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靠》 山神庙① 船行至深渡码头,一行四人弃舟登岸,李伯夫妇在前,绣珠扶着乔容在后,过了栈桥,乔容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新安江江面上雾气蒸腾,看不清来时的路。 “姑娘快看,这儿可真热闹。”绣珠大声笑说着,扯一下她的袖子。 顺着她拉扯回过头,就见连着栈桥的小街两旁店铺林立,人声熙攘。小贩的吆喝声,行人讨价还价的声音,茶楼酒肆中的说笑声,杂乱的声音扑面而来,饭菜香茶香药香,各种香气飘入鼻端,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她唇角翘起,脸上绽出些笑容。 “坐了半个月的船,快闷死了。”绣珠眼珠一转,小声在她耳边嘀咕,“姑娘,不如住上一夜,好好逛逛。” 乔容心头升起小小的雀跃,忙唤一声李伯,李伯忙站定脚步,待要回头,一个面庞黝黑的大汉挥着手迎面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可是杭城来的李大伯一家?” 李伯忙客气说是,大汉来到众人面前,给乔容恭恭敬敬行个礼:“小的胡二给四姑娘请安,小的奉老爷太太之命来接四姑娘。太太一早打发我们过来等着,我看见有船靠岸就跑过来问,问来问去都不是,到这儿已经是第三十八只船了。” 李伯歉然说道:“今日江面上雾大,船 行得慢,耽搁了时辰,让老弟久等了。”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胡二摇着双手,“等多久都是做下人的本分,我也知道今日雾大,是我天生性子急,老爷太太总骂我,可怎么也改不了。不过你们放心,我只要坐到马车上就不急了。” 李伯忙客气说道:“早就听说大老爷家中的马车夫是一流的车把式,原来就是老弟。” 胡二有些赧然,拍一下额头嘿嘿笑了起来,乔容不禁莞尔,微笑说道:“我也听父亲提起过,父亲说坐老胡驾的车,又快又稳,最是舒服。” 胡二臊得红了脸,干咳几声带几分扭捏对乔容说道:“四姑娘,咱们得赶紧上路,要走二十多里才能到家。” 乔容看一眼绣珠,绣珠扯着她袖子努了努嘴,嘴努向客栈方向。 乔容冲她摇摇头,对胡二说道,“那就快走吧,劳烦胡大叔了。”又问李伯,“李伯呢?怎么回去?” 李伯指着江面方向:“我跟送行李的人一起走,随后就到。” 上了马车,绣珠喋喋不休得抱怨:“下了船都不能歇口气,接着就坐马车,船还好,只晃不颠,这马车是又晃又颠……” “别说,胡车夫驾车还真是稳当,跟在平地上走路似的。”李大娘有意跟她做对。 绣珠扭一下身子,噘了嘴停止抱怨。 李大娘看她嘴噘得老高,忍不住笑:“你呀,比四姑娘还娇气讲究,都是让四姑娘给惯得,咱们府里私底下都叫你五姑娘。” 绣珠哼了一声:“都是那些个红眼病在背后乱嚼舌根,姑娘就是待我好,气死她们。” 说着话往乔容肩头一靠,乔容由她靠着,对她说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想住上一宿好好逛逛。可听胡大叔的意思,大伯母一早就在准备,若是大伯母备了接风宴,在家中眼巴巴等上一日,没等到人,她定会不快。来之前母亲嘱咐过,要听大伯母的话,不要惹她不高兴。” “大老爷一家都是靠着二老爷过活,我 们还要看她们的脸色……” 乔容斥一声住口,绣珠悻悻咬了唇,乔容说道:“再怎么,人家是主我们是客,你不可放肆。” 绣珠缩一下肩膀,小声说道,“姑娘,我知道了。不过呢……”她带着几分不甘心,“我问过太太,太太说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定接我们回去。” 乔容笑了:“你问了?我都没敢问。” “知道姑娘想问,我便替姑娘问了,都说姑娘宠着我,其实我是姑娘手里一杆枪,指到那儿我就打到那儿。”绣珠换个姿势,让乔容靠着她。 李大娘笑了起来:“你呀,不只是姑娘手里的枪,还是姑娘肚子里的蛔虫。” 乔容也笑,绣珠直起身子,笑着掀起车帘,仰脸看一眼外面天色,摇头说道:“云层越来越厚,我瞧着要下雨。” “乌鸦嘴。”李大娘笑骂道。 忽听轰隆一声响,接着一条闪电劈过天空,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绣珠咯咯得笑,乔容摇头:“果真是乌鸦嘴。” 胡二在外面喊了句什么,马车跑得快了起来,片刻之后稳稳停下,胡二隔着车帘递进一把油纸伞,大声说道:“这儿有一座山神庙,没有庙主,附近住着的人常来打扫,还算干净,请四姑娘下来避雨。” 绣珠麻利服侍乔容戴了帷帽披了披风,揭开车帘向外一瞧,马车正停在庙门口台阶下,跳下去撑起油纸伞,扶了乔容送进大殿,又去接李大娘。 乔容站在殿门口向里张望,神殿不大,幽暗湿冷,突听山神像后有声音,咔擦咔擦的,应该是有人在点火石,她忙忙拢了披风向外走了几步,站到廊下仰脸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雨幕。 绣珠扶着李大娘进来,瞧她一眼急道:“怎么出来了?当心淋了雨。” 一面说着一面扶着她向里,乔容说声等等,对李大娘道:“殿内有人,我就躲了出来。” “应该也是避雨的过客,我瞧瞧去。”李大娘进去了,过一会儿出来向二人招手:“进来吧,快进来,进来烤烤火。” 火堆旁一个老者在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瞧见两个小姑娘进来,轻咳一声熄了烟袋,拉扯着身旁低头坐着的少年挪到一角,腾出靠墙背风的地方,指指地上的蒲团,声音沙哑说道:“出门在外又遇上暴雨,讲究不了那么多,凑合坐吧。” 李大娘笑说一声多谢,乔容也忙点头致意,三人坐下来,绣珠两手虚拢着火苗,说一声真暖和,含笑看向老者和少年,脆生生说道:“多谢这位老伯,多谢这位小弟弟。” 老者笑笑,少年依然低着头,绣珠小声嘀咕,睡着了?这也能睡着? 突听一声低低的抽噎,绣珠疑惑看向乔容,见她面色平静,嘟囔道,难道是听错了? 抽噎声越来越大,像是在回答她,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哭。 循着哭声看过去,就见那少年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很是伤心,张口要问,李大娘伸手在她手臂上捏了一下,忙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老者叹一口气,磕一磕烟袋锅子,耐着性子说道:“宝来,别哭了,从家到这儿,哭了一路了,你不烦我烦。” 少年猛然抬头,带着哭腔说道:“下大雨了,天都在留我,” “多大的雨都有停的时候。”绣珠大声说道,乔容揪她一下袖子,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嘟囔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跟你们差不多年纪,还是个孩子。”李大娘轻笑着,递过去一个纸包,“别哭了,徽州人都这么过来的,吃几颗糖莲子,嘴里甜了,心里也就甜了。” 少年肩膀一缩,头又埋进臂弯里,闷声说道:“我娘做的糖莲子是最好吃的,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老者把李大娘手中纸包接过去,歉然冲她笑笑:“这位老姐姐也是徽州人?” “我不是,我家老头子是,十三岁的时候去杭城做小伙计,端茶送水倒夜壶得侍奉大伙,那叫个苦……” 哇得一声,少年嚎啕大哭,李大娘有些手忙脚乱:“怪我怪我,怪我说错了话,招得这孩子更伤心了。孩子你别伤心,我家老头子因为勤快机灵,被乔……不,被一位贵人看中,带着他在身边侍奉,又为他做主操办了亲事,如今我们在杭城有宅院,儿孙满堂……” “哪有那么多贵人?要是没有贵人呢?就得给人倒一辈子尿壶,臭死了。”少年嚷道。 绣珠嗤得一声笑了出来:“你这究竟是想家呢?还是嫌尿壶臭呢?” 乔容翘一下嘴角,又忙收住了,轻声说道:“李大娘的意思是,只要你勤快好学肯干,即便遇不到贵人,总有出头之日。” “是是是,我就是这意思,只是说不清楚,还是我家姑娘说得明白。”李大娘自豪看着乔容。 老者也赞赏看她一眼,围着石青披风,头戴帷帽,帷帽上垂下青纱遮住了面庞,看不清容颜,转眼看向少年说道:“我瞧着这姑娘比你年纪小,却很懂事。” “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她也离开家,离开爹娘,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去试试。”少年不满道。 “我与你一样,离开了家,离开了爹娘,回到故乡,故乡对我来说很遥远,很陌生,其实,我也,我也……”乔容想说我也怕,却只是咬咬唇,低下头去。 “你也想哭,对吧?那就哭,大声哭出来,咱们一起哭。”少年说着话又嚎啕起来。 乔容叹一口气心中发堵,短短数月,家中遭逢变故,父亲母亲总跟她说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可若是能很快过去,他们又怎么舍得让她只身回到故土? 她两手绞在一起,鼻头有些发酸,离开家前她看着母亲,忍不住红了眼圈,母亲抚着她的辫梢,低声说道,容儿别哭,不许哭,你哭就是示弱,你一示弱,很多人很多事都会来欺负你。 可少年的哭声萦绕耳边,勾起她深藏在心底里的忐忑惊惧,她紧闭了眼眸,拼命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突听“吱呀”一声,庙门开了,随即响起笃笃的脚步声,脚步声不徐不疾,冲着她们走了过来。 “姑娘快看。”绣珠在她耳边说道。 ※※※※※※※※※※※※※※※※※※※※ 备注:美人靠,是徽州民宅楼上天井四周设置的靠椅的雅称。 徽州古民宅往往将楼上作为日常的主要憩息和活动的场所,古代闺中女子轻易不能下楼外出,寂寞时只能倚靠在天井四周的椅子上遥望外面的世界,或窥视楼下迎来送往的应酬,故雅称此椅为“美人靠”。 ------------------------------------------------------------------------- 终于又开了新文,期待新老朋友们陪我一起跳坑~~ 山神庙② 乔容低低嗯了一声,依然闭着眼。 许是又有人来,宝来哭声低了下去。 脚步声来到近前停下,来人道一声叨扰,坐下来看看宝来,自语道:“这位小兄弟哭什么呢?让我猜猜看。”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他声音清亮说道,“看来这位小兄弟要被爹娘丢到外面去了,我猜得可对?” 宝来哭声又起,来人声音里带了笑意:“这么大个人,不高兴了就哭,倒是实在。” 宝来哼了一声以示不满,来人笑出声来:“爹娘养你这么大了,你也该出去赚些银子,一则回报父母,二则攒些娶媳妇的本钱,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你这哭哭咧咧的,想要怎样?难不成赖着父母,让他们给你娶媳妇,养你到白头?” “你说的不对,我不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宝来猛然抬头,用力抹一下眼泪大声说道,“我哭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家,是因为我伤心,可再伤心我也不会掉头回去,我一定要到杭城,从小伙计做起,给人端茶倒水倒尿壶,我要像乔财神一样发家致富盖大宅,把我爹娘弟妹都接过去享福。” 听到他提起父亲,乔容睁眼看过去,就见宝来脸上挂着泪痕,眼皮浮肿鼻尖通红,挥舞着手正说得起劲。 宝来旁边一人低着头在火上翻烤外衣,宝来慷慨激昂说完,殷切看着他,等半天不见说话,带着气问道:“你不相信?” “我信。”那人懒懒说道,“学谁不好?偏学他。” “乔财神十二岁到徽州,从小伙计做起,二十岁开始自己做生意,十年之后开始发迹,又过十年,他的生意遍及盐业当铺茶叶木业,他发家致富后不忘根本,在家乡捐资兴学,冬日施粥夏日赠药,他是我们徽州人心目中的神仙,不学他,学谁?”宝来咄咄逼人,几乎逼问到那人脸上。 那人犹自烤着自己的外衣,慢悠悠说道:“你非要学他,那就学好了。不过呢,学过去三十年的他,不要学如今的他。” “如今的乔财神怎么了?”绣珠按捺不住,大声问道。 “天下人都知道,如今的乔财神是树倒猢狲散。”那人依然低着头。 绣珠说个你字,李大娘在旁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年青人休要出言不敬。” 那人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带着些无奈道:“我是实话实说,忠言逆耳,你们自然不爱听。” “我见过乔财神,胆大心细,精明又不失厚道,对任何人都谦和可亲,真正是个人物。如今虽有些波折,假以时日,依然可以重头再来。”老者看着那人。 那人抬头看向老者,乔容侧目一瞧,他那样低着头的时候,身量很高锦衣华服,以为是个大人,这会儿看到正脸,才知是位少年。 他的神情带着桀骜,对老者说道:“乔财神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乔财神,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具备,想要翻身,几无可能。” “不提了不提了,说些别的。”老者摆摆手:“宝来总算不哭了,多谢这位小哥。” “好说好说。”少年抱一下拳,“我叨扰了老伯,哄他不哭算作回报。” “我倒要讨教。”乔容突然出声,她隔着帷帽冷眼看向少年,“乔财神如今,为何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你的话是何意?不妨仔细说来。” 少年顺着话音看了过来,乔容与他的目光对个正着,他的眼眸灼亮,自信而不羁,略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如此关切,是乔财神的什么人?” 乔容张了张口,想起父亲的叮嘱,一路上切忌暴露身份,徒惹麻烦。 她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悄悄捏一下绣珠的手,绣珠鼻子里一声冷哼,对少年道:“我们姑娘这会儿乏了,又懒得跟你说了。” 少年眸子里滑过一丝笑意,低下头接着烤衣服。 宝来眨着一双困惑的眼,挠着头出声道:“你们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们的意思是乔财神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没人理他,他急切看向老者:“阿大,你不是跟我说,只要多赚银子,这辈子就能安稳无事,可乔财神那么多银子,怎么也会出事?” 老者磕一磕烟袋锅子:“也许是银子太多了,不多不少才行。” “不多不少是多少?”宝来寻根究底。 老者低了头叹口气:“你也不小了,怎么竟问些傻话?” “阿大,不多不少到底是多少?”宝来依然执着。 “你是眼泪也多,话也多。”少年抬起头,好笑看着他。 “别总是教训人。”宝来指指他,“开头以为你是个大人,刚刚一瞧,一脸孩子气,年纪没我大吧?我可十三了,你呢?十二?十岁?” 少年嗤一声笑,霍然站起身,长身玉立在宝来面前,居高临下睨着他:“见过十岁孩子长这么高吗?见过吗?” “没见过。”宝来仰脸看着他,气馁得嘟囔道,“十二岁也没这么高的。” 少年得意坐了回去,宝来又问:“你是巨人国来的吧?” 少年不理他,宝来又道:“你要不是巨人国来的,你就不正常,十二岁孩子长这么高,你肯定是巨人国来的。” 嗤得一声,绣珠憋不住笑了,乔容听着宝来的絮叨,心头也轻快了些。 殿外依然风急雨骤,老者解开包袱,拿出几个芋头放入火堆翻烤,烤芋头的香气飘了出来,清冷中添了暖意。 李大娘分发随身携带的糖莲子和小点心,少年烤干衣裳,自告奋勇烧水烹茶,一时间热闹起来。 正热闹的时候,殿门吱呀一声,又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体格健硕的中年人,进来冲众人作揖道:“今日突逢大雨天气阴冷,我家小公子体弱,可能进来烤火取暖?” “可以可以。”老者指指众人,“我们这些人也都是萍水相逢,老天给的缘分,快请贵府小公子进来。” 中年人到外面一招手,两名轿夫悄无声息抬进来一顶暖轿,暖轿放在背风的角落,轿夫避出去另找地方躲雨,轿子中的人却没有下来,中年人打开手中木箱,取出一个手炉点好了递进去,又拿出一套茶具,跟少年讨了热水,沏好一壶茶递了进去,只见轿帘掀动,不闻丝毫声息,没人似的。 “里面有人吗?”宝来啃着芋头向中年人发问。 “有人有人,我家小公子在里面。”中年人笑道。 宝来哦了一声,递过一个芋头:“吃吗?” 中年人接过去,看着上面的黑灰,为难说道:“我家小公子爱干净,保准不吃。我饿了,我吃了得了。” 说着话大口啃了起来,宝来指指暖轿:“比大姑娘还娇气,这样的人,就该饿他三天,再给他个烤芋头,吃得香着呢。” “老陈,给我个芋头尝尝。”暖轿里传出温和的声音。 宝来一笑,拿一个给老陈,老陈两手捧着,噘嘴吹着上面黑灰,小心翼翼递了进去。 “很香,我头一次吃。”过一会儿,暖轿里的声音又说道。 “主人没毛病,仆人给惯毛病。”锦衣少年烧着水,冲老陈说道,“把主人惯成废物,才显得仆人有用。” “你进来这些时候,总算说了句有道理的话。”宝来冲他点头。 老陈哭丧着脸:“这位公子冤枉小人了,不是小人,是太……” 他警惕住了口,暖轿中的人说话了:“惯着我的人不是老陈,是我母亲,我先天不足,从小体弱多病,我母亲轻易不肯让我出门,这次出来才知道天大地大,也知道自己竟淋不得雨,一淋雨就……” 说着话就是一个阿嚏,然后又是一个,老陈忙打开木箱拿药,锦衣少年随口问道:“拿的什么药?” “琥珀人参丸,我们家小公子常吃的。”老陈说着往暖轿前凑。 “等等。”少年喊一声,从袖筒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扔了过来,“里面有行军散,避瘟丹,行军打仗必备,着了寒凉用避瘟丹,中暑用行军散。” “是乔家清风堂的药品。”暖轿中的人说道。 “好眼力。”少年笑笑。 “你口口声声说乔财神的坏话,怎么还用乔财神家的药?”宝来逼问过来。 “我没有说乔财神的坏话。”少年摇头。 “你说了,你说乔财神咸鱼再难翻身。”宝来言之凿凿。 “我没说他是咸鱼。”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说乔财神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乔财神,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具备,想要翻身,几无可能。”宝来一双大眼瞪着他,“是不是你的原话?是不是?” 乔容正小口啃着芋头,听到这话身子僵住,怔怔发呆。 “兄台此言差矣。”暖轿中的人说道,“乔财神曾受过皇上嘉奖,此是天时,乔财神曾救杭城百姓于水火,这是地利,人和更不用说,乔财神朋友遍及官商两道,听说江湖中也有密友,又加他这些年积德行善,百姓们无不念其好处,这就是人和。乔财神如今生意受挫,可他的当铺和药店还在,当铺是他的根基,药店是他的招牌,根基不倒招牌仍在,他定会东山再起。” 乔容心头一松,她心目中的父亲是一棵参天大树,能抵挡任何风雨,而母亲是父亲的贤内助,将内宅操持得兴旺有序,父亲在外的生意,也常与母亲商量,母亲每每建言献策,父亲总说母亲是女中诸葛,没有母亲,就没有今天的乔府。 这样的父母亲,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甚少过问家里的生意,如今面临的困境也只是从父母亲的交谈中隐约知道一些,心头虽有隐忧,却没有头绪。 这位小公子的话如此精辟,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而且替她有力反驳了那位口出狂言的少年,她感激看向暖轿。 “我有几句话要同这位小公子说。”乔容小声说道。 声音虽小,众人却都听见了,齐齐朝她看了过来,几双眼睛里都闪着好奇的光,似乎在问,要说什么? ※※※※※※※※※※※※※※※※※※※※ 再见了,2019~ 你好呀,2020~~ 山神庙④ 绣珠,秦姓少年,小公子,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说道:“不会,不会是同一个地方。” 宝来先问绣珠:“你们要去哪儿?” 绣珠啊了一声看向乔容,乔容不假思索:“我们去晓源村。” “去我们村?去我们村做什么?”宝来兴奋问道。 乔容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大娘在旁道:“去窜亲戚。” “谁家窜亲戚?我们村谁家我都熟,别说我们村了,十里外的延溪村,我也都认得。”宝来得意说道。 李大娘不说话了,秦姓少年唤一声宝来:“你想不想知道我要去哪儿?” “去哪儿?”宝来忙问。 “我去景德镇。”秦姓少年说道。 宝来挠了头:“这附近没有叫做景德镇的村子。” “景德镇属江西省。”看宝来一脸茫然,秦姓少年为他解释,“你们这儿是徽州府,属于江南省,你要去的杭城是杭州府,属于浙江省。” 宝来似懂非懂:“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我爱喝茶,去那儿买茶具。”看宝来更加迷惑,又道,“景德镇的瓷器,天下第一。” “买个茶壶还得买天下第一,来宝,你真怪。”宝来挠头不已,“还有啊,我得问问你,晓源、延溪这些是村,景德镇是镇,杭州是杭州府,徽州是徽州府,浙江啊江西啊又是省,还有千里之外的京城,这些地方,到底哪个大哪个小?” “京城属于直隶,与省大致相当,省以下有州府,府下设县,县下设村,景德镇只是地名,其实是个县。”秦姓少年沉吟着,“这样说虽不准确,但是简单,你容易记住。” “准确的说法是什么?”宝来兴趣满满。 “过会儿雨停了,我送你一本舆图册,我朝各省各府各县都有,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秦姓少年说着话,指一指暖轿方向,“该问他了。” “对。”宝来扬声道,“孙小公子呢,你去哪儿?” “我去延溪村。”小公子答道,“去送人。” “你这身子骨,该人送你才是,你怎么还送人?”宝来丝毫不知遮掩。 小公子却也不以为意:“主要是老陈带人护送,我跟着前来游玩。” 宝来哦了一声,秦姓少年挑眉一笑。 乔容正低头喝茶,吃了好几个蟹壳黄,口渴难耐,而且少年烹煮的黄山云雾,与自家滋味不同,似乎多了一份别样的味道,更加醇香。 “你们还没有说,去我们村谁家?”宝来的声音突然响在耳畔。 乔容吓一跳,猛烈呛咳起来。 绣珠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了气,瞪向宝来道:“做什么?吓死人了。” “你们说了,我好捎口信回去,嘱咐人照应你们。”宝来得意得嘿嘿直笑。 绣珠嗤了一声,宝来两手一叉腰:“怎地?不信?告诉你们,你们到了晓源村,只要提起我张宝来,十三岁以下的,没人敢不听话。” 众人都忍不住偷笑,老者忍着笑意磕一磕烟袋锅子:“宝来,去外面瞧瞧雨停了没。” 不一会儿宝来兴高采烈冲了进来:“停了,雨停了,天空挂彩虹了。” 众人一听,都起身收拾,秦姓少年道:“这位大娘与两位姑娘先走,孙小公子身子不好,随后,老人家与宝来天黑前要赶到深渡,也赶紧上路,我与手下善后,定拾掇干净,为后来避雨的人行方便。” 众人客气道谢,老者指指后面柴房,少年点头:“柴房里堆满了干柴,想来是当地人为了方便过路客特意备下的,来不及添了,我会留几锭银子在神龛中。” 老者赞赏点点头,说声再会,宝来追着众人逐个道别。 上了马车,绣珠歪头道:“好像又有哭声,是不是宝来又在哭?” “是吧。”乔容说道,“这会儿看人都走了,他醒过神来了。” 正说着,听到有人喊等等,马车停下,宝来催着毛驴追了过来,揉着鼻子带着哭腔说道:“记得啊,到了晓源村提我张宝来,会有人照顾你们,没有人敢欺负你们。记住了吗?” 绣珠翻个白眼:“你就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咧咧的,到那儿都被人瞧不起。” 宝来抹一下眼泪,呜呜咽咽说道:“我会学的,我会学着不哭的。可这会儿,我忍不住,你说说,大家刚熟了,年纪又都差不多,处得挺好,转眼就得各奔东西,其实也不是,你们几个都是同路,就我与你们各奔东西。” “宝来。”乔容和气叫他,“我是杭城人,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就会回去的。回去以后,我们一定去看你。” “可是,杭城那么大,你们找不到我,你们等等,我去问问阿大,我们到杭城呆在什么地方。”宝来抹着眼泪说道。 “不用,我们能找到你。”乔容笃定说道,“一定能找到,你到了杭城,要好好的。” 宝来重重点一下头,嗯了一声,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时候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暖轿缓缓而过,宝来冲着暖轿喊:“孙小公子,去晓源路过延溪,你与这两位姑娘同路,到了延溪后,你再派人将她们送到晓源去。” 暖轿中有人答一声好,又抬高声音道:“宝来,你到杭城若有难处,就到河西直街的孙家找我。” 宝来大声说知道了。 “找我也行。”老陈骑在马上笑容可掬。 宝来答应着回头张望,嘴里念叨着,“小公子身子不好,让他护送你们我有点不放心,秦来宝带的人多,让他护送更妥当些,这就跟他说去。” “你可拉倒吧,我跟那些人一起在偏殿里避雨,个个跨着腰刀凶神恶煞,不是漕帮就是强盗。”胡二说道。 “那可怎么办?”宝来挠头。 “一个病歪歪的,一个来路不明,有我呢,用不着他们护送。”胡二笑道,“再说了,咱们这地方没有土匪没有恶霸,沿路太平,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小子让人不放心,要出远门了,自己小心吧,别惹张阿大生气。” “知道了。”宝来瞪圆眼睛端详着胡二,“胡二叔,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我想想啊……” “别想了,走吧,再磨蹭,天可就黑了。”胡二甩动了鞭子。 马车后又传来呜呜的哭声,绣珠抽一下鼻子:“还哭,哭得我都难受了。” 乔容心里酸酸的:“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竟难舍难分。” 李大娘叹口气,担忧说道:“这孩子傻乎乎的,到杭城可别被人卖了。” 乔容摇头:“不会的,他重情重义,定有福报。” 绣珠甩甩头,试图甩开心中郁闷,可依然不好受,揭开车窗上小帘向后看去,宝来催动着毛驴走得远了,回头往前看,小公子的队伍不徐不疾走在她们前面。 “姑娘刚刚可听到了?孙家住河西直街,那里是穷苦人住的地方。”绣珠张望着说道。 乔容嗯了一声:“每年入冬施粥,粥厂就在河西直街,我爹说那里吃不饱饭的人最多。” “穷苦人家怎么会有这样排场,老陈一口一个小公子叫着,可那小公子说,他们家是孙家,而不是孙府。”绣珠又道。 “就你肚子里弯弯绕多。”李大娘笑道,“不过姑娘,既不是知根知底,不结伴同行为好。” 乔容点头,对胡二道:“胡大叔,咱们超过去吧。” 胡二答一声好,连续甩几下响鞭,马车跑了起来,很快超过孙家小公子的队伍,径直往前疾驰。 风驰电掣中一阵,胡二驭了一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绣珠揭开车窗帘向外瞧着,喊了一声:“姑娘快看,前面有个村子。” 乔容靠过去向外一瞧,不由呀了一声。 粉墙青瓦依山傍水,高出屋顶的马头墙层层递进蔓延,直与蓝天白云相接。 远看山影绰约,近听水流潺潺,村头学堂中书声琅琅,宗祠中似有祭祀,钟罄悠扬。 在家中常听父亲提起徽州故里,山灵水秀宁静幽雅质朴开阔,心中向往已久,今日亲眼瞧见,心头被什么一撞,欣悦而欢喜。 乔容偷眼一瞧,前后无人,摘下帷帽递给绣珠,扒着车窗目不转睛向外贪看着,不由出声感叹:“这么美的地方,好像在梦里一般。”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笑吟诵,似乎在应和她的感叹。 乔容听到男子说话的声音,忙缩回头去,绣珠也忙放下车窗帘:“也不知什么腌臜男人,险些让他瞧见我们姑娘。” 乔容没说话,低头想着那两句诗,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短短十个字,直直说到了心坎里。 有马蹄声杂沓而过,渐渐行得远了,她悄悄将车帘揭开一个缝隙,继续向外观瞧。 马车驶过村庄,沿着河边不徐不疾向前行驶,满眼碧绿,各色野花点缀其中,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灵秀而动人,乔容不禁开始向往尚未谋面的故乡。 延溪村,父亲走出的地方,父亲梦萦魂牵的故土,应是与刚刚经过的村庄一样得美,或者比这个还美,自己到了那儿,定会乐不思蜀。 ※※※※※※※※※※※※※※※※※※※※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汤显祖 延溪村① 掀着的车窗帘一直没有放下,乔容趴在车窗口看啊看,又经过几个村庄,进了几条山脉,马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路口竖一块三尺来高的大石,上用红色朱砂写两个大字,延溪。大石旁立一座八角亭,亭下站着一位少妇,身后一个婆子一个丫头,三人齐齐向着来路引颈张望。 瞧见马车停下,少妇说一声来了,拔脚就往过走,婆子和丫头忙忙跟上。 “到了吗?”乔容问李大娘。 李大娘尚未答话,就听外面有人说道:“盼啊盼,可算是来了。” 绣珠忙服侍乔容戴了帷帽罩了披风,外面已有人揭起车帘,一位举止文静容貌秀丽的少妇站在马车外,她冲乔容微笑着伸出手来,两只手拉着她两只手,将她扶下马车,端详着笑说道:“可算把四妹妹盼来了,这一路可好?没淋着雨吧?” 大伯父家有两位堂哥一位堂弟,大哥哥成亲三年,二哥哥和堂弟尚在进学,想来眼前这位是大堂兄乔松的妻子。 乔容忙福身说道:“一路上都好,下雨的时候正好路过山神庙,进去躲了一会儿,雨停了才接着赶路,有劳松大嫂子等候。” “接到信后,老爷太太和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四妹妹来。”松大嫂子忙扶起她,牵着她手过了石碑进了八角亭。 亭子里早已备了茶点,乔容坐下来,松大嫂子招呼婆子和小丫头过来行了礼,李大娘带着绣珠给松大嫂子见礼问安,刚叙几句话,两顶轿子冉冉而来,停在众人面前。 乔容和松大嫂子一前一后上了轿,乔容从轿帘缝里向外张望,延溪村依地势而建,进了村口沿着缓坡一直向上,脚下是石板铺就的街道,道路中间流水叮咚,隔一段就有横跨的小桥相接,街道两旁院落紧凑,窄巷幽深,已近黄昏时分,各家各户陆续亮起灯火,屋顶炊烟袅袅,不时听到大人笑谈,小儿啼哭,鸡鸣犬吠,又有娘亲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果真是世外桃源,乔容心想。 沿着缓坡一直向上,走了大概二刻钟的功夫,轿子停在一所宅院外。 又是松大嫂子过来亲手扶她下轿,下了轿子仔细观瞧,宅院较村子里其他院落都要阔大,门罩前悬一对大红灯笼平添喜庆,粉白墙上没有雨痕,小青瓦上不见绿苔,像晨起的美人簇簇新妆,马头墙分外高耸,要仰着脸才能看到顶。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两个小丫头在前挑灯,一位装饰富丽的中年妇人在后,中等身量瓷白的团团脸,来到乔容面前一把攥住她手,声音稍尖,却饱含着热情关切:“可算是来了,伯母在家看着她们排宴,没有去迎你,你可别见怪。” 乔容忙忙福身下去,李大娘与绣珠也跟着磕头行礼,乔容细声细气恭敬说道:“乔容见过伯母,我是晚辈,不敢劳动伯母,伯母为我排宴,我更是愧不敢当。” “长这么大头一次回来,伯母高兴得睡不着,你伯父也是,刚刚一场大雨,气得直骂老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走,咱们进屋去。”说笑着牵起她手径直往里,松大嫂子带着众位婆子丫头在后簇拥,进了门楼就是小小的天井,檐头尚有零星的雨水,落在堂前四方的阴井内,无声流入后院。 正堂大门敞开,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她笑,伯父和父亲五官并不像,神态却肖似,总是笑眯眯的,身形更像,又高又瘦,连站着迎客的姿态都一样,微弯着腰肩膀向前,好像在告诉来客,久候多时,欢迎之至。 “大伯父。”乔容奔向前,鼻子一酸。 一只手抚上她肩,慈爱说道:“容儿长高了,上回见的时候是两年前,那会儿才到我这儿。”说着话在胸前比划一下,大太太附和笑道,“如今到你肩膀了,刚刚在我身旁,与我一般高,比她大嫂子还要高些。” 说着话瞟一眼松大嫂子,松大嫂子玲珑细瘦,身量略矮,当下笑道:“四妹妹长大定是高个子。” “二太太个子高,容儿随她娘。”大伯父笑看着她行了礼,扶起她道:“进去吧,喝口茶换了衣裳,你二哥三弟也快到家了,等到齐了一家人吃顿便饭。” “还有延溪村有头有脸的太太们,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在女厅上坐齐了,就等着给容儿接风。”大伯母红光满面说道。 “容儿长途跋涉十分辛苦,那些人又不熟,见了面难免拘谨,你带着她见上一见,客气几句就到前厅来,一家人自在些。”大伯父说道。 大伯母脸上笑容凝滞,乔容忙道:“大伯父容禀,我这次回来打算多住些日子,跟大家相熟了,以后热闹些,我还是多陪上一会儿,酒过三巡再到前厅陪大伯父和二哥三弟。” 见大伯父点点头,大太太脸上笑容又起,回头对乔松媳妇道,“你不用在这儿了,去女厅招呼客人去。” 松大嫂子忙答应着去了,大太太亲亲热热牵起乔容的手出了左侧门进了偏厅,偏厅又有一左侧门,通往一座小厅,进了小厅站住脚步,指着院子里笑说道:“你娘生下你后,你爹分外欢喜,特意回乡祭祖,三句话不离自己的四姑娘,说有多漂亮多机灵,话里话外都是疼爱。你爹走后,我和你大伯父合计着修了这座绣楼,盼着你爹回来的时候,能带着你一起回来。” 乔容仰头看着精巧的绣楼心中疑惑,怎么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家乡有一座为她修的绣楼?嘴上忙客气说道,“总是听父亲提起徽州故里,我也盼着回来,可打小身子弱,母亲不放心让我离开半步,后来身子好些,赶上三姐姐出嫁,总也走不开,三姐姐出嫁后有了空闲,父亲又忙得抽不出身,家里都见不到他人影。” “是啊,说起来,你爹也三年没回来了,我还总盼着你娘也跟着回来,可是……”大太太叹一口气,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些,沿着小厅后楼梯缓步而上,轻笑说道:“今日晚了,又有客人等着,明日让你大嫂子带着你各处仔细瞧瞧。” 乔容说一声好,上了二楼,大太太指着左侧房间:“那是你的卧房,让他们伺候你梳洗换衣,再下楼见客。” 乔容答应着,大太太又道:“不用急,歇息会儿再下来。” 乔容忙说知道了,大太太转身吩咐跟着的婆子丫头,说声仔细侍奉,又对李大娘与绣珠和气说道:“四姑娘缺什么了,或者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就和她们说,没有不照办的。” 二人谢过大太太,大太太笑一笑,施施然下楼去了。 下楼梯过小厅进了偏厅,檐下肃立一人,冷峻看着她,不悦说道:“不是说好与素华一起住吗?” “起先是说好的,可我后来仔细一想,大为不妥,四姑娘可是老二和他那二太太的心头肉,就该住最好的地方。”大太太笑笑,“这么好的地方,空了这么些年,也该添些人气。” 大老爷没说话,大太太又道:“再说了,本来就是给她娘修的地方,让她住进去,不是正好?” “不要跟容儿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大老爷说道。 “我是那么不知事的人吗?”大太太摆摆手,“那边一大堆人等着呢,我瞧瞧去,老爷去前厅歇着吧。” 大老爷嗯了一声,警告看着她:“记住了,旧事休提。” “知道了知道了,不提就是。”大太太笑眯眯得。 到了女厅,满屋子珠围翠绕花团锦簇,一堆人品着茶果,叽叽喳喳说笑得热闹,瞧见大太太进来,有几位年纪相当的都站起来含笑看向她身后,有一位嘴快的咦了一声问道:“怎么不见四姑娘?” “四姑娘换衣裳呢,马上就来。”大太太含笑招呼着,坐到她们中间。 “四姑娘长得可俊俏?”另一位太太好奇问道。 “要说我们家老二,是平和的长相,五官圆润,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天生是经商的料,他家二太太呢,出身低,相貌也就中等。”大太太喝口茶,有意卖个关子。 “那四姑娘呢?像爹还是像娘?”那位太太催问道。 “要说这孩子真正会长,只挑爹娘的好处。”大太太笑道,“至于俊俏不俊俏,过会儿她来了,你们自己看。” “就是说,是个美人胚子?”又有一位太太问道,“依乔大太太你看,咱们这延溪村,可有堪配的?” “想什么呢。”大太太掩了口笑,“不过来小住一阵子避暑,入了秋就得回杭城去。” “是,咱们这小村子留不住金凤凰。” “就算有堪配的,乔家老二也不肯让闺女留在这穷乡僻壤。” “这话不对,以前咱们这儿是穷乡僻壤,自从出了老二这个财神,那是远近闻名的富饶之地,姑娘们都抢着往延溪嫁呢。” “再富饶也比不过杭城富饶啊,要我说,财神家的千金,将来就得嫁到京城,去配那王公贵族才行。” 太太们七嘴八舌说得热闹,小媳妇们头碰头说着时兴的首饰啊衣裳啊,新琢磨的绣样啊,大姑娘们就安静听着,满眼都是对财神家千金的艳羡。 “四妹妹还小,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素华给婆母递一盏茶,轻声说道。 大太太斜她一眼:“大家不过闲谈。” “眼看人就来了,若听到了岂不害臊?”素华笑道。 大太太没说话,脸上带了几分扫兴,低了头喝茶。 一位体型偏胖,笑眉笑眼,衣饰庄重的太太说道:“素华说得在理,咱们说些别的。” 这位是里长延太太,大太太多少要给些面子,抬了头笑道:“是啊,说些别的。” “那就说说四姑娘的娘,那位二太太,你是大太太,她是二太太,那老二的正牌太太呢?都叫她什么?”有一位穿金戴银头插红花的妇人起劲问道。 ※※※※※※※※※※※※※※※※※※※※ 发布时间填错了,填成明天了,刚改过来,晕死~ 延溪村② 这位是村中财神客栈的老板娘王太太,延溪村只有这一家客栈,来住的客人大多与乔财神有关,绕着弯来巴结的,来求乔家大老爷请托差事的,来说人情的,来琢磨乔家祖坟风水的,或者打秋风的,各色人等一年到头络绎不绝。 老板娘觉得多亏了乔家,生意才能这样兴旺,是以对大太太向来颇为巴结。 她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出这样的话,简直无礼之至,可大太太似乎不忍拂她的脸面,简短说道:“沾了离得远的光,就叫她做太太。” 老板娘啊了一声,其余人停止了说笑,齐齐看向大太太,都想仔细问个究竟,可又觉得怎么问都不妥当。 人群中一个穿大红的小媳妇张了张口,忍不住问道:“这样岂不是把正牌的太太给架空了?” 另一个刚从小妾扶正的少妇笑嘻嘻道:“乔财神为了心上人,也真是费尽了心机。” “都说启广是个好孩子,怜弱惜贫为人厚道,发了大财后不忘根本回报乡里,可听你这么一说,他这后宅可真是糟糕,宠妾灭妻,还听说他极度奢靡,过得比皇上都要体面滋润,这也太不像话了。”一位衣着刻板素朴的太太摇着头大声说道。 她是村里范秀才家的太太,板着脸一通数落,数落乔财神的不是,在座的不敢接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素华看一眼婆母,盼着她为二叔说句话,免得这些人出去添油加醋,越传越难听,大太太却只是笑了笑,低了头继续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素华略作思忖,微笑说道:“范太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住嘴。”大太太尖声说道,“你一个小辈,也敢妄论长辈的事。” “让她说。”范秀才的太太威严得摆摆手,“启广这后宅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听一听。” “就是。”延里长的太太笑着附和,“免得有些人居心不良传出什么闲话。” 大太太低了头未置可否,素华缓声说道:“有一年二婶娘生了重病药石罔效,膝下两位姑娘年幼,二叔为做生意在外奔忙,几个月不回家也是有的。二婶娘牵挂丈夫心疼孩子,特意让人物色了一位姨娘替她操持内宅。 这位姨娘姓金,原是大户人家掌家太太身旁贴身侍奉的丫头,跟着太太学了一身的本领,是操持家务的好手,为人极公道,待人又宽和,外面的生意也懂一些,那位太太因她得力,舍不得放人,二婶娘千方百计托人央求,好不容易答应放人了,又替自己的人着想,提出成亲的时候穿着红裙,八抬大轿抬进中门,进门后以太太称呼,二婶娘因这人难得,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成亲之后喜事一冲,加上金姨娘悉心照料,二婶娘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半年之后,竟是大好了,一家人欢天喜地,二婶娘感激金姨娘,命人以金二太太呼之,又因二婶娘一场大病后看开了,将后宅大小事交由二太太打理,自己乐得做甩手掌柜修身养性,两年后又添了三姑娘。” 众人听得都笑了,里长太太也笑:“如此皆大欢喜,真正是咱们乔财神才会有的福气。” “启广呢?就由着他的太太这样抬举一名妾室?”范太太依然板着脸。 “哎呀范太太,前后因由都知道了,依我看,这乔家的福气都是金二太太带来的,怎么抬举都不为过,你又何必不依不饶的?”刚刚那位小妾扶正的少妇轻摇着扇子说道。 “没规矩。”范太太鼻子里一声冷哼,对乔大太太道,“这样的场合,她不该来。” “该不该来的,要问我家相公,问咱们延溪村的里老,我可是拜过宗祠的。”那位少妇嘴不饶人。 “说到里老,他家太太怎么没来?”里长太太笑着岔开话题。 “里老太太向来眼高于顶,来了才是奇怪。”客栈老板娘笑道。 大太太笑道:“那倒不是,她老人家本是要来的,可年纪大了,这几日贪凉受了些风寒,在家养病呢,说是回头身子好了,要亲自下厨,请我们四姑娘到府上去,盛宴款待。” 众人啧啧有声,都说还是乔大太太脸面最大,大太太笑容里添几分得意,看向素华的眼神里便少了几分凌厉。 素华松一口气,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起身看了过去,有人匆匆走进,却不是乔容。 来的是个婆子,几步走到客栈老板娘面前,大声说道:“太太,老爷托人在外传话,咱们客栈里来了阔客,让太太赶紧回去招待。” “什么样的阔客能比得过乔大太太的宴席?我不回去,让老东西自己带人招呼就是。”老板娘甩一下手中绣帕以示不满。 “阔客把剩下的空房都给包下了,还付了双倍的店钱,只是对方在膳食上十分讲究,老爷说非得太太回去亲自下厨不可。”婆子又道。 老板娘这才不情不愿站起身,歉然对大太太道:“不回去是不成了,真是对不住。” “生意要紧。”大太太笑道,“快些回去吧。” “改日乔四姑娘得了空,在我家客栈里摆上几桌子,在座的姐妹们都去,我下厨,每一个菜都由我来做,算作赔罪。”老板娘大声说道。 在座的人拍手叫好,里长太太摆摆手:“快回去吧,不过刚刚说过的话可得算数,记着改日请我们。” “一定一定。”老板娘笑着看向秀才太太:“范太太最公道,让她作证好了。” 范太太难得有了一丝笑容,说一声好。 大太太起身相送,好几位太太笑着站了起来,老板娘忙忙说道, “姐妹们继续热闹,不用跟我客气。”又回头对大太太道,“别送别送,走了。” 大太太坚持要送,厮让着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小丫头匆匆跑了进来,险些撞上大太太,老板娘在旁一把扶住了,骂道:“谁家的丫头,恁得没规矩。” 那丫头回头一福身算是赔礼,脚下跑得更快,到了里长太太面前喘着粗气说道:“老爷说家里来了贵客,让太太快些回去指派着人把客院收拾出来。” “怎么慌张成这样?”里长太太斥道,“老爷也知道,我今日特意为着乔四姑娘来的,什么样的贵客能尊贵过乔四姑娘去?让春花带着你们收拾不就行了?” “老爷说,是这辈子都见不着的贵客。”小丫头急道,“连里老和太太都来了,里老和老爷陪着客人说话,里老太太指派着人,要换客院里的家具,可有些东西只有太太知道,春花姐姐都找不着,里老太太急了,说请太太尽快回去,让太太改日在家款待四姑娘。” 里长太太有些慌,自语着站起身:“什么样的贵客?连里老都惊动了,又急火火来找我回去。” “快些回去吧。”旁边几位太太说道,“比四姑娘还尊贵的客人,是不是京里来大官了?” 里长太太脚步加快往外疾行,客栈老板娘有意听热闹,放慢脚步尚未走远,大太太笑着对里长太太道:“正好,你们两个,我一起送。” 三人说笑着出了厅门,不由齐齐呆愣。 一位衣饰华美的姑娘,搭着丫头的手臂安静站在回廊下,灯照在她的脸上,神情平淡,看不出什么。 里长太太看向老板娘,压低声音道,这是四姑娘吧?老板娘会意,忙掐了大太太一下,大太太回过神向前一步,一把拉住乔容的手:“既来了,怎么不进去?” “刚来。”乔容笑笑。 大太太松一口气,里长太太和客栈老板娘也松口气,大太太拉着乔容道:“快过来见客,这位是里长延太太,这位是村头财神客栈的老板娘王太太。” 乔容福身下去,客气说道:“见过两位太太。” “原来这就是启广家的四姑娘,跟画里的人似的。”里长太太客气回礼,端详着乔容笑道,“我家老爷姓延,忝居延溪村的里长。”她顿了一下,“这个村子里姓延的十之八九,是以叫做延溪村,不过呢,前些日子老爷报了县太爷,要改名为乔家湾。” “那样最好。”客栈老板娘拍一下手,“这延溪村的人,虽说大多姓延,可都是仗着乔财神,日子才能越过越好,早就该改了。” “是啊,改了以后财神客栈更得财源滚滚来。”里长太太不咸不淡说道。 客栈老板娘自觉刚刚的话不妥,笑着看向乔容岔开话题:“四姑娘可真是俊俏,从未见过这么标致的人,瞧上一眼就觉得喜欢。我家客栈叫做财神客栈,就在村头,离那块大石头不远,改日我下厨,请四姑娘过去热闹热闹。” 乔容忙客气说道:“多谢王太太。” “我也要请的。”里长太太笑看着乔容。 “多谢延太太。”乔容又道。 “快些回去吧。”大太太忙道,又对乔容说,“这两位太太家中突然来了贵客,正要回去招待。” “恭送两位太太。”乔容福身道。 送走两位太太,大太太携着乔容的手进了厅中,在座的人都安静下来,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乔容含笑致意,大太太特意让她一一与在座的诸位太太见礼,太太们都夸赞她俊俏标致。 见过众位太太,素华牵着她手来到大姑娘小媳妇中间,大家都是同辈,没有那么多客套,乱哄哄问过好,都围拢过来仔细打量着她,七嘴八舌问她杭城的事,问她沿路的见闻,问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问她可认得字,问她会不会绣花。 素华怕她窘迫,忙拉她坐了下来,笑对众人道:“我四妹妹要住好几个月,大家伙想问什么,回头慢慢问,她今日刚来,十分辛苦,不要让她太过劳累才是。” 众人的问话转为小声议论,议论她的衣裳多么华美,首饰多么贵重,发辫的式样从未见过,定是杭城里最时兴的样式。 “可是在楼上歇息了一会儿?”素华轻声问乔容。 乔容点点头,绣珠却在身后大声说道:“说是有客人在等,换了衣裳就赶紧来了,到了门口,却听到许多人在议论我们府上的二太太,姑娘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此言一出,厅中霎时安静,众人有的看着乔容,有的看着大太太,刚刚说过金二太太闲话的几个人,想到被人家的女儿听了去,脸上不由讪讪,就连范太太也有些不自在。 大太太脸色由红转白,继而有些发青,看一眼乔容又忙错开目光,恶狠狠看向素华,期待儿媳给她解围。 ※※※※※※※※※※※※※※※※※※※※ 感谢在2020-01-03 13:33:29~2020-01-04 21:2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inlin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延溪村③ 素华歉然看向乔容,仿佛是她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乔容笑笑,声音略大说道:“我父亲有两位太太,此事整个杭城人尽皆知,有两位太太的缘由,就如大嫂子所说,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桩好事。这么些年来,我们家上下和睦,太太身子弱,安心静养,方能延年益寿,二太太全心打理内宅,对太太尊敬有加,父亲对两位太太一碗水端平,我们姐妹四个亲亲热热从无嫌隙,无论父亲在外生意有多大,回到家中我们就是普通人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大家实在不用如此好奇。” “确实是我们长舌,背地里乱加议论,真是不该,四姑娘勿怪。”范太太带头说道。 乔容端起一盏茶:“今日初识,以茶代酒。” “以茶代酒。”众人纷纷捧杯。 放下茶盏,大太太犹在发愣,素华笑着吩咐下去:“上菜。” 有人响亮应一声好,婆子丫鬟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摆满了厅中四张桌子,乔容含笑说着菜名,笋尖炖火腿,清蒸石斑鱼,石耳炖石鸡,腌鳜鱼,香煎毛豆腐,红烧肉,腌笃鲜,葛粉圆子,正中间摆放着一只铁锅,白笋块红丸子绿豆角黄蛋饺,一层一层铺陈码放在鲜亮的浓汤中,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乔容吸一下鼻子叫道:“我最喜欢的徽州一品锅。”说着话仰脸看着素华,“大嫂子,我报的菜名可对?” “都对都对。”在座的姑娘们笑道。 乔容点头,起身走到大太太面前,笑着说道:“都是我爱吃的,多谢大伯母费心。” 大太太此时已回过神,收起尴尬笑道:“都是咱们徽州特有的菜肴,还担心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乔容忙说道,“父亲在家时,母亲总会让人预备上一两样徽州菜,父亲吃过总说不地道,说大伯母家的最地道,我一直盼着回来,能吃上大伯母家的菜呢。” “瞧瞧这孩子嘴甜的。”大伯母看向桌上的几位太太,带着些埋怨道,“刚刚是谁提起启广的后宅的?我是拦都拦不住,可巧被容儿听到,我这一张老脸,到这会儿还发烧呢。” “没什么的。”乔容忙说道,“不知者不罪,这样一说,大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好,省得在心里胡乱猜疑。” “这孩子倒是厚道,毫无富家千金的骄矜之气。”一位慈眉善目的太太拈着手中佛珠笑道,“大太太也就别在意了。” “大伯母别往心里去。”乔容说着话,亲手盛小半碗火腿鲜汤递在大太太手中,“我母亲说饭前喝几口汤,方是养生之道。” 大太太接过去笑道:“这么些年盼来盼去,也没生下个女儿,原来有女儿是这样的滋味,暖和贴心。”喝一口汤又放下了,拿帕子掖着眼角叹气说道,“唉,这样一来,更觉得没女儿的命苦。” “素华知书达理,对你十分孝顺,岂不是跟女儿一样?”拈着佛珠的太太笑道。 大太太唉了一声:“她是不错,可到底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 “你就知足吧。”另一位太太羡慕看着她,“三个儿子个顶个得出色,家中又有素华,你是万事不管,搭着两手做太太,瞧瞧这些年,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好几个婆子丫鬟围着侍奉,十几年过去丝毫没见老,这不,大老爷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从没想过纳小。” “他倒是纳去呀,谁拦着他了?”大太太扑哧笑出声来,拍着乔容的手道,“好孩子,别在这儿拘着了,去素华那桌跟她们热闹去。” 太太们看乔容归座,打趣一会儿大太太,议论起里长太太与客栈老板娘,都说村子里一日来了两位贵客,也不知究竟是何等身份。 “加上四姑娘,应该是三位贵客。”范太太扳着手指头。 “里长太太有时候遮着掩着,不一定说实话,明日定要到客栈里跟王太太打听打听。”一位太太眉飞色舞说道,其余几位太太纷纷附和。 乔容心里想着大伯父和二堂哥三堂弟,可这顿饭到底是客人散尽才算吃完,到了前厅,大伯父和二堂哥三堂弟正枯坐等候,乔容见了礼忙致歉意。 二堂哥乔柏温煦有礼,连说不妨,三堂弟乔桐比乔容小几个月,性情活泼,捂着肚子皱着眉头道:“都快饿死了。” 乔容忙央求伯父命人上菜,这才开了席,父子三人吃饭,乔容大太太素华喝茶相陪,用过饭菜上了清粥小点,乔容也喝几口,大太太问道:“柏儿桐儿,回来的时候路过客栈了吧?听说来了阔客?” 乔柏说没留意,乔桐说道:“我倒是看见了一队人马,他们从马车上卸下好些箱笼,还看见一顶暖轿,大夏天的乘暖轿,不知是什么样人。” 大家都有些诧异,乔容心中一动,轻声说道:“也许是体弱多病之人吧。” “有可能。”乔桐点头,“四姐姐说得有理。” “我倒是留意了里长家,灯火通明的,应该是来了高官。”乔柏说道。 “我看到那个人的侧脸了,年纪不大,也许是高官家的公子。”乔桐说道,“他的那些随从可威风了,个个挎着腰刀骑着战马……” “这么说是名武官。”伯父皱眉道,“我们这里是承平之地,武将为何要来叨扰?” “我觉得跟咱们无关,应该是路过。”乔柏宽慰父亲,“一场大雨耽搁了路程,仗着官威在里长家借住而已。” “但愿如此。”伯父看一眼乔容,声音和煦问道,“容儿今夜里可结识了新朋友?” “有有有。”乔容使劲点着头,笑说道,“好几位姑娘约我,说明日要带我在村子里四处瞧瞧,还有的说,过几日要到附近尼寺拜佛,顺便游玩。” 伯父嗯了一声:“想去那儿,就跟你大嫂子商量,让她与你结伴前往。” 素华答应着,两手捏在一起,略带些局促说道:“今日二弟三弟都回来了,只不见相公,想问问父亲,相公近日可有信来?” “好些日子没有松儿的书信了。”伯父说道,“若有信来,我让人拿给你看。” 素华忙说多谢父亲,大太太看向乔容:“容儿离开杭城前,可见到你大哥哥了?” 大哥哥乔松三年前成亲后,前往杭城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父亲说他年纪有些大了,又是十足的书呆子气,对他督促得甚紧,湖州嘉兴甚至外省,一年到头给他派遣许多差事,乔容甚少得见。 她想着上次见到乔松的情形,他神形疲惫,对乔容叹息道:“四妹妹,这次去苏州,一桩好好的生意,让我给做赔了,二叔虽不怪我,还安慰我说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我都学了三年,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我挺到年底吧,还是没有起色的话,就回徽州老家去。” 她不敢说出扫兴的话,笑看着众人说道:“大哥哥管的事多,总是到处跑,见面的次数不多,上次见到大哥哥还是三月里,那会儿他刚从苏州回来,带给我一架双面绣的绣屏,说是给我参详,我逮空跟大哥哥说了几句话,他说一切都好,还说今年过年的时候,定要回家一趟。” 大太太笑了起来,素华也低了头笑,伯父与二堂哥三堂弟脸上均有喜色。 又闲话一会儿家常,大伯父说声不早了,这才各各散去。 乔容上了绣楼,绣珠服侍着她梳洗换衣,好奇说道:“姑娘,住到客栈里的应该是小公子吧。” “关我们何事。”乔容懒懒倚着大迎枕,斜她一眼,“今日在女厅中胡言乱语,惹得众人尴尬,我还没罚你呢。” “二太太那么好的人,这些人却在背后胡言乱语,大太太竟由着她们,我就是气不过,故意说出来的。”绣珠哼了一声。 “有素华嫂子替我娘说话呢。”乔容笑道。 “松少奶奶是个好的,可我觉得,大太太对松少奶奶不太好。姑娘觉得呢?”绣珠扑闪着眼。 “不许乱言是非。”乔容紧绷了脸,“父亲母亲常跟我说,不必畏惧人言,但是也不可乱言是非。” 绣珠哦一声:“那姑娘当时为何不进去?” “我不进去是给她们些脸面。”乔容说道,“你却非要说出来,害得我费神去哄她们,你该罚。” “姑娘说怎么罚,就怎么罚。”绣珠毫不在意,依然笑嘻嘻得。 “我想想啊。”乔容闭了眼眸,“罚你两件事,第一件,去瞧瞧李伯到了没,看看他和李大娘的住处可妥当,第二件,知道你只顾着我,定没吃饱,罚你去吃夜宵,然后早些上床歇息。” “就知道姑娘对我好,舍不得罚我。松少奶奶嘱咐过了,这山间清凉,夜里一定要盖被子。”绣珠给她盖了薄被,脚步轻快下楼去了。 乔容换个姿势,趴在床上想心思,大哥哥斯文端方,素华嫂子和顺知礼,二人真是天生一对,可大伯母似乎不喜欢素华嫂子,这样好的人,为何会不喜欢呢? 她又想,财神客栈的阔客,应该是孙家的小公子,乔容想着他的声音,温煦纯净,有些好奇他的长相。 也许明日能见着,见着后就知道了。 ① 睡梦中有鸟鸣啁啾,乔容睁开眼伸个懒腰,扭头看向窗外,天色刚蒙蒙亮,翻个身抱住大迎枕,脸埋在枕中闷声唤着绣珠。 绣珠响亮答应一声,小跑步进来笑道:“姑娘醒了?” “没睡足。”乔容懒懒说道。 “先起吧,白日里无事再打盹补觉。”绣珠说着话来到床边,“大老爷大太太松少奶奶都起了。” 乔容啊一声忙忙坐起,闭着眼睛伸开双臂,绣珠为她披了外衫,笑说道:“洗把脸就清醒了。” 乔容慢悠悠下了床,嘟囔说道:“父亲母亲说过这儿起得早,我以为天光大亮起来就是,没想到刚透出亮光就得起。” “是啊,姑娘在家可是太阳露头才起呢。”绣珠打趣道。 乔容由着绣珠给她净手抹脸,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的时候,方睁开眼看着铜镜,铜镜里的人睡眼惺忪看着她发愣。 绣珠麻利收拾干净给她换了衣裳,看她依然蔫头耷脑,出绣房推开侧门上了回廊,几步绕到窗边,隔着窗户喊道:“这难道就是老爷提起的美人靠?” 乔容心里咚得一下,拔脚就往外冲,到了回廊上,手搭着靠椅的椅背缓步向前,一边走一边向下眺望,山间晨雾正浓,青瓦、白墙、水光、山色,都笼罩在蒸腾的雾气中,恍若仙境。 几缕清风花香醉人,她闭了眼深呼吸再深呼吸,脚下加快,很快绕行一周,坐下来轻轻靠在曲栏上,向外探出的靠背弯曲似鹅颈,贴合着她的背部,她笑道:“难怪叫做美人靠,靠着这样舒服,若有美人靠坐在这儿,晒着太阳沐着清风,坐上一日都不愿起来,坐累了躺上一会儿,估计也很舒服。” 说着话身子一歪往下一趟,以为绣珠必得大惊小怪,说她不成体统,谁知却没出声,扭头看过去,就见绣珠站在曲栏边,凝神向下瞧着。 看得那么出神,看什么呢?她换个姿势跪在条凳上,两手扒着曲栏,顺着绣珠的目光向下望去。 下面是一座花园,花园很小,大概十几步见方,却有精巧的假山凉亭,凉亭旁小小荷塘中几盏睡莲初绽,荷塘边一弯碧水回绕,拐弯处上下落差,水流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花园虽精巧别致,可在杭城乔府,比这精巧的所在何止一处? 乔容看向绣珠,脚下生了根一般,两眼一瞬不瞬依然向下看着,回目又向下望,这次看得更远了些,花园的墙外几株长春花开得正盛,各色花朵姹紫嫣红,较花园中更有一番景色。 此时雾气已散,她再看远些,花丛尽头是一处小街,小街尽头有一棵硕大的樟树,樟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随意站着,仰着头漫不经心四处观瞧,乔容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看过来,四目相对,乔容忙一扭脸,滑下条凳背向外坐着。 心里突突得跳,那个人身形高瘦长身玉立,分明就是昨日见过的锦衣少年。 他说他叫秦来宝,就当他是秦来宝吧。 秦来宝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看着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的嘴角扬了起来。 他不是要去景德镇吗?为何会在延溪村? 难道如二哥哥所说,大雨耽搁了行程? 昨夜里住在里长家的,会是他吗? 他是大官的儿子?有多大?大过和父亲称兄道弟的两江总督吗? 刚刚没有戴帷帽,他没有看清我吧?就算看清了,也不认得,再一回头,见绣珠探出了身子,扬起手就要向下招呼。 忙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小声说道:“做什么呢?” “那是秦公子,昨日在山神庙遇见的秦公子,跟他打个招呼,问问他怎么也到延溪来了。”绣珠说道。 “不关我们的事,不许问。”乔容瞪着她,“他刚刚可能看到我了,看到也不要紧,反正是陌生人,可如果他再看到你,就能猜到我是谁了。” 绣珠哦了一声:“其实知道了也不要紧,不过是偶遇的陌生人。” “不想让他知道。”乔容哼了一声。 正想着要不要让绣珠到财神客栈去瞧瞧,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素华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笑问道:“四妹妹可起了?” “起了。”乔容忙站起身笑说道,“大嫂子起得真早。” “每日如此,习惯了。”素华走进回廊,“知道你路上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怎么也早早起来了?” “被鸟给叫起来的,起来是起来了,洗完脸还迷迷糊糊,到这儿才真的醒了过来。”乔容抚着曲栏笑道,“父亲跟母亲提起过徽州绣楼上的美人靠,母亲一直惦记,父亲给她盖起音楼的时候,特意在二楼修了一圈靠椅,母亲兴奋得凭栏而望,看了几次就扫兴了,跟父亲说看来看去依然总是那些景致,楼阁啊亭台啊花园啊,早就看腻了,就问父亲徽州绣楼上看到的景致如何,父亲摇头,没上过绣楼,没看过,想来大抵往远处看,就是山啊河啊大树啊,近处看就是村子里的屋顶啊花园啊。越这么说,母亲就越向往,我今日好好替母亲看了一回。” 绣珠捧了坐垫过来铺在美人靠上,素华与乔容并肩坐了,笑问道:“为何叫做音楼?” “母亲的乳名叫做音儿,是以叫做音楼。”乔容笑道。 “二叔父和二婶娘如此恩爱,真正让人羡慕。”素华低了头幽幽一叹。 乔容猜到她的心思,忙安慰道:“大嫂子放心吧,大哥哥过年定要回来的。” “回来还不是要走?我们成亲不到半月,他就远赴杭城,之后只回来过一次,住了三日就又走了。”素华泫然欲泣。 “我去求大伯父,让大哥哥带着嫂子到杭城去,就住到我家,我家有好几个空着的院子,到了杭城,大嫂子就能常常见到大哥哥了。”乔容热心得出着主意。 “千万不可。”素华一把捏住她手,“我和你大哥哥想要长久,就只能忍。” “为何要忍?大伯母刚过四旬,身子健旺,家中又有这么下人侍奉,大嫂子为何不能去杭城?为何非得呆在延溪?”乔容不解问道。 “这儿不比杭城风气开化,公婆在堂,我得替你大哥哥在堂前尽孝,世世代代的徽州女人,都是这么忍过来的。”素华握着乔容的手,“你记住了,刚刚的话,千万不可在太太面前提起。” 乔容点点头:“可是大嫂子忍到何时是个头呢?” “许多徽州女人,忍一辈子,到头来得一所牌坊,高高竖立在村头,受人景仰。”素华苦笑。 乔容说一声可是,绣珠进来说道:“少奶奶,姑娘,大太太那儿催着开早膳呢。” 进了堂屋,大伯父大伯母二堂哥三堂弟已然在座,乔容忙忙告罪:“我起来后在屋外贪看景致,耽搁了时辰,若不是大嫂子上楼去催我,这会儿还想不起动地方呢。让伯父伯母等候,我十分惭愧。” “你一路舟车劳顿,就该多睡会儿。”大伯父笑道,“快坐下,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大太太也笑:“容儿可认床吗?昨夜里可睡得好?” “睡得比在家里还香,杭城现在有些燥热,这儿却很清凉。”乔容坐下笑说道。 早膳简单而精致,吃进嘴里又觉分外用心,清粥软糯小菜爽口几样点心甜得不腻咸中带鲜,又有几样早起采来的野菜乔容没有吃过,连声说实在可口。 乔桐笑道:“四姐姐这金凤凰偶尔来鸡窝里瞧瞧,倒还新鲜上了。” “好就是好,我觉得徽州才是凤凰窝,我才是闯入凤凰窝里的山鸡。”乔容笑说道。 乔柏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饭吃得有一口没一口,听到这话忍不住笑,搁下书抬头笑道:“四妹妹随遇而安,毫不骄矜,真不愧是金二婶娘的女儿。” 大太太瞥他一眼:“你跟你金二婶娘又不熟。” “跟父亲每次去杭城虽然来去匆匆,可金二婶娘待人亲切随和,脸上总带着知足和乐的笑容,令人心生敬意,见之不忘。”乔柏说道。 “是啊是啊,我也喜欢金二婶娘。”乔桐点头。 大太太没再说什么,低了头嚼一块点心,嚼来嚼去不见下咽。 “你二叔常说,没有你金二婶娘,就没有今日的乔财神。要我说,有了你金二婶娘,才有今日的乔家。”大伯父说道。 大太太猛然抬头,想说什么,看一眼乔容又闭紧了嘴巴,猛得将味同嚼蜡的点心咽了下去,两眼瞪向素华,手在桌案上一拍:“我是个蠢笨的,不认识几个字,你不一样,娘家号称书香门第,能读书会写字,也该像金二太太一般,光耀我们乔家的门楣才是。” 素华说一声是,大太太说道:“你要真能做到可就阿弥陀佛了,也不枉乔松要死要活得非你不娶。” 素华没说话,乔桐眼珠一转笑说道:“今日早起我到财神客栈看热闹去了,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乔容忙问道。 “客栈的贵客天刚亮就离开了。”乔桐说道,“跟老板娘一打听,说是浙江省来的,那公子姓孙,身子弱,禁不得风吹日晒,趁着早起清凉赶路,待日头升高有了暑气,又得找地方打尖歇息,这样病歪歪的人,为何要出远门?真是奇怪。” “里长家的客人也要走了。”乔柏笑道,“你们听,外面的马蹄声就跟打雷似的。” 乔容侧耳听了听,哪有什么马蹄声打雷声,诧异看向乔柏,乔桐笑道:“二哥是狗耳朵,咱们都听不到,就他能听到。” “什么狗耳朵,真是难听,我这是顺风耳。”乔柏板着脸说道。 乔容嗤一声笑了,素华也笑,大伯父也弯了眉眼,乔桐笑得最欢,大太太啐一口骂道:“两个死小子就知道耍嘴皮,赶紧吃完回学堂读书去。” ※※※※※※※※※※※※※※※※※※※※ 路过的亲们给收藏啊~没收藏没活路~么么哒~ ② 早膳后送走乔柏乔桐,乔容回到绣楼,又到外面回廊下的美人靠上东张西望,绣珠拿一顶帷帽出来给她扣在头上:“还是戴着吧,早上险些被秦公子瞧见了。” “没有,他不可能瞧见我,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乔容嘴硬着,将帷帽扯下来扔还给绣珠,“还不是怪你,脚下钉了钉子似的,两眼一眨不眨看着人家,有那么好看吗?” 绣珠扑一声笑了:“什么好看不好看的,那会儿有雾,我看不清,又觉得像,就死盯着看,还真是秦公子,其实他看到我了,还冲我招了招手。” 乔容心想坏了,看来他知道我是谁了,又一想,反正人已离开延溪村了,知道就知道,管他呢。 四处张望一会儿,看路上行人渐多,回身背向外坐着,吩咐绣珠沏茶。 不大的功夫,绣珠笑吟吟端一张小几出来,将小几搁在她身旁,上面一把茶壶一只茶盏,还有一本书。 “知我者绣珠。”她笑着捧起书来翻看,另一手伸向绣珠,茶盏接在手中递在唇边,猛吸一口气睁大了眼,“黄山云雾?” 绣珠得意起来:“跟秦公子要来的。” “怎么跟别人乱要东西?”乔容搁下茶盏斥道。 “姑娘出门前想带着茶叶罐,可二太太说了,到大伯母家还带半筒子茶叶,免得叫人笑话,没让带。我看那秦公子喝茶跟喝水似的,就让宝来绕着圈问一句,宝来一问,秦公子说多着呢,随手就给了一罐。” 绣珠说着话捧出一个茶罐来,青瓷的罐子,大概能装一两茶叶那么大,精巧玲珑。 “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乔容摇着头端起茶盏嗅着茶香。 “这茶可真香。”素华笑着走了进来。 乔容忙起身让座,素华隔着小几坐了,乔容笑道:“刚刚让绣珠去请大嫂子来喝茶,说大嫂子正忙着。” “忙厨房里的事。”素华笑笑,“太太癖好洁净,她们刷洗的时候,我得看着,才能妥当。” 乔容猜想是大太太不肯让她闲着,总给她找事情做,没有说话。 绣珠在旁说道:“刚刚听兰香姐姐说了,松少奶奶每日天不亮就起,到厨房里看着下人们做早膳,菜单是太太前一日预备好的,不能有丝毫差错,早膳后看着刷洗,空闲的时候陪着太太说话,然后就该准备午膳,午膳后又是刷洗,刷洗妥当了,太太正好午睡起来,又得过去陪着太太,然后晚膳,之后又是刷洗,回到房中好不容易清净,已乏累不堪,想给松少爷做一双鞋,半年都没有做好。” 这不是有意折磨人吗?乔容看着素华。 “兰香真是多嘴。”素华故作轻松,可笑容里的无奈藏也藏不住,“是我闲不住,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乔容看着她的笑容发愣,想着她说的话,徽州女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忍过来的,难道要忍一辈子吗? 素华指指小几:“这么香的茶,不给我一盏吗?” 乔容回过神唤一声绣珠,绣珠忙拿另一只茶盏过来,给素华斟好茶,素华捧在鼻端轻嗅:“看来二叔家的茶也分外得香。” “在家没这么香,想来是延溪的水好。”乔容忙道。 “延溪的水都是山泉水,喝下去能治小病,沐浴能让皮肤光滑,你住些日子就知道了。”素华笑道。 “难怪嫂子的脸这样细嫩,昨夜里见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个个水灵。”乔容喝几口茶道,“嫂子陪着我到村子里逛逛吧,我去跟大伯母说。” “容儿要跟我说什么?”随着话音,大太太走了进来,微笑看着她。 乔容忙站起身:“大伯母,我想到村子里逛逛。” “好啊。”大太太点点头:“是该逛逛去。” “我想让大嫂子陪着。”乔容借机说道。 大太太斜一眼素华,鼻子里嗯了一声:“你嫂子是弱质女流,她陪着你出去,你若有了什么不妥当,大伯母没法跟你爹娘交待,这样吧,等柏儿桐儿回来了,让他们陪着,你坐着小轿到处瞧瞧。” “大伯母,不用坐轿子了,我想走一走。”乔容说着话补充道,“我会戴上帷帽。” “是得戴上帷帽,不能让外面的男人看到你的脸。”大太太指指她身后,“早起的时候,我看到容儿跪在飞来椅上向外张望,那样可不妥当,在飞来椅上坐着的时候,一定要背部向外,可记住了?” “记住了。”乔容硬着头皮答应一声。 大太太缓步下楼去了,下楼前看一眼素华,素华忙起身跟了过去,轻声说道:“我来扶着母亲。” “不用。”大太太毫不领情,“我还没老,胳膊腿好端端的。” 素华只好缩着手脚跟在她身后,下了楼进了小厅,大太太突顿住脚步,扭头转身看着素华咬了牙,素华退后一步躬身听训。 大太太指一指绣楼,厉声斥道:“四姑娘是老二夫妇的心头肉,我是千小心万小心,生怕她有任何闪失,你倒好,撺掇着她出去闲逛,你好一起去耍。” “昨夜里有几个姑娘约着四妹妹出去,四妹妹今日才提起……”大太太不容她说完,冷哼一声说道,“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容儿是什么样的人物,岂能跟村子里那些野丫头一起厮混,一个个整日抛头露面没个正经。” 素华还想说什么,大太太摆摆手:“到时辰了,你去厨房里瞧瞧去,有两道菜,要改一改。” 素华心中叫苦不迭,家中一日三餐都是婆母前一日备好单子,她打发人准备,这临时一改,又得一通忙乱,若耽搁了午膳的时辰,又少不了一通训斥。 拔脚向外吩咐采买的婆子去菜户家中买菜,又追出侧门吩咐:“要快,还要新鲜。” 婆子有些为难:“都这时候了,没有太新鲜的菜了。” “快去快去。”素华从荷包中拿出两角银子,“只要快而新鲜,多花些银子也行。” 婆子接过银子匆匆而去,素华待要回走,门前坡上下来一人,恭敬作揖道:“小大嫂,可能讨碗水喝?” 素华凝神看过去,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服饰考究长手长脚,眉如墨眸如星,唇角微翘,含一丝客气的淡笑。 素华愣了愣,少年又道:“我住在村头财神客栈,刚刚跟人凑热闹,到后山去看乔财神家祖坟的风水,他们拿着罗盘琢磨坎离艮兑,我不耐烦,就四处走了走,这会儿日头升高,渴得嗓子里直冒烟。” “好好好,请公子稍候片刻,这就叫人端茶来,”素华转身向里。 进了偏厅又过正堂,就听身后有人说道:“没想到此处有这稀罕物。” 素华惊讶回头,原来是那少年跟了进来,正站在案桌前低头端详居中摆放的自鸣钟,愕然道:“你怎么进来了?” “小大嫂让我进来的。”少年悠悠然道。 “我是让你在门口等着。”素华无奈看着他,“可能我没说清楚。” “那是我听岔了。”少年依然盯着自鸣钟,“这是从哪儿来的?” “南越。”素华心里想着厨房的事,随口说道。 “南越来的自鸣钟只有乔财神家里才有吧。”少年点头,“我知道了,此处是乔财神的祖宅。” 大老爷最忌张扬,素华忙对少年道:“你快出去吧,我这就让人给你送茶。” “我想听听钟声。”少年脚下不动,没有想走的意思,指着表盘道,“还有一刻钟就到整点,就该敲钟了。” 素华一听还有一刻钟就到午时,急得不行,大声道:“你擅自闯入已是无礼,怎么还不肯走了?” 说着话喊一声来人,进来两位男仆,素华指着少年道:“快,快请他出去。” “非要赶我的话,我可就动手了。”少年说着话操起桌案上的宝瓶:“这瓶子啊镜子啊,尤其是这自鸣钟,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若打坏了,这终生平静可就不平静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素华紧张看着他手中的宝瓶。 “我想见一见家主乔大老爷。”少年说道。 “老爷不见客。”素华断然拒绝。 “我今日非见不可。”少年又操起一面铜镜。 素华气道:“你再无赖,我可让人拖你了,那样大家彼此难看。” “怎么吵吵嚷嚷的?”大太太搭着小丫头的手走了出来。 少年将宝瓶与铜镜放了回去:“在下想要见见乔大老爷。” “想见乔大老爷的人多了。”大太太哼了一声,“你要做什么?谋职还是打秋风?” “不谋职也不打秋风,就是想跟乔大老爷喝茶叙话。”少年脸上一派坦荡。 大太太瞥一眼素华冷笑道:“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领,领到家中又对付不来,真正窝囊。” 素华不敢说话,大太太哼了一声:“还不赶紧到厨房里去?” 素华看一眼少年,拔脚就走。 “不是什么人都配和我家老爷喝茶的。”大太太看都没看少年,吩咐两位男仆道,“东西坏了不要紧,家里有的是,你们放开手脚将他打出去,也别把人打坏了,送到里长家处置吧。” 两位男仆说一声是,拉开架势扑向少年,突听一声住手,大老爷从侧门进来,对大太太道:“不过是个孩子,别跟他为难。” “这样的无赖,老爷也要放过?”大太太拉长了脸。 “你去瞧瞧容儿,这里有我。”大老爷一摆手,对少年作揖道,“这位公子想要喝茶叙话,我正好闲着,请坐。” 少年说一声多谢,大方落座。 ③ “长得好,穿得好,举止端正,瞧着不像坏人,谁知竟跟着我进了正堂,死活不肯走,太太都轰不走,还是老爷出来留他喝茶叙话,此事才算完。”素华跟乔容说道。 乔容诧异道:“竟有这样无赖的人?” “这话说得好。”素华拊掌道,“我一时想不出话来形容,这无赖二字再贴切不过。” 乔容笑道:“在杭城的时候,常有这样无赖的人堵在家门前,跟父亲要银子。” “二叔给吗?”素华好奇问道。 “只要对方不是狮子大开口,都给。”乔容笑道,“父亲常说,破财免灾,可给来给去,堵门的人越来越多,后来修遇园的时候,特意修了暗门直通音楼,父亲常常悄悄来去,别人堵在大门口数日等不到他,只好悻悻作罢。” 素华掩了口笑,“二叔回自己家都得偷偷摸摸,想想都有趣。” “我母亲有时候也抱怨,因为名声在外,各种怪人怪事临门,麻烦不断,还不如小门小户关起门来过清净日子。父亲就说,穷有穷的烦恼,富有富的烦恼。”乔容笑道。 “二叔父分外达观。”素华笑着,突然凝神道,“等等,遇园,是不是相遇的遇?” 乔容说是,素华点头,“遇园,音楼,分明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 “嫂子不说,我还真没想到。”乔容莞尔,“这两个人,还真是有意思。” “二叔父和二婶娘伉俪情深,着实令人羡慕。”素华感慨着,双眸中满含着向往。 “大哥哥对大嫂子不也一样?”乔容指着墙壁上的画,“春江花月夜,却独独突出圆月,岂不就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意?” 素华红了脸,抿唇半晌方局促说道:“难怪他在信中总说四妹妹灵秀,这也能看得出来。” 乔容看着素华通红的脸,欲言又止,歪头想了想说道:“来的路上经过那些村庄,白墙青瓦山明水净,怎么看都不够,想象着延溪村应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没想到大伯母竟不许我出门。” “太太总要出门的,回娘家,烧香拜佛,或者县府里那位夫人相邀,一个月总能有那么三五日,到时候我带你出门尽情玩耍。” “等到何时呢?”乔容怏怏得,“总这么拘着,真是难受。” 素华叹口气:“不过呢,烧香拜佛或者县府里夫人们相邀,太太估计得带着你,到处跟人说,瞧,这位就是老二家的四姑娘。” 素华学着大太太的神态语气,得意洋洋得炫耀,乔容忍不住笑。 二人正笑着,素华的丫头兰香进来了,对素华说道:“太太让给少奶奶传话,老爷要在书房招待秦公子用午膳,请少奶奶一并预备着。” 素华有些慌,兰香又道:“老爷说了,分几样菜过去就行,不用特意预备。” 素华这才松口气,抚着额头对乔容道:“幸亏公爹体恤,我的日子才好过些。” 乔容连忙站起:“是我不懂事,明知道嫂子忙碌,还来你屋中等着,缠着你说话。” “我这儿有几本书,你拿去看着消磨时光。”素华从寝室抱一摞书出来。 乔容大略翻了翻,不由喜出望外,连声说好东西,素华又红了脸:“松哥买来给我看的,不是正经的书。” “才子佳人的话本,还有山鬼神怪,早就想看这样的,我娘不让。”乔容抱在怀中,“嫂子放心,定不让大伯母知道。” “家中除了老爷和我,都是睁眼瞎,你放心看。”素华做个鬼脸。 出了东厢,乔容将书交给绣珠抱着,满心欢喜回了绣楼,挑一本山鬼来看,看得入了迷,午膳的时候心不在焉,大太太问起,说是乏累犯困,捱到吃完跑回楼上接着看,正看得津津有味,绣珠进来说道:“姑娘知道大老爷留下用饭的客人是谁吗?就是秦公子。” 乔容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绣珠又说话的时候,她挥手道:“没有杀人放火的大事,别来烦我。” 绣珠噘着嘴下楼去了。 看完一本书扭头往曲栏外一瞧,已是日头西坠。伸个懒腰回头翻看着几处自认为精彩的段落,想象着山鬼与郁王执手的画面,一个热烈野性,一个深沉冷峻,一个如灼灼红日,一个如千年寒冰,却相互吸引,勇往直前如飞蛾扑火。 她蹬蹬蹬跑下楼去找素华,绣珠迎面上来,喊道“姑娘,该用晚膳了。” 饭桌上,大伯母看几眼大伯父,忍不住开口问道:“今日那秦公子是哪里来的贵客?老爷竟在书房招待他。” “就是过路的。”大伯父简短说道,“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广博,我与他相谈甚欢,是以留他便饭。” 大太太瞥一眼素华,素华说道:“他想见父亲,大大方方求见就是,何必鬼鬼祟祟,借着讨茶喝,竟跟着我进了正堂。” “他跟我说,开头是在门外等着,可一眼瞧见院中窗楹上的木雕,忍不住进来看,隔窗又瞧见屋里的稀罕物,又忍不住向里几步。”大老爷笑道。 “说起来怪你没掩上门,让外客看到我家内院。”大太太不悦看向素华。 “幸亏素华没掩门,才有这半日的缘分。”大伯父板着脸说道。 大太太没再说话,大伯父看一眼乔容,低了头用饭。 乔容顾不上别的,心里只想着山鬼和郁王后来如何了?书的结尾为何缺了几页? 晚膳后到素华屋中等着,直等到过了亥时,人才回来,推门瞧见她吓一跳,忙问道:“怎么在这儿呢?” “大嫂子。”乔容哀声道,“山鬼那本为何后面缺了几页?” “那么多本,你偏偏看的山鬼?”素华笑道,“那本书的后几页遗失了,不过,松哥告诉了我结局。” “是什么?”乔容忙问,“山鬼和郁王在一起了吗?” “郁王在山鬼帮助下脱困回宫,铲除了敌人后去接山鬼,可山鬼躲了起来,她不愿意离开山林进入深宫……”乔容捂了耳朵,“不听不听,我不听。” 素华笑着扒开她手:“可她到底耐不住思念,月圆之夜偷偷溜进宫去看郁王,郁王因为相思苦闷落泪,山鬼忍不住出来与他相见,后来郁王为她伪造身份,成为异国公主,并娶她为后,二人携手相伴生儿育女,郁王死后,山鬼回到山洞,郁王的灵魂正在那里等她,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就该是这样。”乔容如释重负。 素华给的书三日就读完了,绣楼东边设有一间小巧书房,乔容进去瞧了瞧,书架上有女四书,棋谱琴谱画册之类,都不是她爱读的,兴趣乏乏坐在美人靠上叹气。 “姑娘这几日看的书里都有什么故事,给我讲讲。”绣珠看她烦闷,笑说道。 “那就给你讲讲山鬼的故事。”乔容来了兴致。 故事讲完,绣珠就笑:“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阴错阳差遇上了,相好了一阵子,早晚还得各回各的地方。也就姑娘娇生惯养没吃过苦,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 乔容愣了愣,冲她翻个白眼:“说得我跟个傻子似的。” “姑娘仔细想想,我说得可对?”绣珠促狭挤挤眼睛。 乔容点点头:“也许那书的结局不好,所以松哥给撕掉了,为了哄素华嫂子开心,他又另外编了个故事,素华嫂子对这结局深信不疑呢。” “姑娘也希望是这样的结局吧?”绣珠笑道。 乔容不想承认,承认了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傻子,歪着头换了话题:“说到素华嫂子,我好几次想问问她,大伯母为何对她不好,可是还没熟到那种地步,以后再说吧。” “不问就对了,人家想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说。”绣珠探头向外一瞧,低声说道,“姑娘快看……” 乔容躲在廊柱后向外侧目,就见一人骑着马沿着石板街遥遥而来,哎呀一声说道:“咱们来延溪第二日一早,他不是就走了吗?怎么又来了?” “一直在呢。”绣珠说道,“就住在财神客栈,咱们来的第二日午膳时,大老爷……” “绣珠……”就听窗下有人唤了一声。 乔容忙背过身去,绣珠喊一声见过秦公子,就听秦来宝扬声问道:“那日在山神庙,你们说去晓源村,昨日我去晓源村逛去了,还跟人打听你们,都说不知道。原来你们在思溪,这儿是你们家吗?” 乔容翻个白眼,我们确实没说真话,可你说的不也一样是假话?绣珠笑道:“在山神庙的时候,周围陌生人多,宝来非追着问,就那么随口一说。秦公子呢?不去景德镇了?” 问得好,乔容心里为绣珠喝一声彩。 “去啊,过几日就去。那日一场大雨耽搁了行程,在延溪住了一夜,被周围风光牵绊住了,一时舍不得离开。这儿湖光山色分外秀丽,你们不出来走走?”秦来宝问道。 乔容气得直咬牙。 “我们常来这儿,风景早就看惯了,这些日子暑气盛,都在屋子里躲凉。”绣珠笑道。 “绣珠。”楼梯口传来一声喊,是大太太身旁的婆子,板着脸斥道,“太太打发我来问你,站在绣楼之上,跟陌生男人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绣珠忙转身道:“谷大娘,我知道了。” 谷婆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乔府唱戏呢,唱的就是《墙头马上》。” 绣珠低下头没敢说话,乔容笑笑:“这话也是太太让你说的?” 谷婆子愣住了,都说四姑娘好性子,没想到冷不丁来这么一句。 “绣珠没规矩,我来教训她,谷妈妈忙去吧。”乔容摆摆手。 谷婆子一福身,忙忙下楼去了。 “她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咱们犯不着得罪她。”绣珠对乔容道。 乔容毫不在意:“红人又怎样?她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姑娘不是说,不能惹大太太不高兴吗?”绣珠奇怪问道。 乔容咬了唇:“只顾护着你,给忘了。” 二人相顾片刻,乔容握一下拳头:“索性……” “索性什么?姑娘要与大太太作对?”绣珠忙问。 乔容绕着美人靠缓慢踱步,打定了主意偏着头偷眼看向窗下,早已没了人影,咬牙说道:“湖光山色分外秀丽?瞧着吧,我也要四处逛去,逛遍整个徽州。” ④ 早膳后,乔容笑嘻嘻进了大伯父的书房,大伯父瞧见她进来,搁下手中的笔笑道:“快进来。” 大伯父的书房不大,布置得简洁雅致,左边靠墙一排书架,右边靠墙一架多宝阁,上面是笔洗笔架笔墨纸砚,居中一桌一椅,桌子后一架透雕的木屏风,上面刻着醉八仙,八位散仙姿态闲适栩栩如生,屏风对面窗下摆一张四方的小茶几,几上黑陶的瓷瓶,里面插几枝带叶的鲜花,花瓣上犹有露珠滚动,高几两侧各有一把椅子,大伯父轻快走到椅子前,说一声:“容儿坐着说话。” “先不坐,我瞧瞧大伯父的宝贝。”乔容先走到多宝阁前,仔细端详着说道:“紫毫笔,君房墨,澄心堂纸,歙州龙尾砚,还是大伯父书房中的徽州四宝来得纯正。” 大伯父跟在她身后笑:“容儿有喜欢的,就拿去用。” “绣楼上都有,这几日还没动过纸笔。”乔容腆然道。 “那都忙些什么?刺绣?”大伯父笑问。 “绣花针也没动,只有头一日看了会儿绣样,素华嫂子借我几本书,都是我爱看的,这几日只顾着贪看了。”乔容看一会儿木雕的屏风,又来到书架前,“大伯父这儿可有写杭城的书?最好是带画的。” “那自然是有。”大伯父从书架上抽出几本递给她,“这是我头一次去杭城前做的功课。” “谢谢大伯父。”乔容接过去,在窗下椅子上坐了,大略翻开着,翻到其中一页欣然笑道,“是思鑫坊,画得跟真的似的。” 大伯父为她斟了茶,茶盏递过来,她却没看到,只顾低头翻看手中的书,自言自语道:“垂柳满堤,这是春天的西湖。” 大伯父坐下来看着她:“怎么?容儿想家了?” 乔容轻轻点了点头,大伯父忙关切问道:“在这儿住不惯?” “住得惯住得惯。”乔容忙抬头笑道,“打小的时候,爹就常跟我说起徽州,从深渡一路过来到延溪,看到的景致比我想象得还要秀丽明媚,大伯母又处处想得周到,无微不致得照顾我,素华嫂子忙里偷闲跟我说话解闷,我住得乐不思蜀呢。” 大伯父看着她:“大伯父觉得,你有小心思。” 乔容摇摇头,大伯父递过茶盏:“你不说,可就没人替你做主了。” 乔容酌饮小半盏茶,方试探说道:“其实也没别的,我就是想出去逛逛。” “那就去,想去那儿去那儿。”大伯父痛快说道,“让素华陪着你,各种典故啊传说啊,她知道得多,再带上你那个丫头,叫绣珠是吧?让她侍奉你,打发胡二赶车,他驾车很稳,又有些身手,能保你平安。而且徽人尚儒,民风极好,不比杭城鱼龙混杂,你可安心逛去。” 乔容脸上现了喜色,随即又低了头,大伯父眉头微皱:“怎么?是不是你大伯母拿规矩束着你,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她那个人总是自找别扭。” 说着话站起身:“我跟她说去。” 乔容忙道:“不急在这一时,午膳的时候,大伯父随口一说就是。” 大伯父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 午膳的时候,大伯父问道:“容儿回来几日了?” “算上来的那天,今日是第五日了。”素华笑道。 大伯父点点头:“歇息得如何了?长途跋涉的疲乏可消解了?” “早就没事了。”乔容笑道,“我身体壮,睡一觉就能解乏。” 大伯父嗯了一声:“既已消解了疲乏,不要整日在家中拘着,出去四处走走,瞧一瞧你父亲长大的地方。” “老爷。”大太太忙道,“一个姑娘家,怎能抛头露面。” “延溪村以前贫穷,村子里的姑娘都要上山下田,没有那么多规矩,这些年富裕了以后,除去老范那个酸儒规矩大,其余人家的姑娘天气好时,常常三五成群出门。”大伯父说道。 “老范家都知道讲究,我们这样的人家更得讲究。”大太太道。 “都是穷讲究。”大伯父摇头。 “我们乔家是延溪村的表率,我们家有规矩,其余人家才能跟着规矩。”大太太声音抬高。 “我们家一粥一饭,都是仰仗老二。”大伯父声音也大了些,“别人瞧着老二的脸面,才给我们些脸面,你敢自居是延溪村的表率,我可不敢。” “你就是自甘堕落。”大太太声音更高,带着些尖锐,“让你做里老,你推让,让你做里长,你固辞,就连学堂里的先生,你都不肯去做,若不是我四处维持周旋,我们家在延溪村还有什么脸面。” “乔家如今已经是树大招风,连知县老爷年节都送礼过来,我再不退让,就会祸及儿孙。”大伯父说道。 大太太哼了一声:“像这样处处不愿出头,才会带累儿孙。” “妇人之见,不必再多说。”大伯父道,“你不可拘着容儿,让她随心所欲,想去那儿就去那儿。” 大太太看向乔容,乔容没有说话。 “你去各处走走,就当是替你父亲,等回了杭城,也好说给他听,来一趟徽州跟没来一样,就没意思了。”大伯父看一眼大太太,“就这么定了。” 起身拂袖而去,大太太气得脸色苍白,怔怔坐一会儿滴下泪来:“老夫老妻了,当着小辈的面,就这么给我没脸。” 乔容深感后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上让大伯父找大伯母,夫妻两个关起门来说去,偷眼看向素华,素华自顾低头喝汤,似乎没看到大太太的眼泪。 乔容硬着头皮唤一声大伯母,细声细气说道:“我不出去就是。” “你去吧。”大太太拭一下眼角的泪,“我是一片苦心,可惜没人知道,总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说着话站起身上楼去了,乔容想要去追,素华给她使个眼色,用筷子指指她面前碗碟,示意她安心用饭。 大太太脚步声消失,素华扬声唤谷妈妈,吩咐道:“将太太爱吃的菜分四样出来,端上楼去温着,再给太太煮些银耳汤,你去陪着太太,劝太太身子要紧。” 谷婆子答应着去了,素华起身又分几样菜,盛好汤饭,亲自端着送往书房去了。 乔容略略用几口,从后门进花园中逐个描绘花墙上镶嵌的砖雕,不一会儿素华也来了,站在旁边看她作画,乔容细细画完一幅“鲤鱼跃龙门”,搁下笔看向素华,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奇怪道:“大伯母生气了,嫂子怎么还笑得出来?” “老爷脾气好的时候,这家里都由着太太,老爷一旦发脾气,太太嘴上虽强硬,气势却会减弱,她关在楼上生闷气,称病说头疼,等着老爷上楼去看她,她才会好。”素华长长吁一口气,“接着这些日子呢,她满心都是老爷,顾不上我,我倒难得轻松。” “这就不懂了。”乔容摇头。 “说到底,这个家是老爷说了算。”素华笑道,“太太啊,是怕着老爷的。” “为何要怕呢?”乔容想着自己的父母亲,没有谁怕谁之说。 “太太娘家穷,仰仗着老爷,这些年都过上了好日子。”素华说道,“她娘家那些弟兄,仗着乔财神的威名,赚了许多好处。” 乔容啊了一声:“我父亲的威名这么管用?” “自然是管用。”素华笑道,“太太娘家的亲戚,在外都说自己是乔财神的内亲。” 乔容不由得笑,素华说道:“太太仰仗着老爷,自然怕老爷了。这下好了,你能出去走走,我也沾你的光,跟着出去透透气。” 乔容没说她去书房找过大伯父,只是说道:“好啊,咱们何时出门,我听素华嫂子的。” “等给太太诊脉的郎中走了,咱们就去。”素华笑着走到水榭旁,倚着栏杆喂鱼,鱼食一粒一粒投在水中,乔容也拈一小撮在手里,跟着凑热闹,十来尾锦鲤抢食正欢的时候,兰香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 素华眼眸亮起,乔容也跟着兴奋:“可是大哥哥来信了?” 素华微颤着手拆开书信,低头看了几眼,抬眸看向乔容。 她的神色中带着疑惑,乔容忙问道:“怎么了?信中说什么?” “没什么。”素华将信塞进衣袖。 “是大哥哥来的吗?”乔容又问。 素华摇头:“是个不怎么熟的人,一位公子,他拜托我一件事。” 既不是乔松来的,乔容没了兴趣,只哦了一声。 素华又扔几粒鱼食,很随意问道:“容儿怎么认识的秦公子?” “秦公子?”乔容想了想,“我不认识什么秦公子。” “打西安来的,身量很高,相貌英武。”素华看着她,“在财神客栈住了几日了,村里的大姑娘这些日子有意无意的,都往客栈里去找老板娘。” “姓秦?财神客栈?”乔容恍然大悟,“嫂子说的是秦来宝?也不算认识,那日在山神庙避雨碰上了,可我戴着帷帽,应该说,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素华哦了一声:“那日跟着我闯进咱们家,后来蒙老爷招待的,也是他。” “那人是秦来宝?”乔容叫道,“原来秦来宝就是那个无赖。” “谁在喊我的名字?谁在说我无赖?”就听墙外有人懒洋洋说道。 乔容愕然。 ⑤ 憋着气等了一会儿,外面再没动静,她拍一拍手,拎着画本和笔墨,蹑手蹑脚出了花园,素华跟在她身后直笑。 进了偏厅,她猛然回头:“要不要去瞧瞧大伯母?” 素华摇头:“回去换件衣裳,让绣珠准备准备,我送走郎中交待了谷妈妈,咱们就出门。” 乔容雀跃不已。 二人没有坐轿,沿着石板街,听着潺潺水流缓步向前,乔容指指头上帷帽,素华想了想,“还是戴着。”看乔容摇头,笑笑说道,“老爷的宽容是有限度的,你太不听话,夜里老爷上楼探病,太太明日一早就好……” 乔容用力点头,二人且看且走,徽州风情如此得近,近到自己融入其中,深巷中树木高大浓荫蔽日,靠墙的花架上各色花朵缤纷繁盛,头顶蓝天白云,脚踏微微润湿的石板街,两旁青瓦白墙,罩门华美,门前石雕栩栩如生,墙上砖雕图案各异,临街的屋墙上开着狭窄的窗,窗口偶尔有人影闪过。 “在看我吗?”乔容问道。 素华点头:“咱们先在村子里逛逛,你精于刺绣,我带你到绣房里走走,那夜晚宴时好几位姑娘都在。” 乔容大感兴趣,强忍着好奇道:“今日机会难得,还是出村走走,万一夜里大伯母病好了,明日就出不去了。” 素华不由失笑:“看来你是被拘得紧了。” “二老爷和二太太对四姑娘极其爱宠,不拿规矩束着她,她在杭城一直是自由自在的。”绣珠在旁说道。 素华点头:“二叔父二婶娘真是开明。” “原先并不开明,小时候我身子弱,总在园子里拘着,五六岁好些了,我娘开始打算我的终身,她说商人地位低下,希望我能嫁入官门,便让我跟着三姐姐一起受女西席的教导,照着官家千金的规矩去学。两年后三姐姐出嫁,她出嫁时家中正是鼎盛,各样嫁妆加起来足有十万两银子。”乔容顿了一下,回到延溪这几日,竟没有为父母忧心,似乎忘了家中正面临困境。 想起船行半月的忧闷,从深渡上岸后心中的忐忑,缘何回了延溪心境就不同了?这会儿就算提起,心中也没了以前的紧张焦虑。 自己的心绪打何时起有了变化?她凝神细思,原来是山神庙中孙小公子一番话令她解了心结。 素华看乔容不再说话,心事重重思量着什么,笑说道:“我听松哥说起过,乔财神家三姑娘成亲,送嫁妆的队伍排了好几里,轰动了整个杭城。” 乔容收起心思接着说道:“父亲让母亲做了这样大的排场,一是为着生意上的名声,让人知道乔财神财资雄厚可堪信任,二是为着三姐姐性子软糯,要为她撑起脸面,让她日后在婆家能挺直腰杆。没曾想即便如此,三姐姐嫁过去后,依然明里暗里受欺负。” “为何?”素华心有戚戚焉,忙忙问道。 “三姐夫家境贫寒,只因为他是个秀才,太太一门心思要让三姐姐嫁个读书人,又听说三姐夫性情温和,待人斯文谦恭,便答应了亲事,父亲竭力反对,母亲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也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可太太分外强硬,甚至当着母亲的面赌气说道,这个家里我做不了主,亲生女儿的亲事也做不了主吗?你们真当我是块木头?父亲无奈答应了。三姐姐成亲后每次回门,不敢跟太太说,就到母亲面前哭诉,公婆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成亲当日就将所有箱笼换了锁,全部把持起来,照着大户人家的规矩,每月给三姐姐二两银子的月例,三姐姐在娘家大手大脚惯了,难免委屈,三姐夫待她还好,可不能提嫁妆的事,提起嫁妆就翻脸,说三姐姐仗着娘家的势,不顾自己夫君的脸面。” 乔容笑着摇头:“那家人因为娶了三姐姐,买了宅子雇了佣人,三姐夫又借着父亲的名声,在钱塘县衙谋了小吏,可他们都压着三姐姐,心安理得吃着软饭,还要摆出高姿态,护着自己的脸面。母亲跟三姐姐说,请她婆母来趟我们家,话里话外敲打一番,兴许能有收敛,三姐姐又不肯,母亲出了许多主意,三姐姐只说三从四德,不肯听母亲的话。” 素华咬一下唇:“我倒是能理解三姑娘,因为打小就被教成了这样,即便受欺负,也不知道要改,又或者知道了,却一时没有勇气。” 乔容知道她言之所指,点头说道:“因为三姐姐过得不如意,我母亲开始反思,她说四个姑娘里,大姐姐嫁得最苦,夫家是农户,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可大姐姐勤俭能干,又做得了主,在她操持下,一家人子越过越好,二姐姐嫁的是商户,公公不管内宅,婆母精明刁悍,家中又有好几位妯娌,可她最知道审时度势,上下周旋得一团和气,偶有不如意,就摆出乔财神千金的威风,那些人便不敢再造次,她在一大家子中过得乐在其中。母亲和素华嫂子一样看法,觉得三姐姐那样软弱,是因为从小被灌输规矩,只知屈从不知反抗,又加七岁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缺乏见识,也就缺乏分辨好坏的能力,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明白了,二婶娘因为三姑娘前车之鉴,便放你自由自在了,二叔父呢?也跟二婶娘一样的想法?”素华问道。 “父亲早就跟母亲说过,你们觉得官家千金好,我觉得不然,我虽没见过公主,郡主啊高门贵女啊知道不少,每一个都富有教养,琴棋书画都是顶尖的,举止行为不能有一丁点差错,这些样样都好的姑娘,成亲后到了夫家,却并非人人都能过得好,君子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姑娘家也该适当读些书,多出去走走。母亲开始不肯听,因为三姐姐的事有了反思,适逢父亲要去苏州,母亲答应我同去,父亲带着我在苏州住了半月,还特意带我去了同里。” 乔容与素华说起同里的小桥流水人家,笑说道:“同里与延溪,就若两个美人,但是品格大为不同,同里若小家碧玉,浓妆淡抹柔媚惑人,延溪若大家闺秀,沉静素雅温文隽永。” “这样的形容极妙。”素华笑道,“我似乎能想出同里的模样。” “既然大伯母怕大伯父,等我回杭城的时候,就跟大伯父求情,带着素华嫂子一起走,到了杭城,让大哥哥带着你,将杭州苏州逛个遍。”乔容说道。 “绝无可能。”素华叹口气,“若我要去杭城,太太就算上吊,就算跟老爷翻脸,也得拦着,她不会让我和松哥见面。你不知道太太有多讨厌我……” 她回头看一眼绣珠,没有再说下去。 绣珠机灵,忙停住脚步,离她们远了些,素华再要说话,突听一人喊着,“让开,快让开。” 二人忙在道旁闪避,就见一人一骑风驰电掣冲了过去,冲出村口绕过石碑上了官道。 “在村子里骑马这样快,疯了不成?”乔容抚着胸口埋怨。 “看样子是有急事。”素华说道。 二人正要迈步,就听有人喊着,“公子慢些,等等小人。”又有一队人马杂沓而来,马蹄声踏在石板街上,若惊雷一般奔涌而去。 人马过后,二人并肩往村口而来。 胡二早已驾车等在八角亭旁,瞧见二人身影,跳下马车迎了上来。 绣珠喊一声胡二叔,指着那一队人马的背影问道:“这些人是秦公子的随从吧?” 胡二点头:“他们这些日子一直住财神客栈,因为在山神庙遇到过,常常招呼我一起喝酒。” “他们不是住里长家吗?”乔容奇怪问道。 “住里长家是另外一拨人,四姑娘想岔了。”胡二说道,“秦公子他们一直住财神客栈,四姑娘到的那日,半夜里才来,住下一直没走,昨夜里喝酒的时候,还说秦公子事情没有办完,还得住上几日,今日突然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没顾上说话,只做一个告辞的手势。” “原来不是高官公子。”绣珠撇嘴。 素华打趣道:“没想到绣珠是个官迷。” “可不,势利着呢。”乔容也笑。 绣珠哼了一声:“我也不是为自己,我是为着我们姑娘。” “为着她什么”素华假装不懂。 绣珠想说话,看一眼胡二抿了唇,胡二却明白她要说什么,摆摆手道:“不成不成,四姑娘斯斯文文的,那秦公子是个暴脾气,配不上四姑娘。” “怎么暴脾气了?”素华问道。 “前夜里长家的公子在财神客栈喝酒,说的话不入秦公子的耳,揪着就打,把里长公子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回家告状,里长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秦公子不知说了什么,几句话把他打发走了,里长太太咽不下这口气,过来找他说理,秦公子不理她,她去找里老告状,里老反把她训斥一通,让她管好自己的儿子,又说她家公子早就该打。”胡二说道。 素华不由失笑:“阿弥陀佛,竟有这等报应,真是老天有眼。” 胡二点头:“里长公子确实欠揍,我也佩服秦公子的胆气,可常言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秦公子谁都敢招惹,他这样的脾气容易惹事,所以我说跟四姑娘不合适。” “说他就说他,别捎带上我。”乔容有些不自在。 素华忙笑着招招手:“不提了不提了。咱们上车,太阳落山前得赶回来。” 上了车,乔容问道:“那里长公子怎么惹着嫂子了?” “有一回我去村后庙里烧香,回来路过里长家门外,我下坡他上坡,应该是刚喝了酒,借酒装疯冲过来就要动手动脚,我当时呆愣在那儿,竟然不知道闪避,还是兰香眼疾手快,冲过去用力一推,将他推翻在地,还左右开弓扇了两巴掌,他嚎得杀猪一样,里长太太闻声而出,朝着兰香冲过去举手就打,我挡在兰香面前,她到底没敢动手,只是嚷嚷个不停,我跟她说,你儿子试图调戏我,我看他是酒后糊涂,就不予追究,你若没完没了,就找里老说理去,她只好悻悻作罢。”素华说道,“本来担心她在太太面前搬弄是非,好在她没敢再提。” “里长是村里最大的官,为何那么怕里老?”乔容问道。 “里老德高望重,谁都怕他。”素华笑看着乔容,“里老平日里不爱理人,可见到一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你猜是谁?” “是谁?”乔容扑闪着眼,“难不成是我父亲?” “对了,就是二叔。”素华笑道,“二叔上次回乡,与里老喝着茶笑谈一宵,次日清晨回到家中,笑对老爷说意犹未尽。”说着话掀开车帘问道,“胡叔,里长公子挨了秦公子的打,是不是因为他说了咱们家二老爷的坏话?” “是。”胡二刚刚因为当着乔容,没提里长公子说了什么,这会儿少奶奶问起,自然是能说,“里长公子说咱们家二老爷豪奢靡费树大招风,才得罪了官府,生意黄了不说,听说还要进监狱。秦公子冲过去对他说,你这样的酒囊饭袋,不配对乔财神评头论足,里长公子分辩几句,秦公子挥拳就打,说这种人不配讲道理,就得拳脚伺候。” “看来秦公子是为二叔出头。”素华瞄一眼乔容。 在山神庙的时候,是巴不得父亲倒霉,如今又不许旁人说父亲的坏话,这人怎么前后不一?他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 可惜他离开延溪了,他还在的话,定要去财神客栈问问他,你是谁呀?谁用你出头了?让他瞧瞧我也能在到处闲逛了,告诉他我要逛遍整个徽州。 乔容哼了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晓源① 老爷多日没有上楼,大太太就一直病着,郎中每日都来把脉,调了几次药方,大太太只不见好,总是嚷着头疼。 李伯得了大老爷和乔容准许,带着李大娘回到歙州家中小住,乔容更没了拘束。 素华将家中诸事交由胡二的娘和兰香,胡二的娘是府里的老人,上下都尊称胡妈妈,胡妈妈是厨房里一把好手,只管厨房里的事,厨房外由兰香管着,拿不定主意就去问老爷。 二人结伴而行四处游逛,兴之所至下马车采野花,进林子里听鸟鸣,在河边看鱼,这日乔容支开绣珠,脱了鞋袜跳进水中,两脚扑通扑通踩着水花,并鼓动素华:“嫂子,快下来,水里可凉快了。” 素华不肯,乔容无奈弯下腰抓鱼,一条没抓到,被绣珠回来逮个正着。 回到马车上,绣珠依然唠叨不休:“比在杭城的时候还没规矩,写信告诉老爷太太去。” “你会写吗?”乔容睨着她。 “我不会写,可以找人写。”绣珠气呼呼说道,“也不用写信,告诉大老爷也是一样。” “你敢。”乔容瞪着她。 “有什么不敢的。”绣珠哼了一声,“脱了鞋袜下水要告状,离得延溪远了,就偷偷摘下帷帽,将脸晒得跟黑炭似的,也要告状,还有啊,你快把松少奶奶带坏了……” “绣珠快看。”乔容一声大喊打断她,指着路口一块石碑说道,“那上面写着晓源二字,那是晓源村,好像在那儿听过。” “宝来家就是晓源村的。”绣珠揭起车帘向外看去,喊一声胡二叔道,“咱们到晓源村瞧瞧去。” 马车拐进晓源村,乔容看着绣珠:“谁说要来晓源村了?你竟敢替我做主,我也要跟大伯父告状。” “好啊。”绣珠大声道,“告就告,看谁犯的错大。” “我若错了,大伯父顶多不许我出门,你呢,你错了,就将你嫁出去。要不,将你嫁给里长公子吧。”乔容朝着绣珠一龇牙。 绣珠急了,大声嚷道:“是,你是主子,我是丫头,便能随意作践我。” 乔容脖子一缩,声音小了些:“怎么急眼了?” “让我嫁给里长公子,难道我在姑娘心目中,猪狗不如吗?”绣珠涨红着脸。 “瞧瞧你们两个,怎么逗上嘴了?”素华忙出声道,“绣珠没有错,是我的错,没有拦着容儿脱鞋袜。” “姑娘多么尊贵,光着脚挽着裙子站在水里,不知自重。”绣珠吸着鼻子。 乔容忙拍着她哄道:“我有什么尊贵的……” “姑娘是乔财神的千金,自然分外尊贵。”绣珠瞪着她,“姑娘的脸面,就是乔财神的脸面,姑娘没脸了,就得害乔财神没脸。” “我知道了,我得护着我爹的脸面。”乔容紧绷着脸认错,“我就是太贪玩,我以后会注意。” “这还差不多。”绣珠抹一下眼睛。 “我收回让你嫁给里长公子的话,我做主将你许配给秦来宝好了。”乔容笑眯眯得。 “又胡说。”绣珠嚷道。 “绣珠,你脸红了。”乔容冲她挤一下眼睛。 绣珠的脸果真腾一下红了,素华忍着笑,一本正经说道:“到了,下车瞧瞧去。” 晓源村面山环水,风景较延溪更为秀丽,可马头墙间杂着不少破瓦房,能看出不甚富裕,走走停停,来到村子中央一方水塘边上,但见水面碧绿波平如镜,粉墙青瓦倒映其中,别有一番意趣。 “喝茶吗?”绣珠指着对岸的茶棚。 二人欣然过去,要一壶凉茶临水而坐,清风徐来格外惬意。 绣珠不肯坐,给远远跟着的胡二端一碗茶过去,自己捧一碗站着,一边喝一边与卖茶的大娘说些闲话。 闲谈间自然问起宝来,说是来路上山神庙避雨遇见的。 大娘听到她认识村里的人,更添几分亲近,话就更多了:“宝来命苦,他爹早早没了,家中一弟一妹,弟弟是遗腹子,他娘怀着他的时候,整日伤心啼哭导致早产,孩子生下来先天孱弱,都说活不长,宝来不肯认命,抱着弟弟跑到县府去看郎中,郎中都说救不了,宝来抱着弟弟在街边哭,有好心人指点他去清风堂试试。 他去了清风堂,坐堂的大夫说有救,就是这药价高昂,问他家中能否负担得起,宝来哇一声,又哭上了,怀里的弟弟也哭,清风堂掌柜闻声而出,问过缘由后对宝来说,他弟弟的药费清风堂全包,就这样,小弟弟活了下来。 弟弟活下来后,他娘觉得老天有眼,打起精神过日子,宝来就是他娘最大的帮手,穷归穷,好在能填饱肚子。宝来也乐观,总是笑呵呵的。” “县府的清风堂跟乔财神的清风堂是一回事吗?”绣珠问道。 “自然是一回事,咱们县府的清风堂是分号,后台老板也是乔财神。”大娘笑道,“宝来给掌柜磕头的时候,掌柜跟他说,青风堂资助你,是因为有乔财神的首肯,你记着,这是乔财神的恩德。宝来他娘在家中为乔财神供奉了长生牌位,宝来呢,每年腊月里乔家宗祠祭祖,他总要到延溪烧柱香磕几个响头。” 难怪宝来处处为老爷说话,说要以老爷为榜样,原来如此。 绣珠悄悄将这话告诉乔容,乔容一听笑了,对素华道:“父亲跟我说过,他发家后日进斗金,生活日渐靡费,有时候是贪图享乐,更多时候是做生意必须维持的场面,有了这场面,才会带来更多的生意,赚更多的银子。可银子越多,越是于心难安,于是开设了清风堂,不为赚银子,就是为了捐药助医做些善事。” “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素华点头,“一进清风堂,就能看到木屏风上的这两行字,父亲说清风堂的药,用量十足药材上乘且利润极薄,真正是良心药。” “开设的初衷虽如是,可清风堂并不赔本,依然能赚银子。”乔容摇头,“父亲更觉不安,更加大力捐资助学修桥铺路,母亲没能给父亲生下儿子,总是心怀愧疚,父亲却说是生意做得太大,善事做得不够。” “二叔父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已是莫大的福气。”素华笑道。 “万贯家产无以为继……”乔容学着家中老管家的样子,抚着胡子摇头叹息。 “容儿以后入赘一位佳婿,承继家产不就行了?”素华笑道。 乔容心中诧异,母亲跟她提起过大伯母的心思,三姐姐生下来后,父亲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太太因为生三姐姐伤了元气,郎中说不能再有身孕,父亲一直不肯与母亲圆房,也不愿再纳妾室,而大伯母已有两个儿子,于是要送松哥到杭城学着做生意,其时松哥不过七岁,大伯父说他年纪小,怎么也不肯。 后来父亲对母亲由误会至冷落又至了解,逐渐心心相惜,母亲有孕后,大伯母旧事重提,专门带着松哥去了一趟杭城,松哥当时十三岁,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说只想读书,可大伯母竭力坚持,后来松哥自己坐船逃回了徽州,大伯母无奈回转。 三年前松哥成亲后,已是一十九岁,却自己去了杭城,求父亲教他做生意,父亲跟母亲感叹,一来年纪大了,二来这孩子不是经商的料,母亲说人既然来了,就让他尽力一试,能有所成也未可知,母亲还说,之前这孩子主意坚决,缘何成亲后便改了主意?也许是他家娘子之功。 如今听素华嫂子这话,她的想法却与大伯母不同,似乎并不赞同松哥经商。 只是二人再熟,这些话却不便多说,乔容站起身道:“咱们去宝来家瞧瞧,顺便留些银子。” “不妥当。”素华摇头,“即便你们与宝来认识,也不过山神庙一面之缘,莫名其妙去送银子,反倒惹得人家不自在。” “宝来忠厚实在,想去杭城做学徒,将来发家致富养活娘亲弟妹,可又舍不下家人,在山神庙里哭得十分凄惨,刚刚听到他抱着弟弟去县府求医问药,我心中更是难过,我想帮帮他。家人过得好了,他才能安心呆在杭城。”乔容恳切说道。 素华沉吟着:“咱们过去瞧瞧再说。” 问好了路,假意信步闲逛,逛到了宝来家,一座低矮的瓦房藏在深巷之中,小小的院落干净利落,院门开着,绣珠探头喊一声“有人吗?” 一位妇人应声而出,身上蓝色布衫洗得有些褪色,发髻梳得光亮整齐,跟宝来一般的浓眉大眼,含着笑意客气问道:“几位打哪儿来? ” “大娘,我们是过路的,想要讨碗水河。”绣珠笑道。 “快请进。”妇人说着话打起竹帘。 三个人进了屋中,屋中陈设简陋,却收拾得齐整,妇人喊一声二妞烧热水,灶房方向有小姑娘清脆答应一声好,妇人陪着她们闲谈些客套话。 过一会儿,小姑娘拎着铁壶进来,妇人烫好三个茶碗,从桌上拿过一个陶罐,揭开盖笑道:“这是酿好的酸梅汁儿,加一些解渴生津。” 说着话一个茶碗里舀了一勺,又从桌上水罐中倒凉水,再兑上热水,由二妞端给乔容素华和绣珠,又去厨房里拿了一碟凉糕过来。 素华笑问二妞几岁,二妞秀眼一弯:“十一。 ” “二妞真好看,长眉杏眼的。”绣珠笑道。 二妞红了脸,宝来娘笑容里带着骄傲,素华笑道:“二妞的手最好看,手指细长,定是心灵手巧,可会绣花吗?” “会。”二妞得了夸赞,蹦跳着去里屋拿出一个绣绷子,上面绷着一块白稠帕子,帕子一角绣着一大一小两朵蔷薇花。 “绣工不错。”乔容伸头看着。 “我娘教我的,我娘绣得更好,我拿给你们看。”二妞笑道。 “这孩子。”宝来娘忙伸手阻拦。 “大娘就让我们瞧瞧。”素华笑着指指乔容,“我这位妹妹是杭州城来的刺绣大家,去年太后万寿,她给太后献了绣品,得了太后嘉奖,如今她的绣品可是千金难求。” 乔容忙忙摇手,宝来娘却欣然对二妞道:“快拿出来,让这位姑娘给我指点指点,我绣了一幅菩萨像,眼睛那儿怎么都绣不好。” 乔容接过来看了看,拿起剪刀和绣花针,只几下,菩萨眼里放出光华,宝相庄严分外慈悲。 “好厉害。”二妞崇拜看着乔容问道:“这位姐姐既是杭城来的,可见过乔财神?” “远远见过。”乔容笑道。 “乔财神是我们家的活菩萨。”二妞说道,“听说乔财神最近有难,我娘绣了这幅菩萨像,绣好后要供奉在乔财神的长生牌位旁,为乔财神祈福。 宝来娘双手合掌说一声阿弥陀佛,问乔容道:“姑娘既来自杭城,可有乔财神的消息?他可能渡过难关?” 晓源② 乔容抿唇不语,素华在旁说道:“跟大娘说句实话,我就是延溪村来的,听乔家大老爷说,乔财神好好的,只是手下有位掌柜奸猾,暗中挪用银两以致一时周转不灵,所幸发现得早,没有酿成大祸,如今没事了,都是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盼着乔财神倒霉,有意夸大以讹传讹,大娘不用相信那些谣言。” “生意上的事我听不大懂,不过他老人家没事就好。”宝来娘双手合什,又是一声阿弥陀佛。 再客套几句,三人告辞走出,二妞一直送到巷口,跟乔容说道:“我哥哥前些日子离开家到杭城去了,娘算着日子说就快到了,哥哥走的时候,说要去乔财神府上给他磕头,娘不许,娘说等你有出息了再去磕头。如今去了,会给乔财神添麻烦。” 乔容弯腰看着她笑问道:“你哥哥叫什么?等我回到杭城,若见到他,就跟他说二妞想他了。” “我哥哥叫张宝来。”二妞笑道。 乔容伸手跟她拉勾,又摘下一朵粉色珠花,为她插在发间,二妞躲避着,乔容笑道:“你娘若是问起,就说这个不值什么钱,只是我的一片心意。” 二妞蹦跳着回家去了,乔容对素华道:“本来只是想帮宝来,过来这一瞧,我又敬重张大娘又喜欢二妞。” “我也喜欢他们一家。”素华笑道,“看到张大娘的绣品我有了主意,回去跟绣坊掌柜说说,给宝来的娘一些活计,做好后送过去就行,隔几日跑一趟,不耽误照顾家里,又可贴补些家用。” “还是素华嫂子聪慧,又能体贴人心。”乔容抱住她胳膊笑。 “痴长你几岁而已。”素华也笑,“今日功德圆满,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乔容嗯一声,三人回转,胡二不远不近跟着,绣珠说道:“怎么没见宝来的小弟弟?” 话音刚落,突听一个孩子在喊:“张天来又掉泥塘里了,成了个大黑泥鳅。” 随着喊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啪嗒啪嗒跑了过来,从头到脚都是黑泥,张着嘴露一口白牙,翻着白眼大声吼道:“三狗子,你敢跟我娘告状,我打死你。” 他身后另一个孩子追上来,从她们身旁跑过去,又有一大堆孩子跑着紧跟,嘴里吵吵嚷嚷说着, “张天来又要挨打了。”另一个说,“他是遗腹子,小时候总是生病,他娘舍不得打。”又有一个说,“二妞会打他的,背着他娘偷偷得打。” 素华忍俊不禁:“张天来,可不就是宝来的弟弟?” 绣珠笑道:“哪像个病歪歪差点没命的孩子。” 乔容也点头:“跑得飞快中气十足,看来这病好得很彻底。” “这是老爷的功德。”绣珠回头看着黑泥鳅笑道。 “二叔父这样的功德数不胜数。”素华笑道。 乔容却怔怔得没有说话。 上了马车,方开口问道:“嫂子说父亲是被手下掌柜带累?果真吗?” “你不知道?”素华诧异道。 乔容摇头:“母亲少见得慌张,脾气几近失控,夜里总失眠,我知道家中有事,却不敢多问。” 素华打发绣珠到马车外坐辕,压低声音娓娓说道:“你回来之前,老爷特意叫我到书房告诉我,说二叔父生意上有了难处,起因是掌管盐业的邱大掌柜,因他私自挪用银两给亲戚前往南越做货运,从中赚取回扣,结果在海上遭遇风浪,船被打翻,那人避居南越不归,邱大掌柜不敢对二叔说实话,只私下里筹款,因数额巨大,耽搁了盐课,惹恼了盐政官,具本上奏废了二叔的盐业总商。盐业是二叔的主业,十之七八的银子投在其中,导致二叔父面临困境。” 乔容默然,邱大掌柜跟随父亲多年,过年过节就会带着大包小包往家里去,乔容尊他一声邱叔,他身形微胖脸若面团,总是笑眯眯得,给乔容带过许多小玩意,太后万寿,父亲在寿礼上颇费踌躇,还是邱叔出的主意,说太后礼佛虔诚,让乔容用金线绣一尊佛像,绣成后煜煜生辉,果然讨了太后欢心,在乔容心里,邱叔比大伯父还要亲近,今日方知人心难测。 她沉默良久,马车突然晃了一下,她猛得伸出手,紧紧捏住了素华的手,自语一般说道:“母亲连日慌张,我十分担心,又知道母亲的脾气,解劝只能火上浇油,于是嘱咐厨房饮食务必清淡,又带着绣珠给母亲煮些败火的羹汤,煎熬数日,父亲回来了,父亲对我们笑着,一如既往得云淡风轻。 他对母亲说,瞧你,急成了这副模样,我与知府大人相交甚厚,盐业总商的事不过他一句话,母亲说金银之交不可信,父亲说知府上面还有总督,我与总督可是情同手足,母亲说总督在朝中受人排挤,自顾不暇,父亲说即便总督知府不帮忙,盐业不能做了,我们还有当铺,薛朝奉你总信得过吧? 母亲摇头,当初因为是我举荐的薛朝奉,你给他的权柄太大,邱掌柜一出事,我最担心的就是他。父亲笑道,就算薛朝奉不可靠,咱们还有木材茶业,木材茶业不行,还有我书房靠墙那十几口箱子,里面的古董字画一变卖,又是大把的银子。 母亲眉头舒展,轻声说道,就你肚子里那些墨水,古董字画是真是假都难说,父亲笑说买的时候有行家给鉴定,怎么会假,就算有假,你的珠宝不会假,随意拿出来一件,就够普通人家一年吃喝,你倒说说,若是我落魄了,不能东山再起,你就不跟着我了? 母亲笑了起来,那样倒好了,三个姑娘都已出嫁,不用我们操心,你我和大姐带着容儿过寻常人的日子,我后半辈子可就省心了……” 她絮絮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低到默然,素华看她神情黯淡,忙忙宽慰道:“老爷也说过,二叔父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比寻常人过得好。” “可是,如果父亲的话成真呢?如果薛朝奉并不可靠,如果茶业木材周转不灵,如果父亲的古董字画是赝品……”乔容不敢说下去,只是紧紧攥着素华的手。 她的手下用力,素华疼得厉害,脸上却平静,语气很轻松说道:“瞧你,不会有那么多如果,我信二叔父和二婶娘,你不信吗?” “我素来不管父亲的生意,也不问母亲忙些什么,我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出去到处闲逛,回家琢磨刺绣,读一些喜欢的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太蠢了,我应该多关心他们,多知道些家里的事。”乔容自责不已。 “姑娘家家的,就该自由自在,操那么多心做什么?”素华轻拍着她手。 仿佛是响应素华,又仿佛是为自己宽心,乔容提起山神庙中孙小公子的话:“来延溪的路上,我有些忧心,自从听了孙小公子一番话,就彻底放下心事,一心在徽州游山玩水,都没怎么想过他们。” “我与孙小公子看法一样,二叔父和二婶娘一定会渡过难关,容儿放心吧。”素华看她眉头舒展,咧一下嘴说道,“容儿,我的手都快断了。” 乔容忙忙松开,歉然道 :“我太不懂事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应该相信他们。” “这就对了。”素华笑道,“你呀,踏实呆在延溪,让他们放心去忙生意上的事。” 乔容用力点头:“今日回去我就给他们写信,来的第二日写了一封,想着等到回信再写,以后不等了,想写就写,让他们不用牵挂我。” 到家已是黄昏时分,从侧门进去时,兰香正在等着,瞧见素华急急迎了上来:“姑娘可回来了,老爷打发人问了三次。” “可是太太的事?”素华有些慌。 “不是不是。”兰香忙忙摇手,“是湖州来信了。” 素华拔脚就往书房方向而去,一路小跑,上台阶时绊了一下,若不是兰香及时搀扶,准得摔个嘴啃泥。 乔容忍不住笑,对绣珠道:“大哥哥来封书信,大嫂子就高兴成这样,若是人回来,只怕得晕死过去。” 素华听到了她的调侃,却顾不上回头,急急往书房而来。 书房里没有开灯,廊下的灯光透进窗纸,照见老爷的身影,僵坐着一动不动。 素华立在门口,唤一声父亲,小心翼翼问道:“书信中说了什么?” 大老爷抬起头来,吩咐一声掌灯,将书信递了过来,素华一目十行匆匆看过,失声道:“怎么连当铺也难以幸免?” 大老爷有些意外:“你竟知道其中利害?” “本来不知道。”素华简短说起今日与乔容的交谈。 大老爷听了直摇头:“容儿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从没经过风雨,养成无忧无虑的性情,我每一次去杭城,她看到我总是喊着大伯父,小跑步来到跟前,满脸都是热情的笑意,你二婶娘提醒她行礼,她就会绷起小脸一本正经拜见,可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这次来徽州,眼睛里多了些什么,唉,难为她了。” “父亲。”素华竭力稳住心神,“当铺里的事要告诉容儿吗?” 绣楼① “别跟她多说。”大老爷沉吟着,“我得去趟杭城,将容儿拜托给你,你千万照顾好她。太太那儿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 大老爷没有再说下去,素华紧攥着书信:“父亲上楼去瞧瞧母亲吧。” 大老爷点点头,站起身来。 “父亲。”素华犹豫着,终是说出了口,“即便我守口如瓶,母亲早晚会从别的人口中得知消息。” “她敢为难容儿,你就去求里老主持公道。”大老爷沉声道,“我也会跟她说清楚厉害。” 素华轻嗯一声,大老爷看看她:“我这次就将松儿带回来。” “二叔父那儿正艰难,让他留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等二叔父景况好转,再让他回来。”素华忙道。 “素华,你是明事理的孩子,荣华富贵也该看淡些,松儿不是做生意的料,就算你二叔父让他过继,我也不会答应的。”大老爷语重心长,态度虽和缓,语气却坚决。 素华愣住了。 大老爷叹口气走出书房,素华追了过去,她喊一声父亲,压抑着心中激愤问道:“难道父亲以为,是我逼着松哥去杭城的?” “他一直不愿意从商,去过几次杭城后,见识过你二叔父泼天的富贵,也从未动心。可他跟你成亲后,执意要到杭城去,我怎么也拦不住。”大老爷道。 “父亲。”素华两手微微抖颤,“今日话说到这儿,我也顾不上恭敬不恭敬了,是母亲不喜欢我,不愿意让松哥娶我,松哥为了我,一直拖着不肯成亲,眼看就是二十,母亲心中着急,就对他说,你要娶素华,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成亲后到杭城去,跟你二叔父学着做生意,松哥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母亲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做上三年,成与不成,你二叔父说了算。” “无知妇人,利欲熏心。”大老爷拍一下楼梯栏杆,“自己做下的事不敢认,还要搬弄是非。” “父亲息怒。”素华连忙阻拦,“父亲明日就要出门,家中还是以和为贵。” “也对。”大老爷吸一口气,“等我回来再说。” 大老爷上了楼梯,楼上传出大太太的哭诉之声,素华皱一下眉头,转身往绣楼而来。 乔容正在小书房里写信,瞧见素华进来,搁下笔笑问:“可是大哥哥来信了?” “来是来了,只提了我一句,让我好好孝敬公婆。”素华怏怏坐下。 “松哥的千言万语,尽在那一句中。”乔容笑看着她。 “我知道。”素华绞着两手,“书信人人可看,一句话一个字不能多说。” “捎东西回来借物传情啊。”乔容说道,“松哥常去湖州苏州,好玩意儿应有尽有。” “上次捎了插屏回来,太太脸拉得很长,有那么一个来月,见了我跟见了仇人似的,我就给松哥捎信,让他专心做生意,他明白了我的话,再也没有捎东西回来。”素华指指她手中信笺,“写好了?” 乔容吹着信上未干的墨迹:“写好了,大嫂子要不要看?” “我能看吗?”素华笑着拿了过来,呀一声道,“容儿的字可真漂亮。” “被打出来的。”乔容笑道,“我母亲认的字有限,打小就请了女先生教我读书,大些又逼着练字,我总也写不好,又被打得没法子,只能借鉴绣花的手法,才好了一些,母亲满意了,父亲又说我写的字软绵绵的,没有骨头,我听不明白究竟何意,直到我看到嫂子的字,才知道何为字的风骨。” 素华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失笑:“说了这么多,原来在这儿等着夸我呢。” 乔容认真道:“我说的是真话,发自内心的真话。” 素华看完信点头称赞:“流畅自然,富有真情实感,看来容儿的文章也好。” “都是被逼出来的。”乔容歪头道,“只有绣花是我自己喜欢的,其余的本领都是被逼的,多出自模仿,却没有创意。” “再要有创意,可就得去考女状元了。”素华笑看着她,“对了,父亲应徽州知府相邀,明日出门前往歙州府衙,嘱咐我好生照顾你,这些日子我们将方圆二十里都逛遍了,再逛不出什么新鲜,我想着,不如去看看徽剧,你可喜欢?” “好啊好啊。”乔容亮了眼眸,“徽州是无穷宝藏,我得一样一样挨个挖掘。” “挖掘出来呢?”素华笑问。 “用在我的刺绣上。”乔容笑道。 “你得了空到绣坊里教教她们。”素华笑道,“看了你的,再看她们的,真正看不下去。” 乔容笑道:“我母亲说,我的绣品好则好,一年出不了一件,若开绣坊人得饿死。” “你指点她们一二,她们的绣品好了,就能多卖些银子,再说了,她们总问起你,你也该去瞧瞧她们了。”素华笑道。 乔容连连点头:“怪我,总想出去逛,明日开始在村子里逛,挨家挨户逛个遍。” 素华笑道,“乔财神的千金上门,那一家都得欢迎之至。还有好几位太太排着队等着请你,里老闻太太,里长延太太,秀才家范太太,客栈王太太,太太这些日子闹病,她们就打发人来找我,我知道你贪玩儿,都替你推了。” 乔容哦了一声:“以为她们说说客气话而已,原来真得赴宴。” 素华抿唇一笑:“不过呢,得等到从祁门回来以后了。” “咱们要去祁门?”乔容眼眸又亮了起来。 “眼看就是七月十五盂兰盆会,祁门因是目莲戏的发源地,《目莲救母劝善》连演七日,方圆几十里许多人都赶去观看,是以祁门的七月十五最是热闹。”素华笑道。 “大伯父要出远门,大伯母肯让我去吗?”乔容有些不敢相信。 “我每年回娘家小住三次,一是我爹娘生辰,二是盂兰盆会,太太不会拦着。其余时候前往,须当日往返,即便太太松口,我娘也不许。”素华笑道。 乔容雀跃着,连声喊绣珠收拾行装。 晚饭时大太太下楼来了,乔容看到她,心里咯噔一声,大伯母不会拦着大嫂子,可万一她拦着自己呢? 大太太捋一捋鬓边头发,轻扶一下金簪,笑问乔容道:“容儿这些日子可逛得好?” 乔容看她满面春风,松一口气起身笑道:“好,都好,大伯母身上可大好了?” “好了好了,多亏了清风堂的药。”大太太含笑落座,转脸问素华道,“亲家哪天派人来接你?” “还没有信,照例是这一两天。”素华看她笑容满面,也松一口气。 “你带着容儿过去热闹热闹。”大太太笑道,“我病了这些日子,闷得慌,想约着太太们过来打牌,你们这些小辈不在家,我们才好无拘无束,打个昏天黑地。” “母亲好兴致。”素华忙附和道。 大太太点点头,听着楼上传来大老爷的脚步声,仰脸看过去,声音里含着些嗔意:“柏儿和桐儿可好些日子没回来了。” “让他们安心读书。”大老爷表情淡淡,声音却和气,“过了盂兰盆会,素华和容儿回来了,我也该到家了,到时候派人接他们去。你趁着这些日子放轻松,别总是替孩子们操心。” 大太太笑意更浓,手又抚上鬓角:“老爷说我鬓边有白头发了,刚刚替我拔去一根。” “大伯母才不会有白发,定是大伯父眼花,在灯下看错了。”乔容笑看着大太太,“母亲常说父亲说,徽州山水最是养人,你瞧瞧大嫂,说是小我两岁,瞧上去小七八岁不止。” 大太太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二婶娘那一张嘴啊,最会说话,难怪老二爱煞,我也爱煞呢。” “二婶娘说的是实话。”素华也凑趣道,却不看大太太,只微笑看向乔容。 母亲长大伯母两岁,肤色稍黑,可她体态窈窕腰身瘦长,终日神采奕奕,一双乌眸中眼波流转,她曾数次见到过年青男子在母亲面前,面红耳赤大失常态。大伯母肤如白瓷,相貌尚可,可她腰身臃肿,又因心中常怀不满,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令人难起亲近之心。 乔容明白素华的意思,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在有意恭维讨好大伯母,可她一时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 “吃饭。”大伯父一声令下,众人安静用饭。 乔容很快想明白了,我哄大伯母高兴,是怕她反悔,拦着我不让我去祁门。 可心里不甚痛快,睡觉前问绣珠道:“你可见过我讨好人?” “从来都是旁人讨好姑娘,姑娘何曾用讨好旁人?”绣珠说道。 乔容笑笑:“以前被父母护在羽翼之下,不用看他人脸色,无需费心讨好旁人,如今他们身在水火,我却为着能去看戏而讨好她。绣珠,我太不争气,太给父母丢脸。” 绣珠听不明白,素华却明白。 她姗姗走进,坐在床边叹气:“原来讨好别人是这样的滋味。” 乔容看着她,她笑笑:“我知道婆母不喜欢我,常常存心为难,我只秉着父母的教诲,想着替松哥尽孝,对她恭敬客气,从不曾想过去费心讨好她,今日为着她痛快答应让容儿跟着我去娘家,附和着容儿哄着她,她高兴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乔容枕着双手无奈道:“是我带坏了嫂子。” “不。”素华摇头,“容儿到来后,给了我许多启发,我一味讲求三从四德,待人接物规矩得近乎刻板,心里又太过刚硬,宁愿委屈也不肯低头,我在反省,也许我得有所改变。” “我怎么启发的嫂子?我怎么不知道?”乔容诧异看着她。 素华脱了鞋,盘膝坐到床上:“今夜里老爷宿在太太屋中,没有人找我们的麻烦,我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乔容点头说好,却忍不住打个呵欠,捂着嘴问道:“嫂子想大哥哥想得睡不着吗?” “是。”素华在另一头躺下去,老实答道。 乔容兴致大起,抖擞了精神问道:“喜欢一个人,真的会想得睡不着觉?” ※※※※※※※※※※※※※※※※※※※※ 备注:目莲戏,发源于徽州,是流传甚广的重要居中,目莲戏专演《目莲救母》,明代万历年间祁门人郑之珍作《目莲救母劝善戏文》,以一出戏开创了一个新剧种。目莲戏以连台本戏的形式,完整的故事内容,丰富多彩的表演艺术,成为古朴、通俗、独具风采的大剧种。--选自高文麒著作《安徽徽州文化》 绣楼② 素华嗯了一声:“把我的命给松哥,我也是愿意的。” 乔容爬起来挨着她躺下:“嫂子,跟我讲讲你和松哥的事。” 素华又嗯一声,绣珠轻手轻脚走出房门,从外面带上了门。 “我父亲是一位秀才,在祁门的学堂里教书,他的学生很多,松哥十三岁入门拜师,跟几位师兄弟一起住在学堂旁边的小院子里,我那会儿十二,小他一岁,年节的时候,母亲做了好吃的就打发我过去送。”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避男女之嫌,总是拎了食盒过去,大咧咧站在门口招呼几位师兄:“今天有好吃的。” 然后笑嘻嘻看着他们一拥而上,大声喊着让他们排队,分发好看着他们狼吞虎咽,骄傲得说:“圆子汤是我搁的盐,包子馅儿是我添的,绑粽子的线是我系的,月饼上的模子是我盖的……” 师兄们笑她,说来说去你就是个打下手的,看她撅起嘴不高兴了,又哄她,多亏素华心灵手巧锦上添花,否则这些吃的就得缺点儿滋味,她就又高兴了,等他们吃得精光,收拾了碗筷拎起食盒转身回去。 那天是端午节,母亲给她穿了鹅黄裙,头上双丫髻,系着红丝绒的头绳,两手提着一个大食盒,食盒过重,她走得摇摇晃晃,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一绊,连忙去护食盒,食盒没倒,身子却一歪,心想坏了,准得脏了新裙子。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她睁圆眼睛看过去,扶着他的是一位蓝衫少年,脸白白的,眼睛里含着笑,干干净净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 “没事吧?”他红红的嘴唇开合。 她心里一跳一跳的,想说没事,只是摇了摇头,挣开他的搀扶,拎起食盒就走。 他追了上来:“你一个小姑娘拎这么重的食盒,我来帮你。” 说着话接过去看着她笑:“你是素华?” “你怎么知道?”她又睁圆了眼。 “师兄们说素华过会儿准来送粽子,打发我到门口来看看。”他说道。 “你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素华歪头看着他。 “我是新来的,我姓乔,叫乔松。”他笑笑,“素华,你叫我小师兄好了。” 进了学堂,没有笑嘻嘻跟师兄们喊,也没有分粽子,红线绳系着的粽子是她包的,她也没有说,师兄们照例吃得狼吞虎咽,只有他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笑说道:“系红线绳的是红豆沙馅儿的,最好吃。” 师兄们七嘴八舌,这个说肉粽最好,那个说五仁的好,还有说枣泥的好,他笑着摇头:“红豆沙的最好。” 她咬着唇笑了,看食盒空了,拎起来就走,他跟了出来:“空食盒也沉,我给拎回去。” 从那日起,她隔三差五拎着食盒往学堂里跑,好几次跟学堂的饭菜重了,看着师兄们失望叹气,索性不拎食盒,拿着书过去请教,这个字怎么读,那个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有时候说书读完了,还有可读的没。 乔松总抢在前头为她答疑,也最有耐心,一字一句讲给她听,把自己爱看的书借给她看。 那一年多,二人几乎每日见面,即便学堂放假,乔松也会晚回早来。 寒来暑往又过一年,她十四了,母亲不肯再让她出门,她在绣楼中足不出户,绣花读书消磨闺中时光。 盂兰盆会那一日,学堂放假,父亲陪母亲去佛寺上香,只留她在家中。 她百无聊赖,坐下来拨弄琴弦,窗下忽有笛声相和,起身来到窗前探头去看,是他。 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他笑了,仰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谁也不说话,两两相望,忘了时光。 直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说声快走,他不动,她急得催促,我爹娘回来了,他慢慢后退几步,将手中紧攥着的东西扔了上来,是一颗石子,外头包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你爱听竹笛,我用半年学了一首曲子,我吹给你听。 夜深人静的时候,有笛声传来,一首《牧牛曲》吹得磕磕绊绊总是跑调,可她听得入了迷,心里甜丝丝的,睡着后做的梦都是甜的。 他又学着吹了好几首曲子,常在夜里遥遥吹给她听,她在绣楼上的日子不再孤单。 又一年过去,她十五,迎来及笄之年。 过年的时候,学堂里放了假,定在元宵节之后,正月十七开学。 她知道,他一定会早来。 正月十五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她最爱看雪,雪夜的时候偷偷起来打开窗户,拥被坐在窗前,一看就是一宵 这次下雪却令她分外着恼,她心里空落落的,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已经有二十日没听到他的笛声了。 她闷头趴在床上,烦闷得想哭。 夜半的时候,笛声突起,在寂寥的雪夜中分外嘹亮激越,她赤着脚跳下床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窗下站着一个雪人,他喊了起来:“素华,是我。” “大雪天的,你怎么来的?”她急得探出半个身子。 “我走着过来的,我着急,我急着要见你。”他仰着脸。 “见我做什么?”她带了些哭腔。 “我想你了。”他喊道。 她愣住了,呆呆看着他。 “我喜欢你。”他的喊声更大。 “下这么大雪,我以为你来不了了。”她小声说道。 他看着他,她也看着他:“我也想你了。”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他哽咽着:“我要娶你,素华,我要娶你。” “你等着。”他拔脚就跑,他跑到前门拍着门大声喊,“老师,师娘,学生乔松有话要说。” 二老早已被后窗的喊声惊醒,母亲气白了脸:“这些孩子里,我最喜欢乔松,安静斯文,今日怎么跟疯了似的?” “无论如何,先让他进来,大雪天的,再冻坏了。”父亲说道。 父亲不顾母亲阻拦,开门让他进来,他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师,师娘,我喜欢素华,我要娶她,我受不了见不到她,我快疯了,我娘总骂我没出息,我就是没出息,我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我只想到村中学堂里教书,每天都能见到素华,这辈子都和她在一起……” 他说了很多,他的眼睛灼亮双颊通红,渐渐得,他的声音弱下来,他开始语无伦次,他说:“我不通音律,可是我想吹笛子给她听,师兄们说我吹得难听,我知道素华不会嫌我的……我想看看她,看一眼也好,可是只能看到窗户里的背影……眼看就要下雪,可我必须赶来吹笛子给她听,雪越下越大,我走啊走,我想着她,我看到她了,我在做梦……” 咕咚一声,他一头栽倒下去,素华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把将他扶了起来,冲着发呆的父母嚷道:“他冻坏了,全身都是湿的,他在发高烧,他刚刚说的都是胡话。” 母亲先回过神,急忙说道:“快,快请郎中。” 父亲披了蓑衣匆匆出门…… 他醒来的时候,素华坐在他床前,他愣愣看着她:“原来不是梦。” 素华摇头,他闭了眼眸不敢看她:“我在你的窗下大喊大叫,我敲开院门,跟老师师娘磕头,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那些都是真的?都不是做梦?” 素华点点头,他懊恼不已,急得面红耳赤,半天说道:“老师和师娘该讨厌我了,我更见不着你了。” 有眼泪从眼角渗出:“素华,虽则无礼,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那些话我想过无数次,我……你不要讨厌我。” “我父母答应了我们的事。”素华轻声说道 他愣怔良久,猛一下坐起身,欣喜若狂道:“我这就回去禀报父母,请媒人上门求亲。” “等等。”素华低着头,“身子好了再回去。” “我听你的。”他看着她笑,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挣动一下,任由他握着,低垂着脖颈躲避着他的目光,声音细细说道:“真是个傻子。” 病好后他回家去了,第二日白着脸失魂落魄而来,他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母亲态度十分坚决,他在母亲门外跪了一夜,毫无回转余地。 他说父亲出远门去了,父亲宽和,会答应的,而母亲,总是听父亲的。 老师说也好,可师娘不愿意了:“我的女儿不要这样勉强的亲事。” 随后他的父亲亲自上门,甚至托县太爷前来求情,师母不见转圜,他的母亲更加坚决,亲事陷入僵局。 二人再未见面,却谨守着内心,谁也不曾有过分毫改变,他依然每夜吹笛子给她听,他找来有趣的书捎给她看,捎书人是他的老师,她的父亲。 书里夹着书信,父亲假装不知。 僵持了三年,大太太提出一个条件,乔松若答应,就成全他和素华的亲事。 “什么条件?”乔容问道。 “让松哥答应成亲后到杭城去,跟着二叔父学着做生意,松哥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太太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做上三年,你二叔若说不成,你就回来。”素华笑笑,“她逼着儿子去了杭城,还跟老爷说是我在逼松哥。” 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猜疑,她一度以为松哥娶了个贪图钱财的泼悍妇人,待见到素华,那样文静秀丽,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夜里晚宴上,她不顾大太太之威,仗义出头替母亲说话,她就更喜欢她了,如今明白真相,认定她为知己好友,当下靠着她感叹:“嫂子和松哥还真是波折,不过好事多磨,眼看已满三年,松哥回来后,你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是啊,我就盼着他回来呢。”素华笑着,心里轻唤一声松哥,等到二叔父脱离困境,你就回来,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罢,我等着你。 绣楼③ 次日一早送大伯父出了门,半上午的时候,素华娘家派了马车来接人,乔容跟大伯母告辞。 大太太分外痛快,还说一辆马车嫌挤,另派了一辆送行李。 一路上乔容分外欢喜,素华久未回娘家,眼看离娘家越来越近,收起满腹心事,跟她一起欢喜。 祁门是一个集镇,较延溪大很多,方圆二三十里的人们都来此地买卖交易,又因地势平坦道路交汇,外来的过路客也多,正赶上盂兰盆会,街头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穿街过巷到了素华娘家,素华娘家姓郑,郑父和蔼可亲,郑母严厉,不怎么爱笑,待客却细心周到,让她觉得分外舒服。 素华的绣楼不大,外面也没有美人靠,却布置得整洁温馨,依然是她出嫁前的模样。乔容和她一左一右两间屋子住着,上午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梳洗打扮,姗姗下楼吃些东西,上楼看书写字绣花,午饭后小憩起来梳洗罢,大戏开锣,素华的父亲是祁门学堂里的先生,备受尊崇,看戏有专门的包席,坐在包席中品着茶点磕着瓜子看着戏,分外惬意。 下午散场后用晚饭,晚饭后又有一场,一直唱到子时方歇。 大戏唱了七日曲终人散,热闹的戏台空空荡荡,乔容来不及感叹,延溪已经派马车来接。 乔容眼巴巴看着郑家父母,郑父叹气不语,郑母指派着兰香绣珠往马车上装包裹,毫无挽留之意。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相对叹气,乔容掐着手指头给自己打气:“回徽州一个半月了,母亲跟绣珠说三月后就来接我们。” 素华不说话,乔容又道:“不知道大伯母这些日子心情如何。” “不好说。”素华摇头。 默然良久,乔容嗤一声笑了出来:“大伯母总不会长出血盆大口,吃了我们吧?” 素华咧一下唇,却笑不出来:“老爷不在家,她想如何便如何,她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可她会让你很难受,有苦说不出。” “这都十来天了,大伯父早该从歙州府衙回来了。”乔容轻松说道。 因李伯常年服侍二老爷,对杭城的人和事知道得多,大老爷特意先去歙州,带上李伯一起前往杭城,于是素华编了个幌子,说大老爷要出门前往歙州府衙,想到乔容并不知道内情,她忙撑起一个笑容:“是啊,早该回来了,是我糊涂了。” “大嫂子是给吓糊涂了。”乔容冲她做鬼脸。 素华心里琢磨着说辞,嘴上附和道:“可不?每次从娘家回来都这样。” “郑伯母可知道嫂子的处境?”乔容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知道的。我决意嫁给松哥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说过,乔家个个都好,就那太太不好惹,你嫁过去后,日子只能自己过,我和你父亲不能替你,你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受,也别找我们为你出头,你可想好了?我说想好了。”素华笑笑,“好在还有老爷……” 想起老爷离开前对自己的嘱咐,让她千万照顾好乔容,打起精神笑道:“容儿说得没错,她不会吃了我们,我们何必自己吓自己。” 说着话揭开车窗帘看向窗外,山灵水秀白墙青瓦,在如画的风景中,渐渐放松了心情。 说笑间马车停下,写着“延溪”二字的大石和旁边的八角亭已在眼前。 下了马车也不坐轿,顺着缓坡慢行,沿路有大姑娘小媳妇探出头来招呼,乔容心情大好:“明日找她们去。” 素华点头说好,来到乔家门外,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几位太太,里长延太太,客栈老板娘王太太,秀才家的范太太,瞧见二人均是一愣,素华带着乔容过去见礼,几位太太淡淡回礼,说句回来了,也不等她们答话,扭头就走。 素华狐疑回头,乔容在旁笑道:“看来这三位输惨了,大伯母赢了。” 话音刚落,谷婆子从门内出来,草草福了一福说道:“太太吩咐,四姑娘和大少奶奶到家后,先进偏厅用饭。” 二人一前一后进去时,大太太端坐着,面前摆一桌丰盛的菜肴,对二人说道:“坐下吃饭。” 她的脸隐在暗影里,看不清喜怒,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乔容看向素华,素华示意她坐下,笑说道:“我来为母亲布菜。” “不用。”大太太说道,“坐下吃你的。”又对乔容道,“四姑娘多吃些。” 她叫她四姑娘,乔容有些疑惑,素华则是一惊。 她唤一声母亲问道:“家里可有事吗?” “吃饭。”大太太重重说两个字,手指向对面的椅子。 二人坐下来看着大太太,大太太拿起筷子,又说两个字:“吃饭。” 看大太太动了筷子,二人伸筷子夹菜,乔容吃几口,发觉大太太一口没吃,脸冲着门口,似乎在看什么,日影移动,露出她隐在暗处的脸,她的眼神茫然,目光空洞,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感觉到乔容在观察她,她转眸看了过来,目光定在她脸上,默然半晌突然说道:“如果坐在这儿的是你娘,那该有多好。” 这话莫名其妙,乔容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伸筷子夹菜缓解尴尬。 她依然盯着她,笑笑说道:“四姑娘,你可要吃得饱饱的。” 乔容抬起头,她的笑容古怪,两眼直勾勾得,闪着疯狂的光芒。 乔容毛骨悚然,求助看向素华,素华强笑道:“母亲怎么叫容儿四姑娘?听起来怪生疏的。” “她就是四姑娘啊,四姑娘可是老二夫妇的心头肉。”大太太说着话埋下头,又说声吃饭。 她大口吃了起来,狼吞虎咽毫无吃相,汤喝得唏哩呼噜,脆笋咬得咯吱咯吱响。 乔容和素华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动筷子。 日头西坠光线渐暗,谷婆子进来点灯,灯光亮起时,大太太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随着嘎得一声,她放下筷子长长舒一口气看向乔容,依然是直勾勾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话,声音轻飘飘得,仿佛梦中呓语:“我三日三夜没有睡觉没有吃饭,就为等着四姑娘回来,看到四姑娘,我这颗心才踏实下来,才能吃得下。” 她疯了吗?她想做什么?乔容再按捺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她站了起来,大太太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看向谷婆子,声音大了起来,咬牙切齿说道:“动手吧。” 谷婆子喊一声来人,又冲进来三个婆子,四个人一起冲向乔容,将她架起来就走,乔容扭动挣扎着,她们手下用力,牢牢箍住她的手脚,抬起来从侧门进了小厅。 乔容大声唤着嫂子,素华从呆怔中回过神,追过去喝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大太太冲过来,一把将她扯在一旁,吱呀一声,关上了小厅的门。 素华喊一声母亲,大太太看着她:“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明明知道乔启广的生意彻底垮了,还和那老东西合起伙来瞒着我。” “二叔父当铺里的生意出了差子,可木材和茶叶生意还在,清风堂也好好的。”素华忙忙解释,“父亲怕母亲忧心,不敢让母亲知道。” “乔启广下了大狱。”大太太一声冷哼,朝着门那头喊道,“杭州知府那儿只等圣旨一到,就去查抄他的家产。” 素华愣住了,乔容隔着门喊道:“你胡说,我父亲和袁总督情同手足……” 大太太连声冷笑着,冲着门大声说道 “情同手足?好一个情同手足。我告诉你,袁总督已被朝廷查办,乔启广就是他最大的同党。” 乔容的喊声戛然而止,素华从震惊中回过神,跑过来用力去拉门闩,大太太一把攥住她肩,用力一搡,素华扑跌在地,她顺势跪下央求:“母亲,二叔父身陷囹圄,我们更应该替他照顾好容儿,父亲离家前千叮咛万嘱咐……” “别想用那个老东西压着我,乔启广已经倾家荡产,他没了靠山,他还仗着什么欺压我冷待我?”大太太弯腰看着她,咬牙说道,“我告诉你,我娘家兄弟在县衙为官,他以后得倚仗着我。从今往后,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无论如何,母亲不能这样对待容儿。”素华磕下头去。 “容儿,容儿……”大太太抡圆一掌,狠狠扇在她脸上,就听一声脆响,大太太声音拔高:“一口一个容儿,你护着她做什么?你护着老二的心肝宝贝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松儿?乔启广倒了霉,你怎么不问问松儿怎么样了?你怎么不关心他?” “松哥不会有事的。”素华抖着唇,不置信看着大太太。 “松儿,我的松儿。”大太太尖声喊了起来,眼泪迸出眼眶,“松儿被官府缉拿,因为害怕跳进了钱塘江,如今生死不明,我的松儿……” 素华啊得一声尖叫,随后没了声息。 “嫂子。”乔容喊道,“嫂子你别乱了心神,我父母亲再有难处,都会将松哥安置妥当,不会连累到他。” “贱人闭嘴。”大太太尖声咒骂,“乔启广,你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该让侄子过继,可你听信你那姨娘的撺掇,竟想着让女儿招婿上门继承家业,我的松儿那点儿不好,你口口声声说他不是做生意的料,你如此糊涂吝啬,活该你倾家荡产。还有你的金二太太,风光赫赫的金二太太,她此刻可还风光?可还神气活现?她也有灰头土脸的一日,想想就解气……” 绣楼④ 大太太咒骂着,嗬嗬嗬笑了起来,笑着喊道,“你们害死了我的松儿,我要让你们的宝贝女儿来抵命。” “大伯母,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生要见人活要见尸,松哥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会回来的。”乔容大声喊道。 大太太猛然转身冲到门边,疯狂拍着门板厉声说道:“他们还回我的松儿还罢,否则我让他们的女儿生不如死。” 乔容咬着舌头逼自己冷静,她知道大太太最重脸面,竭力将声音压低:“大伯母放心,松哥会回来的,咱们都冷静些,这样大喊大叫,让村子里的人听到,岂不是难堪?” 大太太猛一下闭了嘴,转头看着昏倒在地的素华,过去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咬着牙左右开弓打了十几巴掌,一边打一边骂:“松儿生死不明,你什么用处没有,就知道躺尸。” 素华被打醒,睁开眼茫然看着她,看着看着挣开她的钳制,爬起来指着她问道:“你是谁呀?怎么打人呢?” 大太太一愣,素华扑了过来,两手揪住她头发,两脚胡乱踢打着骂道:“你这个又胖又凶的女人,为什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你欺负人……” 素华呜呜哭了起来,两手胡乱摇晃,大太太疼得直叫唤,想要挣开,素华的力气大得惊人,她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 乔容凝神听着一门之隔的动静,明白素华听到乔松出事,受了刺激以致疯狂,忙对谷婆子道:“谷妈妈,你让她们放开我,我不会跑,我能跑到哪儿去?” “我只听太太的。”谷婆子摇头。 “谷妈妈,大老爷早晚要回来的,你不为难我,我也不会在大伯父面前为难你,”乔容看着她。 谷婆子犹豫着,乔容又道:“你听听那边的动静,大伯母神志不清,大嫂子有些疯癫,谷妈妈你就是这个家里最有身份的,你得出去主事,打发人去请郎中,厨房里的事浆洗房的事,都得有人操持。” 谷婆子依然犹豫,另一个婆子道:“四姑娘说得对,老谷,你得赶紧拿个主意。” 大太太杀猪一般喊叫着:“住手,你这个疯子……” 谷婆子摆摆手,“松开她。”又对乔容道,“你老实些。” 乔容脚一落地,忙说道:“谷妈妈放心,我自己上去,大伯母不发话,我绝不迈出绣楼一步。” 说着话一转身,蹬蹬蹬上了绣楼,过了拐角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袁总督被查办,父亲下狱,松哥下落不明,这些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炸得她头皮发麻身子虚软,她靠着墙紧闭了眼,身子团成一团,脑子里却分外清楚,若点着一盏灯,灼亮而热烫,烫得眼睛辣辣得疼。 她脸埋在膝头,袁总督与父亲相识于微时,其后一人做官一人从商,袁总督是父亲在官场上的靠山,而父亲给袁总督大把的银子,助他官运亨通,母亲曾说,袁总督官做得越大,性情越刚愎桀骜,竟与直隶总督结怨,而直隶总督乃是帝师,是新帝面前的红人,母亲断言袁总督终难免党争之祸,劝父亲与他脱离关系,父亲说他已经着手在做,可这么多年下来,盘根错节,难以彻底摆脱。 若袁总督被查办,父亲极难逃脱干系。 至于松哥,虽然父亲从未有过让他过继之意,可坊间有此传言,如父亲出事,松哥被认为是父亲的儿子,极有可能连累到他。 如今的情势,一切都系于母亲。母亲可能力挽狂澜? 她为母亲忧心,却也对母亲极有信心。 她恨自己没有在母亲身边,却也知道自己在,只会添乱。 想到此处,更恨自己。恨自己只知随心所欲玩乐,没有跟母亲学着打理家事,也没有听父亲的,学一些生意上的事,他们曾说过让自己赘婿,将来承继家产,她激烈反对,她说不想一辈子被金银所累,父亲问她,我百年之后,这万贯家产如何是好,她很洒脱,不如捐赠,捐赠给寺庙学堂西河直街的穷人,如果用不完,还有天底下的穷人,父亲宠爱得说,真是个傻孩子,母亲摇头,惯坏了。 父母亲就那样由着她纵容着她,他们从不逼着她做什么,只是悄悄为她择婿,他们小声议论过什么唐家孙家袁家,说唐家那个桀骜不驯,跟容儿一样的脾气,到一处定是打不完的架,孙家那个身子太弱,只怕命不久长,袁家如今门第太高,容儿会受委屈,父亲问母亲,钟家怎么样?世代簪缨的大族,老太君极宽和,挑选孙媳妇只看人不看出身,母亲摇头,在她家做了十多年丫头,如今见了,心里头依然矮上三分,若做了亲家,总得平起平坐才好…… 他们议论得热烈,她却听不下去,从帐子后钻出来大声说道:“你们选的我都不要,我要自己选女婿。” 母亲忙直起窝在父亲怀中的身子,轻斥道:“又偷听。” 父亲也忙松开搂在母亲腰间的手,笑眯眯问她:“容儿要选怎样的女婿?” “街头偶遇的,一见难忘,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只钟情于我,我只钟情于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憧憬着,“我和他,要像父亲母亲这样。” “傻容儿。”父亲看着她笑。 “你父亲当初没少折磨冷待我。”母亲嗔看向父亲,父亲歉然拍拍她手,母亲笑道,“而且,你父亲有两位太太。” “那我再想想。”她打个哈欠,“困了,睡去了。” 走到门口一回头,父亲母亲笑看着她,他们的笑容里有骄傲有宠爱有纵容,更多的是满足。 他们的笑容就那样定在眼前挥之不去,眼泪夺眶而出,她猛然跳起来冲下楼去,她拍着门哭着喊道:“来人,给我开门,我要回杭城去,我要回杭城去……” 我要回到母亲身边,我可以学着打理家事,我可以陪在她身边,她累了,我给她捶背,她渴了,我给她烹茶,她烦闷了,我逗她开心,我还可以去狱中探望父亲,告诉他让他放心,我可以去找相熟的闺中密友,她们的父亲非富即贵,可以帮助父亲脱困,我还可以求漕帮的周叔派人寻找松哥,我可以做很多事,我要回去。 “来人,给我开门,我要回杭城去,我要回杭城去。”她声嘶力竭喊着,喊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人过来应声,“太太犯了头风,少奶奶疯疯癫癫的,家里乱成了一团,四姑娘你可省省吧。” “这位大娘,你告诉太太,浙江漕帮的周师父是我义父,漕帮中辈分最高才能称为师父,我请他派人寻找松哥,定能找到。”乔容忙说道。 周师父并不是她的义父,她如此说,只为让人信服。 “太太吩咐了,不要听你的花言巧语,你在这儿老实呆着,松少爷自然会回来。”那位婆子说道。 “绣珠呢?把绣珠叫来。”乔容嘶哑着嗓子说道。 “绣珠和兰香吃里扒外,太太吩咐卖到青楼里去。”婆子得意说道。 “你们别乱来啊,因为绣珠服侍得力,父母亲早就废了她的卖身契,她不是奴仆,她是你我一样的身份。太太卖了她,按律要斩首,大娘你是从犯,按律流放。”乔容慌乱着,声音很大。 那婆子嘟囔一句什么,脚步啪嗒啪嗒离去,乔容又忙喊道:“听大嫂子说,兰香也是一样,兰香已经许了人家,腊月里成亲。” “死丫头倒是好福气。”婆子骂了一句,走得远了。 乔容瘫坐在地,绣珠确实废了卖身契,兰香的事她不清楚,不过大嫂子如今神志不清,她们也没地方问去,先将人救下再说。 想到素华,她心如刀割,如果松哥不能平安归来,大嫂子只怕从此疯癫,再不会清醒。 周遭再无声息,她靠着门板大睁着眼坐了一夜,早晨第一缕阳光洒在身上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扶着栏杆撑着虚软的腿上了楼梯,从侧门进入回廊,倚着曲栏向外张望。 花园外长春花开得更加繁茂,有几枝探入花园,花朵挤挤簇簇,密集得让人厌烦,长春花枝延伸处的小街尽头,大樟树的枝干虬结得近乎狰狞。 她望了许久,没有人影经过,她求救无门。 突然就想起秦来宝,想起他在山神庙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忠言逆耳,是啊,如果那会儿听了他的话,能平心静气问问他为什么那样说,他又知道些什么,也许自己会返回杭城,又或者,自己会收敛言行,最起码,昨日下午归来时,看到大太太那样诡异,自己能有所提防。 可惜的是,自己只想听想听的,只愿意听愿意听到的。 她看着那棵大樟树,那日清晨,他就站在树下,仰着头漫不经心四处观瞧,她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看过来,四目相对,他的嘴角扬了起来,他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好像在说什么。 他无赖跟着大嫂子进了正堂,无赖让大伯父留他吃茶用饭,他在延溪村呆了数日,他在财神客栈因为里长公子说父亲坏话,挥拳揍他,他骑着马经过她身旁,疯了一般疾驰出村口。 乔容心中狐疑,难道他知道我?或者,他家中有长辈认识父亲可是,父亲没有提到过有姓秦的朋友。 她甩一下头,目光从樟树下移开,故旧与否,他已经离开延溪村了,帮不到我。 她颓丧坐在美人靠上,闭目想着主意,似乎只能等待,等着大伯父从歙州归来。 对了,歙州,她惊跳起来,怎么忘了李伯夫妇?李伯老成持重,可以帮我。 可是,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 突听吱呀一声,楼下小厅的门开了。 绣楼⑤ 她冲到楼梯口,迎面上来一位粗使丫头,放下手中食盒转身就走。 “等等。”乔容看她有些呆头呆脑,试探问道,“少奶奶怎么样了?” “疯了。”丫头硬梆梆答道。 “绣珠呢?你可见到了绣珠?”她又问。 “不认识。”她摇头。 “就是总跟在身边的那个丫头,圆脸大眼睛的那个,爱穿粉色上衫,绿色裙子那个。”乔容描述着引导。 “也不认识你。”她又摇头。 看来她们特意派了这个丫头来给她送饭,乔容有些气馁,又不肯放弃希望,问她道:“你总认识兰香吧?” “认识兰香姐姐。” “见到她了吗?” “她在浆洗房,她要嫁人了,新娘子都很漂亮……”那丫头说着话,抬手指着她头顶笑,“这个好看。” “你喜欢这个?”乔容拔下发间珠钗。 她嗯嗯连声:“亮晶晶的,好看。 ” 乔容将珠钗搁在掌心,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放柔放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娘叫我笨丫,她们都叫我傻丫头。”那丫头伸手来拿珠钗。 乔容手握成拳收了回去:“下次让胡妈妈来给我送饭,这个就给你。” “你骗人。”她噘了嘴。 乔容想了想,摘下耳垂上的一对明月珰搁在她手里:“这个给你。”又摊开手,给她看掌心的珠钗,“等胡妈妈来了,再给你这个。” 笨丫将明月珰在耳垂上比划着,乔容忙道:“让别人看见,会说你是偷的,会打死你,你偷偷藏起来,回头交给你娘,给你做嫁妆。你做新娘子的时候,戴上去亮晶晶的,也很好看。” 笨丫连忙往衣襟里一塞,又拍了拍保证妥当,乔容将珠钗在她眼前晃了晃:“记住我的话了?” “记住了,下顿饭让胡大娘来送,我不来了。”她蹦跳着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嘟囔,“骂我我也不来,打我的话,我就躲在胡大娘身后,胡大娘是个好人……” 乔容简单梳洗了吃饱饭到回廊上消食,踱了几圈回屋倒头就睡,噩梦纷至沓来,她数次惊醒,额头淌着冷汗心跳得飞快,似乎要从胸腔里迸裂而出,翻个身继续睡,一合眼的功夫,楼下小厅的门又是吱呀一声。 她跳起来向外迎去,一个婆子迎面而上,胡字出口,她紧抿了嘴巴,万一不是呢? 那婆子放下食盒,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怎么欺负笨丫了,哭着喊着不来,躲在老胡身后,推着老胡让老胡来,太太病了,一日换十来种滋补的羹汤,老胡哪里得空,把我老婆子派来了,老胳膊老腿还得爬楼,真是惹人厌烦。” “请问这位大娘,松少奶奶可好些?”乔容问道。 老婆子看她一眼:“自己都这幅德行了,管别人的事做什么?” “松少奶奶人好,我自然要关心她。” “她是好,就是太好了,才会这么惨。新婚几天,相公走了,三年中回来了三天,等啊盼啊,人给没了,这辈子也就到头了,疯了好,疯了就不知道伤心了。”老婆子说道。 “大娘怎么知道她疯了?她是不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唱?”乔容忙问。 “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很安静,背对着门口,脸冲着一幅画,坐在房里做鞋,一边做一边说,让你学着洑水,你就是不学,这下好了,跳进江里了,你冷不冷?我做好鞋就给你缝棉衣,你穿上新衣新鞋,好吹笛子给我听。”老婆子学着素华的口吻。 “绣珠和兰香呢?”乔容又问。 “真是话多。”老婆子白她一眼,转身下楼去了。 乔容无奈站着,听到门外啪嗒一声上了锁,僵硬转身进回廊坐在美人靠上向外张望。 山水树木白墙青瓦似乎凝固成了一幅画,从午后到黄昏,画面静止不动,没有人影,连只野狗野猫都没有,甚至一只鸟都没有。 送晚饭的又是那个婆子,乔容问她贵姓,她说姓马,乔容又问起绣珠和兰香,马婆子道:“都活着呢。” “在哪儿活着呢?”乔容追问。 “浆洗房。”马婆子不耐烦。 乔容又试探问道:“马大娘和驾车的胡大叔可熟” “胡二不在家,出远门去了。”马婆子看她一眼气哼哼说道,“别再问了,真是烦。” 乔容心中希望破灭,深恨自己这些日子出村闲逛,没有到村子里各家各户去走走,连个可靠的报信人都想不到。 夜里昏昏沉沉睡着的时候,楼下门开了,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她端着灯出来一瞧,谷婆子与另一个婆子气势汹汹进来,手里各举一把锤子,乔容心中大惊,忙忙后退,嘴里说道:“你们要杀人吗?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说着话操起桌上的剪子,两个婆子没理她,从她身旁越过去,到了通往回廊的侧门边上,丁丁当当一阵响,把门板给钉死了。 乔容退回卧房,苦笑着缩回床上。 谷婆子钉好门板,探头看一眼乔容,跟另一个婆子道:“要说还是咱们太太,头疼得都要炸开了,还能想到这绣楼上有纰漏。这下好了,插上翅膀也飞不走了。” 另一个婆子道:“跑是跑不了,这么高跳下去,不死也得残。最要紧是村里有人经过,不好看。” “没错。”谷婆子环顾一周,“傻丫头太笨,就让马婆子送饭,你去告诉她,敢乱说话就把她撵出去。” “浆洗房里现在人手足够,要我说,洒扫啊倒马桶啊端个茶送个水的,都交给马婆子,从今以后,就她一个人能进绣楼,出了任何差错,就拿她是问。”那个婆子起劲出着坏主意。 “还是老周你想得周到。”谷婆子说道。 两个婆子各处查看一番,一前一后下楼,就听谷婆子道:“她娘害死了大少爷,就该让她白日刷马桶洗衣裳,夜里睡柴房,太太怎么还嘱咐得好吃好喝?” “万事不能做绝,总得留条后路,大老爷早晚要回来,二老爷也得从监狱里出来,还有金二太太手段厉害,总得忌惮些。”周婆子说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次轮到谷婆子得意,压低生意说道,“新仇加上旧恨,大太太还有后招,赶在大老爷回来之前,我猜……” 她们走得远了,再听不清说些什么。 次日马婆子再来,将嘴巴闭得死紧,再不肯跟乔容多说,被她逼问得狠了,瞪着一双浑浊的眼道:“如今就我一个人伺候你,万一说错了,就得将我撵出去,你就当可怜我孤老婆子,别再问了。” “你只要告诉我,绣珠怎么样了?少奶奶好些没有?”乔容不肯罢休。 “绣珠好得很,刷马桶呢,有老周看着她,她不敢不老实。少奶奶还是那样,太太吩咐了,谁敢给祁门那边传信,就割了谁的舌头。”马婆子压低声音说道。 自己惯得娇滴滴的五姑娘给人刷马桶,乔容忍下心疼问道:“谁照顾少奶奶呢?” “老胡。”马婆子说道。 “胡二的娘?”乔容忙问。 马婆子没再理她,拎着水壶转身下楼去了。 乔容看着通往回廊的侧门,门板被钉得死死的,像是一块大黑补丁,将她堵得不见天日。她进了书房,一幅一幅看这些日子描下来的画,又拿起绣绷拈起绣花针,一针一针刺下去。 直到眼睛酸疼,起身来到窗前,宝瓶状的窗子比她的腰身还要细瘦,向下看去,是小厅的天井。 她下了楼梯来到天井中,抬头望一会儿四方的天空,踱步到关着的小门那儿,顺着门缝往外看,外面一只眼睛也顺着门缝在看她。 对上她的眼,那人娘啊一声往后一跳,然后喊了起来:“她下楼来了。” “下楼就下楼。”好像是谷婆子的声音,“反正也跑不了。” “太太许她下楼?”那人问道。 “你守在门口,不许她走出半步,其他的别管。”谷婆子说道。 她笑笑转身上楼,绣好的帕子包住拣来的石头子儿,隔着侧门边上如意窗远远抛了出去,上面绣着梵文,她写了前因后果,写了找谁,许了丰厚的报酬,如果被有心人捡到,也许能帮她通风报信。 以后每当窗下有动静,她就往外抛一块。 抛到第七块的那天,晚膳的时候马婆子没来,来的是一位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婆子,拎着食盒上了楼梯,凶神恶煞看着她。 乔容心想坏了,肯定是扔出去的帕子被人发现了,帕子中的秘密也被人识破了,大太太派了更厉害的来对付我。 果不其然,婆子咚咚咚走到桌前放下食盒,从怀中掏出一沓帕子来,正是她扔下去的那些。 ※※※※※※※※※※※※※※※※※※※※ 数据太差,差到连个榜单都混不上,文名又改回来了,文案再次改了,更新时间改成晚七点吧,早一些~~ 会按设定初衷写下去,亲们支持我~~ 绣楼⑥ 乔容憋着气不说话,只是捏紧了袖筒里的剪子,上回谷周两位婆子举着锤子上来,她受惊后,就总在袖筒里拢一把剪子。 她心想,你敢动手,我就扎你,她盯着老婆子,要扎就得一举击中,她打定主意扎她眼睛。 她的手微微发着抖,仰脸看着婆子测算着角度,又往桌子边退了退,背靠着桌子,以便能借些力气。 婆子扬一扬手中帕子说话了:“四姑娘,你就别再往外扔东西了,万一惊动了太太,对你没有好处。” 乔容诧异看着她,婆子又道:“那日你被关起来后,我回去跟胡二一说,那小子琢磨了半夜,说要去歙州找一位姓李的老头,连夜就走了,今日午后刚回来。” “你是胡妈妈?”乔容结结巴巴问道。 “你既不认得我,怎么就敢让笨丫找我?”婆子好笑看着她。 乔容憋着的气一松,脚下一软,忙用两手撑住桌子,白着脸说一声吓死我了。 “老婆子生来一脸凶相,不过心肠还不坏。”胡妈妈将帕子递给她 。 乔容接过去,扶着桌子挪步到椅子前坐下,殷切看着她颤声问道:“胡大叔找到李伯了吗?” 胡妈妈摇头:“老爷带着李老头夫妇到杭城去了,胡二在歙州住了几日打探消息,乔财神因受袁总督牵连下了大狱,不过京中有人保他,过了这阵风头,应该就能出来,松少爷确实跳了钱塘江,下落不明,这些消息都不错。” 听起来父亲无虞,乔容松一口气,可是松哥生死未卜令人忧心,原来大伯父去了杭城,不知何日才能归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强自镇静问道:“少奶奶可好?” “不好。”胡妈妈叹气,“松少爷若回不来,她是不会好了。” “麻烦胡妈妈帮我找个笛子来。”乔容想着,大哥哥和嫂子成亲前三年,一直用笛声来传达情意,我若吹响那首《牧牛曲》,可能唤回嫂子的神志? 胡妈妈不知她的用意,只是痛快点头:“行,确实该多想法子解闷,胡二也是这个意思,他说姑娘如今只能安心等着大老爷回来。” “绣珠可好?”乔容又问。 “开头自然哭闹得厉害,说生死要跟姑娘在一起。我当着谷婆子面骂了她几句,我说你再闹就卖你进窑子,让你一辈子见不着你那姑娘,她听明白了,每日不言不语埋头干活,让做什么做什么,生怕离开姑娘。”胡妈妈说道。 乔容红了眼圈:“是我害她受苦了。” “我会关照她。”胡婆子说着话转身要走,乔容忙将头上珠钗递了过去,说道,“这个给笨丫,我答应她的。”又追问道,“太太这几日在做什么?” 谷婆子说大太太还有后招,要赶在老爷回来做什么云云,是以乔容有此一问。 胡妈妈道:“闹了几日头风,如今好些了,出了几趟门,不过没离开延溪村。” 乔容忙问:“出门做什么去?” “这个不知道。”胡妈妈摇头,“回头让胡二打听打听。” 乔容嗯了一声,又问:“她没有为难少奶奶吧?” “那倒没有,她到少奶奶院子里去了一趟,隔着门远远看着,说疯子力气大,瞧见她就头皮疼,估计只有老胡能制得住,于是打发我照应少奶奶。”胡妈妈说道。 “绣珠和嫂子,都拜托胡妈妈了。”乔容站起身恭敬一福。 “这可不敢当。”胡妈妈忙忙摇手,“乔财神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我们拿命报答都是应该。马婆子虽糊涂,她听我的,我不能常来,有需要跟姑娘说的,会让她传话。” 话音刚落,有人在外面喊:“老马今日托病偷懒,谁上楼送饭去了” “我。”胡妈妈蹬蹬蹬下了楼梯。 “时候可够长的。”是周婆子的声音。 “头一次上绣楼,看什么都稀罕,就多看了几眼。”胡妈妈说道。 “不光绣楼稀罕,绣楼里的美人也稀罕吧。”周婆子嗤了一声。 “我是个厨房里围着灶台转的货,没见识,你可别笑话我。”胡妈妈跟她周旋。 “我哪敢笑话你呢?”周婆子带着几分亲昵,“我还得仰仗着你享口福呢。”说着话拍一下她肚子,“老胡,你别怪我多事,是老谷嘱咐过的,我也不敢不听。她今日陪着大太太出趟门,让我看好绣楼,刚刚看老马缩在树荫下躲懒,就过来瞧瞧。” “知道知道。”胡妈妈说道,“老马也不是躲懒,她贪吃,吃多了闹肚子。” “没出息的老货。”周婆子骂道。 “我每日熬汤讨好太太,可太太总是出门,都让老马给吃了。”胡妈妈一副不争气的口气,“让她少吃些,她抱着盆子不肯撒手。” “太太啊,谋划大事呢。”周婆子得意说道。 “能有什么大事?总不是给柏少爷说亲吧?” “打嘴,松少爷不知生死,老爷又不在家,说的什么亲?” “那还能有什么大事?我倒想不出。” “家中如今不太平,太太是既想着喜事冲一冲,又想着给松少爷报仇。”周婆子卖个关子,“我也是猜的,不敢乱说。” “太太总说,咱们这些人里,你最机灵了。”胡妈妈顺着毛捋。 周婆子切了一声:“老谷才是红人,我呀,都快成伺候老谷的丫头了。” “老谷梳头梳得好,太太才总带她在身边,她需要讨主意的时候,还得找你。”胡妈妈说道,“梳头好的有的是,出主意的哪里找去?” 周婆子得意起来,小心看看左右,附耳说几句话,胡妈妈不置信看着她:“不能够吧?” “瞧着吧,就是这么回事。” 二人说着话走得远了,小厅门啪嗒一声上了锁。 乔容听清楚得不多,只知道胡妈妈在跟周婆子打探消息,出书房坐到桌旁喝汤,拿起帕子随手一拈,只有六块,少了一块。 难道说胡妈妈留了一块?不可能啊,看她是爽直性子,若留下一块定会跟她说,那么,少了的拿一块哪里去了? 她雀跃起来,定是被人捡去了,雀跃着又有些着急,捡去的人可能看得懂上面的梵文?可能参破她的用意?又或者,捡帕子的人是大太太那一头的呢? 心里七上八下得食不知味。 大概三刻钟后,马婆子摇摇晃晃上来收拾碗筷,乔容盼着胡妈妈能让她给带些消息,她却只是荒腔走板得哼歌,看都不看她一眼。 收拾好了拎起食盒下楼的时候,摇着头自言自语:“咱们这府里要办喜事了。” 乔容忙追过去:“马大娘,给谁办喜事?” “那不知道。”马婆子摇着头。 乔容默然叹着气转身回走,就听马婆子又道:“没想到这空了二十年的绣楼,还会有姑娘出嫁。” 乔容心中怦得一声,疾步追下楼梯,一把扯住马婆子小声问道:“马大娘,哪个姑娘出嫁” “不知道。”马婆子跟她拉扯来去想要挣脱,怎奈她死死拽着袖子不放,哼一声道,“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给跑了,她们就得找我老婆子的麻烦。” “不说就不说。”乔容松一下她袖子,她往前几步,乔容追上去,又一把薅住了,指指紧锁着的门说道,“你不说,我就大声喊,我就说马大娘告诉我了,告诉我府里要办喜事,绣楼里有姑娘出嫁。” 马婆子脖子一扭:“我那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反正我知道了,就是从你这儿听来的。”乔容摆出蛮不讲理的样子。 “好好好,老婆子再来这儿,就把嘴巴缝上,别说跟自己说话了,我连气都不出。”马婆子嘴巴紧紧抿成了一条缝。 乔容有些想笑,忍着笑说道:“这样吧,马大娘告诉我新郎倌是谁。” “不知道。”马婆子哼了一声,“反正,里长家也要办喜事了,里长太太乐得脸上开了花。”说着话往地上啐了一口,“下流胚子,贱货,为富不仁……” 乔容手下一松,马婆子甩甩袖子,骂骂咧咧得走了。 乔容呆愣站在原地,绣楼里要办喜事,里长家也要办喜事,就是说新郎倌是里长公子,那么新娘子是谁? 脑子里乱做一团,手却下意识抬起来,食指纤纤,指向的竟是自己。 她缓慢上楼呆坐下去,为什么?大太太为什么这么做? 她拿绣花针扎着自己掌心,逼着自己清醒,理智得去想明白。 她想起大太太那日的咒骂,她说母亲阻拦着松哥过继,她恨母亲,她恨不能亲眼看着母亲倒霉,谷婆子和周婆子也说过,她和母亲有新仇记恨。 母亲最在乎的是什么?怎样做才对母亲最狠的报复? 手又抬了起来,指向自己。 她惊跳而起,绣花针划过掌心,一颗颗血珠冒出来,淋漓落在地上,脑子里却分外清醒,大太太和母亲的旧恨,似乎不止松哥过继一事,新仇则是大太太认定松哥死了,她认为是母亲害死了松哥,她要为松哥报仇。 母亲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女儿,女儿所嫁非人生不如死,就是对母亲最狠的报复。 于是,她要赶在大伯父回来之前,将她嫁给里长公子。 亲事① 马婆子又来送饭时,乔容递给她一封书信:“烦劳马大娘把这封书信给胡大叔,请他帮我送到休宁驿。” “不行不行。”马婆子摆着手,“太太不会让你往外送信。” “偷偷帮我送。”乔容将一个银锞子放在她手中,压低声音说道。 马婆子紧盯着光灿灿的银锞子,眼睛一眨不眨。 “嫌少?”乔容又放一个。 她的眸子反射着银光,浑浊的双眼迸出光华。 “两个都不行?那就算了。”乔容伸手欲夺,马婆子手一缩,将一对银锞子紧攥在掌心,另一手将书信塞进怀中,一声不响下楼去了。 下了楼出了小厅,径直绕出院子侧门,一脚跨出门槛又犹豫了,回头往账房里来,拿出一个银锞子问账房:“这是几两?” “二两。”账房探头瞧了瞧,问她,“哪来的?” “捡来的。”马婆子攥在掌心,“二两银子够我活几年?” “我跟你算算啊,你一个月是一窜钱,一窜一百钱,十月一千钱,一千钱就是一两,这二两啊,是你一年零八个月的月钱。” 马婆子数着手指头算了算,嘿嘿笑了起来:“两个就是三年半,三年半自由自在不用受气,死了也值了。要是能捡两个,我就离开乔家。” “差矣差矣。”账房摇头,“三年半四两,那是你净得的,你拿来赌个钱喝个酒,再有小病小灾的买几包药,也就所剩无几了。你别忘了,你的吃穿住,可都是乔家包了的。老婆子别瞎想了,回去老老实实干活去。” 马婆子呸了一声嘟囔道:“就欺负我老婆子没见过银子。” 不情不愿回到厨房,将胡妈妈拉到僻静处,将书信在她面前一挥:“绣楼美人让我帮她送信。” 胡妈妈凑过去瞧了瞧,马婆子一声嗤笑:“你能懂得哪头朝上吗?” 胡妈妈摇头,马婆子又道:“她为了收买我,给了我二两银子,我收着了,算是太太给我的赏。” 胡妈妈伸手示意,马婆子身子一缩,她向前一步目露凶光,马婆子无奈拿出那对银锞子,她抢去一颗,对马婆子道:“见面分一半,你还能跟太太讨赏去。” “凶蛮的老货。”马婆子嘟囔着走了。 将书信交给谷婆子,拿到大太太面前一回禀,大太太当即说赏,赏了她二两银子另加两串铜钱。 “赚了。”马婆子欢天喜地到胡妈妈面前炫耀。 不一会儿周婆子来了,跟胡妈妈说道:“传太太的吩咐,今日午饭不在家吃,用不着预备了。” “太太要去哪儿?”胡妈妈随口问道。 “烧香。”周婆子笑得神秘。 延溪村后山有一座慈觉寺,寺院里的住持师太法名慧真,听到乔大太太前来上香,慈眉善目迎了出来,行个佛礼问道:“乔太太今日怎么得了空?” “有事有事。”大太太顾不上与她客套,催促道,“咱们找清净处说话。” “乔太太请。”慧真师太不急不慢比手道。 进了静室掩上房门,大太太也顾不上喝茶,拿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你帮我瞧瞧那小贱人写了些什么。” 慧真师太瞧几行呀了一声:“原来这四姑娘是订过亲的。” 大太太一惊:“跟哪一家订了亲?” “信封上写的是西安将军蜀唐将军谨启,信里说自己在延溪身陷囹圄,企盼唐公子前来救她。”慧真师太搁下书信看向大太太。 “可是也没说订过亲啊?”大太太质疑。 “若是没订过亲,就该向唐将军求救,可她却说唐公子,男女之间若非有亲,她怎么会单单提起唐公子”慧真师太笑笑。 “快,打发人请延太太来。”大太太忙道,“过来商定计策。” “不用问她。”慧真师太摆摆手,“乔家四姑娘抵达延溪那日,夜里来了两位男子,一位姓孙,也是从杭城来的,住了财神客栈,另一位姓叶,带人去了里长家,里长看过关牒慌张不已,一面打发人去请里老夫妇,一面殷勤招待,他称姓叶的男子为小将军,叶小将军说是逢上大雨耽搁了行程,借住一夜后,次日一早动身离去,那位孙公子则走得更早,天不亮就离开了。”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不用找延太太来问。”大太太急道,“你扯这些做什么?” 慧真一笑:“还有你不知道的,夜半时分,财神客栈又有客来,这位客人姓秦,他带人住了数日后匆匆而走……” “这我也知道。”大太太打断她。 “等我说完。”慧真慢吞吞得,“这秦公子入住财神客栈后,叶小将军趁夜过去,二人闭门密谈,据说,叶小将军比秦公子大几岁,可对秦公子恭敬有加,口口称是。” 大太太更加糊涂:“你就别闲扯了,听说这姓孙的,姓叶的,姓秦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长相,难不成你动了凡心?” 慧真摆摆手:“他们都和四姑娘同一日到的延溪,你没想到什么?” “不就是巧合吗?”大太太一声嗤笑。 “乔财神昔日那么大排场,对四姑娘爱若掌珠,怎么可能只派两位老仆和一个丫头侍奉女儿回籍?”慧真笑笑,“孙公子来自杭城,叶小将军和秦公子来自西安,我问过延太太,关牒上盖着西安将军的大印,西安将军姓唐,名晋昌。”慧真指指几上的书信。 大太太啊了一声:“姓叶的和姓秦的是将军派来的?” “没错,孙家和唐家,哪家是受乔财神所托,哪家是出于义气,咱们先不去管。乔财神困境之下,这两家尚且如此热心,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有旧二是有亲,可两家来的都是英俊少年郎,倒叫我费了些思量。如今看来,孙家有旧,唐家有亲。”慧真得意笑着,一副被我猜着了的神情。 大太太脸色有些发白:“不能够,她若是定了亲,我能不知道?乔启正能不知道?” “儿女均未成年,口头之约也是作数的,若是交换了信物,更是不能随意反悔。”慧真说道。 “就算有这回事,乔家老二如今身在大狱,将军府还能认吗?”大太太咬牙道,“我和延太太这桩亲事做定了,生米煮成熟饭,将军府自然就不要她了。” 慧真摇头:“将军府远在天边,怎么都好说。乔家目前这样境况,你真的要得罪延太太?” “我何时要看她脸色了?”大太太怫然不悦。 慧真师太笑笑:“要我说,你犯不着得罪她,你是明白人,不如喝盏茶仔细想想。” 大太太紧抿着唇瞪大着双眼,一脸的不甘心。一盏茶下去,恳求看向慧真师太: “师太说说,我该怎么做?” “你把书信的事告诉她,让她自己决定,这门亲事是成呢?还是不成。成的话后果自担,不成的话……”慧真悠然呷一口茶,“她家儿子那样的,方圆几里有的是。” 大太太恍然大悟,拊掌道:“高人就是高人,我瞧你快要得道了。” 慧真更加得意,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呢,不求得道,只求做个富贵闲人。” “师太觉得,延太太可会怕将军府?”大太太期冀看着她。 “会怕。”慧真搁下茶盏,“不过呢,更会贪。乔四姑娘的嫁妆该是不少吧?” 大太太笑笑:“你想想,少得了吗?她来之前,乔启广派人给乔启正送来两口大箱子,我问了一句,乔启正就虎着脸说别瞎打听。我与延太太说定了,成事后对半分。” “这下好了,她娶了儿媳又得了金银,你呢,得了金银又报了仇,你们都是一举两得。”慧真歪头瞧着她,“也不知,能有我什么好处?” “有了我们的好处,还能少了师太的?”大太太吹吹盏中茶水,“师太有所不知,那丫头是个活宝贝,据说曾给太后献过寿礼,得了太后嘉奖,小小年纪成了杭城的刺绣名家,她的绣品千金难求,事成之后,让她用金线为师太绣一幅菩萨像。” “阿弥陀佛。”慧真宣一声佛号,“这你也信?大富之家娇滴滴的丫头,就不怕针扎了手?还能是刺绣名家?她受得了那份苦吗?她那幅寿礼,是请人代绣的吧?” “这倒没想到。”大太太愣了愣,摇头笑道,“师太说的有理,我竟信以为真,想想这些日子,就没见她拿过绣花针。” “你呀。”慧真伸手指戳戳她额头,“大富之家的那些龌龊事,我见得多了。” “这么一想,金二受独宠,只怕也是假的,说不定乔启广在别处养了外室。”大太太一副恍然的神情,“我可真是蠢,这些年信以为真,想到她心里就不舒服。” 慧真没有接她的话,怔怔出一会儿神,方道:“延太太会如何做,你可好奇?” 大太太点头:“我与师太打赌,我赌她不敢。” “我赌她贪。”慧真指指她腕间,“那只镯子就是赌资。” “这是上等的金镶玉,我去年生辰的时候,启广的太太送的。”大太太手腕缩回袖子里。 “瞧你。”慧真笑容里含了些嗔意,“你我的交情,亲厚不过她吗?” “那自然不是。”大太太掳一只下来,“一对镯子,咱们两个各一只,可好?” 慧真拿在手里端详着唤一声来人,吩咐道:“请延太太来一趟。” 亲事② 傍晚的时候,大太太春风满面回来了,进门就要银耳汤。 谷婆子忙到厨房来取,胡妈妈忙打开炉子煮上银耳,给她盛一碗糯米圆子笑说道:“边吃边等。” 她一边吃着一边抱怨:“每回去慈觉寺都得在外面等,连口饭都吃不上。” “太太最近常去那儿,你可遭罪了。”胡妈妈说道。 “谁说不是呢?”谷婆子摇着头,“好不容易有小尼姑出来,以为要走了,却是去请延太太,延太太呆了一会儿先回去了,我心想,这下太太总该走了,谁知不大的功夫,延太太去而复返,我跟春花在外面等得心焦。” “春花可有了人家?”胡妈妈问道。 “里长不许走,延太太又不给名分,春花跟我哭了一场,说延太太刚刚回去跟里长吵闹不休。”谷婆子叹口气,“我们这些伺候人的,真是上辈子造了孽了。” “延太太和里长吵闹,春花哭什么?难道他们为春花吵的架? ”胡妈妈凑近些。 “那倒不是。”谷婆子咂摸一下嘴:“你想想啊,他们这一吵架,春花夜里能有好果子吃?” “那他们为什么吵闹?又跟慈觉寺有什么相干?怎么延太太还来来回回得跑?”胡妈妈奇怪问着话,又摆手道,“想来你也不知道吧?” “我还真知道些。”谷婆子不服气得瞪大了眼, “春花说好像是为了什么将军,里长说咱们惹不起将军,此事只能作罢,延太太说山高皇帝远,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一口咬定我们不知道就行了。开头我以为说的是是戏文,春花悄悄跟我说,四姑娘来的那日,里长家来了贵客,就是什么一品将军派来的。” “将军?还是个一品的?”胡妈妈惊得直拍胸口。 谷婆子取笑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货,一品将军派个人就把你吓成这样,要是皇上派了人来,你怎么着?” “那我得吓死。”胡妈妈拍着胸口顺气,“可是,堂堂将军派人到咱们这儿做什么?”看谷婆子不说话,抚着胸口道,“你编出来吓我的吧?” “我要编瞎话,出门就摔汤钵。”谷婆子指指绣楼方向,神秘得压低了声音,“春花说了,那些人是来护送四姑娘的。” “那是春花猜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胡妈妈接过她手上空碗,“银耳汤好了,快给太太拿过去吧。” “再来一碗。”谷婆子揉着肚子,“只垫了个底。” “吃多了小心放气。”胡妈妈下巴一努,“侍奉太太睡下了再来,我等着你。” 谷婆子拎着汤钵扭扭哒哒走了,胡妈妈解下围裙,给边上的粗使丫头说一声去茅厕,从厨房出来进了后面的矮房,马婆子仰面躺在通铺上睡得正香,呼噜声打雷一般,弯腰解下她系在腰带上的钥匙,她纹丝没动。 悄悄开了锁,轻手轻脚上了绣楼,乔容正在小书房画画,画的就是这阵子看到过的徽州风情,她专注于画中,竟没察觉到有人进来。 胡妈妈跺一下脚,乔容悚然回头,瞧见是她,吁一口气站了起来。 “姑娘,我长话短说。”胡妈妈道,“马婆子把你的书信给了我,我给了太太,太太当即去了慈觉寺,那里的师太叫做慧真,能写会画,她们关在静室里密谈,后来延太太也去了,去一会儿转头回了家中,跟里长大吵一架,里长说惹不起将军,延太太说山高皇帝远,待到生米煮成熟饭,一口咬定说不知道。” 说完看着乔容,乔容发亮的双眸黯淡下去,哦了一声再无言语。 胡妈妈催促道:“这会儿太太在喝银耳汤,她喝完银耳汤照例要泡脚,我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姑娘有话可得快说。” 她只听父亲曾跟母亲提过,有意和西安唐家结亲,她不知道是那个唐家,只知道父亲跟西安唐将军有些交情,她也不知道唐将军的名字,她故意给唐将军写一封书信求救,又在信中特意提到唐公子,她以为能唬住他们,没想到这些人贪心至此,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步。 她不顾胡妈妈催促,凝神想了一下:“那就拜托胡大叔,找里老主持公道。” “都知道里老跟乔财神交情厚,他要是在家,胡二早就找他去了。”胡妈妈说道。 “里老没在家吗?”乔容惊问道。 胡妈妈叹口气:“听到乔财神出事,里老就到省府去了,他跟里老太太说,知府帮不上忙,就去京城。” 头一回见到胡妈妈,就想过让她转告胡大叔去求里老,可她不知道里老和父亲的交情究竟有多深厚,如今父亲遭难,昔日的好友还能不能帮他,谁都不好说,是以她决定等着大伯父回来,可眼下知道了大太太的阴谋,西安将军这一招也不管用,无奈之下只能求助里老试试。 他却不在延溪。 她勉强压下心烦,问胡妈妈道:“里老太太呢?” “闻太太病了,她本就身子不好,听到乔财神出事,又惊又气病倒在床,里老夫妇只有一个儿子,远在琼州府为官,如今是范太太在照料,听说闻太太问起过你,可范太太是向着太太的。”胡妈妈说道。 乔容愧疚说道:“怪我没有早些去拜望他们。” 胡妈妈扭头望一下楼梯口,急急说道:“姑娘,让胡二去一趟省府,把里老追回来吧?” “里老是为着父亲去的州府,还是父亲要紧。”乔容思忖道,“我再想想。” 胡妈妈急得身子扭来扭去:“姑娘,等到媒人上门,可就麻烦了。” 乔容手握成拳,指甲陷在肉里,彷徨无计。 “听谷婆子说,姑娘来的那日,里长家来的贵客就是什么一品将军派来的,有人说,他们是为护送姑娘而来。”胡妈妈提醒道,“姑娘可认得哪些人?” “不认得。”乔容摇头。 “是不是乔财神托付了人来护送姑娘?”胡妈妈揣度道。 “没听父亲提起过。”乔容看着她,突然有了主意,“胡妈妈,你到外面找几个长舌的,按我的话去说,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胡妈妈答应着转身就走,乔容追了过来:“胡妈妈,笛子……” “带来了,一着急险些忘了。”胡妈妈从怀中掏出来递给她,小跑步下楼而去,她腰身粗壮,跑起来的时候,脚步声却很小。 乔容看着她背影呆愣着,直到楼下传来上锁的咔哒声,拿着笛子进了小书房。 站在宝瓶状的小窗前,她举起笛子横在唇边,却只能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小时候母亲让她学一两样乐器,她始终不肯用功,被母亲逼迫来去,练了两首拿手的琴曲应景,凑齐了琴棋书画之功。 此时深恨自己不听母亲的话,似乎除去刺绣,任何事都是略知皮毛,远远不能精通。 她试了许久,一直吹不出声,颓丧坐下来心想,此时将嫂子唤醒,让她与自己一样受大太太折磨,还不如让她就那样糊涂着。 待到大伯父或者里老回来,她再醒来才是时间最好。 可是,吹响笛子就一定能够唤醒嫂子吗? 行与不行总要一试,她又举笛子在唇边,吹几下突然发出裂帛一般的声响,将自己吓一跳,随即笑了起来,第一步总算是成了。 随后却又不出声了,一会儿出声一会儿不出声,练到夜半,才算是真正吹出了声。 回到卧房躺倒下去,累得呼呼大睡。 早起马婆子来的时候,她犹自未醒,马婆子絮絮叨叨:“夜半不睡,嗤拉嗤拉得发怪声,吵得一院子人不得安生,少奶奶一向安静,也被你扰得大喊大叫,这会儿可好,你想睡就睡,咱们可还得干活。” 乔容从床上一跃而起:“少奶奶喊叫什么了?” “都是些疯话,没人听得懂,又喊又叫得闹了一夜,疯得更厉害了。”马婆子叹口气,“那么好的一个人,造孽吆。” 乔容低了头不说话。 马婆子下楼去了,她呆看着桌上的饭菜难以下咽。 马婆子上来收拾碗筷的时候,看到饭菜一口未动,絮叨道:“都说你跟将军公子定了亲,那你以后就是将军府的少夫人,可得好好吃饭,饿坏了身子,可就没法享福去了。” 乔容一听,知道胡妈妈已经把消息散步出去,振奋精神吃几口冷饭,看着桌上的笛子心想,嫂子大喊大叫的,说明笛声对她起了作用,我得坚持练下去。 她试着吹奏,拿纸笔又是记又是画得忙碌着。 几日后,终于能吹出宫商角徵羽了。 这一日又琢磨《牧牛曲》乐谱的时候,楼下有人在大声说笑,从宝瓶窗口看下去,一个穿红着绿头戴红花的妇人与大太太站在花园里,那妇人仰脸看上来,大惊小怪说道:“这样精致的绣楼,住着的必定是精致的美人,可能瞧瞧?” “不用瞧了,延太太见过,早就相中了。”大太太的声音很大,似乎有意让她听到。 乔容心中一急,她与将军公子订亲的传言早已在村中散步,几乎人人皆知,可大太太依然不肯放过她。 她趴在窗口大声喊了起来:“这位妈妈,我在杭城已经订过亲了。” 媒婆吃惊看向大太太:“既是有了人家,这样的媒我可不敢做,做了要吃官司的。” 大太太仰脸看着她,她也看着大太太,大太太瘦了很多,丰腴的脸庞瘪了下去,眼圈发黑,双眸里闪着仇恨的精光,她冲着她咬牙切齿道:“厚颜无耻,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口。”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就是订了亲,未婚夫是西安将军蜀少将军唐公子。”乔容的目光毫不闪避。 媒婆吓得转身就走,太太一把薅住了,尖声问道:“既定了亲,可有凭据?” “自然是有凭据,不过不会给你看。我再问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亲事,你凭什么做主?”乔容冷笑着质问道。 ※※※※※※※※※※※※※※※※※※※※ 采买年货回来晚了,今天走了一万五千步,膝盖疼。。。 亲事③ “我自然是受了你母亲的嘱托。”大太太拉长了声音,“不过呢,不是那位金姨娘,是你真正的母亲。” 乔容愣住了,真正的母亲,难道是说太太?太太是嫡妻,她却从未叫过她母亲,她只叫她做太太,下人们私底下提起,为了区分,因她娘家姓聂,就叫她聂太太,叫母亲金二太太。 太太吃斋念佛,常年茹素,她每次过去瞧她,她总是慈眉善目得笑着,命丫头摆一桌子素食小点,和气对她说:“容儿挑自己喜欢的吃。” 她埋头吃着,太太笑问她:“这些日子都做什么了?外面可有新鲜事?” 她吃得渴了,喝着茶讲给她听,她听得津津有味,苍白的容长脸上浮起笑容,细眉细眼笑得弯起来,瞧上去更加慈爱。 乔容有时候调皮,母亲拿起鸡毛掸子作势打她,她一溜烟跑到太太那儿去寻求庇护,太太就笑:“跑到我这儿来是对的。” “万一母亲跟过来呢?”乔容仰脸看着她。 “那不能够。”太太的笃定让她放松下来,她在她那儿吃喝玩耍,累极了就爬上她的床睡觉,她的床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檀香,她总是睡得很沉。 有一次醒来的时候,太太正弯腰为她掖被子。 太太像母亲一样疼爱她,乔容有十足把握。 她大声说道:“太太绝不会让你插手我的亲事。” “是吗?”大太太尖声笑了起来,跟那位媒婆耳语几句,媒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这门亲事我也敢接。” “你接了要吃官司的。”乔容喊道。 没人理她,大太太与媒婆并肩出了花园,往女厅方向去了。 她对媒婆说了什么?乔容心里若有猫抓。 马婆子来送饭的时候,无论她问什么都紧闭着嘴巴不开口,问得急了就说:“你完了,少将军夫人要做延少奶奶了。” 一日心乱如麻,夜里睡下的时候,小厅啪嗒一声开了,是谁?她惊跳起来。 谷婆子和周婆子一前一后沿着楼梯上来,瞧见她站在楼梯口,谷婆子笑说道:“四姑娘,我们奉太太命来请你下楼,太太说了,今夜里我们府上贵客临门,你可要老老实实的。” 既然能下绣楼,乔容由着她们摆布,擦了脸涂脂抹粉梳好头发换了衣裳,谷婆子问周婆子:“怎么样?” “这么一拾掇,又是天仙一样了。”周婆子讥笑看着她,“要说这小姑娘心可真大,每天吃得香睡得香,一丁点儿没见瘦。” “好像还胖了点。”谷婆子笑着附和。 “你们两个少废话。”乔容不耐烦道,“就算我成了延少奶奶,也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 两位婆子面面相觑,然后闭紧了嘴巴,默不作声带她下楼,过小厅进偏厅往正堂而来。 没进门就听到大太太在哭诉,她且哭且诉道:“闻老爷,你别听村里人乱说,我们家这些年都靠着启广,我心里当四姑娘亲闺女一般,我怎么舍得对她有半分不好。” “你将她关在绣楼是怎么回事?”一个威严的声音问道。 “她一听说启广下了大狱,闹着要回杭城,老爷不在家,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我哪敢让她走,没法子将她锁了起来,她又闹着要跳楼,我只好把通往回廊的门给钉上了,就这也不安分,每日里吹笛子到夜半,扰得合宅不安,只怕是有些疯癫了。”大太太哭天抹泪。 “她的亲事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声音更加威严。 “我收到了启广太太的亲笔信,说是启广如今自身难保,最担忧的就是这个女儿,拜托我给她寻一门亲,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就在咱们延溪村,能得他大伯父的照应。我思来想去,最合适的就是延公子,年纪相当相貌不差家世也算好。延太太也说了,儿子被惯坏了,有些不懂事,生怕辱没了四姑娘,可那孩子心地不坏,就是游手好闲些,管不住嘴爱惹事,成了家娶了亲也就改了。”大太太说得头头是道,“闻老爷倒是说说,延溪村除了延公子,谁能高攀上启广家的四姑娘?” 闻老爷默然片刻说道:“确实想不出。” 乔容在门外站定,向屋中看去,就见居中坐着一位须发花白、不苟言笑的老人家。她推开谷婆子,疾步进去跪在闻老爷面前,带着哭腔道:“还请闻伯父为我做主,不要听信大太太一面之词。” “闻老爷你瞧瞧,我对四姑娘可没有半分怠慢。”大太太指着她,“脸蛋粉白头发乌亮,比刚来时还胖了一些,就是神志有些糊涂。” “我神志清醒得很。”乔容大声说道,“闻伯父,父亲曾经说过,已经为我和西安将军家的公子口头订了婚约。” “西安将军唐晋昌?”里老身子往前探了探。 “没错。”乔容笃定说道,“若不是家中出事,就该三媒六聘了,堂堂一品将军,又和我父亲交情匪浅,不会说说就算了。” 里老嗯了一声:“难怪你从杭城到延溪,唐将军会派人一路护送,你到的那日,他手下的叶小将军曾当面转告唐将军的话,嘱咐我看顾好你。” 乔容愣了愣,随即说道:“确实是父亲拜托唐将军的,因为只是口头婚约,我没敢声张。” 大太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看着乔容冷笑。 里老扭头看向大太太:“启正家的,既然四姑娘和西安将军的公子有了婚约,她和延家小子的亲事只能作罢。” “闻老爷,话不是这么说。”大太太说着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这是启广太太的亲笔信,落款处盖了启广的名章,只说让四姑娘嫁到延溪,没提和唐家有婚约之事。想来是启广自知今非昔比,西安将军也不会认什么口头婚约,这门亲事已经作罢。” “父亲如今人在狱中,太太自然可以拿着他的名章随意来盖,即便口头婚约无法认定,这封信也做不得准。”乔容抢着说道,“闻伯父,大太太觉得是我父母害死了松哥,一心拿我给松哥报仇,她逼着我嫁给延公子,就是为了让我生不如死,为了报复我的父母。” 里老皱眉看向大太太,大太太笑笑:“松儿还没死呢,我报的什么仇?你休要胡说八道。” “闻伯父与我父亲相交甚厚,自然知道我父亲的性情,他再怎么落魄,也不会将我胡乱嫁人。”乔容说道。 里老点头:“不错,依我对启广的了解,确实不会勉强嫁女。启正家的,启正如今身在狱中,四姑娘的亲事不用急在这一时,不妨等他出狱再来定夺。” “谁知道出狱会在猴年马月,万一启广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四姑娘没有着落,岂不是惹他不安?”大太太说道。 “你别咒我父亲,他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乔容瞪着她。 “好好好,是我话说得不妥当。”大太太笑笑,“可是,道理总没有错吧?” 里老摆摆手:“这样吧,等启正从杭城回来,让他定夺。” 大太太还要说话,里老已起身向外,到了门口转身对乔容道:“四姑娘,为了你的父母亲,你要保重自己。” 乔容吸一下鼻子:“我知道了,多谢闻伯父。” 她想要求他,别让大太太把她关在绣楼,可眼下能搁置亲事就已足够,其他的,说多了只怕给里老惹来麻烦。 回绣楼的时候,后门外站着一个人,那是绣珠,她穿一身粗布衣,左手拿着铁盆,右手拿着捣衣杵,满眼含泪望着她。 乔容冲她点点头,安抚得笑了笑,转身进了小厅。 回到绣楼,她心中踏实了些,如今有里老主持公道,只需等着大伯父归来。 她每日画画刺绣吹笛子,逼着自己忙碌,累得没空去想远在杭城的父母。 可他们总到梦中来,他们有时候笑着,有时候又在哭,他们对她殷殷叮嘱,却总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夏末秋至,晚间凉风渐起,没有绣珠贴心服侍,她想不起将薄被换成厚被。这夜里睡下,梦里觉得冷入骨髓,起身到壁橱里拿被子,门咯噔一声开了,父亲携着母亲的手并肩走了进来。 她喊一声扑了过去,他们一人一手,将她拥在怀中,母亲说道,“容儿,我们走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父亲微笑着点头,“我们的容儿一定能够做到,爹相信你。” 她紧紧拽着他们不放:“你们别走,你们要到哪里去?我做不到,我照顾不好自己,你们不要丢下我。” 他们变得透明,慢慢消失。 她哭喊着从梦中惊醒,唬得一下坐起身,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那是九月初一的夜里,她再也睡不着,抱膝枯坐着,不敢去想刚刚的梦境。 拿起笛子横在唇边,竟吹出一首完整的《牧牛曲》,磕磕绊绊总是跑调,也不知嫂子听到了没有。 亲事④ 九月十五夜里,她对着圆月吹奏《牧牛曲》,期盼着素华也在望着这圆月。 胡妈妈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对她说道: “县上的主簿大人今日来过了,他将里老一通怒斥,说他仗着手中权柄,擅自干涉他人亲事,里老跟他争辩,主簿拿出二太太给大太太的信,问里老是不是二太太亲笔,里老说不知道,大太太拿出二太太以前给她写的书信,主簿问里老是不是同一人的笔迹,里老点头说是,他又问书信上是不是二老爷的名章,里老说是,主簿大人说,既有父亲名章母亲亲笔,这门亲事便是父母之命,至于你说的口头婚约,自然做不得数。 里老提起唐将军的嘱托,主簿大人冷笑,空口无凭,再说了,西安将军也是袁某人一党,虽没下狱,两个月前已被撤职。里老再跟他争辩,他就说里老若是一意孤行,他就要回县衙禀报县太爷撤了他。” 乔容紧紧捏着笛子,半晌没有说话。 胡妈妈忙道:“里老说他会再想办法,让姑娘稍安勿躁,又说算着日子,大老爷也该回来了,大老爷回来,这门亲事定不会成。” “怕给里老添麻烦,还是给他惹了祸端。”乔容声音有些发冷,轻抚着笛子问道,“少奶奶可好些?” “初一夜里姑娘吹笛子的时候,少奶奶赤脚跑下床,拍打着窗户哭道,松哥回来了,松哥回来了,打开窗户一瞧,又说,没有下雪,不是松哥,下雪才是松哥。”胡妈妈说道。 乔容哦了一声,声音淡淡说道:“再有媒人上门,胡妈妈让马大娘跟我说一声。” “姑娘可别想不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便这亲事成了,依然有法子摆脱。”胡妈妈说着话,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比划着,“洞房花烛的时候,揪住了一刀割去,让延家从此断子绝孙。” 乔容朝她伸手,她手一缩,把匕首背在身后:“这会儿还不能给,若有那么一日,你上了花轿,我一定给你。” 乔容明白她的意思,笑笑说道:“胡妈妈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自寻短见。” 胡妈妈松一口气,下楼去了。 乔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下楼走了走,她望着四方的天空心想,亲事既躲不过,那就成亲,成亲的时候,你总得让我走出这座绣楼上花轿,只要出了绣楼,我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跑不了我就成亲,我让那延公子服服帖帖的,借着他报复你,解决掉你我再回杭城去。 她打定了主意,每日没事人一般继续画画刺绣吹笛子。 大太太看她如此冷静,心中十分不安,紧锣密鼓筹备着亲事。 定在十月初四成亲,十月初二傍晚,大老爷的亲随老赵回来了,说大老爷已到深渡码头,因天色已晚,今夜里宿在客栈,明日就回。 大太太听到这消息,僵坐着呆愣了足有半个时辰,然后尖声喊道:“请延太太来。” 延太太一进门就问:“听说启正回来了?” 大太太嗯了一声:“事到如今,只能连夜成亲了。” “那不成。”延太太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一波三折,又这样仓促,我们家孝文已经受了委屈,再连夜娶亲,岂不是成了街坊邻里的笑话。” “笑话?”大太太冷笑,“你为了四姑娘的嫁妆,连西安将军都不怕,还怕被人笑话?” “西安将军不是被革职了吗?”延太太一本正经道,“再说了,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为了那一半嫁妆,我是为了那个人,我一见四姑娘就喜欢得不得了,如今她父母遭难,我就想着让她嫁到我们家来,当女儿一样疼爱。” “放屁。”大太太指指她,“说的比唱的得都好听。” 延太太也指指她:“你又如何?至今也没找着那两大箱子嫁妆,你别忘了,自己那一半还没着落呢。” “所以才要急着生米煮成熟饭,等乔启正回来,四姑娘已经是你家儿媳了,那两箱子嫁妆,他愿意拿也得拿,不愿意拿也得拿,他总不能让自己侄女受委屈。” “就因为启正要回来,这事儿才急不得,我们按部就班,反正是三媒六聘的,启正又能如何。” “你怕得罪他?” “我倒不是怕,我是犯不着。” 延太太坚决不允,二人不欢而散,大太太好一通发作,将屋子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稀烂,犹不解气,气呼呼叫谷婆子来,谷婆子肩膀一缩,求助看向周婆子。 周婆子想了想,轻手轻脚上了楼梯,叫一声太太说道:“老奴觉得延太太说得对,已经三媒六聘了,老爷回来也说不出什么,若是连夜成亲,倒显得太太心虚,咱们就按部就班,将四姑娘风风光光出嫁。” “那个小贱人跟乔启正告状怎么办?”大太太怒气稍减。 “那就堵住她的嘴。”周婆子站到大太太身后为她捏肩捶背,出着馊主意,“她最惦记她的丫头绣珠和少奶奶,今夜里就把她们两个挪个地方,告诉她,乖乖成亲的话,那两个就没事,不乖的话,就把那两个卖到青楼里去。” “乔启正问起那疯婆子呢?”大太太舒服得微眯了眼。 “就说她最怕响动,成亲的时候敲锣打鼓的,怕惊着她。”周婆子手下更加卖力。 大太太嗯了一声,拍拍她在肩上揉捏的手,闭了眼睛道:“还是你主意多,是我面前少不了的得力人儿。” 周婆子喊一声老谷,笑道:“快,把地上收拾了。” 谷婆子不情不愿拿了笤帚簸箕上来,扫一下看一眼大太太,大太太拍一拍靠椅扶手:“赶紧收拾干净了,过来给我捏捏脚。” 周婆子忍不住抿了嘴笑。 乔容尚未得知大伯父要回来的消息,知道后日就要成亲,急着想唤醒素华,站在窗边一遍一遍吹着《牧牛曲》,突听外面传来几声尖叫,然后有人大声嚷道:“你们要做什么?要把我弄到哪儿去?我不走,我要陪着我们姑娘……” 是绣珠的声音,她急得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夜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绣珠叫嚷了几句,再没了声息。 静谧半晌,楼下传来吱嘎一声,小厅的门开了,她冲到楼梯口,周婆子迎面而上。 乔容没搭理她,回身坐在绣墩上拿着剪子剪一个香囊袋。 “四姑娘刚刚可听到叫喊声了?那是绣珠,太太想着亲事临近,嫌她碍事,把她给送走了,少奶奶呢怕响动,成亲那天敲锣打鼓的,她这几日刚好些,万一受了刺激又加重也不好,也一块送走了。”周婆子兴兴头头说道。 素华嫂子这几日好些了?乔容看向周婆子,示意她说下去。 “太太说了,四姑娘若是乖乖上花轿进洞房呢,那两个人就能好好的,若是你不乖,惹出什么事端,她们二人可就回不来了,至于去那儿,二人都花容月貌的,有一个地方最好不过。”周婆子笑眯眯说道。 “你们拿我最在意的两个人要挟我,我自然得乖乖的,不敢惹出任何事端。”乔容抬头看着她笑笑。 周婆子愣了愣,乔容猛然起身,一手揪住她衣领,另一手操起一把剪子,直直指向她的咽喉。 周婆子张大了嘴,乔容冷笑道:“你敢喊,我就要你的老命。” 周婆子嘴巴合上,抖着唇说道:“四姑娘有话好好说。” “少奶奶这几日怎么好些了?”乔容问着话,一步一步将她推到墙边,手肘用力,将她紧紧抵在墙上。 周婆子连忙说道:“少奶奶这几日白日里安安静静得读书绣花,夜里早早用过饭,坐在床边等着听笛声,一边听一边喊松哥,笛声一止,她倒头就睡,她说明日夜里松哥还会吹给她听。” 乔容心里牵扯着疼,却也冒出几丝喜悦,这么说,吹笛子管用? “今日为何突然送走绣珠和嫂子?”她手中剪子往前递了递,周婆子脖子上的肉陷了进去。 周婆子喊一声疼,她的剪子又往前递了递,有血珠冒了出来,周婆子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真的要动手杀人?” “你为了太太送了命可值得?”乔容眯眼瞧着她,“太太待人刻薄,想来你们几个的卖身契都在她手中,杀死一个卑贱的老奴,我堂堂千金用不着抵命。” “老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周婆子顿了一下,低声说道:“老爷回来了,今夜里宿在深渡码头的客栈,明日一早就到家。” 乔容腿一软,忙硬撑住了,胳膊肘顶得更加用力,咬牙问道:“太太的打算呢” “这门亲事已是三媒六聘,只要四姑娘不跟老爷告状,老爷也无可奈何。”周婆子呛咳着,脸涨成了紫色。 乔容松了劲摆手道:“你走吧,回去告诉太太,为了绣珠和少奶奶,我什么都不会跟大伯父说,我就说是自己愿意的,只为了能留在大伯父身旁。” 周婆子捂着脖子,一溜烟跑了。 乔容瘫坐在原地,总算盼回了大伯父,可为了绣珠和素华嫂子,只能硬着头皮成亲,洞房花烛夜,设法不让延公子近身,回门的时候再跟大伯父商量计策。 又想到,大伯父既回来了,父亲母亲那儿定是脱离了险境。 我们来日方长,她一声冷笑,爬起来密密缝制一件亵衣,除去自己,谁也拆不开的一件亵衣。 反击① 十月初三早起,她侧耳留意外面的动静,盼着大伯父回来。 太阳升起的时候,外面人声逐渐嘈杂,前来贺喜的客人络绎而来。 她站在窗前往下看,大伯父回来的时候,这些客人里可会有人仗义执言?又或者,胡二和胡妈妈能到他近前,跟他说一说自己这两个来月被锁绣楼的经过? 她鼻子有些发酸,下楼梯进了天井望向墙外,一眼看到探进墙头的树枝,绿叶泛黄凋零疏落,心中不由更加凄凉。 嘈杂的人声中突然响起一声嚎啕,人声霎时安静下来,那持续的嚎啕声尖锐刺耳,是大太太,乔容跑到门边,就听大太太哭道:“老爷呀,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得走,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 大太太一直在哭,有人在劝,人声复又嘈杂。 乔容两手抠着墙,心中若油煎火烹,大伯父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她疾步跑到小厅门前,大力拍着门喊道:“放我出去,我要见大伯父。放我出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啪嗒一声,门锁开了,胡妈妈看着她说道:“大老爷中风了。” 她风一般疾步跑到正堂,就见一堆人围在那儿,大太太的哭声从人堆里传了出来。 她挤进人群,就见大伯父坐在一抬轿椅上,他口眼歪斜,嘴角不停流涎,大太太一手托着他脸,一手拿着巾帕不停给他擦拭,她一边擦一边哭:“这究竟是怎么了?” 乔容跑到跟前叫一声大伯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样僵坐着,像一尊泥塑。 她喊一声老赵,老赵抹着眼泪走了过来,她问道:“我大伯父怎么了?” “老爷离开杭城的时候还好好的,从码头上了船后,老爷不肯进船舱,站在甲板上望着杭城方向,兴许是那日风大,老爷突然就一头栽倒下去,醒来后就这样了。”老赵哭着说道。 “可请了郎中?”大太太尖声问道。 “船老大一看老爷这样,立马停船靠岸,请了郎中到船上来,郎中给针灸后开了药方,摇头说只能回去静养,小的本想着返回杭城找家客栈,老爷一把揪住小的袖子死命眨眼,小的明白老爷的意思是要尽快赶回来,他惦记着四姑娘呢。”老赵泣不成声。 乔容压下心中万千猜疑,一把握住大老爷的手,唤了一声大伯父。 大伯父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动了动,脸上却没有任何神情,乔容对大太太道:“大伯母先别哭,将大伯父送回房中歇着,再请郎中过来瞧瞧。” 大太太连忙擦一擦眼泪道:“是啊是啊,我都给伤心糊涂了,快,快来人,把老爷抬回房里去。” 有人说声我来,是胡二,几步来到大老爷面前,弯下腰将他背在背上,乔容喊道,“送到书房里去,大伯父最喜欢呆在书房,男仆进去侍奉也方便。”又看一眼大太太,“大伯母觉得呢?” “说得对。”众目睽睽之下,大太太只得点头。 “老赵侍奉大老爷最是得力,还是你去侍奉,胡二力气大,也去书房侍奉,大老爷就交给你们两个,出了任何差错,拿你们两个是问。”乔容又道。 大太太抬起头想说什么,周围的人七嘴八舌道: “四姑娘可真是临危不乱。” “不愧是生长在杭城,见过大世面的。” “延家有福了。” “延家那混账小子就得有这么一个娘子管束着。” “乔太太有福,留了一个女儿在身边。” …… 大太太只得装出笑脸:“是啊,我们容儿最是懂事,明日就是吉期,不能这样抛头露面的。快来人,扶四姑娘回绣楼里去。” “我去瞧瞧大伯父。”乔容假装没听见,头也不回跟在胡二身后往书房里去。 进了书房,将大伯父安顿舒服了,她看向胡二,胡二压低声音对她说道: “我这些日子没事就去深渡等着,昨日黄昏时总算等到了老爷,一看老爷这副模样,就让老赵先回来禀报一声,我在客栈里陪着老爷。” 乔容说一声有劳胡大叔,问老赵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老爷到了杭城直奔思鑫坊,乔府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一座空荡荡的大宅,门外有一队官兵把守,问府里的内眷到哪里去了,都说不知道,问得多了,就用棍子轰我们走。”老赵抹一下眼泪,“老李带着我们东奔西走,谁家的门都进不去,大老爷无奈去了知府衙门击鼓,知府倒是见着了,他歉然对大老爷说道,令弟之事,我十分难过,我与令弟相交多年,他曾在大灾之年救杭城百姓于水火,我替杭城百姓记着他,早就打发人去京城多方奔走,也只能为他免去抄家之祸,这牢狱之灾是免不掉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照应他的。” “大老爷问起二老爷内眷,知府大人摇头,出事后她们连夜搬走,我也爱莫能助。老爷去了三位姑娘家,太太在三姑娘家好好的,二太太的行踪却没人知道。”老赵流泪说道,“各个铺子里的掌柜账房伙计,府里的管家下人,老李带着我们一个一个去找,有的死了有的进了大狱有的不知去向。” “我母亲的大丫头巧珍呢?也没了踪影?”乔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颤声问道。 “也去她家了,就住西河直街,她家爹娘哥哥也在找人,去了那么多家,就她家有良心,硬要留我们吃饭,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她爹一个劲安慰大老爷,说二老爷和二太太是大善人,不会有事。”老赵哭得呜呜咽咽,“这次去杭城,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后来呢?大伯父怎么决定回来了?”乔容跌坐在大伯父床边,一只手颤巍巍碰到她的手指,扭脸一瞧,大伯父正流泪看着她。 她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大老爷心里是清楚的,只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胡二在旁说道,“昨夜里,我已经把这些日子的事都告诉了大老爷,大老爷费了很大劲,在我手心里写一个忍字。” “大伯父,我知道了,我听你的话,我会忍着,总有一日,我要回到杭城去。”乔容紧抓着大伯父的手。 大伯父的眼皮动了动,更多的眼泪落了下来,乔容用力抹一下眼泪,嘴角翘起浮出几丝笑容,她说道:“大伯父,你不要激动,我都明白,我会想法子的。” 大伯父闭了双眼,两手犹在簌簌发抖,门外有人说郎中来了,她忙忙站起身迎接郎中,胡二说道:“姑娘放心,这儿有我,后门外僻静,姑娘与老赵可到那儿去接着问话。” 她点点头出了书房后门,老赵忙跟了出来,接着对她说道: “大老爷去牢中见到了二老爷。老奴也见着了,二老爷瘦了些,不够精神很好,他笑着跟老奴打招呼,二老爷说杭城已然这样,大老爷呆着也是白费功夫,他催促大老爷回来看护好四姑娘,大老爷答应了,大老爷问二老爷,怎么不见金二太太,二老爷笑说,大哥放心,她自有她的去处,我如今也只有她和容儿了。于是,大老爷听二老爷的话,让李伯在杭城多方寻找金二太太,并打听松大少爷的下落,自己则匆匆赶回徽州。谁想上船就中了风……” 父亲母亲都安好,她略略放下心,如今只求照顾好大伯父,只求松哥能早日回来。 她劝勉老张几句,递给他一角银子,回到大伯父房中听郎中如何说。 郎中正在开方,胡二大略对她说道:“郎中的意思是,大老爷因多日焦虑以致中风,如今只需安心静养,再辅以用药针灸,会慢慢好起来的。” 待郎中开好药方,乔容又仔细问过大伯父的病情,并拜托鬼片针灸之事,送走郎中后吩咐好谁去抓药谁看着熬药,刚吩咐妥当,里老闻讯而至。 他疾步走进,站在大伯父床前,含泪说道:“启正,你好好养病,我会照料四姑娘。” 大伯父艰难眨一下眼睛,乔容会意,来到里老面前恭敬福身下去,恳求说道:“请闻伯父为我主持公道。” 里老点头:“胡二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我拖着时日就为等你大伯父回来,没想到他病成了这样,走,咱们到正堂去,为你讨回公道。” 到了正堂,里老居中而坐,天井内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乔容一一看过去,素华不在,绣珠不在,大伯父病着,胡二在照看大伯父,胡妈妈在厨房,她见过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在,乔柏乔桐也不在,在场的人,几人虎视眈眈,几人冷眼旁观,更多的人因有热闹看而兴奋。 她指甲掐在掌心逼着自己冷静,一脸沉着看向里老,解下颈间一块玉珮递了过去,大声说道:“这块玉珮本是一对阴阳鱼,阳极在唐公子那儿,阴极在我这儿,是父母为我们订亲的信物。” 人群中响起嗡嗡的议论之声,里老接过去点头:“四姑娘来的那日,西安将军唐晋昌麾下一位姓叶的小将军曾来见我,托我看顾好四姑娘。” “那么,叶小将军可曾提过,四姑娘和唐公子有过口头婚约?”人群背后有一人朗声说道。 里老犹豫一下,歉然看向乔容:“那倒没有。” “就是说,此玉珮是否信物,全在四姑娘一面之词。”那人又道。 人群闪开一条通道,说话的人昂然而进,是一位衣饰考究威风凛凛的中年人,里老一见站了起来,恭敬行礼道:“草民见过知县大老爷。” 原来是县太爷,听他刚刚的话,是敌非友,乔容警惕看着他。 反击② 县太爷居中坐了,又客气让里老坐在右侧,微笑看着乔容道:“这些年乔财神为乡里做了许多事,本县理当为她的千金主持公道。” 乔容客气称谢,县太爷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延公子的亲事,有你嫡母的亲笔信,又有你父亲的名章做为凭据,说明这门亲事他们是赞同的。乔大太太所作所为只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嫡母的亲笔信我认,可父亲的名章我不认。名章人人可刻人人可用,不一定是我父亲的本意。大伯父在杭城狱中见过我父亲,可他如今口不能言,若是知县大老爷认定这名章就是我父亲的本意,小女子不服。”乔容冷静说道。 县太爷笑着看向大太太:“乔太太的意思呢?” “延家已三媒六聘,明日就是吉期,西安唐家只有一块辨不清真假的玉珮,亲事是哪家的,全凭知县大老爷做主。”乔太太脸上带着仰慕的微笑。 县太爷点头:“本县做了这样的主,需要担着很大的风险,万一唐将军来找本县的麻烦,本县可就大祸临头了。不过呢,乔四姑娘的亲事既在本县治下,本县也只能冒险断之。” “等等,等等再断。”人群背后有人喊道,“我这儿有证据。” 这声音似乎听过,乔容惊疑看过去,那人已扒开人群冲了进来,浓眉大眼身强体壮满头大汗,手中举着一封书信。 “宝来?”乔容又惊又喜,大声喊道。 宝来没有理她,冲到县太爷面前将书信递过去,气喘吁吁说道:“这是乔财神的亲笔信。” 县太爷大略看过,递给里老,里老看着书信,激动得两手发颤:“知县大老爷,是乔财神的亲笔,他说大太太对四姑娘心怀歹意,不许她插手四姑娘的任何事,自然也包括亲事在内。” 县太爷嗯了一声,站起身对乔太太拱拱手:“乔财神的字,本县也认得,事已如此,爱莫能助。” 大太太嗷得一声叫,扑过来一把揪住宝来衣领,摇晃着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坏我家的好事?” 宝来身子一拧躲开她的纠缠,大太太扑跌在地,呼天抢地哭了起来:“松儿,我的松儿,你就白死了不成?” 乔容又喊一声宝来,宝来看向她:“你是谁” “咱们在山神庙里见过,戴着帷帽的那个就是我,旁边是绣珠。”乔容带泪说道。 “是你?你也姓乔?你是乔财神什么人?”宝来扑闪着大眼睛。 “我是乔家的四姑娘,我叫乔容。若不是这封书信,我明日就得被逼着嫁人。”乔容说道。 宝来挠挠头刚要说话,里老对围观众人道,“都散了,别再这儿看热闹了。” “闻伯父,松少奶奶和绣珠还不知下落。”乔容忙道。 “都藏在财神客栈,你放心吧,这就派人去接。”里老看向宝来,“这位小兄弟渴得厉害,请进偏厅喝茶去吧。” 乔容忙说声请,带着宝来进了偏厅, 宝来坐下就着壶嘴喝一壶茶,抹抹嘴看向乔容:“原来你是乔财神家的四姑娘,难怪那日在山神庙对孙小公子那样好,对秦来宝那样凶。” “不提那日的事了。”乔容叹一口气,“宝来,你怎么拿到书信的?你见到我父亲了?” “自从听到乔财神下狱,我得空就得狱房周围转悠,见人就说想去探望乔财神,没人理我,有几次险些挨了打,阿大跟我说,你得有银子,还得有许多银子。我开始设法借银子,没有人肯借给我,几个月学徒赚了两贯钱,我拿去赌,赌得精光。”宝来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 乔容说个你字,想说赌字不能沾,却感动得鼻头一酸,紧抿了唇压抑着想哭的冲动。 “我气得险些不想活了的时候,收到了母亲的家信,随信的还有一块帕子,母亲说这帕子上是梵文,她找人问过了,乔财神家的四姑娘有危险,在向人求救,让我送到乔府去。阿大跟我说,乔财神结交甚广,你去狱房门口等着,听到是探望乔财神的,就求人将这帕子递进去。我得空就去等,等啊等啊,一个探望乔财神的都没有……”宝来叹口气,“阿大跟我说世态炎凉,可这也太凉了。” “后来呢?”乔容吸一下鼻子,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那块帕子竟被二妞捡了去,宝来的娘因为感激父亲,多年诵经拜佛,认得几个梵文,看到帕子引起了注意。 宝来感叹着又笑了:“好在十多天前,我终于见到一个人,你猜哪个人是谁?” “是谁?”乔容含泪问道。 “秦来宝。他特别威风,昂首阔步到了狱房门口,拿出一块铁牌子在门官眼前一晃,那门官跟他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连声说请。我心想,他这么威风,让他给乔财神捎个信准行。我就喊了起来,我喊秦来宝,秦来宝,他没搭理我,我想兴许他当着那些差官的面有意摆谱,我又喊秦公子,秦公子,他还是不理我。喊得多了,那些差役就拖着棍子过来赶我走,门官跟他说,公子有所不知,这个小叫化几乎每天都来,乔财神都下大狱了,还想着打秋风呢。他哦了一声,抬脚就要进去,我一边抱着头躲避追打,一边喊,秦来宝,我是张宝来啊,徽州山神庙里的张宝来,你给过我好喝的茶,还送我一本舆图册,我也没亏待你,我给你吃两个烤芋头…… 我喊啊喊,他不理我,我就骂了起来,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假装不认识老子是不是?你这会儿威风了,就不认得山神庙里的朋友了?他嗤一声笑了,踱步过来抱臂看着我笑,他说来宝,你身手够敏捷的啊,他们追着打你,一下都没打着,我就说,这几位差大哥早就认得我了,他们是吓唬我,从来不真的打我,其中一个就说,这小子每天都来,嚷着要见乔财神,小小年纪够义气,我们不忍心打他。秦来宝笑道,想见乔财神是吧?跟我来。 他带着我进了狱房,我一路上骂他,你就看着老子挨打不吱声,可太不仗义了。他啊了一声,我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姓秦,再说了,我得看看你究竟什么来头,说起来,咱们只在山神庙避雨见过,彼此并不知根知底。我就说,那你在山神庙门外分离的时候,还舍不得走,他就笑,舍不得的是你,别人都飞一般赶路,就你哭哭啼啼,骑着毛驴来来去去,嘱咐了这个嘱咐那个。 我跟他说着话,到了乔财神的狱房前,他老人家的狱房很僻静,里面收拾得也干净,他老人家盘膝坐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刮得溜光,跟我想象的犯人不一样,我趴下就给他磕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乔容的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宝来说声别哭,接着说道: “我磕过头看着他老人家,笑眯眯跟一尊佛似的,他问道,这两位小公子面生,是谁家派来的?我抢着说道,我是徽州晓源村的张宝来,我弟弟张天来的命是清风堂救的,我们家穷,清风堂一个铜钱也没有收,我早就该来给你老人家磕三个响头。乔财神笑了,他问我,天来如今几岁?我说七岁,他又问,跟别的孩子一样活蹦乱跳吧?我说比别的孩子还要顽皮一些,乔财神点头,那是天来的造化。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里的事,他含笑听着,不时点头说好。后来秦来宝不耐烦,踢了我一脚,让我闭嘴。” 宝来委屈得瘪一下嘴,“我那些话是藏在心里多少年,要跟他老人家说的,秦来宝一丁点儿也不知体谅。” “探狱是限制时辰的,你的话说不完,他就不能说话。”乔容替秦来宝解释。 宝来点点头:“就算是吧,乔财神看我不说话了,扭脸看向秦来宝,秦来宝又拿出那个铁牌,乔财神点点头,你父亲可好?秦来宝说好,他说多谢伯父挂念,父亲只是被革职赋闲在家,如今西边内忧外患,小侄觉得复起只是早晚的事。秦来宝说着话单膝跪地,早就该来看伯父,怎奈家父那儿事务缠身,如今方得了空,您老人家放心,小侄很快救你出狱。伯父也请放心府上的四姑娘,我一路护送她到的延溪,到了后又多方安顿确保无虞,直到听说父亲出事,才匆忙离开。 乔财神说道,多谢你,也替我谢谢你父亲,当初怕连累他,便没有声张。秦来宝说道,父亲说四姑娘是伯父最在意的人,让小侄务必护她周全。乔财神说,只要她好,我便是死了,也能放心。 我在旁边喊了起来,我说,你老人家可不能死,四姑娘她不好,我连忙掏出那块帕子,乔财神接过去问道,这是什么?我说是梵文,秦来宝说我瞧瞧,乔财神递给他,他竟然都认得,他一字一字念了起来,乔财神听罢脸色苍白,他张皇道,我竟将容儿送进了虎口,她大伯父如今还在路上,该怎么办?我也有些乱,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秦来宝很冷静,他说伯父写一封书信,让宝来尽快送给延溪村的里老,揭穿大太太,可解四姑娘之危,乔财神照办了。 从狱房出来,秦来宝没让我回住处,直接将我送到了船上,我问他去不去,他说要留下解救乔财神。 他把他的腰牌给了我,他说里老职权有限,大太太娘家兄弟在县衙为官,若是里老救不了四姑娘,你也不用找什么县太爷,直接找徽州知府。 就这样我回来了,我到了深渡,就听到别人议论乔家的事,说四姑娘的亲事惊动了县太爷,我搭一段牛车骑一段毛驴又跑了一截,总算赶上了。” 乔容点点头,带着泪笑了。 宝来说完又仰脖子喝一壶茶,看着她道:“原来你就是四姑娘,原来咱们见过。” ※※※※※※※※※※※※※※※※※※※※ 这章男主算不算出场呢?算呢还是算呢~年夜饭喷喷香~美人们除夕快乐~ 反击③ 十月初四本该是乔家嫁女延家娶妇的日子,可整个延溪村静悄悄的,天气晴好远山悠悠,红叶掩映着青瓦白墙,像是一幅画。 在里老的主持下,乔家又恢复昔日宁静。 绣珠抱着乔容哭了一夜:“没有我侍奉着,姑娘总算是全须全尾的,若是少了半根汗毛,我可不活了。” “我的五姑娘也受苦了。”乔容拍着她肩背安慰。 “一点儿也不苦,只要不离开姑娘,让我做什么都愿意。”绣珠哭道。 “乖,你先睡会儿,我瞧瞧嫂子去。”乔容摁她睡下,来到隔壁素华房中。 兰香迎面从素华卧房出来,看到她忙小声说道:“昨夜里一宵没睡,刚刚熬得受不住,睡着了。” 乔容隔窗瞧着,素华酣睡如婴儿一般,问兰香道:“为何一宵没睡?” “闹着要听笛子。”兰香摇头,“那笛子吹得多难听啊,少奶奶倒听上了瘾。” 乔容挠挠头,干咳一声道:“你照看好少奶奶,我瞧瞧大伯父去。” 进了书房,大伯父靠坐在床上,老张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口眼似乎没有昨日那么歪了,嘴角流涎少了许多,胡二正弯着腰笨拙喂饭。 乔容说声我来,接过粥碗坐在床边,大伯父吃力抬起手臂,手指摩挲一下她的鬓发,又颓然放了下去,她含笑说道:“大伯父放心,大伯母在绣楼上好好的,有马婆子照管一日三餐。谷婆子和周婆子心术不正,我打算给些银两,将她们撵出去,大伯父觉得可好?” 大伯父手又抬了起来,乔容忙道:“大伯父是不是想二哥三弟了?这就打发人去叫他们回来。” 大伯父手指搁在她掌心,一笔一划艰难写了个杭字,乔容试探问道:“大伯父是让我回杭城去吗?” 大伯父眨一下眼,乔容说道:“我是要回去的,可这个家需要有人来主事,待素华嫂子好些,我就回去。” 大伯父再想抬手,乔容一把摁住了,笑说道:“先吃粥,大伯父的病快些好起来,我才能放心回杭城去。到了杭城找到母亲和松哥,待父亲出狱后,我们一起回来,以后我们一家人在延溪好好过下去。” 大伯父又眨一下眼睛,眼眶中渗出眼泪,乔容拿帕子擦拭着,又为他擦拭口水,笑说道:“关在绣楼这些日子,我明白了许多事,大伯父放心吧,我能应付。” 她一口一口耐心喂着,喂到小半碗,有人冲了进来,大声嚷道:“我父亲怎么样了?” 随着叫嚷,人直奔床前,伏在大老爷膝上就哭,乔容唤声三弟,乔桐抹一下眼泪抬头看着她:“四姐姐,都说是你害的。” “别听人胡说。”乔柏随后走进,看着大老爷道:“父亲放心,只要安心静养,会慢慢好起来的。” 大老爷手指在乔桐背上轻叩,乔桐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咽咽说道:“母亲怎么被关起来了?” 乔容抿了唇,乔柏又说话了:“我到绣楼上看过母亲,她有些癫狂,关起来才不会出事。” 乔容诧异看向乔柏,乔柏接过她手中粥碗,拍一拍乔桐道:“你有功夫在这儿哭嚎,不如喂父亲用饭。” 乔桐爬起来接过去,哭着说一声好,勺子递在父亲唇边,孩子气得啊了一声,示意父亲张嘴。 乔容忍不住笑,大老爷唇角一歪,嘴里发出嗬得一声,也是在笑的模样,乔柏摇摇头,对乔容道:“四妹妹借一步说话。” 乔容随他到了外间,他站定了,郑重作了个揖,乔容慌乱摆手道,“二哥哥这是做什么?”乔柏叹口气,“怪我,乔桐总嚷着想家,想回来看看,都让我给拦住了,若是我能早些回来,不会让你被困绣楼二月有余,父亲和兄长不在家,理当我来主事,害你如此,终归是我之过。” “二哥哥在学堂里专心读书,怎会想到家中有这样的事,怪不了二哥哥。”乔容忙说道。 “此事确实是母亲的错,先让她在绣楼闭门思过,只求四妹妹允许她以观后效。”乔柏恳切看着她,带着些央求。 “将大伯母关在绣楼是里老定的,如果大伯母能有悔过,里老自会准她出来。”自己这话似乎在搪塞二哥,乔容想一想,又道,“我心里还有些猜疑,只愁没有实证,这实证应在大伯母房中,我自己去不太妥当,二哥哥陪着我可好?” 乔柏迟疑着点了点头,勉强说一声好。 二人进了大太太的卧房,其中摆设金碧辉煌耀眼夺目,乔容看了都不免咋舌。乔柏也有些不自在,胡乱指了指道:“四妹妹随意。” “我不看别的,我只看往来信件。”乔容说道,“谷婆子说,床头暗格中有一个檀木箱子。” 乔柏打开暗格,抽出一个两尺见方的箱子,打开来,其中整整齐齐都是书信。 一封一封看过去,落款处都是杭城乔府聂氏。 “母亲和聂二婶娘来往如此密切吗?”乔柏惊讶道。 乔容心中猜疑几乎证实,她指指外间一张紫檀木嵌大理石的大桌子:“烦劳二哥帮着我,按时间先后分开。” 二人一个从前往后,一个从后往前,很快排好,信件很多,足有二百多封。 乔容从头拆开了看,最早的是二十二年前,看信中言语,应该是大太太赴杭城给三姑娘办满月酒,归来后给弟妹写信,聂太太的回信却言语寥寥,只是些客套话。 其后信越来越长,话越来越多,聂太太说自己病了,生产后半年已过,却不能与丈夫同房,一碰就疼。 后来又说请了多名郎中,有一名妇科圣手断言,她此生再不能有孕,那一封信上泪痕斑斑,足见其心痛。 再后来每封信必提到金二,她说启广本来怪她多事,娶了金二进门,如今弄得妻不妻妾不妾的,实在尴尬,启广跟金二说,给她银子让她走,金二不肯,金二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启广不怎么搭理金二,可金二伶牙俐齿见多识广,做事又极周全,启广忍不住背地里夸奖她。 新任知府刁难启广,金二给启广出主意,说知府大人最宠爱红姨娘,我帮着老爷攻下内眷,知府大人就不为难老爷了,这个蠢女人,她太想讨好启广了,竟然敢对生意上的事多嘴。 金二的法子竟然行得通,启广当面夸她是女中诸葛,金二满脸通红低下头去,启广看着她笑。 启广如今回到家中,她若不在就打发人四处寻她,她若在就跟她说东说西,他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启广生辰,金二打扮得妖精一般,启广看着她直笑,笑着喝了许多酒,他仗着酒劲在花园里拉住她的手不放。 启广越来越喜欢她了,可他对我心怀愧疚,还没有碰过她,我利用他的愧疚,夜里不许他离开半步。 启广总看着她发呆,有时候还会脸红,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我心里很慌乱,他是不是对她动了真情? 我跟启广说,再为他纳一名小妾,是出了名的美人儿,我以为他会很高兴,他却急了,他赌咒发誓一般,说此生绝不会再纳妾室,这是他头一次跟我发脾气。 我逼着问金音,为什么不肯走,原来几年前在钟家,有一位公子醉酒后调戏她,别的人坐着看笑话,只有启广站出来护着她替她说话,她这些年一直对启广念念不忘。 我听了你的话,我话里话外敲打她,她假装不懂,我只能直言让她走,我说乔家如今不需要你了,她依然厚着脸不肯离去。 启广从苏州回来了,我瞧见他就哭,启广问我怎么了,我哭得更厉害,气噎喉干说不出话,启广急得在地下直转圈,二丫头跑进来说道,金姨娘欺负人,如今这家里上下都听她的,没人听我娘的,启广没说话。她听说启广回来,兴冲冲跑过来见他,启广托辞不见。夜里的时候她打发巧珍来请启广过去,说有要紧的话说,启广不悦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启广在家中呆了五日,一直没有见她,就那样冷落着她。还是你有法子。让我不放心的是,启广常在睡梦中喊她的名字,他喊她音儿。 启广要到湖州去,他刚走,金二就来辞行,我很大方,给了她不少银子,并感谢她这些年在乔家侍奉,我以为她会哭,她却微笑着,她说我也谢谢太太,让我能和他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我知足了。 启广这次去得长,足有两个多月,我听了你的话,在身边添了两名娇俏的丫头,有了这两名丫头,启广定能忘了她。 启广回来后径直去了金二房中,有个多嘴的丫头跟他说金二走了,他疯了一般,连夜带人出门,三日三夜搜遍整个杭城,将她寻了回来,当夜里他宿在了她的房中,次日一早,他唤了一家上下过去,他紧紧挽着她的手,他对众人说,都来见过金二太太。 你说得对,是我引狼入室,我后悔不迭。 我听你的,趁着她没有身孕,让她回到延溪侍奉婆母去,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就让那所绣楼永远关着她。 原来,那绣楼是为母亲所建...... ※※※※※※※※※※※※※※※※※※※※ 给亲们拜年~~恭祝春节快乐,万事如意~~新的一年里,美貌鼠一鼠二~心情鼠一鼠二~好运鼠一鼠二~~ 反击④ 其后信中越来越直白,聂太太是那样恨着母亲,她用孝心拿捏着母亲,逼着她答应回到徽州侍奉病重的婆母,可在母亲准备动身的时候,祖母病逝。 其后大太太给聂太太出主意,让她每日假借关心给母亲煮银耳汤,其实是避子汤,以致母亲多年不孕。 可能是母亲察觉到了什么,避子汤失效,经多方调养,三十岁的时候,母亲才怀上了她,她先天孱弱,其时父亲生意做大,请来无数名医,才保住她的性命。 母亲生下她后,聂太太说幸亏又是姑娘,大太太则更加贪婪,让聂太太帮着成全乔松过继一事,又答应聂太太,事成之后将金二母女扫地出门,二人在信中多次描述,金音母女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的惨状。 从聂太太心中安慰大太太的话来看,大太太常在信中痛骂大伯父窝囊废没出息,说他一味退缩连累妻儿,说他无缘无故冷淡自己,他总是护着金二,怀疑他是不是也喜欢上了金二。 她们还商量乔松与素华的婚事,聂太太说已经在杭城为乔松相中三家千金,单等着大太太去挑,大太太说乔松其志甚坚,大老爷又向着儿子,最后二人商量,不如答应亲事,就当家中多一个丫头,以成亲为条件,逼着乔松前往杭城,让素华空守白头。 乔柏看得直咬牙,看到最后扔下书信,两手抱了头痛苦说道:“我知道她不好,可没想到,会这样坏。” 乔容唤一声二哥哥,歉疚说道:“我不该让你看到这些。” 他抬头看着她,眼中滑动着泪光,他死命忍着,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你知道我为何拦着乔桐回家吗?我不是为了专心读书,是因为这个家,我呆不下去。” 乔容不敢说话,他激愤说道:“大哥性情淡泊,只愿做一名学堂里的先生,母亲却逼着他学做生意,巴望着他过继,三弟性情跳脱,志在行伍,母亲却逼着他读书盼着他做官光耀门楣,她掌控着他们逼迫着他们,将他们当做争权夺利的工具。” “二哥呢?大伯母希望二哥做什么?”乔容小心翼翼问道。 他的笑容里添几丝苦涩:“生我的时候,母亲期盼是个女儿,一瞧又是个儿子,十分不喜,她对我从无期望,也无管束,许多时候,当我不存在。” “二哥自己想做什么?”乔容带着似的问道。 “科举做官吧,离开家,离开徽州,离开父母。”他仰起脸望着窗外的青天,“可如今大哥下落不明,父亲中风病倒,我离不开了。父亲此生不易,年少时爱读书,可年幼丧父,家中穷困供养不起,二叔父去杭城做伙计,他一心侍奉祖母膝下,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亲事上高不成低不就,迟迟没有成亲,后来二叔父生意有了起色,祖母拿出所有银子去母亲娘家求亲,外祖母家贪图银子,终于点了头。可母亲并非父亲心中属意的女子,孝顺的父亲竭力反抗,可架不住祖母以死相逼,成亲后父亲尽力去做一个好丈夫,母亲初始仰慕崇拜着父亲,二人恩爱了几年,直到三姐姐满月,她跟着父亲去了一趟杭城。 她眼界大开,羡慕二叔父家缠万贯,嫉妒二婶娘美貌聪慧,更嫉妒二叔父对她的知心与宠爱,回到徽州后,她开始张扬炫耀,以各种借口向二叔父讨要银两,她起居靡费奢侈,怂恿着父亲抛头露面去做官,盘算着让大哥过继,父亲与她矛盾日深越走越远,待她只剩了表面客气。没有人懂得父亲,他隐忍收敛,生怕树大招风,这样的父亲,我尊敬他,却也可怜他,可怜他形单影只,不能像二叔父那样得一知己,而这样的母亲,我会奉养她,却无法尊敬她。” 乔容默然听着,目光越过窗户看向绣楼,绣楼上的美人靠边坐着一人,那背影瞧上去有几分落寞凄楚。 乔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咬牙说道:“就让她在绣楼上颐养天年,再不用害人害己,也算是给她最好的归宿。” 乔容叹口气:“二哥哥,大伯母如此,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虽然大太太罪有应得,可想到她是大伯父的妻子,是大哥二哥与三弟的母亲,乔容心中却难以完全痛快,莫名其妙得有些不舒服。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四妹妹大可不必有任何不自在。我也会说服乔桐……”话说得虽狠,语声却哽咽了,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慌忙低下头去掩饰。 乔容起身走到窗前,背对他站着,假装没看到他的眼泪,声音柔和说道:“二哥哥且安心求学,我知道大嫂子的心结,一定会让她好起来,这个家有大嫂子操持,二哥哥可放心?” “我自然放心。”乔柏深吸一口气,“长嫂如母,大嫂进门后,我方知道何为关怀。大嫂就拜托给四妹妹,四妹妹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乔容心中一松,乔柏的话让她完全释然,她想着那些信,心中咬牙道,既是你亲手修的樊笼,你自己住进去,岂不正是善恶因果。 “二哥,咱们瞧瞧嫂子去吧。”乔容说着话跨出门槛,再也不想回头去看这间满是奢靡贪婪的屋子。 乔柏和乔桐呆了两日,耐不住乔容催促,无奈回了学堂。 乔容去里老家道了谢,探望过病中的闻太太,顺便提及慈觉寺的慧真师太,闻太太在病榻上说起听到的传言,里老重重拍一下桌子:“这样的贼尼,早该查办。” 回到乔家像模像样得操持家事,并没有任何吃力,闲下来就给素华读书,一遍一遍读乔松送给她的那些书,又去大伯父书房中拿来乔松写的家信,一字一句念给素华。 她念的时候,素华就安静听着,她念完了,素华看着她笑,笑着问她:“你是谁呀?” 乔容不厌其烦跟她说自己是谁,她点头夸赞道:“你能认字读书,真是个好姑娘。” 大伯父有她的精心照料,又加家中清净,病况好转,能点头或摇头,左手能抓握东西,嘴里能发出简单的嗯呀啊呀的声音。 大太太在绣楼上安静了几日,突一日发了狂,她骑在美人靠上要往下跳,乔容仰起脸看着她,嘴角噙一丝冷笑:“再闹的话,我也学着你,把侧门给钉上。” 她的腿缩了回去。 又有一日,她在楼上疯狂砸东西,她大声咒骂,她说乔家仗势欺人,她说乔启广失势,他的女儿在杭城待不下去,回到延溪来作威作福,说乔启正道貌岸然,偷偷垂涎自己的弟媳云云。 乔容不想理她,胡妈妈说道:“骂得太难听了,老爷气得两手乱颤。” 乔容这才上去,站在楼梯口看着披头散发的大太太,笑一笑说道:“这副模样,倒成真疯了。” 大太太猛然住手,气咻咻看着她咬牙骂道:“小贱人,你竟敢来到我的面前。” 她操起地上的茶壶碎片扔了过来,乔容侧头躲过去,听着碎裂声微笑说道:“大伯母还不知道吧?你和聂太太的来往书信,都在我手里。” 大太太悚然一惊,脸色灰败下来。 “若不想让邻里尽知,你就老老实实在绣楼里修身养性。”乔容盯着她咬牙说道。 “我是得修身养性,我还得吃斋念佛。”大太太委顿着喃喃说道,“你们给我供上佛像,再拿几部佛经,对了,我不识字,得找个师太来叫我。” “慧真师太吗?”乔容失笑。 “你怎么知道的她?她怎么了?”大太太颤声问道。 绣珠在旁快人快语:“大太太有所不知,慧真是个贼尼,原本在歙州一座尼寺中出家,因为伤风败俗被赶了出来,她走投无路到了延溪的慈觉寺,花言巧语骗取村子里几位太太的信任,太太们争相拿银子供奉她,其中以大太太供奉的香火最多,老师太去世后,又是大太太带着几位太太捧着她做了新任住持,她穿金戴银喝酒吃肉,经常诱骗外乡来的男人,将尼寺当做了娼房,里老禀告县太爷后,将她下在了狱中,她悉数招认,她说了,从没见过大伯母这么蠢的女人。村子里几位太太,这些日子因为慧真师太,都羞于出门,她们说了,之所以信任慧真,是受了太太的蛊惑。” “她们放屁。”大太太哼了一声,“自己愚蠢,还怪上别人了。乔启正再冷落我,也不会去慈觉寺,倒是她们的男人,有事没事就去山上转悠。” 乔容皱了眉头,转身下楼而去,大太太在她身后喊道:“小贱人你别得意,九月初一夜里,我梦见金二凤冠霞帔坐在大红的轿子里,后面一伙红衣小鬼吹着唢呐,她只怕是死了。” 乔容假装没听到,心中却无比张皇,下到楼梯最底层,脚下一绊,绣珠紧紧扶住了她:“姑娘别搭理她。” “九月初一夜里,我做了个梦……”乔容没说下去,算着大伯父和宝来回来的日子,九月中的时候,父亲还在狱中好好的,父亲也说了,母亲自有她的去处,又何必在意这些巧合的梦境。 绣珠扶着她出了小厅,看她心事重重的,有意说起一件事来逗她开怀,说是慧真师太受审的时候,县太爷问她什么要帮着大太太与杭城书信来往,她说她恨乔财神,更恨他的二太太。 乔容吃惊问道:“为何?” “她说有一年乔财神回乡,那会儿她刚到慈觉寺,正值妙龄,听到乔财神要到祖坟里扫墓,特意装扮得飘逸出尘,站在寺门外等他,眼看着来人越走越近,个子高瘦面容亲切,她心跳得砰砰响期待不已。乔财神也看到了她,只看一眼转身就走,吩咐随从绕道,又对他的大哥说,以后别到这尼寺来,务必避得远远的,大老爷问为何,乔财神回身指指她,瞧那幅模样,能是正经的出家人吗?”绣珠捂着嘴笑,“听说慧真提起老爷的时候,还哭了呢,哭得颇为伤心,她说所有的男人见到她都迈不开步,只有乔财神,看一眼就说她不是正经人,她恨死了他,连带着恨他放在心尖上的二太太,可惜她不能亲眼见到二太太是何模样,跟她能有多大的不同。” 乔容忍不住笑,笑着想起聂太太书信中的那些话,感叹道:“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深情,不限于模样和容貌,我也是才懂。” 绣珠似懂非懂哦了一声,突然惊喜喊道:“下雪了。” 乔容站到檐下仰起脸,细细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却舒服,再看天井中,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 ※※※※※※※※※※※※※※※※※※※※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期间,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 祝大家新年快乐,平安健康!!! 雪夜 素华睡着的时候,乔容站在她窗前,开始吹《牧牛曲》。 记不清吹了多少遍,嘴都有些木了,素华的屋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动静。 到了夜半,她的身影终于来到窗前,她推开窗户喊一声松哥,瞧见是她,怔怔出神许久,赌气一般坐回床上,自言自语道:“就知道你们又在骗我。” 兰香出来劝道:“四姑娘,少奶奶这病急不得,你还是先回去睡觉。” 乔容摇摇头,也是赌气一般:“都别管我。” 绣珠也退了回去,她吸一口气接着吹奏,雪不停得下,雪花飘落在身上脸上,她成了一个雪人。 静夜中响起头一声鸡啼,素华推开窗户看着摇摇欲坠的她,看着看着眼泪落了下来,她吸着鼻子说道:“四妹妹,下雪了,徽州的雪景是最好看的。” 乔容擦一下唇角的血丝,也笑了起来:“嫂子陪我去看看吧?” “好啊。”她微笑说道。 二人罩了斗篷戴着暖帽脚蹬鹿皮靴,也不许人跟着,一人提一盏灯笼,并肩出了罩门,站在门前往远处观瞧。 一切都变成了银白色,灰瓦白了,小桥也白了,树桠间缀满了白花,这白色却不平淡也不呆板,而是高低错落凹凸有致,各种形状生动得近乎妖娆。 乔容深吸一口气,搓一搓手笑道:“上回这样神清气爽,还是在祁门看戏的时候。” “从祁门回来的时候,田间地头绿油油的,各种花开到极盛,天气还很热……”素华嗓音嘶哑说道,“我这些日子,很不争气是不是?” “嫂子醒了就好。”乔容说道,“一切都过去了,就等着嫂子醒来。” “这些日子里,出了什么事……”她茫然道,“我好像知道一些,又好像不知道,感觉家中乱哄哄的。” 乔容拢一下斗篷从头说起,她说得很简短,自己在绣楼上的困境,那些纠结的小心思都略去不提,只提到因为大哥哥下落不明,大太太怪罪在父母头上,要将她嫁给延孝文以报复她的父母,毫不同意等到大伯父从杭城归来,他却已经中风,多亏里长主持公道,才取消这桩荒唐的亲事,大太太被关进绣楼闭门思过。 提到大哥哥下落不明,她紧张看向素华,素华神色镇静,紧紧握住她手自责说道:“在你最难的时候,我却糊涂了,什么忙都没帮上。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那样软弱。” 乔容看她平静,方说起跟大太太你来我往的斗法,说罢带着几分得意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是挺不错的。” “你太了不起了。”素华赞叹,“你一直在想办法,说来说去,到最后还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等我回到杭城,我定会找回松哥。”乔容目光灼灼看着素华,“嫂子信我吗?” 素华点头:“我信。” “这个家交给嫂子了。”乔容说道,“大伯父需要照料,二哥三弟需要关心,尤其是绣楼里的那位,嫂子要管束着她。” “你放心,不管她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都初衷不改,就让她在绣楼上呆着。”素华咬牙说道。 天光渐渐亮起,雪不知何时听了,有几家特意在门外挂起一对大红灯笼,映衬着白色的雪地,分外好看。 “咱们家门口也挂一对吧。”乔容雀跃说道。 素华欣然附和,二人亲手挑起两盏灯笼挂了上去,笑着看向对方,暖帽沿下的脸庞被灯笼光映照得红扑扑的,眉眼弯弯红唇粲然。 早饭摆在大伯父的书房,大伯父脚边生着暖炉,头戴黑绒帽,身穿滚了玄色毛边的羊皮袄,神清气爽临窗而坐,看到乔容进来,抬手指了指她,唇角一歪,带出几抹笑意,乔容笑道:“怎么?大伯父也嫌我笛子吹得难听?” 大伯父点了点头,唇角笑意更深。乔容在他对面坐了,歪头道:“我这样就叫做五音不全是不是?” 大伯父又点头,乔容哼了一声:“还不是随我父亲。” 大伯父又笑,手指在她掌心划拉一个圈,意思是说,你说得对。 正笑的时候,素华换好衣裳走了进来,来到大老爷面前扑通一声磕下头去,含泪说道:“父亲病成这样,我却疯疯癫癫的添乱……” 大老爷忙指指乔容,乔容会意扶起她来笑说道:“咱们在门外说话的时候,被胡二给看见了,一早就禀报了大伯父,大伯父一听嫂子好了,高兴得再睡不着,天刚亮就兴致满满坐在窗边赏雪。” 素华站起身看了看大老爷,忙忙说道:“开着窗户呢,父亲穿得有些少,我记得有一件貂毛的袄子,还是换上那件,我这就去拿。” 大老爷摆摆手,示意不必换,比划着示意她坐。 围坐窗前用过早饭,素华吩咐兰香,给绣楼上加送冬衣冬被,别让大太太冻着,又嘱咐一应饮食务必是热的,大太太爱喝银耳汤,每日炖上一盅。 家中有她操持,乔容放下心,回到屋中倒头就睡。 睡梦中传来一阵高声的喝骂,揉一揉眼睛凝神听着,是大太太的声音:“疯妇,自己夫君死了,你却在这儿过管家的瘾,我还没死呢,就算我死了,也是乔松的娘,你竟敢这样对我,我要让村里人都知道,你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 起身推开窗户向外看去,素华搓着手在雪地上转圈,嘴里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轻不得也重不得……” 乔容跳下床喊一声兰香,指着绣楼道:“去,拿针去扎她的嘴。” “我不敢。”兰香瑟缩一下。 “少奶奶糊涂那几日,大太太吩咐谷婆子把你卖到青楼,我跟她们说,少奶奶早就烧了你的卖身契,你不是奴才身份,而且你已经许了人家,她们才无奈作罢。”乔容看着她,“若非这么说,你这会儿已经堕入风尘。” “我去。”兰香一咬牙,拔脚往绣楼去了。 大太太很快没了声响,素华这才放心进屋,在乔容床边坐下,笑对她说道:“你料得没错,我确实烧了兰香的卖身契,她也确实许了人家。” “就知道嫂子对人好。”乔容笑道,“只是兰香出嫁后,谁帮着嫂子管家?” “胡妈妈呀。”素华笑看着她,“以前只知道她饭菜做得好,经过这些日子的事,才知道她的能耐不止如此。” “我最该感谢的就是胡妈妈和胡大叔。”乔容感慨,“以后嫂子帮我报答他们吧。” “什么以后不以后的,我知道你着急回去杭城,可这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也得等些日子,趁着在家的时候,自己报答吧。”素华笑道。 乔容抿一下唇换了话题,说起素华失去神智之后,因为挨了大太太的打,两手揪住大太太头发用力撕扯,两脚不停踢打,大太太疼得杀猪一般嚎叫,又说大太太从那以后,看见她就说头皮疼,素华笑了起来,紧握着拳头道:“看来逼急了,我也不是个窝囊废。以后她再闹,我拿针吓唬她去。” 乔容歪头看着她,她搓着手道:“她是松哥的娘,我总不能真的扎她。” “她享福惯了,受不得疼,扎一次也就长记性了。”乔容笑道。 正说笑的时候,绣珠进来说宝来到了,二人到了正堂,宝来正在喝茶,手边放着一个包袱,瞧见乔容忙说道:“不是回杭城吗?说走就走,再过些日子新安江上冻,可就停船了。” 素华愣住了,乔容笑笑:“绣珠早就收拾好了行装,正等你呢。” 素华眼泪滚滚而下,乔容为她擦着眼泪:“嫂子既然好了,我一日都不想再等,我得回去找到我母亲找到松哥,再接父亲出狱。” “这么快,竟然这么快……”素华张皇着喊兰香,“快,给四姑娘准备冬日出行的衣物,暖炉,茶叶,点心,药品,都要预备,快……” 乔容一把拉住她:“咱们看雪的时候,绣珠就在预备,每一样都很充分。” “穷家富路,每一样都不能俭省。”素华一边落泪一边在地下转圈,转着转着哭出声来,“不想让你走,可也不能拦着你,你这一去,不知道多少艰难,可恨我不能跟着去帮忙。这样,你带上胡二,他有些身手,可以保护你。” “胡大叔还得护着嫂子呢,大伯父也离不开他,他还得在胡妈妈膝下尽孝。”乔容红了眼圈,“嫂子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话是这么说,我不放心,我一千一万个不放心。”素华紧攥着她手。 “放心吧。”宝来用力拍着胸口,“有我呢,有我护着四姑娘。” “你也是个孩子。”素华透过泪眼看着他。 “我过了年十四了。”宝来不服气道。 “十四也是个孩子,你们都还是孩子呢。”素华哭道。 “还有绣珠呢,她大我一岁,比我能干,是个泼辣货。”宝来又道。 绣珠红着眼圈瞪了他一眼,宝来又道:“少奶奶说这个是孩子那个是孩子,自己哭得比孩子还伤心,真是的。你哭成这样有什么用呢,我们还不是得走?” 宝来说着话,猛吸一下鼻子。绣珠白他一眼道:“少奶奶可别再哭了,他就是山神庙中那个爱哭鬼,你招得他再哭起来,那可就没完没了。” “是我不好。”素华忙用两手捂了脸,闷声对乔容道:“去跟老爷道个别,话说得和缓些,别让他老人家太激动。” 乔容嗯了一声,强忍着眼泪来到书房门口,胡二走了出来,低声说道:“老爷将一切交待了我,老爷说四姑娘趁着这会儿天气暖和,尽快上路吧,老爷让我驾车送四姑娘。” “我总得看看大伯父再走。”乔容一脚踏进门槛,胡二低声说道,“是老爷的吩咐,老爷说见面不过徒惹伤心,他的身子不能激动,就不见四姑娘了。” 乔容点点头,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一转身,眼泪簌簌落下,瞬间淌了满脸。 ※※※※※※※※※※※※※※※※※※※※ 谢谢瑜伽亲灌溉营养液鼓励我,鞠躬~ 读者“瑜珈”,灌溉营养液 +1 2020-01-25 20:39:49 读者“瑜珈”,灌溉营养液 +1 2020-01-25 12:25:30 --------------------------------------------------- 又改一次文名,趁着没榜试试水,亲们原谅哈~ 文名文案再怎么改,文章内容不会改~ ------------------------------------------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期间,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 祝大家新年快乐,平安健康!!! 书信① 若夏日时闲逛那样,素华与她并肩沿着缓坡向下,行过石板街的时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许多人隔着窗户悄悄张望,偶尔有大姑娘小媳妇从小窗中探出头来,笑对乔容说好走,乔容微笑着致谢,又满是歉意说道,下次回来一定登门看望,她没有戴帷帽,她对素华说道:“十月初三那日,多少人瞧见了我,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素华垂着头,鼻音厚重说道:“能随心所欲的时候,就别拘着自己了。” “经过这些事,嫂子倒有了了悟。”乔容故作轻松。 素华想笑,实在笑不出,帕子拭着眼泪说道:“宝来跟我说,在杭城多亏有秦公子帮忙,才能见到二叔父,才能及时送信回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人,你回到杭城若有难处,可能求他帮忙?” 乔容摇头:“尚不知他的来头,一切都不好说。” “多个人帮忙总是好的,这封信你收着,回头去求他的时候,也好做个凭据。”素华从袖筒里拿出一封书信。 乔容接过去看着信封,上面一片空白:“哪来的?” “老爷与太太因为让你外出发生争执那日,你在后花园描画砖雕,我在水榭旁喂鱼,兰香拿进来一封信,初始以为松哥来的,拆开来不是,你问我是谁,我告诉你,是一位不怎么熟的公子。你可记得?”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乔容凝神想着,“对了,那日嫂子问起秦来宝,绣珠在旁边说闯进来硬要跟老爷喝茶的就是他,我就说了一句,原来秦来宝就是那个无赖。可巧不巧,他就在墙外,他隔着墙说道,谁在喊我的名字?谁在说我无赖?我当时吓一跳,一口气堵在那儿,憋得难受……” 她想起那日,忍不住翘了唇角含一丝轻笑,扬一扬手中书信问素华:“难道说,是他给嫂子写的信?” 素华点点头,乔容扑闪着眼:“为何?那一日他跟着嫂子进了家中赖着不走,难道是看上嫂子了?若我是男子,一样会对嫂子一件难忘。” “姑娘家家的,满嘴胡沁。”素华呸了一声,“他呀,拜托我照顾你。” 乔容瞠大了眼,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低头看信,看几行指着那信不满低嚷:“他说我傻乎乎的,我怎么傻乎乎了?” “说你不察形势,不辨忠奸。”素华拉长了声音。 乔容哼了一声,满脸不服气接着看信,看着看着点头道:“他说大伯母势利虚荣,大伯父书生气,虽有心爱护但不察细微,勉强算他说对吧。他说嫂子心细温柔,不存害人之心,所以让嫂子照顾我。不过他提醒嫂子,为人不可太过仁懦顺从,要懂得适时反抗。这就是他的讨厌之处,高高在上,说话一副教训人的口吻……” 素华打断她,“我觉得秦公子说得对,我确实是太顺从不知反抗,我们从祁门回来那日,太太打定了主意要把你关进绣楼,根本就没有顾忌我,就是说她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我也确实不争气,听到一句话就疯了……” 素华叹息,“刚看到信的时候,我也有些不高兴,你既然拜托我,怎么又说我的不是?这会儿想来,秦公子分明是提醒我,他觉得我不反抗的话,只能受太太摆布,真有什么事,自然照顾不到你。” “就算是吧。”乔容无奈承认,跟素华说起那日在山神庙避雨的事,“孙小公子跟秦来宝完全相反,说话很温和,一言一语都让人安心。” “他的话自然让人爱听,可惜说的不是事实。”素华看着她,“听起来,四妹妹对孙小公子念念不忘?” “那倒没有。”乔容忙忙摇头,“就是偶尔会想起他的手,手指修长白皙透亮,对他有些好奇,那样一双手,会弹琴吗?字写得漂亮吗?他的脸跟他的手一样吗?” “孙小公子住进财神客栈那一日,王太太因为好奇,五更天就起来了,等在客栈门外,孙小公子上马车的时候,终得惊鸿一瞥,据她说呢,孙小公子是个玉人儿,生得俊俏,白得透明,可惜太过文弱,似乎风一吹就会倒地摔碎。” “不知他有了《养生十诫》后,可曾好些。”乔容歪头思忖 “自然是能好……”素华说着话咦了一声,手指向村口一幢三层的房子。 乔容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房子旁边竖一面酒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悦来客栈。 “这是原来的财神客栈吧?”乔容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这人也太过分了。”素华愤然道,“原来一口一个财神挂在嘴边,这刚有些风吹草动,连客栈名字都改了。” 乔容想起初来那夜,大太太为她排宴,在门口遇见王太太,她热切说道,“这延溪村的人虽说大多姓延,可都是仗着乔财神,日子才能越过越过,早就该改名乔家湾了。” “不管是财神客栈还是悦来客栈,以后这生意怕是不好做了。”乔容错开目光,不再看那房子。 “就是,她们客栈里那些客人大多是因为二叔父而来,如今没了乔财神这块招牌,谁又会来延溪投宿。”素华愤愤然,“早些关门才是正经。” “她们家的客栈仗着乔财神的招牌,我又何尝不是?”乔容望着远山,“在乔财神这块招牌的荫庇下,我长了一十四年,总觉得所有事都云淡风轻,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比如邱大掌柜,比如大太太,比如我们家那位聂太太,父亲总觉得自己辜负了结发之情,愧对于她,对她是有求必应,三姐姐的亲事父亲本不赞同,她一句话,父亲就点了头。我母亲更不用说,当菩萨一样供着她,我心里也当她是除父母外最亲近的长辈,谁想她佛口蛇心,这么多年将我们一家蒙在鼓里。”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当她是家人了,”乔容激愤起来。 “不管聂太太为人如何,容儿还是要认三位阿姐,有她们帮衬,我也放心些,否则你一个人势单力孤……”素华声音再度哽咽。 “我生下来大姐姐就出嫁了,两岁的时候二姐姐出嫁,跟她们两个到底生疏,三姐姐跟我最好,只是聂太太却正好住了她家。”乔容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们是二叔父嫡亲的闺女,不会放着二叔父不管。”素华笃定说道。 “难说。”乔容摇头,“大姐姐和二姐姐私底下总抱怨,说娘家发达后,她们已经出嫁,福气都让我跟三姐姐享了,父亲竭力补偿她们,可怎么也平复不了她们的怨气,三姐姐出嫁的时候嫁妆丰厚,二姐姐一见急了眼,当众吵闹,大姐姐虽没有发作,脸色也极难看,那天夜里父亲跟母亲说,我穷困也好富足也罢,对孩子们一样倾尽所有,可她们总是不满抱怨,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父亲说着话眼泪都下来了,母亲喊我过去给父亲倒酒,父亲看到我,脸上方有了笑容。” “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好,不可太过计较,更不可因为不紧要的事跟人结怨,常言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素华忙嘱咐道。 乔容点点头,素华却喊了起来:“这些人太过分了。” 乔容不明就里,素华指着村口那块石碑嚷道:“上面的字不见了。” 石碑扔在,上面刻着的延溪二字却被琢去,光秃秃得不知等着何人再来题字,素华看着那琢痕低声说道:“那两个字是二叔父题的,二叔父的字很好,遒劲有力……” “我父亲赚银子是厉害,可他不爱读书,瞧见书就头疼,他写的字很难看。”乔容忍不住失笑,“他题的字都是请人代写的。” 素华呆愣看着她,半晌问道:“果真?” “绝对是真。”乔容点头,“嫂子若见到父亲的书房就明白了,要说大伯父的书房才是真正的书房,简洁雅致,父亲的书房则相反,繁杂堆砌,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书架上都是崭新的厚书,多宝阁上摆着各式珍玩,书案上笔墨纸砚都是前朝古物,一左一右两台一人多高的自鸣钟,一到整点叮叮当当乱响,十分热闹。” “听着也热闹。”素华捂嘴道,“说到自鸣钟,秦公子最喜欢了,上次在正堂赖着不走,非要等到正点听钟响。” “也就嫂子信他,特级中的上品黄山云雾,他煮来当水喝,还能没见过自鸣钟吗?”乔容笑笑。 “那他究竟是何身份?秦来宝应该不是真名。”素华说道。 “自然不是。姓秦与否不一定,来宝绝对是假名,他随口编出来,糊弄宝来的。”乔容哼了一声,“欺负老实人,这人可恶。” 说着话来到八角亭下,石桌上摆满酒菜,绣珠宝来胡二胡妈妈在旁站着。 乔容一愣,不解问道:“难不成我们还得吃上一顿?” 宝来抢着说道:“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尊贵的客人告别时,主人家都要备上丰盛的酒菜,村中亲朋故旧前来相送话别。” “以前乔财神回来,每回走的时候,亭子内外总是挤满了人,这个敬一杯那个敬一杯,乔财神上马车的时候,早已酩酊大醉。”胡二说道。 “都是些势利眼。”胡妈妈指指村中方向,“里老夫妇年老,提前跟四姑娘话别过了,旁人呢?哪家没受过乔财神恩惠?竟一个个做了缩头乌龟。”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秦来宝说的没错。”乔容坐下来举起酒杯道,“各位都请坐,有你们相送已是足够。” 话音刚落,缓坡上冲下一人,扬着手大声喊道:“我来送送四姑娘。” 远远瞧着是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影,乔容诧异问道:“二哥三弟不会叫我四姑娘,这是谁呀?” ※※※※※※※※※※※※※※※※※※※※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期间,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 祝大家新年快乐,平安健康!!! 书信② 来人喘吁吁来到她面前站定了:“好在来得及,听说四姑娘要走,我特意前来相送。” 乔容看着他,身材中等微胖,面容白净,不算难看,只是举止间有些流气,穿着也有些花哨,站起来微笑道:“多谢这位公子……” 素华扯一下她衣角示意她坐下,冷眼看向那人:“你来做什么?谁用你来送了?” “我怎么就不能送了,我与四姑娘可是三媒六聘,险些结成夫妻的。”那人理直气壮说道。 乔容哦了一声,原来这位就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延公子。 她坐下来笑笑,比手道:“既然来了,请坐。” “我就不坐了。”延公子搓搓手,“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不过我十二分喜欢你,我娘一说跟你订亲,我高兴得成宵成宵睡不着觉,我知道我这个人毛病多,我为了你下定了决心,以后不喝酒不闲逛,我好好读书求取功名,让你做官太太享福,绝不让你受苦。” 他话语里满是真诚,乔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了,我说过乔财神的坏话,不过那是酒后胡言,是旁人撺掇我说的,其实我心底里很敬佩他,还有,我酒后曾对松少奶奶无礼。说着话作了一揖,“求松少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 素华没理他,胡二在旁摆摆手,“我说孝文,你突然一本正经,怪让人害怕的,瞧着也难受,说完了回去吧。” “胡二叔,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延孝文脖子一梗,“我原先也瞧不起我自己,不过呢,都说这延溪村只有我能配得上四姑娘,我才明白我才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瞧着吧,我定要出人头地,让四姑娘刮目相看,总不能让四姑娘以后想起跟我延某人订过亲,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得让四姑娘觉得与我错过,那是人生一大憾事。” 乔容强忍着笑意端起酒杯:“多谢延公子前来相送,我先干为敬。” 说着话仰脖子喝干一盏,绣珠都来不及阻拦,跺着脚小声嘟囔:“原先一滴酒也没沾过,这下可好,一盏灌了下去。” 延孝文说声爽快,夺过宝来手中酒杯一口喝干,抹一抹嘴角道:“四姑娘你放心,以后这乔家上下我来关照。” “你不来惹我们,我们就阿弥陀佛了,哪敢劳你关照。”素华冷言冷语。 “都说松少奶奶通情达理,怎么就不许人洗心革面呢?”延孝文拍一拍胸膛,“你瞧着吧,瞧着我与乔柏谁先考中秀才。” 素华嗤了一声,延孝文颇为无奈得冲乔容作揖道:“四姑娘一路走好。” 乔容说声多谢,他飞快瞅她一眼,叹口气转身走了。 因有延孝文这插曲,乔容上车后松快不少,对绣珠道:“我瞧这延孝文本性不坏。” “管他是好是坏呢,不关咱们的事。”绣珠哼了一声,“姑娘可记得夏日里打趣我,要将我许配给延公子,没曾想现世报,姑娘差一天就做了延少奶奶。” “你听说后得意了是不是?”乔容伸手去拧她脸。 “听说姑娘要跟那恶少成亲,我恨不得替姑娘去。”绣珠眼里泪花浮了起来。 “刚才看他那样诚恳,我倒真想把你托付给他,省得跟着我回杭城受苦。”乔容两手揪着她小辫儿。 “为姑娘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是愿意的。”绣珠指指她,“姑娘为了我,还是戴上帷帽,可好?” “到了深渡就戴。”乔容揭开车窗帘,“这会儿我要痛痛快快再看一回徽州的风光。” 又看到来时路过的庄村,午后冰雪消融,马头墙山青黛色的屋瓦露出了头,像是那位大画家在白布上用心勾画出的线条,在青天下重重叠叠虚虚实实静止不动,有大人在扫除石板街上的积雪,又有孩童在空地上堆雪人打雪仗,静的画便动了起来,奔涌着跳跃着,她不由笑了起来,是真正轻松的欢快的笑。 过了几座村庄,前方路过山神庙,她趴在车窗口向外望着,绣珠问道:“姑娘想起来时避雨的时候了?避个雨可真是热闹,张阿大,宝来,秦公子,孙小公子,老陈,每个人都不同,每个人都有趣。” 乔容嗯了一声,绣珠自语道:“这种雪天,只怕孙小公子又不敢出门了。那样病弱的男子还是头一次瞧见。” 乔容又嗯了一声,绣珠又道:“这些人里秦公子最捉摸不透,他为人豪爽,就是说的话不招人爱听,他也不肯说真名,不过孙小公子也没肯说名字。” 说着话揭开帘子喊一声宝来:“你到杭城可见过孙小公子?” “我还真到西河直街找他去了,人家跟我说孙家搬走了,我问搬到那儿,没人知道。”宝来大声说道,“问得多了,有个大娘跟我说,别看一样住在西河直街,孙家跟我们不一样,是我们这儿的土皇帝,没人敢多打听他家的事。” “我就说嘛,西河直街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大排场。”绣珠又问宝来,“秦公子呢,他是哪儿人,真名是什么?” “西边的,真名就叫秦来宝,你怎么不相信人家?”宝来回头质问。 绣珠指指他:“真是个傻子。” “你倒是不傻,谁都不相信,天天难受不难受?”宝来瞪着大眼睛。 “只怕姓也不是真的。”乔容懒懒说道。 宝来对她比对绣珠客气些,瞪着的眼睛小了些:“那他姓什么?” “姓什么都行,只要别姓唐。”乔容隔着斗篷捂上贴身的那块玉牌。 玉牌外祖母给母亲的遗物,母亲将阳极给了父亲,自己留着阴极,她离开杭城回来延溪的时候,父母亲将玉珮解下为她戴在颈间,父亲说保佑她一路平安,母亲说以后这个归你,等你有了心上人,阳极给他,阴极自己留着。 她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对县太爷说道:“这块玉珮本是一对阴阳鱼,阳极在唐公子那儿,阴极在我这儿,是父母为我们订亲的信物。” 脸上不禁有些发烫,手抚上脸颊,耳朵也烫了起来,干笑两声心想,说了又怎样?反正山高皇帝远的,那天就那么几个人,料想也不会传到那个唐公子耳朵里。 正自我开解的时候,胡二说道:“依我看,秦公子还真有可能就是西安唐将军的公子。” 乔容想问为什么,却不敢问出口,生怕胡二有确凿的证据。 绣珠替她问了:“胡大叔怎么知道?” “听说住在里正家的叶小将军,对秦公子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若不是少将军,他怎会那么服帖?”胡二说道。 “胡大叔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乔容忙道,“依我看,地位最尊贵的住里正家,地位低一些的住客栈,才是常理。” “大人物才会随心所欲。”宝来说道,“也许来宝就愿意住客栈呢?嫌里正家应酬烦呢?” 乔容愣了愣,随即说道:“宝来你到底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 “相信他呀。”宝来说着话挠挠头,“对了,那日在狱房门外,开头他没认我,我骂他的时候,他说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姓秦,哪有人想不起来自己姓什么的。是不是他觉得姓唐太过扎眼,便随口胡扯说姓秦,他叫来宝肯定还是没错。” 乔容有些烦躁,声音大些说道:“不提他了,怎么总是提他?” “来宝帮了四姑娘大忙,怎么就不能提了?”宝来不服气问道。 “他是帮了大忙,可他是打西边来的,等我们回到杭城,他只怕早不在那儿了。”乔容说着话心想,就算他姓唐,只要人不在杭城,见不着面,也就省得尴尬。 “四姑娘怎么知道他打西边来?”宝来好奇道。 “你说的呀,他跟我父亲说,如今西边内忧外患,他的父亲复起只是早晚的事。”猛然想起胡妈妈曾跟她通消息,县上的主簿过来为难里老,说两月前西安将军已被撤职,西安不就是把守西边的要塞吗?乔容紧紧闭了嘴巴。 呆愣一会儿又想,父母亲明明说过唐家孙家袁家郑家钟家,自己当时为了脱困,随意编了个唐家,可偏偏就是西安唐将军派人来送,又偏偏有个来头不明的秦来宝,帮了自己的大忙。 早知道编个孙家或者钟家好了,袁总督如今已被查办,自然不能编袁家。 又一想,孙家钟家都在杭城,此事若传到他们耳朵里,岂不是更加难堪? 还是西安唐家好,离得远,不一定能知道自己撒谎订亲的事,即便知道了,见面的机会也不大。 再说了,就算见了面,谁也不认得谁。 心思百转间,想起刚到延溪那日一早,她倚着美人靠凭栏而望,他站在樟树下四处观瞧,她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看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扬唇轻笑,他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似乎在跟她说什么。 “过会儿下马车的时候,一定记得给我戴上帷帽。”她叮嘱绣珠道。 绣珠欢快说一声好唻,笑说道:“姑娘总算又记起规矩了。” “他又不一定姓唐,我紧张什么……”乔容小声嘟囔。 绣珠笑问道:“姑娘说什么呢?声音太小没听见。” 乔容紧抿了嘴巴,专注看着窗外的风景,何时才能再来呢?再来的时候,希望是春天。 ※※※※※※※※※※※※※※※※※※※※ 窝在家难受,为了健康,还是窝家吧~~ 归来② “何时轮到她们同情我们,给我们银子了?”绣珠愤愤然,“那位妈妈说的话什么意思?” “清净平安度日,勿要再惹是非。”乔容摇头,“意思就是让我们不要再上门去打扰人家。” “狗眼看人低。”绣珠骂道。 “我们确实是去求人家的,我们确实今非昔比。”乔容笑笑,“知道父亲出狱我就放心了,何必计较她们说什么。” “也是。”绣珠笑了起来,“老爷出狱了就好。” “我们回家。”乔容笑着喊车夫,“大叔,去思鑫坊乔府。” 车夫迟疑问道:“思鑫坊乔府,可是乔财神家的那个乔府?” “没错。”宝来点头道,“就是乔财神府上。” “要说三个月前,整个思鑫坊都是乔府的,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乔府?”车夫叹一口气,“乔财神的大宅如今空荡荡的,昨夜里路过,一星灯火都没有,唉,人世无常啊……” 乔容的心猛然抽在一起,父亲既已出狱,为何不回家? “老爷不回家,去了哪儿?”绣珠自语道。 宝来定了定神,问车夫道:“听说乔财神半月前出狱了,大叔可知道?” “知道知道。”车夫点头,“这些日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乔财神刚下狱的时候,都说总得死在里面,可半月前,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命令知府放人,夜里放出来的,以前总跟在乔财神身旁的那位老仆,好像是姓李,就他一个人去接。” 宝来回头看向乔容:“怎么办?” 乔容心乱如麻,绣珠说道:“姑娘,时辰不早了,不如先找家客栈歇息,明日再找人。” “不。”乔容紧紧绞着两手,“去三位阿姐家,挨个找。” 绣珠唤声姑娘,乔容咬牙道:“你不去,我自己去,不见到父亲,我决不罢休。” 说着话眼泪已落了下来,绣珠忙道,“找就找,咱们连夜找。”说着话掀开车帘唤一声宝来,宝来点点头跟车夫道:“大叔,我们找乔财神有急事,得去他三个女儿家找找,连夜找,可行吗?” 车夫有些犹豫,绣珠递了几角碎银出来说道:“这是五两,可行吗?” 车夫接过去点了点头,扬一下鞭子道:“走吧。” 马车驶过街角的时候,宝来说声等等,跳下去到旁边铺子里买了两大包点心,又灌了两壶茶水,抱着跑了回来,递给绣珠一壶水和一包点心,说道,“饿了吧?我饿了,吃几块定胜糕垫垫。”又歉然对乔容道,“铺子里这茶水是茶叶沫子泡得,比秦来宝的茶水差远了,四姑娘凑合着解渴。” 乔容吸一下鼻子:“多谢宝来。” 绣珠将水壶递过去问道:“姑娘,先去谁家?” “二姐家最近,先去她家吧,然后是大姐家,三姐最远。”乔容说道。 “也许人就在二姑娘家,我们不用一家一家得跑。”绣珠安慰着她,跟车夫说了地方。 “但愿。”乔容点点头。 马车跑得快了些,乔容不吃不喝,默然抱着水壶低头发呆,车夫在外说一声到了。 乔容猛然抬起头,掀开车帘就往下跳,绣珠忙扶住了,宝来说道:“别急,咱们一家一家找,找到为止。” 夜色已深,眼前的大宅院门紧闭,只有旁边的门房里还亮着灯,宝来上去叩响了门环,一位老者开了门,提着灯笼往宝来脸上一照,和气问道:“你是谁家派来的小子?这么晚了,可是有急事?” “老人家。”宝来学着乔容的口吻,指指对面的马车道,“马车里是乔府的四姑娘,咱们府上三少奶奶的妹子,趁夜前来呢,是有要事问三少奶奶。” “乔财神家的四姑娘?等着啊,这就叫人去二门上通报。”老者更加和气,笑着说道,“就是太晚了些,估计都睡下了,得等一会儿。” 等着的时候,老者端了一盏热茶出来,宝来喝几口,就听吱呀一声,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半大小子闪身而出,看他一眼,又遥遥望了马车一眼,跟老者耳语几句,老者为难看着宝来轻咳一声:“小伙子,三少奶奶说了……” “说什么了?”宝来看他要说不说的,着急问道。 老者又干咳一声:“是三少奶奶的原话,你说给四姑娘的时候,可和缓些。” 宝来忙说知道了,老者才道:“三少奶奶说了,乔家只有三位姑娘,没有什么四姑娘,她只有一个妹子,嫁的是钱塘县陈秀才……” 宝来一听跳脚就走,几步到了马车面前,一字不差说给乔容。 过一会儿去而复返,对老者作揖道:“四姑娘说深夜里劳烦老人家,十分过意不去,这两角银子给老人家打酒和。” 说着话将两角碎银塞进老者手心,老者摇头道:“这怎么好收……” “收着吧收着吧。”宝来一把握住他手,用力捏成拳头,使得他不再推让,恳切问道:“还想问问老人家,可听说过乔财神的消息?” “听说是出狱了。”老者说一声手疼,宝来忙忙松开,老者又道,“没见三少奶奶出门去探望,自打乔家出事,三少奶奶就病倒在床,府里每日忙着寻医问药,前些日子听说有了身孕,老爷太太最重子嗣,合府上下呵护得紧。” 宝来咬咬牙,又对老者作一揖道,“多谢老人家,我们还要赶路,先告辞。” 老者摆摆手:“去吧去吧。” 挑灯回了屋中,隔窗看着马车走远,摇着头关上房门,发出一声长叹。 “以前咱们来的时候,他们家太太都亲自出迎,如今可好……”绣珠发着牢骚,看乔容面无表情僵坐着,忙刹住了话头。 “这才是二姐姐,任何时候都知道审时度势,知道如何护着自己,没了乔财神这座靠山,她就装病示弱,让二姐夫怜惜她,她趁着夫妻恩爱有了身孕,又惹得公婆疼爱。”乔容猛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几口水,拿手背用力抹着嘴角的水渍。 绣珠忙递了帕子过去,劝慰道:“患难见人心,她不认姑娘,姑娘也别认她,谁稀罕呢。” 乔容翘唇想笑,脸上僵着笑不出来,声音嘶哑说道:“见了大姐姐再说吧。” 大姐家在西边,到时已是午夜,院门叩响,里面的狗疯狂叫了起来,随着狗叫声有人走了出来,不高兴问道:“谁啊,深更半夜的。” 乔容一听声音,隔着门喊一声大姐夫。 “是四妹妹。”那人朝屋里喊道,“四妹妹来了。” 屋里亮起灯,然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院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位妇人在前一位男子在后走了出来,妇人借着星光看一眼皱了眉头,一把攥住乔容手臂往里,嘴里絮叨道:“还真是你,你不是回延溪去了吗?何时回来的这大半夜前来,是没地方去了吧?” “大姐,我不进去了。”乔容用力挣开她手,“我今日刚回,听说父亲出狱了,不知道他到了那里,我去了二姐家,二姐不见我,又来了大姐家,父亲在吗?不在的话,我还接着找去。” “父亲出狱了?”大姐惊讶看着她,又看向大姐夫,“怎么没听说?” “没听说啊。”大姐夫挠头道,“岳父刚入狱那会儿,我去过狱房探望,不让见,去求二妹夫,没见着人,又去找三妹夫,他说也想去探望岳丈,已经托了人,正等消息呢,我让他能进去的时候知会我一声,那还是七月里的事,一晃眼,四个多月过去了。” 乔容扭头就走:“父亲既不在,我到三姐姐家找找去。” “就该到三妹妹家里找,父亲偏疼她,总是到她家去了,也不打发人跟我们传个信……”大姐发着牢骚,又扯住她袖子:“大冷天的,手跟冰一样冷,进屋里去烤烤火,天亮了再走。” 乔容说不,大姐板了脸:“既来了,就不能让你走,过了这一夜父亲也跑不了,明日再去你三姐家不迟。” “你三姐家在钱塘县,你就算想去,也得等明日一早开了城门。”大姐夫说着话,将车夫和宝来往里让。 “不了。”乔容坚决说道,“我心急如焚,就算等,也到城门口等着去。” 大姐松开她衣袖:“你打小性子倔,非要走,那就走吧。” “大姐一起去吗?”乔容期冀看着她,大姐刚刚的话让她心里有些热乎乎的。 “我倒是想去,我也挂念父亲。”大姐叹口气,“不过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实在走不开。” “我去吧,我跟四妹妹一起去,她一个姑娘家……”大姐夫自告奋勇。 “你去添什么乱。”大姐截住他的话,“改日吧,如今知道父亲出狱,我们也就放心了,改日带上孩子们一起看他老人家去。” 乔容说一声好,转身向马车走去,听到大姐夫在身后说:“这么冷的天,给四妹妹带些热乎的吃的,我看她穿得单薄,再拿条毯子……” 大姐嗤了一声:“我四妹妹是多尊贵的人,能瞧得上你们家这些吃的用的?” 乔容加快脚步,也不等绣珠搀扶,踩凳子上了马车。 大姐追了过来,热切说声四妹妹慢走,嘱咐绣珠小心侍奉,又端详着宝来问道:“怎么没见过你?” “我新来的,是四姑娘的跟班。”宝来大声说道。 “你既是四妹妹这一头的,我更放心了。”大姐对车夫摆摆手,“半夜三更,天寒地冻的,驾车可千万小心。” 车夫甩一下鞭子,算作回答。 归来③ 到了钱塘陈家,太阳刚冒出头,一位老仆正在院门外打扫,乔容定睛一瞧,是三姐的公公,上前行礼道:“伯父可记得我吗?我是乔家的四姑娘。” 老头儿吓一跳似的,丢下扫帚就往院子里跑,不一会儿三姐夫陈秀才出来了,十分斯文得作揖说声四妹妹好,然后比手道:“快快请进。” 乔容看向宝来,宝来指指车夫:“前面那条街挺热闹的,我跟大叔找些吃的去。” 陈秀才客气笑道:“也好,那条街上有好几家早点铺子,味道都不错。” 进了院子,陈秀才指指堂屋道:“那是岳母的屋子,四妹妹进去吧,我还得读书去。” 说着话喊一声人来了,有位婆子打起门帘,满脸堆笑说请进,乔容疑惑看着那婆子,这不是三姐夫的娘陈太太吗?怎么干上了下人的差事? 疑惑着走进去,聂太太居中端坐着,咕噜噜抽着水烟,头上戴着银色貂鼠昭君套,身上穿一套绛红色滚了银色毛边的袄裙,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她变了。 以前的她很瘦,面色青白,眼角皱纹有些深,衣裳不是灰色就是黑色,身上带着檀香,从未抽过水烟。 她眯眼看着她,身后一个大丫头正低着头卖力为她捏肩。 “见过太太。”乔容勉强沉静心情,恭敬施礼道。 “从延溪回来了?”她眼皮都没抬,声音冷淡而慵懒。 “昨日回来的。”乔容说道。 “怎么想到来看看我?”她磕一磕烟袋锅子,身后的大丫头忙忙过来换烟袋,装好烟袋偷眼看向乔容。 “三姐姐?”乔容惊讶看着她,那个大丫头竟是三姐姐乔媛。 “母亲,让容儿坐着说话吧。”乔媛央求看着聂太太。 “坐吧,没让她站着。”聂太太猛吸一口水烟,吩咐道:“看茶。” 陈太太颠颠端了茶来,热切说道:“亲家姑娘请喝茶。” 上好的黄山云雾袅袅冒着香气,乔容呷一口茶道:“昨日回来后,先去了趟知府衙门,听如月说,父亲半月前出狱了。” “她还肯见你?”聂太太挑眉看着她。 “如月与我是闺中密友,怎么会不见?”乔容笑着唤一声三姐姐,“三姐姐可见过父亲?” 乔媛张了张口,聂太太哼了一声:“他是出狱了,我打发你三姐夫去求他过来住,他不肯,他疯了一样四处寻找二太太。” “我母亲还没有消息?”乔容一急,脱口问道。 “没有。”聂太太瞥她一眼,“她能躲到哪儿去,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乔容没接她的话,又唤一声三姐姐:“父亲出狱后住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他的忠仆老李家,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聂太太抢在前头说道。 “我回来后先到的李伯家里,他家人去楼空,街坊说搬走了,没人知道搬去了那里。”乔容说道。 乔媛手抖了一下,带着哭腔道:“李伯搬走了?他一搬走,父亲就没地方住了,母亲,你让我和俊青出趟门,我们找找父亲去。” “不用找。”聂太太斥道:“无非是他指示老李搬家,好躲着我们,这下可好,连他的宝贝四姑娘一并躲过去了。夫人没找着,女儿找不着,这一家三口何日才能团聚?” 聂太太讥诮说着,脸上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本以为她再恨母亲,终归对父亲是有情的,原来她一样恨着父亲。 乔容再不耐烦与她周旋,站起身看向目光躲闪的乔媛道:“我寻到李伯家,他家没人,我又连夜去了二姐姐家,大姐姐家,都没找到人,满怀着希望来到三姐姐家,结果……” 她喉头哽住,吞咽一下说道:“三姐姐,我走了。” 她转身向外,乔媛跑过来一把扯住了:“不能走,你都寻一夜了,先吃口热乎饭,让你三姐夫陪你一起去找。” 一边说着话一边顺手抱住她胳膊,对一旁垂手侍立的婆母说道:“娘,给容儿和绣珠端些饭菜来。” 陈太太没说话,看着聂太太等她示意,聂太太笑笑:“那就吃了再走。” “母亲答应了,容儿,你吃过饭再走。”乔媛央求看着她。 乔容无奈道:“三姐姐,我吃不下,我急着去寻找父亲。” “你到哪儿找去?”乔媛落泪道,“父亲好好的时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父亲一下狱,想进去探望都不能够,原来那些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们,都躲得远远的,实在躲不过也就说几句好听话,没一个人真心帮忙。母亲连夜来的我家,我看二娘没一起过来,一直惦记着,让你姐夫四处去找人,可是音信全无,也就有一天,在……” 聂太太磕一下烟袋锅子,她身子一凛,连忙收住眼泪,跑过去装烟袋。 乔容转身坐了回去,喝着茶等她装好了,问她道:“三姐姐的丫头宝珠呢?” 乔媛看一眼聂太太,没有说话,乔容又问:“侍奉太太的婆子刘妈呢?” “都卖了。”聂太太吐一口烟道,“如今这时候,没有银子养那么多闲人。” “乔家是倒了,可太太依旧是太太,我瞧着太太胖了,面色也红润了,似乎比在乔家过得还要滋润舒心。”乔容微笑说道。 陈太太面现悲愤之色,乔媛咬着唇低了头。 “编排我没有用,你再也做不回四姑娘了。”聂太太瞥她一眼。 “看太太这装扮,穿金戴银一身富贵,一口接一口抽着水烟袋,太太如今不做吃斋念佛的慈善人了?”乔容依然笑着,“太太原先万事不管,如今怎么在陈府过起管家的瘾来了?” “少在这儿挑拨是非,没事了走吧。”聂太太咬一下牙。 乔容不紧不慢说道:“看来太太如今成了陈府的主人,陈府的人反倒成了太太的下人。” “简直放屁,是他们管的不好,我闲着没事,帮他们的忙而已。”聂太太看向陈太太,“是亲家公和亲家母求着我管的,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陈太太点头哈腰说道。 “太太没管过这么大的宅子,她管得好吗?”乔容笑问道。 “好,那自然是好,井井有条。”陈太太连忙笑说道。 “主不主仆不仆,主非主客非客,好奇怪啊。”乔容笑出了声,“杭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我都去过,从没见过这样的,三姐姐可曾见过?” 乔媛低下头带气说道:“都怪我窝囊没本事,才成了如今这样。” “三姐夫口口声声读书,难道不用衙门了?”乔容又问。 “母亲让他潜心苦读博取功名。”乔媛说道。 “三姐夫若有了功名,三姐姐不用说,也得封命妇,只是为母请封的时候,是封生母呢?还是封岳母?”乔容微笑看向陈太太,“亲家母觉得呢?” 陈太太攥一下拳头,被马蜂蜇了一样跳了起来,指着聂太太道:“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在我们家作威作福,以前我们穷着的时候,一样能过下去。” “你想穷着过是吧?立马和老陈卷了铺盖,带着你儿子从这宅子里滚出去。”聂太太横眉立目道。 陈太太气焰矮了下去,乔容在旁道:“三姐姐和三姐夫向来恩爱,定舍不得分开。” 乔媛双肩微颤看着乔容,她的镇静似乎给了她勇气、低声央求聂太太道:“原来公婆虽给我气受,但没将我当丫头使唤过,俊青在县衙做主事,本来做得好好的,母亲非让他辞了,母亲逼着他考取功名,我总觉得他不是那块料。我做女儿的,自当一心奉养母亲,可是求母亲不要再管陈家的事。” “不识好歹的东西。”聂太太烟锅磕在她头上,梆得一声响,“带着十万银子的嫁妆来到婆家受气,回娘家一句话不敢说,我早知道的话,早过来收拾这一对不要脸的老货和俊青那个窝囊废。” 乔媛捂着脑袋疼得眼泪直流。 “太太三个女儿,为何偏来三姐姐家?就因为三姐姐好拿捏,她要在这个家里做主。”乔容说道。 “四妹妹,我该怎么办?她是生我养我的娘啊,我又能怎么办?”乔媛哭喊道。 “三姐姐的家务事我管不了,不过呢,你仔细想想我母亲说过的话,兴许能有法子。”乔容看着聂太太。 “她说什么了?”聂太太烟袋又举了起来,恫吓乔媛道,“她跟你说了什么?老实说,一字一句得说。” 乔媛脖子一缩止了哭声,小声道:“二娘说俊青本性很好,让我跟他好好过,二娘还说……” “二姐姐也太胆小了。”乔容笑笑,“你不说,太太还能打死你不成?” 乔媛紧抿了唇,聂太太瞪向乔容,喝一声滚。 “我走了。”乔容慢悠悠站起身。 “早就该走了。”聂太太冷声道,“以后也别来。” “你放心,这家若是你主事,请我我也不来。何时陈太太做回女主人,三姐姐做回少奶奶,我再来。”乔容笑道。 “陈婆子,给我打她的嘴。”聂太太喝道。 陈太太搭着手不动,聂太太起身举着烟袋朝着乔容冲了过来,嘴里说道:“嫡母打死庶女,用不着抵命。” 乔媛忙拦腰抱住了,喊乔容道:“容儿你先回去,等着我去找你。” “我只等一日,过了一日三姐姐还不来,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妹妹。”乔容回头盯着乔媛。 “一定,我一定去。”乔媛死命抱着聂太太的腰,聂太太挣扎着对乔容道,“休想,休想让她去见你,她本来就没有你这个妹妹,你是个孽种,乔家的孽种。” 乔容抬脚向外,看一眼陈太太道:“亲家太太送送我。” 陈太太跟了出来,陪笑道:“四姑娘多点拨点拨乔媛才是正经。” “你跟我来。”乔容出了院门,问了宝来张阿大的住处,又问陈太太道:“可记住了?” “记住了。”陈太太使劲点着头,“大井巷从西数第三家。” “告诉三姐姐,我只等她一日,到明日这会儿,我就不在那儿了,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乔容说道。 她想知道乔媛没说完的那句话,她说,让你姐夫四处去找人,可是音信全无,也就有一天,在…… 接下来的话被聂太太堵了回去,可想而知,那是顶要紧的话。 哪一天?在哪儿?她见到了谁? 归来④ “可是,乔媛她出不去啊,那个老东西太凶了。”陈太太为难道。 “她不睡觉吗?十二个时辰大睁着眼看着你们?”绣珠再忍不住,翻着白眼抢白道,“一大家子活人,被一个老太太整得团团转,个个都是窝囊废。” “姑娘你不知道,她刚到两日,就把我们家房契地契都骗了去,又让她的侄子带着家丁,连夜拉走了三姑娘的嫁妆,俊青又辞了差事,我们一家如今都靠着她才没有饿肚子,我们也是没有法子。”陈太太哭诉道。 “等我见到父亲,就帮着三姐姐要回嫁妆。”乔容说道,“不过呢,嫁妆是我三姐姐的,不是聂太太的,也不是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太太哈着腰道,“这几个月我们一家受老东西的折磨,儿媳妇替我们说句话,就会挨她的打,我也心疼儿媳妇,后悔以前亏待了她。” 乔容没再说话,搭着绣珠的手上了马车。 到了大井巷,张阿大听到门响,急忙迎了出来,责怪宝来道,“这一晚上跑哪儿去了?”不待宝来回答,看见乔容和绣珠跟在他身后,忙说道,“进屋里说话。” 张阿大老伴两年前没了,独生女儿已经出嫁,住得不远,隔三差五回来给父亲做些好吃的,清扫院子浆洗衣服,小院子里收拾得干净整齐。乔容和绣珠进屋坐定,宝来说声等着,跑到厨房端来热腾腾的豆浆和一碟子金黄的油炸糯米糕,笑说道:“吃饱了再说话。” “有热水吗?”绣珠问道。 宝来挠头:“喝粥就行了,怎么要喝水?” “姑娘家爱干净,先洗洗再吃饭。”张阿大说道。 宝来这才明白,带绣珠去打了热水,绣珠服侍乔容到屏风后擦了手脸漱了口,为难说道:“没法换衣裳了。” “这时候没那么多讲究。”乔容笑笑,“你也洗把脸,吃饱肚子好好睡一觉。” 宝来风卷残云,乔容刚吃半块糯米糕,他已经抹一下嘴说吃饱了,然后进里屋跟张阿大小声嘀咕乔容的境况。 张阿大听了忙出来对乔容道:“我闺女出嫁前住西厢房,出嫁后也常来,她的屋子没动过,还是姑娘家的摆设,你和绣珠就住她的屋,我和宝来避嫌,住到铺子里去。” “那怎么行……”乔容话没说完,宝来喊道,“铺子里不能住,都是棺材,吓死人了。” “我住了一辈子棺材铺,好不容易你来了,指望你接我的班,害怕得直哭,还得我去。”张阿大摇头叹气,“怎么回乡挑中了你这个臭小子。” “那我还上当了呢,我以为是什么好差事,结果是卖棺材,还不如给人倒尿壶呢。”宝来哼了一声。 “那你回去就别来了,怎么又来了?”张阿大笑问。 “我还得赚银子呢。”宝来鼓了腮帮。 “就这么定了。”张阿大笑着对乔容和绣珠摆摆手,“慢慢吃,吃饱了睡觉去。” 西厢房中暖和温馨,乔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不想身子一沾床,很快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绣珠依然沉睡着,轻手轻脚起来,出了房门,张阿大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晒太阳,忙问道:“阿大,可有人来找我?” “没有人来找。”张阿大示意她坐下,拿起石桌上一封信递了过来,“我这儿倒是有一封信,是来宝走前留给你父亲的。” 乔容接过信一瞧,拿火漆封着,她不好当着张阿大的面拆开,只是疑惑问道:“来宝?是谁?” “徽州山神庙避雨的那个秦来宝,你给忘了?”张阿大笑问。 原来是他,乔容低头看着信。 张阿大说道,“宝来回徽州那日的傍晚,他寻到我这儿来,告诉我宝拉的去向。我刚好饭菜上桌,招呼他一起吃饭,吃过饭不想走了,说我这儿僻静,不会轻易招人耳目,办事方便,要住在我这儿,我就让他住了宝来的屋子,他跟我说,阿大,我不姓秦,也不叫来宝,不过呢,为着方便,你还是叫我来宝吧。” “不姓秦?”乔容心里咚得一跳,“那他姓什么?” “他没说。”张阿大摇头,“估计来头太大,不方便说。” “阿大怎么知道他来头大?”乔容问道。 “他能救乔财神出狱,不是等闲人物。”张阿大笑道。 “他救我父亲出的狱?”乔容问着话心想,他竟然能说到做到。 “住到我这儿后,他早出晚归,每日四处奔忙,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我要救乔财神出狱,我吓了一跳,知府大人都做不到,你能做到?他嗤笑道,阿大也算是老江湖了,怎么会相信崔知府的话?于是,他跟我说了乔财神一案的来龙去脉。” 两江袁总督被查办后,乔财神受了牵连,朝廷下令罚没乔财神名下所有店铺收归官府,并密旨给崔知府,派兵围了乔府。 乔财神明白这是要抄家的意思,告诉二位太太保命要紧,万万不可向外转移财产。 半个月后,崔知府接到密报,有人为乔府藏匿金银珠宝,足有二十万之巨,崔知府到乔府问罪,乔财神承担下了所有的罪责,于是被捕入狱。 可乔财神二十年经营,在京中总有人替他说话,一来二去太后知道了此事,太后跟皇上念起乔四姑娘敬献的寿礼,那佛像一直在太后的小佛堂供着,太后说每回瞧见心里分外安宁,皇上就免了抄家之罪,只是将乔财神名下的店铺收归官府以示惩戒,按理说乔家的事也就了结了,可崔知府拖着不放人,无非是等乔家给他送银子。 乔家二位太太却都不露面,拖了些日子,崔知府不得不放任,可正赶上新任两江总督从京城出发到杭城赴任,他指示崔知府再拖一拖,也无非是想从乔财神身上揩油。 来宝查清一切后,沿着运河北上,拿到了新任姚总督的亲笔信。就这样,乔财神出狱了。 乔财神出狱后过了两日,来宝跟我说家中有事,急着回西安,去了李伯家,乔财神不在,想来是到处找自己的二太太,于是给我留了一封信,托我交给乔财神。 我得空就去小河街,可总也不见人,今日宝来一说,才知道李家搬走了。 张阿大对乔容道:“四姑娘也别太过焦急,杭城就这么大,找上些日子总能找到,我也会设法帮着打听。” “多谢张阿大。”乔容站起身吸一吸鼻子,“不过是萍水相逢,阿大收留了我们,我无以为报……” “什么报不报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安心住下就是。”张阿大忙摇着头道。 “醒了?”宝来从厨房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着问道,“绣珠呢?” “她还睡着。”乔容忙道。 “叫醒她,帮忙做午饭。”宝来扎着两手,系着大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 “让她睡会儿,我可以帮忙。”乔容忙走了过去。 “你能帮忙?”宝来歪头看着她,“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还是算了,只怕越帮越忙。” “我能帮忙。”乔容不服气,一脚踏进厨房,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原来厨房是这样的。” 宝来指指门口的凳子:“别添乱了,坐着看信吧,看看来宝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我父亲的。”乔容连忙说道。 “他对你的事那么上心,你们两个不会有娃娃亲吧?”宝来忙碌着笑问道。 “才不会有什么娃娃亲。”乔容连忙拿出信,“我读给你听。” 宝来侧耳听着,她却没了声音。 乔容看着那两张素笺,是他的字迹,写得很匆忙很潦草,一项一项交待得清楚。 乔财神下狱后,金二太太当夜离开乔府,带着贴身丫头巧珍,手臂上挽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裳。 聂太太是次日离开的,离开的时候轻车简从,去了三姑娘乔媛家里住着。 然后聂太太找人卖掉了乔府的大宅,买家很神秘,一直没有露面,任由宅院空置荒芜。 宅子里的古董字画也被聂太太卖了,据说赝品占了大半,真品只有少数。 最后他对父亲说,来不及帮忙寻找金二太太,甚为抱歉。 “信里提你了吗?”宝来问道。 乔容摇头:“没有,都是我家的家事。” “别失望。”宝来挥着铲子。 “我没失望。”乔容哭笑不得。 “过来端菜。”宝来往碗里铲着炖好的菜,“这个忙你能帮。” 乔容伸手一碰,啊一声缩了回来:“烫死了。” “就不能拿布垫着?真是笨。”宝来摇头。 乔容伸手拿布,一人劈手夺了过去,一回头,绣珠冲着宝来横眉立目道:“你敢指使我们家姑娘?” “你一个丫头,比姑娘都能睡,还好意思瞪我。”宝来指指她,“既然睡醒了,端菜,饭后你洗碗。” “我洗。”乔容忙道,“我可以学,绣珠出去瞧瞧,三姐姐来了没有。” 饭菜上桌,院门外门环嗒嗒嗒叩了三响。 归来⑤ 绣珠跑去开了门,领了乔媛进来。 乔媛戴着帷帽,遮遮掩掩左顾右盼,乔容迎了过去,乔媛一把握住她手,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又偷偷指指张阿大和宝来,“他们是什么人?” “是我在徽州认识的朋友。”乔容笑问,“三姐姐可吃过饭了?” “吃过了,想着要见你,心里头紧张,没吃几口。”乔媛盯着饭桌,咽一下口水。 “三姑娘不嫌弃的话,添一副碗筷,一起吃。”张阿大笑着招呼。 乔媛不客气坐了下来,乔容有话急着问她,给绣珠使个眼色,绣珠跟宝来要了小饭桌,分了两份饭菜端进西厢房,让她们姐妹两个关起门来边吃边说。 “今日一早,三姐姐的话没有说完,三姐姐说寻找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在哪儿怎么了?”乔容问道。 乔媛夹起一块大的宋嫂鱼放进嘴里,听到她问话猛得咽了进去,嘎得一声张着嘴道:“卡了一根刺。” 说着话连扒几大口饭狠命咽下去说一声好了,乔容忍不住道:“聂太太不给三姐姐饭吃吗?怎么这样一副吃相?” “那倒不是。”乔媛往碗里舀着汤,赧然笑着,“自从母亲到了我家,我时刻紧张,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吃过饭了。” “那先吃吧。”乔容耐心等她吃饱喝足,又问道:“三姐姐说寻找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在哪儿怎么了?” 乔媛一张口,响亮打个饱嗝,袖口掩了唇不好意思得笑:“真是丢人。” 乔容皱眉看着她,她连忙说道:“父亲出狱后,来过我家。” 虽然答非所问,到底是有用的话,乔容示意她说下去。 “出狱的第二日就来了,问母亲二娘去了哪里,母亲说她见官府拿了你,恐怕受了牵连,当天夜里就慌里慌张走了,我拦都拦不住,她也没说要去那里。 父亲有些气,问母亲是不是你逼走的她,母亲也生气了,说你心知肚明,转移钱财的不是我,是你的宝贝二太太,你不找她,倒找我来兴师问罪。 父亲就问母亲,是谁卖了宅子,又问他的古董字画呢? 母亲就说,你下了大狱,钱财被金二转移,让我喝西北风吗?宅子我给卖了,至于你的古董字画,都是假的,你请的鉴定大师都是在糊弄你,你信任的邱大掌柜,薛朝奉,都一样在糊弄你,薛朝奉是金二举荐的吧?金二转移钱财的事,也是瞒着你做的吧?可笑你威风半辈子,终为枕边人所害。 父亲说道,都这时候了,你身为太太,不想着一家人众志成城,反倒卖了宅子,将家变之故都怪在金音头上。 母亲冷笑,我算是哪门子的太太,金音才是你的太太,我不过是你乔启广沽名钓誉的摆设,外面的人怎么说的?说你发达之后不忘糟糠,说你一心顾念结发之妻,外人哪里知道你是如何宠妾灭妻,你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也就每日来看我一眼,坐着喝半盏茶就走,你与金二带着你们的四姑娘,呆在遇园里音楼上过你们的小日子,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父亲就说,当初你没跟我商量,硬让金音进门,我冷淡她,你就规劝我,我对她好些,你就赶她走,你给她喝避子汤,她发现后连我也不肯说,悄悄得请医调养,生下了容儿,容儿先天不足,都是你害的。若不是郎中告诉我,我至今都蒙在鼓里。 母亲跳了起来,自己不告诉你,让郎中拐着弯告诉你,好让你更疼惜她,更厌恶我,好个有心计的婊/子。这些年她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一口一个太太,我坐着她不敢站着,我吃饭她就布菜,她对我嘘寒问暖,她关心我不过是为了做给你看,想到她我就恶心。 父亲点点头,话说到这份上,再让你做我乔启广的太太,就太委屈你了,思鑫坊的宅子价值百万,古董字画中虽有不少赝品,真品也不在少数,足够你享福几辈子了。从今以后,你我和离。 母亲尖声喊道,和离就和离,你如今落魄了,再不用顾着脸面名声了,可以堂而皇之与你的小妾爱女在一起,一家三口过你们的好日子。 “父亲头也不回走了,母亲又哭又骂,闹腾了一日,说什么后悔活着的时候就给父亲续弦,后悔听信江湖术士的话,说二太太能光大乔家,没有趁着父亲不理她的时候把她赶走,母亲又说,不该给金二喝避子汤,应该给她喝砒/霜……”乔媛猛然住了口,看着乔容道,“母亲说的是气话吧?她明明和二娘亲如姐妹,那不是她的真心话。” 乔容无奈看着她:“三姐姐,太太恨我娘,也恨父亲,如今父亲落魄了,她却趁机将能卖的都卖了,她是你的生母,不该由我说她的是非,三姐姐自己想去。” “容儿,母亲在我们家耍尽了威风,我该怎么办?”乔媛苦巴巴看着她。 “当务之急是找到父亲,父亲总有法子要回你的嫁妆。”乔容说道。 “要回来之后,我要牢牢把银子攥在手里,连你三姐夫都不给。”乔媛咬咬牙,“之前公婆欺负我,就因为他们拿了我的嫁妆,后来母亲耍威风,也是因为有银子,父亲银子多的时候,我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父亲没了银子,我们就处处艰难。” “也算是三姐姐的了悟,以后就那么做。”乔容点头表示赞许:“还是那句话,三姐姐寻找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在哪儿怎么了?” “大概九月中旬的时候,你三姐夫有一日在天竺寺山门外瞧见一位女尼,看着像是巧珍,他叫了一声,那女尼拔脚就走,想要追进去,被两位师太拦住了,说里面是尼寺,男子勿进,过几日我借口去进香,找到住持师太打听乔府二太太,住持师太说没听说过这个人。” 乔容心中一动,自从她记事起,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天竺寺上香,也带着她去过,每次都要供奉不少的香油钱,即便静空师太与母亲不熟,不可能没听说过。想着问乔媛道:“此事可告诉了父亲?” “我想说,可父亲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我插不进去嘴,父亲走的时候,我追了出去,父亲气呼呼上轿就走,我想安慰几句,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着急把这件事也给忘了。”乔媛歉然说道。 家中生变,母亲若想躲起来,尼寺是最好的所在,即便三姐姐没说,父亲定能想到,杭州的尼寺不多,即便一家一家去找,也能找到。 乔容信心大增,又不想让乔媛告诉聂太太,装着失望道:“没说就没说,出家人不打逛语,堂堂住持师太不会撒谎,估计是三姐夫看错了。” “有一回趁着母亲高兴,我问她二娘躲到哪儿去了,母亲说道,她小时候就被卖了,也没个娘家人,常来往的太太们都是场面上客气,没听说有什么知己好友,她能躲到哪儿去?定是躲到钟家去了,我就趁机说,二娘孤苦伶仃的,这些年都是为了乔家,母亲一烟袋锅子打在我脑门上,骂我不分亲疏……”乔媛委屈得捂住额头,“这几个月挨了无数的打。” 乔容忙问道:“三姐夫去过钟家吗?” “去过了,钟家老太太不在杭城,他家大儿子升了吏部侍郎,她到京城小住,顺便为孙子择孙媳妇,交给二儿媳掌家,听说钟家二儿媳可厉害了。”乔媛一脸向往,“怎么个厉害法,我得学学……” 乔容急着去天竺寺寻找母亲,截住她的话头道:“三姐姐可是趁着太太午睡出来的?” “是。”乔媛张皇说道,“来了这么些时候,若她醒了怎么办?” 说着话腾身站起,跑到堂屋看一眼漏壶,急惶惶对乔容道:“我得回去了。” 乔容送她出了院门,一乘小轿在外面等着,唤一声三姐姐道:“宝珠机灵,你把她找回来,也能有个可用的人。” “是,我知道,我愧对她,我也知道母亲将她卖到了何处,可我没有银子。”乔媛无奈说道。 乔容指指她腕间:“那一对金镯子买回宝珠应是绰绰有余。” “可我手头就剩这一对好东西了。”乔媛说着话亮了眼眸,“母亲有很多首饰,我偷着卖些才是正经。” 乔容抿唇一笑:“三姐姐可想起我母亲跟你说过的话来了?” “都想起来了,二娘让我不要逆来顺受,任何时候都要去想法子,这个法子不行就换一个。”乔媛笑了起来,“我试试。” 说着话捉住乔容的手:“父母亲闹翻了,我母亲与二娘也回不到从前,不过,我和容儿永远是姐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和大姐姐二姐姐不同。” 乔容吸一下鼻子:“我知道。” “找到父亲与二娘后,跟我说一声,我偷偷看你们去。”乔媛冲她眨一下眼睛,转身上了轿子催促道,“快走快走。” 乔容目送她的轿子出了巷子,回身进去对宝来道:“宝来,我想去趟天竺寺。” “行。”宝来搁下手中扫帚,“你等着,我雇马车去。” 乔容递给他一个钱袋:“这些银子,你随便用。” 宝来也不客气,接过去说一声好。 ※※※※※※※※※※※※※※※※※※※※ 备注:宋嫂鱼,就是西湖醋鱼,又叫做“叔嫂传珍”。 天竺寺① 到了天竺寺已是日头西斜,宝来与车夫在外等候,乔容带着绣珠进了山门踏上石阶,就听吱呀一声,两位小师太一左一右正要关闭寺门,绣珠高喊一声等等,乔容三步两步跨上去,双手合什喘吁吁道:“给两位小师太见礼,我叫乔容,听说我们府里一个丫头在贵寺出家,我找她有急事。” 两位小师太对望一眼,其中一位警惕问道:“施主说的丫头叫什么名字?” “她叫巧珍,是我母亲贴身的丫头。”乔容忙道。 “施主的母亲又是谁?”那位师太忙忙问道。 “乔府的金二太太。” “父亲呢?” “我父亲是乔启广,杭城人送他外号乔财神。” “你是乔府的四姑娘?”那位师太喊了起来。 乔容忙说声是。 “可算是来了,快,进来说话。”那位师太带着她一路疾奔,往方丈室而来。 住持静空得信,亲自迎了出来,只看她一眼便红了眼圈,对那位师太道:“带她去见巧珍。” 沿着寺院内回廊走两个拐弯,一个人扑了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哭道:“四姑娘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若是早些来,还能见老爷一面。” 乔容腿一软,绣珠忙扶住了,不满道:“巧珍姐姐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有说胡话,二太太九月初一去了,老爷也跟着去了,明日就是老爷的头七,师太劝我遵照遗愿将他们火化了,我死活给拦住了,就为等着四姑娘来了,好瞧瞧他们,总得瞧上一眼……”巧珍一行哭一行说。 乔容紧紧攥着她手臂,死命摇晃着说道:“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疯了?” “姑娘跟我来就是。”巧珍在前面跌跌撞撞,一位师太扶住了她,才勉强走稳。 绣珠心中半信半疑,可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只是用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她紧绷着身子,稳稳扶着乔容。 乔容任由她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巧珍身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走在云端,又像是在梦里,可巧珍的啜泣声围绕在耳边,声音很小却又分外清晰,提醒她不是在做梦。 出了寺院后门,有一间孤零零的居士房,一位老尼瞧见她们过来,推开了房门。 门内两扇门板并排摆放,上面躺着两个人,他们穿着奇怪的衣裳,脸上覆着白布。 乔容一把推开绣珠,箭一般冲了过去,一手扯开一块白布,左边是父亲,他瘦得皮包骨头,两腮凹陷下去,眼睛半睁半闭,右边是母亲,安静闭着双眼,睡着了一般。她用力推搡着他们,大声喊道:“我是容儿,我回来了,醒醒,别睡了,你们醒醒……” 绣珠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巧珍大哭着过来阻拦乔容:“姑娘,别惊扰了老爷和二太太,姑娘,让他们安生走吧……” 乔容疯了一般推开她,两手扳住了母亲的肩头咬牙道:“你起来啊,你起来了,父亲也就起来了。” 触手冰凉而坚硬,她愣怔着转身去揪父亲的胡子,以前每当父亲熟睡的时候,她就这样将他扰醒。 在她的拉扯下,父亲的眼皮微动,她喊了起来:“醒了,真的醒了。” 站在门口的老尼走了过来,手抚上父亲的眼皮往下一抹,父亲的双眼闭上了,和母亲一样睡着了一般。 “我父亲都要醒了,你怎么又让她睡了?”乔容怒视着老尼。 “乔施主最后的心愿已了,他可以瞑目了。”老尼看着她,双目中满是慈悲。 “你说的话很奇怪,我听不明白。”乔容咬着牙又去扳母亲的双肩。 “逝者已矣,请女施主节哀。”老尼拦在她面前。 “不。”乔容悲愤喊了起来,“我要叫醒他们,你不能拦着我,我好不容易回到杭城,经过多少曲折才找到他们,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再找回松哥,我们要回延溪去,大伯父和素华嫂子还等着我们。” 老尼叹一口气:“他们已经去了,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怎么去的?他们生前给你留了些什么话?” “他们怎么去的?”乔容猛然回头,盯着哭得跌坐在地上的巧珍,“是谁把他们害死的?是不是太太?咱们府里姓聂的那位太太?” “不是,不是太太害死的,二太太是自尽的。”巧珍哭道,“怪我没有看住她,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二太太就这样了。” 巧珍指着门板上的二太太:“这些日子,二太太一直这样,师太说是吞了金子才面目如生……” “你说的不对,说的不清楚不明白,我听不懂。”乔容逼问到她面前,两手紧攥着她衣领,凶狠得吼了起来:“我问你是谁 是谁害死了他们?” “姑娘,二太太是吞金自尽的……”巧珍被嘞得紫涨着脸,呛咳着连声喊绣珠,“绣珠,你别关顾着哭,你劝劝四姑娘,绣珠......” 绣珠抹抹眼泪想要站起,两腿软着又跌坐回去,她强撑起身子爬了过来,一把攥住乔容裙角哭道:“姑娘说得没错,二太太是被人害死的,姑娘得给她报仇,你冷静些,你这样疯疯癫癫的,怎么为二太太报仇?姑娘……” 乔容猛然松开了手,两手紧紧攥了拳头,指甲直刺进肉里,却不觉得疼,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急促得呼气吸气,她两眼发直,全身都在颤抖,直到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父亲携着母亲的手并肩向她走来。 她喊一声扑了过去,他们一人一手,将她拥在怀中,母亲说道,“容儿,我们走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父亲微笑着点头,“我们的容儿一定能够做到,爹相信你。” 她紧紧拽着他们不放:“你们别走,你们要到哪里去?我做不到,我照顾不好自己,你们不要丢下我。” 他们变得透明,她紧紧攥着他们的手惊恐说道:“不要,不要消失。” 她嘶喊着惊醒过来,自己坐在父母亲中间的地砖上,两手紧紧趴着他们身下的门板。 他们并排躺着双目紧闭,依然在沉睡。 她收回手,身子蜷了又蜷,团成了紧紧的一团,脸埋在膝头,安静得像是没了呼吸。 很久之后她低声唤绣珠:“我睡了多久”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绣珠哭着过来扶她。 “就是说,头七还没有过去。”她站起身,脚步虚浮走过去,颤着手为他们蒙上了白布,问巧珍道,“依着习俗,是不是头七前要下葬?” “是。”巧珍小心翼翼说道,“老爷临终前遗言,说依着佛门的规矩把他们一把火烧了,骨灰混在一处,装在这个陶罐里。” 乔容看向她捧着的陶罐,黑色的陶罐很不起眼,是她随着父亲前往宜兴的时候,在陶窑中亲手做出来的,她看着烧制,烧出来后很丑,甚至有些歪扭,她噘着嘴说不要了,父亲笑说很好啊,容儿很少这样专注一件事。拿回家后母亲笑说很别致,将陶罐摆放在卧房的窗台上插花用。 她心中一缩,疼得不停抽搐,她捂着胸口冷笑:“他们是在一处了,我呢?他们撇下我一个人,他们有多狠心。” “老爷和二太太把这陶罐当成姑娘了……”巧珍试图安慰。 她大声打断她:“那是我吗?那个丑陋不堪的陶罐是我吗?” 巧珍不敢再说话,绣珠小心说道:“姑娘,住持师太说时辰快到了,带着众位师太在门外等着呢。”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拉开门,师太们正肃立着诵经,住持师太瞧见她出来,点头说道:“施主能及时赶来,见两位亡者最后一面,即是父母子女间的因缘。施主勿要太过执著,节哀顺变。” “多谢师太。”乔容双手合什,声音嘶哑说道。 守门的老尼捧过丧服,绣珠服侍她换了,在老尼的引导下为父母亲洗净手脸,她的手抖得厉害,他们为她洗过多少次手擦过多少次脸,恐怕是数不清的,可她还是头一次为他们擦洗,他们却再不会对她笑,他们双目紧闭,不肯再看她一眼。 她紧咬着嘴唇,一下一下擦拭着,轻声呢喃道:“父亲,母亲,干干净净得上路吧。” 几位师太过来抬了尸身,绣珠扶着她踉跄在后面紧跟,尸身放在空地上码好的干柴上,住持师太点了第一把火,又有几位师太投了火把在柴堆上,琅琅的诵经声中,晚来的风猎猎作响,火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火这么旺,他们疼不疼?她挣开绣珠的手扑了过去,她两手去扒那些燃起来的柴火,有人跑过来架起她,她凄厉喊了起来:“这不是真的,我在做梦,我被困在延溪的绣楼上,等我醒了,一切都会好的,你们在杭城等着我回去……” “醒醒,乔容,你快醒醒……”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有人摁住她手,她挣扎着踢打着,火越烧越旺,有谁在耳边喊着:“你们撒谎,我不信,乔财神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会没了?那不是他,火里的不是他……” 那人喊着喊着哇哇大哭起来:“我还没有报答他老人家,我才给他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 身旁响起咚咚咚磕头的声音,她茫然看过去,嘶哑叫了一声宝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宝来不理她,一边磕头一边哭,她也跪了下去,也跟着他一起磕头,与他一起哭,她扯着嗓门,哭得声嘶力竭毫无顾忌,像刚出娘胎的孩子一样。 天竺寺② 七巧节那天夜里,园子里摆了香案,二太太邀着太太拜了双星,为姑娘们祈福,还到葡萄架下坐着说笑一会儿,方各自回去。 二太太回房不久,老爷笑着进来了,坐在窗下打开手上的盒子递给二太太看,是尊小泥塑,白白胖胖的童子穿着荷叶半臂衣裙,手里举一朵荷花,二太太呀了一声:“这个倒是别致精巧。” “这个叫做磨合罗,我去开封的时候买的,他们那儿七巧节的时候玩儿这个。”老爷笑道。 “大人也玩儿这个?”二太太奇怪道。 “孩子玩儿的,知道你也喜欢,就带给你玩儿。”老爷打趣道。 “老爷是三月里去的开封,留到了今日?”二太太嗔道。 “一直悄悄收着,生怕你发现,又怕容儿瞧见给抢了去。”老爷笑看着她。 “太太那儿也有吧?”二太太忙问。 “她不喜欢这些,给她打了一双花开富贵的金镯子。”老爷握住二太太的手,“如今生意没了,家也被官兵围着,以后只怕要委屈你们。” 她朝他依偎过去:“我们都是苦过来的,还怕穷吗?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这日子怎么都好过。” 他揽她在怀中:“再煎熬些日子,京中若有人能说上话,能为我们留下这宅子和宅子里的东西,日子就不会太艰难,还能给容儿留些嫁妆。” “钟家老太太动身赴京前我去长亭相送,她说会设法将话递到太后面前。”她希冀说道。 “虽然钟大人升了侍郎,可想给太后传话,极为不易。”他笑笑。 “妇人们在一处,人托人呗。”她信心十足,“钟侍郎的夫人打小在京里长大,父亲是四品官,盘根错节的,怎么也得有几家相好。” “也是。”他嗯了一声,“你总能出其不意。” 她抿唇笑了起来 “老爷既放心了,就早些安歇吧。” “好。”他习惯性伸开双臂,由着她为他换上寝衣。 刚穿一只袖子,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在外喊一声:“知府大人到。” 老爷忙忙换回衣裳迎了出去,知府大人拱拱手:“乔兄,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人举报乔府往外转移财产,足有二十万之巨,得请乔兄与我到衙门走一趟。” “大人坐下喝盏茶再走。”他客气拱手,只要知府大人肯坐下,言语间试探试探,兴许能有转圜。 “二太太吓成这样,还是到衙门里再说。”知府指向他身后,语气里添了严厉。 他回头看过去,二太太一只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裳,另一手扶着巧珍手臂,身子抖颤得厉害,一双眼幽幽看着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他忙拱手道:“内人胆子小,那就到衙门里去说。” 老爷被带走后盏茶的功夫,二太太尚张皇着,太太过来了,进门盯着二太太厉声问道:“是不是你惹出来的事?” 二太太没有说话,太太指着她:“到底不是结发夫妻,乔府还没大难临头呢,你就想着各自飞了。” “姐姐别信传言,定是有人诬告,老爷到衙门里说清楚,知府大人就会放他回来。”二太太镇静了心神,吩咐巧珍斟茶。 太太在老爷常坐的椅子上坐了,紧绷着脸道:“今日趁着老爷不在家,我跟你清算清算。” 二太太不解道:“清算什么?” “你心知肚明,休要装糊涂。”太太哼了一声,“我早就托人打听过了,直隶总督一直想要扳倒袁总督,苦于没有机会,有幕僚跟他出主意说,从乔启广身上下手,他们派了人去撺掇邱大掌柜的亲戚,亲戚说动邱大掌柜挪用巨额的银两,又谎称在南越的海上遭遇风浪,拿去了咱们的盐业。” “不是这样的,邱大掌柜自己都说,他已偷着做了数次,赚了不少银子,老爷也说,邱大掌柜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他一直信任他,又加老爷一心想学着北边做票号的生意,才会疏于防范。”二太太说道。 “是啊,邱大掌柜逢年过节就来讨好你们母女,你自然为他说话。”太太冷笑,“老爷什么都跟你说,他可说了当铺里的事?” 二太太一愣:“当铺不是朝廷派人查封的吗?” “是游阁老上书弹劾老爷,朝廷才会下旨查封。”太太悚然看着她。 二太太不解问道:“老爷对游阁老素来敬重,游阁老虽与他保持距离,却从未对付过他。他为什么……” “为什么?薛朝奉这些年一直在当物上做文章,将一些死当的宝物拿回家中,换一些次品,比如纯金的换成镀金的,银的换成锡的,死当多数不会有人来赎,偶有来赎的,如果是有些来头的人,就换回原物,如果来人无权无势,一口咬定就是此物,他作弊多年没被发觉,最后却惹上游阁老的宠妾。 游阁老一道奏折上去,说老爷在两江欺行霸市,以财神自居,起居之豪奢堪比皇家,人皆言富可敌国。游阁老曾是帝师,皇上看了奏折深信不疑,问朝中大臣可知乔财神其人,直隶总督趁机煽风点火,说老爷与袁总督官商勾结多年,早就是两江一霸,又借着青风堂插手军务。皇上震怒,下旨查封所有店铺,要从账目中查实袁总督的罪证。”太太喝几口茶,看着二太太脸上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煞白。 “是,你这些年将乔家打理得很好,老爷在生意上也要向你讨主意,你为乔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乔家也没亏待你,你起居富贵穿金戴银,以太太身份出入杭城的富豪大户,总督太太都跟你称姐道妹,可成也是你败也是你,乔家这番大祸临头,都是你的缘故。”太太长叹一口气,“功过相抵,我也不想计较你的过失,你走吧,你屋里这些东西,但凡喜欢的都带上,算是对你这些年帮着我持家的报酬。” 二太太眼中含泪:“薛朝奉确实是我举荐,可我举荐他的初心是为着老爷当铺里的生意,并没有私心……” “巧言诡辩,谁信呢?”太太手中茶盏重重搁在几案上,“我听老爷的话没有对外转移财物,你呢?你向来自作主张,你敢说你没有?” 二太太张了张口,刘妈冲了进来,慌张说道:“不好了,老爷被下在了狱中,知府衙门来了人,让给老爷备好铺盖送过去。” 二太太惊得身子一歪,手紧紧攥住了桌角,两腿软得发颤,连声叫着巧珍,却说不出别的。 “慌什么?”太太拍一下桌子道,“巧珍,去给老爷收拾一套被褥,如今是夏日,带些单的就是。” 巧珍忙忙收拾好交在刘妈手上,二太太弱着声气道:“牢房里阴冷,褥子要带厚的,老爷贪凉,别带竹席,免得落下病根。” 巧珍答应着,又忙忙收拾。 看着刘妈走后,太太咬牙道:“你就是害老爷下狱的祸根,就算你厚着脸皮呆在乔家,我也绝不能容你。” “我不能走,我得留下,设法救老爷出狱。太太容不下我,等老爷回来,我走就是。”二太太央求道,“太太,如今正值家中艰难,我们应当同心协力。” “你从来就没跟我一条心过,你不过是利用我。”太太冷笑,“你若不走,我就找人来抬你出去,左邻右舍风言风语,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我走。”二太太扶着桌沿慢慢站直身子,“我走就是。” “二太太让我收拾了个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又让我拿上陶罐和老爷刚送的磨合罗,带着我出了门,雇顶轿子来到天竺寺,静空师太和二太太相熟,收拾了客院给我们住。”巧珍啜泣着,“二太太在客院中足不出户,每日抄写佛经,做些僧衣僧鞋,我问二太太怎么不去救老爷,她说得等。八月二十九的时候,静空师太拿了一封信来,二太太看过信喜悦说道,再花些银子,老爷就能出狱了。我就问二太太,咱们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到哪儿找银子去?二太太笑说,银子有的是,然后二太太雇轿子出了趟门。” “去了哪儿?”乔容问道。 “二太太不许奴婢跟着,她九月初一早起去的,午后拿着一个包袱回来,进屋关上门窗,将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件厚重的棉斗篷,二太太拿剪子拆开,一点一点翻看着渐渐白了脸,她跌坐下去说道,巧珍,我被人坑了。 我忙问怎么回事,二太太没有理我,她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坐到了傍晚,天色越来越暗,她不许我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她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向老爷举荐薛朝奉,我不该离开乔家,太太把宅子卖了,又不肯给知府送银子,我自作主张没跟老爷商量,如今被人坑了有心无力,老爷只怕难以出狱了,就算出狱了,老爷已经一无所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我辜负了老爷…… 二太太不吃不喝,她一直在反反复复说那几句话,我吓得去找静空师太,师太过来的时候二太太已经睡下了,师太隔窗问她可好吗?她说没事,睡一觉就没事了。师太嘱咐我守在床边,我一直守着,夜半的时候困得趴在床边睡着了,天亮的时候醒过来,太太已经硬了。都怪我,是我没有看住二太太……”巧珍嚎啕大哭。 “不怪你。”乔容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她一心求死,你怎么看得住。” “姑娘这么说,更让我无地自容。”巧珍哭得更厉害了,“我本想随着二太太去,可我得守着她,等着老爷和姑娘回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乔容看着她头顶的僧帽,“你年纪轻轻的,别出家,我跟静空师太去说,你蓄发吧。” “我不,静空师太说二太太没赶在头七前下葬,不能往生,我要在佛前为她诵经超度。”巧珍哭着说道。 “我会求师太为她超度的。”乔容两手绞在一起,“先别哭,你跟我说说我父亲?我父亲怎么会跟着她去了?” ※※※※※※※※※※※※※※※※※※※※ 非常时期,祝愿大家平安健康~~一定要勤洗手 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么么哒~~ 天竺寺③ “我等了两个月,总算等来了老爷,老爷一个人来的,我领着老爷去见二太太,老爷什么话都没有说,坐在二太太身旁陪了一夜。第二日总算说话了,问我二太太去找谁拿的斗篷,我说不知道,老爷叹口气,说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给老爷端来饭菜,老爷吃几口就吐了,喝水也吐,从那以后就不吃不喝得陪着二太太,静空师太来劝过,老爷笑道,我也一直在劝自己,我还惦记着我的四姑娘呢,可就是吃不下喝不下,顺其自然吧。 慢慢的老爷就不爱理人了,他只自说自话,我听到他说,我知道,我的二太太等着我呢,等着我去陪她,她打小孤苦,孤零零长大,什么苦都独自扛着,遇事自己拿主意,好不容易我们两个碰上了,她有了说话的人,一心信着我靠着我,为了我劳心劳神受委屈,后来有了四姑娘,她说心里才算满了,心里满当当过了十四年,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我没能护好她,可我能好好陪着她。 老爷去的前一天突然唤我,他说巧珍过来,我有几件事交待你。”巧珍哭了起来。 “不许哭。”乔容不耐烦道,“他交待什么了?” 巧珍忙抹一下眼泪:“老爷说,告诉四姑娘,父母无能,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在她有手艺,可以刺绣为生,这也是她娘要留给她的话。” “她有话留给我吗?”乔容咬一下唇。 巧珍起身拿过一个绣针包:“二太太去后,手里紧攥着这个,我不懂二太太的意思,老爷一说,奴婢才明白的。” 乔容一把夺过去紧攥在手里,忍着心中抽疼,吸一口气道:“接着说。” “老爷还说,四姑娘嫁人,不许选官门,更不许选商户,免得无故招来祸患,老爷不求姑娘大富大贵,只求清净一生安稳度日。”巧珍说罢,迟疑看着乔容,“老爷为姑娘指了一个人。” 乔容愣住了,一颗心缩在一起,指了人?指谁了?是秦来宝救他出的狱,难道他指了秦来宝了?他是临时起意呢?还是已经与秦来宝说过了? 乔容想听又怕听,半晌回过神,试探着问道:“那人姓什么?” “姓张。”巧珍慢吞吞说道。 姓张不姓秦,乔容长长舒一口气。巧珍说道:“这个人奴婢也见过,就是老爷太太下葬那日,陪着姑娘一起哭的那个张宝来。” 乔容霍然跳了起来,瞪圆着眼睛结结巴巴问道:“你说是谁?” “宝来,张宝来。”巧珍忙道,“老爷说在狱中的时候见过他,知道他家的根底,是老老实实的普通人家,老爷又对他家有恩,姑娘嫁过去不会受婆母欺负,老爷还说宝来为人实在重情重义,足可托付终生。” 乔容呆愣坐了回去,心里反反复复在想,父亲遗言让我嫁给宝来,父亲遗言让我嫁给宝来,嫁给宝来,嫁给宝来…… 她两手抱了头,巧珍在旁劝道:“奴婢也觉得宝来很好,热心厚道,相貌也好,浓眉大眼的,身量敦实宽肩膀厚胸膛……” “觉得好,你嫁好了。”乔容堵着气脱口而出。 “姑娘说的什么话,他可是四姑爷……”巧珍不满道 “闭嘴。”乔容瞪着她,“这些话不许跟任何人说,绣珠也不能说,除去你我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把你卖到青楼里去。” 恫吓的话脱口而出,巧珍吓了一跳,乔容自己也吓一跳,自己怎么成了跟大太太一样恶毒的人? “姑娘向来体恤我们,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与其被卖到青楼,奴婢不如就做姑子好了。”巧珍不满得小声嘟囔。 “我吓唬你的。”乔容忙道,“不过你记住了,任何人都不能说。” “不说就是。”巧珍点头。 “你发誓。”乔容逼着她。 “奴婢发誓,若是把老爷将四姑娘许配给张宝来的事说出去,奴婢这辈子嫁不出去。”巧珍赌咒发誓道。 “这还差不多。”乔容松口气,趴伏在炕上埋头不语。 连日来的伤痛郁结愤怒,因父亲将她许配给宝来的遗言,一时化解为哭笑不得。 看一眼母亲留给她的绣针包,再想一想父亲的遗言,她自言自语道:“以为你们抛下我自管去了,今日才知道,你们想着我了,你们也为我筹划了,我嫁给宝来,一个卖棺材一个做绣娘,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筹划得真好……” 自语着嗤得笑了一声,巧珍奇怪看了过来,老爷太太下葬后,姑娘在墓前守了一夜,不吃不喝不动也不说话,绣珠急得直哭,宝来就说,你给她多披几件衣裳,别冻着就行,总得让她把最伤心的时候熬过去。 第二日还是守在墓前不走,直到晕厥过去,众人将她抬回太太和老爷住过的客院。 醒了以后照常吃喝,只是话少,偶尔自言自语几句,她几次想将老爷的遗言说给她,可不能提起老爷二太太,她一听到老爷二太太就冷笑,仿佛他们是她的仇人。 到了该祭拜的时候,她也不去祭拜,她打发绣珠代替她去,绣珠说她几句,她就说:“他们在世的时候对你那么好,你不该去祭拜吗?” “老爷太太对姑娘就不好吗?”绣珠责问。 “他们对我好的话,能抛下我去了?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她红了眼圈。 巧珍就推绣珠:“让你去你就去。” 她去问过静空师太,说姑娘很奇怪。静空师太说道:“会过去的,由着她吧。”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眼看进入腊月,夜里下一场大雪。早起的时候姑娘推开窗看着满眼银白,看了许久,哑声开口问道:“巧珍,你跟我仔细说说我父母亲去前的情形。” 巧珍想着,又听到嗤得一声,姑娘又笑了起来,她唇角使劲翘着,咧着嘴发出哈得一声,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不像是在笑,倒像是孩子学说话,反反复复慢慢说一个哈字,巧珍唤一声姑娘,她哈得快了些,眼泪一滴滴滑下,落进嘴里苦进心里。 她两手紧紧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涌出。 巧珍忙道:“老爷说他这辈子有过通天的财富,又有二太太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有四姑娘这么可心的女儿,他没有白活,他死而无憾,他只惦记四姑娘,怕四姑娘伤心,他说想要多活些日子陪着四姑娘,可怎么也吃不进去东西,他说请四姑娘体谅,老爷还说让四姑娘别怨二太太,二太太此生不易,她对人对事都竭尽全力,她对自己太过严苛了,她容不得自己犯错,老爷说是自己没有护好她,她却将一切怪在自己头上。” “我要是陪在她身边,她就不会那样决绝。她活着的话,父亲也不会死。”乔容哭出声来,“我没有怨她,我只恨自己。其实,我也怨她恨她了,我管不住自己……” “宝来,你怎么来了?”绣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昨夜里雪大,庙里没有肉吃,等雪冻上一封山,你们可就得天天跟着庙里吃素。”宝来笑说道,“趁着这会儿雪晒得松软,我来给你们送些鸡鸭鱼。” “宝来你真好。”绣珠笑道。 “四姑娘怎么样?还那样半死不活的?”就听宝来问道。 乔容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抹一下脸说道:“谁半死不活了?我好好的。” “今天竟然理人了,还不错,我进去瞧瞧。”宝来在窗外笑道。 巧珍抿一下唇,压低声音说道:“确实挺不错的,大雪天里还来给姑娘送肉吃。” “闭嘴。”乔容横眉立目道,“再提起一句,把你卖了。” “卖谁?”宝来揭开门帘,笑嘻嘻走了进来。 乔容看着他,莫名有些心虚,扭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问道:“你是来看绣珠的吧” “都看啊,你,绣珠,巧珍姐姐。”宝来说道。 “请坐。”巧珍摁他坐下去,给他斟了茶来。 “巧珍姐姐今日分外客气。”宝来挠挠头,又看向乔容,“四姑娘也奇怪,怎么有些羞答答的?” 巧珍又抿一下唇忍着没笑,乔容不觉有些恼怒,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羞答答了?我一个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孤儿,有什么好羞答答的?” “别恼啊,姑娘家不都羞答答的吗?你以前那样大胆,才是奇怪。”宝来看向巧珍,“她喜怒无常的,还是不对劲,看来还得在庙里住上一阵。” “我怎么喜怒无常了?怎么不对劲了?”乔容瞪向他。 “好好好,你那儿都好。”宝来说道,“你三姐姐惦记你,来看你好几次了,你们家的事我没跟她说,只跟她说你心里烦,在庙里躲清静,她说要来看你,我没告诉她是那座庙。她还说盼着你到她家过年去,别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的。” “除了三姐姐,这天底下也没人惦记着我了。”乔容吸一下鼻子。 “胡说,我惦记你啊,阿大也……”宝来话没说完,巧珍再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绣珠打帘子进来问道:“巧珍姐姐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巧珍忙紧紧捂了嘴。 “她笑是因为她高兴。”乔容咬牙说道。 “高兴什么呢?”绣珠笑问。 “她高兴要被卖了。”乔容拉成了声音。 “别呀。”宝来说道,“你从徽州带来那几个大箱子里能有不少银子吧?还养不起她们两个?我还想跟着你给你跑腿呢,比在棺材铺里做伙计强。” 巧珍嗤得一声又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姑娘听听,他愿意着呢,他愿意跟着姑娘。”看乔容瞪她,笑说道,“姑娘把我卖了吧,把我卖了后,正好让宝来跟着你。” 绣坊①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河街头一户人家朝东的墙上开一扇门,黑底门匾上几个烫金的大字,财神绣坊,门正冲着原先乔财神的大宅,人们不由好奇,这绣坊可与乔财神有什么关联吗? 凑近了看,右边墙上挂一幅金线绣的观音像,左边墙上挂着太后的懿旨,表彰乔家四姑娘绣工了得,深得慈圣之心。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门庭若市,门内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含笑招呼,不过订绣品的少,看热闹打听的多。 有人问:“这绣坊是乔财神家开的?” “是乔财神家的四姑娘。”少年指着门外的懿旨,“太后的懿旨可以作证。” 有人问:“乔财神呢?” “去年冬日病故了。”少年抿一下唇,仿佛想哭。 又有人问:“乔财神家的二太太呢?” “二太太去年秋日病故了。”少年又抿一下唇。 人们嗟叹不已,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什么乔财神当年多么威风,一朝落魄以致如此,议论声中有人说:“他家太太可是好好的,住在钱塘陈秀才家,那日瞧见过,那装扮可比在思鑫坊的时候还要富贵气派。” “乔太太是四姑娘的嫡母,自己过得金尊玉贵的,就忍心让庶女抛头露面开绣坊?”又有人道。 有人打抱不平道,“乔府那么大宅子空着,躲到女婿家去享福,像什么话。” “听说她把乔府卖了?”又有人说。 “那么大宅子,听说乔财神有不少收藏,家具都是紫檀木的,得值个几十万两银子吧。” “几十万两?给你银子你给我买一套去,听内行的人说,至少二百万两。” 人们咋舌不已:“就是说乔太太手里有二百万两银子,拿个零头出来也够这庶女吃香喝辣了。” 乔容隔帘子听得清楚,忍不住冷笑。 绣珠低声问巧珍:“这闹哄哄的,哪有生意上门?” “先让人们知道这儿有座绣坊,姑娘绣工好,慢慢的生意就多了。”巧珍信心十足。 “这慢慢得多久?这么大一座院子,还有我们四个人的开销,万一花光姑娘的嫁妆可怎么办?”绣珠忧心忡忡。 “你先跟着巧珍好好学,等到生意上门,我和巧珍忙不过来。”乔容冷声说道。 绣珠赶紧答应一声,举着手上的绣绷子问巧珍:“我总觉得这鸳鸯绣得像鸡。” “鸡也不是鸡,鸭也不是鸭。”巧珍歪头看着,“鸳鸯有些难,你先绣个并蒂荷花好了。” 绣珠翻个白眼:“我就愿意绣鸳鸯。” “愿意你也得会啊?巧珍说的有理,你就先绣荷花。”乔容描着绣样,头也不抬说道。 绣珠又赶紧答应一声,冲巧珍噘一下嘴巴。 巧珍心中暗自叹息,四姑娘虽然冷言冷语凶巴巴的,可她好歹出了天竺寺,又让张阿大托人,买下了李伯家住过的房子,忙碌了一阵,今日绣坊终于开张,看着外面来人络绎不绝,怎么也能接上些生意,四姑娘只要有事做,就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终归是好事。 午饭的时候绣珠去替宝来,宝来吃着饭对乔容道:“有三家要绣菩萨像的,定银都给了。” 巧珍喜出望外,连声说好,乔容却淡淡得,只是哦了一声。 “还有一家说姑娘要出嫁,要几对枕头,想看看四姑娘的绣样。”宝来又道。 乔容唤一声巧珍:“把我的枕头放到柜上去。” 巧珍犹豫着,乔容道:“让你去就去。” 巧珍答应着去了,宝来看着她:“怎么有生意也不高兴?” “我挺高兴的。”乔容平淡说道。 “看不出来。”宝来摇头,“你这高兴也太收敛了。” 乔容不再理他。 半下午的时候,绣珠张皇跑了进来:“聂太太来了,气势汹汹的。” “就等着她来呢。”乔容停下手中活计,进堂屋坐着等候。 不一会儿乔媛扶着聂太太走了进来,聂太太瞧见她,一把推开乔媛冲过来,扬手劈了下来,乔容偏头躲了过去,聂太太一个趔趄,扶着椅子站稳了,咬牙说道:“你在这儿开个绣坊,败坏谁的名声呢?” “你的名声。”乔容笑笑。 聂太太说个你字,指着她的手气得直抖,乔媛忙道:“容儿,你给母亲认个错,好好的,开什么绣坊。” “我走投无路了,总得赚银子糊口,我别的也不会,只会刺绣,开个绣坊怎么了?”乔容问道。 “金二会少了你的银子?你父亲会让你没有饭吃?”聂太太咬牙道。 “我找着我母亲了。”乔容看着她。 “既找着她了,也找着你父亲了?”聂太太期冀问道。 “找着了。”乔容指指她身旁椅子,“你坐下,我都告诉你。” “不用,你说就是。”聂太太挺一下胸膛。 “我母亲死了。”乔容盯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聂太太身子一软,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半晌喝道:“你胡说,好端端的人,怎么会……” “容儿,二娘她真的去世了?”乔媛一把握住她手。 乔容点了点头,乔媛泪如雨下,“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三姐姐,我回头再跟你细说,我这会儿有些话要问聂太太。”乔容倔强咬着唇,挣开她的手看向聂太太。 “她是吞金自尽的,八月二十九的时候,母亲接到钟老太太的书信,说是皇上下旨,对乔家只罚没店铺,不予抄家,母亲猜想崔知府拖着不放父亲出狱,是想要些好处,于是母亲回了趟家中,可乔家的宅子被卖了,她去找你要银子,你不肯,你不肯拿银子出来救父亲。”乔容指着她,“狠毒的老妇,是你逼死了我母亲。” 乔媛在旁尖声道:“母亲,容儿说的可是真的,你竟不肯拿出银子去救父亲?” “不是,她说的不是真的。”聂太太慌乱摇着手,“我是讨厌你二娘,可我没想着让她去死。八月二十九的时候,宅子确实已经卖了,可她没来找过我。” “乔家的宅子,你卖了多少?”乔容咬牙问道。 “买家没有露面,只派来一位掮客,那掮客姓郑,原来总替老爷跑腿,他说买家出三十万两,包括家里所有的东西,他又说乔财神在这宅子里败了生意,不吉利,不好卖出去,三十万两里有买家对乔财神的敬重,我侄子跟他争得脸红脖子粗,说紫檀木的家具和古董字画至少值二十万两,姓郑的又跑去跟买主商量,买主加到了五十万,而且当场给了银票。我一来不懂,二来想跟你父亲置气,就答应了。后来我让侄子拿去兑成现银,他说那些银票有真有假,能兑的不过十万两。”聂太太气急败坏起来,“去找那姓郑的,竟然跑了,已经到仁和县衙投了诉状,正在打官司……” “母亲,你好糊涂啊。”乔媛喊了起来。 “看来你不只是狠毒,还很愚蠢。”乔容冷笑,“李伯一家是不是你逼走的” “不是,我没有。”聂太太摇头,“他一个下人,我又何必与他过不去。” “我也找到了父亲,你可想知道他的下落?”乔容看着她。 聂太太瞠大了眼,忙忙问道:“你父亲怎么样?他可好吗?” “是不是你逼走了李伯一家?”乔容又问。 “你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去你三姐姐家,只肯住在他家。我就让我侄子带人到他家打砸抢,还拿他小孙子吓唬他,第二天他就搬走了,可你父亲也不见了。”聂太太说得又急又快,“容儿,快告诉我,你父亲在哪儿?他可好吗?” “你老实回答我的问话,我就告诉你。”乔容惊讶于她对父亲的关心,她不是怨恨着父亲吗 “你问就是。”聂太太忙道。 “我母亲可有什么知交好友吗?”乔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好到能托付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样的好友。” “你母亲没有什么知交好友,她眼里心里只有你父亲,一颗心都操在乔家,与她交好的那些个太太都是场面上的朋友,你父亲常常不在家,她也没个娘家人,你又年纪小,很多时候她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聂太太叹口气,“我说的都是实情,信不信由你,人都不在了,我没必要再说她的坏话。” 乔容强忍着眼泪,她不想在聂太太面前哭。 聂太太倒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说道:“她怎么就去了?再等些日子,老爷也就出狱了。二十九的时候,她也没来找我商量,她是认定了我不会为老爷花银子,只有她心里有老爷,我心里就没有吗?别说是银子,就算要我的命……” 她哭出了声:“他找着了她的红颜知己,他们像是两口子,我呢?我算什么?他养着我顺着我捧着我,可他的心不在我这儿,他对我,只剩了责任,可我才是他的结发妻子,我恨,我一直恨,可是金音啊,你那么要强的人,怎么能自尽呢?这样一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了……” “你别假惺惺的,你给延溪大太太的那些书信都在我手里。”乔容不耐烦道,“随便拿出来两封,父亲就不是跟你和离,而是休弃。若我将这些书信公之于众,你走到那儿,都有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死后也别想进乔家的祖坟。” 聂太太悚然止住了哭声,她惊惧看着乔容,结结巴巴说道:“你想怎样?” “从今以后,你都得听我的。”乔容咬牙,“你那侄子不是好人,银票不见得是假的,你再不把三姐姐的嫁妆要回来,只怕都要喂了狗了。” “我这就去要,他敢不给,我撕破脸跟他打官司。”聂太太忙忙点头。 “要回嫁妆后,你不许在三姐姐家住着,三个女儿家轮流住。”乔容想着自己那大姐姐和二姐姐,让她们母女在一处相互折磨不也挺好?她心中升起些快意。 “你父亲他……”聂太太脸色灰败,语气中带了些央求。 “我想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乔容指指门外,“好走不送。” 乔媛唤一声容儿,乔容道:“等要回嫁妆送走聂太太,你再来找我。” 绣坊② 又过几日,来一位气度不凡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在门外左右瞧了瞧,进门对宝来道:“这位小哥,可能请乔四姑娘出来说话?” 宝来忙道:“请问是谁家的太太,我好进去禀报。” “钟家的。”妇人身后一个小丫头笑道。 另一个小丫头也笑:“不过不是太太,是太太的身边人,姓潘,我们都叫她潘妈妈。” 潘妈妈一笑,对宝来道:“就说是钟家二太太派我来的。” 宝来进去一说,乔容忙整装迎了出来,客气微笑着比手往里请,潘妈妈客气施礼道:“见过乔四姑娘,二太太听说乔财神的女儿开了绣坊,打发老奴过来瞧瞧。” “多谢二太太关怀,本该前去拜望,奈何眼下种种难处,还请二太太原谅。”乔容说道。 潘妈妈点点头:“钟家的长孙定了婚期,就在五月里,二太太想着送一份独一无二的贺礼,特请四姑娘过府一叙。” 次日一早,乔容早早乘了马车,带着绣珠与巧珍前往钟家。 钟家是杭城有名的大族,名士辈出书香传家,乔容小时候曾随母亲来过,大些就嫌钟家拘束,不愿意跟着再来。 到了门上递上名帖,不大的功夫,潘妈妈笑着出来迎接,从偏门进去,就见院落重重,沿着游廊向里,绣珠偷眼张望,房子多是青砖灰瓦,不若乔府富丽,但厚重而质朴,令人不自觉收敛。 进了钟家二太太的院子,二太太已在石阶前相迎,四旬上下年纪,举止端庄体态雍容,看到乔容身影迎了过来,乔容忙忙福身下去施礼,她微笑扶住了,亲切说道:“我在闺中就认得你母亲,咱们熟不拘礼,快快请进。” 进了屋中宾主归座,命人上了茶屏退左右,关切看着她和气问道:“四姑娘,你父母亲可好?” 乔容红了眼圈:“去岁夏日,我父亲下狱后,母亲避居天竺寺,因担惊受怕病倒,秋日的时候去世了,父亲出狱后得知消息,伤心得不能吃喝,没几日也下世了,就埋在天竺寺的后山。” 钟二太太听得变了脸色,手紧捂着胸口,半晌没有说话,许久镇静下来,未开口眼泪落了下来,哭泣说道:“我在闺中时,每回来钟家都感觉拘束,总是你母亲陪着我照料我,为我化解为难,你父亲这些年对钟家也多有照拂,你父亲出事后,二老爷与三老爷想要帮忙,怎奈他们向来与崔知府疏远,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给京中大老爷去信,大老爷说正在设法,老太太心急,总嫌他不济,以给长孙择媳为由去了京城,在京中与夫人们周旋,听说你父亲出狱,我数次打发人到乔府去,可惜人去楼空,前日听到你的消息,忙打发人去请,得到的却是这样惊天的消息。” 钟二太太哭得厉害,几度哽咽难言,乔容眼中泛着泪花道:“多承府里关切,日后定当报答。” “我之前听到一些你父母的传言,可我不信,到这会儿,我还是不敢相信,你母亲是那么好的人,待人亲切诚恳,做了财神的太太,也从不骄奢,你父亲白手起家终成巨富,一直不忘体恤贫弱接济孤苦,他们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钟二太太拿帕子捂了脸,闷声说道,“老天无眼,天道不公。” 乔容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 潘妈妈在外听到动静,轻手轻脚进来,红着眼圈劝道:“太太切勿太过伤怀,惹得乔四姑娘伤心。” 钟二太太慢慢忍了悲切,对乔容摇头道:“是我失态了。前些日子老太太来了家信……” “该叫老夫人了。”潘妈妈添了茶,轻声提醒一句,躬身退了出去。 “对,大老爷去年腊月为老太太请封四品诰命,如今是老夫人了。”钟二太太点头。 “给老夫人道喜,去岁在徽州的时候,见过一架透雕的屏风,上面的图案是喜鹊登枝,我画了下来,准备绣一幅双面绣的插屏送给老夫人。”乔容忙忙说道。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难怪老夫人那么喜欢你牵挂你,特意在家信中嘱咐我打听你们母女的消息,看看你们可有什么难处。”钟二太太帕子拭一下眼角,“你母亲既去了,我更得关照你才是,你开绣坊,可是你的嫡母有意为难?她若有意为难,我便打发人到徽州请来乔家的族长,为你主持公道。” 乔容斟酌说道:“并非嫡母为难我,她也为难不着我,去岁夏日里父亲送我到延溪去,事先给大伯父送回去一些银子,我回来杭城的时候,大伯父都给我带上了,足够我吃穿不愁。” 钟二太太不解问道:“那为何要开绣坊?还打着乔财神/的名义?听说把太后的懿旨也挂上了?” “父母亲遗命让我以刺绣为生,我想着银子总有花光的时候,为了招揽生意,就起名叫财神绣坊,还挂上了太后的懿旨。”乔容答道。 “无论你为的什么开绣坊,一个姑娘家,终究是太艰难。”钟二太太思忖着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过了年十五,五月的生辰。”乔容说道。 “今年是及笄之年,过了五月就能说亲了。”钟二太太道,“你别怪我说话直接,我看见你就喜欢,可惜老大老二都是姑娘,大的嫁出去了,老二十岁,最小的儿子才六岁,刚进学堂。你可愿意到京城去?老夫人最喜爱女孩儿,定是十分愿意。你到她身边去,她可做主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多谢二太太美意,我对京城十分向往,只是眼下尚不能离开杭城。因为母亲有遗命,说是她出嫁前有一位十分要好的姐妹,母亲托她保存了一些东西,让我找她拿去。”乔容委婉说道。 “听起来是很重要的东西,你母亲没说她的好姐妹是谁?”钟二太太疑惑道。 “母亲走的时候,只有她的丫头巧珍在身边,她跟巧珍交待了一半,就……就……”乔容哽咽难言。 “好孩子,快别说下去了。”钟二太太连声安慰。 乔容哽声道:“我也问过嫡母,说母亲出嫁后来往的太太,都是场面上的朋友,没有什么知交好友。我想着,也许是出嫁前的朋友,今日正好来了府上,请二太太帮着问问。” 钟二太太忙唤一声潘妈妈,潘妈妈进来时脸上犹有泪痕,钟二太太对她说道,“四姑娘想知道金音出嫁前可有要好的姐妹,我知道的不多,只记得老夫人身旁有四位贴身的丫头,潘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你给四姑娘说说。” “二太太记得没错。”潘妈妈拭一拭眼角,“老夫人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亲自挑选了四个丫头,当女儿一样养在身边,名字也是老夫人取的,因老夫人娘家姓金,她们都跟着姓金,合着琴棋书画,分别叫做金音,金弈,金墨,金绘。” 金音性情稳重,唱歌动听,金弈最是漂亮,心高气傲棋艺了得,金墨斯文,写一手好字,金绘年纪最小,性情活泼,并不擅丹青,只是刺绣极好,老夫人说勉强也算应名。 四人虽性情不一,但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感情十分深厚。 金墨字写得好,被大老爷的同年相中,纳为妾室,她家老爷远在岭南为官,家中一妻一妾,夫人没有生养,金墨生下两儿一女,老爷夫人待她极好,她很是享福。 然后是金绘,给成都府一位丝绸商人做了续弦,夫君大她十多岁,不过对她极其疼爱,她又不爱操心,每日梳洗打扮了,跟相熟的太太们推牌九,老夫人说四个里面她最闲散。 再后来成亲的就是金音了,乔太太打发媒人上门的时候,老夫人本想的是金弈,一来是她大金音两岁,二来金音贴心可靠,还想留她两年。可金弈不愿,说妻不妻妾不妾的,乔太太万一病情好转,地位更是尴尬,又因乔财神当年只是个小商人,金弈瞧不上,老夫人将她一通训斥,她勉强答应了,可乔太太见到她又不愿意了,觉得她太过美艳,恐非踏实持家之主,老夫人一生气,说这门亲事算了,金音红着脸恳求老夫人,说她愿意。 老夫人拗不过她,只好将她嫁过去,谁想成了嫁的最好的一个,虽说是二太太,可掌管着偌大的乔府,乔财神又极为放在心上,有一回老夫人都跟她顽笑,说你如今跺一跺脚,杭州城就得抖上三抖,每回来看我,还端茶送水的侍奉,我这心里可有些发虚,觉得不敢受,金音笑说,就算我成了毛猴儿,老祖宗可是如来佛祖,我再怎么蹦跶,还能翻出你的手心去?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老夫人最喜欢金音,若知道她去了,不知该怎么伤心。”潘妈妈抹着眼泪。 乔容一边听,一边琢磨着这三个人,岭南有个苏娘子,和母亲有书信来往,苏娘子应该就是金墨,成都府有位裘太太,每逢母亲生辰,都会捎来蜀绣的衣衫,看来她是金绘,那么,那位相貌美艳心高气傲棋艺高超,本该是她嫁给父亲的金弈呢? 她在哪里? 她没开口,钟二太太替她问了:“金弈呢?” ※※※※※※※※※※※※※※※※※※※※ 非常时期,祝愿大家平安健康~~一定要勤洗手 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么么哒~~ 绣坊③ “金弈心高,老夫人相看了多少,她总也不满意,就那样拖了三年。有一日金音和乔财神一起回来看老夫人,那是乔财神头一次来,他毕恭毕敬的,以女婿的礼节敬着老夫人,先跟老夫人认错,说这几年冷待了金音,以后再不会了,老夫人问金音怎么回事,金音才把前几年的事简单说了,老夫人骂她怎么不早说,又骂乔财神有眼无珠,乔财神跪在地上磕头,跟老夫人发誓,说以前不懂,如今知道了,他视金音为性命,此生会将她捧在手心,呵护疼爱她,乔财神的话看上去是说给老夫人的,其实是借机说给金音,金音听了落泪不止,乔财神也滴下泪来,老夫人欣慰道,好了好了,金音有福了。” 潘妈妈回忆着说道,“当时只有老夫人金音乔财神在场,可金弈不知怎么听了去,半夜里撒起酒疯,正好我在老夫人外屋值夜,小丫头喊我过去劝,她一把揪住我袖子,一字一句跟我说起白日里的情形,说完了嗤笑道,一直以为金音笨,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手段,以退为进,吃定了那乔老爷,我哼哼哈哈敷衍着她,她又说,乔老爷生意越做越大,金音真是捡了大便宜,那本该是我的福气。她又哭又笑闹腾了许久,第二日醒了酒过去求老夫人,说是相中了一位茶叶铺的伙计,死活要嫁给他。” 乔容不由诧异,钟二太太惊问道:“那伙计有什么过人之处?” “她千般哀求,老夫人唤了那小伙计来,说是姓李,山东德州府人,比金弈小三岁,身量瘦削面皮白净,人很灵活,嘴皮子了得,身上一股子茶香,倒是不讨厌,听到金弈愿意嫁给他,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老夫人见过之后还是犹豫,私下里说觉得这小伙子小家子气,有一回金弈出去给老夫人买零嘴吃,夜里没有回来,第二日早晨回来说是住在小伙子那儿了,老夫人气得脸都白了,气过之后无奈答应了亲事,给了一笔嫁妆,跟那三个一样。” 钟二太太惊得张了嘴:“这可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乔容心中升起希望,金墨和金绘离得太远,只有这金弈也在杭城,难道是她?可是和母亲常来常往的太太中,似乎没有姓李的太太。 潘妈妈接着说道:“成亲后没多久,夫妇二人过来对老夫人说,家中父母年迈,想要回乡去孝敬,就那样离开了杭城,再也没见过,也没有消息。” 乔容一颗心沉了下去,看来钟家这条线也行不通。 又叙一会儿闲话,告辞出了钟府,上马车问巧珍道:“跟我母亲往来密切的太太夫人们,包括年节捎信捎东西的,你一个一个说说看。” 巧珍扳着手指头一个个说了起来,说一个乔容摇头,再说一个乔容说不是,她们两个说得热闹,绣珠插不上嘴,挑开车窗帘往外看,路过思鑫坊的时候咦了一声,小声说道:“姑娘,大门开了。” 乔容凑过去一瞧,大门开着,有人正进进出出。 “去瞧瞧。”乔容扬一扬下巴。 过一会儿绣珠回来了,上车说道:“打听过了,说是新主人两月后搬入,正在简单修缮,有一名工匠说其实没什么可修缮的,这宅子维持得分外好,墙上连个缝都没有,拔了草就能住。” 乔容咬一下唇:“可问了新主人姓什么?” “问了,说是姓孙。”绣珠说道。 乔容没说话,回到家中略作思忖,对巧珍道:“请三姐姐来一趟。” 午后乔媛匆匆来了,进门说道:“容儿可是要带我去给二娘扫墓?” “不是。”乔容让她坐了,冷淡问道,“三姐姐家中怎么样了?” “母亲去我表哥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俊青这次也出了力,请了衙门里几个捕快坐阵,总算是要回来了,卖宅子的银票只要回来十万两,我表哥说他也上了当,等缉捕到姓郑的,定能还他公道。”乔媛忙道。 “嫁妆可查过了?缺了什么没有?”乔容问道。 “母亲让我查,可我不知道都有什么,她也不知道,都是二娘打点的,只有二娘知道……”乔媛哭了起来。 乔容不耐烦道:“聂太太呢?可送走了?” “她自己走的,去了大姐姐家。”乔媛叹一口气,“大姐姐话说得好听,却连口热茶都不肯给母亲,母亲拿出一张银票,她才张罗着去厨房做饭。” 乔容抿一下唇,挑眉问道:“买咱们家宅子的人姓什么,聂太太可跟你说过?” “姓钱。”乔媛忙道,“我看过买卖的契约,俊青也请衙门里的师爷看过,说那契约没有问题,银票到底真假,只能从姓郑的身上去查。” 乔容哦了一声,心想绣珠打听的是姓孙,契约上是姓钱,这其中定有文章。琢磨着对乔媛道:“咱们家的宅子要有新主人了,听说姓孙,并不姓钱,让三姐夫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 “行,他在家也是闲着。”乔媛答应着说道,“容儿,我向你讨个主意,你三姐夫不愿读书,还想到钱塘县衙接着做典吏,县太爷说了,原先是顾着乔财神的脸面,如今想做就得纳捐,你三姐夫跟我要银子,你说我给还是不给?” “不给。”乔容说道,“可以借给他,让他拿着薪俸分月还。” “那样会不会伤了夫妻情分?”乔媛迟疑道。 “你痛快给了他,以后缺银子就跟你要,公婆也跟你要,就不伤夫妻情分了?”乔容嗤笑一声,“把你的嫁妆拿出一部分到乡下买些田产,让你公公收租子,再买两个粗使丫头,让你婆婆管着,宝珠可回来了?” “回来了。”乔媛忙道,“就在外面,说要给你磕头。” 说着话唤一声宝珠,宝珠挑帘子走进,来到乔容面前跪下去磕三个响头:“多谢四姑娘替我主持公道。” 乔容嗯了一声,“你向来机灵,以后多替三姐姐用心打点。”又对乔媛道,“三姐姐要想着宝珠的终身大事,给她找个好人家。” “那是自然。”乔媛央求着,“你带我去给二娘烧柱香。” “改日吧。”乔容毫无商量余地。 乔媛试探问道:“父亲是不是回徽州去了。” 乔容摆摆手:“三姐姐先回去,让三姐夫尽快打听孙家的消息。” 第二日就有了消息,说是钱家从聂太太手上买了乔财神的宅子,孙家又从钱家手上买的,中间的掮客也是那姓郑的,一应契约都是姓郑的代办,孙家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不过里面的家具摆设古董字画,花园里的盆景奇石早已搬走,孙家只得一个空宅子。 至于这孙家,是杭州府新上任的通判,还没打听清楚具体来头,都说这孙家二十万就买了乔财神的宅子,是摊上了大便宜。 乔容托着下巴琢磨,总觉得此事蹊跷。 吃饭的时候跟宝来说道:“没事的时候就去思鑫坊瞧瞧,有什么进展告诉我。” 宝来隔三差五过去,这日说大门上挂匾了,黑色匾额上烫金的两个大字,孙府,过两日又说原先的大宅辟出去几所院子,说孙太太嫌大宅子住着浪费,要将几所空院子赁出去赚银子。 再过些日子,说是开始修整花园了,宝来跟着混了进去,说孙家的花园不像花园,里面栽种了许多果树,又辟出几畦菜地,只剩下水榭旁一汪小池塘,里面种几株荷花养几条锦鲤,跟徽州富户家中的小花园差不多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到徽州去了。 “老爷将遇园建得仙境一般,四季花开不败,假山凉亭水榭荷塘葡萄藤秋千架,二太太得空就去走一走坐一坐,一年到头举办多少场花宴,杭城里出了名的,如今竟成了果园子菜园子。”绣珠不满哼了一声。 “种果树也能看花。”巧珍说道。 “原来叫遇园?哪个遇?”宝来问道。 “相遇的遇。”绣珠得意说道,“我认得那个字,姑娘交给我的。” “如今改了,叫瑜园,三国周瑜那个瑜。”宝来挠头道,“听起来差不多,为何要改?” 东施效颦吧,乔容一声嗤笑。 “音楼呢?”巧珍忙问。 “音楼还是叫音楼。”宝来对绣珠做个鬼脸,“瑜和音这两个字我都认得,没人教我,自己学的。” 绣珠说一个你字,气得跺脚道:“有能耐跟姑娘比认字去。” “那我比不过。”宝来嘿嘿笑,“反正比你认得多。” 二人斗嘴,巧珍和稀泥,“都比我强,比我认得多,我大字不识一个,是个睁眼瞎。” “学。”乔容说一个字。 巧珍忙说好的。 又过几日,宝来出一趟门,回来说道:“音楼也改了,叫做弈楼,我不认识那个字,专门问了人,人家跟我说读弈,是下棋的意思。” 乔容腾身而起:“我瞧瞧去。” 宝来为难道:“我想进去,陪个笑脸叫几声大哥,说没见过世面,想要见识见识,人家就让我进去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进去?” “就说我是你姐姐,也想见见世面。”乔容戴了帷帽就往外走。 宝来忙跟上去,到了思鑫坊,望着眼前高耸的白色围墙,她顿住了脚步,物是人非,怕看到,还是不得不看到。 弈楼① 父亲修建宅院时,外观极其简朴,高耸的白色围墙,门楼很小,没进去过的人,难以窥知里面的繁盛。 她望着围墙,又呆呆看着曾无数次进出过的门楼,门匾上赫然写着孙府两个大字,原来的门匾呢?她心想。 宝来陪着笑脸跟看门的人说好话,指一指乔容道:“这是我妹妹,我回去一说里面的房子如何漂亮,花园如何得大,非要跟着过来瞧瞧,大哥让我们进去瞧瞧呗。” 那汉子看一眼乔容,痛快说道:“去吧。” 乔容与宝来往里,汉子在身后喊道:“真是来看房子和园子的?不是来看人的?孙府的小公子十分俊俏,不过还没搬进来呢。” 宝来回头就要发作,乔容忙压低声音道:“别理会就是。” 进大门向西拐进轿厅,乔容忍着心中痛楚,尽量目不斜视,宝来犹自气呼呼得,跟乔容说道:“那样的顽笑,你能忍,我忍不了。” “有什么忍不了的?”乔容疾步往里,“只要能顺利进来,别人说什么都行。” 过轿厅进二门,正厅外天井的西侧门通往遇园。 西侧门外停住脚步,看向月洞门上方。 白墙上两个绿色的字,瑜园,是很讲究的篆体,隽永而飘逸。 看来并非东施效颦,倒像是合着一个人名。 她想着跨进去,也无心看园中的果树菜地,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北,到了这所大宅中最幽静的所在,一座二层楼阁,坐南朝北,精致考究。 她仰头看向檐下,烫金匾额上写着两个墨色大字,弈楼。 她定定看着那匾,看了一遍又一遍,两脚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 这个弈,可是指金弈吗?金弈,是母亲托付了珠宝的人吗? “要不要上去瞧瞧?”宝来指着窗内隐约可见的楼梯。 “不了。”乔容猛咬一下唇转身向外,疾步走着对宝来说道,“继续帮我留意孙家,有任何动静都告诉我。” 宝来说一声好,问她道:“这会儿也没旁人在,就你我两个,你跟我说说,咱们这绣坊是赚还是赔?” “眼下是赔,名头还不够大,往后会赚的。”乔容信心满满。 宝来哦了一声:“要不,我夜里给人看铺子去,多赚几贯钱,贴补一日三餐也好。” “不必。”乔容道,“你以后跟巧珍绣珠一样,是我的人,只能给我干活。” “我怎么就你的人了?”宝来笑道,“我又没有卖身契。” 乔容也觉得别扭,顾左右而言他:“阿大那儿可好?” “好,刚来的那个小子比我胆子大,夜里睡在铺子里,阿大说总算能睡家里了,阿姐有了身孕,阿大天天盼着抱孙子,美着呢。”宝来笑道。 “下回过去探望他老人家的时候,我也一起去。”乔容说道。 “行啊。”宝来东张西望着感叹,“真是气派,就算是做梦,也没梦到过这样的宅子。”感叹着又哽咽了,“他老人家若是活着,住在里面享福该有多好……” “闭嘴。”乔容斥道。 宝来抹一下眼泪:“非得进来看看,这不是自找伤心吗?” “我就是自找伤心。”乔容咬牙道。 “你是不是谋划着什么呢?我总觉得你的心没在绣坊里,你见了聂太太去了钟家又请了三姑娘过来,你总叮嘱我留意孙府的动静,你是不是想把宅子抢回来?”宝来疑惑看着她,“想抢回来的话,我帮你,不过,怎么抢?” “你帮我留意孙府的动静就行,任何动静都要告诉我。”乔容不耐烦道。 “好。”宝来答应着指指她,“又凶巴巴的,总是喜怒无常。” 乔容没理他,加快了脚步。 四月里的时候,孙府重新刷了白墙,又过几日进了家具,然后一名管家带着数名男女粗使仆人住了进去,每日里辛勤收拾,四月中的时候,说是府里缺四名机灵的丫头,正张罗着典买。 “典卖丫头进去侍奉谁?是孙太太吗?”乔容问宝来。 “管家说孙太太有一儿三女,大姑娘出嫁了,二姑娘三姑娘和小公子身边都缺人,另外一个估计是服侍太太的。”宝来说道。 乔容歪头打量着绣珠,绣珠惊慌摇着手:“不会是姑娘没银子了,要把我卖了吧?” 她又看向巧珍,巧珍张皇道:“姑娘别这样看我,怪瘆人的。” “宝来你看,绣珠和巧珍,哪个的身形更像我?”乔容问道。 “绣珠更像,巧珍姐姐个子矮一些,胖一些,腰粗一些。”宝来实话实说。 啪的一声,巧珍手中线圈扔了过来,骂道:“后面那两句不嫌多余吗?” 宝来跳脚躲开:“我说的都是实话。” 巧珍作势又扔,乔容摆手道:“巧珍给绣珠换一套我的衣裳,再戴上帷帽,让宝来瞧瞧。” 二人面面相觑,乔容说一声快去,这才起身一前一后进了里屋。 过一会儿出来了,宝来看着绣珠点头:“还真有五六分像。” “绣珠坐下,学着我的样子,不许说话不许乱动。”乔容吩咐道。 绣珠扭捏着在椅子上坐了,坐下调整着身子,巧珍帮着摆弄姿势,就见她端坐着,两腿并拢腰杆挺直,两手叠放在一侧腿上,鹅颈微垂轻纱遮面,宝来指着她说道:“这样就更像了,七八分像。” “不错。”乔容嗯了一声,“绣珠,以后你就是我了,若有人问起绣珠,就说嫁到徽州去了。” 绣珠捂嘴笑道:“姑娘这是什么花样?” “绣珠成了姑娘,姑娘呢?要做什么去?”巧珍忙问道。 乔容看向宝来:“设法将我送进孙府做丫头去,需要多少银子你跟我拿。” “为什么呀?难道你宁愿做丫头,也得回家中住着去?”宝来问道。 “我有我的打算。”乔容说道,“我非去不可,你们别问为什么,等我心中的事一了,你们爱走爱留,悉听尊便。” 宝来还想说什么,看巧珍给他使个眼色,忙忙站起说道:“我打听打听去。” 脚步跨出去又折了回来,问乔容道:“这事能跟阿大说吗?得给你捏造个身份,阿大兴许能帮忙,就说你是徽州的远房亲戚啊什么的。” “能说。”乔容痛快说道,“不过得叮嘱阿大,不要告诉旁人,她女儿也不能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又对宝来点头道,“我的身份就从徽州做文章,除去杭城,我也就是在徽州呆的最长,好歹知道一些。这次你想得极对。” 宝来猛不丁得了夸奖,挠着头嘿嘿笑,傻笑半天才回过神出门去了。 绣珠问乔容道:“姑娘为何非要进孙府去?难不成老爷太太埋了什么宝贝?” “没错。”乔容夸她,“绣珠就是聪明,我得进去设法把宝贝挖出来,换成银子维持我们的绣坊。” “那让我去吧。”绣珠说道,“做丫头还是我在行。” “你拿不准老爷太太的心思,猜不到他们会埋在那儿。”乔容歪头看着她,有些打趣的意味,弈楼两个字让她看到为母亲报仇的希望,心里难得轻松。 “那就让巧珍姐姐去,她做丫头在行,又能拿准太太的心思。”绣珠指指巧珍。 巧珍笑道:“你呀,听姑娘的,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趁着姑娘还没去孙府,多学学姑娘的姿态啊动作啊,学得越像越好。” 乔容看向巧珍,看来她明白她的意图,对她说道:“巧珍姐姐也趁着这几日教教我怎么伺候人。” 绣珠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姑娘怎么能去伺候人呢?” “宝来说了,是主子们贴身的丫头,就是传个话啊斟个茶啊陪着说说话之类的,不用干粗活。”巧珍凝神思量着缓声说道,“当家的太太应酬多,自然事多,不好侍奉,二位姑娘呢,若是性子好,侍奉起来自然轻松,若是爱发脾气耍性子,就辛苦一些,我觉着还是侍奉公子好,男人心宽,不会计较一些小事,就算犯个错,撒个娇也就没事了。” 乔容点头:“我侍奉不了太太,公子嘛……” 她心想,侍奉公子可能确实轻松些,可公子与内宅女眷来往得少,不利于探听消息。 “巧珍教我梳头吧,也算多一样能耐。”她想起在延溪时,谷婆子在大太太面前当红,就是因为梳头梳得好。 “姑娘说得有理。”巧珍拊掌道。 说做就做,绣珠坐着,乔容站着,巧珍站在旁边教,从篦头开始,乔容拿起篦子篦了一下,绣珠连声嚷疼,再看篦子上,挂着好几根头发,乔容歉然道:“我轻点儿。” 又篦一下,绣珠又嚷了起来,揉着头皮嘟囔道:“等姑娘学会了,我就变秃头了。” 巧珍笑道:“绣珠梳头也梳得好,我来坐着,绣珠教姑娘吧。” “算了。”绣珠大义凛然道,“我只会梳不会教,还是坐着被扯头发吧。” 三个人忙了一个中午,乔容终于学会篦头发了,将绣珠一头乌发篦得油光水滑,满意看着说道:“接下来呢?” 宝来回来的时候,乔容学会了分头发,正在编辫子。 巧珍忙出去开了铺门,宝来跟乔容道:“都打听好了,据说孙家太太人很忠厚,可到底是官太太,身边的人得是个在大户人家当过差见过世面的,小公子待下人也极为体恤,只是身子病弱,得找个通些医理的,二姑娘今年十六,性情乖张,三姑娘年纪小,刚十岁,我想着三姑娘身边的差事最好做,就去三姑娘身边侍奉吧。” 乔容深以为然,三姑娘年纪最小,想来最受宠爱,常在父母身旁,有利于她摸清孙府的底细。 “身份也想好了,阿大的太太娘家有位堂侄女,生下来跟祖母八字犯冲,在外婆家养到七岁,后来送进尼寺,跟着师太们诵经,为祖母祈福消灾,村子里的人知道有她,可见过的人很少,姑娘冒用她的名最好。”宝来说道。 “难为阿大想得周到。”乔容忙对绣珠道,“我既成了阿大的侄女,帮我备一份厚礼送过去。” 绣珠答应着问宝来:“阿大的堂侄女叫什么?” “阿大的太太娘家姓唐……”宝来说到唐字,乔容跳了起来。 她大声嚷道:“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唐。” ※※※※※※※※※※※※※※※※※※※※ 复工的和在家的都注意安全,很快就能挺过去了~~尤其要给武汉的朋友们加油,疫情刚爆发的时候捐了点银子,不多,但心意满满,我们一起奥利给~~ 弈楼② “姓唐怎么了?”宝来不解看着她。 “没什么。”乔容自知失态,扭着手坐下了。 “阿大太太的堂婶霸道,知道孙女儿与她八字犯冲,极为不喜,不许给她取名,她在家里姑娘中行四,就叫唐四儿。” “巧了,姑娘也是行四。”绣珠笑道。 行四倒是好,为什么偏偏姓唐?乔容心里嘀咕着。 四月二十早起,孙府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精干利落的婆子走了出来,唤一声老韩笑吟吟问道:“人可都来了?” “来了来了。”韩管家招呼面前四位丫头道,“快,都过来给崔妈妈瞧瞧。” 四个丫头一字排开站在崔妈妈面前,崔妈妈看一个点一下头,乔容站在最后。 她今日特意穿了绣珠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月白衫子粉色裙,宝来说她脸太白,她想了想,让巧珍研了一小撮墨粉,混在粉里搽在脸上脖子上手上,宝来看着她说,这下像个丫头了。 她信心十足得站着,可崔妈妈看到她时摇了摇头,乔容心里一激灵,难道对我不满意? 韩管家收了银子,一看崔妈妈的神情,忙问道:“怎么?崔妈妈觉得这个不行?” “黑了点儿。”崔妈妈眯眼打量着她,“会些什么呀?” “梳头梳得好。”韩管家道,“还会绣花。” 崔妈妈嗯了一声:“服侍二姑娘倒是合适。” “确实合适。”韩管家松口气心想,服侍三姑娘是不能够了,二姑娘也一样。 崔妈妈微笑着对四个丫头道:“我姓崔,在太太身旁服侍,你们四个呢,会分派着侍奉太太小公子和二位姑娘,今日是二十,主子们初一搬进来,这十日里,你们先跟着我学规矩,搬了家跟着就是端午,新府邸头一个端午定得隆重,若是办不好差事,只能打那儿儿来还回那儿去。可听明白了?” 四个丫头齐声说明白了。 崔妈妈指指乔容问道:“你叫什么?” “家中姓唐,行四,就叫唐四儿。”乔容小声说道。 崔妈妈皱一下眉头,像是觉得她的名字不好,只说道:“你就去二姑娘身边服侍吧。” 乔容忙说一声是,崔妈妈又问过其余三个丫头,叫什么会什么之类,最稳重的那个到太太身边侍奉,最壮实的那个服侍三姑娘,最白最好看的那个服侍小公子。 安排妥当了,四个丫头跟在崔妈妈身后次第进门,进去后那三个忍不住东张西望,低声赞叹说这宅子可真是气派,乔容紧走几步,跟在韩管家后面,听到他和崔妈妈小声嘀咕:“太太这是要在小公子屋里放个通房?” “十五了,也该经人事了。”崔妈妈小声说道,“小公子身子弱,太太总担心成与不成,放个养眼的在跟前,说不定那天就成了。” “就咱们小公子,不是天仙只怕难以动心,那丫头好看是好看,少了些灵气。”韩管家说道。 “唐丫头倒是灵,一双眼亮晶晶的透着伶俐,头一个就看到她了,可惜生得太黑。”崔妈妈摇头,“那个不行的话,回头再慢慢物色。” 乔容半晌才明白,唐丫头是说她呢,心想眼睛太亮显得伶俐,那不行,以后得装傻。 前方路过瑜园,崔妈妈回头道:“灵芝过来。” 最白最好看的那个忙忙过来,崔妈妈指着月洞门道:“里面是小公子的园子,因为小公子名叫仲瑜,因此叫做瑜园。你进去一直向北,有一座两层的楼阁,就是小公子的住处,老陈正带着人在里面收拾,你叫他陈叔,让他带着你到处走走,先把园子里的路记清楚了。” 灵芝忙说一声是,脚步轻盈进了园子,其余两位丫头艳羡看着她的背影,其中一个小声说道:“这园子好大呀。” “这宅子原来更大。”崔妈妈与有荣焉,指着东边一道新砌的围墙,含笑跟她们说道,“府里人少,用不着那么多院子,墙那边的给赁了出去,园子占到现今宅子的一半大,小公子是太太心尖上的肉,他爱清静,太子就把整个园子都给了他。” 原来瑜园是小公子的住处,乔容想问问里面那座楼,心中明白来日方长,初来乍到不可造次,低了头默不作声。 崔妈妈带着她们先走中轴,轿厅正厅四面厅,然后从四面厅往东,进入内宅院落,老爷太太住中间的仁寿堂,三姑娘住挨着仁寿堂的凤来苑,二姑娘的院子在东北角,叫做青云轩。 还是那些院子,只是名字做了改动,重写了匾,跟瑜园那两个字同出一人之手,看来是孙小公子的笔墨。 又另外留了两所客院,其余的院子都圈在了墙外。 乔容心中五味陈杂,无心去想这些院子原先都是谁的住处,木呆呆跟着崔妈妈进了青云轩。 一个婆子迎了出来,崔妈妈指着那婆子道:“这是打理青云轩的婆子,姓朱。” 乔容叫一声朱大娘,朱大娘响亮答应着笑问:“叫什么?” “叫她唐丫头好了。”崔妈妈笑道,“等二姑娘见着了,再给她取名。” 五月初一一切就绪,孙府大门敞开,所有下人站在门外等候,半上午的时候,几顶轿子陆续到来。 韩管家揭开第一顶的轿帘,孙大人走了出来,四十来岁年纪,个子高瘦面色白净,髭须乌亮齐整,很文气得冲众人拱拱手,抬头看向门楼上的匾额。 崔妈妈揭开第二顶轿子的轿帘,两手扶了孙太太下来,乔容低着头偷眼看过去,孙太太脸色瓷白容貌秀美,个头中等腰身细瘦,身段若小媳妇一般,衣着十分素朴,石青色的衣衫,发髻间只簪了银簪,耳垂上两只银耳环随着走动轻轻摇荡,笑容可亲语声柔和,轻声跟大家道辛苦,并拿出几窜钱给崔妈妈,让她分发给大家伙。 孙大人听到太太说话,扭头看着她笑,指一指眼前的门楼道:“财神家修这样的门楼是不是有些寒酸?” “这就是老爷不懂了。”孙太太含着些嗔意,“财神家的门楼特意修成这样,一是风水上聚财,二是切忌张扬,是大富才会有的心思。” 孙大人点头:“难怪墙这样高,想来也是为着财不外露,走,进里面瞧瞧去。” “等等。”孙太太向后看去,“仲瑜还没到呢。” “两个姑娘呢?”孙大人问道。 “她们也快了。”孙太太急切张望着,一顶暖轿缓缓而来,待要停下,孙太太忙摆手道,“直接抬进园子里去,一大早出发,坐了半上午轿子,定是累坏了。”又吩咐崔妈妈道,“别人我不放心,你跟进去侍奉。” 崔妈妈忙答应着去了。 孙太太恢复从容,对孙大人比手道:“老爷请吧,进去瞧瞧。” 夫妻二人并肩向里,孙大人问道:“不等两个姑娘了?” “她们到了自己进来就是,有人侍奉着。”孙太太指指侍立的众人。 孙大人嗯了一声:“进去吧,瞧瞧咱们的新家。” 说着话伸手去握孙太太的手,孙太太躲开了,压低声音道:“那么多人看着呢。” 孙大人就笑,笑着扯住她的衣袖,孙太太忙忙挣开,轻声埋怨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自己家里,不用那么拘束。”孙大人笑道。 乔容凝神听着心想,这孙家夫妇十分恩爱,跟父母亲有些像。 正想着,又有两顶轿子过来,她忙跟在朱大娘身后疾步过去,伸手扶了二姑娘下来。 二姑娘身量很高,比她高上半个头,容貌肖其父,不若其母美貌,是清秀的长相,浅紫色衣衫配着玉饰,装扮得很雅致,站着的时候有些屈背含胸,似乎很不自在的样子。 她瞥一眼乔容,一脸嫌恶问道:“谁啊这是?” “是新来的丫头,侍奉二姑娘的,姓唐,都叫她唐丫头,崔妈妈说等着二姑娘给她取个名。”朱大娘笑说道。 二姑娘切了一声:“我给她取名,她爹娘没给取名吗?” “奴婢八字不好,不受爹娘待见,没给取名,家中排行第四,都叫奴婢四儿。”乔容低眉顺眼道。 二姑娘这才正眼看向她:“四儿就挺好,就叫四儿吧。” 乔容说声遵命,二姑娘手搭上她手臂:“进去吧。” “二姐姐等等。”一个小姑娘追了上来,双丫髻粉色衣衫,唇红齿白,一张脸雪团似的,看一眼乔容道:“她是二姐姐的丫头?” 二姑娘嗯了一声,小姑娘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丫头,身形粗壮容貌憨厚,跟乔容一起来的,这几日熟了,名字叫做阿香。 “还是阿香好。”小姑娘朝着她甜甜得笑,阿香忙弯下腰问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抱。”小姑娘脆生生道。 阿香蹲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小姑娘两手搭着她肩,笑眯眯说道:“回家去。” 乔容松一口气,确实是阿香好,让我去抱,我可抱不动。 阿香抱着三姑娘在前,二姑娘搭着乔容手臂在后,拉着脸说道:“那么大了,还让人抱,你羞也不羞?” “愿意。”三姑娘翘着嘴笑,“二哥哥还让陈叔抱呢。” “那是他生病下不了床的时候。”二姑娘撇一下嘴,“你好好的,总让人抱,小心跟你二哥哥一样,落个病歪歪。” 三姑娘哇一声哭了起来:“二姐姐咒我,我告诉娘去。” “赶紧告状去,我就怕她吗?”二姑娘说着话,声音却低了,看来确实是怕的。 进了大门,二姑娘低声对乔容道:“四儿,咱们抄近路回我房里去,别经过我爹娘的住处。” “从园子里进去到弈楼,弈楼后门有一条小道,直通青云轩。”乔容说着话心中针刺一般得疼,只因弈楼原先叫做音楼,是母亲的住处,青云轩叫做听雨轩,是父亲的书房,父亲为着便捷,特意修了那条小道。 “那就从园子里走。”二姑娘说着话,趁着三姑娘不注意,扭身进了瑜园。 弈楼③ 瑜园里竹篱笆围了菜地,油绿的蔬菜长势正旺,开着白色的黄色的花,果树上有的开花有的结果,满眼缤纷,虽不比原来风雅,确也别有一番意趣。 乔容带着二姑娘向里,经过水榭时,有人喊了一声二姐姐。 二姑娘答应一声,冲着来人走过去,数落道:“坐了半上午轿子,累坏了吧?这会儿天气炎热,怎么不回屋歇着?倒在这儿吹风?” 乔容看过去,水榭下摆一张躺椅,一个人随意坐着,月白色长衫,黑色软缎鞋,乌发用发带束了,几绺长发垂落腮边,阳光斑驳洒在脸上,看不清面容。 “有些累。”他的声音纯净而懒散,“屋中阴冷,我在这儿晒晒太阳。” “小心中了暑气。”二姑娘说着话走过去,为他掩一掩长衫的领口。 他笑了起来:“二姐姐究竟是怕我热着还是怕我冷着?” 二姑娘扑一声笑了,眯了眼向上望一望:“这儿不冷不热的,你倒是会找地方。” “二姐姐坐会儿,我起来走走。”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踱步出了水榭,一转眼看到乔容垂头站在太阳底下。 指一指她身后笑说道:“太阳底下热,站到树荫下去吧。” 乔容说一声是,后退着站到树荫下,刚刚晒着太阳,热得出了汗,也不知脸上的灰粉花了没有。 心下担忧着,抬起手覆在脸上,手指甲在脸上轻轻刮了几刮,低头仔细观察脚下,还好,没有掉渣。 正庆幸着,鼻端飘来一缕香气,淡淡的清清冷冷的,炎炎夏日里分外令人舒服。 抬眼看过去,是小公子踱得近了些,看着她笑问:“你是新来的?” 那张脸俊眉修眼,面色如玉,在阳光下透着亮,仿佛伸手一碰,整个人就碎了,就消失了。 这天底下果真有玉人儿,是谁跟她提起过玉人儿的? 乔容提醒自己不能愣神,指甲在掌心狠命掐了一下,迅速回神说道:“奴婢叫做唐四儿,是服侍二姑娘的。” “四儿,二姐姐脾气很坏。”他回头看一眼二姑娘,笑容里多了些戏谑,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不过你不用怕,她人不坏,心肠很软。” 他离得那样近,他身上的淡香萦绕着她,她心跳莫名加快,想着应该说句什么,又不知该如何接话。 困惑间,他已踱着步走得远了,他的背影高而清瘦,弱不胜衣,走路的时候,月白色长衫随风鼓荡,飘逸若仙。 “二姐姐怎么跑到园子里来了?”他踱步回到躺椅旁,笑问道。 “小坏蛋不肯走路,让丫头抱着,我说了她两句,就哭天抹泪要告状。”二姑娘眼睛盯着池塘中几尾锦鲤道,“娘偏心,无论对错,总是骂我,我为了躲着她,特意绕到这儿来的。” “娘是觉得二姐姐大些,不会跟孩子一般计较。”他半是劝慰,半是打趣。 二姑娘哼了一声:“大姐姐是他们头一个孩子,刚做爹娘自然新鲜,拼了命对大姐姐好,然后生了大哥,大哥命不好,生下来就没了,怀了我的时候盼着是大哥转世,可偏偏是个女儿,打我一出生,娘就不喜欢我,后来生了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生你的时候娘三十多岁了,以为不能再生了,谁知五年后又来个小坏蛋,都说小坏蛋是天赐的.反正你们个个都是宝,就我是个不该来的。” 二姑娘絮絮发着牢骚,他耐心听着,任由她说,待她发作个够,方含笑道:“听崔妈妈说,娘为了给二姐姐择婿,准备在五月里办一场花宴,娘素来厌烦场面上的应酬,为了二姐姐,才肯张罗这些。” “爹如今可是六品官,我自然要嫁得好些,给二老争脸面,在娘眼里,我也就这么点儿用处,否则岂不是养了一个废物?”二姑娘毫不领情。 他脸上依然含着笑:“二姐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二姑娘扭过脸不再理他,捡起几块石子儿攥在掌心里把玩。 他等了一会儿,见二姐姐不肯开口,继续踱步转圈。 二姑娘怎能忍心不理他?乔容偷眼看过去,他轻轻叹一口气,脸上带着些无奈,也带着些烦恼,仿佛无暇美玉上裂出一道细纹,令人心生怅然。 正暗自出神,有人从身旁经过,一阵脂粉香扑鼻,乔容扭头看去,是分配来服侍小公子的丫头灵芝,灵芝瞧见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斥道:“躲在树荫底下站着,还真是娇气。” 灵芝知道自己进瑜园服侍,意味着日后的身份与她们不同,再瞧不上与她同时进府的三个丫头,每回看到她们两眼往上瞟着,偶尔跟她们说话,都是训斥的口吻。 她今日特意打扮一新,月白衣衫鹅黄裙,娇俏而动人,少了几分平日里大红大绿的俗艳,看来是有人指点过了。 她几步走到小公子身旁,抖开手中披风道:“水边风大,小公子把披风披上……” 说着话一眼看到小公子的脸,愣在那儿,直呆呆看着,忘了接下来的话,只是身子下意识凑得更近了些。 小公子不自在扭过脸去,往后退了几步,温和说道:“天气炎热,我用不着披风,你拿回去吧。” 灵芝依然呆愣着,嘴唇微张,目光跟随着小公子,似乎被粘住了一般,他到那儿,她就跟到那儿。 乔容想笑,拼命忍住了,二姑娘却忍不住,嗤得笑出声来,捏起一块石子儿朝着灵芝扔过去,嘭一声正中脑门,灵芝捂着额头叫了一声,回过神来讪讪得红了脸。 “没见过男人吗”二姑娘讥讽看着她。 灵芝一脸窘迫,抱着披风站在水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去。 小公子冲她摆摆手给她解围:“这会儿用不着披风,你回去吧。” 灵芝忙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逃一般走了。 二姑娘咯咯笑了起来:“崔妈妈就挑了这样一只呆头鹅来服侍你?” “我也是刚见着。”小公子有些无奈道。 “瞧瞧她那副打扮。”二姑娘撇嘴道。 “她的打扮怎么了?”小公子不解问道。 “你瞧瞧四儿,再看看她,别的丫头和四儿一样,都穿姜黄色,她偏偏不同,穿得跟个小娘似的。”二姑娘说着话捂了嘴,“仲瑜,她们给你找了个通房。” 小公子刷一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道:“什么通房,通房是什么意思?” “装糊涂,你不明白意思,怎么脸红了?”二姑娘指着他笑,“咱们这次回乡祭祖,大堂哥那两个丫头不就是通房?妻不妻妾不妾的,他那未婚妻知道后吃醋,让他把人轰走,他舍不得,双方父母大闹了一场,最后双方各让一步,留下一个撵走一个。” 小公子甩一下手,咬牙道:“我不要什么通房。” 说着话扬声喊陈叔陈叔,有人答应着跑了过来,一连声问道:“小公子有何吩咐?” “我这儿用不着丫头侍奉,打发出去吧。”小公子说道。 陈叔一愣,忙问道:“是不是灵芝侍奉不周?” “我清净惯了,女子太聒噪,赶紧打发出去。”小公子眉头微皱。 “好好好,这就去。”陈叔答应着。 二姑娘喊一声陈叔:“不用撵出去,交给崔妈妈就是。” “交给崔妈妈还能有她的好?”小公子忙道,“从我房里拿两锭银子,直接给撵出去。” 二姑娘却犹豫了:“要不留着吧,让她做些粗活,别在你眼前就好。” “二姐姐这来回来去的,究竟是何意?”小公子不解道。 二姑娘敲着手中石子儿:“我是觉得,人家好不容易找个活计,刚来几天就给撵出去,岂不是断了人家的生路?” 小公子想了想:“那我跟二姐姐换,让四儿跟着我。” “不跟你换。”二姑娘摇着头看一眼乔容。 小公子对陈叔道:“你跟韩管家说,帮她在别的府上找个活计,别断了生路。” 陈叔答应着向外走,经过乔容身旁时笑着问道:“是唐丫头吧?灵芝天天见,那两个没事就来园子里逛,就你是头一回见着。” 乔容说一声是,抬眼看向陈叔。 刚刚陈叔一直背对着他,这会儿面对面,刚看清楚他的容貌。 体格健硕相貌敦厚,十分得面熟,好像在那儿见过。 究竟在哪儿见过呢?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乔容直勾勾看着陈叔,心里使劲琢磨。 小公子看她愣神,含笑说道:“她是新来的,叫四儿,是侍奉二姐姐的丫头。” 陈叔看向二姑娘:“四儿是不是有些……” 说着话指指脑袋,二姑娘噘嘴道:“才不是,四儿机灵着呢。” 陈叔疑惑看她一眼,摇着头向外走去。 二姑娘又一颗石子儿扔过来,乔容吃痛,心头火起,捂着额头叫道:“怎么胡乱扔人呢?” “大呼小叫的,还想扔回来不成?”二姑娘站起身,两手叉腰看着她,“瞧瞧你这会儿愣头愣脑的模样,难怪老陈说你呆傻。” 老陈,电光火石间,一句话浮现出来: “老陈,给我个芋头尝尝。” 那是在徽州山神庙里,暖轿里传出的声音,那声音分外温和,带着些好奇,对烤芋头的好奇。 徽州山神庙,暖轿,老陈,体弱多病的孙小公子,乔容心头一震。 原来,陈叔就是徽州山神庙见过的老陈,服侍暖轿中小公子的老陈。 山神庙中偶遇的小公子,就是眼前的小公子,孙仲瑜。 ※※※※※※※※※※※※※※※※※※※※ 防疫期间窝家埋头提高厨艺,一不小心错过了“竖扫把”大戏~~ 勤洗手,戴口罩,多通风,不聚集~~ 青云轩① 骤然的发现让乔容有些慌乱,她捂着额头瞪着二姑娘,僵立着不动。 “可是扔得疼了?”淡香来袭,温润的声音响起,她愣愣看向他,他眼睛里含着和煦的笑意。 “扔坏了?”二姑娘跑过来,一把拉下她手。 “有些红肿,我屋里有药膏,过去涂抹上,很快就好了。”他和气说道。 “我给你揉揉。”二姑娘用力摁住她的额头揉了起来。 乔容嘶得一声,疼得眼里泛起泪花。 “二姐姐太用力了,我来。”他抬起手,手指修长白皙透明。 乔容下意识躲避着他的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小公子可会弹琴吗?” “弹得好着呢。”二姑娘更加用力揉着,“你是不是看到他那双手,就觉得是弹琴的手?” 乔容正懊悔着,二姑娘这话正好给她解围,忙小声说是。 小公子手又伸了过来:“二姐姐,我给她揉。” “省着点儿力气养好身子。”二姑娘对乔容道,“疼也忍着,不用力就会淤血红肿,你本来就难看,那样就更难看了。” “二姐姐哪儿得来的土法?”小公子无奈道,“抹了药膏一样散血化瘀。” “不是来不及吗?”二姑娘终于松开手,“差不多了,我手都酸了。” 乔容看着她手上染了青灰,忙忙手捂了额头道:“头疼……” “走走走,回去。”二姑娘扯着她袖子就走。 小公子在身后说了句什么,乔容被她拽着疾走如飞,没有听清楚。 回到青云轩,二姑娘让她歇着去,分派给乔容的小屋就在二姑娘卧房的旁边,方便照顾。她进到屋中对着铜镜补匀了粉,忙忙出来侍奉。 二姑娘不在房中,楼下庭院里寻着了她,树荫下摆一张竹榻,她靠坐着,抬头看着那块题着“青云轩”三个大字的匾额。 “奴婢侍奉姑娘洗手静脸换衣吧。”乔容过去垂手说道。 “我自己洗过了。”二姑娘伸出两手给她看,“刚刚拣石子儿玩儿,满手的灰,脸也擦了,衣裳早起刚换的,不用再换。” “崔妈妈教我们的……”乔容话没说完,二姑娘嗤之以鼻,“这家里就她最是穷讲究。”招招手让乔容走近些,端详着她的额头道,“不疼了?” 乔容笑道:“这会儿没事了,二姑娘的土法很管用。” “琴棋书画我是不会,土法偏方有的是。”二姑娘得意笑着,扔给她一盒子药膏,“仲瑜打发人送来的,嘱咐你一定抹上。” “奴婢多谢小公子关心。”乔容忙接过去收入衣袋中。 “他就那样,对谁都关心,不用想着专门去谢他。”二姑娘又抬起头看向那块匾,“我妹妹的院子叫什么?” 乔容说凤来苑,她嗤一声笑了:“她是长得雪白漂亮,可想要引来凤凰,只怕是痴心妄想。” “三姑娘还小,不是她取的名吧?”乔容笑道。 “我娘取的,青云轩也是我娘取的,一个直上青云,一个招凰引凤,瞧瞧我娘的心有多高。”二姑娘冷笑。 “这匾也是太太题的?太太的字可真漂亮。”乔容为她打着扇笑问。 “是仲瑜的字。”二姑娘舒服得眯了眼睛,打个哈欠说道,“四儿,你可别我伺候懒了,之前家里只有崔妈妈和另外一个粗使婆子,没有大丫头……我就是家里的大丫头……” 说着话歪了身子,寻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乔容拿薄被为她盖了,坐在竹榻旁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扇子,纷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她凝神想着山神庙中老陈和孙小公子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小公子说他家住在西河直街,想起宝来说到了杭城后,曾经到西河直街找过他,可孙家搬走了,又想起有人对宝来说,孙家是西河直街的土皇帝。 西河直街的土皇帝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通判大人?又是如何买了乔府的大宅?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价值百万的宅子,到底是钱家急于甩手?还是其中另有文章? 最重要的是,孙家和金弈有没有关系?弈楼又是怎么一回事? 弈楼的匾额和府中别的匾额不同,别的匾额都是小公子题的,弈楼二字又是谁题的? 她看向二姑娘,刀子嘴豆腐心,应该能问出些什么。 随即又提醒自己,不可心急,万一露出马脚被人怀疑,就会前功尽弃。 你活着就是为了替母亲报仇,急什么呢? 她自嘲笑着,对自己说道,乔四姑娘,你要懂得伺机而动。 “姑娘原来在这儿呢,让我好一通找。”朱大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乔容忙站起身,压低声音道:“这儿凉快,二姑娘说着话起了困意,就睡着了。” “太太叫吃午饭呢。”朱大娘说道,“快,叫二姑娘起来。” “朱大娘,你吵死了。”二姑娘揉着眼睛翻个身,“就说我中了暑气,头疼得厉害,喝了水都吐,吃不下饭。” “这可是搬进新府邸头一顿饭。”朱大娘说道。 “仲瑜去吗?”二姑娘问。 “小公子在自己院子里用饭。”朱大娘道。 “要么你告诉我娘,我中了暑气,要么就跟她说,我也要在自己院子里用饭。”二姑娘坐起身蛮横看着她,“拣那个说,你自己看着办。” “好好好,老奴给你端一份来。”朱大娘无奈道。 看着她出了院门,二姑娘说声真是扫兴,起身往屋里去,在榻上小几旁坐了,突听咕噜一声响,她揉着肚子自言自语:“还真是饿了。” “姑娘既饿了,怎么不去跟老爷太太用饭?还在担心三姑娘告状?”乔容给她端一小碟子点心来,又斟了凉茶。 “小坏蛋的事也该翻篇了,我心烦的是别的。”她低头喝茶。 乔容没说话,只递了点心过去。 “我娘想要为我找一位女先生,我不愿意,吃饭时定要提起此事。”二姑娘嚼着点心道。 “有女先生教姑娘本领,不也挺好?”乔容笑道。 “我在家做大丫头到十六岁,大字不识几个,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如今因为我爹做了通判,我娘就逼着我做官家千金。”二姑娘停止咀嚼,“我难受,我别扭,我骨头里就是西河直街的穷丫头,装不来千金的派头。” 乔容不说话,低了头为她斟茶。 “我不愿意学琴棋书画,我看到那些就头疼,我宁愿嫁个小户,浆洗做饭来得痛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为什么非要逼我嫁入高门?我是个嫁入高门的料吗?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二姑娘,饭菜端来了,老奴要进去了。”朱大娘听到二姑娘大气高声,忙出言提醒道。 二姑娘气呼呼说声进来,朱大娘拎了食盒进来递给乔容,乔容一层一层分着饭菜,朱大娘说道:“传太太的话,二姑娘既中了暑气,就好生歇着,女先生午后就到,二姑娘旁边的小院子收拾出来给女先生住,待女先生安顿好,二姑娘就过去拜师。” 二姑娘跳了起来,尖声嚷道:“我不要什么女先生,我不想拜师,你跟我娘说去。” “去太太面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惹太太生气?”朱大娘劝道。 二姑娘身子一扭,顺着榻出溜下去,扯过迎枕蒙了头道:“我头疼,我不吃饭,我要睡觉,我没法拜师,你告诉我娘,我犯了羊癫疯……” 朱大娘为难看向乔容,乔容笑道:“大娘先回去,让姑娘想想,过会儿就明白了。” 朱大娘一走,二姑娘坐了起来,指指炕几对面说道:“坐下吃饭。” “不可。”乔容忙道,“知道姑娘体恤我,不过人多眼杂的……” 二姑娘没再坚持,吃饱又往下一出溜,乔容收拾着劝道:“姑娘小心积食。” “积食好,积了食就生病了,病了不用拜师。”二姑娘闷声道。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学些新鲜东西。”乔容说道。 “不学不学。”二姑娘翻个身,不耐烦道,“四儿,你是我的人还是我娘的人?” “我自然是姑娘的人。”乔容忙道。 “那就不要跟别人一起劝我。”二姑娘捂着耳朵道,“自从传出我爹要升通判的消息,人人都在劝我,我烦得要死。” 乔容不说话了,收拾了托盘出去交给朱大娘,朱大娘眼巴巴看着她:“姑娘可想明白了。” 看乔容摇头,忙说道:“得想想办法,过会儿女先生一到,二姑娘避而不见,太太定会不高兴,太太舍不得对儿女发脾气,到时候倒霉的是咱们。” “也许小公子能劝得动。”乔容出主意道,她不想被训斥,她也想让二姑娘争气些,二姑娘争气了,这府里的日子才好过些。 “好主意,我找小公子去。”朱大娘兴兴头头走了。 半下午的时候,乔容听到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又有人声杂沓,应该是女先生来了。 可太太并没派人来请二姑娘,二姑娘在床上躺到傍晚,看窗外太阳西落,爬起来说道:“成了,今日躲过去了。” 就听外面有人笑道:“二姐姐这院子原来应该乔财神的书房,仔细闻闻,尚余着书香呢。” 二姑娘迎了出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暑气散了,我在宅子里四处走走,看看乔财神的大宅。”小公子含笑说道。 “如今是爹娘的大宅了。”二姑娘撇嘴笑着,让他进屋。 “外面凉快,外面坐会儿吧。”小公子在石桌旁坐了。。 二姑娘忙吩咐乔容:“拿个垫子给他垫上,再烹一壶热茶,他不能喝凉的。” 乔容拿了垫子过去,小公子认真看着她的额头说道:“倒是没有肿,可还疼吗?” “不疼了。”乔容忙道,“多谢小公子送来的药膏。” 他笑看着乔容,“二姐姐以后别拿石子儿扔人了,万一扔在眼睛上,岂不是危险?” “旁人不惹我,我也不会乱扔。”二姑娘嘴硬道。 乔容在廊下点了小炉子煮茶,就听小公子道:“二姐姐可记得唐棣?” 青云轩②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二姑娘身子一扭,少见得轻声细语。 “午后收到他的书信,说是要到杭城来。”小公子笑看着她,“我想着,咱们家有空院子,让他住咱们家好了。” 二姑娘跳了起来,结结巴巴说道:“住哪儿不好,非得住咱们家。” “二姐姐不愿意?”小公子笑道,“不愿意就算了。” “我不是不愿意。”二姑娘忙道,“我是顾虑家里住个外人,会不会别扭。” “内外有别,怎么会别扭?”小公子笑道,“唐棣喜欢内外兼修的女子,二姐姐要不要拜个师,学一些本领?”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关我什么事。”二姑娘忸怩着。 乔容扇着火心想,二姑娘羞答答的,看来是喜欢这个姓唐的,不过,怎么又姓唐? 就听二姑娘问道:“家里请来的女先生,你可见过了?” “见过了,先生姓叶,是苏州人,先前在京中一位侍郎府上,教导侍郎的几位孙女,去岁最小的孙女出嫁,她已年过五旬,思念故乡,便回到了苏州。娘费了很大劲,托了几方面人情,她才答应过来。”小公子说道。 “那,小坏蛋是不是跟我一起学?”二姑娘问道。 小公子点头:“是一起,不过女先生说了,学的不一样,她因材施教。” 二姑娘一听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拜师。” “明日早起拜师吧,更尊重些。”小公子笑道。 乔容煮好茶端了上来,看二姑娘欢天喜地的,这才明白她为何不愿拜师,担忧自己学不会只是其一,最根本的原因是怕自己学不过三姑娘,惹人耻笑。 不由在心里摇头,都没信心比过十岁小姑娘,就算嫁入高门,能立得住脚吗? 又一想,关我何事,我只要查找线索,替母亲报仇。 小公子抿一口茶,看向垂手侍立的乔容,笑说道:“好茶,四儿煮茶的手艺很好,可是在大户里呆过?” “没有。”乔容摇头道,“奴婢是在尼寺里长大的,住持师太爱喝茶,跟着学了一些。” 小公子讶然问道:“为何在尼寺里长大?” “八字跟家人犯冲,父母不待见。”二姑娘同情看着乔容。 “竟然有这样的父母?”小公子惊诧不已。 “这样的多了,西河直街就有好几家。”二姑娘道,“你呀,打小关在院子里不食人间烟火,总以为谁都是好人。” “虎毒尚不食子。”小公子感叹道,“难怪唐棣说我是个傻子。” 说到唐棣,二姑娘又忸怩起来:“怎么又提他?” “那就不提。”小公子笑道。 “你怎么认识他的?”二姑娘却忍不住要问。 “去岁夏日去徽州的时候认识的。”小公子笑道,“那时候没怎么说话,点头之交而已,没想到这次回来的时候,夜里在运河上泊船,他的船就在我们的边上,也是有缘。” “那夜里我早早睡下了,听说你和他闲谈,通宵未眠?”二姑娘笑问。 “我们到了扬州那夜,月亮又大又圆分外明亮,我站在船舱外看月,旁边船上有人喊我,我一瞧,是他,叫一声陈叔搭木板,他说不用,就那么隔着船跨步跳了上来。一回生二回熟,他又喝了些酒,很兴奋,东拉西扯的,一会儿杭城一会儿徽州一会儿西安一会儿京城,又说朝中的局势,边境的忧患,我去过的地方少,最爱听这些,话就越来越多。”小公子说着话环顾四周,“也提到了乔财神,他说乔财神出狱了,本来我还替乔财神高兴,谁想我们的新家竟是他的府邸,看着我题的这些匾,真是汗颜。” “我听见娘和爹说,乔财神是杭城的大善人,不忍心住他的宅子,爹说那姓钱的急于脱手,便宜得跟白给一样,咱们买下来就当替乔财神看房子,娘说因为买宅子欠了许多债,将墙外几所院子赁出去,赚了银子慢慢还。”二姑娘指指东边的围墙。 乔容远远躲到屋檐下,假装蹲下身扇火炉,掩饰心中的痛楚,虽然他们并无恶意,可她不愿意别人谈论父亲,尤其是在父亲建的宅子里。 “爹是散淡性子,咱们家全靠娘亲操持,也是为着欠了外债,顾不得遭人耻笑,在园子里种了菜地和果树,以前家中艰难,我又身子不好,二姐姐干活多些,二姐姐若有怨气,就怨我,不要怪娘。”小公子借机劝道。 二姑娘没有接他的话,摇头说道:“何必呢?硬撑出来的排场,还要办什么花宴。” “娘听说唐棣要来,说是等他来了再办。”小公子看着她。 “他和你长夜闲谈,害得你一宵没睡,娘知道后,摆出长辈的姿态将他好一通训斥,娘不是讨厌他吗?为何要等他来?”二姑娘奇怪道。 “娘后来跟他认错了,说是关心则乱,他笑嘻嘻得毫不在意,娘说他大度能容,一起用过饭后,娘又说他见识广博,就喜欢他了。”小公子笑道,“他在船上的时候,二姐姐一直在内舱回避,又怎么认得了他?对他念念不忘?” “谁对他念念不忘了。”二姑娘红了脸,低头掩饰着羞意说道,“从宿迁开始,他的船就跟在我们后面,他闲不住,常常出舱站在船头张望,有时候还拽起袍子帮艄公摇桨,兴致来了就念一首应景的诗,有一回旁边船上两口子打架,他连吹几声口哨,高声喊道,加把劲,再加把劲,船就打翻了,那两口子反倒不打了。 我趴在窗边看热闹,他一扭头看见了我,他笑了起来,他冲我挤挤眼睛,问道,坐船是不是又乏又闷?我想跟他说,我是头一回出远门,觉得挺有趣的,可心里想得明白,嘴却上了锁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小坏蛋在旁边喊,就是又乏又闷,又问他,这位大哥哥你去哪儿啊?他说我去苏州,小坏蛋隔着船跟他聊了起来,不大的功夫,将我们家祖宗十八代都交待了出去,我一直愣愣看着他……” 二姑娘捂了脸:“后来娘在外面问了一声,玉雪跟谁说话呢?我才回过神一把将小坏蛋拉到窗下,偷偷把窗户关上了,我骂小坏蛋怎么能什么都跟陌生人说,小坏蛋说大哥哥好看,眼睛像夜里的星星,脸像初升的太阳,身形像挺拔的玉树,我愿意跟他说话。 有一回我又趴在窗边向外看,另外一条船上有个胖公子冲着我挤眉弄眼,说小姑娘个子挺高啊,是不是烦闷了?爷就喜欢高个子,要不要过来一起热闹热闹?我正要张口骂回去,就听嘭得一声,一颗棋子砸在他额头上,然后又是一颗,胖公子捂着额头骂道,是谁敢扔大爷?他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他对那胖公子道,是你大爷我扔的,一张嘴不干不净,棋子扔你是轻的,胖公子道,你知道大爷是谁吗?他扯着唇笑,管你是谁,小爷都是你的祖宗,说着话一扬手,又是一颗棋子,胖公子喊了起来,来人,来人,就见寒光一闪,一把匕首钉在胖公子身旁的桅杆上,胖公子杀猪一样喊了起来,五六个家丁闹哄哄跑出,撸着袖子嚷嚷着搭板,快搭板,上船打去。 正搭板的时候,他的船上出来几位彪形大汉,挎着腰刀凶神恶煞,那几个家丁慌忙抽回木板,架着胖公子回船舱里去,胖公子问怎么不打了,有一个家丁说道,爷,咱们惹不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胖公子不依不饶冲着他喊,等着,你给我等着,他笑着喊道,等谁?常州知府?养出你这样的儿子,许德厚这知府是当腻歪了。胖公子脖子一缩,一头钻进船舱中再无动静,到了下一个码头停船靠岸,听说是改了陆路。” “原来有这样一桩公案。”小公子摇头,“二姐姐以后再遇着那样的人,不理就好。” “以前在西河直街也遇见过,我都是自己骂回去,没人护着我。”二姑娘摆弄着衣带,脸色更加通红,低声说道,“好看倒是其次,他又霸道又威风……” 二姑娘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没有,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 “难怪二姐姐喜欢扔石子儿。”小公子打趣道。 二姑娘没有答话,应该是没有听到。 小公子笑笑,起身欲走,一眼看到乔容,笑说道:“四儿不用烹茶,我走了。” 乔容忙起身道:“恭送小公子。” 他摆摆手:“不必,你照顾好二姐姐,明日一早帮她打点妥当,好过去拜师。” “是要准备束修吗?”乔容忙问。 “太太会准备束修。”小公子说道,“你帮着梳妆打扮就好。” 乔容说声知道了,小公子笑笑:“我问过朱大娘,说你梳头梳得好,也会刺绣,对了,还精通茶艺,二姐姐拜师后,你跟着一起学,她学不会的,你回来再教给她。” 要低调,不能张扬,乔容想着没有说话。 小公子看她迟疑,低声说道:“因为我身子不好,我娘把家中最好的都给了我,大姐姐出嫁得早,三妹妹年纪小,二姐姐是最苦的一个。她吃苦受罪的时候,我帮不上忙,她被男人非礼,我都没法保护她,我只能为她盘算将来。” 乔容不忍看他眼中的无奈自责,连忙点头说好。 他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道:“四儿很有灵性,你服侍二姐姐,我甚放心。” 乔容敛了眼眸,轻声说道:“奴婢当竭尽全力。” 他点点头,迈步向外。 青云轩到弈楼很远,他身子弱,走一遭下来只怕吃不消。 乔容忙出声提醒:“小公子可是回弈楼吗?青云轩后有条近道,可通往弈楼。” 他回头疑惑看着她:“没听说有近道啊,四儿怎么知道的?” 乔容愣住了,她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 沉闷的日子里,也要说声情人节快乐~~ happy valentine's day ~~ 青云轩③ “是不是你打扫的时候发现的?”小公子笑问。 乔容忙忙点头,小公子道。“这府里还没人知道,图纸上都没有。” “二姑娘也知道,今日从瑜园回来的时候,就走的近道。”乔容说道。 “就你我二姐姐知道就好,不用告诉别人。”他吩咐着说道,“带路吧。” 送走小公子,乔容松一口气,心里暗骂自己,他们眼里你就是个丫头,就是唐四儿,你瞎心虚什么? 二姑娘此刻从遐想中回过神,酡红着脸迷茫着眼冲她招手:“四儿,过来。” 看乔容来到面前,笑眯眯看着她,看着看着猛然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痴痴看着说道:“我们四儿也姓唐,难怪我喜欢你。” 乔容忙抽身避开,为她斟了凉茶说道:“听起来那唐公子十分威武。” “何止是威武,他十分好看,文武双全。”二姑娘歪头看着她,眼睛亮闪闪得,“不信?等你见着了你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下凡,没有一处不好。” “姑娘可知道他的来头?”出于对唐姓的警惕,乔容问道。 “管他什么来头,他就是他。”二姑娘抿着唇笑。 “这样好的男人,喜欢他的姑娘一定很多,二姑娘得跟着叶先生好好学,才能独得唐公子青睐。”乔容笑道。 “四儿说的有理。”她一把攥住她手,“你说,我该怎么做?” “今夜里早些用过晚饭,饭后多走动走动,累了泡香汤沐浴,然后舒舒服服睡下,明日早起精神百倍拜师去。”乔容笑道。 “我听你的。”二姑娘起身喊一声朱大娘,吩咐她道,“去厨房里带一份饭菜回来。” 朱大娘答应着去了,二姑娘搓着手道:“我豁出去了,我拼了命学,我用十二分的力气,我要超过小坏蛋,我要让我娘对我刮目相看,尤其是唐公子……” 二姑娘憧憬着笑出了声:“我给他缝个荷包吧,得赶紧,等他来了正好戴上。” “姑娘定是刺绣拿手。”乔容笑道。 “我不会。”二姑娘期冀看着她,“你应该会吧?” 看乔容点头,忙说道:“你教我。” 乔容找出布料和针线,二姑娘比划着:“大红底子,上面用金线绣吉祥如意纹,一定好看。” “我倒觉得黑色的更好,大红的太过扎眼。”乔容委婉说道。 “那倒也是。”二姑娘道,“里面装什么香呢?兰草?” “燎沉香,消溽暑。炎炎夏日,莫如沉香最妙。”乔容笑道。 “夏日确实以沉香最妙。”门外有人笑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随着话音,孙太太含笑走进,乔容忙忙施礼,孙太太忙说免礼,看着她点头道:“不愧是在尼寺中侍奉过师太,到底懂得的多些。” 崔妈妈将提着的食盒放在炕几上,笑说道:“是啊,四儿机灵,奴婢特意让她来侍奉二姑娘。” 孙太太说一声好,关切看向二姑娘:“黎儿可好些了?” 原来二姑娘闺名玉黎,乔容心想。 “躺了一下午,好多了。”二姑娘低着头,别扭说道。 孙太太抚一下她肩膀,指指炕几道:“来,娘陪着你用晚饭。” “不用了,娘还是陪着三妹妹去吧。”二姑娘僵立着不肯坐。 “雪儿十岁了,用不着每日陪她。”孙太太自顾坐了,指指对面道,“坐下说话。” 二姑娘这才坐下了,不自在扭着脸。 崔妈妈摆好菜,孙太太夹一筷子笋丝放在二姑娘面前,闲话家常般说道:“今日雪儿哭着跟我告状,说是让阿香抱着,你骂她了,我说你二姐姐骂得对,你都多大了,还总是让人抱,胖得跟个肉团似的,她哭得更厉害了,一下午都在跟我闹别扭。” 二姑娘抬起头,不置信看着孙太太。孙太太笑道:“你十岁前的时候,娘一样是千般宠爱,过了十岁大些了,才开始让你学着做活计,那时候家中穷困些,仲瑜又病弱,你爹在外奔忙,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娘也是没办法,你干活累了发脾气的时候,娘心里也难受……” 孙太太声音发哽,掩饰着咳嗽一声,慈爱看着二姑娘说道:“如今家中境况好转,别的官家千金有的,我的黎儿一样要有。” “娘,吃饭吧。”二姑娘低着头夹菜,手微微有些抖。 孙太太没怎么吃,一直关切看着二姑娘,给她夹菜盛汤。 饭后嘱咐二姑娘早些睡,明日早饭后过去拜师,束修礼早已备下。 二姑娘答应着,孙太太端详着她自语道:“明日穿的衣裳配的首饰还有发辫式样,我想想啊。” 说着话打开壁橱仔细瞧着,挑出一套衣裳道:“就这套吧。” 月白衣衫,淡黄的薄裙,二姑娘没说话,孙太太对乔容道:“她个子高,梳垂花髻,四儿可会?” 乔容忙说会,孙太太满意点点头,对崔妈妈道:“我那支金步摇给她送过来。” 送走孙太太,二姑娘松一口气,指着衣桁上那套衣裳:“那不就是灵芝的装扮?” “灵芝的裙子是鹅黄,姑娘这个是淡黄,十分雅致。”乔容笑道。 “黄裙子金首饰垂花髻,每一样都不是我喜欢的,可我娘就是这样,她给你定了一切,你只有照着做的份。”二姑娘愤然道。 乔容想着孙太太的话,羡慕二姑娘有娘亲疼爱,不明白她为何对孙太太不依不饶。 二姑娘突然不耐烦起来,摆手道:“你不用在这儿陪我了,吃饭去。” 乔容往外走着,听到二姑娘自自语道:“是啊,我听话了,答应拜师了,你就过来哄我,午饭的时候怎么不见人来?你以为我傻,说十岁以后才让我干活,我记得清楚,七八岁就踩着凳子做饭。” 次日一早,二姑娘照着孙太太的吩咐穿戴整齐,去隔壁澜院里拜见先生,叶先生板正严肃,令人一见心生敬畏,二姑娘拜了师奉上束修,拘束站着一动不动。 叶先生看着她皱了眉头:“二姑娘,站着的时候要肩背挺直,不要屈背含胸的。” 说着话给她示范,二姑娘笨拙调整着姿势,小声说道:“都这样好多年了,一下也改不了。” 叶先生就让她贴墙角站着,头上顶一本书。 正站着的时候,三姑娘进来了,瞧见二姑娘比她到得早,紧绷了一张小脸道:“你们来得也太早了些。” “不早了。”叶先生端坐看着她,“三姑娘以后要早一些。” 三姑娘行过礼,叶先生让她写字,三姑娘拧眉道:“我不写字,我要画画,我要给唐哥哥画一幅画。” 咣当一声,二姑娘头顶的书掉了下来,大声问道:“有你什么事?” “我喜欢唐哥哥,画一幅画送给他,你管得着吗?”三姑娘也喊了起来。 叶先生手中戒尺啪一声拍在书案上,厉声斥道:“吵吵嚷嚷的,都别吃午饭,二姑娘罚站,三姑娘罚写永字十篇。” “阿香。”三姑娘尖声喊道,“告诉我娘去。” 过一会儿阿香回来了,进门说道, “太太吩咐,二位姑娘以后一切都听叶先生的,太太也听叶先生的。”又对叶先生道,“太太说了,先生爱打爱罚,她都不会拦着。” 三姑娘看一眼那戒尺,乖乖坐下写字,二姑娘蹲下去捡起书顶在头上,笔直站在墙角。 二位姑娘没有吃午饭,乔容与阿香也陪着挨饿。 下午的时候,三姑娘开始讨好叶先生,雪白的脸绽成姣美的芙蓉花,举着自己的字问叶先生,哪个好一些哪个不太好,问完了又认真重写,写好了噘着嘴撒娇:“先生,我想画画。” “好啊,画什么?”先生眼角现出一丝笑纹。 “鸳鸯或者并蒂莲花。”三姑娘笑道。 二姑娘站在墙角一声冷哼,叶先生摇头:“如今正是荷花含苞,就画并蒂莲吧。” “怎么画呢?”三姑娘扑闪着眼。 “三姑娘会画些什么?”叶先生问道。 “皮球,鸡蛋,方盒子……”三姑娘歪着头。 二姑娘嗤一声笑了,三姑娘不理她,轻轻扯着叶先生袖子:“先生帮我画一幅嘛,画一幅并蒂莲花,旁边卧一对鸳鸯。” “等我空闲的时候。”叶先生手指敲着书案,“三姑娘随意画个什么,我瞧瞧。” 三姑娘画了个圆圆的鸡蛋,甜甜唤叶先生:“先生画了画送个我,我可能署自己的名?” “不能。”先生摇头,“谁画的就署谁的名。” 三姑娘笑说知道了,低头接着画皮球,和鸡蛋差不多,分不出那个是那个,阿香捂嘴笑了,三姑娘看她一眼,眼睛里有针一般。 好不容易熬到下学,二姑娘瘸着腿扶着乔容回了青云轩,哀叫着趴在榻上,趴一会儿喊乔容道:“小坏蛋口口声声给唐公子作画,定是唐公子喜爱看画,不要香囊了,我也要画画。” “姑娘想画什么?”乔容问道。 “不知道,好的都被小坏蛋想去了。”二姑娘气馁不已,“我也不会画呀。” “奴婢有一些绣样,二姑娘看看那个好。”乔容出主意道。 二姑娘挑一幅雪中山水,得意说道:“这个好,夏日里看着凉快。” “好啊,我替姑娘画,画成了署姑娘的名。”乔容诚恳笑道。 “好四儿。”二姑娘笑看着她,“你最好了。” “姑娘给奴婢个奖赏呗。”乔容笑道,“大后日就是端午,姑娘不用去学堂,午饭后闲着无事,放奴婢出府一趟,奴婢得回去瞧瞧堂姑父,他年纪大了……” “行,去吧。”二姑娘不等她说完,痛快答应道。 “多谢姑娘。”乔容笑着轻轻摇动扇子,看二姑娘睡得熟了,忙忙进屋去赶刺绣,收了定银的活计不能耽误,她得忙里偷闲。 自从进了孙府,还没有出去过,她惦记着自己的绣坊,惦记着绣珠巧珍宝来,想要趁着端午回去瞧瞧。 端午① 初三这日,三姑娘写半天字画半天画,乔容看出叶先生为着磨她的性子。 二姑娘不用站墙角了,叶先生让她练走路。 “走路还用练?”二姑娘嘟囔着,一步一步走了起来,倒是不再屈背含胸,腰肢伸展后背紧绷,昂着头挺着胸,两腿直着不会打弯,瞧着十分别扭。 乔容和阿香拼命忍着笑,三姑娘却咯咯笑了起来,指着二姑娘道:“战斗的公鸡。” 叶先生忍俊不禁,给二姑娘示范道:“放松些,腰肢微摆,就像轻风拂柳枝……” 二姑娘扭腰摆胯的,动作又太大了些,三姑娘哈哈笑道:“像鸭子,不,像鹅。” 一下午来来去去,不是太僵直就是扭得太厉害,总也拿捏不好分寸。 叶先生挠头不已,放了三姑娘走,让二姑娘留下接着练。 乔容着急回去刺绣,看半晌忍不住说道:“二姑娘你就正常走路,只是走的时候肩挺起来,脖子放轻松,两眼看着前方稍微向下一些。” 叶先生诧异看她一眼,乔容知道自己说多了,忙闭了嘴敛了眼眸垂手站着。 “这丫头说得对,二姑娘照着她说的试试看。”叶先生道。 二姑娘渐渐像样了些,叶先生松口气说声散学。 初四还是一样,只是下午的时候不许三姑娘随意作画,让她画出一幅图来,三姑娘两手托着腮琢磨片刻,笑说道:“不如就画鸡鸭鹅。” 二姑娘练习姿态,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扇子轻摇的,临水看花的,叶先生特意嘱咐乔容:“日常的时候多提醒些。” 端午这日刚午时,一大家子齐聚仁寿堂中厅,连小公子都来了。 开饭前先上了茶点瓜果,孙太太笑问叶先生:“这几日学了些什么?” 三姑娘拿出最好的一幅字和刚完成的画作,叫做“田园之乐”,竹篱笆围着一间茅草房,房前一棵大树,树下跑着鸡鸭鹅,远处有山影,近处有小溪,小公子看着嗯了一声:“极有野趣,很好。” 众人跟着齐声夸赞,三姑娘得意不已,抱住孙太太胳膊起腻撒娇。 然后是二姑娘从屏风后姗姗走出,鹅黄衫儿柳绿裙,手中团扇轻摇,粉颈轻垂眼眸微敛,变了个人似的。 孙太太两眼一亮,笑着对孙大人说道:“瞧瞧,就知道我们黎儿是大美人。” “女大十八变。”孙大人笑呵呵道。 三姑娘哼了一声,松开手离孙太太远了些,看着二姑娘小声嘀咕,“难看死了。”又看小公子似笑非笑的,大声说道:“二哥哥也觉得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小公子笑道,“只是,这不是二姐姐。” 孙太太笑问何意,小公子问道:“二姐姐可难受?” “难受啊。”二姑娘扔下团扇,“难受死了。” 小公子看向叶先生,诚恳说道:“二姐姐平日走路有些屈背,这一点改了就好,太过了倒显得故作姿态,我觉得叶先生还是教她多认些字,让她读一些书,再教些主持中馈的本领,琴棋书画这些能会一样,叶先生觉得如何?” 叶先生看向孙太太,孙太太笑道:“那就听仲瑜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这顿饭吃得分外长,半下午才散。 乔容服侍二姑娘回了青云轩,着急出孙府回绣坊去,二姑娘却拉着她不放,羞答答问她:“四儿,你觉得唐公子喜欢那样的我?” “奴婢觉得二姑娘就是二姑娘,不必过于做作,二姑娘身段修长惹人羡慕,弯腰曲背的,岂不是掩盖了自己的长处?”乔容笑道。 “四儿说的有理。”二姑娘舒展了腰肢,雀跃说道,“仲瑜说,他这一两日就到。” 乔容哦了一声,二姑娘又问她:“见面的时候送香囊呢?还是送画?” “送画太过唐突,还是送香囊,二姑娘也不能直接送,让小公子帮着送。”乔容给她出主意,“席间的时候,太太说花宴上各家姑娘要展示才艺,那幅画留着花宴上用。” “花宴上来的都是高门大户的姑娘们,万一他瞧上了别人怎么办?”二姑娘忧心忡忡。 乔容耐着性子道:“二姑娘近水楼台先得月,花宴前借机接近,花宴上一鸣惊人,他不注意二姑娘都难。” 二姑娘依然不放心,蹙着眉头发呆,乔容试探道:“姑娘,奴婢得出府一趟,瞧瞧表姑父去,之前跟姑娘说过,姑娘答应了的。” “我记得,去吧去吧。”二姑娘摆摆手,“夜里再回来。” “夜里能不回来吗?”乔容问道,“朱大娘会替奴婢侍奉姑娘。” “也行吧。”二姑娘犹豫着笑道,“这才几天,我倒有些离不开你了。” “奴婢走了啊,街上有什么好吃的零嘴儿,给姑娘带回来些。”乔容笑着向外。 “麻球王,我要吃麻球王。”二姑娘在她身后喊道。 乔容回头笑道:“明日一早给二姑娘带热的回来。” 出后门沿着巷子往东,到了岔路口的时候,迎面来了两人两骑,他们走得很慢,东张西望的,好像不认识路。 看到乔容,其中一个说道:“正好,来了位小姑娘。” 另一位懒懒嗯了一声,前面那位勒马停住,跳下马客气拱手说道:“这位姑娘请了。” 乔容停下脚步看过去,是一位武人打扮的青年男子,身材魁梧相貌英挺,从头到脚干净整洁,令人心生好感。她微笑说道:“公子请问。” “请问姑娘,去孙府怎么走?”青年男子笑问。 “打这儿往西去是孙府的后门。”乔容回身一指,“去往正门的话,先往南再往西。” 青年男子挠头看向马上的同伴,那人哈一声笑了:“都说女人不分东南西北,只分前后左右,今日偏偏有一个只认得前后左右的男人,跟一个分得清东南西北的女人问路。” 这人如此无礼,乔容皱着眉抬头看去,说话的人姿态闲适坐在雕鞍之上,脚蹬短皂靴,身穿蓝色罩甲,头戴青纱大帽,叉着双手抱一把扇子,居高临下看着她。 黑发如瀑额宽鼻直长眉星眸,掀一边嘴角噙一丝嘲讽的淡笑,竟然是秦来宝。 时隔一年,依然是很高的身量,只是肩膀变宽肤色变深,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稳健。 乔容低了头后退一步,一颗心怦怦直跳。 低着头依然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眼角余光瞅着不远处的斜街,悄悄迈动了脚步。 “小姑娘等等。”他在唤她。 乔容脚下加快,逃一般张皇,身后马蹄声嗒嗒嗒,他竟骑马追了上来。 她拔脚就跑,他策马超了过去,勒一下马缰,马儿转个弯,横在她面前,将小街堵得严严实实。 逼得乔容停下脚步,低着头在心里骂人。 “怎么,爷像个坏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 乔容不说话。 “看你的装饰,是孙府里的下人吧?”他问道,“爷跟你打听件事。” 乔容心里咚得一声,对啊,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延溪那个早晨,我站在美人靠上,他站在樟树下,隔着一条小街,浓雾刚散,他不可能看得清楚。 她猛然抬头,仰脸看着他,脸上挤出些微笑,点头道:“我是孙府里侍奉二姑娘的丫头,公子想问什么?” “二姑娘?”他摇摇头,“看你机灵,以为是服侍太太的丫头。” “太太嫌我蠢笨,不许我去跟前侍奉。”乔容忙道。 “那没事了。”他撤开半个马身,俏皮得冲她比手:“过去吧。” 刚要迈步,他拽一下马缰,马身一斜又将她拦住:“小姑娘,你既是孙府的丫头,是不是走反了?” “我刚从孙府出来,要回家去。”乔容没好气说道。 “衣裳都不换,看来你家离得不远。”他没让开,自顾骑在马上张望着说道,“叶全,那边有家店,看方向应该是小河街头一家,你辨不清方位,跟你说也是白说,我看看啊……” 他身子略前倾些,一字一字念道:“巧、手、绣、坊……” “公子,时候不早了。”叫叶全的青年说道,“你先让开,让小姑娘过去。” 他这才撤开马身,又朝乔容比一下手,示意让她过去。 乔容低了头,迈开脚步走得飞快,隔着一条街,他能看清绣坊外的匾额,看来目力甚好,那日早晨,他是不是看清楚我了? 好在我脸上涂了灰粉,好在进孙府前,我将绣坊改了名字。 正庆幸着,就听他在身后说道:“这小姑娘有些面熟,好像在那儿见过。” 身后又响起嗒嗒嗒的马蹄声,乔容心中一急,飞快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又觉不对,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扭头往后一瞧,一人一骑出了斜街,往南去了。 她停下脚步,弯下腰捂着肚子,喘着粗气笑了。 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一个秦来宝竟将你吓成这样。 是他营救父亲出狱,该感谢他才是,为何要躲着他? 心中纷乱没有头绪,慢吞吞走着回到绣坊门前,给自己找出个理由,我要在孙府隐姓埋名,自然不能让他认出我。 可是,他到孙府做什么去? 正站在门口发愣,宝来出来上门板,一眼看到她笑问道:“不回家,傻站着做什么?” 她回过神往里走,宝来举着门板道:“秦来宝到了杭城,阿大见着他了。” 乔容脚下顿住。 端午② 她脚下顿住,急忙问道:“阿大跟他说什么了?” “他骑马路过阿大的铺子,喊了阿大一声,说是有急事,回头再来看他,没顾上说别的。”宝来上好门板,看她站着不动,笑说道,“快进去吧,绣珠和巧珍惦记得紧。” 刚进院门,绣珠已听到动静,几步跑出来抱着乔容就哭:“四月二十走的,到如今半个月了,就隔着一条小街,也不见回来。” 乔容拍拍她后背:“孙府里的崔妈妈严厉,每日忙着教我们各种规矩,不许我们离开。” 巧珍手里拿着绣绷看着她笑:“回来就好,有几家绣品要得急,都来催过了。” 乔容又拍拍绣珠,绣珠这才站直身子,抹着眼泪笑了:“姑娘好端端得回来了,姑娘这衣裳可真难看,还是我们府里的衣裳好看,粉的绿的紫的,没有穿过这姜黄色。” “这样更像个丫头。”乔容笑笑,将手中包袱递给巧珍:“都在这儿了,多出来的几样,摆到柜上给人看,多招揽些生意。” 巧珍打开包袱一一瞧着,讶然道:“半个月绣了这么多,夜里不睡觉吗?” “我手快。”乔容淡淡得。 绣珠一把抓起她手,摊开手掌仔细察看,吸着鼻子道:“手都粗了,上面还有针眼,人也见瘦了。” “别大惊小怪。”乔容抽出手,“往后就更好过了,我侍奉孙府的二姑娘,她人很好,不会为难我,我能有更多的空闲,接多少活计都不怕。” “怎么还在外面,都进来吃饭。”宝来端来饭菜摆在桌上,隔窗笑着招呼。 绣珠忙服侍她净了手脸换了衣裳,四人围坐着用饭,宝来筷子指指绣珠:“你这刺绣学得太慢了,你得用心些。” “我知道了。”绣珠难得没有跟他唱反调,“我懂你的意思,姑娘太辛苦,我会用心学的,定要早日替姑娘分担。” “学肯定得学,不过也别心急,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三个替换着,谁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乔容说道。 三人点头称是。 乔容看向巧珍:“巧珍姐姐这一两天逮空回趟家,问问你爹娘和相熟的人,西河直街原来有个孙家,去年搬走的,问问孙老爷原来是做什么的,如今去了哪里,孙太太人怎么样,你们那儿人都口杂,不用特意打听,闲聊的时候借机问问,省得招人怀疑。” 巧珍说好,宝来疑惑看着乔容:“打听小公子他们家做什么?” “就是打听打听。”乔容不愿多说。 “行吧,你不想说就别说,不过你在孙府里小心些,那二姑娘再好,她是主子,你是丫头,万一她翻脸为难你,你可别忍着,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这些人没什么能耐,不过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人多力量大。”宝来说道。 “宝来,你可真是啰嗦。”乔容眉头轻蹙。 “姑娘到了孙府这半个月,宝来可惦记了,每天都往孙府门口跑,可原先修缮的人都走了,新来的又不熟,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巧珍笑道。 乔容没说话,宝来说道:“那自然得打听,谁知道这孙家都是些什么人。” “也不是牛鬼蛇神,寻常人家而已。”乔容安他们的心,喝一口莼菜汤嗯了一声,“这汤好喝,谁做的?” 宝来挠了头嘿嘿笑。 吃过饭,绣珠说我去洗碗,宝来收拾饭桌,巧珍拿出一封书信。 乔容接过去一瞧,是素华来的。 绣坊开张的时候,她给素华去了信,说父亲出狱后万念俱灰,与母亲在天竺寺清修,她带着绣珠开了一家绣坊,不为赚银子,就为着有事可做,又能打听松哥的下落。 素华回信中跟她说不用心焦,松哥早晚会回来的,乔容看着信鼻头发酸,素华嫂子盼夫心切,可为了安慰她,竟然说不急。 看到信中说大伯父有所好转,胡二与老赵一左一右搀着能站起来,乔容笑了。 她在去信中告诉素华,李伯一家搬走了,她找不到人,猜测他们回了歙州,让素华打发胡二叔过去瞧瞧。 素华回信中说,李伯和李大娘到延溪探望过大伯父,他们说去年在杭城,被聂太太威胁逼迫搬家,李伯不肯让步,可父亲对李伯说,我找着二太太了,她就在天竺寺,我没有银子再雇佣你们,也不能再护着你们,你听我的,带着一家老小回到歙州,过你们的安宁日子去。李伯不听,父亲对他说,算我求你,我不想再连累你,你们一家走了,我才能无牵无挂去找我的二太太。李伯无奈回籍,一家人日子过得殷实和乐,如今只盼着二叔父和二婶娘早日归来,还要接着侍奉他们。 最后提到大太太,她求着素华将卧房里的珠宝摆设都搬过去,将绣楼里布置得金碧辉煌,每日梳洗打扮了,将所有首饰戴在身上,坐在窗边唱歌。 她将大太太那几句挡上,其余内容又看了几遍,放下信看向宝来:“漕帮那儿可能打听到松哥的消息?” 如何寻找松哥,她一筹莫展无从下手,后来想到漕帮的周师父,去孙府前嘱咐宝来去一趟漕帮,是以有此一问。 “我去了,跟把门的一说是乔财神派来的,他们说财神早已成了瘟神,险些连累到他们的师父,再敢来就对我不客气,要不是我跑得快,就得挨他们的打。”宝来说道。 “已经挨了打。”巧珍在旁说道,“打得鼻青脸肿的,这几日刚好些。” 宝来忙道:“我皮糙肉厚,打几下就打几下,这不好好的吗?” 乔容在灯下觑着他的脸,仔细看去,隐约留着伤痕,一声不响起身进了里屋。 “巧珍姐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宝来埋怨道。 “你为姑娘做了什么,总得让姑娘知道。”巧珍白她一眼,“就吃哑巴亏吗?” “我愿意。”宝来鼓着腮帮,“乔财神是我们家的恩人,为她做什么我都愿意。” 巧珍说一声傻子,还想说什么,乔容打里屋出来,手里拿一个精巧的四方瓷盒,打开来药香扑鼻,让宝来坐下,弯腰看着他脸。 又香又痒,宝来的脸倏忽涨得通红,慌忙向后躲避,她不耐烦,说声别动,一手托住他后脖颈,一手在他脸上伤痕处涂抹。 涂抹好了擦着手问:“身上呢?” “身上,就,不用了。”宝来结结巴巴说道。 “贴了膏药。”巧珍忙道,“挨打回来那日,绣珠去买的。” 乔容嗯了一声,对宝来道:“早些去睡吧。” “等等,还得说说你大哥哥的事。”宝来一手捂着脸,依然有些结巴,“阿大也在托人打听,不过杭城这么大,靠咱们几个找人太难了。我想着,既然秦来宝到了,他那么大能耐,不如求他帮忙。” 乔容摇头:“他已经帮了我很多,我不想再烦劳他了。” “对我们千难万难的事,也许对他来说,几句话就能做到。为什么不去找他?”宝来不解问道。 “我不想欠他那么多。”乔容别扭说道。 “就为了不欠他人情,就不找你大哥哥了?”宝来指指她,“你好好想想这其中的道理。” “孙大人是新任通判,我求他去。”乔容怄气一般。 “人家是主子,你一个丫头,才刚进孙府几天,能有人搭理你?再说了,人家要是问你,你为什么找乔松,他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说?”宝来有些气,也不结巴了,脸也不烫了,浓眉竖起大眼圆睁,“放着现成能帮忙的人不用,用什么通判大人,你也太奇怪了,我这打是白挨了。” 乔容扭着脸不理他,巧珍过来打圆场:“明日还得早早开铺门,宝来先睡去,让姑娘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去求那秦公子。” 宝来指指乔容:“多明白一个人,怎么犯上糊涂了?我睡去了,好好想想吧你。” 乔容依然没说话。 宝来抬脚向外,突听院门外门环啪啪啪响了三声,有人在叩门。 “我去开。”他折了回来。 绣珠已经从厨房跑了出去,打开门呀了一声,惊喜说道,“秦公子,怎么是你?”又扭脸冲着屋中嚷道,“是秦公子来了。” “是来宝。”宝来一听,欢呼着向外跑去。 “这正说曹操呢,曹操到了。”巧珍笑着看向乔容,眼前人影闪过,嗖得一下,姑娘躲进了里屋。 巧珍不解问道:“姑娘为何要躲起来?” 乔容挑起帘子探出头,压低声音说道:“他若是问起我,就说我早就睡下了。” 也不等巧珍回答,刷得放下帘子,吹熄了灯烛。 有笃笃笃的脚步声疾走而来,绣珠打起竹帘,一位公子昂然而进,脚踏黑色软缎鞋,身穿天青色直缀,墨玉簪束发,长眉下一双乌眸里闪着寒光,凌厉看向巧珍,巧珍吓得连退数步,靠在身后墙上发愣。 宝来说声别怕,笑道:“来宝,你吓着巧珍姐姐了。” “秦公子请坐。”绣珠拿掸子拂一拂居中的椅子,殷勤说道。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坐,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冷声问道:“乔容呢?” “姑娘,姑娘她,睡下了。”巧珍大着胆子道。 “叫她起来。”他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巧珍和绣珠对望一眼,谁也不敢说话,宝来板了脸:“来宝,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都不去叫?”他歪头看了巧珍看绣珠,又看向宝来,冷哼一声道,“爷自己去。” 说着话大步过去,伸手挑起了卧房门口的纱帘。 端午③ “你想做什么?”宝来冲过去,伸手拦在他面前,“秦来宝,你这样不尊重的话,我们以后没朋友做。” 他挑帘子的手放了下去,后退一步冲着里面大声说道:“乔容,我有话问你。” 里屋灯光亮起,一个人低头坐在床沿,隔着纱帘说道:“秦公子有什么话,尽管问。” 他回头指指巧珍,“爷刚到杭城那日,为寻访乔财神,头一个地方就到的这儿,是那个丫头开的门,她竟敢跟爷撒谎,是不是你的授意?” “不是姑娘的授意。”巧珍忙忙小声解释:“奴婢那会儿不知道公子是谁,公子问起乔财神,奴婢担忧是来找姑娘的麻烦,就推脱说不认识。” “她一句谎话,害得爷满杭城找了三日三夜。”他不看巧珍,冲着乔容咬牙说道。 “秦公子找着人了吗?”她缓声问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他不觉敛了怒色,抿一下唇说道,“刚刚才得知,这绣坊是你开的,就找了过来。”他顿一下,放低声音补充一句,“其实,找着你也是一样。” “秦公子找人的时候,就没听到什么传言?”她的声音大了些,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他愣了愣,沉声说道:“我听说,乔财神夫妇去世了,我不信……” “是真的。”乔容咬一下唇,抬起头隔着纱帘看着他,“我母亲因病去世,我父亲伤心而亡,就埋在天竺寺后山。” 她的声音太过平静,没有起伏。 这样异常的平静他见过无数次,是因过度悲痛引起的麻木,他懂。 他两手紧攥成拳,隔着纱帘看着她,灼亮的眼眸黯淡下去。 “我匆匆来找你,盼着从你这儿听到不同的话。”他僵立良久,声音嘶哑说道,“怪我,我该再呆些日子,帮他找到二太太再走。” “我母亲九月初一就去了,秦公子就算找着她,也是一具尸首,我父亲还是必死无疑。”她说着话站起身,冲他恭敬福身下去,“秦公子帮了乔家大忙,我感激不尽。” 他一拳砸在门框上,咬牙道:“人都不在了,我这算什么帮忙。” “来宝,乔家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宝来在旁借机出声。 乔容喊一声闭嘴,他扭头看向宝来,催促他道:“快说。” “乔松依然下落不明。”宝来不理会乔容,急忙说道。 “我知道。”他隔着纱帘冲乔容点头,“乔财神拜托了我,我这次就为此事而来。” “有消息了吗?”乔容走近几步,期冀看着他。 “人还活着,放心就是。”他笃定说道。 “果真?”乔容声音有些发颤。 “果真,我会设法营救。”他看着她,轻声说道,“我有一位朋友姓叶,在思鑫坊赁了一所小院,院门外牌子上写一个叶字,你有任何难处,到那儿找他,他会告诉我。” “多谢秦公子。”乔容又福身下去。 他摆摆手,转身向外。 绣珠忙打起竹帘,宝来追了出去,连声喊着来宝来宝。 他走得飞快,后背绷得笔直,两手一直紧攥着拳头。 宝来喊着追出一条街,他渐渐慢下脚步,松开紧攥的拳头,紧绷的身体舒展了些,站定脚步回过头挑眉看着宝来,唇角噙一丝淡笑问他:“你以后就在绣坊里做小伙计了?” “乔财神对我们家的恩情,我要报答给四姑娘。”宝来气喘吁吁说道。 他嗯了一声:“喝酒吗?” “没喝过。”宝来老实说道。 “好喝着呢,走吧,请你喝。”说着话四处张望,指指不远处一家小酒馆,“就他家吧。” 进了小酒馆,坐在窗边要了酒菜,宝来咽一口口水,搓着手道:“我还是头一次下馆子。” “边吃边说。”他倒满两盅酒,“从你回到徽州开始,听到的看到的,但凡知道的,都告诉我。” 宝来吃着喝着说着,从乔容被乔大太太囚禁,被逼着嫁给延公子说起。 “里长家的延公子?”他冷笑。 宝来点头说是,他哼了一声:“当时就该打死他。后来呢?怎么拦下来的?” “我拦住的。”宝来拍一下胸脯,又指指他,“也有你一份功劳。” “接着说。”他又给宝来斟满一盅。 宝来仔细说起十月初三那日,如何赶回延溪乔家,在县太爷面前阻拦乔容的亲事,又说起乔容大伯父中风,大伯母被关在绣楼,素华发疯,乔容掌管家事,雪夜吹一夜笛子唤醒素华,素华清醒后当即离开,回到杭城四处寻找乔财神,四处碰钉子,好不容易有了线索赶往天竺寺,见到的却是两具僵硬的尸体。 他敛眸听着,手中酒杯越攥越紧。 “四姑娘不相信自己的爹娘死了,她说他们睡着了,她推搡着他们,大喊着让他们醒醒,她使劲掐着巧珍脖子,逼问她是谁害死的二太太,她疯了一样,谁都劝不住,绣珠只得顺着她说二太太是被人害死的,她得想着替父母报仇,不能这样疯疯癫癫的,四姑娘就逼着自己冷静……” 宝来学着她当时的样子,两手紧紧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着,急促得呼气吸气,全身颤抖,两眼发直,然后咚得一声,宝来趴倒在桌面上:“她晕厥了过去。” 他咬着牙,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寺院里的老尼说,这样也好,比醒着少些煎熬。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清醒过来,她冷静请住持师太按时下葬,火烧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冲了过去,两手扒着通红的柴火,她说父亲母亲会疼,被人拉开后,她使劲撕扯自己的头发,可她一直没哭,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直到火焰冲天,尸身快要化成灰烬,她突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谁都不忍心去听……”宝来吸着鼻子,眼泪滴进酒里。 他猛然举起酒杯,仰起脖子将整盅的酒灌了进去。 “乔财神夫妇下葬后,四姑娘幽居天竺寺,每日半死不活的,后来在巧珍劝解下想通了,回来买了李伯的宅子,开办了绣坊,如今依然冷言冷语,不过,慢慢会好起来的。” 宝来喝了很多说了很多,聂太太,乔家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和她们的女婿,陈秀才爹娘,崔知府夫人,崔如月,天竺寺住持师太,甚至老尼和小师太,但他牢牢记着乔容的叮嘱,没说二太太是自尽而死,没说乔容换了身份在孙府做丫鬟。 他晃动着酒杯: “宝来你够朋友,我也得讲义气,我跟你说实话,我不姓秦,也不叫来宝,我表字之远,你叫我之远吧。” “之远,你别晃,我晕。”宝来摆手。 “我没有晃,是你在晃。”他又灌一盏下去,“我二十了,比你大得多,你得叫我之远兄。” “去年十二,今年二十?你当我傻呢。”宝来嘿嘿笑。 “是你想比我大,硬说我十二,我去年就十六了。”他两手比划着。 宝来也灌了一盏:“去年十六,今年也不是二十,今年是十八。” “反正比你大。”他起身跑到对面,将宝来拽起来说道,“来,比个头。” “比就比。”宝来踮着脚尖。 “你这一年长了很多,就差我半个头了。”他拍着他头顶笑。 “别拍头顶,拍头顶长不高。”宝来缩着脖子抗议。 “那我给你拔一拔,帮你长高。”他两手掐住他脖子往上提。 …… 秦来宝走后,乔容独坐片刻,冷静下来给素华写了一封书信,然后出来看这些日子定下的绣活,分配好自己做的与巧珍做的,又一一嘱咐巧珍与绣珠如何去做,都交待妥当已过夜半。 绣珠正服侍她洗漱的时候,院门外门环啪啪啪一阵急响,伴随着宝来的大呼小叫:“开门,快开门,给哥哥开门。” “就他最小,给谁当哥哥呢?”绣珠翻着白眼。 “是不是喝酒了?”乔容起身关切向外看着,对巧珍道,“快去开门。” 巧珍往外走着,宝来又拍着门喊了起来,“巧珍妹妹,绣珠妹妹,四妹妹,快来给哥哥开门。” “绣珠,你跟巧珍一起去。”乔容忙道。 “巧珍姐姐等等。”绣珠喊着追了出去,“耍酒疯呢这是,得咱们两个一起对付他。” “来宝把我拔高了,不对,不叫来宝,之远,叫之远,之远揪着我脖子把我拔高了。”宝来笑着喊道,“我骑到他背上,使劲摁他的脑袋,把他给摁得矮了,他都叫我哥了,宝来哥。” 他也来了?乔容往里屋一缩。 过一会儿,巧珍与绣珠一左一右架着宝来进来,绣珠嫌恶道:“满身酒气,臭死了。” 巧珍说道:“把他扔到他屋里去,我给他煮些醒酒汤。” 乔容从里屋探出头来问道:“宝来,秦公子呢?” “在路边踹石头呢。”宝来踢着桌腿,“他给我拔高,我给他摁矮,玩儿得正高兴,店老板跟我们说外面宽敞,到外面玩儿去,之远就背着我出去了,玩儿了不一会儿,他翻了脸,将我扔到地上,使劲踹着路边一块石头,鞋都踹烂了,踹累了坐到地上。” 宝来两腿一出溜,坐到地上两手抱了头:“他就这样,抱着头坐在那儿,一声不响。我推着他问他,你睡着了?” 宝来两手捂了脸:“他没理我,他两手摁着脸,他哭了,都醉成烂泥了,还怕我看见,可眼泪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了,他咬牙切齿说道,乔家这忙帮得太窝囊,没救回乔财神,也没护好四姑娘。” 乔容心头被什么揪了一下,急忙问道:“你把他扔在路边了?” “他哭一会儿又睡着了。”宝来摊开手脚往地上一趟,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他没打呼噜啊,他躺那儿跟死了一样,我就是给你们打个比方。” “我瞧瞧去。”乔容想都没想,拔脚就往外走。 冤家① “后来,又来了个人,他让我叫他叶哥,叶哥背着他,看着我回到院门前,就背着他走了。”宝来挥舞着手臂在她身后说道。 大着舌头颠三倒四的,真是烦。”啪得一声,绣珠在宝来头顶拍了一下。 “不许拍头顶,好不容易拔高,再给我拍回去。”宝来两手圈住绣珠脖子就往上拎,“得这样,这样往高里拔。” 绣珠一声尖叫,巧珍忙过来掰开宝来的手,对绣珠道:“这可太闹腾了,抬也得把他抬回屋去。” 乔容看着他们出了屋门,松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没事就好。” 巧珍做好醒酒汤端过去,宝来已倒头大睡,绣珠回来说道:“睡得跟个死猪似的。” “让他睡吧,你们也睡去。”乔容掩口打个哈欠,“困死了。” 似乎刚合上眼,绣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该起了。” 闭着眼睛坐起来,窗外天色刚蒙蒙亮,绣珠侍奉她梳洗,巧珍拿过洗干净的衣裳,宝来端了早饭过来,乔容从镜子里看着他问:“醒酒了?” 宝来挠挠头:“被绣珠拽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头疼,喝了巧珍姐姐的醒酒汤,好多了。” “帮我跑个腿,买几包麻球王来,要热乎的。”乔容说道。 宝来答应着飞一般去了,乔容看向绣珠:“昨夜里喝了酒,就该让他多睡会儿,怎么给拽起来了?” “喝酒还有理了?”绣珠哼了一声,“姑娘就是偏心。” “姑娘不偏着宝来,还偏着你不成?”巧珍笑道。 “我跟姑娘亲厚,还是他跟姑娘亲厚,他是救了姑娘,可他才认识姑娘几天。”绣珠不满道。 乔容蹙了眉头:“巧珍,我说过,不许再提起那件事,话里话外暗示也不行。” 巧珍哦了一声,小声嘟囔道:“老爷的遗愿就不遵守了?” “我就是不遵守,他能将我怎样?他有能耐活过来,活过来管着我。”乔容气咻咻说道。 巧珍不敢说话了,乔容又道:“你以前是服侍二太太的丫头,你对二太太忠心,自然也对老爷忠心,可他们再好,他们死了,你如今是我的丫头,你得听我的。” “奴婢知道了。”巧珍有些委屈,背过脸去抹眼泪。 “姑娘。”绣珠忙道,“你不在家的时候,这绣坊都是巧珍姐姐张罗维持,这话也太重了些。” 乔容不说话,绣珠还要劝,宝来跑了进来,手中抱着一个大油纸包,搁在桌上笑道:“刚出锅的,拿到孙府正好,不冷不热。” 乔容看着他满脸的汗珠,唤一声巧珍道:“宝来的衣裳旧了,给他做件新的,你和绣珠也不用再穿府中丫头的衣裳,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巧珍忙答应一声是。 “还有,秦公子再来,别让绣珠冒充我,不可能瞒过他,就说我出门去了,搪塞过去就是。” 吩咐罢看一眼镜子,拿起桌上的油纸包匆匆向外,宝来要送,她摆摆手:“不能让人瞧见。” 开了院门探出头左右瞧了瞧,天色尚早,外面没有行人,鬼鬼祟祟出来绕到铺门前,沿着小街匆匆而走,到了孙府,二姑娘刚刚起床。 看到桌上的麻球王,抓两颗搁进嘴里大口嚼着说道:“真香,还热乎着,仲瑜也爱吃,往弈楼送两小包去,让朱大娘给我梳头。” 乔容拿了两小包,沿着青云轩后面小道到了弈楼,绕到前面一眼看到陈叔,唤一声陈叔问道:“小公子可起了?” “早起了。”陈叔指指园子里,“在荷塘边上坐着呢。” 乔容寻过去,就见水榭下的人一身白色短打,身姿轻盈衣袂飘飘,正在打一套内家拳。 “小公子好兴致。”乔容笑着喊道。 他缓慢收了势,含笑看过来,指着她手中油纸包问道:“四儿给我送好吃的来了?” “麻球王。”乔容笑道,“还热着呢,怕等得凉了,才扰了小公子打拳。” “好些日子没吃到麻球王了。”他双眸一亮,伸手对乔容道,“可有帕子?” 乔容拽了帕子出来,他擦一擦手,指指她手中油纸包,乔容忙打开来,他拈一颗搁在嘴里细嚼慢咽,含笑道,“好吃,” 乔容又将油纸包捧在面前,他又拈起一颗,犹豫着搁进嘴里,然后又是一颗。 三颗吃进去,看着乔容手中油纸包,孩子气得舔舔唇:“糯米不好克化,三颗刚刚好。” “再吃几颗,多打几套拳就是。”乔容看他馋得厉害,给他出主意,“早饭喝些稀粥吃些小菜,点心就不吃了。” “那我吃个够。”他又舔舔唇,拿过她手中油纸包,回到水榭下坐在躺椅上,一颗一颗慢吞吞吃了起来。 乔容找陈叔沏了龙井茶来,将小几搁在他身旁笑道:“麻球油大,龙井茶可以去腻。” 他一口气喝了一盏,笑看着她说道:“四儿知道的挺多。” “都是别人教我的。”乔容又为他斟一盏茶,笑说道,“奴婢该回去了,若是耽搁了二姑娘去澜院,叶先生那儿不好交待。” 他笑笑:“四儿有了任何难处,推在我身上,便没人会将你如何。” “多谢小公子。”乔容伸手去拿帕子,他不放手,“我用过了,回头给你换一块新的。” 乔容只得作罢,匆匆回走,刚绕过水榭旁的太湖石,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仲瑜起得真早。” “《养生十诫》上说,早睡早起,怡神爽气,你气色不太好,定是晚睡了。”小公子说着话咦了一声,“脚怎么了?受伤了?” “没事,皮肉伤。”来人满不在意。 “昨日晚饭时还好好的,怎么一回事?”小公子问道。 “昨夜里跟人喝酒,喝糊涂了,在路边踹一块石头,伤了脚趾,到清风堂买了跌打损伤的药膏,很快就好。”来人说道。 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乔容心想。 就听小公子问道:“杭城出了名的麻球王,吃吗?” “我尝一个。”他啧了一声,“太过软糯,不合我的胃口,这茶看着不错,我来一盏。没有虎跑泉的水,还能将龙井沏成这样,也算是个有心人。” 小公子笑道:“二姐姐的丫头沏的,她精于茶道。” “我也精通啊,有功夫得切磋切磋。”那人笑道,“明日让叶全上山打水去。” “没那么讲究,不必让叶小将军跑那么远。”小公子道。 那人说道:“叶全闲不住,让他提两桶水上下山,当做练功。” 叶全?昨日问路的那位青年武者不就叫做叶全吗?可是同音不同字?乔容忍不住回头,透过太湖石上的孔洞看向对面。 一人背对着她,高身量宽肩膀,身穿青色葛布衫,脚上趿一双芒鞋,头发随意披散着,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仲瑜这身打扮,是在打拳吗?”那人歪头看着小公子。 小公子笑笑:“我自己照着图谱练的,不成章法。” “你打一套,我给你指点指点。”那人大咧咧坐下,“开始。” “那我献丑了。”小公子拱拱手。 小公子一个起势展开招式,动作连贯收放自如一气呵成,然后利落收势,额角冒着细汗,脸腮泛红,白衣飘飘站在那儿,问道:“如何?” 好看,乔容在心里说。 那人说话了:“仲瑜,你这个中看不中用,别说上阵对敌了,强身健体都做不到。” “请指教。”小公子没有丝毫不悦,含笑拱手道。 对啊,你行你来,乔容又在心里说。 “看好了。”他站起身,缓慢起势后动作突然加快,闪转腾挪间,忽如大鹏展翅忽如猛兽下山,令人眼花缭乱之际,突慢下来,收势后看向小公子,脸色如常呼吸均匀。 小公子大呼过瘾,摇头笑道:“没看你打拳之前,我对自己还挺得意的。” “你有三个毛病,一是不会调息,二动作不到位,最重要的,下盘不稳。”他蹲了个马步道,“你从蹲马步练起,我瞧瞧你能坚持多久。” 小公子照着他的姿势扎下马步,他说道:“要稳,贵在坚持,每日多坚持一会儿,日积月累,你的下盘会越来越稳……” 说着话猛然旋身,飞一般冲着太湖石扑了过来,喝问道:“倒要瞧瞧是谁一直在偷看。” 乔容愣怔着,透过孔洞看着那张越来越大的脸,竟然是秦来宝,又是秦来宝,怎么又是秦来宝? 那张脸贴上孔洞,只剩了一双眼睛,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狡黠笑道:“这双眼睛又大又亮,眼睫毛长而浓密,看来是个小姑娘……” 乔容吸一口气拔脚就跑,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却觉得疾风来袭,头顶被一只大手摁住,双脚生了根一般钉在那儿,怎么也挣不开,再也迈不动脚步。 他说一声起,摁着她头顶的手轻轻一转,转陀螺一般,旋着她原地转了半圈,迫使她与他面对面,她啊得叫了一声,低下头敛了眼眸。 “是你?”他弯下腰觑着她笑道。 冤家② “是我,怎样?”她抬起头挺起胸膛直视着他。 既被认出来了,没必要再遮掩,大不了承认我是乔容,我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来到孙府做丫头谋生,谁又能将我如何? “昨日跟你问路,拔脚就跑,今日被我逮到偷看,又是拔脚就跑。”他挑眉看着她,“怎么?爷就那么像个坏人?” 乔容松一口气,原来,他认出的是四儿,不是我。 她缩一缩身子,低下头不说话。 小公子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指指秦来宝道:“之远,把你的手放下,瞧瞧把她给吓得。” 秦来宝这才收回旋在她头顶的手,指指乔容道:“这小丫头甚是古怪。” “她是服侍二姐姐的丫头,叫做四儿。”小公子笑道。 “四儿,以后再瞧见爷,不许跑,听到没有?”秦来宝吓唬孩子似的冲她做个鬼脸。 乔容心里翻着白眼,毕恭毕敬说道:“既是小公子的贵客,奴婢再不敢了。” “精于茶道的就是她。”小公子笑道。 “奴婢只是会沏茶,谈不上精于茶道。”乔容忙谦卑说道。 “仲瑜说你精通,就是精通。”秦来宝道,“改日切磋切磋。” 乔容没说话,小公子笑问:“不是急着陪二姐姐去澜院吗?怎么还没走?” “奴婢看小公子打拳,看得入了迷,就忘了时辰。”乔容低头说道。 秦来宝又挑了眉,乔容心想,就不夸你。 “这会儿定是晚了,快回去吧。”小公子笑道。 乔容脸上现出惶急之色,转身匆匆而走。 “就说我非留下你,让你沏茶给我喝。”小公子在背后喊道。 “知道了。”她答应着,脚下更快。 回到青云轩,二姑娘已经往澜院去了,匆匆赶过去时,二姑娘正在作画。 低着头全神贯注,画的正是那一幅“雪中山水。” 叶先生严厉看她一眼,倒没有说什么。 三姑娘指指她:“四儿,你怎么才来?躲到哪儿偷懒去了?” “我让他去给仲瑜送些好吃的。”二姑娘头也不抬说道,“再说了,她是我的丫头,你管不着。” “什么好吃的?”三姑娘尖声问道,“是不是麻球?” “麻球王。”二姑娘看她一眼,“对了,倒是忘了,你最爱吃麻球了,可惜,没你的份儿。” 三姑娘紧咬了唇,叶先生道:“我不喜油腻,我这一包给三姑娘拿回去。” “不稀罕。”三姑娘哼了一声。 叶先生板了脸斥道,“三姑娘为了口吃的就如此计较,大失官家千金的风范。” 三姑娘听到官家千金几个字,收了忿然之色,敛着眉眼说道:“先生,我知错了。” 叶先生点点头,又对二姑娘道:“父慈则子孝,兄友则弟恭,姐妹之间也是一样,二姑娘是姐姐,理当爱护妹妹,姐妹同心,才能一家和乐。” “昨夜里的情形,叶先生也看见了,是我不爱护她吗?分明是她处处与我作对。”二姑娘抬起头气愤说道。 “二姑娘先安心作画。”叶先生带着些无奈,“姐妹同心的道理,回头我慢慢与你细说。” 三姑娘切了一声,叶先生戒尺在掌心轻拍一下,方安静下来,低头写字。 时候尚早,冷热正好,用不着打扇,乔容看没自己的事,悄悄退了出来,站在廊下想心思,秦来宝在孙府住着,看起来跟小公子很熟,好在他没认出自己。 又想着他脚上的伤,他摁着她头顶将她旋过来的时候,她低着头,正好看到他光着的脚,两只脚的脚趾上都结了血痂,还能将一套拳打得行云流水。 这人是不是傻?乔容切了一声,又想着,他帮了这么多忙,给他做一双鞋以示报答,可妥当吗? 正呆呆出神,阿香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可惜昨夜里你没在,没看到唐公子。” “唐公子来了吗?”乔容问着话心想,明明只看到一个秦公子。 “来了呀,傍晚到的,太太一听,命人开了中门,带领阖府上下出去迎接。”阿香说道。 乔容哦一声心想,好大的阵仗。 “主子们都高兴坏了,每个人脸上都乐开了花。”阿香撸起袖子,“三姑娘一高兴,昨夜里破天荒没有掐我。” 袖子下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乔容吓一跳:“她总是掐你吗?” “几乎每夜里都掐,说太太偏疼二姑娘,说二姑娘的风头超过了她。”阿香叹一口气,“昨夜里她可算是报了仇了。” “怎么呢?”乔容问道。 “唐公子跟二姑娘问好的时候,二姑娘拿出一个香囊,对唐公子说道,我这些日子学女红,绣了个香囊,黑色的,跟你的发簪和鞋子很配,送给你戴着,不嫌弃吧?唐公子笑道,二姑娘盛情,我却之不恭,就接了过去,三姑娘一瞧,跑过去张着双臂道,唐哥哥抱。”阿香切了一声。 “说小不小了,那唐公子抱她了?”乔容笑问道。 “没有,她以为自己长得雪白可爱,仰着小脸甜甜一笑,双臂一伸,谁都不忍心拒绝。”阿香笑道,“那唐公子伸手在她头顶拍了拍,笑说道,玉雪长大了,更漂亮了,三姑娘一伸手,将他手中香囊抢了过来,笑说道,唐哥哥先借我一用,我照着做一个给二哥哥,等做好了再还给你,唐公子说好,二姑娘给气坏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二姑娘早起的时候倒是好好的。 午饭后,二姑娘回房歇息,拉着乔容说起昨夜里的事:“起先我是生气的,回到房中一想,他能痛快收下,就说明他心中有我?四儿,你说是不是?” “说不准。”乔容摇头,“二姑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他,他总不好驳二姑娘的脸面。” 二姑娘懊恼道:“一瞧见他,我就什么都忘了,忍不住拿出来给他。” “给了就给了。”乔容笑道,“二姑娘歇着吧,过会儿还得画画去呢,奴婢看姑娘今日分外刻苦。” “能不刻苦吗?昨日我叫他一声唐公子,我娘笑说道,唐将军既已复职,该叫少将军了。”二姑娘幽幽一叹:“本就觉得配不上他,没想到是那么高的门第,我不刻苦行吗?” “唐公子是少将军吗?”乔容问着话,就觉得那儿不对。 “对啊,少将军。”二姑娘眼眸亮起,“他跟我娘说,太太不必见外,叫我之远就好,可我在心里叫了几百遍少将军了,难怪又霸道又威风,原来他是堂堂的少将军……” 乔容心中绷得一声急响,打断二姑娘问道:“为何叫他之远?那唐公子姓甚名谁?他的父亲是哪儿的将军?” 二姑娘沉浸在憧憬中,没觉出她的奇怪,笑说道:“也难怪你好奇,他姓唐名棣,字之远,他的父亲是西安将军唐晋昌。” 咚得一声,乔容向后跌坐在地上。 她想着小公子说,之远,把你的手放下,瞧瞧把她给吓得。 她想着宝来的醉话,来宝把我拔高了,不对,不叫来宝,之远,叫之远,之远揪着我脖子把我拔高了。 她想着素华的话,他拜托我照顾你,他究竟是何身份?秦来宝应该不是真名。 她想着延溪里老的话,难怪你从杭城到延溪,唐将军会派人一路护送,你到的那日,他手下的叶小将军曾当面转告唐将军的话,嘱咐我看顾好你。 她想着阿大的话,我不姓秦,也不叫来宝,不过呢,为着方便,你还是叫我来宝吧。 原来,叶全就是里老提到叶小将军,而秦来宝就是西安将军唐晋昌的公子,姓唐名棣,字之远。 她想着自己的话: “父亲曾经说过,已经为我和西安将军家的公子口头订了婚约。” “这块玉珮本是一对阴阳鱼,阳极在唐公子那儿,阴极在我这儿,是父母为我们订亲的信物。” 她两手捂了脸,真是冤家路窄,我为着寻找线索进了孙府,他怎么偏偏也来了孙府? 她想着二姑娘问小公子,你怎么认识他的? 去岁夏日去徽州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没怎么说话,点头之交而已,没想到这次回来的时候,夜里在运河上泊船,他的船就在我们的边上,也是有缘。 昨夜里他说是为着松哥一事来的杭城,看来因为与小公子投缘,顺便前来探望,小公子邀请他住在孙府,他只是暂住而已。 这些日子我就老老实实做我的四儿,我不知道他曾经是秦来宝。 乔容打定主意,从地上爬了起来。 二姑娘指着她哈哈笑:“怎么?被少将军的头衔吓着了?” “奴婢没见过世面,二姑娘别笑话奴婢。”乔容低下头说道。 “四儿脸都红了。”二姑娘笑着打趣,“我和你一样没见过什么世面。” 乔容拍拍脸,干笑了两声。 二姑娘问道:“早起去园子里可见着他了?” “远远瞧见了。”乔容说道。 “他爱吃麻球吗?”二姑娘又问: 乔容摇头:“不爱吃,他嫌油腻。” 二姑娘失望哦了一声。 乔容感觉脸依然在发烫,真不想提起他,可二姑娘没完没了,笑着拿起扇子催促道:“姑娘该歇着了。” 说着话呼啦啦打起扇子,眼看着二姑娘已昏昏欲睡,门外有人说道:“四儿在吗?唐公子命人传话,说是打来几桶虎跑泉水,请你过去比赛烹茶呢。” ※※※※※※※※※※※※※※※※※※※※ 在亲亲们的支持下,终于有了榜单~~我会继续努力的,也请亲亲们继续支持我,收藏点击评论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么么哒~~ --------------------------- 谢谢瑜伽亲给我灌溉营养液~~ 读者“瑜珈”,灌溉营养液 +1 2020-02-18 01:44:22 花宴② 尹飞燕挣开崔如月的手,疾步到了太太们中间,对尹太太道:“母亲,咱们走。” 尹太太看女儿受了委屈,拉着脸正要站起,孙太太一把摁住了,另一手搭在尹飞燕肩头笑道:“怎么要走呢?飞燕活泼,我一见就喜欢,听说你和我一样喜爱紫薇花,园子里两株紫薇开得正盛,还想着带你过去瞧瞧呢。” “那是飞燕最喜欢的,以前每回过来,都要过去观赏。”崔夫人起身看着尹飞燕笑道,“怎么?小姐妹们拌嘴了?” “就因为我提了乔四姑娘,玉黎姐姐就骂我……”尹飞燕红了双眼。 “这有什么呢?这宅子原先本就是乔财神家的,没什么说不得的。” 孙太太叹口气,“玉黎是在西河直街长大的,虽说我尽心教养,到底难免耳濡目染,养成了疯野的性子,这不,从苏州请来一位女先生,就盼着她能收敛些。三日前就耳提面命,盼着她和这些小姐妹好好相处,谁知还是惹出了麻烦。”孙太太一手抚着尹太太肩头,一手拍着尹飞燕后背,“等着,这就让你看看伯母怎么收拾她。” 说着话扬声唤玉黎,二姑娘闻声看去,就见母亲一双眼睛冰冷而严厉,身子一凛,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孙太太声音平和说道:“玉黎,给飞燕赔不是。” “是她……”二姑娘硬着头皮分辩两个字,孙太太笑笑,两手猛然掐上她肩头,声音平和说道,“我说了,给飞燕赔不是。” “飞燕妹妹,我刚刚说话难听,你别往心里去。”二姑娘颤声说道。 尹飞燕没说话,尹太太心中依然不快,可碍着崔夫人在场,又想到公爹虽和孙大人平级,可他年纪大了,眼看就要休致,自家老爷日后还得仰仗着知府大人和通判大人,勉强笑说道:“飞燕嘴快,总是得罪人,其实不是本心,玉黎姑娘也别往心里去。” 说着话瞪一眼尹飞燕,尹飞燕抿着唇不说话,崔夫人在旁笑道:“孩子们拌个嘴,过会儿就忘了,午宴后,伯母还要为飞燕做媒呢。” 尹飞燕眼眸顿时亮起,手伸过去捏一下二姑娘袖子,带着几分装出来的亲热说道:“我说话向来无所顾忌,若是惹了玉黎姐姐不高兴,我也给你赔个不是,以后咱们常来常往相熟了,你知道了我的性情,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众位太太都笑了起来,崔夫人道:“这不就好了?” “过会儿开宴,飞燕跟着伯母坐。”孙夫人说着话,松开掐在二姑娘肩头的手,笑说道,“去吧,好生招待你的小姐妹们。” 二姑娘说声知道了,缩着肩膀往回走,乔容在她身后低声提醒:“二姑娘又屈背含胸了。” “疼,肩膀疼。”二姑娘嘶了一声,“得回去贴个膏药。” 跟姑娘们告了罪回到青云轩,脱下衣裳一瞧,肩头一片紫红,乔容吓一跳:“太太下手也太狠了。” “我娘最好脸面,我今日害她没脸,掐我都是轻的。”二姑娘懊恼着,“本来我铆足了劲,今日得让众人看看通判千金的体面,我还有些紧张,怕那些大家闺秀们瞧不上我,可见了才知道……” 二姑娘气愤起来:“一个个瞧着如花似玉的,心里那么不堪,还不如我这个西河直街的野丫头,乔财神得意的时候,她们为着沾四姑娘的光,捧着人家讨好人家,如今人家失意了,她们就冷嘲热讽,恨不得踩上两脚。我呸,我忍了又忍,没忍住。” “奴婢知道二姑娘侠骨柔肠,可这场面上的事,应付过去就好,又何必较真?”乔容动作很轻,声音很柔和。 贴好膏药为她换了里衣,笑说声好了。 二姑娘伸鼻子嗅着肩头:“膏药没有味道吧?别太难闻了。” “这个没有味道,姑娘放心吧。”乔容给她穿了外衣。 她眯一下眼:“凉凉的,很舒服。” 然后说声走吧,又是屈背含胸的,乔容由着她,没有出声提醒。 到了西四面厅门外待要进去时,方伸手在她背上捋了一下,她的后背挺了起来,唇边勾出笑容。 进去刚坐下,孙太太说一声开宴,宴席间笑语晏晏,宾主尽欢。 宴罢,孙太太唤一声来人,崔妈妈与杏花应声而至,孙太太吩咐道:“将东面厅西门敞开,让太太姑娘们到园子里走走。” 姑娘们兴奋起来,迫不及待站起身,说笑着出了西厅,太太们在后跟随。 东四面厅大门敞开,小公子带头走了出来,脚穿银色软缎鞋,身穿月白色直缀,白玉簪束发,脚步轻快走到古琴后坐下,铮得一声响,周遭安静下来,透明修长的手指挥动,流淌出一曲《采桑子》。 琴声悠扬清越,令人心旷神怡。 “玉黎姐姐快看。”崔如月飞快一指,悄声对二姑娘说道。 就见尹飞燕通红着脸遥望着小公子,两手紧攥着侍奉她的小丫头手臂,一双眼已是痴了,二姑娘嗤笑,低声道:“难怪要厚着脸皮留下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琴声到激昂处忽转低回,有个清朗的声音唱和道: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随着歌声,人群中走出一人,身穿青色直缀,青玉簪束发,脚下踏一双木屐,长身玉立悠然自得,正是唐棣。 “唱歌也这样好听。”这回是二姑娘痴了。 “那位公子可是唐少将军?”崔如月两眼飞花,热切看着场中的身影,轻声说道,“鹤立鸡群,卓尔不凡。” 太太们冷眼旁观看得分明,一个笑道:“今日这花宴,又岔了。” “你说说看。” “孙太太宴席间提到请来一位姓叶的女先生,崔夫人说,我们也慕名想要请她,被你捷足先登了,孙太太就说,我瞧着如月和玉黎说得来,让如月来我们家,跟玉黎一起受叶先生教诲可好?崔夫人说了,得问问如月的意思。” “就是说,孙太太有意让崔姑娘做儿媳,崔夫人和崔姑娘呢,是冲着唐少将军来的,唐少将军呢,往这边瞄过一眼,好像在寻什么人。” “看看有没有漂亮的呗,孙府的小公子呢?又如何?” “埋头在琴声之中,只抬头看过唐少将军一眼,压根没往姑娘们这边看。” “尹姑娘岂不是白受了委屈?” “这才开始,慢慢瞧着吧。” ...... 乔容低头垂手规矩站着,因她年纪尚小,母亲从未办过这样的花宴,只是隐约听人提起过,大多是阴错阳差,有一两对能成就算圆满。 小公子一曲奏罢,崔如月落落大方走了过去,含笑说道:“听了小公子琴音,不禁技痒,我也献丑了。” 小公子说一声请,站回人群之中,唐棣正要抬脚回去,崔如月笑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姑娘请讲。”唐棣站住脚步,客气说道。 “孙府瑜园中有两株上百年的紫薇花树,如今开得正旺,我用薛惠那首《紫薇》即兴作曲一手,公子的歌声悦耳动听,可能为我唱和?”她一双美丽的眼波光盈盈,令人不忍拒绝。” “承姑娘美意,只是没听说过这首诗,没法唱。”唐棣掀起一边唇角笑。 崔如月轻声吟诵道: “紫薇开最久,烂熳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续故枝。 楚云轻掩冉,蜀锦碎参差。卧对山窗下,犹堪比凤池。” “公子可记住了?”她殷切看着唐棣。 “我是个粗人,从小打打杀杀,不喜花花草草,最厌诗词歌赋,刚刚那几句是仲瑜逼着我背了一夜才背下来的。”唐棣拱拱手,“对不住,扰了姑娘的雅兴。” 崔如月变了脸色,咬一下唇勉强挤出笑容,扭脸看向尹飞燕,开口时声音却压不住得尖利:“那就劳烦飞燕妹妹为我唱和。” 尹飞燕忙忙走了过来,站在琴旁笑道:“那我也献丑了。” 说着话瞟一眼小公子,小公子正歪头看着唐棣,手中扇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轻声说一句什么,唐棣摇着头,一转眼看到四儿,小丫头正看着崔如月翘着唇笑,一幅幸灾乐祸的模样,就差冲口说两个字,活该。 忍不住扬唇笑了起来,四儿察觉到他的目光,飞快瞟他一眼敛了笑容,他扭了脸假装不看她,用眼角余光偷瞥着她。 那边崔如月因心神不稳,连续弹出几个错音,气急败坏得白了脸,就见她抬手捂了唇,又偷笑起来。 “这小丫头。”他摇着头轻声说道。 “怎么呢?”小公子笑问。 唐棣轻声说道:“我给崔如月难堪,是为了给一位故人出气,她也不知为了什么,那崔如月怎么得罪她了?”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乔容望过去,唐棣和小公子正遥遥看着她笑,忙放下捂在唇上的手,轻咳一声变得面无表情。 唐棣冲她做个鬼脸,笑容加深。 她抿了唇,刚刚看崔如月的笑话,被他看见了? “四儿快看。”二姑娘一把攥住她手,兴奋说道:“唐公子他冲我做鬼脸呢,他不听琴,也不看美人,一直往我这边看,不停冲我笑。我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话忙忙冲唐棣挤了一下眼睛…… 花宴③ 崔如月一曲奏罢,白着脸钻进人群,一头扎进崔夫人怀中,崔夫人抚着她头发轻声道:“别急,来日方长。” “众目睽睽之下,他就给我难堪。”崔如月吸着鼻子。 “唐公子真的是记不住诗词,并非有意给你难堪。”崔夫人笑道。 “果真?”崔如月仰起脸。 “果真。”崔夫人笑道,“早就打听过了,还能有假?” 崔如月又靠一会儿母亲,待脸色恢复如常,直起身子去找二姑娘玉黎。 尹飞燕正在弹奏最拿手的琵琶曲《十面埋伏》,嘈嘈切切珠落玉盘,她怀抱琵琶斜着身子坐着,面向着小公子,一双大眼欲说还休。 唐棣悄悄指指尹飞燕,又指一指小公子,冲乔容做着鬼脸,乔容捂着唇偷笑,二姑娘则趁着崔如月不注意,就冲唐棣挤眼睛,小公子茫然问唐棣道:“我二姐姐眼睛怎么了?” “眼皮抽筋。”唐棣看一眼道,“夜里睡前热巾子敷一敷就好。” 尹飞燕弹罢琵琶,一位公子上来吹箫,又有一位姑娘弹筝,接着是一位公子拉响胡琴,各人都是练就的拿手绝技,听者大饱耳福,最后上来一位姑娘,正是为乔财神仗义执言的姬氏采薇。 她微微一笑,手中陶埙举在唇边,吹出一首《幽谷》,乐声飘渺空灵,闻者听之,好似清风拂面,夏日里顿觉清净凉爽。 “这个极有意趣。”小公子赞叹道。 唐棣嗯了一声:“用来压轴最妙。” “见好就收。”小公子笑着冲孙太太比个手势,孙太太一示意,崔妈妈上台扬声笑道,“各位公子姑娘们个个多才多艺,来客们大饱耳福,想来都有些累了,还请移步到园中喝茶,不过呢,要沿着连廊缓慢移步,仔细欣赏墙上挂着的书画。” 众人会心笑了起来,三三两两随意看画。 崔如月看得分外仔细,二姑娘百无聊赖作陪,采薇不急不躁,看到喜欢的多看几眼,不喜欢的就耐心等着。 第一幅是崔如月的字,字迹清丽娟秀,居中一幅是崔如月的画,画的是西湖一景《曲院风荷》,崔如月带着几分自得,仔细给二姑娘讲述,采薇看了两眼,淡淡一笑。 二姑娘那幅《雪中山水》照例挂在最后,崔如月笑着看了几眼,礼貌夸赞:“好一幅工笔,玉黎姐姐这画中的风景倒没见过。” 二姑娘偷眼看向乔容求助,采薇在旁笑道:“白壁青瓦马头墙,木雕砖雕石雕,这是徽州的山水。” 崔如月哦了一声:“真有这样的地方?以为是想出来的呢。” 采薇仔细看着那幅画道:“我觉得这画用来做绣样,做一幅插屏也好,挂画也好,夏日里搁在屋中,瞧见了就觉得清爽。” “回头临摹一幅,送到钟府去给采薇姑娘做绣样。”乔容小声说道。 “可以吗?”采薇欣喜看向二姑娘。 “四儿说可以就可以。”二姑娘大咧咧道。 “唉呀,玉黎姐姐,可不能这样惯着一个下人。”崔如月忙道,“我身边的丫头两年一换,都服服帖帖的。” “那是你没有碰上四儿这样好的。”二姑娘说道。 崔如月有些不高兴,回头瞪一眼乔容。 采薇指着前方宝瓶门笑道:“早就听说这里的园子大,玉黎姐姐带我们进去瞧瞧。” “来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崔如月进了宝瓶门,呀一声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前面客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俗气,也有的说多了田园之乐,孙太太对几位太太道:“不怕大家笑话,为了这宅子,我们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依然不够,只得又借了外债,无奈种些果树菜园贴补家用,东墙外又赁出去几所院子,否则难以维持。” “既不是财神,用不着这么大宅子。”一位太太话中带刺。 “周太太说得在理。”孙太太叹息道,“乔财神对我们家有恩,可他落难的时候,我们人微言轻,去了京城也没帮上什么忙,正好赶上钱家贱卖这宅子,我们就咬牙买了下来,就为着给乔财神留个念想,那天他回来了,我们搬走也好,留下侍奉他也好,全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孙太太没听说吗?乔财神死了,二太太也死了。”有人说道。 “我不信。”孙太太帕子拭着眼角,“打死我也不信。” “乔家四姑娘回徽州的时候,你曾打发人一路相送。”崔夫人忙道,“如今为了这宅子,又险些倾家荡产,你和孙大人对乔财神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我们做的这些,与他老人家对我们的恩情而言,实在是不足回报一二。”孙太太落下泪来。 一位太太唏嘘道:“金二太太当初和咱们那么要好,她有了难处,谁不是憋足了劲要帮忙,可她竟一声不响躲了出去。” “她生性要强,不肯低头求人。”崔夫人叹口气,“我惦记着她,如月惦记着四姑娘,我们娘俩一次又一次哭求我们家老爷,老爷也是上下打点四处奔忙,十月底的时候,总算上头发话,准许放乔财神出狱,为了此事,老爷得罪了不少人。” “多亏了知府大人,乔财神才能出狱。”尹太太道,“杭城人都说知府大人英明呢。” “这园子换了模样也好,若是旧时模样,看了就会想起金二太太,心中实在伤感。”崔夫人又是一声长叹,“罢了,说什么也是枉然,走吧,瞧瞧那两株紫薇花去。” 太太们簇拥着崔夫人走得远了,不一会儿,紫薇花树下传来说笑之声。 乔容呆立着发愣,刚刚听她们那么一说,去年在山神庙与小公子并非偶遇,是孙太太打发他前去护送自己。 又想起宝来与小公子的对话: “孙小公子呢,你去哪儿?” “我去延溪村,去送人。” “你这身子骨,该人送你才是,你怎么还送人?” “主要是老陈带人护送,我跟着前来游玩。” 就是说,孙太太打发陈叔去护送自己,小公子顺道跟着前去游玩。 孙太太口口声声父亲对孙家有恩,又派人护送自己,又倾家荡产买下乔家的宅子,自己是不是怀疑错人了? 愣怔中有人拽着她袖子就跑,定睛看过去,是二姑娘,她拉着她一路飞奔,到了宝瓶门前止住脚步,藏身在墙后探头看去。 就见唐棣独自站在那幅《雪中山水》前,正看得出神。 “听崔妈妈说,其他人的画他一扫而过,走到这儿停住了,停了有一刻钟,进了园子自言自语道,我还得看看去。”二姑娘压低着声音兴奋说道,“崔妈妈说他都看呆了。” 乔容不知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幸亏将你画的拿了出来,要是挂上我画的那幅,他看都懒得看一眼。”二姑娘说道。 二姑娘在叶先生指导下,昨日傍晚完成了画作,又得了叶先生夸赞,本来信心十足,可夜里在灯下与乔容的原作一比,颓丧道:“这么一比,我这个就是狗屎一堆。” 乔容本想鼓励她,她已经定了主意:“还是把你画的这幅挂上去。” 早起的时候乔容问她,主意依然不变:“事关通判府的脸面,还有我的姻缘,就挂你那一幅。” 又歉然对乔容道:“冒用一回四儿的名,以后加倍补偿。” “奴婢不要补偿。”乔容笑道:“若是能成就二姑娘的姻缘,冒十回都行。” “四儿,你的话要成真了。”二姑娘紧握着拳头,两眼一瞬不瞬看着唐棣。 唐棣四顾看了看,见杏花垂手侍立在连廊之下,问她道:“这画能拿走吗?” 杏花意有所指笑道:“自然能拿走,都盼着拿走呢。” 他伸手将画取了下来。 二姑娘两眼一翻,激动得险些晕厥过去,乔容忙紧紧搀扶住了。 “在这儿做什么?”唐棣经过她们身旁,停下脚步问道。 二姑娘呆呆望着他说不出话,乔容忙道:“这儿凉快,躲清静呢。” “这画是二姑娘画的?”唐棣扬一扬手中的画。 二姑娘点了点头,眼巴巴看着他。 唐棣嗯了一声:“这幅画我极为喜欢,拿回去观赏几日再还给你。” 也不管二姑娘答应不答应,拿着画大步走了。 二姑娘一把攥住乔容手臂:“他说过几日还我,为何要还我?他什么意思?” 乔容想着他刚刚问杏花的话,猜测道:“唐公子不是杭城人,也许不知道咱们花宴上的规矩。” “我问问他去。”二姑娘带了哭腔。 “不能直接去问。”乔容沉吟着,“让小公子问他吧。” 二姑娘忙道:“快,带我找仲瑜去。” “不用忙。”身后有人笑说道,“这会儿姑娘们和公子们混做一堆,都在看紫薇花,玉黎你是主人,赶紧过去陪着姑娘们才是。” 回头一瞧,孙太太笑盈盈看着二姑娘。 “娘,你不生我气了?”二姑娘忙问。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呢。”孙太太笑道,“尹家丫头乱嚼乔四姑娘的舌根,本就是她不对,娘训斥你,是因为当着那么多太太姑娘们,总得给她和她娘留些颜面。” 二姑娘高兴起来:“娘,刚刚唐公子他……” “我知道他拿了你的画,不用仲瑜去问,夜里我亲自问他。”孙太太笑道。 生疑① 宾客散尽,弈楼外廊下挂起纱帐,小公子因一日应酬疲惫不堪,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唐棣捧着画站在廊灯下仔细观看。 看一会儿跑过来将画递给他:“你也瞧瞧。” “灯光太暗。”小公子懒懒说道。 他跑进屋中端一盏琉璃灯出来,拧到最亮,举在他面前,逼着他让他看。 小公子无奈打起精神,看一眼落款诧异道:“我二姐姐画的?” “别管谁画的,先看画。”唐棣忙道。 “你先说哪里来的。”小公子说道。 “今日连廊下挂着的,我借来瞧瞧。”唐棣指着那画,“你给品评一下。” 小公子细看着说道:“这画谈不上什么风格,至多算是匠作,但是笔法细腻而工整,一笔一画都勾勒得清楚,有些像……” “像什么呢?”唐棣忙问。 “像是一幅绣样。”小公子笑了起来,“没错,是刺绣用的图画。” “刺绣用的图画?”他自语着亮了眼眸,又问道,“你觉得画画之人想要借着这副画说些什么?” “画画之人很喜爱徽州山水。”小公子奇怪看他一眼,“你也懂画,应该能看得出来。” “不是很喜爱,是极其喜爱。”唐棣手指描绘着画中的线条,“我看过很多的徽州山水画,多数作者为了描述徽州的灵秀开阔,都是突出马头墙,然后寥寥几笔,写意而虚无,你看这幅,分外写实,作画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样,画出来就是什么样,马头墙下砖雕上的图案都画了出来。” “也是,你比我看得深了一层。”小公子笑问,“不过,你为何对这幅画分外感兴趣?” “在我印象中,如此痴迷徽州山水的,只有一个人。” 他想着去年夏日在徽州山神庙避雨,雨后赶往延溪村,乔四姑娘的马车遥遥在前,他带着人马远远在后。 走着走着,她的马车突然加快,越过了前方孙家的队伍。 叶全对他说:“中间隔着一支队伍,不好照应。” 他点点头,一提马缰纵马追了上去。 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她的马车慢了下来,她从车窗向外一望,竟然呀了一声,像是从未吃过糖的孩子,骤然看到了大堆的糖果,又欣悦又欢喜。 他一笑,松开马缰让马儿缓慢行走,悄无声息跟在她马车后,像她一样用心欣赏徽州的山水。 山灵水秀宁静幽雅质朴开阔,她出声感叹道:“这么美的地方,好像在梦里一般。” “欲识金银气,须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他忍不住吟出来徽州前刚看到的一首诗,应和她的感叹。 他又看向那幅画,画的左上角用浅蓝色的蝇头小楷写着那几句诗,不仔细辨认,会以为是飘舞着的雪花。 小公子看他出神,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笑着说道。“别琢磨了,这幅画既是刺绣所用,应该是四儿画的,二姐姐冒名顶替。” “就因为是四儿画的,我才觉得奇怪。”他困惑摇头。 小公子不解问道:“四儿是徽州人,又擅长刺绣,画出这样的画有什么奇怪?” “反正就是那儿有些不对。”他挑眉道,“我出去一趟。” “哪儿去?”小公子问。 “去求证一件事。”他说着话向外疾走,孙太太带着崔妈妈迎面而来。 “怎么,要出门去?”孙太太微笑说道,“我过来问你件事。” “孙太太请问。”他站住脚步客气说道。 崔妈妈在旁边笑道:“唐公子既然拿了四姑娘的画,也该叫太太一声伯母,怎么还是如此客气?” 他疑惑看向孙太太,孙太太比手道:“屋里说去。” 小公子听到说话声起身相迎,孙太太笑道:“知道你今日乏了,歇着吧,我跟之远说几句话。” 进了弈楼宾主分坐,孙太太笑道:“杭城花宴上的规矩,之远可听说过?” 唐棣摇摇头,客气说道:“我头一次参加这样的花宴,觉得挺热闹的,没听说什么规矩。” “连廊下挂着的书法字画,各家的公子姑娘每人一幅,崔夫人霸道些,给她家姑娘多挂了一幅。”崔妈妈笑道,“若是有人相中了谁,就取下谁的字画,被取下的若不愿意,得早早备下丰厚的礼品,再找个有身份的中间人,到对方家中去婉言回绝,若是没有过去,则表示愿意,对方过几日派媒人上门,对方开始谈婚论嫁。” 唐棣看一眼手中握着的那幅画,忙忙站起身双手捧到孙太太面前,诚恳说道:“我因为喜爱徽州山水,才借来这幅画观赏,并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若是知道,我怎么也不能把画取回来,免得耽误玉黎姑娘的终身。” 崔妈妈缩一下身子,斜眼瞄向孙太太,孙太太脸上依然笑着,只是身子有些僵直,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猛然攥得紧了,默然片刻方道:“就猜你不知道,特意来问问,免得黎儿起了误会。” 崔妈妈小声说道:“二姑娘已经误会了,在房里欢天喜地的。” “多嘴。”孙太太斥道。 崔妈妈不说话了,唐棣忙起身拱手道:“是我莽撞了,我去跟玉黎姑娘解释。” “还解释什么?二姑娘一颗心都在唐公子身上,我瞧着唐公子也对二姑娘有意,常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又收了姑娘的香囊,不如将错就错,成就一桩好姻缘。”崔妈妈又道。 孙太太这回并没有阻止,不动声色看着唐棣,等他回答。 “二姑娘脾气直率心地良善,有着寻常姑娘们缺乏的真性情,确实难能可贵。”唐棣诚恳说道,“不过,我只将二姑娘当做友人,并无男女之意。” 崔妈妈唉呀一声:“今日前来赴花宴的宾客可都看见了,这传出去,二姑娘还不得上吊。” 孙太太没说话,只看着唐棣,他挑唇一笑,毫不客气问道:“崔妈妈这是要强人所难?” “玉黎是直爽性子,不至于想不开。”孙太太忙道,“再多问一句,之远可订亲了?” 看这架势,我要没订亲,这事儿就没完没了。 “订亲了。”唐棣言之凿凿,“我父亲为我和乔财神家的四姑娘订了口头婚约,订亲信物是一对阴阳鱼的玉珮,阴极在四姑娘那儿,阳极在我这儿。” 说着话伸手作势在领口挑了一下,想着再扯个谎给圆过去,突听门外哗啦一声脆响,回头看过去,二姑娘手扶门框僵立着,呆呆看着他,二姑娘身后,四儿缩着身子站着,低头看着满地的琉璃灯碎片。 身后崔妈妈喊了起来:“四儿你个笨丫头,那琉璃灯可是南越来的贡品,摔碎了你赔得起吗?” 四儿没说话,依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站着。 “还不快收拾了?”崔妈妈训斥道。 “一盏灯而已。”小公子闻声过来,“碎了就碎了,让人来打扫就是。”又看看众人道,“怎么了这是?” “他订亲了。”二姑娘抖着手指着唐棣,“他跟乔家的四姑娘订亲了。” 四儿身子缩了一下,孙太太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太太。”崔妈妈忙抢着说道,“知道太太心疼二姑娘,可乔家是咱们府上的恩人,乔四姑娘与唐公子订亲,她终身有靠,不正是太太心里盼望的好事?” 孙太太徐徐舒一口气,对唐棣道:“伯母一见你就喜欢,在船上那会儿都说你是漕帮的人,伯母想着,只要你与黎儿情投意合,漕帮就漕帮,伯母不在意身份。后来知道你竟然是西安将军府的公子,那样高的门第,伯母是想都不敢想,可黎儿她对你一片真心,我心疼女儿,硬着头皮办了一场花宴,谁知阴差阳错。” “对不住。”唐棣拱手作揖,“伯母的厚爱,我只能辜负了。” “你既与乔四姑娘订了亲,可找着她了?”孙太太关切问道。 唐棣摇头:“我这次杭城之行,就是为了找她来的。” 崔妈妈在旁道:“听说乔四姑娘在徽州故里嫁人了,离着乔家大老爷不远,方便照应。” “我也听说过这样的传言,若是属实,你如何是好?”孙太太慈爱看着唐棣。 “她成亲与否,我总得确认过,回西安禀报了父母,再行定夺。”唐棣恳切说道。 “确实应该如此。”孙太太站起身,“行了,今日话既然说明白了,我先回去,你们几个年青人作耍就是。” 她走到门口,手搭上二姑娘肩头:“你与之远既无缘,就做个好朋友吧。” “母亲慢走。”小公子恭敬说道。 “歇着吧。”孙太太摆摆手,搭着崔妈妈手臂向外。 唐棣松一口气看向二姑娘,弯下腰一揖到地:“惹得二姑娘误会,我心难安,请二姑娘恕罪。” 二姑娘紧咬着唇呆呆看着他,用力跺几下脚,喊一声四儿道:“我们走,我们回去。” 说着话一扭身,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了。 “四儿,灯。”小公子将自己屋中的琉璃灯交在乔容手中。 乔容忙提着灯追了上去,就听二姑娘一边走一边嘟囔:“丢死人了,真是丢死人了……” 唐棣又松一口气,挑眉看向小公子:“就不用跟你作揖道歉了吧?” “我也不知道花宴上有这样的规矩。”小公子无奈看着他。 “尹飞燕拿了你的书法,难怪你一点儿不急。”唐棣掀唇笑道。 小公子倏一下涨红了脸:“谁是尹飞燕?尹飞燕是谁?” 生疑② 回到青云轩,二姑娘一头扎到榻上一动不动,许久闷声道:“四儿,我不想活了。” 我也不想活了,乔容在心里说道。 她一直在想唐棣说的话,我编的谎话他竟然原封不动说了出来,他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本来不想说出去,我只想埋在心里,可我娘给我请女先生,不停夸我好看,让我觉得可以试上一试。”二姑娘懊恼说道,“乔四姑娘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才能配得上他。” 他听到我编的谎话,还不知怎么笑话我呢。乔容想着端午夜里,他隔帘子看着她,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他那会儿在想什么? 两两相对,一个絮絮叨叨,一个沉默不语。 吱呀一声门响,崔妈妈走了进来,含笑说道:“传太太的话,二姑娘勿要伤心难过,虽说唐公子已经定了亲,可乔四姑娘已经成亲了,确认消息后,太太会在京中托人,到西安将军府提亲去。二姑娘眼下与唐公子就像以前一样相处,每日傍晚过去听琴品茶,继续做他的友人。” 二姑娘皱眉问道:“就是说,当做今日的事没发生过?” “对。”崔妈妈点头,“二姑娘为了喜欢的人,定能做到。” “我试试吧。”二姑娘叹一口气,“真是烦死了,四儿,送送崔妈妈。” 乔容送崔妈妈到了院门外,崔妈妈站定脚步回头看着她:“四儿,刚刚你打碎琉璃灯,我骂了你两句,你可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乔容忙道,“都怪我毛手毛脚,崔妈妈骂我是应该的。” “当时唐公子一说跟乔四姑娘订了亲,太太就变了脸色,眼看就要发作,幸亏你那一声响,唐公子回头去看二姑娘,我骂你,是为了提醒太太,别在唐公子面前失态。”崔妈妈拉起她手,“咱们做下人的,有时候总要受些委屈。” “崔妈妈教训的是,我记下了。”乔容忙道。 “我呀,就喜欢你这样办事得力的小丫头,才特意提醒你,若是别人,我才不管呢。”崔妈妈笑道。 “今日的事,二姑娘虽伤心,可过些日子也就淡了,若是再和唐公子牵扯,日后不成的话,只怕伤心更甚,我有些替二姑娘担心。”乔容试探说道。 “再伤心也值得。”崔妈妈笑笑,“堂堂一品将军的公子,住在我们府上,这可是天赐良机,若能攀上这门亲,不止是二姑娘飞上枝头变凤凰,孙家也跟着飞黄腾达。太太谋划多年,就为着孙家能成高门大户。” “太太这会儿还在生气吗?”乔容小心翼翼问道,“今日这花宴全靠着崔妈妈张罗,很累吧?若是太太生气,你就不能早些歇着。” “好孩子,难为你替我着想,做下人的,再能干也得受气。”崔妈妈有些感动,拍一拍她手背摇头叹息道,“这唐家跟谁订亲不好,偏偏是乔家。” “太太很讨厌乔家吗?为何还要住乔家的宅子?”乔容假作随意问道。 “太太的心思,咱们这些人是猜不透的。”崔妈妈又叹口气,“我走了,还得回去备一份厚礼,明日求着和尹太太交好的周太太,去回绝尹姑娘的美意。” “尹飞燕把小公子的书法拿去了?”乔容惊讶问道。 “可不,这又是一桩给太太添堵的事,太太本来属意的是崔府的如月姑娘,可如月姑娘也惦记上了唐公子,肖想着攀高枝。”崔妈妈摆摆手,“走了走了。” 乔容又送了一段,方折回来,进门听到二姑娘正在哼歌,笑说道:“姑娘既心情好了,可能准许奴婢回趟家?” “回吧回吧,明日给我带几包定胜糕。”二姑娘握一下拳头,“定要得胜。” 乔容上楼收拾了一个包袱,待要拿起那双做好的鞋,又犹豫了,他既然知道了自己谎称订亲的事,还是不给了吧? 以后离得远远的,彼此永无纠缠才好。 可是,还指望他救松哥呢,要不,等救回松哥再离得远远的? 又一想他帮了那么多忙,送一双鞋子还不是应该? 有什么可犹豫的?她对自己翻个白眼。 挽了包袱出孙府后门匆匆而行,到十字路口拐进斜街,斜街走到头,一眼瞧见绣坊已经上了门板,绕到院门外叩响了门环。 绣珠出来应门,瞧见是她,惊喜得一把抱住了“这么晚了,没想到姑娘会回来。” “孙府今日办花宴,本想早些回来,可一时难以脱身。”乔容拍一拍她笑道,“放开我,进屋说话。” “姑娘瘦了。”绣珠松开她吸吸鼻子。 “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就瘦了?”乔容笑道,“晒黑了倒是真的。” 进了院门,绣珠一声嚷,巧珍和宝来迎了出来,宝来笑道:“这几日生意更好了,接了不少活计。” “很好。”她看向巧珍,“可能忙得过来?” “能,绣珠也能绣些简单的了。”巧珍笑道。 “好样的。”她搂一下绣珠的肩,绣珠忸怩道,“也就是能绣个叶子什么的。” “那也很好,接着练就是。”乔容笑着看向巧珍,“可回家去了?” “回去了,都打听清楚了。”巧珍忙道。 进了房门避进里屋,让巧珍一边侍奉她梳洗换衣,一边跟她说。 “我爹说,孙家是十五年来的西河直街,孙老爷管着乔财神的粥厂,他为人和气厚道,之前管粥厂的人刻薄,粥煮得很稀,还往里掺砂子,省下的装自己腰包,孙老爷不会,他接管后,煮出来的粥又干净又粘稠,还将人员登记造册,也不再每人只限一碗,在册的人都管饱管够。”巧珍为她梳着头娓娓说道。 粥厂要银子的时候,父亲从来是要多少给多少,人员造册采买粮食这些,有的是文章可做,无论他怎么管,粥厂都是肥差,难怪孙太太口口声声说父亲是孙家的恩人。 “孙太太呢?”乔容问道。 “孙太太不怎么出门,偶尔出来总戴着帷帽,没人见过她的脸。” 她为何不敢见人?其中定有文章,乔容想着问道:“为何叫他们是土皇帝?” “我哥哥说孙家与别家不同,他家有下人,他家的小公子养得比皇太子都金贵,孙老爷又管着粥厂,青黄不接的时候,都得指望着他救命,人们就说孙家是西河直街的土皇帝。” 乔容猛然想起,父母为她打算终身的时候,曾经提起过孙家,说孙家那个身子太弱,只怕命不久长,这个孙家可是小公子家吗?既然到了要结儿女亲家的地步,孙太太应与母亲极为相熟。 可她问崔妈妈孙太太是否讨厌乔家的时候,崔妈妈并未否认, 因孙太太在园子里几句话,险些放松对她的怀疑,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她分外可疑。 巧珍为她梳好头发,拿过她带回的包袱打开来,一眼看到那双黑色软缎鞋,笑问道:“给宝来的?” 乔容摇头:“给秦公子的。” 巧珍有些失望,乔容假装没看到,对她说道:“需要我做的活计,你拿给我看。” 巧珍揭开帘子往外一瞧,一个人正坐在那儿悠然喝茶,绣珠殷勤招呼,宝来在旁问他:“之远吃夜宵吗?我进厨房给你做去。” “不用,我闲着无事,过来瞧瞧你们。”说着话对巧珍招招手,“过来。” “姑娘,秦公子来了。”巧珍向后低声说一句,疾步走了过来,堆起笑容小心问道,“秦公子有何吩咐?” “你帮爷瞧瞧,这幅画是不是四姑娘画的。”唐棣眯眼看着她。 巧珍瞧着那画,看见姑娘画过,怎么到了秦公子手里? 说实话吧,可能对四姑娘不利,不说实话吧,她实在是怕了这位秦公子。 她求助看向帘后,乔容隔着纱帘说道:“拿过来我瞧瞧。” 巧珍忙忙拿了进去。 “四姑娘在家?”唐棣不置信瞪着宝来。 “在家呀。”宝来笑道。 “你怎么没说?” “你也没问啊。” 他抿唇看向那纱帘,就听四姑娘在里面说道:“这画画得不错,倒是适合刺绣。秦公子想绣什么?插屏?帕子?枕头?” “都不用。”唐棣咬一下牙,“把画还给我就是。” 巧珍拿出来搁在他手里,他瞥向纱帘后,一个身影坐在桌旁,低头描画着什么。 “我走了。”他霍然站起身。 人到了门口,巧珍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个包袱道:“四姑娘为秦公子做了一双鞋。” 他接过去捏了一捏,挑眉问道:“为何要给我做一双鞋?” “你那天喝醉了踹石头,不是把鞋踹破了吗?”宝来在旁笑道。 他没说话,径直向外走去,到了院门外一把拖过宝来,压低声音问道:“那么丢人的事,你也跟她说了?” “我也喝醉了,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都说了。”宝来歉然看着他,“听绣珠说,连你坐在路边捂着脸哭的事,也说了。” “爷没有哭,是你喝醉了,看错了。”他咬牙切齿道,“爷打记事以来,就没哭过,窝囊废才动不动就哭。” 宝来指着他咬牙道:“不带这样笑话人的。” “忘了你是爱哭鬼了。”他不怀好意得笑。 “我去年才十三,还是个孩子,哭一哭怎么了?”宝来两手叉腰,踮起脚尖与他平视。 “十三还是孩子?爷十二就上战场杀敌了。”他嗤之以鼻。 “吹牛。”宝来哼一声矮了气势,放下脚跟问道,“真的?你杀了多少敌人?” “那么好奇做什么?当是什么好事呢?”他摆摆手,“不提那些,还是喝酒去吧。” “好啊好啊。”宝来忙忙说道, “还到上次那家。” 没走几步,他停住了,弯下腰说道,“我先试试鞋。” 新鞋上脚,站起身跳了几下,又一步一步跺着脚走了几圈,美滋滋说道:“不大不小刚刚好。” 生疑③ 次日一早拿了定胜糕回去,如她所料,二姑娘又让她往弈楼送一些。 “小公子喜欢这个吗?”乔容迟疑道。 “喜欢,他就喜欢软糯的,这个没有麻球油腻,他更喜欢,快去吧,说不定唐公子也喜欢呢。”二姑娘催促着红了脸。 到了弈楼,躲在东侧墙后探出头向外瞧着,盼着唐棣不在,搁下就走。 正探头探脑的时候,身后有人声音低沉说道:“鬼鬼祟祟得,偷看什么呢?” 她下意识扭头,正好瞧见一双簇新的黑色软缎鞋。 定了定神,手抚着胸口站直身子,小声埋怨道:“唐公子说话怪腔怪调的,吓死人了。” 他没说话,皱着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目光有些刺人。 她敛了眼眸避开他的逼视,带着笑问道:“小公子可在水榭那儿?我给他送定胜糕去。” 也不等他回答,匆匆往水榭方向迈步。 刚走几步,他嗖一下窜过来,拦在她面前,挑眉看着她,笑得高深莫测。 “唐公子是不是喝酒了”她歪头看他一眼,绕过他接着往前。 他又跑过来,再一次拦住了她。 “奴婢还急着陪二姑娘到澜院去,上回去得晚了,被叶先生好一通训斥。”她带着些央求说道,“唐公子有话请讲,没话就放奴婢过去。” “你昨夜里回家去了?”他猛不丁出声问道。 “没有啊。”她想了想,咬一下唇说道,“昨夜里二姑娘伤心欲绝,奴婢一直陪着她,没空回去。” “是吗?”他反应平淡,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愧疚,绕着她转了一圈,指指她手中的纸包,“里面是什么?” “定胜糕。”她打开一角,露出里面淡红色的点心给他看,又笑着举在他面前,“唐公子要不要尝一块?” 他拈一块在手里,咬一口道:“比上回那个好些,又是回家顺道买来的?” “奴婢真的没有回家。”她不上他的当,一双眼含着些受了冤枉的委屈,“唐公子不信,就问二姑娘去。” “这个哪来的?”他指指她手中纸包。 “早起后门外有人叫卖,二姑娘听到了,打发奴婢去买来的。”她一脸诚恳,“后门外小街上常有小贩叫卖,卖些果子啊点心啊,唐公子嘴馋了,可以一早到街口等着去。” “以为爷三岁孩子呢,还等吃的去。”他摆摆手,“仲瑜在水榭那儿打拳,去吧。” “既然遇见了唐公子,烦劳你带给小公子就是。”她说着话,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将纸包往他怀里一塞。 他抄着那纸包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狐疑更深。 就见她人到了刚刚藏身的东侧墙,正要拐弯,又突然停住了,转身冲着他快步走了过来,来到他面前,朝着他展颜一笑:“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唐公子说。” “那就不说。”他迈步往水榭方向而去。 “太太让二姑娘每日傍晚依旧过来喝茶听琴,唐公子想想该怎么办。”她在他身后说道。 他一回头,她已经走了,几步追上去,一把揪住衣领给拽了回来,咬牙道:“你这小丫头,没头没脑的什么意思?给爷说明白了再走。” “就是说,昨夜里唐公子把话说清楚后,二姑娘伤心归伤心,却也知道应该远远避开唐公子,可太太说了,让二姑娘接着做唐公子的友人,等找到成了亲的乔四姑娘,一切皆大欢喜。”她整一整衣领,伶牙俐齿说道。 “爷正要跟你好好说一说乔四姑娘,你倒自己提起来了。”他唇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 “什么三姑娘四姑娘的,唐公子还是先想着二姑娘吧。”她笑得不怀好意。 他抿着唇原地转了一圈,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抬头时,早没了她的人影。 别想试探我,今夜里也别见二姑娘,免得我昨夜里回家的事露了馅。 乔容想着自己的心思,逃一般走得飞快,生怕后面又突然伸过一只手来,不是摁着她头顶旋着她转圈,就是揪着衣领往后一拽,让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实在可恶。 下午散了学,二姑娘兴冲冲梳洗打扮,她给二姑娘梳着头委婉说道:“奴婢想提醒姑娘一句,万一那乔四姑娘没有成亲,正等着唐公子去找她呢?到那时候二姑娘岂不是又得伤心?” “到那时候再说。”二姑娘看着镜子,“你也听到了,他说我脾气直率心地良善,有真性情难能可贵,还没有人这样夸过我。只要他在我们家一日,我就过去一日。” 乔容见拦不住,只好陪着过去,他没在,只有小公子一个人。 松一口气又忍不住心想,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呢,原来不过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小公子看到二姑娘进来,含笑让座,并亲手为她斟了茶,看二姑娘左顾右盼的,诧异问道:“二姐姐是来找唐棣的?” “我是看你来的,不是来找他。”二姑娘扭一下身子问道,“他没在吗?” “他有事外出,今夜回来得晚。”小公子笑笑,恳切看向二姑娘,“二姐姐,昨日唐棣的话说得很明白,他对二姐姐无意,二姐姐勿要执着,将对他的一腔心思放下才是。” “哪能说放下就放下,没那么容易。”二姑娘叹一口气,“昨夜里我想了很多,说不定乔四姑娘真的成亲了,又或者……”二姑娘打一下嘴,“又或者,她没成亲,但是出家了或者死了……” 二姑娘又打一下嘴:“我知道自己这样想很恶毒,可是我忍不住……” “唐棣说与乔四姑娘订亲,只是一个托辞,一个让二姐姐和娘都死心的托辞。”小公子摇头,“二姐姐还不明白吗?” 二姑娘愣住了,小公子又道:“中间夹着一个我,他不好将话说得太过绝情,就找了这样一个托辞。”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订亲?那不就更好办了?”二姑娘兴奋而憧憬。 小公子颇为无奈,唤陈叔道:“开饭吧。” “不等他了?”二姑娘忙道。 “二姐姐再这样热切,他就不敢在我们家住下去了。”小公子摇头。 二姑娘想了想:“那我不天天来,我隔三差五得来。可好?” “只能如此了。”小公子一声轻叹。 饭菜刚上桌,就听外面有人笑问道:“仲瑜快瞧瞧谁来了。” 随着话音,唐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青年男子,脚蹬皂靴身穿罩甲头戴乌纱抹额,从头到脚洁净清爽,正是那日见过的叶全叶小将军。 小公子忙忙起身相迎,拱手笑道:“早就想邀请叶将军过来,可你总也不得空,今日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叶全拱拱手,道了声叨扰,唐棣笑道:“你别跟他文绉绉的,搞得他不自在,随意些就是。” 一转眼瞧见二姑娘,笑说道:“二姑娘也在,我来为你们引见。二姑娘,这位是叶全,叶全,这位是孙府的二姑娘,仲瑜的二姐姐。” “咱们见过,在船上的时候,你总跟在唐公子左右。”二姑娘骤然看到唐棣,有些不自在,勉强对叶全笑道。 叶全没想到有女客在,赧然作揖道:“是,唐少将军麾下的叶全,见过二姑娘。” “这位是二姑娘的丫头四儿。”唐棣又指指乔容。 “见过四儿。”叶全又作个揖。 乔容忙福身道:“见过叶将军” “那日向你问路,还没致谢呢,你就跑了。”叶全笑笑。 唐棣笑对小公子道:“你不知道,四儿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一一见过,宾主落座边吃边谈,小公子笑问道:“昨日花宴上,叶将军怎么没来?” “差事在身多有不便。”叶全简短答道。 小公子点点头,二姑娘道:“没来就没来吧,昨日那些人,没有能配上叶将军的。” “吹埙那个文文静静的,还不错。”唐棣笑道。 “唐公子看上她了?”二姑娘酸溜溜得。 “我觉得四儿也不错,二姑娘觉得,我也看上她了?”唐棣看向四儿。 乔容垂手敛眸站着,没听到似的,只在心里冷哼一声,想借着我没话找话缓解尴尬,真有你的。别人猜不到你的心思,我能猜到,你带着叶将军过来,想给二姑娘做媒,哪有那么容易。 二姑娘反倒嗤一声乐了:“唐公子若看上四儿,我替四儿高兴。” 唐棣笑笑,端起酒盏道:“二姑娘,昨日的事是我惹出来的,我向你致歉。” 仰脖子喝一盏酒下去,二姑娘也喝了一盏,唐棣说道:“有句话想告诉二姑娘,无论有没有乔四姑娘,我只能和二姑娘做友人。” 二姑娘白了脸,小公子皱眉看向唐棣,唐棣歉然道:“长痛不如短痛,我不希望再惹出任何误会,让二姑娘更加伤心。” “我明白了。”二姑娘颤声道,“我回去了,你们慢用。” 乔容忙扶她站起,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全靠乔容搀扶着,才能勉强挪动脚步,从弈楼后门进入小道,停住脚步往旁边墙壁上一靠,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乔容没有出声安慰,只是扶着她任由她哭,她心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就没有那么伤心了。 二姑娘压抑不住哭出声来,呜呜咽咽的,令人好生心疼,乔容轻抚着她的后背,在心里骂唐棣,以为你要为叶将军和二姑娘做媒,谁知竟直直戳戳就说出来,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不能和缓些?就不能背着人私下里说? 这人真是太可恶了。 试探① 二姑娘病了,在床上恹恹躺着,郎中来诊过脉,说是忧虑伤怀以致肝火郁结,开了些汤药并嘱咐静养。 太太没来探望,只打发崔妈妈过来一趟,对二姑娘说道:“无论唐公子说了什么,都别灰心,有太太呢,此事保准能成。” 二姑娘又燃起信心,对乔容道:“我娘想要做成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可是姑娘,强扭的瓜不甜……”乔容试图规劝。 “你向着哪头呢?”二姑娘打断她,着恼说道,“胳膊肘往外拐。” 乔容无奈,低了头绣花,就听有人说道:“该吃药了。” 一回头,是小公子,端着煎好的药含笑走进,坐在二姑娘床前道:“我来喂二姐姐。” 二姑娘一把抢过去仰脖子就喝,喝完将碗搁在炕几上,看着小公子想说什么,未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唐棣实在可恶,当着众人的面让二姐姐难堪,我骂他了。”小公子忙道,“他说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让二姐姐明白,纠缠无益。” 二姑娘眼泪流得更急:“就是说我不要脸呗。” “二姐姐,男女之事讲求你情我愿,你可以喜欢他,可人家也可以不喜欢你。”小公子劝道。 “怎样才能让他喜欢我?”二姑娘哭着问道,“你跟他是好友,你了解他,你教教我。” “二姐姐再这样,他就不肯住我们家了。”小公子无奈看着她。 二姑娘蓦然止了眼泪,央求看着小公子道:“你让他住着,我不会再纠缠他,我跟他做友人就是。” 小公子点头:“二姐姐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二姑娘病了三日,小公子每日都来探望,二姑娘反反复复,一会儿说做友人就好,一会儿又说怎样才能让他喜欢我,小公子甚为无奈,二姑娘睡着的时候,跟乔容在屋外廊下阴影中小声说话: “四儿,我是黔驴技穷了,你多劝劝她。” “让二姑娘自己想想,也许过些日子就想通了。”乔容说道,“要不,让唐公子搬出去,离得远了,慢慢就淡了。” “我娘又找过他一次,他很生气,我以为他要搬走,正想着怎么挽留他呢,他气了一会儿又没事了,照常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好像没有发生过二姐姐的事。” 这人好奇怪啊,都这样了,还赖在孙府不走,乔容心想。 又一想,他向来无赖,当初硬跟着素华嫂子进了正堂,赖着见了大伯父,再想到他那样无赖是为了自己,心里不自在起来,不该说他无赖的,可是他为何住在孙府不走? “我去澜院瞧瞧叶先生。”小公子下台阶走了。 傍晚时分,叶先生来了,进门笑说道:“三姑娘这几日画技可是精进了,二姑娘再不去上学,三姑娘可就超过去了。” “超过去就超过去,反正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没人待见。”二姑娘有气无力说道。 “在二姑娘心里,唐公子有多好?”叶先生微笑问道。 “又霸道又威风,神仙下凡,没一处不好。”说到唐棣,二姑娘眼眸亮起。 叶先生毫不客气问道:“二姑娘觉得,自己和他相配吗?” “不相配,他与我,高下如云泥。”二姑娘低了头。 “那么,二姑娘是该上进些,缩短与他的距离呢?还是一哭二闹,等着他来可怜你呢?”叶先生看着她。 二姑娘抬头看着叶先生,半晌没有说话。 次日一早,二姑娘准时去了澜院,乔容在廊下站着的时候,阿香进来了,小声说道:“后门外有人找你。” 乔容一愣,阿香又道:“说是你的表姐,好像有什么急事,快去吧,有人问起的时候,我帮你遮掩着。” 乔容到了后门处,探头往外一瞧,巧珍在不远处站着,搓着手一脸焦灼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乔容跑过去拉她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四顾无人,方小声问道。 “这都连着三日了,秦公子每夜都过去,去了就问姑娘在不在,头一夜我们谎称姑娘上香去了,他没说什么,第二夜看姑娘还没在,就问到哪所寺院上香,我们说天竺寺,谁想他白日里真的去了趟天竺寺,静空师太帮着圆谎,说姑娘住了两夜,他来的时候刚走,昨夜里没法子,让绣珠穿了姑娘的衣裳在里屋刺绣,他隔着纱帘问东问西,绣珠怕说多了露馅,哼哼哈哈应付着,汗都下来了,后来宝来硬拉着他出去喝酒,他才走了。今夜里再过去,可怎么好?”巧珍急惶惶说道。 乔容听得咬了牙,没好气说道:“今夜里再过去,别给他开院门,隔着院门告诉他,我们姑娘说了,瓜田李下的,秦公子老是夜里来,有碍我们姑娘的名声。秦公子若是有事呢,请白日里来,把话告诉宝来,让宝来转告四姑娘。” “奴婢不敢啊,奴婢瞧见那秦公子,就打心眼里害怕。”巧珍白着脸说道。 “让绣珠说,绣珠不怕他。”乔容说道。 “绣珠是敢说,只怕不肯说,秦公子每回来,最高兴的就是绣珠。”巧珍忙道。 乔容知道绣珠对他从来都是另眼相看的,蹙眉道:“告诉她是我的吩咐,愿意不愿意都得说。” “可秦公子对姑娘和对我们不一样,他尊重姑娘,说话也客气,对我们就一口一个爷的,总是不容反驳。他若是不肯理会我们的话呢?”巧珍又道。 乔容咬唇思忖道:“那就将他一军,问问我大哥哥可救出来了?他那个人心高气傲的,肯定掉头就走。” 巧珍说知道了,乔容又道,“你原来总跟在我母亲身边,认得你的人多,别出来乱跑,有事就让宝来过来。”想了想又道,“你和绣珠绣一些帕子,让他挑个货郎担卖帕子,我听见有人卖帕子就会出来。” 巧珍答应着匆忙而走,乔容刚要进去,就见一人靠着门壁抱臂站着,面无表情得看着她,看得她头皮有些发麻。 他看见巧珍了不过,我找的地方僻静,说话又特意压低了声音,即便看见,他也不可能听到我与巧珍说的话。 乔容心里嘀咕着,假装没看见他,低着头上了石阶。 他手臂一伸,将门洞堵死,挡住她的去路。 “原来是唐公子。”她唇角上扬,漾出一个微笑,“在这儿做什么呢?” “等着买好吃的呢。”他唇角一掀,嘲讽得笑。 乔容唉呀一声:“唐公子来迟了,得早起的时候来,天刚亮那会儿。” “吃的没等来,等来一条大鱼。”他笑得意味深长。 “什么大鱼小鱼的,奴婢听不懂。”乔容笑看着他,“二姑娘病了三日,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在哭,唐公子不瞧瞧她去?” “三日不吃不喝不睡,还能活到这会儿?还能活蹦乱跳到澜院上学去?”他指指她咬牙道,“别总拿二姑娘给爷添堵。” “怎么就添堵了?唐公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戳二姑娘的心窝子,二姑娘心里就不堵?”乔容责难道。 “依你的意思呢?爷哄着她,跟她说爷喜欢她?”他挑眉问道。 “可以说得和缓些,两个人私下里说。”她不客气道。 “本可以和缓些,可你那日在园子里,特意折回来跟爷说那一番话,爷决定快刀斩乱麻。”他笑笑。 乔容跺一下脚:“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为何要提醒我?”他咄咄逼人。 “总得让二姑娘明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乔容哼了一声。 “你倒是明事理。”他凑近些,看着她笑。 他离得如此之近,缕缕香气侵袭而来,如兰似麝清甜凉爽,令她想起离开延溪时喝过的那盏酒,没喝过的时候不知滋味,一盏喝下去,晕乎乎乐陶陶的,忘了云里雾里,还想再喝一盏。 她眯了双眼深吸一口气,他又靠近些,轻声说道:“四儿身上,似乎有一股墨香,不对,还有些别的……” 她噔得一下醒过神,往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说道:“奴婢还得赶紧回去侍奉二姑娘,求唐公子体谅做下人的难处,放奴婢过去。” “爷还有话没有说完。”他的手臂纹丝不动,“四儿,爷问你啊,你怎么不像别人那样,软磨硬泡,逼着爷对二姑娘好一些?” 乔容盯着他拦在面前的手臂,忍不住抢白道:“二姑娘那么好的人,又不是非你不可。” “牙尖嘴利。”他咬着牙笑,“爷怎么觉得,二姑娘是丫头,你才是千金大小姐?” “唐公子折煞奴婢了……”乔容说着话一回头,“咦,小公子怎么来了?” 他不觉放下手臂,朝来路望了过去。 她身子一缩,蹬蹬蹬进了后门,一路小跑着,边跑边往后看,跑着跑着又笑了,这是后宅,他又不会进来,我跑什么? 慢下脚步想着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 看来因为那幅画,他对我起了疑心,才几次三番上门试探,他刚刚应该是跟踪巧珍而来,这下他的疑心更重,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咬了唇忿忿然心想,你忙自己的就好,为何要横生枝节,来管我的事? 尤其是你知道了口头婚约之事,更不能让他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到了澜院书房外隔窗一瞧,二姑娘正在专注读书,松一口气心想,二姑娘既然想明白了,日后定会避着他,那样我也就能避开他了。 至于绣坊那儿,那三个臭皮匠应该能对付他。 试探② 二姑娘安心上学,没再提过去瑜园,不用见到唐棣,乔容心中轻松许多。 这日二姑娘午睡的时候,崔妈妈来了,站在门口冲乔容招手,乔容忙笑着迎了出来,崔妈妈拉着她到院中树荫下,小声问道:“二姑娘这七八日都没去过弈楼?” “没有。”乔容摇头道,“二姑娘说见到唐公子就心慌气短,索性不去了,她听叶先生的劝,专心向学,说是要配得上唐公子。” 崔妈妈嗤了一声:“配得上的多了,最终能进将军府做少夫人的,只有一个。” 看乔容扑闪着眼一脸懵懂,笑说道:“二姑娘和唐公子这事,究竟如何能成,我也没主张,一切还得听太太的。不过这唐公子也奇怪,说是去找乔四姑娘,怎么不去徽州,倒在杭城乱逛?难不成,那乔四姑娘在杭城吗?” “谁知道呢。”乔容摇头,“我看唐公子刁滑得很,谁又能猜透他的心思。” “四儿说得没错,太太就是低估他了,以为一个十七岁的年青人,借着花宴就能让他就范,谁知软硬不吃,听说前几日知府派人来下请帖,请他过去用饭,他一句没工夫,给回绝了,崔夫人气得脸都白了。”崔妈妈笑道,“太太有小公子这个保障,崔夫人有什么呢?以为堂堂知府,唐公子就会给脸面,在一品将军眼里,小小的知府算得了什么,早晚还得回头求小公子青睐,满杭城哪家公子能比得上?” “崔妈妈疼爱小公子,跟亲生儿子似的。”乔容笑道。 “那是,我奶大的他,要不是我的奶好,那么病弱的孩子,长不成人。”崔妈妈得意着,又抹起眼泪来,“可怜了我的女儿,若是活着,今年跟小公子一般大,十五了。” 乔容忙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给崔妈妈拭着眼泪小声道,“我也十五。” “难怪我瞧着你就觉得有缘。”崔妈妈一把攥住她手,泪眼朦胧看着她,“可怜我的女儿,一场瘟疫送了命,一家人只有我活了下来。” “崔妈妈没有家人吗?”乔容眼泪落了下来,“我有家人,跟没有家人一样。” 相对哭了一会儿,崔妈妈先止了眼泪,吸着鼻子说道:“哭也得挑时候,太太还等着回话呢。” 乔容将帕子递给她:“这是我闲着的时候,给崔妈妈绣的一块帕子。” 崔妈妈呀了一声:“绣的是富贵长春,这样好看的帕子只敢留着,不敢用。” “崔妈妈随便用,用旧了我再绣给你老人家。”乔容真切说道。 崔妈妈破涕为笑:“好孩子,没想到有一日,我这没女儿的人,能享到女儿的福。” 送她出去的时候,乔容低头看着她的鞋道,“崔妈妈的鞋也有些旧了,我再给崔妈妈做双鞋吧。” 说着话蹲下身去,叉开右手拇指和食指量着崔妈妈的脚,崔妈妈扭一下身子,咯咯笑着提起了裙角:“好孩子,你还有这手艺呢?” “试着做过几双,比我想的容易。”乔容量好了,仰脸看着崔妈妈笑,心想其实我只做过一双,“穿的人都说舒服,不大不小刚刚好。” “那我就等着穿新鞋了。”崔妈妈手抚上她头顶,笑眯眯看着她。 含笑目送崔妈妈走得远了,心中自嘲,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你竟也会这样讨好人了。不过这崔妈妈十五年前就在孙太太身边,对她的底细定是一清二楚,跟她亲近后,应该能从她这儿打听到许多,讨好也值得。 半下午的时候,二姑娘下了学,她禀了一声,手臂上挽一个包袱,出后门往绣坊而来。 绣坊外隔窗一望,里面有几位顾客,宝来正含笑招呼。 特意绕到院门外,叩几下门环,巧珍出来开了门,不等她说话,巧珍两手搭上她肩,欢喜嚷了起来:“四儿?你怎么来了?” 她愣了愣,巧珍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秦公子在你身后……” 她一个激灵,忙笑道:“巧珍姐姐好,我今日回家,顺道过来瞧瞧你们。” “快请进。”巧珍拉她进去,刚要关门,一只脚别了进来,巧珍忙道:“秦公子,我家姑娘说了……” “知道,乔四姑娘爱惜名声,不许我夜里来,这会儿不是大白日吗?”他把着门挤了进来,挑眉看向乔容,“再说了,四姑娘这会儿不在家吧?绣珠在,她就不在,绣珠不在,她就在,怎么?又上香去了?你们姑娘上香可够勤的?” “唐公子也认识四姑娘她们几个?”乔容硬着头皮看着他笑。 他嗯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看着她:“你呢?又怎么认识的她们” “四儿是张阿大老伴娘家的堂侄女,和宝来沾些亲戚,就都认识了。”巧珍在旁说道。 “爷问你了吗?”他瞥一眼巧珍,抬脚进了屋中,大咧咧坐下喊一声,“绣珠,奉茶。” 绣珠正在厨房里做饭,响亮答应一声又觉不对,蹦蹦跳跳出来,看到乔容呆立在院中,想要说话,巧珍一把捂住她嘴,在她耳边道:“秦公子在屋里呢。” “我以为听错了。”绣珠搓着手看向乔容,“怎么办?” 乔容将包袱递给巧珍,大声笑说道,“既然你们都挺好的,我走了啊。” 说着话抬脚就走,出了院门走不多久,身后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回头一瞧,是他跟了出来。 她假装不知道,低着头匆匆迈步,往大井巷而来。 进了巷子,身后的脚步声没了。 打西边数第三家锁着门,张阿大不在家,等了一会儿,索性坐在门前石阶上,两手托了腮发愣。 看来他是盯上我了,不查出真相不会罢休,是索性告诉他?还是继续与他周旋? 她叹一口气,埋头在臂弯中,日头西坠,凉风来袭,竟睡了过去。 睡梦中头撞上了什么,一磕一磕得,虽不怎么疼,却扰人清梦。 她嘟囔着揉揉眼睛,脉脉清香扑鼻,好像在哪儿闻过。 “小丫头,今夜就睡在这儿了?”一个声音说道。 她悚然惊醒,睁开眼一瞧,天色已昏暗下来,一个人蹲在她面前,手中扇子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脑袋,一边敲一边说:“睡得跟死猪一样。” “可恶。”她大声嚷着,一把拍掉头顶的扇子,“睡得正香呢。” “再睡,爷把你给卖了。”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她使劲拍几下脸,又揉一揉眼睛,看向面前的人,惊得身子往后一仰,他手中扇子一斜,撑在她背后看着她笑:“张阿大今夜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我到棺材铺找去。”她想要起来,身后有扇子,身前有他,左边是门壁,右边是他的手臂,她被包围起来,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能缩一缩身子,声音也小了些,“唐公子,你让我起来。” “张阿大没在棺材铺,他女儿生孩子了,你要不要到他女儿家去?”他问道。 她没说话,心想我也不知道他女儿家在哪儿啊。 “对了,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他好像能猜中她的心思,“或者说,你知道他女儿叫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乔容搜肠刮肚,没想起阿大或者宝来提起过叫什么,阿大总说我闺女,宝来总说阿姐,她笑了笑,“自从来了杭城,就阿姐阿姐得叫,没问起过名字。” 他笑一笑,站起身道:“走吧,你带着我到阿大女儿家一趟,我正好找阿大有事。” “不了,小河街近,我住到四姑娘家去,跟绣珠姐姐一起住。”她狡黠一笑,扶着墙站了起来,欲要抬脚,却皱了眉头。 “腿麻了?”他好笑看着她。 “没有。”她咬着牙,“就睡了一小会儿,怎么会腿麻?唐公子先走,我再等会儿,说不定阿大就回来了呢?” 他点点头,昂然而走。 她四顾无人,脱了鞋弯下腰,使劲扳动着大脚趾,正扳得起劲,头顶有人说道:“这样有用吗?” 她吓一跳,穿上鞋夺路就走,他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能走了?看来很有用,谁教你的?我腿麻的时候就转脚腕。” 她紧闭着嘴巴不理他,走得更快了。 他几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她走得气喘吁吁,他依旧不紧不慢。 “四儿,你最近为何跟那崔妈妈亲近?”他歪头问她。 “我没有。”她说道。 “又送帕子又做鞋,就差认干娘了。还说没有?”他笑笑。 “你管我呢。”她不耐烦。 “若孙太太不是好人,崔妈妈也不会是好人,你会惹来麻烦。”他摇头,“若崔妈妈是好的呢,你就没必要费尽心机了。”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她停下脚步冲他嚷道。 “能啊。”他看着她,“乔松的事也不用我管了?” “乔松是谁?是四姑娘的大哥哥吗?”她扑闪着眼问道。 “看来你是死不承认了?”他挑眉看着她。 “不承认什么?”她瞪着他,像是要伸出利爪的小猫。 “难怪问路的时候就觉得面熟。”他的扇子在她脸上描画着,“四儿你告诉我,一个白得发光的人,怎么就能变得黑黝黝的?脸上抹了什么?” “不知道。”她大喊一声,狠命跺一下脚,气呼呼往前走。 他一直跟着,到了小河街,站在街口看着她进了院门,方转身走了。 试探③ 缩在孙府后宅风平浪静了几日,陈叔在二门上让朱大娘给带话,说是叶全将军家中有贵客临门,缺个人烹茶,想起四儿的茶艺极好,让问问二姑娘,能不能借用四儿一日。 二姑娘忙道:“叶全可是他的手下,非去不可。” 好不容易躲他几天,万一在叶全家里遇见了他,岂不是自寻烦恼? 可二姑娘都应下了,只能硬着头皮去。 乔容安慰自己,叶全看着忠厚老实的,应该可靠,去就去吧。 六月初五这日一大早,乔容依二姑娘吩咐,换了月白衣衫粉色裙,出后门往孙府东墙外从北数第四个小院而来,院门上房挂一个铁牌,上写着一个叶字。 应门的是一位老仆,乔容笑着说明来意,老仆忙说请进,进院门一眼瞧见叶全,一身短打在院中树下打拳,他出拳很慢,一下一下得,但是拳风雄浑而刚猛,离得近些,就觉得劲风扑面,乔容心想,跟叶将军的一比,唐棣不过是花拳绣腿。 叶全打完一套拳缓慢收了势,接过老仆递来的汗巾擦擦手,微笑对乔容道:“四儿来得真早,客人还没到,你到东厢房里稍坐。” “请问叶将军,来几位客人呢?”乔容笑问道。 “就一位。”叶全指指廊下阴凉处,“一大早打来了虎跑泉水,明前的龙井也备好了。” “那就好,叶将军可真周到。”乔容笑道。 “四儿,我问你件事。”叶全有些犹豫,还是问了出来,“贵府的女先生,她可好吗?” “叶先生挺好的。”说出口的时候,乔容心想,叶先生,叶全将军,都姓叶。 “她每日都忙些什么?”叶全问道。 “教二姑娘和三姑娘读书写字画画音律,散学后就烹一壶茶,坐在树下看会儿书,有时候吹笛子,叶先生吹笛子很好听,每次听到觉得很安静。”乔容说道。 “叶先生为人和蔼吗?”叶全又问。 “算不上和蔼,挺凶的。”乔容学着叶先生凛然的眼神,“她觉得你错了的身后,不用说什么,这样看你一眼,你就会觉得无地自容。” 叶全抿了唇,很为难得搓搓手,似乎碰上了什么难题。 那位老仆对乔容比手道:“小姑娘进东厢房歇着,客人来了我叫你。” 进了东厢房客气让她坐,又斟了茶水端了果子点心,乔容再三谦让,老仆笑道:“是将军吩咐的,你不用客气。” 乔容这才坐下,老仆笑说外面还忙,掀帘子出去了,她环顾四周,屋中陈设简单舒朗,左边架子上搁着几本书,右边墙上悬着刀枪剑戟各式兵器,居中一张方桌,四面摆着条凳,方桌后一架纱屏阻隔,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是书房,又似乎是卧房。 四顾看了一会儿,喝几口茶看向装点心的碟子,竟然有一碟子蟹壳黄,拈起一颗吃进嘴里,不由笑了。 一边吃一边看着那纱屏,这纱屏竟然是素色的,没有任何图画,倒是少见。 不由起身走近,弯下腰仔细观察,这才发现妙处,窗外日影流转,纱屏的颜色也跟着变换,可以想见在月光下星光下灯光下,颜色也是不同。 她左看右看,想知道这纱屏是拿什么样的纱做成的,因离得很近,纱屏那头看得清楚,原来是一间卧房,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台壁橱一架衣珩一张床,床后一台屏风,看起来空荡荡的。 突听嘎啦一声,屏风动了一下,一个人闪身而入,朝着纱屏的方向走了过来,正是唐棣。 愣神的时候,他转出纱屏,歪头看着她:“这纱屏有意思吧?” “奴婢是来帮着叶将军招待贵客的,这会儿也该出去了。”她直起身子向外。 “我就是叶将军的贵客。”他掀起唇看着她笑。 “我问问叶将军去。”她小跑步一般到了门口。 “我让他诓你过来的。”他指指对面的椅子,“请坐,蟹壳黄是为你准备的,坐下再吃几口。” 她不肯坐,站在门边问道:“唐公子为何要诓我过来?”。 “因为我心中有了疑问,势必一探究竟。”他端起茶盏喝一口茶,“四儿究竟是不是乔四姑娘,今日就见分晓。” 她淡定摇头:“唐公子的话,我听不懂。” “我派了人出去,将宝来,绣珠,巧珍,张阿大,天竺寺静空师太都抓来,再将四儿困在我房中。”他挑眉看着她,“然后,由你来告诉我,乔四姑娘在哪里。” “四姑娘在哪里,唐公子自己找去啊。”她眼眸里带着些挑衅。 “我还派了人到徽州,去唐四儿所在的寺院。”他的笑容里带了几丝得意。 “一来一回一个月,今日似乎见不了分晓。”她笑了起来,“唐公子喝茶吗?奴婢这就烹茶去。” 掀起帘子正要出去,迎面来了两位彪形大汉,挎着腰刀凶神恶煞,门外站定了,其中一位拱手道:“启禀少将军,昨夜里一通刑讯逼供,他们终于招了。” “你对他们用刑了?你把他们怎么样了?”乔容惊得嚷了起来。 唐棣起身来到门口,对两位大汉挥一挥手,二人躬身退下。 他就站在身后,清香的味道包围着她,她厌恶得向前几步,猛然回头看着他,瞪着他质问道:“关你何事?我是唐四儿还是乔四姑娘,关你何事?碍着你什么了?就因为这样一桩小事也要用刑,你也太霸道了吧?你堂堂少将军,我惹不起你,我认就是……” “你想错了,不是那么回事……”他看她恼怒,忙忙说道。 她正在气头上没听进去,一把推开他冲进屋中,端起桌上茶水泼在脸上,用袖子狠狠一抹,恶狠狠看着他道:“我不是唐四儿,我是乔容,看清楚了?满意了?” 他呆看着她的脸,跟雨水打在白墙上似的,一道一道往下淌着灰泥。 “你想做什么,冲着我来,别对付他们,我如今家破人亡,就剩了他们几个,就他们几个对我好,我……”她的眼中闪出泪光,她倔强咬着唇,不肯当着他的面落泪。 “你冷静,冷静下来听我说。”他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少见得有些惊慌,唇角没了那丝常见的淡笑,声音也少见的和气: “刚刚说的刑讯逼供,不是对他们,是对别的人,不是对宝来他们。” 她愣住了,他连忙又说道:“我也没有派人出去,他们都好好的在家里呆着呢,我吓唬你的,我是为了诈你。” 她不说话,嘴唇咬得更紧,直咬得滴下血来。 “你想想啊,就那几个人,两个姑娘两个老人,宝来又是爱哭鬼,用得着动刑吗?还动一夜?把他们带到刑房看一眼,他们就老实了……”他急急说着,几乎有些结巴。 她依然没说话,抬手又抹一下脸,拔脚就往外跑。 他追了上来,手就要覆上她头顶的时候,犹豫着滑在肩头,伸两只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声音从未有过的软,他说道:“你,进屋擦擦脸再走。” 她不理他,两手捂了脸接着往外跑。 他飞一般回了屋中,拿一顶青纱大帽出来,院门外追上她,不由分说给她扣在头上,她抬手扯了下来,用力向外一扔,他一把捞住了,又给她扣在头上,手摁住了防着她再伸手拉扯,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以后还想去孙府做丫头,就好好戴着。” 她的手顿在空中,随即紧紧捏住了帽带,他唇角一掀,想笑又忙忍住了,一本正经说道:“你回家好生歇息,我会打发人告诉二姑娘,说你夜里回家去了。” “不用你说。”她气哼哼说道。 “为何不用?难道你一早就跟二姑娘说,在叶全这儿招待完贵客,夜里回家去?”他哄孩子一般,“四儿真聪明。” “别跟着我。”她脚下加快,怎奈他身高腿长,摆脱不开。 前方一人一骑迎面而来,她只顾躲避他,低着头走得飞快,他忙伸开双臂将她逼到路旁护在身后,待那人骑马过去,责怪说道:“走路都走不好,不跟着行吗?” 她不理他,径直往前,他一直跟着,也没再说话。 绕过绣坊门口到了院门外,他说道:“有爷给你打掩护,你在这儿,踏踏实实做你的乔四姑娘,到了孙家,安稳做小丫头四儿。” “无论是乔四姑娘还是四儿,我一直游刃有余,是你一再试探,才打破了我的踏实安稳。”她再也忍耐不住,回过头冷声说道,“我苦苦遮掩,你死死相逼,就为着有趣?好玩儿?今日谜底揭破,没什么好玩儿的了,日后就当没认识过。” 他抿一下唇:“有趣好玩儿是一方面,我想知道,你为何要进孙府做丫头。” “你管不着。”她的目光倔强而冰冷,“就算你对我动刑也不会告诉你,你死心吧。” 他避开她的目光,带几分无奈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住进孙府?” “不想。”她咬一下牙,“那是你的事。” “如果我告诉你,与乔财神有关呢。”他盯着她。 她愣了愣,尖锐说道:“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我都不信,也不想听。” 巧珍听到动静出来开了门,看到乔容的模样掩口笑道:“怎么戴一顶男人的帽子?” 她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朝他扔了过来。 帽子砸在他怀中,随即,院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 谢谢老朋友灌溉营养液鼓励我,muaa~~ 读者“磨磨的仙人掌”,灌溉营养液 +20 2020-03-01 09:39:36 姑姑节① 二姑娘早起一睁眼,乔容已在窗下坐着绣花,伸个懒腰问道:“四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天是六月六啊,六月六接姑姑,我想着咱们府里得忙着招待大姑娘一家,怕崔妈妈那头忙不过来,也许需要我帮忙,就早早回来了。”乔容说着话,过来服侍二姑娘穿衣。 “你这丫头可真是心细。”二姑娘摇头,“可你不知道,我大姐姐远嫁在山东齐河县,来不了。” “山东?”乔容惊道,“大姑娘嫁得那么远?” “大姐姐跟我们不是一个爹,从小就在齐河县跟着祖父母长大。虽然排行里有个大姐姐,可我们没见过她,她也不认得我们,或许都不知道我们。”二姑娘叹口气,“我娘倒是每年都往回捎银子捎东西,可我大姐姐成亲,都没告诉她,还是从别人口中打听来的,我娘大哭了一场。” 乔容心中一跳,山东齐河县?是德州的吗?这位大姑娘可是姓李? 若能证实此事,就可到钟府求潘妈妈过来认人。 用过早饭,二姑娘在窗下写字,乔容和朱大娘晾晒冬衣,闲谈间问朱大娘来孙府几年了,朱大娘笑道:“比你早半个月,主子们还在路上的时候,韩管家招了我们来,先进府做一些布置。” “看来咱们这府里就韩管家和崔妈妈来得最早。”乔容笑道。 “没错,崔妈妈最早,来杭城前就跟着太太了,韩管家是到杭城后才侍奉得孙大人。”朱大娘教着乔容用小棍子敲打那些棉衣棉裤,一边敲打一边说道,“都是布的,今年该换绸缎的了,说不定太太那儿早做好了。” 正说着话,崔妈妈打发人来唤乔容过去帮忙,乔容跟着来人进了仁寿堂,阔大的庭院里搭起一排排的竹架子,几厚摞冬衣等着晾晒。 崔妈妈看见她招手笑道:“快过来,就等着你呢,阿香笨手笨脚的,指甲在小公子一条白貂披风上勾了一下,勾得脱丝了,回头还得找裁缝给修。” 说着话看一眼乔容的指甲,她因常年刺绣,指甲磨得又光又圆,生怕有一根毛刺,崔妈妈满意嗯了一声,指着面前冬衣道:“一摞是老爷的,一摞太太的,小公子的,三姑娘的。” 合着就二姑娘得自己晾晒,别人都是崔妈妈安排,也不知是太太偏心,还是崔妈妈势利。 等到一件件开始晾晒,乔容不由犯了嘀咕,皮的毛的绸的缎的,每一件都甚为考究,再想想二姑娘那半旧不新的棉衣棉裤,又有两件滚了兔毛边的马甲,再有一件半旧的鹤氅,简直是寒酸。 都晾到竹架上的时候,太太出来了,一件一件仔细看过了,对崔妈妈道:“仲瑜爱在园子里坐着,添一件紫貂披风两件镶毛边的马甲,他的棉衣棉裤有些旧了,再添两套新的,玉雪今年长高不少,量了尺寸每样新作两件,玉黎哪儿呢?” 她看着乔容,乔容忙道:“二姑娘有两套棉衣棉裤,两件马甲,一件鹤氅。” “给她添两件披风,不用新的,仲瑜这件白貂改一下,我那件红狐狸皮的,也给她吧,再做两身绸缎的棉衣棉裤。”孙太太说道,“对了,仲瑜的既给她了,再给仲瑜做一件白狐的。” “太太那件红狐狸皮的,二姑娘穿着只怕有些短。”崔妈妈忙道。 “让裁缝加上一截子毛边,白色的或者同色的都行。”孙太太道。 崔妈妈连连称是,太太吩咐罢转身进了屋中。 还真是偏心,小公子那么多了,都是八成新,还要做新的,三姑娘全换成新的,二姑娘加两件披风,还是拣别人的,乔容一边忙活,一边替二姑娘不平。 午饭的时候,崔妈妈拉着乔容进了自己屋中,笑道:“忙了这么些时候,跟我一起吃饭吧。” 乔容忙忙称谢,崔妈妈指着自己的脚:“谢什么?我还没谢谢你呢,这双鞋可太合脚了,又合脚又好看,太太都问哪来的。” 乔容笑道:“崔妈妈不嫌弃就好。” “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快坐下。”崔妈妈笑道。 面对面吃着饭,乔容说道:“崔妈妈,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总觉得太太偏心,对二姑娘不好。” 崔妈妈嘘了一声,伸手过来拍一下她头顶:“你这孩子,不该问的不要瞎问,我们做下人的,主子让怎么做就怎么做。” “就我和崔妈妈两个人,才壮着胆子问的,二姑娘对我好,我替二姑娘不平。”乔容小声说道。 “这个家是太太说了算,她不喜欢二姑娘,我们也没法子,你替她不平,也只能是尽心侍奉她。”崔妈妈说道。 “二姑娘和唐公子的事若是能成,太太是不是会疼爱二姑娘一些?”乔容想着前一阵子太太对二姑娘的夸奖与和颜悦色。 “好孩子,你倒是看得透,唐公子住在弈楼一个月了,又有小公子这层关系,二姑娘但凡有些心机手段,早就将唐公子拿下了。”崔妈妈手在空中一抓,做个拿下的手势,“可她无能也就罢了,还不听太太的话,躲着唐公子,此事变得难了,太太自然恼恨她不争气,你啊,寻机劝劝二姑娘。” “可是,用什么样的心机手段,就能拿下唐公子呢?我也不懂啊。”乔容扑闪着眼。 崔妈妈嗤一声笑了,“你年纪小,自然是不懂,可二姑娘是西河直街长大的,男男女女的事看了多少,竟是一丁点儿手段也拿不出来。我跟你说啊……”崔妈妈压低声音,“拿下一个男人,最厉害的手段就是上了他的床,有了他的孩子。” 看乔容瞠目结舌的,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再多说可就把好孩子给教坏了。” 乔容揉着额头傻笑,心中暗想,你们这样的手段对别人也许有用,对唐棣绝对没用,他那个人心高气傲的,才不吃这一套。 吃过饭,她服侍崔妈妈漱口净手,利落收拾了碗筷,扶崔妈妈躺到床上午睡,又为她盖了薄被,坐在床边给她打扇,崔妈妈看着她,笑着伸手捏住她手:“四儿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她想起唐棣说的话,又送帕子又做鞋,就差认干娘了。 想着叫了一声干娘,崔妈妈手一颤:“好孩子,再叫一声。” 她又叫一声干娘,一头跪了下去,崔妈妈忙爬起来,一把扶起她搂在怀中,抹着眼泪道:“天可怜见,十五年前夺走我的女儿,十五年后又给我送来一个女儿。” 乔容强忍着不自在靠着她,任她哭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干娘睡会儿吧,过会儿起来还得忙碌操持。” 她嗯了一声,满面泪光躺下了,乔容忙给她擦了脸,她微闭着眼,嘴角噙着笑:“被你这样一招,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不如我们说说话。” 乔容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醒自己多听少说少问,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 她说她是泰安人,十七岁嫁到邻村,过两年生了女儿,女儿生下来那年,家乡遭遇蝗灾,他们一家三口跟着乡亲们南下逃难,逃到淮安的时候,走着走着,丈夫一头栽倒在路边,她抱着女儿坐在丈夫身边,眼看着丈夫有出气没进气,吓得只知道哭,路过的人携家带口,个个面黄肌瘦走路发飘,不远处就躺着尸体,没有人理他们。 哭得正绝望的时候,一辆马车穿过人群,向她们驶来,她喊了起来,大声喊着救命,马车经过她们身旁,走不多远停住了,太太下马车走了过来。 “我以为是仙姑下凡。”她笑道,“太太那么漂亮,从头到脚洁净讲究,脸色粉白,身上飘着香气,她冲我笑道,我的儿子缺个乳娘,你跟着我吧。” “我抱着女儿上了孙家的马车,我女儿和小公子一边一个哺喂,可我女儿命薄,没到杭州就咽了气……”她哭了起来,转身背对着乔容,直哭得全身抽搐,气噎喉干。 “都怪我,都是我招的……”乔容讷讷说着,伸手抚上她肩头安慰她。 她哭了许久,方渐渐平静下来,乔容拧了帕子为她敷着红肿的眼睛,她叹一口气:“光顾着说我了,四儿呢?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生下来后,祖母找人为我刻八字,说是我八字硬,与她相冲,她十分嫌弃,我娘只好把我送到外婆家,七岁上外婆去了,又送到尼寺,我记得有两个哥哥,听说还有一个妹妹,可我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其实,我连爹娘的长相都不记得。”她咬着唇低下头去。 “他们都不去看你吗?”崔妈妈问道。 “头两年还去过,再后来就不去了,他们都说我在尼寺不缺吃不缺穿的,他们很放心。”乔容扭着手。 “怎么又来了杭城?” “三年前我在杭城的堂姑母回乡,她与住持师太是小时候的好友,专程去尼寺看望住持师太,师太跟她提起了我,她仔细一问,说道,那是我娘家的堂侄女,她觉得我可怜,想带着我来杭城,说是就算给大户人家做丫头,也好过在尼寺过一辈子,跟我爹娘一说,他们自然是愿意的。” “你堂姑母说得没错,人挪活树挪死,小小姑娘家,哪能总呆在尼寺?” “若不来杭城,我也进不了孙府,进不了孙府就见不着干娘。”乔容笑道。 崔妈妈拍着她手:“可不,咱们母女有缘,在这孙府遇着了。” 乔容揭起帕子笑说声好了,扶她坐起为她净了手脸,又为她梳头,梳着头说道:“今日是姑姑节,我以为大姑娘和大姑爷要回来,可二姑娘说,大姑娘在山东齐河县,又说,大姑娘和她们不是一个姓……” “住口。”崔妈妈沉了脸,“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我也不是打听。”她连忙小心翼翼说道,“就是觉得奇怪。” “大姑娘是太太的心病。”崔妈妈压低着声音,“以后啊,不能提起大姑娘,知道吗?” “知道了。”乔容忙道。 “还有,二姑娘跟你提起什么,你听过就罢,别有好奇心,更别瞎打听。你们刚进府里的时候,我就说过,做下人的不许打听主子们的事。”崔妈妈镜子里的脸紧绷着,“可记住了?” 乔容说声记住了,心想那就以后再打听。 “干娘我这辈子都是太太的奴仆,可你还年轻,做几年丫头攒些银子,找个老实勤快的人嫁了,为他生儿育女,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多好。可你若是犯了主子的忌讳,给自己惹来祸端,可就葬送了一生。”崔妈妈语重心长说道。 “干娘说的是,是我一时糊涂,总按捺不知好奇,以后再不会了。”一边说话,一边用心为她梳着头发。 崔妈妈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道:“四儿真是手巧,把我都梳年轻了。” “干娘就住这里吗?”乔容问道,“这屋子太简陋了些。” “太太在东边赏了我一所院子,东墙外从北数第二个就是,那天得空,干娘做一桌子好吃的,请你过去吃。”崔妈妈从镜子里看着她。 “那我得尝尝干娘的手艺。”乔容笑着搁下梳子,说一声好了。 下午翻晒着冬衣,脑子里反复转着几个念头,齐河县可是德州的?太太家的大姑娘可是姓李?怎样才能证实? 若是到崔妈妈院子里用饭,可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姑姑节② 太阳下山前,趁着潮气未起,将冬衣拿下叠好,崔妈妈指着小公子的笑道:“四儿给送过去吧,告诉老陈晾凉了再装到箱子里,记得放上樟脑球。” “知道了。”乔容拿包袱皮包好背在身上,想到要去瑜园,不由有些头疼。 “小公子屋里若有个细心人照料,我可就清闲了。”崔妈妈笑看着她,“之前打发个灵芝过去,他不喜欢,也不知喜欢什么样的,若是喜欢我们四儿这样的就好了。”又压低声音道,“你跟着二姑娘,除非她能带着你嫁给唐公子,否则是吃力不讨好,若能去小公子屋里侍奉,小公子模样好脾气好,那可就享福了。干娘一心为你,你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多谢干娘提点。”背上的包袱很重,乔容咬牙撑着说道。 “快走吧。”崔妈妈笑道。 扛着包袱出了仁寿堂,抄近道横穿过去,进了瑜园的月洞门,就觉背上一轻,回头一瞧,唐棣拎着她背上的大包袱冲着他笑。 她咬着牙用力一拽,那里抢得过他,他伸手一扯,连人带包袱扯了过去,清幽的香气包裹而来,她忙忙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谁呀?让你扛这么重的包袱。”他拎了拎重量,看着她笑说道。 她紧抿着唇不理他,他歪头看着她:“都过去一日一夜了,也该消气了吧?” 看她依然不说话,他笑笑:“这包袱爷给你带过去,你不用去了,等你消了气,爷有话跟你说。” 他拎着包袱在前,一回头,她没走,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摇摇头脚下加快,又一回头,她依然跟着,放慢脚步想要等一等她,她却不动了。 走走停停进了弈楼,包袱搁在桌上,听见她在窗外伶牙俐齿交待陈叔:“小公子的冬衣翻晒好带过来了,崔妈妈让告诉陈叔,晾凉了再装到衣箱里,记得放上樟脑球。那件白貂披风脱了丝,太太说不要了,太太吩咐给小公子添一件紫貂披风一件白狐披风两件马甲,再添两套新的棉衣棉裤。” 一边听一边笑,笑着指指桌上的包袱,对坐在窗下看书的小公子道:“四儿拿过来的。” 小公子点点头:“六月六晒红绿,每年都要这样折腾一番。” 唐棣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看她跟陈叔福一福身,要走的样子,一步窜出去喊道:“四儿,进来给爷和小公子烹茶。” 乔容咬牙看着他,期望小公子能放她走,就听小公子隔窗笑道:“好久没有喝到四儿的茶了,那就偏劳你。” 她只得留下,陈叔搬来茶炉茶壶,她蹲在廊下点着火,一边扇着一边在心里骂唐棣,都说了日后当没认识过,还没完没了,真是无赖厚脸皮。 煮好茶端进去的时候,小公子还在看书,唐棣手中扇子比划着招式,刷刷刷得指东打西好不热闹,忙碌间隙问小公子道:“仲瑜可记得乔四姑娘?” 乔容正给小公子真茶,突然听到他问了这么一句,手中茶壶险些掉在地上。 “我自然记得,去年五月里,我穿着夹袍卧病在床,多走几步路就累得两腿发软,我觉得自己命不久长,遗憾没见识过天下之大。正好我娘派陈叔去往徽州,我死缠烂打跟了去,沿途大开眼界,一场大雨在山神庙遇见乔四姑娘,她送给我一册《养生十诫》,我背着我娘,照着册子上去做,一年过去,我的身子强健许多,早晚打一套拳,每日中午偷着喝凉茶,也没事。”小公子搁下书,有些调皮得看着唐棣,“你今日怎么提起乔四姑娘来了?” “我这次南下,确实是找她来的。”唐棣笑笑。 乔容凝神斟茶,假装没听到。 “你真的跟她订亲了?”小公子有些惊讶。 “那倒没有。”唐棣摇头,“我母亲在京城为我问了一门亲,大学士的孙女,其父为翰林,真正的书香门第,虽然我父亲和大学士都是一品,可我朝重文轻武,若非如今西边外患猖獗,朝廷倚重我父亲,复职后又加了爵,大学士府是不肯与将军府联姻的。我母亲为此事回京中我外祖父家住了半年,眼看着要成,大学士家乡歙州来一封书信,提到乔财神家的四姑娘在众人面前赌咒发誓,说她与我有口头婚约,并有阴阳鱼的玉珮为证。” 乔容面无表情垂手站着,心想原来我阻了他的好姻缘。 “你们家说没有,大学士家认死理,你的姻缘陷入僵局,于是,将军夫人派你来到杭城,找四姑娘对质,我说的可对?”小公子笑道。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唐棣点头。 “那,你找着乔四姑娘了吗?”小公子笑问。 “一筹莫展。”唐棣摇头,“不过,派了人去延溪,这一两日也该回来了。” “从我们家大门外向东,到原来乔府外墙尽头处向北,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西北向的斜街,穿过去就能看到一座绣坊,先前叫做财神绣坊,后改名巧手绣坊,开绣坊的不就是乔四姑娘?”小公子看着唐棣笑。 小公子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乔容心中惊讶不已。 唐棣也故作惊讶:“堂堂四姑娘竟开了绣坊?” 乔容心里嗤了一声。 “因那册《养生十诫》,我身子强健许多,有了活下去的信心,精神一好,发现活着的诸多乐趣,我一直惦记着向乔四姑娘当面致谢。回到杭城后,就让陈叔打听乔财神的下落,他是当地人,消息来源众多,他跟我说乔财神夫妇下世了,我不肯信,直到亲眼看到天竺寺后山的坟茔。”小公子抿一下唇,“乔财神夫妇如此下场,我更牵挂四姑娘是否安好,很快,陈叔跟我说她开了一家绣坊,我做不了别的,只能嘱咐韩管家,家中有刺绣的活计,都让她的绣坊来做,算作我对她的报答。” 小公子竟然在暗中帮她,乔容心中感慨不已。 唐棣感叹道:“仲瑜,你可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那你就是灯下黑了,乔四姑娘人就在眼皮底下,你却找不到。”小公子笑笑,“不过,你找到她又如何?一个姑娘家,在众人面前赌咒发誓与你有婚约,她定是遇上了难处。” “这我倒是知道,她被乔家大太太逼婚,逼着她嫁给延溪村一个泼皮,你也见过,就是那位里长公子。”唐棣说道。 “乔家大太太?她的大伯母?”小公子手中茶盏咚一下搁在几案上,“做伯母的竟然坑害自己的侄女?当初到了延溪,我觉得人已交在自家人手里,定是万无一失,次日一大早就离开了。” “仲瑜总以为这世间人人向善。”唐棣摇头,“岂不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之远当时也是护送乔四姑娘去的吧?”小公子笑问。 “不错,奉家父之命。都知道我父亲与乔财神交好,乔财神蒙难的时候,他也受到牵连,做不了别的,命我护好乔财神的掌上明珠。”唐棣问,“仲瑜呢?是奉父命还是母命?” “是我母亲吩咐的,不过我母亲与乔府两位太太素无来往,她是替我父亲报恩。母亲说过,当初我们家逃难来到杭城,父亲托人到乔财神府上求个差事,乔财神听到祖父是钱粮师爷,笑说钱粮师爷都是一代传一代,你定是能耐人,正好粥厂缺人,你去管粥厂吧,虽有些委屈你,可也是救苦救难的功德,我父亲有了这差事后,我们家都活了下来,而且越过越好。”小公子说道,“乔财神任人唯才,对属下的德行却不够细察,也是遭来祸患的原因之一。不过人非圣贤,谁也不能尽善尽美。乔财神的寿命虽不够一甲子,可他的一生足够传奇,好过庸庸碌碌活百年。” 乔容鼻头一酸,她一直替父亲不值,可小公子这句话,让她心中安宁许多。 她低了头强忍着要哭的冲动,唐棣看她一眼,摆手道:“时候不早了,四儿回去歇着吧,我来为仲瑜烹茶。” “回去吧。”小公子冲她笑笑。 回廊外听到小公子说:“四儿的声音和四姑娘的很像,在我想象中,四姑娘也有四儿那样一双眼睛,明亮而灵动,是以,我不自觉得善待四儿。” 她脚下加快,从弈楼后门进入小道,再忍不住,靠着墙滴下泪来。 “就知道你得躲起来哭。”一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块帕子,带着他特有的清香。 她一把抢过去蒙在脸上,用力抹着眼泪。 “别哭了,也别抹了,抹白了可就露陷了。”他的声音又是那样的软。 她顿时止了眼泪,袖子里抽出一块粉扑,在脸上扑了几下,咬唇看向他。 “行了,不会露陷了,回去吧。”他轻声说道。 “山东是不是有个齐河县?”她的声音硬梆梆得,也只能问他了。 “有啊,山东德州齐河县,孙大人就是齐河县人,也就是说,那儿是仲瑜的故乡。”他看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二姑娘说,她们的大姐姐,远嫁在山东齐河县,她还说,和她们不是一个姓。”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就是好奇。” “那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他笑笑说道,“孙太太先嫁在山东德州齐河县,生有一个女儿,丈夫得肺痨死了,再嫁县衙钱粮师爷的公子,成亲后,夫妻二人到泰安做了买卖房舍的掮客,十五年前泰安发生蝗灾,他们一家逃难到了杭城,之后的事,仲瑜刚刚说过了。” 她咬一下唇又问:“先嫁的那家姓什么?” “那倒没问。不过,这些和你进孙府有何关系?”他问道。 “我自有目的。”她抬头看向他,“你能不能不问?” “你先问我的。”他嘴角浮起笑意。 “我就问一句,谁让你说那么多。”她说着话抬脚就走。 他追了过来,将提着的灯笼塞进她手里,站定脚步看着她的背影挑了唇笑。 姑姑节③ 回到青云轩,崔妈妈在里面坐着,瞧见她进来,笑说道:“可算回来了,让我好等。” “崔妈妈请你去她家吃饭。”二姑娘问道,“可是在弈楼吃过了?” 二姑娘一副希望她吃过了的表情,可机会难得,她摇头道:“还没有。” “那正好,跟我走吧。”崔妈妈过来一把攥住她手。 二姑娘唤一声四儿,欲言又止。 崔妈妈笑道:“知道二姑娘离不开她,你放心,明日一早定全尾全须得回来。” “去吧去吧。”二姑娘摆摆手。 到了崔妈妈家的小院,一位老婆婆出来开了院门,看到乔容有些惊讶,崔妈妈笑道:“我干闺女。” 乔容福了一福,老婆婆点点头,对崔妈妈道:“屋子拾掇干净了,饭菜也做好了,你既回来了,我走了啊。” 崔妈妈笑说声好,老婆婆进屋解下围裙,慢吞吞走了。 乔容看着她的背影,头发花白弯腰驼背的,笑说道:“这位婆婆年纪很大了吧?干娘怎么不找个小丫头侍奉?” “年纪虽大,会做饭,也爱干净,主要是可靠。”崔妈妈笑着招呼她进屋。 乔容跟进去,不动声色观察,屋中干净爽利,布置简洁,一如崔妈妈的风格,东边用碧纱橱隔出卧房,碧纱橱外开间乃起居所用。 进门对着窗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椅子后靠墙摆着条案,条案上居中放着宝瓶铜镜,宝瓶里插着鸡毛掸子,两边有几个瓷罐,对面窗下一张方几两张圆凳,西边别有天地,两边垂下青色纱幔,纱幔后是一张坐榻,坐榻上摆着炕几,炕几上隔着烟袋烟斗,还有一对青瓷的棋盒。 乔容心中一动,笑说道:“干娘的家比我想得还要清新别致。” “白日里进府侍奉,夜里回来睡觉而已,什么别致不别致的,都用不上。”崔妈妈嘴上说着,脸上露出受用的笑容。 乔容说声干娘稍等,快手快脚去厨房打了水来,侍奉崔妈妈洗手洗脸,自己也洗干净了,一切收拾得不留痕迹,这才过来。 崔妈妈坐在餐桌旁笑着唤她坐下,罩子揭开,乔容吸一口气笑道:“这位婆婆做的饭菜可真香。” “那就多吃些。”崔妈妈笑道。 吃几口饭菜,乔容笑着指指靠墙的条案,舔一舔唇道:“瓷罐里装的可是酒吗?刚刚拿掸子的时候,闻到一股子酒香。” “瞧你那馋嘴样。”崔妈妈笑道,“干吃饭也没意思,不如喝些酒助兴。” 乔容起身去拿,崔妈妈指着几个瓷罐说道:“青色的那个里面是杨梅酒,黑色的是我们山东的兰陵酒。” “我只喝过杨梅酒,没喝过兰陵酒。这兰陵酒好喝吗?”乔容洗着杯子笑道。 “杨梅酒也就是夏日里解渴用的,算不上是酒,兰陵酒才是真正的酒。”崔妈妈拿过黑色瓷罐倒了一盅,笑着递在乔容面前,“要不要尝尝?” 乔容闻一闻皱了眉头,手在鼻子底下扇着风,吐一吐舌头:“乖乖,闻着就辣。” “尝尝,尝一小口。”崔妈妈手依然举着。 她皱眉嘬一小口,呛咳着落下泪来,告饶说道:“又辣又涩,我还是喝杨梅酒吧。” 崔妈妈看着她笑笑,吱儿得一声,抿了半盏下去,嗯一声笑道:“还是这酒痛快。” 说说笑笑边吃边喝,乔容不时劝酒,看她晕生双颊眼眸发亮,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正要开口询问,突听外面有人嚷了起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恼怒说道:“老爷今日又不来吗?都多少日没来了?把我一个人关在这儿,白日里都不让出去,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略微老成些的声音解劝道:“这不刚送来两套首饰好几套衣裳吗?老爷外面忙,家中又有一大家子,姨太太得体谅老爷。” “他家中的太太是不是个母老虎?要不怎么不敢让我进他家的门?”女子尖声说道。 “姨太太别居有多清净,何必跟一大家子人搅和?你想进门,就得给老爷生儿子才行。” “一个月就来三趟,怎么生儿子?” “一个月三趟不少了,有些个做小的,一个月轮不上一回……” 崔妈妈脸色一变,起身关了屋门,对乔容道:“隔壁不知什么人,背着太太纳了外室,隔几日不来,那女人就吵闹不休,别听,再污了你小孩子的耳朵。” “我只顾着专心陪干娘喝酒,什么都没听到。”乔容笑嘻嘻说道。 崔妈妈点点头:“这样才对,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耳朵里收拾。” 她再坐下时,不知为何,脸上有些不悦,也不用乔容劝,闷声不响连喝几盏酒下去,眼神变得迷离,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哼一声说道:“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乔容斟酌着说道:“是有很多不好的,可也有好的啊,咱们府上的孙大人就很好啊,他和太太那么恩爱,刚搬来那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非要拉着太太的手,太太含羞,偏不让,跟两个小孩子似的,朱大娘提起来羡慕不已呢。” 崔妈妈嗯了一声,“你没见过太太年轻的时候,美艳动人,听说大人当年只看一眼就迷上了,偏偏人家不只美貌,还见多识广,懂得的比大人还多,大人能有今日,全靠着太太。” 乔容附和笑道:“没错,咱们太太又美丽又高贵,举手投足都是杭城人的做派。” 崔妈妈笑了起来:“太太打小在杭城长大,自然通身都是杭城人的气派,当年她一个寡妇,又比大人长好几岁,大人为了娶她,偷偷给了她那公婆许多银子,家中积蓄折腾去大半,成亲后被父母发现,给赶了出来,不得已到泰安谋生。” “就像是戏文里的患难夫妻,历经磨难苦尽甘来,难怪大人和太太那样恩爱。”乔容笑说道。 “可太太再美,如今已是年过四旬,跟年轻姑娘没法比,这大人啊,难免有些别的心思。”崔妈妈又喝一盏,“可太太还蒙在鼓里,依然顺着他爱着他。” 说着话端起一盏酒,晃悠悠踱步到纱幔后坐榻旁,弯下腰轻抚着那一对棋盒笑道:“太太你放心,奴婢会帮你看着他的,在西河直街的时候,好几次都是奴婢拦下来的……” 说着话猛然住口,警惕看向乔容,乔容没听到似的,好奇而专注望着棋盒旁边的烟斗:“干娘也爱抽水烟袋吗?我在寺庙里的时候,住持师太每日都抽水烟袋,常常叫我给她点烟换烟袋。不过,她的烟杆是竹子的,没有干娘这个好,干娘这个烟杆黄澄澄的,烟嘴儿碧油油的,真好看……” 说着话起身过来摸了一模,又敲上一敲:“是什么做的?” “烟杆是铜的,烟嘴儿是玉的。”崔妈妈笑容里带些得色,“听说乔财神用的也不过如此。” “玉的烟嘴儿?”乔容瞠大了眼,“干娘真有钱。” “我买不起这样的好东西。”崔妈妈拿起来瞧着那烟杆笑道,“是别人留在我这儿的,我得空的时候也抽几口过瘾。” “干娘这会儿要抽两口吗?”乔容笑道,“我来侍奉干娘。” “好啊。”她盘膝坐到榻上,一袋烟点起来,咕噜噜抽着,舒服得微眯了眼,发出几声轻哼,眼神惺忪茫然,似在梦游一般。 乔容给她换着烟袋,瞥一眼那棋盒笑问道:“干娘可是困倦了?” 她摇摇头,声音慵懒说道:“我呀,想起了一些事,还在想一个人,这烟袋是他的,那两盒棋也是他送给我的,这院子,他只来过一次……” 这个她,说的是太太吗?乔容想着。 “窗下那张方几上刻着棋盘,是我专门为他挑的,他那次来,与我在窗边面对面下棋……”她接着说道。 乔容忙借机说道:“原来干娘会下棋,干娘太厉害了。” “不过会走几步。”她笑一笑,“学起来太难,学了好多年,总是他赢。” “崔妈妈的棋可是太太教的?”乔容笑道,“听二姑娘说,弈楼的匾是太太题的,因为太太擅棋,取名弈楼。” 一张坐榻用纱幔阻隔,远远瞧上去,像是一座神龛,上面供着烟袋烟斗和一对棋盒,刚进门的时候看到这些,乔容以为那是她对一个男人的念想。 可她刚刚抚着棋盒说的一番话,让乔容觉得,她崇拜着孙太太信赖着孙太太,她甚至为了维护她,替她阻挡孙大人渔色,她断定,这两样东西是孙太太的,于是,趁着她酒后昏聩,终于将这一句话问了出来。 “那个字,是下棋的意思?”崔妈妈手中烟袋杆抖了一下,乔容的心也跟着一颤,难道这句话问错了。 “二姑娘那么说,我有些不信,看不出太太会下棋,弈楼是给小公子住的,定是因为小公子擅棋。”乔容笑道。 “二姑娘说的没错,确实是太太擅棋。”崔妈妈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这天底下就没有太太不会的,太太什么都会。” 心中的猜疑的得到证实,漂浮多日的心落了下来,她如释重负,看崔妈妈一袋烟抽完,忙凑过去换烟袋。 “不抽了。”崔妈妈摇摇头,端起手边那盏酒喝下去,酒杯交在乔容手里,突然哎吆了一声,手捂着额头道,“四儿,我头疼的厉害。” “是不是酒喝太多了?”乔容忙道,“我给干娘煮些醒酒汤去。” 去厨房煮好醒酒汤端过来,崔妈妈从坐榻上挪到了窗边,窗户大开着,凉风呼呼直吹。 “干娘仔细头疼。”乔容盛一碗汤端过去,关上窗户笑说道:“这醒酒汤的手艺是我跟人学的,喝下去酒就醒了,干娘喝一碗试试看。” 崔妈妈喝一碗下去,两手捧着头说道: “不行,更疼了,兰陵酒酒劲太大,醒酒汤不管用,还得拿井水冰着,四儿你去后院井边打一桶水来,趁着冰凉的时候拧了帕子,敷在额头上就好。我每回喝多了都得那样,别的法子不灵。” 乔容忙提着灯笼进了后院,后院是一所小花园,假山凉亭花香馥郁,顺着石头小径寻到井边,刚要过去,一个人从身后猛扑过来,将她扑倒在地。 她张口喊一声救命,那人死死压着她,膝盖在她后背上一顶,两手紧紧摁住她头,她的脸被摁在井边的湿土里,憋闷得不能呼吸,死命扑腾几下,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姑姑节④ 头顶阴风直吹,身子似乎悬在空中,又好像被什么顶着,胸腹间堵得难受,混沌中有人一下一下在她腰间猛掐,她困惑着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张张口想要说话,嘴被什么塞住了,身子动了动,才发觉手脚都被捆着,动弹不得。 “醒了?”是崔妈妈的声音。 她嘴里呜呜了几声,崔妈妈哎吆一声笑道:“想说话?不能让你说,巧嘴叭叭叭的,干娘听了又得心软。” 她转一转脖子试图抬起头,砰得一声,头顶撞在坚硬的石头上,闭了眼集中精神,发觉自己是头朝下呆着,她挣扎起来。 “别动,再乱动可就掉井里去了。”崔妈妈的笑声里带着讥讽。 井里?双脚悬空,肚腹处又湿又冷,脑袋朝下,阴风不时扫过脸颊,原来自己趴伏在井沿上。 她要做什么?我那句话出了纰漏? “四儿啊,要怪只能怪你太善解人意,又送帕子又做鞋,还给我磕头叫我干娘,我一高兴带你来家里吃饭,这一吃饭,你又哄我喝酒又给我点烟,你这孩子可真是,每一样都做在我心坎里,我太喜欢你了,一高兴跟你说了我的秘密,这秘密本该烂在肚子里的……”她叹一口气,“看你当时的模样,应该是没听明白,可你那么机灵,回头仔细一琢磨,就琢磨明白了,你又跟二姑娘要好,万一你说给她听,我可就完了。”她的手轻抚着她的腰背,“所以说四儿啊,干娘再喜欢你,也不能留着你了。” 乔容身上若有蚂蚁在爬,她难受得扭动着身子,想要躲开她的手。 她的手不动了,紧紧摁在她腰间说道:“干娘心里有很多秘密,对谁也不能说,只能一个人藏着,藏得久了,想起来心里发苦,夜里又总是做噩梦,梦到小鬼索命,梦到太太不要我了……” 说到太太不要她了,她的手指痉挛一般收缩着:“今日索性跟你说一说,说出来,心里也能痛快痛快。” 谁要听你的秘密,乔容恨不能捂上耳朵,又一想,也许她的秘密和孙太太有关,她一动不动趴着,嘴里呜了一声。 “想听是吧?”她拍一拍她,幽幽说道,“我喜欢太太,可也怕太太,她一双利眼,似乎能看到我心底里去。那年在泰安她看到我,她问我,我儿子缺一个乳娘,你要跟着我吗?她那样看着我笑,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将女儿搁进丈夫怀中,站起来跟着她就走,我听到女儿在哭,可是我饿怕了,我想活下去……” 这个女人竟然扔下自己的女儿,跟着孙太太来了杭城?乔容心惊肉跳之余,想起唐棣说的话,若孙太太不是好人,崔妈妈也不会是好人,你会惹来麻烦。 好吧,我承认你是对的,你总是对的。可是你告诉我,我这会儿该怎么办? 那个女人压抑得抽泣起来:“我活下来了,可我天天做噩梦,梦见我女儿追着我哭,哭声又尖又细,跟线一样缠着我的脖子,我喘不上气来,我跟太太哭诉,太太带着我去做了一场法事,太太对我说,行了,他们得了超度,转世投胎去了,你就放心吧。可我还是做噩梦,太太就说,你这是心魔,既做了就不要后悔,你跟着我,我保你这辈子头戴金银身穿绫罗吃香喝辣,你呀,重头再来一次,你还得这么做。” 就是说,这个女人自私,孙太太看准了她自私,救了她一命,让她死心塌地做孙家的奴仆,乔容厌恶得直咬牙,一口咬在嘴里塞着的帕子上,没使上劲儿,气得两腿使劲扑腾着,扑腾几下往下一栽,那个女人一把薅住了她。 “我还没说完,不能让你掉进去。”她哭得更加哀戚:“后来我想再成个家,太太没说话,却拉着脸好些天不怎么理我,我知道太太怕我有了牵挂,不能一心为着孙家,再不敢提起,可是,我是个人啊,我才二十多岁,我想要个男人,老爷他……” 她止了哭泣,声音柔和说道:“老爷来到杭城后开了眼界,眼睛总往年轻漂亮的姑娘身上瞟,我为着太太去劝老爷,老爷就说,你从了我,我就听你的。老爷他高高瘦瘦的白净净的,我没想到老爷能看上我,没想到我能和太太共同伺候一个男人,我推让了几次,可越推让,老爷他就越……” 乔容这才明白,她抚着棋盒说的他,是孙大人,而自己一厢情愿想成了孙太太,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你说不急,可你还是心急了,这是头一回来她家,知道孙太太打小在杭城长大就行了,下一回,再下一回,来得多了,知道的就越多。你因心急,想要知道的更多,问出了不该问的话,以致功败垂成,乔容懊恼不已。 她兴奋起来:“我怀上过一次,不用老爷说话,我自己喝了滑胎药,为了不让太太生出疑心,一日没歇就侍奉太太去了,身子没养好,落下了毛病,再也不能生了,老爷知道后,夸我懂事。他对我更好了,他教我抽烟,与我共用一个烟袋,他还教我下棋……” “我很高兴,我用心学,我总算会了一样太太不会的,我也有比她强的地方,可我再怎么学,也总是输给老爷,他喜欢赢棋,赢了会高兴得哈哈大笑,他说最讨厌输……” “今日才知道太太擅棋,才知道老爷喜欢我什么,他在太太面前低眉顺眼的,一向得意的棋艺都不如太太,时日久了难免厌烦,我对他卑躬屈膝,我总是输给他,他在我面前高高在上,他自然喜欢。” 她都不知道太太擅棋,那太太究竟擅棋还是不擅棋?乔容更加懊恼,舌头试着去顶嘴里塞着的帕子。 她又在抚摩她的肩背:“四儿啊,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太太擅棋?你若不说,我一直醉着,明日酒醒之后不记得跟你说了什么,自然不会将你如何,你那样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过来,趁着你煮醒酒汤的时候,我坐在窗边吹了吹凉风,就更清醒了,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些舍不得你,可我仔细想了想,更舍不得现在的一切,太太信赖我,小公子尊敬我,大人疼爱我,隔一阵子来一趟我的院子,关上院门,就我们两个,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太太心机太深,恐怕不能长寿,她又长我十来岁,等她去后,说不定大人能将我续弦……” 她美滋滋得:“这样一想啊,只能将你舍下了。可是,干娘是真舍不得你……”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乔容拱着身子嗯唔几声,她拍拍她:“怪只能怪咱们缘分短暂,你去后,就说你给我打水醒酒,失足掉进去井里了,太太为了贤名,肯定会厚恤你的家人,不过你那些家人不像话,就给你表姑母吧,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干娘都去寺里给你上香,在菩萨面前许愿,让你早日超生,转世在一个好人家……” 她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听起来真有几分伤心。 舌头已经麻了,嘴里的帕子纹丝不动,她伸着脖子,头一下一下撞着井壁,像是在砧板上的鱼,丧命前总得试着扑腾几下。 脑袋撞得生疼,发出的声音却很小,几乎可以忽略。 她懊恼至极,早知今日命丧于此,还不如在延溪嫁给延公子,用鞭子抽着他让他上进,考取功名做官,十年二十年之后再给父母报仇。 如今要一命呜呼了,还谈什么报仇? 唐棣啊唐棣,你都知道那么多了,可会替我报仇吗? 我总说不让你管我的事,因为你替我报了仇的话,我就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活下去了。 算了,死了也好,死了就能见到父母,就能像以前那样和他们在一起,我想他们了,很想。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顺着额头淌下滴在井水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崔妈妈手下突然用力,死死摁住她腰,骗腿坐了上去,俯下身死死压着她,腾出的两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 完了,最后一丝希望没有了。 本想着她要制造我失足落水的假相,总得抽出嘴里的帕子解开我的双手双脚,无论做那个,我都能趁机试着逃脱。 谁知这个女人想得如此周全,竟然要再度使我晕厥,然后抽出帕子解开我的双手双脚,再拎住两只脚往下一扔…… 她害怕了,怕得魂飞魄散,没了半分自我解嘲的洒脱。 她在心里大喊,救我,谁能救救我? 唐棣,救我。 唐棣,你无所不能,你救救我。 我会报答你的,我跟着你去京城作证,告诉大学士的孙女,我没有和你订亲,也没有什么信物,是我为了自保胡乱捏造的,然后你成就你的良缘,我回来接着报仇。 捂着口鼻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她两眼一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轻得飘了起来,她看到崔妈妈抠出她嘴里的帕子,从井沿上站起身,扯下绑着她双手双脚的绳子,两手握住她的脚腕,用力往起一拎,她倒挂在井中,她狰狞笑着松开手,她掉了下去,井底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口鼻之中有水灌了进来,头皮酸麻,头发竖了起来。 她挣扎着扑腾着,有人在耳边埋怨她,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让你学着洑水,你就是不学,这下好了,被人扔井里了,你冷不冷? 我冷,她打着牙磕说道,又怕又冷…… ※※※※※※※※※※※※※※※※※※※※ 感谢给我投地雷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个; 非常感谢磨磨对我的鼓励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夜话① 冰冷和恐惧交缠着,结成一张密密的网,紧紧裹住了她。 她想要摆脱,她宁愿死去,若是死了,就能无知无觉,可那冰冷像一根根的刺扎在她身上,让她从头到脚生疼不止。 她颤抖着嘶喊着,有人靠近她,将那网一点点撕开,将她抱了起来。 “娘,是你吗?”她哭了起来,“我又见到你了。” 母亲微笑着,又有一个人靠过来,从另一边抱住她,是父亲,她唤一声爹爹,父亲冲她微笑着。 渴求许久的温暖包围住她,她笑了起来,像婴儿一般蜷缩在他们中间,她一边一个紧紧握着他们的手,轻声呢喃道:“再也不要分开。” “不要分开。”他们笑着应和她,将她抱得更紧。 她安心睡了过去,睡得酣甜畅快。 唐棣坐在床边好笑看着她,这丫头一直在昏睡,明明一滴井水都没沾到,睡梦中闹腾得厉害,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害怕,打着牙磕蜷缩着身子不停发抖,薄被换了厚被,她紧紧攥着被角,将自己裹了起来,叫了娘叫爹爹,又是哭又是笑的,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睡了过去。 兴许是盖得厚了,她的鬓角额头渗出汗滴,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伸手想要扯去她的厚被,她两手攥得死紧,身下还压着半个,怎么也扯不动。 他看着她,黝黑的脸被汗水冲出一道一道的白,又成了大花脸,真是难看。 抿着唇站起身,到屏风后拧了帕子,过来弯下腰为她胡乱抹几下脸,她的脸慢慢露出本色,秀美而白皙。 护送她抵达延溪村的次日清晨,他打听到乔家大老爷的住处,沿着缓坡寻了过去,远远站在一棵樟树下凝目远望,雾色中看到一座精致的绣楼,绣楼四周凌空伸出徽州著名的飞来椅,俗称“美人靠”。 浓雾渐散,一位姑娘跪在美人靠的条凳上,两手扒着曲栏向外探头探脑。 谁家的姑娘如此大胆?看到她旁边站着的绣珠,才知道是自己一路护送的乔四姑娘。 带几分好奇仔细看着她,个子高挑腰身细瘦,身上一袭嫩绿,白皙秀美的脸上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得东张西望。 她向他看了过来,他笑一笑想要招呼一声,她却飞快一扭脸,缩着身子滑下条凳,背向外规规矩矩端坐着。 他望着她的背影,她脚下的花园中各色鲜花怒放,远远望过去,像是一抹漂浮在花间的轻云,好看极了。 那情形在他脑海中定格成了一幅画,回味徽州风景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得想起来。 此时看着她,那幅画又出现在眼前。 回身换了水又拧了帕子,继续为她擦脸,动作越来越轻,擦得越来越仔细。 换了好几次水拧了好几条帕子,直到她的脸白得透亮。 “疼……”她在睡梦中呓语着,一手捂上额头。 轻轻扒开她手,拂开额头上的齐眉刘海,不由吸一口气,额头上满是青紫,已经肿了起来。 找了药膏出来用指腹一点点抹上去,直到她额头上涂满薄薄的一层,手指抬起的瞬间,指尖触到她的眉心。 她的眉心轻蹙,含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痛楚。 指尖不觉摁上她眉心,看着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绣眉下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若花间的蝶翅。 指尖沿着眉心下滑,触上她睫毛的一瞬间,叶全在纱屏外低声说道:“启禀少将军,末将有要事禀报。” 他猛然收回手,带着些不解的茫然,站直身子大步绕出纱屏,皱眉问声何事。 “昨夜里夫人派了人来。”叶全说道。 他挑眉责问:“怎么不早说?” “昨夜里少将军过来的时候,末将追着想说,可少将军火急火燎的,连翻两个墙头,进了隔壁的隔壁。”叶全面无表情,“末将等啊等,等了一个多时辰,少将军扛着一个人回来了,一头钻进屋中再不肯出来,末将又是等啊等……” “闭嘴。”他指指他,“说正事,夫人派人来做什么?” “夫人说,请乔四姑娘去一趟京城。”叶全说道。 他犹豫着抿唇说道:“人还没找着。” “少将军不是说,端午夜里就找着人了吗?” “我怎么不记得?” “就是少将军和宝来喝酒那夜。” “那是我喝醉了,酒后胡言。” “可是,少将军是第二日清晨酒醒后说的。” “爷说没找着,那就是没找着,你若是给夫人透了消息,你自己想办法遮掩。” “可是,是少将军让末将如实禀报夫人的。”叶全申辩道。 “就说上回认错人了,还得重新去找。”他轻描淡写。 叶全指一指纱屏后,“里面躺着的不就是乔四姑娘吗?” 他咬了牙:“少在爷面前自作聪明,也说没找着,就是没找着。” “少将军怎么维护上乔四姑娘了?来杭城的路上还对她颇有微词……” 他扭脸看一眼纱屏后,低声斥道:“满嘴胡言,爷对她没有任何微词。” “少将军忘了?你出京上船后,在船上烦闷,抱怨说道,那乔四姑娘假装跟谁订亲不好,怎么偏偏想起爷来了?还编出个信物,说得有鼻子有眼。本想在京城闲逛两个月,这下可好,害得爷又得到杭城来一趟,还正赶上最热的时候,等着,爷一见到她,就把她抓到京城,交给我母亲处置。”叶全一字一句学着,“后来在宿迁,少将军遇上孙家的船,整日忙着跟孙家二姑娘逗乐,才不怎么闹腾了。” “你懂个屁。”他撸一下袖子,冲他挥了挥拳头。 叶全往后退了两步:“末将说的都是实情。” “去,把夫人派来的人打发走,再来回禀。”他摆摆手。 “可是……”叶全犹豫着。 “可是什么?”他咬牙道,“你是爷的人?还是夫人的人?” “得令。”叶全拱拱手,转身大步走了。 他在纱屏外站了一会儿,方转身进去。 她依然在昏睡,身子不再蜷缩着,放松得舒展开来,两手也不再紧攥被角,被子踢在一旁,脸冲外侧躺着,睡梦中弯着眉眼翘着唇角在笑。 他笑着摇摇头,拎起厚被扔在一旁,换一床薄被为她盖上,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闭了眼假寐,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 两眼睁开一条缝瞄过去,就见她跳下床,拎着鞋蹑手蹑脚往外走。 “怎么?想跑?”他好笑看着她的身影,声音低沉问道。 她脚下顿住,他招招手说道:“乖乖的给爷回来,省得爷费力气过去抓你。” 她往后一退,缩回床上,飞快伸出手将被子拽过来,蒙在头上蚊子哼哼一般说道:“你尽管笑话我,我听着就是。” 他挑眉看着她:“在你眼里,爷是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 “差不多。”她哼了一声,“总是拿我取乐。” “行了,小命险些没了,笑话你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软。 “就为了套几句话,费尽心机接近崔妈妈,又送帕子又做鞋又叫干娘,侍奉她洗手洗脸,给她打扇梳头,昨夜里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巴结讨好。”她懊恼得将头顶的被子裹紧了些,“到头来险些窝囊死,我都想笑话我自己。” “若是头朝下栽到井里淹死,确实是死得窝囊。”他睨着她,“问出什么来了?” “就问出来孙太太是杭城人。”她闷声道,“是不是擅长下棋都不能肯定。” “原来你进孙家是因为怀疑孙太太。”他问道,“你怀疑她什么?” “孙家花二十万两从钱家手里买了我们家的宅子,而钱家一直不见踪影,我怀疑孙家就是钱家,他们先用五十万两从聂太太手中买下宅子,将宅中值钱的东西全部转卖,所得应有七八十万之巨,就是说他们白得了一幢宅子。”乔容说道。 “你想证实他们空手套白狼,然后将宅子夺回来?”他问道。 “她们说借了外债,在园子里种菜种果树,可那些能赚几何?又在东墙外辟出六所院子,说是赁出去赚银子,可这六所院子只赁出去两所。足以证明她是为了掩人耳目,故作姿态。”她说道。 “掩盖什么呢?”他又问。 “掩盖他们家拥有万贯家财。”乔容说道,“在外人看来,孙家似乎有些寒酸,孙老爷堂堂通判,没有足够的排场,家中佣仆也有些少,实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光我见过的冬衣和那几盏琉璃灯,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可孙大人以前管着粥厂,那可是肥差。”他说道。 “管粥棚又能贪几何?孙大人这通判是捐来的吧?捐个六品官所费甚巨,又能很快放差,定是另外送了银子,再加上他们举家回乡祭祖,所费又是不少,这样一来,他们该紧紧巴巴才是,可孙家的银子只有开销少见进项,孙太太依然不慌不忙,一家上下起居豪奢,没有节俭之举,也未见变卖任何东西。”她说得头头是道。 “所以呢?”他问道。 “所以说,孙家发过一笔横财,数目巨大,不为人知。”她咬牙说道。 “你为何怀疑孙太太,而不是孙大人?”他说道,“孙大人以前在泰安做过掮客,买卖房子的事可能是他做的。” “你怀疑孙大人?”她依然不肯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道,“所以你住进了孙府?” 他嗯了一声:“四月里,我从京中沿着运河南下,在宿迁偶遇孙家的船,两位船老大相熟,闲谈间得知对方是杭城新上任的通判大人,运河上船来船往,其中官员甚多,我也没当回事,后来听到别人叫他孙大人,又说他在管过乔财神的粥棚,我才起了疑心。” “为何呢?”她问道。 “去年十月,为解救乔财神出狱,我住在杭城,顺便查了一下他以前的手下,那些掌柜啊账房啊,或下狱或逃亡,只有一个人安然无恙,就是西河直街管粥厂的孙正义,我觉得奇怪,特意问了乔财神,乔财神说开粥厂是做善事,朝廷这次并未对粥厂有任何追究,他全身而退也不奇怪。后来我去了一趟西河直街,说是孙家七月里搬走了。”他一把将她头顶被子扯下来,“热不热?” “热。”她抹抹脸上的汗,两眼亮晶晶看着他,“接着说。” “经过多方打听,说孙家到京城托人去了,若是到京城托人,孙正义一个人去就是,怎么会举家都去?又有人说顺道回乡祭祖,这种事有顺道的吗?”他看着她。 “就是说,他离开杭城前,已经知道自己要做官,是以带着家小衣锦还乡。”乔容说道。 “不错,去京城托人只是个幌子。”他赞赏点头,“乔财神之事牵连甚广,而他不只全身而退,还能飞黄腾达,成了最大的得益者。于是我决定接近他们一家,查一查他。” “于是,你就开始挑逗二姑娘?”她看着他。 他抿了唇,默然片刻挑了眉:“刚刚叶全跟我说话的时候,你听到了?” “没有。”她咬唇看着他。 夜话② “爷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却依然闪烁其词。”他指指她,又指指外面,“交谈结束,你打那儿来的,给爷回到那儿去。” 她一动不动,低了头说道:“听到了一些。” “听到就听到。”他搓一下手,假装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我看二姑娘性子爽直,有时候逗她几句,本想着相熟后借机打听他们家的事,到了扬州的时候,有一日夜里,突然看到仲瑜,我想起来他对宝来说过,他们家住西河直街,这才知道他是孙正义的儿子,我想都没想,就跳到了他家船上。” “你与小公子畅谈,故意拣他爱听的说,于是,他引你为知己好友。对吗?”她问道。 “仲瑜跟你说的?他竟然什么都跟你说?”他有些忿然。 “小公子与二姑娘说起你的时候,我听到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唐棣就是我认识的秦来宝。”她笑一笑,“你为何跟孙家提起你真正的身份?” “因为我知道孙太太势利。她得知旁边船上是常州知府的公子后,让自家的船一路紧跟,明知道许公子调戏二姑娘,竟装作不知道,恨不得将二姑娘送到人家船上去。”他嗤笑道。 “自从得知你的身份,她再不管什么知府公子,恨不得将二姑娘送给你?”她好笑看着他。 “说有用的。”他指指她,“你怀疑孙太太什么?” “能不能先不说?”看他板了脸,忙说道,“这会儿脑子里很乱,等我想好了再说。” “给你一天,明天说。”他抱臂看着她。 “唐公子怎么救了我的?”她低下头问道。 “正好路过。”他回答四个字,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她偏偏追根究底:“来这儿也不路过崔妈妈家呀。” “我去头一家,跟她家挨着,正好路过。”他随口说道。 她惊讶道:“头一家住着的女子,是你纳的妾室?” “别侮辱爷的品味。”他嗤之以鼻,“反正爷正好路过,听到一个疯女人又哭又笑絮絮叨叨,趴到墙头一瞧,那个疯女人坐在井沿上,旁边趴着一个人……” 他弯下腰学了起来:“就这样,头和脚朝下屁股朝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说着话瞥一眼乔容,她两手捂了脸:“你总归要笑话我的。” 他直起腰看着她笑:“以为她是责罚自己的小丫头,故意吓唬她的,本想一走了之,可又听到她一口一个四儿,又口口声声自称干娘,才知道是你。我从墙头跳下去的时候,她正在解你脚腕上的绳子……我问你啊,你临死前想什么了?” “还能想什么?想着谁来救救我……”她想着自己心里一次一次喊,唐棣救命,唐棣救命,不说话了。 “想到谁了?”他好奇问道。 “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我爹娘的鬼魂,乱七八糟的。”她说道。 他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似的:“你想怎么处置崔妈妈?刑讯逼供?还是直接处死?” 她思忖着:“我还得进孙府做小丫头,接着查探,暂时不能动她。” “那你快想。”他指指外面,“天就要亮了。” “你也帮我想想啊。”她急得直搓手,央求看着他。 “你想接着进孙府,就得一切如常,她也得接着去侍奉太太。”他说道。 “昨夜里她可看到你了?”她急道。 “那倒没有。”他摇摇头,“你手里可有她什么把柄?” 她眼眸一亮:“有了,可以拿那两样东西要挟她。” “哪两样?”他问道。 “她房里有两样孙大人的东西,她不敢让太太知道。” “孙大人?”他诧异问道,“不会吧?” “就是那么回事。”她点点头。 “孙正义还真是荤素不忌。”他摇着头笑。 “我这就过去,跟她说清楚,她不听我的,我就告诉太太,她跟孙大人有奸情。”她咬牙切齿溜下床。 “等等,你的脸……”他指指屏风后,“你的脸得涂黑才行。” 她转进去看着面前的铜镜咦了一声:“怎么这样白了?跟洗过脸似的。” 他不说话,抿着唇沉默。 “出汗出的?”她抹着粉扑自言自语。 “是不是我都掉到井里去了,你赶到后把我捞上来的?”她隔着屏风问道,“我记得掉进去了呀,可是衣裳没湿,是不是我的头进去了,身子还没进去?” 他有些想笑,依然没说话。 “头发也没湿,上面戴的珠花还在呢,真是奇怪。”她又道。 “抹好了没有?天都亮了。”他催促道。 “好了好了。”她忙忙从屏风后出来。 “额头还疼吗?”他歪头看着她。 “不疼了。”她摁一摁前面的齐眉刘海,“稍微有些肿,有些发青,都不用抹灰粉了。” 他满意嗯了一声:“那走吧。” 她在前他在后,趁着朦胧夜色往崔妈妈的院子里而来。 “之后的打算呢?”他低声问道。 她做个手势:“借刀杀人。” “怎么个借刀杀人?”他看着她笑。 “你瞧着吧。”她信心十足。 “好,那爷就等着看热闹了。”他打个哈欠。 “也别光看热闹。”她犹豫着,“万一我不成,你还得救我。” “为何?”他嘴角噙一丝笑问道。 “我不想死。”她捏紧了拳头,“我爹娘死后,我曾经觉得生不如死,可昨夜里被崔妈妈捂住口鼻,晕厥过去那一瞬间,我想活着,就像我爹娘,那怕他们穷困潦倒,那怕病了残了,只要他们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低声重复一句,又喃喃自语道,“为何要求死呢?” 他看着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往前迈一大步,与她并肩而行。 东边的天空露出一丝曙光,她加快了脚步,他默然紧跟。 到了院门外,她扭脸问他:“你要跟着进来吗?” “我不跟着,你自己能从井里拎起人来?”他看着她笑。 “在井里吊着呢?”她惊讶道。 他点点头:“头朝下吊着。” “都一夜过去了,还能活着吗?”她忙问。 “死不了。”他笃定说道。 到了井台旁拎了人来,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头发上身上被潮气熏得湿漉漉的,一动不动直挺挺躺着,死了一般。 疑惑看向唐棣,他低声说道:“活着呢。” 弯下腰伸手指在鼻端一探,果真有气。 “你先躲起来。”她说一声,咬了牙左右开弓,几巴掌甩下去,崔妈妈悠悠睁开了眼。 下手还真狠。唐棣躲在假山石后,扬了唇笑。 “干娘可记得昨夜里的事?”乔容含笑问道。 “不记得了。”她揉着额头坐了起来,“怎么到后院里来了?我是不是喝得烂醉?闹得厉害?” “干娘不记得,我可记得。干娘要将我扔井里去,不想脚下一滑,自己掉井里去了,这不,我忙了一夜,才把你拽上来。”她笑眯眯看着她。 不去唱戏可惜了,唐棣又笑。 “你想怎样?”她咬牙问道。 “回屋去,把自己拾掇干净,准时进府侍奉太太。”她指指前院,“否则,我把你和孙大人的奸情告诉太太。” 她的手抖了一下,快速爬起来往屋中走去,进了屋中转身看着她,扑通一声磕下头去,哀声哭道:“四儿也知道,我是个可怜人,我孤孤单单没有亲人,仰人鼻息做了半辈子奴仆,四儿,我求求你,别告诉太太。” “你听话,我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她指指脸盆架,凶巴巴说道,“赶快洗脸梳头。” 像是露出尖牙的小兽,唐棣躲在碧纱橱内,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样子,笑着心想。 她洗干净脸,梳头的时候说道:“四儿,干娘昨夜里一时糊涂,既然是母女,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也没什么,你别跟干娘记仇,你这次饶了干娘,干娘送你进瑜园侍奉,帮着你上小公子的床,日后给小公子做个姨娘,或者你要有手段,干脆做了孙府的少奶奶,以后干娘仰仗着你,沾你的光,可好?” “好啊。”乔容笑得眉飞色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若是太太早日去了,干娘做了孙大人的续弦,我和干娘可就是婆媳了。” 瞧把你美的,正中下怀是吧?唐棣咬了牙。 “就这么说定了。”她看着铜镜中的乔容,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你且瞧着,干娘如何将功赎罪。” 看她梳得差不多了,乔容过来拉她起来,手搀进她臂弯里笑道:“不早了,走吧。” 她看向纱幔后的坐榻,脚下生了根一般。 “干娘放心,搁在那儿谁都拿不走,不是说那位婆婆很可靠吗?你看,她来了。”乔容指向院门口,昨日那位老婆婆慢吞吞走了进来。 她略略放下些心,即有人在,东西一时半会儿丢不了,进府跟太太点个卯,就说昨夜里喝多了酒,太太最厌酒气,定得放我回来,回来就将和他有关的东西全扔井里去,不,全埋土里去,不,全部砸烂烧成灰,看这个小丫头还拿什么要挟我。 再看她胸有成竹的笑容,想着昨夜里的事,知道是有人帮她,好吧,那就只能比快了。 到了院门口,嘱咐那婆婆道:“大娘把家看好了。” 老婆婆说一声放心,她吁一口气,任由乔容半拖半搀着往外走。 出了院门,乔容回过头去,老婆婆进了厨房,一人从正房窗户里探出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她忍不住抿了唇笑。 家贼① 见到二姑娘,头一句话就说道:“奴婢求姑娘件事,到太太那儿把崔妈妈绊住,别让她离开。” “她怎么你了?”二姑娘皱眉道,“昨夜里暗示你别去,可你就是听不懂,巴巴得跟去了,我竟不知道你何时跟她打得火热,我告诉你,她不是什么好人。” “奴婢知道了。”乔容忙忙给她净了脸,梳着头说道,“咱们得赶快,省得她跑了,具体缘由回头再跟你细说。” “放心,她跑不了。”二姑娘笑道,“我娘每日早起梳头就得梳半个时辰,先蘸着桂花油篦,然后用银梳子梳九十九下,雷打不动。” 乔容心中着急,利落为她梳好头发换好衣裳,笑说道,“咱们走吧。” “去了也是等。”二姑娘不紧不慢说道。 “快走快走,这不怕一万,单怕万一。”乔容恨不得拽着她。 “瞧把你急得。”二姑娘乐了,“那走吧。” 到了仁寿堂上房,隔着窗户一瞧,果真如二姑娘所说,崔妈妈正拿篦子蘸了桂花油,一下一下给太太篦头发,杏花隔窗瞧见二姑娘进来,忙迎出来笑问道:“二姑娘今日来得早。” “我找崔妈妈。”二姑娘往里一指。 崔妈妈听到说话声,扭头往外一瞧,看到乔容手下一抖,揪下太太两根头发来,太太嘶得一声,她跪了下去:“奴婢昨夜里一高兴,喝多了酒,这会儿还有些头疼,手也有些抖。” “难怪一身的酒气。”太太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让杏花来吧。” 杏花一听,哎了一声,撇下二姑娘脚步轻快走了进去,拿起篦子为太太篦着头发,笑说道:“太太的头发真香,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崔妈妈都有白头发了。” “你这丫头,她可比我小着十多岁呢。”太太含笑嗔道。 崔妈妈跪着说道:“奴婢头一次见着太太的时候,就是如今的模样,如今十五年过去,丝毫没变。” “行了,这儿有杏花,起来回家歇着去吧。”太太声音里笑意更浓。 崔妈妈忙不迭起来,正要往外走,二姑娘迎门拦住了,含笑说道:“娘,昨夜里想到唐公子,我翻来覆去得睡不着,不知该怎么才能跟他更近一步,特来请教崔妈妈。” “那快去吧。”太太笑出了声,“玉黎既开窍了,你好好教教她。” 崔妈妈看一眼乔容,说声可是,二姑娘笑着比手:“崔妈妈请,说话不用费神,你过去动动嘴皮,给我说明白了,再回去歇着不迟。” 崔妈妈不得已,挪动着脚步出来,慢吞吞跟着二姑娘回了青云轩。 进了院门,二姑娘喊道:“朱大娘,关门。” 朱大娘过来关了院门,崔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姑娘,你可别听四儿恶人先告状。” “四儿没有告你的状,你慌什么。”二姑娘一声嗤笑,“起来,进屋坐着说话。” 进了屋中,二姑娘坐下问道:“怎么一回事,四儿你说说吧。” 乔容伶牙俐齿将昨夜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二姑娘,崔妈妈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一句谎话没有。 崔妈妈跌坐下去,这个小丫头如此厉害,从她嘴里说出来,竟然全是我的不是,可偏偏,她说的是事实。 不对,她坐下去一个激灵,她说太太擅棋那句怎么不说?难道是她编的?她是不是有意在向我刺探太太的事?这么一想,前头连了起来,难怪她有意讨好我,难怪昨夜里最后关头,有人跳出来帮她的忙,原来她背后有人指使。 崔妈妈一声冷笑:“四儿,你有一句话没说吧?” “哪一句?”乔容笑问。 “你说太太擅棋,是二姑娘告诉你的。”崔妈妈大声说道。 “我?”二姑娘勾手指着自己,“我娘会下棋?我都没听说过。” “你怎么知道的?”崔妈妈声色俱厉起来。 乔容笑笑:“崔妈妈酒后糊涂,记错了,我是说二姑娘告诉我弈楼的匾是太太题的,弈是下棋的意思,我自己揣测是不是太太擅棋。” “后来的事全因这一句而起,我怎么会记错?”崔妈妈咄咄逼人,“你的原话是……” “行了。”二姑娘摆摆手,“她的原话是什么,我不想听。” “二姑娘,是有人派她来刺探太太的。”崔妈妈忙忙说道,“你可得好好问问。” 二姑娘哼了一声:“姓崔的我告诉你,你跟我娘哭诉你女儿冤魂不散,追着你索命的时候,我都听到了,你女儿是你害死的,这是其一,其二,在西河直街的时候,我好多戏瞧见我爹偷偷溜进你的屋中,你赖不掉。” 崔妈妈白了脸,二姑娘冷笑:“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心里难道不清楚?昨夜里被四儿撞破,还在这儿抵赖攀诬,要不要脸?” “二姑娘。”崔妈妈抖着唇,“太太待你不好,你饿了冷了,可都是我想着你……” “我娘是待我不好,可她的不好是想不起我不管我,可你总不忘提醒我娘,说二姑娘这样不好了,二姑娘那样不妥当了,二姑娘在外面丢人现眼了,我娘就会拿起鸡毛掸子,打得我全身都是血痕,你在旁边看着笑。”二姑娘唤一声四儿:“把她的嘴堵上,昨夜里她怎么堵你的,你就怎么堵她。” 乔容抽一条帕子出来,过去摁着崔妈妈就塞,崔妈妈脑袋左右摇摆,好不容易塞进去,呸一声吐了出来。 “真是笨。”二姑娘白她一眼,起身过去一手揪住崔妈妈脑后发髻,逼着她脑袋后仰,另一手捏住她腮,逼着她张开嘴,对乔容道:“塞,越往里越好。” 帕子塞进去,崔妈妈还在挣扎,二姑娘一手一个,捉住她双臂拧在椅子背后,吩咐乔容绑了双手,又将双脚和椅子腿绑在一处,笑看着崔妈妈对乔容道:“这下跑不了了?可放心了?” 乔容点点头,二姑娘道:“她是我娘跟前的人,你想将她如何,还是得看我娘的意思。” 崔妈妈眼里放出希冀的光来。 “我去跟太太说,二姑娘只需留住她,不过,我少不得假借二姑娘的名头。”乔容说道。 “我这名头不值钱,你爱借就借。”二姑娘摆摆手:“去吧,去的路上想仔细了。” 到了仁寿堂,太太正在用早饭,杏花出来问她何事,她迟疑道:“昨夜里崔妈妈请我到她家喝酒,我瞧见两样东西,回来跟二姑娘一说,二姑娘让我来告诉太太一声。” 杏花进去一回禀,太太吩咐让她进去。 她进去时,太太正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银耳汤,瞧见她进来,带着些不耐烦问道“怎么又来了?” “奴婢有要事禀报太太。”她双膝跪地,看了一眼杏花。 太太摆摆手,杏花走出廊下关上了房门,太太搁下小碗,抽丝帕拭一拭嘴角,看她一眼道:“说吧。” “崔妈妈说奴婢和她女儿同龄,一直待奴婢很好,奴婢也想着找个靠山,认她做了干娘,昨夜里奴婢去崔妈妈家中吃饭,崔妈妈喝了半罐子兰陵酒,笑着说给奴婢看两样稀罕物,一样是黄铜烟杆白玉嘴儿的烟斗,还有一对青瓷的棋盒,里面的棋子是玛瑙的。”乔容说得又快又急,有些害怕似的。 孙太太脸色变得青白,额角青筋暴起,咬一下牙问道:“那两样东西你再说一遍。” 乔容又说一遍,她眯了眼沉声问道:“后来呢?” “奴婢早起回来,给二姑娘梳头的时候说了起来,二姑娘一听就急了,说这两样东西是我爹的,怎么会在她家里?于是二姑娘将崔妈妈骗到青云轩关了起来,又打发奴婢来告诉太太。”乔容战战兢兢说道。 孙太太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玉黎,这件事她做得很好。” 待要起身向外,杏花隔窗含笑说道:“大人来了。” 随着说话声,孙大人神清气爽微笑走进,太太起身迎了上去,一手轻扯孙大人袖子,一手抚上他下颌,轻声笑道:“今日一早赶去衙门,没顾上修胡子吧?” “天还没亮,崔知府就打发了人过来,说是姚总督要来杭城巡查,商量迎接的事,商量罢我就赶回来了。”孙大人手捉住她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一句什么。 “老夫老妻的,说什么呢。”孙太太在他脸上轻拍一下。 “今日瑞兰帮我修胡子吧?”孙大人靠着孙太太,撒娇似的。 她闺名叫做瑞兰?乔容心中一震,突然就有些慌,杏花暗示她可以走了,她软着腿站不起来。 孙太太摁孙大人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拿出一把小巧的银剪子,一根一根为他剪着胡子,轻声说道:“听说,玉黎的小丫头认了崔家的做干娘。” “崔家的孤苦伶仃,认就认吧。”孙大人笑笑。 “昨夜里崔家的叫小丫头去她家吃饭,喝多了酒,拿出两样东西给小丫头献宝,一样是黄铜烟杆白玉嘴儿的烟斗,还有一对青瓷的棋盒,装着玛瑙的棋子。”孙太太在他耳边说道。 孙大人眼中笑容凝结,随即听到啪的一声,孙大人手击在梳妆台上,震得上面的匣子镜子哗啦作响,他咬牙骂道:“我丢了的东西,原来是被她偷去了,养这么多年,养一个家贼出来。” “我一听也没了主意,送官吧,她奶大了仲瑜,又服侍我十五年,我于心不忍,就这么放过她吧,又怕她不识好歹,日后还得坑害我们,老爷如今的身份,身边可不能养这么一个人。”孙太太柔声细气说道。 “先派人把贼赃拿回来。至于她人嘛,”孙大人捏住孙太太手,“随你处置。” 孙太太嗯了一声,一回头瞧见乔容,不悦问道:“你怎么还在?” ※※※※※※※※※※※※※※※※※※※※ 忙着烤面包,更晚了~~女神节快乐~~ 家贼② 乔容一惊,定了定心神,惶恐说道:“奴婢跪得腿麻,一时没站起来。” “这黑丫头是谁?”孙大人看着她笑问。 “玉黎的丫头,赶紧起来吧。”孙太太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杏花忙扶起她来,孙太太吩咐道:“杏花到二门上去,告诉老韩去一趟崔家的院子,把东西拿回来交给大人,四儿回去告诉玉黎,让她放崔家的走,就不用过来磕头了。” 乔容福了一福,匆匆回到青云轩。 二姑娘单手托腮疲倦坐着,崔妈妈趴伏在地上,头发散乱衣衫破碎,乔容指指她:“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惹着我了,我把她摁在地上一通狠揍,总算老实了。”二姑娘捋一捋头发,问她道,“太太怎么说?” 乔容将孙太太和孙大人的话学了一遍,崔妈妈翻身坐起,大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她用手挠着自己的喉咙,直到挠出血来。 “她是不能说话了吗?”乔容狐疑道。 “我嫌她聒噪,给她灌了些药。”二姑娘笑笑,“我跟你说过,我不会琴棋书画,可土法偏方有的是。” “姑娘的意思是,给她灌了哑药?”乔容心中有些急,这下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二姑娘嗯了一声:“嘴贱乱说话,活该。” “姑娘该上学去了,可用过早饭了?”乔容看向崔妈妈,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已经打发朱大娘去告诉叶先生了,今日不上学。”二姑娘站起来伸个懒腰,“累死我了,睡会儿去。” 刚走半截子楼梯,杏花扶着孙太太走了进来,孙太太一眼看到崔妈妈,扬起嘴角问道:“怎么这样狼狈?怎么了这是?” 崔妈妈啊啊啊嘶哑叫了几声,二姑娘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说道:“我给她灌了些药。” “是吗?”孙太太忍不住笑了,“这样倒是省事,崔家的,我知道你对我颇有抱怨,觉得当初是我逼着你扔下了女儿,又是我拦着你不许你再嫁人,可是这人呢,不能得陇望蜀,没有我,你如今是什么光景,你可想过?” 崔妈妈死命摇着头,孙太太叹口气:“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偷谁不好,偷到我面前来,你就那么惦记我的东西?” 崔妈妈往前爬了几步,孙太太指指她:“大人让我随意处置,我想来想去,就当十五年前没遇见过,让你去过自己该过的日子去。” 崔妈妈两手抠着地,额头砰砰砰撞在青砖地上,孙太太站起身:“找两个婆子来,将她抬到二门外,让韩管家打发人把她送到城隍庙去。” 崔妈妈一声嘶喊,孙太太笑笑:“你别觉得冤,奴婢偷了主子的东西,乃是重罪,若是报官进了大狱,不打死也得流放,仲瑜吃过你两年的奶,我放你一条生路,算是替他报答你。” 说着话向外就走,崔妈妈爬过去一把揪住裙角,拼命嘶喊着,孙太太一脚踢开了:“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呢?” 她施施然向外,崔妈妈一声嘶嚎,冲着乔容扑了过来。 乔容跳脚躲过,她起身来追,二姑娘在她身后冷笑:“你还怪上四儿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手脚不干净,你给我老实呆着,惹恼了我,再给你灌些疯傻的药。” 崔妈妈委顿坐在地上,两手撕扯着头发,哑声哭了起来。 乔容不想再看她的模样,站在门外等着有人来将她带走。 很快来了两个粗壮的婆子,一边一个拎起崔妈妈就往外走,崔妈妈死命扑腾着,一个婆子笑道,“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没想到有今天吗?” 另一个道:“可不,比太太还威风,没少折磨我们这些人,韩管家都得让她三分。” 崔妈妈被拖走,二姑娘上楼睡觉,乔容坐在窗边刺绣,心里有些乱,万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她很快打定主意,豁出去让潘妈妈来认人,如果是,再不用费尽心思询问试探,如果不是,大不了被钟二太太认为自己冒失,也有可能她会起什么疑心,可是依她的涵养做派,不会轻易说出去。 上楼看过几次,二姑娘一直在昏睡,过去一探额头,并不热,反而有些凉,二姑娘叹一口气:“四儿,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那,我去弈楼还琉璃灯吧,咱们从小公子那儿拿回来两盏灯了。”乔容忙道。 “去吧。”二姑娘说道,“别跟他提起崔妈妈的事。” 乔容答应着,下楼提了两盏琉璃灯往瑜园而来,进入小道没走几步,墙边猛然冒出一个人影,她吓一跳,那人说道:“怎么才过来?” “吓死人了。”她瞪着他,“总得想法子脱身啊,又比不了你来去自由,崔妈妈家中被抄了?” 他点点头:“是韩管家带人过去的,除去桌椅板凳,其余东西都拿走了,说是要给太太一一过目。” “这一对夫妻竟如此狡猾。”她叹一口气,“太难对付。” “灯给我吧。”他接过她手里的灯,身子往墙上一靠,“早上进府后的事,你说来听听。” 她原样说了一遍,他听得笑了:“行啊小丫头,滴水不漏。” “可是,二姑娘给她下了哑药,想问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她懊恼道。 “谁说下了哑药就问不出来了,她不能说话,可是能听见,只要能听见,就能审讯她。”他挑眉道。 “怎么审讯?”她好奇问道。 “就比如说……”他想了想,突然抬手捂住她嘴,觑着她问道:“你是不是乔四姑娘?” 她点了点头。 他又问道:“你进孙府,是不是怀疑孙太太?” 她又点了点头。 “孙太太与金二太太可是有旧?”他盯着她。 她犹豫一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目前还不确定?”他问道。 她点了点头,眼睛里带了笑意。 “明白怎么审讯了?”他问道。 她又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要说话,他的手在嘴上捂得死紧,跺着脚用力扒开他手,长长吐一口气,急急说道:“可是崔妈妈已经被扔出去了。” “扔出去可以捡回来。”他看着她笑,“今夜里就审她,到时候带你过去。” 她松一口气,看着他咬了唇,咬着唇慢慢低下头去,勾着头轻声说道:“唐棣,谢谢你。” 他愣了愣:“总是理直气壮的小丫头,怎么突然客气上了?” “其实,自从在延溪村众目睽睽之下扯谎之后,我就怕再见到你,我怀疑秦来宝就是唐棣,可我在心里找了一千一万个借口,告诉自己不是。”她小声说道。 “为何偏偏是我?”他看着她。 她头垂得更低:“我那时候迫不得已,西安将军离得远,又位高权重,你是最好的人选。” “怎么迫不得已了?”他问道。 她轻声说了起来,从被乔大太太关进绣楼那一刻说起,说她与乔大太太如何一来一往得斗法,最后说道:“十月初三一早,总算盼回来大伯父,可他中了风,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好在里老为我主持公道,当时天井内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我顾不得羞耻,解下颈间的玉珮,说这块玉珮本是一对阴阳鱼,阳极在……” 她猛然住了口:“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不仔细,你究竟是怎么说的?”他声音里含了些笑意。 “我就说,这块玉珮本是一对阴阳鱼,阳极在唐公子那儿,阴极在我这儿,是父母为我们订亲的信物。”这一句话说完,羞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进脚下的地缝里去。 “真有那样的玉珮?拿出来给我瞧瞧。”他说着话,忍不住掀唇笑了起来。 她从指缝里偷看到他的笑容,突然醒悟,指着他嚷道:“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让我说出来,你好笑话我。” “我一直想听听你被关在绣楼里的事,不是为了笑话你。”他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 “最后那句呢?” “哪句?” “就是最后那句。” “最后哪一句?” “别想再让我说一遍。”她说着话跺了脚,“可恶,我走了。” “不许走。”他一把扯住她袖子。 “唐公子还有话说?”她忿忿瞪着他。 “让我瞧瞧那块玉珮。”他无赖一般。 “自从说了那句话,我就给扔了。”她咬牙说道。 他哦了一声,手依然扯着她袖子,她晃了晃手臂,“我走了。” “不许走。”他又道。 “话都说完了。”她又晃一下,“为何不让走?” “话还没有说完。”他看着她。 “那你别拉拉扯扯的。”她白他一眼,他笑着松开了。 她歪头看着他:“我问你啊,我去仁寿堂的时候,崔妈妈被塞住嘴绑在椅子上,等我回去,二姑娘将她一通痛打,又给她灌了哑药,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二姑娘问了她什么话,她的回答让二姑娘很恼火,于是将她一通痛打,而且二姑娘不想别的人再听到这话,于是给她下了哑药。”他说道。 她嗯了一声:“应该是这么回事,不过,是什么话呢?可是和太太有关?” “夜里问问不就知道了?”他笑道。 她点点头:“可是,前夜里刚回家一趟,也不好跟二姑娘说。” “回去等着,我派人接你。”他笑笑。 “那,我走了。”她扭头往回走。 他追过来,伸手摁上她头顶。 还不让走吗?她缩着脖子僵立着。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丫头,好样的。” “怎么就好样的了?”她呆呆问道。 “对付乔大太太,你做的很好。”他揉一揉她头发,“回去吧。” 可恶,怎么揉头发?都给他揉乱了,乔容抬手抹一抹头发,心里也跟着有些乱七八糟的。 ※※※※※※※※※※※※※※※※※※※※ 设成明天了,最近有点晕~ 家贼③ 二姑娘没吃午饭,午后依然懒动,乔容端了茶过去问道:“姑娘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郎中来看看?” “死不了。”二姑娘没好气。 “姑娘别躺着了,仔细头疼,起来坐会儿,或者在躺椅上靠会儿。”乔容说道。 刚从床上扶她起来,就听小公子在门口问道:“二姐姐忙什么呢?” 她忙扶了乔容手臂下楼而来,小公子看到她有些吃惊:“二姐姐脸色不太好,病了?” “没有。”二姑娘摇摇头,“就是有些发懒,你怎么来了?” “陈叔说,崔妈妈是从二姐姐这儿拖出去的,她怎么了?”小公子问道。 “坐下说话。”二姑娘歪在榻上吩咐道,“四儿,奉茶。” 乔容斟了茶来,二姑娘方道:“她屋里有爹的东西。” “她是小偷?”小公子惊讶问道。 二姑娘嗤一声笑了:“她是小偷没错,不过偷的是人,不是东西。” “什么意思?”小公子茫然问道。 “她偷汉子。”二姑娘手挡在唇边,压低声音说道,“咱们的爹就是那汉子。” 小公子愣怔着涨红了脸,大声说道:“爹娘是神仙眷侣,这不可能。” “神仙眷侣?”二姑娘呵呵呵笑了起来,“书上的东西你也信?西河直街来来去去,住过多少夫妻,都是搭伙过日子,哪有什么神仙眷侣。” “爹娘和别人不一样。”小公子站了起来,“二姐姐竟这样说父母亲,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走了。” “走了再也别来。”二姑娘冲着他背影喊道。 看他脚下不停,又喊道:“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公子加快脚步出了屋门,乔容追了出来,轻声说道:“小公子,二姑娘在哭。” 他停住脚步,隔窗看过去,二姑娘呆怔坐着,眼泪成窜落了下来。 忙抢步回去,蹲在她面前仰着脸急急说道:“二姐姐,我不走,不走就是。” “仲瑜你知道吗?大姐姐的爹还活着的时候,娘就怀了我,崔妈妈说,娘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谁的孩子,她才那么讨厌我,这么多年了,她竟然是因为这个讨厌我,是我的错吗?这是谁的错?”二姑娘抓着他手臂嚎啕大哭。 乔容吓一跳,忙躲了出去,从外面轻轻关上房门,站在廊下发呆。 二姑娘哭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崔妈妈说,痨病鬼活着的时候,娘就和爹有了奸情,被痨病鬼知道了,拖着娘又是哭又是打又是骂,然后就和娘滚在一起,那一次耗尽了精力病入膏肓,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是爹亲口跟她说的,难怪爹对我总是淡淡的……” 乔容忙忙出去关了院门,又听二姑娘说道:“崔妈妈说,娘勾搭上爹后,急着改嫁,故意说出来气那痨病鬼的……” “二姐姐别再说了。”小公子哀求道,“你是爹娘的孩子,绝不会错。娘慢待你,是因为我,因为我生下来就是个短命鬼,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爹对谁都是淡淡的,对我也一样,只有跟娘在一起,他才会说说笑笑,二姐姐要怪就怪我,要恨也恨我。” “我恨你做什么?这个家里,只有你对我好。”二姑娘嚎啕大哭。 “二姐姐把崔妈妈的话埋在心底,就当没听过,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这个家里还有我,我会护着你。”小公子环住她肩安抚着,“你答应我,我求你。” “我答应你。”二姑娘哭着说道。 乔容退出廊下避得远远的,找一处树荫下站着,心中为二姑娘喟叹不已。 过了很久,小公子绷着脸紧抿着唇走了出来,乔容低了头,假装没看见他。 他瞧见她愣一愣,站了片刻定了定神,和气唤她道:“四儿过来。” 乔容忙迈步过去,他隔窗对二姑娘道:“二姐姐,傍晚的时候,我想借四儿一用。” “又是烹茶吗?”二姑娘两眼红肿问道。 他摇头:“昨日晾晒后的冬衣还堆在屋中,以前都是崔妈妈过去料理,如今只能烦劳四儿了。” “去吧,这会儿就去。”二姑娘摆摆手。 “我陪一陪二姑娘再去吧。”乔容忙道。 “不用。”二姑娘用力搓一下脸,“我这会儿谁也不想瞧见,你别在我跟前碍眼,仲瑜那儿忙完了,你就回家去,明日再过来。” 乔容看一眼小公子,小公子想了想对她说道:“走吧,让二姐姐静一静。” “明日早晨,我给二姑娘买热乎的麻球王吃。”乔容忙道。 二姑娘低低嗯了一声,乔容不放心,过去嘱咐朱大娘几句,方跟着小公子进了小道。 小公子心事重重走得很慢,乔容小心翼翼跟着,眼看着快到弈楼的时候,小公子方开口道:“四儿,今日的事……” “我听到一些,不过小公子放心,我至死都不会说给任何人。”乔容恳切说道。 小公子没说话,乔容也默然,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不是我要用你,是唐棣。”又走一截,小公子说道。 “唐公子找我做什么?”乔容试探问道。 “昨日里,我跟他说乔四姑娘在巧手绣坊,他想过去见一见,打听到你与乔四姑娘沾些亲戚,想让你带着过去。”小公子沉吟道,“唐棣说话行事无所顾忌,去年在山神庙触怒了乔四姑娘,对他甚为不客气,这回又要见到,他有些胆怯。” 乔容心中一喜,他这么一编,自己今夜里就能名正言顺离开孙府,斟酌着对小公子说道:“其实,奴婢和乔四姑娘算不上亲戚,她认得奴婢的表姑父,奴婢就认得了她。上回花宴的时候,二姑娘跟尹飞燕发生龉龃 ,就是为了维护乔四姑娘,奴婢觉得二姑娘有侠肝义胆,所以奴婢与二姑娘不只是主仆,奴婢还钦佩二姑娘,虽有些僭越,奴婢心里当二姑娘是朋友呢。” 她说这些,是为了让小公子放心,小公子自然懂,点头道:“既如此,我甚放心。” 进了弈楼,唐棣却不在,陈叔说是出门去了,傍晚回来。 小公子点点头,窝到躺椅上,闭了双眸倦怠对乔容道:“四儿既来早了,就帮我整理冬衣吧,我睡一会儿。” 乔容忙找出薄被帮他盖上,四处看了看,装冬衣的包袱放在坐榻上,旁边搁着两个大的衣箱,轻手轻脚过去,开始动手整理,她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扰了小公子。 可小公子并没有睡着,他翻来覆去的,似乎有些烦躁。 乔容假装不知道,将冬衣一件件叠好,再看小公子,两手叠放在胸前,安安静静得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 她悄悄出去找陈叔要来樟脑球,塞入衣裳缝隙,整齐装入衣箱,一切妥当了看一眼窗外,日头已是西坠。 唐棣快回来了吧?她心想。 那边小公子在躺椅上动了动,突然翻身坐起。 “小公子醒了?”她笑着走过去,“可要喝茶吗?” 他含糊嗯了一声,套上鞋站起身,身子突然一晃。 乔容伸手去扶,被他带得身子一歪,两个人齐齐跌倒在地。 忙爬起来弯腰去扶他,他却愣愣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乔容蹲下身说道:“奴婢先扶小公子起来。” “我一直在做噩梦,在梦里,父母都变成了怪物,他们张着血盆大口……”他低垂着头颓丧说道,“我被梦魇住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奴婢去拧个热巾子过来,小公子擦擦脸就好了。”她起身要走,他一伸手,紧紧拽住了她的袖子,他仰脸看着她:“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满眼都是茫然,白玉一般的脸要碎掉一般,痛苦而彷徨,乔容心中老大不忍,轻声安慰他道:“再怎么,老爷和太太很疼爱小公子,不像我,有爹娘还不如没有。” 他不说话,紧抿着唇看着她,乔容又道: “小公子不是说过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他沉默着朝她靠近些,他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乔容搜肠刮肚:“奴婢觉得,小公子只是一时想不通,你那么大学问,慢慢想,总会想通的。再说了,崔妈妈一面之词,说的话也不见得是实情。” “我心里很难受。”他低下头,声音嘶哑说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我还能跟谁说去?四儿,你不要怪我唐突。” “我不怪你,小公子,咱们先起来,起来说话。”乔容又去扶他。 猛不防他倾身而来,紧紧靠住了她,他的身子颤抖着,脸埋进她肩头,无声落下泪来,眼泪一滴滴润湿了她的衣衫。 乔容默然咬着唇,任由他靠着她哭。 “你们在做什么?”门外有人一声大喊。 随着喊声,唐棣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小公子拉起乔容,拽着她就往外走。 “你放开我。”乔容挣扎着。 他的手铁钳一样圈在她腕间,咬着牙埋头往前冲。 “小公子刚刚摔倒了,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你不去看看他?”乔容跟着他一路小跑。 他没说话,乔容又道:“他遇上了难事,心里很难受,又没处说去,他做了噩梦,一直在发抖,他还哭了……” “你心疼了?”他猛然顿住脚步,啪一下甩开她手,大声问道。 ※※※※※※※※※※※※※※※※※※※※ 谢谢磨磨亲灌溉营养液鼓励我,我会努力的~ 读者“磨磨的仙人掌”,灌溉营养液 +10 2020-03-08 21:58:11 同车① 她看一看四周,偌大的园子里空寂无人,可保不准隔墙有耳,压低声音说道:“唐公子,我是四儿,服侍二姑娘的丫头四儿。” “爷知道。”他咬牙切齿。 “知道你还发疯?”她的声音更低。 他抿唇看着她,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些:“你心疼他了?” “关你何事。”她白他一眼。 “有还是没有,你说。”他指指她,“不说实话,别想让爷带着你去听审。” 说好了的事,竟然拿这个来威胁我,她忿忿然道:“心疼了,也不知为何,我瞧见小公子就心疼。” 他一拳砸在身旁一棵树上,树上的青果子簌簌落下,砸在乔容头上。 乔容抱着头瞪着他:“你想打人?还是想砸死我?” 他没理她,掉头就走。 乔容追了几步,怎奈他身高腿长,转眼不见了踪影。 我都说实话了,他还是不肯带我,气愤跺几下脚四处瞧了瞧,也没地方可去,不如回家去吧。 从偏门出来,就见府门外停一辆马车,叶全坐在车夫座上,瞧见她忙跳了下来,比手说道:“少将军命我在此等候姑娘,请上马车。” 乔容说声多谢,掀帘子一瞧,不见唐棣人影,放心坐了上去。 坐一会儿不见马车动,隔帘子问道:“请问叶将军,何时出发?” “还得等一等。”叶全说道。 “不用等了,走吧。”随着话音,帘子一动,一人跳了上来,与乔容对面坐了。 “你怎么不骑马?”乔容身子一缩。 “爷愿意坐车,爷自己雇的马车,管得着吗?”他身子往下一滑,斜躺在座位上,很惬意的模样。 她将车窗帘挑起一条缝,看马车往城外走,问道:“咱们到哪儿去?” “去了就知道了。”他没好气。 她回头看着他笑笑,他扭过头假装没看见。 “还以为你不带我去了,本想着回家去,出门就瞧见叶将军。”她笑问道,“你刚刚到哪儿去了?” “不告诉你。”他的脸又往外扭了扭,几乎贴在车厢壁上。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听到小公子伤心难过掉眼泪,看他去了是不是?”乔容嗤了一声,“不只是我心疼他,你也心疼他,人人都心疼他的。” “爷才没有心疼他,本来就是假朋友。”他哼了一声,“爷过去训斥他一通,光天化日孤男寡女的抱在一起哭,成何体统。” “谁跟谁抱在一起了?”乔容有些着恼,“小公子睡迷了,从躺椅上站起来的时候,一个没站稳,摔了一下,我过去扶他,他那会儿还有些不清醒,拽着我袖子诉苦,我安慰他几句,他突然就靠着我哭了,他说他心里很难受,没地方说去。” 他没说话,脸依然冲着车厢壁,安静得睡着了一般。 乔容也不再理他,揭开车帘看着窗外,依旧是熟悉的风景,心头的感觉却很陌生。 “仲瑜遇上什么难事了?”他扭脸看她一眼。 她没说话,他从小几上碟子里拿一颗枇杷,在手心里掂一掂,搁下换一颗桑葚,往起一扔,接住摇了摇头,拈起一颗梅子,照着她后脑勺扔了过来,她呀的一声,扭头瞪着他。 “爷问你话呢。”他的脸又扭了过去。 “不能说。”她揉着后脑勺,声音硬梆梆说道。 “连爷也不能说?”他扭过脸,挑眉看着她。 “我答应了小公子,不告诉任何人。”她看着他,“其实,都怪你,你让小公子到青云轩去,二姑娘跟他好一通哭,他就那样了。” 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声:“怪我?我让仲瑜到青云轩接你去的,该怪你才是。” “怪我就怪我。”她咬一下唇,“反正,我不能说,打死也不说。” “你不肯说,爷就猜猜看。”他沉吟道::“若我是二姑娘,最想问崔妈妈什么?自然是问她,我娘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忽视我冷待我?” 乔容不说话,他又道:“是不是跟二姑娘的身世有关?难道说,二姑娘不是孙正义亲生的?也不全对,仲瑜那么伤心,此事定跟他也有关,如果只是孙大人和崔妈妈有染,仲瑜不至于伤心成那样,是不是孙太太的前夫是因为孙太太红杏出墙,气成了肺痨?或者说,孙太太的前夫是被孙太太和孙大人联手害死的?仲瑜接受不了自己的父母如此不堪,才会伤心至此……” 竟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乔容忙道:“你就别胡乱猜测了。” “你为何要打断我?是不是被我猜中了?”他唇角掀起得意的笑。 乔容没说话,他坐起身看着她:“刚刚我去看仲瑜,你猜他说什么?” “小公子可好些了?”乔容忙问道。 “关你何事。”他又躺倒下去扭了脸。 “你先提起来的。”乔容哼了一声。 “我过去的时候,他不哭了,坐在躺椅上发呆,他跟我说,因为伤心有些失控,唐突了四儿,心中十分懊恼。他对我说,他很喜欢四儿,也信赖四儿,若是四儿愿意,就将四儿收了房。”他扭脸看着她,咬着牙笑。 “我愿意啊,谁不愿意呢?”乔容也咬着牙,“这可是梦寐以求的福气。” “可惜,你不是四儿。”他讥讽说道,“你是乔四姑娘。” “乔四姑娘可以做他的少奶奶啊。”乔容看着他笑。 他说个你字,坐起身指着她:“不害臊的小丫头,已经跟爷有了婚约,定情信物都有了,竟敢想着别的男人。” “再提那件事,我就跟你翻脸。”她一扭头,后脑勺冲着他。 “翻脸就翻脸。”他随手抓一颗梅子,扔进嘴里嚼着,嚼几口呸了一声,“酸死了,你怎么会爱吃这样的东西?” 她瞥一眼小几上的三个碟子,枇杷桑葚梅子,都是杭城六月里刚成熟的果子,都是她爱吃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喉间吞咽一下,忍不住问道。 “前日里扒了你脸上这层画皮。”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你恼羞成怒跑回家去了,第二日一大早,你们家那三个人就找到叶全家,宝来打头阵,说是要找我算账,我正好在,就出去敷衍,那个叫巧珍的指着我说,姑娘昨天一整日闷闷不乐,就是他惹姑娘生气的,姑娘顶着一张大花脸回来的时候,他就跟在姑娘身后,姑娘还把头顶的帽子砸还给他,我亲眼瞧见的,宝来就朝我冲过来,撸袖子要跟我打架,被叶全一下子给……” “给怎么了?”乔容惊问道。 “给举起来了,宝来吓得脸都白了,说有本事别放我下来。”他笑了起来,“那个巧珍对叶全不依不饶,说他仗势欺人,叶全脸都红了,绣珠两手叉腰跟我谈条件,让我给你摘果子吃,算作赔罪。” “就是说,你这是赔罪了?”乔容指着小几笑了起来,“我们家那三个臭皮匠挺有能耐,敢惹威风的唐少将军。” “爷那会儿急着进孙府去,懒得跟他们纠缠。”他摆摆手,将盛了梅子的碟子递给她。 她拈起一颗梅子小口咬着,问他道:“急着进孙府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找仲瑜下棋。” “小公子不擅棋,也不爱下棋。”她看着他笑。 “我急着见你,想知道你消气了没有。行了吧?”他别扭说着,指一指她道,“自己不经吓才露了馅儿,还气成那样,好像是我的错似的。” “我就是生自己的气呀,没有生你的气。”乔容扑闪着眼。 “那顶大帽要是个石头,你就得把爷给砸死,还说没有生爷的气?”他看她又吃一颗梅子,酸得一咧嘴。 乔容就笑,笑着把桑葚递给他,他摆摆手,她又递了枇杷过来,他又摆手:“你自己吃吧,我喝茶就好。” 说着话自己斟一盏茶,又递给乔容一盏,乔容喝着茶笑问:“一直想问问唐公子,我那幅画有什么不妥吗?你为何因为那幅画怀疑到我?” “你画的是延溪村。”他掀着唇笑,“而且画的是从乔府院门外看到的延溪村,宝来说你走的前一夜下了大雪,那夜里疯癫的松少奶奶被你唤醒,你们两个出院门看雪去了,她的疯病好了,你心中轻快,便觉得雪景分外好看,那样的景色刻在你的脑海里,便有了那样一幅画,我说的可对?” 她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因那幅画,我也能看一看雪中的延溪,很美。”他笑看着她,“仲瑜起了疑心,我为了骗他,跟他绕一个大弯子,说大多徽州山水的画作太过写意,唯有这幅分外写实,可从中看出画画之人分外痴迷徽州山水,仲瑜就爱听那样的论调,对此深信不疑。” “小公子心性纯粹,你别欺负老实人。”乔容说道。 “我没欺负他,我真的当他做朋友,刚刚你说他伤心难过,我就赶紧看他去了,隔窗看到他的神情,我也很心疼。”他说着话抿了唇。 “我就说嘛,不只是我心疼他,你也心疼他,人人都心疼他的。”乔容看着他笑。 “爷能心疼,你不能。”他扭着脸不看她。 “为何?”她问道。 “爷跟他是好友,你算什么?”他咬牙道,“一个黑黝黝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啪得一声,乔容手中枇杷砸在他头上,他啊一声捂着头,不满说道:“爷刚刚扔你,桑葚太轻,枇杷太重,拣了颗梅子,你倒好,手里有什么扔什么,你怎么不扔茶壶?” 说着话抄起茶壶递了过来,乔容接过去轻轻放在小几上,觑着他问道:“砸疼了?” “疼,疼死了。”他瞪着她。 那怎么办?总不能给你揉揉吧?她看着他,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 虽然好多地方都是零增长了,还是要提醒大家: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风,少聚集~~ 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加油~~ 同车② 他不依不饶瞪着她,她狡辩道:“我以为唐少将军功夫高强,练就了铁头功,小小枇杷砸不疼呢。” “爷不只有铁头功,还有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他说着话从腰间抽一把匕首出来,一反手将刀柄递在她手里,“你扎扎看。” 她接在手中抽刀出鞘,尺许青锋寒光四射,她冲着他晃了晃:“那我试试。” 说着话作势往前,他忙忙侧身一躲,皱眉问道:“你还真的要扎,啊?” “你以为我傻呢。”她收了刀锋递还给他,“给别人兵器,让别人扎自己,你才是真傻。” 他的身子出溜下去,愤愤然道:“我头疼,得睡会儿。” “那睡吧。”她笑笑。 “还笑,鼓起一个大包。”他的手摁着头。 她偷眼瞄着他,真的肿起大包来了?真的砸疼了?观察来去看不出真假,心中烦乱,抱怨道:“谁让你说我是黑丫头的?” “你就是个黑丫头,不信照照镜子。”他又递了匕首过来,“没带镜子?拿刀也能照。” 她不理他,他睨着她道:“你砸疼了我,说吧,怎么赔?” “你想怎么赔?”她小声问道。 他翘起二郎腿,翘着的那只脚转啊转得画着圈:“脚上这双鞋穿了洗洗了穿,都旧了。” 她看着那双黑色软缎鞋,轻声说道:“再给你做一双就是。” “果真?”他的脚停止转圈,放下二郎腿认真问道。 她点点头:“果真,算作赔你。” “这还差不多。”他笑了起来,“不过我想问问四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鞋的?” “你猜。”她笑笑,“猜中了做两双。” “猜中了,你帮我做一件直缀。”他翻个身侧躺着,笑看着她道,“穿不了那么多双鞋。” “好啊。”她歪头看着他,“你猜猜看。” “你偷了我一双鞋,没错,我也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双鞋,丢了也不知道。”他得意挑眉道,“我猜得可对?” “有叶将军带人把守,别说是一双鞋,就是一根针,也偷不出来。”乔容笑道。 “那,是宝来量的?不对,宝来粗心,那夜里又喝醉了。”他自己摇头,“是绣珠?不对,那个丫头太笨,是巧珍,是巧珍对不对?她眼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期冀看着她,她捂了唇笑:“唐公子可真敢想,你以为巧珍一双眼是尺子呢。” 他凝神想了又想,一个翻身面冲着车厢壁:“爷头疼,睡醒了再想。” 乔容嗯了一声,拿过碟子拈几颗桑葚吃,昨夜里没睡好,渐渐也觉有些困顿,头一点一点打盹儿的时候,听到嗤得一声笑。 打起精神睁开眼一瞧,他坐了起来,正好笑看着她。 揉一揉眼睛嘟囔道:“又笑话人,昨夜里没睡好,困死了,你一夜没睡,就不困吗?” “那我一夜没睡,怪谁?”他问道。 “怪我。”她老实说道,“其实,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没看出来。”他哼了一声。 “那,趁着这会儿没事,你睡会儿吧,我不闹出动静,不扰你。”她忙说道。 “不用。”他笑笑,“我下午过来的时候,骑在马上睡了会儿。” “骑在马上能睡着吗?还不摔下来了?”她疑惑道。 “你想想打仗的时候,如果需要连夜行军,将士们困极了,怎么办?只能伏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合一会儿眼。”他说道。 “好像你打过仗似的。”她笑说道。 他没说话,外面的天色昏暗下来,车厢内漆黑一团,看不清彼此的脸,他在黑暗中开口说道:“我还真打过。” 她不置信说道,“听我父亲说,我朝最近几年没有外患,最大的一场战事已是五年前了,五年前的时候,你才多大?” “五年前西边一场大战,当时成年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敌人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兵临城下,我父亲一声令下,城中十二岁以上男子悉数出征。”他的声音有些黯沉。 “你那年正好十二岁,唐将军拿你做表率,让你身先士卒?”乔容身子前倾着,急急问道。 叶全在外面车头上悬了气死风灯,灯光透进车帘投射进来,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他低低嗯了一声。 “我父亲说,五年前那一仗虽然艰难,可最终我朝大胜。”乔容说道,“难道你们这些娃娃兵胜了?” “敌方知道我方已是强弩之末,在军营中纵酒狂欢庆祝胜利,没想到我方深夜来袭,他们毫无防备,我们大获全胜。”他的声音里却无半分喜悦,“我们放火烧了他们的营帐,跟着父亲带领的小队人马乘胜追击,将敌人驱逐到国境之外,正要撤退的时候,敌方断后的残部中有人一声大喊,对方是娃娃兵,敌人顿时士气大振,他们回身追了过来,双方短兵相接,打到天色将明,我们仗着人多,将敌方残部全部歼灭,可是,我方人员伤亡过半。” 乔容听得惊心动魄,两手紧握了拳头,紧张看着他。 “我带领的先锋部队一共百人,留下来的就我和叶全,还有常跟着我的三十四个人,一共三十六个,折损过半,他们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六,长眠在国境线的山坡上,继续守护河山。”他咬牙说道。 乔容的眼泪落了下来,轻声说道:“听到父亲说大胜的时候,我挺高兴的,没想到胜利是这样得来的。”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歼灭的不过是敌方残部,这算什么胜利。”他的拳头砸在小几上。 斑驳的光影跳动着,她间或能看清他,两手抱在胸前僵硬坐着,头靠在车厢壁上微眯着双眸,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与冷肃。 她想说什么,终是陷入沉默,良久直起身子,倒一盏凉茶递在他手中,手指触到他的手,微颤而冰凉。 她触电一般缩了回来,呆呆盯着几上的茶壶,可惜是凉茶,若是热的就好了。 他仰脖子灌了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他说道:“当年的大战持续一年多,军粮冬衣常有延迟,战局千钧一发的时候,说好的援军迟迟不到,贻误了许多战机,只有乔财神的清风堂,无论兵部的银子是否给付,药品总是保质保量准时送到前线,挽救了许多将士的性命,我父亲因此与乔财神交好,我对乔财神更是感激敬重,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乔容低下头,翕动着嘴唇说道:“他这样伟大吗?听起来像是个陌生人,他看到我总是笑眯眯的,他纵着我宠着我,在我眼里,父亲只是父亲……” “你是乔财神的女儿,他如今故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郑重说道,“四姑娘,你可以信赖我,告诉我你为何要进孙府,你为何怀疑孙二太太。” 她抬头看着他,心头闪过刹那间的疑惑,他说这么多,绕这么大弯子,是不是为了套我的话?随即又想,他刚刚的愤怒和哀伤是装不出来的,不由在心底自嘲,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你竟如此狭隘,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看她不说话,又道:“你告诉我,我才能知道该问崔妈妈些什么。” “我母亲不是病死的,她是吞金自尽而死。”她艰难开了口,低声说道。 他紧抿了唇看着她,她又道:“母亲没有遗言,一切只能从巧珍的话里推测。我母亲出嫁前曾是钟府老夫人的丫头,我父亲出事后,她拜托钟老夫人在京中多方斡旋,父亲下狱后,她避居天竺寺,等着钟老夫人的书信,八月二十九日,母亲收到书信,钟老夫人在信中说,皇上赦免了父亲抄家之罪,九月初一早起,母亲说要去拿银子,她离开天竺寺,午后拿了一件斗篷回来,拆开来一瞧,对巧珍说被人坑了,夜里,我母亲吞金自尽。”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他轻声问道:“你说的钟老夫人,可是吏部钟侍郎的母亲?” 她点了点头。 “哪件斗篷呢?”他又问。 “我收起来了。”她咬一下唇,“里面缝着一些成色很差的珍珠和银饰,应该是被人换过了。” “就是说,乔财神出事后,金二太太担忧朝廷抄家,将值钱的首饰缝在斗篷里,交给信任的人保管,而这个人将首饰换成了廉价的东西交还,金二太太拿回去拆开一瞧,才知道上了当。”他说道。 “是的。”她两手紧紧绞在一起,“我父亲下狱时的罪名是向外转移财产,虽然我父亲没有做,我母亲确实做了,她因此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害了父亲,也因为父亲下狱,聂太太才买了家里的宅子,母亲将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头上……” 她的话音里带了哭腔,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弯腰看着她的眼,伸手握一下她手,软着声音说道:“算了,改日再说。” “不知何时才能再鼓起勇气。”她深吸几口气,慢慢平静下来,接着说道,“我母亲缝制那件斗篷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针法,母亲说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只教给了我,旁人想要拆开,只能用剪子,而那件斗篷拆开又缝上,母亲竟然没看出来。于是我推测,此人与母亲关系甚为亲厚,应是至交好友,在母亲不知道的时候,她也学会了这种针法。我多方打听,有一个人最为可疑,她叫做金弈,也曾是钟老夫人的贴身丫头,她擅棋,心思周密,本该是她嫁给我父亲,因为聂太太阻拦,她无奈嫁了一位茶叶铺的小伙计,此人姓李,山东德州人,他们成亲后离开杭城再无音信。” “可是,你如何怀疑到孙太太的?”他好奇问道。 “孙家二十万两住进二百万的宅子里,我觉得这家人可疑,让宝来盯着他们,有一天宝来跟我说,他们将音楼改成了弈楼,于是,我决定到他家做丫头去。”她自嘲一笑。 “弈楼,金弈,原来如此。”他狐疑看着她,“难道说,你是进了孙家之后,才知道他家小公子是仲瑜?才知道孙大人管过粥厂?” 她点点头,低声说是,咬一下唇道:“你又要笑话我愚蠢是不是?” “哪里愚蠢了?”他冲着她竖起大拇指,“小丫头,你太厉害了,我都佩服你。” 她扭一下身子:“想笑话就笑话,用不着口是心非。” “我没有口是心非。”他两眼亮晶晶看着她,“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小丫头,真的。” ※※※※※※※※※※※※※※※※※※※※ 感谢在2020-03-11 17:59:14~2020-03-12 17:0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同车③ “你明明说我傻乎乎的,不察形势,不辨忠奸。”她扭脸避开他的目光。 “你看到那封信了?”他笑起来,“徽州山神庙遇见你的时候,你确实傻乎乎的,我有意提醒你,说的很明白,你却听不进去,你只想去听想听到的话,只愿意听到愿意听的话,你一厢情愿相信,乔财神的危机很快就会过去。” 她想起被大太太关在绣楼中时,曾悔恨没听他的话,没有仔细问一问他,咬了唇不说话。 “那会儿的你,就是十二岁的我,也是如今的仲瑜。你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觉得谁都是好人,相信世人皆向善。”他看着她,“我更喜欢如今的你。” 这人,说什么呢?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扭着手说道:“如今的小公子没什么不好啊,他的心性那样纯粹,我倒希望他永远如此。” “我也希望他永远如此,可他有那样的父母,早晚有一日,他会像你一样,对世人提防怀疑甚至怨恨。”他说着话直起身子坐着,不再弯着腰,脸对脸得看着她。 她松一口气说声可是,他笑笑说道:“你想过没有,如果孙太太就是金弈,确实是她换走了你母亲的珠宝,甚至……” 他没再说下去,乔容心中悚然,那样一来,自己和小公子,和二姑娘就成了仇人。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她讷讷说道,“如果她是恶人,她不该有那样好的儿女。” “一切没有定论,不想那么多是对的。”他说道。 “可是,今日一早的时候,我听到孙大人叫孙太太瑞兰,就是说,她的闺名叫做瑞兰,我当时心里很慌,觉得这些日子所做的,可能都是白费。”她有些紧张看着他。 他摇摇头:“她在杭城十五年,连她的老东家都不知道,说明她刻意隐瞒身份,也许是换了名字。” “希望如此。”她吁一口气。 他不解看着她:“依我的脾气,她是不是金弈,你去钟家请个老仆过来瞧瞧不就知道了?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 “钟家是杭城的书香大族,钟老夫人远在京城,钟二太太不过表面之交,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就冒冒失失请来认人,日后她们怎么看我?”她说道。 “又是你们杭城的什么破规矩?”他掀唇一笑。 “不错,若我还想呆在杭城,这些夫人太太们闺中的规矩,就不得不遵守。”她认真说道。 “既是规矩人,怎么会跪在美人靠上四处张望?”他笑道。 “我初到徽州,头一次见到真正的美人靠,难免有些失态嘛。”她辩解着低了头,“其实,孙府花宴那日,我盼着钟家能有人来,虽来了个采薇,可她只是钟家的亲戚,跟着侍奉她的是个小丫头,没有别的老仆跟着。” “采薇是不是那个吹埙的?”他问道。 “你倒记得清楚,连人家的闺名,与钟家的关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笑得意味不明。 “仲瑜提起过,我替他打听了打听。”他笑得不辨真假。 “只有果子吃吗”她望着小几揉了揉肚子。 “饿了?”他弯腰抽出小几下的抽屉,拿一碟子蟹壳黄出来。 “你怎么总有蟹壳黄吃?”她眼中浮起笑意。 “叶全家的厨子是徽州人,让他给做的。”他将碟子递了过来。 她拈一颗整个搁进嘴里,嚼得满口香,鼓着腮帮递给他一个,你一个我一个的就着凉茶,吃到半饱事,她将碟子收回来搁进抽屉,他不满看着她,她笑笑说道:“蟹壳黄加凉茶,饱食伤身。” “我体壮如牛,用不着你养生的那套。”他伸手来抢。 她递了盛着枇杷的碟子过去:“若是不足,再吃几个枇杷,清肺和胃降气化痰。” 他瞪她一眼,拿一颗吃着,乘她不备闪电般拉开抽屉,拿了碟子在手里:“你是吃了半饱,爷肚子里才刚刚垫底。” 她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道:“我只顾自己了,你确实应该比我多吃些,你吃你的,我睡会儿。” 闭了眼,听到他掀开帘子喊叶全:“我来替你驾车,你吃些东西。”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加快,晃晃悠悠中,她坐着睡了过去。 马车似乎轧上了石子儿,咯噔晃了一下,她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侧躺在座椅上,身上盖了披风,清甜凉爽的香气钻入鼻端,是他特有的气息。 睁开眼看向对面,他与她脸对脸躺着,唇角微翘眉间带笑,两眼一瞬不瞬看着她。 “你没睡吗?”她吓一跳,不自在翻个身,脸朝着车厢壁,后脑勺冲着他。 他低低嗯了一声:“我不困,你睡你的。” 她闭了眼,缩一缩披风下的身子,蜷成舒服的姿势。 “是扇子对不对?”他轻声问道。 “什么扇子?”她在困顿中没听明白。 “你用扇子量了我的脚,我猜得可对?”他说道。 她迷迷糊糊说道:“其实,你猜中与猜不中,我都会做直缀给你,你穿天青色好看,还给你做天青色,再加上麒麟纹的刺绣,又威风又好看……” 话没说完,她又睡了过去。 他看着昏暗中的侧影皱了眉头,这小丫头,连说两个好看,这是有求于人,哄爷开心呢。 想着揭开马车帘,问叶全道:“我有天青色的衣裳吗?” “有吧。”叶全说道,“少将军夏日里最爱穿的颜色,不就是天青色?” “那不是月白色吗?”他疑惑道。 叶全摇头:“不一样,小公子常穿月白色,少将军的是天青色。” “有什么区别?”他更加疑惑。 叶全仔细想了想:“天青色多那么一丝风骚气。” 啪得一声,叶全后脑勺被砸一下,闭了嘴不再说话。 辚辚车声中,马车慢了下来,叶全在外说一声到了,她从沉睡中惊醒,起身就往外走,车身一晃,她脚下一个不稳打个趔趄,他伸手在她后背扶了一下,她才站稳了,又在她肩上一摁,摁她坐了回去,自己腾身而起,窜到马车前面骂叶全道:“还没停稳,你就嚷嚷着到了,不能停稳了再说?” “我就是提个醒,让少将军和四儿姑娘醒醒觉。”叶全十分委屈。 “爷就没睡,用不着醒觉。”他蛮横说道。 怎么骂上人了?乔容拍着脸让自己清醒些。 说话间马车稳稳停下,他跳了下去,掀起车帘看着她:“这会儿可以下来了。” 她起身过来,扶着车壁就要往下跳,他说声等等,伸手托住她手臂,将她举在空中,然后轻轻放在地上。 叶全嗤得笑了一声,然后低着头紧抿了唇,他挑眉看向叶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突然想笑。”叶全拴着马车道,“不许笑吗?” 他咬牙指指他,想说什么,看一眼乔容抿了唇。 乔容愣怔着站在原地,男女授受不亲,这人怎么这样? “发什么呆呢?”他指指前方道,“城隍庙到了,听审去吧。” 她回过神,就觉脸颊有些发烫,轻咳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夜色下的城隍庙黑黢黢的,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蹲伏在前方,走得近了,听到里面有喧闹之声,顺着庙门进去,大殿中透出几点烛火,大殿门开着,殿门外石阶上有人躺着有人坐着,衣衫褴褛形容怪异,隐隐飘来一股怪味。 乔容从未来过这样的场所,心中异常慌张,生怕那些人会扑过来。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怕,他们只是叫花子,不是恶人。” 突听嘻嘻一声笑,有人尖声说道:“小的们,今日有贵客临门,还不快去迎接?” 有数条人影冲了过来,他一侧身,伸臂将她护在身后,唤一声叶全。 就听哗啦啦一阵响,叶全抛了几窜铜钱过去,沉声说道:“在下有事问一个人,今夜里借贵宝地一用。” “好说好说。”那个尖声说道,“小的们,给贵客把门望风。” 过了大殿,有两名大汉迎了出来,对唐棣行礼道:“都备好了。” 他点点头,跟着进了后殿,殿中神像搬在一旁,中间有竹帘相隔,他示意乔容坐到帘后椅子上,自己在殿中逡巡着四处察看,确认妥当了方来到她身旁坐下,手指轻叩一下面前的几案。 “吱呀”一声,旁边小室的门开了,两名大汉带了崔妈妈进来。 崔妈妈头发散乱双目无神,其中一名大汉指指她身后凳子,她呆怔坐下去,若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又有一个婆子端着脸盆走了进来,为她披一件干净整洁的外衣,又为她洗干净脸,给她梳头的时候,她两手捂了脸,哑声哭了起来。 “过会儿有人来问你话,你可要老实回答,兴许能放你一条生路。”那婆子说道。 她点了点头,婆子又道:“别觉得离了孙家活不下去,你年纪轻轻的,就算给人缝补浆洗,也饿不死。” 她又点了点头。 婆子给她收拾干净,又端了饭菜过来,坐在她对面道:“你先吃,吃饱了再问。” 她紧盯着饭菜,用力点了点头。 兴许是一日没有东西吃,她吃得狼吞虎咽,趁她忙着吃饭,唐棣刷刷刷写满一张纸递给乔容,乔容接过来一一看过,点头说道:“我想问的都在里面了。” 他掀起唇冲着她得意一笑,指着竹帘外道:“你可要听仔细了。” 乔容嗯了一声,一件披风兜头而来,罩在她身上,清甜凉爽的气息包裹住她,正是马车上盖过的那一件。 她看向他,他冲她做个鬼脸:“夜里冷,先披好了,过会儿有热茶喝。” 她两手拢紧披风,低下头轻声说好。 听审 崔妈妈吃饱喝足,响亮打个饱嗝,手捂了嘴,冲着婆子歉然得笑,仿佛又是那个在孙府里精干利落矜持收敛的头号婆子。 唐棣手叩一下桌面,婆子看着那张纸开始问她,头一句先问道:“是你娘家姓崔呢?还是夫家姓崔?” 说到娘家姓崔,婆子举一下左手,说到夫家姓崔,婆子举一下右手。 崔妈妈举一下右手。 婆子又问:“孙太太闺名可是叫瑞兰?” 崔妈妈点一下头,婆子再问:“可听说过别的名字?” 崔妈妈摇头,婆子问道:“她娘家姓什么?” 婆子伸出左手五个手指头,分别说道:“张?李?钱?金?胡?” 崔妈妈指指她的食指,意思是说姓李,乔容心中一沉,就是说她的闺名是李瑞兰? 唐棣看她扭着手咬了唇,侧身附耳说道:“她用了前夫的姓,极有可能是化名。” 她这才松弛了些,唐棣递过一盏茶来:“叶全煮的茶,你凑合着喝。” 又听婆子问道:“孙大人的官可是买来的?” 崔妈妈点点头。 婆子伸出左右手问道:“他的后台是谁?在杭城还是在京中?” 崔妈妈两个都指了指,就是说他在杭城有人,在京中也有人。 “杭城的人可是崔知府?” 崔妈妈摇了摇头,婆子问道:“不知道?还是不是?” 崔妈妈举起左手,她不知道。 “孙大人回乡祭祖的时候,是不是去了京中?” 崔妈妈点头。 “孙太太可一同去了?” 崔妈妈又点头。 “你呢?” 还是点头。 “小公子和两个女儿可曾随行?” 崔妈妈摇头。 “孙太太去京中见了谁?”婆子伸出十根手指,刚要一一去数,崔妈妈抬手指向屋顶吊着的一口钟。 “她去见了钟老夫人。”乔容小声对唐棣说道。 “说什么呢?听不清。”唐棣听清了,也想到了,却有意逗她,侧身向着她附耳过来。 她无奈凑过去,轻声说道:“钟老夫人。” 他嗯了一声,慢慢坐直身子,手指用力捏一下耳垂。 这丫头怎么回事?说话的时候,仿佛对着耳朵吹气,吹得又麻又痒又热,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捏,一捏之下烫了起来,那股灼烫沿着耳垂蔓延,整个耳朵着了火似的。 乔容看他发呆,伸手指在他肩上戳了一下,他蹭一下弹跳而起,察觉不对,又忙坐回去,不满看着她问道:“为什么吓我?” 乔容指指竹帘那边,婆子不知道这边的大人们有没有懂崔妈妈的意思,正等着示下,久不见回应,只得给崔妈妈倒一盏茶,暂做等候。 他抬手揉一揉耳朵,手指轻叩桌面,示意继续审问。 婆子会意,继续问道:“孙大人去京中见了谁?” 崔妈妈摇头,婆子问道:“不认得还是不知道?” 崔妈妈举起双手摇着,婆子面现惊讶:“谁都没去见?” 崔妈妈点了点头。 婆子又问:“孙太太去京城,还见过谁?” 崔妈妈摇头,婆子问道:“只去了钟家?” 崔妈妈点头。 “看起来,钟家就是孙家在京城的靠山。”唐棣轻声说道。 乔容低低嗯了一声。 那边婆子又问:“孙太太回齐河县,可见到了留在李家的大姑娘?” 崔妈妈摇头。 “孙大人可有外室?” 崔妈妈摇头。 “孙太太的前夫,是肺痨而死?还是被人害死?” 崔妈妈两只手都举了起来。 “你是说,既是肺痨而死,又被人加害?” 崔妈妈揪着胸口做一个倒气的动作,婆子问道:“他先是得了肺痨,然后被人气死的?” 崔妈妈点了点头。 唐棣掀唇一笑,两手抱在胸前,饶有兴味挑了眉。 “二姑娘是孙大人亲生的吗?”婆子又问。 崔妈妈点头又摇头。 婆子有些吃惊:“那么,二姑娘是孙太太前夫的孩子?” 崔妈妈又是点头又摇头。 唐棣嗤一声笑了出来,扭脸看向乔容,乔容低了头不动声色,你猜到归你猜到,反正我不说,我连肯定或者否定的眼神都不给你。 婆子想了一想,方斟酌问道:“孙太太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崔妈妈点了点头。 “那么,小公子是孙大人的孩子吗?”婆子问道。 乔容瞪向唐棣,唐棣面无表情看着竹帘那头。 崔妈妈重重点了点头。 婆子嗯了一声,喝口茶又问:“孙太太在齐河可有闺中好友?” 崔妈妈摇了摇头,婆子确认道:“你不知道?” 崔妈妈点头,婆子又问:“她在泰安呢?” 崔妈妈又摇头,婆子又确认:“也不知道?” 崔妈妈点头。 “那么,她在杭城可有闺中好友?”婆子问道。 乔容屏住了呼吸。 崔妈妈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有几个?” 崔妈妈伸出一根手指头。 “她们常见面吗?” 崔妈妈摇摇头,想一想伸出一根手指头。 婆子没懂,崔妈妈又举起一只手,伸出另一根手指头。 “一月见一次?” 崔妈妈摇头。 “一年一次?” 崔妈妈点了点头。 “在何处见面?家中?” 崔妈妈摇头。 “太太们的宴会上?” 崔妈妈又摇头。 “游湖的时候?” 崔妈妈想了想,伸手指向角落里的神像,乔容轻声道:“上香的时候。” “上香的时候?”婆子也想到了。 崔妈妈使劲点了点头,左右手各伸出四根手指头,婆子问道:“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日?” “灵隐寺华严殿供着文殊菩萨,每年四月初四,我娘都要去上香。”乔容低声说道。 “她见的是谁?”婆子问道。 乔容两手攥了拳头,紧咬着唇死死盯着竹帘那头。 崔妈妈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认识?” 崔妈妈举起了左手,婆子诧异道:“不知道?” 崔妈妈点了点头。 唐棣看向乔容,见她煞白了脸,忙侧身过来低声道:“别急,回去问问巧珍。” 乔容这才放松了些,他给她换了热茶,轻声问道:“要不要歇会儿再听?” 她摆手示意不用,那边婆子已经接着问道:“孙家买下乔家宅子的事,你知道多少?” 崔妈妈摇着双手,婆子问道:“什么都不知道?” 崔妈妈点了点头。 “孙太太出嫁前的事,你知道多少?”婆子又问。 崔妈妈又是摇着双手,示意什么都不知道。 婆子为难看向竹帘后,唐棣轻叩两下桌面,婆子将崔妈妈带回了小室。 “看来孙太太对她极为提防,她知道的有限。”唐棣歪头看向乔容,“你可还有要问的?” “没有了,就这些了。”乔容说道。 他嗯了一声,向外扬声唤道:“都进来。” 叶全带着七八名壮汉走了进来。 他站起身对几名壮汉道:“今日的差事办得很好,辛苦弟兄们了,明日请你们喝酒。” 壮汉们兴奋起来,叶全指指小室方向问道:“那个人呢?是杀是留?” “留着吧,日后做个人证,若能恢复说话更好。”他说道。 叶全说声知道了,带着几名壮汉到帘外,吩咐他们将殿内摆设恢复原状,自己拿了那张纸,到殿外投进茶炉中烧成灰烬。。 “这几个人和叶将军,都是那三十六名中的?”乔容好奇问道。 他嗯了一声,一幅不想提起的模样。 乔容忙道:“怪我多嘴,我不问了。” “没想到今夜如此顺利。”他站起来伸个懒腰,问她道,“会骑马吗?” 她老实说不会,他挑眉道:“爷带着你骑马回去,如何?” 也不等她回答,看着她笑道:“骑马快,赶回家还能睡一觉。” 她摇摇头,他指指她:“说话,别点头摇头,爷看着头晕。” 她哧一声笑了,站起身看着他:“马车上也能睡啊。” “行,知道你是规矩人,和爷共乘一骑有些不像话,坐车就坐车。”他说道。 “那,唐公子骑马吧,我坐车。”她笑得狡黠。 “好啊。”他痛快说道。 乔容有些诧异,他怎么不无赖了? 竹帘那头婆子带着崔妈妈从小室出来,四名壮汉带着她们向外。 “这个问话的大娘厉害?打哪儿找来的?”乔容问他。 “杭州府衙刑房里的,花许多银子请来的,见到我就问是文讯还是武讯。”他笑笑,“我一听,这是行家,刚刚那张纸,不用多说,她都能领会。” “今夜里这是文讯,武讯又如何?”她好奇问道。 “上刑啊,脊杖鞭笞,拶刑,就是夹手指,刺马,就是骑木驴,幽闭,就是……”他不说话了,“你一个小丫头,说了也不懂。” 乔容早已两手捂了耳朵:“我才不要听,你说上刑就好,后面的都是多余。” “行,我多余,我告诉那婆子先礼后兵,今夜里崔妈妈老实,她若不老实,早改武讯了,你都能瞧见。”他看着她笑。 乔容啊一声,呆呆看着他,心想幸亏是文讯。 “怎么?想看武讯?以后碰上了,再带着你看。”他故意逗着她,看叶全那边收拾妥当,掌心贴上她后背,扶着她转个弯,笑说道,“回去了。” 她躲开他手,拢一拢披风,走几步又说道:“带一壶热茶在车上喝。” “想得太周到了。”他笑着唤声叶全,叶全说听见了。 “叶将军是几品?”她好奇问道。 “钦封的五品定远将军。”他说道,“比通判还高一品。” 乔容吓一跳:“那你还将叶将军当下人使唤,找个书童啊跟班啊不就行了?” “他愿意,他有求于我。”他得意道。 走到大殿附近,又有人围拢过来,叶全又撒几窜钱出去,一切归于寂静。 到了马车前,叶全拿了小凳子下来,乔容踩了凳子上马车,听到外面几声马嘶,随后响起嘚嘚嘚急促的马蹄之声,不由笑了起来,阿弥陀佛,回程的时候,可算清净了。 斟一盏热茶捧杯细饮,车帘一动,一人窜了上来,嗅到那独特的清香,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他。 “你不是骑马去了吗?”她放下茶盏问道。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坐车,理由有三个,你想不想听?”他说着话在她对面坐了。 “不想。”乔容扭过脸不看他。 回程 他不管她想不想听,自顾说下去:“第一个呢,你和叶全孤男寡女,我不放心。” “叶将军是正人君子。”乔容忍不住说道。 “你想错了,我不放心的是你,叶全老实,而你刁钻得很,我怕你欺负叶全。”他一本正经说道。 乔容翻个白眼。 “第二,崔妈妈今日招供得不多,但也不算少,咱们得一起琢磨琢磨,好商讨下一步怎么做。”他说道。 “其实几句话就能说明白,我最着急的是回去问巧珍。”乔容说道。 他看着她笑了:“第三,你这儿有热茶喝,我想喝热茶。” 她倒了一盏递给他。 “第四……”他接着说道,乔容打断他:“不是三个理由吗?怎么还有第四?” “第四,你要不要去茅厕?”他歪头看着她。 “不要去。”乔容腾一下红了脸。 可他不提还罢,一提就觉得想去,越想越觉得急,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他扬声喊叶全:“走吧。” 叶全马鞭一甩,驾得一声,马车走了起来,她局促坐着,这么远的路,可如何是好? 看他悠然喝茶,几次欲言又止。 他偷眼看着她笑,笑着又喊叶全:“经过南山客栈的时候停一下。” 她松一口气,蹙眉看着他。 “怎么那样看我?是你说不去的?”他冲她做个鬼脸。 “困了。”她闭了眼睛不理他。 过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停得稳稳当当的,叶全说一声到了,他跳下马车朝她伸过手来,她往后一缩,他皱眉道:“矫情,那就自己扶着跳下来吧。” 说着话曲臂向前,示意她扶着自己的手臂,她假装没听懂,扶着车壁跳了下来。 叶全笑一声,不等他发作,绷住脸问道:“这会儿也不许笑,对吧?” 他没搭理叶全,摘下车头的气死风灯挑在手中,对乔容说道:“走吧。” 给伙计塞两角碎银打听清楚了,一直送她到茅厕门口,将灯塞在她手中嘱咐道:“进去把门关好,灯挂在门把手上方,我在门外等着。” 乔容低着头说声知道了,出来的时候,已有一个婆子端着铜盆在门外侍奉,他等她净了手,在她耳边道:“这客栈干净讲究,我问过了,还空着一间上好的客房,不如住下来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赶回去。” “住下也睡不着,还是回去吧。”她轻声说道。 “那就回去。”他挑着灯走在她身侧,她的脸一直红着,红到灼烫。 回了马车,她与他面对面坐着,窘迫不已,索性躺下去盖了披风,转身背对着他说道:“我睡会儿再跟你说。” 他低低嗯了一声,默然片刻问她:“客栈都睡不着,马车里就能睡着了?” “那就躺着说话。”她说道。 “崔妈妈的供词可能对你帮助不大,对我却有意外收获。”他说道。 她好奇之下忘了窘迫,忙忙问道:“是什么?” “我一直差人在京中查探孙正义的后台,三品以上大员几乎查遍,没想到只是区区一名侍郎。”他笑着摇头,“若不是你查到孙太太这儿,我还得大费周折。” “就是说,我帮到你了?”她雀跃着坐了起来。 “没错。”他笑道,“我是从崔知府这条线上查的,没有把孙太太一介妇人看在眼里。” “孙正义的官职都是孙太太为他谋取来的,你还敢小看一介妇人吗?”她笑道。 “我以为她只是个贪慕虚荣攀附权贵的妇人,没想到心机如此之深。”他说道。 “她到京城去求了钟老夫人,我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金弈,我觉得她每年四月初四见面的人,应该是我母亲,回去问过巧珍后,我准备让钟家来认人。”乔容笃定说道。 他点点头:“我能帮你什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斟酌着问道:“你在杭城能呆多久?” 他愣了愣:“能呆多久就呆多久。” “呆着都要做些什么?”她又问。 他抿一下唇:“两件事,查探孙正义,寻找乔松。” “下一步要怎么做?” “姚总督要来杭城,我先查一查孙正义和他有多少关联。” “我以为,崔知府是孙正义的后台。”乔容说道。 “查探来去,崔知府待他极为客气,好像被他捏着什么把柄似的,不像是他的后台,两个人倒像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他摇摇头。 “官场上的事我不懂。”她迟疑着,想说什么又咬了唇。 “你怎么从不问我乔松的事?”他奇怪看着她。 “若是有了进展,你自然会告诉我,若是没有进展,问也是白问,我知道你既答应了,就会竭尽全力,我信你。”她笑道。 他抿一下唇攥了拳头,又松开来,掀唇笑道:“你倒是知道我。” “自然是知道的,都帮过我多少次了。”她抿着唇笑。 “这小丫头原来知道好歹。”他笑意加深。 “我自然是知道好歹的。”她看着他,“官场上的事我不懂,就拜托给你,内宅的事呢,我来做。” “不让我帮忙的意思?”他挑了眉。 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说道:“我知道你能耐大,若你出手相助,也许会容易得多。可是,我要亲手给我母亲报仇,我要用我的方法,一层一层扒开她的皮,让她和我母亲一样,无助自责绝望而死。” 她说着话紧咬了牙。 他沉默不语。 “也许你觉得我矫情。”她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可是,我……” “我懂。”他打断她,“你不用解释,就这么说定了,我查探孙正义,你查探孙太太。” 他懂吗?懂什么?她意外于他的痛快,没有责问,也没有嘲笑。 “不过,你有了什么难处,要告诉我。”他的声音发软。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该怎么谢你呢?你对我父亲做的,对我做的,我这辈子都怕难以报答。” “爷不要你谢,更不要你报答。”他皱了眉头。 她斟酌说道:“我可以跟着你去京城,到大学士府对质,告诉他们真相,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不用非得等到报仇之后……” “管好你自己的事。”他突然有些不耐烦。 “去京城山高路远的,是不是来不及?”她忙说道,“或者说,我给钟老夫人去信,求她看我母亲的脸面,到大学士府去帮忙解释。” “闭嘴睡觉。”他躺了下去,翻个身背对着她。 她咬唇僵坐着,如果这个都不需要做,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想要再说什么,看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摸一摸茶壶,尚热着,倒一盏热茶,两手捧着浅斟漫饮,喝一盏下去,看他肩膀微动,问道:“喝茶吗?这会儿还温着,过会儿可就凉了。” “我睡着了,别跟我说话。”他没好气。 “那么直挺挺躺着不难受吗?”她给他倒了一盏,伸手戳一戳他肩头。 他转身侧躺着喝几口茶下去,看着她道:“以后不许跟我提起学士府的事。” “为何?”她问道。 “有些事,我还没有想好。”他说道,“不许提就是不许提,可记住了?” “记住了。”她认真点点头,“你见过大学士的孙女吗?长得美吗?” 他指指她,咬着牙说道:“美,美极了,美若天仙。” 她笑着躺下去:“我可真睡了啊。” “你真想谢我的话,就帮帮叶全。”他说道。 她来了兴致:“我也觉得他和二姑娘般配,你是不是想让我为他们做媒?” “做媒婆是女人的天性吗?”他无奈看着她,“叶先生是叶全的母亲,叶全小时候,他的父母因为内宅之事决裂,他的母亲愤而离家,这些年一直没有消息,我们上战场前都要写遗书,叶全的遗书是找到母亲,我帮着他寻了五年,总算找到了人,可近在咫尺不能相认,叶先生脾气倔强刚硬,我也不敢冒然提起,你心细,想法子帮帮他。” 乔容想起那日去叶全院子里,他向她问起叶先生,当她说叶先生很凶的时候,叶全抿了唇,很为难得搓搓手,似乎碰上了什么难题。 “原来如此,难怪叶全特意问起叶先生。”她恍然大悟,“我觉得叶先生不讨厌我,我寻机试探试探。” 他说道:“早就想让你帮帮叶全,花宴次日带着他去瑜园,就为了让你认识一下他。” “我还以为你想撮合他和二姑娘呢。”乔容笑道。 “男女两情相悦,是自然而然的事,用得着撮合吗?”他看着她笑。 乔容看向他,唇角含笑眼眸粲然,像是天幕中闪烁的星芒,她的目光被那两道星光吸住,愣愣看他许久,直到马车因路面不平,左右摇晃着颠簸几下,方醒过神颤颤得垂了眼眸,害臊心想,跟他面对面脸对脸的,呆了这许久,竟没觉得不自在,真是奇怪。 “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道。 她翻个身,低声说道:“我在想,怎么才能帮到叶先生,叶将军也姓叶,不是同姓不婚吗?” “他思念母亲,入伍后改了母亲的姓。”他说道。 “叶先生知道他在杭城吗?”她又问。 “应该不知道。”他说。 她哦了一声想起什么来,问他道:“难怪你知道我讨好崔妈妈的事,知道昨夜里我去了她家吃饭,叶先生是你安插在孙府内宅的人,对吧?” “当初说服她到孙府做女先生,就为着让她和叶全见面,观察内宅嘛,是后来的事。”他迟疑着说道。 “怀疑我之后的事?”她问道。 “睡觉睡觉。”他冲着她背影摆摆手,“小丫头真是聒噪,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她哼了一声,渐渐安静下来。 裁衣 睡梦中醒来,阳光透窗而入,唬得一下坐起,应该天不亮就进孙府去,竟睡到日上三竿。 又一想,昨夜里明明睡在马车中,怎么睡到床上了?这是哪儿? 转眸四周一瞧,原来是自己的卧房。 什么都想不起来,搓一下脸套上鞋下了床,心里琢磨着怎么跟二姑娘去说。 “姑娘醒了?”绣珠抱着干净衣裳含笑走了进来。 “太晚了,怎么不叫醒我?”她急道。 “宝来一早去了孙府,跟韩管家说姑娘病了,头疼得厉害,孙府二姑娘传话出来,说她那儿有朱大娘侍奉,让姑娘找郎中瞧瞧,在家安心养病,病好了再过去。” “那就好。”她放松些,“不过,我昨夜里怎么回家来的?”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捶响了院门,我和巧珍姐姐害怕,过去叫醒了宝来,我们三个一起开的院门,秦公子站在那儿,扛麻袋似的把姑娘扛在肩上,宝来一看就急了,质问他说,你又怎么欺负四姑娘了?巧珍姐姐也急了,说男女授受不亲,秦公子怎么能这样?秦公子就说,她睡得跟死猪一样,推都推不醒,爷没有将人带回自己家,你们得替她谢谢爷,说着话闯了进来直奔卧房,将姑娘放在了床上,又嘱咐宝来几句,头也不回走了。”绣珠说道。 “昨夜里有要事,出了趟远门,连夜赶回来的,累极了,在马车中睡了过去。”乔容捏着手说道。 “我才不管为了什么,姑娘和秦公子在一处,奴婢高兴着呢。”绣珠笑道。 乔容白她一眼:“叫巧珍来,让她侍奉我沐浴。” 绣珠噘了嘴:“该奴婢侍奉才对。” “我有事问她,一边沐浴一边问,过会儿你给我梳头,可好?”乔容笑道。 绣珠欢天喜地去了。 沐浴的时候跟巧珍问道:“我母亲在时,每年四月初四都要去灵隐寺上香,她是不是每回都要与什么人见面?” “没有啊。”巧珍摇头,“二太太总是上香后就返回,有时候碰上相熟的太太,也寒暄几句。” 她心里一沉,闭了眼泡在水中,水汽氤氲,仿佛心头的迷雾。 想来想去不甘心,琢磨着问道:“上香后径直回家吗?还是在途中会有停留?” “不是径直回家。”巧珍说道,“二太太会到道济村的茶楼里品茶吃斋。” 乔容心中一震:“停留多久?” “一两个时辰。”巧珍说,“二太太说他们家幽静,每回去了都舍不得走,老板娘认得二太太,每年四月初四在楼上角落里留一间雅室。” “你跟着侍奉吗?”乔容忙问。 “老板娘亲自侍奉,二太太便让我随意,我总跟着老板娘的小丫头去吃饭,然后到茶园里玩耍。”巧珍笑道。 “那座茶楼叫什么?老板娘姓甚名谁?”乔容问道。 “叫做法云茶楼,老板娘姓李,她的小丫头叫苗苗。”巧珍说道。 乔容没再说话,安静泡澡,巧珍试探着说道:“昨夜里是秦公子送姑娘回来的。” “为了查探我母亲的事,昨夜里我跟他出了趟远门。”乔容说道。 “就他和姑娘两个?”巧珍问道。 “还有叶将军和他的几名手下。”乔容不打算说出同乘一辆马车的事。 “姑娘是不是对他有意?”巧珍大着胆子问她。 “你是不是又要提宝来的事?”乔容蹙眉看着她。 “姑娘别怪奴婢多嘴,姑娘是许了人家的,跟秦公子走得太近总归不好。”巧珍语重心长。 “他不姓秦,姓唐,是西安将军家的公子。”乔容看着巧珍。 巧珍吓一跳:“那么大的官?” “没错。”乔容笑笑,“若是他对我有意,我是不是该紧紧抓住?” “姑娘别忘了,老爷的遗言是,四姑娘嫁人,不许选官门,更不许选商户,免得无故招来祸患,老爷不求姑娘大富大贵,只求清净一生安稳度日。”巧珍一字一句说着。 “我知道,我记着呢。”乔容敷衍她道,“水有些凉了,加水吧。” 巧珍加了热水,还想说什么,乔容恳切看着她:“巧珍你放心,我父亲的遗言,我自然不会忘,可太太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查清真相为她报仇,在这之前,我没心思去想男婚女嫁的事。倒是你,已经十八岁了,你家中可曾为你说亲?” “上次回去,我娘说正留意着呢。”巧珍红了脸。 乔容点点头:“你也为绣珠留意着,还有宝来……” 巧珍皱着眉头不说话,乔容笑笑:“是我糊涂了,不用给宝来留意,先给绣珠留意着。” 沐浴换衣后神清气爽用过早饭,在屋中教绣珠绣好一株并蒂莲,写一张字条对她说道:“你去一趟叶全家,让他把字条转交秦公子,再跟叶全要一件秦公子穿过的直缀,别让秦公子知道,拿了直缀后去绸缎铺买一块最好的天青色细葛,让伙计瞧瞧旧的,就说要原样做一件,尺寸得够。可记住了?” “记住了。”绣珠喜滋滋答应着,接过字条和银子,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乔容到了绣坊门外,隔着帘子瞧了瞧,正是顾客多的时候,有下定的,有来拿的,也有闲逛进来看看的,宝来照应来去游刃有余,满意一笑去了巧珍屋中。 问她可能忙得过来,巧珍笑道:“姑娘隔几日拿绣品回来,奴婢也不敢偷懒,再加绣珠慢慢上了手,简单一些的教给她,顾客要的东西都能准时交付,不过奴婢估计,再过些日子就忙不过来了,还得雇人。” 乔容想着当初到晓起村宝来家的事,问巧珍道:“西河直街可有绣娘?” “有啊,西河直街贫苦的人多,很多妇人都刺绣贴补家用。”巧珍答道。 “你近日回去一趟,让你娘帮着物色几个手艺好的,我们这里忙不过来的时候,可将绣品交给她们来做,她们在家里做,做好后送来就好。”乔容说道。 “这些日子一想到得雇人,我就犯愁,不找人吧,忙不过来,找个人来呢,又得吃又得住,还不见得总能有事给她做。”巧珍拊掌道,“姑娘太聪明了,竟想出这样好的主意。” “我没有那样聪明,是一个聪慧的人想出来的。”乔容想着素华,笑说道,“我写封信去。” “初五回来不是刚写过?”巧珍笑道。 “再写一封去,我有话跟她说。”笑着回了卧房,坐在窗前写信。 都不用去想,下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蝇头小楷写满五张,写完重头到尾仔细读一遍,读着读着蹙了眉头,怎么写的都是他? 想着素华嫂子看到信后取笑她的眼神,将信揉成一团扔进纸篓,趴在桌上发呆。 静谧中院门一响,绣珠挽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 打开包袱,将那件半新的蓝色直缀铺在桌上,比划着问绣珠:“秦公子可在?” “在啊,我和叶全在院子里说话,他突然从东厢房出来,穿着里衣光着脚,头发散乱眼睛半睁半闭,梦游似的,从我手里夺过字条,转身飘回了屋中。”绣珠绘声绘色说道。 乔容想象着他的样子,掩唇笑道:“两夜没怎么睡觉了,是该好好补补觉。” “姑娘怎么知道?”绣珠两眼睁得圆溜溜,好奇看着她。 “他跟我说的。”乔容轻描淡写,继续琢磨那直缀。 “姑娘别比划了,让巧珍姐姐来做,她做衣裳是一把好手,老爷和二太太都夸她手艺好。”绣珠在旁说道。 “不能让巧珍知道。”乔容比划来去,有些细节依然琢磨不出来,歪头想了想,对绣珠道:“把东西收进柜子里去,再找一块布头出来。” 拿了布头去找巧珍,笑说道:“教教我怎么裁直缀。” 巧珍接过去笑道:“姑娘要做直缀吗?” “孙府里的小公子起居讲究,隔三差五裁制新衣,都是孙太太身旁的崔妈妈亲自动手,她是太太面前的红人,前几日让我给她打个下手,我笨手笨脚的,没帮上忙,想着学一学,以后咱们绣坊里可以给人裁制衣裳。”乔容说得有鼻子有眼。 “好啊,姑娘这主意好。”巧珍说着话,拿过那块布头,铺在桌子上开始画线,乔容专注看着,手在桌上比划着,心里仔细记着。 正头碰头忙路,院门一响,绣珠在外喊道:“秦公子来了。” 乔容迎出去,他站在院中看着她笑。 “怎么来了?”乔容压低声音问道。 “你不是要给我缝衣裳吗?我来了,你才能给我量体裁衣啊。”他说着话伸开双臂。 “用不着,量旧衣裳就好。”乔容白他一眼,轻声说道,“既来了,进屋坐吧。” “这还是乔四姑娘头一次正经邀请我。”他含笑进屋。 绣珠端了茶来,躲出去绊着巧珍,屋中只剩了二人,他端着茶却不喝,隔着升腾的雾气看着端坐在对面的她,一张脸白中透亮,柳眉弯弯杏眼含笑,分肖髻绿罗裙,纤腰长腿俏美窈窕,轻声说道:“还是这样好看,不过,四儿可爱,我也喜欢。” “胡说什么呢。”她似恼还嗔。 他轻咳一声,喝口茶道:“说正事,已经派了人到道济村法云茶楼去,明日一早应该能有信。” 她忙说声多谢,他笑笑:“准备何时回孙府?” “今夜里吧。”她说道,“我惦记着二姑娘。” “行啊。”他看着她,“留我吃晚饭吧,晚饭后一起去孙府。” “巧珍她……”她捏一下手指低下头去。 他挑了眉,扬声喊道:“巧珍,给爷奉茶。” 巧珍一溜烟小跑而来,给他斟好茶,他转着茶盏笑问道:“今日晚饭吃什么?” “姑娘难得在家用饭,安排了四菜一汤。”巧珍说道。 “哪四菜一汤?说来爷听听。”他问道。 “三鲜杂烩,笋尖炖火腿,葛粉圆子,醋鱼,莼菜汤。”巧珍说道。 “徽州菜和杭城菜都有,听着都流口水。”他看着巧珍,“爷留下用饭,可好?” “那自然是欢迎之至。”巧珍挤出笑脸道。 他偷眼看向乔容,悄悄做个鬼脸,乔容低了头笑。 ※※※※※※※※※※※※※※※※※※※※ 感谢在2020-03-15 18:25:28~2020-03-16 16:4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芙蓉玉① 回到青云轩,二姑娘正在窗边坐着,瞧见她进院门,起身迎了出来,倚着门框睨着她:“以为你嫌弃我,不肯来侍奉我了。” “奴婢怎么会嫌弃姑娘呢,奴婢惦记着姑娘,刚好些赶紧就来了。”乔容笑道。 二姑娘切了一声:“昨日跟仲瑜说话的时候,也没想起来避着你。” “说明姑娘心底里信任我。”乔容忙道,“姑娘跟小公子说话的时候,我把房门院门都关上了,旁的人没听到一个字,奴婢虽听到一些,不过姑娘放心,奴婢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说出来。” 二姑娘笑了,朝她伸出手问道:“麻球王呢?” “我买去了,这会儿没剩下几个,都不新鲜了,我告诉了表姑父店里的伙计,明日一早买了给送过来。”乔容忙道。 “没忘就好。”二姑娘说道。 “姑娘可用过饭了”乔容关切问道。 二姑娘点点头:“一日三餐都是仲瑜打发人送过来,我饿了几顿,不过还不想死,今日晚饭吃了几口。” “那就好。”乔容笑道,“奴婢给二姑娘煮茶喝吧。” “好啊,那就劳烦你。”二姑娘说道。 煮好茶端到炕几上,乔容给她斟了茶笑问道:“姑娘今日可上学堂去了?” “跟叶先生告了三天的假。”二姑娘哼了一声,“我当初不想上学,可仲瑜和叶先生轮番劝我,让我为了唐棣去上进,于是我埋头苦读,可再怎么上进,我还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本就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下更是配不上他,我呀,不想学了。” 乔容为她打着扇笑道:“姑娘进学这一个多月,可有长进吗?” “长进自然是有,叶先生让我读书,我读了以后,觉得自己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叶先生又教我画画,看着自己的画我就想,我竟然能画成这样,之前想都不敢想,弹琴虽不敢想,唱歌倒是比以前好听了。”二姑娘翘了唇角。 “那姑娘接着学啊,不为别人,就为了自己,学成不一样的自己,姑娘喜欢的自己。”乔容看着她。 二姑娘沉默着,喝干一盏茶,咚得一声将茶盏搁在炕几上:“四儿说的没错,不为男人,也不管什么野种不野种,我该为自己学。”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笑道:“二姐姐总算肯吃饭了,朱大娘过去一说,我饭吃了一半,就高兴得跑过来看你。” 随着话音,小公子走了进来,看到乔容刷一下红了脸,呆立在门口,目光躲闪着,搓着手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紧抿了唇。 “怎么了这是?”二姑娘疑惑道。 “小公子来了?”乔容忙笑着招呼,“要不要喝茶。” 他慌忙摆摆手:“我不喝茶……我……我走了。” 说着话转身向外,二姑娘跳下榻追了过去,一把攥住手臂:“怎么奇奇怪怪的?喝酒了?” “听说四儿病了,我以为她还没回来。”他没头没脑说道,“二姐姐,我改日再来。” “四儿是四儿,你是你。怎么?有四儿陪我,你就不能陪我说说话了?”二姑娘攥着他不放。 “二姐姐快放开我。”他顿足道。 “我不放。”二姑娘看着他,“仲瑜,昨日里我说的都是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也想明白了,再怎么,父母亲还是父母亲,不必为了那些未经证实的话给自己心里添堵,二姐姐也该这样。”他忙说道。 “我一时想不明白,本不想上学了,刚刚四儿劝我,让我为自己学,学成不一样的我。”二姑娘笑道。 小公子隔窗看向屋中,四儿正冲着他笑,他愣了愣,轻声说道:“四儿通透,幸亏有她在二姐姐身边。” “是啊,我越来越离不开四儿了。”二姑娘笑道,“你不想进屋,就在外面坐着,这会儿凉快。” 说着话拉他在石凳上坐了,乔容隔窗看到,忙挪了熏蚊子的香炉出来,又端来茶壶茶盏搁在石桌上,为二人斟了茶,笑说道:“奴婢回屋中绣花去,二姑娘和小公子有什么吩咐,叫奴婢一声就好。” 二姑娘摆手说声去吧,小公子看她一眼,腾一下又红了脸。 乔容进屋拿起绣绷,才明白过来小公子为何别扭,不由低了头笑。 姐弟二人在外说着话,二姑娘渐渐有了笑声,听到她问唐棣在忙些什么,小公子说道:“他喜爱杭城风光,西湖富春江灵隐寺虎跑泉,四处乱逛。” “你这样一说,我也想去西湖了,今年还没去过呢。”二姑娘说。 “一晃眼就是六月,粬院的荷花该开了,应该选个日子观荷去。”小公子道。 “好啊好啊。”二姑娘拊掌道,“你来选日子,到时候我们也学那些雅人,来个湖面泛舟。” “我来安排。”小公子笑道,“一起出去散散心。” “唐棣去吗?”二姑娘扭一下身子。 “他自然要去的。”小公子想了想,“叶将军也一起去。” “好,人多热闹。”二姑娘欢欣鼓舞道。 说一会儿话,小公子起身要走,二姑娘朝屋中喊道:“四儿去送送仲瑜。” 小公子说声不用抬脚就走,乔容提灯追了上去,进了小道,越到他前面去,为他照亮。 默然走了一截,小公子唤一声四儿,欲言又止。 “小公子见到我不自在,可是因为昨日的事?”乔容问道。 他搓一下手,窘迫说道:“我唐突了四儿,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四儿若想骂我……” “小公子睡迷了,不用往心里去。”乔容回头看着他笑,“小公子若是还过意不去,观荷的时候带着我。” “自然要带着你的,不用你说。”他忙说道。 “能不能带上叶先生?”乔容又问。 “能啊。”他痛快说道,“二姐姐都没想到叶先生,难为四儿想得周到,叶先生自从来到乔府,还没出过大门。” “看来小公子得雇一条大船。”乔容笑道。 “那就雇一条画舫,再备些酒食,大家尽情游湖。”小公子一笑,轻松许多,唤一声四儿道,“你送了我,我还得想着送你,把灯笼给我,我给你照亮,你回去吧。” 乔容恭敬不如从命,灯笼递在他手中,脚步轻快回走,走到头藏身在墙后,探出头看着那点灯光慢慢走远,尽头处拐了弯,方放心回去。 二姑娘正坐在窗下发呆,乔容笑问道:“姑娘想什么呢?” “好些日子没见到唐棣了,游湖的时候,跟他说些什么才好?”二姑娘忸怩着。 “刚刚小公子说,要雇一条画舫,邀叶先生同去。”乔容笑道。 二姑娘吓一跳:“叶先生去了,还不得拘束死?再说了,叶先生一去,小坏蛋也得闹着去,那么多人,就没机会跟唐棣说话了。” “人多有人多的热闹。”乔容笑道,“要不,姑娘索性多请几个人,崔府的如月姑娘啊,钟府的采薇姑娘啊……” “不请崔如月,叫上采薇。”二姑娘说道,“前些日子打发人送了你那张绣样过去,采薇回送一面团扇,是她自己做的,上面的画也是她画的,我都舍不得用。” “上面画的就是荷花,说明采薇姑娘也喜欢荷花。”乔容笑道。 “说的没错。”二姑娘笑道,“等仲瑜那边定了日子,就给她下请帖。” “到时候,奴婢去送吧。”乔容忙道。 “大热天的,你又何必跑一趟?”二姑娘摆摆手,“打发别人去吧。” “早就听说钟府世代书香,奴婢想去开开眼界。”乔容笑道。 “这么一说,我都想去了。”二姑娘想了想,“那就去吧,回来跟我说说钟家如何得气派。” 夜里侍奉二姑娘洗浴后睡下,正在屋中刺绣,突听二姑娘唤她一声,答应着跑过去问道:“二姑娘做噩梦了?” “没做噩梦,做了我也不会害怕,我常常在梦里打鬼。”二姑娘坐起身看着她皱了眉头,“仲瑜瞧见你就脸红,他是不是喜欢你?” “没有没有。”乔容慌乱摇着手,“昨日我过去给小公子整理冬衣,他靠在躺椅上午睡,睡迷了,起来的时候绊了一下,我忙跑过去扶他,手不小心碰一下他手,小公子就不自在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就说呢,一看见你脸涨得跟红布似的。”二姑娘叹口气,“碰一下手就害羞成这样,这孩子可真是,也不知道以后会喜欢上怎样的姑娘,若喜欢上了,还不得羞死?” “姑娘不用担心,喜欢小公子的人太多了,上回花宴的时候,小公子一出来,在场的姑娘们都看直了眼。”乔容笑道。 “那倒是,他呀,从小到大,走到那儿都惹人疼。”二姑娘笑笑,“睡去吧。” 乔容松一口气回到屋中,坐下来绣几针,想到小公子满脸通红的样子,白玉变成了芙蓉玉,真是可爱极了。 芙蓉玉② 次日一大早,宝来将麻球王送到后门外,乔容出去拿了,回到青云轩不用二姑娘吩咐,笑说道:“奴婢往弈楼送两包去。” “去吧去吧。”二姑娘忙道。 刚过小道,一人从墙后闪身而出,堵在她面前。 “是不是法云茶楼那儿有消息了?”她看着他笑。 他摇摇头:“算不上有消息。” “怎么呢?”她忙问道。 “茶楼去年五月里换了老板,是一对姓刘的夫妇,问他们原来的老板去了那儿,他们也不知道,只听说老板是幽州人,因家中父母年迈,要举家回籍照顾。”他不动声色,看不出半分沮丧。 “那个叫阿苗的小丫头呢?”她蹙眉问道。 “他们买下茶楼的时候,没见到有这样一个小丫头,想来是早就辞了。”他平静说道。 乔容急得直跺脚:“又一条线索断了。” “查探案子就是这样,常常是兴冲冲去败兴而归,别急,再查就是。”他只手摁在她肩头安抚着她,“再说了,这条线索说不定还有用。依我看来,孙太太与金二太太四月初四见面,那会儿乔财神的盐业生意受阻,坊间也有了朝廷要查办他的传言,若是金二太太想要转移财产,她们至少还要见第二次,要想找李老板夫妇,无异于大海捞针,可阿苗应该好找,我问过巧珍,阿苗是杭城口音,我再打发人在杭城找一找她。” 她稍微冷静了些,思忖着问道:“你说茶楼五月里换了老板,五月里什么时候?” “五月初七,他们和原来的老板见了面,五月初八付了银子,用了两天搬家安顿,五月初十,茶楼重新开张,也问过茶楼里几位熟客,说李老板夫妇是突然搬走的,之前并没听到任何风声,茶楼旁边是一家香烛铺,里面的老板娘和李太太相熟,说李太太性情活泼,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搬家却没跟她透露一个字,五月初八夜里,一家人悄无声息就走了。”他说着话,趁她还没在意,悄悄挪开了手。 “我是五月初六一早上船前往徽州,也许我母亲送走我后,心中放下牵挂,开始着手转移财产,于是将斗篷拿了过去,我得问问巧珍,五月初六我母亲是不是去过道济村,若是去过,就说明我的推测没有错。”她扑闪着眼看着他,期望得到他的肯定。 “很有道理。”他嗯了一声,“那就再问问巧珍。” 她点点头:“昨日里小公子和二姑娘商量,近日要去西湖游船观荷,你可听说了?” “我一进园子,就跑到这儿等着你,还没看见仲瑜。”他皱眉说道,“大热的天,为了看个花还得坐船,我骑马路过的时候,看过无数次了,不去。” “非去不可。”她仰脸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容辩驳,“叶先生也会去,你带上叶将军。” “行啊小丫头,受我之托忠我之事。”他笑了起来,“去就去。” “还邀请了钟府里的采薇姑娘。”她迟疑说道,“我想请潘妈妈跟着采薇过来……”顿一下叹口气,“不过,此事需要钟二太太答应,不知道成与不成。” “成与不成的,试一试就知道了。”他鼓励她。 她的脸上绽出笑容,将手中油纸包塞给他:“给小公子的,你给捎过去吧。” 他打开来看一眼:“又是这油腻软糯的东西。” “小公子爱吃。”她笑道。 他不满道:“怎么不给些我爱吃的?” “除去喝茶,你有别的爱吃的吗?”她笑问。 “我爱吃你们家的饭。”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哪天再请我过去吃饭?” 她扭一下身子笑道:“不就是吃饭吗?那天赶上那天吃。” “这可是你说的,别忘了。”他的唇贴得很近,声音又低又软。 她被他独特的清香包围着,心里乱七八糟的,往后退一步躲开他,指指他手中油纸包道:“趁热带给小公子,我急着陪二姑娘上学,走了啊。” 说着话抬脚就走,他一把揪住她袖子:“话还没说完呢,急什么?” 她忙站定脚步:“你说。” 他却抿了唇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看得她低了头,盯着自己脚尖,窘迫不已。 “改天再说。”他一转身,抄着油纸包往水榭方向而去。 “等等。”乔容追了上来,拿过他手中纸包道,“还是我去吧。” “为何?你不是急着回去陪二姑娘上学吗?”他不解问道。 “小公子还记着前日里的事,昨日在青云轩见到我,脸臊得通红,我送他回来的时候就好多了,这会儿再见上一见,也许就彻底忘了,若是隔好几日不见,他还得想着,再见面还得脸红。”她说着话往前。 “好一通歪理。”他咬牙道。 “我跟你说啊,小公子脸红的时候可好看了,白玉成了芙蓉玉,对了,芙蓉玉是西安骊山产的,你们那边的女子是不是都戴芙蓉玉,我父亲三年前去西安的时候,给我带回来一对,我都舍不得戴……”她絮絮说着话,眼前人影一闪,突觉怀中一空,他夺了油纸包,飞一般走了。 “这人可真是……”她怔怔呆立着,听到水榭那边传来他的说话声,“不错,扎了一个多月马步,下盘越来越稳,过些日子开始练拳吧。” 想起他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的拳法,乔容往前几步,躲在太湖石后偷看。 又听他说道:“先过来吃麻球王,吃够了再练。” 小公子站直身子走过去擦着手笑问:“哪来的?” “我买的啊,早起的时候路过,想起来你爱吃,就给你买了两包。”他撒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笑得分外真诚。 “多谢。”小公子笑着拈起一颗。 知道他看不见,乔容还是忍不住做个鬼脸,这人,可真是无赖,还成他买的了。 又听他问道:“仲瑜,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小公子愣了愣,摇头道:“我没有想过。” “哪一种类型的?”他循循善诱,“美艳的?文静的?可爱的?” “美艳的我受不了,文静的还好,可爱的是什么样的?四儿那样的?”小公子十分认真得思索着,“若是四儿那样,我挺喜欢的。” “四儿多黑呀。”他惊讶说道。 乔容轻轻呸了一声。 “黑里俏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灵动慧黠,她还明白事理,很通透,昨日里劝我二姐姐学习,让她为自己学,学成自己喜欢的那个自己,我听了都挺有感悟。”小公子笑道。 “那丫头巧舌如簧的,惯会哄人。”他笑了起来,笑着朝乔容这边一瞥。 他知道我躲在这儿?乔容有些慌,缩一下身子继续偷听偷看。 他又在问小公子:“那,让你娶四儿,你娶吗?” “这我还没想过。”小公子老实作答。 “你现在想想。”他说道。 小公子思索半晌:“不过之远,咱们两个大男人背地里这样议论四儿,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又听不见。”他朝着这边笑。 乔容咬牙回走,这个无赖,又欺负老实人。 走几步听到小公子问他:“之远呢?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顿住脚步,听到他言语轻佻说道:“我喜欢美艳的,隔着老远香风扑鼻,妖媚动人,会讨好男人。” “你说的是青楼里的姑娘吗?之远,你是不是常去喝花酒?”小公子疑惑道。 他没再说话,陷入良久的沉默。 小公子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性情洒脱不羁,杭城花柳之地颇多,可你千万小心,万一染上什么病可就不好了......” 乔容哧得一声笑了,让你再欺负小公子,老实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进入小道,就听身后有脚步声,随即疾风来袭,一只大手覆上她头顶,咬牙切齿说道:“帮你问过了,仲瑜喜欢你,你高兴了?” 她拍开他手:“怎么追来了?” 他塞一个纸包在她怀中:“仲瑜说了,他二姐姐总惦记着他,他不能忘了他的二姐姐,得分一包过去。” 她回头冲着他笑:“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是?” “不过,仲瑜喜欢的是黑丫头四儿,不是乔四姑娘,而且,他还没想过要娶她。”他掀起一边唇角,讥笑看着她。 “本来就没有四儿。”她反唇相讥,“不过呢,我也想问问唐公子,你是不是常去喝花酒?” “是啊,常去,前夜里在城隍庙,我说请手下弟兄们喝酒,喝的就是花酒,要不他们能高兴成那样?”他大言不惭。 乔容指指他,说一个你字,抬脚就走。 他追在她身后:“二十郎当岁的壮小伙,都是有正常需求的。” 她将油纸包砸还给他,两手捂了耳朵,脚下加快。 “你不是通透明事理吗?这样正常的事竟不愿听?”他依然跟在身后。 她脚下更快,小跑步一般。 “生气了?我只是给他们银子让他们去,我又没去。”他如影随行。 “关我何事,我才不生气。”乔容放慢脚步。 “那你捂耳朵做什么?”他问道。 她放下双手,他又道:“其实,我不喜欢美艳的,不喜欢文静的,也不喜欢可爱的,我喜欢你这样的。” 她又抬双手捂了耳朵,疾步穿过小道。 前方转弯就是青云轩,她停下脚步恶声恶气道:“这是内宅,你怎么跟来了?知道你无法无天,可瞧着小公子的脸面,你也不该进孙家的内宅。” 没人应声,回头一瞧,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请贴① 二姑娘起了游湖观荷的兴致,心痒难耐,第二日就打发乔容去催促小公子,并传她的话:“就这一两日,挑个双日子就行了。” 小公子看见她,脸上飘起几丝红,掩饰着局促微笑说道:“让二姐姐别急,眼看就是六月十九,家家户户的女眷都要忙着迎接观世音菩萨得道日,过了六月十九吧,暂定六月二十二。” 乔容回去一说,二姑娘扳着手指头一数,怏怏说道:“还有十来日呢,没盼头。” “十来日很快就到了。”乔容笑道,“也就姑娘读一本书,磨一幅画的功夫。” 如她所说,眨眼就是六月二十,早起的时候小公子打发人送了几份请帖过来,二姑娘一瞧,奇怪道:“叶先生的,采薇的,我的,小坏蛋的,应该是四份,怎么多出一份?” 一份一份打开来看,看着看着笑了,唤乔容道:“四儿,有你一份。” “竟然有我的?”乔容欢喜不已。 二姑娘递给她,接过来一瞧,湖绿色的封面,上面画几枝碧色的莲叶,托着一朵盛放的荷花,清新而动人。 “这么漂亮的请贴还是头一回见。”乔容笑道。 “仲瑜手绘的。”二姑娘指指她,“打开来瞧瞧。” 笑着打开来,心里不由怦得一下,左面画的是她的小像,一双眼睛尤其传神,右面写着,鄙人孙仲瑜,诚邀唐氏四儿姑娘于六月二十二前往西湖粬院游船观荷,敬请赏光为盼。 乔容又拿起别的来看,二姑娘三姑娘的也是小像,叶先生的是一摞书上面横着一支竹笛,采薇姑娘的是一架古琴上面放着一只陶埙,她的邀请人也不同,写的是孙氏玉黎。 “小公子想得真周到。”乔容笑道。 “可不,若是他邀请采薇,确实有些不好说。”二姑娘指指那张画,“不过,这古琴上面放一只陶埙,是何意?” 乔容揣度道:“叶先生的是一摞书加一支竹笛,就是说在小公子心里,叶先生腹有诗书,又擅长吹笛,也许采薇姑娘不只会吹埙,还会弹琴。” “采薇一看就是那种学什么会什么的,不会弹琴才奇怪。”二姑娘感叹,“我是碰到琴就手指抽筋。” “多碰几次就好了。”乔容笑道,“不过是一个物件。” “说的有理。”二姑娘嗯了一声,将叶先生的请帖递了过来。 乔容看着那请帖:“也不知叶先生会不会去。” “你跟她说去吧。”二姑娘摇头,“我可不敢。” 到了澜院,请帖交在叶先生手里,叶先生打开来一瞧,少见得展颜笑了,乔容想好的说辞都没用上,她痛快说道:“这样别致的请帖,不去可惜,告诉小公子,我定准时前往。” 乔容欣喜之余,最想告诉唐棣,可找不到见面的机会,这些日子二姑娘没打发她去瑜园,她也找不到借口,都十多日没见了。 傍晚的时候,笑着跟二姑娘说:“奴婢十多日没有回家去了,想着回去看看,明日一早先到钟府给采薇姑娘送请帖,然后再回来侍奉姑娘。” “去吧。”二姑娘将采薇的请帖递给她,又拿出两角银子,“雇顶轿子去,大热天的,来回走路当心中暑。” 回到家中将绣品交待了巧珍,让巧珍侍奉她梳洗换衣,问她道:“去年五月初六,我母亲送我上船后,去了哪里?” “送走姑娘回到府中,二太太独自出了趟门,不许奴婢跟着,也没用府里的轿子与马车。”巧珍说道。 “可拿了什么东西?”乔容又问。 “手上挽着一个包袱,回来的时候,包袱空了。”巧珍奇怪道,“前些日子秦公子也来问过奴婢同样的问题。” 乔容嗯了一声再不说话,呆坐着想心思,母亲为了机密,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却也因为这机密,遭了他人的暗算。 将这前前后后的事想了一遍,却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觉天色已暗,绣珠在外面说一声开饭,出来坐在桌边,懊恼没有想起打发人去请唐棣过来。 突听院门外门环叩响,绣珠跑去开了门,冲着屋里喊一声:“秦公子来了。” 她不由笑了,待要起身相迎,他已大步走进,笑看着她道:“我是吃晚饭来的。” “正想着打发人去请你。”她含笑说道,“你就来了。” “果真?”他亮了眼眸。 “果真,我有事跟你商量。”她说着话看向巧珍与绣珠,“你们两个与宝来去他屋中吃饭,我与秦公子有话要说。” 巧珍迟疑着,绣珠揪一下她袖子,压低声音道:“姑娘有要紧的事与秦公子商量,咱们得回避。” 说着话拽着巧珍就走,巧珍没她力气大,无奈出了屋门,隔着珠帘大声道:“还有几道菜,宝来做好了就端过来,得时不时相扰。” 唐棣嗤一声笑了:“这丫头怎么跟你娘似的?” “她就是替我爹娘管着我呢。”乔容说道。 “这样一说,我有些紧张。”他做个鬼脸。 “没做亏心事,瞎紧张什么?”乔容为他盛一小碗汤。 他愁眉苦脸看着那小半碗汤:“不吃饭先喝汤,又是所谓的养生之道?” “没错。”乔容笑看着他,“我家吃饭就这规矩。” 他仰脖子一口喝下去,对她说道:“你问过巧珍了吧?二太太五月初六确实出了趟门,但是没人知道她去了那儿,更不知道见了谁,我手下的人寻遍整个杭城,不见阿苗的踪迹。你也别急,这事儿急不得。” “我知道。”乔容轻嗯一声,“你可拿到小公子的请帖了?” “什么请帖?”他奇怪问道。 “六月二十二游船观荷的请帖呀。”她说着话笑了起来,“熟不拘礼,看来小公子没有准备你的。” “确实没有我的,他就跟我提了一句。”他笑笑,“呆会儿回去问问叶全。” “小公子心细,叶全肯定收到了。”乔容咬一下唇,“明日一早,我得去趟钟府。” 他点点头:“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她忙忙说道,“我都想好了。” “怎么想的?”他问道。 “我自然以乔四姑娘的身份去,钟二太太这些日子十分照顾绣坊的生意,我去感谢她,顺便提起对孙太太的怀疑,引着她主动让潘妈妈前来认人。”乔容斟酌着说道。 “请帖呢?怎么送?”他笑问。 乔容忙道:“我就说二姑娘的丫头四儿是徽州人,与我沾些远亲,听说我要来钟府,托我给她捎过来。” 他嗯了一声:“就这么做,最好别让姬采薇看到你,她聪慧细致,看到你再见到四儿,也许会起疑心。” 乔容担忧道:“其实,她们府上的潘妈妈也是一双利眼……” 他想了想:“你放心大胆去做就是,就算她们起了疑心,又能将你如何?” “也是。”乔容吁一口气,“车到山前必有路,想那么多都是白忙,不如去做。” 他赞赏点头:“确实如此。” 没吃几口,他咦了一声:“答应我的直缀和软缎鞋呢?” “早就做好了。”她嗔看着他,“十多日见不着你,我没有借口去瑜园,你怎么不到后门外来找我?” “你想我了?”他看着她笑。 她呸一声:“将东西给了你,省得回来的时候拎那么大一只包袱,不知道的,以为我偷主子东西呢。” “那是,若是有人盘查,你包袱里有男人的衣裳和鞋,你怎么说?”他挑眉问道。 “这还不好说?就说给我表姑父做的。”她哼了一声,“再说了,二姑娘常看到我缝衣裳绣花,问都没问过一句。” “说到二姑娘,这么些日子不见,她对我的心淡了吧?”他忙问道。 “你害怕了?害怕二十二日的时候无法面对她?”乔容促狭笑道。 “我不是怕她,我怕麻烦,有仲瑜呢,轻不得重不得。”他抿一下唇,“到时候你可得为我解围。” 乔容瞪他一眼:“才不管你,我是二姑娘的丫头,我得向着二姑娘。” “你既向着她,告诉她离爷远些才是正经,省得耽误了青春,又耽误终身。”他大言不惭说道。 乔容切了一声:“二姑娘在西河直街长大,没见过你这么好的男人,见了后一时迷了心窍,日后开了眼界,对你自然就淡了,你还以为人家一辈子离不开你呢。” “我这么好的男人?”他睨着她,“你也觉得我好吧?” “吃饭。”她蹙着眉头,“真是啰嗦……” “十多日没见了,许多话一时说不完,自然要啰嗦。”他看着她笑。 “吃完了试衣裳去。”她一句话堵住了他的话头。 他低头安静吃饭,没吃几口说声饱了,站起身道:“我要试衣裳。” “再等等,我还没吃饱呢。”她给他个白眼。 没留意他几步窜进她屋中,一眼看到桌上放着新做好的直缀,几下套上去,扎着两手出来,在她面前转个圈问道:“如何?” “好看。”她点点头。 他掀起唇得意得笑:“爷穿什么都好看。” “是衣裳好看。”她咬着唇看着他笑。 他依然笑得自信满满:“再好看的衣裳,也得有好看的人穿,才能好看加好看,十分好看。” 请帖② 次日一大早,乔容带着绣珠坐马车来到钟府。 门上报了名进去,不大的功夫,潘妈妈带着两个小丫头出来相迎。 进了府门,但见仆妇们来回穿梭,似乎在忙碌什么,乔容忙对潘妈妈道:“看样子府里正忙着,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四姑娘来的正是时候,二太太这几日念叨好几次了,就盼着你来呢。”潘妈妈笑道,“这些人来来去去的,是因为老夫人快要回来了,二太太指派他们该修葺的修葺,该打扫的打扫,要隆重迎接老夫人呢。” “老夫人要回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喜讯。”乔容笑说道。 “可不,去年六月走的,今年六月回来,走了整整一年。”潘妈妈喜不自胜,“还有一桩喜事,朝廷改了官制,侍郎成了正三品,老夫人是三品的诰命了。” 乔容忙道:“这可真是双喜临门。” “以后这杭城里,除去游阁老夫人,就数咱们老夫人最大,而且游阁老已休致,咱们大老爷正是年富力强,升任二品甚至一品,那是指日可待。”潘妈妈说着话,拍一下嘴道,“得意忘形了,二太太知道,准得骂我。” “既是喜事,人人都要得意的。”乔容笑道。 潘妈妈压低声音道:“可别让二太太知道是我说的。” “我不提就是。”乔容点头。 说着话进了二太太院子,二太太隔窗瞧见,迎出屋门微笑说道:“昨日还跟潘妈妈念叨你,今日可就来了。” 乔容笑道:“多承二太太照应,绣坊里生意多得忙不过来,早就想来,可抽不开身,今日总算得了空。” 二太太携着她手进屋,分宾主坐下,笑说道:“交给绣坊里的绣品,他们拿回来都要给我看过,我太满意了。尤其是上回给老夫人捎到京城的绣屏,老夫人收到后,正巧赶上大老爷升任正三品,老夫人回信中说,太应景了,摆在屋中条案上,瞧见就高兴。” “老夫人喜欢就好。”乔容笑道,“既是大老爷升任正三品,老夫人就是三品诰命了,我应该再备一份厚礼,权作庆贺。” “老夫人前些日子奉太后懿旨进宫赴宴,眼馋太后的金线菩萨像呢。”钟二太太看着她笑。 “多谢二太太提醒。”乔容忙道,“比太后的小上一圈,其余地方保准一模一样。” 二太太颔首道:“如此老夫人可就高兴了。” 乔容忙吩咐绣珠捧开给二太太的礼,两对荷包加一沓帕子,笑说道:“这是我闲下来做给二太太的,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二太太接过去看着笑道:“四姑娘有心了,这些都是经常用得着的,又做的如此精美,每一条帕子的绣花都不同,我太喜欢了。” 乔容看她不是泛泛的客气,而是真心的欢喜,不由松一口气。 送太重的礼,不够妥当,太轻的,一来她不稀罕,二来无法表达自己的谢意,想来想去,只能用心,小小的荷包和帕子,费了很多心思,她能如此喜欢,倒是出乎意料。 乔容又拿了请帖出来,说道:“我有一位徽州老家的远亲,是侍奉孙府二姑娘的小丫头,有一份请帖给贵府的采薇姑娘。” 二太太接过去,命小丫头道:“唤采薇姑娘过来。” 又对乔容道:“她是我的侄女,我嫂子病故了,家中现在是二娘管事,难免不周到,我心疼她,将她接了来,她和你年纪相仿,日后可常来常往,多个伙伴。” 乔容忙说声是,笑说道:“听四儿说,采薇姑娘聪慧细心,又是淡泊沉稳的性情,孙府二姑娘谁都瞧不上,单单喜欢采薇姑娘呢。” “是啊,我这侄女儿样样都好,我对她,比对亲生女儿都要疼爱。”提起采薇,钟二太太脸上满是慈爱。 “二太太这样一说,我迫不及待要见到采薇姑娘。”乔容凑趣道。 二太太嗯了一声,“我觉得你们两个定合得来。”说着话打开请帖一瞧,“这请帖做得很是雅致,可以看得出,孙府二姑娘蕙质兰心。” 乔容说一声是,也不好多说,免得揭穿二姑娘。 “说到孙府,小小通判住乔府那样的大宅,总觉得有些奇怪。”二太太皱眉说道,“采薇那日回来也说,孙太太一通哭穷诉苦,可孙府起居奢华饮□□美,我更觉得奇怪。” “我也有些怀疑,便让四儿帮着探听一些消息,最奇怪的是那孙太太,她身边侍奉的婆子说她打小在杭城长大,她说话却不是杭城口音,她在西河直街住了十五年,左邻右舍说她甚少出门,偶尔出来也戴着帷帽,而且,她将我母亲住的音楼改名叫做弈楼,是她亲自题的匾。”乔容娓娓说道。 钟二太太凝神听着,诧异道:“你怀疑她就是金弈?” “不错,听说她先嫁在山东德州齐河县,丈夫肺痨死了,孙大人是她再醮的夫君,连孙大人也只知她的闺名叫做李瑞兰。”乔容说道。 “听起来都是一些推测,没有实证,她大小是通判夫人,也不好冒然去认人。”钟二太太寻思道,“大老爷升了正三品后,来的头一封家信就是训诫二老爷和三老爷,让他们安分守己,不可与地方官员寻衅,更不可生出嫌隙。” 乔容心中一沉,话说到这份上,钟二太太依然小心,她还是低估了钟家的谨慎收敛。 正无奈踌躇,竹帘一动,采薇走了进来,唤一声姑母,站在二太太身边看着她笑。 “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乔四姑娘,快来见过。”二太太笑道。 乔容忙忙站起,行一个福礼道:“采薇姑娘好。” 采薇也行礼下去,笑说道:“早就听说过乔四姑娘,今日可算见着了,四姑娘快快请坐。” 二人分别坐了,钟二太太递了请帖给采薇,她仔细看了封面,又打开看了里面,笑问乔容道:“这是孙府小公子做的吧?” “听四儿说,是小公子做的。”乔容笑道。 “怎么?不是二姑娘做的?”钟二太太忙问。 “二姑娘不擅长这些。”采薇笑道,“不过二姑娘有侠肝义胆,我甚喜欢。” 钟二太太点点头:“今日人家请你,回头你也请孙二姑娘娘到咱们家来,四姑娘也来,让她们两个也认识认识。” “好啊好啊。”采薇答应着,指着那请帖问钟二太太:“姑母你看,这上面画一架古琴个一只陶埙,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我倒猜不中。”二太太沉吟着,“你吹埙吹得好,可弹琴弹得不好。” 她又递给乔容:“四姑娘猜猜看。” 她既不擅琴,看来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乔容琢磨着:“是不是为了画面好看?单画一只陶埙留白太多。” “如果为了画面好看,可以画岁寒三友啊,那样更雅。”采薇歪头问她,“小公子擅长什么?” “听说擅琴。”乔容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翻腾,难道她在试探我? “他让我跟他琴埙合奏呢。”采薇笑道。 “那孙府的小公子对你有意?”二太太慌忙问道。 “那倒不是。”采薇摇头,“我看小公子有些痴性情,那日听了我吹埙,大概好奇琴埙合奏是否动听,其实,我也有些好奇。” “可是,你也不知道要合奏什么曲子呀?”钟二太太不解道。 “无论什么曲子,只要他起了头,我就能跟他合上,那日听了他的琴声,应该也是一样。”采薇眉目飞扬。 “是不是琴埙合奏,游湖那日就见分晓。”钟二太太指着她笑,“倒想瞧瞧你猜的对与不对。” 采薇笑看着乔容,问她道:“四姑娘呢,你觉得我猜得可对?” “我也说不准。”乔容笑道,“我从未见过孙府的小公子,更不知性情如何。” “那你应该见见。”采薇笑道,“那个人的样貌性情极其少有,脸若美玉身形飘逸,性情嘛,觉得像孩童,很纯净,又太过散淡,不像俗世之人,他们家还有一位客人,据说是西安将军家的公子,和他相反,很英俊很威风,桀骜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日花宴上,就这两个人能入我的眼。” 钟二太太笑着提醒:“瞧瞧你,跟四姑娘头一回见面,言语就没个忌讳。” “姑母,这两个人真的难得,我觉得乔四姑娘也十分难得,想让他们认识。”采薇笑道。 乔容赧然而笑,钟二太太点点头:“若是请两位公子过来,就得我出面了,只是这些日子要忙着迎接老夫人归来,怕是不得空,还得过些时候。” “我让孙二姑娘出面,就比如这游湖观荷,加上乔四姑娘就好。”采薇笑道。 乔容忙道:“多谢采薇姑娘好意,只是我绣坊中甚是繁忙,脱不开身。” “是啊。”钟二太太嗔道,“四姑娘比不了你,整日闲着。” “四姑娘开了绣坊吗?”采薇崇拜看着她,“好厉害,不像我,心安理得吃姑母的喝姑母的。” “我还羡慕采薇姑娘有这样慈爱的姑母呢,可惜我只能靠自己。”乔容无奈说道。 钟二太太叹一口气:“你啊,若是和四姑娘一样经历,只怕就知道哭哭啼啼,四姑娘无依无靠的,自己开了绣坊,生意还越来越红火,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地方。” “多亏二太太照应,绣坊才能维持。”乔容忙道。 “这不是应该的吗?我回头再跟相熟的太太说说,让她们有了活计,也交到你的绣坊里去。”钟二太太说道。 乔容忙站起福身下去:“多谢钟二太太,叨扰了这些时候,我也该走了。” “知道你绣坊里忙着,回去吧,得空再来。”钟二太太亲手扶起她来,对采薇道,“你替我送送四姑娘去。” 采薇笑说声好,陪着着她缓步向外,到了垂花门,乔容笑道:“采薇姑娘可能帮我一个忙?” 采薇点点头:“四姑娘说来听听。” ※※※※※※※※※※※※※※※※※※※※ 感谢在2020-03-19 18:05:11~2020-03-20 18:3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粬院风荷① 二十二一大早,两辆马车从思鑫坊出发,出城门往西湖而来。 到了的时候,唐棣和叶全已在湖边等着,小丫头扶下叶先生的时候,叶全突然低头转身,眼泪滴在湖边脚下的草丛里。 唐棣拍拍他肩,他勉强忍住了,小公子先为叶先生引见唐棣,到他的时候,他拔脚跑到了驳船码头,叶先生只看到一个高大强健的背影。 又等一会儿,采薇也到了,微笑着跟众人一一打过招呼。 服侍她的依然是上回花宴上的小丫头,潘妈妈没有跟来,乔容失望不已,昨日在钟府垂花门,她曾拜托采薇帮忙向钟二太太求情,让潘妈妈跟着到孙府去认人,采薇答应了,看如今情形,却是没成。 唐棣看她怏怏的,上船前有意落后,乔容也放慢脚步,二人行在最后,他轻声问道:“钟府的事没成,你不高兴了?” 她点了点头。 “既来了,就尽兴游玩,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他软着声音安慰。 “只能如此了。”她压低声音说道。 众人上了画舫,船悠悠向粬院方向而来,远远就看到碧色的莲叶接天,粉红的荷花妖娆绽放,微风吹过,莲香扑鼻。 大家凝神远眺,谁也不说话,待走得近了,硕大的荷花似乎触手可及,待伸出手去,却又隔着一小截距离,望洋兴叹之余,因爱而不得的怅然,是以更加喜欢。 花间驶过一叶莲舟,唐棣喊了一声:“船大哥,借船头一用。” 也不等船夫回答,纵身一跃,跳到了船头,船夫忙往旁边一躲,他出手飞快,捧着一大把荷花跃回画舫,直奔着乔容而来,塞进她怀中看着她,看她眼中含了笑意,指指她道:“四儿,给爷抱着,回去记着还给爷,爷屋中花瓶还空着呢。” 乔容哦了一声,二姑娘对采薇叹一口气:“以为怎么也得分我一朵。” 采薇轻声说道:“唐公子并非怜香惜玉之人,玉黎姐姐觉得呢?” 二姑娘又是一声轻叹。 说话间叶全又跳上莲舟,采了更大的一捧荷花跳回船上,红着脸来到叶先生面前,结结巴巴说道:“这些荷花送给,送给叶,叶……娘,我是全儿,娘……” 他扑通一声磕下头去,众人呆看着他,唐棣摇摇头:“乱了套了……” 说着话一把揪住叶全,“回船舱里呆着去。”又看向惊呆的叶先生,“他是先生的儿子,专为先生而来。” 叶先生两脚生了根一般僵立着,他夺过叶先生抱着的荷花,塞在侍奉她的小丫头手中,唤声四儿道:“扶叶先生进船舱里去。” 乔容跑过来,将荷花塞还给他,扶了叶先生轻声说道:“先生请进船舱里说话。” 叶先生在她搀扶下艰难挪动了脚步,进了船舱中,叶全直挺挺跪在那儿,看乔容扶着叶先生坐下,膝行向前,哭着喊一声娘。 乔容忙退出来将船舱门关上,小公子早已回过神,招呼众人远离,唐棣隔窗往里瞧着,就见叶全咚咚咚连磕十几个响头,哭着说道:“娘离家的头两年,我怨恨着娘,怨你不带着我走,将我留在李家,让我受胡氏与那几个庶子的欺辱,后来我再去找娘的时候,娘已经离开了,我发奋读书,誓要夺取功名,超过那几个庶子,将来接娘回来,无奈不是读书的料,便拜了武学师父,十五岁那年,边境一场大战,我报名入了行伍,唐将军命我扈从少将军……” “你参战了?”叶先生手抖了起来。 “参战了,儿子跟着少将军打了胜仗。”叶全骄傲说道。 “可受伤了?”叶先生颤声问道。 “我们的先锋部队一共百人,战死三十六个,留下六十四个,儿子命大,留了下来,只受了轻伤。”叶全说道。 “我的儿……”叶先生起身扑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瞧见你的头一眼,就想起了我的儿子,可又想着那李家道貌岸然,向来瞧不上武人,定不会让你入行伍,便没敢多想。” “我为入行伍,再三恳求父亲,遭来一通毒打,那胡氏在旁煽风点火,他将我关了起来,我逃离家中,与李家决裂,改名叶全。”叶全靠在母亲怀中,哭着说道。 “娘当年离开李家的时候身无分文,怕你跟着我受苦,便将你丢在李家,他们家虽然伪善,却极其重视嫡长子,娘也是无奈之举。”叶先生哭道。 “娘,我打仗立了军功,如今是五品定远将军,日后再不让娘受苦。”叶全说道。 叶先生欣慰点头:“全儿好样的。” 母子两个相拥而泣,唐棣放心转身,乔容正一瞬不瞬看着他,脸上带着怒容。 “怎么了?为叶全伤心呢?”他拈一下手指,干笑两声,义正辞严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偷听呢?” 乔容怒目而视,他又拈一下手指:“我可不是偷听,我是不放心,这下放心了,走走走,看荷花去。” 说着话直奔小公子而去。 乔容咬牙切齿一会儿,寻二姑娘而来。 “怎么一回事?”二姑娘悄声问她。 “叶将军小时候和母亲失散了,今日总算相认,这会儿正抱头痛哭呢。”乔容简短说道。 二姑娘哦了一声:“倒想不出叶将军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又是一出怨憎会爱别离。”采薇感叹道。 二姑娘似懂非懂,乔容点点头,叹口气说声是啊。 采薇看她一眼,笑道:“玉黎姐姐稍坐,我跟四儿说几句话。” “你跟四儿有悄悄话?”二姑娘好奇笑道。 “昨日在我姑母家见到了乔四姑娘,听说四儿和她是亲戚,我拜托她捎几句话。”采薇笑道。 “去吧去吧。”二姑娘摆摆手。 采薇带着她来到船尾,四顾无人,小声说道:“给乔四姑娘见礼。” 乔容唬了一跳,采薇看着她:“你是乔四姑娘,我不会看错,声音也不会错。” “这与采薇姑娘无关,还请不要多管闲事。”乔容紧绷了脸。 采薇摆摆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也不问你为何这样,只是让你放心,潘妈妈黄昏的时候会来孙府接我。” 乔容眼眸一亮,采薇笑道:“昨日你走后,我问姑母,不就是认个人吗?是与不是,悄无声息看过了,给乔四姑娘说一声就是,为何不肯?姑母对我说,她并非不肯帮忙,只是老夫人快回来了,潘妈妈是老夫人的人,她怕多了口舌是非。” 听起来钟二太太与钟老夫人婆媳有隙,不过那是钟家的家事,乔容不想多问,只哦了一声。 “钟老夫人治家信奉难得糊涂,纵容出一帮刁奴,临行前那帮刁奴担心我姑母会惩治她们,撺掇着老夫人留下贴心的潘妈妈约束我姑母,姑母软硬兼施,逼着潘妈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趁机大加整治,如今老夫人要回来了,她难免紧张。”采薇说道,“我跟姑母一通磨,她不光肯了,还想得十分周全,乔四姑娘这会儿安心赏荷,傍晚回去等着看戏。” “多谢采薇姑娘。”乔容福身下去,诚恳说道。 “快别客气,小心别人看见。”采薇急得一把扶起她,觑着她道,“我十六了,大你一岁。” “多谢采薇姐姐。”乔容无奈说道。 采薇得意笑了起来,拉一下她手道:“走吧,找二姑娘去。” 日头升高,小丫头们在背阴处摆放了桌椅,又端了凉茶过来,众人赏荷喝茶闲谈,甚是惬意。 乔容因采薇一番话,放下满腹心思,凝神看着田田荷叶间各色荷花,红莲若二姑娘,白莲若采薇,她最喜爱洒金莲,绣珠最爱并蒂莲。 唐棣偷眼看着她,这丫头怎么又变了脸?早起的时候郁郁不乐,刚刚在船舱外恼恨不已,这会儿却又嘴角含笑,仿佛有什么喜事。 正要寻机凑过去,叶全从船舱里走出,红着眼睛道:“我娘说外面太热,请大家进去。” 众人互相看了又看,谁也不敢动,唐棣带头昂然走进,对叶先生拱拱手道:“给叶先生贺喜。” 叶先生站起福身下去:“多谢少将军。” “叶全是我的兄弟,叶先生无需多礼。”唐棣摆手道。 小公子随后走进,指着东侧道:“叶先生也疲惫了,那边有一小室,还请叶先生进去稍事歇息,让小丫头侍奉梳洗。” 叶先生刚点一下头,叶全夺步过来一把搀住了,小声说道:“我扶着娘过去。” 叶先生倚靠着儿子,轻声说好。 众人看向小室,齐齐松一口气。 小公子看向采薇,微笑问道:“采薇姑娘可带埙了?” “带了。”采薇笑说道,“小公子要合奏什么曲子?” 小公子一笑,到琴旁坐下,铮得一声响,弹奏出一首《苏幕遮》,采薇举埙相和,乐声清幽舒缓,听者闻之,若炎炎夏日中凉风拂面,舒泰安宁。 众人沉醉在乐声中,二姑娘痴痴说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俞伯牙钟子期?” 她最近刚读过《高山流水》,是以有此感慨。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身后有清朗的声音唱和,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唐棣。 他一边唱着,一边紧盯着她,令她如芒刺在背,她后背紧绷,就是不回头去看他。 一曲奏罢,小公子看向采薇,采薇颔首:“再来一曲《卜算子》。” 二人和过一曲后,更为默契,乐声空灵飘渺,湖面上微风漾起清波,荷花怒放,莲叶点头。 唐棣又唱道: 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 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 “他不是记不住诗词吗?又是仲瑜昨夜里逼着他背的?”二姑娘小声嘟囔道。 他就是个骗子,大骗子,你也信他。 乔容不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想着,算作对二姑娘的回答。 ※※※※※※※※※※※※※※※※※※※※ 粬院风荷,位于西湖西侧,岳飞庙前面。南宋时,此处有一座官家酿酒的作坊,取金沙涧的溪水造粬酒,闻名国内。附近的池塘种有菱荷,每当夏日风起,酒香荷香沁人心脾,因名“粬院风荷”,后粬院荒没,景已不存,更名为“曲院风荷”。 粬院风荷② 连和两曲,小公子逸兴横飞奏响一曲《浣溪沙》,采薇的埙声跟着激扬起来,眼波盈盈笑生双颊十指如飞。 唐棣不紧不慢得唱: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 一边唱一边想,爷唱得这么卖力,小丫头就是不肯回头看爷一眼,下一首不唱了。 乔容盯着湖面心想,怎么有气无力的,没有刚才唱得好了。 突有一艘更大的画舫从船尾快速驶来,横在她与荷花中间。 旁的人专注于乐声之中,没有留意,乔容却觉不乐,这船如此无礼,看起来像是故意的。 蹙眉看过去,那画舫行得慢了,与她们的并驾而行,船舱中一位姑娘扶了小丫头的手缓步而出,面庞艳丽身段窈窕,浅紫罗裙分肖髻,发间戴着累丝金凤簪,莲步轻移凤簪轻颤,若展翼凤凰扑面而来。 她来到船舷旁站定了,似在含笑倾听。 又一曲奏罢,小公子双眸粲然看着采薇笑道:“三首曲子了,稍事歇息之后继续。” 采薇点头说好,唐棣没精打采收了歌声,小公子问他:“粬院的酒要不要来几盏?” “来吧,不醉不归。”他瞥一眼乔容刚要坐下,对面船上的人啪啪啪拍掌笑道:“琴埙合奏歌声相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还没有听够呢,怎么就没了?” 众人看过去,她也看了过来,看到唐棣呀了一声,抬手掩了唇,微低着头敛了眼眸,似笑非笑说道:“原来是唐公子,一别数日,原来在此处逍遥。” 唐棣没说话,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抬了眼眸,目光扫过乔容与二姑娘,落在采薇身上,含笑说道:“如此美景,佳人相伴,唐公子这一向可好啊?” “原来是陆姑娘。”唐棣拱手为礼,“陆姑娘别来无恙?” “劳唐公子挂记,我很好。”她微笑看向他。 唐棣抿一下唇:“陆姑娘怎么来了杭城?” “你猜。”她眼波流转,撒娇一般。 唐棣看向乔容,正紧咬着唇看着那陆姑娘发呆,咬一下牙纵身一跃,跃到了她的船上,指一指船舱道:“里面说话。” 陆姑娘脸一红,含羞问道:“为何要进里面说话?难道唐公子有悄悄话跟我说?” “就算是吧。”唐棣比手道,“里面请。” “既然是悄悄话,自然要关起门来说。”她微笑着瞟一眼采薇,进了船舱。 唐棣随后走进,怦得一声,陆姑娘的小丫头在外关了舱门。 她的画舫悠悠前行,带走了唐棣。 二姑娘双眉紧蹙,抚着胸口道:“她那么美,站在那儿朝他一笑,娇滴滴说个你猜,他想都没想,就撇下咱们跳了过去,唉,我可真是井底之蛙痴心妄想。” “只是,陆姑娘错认了人,盯着我不放呢。”采薇偷眼看向乔容。 乔容呆愣盯着湖面,一言不发。 “难怪之远说喜欢美艳的,原来是她。”小公子嘴角噙一丝笑,“确实好看,我以为他说的美艳是灵芝那样的,如今看来,那叫做俗艳。” “灵芝是谁?”采薇笑问道。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崔妈妈给他找的通房,他瞧不上,将人撵了出去。”二姑娘说道。 小公子红了脸不说话,叶全噔噔噔从小室里出来,望着远去的画舫跺脚道:“又被勾走了。” “好一个又字。”采薇笑道,“叶将军,这陆姑娘何许人也?” 几双眼睛望了过来,叶全搓搓手:“我不能乱说少将军的事,你们还是问他自己吧。” 采薇点头:“也是,我不该问。” 二姑娘长吁短叹着,垂头丧气道:“什么兴致都没了,咱们回家去吧。” 叶先生从小室含笑走出:“我今日遇上喜事,理当吹笛子给大家助兴。” 小公子和采薇亮了眼眸,二姑娘兴致缺缺,可碍于是自己的先生,不得不装出想听的样子。 乔容临窗站着,低了头紧咬着唇。 叶先生吹奏一曲《黄莺》,笛声清亮悠扬,旭日东升万物初醒,眼前一片清新,随之笛声加快,音符跃动,若黄莺在枝头跳来跳去,跳着跳着突振翅高飞,在蓝天中尽情歌唱,笛声变得舒缓而婉转,小公子与采薇忍不住相和,二姑娘沉浸在乐声中笑了起来,叶全看着母亲脸上的祥和满足,搓着手抿着唇笑。 乔容却难以镇静,眼前不见黄莺穿入云霄,只见一只金凤展翅而来,高傲而华贵,一双利爪朝着她狠狠凿下。 叶先生一曲奏罢,朝她看了过来,看她依然呆怔,微微叹一口气。 二姑娘察觉她有些不对,忙问道:“四儿是不是中暑了?” 采薇忙亲手斟了凉茶过来递给她:“快,喝些凉茶解暑。” 小公子关切看着她:“四儿不舒服的话,咱们就回家去,改日再来。” “没有没有,我好好的。”乔容捧着凉茶喝几大口,扑闪着眼道,“刚刚听叶先生的曲子,听得入了迷,一时没回过神。” 众人笑了起来,二姑娘笑道:“原来四儿才是先生的知音,平常学习的时候,四儿也总能领会先生的意思。” 叶先生笑笑:“四儿灵敏,玉黎和玉雪长进也很大。” 二姑娘得了先生夸赞,高兴得眉飞色舞,嘴上自谦道,“我跟小坏,玉雪笨拙,让先生费了不少心……”说着话咦了一声,“小坏……玉雪怎么没来?” “二姐姐才留意玉雪没来?”小公子笑道,“娘说天气太热,怕她受不了,不许她来,估计这会儿还在家闹脾气呢。” 二姑娘哦了一声:“不来才好,每回都得捣乱。不过呢,她不来捣乱,还有别人,今日这陆姑娘可真是……”二姑娘叹口气,“因为她,我倒有些明白了。” 叶先生颔首:“玉黎这是开窍了。” 二姑娘笑笑:“唐公子早已把话说得明白,是我不肯放下,如今想想,本就不是我的,又何必纠缠个没完没了?” 小公子皱眉看着她:“二姐姐果真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二姑娘低了头,“不过心里依然不好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采薇手抚上她肩:“玉黎姐姐,唐公子本就是过客,你又何需执着?” 乔容心中一缩,心头泛起从未有过的滋味,又酸又涩,隐隐作痛。 叶先生看一眼二姑娘,斟酌说道:“夫人得知今日游船观荷,曾想邀崔府的如月姑娘过来,可听孙大人说,最近姚总督来了杭城,崔府又盯上了姚总督的小儿子,夫人只好作罢。” 采薇看着小公子偷笑,小公子低了头不说话。 “那崔如月不是中意唐公子吗?”二姑娘问道。 叶先生点头:“中意,但不是非他不可,如月姑娘几番试探,看唐公子无意无她,立马收心改意。” “我明白叶先生的意思,是劝我也放下。”二姑娘目光投向湖面。 “不错,玉黎能明白就好。”叶先生看向叶全,“我记得,西安将军的夫人好像是位郡主。” “娘记得没错。”叶全说道,“夫人是成王的小女儿,封号是长安郡主。” 在座众人无不惊愕,总觉得公主啊郡主啊远在天边,原来唐棣的母亲就是郡主。 “是了,我想起来了,成王是皇族较远的一支,当年西安将军战功赫赫,先帝为了笼络,从宗族中挑中成王的女儿下嫁,这位郡主性情刚烈,不愿离开京城远嫁西安,曾出逃过,被捉回来穿上嫁衣绑了双手押到西安去的,此事曾轰动一时。”叶先生笑看着叶全,“全儿你说说看,唐公子的亲事可能自己做主?” “少将军的婚事由夫人做主,夫人只瞧得上京中一二品大员家中的千金。”叶全搓一搓手,“娘,我说得有些多了,不能再说了。” 叶先生点点头,有意无意望了乔容一眼,乔容低了头自嘲一笑。 “这郡主定是位恶婆婆。”二姑娘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我在西河直街见过多少婆婆虐待折磨儿媳,宁愿不嫁人,也不要受那样的折辱,这回我是彻底放下了。” 众人忍不住笑,笑声中画舫缓慢游湖一圈,看时候已近正午,湖中画舫船只渐少,小公子笑道:“暑气渐盛,咱们回去吧?” 众人都说好,采薇手搭凉棚看向来时的码头,还远在对岸,扇着扇子笑对叶全道:“可能劳烦叶将军采几枝硕大的荷叶来?” 叶全纵身而去,不一会儿捧了一大把荷叶回来。 采薇举一片荷叶遮在头顶,笑说道:“荷叶当伞,谁还要?” 二姑娘取一片直接往头上一盖,若一顶帽子,众人忍不住笑,小丫头们学着她们的样子,有的打伞一样举着,有的盖在头顶,叶全一手一片,举在叶先生上方,小公子忍俊不禁看着众人:“其实,我备了竹伞,不过,这个更有趣。” 采薇挑一片叶子递在他手中,小公子接过去,举起来又放下,学着二姑娘的样子盖在头上,低了头赧然得笑。 采薇又拿一片,来到乔容身边为她盖在头顶,低声说道:“别发呆了,先把陆姑娘放下,打起精神等着傍晚见到潘妈妈,了你一桩心事。” 乔容一惊,渐渐冷静下来,低了头暗骂自己没出息,因为陆姑娘,因为叶先生的一番话,因为唐棣,心境纷乱无比,一时间竟将复仇大计忘在脑后。 金弈 回到孙府门外,众人下了马车,叶先生笑着去了叶全家,其余人从偏门进去一路向里,小公子陪着到了东四面厅门外,止步微笑道:“船上的茶点简陋招待不周,采薇姑娘到我二姐姐院子里再用午饭,我就不作陪了。” “多谢小公子。”采薇笑道,“日后再有这样有趣的出游,你可要记得请我。” “那是自然。”小公子颔首答应着,转身进了西四面厅。 “小公子等等。”采薇碎步追了上去,含笑说着什么。 小公子看着她,看半晌红着脸点了点头。 采薇回来的时候,二姑娘好奇问道:“你跟仲瑜说什么了?他脸都红了。” “我跟小公子说,他手绘的请帖清新动人,我十分喜欢,我听说二姑娘的上面是一幅小像,下回再有我的请帖,能不能也画小像。”采薇笑道。 二姑娘嗯了一声:“于是,他红着脸说可以。” “是。”采薇捂了唇笑,“小公子可真是腼腆,老是脸红,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他就那样。”二姑娘笑道。 说笑着进了青云轩,用过饭往外瞧了瞧,日头当空,正是一天中暑气最盛的时候,乔容笑道:“二位姑娘小憩一会儿,等凉快了再四处走走。” 二人躺到榻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乔容与小丫头在旁打扇,不一会儿都睡了过去,采薇的小丫头打着盹儿,乔容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大睁着眼望着窗外,只盼着日头西移,潘妈妈能帮她认出人来。 二姑娘与采薇醒来后,重新梳洗换衣,来到院子里阴凉处喝茶闲谈,待暑气消散起了凉风,带她在内宅中各处游逛。 她们很是悠闲,乔容却觉度日如年。 总算等到日头西落,采薇笑说道:“时辰不早了,姑母也该派人接我来了。” “我打发人送你就是,不用来接。”二姑娘忙道。 “姑母说我两度来府上叨扰,心中过意不去,特地派人过来拜见太太,接我只是顺便。”采薇话说得十分妥帖,想来是与钟二太太提前商量好的说辞。 乔容更加紧张,突听身后有人喊二姑娘,是朱大娘的声音,忙停步回头。 朱大娘赶过来笑道:“太太的吩咐,钟府来了人,已到门上,请二位姑娘到仁寿堂去。” 到了仁寿堂,潘妈妈还未到,孙太太已在台阶上等候,不大的功夫,杏花陪着潘妈妈迈步走进,身后两个小丫头,各捧着一对红漆礼盒,不说里面装的什么,单单四个漆盒就十分贵重。 潘妈妈含笑往里,孙太太下了台阶相迎,面对面的时候都愣了一愣,潘妈妈先回过神福身下去,微笑说道:“见过孙太太,我们太太说,表姑娘两次相扰,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特意打发老奴过来致谢。” 孙太太忙笑着扶起她来,客气说道:“难得孩子们合得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来什么叨扰不叨扰,这位妈妈快请进屋说话。” 乔容冷眼旁观,潘妈妈与孙太太见面,除去刚刚微一愣神,跟见了别的太太并无二致,显见二人并不认得。 进了屋中,两个小丫头将礼盒放在桌上,潘妈妈笑道:“二太太说了,孙大人贵为通判,什么也不缺,不如送些俗的,就送杭州四宝,可送剪刀不吉利,换成了西湖龙井,望太太不要嫌弃。” “哎呀,瞧瞧钟二太太说的,杭城谁人不知钟家家大业大,我们却是西河直街搬过来的贫户,我家大人能做通判,是沾了乔财神的光,我怎么会嫌弃呢,我喜欢还来不及,只是上回花宴,钟二太太没来,妈妈回去跟二太太说,我可盼着见她呢。”孙太太笑道。 潘妈妈忙道:“我家老夫人就要从京中归来,到时候少不了宴请城中的夫人太太们,孙太太可一定要赏光。” “老夫人要回来了?”孙太太亮了眼眸,“那我一定要登门拜望她老人家。” 二人彼此说着客套话,二姑娘与采薇含笑作陪,乔容站在二姑娘身后,几乎心如死灰。 眼见天色不早,潘妈妈起身告辞,孙太太送她出了屋门,看着她背影突然说道:“这位妈妈等等。” 潘妈妈站定脚步回过头来,孙太太几步到了她面前,盯着她问道:“请问妈妈可是姓潘?” “没错,我姓潘。”潘妈妈点点头。 “潘妈妈。”孙太太喊一声,一把握住她手,哽咽说道,“刚刚就想问,又不敢问,这一别二十余年,你的头发都白了,我也老了,想当年在钟府,你老人家对我那么好……” 她的眼泪成窜滚落,语不成句,出声哭了起来。 “弈儿?你真的是弈儿?”潘妈妈眯眼看着她,“第一眼瞧见你,就觉得像,可也不敢冒然问你,弈儿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不曾想今日遇见。” 手握着手哭了一场,孙太太又拉她进了屋中,乔容手脚僵硬跟在二姑娘身后,她竟然认了,就这样认了,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 孙太太重新让二姑娘见过潘妈妈,拭着眼泪说道:“我从小在钟老夫人身边服侍,那会儿年纪小,多亏了潘妈妈看顾我们,待我们像亲人一样。” “弈儿啊。”潘妈妈两眼含泪看着她,“你说以前住西河直街,难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杭城?” “是啊。”孙太太垂泪道,“十五年前山东闹饥荒,我们一家人逃难到了杭城,我这样落魄,不敢去见你们,出门都要戴着帷帽,生怕被人认出,丢了老夫人的脸面,想想我们四个,就我过得最差,实在是没脸见人。” “我记得你的夫婿姓李,难道我记错了?”潘妈妈试探问道。 “没记错,就是姓李,可惜他命薄,我跟着他回德州过了五年,他患肺痨去了,寡居的时候孙大人派人上门提亲,我嫌再嫁丢人,三番五次得拒绝,可他分外执着,慢慢的我被他打动了,就厚着脸皮再嫁了他,有一个女儿留在了前面那家,这是我的心病……”她又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得说道,“当初我不听老夫人的话,非要嫁到德州,想起来就后悔。” “等老夫人回来,你去见上一见,她对你惦记得紧,总说那三个都过得好,只有你没有音讯。”潘妈妈叹一口气。 “她老人家将我们当女儿疼爱,是我年轻不懂事,去年跟着大人进京,我壮着胆子去钟府拜见她老人家,她竟然肯见我,见了我一把搂住就哭,我们家大人的差事,也多亏钟侍郎帮忙。”她抽泣说道。 “在京城见过了?这就好,这就好。”潘妈妈如释重负,“十五年前就去找老夫人多好,省得受那些年的罪。” “其实,那些年有乔财神照拂,过得还好。”她忙说道,“我们到了杭城才知道,乔财神已是江南巨富,金音是赫赫有名的金二太太,我想过去求她,可实在拉不下脸,四月初四灵隐寺上香的时候正巧遇见,我看到她转身就跑,她追着我喊我,拉着我到道济村一所茶楼里喝茶吃斋,后来乔财神给了我家老爷一个差事,管着粥厂。” “这是好差事啊。”潘妈妈点头,“金音可真是顾念旧情。” “我说没脸见她,她逼着我,每年四月初四都见一面,去年也见了,可今年我在回杭城的路上,她却杳无音讯。”她含泪嗟叹道。 “金音她去世了,你没听说?”潘妈妈诧异问道。 “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可我不信,说什么我都不信,她是我的好姐妹,乔财神是我们家的恩人,大人也一直在找他们。”孙太太说道。 “去年秋天人就没了,她一走,乔财神万念俱灰,也跟着走了,就埋在天竺寺后山,是乔四姑娘亲口说的。”潘妈妈落泪道。 孙太太啊了一声,嘴张了好大,许久才合上,闭了双目泪如雨下,身子从椅子上出溜到了地上,她趴在地上痛哭嚎啕,直哭得晕厥过去,二姑娘蹲下身将她掐醒,她撕扯着头发呼天抢地:“我不信,我一直不肯信,大人试着提过几次,我总跟他翻脸,看来他早就有了准信,只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金音啊,没想到四月初四一别就是永诀,得知乔财神入狱,我该去看看你,可我总是情怯……对了,金音的女儿乔四姑娘呢?她是金音的心肝宝贝,我得找到她,找到后定将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她絮叨着爬到潘妈妈脚边,一把握住她手恳求看着她:“乔四姑娘在哪里?” 潘妈妈刚要说话,采薇在旁笑道:“我姑母说,四姑娘在徽州老家。” “是,没错。”潘妈妈回过神忙说道,“金音和乔财神的事,就是四姑娘在书信中告诉二太太的。” “既在延溪,我到延溪接她去。”她哭着说道。 “快,玉黎快扶你母亲起来。”潘妈妈忙道。 二姑娘与杏花一边一个将她扶起,她软着腿跌跌撞撞到了榻边,靠坐着怔怔发呆。 “天都黑了,我再不带着表姑娘回去,二太太该着急了。”潘妈妈起身到榻边看着她,“弈儿,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她两手抱着头闷声说道:“我头疼得厉害,心里还有些糊涂,就不送潘妈妈了,玉黎,你替娘送送潘妈妈。” 二姑娘说一声好,陪着潘妈妈向外。 乔容木呆呆跟在二姑娘身后,心中剧烈翻腾,她认了自己是金弈,她认了孙正义管粥厂的差事是母亲帮的忙,认了她与母亲每年四月初四在茶楼见面,自己费心费力查探到的,她都认了。 她说的那样坦然,那样问心无愧,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她哭到晕厥过去,悲痛得难以自抑,如果她是演戏给人看,怎会让人听着心酸? 难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头就错了?自己进孙府后做的这些,都是自作聪明白忙一场? 看着潘妈妈与采薇带人上了马车,待要回走,突然干呕一下,捂着嘴拔脚狂奔,跑到角落里,弯下腰哇得一声,秽物带着腥气从口鼻处喷涌而出。 雨夜① 今年夏季杭城雨少,可自从她来到天竺寺,淅淅沥沥连下了三日也不见停。 绣珠端了菜粥进来,她吃一小碗说道:“再添一些。” “不能再添了,郎中嘱咐过了,少食多餐。”绣珠忙道。 “今日没再吐过了,再添一些。”她固执看着她,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我知道姑娘着急好起来,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若是没吃饱,过会儿饿了,我再煮给姑娘。”绣珠絮叨着把托盘端到一旁。 她忿忿然看着她:“一日三餐,每顿半碗清粥,两腿虚软下不了床,孙府的差事没了,拿你是问。” “没了就没了。自从进了孙府,姑娘白日里侍奉人,夜里熬着刺绣,你这病就是累出来的。”绣珠哼了一声。 “跟你说多少遍了,不是累的,是中暑,中暑。”乔容没好气。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姑娘为何要进孙府做丫头,就为了能呆在那大宅中?要我说,秦公子,对了,唐公子,他是一品将军的儿子,让他把宅子买回来不就行了?”绣珠说道。 “闭嘴,不许提他。”乔容凶巴巴冷声说道。 绣珠默然片刻,偷眼看着她小声问道:“姑娘,你和唐公子吵架拌嘴了?这都三日了,也不见他来看你。” “谁要他来看?你们三个谁要敢告诉他我在这儿,就把你们从绣坊撵出去。”乔容嚷了起来。 “那,姑娘来这儿,就是为了躲着唐公子?”绣珠问道。 “我病了,天竺寺清净凉爽,我来这儿避瘟神,不是躲他。”乔容声音更高。 绣珠还想问什么,乔容指着她:“闭嘴,早知道你如此话多,就该带着巧珍过来。” “巧珍姐姐还得操持绣坊呢,姑娘病倒了,绣坊里忙不过来,早起的时候宝来过来探望姑娘,说巧珍姐姐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还有她不会绣的,只能等着姑娘。”绣珠不仅没有闭嘴,话反而更多了,“所以啊,姑娘得快点好起来,唐公子若是得罪了你呢,我们就好好经营绣坊,过个十年八年赚足银子,再把咱们府上的宅子买回来。” 乔容不说话了,三日前在孙府大门外呕吐不止,二姑娘以为她中了暑,忙为她请了郎中来看,郎中开了药方,怎奈喝下去就吐,她没敢跟二姑娘说,心灰意冷告假回家中养病。 回到家中心烦意乱夜不能眠,次日带着绣珠来了天竺寺,到父母坟前痛哭几场,心中安宁许多,又加静空师太为她开方调理,今日好了些,吃东西不再呕吐,才有了些力气去想孙太太的事。 前后一想,虽然她出乎自己意料,主动承认她就是金弈,又承认了许多事,可其中依然诸多疑点,应该继续查下去,怎么能因为她一面之词,就乱了方寸丧失了斗志? 这一想明白,恨不得这会儿就好起来,回到孙府继续查探。 夜里绣珠服侍她梳洗过,换了里衣睡下,肚子里咕噜一声响,她喊道:“绣珠,我饿了。” “这就去厨房里热粥。”绣珠忙道。 “我想吃素肉。”她爬起来,可怜巴巴看着她。 “行,少吃几口。”绣珠说着话向外。 她靠坐着,肚子又是咕噜一声响,突然就想吃蟹壳黄,想到蟹壳黄,就想到唐棣,咬着唇怔怔发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么快?”她疑惑看过去,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水珠顺着笠沿滴答滴答往下掉。 他看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出去,摘下斗笠脱了蓑衣往廊下一扔,大步走了进来。 她扭过脸不看他,也不说话。 “原来躲在这儿,让爷好一通找。”他自顾在椅子上坐下。 她依然沉默。 “五年前的大战,我带领的先锋队一百人,死了三十六个,活下来六十四个,我骗了你,我承认,我说得夸大一些,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告诉我为何怀疑孙太太,这样才能尽快讯问崔妈妈。”他给自己倒一盏茶,仰脖子喝下去,“如果只有我,讯问三日三夜都没问题,可你第二日还要赶回孙府当差,我怕你受不了,想着早完早了。” 乔容记得他的原话,他咬着牙说,我带领的先锋部队一共百人,留下来的就我和叶全,还有常跟着我的三十四个人,一共三十六个,折损过半,他们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六,长眠在国境线的山坡上,继续守护河山。 她记得自己的眼泪,记得自己曾有过刹那间的怀疑,可因为他的哀伤与愤怒,因为他跟年龄不相符的深沉与冷肃,因为他微颤而冰凉的手,她卸下了自己的疑心,毫无防备信赖着他,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 “牺牲三十六人与六十四人,一样令人愤怒伤心,其实,你不必夸大。”她轻声说道。 “就是说,你不怪我了?不生气了?” 他眼眸亮起,轻咳一声说道:“我再跟你说说陆晴萱的事。” “跟我没关系的人和事,我不想听。”她想起那只展翅而来的金凤,肚子里痉挛般一阵抽搐。 “你这样半死不活躲在尼寺里,不想报仇了?”他站起身向前几步,“就因为我骗了你?就因为陆晴萱?因为叶先生说的一番话?” 她两手揉着额角,有气无力说道:“我又累又困,唐公子没事请回吧。” “我不走。”他摇头道,“今日务必要说清楚。” “那是你的事,你没必要跟我说清楚。”她的声音有些发冷,“还有,你想错了,我半死不活的,不是因为你,跟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对我没有那样重要。” 他两手握一下拳头,声音缓慢说道:“我对你?不重要吗?” “不重要。”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穿着她为他做的天青色直缀,他俊逸的脸上罩着一层怒气,咬咬牙说道,“不管我以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是因为对你的感激,还有,我想利用你帮我报仇,别无其他。” 他僵立着,声音有些沙哑:“那你为何在此?你应该呆在孙府,继续利用我报仇才对。” “三日前父母给我托梦,他们想我了,我也十分思念父母,来天竺寺陪伴他们三日,明日我就回去,继续做我该做的。”她面无表情看着他,“对我来说,只有报仇,别的都不重要。” 他没再说话,站在那儿看着她,慢慢低下头去。 “唐公子请回吧,天竺寺是尼寺,这儿是我的闺房,你呆在此处,与礼不合。” 她两次说他不重要,她再次下了逐客令,他咬着牙疾步走向门口。 看着他出了房门,她一头栽倒在榻上。 昏昏沉沉躺着,直到房门又是吱呀一声响,她轻声抱怨道:“绣珠,你热个粥这么慢,想饿死我不成?” “还做了素肉呢。”绣珠说着话,端来托盘放在炕几上,为她盛小半碗粥,又夹几块素肉绊进去,看她有气无力的,笑说道,“我喂姑娘吧。” 她摇摇头,自己端起粥碗,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 吃完又添了一次,方说声够了。 绣珠瞄向她,看她脸色红润起来有了几分精神,假装自言自语道:“外面雨越下越大,山路湿滑,大晚上的骑马,多危险呀。” 她没说话,绣珠又道:“大老远的找了来,怎么能就这样将人赶走?走的时候青着脸抿着唇生着气,定是一路打马飞快,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乔容扭着手,小声辩解道:“这里是尼寺,这儿是我的闺房,还留下他过夜不成?” “这里是尼寺外面,这院子里不止这一间房,还有两面厢房呢,怎么就住不下个人?”绣珠质问。 “闭嘴。”乔容声音高了些,“我病中头晕眼花,他非跟我聒噪,非要提起让我生气的人,怪我吗?” “姑娘这几日脾气大,可耍性子也不分个时候,这大晚上的又下着大雨,把人给惹恼了赶走,若是出个什么事,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绣珠毫不退让。 “那……”她弱了声气对绣珠道,“那,我赶他走的时候,你怎么不留下他?” “我是姑娘的奴婢,自然得听姑娘的。”绣珠说着话过来收拾了碗筷,端着托盘出去了。 乔容躺下去,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冒着雨在山路上骑快马的情形,咬牙捶着床自语道,这个傻子,赶你走你就走吗?你不是一向无赖吗?今日怎么不无赖了? 又想起自己说他不重要,说只是感激他利用他,扯被子蒙了头,懊悔不已。 半梦半醒的时候,绣珠走了进来,她一动不动得装睡。 绣珠来到她床前站着不动,一股清新的香气若有若无侵袭而来。 不是绣珠,绣珠身上的香不是这样的,有这样香气的只有一个人。 她刷一下扯开被子期盼看过去,真的是他。 他的头发上沾了细小的水珠,他的身上带着雨水的气息,他双眸中含着从未见过的柔软,一瞬不瞬看着她,伸出手欲要抚上她的头发,又倏得缩了回去。 雨夜② 她一跃而起,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嚷道:“你没事就好。” 他动了一下,她忙忙抱得更紧,吸一下鼻子道:“担心死我了。” 他僵立着再不敢动,轻声问道:“小丫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她理直气壮说道,“我想抱抱你,不行吗?” “为何想要抱我?”他软着声音问道。 “因为,我想告诉你,我后悔了,我不该说那些口是心非的话,我不该赶你走,我很担心你。”她脸埋他怀中,环着他腰轻声说道,“因为你骗了我,因为陆姑娘,因为叶先生一番话,我险些将报仇抛在脑后……我都不知道,你对我如此重要……” 她猛然松开手,两手捂了脸着急说道:“我不该是这样的,报仇对我才是最重要的……我讨厌你……” 他一把将她捞回去,双臂收紧又收紧,用力将她箍在怀中,声音低哑说道:“小丫头,以后再敢对爷说那样的狠话,爷可就真走了。” “你没走吗?还是走了又回来了?”她窝在他怀中轻声问道。 “出院门的时候,绣珠追了出来,让我不要走,我心灰意冷,连这杭城都不想呆下去了,上了马拨马就走,绣珠喊了起来,她说姑娘病了,吃什么都吐,三日三夜水米未进,我一听就急了,跳下马问她怎么回事……”他松开她,弯下腰两手抚着她肩头看着她的眼,“刚刚怎么不告诉我你病了?若我知道,就不会跟你聒噪什么陆晴萱……” 他顿了一下:“你不想提她,那就不提,等你想知道的时候,我都告诉你。” “我只是中暑,并没有绣珠说的那样严重,今日已经能吃东西了。”她轻声说道。 “绣珠说你在孙府门外呕血了。”他抿唇看着她,“就被我气成这样?” 她摇头道:“是因为孙太太,钟府的潘妈妈看到她,应该是认出来了,不过没有当面揭破,潘妈妈走的时候,孙太太却追了上去,说自己就是金弈,她承认与我母亲每年四月初四见面,孙正义的差事也是我母亲帮的忙。潘妈妈告诉她我母亲去世了,她撕扯着头发痛哭嚎啕,直哭得晕厥过去,她还说,要到延溪接我回来,将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他拧眉看着她:“虽然她认了,可其中还是有漏洞,你怎么就信了?还急火攻心呕了血?” “之前被你气的,之后太过心急,又中了些暑气,一时失了判断。”她咬一下唇,拍一拍床沿道,“坐下说话。” 他侧身坐下,看着她问道:“她有意隐藏身份多年,为何就痛快认了?你说说看。” “我那日去钟府送请帖,说是钟老夫人要回来了。”她说道。 他点头:“这就对了,钟老夫人既是她的靠山,回到杭城后她不能不去拜望,她的身份就再也瞒不住了。” “也许,她不需要隐瞒了,她已贵为通判夫人,又有了巨额财富,她要在杭城扬眉吐气。”她揣度道。 他嗯了一声:“去年七夕乔财神下狱,是因为有人向崔知府密报,说乔府向外转移金银珠宝,足有二十万之巨,你可知道此事?” “我知道,你告诉张阿大的,阿大告诉我的。”乔容期盼看着他,“难道说,你查出了密报的人?” “金二太太是不是有一件很贵重的珍珠衫?”唐棣问道。 “我母亲四十岁生辰的时候,父亲为她定做了一件珍珠衫,都是挑的上好的南珠,每一粒都均匀白润,在黑暗中煜煜发光,母亲听说价值十万后,埋怨父亲过奢,藏在箱底从不拿出。”乔容看着他,“你怎么知道?难道这珍珠衫落在了别人手里?” “崔夫人娘家在江宁,与姚总督同城而居,半月前崔知府岳母七十寿辰,穿一件珍珠衫向宾客们炫耀,姚夫人眼红,软硬兼施让老太太脱下来仔细瞧瞧,珍珠衫的前摆和后襟四角有四颗大如龙眼的珍珠,在阳光下细看,才能发觉穿线的孔里刻了小字,是一个音字,再仔细看,最小的珍珠上都刻着音字,姚夫人不动声色还给老太太,回去就跟姚总督告状。 姚总督在乔财神一案上没捞着分文,因为这珍珠衫,推测崔知府侵吞了乔府许多财产,于是以巡查之名来到杭城,席间问起崔知府,当日告密者是谁,崔知府支支吾吾,姚总督命人拿卷宗来看,竟没有卷宗……”他掀了唇嘲讽得笑。 “卷宗被你偷走了?”乔容睁圆了眼。 “没错,卷宗上的告密者是乔福。”他说道。 “乔福是我父亲的亲随,跟李伯一样不离父亲左右,巧珍说我父亲下狱后,再也没见过他。”乔容狐疑道。 “乔财神下狱后,乔福被人追杀,跳进江中逃过一劫,如今在城隍庙以乞讨为生。”他笑笑,“卷宗会出现在知府大人案头,乔福会到知府衙门投案,指认当日追杀他的人。” “是崔知府的人吗?”乔容问道。 他点头道:“是府衙里的几名衙役。” “那,福叔有证据吗?” “乔福会些拳脚,逃亡时拼死抵挡,在带头的衙役手臂上留下了伤痕。”他看着她,“其实,你可以不再进孙府当差。” 她想了想道:“还是那句话,你查孙正义,我查孙太太,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随你。”他伸手揉揉她头发,“睡吧。” “我还有话要问。”她咬一下唇,轻声问道:“那个美艳的陆姑娘,是不是你喝花酒的时候认识的?”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你将她当做青楼里的姑娘了?” “不是?”她也愣住了,“那她是谁?” “她是陆大学士的孙女,跟我谈婚论嫁的那个。”他脸上露出奇怪的笑。 “我以为堂堂大学士的孙女,该是矜持冷淡高傲的,可她怎么会当众向你撒娇,还那样撩拨你……”乔容瞪向他,“你撩拨过人家,是不是?” “就算是吧。”他无奈承认。 乔容指指他:“看来你这人不只无赖,还是个登徒子,你撩拨过二姑娘,害得她如今依然对你想入非非,你又撩拨那陆姑娘,人家书香门第的女子,竟然追着你到了杭城。” “我讨女人喜欢,不是我的错。”他厚着脸皮笑。 “我困了,要睡觉,你走吧。”乔容翻个白眼。 “既提起来了,就说清楚,以后别再因为她跟我置气。”他伸手揽住她肩往怀中一带,“你舒舒服服靠着我听我说,不许打断,也不许骂人。” 她脑袋一歪,靠上他肩头嗯了一声,闭了双眼道:“你说。” “我母亲生了四个儿子,我排行第四……”他说道。 “你也第四?我也是第四。”她笑着捂了唇,“对了,不打断,你继续说。” “如今只剩了我一个。”他说道。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定定看着他,他将她搂了回去:“你这样看着我,我说不下去。” “三个哥哥都战死疆场,只剩了我一个……”他顿住,她往他怀中钻了钻,一手抚上他的胸口,一手搂住他腰,无声安慰着他。 他接着说道:“我父亲还有三房妾室五位庶子,两个比我大三个比我小,我是母亲唯一的希望,母亲说如今承平年代,我能做的,就是与京中大员联姻,壮大将军府,让父亲重视我,以巩固嫡子的地位。我答应了,可是我不想随意找一个女子为妻,就让母亲拟一份名单出来,我拿着名单到了京城,将那些人家的姑娘偷偷看了一遍……” “登徒子。”乔容忍不住骂道。 “说了不许骂人。”他的手紧握在她肩头。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她蚊子哼哼一般。 他忍不住笑:“陆晴萱是最漂亮的,见多识广性情大方,我跟母亲说就她吧,于是母亲去了京城长住,然后你冒了出来,母亲命我南下找你。” “你喜欢她吗?”她低声问道,声音里含着些紧张。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以为我是喜欢她的,就像我父亲,他对一妻三妾都很好,他说他谁都喜欢。”他软着声音说道,“可是,你不一样,我心疼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钦佩你,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钦佩一个女子,我琢磨你的一言一行,我为你着迷,你黑也好白也好,我都觉得好看,自从遇见你,这些以前从未尝过的滋味折磨着我,让我欢喜焦躁愤怒忧虑……”他自嘲一笑,“有时候,我怀疑自己疯了,我会一样一样想着你的不好……” 乔容手在他腰间掐了一下,他忙说道:“即便是那些不好,我也很喜欢。” 他长吁一口气:“没想到有朝一日,爷为了哄人高兴,竟然会说出这样肉麻的话。” “我喜欢听。”她轻声说道,“陆姑娘呢?你跳到她船上跟她说了这什么?” “我实话实说,跟对你说的差不多,我告诉她,我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她哭着说道,她不在意乔四姑娘的传言,她已经说服祖父和父亲成就这门亲事,她来杭城是想找到我,让我跟他一起回京成亲,我再三跟她赔礼道歉,她收住眼泪黑了脸,她说皇次子齐王喜欢她,她为了我回绝了齐王,她要回去嫁给他,她说你等着,等我做了齐王妃,看我怎么压制将军府,怎么收拾你。 我说恭喜陆姑娘,如今皇长子徒有太子之名,齐王手握兵权,当今归天之后,承继大统的很可能不是太子而是齐王,依陆姑娘的品貌,确实应该为妃为后,跟着我太委屈了。 她又哭了起来,纠缠着问我,是不是那位绿衣女子,我说不是,是黄色衣服脸蛋很黑的那个,她说你骗我,船上根本没有那样一个人,船上只有两位姑娘,一位绿衣一位蓝衣,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他促狭看向乔容。 “就是说,我根本入不了陆姑娘的眼呗。”乔容恨声道。 “她跟我母亲一样,下人在她们眼里只是个摆设。”他笑笑,“堂堂大富之家的乔四姑娘,却对绣珠和巧珍亲如姐妹,这也是你让我惊讶的地方。叶全说,因为你,我对他好了许多。” 她靠着他,想起叶全的话,少将军的亲事自然要夫人做主,想起采薇的话,唐公子于我们而言,只是过客。 也许他们说的都对,可是我这会儿心中满是欢喜,为何要去想那么远的事? 她笑一笑,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渐渐起了困意,窝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 感谢在2020-03-24 17:54:05~2020-03-25 17: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水千山只等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线索 乔容回到孙府,二姑娘见到她十分高兴,一把拉住她手问她可大好了,乔容笑说好了,二姑娘忧心道:“那日吐的东西里有血丝,可吓死我了,你们家接你回去后,我想去瞧瞧你,却不知你家住那儿。” 乔容心中感动,笑道:“多谢二姑娘挂念奴婢,奴婢家中简陋,二姑娘去了,奴婢全家定得惶恐不安,所以不敢让二姑娘知道奴婢住那儿。” “我是西河直街长大的,你家再是什么样也吓不着我。”二姑娘嗔道。 乔容笑而不语,二姑娘摇头:“不愿说算了,都病两次了,以后别只顾着我,也得顾好自己,再病了,我可不饶你。” 乔容忙说奴婢遵命。 二人说笑着到了澜院,叶先生依然严谨板正,却在书房内熏了清幽的香,备上爽口的茶,二姑娘与三姑娘学不明白的时候,比以前更有耐心。 “叶先生背着人的时候,还偷笑呢,这些日子吹的曲子也不一样了,原来的呢,听着想哭,如今的听了想笑。”阿香对乔容嘀咕道。 “还有呢?”乔容笑问。 “二姑娘和三姑娘下了学,叶先生常常从后门出去,第二日清晨才回来,三姑娘人小鬼大,跟太太说叶先生在外面有了男人,太太骂了她几句。”阿香压低声音说道。 乔容笑笑,阿香又问她前几日去了哪儿,二人在廊下说着话,打院门外进来一个小丫头,个子中等腰身细瘦容貌清秀。 叶先生的丫头宁儿隔窗瞧见,出来笑问道:“阿苗怎么来了?” 乔容听到阿苗二字,心中一个激灵,凝神朝小丫头看过去。 “我来送东西呀。”小丫头将手中包袱递给宁儿,笑说道:“先生的衣裳洗好了,也熨过了,还请宁姐姐收好。” 宁儿笑着接过去说声多谢,问她道:“阿苗,你不是在厨房里做事吗?怎么跑到浆洗房去了?” “我还在厨房里呀,今日浆洗房忙不过来,看我闲着,就让我过去帮忙。”阿苗笑道。 “这位姐姐叫阿苗?”乔容在旁问道。 阿苗看向她:“这位姐姐是谁?” “这是侍奉二姑娘的四儿,四儿,这是阿苗,她在厨房里做事,平日里见得少。”宁儿笑道。 “见过阿苗姐姐。”乔容福了一福。 阿苗回了礼,宁儿又为她和阿香引见过,她笑道:“我就这会儿得闲,厨房里眼看要忙,我得走了。” 三人送她出了院门,乔容假作随意道:“阿苗姐姐是正宗的杭城口音,定是杭城人吧?” “应该是吧。”宁儿说道,“我跟她也不怎么熟,前几日叶先生想做西安菜,我去厨房找食材认识的她,算起来认识没超过三天。” “应该是五月里来的。”阿香在旁说道,“主人们搬进来之前,我闲下来到处乱逛,谁都认识,却没见过她。” 阿苗,杭城口音,孙家的主人们搬进来后,她才来,被安置在不怎么能见到外人的厨房,这个阿苗可是法云茶楼的那个阿苗吗? 趁着二姑娘午睡的时候,乔容去了趟厨房,进去一瞧,只有阿苗一个人,正靠坐在灶台旁打盹,过去戳一戳她笑问道:“睡着了?” 阿苗揉眼睛看着她:“原来是四儿,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饿了,找我要东西吃?” “六月二十二那日,二姑娘小公子他们去西湖游船,我也跟去侍奉,不小心中了暑,吐了三日三夜,回家养了几天,怕耽搁了差事,没好利落就赶紧回来了,时不时得还是有些干呕,听说灶心土管用,你帮我抠一些呗。”乔容蹲下身看着她笑道。 “这好办,灶台下有的是。”阿苗笑着趴下去,抠一些给她,乔容包在帕子里笑道,“这下我有救了,谢谢阿苗。” 阿苗盯着她的帕子:“真好看。” “我自己绣的,回头绣一条给你。”乔容忙道。 “果真?”阿苗高兴得直笑,“你可别忘了啊。” “不会不会。”乔容笑看着她,“绣几株绿绿的禾苗,再开几朵小花,可好?” “好啊好啊,我娘说,我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阿苗笑道。 乔容点点头,环顾四周关切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都比我年纪大,欺负人呗。”阿苗噘嘴道。 乔容叹口气:“忍着吧,咱们做下人的,都一样。” “你们多好,在姑娘们身边侍奉,吃的穿的用的都比我们好,还比我们清闲。”阿苗羡慕看着她,“我也能去主子们身边侍奉就好了。” 乔容想要多试探几句,可有崔妈妈前车之鉴,还是混熟了再想法子。 又跟阿苗闲话几句,拿着灶心土出来,想着如何才能将阿苗的事告诉唐棣。 回到青云轩,小公子在阴凉处坐着,忙过去笑问道:“小公子既来了,怎么不进屋去?” “二姐姐正睡得香,我不便打扰。”小公子看着她笑,“我是看你来的,怎么样?身子可好利索了?” “劳小公子挂记,奴婢彻底好了,本来也只是中暑,没什么大不了。”乔容笑道。 “都吐血了,还没什么大不了?”小公子递过一个瓷罐子,“里面是养生茶,消暑止吐生津,每日早晚两次。” 乔容忙说多谢小公子,他站起身道:“我走了,你进屋歇着去吧,过会儿还得陪二姐姐去澜院。” 乔容说声小公子慢走,刚要送他,二姑娘隔窗唤声仲瑜,问道:“唐棣可回来了?” 小公子摇摇头:“好几日不见人影。” “看来还跟姓陆的厮混呢。”二姑娘切了一声。 “二姐姐怎么还问他呢?”小公子皱了眉头。 “还不能问问吗?”二姑娘低了头,“他跟姓陆的厮混越久,我越能对他死心。” 小公子点点头:“如此便好。” 送走小公子,乔容心想,他既不在瑜园,怎么给他传递消息才好? 思来想去决定求叶先生帮忙。 每日下午二姑娘和三姑娘写字的时候,叶先生会来到浓荫下喝茶闲坐一会儿,乔容站在廊下耐心等待,看叶先生出来坐在竹椅上,刚要过去,叶先生却唤朝她招招手:“四儿过来。” 她小跑步过去笑道:“我刚要过来找叶先生,叶先生就唤我了。” “我先说,唐公子交待,他这几日进孙府少一些,四儿若有什么话说给他,就告诉我,我告诉叶全,叶全再说给他,他若有什么话要告诉四儿,也是一样。”叶先生说着话,意味深长看着她。 乔容刷一下红了脸,又一想,反正抹的灰粉厚,也看不出来,老着脸皮说道:“我确实是有句话,请叶先生带给她。” “写下来吧。”叶先生笑笑,“省得传来传去出了岔子。” 说着话吩咐宁儿拿纸笔来,乔容写了两个字,一个庖,一个苗。 叶先生将两个字收好,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那日我在船上多嘴乱说,害你多心了,唐公子知道后,将我兜头一通训斥,说我做先生久了,满嘴都是道理,我这张老脸都没处搁了,叶全跪下替我求情,他才放过我。” “他竟敢批评先生?”乔容气道,“这人可真是,回头我替先生骂他。” “我思来想去,确实不该说那些话,我当时看你伤心绝望,一时没忍住。”叶先生道。 “先生是一番好意,我都明白。”乔容忙道,“先生放心,我知道轻重。” “如此甚好。”叶先生点点头,“我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却也知道你不是侍奉人的丫头,你帮了我与叶全,我感激不尽,你以后将我当做长辈,心里有什么难解之处,就来找我,就算帮不上忙,诉诉苦也行,千万别自己撑着。” 乔容恳切称谢,又说道:“其实我没帮什么忙,先生别听他乱说。” “唐公子只顾着训斥我了,还没顾上说,是我猜到的,二姑娘三姑娘因为拘束,不愿意请我,小公子与我来往甚少,不会想到我,因为你替我说话,才有了我的请柬。”叶先生笑笑,“我猜的可对?” “我也是受唐棣之托。”乔容笑道。 叶先生还想说什么,看三姑娘隔窗探头张望,对乔容说声去吧,乔容忙束手站回廊下,三姑娘出来冲她一叉腰,质问道:“你怎么谁都讨好?” “四儿讨好谁了?”二姑娘站在门口问道。 “讨好叶先生,讨好二哥哥,讨好唐哥哥。”说到唐哥哥,三姑娘尖声道:“别以为不让我去游船,他就会喜欢你,我告诉你,唐哥哥喜欢的是我。” “是,你十岁了,还有五年及笄,堂堂少将军,五六年后再成亲?就算他愿意,将军和将军夫人愿意吗?”二姑娘讥讽笑道。 三姑娘涨红着脸道:“乔财神与金二太太差着十岁,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我与唐哥哥只差七岁,怎么就不行?” “三姑娘知道的可真多,竟然知道金二太太。”乔容冲着她笑。 “我自然知道。”三姑娘胸脯一挺,“你们以为我是小孩子,我知道的比你们多。” “那,三姑娘可见过金二太太?”乔容又问道。 三姑娘眼珠一转:“我不告诉你,为何要告诉你?” “金二太太是大美人吗?”二姑娘在旁问道。 “比娘难看多了。”三姑娘说道。 乔容心中擂鼓一般怦怦跳,以前为了求证孙太太就是金弈,费了多少周折,今日为何突然冒出两条线索? 难道一通百通,真相就在眼前了吗? 她竭力压抑着心跳,提醒自己小心,万一是崔妈妈那样的意外,又或者,是孙太太察觉到了什么,布下的陷阱呢? ※※※※※※※※※※※※※※※※※※※※ 感谢在2020-03-25 17:39:21~2020-03-26 17:2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水千山只等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撞破 这日,二姑娘下学回到青云轩,朱大娘过来笑道:“小公子传话过来,请四儿去瑜园烹茶。” “我呢?可要同去?”二姑娘满怀期待问道。 朱大娘歉然笑笑:“小公子没说。” 二姑娘失望哦了一声,对乔容摆手道:“去吧。” 乔容拐过墙角进了小道,走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墙边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她,将她捞在怀中紧紧抱住了,她埋头在他怀中嗅着那熟悉的清香,轻笑道:“就知道是你。” “我想你了,你想我没有?”他环着她问道。 “这些日子分外繁忙,没顾上呢。”乔容口是心非。 “没良心的小丫头。”他不满哼了一声。 “你既想我了,怎么好些日子不来找我?”乔容笑着埋怨。 “仲瑜不让我来,他说怎么也得过个十天半月,让二姑娘以为我和陆晴萱厮混,对我彻底厌弃了才好,我想了想,也算是好事,就答应了。”他抱她更紧了些。 “想忘掉一个喜欢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她的身子在他怀中扭动着,“快喘不过气来了,先松开,说正事要紧。” “不行,让爷好好抱抱再说。”他双臂箍着她不放,脸埋在她肩头发牢骚,“那夜在天竺寺,你靠着我睡着了,我想得挺美,躺床上抱着你睡一夜,绣珠进来轰我,说话既然说明白了,唐公子请到厢房里睡去,第二日,我想跟你坐马车,她又轰我,她说男女有别,唐公子还是骑马去,一直以为绣珠是向着我的,原来跟巧珍一样,竟然敢那样看着爷,好像很嫌弃似的……” 乔容在他后背上拍了几拍:“哎呀,让唐公子受委屈了……” “就是委屈。”他靠她更近了些,“你说些好听的,我就不委屈了。” “其实,我挺想你的,好几日见不到你,心里空落落的。”乔容说着话,脸颊腾一下泛起了红。 他双臂松开些,两手扶在她腰间,看着她满意得笑:“这还差不多,爷允许你说正事了。” “可看到我的字条了?”乔容仰脸看着他。 “看到了。趁着那阿苗回家的时候,让巧珍躲在暗处认人,这个叫阿苗的小丫头,就是法云茶楼的小丫头阿苗。”他笑看着她双眸骤然亮起,若平静湖面上漾起两点波光,盈盈生辉。 “之前诸事不顺,找到阿苗太顺利了,我有些担心,是不是孙太太察觉到了什么,故意设下的陷阱?”她喜中又忧,谨慎说道。 “也有可能,也许潘妈妈特意前来,让她起了疑心。”他思索道,“你去过厨房了吗?” “去过了。”乔容简短说起那日中午,去向阿苗讨要灶心土的事,说完问他,“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做你该做的,不是说她擅棋吗?你走一步她走一步,这棋才有下完的时候,好过谁都不动。”他说道,“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有我护着你,不用怕。” 她软软往他怀中一靠:“下一步呢?” “本想捉住讯问,你这么一说,若她是孙太太有意藏起来的人,那样容易打草惊蛇,不如让巧珍与她偶遇,出言试探。”他沉吟着。 “我答应给她一条帕子,送帕子的时候,我也会寻机问她一问。”她又说起三姑娘玉雪,“听她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见过我母亲,也许我母亲去过西河直街,去过孙家。” “听起来是这么回事,小孩子说话颠三倒四,只怕不好问清楚。”他说道。 “若是三姑娘喜欢的唐哥哥去问她,定萌问得一清二楚。”她学着三姑娘的口吻,娇滴滴叫了一声唐哥哥。 他咬牙笑道:“你是让爷去色/诱一个十岁小姑娘?” 她嗯了一声,笑说道:“就是这意思。” 搂在她腰间的手一紧,他的唇贴上她耳畔,咬牙切齿道:“只要能报仇,是不是把爷卖了,你也愿意?” “痒死了。”她扭着脸笑,“不过呢,三姑娘人小鬼大,唐哥哥可要小心,别没问明白,在让人占了便宜去。” “怎么占便宜?”他问着话突然低头,唇印上她额头,轻轻一吻,低声问道,“是这样吗” 她呆愣着僵在他怀中,他的唇又印在她脸颊上,温热而柔软,声音更低问道:“还是这样?” 左边脸颊之后是右边脸颊,她从呆愣中回过神,两手紧紧捂住灼烫得快要着火的脸,小声嚷道:“别弄花我的妆,我没带着粉。” 他抬手在她袖筒处一捏:“这不带了吗?” “没多少了,得省着用。”她慌乱着,“是真的,没有骗你,你松开我,你这个坏蛋,动手动脚就罢了,怎么,怎么还,亲上了……” 亲上了三个字说出口,两手猛然用力将他推开,带着哭腔道:“坏蛋,妆都花了,还有些发烧,可怎么办?” 他看着她笑,笑着笑着将他拉回怀中:“想亲就亲了,难道还得问问你愿意不愿意?” “得问,得我愿意,得有准备才行。”她在他怀中挣扎着,“你怎么能这样?我有些害怕……” 他抱她更紧了些:“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不吓你了。” 她嗯了一声,靠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下来,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你是不是又在心里笑话我呢?” 他低下头,重重亲在她头顶发上,笑说道:“我没有笑话你,我喜欢你。” 她笑了起来:“要不,你再试试?这次,我有准备。” 他揉揉她头发:“等你想亲我的时候再……” “我才不会,我才不会想亲你……”她小声叫道,“我只想抱抱你。” “那就抱着。”他安静环着她,心里一点一点软下去。 小道东头一人缓步而来,远远看到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置信往前走了几步,看得清楚了,愣愣僵立许久,突大声喝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陡然分开,齐齐看了过来。 “二姑娘?”乔容涩然唤了一声,早晚会有这样一天,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二姑娘指指唐棣,又指指乔容,她的手抖得厉害,她颤声问道:“四儿,怎么会是你?” “二姑娘,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乔容忙忙说道。 唐棣打断她的话,一把搂住她肩,对二姑娘道:“就像二姑娘看到的,我与四儿两情相悦。” 乔容忙挣开他手,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不许说话。” “好一个两情相悦。”二姑娘伸手扶了墙一声冷笑,“唐公子早已明言对我无意,你喜欢上谁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是四儿……” 二姑娘眼泪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不下去。 “你先回避。”乔容咬牙对唐棣道,看他脚下不动,低声央求道,“求你了,先走吧,你放心,二姑娘不会把我怎样。” 他这才慢吞吞迈步向西。 “这会儿就剩我与姑娘两个人了,姑娘骂我吧,打我也行。”乔容看着二姑娘,眼泪落了下来。 二姑娘咬牙看着她,默然良久声音嘶哑说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你为何非得勾引他?为何非要在我们家?非要在我眼皮底下?” 二姑娘抽泣着,身子抖得厉害,乔容唤一声二姑娘,伸手想要扶她,二姑娘一把将她推开,大声说道:“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虽说我是姑娘,你是丫头,可我知道你比我聪明比我灵巧比我讨人喜欢,我从没有嫉妒过你,我甚至羡慕你佩服你,我在心里将你当做朋友看待,我甚至想过,你将来嫁人也得跟我在一处,这辈子不要分开,可你却在我心里狠狠捅了一刀,我……” 她流着泪惨笑起来:“我打小爹不疼娘不爱,小我好几岁的妹妹都欺负我,弟弟虽对我好,可人人说他命不久长,我生怕他那一天突然就去了,有时候甚至害怕见到他,我喜欢的男人,他对我没有丝毫男女之情,我拼命想要忘了他想要放下,我以为就快做到了,可是……” 她指指乔容:“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真心的朋友,她却勾引我喜欢的男人,她在我面前与那男人郎情妾意,她……” “姑娘,我没有勾引他,我与他只是……” 乔容想要解释,二姑娘喝一声闭嘴,“四儿,我没有福气再用你这样的丫头服侍,你走吧,现在就走,离开孙家。” “姑娘就算赶我走,也容我说句话,我也在心里当姑娘是好友,我心疼着姑娘,我希望姑娘学有所成,我盼着姑娘能有好姻缘。”乔容流泪说道,“我与唐公子的事,几句话也说不清楚,姑娘既赶我走,我这就走,绝不在姑娘面前碍眼,小公子如今身子越来越好,采薇姑娘也是姑娘的朋友,姑娘的日子有盼头,姑娘就当没有过四儿,万勿因为我伤心。” 她说着话磕下头去,哭道:“主仆一场,四儿给二姑娘磕个头,多谢二姑娘对我的关心回护,二姑娘是好主子,以后会有比四儿更好的丫头来服侍姑娘。” 二姑娘眼泪涟涟泣不成声。 乔容站起身道:“奴婢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二姑娘闭了双眼,想说什么,却只是摆了摆手。 嫉妒 流着泪收拾了包袱,强忍了眼泪往脸上补了粉,出来看一眼拐角方向,不见二姑娘的人影,跟朱大娘告了别,沮丧出了青云轩。 如果孙太太是自己的仇人,早晚都要与二姑娘决裂,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想要跟阿香告个别,难免哭哭啼啼,还是算了。 路过澜院想要进去,叶全家也能见到叶先生,止步转身向外。 就要出后门的时候,身后有人喊声等等。 回头看过去,朱大娘小跑步赶了来,一把抓住她手就往回拖,乔容忙问:“大娘拉着我去哪里?” “小公子让你去一趟,有要紧的话跟你说。”朱大娘道。 如果自己走了,从今以后再没了四儿,确实该跟小公子磕个头再走,她抹一抹眼泪跟在朱大娘身后。 进了瑜园,一眼看到小公子站在廊下翘首以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看到她的身影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听说二姐姐生你气了,要撵你走?” 乔容鼻头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公子忙道:“别哭,二姐姐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撵你走?想来是一时之气,等到气消了,见不着你,她会后悔的。” “可是……”乔容绞着手。 “你到我这儿来吧。”小公子说着话,也不等她回答,唤一声老陈道,“我记得西边耳房还空着。” 老陈点头说是,小公子道:“打发人收拾收拾,让四儿住进去。” 老陈答应着去了,小公子看着她:“我这儿侍奉的人多,多数时候清闲无事,你可专心刺绣。” 乔容忙道:“我是给巧手绣坊刺绣,为了多攒些银子。” 小公子嗯了一声:“不管为什么,你在我这儿,尽可自由自在。” “奴婢闲不住,小公子虽不用进学,可一样需要烹茶打扇,奴婢看到什么做什么就是。”乔容说道。 “也好。”小公子笑笑,“回自己屋中歇着去吧,等之远回来,你再过来烹茶。” 乔容答应着去找陈叔,陈叔领着她到了耳房前面,笑说道:“就是这间,四儿进去吧,缺什么跟我说。” 乔容道了谢,推门进去,此处花木掩映甚是僻静,原是母亲做账的地方,她有时候调皮,躲在书案底下,待母亲进来坐下拨算盘,就偷偷扯她的裙角或者摸她的绣花鞋,母亲总是装作吓一跳,啊啊啊夸张得叫,然后弯腰看着她笑。 原来的摆设均已不见,如今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两把椅子,倒是比二姑娘那儿宽敞许多。 她坐着发一会儿呆,拿起绣绷子刺绣,绣的正是要送给老夫人的金线菩萨像,绣好身子刚要绣祥云,有人轻叩房门,过去打开来,陈叔笑道:“四儿,小公子吩咐你过去煮茶。” 她忙忙答应着,出房门往廊下而来。 夕阳西坠,已是黄昏时分,廊下挂起纱帐,她进去时,一眼看到唐棣的冷脸。 冷着脸冷着眉眼,不认得她似的。 怎么了这是?乔容诧异着,小公子指指空着的矮几道:“之远已经烹好茶了,坐下吃饭。” 乔容忙道:“那我给小公子和唐公子斟茶斟酒吧。” “你如今是我的丫头了,让你坐就坐。”小公子的口气不容置疑。 她拘束着坐下,却不动筷子,唐棣和小公子闲谈,当她不存在似的,她渐渐放松下来,拿起筷子略略用了几口。 “那个陆姑娘呢?”就听小公子问道。 唐棣一笑:“回京城做王妃去了。” “你得罪了大学士府,将军夫人能饶过你?”小公子看着他。 “自然饶不过,我正等着接她老人家的后招。”唐棣摇头叹息。 “我看那陆姑娘十分不错,你怎么又不愿意了?”小公子笑笑。 “之前也觉得她不错,打定了主意要娶她的,可这趟杭城之行,喜欢上了别人,从心底里喜欢,放不下舍不掉的喜欢,这辈子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喜欢。”唐棣偷瞄一眼乔容,乔容低头吃得正香。 “你喜欢的人,可是乔四姑娘?”小公子探究看着他。 乔容噎了一下,偷眼瞥向唐棣,唐棣痛快点头:“没错,是乔四姑娘。” 小公子嗯了一声,郑重说道:“之远,你要护好乔四姑娘。” “我会的,放心。”唐棣朝他举杯。 他抿一口下去,摇头道:“可惜了我二姐姐一片痴心。” “但愿令姐能有好姻缘。”唐棣诚恳说道。 “之前为了让二姐姐进学,我拿你去激她,说起来,也是我的错。”小公子叹息道,“搬进来这两个月,她几乎每日上学,心里有你,身旁有四儿,又结识了采薇姑娘,这大概是她十六年来最满足的日子。” 乔容咬了唇,心中暗自叹息,唐棣却道:“为今之计,尽快为二姑娘物色一位灵巧的丫头才是。” 小公子嗯了一声,唐棣又举杯道:“仲瑜你放心,日后你与令姐之事,我必两肋插刀。” 小公子笑道:“你倒是没有官气,却有一身的匪气,难怪不知道的都以为你是漕帮的人。” “我说的是真心话,喝干三盏酒算作立誓。”他仰脖子一口气灌了三盏,指指乔容道,“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四儿,皆可为我作证。” 乔容敛着眉眼不理他,小公子笑道:“你今日有些反常。” “因为我喝多了。”他笑了起来。 “那就别喝了,吃些饭菜喝些茶,或者让厨房里为你煮些醒酒汤。”小公子说着话站起身,“我得瞧瞧我二姐姐去,四儿,侍奉好唐公子。” 乔容忙起身说是,小公子点点头,提了琉璃灯出纱帐拐过墙角去了。 乔容看向唐棣,唐棣扭一下脸躲着她,她想一想说道:“唐公子若无事,奴婢先回房去了。” 他冷着脸没说话,乔容抬脚就走,他依然默不作声。 回了屋中拿起绣绷又放下,心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想唐棣为何摆一张冷脸,一会儿想不知二姑娘好些没有,唐棣说得对,应该给她再找一个称心的丫头,可想来想去,这府里还真没有合适的,一会儿又想,看情形小公子还不知道二姑娘为何生她的气,二姑娘会将她和唐棣的事告诉小公子吗?若是小公子知道了,又该如何? 一时间有些后悔,当时只想着还没查到孙太太的罪证,能留下自然留下,可若是小公子知道了她和唐棣的事,又该如何面对他? 胡思乱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唐棣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她起身过去想要推他,闻到满身的酒气,又忙拉他进了屋中,摁他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二姑娘说要赶你走,爷不放心,在后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你出来。”他不满抱怨道。 “你等着去了?”她为他斟一盏茶,忙说道,“我要走的时候,小公子打发人叫住了我,我想了想,只有留下才能继续收集罪证,就厚着脸皮留下来了。” “你以后跟仲瑜朝夕相处的,爷嫉妒,越想越嫉妒,爷外面事多,又不能天天看着你们。”他拳头猛一下捶在桌上,咣得一声响。 “傻子,怎么跟桌子置气?”乔容伸手抚上他手。 他别扭着抽出手,乔容又去拉他的手,他又躲,乔容想了想,弯下腰叭得一口亲在他脸上。 他愣住了,慢慢红了脸,直红到耳根,抿唇看她半晌,恨声说道:“他比我讨人喜欢,你要是敢变心,爷宰了你。” “行啊。”她弯下腰,头抵在他胸前拱啊拱的,“脑袋在这儿,拿去。” 他两手捧起她脸,无奈看着她,耍赖一般说道:“这会儿先不杀你,我要喝茶,你喂我。” 乔容直起身子,端起茶盏搁在他唇边,他就着她手喝几口,慢吞吞说道:“其实,我还有些愧疚,惹了二姑娘就是惹了仲瑜,又有些担忧,仲瑜那儿都好,可不该有那样一对爹娘,只怕早晚得跟爷反目成仇。” “是啊。”乔容愣愣说道,“如今在小公子眼皮底下,就算偷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我们两个在合起伙来欺骗他。” “我以后会来得少些,你尽量回避着我。”他夺过茶盏一口喝干,起身说道,“也不会再来此处了,等你回家的时候,我再过去看你。” “若是二姑娘告诉小公子呢?”她在他身后问道。 他咬一下牙:“大不了我跟仲瑜实话实说。” 说着话昂然出了房门,乔容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心境渐渐安宁,坐下来专心刺绣。 过一会儿听到陈叔在门外问道:“四儿可睡下了?” “还没有。”乔容答着话,过去打开房门。 陈叔笑道:“传小公子的话,说二姑娘已经好多了,让四儿放心,二姑娘说,都是她的错,她不该对四儿乱发脾气,二姑娘还说,四儿在瑜园侍奉小公子,她甚为放心。” 乔容忙说知道了。 二姑娘依然护着她,她感激之余更为牵挂,一夜辗转。 第二日一早就听说,太太打发杏花过去侍奉二姑娘,而厨房的阿苗被太太相中,拨到仁寿堂去侍奉。 又是阿苗,乔容疑心更炽,趁着主人们午睡的时候,拿着一对绣好的帕子来找阿苗。 卧房 轻手轻脚上了石阶,隔窗往里一瞧,孙太太侧身向里躺在榻上午睡,阿苗跪坐在旁边打扇,她压低声音学两声猫叫,阿苗抬头瞧见是她,将扇子递给旁边的小丫头,笑着走了出来,拉着她手到了僻静处,小声问道:“四儿怎么来了?” “帕子绣好了,我想着赶紧送给你,去了厨房一问,说是来了上房伺候。”乔容笑着将帕子递在她手里。 她接过去抖开来一看:“真好看,说好一条,成一对了,谢谢四儿。” “那日阿苗姐姐刚说想来主子们跟前侍奉,这才过了几日,就来了太太面前,你可太厉害了,令我好生羡慕。”乔容笑看着她。 “这还不是托你的福吗?”她捂了嘴笑,笑着又觉不妥,关切问她道,“你怎么就惹着二姑娘了?” “二姑娘那日心情不好,我办差毛躁,赶一块儿了,二姑娘气性上来,要撵我走,好在小公子慈悲,把我留下了。”乔容低了头叹气。 “那多好呀。”阿苗说道,“这府里人人知道,二姑娘脾气古怪,最不好伺候,小公子那儿清闲舒服,人长得俊脾气还好,若是能讨了他喜欢收了房,到时候可就是半个主子了。” 阿苗又捂了嘴笑,笑着问她:“小公子夜里睡觉的时候,你在旁边陪着吗?” “没有。”乔容忙道,“小公子夜里不用人侍奉,我就是白日里端茶送水。” “夜里不用人陪?”阿苗失望唉了一声,“来府里这么些日子了,就远远看见过几次,连句话都没说上。” “原来阿苗姐姐看中小公子了,那咱们换换差事?”乔容顽笑说道。 “我倒是想呢。”阿苗怏怏看向屋中,“厨房里熬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来到太太面前,这才过了一夜,还得熬着。” “太太这儿就是好差事,何来一个熬字?”乔容笑道。 “你不知道,我怕太太,怕得要死……”阿苗欲言又止。 乔容奇怪道:“太太多和气啊,是我见过的这些太太们里面最温柔的一个。” 阿苗叹一口气:“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办差了。” “是啊,说了好一会儿话了,我也该走了。”乔容笑着下了台阶。 阿苗说声等等,扬一扬手中的帕子,笑问道:“四儿,你会不会做荷包?就是大家姑娘们手中拿的那种,有圆形的桃心形的,各种颜色,上面绣着花鸟,下面缀满流苏,看起来很气派的那种。” “会啊。”乔容笑道,“阿苗姐姐喜欢哪样的?” “桃心形,粉白色,上面绣着花开富贵,花上面最好落一对蝴蝶,下面坠上粉红色流苏。”阿苗眯了眼睛,似乎眼前就有那样一只荷包,“铺子里有卖的,不过要二两银子……” 她说着话猛然住了口,乔容笑道:“我给阿苗姐姐做一个,不要银子。” 阿苗雀跃着跑过来握住她手:“你放心,不会让你白忙,这一两日就给你一桩好差事。” “什么好差事?”乔容笑问道。 “天大的好差事。”阿苗满脸神秘,“我带着你去一个好地方,这杭城门第低些的姑娘们都进不去的好地方。” “那就多谢阿苗姐姐了,我可盼着呢。”乔容笑道,“小公子脾气再好,也得回去了,走了走了。” 说着话匆匆而走,回到瑜园,小公子午睡未醒,她看一眼漏刻,蹲在廊下生起茶炉烹茶。 小公子醒来的时候,一壶茶泡得正好,他喝着茶在树荫下看书,乔容在一旁打扇,他抬头冲她笑笑:“有了四儿,我这是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小公子这儿太过清闲,奴婢心里不踏实,总得找些事做才好。”乔容笑道。 小公子歪头想了想:“那,我将你当做书童吧,书房中洒扫晒书磨墨焚香,都由你来做。” “好啊好啊。”乔容兴高采烈道,“这样奴婢就不会没着没落的了。” 小公子嗯一声,低头沉浸在书中,到有了凉风的时候,搁下书起身笑道:“我到母亲那儿走走,再去瞧瞧二姐姐,你不用跟着,到书房里瞧瞧去。” 乔容看着小公子出了月洞门,回身到弈楼里去,弈楼东侧两层都改做了小公子的书房,从东侧门进去,靠南一面墙的博古架,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些收藏,正面是书桌和椅子,西边一张坐榻,坐榻后的墙上挂着四幅小公子的书画。 沿着楼梯上去,二楼三面墙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中间空地上一张矮榻,上面放着古琴一类的乐器。 乔容四处瞧了瞧,一尘不染,用不着洒扫,转身下楼而来,这才瞧见楼梯后还有一个小门,她好奇不已,门里是什么?做什么用的?难道是烧香拜佛的静室? 过去试着推了推,门开着,既开着就是能自由进出。 大大方方推门走进,里面通着一条过道,沿着过道走几步,别有一处洞天,通着的三间房有门有窗,东边碧纱橱相隔,应是一间卧房,这是哪儿?她蹙眉心想,原来的弈楼似乎没有这样一处所在。 隔着窗户往外看去,这才明白身处东边耳房,忍不住笑了,也许是小公子看书累了,就来这儿歇息,比上楼方便些,而且僻静。 正要回走,碧纱橱后有人问了一声:“谁呀?” 声音很含糊,只能听出是个男人,她忙忙说道:“我是小公子的丫头四儿,进书房来洒扫,不知道这儿有人,惊扰到了贵客,我这就走。” 说着话匆匆向外,未到门口,身后一阵风起,有人冲过来拦腰将她抱住了。 她挣扎着,耳边传来几声低笑:“小丫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仲瑜这儿的贵客,除了爷还能是谁?” 她停止挣扎,在他怀中转个身,愣愣看着他。 头发散乱睡眼惺忪,身上随意穿一件里衣,只扣了两颗衣纽,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慌乱着抬手捂了双眼:“你不是说以后会少来吗?” “少来又不是不来,再说了,爷在自己房中睡觉,没招你没惹你的,谁能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他圈着她懒懒说道。 “把衣纽扣上。”她嗔道,“像什么样子。” “原来就没穿,瞧见是你,才套上去的。”他嘟囔着,一手依然环着她腰,一手将衣纽扣上,说声好了。 她放下手看着他:“扰了你好觉了?” 他嗯了一声:“我睡觉警觉,难得有酣眠的时候,叶全那儿人多,闹哄哄的,困极了就来这儿睡一觉,睡醒了就走,仲瑜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 “那你接着睡去吧。”她抬手捋一下他额前垂下的头发。 “你陪我吗?”他眼巴巴看着她。 “我陪你。”她拉着他手进了碧纱橱。 他坐下来头一件事就是解衣纽脱衣裳,她忙忙摁住他手,冲他小声嚷嚷:“做什么呢?” “我习惯光着睡。”他嘿嘿笑,“既然你在,只脱上衣就好。” “无赖的话,我可走了啊。”她蹙眉道。 “逗你的,瞧瞧把你给吓得。”他闭着眼睛躺倒下去,手拉着她手,“不许走啊。” 她嗯一声,空着的手拿起床头的扇子,“我为你打扇。” 没摇几下,他已经沉沉睡着,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怎么困成了这样?难不成一夜没睡?她看着他,英挺俊逸飞扬不羁,扇子描绘着他的睡颜,咬了唇红着脸笑,以前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他的脸,竟然如此好看,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吗?竟然孩子气得嫉妒小公子。 想到小公子,忙忙站起身,小公子快回来了,自己怎能和他独处一室? 他刚刚半梦半醒的,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你怎么也糊涂了? 想要抽出手,他两手攥得死紧,另一手轻轻摩挲着他手背,等他渐渐放松,轻轻抽出手蹑手蹑脚向外,到碧纱橱外回头看去,里面静悄悄的,他依然在沉睡。 过了通道,走出楼梯下的小门,刚松一口气,听到头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仰脸看过去,小公子正低头看着她。 她强做镇静笑了一笑:“小公子回来了?” 小公子点点头:“忘了告诉你了,那边是之远的卧房。” “奴婢看到这个小门,一时好奇,便过去瞧了瞧。”乔容忙道。 “之远在吗?”他问道。 “不在,没人,小公子不说,我还以为是小公子看书累了歇息的地方。”乔容心里怦怦直跳,总觉得对小公子这样澄澈的人说谎是一种罪恶。 “我这儿没事了,你回房歇着吧。”小公子说着话上楼去了。 乔容回到屋中,心中七上八下,难以专心刺绣,躺到床上也睡不着,只盼着唐棣睡醒就走。 傍晚时分,廊外挂起纱帐,饭菜上桌,一人神清气爽悠然而进。 “打哪儿来的?”小公子笑问道。 “打卧房里来,我睡了一下午。”他兴致勃勃看着桌上,“今夜里什么好饭?” 乔容忙道:“我下午过去了,怎么没看到唐公子在?” 他瞥她一眼:“我说呢,睡梦中来一只大老鼠,蹑手蹑脚做贼似的东看西看,看一会儿出去了。” 乔容哼了一声,小公子就笑。 “好在她没进碧纱橱里去,爷那会儿脱光了睡得正香。”唐棣看着她掀了唇。 乔容又哼一声,小公子摇头道:“之远,勿要吓着四儿。”又唤陈叔道,“书房里楼梯下的小门,锁上吧。” 陈叔答应着去了,唐棣不满道:“那我看书的时候多不方便。” “从东耳房正门出来,进书房的门,多走几十步的路而已。”小公子笑道,“我娘怕我冬日受冻,改成这样的,你身强力壮,如今又是夏日,累不着你。” “都怪你。”唐棣指指乔容,“小丫头到处乱跑,害得爷看个书还得绕道。” 乔容没理他,小公子指指旁边矮几笑道:“四儿坐下吃饭。” 刚刚跪坐下去,冷不防他侧身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说话不算数的小丫头。” “小公子你看,他还不依不饶的。”乔容缩一下身子,假作跟小公子告状。 小公子笑笑:“之远,不许欺负四儿。” 唐棣正襟危坐,一脸肃容道:“遵命。” 乔容忍不住笑,小公子也笑,对乔容道:“他呀,小时候打仗落下的毛病,有动静就醒,有一次他正睡着,我不知道他在,进去找一本书,我一进去,他握着匕首一跃而起,凶神恶煞扑了过来。我喊一声之远,他手一斜,匕首扎在我身旁门框上。” 乔容偷眼看着他,心中一点点犯着疼。 他却通红了脸,不满道:“仲瑜,你怎么在四儿面前揭我的老底?” “怎么?怕四儿笑话你?”小公子淡淡一笑。 小公子分明话里有话,乔容有些不自在。 唐棣依然大咧咧的,很快又和小公子谈笑风生。 也许是自己做贼心虚,想得多了,乔容安慰自己道。 钟老夫人① 三日后,阿苗过来找乔容,站在屋外廊下,瞄着屋中问她:“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好差事?” 乔容装出十二分兴奋,问她道:“难道这好差事说来就来了?” “你可听说过钟府?”阿苗满脸神秘看着她。 “杭城的人谁不知道钟府,世代书香高官辈出的大族,不过,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乔容问道。 “跟咱们关系大了,钟家大老爷如今在京中贵为三品,钟老夫人是三品诰命,咱们太太跟钟老夫人是亲如母女的关系。昨日钟老夫人从京中回来了,明日太太带着人过去拜见,太太说就我一个大丫头,脸面上不好看,本想带上杏花,我赶紧跟太太献言,二姑娘不待见杏花,头几天总是骂她,没给过个好脸,这两日刚好些,还是不要离开的好,我跟太太说,瑜园里清闲,还是让四儿去吧,太太答应了。”阿苗得意看着她。 “多谢阿苗姐姐,这么好的差事竟然给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进钟府这样的大宅里去,见一见三品的诰命夫人。”乔容雀跃说着,压低些声音道,“那荷包还差几针就好,明日去钟府的时候,我给你带过去。” “那我可就等着了。”阿苗满意一笑,又扯几句闲话,东张西望一会儿,悻悻走了。 乔容送她出了月洞门,进书房对小公子道:“太太身旁的阿苗刚刚来过了,说太太吩咐奴婢,明日跟着前往钟府拜见老夫人。” “你要到钟府去?”小公子眼眸一亮,“你帮着我给采薇带一样东西。” “是什么?”乔容十足好奇。 小公子拉开抽屉递过一个画轴,抿唇看着她。 “能打开来瞧瞧吗?”乔容笑问。 “能。”小公子犹豫着说道。 乔容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轴,采薇在画里冲着她笑,呀一声道:“真好看,仿佛采薇姑娘要从画中跳出来一般。” “二十二那日,采薇让我帮她画一幅小像,早就画好了,不知道怎么给她。”小公子说着话红了脸。 乔容哦了一声,心想采薇可不是这么说的,采薇说的是下次发请帖的时候,请小公子画上她的小像,没想到小公子专门画了一幅。 仔细看着画又想,画中的采薇比真人还要好看几分,难不成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抬眼看向小公子,他脸色更红,拈一下手指道:“我上楼找一本书去。” 然后逃一般走了。 乔容听着他蹬蹬蹬上楼梯的脚步声,歪头瞧着画中的采薇,轻笑说道:“哎呀,高山流水遇知音,真替你们高兴。” 次日一早到了仁寿堂,一进去阿苗递过来一套衣裳,说道:“快,到我房中换去。” 换下姜黄色衣衫灰色裙,换上月白衣衫粉色裙,阿苗也换了跟她一样的,拎着她送的荷包,在她面前搔首弄姿,摆出千般姿态,问她道:“可气派吗?” “十足气派,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乔容笑道,“不过,今日可不能拿着,免得失了下人的本分,惹主子们不快。” “知道知道。”阿苗摆弄着荷包,摸一会儿端详一会儿,得意眯了眼笑,“等我回家的时候再拿出来,那几个小姐妹见了,准得气到想哭。” 阿苗咯咯笑了起来,乔容笑问道:“阿苗姐姐家住哪儿?” “住道济村。”说着话捂一下嘴,又道,“先前住道济村,去年搬了,搬到大马弄去了。” “道济村有一座法云茶楼,我表姑去灵隐寺上香的时候,总喜欢到那儿吃斋喝茶。”乔容笑道。 “我之前就在法云茶楼帮忙,去年五月,掌柜的夫妇回原籍去了,说是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在家闲了一年,瞎眼的老娘天天骂我,五月里孙府有差事,就来了孙府。”阿苗笑看着荷包说道。 “不早了,走吧。”乔容笑着指指屋外。 “快走快走。”阿苗飞快将荷包塞入枕下,拉着她就往外跑。 来到上房窗外一瞧,杏花还在为孙太太梳头发,阿苗压低声音道:“她每日过来为太太梳头,梳好了再回到二姑娘那儿去。” 乔容心中生出狐疑,阿苗既不会梳头,为何不让她服侍二姑娘去? 就听太太问道:“玉黎这几日怎么样?” “二姑娘每日除去在澜院上学,别的时候足不出户,学着刺绣烹茶,有时候也试着抚琴。”杏花说道。 “那就好。”孙太太欣慰说道,“在澜院里还跟玉雪吵嘴吗?” “没吵过,有时候三姑娘招惹她,二姑娘就当没听到,叶先生夸赞二姑娘,总算是懂得了早幼有序。”杏花说道。 “也算是有了长进。”孙太太嗯了一声,“还惦记着唐公子吗?” “没提过。”杏花说道,“倒是还惦记四儿,有时候夜里口渴,将奴婢唤做四儿,奴婢一过去,二姑娘就掉眼泪。” “对一个丫头上心,真是分不清轻重。”孙太太哼了一声。 乔容忙站远了些,想着二姑娘,鼻头有些发酸。 又过好一会儿,孙太太扶着杏花的手款款走出,暗红销银长衣石青色马面裙,乌亮的头发挽了堕马髻,髻间插一对小小的红色绒花,鬓边簪一支银色小凤钗,耳垂上戴一对珍珠耳环,大方雍容粉面含春,阿苗看得直了眼睛:“太太真美啊,跟宫里的娘娘似的。” “瞎说,你又没见过宫里的娘娘。”孙太太含笑斥道。 “四儿你说,太太这是不是仙女下凡?”阿苗问道。 乔容张了张嘴,低头说道:“我一眼瞧见太太,都看得呆了,不知该如何形容。” 孙太太笑得更欢,杏花在旁说道:“太太只肯穿银,若是穿金,还得更好看。” “你们不懂,钟家不比普通人家,最见不得放肆张扬穿金戴银,收敛些反倒更显排场,去了就知道了。”孙太太说着话拍拍杏花手背,“好孩子,下次带你去。” 杏花喜孜孜笑了起来,福身道:“太太慢走,太太这次见了钟老夫人,二姑娘那儿,定能有好消息。” 孙太太嗯了一声:“没确切前,什么都不能说。” 杏花忙说知道,孙太太扶了阿苗手臂,颔首向外。 府门外早已候着马车,乔容和阿苗扶孙太太上了马车,一前一后钻进车厢,乔容低眉顺眼缩在靠着门的一角,孙太太看看她,问道:“四儿怕我?” “也不是怕。”乔容身子缩得更紧,小声道,“奴婢在太太面前,没由来得拘束。” 孙太太瞧着她的缩手缩脚的模样,嗤一声笑了,看一眼阿苗说道:“还说过些日子让你和阿苗换换,你这么怕我,可如何是好?” 阿苗眼眸一亮,起劲说道:“前几日四儿还说太太是杭城里最温柔的太太,今日怎么拘束上了?四儿,太太会的可多了,你到太太更前侍奉,若是用心,捎带着就能学到不少本领。” “那我就盼着了,盼着到太太跟前侍奉。”乔容依然低着头。 “太太,我笨手笨脚的,四儿会梳头会刺绣,定比我侍奉得周到。”阿苗更加起劲说道。 太太嗯一声微闭了眼再未说话,阿苗一路兴奋,脸上开了桃花一般。 车行不到半个时辰,缓慢停了下来,乔容与阿苗忙跳下马车,一左一右扶了孙太太下来,孙太太看着高大壮阔的府门眯了双眼,神情意味不明,她唤一声阿苗道:“钟府最是重规矩,过会儿小心说话,可记住了?” “记住了。”阿苗忙说道。 “四儿也别缩着,大方些,你们都跟杏花一般,到那儿都能侍奉,才能让你们轮换着办差。”孙太太又道。 乔容忙说知道了,不大的功夫,钟二太太带着两个大丫头亲自出迎,过来拉了孙太太手笑说道:“老夫人听说孙太太要来,高兴得像个孩子,打发了好几拨人出来看,还骂我懒,怨我不到府门外等着。” “二太太这是抬举我,我如今依然是老夫人的丫头,竟劳动二太太亲自出迎,这心里可真是过意不去。”孙太太忙道,“早就该来拜望二太太,又怕太过唐突,潘妈妈回来可提起过我?” “潘妈妈回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才知道通判夫人竟然是故人,想着过去探望,可巧老夫人回来了,就知道你得来,一直盼着呢。”二太太携着她手向里。 阿苗与乔容跟在后面,阿苗的手悄悄在她后腰处拍一下,压低声音说道:“挺起腰来,你今日可得给太太长脸,太太一高兴,我们两个就能换差事了。” 乔容哦了一声,心里嘀咕说想得美,还没灵芝好看呢,别想染指小公子。 进了上房,迎面居中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豆绿色丝质长衣松花色马面裙,发髻光滑柔亮,簪一支点翠福寿钗,目光炯炯精神矍铄,孙太太喊一声老祖宗,扑通跪了下去,乔容和阿苗忙跟着跪下,老夫人忙对左右的人道:“快扶她们起来。” 两位伶俐的大丫头笑着过来搀扶孙太太,孙太太坚持磕个响头方站起来,过去一把攥住老夫人的手笑说道:“半年没见,老祖宗越发精神了。” 老夫人拉她坐在身旁,笑看着她说道:“弈儿做了官太太,可更好看了。” 孙太太哎呀一声:“老祖宗又拿我取笑,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我近来的好日子,都是托了老祖宗的福。” 说着话唤人抬了两个大箱子进来,笑说道:“我给老祖宗准备了些小玩意儿,恭贺老祖宗钦封三品诰命,老祖宗可别嫌弃。” “小玩意儿我收着,若是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收啊。”老夫人笑道。 “我倒想送贵重的呢,也不敢啊,怕坏了老祖宗的清正廉洁。”孙太太忙道。 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你这些年竟也学会嘴甜哄人了。” “我年轻的时候没少惹老祖宗生气,再不长进,这辈子没脸见老祖宗。”孙太太羞惭说道。 老夫人嗯了一声,“对了,有件要紧的事,得先跟你说,免得闲话起来把正事给忘了。”说着话拉她站起,绕过屏风往后门而去,屏风外脚步略停,吩咐众人道,“都退下吧,老二家的也忙去,不用陪着了。” 乔容与阿苗跟着众人退出上房,远远侍立在西边回廊下,拐角处一个小丫头探头瞧见她,小跑步过来笑说道:“四儿,我家姑娘有事找你。” 是侍奉采薇的小丫头琴心,乔容尚未答话,阿苗抢在前头道:“做什么?” “我家姑娘要给二姑娘捎些东西。”琴心说道。 “四儿已经不在二姑娘身旁侍奉了,东西给我吧。”阿苗说道。 “我家姑娘吩咐了,只能是四儿过去。”琴心朝她笑笑,拽住乔容的手疾步往前,阿苗追了几步,乔容忙回头道,“我去去就回,阿苗姐姐还是守在这儿,免得太太有什么吩咐。” 阿苗悻悻站住了,琴心切了一声:“真是讨厌。” 三间厅外见到采薇,乔容从袖子里抽出画轴递给她,小声说道:“小公子给的。” “回头再看。”采薇将画轴递给琴心,压低声音道,“跟我来,赶快。” 进三间厅绕过东边回廊出了上房,采薇分开房后花木,乔容跟着进去,前面是一堵花墙,从花墙底下的洞里爬进去,有一条一尺开外的夹道,夹道的另一面墙上方,有一扇关着的小窗,隐隐透出檀香,应是老夫人修佛的静室。 采薇蹲下去,耳朵贴在一个小洞上听了听,挪开身子拉过乔容,老夫人的说话声清晰传出:“弈儿啊,你家二姑娘,难道非唐少将军不嫁?” 钟老夫人② 就听孙太太说道:“老祖宗,并非我贪图将军府的门第,只因玉黎那丫头一片痴心,我这做娘的心疼女儿,才厚着脸皮写信到京中求老祖宗做媒。” “收到你的信后,我仔细打听了打听,长安郡主心高气傲,二品以下都懒得瞟一眼,如今只盯着大学士府,那陆大学士呢,早就相中了少将军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没有痛快答应,是因为要端一端文人的臭架子,如今只等着少将军从杭城回去,郡主登门拜访,他们顺坡而下,这门亲事就成了。”老夫人道。 孙太太愣了片刻,问道:“太后那儿呢?” “别提了。”老夫人一声长叹,“冬至的时候太后在宫中摆宴,我去的时候兴兴头头,觉得自己很了不得,进了宫就傻了眼,太后跟前坐着的是内命妇然后是外命妇,外命妇里面一品二品三品依次排下来,到我这儿远得连太后的脸都没看清楚。” 孙太太沉默不语,老夫人笑道:“是不是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想的是,老祖宗进了宫拜见过太后,太后慈眉善目得给老祖宗赐座,然后跟老祖宗唠家常,太后觉得老祖宗很有趣,打那以后隔三差五得召见。”孙太太说道。 “你这是戏文看多了。”老夫人笑道。 “奴婢没见识,以为跟戏里差不多呢。”孙太太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可是,听说乔财神的事,就是老祖宗在太后面前递了话。” “是我递的话,却不是当面,而是拐了好几道弯,人托人,求到太后跟前得力的女官面前,她借着太后礼佛的时候,指着乔四姑娘绣的菩萨像,跟太后说了乔财神的事,皇上那儿呢,连续多日收到奏折,尽述乔财神昔日功德,请求赦免其抄家之罪,皇上严办的决心有所松动,太后一提,没过两日圣旨就下来了。”老夫人娓娓说道。 “就是说,如果皇上没有此意,太后发话也不行?”孙太太问道。 “后宫不能干政,即便是太后,也得趁着皇上高兴,还得绕着圈委婉去说。”老夫人道,“其实太后完全可以不管,她老人家肯在皇上面前提上几句,是因为她十分喜爱四姑娘绣的菩萨像。” “绘儿的绣工也是一流,老祖宗何不让绘儿绣一幅?”孙太太忙道。 “你不懂……”老夫人顿了顿,“弈儿啊,咱们还是说二姑娘的亲事,在杭城呢,通判府的门第已算上等,你自然心高,不过京中三品以下,都不算是官,太后指婚是指不到我们这儿的,你可明白?” “我明白老祖宗的意思,不管是将军府还是大学士府,都是我们够不着,也不该去够的,之前只顾着他们小儿女的情肠,将其他的都抛在了脑后。”孙太太败兴说道,“既是不成,我再为玉黎另觅人家吧。” 老夫人欣慰道,“听老二家说,五月里你在家中办过一场花宴,可有别的合适的人?” “要说合适的,倒是还有一个。”孙太太沉吟道,“我们从山东回来的时候,常州许知府家的船一直尾随着我们,许公子十分喜爱玉黎,玉黎呢,被少将军勾去了魂,对人家爱搭不理的,正义做官没几日,我还不怎么懂官场上的事,想问问祖宗,若和许知府家结亲,好还是不好?” “那自然是好。”老夫人拊掌道,“你不知道,常州许知府的夫人与咱们府上三太太是姑表姊妹,她家是独子,小时候带着来过,身材敦实长相憨厚,一看就是好孩子,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许,德厚?不对,德厚是他爹,他叫做茂才,许茂才,这几日就让老三家去一趟,若是那孩子还没订亲,就定下来。” “那就多谢老祖宗了。”孙太太欢天喜地道。 “不过听你刚刚的意思,二姑娘不愿意,也不能逼着孩子,还是要愿意才好,那怕是勉强愿意。”老夫人语重心长的。 “小孩子家懂什么,愿意又有什么用?我当初跟那死鬼倒是两厢情愿,没听老祖宗的话,后来落了个什么?落个寡妇再醮,被齐河人指着脊梁骨骂,还将大姑娘丢在那儿……”孙太太低声哭了起来。 “如今既苦尽甘来了,就别再去想那些旧事。”老夫人劝慰道,“回去好好跟二姑娘说,许知府年富力强,过几年还会升官,家中就这么一个儿子,二姑娘嫁过去,一辈子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可是多少姑娘做梦都没有的福气。” 孙太太忙说记下了。 老夫人松一口气:“我知道你要强,怕你想不通,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才好,没想到几句话就能让你放下,看来你确实跟年轻的时候不同了。” “老祖宗,我再过几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纪,再不知天高地厚,岂不是白活了?”孙太太笑着说道,“不过呢,老祖宗今日这一点拨,我心里更透亮了。” “透亮就好。”老夫人笑道,“走吧,外面喝茶去。” 听到里面脚步声远去,随即吱呀一声,静室的门被关上,乔容看向采薇刚要说话,采薇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出去再说。 二人一前一后从洞里爬出又钻出花丛,走得远了些,找一处没人的亭子,为彼此拂去身上的尘土渣滓,采薇又摁乔容坐下,飞快为她重新梳了头发,上下打量着她点头说道:“看不出什么了。” “但愿那许公子已经订亲了,否则,二姑娘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乔容满腹心思说道。 “那许公子不好吗?听起来还不错。”采薇说道。 乔容跟她说起二姑娘在运河上遇见许茂才的事,采薇啊一声,气愤说道:“竟是这样的人?那孙太太明明知道,还要将女儿嫁给他?” “得帮着二姑娘想法子,不能让她跳进火坑里去。”乔容握着拳头说道。 “你回去就告诉小公子和唐公子,大家一起商量办法。”采薇忙道。 二人正商量着,琴心匆匆而来,看到她做一个手势,采薇推她一下:“前面寻你呢,快去吧。” 乔容疾步而走,到了上房前面,一个大丫头迎了过来,客气说道:“都等着你呢。” 都等着我做什么?乔容吓一跳,局促着进去时,阿苗瞪她一眼,反倒是孙太太和气,微笑着问道:“你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采薇姑娘惦记二姑娘,唤奴婢过去问起二姑娘的近况,还说走的时候有玩意儿带给二姑娘。”乔容忙说道。 “二姑娘和采薇合得来?”老夫人笑问道。 “是,花宴的时候,独独她们两个看对了眼,前些日子又约着一起游湖观荷,好着呢。”孙太太笑说道。 “可见咱们是一家人,孩子们也都合得来。”老夫人看向乔容,“听说,你是乔家的亲戚?” 乔容心中一惊,小心翼翼说道:“其实,也算不上是亲戚,奴婢是徽州人,奴婢的表姑父去年夏日在徽州一家山神庙避雨,认得了乔四姑娘,彼此有些来往。” 老夫人点点头:“那,乔四姑娘在小河街开绣坊,可是真的?” “是真的。”乔容只回三个字,问什么说什么,生怕多说多错。 “绣坊里都有些什么人?”老夫人又问。 “乔四姑娘和她的两个丫头,铺面上的伙计叫张宝来,是奴婢表姑父家里未出五服的侄儿。”乔容说道。 “可雇了绣娘?”老夫人问道 “乔四姑娘和她的两个丫头就是绣娘。”乔容回道。 老夫人摇头叹息道:“音儿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小捧在手心里长大,娇滴滴的富家千金,怎么能做绣娘?音儿九泉之下只怕难以瞑目。” 说着话看向孙太太,孙太太忙道:“老祖宗有所不知,我一直不相信金音去了,直到二十二日潘妈妈跟我提起,才逼着自己信了,我哭了一夜,第二日就去天竺寺后山祭扫,又派人去徽州延溪村接四姑娘回来,前几日才知道四姑娘早已回了杭城,小河街的巧手绣坊我也看到过,却不知道是四姑娘开的,就连四儿认得四姑娘,也是刚刚阿苗说的,老祖宗,孙大人早就提过,说金音和乔财神去了,可我不肯信,一直派人找他们,又以为四姑娘在延溪,如今看来,一切都岔了。” 孙太太说着话眼泪掉了下来,哽咽说道:“这会儿听到四姑娘竟然在做绣娘,我这心里如刀割一般,老祖宗放心,金音没了,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要将她接回家中,让她住原来的院子,起居住行与二姑娘三姑娘一样,玉黎出嫁后,我就想着她的终身,定为她找个一等一的好人家。” “你能有这份心,也不枉你们姐妹一场。”老夫人抽出帕子拭着眼泪,“收到二太太的家信,得知音儿病逝,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后来想到她就哭,再后来想也不敢想,提也不敢提,我一直以为,她是你们四个里最有福气的,谁知如此薄命。前日回到杭城,昨日没让你来,因为我去了趟天竺寺,给她烧了几柱香,仔细问了静空师太她如何去的……” 老夫人语声顿住,用力搓一下脸,“音儿不是病逝的,她是吞金自尽的……”说着话看向孙太太,孙太太惊得张了嘴,抖着唇说道,“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是忍耐收敛的性情,怎么会自尽?” “九月里我收到她的书信,说在别处藏了珠宝,足有四五十万两,她准备拿回来送给崔知府,让他放乔财神出狱,再寻到乔财神的侄儿,然后回延溪接上乔四姑娘,到京中去当面谢我。”老夫人看着孙太太的眼神发冷,“既已将一切打算妥当,怎么会突然自尽?定是有人坑了她的珠宝,令她走投无路,我思来想去,能让她信任,并托付巨额珠宝的人,只有你。”老夫人指着孙太太厉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 ※※※※※※※※※※※※※※※※※※※※ 感谢在2020-03-30 18:47:45~2020-03-31 18:1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凰羽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钟老夫人③ 她们提起母亲,乔容心酸不已,继而悲愤,听到老夫人问出这句话,她抬眼看向孙太太。 阿苗过来拉她,压低声音道:“我们出去。” “不用。”孙太太出声拦住,镇静说道,“我是清白的,让你们听去也无妨,就算钟府上下都在,甚至全杭城的人都来,我也无惧。” 她坦然看着老夫人,慢慢跪了下去,流泪说道:“没想到老祖宗会怀疑我,我与金音一起侍奉老祖宗的时候的确亲如姐妹,可后来我们际遇不同,她是人上之人,而我,幸得她不忘旧情,全家才能有口饭吃,老祖宗想想,就算她待我如昔,我又怎能腆着脸往她跟前凑?我们约好,每年四月初四在道济村法云茶楼见一面叙叙旧,既是不忘旧情,也是她留给我的脸面。” 老夫人不为所动,冷声道:“音儿是识大义的孩子,不会冒着连累家人的风险,向外转移珠宝,乔财神知道也不会答应,是不是你撺掇得她?” “去年四月初四见面,她说乔财神生意上有了难处,这道坎若是迈不过去,只怕从此万劫不复,我确实跟她提过,不如趁早将值钱的珠宝放在别处,免得受袁总督连累,引来抄家之祸。”孙太太磕头说道,“兴许我出的是馊主意,可我是一心为了她好。” “后来呢?”老夫人冷眼看着她。 “五月里的时候,乔财神的生意难上加难,听孙大人说金音要将四姑娘送回延溪老家,身边只跟着两位老仆和一个丫头,我忙打发家中的老陈带着几个人悄悄护送,那日是五月初六,半上午的时候,金音打发人来找我,让我去一趟法云茶楼,那时候,正义在粥厂办差,玉黎和崔妈妈跟着去粥厂帮着分粽子,仲瑜动身去了延溪,家中只有我和三姑娘玉雪,我带着玉雪匆匆赶到时,金音一看到我,就笑着跟我说,今日去了两桩心事,我忙阻拦她说下去,下楼求了老板娘,让阿苗带着玉雪出去玩耍……” 孙太太说着话指一指阿苗,“她就是阿苗,阿苗,你跟老祖宗说。” 阿苗学着孙太太的样子跪下去,小声说道:“奴婢阿苗,原在道济村法云茶楼服侍老板娘,去年五月里,老板夫妇卖了茶楼,回到幽州原籍去照顾年迈的父母,奴婢没了事做,在家闲了一年,今年五月孙府厨房里有份差事,奴婢来了孙府,有一回跟着管家去上房送菜,认出孙太太是茶楼里见过的老主顾,大着胆子问起,孙太太念旧,又可怜奴婢,拨了奴婢去上房侍奉。” 老夫人嗯了一声:“那日在茶楼里,金二太太可带着东西?” “没有,金二太太下马车的时候,手里只拿了一个荷包,奴婢喜欢荷包,所以记得很清楚,那荷包是圆形棕色的,上面绣着花开富贵,花上面落一对蝴蝶,下面坠着金色流苏,她还从里面拿出两角银子付了车钱,又赏奴婢两角银子,奴婢问金二太太怎么不坐自家的马车,她笑说车夫病了,奴婢又问她巧珍姐姐怎么没来,她说巧珍今日回家瞧她爹娘去了,她跟老板娘打过招呼,让老板娘打发人到西河直街孙家去,请孙太太来一趟,自己上楼梯进了常去的雅室,老板娘亲自端了茶点进去,陪着金二太太说笑,等孙太太到了,老板娘才出来。” “金音和你说了些什么?”老夫人看向孙太太。 “她说去了两桩心事,我问她那两桩,她说四姑娘回了原籍,由乔家大老爷照顾,她与乔财神十分放心,另外就是上回说的事,她已安排妥当。我当时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来她最信任的人并不是我。”孙太太说道。 老夫人眯眼看着她:“这阿苗来得太巧了,是你预先准备好对付我的吧?” “老祖宗说那里话,果真只是凑巧,我都不知道她在家中厨房里做事,老祖宗,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孙太太趴在地上,“奴婢斗胆问老祖宗一声,金音是哪一日去的?” “八月二十九收到我的书信,九月初一早起出了趟门,午后回来,夜里就自尽了。”老夫人拭泪说道。 “我七月里就离开了杭城,八月里到了京城后,托老祖宗的福,一直在大老爷的别院里住着,正义差事定下来后,九月底我们动身回了齐河。”孙太太哭道,“那一个来月,我几乎每日都在老祖宗面前侍奉,若是金音托付了我什么,我怎么会离开?她又怎么会让我离开?” 听到此处,乔容心中骇然,低着头愣愣盯着地面。 “你说得没错,九月初一的时候,金音离开天竺寺,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包袱,给她东西的人自然不会是你。”老夫人面色渐渐缓和下来,叹口气道:“起来吧。” 孙太太扶着膝盖站起,老夫人拉她坐下,拍一拍她手背道:“你也别怪我疑心你,听到金音自尽,我恨不能烧了那天竺寺,但凡与她有过来往的,我都要怀疑个遍。” “原来老祖宗是诈我呢,可吓死我了。”孙太太手抚着胸口说道。 “昨夜里,我还审问了二太太,把她都吓哭了,平素那么镇静的一个人,哭得那样惶恐,我没憋住,笑出了声,她才明白过来。”老夫人得意笑着,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但凡来看我的,都与金音有些交情,我要一个一个问过。” “就盼着老祖宗为金音伸冤了。”孙太太拭着眼泪道,“话说回来,我知道,老祖宗疑心我,还因为我买下了乔府的宅子,这杭城里人人疑心我发了横财,其实是因为正义在山东泰安做过几年掮客,懂得买卖房子的门道,我们就钻了个空子,真正发财的是之前那个姓钱的买家,若是能找到他,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我管着钟府几十年,但凡大户人家这些进进出出的账目,我心里都有数,我帮你算了一笔账,就算是钻了空,你也没有那么多银子。”老夫人带着些打趣说道。 “我一样一样跟老祖宗说,我那死鬼丈夫活着的时候开了一间茶庄,我背着公婆积攒了些首饰细软,后来在泰安又有了些家底,这些年沾乔财神的光,正义在粥厂里发了些财。去年回临河祭祖,公婆因为正义做了官心中高兴,又看在三个孩子面上,将这些年积攒的大半银两都给了我们,说是让正义在官场上打点。”孙太太低着头说道,“我公爹做了一辈子钱粮师爷,我都没想到他能有那么多银子。” “这就对了,你也算对我交了底。”老夫人满意笑道,“从今以后再不疑你。” “谁疑我我都不怕,只要老祖宗相信我,乔四姑娘相信我。”孙太太含着泪笑了起来,“对了,说到乔四姑娘,老祖宗何不今日就请她过来,我们三代人见一见,我怕那孩子跟我陌生不爱理我,也不好冒然去绣坊看她,有老祖宗在,她准得给我些脸面,以后就一回生二回熟了。” 听到老夫人说一声好,乔容心中一急,额头冒出一层薄汗,若老夫人派了人去,巧珍和绣珠可能应付? 正惶急的时候,孙太太瞟了过来,笑一笑说道:“刚刚我说的那些话,四儿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乔容忙打起精神说道。 “你与四姑娘沾亲带故,回头将这些话说给她,免得她听了旁人撺掇,对我有什么误会。”孙太太和气说道。 “说的没错。”老夫人笑道,“四儿,回头跟四姑娘仔细说说。” 乔容说一声是,老夫人唤一声来人,一个大丫头应声而进,老夫人吩咐道:“跟二太太说,打发人去一趟小河街的巧手绣坊,就说我请乔四姑娘过来叙话。” 潘妈妈曾经去过,二太太定得打发她去,乔容心中更急,担忧巧珍和绣珠在潘妈妈一双利眼下露出破绽。 孙太太又瞟她一眼,阿苗在旁道:“四儿你怎么了?怎么满脑门的汗?” “有些热。”乔容勉强笑着,在心里提醒自己镇静,可越是提醒,心中越乱,一会儿想着孙太太天衣无缝的解释,一会儿担心若是潘妈妈认出绣珠是假冒的,该怎么办?又或者绣珠大着胆子跟着前来,定逃不过孙太太的眼,一会儿又想这些日子阿苗突然出现,玉雪说见过金二太太,二姑娘撞见她和唐棣亲近,今日又特意带着她来到钟府,这一切是不是孙太□□排好的?孙太太是不是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看来她在我这儿有些拘束,让她下去吧,下去喝茶吃果子,跟别的丫头们玩耍去,等四姑娘来了,再让她进来侍奉。”钟老夫人和气说道。 她忙福身说多谢老夫人,缓步退了出来,出了上房的门,一把扶住廊下的柱子,心中焦虑翻腾着干呕一下,两手捂了嘴四处看着,不知该往哪儿吐去。 正惶恐的时候,有小丫头端着托盘疾步走了过来,笑问道:“姐姐喝凉茶吗?” 她一把夺过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几大口,顿觉清静凉爽许多,慢慢镇静下来,将茶壶递还给愣怔的小丫头,笑一笑说道:“我有些中暑,这会儿好多了,多谢这位小妹妹。” 小丫头悄悄指一指东边回廊拐角,有人探一下头又缩了回去,小丫头笑说道:“琴心姐姐让我告诉姐姐一句话……” “什么话?”乔容尚未回答,阿苗闪身而来,抢在前头问道。 小丫头抿了唇,乔容笑笑:“阿苗姐姐不是外人,你说就是。” “琴心姐姐说,潘妈妈的小孙子病了,今日没来。”小丫头说道。 “我知道了,多谢小妹妹。”乔容心下一松,若是别人去,巧珍与绣珠应该能应付过去。 小丫头笑着转身走了,阿苗问道:“潘妈妈是谁?” 乔容四处瞧了瞧,指着三间厅外东南边拐角处:“那儿没人,咱们去那儿说话,又在上房对面,太太若有吩咐,一眼就能瞧见。” 二人来到东南拐角处的回廊下,乔容看着阿苗,心里喊一声帮凶,两眼喷出火来,恶狠狠盯着她道:“我有句话问你。” 阿苗吓一跳:“怎么了你?怪吓人的?” “你怎么知道我与乔四姑娘是亲戚?”乔容逼问到她脸上,“你在背后打听我?” “我没有。”阿苗往后躲了躲。 “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当面问我?我口口声声叫你姐姐,心里当你是好姐妹,还想着再给你绣一个更好的荷包,比太太手里那个还要好,你既然这样,再不会有荷包了。”乔容冷哼一声。 阿苗一听有更好的荷包,忙忙摆手道:“我真的没有在背后打听你,是别人告诉我的。” “你想做小公子的通房对吧?你跟我说实话,我在小公子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下回你再去瑜园,我带你见他去。”乔容笑笑。 “可是太太……”阿苗绞着手。 “太太最宠着小公子,小公子说一不二,原先有个灵芝,就是太太给小公子预备的通房,你可听说过?”乔容看着她。 “听说过。”阿苗点点头,“我听说过小公子的许多事。” “小公子不喜欢她,都没跟太太说,就把她撵了出去,小公子若喜欢你,自然可以做主留下。”乔容盯着她,“快说,是谁告诉你的?” “是太太,太太教我说的。”阿苗小声说道,“你可别告诉太太。” 果然是她安排好的,她都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乔容心中若有惊涛骇浪呼啸而过,身子重重往廊柱上一靠,心中的绝望一点点蔓延,几乎将她淹没。 那个女人步步为营滴水不漏,我怎么能斗得过她? 钟老夫人④ “你可别告诉太太。”阿苗看她沉默不语,提醒她道。 “你听我的话,我就不说。”乔容有气无力指指对面,“我中暑了,这会儿又有些不舒服,你到对面侯着去,太太有任何差遣,你替我做。” 阿苗不高兴说声可是,乔容一手指戳上她额头,咬牙道:“你听话还是不听话?” “我听话。”阿苗身子往后仰了仰,“你也别忘了,给我绣一个更好的荷包,再替我在小公子面前说好话,还得带我去见他,要不,找个夜里,趁他睡着的时候,你把我塞到他床上,接下来就不用你管了……” 乔容咬着牙指一指对面,阿苗说一声别忘了,不紧不慢去了。 孙太太怎么会找这样一位蠢货做帮凶?乔容看着她的背影心想。 煎熬中,一位婆子匆匆走进,刚才的小丫头端了凉茶过去,婆子摆一摆手说不喝,小丫头看看她身后:“乔四姑娘可来了?” “来不了。”婆子说着,径直去上房回话。 乔容听明白她就是二太太派去的人,忙忙跟了过去。 那婆子一进门,老夫人急急问道:“人可接来了?” 婆子忙道:“人倒是见着了,不过来不了。” “我请她都不来?”老夫人有些不高兴。 “乔四姑娘说,她正给老夫人绣菩萨像呢,再有一两日就能完工,等绣好了带着过来拜见老夫人,今日一来是没有准备,生怕自己寒酸,对老夫人不敬,二来不能带着令老夫人可心的礼品前来,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没脸见老夫人。乔四姑娘是千般赔礼万般赔罪,说的时候都快哭了。”婆子道。 “父母亲都没了,嫡母又不是个东西,可怜见的。”老夫人抹一抹眼角,“竟然还想着给我绣菩萨像。”说着话身子前倾,带着些急切问道,“那菩萨像可是金线绣的?” “乔四姑娘说了,跟太后的一模一样,只是小上一圈。”婆子忙道。 老夫人喜不自胜笑出声来,“那我可就等着了。”笑着看向孙太太,“对了,你家老二今年多大?” “老祖宗。”孙太太含笑嗔道,“二姑娘还没着落呢,老二比二姑娘小,再等等。” “对对对。”老夫人说道,“等等再说,回头带着老二过来给我瞧瞧,四姑娘小时候常来,大了嫌拘束,不怎么来了,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坯子,比金音好看得多,家里头的人都说,四姑娘净挑着爹娘的好处去长,乔财神和金音疼得不得了,说句不敬的话,宫里的公主都比不上她享福,乔财神若是还在,总督家的公子都瞧不上。这孩子小时候刻八字,说是命主旺夫,要做一品夫人的。” “我知道乔四姑娘好。”孙太太笑道:“不过还是等二姑娘成亲后,再想着给老二说亲。” “我替你想着,好的给你留着。”老夫人笑道,“记得把老二带过来给我瞧瞧。” 孙太太笑说一定,转头问那位婆子道:“请问这位妈妈,是乔四姑娘亲自接待的你?” “没错。”婆子笑道,“乔四姑娘十分客气,我到柜台上刚报上名字,她就带着丫头迎了出来,接我进正堂,命人给我上茶,和气跟我说话。” 孙太太又问:“乔四姑娘相貌如何?” “白白净净斯文秀气,长腿细腰,很好看。”婆子又道。 孙太太点点头,笑对老夫人道:“这样一说,我真想即刻见到乔四姑娘。” “总会见着的,下回她来的时候,我打发人去请你,你也来瞧瞧那金灿灿的菩萨像。”老夫人笑眯眯说道。 “乔四姑娘来的时候,老祖宗一定要差人告诉我,别忘了。”孙太太笑说道。 她陪了老夫人一日,离开钟府的时候已是傍晚。 府门外上了马车,孙太太疲倦靠着车壁,眯着双眼假寐。 乔容低着头缩在角落里,这一日如此煎熬,令她疲惫不堪。 车行过半,孙太太睁眼看她半晌,突张口唤一声四儿。 她吓一跳,抬头茫然看了过去。 孙太太嗤一声笑了:“倒是我想岔了,也想多了。” 乔容没说话,阿苗问道:“太太想茬什么了?” 孙太太没搭理她,问乔容道:“乔四姑娘可跟你打听过你府里的事?” “四姑娘没问过。”乔容说道,“倒是绣珠姐姐和巧珍姐姐问起过,问府里变样了没,问那些个院子都谁住着,她们说的院子奴婢一个没听过,她们就说是不是改名了,有一回她们说起乔府昔日如何繁盛,被四姑娘听见了,将她们好一通训斥,说你们如今只是绣娘,不是乔府的丫头,不许再提起以前的事。” “看来乔四姑娘是识时务的明白人。”孙太太笑笑,不再说话。 马车到孙府后,她径直回了西耳房僵坐着,这一日在钟府听到的那些话,来来回回在脑子里打转,烦乱中突想起二姑娘的亲事,忙忙爬起来去找小公子。 出房门便听到书房里传来悠扬的琴声,循声过去上了二楼,小公子看到她的身影,琴声一顿,期盼看着她。 小公子为何那样看着我?乔容迷惑得扑闪着眼,急急说道:“今日在钟府,太太请老夫人给二姑娘做媒,男方是常州知府的公子许茂才。” 小公子愣了愣:“常州知府的公子,不就是……” “对,就是在船上调戏二姑娘的胖公子。”乔容说道,“老夫人和太太是在密室中商量的,采薇姑娘带着我钻到墙后偷听……” “对了,采薇……”乔容猛然明白小公子在期盼什么,忙说道,“小像给她了,给的时候她没顾上看,后来没再见着。” “四儿,慢些说,说完一样说一样。”小公子无奈看着她。 乔容跺一下脚,依然说得又急又快:“进门的时候,小公子那样看着我,是不是在等采薇姑娘的回音?小像给她后,就再没时机见面,此事不急,先搁一旁,着急的是太太要将二姑娘许配给许茂才,而且是老夫人保媒,这门亲事一旦提出来,只怕没有退路,不过,我是偷听来的,小公子还不能去问太太,你一问,我跟采薇姑娘偷听的事就露陷了。” “不能问也不能说,该如何是好?”小公子面现焦灼。 “我也不知道,采薇姑娘说,将此事告诉小公子和唐公子,大家一起想办法。”乔容咬唇看着他。 小公子起身踱步转了一圈,问道:“太太和钟老夫人还说了些什么?” “钟老夫人说钟府的三太太与常州许知府的夫人是姑表姐妹,准备打发三太太到常州去说合。”乔容说道。 小公子想着主意笑了起来:“那就等到钟府三太太启程去常州后,我再问太太去,就说是外面听来的。” “这样最为妥当。”乔容吁一口气,“小公子,我想回家一趟。” 小公子又愣住了:“四儿今日怎么颠三倒四的?” 乔容低了头不说话,小公子微笑看着她:“想家了?想家了就回去,也不用非得一大早赶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回房收拾一个包袱,出孙府偏门,匆匆往叶全家而来,轻叩几下门环,上回见过的老仆过来开了门,一看事她,笑说道:“姑娘来找哪位将军?都不在,少将军也不在,昨夜里连夜出门去了,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她谢过老仆,怏怏回绣坊而来。 到了家中谁也不理,进自己卧房一头扎在床上,被子蒙了头一动不动。 巧珍和绣珠惊得互相看着对方,过一会儿巧珍先说话了,和风细雨问道:“姑娘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暑?要不要请郎中过来瞧瞧?” 见她不理人,伸手摸一摸额头,对绣珠摇头道:“不烫,难道是在孙府受气了?” “我就说嘛,别再去孙府当差了,非去。”绣珠眼眸一转,“巧珍姐姐去给姑娘煮些酸梅汤喝,可好?” 巧珍答应着去了,绣珠一屁股坐在床沿,压低声音问道:“姑娘和唐公子闹别扭了?” 乔容冲她摆摆手,绣珠又道:“今日里打钟府来了一位姓曲的妈妈,带着两个小丫头,说是老夫人请姑娘过府见面,我们三个商量来去,人既是老夫人派来的,推脱姑娘不在太为无礼,于是决定正面相迎,我穿上姑娘的衣裳,学着姑娘的模样接待客人,说话的时候尽量低着头,不去正眼看她,就是话一多就紧张得想哭,宝来在外面跟两个小丫头套近乎,说是这曲妈妈眼神不太好,看人看不清脸,我才轻松一些,总算是应付了过去。” “你们做得很好。”乔容有气无力说道,“我累了,让我清净会儿。” 绣珠一惊,跳起来就往外跑,到厨房里对巧珍与宝来说道:“不好了,姑娘出大事了。” “怎么了?”二人惊问道。 “我跟姑娘提了今日钟府来人的事,照着姑娘的性子,应该要过问每一个细节,可她说累了,要清净会儿,将我轰了出来。”绣珠忙道。 “那还真是出大事了。”巧珍看向宝来,“怎么办?” “她说要清净会儿,就让她清净呆着,我再多做两个菜,过会儿一开饭,美美饱餐一顿,也就好了。”宝来不紧不慢说道。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吃饱了就高兴?”绣珠切了一声。 “就是。”巧珍也皱眉看着他。 “那不是别人,那是四姑娘,什么事能难倒她?你们别去烦她,让她自己好好想一想。”宝来菜刀切得飞快,自言自语说道,“来不及做一品锅,来个简单的炖菜吧。” 星光下① 满桌子饭菜飘香,但四姑娘说她不饿,没有胃口。 三个人围坐着发一会儿呆,宝来伸筷子道:“忙了一日,我饿了,我要吃饭,你们爱吃不吃。” 巧珍和绣珠想了想,齐齐伸出筷子道:“我们也饿了。” 宝来又说声等等,对绣珠道:“给四姑娘留一份出来。” “对对对,饿了随时有得吃。”巧珍忙附和道。 绣珠麻利留出一份,宝来拿了去吊在井里,巧珍端了酸梅汤进去,为乔容搁在床边小几上,笑说道:“都冰好了,姑娘渴了就喝几口。” 乔容嗯一声道:“你们快吃饭去,先不用管我。” 巧珍轻手轻脚出去了,她趴在床上,听着他们三个低低的说话声,心中渐渐安宁一些,能专注去想一些事情,孙太太如此周密,一切都在她算计之中,自己似乎一直在她掌心里打转,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唐棣不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越想越茫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孙太太的脸总出现在眼前,她笑得从容不迫,说话有条不紊,她永远是胜利者的姿态,她居高临下看着她,微笑着对她说:“乔四姑娘,你扮做四儿进入孙府,费尽心机查探来去,查到的不过是我早就要认的,你想要的真相,只怕是永远触摸不到了……” 她连声叫着闭嘴,你闭嘴,从睡梦中苏醒,爬起来喝几盏酸梅汤,冰凉沁入肺腑,她彻底清醒过来,两手抱了头蜷缩在床上,白日里在钟府感受过的绝望再次席卷而来,密密将她裹住。 几乎快要窒息的时候,突听院门外门环叩响,看一眼漏刻已是三更,这么晚了,一定是他。 她跳下床疯了一般往外跑,拉开院门看过去,他风尘仆仆站在门外,刚说一个你字,她一头扑在他怀中,呜咽着说道:“就知道是你。” 他忙圈她在怀中,软着声音说道:“于叔说你去找过我,我想你一定是有要紧的事,过来看看你。” “我有事,确实有事。”她落下泪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急。”他抱着她往门壁上一靠,“慢慢说。” 她吸一吸鼻子,说起今日陪着孙太太前往钟府的事,他仔细听着,待她说完沉吟说道:“这阿苗听起来很蠢,孙太太不应该找她做帮凶。” “我也这么想,可她偏偏就是。”乔容哽咽说道。 “她不是,她只是一枚棋子,用来对付孙老夫人的棋子,她说的就是她看到的。”唐棣说道,“她那么愚蠢,若是撒谎,一定无法自圆其说。” “若她说的都是真的,岂不是离真相更远?”乔容急道。 “我们不应该一直紧盯着法云茶楼,也许,可以试一试别的法子。比如说……”他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可以查一查金二太太雇佣过的马车。” “可是,杭城这么多马车,岂不是大海里捞针吗?”她依然垂头丧气。 他却笃定而自信:“天竺寺偏僻,那边的马车并不多,九月初一那日,金二太太是一大早出发,她是杭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认得她的人很多,不妨一查。” “之前怎么没想到?”她有了些信心,抬头看着他。 “之前我们被人牵住了鼻子,法云茶楼是她使出的障眼法,九月里她不在杭城,又是第二个障眼法……”他顿住,扭过脸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咧一下嘴,笑笑说道,“小丫头这一日过得艰难,我听着都艰难……” 乔容嗯了一声,无限委屈道:“去找你,你却不在,说都没地方说去。” “这会儿可痛快些了?”他抱她更紧,无声抚慰着她。 她又嗯一声,埋头在他怀中,轻声说道:“我如今有些太依赖你了,一遇着难处就灰心,就指望着你,若是以前……” “我愿意。”他揉揉她头发,“我愿意你依赖着我。” “二姑娘怎么办?”她低声问道。 “她的事不急。”他直起身子,两手抚着她肩看着她,“跟着我到叶全家一趟,我给你看样东西。” “非得这会儿看吗?”她抬眼看向缀满星光的天幕。 他点点头:“我急着让你看,估计你一样着急。” “那好吧。”她答应着,这才想起院门还开着,忙忙回头看去。 绣珠踮着脚尖捧出一双鞋来,递在她手里小声说道:“姑娘放心去吧,我跟那两个人说,是隔壁邻居喝多了酒敲错了门,早就把他们哄回去了,不过姑娘要想着天亮前回来,我给你留着院门。” “啰嗦。”唐棣拧眉瞥她一眼。 绣珠忙闪身而回,唐棣奇怪看向她:“为何送一双鞋出来?” 乔容低了头,跑出来的时候忘了穿鞋,一直光着脚跟他说话,也没想起来。 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赤脚,她往后缩了缩,膝盖略微弯了一弯,裙子盖住双脚,轻声说道:“走吧,你在前我在后。” 他一步跨下石阶,一边走一边扭脸偷眼看着她。 就见她动作飞快将鞋扔在脚下,两只脚往鞋里一套,趿拉着追了上来。 他停住脚步等了等她,回头看着她笑,笑着蹲下身,不由分说握住她脚腕,她挣扎着: “你不能看我的脚,更不能碰。” 他手下用力,钳住她脚腕不许她动,为她穿着鞋笑问:“为何?” “因为,因为……”她气呼呼说道,“我娘跟我说的,女子的脚分外宝贵,不能给男人看,不小心看了就……” “就如何?”他穿好一只,又穿另一只。 她呆愣着,母亲告诉她,上古的时候,华胥氏在山中游玩,看到一只巨大的脚印,她好奇上去踩了踩,下山后就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了伏羲,据说那个脚印是天山的雷神留下来的,所以说,女子的脚不能给外人看,只能给自己的夫君看。 “就得砍掉。”她蚊子哼哼一般说道。 “要砍自己砍,这么好看,我可舍不得。”他说着话站起身,看着她笑。 她通红着脸低下头去,他又笑道:“不是我要看的,是你跑出来给我看的。” 看她有些羞恼,忙收了笑容牵起她手道:“走吧。” “放开我。”她挣扎着。 “深更半夜的,又没人看到,怕什么?”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她朝四周看了看,果真空无一人,手窝在他掌心,身子朝他靠近了些,咬了唇低下头去。 星光下二人的影子并肩而行,随着走动跳跃荡漾,她不由笑了,笑着唤他:“唐棣,于叔说你昨夜里连夜骑马出了门,你又是一夜没睡吗?” 他嗯了一声:“没事,习惯了。” “你忙什么去了?”她带着些好奇,又忙道,“不能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扭脸看着她,“连夜出去,是因为小丫头你,为了给你带样东西回来,就是这会儿要让你看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她更加好奇。 “去了就知道了。”他似乎有意卖关子。 “真是,说得人心里怪痒痒的。”乔容噘着嘴,“恨不得一步就到叶将军家去。” 话是这么说,真正到了叶全家门口,疑惑着回头看向来时的路,星光下微风轻拂树影斑驳,怎么一眨眼就到了? 唐棣抬手叩一下门环,里面有人说声来了。 随即想起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哗一下拉开院门,看到唐棣大声道:“少将军可回来了,得赶快包扎伤口,郎中等了好一会儿了,那个乔姑娘还真是麻烦,早晚得把少将军给害死。” “闭嘴。”唐棣怒声喝斥。 “你受伤了?哪儿受伤了?”乔容从他背后闪身而出,一把攥住他手臂就往院子里拖,疾步走着说道,“赶快,赶快让郎中给瞧瞧。” “我没事。”唐棣忙说道。 “郎中呢?让郎中到他卧房里来。”乔容大声喊着,拉着他进了屋中,摁他坐下,他又说声我没事,她凶巴巴看着他:“都受伤了,怎么能没事?你乖乖坐着,等着郎中来看。” 郎中拎着药箱小跑步进来,问道:“公子伤在哪儿了?” “后背。”叶全跟进来说道。 “那得解开衣裳瞧瞧。”郎中忙道。 唐棣抿唇看向乔容:“你先出去。” “我不出去。”她伸手来解他的衣纽,“刚刚那位将军说你受伤是因为我,我得瞧瞧伤那儿了,伤得怎么样了?” 说话间已解开外衣,看唐棣别扭着躲闪,手下用力,嗤拉一声,将他的里衣撕开。 衣衫尽破,上身彻底袒露在她面前,郎中抬手遮一下眼,叶全忙忙退了出去,乔容弯腰看去,整个后背一片青紫,嘶一声道:“怎么伤成了这样?从马上摔下来了?” 他嗯了一声,她吓一跳:“真的从马上摔下来了?” 说着话冲郎中嚷道:“你一个大男人,不过来看病,害什么羞呢?” “我是怕姑娘害羞,没想到姑娘不怕。”郎中嘟囔着过来仔细察看。 乔容通红了脸:“看你的就是,我羞与不羞的,不关你的事。” 唐棣憋不住笑出了声,乔容瞪向他,就听郎中道:“还请公子趴下去。” 唐棣说一声不,乔容一把将他摁下去,训孩子一般说道:“让你趴下就趴下。” 他趴倒下去,郎中伸手就摁,一边摁一边问疼不疼,看他脸色如常,松一口气道:“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及肺腑,敷些药就好。” 乔容也松口气,看一眼唐棣,拔脚就往外跑。 他在身后喊一声回来,她扭头看过去。 他皱着眉头低低哼了一声,仿佛竭力隐忍着痛苦,却又疼得忍不住。 她脚下顿住,他软着声音问道:“你走了,谁为我敷药?” ...... 星光下② “让郎中给你敷。”她头也不回跑了。 “真是狠心。”他抿唇看着屋门口。 “姑娘家家的,心疼得都忘了避嫌,可以了。”郎中敷着药说道。 他掀唇笑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西厢房里那个人怎么样了?” “针灸后睡着了。”傅郎中叹口气,“可他脸上的伤时日已久,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法子。” 唐棣点点头,又问道:“傅郎中近日可去过北边头一家?” “去过,那小娘子怀上了,正害喜呢,那老爷高兴得快捧上天了。”傅郎中笑道。 “好,怀上了好。”他嘴角噙出一丝讥讽的笑。 “好什么好,那老爷惧内,她家侍奉的婆子说,任那小娘子千般央求,从不肯留下过夜。”傅郎中将药膏涂满他整个后背,说一声好了。 他披衣坐起,道一声多谢,扬声唤叶全道:“打发人送傅郎中回去,诊金给双倍。” 傅郎中高高兴兴走了,他奇怪问道:“人呢?” 叶全没来得及答话,乔容冲了进来:“我听到他们在议论乔松,是不是我大哥哥找回来了?” “你跟我来。”他牵起她手,出房门进了西厢房。 他指一指床上仰面躺着的人,轻声对她说道:“你仔细看看,可能认得出来?” 她凑近了低头一瞧,吓得后退几步,惊骇说道:“不是,这不是我大哥哥。” “找到他有些日子了,怎么查问都不肯承认,手下弟兄们回来问我怎么办,我只好去了一趟,跟他说了许多,他听不进去,提到乔财神,他一口咬定不认识,我只能将他带回来给你辨认。”他无奈说道。 “你的伤,是被他害的?”乔容问道。 “回来的时候,他与我共乘一骑,一直安安静静的,半路上马跑得正快,突然就纵身往下跳,还好我反应快,先落地垫着他,否则,就他这文弱的身子骨,非摔碎了不可。”他摇头道。 她的手反握住他的,揉了几揉轻声说道:“傻子,做了肉垫子还庆幸呢。” “总不能给你带一具尸体回来。”他指指床上的人,“弟兄们找了将近三个月,若他不是乔松,非气得吐血不可,你再仔细认认。” 乔容又凑过去,强忍着不适,仔细看着那张坑坑洼洼疤痕密布的脸,看了半晌说道:“我实在认不出,等他醒了我直接问他吧,怎么找到人的?” “当初说是被官府缉拿,跳进了钱塘江,弟兄们就沿着江流往下找,先找捞尸人一一确认过去年六七月里打捞上来的尸首,所以我跟你推测他还活着,然后挨个查访漕帮的人和沿江的渔民,乔松是细皮嫩肉的书生,跟江上讨生活的人不同,极易被人记住,查探来去,只剩了几个可疑的人,因他有意毁去容颜,反倒没引起注意,再怀疑他是因为他那双手,光滑修长,右手握笔的指掌处长了老茧。”唐棣尽可能跟她说得仔细。 “他故意毁了自己的脸?”乔容惊问道。 唐棣点头:“为了隐藏身份。” “他怎么活下来的?”乔容声音有些发颤。 “在码头上做搬运,都叫他阿丑,他性情懦弱,甚少抬头正眼看人,因身单力薄,常常挨饿,任人打骂欺凌,从不知反抗。”唐棣抿唇看向乔容,“我推测他是为了保护在意的人。” “就算他是大哥哥,他为了保护我的父亲,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他为何不回延溪去?大嫂子等着盼着他回去呢。”乔容看着床上的人,“他不可能是大哥哥,大哥哥不会放着大嫂子不管,独自在杭城偷生。” 床上的人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看着她,他的眼神澄净温和,乔容想都没想,一声大哥哥脱口而出。 那人闭了眼没有理她,她又叫一声大哥哥,眼泪落了下来:“大哥哥,我知道是你,我认得你的眼睛,大哥哥,我的父母亲都病故了,不会再有人追着你缉拿你了,你回延溪去吧,素华嫂子一直在等你,她盼着你回去,大伯父年前中风,只能说些简单的话,走路需要拄着拐杖,大伯母有些疯癫,二哥和三弟在学堂里,你得回去和素华嫂子一起撑起那个家才行。” 那人的脸上浮起古怪僵硬的笑容,声音嘶哑开口道:“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你就是松哥,你答应过素华嫂子的,你说做三年学徒就回去,到延溪村学堂里做先生,每天都能见到素华嫂子,一辈子和她在一起。她等着你呢,你为何不回去?为何不敢承认自己就是乔松?”乔容质问道。 他缓慢坐了起来,冷笑道,“我不是他,怎么承认?”又看向唐棣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你说呢?”唐棣挑眉看着他,“你毁了脸,是不是也毁了心?” 乔容忙握一下他手,摇头道:“咱们先出去,让他好好想想。” 来到门外颓丧靠着廊柱低头想了又想,拔脚就往外跑,被他一把拉了回来,拧眉问道:“做什么去?” “把素华嫂子的书信拿来给他看。”乔容眼眸灼亮,“定能熔化他的铁石心肠。” “打发个人去就是。”他唤一声叶全吩咐道,“你去找一趟绣珠,把四姑娘的书信都拿来。” 叶全答应着去了,她等得焦灼,冲他埋怨道:“还不如我自己回去,等得心焦……” 话说一半捂了唇看着他,轻声问道:“后背可疼吗?” “疼啊。”他夸张得呲牙裂嘴。 “回屋歇着去。”她忙忙推他,“我在这儿等着。” “坐着等。”他拉她坐在长凳上,“我陪着你。” 她说一个你字,看着他咬了唇,看着看着低下头去,手却将他的手越握越紧,小声说道:“我也会这样对你的。” “那样?”他看着她笑,“刚刚让你给爷抹药都不肯,狠心的小丫头……” 她猛然抬头,深吸一口气,身子向他撞了过来。 猝不及防间,她两手捧住他脸,唇贴上他唇,两眼一眨不眨看着他。 唇上突如其来的温热柔软,将他未说完的话堵在喉间,他愣愣看着她的眼,她的睫毛轻颤,微闭了眼呢喃道:“唐棣,我想亲亲你。” “这不是亲上了吗?”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她的唇瓣颤动着,软软摩挲着他,他两手撑着长凳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着她,生怕贴在唇上的香软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响,她猛然松开他,跳起来朝来人看去。 叶全将书信递了过来,奇怪看向唐棣,仰着脸噘着嘴微眯着眼,坐姿那样奇怪,他在做什么? 忍不住问道:“少将军这是练功呢?” 唐棣从混沌中回过神,起身睨着他咬牙道:“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 “末将知道四姑娘着急,到了绣坊等不及敲院门,翻墙头进去,也等不及叫醒绣珠,自己找着书信翻墙头出来,拼了命来去如飞,这已经是最快的了。”叶全一本正经辩解道。 唐棣指指他,看一眼乔容进屋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道:“做得好。” 叶全喜孜孜退下了。 他忙跟了进去,那个男人低头坐在床边,乔容过去将书信塞在他手中,轻声说道:“大哥哥,这是素华嫂子给我的书信。” 那人手下一松,任由书信掉落在地,堆在他脚下。 乔容冷眼看着他,他一动不动坐着,蹲下去拣出其中一封,抽出信笺举在他面前,说道:“你不肯看,我读给你听。” 他默然扭过脸去,她大声读了起来,当初听到松哥被逼跳进钱塘江,我竟然伤心得疯癫失常,幸亏你唤醒了我,我才能替他守着这个家等他回来。 他扭脸看了过来,乔容点头道:“听到你出事,大嫂子疯了,她不哭也不闹,她很安静,背对着门口,脸冲着一幅画,坐在房里做鞋,一边做一边说,让你学着洑水,你就是不学,这下好了,跳进江里了,你冷不冷?我做好鞋就给你缝棉衣,你穿上新衣新鞋,好吹笛子给我听……” 他微微有些动容,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终是沉默。 乔容又拣出一封大声读道,久候松哥不归,公爹劝我改嫁,我无奈到家祠里跪在祖宗排位前立誓明志,即便你大哥哥死了,我也会终身守节,绝不再嫁。 他猛然弯下腰去,抖着手一封一封捡起那些书信,抱在怀中低声说道:“这些书信,我自己来看,不劳烦四姑娘读给我听。” 乔容转身跑出门去,对跟在身后的唐棣说道:“他叫我四姑娘,他这样生分,是认了还是不认?” “认与不认之间。”唐棣笑道,“你这拣信的功夫厉害,想读什么就拣什么。” “我按日子排好的,再说了,素华嫂子的每封信我都要读好几遍,都能背下来。”乔容说道。 他侧身往廊柱上一靠,歪头看着她,突伸手指压在她唇上,笑问道:“刚刚的,要不要继续?” “继续什么?”她将他的手拍下去,茫然道,“快五更天了,我得回去了,让巧珍发现我夜半来你这儿,可就坏了。” “怎么个坏法?她一个小丫头,能将你如何?”唐棣不在乎得笑。 “你不懂。”她摆摆手,“我走了。” “我送你。”他跟了上来。 “你回屋歇着去,不放心的话,让别人送送我。”乔容说道。 “别人送,我更不放心。”他牵起她手,“走吧。” 出了院门抬头望向天幕,依然星光璀璨,她依偎着他缓步走着,说起老夫人打发人来接她,被绣珠糊弄过去的事。 他听得挑了眉:“老夫人那句话什么意思?要撮合四姑娘和小公子的意思?” 乔容愣了愣:“我说这样的话了吗?” “说了。”他歪头看着她,“你将老夫人说过的话重说一遍。” ※※※※※※※※※※※※※※※※※※※※ 志哀!!! 赌局① 乔容说着话捂了唇:“我心里乱,没往这儿想,过两天就要到钟府拜望老夫人,她若提出来,我该怎么办才好?” “正中你下怀,顺水推舟答应了就好。”他酸溜溜说道。 她白他一眼:“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小公子让我给采薇捎去一幅小像。” “所以呢?”他好笑看着她,“你嫉妒了?” “小公子喜欢的是采薇,你可以放心了。”她冲他做个鬼脸。 “送一幅小像就是喜欢?”他摇头道。 “不是喜欢吗?”她奇怪道,“我觉得是喜欢。” “喜欢一个人,就想方设法传情达意,这是我的做派。”他厚着脸皮说道,“仲瑜呢,若是喜欢一个人,只会在心里偷偷喜欢,默默呵护对方,轻易不会说出来。” “也许小公子和采薇琴埙合奏后,高山流水遇知音,开窍了呢?”乔容蹙眉道。 “这样,咱们两个打赌,若你赢了,我告诉你一件孙府的秘密,若我赢了,你……”他低下头,唇贴上她耳垂,轻声说一句话。 她通红了脸,小声道:“不赌……” “那个秘密,对孙太太是致命一击。”他探究看着她,“当真不赌?” “赌就赌。”她跺脚道,“反正也是我赢。” 他看着她笑,笑着揽她在怀中,轻声道:“那我可等着了。” 她在他怀中扭动着身子:“快放开,眼看就到家了。” “这么快?”他挑眉看着巷口,怏怏不乐,突然闷哼一声,眉头紧皱说道,“伤口疼。” “那怎么办?”她惶急道,“快些回去吧,回去再敷些药,好好睡一觉,如果叶全家吵闹,你就到弈楼东耳房去,我得空过去看你。” 她说着话又红了脸:“不过,陪你归陪你,你不可以……” 她脚轻轻踢着地,低了头没再说下去。 “刚刚你亲我的时候,伤口一点儿都不疼,比什么药都管用。”他弯下腰觑着她,“要不,你再给我治上一治?” “无赖。”她甩开他手抬脚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不许跟过来,宝来起得早,万一被他看到……” 他哦了一声,失望又委屈。 人到了院门口,一只脚踏上石阶,突然又转身回来,跑到他面前,两手攀上他肩,踮起脚尖,唇轻轻啄上他唇,贴住了小声说道:“回去吧。” 他愣怔站着,怎么还杀个回马枪? 她又轻轻啄了一下,转身就跑,一气跑到院门外,回头看他一眼,从门缝里闪身而入。 他手捂了唇呆站着,听得院内悄无声息,低下头抿唇笑了,笑着转身回走,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笑一会儿,手一直捂在唇上不肯放下。 天光亮起的时候,乔容挽着包袱进了瑜园,一眼看到小公子在水榭旁扎马步,跑过去笑问道:“热的麻球王,小公子要不要吃?” “要吃。”小公子收了势,起身过来,擦着手笑问道,“怎么来这么早?” “小公子体恤奴婢,奴婢不能不懂规矩。”乔容打开一包,笑说道,“我去给小公子烹茶。” “四儿,二姐姐那儿……”小公子叫住她,顿一下又道,“打发旁人吧,你烹茶去。” “奴婢去吧,奴婢也该瞧瞧二姑娘去了。”乔容拿起两个油纸包笑说道。 她匆匆而走,小公子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拐个弯,消失在树丛之后。 从弈楼后的小道进去,到了青云轩外脚步顿住,深吸一口气转出墙角,上石阶进了廊下隔窗看进去,二姑娘正在用早饭,杏花在一旁垂手侍奉。 “奴婢昨夜里回家去,今日一早买了刚出锅的麻球王来,二姑娘要不要尝尝?”乔容在窗外大声说道。 二姑娘手颤了一下,筷子磕在盘子上,叮得一声响。 杏花含笑出来,伸手道:“多谢四儿,给我吧,我给二姑娘拿进去。” “不用。”二姑娘硬梆梆说两个字。 乔容心中一颤,看来她还在生我的气。 递给杏花转身就走,听到二姑娘在身后道:“杏花,不用你拿,让四儿给我拿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她忙忙夺步而进,进去了又跑出来拿过手上的油纸包,冲杏花歉然一笑进了屋中。 “放下吧,多谢你惦记着我。”二姑娘低着头不看她。 “奴婢自然要惦记二姑娘的。”乔容轻声问道,“二姑娘这些日子可好?” “好,我有什么不好的。”二姑娘看一眼窗外,对杏花道,“我跟四儿说个话,你也要偷听?” 杏花忙忙后退,二姑娘大声道:“院门外站着去。” 杏花委屈说一声是,二姑娘又喊朱大娘:“关上院门。” 吱呀一声,院门关上了。 “她是我娘派来监视我的。”二姑娘看向乔容,“你昨日跟着去了钟府,可听说了什么?” 乔容斟酌着没说话,二姑娘道:“你不用瞒我,昨夜里杏花去我娘面前请安,回来就跟我道喜,我想知道喜从何来。” 乔容说起常州许知府家的亲事,看二姑娘连声冷笑,忙说道:“已经告诉了小公子和唐公子,采薇姑娘说得对,大家一起想办法,这门亲事定不能成。还有,说不定许公子已经订亲或者成亲了,小公子说先等着钟府三太太的回音。” “没有把握的事,我娘会跟钟老夫人提起吗?”二姑娘一声嗤笑。 乔容猛然想起昨日一早,杏花对孙太太说过的话,太太这次见了钟老夫人,二姑娘那儿,定能有好消息。 看来孙太太早已得知西安将军府与陆大学士府即将联姻的事,便放弃了唐棣,是以这些日子再未催促二姑娘与他亲近,她转头将主意打在常州知府头上,自然会差人打听许茂才有没有订亲,打听好了才在老夫人面前提起,只要钟三太太过去,有老夫人的脸面在,这门亲事一定能成。 也正因为有把握,孙太太派了杏花来侍奉二姑娘,一为监视,二为劝导。 “奴婢明白了,若等到钟三太太回音,一切就已成定局了。”乔容忙道,“奴婢这就回去,让小公子找来唐公子商量对策。” “不必。”二姑娘道,“听天由命就是。” “尚有转圜,为何要听天由命?”乔容劝道,“姑娘嫁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才能逃开孙府,有自己想要的家。” “先回去吧,让我想一想。”二姑娘摆摆手。 “二姑娘还生我的气吗?我与唐公子……”乔容试探道。 “我不生你的气,我羡慕你,我恨我自己。”二姑娘叹一口气,“回去吧。” 乔容将麻球王搁在她面前,安静退了出来,隔窗瞧见二姑娘拿起两个麻球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嚼得很香,不由笑了,笑着想起她的话,又不由鼻头发酸。 一定要拦下这桩亲事,她快步穿过小道回了弈楼,煮好茶端到水榭旁,小公子皱眉看着她:“四儿,我不小心吃下去一整包麻球,怎么办?” “可有不舒服吗?”乔容忙问道。 “那倒没有,就是有些撑。”小公子孩子气得舔着唇。 乔容不由笑了:“那就别吃早饭了,喝些茶去去腻,再多走动走动。” 小公子也笑:“我太嘴馋了是不是?” “有些,以前只敢吃三颗,如今吃一大包。”乔容笑着给他斟了茶。 “二姐姐怎么样?有没有给你脸色看?”他喝着茶笑问。 “没有,二姑娘依旧待我如昔。”乔容忙道。 小公子欣慰得笑:“那就好。” 乔容看看左右,小声跟他提起二姑娘说过的话,蹙眉道:“若真如二姑娘所料,是不是得早做打算?” 小公子想了又想,说道:“这头拦不住,就拦那头,让唐棣派人去趟常州,见一见许茂才。” 乔容忙忙点头:“确实是好主意。” “头碰头的,说什么悄悄话呢?”突听身后有人说道。 回头看过去,唐棣懒洋洋站着,穿天青色葛布衫脚踏芒鞋,头发有些散乱,两眼中满是血丝,不住打着哈欠。 “怎么?又失眠了?”小公子问道。 “两夜没睡,难受。”他晃到躺椅面前,趴下去睡眼惺忪道,“有茶香,四儿烹茶了?给爷来一盏。” 乔容倒一盏给他,他喝着茶看小公子打拳,打着哈欠不时提醒:“出拳不能犹豫,要快,迅如疾风势如闪电,再有力些,稳准狠,眼神,注意眼神……” “都困成那样了,就别忙着当师父了,睡不着就闭上眼睛歇会儿。”小公子笑道。 “难受。”他闭上眼又睁开,两眼呆滞看着乔容,“四儿,睡不着怎么办?” “要不,唐公子喝些安神汤吧。”乔容笑道。 “昨夜里被一只小猫咬了,伤口痒痒才睡不着的。”他手指摁在唇上小声嘟囔道,“喝安神汤不管用。” 乔容刷一下红了脸,他看着她笑笑,扭头冲着小公子扬声问道,“仲瑜,你是不是喜欢采薇?” 乔容愣住了,一直盘算着如何委婉跟小公子开口,他倒好,直接问上了,也好,倒要听听小公子会如何回答。 她好奇看了过去,小公子不紧不慢收了势,过来仔细擦干净手,慢悠悠喝两口茶,朝她看了过来。 乔容的心怦怦直跳,她与唐棣的赌局谁输谁赢,就在小公子一句话。 她赢了,皆大欢喜。 她输了,就得答应唐棣的无理要求,最让她揪心的是,若采薇与她有了一样的误会,岂不是徒惹伤心吗? 赌局② “小丫头,仲瑜当着你的面害羞,你回避。”唐棣冲乔容摆摆手。 “四儿不用回避。”小公子笑笑,“我挺喜欢采薇姑娘的。” 乔容就笑,唐棣问道:“男女之情的喜欢?” 小公子愣了愣,摇头道:“喜欢与她合奏,无关男女。” 唐棣冲乔容挑了眉,乔容忙问道:“那小公子为何送采薇一幅小像?” “上回游船回来,采薇姑娘特意跑过来跟我说,下回再发请帖,让我画一幅小像给她,可二姐姐和你闹了别扭,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请帖给她,于是给她画了一幅小像。”小公子说道。 “小公子真是的,既不喜欢人家,为何要送小像?若采薇姑娘与我一样生出误会,该如何是好?”乔容急道。 “不会,采薇聪慧,不至于因为一幅小像,就想到男女之情。”小公子笃定道。 唐棣就笑,乔容噘嘴道:“就是说我愚钝呗。” “你不是愚钝,你是心思太过机敏。”小公子笑着坐下道,“之远既睡不着,我们商量一下二姐姐的事。” 唐棣嗯了一声:“二姑娘怎么了?” “四儿你跟他说。”小公子笑笑。 乔容将昨夜里说过的,连同今早上二姑娘的话说了一遍,唐棣听罢看向小公子:“仲瑜,你的意思呢?” “从许茂才那头下手,更容易一些。”小公子说道。 唐棣嗯了一声:“许茂才胆小,打发人去趟常州,软硬兼施,逼着他拒绝亲事就行。” 小公子点点头,唐棣喊一声陈叔。 陈叔闻声而来。他昏昏欲睡吩咐道:“陈叔去趟叶全家,让他过来一趟。” 陈叔答应着去了,他从躺椅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向里走:“我睡会儿去。” 走几步又折回来在躺椅上趴下去:“算了,过会儿叶全来了,还得吵醒我,等交待过他再睡。” 乔容哭笑不得看着他:“让小公子跟叶将军说,不也一样?” “他不听你们的,他只听我的。”他哈欠连天,“偏偏这会儿困劲上来了。” 叶全过来的时候,他指着他说一句话:“你带人去趟常州,带多少人自己瞧着办,去做什么听仲瑜的,快去快回……” 话没说完,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叶全走后,小公子看着躺椅上的他无奈道,“太阳上来了,天气越来越热,睡得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怎么办才好?” 乔容一手为他打着扇,另一手趁着小公子不注意,狠命掐了几下,他一动不动。 “叫人来抬吧。”小公子去唤陈叔。 乔容咬着牙下手又掐几下,他不耐烦动了动,在睡梦中哼了一声,乔容忙趴在他耳边道:“赶紧回屋去,我要兑现赌约。” 他惊跳而起,眼睛半睁半闭,深一脚浅一脚往东耳房而去。 乔容跟在身后,总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适时扶他一下,小公子惊讶看了过来,乔容笑道:“唐公子好像在梦游呢。” 到了东耳房外,乔容正要跟进去,小公子唤声陈叔,陈叔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扶住唐棣,将他扶进了屋中。 随即传出陈叔一声惊叫,二人忙忙看向门口,陈叔擦着额头的汗跑了出来,指一指屋中道:“唐公子睡觉可太不老实了,一把抱住我就往床上拖,我推开他往外跑,他闭着眼来追,往他怀里扔个枕头,他一把抱住,安静睡着了。” “就说他梦游呢。”乔容嘀咕着掩饰不自在。 “睡着了就好。”小公子松一口气,“四儿吃早饭去吧。” 看着她去了厨房方向,转身进了东耳房,站在碧纱橱门口看着床上的唐棣。 紧紧抱着怀中的大迎枕,睡梦中掀着唇,笑得孩子一般。 摇头一笑,转身往书房而来。 乔容也是一夜未睡,白日里困顿不堪,趁着小公子午睡补一会儿觉,傍晚的时候想着去瞧瞧唐棣,陈叔过来对小公子说道:“唐公子还睡着,问他是不是起来吃晚饭,他不耐烦骂人。” “那算了,让他睡吧。”小公子笑道,“睡得这样踏实,又连续睡这么久,倒是难得。” “唐公子为何睡眠不好?”乔容趁机问道。 “五年前他十二岁,跟着唐将军出征,唐将军命他带领先锋部队,队伍里一共百人,都是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孩子,他自感责任重大,不敢稍有放松,实在困得受不住,才打一会儿盹,就因为他这浅眠的习惯,被逐出国境线的敌军反扑时,他率先察觉,吹响反攻的号角,抓住良机反败为胜,他的先锋部队也是伤亡最轻的。”小公子娓娓说道,“可是过去这么多年,他依然自责,他请示了唐将军,阵亡战士遗书上的遗愿一一完成,然后就是活着的这些人,曾经写在遗书上的愿望也要帮着他们实现,就比如说叶将军,为了帮他找到母亲,五年来数次南下北上不遗余力,总算找到了叶先生。” 乔容听得低了头,又钦佩又心疼。 待夜深人静,小公子与弈楼里的仆从都睡下后,悄悄进东耳房看他,却已人去楼空,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 直到次日傍晚才回来,进纱帐坐下喝两口茶,对小公子摇头道:“二姑娘的亲事不太好办。” 小公子忙问为何,他说道:“叶全到常州见到了许茂才,许茂才如今迷上了一位小寡妇,正打得火热,他对叶全说,他也不愿意结这门亲,不过他自己说了不算,他的父母说了也不算,做主的是他的祖母,许家这位老夫人年过七旬,在家中说一不二,之前孙太太已经打发人去试探过,许老夫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这次有钟老夫人居中做媒,她立马痛快答应,说是早已打听过二姑娘,是爽脆的性子,嫁过去正好管着许茂才。” “这样的话,许家那头就不好办了。”小公子沉吟道,“还是我跟我娘说去吧。” “不用。”突听有人说道。 三人齐齐看去,二姑娘挑着灯笼走了进来。 “二姐姐请坐。”小公子忙起身道。 乔容忙推过一张小几,张罗好盘盏碗碟,摆在二姑娘面前。 二姑娘跪坐下去,淡淡说道:“我自己的亲事,自己跟娘去说,你们不用管了。” “孙太太向来顺着仲瑜,还是他去说较为妥当。”唐棣说道。 “这些年我攒了好些话要跟她说,眼看到了出嫁的年纪,离开娘家前总得一吐为快。”她坦然看着唐棣,既无忸怩也无试探。 “听二姑娘这意思,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唐棣问道。 “确实有些想法,不过要听听我娘怎么说,才能做最后的决断。”二姑娘笑笑,对乔容道,“四儿帮着倒些杨梅酒吧。” 乔容忙给各人斟了杨梅酒,二姑娘又道:“你也坐下,一起喝两盏。” 看乔容坐下来,举杯道:“我们四人饮酒,这是头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小公子皱眉唤声二姐姐,二姑娘看着他笑笑:“你放心,无论怎样,我都会活下去,并尽力活得更好。” 小公子这才举杯道:“二姐姐别忘了今日的话。” 唐棣也举杯道:“还是那句话,我将二姑娘当做友人,二姑娘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只要一声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二姑娘仰脖子喝干一盏,脸颊上飞起娇艳的花,自斟一盏看向乔容,“四儿还当我是友人吗?” “只要二姑娘不嫌弃,我愿意是二姑娘一辈子的友人。”乔容也举盏喝干,笑看着她。 “这些日子我会时不时用一用你。”二姑娘笑道。 乔容看向小公子,小公子笑道:“不如干脆让四儿还回二姐姐身边侍奉。” “我愿意。”乔容亮了眼眸。 “四儿回去了,杏花往哪儿放?杏花不在青云轩,娘对我放心不下。”二姑娘话里有话。 “二姐姐这话何意?”小公子问道。 “我要出嫁了,娘自然多关心我一些。”二姑娘笑笑,“仲瑜不会心里不舒服吧?” “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舒服?”小公子笑着唤陈叔,“搬琴来,我弹琴为二姐姐助兴。” 琴声铮琮而起,唐棣笑道:“听说二姑娘近日在学唱歌,何不唱来听听?” 二姑娘一笑:“那我就献丑了。” “曲牌呢?”小公子忙停下笑问。 “阮郎归。”二姑娘道。 琴声又起,二姑娘开口唱道: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碧纱窗下水沈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她唱得随意,不大能合得上琴声,小公子便和着她,唱到高处,唐棣时不时出声相和,一曲唱罢,乔容拊掌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日没陪着二姑娘上学,竟唱得这样好了。” 二姑娘红着脸道:“玉雪总笑话我跑调,我不敢开口,在叶先生逼迫之下,闭着眼睛大声得唱,唱的次数多了,脸皮越来越厚,张嘴就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二姑娘道:“还没听四儿唱过歌。” “我唱歌跑调,跑得厉害,我弹琴吧。”乔容无奈道。 小公子站起笑说声请,她挥动手指,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二姑娘听得直了眼睛,惊呼道:“四儿四儿,你究竟是何人?从何处来?” 小公子一笑,开口唱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唐棣筷子敲着碗碟作和,二姑娘看了这个看那个,喝着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很好,今夜里你们三个卖力哄我,我很高兴,从未有过的高兴……” 母女 隔日傍晚,二姑娘打发朱大娘来到弈楼,请乔容过去。 她过去时,二姑娘已换好衣裳,月白衣衫浅黄罗裙,坐在梳妆台前对乔容道:“麻烦四儿为我梳垂花髻。” 梳好垂花髻,拿过妆奁中的金步摇插入发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发一会儿呆,方说道:“走吧,四儿陪着我去。” 起身扶了乔容手臂,手微微有些发颤,出了房门下台阶时,脚下一软,乔容忙扶住了,轻声道:“姑娘,深呼吸,再深呼吸。” 二姑娘点点头,脚步慢慢稳了起来。 到了仁寿堂,孙太太坐在窗边含笑自弈,阿苗迎出来看到乔容,狠狠剜了她一眼,只因乔容这几日总躲着她,她去几趟瑜园都没见着她人,更别说是小公子了。 乔容假装没看见,二姑娘居高临下瞟她一眼:“通报去吧。” 阿苗这才进屋,对孙太太道:“太太,二姑娘来了。” 孙太太隔窗看过来,笑着点头道:“玉黎今日分外好看,快进来。” 二姑娘进了屋中,孙太太看一眼乔容,问道:“杏花怎么没跟着?” “我打发杏花到外面买绣线去了。”二姑娘说道。 “好啊,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是该买些绣线,给夫君绣个香囊什么的,可传情达意。”孙太太喜道。 “我今日过来,有好些话想跟娘说,娘可得空吗?”二姑娘斟酌说道。 “得空得空。”孙太太盘膝坐到榻上,“你说吧。” 二姑娘看一眼阿苗,阿苗退了出去,她又对乔容道:“四儿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听到。” 乔容出来,将阿苗轰到院门外,站在廊下守着。 “是什么话呢?还不许人听。”孙太太笑道。 二姑娘跪了下去:“娘,我非得嫁去常州不可吗?” “你这是什么话。”孙太太脸上依然笑着,话音里却透出不悦,“钟老夫人保的媒,许家老夫人满口应承,又请了杭城最有名的媒婆前去登门求亲,自然是非嫁不可。” “娘,那许茂才在船上曾调戏过我,是唐棣为我解的围,我不愿意嫁一个那样的人。”二姑娘哀求道。 “那不是调戏,他那是喜欢你,情不自禁跟你搭话,如果不是唐棣多事,你们两个的姻缘早就成了。”孙太太微笑着,伸双手拉住二姑娘的手,“玉黎啊,常州知府可是四品官,茂才是知府家的独子,就凭你的才貌,能嫁入这样的人家,那是天大的福气,你可得想明白才是。” 二姑娘抽出手道:“听说那许茂才如今和一个小寡妇打得火热,并不愿意这门亲事,他是被自己的祖母逼迫,娘就放心我嫁给这样的人?” “他年纪轻,一时糊涂也是有的,等成了亲,娘教你怎么管束他,保准让他乖乖的。”孙太太又来拉她的手。 二姑娘手背到身后:“改不了呢?若是他一辈子如此,拈花惹草聊猫逗狗,我又该怎么办?” “他再怎样不老实,你才是他的嫡妻,你生的儿女是嫡子女,许家的万贯家产都是你的,你怕什么?”孙太太说道。 “如果是玉雪,娘舍得她嫁给这样一个人吗?”二姑娘声音里带了凉意。 “你和玉雪都是娘的心肝,娘一样疼你们……”孙太太忙道。 “一样吗?”二姑娘一声冷笑,“娘扪心自问,你对我和玉雪是一样疼爱吗?” 孙太太慈爱说道:“自然是一样,只不过以前家里穷……” “我不是傻子,娘何必一再说这样的话来哄我?”二姑娘声音大了些,“娘哄着我,就为了让我乖乖嫁到知府家去,好壮大孙家的门楣,是吗?” “玉黎啊,娘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觉得委屈,往后呢,过得锦衣玉食肥马轻裘,你会懂得娘的苦心。”孙太太语重心长道。 “我不求锦衣玉食,我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二姑娘说道。 “一心人能当饭吃还是当衣穿?”孙太太嗤笑道,“跟着叶先生读了几天书,读傻了不是。” “无论我说什么,都得嫁到常州,对吗?”二姑娘绝望看着孙太太。 “不错。”孙太太有些不耐烦,“这门亲事已定,绝无更改。” 二姑娘落下泪来:“我听娘的就是,我会嫁到常州,只求娘告诉我一句话,我究竟姓孙还是姓李?” “你说什么?”孙太太的声音陡然尖锐,“你这话何意?” “我问过崔妈妈,娘为何不疼我,她说娘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所以厌恶我。”二姑娘哭道。 “我怎么不疼你了?没有爹娘,你能长这么大?”孙太太冷声道。 “娘养大了我,我自会报答。”二姑娘忍住眼泪道,“只求娘告诉我,我是谁的孩子。” “你自然是你爹的孩子。”孙太太声音更高。 “看来崔妈妈说的对,娘自己都不知道。”二姑娘大声说道。 啪得一声脆响,孙太太一掌掴在二姑娘脸上,怒不可遏道:“我费尽心机为你筹划,你不体谅我的苦心也就罢了,竟然跑到我面前,问出这样猪狗不如的话。” “打小的时候,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爹,可是,我长得也像姓李的是不是?爹和姓李的很像,都是高瘦斯文的男人,你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全心扶持着爹,他却不能一心待你,在西河直街的时候,他常常拈花惹草,还和崔妈妈不清不白……”二姑娘口不择言。 孙太太又是一掌掴在她脸上,尖声道:“我告诉你,李贵心里只有我,他可以为我去死,你爹心里也只有我,他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女人,我有这样的能耐,有这样的福气,也有这样的自信,你想扎我的心,办不到。” “娘既自信,何必尖声?又何必气急打人?”二姑娘冷笑道,“姓李的也好,姓孙的也好,他们是娘真心喜欢的男人吗?每一次乔财神来到粥厂,你都要戴了帷帽,躲在角落里偷看,他呆多久,你就看多久……” “滚,你给我滚……”孙太太嘶叫起来,“来人,将她关进青云轩,成亲前不得走出半步。” “你不用赶我,我这就走。”二姑娘趴下去磕三个响头,“成亲的日子越早越好,我盼着呢。” 说着话起身向外,孙太太霍然扭头,恶狠狠看了过来,看到窗外没人,长长吁一口气,下榻来到门口,看着二姑娘的背影,面无表情唤一声阿苗。 阿苗疾步进了院门,孙太太问道:“四儿呢?” “她趁着二姑娘和太太说话,偷懒闲逛去了。”阿苗得意告状。 “好。”孙太太道,“去找韩管家来。” 韩管家匆匆而来,孙太太吩咐道:“打发两个人到青云轩去看着二姑娘,成亲前不准她离开半步。” 韩管家说一声是,孙太太抚一下鬓角,转身回了屋中,接着平静自弈。 乔容从瞧见探出头看了看,四顾无人,猫着腰一溜烟跑出院门,二姑娘在前面扶墙缓步走着,她追上去一把搀住了,二姑娘扭脸看过来,满脸都是泪水。 乔容递了帕子过去,二姑娘抹一下脸,声音嘶哑说道:“你可听到了?” “听到了。”乔容小声道,“后来看太太发怒,奴婢害怕,又觉得那些话不该听,就躲在了墙角。” “好在你机灵,那个阿苗又蠢,忙着告你的状,反倒帮了你忙。若是被我娘发现你偷听到,你就没命了。”二姑娘低声说道。 乔容扶着她道:“姑娘说不动太太,让小公子试试吧。 “好啊。”二姑娘嗤笑道,“就让仲瑜试试。” 她如此痛快答应,乔容有些出乎意料,二姑娘一声长叹:“让仲瑜也瞧瞧这慈母的真面目。” “姑娘先回去歇着,小公子说不动,还有唐公子,总归有办法。”乔容劝道。 “你的意思是,让唐棣帮着我逃走?”二姑娘摇头,“我不逃,她让我嫁我就嫁,孙家与常州知府结成亲家,算作我对她养我多年的报答,至于成亲后,我想要怎样,就跟她无关了。” 乔容忙道:“不能成亲,一旦成了亲,姑娘就身不由己了。” “再身不由己,也好过在我娘眼皮底下。”二姑娘的眼泪又滑落下来,“我以为,她对我多少有些母女之情,今日才知道……” 她说不下去,乔容没再说话,还能说什么呢? 回到青云轩,二姑娘疲惫伏在榻上,隔窗看到杏花带着两命粗壮的婆子进了院门,嘴角噙一丝冷笑对乔容道:“你先回弈楼去,免得连累你。” 乔容轻声嘱咐几句,出院门往弈楼而来。 进书房跟小公子说起今日,只说到孙太太说,这门亲事已定,绝无更改,后面的自然不能提起。 “我跟我娘说去。”小公子起身向外。 正在廊下烹茶的时候,唐棣来了,瞧见只有她在,过来睨着她道:“小丫头,何时践行赌约?” “践行过了。”乔容起身看着他,“几日前唐公子昏天黑地睡了一日,就践行过了。” “拿个枕头糊弄爷。”唐棣咬牙切齿。 “说正事。”乔容靠近些,低低跟他说起今日的事。 他听得挑了眉,饶有兴趣道:“就是说,孙太太偷偷喜欢乔财神?” 乔容拍他一下:“我说这么多,你就听出了这个?” “就这个听来还新鲜。”他说道,“至于二姑娘的亲事,板上钉钉,只怕仲瑜也得败兴而归。” “孙太太那么疼爱小公子,才不舍得让他败兴。”乔容说道。 “打赌吗?”他看着她笑。 “不赌。”她噘了嘴。 “怕了?”他笑道,“你何时去看看乔松?顺便践行一下赌约,今夜里就合适。” “他认了?大哥哥他认了?”乔容兴奋道。 他点点头:“刚刚他跟我说,想要见你,我才过来的。” 她雀跃着抱他一下,又忙忙松开,小声说道:“等小公子回来,跟他说一声就走。” 践约 等了许久,小公子方慢吞吞回来。 看到唐棣与乔容站在廊下,猝然扭过脸去,掩饰脸上的泪光。 却早已被乔容看到,她连忙跑过去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颤。 “都这样了,还没什么。”唐棣招呼一声陈叔,吩咐开饭,又对小公子道,“别憋着了,坐下来一吐为快。” 小公子呆坐良久,方开口道:“四儿,倒些酒吧。” 乔容倒了杨梅酒,轻声说道:“不能空腹喝酒,小公子吃些东西再喝。” 他点点头,略略吃几口饭菜,连灌三盏酒下去,低着头说道:“我过去的时候,父母亲都在,我刚提一句二姐姐,我娘将我兜头一通训斥,说这个家指不上你,只能指望你二姐姐,唐少将军来家中住了两个多月,怎么从不见你为你二姐姐谋划?你不愿意她嫁到常州去,那你就让唐少将军娶了她……她铁青着脸疾言厉色,让我跪着听训,后来我父亲劝说道,他身子不好,你先让他起来,跟他好好说,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娘突然又哭了起来,自责说把我惯坏了,说我不懂事,整日游手好闲,从不想着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我娘知道我厌恶官场,从未提过让我求取功名,她总说,娘不求别的,只求你身子强健长命百岁,今日才知她对我另有期望。”小公子苦笑道,“从仁寿堂出来后,我去青云轩探望二姐姐,二姐姐问我是不是见过了爹娘,我说是,二姐姐冷笑,娘只有在起居住行这些日常小事上才会顺着你,我嫁给常州知府的公子,是关系孙家前途和脸面的大事,娘又怎么会听你的?我竟无话可说。二姐姐说她已铁了心嫁到常州,让我不必再管,可是,我怎么能不管?” 他说着话抬头看向唐棣,唐棣道:“你想怎么管,说来听听。” “为今之计,只能帮着二姐姐逃走了。”小公子说着话咬了牙。 “行啊。”唐棣答应得又痛快又轻松,“不过,我得听听二姑娘的想法。” “你去劝她最好不过,她一定肯听。”小公子希冀说道。 唐棣看向乔容,乔容也道:“唐公子的话,二姑娘肯定能听进去。” “我会跟二姑娘去说,不过呢,不能是今日,过个一两日,等二姑娘冷静下来,都想明白了,我再跟她说去。” “只能如此了。”小公子叹口气,仰脖子又是一盅。 唐棣举盏作陪,酒过三巡,待他冷静些,看向乔容示意她离开。 她却不看她,只顾关切着小公子,问小公子要不要煮些醒酒汤来。 “不用,醉了才好。”小公子笑道。 唐棣又陪他喝了几盏,起身道:“叶全那儿有些事,我得过去一趟。” “你只管忙你的,得空再过来。”小公子摆摆手。 唐棣又看向乔容,她没听到似的,闭口不提出府的事。 他大步走出纱帐,站住脚步等了一会儿,就听乔容劝小公子道:“酒大伤身,小公子别喝了。” “我口口声声要保护二姐姐,如今她有了难处,我求助父母不成,只能求助唐棣,今日才知道,靠着我自己,竟是什么也做不成。”小公子黯然说道。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太太不肯松口,别人又能如何?”乔容安慰他道。 “唐棣就有办法,他似乎无所不能。”小公子道。 “他天生贵胄,自然有常人没有的能耐。”她说得轻描淡写。 唐棣听到此处,转身就走。 小公子酒量不大,但酒品很好,又喝几盏惺忪着眼冲乔容笑:“四儿,我困。” 说着话头一歪,靠在她肩上睡了过去。 乔容忙唤陈叔,陈叔过来背起小公子进屋上楼,她在后面相扶,进了卧房铺好床被,陈叔将小公子放下,他身子一蜷,安静睡了过去。 脸庞粉红长睫微卷唇角微翘,似乎梦见了令他高兴的事。 乔容立在他床边看一会儿,微笑着转身下楼。 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夜有些深了,府门早已关闭,去不了叶全家了。 想起刚刚唐棣说走就走,是不是又生气了? 无奈回了西耳房,正要擦亮灯烛,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扑过来,拦腰将她抱住。 她吓一跳,待要挣扎,闻到那熟悉的清香,小声问道:“怎么回来了?” 他不说话,抱着她往床上拖,她捂了嘴发出一声轻叫,已与他一起跌坐在床上,随即被他带得滚倒下去。 “唐棣,别闹。”她有些着恼。 他依然不说话,两手箍着她腰,从背后将她圈在怀中。 “生气了?”她拍一下他搂在腰间的手。 “没生气。”他咬牙切齿道。 “小公子那么伤心,我不忍扔下他就走。”她抚摩着他的手臂。 他哼了一声:“你总是心疼他。明明答应了爷,今夜里去叶全家,一看他伤心,心疼得都忘了,连自己的大哥哥都不顾了。” “我确实心疼小公子,也许是因为他像极了被父母庇护着的我,我不愿意看到他伤心。”她捧起他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别生气了。” “就是生气。”他气哼哼道,“你还说爷天生贵胄……” “是啊,你天生贵胄,有常人没有的能耐,可是,也受了常人没有的苦楚。”她靠他紧了些。 “知道爷苦楚,你就践行赌约。”他脸贴在她颈间挨挨蹭蹭。 她小声问道,“为何非得抱着我睡?” “上次在东耳房,你陪着我的时候,睡得分外踏实,就想抱着你睡一夜。”他的声音软了下来。 “这是孙府,人多眼杂的。”她忙说道,“能不能改日?” “就今日。”他先是霸道,后又委屈,“你总是心疼仲瑜,怎么就不心疼我,我可是一个连觉都睡不好的人。” “后背上的伤可好了?”她想要转过身去抱抱他,又羞于与他在暗夜中的床上面对面,只是更紧得依偎在他怀中。 他低低嗯了一声,脸埋在她发间说道:“几日前乔福见到了姚总督,崔知府一看他还活着,立马改口说是办差的文书写错了名字,姚总督问他密报者是谁,他咸口不言,于是姚总督将他幽禁看管,上了奏折,等待皇上定夺。” “福叔在其手臂上留下疤痕的衙役呢?”乔容问道。 “与崔知府分开羁押,崔知府是朝廷命官,姚总督不能对他用刑,于是对那名衙役大刑伺候,衙役交待说,乔财神下狱后,崔知府命他带人追杀乔福。”他打个哈欠,“困了,一挨着你就犯困。” “不许睡。”她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崔知府被幽禁,孙正义生怕他供出自己,回到家中将此事告诉了孙太太,孙太太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小公子过去提起二姑娘的亲事,于是,孙太太按捺不住,大发脾气。是这么回事吗?” “是。密报乔财神转移钱财是机密大事,密报者必得面见崔知府,如今这密报者是谁,就是崔知府一句话。”他说道,“自然了,孙正义夫妇狡猾,极有可能假手他人,然后杀人灭口。”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有那样一件珍珠衫?”她在黑暗中狐疑得扑闪着眼。 “你跟我说的。”他假装听不懂。 “你问了福叔,然后找人仿造了一件,我猜得可对?”她带着些得意。 “为何这么说?”他的声音里带着笑。 “开头我信你了,可思来想去,我父亲不可能在每一颗珠子上刻字,就算刻也只是那四颗大的,如果那珍珠衫是我母亲的,崔知府的岳母不会那么蠢,在生日宴上戴出来炫耀,他们应该变卖销赃才对。”她说得头头是道。 “那珍珠衫是崔夫人从珠宝铺里买来的,五千两银子,姚总督到杭城后,崔知府打发人去找珠宝铺老板,老板和铺子一起消失了。”他嗤笑道。 她的手指与他的交叉在一起,含嗔笑道:“真是狡猾。” “夸我呢?”他笑问道。 她嗯了一声:“可困了?” “早就困得受不住了,一直强撑着呢。”他央求道,“就今夜,可好?” 她扯过薄被将二人盖了,在他怀中猛然转身,抱住他亲亲他眼,趁着他发愣,转身回来窝进他怀中,轻声说道:“睡吧。” 他沉默着亲亲她头发,又亲一亲耳垂,待要亲上脸颊的时候,她拍一下他手:“将我当做一个大迎枕,老实睡觉,不老实的话,就轰出去。” “本来困极了,都怪你,又抱又亲的,撩拨得爷睡不着了。”他嘟囔着抱怨。 “谁撩拨你了?”乔容羞窘道,“既睡不着,那就回自己房里去。” “睡得着睡得着,这会儿又困上了。”他夸张得哈欠连天。 乔容忍不住咬了唇无声偷笑,偷笑着心想,得空的时候给他做个枕头,里面装一些助眠的香料,他是不是能睡得踏实些? 他渐渐安静下来,两手紧紧扣在她腰间,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靠着他闭了眼眸,不知何时跟着他一起沉沉入眠。 早起的时候被鸟儿叫醒,猛然翻身坐起,身旁已没了他的身影,仿佛昨夜里相拥而眠只是一场梦境。 呆愣中不由俯身嗅着枕畔,分明残留着他的气息,脸埋在枕间红着脸笑了。 师兄弟 因唐棣心情大好,傍晚的时候让乔容去青云轩,请二姑娘到通往弈楼中的小道中来,与二姑娘一席长谈。 回来的时候,乔容和小公子眼巴巴看着他。 他摇摇头:“二姑娘铁了心要出嫁。” “你的劝也不肯听?”小公子失望道。 乔容也失望看着他:“既然没说动,又何必长谈?” 唐棣挑眉看着二人:“不长谈,我怎么知道二姑娘为何铁了心?” “为何?”二人齐声问道。 “为了摆脱孙府……”唐棣看向小公子。 小公子摆手道:“你说二姐姐的想法就是,我的感受不重要。” “为了摆脱孙府,摆脱孙太太,她说厌恶之极,一日也不想多呆。”唐棣说道。 小公子虽有话在前,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面露痛苦之色。 “闺中女子想要摆脱自己的母亲,出嫁是最好的办法,二姑娘想得没有错。”唐棣说道,“我跟她说需要周密的计划,她答应都听我的。” “计划是什么?”小公子问道。 “杭城到常州走水路最快,许家迎亲的时候定要走水路,在船上动手最为便宜,神不知鬼不觉,新娘子就没了。”唐棣掀起唇笑。 “然后呢?二姑娘做何打算?”乔容忙问。 “之后如何打算,由我来管。”小公子笃定道,“我答应过照顾二姐姐,我打算为她改名换姓,送她到她愿意去的地方,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辈子,我尽己之力养着她。” “你怎么养?”唐棣丝毫不留情面,“听孙太太的话考取功名吗?” “就算考取了功名,我也不是做官的料。”小公子自嘲道,“也是,我自己都是父母养着,又怎么养二姐姐?” “小公子可以卖画。”乔容出主意道,“拿几幅得意之作到京城的书画斋,若遇伯乐赏识,说不定几年之后,小公子的画作千金难求。” 小公子红了脸:“我作画只为自娱自乐,没想过卖画。” “小丫头的主意甚妙。”唐棣看着乔容笑道,“不过卖画是长远之计,仲瑜得想想眼下做些什么,依你的学问,给公子王孙做西席或者学堂里做先生,绰绰有余。” “对了,我一直好奇,小公子可是自学成才吗?”乔容笑问道。 “六岁的时候,我娘带着我去见一位姓柳的先生,先生是位老翰林,真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妻子早逝,膝下没有儿女,告老后回到杭城独居,他性情孤僻,多少人携子求到门前,他都不肯收,见到我却痛快答应到家中做西席,前年冬月先生病逝,毕生的藏书都留给了我。先生去后,我大病一场,三魂六魄少了一魄,在我心里,先生更像是我的父亲。”小公子说着话红了眼圈。 “柳先生告老后先去的西安,后回的杭城,他可跟你提起过?”唐棣问着话,不自在得挠了挠头。 “提过,先生说西安一位将军请他去做西席,可那家的公子太过顽劣,先生恶之……”小公子说着话指了指唐棣,“难不成,那个顽劣的孩子就是你?” 唐棣点点头:“柳先生到西安的时候,我五岁,五岁前自由自在的,他一来就得读书写字,我视他为仇敌,想尽了办法捉弄他,两年后,他终于走了,我以为再不用读书,结果挨了一通毒打,养好伤后,家中又来一位姓薛的先生,薛先生脾气暴躁,能文能武,又有我父亲的默许,对我轻则骂重则打,我苦不堪言熬到十二岁,每次挨打受骂之后,都会极其想念柳先生……” 乔容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公子也笑,笑着说道:“活该。” “要不是我气走柳先生,你去哪儿找那么好的老头儿去?”唐棣指着小公子咬咬牙,“老头儿就没想过我?” “每回我生病,柳先生就说,你要是有阿棣一半强壮就好了,其实阿棣很聪明,我很喜欢他,可就是上蹿下跳爱折腾,我怕他将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垮了,只好回杭城来了,我因材施教,举荐了一位姓薛的先生,学问上比我差那么一点,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管教个孩子没问题。”小公子笑道。 “原来薛先生是老头儿派去向我报仇的。”唐棣笑着摇头,“不过那两年我确实害苦了先生。” “你都做什么了?”乔容好奇问道。 “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恶事,我都做了。座椅上放只蝎子啊,领口里放只蜘蛛啊,冬天的时候往被窝里放块冰疙瘩呀……”唐棣轻咳一声,“还是不说了吧……” “你挨打受骂可真是活该。”乔容也道。 小公子哈哈笑了起来,唐棣指指他:“论起来,我是你的师兄。” “都被逐出师门了,还师兄呢。”小公子笑着站起身,冲他作个揖道,“我二姐姐的事,就拜托师兄了。” “这还差不多。”唐棣拱手笑道,“好说好说。” 二姑娘的事有了着落,小公子也轻松许多,乔容放下心,跟小公子说一声,黄昏时回到家中。 跟宝来说一声晚饭时有客,添两个人的饭菜,让绣珠侍奉着梳洗后换了衣裳,焦灼不安等待着。 门环一响,她冲了出去,拉开院门看着门外的人红了眼圈。 “四妹妹好。”门外的人黑巾蒙了脸,一双眼睛里含着微笑,亲切看着她。 她叫一声大哥哥,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乔松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唐棣远远站着抿唇不语。 许久方止了哭泣,进了屋中坐下,乔松黯然道:“昨日去天竺寺后山祭拜过二叔父二婶娘了,是我不孝,他们白疼我了。” 乔容落泪道:“大哥哥为何一直不肯回来?” “去年六月里的时候,袁总督的对头为了扳倒他,决定从二叔父这儿下手,他们听说我是二叔父的继承人,以为我知道许多二叔父生意上的秘密,派人查问试探,我怕说错话连累二叔父,趁他们不备拔脚就跑,他们一直追着我到了江边,我跳进江中侥幸没死,被江流冲到码头旁的滩涂上,因为脸上受了伤,追捕而来的人竟没认出我,那些天我躲在码头的角落里,隔三差五有人来查探,我索性毁了脸,熏哑了嗓子,在码头呆了下去,后来终于没人再来找我,却听到二叔父去世的消息,我心灰意冷,二叔父罹难,我丝毫帮不上忙,我没脸再做乔家的子孙,我也没脸再见素华。”他低下头去。 “父亲的事,我也没帮上忙,依着大哥哥的意思,我是不是得去死?”乔容不客气问道。 乔松忙忙摆手:“我只是自责,没有责怪四妹妹的意思。” “你能活下来,就是帮父亲的忙,他临死前还惦记着你,托付唐公子找到你。”乔容低泣道,“既活着,就该做活着的事,为何要躲避?” “素华最爱整洁,喜欢美好的东西,尤其爱看花,一看到花,她的脸上就会不自觉浮起笑容,我如今这副模样,我怕吓着她。”乔松捂一下脸上的黑巾,“我常常做梦,梦见我回到延溪,素华看到我的脸,嫌弃厌恶,甚至恶心得呕吐……” “那是你的梦,不是素华嫂子的梦,你再怕再担忧,都应该回去。”乔容看着他,“松哥既有毁掉面容的勇气,难道没有见嫂子的勇气吗?” 他懦糯说道:“唐公子说得对,我毁了脸,也毁了心,我不再是乔松,我只是阿丑。” “你自己回去跟嫂子说吧,让她继续等着你也好,改嫁也罢,你欠她一个交待。”乔容说道,“她太不容易了,大伯母让她受了多少委屈,她又为何甘愿去受那些委屈,而不知反抗,你可知道?” “我知道。”他叹息道,“四妹妹放心,我会回去的。” 乔容点头:“你回去后,能护着她,不让她再受委屈吗?” 乔松说一个我字,乔容激愤道:“如果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乔松,而是阿丑,她是不是还得反过来护着你?” “四妹妹,我会尽力的。”乔松忙道。 “不行,不能只是尽力,你要保证,你必须做到。”乔容逼视着他。 乔松颓然不语,唐棣忙道:“饿死了,开饭吧。” “就知道吃。”乔容白他一眼。 “他能承认自己是乔松,已经放下一半心魔,另一半是人家夫妻间的事。”他嬉皮笑脸看着她,“四姑娘,不要逼人太甚。” 乔容哼了一声,乔松忙道:“四妹妹说的对,她说的都对,是我的错,我胆小懦弱书生气。” 乔容垂下头去,轻声说道:“是我太心急了,都不知道大哥哥经历了什么,却一味责怪你,我太心疼嫂子了,我替她着急。” “我知道。”乔松又红了眼圈,“等衙门里的事办完,我就回延溪去,只要素华不嫌弃我,我这辈子再不会与她分开。” “衙门里什么事?”乔容抹一下眼泪看向唐棣。 “递了状子,指认当时追杀他的人,和追杀乔福的是同一帮人,都是崔知府的授命。”唐棣说道,“崔知府的官途,恐怕到此为止了。” “孙正义夫妇呢?”乔容问道。 “回头再说,开饭吧。”唐棣揉一揉肚子,“饿死了,你大哥哥也饿了。” 乔容这才喊一声开饭,乔松看向唐棣道:“我这四妹妹打小娇纵,唐公子要让着她些。” “知道知道,她是大小姐脾气,从来都是我让着她。”唐棣笑嘻嘻说道,“大哥放心,回到延溪后也让大伯父放心。” 乔容涨红了脸:“说什么呢?谁是你大哥?谁是你大伯父?” ...... 信物① 饭后,巧珍与绣珠在厨房里收拾,乔松因宝来是晓源村的,倍感亲切,拉着他喝茶闲谈,乔容看一眼唐棣,出屋门到了院中,在石凳上坐下。 唐棣随后走出,笑问道:“有悄悄话要跟我说?” “为何不让我问孙正义的事?”乔容问道。 “你大哥若知道你有仇人,就不肯回延溪去了。”唐棣小声道。 “是我想得不周到。”乔容捏一下手。 “孙正义如何,要看皇上预备怎样处理崔知府。”唐棣不坐对面石凳,在石桌上坐了,挨着她道。 “他一个知府的事,能惊动皇上?”乔容诧异道。 “当初崔知府追杀乔松,是为了套取乔财神的罪证,而套取乔财神的罪证,是为了扳倒袁总督,想要扳倒袁总督的人是直隶总督。”唐棣看着她。 “就是说,崔知府是直隶总督的人?”乔容问道。 “小丫头一点就透。”唐棣笑看着她,“其实崔知府从乔财神手里拿了许多好处,若不是为了抱大腿攀高枝,他犯不着得罪乔财神。” “听说直隶总督是帝师,如果崔知府是他的人,皇上肯定不会动他。”乔容蹙眉道。 “乔财神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后,为他喊冤的人不少,如今崔知府戕害乔财神罪证确凿,肯定要动他,但看怎么个动法。”唐棣说道,“袁总督倒台后,直隶总督一人独大,皇上若想朝堂平衡,势必打压他,要打压他,就会顺着崔知府这条线查下去,可如果皇上暂时不想动他,这件事就不会深挖,只止步于崔知府。” “如果要查下去,朝廷会派来钦差,迟早会牵连出孙正义,如果不查,崔知府又不肯认,孙正义依然无恙。”乔容咬一下唇,仰脸看着他道,“我明白了。” 唐棣歪头觑着她,轻声问道:“又着急了?” “没有。”她摇头道,“我不懂官场,若不是你,从未想过去查孙正义,我只从孙太太这儿下手。” 他手抚上她肩头,声音发软:“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二姑娘既然非成亲不可,我不妨一用。”她唇角扬起冷笑,“一个是二姑娘的嫁妆,也许孙太太会给她些压箱底的宝贝,说不定这些宝贝是我娘之物,另一个就是阿苗,让阿苗跟着二姑娘嫁过去,劫走二姑娘的时候顺便将她劫走,想怎么审问就怎么审问。” “孙太太心思缜密,我猜测她在去往京城与齐河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珠宝变卖成现银,她不会在手里留下任何凭证。”他抿唇看着她。 “我总是低估仇人。”她懊恼不已,“我以为,她怎么也得留下一两样心仪之物。” “我一直想问问,那日听到二姑娘说孙太太喜欢乔财神,你怎么毫不惊讶,反而很淡定?”唐棣有意转移话题。 “看到我爹就两眼放光的女人多了,她们眼里看到的不是我爹,是他的银子。”乔容笑笑,“我娘因为这个吃醋的时候,我爹就拿这句话哄她,你想啊,孙正义比我爹斯文比我爹好看,脾气比我爹温和,孙太太为何喜欢我爹?还不就是因为他银子多?” 唐棣忍不住笑,笑着对她道:“小丫头别太过忧心,我的手下已经在查探杭城的马车夫,也派了人去往齐河与京城,你等消息就是。” “唐棣,我有句话问你。”她疑惑看着他,“你手下六十多个人,都跟着你在杭城吗?” “带了一半。”他抿一下唇,“为何想起来问这个?” “那么多人的起居住行,你哪里来的银子?” “他们都是军官,都有俸禄。” “既有俸禄,该在军中效命,怎可到处乱跑?” “你的意思呢?” “如果银子不够,可从绣坊里拿一些。” 他嗯了一声,郑重说道:“把绣坊卖了,巧珍和绣珠也卖了,应该够他们一个月的食宿。” 乔容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无能之辈又多管闲事了。可是……”她固执看着他,“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我既带他们来了,自然有来银子的地方。”他揉揉她头发,“不用担心。” “我怕你有难处。”她歪头枕在他腿上。 “若有难处,自有解决难处的办法。”他搂她在怀中笑道。 “对了,那扇子,你拿去卖了银子吧。”她跳起来就要进屋。 他摁她坐回去,笑说道:“扇子先留在你这儿,有用的时候我再拿走。” 她哦了一声,靠着他道:“明日我要去一趟钟府。” “不许去。”他霍然站起,看她身子晃了一下,又忙弯腰扶住了。 “为何不许?”她坐直身子,避开他扶着她的手。 “你一去,钟老夫人就得为你说亲,你不答应,她会与你翻脸,你答应了,我……”他咬牙看着她,“你敢答应,爷宰了你。” “我不会答应,她也不会翻脸。”她哼了一声,“瞧着吧,我自有办法,不用你操心。” “我陪你去。”他忙说道,“你有了难处,招呼一声,我就冲进去救你,要不,你带几枚响箭……我这就拿去,拿来教你发射……” “行了。”她一把拉住他,“钟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你不信我吗?” “我信你,可我不信钟老夫人,听起来那个老太太喜欢乱点鸳鸯谱。”他焦灼看着她,“带上我,我给你做车夫。” “行啊。”她看着他笑,“带着这么好看的车夫招摇过市,回头绣坊里生意一定更好。” “为何?”他呆愣看着她。 “大姑娘小媳妇爱看呀。”她笑道。 他也笑了:“我真的好看吗?” “我觉得好看。”她笑看着他,猛然踮起脚尖亲在他脸上,抬手为他理一理额前的碎发,“时候不早了,带松哥回去吧。” “不回去,还有许多话没说。”他两手环上她腰。 “不许无赖。”她靠向他怀中,“绣珠在厨房门口探好几次头了,松哥和宝来东拉西扯,他们为我们打掩护实在辛苦,有话改日再说。” “夜里睡不好怎么办?”他脸埋在她肩头。 “我想想啊。”她从袖筒里拿出一个什么,为他戴在颈间,笑说道:“这个是我从小戴着的,上面有我的魂魄,你戴上定能睡好。” “是什么?”他好奇得伸手去摸。 “这会儿不许看。” 她拦住他手,倏得一下通红了脸,挣开他的怀抱跑回屋中,对乔松道:“时候不早了,松哥回去吧。” 乔松站起身,冲宝来拱手道:“今日相谈甚欢,改日再聚。” “如今这儿才是乔家,大公子不住这儿吗?也是,之远能护着大公子。”宝来说着话看向乔容,咦一声道,“你怎么了?脸上跟块红布似的,发烧了?” “我有些热。”乔容掩饰道,“你帮我送送我大哥哥。” 宝来起身跟了出去,到院子里唤一声之远:“四姑娘让大公子回你那儿去,你可得把大公子护好了,他太不容易了。”又咦一声道,“之远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跟块石头似的。” 乔容隔窗看向院中,他两手紧握成拳,定定看着她。 他忍不住偷看了?她咬一下唇,冲他轻轻摆了摆手。 他僵硬转身,向院门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乔容回到自己卧房,摘下颈间玉珮搁在掌心看着发呆,今日早起的时候,将阳极与阴极拆开,打算过些日子再给他的,刚刚他一耍赖,就忍不住拿了出来。 去年五月离开杭城去往延溪,父母亲将玉珮解下为她戴在颈间,父亲说保佑她一路平安,母亲说以后这个归你,等你有了心上人,阳极给他,阴极自己留着。 想到心上人三个字,两手捂了脸,是不是太冲动了? 又一想,给了就给了,我认它是信物,它才是,我不认,它就是一块玉珮。 拍一拍脸颊,起身拿出预备送给老夫人的菩萨像仔细琢磨,确认并无不妥,又思量着明日如何去说,思量中想起采薇,不由好奇小公子送她的小像,她怎么想?她可有回赠? 静谧中院门一响,是宝来回来了。 绣珠和巧珍听到门响,一前一后从屋里冲出。 绣珠问道:“你可看到大公子的脸了?吓人吗?” “他揭开面纱给我看了,就是皮肤不够光滑,有些坑坑洼洼的,我不觉得吓人。”宝来摇头道。 “那是你以前没见过他,杭城人都称大公子是玉面公子呢,齿白唇红,可好看了。”绣珠说道。 “男人嘛,长那么好看做什么。”宝来摆手道。 “大公子怎么活下来的?”巧珍问道。 “挺惨的,我都听哭了。”宝来揉着眼睛道,“文文弱弱一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码头做苦力,因为活干不完,常常挨饿,没人问过他的名字,看他容貌丑陋,都叫他阿丑,做娘的吓唬夜哭的小婴儿,就说阿丑来了,小孩子拿石头扔他,半大孩子追着打他,大人欺辱他,有些人日子不顺,就打骂他出气,他从气愤到忍让,最终都麻木了,隔一阵子不挨打,甚至会觉得难受。他不敢抬头看人,他说早就不会笑了,也从未踏实睡过,总是担惊受怕,总是做噩梦,他的舌头也出了问题,吃什么都觉得是苦的,他想死,可是连自尽的勇气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更像是阴沟里的臭虫鼠辈……” 宝来呜呜哭出声来,再说不下去,绣珠和巧珍也听得落泪不止。 乔容流着泪来到门口,哽咽着问宝来:“松哥对谁也不肯说,他怎么肯跟你说那么多?” “我也不知道。”宝来挠挠头,“聊着聊着就说出来了。” 乔容呜咽道:“我不知体谅大哥哥,逼他太紧了。” “怎么又哭了?”一人问着话,从院门外缓步走进,抿唇看着她。 ※※※※※※※※※※※※※※※※※※※※ 剧情进入关键期,每天写了改改了写,很慢很慢,也没顾上回复评论,亲亲们原谅我~~ 信物② 她看到他,眼泪流得更急:“你说的对,松哥他不是毁了脸,而是毁了心,我不该逼他的。” “他这些日子有了些人样,就是你逼出来的。”他几步来到她面前,伸手为她抹着眼泪,软着声音道,“别哭了,他来的时候,就招你大哭一场,他一走,你又哭,我都后悔救他回来了。” 她扭脸躲避着他,小声道:“他们都在,你做什么呢?” 他一把将她捞在怀中,紧紧抱住了,回头看向呆怔的宝来和巧珍:“爷与四姑娘两情相悦,也该让你们知道,省得总是躲躲闪闪。” 绣珠拊掌说一声好,雀跃说道:“我早就知道了,徽州初见的时候,我就觉着姑娘和唐公子是一对。” 巧珍张张嘴,没说出一个字,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绣珠笑道,“巧珍姐姐为姑娘高兴呢,都高兴得哭了。”说着话推着她进了厨房,一边推一边说,“咱们知趣回避。”又喊一声宝来,“你也别在那儿杵着了,回屋去吧。” 宝来紧攥着两只拳头,蹬蹬蹬大步回了自己屋中,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瞧瞧你惹出来的事。”乔容挣扎着,“赶快放开我。” “不放。”他紧紧箍着她,“信物都给了,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你不懂……”她两手撑在他胸前。 “我懂。”他看着她笑,“你不就是害羞吗?我脸皮厚,我来告诉他们,乔松也知道了,他答应回到延溪帮着我禀告你大伯父,你大伯父曾见过我,与我相谈甚欢,对我一定中意,我们两个的姻缘,你们家这头已经成了。” “你们家哪头呢?”她气他自作主张,脱口问了出来。 他自信满满:“我娘确实厉害,不过她厉害不过我。” “若她执意不肯呢?就像孙太太对二姑娘的亲事,父母之命,你如何违抗?”她故意激他,“别说我爹已经死了,即便他活着,我们家不过是商人,如何能入得了长安郡主的眼?她怎么会答应你娶一个绣娘?” “她不答应,我就留在杭城,跟你一起经营绣坊。”他看着她笑,“你不会嫌弃我吧?” “逃避算什么能耐,跟我松哥一样。”她哼了一声。 “我爹早就想跟乔财神联姻,可乔财神舍不得女儿远嫁,我爹一直引为憾事。”他从领口扯出那块玉珮,“如今你我定情,等杭城的事一了,我就回西安禀报我爹,我娘从来拗不过我爹……” “唐棣,你想错了。”她咬一下唇狠下心,抬眸看着他坚定说道,“那块玉珮不是什么信物,只是送给你做安神之用,我是喜欢你,可从没想过要跟你成亲。”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骤然发沉,眸色变得无比幽深,捉住她撑在胸前的手,向后一别定在她腰间,俯下身低了头,不置信看着她,哑声说道,“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她坦然看着他,大声说道:“我喜欢你,可从来没有想过跟你成亲,那块玉珮不是……” 他猛然欺身而来,唇撞上她的唇,紧紧压住了,将她未说完的话堵在喉间。 她扭动着身子试图躲避,他双臂用力将她箍在怀中,唇辗转碾着她的唇,目光牢牢锁着她,桀骜而愤怒。 她的目光丝毫不加闪避,冷然迎着他的目光,他的舌尖抵开她的唇瓣闯了进来,她张皇着用力咬下去,疼痛似乎让他失去了理智,唇舌不管不顾得进攻她的唇舌,鲁莽,急切,不得要领。 她更加激烈得反抗,直到喉间尝到浓烈的血腥味,她呆愣着停止挣扎,安静下来轻轻环住他,抚摩着他的肩背安抚着他。 他渐渐停了下来,他抽离唇舌,急促喘息着,痛苦看着她,有血丝从唇角缓慢流下。 “唐棣……”她惊叫着,抽出帕子想要为他抹去唇角的血丝,他猝然别开头,手下一松放开她,转身疾步向外。 “唐棣……”她唤着他的名字追出院门,早已不见他的人影。 她跌坐在院门外石阶上,呆呆望着巷口,想着他唇角的血丝,他桀骜愤怒痛苦的目光,后悔不已。 后悔跟他说那样的狠话,后悔跟他说那不是信物,说从未想过要跟他成亲。 可是,我的家仇未报,我们两个如今这样不正好吗?为何要提到双方的家人? 我的父亲有遗命,将我许配给宝来,而你的母亲则希望你与高门贵女联姻,我想暂时避开,不去想这些,你为何要如此急切? 都是玉珮惹出来的事,不该急着给他的。 她脸埋进臂弯中,两脚在地上交替搓着,懊恼不已。 绣珠在她身后悄悄探一下头,眼珠转了几转,来到她面前蹲下身,扯一扯她袖子道:“姑娘和唐公子吵嘴了?” “没有。”她吸一下鼻子,说得口是心非。 “姑娘,时候不早了,咱进屋去吧。”绣珠试探道。 “别管我。”她又吸一下鼻子。 “姑娘忘了,明日还要去钟府呢。”绣珠亮出杀手锏。 她惊跳而起,揉着眼睛转身往里。 洗浴的时候,大睁着两眼问绣珠:“眼皮还肿吗?” “好多了,睡前再用冷水浸了巾子敷一敷,明日保准没事。”绣珠忙道。 她往浴桶壁上一靠松弛下来,闭了双眼轻声说道:“我得神采奕奕去见老夫人,不能给我爹娘丢人。” 绣珠嗯了一声:“姑娘放心吧,明日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巧珍姐姐早就准备好了,要梳的发髻我们两个也商量好了,宝来也提前雇好了马车。” “巧珍这会儿在做什么?”乔容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巧珍姐姐一直在哭,开头以为是姑娘有了着落,她替老爷太太高兴,可是又不像,她一边哭一边念叨,说是对不住老爷和二太太……”绣珠扑闪着眼疑惑说道。 乔容叹一口气:“她忠心耿耿的,有什么错?是我对不住我爹娘。” “宝来也在屋里小声哭呢。”绣珠又道。 “他知道了?”乔容急得站起身,“我瞧瞧他去。” “知道什么?宝来爱哭,可能还在为大公子伤心。”绣珠忙道,“水不冷不热正好,姑娘再泡一会儿解解乏。” 乔容咬唇想了想,说道:“叫巧珍过来。” 不大的功夫,巧珍红肿着眼进来了,乔容冷眼看着她:“你告诉宝来了?” “奴婢没有。”巧珍摇头道,“奴婢一直听命于姑娘,对谁也没有说,可姑娘呢,又做了些什么?” “巧珍姐姐怎么这样跟姑娘说话?”绣珠不满看着巧珍。 乔容忙朝她摆摆手:“你先出去。” 绣珠噘着嘴出了房门,乔容看着巧珍道:“是我的错,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去喜欢他,而且越来越喜欢。” “宝来呢?他一片赤诚跟着姑娘,姑娘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嫌辛苦不计报酬,姑娘将他置于何地?”巧珍质问道。 “我当宝来是弟弟。”乔容低了头,“我关心他,愿意他好,可我不可能与他做夫妻。” “姑娘自己跟宝来说去吧。”巧珍倔强看着她。 “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乔容不解。 “他喜欢姑娘,姑娘看不出来吗?”巧珍落泪道,“他这会儿在屋里哭得什么似的,若是别的男人,还能冲上去打一架,可偏偏是唐公子,他视唐公子为好友,心里该有多为难。” “他一个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乔容失笑。 “他十四了,只小姑娘一岁,怎么就不懂了?”巧珍气道。 “不管他十几,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大眼睛的爱哭鬼。”乔容笑笑,看巧珍满脸怒色,忙收了笑容,恳切看向巧珍:“我年纪小,你常年跟在我母亲身边,见多识广,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姑娘和宝来不合适,姑娘若喜欢的是别人,这个人能让姑娘过上好日子,我愿意保守着这个秘密,可偏偏是唐公子,门第太高,性情轻挑,又是拈花惹草的样貌,一来姑娘和他的亲事难成,二来就算成了,日子也难以安宁,所以这唐公子样样不如宝来。”巧珍严肃看着她,语重心长道, “姑娘刚刚既跟他翻了脸,不如趁机一刀两断。” 若是心高气傲的他听到巧珍这一番话,还不得气得吐血? 乔容想笑,死命忍住了,郑重点头道:“你说的句句在理,我会仔细想一想。” 巧珍还想说什么,她呀了一声,撒娇般看着她:“巧珍姐姐,水有些凉了。” “这就提热水去。”巧珍忙忙向外。 “不用了。”她站起身,“明日要去钟府,得早些睡。” 巧珍忙拿了大巾子给她擦干,侍奉她穿了中衣,为她梳头发的时候,她从镜子里看着她笑:“眼睛都肿了,睡觉前记得敷一敷,你以前经常跟着我娘去钟府,明日还得多指点我。” 巧珍点点头,她又道:“你帮我哄一哄宝来。” 巧珍又点点头,乔容咬一下唇:“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只将我当做姐姐,不要喜欢我?” “奴婢没有办法。”巧珍硬梆梆说道。 乔容哦了一声,巧珍道:“姑娘将玉珮要回来吧。” 乔容又哦一声,打个哈欠道:“困了。” 第二日早起,宝来已张罗好饭菜,平静得好像昨夜里的事没发生过,只是眼睛略微有些红肿,也不正眼看乔容,乔容几次张口,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好默然用饭。 饭后梳妆打扮妥当,戴了帷帽扶着绣珠的手出了院门,巷口已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一人靠墙抱臂站着,两眼布满血丝,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落拓而憔悴。 他怎么来了?乔容心中一拧,脚下顿住。 “唐公子可是来还玉佩的?”巧珍疾步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 车夫① 他掀唇冷笑:“昨夜醉酒后给丢了。” “不管真丢还是假丢,就当那玉珮没有过。”巧珍不客气道。 他不搭理巧珍,抬眸朝乔容看了过来,绣珠小声道:“姑娘为唐公子说句话。” “今日还有正事要忙,走吧。”乔容声音平淡说。 “谨遵四姑娘吩咐。”他说着话跳上前挡板,稳稳坐在了车夫座上。 乔容心中又是一拧,绣珠面现喜色,巧珍冲着院中喊一声宝来。 宝来跑了出来,看到唐棣愣了愣,过去问道:“之远?怎么是你?顾大叔呢?” “我今日闲着无事,想当一回车夫作耍,给了那大叔一锭银子,他答应了。”他扬一扬手中马鞭。 “行吧,你去了,我更放心。”宝来回头朝乔容招手,“上车吧。” 巧珍说声不行,乔容已搭着绣珠手臂,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他驾车又快又稳,乔容隔着前方车帘看着他的背影,一手执鞭一手牵着马缰,专注沉稳有力。 一路默然着没有回头,到了钟府大门外,马车缓慢停下,他跳下去牵住马缰,看她们三个都下了马车,坐回车夫座上,将头上斗笠往下一摁,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给他送些水和点心。”乔容小声对绣珠道。 绣珠忙忙送过去,脆生生道:“姑娘让给唐公子送水和点心来了。” 他头也不抬闷声说道:“嘴疼,不能吃喝。” 乔容心中一缩,他又含混说道:“不光嘴疼,舌头也疼。” 看乔容忍不住要迈步过去,巧珍一把攥住她手臂,在她耳边道:“是一刀两断还是牵扯不清,姑娘可想清楚了?” “他这副模样,你让我如何安心进钟府去?如何平静面对老夫人?”乔容看着她。 巧珍无奈松开了手,乔容走过去唤他:“唐棣……” 他脸一扭,后脑勺对着她。 她伸手扯扯他袖子:“这一进去就是一天,估计傍晚才能出来,你先回去吧,太阳西斜的时候再来接我。” 他不动也不说话。 乔容急道:“你若生我的气,就别来我眼前,既来了,就不要跟我作对惹我心烦。” “绣珠,告诉你家姑娘,气与不气,来与不来,都是爷自己的事,她管不着。”他仰脸看着天,气哼哼说道。 绣珠一撇嘴,“唐公子是孩子吗?没完没了的。”又对乔容道,“姑娘,这里人多眼杂的,就别管他了,咱们还是赶快进钟府要紧。” 乔容跺一跺脚:“那走吧。” 他看着她的背影,紧抿了唇。 见她突然回头看了过来,又忙扭过脸去,后脑勺冲着她。 门上一通报,采薇带着琴心迎了出来,牵着她手快步向里,进了垂花门四顾无人,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你要来,我早早跟老夫人讨了差事,来门外迎你。我怎么听说,二姑娘的亲事要成了?” “是,二姑娘执意如此。”乔容小声道,“她与孙太太大吵一架,想要借着成亲离开孙家,唐棣已经跟她商量好,迎亲的时候从船上将她劫去。” “太好了,从此以后自由自在了。”采薇向往不已。 “你呢,最近在忙些什么?”乔容问她。 “我老样子,吹埙看书写字,对了,我最近喜欢上画画了,可总也画不好,若是能向小公子请教就太好了。”采薇笑道。 “上次的小像,你喜欢吗?”乔容微笑看着她。 “喜欢啊,虽然比我本人好看一些,我还是喜欢。”采薇赞叹道,“小公子的画工真是绝了。” “既然绝了,该画得像才对啊。”乔容说道。 采薇摇头道:“游船那日跟他提出要小像,他红着脸认真看了我半晌,画出来还是只有七八分像,可见他对我的容貌还不够熟悉,要我站在他面前,让他看着画,才能画得像。” 乔容忍不住好奇:“小公子是不是喜欢你?” “才见了两次,怎么就谈得上喜欢?应该也不讨厌。”采薇笑道。 “那他为何送你一幅小像?我以为是传情达意呢。”乔容笑道。 “因为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请帖遥遥无期,便送一幅小像呀。”采薇指指她,戏谑说道,“四姑娘想歪了。” “我还真是想歪了。”乔容老实承认,心想这两个人还真是像,说心意相通毫不为过。 说着话到了上房,进去拜见了老夫人,老夫人亲自搀扶她起来,看着她红了眼圈:“可怜见的,爹娘管自己去了,留下你一个人,我老不中用,没能护着你,竟然受苦受累经营着绣坊。” 老夫人如此慈爱关切,乔容禁不住落下泪来,轻声说道:“多谢老祖宗挂念,承蒙二太太关照,绣坊的生意如今越来越好了,我倒不觉得苦,反而乐在其中呢。” “跟音儿一样的性情,倔强要强。”老夫人对一旁的钟二太太感叹道。 钟二太太点头:“是啊,这孩子太懂事了,如此困境也不堕志气,我都佩服她。” “快坐快坐。”老夫人忙招呼道。 “先不忙着坐,我有一样礼品给老祖宗。”乔容说着话,接过巧珍捧着的锦盒,打开在老夫人面前。 金光耀目,老夫人看得两眼开了花,笑哈哈说道:“好好好,这就挂到佛堂里去。” 捧着菩萨像站起身,突然想起什么,吩咐道:“对了,派人去请弈儿过来。” 乔容扶住她笑问道:“老祖宗说的弈儿,可是通判夫人孙太太?” “是,没错,你认得她?”老夫人笑问道。 “绣坊离孙府很近,远远看见过,听说孙府今日有媒人上门,想来孙太太正忙着。”乔容笑道。 “这么快?”老夫人看向二太太。 “三太太刚刚打发人回来禀报老祖宗,说是许家请了媒人,今日就上门,她自己乘船去扬州作耍,正要跟老祖宗说,乔四姑娘来了。”二太太含笑说道。 “好好好。”老夫人笑道,“又是一桩功德,这就去菩萨面前说一说,只是弈儿不能来了,改日再说吧。” 乔容一笑,专门挑好的日子,就为了不用见到她。 老夫人带着乔容进了佛堂,挂起菩萨像,净手焚香诵经毕,笑对她道:“我这儿的菩萨很灵验,你可以许一下姻缘。” “老祖宗诵经的时候,我悄悄许过了。”乔容含羞笑道。 “哦,许了什么?说来让我听听。”老夫人笑看着她,“不用害羞,横竖这儿就咱们祖孙两个。” 乔容低了头:“我父亲临终前有遗言,命我嫁人的时候,不许选官门,更不许选商户,免得无故招来祸患,他不求我大富大贵,只求清净一生安稳度日。” 说着话已滴下泪来,老夫人也红了眼圈,拉住她手拍着她手背道:“听启广的遗言,他去的时候该有多委屈多不甘,唉……” “父亲去的时候很平静,他这样的遗言,只是让我不要重蹈他的覆辙,不想我像他一样大起大落。”乔容止了眼泪,吸着鼻子道。 “我明白了。”老夫人一声长叹,拉着她手出了佛堂,因过不成做媒的瘾,有些闷闷不乐。 二太太察言观色,含笑问道:“老祖宗可是累了?要不要歇息会儿?让采薇陪着乔四姑娘去园子里逛逛。” 老夫人摇摇头,自言自语说道:“我在想一件事,孙正义如今是六品官,确实是官门,可他家的二小子,听说斯文瘦弱无志为官,这样也不知行不行。” 二太太听不明白,疑惑看向乔容,乔容低头道:“我知道老祖宗一心为着我好,怕惹老祖宗不高兴,刚刚没敢细说,老祖宗既然还牵挂着,我不敢再隐瞒,其实我父亲临终前已经为我指了人。” 老夫人没说话,倒是二太太吃惊问道:“指了什么人?” 乔容欲言又止,二太太看一看周围,摆手道:“都退下吧。” 待围着的婢仆们退得一干二净,乔容方道:“姓张名宝来,徽州人,他家和乔家邻村,相隔不过十里,因清风堂免费赠药,救了他弟弟一命,他视我父亲为恩人,我父亲入狱的时候,他想方设法进去探望,就为了给我父亲磕个头。我父亲说他家是知根知底的老实人,他为人实在重情重义,足可托付终生,遗命让我嫁给他。” “如今这人在哪儿?”二太太问道。 “在我的绣坊里做伙计。”乔容说道。 “相貌如何?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二太太又问。 “别问了。”老夫人指指她,“我知道,你看中了四姑娘,预备着给你的侄子说亲,可乔财神既有遗命,再问也是白问。” 二太太叹一口气,对乔容道:“我确实有过这想法,我那侄子前年考中科举,如今在京中翰林院等着外放,一个从七品,虽有些委屈你,可他为人勤勉上进,又是细心孩子,谁做了他的妻子,定是一辈子享不完的福气。” “你那个好,我这个就不好了?”老夫人孩子般鼓一下腮帮,“我已经打听过孙家的二小子了,又打发人过去偷偷瞧过,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琴棋书画满腹经纶,他娘又会经营,一家子越过越兴旺,谁要是嫁了他,一辈子不愁吃穿不愁生计,读书弹琴看花赏月,过得风雅超脱,定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孙太太能养出那么超凡脱俗的儿子?”二太太摇头,“我不信。” 老夫人不高兴了:“弈儿哪儿不好了?她擅棋,也是超凡脱俗的人。” “不是说她不好,总觉得太过精明势利。”二太太说道。 “有些是有些。”老夫人道,“那是生活所迫,她没有音儿的福气,你看音儿用得着经营算计吗?她只愁过得太奢,乔财神对她太好,四姑娘太过漂亮聪慧,不知谁家小子能有福气……”老夫人说着话扁了嘴,“便宜了徽州这姓张的小子,他敢对容儿有一分不好,我饶不了他。” “是啊。”二太太点点头,“这张家定是祖辈积德,祖坟里冒了青烟。” “我哪有那么好,都是老祖宗和二太太抬爱我。”乔容赧然着看看老夫人,又看看二太太,“宝来小我一岁,我还没有跟他说过此事,还求老祖宗和二太太不要说出去。” “才十四?”老夫人忙道,“年纪太小,那不说,还不能说,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二太太也点头道:“确实小了些,过两年再说吧。” “我也不说。”门外有人调皮探一下头,笑嘻嘻说道。 ※※※※※※※※※※※※※※※※※※※※ 小画手又给画了漫画,放在微博里了,我的微博用户名“晋江丁冬”,粉丝太少,别笑话我~~ 车夫② 二太太嗔道:“这孩子,怎么在外面偷听?” “我怕她们偷听,在这儿把门呢,不小心听到了。”采薇对乔容做个鬼脸。 “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老夫人笑道,“不过她知道分寸,不会到处乱说,容儿放心。” “我对采薇放心的。”乔容笑道。 采薇跑进来央求道:“老祖宗,我有好些话要和四姑娘说,我带着她到处逛逛去,过会儿回来陪老祖宗推牌九。” “容儿会推牌九吗?”老夫人忙问乔容。 乔容笑笑:“会,跟我母亲学过。” “音儿是此中高手,你定也不差。”老夫人笑道,“去吧去吧,我乏累了,得养一养精神。打发人找你们的时候,你们就回来。” 乔容与采薇说声遵命,携手出了后门。 “到我房里坐坐吗?”采薇歪头笑问道。 “好啊。”乔容点头。 采薇的院子紧挨着后花园,花木掩映碧水环绕,屋中装饰疏朗雅致,乔容环顾着笑道:“杭城里许多姑娘的闺房我都去过,虽也有一两处不俗的,却没有此处清幽,清幽中又蕴着书香,真好地方。” “这里以前是大姐姐住的地方,她出嫁后,院子一直空着,姑母就让我住这儿了。”采薇说着话请乔容坐炸,命琴心上茶,看着她呷了一口,笑问道,“如何?” 乔容嗯了一声:“沁人心脾,茶香里另有一股异香,在龙井茶里加了什么?” “加了枇杷干和玫瑰花瓣,水是化了的雪水,你来了才给你尝尝,别的人来了不给。”采薇笑道。 “那我得喝个饱。”乔容连喝几口,又端详着茶盏道:“这琉璃盏晶莹剔透,只有茶叶倒显单调,点缀了红的花瓣黄的枇杷,口味独特,看着又像是一幅画,采薇姑娘好享受。” “有姑母照应着,得享受且享受吧。”采薇摇头一笑。 她话里有话,乔容不便多问,因笑道,“刚刚二太太提起的侄子,是你的哥哥吧?” “是亲哥哥倒好了,只可惜是堂哥,我娘就生了我一个,那姨娘倒是生一大堆,儿女成群十分热闹,我娘活着的时候,我与我娘相依为命,我娘死后,剩下我孤零零的,总感觉自己像个外人,来姑母家倒是自在,可钟家人多口杂,难免有说闲话的,好在我脸皮厚不在意,我爹银子多,多给钟家贴补些,老夫人还是喜欢我的。”采薇意味深长得笑。 “我觉得老夫人是真心喜欢你。”乔容笑道。 采薇嗯了一声:“应该也不讨厌,有了银子就更喜欢。” “人同此心,也不奇怪。”乔容笑着问她,“你们家是商户?” “不是商户,是地主,湖州德兴县的姬大地主,别号姬扒皮,你没听说过?”采薇看着她促狭得笑。 乔容捂唇笑道:“姬半城,原来是我爹提过的姬半城。” “就是姬扒皮,乔财神客气,才叫他姬半城。”采薇哼一声笑了起来,“对我还算大方,对小妾更大方。” “有二太太为你谋划,你呀,且安心自在吧,何必管那么多。”乔容说道。 “我悄悄去过你的绣坊,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红火,风评又好,回头客很多,我是真羡慕你,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是老板,你说了算。”采薇叹口气,“我娘一去,我就成了无根的飘萍,我依靠着姑母,终身大事自然得听她的,姑母期望我嫁入官门,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对脾气的人怎么都行,不投脾气不爱搭理,让我在官太太们中间周旋,想想都难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又能随心所欲呢?”乔容低了头。 “我见过张宝来,还跟他说了几句话,浓眉毛大眼睛,说话时带着笑,手脚麻利,挺讨人喜欢的。”采薇认真说道。 “宝来是好,可我当他是弟弟一般,怎么做夫妻?想想都别扭。”乔容说道。 “有姐弟之情的二人做夫妻,总好过盲婚哑嫁。”采薇说道,“若没有唐棣,宝来是很不错的夫君人选。” 提起唐棣,乔容垂头丧气道:“昨夜里本来好好的,他偏提起双方的家人,提起成亲,然后打了一架不欢而散。” “都打架了?你们两个已经如此亲密了?”采薇亮着眼眸,竟是向往的样子。 乔容白她一眼:“你可真是奇怪。” “我说错了吗?若是不够亲密,客客气气的,怎么会打起来?”采薇含笑说道,“过不了一两日就好了。” “谁知道呢。”乔容绞着手,“昨夜里做梦,梦见他骑着马一去不回头,我一边跑一边追,好不凄惨。” “才不会,他对你在意得紧。”采薇安慰着她说道,“既是昨夜里没睡好,不如躺会儿,等老夫人来了兴致,不把你累得筋疲力尽,推牌九不会罢休。” “那我不客气了,在你这儿睡会儿。”乔容笑道。 绣珠进来服侍她躺下去,采薇命琴心在香炉中加了静思香,袅袅淡香来袭,她很快睡了过去。 睡一觉养足精神,绣珠进来为她更衣梳头,采薇在旁托腮坐着,扑闪着眼说道:“你睡着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乔容笑问。 “我虑及终身大事,突然想到与其盲婚哑嫁,不如与认识的人成亲,尤其是彼此不讨厌的人。”她说着话笑了。 “那倒也是。”乔容从镜子里看着她,“所以呢?采薇姑娘想要做什么?” “玉黎姐姐成亲的日子估计不远了,我得瞧瞧她去。”采薇做个鬼脸。 “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乔容疑惑道。 采薇刚要说话,琴心进来了,含笑说道:“老夫人派人来请二位姑娘过去呢。” 二人忙忙起身,并肩往上房而来。 老夫人兴致很高,牌九玩了一轮又是一轮,除去午宴和午后小憩,一直到傍晚才散,乔容向老夫人告辞的时候,只觉腰酸背疼。 依旧是采薇送她出来,来到门外小声说道:“过一两日就去孙府看你们去。” “一定要来,陪二姑娘好好说说话。”乔容笑着摆手,扶着绣珠手臂向墙边停靠的马车走去。 她刚出偏门,唐棣就看到她的身影,早早跳下来站在车旁等候,看她过来,牵紧马缰道:“上去吧。” 乔容隔着帷帽上垂下的轻纱看着他,头戴青纱大帽,身穿天青色直缀,脚蹬黑色软缎鞋,双眸闪亮神采奕奕,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心下一松轻笑道:“看来是回去补觉了。” “没有好吃好喝,大太阳底下等一日。”他低声嘟囔,“我又不是傻子。” “那就好。”她两手揭起轻纱,扑闪着眼看着他。 他脸扭向一旁:“上车吧。” 无奈进了车厢往车壁上一靠,闭目说道:“累死了。” “姑娘歇着吧。”绣珠忙道。 “老夫人可真是精神矍铄,年青人都比不上。”乔容疲惫说道。 “老夫人最爱推牌九,那会儿二太太一来,总是玩儿得天昏地暗,每回去了总得腰酸背疼好几天。”巧珍说道。 “绣珠,老夫人给你们姑娘做媒了吗?”唐棣在前面突然出声。 “做了。”乔容说道,“今日就为着此事去的。” 他没说话,突然甩一下鞭子,马车嗖一下窜了出去,一路颠簸着回了小河街。 巷口下了马车,她看向他,斗笠压得低低的,一副不准备理人的模样。 “走吧。”她扶了绣珠手臂,迈步往里。 回到家中,巧珍正要关院门,一只脚别了进来,巧珍张了张口想说拒绝的话,他目光一横,巧珍怯怯噤声,身子往旁边一让。 乔容进卧房刚摘了帷帽,他闯了进来,定定看着她哑声问道:“将你许配给谁了?” “老夫人要给我做媒,我没有答应。”她无奈看着他。 他瞬间轻松,唇角带了丝笑意,又半信半疑追问道:“你怎么推脱掉的?” “我跟老夫人说了,我爹有遗命,不准我嫁入官门,也不准嫁入商户。”她咬一下唇:“小公子家可不就是官门吗?老夫人只好作罢。” “我家也是官门。”他脸上笑意消逝,咬牙说道。 “是的,你们家也是官门,我爹确有遗命,你不信就问巧珍去。”她有些不忍,可话既挑明,早晚有一日得说出来。 他看着她,清亮的双眸黯淡下去,唇角掀起一丝嘲讽的笑:“昨夜里,你说出扎我心窝的话,像对待仇敌一样死命咬我,我以为那是你最狠的时候,没想到今日还有更狠的在等着我。” “我知道你对遗言的重视,为了你手下将士们的遗愿,你甘愿东奔西走不遗余力,对我爹的遗命定是一样。”她低下头去,不去看他眼眸中的哀伤与绝望。 他后退着,自言自语一般痛苦说道:“我气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还是盼着见到你,你还肯看着我,还愿意跟我说话,我暗自高兴,我进来想要跟你和好,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你说的是气话,那玉珮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愿意与我成亲,这辈子都不要分开。” 乔容落下泪来,抽泣说道:“昨夜里我原不想揭破,今日里我也一直想要哄你高兴,可是……”她激愤起来,跺着脚哭道,“本来好好的,你为何要牵扯出双方的家人,为何总要逼我,为何总是要将一切问个清楚……” “我喜欢你,自然要谋划你我的将来……”他向前几步,朝她伸出手,指尖待要碰到她脸,她猝然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触碰,抹一下眼泪决绝说道,“我与你没有将来,你走吧。” 望着他拔脚向外狂奔的背影,她跌坐下去,泪水汹涌而出…… ※※※※※※※※※※※※※※※※※※※※ 感谢在2020-04-12 17:26:43~2020-04-13 17:0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milyloverea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大迎枕 绣珠和巧珍进去规劝,被她赶了出来。 饭菜已经上桌,二人也不敢动筷子,巧珍隔一会儿给绣珠使个眼色,绣珠便凑到她卧房门前,隔着纱帘向里看。 先是捂脸痛哭,然后渐渐平静,在榻上呆坐着,两手轮流一根一根猛掐自己手指,看得绣珠嘶声连连,心疼不已。 正要冲进去阻拦,她突然站起身,几步出了屋门来到饭桌前,坐下说道:“我要吃饭。” “吃得下吗?”绣珠看着她红肿的眼。 巧珍忙盛小半碗汤过去:“姑娘嗓子都哑了,先喝口汤。” 她仰脖子一口喝完,低着头小声说道:“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有些担心。” “既然担心,就不要说那么狠的话。”绣珠翻个白眼。 巧珍忙道:“宝来追出去了,不会有事,姑娘放心吧。” 她嗯了一声,接过绣珠递来的巾子擦着脸道:“这会儿又累又饿,吃饱饭我看他去。” “姑娘,长痛不如短痛。”巧珍小心翼翼劝道。 她摇头:“就算一刀两断,也不是这么个断法,我不想让他伤心,我要看看他去。” 巧珍没再说话,绣珠揉着肚子道:“吃饭吃饭,饿死了,饭菜也凉了。” “给宝来留出一份。”乔容忙道。 院门吱呀一声,宝来走了进来,坐下朝绣珠一伸手,嗓音粗嘎说道:“水。” 绣珠忙倒了水来,他看一眼乔容:“之远气急了,跑到叶将军家后院,跳上马背箭一般窜了出去,闹不好要出人命。” 啪得一声,乔容筷子掉在桌上,宝来又道:“好在叶将军带人追了上去,我才放心回来。” 乔容拿起筷子接着吃饭,宝来看着她:“之远的脾气又急又傲,你有什么话,跟他好好说,不要总是激他。” 乔容低了头,说一声知道了,竟是从未有过的乖顺。 巧珍诧异看向宝来,绣珠嗤一声道:“宝来今夜里倒像是哥哥了。” 宝来有些赧然,低了头默然吃饭,再未说话。 饭后乔容梳洗更衣,让绣珠包了自己的大迎枕亲自抱着,由宝来护送,到了叶全家,院门外对宝来说声回去吧,宝来挠头道:“你先进去,若之远在,打发人出来跟我说一声,若不在,咱们掉头回去就是。” 叩响院门,于叔迎了出来,瞧见是她,客气笑道:“少将军和叶将军都不在,乔大公子倒是在,可要通报?” 这会儿没心情见乔松,乔容忙道:“不用了,那我明日再来。” 于叔待要回去,乔容忙说声等等,将抱着的大迎枕递了过去,红着脸小声说道:“这个,烦请于叔放在少将军床头。” 于叔接过去双手捧着,恭敬说一声是。 “只好回去了。”她怏怏不乐,无奈对宝来说道。 行到岔路口,有七八个人打马飞快迎面而来,宝来忙护着她避让道旁,行在最后的人瞥见他们,驭了一声拨马来到二人面前,对宝来拱手道:“少将军没事了,张公子请放心。” “他哪里去了?”宝来忙问。 “我们追上他后,叶将军苦劝他回来,他不肯听,叶将军就提出跟他赛马,故意激他,他答应了,我们几个轮流跟他比赛,几轮下来,总算把他给累趴下了,叶将军就近找一家花……找一家客栈,少将军睡在那儿,今夜里不回来了。”说着话又拱拱手,骑马转身走了。 “听到了吧?他没事了,你就放心回家吧。”宝来对乔容道。 眼看到了巷口,乔容艰难启唇道:“宝来,到绣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再辛苦我也愿意。”宝来说道,“这是我对乔财神的报答。” “我知道。”乔容点点头:“我与唐棣的事,你不必在意。” “昨夜里刚知道的时候,我有些想不通,今日想通了,之远能耐大,有他护着你,比我护着强上百倍千倍,我替你高兴。”他说着话加快脚步,“连着折腾两夜,赶紧回家睡觉去。” 乔容嗯了一声,悄悄吸一吸鼻子。 一夜睡得安宁,次日早起往孙府而来,路过叶全家门口的时候,顿住脚步看了一眼,院门开着一条缝,是他回来了吗? 迟疑着迈步向前,身后有人说声等等,回头看过去,是叶全。 她心中一跳,叶全既回来了,他也该回来了。 “四姑娘进来瞧瞧少将军吧。”叶全拱手道。 她连忙点一点头,疾步跟着叶全进了院中,径直往东厢房而来。 转过纱屏一眼看到他,怀中紧紧抱着她的大迎枕,直挺挺坐在榻上发呆。 “回来快一个时辰了,就这个姿势没动过,不知道是不是疯了。”叶全小声道。 “他昨夜里睡得可好吗?”她轻声问道。 “好像做梦了,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闹着要回来,要到绣坊里去找四姑娘,进屋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这个迎枕,问过于叔,说是四姑娘昨夜里送来的,少将军再没说话,一直这样坐着。”叶全说道。 她放轻脚步来到他面前,弯下腰看着他,两眼发直空洞无神,没看到她一般。 “唐棣。”她唤他一声,手握一下他手。 他的手痉挛一般躲避这他,她忙说道:“昨夜里我担心你,厚着脸皮过来看你,你没在家。” 他的眼眸动了动,看她一眼,脸埋进迎枕里不说话。 她在他身旁坐下,一手抚上他肩,“你跟我说句话,别吓我。” 他又躲了一下,她两手环住他肩,唇贴着他耳垂柔声说道:“再不理人,我可走了啊,再不来了。” “为何要送一个迎枕?”他脸依然埋在迎枕里,艰涩开口问道。 “这个是我用过的,你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将它当做是我,抱在怀中睡觉,不知道能不能睡得踏实些。”她轻声说着话,羞窘得红了脸,“等我得空的时候,再给你做个新的。” “还要做新的?”他抬起头疑惑看着她,“这个不是决别用的?” “你要跟我决别吗?我还没想过决别。”她满是柔情看着他,“我想过了,我不去管将来,我只在意眼前,我无所顾忌一日,便喜欢你一日,我不想再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总是跟你吵嘴,总跟你说狠话,我们能在一起的时候,就高高兴兴得在一起,即便以后不得已要分开,也要心平气和得分开。” “不要分开,我不和你分开。”他扔下迎枕一把抱住她,脸埋在她胸前哑声道:“我也想过了,乔财神不愿意让你嫁入官门,我不做官就是,我带着你回徽州乡下种田去。” “好啊。”她笑了起来,“这倒是个绝好的主意。” 他安静靠着她,良久再度开口:“昨夜里,叶全把我带到花楼里去了。” 她愣了愣,随即狠命将他推开,大声道:“去了就去了,何必要告诉我?” 他看着她,唇角漾起一丝笑意。 “还有脸笑。”她咬牙指指他,起身向外就走。 他跳下榻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我那会儿累得昏死过去了,你在梦里看着我,满脸的醋意,跟这会儿一模一样。” “我才没有吃醋。”她甩开他手,“时候不早,我该到孙府去了。” 他将她拦腰抱住了:“就是进去找了间客房睡了一觉,连姑娘的头发丝都没见着,至于叶全做什么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纱屏外有人不满哼了一声,随即想起笃笃的脚步声,门被从外面大力关上。 她松弛下来,看着他笑了,笑着说道:“大傻子,我不过说几句狠话,你就发了疯一般骑马乱跑,害得大家伙都为你揪着心。” “哪些大家伙都替我揪心了?”他抱着她笑。 “你答应我,以后发脾气的时候不骑快马。”她环住他腰,抚摩着他的肩背。 “那你也答应我,不许对我说狠话,说没想过跟我成亲,说那玉珮……”说到玉珮,他手指在衣领处一勾,勾出颈间的阳极玉珮握在手中,看着她问道,“这个是定情信物吗?” 她咬一下唇,勾出自己戴着的阴极玉珮,与他的合在一起,蚊子哼哼一般说道:“是信物。” “这玉珮有什么讲究?是不是你们家祖传的?你祖母转给你母亲,不对,你母亲不是嫡媳,你外祖母传给你母亲,你母亲传给你,让你送给未来的夫君。”他看着合体的玉珮笑问道,“是不是?” “不是,就是信物,我送给心上人的信物。”她忙说道。 “心上人?”他抱着她的手紧了又紧,低声说道,“再说一遍。” “说什么?”她假装听不明白。 “说我是你的心上人。”他软着声音央求。 “唐少将军是乔四姑娘的心上人,唐棣是乔容的心上人,之远是四儿的心上人。”她柔声说着话,轻轻踮起脚尖,唇摁在他唇上,他微皱一下眉头,唇贴着她唇依偎厮磨。 “舌头还疼吗?”她小声问道。 他迟疑着摇了摇头。 她学着他的样子,舌尖伸进去轻轻一挑,他发出痛苦的嘶声。 她忙忙停下,自责说道,“我不该咬你的。”又埋怨他道,“问你疼不疼,你说不疼。” “我想让你亲亲我,以为能忍住疼……”他委屈看着她。 她捧着他脸,轻轻吻上他额头,沿着额头向下,滑过鼻梁在鼻尖上稍做停留,左右脸颊上叭叭叭连亲数口,红着脸笑问:“这样亲亲,可以吗?” 他嗯了一声:“还想抱着睡会儿。” 她没说话,环在他腰间的双手往下一压,抱着他一起滚倒在榻上,从身后抱着他轻声说道:“睡吧” 他后背靠在她怀中,蹭来蹭去调整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睡了过去。 她默然陪着他,看一眼漏刻,时间有些晚了,悄悄拿过大迎枕塞在二人中间,看他依然睡得安稳,这才爬起来抽身向外。 一路上唇角含着笑意,怎么也忍不住...... 大马弄① 孙府上下人人满脸喜气,只小公子不悦皱着眉头,看到乔容进来,脸上不觉浮起笑意,搁下手中的书说道:“可算是回来了,以为今日也不过来,打发人去了门上两趟,问你们家有没有人来为你告假。” “奴婢跟小公子说告假一日,那就是一日,哪能不来呢?就是早起的时候,家里来一位徽州的亲戚,拉着说了许久的话,便来得晚了些。”乔容忙笑道。 “我心里烦,你不在,之远也没来,都没地方说去。”小公子孩子气得抱怨。 “小公子为何事心烦?”乔容忙问。 “昨日里常州许家派了媒人上门,以为不过是先走个过场,没想到成亲的日子都定了,就定在八月十六。”小公子少见的愤慨。 “反正二姑娘是要逃走的,早定早了。”乔容笑道。 “我二姐姐很你说法一样,可我就是心里不舒服。”小公子看向面前那摞书,一本一本挑选着,有的搁进面前的箱子里,有的则搁回架子上。 再看旁边,还放着另一口箱子,乔容忙问道:“小公子要晒书吗?” “昨夜里我娘来过了,说八月里不冷不热的,到时候就在园子里搭了长厅大宴宾客,过两日就有工匠过来,将园子做一番改造,我嫌闹腾,想到大马弄住上一阵子。”小公子挑着书说道。 大马弄?乔容心里一跳,好像在哪儿听过。 一时想不起来,问小公子道:“咱们府上在大马弄有别院?” 小公子摇头:“那院子是柳先生的,他没有亲人,去后将院子留给了我,我想过去住,我娘不答应,院子便一直空着,如今过去住些日子,顺便大力修葺,待二姐姐出嫁的时候再回来。” “原来小公子有一所自己的院子,可真是阔气。”乔容笑着打趣道,“柳先生是不是还给小公子留了好些银子?” “先生的银子都买了书了,碰上贵的书银子不足,我就拿零用钱给他补上。”小公子笑道,“书比银子好,书是无价之宝。” “奴婢是俗人,没有小公子的境界。”乔容吐舌说道。 “四儿今日分外活泼,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小公子凝视着她。 “要说喜事,就是昨日美美睡了一觉,又大吃一顿徽州菜。”乔容忙笑道。 “说得我也想吃徽州菜了。”小公子期冀看着她,“你呢?跟着我去大马弄?还是留下来陪着二姐姐?” “二姑娘走后,只怕再不能陪她了,奴婢还是留在府里侍奉二姑娘吧。”乔容想都没想。 小公子有些失望,又将手中书搁下,舔一下唇说道:“我没吃早饭。” “为何?”乔容忙问。 “我以为今日能有好吃的。”他怏怏看着她。 “早起的时候还想着,那位亲戚太缠人,等他话说完,奴婢一看时辰不早,急着过来,就给忘了。”乔容歉然道,“这就去厨房端饭菜过来。” 小公子嗯了一声:“去吧,我吃饭的时候,你去瞧瞧二姐姐。” 从厨房端了饭菜过来,陈叔正跟小公子回话:“老奴刚从大马弄回来,那院子里如今住着人,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婆子,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问她几句话,她就发脾气骂人,没问出什么来,周围邻居说是去年五月搬来的,家中还有个女儿,在大户人家做丫头。” “可问过韩管家?”小公子问道。 “韩管家不知情,说是崔家的办的,知道内情的恐怕只有太太,老奴没敢去问。”陈叔回答。 “回头我自己问太太吧。”小公子无奈道。 乔容猛然想起阿苗说过,她家先前住道济村,去年搬到了大马弄,又说家中有个瞎眼老娘。 阿苗和她的娘为何住在小公子的院子里? 乔容满腹狐疑放下饭菜,笑一笑说道:“侍奉太太的丫头阿苗说过,她家就住在大马弄,她娘也是双目失明,不知是不是一回事。” “那我问问阿苗去。”陈叔说着话向外。 小公子叫住他:“不必去问,想来是我娘觉得院子空着,找了人来看管,既住了人,我就不能搬过去了。” 陈叔说一声是,小公子想了想,又道:“崔妈妈住的院子可还空着?我住到那儿去吧,从后门去青云轩也方便。” 陈叔自去打听,小公子慢悠悠用饭,乔容说去见二姑娘,拿一只荷包出瑜园月洞门,往仁寿堂而来。 隔着院门一瞧,阿苗正站在廊下,轻手轻脚过去唤一声阿苗姐姐,阿苗哼一声没有理她,她笑笑,背在身后的手在阿苗面前一晃,阿苗亮了眼眸,不情不愿跟着她到了僻静处。 “答应过阿苗姐姐的,更好看的荷包。”她说着话,将荷包递在阿苗面前。 “天蓝色底子绣了山水,倒是别致。”阿苗接过去白她一眼,“你还答应过我什么?可记得吗?” “我还答应阿苗姐姐,在小公子面前为你美言,再带着你去见他。”乔容忙道,“我预备了一箩筐好话,刚开个头,小公子就不耐烦了,将我一通训斥,他说我不要什么通房,别说是庸脂俗粉,就是仙女下凡,我也不要,我此生一夫一妻足矣。” “就是说,只要妻不要妾?”阿苗有些失望。 乔容点头:“是啊,他这话说出来,我再不敢多说。不过呢,他既是这样的想法,阿苗姐姐还是另做打算。” “我不信,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阿苗不肯轻易放弃。 乔容又道:“小公子读书多,有些呆气,他的很多想法,咱们也弄不明白。” “那倒是,我娘也说读书人迂腐,总是冒着酸气。”阿苗哼了一声,“看来我娘说得没错。” “阿苗姐姐说过大娘眼睛不好,你不在家,谁来照顾她?大叔吗?”乔容关切问道。 “我爹早就死了,她自己照顾自己,她瞎是瞎,能摸索着烧火做饭。”阿苗说道。 看乔容一脸恻然,哼一声道:“你觉得我不孝是不是?去年五月到今年五月,我在家一年,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管手搭着手享受,可她不愿意,天天扯着嗓子骂我,不许我在家呆着,让我出去赚银子。我只好隔一阵子回去,收拾一下她看不到的地方,给她洗洗涮涮,走的时候挑满水缸,我也累。” “阿苗姐姐不容易,大娘更不容易,双目失明还得烧火做饭。”乔容感慨道,“等那天得空,我去阿苗姐姐家看望她去。 “不能去不能去。”阿苗连连摆手,“我跟我娘是给别人看院子,主人特意嘱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去。” “阿苗姐姐家的院子不是自己的?”乔容诧异问道。 “买不起也赁不起。”阿苗叹口气,“只能给人看院子了。” “是大户人家的别院吧?是不是很气派?”乔容笑问。 “道济村那家是大户人家,确实气派,有老板娘的脸面,我们才能住到后院里去。老板娘担心她离开后,那家主人会赶走我们,就帮着我和我娘换了一个去处。”阿苗说道,“我娘说这家有些奇怪,也就两进的院子,大户人家不会有这样的别院,若是小户人家,也不赁也不卖,让我们白住着,岂不是亏大发了?” “兴许是在外做官的,年老后还回来呢。”乔容笑道,“无论如何,这是阿苗姐姐和大娘的福气。” “没错,不住白不住。”阿苗得意笑道。 想问的都问过了,乔容又跟她东拉西扯几句,笑说道:“我得瞧瞧二姑娘去,回头再来。” “去吧去吧。”阿苗冲她做个鬼脸,“这下你的福气来了。” “哪来的福气?”乔容顿住脚步问道。 “杏花在屋里跟太太商量大事呢,要不我能这么闲?”阿苗笑道,“太太说了,杏花是她面前得力的人,不能跟着二姑娘嫁到常州,我呢,有瞎眼老娘绊着,你住亲戚家,反正是一个人,你去最好。”说着话压低声音道,“我娘说了,大户人家远嫁姑娘的陪嫁丫头,以后十有八/九都是姑爷的妾室。” 乔容心思急转间,陪笑说道:“就算二姑娘愿意,我这么黑这么难看,哪能入得了二姑爷的眼?若是阿苗姐姐做陪嫁丫头,二姑爷定能喜欢。” 阿苗愣了愣,乔容摆手道:“走了。” 进了青云轩,二姑娘正在写字,瞧见她进来搁下笔自嘲笑道:“听说你昨日没在,可听到我的好消息了?” “听说了。”乔容低声道,“小公子郁郁不乐,依奴婢看来,早定早了。” “是了,你跟我一样想法。”二姑娘手托了腮,“我可盼着呢。” “二姑娘如今不上学了?”乔容看着她手边的账本笑问。 “如今又学着看账本打理家事了,也不许我离开青云轩,叶先生上午教小坏蛋,下午过来教我。”二姑娘懒懒说道。 乔容看她百无聊赖,忙道:“昨日在巧手绣坊遇见采薇姑娘了,她说这一两日就过来看望二姑娘。” 二姑娘眼眸亮起:“总算还有人惦记着我。” 二人正说着话,杏花含笑走了进来,看一眼乔容,对二姑娘说道:“刚刚太太唤奴婢过去,商量谁来做二姑娘的陪嫁丫头……” “你做好了。”二姑娘嘲讽看着她,“你跟我娘说,我就喜欢你,脸上总带着笑,虚情假意的。” 杏花依然笑着:“奴婢也想陪着二姑娘,可太太离不了奴婢,奴婢也没有法子。” “滚,滚出去。”二姑娘不耐烦冲她摆手,“去告诉太太,我用不着陪嫁丫头,许家还能少了我的丫头不成?” “总得有个贴心知意的。”杏花脚下不动,又看一眼乔容。 乔容低眉顺眼,假装没看到,心中暗自琢磨,孙太太说一不二的,若是定了让我去,我该如何摆脱? 大马弄② “太太看中了谁?”二姑娘笑眯眯问道。 “二姑娘最喜欢四儿,太太疼爱二姑娘,自然是让四儿陪嫁。”杏花微笑说道。 “你们问四儿了吗?她可愿意?”二姑娘笑得更欢。 乔容忙道:“我得回去问问表姑父。” “这么好的事儿,还用问吗?”杏花诧异看着乔容,仿佛她是个傻子。 “去年常州一个大户大家买丫头,我本来想去,可表姑父说表姑母临终有遗言,让他像亲闺女一样照应着我,我表姑父说了,走那么远没法照应,必得在一处才行。”乔容恳切说道。 杏花哎吆一声笑道:“又不是亲姑父,说得对你多好似的,对你好能让你做丫头?” “那你呢?你又为何做丫头?难道是你爹娘不疼你?”二姑娘站起身,慢吞吞走到杏花面前,突然一咬牙,兜头就是一巴掌,杏花啊得叫了一声,没来得及捂脸,二姑娘胳膊抡圆,另一边脸上又是一下,杏花捂着脸哭了起来,嘴里嚷道,“好端端的,二姑娘为何打人?” “打你是因为你撒谎。”二姑娘呸了一声,“太太何时替我想过?她找个丫头给我陪嫁,一是图着排场,二是为了监视我,四儿又不是她的心腹,她怎么会想到四儿?分明是你撺掇的。” “我没有……”杏花捂着脸哭着辩解。 “没有?既然陪嫁是好事儿,你自己怎么不去?你说太太离不开你,你才侍奉她几天?她就离不开你了?”二姑娘睨着她,“你说,你是不是跟崔家的一样,惦记上我爹了?” “不是。”杏花急得忘了捂脸,跺着脚指天发誓,“奴婢若对大人心存妄想,就让奴婢被雷劈死……” “你也别发誓,这一套对我不管用。”二姑娘笑看着她红肿的脸,“要不,你到太太面前发誓去?” “二姑娘明鉴。”杏花一头跪倒下去,“奴婢只是因为家里穷,为着多得些赏赐,才讨好大人和太太,奴婢不想为二姑娘陪嫁,是因为家里已经在为奴婢说亲,奴婢对大人真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此话若是让太太听说,非得打死奴婢不可。” “行吧,我信你。”二姑娘摆摆手,“你跟太太说去,让阿苗陪嫁,怎么说都行,只是不能说是我授意的,这桩差事办好了,太太那儿听不到任何风声,若是没有办好……” 二姑娘顿住,冷眼看着她,杏花爬起来就往外跑,二姑娘一声嗤笑,撇嘴道:“跟我耍心眼儿,你还欠着点儿火候。” 乔容愣愣看着二姑娘,二姑娘歪头看着她笑:“怎么?没见过我撒泼?” “没见过,姑娘刚刚好生凶悍。”乔容笑着福身下去,“多谢姑娘替我解围。” “才不是替你。”二姑娘笑笑,“我还愿意带着你呢,你无亲无故的,不如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可唐棣让我带着阿苗,说阿苗对他有用,我还指望着他救我出樊笼,不敢不答应。” 乔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二姑娘又笑:“也是,你我之间说什么都行,最好别提他。” 乔容岔开话题,问二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绣品,她趁着这一个来月给赶出来,二姑娘也没跟她客气,笑问道:“一对枕头一对荷包一双绣鞋,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不多。”乔容笑道,“成双成对,两双绣鞋吧,再加一沓帕子。” “行吧,反正仲瑜那儿清闲无事。”二姑娘看着她,突然叹一口气,“跟你说实话,我是盼着八月十六,又怕八月十六,心里七上八下,你得了空过来瞧瞧我。” “那是自然,刚刚小公子说太太要改造园子,他嫌太闹,想搬到大马弄去,问奴婢跟着去大马弄?还是留下来侍奉二姑娘?奴婢说留下来,以后姑娘远走高飞了,奴婢就再也不能侍奉姑娘了。”乔容笑说道。 二姑娘低头掩饰着红了的眼圈,默然半晌方道:“你陪着仲瑜吧,他离不了你,昨日你没在,他跟丢了魂儿似的。” “小公子才不是离不了奴婢,他是因为二姑娘定了日子,心里不痛快。”乔容笑道,“不过呢,陈叔去了趟大马弄,回来说那院子里住了人,小公子去不成了,奴婢也不用取舍了。小公子又想着住到崔妈妈住过的院子里去,陈叔已经问韩管家去了。” “那院子一直空着呢,我爹交待了韩管家,不许赁出去。”二姑娘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刚刚杏花为什么那么害怕吗?因为有人撞见过她进了崔家的院子,我怀疑那院子是我爹留着跟她幽会用的,估计仲瑜是住不进去了。” 乔容啊了一声:“大人可真是……” “你爹心里只有我,他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女人,我有这样的能耐,有这样的福气,也有这样的自信……”二姑娘学着孙太太的口吻,嗤一声笑道,“我爹在西河直街跟多少小媳妇有染,可笑她这么多年一直自欺欺人。” “太太再美,如今已是年过四旬,跟年轻姑娘没法比,这大人啊,难免有些别的心思。可太太还蒙在鼓里,依然顺着他爱着他。不过太太你放心,奴婢会帮你看着他的,在西河直街的时候,好几次都是奴婢拦下来的……”乔容想着崔妈妈说过的话,斟酌说道,“若太太知道大人如此,会如何?” 二姑娘摇头叹息:“她得意于自己的魅力,相信我爹对她死心塌地,如果知道真相,只怕会气得发疯。她呀,只准自己偷偷喜欢乔财神,不准我爹拈花惹草。” 乔容忙忙再次岔开话题,问二姑娘都喜欢那种图案的绣样,二姑娘说了几种,乔容疑惑道,怎么没有鸳鸯戏水也没有并蒂莲花? 二姑娘笑道:“我又不是真的成亲,要哪些做什么?” “就算遮外人的眼,也得喜庆些。”乔容嗔怪着自作主张,“不能听姑娘的,还是奴婢为姑娘挑选吧。” “行,都交给你了。”二姑娘说着话,一扭头看到书桌上的账本,呀一声道,“时候不早了,叶先生交待的事还没做完,我得抓紧,要不午后又得挨骂受罚。” “那我走了,不打扰二姑娘用功了。”乔容笑着告辞。 进了通往弈楼的小道,走一截停下来,靠着墙整理思绪,孙太太让阿苗母女白住着大马弄的院子,是不是双方达成了某种交易?又或者说,阿苗母女被利用而不自知,依着孙太太的做派,倒是后者更有可能。 又想到孙正义,他为何要留着崔妈妈的院子?杏花为何要偷偷溜进去?先是崔妈妈如今是杏花,难道孙正义专吃窝边草? 孙太太对孙正义的行为是真的不知,还是假装不知?若是知道了,她果真会如二姑娘所说,失控发疯吗? 思来想去,因有了新的线索而欣喜之余,不免想起上次阿苗的出现和玉雪的无心之言,当时以为有了两条线索,会一通百通,结果是孙太太布下的陷阱,这一次呢? 这一次是小公子提出来搬去大马弄躲清静,大马弄不成,又提出去崔妈妈的院子,源头既在小公子,定与孙太太无关。 她笃定想着,疾步穿过小道,看一眼日头已近正午。 唐棣可会来吗?她急着跟他说今日的新发现。 又一想,两日两夜没有睡觉的人,睡一上午怎么能够?又有大迎枕给他抱着,这会儿一定睡得死沉死沉。 上楼进了书房,小公子正弯着腰,将箱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往外拿。 “不是要搬到崔妈妈的院子里吗?怎么又拿出来了?”她笑问道。 “去不成了。”小公子沮丧摇头,“只能留在这儿忍受吵闹。” “为何?那院子赁出去了?”乔容蹲下去帮忙。 “韩管家说我爹交待了,那所院子不许给任何人住,他留着有用。”小公子站起身整理着书架,“我问做什么用,韩管家说不知道。” “空着一所院子,得少赚许多银子呢。”乔容麻利忙碌着,很快将箱子腾空。 “估计我娘不知道……”小公子话未说完,陈叔跑了进来,急火火道,“不好了,就因为问了问崔家的院子,闯出祸来了。” “怎么呢?”小公子忙问道。 “太太原本不知道此事,听韩管家如此一说,问老爷留着那院子做什么,韩管家说有时候老爷夜里过去住,杏花也哭着承认,说是听从老爷吩咐,往里面拿过一些日常用具,还隔三差五打发人过去洒扫,太太勃然大怒,让人去衙门里请老爷即刻回来,仁寿堂的下人们都给吓坏了,说是只怕免不了一番吵闹,韩管家说让小公子过去劝劝。”陈叔急忙说道。 小公子说声瞧瞧去,扔下书就往外走。 乔容想了想,没说不让我跟着,我就跟着吧。 到了仁寿堂,下人们都静悄悄站在院门外,杏花瞧见小公子,忙过来说道:“大人刚到家,小公子进去劝劝吧。” 乔容跟着小公子疾步往里,杏花想要阻拦,犹豫了一下,她已理直气壮跟进去老远,也只好作罢。 上了台阶,孙太太的话声传了出来,她的声音有些发沉,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怒气:“上回你说烟斗和棋盒棋子都是她偷去的,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从未起过一丝一毫的疑心,可如今你悄悄留着崔家的院子,时不时过去住上一住,就算我不疑你,下人们难免议论,难道那院子里留着崔家的气息,你想她的时候,便过去回味一番不成?” 小公子顿住脚步,为难看向乔容。 乔容啊一声,陪着笑脸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想都没想就跟了进来,这就走,这就走……” 大马弄③ 小公子却一把抓住她手,涩然说道:“你在,挺好的。” 说着话看她一眼,又忙忙松开她手。 乔容浑然不觉,只知道自己正不想走,便安然呆着,凝神去听屋中的动静。 “崔家的是什么?是个叫花子,是咱们逃难路上捡来的一条狗,我怎么会对她有想法。”孙正义声音依然温和,不急不躁,听起来毫不心虚。 孙太太哼了一声:“崔家的长得不差,又比我年轻,你跟我在一起年头长了难免厌烦,觉得她新鲜也是有的。 “当年咱们走到一起的时候,我曾指天发誓,跟瑞兰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忘了?我可记着呢,记一辈子,有了你,我眼里再看不到别的女人。”孙正义甜言蜜语道。 “当年发誓归发誓,如今看我人老珠黄,你就变了。”孙太太声音哽咽。 “你哪里人老珠黄了?还跟小姑娘似的,同僚们都说我看着要比你大上好几岁,我还怕你嫌弃我呢。”孙正义两手抚上她肩。 “那你说,你为何要住到崔家的院子里去?”孙太太哭了起来,“你有家不回,非得去别的女人住过的院子里去住,还有意瞒着我,你让我心里怎么想?前日里刚拿出压箱底的宝贝去为你换取前程,心里滴着的血还没流干,你又在我心上扎了一刀,你这么狠心,你干脆掐死我算了……” 孙太太一行哭一行说,头抵在孙正义胸前,似挑衅又似撒娇,孙正义一把抱住了,柔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么些年了,你为这个家尽心谋划,将我捧上官位,我爹娘说了,你是孙家的功臣,孙家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都会感念你的好。” “列祖列宗感念我,你呢?”孙太太泪眼朦胧看着他,“这么些年了,我一直把你放在心尖上,孩子们都得靠后,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我孙正义命里的活菩萨,我是爱着怕着敬着,恨不得把我这条命给了你。”孙正义深情款款,“瑞兰,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跟你在一起。” “惯会哄人。”孙太太佯装推搡着他,却靠他更紧,“你说,那崔家的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衙门里繁忙,我常常夜半回来,吵得阖府不安,又总是扰你好梦,突然想起那所院子还空着,回来得太晚的时候,就到那里歇息会儿,天亮了再回来陪你用早饭,没想到你会多心。”孙正义无奈说道,“崔家的东西早搬空了,哪里还有什么味道气息,亏你想得出来。” 哧得一声,孙太太含泪笑了:“若是太晚,你睡衙门里不就行了?” “睡在衙门里,就不能陪着你用早饭了。”孙正义抚着她的鬓发,“这些日子又是我的事,又是玉黎的亲事,辛苦你了,今日就不回衙门去了,好好陪一陪你,省得你肝火旺盛,胡思乱想。” 孙太太白他一眼,手揪上他胡子,咬牙说一声冤家…… “应该是好了,可以走了。”小公子说着话一回头,哪里还有乔容的身影? 纳闷着出了院门,微皱着眉头对杏花道:“老爷太太只是闲谈,用不着大惊小怪,都进去侍奉吧。。” 杏花忙忙答应着,指派众人回院子里去,小公子且寻且走,往瑜园而来。 进了月洞门,一眼看到乔容在树荫里站着,忙过去笑说道:“一转眼就不见了你的人影,何时跑回来的?” “大人和太太夫妻间闺房私话,奴婢不好听去太多,看他们没什么事,就赶紧退了出来。”乔容含笑说道。 “不提了。”小公子拈一下手指,似乎有些替自己的爹娘难为情。 “老爷太太夫妻恩爱,小公子可放心了?”乔容笑问。 小公子点点头,默然往弈楼方向走去,乔容跟在他身后笑道:“奴婢想给二姑娘绣一些陪嫁用的东西,小公子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回屋去了。” 小公子欲言又止,摆手说声去吧。 乔容回到屋中,坐下来长长吁一口气,仔细回想着孙正义和孙太太说的每一句话,这一对夫妻究竟是恩爱还是虚伪,她且不管,她想着孙太太所说,拿出压箱底的宝贝,去为孙正义换取前程。 什么样的宝贝?又是什么样的前程? 她又想,孙正义担忧吵着孙太太,可以住到厢房里去,为何非要住到崔妈妈院子里?那个院子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孙太太是真的相信了他的借口?还是假装相信? 呆坐着出一会儿神,起身拿过绣样,一幅一幅仔细看着,给二姑娘挑选合适的图案。 除去午饭时略微小憩,一日都在忙碌,待到小公子差人来换,搁下手中绣绷向窗外看去,日头已经西坠。 甩几下酸麻的手腕站起身,咕咚咕咚喝几大口水,照着镜子补一些灰粉,匆匆来到屋门外,两眼触到天光,便觉刺疼难忍,闭了眼,两行眼泪涌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树后躲着的人影疾步冲过来,手攥住她手臂,轻声问道。 “没有哭。”她笑道,“绣了大半日的花,出屋门见到天光,眼睛有些酸疼。” “那就进屋说话。”他抬手为她抹去脸上的眼泪,“以后少绣些花,别坏了这么漂亮的眼睛……” “你放心,我挺注意的,今日是因为想多做一些,忘了停下来歇息。”她睁开眼,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笑问道,“睡得好吗?” 他不满道:“一个枕头就把我打发了,还敢问我睡得好不好?” “不好吗?”她嗅着他身上隐约的清香,是刚沐浴过的香气。 “睡得死沉。”他挠头道,“我也太好打发了,我恨我自己。” 乔容就笑,笑着冲他仰起脸:“快看看我,我去见小公子的话,用不用补粉?” “仲瑜读书倦怠,刚刚睡着,他没有找你。”他冲她挤一下眼睛,笑得有些顽皮。 “又诓骗我,真是的。”她白他一眼,牵着他手进了屋中。 刚要问喝水吗?被他一把抱在怀中揉了几揉,软着声音说道:“不许动,早起拿大迎枕糊弄我,这会儿换你替大迎枕了。” “三岁孩子吗?”她嗔怪着,“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话没说完,他的唇堵了上来,贴着她的轻轻一吮,皱眉嘶了一声,懊恼道:“都好好睡一觉了,怎么还是不好?” “这些日子就老实些吧。”乔容笑着推开他,“老实坐着听我说话。” 他往椅子上一坐,懒懒出溜下去靠着椅背,抱臂看着她:“说吧。” 她刚要开口,他突然身子前倾,伸手揽在她腰间往怀里一捞,摁她坐在自己大腿上,赌气般说道:“就不老实。” “知道你不老实。”她拍一下他手,索性靠住他,踏踏实实坐着,仔细说起大马弄的事,崔妈妈院子里的事,还有孙太太和孙正义的争执。 他听得挑了眉:“这一日竟有这么多发现?” “之前孙府刚搬进来,无波无澜的,如今二姑娘要出嫁,就有了这许多事情,这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乔容笑道。 “似乎有些道理。”他嗯了一声,“这些日子差人寻找载过金二太太的马车,一无所获,我有些心焦,只是没跟你说。既如此,我们到大马弄瞧瞧去,待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骑马带你去,你要不要跟我共乘一骑?” “要。”乔容脱口而出,又忙捂唇道,“刚回家一趟,不好再跟小公子告假。” “那就过几日再说。”他笑道,“先让人看着大马弄,阿苗的娘跑不了,再顺便跟街坊四邻打听些消息。” “听起来,阿苗的娘是在装糊涂,确实得看住了。”乔容沉吟道,“阿苗也得仔细审问。” 他点头道:“接着说。” “孙太太说为孙正义谋前程,是什么样的前程?”乔容问他。 “应该是杭城知府衙门里要有变动,明日就打发人探听去。”他说道。 “若能打听出那压箱底的宝贝是什么就好了。”乔容轻声叹息。 “你怀疑那宝贝是金二太太的?”他问道。 “没错,上回你说孙太太心思缜密,应该早就把所有的珠宝变卖成了现银,不会在手里留下任何凭证。我觉得十分有理,是自己低估了她,便将这个念头放下了。可是今日她那么容易就放过了孙正义,可见她也不是刀枪不入,她一样有普通女人的弱点,喜欢听甜言蜜语,喜欢被男人哄着,那么,她一定喜爱珠宝,这天底下又有几个女人不爱珠宝呢?尤其是我母亲拥有的珠宝十分罕见,不光是材料上乘,做工也是上乘。”乔容笃定说道,“我赌她舍不得变卖。” “既有此怀疑,便让人留意着。”他头一低,下巴抵上她肩头,在她耳边轻笑说道,“不过,有一样不用打听。” “哪一样?”她好奇不已。 “我知道孙正义为何要住崔妈妈的院子。”他得意笑道。 “为何?”她在他怀中转过身,急切问道。 “跟咱们关系不大,或者应该说,跟你复仇的关系不大。”他笑道。 “孙家的一切,都与我的复仇,关系重大。”她咬牙说道。 “我跟你打赌的时候,说过你若赢了,我就告诉你一桩秘密。”他一脸遗憾道,“可惜,你输了。” 她拳头砸在他肩上:“打赌的事过去了,究竟是什么秘密?快说。” “你去崔妈妈院子里的时候,可听到了什么?比如说其他的人,跟孙府不相干,却有不寻常之处的人。”他歪头看着她。 “有。”乔容扑闪着眼思索着,“隔壁院子里住着一位年轻女子,说是不知哪个男人背着太太纳她做了外室,那女子被关在院中,白日都不让出去,我跟崔妈妈喝酒的时候,那女子吵嚷不休,说是老爷好几日没来了,又说,那老爷家中的太太是个母老虎……可是,隔壁的外室女子和孙正义住崔妈妈院子有何关系?” “你再想想。”唐棣笑着提醒她,“那日在钟府,老夫人和孙太太在佛堂密谈,你和采薇怎么偷听到的?” “我们钻狗洞爬进了夹墙……”乔容眼眸一亮,“难道说……” “对,就是那么回事。”他看着她笑。 大马弄④ 过了几日,乔容告假回家。 绣珠刚服侍她洗漱过换了衣裳,唐棣来了。 “有三个消息告诉你。”他坐下说道。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乔容好奇看着他。 “是好是坏,但看你如何去想。”他接过绣珠奉上的茶,喝两口道,“头一个,崔知府罢职回籍。” “他罢职回籍,是不是意味着朝廷不会追查下去?”乔容有些失望。 看唐棣点头,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仔细一想呢,他断送了官途,就当是喜事吧。” “这个算喜事的话,那剩下的更是喜事了。”唐棣看着她笑。 “快说快说。”她欣喜催促。 “乔松视崔知府为仇人,他说如今崔知府倒了,自己也该回延溪去了。” “那可太好了,素华嫂子应该收到我的书信了,正在家中翘首以盼呢。”乔容笑了起来,“挑个黄道吉日,我们为松哥饯行。” 唐棣听她说我们,挑唇笑道: “第三个,找着了金二太太乘坐过的马车,车夫说金二太太在天竺寺山门外上车,到米市巷下车……” 乔容心中一急,打断他问道:“怎么不是大马弄,而是米市巷?” “米市巷紧挨着大马弄,也许是金二太太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在米市巷下了马车,步行到了大马弄,拿到的包袱。”唐棣猜测道。 “九月初一孙太太不在杭城,难道我娘是从阿苗娘的手里拿到的包袱?”乔容忖度着,“总觉得有些不对,我娘不可能如此信任阿苗娘。” “我派人去大马弄打听过了,阿苗和她娘是五月初七搬进去的。” “可我娘五月初六就将包袱托付了出去,是不是她交给孙太太后,孙太太又交给了阿苗娘?” “依孙太太的性情,不大可能再次转手,多一个人知道秘密,就多一分危险。” “可是……”乔容跺脚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别着急。”唐棣忙安抚道,“今夜里带你过去瞧瞧。” 一起晚饭后,乔容说要去看望乔松,绣珠忙说去吧,宝来点点头,嗯了一声,乔容看向巧珍,巧珍没说话。 二人出了院门,巧珍追了上来,紧绷着脸对唐棣说道:“唐公子,你可得好好得把我们姑娘给送回来。” “巧珍姐姐放心,我在她在,我不在她还在。”唐棣调皮说道。 巧珍被一声姐姐叫得红了脸,转身欲要回去,又扭头叮嘱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我以西安将军府的名誉起誓,绝不会忘。”唐棣郑重说道。 巧珍点点头,飞一般回去了。 “瞧你,巧珍不过叮嘱一句,你就赌咒发誓的。”乔容嗔怪道。 “巧珍这是答应了我们两个的事,我自然要郑重。”唐棣喜滋滋搂住她肩。 乔容靠着他抿了唇笑:“你怎么胡乱叫巧珍姐姐呢?瞧瞧把她给吓得。” “她那护犊子的模样,多像个大姨姐。”唐棣笑道。 乔容白他一眼:“谁是你大姨姐了,又瞎说。” “我胡乱叫人,该罚,罚我给你唱歌吧。”他扬唇一笑,搂着她边走边唱: 美丽的姑娘在岭国, 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 她后退一步价值百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 夏天她比月亮凉 遍身芳香赛花朵。 蜜蜂成群绕身旁, 人间美女虽无数, 只有她才配大王…… 他的声音低而醇厚,歌曲的曲调悠扬缓慢,乔容的脚步慢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思绪随着他的歌声飘得很远很远。 他唱完最后一句,又改口道:“人间美女虽无数,只有她才配上我。” 乔容就笑,笑着问他:“这是什么歌?” “我在西安的时候,在街头偶遇一位流浪艺人唱这首歌,我就问他歌名是什么,他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大王,这位美丽的姑娘是大王的妻子,可惜他只会唱几段,整个故事也知之甚少。”唐棣笑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着,甚至想去追寻整个故事的全貌。” “勾得我也好奇。”乔容笑着跟他说起山鬼与郁王的故事,唐棣摇头,“若是现在的乔松,只怕不会为妻子另外编造结局。” 不觉到了叶全家,乔容径直进了西厢房,乔松正坐在窗下看书,恍惚间,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大哥哥。 她压抑住心头翻腾的情绪,叫了一声松哥。 乔松手一颤,忙扔下书捂了脸,另一手摸索着取过帽子戴上,方起身回头,冲她点点头,比手道:“四妹妹请坐。” 乔容坐下来笑道:“听唐棣说,松哥打算回延溪去了。” “明日一早就走。”他给她斟了茶,隔着青纱探究看着她,“这几日去过绣坊几次,总也不见你,你在忙些什么?” “我呀,不是给各家太太姑娘们送绣品,就是去瞧瞧三位姐姐,或者去天竺寺上香,听住持师太讲一讲佛法,以求心中安宁。”乔容笑道。 “你跟我回延溪去吧。”乔松恳切说道,“虽然我不能让你像以前一样富贵,可我会竭尽全力照顾你,不让你像现在一样奔波忙碌。” “忙碌一些很好啊,若是闲着,只怕我会发疯。”乔容咬一下唇,“我是杭城人,生于斯长于斯,我更愿意呆在这里。” 看乔松涩然不语,忙说道,“等素华嫂子生下我的大胖侄子,我一定要回去的。” 乔松更加涩然,乔容笑着问起山鬼的故事,乔松沉默。 “素华嫂子知道的结局是松哥编出来的吧?”乔容笑问。 “郁王铲除敌人后登上王位,他没有去接山鬼,因为他没有想好山鬼的身份,一年多后山鬼耐不住思念,月圆之夜偷偷溜进宫去看他,吓坏了美丽的王后和刚出生的王子,郁王恼怒不已,派巫师进山施巫术,将她灰飞烟灭。”乔松缓声说道。 “不可能,郁王就算不再爱她,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乔容听得白了脸。 “他没去找她,就是想放过她,可她找了来,他便容不下她了。”乔松话外有话道,“人的地位变了,感情自然会变,连自己都挡不住,她不该让他回宫,若是一直自由自在呆在山间,他就永远是喜欢她的那个郁王。” 乔容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自顾哀叹一番,兄妹二人又叙一会儿话,说好明日一早去码头送行,出来时唐棣已牵着马在院门外等候。 她迟疑着走到他身旁,左右瞧了瞧,忸怩说道:“要不,还是坐马车。” “太慢。”他不由分说,两手掐在她腰间往上一举,将她放在在马背上,纵身上去坐稳了,一手圈在她腰间,一手抖一下缰绳,马儿扬起四蹄飞奔而出。 “太快了。”她惊呼道。 “有我呢,怕什么。”他搂紧她腰,催马更快。 马蹄声碎,疾风过耳,仿佛飞起来一般,眨眼间大马弄已在眼前。 他抱她下马,在巷口一棵树上拴好马缰,牵着她手往里。 走不多时,在一户人家院门外停住脚步,上台阶轻轻一推,院门紧闭,他说声等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插入门缝轻轻一拨门闩,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闪身而进,从门缝里伸出手,将呆愣的乔容拉了进去。 “成做贼的了。”乔容小声说道。 他摇摇头,示意她别做声,拉着她手穿过前院,后院内西厢房亮着灯,唐棣过去捅一下窗户纸,眼睛贴在窟窿上往里看了一眼,侧身拉过乔容。 乔容往里一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在灯下纳鞋底,锥针插进去拔/出/来,然后响起麻绳穿过鞋底的声音,嗤拉嗤拉,然后又是一针。 她的动作熟练准确,乔容不由想起自己给唐棣做鞋时,数次锥在手上,扎心得疼。 她疑惑看向唐棣,唐棣指一指屋中,意思是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看她点头,过去推一下屋门,门没有关着,吱呀一声开了。 老婆子手中针线没停,带着些不耐烦道:“都这时候了,怎么回来了?” 说着话似乎觉得不对,声音大了些:“院门关着,你怎么进来的?” 没有人应声,她搁下鞋底,站起身摸索着走了过来,自言自语道:“起风了?” 唐棣默然观察着她,乔容一闪身,到桌旁看她纳的鞋底,轻声说道:“针脚均匀细密,好一手针线活。” 老婆子愣了愣,扭头朝着她的方向厉声说道:“你是谁?怎么深夜里闯进别人家中?” “听说这儿藏着宝贝,特地来瞧瞧。”唐棣笑道。 “你又是谁?”老婆子又转过头来。 唐棣手中匕首一转,刀尖向外冲她缓步走了过来,隔着面纱冷笑道:“把宝贝交出来。” “没有什么宝贝。”老婆子镇定站着,似乎真的看不见,“你们找错地方了。” “你的女儿阿苗对人说,这院子里藏着宝贝,你们就是看守宝贝的。”乔容轻笑道。 “她是个蠢货,打小就喜欢吹牛。”老婆子撇嘴道,“这不是我们的院子,我们是给人看房子的。” 唐棣刀尖往前推了推,冷声道:“快说,宝贝在哪儿?不说的话,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说着话刀尖猛然向前,乔容一惊,那老婆子已经闪身躲开。 “果真是装瞎。”唐棣笑着看向乔容。 “装瞎才有人可怜我,才能带着女儿活下去,装瞎招你们了还是惹你们了,你们这一对雌雄大盗也真够笨的,杭城里那么多大户人家,你们不去偷,怎么抢到我家里来了?好好好,你们随便去搜随便去拿,别说是什么宝贝,能卖银子的东西都没有。”老婆子气咻咻跳脚道。 “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谁家是大户人家。”唐棣笑笑。 “思鑫坊有个孙府,是一家暴发户,去她家偷好了。”老婆子咬牙切齿。 乔容疑惑皱了眉头,唐棣问道:“那么多人家,怎么偏偏说他家?你跟他们家有过节?”唐棣问道。 “他家欺负我女儿,让我女儿做两个多月烧火丫头,好不容易到了太太房里,又逼着我女儿到常州陪嫁。”老婆子呸了一声。 唐棣默然思量着,乔容已疾步走到老婆子面前。 拿出两个大银锭在她面前一晃,老婆子眼中迸出金光,伸出手道:“你们要买我女儿?她能值这么多?” “我们不要你女儿,我们要你几句话。”唐棣说道。 “有什么话,你尽管问。”老婆子紧盯着那银锭,生怕跑了似的。 大马弄⑤ 乔容自顾坐了,指指对面椅子对老婆子道:“坐下说话。” 老婆子两眼依然盯着那银锭,犹疑着不肯坐下。 乔容将其中一锭银子递在她手中:“坐吧。” 老婆子这才痛快坐下。 唐棣不动声色站到乔容身后,将手中匕首收了回去。 老婆子神色一松,对乔容道:“有什么话,你问就是。” “你夫家姓什么?” “姓陈。” “几个孩子?” “就阿苗一个。” “为何装瞎?” “阿苗他爹死后,我哭得生了眼病,周围的人可怜我们母女,常有接济,后来眼病慢慢好了,我怕没了好处,就装着没好。” “阿苗知道你是装的吗” “怎么能让她知道?她知道了,就会指望我出去干活赚银子,她好在家躲懒,嘴上又没个把门,到处乱说,不白装了?” “你一直住这儿吗?” “原先住道济村,也是给人家看房子,阿苗给茶楼的老板娘做丫头,去年五月里,李老板夫妇要搬走,为我们重新找了这个住处。” “五月初几呢?” “五月初七。” “这所院子的主人是谁?” “不知道,自从住进来后,没见主人来过,跟隔壁的阿婆打听过,说这院子原是一位姓柳的翰林老爷的,前年冬天,柳老爷去世了,家里没个一儿半女,也没个着近的亲戚,有两位中年人来操持的葬礼,葬礼办得很体面,都以为那两个人是柳老爷的远房亲戚,下葬后那他们一把锁锁了院子,他们跟邻舍说,是替他家公子来的,以后这院子是他家公子的了,问那公子姓什么,他们不肯说,打那以后,院子一直锁着,直到我和阿苗搬进来。” “你搬进来后,可有人来过?” “没有没有。”老婆子摇着双手,“搬进来之前,老板娘就嘱咐了,不许任何人进来,我白日都关着院门提防,没有人来过。” 乔容捏一下手,思忖该怎么问下去,唐棣接着问道:“可听到过什么动静?尤其是夜里。” “你们怎么知道这院子闹鬼?”老婆子身子一缩,悚惧看着他们。 “怎么闹鬼了?”乔容忙问。 “刚搬进来的时候静悄悄的,他们也机灵,观察我们呢,没过几天,一看我们就母女两个,阴气盛阳气弱,就弄出了动静,先是在前院闹,扑通扑通嘁哩喀嚓的,后来就闹到了后院,阿苗睡得跟猪一样,我老太婆睡得浅,总是被闹醒,他们就在床底下,声音发闷,咚咚咚怦怦怦的,有时候还隐隐约约说话,一直闹到七月头上,眼看就是七月十五极阴之日,到时候他们还不得蹦出来把我们母女给吃了?我就让阿苗去洞霄宫求了几道符回来,别说,还真灵验,贴了不到三日,静悄悄得再没了动静。”老婆子说着话,指一指门上贴着的符纸,“还在那儿呢,我没敢摘下来。” “眼看又是七月十五,你这符纸也该换了。”乔容将另一锭银子递在她手边,仰脸看一眼唐棣。 “走吧。”唐棣说道。 二人起身就走,老婆子在后说道:“求二位大侠,我装瞎的事,别说出去。” “不会,不能断了你的生路。”唐棣说道,“就当我们没来过。” “二位大侠是明白人,你们会发财的。”老婆子喜悦说道。 二人出了院门,乔容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唐棣道:“雌雄大盗,二位大侠……” 唐棣也笑:“觉得有趣?” “太有趣了。”她笑道,“你那一刀,我以为要刺到她,没想到她那么敏捷,我当时险些笑出来。” “她不经诈,到底不是老江湖.”唐棣一笑,好奇问道,“你怎么想到用两个银锭去收买她?区区四十两,竟能让她知无不言。” “唐少将军不知民间疾苦,区区四十两,够他们母女吃个三五年了。”乔容靠进他怀中叹一口气,“在延溪的时候,有一回想收买马婆子替我传信,一对二两的银锞子,就能让她两眼放光,当时我也很惊讶。” “就是说,这四十两对她们来说,是一笔横财,难怪她愿意卖女儿。”唐棣笑着摇头。 手牵手到了巷口,他抱她上马,回程信马由缰走得很慢,她的笑容渐渐凝结,叹气说道:“有趣归有趣,来这一趟,更加扑朔迷离……” “你怎么想的,说来听听。”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她沉默片刻,斟酌着道:“我原先揣测,是太太给我母亲出主意,让她将斗篷送到这儿,由阿苗母女看管,中途孙太太将东西掉了包,我母亲九月初一过来拿走走。经过这些日子的查探,阿苗母女并不知情,我又以为,是我母亲听了孙太太的话,将东西藏在这院子里,藏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九月初一的时候,她悄悄过来拿走,可是也不对,阿苗娘说没人来过,我母亲没有你那样的能耐,将门闩拔开,神不知鬼不觉进那院门。” “自从知道这院子是仲瑜的,我们就认定东西藏在这院子里,今夜里听了阿苗娘的话,看来她们母女被孙太太利用而不自知,那么,这院子也可能只是为孙太太所用,并非藏东西的场所。”唐棣缓声说道。 “我不明白。”乔容疑惑道,“这院子一直锁着,不是更好为她所用?” “锁着的院子若是突然闹出动静,或者被瞧见有人进出,是不是会招人怀疑?”唐棣问道。 “是了,院子里住着人,有些动静或者偶尔有人进出,便也不奇怪。”乔容眼眸亮起,“如此说来,她是要在这院子里做什么文章。” “所以,阿苗母女住进来后,前院渐渐有了动静,然后到了后院。” “那动静并非在床底下,而是在地底下。” “有人下挖地道。” “这地道通往哪儿?” “估计这地道用完之后填埋上了,不过刚过一年,定会留下痕迹。” “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就到七月十五了,老婆婆家又该闹鬼了。” “你是说,派人夜半过来,在前院找到地道口的所在人,然后挖通,挖到地道的尽头,就知道地道通往那儿,对吗?” “地道的尽头,就是金二太太藏斗篷的地方。” “也许孙太太在这一点上没有撒谎,我母亲对她并没有那么信任,她将斗篷交给了旁人。” “而孙太太自从四月初四之后,一直在盯着金二太太,五月初六金二太太将斗篷交出去后,她便得到了消息。” “五月初六我会延溪而去,我母亲又将斗篷交在信任的人手上,两桩心事一了,她去了灵隐寺拜佛,然后去法云茶楼喝茶吃斋。” “孙太太究竟是金二太太请去的,还是不请自来,无法确定。” “我母亲见到她究竟说了什么,一样无法确定。” 乔容说到此处,脸贴进他怀中,轻声说道:“我们两个,完全想到一处去了。” “这叫做默契。”他轻笑着,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又收紧,“你我之间独有的默契。” 她嗯了一声,抬眸看向天空,月华皎洁,清辉洒在肩头,马背轻轻起伏,让她想起回延溪的时候,夜里宿在船上,微风漾起波涛,船轻轻摇晃,若母亲摇动着她的摇篮,每当这时候,她就会睡得很香很香。 她两手圈住他腰微闭了眼眸,唤一声唐棣,喃喃说道:“我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我知道自己还不能松劲,可是我觉得很累,很困……” “睡吧。”他低头亲亲她头发,“我再慢些。” 似乎躺在自己的床上,平稳舒适踏实,感觉不到丝毫颠簸,她睡得很香很沉。 马儿缓慢过了思鑫坊,刚拐进斜街,唐棣听到身后吱呀一声响,头一家的院门开了,然后又是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一把捏住乔容的脸,看她动也不动,手下用力,她透着眼睛不满叫一声娘,他的唇贴上她耳朵,说道:“快醒醒,醒了捉奸去。” 她噔一下醒了过来,茫然看着他。 他跳下马将她抱了下来,牵着她手疾步到了崔妈妈的院门前,和在大马弄一样如法炮制,带着她进了院门,到隔墙边扒开草丛愣了一下:“狗洞堵上了。” “孙正义怕孙太太怀疑她,就给堵上了,估计以后也不再来这儿睡了。”乔容小声道。 突听隔壁一声女子娇声道,“老爷,今夜里月儿分外明亮,不如在月下摆酒吧。” “好啊,都听你的。”就听一个男人笑道,“不过,你可不能喝。” “奴家不喝,奴家以茶代酒陪着老爷。”女子笑道。 唐棣抽出靴筒中的匕首,在墙上用力划几下,抽出一块砖,指着方形的洞口看向乔容。 乔容透过洞口看过去去,不远处的亭子里一男一女坐在竹席之上,男人搂着那女子,一边喝酒一边上下其手,女子娇声细语欲拒还迎。 男人是孙正义,而那女子,乔容仔细看向她的脸,突然惊讶得手捂了唇,看向唐棣轻声说道:“那是灵芝。” “灵芝是谁?”他挑眉问道。 ※※※※※※※※※※※※※※※※※※※※ 抱歉,更晚了,今天回来晚了~ 大马弄⑥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宝来巧珍绣珠都没睡,看到她进来齐齐松一口气,乔容也不揭破,说道:“巧珍为我沐浴,宝来和绣珠回屋睡觉去。” “巧珍姐姐事情多,我来吧。”绣珠忙道。 “我和巧珍有要事商量。”乔容笑道。 侍奉她沐浴的时候,巧珍忐忑道:“姑娘要和唐公子成亲吗?” 乔容哧一声笑了:“想得太远了,我是想问你,以前咱们府上,有没有我母亲十分信任的人,把命交给他也放心的那种人。” “那不就是老爷吗?”巧珍扑闪着眼。 “我是说府里的下人,除了你之外。” “在我之前侍奉太太的那个戚妈妈……” “戚妈妈病故了,不说死了的,活着的。” 巧珍仔细想着:“咱们府上下人众多,太太/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依然有偷奸耍滑的,太太偶尔也会无奈感慨,老爷就说,人形如此,不必大惊小怪,不好用的换了就是,太太又担心得罪小人,给府上带来祸患,有时候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经得多了,太太很少相信他人,有一回在钟府,太太与钟二太太闲谈,钟二太太讨教用人之法,太太就说,五分规矩三分怀疑两分小心,才能管好偌大的乔府,太太也对奴婢说过,只有在老爷和姑娘面前,才能全身心放松。” 常年抱着这样心态的母亲,又会相信谁呢? 躺下去的时候,乔容辗转了很久方才睡着。 次日一早,四人都是天不亮就起,宝来巧珍绣珠在厨房忙碌,乔容仔细收拾要带回去的礼品,大伯父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和几样滋补药品,素华嫂子是两套衣裳两对荷包一沓帕子几本书,乔柏和乔桐各一盒毛笔,胡二叔两包烟叶,胡妈妈一对珠钗,李伯夫妇几样杭城特产。 另有一套小婴儿的衣裳,衣帽鞋袜俱全。收拾妥当后,又打开衣箱拿出一对银镯子和一只银锁,抚着那银锁心想,若是我的金锁在就好了。 正想心思的时候,巧珍跑了进来:“姑娘,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二太太信任的人,有一个。” “慢慢说。”乔容忙道。 “有一位在遇园里洒扫的俞婆子,有一回太太的金钗掉了,本没指望找回,俞婆子拿着交了来,太太深感诧异,这样一只金钗可够她们一家吃几年的,太太揣度她怕金钗上有记号,不敢去变卖典当,索性/交回邀功,后来老爷掉过一个金锭,她又交了回来。 太太特意寻她来问话,她性情耿直,是位虔诚的居士,老头子去世了,家中只有她和一儿一女,儿子上学堂女儿操持家务,太太特意去她家中一趟,说是收拾的清爽整洁,更对她另眼相看,想提拔她到身边来,她不肯,说自己不擅跟人打交道,怕耽误太太的事,太太就让她看园子,自从她看管后,花瓣啊果子啊药材啊,园子里多出许多进项,她一枚铜钱不留,全部上交给太太,太太拿出一半,算作她的赏赐。”巧珍娓娓说道。 乔容蹙眉道:“这样的人,我该听说过才对。” “是姑娘小时候的事了,有一年下雪,俞婆子摔坏了腿,跟太太请辞,太太准了,吩咐福伯每月送月例银去,俞婆子活着一日,便送她一日,那是姑娘小时候的事了,奴婢五年前进府,没见过她,也没听过,有一回福伯进来对太太说道,俞婆子说了,如今儿子考中秀才,女儿嫁一位木匠,家中境况越来越好,请太太不要在送银子过去了,她改日过来给太太磕头,太太惊讶笑道,这些年越来越忙,许久没想起她了,你过去传我的话,她腿不好,不用来跟我磕头,月例银照长送,等他儿子考中举人有了俸禄,可就不送了。 福伯领命走后,太太跟我提了几句俞婆子的事,从那以后,再没听任何人提起过俞婆子,昨夜里姑娘问的时候,奴婢一时没想起来。”巧珍疑虑看着乔容,“奴婢也是揣测,不一定得准,俞婆子离开府里十年了,太太就算信任她,有什么事也不一定想得她来。” “我知道,我也只是问问,心里有个数。”乔容点头道。 饭菜刚上桌,唐棣陪着乔松走了进来,其乐融融用过早饭,唐棣骑马,乔容和乔松坐马车,往码头而来。 乔容将包袱递过去,笑说道:“里面是我送给家里人的一些礼品,都按人头分别包好了,烦请松哥转交。” “好,很好。”乔松讷讷的。 他好像很紧张,低头拘着,两手大力搓来搓去,可是近乡情怯吗? 乔容又笑道:“大哥哥见到素华嫂子,帮我跟她问好。” “一定,一定。”他依然低着头。 乔容叮嘱道:“还有,拜托大哥照顾好嫂子和大伯父。” 他终于抬起头来:“这是我应该做的,何用四妹妹拜托。” “是啊,倒是我糊涂了。”乔容松一口气。 “四妹妹放心,我不会中途跳江,也不会再逃避,我心里再难受,也会硬着头皮回到家中,站在素华面前,跟她一起去给我爹娘磕头。”他声音沙哑说道。 “我放心的。”这下轮到乔容语塞,她确实不放心,嘱咐唐棣找人看着他,若到了徽州又起变故,押也将他押回延溪去。 她相信,他心中纵使千疮百孔,见到素华嫂子的一刻,就会试着去放下。 “我看出来了,唐少将军和四妹妹两情相悦,但愿你们两个能终成眷属。”乔松郑重说道,“可是做为兄长,我还是要嘱咐四妹妹一句,如今你们两个再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父母的意愿更为重要,届时若是太多艰难波折,四妹妹切勿太过执着,免得伤人伤己。” “我记下了。”乔容轻声说道,“我父母亲的事,就由大哥哥告诉大伯父和素华嫂子吧。” “他们不知道吗?”乔松诧异道。 乔容张了张口,乔松声音艰涩:“他们不知道你的景况,以为你与二叔父二婶娘好好的在一起,是吗?” 乔容点了点头,乔松默然着,似被什么触动,若有所思。 马车缓慢停下,唐棣在外说一声到了,也不避嫌,掀开车帘扶乔容下车,看向乔松道:“乔大公子回到延溪好自为之,莫要再让四姑娘因为你伤心落泪。” “我会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再不会让四妹妹为我忧心。”乔松迎着他的视线,不卑不亢道,“唐少将军也是一样。” “那是自然。”唐棣轻松一笑,比手道,“请上船。” 乔松乘坐的船只渐行渐远,他一直站在船头回望,身形笔直而瘦削,乔容眼中浮起薄雾, 吸一下鼻子道:“去年大伯父离开杭城,应该也是这样的情形,他向着杭城望啊往,他舍不下自己的弟弟,却又惦记着我,他急火攻心,一头栽倒下去……” “他的儿子回去了,他会高兴的。”唐棣握住她手。 码头上人声鼎沸,乔容忙躲开了:“可松哥带回去的是父母亲的噩耗。” “乔大老爷为人通透,他应该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揭破而已。”唐棣说道。 乔容略略放下心绪,朝江面已远得看不见的船只挥了挥手,转身上了马车,唐棣随后跳上,将她搂在怀中道:“乔松回到你大伯父与大嫂子身边,这是好事一桩,别再伤心了。” 乔容靠着他点点头:“多亏了你。” 他嗯一声,大言不惭道:“你可以谢谢我。” 说着话侧脸过来,乔容仰头亲在他脸上,唇刷过他的脸,轻轻贴住他唇,唇齿相接,他低声道:“不疼了。” 她笑了起来,笑着问道:“福叔如今在哪儿?” “这个时候,提他做什么?扫兴。”他不悦道。 “快说。”乔容又亲一下。 “他成了惊弓之鸟,一直躲在城隍庙,崔知府倒台后,才回到家中,这几日该是忙着一家团聚,他在你父亲手下做事,家中十分殷实,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哼了一声。 “巧珍早起的时候说起一位姓俞的婆子,说是我娘十分信任她,也许我娘将斗篷交给了她,福叔知道她的住处,若是在大马弄附近,只怕十有八九是她。”乔容说道。 “怎么个信任法,你仔细说说。”唐棣挑眉道。 乔容转述巧珍说过的话,唐棣听了说道:“不用问乔福,免得他起了疑心惹来麻烦,打发人过去打听就是,姓愈的婆子,腿不好,儿子中了秀才,也有可能已经是举人,女儿嫁了一位木匠,这样一个人,很好打听。” “也是啊。”乔容搂住他脖子笑道,“就数你狡猾。” “这不是狡猾,这是智慧。”他得意笑着,低头看着她,“事情总算有了些眉目,小丫头可高兴吗?” “有一些高兴。”她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唇贴上他的,舌尖调皮伸出去试探,不防他的舌猛然伸出,与她的触碰在一起,她惊骇得骤然回缩,他却不容她逃避,手强硬托起她的脖颈,唇有力下压,近乎粗鲁得与她贴在一起,触碰到她的瞬间,却又变得小心翼翼。 温热柔软的触碰若醇酒一般令人迷醉,他的清香与她的幽香缠绕在一起,若春的柔和夏的灼烈秋的高爽冬的圣洁,他们试探着品尝着,或飘上云端高飞,或浮在水面低回,辨不清是醒着还是梦里,难舍难离,难分彼此。 喜讯 进了孙府就觉不同寻常,下人们来回穿梭,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韩管家奔走来去,大声喊着什么,走得近了,原来是吩咐仔细洒扫,一根渣滓都不能留下,又喊道:“打扫后先用净水泼过,再挂起彩色绸带与红灯笼,预备着迎接圣旨。” 乔容向人群里一望,阿香也在,忙过去小声问道:“府里又有什么喜事?” “天大的喜事,老爷要升知府了,圣旨马上就到。”阿香兴奋说道,“二姑娘佳期将近,老爷又获升迁,都说咱们府上是双喜临门呢。” 乔容一愣,崔知府倒了,孙正义要上去了? 不由想起孙太太所说,拿出压箱底的宝贝为孙正义换取前程,原来是这样大好的前程。 孙正义升任知府,孙太太就是与钟老夫人一般的四品诰命,想要向她寻仇,就更难了。 咬牙切齿低着头进了瑜园,耳边有人轻笑道:“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将手中油纸包递过去,小公子接在手中,看她蔫头耷脑的模样,忙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一脸喜悦看着小公子,语声轻快道:“刚进府就听到大人的喜讯,奴婢替小公子高兴呢。” 小公子哦了一声,脸上并无喜色,乔容掩下诧异,笑对他求你道:“小公子趁热吃,奴婢烹茶去。” 蹲在廊下点着茶炉,拿起扇子扇着火,心中的恼恨一阵阵翻滚,那个女人带着一家大小鸠占鹊巢,自己则隐藏面目在他们面前伏低做小,心中从未有过任何不快,因为她只有一个目的,查清真相,为母亲报仇。 可是那个狡诈阴险的女人要做四品诰命了,自己手中只有推测而无凭据,她恨自己,更恨那个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女人,她凭什么?老天瞎眼了吗? 她咬牙盯着壶底窜起的火苗,分明就是她干的,还查探什么?不如一把火烧为灰烬。 父母亲死后,我早已生无可恋,而她,死有余辜。 她颤颤伸出手,壶嘴白气喷涌,她浑然不觉。 “四儿……”是谁在大声喊着她,随后一把将她拉开。 她被拉得跌坐在地,茶壶打翻,滚烫的茶水泼溅在青砖地上,滋滋冒着白气,茶炉倾倒,猩红的木炭滚落在脚下,小公子蹲在她面前,两手抚着她肩关切看着她,声音温软问道:“可吓着了?” “我,不知怎么,突然失了神……”她茫然着,试图解释。 他眉头微皱:“人有喜怒哀乐,你在我面前可以不高兴,没必要因为府里有喜事,就装出一副笑脸。” 她讷讷不语,低着头暗骂自己,怎么就突然失了理智?就算孙正义和孙太太该死,小公子和二姑娘呢?还有这府里众多的下人们呢?他们也该死吗? 还有乔四姑娘你自己,你有宝来巧珍绣珠这些老朋友,有小公子二姑娘采薇这些新朋友,更重要的是,你有了他。 想着马车上与他一路纠缠,火热的,绵长的,无休止的,令人窒息的,那时候,她的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永远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可如今,不过是孙正义升任知府,竟然想到了死,想到和孙太太同归于尽。 我堂堂乔四姑娘,为何要跟一个坏女人同死?她不配。 她倔强而骄傲得想。 小公子将她的手摊开在掌心仔细察看,松一口气道:“还好,没伤着你。” “奴婢得把这儿收拾干净了。”她挣开他手,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许收拾。”他的声音突有些严厉,“回屋歇着去。” 她抬头看着他,这才察觉他额头上满是汗水。 她抽出帕子递了过去,他没接她的帕子,抿着唇冲她摆摆手,似乎有些不耐烦。 “那,奴婢回屋去了。”她一溜小跑进了西耳房,生怕天底下最斯文的小公子冲他发火,那样的他,一定很可怕。 小公子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就叹了口气,拧着眉头抬脚去踩那些半熄的炭火,咯吱咯吱,一块一块辗得粉碎。 “仲瑜练得什么功?是要练成铁脚板吗?”身后有人笑道。 他停下来回头看去,唐棣站在台阶下看着他笑,眼底却满含着紧张。 “不是说这两日忙碌,不来了吗?”他慢悠悠下了台阶。 “刚刚得知孙大人的喜讯,特来贺喜,礼品已经送到上房去了。”唐棣唇角噙着笑,两眼四处搜寻。 “才不配位必遭其累。”小公子摇头,“何喜之有?” “难得仲瑜你达观,可是尊父母不这么想,他们对这知府之位,势在必得。”唐棣笑着,心想那个丫头呢?跑哪儿去了?也不知她心境如何,定是又在悲观绝望。 “你听说什么了?”小公子问道。 “姚总督贪财,姚夫人嗜好名贵珠宝,你父母拿出家传的珍珠衫送到了总督府,姚总督大喜之下,一道保举奏折上去,吏部又有钟侍郎力荐,直隶总督眼下收敛自保,没有坚持往杭城安插自己人,于是,皇上下了圣旨。”唐棣说道。 “家传的珍珠衫?”小公子自语道。 唐棣点头:“坊间传言,那件珍珠衫价值十几万两。” “我们家不可能有那样的宝贝。”小公子哂笑。 “也有人说,那是乔财神府上金二太太的旧物。”唐棣看着他。 小公子一愣,脸色变得苍白,他比手道:“之远,水榭那儿说话。” 唐棣向后看了看,笑问道:“四儿呢?许久没喝到她煮的茶了。” “她今日有些神情恍惚,我让她回屋歇着去了,你别去扰她。”小公子皱眉道。 唐棣没再说话,跟着他到了水榭坐下。 “昨夜里我去青云轩探望二姐姐,她悄悄跟我说起一件事,她说这些日子正学着看账本,叶先生命她以我们家为例,汇算出入,她说这一算不要紧,我们家只有出项远大于进项,不知道银子打哪儿来的。”小公子低着头,“我不信,我说我娘一向精打细算善于经营,是不是二姐姐账目不精,给算错了,二姐姐拿出账本给我看……” 小公子沉默许久,两手揉着太阳穴,痛苦说道:“我二姐姐没有算错,我们家确实是入不敷出,我不敢去想我爹娘哪来那么多银子,如今,又有了这珍珠衫的传言……之远,你通晓世情,你帮我想想看,我爹是不是在乔财神的粥厂里,贪腐了许多银子?” “有可能,不好说。”唐棣试图点拨他,“你觉得这珍珠衫又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买来的。”小公子迷惑看着他,“还能是哪来的?” 唐棣无声叹息,小公子又道:“如此,更应该接济乔四姑娘,我跟我娘提过,二姐姐出嫁用的绣品,就让巧手绣坊来做,我娘只肯分出一些零碎物件给她们。我觉得愧对乔四姑娘,之远,你要对乔四姑娘好一些。” 唐棣嗯了一声,小公子看向他,突然问道:“之远,你是不是也喜欢四儿?” “何来一个也字?”唐棣挑眉看着他。 “刚刚四儿在廊下险些打翻茶炉,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突然发现我喜欢她。”小公子紧抿了唇。 唐棣拔腿就走,小公子在他身后说道:“她没伤着。” 唐棣这才停住脚步,小公子盯着他:“乔四姑娘和四儿,你究竟喜欢哪一个?” “一妻一妾?”唐棣古怪笑道。 “四儿做妾,太委屈她了。”小公子有些愤慨。 “可是,四儿她愿意。”唐棣抱臂看着小公子。 “她宁愿做你的妾,也不做我的妻吗?”小公子执拗看着他。 唐棣后退几步,不置信看着他:“你要娶四儿做妻子?你确定?” “我确定,我发觉自己的心意后,一颗一颗踩着木炭,就做了决定。”他笃定点头。 “既然如此,我以后不招惹四儿就是。”唐棣落荒而逃。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小公子凝视着水面,脸上一点一点的,染满了红云。 身后有人轻笑道:“小公子好雅兴。” 他一回头,二姑娘陪着采薇姗姗而来。 “采薇姑娘一向可好?”他收起满腹心思,斯文有礼招呼道。 “我挺好的,小公子也挺好的吧?”采薇含笑福身。 “你们两个别文绉绉的了。”二姑娘兴奋说道,“今日采薇来了,又赶上太太高兴,准我来园子里走走,你们两个该抚琴抚琴,该吹埙吹埙,为我助兴。” 小公子说一声好,二姑娘四顾瞧着:“怎么不见四儿?” 小公子刚说一个她字,就听太湖石后有人笑道:“我在这儿呢。” 随着话音,乔容含笑走出,笑着跟采薇施礼道:“说好一两日就来,怎么今日才来?” “正要来呢,我爹病了,回了趟德兴,昨日刚回来。”采薇过来拉着她手笑道。 “姬老爷的病,可好了吗?”乔容忙问。 “不过偶感风寒,已经大好了。”采薇笑着张望,“刚刚好像瞧见了唐公子,怎么不见了?” 乔容抿着唇笑,正在屋中苦闷的时候,他跑了进来,对她说道:“我不放心你,特意过来瞧瞧,小丫头你听好了,树大招风,爬的高跌得重,你不必为此烦闷。” 看她展颜笑了,过来捧住脸连亲几口,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以后我只与乔四姑娘亲近,对四儿要敬而远之,你可记住了,不许在仲瑜面前与我眉目传情。” 说完那句话,他说还有要事忙碌,疾步走了。 他那句话什么意思?又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 她追出来想问,他已跑得远了。 长安① 半上午是绣坊中最忙碌的时候,宝来在外面的柜上招呼,巧珍里外忙碌着拿绣品或者传话,一帘之隔的里屋内,绣珠穿着乔容的衣裳专注刺绣,隔着竹帘可隐约看到她坐在桌边椅子上的背影。 自从钟老夫人回到杭城,巧手绣坊名气越来越大,许多顾客慕名而来,就为着能看到乔四姑娘,绣珠不得不每日专职假冒之事。 临近正午的时候,待顾客走得干净,巧珍揉着肚子说声饿了,宝来笑道:“那就关门做饭。” 出来刚要上门板,一前一后来了两顶青布小轿,前面那顶旁边跟着两名丫鬟,后面那顶则前呼后拥,又是丫鬟又是婆子,仿佛是前面的在给后面的开路。 这样的气派,难道有大生意上门?宝来忙搁下门板,含笑迎过去准备招呼。 两顶小轿来到面前停下,一名丫鬟掀开前面的轿帘,扶下一位面皮白净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后面的小轿则安静停在那儿,轿帘纹丝不动,周围一大群人悄然站着,鸦雀无声。 那位妇人缓步来到宝来面前,含笑问道:“敢问这位小哥,这里可是巧手绣坊?” “正是巧手绣坊。”宝来热情笑道。 “乔四姑娘可在?”妇人又问。 “在,正在屋中刺绣。”宝来客气比手,“这位太太里面请。” 妇人嗯了一声,向后招招手,跟上来两名丫鬟两名婆子,簇拥着她进了绣坊。 宝来跟了进来,含笑等着客人问询。 两名婆子大略看着展示的绣品,挑选感兴趣的问东问西,那妇人则隔着竹帘看向屋中,看到绣珠的背影,冲两名丫鬟轻轻颔首,二人迅速过去一左一右打起竹帘,妇人疾步走进,来到绣珠面前,看着她微微一笑。 绣珠起身刚要招呼,那位妇人扬手掌掴下来,兜头就是几记大力的耳光。 随着噼里啪啦几声脆响,绣珠脑子里嗡嗡嗡乱作一团,眼前金星直冒,脸上烫得着了火一般,下意识抬手捂了脸,呆怔看着面前的妇人,张了张口想问你是谁,却没发出声音。 巧珍听到动静跑了出来,看到绣珠头发散乱口鼻冒血,骇然惊叫一声,大声喝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无故打人?” 宝来咬着牙拔脚往里闯,两个虎背熊腰的婆子笑嘻嘻往他面前一拦,他左冲右撞难以突围,急得大声喊道:“巧珍姐姐,关门,把门关上,别放她们走了。” 巧珍欲要关门,两个丫鬟拦在她面前,虎视眈眈看着她。 绣珠从呆怔中回过神,哇一声哭了出来,指着那妇人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打我?我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样打我。” 那妇人笑笑:“乔四姑娘确实受了委屈,不过呢,源头在你自己,凭你一个小小的绣娘,怎么能痴心妄想,缠着我们少将军不放?别说是如今了,就是搁在从前,乔财神富可敌国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一介商人之女,怎么能巴望着嫁入将军府?” 绣珠这才明白是替姑娘挨了打,当下脱口说道:“幸亏,幸亏是我……” 妇人愣了愣,随即又笑道:“传我们郡主的话,四姑娘若是从此本分,你就能好好的,你的绣坊也能好好的,若是纠缠不休,说句难听的话,你们这些人不过是蝼蚁……” 妇人说着话,恶狠狠看着她,用力拈动一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发出嘎巴一声响,绣珠激灵灵打个寒颤,宝来停止冲撞,巧珍落下泪来。 妇人高扬着手冲绣珠逼近一步,气势汹汹道:“刚刚的话,乔四姑娘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绣珠带着哭腔说道。 妇人满意嗯了一声,说一声走吧,带着两名婆子两名丫鬟扬长而出。 她来到停着的小轿面前,隔着轿帘低声说道:“启禀郡主,不过是寻常的清秀姿色,打几下就哭着说明白了,不用郡主出面。” “倒是高估她了。”轿子里的人说罢,再没了声息。 妇人冲轿夫一摆手,轿子稳稳抬起,悠悠出斜街而去。 绣坊内巧珍扶绣珠坐下,轻轻为她擦拭着口鼻处的血渍,宝来急得要去找郎中,绣珠摇头道:“不过是挨几下耳光,用不着郎中。” “什么叫不过是挨几下耳光,你又何曾挨过耳光?”巧珍又急又气,两眼冒火道,“我们虽是做丫头的,可在乔府的时候,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千金还要好,二太太总说,女孩儿都是花骨朵,得疼爱着呵护着,如今跟着姑娘,虽苦累些,可姑娘当我们亲人一般看待,何曾让我们受过这样的委屈?” 宝来额头青筋暴起,挥着拳头咬牙道:“刚刚不能与妇人女子动手,我要过去找唐棣,与他狠狠打一架,给绣珠出气。” 说着话就往外跑,巧珍喊一声等等:“你要去,就带着绣珠去,让唐公子瞧瞧,人被打成了什么样子。” 说着话要拉绣珠起来,绣珠却不肯动,吸一吸鼻子说道:“刚刚那女人一说出来头,我就想,幸亏是我替姑娘挨了打,若是姑娘在,若挨打的是姑娘,她生性高傲,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辱?” 巧珍和宝来愣住了。 “我觉得这顿打挨得值。”绣珠歪着嘴笑笑,“巧珍姐姐帮我梳梳头,宝来去跟姑娘和唐公子提个醒。” 巧珍说声不忙,忖度说道,“这长安郡主如此跋扈,姑娘只怕很难和唐公子成亲,即便勉强成亲,她以后得受多少气?惹来多少折磨羞辱?” “不行,我找唐棣去,他得跟我说清楚了,以后怎么保护四姑娘,若是他惹不起他娘,不能让四姑娘嫁给他。”宝来紧捏着拳头。 “就算唐公子厉害,能惹得起长安郡主,他有自己的差事要做,又不能日夜守着姑娘,那些恶婆婆不都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吗?”绣珠思量说道。 “是啊,这女子们一旦成了亲,就被圈在内宅,跟婆母在一起的时间,可比跟丈夫在一起的时候要多得多。丈夫再好,若婆母恶毒,就等着吃苦受罪吧。”巧珍慢慢镇静下来,感慨说道。 “那怎么办?”宝来搓一搓手,“要不,让唐棣留在杭城倒插门好了,我去跟他说,我们是四姑娘的娘家人,他不答应,四姑娘就不嫁。” 巧珍摇头道:“姑娘与唐公子的事,我本就不赞同,后来看他待姑娘分外情深,为了让姑娘高兴,我才勉强接受。我想着,堂堂一品将军与长安郡主,也许会不同于别的高门大户,会比他们开明一些,会更看重姑娘的品貌,而不是门第,没想到她们不由分说,闯进来就动手打人,打完了一通威逼恫吓,竟是连没见识的乡下妇人都不如。” “我一直期盼姑娘与唐公子好事能成,我也想过将军府门第太高,可又一想,依着唐公子的人品相貌,他的母亲定是高贵雍容知书识礼,至少也是跟咱们二太太比肩的人物,可没想到竟是这样,她的手下尚这样凶悍,本人该有多霸道,我想都不敢想……”绣珠说着话,已是一脸迟疑。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宝来急道,“还去不去找唐棣?” “去找。”巧珍一咬牙横下心,“找他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你们听了之后,我们再商量找到他后,跟他说些什么。” 三个人头碰着头,巧珍说,宝来与绣珠听,巧珍一席话说完,绣珠听得目瞪口呆,宝来惊跳而起,两手抱着头在屋中飞快转圈,嘴里结结巴巴颠三倒四: “这不可能……” “乔财神瞎了眼了……呸呸呸,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我就是那堆牛粪……” “这不行,我不能答应……” “可是他老人家的临终遗愿,不答应不行……我豁出去了……” …… “宝来,你别转了,转得我头晕眼花。”绣珠嚷道。 巧珍目光沉沉,“如今的情形,不是你答应不答应的事,是怎么去跟唐公子说的事,我不能自作主张,我们三个商量着来……张宝来……”她突然喝了一声,“你停下,停下来坐着说话。” 宝来重重坐了下来,压得椅子嘎得一声响,然后一切陷入寂静,再无声息。 谁也不觉得饿,谁也不提去做饭,午后没有摘门板,有顾客过来敲门,谁也不动,一直到黄昏的时候,宝来站起身道:“我想好了,你们两个慢慢想,我做饭去。” “我也想好了。”绣珠大声说道。 巧珍看着二人,喉间吞咽一下,下定决心道:“我先说……” “二对一吗?”绣珠打断她。 “事关姑娘的终身,我们三个的看法都一致才行。”巧珍目光里含着问询。 “巧珍姐姐说的有理。”绣珠说道。 宝来也点点头:“我赞成,巧珍姐姐接着说。” 巧珍没出声,三个人竟不约而同,齐齐屏住了呼吸。 相互紧张看了许久,巧珍轻咳一声打破了静谧。 …… 长安② 孙府因双喜临门,近日分外繁忙,乔容常被指派往各处帮忙,起先小公子对韩管家不满,欲要拒绝,乔容拦住了,她正盼着孙家忙里出错,她好借机探寻罪证,能到各处去瞧瞧,岂不是送上门的好处? “府里上下都忙,就奴婢一人闲着,会招来嫉恨。”她笑对小公子道。 小公子无奈随她。 这一日忙完回到瑜园,看时候尚早,想着七八日没有回家,也没见到唐棣,跟小公子笑说道:“奴婢想回家瞧瞧去。” “我能跟着去吗?”小公子搁下书,认真看着她。 “奴婢家中蓬门小户的,不敢让小公子贵足踏贱地。”乔容忙笑道。 “我想瞧瞧去,坐一会儿就回来。”他说着话,竟站了起来。 乔容忙道:“小公子也知道,奴婢是借住在亲戚家,真的是不便招待小公子。” 小公子这才作罢。 乔容挽了包袱向外,心中想着,小公子近来有些奇怪,她在的时候不怎么理她,她不在就打发人去找,匆匆赶回去又总说没事。 那日采薇来园中游玩,小公子命小厨房准备了丰富的饭菜,宴罢二人琴埙合奏近乎忘我,二姑娘看他们眼神频繁交汇,悄悄跟她说:“这两个人是看对眼了。” 因有前车之鉴,她没敢下定论,直到采薇临行前,特意与小公子躲在僻静处说话,二人说了很久,多半是采薇在说,小公子安静倾听,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采薇走后,小公子呆坐着若有所思,还将茶盏打翻在书上,将一本书淋得湿透,心疼得连声骂自己蠢笨。 乔容这才敢确定小公子的心意,回头跟二姑娘提起的时候,二姑娘压低声音对她说:“采薇前几日回德兴,并非因为她的父亲病了,而是家里要给她说亲,她一听就急了,慌忙回到杭城来找仲瑜。” 原来如此,乔容恍然大悟。 笑着出了孙府偏门,路过叶全家门口的时候,一人闪身而出,拽着她手就往里走。 “特意在这儿等我呢?”她笑着问道。 “我有眼线,你一挽着包袱出瑜园,我就得到消息了。”他牵着她手进了东厢房,绕到纱屏后两手握住她肩,定定看着她轻声叹息,“想死我了。” 说着话猛然倾身而来,唇含住她唇柔软绵长得吸吮,良久松开她哑声问道:“想我了没有?” 她刚要回答,张口的一瞬间,他再度侵袭而来,灼烫而热切,她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扑闪着眼,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着,好像在说,想你了。 他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动作更加激烈,尽情肆意得辗轧掠夺,直到她快要窒息,唇舌缓缓松开她的,两手紧紧将她箍在怀中,低喘着说道:“快说,说你想我了。” “想你了。”她两手圈住他腰,酡红的脸颊埋在他怀中,轻喘着说道,“很想。” 他满足得笑了,笑着捧起她脸,亲吻上她的眉间重重一压,仿佛要戳下他的印记。 她抬手勾上他脖颈,含嗔笑问:“那日只说以后要对四儿敬而远之,也没说再不见四儿了呀,怎么好几日见不到你?” “怎么会不见?又怎么舍得不见?”他含笑说道。 她疑惑道:“那你为何要说那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就是说,以后当着仲瑜,要收敛一些。”他沉吟道。 “我一直收敛啊,是你不知收敛。”她踮起脚尖亲亲他唇,“这些日子忙什么去了?” “这几日大有收获。”他拉她在床边坐下,搂她靠在怀中,“孙太太所说压箱底的宝贝,是一件珍珠衫。” “我娘的珍珠衫?”她额角一跳。 “没错。”他点头道,“不出你所料,她到底经受不住珠宝的诱惑,留出一件压箱底的宝贝,更挡不住对官位的渴望,将那珍珠衫拿出来送给了姚总督的夫人,于是,孙正义得以升迁。” “这珍珠衫到了姚夫人手中,也不可能拿出来做罪证啊。”她蹙眉道。 “需要的时候,就能拿出来。”他自信满满。 “就是说,你这几日到江宁去了?”她问道。 “叶全带人去的江宁,我一直在杭城,围着大马弄忙碌。”他顿了一下,手抚摩着她的肩头,声音里含了安抚,“你提过的俞婆子……” 乔容看他脸上笑意消失,忙问道:“不是她?” 唐棣摇头:“俞婆子的儿子争气,中了秀才后又中了举人,前年金榜题名,去年春天被派到崇州做知县,俞婆子跟着儿子搬去了崇州居住。” “去年春天就离开杭城,自然不会是她。”乔容叹息着,突然又道,“不对啊,若有这样的喜事,我母亲早该知道,巧珍也该知道啊。” “乔福知而不报,俞婆子想要跟二太太道别的时候,乔福借口说二太太事忙,给推拒了,俞婆子到了崇州后,由他的儿子代笔来过书信,也被乔福拦下了。” “为什么呀?”乔容不解道。 “就为了多拿几年月例银,好据为己有。”唐棣唇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 “亏得我娘那样器重他……”乔容嗤笑道,“罢了罢了,若是以前,我又得大惊小怪,如今是见怪不怪了。” 唐棣看着她:“乔四姑娘越发长进了。” “多承唐少将军夸奖。”乔容拉长声音,娇嗔看着他笑。 他抿唇看着她:“不许那样笑……” “为何?”她歪头觑着他。“不好看吗?” “太好看了。 ”他皱着眉头,“不许对别的男人那样笑,对我嘛,怎么笑都可以。” 她冲着他龇牙咧嘴做个鬼脸:“这样也可以吗?” 他忍不住笑了,笑着亲亲她的眼,说一声累了,身子出溜下去枕在她腿上。 她两手环着他肩:“这么说,阿苗家又开始闹鬼了?” 他嗯一声笑了起来:“老婆子吓坏了,也顾不得装瞎,去洞霄宫求了厚厚一摞符纸,门窗上贴得满满的。” 乔容呀了一声:“这回符纸不灵验了,可如何是好?” “后背酸疼,给我捶捶。”唐棣翻个身趴下去,脸埋在她腿上闷声道,“老婆子歪招很多,符纸不灵,又去求了钟馗像,夜里一有动静,就跪在神像前念经,把这些年占过的便宜,使过的坏都说了一遍。” “都说什么了?”乔容为他不轻不重捶打着,好奇问道。 “鸡零狗碎,派去偷听的人听得脸都绿了,说这老婆子虽非大恶,却小坏到了极点。阿苗在茶楼的时候,每日不能空手回家,一撮茶叶也得捎带着,没有差事可做的那一年,就去邻舍家中偷鸡抽柴,都觉得她们母女可怜,竟没人怀疑过是她们干的,进了孙府在厨房当差的时候,每次回家都得捎带几样吃食,到了仁寿堂,就开始肖想着勾引仲瑜,如今说仲瑜那儿没了指望,就盼着陪嫁到常州爬姑爷的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没有。 “就是说,老婆子明知恶小而为之,她若有俞婆子一丁点儿的骨气,也不会将阿苗教成那幅模样……”乔容叹息着,听不到他应声,扳过脸一瞧,已经睡着了。 扯过薄被为他盖了,抽出发麻的腿刚要下床,他伸手将她拦腰抱住,一把拖进被子里,下巴抵着她头顶,前胸贴着她后背,腿缠住她腿,闭着眼含糊说道:“陪我。” “睡吧,我陪着你。”她抚摩着他搂在腰间的手,默然想着心思。 人心难测,乔福如是,阿苗的娘如是,世间又能有几个俞婆子? 母亲没有将斗篷交给金弈,也没有交给俞婆子,母亲这些年陪在父亲身旁,也许早就看透了人心世情,她不会冒然将身家性命托付在对某个人的信任上,那么,她会怎么做? 刚刚唐棣说这几日一直围着大马弄忙碌,他都做了些什么?可查探过周围的人?那里可有什么人是母亲会托付的? 想要问一问他,又忍住了,窝在他怀中心想,先让他睡足了再说。 他的呼吸声均匀绵长,显见是睡得熟了。 她隔着纱屏看出去,日影渐渐向西,透过窗户投射在纱屏上,金光流淌涌动,变幻出彩虹一样的色彩。 她看得入了迷,夕阳渐渐暗下去,天光昏暗下来,她被他的气息包围着,随他一起陷入混沌。 这一觉睡得很香很沉,她在睡梦中回到思鑫坊那座大宅,遇园中繁花灿烂,音楼幽静温馨,她躺在卧房中的床上,碧纱橱外父亲和母亲在低声说话,父亲说:“唐将军来信了,有意和我们结成儿女亲家,音儿你的意下如何?” “你可见过唐将军家的公子?”母亲笑问道。 父亲笑道:“见过,跟唐将军一样英气逼人,却不似唐将军粗鲁,比他多出一些文人的书卷气,是个文武双全的好孩子。” 母亲嗯了一声,又问:“性情又如何呢?” “性情有些桀骜,从小被打大的,用唐将军的话说,软硬不吃,很难管教。”父亲说道。 “那跟容儿是一样的脾气,到一处岂不是打不完的架?”母亲忧虑道。 父亲摇头:“那倒不一定,那孩子虽傲气,却很有见解,因为唐将军席间说起清风堂的事,对我前倨后恭,说了许多敬重景仰的话,又问我许多经商的事,说经商与打仗有许多相通之处。” “这样的孩子,若是认准了容儿,定会一门心思对她好。”母亲犹有疑虑,“可是将军府那样高的门第,不嫌我们是商人身份吗?” “唐将军是草莽出身,没什么门第之见。”父亲犹豫道,“将军夫人嘛……” “怎么呢?”母亲忙问。 “将军夫人是位郡主,封号长安郡主……” 母亲打断父亲的话,决然道:“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受婆母的气,这门亲事万万不可。” 这句话仿佛是母亲对父亲说的,又仿佛是对自己说的,乔容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身后唐棣犹在熟睡,纱屏外天色已经黑透。 长安③ 什么时辰了?她愣愣看着漆黑的夜色,想着母亲在梦中说的话,这门亲事万万不可。 梦境那样真实,究竟是自己曾经听到过?还是父母亲在给我托梦? 母亲一听到将军夫人是位郡主,没问她的为人,也没问她的性情,就断然说万万不可,为何? 她抚摩着他搂在腰间的手,在父亲眼里,他那么好,是啊,他这么的好。 外面突然响起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人端着灯走了进来,借着灯光能看出是叶全的身影,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沉声说道:“少将军出门去了,没在屋中。” “郡主下榻在南山客栈,待少将军回来,请他速去拜见郡主。”一个醇厚的女声说道。 郡主?乔容心中一惊,哪个郡主?哪来的郡主? 就听叶全说道:“请女史代问夫人安好。” 夫人?叶全称她夫人,那么,是唐棣的母亲长安郡主到杭城来了? 她翻个身用力推着他,看他纹丝不动,下手掐在手臂上,他依然未醒,待要再掐,他闭着眼笑道:“别再掐了,疼死了……” “醒了?”她吁一口气,“长安郡主来了,住在南山客栈。” “听见了。”他懒懒闭着眼睛,“明日再去拜见她老人家。” “今夜里不去?”乔容问道。 “不去。”他摇头,“今夜里要睡个好觉。” “那,你睡吧,我回家去了。”她忙忙下床。 他一把拉住了:“不许走,说好陪我的。” “我有些紧张……”她捂着胸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紧张……” “紧张什么?我母亲又不是三头六臂,”他笑看着她,“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明日我带你见她去。” “不去。”她忙抽出手,“没有媒人,没有下聘,没有冒然见面的道理。” “就是说,有媒人,又下了聘,就跟着我去?”他笑看着她。 她急得跺脚,死命抽着手:“先让我回家去。” “我送你。”他跳下床,牵着她手转出纱屏到了门外,叶全正候在廊下。 她想要抽出手,他紧紧攥着不让,停下脚步睨向叶全。 “少将军。”叶全叫了一声。 “知道了,南山客栈。”他摆摆手,“明日一早就去。” 说着话拉着她手径直向外。 时候已经不早,路上少见行人,二人走得很慢,他紧握一下她手,软着声音说道:“别紧张,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嗯了一声,他接着说道:“估计是陆晴萱回京告状,我母亲一气之下来了杭城,她出生贵胄,门第观念深重,对你会有偏见,不过她的性情简单耿直,没有那么多的城府与算计,只要多见你几次,知道你有多好,定会喜欢你,她爱憎分明,一旦喜欢一个人,你怎么样,她都喜欢。” “你这样一说,我更紧张了。”乔容靠他更近,窝在他掌心的手渗出细汗。 “她若是一味固执呢,我早已想好跟她谈判的筹码。”他掀唇笑道,“和陆晴萱成亲能做到的,跟你成亲一样可以做到,她不就满意了?” “怎么做到呢?”她问道,“陆晴萱身后有大学士府,大学士府和将军府一文一武互为支撑,可我什么都没有。” “你不用管,这回也不必见面,我明日就送她离开杭城。”他停下脚步笑看着她,“先来个拖字诀。” “拖字诀好。”她重重点头赞同,“等我报了仇,才可全力对付其他。” 说到对付,她吐了吐舌头:“我不是要对付将军夫人,我是说,其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用不着解释。”他揉揉她头发。 “你真的很好。”她看着他,想起自己的梦境,情不自禁抬手环住他肩,踮起脚尖吻上他唇。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看一眼四周,抱起她一转身,后背向外,将她密密挡在怀中。 她缓慢轻柔得吻他,她的唇舌香软湿滑,她的气息若盛放的栀子花,馥郁香甜,缠绵幽远,他沉醉其中,石化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她惊觉身处室外,生怕她会突然停下。 他的纵容仿佛鼓励,她醺然而醉,渐至忘我,只凭着本能与他纠缠不休。 梆梆梆的更鼓声由远而近,随即有更夫沙哑的喊声响在耳畔: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了…… 她悚然而惊,一把推开他,茫然看着空寂的街巷,然后啊得一声低叫,捂了脸跺脚道:“二更了,都二更了,得赶紧回去了……” 说着话拔脚就往前跑,唐棣忙一把拖住了,拿出帕子拭着她湿润欲滴的红唇,又为她理一理散乱的头发,两手捧着她脸仔细端详着,突然低下头,唇重重印上她的额头、眉心、鼻端、唇瓣,哑声说道:“小丫头,你是爷的了,只能是爷的。” 她嗯了一声,小声道:“还能是谁的呢?” 他一把搂她在怀中满足得叹息:“小丫头,跟我回去吧,别回绣坊了。” 听到绣坊二字,她再次惊醒,又一把推开他,急急说道:“再不回去,他们三个的目光就会像锥一般,将我刺得全身上下都是窟窿。” 他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有我呢,那三个不敢把你怎么样。” “赶紧走吧。”她拽着他手一溜小跑,穿过斜街拐进自家院门前。 唐棣叩响院门的门环,门一开,巧珍愣住了:“姑娘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她去我那儿坐了会儿,闲谈间忘了时辰。”唐棣陪笑说道。 乔容诧异看着他,他竟有给人陪笑脸的时候,倒真是稀罕。 “姑娘快回屋吧。”巧珍一侧身,朝着院中喊道,“绣珠,出来侍奉姑娘,宝来,唐公子来了。” 绣珠答应着出来扶着乔容进屋,她回头看向唐棣,他朝她摆摆手:“早些歇息。” 她嗯了一声,宝来风一般跑了出来,隔在她与他中间,一本正经说道:“之远,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跟你说。” “好啊,那边的酒馆还开着,我们喝酒去,边喝边说。”唐棣笑着,他的目光越过宝来看着乔容,又朝她摆了摆手。 宝来扭脸问巧珍,“巧珍姐姐的意思呢?” “行啊,那就去酒馆,边喝边说。”巧珍说道。 乔容有些奇怪:“巧珍也去吗?怎么了这是?” 绣珠笑道,“宝来与巧珍神神秘秘的,早就商量好了,不知道要跟唐公子说些什么。” 乔容哦了一声,踮起脚尖看向唐棣,他冲她笑笑:“赶紧回屋去,明日还得早起。” “你明日小心些。”她忍不住出声叮嘱。 “知道了,放心吧。”他笑着抿了唇,很受用的样子。 绣珠脚下加快,扶着她回了屋中,张罗着为她打水沐浴。 她在灯下一眼瞧见绣珠肿胀的脸,忙拉住她关切问道:“脸怎么了?” “早起下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摔个嘴啃泥。”绣珠咧一咧高起的嘴唇。 “疼不疼?”她蹙眉端详着,心疼着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 说着话打开床头的小木箱,拿出小公子给的那瓶子药膏,洗干净手仔细为绣珠涂抹在伤处,轻轻吹着说道:“这药膏是孙府的小公子给我的,散血化瘀很快,明日早起再抹一次就好了。” “凉凉的,很舒服。”绣珠闭着眼说道。 睡下的时候心想,也不知宝来和巧珍与他说些什么,这时候也不见回来。 又想到他明日一早还要去南山客栈,应该嘱咐宝来,让他少喝些酒。 她倒没怎么在意长安郡主,他说有法子应付,那就是有法子,他说拖字诀,那就先拖着,想都不要去想。 刚刚只顾着厮缠,竟忘了问他大马弄的事,她红着脸拽过被子蒙了头,想到自己在街巷中的大胆,羞臊良久方睡了过去。 绣珠的屋中依然亮着灯,她在地上不停转圈,她想着姑娘刚刚回头看向唐公子,迟迟不肯移步回屋,唐公子一直冲着姑娘笑,重复说着叮嘱的话,他们是那样的恋恋不舍。 她咬唇看向姑娘的卧房,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应该告诉姑娘,让姑娘自己拿主意? 犹疑间院门一响,她冲了出去,宝来与巧珍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他们走得很慢,宝来面无表情,僵硬迈着脚步回了屋中,大力关上了房门。 巧珍脸色灰败,瞧见她身子晃了一下,她忙过去一把扶住了。 扶着她进屋坐下,忙忙问道:“怎么样了?说了没有?” 巧珍没说话,拿过水壶倒一盏水仰脖子喝下,抖着唇说道:“我后悔了,后悔了……” 绣珠啊了一声,巧珍低了头,哭着说道:“进了小酒馆坐下,宝来几次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心下一横,一五一十将老爷的遗言告诉了唐公子,他愣住了,泥塑木雕一般坐着,他呆呆看着宝来,他的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成一条线,他的目光好像碎了似的,宝来含着泪叫了声之远,唐公子点点头,他站了起来,他说我知道了,我这就走,他走得很慢,他一直在发抖,他跨出门槛的时候,我听到了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 告别① 用早饭的时候,只见绣珠进进出出,乔容诧异问道:“怎么不见宝来和巧珍?” “昨夜里喝多了,这会儿还睡着呢。”绣珠说道。 她心中一急:“喝了多少?” “谁知道呢,又笑又唱得就回来了,还好没吵醒姑娘。”绣珠因为对姑娘说慌,心里十分愧疚。 可那两个人只知道哭,没法平静下来商量,她觉得,当初是三个人一起做的决定,若要告诉姑娘,也该三个人一起跟她说才对。 乔容略略用几口,嘱咐绣珠给他们煮些醒酒汤,匆匆往孙府而来。 路过叶全家院门外的时候,侧着头看过去,他呢?昨夜里可喝多了?这会儿出发了没有? 看过去就是一愣,一把大铜锁挂在门闩上,心中诧异道,怎么锁门了?就算别的人都跟着他去往南山客栈,于叔也该在呀。 满腹狐疑到了孙府,小公子正在水榭下枯坐,瞧见她起身迎了过来,语调略急促说道:“天不亮的时候,之远来过,他说要回京城去,让我帮着跟你告个别。” 消息突如其来,乔容心里乱作一团,张了张口,只问出两个字:“为何?” “他说他的母亲突然来了杭城,他要送母亲回京。”小公子眉头微皱,“他径直闯进了我的卧房,他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有些发闷发哑,有气无力的,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说没有,他的脸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乔容心中一缩,说好今日一早去南山客栈,怎么天不亮的时候又突然决定要陪着母亲回京?他顾得上跟小公子告别,为何不过去跟我说一声?难道此事与我有关?以致于他不能见我,抑或不想见到我? 她勉强压下千般念头万般怀疑,假作镇静问小公子道:“他可说了何时回来?” “他没说。”小公子摇头道。 “难道他不回来了?”她惊问道。 “也没说。”小公子又摇头。 她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呆愣看着小公子,再说不出一个字。 小公子叹一口气:“这些日子我都习惯了,他就会突然闯进来,或者指点我打拳,或者高谈阔论,或者吃吃喝喝,……有时候他连续几日不来,我很想他,想要过去看看他,又怕扰了他的正事,我觉得自己是个大闲人,还是他来找我的好……我应该经常去看看他的,如今他说走就走,我心里空落落的,很难受……” 他说着话,手背捂了唇,眼眸中泛起水汽,轻咳一声扭过脸去:“我长这么大,只有他一个朋友,你别笑话我。” 乔容摇摇头,举起手中包袱生硬说道:“奴婢先回屋搁下东西,再来侍奉小公子。” 小公子摆摆手,她疾步回了西耳房,咚得一下坐在床上发愣,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管不住思绪奔涌。 郡主出行定是前呼后拥,何用他亲自护送? 应该是京城里有什么事,他必须要回去。 会是什么事呢?什么事让他必须回去?又让他不肯见我? 难道是,她和陆晴萱定亲了? 她惊跳而起,撒腿就往外跑,经过水榭时,小公子喊了一声,她没有听到,一口气跑出孙府来到叶全的小院前,冲上石阶啪啪啪大力拍着门环,无人应声,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喊道:“唐棣,你开门,别说是定了亲,就算你跟她洞房了,你也得告诉我一声,你得让我知道,你别说走就走,你别吓我……” “别拍了,院门锁着呢,院子里没人,这小姑娘是不是傻?”有人在身后说道。 她惊得瞬间清醒,不敢回头去看,面对着那大铜锁站了一会儿,四顾无人,悄悄躲到角落里补一些粉,深吸一口气,没事人一般回了瑜园。 “叶将军的院子上了锁,难道都走了不成?他们走了,二姑娘的事谁管?”不等小公子问话,她急促而关切得问道。 “唐棣说,都交给叶将军了。”小公子忙道。 “就是说,叶将军还在?”她亮了眼眸。 小公子说是,她长长吁一口气,既然叶全还在,夜里过去问他就是,用不着百般猜疑,抖擞了精神笑道:“奴婢给小公子烹茶去。” 烹好一壶茶,去找韩管家分派活计,韩管家说:“今日有嫁妆送来,你心细,去帮着杏花清点物品吧。” 进了仁寿堂,就听到孙太太喜气洋洋的声音:“先不去府衙里住,怎么也得等到玉黎出嫁之后再说,要不这又嫁女又搬家的,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几位穿金戴银的太太正围着她谈笑,其中一位忙附和道:“是啊,回门之后搬家更为妥当。” 另一位太太笑道:“外面都议论呢,以往知府上任,等不及圣旨到,就合家搬到府衙里过瘾,今年新任知府大人倒是沉得住气。” “咱们夫人这叫有福之人不在忙。”又一位笑道。 一声夫人,叫得孙太太眉飞色舞,嘴上忙自谦道:“哎呀,还没有请封,不能这么叫。” “知府大人都上任了,姐姐已经是知府夫人了,怎么叫不得?”那位太太笑道。 几位太太便夫人夫人得叫起来,孙太太虽不出声答应,却是默许了。 乔容冷眼旁观,心中不住冷笑,别说你如今还不是夫人,就算成了夫人,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多久。 “敢问夫人,可给二姑娘准备好了压箱底的嫁妆,拿出来让咱们瞧瞧,也开开眼界。”一位太太笑道。 乔容竖起了耳朵,就听孙太太笑道:“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家家底薄,哪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可也不能让亲家看笑话,更不能委屈了自家姑娘,咬着牙打了一套赤金的头面,说是过两日送来。” “只有一套赤金的少了点。”那位太太提议道,“不如这样,咱们姐妹再凑一套翡翠的,送给二姑娘。” “那怎么行?”孙太太忙出声阻拦,“姐妹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大人一再告诫我说,他的前衙清正,我这后宅也得廉洁,我可不敢坏了他的官声。” “二姑娘出嫁,我们都是要有礼品相送的,这不是贿赂,这是礼数,这么多人一人一件,花不了什么钱,就这么说定了。”又一位太太说道。 孙太太为难说道:“钟老夫人要送一套珍珠的,再加上金的,翡翠的,岂不是过奢了吗?” “两亲家都贵为知府,区区三套头面,我还觉得少了呢。”另一位太太笑道。 太太们说得热闹,乔容却懒得再听,难道她就没有别的压箱底的宝贝? 突听有人大喊一声阿香,乔容看过去,三姑娘玉雪紧绷着脸站在廊下。 阿香忙搁下手中东西,答应着迎了过去,三姑娘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冲着阿香跑了过来。 阿香压低声音问道:“姑娘怎么没去澜院?” “听说二姐姐的嫁妆到了,我过来瞧瞧都有些什么。”三姑娘翻了个白眼。 “二姑娘的嫁妆样样精美贵气,奴婢都看花了眼呢。”阿香笑道。 “还有你没看到的呢,金的玉的翡翠的三套头面。我一进来,就听到这样的话。”三姑娘说着,手下用力,猛一下掐在阿香手臂上,阿香捂着嘴压抑得喊疼,眼中迸出泪花。 “她凭什么有三套?气死我了。”三姑娘下死劲又掐上去。 乔容走近几步,凑过去笑说道:“虽说是三套,可都是外来的,没有一件是太太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估计太太都给三姑娘留着呢。” 三姑娘哼了一声:“只要把珍珠衫和金锁给我留着,别的我都不稀罕。” 乔容心中咯噔一下,看来三姑娘还不知道珍珠衫被送出去了,那么,她所说的金锁,又是什么样的? 当下笑道:“一个金锁,怎么能比得上一整套赤金的头面?” “你懂个屁。”三姑娘松开阿香,指指她说道,“值钱的不是金锁,是上面镶嵌的五色宝石。” 乔容心思急转间,三姑娘切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一个丫头,能见过什么世面?” 说着话蹙眉对阿香道:“我看这儿一点儿也不忙,跟我到澜院去。” 不由分说搭了阿香手臂向外,阿香不敢多说,弓着腰小心作陪。 五色宝石?哪五色? 红宝石,蓝宝石,子母绿,紫水晶,黄琥珀,五颗硕大的宝石镶嵌在金锁上,摆放在四姑娘枕畔,光华四射,那是她满月时,父亲送给她的长命锁。 五色宝石中,子母绿最为稀罕,是父亲特意托人从南越购买而来,价值逾万两。 乔容心中冷笑连连,珍珠衫加金锁,再有大马弄的地道,罪证确凿,看你再如何狡辩。 傍晚的时候,她再度去了叶全家。 院门没有上锁,冷静得轻叩门环,叶全迎了出来,说一声请进,好像知道她要来似的。 她没有提起金锁的事,因为她不知道叶全对母亲的事知道多少,她只是问道:“听小公子说唐棣去了京城,是吗?” 叶全点头说是。 “已经动身了吗?”她连忙问道。 “一早赶到南山客栈就动身了,这会儿早该过了常州。”叶全拿过一封书信递给她,指一指唐棣的卧房道,“四姑娘到里面去看吧。” 乔容点点头进了屋中,桌上亮着灯烛,似乎是有人专门准备好,就为着等她进来看信。 迫不及待拆开来,轻抚着他遒劲不羁的字迹,忍不住笑了,心里哼一声道,知道给我留书信,算你有良心。 逐行逐字细看之下,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捧着书信的两手簌簌发抖,带得手中那张薄纸哗啦哗啦得轻响…… ※※※※※※※※※※※※※※※※※※※※ 感谢在2020-04-24 17:54:51~2020-04-25 17:2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告别② 他在信中称呼她为乔四姑娘,他的口吻一本正经,他说昨夜里回来后,得知母亲已经做主,为他和陆晴萱定亲,定亲后陆晴萱犹不放心,特意请她的祖母,一品大学士夫人进宫求太后赐婚,如此,这桩亲事已是无可转圜。 我不能只顾深情不顾父母,所以,我只能负你。 信很短,寥寥几句,已将一切说得清楚。 乔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昨夜里这时候,她窝在他怀中,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听着他均匀绵长的鼻息声,随着他一起进入梦乡,是不是自己还在那个梦里? 她搁下书信,死命掐上自己的手臂,剧烈的疼痛让她猛吸一口气,她抬手捂了胸口,眼眶涨得厉害,却流不出眼泪.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纱屏,烛光映照其上,光晕流转如梦如幻。 不过一个昼夜,亲密眷恋难舍难分,都已不再,只剩了这几句冰冷的话。 她拿起书信揉作一团,紧攥在手中冲了出去。 叶全,她大声喊道。 “我在这儿。”有人在耳边沉声应道。 原来,他一直站在屋门外。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她冲他扬一扬握着纸团的拳头。 “四姑娘,你冷静些。”叶全轻声说道。 她声音尖利说道:“我很冷静,我这就走,我走就是。” 刚要迈下台阶,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叶全,咄咄逼人问道:“我送他的玉佩呢?那是我的祖传之物,他得还给我。” “少将军没有吩咐过玉珮的事。”叶全为难看着她。 “没有吩咐玉珮的事?那他吩咐了什么事?”她冷笑着。 “少将军说,四姑娘为母寻仇的事,都交给我,让我听从四姑娘调遣。”叶全诚恳说道。 “用不着。”她忿然而决绝,“开始的时候就没指望过谁,是他硬要插进来,如今只当没有过这个人,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做。” 叶全说一声可是,她不耐烦道:“没有可是,叶将军管好二姑娘的事就好,我的事,不用你管。” 叶全搓着手,无奈而踌躇。 她疾步下了台阶绕过影壁,与一人迎面撞在一起。 “可撞疼了?”那人扶住她,声音温和而慈爱。 她鼻子一酸,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透过泪眼看过去,叶先生站在她面前,关切看着她。 她慌忙抹一下眼泪,强做镇静道:“撞疼了鼻子,鼻头有些发酸……” 叶先生拍拍她肩:“我准备给叶全做些好吃的,你留下来一起尝尝。” “不了。”她摇头道,“多谢先生美意。” “留下来吧。”叶先生一把攥住她手,她挣扎着,叶先生叹息道,“不留下也行,你告诉我,准备到哪儿去?” 她愣住了,是啊,到哪儿去呢? 不管是回绣坊还是回孙府?自己都做不到装作没事人一样。 她哪儿都不敢去。 她竟无处可去。 “今夜里就住这儿,住西厢房你大哥哥住过的屋子,我打发人跟小公子说一声,就说我借你一用,可好?”叶先生小心翼翼得试探。 看她咬着唇默不作声,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西厢房。 外面院门吱呀一响,随即听到马嘶声,然后是马蹄踏在石板街上的声音,嘚嘚嘚,清脆而杂乱,渐渐远去了。 “叶全说要出趟门,今夜里不回来了,这院子里就剩了你我二人。”叶先生笑着摁她坐下,“你先歇着,我去厨房做些好吃的,听说你爱吃徽州菜,做个一品锅,如何?” 她想说我吃不下,可叶先生如此热切,她勉强点了点头。 叶先生沏了热茶过来,自去厨房忙碌。 她呆愣枯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被漆黑包围着,仿佛又回到那一日,那一日疯狂寻找父母亲,终于寻到天竺寺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他们冰冷的尸体。 从那一刻起,她什么都没有了,她生不如死。 可是她不能去死,她要为母寻仇。 她强撑着下了山,她咬着牙办了绣坊,她进了孙府,她靠着自己,她坚韧而不屈。 可是,他出现了,霸道而强悍得喜欢着她呵护着她,她坚硬的心因他而柔软,她信赖着他依靠着他,毫无保留得去喜欢他。 如今,他走了,留下她一个人。 她再次失去所有。 怨他吗?你我真心喜欢一场,你是不是应该跟我好好道个别? 恨他吗?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她轻轻摇头,不怨他,也不恨他,她想他,疯狂得想他。 想着他的笑容,嘲讽的不羁的懒散的喜悦的…… 想着他的怀抱,小心的温暖的包容的有力的…… 想着他的吻,轻柔的缠绵的火热的醉人的…… 她泪流满面。 她轻轻摊开手中揉着的那张纸,一点一点抚平了,你写信的时候,可跟我看信的时候一样心痛? 那块玉珮我不再要回了,你留着吧,留着当你的护身符。 轻抚上颈间的玉珮,合起来是圆的,如今,缺了半边,跟我的心一样。 心中一颤一颤的,渐渐起了怨气,既是决别,这信中为何只有几句话?就不能多写几句?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怨着又起了恨意,为何只留下一封信?为何不见我最后一面? 想到他说过,他对那陆晴萱是有些喜欢的,如今刚成未婚夫妻,你就在试着忘了我是不是?以后成了亲圆了房再有了儿女,就要彻底忘了我,当我没存在过是不是? 她恨得咬牙切齿,全身冰凉着抖成一团。 冷到极致,又想起他明朗的笑脸温暖的怀抱灼烫的亲吻,她又想他了,疯狂得想他。 她在思念与怨恨中沉浮,若在惊涛骇浪中逆行的小舟,一会儿被巨浪掀翻,一会儿奋力浮出水面,数番反复,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趴倒在榻上,心中的悲凉绝望滋长蔓延,直到将她淹没。 窗外响起脚步声,廊下灯光亮起,她咬牙爬了起来,用力抹了抹脸,叶先生推门走进,去到脸盆架旁,将一壶热水倒入铜盆,微笑说道:“一品锅马上就好,净手洗脸后咱们开饭。” 说着话也不看她,提着倒空的水壶走了出去。 她挪步到桌旁,茶水依然温热着,喝两盏后觉得有了些力气,又到脸盆架旁拧帕子洗了脸,拆开发辫手指为梳理了理头发,简单扎一个发辫,找到火石点亮灯烛,弯腰看着条案上的铜镜拍一拍脸,深吸一口气提了提唇角,又垮了下来。 有饭菜的香气飘了进来,她忙忙过去打开门,接过叶先生手中的一品锅,端到桌上。 叶先生又去一趟厨房,拿了两双碗筷和一钵饭过来,笑说道:“一饭一汤,就做了这两样,简单吃些。” “一品锅有肉有菜有汤,已经足够丰盛,有劳先生了。”乔容接过来客气致谢。 相对坐下,叶先生方正眼看她,她安静坐在灯下,松松挽一个发辫,素着一张秀美的脸,叶先生愣了愣,微笑说道:“竟变了个人,原来这样好看。” “先生知道我的事了吧?”乔容轻声问道。 “知道一些。”叶先生拿起筷子,“不说那些,吃饭,吃饱了好好睡一觉,你会舒服一些。” 她拿起筷子又放下,叶先生看着她:“吃不下去?” “先生,我没出息……”她自嘲得苦笑。 “肯定是要难受的,怎么会不难受?”叶先生叹一口气,“不过你已经很累了,吃些东西会舒服些。” 她终于动了筷子,她吃得很慢,热热的饭菜下肚,冰凉的手脚渐渐回暖,果真如叶先生所说,舒服了一些。 她犹豫着,终于期冀问道:“叶先生今夜特意来照顾我,是不是受他所托?” “是叶全让我来的。”叶先生看到她脸上的失望,忙说道:“叶全定是听命于少将军。” 已经如此了,我为何还要有希冀? 她心里冷笑着嘲讽自己,低着头大口大口得吃饭,我不能因为你虐待自己,我要吃得饱饱的,我要让你知道,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不,我会活得更好。 可是,我活得好与不好,他还会在意吗? 她的筷子又动得慢了,叶先生盛好一碗汤,悄无声息推在她手边,她顺手端了起来,两手捧着大口大口喝下去,温热流入四肢百骸,精神为之一振。 乔四姑娘啊乔四姑娘,大仇未报,你竟然在这儿唧唧歪歪为情伤怀。 我要报仇,我要全力报仇,唐棣,就当没认识过你。 想到他的名字,一颗心紧缩在一起,抽起剧烈的疼痛。 夜里睡下后,以为会辗转反侧,谁知沾枕就睡,一夜无梦。 早起振奋了精神,精心装扮成四儿的模样,和叶先生一起用过早饭,告辞的时候,朝先生恭敬福身下去,恳切说道:“多谢先生陪伴照顾我,我好多了,先生请放心。” 叶先生忙扶起她来,微笑说道:“多亏了四儿,我才能与儿子重逢,一直想着报答,昨夜里不过略尽绵力,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用得着叶全的地方,四姑娘尽管吩咐。” 送她出了院门,看着她没事人一般向孙府走去,不由一声叹息,本该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她却如此强韧,实在是将自己逼得太狠了些。 叶全骑马拐过街角,来到母亲面前,跳下马急切问道:“娘,昨夜里如何?四姑娘哭了没有?吃饭没有?夜里睡得可好?这会儿呢,在做什么?” 叶先生奇怪看着他,疑惑问道:“你如此关切,是不是偷偷喜欢上四姑娘了?” “娘,你想哪儿去了?”叶全挠头道,“快告诉儿子,四姑娘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哭是免不了的,一直哭到瘫软在榻上,我哄劝着吃了些东西,也没吃几口,睡觉前在她茶水里放了些安神的药,总算是踏实睡了一觉,今日天不亮就起,这会儿已经进孙府当差去了。”叶先生叹一口气,觑着儿子道,“既然不是你自己要问,那就是替别人问的。替谁?” “娘,你就别问了。”叶全搓着手,“儿子差事在身,不该说的,对娘也不能说。”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叶先生白他一眼,“也不知你们这些年青人在耍些什么花样。” …… ※※※※※※※※※※※※※※※※※※※※ 感谢在2020-04-25 17:26:18~2020-04-26 19:1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万水千山只等闲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反击① 叶先生再见到乔容,已经是半月后了。 她瘦了一圈,眼神坚定双唇紧抿,进来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对叶先生道:“求先生帮我一个忙。” “坐下慢慢说。”叶先生为她斟了茶,和气说道。 她浅浅喝了一口,问道:“叶先生的丫头宁儿,和北边头一家的婆子可相熟?” “不知道,回头我问问她。”叶先生微笑看着她,“不熟也不怕,需要的话,想法子熟起来不就行了?” 乔容点点头:“那家住着的小娘子名叫灵芝,与我一起进的孙府,原是孙太太为小公子准备的通房,小公子不喜欢,让韩管家打发走,并帮着她在别家找个差事,不知怎么的,成了孙正义的外室。” “孙大人养了外室?”叶先生有些吃惊。 “孩子都怀上了,听说孙正义颇有些老年得子的兴奋,近来去得很勤,不似原先遮遮掩掩。”乔容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他如今是堂堂知府,养个外室对官声不利,何况又有了孩子,早晚要接回府里去的,估计是碍于二姑娘婚期就在眼前,先缓上一缓。”叶先生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孙大人一派斯文,以为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也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乔容嘴角冷笑更深:“宁儿与她家的婆子相熟后,给那婆子递个话,就说听说孙太太有个压箱底的宝贝,是一块镶嵌着五色宝石的金锁,价值数万两,孙太太预备要留给远在齐河的大姑娘,只等大姑娘为她生下外孙,就要送回齐河去。” 看叶先生疑惑不解,乔容咬一下牙:“撺掇着灵芝将金锁抢过来。” “行,宁儿机灵,此事定能办到。”叶先生没有再多加探究,痛快答应了。 乔容致了谢,从包袱里拿出一双鞋子,客气说道:“上回承蒙叶先生照顾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想来想去,还是为先生做一双鞋子,可孙府近来分外繁忙,做得慢了些,昨夜里刚做好。” 叶先生欣喜接过去,端详着笑道:“做工这样精巧细致,四姑娘真是好手艺,我很喜欢,多谢多谢。” 乔容一笑,环顾左右问道:“怎么不见叶将军?” “他近日总是夜里走早上回,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叶先生笑道,“四姑娘有什么话,我带给他就是。” “明日一早我再来找他吧。”乔容起身告辞。 回到绣坊院门外叩响门环,绣珠和巧珍争着跑出来开门,一瞧见她,绣珠嚷了起来:“姑娘怎么瘦成了这样?” “瘦成哪样了?大惊小怪。”乔容冷淡说道。 巧珍担忧看着她:“姑娘都半个来月没回家了。” “孙府二姑娘成亲的日子快到了,近来十分忙碌,我脱不开身。”乔容说着话径直往里。 这些日子分外煎熬,她想回家,可是她怕自己一见到他们三个,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忍不住将满腔的委屈倾泻而出。 到了今日,她才有把握不会在他们面前失态,她才敢回来。 绣珠与巧珍跟着她进了屋中,巧珍给绣珠使个眼色,绣珠试探着问道:“多日没见到唐公子了,他可好吗?” “回京城去了。”乔容很随意得说道。 绣珠愣愣看着她,她搁下包袱伸开双臂,巧珍忙过去服侍她换衣。 “唐公子何时回来?”绣珠回过神又问道。 “不会回来了。”她说得很漠然,好像那是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巧珍有些吃惊,绣珠急得问道:“不会回来了是何意?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唐公子,唐公子,总问他做什么?你看上他了不成?”乔容睨着她,十足不耐烦道,“我累了,想要沐浴,还不打水去?” 绣珠慌忙向外,巧珍察言观色,陪着笑脸说道:“姑娘,咱们绣坊里的生意如今越发好了,单靠姑娘绣珠和奴婢,怎么也忙不过来,奴婢依着姑娘的吩咐,回了趟西河直街,打听到三位绣工好的娘子,她们也愿意接些活计贴补家用,奴婢拿了几样她们做的绣品回来,拿过来给姑娘瞧瞧吧?” “很好。”乔容点头表示赞许,说道,“拿过来吧。” 巧珍忙忙拿了过来,乔容仔细看着,指给她道:“这一位擅长花鸟鱼虫,这一位绣的山水有灵气,这一位绣人物极佳,你看着给她们分派就好。” “可惜都是凡品,没有拔尖的。”巧珍叹息着,有意说些闲话为她开解,“我娘说啊,原来有过一位姓曹的小寡妇,女红极好,绣出的东西活灵活现,可惜命薄,想不开跳了井。” 乔容一声嗤笑,尖刻说道:“想死的话有的是法子,可以上吊可以跳河,西河直街前面就是一条大河,为何要跳井?狭窄笔直的一个筒子里,死了呆着也不舒服。” “我娘说,当时街坊邻里议论纷纷,那曹寡妇性情活泼,去的前几日还到处跟人说她要改嫁了,怎么会寻死?可她的公婆出来作证,因为她烧饭烧糊了,骂了她几句,又赶上那日是她死去丈夫的忌日,她一时想不开,就跳了井。” “她是被人推到井里淹死的,公婆收了银子,娘家又没人为她撑腰,只能冤死了。”乔容拉长了声音,笃定说道。 巧珍还想说什么,乔容摆摆手:“关我什么事,帮着绣珠提水去。” 巧珍应一声是,忙忙出来进了厨房,绣珠正跟宝来嘀咕,“姑娘瘦了一圈,眼神也不对,以前总是含着笑,如今冷冰冰的,说话也不耐烦,有些恶声恶气,就像……”思忖着啊了一声,“就像在天竺寺那会儿一样。怎么办?” 她慌乱看着宝来,宝来手一抖,菜刀险些剁在手上,闷声说道:“我去找过之远,叶全说他回了京城,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早就知道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和巧珍姐姐?”绣珠不满道。 “我想到京城找之远去,可我得等到四姑娘回来,问问她要不要同去。”宝来说罢接着切菜。 “你要去京城?”巧珍惊讶问道。 “那夜在酒馆里看之远那么伤心,我追了出去,我想跟他我愿意让他和四姑娘在一起,就当乔财神没说过那几句遗言,可我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追到叶全家的院子里,叶全说他没有回来,我在周围转转悠悠,没有找到他……后来被你硬拉了回来,次日一早我再去的时候,叶全说他走了。” 咚得一声,宝来将菜刀跺进菜板,大声说道,“他为什么走?不就是被我们给逼的?绣珠说得对,我们应该告诉四姑娘,让她自己做决定。” “不行。”巧珍瞪着他,“我还有些话要问姑娘,问清楚了再说。” 她与绣珠抬了水进去,侍奉乔容沐浴时,小心问道:“姑娘,唐公子为何回了京城?又为何再不会回来?” “他回到京城,与大学士府的千金成亲去了。”乔容唇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 巧珍呆愣不语,乔容身子往浴桶里缩了缩,汲取着水里的温暖,闭了双眸声音虚软说道:“他说,他不能只顾深情不顾父母,他只能负我。就当我做了一场梦……” 她的声音哽住说不下去,紧咬了唇掩饰,不想让巧珍看出她的伤心难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巧珍咬牙道,“好,以后再不提起这个人,姑娘慢慢将他忘了就是。” 侍奉乔容沐浴罢,她来到厨房,忿然说道:“唐公子已经跟高门千金定了亲,他回京成亲去了,我们以为自己错了,其实人家正好就坡下驴,说走就走。” “之远不是那样的人。”宝来手中菜刀又剁进了案板。 “那他是怎样的人?”巧珍瞪着她,“他若是重情重义的人,能说走就走吗?我那些年跟在二太太身旁,见过许多像他那样的贵公子,他们最知道审时度势,永远都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唐公子与姑娘再是两情相悦,一旦涉及到他的前程,涉及到他的父母,涉及到整个将军府,他立马会将姑娘丢下……” “我不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宝来瞪着眼大声说道,“等我到了京城,见到他问个清楚,让他亲口对我说,我才相信。” 巧珍语塞,她知道宝来性子倔一根筋,若是再说下去,他更得闹着要到京城去。 “你们别吵了。”绣珠在一旁打圆场,“叶将军不是还在吗?我们回头找他仔细问问,知道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做决定。” 宝来与巧珍齐齐点头。绣珠又道:“其实,姑娘如今的样子,我有些怕她,更不敢说出来了。” “唐公子已经走了,说与不说,不都一样吗?”巧珍踌躇道。 “非说的话,四姑娘就会知道我知道了乔财神的遗言,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宝来缩一缩脖子,“还是假装不知道为好。” 三人商量未妥,院门外突然传来梆梆梆的叩门声。 谁来了?面面相觑间,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乔容疾步出来开了院门,看到外面站着的人,脸上浮起微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快请进。” ※※※※※※※※※※※※※※※※※※※※ 感谢在2020-04-26 19:16:19~2020-04-27 17:5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瑜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反击② “刚刚到家,我娘说四姑娘找我有事,我就来了。”叶全拱手为礼。 乔容带着他进了房中,分宾主坐下,乔容吩咐绣珠上了茶,命她在门外守着,谁都不许偷听,直截了当问道:“半月前叶将军曾说过,会帮忙我的家事,这话,还作数吧?” “作数作数。”叶全忙说道,“四姑娘尽管吩咐。” “原先一直以为我娘会将东西交给她最信任的人,先是孙太太后是俞婆子,半月前我有了新的想法,我娘应该不会将身家性命赌在对某个人的信任上,也许,她会以一种类似买卖的方式托付别人,公平交易各得好处,以确保万无一失,所以我想拜托叶将军打听打听,大马弄方圆几里之内,有没有这样的人。”乔容看着叶全。 “少将军和四姑娘想到一起去了。”叶全忙道,“自从少将军查到俞婆子去了崇州,就开始在大马弄方圆五里之内打听,大马弄两头的巷子,一条米市巷,一条皮市巷,皮市巷住着一位姓林的镖师,当年曾是龙门镖局的总镖头,一生护镖无数,从未丢过一趟镖,其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十年前遇上强敌后伤了一条腿,从那以后退隐江湖,如今年过花甲,喜爱清静,与老伴住在皮市巷一所小院子里,邻居不知道他的过去,都喊他老林头。” 乔容两手捏在一起,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我这几日一直在杭城,围着大马弄忙碌,大有收获。 又想起那夜里从大马弄归来,在月下与他共乘一骑,马走得很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谈着母亲的事,二人的看法竟完全一致,她高兴得将脸贴进他怀中,轻声说道:“我们两个,完全想到一处去了。” “这叫做默契。”他轻笑着,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又收紧,“你我之间的默契。” 你我之间的默契,她想着他的话,咬着唇低了头,心里颤颤得疼。 叶全看她兀自出神,端起茶盏喝着茶,不动声色得观察着她。 人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眼睑发青,眼神时而坚定时而茫然,让他想到另一个形容憔悴苦苦支撑的人。 那个人会问很多问题,得观察仔细些,否则会被斥责办差不力。 又不能太仔细,太仔细了,那个人就会睨着他咬着牙污蔑他:“你看她好看,一直盯着她看是不是?” 那个人最近心情不好喜怒无常,他得小心侍奉。 你们不易,我也不易啊,叶全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乔容被这叹息声惊动,抬起头探询看了过来。 眼神都跟那个人一样,锐利而充满怀疑。 叶全将叹息声压在心底,喝一口茶一本正经问道:“四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乔容思忖着:“既有了老林头这条线索,大马弄的地道是不是没再挖了?” “地道一直挖着呢,挖了一半多了,少将军说,老林头这样的人,就算死也不会说出雇主所托,也不会相信他护的镖有了闪失,只有把地道摆在他眼前,才能撬开他的嘴。”叶全忙道。 “即便地道挖通,坏人可以狡辩说是我们挖的。”乔容疑虑道。 “开挖的时候,少将军就吩咐过,不能完全覆盖旧有的痕迹,要留一些出来,另外就是地道不能挖到头,留着一截填埋过的做为罪证。”叶全看向她,“四姑娘又和少将军想到一起去了。” “这回我差了他一筹……”乔容说着话顿住了,自从他留书告别,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一团浆糊,岂止是差了一筹? 自己对他念念不忘,爱恨交加,不止不休,又差了他几筹? 他如今应已回到京城,忙着筹备亲事,他在朝前看,我不能输了他。 她的两手又绞在一起,叶全无奈起身告辞:“四姑娘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告辞,夜里还要去大马弄。” “叶将军亲自挖地道吗?”乔容忙问。 叶全顿了一下,方道:“看着他们挖地道。” 乔容点点头,起身相送。 叶全说声不敢,起身快步向外。 跨出院门,一人从门壁后闪身而出,他微一错身,迅速屈膝下蹲,给对方来了个扫堂腿。 那人应声就倒,嘴里张皇喊道:“叶将军,是我,宝来。” 叶全忙忙伸手,在他的嘴就要啃到地的瞬间,将他拎了起来,奇怪问道:“为何躲在这儿?” “我有话跟你说。”宝来站稳了,往前快步疾步,一边走一边朝他招手,“无人处说话。” 僻静处站定了,宝来问道:“之远真的跟高门贵女定亲了?” 叶全点了点头。 “我要到京城找他去。”宝来问道,“你告诉我到京城后,怎么才能找到他,哪条街?第几户?” 叶全吓一跳,忙说道:“你先说说,为何要到京城,找少将军有何事,我才能告诉你。” “我有几句话,必须当面跟他说。”宝来握一下拳头。 “什么话?”叶全问道。 宝来摇头:“不能告诉你。” “京城路途遥远,你又人生地不熟,这样吧……”叶全拧眉想着主意,“我每日都得向少将军禀报军务,顺便将你要说的话告诉他,如何?” 宝来踌躇着,叶全又道:“这样的好处就是,你想对少将军说的话,他当日就能得知,你若跑到京城去,京城很大,你十天半月都不见得能找到地方,再加上路途耽搁……” 不等他说完,宝来挠头道:“那不行,时间拖得太长,等我找到他,他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叶全唇角翘了一下:“这样,你要给少将军说的话,不想让我知道,你就写封书信给他,拿火漆封了,我给你捎过去。” 宝来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摇头道:“不行,这才想了两句话,就有好几个字不会写,这样吧,我来说,你帮着我写……”又摆手道,“也不用写了,我告诉你就是,反正事关之远,你是他的手下,我谅你也不敢到处去说。” “那是。”叶全忙拱手道,“你说就是。” 宝来闭了眼,似乎在把他想成是唐棣,他憋着气说道:“之远,我配不上四姑娘,我愿意让你们两个在一起,你就当没听到过酒馆里的话,就当乔财神没说过那几句遗言……” “住口。”叶全硬声打断了他,“一个人死了,留在世上只有那几句话,怎么可能当做没有过?” 宝来睁大了眼看着他:“这是我要跟之远说的话,不是跟你。” “遗言是死去的人最后的希望,活着的人必须遵守。”叶全板着脸看着宝来,训斥一般说道,“这是少将军常常教训我们的话,你也应当记住。” 宝来愣住了,结结巴巴反驳道:“如果死去的人遗言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去死吗?” “不错,我们会去死。”叶全斩钉截铁说道。 宝来指指他:“我就够死心眼儿了,你们比我还死心眼儿。” “你没有出生入死过,又怎么知道遗言对我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叶全沉声说道,“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留下遗言让别人去死。” 说罢转身就走,宝来不依不饶追了上去:“不管之远是什么想法,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给他。” 叶全迟疑着点了点头,宝来又道:“还有,告诉之远,如果他能保护四姑娘不受那个破郡主欺负,他能想办法退亲,我就能想出办法,成全他和四姑娘。” “四姑娘受郡主欺负是什么意思?”叶全猛然回头。 “就因为她上门打人,我们才下决心把乔财神的遗言告诉之远,就为着逼他和四姑娘分开,可是我不忍心看四姑娘伤心,巧珍姐姐说早晚会过去的,可我觉得,四姑娘过不去,她如今又和在天竺寺的时候一样了,我很担心。只有之远能让她回到从前,回到山神庙那时候,她看起来矜持高贵,却满心良善对我这样的乡下穷小子,一样和气真诚,我牢牢记着她的话,到杭城后少走了许多弯路,就算遭遇冷眼,想起她我就觉得心里温暖……”宝来越说声音越低,慢慢红了眼圈。 “郡主上门打人是怎么回事?”叶全锁着眉头问道。 宝来抹一下眼睛,说起当日之事,说着说着又愤慨起来,瞪着叶全道:“你没看到绣珠那天被打成了什么样子,两个腮帮肿得老高,口鼻处鲜血直流,若被打的是四姑娘,我跟你们拼命,你们将军府这样欺负人,我没有做错,我收回刚刚的话……” 说着话转身就要回去,叶全忙一把拉住了,唇角硬挤出几丝笑纹:“此事确实是我们错了,不过少将军并不知道,四姑娘,也不知道吧?” “我们怕气坏了她,没跟她说。”宝来忙道。 “不知道就好。”叶全又笑一笑,“你刚刚说能想出办法,成全少将军和四姑娘,是什么办法?” “眼下还没想出来,再让我想上几日,总能想出来。我娘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得从我这儿解开。”宝来看他态度诚恳,稍微气顺了些,问他道,“之远那头呢?他有办法退亲吗?” “少将军能耐大,我觉得有办法。”叶全就差拍着胸脯帮自家少将军保证了。 “那,他有办法让郡主不欺负四姑娘吗?”宝来又问。 “这个……”叶全搓搓手,“我得赶快回去写信,问问少将军。” “赶紧写去,我等着你们的回音。”宝来板着脸,一双大眼睛里怒气又起,“还有,无论有没有办法,他既然知道了此事,将军府还欠着绣珠一个公道。” “知道知道。”叶全拱手道,“宝来兄等着回音就是。” …… 反击③ 八月十六,孙府嫁女。 大宅内外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一大早开始,贺客络绎而来,马车轿子一直排到思鑫坊外,到半上午已是人声鼎沸。 瑜园经过一番精心改造,繁花茂盛瓜果飘香,长厅内人影憧憧笑语喧哗,只弈楼门窗紧闭,谁人都不得入。 小公子心神不宁在书房中踱步,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停下来看过去,四儿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几步迎过去看着她:“可见到二姐姐了?” “见到了。”乔容脸上浮起微笑,“二姑娘心里有数,小公子放心吧。” “我娘不让我去送嫁,我怎么能放心?”小公子眉头紧皱。 乔容忙道:“叶将军说了,小公子不去送嫁才可置身事外。” “可二姐姐也少了一层掩护。”小公子紧张拈着手指。 前几日,孙正义的家乡齐河县来了一大帮亲戚,男女老少仆役侍从,都是应邀专程来到杭城,为二姑娘送嫁来的。 接风宴后,孙太太笑对小公子说:“仲瑜啊,既然你大堂哥二堂哥都来了,就让他们到常州为玉黎送嫁,你的身子不好,受不得长途颠簸,就不要去了。” “他们只是堂哥,我才是亲弟弟,我自然要去。”小公子少见得拂孙太太的意。 孙太太紧绷了脸:“如今是夏秋之交,你每年这时候都会犯旧疾,我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的,你不要再给我添乱,好不好?” 说着话手扶了额头,连声唤杏花拿药来,小公子无奈遵从,只是随着日子到来,越来越焦灼不安。 乔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凉的风涌了进来,又为他倒一盏茶,拿走他手中的书道:“外面闹哄哄的,想来也看不进去,喝茶吧。” 小公子坐下喝两口茶,看她拿起掸子去拂拭书架上的灰尘,斟酌这问道:“四儿这会儿得闲吗?” “得闲。”乔容说道,“自从婚期订了后,一日比一日忙,前三日合府的人都忙得恨不能飞起来,真正到了日子,倒闲了,奴婢今日不总忙别的,服侍好小公子就行,过会儿二姑娘上好妆,过去瞧瞧她,对了,采薇今日也会来,再跟她说几句话去。” “你今日不光得闲,似乎心情也不错?”小公子试探问道。 她这一个来月甚少开颜,即便笑也是装出来的,她甚少在弈楼呆着,每日一大早跑到韩管家面前,等着他分派活计,她似乎有意让自己忙碌,偶尔闲下来就郁郁发呆,她的胃口很差,只吃几口饭就说饱了,她日渐清减,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他试着问过她,问她为何不高兴,问她家中是不是有事,她总是扬起笑脸对他说:“一切都好啊。” 他不愿意看她强作欢颜,他也不想逼她告诉他,他能做到的,就是她不在的时候,让韩管家关照她,她回来的时候,让她歇着,他什么都不让她做,烹茶晒书洒扫,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乔容愣了愣,自问道,乔四姑娘,你今日心情好吗? 是啊,还不错,地道快挖到林老头家院门口了,孙正义经不住灵芝软磨硬泡撒娇发痴,偷偷将金锁拿给了她,一切都照着自己的设想在进展,我应该高兴,不是吗? “奴婢是替二姑娘高兴,她总算快要解脱了。”乔容说道。 二姑娘这些日子分外乖巧,常州许家隔三差五派人过来,又时不时有贵客上门,一些需要她出现的场合,穿什么样衣裳梳什么样发髻戴什么样首饰,甚至说什么样的话,她全听孙太太的。 孙太太让叶先生教她什么,她就学什么,孙太太考量她的时候,她认真作答,竟学得像模像样,孙太太十分高兴,夸赞她道:“玉黎如今总算有了几分知府千金的派头。” 二姑娘得了夸赞,便笑得孩子一般。 孙太太便搂住她肩看着她笑,看起来母慈女孝。 可私下里跟乔容闲谈的时候,二姑娘嗤之以鼻:“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就是知府千金的派头?我呸……” “那二姑娘近日为何如此乖巧?”乔容不解问她。 “她生了我养了我,我做一阵子她喜爱的乖女儿,算做我对她最后的报答。”二姑娘叹息,“她喜欢了满意了,我却是生不如死得煎熬。” 这一番话自然不能与小公子说,小公子却也没有深究,看她难得高兴,心里也松快一些,喝一盏茶又拿起书来。 外面三声炮响,乔容又给他斟一盏茶搁在手边:“新郎官来了,我瞧瞧热闹去。” 小公子点了点头,她下了楼抄小道往青云轩而来。 二姑娘已经上好妆,采薇正陪着她说话,乔容看二姑娘脸上染了泪痕,忙忙过去,轻声问采薇:“怎么哭了?” 采薇未开口,眼圈先是一红。 “四儿。”二姑娘看着她,“你我相识一场,以后只怕再难见面,我……”说着话一把握住她手,握得她生疼,二姑娘吸一下鼻子,“采薇劝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可我明白,我以后成了孙府的逃犯,再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也许再不会与你们重逢……” 乔容鼻头一酸,二姑娘掳下腕间的玉镯为她戴在手上,含泪说道:“这一对玉镯是我在西河直街的时候,用自己捞鱼卖得的银子买来的,虽不值钱,却是我自己的东西,给你们两个一人一个,你们,别忘了我。” 乔容落下泪来,采薇伸出手腕与乔容比在一起,流泪说道:“玉黎姐姐走后,自然是唐公子和小公子为你安排去处,我们都会知道的,我们一定会看你去,以后我们还可常来常往。” 二姑娘低了头,眼泪流得更急。 “怎么哭了?这会儿还不到哭的时候。”喜娘冲了进来,一把捧起二姑娘的脸,“瞧瞧,妆都哭花了,吉时眼看就到,还得重新上妆。快快快……” 说着话冲另一位喜娘招手:“快过来补妆。” 二姑娘止了眼泪,柔顺得笑,采薇与乔容在一旁默然相陪。 又是三声炮响,吉时已到,两位喜娘扶了盛装的二姑娘,缓步向外。 到了垂花门外,一眼看到小公子,换了绛红色的衣裳,脚蹬皂靴,迎过来站在二姑娘身旁,轻笑着说道:“我来送送二姐姐。” 二姑娘轻轻点头,伸手握一下他手。 到了府门外,孙太太牵着三姑娘,大哭着迎了过来,二姑娘涕泪涟涟依依不舍,在众人劝说下,方止了悲声,出府门上了轿子。 小公子执意送到码头,孙太太只能由他。 乔容陪着他上了马车,他问她:“二姐姐那儿,没什么不妥吧?” “没有,一切妥当。”乔容说着话,心里咯噔一下,从进了青云轩到这会儿,怎么一直没见阿苗?她可是陪嫁丫头,她不在二姑娘身边,又去了哪里? 心里想着,却没敢跟小公子说,他本就心神不宁,何必说出来让他徒增烦恼? 到了码头,看着二姑娘的轿子上了大船,心中方踏实下来,只要上了船,等着叶全带人劫走就是。 依照约定,回到孙府等信,到了傍晚,叶全匆匆而进,面目冷峻对小公子说道:“大事不好……” 小公子的手颤了起来,忙问怎么回事。 叶全急急说道:“我们依着计划,等船到了湖州和苏州交界之地动手,抢了轿子上岸后,揭开轿帘一瞧,二姑娘的侍女阿苗在轿子里坐着。” “我二姐姐呢?”小公子忙问。 “据阿苗交待,孙太太/安排二姑娘在嘉兴下船,改走了陆路,我已派人追到常州,只是时候已经不早,二姑娘应该已经拜堂成亲了。”叶全无奈说道。 小公子拳头砸在桌上,叶全忙拱手致歉:“是我想得不够周全,还请恕罪。” “不怪你。”小公子摆了摆手,叹息道,“怎么能怪叶将军?要怪,就怪……” 他没再说下去,他不能说自己母亲的不是。 乔容心中震惊不已,是那个女人早已猜到他们的计划,所以才有了行动?还是她做任何事,都要狡兔三窟才能安心? “孙公子也不必太过心急。”叶全又道,“唐少将军,不,在下以为,后日回门还有机会。” “可是,回门的时候,二姐姐已经是许家妇,一切就不好办了。”小公子焦灼道。 “二姑娘有勇有谋,定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乔容沉吟着问叶全,“叶将军派去常州的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叶全顿了一下,“比我还要可靠。” 小公子站了起来,恳切对叶全拱拱手:“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叶将军。” “事情未成,当不起一个谢字。”叶全拱手,“我还有事,告辞。” 送走叶全,小公子看向乔容,声音嘶哑道:“但愿如四儿所说。” 乔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难以令他心里好受些。 小公子枯坐良久,看窗外天色黑透,起身对她道:“我饿了,开饭吧。” 其实,是怕饿着她。 饭菜上桌,乔容看小公子坐卧不安,知道他今夜定是难以入眠,想起他酒量差,喝几盏就睡,特意捧出一坛未开封的桂花酒问道:“刚酿好的桂花酒,小公子可想尝尝?” 小公子嗯了一声:“你也喝些,咱们借酒浇愁吧。” 斟好两盏酒尚未举杯,外面响起吵嚷之声,杏花带着两个婆子气势汹汹走了进来,指着乔容厉声道:“府里丢了东西,太太下令,挨个搜查下人们的住处,从西往东,她是头一个。” …… 反击④ 送走二姑娘的轿子,孙太太回到园子里,风动蔷薇满眼锦绣,她环顾四周,心中升起快意,在花厅外站立一会儿,方收起得色抬脚进去,夫人太太们正围着钟老夫人说笑,她疾步过去含笑问道:“老祖宗觉得,今日可热闹吗?” “热闹,当然热闹。”钟老夫人拉住她手,乐呵呵说道,“我就喜欢热闹,今日啊,分外高兴。” “当年乔财神嫁女,陪嫁十万红妆十里,轰动了整个杭城。”她叹一口气,“如今在同一所宅院里嫁女,我生怕自己寒酸,委屈了女儿,让各位看笑话。” “不能这么说。”钟老夫人拍拍她手背,“说一句不敬死者的话,乔财神当年嫁女,过奢了。” “可不。”一位太太说道,“当年乔府嫁女,都是银子堆出来的,铜臭气十足,却少了贵气。” “乔家银子再多也是商户,士农工商,差得远着呢。”另一位太太笑道。 “乔府当年的亲家是穷秀才,说不清谁家倒贴谁家,哪里像今日,两亲家都是知府,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在江南传为美谈呢。”又一位太太笑道。 太太们七嘴八舌,孙太太听得踌躇满志,险些就要问出,今日的我与昔日的金音,谁更胜一筹? 突听有人道:“乔家三姑娘出嫁,是五年前的事了吧?这时间过得真快,都忘了当时详细的情形,只记得饭菜异常丰盛,馋得我都不想走了。” 孙太太看过去,说话的是钟二太太。 “是啊,金二太太细心,相熟的这些太太们,依着个人口味分别准备了饭菜,给我准备的是娘家的口味,我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我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另一位太太举起帕子拭着眼角。 “金音那孩子心细,总是让别人满意,哄别人高兴,委屈留给自己受着。”钟老夫人叹一口气,“她命薄,大喜的日子,不提她了。” 孙太太有些败兴,又有人说道:“今日姚总督大驾光临,乔家没有这样的贵客吧?” 她兴头重起,另有人笑道:“乔财神与袁总督情同手足,乔家三姑娘成亲,袁总督与夫人前一日就到了,也不住别处,就住在乔府的客院,三姑娘回门那日,袁总督夫妇给了新姑爷见面礼,这才打道回了江宁。” “乔财神有那么多银子,为何不捐官?捐个二三品轻而易举。” “金二太太说过,乔财神就喜欢经商,不喜做官。” “照我说啊,经商挺好,赚那么多银子,有什么不好?金二太太当年穿的戴的,那一样不惹人眼红?” “最让人眼红的,是乔财神对金二太太的深情,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新婚夫妻,又甜又黏,金二太太总被他看得脸红呢。” 孙太太悻悻咬一下牙,是,我眼下还比不过你,不过呢,你死了,我还活着,来日方长,我总有超过你的时候,你就在地底下瞧着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隔壁男厅中传来猜拳行令之声,孙正义大着舌头喊着:“今日本大人高兴,咱们敞开了喝,一醉方休。” 都知道孙正义原是乔财神手下管粥棚的,拿银子捐个六品的通判,还没人说什么,一跃成了知府后,许多人背后不服,有人等着他出丑,今日嫁女,太太们看钟老夫人脸面,都巴巴得来了,男人们却观望者甚多。 出人意料的是,姚总督大驾光临,虽只坐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确证了孙正义是总督面前的红人这一传闻,杭城甚至外地的达官显贵闻讯赶来,此刻都围着他巴结劝酒,孙正义只喝得两眼迷离满面红光。 韩管家匆匆走了进来,低声在他耳边道:“大人,太太打发身旁的杏花过来传话,请大人少喝些酒,务必谨言慎行。” “屁话。”孙正义嗬嗬笑道,“你也去传我的话,她管着我大半辈子了,如今我是知府,正四品,她再管着我,不给她请封,她别想做夫人。” 孙正义此人平日斯文,酒品奇差,喝了酒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韩管家生怕说得多了,惹来他更多的浑话,跟陪酒的幕僚交待几句,匆匆出了男厅。 孙太太听到杏花的回话,直气得铁青了脸。 钟老夫人眯眼看着她:“弈儿脸色不好,是不是这阵子忙着为玉黎备嫁,给累坏了?” “是啊。”孙太太手抚了额头,“因为操心太过染了头风,每日里都得吃药。” 杏花捧了药丸过来,她咽一颗下去笑说道:“好多了,我陪着老祖宗和各位夫人太太们到园子里走走,各位有喜欢的新鲜果子,尽管摘回家去。” 夫人太太们们一阵欢呼,说笑着往园子里而来。 宾客散尽已是傍晚,孙太太回到仁寿堂,疲惫靠在榻上假寐,杏花为她捏肩,另一位小丫头为她捶腿,她渐渐放松,问道:“老陈可回来了” “回来了。”一个婆子匆匆走进,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幸亏改了陆路……” 孙太太哧一声笑了出来,坐直身子道:“她这些日子太过乖顺,我就知道必会作妖,果然不出我所料。” “太太真是料事如神。”杏花恭维着笑道。 孙太太摆一摆手,婆子与小丫头退了出去,她冷笑道:“我不只料到她要逃跑,我还料到了帮她的人,果真是姓唐的那小子,他如今抢了阿苗去,我是该公了呢?还是私了?” “公了怎么说?私了又怎么说?”杏花问道。 “公了嘛,让老爷上奏章,讲一讲他在杭城的种种劣迹,帮着姚总督打压西安将军府,私了嘛,给将军去封书信,听说唐将军脾气暴躁,定会派人来将唐小子带回西安,省得他呆在杭城带坏了仲瑜,自从认得他,仲瑜越来越不听话了。”孙太太端起茶盏,得意而笑。 “二姑娘主意极多,若是她再逃跑呢?”杏花忧心道。 “这会儿早进洞房了,往哪儿跑去?”孙太太一笑,“去瞧瞧老爷那儿散了没有。” 杏花说一声是,抬脚向外,三姑娘玉雪迎面走进,来到孙太太面前,依偎着她细声细气问道:“娘,听说大姐姐有了身孕,可是真的?” “是真的。”孙太太抚着她头顶微笑说道,“娘要做外婆了,你也要做小姨了。” “娘是不是要将那块金锁送给大姐姐的孩子?是不是要让大堂哥他们给捎回去?”玉雪问道。 孙太太愣了愣,玉雪追问道:“是不是?” “那个旧了,先给你大姐姐,回头娘再给你做一块新的。”孙太太忙道。 “新的有那么大吗?有五色宝石吗?有子母绿吗?”玉雪大声问道。 孙太太没说话,玉雪又道:“旧的留给我,做一块新的给大姐姐,可好吗?” “好,你既然喜欢旧的,旧的就留给你。”孙太太抚着她脖颈敷衍道。 “娘骗人,你分明已经把金锁给了大堂哥。”玉雪扁着嘴。 “没有,那样贵重的东西,不能让人捎回去,得找可靠的人送回去才行。”孙太太忙道。 “我不信。”玉雪在她怀中扭动着身子,“娘拿出来给我瞧瞧,我才信。” 孙太太说一声好,进里屋从床下暗格中拿出一个精巧的红漆木箱,摸出枕中藏着的钥匙,打开铜锁愣住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疾步从里屋走出,目光凶狠逼视着杏花,厉声喝问道:“谁进去过里屋?谁打开过箱子?快说。” “奴婢不知道。”杏花抖着唇,“这些日子为着二姑娘的婚事,仁寿堂里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也不知其中谁是那那心存歹念的贼人。” “先不要做声,男厅里人走干净后,关上府门,挨个给我搜。”孙太太咬牙道。 …… “丢了什么?”小公子挡在乔容面前,问杏花道。 “太太不许说。”杏花忙道,“四儿这些日子常去仁寿堂,必须要到她屋中搜上一搜,还请小公子准奴婢进去。” “我若是不准呢?”小公子淡淡一笑。 杏花有些吃惊,这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小公子好脾气,谁也不曾怕他,没想到他有如此一问。 “咱们是奉太太之命,小公子若不准,请到太太面前说去。”一个婆子抢在前头说道。 “今日是二姐姐大喜的日子,她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在府里大动干戈。”小公子声音一沉,“杏花,是不是你给太太出的主意?” “不是奴婢,是太太自己……”杏花忙忙辩解。 “那你可有劝阻?”小公子声音更沉。 杏花语塞,小公子又问:“从西到东,头一个搜四儿,也是太太吩咐的?” 杏花身子缩了一下,小公子摆摆手:“到别的地方搜去吧。” “那就从东到西,最后一个搜四儿。”另一个婆子给杏花出着主意。 “最后一个也不准搜。”小公子不容斑驳,语气生硬说道,“我的地方,我的人,都不许搜。” 杏花说一声可是,小公子怫然站起,冷声喝道:“还不快滚?” 杏花一福身,忙忙带着两名婆子后退。 “太太丢的,可是一块金锁?”乔容突然大声问道。 杏花身形一滞,迟疑看了过来。 “我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乔容笑笑,“不过我倒觉得,太太既丢了贴身的东西,得从贴身的人那儿找起才对。”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太太丢了什么,只知道是贵重的东西。”杏花结结巴巴说着,逃一般走了。 乔容看她走得远了,回头看向小公子,小公子已盘膝坐在几后自斟自饮,她忙过去劝道:“别空腹吃酒,先吃些饭菜才行。” 小公子摇摇头,醉眼迷离看着她笑,笑着笑着脑袋一歪,靠住她肩头低语道:“四儿,你有什么心事,你告诉我……四儿,我困了……” ※※※※※※※※※※※※※※※※※※※※ 感谢在2020-04-29 18:11:38~2020-04-30 17:1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反击⑤ 杏花带着两个婆子搜查到夜半,一无所获。 回到仁寿堂,孙太太尚没有睡下,还在等她的消息。 瞧见她进来,阴沉着脸问道:“怎么样了?” “太太,奴婢无能,没有查到。”杏花看她脸色更加阴沉,忙道,“不过,四儿那儿还没有搜。” 遂将小公子和乔容的话细说一遍,起劲撺掇道:“看样子四儿是知情人,太太打发人将她带过来,仔细一问便知。” “太晚了,想来仲瑜已经睡下,明日再说。”孙太太摆摆手,杏花忙忙退出。 她盘膝坐到榻上,凝神思忖。 四儿怎么知道我丢了金锁?她从何得知? 太太既丢了贴身的东西,得从贴身的人那儿找起才对。 她想着四儿的那句话,心中泛起阵阵怀疑,她看向瘫睡在床上的孙正义。 他到底没听她的,喝成了一滩烂泥,夜深的时候,被人抬了回来。 她想着他今日在酒桌上的话,额头青筋鼓了出来。 初见面的时候,他只看她一眼,就呆立当场,他痴痴望着她的眼神,和乔财神看金音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不顾她是有夫之妇,不嫌她有了女儿,疯狂得讨好她,在她的丈夫下世后,不顾其父母的反对,执意要娶她,他甚至不嫌弃玉黎,她自己都不知道玉黎的生父是谁。 这么些年了,他崇拜她顺着她依赖她讨好她,抚慰着她藏在心底的不平。 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堪与乔财神比肩的女人,金音她不配,她只是捡了她不要的,才讨了大便宜。 因为这一丝的不平,她将他捧上高位,她要让他超过乔财神。 可是,他变了。 自从他升任知府后,很少再说好听的话哄她,有时候甚至隐约带着不耐烦。 其实,他不是从升任知府后才变的,一切早有端倪。 自己为了心里舒服,不愿意去细想罢了,如今是自己骗自己都不能够了。 她想着崔家的,那烟杆和棋盒棋子,怎么会是她偷去的? 想着前一阵子,孙正义非要住进崔家的院子里去,她倒不信他还贪恋着崔家的气息,可是,她也不信他是怕扰了她安睡,那么,他为了什么? 她从不下没把握的棋,她踱步来到廊下,看着侍立在秋风中的杏花。 不等她发话,杏花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太太容禀,不是奴婢做的,奴婢从没听说过什么金锁,更别说偷了……” “我没怀疑你。”她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只问你一句话,头一次问,也是最后一次问,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问你,老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除去上回老爷让奴婢往崔家的院子里送被褥,吩咐奴婢隔三差五前去洒扫,没别的了。”杏花觑一眼孙太太的脸色,又忙道,“要说别的,就是老爷爱摸小丫头的手,无论好看的不好看的,只要年纪小,就一把拉住不放……” 她的眉毛陡然立起,杏花又道:“若说老爷有什么秘密,韩管家最清楚不过。” “明日早饭的时候,让韩管家过来回话。”她踱步到了门口,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一下,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睡去吧。” 杏花感恩戴德退下了,她盘膝坐到榻上,听着孙正义醉酒后如雷的鼾声,挪过棋桌,一颗一颗摆着棋子,随着黑白子交错成难解的棋局,她的心神渐渐安宁。 熄灭灯烛正要就寝,突听孙正义在睡梦中笑道:“灵芝,我的小乖乖……” 她的心中如滚油泼过,灵芝又是谁? 她在黑暗中大瞪着眼,想着白日里一位太太说的话:“最让人眼红的,是乔财神对金二太太的深情,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新婚夫妻,又甜又黏,金二太太总被他看得脸红呢。” 乔财神对你再深情,你也是一名妾室,我却是结发的嫡妻,夫君对我一往情深,他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女人,我一直以为,至少在这点上,我是强过你的。 可是,你死了,乔财神竟然随着你去,我呢,我将他捧上高位,他却背着我偷鸡摸狗。 她起身下榻,出了屋门站在廊下,一直站到天色亮起,杏花拎着水壶匆匆走进。 孙正义醒来的时候,孙太太已经梳妆打扮停当,正坐在窗下喝茶。 她身穿大红销金衣,乌发梳成牡丹髻,发髻间一对金凤钗,灿灿金光衬着粉面红唇,分外妩媚艳丽。 “你穿红最好看,头一次见你就是一身红衣。”孙正义呆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唤杏花道:“侍奉老爷洗漱穿衣。” 孙正义神情气爽出来的时候,早饭已经上桌,夫妻二人面对面用饭,孙正义夹起一条脆瓜,喂给孙太太,孙太太张口接住,向外吩咐道:“让韩管家进来。” “咱们两个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吃个饭,让他进来做什么?有天大的事,吃过饭再说。”孙正义笑看着她。 “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孙太太嗔他一眼,“也就一会儿的功夫。” “那就进来吧。”孙正义看向站在门口的韩管家。 韩管家进来毕恭毕敬站着,孙太太笑笑:“老韩,灵芝是谁?” 问着话瞟了孙正义一眼,孙正义脸不红心不跳,老神在在安然用饭。 “老爷太太搬进府里之前,咱们府上典买来四个丫头,灵芝是其中一个,崔家的将她分派在瑜园,说是小公子大了,该添个通房,五月初一小公子见到她后十分不喜,命小的将她撵走。”韩管家小心翼翼回话。 “撵到哪儿去了?”孙太太问道。 韩管家愣了愣:“小公子说别断了她的生路,再给她找一户人家当差。” 孙太太嗯了一声:“后来呢?老爷又是怎么遇上她的?” 咣当一声,孙正义手中汤匙磕在碗沿上,韩管家哭丧着脸,喊了一声老爷,求助问道:“小的该怎么回话,还请老爷给个明示。” “我跟夫人说吧。”孙正义摆一摆手,示意韩管家退下,破釜沉舟般看向孙太太,“瑞兰,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孙太太两眼迸出尖利的光。 “不要这样看着我。”孙正义举起手挡住她的眼,无奈说道,“瑞兰,我怕你,怕了你这么多年,让了你这么多年。可如今不是二十年前了,你去打听打听,知府衙门里的末品小官家了都有两三房小妾,我一个四品知府,纳一房小的不过分吧?” “当年你曾跟我赌咒发誓……”孙太太咬牙道。 “我是跟你赌咒发誓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如今依然是我最爱重的女人,灵芝只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没想着让她到家里来,可没想到她有了身孕,算命的说是个儿子,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仲瑜身子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以后还可得继。”孙正义语重心长理直气壮。 孙太太的手抖了起来,她藏在桌子底下掩饰着,声音平稳问道:“你的意思是,接她们母子进府?” 孙正义点点头:“本想等着玉黎回门后再跟你说,今日既提起来了,就办了吧,我堂堂知府,被人听说养了外室,有碍官声不说,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人家会说你悍妒,你的名声若是坏了,我还怎么给你请封?” 孙太太长长吸一口气,声音依然平稳:“那块金锁,是不是你拿走的?” “她也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知道我们有这样一个宝贝,哭着喊着要我拿给她看看,说看看就还回来,她又哭又闹的,我怕她动了胎气伤着儿子,就拿给她了,等她看过了瘾,再拿回来就是。”孙正义很随意说道。 孙太太笑了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孙正义看她今日分外和顺,乘机又道:“说到那金锁,我不同意拿到齐河,大姑娘那头,我再给她打一块,这一块留作传家宝,等仲瑜有了儿子,给咱们的大孙子。” “仲瑜若是没福气活到有儿子呢?”孙太太唇边挂上冷笑。 “那就给小儿子……”孙正义话音未落,孙太太操起面前的汤碗砸了过来,恨声道,“你的小儿子还在肚子里,你就口口声声咒仲瑜,你有多久没去看过他了?你关心过他的身子没有?” 孙正义忙忙侧头躲过:“我自然关心儿子……” “这一年多来,仲瑜的身子越来越强健,数月不曾寻医问药,每日扎马步打拳,在园子里一圈一圈得走动。你若关心他,怎么会不知道?”孙太太说着话,把伸手能拿到的东西悉数操起,一个接一个砸向孙正义。 孙正义跳着脚躲避来去,没提防砸在身旁柱子上的瓷碗碎片飞溅而回,从额角划过去,血顿时淌了下来。 “疯了,真是疯了。”他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指着孙太太,“你敢殴打朝廷命官,真是疯了。” “我能将你捧成朝廷命官,就能将你拉下来。”孙太太冲着他冷笑。 “你要做什么?”孙正义心惊得声音发颤。 孙太太昂然道:“你且慢慢瞧着,慢慢受着……” “太太,大事不好了。”夫妻对峙中,杏花连滚带爬跑了进来,尖声嚷道,“常州那边派了人来,说是天不亮的时候,二姑娘跑出知府后衙,跳进了关河,许知府派人打捞,直捞到一只鞋和一只簪子,尸首怕是冲得远了……” 啪得一声,孙太太一掌掴在她脸上,厉声斥道:“什么尸首,人死了吗?你就一口一个尸首?” “关河水又深又急,跳下去哪能还有命在?”孙正义捂着额角,一屁股坐在身后椅子上,叹一口气道,“玉黎活着的时候,我待她是不是太冷淡了?你说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怎么觉得,她有几分像我呢?” 说着话滚下两滴泪珠,孙太太呸了一声,过去一把揪住他衣领,咬牙说道:“赶紧带人到常州去,找许德厚讨回公道。” “我当不当官都得看你脸色,你能耐大,还是你带人去吧。”孙正义皮笑肉不笑。 “你不想去就派人去,派个狠角色,找许德厚要人。”孙太太死命摇晃着他。 孙正义捂着额头:“我头疼得要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公子得到消息,带着乔容跑进仁寿堂的时候,他的父母亲正在满地狼藉中争吵,他们互相谩骂着,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对方。 孙正义说,痨病鬼还活着的时候,你就东食西宿,痨病鬼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气死的,你同时有两个男人,搞不清玉黎是谁的孩子,她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就讨厌她,等到生下来,你别扭着养她,她别扭着长大,别扭着成亲,刚成亲就别扭着寻了死,还有仲瑜,他为何身子虚弱?是你为了讨好我,想生儿子,吃了江湖郎中的转胎药,以致他早产…… 孙太太说,一个活到二十来岁没离开过齐河的乡巴佬,看脸我走不动道,要死要活得纠缠我,到了杭城也没开眼界,香臭不分荤腥不忌,崔家的,灵芝,府里这些个小丫头,偏偏是这些个贱种能入你的眼。 “何止这几个?我告诉你,西河直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巴着我,甩都甩不开,但凡俊俏些的,我都尝过。”孙正义得意笑着,一转眼看到乔容,指着她道,“你说错了,府里这些个小丫头,有一个我没碰过一根手指头,就是她,她太黑了,我下不了手……” 乔容没搭理他,紧张盯着小公子,他煞白着脸虚弱说道:“四儿,指不上他们了,我得赶到码头坐船去,我要到常州去救二姐姐……” 说着话疾步向外,刚出院门,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乔容怀中。 ※※※※※※※※※※※※※※※※※※※※ 更个长章,祝小天使们节日快乐~ ------------------------------ 感谢在2020-04-30 17:18:19~2020-05-01 18:3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瑜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反击⑥ 郎中为小公子施了针,他依然昏迷不醒,乔容遵医嘱熬好汤药,却喂不进去,只好拿筷子蘸了,一滴一滴滴进他嘴里。 孙正义和孙太太没来探望儿子,他们在一通大吵大闹之后,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午后,常州又有人来,说是依然没搜寻到二姑娘,孙太太这才派了陈叔带人过去。 乔容一直守在小公子床边,眼看着窗外暮色沉沉,心中犹如猫抓,她明白,一入夜,水里寻人就更难了,二姑娘只怕是凶多吉少。 “四儿……”突听小公子叫了一声,她忙轻声问道:“醒了?” “什么时辰了?”他紧闭着眼,嘴唇翕动着问道。 “傍晚了。”乔容关切看着他,“要不要喝水?” “天黑了?”他瞠大双眼,猛然坐了起来,慌乱套上鞋,刚一站起,又砰然倒了下去。 他挣扎着又要站起,乔容忙摁住了:“我知道你心急,可就算赶到常州也是于事无补,叶将军的人没有过来,定是正带着人设法营救,且安心等信就是,别急坏了身子。” “我怎能不急?怎能不急?”他一把抓住她手,眼泪落了下来,“我真是不争气,二姐姐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弟弟……” “我倒觉得,二姑娘是再难也要活下去的性情,她是不会自尽的。”乔容竭力安慰着他,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对了,二姑娘会洑水吧?杭城长大的孩子,鲜少有我这样怕水的。” “二姐姐水性很好,她能在水底下憋气一个多时辰,小时候跟一些小伙伴们比赛,总是她赢……”小公子有气无力靠着她,说着话亮了眼眸,“你说得对,二姐姐不会死,她会逃出去的。” 乔容笑了:“原来二姑娘这样厉害。” “是啊,二姐姐一定不会有事。”小公子兴奋转身,一把抱住了她。 乔容拍一拍他的后背,哄孩子般说道:“那我们就安心等信,你别再心急了,早上在仁寿堂外吐了血,吓死我了。” 提到仁寿堂,他颓然松开双臂,扭脸向着墙壁,似乎无颜面对她。 乔容将叹息压在心底,扶他靠了迎枕坐着,轻声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些清粥小菜?” 他摇了摇头,哑声道:“我的父母,竟那样不堪……” 不堪的只怕还在后头,乔容看着他,你这样纯粹,可是,我注定要伤害你,我能做的,只能是陪着你,陪你一起度过难关。 她端了清粥来,舀起一匙,固执喂在他唇边,他看着她,慢慢张口吃了进去。 小半碗粥吃进去,她又端了药碗过来,他顺从喝了进去,躺下去握着她手,两眼湿漉漉看着她:“你陪着我。” “我陪着你。”她笑着在他床边坐下。 他闭了眼一动不动得躺着,乔容以为他睡着了,待要抽出手,他猛然攥紧,睁开眼看着她,舔舔唇道:“我用力睡了,睡不着,不如,咱们说说话。” 乔容嗯了一声,应道:“好啊。” “你这些日子为何不高兴?”他问着话扭脸避开她的目光,“是因为之远吗?” 乔容没有说话,他又道:“我想来想去,从之远走后,你就越来越瘦,越来越忧郁……” “不是因为他。”乔容打断他的话,“是因为我家中的事,我父母为我指了一门亲,我不愿意……” “为何不愿意?是因为你心里有别人吗?”他期冀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奴婢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是,奴婢将他当弟弟来看,所以不愿。” “心里没有任何人吗?”他问着话,紧抿了唇。 “是的,没有任何人。”乔容咬牙说道。 他缓缓松开她手,闭了眼睛再没说话。 乔容为他掖一掖被角,轻声说道:“睡吧,睡醒了,二姑娘的好消息也就来了。” 突听外面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说声我瞧瞧去,忙忙出来,却是杏花。 杏花看着她道:“四儿,太太有话问你,找你过去呢。” “可是小公子他……”乔容指了指卧房方向。 “我陪着小公子就是。”杏花笑笑。 “用不着。”卧房里传出小公子的声音,“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四儿,你快去快回。” 乔容答应一声,跟着杏花到了仁寿堂,进去时韩管家正跟孙太太说着什么,孙太太听了尖声冷笑:“她与许茂才拜过堂进了洞房,就算人死了,她也是许茂才的结发妻子,孙家以后还是许家的亲家,该有的礼节一样不能少。明日回门,让许德厚夫妇带着许茂才过来,我会好好得招待他们。” 韩管家诺诺答应着,乔容听得心底发冷,原来,只要二姑娘成了许茂才的发妻,只要孙家有了一个做知府的亲家,二姑娘的死活对她无关紧要。 又听孙太太问道:“孙大人呢?” “大人说心里烦,去灵芝那儿清静清静。”韩管家小心翼翼说道。 孙太太哦了一声:“你去跟姨奶奶说一声,让她收拾收拾,过几日搬进府来,我才能方便好好照顾她。” 韩管家松一口气,喜孜孜去了,杏花则在一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仲瑜怎么样了?”孙太太看到乔容进来,端起茶盏问道。 “郎中来针灸后一直睡着,刚刚醒了一次,吃了小半碗清粥。”乔容恭敬说道。 “能吃进去东西就好。”孙太太搁下茶盏看着她,“你既是他的身边人,劝着他想开些,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别再糟践坏了。二姑娘蠢笨,长得也寻常,我殚精竭虑为她找了个好婆家,要门第有门第,要富贵有富贵,有脸面有脸面,她却想不开寻了死,怪不得旁人。” 乔容说一声是,孙太太又道:“自然了,她打小精通旁门邪道,又有唐公子在旁相助,也有可能没死,不过呢,她既然逃离了许家,自然也不会再回孙家,我只能当她死了,否则,我怎么跟许家交待?” 乔容又说一声是,孙太太之冷酷狠毒,令她心惊肉跳,她强压着面对她的不适,脸上依然毕恭毕敬。 “你心灵手巧,仲瑜待你分外不同,护着你依赖着你。我今日许你一句话,你若将他侍奉好了,哄着他不要太在意二姑娘的事,就让你做他的妾室。”孙太□□赐一般看着她,“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乔容假装受宠若惊。 孙太太嗯了一声,很随意得问道:“对了,金锁的事,你从哪儿听到的?” 乔容心知肚明,这才是她叫她来的目的,一脸诚实得回答:“奴婢之前到过崔妈妈家,那夜里曾听到隔壁的小娘子哭闹,说老爷将她关了起来,白日里也不许出院门,又不常来看她,十分委屈似的,崔妈妈说那是有人背着太太纳的外室,奴婢也没往心里去。可半月前奴婢回家,经过北边头一家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那人说道,别哭了,不就是一个金锁吗?给你拿来就是。当时奴婢就心想,原来这就是那位纳外室的男人,正这么想着,就听到那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响,奴婢忍不住好奇,探头一瞧,竟然是老爷……” 说到此处,她停下来看着孙太太,孙太太咬牙道:“怎么不来禀报?” “奴婢不敢。”乔容忙道,“奴婢埋在心里,跟谁也不敢说,昨夜里杏花姐姐说是丢了要紧的东西,奴婢才敢变着法儿得提醒太太一句。” “幸亏你提醒我,否则我如今依然蒙在鼓里。”孙太太咬着牙,摆一摆手道,“去吧,好生照顾仲瑜。” 出了仁寿堂,就见一群人迎面而来,乔容避让一旁,低着头偷眼看去,两名差役提着大白灯笼在前领路,后面几名小吏簇拥着一名官员,那位官员面目冷峻姿态昂然,再后面是两队护送的卫兵,甲胄在身刀枪锃亮,气势汹汹闯进院中。 她悄悄跟了进去,站在墙角阴影内张望着,就见那群人到了庭院中央停下脚步,那名官员做一个手势,一名小吏高举手札往前两步,轻咳一声大声读道:“现有西河直街曹姓寡妇的娘家弟弟田秉,到本督面前状告孙正义戕害其姐性命,经本督查明,五年前,孙正义与曹寡妇有染,曹寡妇有孕后纠缠孙正义纳其为妾,被孙正义推入井中淹死,其罪证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因孙正义为朝廷命官,本督已上奏朝廷,罢其官职剥其俸禄,特命江宁府衙刑房经承肖照全,对其先行关押再行定罪,两江总督姚文举。” 小吏读罢退了回去,那位官员客气说道:“孙大人,在下职务在身,得罪了。” 屋中寂静无声,那位官员声音里带了冷意:“孙大人,请吧。” 门帘挑起,孙太太苍白着脸,游魂一般飘了出来,她怔怔看着台阶下的一群人,抖颤着双唇,气若游丝般说道:“昨日,我双喜临门,出尽了风头,今日,我丈夫背叛,女儿跳河,我在儿子面前出尽了丑态,谁知这还不够,还要让我大祸临头,大祸临头……” 她委顿着瘫坐下去,她身上大红的衣裳仿佛是一个笑话,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她疯子一样喊了起来,连声喊着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了,口鼻处鲜血涌出,直直向后栽倒下去。 乔容笑了起来,她笑着从阴影中走出,到院门外对守门的差官道:“孙大人没在家,在墙外北边头一家的小院子里呢,大人们再不过去,他可就要逃走了。” …… 情深① 那一群人闻声而动,乔容站在院门外,听着孙太太醒来后悲怆凄凉的哭声,心中无比快意。 她站了许久,笑着回瑜园而来。 进弈楼上了楼梯,一人迎面下来,与她走了个当面。 她下意识侧身一躲,鼻端嗅到熟悉的气息,不置信得抬头看去。 他僵硬站着,紧抿着唇定定看着她。 他瘦了许多,形销骨立风尘仆仆,两眼中布满红丝,下颌泛青嘴唇发白,满脸落拓与失意。 她两眼直直盯着他,你此刻应在京城春风得意,你为何在此?为何如此狼狈? 你怎么了? 她张口要问,一个你字刚出口,眼前一花,他翻身越过楼梯扶手,无声落在地面,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她失神望着他的背影,强忍着的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 以为是恨他的,以为能忘了他,面对面的时候才知道,她对他,只有永远的思念和牵挂。 “四儿。”小公子站在楼梯口,冲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刚刚之远来过了,他说二姐姐得救了,让我放心,你也放心吧。” 乔容两手捂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小公子又道:“之远说,二姐姐为了报答我娘的养育之恩,特意等到跟许茂才拜堂成亲后才逃跑,这样她在名分上永远是许茂才的嫡妻,我娘便如愿有了一位知府亲家,二姐姐没有等到回门的时候再逃,是不想连累之远,她说若是之远帮了她,我娘不会放过之远。”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起伏,缓慢而单调,乔容又点了点头。 “我累了,想歇息了,你也回去吧。”小公子吩咐道。 她迈步下楼,僵硬而缓慢,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房门,眼泪潸然滚落。 之远离开的时候,他想送送他,他下了床追到楼梯口,正好看到那一幕。 他与她面对面站着,一个形销骨立,一个瘦弱憔悴,她看着之远的目光,深情而哀伤,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她心里藏着的人是谁。 他也看到了之远绷直的后背与紧攥的拳头,看到他的隐忍与逃避,他懂了之远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他站立许久,挪步进了书房,他坐到琴后,手指触到琴弦,又怕扰她清梦,来到书桌旁拿一本书看,看了许久才发现书拿倒了,他提笔作画,寥寥几笔下去,她在画中冲着他笑。 他看着画中的人,何时喜欢她的?又为何会喜欢她?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离开就惆怅,她在就欢喜,他想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他僵坐着,直到窗外透进一丝白,他霍然起身,他要到西耳房找她去,他有些话要跟她说。 到了楼梯口,他愣住了。 楼梯拐角处,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缩着肩膀蜷着身子,脸埋在膝上,一动不动。 “四儿,你怎么在这儿?”他惊诧问道。 “小公子醒了?”她缓慢站起身,揉着膝盖冲着他笑笑。 “你昨夜里一直在这儿?”他又问道。 “没有。”她摇摇头:“刚过来一会儿,怕扰了小公子安眠,就没上去。” 其实,她回房补了粉就过来了,她睡不着,她也不放心,她决定过来守着他。 他默然看着她,你心里的人不是我,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外面闹哄哄的,府里好像有什么事。”她指向窗外。 “许是因为二姐姐的事吧。”他说着话抬脚下楼,“我梳洗后过去瞧瞧他们,既有了消息,他们关心与否,应该让他们知道。” 乔容打了水来,他自己净了手脸,在桌前的圆凳上坐了,轻声说道:“四儿为我梳头吧。” 乔容愣了愣,小公子梳洗从不用人服侍,都是自己动手,她一直以为,他是爱洁成癖,不愿意让别人碰他。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为他梳着乌亮的长发,轻声问道:“小公子要告诉太太实情吗?” 他嗯了一声:“我要告诉他们,二姐姐还活着,不过不再是孙家的女儿了。” 他的语气很坚决,手却微微发颤,他终究是不愿父母亲和二姐姐走到如此地步。 乔容默然为他梳好头发,拿过发带轻轻系了,问他道:“这样行吗?” “你看呢?”他转身面向她,白玉一般的面庞在朝阳映照下透着亮光,浓密的长睫下一双润湿的眼,企盼看着她。 “小公子怎样都是好看的。”她笑说道。 “你既然觉得我好看,那你可有一些喜欢我?”问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一惊,脸上现出惶急之色,紧抿了唇躲避着她的目光。 “喜欢啊,谁能不喜欢小公子呢。”她笑着去拿他挂在衣珩上的外衣。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执拗追问:“你对我的喜欢,和对之远的喜欢一样吗?”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拿下那件外衣咬牙说道:“不一样,因为我讨厌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他没再说话,任由她为他穿好外衣,迈步向外。 她对之远,有深情的凝望,有思念的哀伤,有咬牙切齿的恨,那恨背后,应该是刻骨铭心的爱,可她对我,永远都一样,她好脾气得微笑着,温柔得轻声说话,她在我面前,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丫头罢了。 他赌气一般加快脚步,乔容忙忙跟上,提醒他道:“小公子的病刚好些,别走那么快。” 她不想让他到仁寿堂去,可是他早晚是要知道的。 从瑜园到仁寿堂,一路上空无一人,二姑娘出嫁挂上去的大红灯笼和彩色绸带都在,却因寂静显得分外萧瑟凄凉。 进了仁寿堂,杏花正在门外站着,看到小公子的身影,疾步跑下台阶含泪说道:“小公子,府里出大事了,太太怕你受不了,不让告诉你,可是太太她,有些神志不清了,府里乱作一团,奴婢也不知道该跟谁讨主意……” 乔容心中一急,比小公子更快,率先冲上台阶进了屋中。 孙太太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盘膝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张棋盘,她手中捏着一只棋子,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念些什么。 小公子叫一声娘,她猛然回过头来,一夜之间,她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一般,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目光幽深得看不到瞳孔。 “仲瑜来了?”她的声音嘶哑而飘忽。 “娘,你怎么了?”小公子一把攥住母亲的手,“是担心二姐姐吗?二姐姐她没事……” “我没有担心她。”孙太太猛然用力,一把甩开他手叫了起来,“这一切都因她而起,她没成亲前,都好好的,她一成亲,便有了接二连三的祸事,她是丧门星,她生下来就该一把将她掐死……” 她说着话,闪电般伸出手,扼住了小公子的咽喉,咬着牙死命摇晃着:“丧门星,丧门星,我今天就掐死你,让你为孙府殉葬……” 乔容疾步过去,一把揪住她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拽,她疼得松开了手,乔容盯着她咬牙道:“你看清楚了,这是小公子,你最疼爱的小公子,不是二姑娘……” 她愣了愣,定定看了小公子半晌,一把抱住嚎啕大哭:“仲瑜,你爹五年前杀了人,被抓到江宁去了,他这官做不成了,孙家完了,全完了……” 小公子呆愣看着母亲,许久说道:“才德均不配位,早晚要大祸临头……” 听到大祸临头几个字,孙太太如遭雷击,她停止嚎啕,从头到脚筛糠般抖动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她叫嚷起来:“错的是孙正义,活该他大祸临头,我没有错,我凭什么要跟着他遭殃?凭什么?” 乔容心中一阵冷笑,你没有错吗? 孙太太叫嚷着,嗬嗬嗬笑了起来,直笑得伏在榻上,喘着粗气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哪来的双喜临门,只有一桩接一桩的祸事……” 小公子呆愣看着母亲,乔容想了想,一把握住小公子的手,大声说到:“太太受了打击,有些神志不清,得赶紧找郎中来,为她针灸或者开些安神的药方才行,否则,她非疯了不可。” 小公子恍然醒过神,咬牙站起,喊一声杏花道,“快去请傅郎中来。” 杏花答应着去了,小公子看向孙太太,孙太太趴在棋桌上,手中拈着一颗棋子,盯着空无一子的棋盘自言自语道:“这盘棋很难下,不知道该从何处落子……” “四儿,你看着太太,我到府中各处瞧瞧,先安定人心要紧。”小公子无奈对乔容说道。 乔容忙忙点头:“小公子尽管去,这里交给我,我一定照顾好太太。” 小公子匆匆出了院门,她回头看向孙太太,孙太太手中那颗棋子依然没落下去,她笑了笑,手搭上孙太太肩头,狠狠掐了下去,孙太太疼得嘶了一声,抬头愣愣看着她。 乔容咬牙道:“太太得振作起来,府中如今乱成了一团,太太若垮了,谁来主持局面?” 孙太太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一般。 乔容紧盯着她的眼心想,你不能疯癫,你得清醒着,慢慢瞧着你打造的孙府如何垮下去,慢慢受着你该受的一切。 情深② 啪得一声,孙太太手中棋子落在棋盘正中,她看着乔容,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她轻声说道:“这盘棋虽然难下,却也没到绝路,你看着,看我如何起死回生……” 乔容缓缓松开她肩,这个女人,她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 “太太喝茶吗?”她试探问道。 “不喝茶。”她摇一摇手指向窗外,“郎中来了,我得喝药。” 傅郎中跟在杏花身后匆匆走进,看到孙太太的模样吓了一跳,喝几口茶方镇静下来,问道:“太太可认得在下?” “认得,你是傅郎中。”孙太太指一指脑袋,嬉笑说道,“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千百只雀鸟在飞,你得给我瞧瞧,把那些雀鸟帮我轰走。” “拿针扎走可好?”傅郎中哄孩子一般问她。 “行啊,扎走也行。”孙太太身子往前一探,脑袋扎在傅郎中怀里。 傅郎中忙扶她坐直,和气说道:“坐直了,别乱动,等我拿针。” 针袋里抽出两根针扎入后颈,一点一点缓慢向里推送,银针没入一半,孙太太已昏睡过去。 傅郎中示意杏花扶她睡下,叮嘱说道:“太太接连遭受打击,以致发了臆病,这些日子务必静养,再一日三次服用安神汤,也许能有好转。” “也许能有好转的意思,是说太太有可能疯癫吗?”杏花忙问。 “心魔难去,尽力而为吧。”傅郎中抚一下胡须,“我明日再来。” 杏花忙忙谢过,傅郎中看向乔容,问她道:“小公子呢?可好些了?” “昏睡一日后好多了,这会儿到府里各处察看去了。”乔容忙道。 “仲瑜以后没清闲日子过了。”傅郎中感叹着摇头。 乔容咬唇不语,心中五味陈杂。 送走傅郎中,看一眼昏睡着的孙太太,心中快意又起,冲淡了对小公子的愧疚。 “有杏花姐姐照顾太太,这儿没我什么事,我回弈楼去了。”她说着话起身向外。 出仁寿堂回到瑜园的月洞门前,顿住脚步稍做迟疑,转身疾步出了孙府偏门,往叶全家的院子里而来。 开门的是于叔,乔容笑笑,原来,你在那儿,于叔就在那儿。 于叔躬身说四姑娘请,她点点头,过了影壁却是迟疑,望一眼东厢房顿住脚步,对于叔道:“我是来找叶将军的。” 于叔说一声好,将她带进了西厢房。 坐了盏茶功夫,叶全方来,他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径直来到她对面坐下,也顾不上客套,直截了当问道:“孙二姑娘的事,四姑娘都知道了吧?” “小公子告诉我了,他说二姑娘得救了。”乔容迟疑着问道,“二姑娘如今在哪儿?” “安顿在松江漕帮一位姓丁的头目家中了,一来可躲过官府追查,二来,少将军说那儿自由自在,适合二姑娘的性情。”叶全说道。 她似乎不愿意听到少将军三个字,斟酌着说道:“前夜里那些人前去孙府抓捕孙正义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我心中有些疑惑……” 叶全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她接着说道:“半月前,巧珍曾提起过西河直街有一位曹寡妇死得蹊跷,说是跳进井里寻了短见,我当时就觉得这曹寡妇并非自尽,而是被人害死的,没想到会与孙正义有关。不过,孙正义很狡猾,他不可能让自己惹上人命官司,要说此事与他有关,更像是崔妈妈所为,如今想起来,六月初六夜里,她打算将我推进井里的时候,手段十分娴熟,这样的坏事,应该干过不止一次……” “四姑娘既有此疑惑,也不用再瞒着你。”叶全说道,“确实是崔妈妈为了讨好孙正义,替他解决麻烦,将曹寡妇推进井里淹死的,孙正义并非杀人凶手。” 乔容讶然道:“那,为何要栽在孙正义头上?” “孙正义坐在知府的位子上,四姑娘很难向孙府寻仇,于是借用西河直街曹寡妇一案,将他扳倒。”叶全说道。 “人既不是他所杀,早晚会真相大白,如何将他扳倒?”乔容问道。 “孙正义虽没有亲手杀人,却有教唆嫌疑,即便他能摆脱嫌疑,也是数月之后的事,而且经此风波,他不可能再复用,孙府一垮,孙太太再难掀起风浪,四姑娘可放手报仇。”叶全又道。 “孙正义是姚总督面前的红人,他大可找各种理由为孙正义开脱,又为何要亲自派人处理此案?”乔容又问。 “是这样,曹寡妇的弟弟田秉性情刚硬,一直怀疑自己的姐姐是被人害死的,可曹寡妇死的时候,他年纪尚幼,无力为姐姐伸冤,如今年纪稍长,报仇之心更炽,却苦无报仇的门路。我们找到了他,他一纸诉状告到总督府,崔妈妈做为人证,一口咬定是孙正义所为,姚总督因有珍珠衫的把柄在少将军手上,不得不管,于是有了今日的局面。”叶全说着话皱一下眉头,果真如少将军所料,四姑娘会问得很多很仔细,若非少将军提前教他,只怕会答不上来。 “今日的局面,似乎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乔容沉吟道。 “确实不在计划之中,孙正义之事,是无奈为之。”叶全搓着手为难说道,“因为,我们接到军令,明日一早必须离开杭城,快马赶回西安。” 她心中大惊,终是忍不住问道:“唐棣他,为何回到杭城?” “少将军不放心二姑娘,特意回来一趟,没想到真的会出岔子,若非少将军,二姑娘只怕会淹死在常州关河中。”叶全抿一下唇,“是我无能。” 乔容瞠大了眼:“二姑娘跳河,不是和你们商量好的?” “商量的是回门的时候劫船,二姑娘也答应了。我回来跟少将军禀报的时候,少将军起了疑心,他怀疑成亲那日,二姑娘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依了孙太太,他说二姑娘只怕另有打算,于是连夜赶到常州,带人守在许府大门外,才及时救下要跳河的二姑娘。”叶全说道。 “二姑娘深知孙太太狠毒,不想连累你们。”乔容叹息道。 “是,少将军说二姑娘有巾帼之风,我也深感佩服。”叶全感慨道,“想来如少将军所说,二姑娘在漕帮,定能如鱼得水。” “是啊,他为二姑娘想得可真周到。”乔容心中泛起冷意,你对二姑娘尚能如此,对我,就非要如此绝情吗? 叶全沉默不语,其实,少将军为四姑娘想得最是周到,几乎殚精竭虑,可是,他不能说。 乔容低下头,两手绞在一起,沉默片刻方道:“他回到杭城有两个目的,一来不放心二姑娘,要给小公子一个交待,二来,带你们离开杭城。对吗?” “对。”叶全心下一横,他只能遵从命令。 乔容呆坐着,他为你做的已经足够,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你还在期盼着什么? 她强撑着站起,恭敬福身下去,对叶全说道:“多谢叶将军,也帮我谢谢其他的将士们。” 叶全跳起来,手忙脚乱连声说不敢当,又试探问乔容打算怎么报仇。 “叶将军的意思呢?”乔容问道,叶全的意思,只怕就是他的意思,她想要听一听。 “前夜里仔细讯问过阿苗,与预想的差不多,她知道的有限,与她娘的口供也能对上。如今我们手中有崔妈妈的口供,有阿苗的口供,有阿苗娘的口供,再有大马弄柳宅通往老林头家的地道,姚总督手中的珍珠衫,灵芝手中的金锁做为罪证,四姑娘可写一封书信给京中的铁头御史宋昀,自然了,书信由我派人转交,他收到书信后定会在上朝时弹劾,届时朝堂皆知,皇上不得不下令彻查,待到真相大白之日,孙正义与孙太太伏法,乔财神与金二太太洗刷冤屈。”叶全说得很慢,话音里含着劝解之意。 “可是,此案一旦彻查,我娘向外转移财产之事会被揭破,难免抗旨欺君之罪。”乔容说道。 “朝廷六月下的圣旨,金二太太是五月份藏的珠宝,而且金二太太所藏,皆是私人之物,她是否有罪,还可商榷。”叶全说道。 “就是说,并无绝对把握。”乔容咬了唇。 叶全搓搓手,说一声是。 “如叶将军所说,此案一旦揭破,也许会定我娘抗旨之罪,我娘有罪,我爹自然有罪,他们如今安宁呆在天竺寺后山,我不想让他们再受尘世叨扰,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向仇人问罪。”乔容咬牙说道。 “若是官府问罪,谁也无话可说,若是私人寻仇,则冤冤相报……”叶全恳切说道。 “我为我娘报仇之后,孙家的人若要为孙太太报仇,找我就是。”乔容嘴角噙一丝冷笑,“无论如何,我绝不饶恕。” 叶全暗自叹息,都被少将军料中了,可如今的情势,少将军也无能为力。 他的拳头恨恨捶在桌上,忍不住说道:“若能再有十天半月,报官也好寻仇也罢,定能让四姑娘得偿所愿。只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乔容心中冷笑,只可惜,他要来带走你们,是吗? 既要走,就走吧。 她呆立一会儿,压下所有的不舍与失望,冲叶全扬起一个笑脸:“叶将军要走的话,叶先生也会离开,我得瞧瞧她去。” 此话一出,心里如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他一走,跟他有关的所有人,全部都要离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待她十分亲切,她心中当他们是好友,今日才知,失去他的同时,她也失去了这些好友。 “我娘她,会留下来。”叶全声音艰涩说道。 “为何?”乔容愣住了。 “我娘恨着李家,不愿意回到西安,她愿意留在杭城。”叶全眼眸中有水光滑过。 “可是,孙府只怕不会再雇西席了。”乔容担忧道。 “杭城几家大户都想请她,她有的是地方可去。”叶全说着话,突然一揖到地,“我不在我娘身边的时候,求四姑娘关照她。” “叶先生曾经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安慰我照顾我,我视她为亲近的长辈,我会竭尽所能关照她的,叶将军请放心。”乔容冲他轻快一笑,“我再给叶将军出个主意,你若想接叶先生到身边,就尽快娶妻生子,到时候她急着含饴弄孙,不用你请,她自己就会跑过去,只怕赶都赶不走呢。” “但愿有那一日。”叶全狠命握一下拳头,“定会有那一日。” 乔容忍不住唇角上扬,绽出真心的笑意:“怎么?叶将军娶妻生子,需要拿出到前线打仗的气概吗?” 叶全没说话,竟像是默认。 乔容不疑有他,福身告辞,出房门来到廊下停住脚步,静静站着看向东厢房,竹帘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是你吗? 我知道,我不来见叶全,他也会去见我,跟我说清楚一切。 我来,是为了你,我以为能见到你。 可你,终归是不肯见我最后一面,与我说上几句话。 再见了,唐棣。 她在心底叹息着,缓慢挪动了脚步。 情深③ 从叶全家出来,她毫不迟疑回了孙府,如今是小公子最艰难的时候,她要陪着他。 “我为我娘报仇之后,孙家的人若要为孙太太报仇,找我就是。” 她想着自己对叶全说的话,如果,那个找她寻仇的人是小公子,又当如何? 她心中一缩,她不怕任何人寻仇,她怕性情纯粹的小公子满心仇恨,她怕那张玉一般的面庞变得扭曲,怕那双纯净温和的眼覆上戾气。 因为如今的小公子就是以前的她,而寻仇的小公子会变成如今的她。 如今的自己面目可憎,她不愿意谪仙一般的小公子成为这幅模样。 可是,依然是那句话。 无论如何,我决不饶恕。 她咬着唇进了瑜园,一眼瞧见小公子正坐在水榭中发呆。 “小公子可用过早饭了?”她走过去轻声问道。 他抬起头茫然看着她:“我以为,你走了。” “小公子不赶奴婢,奴婢就不会走。”她冲着他笑笑。 他如释重负吁一口气,身子前倾靠住了她,闭着眼说道:“别走,我永远不会赶你走。” 乔容由着他靠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给小公子端些饭菜去。” “去吧,端到书房里去。”他坐直身子,“我一边吃一边看账本。” 用过早饭,他叫来韩管家,问了好些问题,韩管家一问三不知,哭丧着脸说道:“小的平素就是个跑腿的,没管过府里的账目,崔妈妈也没管过,都是太太管着。” “库房的钥匙呢?”小公子问道。 “也在太太那儿。”韩管家道。 小公子想了想,起身进了卧房,不大的功夫拿了一包银子出来,对韩管家道:“你去趟江宁刑房看一看我父亲,他毛病很多,可是胆小,我觉得他不会杀人,你见到他后仔细问问,问问那曹寡妇之事的前因后果,问清楚了回来见我。” 韩管家忙忙称是,小公子将银子递给他,问乔容道:“二百两银子够吗?” “够了。”乔容说道,“来回的路费,食宿,再打点一下刑房的人,我觉得够了。” “够够够。”韩管家也忙附和道。 韩管家去后,小公子看向乔容:“我大略看了一遍账本,确实如二姐姐所说,我们家出项远大于进项,我准备卖掉宅子,辞退没必要的下人,全家人住到大马弄的院子里去,你觉得如何?” “奴婢觉得甚好。”乔容说着话心中愕然,都以为小公子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如此清楚明白,他并没有沉溺于家变的打击,而是迅速着手为孙府安排退路。 “下人们除去韩管家,陈叔,你,朱大娘,阿香,厨房中的主厨苏妈妈,其余人每人多给半年月例,全部辞退,你帮着我登记名册发放银两,卖宅子的事交给陈叔。”小公子说道。 乔容点头称是,二人正一一查对人名核算银两的时候,陈叔回来了。 他疾步上了楼,擦着额头的汗珠道:“回禀小公子,常州那边都安顿好了。” “怎么个安顿法?”他诧异问道。 “一直没捞到二姑娘的尸首,许家答应为二姑娘立衣冠冢,一应丧葬礼仪绝不怠慢,二姑娘身后该有的哀荣都有,二姑娘是元配,姑爷再娶即为续弦,许府跟孙府永远是亲家,逢年过节常来常往,许府还说,没看护好二姑娘,是他们的错,葬礼之后,会过来送厚礼赔罪。”陈叔回答。 小公子皱了眉头:“这些都是我娘交待你的?” 陈叔回答说是,他摆摆手:“你不必再管常州许家的事,许家再有人来,我跟他们说就是,眼下卖宅子最为要紧。” 陈叔呆愣问道:“为何要卖宅子?” “老爷因为杀人罪被免职关押,韩管家已经到了江宁,太太有些神志不清,孙家如今祸事连连,我决定将宅子卖掉,手中有银子,方可抵御更大的祸患。”小公子简短说道,“你到外面找几位可靠的掮客,就说孙府要卖宅子,有愿意做这笔买卖的,就带过来见我。” 陈叔依然呆愣站着,小公子说声去吧,他方醒过神下楼而去。 乔容追了出来,递给他一锭银子,笑说道:“陈叔出去路过清风堂的时候,帮我订二十大包驱疫避瘟香,让伙计送过来,可好?” “一包半斤,二十大包可就是十斤。”陈叔忙问,“确定要那么多?” 确定要那么多。”她笃定点头。 陈叔痛快说好,脚步匆匆向外。 她转身上楼,继续帮着小公子核算,末了问道:“叶先生是去是留?” “钟府预备着给姑娘们请一位西席,早就属意叶先生。”小公子说着话站起身,“走吧,瞧瞧叶先生去,顺便到各处走走。” 先去了仁寿堂,孙太太依然在沉睡,杏花热切对小公子禀报说:“太太醒过一次,吃了小半碗粥,遵医嘱喝了安神汤后,就又睡下了,奴婢瞧着,精神好了些。” 小公子点头说很好,杏花就咬着唇笑。 出来的时候,乔容问道:“太太喜欢让杏花在身边侍奉,小公子为何要辞她?” “心术不正。”他说道,“让朱大娘伺候我娘就好。” “朱大娘老实勤勉,小公子好眼光。”乔容说道。 他嗯了一声:“我不是傻子,只是以前有我娘操心,用不着我管。” 出仁寿堂来到凤仪轩,三姑娘玉雪却没在,一个婆子过来说道:“早起的时候,叶先生打发宁儿过来,接三姑娘去澜院读书,三姑娘说家里有事,她心里乱,不想去,后来叶先生亲自来接,三姑娘不得已去了。” “家中乱成这样,叶先生依然让玉雪坚持读书,难怪在京城时,高门大族抢着请叶先生,果真是名不虚传。”小公子赞叹道。 乔容心中也十分敬佩,对他说道:“府里正乱着,三姑娘那儿难免被人忽视,先生此举,不只是让三姑娘坚持读书,还有为小公子分忧之意。” “确实如此。”他看着她笑,“你总是最明白的那个。” 进了澜院,就听到三姑娘清脆的读书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小公子进到屋中,拱手道:“叶先生用心良苦,我感激不尽。” “这是我职责所在。”叶先生起身相迎,“仲瑜此来,可是要为我另寻他处?” 他点头:“我愿意留着先生,可被逼无奈,叶先生可愿意去钟府做西席?” “钟府乃是杭城的书香大族,若他们不嫌弃,我自然愿意。”叶先生说道。 小公子叫了玉雪过来,让她给叶先生磕头,玉雪恭敬磕了头,噘着嘴问道:“以后不许我读书了吗?” 叶先生慈爱笑道:“三姑娘的二哥哥才高八斗,由他来教你,会比我教的好上百倍。” “先生过谦了。”小公子向叶先生作个揖,对玉雪说道,“以后,二哥来教你。” 玉雪伸手揪住他衣袖,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交待妥当,离开澜院的时候,叶先生唤一声四儿道:“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待小公子牵着玉雪走出,叶先生看向她:“少将军与叶全他们明日一早奉军令快马赶回西安,你可听说了?” 乔容点了点头,叶先生道:“少将军就在院子里,你去见一见他吧。” “我去了,他不肯见我。”乔容吸一吸鼻子。 叶先生叹一口气,再想说什么,乔容已疾步向外,她不敢面对叶先生的关切慈爱,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午后稍事歇息,在园子里摆了桌椅,乔容坐着,依照名册发放银两,小公子站着,对辞去的人一一作揖,客气送别。 杏花排在最后,她来到小公子面前,笑一笑问道:“老爷养的外室是灵芝,小公子可还记得灵芝吗?” 小公子错愕看着她:“在瑜园做丫头的那个灵芝?” “没错,就是她。”杏花说道,“灵芝有了身孕,如今府里是小公子做主,小公子准备如何处置她?” 小公子紧捏着拳头,呆愣半晌说道:“我会照顾她。” 杏花笑着走到乔容身旁,乔容压低声音问道:“解气吗?” 杏花愣住了,乔容看着她:“小公子说你在太太身旁服侍劳苦功高,准备着多给你三个月月例银,可你因为被辞退,心里气不过,故意告诉他灵芝的事让他难堪,既然如此,不值得多给。” 乔容说着话,扣出三个月的月例银,剩了六个月的,杏花气咻咻一把抢过:“做个姨娘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也别太得意。” “得意不得意,与你何干?走吧。”乔容摆摆手。 杏花哼一声快步走了,小公子看向乔容:“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谁让她故意给小公子难堪。”乔容忿然道。 小公子抿了唇看着她笑,在心里对她说道,我不会让你做姨娘的。 乔容麻利收拾了名册,将剩余的银两交在他手里,伸个懒腰说道:“我累了,得回房歇息会儿,小公子呢?” “我也睡会儿去。”他打个哈欠,“昨夜里一夜没睡……” 他说着话紧抿了唇,警惕看向乔容,她追问为何一夜没睡。 乔容心中自顾叹息,谁不是一夜没睡呢?嘴上不忘叮嘱:“小公子别忘了吃药丸。” “我遵照医嘱按时服用,一次没忘。”他说道,“孙府垮了,我不能垮下去。” 二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各自回了屋中。 乔容睡不着,喝一盏茶稍坐一会儿,悄悄去一趟小公子的卧房,隔着门探头看进去,他一动不动,睡得正沉。 她悄悄下楼,坐在窗边飞针走线,一个接一个缝着香包。 黄昏时分,苏妈妈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一样一样摆在桌上,对乔容笑说道:“都是小公子爱吃的,还热乎着,请小公子下来用饭吧。” 乔容刚要上楼,他已经沿着楼梯下来了,问苏妈妈道:“太太与三姑娘那儿呢?” “奴婢早早预备了饭菜,三姑娘吃得很香,太太醒过一次,也简单用了几口,三姑娘那儿有阿香,太太那儿朱大娘照料得很仔细,小公子放心吧。”苏妈妈说道。 他说声有劳你了,来到桌边坐下,刚拿起筷子,陈叔匆匆走进,问道:“小公子可记得宝来?徽州山神庙遇见的张宝来。” “自然记得。”小公子有些兴奋,忙问道,“你见着他了?” “见着了。这会儿正在府门外,说是专程来请小公子的,请你到小河街的陈记酒馆喝酒。”陈叔说道。 “我去,这就去。”小公子说着话起身向外,“一直惦记着他呢,可惜无缘得见。”到了门口脚下稍停,对乔容道,“四儿,你自己用饭,夜里早些歇息。” 乔容压下满心疑惑,应一声好,就听小公子对陈叔道:“去请唐棣,让他也到陈记酒馆来,他一定也想见到宝来。” “宝来说,唐公子已经去了。”陈叔忙道。 乔容愣住了,他们三个一起喝酒,要说些什么? 情深④ 乔容略略用几口饭,接着在灯下缝制香包,缝好的香包堆成一堆,她数了数,正好六十四个,拿一个笸箩收了,端着往澜院而来。 叶先生不在,宁儿正忙着收拾东西,说是明日钟府派人来接。 乔容将笸箩递了过去,笑对她说道:“这些香包里装了驱疫避瘟香,长途奔波的时候佩戴可驱疫防病,烦劳你跑一趟,帮我送给叶将军。” 宁儿痛快说好,接过去匆匆向外。 她慢吞吞回到弈楼,小公子尚未归来,他们此刻,在把酒言欢吗? 他与任何人告别,只没有她。 回到西耳房闷坐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更漏指向子时,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到她房门前停住,然后响起啪啪啪拍门的声音。 她迟疑着打开门,小公子扶着门框站着,看到她出现在门口,身子一晃。 她忙伸手扶住他,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问他道:“是不是喝多了?走错了门?” 他没有答话,大力挣开她的搀扶看了她一眼,突然又伸手抱住她,将她紧紧圈在怀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肩头。 “宝来灌你喝酒了?”乔容忙问道。 “我想喝,他们不让我喝,之远说我酒量差,喝几杯倒头就睡,就说不成话了,我不想听他说话,我想喝得酩酊大醉,他们拦着我,不让我喝。”他呜咽着,委屈得像个孩子。 “他,跟小公子说什么了?”乔容艰难问道。 “之远说……”他顿住了,他慢慢松开她,用袖子抹一下眼泪,红着眼说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的话没说完,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不去。”乔容咬牙道,“小公子若为这个而来,还请回去。” 说着话就要关门,他一伸手,摁住她手阻拦她关门,他痛苦看着她:“昨夜里之远离开的时候,你回来了,你们两个在楼梯上走了个当面,你们一动不动站着,两眼死死盯着对方,当时我就站在楼梯口,我看出来了,你们两个真心喜欢对方,我假装不知道,我也不想深究你们为何隐忍逃避,我自私得想,只要能将你留在身边,我就可以拥有你。” 乔容沉默看着他,小公子不是喜欢采薇吗?他这话的意思是,他喜欢我? “之远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必须说,也许你会永远离开我,我还是要说。”他两手抚上她肩,“西部边境起了战事,之远明日一早就要带领部下急行军奔赴战场,你去看看他。” 乔容愣住了,他要上战场吗?不是说如今是承平年代吗?怎么会突然起了战事? “快去啊。”他拉着她大步向外,他连声喊着陈叔,他吩咐道:“送四儿到叶将军院子里去。” 陈叔答应着在前,她在后,出了瑜园的月洞门,小公子在身后喊了一声。 “四儿。”他喊道。 她停住脚步回过头去,他站在月洞门下,痴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扬起手臂,轻轻冲她挥了挥手。 她离开杭城的时候,父母亲就是这样对她挥着手,离开延溪的时候,素华嫂子也是这样对她挥着手,他在向她告别。 她鼻头一酸,倔强看着他,她不想告别。 他放下手臂转身离去,她隔着月洞门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看不见。 她吸一吸鼻子,迈步继续向外。 明月当空,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脚下迟疑。 陈叔几步一回头,看她没跟上,就停下来等等她。 踟蹰着出了偏门,她脚下突然加快,快得越过陈叔,似乎是眨眼间,已来到叶全家院门外。 院门外定住脚步,再次迟疑。 陈叔叩响院门,开门的是叶全。 看到乔容,他眼眸亮起,侧身说道:“四姑娘快请。” 进了院门,就听到有人在哭,好像是宝来。 她忙问叶全道:“是宝来在哭吗?他是不是喝醉了?” “喝醉倒好了。”叶全无奈摇头,“少将军让他去送送小公子,送到后转身来到这儿,进门见着少将军,又哭又说的,谁也劝不住。” 就听宝来哭着嚷了起来:“秦来宝,不,之远,你听我的,你去看看四姑娘,你跟她道个别,你要是上战场死了,你们就再也见不着了,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你让她这辈子怎么活下去?” 没人应声,他哭着说道:“你不见她,不是因为和什么陆姑娘订亲了,你是因为乔财神的遗言……” 乔容心中一拧,脚下僵住。 “你不是说了吗?遗言是死去的人最后的希望,活着的人必须遵守。那好,我现在就死,死之前给你交待遗言,你听好了,我的遗言就是,你不许娶别人,你只能娶四姑娘,一辈子护着她照顾她……”宝来停止哭泣,咬牙切齿大声说道。 听到唐棣一声惊叫,乔容拔脚冲了进去,只见宝来手中举一把绣坊里的锥子,对着颈间就要刺下,唐棣死死钳着他手,哄孩子一般规劝:“先把锥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你让我去死。”宝来大力挣扎着。 “我好几夜没有合眼了,没有力气跟你纠缠,先把锥子放下。”唐棣无奈说道。 “你答应我去见一见四姑娘,我就放下。”宝来嚷道。 唐棣抿唇不语。 “你不答应,我就去死。”宝来死命推着他手 唐棣额头冒出汗珠,冲着房门方向喊道:“叶全,过来帮忙。” 一眼看到乔容在门外站着,眼眸骤缩手下一颤,宝来手中的锥子趁机往前一递。 乔容吓得窒住了呼吸,唐棣狠命钳住他手腕猛力向外一拉,锥子贴着宝来脖颈划过,划出一道血痕。 他求助看向她,软着声音说道:“你快来管管他……” “张宝来,别寻死觅活的,把锥子放下。”乔容从震惊中回过神,大声喊道。 宝来听到她的声音,手下一松,锥子掉落在地,转身冲她扑了过来,一头扎在她怀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先是跟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后来又以死相逼,他却怎么也不肯去见你,都怪我,因为那个破郡主派人打绣珠耳光,把她打成了猪头,我们三个很生气,又担心你被恶婆婆欺辱,决定把乔财神的遗言告诉他,让他知难而退,后来看他伤心你也伤心,我们后悔了,可是我没脸跟你说,想着拖一拖再告诉你,可是他要上战场去了,我想让他去看看你,我一直在求他,就算我去死,他都不肯……” 乔容任由他絮絮叨叨,紧张察看着他的伤口,还好只是破了皮,松一口气说道:“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他不肯去,我不是来了吗?” “其实,我不想死。可是,我没别的法子了,乔财神的遗言是给我的,我必须遵守,我的遗言是给他的,他也必须遵守。”宝来哭道。 “我爹的遗言是给我的,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他的。”乔容接过叶全递过来的药膏,轻轻为他抹在伤痕处,拍一拍他肩道,“别哭了。” 宝来却哭得更伤心了,他靠着她,两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唐棣忍无可忍,揪住他衣领大力往后一拽,拖着他远离了乔容,阴沉着脸说道:“有完没完?” “没完。”他狠命抹一下眼泪。 “宝来,你先回去,我和他有些话要说。”乔容拿出帕子为他拭泪。 唐棣一把将帕子夺了过去,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喊一声叶全吩咐道:“把他送回绣坊去。” 叶全进来说一声请,宝来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跑了回来,一把抱住唐棣哽咽道:“之远,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上战场后,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记住了没有?” 唐棣拍拍他肩:“记住了。” 宝来松开他看向乔容:“你好好跟他说,别惹他伤心,你得让他上战场的时候,想到你就振奋,别让他想到你的时候就泄气……” 乔容忍无可忍:“你再啰嗦,天都快亮了,我来不及跟他说话,他就该走了。” 宝来这才一步三回头出了屋门,到了院门外对叶全道:“我又不是大姑娘,用不着送,叶将军明日还要行军,回去睡吧。” 叶全拱手道:“慢走。” 冷不防宝来一把抱住他,吸着鼻子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一定。”叶全连忙说道。 送走宝来,转身回了院中,绕过影壁侧目往东厢房一瞧,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他挠挠头,有些为少将军着急。 都这时候了,扑过去一把抱住,上床熄灯,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你这一动不动的,准备站到天亮不成? 突听哧得一声,乔容笑了出来,她捂着唇说道:“去年五月在山神庙,雨停后大家忙着各走各的,宝来骑着小毛驴,嘱咐了这个嘱咐那个,挨个嘱咐过犹不放心,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就和今夜里一模一样。” 他没听到一般无动于衷,依然石头一样立在那儿。 “你杵着吧,我累了,得坐会儿去。”她绕进纱屏,坐在他的床上。 他隔着纱屏看着她,依然一动不动站着。 她坐了一会儿,抱起床上的大迎枕走了出来,来到他面前看着他,“这迎枕是我的,我拿走了。”他紧抿着唇不说话,她伸手到他面前:“你既定亲了,我的玉珮应该还给我。” 他往后一躲,她已伸手探入他领口,一把揪住玉珮用力一扯。 他轻嘶一声,绳扣应声而断。 她将玉珮握在手中,说声保重,抱着大迎枕疾步向外。 情深⑤ 眼前一花,他拦在她面前,依然紧抿着唇不说话,只是怔怔看着她。 她绕过他往前,他身子一晃,又拦在她面前。 她左冲右突,他晃来晃去,一直堵在她面前,密密实实的,像是一尊铁塔。 “你想怎么样?”她再忍不住,眼泪涌了出来,“你不肯去见我,我厚着脸皮来见你,我逗你笑,你面无表情,我跟你说话,你一言不发,我走,你又不让我走,你究竟想怎么样?” “别哭……”他伸出手,欲要抚上她脸,却僵在空中。 她眼泪流得更急,她质问道:“就算是太后赐婚,就算是我父亲有遗言,你不该当面跟我说清楚吗?” “我不敢见你,我怕一见到你,就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声音喑哑说道。 “你怎么下不了决心了?你留下一封书信说走就走,你那么狠心,你决心大得很……”她呜咽着,“我恨死了你……” “别恨我,你别恨我。”他有些慌乱得解释,“我没有走,我一直在杭城,我不敢离你太远……不信你去问张阿大,我就住在他家。” 她愣住了,她呆呆看着他消瘦的脸颊,猛得冲过去踢打着他,哭着说道:“既然没走,为何要骗我?害得我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天天都在想你……” 他任由她踢打着,眼角泛出隐隐的水光。 “不,我没有想你,我忙着报仇,没空想你。”她停止踢打,倔强看着他。 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抚上他脸:“怎么瘦成了这样?怎么不照顾好自己?” 他扭脸躲避着她的手,她顺势掐住他耳垂,咬牙道:“你躲什么?为何要躲?你如今是陆晴萱的未婚夫,我就碰不得了吗?我偏要碰……” 他忍着疼咬牙说道:“你是宝来的未婚妻,朋友妻,不可戏。” “我没跟他定亲,怎么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她跺着脚嚷了起来,“若没有你,我也许会遵父命跟宝来成亲,可是我有了你,我宁愿终身不嫁,也不会勉强自己。” 他震惊看着她,讷讷说道:“你不能,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了?无论我爹的遗言是什么,他都是想让我幸福,如果我违背他的遗言才能幸福,他是不会怪罪我的。”她理直气壮说道。 “可是……”他试图反驳,她蛮横打断了他,“没有可是,那次跟你闹别扭后,我就做了决定……” 话未说完,她又激愤起来,两手用力拉拽着他的耳垂,咬牙说道:“你为何不问问我的想法,就擅自做主写信假装离开?” “容儿……”他嘶了一声。 “不许叫我容儿。”她凶巴巴看着他,手下更加用力,“你本来就有些喜欢陆晴萱,有了太后赐婚,你就顺势屈服了是不是?你假装离开,想要试着慢慢忘记我,当做没有认识过我是不是?” “疼……”他嘶声连连,哀求看着她,“脖子也疼,耳朵也疼……” 她手下一松,眼泪簌簌落下,黯然说道:“分开一个多月,你如愿了是不是?对我已经淡漠了是不是?你要上战场,你跟每个人告别,惟独没有我,你那么狠心,我却狠不下心少做一个香包,有一个最大的,上面绣了麒麟,是给你的,你看出来没有?” 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哽咽着问他:“你戴上了没有?” 他两手紧攥成拳,咬牙看着她泪眼婆娑的脸,身子猛然向前一冲,大力抱住她将她锁进怀中,唇狠狠撞上她的唇,含住了死命吸吮,似乎要吞下她所有的倔强与委屈。 她挣扎着抗拒,可他清香的气息缠绕而来,将她紧紧裹住,她渐渐松弛下来,紧紧回抱住他,再也不想放开。 沉醉中身子腾空而起,他抱着她进了屋中绕过纱屏,将她搁在床上,坐在床边不置信看着她,掌心摩挲着她的脸,两滴眼泪不受控制滑出眼角,他赧然扭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窘迫。 温热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她从迷离中睁开眼,仰起上身伸出双臂勾住他肩,拉着他一起滚倒下去,趴在他怀中亲吻着他的眼,他眼中的水汽氲着她的唇瓣,她心疼得落下泪来。 “别哭……”他嘶哑的叹息声中,唇被她的唇堵住。 唇齿相依,她细致而温柔得亲吻他,抚慰他一个多月来的绝望与思念。 她在喘息的间歇轻声哄他:“都怪那三个臭皮匠自作主张,害苦了我的诸葛亮……” 他的心里熨贴着,连日来的焦躁愤恨无奈烟消云散,他轻嗯了一声,唇贴住她唇含混说道:“你得罚他们给我出气。” “自然要罚的。”她低声应着,唇舌在他的唇齿间辗转。 意乱情迷间,剧烈的疼痛将他唤醒,他睁开茫然的眼看着她。 她愤愤瞪着她,一下一下紧咬着他的唇瓣。 “怎么了?”他低喘着轻声问道。 “郡主打了人,就不用罚吗?”她牙齿松开,从他身上爬起来,整了整衣衫,捋一捋头发,跪坐在床上,吸一口气平静看着他。 他颓然得叹息。 “怎么?不罚吗?”她冷声问道。 “自然要罚。”他无奈看着她,“非得这时候说吗?多煞风景,刚刚那样,多好......” “非得这会儿说。”她哼了一声,“那夜里回去,绣珠鼻青脸肿的,问她怎么了,她说早起下台阶的时候摔着了,我深信不疑,今日才知,她是被打的。” “宝来对叶全说,打得头发散乱,口鼻冒血,脸肿起很高……”他说着话咬一下舌头,此时应该哄她才对,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火上浇油? 果然,她听得双目圆睁,猛然扑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咬牙切齿说道:“竟然将绣珠打成那样,我跟你拼了。” “不是我打的……”他忙握住她手腕自保。 “是你娘打的,你得替她还债。”她手下更加用力。 “用不着抵命吧……”他呛咳着说道。 “那你说,怎么罚。”她力道放轻,两手依然环在他颈间。 “今日去请宝来喝酒的时候,我跟绣珠作揖道歉了,我跟她说回到西安后,定将婆子的手剁下来送给她。可绣珠说不用剁手,她说少将军娶我们姑娘过门的时候,我定会跟着陪嫁,等我到了将军府,会好好得将那几记耳光还回去。”他学着绣珠的样子,认真说道。 “绣珠真这样说的?”她冷哼着松开他,心里有些沮丧,父亲的遗言可以不遵守,那太后的赐婚呢? “我知道没有那样一天,还是决定把婆子的手剁下来送给绣珠。”他伸手环住她腰,将她往怀中一扣,软着声音说道,“可是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 “怎么不同了?”她挣扎着,“不同的是我,不是你。” “太后没有赐婚,放心吧。”他低声说道。 她停止挣扎,不置信得扑闪着眼:“你用不着哄我。” “没有哄你。”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长睫,“陆晴萱离开杭城后,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书信,信中说我与乔四姑娘两情相悦,求他老人家成全。我父亲便一口咬定乔财神在世时,与他为你我定下了口头婚约,并上奏了太后。” “如果陆家还没有请求太后赐婚,唐将军冒然上奏此事,有些奇怪。”乔容疑惑道。 他亲亲她的眼:“我还同时派人去京中面见齐王,给他捎去几句话,说起陆晴萱到杭城之事,齐王当即进宫对太后言明心意,太后疼爱孙子,正需要一个拒绝陆府请求的借口。” “唐将军的上奏,就是太后的借口。”乔容两手攀上他肩,含嗔看着他笑道,“就说你狡猾,狡猾得恰到好处。” “夸我呢?”他亲亲她的头发,扬唇笑了起来。 她嗯了一声,说一声可是,想问什么,纱屏那边叭得一声轻响,将她的思绪打断。 是灯花爆开的声音。 骤然亮起的烛光透过纱屏,在他的脸上流转。 他乌亮的发俊逸的脸鲜红的唇润湿的眼,画一般狠狠撞入她的心头。 心跳突突突得越来越快,抬手抚上他鬓边垂落的一绺长发,咬着唇通红了脸。 “在想什么?”他笑看着她,双眸如夜空中粲然的星辰。 她脸埋进他胸前,犹豫再三鼓起了勇气:“在故事里,上战场前,你要给我留个孩子……” 他抚着她长发的手僵住,身子紧绷如铁,半晌没有说话。 她屏着呼吸等了一会儿,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由怒上心头,气呼呼说道:“从来都是我,我先拉你的手,我先抱你,我先亲你,这会儿,也是我先,我……” 她翻身坐起,恼恨看着他,看他一脸的紧张无措,再舍不得跟他置气。 却也不想很快放过他,脸上依然恨恨的,心思急转间,手突然触到袖筒里的玉佩,咬牙切齿问道:“你还想不想要,玉佩了?” 他愣了愣,含混说道:“要啊……” “想要,你就痛快点儿。”刷得一下,她又通红了脸。 “傻丫头。”他定定看着她,突笑了起来,坐起身抚上她脸,“你知道吗?你又哭成了个大花脸。” 她呀得一声惊呼,拍开他手,两手紧捂了脸,带着哭腔说道:“我给忘了,我竟然顶着一张花脸跟你又亲又抱,我得多难看,难看死了……你是不是又在心里笑话我了……” “你怎样,在我眼里都是好看的。”他轻轻扒开她手,倾身而来重重亲在她脸上。 “是不是有墨汁的味道?”她推拒着他,一脸的自我嫌恶。 他说声等等跳下床去,移了脸盆架过来,拧了帕子一下一下为她擦脸,他紧抿着唇,笨拙而认真。 “你嫌弃我了,才不给我孩子的?”她低垂着眼眸,懊恼问道。 “我怎么会嫌弃你?”他捋着她额前的碎发,继续仔细为她擦洗着,叹息说道,“你不知道,这一个来月我有多想你。叶全每次见到你,我都会仔细问他有关你的一切,你说什么了,做什么了,高兴不高兴,瘦了没有,他答不上来我就骂他办差不力,他都答上来,我又嫉妒他能够看着你,我就质问他,你怎么看得那样仔细?你是不是看她好看,就紧盯着她不放?叶全敢怒不敢言,每次他走后,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一边为她擦脸,一边絮絮说着话哄着她,擦洗干净了挪走脸盆,蹲在床边觑着她笑:“白得发光,放心吧。” 她不放心,拿过铜镜来照了照,松一口气笑了,仰脸看着他问道:“好看了吗?” “好看,一直都好看。”他将她拥在怀中。 “那,接着要孩子吧?”她靠着他小声说道。 …… 情深⑥ 他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傻丫头,你知道怎么要孩子吗?” “男女抱在一起,就会有孩子吧?”她迟疑着,“可是,我们抱了许多次了,还抱着睡过两夜,也没有孩子,我想着,是不是还得有个仪式?比如一起许个愿什么的,送子观音就会送一个孩子过来,双胞胎有趣,如果许愿让送子观音送一对,是不是太贪心了?” 他忍着笑又问:“傻丫头,你几岁了?” “十五了,五月初一生辰。”她扑闪着眼,“我问过我娘怎么有孩子,我娘说等我及笄后再告诉我,可是没来得及……” 她哽住了,他忙忙拍抚着她的后背,软着声音说道:“十五岁太小,还不能生孩子。” “为什么?”她不解问道。 “身子没长好,生孩子会有危险,性命危险。”他郑重说道。 她哦了一声,歪着头想了想,身边确实没有十五岁生孩子的,她噘嘴看着他:“那,你欠我一个孩子,别忘了啊。” “只要我活着回来,别说一个,要几个给几个。”他亲亲她噘起的嘴。 “不许说死啊活啊的。”她抬手掩上他唇,“在战场上可不能争强好胜,宝来说得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你放心。”他郑重看着她,“为了你,我也会爱惜性命。” “光想着爱惜不行,得有个护身符。”她指一指纱屏外,“烛台端进来给我用用。” 他起身向外,却没有立即进来,乔容奇怪隔着纱屏看去,就见他站在窗户前向外张望,然后门吱呀一声响,他出去了。 院子里有什么吸引了他?乔容有些好奇。 过一会儿又是吱呀一声,他回来了,脚步轻盈绕过纱屏。左手抱一个大迎枕,右手端着灯,出现在她面前。 乔容忍不住,嗤一声笑了。 他搁下烛台,仔细拍一拍大迎枕,冲她挑眉道:“小丫头,怎么把爷的迎枕给扔在院子里了?” “刚刚只顾着抱你,顺手就丢在地上了。”她吐一吐舌头,“再说了,那是我的迎枕,我想扔就扔。” “我想带着走,可是太大了,不方便,他们看见了,还得偷着取笑我,有碍我的威严。”他说着话解下腰间的香包,“里面的驱疫避瘟香不要了,换成枕头里的灯芯草吧。” 她看着那香包笑道:“就是这个,最大的,绣着麒麟,你怎么知道是给你的?” “这个跟别的不一样,自然是给爷的。”他带着些孩子气的桀骜,“给他们,他们敢戴吗?” 她将香包系回他腰间,抽出自己的帕子对折,飞针走线缝一个小枕,从大迎枕中取两束灯芯草装了进去,封了口递给他,笑问道:“如何?” 他捧在鼻端轻嗅着满意笑了:“是你才会有的香气。” 她嗔他一眼,拿出袖筒里的玉珮,重新打了绳扣,为他戴在颈间,笑说道:“既是信物,又是护身符。” 他低低嗯了一声,专注看着灯下的她…… 她歪头端详着他腰间的香包:“这个做得仓促,你这儿有没有丝线?我再打几个穗子就好看了。” “不许再忙了。”他手臂圈在她腰间往怀里一带,带着她一起倒在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得睡会儿。” 她哦了一声,支起身子吹灭烛火,缩回去窝在他怀中,柔声说道:“那睡吧。” 他双臂环住她,亲亲她头发问道:“容儿,准我叫容儿了吗?” “准了。”她轻笑着说道。 “这一个多月,我在心里叫了无数次了。”他笑着又叫一声,“容儿,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我派人去京中面见齐王的时候,具陈乔财神之事,齐王正看直隶总督碍眼,想要借机将他扳倒,于是给我下拨银子,命我彻查此事。” “原来你的银子是这么来的。”她的十指缠绕上他的,低声问道:“既有齐王,为何要找铁头御史宋昀风闻言事?” 他抚着她的发辫,“因直隶总督与太子过从甚密,皇上已有猜忌之心,按照原计划,乔财神一案明了后,齐王进宫面奏皇上,皇上定会下旨彻查。可是西边战事一起,朝堂必须一致对外,谁若挑起内斗,定会惹来皇上厌恶。” 她沉默着,在他怀中转个身,脸埋进他胸前,心绪复杂难言。 他拍抚着她的肩背安慰着她,叹息说道:“情势所逼,找宋御史是无奈之举,却能让你置身事外,我也料到你不会听我的,你打算如何报仇,可愿意告诉我?”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那夜里,是不是你让叶先生陪着我的?” “知道乔财神的遗言后,我痛不欲生,我写好书信,想到你会和我一样煎熬,就拜托叶先生照顾你。”他抱她更紧了些,“叶全过去跟我禀报说,你总算肯留下了,让我放心,可我一夜未眠,天不亮就赶他回来,他藏在街角看到你离开后,连忙问叶先生你怎么样,叶先生说你一直哭,哭得瘫软在榻上,我……” 他的声音哽住,她忙说道:“奇怪的是,那夜里我睡着了,睡得很沉。” “叶先生在你茶水里放了安神的药。”他深吸一口气,话音依然有些发颤。 “我还以为自己没心没肺呢。”她伸手抚上他脸,“其实,最难受的是你,不是我……” “我不难受。”他咬牙说道:“我恨,恨自己不能替你,我恨乔财神没眼光,我去过天竺寺后山,到他坟头质问他,我小时候,你就见过我,你在狱中,我数次进去探望,你出狱,也算有我一份功劳,出狱后,我曾为你到处奔波,可你交待遗言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只见过一面的宝来,而不是我……” 乔容叹一口气:“我替他回答你,他曾是巨富风光无限,却一朝落魄,临终前一无所有,他对官场与商场绝望了,而你是一品大将军与郡主的儿子,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再卷进豪门里的是非,最重要的是,你那会儿还没有喜欢我……” “我虽然没有喜欢你,可是在延溪的那个清晨,我对你一见难忘,他若有相同的遗言给我,我定会豁出命去遵守。可他偏偏选了宝来,我嫉妒宝来,甚至想过杀了他……” 他猛然顿住,小心翼翼屏住了呼吸,她却笑了起来:“那你怎么不动手?” “只是在心里想想,都怕你骂我,哪里还敢动手。”他老实说着话,忿然说道,“你对宝来比对我好,他划破点儿皮,你就紧张成那样,由着他一个大男人抱着你哭……” “我当他是弟弟,自然要紧张他,你不是一样紧张吗?汗都下来了。”她两手插入他发间摩挲着,亲着他的脸,跟他说起自己的那个梦,“应该是父母交谈时,我听到了,只不过那会儿年纪小,记忆模糊,在梦里清楚得想了起来,我父亲很喜欢你,我母亲自然信着我父亲,只是她忌惮将军夫人的郡主身份……” 提到郡主,她不说话了,他轻声叹息着,脸贴进她怀中撒娇一般挨蹭着:“你如今觉得,金二太太的担忧没有错,是吗?” 她嗯了一声:“绣珠是替我挨的打,若是我在,被打成猪头的就是我。” “容儿。”他无奈得唤着她,“我娘曾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忍对她有任何忤逆,她的任何吩咐我都会答应……” “我知道。”她打断他,“这次与学士府联姻,你忤逆了郡主,她一定很伤心。” “可能有些伤心,更多的是愤怒,她得到消息后,一气之下回西安找我爹打架去了。”他有些沮丧。 “将军会让着郡主吗?”乔容有些好奇。 “我娘脾气暴躁,有了不如意,就找我爹发泄,我爹总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我娘被激得更加生气,向我爹操刀挥剑,我爹就出门上马,一路疾驰到军营里去,过个十天半月,打听到我娘消气了,他再回来。”他说着话有些好笑,“原来总觉得他们是怨偶,今日跟你这么一说,我爹确实是让着我娘的。” “也许将军爱着夫人吧。”她笑起来,“只要郡主不是怨妇,就不会那么可怕。” “为何这么说?”他笑问道。 她与他说起孙太太:“自从知道灵芝怀了孙正义的孩子后,她就有些疯癫了。” “我知道。”他嗯了一声,“我还知道,孙府起了变故之后,你一直陪在仲瑜身边,他有没有抱着你哭?你是不是心疼着他,由着他?” 他说着话泛起酸意,圈在她腰间的手臂猛然收紧,箍得她生疼。 她发出一声轻叫,抚摩着他的后背嗔怪说道:“是他让我来看你的,若不是他,我们两个依然别扭着。” “我知道。”他靠着她低声嘟囔。 “可你就是忍不住嫉妒,对吗?”她笑了起来。 他也笑:“其实,有仲瑜护着你,我也放心。” “既有小公子护着我,为何还要让叶先生留在杭城?”她问道。 “你猜到了?总是瞒不过你。”他老实说道:“原本是让叶全留下来保护你,他想要上阵杀敌,又不敢违抗命令,跑去跟叶先生诉苦,叶先生找到我,向我提出交换条件。” “什么交换条件?”她轻声问道。 “她留在杭城照顾你,我在战场上保护叶全。”他低声说道,“你说,叶全会不会在心里恨我?” “你若让他留在杭城,他才会恨你。”她说着话,在黑暗中找上他唇,密密得亲吻着,良久与他分开,唇贴上他耳畔,小声说道,“唐棣,复仇的事,我愿意听你的……” “为何?”他诧异不已,“叶全说,你要用自己的方式,向仇人问罪。” “孙太太疯了,此时找她报仇,太过无趣。”她松开他,翻个身靠着他,柔声说道,“将我当做大迎枕,睡会儿吧。” 他两手圈上她腰,下巴抵着她头顶,前胸贴着她后背,腿缠住她腿,舒服得叹息着低声问道:“小丫头,跟爷说实话,究竟为何?” “那你呢?为何不给我留个孩子?”她窝在他怀中轻声问道。 谁也没有再说话,她扯过被子,将二人裹在其中,暗夜深浓厚重,笼罩着相依偎的两个人影。 她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在心里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担心我,我要你安心上战场,不想让你担心,在你平安归来之前,我会按兵不动。” 软玉温香在怀,他压下灼烫奔腾的欲望,默然说道:“若我平安归来,定娶你为妻,与你生儿育女。若我没有回来,请你忘了我,幸福得活下去。” 情深⑦ 她从酣眠中醒来,闭着眼睛微笑着,身子向后,靠在一方绵软上,愣怔着伸手去摸他结实有力的胸膛,触手清凉,她唬得一下翻身坐起,睁开眼看过去,在身旁陪着她的,是那个大迎枕。 转头看向纱屏外,正午的阳光炽热灼亮刺进眼中,她猛然垂下头,大滴大滴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滴进床头香炉的香灰中,滋滋作响。 他走了,在她睡着的时候,他燃了闻思香,悄无声息得走了。 恍惚中曾感觉到他紧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得亲吻着她,难道是做梦吗? 手指抚上嘴唇,疼得嘶了一声。 环顾四周,跳下床冲向纱屏,上面贴着一张素笺,拿下来看着他的笔迹,仿佛他扬唇笑着站在她面前,他说: “小丫头,别哭,我最怕看到你哭,看到你哭,我会舍不得离开,所以,趁着你睡得沉,我溜走了。” “小丫头,我买这面透明的纱屏,是因为既能透光又能遮挡,还方便向外观察提防,你却能从中看出美妙,留给你放在床头,陪着你夜夜好眠。” “小丫头,你送我玉珮做信物,我送你一把防身的匕首。” 她绕出纱屏,窗下条案上放着一把匕首,正是他常常带在身上的那把。 她一手拿着素笺,一手握着匕首,看着窗外怔怔发呆。 门吱呀一声开了,绣珠走了进来,哎呀一声道,“姑娘醒了?怎么光着脚站在地上?手里怎么拿着刀?” 说着话扑过来一把夺了过去,看到她脸上又是哎呀一声,“哭了?怎么眼皮没肿,嘴唇倒肿了?” 她刷得一下通红了脸,假作镇静转身绕回床上,轻咳一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先生的丫鬟宁儿叫我过来的,说等来等去不见姑娘醒,钟府接人的马车眼看到了,让我来陪着姑娘。”绣珠说着话麻利打了水来,侍奉她梳洗。 梳洗罢犹豫着问她:“姑娘还去孙府吗?” “不必去了。”乔容摇了摇头,她答应了唐棣按兵不动,自然没有再进孙府的必要。 绣珠松一口气,为她换了家常的衣裳,笑说道:“这下好了,从此以后,真的乔四姑娘回来绣坊,我再也不用假扮你了。” “若不是假扮我,也不会替我挨了打。”乔容握住她手,愧疚看着她,“是我连累了你,害你受苦。” “没打坏,还是好好的。”绣珠指一指自己的脸,“再说了,唐公子那么傲气的人,昨日过去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跟奴婢赔礼道歉,又拍着胸脯保证,要将那妇人的手剁下来给我,我们三个挺愧疚的,打人的又不是唐公子,我们不该折磨他。” 乔容叹一口气:“都过去了,咱们不提了,如今只盼着他平安归来。” 绣珠重重点头:“唐公子,叶将军,还有他手下那些彪形大汉,一看就是能打胜仗的人。” “借你吉言。”乔容笑着揉一揉肚子,“有吃的吗?” “有,叶先生给姑娘留了点心。”绣珠说着话出去端进一个碟子来,为乔容斟了茶笑道,“姑娘吃几口垫垫,好有力气回家去,等咱们到家,估计饭菜正好上桌。” “这院子呢?”乔容问道。 “叶先生已经交待了孙府的人,咱们走的时候,将院门锁上就好。”绣珠回道。 点心软糯香甜,她忍不住多吃了两块,起身吩咐绣珠道:“拿上纱屏与迎枕,回家吧。” 到了门口忍不住回头,屋中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只不知他何时才能归来。 酸着鼻子出了院门迈下石阶,身后咔哒一声响,绣珠将院门锁上了,她径直向前,不敢再回头。 沿着几所小院往前,几位男子且走且谈迎面而来。 她避让道旁,绣珠在耳边呀了一声,小声说道:“姑娘快看,好俊俏的公子。” 偷眼看过去,几位男子已经从身旁走过,她只看到行在最后的那个人的背影。 那人身穿月白色衣衫,脚穿银色软缎鞋,银色发带随意束了乌亮的长发,身形清瘦飘然若仙,正是小公子。 她疑惑着心想,从来足不出户的他,怎么出来了? 正盯着他的背影发呆,他突然站定脚步,转身向她看了过来。 她心中一阵慌乱,颤颤得低了头,眼前轻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动,方想起自己戴着帷帽,心下略安之后,又是一慌。 他不认得我,可他见过绣珠。 果然,小公子往前几步,看着绣珠和煦问道:“这不是绣珠吗?” “没错,我是绣珠。”绣珠面对着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小公子,笑成了一朵花,殷切问道:“这位公子认得我?” “我姓孙,去年在徽州的一座山神庙里,我们碰到过。”小公子微笑说道。 “原来是小公子。”绣珠忙福身施礼,“今早刚听宝来提起过,说是昨夜里和小公子一起喝的酒,宝来还说,原来孙府就是小公子的家,没想到我们离得这样近。” “近在咫尺。”小公子一笑,看向乔容问道,“那么,这位就是四姑娘了?” 乔容福身说是,客气问候道:“孙公子别来无恙?” “托四姑娘的福,有了四姑娘送的《养生十诫》,我的身子越来越好。”小公子作揖道,“一直想要向四姑娘致谢,可惜缘悭一面。” “不过是举手之劳,孙公子的身子能好起来,我也高兴。”乔容又是一福,“绣坊里还忙着,告辞。” 说罢匆匆而走,她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在他面前停留,他是何等锦绣心肠,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破绽。 绣珠对小公子一福身,小跑步跟在乔容身后,一边走一边嘀咕:“没想到孙家小公子这样好看,倒与唐公子分不出上下。” 乔容不说话,绣珠又问:“姑娘在孙府就侍奉的他吗?他这么温柔的人,做他的丫头是不是比千金大小姐还要舒服?” 乔容头也不回说声闭嘴,绣珠哦了一声。 她不敢回头,她怕小公子还站在那儿,听到绣珠说的话。 与他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应该是居中的掮客或者看房子的买家,看来他已经在着手卖房子了,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在进行,即便没有四儿在身旁陪着,他也一定能度过难关。 就让四儿从此以后消失了吧,乔容心想。 回到家中摘下帷帽,松一口气问绣珠道:“小公子看起来面色可好?精神如何?” “脸色有些白,看起来很疲惫。”绣珠笑道,“不过呢,就是好看,怎么都好看。” 饭菜一上桌,四人围坐着用饭,乔容看宝来与巧珍别别扭扭的,不怎么正眼看她,笑着说道:“有件事跟你们说,唐将军答应了我与唐棣的亲事,连太后都知道了,我这辈子生是唐棣的人,死是唐棣的鬼。” 巧珍忙道:“唐公子上了战场,四姑娘别死啊活啊的。” 绣珠也道:“巧珍姐姐说她对不住唐公子,每日在菩萨像前烧香,祈祷菩萨保佑唐公子他们得胜归来。巧珍姐姐,四姑娘说了,那件事过去了,咱们以后不提了。” 巧珍如释重负,宝来脸色依然凝重,硬梆梆问道:“乔财神呢?我们怎么跟他老人家交待?” “我娘的忌日快到了,我去上坟的时候会向父亲禀明一切,他会托梦给我的。”乔容一本正经说道。 宝来神情松弛了些,想了想对乔容道:“你如今跟着之远学得越来越狡猾,你的话不能信,乔财神得给我托梦才做得准。” 乔容手藏在桌子底下捏一下拳头,心想爱哭鬼可真是难缠。 脸上依然笑着说道,“那是自然,巧珍和绣珠作证。” “我们信宝来。”巧珍与绣珠齐声说道。 “这还差不多。”宝来终于动了筷子。 饭后,乔容打发巧珍与绣珠收拾厨房,留下宝来问他道:“你跟唐棣还有小公子喝酒的时候,说什么了?” “先是我与仲瑜厮认叙旧,然后之远说他要上战场,拜托我们照顾保护四姑娘。”宝来说道。 “可提到了四儿?”乔容又问。 “四儿不就是四姑娘吗”宝来问道。 “我的意思是,唐棣和小公子的对话里,可提到了四儿?”乔容蹙眉问道。 宝来琢磨着:“之远提了一句,刚说四儿两个字,仲瑜就生气了,皱着眉头大声说道,你能不能别提她?之远就打住了,后来就再没提起。四姑娘,你怎么得罪仲瑜了?” “我没有得罪他。”乔容摇摇头,“以后只有四姑娘,没有四儿了,宝来,你得空常去看看小公子,他若问起四儿,你就推脱说不知道,他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夜里的时候,宝来出去了一趟,回来对乔容说:“孙府连夜搬走了,孙太太抱着卸下的门匾不肯走,孙太太哭着说,进府刚过百日,还没住热乎呢,怎么就得搬走?说着话举着门匾要打小公子,小公子也不躲,还是陈叔给拦住了。” “孙太太神志清醒了?”乔容忙问道。 宝来摇头: “眼神很吓人,一看就是疯婆子,多数时候糊涂着,偶尔也明白。” “可见到一位小媳妇?长得挺好看的,怀着身孕……”乔容比划着。 “你说的是灵芝吧?肚子没大,看不出来有没有身孕,仲瑜让她坐了小轿,还跟着一名侍奉的婆子,孙太太看到她,扑过去抓她头发,被仲瑜拦下了,孙太太骂他吃里扒外,仲瑜没说话。” 乔容心中一阵叹息,又问道:“宅子卖了?” “还没有,仲瑜说人先搬走,里面的东西该搬的搬,该卖的卖,宅子腾空了,更方便买家来看。对了,仲瑜还说,等家中安顿好了,再来探望四姑娘。” 还是别来探望了吧,乔容咬着唇心想。 ※※※※※※※※※※※※※※※※※※※※ 小画手又上新图,感兴趣的亲可以去看看~~微博用户名,晋江丁冬,https://weibo.com/u/3226275997 拯救① 如乔容所愿,小公子并没有前来探望。 宝来惦记着小公子,特意去一趟大马弄,回来对她说道:“仲瑜没在家,朱大娘说他嫌韩管家办事不力,亲自去了江宁。” 乔容放下心来,既然有事忙碌,就不会纠结于心思而致郁郁寡欢。 眼看就是九月初一,她要忙着准备母亲的周年祭,绣坊中生意也愈加繁忙,实在无暇他顾。 八月三十傍晚的时候,她打发宝来去请乔媛,乔媛进门看到她,就冲她嚷了起来:“你怎么回事?好几次来看你,总也不在,我都担心死了。” 乔容连忙让她坐下,客气说道:“多谢三姐姐惦记,我挺好的,三姐姐一向可好?” “我听你的话牢牢把着银子,他们谁也不敢惹我,如今过得挺舒心。”乔媛笑了起来,“大姐姐二姐姐本来准备让母亲一月一轮换,我觉着太折腾人,也没跟她们客气,提出四个月轮一次,如今还没轮到我。”提到聂太太,她又叹起气来,“母亲这几个月一下子老了许多,去看她的时候,总是跟我哭,说她想念父亲,想念二娘……” 她说着话红了眼圈,乔容笑笑:“看来没有我母亲捧着她侍奉,她日子过得艰难,念起我母亲的好来了。” “是啊。”乔媛也不恼,反而附和着说道,“我说她了,当初父亲下狱,你不和二娘齐心协力,反倒急着赶二娘走,才落得家破人亡。” 乔容嗯了一声,聂太太好与不好,她早已不关心,正色对乔媛道:“明日是我母亲的周年祭,我过会儿就到天竺寺去,明日一早祭拜,三姐姐要一起去吗?” “去,我自然要去的。”乔媛觑着乔容脸色,犹豫着问道,“容儿,你三姐夫跟我说父亲去世了,他又回到县衙当差去了,他跟我说消息确凿,我不信,总要你告诉我,我才信。” 她问着话,眼泪滴落下来。 “父亲确实过世了,与我母亲一起葬在天竺寺后山,明日带着你看他们去。”乔容面无表情说道。 乔媛呆愣片刻,两手捂了脸大放悲声,乔容默然作陪,看她越哭越伤心,竟是停不下来,有些不耐烦道:“别哭了,明日到了坟头再哭。” 乔媛好不容易止了哭声,抹着眼泪唤一声宝珠,吩咐道:“你去告诉太太和大姑娘二姑娘,让她们明日一早赶过去,今夜里也行……” “用不着她们去,只有三姐姐和我去就好。”乔容拦住了。 “总得让她们知道才行啊。”乔媛抽泣着说道,“她们也是惦记的。” “再说吧,我想告诉她们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们。”乔容毫无商量余地。 “我知道去年你回到杭的时候,她们让你寒心了,你不想看见她们,这样吧,回头我带着她们去,可好?”乔媛试探问道。 乔容看着她,“遵父亲遗命,依着佛门的规矩把他和我母亲的尸身烧了,骨灰混在一处,装在一个陶罐里葬入土中,你觉得能让聂太太知道吗?” “混在一处了?”乔媛张圆了嘴,半晌合拢道,“那不能让母亲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就是死后和父亲合葬,入乔家祖坟,她说只在旁边给二娘留一小/穴,到了地底下,让她接着做小……” 乔媛猛然住了口,慌乱看着乔容道:“还是不要告诉她们,就让她们以为父亲回延溪去了。” 乔容笑笑,唤一声绣珠问道:“马车可到了?” 绣珠回说:“到了,东西都装上去了,宝来说随时可以出发。” 乔容说一声走吧,起身向外,乔媛追着她上了马车。 经过思鑫坊的时候,乔媛掀起车窗帘向外看着,唤一声容儿说道:“听说孙府要卖宅子,母亲想买回来。” “卖多少银子?”乔容淡漠问道。 “空宅子一百万两,加上其中的什物家具的话,一百一十万两。”乔媛说道。 “她有那么多银子吗?”乔容唇边扬起讥笑。 “对了,你三姐夫逼着我表兄把银子吐出来了,母亲手里有五十万两,我有十来万两,再当些珠宝首饰,大姐姐二姐姐出一些,你从绣坊里凑一些,再跟孙家压压价,咱们的家就又回来了。”乔媛兴兴头头说道。 “父亲都不在了,买回来宅子有何用?”乔容冷声道,“你们要买就买,我不买。” “你在小河街开绣坊,不就是为了离咱家的宅子近些吗?”乔媛奇怪问道。 “三姐姐,物是人非,这儿不是咱家的宅子了。”乔容耐着性子说道,“忘了乔府吧,以后姐妹们各自安好,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提到父亲,乔媛又哭天抹泪起来。 乔容由着她去,自己靠着车壁合眼假寐,想到孙家要将宅子卖一百一十万两,心中冷笑连连,一百一十万两,空手套白狼,孙家这笔买卖做得可太值了,只不知,小公子拿到这笔钱做什么用,如孙太太的意再购一所大宅子?还是到处打点救出孙正义? 压在心底的恨意升腾而起,恨这突如其来的战事,恨孙太太疯癫,恨自己记挂小公子。 到天竺寺住了一夜,早起祭拜过父母亲,想起去年十一月回到杭城的种种情形,恨意更炽。 从天竺寺回绣坊的路上,她一路紧闭着眼不理乔媛,心里一遍一遍喊着,唐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回去的时候经过思鑫坊,就听外面人喊马嘶,乔媛扒着车窗自语:“难不成宅子卖掉了?” 乔容没有理她。 到了巷口,自顾下了马车,回头对乔媛笑笑:“三姐姐不用下来了,让马车会送你回家去吧。” 乔媛一愣,热切问道:“不让我住下吗?许久没与你说体己话了。” “我累了,改日再与三姐姐叙话。”乔容疲惫挥了挥手。 夜里宝来打听到消息,说是一位南越商人买了孙家的宅子,一百一十万两,现银付讫毫不含糊。 乔容心中恨意沸腾,一头钻进屋中,拔出唐棣留下的匕首,尺许青锋寒光凛冽,她胡乱挥舞几下,不意削落鬓边一绺青丝,呆愣看着几丝长发无声落在脚下,咬牙骂自己道,好你个乔四姑娘,该死的是别人,不是你,你怎么能对自己挥刀? 默然将匕首收了,轻抚着床头的纱屏潸然泪下。 算着日子,你该回到西安了,可能腾出空来捎信给我? 这样想着,隔着纱屏看到绣珠掀帘子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 跑着绕出纱屏,将书信一把抢过来,信封上的字迹端庄隽永,不是他,是叶先生。 叶先生在信中说道,书信已到宋御史手中,宋御史于次日早朝时上奏,皇上已命吏部会同刑部派员到杭城详查此事,钟侍郎特意来了家信,嘱咐钟老夫人远离孙家。 御史风闻言事,朝廷派员详查,无论结果如何,此事会传遍杭城街头巷尾,孙正义和孙太太在杭城将颜面无存。 想到此处,乔容心中虽无欣喜,却也冲淡了些许恨意。 九月堪堪而过,十月里的时候,朝廷的钦差未到,孙正义从江宁回来了。 江宁府经过两个月的详查,最终查明曹寡妇乃是被孙家的下人崔氏所杀,孙正义虽与曹寡妇有过口角,对杀人之事毫不知情,最终崔氏伏法,孙正义洗清冤屈,跟着儿子回到了杭城。 不过因为事情的起因在孙正义,崔氏又是孙家的奴仆,孙正义难免行为不端与驭下不严之过,褫夺的官职再难恢复。 与唐棣预料的结果一样,乔容听到后,心中无波无澜,继续等待。 十一月天气渐寒,朝廷发出诏令,言称西部边境连降暴雪,将士们在冰天雪地中抗敌,棉衣单薄粮草不足,处境极其艰难,号召江南大户踊跃捐银捐物。 发布诏令次日,大马弄孙家捐银一百万两,杭城官场震动,富户争相效仿,百姓们交口称赞,一时竟传为美谈。 当钦差终于到了杭城的时候,为孙家说情的官员百姓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驿馆的门槛。 乔容听到后恼恨不已,咬牙对宝来道:“走,去一趟大马弄,去会一会孙公子。” 宝来抬头着屋外阴沉的天空,浓厚的乌云压顶,忙劝阻道,“好像要下雪,天也快黑了,明日再去吧。” “不,就这会儿去。”她不由分说,披了斗篷就往外走,绣珠忙忙跟上,巧珍喊着宝来,“赶紧雇马车去,趁着没下雪,快去快回。” 出了院门,就见巷口站着两个人,年轻的那个张望着问道:“朱大娘,咱们是从绣坊门口进去呢?还是从院门口进去?” “咱们又不订绣品,从绣坊门口进去不合适,还是从院门口进去吧。”年老的那个说道。 朱大娘和阿香怎么来了?乔容愣怔间,二人已来到面前,朱大娘笑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此处可是乔四姑娘的家?” “是啊,你们找我家姑娘何事?”绣珠快人快语笑问道。 “我们是大马弄孙家的下人,我们府上的小公子叫做孙仲瑜,他命我们来给四姑娘送些东西。”朱大娘说道。 绣珠看向乔容,乔容问道:“送什么东西?” “小公子说东西贵重,特意交待下来,让我们当面交在四姑娘手中。”朱大娘笑道。 “我就是四姑娘。”乔容说着话一侧身,客气微笑道,“二位请进去说话。” …… 拯救② 乔容打开朱大娘递过来的包袱,里面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绒布的袋子,抽开抽绳一瞧,瞬间红了眼圈。 一件是母亲的珍珠衫,一件是她的长命锁。 乍然看到两件旧物,她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忍着眼泪盖上箱盖,看向朱大娘问道:“这是何意?” “小公子另有书信。”朱大娘从怀中拿出信递了过来。 小公子在信中说,乔四姑娘安好,我父亲叫做孙正义,原来管过乔财神的粥厂,八月家中突生变故,我母亲疯癫父亲下狱,由我来打理家事,整理账簿的时候,发现家中出项大于进项,于是一一清点家中财物,在母亲的床头发现了这两样宝物,孙家非大富,不该有这样值钱的宝贝,跟母亲问不出什么,我数次追问父亲,他闭口不言,昨夜里他喝多了酒,终于告诉我,这是他趁乱从乔府偷出来的,我在灯下细察至夜半,发现珍珠衫最大的珠子上刻着一个乔字,长命锁最大的铃铛上也有一个乔字,既是乔府之物,理当完璧归赵,孙家多年受乔财神恩惠,我的父母不思报答反生贪念,我十分惭愧,替他们向四姑娘致歉。 乔容看着书信心思急转,唐棣说这珍珠衫在姚总督手中,怎么又回了孙家? 难道因宋御史朝堂上奏,姚总督怕受牵连,便偷偷将珍珠衫还给了孙家? 这两样东西既是赃物,孙家不思毁弃,反而还给我,是何道理? 归还东西也就罢了,为何又要来一封书信?白纸黑字岂不成了铁证? 还有,他书信中所说,是真是假? 若是三个月前,她坚信小公子不会说谎,可如今,因他迅速搬离并卖掉大宅,因他到江宁救回孙正义,因他捐银百万为孙家赢回名声,她对他提防警惕,甚至心生畏惧。 她假装将信看了好几遍,以掩饰起伏的思绪,许久收起书信,客气对朱大娘道:“孙家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些,如今怎么样了?” “今非昔比了。”朱大娘叹一口气,“太太疯疯癫癫,老爷自从回到杭城,说没脸出门见人,不是钻在灵姨娘房里厮混,就是长吁短叹喝闷酒,三姑娘隔三差五耍性子,小公子的日子不好过。” 乔容知道朱大娘性子稳妥,不会随便将孙家的状况和盘托出,笑笑问道:“大娘对我知无不言,难道是小公子的授意?” “是。”朱大娘点头,“小公子吩咐了,乔四姑娘若问起什么,不必有所顾忌。” 他既有话在先,那我索性问个痛快。 乔容因问道:“孙太太如今,是彻底疯了呢?还是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说不清楚。”朱大娘摇头,“上回小公子到官府捐银百万,老爷很生气,又不敢管,就跑去跟太太念叨,太太跳下榻去了小公子房中,将他推搡到庭院中,逼着他跪下,坐在窗前数落他不孝,她数落小公子的话说得清楚明白,可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又是个十足的疯子。” “就是个疯子。”阿香说道,“她逼着小公子罚跪,大冬天的,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第二天就病倒了,昨日才下的床。三姑娘说,太太最疼小公子了,从来不舍得碰他一个手指头,若不是疯了,怎么会那样狠心?” “可你听听她对小公子说的话。”朱大娘说道,“她数落小公子到了天黑,说是累了,该睡觉去了,她指着小公子说,你就在这儿跪着,等我睡醒了,要是你没在这儿跪着,我就上吊死给你看,因为这句话,小公子一夜没敢起来,这不像是一个疯子说的话。” “太太对灵姨娘如何?”乔容思忖着问道。 “跟仇人一样,看到她就扑过去撕扯她的头发,有一回没看住,冲过去照着肚子就踢,被老爷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哭嚎着,骂老爷宠妾灭妻。老爷跟没听到一样,只问灵姨娘可伤着了孩子。”朱大娘唉了一声,“最可怜的是小公子,以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如今孤寂落寞,常常能听到他压抑不住得叹气。” “小公子那是相思病,他想他的丫头四儿了。”阿香说道,“八月十八傍晚,我还见到四儿呢,可八月十九早起的时候,突然就不见了。” “四儿与我家沾些亲戚,她回徽州老家嫁人去了。”乔容微笑看向阿香,“你是阿香吧?我听她提起过你。” “是吗?四儿说起过我?”阿香高兴笑道,“我们一起进府的四个人,一个杏花,脸上总带着笑,可是个黑心眼儿,碰上三姑娘掐我,她就煽风点火,恨不得三姑娘一把将我掐死,好在小公子将她撵走了。一个灵芝,现在是灵姨娘,每回见着我都很得意,说同人不同命,说看到我这么苦命,她就很知足,她还问我,三公子生下来后,你想不想过来侍奉?我说不想,她就拔下钗子扎我。还有一个就是四儿,四儿聪明机灵,待人也和气,她不嫌我笨,总爱与我说东说西的,如今她走了,我可想她了,她要是做了小公子的姨娘,我愿意侍奉她一辈子。” “小公子不舍得让四儿做姨娘,他是要娶她为妻的。”朱大娘说道,“有一回他和唐公子在园子里说话,我在旁边的树林里捡果子,我听到他说喜欢四儿,唐公子问他是不是要让四儿做妾,他说让四儿做妾太委屈她了,他要娶四儿为妻,唐公子好像也喜欢四儿,听到他如此说,难得正经对小公子说,以后再也不招惹四儿了。” ”以后我只与乔四姑娘亲近,对四儿要敬而远之。”乔容想着唐棣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看来源头在此。 她压下心中感慨,关切看向阿香:“三姑娘如今还掐你吗?” “不了,自从家中出事,三姑娘懂事些了,没再掐过我。”阿香忙说道。 “那她怎么总跟小公子发脾气?”朱大娘皱眉道。 “二姑娘出嫁那日夜里,三姑娘追着太太问金锁的事,太太因为追查金锁的下落,才知道老爷在外面有了人,那人还怀了孩子,太太气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二姑娘跳了河,老爷下了狱,太太因这接连的刺激,彻底疯癫,三姑娘说,若是太太好好的,定能阻止这些事的发生,她觉得孙家祸事连连,都是她引起来的,才隔三差五得发脾气。”阿香说道。 “那她倒是跟自己发脾气啊,怎么总是跟小公子发作,小公子拖着这一家子废物,够不容易的了。”朱大娘不平道。 又说一会儿话,眼看天色不早,朱大娘与阿香起身告辞,乔容送出院门,看着她们上了巷口的马车,心中一酸,四儿消失了,她与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情分,自然也消失了。 回到家中,她将那个包袱与小公子的书信搁在一处,秘密收了起来。 她想,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过些时候自会清楚。 三日后,聂太太来了。 她的娘家侄子带着一群家丁簇拥着她到了院门外,她自顾进屋居中坐了,气势高昂看向乔容:“我有话问你。” 乔容说声等等,唤绣珠上茶,进里屋拿了匕首藏在袖中,出来给绣珠使个眼色,绣珠会意走出。 她在聂太太对面坐下,笑小说道:“太太有什么话,尽管问。” “媛儿说你父亲回了延溪,这三个月我思来想去,决定回去找他,至于你捏在手中的那些书信,大不了我跪着求他,我是他的结发妻子,为他生了三个女儿,我就不信他会对我那么狠心为。”聂太太信心满满说道。 “还有呢?”乔容看着她。 “回延溪之前,我准备把乔家的宅子买回来,当做是我送给你父亲的一份厚礼。”聂太太说道。 乔容嗯了一声:“买吧。” “我银子不够。”聂太太犹豫着,看一眼院门外站着的侄子,壮起气势问道:“孙家从你母亲那儿偷走多少银子?” 乔容心中一急,她怎么会知道此事? “是这样。”孙太太接着说道,“昨日里钦差赵大人亲自去了你大姐姐家,赵大人跟我说,去年五月里,二太太托人藏了一批钱物,孙正义不知怎么知道了此事,将珠宝偷了去,孙正义已经招认,说是有两件珠宝,一件珍珠衫一把长命金锁,另有十万两银票,孙家已将那十万两上缴赵大人,赵大人还给了我,赵大人说,二太太向外转移珠宝,乃是欺君抗旨,孙正义偷走他人财物,乃是盗窃之罪,理应各打五十大板,赵大人说服我,看在孙家为前线将士捐银百万两的份上,不要再追究此事,朝廷也不会追究二太太罪责,免得惊扰了亡魂。” 乔容一字一句听着,心中怒火升腾,难怪钦差迟迟不到,难怪孙家捐银百万,难怪孙仲瑜将珍珠衫和金锁还了回来,原来如此。 她冷眼看向聂太太,咬牙问道:“你答应了?” “答应了,为何不答应?”聂太太奇怪看着她,“凭空回来十万两银子,为何不答应?对了,赵大人说孙正义的儿子自作主张,将珍珠衫和金锁还给了你,我是来找你要回的,那两件宝贝价值近二十万,加起来够我买回宅子了。” “那是我母亲的私人之物,本就该是我的,你凭什么要回?”乔容压抑着怒气问道。 “你母亲的一草一木,都是乔家之物……” 聂太太话音未落,乔容抄起手边的茶盏劈头砸了过去,聂太太躲避不及,额头被砸个正着,顿时滴下血来,她捂着额头叫了起来:“我好好跟你讲道理,你怎么砸人呢?” “你个蠢妇若是懂得道理,就该知道,如果我爹还在世,钦差轮得着跟你商量吗?孙正义说十万两就是十万两?说只有两件珠宝就是两件珠宝?我母亲因此事而死,你竟然轻而易举答应了钦差,饶过了他们?你凭什么做主?你凭什么?”乔容一步一步逼问到她面前。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聂太太惊骇得缩在椅子上大叫着,“给我拦着她,砸了这绣坊,将宝贝搜出来。” 她的侄子带人从院门外一拥而进,乔容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抵住聂太太脖子,怒视着围拢过来的几个男人冷笑:“谁敢动一下,我先要了这老婆子的命。” “这小姑娘竟然有刀,你会用吗?”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讥笑道。 一个瘦猴般撸一下袖子往前一步,嬉笑道:“看,大爷动了,你敢动刀吗?” 乔容手中匕首往前一递,刀尖扎进聂太太肉中,聂太太杀猪一般叫了起来。 聂太太的侄子忙摆手制止:“都别动。” 几名家丁站定脚步,聂太太的侄子看着乔容:“四姑娘,一命换一命,我姑母若有个好歹,你也活不了,为了两件宝贝送了命,值得吗?” “你和你的人先滚出去,宝贝的事,我与她再商量。”乔容瞪着他。 她此时稍微冷静了些,不想与聂太太鱼死网破,因为不值得。 却也一时间想不出如何摆脱,焦急看向窗外,怎么半天不见人影?那三个臭皮匠跑哪里搬救兵去了? 聂太太的侄子目露凶光:“我说四姑娘,你仔细看清形势,你是一个人,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面对着几个大男人,你没有胜算,还是乖乖放开我姑母,把宝贝双手奉上,我也不为难你,否则……” “既然知道人家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为何带着几个狗腿子上门欺负人家?聂驴子,你就不嫌丢人吗?”他的话没说完,就听门外有人沉声问道。 拯救③ 随着话音,走进一位青年男子。 男子身材中等肤色黝黑,从头到脚透着干练,看人的时候,目光中藏着悍然之气。 聂驴子被男子气势所慑,缩一下脖子看向男子身后,没有人跟着,只有他自己。 他气焰又起,脖子一梗瞪了两眼道:“既知道是你聂爷爷,还敢多管闲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男子笑着,闪电般欺身而来,一把捏住他手腕,就听咔擦一声响,已是断了。 聂驴子嚎叫起来:“都给我上,给爷爷报仇。” 男子看向那几名家丁,勾一勾手道:“谁先来?” 几位家丁缓步后退着,男子向前逼近几步,瘦猴尖声喊道:“弟兄们,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走吧。” 他一声招呼,几名家丁跟着他狼狈逃窜,到了院门外,又听瘦猴尖声道:“娘啊,外面还有几十号人呢,少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先回家吧。” 聂驴子耷拉着手腕就往外走,乔容撤去抵着聂太太脖子上的匕首,喝一声滚。 聂太太面色如土,僵坐着不动,乔容不耐烦道, “跟着你那傻侄子,赶快滚,再敢来我的绣坊撒野……”她的匕首往前递了递,咬牙道,“你看这匕首答应不答应。” 聂太太喊一声等等,起身追上聂驴子,一把扯住他袖子道:“走,快走……” 聂驴子一把搡开她,灰败着脸埋怨:“姑母,你说有甜头,我才跟着你来的,这倒好,没有好处,还丢了人,你让我以后怎么在杭城混?” 聂太太一个趔趄,扶住身旁树干,急切说道:“你把我送回去,自有你的好处。” 聂驴子这才回身扶着她向外。 男子一笑,跟着出了院门,吩咐道:“聂驴子行事不端,卸下左手小指,略施薄惩。” 刀光闪过,一截小指滑出一道弧度,落在聂太太脚下。 短暂的沉寂之后,聂驴子撕心裂肺喊了起来,聂太太呆呆看着那断指,蹲下去捡起来,手一抖,又掉落在尘土中。 “再不滚,就砍去整只手。”男子沉声说道。 几个家丁架起聂驴子,飞一般出了巷口,聂太太小跑着在后面紧追,眨眼间从乔容视线里消失。 乔容忙过去冲男子福身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救,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大侠不敢当。”男子忙拱手道,“敝姓丁,单名一个泓字,是唐少将军的朋友,少将军离开杭城前,托我保护乔四姑娘。 乔容忙忙看向丁泓的手下,装饰随意形容懒散,不像是唐棣的手下,一时判断不出丁泓的来头,笑说道:“还请丁大侠进屋喝盏茶水,聊表我的谢意。” “四姑娘叫我丁泓就好。”丁泓冲那些汉子摆摆手,“你们先回去。” 汉子们呼啦啦作鸟兽散,竟是进了隔壁院中。 丁泓看乔容惊讶,忙道:“我们是八月份搬进来的,与宝来兄很熟了。” 宝来挠头道:“一开头看十来个大男人搬进我们隔壁,我心里不痛快,总借故跟他们找茬,他们也不与我计较,反倒说说笑笑的,还教我些拳脚,慢慢就混熟了。” 说着话进屋中分宾主坐下,绣珠奉上茶来,乔容问道:“这么说来,丁公子知道我与孙家的事?” 丁泓点头:“少将军没有细说,这几个月呆在杭城,小河街与大马弄两头跑,又因前几日钦差一到,街头巷议多了起来,也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小河街与大马弄两头跑,就是说,唐棣也拜托了丁公子照顾孙家,对吗?”乔容蹙眉问道。 “准确得说,是监视孙家,保护小公子孙仲瑜。”丁泓说道。 乔容咬牙道:“孙仲瑜能耐大得很,需要保护吗?” “这位小公子玲珑心窍伤春悲秋,我是个粗人,有些看不懂他。”丁泓说,“不过呢,他能为前线将士捐银百万,我十分佩服。” “他捐银百万,不是为了前线将士,是为了挽回孙家的名声。”乔容不以为然道。 “四姑娘此言差矣。”丁泓说道,“若只是为了名声,捐个三五十万已是足够,又何必悉数捐出?” 难道我错看他了?乔容心想,可前前后后这些事,令她一时想不明白,暂时抛开对小公子的质疑,问丁泓道:“依丁公子看,孙太太是真疯还是假疯?” “行为怪异言语乖张,确实是真疯,但也有可疑之处,比如小公子捐银一事上,她又哭又闹留下十万,又不像疯子所为。”丁泓说着话摇头道,“不过呢,听钦差身旁的杂役说,孙正义到了钦差面前,钦差问他拿了乔府何物,孙正义说珍珠衫和金锁,钦差又问,拿了多少银子,孙正义犹豫不语,钦差就问,家里有多少,孙正义说,有十万,于是,这十万没了,以后这孙家只怕生计艰难。” “这十万两既是孙太太留作家底的,如今没了,岂不是要气死?”乔容眼眸一亮。 “四姑娘说得在理。”丁泓一笑,“回头问一问留在大马弄的人,便知端的。” 又叙几句话,丁泓起身告辞。 乔容送到院门外,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人都进了隔壁院门,她追了进去,笑问道:“阁下可是松江漕帮的丁师父?” 丁泓有些诧异:“果然瞒不过四姑娘。” “此话怎讲?”乔容问道。 “少将军说他的女人冰雪聪明,定会猜到我的来头。”丁泓笑道。 谁是他的女人了?乔容心里想着,面颊飞红,丁泓又笑道:“不过呢,我不是丁师父,我是丁师父的儿子。” “是啊,丁公子做漕帮的师父,确实年轻了些。”乔容笑着问道,“孙二姑娘她,可好吗?” “玉黎她很好。”丁泓抿唇笑道,“她比那些在漕帮长大的姑娘还野,胆子大水性好,皮肤晒得黝黑,孩子般无忧无虑,要我说,她天生就该在水上讨生活。” 他叫二姑娘玉黎?乔容上下打量着丁泓,心中不由为二姑娘高兴。 丁泓也不忸怩,爽快说道:“我确实喜欢玉黎,不过呢,八字还没一撇,等到成亲那日,定请四姑娘过去喝喜酒。” “一言为定。”乔容笑了起来,“丁公子可别忘了。” “一言为定。”丁泓拱手。 因得知二姑娘的好消息,乔容心中欢快,自从唐棣走后,还没这样高兴过。 想到他竟请了漕帮的人来保护她,想到他说她是他的女人,心里甜滋滋得。 脚步轻快回到家中,进屋门就是一愣。 朱大娘和阿香又来了,一回生二回熟,正与巧珍绣珠说得热闹。 瞧见她进来,朱大娘和阿香忙忙起身施礼,朱大娘说道:“四姑娘好,小公子打发我们来送四儿的东西。” 阿香忙忙递过一个包袱:“小公子说,他不认得四儿的表姑父家,听四儿说过,常来乔四姑娘的绣坊,拜托乔四姑娘将东西转交给她。” 乔容将包袱抱在怀中,一时呆怔无语。 朱大娘又递过一封信来,她拆开来,上面只有一句话: 四儿,我要与采薇定亲了。 短短的一句话,每个字都写得很大,几乎铺满整面纸,字体潦草笔画纠结,似乎藏着写信人的无奈,末尾处墨渍斑斑,似乎是写信人的泪滴。 “请稍等。”她对朱大娘与阿香笑笑,示意绣珠与巧珍招待好客人,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 打开包袱仔细看着,里面是她搁在瑜园西耳房中的刺绣用品,只是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条雪白的丝绸帕子,上面画着一幅彩画,一座树木葱茏的花园中,曲径通幽处有一方荷塘,荷塘边水榭下隐约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那日清晨,在瑜园荷塘边的水榭下,她奉二姑娘之命去给小公子送麻球王,他正在打拳,她招呼他趁热吃,他收了势,笑着问她:“有帕子吗?” 她递过自己的帕子,他擦了手,看着麻球王馋得直舔唇,可他担心不好克化,只敢吃三颗,她给他沏了龙井茶去腻,让他放开吃,吃个够。 听话的孩子头一次破了父母的戒,他异常高兴,他对她说道,你以后有了任何难处,推在我身上,便没人敢将你如何。 走的时候,她想伸手要回自己的帕子,他不给,他说: “我用过了,回头给你换一块新的。” 短短数月,仿佛经年,不过随意说过的一句话,他依然记得,他在用帕子告诉她,他的初心不改。 也许,我误解你了。 她的眼泪滴落下来。 也是在那个清晨,她与唐棣狭路相逢。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她忍不住回头,透过太湖石上的孔洞看了过去。 他背对着她,高身量宽肩膀,身穿青色葛布衫,脚上趿一双芒鞋,头发随意披散着,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她正偷看的时候,他突然飞身而来,一双眼睛贴上孔洞,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狡黠笑道:“这双眼睛又大又亮,眼睫毛长而浓密,看来是个小姑娘……” 她拔脚就跑,他轻快来追,他的大手摁住她的头顶,她的双脚生了根一般钉在那儿,怎么也挣不开,再也迈不动脚步。 然后他说一声起,摁着她头顶的手轻轻一转,转陀螺一般,旋着她原地转了半圈,迫使她与他面对面,她啊得叫了一声,低下头敛了眼眸。 “是你?”他弯下腰觑着她笑道。 她想着他,破涕为笑。 她擦干净眼泪,回一封书信给小公子: 这世间没有四儿,小公子忘了她吧。 采薇姑娘是你难得的知音,君当惜之重之。 拯救④ 隔几日,叶先生来了书信,说几日前孙太太带着小公子去了钟府,求老夫人为小公子和采薇保媒,老夫人很喜欢这两个孩子,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担心孙家如今境况太差,特意问了钟二太太的意思,钟二太太因不喜孙太太,断然拒绝。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作罢,可昨日里采薇专程前来杭城,她说与小公子惺惺相惜,一直在暗通书信,早已互许了终身,跪求钟二太太答应她和小公子的亲事,钟二太太心疼侄女,也喜欢小公子,勉强答应了,采薇当日傍晚匆匆赶回了德兴。 乔容这才知道二姑娘成亲次日的早晨,采薇就被接回家中,在病榻前侍奉病重的父亲。 难怪数月没有音讯,乔容心想。 叶先生知道她的心思,在书信中劝她,虽说孙太太疯病好转,你还是要暂且忍耐,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到罢职回籍的崔知府,在两江站稳脚跟的姚总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直隶总督,朝廷派来的钦差旨在和稀泥,可见皇上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若无十足的把握,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按兵不动,继续忍耐,她看着书信握一下拳头。 不过,孙太太疯病好转的消息,令她多少有些兴奋。 再见到丁泓的时候,她头一句就问孙太太的病情。 丁泓便说起属下监视孙家得来的一些消息。 原来孙正义赔给聂太太的十万两银票,是从小公子手里拿的,孙太太并不知情。 几日前,灵芝闹着要吃燕窝,孙正义就说:“姑奶奶,咱们家如今这境况,能吃饱饭就知足,哪里还能吃得起燕窝?” 灵芝切了一声:“你骗谁呢?卖宅子的银子虽没了,太太那儿总得留有私房吧?” 孙太太其时正好在窗外站着,听到这话冲进灵芝房中,问孙正义道:“卖宅子的银子没了是什么意思?” 孙正义只好说了实话,又陪着笑脸道:“瑞兰,你想想啊,若是钦差追究起乔家的事,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钦差老爷这是有意放过咱们,我不能不识相。如今仲瑜当家左支右绌的,实在艰难,你就将私房钱拿出来贴补一下家用。” 孙太太冲过去就挠他脸,一边挠一边说:“我的私房都被逼着买珍珠衫了,哪里还有什么私房?” 孙正义一听愣住了,哭丧着脸说道:“仲瑜追着我问哪里来的珍珠衫,我还想呢,珍珠衫怎么又回来了?还以为姚总督害怕受牵连,还给了咱们,原来是拿银子买回来的,这姚总督也太贪婪了。瑞兰,你就别装疯卖傻了,你得想想法子,咱家这日子怎么才能过下去。” “我没有装疯卖傻,我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由不得自己。”孙太太咬着牙道。 “我看你这会儿清醒,趁着清醒,赶紧想想法子。”孙正义忙道。 孙太太在前孙正义在后,到后院去找小公子。 “如今家中生计艰难,一百万两银子是你捐出去的,你得给赚回来。”孙太太劈头盖脸对小公子说道。 “行啊。”小公子不慌不忙道,“爹娘觉得,我娶了姬半城家唯一的嫡女,如何?” “第二日,孙太太就带着小公子去了钟府,回来的夜里,又发了疯。”丁泓说道。 “怎么个疯法?”乔容问道。 “咒骂嘶嚎砸东西,对孙正义拳打脚踢。”丁泓道。 若不是装的,她清醒的时候跟常人无异,若她是装的,她为什么要装?乔容思忖着。 腊月里的时候,赵钦差离开杭城,过两日,叶先生带来了小公子和采薇定亲的消息。 乔容心中百感交集,高兴,担忧,感慨,不一而足。 时近年底,绣坊中生意清淡一些,她用足了心思,动手描绘一幅“和合二仙”图,准备绣一架纱屏,做为送给小公子和采薇的新婚贺礼。 冬去春来,乔容坐在绣架前缝下最后一针,笑看着两个红肚兜的胖娃娃心想,纱屏已成,小公子和采薇的婚期可定了吗? 他们成亲的时候,你可能归来? 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正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候,绣珠挑帘子进来笑说道:“丁公子来了,说是有好消息。” 她起身疾步向外,看到丁泓也顾不上客套,直截了当问道:“是不是唐棣要回来了?” 看丁泓摇头,她失望得咬了唇。 “不过也快了。”丁泓笑道,“早起收到兵部一位友人来信,西北前线将士熬过漫长寒冷的冬日后,战事有了转机,连打几场胜仗,敌国多是山地草原,物产贫瘠,眼看就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又连吃败仗,近期之内极有可能上书求和,到时候皇上遣使过去,签了和约再送他们些粮草,战事就会结束。” 乔容笑了起来,丁泓又道:“还有一则喜事,少将军临行前,派人将小公子的两幅画作送到了京中成王府,成王看后十分喜欢,将画送到了荣宝斋,一经挂出后即受到追捧,如今已是名动京城,一画难求了。” “他果真成了大画家。”乔容欣慰不已。 “成亲的日子也定了,就定在五月十二,可谓是双喜临门。”丁泓笑道,“小公子脸上难得有了些笑容。” 乔容心中为他高兴,特意去了一趟钟府,探望老夫人后,将前线的消息告诉了叶先生,又拿出一封书信托钟二太太转交给采薇。 她在信中对采薇说,我已经为你备下厚礼,你成亲的时候记得给我下请帖,我要到德兴去为你送嫁。 四月里,她收到采薇回信,采薇的信很长: 去年十一月里,父亲听了姨娘的话,要将我许配给德兴县县太爷的儿子,县太爷的儿子有断袖之癖,我情急之下给小公子去信,问他可否答应我的提议。 我曾经对小公子说过,若是对父母定下的姻缘不满意,不如我们两个成亲,就算不是恩爱夫妻,好歹还有琴埙合奏之乐,小公子当时未置可否。 小公子收到信后,专程来了一趟德兴,他告诉我,他心中藏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丫头四儿,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即便我娶了你,也会在心底里藏着她。 他说,你若在意,我们的亲事就作罢。 我不在意,我很感动,我不忍告诉他这世间没有四儿。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否则,他怎么会来找我? 于是我求了钟老夫人做媒,因为我的姨娘不敢违拗老夫人。 其实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数次想要给你写信,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拿起笔又放下。 因为我一想到你,心里就有些别扭,难道这是嫉妒吗? 我为何会嫉妒?我明明还没有喜欢上仲瑜。 采薇在信末说,你很快就会收到我们的请帖,我要让仲瑜在请贴上画上我和他的小像。 采薇又殷殷嘱咐道,五月十二你一定要来,你的厚礼是给仲瑜的吧?不过呢,给他的就是给我的,你是给我们两个人的,对吧? 乔容看着信就笑,一口一个仲瑜叫得亲热,还说没有喜欢上人家。 五月初一是她的生辰,乔媛早早送来了寿礼,傍晚的时候,宝来巧珍绣珠为她准备了丰盛的生日宴,正围坐着吃得热闹,丁泓来了。 “可有好消息吗?”她亮了眼眸。 丁泓看了看周围众人,拱手道:“还请四姑娘出来说话。” 她出屋门下了石阶,丁泓指指石凳:“四姑娘还请坐下。” 她坐下来看向丁泓,突然就有些紧张:“你那么严肃,是不是有什么事?” “前线战事已停,不过,在最后一场血战中,唐少将军他……”丁泓声音顿住。 “他怎么了?”乔容手颤了起来,声音有些发紧,忙忙追问道,“受伤了?还是被俘了?” “唐少将军他,阵亡了。”丁泓沉痛说道,“四姑娘,你要节哀……” 她身子晃了一下,手紧紧抠住石桌边沿,两眼死死盯着丁泓一开一合的嘴,打断他尖声说道:“你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我不信你,叶将军也在前线,叶先生的消息可靠,我问问她去。”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个头戴红花的妇人,正要抬头打门,看到有人出来,满脸喜气笑说道:“正好有人出来,这可太好了,我这里有一封喜帖要给乔四姑娘。” “我就是乔四姑娘。”乔容说着话一把夺过喜帖,打开来一瞧,一对璧人儿身着红衣,在画中冲着她微笑,男子文弱俊俏女子明丽秀美。 哈得一声,她笑了起来,她哈哈哈一连声干笑着,指着请帖道:“总算将这喜帖盼来了,我这就给他道喜去。 说着话一把推开那妇人,一步下了石阶,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丁泓默然跟在她身后,只要她安全,就让她用自己的方式,尽情发泄哀伤。 天色昏暗下来,平地突起卷起狂风,在脚下打着旋,头顶乌云渐浓,天空中隐隐有了雷声。 眼看大雨将至,丁泓喊一声四姑娘,她没听到一般快步向前。 她走得越来越快,行过思鑫坊,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她迎着如注的雨水转过街角,与一个人迎面撞在一起。 咚得一声响,二人齐齐跌坐在地,她指着那人嚷道:“你怎么走路的?大雨天的,怎么还在外面乱跑?” “四儿?”那人迟疑着叫道。 是小公子的声音,她愣住了。 “四儿,是你吗?”他又叫道。 头顶一道闪电劈过,他在亮光中看着她的脸。 “四儿……”他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哭喊起来,“四儿,他们死了,都死了……” “说什么呢?谁死了?”她呆呆问道。 “灵芝死了,刚出生的小弟弟死了,采薇,采薇也死了……”他靠在她怀中放声大哭。 反击① “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喝酒了?采薇在德兴好好的,没几天就要做新娘子了……”她眯眼看着雨幕,“也许是我在做梦……” 小公子哭声更大,他两手紧紧掐着她肩,掐得她生疼,她狠狠拍他一下:“疼死了……” 说着话愣了愣:“感觉到疼了,看来我不是在做梦……” “采薇真的死了?”她大声喊着问道。 他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哭得更厉害了。 “你吵死了。”她推了他一把,皱眉看着他满是泪水的脸,伸出手紧紧捂住他嘴,“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话呀,哭,就知道哭,宝来才是爱哭鬼,你不是……” 他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他的眼泪决了堤一般,不停涌出。 她叹一口气,捂在他嘴上的手颓然垂落,呆呆看着他,看着看着伸手圈住他肩,将他揽进怀中,哄孩子一般拍着他后背:“那就哭吧,哭个够。” 丁泓到旁边店铺中借了一把油纸伞,撑在二人头顶。 “雨停了。”乔容拍拍小公子后背。 小公子呜咽着嗯了一声,许是耗尽了力气,哭声渐弱,他软软靠着她,声音嘶哑说道:“四儿,我听你的话了……”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四儿,我是乔四姑娘。”乔容认真说道。 “乔四姑娘就是四儿,四儿就是乔四姑娘,想明白这一点后,我才让你去跟唐棣告别的。”他有气无力说道,“喝酒的时候,唐棣想告诉我,我让他闭嘴……” 唐棣?乔容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道:“别说唐棣,先说采薇。” “我听你的话了,我很爱重采薇,跟她订亲后,我每旬都去德兴探望她,我们隔三差五互通书信,在信中无话不谈,我盼着跟她成亲,可是她昨夜里上吊自尽了……”他的声音哽住,眼泪又落了下来。 “上吊自尽?采薇才不会上吊自尽……”乔容喃喃自语着抬头看天,天是红色的,红色的天边站着一个淋得湿透的人,她探出头去看着那个头顶淌水的人,惊讶问道,“你是谁呀?” “我是丁泓。”那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说道。 “哦,丁泓,对,我认得他,他是丁泓。”她指着丁泓对小公子道,“就是他,他刚刚跑进我家跟我说,唐棣阵亡了……” 小公子身子僵住,抬起头看着她,愤怒喊道:“你胡说,胡说八道,唐棣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他才不会死……” “他死了,采薇也死了,都死了,是你说的,都死了。”乔容嘶喊起来,两手抓着他肩使劲摇晃,“是你说的,都死了……” “不是我说的,是丁泓说的。”小公子往前爬了几步,爬出伞外抬头看着丁泓,对乔容道,“别听他胡说,他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故意妖言惑众,扰乱我方军心。” 乔容也爬出伞外看了过来:“难怪他那么黑,原来非我族类……” 丁泓看着濒临疯狂的二人,收了伞竖在墙边,弯下腰连砍两个手刀,二人软绵绵倒在了地上,他一边肩膀扛起一个,冒着倾盆大雨,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回了小河街。 她从暗沉的深渊中挣扎醒来,许久不愿意睁开眼睛,她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她不想看到令她绝望的人世。 卧房外的说话声飘了进来,清晰响在耳畔,她猛然睁大了眼,凝神仔细倾听。 “我手下的弟兄们去了一趟德兴,打听到的消息说,采薇姑娘前日早起前往觉海寺上香,她的丫鬟琴心作陪,驾车的是姬家的车夫。据琴心说,进了山门行到半山腰的时候,旁边树林里冲出一伙蒙面的强人,众目睽睽之下架起采薇姑娘就走,琴心连声喊救命,几名路过的香客还有闻讯赶来的僧人追进树林里的时候,采薇姑娘躺在树林里的空地上,衣衫破碎昏迷不醒……”丁泓的声音顿住,为难看先小公子。 小公子的脸白得像纸一般,抖着唇道:“你继续说。” “琴心机灵,上了马车将自己衣衫撕破头发弄乱,又在脸上抹了些泥土,采薇姑娘醒来的时候,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是马受了惊,马车掉到矮崖下去了,采薇姑娘信以为真,还说今日上香没成,明日再来。到家后一日无事,夜里梳洗后待要睡下,因姬半城近日病情又重,想着临睡前再去看看父亲,到了父亲卧房外,隔窗听到她的二娘在跟姬半城说话,二娘说,我问过琴心了,可这小丫头不懂,也不知道有没有破身,就算没有破身,若是传出去,名声就坏了,我得跟老爷讨个主意,此事是该告诉孙家呢,还是不告诉,等到成了亲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孙家听到什么,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我明白了。”小公子闭一下眼,问丁泓道,“姬家可报了官?” “姬半城说人已经没了,报官只会让女儿身后蒙受污名,对外只说是暴毙,又是年纪轻轻的未嫁女,昨夜里已经悄悄埋了,就埋在城外一处荒坡下。”丁泓说道。 “不能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要去将她带回来,把她埋进孙家的坟地里,她死活都是我孙仲瑜的妻。”小公子起身向外,到了院中一头栽倒下去。 丁泓追在他身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劝说道:“事已至此,无论你要怎样做,都得从长计议。” “不行,我从长计议一日,她就得孤零零呆一日,她最怕孤单,她喜欢热闹……”他推开丁泓爬了起来,踉跄着向外。 乔容听到动静,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屋门一把拽住了他,大声问道:“路都走不稳,你怎么接她去?” 小公子回过头看着她:“那,你陪我去吗?” “我若是你,没给她报仇之前,没脸去见她。”乔容冷声说道。 他的身子晃了晃:“我先去接她,再给她报仇。” “先报仇再接她。”乔容瞪着他毫不让步。 他脸色更白,颤声嘶喊道:“怎么连你也逼我?” “我就逼你。”乔容大声说道,“因为爱重你,采薇才会想不开,没有你,她不会死。” 小公子腿一软跌坐下去,丁泓忙扶住了,劝乔容道:“傅郎中一早来过,给小公子诊脉后,说他数月来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现了虚弱之相,嘱咐他安心静养,可他焦躁不安,不吃不喝得等着德兴那边的消息,四姑娘,你不要逼他,你跟他好好商量。” “你自然向着自己的小舅子。”乔容哼了一声,“先扶他回屋去。” 丁泓张了张口,抿了唇默然搀着小公子进屋,小公子也不反抗,呆怔着由他。 乔容大声喊着:“绣珠,端些粥来。” 绣珠应一声好,从厨房里快步而出,觑一眼乔容脸色,飞快将托盘端到小公子面前。 乔容随后跟进,坐在小公子对面,舀起一勺喂在他唇边,小公子无奈吃下。 吃了半碗央求看着她:“四儿,你再喂,我就要吐了。” 乔容搁下碗指向自己卧房,对他说道:“进屋睡觉去。” “我睡不着。”他可怜巴巴说道。 “喝些安神汤,再熏些香,就会睡得人事不知,等睡足了头脑清醒了,再去想采薇的事。”乔容毫无商量余地。 “可是,那是你的卧房。”小公子又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些穷讲究。”乔容凶巴巴瞪着他,“还不赶快进去?” 小公子无奈进了屋中,乔容看向丁泓:“孙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灵姨娘上月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死了,孩子虽活了下来,可只活了一天,夜里的时候突然高烧出疹子,死在了孙正义的怀里,孙正义受了双重刺激,一头栽倒在地,醒来后口眼歪斜瘫痪在床,生不如死。”丁泓说道。 “那是他的报应。”乔容冷笑着思忖,“不过,灵芝和孩子死得蹊跷,孙太太呢?怎么样了?” “孙正义瘫痪后,孙太太奇迹般好了,精神百倍发送了灵芝和孩子,葬礼后派人去了一趟德兴姬家,说家中刚办了白事,虽说是姨娘和庶子,到底不太好,问姬家要不要推迟婚期,采薇姑娘来信和小公子商量,说父亲病势日沉,一旦故去,三年孝期之内,不能成亲,于是小公子决定,成亲的日子不变。”丁泓说道。 “采薇之事,定与她有关。”乔容咬牙道。 “四姑娘这话何意?”丁泓不解问道。 “我先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告诉你。”乔容蹙眉思忖着,好像有什么话要问丁泓,却一时想不起来。 “少将军之事,我会再托人仔细打听,也许……”丁泓说道。 乔容心里咯噔一下,茫然着小声说道:“打听出结果之前,丁公子别再跟我提他了。” 丁泓愣了愣,乔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一指胸口,声音嘶哑说道:“一想到他,这里和这里都是空的,白茫茫一大片,我得做些什么,将这两个大洞补上,不如,就报仇吧……” 她说着话紧咬了唇,直到咬得滴下血来。 我答应过他按兵不动,我一忍再忍。 我以为,我放过别人,老天爷就会放过他。 可是,老天爷不肯成全我。 而她,害死了更多的人。 我不能再放过她了。 ※※※※※※※※※※※※※※※※※※※※ 好像是反击第三波了~~ 感谢在2020-05-13 18:58:21~2020-05-14 18:1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反击② 采薇七七之期已过,乔容备了厚礼前往钟府。 老夫人见到她十分高兴,拉着她手道:“去年腊月来了后,可半年没来了。” “本想端午的时候来,可采薇出了事,我实在提不起精神,又怕见着二太太……”乔容抹泪说道。 “可别提那苦命的孩子了,想起她我就哭,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遇上了那样的事,怎么就想不开……”老夫人也掉下泪来。 乔容忙止住了,劝慰老夫人道:“是我不好,惹老祖宗伤心了。” 老夫人慢慢止了眼泪,长叹不已。 “怎么没见二太太?她可好吗?”乔容问道。 老夫人摇头道:“五月初一去了德兴后就没回来,住在觉海寺吃斋念佛,为采薇超度呢。” “二太太待采薇比亲生闺女还亲,采薇这一去,估计最伤心的就是二太太。”乔容说道,“这时候呆在寺庙里最好,我爹娘去后,我在天竺寺呆了三个多月,心中才重获安宁。” 老夫人拍着她手道:“可怜见的,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我说啊,你那嫡母和三个姐姐指望不上,不如早些成亲,大小事也有个人帮着你分担。” 乔容叹气道:“还没顾上跟老祖宗说,我那门亲事啊,不成了。” “怎么呢?”老夫人忙问。 “之前一直没跟宝来说,五月初一是我生辰,巧珍就说,姑娘都十六了,也该告诉宝来了,一说才知道,宝来小时候,家里就给他订了娃娃亲,宝来和他的娘为此事愧疚不已,好像欠了我什么似的,我也是十二分为难。”乔容说着话低了头。 “没什么好为难的,去你父母坟头上柱香,告诉他们实情就是。”老夫人瞧着她,“你既然和那孩子没缘分,我再给你说一门亲就是。” “其实,有一个人……”乔容迟疑着红了脸。 老夫人眼睛一亮:“看来你是有了中意的人了,是哪家的公子?告诉老祖宗,老祖宗来给你做媒,保准能成。” “就是,孙家的小公子……”乔容羞窘不已。 老夫人愣了愣:“你是说仲瑜?你见过他?” “上月在万松岭画院偶然见过,一见难忘,可他是采薇的……”乔容迟疑道。 “采薇人不在了,仲瑜另娶也是正常。”老夫人语重心长道,“仲瑜是个好孩子,他如今名气越来越大,孙家的境况也日渐好转,要单说你们两个,我觉得十分般配,你的母亲与他的母亲是闺中好友,弈儿一定喜欢你做她的儿媳,只有一样,那孙正义偷过乔家的珠宝与银两,虽说物归原主,到底德行不好,那样一个人做你的公爹,你不介意?” “我也是因为这个拿不定主意,特来求教老祖宗。”乔容忙说道。 老夫人沉吟着:“他如今瘫痪在床苦熬时光,说句不好听的话,时日无多,既然你对仲瑜中意,我觉得可行。不如今日就让弈儿来一趟,问问她的意思。” “还是等采薇过了百日吧。”乔容以退为进。 “不必,早就想让你和她见个面,不是你忙就是她忙,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不过呢,你说的也有理,先口头上说定了,等采薇百日忌之后再定亲。”老夫人做了决定,迫不及待唤了人来,吩咐去大马弄请孙太太。 半个时辰后,孙太太到了,亲亲热热唤着老祖宗进了门,看到乔容脚下顿住。 乔容静静看着她,穿着石青衣衫姜黄裙,染霜的青丝一丝不苟梳成元宝髻,髻间只簪一对素朴的银簪,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少了以前的花哨,多了几分端庄。 她想起去年八月看到的那个疯妇,一夜之间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一般,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目光幽深得看不到瞳孔。 看来,她的疯病已经彻底好了,乔容心中一声冷笑。 “这是乔四姑娘,金音的宝贝女儿。”老夫人笑呵呵说道。 乔容忙忙起身施礼,恭谨说道:“见过孙姨。” “原来这就是容儿。”孙太太亲亲热热拉住她手,笑着说道,“孙姨早就该去看你,先是忙着嫁女儿,后来家中祸事连连,我急得脑子里有了病,一直糊里糊涂的,刚清醒些,家里接连去了三口,包括我那没过门的苦命儿媳妇……” 孙太太说着话哭了起来,乔容忙道:“应该我去看望孙姨才是。” “快,都过来坐下。”老夫人忙招呼道,“不要提那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 “有一件事还没过去。”孙太太拭去眼泪,毕恭毕敬对乔容行了个礼,“孙姨对不起你,没想到自己相伴二十年的枕边人那般不堪,竟然利欲熏心,偷了金音的珠宝和银两,他这是恩将仇报啊,我知道后气了个半死。不过呢,他如今中风瘫痪,也算是得了报应,容儿啊,孙姨以后会补偿你的。” 乔容惶恐看向老夫人,老夫人笑道:“你先起来,别吓着她,你想补偿她,我这会儿就给你个补偿的法子。” “老祖宗快说。”孙太太热切催促。 “让她做你的儿媳妇,如何”老夫人笑道。 孙太太愣了愣,忙道:“老祖宗,采薇尸骨未寒,还是过些日子再说。” “你先应下来,等采薇过了百日忌,再派媒人上门。”老夫人做主道。 “可是,仲瑜对采薇念念不忘,整日以泪洗面,我不敢跟他提再次定亲的事。”孙太太为难道。 “这也是人之常情,未婚妻暴毙,他若是没心没肺的,还算个人吗?”老夫人道,“先不说仲瑜,弈儿你倒是说说,容儿怎么样?” “容儿是标致的美人儿,可是……”孙太太皱眉道。 “你让仲瑜见见她,我保准他会喜欢。”老夫人胸有成竹道。 “那就见一见。”孙太太笑着应下。 她不好直接反驳老夫人,就只能用小公子对采薇的深情,来阻止这门亲事,乔容忖度着孙太太的想法。 “行,打发人去接仲瑜过来。”老夫人吩咐着,做进一步的周密安排,“容儿到花园里赏花,仲瑜到了后也进花园,二人见面是如何情形,我们远远瞧着。” 小公子到了后,潘妈妈直接待他进了后花园,说是老夫人在水榭那儿纳凉。 到了水榭下就是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乔容歪着头。 “为何在这儿等我?”小公子诧异道。 “你骑马学得如何了?”乔容看着他。 “差不多了,采薇尽七那日,我就是骑马到德兴给她扫墓的。”小公子说着话眼圈一红。 “黑了不少。”乔容觑着他,手中帕子拭上他额头,“都出汗了。” 小公子忙忙往后一躲,抿唇道:“你今日怎么怪怪的?” “怎么怪了?”乔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有些装腔作势。”小公子说着话,在条凳上坐了下来,问道:“丁泓到京后,可有消息传来?” 乔容黯然摇头。 “两国休战已有两个月,叶全和他的部下未见归来,我觉得是有蹊跷,你不要灰心。”他叹口气,“采薇尽七已过,依然没有找到强人的行踪,我也不能灰心,我们都不要灰心。” “采薇的坟茔是什么样子的?”乔容问道。 “城外荒坡上一座孤冢。”小公子叹息道,“她太寂寞了,我没听你的,去跟岳父商量,想将她的尸骨移到杭城来,岳父死活不肯,他说你想迁坟也可以,等我死了以后,我只好多去看看她,尽可能早去晚回,多陪她说说话。” “有别的人给她上坟吗?”乔容问道。 “头七,三七,五七,尽七,我都是头一个去的,没见着有别的人。”小公子摇头。 “坟头可有残留的香烛黄纸什么的”乔容又问。 “没太留意,如今坟头的草疯长,大概给没在草丛里了。”小公子奇怪看着她,“你问的这些话是何意?” “没什么。”她怏怏说道,“没话找话呗,端午那日走后,再也不曾见过你,你在躲着我,不是吗?” “我还没有摆脱对四儿的依赖和眷恋,还是躲着你为好。”他叹一口气。 乔容切了一声,问他道:“做大画家的滋味如何?” “有银子赚,滋味自然不错。”他自嘲一笑,“不过,我娘逼着我进县学,让我跟她保证后年秋闱中举,来年春闱一举高中。” “天下父母谁不望子成龙?”乔容说道。 “可是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此。”他执拗得抿了唇。 “我知道。”她朝他靠近些,在他耳边说道,“告诉你个秘密,老夫人想为你我做媒。” 小公子吓一跳:“采薇尸骨未寒,唐棣生死未卜,你拒绝就是。” “我自有打算。”她哼了一声,“孙太太若问起你,你就说喜欢我。” 小公子连连摆手,乔容正色看着他:“采薇的事,我已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你听我的,我帮你报仇。” “什么蛛丝马迹?”他问道。 “不许问那么多。”她凶巴巴得。 “好吧。”他无奈答应了。 …… “两个人说不完的话,我瞧着,仲瑜跟容儿比跟采薇还要投机。”老夫人得意看着孙太太,“起先我就想着给他们两个保媒,这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是啊。”孙太太心不在焉敷衍着,心下狐疑道,看起来二人不是头一次见,难不成以前认识? 反击③ 钟家二老爷听说小公子来了,亲自寻到花园,看见他热切得拱手道:“大画家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我刚刚收了两幅画,你过去帮着我鉴赏鉴赏。” 小公子盛情难却,无奈跟着去了。 老夫人与孙太太笑着进了水榭,孙太太抢在前头问道:“四姑娘以前就认得仲瑜吗?” “是啊。”乔容甜笑道,“前年五月里我回徽州,深渡码头下船后,坐马车赶往延溪,路上下了大雨,进道旁一座山神庙避雨的时候,小公子也进来了,那会儿不知道他是护送我的,只是见他大夏天坐在暖轿中咳嗽不止,就把我带着的《养生十诫》送给了他。” “瞧瞧,你还说仲瑜从徽州回来后,身子突然就好了,原来是《养生十诫》的功劳,也就是容儿的功劳,可见是山神老爷为他们做了大媒。”老夫人笑呵呵说道。 “原来根源在容儿这儿。”孙太太也笑,又问道,“后来又是怎么得知彼此身份的?” “还是要说到山神庙中避雨,那日宝来和他的堂伯父张阿大也在,宝来是头一回离开家,在庙里啼哭不止,小公子心软,雨停后离开的时候,嘱咐宝来说,到了杭城若有难处,就到西河直街找我,宝来去找过,可小公子已经搬走了。去年八月里的时候,有一回宝来遇见了陈叔,才知道思鑫坊的孙府就是小公子的家,他与小公子喝过几次酒。今年五月初一夜里,小公子冒着大雨到绣坊找宝来,住到端午才走,我与他自然就知道了彼此。”乔容笑说道。 “你这丫头。”老夫人指指乔容,对孙太太笑道,“她没跟我说实话,说是万松岭画院偶遇后,对仲瑜一见难忘。” “其实,是小公子邀我去万松岭画院的。”乔容靠着老夫人撒娇,“不是有意瞒着老祖宗,刚刚实在害臊,就避重就轻,这回孙姨问起,只能和盘托出了。” “缘分,难得的缘分。”老夫人拍着她肩,笑对孙太太道,“弈儿啊,今日就把亲事定下来。” “定亲得有信物。”孙太太忙道,“我今日没有准备……” “孙姨头上的银簪很别致,给我一支就好,另一支给仲瑜。”乔容笑说道。 孙太太忙道:“银簪太寒酸了……” 老夫人不由分说,将她发间簪子拔下一支递给乔容,笑说道:“这是信物,可收好了。” 乔容笑着收入袖筒,孙太太抬手抚着头发,唇角依然翘着,眼中已没了笑意。 “老祖宗,只有信物不成。”乔容迎着孙太太的冷眼,笑得更加灿烂,“最好在有个见证人,刚刚看二老爷君子端方风度翩翩,就请二老爷给做个见证,如何?” “好好好。”老夫人笑道,“他十分喜欢仲瑜的画作,让他为仲瑜做证婚人,他保准愿意。” 说着话就吩咐潘妈妈去请二老爷,不大的功夫,潘妈妈去而复返,笑说道:“二老爷正忙着作画,听了老夫人吩咐,提笔写了一式三份证婚书,二老爷说,人就不过来了,等到小公子成亲,他一定前往。” 潘妈妈说着话,一份递给孙太太,一份递给乔容,笑说道:“另一份二老爷自己留着了。” 孙太太紧捏着那张素笺问道:“仲瑜还在二老爷那儿吗?” “在。”潘妈妈笑道,“小公子听到消息,抿了唇笑呢。” 孙太太变了脸色。 乔容端详着证婚书笑道:“二老爷的字可真是飘逸,还盖了二老爷的印鉴,这下白纸黑字,再也赖不掉了。” “你这孩子,你孙姨不会赖的,她巴不得你做她的儿媳妇。”老夫人笑着又对潘妈妈道,“快,再去嘱咐二老爷一声,此事暂时不许让二太太知道,省得她怨我不疼采薇。” 潘妈妈又答应着去了,老夫人起身道:“走,回屋推牌九去,你们两个的牌技都不错,我倒要看看谁输谁赢。” 孙太太心事重重,连输好几场,乔容兴致很高,赢了大把的银子。 黄昏的时候告辞出了钟府,孙太太对乔容笑笑:“容儿,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不了。”乔容客气说道,“孙姨送我还得绕道。” “不过是绕几步路,一起走吧,我有些话要与你说。”孙太太牵起她手。 乔容不动声色挣开她手,笑说道:“我给孙姨备了一份见面礼,没想到今日能见着,没带过来,改日我给孙姨送到家里去,孙姨觉得哪天合适?” “那就明日吧,明日我就想要见你。”孙太太一副欣喜的模样。 次日一大早,乔容带着巧珍来了大马弄孙家。 孙太太微笑着将她迎进正房,命朱大娘上了茶,屏退左右看着乔容,语重心长说道:“容儿啊,是这样,昨夜里我问过仲瑜了,他确实有些喜欢你,不过他对采薇旧情难忘,即便再娶也要等到三年后,我苦劝到夜半,可他十分固执,死活不听我的,我也没法子了。容儿啊,我为你着想,三年之后,你可就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再说这三年之中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孙姨觉得,你没必要等他,你去跟老夫人说,请她收回成命,孙姨定为你寻一个比仲瑜好上百倍的夫婿。” “我不信,孙姨你骗人。”乔容甜甜冲着她笑。 孙太太脸色有些发沉,却依然好言好语的:“你这孩子,我骗你做什么?” “孙姨,你仔细看看我,可能认出我是谁吗?”乔容手在脸上比划着,“孙姨你想想啊,我若是黑些,呆些,再畏缩些,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孙太太看着她咬了牙:“是你?” “是我啊,太太,我是四儿啊,小公子对我爱而不得,才决定娶采薇的,如今我愿意回到他身边,他又怎么会拒绝?所以我才说太太骗人。”乔容依然笑眯眯得。 “难怪……”孙太太一声冷笑,“看来我是被鹰啄了眼睛。” 乔容哈哈哈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抬手掩了唇,带几分得意说道:“太太怀疑过我,还有意让阿苗试探过我,可太太看我畏畏缩缩又呆又笨,就打消了怀疑。太太啊,你那么有心计,只要再稍微做些查探,就会知道我是谁,你不该打消怀疑的。不过呢,太太那会儿要谋划的事情太多,自然不会对一个小丫头过于上心,可是太太如今的日子十分闲适,一夜过去了,怎么还是没想起来?莫非太太之前是真的疯癫,脑子有些坏了?” 孙太太脸色变得铁青,尖声说道:“你是四儿也好,乔四姑娘也罢,孙家和乔家的事已了,你何必苦苦纠缠?” “你觉得了了,可我这儿还没了。”乔容说着话,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一件鼠灰色镶了红色狐狸毛边的斗篷。 孙太太瞳孔骤缩,乔容笑道:“这是我孝敬孙姨的礼物。” “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孙太太从斗篷上移开了目光。 “你不敢收,可你敢偷啊。”乔容盯着她冷声说道,“乔家的事,你才是罪魁祸首,孙正义不过是个垫背的。” “你有证据吗?”孙太太笑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家,怎么去偷?” “你有忠心的狗腿子,用不着亲自动手。”乔容也笑。 “你说得没错。”孙太太看着她手中的茶盏,“一盏见了底,四姑娘可头晕吗?” 乔容愣了愣,手扶了额头喊道: “巧珍,快来。” 孙太太一笑:“乔四姑娘想喊巧珍是吗?你是在喊吗?我怎么听着跟蚊子哼哼似的?我告诉你,巧珍没在,她呀,被歹人抓走了。” 乔容挣扎着想要站起,孙太太嘲讽笑道:“怎么?拿着斗篷气势汹汹而来,就不知道有防人之心?你一个小丫头,也配跟我斗法? ” 乔容梦呓般说了句什么,随即软绵绵趴倒在桌子上。 孙太太笑着唤声来人,一个粗壮的身影走了进来,孙太太问道:“外面可有人?” “都支出去了。”那人毕恭毕敬说道。 “老东西呢?”孙太太又问。 “茶水里放了些药,睡死过去了,跟她一样。”那人又道。 孙太太摆摆手:“她不识相,就按原先说好的办。” “太太,她可是小公子爱重的人……”那人犹豫着。 “就因为他爱重,更不能放过。”孙太太嗤笑道,“仲瑜不懂事,总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他需要娶一位贤内助,而不是这些祸害他拖累他的贱人。” 那人又说一声可是,孙太太不耐烦道:“路途远,别废话了,快走吧。” 那人说一声是,疾步来到乔容身旁,弯下腰想要将她扛起,手碰到她衣衫的一瞬间,乔容猛然睁开了眼,定定看着他冷笑道:“看来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那个狗腿子。” 反击④ 陈叔有些慌乱,摆着手说道:“四儿,不,四姑娘,我没有想要害你……” “少跟她废话。”孙太太厉声喝止道,“将她打晕了,赶快送走。” 乔容笑笑:“陈叔,小公子才是你以后的指望,而不是孙太太,你可别跟错了主子。” 陈叔犹豫不前,孙太太扑了上来,乔容侧身躲过,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摁在桌面上,笑说道:“吃了大半年的人参丸,怎么这样虚弱?连些力气都没有?呀,是不是五月里开始,人参丸被换成了木香丸?” “小贱人。”孙太太咬牙骂道,“竟从五月里开始就处心积虑害我。” “比不上你。”乔容冷笑道,“为了害我娘,你可是处心积虑了十五年。” “老陈,还不把她带走?”孙太太喊了起来。 乔容指着桌上摊开的斗篷问道:“陈叔可见过这个?” 陈叔脸色一变:“太太,这不就是那个,那个……” “闭嘴。”孙太太喝道。 “陈叔,如果没猜错,前年六七月里,你从徽州回到杭城后,奉孙太太之命,来到这所院子里钻地道去往皮市巷老林头家,他是北方人,爱睡土炕,那地道通往炕洞,你蒙了口鼻,钻在炕洞里点燃迷魂香,待他睡死后,你钻出炕洞,打开他炕头的铁箱,查看里面的包袱与斗篷的样式,你牢牢记住,回来告诉孙太太,待她做好一模一样的,你故技重施,再次潜入林家,将包袱与斗篷换了过来。我说得可对?”乔容咄咄逼人。 老陈缩了一下,乔容盯着他:“老林头看守的斗篷是我娘之物,我娘将她半生积蓄的珠宝藏在其中,预备为乔家抵挡不测,可你换掉了她的斗篷,她拿回去的斗篷里只有破铜烂铁,她没有银子救我爹出狱,她绝望自尽,我爹出狱后因伤心郁郁而终,陈叔,这一件斗篷,害了两条人命。” “你是说,我害死了乔财神与金二太太?”老陈不置信看向孙太太,愤然道,“太太,我跟你说过,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能害死人命。” “陈叔,你被这女人利用了,你还要听她的吗?”乔容问道。 陈叔摇了摇头,孙太太笑了起来:“老陈,你这些年做的坏事还少吗?装什么糊涂……” “我就是替太太跑腿,多赚些银子,我没有害过人命。”陈叔挺着胸膛说道。 “你没害过人命,可你做过坏事,你又不是傻子,应该知道有些坏事就会害死人命,跟你害的有什么两样?”孙太太意有所指说道 陈叔愣怔着,孙太太继续煽风点火:“老陈,上了贼船就别想下去,我告诉你,罪囚的儿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你想想自己的儿子” 陈叔眼睛里露出凶光,他咬牙对乔容道:“我死活无所谓,我不能害了我的儿子,四姑娘,对不住了。” 他步步逼近,孙太太嗬嗬嗬笑了起来,得意对乔容道:“别以为能说会道,就能逃过去,我告诉你,今日就是你的劫难,前年六月老陈回来,跟我说你跟别的大户千金没什么两样,没有主见缺乏见识,我才会对你失了防备,既放过了你,你就好好活着,偏要来招惹我,我是你能招惹的吗?哈哈,金音啊金音,你的宝贝女儿就要到湖州花船上做船妓去了,你高兴不高兴?” 乔容没有理她,指一指窗外,笑着问陈叔:“外面的孩子,是陈叔的儿子吗?” 陈叔转头向外看去,孙太太笑道:“你以为说东说西得拖延,就会有人来救你吗”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响起脆生生的叫声,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趴在窗户上喊着:“爹,原来这就是爹当差的地方,我看着也不怎么气派,很平常啊。” “大用乖……”老陈向儿子走近几步,又呆呆愣住了,儿子身后站着两位铁塔一般高壮的男子,再往后看,院子中空寂无人,影壁外却隐隐有脚步声。 他明白了什么,回身跪了下去,磕头说道:“四姑娘若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只是别为难我的儿子,他打小聪明,几乎过目不忘,见过他的人都跟我说,让他好好读书,以后必成大器,可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娘生他的时候落下了毛病,是个药罐子,我在西河直街抗苦力的时候,遇见了孙太太,她说家里缺个做杂活的男仆,她给的银子比别人多,我就去了,她常常让我跑腿传话,每回都另外给银子,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我也就越来越听话,可是,我真的没有害过人命,我也不知道那个斗篷是金二太太的……” “你若是知道,便不会去偷吗?”乔容咬牙问道。 陈叔语塞,孙太太依然被乔容摁在桌上,看不到院子里的情状,可是她听到了那孩子的话,她心头泛起诸多怀疑,竭力镇静下来喝道:“老陈,少跟她废话,你放心,她害不了你的儿子,我会护着大用。” “太太……”老陈想要跟她说外面围满了人,乔容食指竖在唇边,冲他摇了摇头,他噤了声。 “陈叔,我有些话要问你,只要你知道的,你照实告诉我,我只追究孙太太,不会追究你,更不会让你连累到妻儿。”乔容说道。 陈叔迟疑着看向窗外,乔容笑笑:“父母的辛酸窘迫,总不愿让儿女看见,你跪下的时候,外面的人就带走了你的儿子。” “是是是。”陈叔松一口气,连连点头。 孙太太听到外面的人那几个字,身子一个激灵,乔容松开她,甩着手笑说道:“一直摁着你,我手都酸了。” 孙太太不说话,乔容笑道:“又打什么主意呢?陈叔,你先起来,将她绑在椅子上。” 陈叔过来三下五除二将她绑了,孙太太呸了一声:“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看陈叔又要跪下去,乔容忙道:“站着说话就好。” 陈叔毕恭毕敬站着,乔容问道:“前年四月里,孙太太有没有派你对我母亲盯梢?” “有。”陈叔忙道,“太太还嘱咐我,不能你自己去,也不能总是一个人,你就雇几名马车夫,轮番在乔府们外盯着,有任何动静都要告诉我。” “五月里的时候呢?”乔容问道。 “五月里,有一名车夫听到消息,说四姑娘要回延溪,太太对我说,你去护送四姑娘吧,我问为何,太太就说,金二太太是我的好姐妹,我得让她知道我对她有多好。” “你去往徽州,谁来盯梢金二太太?” “那就不知道了。” 孙太太一声冷哼,乔容笑笑:“五月初六金二太太送走女儿回到家中,不大的功夫拎着一个包袱只身出来,她雇了一辆马车,到米市巷下车,后面的马车中随后下来一人,跟着她到了皮市巷的老林头家,这个人就是孙太太自己。” “谁看见了?你看见了?”孙太太一声冷笑。 “然后你乘马车回到西河直街,在家中等着金二太太来请你,因为她知道你打发人护送她的女儿后,心中十分感动,从老林头家出来,便去了道济村法云茶楼,她要跟你当面道谢。可她没想到你已做了诸多盘算,你的盘算中有茶楼老板一家,有阿苗母女,你使用了诸多的障眼法,以防日后有人追查。”乔容看着她。 “朝廷派了钦差来杭城了结此事,除了你,没人还会追查。”孙太太笑笑。 乔容没理她,接着问老陈道:“挖地道的人你可认得?” “我不认得,不过他们就是普通的泥瓦匠,杭城许多大户都会挖逃生的地道,他们也没怀疑过其他,他们挖到皮市巷巷口的时候,我从徽州回来,给他们结算了工钱。”老陈忙道,“巷口到老林头家那一截,是我挖的,也是我回填的,填好后孙家离开杭城回到齐河祭祖。” “孙太太指使你换斗篷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 “太太说那老林头原是强盗,家中藏了许多不义之财,你去给他换了,也算替天行道,我们拿到其中的东西后,我分你一些,余下的给老爷谋个官职,孙家发达了,你的日子也跟着好过。” “她分了你些什么?” “一套白银的头面,我家里婆娘看到后,高兴得直哭,说是没见过这样的宝贝,要留着给以后儿媳妇做见面礼。” “我母亲藏在斗篷里的珠宝,非金即玉,价值五十万两白银,却不会有什么银饰。”乔容看向孙太太。 孙太太切了一声,陈叔指了指她:“太太,你这是欺负老实人。” “孙太太当初看中你,就是因为你身体健硕会一些拳脚,又一脸忠厚不易惹人怀疑,最重要的是,你家里穷,没什么见识,好骗,你还不识字,派你送个书信什么的,也不用防着你偷看。”乔容不客气说道。 陈叔面现悲愤之色:“四姑娘,你还有什么话,尽管问。” 乔容点点头,接着问道:“去年八九月里,你可去过江宁?” “去过。”陈叔道,“九月里小公子安顿好家中,韩管家从江宁回来了,说是老爷虽自辩无罪,可崔家的一口咬定,暂时还不能替老爷脱罪,小公子一着急,带着韩管家去了江宁,留我在家中照管。第二日早起,我正在小公子房中收拾那些书,太太来了,她给了我一封书信,让我到江宁总督府面见姚总督,太太说,姚总督会让你带回一个箱子,你带回来就是。” “信中夹着十万两银票,你可知道?” “我只以为那是一封书信,信封上火漆封着,我也不识字……”陈叔颇为遗憾,又喃喃自语道,“识字就好了,一定要让大用多认字。” “箱子里是一件价值十万的珍珠衫,你可知道?” “箱子上了锁,我没打开看。”陈叔摇着头看向孙太太,“原来太太不是信任我,是觉得我傻。” “你不傻吗?”孙太太嘲讽看着他。 “太太也别得意,以为我看上了你,每次想让我做什么,就对我搔首弄姿,你比我婆娘大二十多岁,都是老婆子了,我还是喜欢我的婆娘,我为你做事,就是为了赚银子,让我婆娘和儿子过得舒坦些。”陈叔大声说道。 孙太太勃然变色,乔容嗤一声笑了出来,掩了唇笑道,“孙太太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她总以为天下的男人都该为她癫狂,所以在得知孙正义背叛她后,她气得发疯,她疯狂得报复孙正义。” 陈叔困惑看着乔容,下意识摇了摇头。 “陈叔是不是想说,太太对老爷挺好的,太太拿出私房给小公子,救了老爷出狱,太太给了灵芝名分,灵芝大肚子的时候,太太虽偶尔装疯发泄,还是由着老爷给她人参燕窝滋补着,由着老爷夜里宿在她房中,灵芝死后,太太给她办了体面的葬礼,老爷中风后,太太命专人侍奉,对吗?”乔容笑道。 陈叔点了点头,乔容看一眼孙太太:“那么,灵芝是怎么死的?” “大出血死的。”陈叔忙道。 “让服侍灵芝的王婆子进来吧,我问问她。”乔容冲着窗外说道。 王婆子低着头,小心翼翼进来,看到孙太太被绑着,吃了一惊,不等乔容问话,跪下说道:“小的服侍灵姨娘十分用心,不敢有丝毫怠慢,灵姨娘难产去世,不是小人的错。” 乔容问道:“她在生产前有没有吃过什么?比如说一些奇怪的药丸什么的。” “灵姨娘偷偷吃了转胎丸。” “她为何吃转胎丸?谁告诉她肚子里不是儿子的?” “灵姨娘生产前一个月,巷口来了一位老尼摆摊算命,灵姨娘听说后,兴冲冲就去了,蔫头耷脑回来。” “孙正义知道此事吗?” “老爷不知道,自打老爷回来,灵姨娘就闹着要到洞霄宫求签,老爷不许,老爷说那都是糊弄人的,生下什么算什么,可灵姨娘悄悄跟我说,只有生下儿子,才能在孙家站稳脚跟。” “她算命那日,孙正义不在家?” “老爷在家,可太太犯了惊厥之症,老爷在太太屋中。” “这惊厥之症犯得可真是时候。”乔容看一眼孙太太,孙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 乔容看向窗外:“那位算命的老尼也该来了吧?” 孙太太一惊,猛然睁大了眼。 一位老尼慢吞吞走进,指着陈叔道:“就是他,他往贫尼庵中送了一封书信,信中说来大马弄算命,遇见孕妇说腹中是女胎的话,有大把的银子赚,小庵香火不旺,一日三餐全靠着化缘,贫尼想着,不如一试,就来了,连着来了三日,第二日遇见那位姨娘的,第三日的时候,有一位妈妈出来,给了贫尼两锭银子。” “朱大娘给过她银子吗?”乔容扬声问道。 “太太让问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师太说下月准好,太太一高兴,命我送两锭银子做卦银。”朱大娘在门外答道。 “贼婆子。”孙太太咬牙骂朱大娘。 乔容没理她,问老尼道:“为何说下月准好?” “谁都爱听个吉利话,说短了不可信,说长了不爱听,就是随口说的。”老尼红着脸道。 “转胎丸哪儿来的?”乔容问王婆子。 “灵姨娘让小的打听,打听来去,有一位江湖郎中,他家里什么药丸都有,就去求了一盒子转胎丸,郎中说每日一粒,不可多吃,灵姨娘一日两粒,吃完又买了一盒……”王婆子惊恐瞪大了眼,“这么说起来,她是不是吃多了?” “蠢货。”孙太太在旁一声冷笑。 “她蠢与不蠢,最后不一样得被你害死吗?”门外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老尼是我诱来的,这一点我认,可那转胎丸,是她自己去寻的,那江湖郎中没受我的指使,我没让她多吃,也没想让她死,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她活着多好,就像你这样……”孙太太嗬嗬笑了起来。 吱吱吱,随着车轮滑动的声音,孙正义坐在一个底部装了轮子的木桶里,两手在地下快速划拉着,飞一般冲了进来,到了孙太太面前,两手抱着她脚往下一拖,怦得一声,孙太太倒在了地上,孙正义疯狂捶打着她:“你这个恶婆娘,灵芝虽愚蠢,可她娇嫩顺从,我这辈子就遇见这么一个心头好,你却害死了她,你还害死了我们的儿子,我中风是不是也是你害的?” 孙太太打着滚躲避着,咬牙切齿骂道:“孙正义,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敢打我?是谁把你一个乡巴佬带到了杭城?又是谁捧你上了高位?” “我也想问问你,是谁拿灵芝母子要挟我认下所有罪责?又是谁在我中风后天天去病床前折磨我?”孙正义高声问道。 乔容不耐烦得蹙了眉头,对王婆子道,“过去扶孙太太起来。”又对陈叔道,“把孙正义木桶下的轮子卸了。” “不用卸轮子。”孙正义划拉着木桶远离了孙太太,抬头对乔容道:“你想知道她是怎么害的乔家,尽管问。” 乔容看着他,虽有人伺候着,收拾得干净整洁,可高瘦的个子在木桶中佝偻着,眼眶深陷双目浑浊,面色发黄,脸上已隐约添了老人斑。 不由想起去年五月在孙府大门外,新上任的通判大人从轿子中走出,四十来岁年纪,个子高瘦面色白净,髭须乌亮齐整,很文气得冲众人拱着手。 “不只是金弈害的吧?你也一样参与其中。”乔容盯着他说道。 “都是她做的,她并没有让我知道,她偷到斗篷拆开来看的时候,被里面的珠宝迷花了眼,痴呆呆看得入神,没留意我进了房门,被我撞见了,她不得已告诉了我。我受乔财神恩惠多年,不忍害了金二太太,我劝她说,这是金二太太的救命钱,你给还回去吧。她说你懂什么,给收了起来。”孙正义说道。 “这么一说,你还成好人了?”孙太太在旁边的椅子上嗤笑着,嘴角血迹斑斑。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从粥厂里贪占了不少银子,就算没有金二太太的珠宝,我一样可以买官,可你不光要拿人家的珠宝,还要买下乔府的宅子,你把音楼改成弈楼,你鸠占鹊巢,安的什么心?因为你嫉妒金音,想要将她的一切都夺过来,占为己有。” “鸠占鹊巢的是她,当初乔财神本该娶我做二太太,是她不要脸,厚着脸皮求着老夫人代替了我。”孙太太尖声叫道。 孙正义没说话,乔容笑笑:“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开头的时候,你嫌弃乔财神是个小商人,不肯嫁,后来在老夫人逼迫下,你不得已答应了,可乔太太嫌你不够稳重,觉得你不是踏实持家的人,谢绝了这门亲事,我母亲因与乔财神有前缘,恳求老夫人说她愿意嫁过去,才成就了我父母的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我呸……”孙太太尖声道。 “原来如此,你跟我说金音计谋多,抢走了你的好姻缘,骗着我怜惜你疼爱你。”孙正义自嘲一笑,“自然了,你当初骗了我很多,因为你美貌,我都信了,后来你人老珠黄,我才逐渐有所醒悟,我觉得亏了,才去找那些个小寡妇……” 乔容蹙眉打断他:“买下乔府宅子的事,你可有参与?” “参与了。”孙正义指指孙太太,“她定的计策……” “闭嘴。”孙太太尖声阻止。 “她定的计策,姓沈的掮客是我找来的,我教着他压价,事成后分了他五千两,他感激涕零,听了我的话,带着家小逃到了南越,没有什么姓钱的,我们五十万两买下乔财神的大宅,将里面的家具摆设卖了七十万两,我们用赚得的二十万两改建添置家具,还白得了一所大宅。” 说到此处,孙正义一声长叹,“捐给前线将士的一百万两是乔财神的,不是孙家的,功劳应该记在乔财神头上,而我如今的模样,都是报应,是我当初迷恋这个女人的报应,若没有她撺掇着我离开家乡,我子承父业,做我的钱粮师爷,娶妻纳妾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安富足,不会有如今的大起大落作奸犯科。” “我才是被你害的,扶不起的阿斗,若我的夫君是乔财神,我会让他的财富增加百倍千倍,让他富可通天。”孙太太指着孙正义嚷道 “你错了,我母亲从未逼着父亲发达,她只是全心爱着他体贴他,让他在外无后顾之忧,入内踏实安宁,得以全心施展自己的经商才能,成为巨富。”乔容说道。 “没错,她总是逼我。”孙正义感慨道,“若我也有金二太太那样的妻,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要有乔财神那样的夫,用得着逼吗?”孙太太喊道。 “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天生一对,谁也别怨谁。”乔容冷哼一声看向孙正义,“你若念着我父亲的半分好,就老实告诉我,采薇遭遇强人是怎么回事。” ...... ※※※※※※※※※※※※※※※※※※※※ 大长章,算双更了吧? 反击⑤ “还用问吗?强人肯定是她派去的。”孙正义指着孙太太。 “放屁,我很喜欢采薇,派人害她做什么?”孙太太怒斥。 “之前咱们家坐吃山空,她是姬大地主的女儿,你自然喜欢她。后来仲瑜的画能卖银子了,家里不必再愁生计,你又打听到姬半城快不行了,家中是姨娘庶子当家,采薇一出嫁,姬半城一死,她的娘家有和没有一样,你就有些不喜欢了,可毕竟姬半城会给女儿一大笔嫁妆,还有钟二太太疼她,你还不会把事情做绝。再后来你看到了她写给仲瑜的信,她说愿与仲瑜做一对散人,不被世俗所污,赞同他不考科举不入仕途,这可就惹恼了你,仲瑜如今是你唯一的指望,你就盼着他科举高中,将来做大官,你好得封诰命,于是,你痛下杀手。”孙正义侃侃而谈。 “老陈,我有没有派你带人去拦截采薇?”孙太太问道。 陈叔摇了摇头。 “那么,我有没有让你去找人对付采薇?”孙太太又问。 陈叔又摇头。 孙太太冷笑着问孙正义:“可听清楚了?” “你没用老陈,你用的是别人。”孙正义笑笑。 “老陈对我最是忠心,这样机密的事,我不用他用谁?”孙太太反问道。 “老陈如今更忠心仲瑜,你肯定不会用他来对付采薇,万一他对仲瑜走漏了风声,仲瑜就得恨你一辈子。”孙正义笑看着孙太太脸色一白,“如今四姑娘知道了,仲瑜自然也会知道,我倒想看看,仲瑜会怎么对你。” 孙太太的脸色迅速由白转红,面上不露喜怒,镇静说道:“我数月未出院门,老朱跟我不是一条心,除了老陈,我无人可用。” “四月里的时候,杏花不是来过吗?那丫头不只听话,还能帮着出坏主意。”孙正义说道。 “她没有来过……”孙太太矢口否认。 “来过了,她去看我了,看到我瘫在床上不能动弹,还掉了几滴眼泪,到底是摸过小手亲过小嘴的交情,她还念着我呢。”孙正义睨着孙太太笑。 孙太太呸了一声骂道:“贱人。” “其实,她来看我呢,是顺水的人情,来看你呢,是为了讨好,她如今看仲瑜要发达了,想做仲瑜的姨娘。估计你也是拿这个跟她做了交换,她家中好几个兄弟,对付采薇绰绰有余。”孙正义指指孙太太。 “一个瘫子信口雌黄,谁信?”孙太太嗤笑道。 “我有些信。”乔容笑笑,“不如,将杏花捉来问问……”沉吟着又摇了摇头,“杏花狡猾,估计不会说实话,先关起来吧,她那几个兄弟中挑个胆子最小的,大刑伺候,看他交待还是不交待。” “还是四姑娘有招,在下佩服。”孙正义冲乔容拱拱手,笑着看向孙太太,“李瑞兰,你这回是遇上剋星了。” 孙太太撇一下嘴,不屑看着乔容,被绑在椅背后的双手却痉挛般发抖,乔容看过去就是一笑。 不大的功夫,一位彪形大汉走了进来,冲乔容拱拱手,声音洪亮说道:“启禀四姑娘,杏花家里姓颜,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弟弟最为胆小,没等到动刑,只看到刑具就尿了裤子,据弟弟招认说,杏花告诉他们,德兴姑娘出嫁前有上香的习俗,他们四月二十就去了德兴,轮流在姬家大门外守着,三十一早,终于等到采薇姑娘出门上香,他们提前赶到觉海寺,藏身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待采薇姑娘下马车进了山门,他们一看,只有一个丫头陪伴,山道上虽有三五名香客,都离得远,扑出去架起人就往林子里跑,跑动过程中将采薇姑娘打晕,进了林子里放倒在地,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呼救,随即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他们撕破采薇姑娘的衣裳做了个样子转身就跑。” 乔容听到此处,咬着牙转眸看向孙太太。 “你看我做什么?”孙太太冷笑道,“跟你说实话吧,杏花是来过,我跟她诉苦说,采薇不贤惠,不劝着仲瑜上进,反跟他一起胡闹,想来是她会错了意,要给采薇些厉害,让她知难而退。不信,你审问杏花就是,拶刑也好针刑也罢,你问问她我有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让她去为难采薇,至于孙正义说的交换,没有的事,她给仲瑜□□趾都不配,我怎么会让她做仲瑜的姨娘?都是她自作主张罢了。” 乔容看向那汉子,汉子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 孙太太得意起来,乔容笑笑:“其实,我相信你。” 孙太太有些诧异,乔容说道:“你狡猾谨慎,自然不会明着说,你只会暗示。” 孙正义对乔容竖起大拇指:“四姑娘,你是看透她了,她栽在你手里一点儿不冤。” “我栽了吗?”孙太太一声冷笑,“四姑娘,你不过是白忙一场,我奉陪就是。” “是不是白忙,很快就见分晓。”乔容笑着端起茶盏,悠然喝茶。 陈叔毕恭毕敬垂手站着,孙正义在木桶中打着盹昏昏欲睡,孙太太如泥塑木雕一般靠坐在椅子上,敛着的双眸中不时闪过凶光。 汉子带进来杏花的供词,不出乔容所料,孙太太的话里只有暗示,且比她想象的还要隐蔽还要巧妙,这样的供词拿到公堂之上,无法定孙太太的罪。 “怎样?”孙太太冷眼看向乔容。 “与我所料不差。”乔容笑笑。 “可能定我教唆之罪?”孙太太问道。 “不能。”乔容摇头。 孙太太得意狞笑起来。 乔容不理她,将供词递给那汉子,笑问道:“陈典吏可都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汉子说道,“外面的一应人等均已签字画押。” “曲县丞也来了吧?”乔容又问。 “曲大人来了,均已听得清楚明白,曲大人说回去后会将一切禀报县太爷,请县太爷立案详查。”汉子又道。 乔容点头,冲着窗外道:“多谢三姐夫。” “理当为四妹妹效劳。”陈俊青在外笑道。 “让屋里的人也摁了手印吧。”乔容笑道。 另一位壮汉拿着一摞纸走进,陈叔老实摁了,孙正义也摁了,到了孙太太面前,她使劲缩着身子躲避,那壮汉不耐烦,捏住她手指,一张一张摁了下去。 乔容看着壮汉走出,笑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三姐夫和各位大人请回吧。” 陈俊青说一声好,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又听院门外一阵马嘶,然后渐渐归于寂静。 寂静中孙太太嗤笑道:“陈典吏?曲县丞?三姐夫?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你这是私设公堂,你吓唬谁呢?” “乔财神的三女婿陈秀才,如今在钱塘县刑房里任典吏,曲县丞嘛,一心要往上爬,今日逮着一个大案,定会严办。”孙正义笑嘻嘻说道。 “应该严办。”孙太太笑笑,“不过呢,办不着我,采薇的事是杏花自作主张,与我无干,灵芝呢,我确实诱来了老尼姑,可我就是因为老爷宠妾灭妻,心里气不过,想给她添些堵,她母子双亡,是自己作践的,怪不得别人。” 孙正义一声大叫,划拉着木桶冲了过去,乔容忙对陈叔道:“孙老爷也累了,推他回房歇息吧。” 陈叔过去推着木桶就走,孙正义两手拍着桶沿,恨声叫嚷:“毒妇,我与你不共戴天,四姑娘,你不要放过她,要让她生不如死,比我还惨……” 叫嚷着突委顿下去,小声说道:“老陈,我失禁了,快推我回去……” 陈叔举起木桶就往外跑,孙正义回头隔窗看着孙太太,又大声喊了起来:“四姑娘,李瑞兰是讲究人,你让她像我这样,便溺在裤子里臭气熏天,对她来说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窝囊废。”孙太太嗤笑着。 乔容托腮看着她:“乔家的案子呢?” 孙太太愣了愣,乔容笑道:“灵芝是咎由自取,采薇是被杏花所害,乔家呢?你偷了我母亲的珠宝,害她绝望自尽,我父亲郁郁而终,你又怎么为自己开脱?” “金二太太抗旨欺君,私自向外转移财产,她有罪在先。” “我母亲托付珠宝在前,皇上下旨在后,何罪之有?” “皇上下旨后,她就该拿回来,她这是明知故犯。” “我母亲有罪,你就没罪了吗?” “有罪的是孙正义,那斗篷里有一件珍珠衫一把长命锁十万两银票,不是都还给乔家了吗?皇上都不追究了,你还要追究到什么时候?” “斗篷里的珠宝价值超过五十万两。”乔容咬牙道。 “斗篷里都有什么?想来老林头都不知道,四姑娘更不会知道。”孙太太得意笑道,“我说有什么,那就是有什么。” “死到临头,还在狡辩。”乔容两手捏紧了拳头。 “怎么就死到临头了?难不成四姑娘要动私刑将我处死?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孙太太拉长了声音,“宋御史上奏的时候,在场的只有皇上与各位内阁大学士,其中细节本该只有他们知道,可偏偏有一位内阁大学士与姚总督交好,他很快就得了信,手中的珍珠衫无法脱手,无论卖到那儿都会追溯到源头,毁掉吧又舍不得,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我派了老陈过去,姚总督回信中对我感激不已,他说只要他在任一日,乔家此案就翻不起风浪,这不,钦差大人到杭城和得一手好稀泥。” 孙太太哈哈哈笑了起来:“别以为我一介妇人不懂朝堂,皇上年迈,太子与齐王争锋,直隶总督是太子帮,姚总督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西安将军偏着齐王,可是他的儿子在战场上为了保护齐王送了性命,他自己一病不起,如今的局势是什么?齐王出征打了胜仗,虽争得了功劳,可是他最得力的臂膀已去,他麾下没了最忠心的臣子,他还拿什么与太子抗衡?齐王既不得势,乔家怎么翻案?就凭着区区一名县丞?” 孙太太得意看着乔容煞白的脸,讥嘲笑道:“对了,西安将军的儿子唐棣,是你的情郎吧?他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 ※※※※※※※※※※※※※※※※※※※※ 感谢在2020-05-17 15:21:05~2020-05-18 18:2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瑜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反击⑥ 乔容手攥成拳,咬着牙站起,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咯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唐棣死了,我还有仲瑜啊,仲瑜喜欢我,我是四儿的时候他就喜欢,他说要娶四儿为妻呢。” “痴心妄想。”孙太太骂道。 “昨日在孙府,你不是看到了吗?他看到我的时候有多高兴,你见过他那么欢喜的时候吗?”乔容问道。 孙太太愣住了,乔容甜甜笑了起来:“他那么喜欢我,一定会听我的,此生绝不科考做官,然后再留下一条家训,让我们的儿子,儿子的儿子,都不许做官。” “贱人,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坏他的前程。”孙太太尖声说道。 “坏他前程的是你,一旦我父亲的事重提,你和孙正义就是罪囚,你不是说了吗?罪囚之子不得科考。”乔容冷声说道。 孙太太怔怔看着她,突冷笑道:“都是孙正义干的,他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说着话疯狂笑了起来:“为了我儿子,我可以放弃折磨他的乐趣。” “刚刚陈典吏记录下来的卷宗,今夜里就会给仲瑜看,仲瑜心窍玲珑,你觉得他还会相信你吗?”乔容看着她。 她猛然止住了笑声,被绑在椅子背后的手剧烈颤动着,她咬牙说道:“无论他信与不信,我是生他养他的亲娘,他又能对我如何?” “乔家的事他也许不在意,灵芝的事也会放过你,采薇的事呢?两个月来,他一直在查探欺辱采薇的强人,他若知道那个背后的强人就是你,他会如何?”乔容问道。 孙太太的唇抖了起来,她竭力假装镇静,咬牙说道:“我没想要害死采薇,我只是让人吓唬吓唬她,她并没有失去清白,是她自己想不开。……” 啪得一声脆响,乔容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打得她连人带椅子往旁边一歪,乔容恨声道:“这一巴掌是替采薇打的,一个姑娘家,失去了名声跟失去清白有什么两样?你分明就是想要置她于死地。” 孙太太喊了起来,“我会跟仲瑜认罪,我给他下跪,磕头求他,他是个心善的孩子,就算一时厌恶我,只要我诚心改过,他会原谅我的……” “诚心改过?你怎么改过?”乔容向外唤一声陈叔。 陈叔忙忙小跑步进来,乔容笑道:“你把我绑起来,送到湖州的花船上去,等到仲瑜因找不到我快要发疯的时候,你再告诉他真相。你就说我上门给孙太太送厚礼示好,她却在茶水里下药迷晕了我,将我卖到花船上做船妓……” “住口。”孙太太尖声道,“你分明在这儿好好的……” “我能好好的,那是朱大娘心善,帮着换了茶水,否则这会儿已经在花船上了,仲瑜再次莫名其妙失去未婚妻,你觉得,他还会原谅你吗?”乔容笑道。 “你想怎样?”孙太太咬牙问道。 乔容示意陈叔退下,微笑看向孙太太:“我想知道,我娘在斗篷里藏了多少珠宝。” “一件珍珠衫一把长命锁十万两银票,没有别的。”她一口咬定。 乔容怒不可遏,左右开弓两巴掌甩在她脸上,厉声说道:“这是替我爹娘打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到如今依然不认,买下思鑫坊大宅的南越商人姓阮,他仰慕中华文化,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他爱跟人攀谈,我的干弟弟宝来话多,二人一见投机,他请宝来到家中喝酒,给宝来炫耀他的宝贝,一尊白玉佛,一窜翡翠佛珠,一株珊瑚树,一尊玲珑塔,他告诉宝来,俱是乔府流出之物,是他花费五十万两买来的,还有齐河姓余的金匠,京中琉璃厂姓黄的古董商人,只要追根溯源,你一样都逃不过。” 孙太太的身子抑制不住得颤抖起来,红肿的脸颊上,凸起的两棱横肉簌簌得抖动,她打着牙磕说道:“无论有多少,都是孙正义干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你放心,我不会让孙正义去死,既然都是他干的,就让他去坐牢,仲瑜是他的儿子,以后一样不得科考,不能做官。”乔容咬着牙笑。 “皇上不会让你们翻案的……”她挣扎着说道。 乔容打断她:“加上这些新的证据,一件盗窃小案成了惊天大案,就算是皇上也压不下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多么惊天,我都能将它压下去。”她梗着脖子,两眼直直看着乔容,竭力维持着镇静。 “供状已经有了,只要钱塘县令一级一级呈上去,该怎么办理自有官府处置,成败与否我不会再管,接下来我能做的,就是与仲瑜成亲。”乔容看着她小,“成亲后,我会牢牢掌控着他,就像你当年掌控茶叶铺小伙计李贵,掌控孙正义一般,让他继续做孙府瑜园里那个小公子,不问世事不思进取,我要毁了他。” “仲瑜不是李贵,也不是孙正义,你休想掌控他,更别想毁了他。”孙太太嘶声喊道。 “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可以做到怎样的地步,你不是最清楚吗?你可以让李贵与孙正义对你言听计从,我就不能让仲瑜对我一往情深吗?”乔容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斜眼睨着她:“你倒是说说,无论是容貌还是手段,我哪一样比你年轻的时候差了?” 孙太太梗着的脖子颓然一软,她耷拉下脑袋,脸色灰败下去,她的身子瑟缩着,竟是从未有过的畏缩。 乔容冷声道:“你毁了我母亲的希望,我就毁了你最在意的人。我会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毁灭,只要是你希望的,他都会与你背道而驰。” “你要怎样?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的儿子?”孙太太嘶哑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软弱与可怜。 “这话不该问我,你自己好好想想,怎样做才是最大的诚意?”乔容唇角凝着笑意。 “你要逼我死吗?”她的声音发颤,急切说道,“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莫过于让他生不如死,就像我对孙正义那样,看到他瘫在床上趴在地上,心里就十分畅快。可你若是让我死了,我就解脱了,你报仇还有什么意思?” “不。”乔容摇头,“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死就是最狠的报复,因为你贪婪,你渴望活着,活着才能满足你的欲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乔容半蹲下去与她平视,盯着她衰败肿胀的脸,“你这辈子得到过什么?李贵带着满腔恨意死去,孙正义欺瞒你十多年,因一个姨娘跟你反目成仇,远在齐河的大姑娘不认你,二姑娘宁愿死也不再做你的女儿,三姑娘以自己的疯娘为耻,而小公子,你真的只当他是儿子吗?” 孙太太一震,抬眼死死看着她,乔容嘲讽笑道:“你一生最爱斯文俊俏满腹学问的男人,钟二老爷勉强算是这一类的男人,可他不曾正眼看过你,虽然你下的一手好棋,他也喜爱下棋,老夫人曾提过让你陪他对弈,他摆着手不屑得笑,下得再好也是个丫头,你对他绝望了,你在茶叶铺里认得了李贵,他长相斯文可腹内空空,你铆足了力气想要让他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拿出陪嫁开了茶叶铺,让他做了掌柜,他却跟你抱怨,做掌柜太费心思,还不如做伙计自在,你在失望中遇见了孙正义,李贵怎么染的痨病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推测,是你做了手脚,你使出浑身解数牢牢掌控着孙正义,并竭力抬高他,你耗时十五年,将他捧上知府高位,你觉得总算超过了金音,可没想到美梦结束得如此短暂,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世间的男人们让你如此失望,你却没有绝望,因为还有一个最让你最满意的男人,那就是小公子。” 孙太太紧闭了眼,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一般,羞耻而屈辱。 “你生了他,你不惜代价教养他,他照着你想要的样子一天天长大,他斯文中带着柔弱,他俊俏得近乎美貌,他的学问令老翰林都赞叹不已,他如今只要科举夺魁,赴宴琼林御街打马,他就是你心目中最完美的神祗。”乔容弯腰解开绑着她的绳子,在她耳边说道,“儿子也好男人也罢,你最后的依靠,你活着的希望,因你的贪婪狠毒,你最终也要失去了,即便他不会舍弃自己的生母,他会奉养你到老,可他在心里鄙视你厌恶你,盼着你早日死去。” 怦得一声,孙太太从椅子上直直倒了下去,她瘫软在地上抽搐着,像是一条脱了水濒死的鱼。 乔容将一块生金抛在她手边,她颤抖着伸出手,将生金握进了掌心。 “只要你死了,我会放过仲瑜。”乔容说罢,缓步出了屋门。 庭院寂寂,她隔窗看着孙太太缓缓从地上爬起,她到茶几边倒一盏茶,喝几口润了润喉,到屏风后脸盆架前洗了脸,出来坐在妆台前重新梳妆整齐,发髻间簪一对累丝金凤钗,换了大红绡金的衣裳,将生金吞入口中,直着脖子咽了进去,在榻上仰面躺下,两手搭在腹间,闭了眼嘶声唤道:“仲瑜,我的儿……” 两滴眼泪从眼角渗出,她喃喃说道: “金音,我最终没比过你......” “四姑娘,放过孙正义,给仲瑜留一个瘫子爹吧……” 仿佛知道乔容正站在窗外,她低声恳求道。 ※※※※※※※※※※※※※※※※※※※※ 感谢在2020-05-18 18:25:10~2020-05-19 16:5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归去① 从孙家出来上了马车,绣珠递过凉茶,她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干,放下茶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瞪着双眼出神。 “姑娘,怎么样了?”巧珍问道。 “死了,我看着她咽的气。”乔容又喝一盏凉茶,勉强镇静下来,“打发人去西安三姐夫,把那些口供拿回来给我,告诉他此案就此了结。” 巧珍忙问:“曲县丞哪儿怎么交待?” “哪里有什么县丞,你以为县丞那么好请?”乔容嗤笑,“只有三姐夫是衙门里的人,其余人都是丁泓手下的漕帮弟兄。” “姑娘设想得太周密了。”巧珍赞叹道。 绣珠附和:“姑娘一向聪明。” “行了,别拍马屁,说正事要紧。”乔容摆摆手,问巧珍道,“前日里我给你的房契你可看过?” “奴婢是睁眼瞎,看也白看。”巧珍撇嘴自嘲。 “房契换成了宝来的名字,绣坊是他的了。我离开后,你帮着他将母亲和弟弟妹妹接到杭城来,宝来娘和二妞都是刺绣好手,绣坊里添了人手,生意会越来越好,天来也到了进学堂的年纪,宝来一家和和美美的,我也就放心了。”乔容说道。 “姑娘为宝来想得真周到,就差帮他娶一房媳妇了。”绣珠说道。 “确实是缺个贤惠的娘子。”乔容看着巧珍,“我看你跟宝来十分合得来。” 巧珍忙忙摇手道:“我只当宝来是弟弟,姑娘别乱点鸳鸯谱。” “巧珍姐姐家中给她定亲了,对方是个木匠,来绣坊里看过巧珍姐姐,一看到她就挠着头傻笑……”绣珠嘿嘿嘿得学了几声,又粗声粗气学木匠说话,“巧珍,我给你做了个装针头线脑的匣子,抽开匣子盖,各色丝线放在不同的小格子里,一眼就能找到,针放在这个圆筒里,用的时候从小孔里倒出来,不会扎着手,上面这个把手方便拎起来就走,下回呢,我再给你做个梳妆用的匣子。” 巧珍红着脸打她,绣珠正躲得起劲,乔容两眼一眨不眨看着她:“绣珠你呢?觉得宝来怎样?” 绣珠立马黑了脸:“我要陪着姑娘回延溪去。” 乔容忙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能跟着我一辈子不成?” “就跟一辈子。”绣珠倔强说道,“姑娘到那儿,我就到那儿,等唐公子回来,姑娘跟他成了亲,我就在他手下挑一个最勇猛的男人嫁了,他若不回来,我陪着姑娘一起等……” “说什么呢,什么回来不回来的,打嘴。”巧珍作势捂住她嘴,“唐公子一定会回来的。” 乔容咬了唇没有说话。 小河街巷口下了马车,一眼看到叶先生,她与宁儿坐在院门外石凳上,对着巷口翘首以盼。 因为临走之前有些事要交待,是她请叶先生来的,没想到来得这样早。 乔容疾步迎了过去,歉然看着叶先生道:“劳先生久候。” 叶先生和气说道:“刚来,也就等了半盏茶的功夫。” 乔容忙亲手扶叶先生站起,比手道:“先生请进去说话。” 进她的卧房坐了,叶先生看着她:“四姑娘,有少将军的消息。” 乔容心中一颤,忙忙低下头去,她不敢看叶先生此刻的神色,她生怕看出,叶先生带来的,是他的坏消息。 一个多月前,叶全来了一封书信,叶先生收到后,顾不上拆开来看,忙忙亲自给她送了过来。 可是,信中只提到齐河一位余姓的金匠与京中一位姓黄的古董商人,没有只言片语提及唐棣。 这样的消息令她觉得,也许唐棣还活着,可是,得不到确切的消息之前,她的心一直坠在深渊。 叶先生猜出她的心思,忙忙说道:“我觉得,算是好消息。” 她猛然抬起头来,殷切看着叶先生催促道:“什么样的好消息?先生快说。” “今日一早,叶全派了人来,说是有些话不方便在信中说,打发人来传个口信。据派来的人说,西北边境起了战事后,皇上命齐王带队出征,齐王到了军中后,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军中士气大振。 最后一场血战中,齐王与少将军一起带领先锋部队在前冲锋,打得敌军节节败退,将敌军逼退到一处密林边缘的时候,齐王杀得性起纵马直追,少将军连呼危险,齐王没有听到,打马疾驰进了密林,少将军忙拨马跟了进去,叶全带人随后紧追,密林中有惊无险,从密林里出来,所有人都松可一口气,密林前方是一片荒地,敌军就在远处奔逃,少将军已追上齐王,劝他穷寇莫追,叶全与其他将士勒马等候撤退的命令。 变化骤起不意,密林两边突然杀出大队人马,数倍于我方,他们迅速集结在一处,将齐王的亲兵与前锋部队断为两截,前面是齐王与他的亲兵还有少将军,后面是叶全和其余将士,他们心急如焚,与对方一场激战,直打到黄昏时分,对方突然鸣鼓收兵,敌人如潮水般退去,前面的人已踪迹全无,他们找了三日三夜,在一个山谷中找到一堆尸体,他们将尸体一一搬开,齐王的亲兵都在,只少了少将军和齐王。 唐将军在幕僚建议下,将所有人葬入一个大坑,对外说是少将军阵亡,自己伤心之下一病不起,齐王则在将军府养伤,皇上接到奏报,自然不忍苛责唐将军,反因军功慰勉嘉奖。然后,唐将军命叶全带领少将军麾下将士,秘密寻找齐王与少将军的踪迹。” 叶先生缓慢说着,乔容听得惊心动魄,听罢一言未发,许久当稳定下起伏的心绪。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她挤出一个笑容,“无论是死是活,我等他就是。” 叶先生给她镇一盏热茶看着她喝下,轻声问道:“四姑娘让我来,可是有要事?” “想问问先生,钟府二太太可回来了?”乔容思忖着问道。 叶先生摇头:“还没有,说是要在觉海寺诵经九九八十一天。” 乔容点了点头,从袖中抽出两张素笺递了过去:“先生,这是我和小公子的证婚书,一式三份,这里是两份,我手里的和孙太太手里的,另外一份在二老爷手中,麻烦先生将三份证婚书一起烧掉,这门亲事作罢。” 钟先生喜出望外:“早就劝你这门亲事不妥,你总算想明白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到,三份证婚书连飞灰都不会留下,回头你去跟老夫人赔礼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你不用怕。” “老夫人那儿,我去不了了,因为明日一早,我要坐船回延溪去。”乔容带着些犹豫,斟酌说道。 “为何突然要回延溪?”叶先生吃惊问道。 乔容低下头去:“先生,我今日去了孙家,逼着孙太太吞金自尽了。” 叶先生大惊失色,乔容声音更轻:“自从埋葬了父母后,我心中只剩下了复仇,一开头我就打定主意,私下里寻仇,我母亲怎么死的,就让仇人也怎么去死,可后来与唐棣相知,他竭尽全力帮我,他的打算是通过官府治他们的罪……” “他是为了保护你,你私自报仇,稍有不慎就会触犯律法,万一因此获罪,岂不是辜负了为父母寻仇的孝心?”叶先生打断她,急急说道。 “因为他要上前线打仗,我不想让他担心我,答应他按兵不动,我心中还另有侥幸,我以为我不动杀念,他就会平安。可是五月初一我生辰那日,竟得知他阵亡的消息,我的悲愤无处宣泄,本已动了杀机,又得知采薇被孙太太逼得自尽,我决定杀了孙太太,从五月里到今日,我做了详尽的计划。”乔容避开叶先生的目光,“先生是女中君子,我知道先生听了,定会在心中唾弃我……” “她本就该死,我为何要唾弃你?”叶先生忙道。 乔容有些诧异,叶先生又道:“我不是什么君子,我当年也想过杀了那个女人,想了无数次,可我不能让我儿子有一个犯下死罪的娘,为了叶全,我才一忍再忍。” 乔容鼓起勇气,简短说了今日的经过,叶先生听罢,一掌击在桌上,咬牙道:“真是痛快。” 乔容更为诧异,摇头道:“倒是我不懂先生了。” “痛快归痛快,可是中间夹着仲瑜,他早晚会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怕他恨你吗?我想,少将军力劝你报官,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叶先生忧心道。 “今日一大早,我打发宝来邀他同往灵隐寺,为唐棣祈福,我让宝来拖着他,今夜里务必在寺院住下,明日一早回到家中的时候,他看到得孙太太,已经是一具尸体,那时候,我已经在回延溪的船上了,他何时想明白,他恨我与否,随他吧。”乔容目中浮上水汽。 既然随他,你为何要躲到延溪去?叶先生暗自叹息。 乔容眨着眼睛,将浮出的泪水逼了回去,黯然说道:“还有一件事相求于先生。” “你说。”叶先生郑重看着她。 “等仲瑜熬过丧母之痛,请先生告诉她,务必到德兴为采薇迁坟,务必……”乔容叮嘱道。 “为何?”叶先生不解问道。 “先生今日为我带来一线希望,我也想为仲瑜留着一线希望,那希望能否成真,就在迁坟的时候。” 乔容双手紧握在一起,仿佛在为彼此的未来下注。 ※※※※※※※※※※※※※※※※※※※※ 今天更晚了,抱歉~ 归去② 万安桥下上了船,她回头看去。 今日的天空分外澄澈,浓荫下青黛色的屋檐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种风味小吃的香气随着叫卖声飘散过来,热闹兴盛熙熙攘攘的杭城,此生还会再来吗? 站在船舷边久久不愿进入船舱,突听岸上有人大声吼道:“等等,乔容,你给我等等。” 随着吼声,一个浓眉大眼身躯健硕的青年穿过人群飞奔而来,他几步踏上接板跳上船来,瞪着乔容质问道:“为何要偷偷摸摸回延溪?为何不跟我说一声?为何……” 质问着眼泪落了下来,乔容无奈看着他:“我不是怕你哭吗?” “偷偷摸摸走了,我就不哭了?”他哭着喊道,“你不是怕我哭,你是不想看到我哭,你真狠心。” 绣珠和巧珍待要过来解劝,乔容摆了摆手,来到宝来面前看着他,看着看着伸手轻轻环住他肩,在他耳边说道:“宝来,谢谢你。” 宝来呆愣着停止哭泣,随即扭捏说道:“谢我什么?你管着我吃管着我住,为何还要谢我?” “还把绣坊给了你呢,房契改成了你的名字。”巧珍在船舱中帮绣珠整理着行装,大声说道。 “我不要。”宝来嚷了起来,“绣坊永远都是你的,我帮你守着。” “宝来,你听我的,让我放心离开。”乔容拍一拍他肩,央求道,“好吗?” 宝来不说话,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眼看着就要开船了,你就别哭了,有什么话赶紧跟四姑娘说。”绣珠从船舱中探出头来。 宝来忙忙抹一下眼泪,诚恳对乔容说道:“乔财神给我托梦了,他说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真的。” 乔容看着他红了眼圈。 “你非要回延溪,那就回去,等到唐棣回来,让他去接你。”宝来又嘱咐道。 乔容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前年离开徽州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情愿,可还是来了杭城,刚来的时候很苦,我也呆了下来,不仅没饿死,还越来越好,我明白了一个理,不管有多难,该做的事,都得咬着牙去做。”宝来说着话挣开了她的环抱,“我不是两年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你对我,大可以放心。” 乔容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她冲他嚷道:“你絮絮叨叨的,故意招我哭,可恶……” 宝来笑了,指着她说道:“你才是爱哭鬼。” 哧得一声,她含着泪笑了,她叮嘱道:“宝来,你要多关心仲瑜。” “我知道,他虽说成了大画家,可他家中艰难,我会关照他的。”宝来拍着胸脯说道。 乔容伸手又想抱他,他敏捷躲开了,挠头道:“你以后除了唐棣,不许抱别的男人,他那个人醋劲儿大,气性也大,生起气来可够你哄的。” 乔容又忍不住笑了。 有漕帮的船沿途护送,一路十分顺利,行程过半,乔容安静读书,绣珠扒着舷窗向外张望,指着前方道:“姑娘,看到山影了。” “就是说,要进入徽州地界了。”乔容搁下书说道 绣珠哦了一声:“这边的江岸两边地势平坦得能跑马,到了徽州后,两边都是石头,走路都不能落脚。” 乔容说声是啊,又拿起书来,绣珠又道:“有一位白衣的公子,骑的马都快飞起来了,看得人心惊胆战,不对,不是白衣,是麻衣,好像是在孝中,难道是奔丧去吗?” 乔容心中一拧,跑到绣珠身旁探头向后看去,就见江岸边行人中,一位穿着麻衣的青年人骑着枣红色的骏马,打马飞快,不断超过前方的车马。 “是小公子。”绣珠喊了起来,她抽出帕子挥动着,“小公子,我们在这儿。” 他用力甩几下响鞭,乔容呆愣看着他越追越近。 追到离她最近的岸边,他驭得一声勒马慢行,缓缓跟着她的船。 他两手紧紧抓着缰绳,他低着头不看她。 “仲瑜。”她轻轻唤他一声。 他抬起头来,他的脸被烈日晒得通红,他的嘴唇干涸,眼神恍惚而忧伤。 “仲瑜,回家吧。”她强忍着眼泪看着他。 他轻声说道:“我不放心,来送送你。” “丁泓派了漕帮的两条船护送我,你放心吧。”乔容指一指一前一后两条大船。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回家吧。”乔容恳求看着他。 他没说话,只是固执而缓慢得跟着她的船策马前行。 走着走着,他的前面没了路,马儿原地抛着四蹄停了下来。 他茫然看着她的船顺着江道拐个弯,进入两座山峰之间的江面。 她离他越来越远。 突然,她从船舱中跑了出来,她站在船尾冲着他大声喊道:“你母亲是我逼死的,陈叔知道一切,你问他去。” 呆愣间,她的船已远走,被山峰阻隔,再也看不见。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只要姑娘不说,谁都不会说的。”绣珠不解看着乔容。 “他失去了采薇,又失去了母亲,他不知道为何还要活着,他痛苦而绝望。”乔容两手死死攥着扶栏,定定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只有仇恨,能支撑他活下去。” 绣珠扑闪着眼似懂非懂。 “其实,还有一线希望,可以让他不那么恨我。可是,若那一线的希望落空,他会更加绝望,还是让他恨我吧。”乔容低语道。 绣珠更加不懂,只是说道:“我觉得,小公子不会恨姑娘的。” “他会的。”乔容带着气说道。 绣珠一愣,她已疾步回了船舱,捧起床头的黑色陶罐,抱在怀中发呆。 姑娘常常这样发呆,绣珠不知该如何解劝,只盼着早日回到延溪,少奶奶素华可以劝得她开怀。 盼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深渡码头。 主仆二人刚上岸,就听一人声如洪钟喊道:“四姑娘,绣珠,我在这儿。” 随着喊声,一个面庞黝黑的大汉冲出人群,憨笑着跑了过来,来到乔容面前恭敬作揖道:“大少奶奶自从得了信,算着日子说前日就该到,打前日开始,就派我到码头上来等着,总算等到了。” “多谢胡二叔。”乔容客气笑道。 “胡二叔有些变了。”绣珠瞄着他笑道,“变得干净利落有精神了。” “我娶亲了。”胡二嘿嘿笑着,“我家娘子爱干净。” “那给胡二叔道喜了。”乔容微笑说道。 漕帮的汉子看有人来接,过来跟胡二攀谈几句,放心将人和行李交给他,给乔容行个礼,上了船掉头而行。 马车行得又快又稳,乔容一路上没有向外张望,徽州的山水早已扎根在她心中。 路过山神庙的时候,她突然说一声停。 马车缓慢停下,她揭开车窗帘看过去,湛蓝高远的天空下,山神庙静静伫立着,幽寂而从容。 她想着前年那场大雨,她与唐棣仲瑜宝来在山神庙中邂逅,雨停后各奔东西,本以为是匆匆过客,没想到各自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竟难解难分。 “下去给山神爷爷烧柱香吧。”她轻声说道。 绣珠扶她下了马车,登上石阶进了庙门,穿过石径进入大殿,殿中明亮洁净,山神爷爷鹤发童颜长须雪白,笑眯眯看着她。 乔容上三炷香恭敬磕下头去,在心中默祷,两年前,托了山神爷爷的福,我们有缘相识,求山神爷爷保佑我们。 保佑什么呢?似乎是山神爷爷在问她。 她微微闭了双目,双手合十脱口说道:“保佑我们终生平静吧。” 是啊,终生平静。 大伯父家正厅上摆放着一张长案桌,长案中间放一座自鸣钟,两边分别是一面铜镜,一座笔筒状的瓶子,寓意“终生平静”。 父亲修成大宅后,上房的乐寿堂中也是一样布置。 父亲曾跟她说过,徽州人几乎家家户户都这样摆设,终生平静是世代徽州人的共同追求。 年幼的她不解,人这一生,应该轰轰烈烈,怎么只是追求平静呢? 如今经历许多,方知终生平静,最为不易。 从山神庙出来,马车再未停歇,往延溪而来。 延溪村路口,三尺来高的大石上,延溪两个大字犹在,上面的红色朱砂十分醒目,仿佛是刚刷上去的,大石旁的八角亭下,站着的坐着的十来个人,齐齐向着来路引颈张望。 马车尚未停稳,素华已疾步奔了过来,乔松追着她连声喊:“慢些,你慢些。” 乔松身后,乔柏推着大伯父的木轮车缓步向前。 然后是胡妈妈,兰香,老赵,笨丫,马婆子…… 乔容跳下马车,素华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哭道:“你这丫头,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我也一直盼着回来。”乔容靠着她,吸着鼻子说道。 “快,见过父亲。”素华松开她,“自从收到你要回来的书信,从早到晚的念叨。” “大伯父。”乔容跪下去膝行上前,哽咽着说道,“我把父亲和母亲带回来了。” 绣珠捧过黑陶罐子,乔容接过去举在头顶,递在大伯父面前。 乔大老爷清癯的脸上滚下泪珠,轻轻抚摸着陶罐颤声说道:“回来就好,启广啊,金音啊,回来了就好……” 乔容放声痛哭,周围的人跟着落泪不止…… 归去③(结局) 哭了许久忍住悲声,大老爷一声吩咐:“咱们回家去。” 大老爷抱着陶罐,乔松和乔柏抬起木轮椅,被下人们簇拥着上了缓坡。 乔容与素华携着手走在最后,乔容四处张望着说道, “延溪村还是旧时模样,丝毫未变……”说着话咦了一声,“悦来客栈怎么又改回财神客栈了?” “乔柏去秋中了举人,延溪村二十多年没出过举人了,消息传来,闻老爷高兴得让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又搭了戏台连唱几天大戏。”素华笑说道。 “二哥哥。”乔容冲着乔柏的背影喊道,“你中了举人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给我写信说一声?” “想着金榜题名再跟你说,可惜名落孙山。”乔柏含笑说道。 “大石上的延溪二字,是你新写上去的?”乔容问道。 “我照着二叔父的字原样描的。”乔柏说道。 “乔柏中举后,村子里又有人闹着改名乔家湾,父亲说延溪这村名叫了几百年,不能改,吩咐乔柏拿朱砂把大石上的字重新描了一遍,说来也怪,没人再提改名的事了。”素华笑道。 “那不是我父亲的字,大伯父怎么不让二哥哥重新刻一个?”乔容问道。 “你错了,那两个字是你父亲的亲笔。”大老爷微笑说道。 乔容诧异道:“没想到父亲能写得这么好。” “他少时离家,每逢思念故土,就一遍一遍写这两个字,延溪二字写过千遍万遍,是他写的最好的两个字。”大老爷抚着怀中的陶罐说道。 “看来我带父亲回来是对的。”乔容红着眼圈感叹。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又带着他最心爱的二太太,启广啊,你此生圆满了。”大老爷仿佛在和弟弟对话,“你这些年忙碌,回来得少,大哥带着你到各处瞧瞧去,金音没回来过,也一起到处走走。” 乔松乔柏依着父亲在前方岔道拐弯,往村旁的溪边而去。 乔容与素华顺着缓坡回家中来,经过村中学堂的时候,几名男童喊着师娘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歪头看着素华问道:“师娘,先生今日还来吗?” “先生怎么跟你们说的?”素华弯下腰笑问道。 “先生说今日有贵客远道而来,他要迎接贵客,接到贵客后再回来。”男童连忙说道。 “先生说会回来,那就会回来的。”素华笑道。 “可是,贵客在这儿呢,怎么不见先生?”另一名男童指着乔容,“你就是贵客,对吧?” 乔容学着素华的样子弯下腰,对男童笑道:“你猜对了,我就是先生说的客人,不过呢,我只是客人中的一个,另外还有两名客人,先生陪着他们去了小溪边,沿着溪水去往后山游览,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男童们欢呼着跑了回去,乔容笑对素华道:“看来孩子们很喜欢松哥。” “去年回家后,他不理我,不跟我说话,也不正眼看我,总是我跟他没话找话,他丝毫不见转圜,反而决绝提出与我和离,我气极了,到父亲面前告状,父亲严命他到学堂里教书去,他说怕吓着孩子们,父亲说你拿纱布包着脸,父命难违,他硬着头皮去了。 他脾气好有耐心学问扎实,也见过世面,孩子们喜欢听他讲课,也喜欢他,总是问他,先生为何蒙着脸?他就说,我是个丑八怪,怕吓着你们,有一回课间跟孩子们玩捉迷藏,有一个孩子调皮,一把将他脸上的纱布揭了下来,他当时就傻了,他绝望了,他想着,我再也不能到学堂里来了,没想到孩子们围着他说,先生不是丑八怪。 那夜里回来在灯下,他揭开纱布让我看,那是他回来后头一回让我看他的脸,他看我既不惊讶也不害怕,拿过铜镜一照,惊讶说道,那些疤痕竟然变浅了,从那以后话多了起来,只是依然不肯回房。 我就隔三差五厚着脸皮去缠他,一来二去的,他到底拗不过我……” 素华通红着脸,带着几分得意说道:“三月前我偶感身子不适,他请了郎中过来,郎中把过脉说是喜脉,他高兴坏了,冲出屋门去父亲房里报喜讯,然后又到后山祖坟里报讯,一路上碰到很多村里的人,他见人就说,我家娘子有喜了,人们就笑着给他道喜,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忘了蒙纱布,他呆呆看着我说,好像没吓着人,从那以后,就不蒙着纱布了,今日见你回来,又特意蒙上,说要吓你一跳。” “大哥哥还挺调皮的。”乔容笑着摇头,忽捂了唇惊喜看向素华,看着看着伸手指向她腹间,“喜脉的意思是说,嫂子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我快要做姑妈了?” 素华笑着点头,乔容围着她转了一圈:“难怪刚刚大哥哥追着嫂子喊,慢些,你慢些。” “他呀,总是大惊小怪的,连乔柏都笑话他。”素华抿着嘴笑道。 “确实要小心些,要慢一些。”乔容一把扶住她责怪道,“嫂子既然有喜了,就不该来接我。” “我能不来吗?在家等着更得着急。”素华笑道。 “三弟呢?上学堂去了?”乔容问道。 “去年起了战事后,乔桐应征入伍,打仗去了。”素华说道,“非要去,谁也拦不住,后来父亲发话了,说是由着他去。如今战事结束两个多月,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父亲嘴上不说,心里暗自着急。” 与唐棣的情形一样,乔容心想。 她还没想好怎么跟素华说唐棣的事,只是说道:“再等等吧,总会有消息的。” “前方的人出生入死,后方的人牵挂担忧。”素华叹息着抚上腹间,“但愿我们的下一代,不要看到战火。” 乔容不想再提打仗的事,随口问道:“大太太呢?可好吗?” “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素华无奈笑道,“每天都要骂人,乔松回来之前呢,骂父亲和我,乔松一回来,就骂他,骂他没出息,没有过继给二叔父继承他的万贯家产,还有脸回来,乔柏中举后,她就骂乔柏,说他抢了乔桐的功名,乔桐去参战前跟她告别,她又骂乔柏,说你怎么不替他去?前夜里马大娘给她送饭时提了一句,说四姑娘要回来了,她噤了声,连着安静了两日,家中难得的清静。” 乔容不由失笑:“看来我在她心中是个母夜叉。” 说着话到了乔家,仰起脸看过去,宅院不若以前阔大富丽,平实而素朴,粉白墙上添了雨痕,小青瓦头长着绿苔,马头墙也与邻舍一般高了。 “父亲让改建过了。”素华在旁笑道,“父亲说不出头,不出格,才能平静安宁。” 乔容端详着说道:“其他都好,就是门罩前少了对红灯笼。” 红灯笼可以为他,为乔桐照亮回来的路,她想着。 “对对对,四妹妹回来了,今夜里就将红灯笼挂上。”素华说着话,携起她手往门里走,进正堂过偏厅然后到了小厅,指着绣楼笑问:“还住这里,四妹妹可介意?” “自然不介意,我本就想着住这里,才问大太太如何了。”乔容看着那精致华美的绣楼,“这是为我娘修的地方,如今便是我的。” “大太太总骑在美人靠的扶栏上,怕她摔着,早就住到正堂边的侧房里了。”素华笑道,“这里早就重新布置过了,一直等着你回来,走,上去瞧瞧。” 上了二楼,顾不上看屋中布置,径直出侧门踏上回廊,倚着曲栏向外看去,那棵硕大的樟树静静伫立在小街尽头,枝叶繁茂叶子碧绿,像是一把撑开的巨伞。 只是,树下没有他在。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素华看向绣珠无声询问,绣珠摇了摇头,扶着她轻手轻脚下了楼梯。 从那以后,每日清晨,她都会精心梳妆打扮了,从侧门走出,倚着美人靠的曲栏向外张望。 一日又是一日。 一月后,大太太觉得四姑娘很沉静,不若以前凶神恶煞,又开始骂人。 三个月后,乔桐从前线归来,不用人劝,主动回到学堂苦读。 半年后,素华诞下一女,大老爷含饴弄孙爱不释手,大太太再不高声骂人,对马大娘说,怕吓坏了瓷娃娃。 一年后,四姑娘掌管的延溪绣坊名声大噪,其出产的绣品卖出徽州,卖到了杭城,京城,甚至漂洋过海到了南越。 然后是两年,三年。 乔容回到徽州第三个年头的春日,乔柏春闱高中二甲,乔家再度闻名乡里。 可再多的风光热闹,都抵不过他不在身旁的落寞。 夏日里,她回到延溪已整整三年。 秋日里,乔柏进鸿胪寺做了主簿,没几日,奉御命陪同鸿胪寺卿出使西域。 因为乔桐曾听到传言,说当年少将军与齐王被敌国俘虏,乔柏要帮着他的四妹妹寻找她的未婚夫。 冬日的时候,乔柏写回家信,昔日的敌国如今已经修好,当年的俘虏已悉数放回,他已一一详查确认,没有传言中的两个人。 收到家信的那夜,乔容披着斗篷站在绣楼外的美人靠旁,僵立了一宵。 北风呼啸天色黑沉,天快亮的时候,夜空中飘下大团的雪花。 “容儿,到大门外看雪去吧?”素华在楼下喊她。 “好啊。”她缓慢挪动着早已麻木的双腿。 绣珠忙过来为她穿了鹿皮靴戴了暖帽,扶着她下了楼。 她与素华一人提一盏灯笼,并肩出了罩门,站在门前往远处观瞧。 “五年前的雪夜,四妹妹为了唤醒我,吹笛子吹到嘴角流血,如今,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唤醒四妹妹。”素华轻声说道。 “嫂子不用劝我,我……”她遥望着雪景,一切都变成了银白色,灰瓦白了,树桠间缀满了白花,不对,小桥上没有变白,桥面俯着一团灰,那团灰好像在动。 她猛然刹住话头,喊一句那儿有个人,便深一脚浅一脚往坡下跑去,她跑到那团灰面前,蹲下身仔细察看,是一个裹着毛毡的叫花子,毛毡已脏得辨不出本色,毛毡里裹着的人和毛毡一般颜色,糟污的长发覆在脸上,看不出他的模样,伸出手想要试探他的鼻息,手指一碰到他,他簌簌发起抖来。 “还活着,快叫人。”乔容忙冲着素华喊道。 素华从呆愣中醒过神,转身冲着门里喊道:“来人,快来人……” “好像听到了小丫头的声音。”毛毡下的人气若游丝说道:“又做梦了……” 她一个激灵,颤抖着手分开覆在他脸上的长发,他的脸和头发一样糟污,她团起一团雪擦在他脸上,他的五官渐渐清晰,他瘦削的脸上带一丝落拓的笑,他紧闭着眼说道:“好像闻到了小丫头的香气……”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咬着牙奋力将他从雪地里拖拽起来,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渐渐回暖,双眼睁开一条缝看着她,看着看着唇角一歪,掀起一抹自嘲的笑,他咬着牙小声说道:“小丫头,让你看到了爷最倒霉的样子,爷真是不甘心。” “如果是夏天才最倒霉。”她抚着他的脸,含泪笑道。 “为何?”他奇怪问道。 “冬天只脏不臭,如果是夏天,你又脏又臭。”她笑出了声。 “那我还得庆幸了?”他哭笑不得。 “是要庆幸,庆幸你回来了。”她低下头亲在他唇上。 他躲避着:“不许亲,我脏......” “回去就给你洗热水澡。”她看着缓坡上冲下来的人,笑对他说道,“洗干净了,又是那个英挺俊逸的唐棣。” “你给我洗。”他在雪地上擦了擦手,握住她的手耍赖。 “都嫌你脏,谁都不愿给你洗。”她轻声说道,“只能是我给你洗了。” 他紧靠在她怀中,疲惫闭上眼,满足得笑了,他梦呓一般说道:“我的小丫头,我的容儿,我的女人……” <全文完> ※※※※※※※※※※※※※※※※※※※※ 不是匆忙完结,还有番外~~好几篇哦~~ 番外一.叫花子 春暖花开的时候,乔家粉刷一新,大红灯笼高挂,迎来一桩喜事。 新娘是闻名乡里的乔四姑娘,新郎是谁? 新郎是四姑娘去年冬日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名叫花子。 听者惊得险些掉了下巴:“为何呀?难道四姑娘貌丑?没人肯娶?” “四姑娘貌美如花,不信?不信到绣坊里瞧瞧去,她每日都在。”有人答道。 “那是为什么呀?” “要我说,四姑娘虽然美貌,年纪有些大了,都二十了,急着嫁出去吧。” “她不愁嫁,自从她回到延溪,每个月都有媒人上门,你想啊,敢跟乔家结亲的,都是些有分量的,可四姑娘一个也瞧不上。” “怎么就瞧上了这叫花子?” “长得好看啊,宽肩窄腰高个,俊眉修眼鼻梁挺直,一张脸不像书生那么白,又不像庄稼汉那么黑,恰到好处,看一眼就觉舒服,一头长发乌亮浓密,黑丝绒似的,笑的时候掀一边嘴角,好像在笑话人。” “切,一个叫花子还笑话人?” “虽说是叫花子,可他被乔四姑娘捡了回去,我看那,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叫花子。” …… 晚饭后,乔容在灯下琢磨绣样,唐棣枕着她腿发牢骚:“容儿,她们说我是叫花子。” 乔容嗯了一声,他又道:“还说我是你捡回来的。” “你就是我捡回来的呀。”乔容笑道。 “她们说你看上了我的脸。”他翻个身,仰脸看着她。 她抬手抚上他脸:“我就是看上了你的脸呀。” 他冲她噘起嘴,她俯身亲亲他唇,笑说道:“你呀,给自己找些事做,练剑啊读书啊画画啊……” “那些太耗费心力,我不想做。”他打断她,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乔容笑道:“不愿做那些呢,就陪着迎春玩耍,素华嫂子又有了身孕,迎春总是缠着她。” “迎春不经逗,不好玩儿,一逗就哭,还不如财神客栈的大黄狗好玩儿。”他嘟囔道。 乔容拍他一下:“亏得迎春那么喜欢你,看到你就抱着腿喊姑父。” “这一点我还是喜欢迎春的,所以我偶尔也给她当马骑。”他不满道,“可是看孩子是力气活,郎中说了,我挨饿受冻坏了身子,不能做耗费心力的事,所以,不能多做。” 乔容笑道:“你喜欢闲着就闲着,不过呢,别总去偷听那些三姑六婆的闲话。” “不是有意听的,走到那儿都有人在说,昨日到县府闲逛,人们都在议论。”他哼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也在乎人言了?”乔容笑问道。 “倒不是在乎人言,他们提到我的时候,就说那个叫花子。”他愤然道,“爷就不配有个名字吗?” “不能让人知道唐棣还活着,否则唐将军就犯了欺君之罪。”乔容抚着他的头发,“要不,还叫回秦来宝?” “不,得换一个跟过去无关的。”他靠着她,不时舒服得哼哼两声。 “叫你小猪吧。”乔容笑道,“除了吃就是睡,还爱哼哼。” 他故意哼得大声了些:“舒服了,还不准哼哼吗?” “准,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准。”乔容笑道。 “那,今夜里为我沐浴吗?”他眼巴巴看着她。 乔容奇怪道:“不是昨夜里刚洗过吗?” “如今天气热了,今日又往后山跑了一趟,满身的汗。”他抱怨着。 乔容无奈看着他:“那好吧。” 他高兴得捉住她手,表功一般说道:“你知道我跑到后山做什么去了吗?我到岳父母的坟头看了看,坟头的樟树长起来了,跟我一般高。” “那是胡二叔的功劳,他每日都挑水浇灌,你连一瓢水都没浇过吧?”乔容睨着他。 “挑水更是力气活,更不能做了。”他理直气壮说道,“我得将力气留到洞房花烛的时候……” 乔容用力拍他一下:“又胡说八道。” “什么都不让做,只能过一过嘴瘾了。”他脸埋在乔容腿上,闷声道,“郎中胡说,我明明好好的,非说我冻坏了。” “郎中没说你冻坏了,只是说你不能急于求成,得养精蓄锐……”乔容通红了脸,“否则,以后要不了小娃娃,你们唐家可就绝后了。” “要不了就要不了,让素华嫂子多生几个,送我们两个就好。”他挨蹭着她耍无赖。 突听外面有人嚷道:“四姑娘在吗?我要见四姑娘,让我见见四姑娘……” “我瞧瞧去。”乔容起身向外。 里长家的公子延孝文近日三喜临门,一喜是前年秋闱中举,虽比乔柏晚了三年,可浪子回头金不换,在附近传为美谈。 二喜是去秋娶了亲,岳家是祁门的大地主,可谓门当户对,新娘子清秀可人,小两口正新婚燕尔蜜里调油。 三喜是年初去县衙补了主簿的缺,成了九品官,虽比不上乔柏的七品,可也是延溪村排名第二的风光。 今日午后,听到人说乔四姑娘要和一个叫花子成亲,当即回了延溪直奔乔家。 看到乔容出来,他涨红着脸站了起来,他两手发抖声音打颤,他悲愤说道:“六年前与四姑娘分别后,我发奋读书,五年前乡试落榜,正心灰意冷的时候,四姑娘回到了延溪,我觉得是老天爷将你送回了我身边,我更加勤奋,去春中举后,才敢求我娘请媒人上门求亲,可四姑娘说,虽然唐少将军死了,你此生非唐少将军不嫁,我无奈作罢……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我把四姑娘放在心里多年,我知道自己比不过什么少将军,可我还比不上一个叫花子吗?听到这个消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就想当面问一问四姑娘,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你在我心中是可以为后为妃的女子,最不济也得是个诰命,可你为何要嫁给一个叫花子?” “因为我长得好看。”唐棣从乔容身后走出,挑眉看着他。 “你是……”延孝文后退一步,指着他说道,“你不是那个姓秦的吗?” “没错,当年打你的那个,怎么?又找打来了?”唐棣往前一步。 “当年你住在财神客栈不走,我就怀疑你没安好心,原来是对四姑娘别有居心,你为了得到她,竟然假装是叫花子,博取她的同情?”延孝文不退反进,指着唐棣对乔容道,“四姑娘,你可别上了他的当,他不是什么叫花子,他是个山贼,六年前你到延溪的时候,他跟着你就来了,他带着一大帮子人,个个一脸凶相,一看就非善类……” 他说话的时候,唐棣往前几步,屈膝顶在他大腿上,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乔容忙过来拦住了,对延孝文说道,“你所说的秦公子就是唐少将军,他当年特意带人护送我到的延溪,这位呢……”乔容伸手勾住唐棣手臂,“他的相貌肖似唐少将军,所以我对他情有独钟。” 延孝文愣愣看着她,喃喃说道:“难怪传言说你相中了他的脸。” “多谢延大人厚爱,请回吧。”乔容笑笑,“新娘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延孝文悚然一惊,羞愧满面,作揖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看着他匆匆走出,唐棣搂着乔容转身向里,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即便我死了,也非我不嫁吗?” 乔容嗯了一声。 “傻丫头。”他亲上她的脸颊,低声说道,“也许我这辈子只能是个叫花子了。” “我不管。”她两手环上他肩,“我只要你。” “你养着我吗?”他将她圈在怀中,看着她笑。 “我养着你。”她轻声说道,“我还要顺着你,惯着你,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叫花。” “为何?”他的唇贴上她唇。 “我愿意。”她含住他的唇瓣吸吮。 唇舌交缠,他抱起她上楼,与她滚倒在榻上。 意乱情迷间,绣珠在外唤一声姑娘。 她用力推拒着他,他颓然松开,扫兴说道:“每次都这样,绣珠太可恶……” “绣珠,打水,我要侍奉姑爷沐浴。”她隔着帘子吩咐道。 看着他脸色由阴转晴,翘着唇角孩子气得笑,她抚着他脸笑道:“我笨手笨脚的,怎么总是让我为你沐浴?” “我愿意。”他专注看着她,想着去年冬日那个雪夜。 他最狼狈,也是最幸福的一夜。 他满身糟污濒临死亡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声音,嗅到了她的香气。 她抱着他温暖着他,她笑着亲他,她怕他睡着,不停得逗他说话。 有人跑过来抬起他的时候,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她亲自为他洗浴,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由黑转灰然后转白,她一遍一遍为他篦着头发,由打结到顺滑。 他洗浴干净昏睡过去,她脱下衣衫钻进他的被子,她的手脚缠着他的,用体温温暖着他。 他的身子转暖后,她悄悄起身穿好衣衫,坐在他床边守着他。 她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早已醒来,只是贪恋着她的馨香温暖,一动不动靠在她怀中,舍不得睁开眼…… “想什么呢?水打好了,走吧。”她牵起他手。 “容儿,今夜里,我给你洗吧。”他心猿意马道。 她不说话。 “你看了我无数次了,我还没看过你,不公平。”他耍无赖道。 “你愿意的。”她笑说道。 “都光着抱过了……”他意识到不对,猛然住了口。 她停下脚步狐疑看着他,看着看着甩开他手,沉着脸蹬蹬蹬下楼去了。 自从他回来,她还没有跟他翻过脸。 “自己洗去吧,别等得水凉了。”绣珠幸灾乐祸看着他,姑娘太惯着他顺着他了,早就该像今日这般,常给他些脸色看。 “洗什么洗,我得先哄我家娘子去。”唐棣往楼下追去。 楼梯下到一半,她迎面上来了,笑看着他说道:“好啊,今夜里你给我洗。” 他愣了愣,忙说道:“容儿,你确实有些太惯着我了……” “我愿意。”她笑道。 “那,咱们一起吧。” 他笑着携起她手,冲楼梯口发呆的绣珠做了个鬼脸。 番外二.少将军 成亲前一日,乔桐从学堂回来,饭桌上笑话唐棣道:“都说成亲是两家人的事,四姐姐这头声势浩大人口众多,你却是孤零零一个人,要不,我暂时充当你的家人吧。” “用不着。”唐棣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 “天都快黑了,难不成你那头还有人来?”乔桐笑问。 “也不是没有可能。”唐棣抱臂看着他。 “谁来?丐帮众弟子?”乔桐哈哈笑了起来。 乔松皱眉看着他,这小子没大没小的,在军营里没见过少将军吗? 大老爷问他道:“桐儿在军营里的时候,属哪位将军麾下?” “叶全叶将军,他可厉害可威风了。”乔桐说道。 唐棣一声嗤笑,乔桐挑衅看着他:“怎么?你不服?” “不服。”唐棣大咧咧说道,“他是给我提鞋的。” 乔桐撸袖子就要发作,大老爷拦住了,问他道:“你在军营里可见过少将军?” “自然见过,少将军几乎每日都到叶将军营帐里来。”乔桐忙道。 “那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乔松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乔桐低下头小声嘟囔。 “为何?”大老爷问道。 “不敢看。”乔桐说着话抬头为自己辩解,“不是我胆小,是少将军太可怕了,目光跟两把剑一样,看到谁谁倒霉,不是说你没站直,就说你拿□□的姿势不对,要不就是帽子没戴正,纽子没扣好,但凡有毛病,就罚扎马步,一个马步扎下去,他不发话就不敢起,我们都尽量躲着他,实在躲不过人,就躲避他的目光。” “说来说去,还是你胆子小。”唐棣懒洋洋笑道。 “不是我胆子小,是他太可怕,他连齐王都敢管,有一回齐王点卯晚了,他按着军令罚了齐王二十军棍。”乔桐叹气道,“我们虽怕他,也敬服他,可惜战死了。” “你怎么到的叶将军的军营?”大老爷又问。 “刚入伍的都在新兵营,我们得伺候那些老兵,给他们端茶送水洗脚倒夜壶,正苦不堪言的时候,叶将军一名手下过来,让我跟着他走,我就去叶将军军营里做了一名哨兵。”乔桐说道,“同去的老乡都说我运气好,我想来想去,确实是运气好。” “怎么又觉得运气好了?你不是抱怨说不能上阵杀敌吗?”唐棣好笑问道。 “你怎么知道?”乔桐奇怪问道。 “我猜的。”唐棣随口道。 “你猜对了,开头的时候,我确实抱怨过,可战争结束后,同去的有的死有的残,全须全尾回来的没几个,乔柏说得对,打仗不好玩儿,打仗很可怕。我以后要好好读书报效家国,再也不盼着上战场了。”乔桐说得慷慨激昂。 “他这脑子不是读书的料,大伯父还是让他参加武举吧。”唐棣对大老爷说道。 大老爷点头:“说的有理,十分有理。” “怎么有理了?我怎么就不是读书的料了?”乔桐不服道。 “承平年代也需要戍边卫国,就听你四姐夫的,参加武举吧。”大老爷看向乔松,“给他打听打听。” 乔松说一声是,乔桐忙道:“先生说了,我近来进步很大……” “多认几个字就是进步大?三年多了,童子试都考不过,还是算了。”唐棣笑笑,起身向外。 “他一个叫花子,也敢笑话我。”乔桐指着他背影气道。 “住嘴。”大老爷喝道。 “凭你也敢说他是叫花子?”乔松训他。 “都欺负我,我找嫂子评理去。”乔桐气冲冲向外。 来到外面就是一愣,天井里黑压压站满了人,领头的那个,竟然是叶全叶将军。 “叶将军怎么来了?”他呆呆问道。 叶全两眼含泪,悲呼一声少将军,单膝跪地,他身后的人紧跟着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齐声喊道:“末将等参见少将军。” “少将军在哪儿?”他环顾四周,除去站在他旁边的小叫花,没有旁人。 “少将军,末将来迟了,请少将军恕罪。”叶全咚一声磕下头去。 “你没来迟,来早了。”小叫花沉声说道,“都起来吧。” 叶全带领众人呼啦啦站起,一个人喊着之远跑了进来,冲到唐棣面前当胸捶他一拳,含泪嚷道:“就知道你还活着,就知道四姑娘成亲,新郎不能是别人,只能是你,就知道我告诉叶全准没错。” “就知道不能给你发请帖,就知道你会吵嚷得天下皆知。”唐棣学着他的口吻,皱眉看着他。 这不是晓源村的张宝来吗?小时候我经常欺负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乔桐呆呆看着眼前浓眉大眼的青年,他跟小叫花为何如此亲密? “你们以为不给我发请帖我就不知道了?二妞消息灵通着呢,她的小姐妹早就去信告诉她了。”宝来不满的眼泪溢出眼眶,“成亲竟然不告诉我,真狠心。” “行了。”唐棣捶他一拳,犹豫着抱他一下,迅速松开说道,“四姑娘跟我商量好了,成亲后到杭城向你请罪。” “这还差不多。”宝来狠狠抹一下眼泪,笑说道,“我还告诉了丁泓。” “在下不请自来,还望少将军恕罪。”就听外面一个爽朗的声音说道。 丁泓说着话走进,看一眼天井中满满的人,忙道:“要不我到外面等等?” 叶全摆摆手,手下众将抹着眼泪,静悄悄退了出去。 丁泓喊一声进来,他的手下一拥而进,跟叶全带的人数差不多,只不过叶全带的队伍整肃,丁泓带的队伍没正形,一个个衣着五花八门,进来比划个作揖的架势,乱七八糟说参见少将军,唐棣说声免礼,他们就姿势各异得呆着,有站着的有靠着的还有蹲着的。 这些应该是丐帮的,可他们的衣裳不够破,乔桐呆愣着心想。 “这不是三公子乔桐吗?”宝来瞧见他,笑着冲他拱手。 乔桐也拱了拱手,看着他高壮的身板心想,小时候他怎么就任由我欺负呢? 又看看干练悍然的丁泓,沉默收敛的叶全,再看看倚着廊柱与他们低声笑谈的小叫花,这究竟是些什么人? 想一想曾数次嘲笑小叫花,心底的惧怕油然而生。 我得找四姐姐求助去。 拔脚正要向外,乔容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婴孩走了进来,看着唐棣笑道:“猜猜是谁的孩子。” “管他是谁的,太肥了,再累坏了你。”唐棣环顾四周,对叶全道,“你去抱着。” 叶全说声不会,看乔容向他走来,忙忙作揖说:“见过四姑娘。” 乔容点头笑问道:“叶先生可好?” “我娘很好,我娘给四姑娘带了礼物,只是......”他话没说完,乔容已将婴孩递了过来。 他两手接过去,将婴孩平平端在手心,僵硬而笨拙,婴孩不舒服,嗷一声哭了起来,叶全抱着也不是,扔了又不敢,手忙脚乱得原地转圈。 乔容笑问道:“叶将军可成亲了?” “成亲了,我家娘子刚怀上。”叶全红着脸说道。 “叶先生是不是忙着照顾怀孕的儿媳,来不了?”乔容笑问。 “也不是,她想来。”叶全忙道,“可我急着赶路,骑快马来的,没法带着她。” 他们说话的时候,丁泓笑着过来,朝着婴孩伸手道,“来,让爹抱。” “你当爹了?”唐棣讶然看着他,“谁是他娘?” “我呀。”随着话音,进来一位身形高挑眉清目秀的女子,含笑看着他福身道,“唐公子别来无恙?” “托二姑娘的福。”唐棣一本正经拱拱手,问丁泓道,“二姑娘脾气倔,你怎么降服她的?” “先是变着法得讨好,后来看讨好不管用,冷了她一阵,也不管用,想着不如算了,可就是喜欢,舍不得放手,索性来硬的,扛到了床上,她竟然没反抗,看着我说,你早就该这么做了。”丁泓说着话,看着二姑娘笑。 二姑娘毫不忸怩,爽朗说道:“腻腻歪歪试试探探,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我偏不吃那一套,我喜欢直来直去的。” 众人哄笑起来,笑声中乔容走到宝来身旁,轻声问道:“你的亲事如何了?” “这回这个还不讨厌。”宝来赧然道。 “这是第几个了?第七个还是第八个?”乔容笑问。 “第九个。”宝来嘿嘿笑。 “九九归一,但愿这个能成。”乔容嗔道,“真是挑剔。” “其实,不是我挑剔,是我娘不明白我的心思,之前那几个都是我娘看中的,这回这个是二妞挑的。”宝来跟她头碰着头,低声说道。 乔容伸手指戳在他额头上:“真不让人省心。” 宝来挠着头笑,唐棣皱眉道:“张宝来,你见好就收,别没完没了。” 宝来没听到一般,凑得更近了些,对乔容道:“我还给仲瑜写了书信,说不定他也会来。” 仲瑜,乔容心中一颤。 四年前江边一别,他回到杭城后,竟举家迁往京城,再无消息,与宝来也断了联系,就连二姑娘也不来往。 “你知道他的住址?”乔容忙忙问道。 “我到万松岭画院打听过,说他近年来名气越发大了,自号瑜园主人,正好有一位画师要到京城,我就托他帮我给瑜园主人捎一封书信,他说保准带到,他还说,其实你到驿馆去,信封上写瑜园主人四个字,他也能收到。”宝来疑惑着问乔容,“我不信,他的名气竟然有这样大?” 不等乔容答话,唐棣过来一把揪住宝来领子就往后拖。 “仲瑜的别号是瑜园主人。”乔容说道。 “瑜园主人。”唐棣闻听松开了宝来,“瑜园中短短数月,是他最怀念的时光。” “是啊。”乔容呆愣着咬了唇。 唐棣忙握一下她手:“回头我们到京城找他去。” “找到他又能如何?”乔容吸一下鼻子,“若是采薇还在……” “大喜的日子,提她做什么?”二姑娘在旁落泪道。 “也许采薇还活着。”丁泓若有所思道。 “这话何意?”乔容忙问。 “是这么回事。”二姑娘对乔容道,“来路上经过湖州的时候,我抱着孩子隔着舷窗向外张望,突听有人喊我,喊着二姑娘二姑娘,我早不当自己是二姑娘了,本来打算不理,她又喊道,二姑娘,我是琴心啊。我看过去,就见一个小尼姑站在旁边船头,我忙问她,琴心你怎么出家了?她说道,我是姑娘的奴婢,她在那儿我就在那儿……她话没说完,就被一个老尼姑喝斥着回了船舱,我只觉得琴心是个忠仆,采薇死了,她就削发为尼,在佛前为她诵经超度,丁泓却说琴心的话有些可疑,没影子的事,我还没顾上跟你提,免得徒惹伤心。” “宁可信其有,派人到湖州,去尼寺里挨个查探。”唐棣看向叶全。 “先去觉海寺。”乔容忙道。 叶全说声遵命,出门吩咐去了。 这时候胡二进来了,客气说道:“少奶奶请各位贵客到正厅叙话。” 众人说笑着往正厅而来,乔桐喊一声四姐姐,示意乔容等等。 乔容慢下脚步走在最后,他过来一把揪住她袖子,嘀嘀咕咕得哀求:“四姐姐,我眼拙,没认出来小叫花就是少将军,没少笑话他,若是他跟我记仇,我该怎么办?” “你多叫几声四姐夫,哄他高兴了,他就不会与你计较。”乔容小声说道。 “管用吗?”乔桐哀声道,“四姐姐你不知道,他在军营里有多可怕。” “军营是军营,这儿是咱们家。”乔容笑道,“有我在,他不敢把你如何,别怕。” “我试试。”乔桐半信半疑道,“还有张宝来,小时候我总是欺负他……” “他任由你欺负吗?”乔容讶然道,宝来可比乔桐壮实多了,为何会让着他? 进到正厅,大老爷乔松素华都在,长案上摆满了各式茶点,乔桐一把夺过兰香手中茶壶,挨个给客人倒茶,到了宝来面前的时候,乔容笑问道:“宝来,小时候乔桐欺负你,你为何让着他?” “他是乔财神的侄子,我才让着他的。”宝来接过茶笑道,“否则,两个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乔桐红着脸到了丁泓面前,丁泓拍拍他肩:“小时候的事,不必在意。” 他勇气倍增,到叶全面前单膝跪下行了军礼,叶全嗯了一声,乔桐谄媚道:“多谢叶将军在军营中照顾我。” “不用谢我,你谢少将军吧。”叶全说道,“少将军看新兵名册的时候,看到你的名字,特意嘱咐我多关照你。” “四姐夫。”乔桐由衷喊了一声,跳起来给唐棣斟茶。 唐棣挑眉看着他,他又叫一声四姐夫,笑嘻嘻说道:“我早看出来了,四姐夫是人中龙凤,才不是什么叫花子,以后再有人这样说你,我上去就打。” “那你先打自己几下让我瞧瞧。”唐棣慢条斯理说道。 乔桐愣住了,求助看向乔容,乔容斜了唐棣一眼,他这才接过茶盏。 夜深人静客人走后,乔容问唐棣:“你为何捉弄乔桐?” “士兵不认得自己的元帅,该不该罚?”唐棣问道。 “该罚。”乔容点头附和,“那你对他军法处置就是,何苦常常跑到学堂里捉弄他?” 唐棣也不否认,只是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跟素华嫂子哭诉,在学堂里总挨欺负,不是外出遇见鬼,就是一脚踩水坑里,要不就是门前台阶上结了冰,摔个嘴啃泥,午觉的时候睡得正香,听到先生咳嗽,睁开眼就往外跑,吃饭吃到一半,说先生找他,到了先生那儿,挨一通骂,书里常夹着大青虫,他最怕虫子了,写字的时候一蘸墨汁儿,写出来是红色的,先生看见就打手板,他将同窗挨个怀疑一遍,又觉得谁都不像。”乔容白他一眼,“素华嫂子一说,我就觉得是你,除了你,没人那么闲。” “在军营里的时候,爷几乎每日都能看到他,可他认不出来爷就罢了,还一口一个小叫花得嘲笑爷,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起初去学堂不是捉弄他去的,我只是奇怪,他为何三年多都过不了童子试,去了一看就明白了,吃饭睡觉的时候最高兴,读书写字就抓耳挠腮,还口口声声报销家国。”唐棣咬牙道,“又呆又蠢又笨,想到在战场上徇私照顾他,我很后悔,便捉弄他找些乐趣,反正他永远都猜不到是谁干的。” “你徇私照顾他是因为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乔容窝进他怀中说道,“自从知道你是少将军,他都快吓死了,一口一个四姐夫的叫着讨好你,你就别再跟他计较,饶了他吧。” “算他懂事。”唐棣掀唇笑了起来,笑着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听什么?你指点他的?” 乔容嗯了一声,他搂着她笑:“你最懂我。” 乔容又嗯一声,他亲亲她头发:“那你猜猜,我这会儿在想什么?” 她没说话,回答他的只有细微的鼾声。 他抱起她放到床上,看着她微蹙的眉尖,笑着轻声问道:“小丫头,你在梦里又想些什么?是在想我吗?” “仲瑜……”她在梦中呓语着。 他挑了眉,转身下楼而去。 ※※※※※※※※※※※※※※※※※※※※ 感谢在2020-05-24 17:42:07~2020-05-26 18:5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三.公子如玉 下楼梯站了一会儿,看绣珠跑过去服侍,方出院门,往自己所居的客院而来。 叶全正站在院子里等他,瞧见他的身影,忙迎了过来,恭敬说道:“往湖州派了六个人。” 唐棣说声够了,径直回了屋中。 叶全追了进来:“少将军说末将来早了,末将十分惶恐。” “既来之则安之,无关大局。”唐棣点头。 “末将与众位将军苦寻三年多,少将军踪迹全无,收到宝来的书信,我们迫不及待要见到少将军,请少将军恕罪。”叶全说着话又要跪下。 唐棣不耐烦摆摆手:“坐下说话。” 叶全在他对面坐了,唐棣问道:“我父母亲如何” “四年前将军大病一场,好起来后依然如旧,忙着督促练兵,整饬西北防务,夫人身子还好,只是见老了,鬓边添了白发,眼角也有了皱纹……”叶全说道。 “我知道了。”唐棣皱眉打断他,沉默片刻又问:“齐王呢?” “齐王一直在行宫将养,听说刀伤虽好了,两腿落下了残疾,头两年皇上还关切,如今已是不闻不问,倒是太后还惦记孙子,隔一阵子就从宫中送医送药过来。”叶全试探问道,“行宫里那位齐王,是不是假的?” “开头是假的,半年前应该是真的了。”唐棣掀唇一笑。 “末将听不明白。”叶全老实说道。 “四年前在密林边的荒地里,我们被分别包围,敌方兵强马壮,数倍于我方,他们成包抄之势,将我们逼进一个山谷,眼看着进退无门,齐王的亲卫中有人喊道,这是齐王殿下,若在以往,敌方定得活捉齐王,拿他要挟我方多给钱粮,可这一次,敌方下手就是杀招,分明是要置齐王于死地,我们拼死厮杀,齐王的亲兵伤亡惨重,齐王身旁险象环生,我绕到他身后,趁乱将他一枪挑落马下,自己也从马背上滚下,拖着他爬到一块大石后,捡回了两条性命。”唐棣沉声说道。 “那些敌人可是太子派来的?”叶全问道。 “不错。”唐棣眯了眼,“太子威望本就不足,若是齐王从战场上大胜而回,他的太子之位不保,是以下了杀手。” “之后呢?”叶全又问。 “之后齐王醒了,我问他如何打算,他说与太子相斗多年,终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皇上偏心太子,他靠着务实方能勉强与太子抗衡,如今军功被太子抢去,亲兵一个不剩,不如暂避锋芒以待时机。”唐棣嘴角翘起一个古怪的笑容,“齐王虽一心务实,可好大喜功不知民生疾苦,我心想,你既然要做帝王,就做几年普通人,体验一下百姓生活之艰辛。我带着他一路往西,一直到了雪域高原。” “少将军与齐王身无分文,又得隐姓埋名,怎么去?”叶全问道。 “隐姓埋名又身无分文活下来的人,我知道两个,一个是乔松,一个是乔福,我没有乔松那样的勇气,毁去自己的脸,于是,我便效仿乔福做了乞丐。”唐棣笑笑。 叶全惊得张大了嘴巴,许久方合上,红着眼圈讷讷说道:“我想过许多次,少将军若活着,该怎么活下去,我想着少将军有一身的本领,最不济也能去大户人家做个武学先生,没想到,竟做了乞丐……” 唐棣嗤了一声:“做乞丐有乞丐的好,虽然忍饥挨饿脏些臭些,胜在自由自在。” “这是少将军的想法,齐王不会也这么想吧?”叶全问道。 “他白日里苦苦煎熬,夜里偷偷得哭,还试探问过我,能不能先回西安,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说,来都来了,我得为我的女人做一件事。”唐棣笑道。 “什么事?”叶全问道,“爬到天山采雪莲吗?” “收集故事。”唐棣卖弄得看着叶全。 “什么故事值得少将军如此大费周章?”叶全感兴趣得问。 “觉如和珠姆的故事。”唐棣眉目飞扬看着他,“洞房花烛的时候,我要唱给她听。” 叶全哦了一声:“但愿这故事不太长。” “很长很长,几天几夜唱不完。”唐棣认真说道。 “那,少将军的洞房花烛夜,就在唱歌中度过了?”叶全好笑看着他。 “我没想过。”唐棣抱着双臂歪头思忖,“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得仔细权衡一下。” “明日还要娶亲,少将军早些歇息,末将告辞。”叶全起身拱手。 “我还不能睡,我在等一个人。”唐棣摆摆手,“你去财神客栈瞧瞧,孙仲瑜,孙公子来了没有。” “少将军给他发了请帖?”叶全问道。 唐棣点头:“我只邀请了一位客人,就是他。” “不是说,没人能找到他吗?”叶全又问。 “我到驿馆写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京城,瑜园主人,以他如今的名气,应能收到。”唐棣说道。 叶全还想问什么,唐棣皱眉道:“真是啰嗦,快去。” 叶全答应着向外,唐棣追了出来。 “我做叫花子的事别跟四姑娘说。”他低声说道,“她知道了,又得哭鼻子,她因为我,已经留了太多的眼泪。” “那,少将军怎么跟四姑娘说的?”叶全好奇问道。 “我跟她说被敌国俘虏后关了三年。”唐棣说道。 “四姑娘没那么好骗吧?”叶全质疑道。 “她问起细节的时候,我就这样……”唐棣一脸沉痛看着他。 叶全竟不忍看,逃一般疾步出了院门。 离开乔家,沿着缓坡向下,一眼看到石桥上一人凭栏站着,一袭月白衣身形清瘦,乌亮的长发简单用布带束了,随意散在肩头,轻风吹过,发丝飞舞衣衫鼓荡,似要乘着春夜里的月色翩然飞去。 “见过小公子。”叶全来到他面前拱手道。 他微微颔首,问他道:“之远可睡下了?” “少将军正等着小公子。”叶全忙道。 他嗯了一声,移步上了缓坡。 唐棣打来井水在院中洗冷水浴,忽听院门外有笃笃的脚步声。 扯过大巾随意一裹,飞扑到门边问道:“是谁?” 院门无声而开,他站在门外看着他:“你还是那般机警。” “来了?”他侧身让开。 他走进来皱眉看着院中的水桶:“冷水?” “习惯了。”他淡然道,“你先进屋坐着,我接着洗完。” 他点头进了屋中,自斟一盏茶,看到灯下一个锦盒,打开来一瞧,隔窗向着院中喊道:“这是天珠。之远,你到雪域高原去了?” 唐棣皱眉看着他,他忙抬手挡在眼前:“我没看你,我也不稀罕看……” 他哗啦啦迅速洗完,披着大巾进了屋中,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天珠?” “我看了一些雪域高原的书,十分向往。”他冲他笑笑。 “向往什么?”他假装没看到他笑容里的涩然,随意问道。 “听说,那儿的佛有求必应。”他两手攥一下拳头。 “你想求什么?”唐棣问道。 “采薇她,从未到过我的梦中。”他求助看着唐棣,“我母亲逼死了她,她恨我,我要到佛前求她原谅。” “你有没有想过采薇还活着?”唐棣又问。 他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 “你亲眼看到她的尸首了吗?你看到她下葬了吗?”唐棣咬牙道,“若是我,生要见人,活要见尸,我会掘开她的坟墓,亲眼看到才肯罢休。” “她已经去了,我不能再扰她安宁。我原不忍让她独自呆在荒郊,想要将她迁入孙家的坟地,可我知道真相后,我不能让她与我母亲为邻,我也没脸再去见她,我只能拜托朱大娘经常替我去看看她……”他捂着脸闷声说道,“我不该答应她的,那时候我心里还有四儿,我三心两意的,我对不住她……” “你的二姐姐二姐夫前来的路上途径湖州,遇见了采薇的丫头琴心,她已削发为尼,二姑娘问她为何出家,她说姑娘在那儿,她就在那儿。”唐棣看着他。 他猛然抬起头,不置信道:“我有些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唐棣原样说了一遍,他跳了起来,两眼中满含着期冀,他抖着唇说道:“采薇还活着,她在等我,等着我去找她……” 他说着话向外走去,“我要到湖州找她去,所有的尼寺我一家一家挨个找……”走到门口定住脚步猛然回头,冲过来一把抱住唐棣,“我就知道我该来,你帮我告诉四姑娘,我没恨过她。” “她知道,她最惦记你,也最心疼你。”唐棣拍一下他肩。 他赧然松开他,诚恳说道:“之远,我也没恨过你。” “我也知道。”唐棣笑道,“所以容儿对你再好,我也嫉妒不起来。” 他如释重负得笑了,笑着挥挥手,说一声走了,转身快步向外。 “我已经派了人去找采薇。”唐棣喊道,“你见一见容儿再去不迟。” “不了,等我找到采薇,与她拜堂成亲后,带着她一起来看你们。”他头也不回说道。 …… ※※※※※※※※※※※※※※※※※※※※ 说好的三篇番外,看来得四篇~~ 番外四.洞房花烛 红烛冉冉,暖帐香衾,两两相对,他紧握着她手,凝视着她花一般的娇颜,轻唤一声容儿。 灼亮的烛火在他的双眸中漾漾得动,羞窘突如其来,她垂下头去,低低嗯了一声。 他俯身而来,唇贴在她耳边悄声道:“我有贺礼要送给你。” 她忙忙仰起脸,有些着急问道:“我们两个也要相互送贺礼吗?是不是西安那儿有这样的习俗?我没有准备,怎么办?” “你准备了。”他看着她笑,“秀色可餐,你就是那个贺礼。” “讨厌。”她身子一扭。 他一把将她捞进怀中,哑声说道:“你不知道自己今日有多好看,从揭下盖头那一刻起,我满脑子都是你,丁泓与宝来不识时务,非拉着我喝酒。” “你喝了吗?”她伏在他怀中轻嗅着,“没有酒气呀。” “叶全都帮我挡下了。”他笑着亲她,亲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脸颊她的红唇,他的唇厮磨着她的唇,溢出急切的叹息。 “贺礼呢?”唇舌交缠的间隙,她轻喘着问道。 他从迷乱中抽回理智,从袖中拿出一条手窜,其色朱红,其形圆长,上面有独特的图案,乔容一颗颗端详着,几乎入了迷,赞叹说道:“造物鬼斧神工,竟天然形成这样独特的纹路。” “你怎么知道是天然的?许多人都以为是画上去的。”唐棣看着她笑。 “每一颗都不一样,纹路也不规则,肯定是天然形成的呀。”她笃定说道。 “这叫做天珠。第一眼看到,就知道你会喜欢。我在高原上一颗一颗捡来,又跟当地人学着打磨,好不容易才凑成一条手窜,据当地人说,佩戴天珠可以得到佛祖的庇佑。”唐棣说道。 “你何时去的高原?”她狐疑看着他。 他没说话,捉住她手腕,将手窜为她戴上,打量着说道:“真好看。” “可是……”她蹙着眉尖。 “还有第二份贺礼。”他下床拿过一卷画轴,徐徐展开在她面前。 画中山明水静粉墙青瓦,高耸层叠的马头墙下,伫立着一棵硕大的樟树,树冠如盖郁郁葱葱,树下一双男女并肩站着,男子英姿勃发,女子明媚嫣然。 “是仲瑜的画。”乔容抚摩着,眼泪落了下来。 唐棣指着画说道:“看到我们脚下空着的地方了吗?仲瑜说,我们生一个孩子,他就在画上添一个人,他留了四个孩子的地方,他希望我们至少要生两男两女。” “好像你见着仲瑜了似的。”乔容落泪更急。 “我就是见着了,他昨夜里到的,听到有采薇的消息,留下贺礼,急急忙忙到湖州去了。”唐棣弯腰为她抹去眼泪,“仲瑜说了,等他和采薇拜堂成亲后,再一起来见你。” “真的?”乔容吸着鼻子不置信问道,“他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他还说,从来没有恨过你。”唐棣看她破涕为笑,揉着她头发道,“本来第二份贺礼是仲瑜,他人走了,只能用他的画代替。” “谢谢。”乔容抱住他,“我没有勇气给他去信,谢谢你替我这么做。” “也不全是替你,我也想见一见他,毕竟我骗过他,利用过他。”唐棣叹息道,“他说也没有恨过我,我心中很庆幸,庆幸他经过俗世沾染,依旧那样纯净。” “但愿采薇真的活着,只有采薇可以让他永远保留着纯粹。”乔容靠在他怀中,期冀说道。 他侧过身,将画轻轻卷起,乔容安静看着,突然说声等等,伸手在画轴处一抽,抽出一张素笺,二人头碰头在灯下看着,唐棣啧啧称奇道:“仲瑜竟将京中官场的局势摸得一清二楚。” “他是玲珑心窍,什么都能看透,只不过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乔容笑着看向唐棣,“对你可有帮助?” “大有裨益。”唐棣说道,“齐王看得都没有这样透彻。” “我以为他当初去往京城,是因为厌恶和愤恨而躲避,原来,他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乔容说道。 唐棣一愣,随即点头道:“我明白了,他初始是为了寻访我的下落,大概确定我还活着后,就着手替我未雨绸缪。” “你将他的画送往京城,他不用发愁孙家的生计,也不必被迫参加科举,你也是为他未雨绸缪。”乔容说着话笑了,“这是他对你的回报。” 唐棣嗯了一声:“这么说来,仲瑜似乎更喜欢我一些,难怪昨夜里偷看我洗澡。” 乔容忍俊不禁,催促说道:“怎么一回事?你仔细说给我听。” 唐棣低声一说,她捂了唇笑:“你也太不害臊了。” “你想不想看?”他看着她笑,“这会儿就脱给你看。” 她摆着手阻止:“常常给你洗澡,看得够够的。” “每回都是躲躲闪闪要看不看的,今日你我已是夫妻,让你光明正大看个够。”他摁着她手。 她扭着脸笑,他的身子挪到她面前,她又扭脸,他又挪,厮闹着双双滚倒在床,她环着他轻声问道:“第三份贺礼是不是你?” “对了,第三份贺礼。”他松开她一跃而起。 又笑着扶她起来,与她面对面跪坐在床上,看着她启唇唱道: 美丽的姑娘在岭国, 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 她后退一步价值百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 夏天她比月亮凉 遍身芳香赛花朵。 蜜蜂成群绕身旁, 人间美女虽无数, 只有她才配大王……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缓慢得哼唱。 “还记得吗?”他软着声音问。 “你知道整个故事了?”她兴奋得扑闪着眼。 他点了点头,又唱道: 乔四姑娘听我说, 百里挑不出你这好姑娘。 绯红的双颊比彩虹艳, 气息赛过百茶香。 你的长发往右梳, 好像雄鹰展翅膀。 你的长发往左梳, 好像紫雕在飞翔。 你的长发向前梳, 好象金翎孔雀把头点, 你的长发向后梳, 好象大梵天王坐在宝殿上。 你站起来像是一棵小松树, 你坐下好像一座白帐房。 你的美丽啊, 天下少有世无双。 “我有这么好看吗?”乔容乐不可支,笑问道:“歌中是唱给谁的?” “珠姆王妃。”唐棣笑道。 乔容笑眯眯看着他:“再唱一段。” 他想了想,笑说道:“我先给你讲一讲故事的全貌,要不要听?” 她嗯了一声,他低声讲了起来,讲完抿唇道:“其实,故事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不过呢,是个精彩的故事。”她笑着握住他手,“以后每夜给我唱一段,好不好?” “好啊。”他答应着低声问她:“容儿,你知道这个故事为何是一份贺礼吗?” “为何?”她问道。 “在雪域高原的时候,靠着为你收集这个故事的执念,我才能坚持下来。”他说道。 “觉如是神,也许是他护佑了你。”她笑了起来,“齐王比你还要养尊处优,他如何坚持下来的?” “他靠着采集雪莲的执念。”他也笑,“他比我更喜欢觉如和珠姆的故事,他发誓要做雄狮般的帝王,娶一位珠姆一样的皇后,再娶十二位美丽的嫔妃。” “看来齐王不虚此行。”乔容笑道,“既如此,陆晴萱不够格做皇后,只能做嫔妃,你可以放心了。” “她做了皇后我也放心。”他自嘲道,“我与齐王相依为命三年,一起打过狗躲过狼偷过面饼睡过破庙,她比得了吗?” “伴君如伴虎。”她打趣道,“万一人家不顾念旧情呢?” “管他呢,他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他带着她滚倒在床,看着她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老说别人做什么?” “是谁非要送三份贺礼的?”她噘嘴道,“明日送不也一样?” “不一样。”他亲亲她唇,“我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三媒六聘,又身无分文,这三份贺礼是我在向四姑娘求亲。” “等到齐王回京,我们就回西安吧。”她环住他腰轻声说道。 没想到她会先提起来,他的身子有些发僵,低声问道:“为何?” 她抚摩着他的后背让他放松,轻声说道:“叶全说,将军与郡主思儿心切。” 他不悦道:“叶全变得啰嗦了。” “成了亲快要做爹的人,啰嗦一些也正常。”她笑道,“叶全还跟我说,你为了磨炼齐王,有意引着他去了雪域高原。” “不光啰嗦,还多嘴多舌,回头对他军法处置。”他咬牙切齿说道。 “我特意打发绣珠去问他的。”她紧抱着他,“我知道你没有对我说真话,我一直在担心你。” “所以,才养着我顺着我惯着我吗?”他低声问道。 “是啊,有松哥的前车之鉴,我担心你像他一样,心中有伤。”她叹息着,亲上他的眉眼,“我问清楚了,才知道怎么为你治伤。” “有伤倒不至于,只是太丢人,我不愿意去回想,也害怕你再为我掉眼泪。”他的脸埋近她怀中,“今夜里,我得对你实话实说,当时遍地都是太子的爪牙,我与齐王走投无路,只有雪域高原他的势力触及不到,于是,我们乔装改扮成叫花子,一路向西流浪,然后成了真的叫花子,那三年里,我茫然无助过,甚至绝望过......” “我明白了,你觉得做叫花子很丢人,你那样跟叶全说,是为了在他那儿争回些脸面。”她摩挲着他的乌发,有意逗他开怀,“他相信你,他说你能把皇子王孙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更崇拜你了,你争回脸面了。” “他就是好骗。”他嗤一声笑起来,抬起头定定看着她:“容儿,你放心,这些日子我慢慢放下了,也释怀了,因为有你,我甚至感激,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我每夜里跪在菩萨像前为你祈福,我对菩萨许愿,只要你能回来,那怕是残了废了,我都认,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她微笑看着他:“所以,你若记挂父母亲,我陪你回西安看他们去。” “我确实记挂他们。”他抿一下唇,“不过,还是等我们有了孩子再回去,我母亲看到孙儿孙女,和你相处起来会更融洽些。” “若是三年五年生不出来呢?”她含笑问道。 “我好好的。”他咬牙道,“不信?这会儿就试试。” 说着话开始毛手毛脚,她啊得一声轻叫,躲避着笑道:“大太太,聂太太,孙太太,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凶残,最后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我才不怕你母亲,还说不定谁整治谁呢……” 他手下一顿,很认真得想了想:“那倒也是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瞧瞧,乔四姑娘和长安郡主,究竟谁更胜一筹,要不,后日就混在叶全的队伍里,一起回去?” 说着话又嬉皮笑脸起来,乔容一本正经说道:“可以啊……” “不行,你我新婚燕尔,不能在路上度过。”他轻摁着她,阻止她乱动。 “你想在哪儿度过?”她歪头看着他。 “在床上……”他埋着头,笨拙得为她宽衣解带,嘴里胡言乱语: “容儿,我离开的时候,正是夏日,衣衫单薄,到了雪域高原,那里寒风刺骨,冷得痛彻心扉,也许真的给冻坏了。” “那毛毡是从死人身上捡来的,裹了三年,也可能染了什么病。” “容儿,我确实有病,身上有病,心里也有病,你就是医我的良药,我的病只有你能解。” “好容儿,让我试上一试,不,让我好好试试......” 笑闹着纠缠着,渐渐得一切静谧,喜烛爆出灯花,锦被翻起红浪,由细微而欢腾,直至澎湃汹涌…… <番外完> ※※※※※※※※※※※※※※※※※※※※ 谢谢各位亲一路陪伴鼓励支持我,有了你们,才能坚持下来,爱你们,么么哒~~ ---------- 新文文案已有,感兴趣的话,顺手点个收藏,如今大晋江竞争激烈,没有收藏不敢开文~~顺便收藏专栏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 微博中有小画手配的美图,搜索“晋江丁冬”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