦翎拿来围棋……不,对于她,这就是五子棋。
“我不要这个……”
按照皇家教育程序,宇文玄徵每日里被逼着学棋,一看到黑白两子就想哭。
苏锦翎却不敢让他碰纸牌的游戏,这可是皇子啊!皇上平日似并不十分干涉后宫的娱乐,她或许在贤妃的庇佑下可躲过一劫,而若是她将九殿下也训练成一个小赌徒……可是有什么游戏有益儿童的身心健康而且在别人看来还很有教育意义呢?她还打算利用此举来洗刷“案底”进行自救。
宇文玄徵正嘟着小嘴转动桌上用以行酒令的骰子。
她看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心下一动,蓦地想起了前世幼年时自己也记不得名字的游戏,不过这个游戏……可能要有劳那位文定王了。
苏锦翎回到牌桌时,惊异的发现贤妃面前的银山又壮大了一倍。
原来在她离开之后,贤妃又连输几局,可就在刚刚,突然连续三副牌都带着两套轰炸,又干掉了文定王的一套,结果番上加番再加番……
贤妃扬眉吐气,乐不可支,文定王则依然云淡风轻,镇定自若。
那边,贤妃允了苏锦翎的请,并利用有限时间加紧补充能量以便一会将宇文玄桓杀个片甲不留,一雪前耻。
这边,宇文玄桓依着苏锦翎的描述画了幅迷宫图。迷宫共百个机关,每个机关都以纸片覆盖一个秘密。届时,以所掷骰子的点数行步,启动机关,按机关里的密令要求行事。谁先走出迷宫,便算谁赢。
文定王画完迷宫图,深深看了苏锦翎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去迎接贤妃的新一轮挑战了。
只是这一眼令苏锦翎印象深刻,及至她领着宇文玄徵玩得开心,仍觉得那目光时不时的深深的望过来……
及至天明,宇文玄徵已在迷宫密令中背会三首与月有关的古诗词,吃了一块月饼,两个苹果,兔子跳六次,赢得苏锦翎的罗帕一方,讲了最近做的一件糗事,又坚定不移的宣告新的一天一定要好好跟着棋博士钻研棋艺。
苏锦翎则也跟着“学”了七个字,猫叫三次,吃葡萄半串,猜谜五条,讲故事一个——龟兔赛跑,赢九皇子玉佩一只……事后本打算返还,可是宇文玄徵愿赌服输,并将她的帕子也作为战利品郑重收入囊中,最后苏锦翎又信誓旦旦的定下日后但凡有时间就陪九殿下玩“走迷宫”的约定。
的确,迷宫尚未走完,同志仍需努力!
天已亮,朝晖尽洒,上林苑是一片蒙着淡雾轻岚的飞翠流丹。
鸟儿嘀哩婉转中,众人虽打着呵欠依旧兴致盎然,和同桌的妃嫔相约早膳后于某宫某殿再战。
贤妃收获颇丰,不仅挽回了先前的损失,连文定王的玉镂空佩,锁绣纳纱的衿樱以及束发的玉葱茏都堆在了银山上。
宇文玄桓鬓发半散搭在肩上,乍一看去竟有几分肖似宣昌……
苏锦翎为此失神片刻,却见贤妃笑着冲她招手:“这个赏你了……”
贤妃拣了两锭大银子放到她手中,又将文定王那些随身物件择出还了他。
宇文玄桓也不推辞,接过谢了。
苏锦翎见因了自己的“灵机一动”竟搞得文定王如此狼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文定王依然面色轻和,神若流风。
与贤妃的红光满面和文定王的云淡风轻相比,严顺的状况很不妙,眼下挂着两圈黑,面色如灰,估计这三个时辰定是煎熬万分。也是,本就技术不熟练,还要兼顾两位主子的心情……难啊!
贤妃亦很体贴的打赏了他,然后吩咐宫婢收了香案上的贡品,装了两盘让苏锦翎送到秋阑宫去。
“这供品吃着最养人。瑜妃身子一向不好,每年的中秋都闷在秋阑宫,今年清宁王又去陪了太子……唉,这会她也该起了,你去陪她说说话。”又捡了桌上的纸牌:“若是她精神还好,不妨同她解解闷。只是辛苦了你了……”
苏锦翎很感激贤妃能如此体贴,替瑜妃谢了,又别了文定王,正要端了托盘向秋阑宫走去,却被宇文玄徵扯住了衣角:“锦翎,你还什么时候陪我走迷宫?”
苏锦翎蹲下身子,笑眯眯道:“等殿下背会了三章《论语》,奴婢就陪殿下走迷宫。”
“好,一言为定!”
宇文玄徵绝不是个缠磨人的孩子,得了苏锦翎的允诺便背着小手以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稳气势缓步离开了。
苏锦翎不禁回头看向文定王,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宇文玄桓却微微笑道:“稍后本王会为贤妃娘娘绘制纸牌,顺为皇弟备下几张迷宫图。”
苏锦翎忙施礼谢过。
宇文玄桓笑意愈深:“锦翎姑娘不必多礼,想来这迷宫图婉儿也会用得到。如此,本王倒要谢谢锦翎姑娘……”
066月下君子
言罢,当真裣衽为礼,认真一拜。
苏锦翎慌得不行,连礼都没回就红着脸跑开了。
转身之际,没有看到贤妃和严顺交换了下神色,浅浅一笑,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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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阳初上,金辉如绡纱尽笼在翠绿的竹林上,远看去,竟似一幅明媚画卷。
她刚踏上通往秋阑宫的细石子路,便见朱漆宫门上金铆一闪……
宫门开了,自里面走出个……不,应该说“飘”更为合适……
那人身材修长秀颀,一身白得几近于青蓝的长袍于行动间翩飞如云,敞袖飘举,衣带生风,宛若轻烟出岫,流岚浣月。
他也果真如一缕轻和得难以捉摸的云般飘然远去,一现一逝恍若一梦,惊得苏锦翎定定的望着那抹青白渐渐隐于浓荫晨雾之中,直至看到依然在宫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小宫女方知刚刚飘走的不是梦。而有这般神韵仙姿的,又能造成如此轰动效果震撼气场的当是那位传说中的清宁王宇文玄逸无疑。她开始懊丧为什么没有早来一步,倒真想看看这位诗画难描的人物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及至她已走到宫门前,那几个小宫女仍痴痴的望着那位神仙消失方向,面色绯红,目光散乱,气息尽失。
妖孽啊!
苏锦翎突然就想起这么个词,估计若是孙大圣在此,定要冲上去一棒子将其打死,让他祸害纯情少女……
“咳咳……”她只得干咳两声。
终于有个小宫女提前苏醒,目光好容易聚焦在苏锦翎脸上,又费了半天工夫找回心神。
“锦翎姐姐来了,快请进,娘娘刚刚还念叨着,说你今日准来……”
几个人一边迎着苏锦翎进门,一边恋恋不舍的回头张望。
绿树浓荫遮幽径,佳人身去影遗香……
苏锦翎暗自摇头,这妖孽到底要揉碎多少芳心才肯罢休?
瑜妃今日心情甚好,脸上笑意虽虚弱却灿烂,半卧在乌檀木雕缕花的软榻上,慈爱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宫女叽叽喳喳,时不时的轻笑出声。
见了苏锦翎,立刻面露惊喜并遗憾:“逸儿刚走……竟是这般不凑巧……”
瑜妃总惦着让她与宇文玄逸合奏一曲,怎奈苏锦翎自知琴艺拙劣,已屡次推谢了,于是此刻开始分外庆幸多亏晚来一步。
瑜妃也不纠结,只唤着那两个粉青纱衫的小宫女的名字:“快,再给锦翎丫头演一回……”
又笑对苏锦翎道:“平日里都是你说书给我听,今儿我这也有一段……”
那两个小宫女相视一笑,立刻拉开了架势。
其中一个身段略高的立刻面向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负手而立,粗着嗓子叹道:“这排山倒海波浪滔天泰山压顶铺天盖地之势今日总算亲眼得见,真是不虚此行啊……哎呦……”
她夸张的一声惊叫,却是被另一个头娇小的宫女撞到了腰,正待发怒。
小个宫女急忙屈膝下拜,发髻上的一对金蝶发簪上的须翅亦跟着战战兢兢:“这恶浪滔天,吼声阵阵,实在惊吓了小女子,误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她的声音极尽曼妙柔美之能事,苏锦翎虽身为女子却也听着汗毛颤颤。
高个宫女似被其泫然欲泣的梨花带雨惊住,伸臂扶起娇*娘,仔细端详:“姑娘似是在哪见过,怎的如此面熟?”
小个宫女立刻做娇羞状:“小女子一向足不出户,日前有一僧人说若今日出门定会相遇贵人,小女子方斗胆来到沸塘江边,不想勿扰了公子,还望公子……”
说着,又要下拜。
高个宫女急忙扶住,再次端详,唇角衔笑目流春水,小个宫女娇怯难言,眼波流转之际搅动雷鸣电闪。
两双目光你追我逐终于对到一起,黏住,再难分开。
高个深情款款:“我临来时也曾有高人相言今日会遇到有缘人……”
“莫非你就是我的命定贵人?”
“莫非你就是我的有缘人?”
高个立刻捉住小个的手,再次深情对望,电光火花频闪刺目。
“不如……”
“不如……”
最后,高个一甩袖子,仿若戏里小生一般拥住小个,小个则歪在她怀中,二人相拥而去。
观者已是笑得不行。
瑜妃的贴身宫婢惜晴笑问:“锦翎妹妹可是猜到这演的是哪出?”
苏锦翎忍俊不禁:“难不成是太子在沸塘江观潮一事?”
“锦翎妹妹好聪明!”惜晴兴奋拍手:“那妹妹再猜猜那位有缘人又是哪个?”
苏锦翎眉心微蹙,转了转眼珠:“莫非是……紫祥宫的那位?”
连瑜妃也忍不住笑了:“锦翎果然聪明!”
算不得聪明吧?苏锦翎有些脸红,刚刚不过是看到清宁王打这离开,定是不放心瑜妃前来探望,也定是要讲些乐子逗母妃开心,而清宁王中秋之夜护驾前往沸塘江,这出戏的主角自然离不了太子,而若是所遇之人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自是不能有如此的喜剧效果。
“唉,只可惜连我们都猜到了那女子是何人太子却是认不出,这会回了紫祥宫,万一再要来个册封……”
“那便是更精彩的一出了……”
众皆笑。
太子好女色早已尽人皆知,不成想竟达到不认得与自己结发十载的妻子的地步,可叹太子妃即便洗尽铅华亦不至面目全非吧。
纵使相见应不识……原还有这样一种悲哀。
不知沸塘江这场“偶遇”于太子妃而言究竟是喜是悲,而当太子发现一见钟情的美女竟是自己的老婆……那种震撼和轰动……他是会愤怒还是会反思呢?
至于太子妃,只在长信宫见过一次,因了小明子和小番子一事。当时她只觉得此人甚是盛气凌人,偶然听宫人们的议论亦更感其飞扬跋扈。紫祥宫中但凡是得了太子宠幸的女人总是要被她找了由头三番五次的责打,重者甚至被打死。如此一个目空一切的女人竟肯放下身段来演这么一出戏,且不论她目的究竟如何,这份心思与用情也是难得的。
试想若是没有那么多的女人,太子妃可能也会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只是身为女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多分得点甚至是独占丈夫的宠爱,便要费尽思量,使尽手段,泯灭良性,是不是太悲剧了?女人都要这样悲剧吗?
“妹妹再猜猜让这二人如此邂逅究竟是谁出的主意?”惜晴眨眨眼。
她收回神思,长睫微闪,思量片刻,试探回道:“是……清宁王?”
瑜妃眼波一亮,唇角不动声色的一翘。
“妹妹果真聪明,怪不得娘娘这般喜欢你……”惜晴故作撒娇。
这也算得了聪明吗?处处暗示,时时提醒,答案已尽指向清宁王,况又是在秋阑宫……哪个下人肯当着自己主子的面夸别的主子?
不过早就听说清宁王机敏多智,连贤妃也赞叹不已。此举无非是想让太子与太子妃旧情复燃,重拾恩爱。怕只怕太子难以理解他这一份苦心,万一……不过依清宁王的智慧应是早已安排好了退路……
“姐姐说笑了,清宁王才是个聪明人呢……”她垂了眼睫,不好意思道。
“可不是?”立刻有人响应:“清宁王原本在朝堂上点了人贴身护驾,可临了却忽然换了一班人马,到了沸塘江又更换另一班……自己却和几位大臣坐在高高的观云亭中……”
这就是狡兔三窟掩人耳目吗?然后利用自己的美貌吸引众人的注意来减少对太子威胁吗?
如此,他当真是个聪明人呢!
只是眼看得这群小宫女为了心中的清宁王被那么多人白白看了去就好像本属自己的宝物被平白无故夺了般而心生不平愤恨,她不禁想笑。
瑜妃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似是若有所思。
这工夫,宫婢进了早茶来。
她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急忙将贤妃的关切之语转达一番。
瑜妃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那副纸牌上,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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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中午,苏锦翎方走出秋阑宫。
小宫女只送她出了殿门就迫不及待的跑回去抢银子了。
她也乐得自己静一会,从昨晚到现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可是每条神经依旧兴奋的捕捉着周遭的动静。
选了条稍微平整状如长塌的长条青石坐上去。
虽是仲秋,风已有些凉了,可是青石却被晒得暖暖的,坐上去极为舒服。
觑四周无人,方懒懒的斜靠下来,眼方一抬,便看到远处极为高大的假山及其上的红顶亭子。
因了自己的疏忽,险些弄丢了毛团,结果便在这亭子里第一次见到了文定王。
宇文玄桓的脸便这般浮现在眼前,却不是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温文尔雅,而是去了发簪,头发半散披在肩上的模样……怎么会那么像宣昌呢?当然,他的眼中没有宣昌的冷锐,永远温和清亮,仿佛什么事也惹不恼他,可怎么……怎么就在那一瞬,他的影子竟和宣昌重叠了起来?是因为她的思之心切吗?
067自讨苦吃
十七天,还有十七天……
轻风漫卷,一片黄了半边的梧桐叶翩然飘下,正落在她的烟纱散花裙上。
她捏着那叶柄徐徐转动,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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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锦儿……”
她朦胧的睁开眼,朦胧的看到一张脸,却是毫无意识的又沉沉合上长睫,瞬间又睡了过去。
怎的困成这样?定是昨晚熬了通宵,可也不能睡在这啊……
“快醒醒,锦儿……”
那人虽是心急,却又似不敢惊动了她,只轻拍她的脸颊。
她的皮肤细腻光滑如琼如脂,手指刚一触动,便不忍离开。
那人的目光便定定的望住她……多日不见,这丫头出落得愈发动人了,竟让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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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
苏锦翎迷迷糊糊拾得这个名字……有多久了,再无人这般唤过她?这是她的名字,是莫鸢儿取的名字……
锦儿……
游离于梦境的神思忽的聚拢过来,她猛的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眼……
朗朗星目,飞扬剑眉,如削直鼻,如刀薄唇……
这是一张褪去了稚气的脸,这是一张将曾经的嚣张与戾气尽掩又经岁月雕琢而凝汇为沉稳却昂扬的脸,这是一张即便十年不见却亦可在重逢的刹那让她一眼认出并瞬间涌出无限欢欣的脸……
“哥……”
苏穆风看着她眸中的惊喜仿若烟花般灿烂绽放,瞬间照亮了他的眼,他的心,然而这一声呼唤却让那烟花的色彩顿然黯去……
哥……
“哥,你怎么来了?”苏锦翎兀自惊喜着。
距上次的相见虽仅隔了四个多月,却只是匆匆一瞥,她便人事不省的回到了前世,而今……
“哥,你变高变帅了呢……”
苏穆风终于一笑,却带着一点点的涩意。
“是啊,我变了,锦儿也变了,变得……会说话了……”
的确,他所认识的幼时的锦儿是个被众人认定为哑巴的小姑娘,他曾处心积虑的想听听她的声音,而直到那次玉佩事件导致她险些丧命亦未得过她的只言片语,然而今日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他听到的她的第一个声音却是……可是他,从未将她当妹妹看待过……
苏锦翎兀自为重逢兴奋着,自是体味不到他心中的纠结。“锦翎”虽是个漂亮的名字,可她更喜欢“锦儿”这个称呼。亲切,自然……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自由自在的岁月,回到了清萧园……有恣意生长的花树,有雨后飘着金雾的池塘,有倏然划过身边的小鸟,有……
“我娘还好吗?”她急切问道。
他看着那紧抓着自己胳膊的小手……锦儿从未与自己这般主动亲近过,是因为久别重逢吗?是因为在这深宫寂院中只有他是她唯一亲近的人吗?
如此想来,不禁略略释然,唇角轻掀:“莫姨娘很好……”
苏锦翎眼睛一亮,紧接着鼻尖微酸。
她赶紧掉转目光:“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该不会……”
她骤然记起在章宛白通知她参选秀女之际,是苏穆风赶来阻拦,此番该不会是……
苏穆风看着她眼中的紧张,心下微微奇怪,却是笑道:“难道还看不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苏锦翎这才注意到他浓密的黑发已全部绾作一髻,以铜扣束定,清爽利落。赤褐色箭袖交直领过膝长袍恰到好处的体现了他挺拔的身姿,又配披膊与护肩,更添英气。腰系革带,脚上是短勒乌皮靴……这一身正是大内禁卫的装扮,只不过背后刺绣狼纹,应是初等禁卫。
见她蹙眉不解,自也不会告诉她自己是为了能够经常看到她,怕她的性子在宫里惹下什么麻烦才来至此,只是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这样是不是更帅了?”
他却不知,苏锦翎并非毫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一个王府世子本应是有更好的前途,是受人敬仰俯拜的,却要来此做一个低等的侍卫,任人呼来喝去,仰人鼻息,竟是……为了她吗?
遥远的记忆再次砸到眼前……她打了苏玲珑一巴掌,却吓得几日不敢出门。他来了,将冲动不计后果又胆小怕死的她拎下床,大吼道:“没事,一切都没事,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她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只不过他是她的哥哥,只不过……
“我倒觉得哥哥若是能换上世子的袍服会更帅些……”
不能不说,这身禁卫服虽也算英姿飒爽,却不识时务的遮掩了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无疑是暴殄天物。
苏穆风心底一震,对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眼前的人再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吃糕点然后拿帕子包了糕点孝敬娘亲的小丫头了,她……已经长大了。
心下暖意渐生,却仍笑道:“你懂什么?离皇上越近,才越有前途……”
见她又面露疑色,忙摆出曾经的一副信心满满得意洋洋的摸样:“皇上已经说了,待过些时日便升我为贴身近卫……”
又故作神秘兮兮道:“你知道汉时的丞相最初多是做什么的吗?”
苏锦翎当然不知道,却是忽的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哥,你去做皇子伴读,究竟是哪个皇子的伴读?”
“四皇子宇文玄苍,不过现在已是煜王了,怎么了?”
苏锦翎有些激动,怪不得当初宣昌冒充的不是别人而是苏穆风,原来两人同是煜王伴读……只是为什么宣昌跟着煜王去了岚曦寺,苏穆风却……难道是因为做了大内禁卫?
“皇子伴读是做什么的?”
“陪皇子读书,骑射……皇子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哥哥认识一个叫宣昌的皇子伴读吗?”
苏穆风一怔:“宣昌?”
苏锦翎点头,正待发问,却见那边跑来个赤褐箭袖袍服的禁卫。
“苏穆风,换班!”
禁卫军规严厉,苏穆风来不及多说一句便走了,却也不忘对她挥挥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苏锦翎有些怅惘,但愿一切真的如苏穆风所言,他为的只是“离皇上越近,才越有前途”,否则……
天很蓝,仅几丝云静静漂浮,端的是一片空阔辽远,心情却忽的从未有过的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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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后宫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而今天栾城中唯一的“悦己者”已巡幸塞外,妃嫔们便多少失了打扮的心思,况这纸牌游戏实在吸引人,极大的填补了平日百无聊赖的空虚。于是每日里不分昼夜昏天暗地的聚众玩乐,专找与自己争宠争得厉害的对象,于牌桌上决输赢,倒多了几分光明正大。结果几日下来,每个人都挂着两个黑眼圈,目光却出乎寻常的精亮敏锐,仿佛是一只只深夜外出寻找田鼠的猫头鹰。
雪阳宫里照旧会有妃嫔每日按例请安,然而此番却不是含沙射影的说谁又做了什么不当之事,谁谁又说了谁谁的坏话,谁谁谁又陷害了谁谁谁,而是讨论某牌局的的某处失误,某某牌技高超某某牌技拙劣,自己及某某某的输赢状况,然后共同探讨以待牌技提升。
这种状况令苏锦翎很是不安。
皇上就快回来了,若是发现后宫被她无意之间改造成了赌场,昔日名嫒美姝丽雪红妆变成了废寝忘食走火入魔的赌徒该是何等震怒?
她一直惴惴不安,可贤妃正乐此不疲,而其唯一的挑战目标便是文定王,定要赢得文定王摘了随身之物才肯罢休。虽是这些物件最后都是要还了回去的,可笑眯眯的盯着对方卸下配饰的贤妃已丝毫看不出平日的慈爱大度了,文定王却仍是淡然如常。
只是苦了陪绑的苏锦翎和严顺,虽是由贤妃出银子,却仍是赢了不是,输了也不是,多日下来,精神已近崩溃。严顺便拿出总管的威严,严格训练手下几个算得上是机灵懂眼色的小太监,自己终于全身而退,苏锦翎也捎带跟着偶尔借了点光,可是心里仍旧忐忑。
这些人或是位高权重或是资历颇深,应是深知此举继续发展的后果,可是大家好像都很放心大胆,似是吃准了即便皇上想罚也要罚那个始作俑者,而他们要尽情进行最后的疯狂。
于是不去陪贤妃打牌的夜晚苏锦翎也开始失眠。
忧心忡忡中,时间滑进了九月。
九月果然如它在这个季节所呈现的金灿灿般是个美丽而喜庆的好日子,而皇上便于重阳节前三日御驾转回天栾城。
这对满朝文武及众妃嫔而言无疑是件天大的喜事,那日,连蘅芜苑的菊花都开得特别娇艳。而培植数年的一品白菊貂蝉拜月亦在当日首次绽放,那丝丝缕缕的花瓣仿若仙女舞动的素绡,于风中飘洒,又捧着花蕊一点娇黄,半遮半掩,如少女含羞。
妃嫔皆打扮得人比花娇汇集在蘅芜苑恭候天子驾到,精描细画的脸上尽是妩媚多情,无一丝倦态。
068寓教于乐
皇上虽一路风尘,却不见疲惫之色,亦不减英武之姿,一袭明黄内里的玄色九龙敞袖华袍临风飘举更显煊赫天威。
此番随同北上的璇嫔则小鸟依人的偎在皇上身侧,一身绯红蹙银线繁绣宫装华贵非常。她的下颌微扬,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妖娆妩媚,令仙游髻上那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上的长串流苏簌簌闪动,耀目非常。
她站在皇上的右侧偏后一个身位,而这个位子正是往日大礼朝觐之时贤妃的所在,只是今日的贤妃正同其他妃嫔一同跪拜于汉玉雕砖上山呼万岁。
有人看不惯璇嫔的嚣张僭越,频频以目示意贤妃,甚至有贤妃若是不出手,她便要上前教训教训那个一步登天得志便猖狂的小妖妇的架势。
贤妃却恍若无知无感,只关切的询问皇上路上的饮食起居,又关心了璇嫔的身体状况,便与众人一同赏菊。
众人见贤妃平静淡定,自是也不好发话,只暗下猜测璇嫔史无前例的得宠,那空悬多年的正一品三妃之位怕是有一个就要归了她了。可怜的如妃,原本是想拉个心智单纯的人物来固宠,却不想此番看走了眼,任是此刻唇衔冷笑强作欢颜,心里怕是后悔莫及呢。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说连老天也猜不透皇上的心思,这重阳回宫的第一夜,皇上竟歇在了多年未曾踏足的秋阑宫……
据说璇嫔听闻此消息时,浓郁的玫瑰胭脂亦未盖住脸上的灰色。
众妃嫔亦惊愕无比。
瑜妃虽当年宠冠后宫,亦是一阵风的失了宠。这么多年,她病体沉重,宫里的所有事宜都不见她的身影,连大家都几乎忘记了曾有这么一个受到宠幸次日便被册封为妃的人物,而今年纪大了,皇上倒又想起了她……
或许是因了清宁王……
皇上刚一回朝,众臣便联名盛赞清宁王,尤以右丞相夏饶夸得最欢,简直将个清宁王比作了在世诸葛,下凡月老。
当然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了沸塘江边的“偶遇”,太子与太子妃近日是鹣鲽情深。
太子自是也要被赞一赞的,却多少有那么一点敷衍。
其时太子正在紫祥宫生气,倒不是因为被清宁王抢了风头,而是他原要上揽云崖登高赏菊,顺拜访一下三百年前那对神仙眷侣的飞升之处,却因了皇上的突然回朝而宣告计划破产。
话说回来,母凭子贵,瑜妃日后怕是要风头再起。
而当苏锦翎得知皇上意外的去了秋阑宫,那心情竟是比皇上驾幸雪阳宫还要开心。瑜妃……终是没有空等一场,只是不知清萧园的莫鸢儿是不是仍立在门边望着天际思念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人。
一连几日,皇上都翻了瑜妃的牌子,这已经在后宫掀起一股涌动的暗潮,直卷向秋阑宫。一时间,几乎被遗忘的翠竹环绕之处竟是连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一双双雪亮的眼睛,幽静之地渐渐变得不安静起来。
可奇怪的是,据说皇上去秋阑宫竟是听瑜妃弹琴唱曲,那曲便是《未了情》,而且只待至夜半便返回承乾宫,有几次皇上甚至连怡月殿都没进,只在竹林里静静的听那琴音铮琮……
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这几日,很快的,铺着红锦的雕龙刻凤的金盘上再次不见了瑜妃的绿头牌,皇上也再没有去过秋阑宫,一场涌动的暗潮尚未来得及爆发便消退了。
后宫事多是如此,找不到根由也无法预知结果,久了,便淡了,或淹没在另一件更可吸引人眼球的事件中。
比如雪阳宫里的小宫女苏锦翎得了皇上的赏赐——一对黄玉经火龙把杯,便掀起了个小小波澜,因为那可是皇上的心爱之物,而赏赐的原因是几张迷宫图。据说那迷宫图令小皇子宇文玄徵产生了浓厚的学习兴趣。皇上还慨叹这个叫苏锦翎的小宫女怎么不早几年进宫,否则那对双生子也不至于厌学至此,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好在这赏赐是由贤妃代为颁赐的,否则……宫人的想象力可是无穷的。
苏锦翎在受赏之余更为庆幸的是皇上对最近宫内盛行的纸牌之风亦毫无惩戒之意,这怕是要归功于苏玲珑了。
这次北上途中,因为路途遥远,难免无聊,是璇嫔的贴身宫婢苏玲珑想起幼年曾经玩过的纸牌游戏,顿时令皇上和璇嫔爱不释手。如今各个妃嫔宫中都已备下一副精装纸牌,但凡皇上临幸,先要切磋一番。
贤妃对此的理解是这两年战事稍歇,皇上的年纪也大了,少了许多杀戮之心,性情渐渐平和,也知道除了国事,身边还有许多乐趣。
也正因如此,宫人初次将苏锦翎和苏玲珑二人联系起来,然后惊异的发现原来她们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可笑,却是偏偏让你笑不出来。唯一让她开心的是此番可算逢凶化吉,以后做事真的要多想一步。纵使主子宽容,她却不想在想象结果的过程中忐忑不安,心力憔悴。
如往常一般,苏锦翎在临睡前再次将她那个聚宝箱里宝贝折腾了一番,按顺序最后拿起那对黄玉经火龙把杯细细端详……杯身浮雕游龙,驾雾腾云,另有一螭龙为杯把,龙口衔珠,鳞须生动。通体为鲜丽娇嫩的明黄色,轻微转动间,摇曳烛光划过杯身带出或蓝或紫的光。这等玉质世间罕见,再加上出自百年前天下最著名的玉匠之手,如今仅此一对,竟赏了她,不能不说是因祸得福了。
拿最细的绢布细心擦拭一番,将其收进箱中。
她不否认她是个俗气的人,俗气得只要见了值钱的物件就高兴,就有安全感,每天睡前必须看一看它们是否安好无缺方可放心。
箱子已快满了,若真要在宫里待上十年,那么她得的赏赐足以开座博物馆了,到时让宣昌卖票,她负责收票……多美好啊!
自箱底取出那个半尺见方的漆木匣,轻轻抚摸其上泥金勾画的如意花纹,指尖停在右下角米粒大小的一个记号上。
看起来似是字,只不过极小,还是篆体,她只依稀辨出上方好像是个草字头。
打开旁边的金质按钮……即便过了这么久,里面依然飘出粽叶的清香,仿佛氤氲着当日镜月湖的水光潋滟,山色空濛……
收回神思,又自枕下取出那张标示日期的纸……
还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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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翎在纸上重重划下一笔,将最后一个数字勾掉。
今天……第四十九天……
仿佛不可置信般,又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斜线一一看过,生怕漏下哪个或落得个空欢喜,然而……
斜线满满的装了一纸,就像她的心此刻盛着满满的喜悦。
今日本是她当值,却提前与樊映波换了班。
樊映波对中秋那夜之事一直毫无解释,苏锦翎也不理会,只是觉得她最近愈发沉闷,每当自己转身之际那从背后射来的目光愈发阴冷……这该不是抑郁症的前兆吧?
最近她甚至做了件出格的事。
培丽苑于重阳当日往雪阳宫送了一盆有恭祝长寿富贵之意黄鹤翎。按理是归樊映波照料,可是当日她便“不小心”剪断了那朵开得飘洒的黄*菊,而将其碾作粉碎则纯非意外了。
有目击者立即向贤妃告状,倒不是樊映波碍了她的眼,而是想借此博得贤妃宠爱。
贤妃本不愿为一朵花生气,可是樊映波面无表情,也不求饶,好像此事无关紧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况斜睨的眼神还略带挑衅之色,终于惹怒了贤妃。
当时苏锦翎也在场。按理这事若放到现代社会的确算不得什么,不过毕竟是有错在先,若是道个歉贤妃也不会为难于她。而故意踩碎了花则难免令人浮想联翩,又拒不认错倒似是理所当然更让人匪夷所思。贤妃再怎么慈善也毕竟是个主子,怎能让下人驳了面子?而且若就此放过她,以后大家都如此这般,贤妃要如何管束?
而她自是不能看樊映波落难,苦求了半天。也不知哪来的智慧,将樊映波剪断花的偶然性与碾碎花的必然性有机的结合在一起,竟也解释得十分圆满,连贤妃都被逗笑了,于是这事也便过去了。
过后樊映波却说她“多管闲事”。
她原本也没将此当做一件可以被用来感激的事,而樊映波的这一句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聪明反误了对方的什么重大举措。一怒之下,这几天里只要回到听雪轩便闭门反思。
樊映波倒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心情也似好了些,还主动来找她。
或许有些人生来便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吧,尤其是像樊映波这种将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的人。
苏锦翎也懒得计较,毕竟二人相处的时日还长,而樊映波虽然脾气古怪,却从不似其他人一样喜欢搬弄是非,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倒也简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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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好戏一出
她只是试探着说要换班,并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樊映波当即便应了。
于是自这天早上起来,她便掐着指头挨时辰,时不时的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最近连续熬夜又担惊受怕,人憔悴了不少,不过今天却是容光焕发,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挨到巳时末,便抄了条人少的小路往静*香园而去。
边走边不放心的四处观望,生怕宇文玄铮突然打哪蹦出来。
自他一回宫便又寻到了她,也不知是真对迷宫图产生了兴趣还是只是想折磨她,只要抓到她,便强烈要求与她共同进步,搞得她最近很有过街老鼠的战战兢兢之感。
好在一路无人,她顺利的抵达了静*香园。
时隔月余,静*香园已是一片繁丽的金黄,虽轻风已捎带些许凉意,却仍无法驱散阳光下的暖融,就这般半冷半暖的拂过身边,是一种别样的惬意。
四围依旧不见那雪色的身影,却是不急。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心中亦是不知为何会如此坚定的相信。
这四十九日里,她不只一次想象二人重逢的情景,每每都激动得耳热心跳,而今真的站在这,心却静了。
她轻轻拨弄着漱玉潭的碧水清清,一任往日点滴随涟漪聚拢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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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不清潭中的游鱼吐了多少泡泡,直至玉秀山的影子沉沉的笼上了她,守在漱玉潭边的仍旧只有她一个。
是她记错了日子吗?
是他有事耽搁了吗?
是他……忘记了吗?
即便是疑问,此刻也是静静的在心头徘徊。现在,她是要继续等下去还是离开?明天……后天……她还要不要在此处等待?
他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而今却是出其不意的消失……
她不是没有想过一切可能是个骗局,然而却想不通他为何要骗她,又或者在这四十九日里他遇到了一个心爱的女子……
夜风轻轻,卷起鬓边发丝,亦将她的碧青腰带吹落潭中。
夜露沁凉,湿了她的衫袖,她的长睫,也将心浸得冰冰凉,她却是依然固守在潭边,不知是在等一个人还是在等一个答案。
“咚!咚!咚……”
竟是二更了。
她茫然的抬起眼睫,只见缺了一条边的月影静静铺在水中,如一颗并不圆满的珍珠,倒也将光波折在四围山石上盈盈晃动,恍若水晶宫殿。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站起身,腿脚却是早已失去知觉,险些栽到潭中。
所幸的是她站稳了。
她是不是个特幸运的人呢?,每每在她以为自己将要遭遇危机的时候都会逢凶化吉……然而她又是不是个特别不幸的人呢?在她以为一切即将实现的时候却落得一场空,就像那静潭水月,只需一阵风过,便会破碎淋漓……
她一步步的挪到玉秀山边,实在撑不住便坐在太湖石上,忍受着一阵阵袭来的酸麻。然而直到不适的感觉消失,亦只是盯着石上游移的光影发呆。
光影渐渐暗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不知何时多了几块云,如鱼一般的游向月亮,不断聚拢……连接,终形成一团厚厚的云稳稳遮住中天之月,眼前霎时变作漆黑。
该不是要下雨了吧?
此刻方开始着慌,急忙起了身,摸索着向出口走去。
手拂过几道粗糙的山石,忽然落入一片冰凉之中。
诧异间,腕上骤然一紧,一股淡淡的甘甜之香随即扑面而来……
她先是一惊,然而所有的疑思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委屈……都在这惊悸过后的刹那烟消云散……
“笨蛋!我既是没有按时来,为什么不早点离开?”
他的语气虽是愤怒,人却将她抱得愈紧,且也不等她答话,唇便覆了下来。
这一吻极是霸道,极是缠绵,似是要因她的不知变通发泄不满,又似是倾吐多日的思念。
他是如此愤怒,却又如此庆幸。若不是她的执拗,他今夜怕是要辗转难安,甚至会冒险潜入听雪轩……
他知道他终有机会能见到她,可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他的确是被人绊住了脚,也是意料之中的,只骗得她们安心,便脱身而出。
一路上,脚下虚浮,满心焦灼,就像他遽然从昏迷中苏醒,从岚曦寺快马加鞭的赶往帝京,眼见得日影移动,心如火炙,恨不能身长双翅,御风而飞。
耽搁了这么久,她还在吗?她的脾气执拗,说不好会一直等下去。一想到此,心里是说不出的酸酸涩涩。
他离府数日,亦有人在府中等待。嘘寒问暖,惊恐焦虑,千种柔情,万般关切,都不敌离别那日她的回眸一顾。
他想见到她,并不是急于交给她一件重要的东西,而是……他只是想见到她!
而今终于可以拥她入怀,不似梦中那般虚幻,那般于电闪雷鸣中飘然远去只余他怅然若失的惊惧。她是如此真实的在他身边,温热柔软,馨香满怀。如此,哪怕是再取他心头之血,再煎熬上四十九日,亦在所不惜!
“咳咳……”
“你病了?”她惊慌的扶住她。
他却将她搭在胸口的小手紧紧攥在掌中,哑声道:“无碍,只不过走得急了些……”
真的无碍吗?他的心跳虽急促,但不似以往有力,且掌心湿滑,尽是冷汗。他的怀抱虽惯常冰冷,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她曾见识过他如白鹤一般在水面掠过,又怎会只因为“走得急了些”而气喘吁吁,咳嗽不止?
云影渐移,他的脸于明暗中浮现。
是月光的缘故吗?他的面色一片清冷,竟近似透明。
“你……”
将她的小脑袋扣入怀中:“别胡思乱想!”
她则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只觉那心跳轻促微弱,时不时不规则的猛跳一下,不禁愈发不安。
刚要发问,却感到那环在身上的力突然加大,直勒得她差点透不过来气方松开,然后听他在耳边轻笑:“可是放心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觉此中定不寻常,而且经此一次,他似是愈加虚弱,压抑的咳了许久,却是将她搂得紧紧的,不让她行动半分。
岚曦寺距帝京近百里,即便马不停蹄亦需一日的行程,且深秋风凉露重……
因了他的迟迟未现,她想了那么多,猜了那么多,怎么就单单忽略了他可能会感染风寒?而他却害怕她的担心不顾病痛的赶了来……
脸颊贴着他胸口的衣襟,抿紧了唇。
“怎么不说话了?”
下颌轻抵她的发心,深深的嗅了嗅那发丝幽香。
自然的,清淡的,让人安心,让人沉醉,让人忘尘忘俗,让人爱不释手。
“你……该回去了。”她小声道。
他一怔,转而笑了:“等了我这么久,就为了对我说这个?”
他语意温存,是毫不掩饰的宠溺。
她不语,只是更紧的靠近了他……
“哭了?”
他冰凉的指触到她的眼角,摸到一点湿滑。
她却别过头,将整张脸都埋到他胸前……
略薄的衣料下,他的胸前似是捆着一层层的东西……
她心一惊,这是……
虚弱……咳嗽……面色苍白……心跳无力……冷汗淋漓……还有,这甘甜之香中怎么好像弥漫着淡淡的腥气,亦在她的唇齿之间游离,好像是……
她隔着衣襟试探的摸索着,却被他感觉到了,握住她的小手:“天冷,一路赶来,多穿了点……”
她怀疑的看向他,试着从他的眼中看出某些端倪。可那双眼那么清亮,那么柔情,竟全数取代了以往的冷锐。
有云遮住月光,四围再次陷入黑暗。
他半晌不语,只攥着她的小手,偶尔轻咳一声。
他的手那么冷,她只得加上另只小手将其握在其中,努力的传给他一点温度。
然后便听他轻笑……这种小女儿的真情流露,他何尝在别的女人那里感受过?她们对他也是有情的,却是不如这般真切,这般心动,这般在心头缱绻,脉脉融融。
唇瓣擦过她的耳际,擦过她的鬓边,淡吻柔情,温存尽现。
有风自身旁划过,带来夜的清冷,她身子一抖,不由打了个喷嚏。
“看来真该回去了……”
他语中含笑,又用力的抱了抱她方缓缓放开手臂。
她定定的看着他,唇动了动,可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轻握了她的手臂,他微低了头,吻轻点在纤巧的眉梢:“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这声音低沉,柔和,喑哑,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却皆是不舍,只磨得她心痛。
“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声音小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然后转身就走,生怕迟疑片刻就会改了决定……他正病着,不宜再受风寒。
可是转身之际,腕却被他捉住,指尖旋即碰到个凉浸浸的小东西……
指甲大小的白玉莲花,只绽开两片薄得几乎透明的花瓣,几点花蕊半遮半掩,颜色于夜幕中略显深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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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故人重逢
他眉心微蹙,似是有些犹豫,却又笑了。
那点雪白于他指间微微颤动,向她移来。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雪白的敞袖如云掠过……于是那莲花便端端的垂在颈间。
他退后一步,微眯了眼细细端详。
好像只是眨眼工夫,那花蕊忽然绽放血样光芒,虽然微弱,但极耀眼,如萤火一般在莲花内浮动,忽明忽暗,交错纷杂。转而又凝聚在花蕊中心,有节奏的跳动。凝神感觉,那节奏竟是心跳的节拍。
红光渐暗渐弱,终至平息。
她惊奇不已,他的眼中却满是喜悦:“诚不欺我……”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猛的揽她入怀:“此物不要离身,三年之内便无任何雷声可伤到你!”
她有些不解,却听他又道:“待过些日子,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我娘?”她惊喜。
他摇头,长指轻拢她的鬓发,无限爱惜:“到时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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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苏锦翎坐在桌旁,看着刚刚换下的水色暗纹镂花长衫平铺于晕黄的灯光中,左肩后的一点暗色分外显眼。
那暗色已有明显的板结,摸上去硬硬的。
唇齿之间依然萦绕着那种淡淡的腥气……似是血的味道……
指尖轻轻抚过那点暗色,眉峰轻蹙,满心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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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打着卷的被秋风赶着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毛团兴奋的东追西逐,吠声勇猛。
尽管阳光灿烂,然而毕竟是深秋季节,人只在外面走了一会,碧纹夹衣便再也扛不住秋风瑟瑟。
身上忽然一暖……一件白裘绛缎披风依裹在肩上。
“奴婢给八殿下请安,八殿下吉祥……”
“明知天冷,也不多穿点……”
明是关心,可是从宇文玄铮的嘴里说出来却带着呛人的味道。
“既是天冷,还请八殿下仔细身体,奴婢不敢……”苏锦翎说着,便要将披风取下。
“让你穿就穿着!”宇文玄铮怒了。
毛团自是搞不清楚状况,只当他在为难苏锦翎,况他总欺负自己,而且只要他一出现,便弄得苏锦翎无暇关照自己。它早已分外不满,此番见他粗声大气的说话,当即放弃了正在追赶的一片枯叶,对着他狂吠起来。
“毛团……”
苏锦翎的制止反而使它更为疯狂,摇头晃脑的在宇文玄铮蹦来蹦去,龇牙咧嘴的呜呜着,但只敢示威,不敢上前。
“这小畜生今天是吃了豹子胆吗?看小爷不教训教训你?!”
宇文玄铮虚张声势的猛一跺脚。
毛团往后一窜,就地跌倒,打了个滚后四肢抽搐,尖声哀叫起来。
宇文玄铮哭笑不得:“这招也是你教的?”
苏锦翎为了好玩,前段时间教毛团遇袭装死,却不想被它发挥到如此地步,最近它已是用此招骗得了不少的同情。
毛团叫得愈发凄厉,拿眼觑着苏锦翎,目光楚楚可怜。
“奴婢得罪了……”
苏锦翎无奈,屈膝告罪,然后像拍灰尘般在宇文玄铮臂上打了两下。
毛团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两圈,立刻识破诡计,随后四脚朝天,前腿缩到腹上,后腿伸直,停止哀号,闭上眼睛,做遗体告别式。
“我服了!”宇文玄铮仰天长叹,摆出一副英勇就义之态,大义凛然道:“来吧!”
苏锦翎自是不敢真打他,手臂高举,却轻轻落下,口中怒喝:“看你还敢欺负毛团?看你还敢欺负毛团……”
宇文玄铮则配合的“哇哇”惨叫,终于哄得毛团翻过身来,拿目光幽怨的看着这边,口中依旧如受了重伤般哼唧着。
苏锦翎摘了披风还给宇文玄铮,抱了心伤得无法行动的毛团往回走。
宇文玄铮怔了一会,疾步追来,将披风再次披在她身上:“我送你回去……”
毛团见他又出现了,不禁瞪圆了眼睛,愤怒一声狂吼,奋力从苏锦翎怀里跳出,疯狂而去。
二人急忙追赶,却见它正往雪阳宫方向发力狂奔,速度快得耳朵都竖起来了。
“这小畜生,是要去搬救兵吗?”宇文玄铮笑骂。
他追了半天,却不见苏锦翎跟来,回头一看……那人是谁?
湛蓝的服色……挺拔的身姿……即便隔着这么远,他依然可以想象那人低着头对苏锦翎说话的表情,那两排白牙……他好想将它们挨个掰下来!
宇文玄朗,你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锦翎?
他咬牙切齿,气吼吼的几乎是一步就迈到那两人跟前,恰好看到宇文玄朗白牙一闪……顿时又起了将它们逐一掰下的恶念。
苏锦翎回眸的瞬间,恰看到他目眦欲裂的表情,竟像极了毛团愤怒的样子。
她刚想发笑,却见蓝衣少年的神色有异……奇怪,他见了宇文玄铮怎么不行礼下拜?难道是被这副尊容吓到了?
正诧异间,毛团忽然打拐角里返回来,冲着这边大叫。
“锦翎,你送毛团回去,这里有我!”
宇文玄铮一把将她从宇文玄朗面前拉开,猛的往后一推,那气势大有“你先撤,我掩护”的豪迈与慨然。
苏锦翎踉跄几步,勉强站稳,回头见宇文玄铮已抖出一副要将那个与他身材个头相差无几的少年撕成碎片的架势。
不知二人何时结了仇怨,若是打起来,蓝衣少年定不是他的对手。别的且不论,皇子伴读怎么能和皇子对打,那不是以下犯上吗?
蓝衣少年似也没有与之争执的意思,只急切唤道:“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这下可彻底激怒了宇文玄铮,当即一拳挥了过去……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狗叫得狂烈,很快巡逻的侍卫便赶了来,其中便有苏穆风。
情势危急,也顾不得宫规礼仪,只“殿下,殿下”的急喊着,小心翼翼又拼死拼活的分开了恶斗的两人。
她见众人对蓝衣少年也似颇为恭敬,料想即便是要惩治他的无礼也需请示他的主子宇文玄朗,心下不禁稍稍安了。
不远处的毛团几乎要吼得吐血身亡了,她亦不敢迟疑,急忙赶了过去。
“苏锦翎……”
被架住的宇文玄朗大急,却只眼睁睁的看那身影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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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今天大概是被宇文玄铮气糊涂了,举止失常,竟四脚不着地一般的冲进了雪阳宫,惊得那对仙鹤展翅欲飞。
今日本不是她当值,照规矩若无宣召是不该踏入正殿附近的,可是毛团这个样子……万一它惹了什么麻烦……
宫人亦是不敢阻拦这只状如发疯的小东西,只纷纷避让,一任它风火轮般直往瑶光殿而去。
待到瑶光殿朱红的高槛前,毛团忽的来了个急刹车,身子竖起,竟是推开了殿门。而这一刻,紧随其后的苏锦翎一时止不住脚步,险些踩到它身上。情急之下,忙调整了方向,脚下步青云却是一歪,人直直的向着门内跌去……
似见一道雪色划过,一阵淡淡的甘甜之香扑面而来……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是宣昌吗?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
可眼前这人分明就是宣昌,眸中冷锐,如古水无波,却又翻滚她难以辨清的情绪。
“你……”
她刚要发问,却听得殿内传来一个极优雅极舒缓的女声,似是疑问,似是关切:“王爷……”
扶住她的力道忽的一轻,就这般消失了……
她稳住了身子,准备为刚刚的事故向殿内的大人物施礼请罪,可是……
紫檀案几正对殿门,两旁是一对紫檀雕花椅,而左右又分至两列黄花梨雕椅,是为来客所备。
而一个女子正立在客座首席旁……一身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华袍,繁丽中透着尊贵。赤金桃枝攒心翡翠簪斜绾着堕马髻,坠珠金钗的簇簇流苏及额心的红瑛珠子将那精心描画的面容耀得熠熠生辉。
早在百莺宫时,苏锦翎就觉得她清丽脱俗与众不同,而今粉面含春清眸流盼,更显妩媚多情姣丽万千。
此等姱容修态国色天香,世间能有几人?煜王可真是有福气呢。
对了,她怎么忘记了,方逸云现在可是煜王的夫人……
苏锦翎忽的想起,忙要下拜行礼,怎奈身边的雪袍之人长臂一伸,似是要阻拦她……
“王爷……”方逸云已款款走来,面带疑虑,目露警色:“她是……”
真是贵人多忘事,当然,苏锦翎怎会指望那么一个出身高贵的名门千金记得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
然而这个小小的悲哀只是一闪即过……
王爷……
她的目光扫过略显空旷的殿堂,扫过垂地的锦幔素帷,扫过描金画漆的梁柱,扫过那对一人高的五彩团花纹瓷瓶,扫过静默在四角的绿衣宫娥,移至方逸云光华如月的脸上,又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雪袍人的身上……
她微侧了头,眉心轻锁,似是要努力想明白此中的奥妙。
071逢凶化吉
那雪袍之人的面色一如袍色一般雪白,不知是尚未病愈还是雪衣所映,冷锐无比,寒凉无比,竟恍若一尊冰雕。
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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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玄朗,你给我站住——”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利喝,紧接着,一湛蓝长袍的少年仿佛从天而降,而一绛红锦服之人已疾步赶来,顷刻间便打作一团,惊得宫人连连惊呼。
苏锦翎不可置信的看着院中的混乱,似是在看一场有趣的喜剧,唇角不觉上翘……
宇文玄苍看着她渐渐白下去的几近透明的脸色,敞袖内的拳不禁越攥越紧……
抽身间,宇文玄朗已见到那立于殿门的三个人,顿时暗自叫苦……还是晚了一步。而这工夫,宇文玄铮又如惊涛巨浪一般压顶而来……
“锦翎……”
宇文玄苍不知自己是否唤出了声,却只见苏锦翎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如梦游一般的向外走去……
忽的,脚下一绊……
可也没等他出手,一个云白的身影扶住了她……
“小心……”
那个声音轻和温润,宇文玄苍亦是觉察到了其中的隐隐柔情及殷殷关切。苏锦翎却似是丝毫无感,只迷迷糊糊的向那人屈膝道谢,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宇文玄桓诧异的看向这边,却只见得宇文玄苍面容如冰,目光只冷冷的飘过来一眼,便移向那碧色的身影……
他心中一震,一切似是瞬间了然。
“这到底是怎么了?”
贤妃在严顺的搀扶下疾步而来。
因宇文玄苍拜堂之际不告而别,事后即便是携带新夫人——她的远方外甥女方逸云前来拜见,她亦一概称病不见。而后,宇文玄苍竟又驳了皇上的面子跑到什么岚曦寺修身养性,害得皇上大为光火……她对这个儿子实在忍无可忍。虽然离别多日,又听说他病了,亦是分外惦念,然而今天为了赌这口气,依旧不肯见他,却不想出了那两个小煞星将宫里弄了一团糟。
这对双生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年她代死去的丽妃抚养他们,其时二人方三岁,却一见面就开打,直打了十二年。后来是看彼此都有气,于是避而不见,一旦见了就是剑拔弩张,今天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你们给我住手!”
贤妃立在汉白玉台阶上,气得浑身哆嗦。
那二人怒目对视片刻,宇文玄朗先放下抵在对方肩上的缁色高靴,宇文玄铮也松开了卡住他脖子的手,简单整理下衣袍,跪倒:“玄朗(玄铮)给贤妃娘娘请安……”
贤妃看着满院狼藉,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愤怒……
严顺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痛却是不敢出声,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任是再和善可亲的人若是碰上这些混乱怕是也要暴走了。
贤妃狠狠的盯了他们半天,手中的帕子紧了又紧,亦没叫他们起身便转身欲回。忽的瞥见宇文玄桓立于门外,不觉神色稍缓。
宇文玄桓敛衽为礼,敞袖微垂:“玄桓见过贤妃娘娘……”
“文定王免礼。唉,本宫见了你心情方略微舒畅了些……”
这话不仅是给门外跪着的那两位皇子听的。
见宇文玄苍仍旧杵在门口不动,不禁眉头微蹙:“煜王也进来歇着吧。”
宇文玄苍收回早已看不见那碧色身影的目光,回眸之际,正对上宇文玄桓似是探寻又似是了然的神色,却只一扫而过,状若无感般负手缓步入内。
“煜王脸色似是不好,莫非尚未病愈?”贤妃到底是心疼儿子的,却又不肯放下颜色。
“王爷日前病得严重,水米不进,昨儿方好了些,今日便带着臣妾前来拜见母妃……”
方逸云轻声细语,极尽贤淑,然而任是谁都能听出她是意图缓解这对母子间的矛盾。
贤妃又仔细看了看儿子的面色:“果真是瘦了许多,到底是什么病?御医瞧过没有?说了什么?”
“无碍,已是好了许多。”宇文玄苍面无波澜。
“你这孩子,打小就不喜让御医瞧病。想来此番是病得重了,方忽然又去了岚曦寺……果真无碍?”
煜王唇角微勾,不答。
“母妃请放心,来时太医已是把了脉,当真是好了许多。”方逸云轻声道。
贤妃点点头:“既是如此,苍儿就烦劳你照顾了。”
方逸云屈膝称“是”,粉面绯红,顺飞瞟了眼宇文玄苍的神色。
宇文玄苍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无动于衷。
“好了,让院里跪着的那两个也进来。今儿人倒是齐全,正好,本宫亦是好久没有玩纸牌了……”
“母妃说的纸牌游戏是不是一个叫苏锦翎的宫女所制?”
这个名字忽的就让宇文玄苍的脚步一滞,却也只是一滞……然而宇文玄桓和方逸云已是看在眼中。
“可不是?锦翎这丫头总是有稀奇古怪的法子逗本宫开心……”
“是啊,逸云听说各宫的娘娘都很喜欢她,皇上也为此大加赏赐……”
贤妃笑意愈浓:“连皇上最近也迷上了这个。唉,这阵子玄苍病了,玄朗和玄铮又……只有文定王闲来陪本宫打牌……”
宇文玄桓接了宇文玄苍目光不动声色的冷厉一扫,只佯作不见,泰然自若的微敛了眉:“玄桓闲来无事,陪娘娘打牌倒是比整日对着纸墨有趣得多。”
“那王爷和我今日岂不是来得凑巧?对这纸牌我还只是听说,稍后玩起来,母妃和文定王可要记得让着我……”
贤妃便高兴起来,立即让严顺收拾牌桌。
四人坐定,贤妃只惦着玩,规矩也没大讲清,结果开始时出了几场小小的混乱。
方逸云撂了牌,扁着小嘴:“母妃玩了这么久,当然是熟能生巧,只可惜逸云是个新手……要不叫锦翎那个宫女过来,让她帮着我,看你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口里娇嗔,眼尾却飞快的扫了宇文玄苍一眼。
宇文玄苍淡定自若,两根手指轮流的敲着覆在桌面的纸牌,对一切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玄苍这人就是闷得很!”贤妃见他丝毫不在意方逸云的喜怒,不禁嗔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先去歇着,让逸云陪我玩。你在这冷着脸,她怎么玩得自在?”
“母妃若是喜欢,逸云就天天来陪母妃玩……”
“好,好……”贤妃的脸笑开了花。
宇文玄苍也不客气,贤妃一开口,他便离了桌。
“王爷要到哪去?”
方逸云见他向门口走去,突然心慌莫名。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似是有些不像平日的自己了。
宇文玄苍脚下一滞,却没有回头。
“刚刚王爷也输了两局,八成是恼了。母妃,要不将锦翎找来吧。她在这,咱们也有趣些……”
“玄苍哪有那么小气?你是不了解他,他就是那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心里明白着呢。”贤妃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锦翎今日不当值,这工夫当是领着毛团散步去了,估计一时半会的也寻不到她……”
“我刚刚还见了她的。文定王,刚刚那个宫婢就是锦翎吧?”
宇文玄桓自是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置可否,只唇角一勾。
贤妃想是误会了,瞧了瞧文定王高深莫测的表情,轻咳两声:“我看你不是想让她帮你打牌,你是想叙旧吧?想来你也和她在百莺宫共处过一段时日,锦翎那丫头很是讨人喜欢。严顺,去遣人看看锦翎走到哪了?让她……”
“娘娘,”宇文玄朗当即单膝跪地:“不必劳烦严公公,就交由玄朗……”
宇文玄朗刚刚看着宇文玄苍又拿两根手指敲起了桌子,料是事情要不妙,心下焦急。
宇文玄铮听此语却立刻急了:“宇文玄朗,你……娘娘,还是让我……”
“你俩给我住嘴!”贤妃再次怒火中烧:“都给本宫待在这,谁也不准踏出雪阳宫半步!严顺……”
严顺立刻领命而去。
方逸云的目光自殿中那两个仍在暗自较劲的少年身上移至宇文玄苍的背影……
苏锦翎,我倒真看不出,不仅两位皇子在我婚礼那日为你大打出手,就连我们这位冷面冷心的王爷也被你迷了魂魄……不过是个没地位没身份连姿色也算不得中等的贱丫头,只会投怀送抱,如此便能拢了男人的心?试问这些天潢贵胄哪个不是见多识广,就凭你……莫非你还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如此,我倒真想见识见识呢……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严顺疾步而来。
“娘娘……没找到……”
宇文玄苍的蛟龙出海纹样的高靴明显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丫头,但凡不当值就总是见不得人影……”
“莫不是去会什么人?”
方逸云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虽然面前三人面色各异,她的眼尾却斜斜的飘向那雪色的背影。
“母妃既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