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 第一话 “妈妈?” 眼前的一切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听不真切,曹焕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抱起,抱起他的人拥有令人安心的温暖臂弯,以及抚慰心灵的温和香味。然而被曹焕叫做妈妈的女人却显得很着急,在灯光昏暗的长廊中奋力奔跑,呼吸急促,她轻轻抚了下怀中孩子的背以示安慰,转头在曹焕耳边说了句话。 “妈妈……你说什么……?” 曹焕极力想要去分辨,大脑却不听使唤,卡住了一般无法运转,他只能抓紧了妈妈的领角,不安地望向后方越来越长的一片漆黑。似是过了一秒,又似是过了几十分钟,物理时间在这里已经失效,妈妈终于停止了奔跑,将曹焕拉离了自己的怀抱。 妈妈! 曹焕张张嘴,这次竟没能发出声音来,这加深了他的恐惧,他挣扎起来,可力气终归是太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把他塞进一个狭小的空间内,然后抽身后退。 别丢下我! 在门渐渐关闭之前,曹焕努力往外一推,半个身子掉了出去,他如溺水的人般猛地拽紧了妈妈的衣服不放手,睁着惊慌的眼睛浑身发抖。妈妈哭着摇头,泪水滴落在了曹焕手背上,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了点力将曹焕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妈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曹焕害怕极了,被掰开的手再次迅速攀住了妈妈外衣的口袋,他努力往外爬,祈求地看着妈妈,期盼她不要抛下自己。妈妈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了曹焕,静默片刻后,在曹焕以为妈妈终于还是不忍心丢下他时,突然,他被推倒在了座椅上,手里抓着的从妈妈口袋里带出来的链子,映照着橙色的火光,划过一个扭曲的抛物线。 “砰!” 关门声隔绝掉了一切外界的杂音,轿车没给曹焕任何适应的时间,绝尘而去。曹焕哭得满脸水渍,他拉不开车门,只得跪在座椅上拼命拍打着后窗,两边的景色倒退得越来越快,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在轿车即将转弯时,他看见妈妈双手捂面,痛苦地跪在地上,最终被树影所遮盖。曹焕想喊,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令他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声来,开车的司机在此时打开了车载广播,从音响里传出的恼人音乐声钻进了他耳朵里,带着空旷的回音,刺得脑瓜子阵阵地疼,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曹焕才感觉自己的灵魂归位了,闹铃已经响过两轮,此时正在欢快地唱着第三轮,他揉了揉眉心,伸手停止了闹钟。这个梦曹焕太熟悉了,从小到大梦见过无数回,有时是片段,有时是接连缠绕他好几个夜晚的连续剧,不过只要睁眼回到现实,本还清晰无比的梦境内容就像是握在手中的沙粒,会随着时间缓缓流失个干净,抓也抓不住,只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感受,比如恐慌、比如无助、比如愤怒。 且梦里的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年冬夜,一场蹊跷的大火使得曹焕与父母从此天人两隔,这给当时幼年的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在获救后的一场大病里,他几乎遗忘了8岁时发生的全部事情,这段记忆被大脑保护机制埋藏在心底深处,时不时会以梦境的方式重新出现。曹焕活动了下颈椎,拉开了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头安静躺着的银链,便是他从母亲衣服口袋里抓出来的那条,链子的另一端挂着一朵扁平的金属边框紫色花吊坠。在曹焕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事发前几天,这个吊坠总是会出现在父亲的手中。曹焕曾对吊坠进行过成分分析、网络寻找、实地探查等,但都没有任何线索,甚至连第二个相同的物件都没能找到过。此孤品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不知其何用亦不知其何以用。 当然也有可能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毕竟当时的家已完全烧毁,而这个吊坠,成了曹焕手里属于父母的唯一遗物,他只是至今无法接受自己的遭遇,拿这东西自以为是地进行侦探游戏,放不下那一段过往罢了。 “哎……” 曹焕将抽屉重新推进,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把昨日喝剩的小半杯水一饮而尽。做了一晚的梦让曹焕感觉像根本没睡一样,头胀地要爆炸,恨不得请假,可请假是要扣钱的,他瞄了眼时间,再拖下去就要迟到了,只得耷拉着两个黑眼圈起身去洗漱准备出门。 “我国自主研发的天文望远镜……发现……” “近日在美国……境外在逃人员……发生车祸……调查……车辆故障……” “下面请看国际新闻……” “近日美国加州……萌宠……请看拍摄的视频……” 早间新闻女主播清亮的声音,透过卫生间虚掩的门传到正在刷牙的曹焕耳朵里,生活的bgm让他混乱的大脑渐渐苏醒,似乎又能投入到一天忙碌的工作中去了。 社畜的本能。 大脑带着嘲讽地蹦出了这五个字。 “早啊。” 前台接待员秦诗挥着新做了指甲的手,向来上班的员工们一一打招呼,待人走过后,她马上俯身对着粉饼盒上的小镜子往脸上拍粉,昨日朋友聚餐喝到半夜,以至于今天起床脸色极差,今天这妆怎么化都化不出她想要的效果。 “在干嘛呢!好好工作!”一声吼吓得秦诗手中的粉饼盒差点脱手摔地,她赶紧坐起身,抬眼就对上了站在门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副主任。秦诗心理打了个颤,宿醉导致反应能力低下,竟然没发现自动门开了,偏偏这次进门的还是大魔王。 “下班前交1000字检查给我。” 副主任瞪了秦诗一眼,甩手背到身后离开了。 “这还没到上班时间呢……” 秦诗闭了闭眼,撇撇嘴嘟哝道。 “哟,被骂了?” 曹焕老远就看到副主任走进了中心的大门,他刻意在外等了会儿才悠哉悠哉地踩点进门,秦诗闻言瞥了他一眼,哼了声。 “看过中央台的新闻直播间么?” “啊?我一个优秀的、为国为党着想的好市民,怎么能不看呢。” 虽然只是作为晚上洗澡时候的bgm罢了。 “那你记不记得里头有个黑眼圈特别浓厚又深沉的特约评论员?我看你快赶上他了,是不是纵情声色去了小处男?” “谁是小处男!” 曹焕一手盖上眼睛,从指缝里瞄秦诗,他好歹曾经人称中华公义法医一枝花,全靠这张脸揽生意,可不能毁了,他急冲冲跑到前台边放着的化妆镜前端详自己的黑眼圈,有是有两个挂在那儿,但哪有那么夸张!再看秦诗,正拿两鼻孔对着自己,曹焕自觉上当,心里不忿,他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体道: “秦大小姐,你卡粉了。” 曹焕摆了张特别认真的脸说道。秦诗闻言立刻双手捂脸,一把抓过化妆镜左看右看,发现是曹焕骗她后,愤愤地叉腰道: “你幼不幼稚!” 曹焕心想还不是你幼稚在先,大仇得报,溜为上计。 “哎顺便好心提醒你句,你‘单方面的死敌’一大早就来了,你可好好想想自己欠他几个案子吧。” 秦诗低头翻着快递登记簿,头也不抬地说道,听得曹焕是心头瞬间紧了紧。这“单方面的死敌”,指的是安湖市检察院公诉科副科长谭北海,年纪虽轻,但因能力出众,跟开挂似的已经升上了副科长的职位,此人极其认真敬业,恨不得所有事都亲力亲为,送案子收案子这种小事也要亲自跑一趟鉴定中心,并且相当恪守时间,曹焕说案子一个星期出,他就会正正好在7天后的早晨出现在这里。然而这些都不是让曹焕心生敌意的重点,重点是,自从谭北海第一次出现在中心,曹焕“一枝花”的美誉就开始大打折扣。谭北海其人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头身比堪比模特,那叫一个玉树临风,常年西装笔挺但又不是个太拘谨的风格,比如衬衫总是开着两颗扣等,明明浓眉大眼的面孔却冷峻得很,声线低沉又少言少语,是万年不变高居最受欢迎榜单的类型。当谭北海和曹焕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就连中心主任有时候都会拿“对比之下真是可惜了”的眼神看着曹焕,让曹焕那颗玻璃少年心自动自觉地要他远离一切谭北海可能出现的场合,避免同框受辱。 曹焕正犹豫着要不到文书区躲躲的档口,谭北海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法医区的入口处,他看到曹焕的时候明显愣了下,随即露出标准的社交性微笑,向着曹焕点了点头。 “8:10分了。”谭北海走到曹焕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曹焕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咬牙硬生生忍住了,“我以为你迟到了。还是说确实迟到了?” 曹焕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向大门口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案子拿到了就请吧,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可我还没拿到你承诺给我的全部案子。” 谭北海仍然保持着贴近的姿势俯视曹焕,那边秦诗拿着快递登记簿挡着脸,只露个眼睛开心地看曹焕吃瘪。曹焕转头朝看戏的秦诗龇了个牙,顺势转了个圈躲开了谭北海的气场范围,背对着他随手向后指了指道: “你都拿到案子了,那肯定从法医接待的小姐姐那里听说了其他案子的情况,就不用我多赘诉了吧。” “……行,那我下次再来找你。” 谭北海颠了颠手里的案子,礼貌地跟秦诗点头道别,离开了中心。听到自动门开启又合上的声音,曹焕才肯转头看一眼,确定人走没影了,他迅速撒腿溜进了法医区。 “出息!” 秦诗在他背后喊了声,曹焕头也不回地向下比了个拇指。 “老大————————!” 一个肥硕的身影从迷宫般的法医区拐角处冲出来,以与身材不相符的速度扑向曹焕。 “我!天!”曹焕一边估量了下要是正面被这肉弹战车撞到该判个几级伤残,一边堪堪侧身避开了冲击,惊惶未定道,“陈弥,你是要我命啊。” 陈弥一个优雅转身,哭诉道: “老大你是不知道啊,检察院那尊大佛简直了,连珠炮似地盘问我剩下的案子什么时候出,我说一个理由他能举一反三堵我,我、我、我感觉就像是作业没做完被班主任逮着训的小学生,太恐怖了,童年阴影!” 法医接待的小姐姐刚好抱着要寄出的案子路过,随口接道: “哪有你这尊佛大呀,是吧弥勒。” 陈弥嘿嘿嘿地摸了摸头,比了个赞,表示万分同意。 “举一反三是你这么用的么,他怎么找你去了,一般我们小姐姐不是会告诉他进度的么?” 曹焕说着朝法医接待小姐姐抛了个飞吻,被小姐姐欣然握住并捏碎了,还扔地上拿脚尖碾了几下。 “我怎么知道啊,他一进来就问‘曹焕呢?’,你不在,遭殃的当然就是我了。” “这语气学得还挺像。” 曹焕拍拍陈弥的肩膀,哼着歌绕过了他。 上班时间过后,前台等候处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些是等候检查的委托人,有些是等候拿案卷的法院送检人员,他们或坐或站的,要么聊天要么玩手机,整个中心开始热闹了起来。中心主任叶怀国每天准时11点一过,一定会走出办公室巡视自己的领地,此时他正慢慢踱着步东瞧瞧西看看,挺满意中心的现状。接近大接待室时,叶怀国依稀听到从里传出了吵闹的声音——类似劝阻声夹杂着哭喊声——尽管这样的场面中心里经常有,但也没能让他习惯,每每听到这类声音他都得提心吊胆一下,就怕是来闹的。毕竟“司法鉴定中心”听着像是个有大靠山的司法部门,其实却只是个第三方民营机构,虽由司法部管辖,却更像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家族里的外姓子,出事了自己担,闹大了把门关。叶怀国吸了口气,顺了顺胸口,快步朝大接待室走去,想看个究竟。 一进门,沙发边跪着的中年女性与青年男性就给了叶怀国极大的视觉冲击,差点眼前一黑厥过去。男性青年的右手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他两臂垂在身侧,低着头一语不发。旁边的女性则拉着大接待室主任顾莺歌的手,仰头朝着她大声哭喊着,哭得撕心裂肺句不成句,依稀能听清几个字,大致一直在重复的意思是:孩子是家里顶梁柱,右手没了做不了工,家里半年都入不敷出交不出这一千二的鉴定费用云云。顾莺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也试过把这位女性拉起来好几次,奈何实在是力气不够,只能一边抽着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女性,一边拣着词语劝慰。顾莺歌眼角余光看到叶怀国进门,下意识抬起头来想叫声主任,然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心里想着怕这女性一会儿听到是中心主任,难保不会转头缠上叶怀国不放。 叶怀国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起了恻隐之心,毕竟生活不易,谁都可能有无助的时候,他抿了抿嘴,抬腿大跨步走去了旁边玻璃隔间的财务工位。财务仝靖从早上坐进工位开始,直至现在的几个小时里,一直不停地一边翻着财务本,一边噼里啪啦地按着计算器,计算器随着他的动作一翘一翘的,简直下一秒就要起飞。仝靖算钱时专注程度极高,叶怀国叫了他好几声才听见,他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来,微点了下头道: “主任。” 叶怀国朝玻璃隔墙外跪地哭号的母子那边努了努嘴,道: “减免了吧。” “稍等。” 仝靖再次扶了扶眼镜,从桌面书立中抽出了一本用破旧档案袋为封面、废弃打印纸为内页装订而成的废物利用记录本,对照着财务本开始了又一轮的计算器□□。片刻后,仝靖抬起头来缓缓摇了摇头,答道: “主任,前天那个减免已经是本月的极限,今天这个真的不可以再减免。” 叶怀国酝酿了会儿,努力了把道: “真的不可以?你要不再算算?” 仝靖点了点头: “这么个减法下去,我们就得改名了,不叫公义,得叫公益,益处的益。” 叶怀国陷入了纠结,心中的天平一边写着收支平衡一边写着助人为乐,这两项此时在他的心中疯狂地玩起跷跷板来。 “你看我们上个月上上个月有没可能挪点,之类的?” 仝靖看了眼贴在工位竖版上的表,抿了抿唇,转头朝右侧后勤室喊道: “江姐!” “诶!” 后勤主管江兰心江姐,从叶怀国还是安湖市高院鉴定科科员的时候,就已经是高院鉴定科的后勤主任了,他们两个认识了能有三十多年快四十年,革命友情深厚,甚至江兰心退休后还被出来自立了鉴定中心的叶怀国返聘了回来。叶怀国倔强起来谁也不听的时候,也就江兰心的话能有几分分量。江兰心将头探出门口,环视了一圈,大致明白了是个什么状况,叶怀国心软这是全中心都知道的事,三天两头给些困难户减免费用,算家常便饭的事了,有一年差点赤字到付不起场租,于是她迅速与仝靖对视了一眼,走过来拉起了叶怀国的手臂,一边向他讲起了家长里短,一边拉着他向大接待室门口走去。仝靖目送了他们离开,松了口气,继续低头核起了财务数据。一只大拇指在此时伸到了仝靖的眼前,仝靖抬眼一看,是坐他对面工位参与了全程又一语未发的大接待室副主任管茕。管茕也是一早到工位就开始埋头整理未结案,马不停蹄地忙到了中午,此时她热泪盈眶道: “好样的靖哥哥,保住了我们这个月的工资!” 仝靖双手抱拳,以示不用谢。 “仝靖,法医临床322号案子再宽限一星期吧。” 顾莺歌好不容易让那对母子平静了下来,一脸疲惫地走进玻璃隔间中。 “莺歌,这笔钱已经拖了半年了,法医那边倒是积极,钱没进来案子早早地就先发出去了,弄得我这里总有个窟窿在。她俩早点来说不定也能赶上减免,但是你看,缴费通知书发出去后一点声响也没有,催了半年,突然来这么一出,我不好办啊。” “那你再看看我,年未三十鬓已白,”顾莺歌指了指自己漆黑的两鬓道,“纤纤少女熬成恶毒包租婆。” 顾莺歌说完叹了口气,调出相关案子信息,给经办法官打去了电话,将情况汇报了一遍。 中华公义司法鉴定中心一般会在每一周的周三统一寄一次案子,由于送捡的案子都包含着重要的证据检材及案卷,为了能有更多保障,以及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信息泄露,一般只能用邮政法院专递寄回。秦诗看了看左右两区的助理们一早跑了好几趟抱出来的需寄案,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多到活生生在桌上堆出了几座高楼大厦,光是看着就觉得手酸了。这些案子必须在下午三点前核查记录完毕,并交由后勤小哥开车送去寄,而从这里开到能寄法院专递的邮政快递点需要将近1个小时,量多的时候邮寄过程都还得再用上一个小时,邮局五点就不收件了,一点都耽误不得。 这些案卷里,最让秦诗头痛的是法医抱过来的案子,不如送检文书痕迹声像的案子那样简洁——通常一本案卷加几张纸的检材或光盘之类的就没了——法医的案卷通常是会包含大量x光片及病历本的,有时病历本还不成册,单独的一张张接近上百,记录其条目的检材单都能打好几页的那种,核查一本相当耗费时间。这一个上午秦诗写记录单写到手都快脱臼了,她瞥了眼剩下的量,想着午饭估计吃不上了,权当减肥吧。 头昏脑胀地终于赶到了最后一个案子,秦诗看了眼手机,三点差十分,她开心得心中开出了小花,忍不住哼歌出声,就在她一边随着自己哼的歌摇摆,一边最后一遍核查寄送内容是否缺失时,一双小手搭上了前台桌的桌沿。手的主人身高刚刚过前台桌,需要踮着脚才能将眼睛露出桌沿,她费力地看向秦诗,话语在嘴中酝酿着,每每要脱口而出了,却似乎觉得语言组织得还不行,再次将其吞咽回去,在脑中又过一遍。 “您好!” 一声清亮的童声传来,带着略微的颤抖,听起来很紧张。 秦诗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过来中心的人时常有带小孩的,秦诗也没多想,以为是哪家带来的小孩调皮呢,她熟练地拉开手边的柜门,抓了一颗备着的奶糖,笑眯眯地递给小孩。 “小朋友跟爸爸妈妈来的吗?快回爸爸妈妈身边去,别走丢了。” “不是的!” 眼前的小孩突然眉头紧皱,焦急地喊道。秦诗站了起来,好使小孩不用那么费劲地踮着脚跟她对视,小孩退后了几步看着秦诗,双手绞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都惴惴不安的。小孩是个穿着干净整洁、梳着低低双马尾的小姑娘,看起来至多只有十岁。秦诗换了个更柔和的声线歪着头对她道: “那要不要到姐姐这边坐会儿,姐姐这里有很多好吃的糖,一起等爸爸妈妈好不好?” 小姑娘急了,紧紧抿着嘴,她想了会儿,将背着的书包摘下来双手举着朝向秦诗道: “我是来做鉴定的!” 秦诗只当小姑娘是在模仿爸爸妈妈做的事,找人玩“委托鉴定”的游戏,她立马从桌下的一堆废弃材料中,找出了一张鉴定申请单,将其与一支香味珠光笔一齐递到小姑娘面前。 “好啊,那我们先来写申请单,不会的字写拼音就好,写完了姐姐教你那些字怎么写。” 小姑娘眨眨眼,向前走了几步,她把桌上的笔握在手中,认真地看着表格上的字。 “那请问这位女士,你需要申请哪方面的鉴定呢?” 秦诗立刻进入角色,向小姑娘问道。 小姑娘抬眼看看秦诗,又看看面前的表格,抓着表格的手微微蜷起,将纸张边缘捏得皱了起来,她皱着眉用很细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尽管等候区人声沸沸扬扬,秦诗还是听清了小姑娘说了什么,因着这句话,她脸上的表情逐渐震惊,缓了好几秒才消化下了眼前这个状况。 小姑娘说的是: “帮帮我,我被性侵了。” 第二话 秦诗迅速在大脑中理了一遍眼前的情况,她踏着工作用平底鞋,小跑着绕过前台桌来到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赵祁。” 赵祁说完怕秦诗不信,积极地从书包里拿出了学生证翻给秦诗看。 安湖市鹤鸣路小学五年级一班,赵祁。 秦诗默默在心里记下,她将赵祁抱着的书包接过来,弯腰牵起她的手,带她到前台桌后的办公椅上安顿好。 “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吗?爸爸妈妈呢?他们知道吗?” 秦诗把书包放进赵祁的怀中,蹲下来与她平视。赵祁拢了拢身前的书包,轻声回道: “我是孤儿,没有爸爸妈妈的。” 秦诗伸向柜门的手顿了顿,继而打开了柜门,挑了几颗不同口味的糖,以及一包薯片塞进赵祁的手中,柔声问道: “那有没有跟学校老师说过呢?现在又是住在哪里呢?” 当秦诗说到“老师”二字时,赵祁的手臂僵了一瞬,这个细小的动作没能逃过秦诗的眼睛,她心理多少有了点数。赵祁并没有再回答秦诗的问题,只是双手抓着书包肩带,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你自己一个人先坐会儿可以吗?这里很安全,不用怕,姐姐现在就去找能帮助你的人过来好不好?” 秦诗轻拍赵祁的手臂,权当是安慰了,赵祁没有抬头,过了好一会儿,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小声答应了句。 “莺歌!” 秦诗冲进大接待室大喊了一声,顾莺歌正在打电话,闻言回头朝门口看去,挥了挥手示意秦诗先等等,自己马上过来。秦诗站在玻璃隔间外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到顾莺歌放下电话一出门,她立马跑过去双手拉住顾莺歌的胳膊,把她带到沙发上轻声将赵祁的情况交代了。 顾莺歌皱了皱眉道: “得先报警……算了,我们先出去看看。” 秦诗和顾莺歌出来的时候,赵祁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手中的糖与薯片一动未动。秦诗走过去先帮赵祁把薯片拆开了,再递还给她,赵祁抬头看看眼前的两人,抿了抿唇,半晌才肯伸手拿了一片,小口小口嚼着。顾莺歌与秦诗对视一眼,蹲下来抬头看着赵祁道: “小朋友,按照一般流程来讲,你应该先报警才行哦。” 赵祁瘪着嘴,小声说道: “我怕……我怕万一……总之有你们的报告,我、我觉得他们才更相信我。” 顾莺歌朝秦诗看了过去,两人进行了一番短暂的眼神交流,她工作到现在,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情,面对个小孩子既不能用太生涩的语言来解释所谓流程,又不能严厉地将人赶回去,她苦思冥想组织着语言,慢慢道: “你一个人来,规则上来讲,我们是没法接受申请……” “我查过了!”赵祁打断了顾莺歌的话,激动了起来,她挺直了腰背道,“没有规定说一定要成年才能委托,我查过了的,你们不能拒绝我!” 赵祁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话音一落,立刻泄了气一般,窝进了办公椅中,目光小心翼翼地在面前两人间逡巡。 顾莺歌张了张嘴,一时无语,她站了起来,挪到秦诗身边,一脸纠结地咬耳朵道: “确实没明写……” “啊?”秦诗惊讶地看了会儿顾莺歌,随后寻了左手边第一个抽屉拉开,翻出一本蓝色硬皮的《准则》出来对照着目录查内容,半晌,她尴尬地摇了摇头,不确定道,“那要不,接了?” “接不了,虽然没写,但非民事行为能力人是不能作为委托人的。接了,意见书没有法律效力,白浪费人钱。” 两人面面相觑,为难了起来,这边赵祁已经窸窸窣窣地从书包里拎出了一个透明塑料袋,放在了桌上。 “我带了东西要鉴定的!”赵祁说着,极其宝贝地从书包暗袋里拿出一个碎花小布包,紧紧包裹在双手中,急切道,“我有钱的!” 顾莺歌和秦诗微微低头,朝赵祁放在桌上的塑料袋中望去,隐约可见里边有一条沾着血渍的白色内裤,血迹颜色已变深,略微往四周晕染开去,看着触目惊心。两人同时心拎了拎,也不管什么规章不规章的了,默契地错开身,一个跑向法医区,一个抓起话筒拨隔壁派出所的电话。 顾莺歌一路狂奔,等曹焕进入她视线范围内时,已来不及刹车了,两人撞了个正着。曹焕被撞得一脸懵,手里的x光片掉了一地。 “怎……” “王老师在不在!” 曹焕欲弯腰去捡片子,衣领却在此时被顾莺歌一把拽住,硬生生让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 “王……” “王老师在不在!” “她……” “王老师在……” “你总得给我回话的机会吧!” 顾莺歌喘了几下,放开了曹焕,顺便给他整理了下衣襟,道: “好,你说。” 王老师是法医临床的主任法医师,本是安湖市第一人民医院普外科主任,退休后被叶怀国返聘来了中华公义,是个经验丰富技术过硬的和蔼老太太。曹焕往后缩了缩,脱出顾莺歌的手臂范围,摇摇头道: “莺歌,王老师今天出庭去了,是你安排的,你怎么自己先忘了。” 顾莺歌幡然醒悟,一拍脑袋道: “哎呀!这……那你们临床还有女性么?” “有一个,方魁,但她今天也不在中心,跟病理的出差去了还没回来。怎么了,是来了个女患者不太方便?” “……而且还是未成年。” “你是说……” 曹焕掠过顾莺歌的肩膀,看到了坐在前台办公椅上的赵祁,顾莺歌犹豫了下,朝他点了点头。曹焕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拍拍顾莺歌的肩膀,小声问道: “报警了么?” “秦诗正报着呢。” “嗯,我过去看看,你忙你的去吧。放心,前期工作先交给警察,暂时还轮不到我们。” “可是……”顾莺歌想了一圈,确实现阶段没什么她能做的事,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便败下阵来,点了点头道,“哎,好吧。” 曹焕整理了下白大褂,抱着一堆片子朝前台桌走过去,离得还挺远就被刚打完电话的秦诗粗暴地拉走了,一直拉到大门口附近才停下。 “是不是傻?现在小姑娘敏感着呢,你离她远点。” “我就是……” 曹焕一句话没说完,自动门在他背后向两边拉开,隔壁派出所民警小陈率先跑进来,向秦诗和曹焕伸出手,岂料却被秦诗一巴掌拍开了。 “小陈你怎么回事,电话里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怎么还是你一个人来!” 小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你看这个点,临近下班,都例行巡逻去了,别说女警,现在所里就我一个,哦,不对,还有个管监控的大陈警官。” 说罢,小陈整整自己的衣冠,正了正帽子,挺直了背,他本来身高不矮,这么一来顿时正气凛然了起来。 “小秦,你就充当下知心姐姐,走前边,带我过去呗。” 秦诗憋了一会儿,确实也没其他办法,只好带着小陈往赵祁那边去,眼角瞥见曹焕要跟来,立马回头一个眼刀把他杀回了原地。 “好好待着,现在没你事儿,叫你了你再来。” “哎,行,女王。” 曹焕赶紧后退几步,原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举起一张片子对着日光灯看。 此时的等候厅里已没有外来人员了,跺个脚都能有回音,秦诗领着小陈往赵祁那边走,特意在距离前台桌四五米的地方让小陈停下别动。赵祁自小陈进门开始,就盯着他看,她不安地抠了抠手指,垂眼道: “我不报警。” 小陈刚要开口,被秦诗给拦住了,她走到赵祁面前,蹲下来,小心地把手搭在赵祁的手背上,见她并没有反抗,便轻握住了她的手。 “赵祁,别怕,有姐姐在,听姐姐说……” 赵祁却突然甩开了秦诗的手,跳下了办公椅,她一把抓过放在前台桌上的塑料袋,径直跑到曹焕身后躲着,大声喊道: “我不报警!我带钱了!我有钱的!我就做鉴定!不报警!” 赵祁看到秦诗和小陈往这边过来了,伸手紧紧拽住了曹焕白大褂背后的缝合线,将曹焕挡在身前。秦诗和小陈看着赵祁的举动都不禁愣了一下,那边曹焕倒是没什么反应,仍是坦然地坐在椅子上,顺着赵祁的动作举起双手,抬了抬下巴示意两人先静观其变。 “女侠饶命,我要被你勒死了。”说罢,曹焕觉得领口松了松,他转头看向赵祁,见小姑娘委委屈屈地低着头说了句对不起,又嗫嚅着自己不要报警,他接着道,“你没有错,错不在你,你来这儿,就是来找帮助的对不对,现在有位穿警服的小哥哥主动站出来要帮你,多一个人不就多份力量吗。” 赵祁抬眼看向曹焕,表情似乎有些松动,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曹焕欲再说点什么,门口传来的一声清亮大喊在此时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们干什么!” 随着这声炸响,四人齐刷刷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两个瘦小的身影飞快跑来,一把抓住赵祁的胳膊,把她挡在身后,抬头警惕地看着面前三个大人。 “你们做什么!” 刚才那声喊的主人向前一步,气势汹汹地冲着三人,她身体前倾,一副准备攻击的架势。曹焕打量了下眼前梳着斜马尾,手腕上带着闪亮水钻花绳的小姑娘,身高比她身后的两个小孩都高一些,气势也强一些,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和小姑娘一起冲进来的,是一个身高比赵祁略高,长着八字眉的小男孩,看到曹焕在看他,小男孩紧张地闭上眼睛,但不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把赵祁拦在身后,挡开其他人的视线。 “你们不做就不做,吓她干什么!赵祁我们找另外的地方去!” 为首的小姑娘一手一个拉住两人,调头就往外走。 “去哪儿都不会接的,这个属于刑事案件,先报案是必要条件,就比如你们要升学,就一定要参加考试,不参加考试就不能升学一样,有钱也不行。” 小陈在后面说到,这番解释让三个小孩都更能理解一些,果然,他们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面相觑。 “楚楚……我们要不还是……” 赵祁拉了拉叫楚楚的小姑娘的衣角。 “别信他,一定是骗我们的!” 楚楚纠结了一会儿,一跺脚朝赵祁说道。 小陈心想这小姑娘脾气还真暴烈,干脆立正敬了个军礼道: “看到我这身警服了没,哥哥今天在这里跟你们发毒誓,大家都看到了,我要是刚才说谎了,天打雷劈。” 曹焕本以为小陈得拿警服做赌注,结果一个反转来了个封建迷信,不过三个小孩居然是吃这套的,估计平时奇奇怪怪的电视剧没少看。小陈这边话音刚落,三个人就不说话了,叫楚楚的小姑娘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赵祁先站了出来,她看起来很紧张,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是在下什么很大的决心。 “我信你,警察哥哥,我先报警。” 电话铃响的时候,赵院长正伏在案上打瞌睡,铃声在她睡梦中化为了闹铃声,孜孜不倦地响着,怎么按都按不掉。当意识回体,让赵院长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电话铃声时,响铃已经快接近尾声了,她一个激灵,迅速抓起了话筒,声音清明无比: “您好,这里是安湖市杨柳湾儿童福利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您好,请问您是不是赵光华院长?” “是的,您是……” “我是安湖市公安局盘湖区分局花圃园派出所的陈豫,请问您认识安湖市鹤鸣路小学五年级一班的赵祁吗?” “认、认识的,是我们这儿的孩子,祁祁怎么了?祁祁没事吧!” 说到后来,赵光华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显然是非常着急。 “赵院长您冷静下,”小陈把大概的事情原委在电话里简要地跟赵院长讲了一遍,“……所以您现在有时间吗,能否来趟中华公义司法鉴定中心?我把地址给您。” 赵光华听完小陈的陈述后,半天没回过神来,脸煞白煞白的,开口想讲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自己院里的孩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竟完全不知道。作为监护人却没有得到孩子的信任,如果能更贴近孩子们,多增加沟通,兴许能在只言片语中发现端倪,早早地帮他们远离恶魔,免去在成长的过程中遭受到如此的伤害。赵光华沉浸在深深的自责里不可自拔。 “赵院长?” 听筒里传来小陈的声音,将赵光华拉回现实,她深呼吸了几下,抽了几张桌上的纸擦了擦眼睛道: “我马上过来,马上过来。” 小陈跑着回了趟派出所,手里拿着一份报案单子及回执单,气喘吁吁地再次跑回了中心。三个小孩并排并地坐在靠文书区的椅子上,秦诗曹焕则坐在了靠法医区的椅子上,两列等候椅间隔了一条通道,形成明显的分界。小陈左右望了望,最终还是挪到了小孩们的对面,和秦诗他们坐一起。三个小孩一开始还警惕地观察着对面的大人们,在秦诗跟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包包零食之后,总算有所放松,开始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小声说着只有他们三个才听得到的悄悄话。大约是等得无聊了,三人干脆席地而坐,把椅子面当桌子用,摊开书本写起了作业。 曹焕趁着他们放松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挪了下位置,离他们近了点,靠着给他们做不出的题目提供思路为契机,慢慢聊起了天。聊天期间,曹焕知道了斜马尾小姑娘是五年级一班的班长,名叫潘秦楚,家里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自己成绩也是相当优秀,号召力很强,在班里算是大姐大级别,跟赵祁是很要好的朋友。而腼腆的小男孩叫名叫欧思阳,父母是一般公司职员,他五岁前患有哮喘,现在虽然是好了,但仍参加不了太剧烈的体育活动,所以平时跟女孩子们玩的时候比较多,成绩也是很靠前的那一批。三人算是铁三角,常常一起行动,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曹焕跟他们聊得正起劲的时候,潘秦楚突然意识到不对,警惕了起来,她拉了拉旁边两人的手,小声说了句什么话,于是三人又低头做起了作业,无论曹焕再说什么都不予以理会了。 赵光华是打的过来的,一下车就奔跑着进到中心,她一下子没看到被椅子挡住的孩子们,进门后焦急地左望望右望望。 “您好,我是杨柳湾福利院的赵光华,接到电话赶过来的,祁祁呢?祁祁在哪儿呢?” 小陈还没站起来,赵祁就已经飞奔去了赵光华那儿,一个飞扑扑进了赵光华的怀里。赵光华这下是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赵祁呜呜地哭着,另两个小孩倒是没什么情绪起伏,只犹犹豫豫地走过去,抚着赵光华的背安慰她。 “赵院长,您看,能让赵祁写个笔录吗。” 小陈来到他们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赵光华让小陈在一边稍等片刻,随后把赵祁拉到一边,经过再三确认赵祁的心理状态适合做笔录后,才答应了下来,不过她要求全程陪同。赵光华牵着赵祁的手,跟在小陈身后,将赵祁带进了临时充当询问室的前台桌后边。 “小秦,这里监控都能拍到吧?” 秦诗对着前台电脑点开监控九宫格看了会儿,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好的,到时候拷份给我吧,那赵祁同学,你是愿意说出来,我来记录呢,还是自己写?” 小陈转向赵祁,尽可能温柔地说道。 赵祁一时拿不定主意,先看向赵光华,又看向潘秦楚他们,她绞着手指思考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道: “写、我自己写……” 赵祁小声地答道,她抬眼向小陈看了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那现在就由赵祁同学将要报案的内容写下来,”小陈问秦诗要了笔,把它和登记表一起放在了前台桌上,“不会写的字写拼音就好,尽量把时间地点这样的重要信息写清楚,要提交的证据也要写明,好吗?” 赵祁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笔,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嘴里还低低地读出了声。 “上个星期四,十一月一日,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语文老师郑盛,郑老师说我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一定要送我回家,我不是很愿意,但是他一直跟着,到了杨柳湾福利院附近的长柳苑小区二期工地的时候,是晚上五点十七分,我特意看了眼手表,因为赵妈妈说冬天天黑得快,六点前一定要到家。我说我到家了,郑老师说一定要送我到门口,我不愿意,然后他就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进了路边一个黑黑的小屋子里。” 写到这里赵祁抬头看向赵光华,眼神好像在祈求能不能不写了。 “可以了,写到这里就可以了。” 小陈表情有些愤慨,不愿让赵祁再去回忆那些不好的事情,他忙把报案登记表拿了过来,拽在了手里。赵光华闻言俯身抱住了赵祁,抚着她的背道: “别怕,别怕,没事了,有赵妈妈在,不用怕了。” “提交的证据有哪些?”小陈说完后,回忆了下刚才赵祁为难的样子,觉得不是很忍心再撕一次小姑娘心上的伤口,于是他立马自己接道,“没关系,等会儿我来写就好,那赵祁,你先在这里按个指印吧。” 小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盖子上有兔子图案的印泥,放在赵祁胳膊旁。赵祁果然被这兔子吸引了注意力,看起来不像之前那样那么紧张排斥这个流程了。 “大拇指按在这里就好。” 小陈倾身指了下按手印的位置后,迅速后退,保持自己和赵祁的距离。赵祁照着小陈的指示按了手印,只是最后要将塑料袋交给小陈的时候她犹豫了,捏着袋子怎么都不肯放手。 “你们弄坏了怎么办!我们只有这个了!” 潘秦楚也伸手过来抓住塑料袋,生怕小陈过来抢。小陈有些哭笑不得,让秦诗帮忙清点了下证据,自己则是趴在椅子上把证据记下来,那么大一人缩在那儿,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那行,你们保管好,”小陈记完后站起来舒展了下筋骨,他朝赵光华道,“如属实,这是属于性质比较严重的刑事案件,我需要报到市公安局立案,可能明后天市局方面就会给您电话,孩子方面……心理疏导就要拜托大人多劳心劳心了,”小陈附耳道,“孩子近段时间肯定会比较抵触接触外人,所以她身体方面的伤,就劳烦您这边帮忙留意一下,上星期四距今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我初步看了下证物,孩子身上受的伤应该不轻,一定要拍照留下证据。” “谢谢陈警官。” 赵光华差点就要跪下了,曹焕就在她身边,眼疾手快地扶了把。小陈摆摆手,将写好的回执递给赵光华,便收起表格和印泥,一边打电话一边出门去了。赵光华向秦诗和曹焕鞠了一躬,也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中心。秦诗望着三个孩子离去的背影,惋惜地叹了一声,她转身往回走,路过曹焕身边时,拍了他胳膊一掌。 “本来以为你要加班了呢,看样子今天没你事,我刚才还差点把王老师叫回来了呢。” “嗯……” “怎么了?” “啊,没事,想问题呢。” “哟,福尔摩斯·曹上线了啊,你这曹是槽点的槽的吧。” 曹焕斜瞥了一眼秦诗,拉了拉耸起的白大褂道: “回家咯回家咯,不耽误秦大小姐的美丽丰富夜生活咯。” 第三话 第二天下午,曹焕带着陈弥出诊回来,刚进门背后就受到了跳跃式攻击,差点把他压塌在地上,跳上他背的这人一击成功,在旁哈哈嘲笑着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的曹焕。 “一段时间不见,怎么这么弱了,说好的闪避max呢曹大神?” “上个星期我们才见过好么,你是爱上我了,不见我一天如隔三秋是吧!”曹焕锤了锤差点折了的腰,“你是不是从来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啊,这么个跳法是想弄死我,好继承我的游戏账号?” “莫哥!” 边上的陈弥双手作揖,向穿着警服的青年问好。 “弥!勒!我还没说你呢,上次怎么个事,配合打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动了,就我和曹神两个人carry全场,差点就过不去了!让你躺赢!让你躺赢!” 陈弥抱头接受着迎面而来的击打,一边转圈乱窜一边沮丧地道: “莫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是我妈,突然敲门,吓得我赶快关了电视假装睡觉,等我妈走了我再开电视,哪想一轮已经结束了,我真不是故意划水的。” “好意思说!都几岁了还被妈管,你自己一个人出来住不行啊!” 被叫作莫哥的人一边说,一边拿手指戳着陈弥的肚子,陈弥觉得痒,到处躲,与警服青年展开了一场小型追逐战。 “哎行了行了莫达拉,无事不登三宝殿,快讲,我们这刚出诊回来,还有一堆资料要整理,我可不想加班。” 曹焕一开口,陈弥就找到了掩体目标,直接绕到了他身后,只可惜曹焕完全遮不住他那块头,他还是被莫达拉一把抓住了肚子肉,上下抖了抖。 莫达拉,隶属于安湖市公安局刑侦队,他曾自述这名字是因为爸妈年轻时在布达拉宫相遇相知相爱,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了纪念这段姻缘,将出生的儿子取名莫布达拉。可是“莫布”听着像“抹布”,瞬间格调降底,于是去掉了“布”字,变成了现在的“莫达拉”。 莫达拉提了提手中的档案袋,道: “未成年被性侵案,听说昨天来过你们这儿了?大晚上的花圃园派出所所长亲自送上来立案的,奈何队长副队长他们在办其他案子,最近禁毒严打,几个老资格的刑侦天天往外跑,算来算去留下的人里竟然我资历最老了,局里为了体现对这个案子的重视性,就落到我手上了。”莫达拉说着掂了掂档案袋,继续道,“早上去了福利院,小姑娘不太配合,本来也轮不到你们的,但她坚持不肯接受局里的检查,不相信我们,一定要你们来,你说这当事人提出的要求,我们也不得不听是吧?这会儿我让几个新来的小警察在学校那儿候着,等会儿把嫌疑人带过来采样,而我,是先过来办理手续的。” 待莫达拉说完,三人已经走到法医接待室里了,曹焕让陈弥带着出诊的资料先回办公室整理,自己则用内线喊顾莺歌过来敲章。法医接待室的小姐姐笑眯眯地接过莫达拉递过来的案卷,一样样核对起来,曹焕百无聊赖地盯着法医小姐姐核对,伸手随意拿了份笔录看了起来,他读着读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笔录今早做的?” 半晌,曹焕推了推莫达拉的胳膊问道。 “可不,为了不耽误人小姑娘上课,大清早直接赶去福利院做的笔录,我现在还困着呢。” 曹焕听罢,两手在材料堆里翻着,直接吃了法医小姐姐一手刮子。 “曹老爷您悠着点,别弄乱了,我按顺序放的。” “不弄乱不弄乱,待会儿给你按顺序放回去。” 曹焕翻出了有着花圃园派出所盖章的报案登记表,将其与笔录平铺在莫达拉面前: “你一个字一个字读,是不是一模一样,最多只有几个字的差别?” 莫达拉按曹焕所说,低头仔细对照起了两份材料,看着看着,发现了问题,他指着右边那份道: “这份是小姑娘手写,花圃园提交上来的,”莫达拉又指指左边这份,“这份是今早询问的时候我们记的笔录,我在场,听着她讲的,确实一模一样,差也是差在一些助词上……也有可能是赵祁怕自己表达不清楚,因此早就写好了一份阐述,然后背出来的呢?” “……嗯,这也是个说法。” “怎么你突然跟个小姑娘过不去?” “不是,说来也巧,前段时间有个富商找自己私生子,偏要说杨柳湾福利院有个孩子就是他儿子,这人过来委托,是我出诊的,因此我是去过杨柳湾那块地方的。那天出完诊临近中午,我就随便在周边逛了逛,想找个吃饭的地,杨柳湾附近都是大路,有大型商场以及写字楼,下午那块地方那叫一个人山人海。但是从杨柳湾到长柳苑工地是要绕点路的,若是赵祁从鹤鸣路小学出发回家,至少往长柳苑工地走,绝不是最佳选择,既然一直有个让自己害怕的人跟着,那她为什么会特意往偏僻的地方走,而不是选择更近的大路呢?你们问过那个郑什么的了吗,他怎么说?” “装哑巴,找了个复读机律师,就会说‘我的当事人不知情’。”莫达拉耸耸肩,看了眼手机,转身拍了下曹焕的肩膀道,“你的疑问我记下了,到时候查清楚了再给你剧透,你现在准备准备,差不多嫌疑人和小姑娘都要到了,临床用不着你,可还有物证呢。” “行,我先去清个机器,给你们插个队。” 清机器是个很无聊的过程,曹焕坐在吧椅上,原地转了好多圈,刚清完,实验室的玻璃窗正好被敲响。法医物证的助理领着赵光华和赵祁,还有一个小警察在走廊上向他示意人已经到了,看样子,应该是从后门走运输通道过来的。曹焕指了指诊室的方向,让助理先带着他们去那儿等,他则反向去仓库拿了医用滤膜及一次性采血器。出了仓库,曹焕脚步顿了顿,转了个方向绕道去了趟法医接待室,问小姐姐要了一张小猪佩奇贴纸,贴在了采血器上。 曹焕一进诊室门,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小警察立马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给他敬了个礼,他顿时觉得受不起,忙让他快坐下。小警察把放在椅子边的塑料袋交到曹焕手里道: “已经登记过了,是报案人提交的证物。” 赵祁一直盯着那个塑料袋,直到亲眼见着证物到了曹焕的手里,她才稍稍松了口气。赵祁也站了起来,抬头朝曹焕细声细气地叫了声: “哥哥好。” 曹焕看赵祁如此乖巧,本想摸摸她头,手都抬起来了,觉得不合适,又放了下来,拐了个弯把塑料袋先放在了桌子上。 “来,手拿出来,我们抽血了。” 本以为小孩都怕抽血,可能会有一番劝说,但赵祁爽快地一撸袖子,直接拉到了肘部以上,把自己整个右手臂都搭在了桌上,她抬头看向曹焕,毅然点了点头,有点就义的意思在里边。 “不用不用,手指就可以了,天冷了,把衣袖拉下去吧。” 闻言,赵祁脸红了一下,立马把衣袖拉了下去,低头端正坐好,她看着曹焕拆了根棉签,蘸了碘酒往自己无名指的指腹上涂。赵光华已经做好了曹焕将针拿出来时捂住赵祁眼睛的准备,但下一秒,就见曹焕拿出了一个小方块一样的东西,上面还贴了个小猪佩奇,这也让赵祁好奇了起来,对着采血器左看看右看看。曹焕拔掉了采血器的塑料盖子,将它倒过来对着赵祁的无名指,贴纸是镭射的,角度一转换,图案立刻就变了。赵祁还在专心地分辨贴纸变了个什么画面,曹焕趁机一使劲,按下了采血器。 “啊!” 赵祁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指已经出血,她一脸被欺骗了的不可置信,看看曹焕,又低头看看出血的手指。曹焕笑笑,拿医用滤膜贴上赵祁的手指,吸收了三四滴后,他拿镊子夹了个棉花递给赵祁。赵光华马上接过,将棉花摁在赵祁的无名指上。 “不疼的。” 赵祁反而安慰起了赵光华,努力咧嘴弯眉微笑起来。 “采好了?” 门口响起个浑厚的女声,正是法医临床主任王老师,赵祁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有点不适应,往赵光华怀里缩了缩,露出小半张脸观察着王老师。 “刚结束,王老师你带他们去临床的诊室吧。”曹焕从桌上的小托盘里拿了颗话梅糖递给赵祁,“跟着王老师过去吧,没事的。” 赵祁点了点头,抓着赵光华的衣角,在她的保护下走出了诊室,小警察回身又朝曹焕脱帽鞠了下躬,小跑着跟在她们后面护送着。 “莫哥,这边好了,你可以带人进来了。” 小警察把赵祁送进临床诊室后,站在门口拿对讲机向莫达拉汇报了进度。 曹焕把诊室里的垃圾清理掉,又拆了一副新设备摆在桌上,坐下没一会儿,门外就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 “你们放开我,你们滥用职权,怎么可以这样!流氓!凭什么,我不同意!这是污蔑!我是清白的!她撒谎!你把她找来!我们当面对峙!” “那不正好,来这儿刚好帮你证明一下清白,配合点,不然我绑你了。” 莫达拉不耐烦的声音传来,话音刚落人就出现在了诊室门口,他拽着个约莫五六十岁、戴着眼镜的男人,丹凤眼,眼尾挑起,本应该是柔媚的长相,可偏偏剑眉倒竖,看起来阴冷得很,头上原先规规矩矩的三七分,那七分在挣扎中也滑落到了眉眼处,衣服被莫达拉扯得皱皱的,颇有点落魄文人的样子。来人看到诊室里坐着的曹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曹焕挑了挑眉,没理会这挑衅。适时,法医小姐姐端了两个纸杯进来,笑眯眯地放在桌上,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坐下,准备抽血。” 莫达拉把郑盛拖到椅子边,按着他肩膀坐下,郑盛不服气,屁股刚沾着椅子就要站起来,但到底力量上拗不过莫达拉,又被死死摁在了椅子上。但如此一来,莫达拉就没有第三只手去按郑盛的手,曹焕刚把碘酒涂上郑盛的无名指,他就马上高举双手,不肯放下,碘酒因着重力随着手指流到了手心。 “干什么呢,举手投降啊,是不是要妨碍执法啊?” “我要请律师,你们是胡乱执法!我要投诉你们!” “啧,问讯的时候你想请几个律师请几个律师,现在,配合取证。” “我……!” 郑盛又想站起来,眼角瞥见了之前曹焕放在桌上的证物,看清那是什么后,他瞬间睁大了眼睛。 “哟,看样子认得啊,要不就在这里认了吧?” “没有!我不知道!我不认识这是什么,这、啊!!” 曹焕趁着郑盛注意力不在自己这儿的时候,迅速往他放下的手指上按下采血器,一出血立马拿准备好的医用滤膜蹭上,糊了几块血块后利落地拿开装袋,他又在郑盛要伸手抢时起身后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末了还朝莫达拉眨了眨眼睛。莫达拉朝曹焕笑笑,嘴型说的是“不愧是曹神”。 郑盛眼看着自己被强迫取证,气不打一出来,但又做不出撒泼的行为,只能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时不时拨开落在眼镜前的头发。 “行了,谢谢配合,今天你可以先走了,这边请。” 莫达拉适时将郑盛往门口拉。 “凭什么你要我来我就来,要我走我就走,我是清白的,你们就是这么对良民的吗?我还是个人民教师!我教书育人我有功劳!结果呢,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莫达拉懒得理他,一用力想把他拉出门去,郑盛急了,随手抓起桌上的纸杯要泼莫达拉水,结果那纸杯里什么都没有,居然是空的,他吃了瘪,一甩手还是将纸杯扔向了莫达拉。而莫达拉轻易就躲避了郑盛的纸杯攻击,坚定地要把他拖出门去,郑盛眼睁睁看着自己要被拖出去了,双手死死把住门框不肯放。 “我的名誉都被败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败坏你名誉的就是你自己,看看像什么样子。” 莫达拉不耐烦了起来。 “你摸摸良心,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是清……” 郑盛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突然放弃了抵抗,莫拉达因着惯性失去了重心,往后摔下去时不得已放开了郑盛。郑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莫达拉向外跑去,莫达拉反应再迅速也只是抓了个空。 “糟了。” 莫达拉看向郑盛跑走的方向,发现了赵光华和赵祁正站在临床诊室门口,他原地跳起,撒腿追了上去。曹焕也发现事情不妙,在他的估计中,临床那边不应该这么快就完事的,现在情况紧急,他必须帮着莫达拉去拉住郑盛,不让他直接跟赵祁接触。 “赵祁!” 郑盛大喊了一声,赵祁瞬间脸色煞白不敢回头,躲在了赵光华的背后。赵光华虽没见过郑盛,但直觉告诉她这人应该就是伤害赵祁的人,她连忙背过手将赵祁护在身后,遮挡住郑盛的视线,与此同时,郑盛也被跑来的莫达拉一把擒住。 “赵院长你们快走。” 莫达拉朝着赵光华喊道。 “你放开我!赵祁你为什么撒谎!我根本没对你做那些事你为什么要撒谎!” “你特么给我闭嘴!” 莫达拉猛地一把将郑盛摁到地上,曹焕帮着莫达拉按住郑盛,免得他又突然发难。本就是难以启齿的事,被郑盛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大喊出来,让赵祁整个人都发起了抖,她抬头环视了一圈,能看到不少人朝着这边正交头接耳地讲着什么,他们一碰上赵祁的目光,又赶快转过身去。赵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停都停不住。法医小姐姐见状,丢下正在检查的卷宗,快步跑上去挡在赵祁前面,她将手往后伸抓住赵祁的手,一边朝周围看过来的人微笑着,一边快步带着赵祁赵光华离开。挣扎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的郑盛还是不罢休,大声喊道: “是!是我不好,去年上课的时候不该戳你痛楚叫你回答关于孤儿的问题!我事后也向你道歉了!你怀恨在心,不服气,都可以来找我!我愿意给你道歉的!但是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污蔑我!” 郑盛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身后,赵祁憋着一口气跟着法医小姐姐走出大门,耳边嗡嗡的像是所有声音都朝着她汹涌而来,把大脑轰得一阵懵,她眼泪糊了满脸也不愿去擦,双手紧紧拽着拳头,指甲都快把手心掐出血了。 “你是不是我不铐你你不开心啊?” 莫达拉甩出手铐抓住郑盛的手腕作势要铐,郑盛忙闭了嘴,睁大了眼睛瞪着莫达拉,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莫达拉和他僵持了会儿,终于站起身来,顺势一把将郑盛也拉了起来,这一拉惯性略大,让郑盛一个踉跄差点用脸亲吻地面。莫达拉拍拍衣服,换了一副假笑的脸道: “郑先生这边请,我送您回学校,回去后这几天请不要关机,不要出城,随时等候我们的通知。”他推了一把郑盛,转头朝曹焕小声道,“快点啊,明天出报告。” “明天?!一个星期不多不少。” “插个队嘛。” “一星期。” 曹焕向法医接待室的大桌上努了努嘴,示意莫达拉去看那堆了满桌、都能把接待人员给遮个严实的案子山。莫达拉挠了挠头,继续讨价还价道: “那么两天?” “最少五天。” “三天!不接受反驳,送你一张游戏圆盘随便挑。” “这是能交易的事么??” “这就对了嘛!这是能交易的事吗!” 莫达拉挺直了腰背,拇指往后指指刚才赵祁离开的方向。曹焕纠结地盯着莫达拉看了会儿,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道: “三天就三天。你快走吧,别浪费我时间了。” 曹焕先把采集到的样本和检材一并处理分了两份,分别放进两部机器里开启运算,他关照了法医物证的两个小助理看着点,便回了法医临床的办公室,刚一进门就看见陈弥和王老师神情凝重地对着电脑屏幕研究着什么。 “王老师怎么了?” 曹焕顺手将办公室门关上,走了过来。 “老大,不太对啊。”回答曹焕的是陈弥,“你来看看。” “很严重?”曹焕双手插兜踱了过去,“这……啥都没有?” “是的,就是什么都没有,按证物上来看,应该是很严重的撕裂伤,小姑娘监护人一开始拷给我了一份照片,说是昨天拍的,小姑娘身上也是什么都没有。”王老师抽出案卷里的委托书,指着案情简介,“这里说事情发生在上个星期四,到今天刚好一个星期,如此严重的伤,不可能一个星期就愈合地如此完美。物证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下班前可以。” “行,到时候结合下看看吧,陈弥,把这个报告先写了。” “哎,好勒。”陈弥接过王老师递过来的档案袋,附耳朝曹焕低声问道,“老大,怎么回事啊,这么离奇?” “我们又不是警察,不负责查案,写你的报告去,三天后人要过来拿。” “三天?!” “你莫哥说的。” “莫扒皮!” 陈弥愤愤地抱着档案袋,抖着肚子肉跑回自己的工位,噼里啪啦地开始打起了鉴定意见书。 曹焕虽然嘴上说着“我们不查案”,但事件的蹊跷让他内心忍不住想知道真相,他也遵从了自己的心,拐出临床办公室,转头就跑去了物证档案室,把提交上来的那份染血内裤检材取了出来,直奔文书区的痕迹办公室。 此时的痕迹办公室里正热闹着,不知道哪个派出所委托来了一个鞋印痕迹的鉴定案件,痕迹助理正抱着一刀废纸,将其白面朝上,从痕迹实验室门口开始铺,一直铺到落地窗处。铺完后,痕迹助理一脸嫌弃地将检材鞋子从证物袋中取出,顿时一股臭味飘散了开来,曹焕被熏得步步后退,背抵着墙。站在实验室门口的痕迹鉴定主任哈哈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助理的肩: “可以穿上了,看到那边装着墨水的盘子了没,先踩两脚,走的时候记住了,每一步都要全面,印出来的脚印不可出现断面啊,哈哈哈哈。” 助理捏着检材鞋子一角,将鞋子远离自己,一脸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 “洛老师!” “哎!这不小曹吗!怎么过来了,来玩吗?” 洛老师挺着啤酒肚踱了过来,曹焕离那鞋子这么远还是被熏得咳了咳,他等洛老师走到自己身边,示意洛老师借一步说话,挑了个远离风口的位置立定。 “那个,洛老师,我这边有个案子,虽然没有委托痕迹,但是您看能不能查查这上面的指纹?”曹焕拿出了证物和刚才那只被郑盛当做武器扔向莫达拉的纸杯,“这纸杯上有五指的样本。” 洛老师看了眼检材就明白了曹焕手里的是什么类型案子,他也放低了声音道: “奥哟,这可是大事啊。”洛老师没敢直接接,迅速回痕迹办公室抽了双手套戴上又走了回来,“我跟你说啊,布料取指纹这个前提条件挺严苛的,如果犯罪嫌疑人当时手上油脂分泌不多,那基本就是提取不出来的,总之我先收了,你明天中午过来吧,到时候我给你说说。” · “咔啦”一声,曹焕在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失重感中惊醒,他揉揉眼睛,看了眼手机,从把检材样本丢进机器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果然是老机器了,有越来越慢的趋势。趁着这最后几分钟,曹焕翻了翻实验桌上的校准记录,算了下日子,差不多该叫厂商来校准了。等其中一台机器连着的电脑终于开始打印图谱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五分钟,跟约好了似的,这台打印刚结束,另外一台就开始了打印输出。曹焕走过去看了眼图谱,皱了皱眉,又抽了另一台机器打印出来的图谱对照了一下,随后带着这两份图谱走去了临床办公室。 “王老师,结果出来了。” 此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是王老师还是等在办公室,她正戴着眼镜翻阅一本厚重的外科书籍,闻言抬起头来,朝曹焕伸出了手。 “我看看。” 王老师接过曹焕递来的彩色图谱,手点着上面的字,一个个看过去。曹焕指了其中一份图谱解释道: “根据等位基因的比对,郑盛的血迹样本与检材上发现的精斑比对,计算结果是大于99.99%的,也就是dna相似度大于99.99%,能够确定是为同一人。”他转而指着另一份图谱说道,“但是这份,检材上的血迹和赵祁的血液样本的比对,计算结果约等于0.04%,小于0.1%,可以确定不为同一人。” 王老师听罢陷入了沉思: “小曹,你怎么看?”王老师抬头看看沉默的曹焕,又加了句,“我是说意见书的事,不是说案情,小曹你就是还年轻,总好奇这个好奇那个,但是你记住了,我们只做鉴定,不查案,查案交给警方,判案交给法院,不要被双方当事人的情绪、说辞影响了判断,结果出来什么,那就是什么,一旦陷入自我怀疑,你就失职了知道吗。” 曹焕因为小心思被王老师看穿而有些脸红,他清咳了下,强迫思维从自我演绎的案情全貌里抽出来。 “我还留了各一份备用样本,今晚让机器再跑一次,我明天早上再来看,如果结果还是一样,那就按实出意见书。” “行,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家吧。” ※※※※※※※※※※※※※※※※※※※※ “法医”是一个统称,有很多细分的种类,比如法医临床(伤残鉴定)、法医毒物(毒检测)、法医物证(dna)、法医人类学(参考bones)、法医生物学等等,大家一般认为的“法医”,其实是指法医病理(解剖),文里讲的是第三方鉴定机构,区别第一方(自查自检)、第二方(无资格需委托),第三方是完全独立的中间机构。一般一个鉴定人能申报两个项目,曹焕在这里是负责法医临床和法医物证。关于第三方鉴定机构,各系统(如法院、检察院、警局)都有自己的鉴定部门(第一方),由不同部门(通常指司法部和公安部)管辖,适用标准略有不同,第三方属于司法部管辖下的民营机构。 第四话 小轿车在冬日深夜昏暗的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下着这个城市里罕见的鹅毛大雪,时不时能看到树枝因为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拦腰折断。后座的曹焕不安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他好几次问开车的人要去哪儿,可只看得见开车人动嘴说话,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传出,如此反复几次,他只能放弃询问,将整个人蜷缩在后座上等待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方向盘往右转了好几圈,小轿车在转弯过程中微微倾斜,曹焕失去重心,一手撑在了座椅皮面上,他抬头,偶然瞥见了放在副驾驶上很眼熟的档案袋。在曹焕不甚清晰的记忆中,这个档案袋是近几天经常能在父亲身边看到的东西,父亲时不时就会去翻看查阅其中的文件,而通常边上会站着对此表露出愤怒、厌恶情绪的母亲。母亲会与父亲就此争吵,甚至曾经想烧毁这个档案袋,但是他俩争吵的内容都有哪些,曹焕却是一个字都无法忆起了。这是不好的东西——因着它总是引起父母之间的不和,曹焕潜意识里非常厌恶这个档案袋及其中的内容,他皱起眉,将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不去看那个档案袋,眼不见为净。小轿车继续在看不见尽头的盘山公路上前行,不知道目的为何方,寒冷从各个缝隙挤进轿厢,渗入曹焕的皮肤,钻进他的骨髓。 “阿嚏!” 曹焕是被活活冻醒的,他爬起一看,被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一股脑踢下了床,团在地上,他还在睡梦中无意识的翻滚间,将睡衣下摆蹭到了胸口处,露出了肚皮,秋日清晨的阴冷让他汗毛倒竖。幸好曹焕每天通勤都需要走不少路,多多少少也算是有点运动量在,他吸吸鼻子,感觉还好,没有感冒的征兆。 嘴上说着三天后来取报告的莫达拉,结果还是提前了一天给曹焕发来讯息,表示领导催得急,下午就得过来拿。 “行啊,怎么不是早上来,是不是起不来?是不是玩不起?” “哪有!我这几天可是天天起早贪黑,你不知道,我们领导跟打鸡血似的一天比一天来得早,搞得我都不敢踩点了,不然就是一顿骂,人生啊,啧啧,真是刺激。”莫达拉发来的语音听得出来他声音里透着满满的疲惫,“这不年底了,昨天刚收到通知,某个工程的工人们正静坐讨薪,今早我得去替昨晚守了一夜的弟兄们换班。” “怪不得看你游戏账号最近上线时间都是一个星期前了,苦命。” “能怎么着,为人民服务呗!不说了,你下午可得准备好了啊,我搬砖去了,拜拜。” 曹焕一边听着语音,一边走进了中心的大门,秦诗一如既往地已经端坐在了前台桌前,朝着化妆镜欣赏自己的美貌,见着有人进来她才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曹焕,又将目光移回了镜子。 “曹焕,洛老师刚找你来着呢。” “真的?我马上去。”曹焕说着原地拐了个180°的弯往文书区走去,“别照了,够美了,小心把镜子美裂了。” “说什么呢小帅哥。” 秦诗被夸了,脸上浮现笑容,忍不住也夸了回去,把曹焕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跑进了文书区。 “洛老师。” “哎哎,来了啊,过来我跟你说说,你前天让我帮忙对指纹的那个。”洛老师朝门口的曹焕招招手,把他叫到了身边,他扶了扶老花镜,眯着眼睛操作鼠标点开比对表,将电脑屏幕往曹焕这边转了转道,“你看奥,比较明显的指纹都集中在裤腰这块,内侧较多,外侧也有,但都不太理想,全是残缺的,以我的经验判断,应该是有人为搓洗过,不过万幸没用碱性物质,所以还是有部分指纹留了下来。”洛老师拿了只笔敲了下电脑屏幕,指着比对表左边的检材上采下的残缺指纹,又点了点右侧样本纸杯上采下的指纹,继续道,“勉强能对上三个手指,可每个手指能比对的点位数不够,没到能出报告的数量。” 洛老师没有明说结论,但曹焕听完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点了点头,应了声。 “还有啊,我在皱褶特别多的地方还提取到了点其他指纹,拼起来后发现指纹主人手指非常小,应该是属于儿童的,残缺程度更严重。” 曹焕眼睛亮了亮,他摸了摸下巴道: “那可以作为检材使用吗?” “正常来说不行,不过还得看你能拿到什么样的样本。” “好,我过段时间再拿几个样本过来试一下,谢谢洛老师!” 跟洛老师道了谢后,曹焕回去了办公室,等到下午莫达拉一脸胡茬跟个落魄中年人一样过来的时候,他随口提了句关于指纹的事。莫达拉听完胡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莫达拉?” “啥?啊,指纹,好嘞,这可以审问的时候用来破他心理防线,不愧是我们曹大神,总能提出建设性意见!” 莫达拉整个人没睡醒,控制不好力道,一掌猛拍在曹焕肩膀上。曹焕感觉自己肩膀吃了一如来神掌,实打实地麻了一瞬。 “你这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掌法,我要报工伤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随时可能晕倒的过劳战士,请这位小哥哥大人有大量。” 莫达拉阅完了三份报告,将其塞回档案袋里夹在腋下,曹焕陪着他走到大门口,还真怕他突然倒地睡过去。 “我这马上就要跑检察院去提交,大家都想过个好年,领导想让这事在年前完结了,使唤得我马不停蹄!” “我看你中文都迷糊了,不会用成语就不要用。” “正好我要回检察院,送你一程?”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曹焕猛地回头,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谭北海,谭北海站得离曹焕极近,往他身上盖下一层阴影。 站这么近干嘛,不就比我高点,还能顶天呢么! 曹焕心里这么想,面上还是要保持微笑。 “谭检察官好。” “嗯,曹焕你还欠我两个案子。” “那啥,被告方不是太配合,已经发函给你们检察院了,催我没用啊,催一下他们呗。” 谭北海看着曹焕笑笑没说话,又转向了莫达拉: “是要去检察院吧,走吧,再晚点不收案子了。” 莫达拉莫名觉得谭北海皮笑肉不笑,让人感觉有点毛毛的,他哆嗦了下,挺着背脊缓缓点了点头,顺便伸手拍拍曹焕后背示意告辞。 “好,那麻烦谭检察官了。” 谭北海站着没动,看着他俩,直到气氛都有点尴尬了他才迈出脚步走出了大门。 “诶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啊?” 莫达拉小声问曹焕道。 “我哪知道,可能经常拖案子,人家比较守时就不太爽我?可也不是我的错啊,被告方不配合,我这就进展不开。我能有什么办法。” 曹焕说得自己都有点委屈了。 “啧啧。” 莫达拉摇摇头,小跑着跟上了谭北海。 “开门!” 门被剧烈的拍门声震得嗡嗡响,吓得郑盛躲进角落,大睁着眼看着门口一动不敢动,他咽了咽口水,期望门外的人敲累了能自己走掉。 “郑老师,我们是公安局的,刚去过学校了,学校说您请假在家,请开门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好吗?” 门外人大喊的声音透过老房子的薄墙清晰地向郑盛袭来,他似乎已经听见了隔壁邻居以及楼上楼下的人都走出房门来看热闹的动静,可他的双腿却不听使唤,迈不出一步去开门。 “哎警察同志,什么事情啊?” 门外传来生锈铁门移动时的刺耳尖叫,对门的老太太走出来想探个究竟。郑盛猛地抬起头,眼里出现红血丝,他愤恨地盯着大门,希望能透过大门让对门的人闭嘴,他狠狠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颤抖地摸出手机,拨出了个号码。 “警察都过来抓人了!你在做些什么?!给我去找个好点的律师!快,速度快。” 也不等对方说完一句话,郑盛就愤愤地摁掉了电话,他深吸几口气,整整衣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终于肯抬腿向大门迈去。 “咳咳,我们找郑老师协助调查个案件,没什么事啊,您进去吧。” “哟,那可能不太巧,郑老师自从结婚后就不太回来这里了哦,我看你们要不去他新房找找?我跟你们说啊,他老婆可厉害了,是……” “咔哒” 郑盛打开了防盗门并解锁了铁门,他透过铁门上的雕花空隙瞪了一眼喋喋不休的对门老太太,把老太太看得怵了一下,老太太不自然地朝他笑笑,关上了铁门,退回了自己家。 “跟我们走一趟吧郑老师。” 莫达拉摊平了一早去检察院拿来的逮捕令,展示在郑盛眼前,郑盛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字,生怕找不出漏洞来。莫达拉举着逮捕令让郑盛看了能有3分钟,实在是举得胳膊累了,啧了一声,把逮捕令揉成了团塞回衣服里,让跟来的小警察拷上郑盛带回了警局。 “喝茶么郑老师?” 审讯室里莫达拉坐在郑盛对面,貌状和蔼地看着他,郑盛仍是一副不打算说任何话的样子,看也不看莫达拉,只是盯着桌面。 “之前的问询你不说话就不说话了,现在你不为自己辩解点什么?知道为什么跳过拘留直接逮捕你么?” 郑盛猛地抬起头,看进莫达拉的眼睛里,而后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竟然轻轻地笑了,这笑让莫达拉从心底感到了一阵反胃。 “警官,我是守法好公民,我以为清者自清,加在我身上的莫须有罪名不用我多言,你们就能帮我查清,可惜啊。”郑盛说着摇了摇头,看了会儿沉默的莫达拉,“这位警官?” 旁边记录的小警察拿胳膊肘推了推不说话的莫达拉,莫达拉还在皱眉思考郑盛这个突然的转变是怎么回事,他一遍遍回溯自己刚才说的话里的哪个字有问题,被这么推了一下思路都打断了。 “十一月一日,鹤鸣路小学放学后到五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儿?做了什么?包括细节,有没有人证物证,都讲清楚了。”郑盛听罢低头思考了起来,莫达拉拿指关节敲了几下桌面,接着道,“马上说出来,你是在想怎么撒谎吗?” “当然不是,警官,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十三日了,我肯定需要回忆一下。” 郑盛想抬手整理一下头发,可双手被固定在椅子上,发出一阵金属的碰撞声。 “当日,我在结束工作后,在校门口看见了赵祁同学。” 郑盛每说一句,都要抬眼看一下莫达拉,这神情让莫达拉觉得郑盛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自己说的有没有对上赵祁的证词一样。莫达拉被看得火冒三丈又不能发作,只能用手拍了几下桌面让郑盛好好说话,眼睛不要瞟来瞟去。郑盛忙低下头继续说道: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不到五点天就会暗下来,我们学校周一到周四是下午三点零五放学,我想赵祁同学可能是因为参加了兴趣班,所以才晚归的,我怕她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就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本身比较独立,现在的孩子早熟,五六年级就进入叛逆期了,想方设法要逃离大人的庇护,而且她跟其他同学不太一样,没有父母,我觉得我作为老师有义务保护她的安全,我将她送到了福利院附近,就往反方向走,直接回家了。” “送到福利院附近,那是哪里?具体地址?”郑盛眯起了眼睛没有马上作答,莫达拉用笔敲了敲桌子道,“跟你说了不许想,马上说出来!” “警官,我平时学校家里两点一线,那地方我以前没去过,是跟着赵祁同学走到那儿的,我看她之后要去的方向都是大路,人多,就没再跟了。” “你现在住哪儿?” “越秀锦瑟时代。” “哟,这不是我市最近那个异军突起的开发商,叫什么来着?诗情画意集团?开发的高档住宅吗,听说开盘价就九万一平,现在得十几万往上了吧,你一个老师,看样子没少赚外快啊。” 郑盛抿了抿嘴,盯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莫达拉从桌边放着的文件里抽出一张照片,让小警察拿过去扔在郑盛面前。 “这个认识么?” 这是一张赵祁提交的证物的照片,纯白的儿童内裤,上面有晕染开的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迹。 “……不认识。” 郑盛沉默了会儿,低声道。 “不说是吧。” 莫达拉将郑盛的dna鉴定意见书复印件扔向他,准确地砸在了他的眼镜上,将他的眼镜给砸歪了。郑盛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一点受不得这种不被尊重的感觉,气得喘起了粗气,他双手被铐,艰难地翻着意见书,越看脸越白。 “我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 郑盛咆哮道,他身体前倾想站起来,但是他整个人被铁椅子束缚着,只能像个小丑一样无谓地挣扎了几下,手铐链子撞击椅子发出持续不断的金属碰撞声。 “那这要怎么解释?” “是污蔑!是诬陷!” “你口口声声说赵祁污蔑你,她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置你于这个地步?” “我说了!现在的孩子叛逆期早,我以前上课的时候确实没有考虑到孩子的心情,戳了她的痛处,她从此怀恨在心,连班级都换了还不肯放过我,以为我不知道她在一班到处抹黑我,你去问问五班的同学们,问问他们赵祁是不是做得出来这种事!” “这证据你可是看到了,你说你清白,你的证据呢?难道要我们去找一帮小孩给你辩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我怎么自证清白?!这是你们的工作!自此我不会再说一句话了!” “哦,行,挺好,有骨气。”莫达拉又抽了一份文件,“我看看我这儿还有份什么东西,嗯,指纹比对,‘检材边缘提取到的指纹与样本指纹为同一人的指纹’,儿童内裤裤腰边缘提取的指纹和你的一致呢,”莫达拉对着份随手拿的、与案件毫不相干的通知书假装是意见书,煞有其事地读了起来,他瞟了一眼郑盛,见他果然双手紧握发着抖,“哦,这还有份指纹比对,‘检材褶皱处提取到的指纹与样本指纹为同一人指纹’,嗯,褶皱处提取到了第二人指纹,与赵祁的一致,看样子经过了激烈的挣扎啊郑老师。” 莫达拉掸掸手中的纸,看向郑盛,期望这能让他露出点马脚来。 “那就起诉,我问心无愧。” 然而郑盛脸上又露出了刚才那种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轻笑,实在是让莫达拉浑身不舒服。 “行,如你所愿,带下去!” 莫达拉不愿再跟郑盛废话,直接甩手走了。 第五话 “老大,这把我看悬了。”陈弥狂按左键,底下背包里的图标循环复现,“我没药了,马上要三猫了。” “弥勒挺住!尽量闪!我带了广域我吃药。” 曹焕操作着电视上的角色一个就地滚,躲开了怪物的扇风巴掌,他跑老远咕咚咕咚喝起了药,结果才喝了一半,只听耳机里陈弥一声惨叫,屏幕上出现了任务失败的提示。 “让你躲起来的,你怎么个事???” “就你和我,你跑去喝药,它就盯我了呗嘤嘤嘤。” “叮咚” 耳机里响起上线提示音,随后莫达拉的声音穿插|了进来道: “我一拳一个嘤嘤怪,让你嘤嘤嘤嘤嘤!” “莫哥!大佬来了!我升hr有望了!!” “曹神都带不动你,多个我少个我有什么区别。” “莫达拉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忙得脚不沾地么?” “曹神我发现你比我领导还狠,都不允许我有点休息时间。” “你领导倒是肯放你休息啊,你既要替弟兄,又要查案子,还要休息时间,奢侈!” “别提了,今天可被那个倒霉郑盛气到了,那货色拽得不得了。” “大佬们别聊了快接任务啊!” 曹焕和莫达拉相继接了任务,他俩把陈弥放置在一边,继续互相瞎聊道: “死鸭子嘴硬?” “这种人就得连续审个几天几夜才行!但上面不让审了,说时间紧迫,有证据了就赶紧的交给检察院去起诉,行,那我听从命令,把案子交上去了,刚以为能歇会儿吧,毒品调查那边有了重大突破极缺人手,因此劳碌命的我,明天就得支援去了。” “那莫哥你今天必须要帮我打过啊,不然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就知道玩玩玩!自己找野人打去!” “我怕野人踢我。” “就你这技术我也想踢你出团。” “你们都查到什么证据了,就那三份意见书?我看着悬。” 曹焕往后靠了靠,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任务读条,懒懒地说道。 “老大,老大,stoooop!大战在即千万不能说‘悬’啊、‘输’啊这类字!” “不说你之前不也照样没过么。” “啊——!我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悬着呗,再悬也没我事了,留着检察院那帮人查去,我都怀疑这次上面是不是在报复检察院了,上次有个案子,检察院那边一点都不肯去核实,有点问题就打下来让我们重查,来回好几次,最终也没起诉,把我们队长气得哟,蹭蹭蹭跑局长办公室叽哩哇啦喊了一大通。” “贵圈真乱,我独善其身。” “瞧你小样得意的。” “大佬们紧张起来啊,我已经被怪盯上了,快来3区救我!!” 没想到真如莫达拉所说,从第二天开始,曹焕就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他了。曹焕这人虽不信那些封建迷信,但毕竟莫达拉做着些随时有可能丢命的工作,他又帮不了什么,因此每回莫达拉因公失联,他还是会象征性地每天在网上寺庙拜个佛,祈求大家都平平安安。 “……香油钱五块……发送!啊!” 曹焕低着头操作拜佛流程,前脚刚出现在法医区,法医接待的小姐姐就闪现出来,吓得他不禁叫出了声。接待小姐姐拦住了曹焕的去路,脸上挂着常年的营业假笑道: “曹老爷,您跟莫警官熟,催一下费用呗,我快被顾主任念死了。两项法医物证检测共计2400,一项法医临床检测共计800,三项鉴定费用共计3200人民币。” 曹焕左跨一步被挡,右跨一步也被挡,大有这电话他不打就不给放行的趋势。 “行行行,怕了你了,我话可说在前面啊,他们批个费用可慢了,我最多就带个话,起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 曹焕在法医小姐姐的监视下掏出手机拨了莫达拉的电话过去,意料之中的,一直到自动挂断也没人来接听,他开了免提,同时将手机屏幕面向接待小姐姐,无辜地耸耸肩。 “那你记得催一下,不然拿你是问哦。” 接待小姐姐轻轻啧了一下,很快恢复营业笑容,踏着小高跟转身离开,放过了曹焕。曹焕松了口气,度过一难,好不容易回办公室落座,陈弥却一反常态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幽幽地在离曹焕不到一米的地方站着。 “老大,来了啊。” “干嘛干嘛,没活干是吧,你桌上堆着的案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是,老大,”陈弥拉过一旁的办公椅在曹焕边上坐下,“就那个,那个小学生的案子,你是不是做错啦?” 曹焕心底一慌,做鉴定的身上责任大担子重,最怕被人质疑做错,被一般人质疑也就算了,多半是不懂乱讲,但陈弥突然这么来一句还是挺有杀伤力的。 “什、什么?你又知道了,哪儿听来的八卦。” “今天我限号,提前半小时来的,到办公室的时候,谭检察官就已经坐在这儿了,安安静静的跟个鬼似的吓我一跳。他手里拿着这个案子做出去的几份意见书,我包都没放下呢,他就追着要跟我好好了解临床的那份——毕竟是我誊写的嘛,虽然落款是你和王老师——然后他又要问物证的两份,可惜当时人都还没来上班。我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会儿,幸亏叶主任过来了,看到他,就把他请到主任室喝茶聊天去了。你是不知道,那场面,可把我吓的,姓谭的让我等你到了把你也叫过去。”陈弥搓了搓胳膊,继续道,“给你打个预防针,他问我的时候那表情,特别严肃,跟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你说你是不是做错了啊?” “别自己吓自己,我们可是人员配备齐全的,案子也是实实在在做的,又不像其他有些鉴定所请不起人,只能找几个有名气的老师挂名,其实案子只是几个助理在瞎做。写你的报告去,我过去了。” 曹焕被陈弥那语气说得汗毛竖起,赶紧找个反面例子比较比较,给自己打点气。转念一想,那谭北海可能活到现在,人生字典里除了“严肃”二字别无其他,再者这案子说不定得他上庭做公诉人,可不得方方面面了解清楚吗。想通这层后,曹焕也没那么慌了,披上白大褂,朝胸兜里插了支笔,双手往后一背,大摇大摆地就往主任室走去。陈弥在背后看着,第一次觉得他老大怎么好像散发出了点傻乎乎的气质,一定是自己游戏打太晚睡眠不足,导致出现了判断失误。 要曹焕单独面对谭北海他是不太愿意的,他俩都属于老一辈眼里的所谓“朝阳”,可“朝阳”与“朝阳”之间还是存在差别的,不比不觉得,一比搞不好就会从“朝阳”降级到“乌花太阳”。不得不承认的是,谭北海本身外貌条件确实更好,气场又强大,这类外在因素也不是曹焕努努力就可以赶上的,更深层的问题在于,谭北海身上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认真劲,常常让曹焕对他自己产生怀疑,会开始思考是不是活得太随便了,不配为人。 谭北海刚开始自己跑案子来中心时,曹焕出于专业责任解答过几次他的疑问,可每次答到后面脸都笑僵了,他还一个劲儿地问不停。后来曹焕实在有点受不了,就把这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法医接待小姐姐,他逃避似的想着反正自己是技术人员,又不是服务人员,安安心心躲在后面是没有问题的,从此,单方面地跟谭北海划了一条无形的三八线在那儿。 曹焕站在主任室门口都能听见门内叶怀国爽朗的笑声,也不知道主任到底有什么天神之力,竟然跟一句话不把你天聊死就不甘心的谭北海聊天都能聊这么开心。曹焕整整白大褂,手指捋了几把头发,屈起手指敲响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请进。” 门里传来了叶怀国清亮的声音。 曹焕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谭北海站了起来,朝他点了点头。曹焕也只得点了下头,露出个营业性微笑,示意下并不存在的友好。 “小曹啊,谭检察官等你很久啦,点名了要你帮忙解答意见书内容呢。我刚才看过了,你写的意见书啊,是越发好了,用词严谨,表述简洁准确又不失数据支撑,小曹你现在也能挑起大梁了啊,去年让你直接考高级职称真是明智之选,这当上高工还没到一年,就已经有能力可以跻身我们中心的主力军了,啊哈哈哈。” 叶怀国走过来搭着曹焕的肩膀,把他带到谭北海边上,颇有种我儿子不错吧,给你看看让你也感觉感觉的架势。曹焕被自己这想法寒了一下,愣是在离谭北海三步远的地方不肯动了。 “叶主任应该还有事要忙,我们就别在这边叨扰他了,你有什么要问的,我去会议室回答你。” 谭北海看了眼曹焕那跟突然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定住的脚,抬头笑笑,跟叶怀国道了别,跟着曹焕去了隔壁会议室。曹焕从会议桌抽屉里抽了张白纸出来,顺便拔出夹在白大褂胸兜上的笔,端正坐好朝向谭北海。 “说吧,哪儿有问题,我给你当场演算一遍。” 谭北海倒是站在门口没动,他抬手看了看手表,问了句无关的话: “你要不要先吃饭?” “什么?” “中饭。” 曹焕不敢相信地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才早上八点半,早餐还囤在胃里没下去呢,难道谭北海跟他所处空间的时间流动有差异? “等会儿没有时间给你吃了,我们要以鹤鸣路小学为起点,长柳苑工地为终点,将所有通路都走一遍,沿街的监控一个个都要调取。走过一遍后,中午时必须要回去鹤鸣路小学询问五年级五班的同学,幸好今天是星期五,他们下午都是兴趣活动课,可以把时间留给我们,我估计问完怎么说也要三点左右了。” 谭北海还在报着行程,而曹焕越听越不对,不得不打断了谭北海道: “等等等等等等,谭检察官,你不是来问意见书相关的吗,你报你行程干嘛?不对,你刚才说……我们?” “嗯,我们,现在你先给我解答下意见书上的一些问题吧。” 谭北海一边走向曹焕,一边从档案袋里抽出那份白封皮的意见书,曹焕则整个人还处在迷糊当中,没理解过来。 “等一下!什么我们?!我也要去?为什么啊?我还得工作呢!” “刚才我已经向你们叶主任帮你请过假了,叶主任说刚好也需要锻炼锻炼你,不然整天就窝在实验室里,能力提升有限,想当年他们可都是上山下乡到处跑案子的。你放心,虽然是请假,但是是带薪的。” 曹焕已经呆了,说实话他确实是习惯了中心到家两点一线朝九晚五做五休二的日子,突然要到处跑,难免心中有抵触: “不是,我们属于两个系统吧,这样混在一起好吗?” “嗯……”谭北海还认真地想了一下后才说道,“你们不属于什么系统的吧?” 曹焕觉得有一口血堵在喉咙口要吐不吐,这简直就像是本家孩子指着外姓子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是我们家的一样。 “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案子的三份鉴定意见书,有两份是你主导的,一份是你参与的。” 言下之意不找你找谁,曹焕算是明白了,这是来找免费劳动力了。 “那……你没下属之类的吗?” “他们在查郑盛。”谭北海又抬手看了眼手表,“公检法一家亲,不要把自己置身事外。首先关于这份意见书我有些疑问……” 刚才还把我们踢出系统了呢,这就一家亲了。曹焕闭闭眼,算是暂且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谭北海真的是跟高中生问老师题目一样,活生生让曹焕调出了档案中的检测结果图,白纸黑字地演算了一遍,曹焕在这半个小时中愣是被带着再次感受了一遍高考前夕那种争分夺秒的紧张气氛。 “走吧。” 就在曹焕还没从这氛围中走出来的时候,谭北海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来等曹焕一起去实地调查了。 “啊?啊?” 曹焕猛地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伸手扯了扯。 “我在门口等你。” 谭北海说完也不等曹焕回应,径直走出了会议室,往中心大门的方向去了。 “哈……” 说真,曹焕一毕业就来了鉴定中心,碰到的上司、老师不是退休的就是退休的,工作能力确实都没得挑,但是毕竟年纪在那里,全部都是慢工出细活派,他这是第一次碰到像谭北海这么雷厉风行的,上一件事和下一件事无缝连接地干。在舒适圈待久了,现在被人强行往外拉,曹焕还没怎么动呢,先感受到了身心疲累。但是吧,凡事都有两面,曹焕一边不情愿,一边又有点兴奋,能突破现有生活框架的任何事都能让年轻人心中的冒险精神蠢蠢欲动起来,他也不例外,疲累的深处正有粒火星在噼啵作响。 曹焕迅速回办公室脱掉了白大褂,一把挎上包就跑了出去。大门一开,北风呼啦地迎面向曹焕扑过来,冷得他打了个寒噤,他缩了起来,左右看看却不见谭北海的身影。 难不成是嫌他动作慢先走了? 曹焕越想越觉得是谭北海干得出来的事情,他无奈地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手机举到一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谭北海的任何联系方式。想来也是,平常要联系也是接待室在联系,而且用的都是留在委托书上的检察院办公室电话,曹焕又是见到谭北海就要逃的人,压根就没想过也绝对不会去想和谭北海交换联系方式。曹焕挠挠头,在这科技时代,竟然还联系不上一个人,当真是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了。 “嘟嘟”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曹焕循声望去,只见一辆蓝白相间涂装的公检法系桑塔纳公车向自己驶来,最终缓缓停在面前。副驾的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谭北海俯身,从车窗里看了过来。 “愣着干什么,上车吧。” 曹焕感受到了从车里飘出来的空调热气,刚才冷到头皮发麻的不适感瞬间缓解不少,他赶紧蹭蹭蹭跑到驾驶室后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谭北海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曹焕,伸手往后递了一大袋面包过去,曹焕看着这似乎能抵一个星期口粮的面包,一边心里奇怪谭北海怎么以吃面包为生,也太惨了吧,一边伸手向前抱住袋子,欲往后车窗前的小空间里塞。 “你不吃?”谭北海问道,关上了副驾驶的车窗。 “啊?给我的?”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所以每种都买了。” “那我也一次吃不光吧。” 曹焕看着那一大袋,表情纠结着。 “这里还有我自己的份,不过你要都喜欢,全吃了也行。” 曹焕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寒冷让人思维错乱,他赶快挑了个黑不溜秋的巧克力豆包啃了。 啧,怎么这么甜,牙疼。 谭北海像是能读心似的,又向后递来一杯奶茶。曹焕道了谢,接了过来,把杯子转了圈看到了上面的贴标,竟还是个近期挺有名的网红奶茶店的商品,随便一杯都要三四十的那种。 “你……你不像是会买这些的人啊。” “那我像是会买什么的人?” “豆浆加包子?” “我倒是想,人家收摊了。” 曹焕喝了口奶茶,不甜,他对谭北海瞬间刮目相看,原以为对方是个不会关心世界变化的大古板,结果不仅会找店,还挺会点单,新鲜。 “我微信红包给你吧。” 曹焕一边吃着一边拿出手机。 “什么?” “面包、奶茶的钱。” 谭北海没说话,静静开了会儿车才道: “这是我提供给你的工作餐,扣在你工资里了。” 行吧,还挺会开玩笑,你发我工资了么你。 曹焕正腹诽谭北海呢,突然一只手机沿着小角度抛物线轻轻落在他身旁,在皮座椅上弹了弹。 “你加个微信吧,顺便存个电话,我开车不方便。” 这话讲的,突然就变成我迫不及待要联系方式了还是怎么的。 曹焕一口血又要上来,想想人家确实级别比自己高,又是个领导,前辈对晚辈,应该的应该的,他撇撇嘴,应了声拿起了手机。让曹焕惊讶的是,这手机竟然没有开机锁,他找微信时滑了滑主页,发现除了手机自带的应用外,就只有一个微信是外来的,真是比老干部还老干部,老干部们至少都还有个理财啊股票啊新闻啊之类的应用。 谭北海的微信名就是他本名,首页上空空如也,不知是他强迫症非要删掉聊天记录呢,还是根本就不聊天。看到谭北海的微信头像时,曹焕挑了下眉,他本以为会延续之前的风格,头像就是谭北海本人的证件照,结果挂着的竟然是头幼年比格犬,仔细一看,还是条穿着警服的警犬。 “你们检察院也有警犬?” 曹焕作为一个常年云养狗的狗派,禁不住得问句。 “什么?” “你微信头像,是一只警犬。” “哦,那个啊,我妹妹在警犬训练基地当训导员,这只叫茶花,是我妹妹第一只亲手训出来的警犬,现在应该有三岁了吧。” “你还有妹妹啊?” 曹焕非常别扭地自己加自己微信,然后又转去联系人加自己电话,他也就是顺着话头随口一问,可那边谭北海倒是不答话了,继续专心开他的车。这沉默让曹焕有点不自在,他回味了下,发现自己问的话特别像是在打探别人家底,不礼貌,他将加完联系方式的手机放回了前座扶手上,心里感叹跟不太熟又正经的人说话真是累,时不时还得反省自己有没说错话。 “到了。” 曹焕刚刚好在停车前喝完了手里的奶茶,看看时间也才九点多。下地的那一刻,曹焕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作什么死要解决掉那么大一杯奶茶,待会儿要一直在外面走,很有可能找不到厕所。不常在外面跑缺乏经验真是害死人,曹焕观察了下周围,正好对面就有家肯德基,他对着正在打电话和学校确定询问时间的谭北海打了个手势,小跑着过了马路,钻进了肯德基中。 “还差几杯啊,快上课了,来不来得及啊。” “还差两杯咖啡,说是现磨的要慢一点。” 两个穿着鹤鸣路小学校服的学生靠在候餐台的桌子边等饮料,看样子是课间偷跑出来买东西喝,顺便给同学带饮料的。 “你听说没,郑老师好像被关进去了。” “啥?什么关进去。” “哎呀,关进牢里,就是监狱。” “啊,那是不是要剃光头发啊,为什么呀?你又哪里听来的。” “我本来想走东边的楼梯下来的,正巧碰到老班在楼梯拐角讲电话,反正说是赵祁给弄进去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诶这赵祁不是个孤儿么,本事挺大啊,找了个干爹难道?” “哈哈哈她不是装清高么,去年转到一班去了,一班可是实验班啊。这么一说……你看她又能平行班转实验班,又能把郑老师弄进牢里,说不定真是抱到了谁的大腿哦,没爹教没妈养的就是不一样啊。” 曹焕从厕所走出来就听到了以上的全程对话,心想现在的小学生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整天想着什么呢,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大家相亲相爱根本不会对同学产生这种恶毒的评价。想着想着,曹焕担心起了赵祁,这事估计过几天她们全校都得知道,到时候要是小姑娘周边都是这样的恶意,绝对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手机在曹焕口袋里震了震,他拿出来一看是谭北海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地图的截图,中间用红色圆圈标了一块范围,鹤鸣路小学和长柳苑二期工地分别为圆圈直径的两端。曹焕一边看着图,一边走回到等在车边的谭北海旁边,他将手机转了几个角度道: “是要找出步行时间在十五至二十分钟范围内的几条路吧,这个我拿手。” 曹焕已经开了画图模式在下载下来的图上画线了。 “嗯我知道你拿手。”谭北海看着曹焕在手机屏幕上画线,图上已经有了不同颜色的好几条路,“你带路,走吧。” 你怎么又知道了,你哪儿知道我拿手了。 曹焕心里想道,放大了最先用红色笔画出的那条路。 “先走这条吧,这是之前赵祁指出来的行走路线。诶?那这么说来,赵祁和郑盛不是指出当时走的路线了吗?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去走其他路?他们没走的路也不可能调得到有用的监控吧。” “赵祁虽然有指路,但是郑盛那边是各种语焉不详,说自己不熟那一带所以不记得,只是跟着赵祁走之类的,而且,”谭北海顿了顿,“赵祁指的路,沿街监控及店面监控我们都调过了,不多,两三家,但是没有一家在十一月一日五点至五点二十之间有拍到过他俩。” 曹焕转头看向谭北海道: “什么意思?两人都撒谎了?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一条测试?”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先不用换,也许有漏掉的地方。” “诶!校门口应该有监控啊,然后只要根据他们出校门时走的方向……不过你们不可能没调过校门口的监控。” “嗯,是的,赵祁和郑盛所指的‘校门口’,其实指的是后门。鹤鸣路小学五六年级与其他四个年级是分开的,和教师办公室一起单独在靠后的一幢老楼里,老楼靠近后门,离前门隔着一个大操场,五六年级的同学们以及教师们都习惯从后门出校。不巧,后门直接是开在小区内部的,老小区监控设施不齐全,能拍到的范围里不包括我们要调查的范围。” 曹焕没经历过案件调查过程,光是听谭北海说,他就已经觉得很绝望了,他和谭北海走进了笔录里指的那条路中,是一条极窄的小区通道。此路大约是开不进车子的,两人并排走已是极限,但因为这是个老小区,住户多是老年人,因此也不失热闹。有在楼上开着窗隔街聊天的,也有在阳台上用收音机听戏、织毛衣的,一楼店铺里也有不少围着一张桌子打麻将的。 “诶这不是上次来调监控的那个小伙子嘛,怎么样,抓到人了么?” 正在麻将桌边观战的一位穿着法兰绒睡衣、手拿保温杯的卷发大姐看到谭北海走过来,一转身与他聊起天来了。实际谭北海并不太记得这位大姐,只是对着她笑笑,没回答。这时在打麻将的几个人也闻声看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谈论了起来。 “今天还过来么就肯定是没抓到人咯,那个打工的可怜的。” “就是啊,才十七八岁吧,上次自己跑来一家家问有没有看到的,眼睛都哭红了类。” “得好几万呢吧,怎么赔得起哦,听说那个打工的,家里爸爸妈妈一个瞎的一个生病起不来床的,所以才出来打工,钱没赚到,还要倒赔,那个开车的真作孽啊。” 曹焕一脸迷茫地转头看向谭北海寻求答案,想知道他们到底讲的是哪桩案子,怎么听起来跟现在他们查的这个毫无关系。谭北海显然也一头雾水,朝曹焕耸了耸肩,示意不清楚。 “叔叔阿姨你们说的是哪个啊?” 曹焕看谭北海也不知道,干脆出声问了句。 “哎呀,难道还不止一个事情啊?”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捂着嘴惊讶地道,她胳膊肘戳戳隔壁还在专心研究麻将牌的老大爷,“这附近现在这么不太平了啊,这边住的大部分是我们这种年纪大的,怪慌的。” 穿法兰绒睡衣的大姐很自来熟地拿手掌轻拍了下谭北海的胳膊道: “就是那个呀,前面工地里那个,那边不是路都封了嘛,不太有人走,一个打工的小伙子就把要装到商品房里的空调外机堆在路边了咯,结果不知道被哪个开车的碾了,那些空调外机基本都报废了。现在抓不到那个开车的,就要这个打工的全赔了,那天不是你来调监控的吗?不过你看这里这么窄,怎么开得了车子啊,你说是不是。” 说着说着几个人又开始讨论了起来,谭北海和曹焕互看一眼,趁他们聊得忘我,先溜了。曹焕和谭北海两人身高都超过一米八,跨的步子也大些,大约走了十二分钟左右就到了长柳苑二期工地,曹焕算了下,离工地800米左右开始,他就没见到有人经过了。 “挺荒凉啊这块,明明算是在市中心地段。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曹焕转身说道,“回去重走一遍?” “不用,换条路走回去吧,你来选。” “行。”曹焕拿出手机,选了画着绿色线的那条路往回走,“这条路有些绕啊,这次我们考虑考虑小学生的步伐走慢点试试?我猜十六分钟能回到鹤鸣路小学。” 曹焕和谭北海这次走的路,不如刚才那条那样都是直线,而是因着几个老小区之间建了围墙彼此不同的缘故,需要绕到马路边,再从狭小没标志的入口进入才行。他俩这次沿大马路走的路会比较多,商铺也更多些,因此调到了不少新监控准备回去看。等回到起点,谭北海看了看手机上掐的秒表,除去调监控的时间,共花了十六分二十秒三一走完第二条路,还真被曹焕说中了。 “还有两条路,这次走黄色的过去再走紫色的回来怎么样?” 曹焕有种在通关游戏的心情,撸起袖子把图给谭北海看。 “你选就好,我跟着你走,回来差不多就该是他们小学的午休时间,到时候我发你一份问话表,我们分开问询会比较快一点。” 曹焕看了眼黄色路线就记在了心里,正走前边带着路,忽而听到谭北海要让他也跟着去做问询,想到之前在肯德基碰到的那两个小学生,他就有点往回缩了,不是很想。 “我不擅长对付小孩儿……” “你照着我发给你的表读问题然后录音就好,问询时他们会有老师陪着,实在不行老师也会帮你的。” 这是不容拒绝了,能怎么办,吃了人家的面包喝了人家的奶茶,只能做小伏低了。 “可是为什么是五班啊,赵祁不是一班的吗?” 曹焕不情愿地翻看着谭北海发到他手机里的表,虽然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赵祁在四年级的时候从五班转去了一班,郑盛是五班的语文老师,这两者间说不定会有点关联。一班的问询是安排在下周四,他们校运动会的时候,到时候也麻烦你了。” “嗯。嗯?怎么还是我??” “你今天过后就是有经验人士了,理应优先。” 什么有经验人士,我要你给我优先了么!请最后一个考虑我谢谢! 曹焕这边心理疯狂吐槽,那边谭北海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手里拿着用来拷监控的移动硬盘,一副曹焕说个“不”字,他就能说出十万个理由堵回去的样子。 其实走完最后的两条路,也算是把范围内的每一个点都踩到了,曹焕坐在鹤鸣路小学后校门口的石凳上伸了伸懒腰,转头朝谭北海手里的移动硬盘抬了抬下巴。 “战况如何?” “一共拷到了23家店面的监控。” “哇,行啊,那是不是得你一个人都看完啊?” “怎么,你想帮忙吗?可以的,你住哪儿?明天我来接你。” “等等,你误会了,我没说要帮忙啊。” “管吃管喝算加班,可以调休。” 曹焕一个按时上下班能不加班就不加班的人,手里没有任何调休假,以至于有时想请假,但又舍不得要被扣的钱,于是只能忍住,现在听到能有机会调休,还是小小地心动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又不对,为什么是调休,他更想要加班费。曹焕搓搓手,想委婉地拒绝一下道: “我又不是你们检察院的人,你说的话能算数吗。” 这话在谭北海耳朵里听起来,那就是愿意帮忙了,但必须他给出个能算加班的实话,他笑着向曹焕点点头道: “已经跟你们叶主任说好了,我保证。” 哈?啥?保证什么?保证个什么鬼,我说要帮忙了吗! 曹焕心里翻了天,刚欲站起来反驳一下,谭北海已经去后门岗亭那儿跟看门大爷说话了,没一会儿,大爷把后校门给开了,他眼睁睁看着谭北海率先走了进去。曹焕不爽极了,站原地思考着措辞,想跟谭北海抗争一下,最好抗争完就能直接走人,不去管什么问询不问询的,结果在他犹豫的档口,正好碰上学校里打响了上午下课的铃声。一群规矩了一早上好不容易得到解放的小学生们,像脱缰的野狼一般呼喊着全力冲了过来,将曹焕活生生挤得退了好几步。曹焕与谭北海因此拉开了大距离,失去了抗争的最佳时机。 第六话 五班班主任和学校教导主任早早地等在了老楼底下,风有些大,五班班主任跺着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向手掌哈了口气。教导主任神色异常凝重,鹤鸣路小学一直以教学质量上乘、年年斩获各种这个杯那个赛的奖项而深受本省大多数家庭的追捧,学校展览厅里挂了满墙的市级省级国家级奖状,且明年元月就是学校建校100周年了。 偏偏就在这只差了一个多月的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丑事。 校长为了压住消息,各种找关系,跑断了腿,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着人了,而身为教导主任的他,自然是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被抓去狠狠教训了一顿,五十多岁的人了,愣是被训得头都不敢抬起来。教导主任等午休一放学,饭都没顾上吃一口就先跑到楼底下来等人,他一直盯着门口,谭北海进来的瞬间他一眼就见着了,连忙跑上去握住了谭北海双手。 “哎呀,这位就是谭检察官了吧,辛苦了辛苦了,饭还没吃呢吧,先去我们学校教师食堂吃点怎么样?” 谭北海笑笑,用了点巧力挣脱了教导主任的手。 “不必了,时间紧迫,现在孩子们应该都吃完了吧?我们直接开始吧,请萧主任带路。” 萧主任的心跟着谭北海这句话凉了凉,如此急迫,只能说明问题是真的很严重,要真很严重,自己就只能引咎辞职了,这可跟荣誉退休完全两个概念,他心里泛起苦味,真真有点晚节不保的意味在里面。 跟在最后的五班班主任没有说话,脸色也是非常得不好看。 “这位是汪老师吧,待会儿要麻烦你了,尽量不要让学生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另外就是有些学生胆子小,会有一定的心理负担,疏导方面还要你多用点心了。” 谭北海向五班班主任汪老师伸出手,汪老师小心地抬手握了握,笑得很勉强。曹焕四处转头观察着这栋老楼,一至二楼是五年级八个班级,往上是六年级以及教师办公室,路过五年级一班和二班的时候,他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并且也没看见有书包,左右两面门窗紧闭着,就像是今天没有人来上课般。萧主任并没有带他们去五班的教室,而是一路往上到了顶楼的一间微格教室里,并吩咐汪老师去挨个把学生带上来。这间微格教室是两间教室并在一起组成的,中间窄小的单向玻璃隔间能看到左右两个教室。教导主任推开隐藏在墙壁里的旋转门,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谭北海与曹焕道: “别介意啊,我作为教导主任是有义务要全程记录你们对学生们的问话的,这是为学生们负责。我就在这隔间里,有事叫我就行。” 萧主任说着欠了欠身,走进了隔间中。 “看过我发给你的问话表了没?” 谭北海和曹焕站在走廊里,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等会儿会分别在两个教室里问询学生,他看曹焕有些紧张,便用聊天的方式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看过了,但我有一个疑问。” “你说。” “这问话内容吧,如此拐弯抹角的能达到目的吗?” “这是五班和一班的家委会在跟我们进行了长时间讨论后,最终敲定下来的版本,到时候还会有家委会代表在现场盯着,一个字都不能改。” 曹焕又看了眼表上的那几个问题,想谭北海他们估计为了能让家委会同意问询学生,做出了不少努力,妥协了相当多,这些问题虽然一点都没问到重点,但总比没得问好。 “行吧,我知道了。” “去吧。” “哦。” 曹焕嘴上应着,但还是站着没动。 “晚上请你吃好吃的?” 谭北海等着曹焕先进教室,也站原地一步没动。曹焕还在做心理斗争,世人常说做技术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社交障碍,他本来没觉得这句话对,但现在迈不出去的脚让他有点开始同意这话了。也不能说完全同意,曹焕觉得深层原因应该是做技术的人总是会在大脑里先演算一遍完整的社交过程,演算成功的会实践,演算失败的当然会放弃实践了,因此看起来像是有社交障碍。就像现在这个阶段,曹焕的大脑对于他给小孩问话这事的演算结果无限趋向于失败,但问题是他已经被赶上了架子,不得不去做,他只能自我安慰,给可能失败的结果找到了以下两点理由: ·我应该是怕万一做不好,拖人家检察院的后腿,所以踟蹰了,情有可原。 ·小孩子是种缺乏逻辑和社会常识性的生物,我的社交范畴不包括缺乏逻辑和社会常识性的人。 哎,就当打怪了。 曹焕下了决心,抬头看向谭北海道: “你说请我吃好吃的,我记上了。” 曹焕掰了掰手指,拧开右边教室的门,走进了“战场”。谭北海目送曹焕进教室后,也迈腿走进了另一间教室。很快,曹焕这边就有个没见过的老师,领着一个梳着大马尾辫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小姑娘运动校服的下摆明显被人为地抽去了皮筋,松松垮垮地坠着,上衣背部白色的部分,用多种不同颜色的油性笔画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图案。曹焕有些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学生们的校园时尚还是一成未变,甚至从小学到高中都保持着一个水准。 小姑娘一点也没有扭捏害怕的姿态,大摇大摆地就走了进来,径直拉开曹焕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跟在后面的老师倒是显得拘谨多了,将装满了水的纸杯放在曹焕面前后,默默退去了墙角,缩着坐在那里。曹焕清清嗓子,看了一眼手机上的表格,还没开口,对面的小姑娘先懒懒地说道: “赵祁我不太了解,没交情,”小姑娘将自己的大马尾拽到身前,玩着头绳上的樱桃珠子,都不屑于抬头看曹焕一眼,“郑老师语文课上得很有趣,对我们也不错,还会请我们吃东西。至于那方面嘛,嘻嘻,这你得问我们班长。”她说着说着,又一把将大马尾甩至身后,“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详细跟我说说嘛。” 曹焕听着这年纪的小姑娘讲话这么市侩,不太舒服,他回头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老师,见她规规矩矩坐着低头盯着自己鞋尖看,一点都没要过来管管小姑娘的意思,于是他只能忽略掉小姑娘刚说的话,当没听到,读起了手机上问题。 “郑盛在教你们语文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异样的地方?” “我刚不说了吗,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赵祁曾经有没有说起过任何关于郑盛的事情?” “你这人是听不懂我说话吧!哎真没意思。” 小姑娘自说自话地就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都走到门口了,后面的老师才发现,忙不迭站起来踩着高跟鞋追了出去。 “哎……” 曹焕叹了口气,喝了口水压压惊,他下意识想回头看看谭北海那边什么情况,入眼的只有黑色的单面玻璃墙,半个人影都看不见。不久,那老师又带了个男生进来,也是那不知传了几代人的学生时尚打扮。男生上衣袖子撸到手肘处,虽然才五年级,但是目测身高已经快逼近一米八,还特别健壮,曹焕不禁感叹现在的小学生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那男生坐下后直盯着曹焕看,气势不小,把曹焕看得毛毛的,这大概就是能称为“刺头”的那一类学生。曹焕朝男生笑笑,被他一个白眼挡了回来,大概是处于变声期的缘故,这个男生的声音比较沙哑,他玩着自己手腕上的腕带漫不经心地道: “都过去一年了有什么好问的,赵祁不都转班走了么。神经质、不合群,我们可没欺负她,是她自找的。” 曹焕心想这人好像不知不觉中交代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教导主任可正在后面看着呢,不知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郑盛在教你们语文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异样的地方?” “哈,真假的,姓郑的真的被赵祁弄进牢里去了啊?” 答非所问。 曹焕没说话,盯着男生看。 “哼,早传开了。” 曹焕已经不想问下面的问题了,看这样子也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回答,对面的男生看他一直不说话也觉得无趣了起来,干脆起身走了,嘴里还嘟哝了句“神经病”。曹焕现在没什么愿望,只希望这老师能带几个能好好说的学生,自己一个月不玩游戏作为代价都可以。 · “郑盛在教你们语文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异样的地方?” “嗯……没什么特殊的。” “没有。” “……” “作业太多了吧,能不能叫他少布置点。” “挺好的,我现在语文能考90分呢。” “还行吧,教得太简单了,还得要家教补回来,不然怎么报民办初中。” “郑老师……他怎么了啊……” · “赵祁曾经有没有说起过关于郑盛的事情?” “不熟。” “没讲过几句话。” “……没,没有。” “赵祁?赵祁是谁?啊,转班了的那个,长相我都不太记得了。” “不可能,她都不跟我们说话的。” “不太关心其他人,不知道。” “她……她说过郑老师不肯道歉……我觉得是她太敏感了吧……也没什么不是吗……” · “你有没有发现过什么让你觉得不太舒服的事情,有关郑盛,或者赵祁的?” “没吧……没有。” “你怎么说话这么绕啊,想问什么直接问不行么,没有没有。” “……合,合唱……没有,没什么。” “我中饭没吃饱,现在肚子又饿了不舒服,这算吗?” “赵祁整个人都让人不舒服,谢谢她识相,自己走掉了。” “我只关心学习以及老师的教学,更何况现在有了二胎政策,以后竞争会更加激烈,没空关心其他的。” “……合唱队排练的时候他们起过冲突,赵祁可凶了,说郑老师手不规矩,不过我没看见啊,我觉得应该是赵祁多想了……本来她也……她也比较针对郑老师……” 陆陆续续下来曹焕也问了十几个学生,他感觉自己到后来像个复读机,不断重复着几个问题,问到后来烦得不行,直接指指手机上的问题让学生们自己看。这一顿折腾真的如谭北海之前说的那样,还没结束呢,就已经超过三点了。终于,老师带来了最后一个学生,这次进来的是个剪着利落短发的女生,用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将两边的头发别到耳后防止它们坠落,也是唯一一个在见到曹焕的时候先鞠躬再拉开椅子坐下的学生。 “检察官,这是最后一个学生了,是五班的班长。” 老师说完,又回了她的老位置坐下,不再理会这边。不等曹焕有所动作,班长先一步开口说话,应该是已经从同学们口中得知会被问到哪些问题。 “郑老师教学寓教于乐,经常让我们举一反三、增强动脑能力,课后如果有人去问问题,他都会尽量详尽地回答。郑老师还会讲很多课外知识给我们听,也喜欢跟我们打成一片,完全没有老师的架子,并且我们的喜好他都记得,总会为我们准备特制的小礼物。” 班长说完一段,停下看着曹焕,应是在等他示意,曹焕点点头道: “继续。” “赵祁成绩很好,经常会积极去参加一些竞赛,是我校合唱队及奥数校队的成员。之前听说转去一班后没多久,还成了信息学奥林匹克校队成员。也是因此,她一直以来都是跟实验班的人混得比较熟悉,可能越到后来越看不起作为平行班的同学们了吧,她变得既不合群又孤僻。”班长顿了顿,“有一次,在语文课外阅读汇报课上,有同学写了必读书目里《雾都孤儿》、《三毛流浪记》的读后感,为了扩充知识——我相信郑老师是善意的——他让赵祁讲一下现今我国孤儿的生活状况,结果谁知道,她竟然就爆发了,跟郑老师吵了起来。” “你们之前知道她的身世吗?” 曹焕打断了班长道。 “……不知道。” “那知道前后你们对她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呢?” “……”班长皱起了眉头,似乎很不满曹焕的这个问题,“我说了,我相信郑老师是善意的,后来……后来赵祁被……被孤立,不是因为她是孤儿,而是她总是反常的态度,以及原先积累下来的各种事情……” “使得她脸上写着‘应该被欺负’几个大字?” 曹焕又一次打断班长道。 “不是!” 班长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退去时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坐在角落里的老师终于有了点反应,站了起来,但是最终没有走过来。 “你这是诱导。”班长不愧是班长,马上就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刚才的语气,她将椅子拉回原位,重新坐了下去,“我们五班,都相信郑老师的为人。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了。” 曹焕没给班长太多反应,低头滑着手机,一副送客的样子。班长的锐气打在曹焕这团软棉花上得不到回应,让她气急了一会儿,她站起身,不走心地向曹焕又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了教室。 曹焕伸伸懒腰,检查了下手机录音机里的录音是否完整,他想了想,没有直接跑去隔壁教室,而是先给谭北海发了个消息: “我这边结束了,你那边好了吗?” 消息一发出,曹焕就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清脆短信提示音。 哇,竟然还是个不静音派。 下午这几个小时,曹焕是第一次听到谭北海手机响,他确定了谭北海平时真的是个没人找的人。不过等了会儿,先等来的竟然是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的脸色比之前见到的更糟糕,估计两边的□□以这种方式被揭开来,实在是让他颜面无存吧。 “哎,检察官,你看不相关的一些事就先别……是吧,”教导主任很为难地对曹焕说道,“但是您放心,我们做教育的,从来都是把孩子们放在第一位,一定会妥善处理,绝不姑息!” “曹焕,走吧。” 谭北海适时出现在了门外,招呼曹焕走人。教导主任这次可能真的被打击到了,跟在两人身后送他们出校,全程一言不发。经过一楼的时候,曹焕再次瞄了眼一班和二班的教室,仍是一副完全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他的好奇心实在按捺不住了,转向教导主任问道: “为什么一班和二班都没有人?”谁知这一问,教导主任突然白了脸,曹焕观察着教导主任这不合理的脸色变换,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该不是因为这件事,被隔离了吧?” “哎哟不是不是,真不是!检察官您说什么呢,不是的,他们是……他们……” 教导主任否定得积极,可一说到重点,却又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的没个明确答案。 “萧主任,您不说没关系,我们到时候也会查到的。” 谭北海一脸平静地说道,短短一句话让教导主任整个人抖了抖。 “哎,我说我说,是这样的,他们现在在集训,我校借了三站路外的六中的教室,他们在那儿上课呢。” “集训?” 教导主任看瞒不过去,立马变了副祥林嫂模样,凄惨着张脸,诉苦道: “检察官们,你们是不知道,现在教育难做啊,真难做,教育局下命令要公平教育,取消了奥数啊华罗庚杯赛啊各种赛事,我们是很响应号召的,马上不培训了,但是国际赛事取消不了的啊。他们实验班要选拔人去参加明年春季,在瑞士举办的中小学生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所以从这周开始,每天放学后都要进行培训。教育公平是好啊,我们也是一直在做的,只要有能力,又好学的孩子我们都是鼎力支持他们的,学校里有各种补助政策、殚精竭虑地精心培养他们,你看赵祁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但是现在的做法啊,是一刀切啊,让不要学的孩子,硬按着他们的头逼着他们学,让要学的孩子吧,这没得学,那也没得学,教育难做啊。” 谭北海倒是不吃教导主任这一套苦情卖惨表演,声音平静地继续问了下去。 “两个班都报名了?” “那是,全部自愿的,没有任何强迫,实验班孩子,没有差生的。” “我看不一定吧,这荣誉是学生要的,还是你们学校要的啊?” 教导主任不响了,抬眼看看谭北海又看看曹焕,赔着笑: “当然是对学生以后的人生路有好处的,我们学校也就是,沾个光,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教导主任抹了一头的汗,把他俩一直送到了前门口,看着他俩上车,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赶紧转身离开了。 谭北海发动了车子,打开四面窗,先没动,等着车玻璃上的雾气散去,趁着这时间,他看着后视镜里的曹焕问道: “怎么样?有什么新线索?” 别说,光是坐着一直说话也是很消耗体力的,曹焕这会儿已经饿了,在那一大袋面包里翻找着,挑了一盒泡芙打开了吃。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早熟了。” 曹焕嘴里塞了个泡芙口齿不清地回道。 “怎么说?” “个个鬼机灵,别看好像什么都不懂,其实心里门儿清,还学会抱团了,欺负不叫欺负,叫孤立,只要大家都做这一件事,那就是对的。” “那郑盛呢?” “郑盛?”曹焕嚼完一个又塞了一个进嘴巴,“那帮孩子80%都在帮他说话,说他这样好那样好,不过就我听来,他那些个行为,怎么看怎么像个□□。” 谭北海笑了笑,看曹焕吃得狼吞虎咽,便从储物箱里摸出一小瓶火车专供纯净水递给他。 “我倒觉得无用信息居多。” 曹焕灌下去小半瓶水,心想就那些个边都挨不着的问题,能问出什么有用信息来,但嘴上还是配合地问道: “怎么说?” “叙述的感受大于实际所见,讲的有效信息都与案件没有相关性,而看似有相关性的却都是主观论断,今天的问询可以说是没有收获。” 这话说得还挺潮。 曹焕在心里小小咕哝了一句,觉得谭北海说了句废话。 “那今天不是白问话了?” “不能这么说,排除无用信息也是有效调查。”看雾气散得差不多了,谭北海关上了车窗,将车驶离了鹤鸣路小学,车行驶平稳后,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曹焕,道,“晚上想吃什么?” “啊?” 曹焕嘴里的最后一个泡芙还没有咽下去呢,突然想起来似乎之前谭北海说了要请吃晚饭来着,可惜他不是陈弥,不能塞下一座山,在狂嗑了一盒泡芙之后,已经不适合再继续进大餐了。 “随意吧,小面馆啊,露天小饭店啊都可以。” 彼时,车正好遇到红灯停了下来,谭北海单手扶着方向盘,转身微笑着跟曹焕对视。 “你是在故意埋汰我么?” “那不是考虑到你公职人员不适合去那种大富大贵的地方嘛。” 红灯跳了绿灯,谭北海转回了身。 “我知道一家海鲜面特别好吃,过敏吗?” “不过敏,不挑食。” “行,那我们就……” 谭北海话说了一半,搁在中央扶手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的来电显示,继续专注开车。 “曹焕,你帮我接一下。” 曹焕手上还有面包屑,他一时找不到纸巾,只能在裤子上擦了擦,将手机拿了过来。来电显示上写着“南珊”二字,曹焕不认识这个人,一手滑开了通话键,把手机重新放回了扶手上。接通的一瞬间,一个女声大喊了出来,即使没有开免提,也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谭科!我们刚查完郑盛回来了!保证详细,把他上下五千年都给查清楚了!您今天还回来么?哎那是我的牛肉干你给我松口!” 真有朝气。 曹焕心里感叹道。 “好的,我大概半小时后到,曹焕,挂了吧。” 电话里南珊应了声后,继续传来了她不知道和谁展开的世纪牛肉干大战的打闹声,曹焕小小地听了会儿,挂断了电话。 “他们平时不这样,不过星期五下午检察院一般没什么人,就随他们闹吧。不好意思,看样子今天我得食言了,你先记上,这顿饭我无论如何之后一定会补给你。” “不用不用,当然是你工作要紧,我无所谓的。” “有所谓的。我先送你回家吧,明天早上八点我来接你。” ………… 谭北海不提的话,曹焕已经忘了刚才没来得及拒绝掉明天帮看监控的事儿了,他纠结了下,自己也不是个善于说不的人,既然之前没趁着当时的气氛拒绝掉,那现下就更加难以拒绝了,看来只得硬着头皮上。 “……好的,正好我把今天的录音拷出来,明天给你。” 听天由命吧,曹焕极不情愿地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