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宠》 第1章 后会无期 兵戈之声清晰地传入马车之中,不断有尸首坠入飞玉江,白日里蕴灵藏秀的江水,在夜色中满溢着杀机,无情地吞噬着坠入其中的生命。 这等景象着实教人心中发寒。 晓风收回视线,不再细看,却见秦诺半掀着马车的窗帘,无比专注地看向车外。 车外有什么好看呢?晓风拧紧了眉,不想教公主多瞧这样残酷血腥的场景,便出言唤她:“殿下,莫要再瞧了。” 今夜星月无光,眼下也只有火把能将将照明。秦诺看着远处坐于马背,运筹发令之人,只觉自己的心跳得一下快过一下,几乎漫过了所有声响,也几乎要教她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转眼已过三载,冬去春来,人事皆非,再度相见,居然是在如此生死之境。 “殿下,殿下。” 晓风又唤了两声,还伸手搭上了她的肩。秦诺恍然回神,一时间竟如经了大梦一场。 “殿下吓着了吧。”晓风拿出帕子给秦诺拭了拭掌心和额上的薄汗:“别瞧了,方才奴婢问过,来人是定王言霆,既有他来相助,咱们必定不会有事。” 窗帘落下,与外间相比,马车中显得格外得安全平静。秦诺定了定神,不自觉地隔着衣裳按住系于颈上的明珠,拧眉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晓风拿了件斗篷出来,一面给秦诺整理衣衫,一面道:“殿下久居宫中,自然不知道定王的行事。这几天奴婢倒是风闻了一二,真假未定,也只作闲话听听罢了。” 秦诺自己系好了系带,示意晓风仔细说说。 “据说近些年,定王时常来此,传闻有二,一说定王爱极这凉州飞玉江的景致,是以不辞路途遥远,专来此小住赏景;一说定王爷如此执着,年年来这飞玉江,是为着寻人。” 秦诺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的声音放得极轻,语气又极谨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错辨了什么:“寻人?寻什么人?” 晓风笑笑,摇头道:“这倒是不清楚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知己故人,有的说是心上佳人。只是您也知道,这流言闲话一传出来,就越传越失了真。” 她给秦诺斟了盏热茶,让她喝了缓缓心绪:“照奴婢瞧,那些流言也只能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做不得真。这样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年年来此,多半是与公务有关。” 毕竟照着如今之势,凉州这一地之得失几可影响天下大势。若能将此地收入囊中,便可轻易撤毁折断皇城的屏障羽翼,那天下形势就尽在掌握了。 王公侯爵之家,少有久久不变的痴心,旁人所传,不过是些美化了的妄想。当今天下战火连绵,朝廷势弱,诸藩势强,其中又以定州言氏的势力为最,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搁下公务,放下野心,年年来此,只为着赏景寻人? 秦诺握着茶盏的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直到手被烫的发痛才回过神来。 “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晓风接过茶盏,伸手去搭她的脉,反被秦诺握住了手腕。 “我没事。”秦诺深深吸了口气,把话头引到正事上来:“也不知是谁如此处心积虑,想来今晚这一场都安排好多天了。” 三年前,她在飞玉江生死一线,险险逃得一命,如今再度遇险,竟然还是在她坠江之地。命运二字说来玄妙,如今想来,当真是教人无力又无奈。 晓风的脸色也冷得像冰。殿下此次出降,牵扯颇多,得了一些人的心,自然要挡另一些人的路,他们往荷州的这一路上一直小心谨慎,不敢稍有疏忽。今夜原本也未打算要走夜路,实在是驿馆无故塌毁,且其地山石密林环绕,甚不安全,他们才不得不连夜赶路,往不远处的另一个驿馆安置。 若照着原本的打算,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快到下一个驿馆,谁知途经此地,到底是遭了暗算。 “特意择了这么个地方,也算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凉州地处州镇交界,多年来被争来夺去,后来谁也守不住,慢慢就成为了无主之地,徒惹人觊觎,这里说是大燕的土地,可朝廷也不过是挂了个管理约束的名头罢了。 如今此地归属不明,公主在这里遇到了什么意外,追究起来,也是难寻源头,说不得就只能不了了之。到时传些流言,用些心思,便能推个干干净净,一点后患都不会有。 正说着,就听晁昱在外道:“殿下,歹人尽亡,并无活口。” 晓风皱了皱眉,掀帘下车去探问究竟。照着晁昱的行事,总该留下一二活口查清究竟,听他的语气,外头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今夜这场暗袭加上言霆之事,搅得秦诺心中纷乱如麻。她正皱眉努力地理清思绪,就见晓风利索地上了马车。 “这些人都事先服了毒,到了时辰没能办完差事,领了解药,就连尸首都留不住,眼见此地出了事,那拿着解药旁观形势的人早已远遁,晁昱已仔细检查了周围,只怕是追不上了。” 晓风禀事时眉头紧锁,面色铁青,说不清到底是怒是惧。 秦诺只觉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她想掀开窗帘往外看上一看,却被晓风拦了回来:“诸事已了,殿下别再看了。” 晓风看着秦诺清澈得不染泥尘的双眼,一时之间只觉心中怜惜大盛。这样一个人,本就不该沾染鲜血,不该看到这满目哀凉。她该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珍之重之藏于金屋,该享尽世上富贵荣华,该永远不知人世艰辛。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颠沛奔波,朝不保夕。 血腥之气不断冲入鼻中,马车之中尚且如此,外间如何,就可猜测了。秦诺并不是个逞强之人,她听话地收了手,不想再给这些跟从她的人增加麻烦和负担。 可身处这样一个地方,饶是外头那些尸骨无存的人是歹人,她也难免觉得骨头发凉。 不能完令,就要死得如此凄惨,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只怕比恶鬼更要恶上几分。 “凭心说,这样的做法才是真正的不留后患,没有活口,就没有证据,这下子连尸首都没有,就更无从查探了。”晓风的语气算不上好,秦诺勉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晓风姐姐,你心中对此次乘夜暗袭之人可有猜测?” 晓风呼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公主出降,触及了颇多人的利益,一时之间,她也没有头绪。 “太后、大将军,忌惮朝廷与荷州虞氏联合的诸藩王侯……”秦诺板着指头数了一遍,皱着脸道:“能一路太平到现在,说来也算是赚了。” 晓风被秦诺的表情逗笑,心口的郁气散了几分。 公主说的这些势力她也都一一想过,只是如今证据不足,她一时也难完全确定。 先帝昏庸,行事残酷暴戾,当今天下这般诸藩割据,动荡不安的情形早已是积重难返。新帝即位,饶是再想安定江山,一时之间也难以着手。且不说天下诸王侯之乱,只说京城之中,禁宫之内,就不知有几多谋算和杀机。 如今这山河不过是尚算平静,可一旦哪一日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那天下大乱,不过转瞬之间。 这几年诸藩已经越来越不安分,而外族侵袭也始终没有断过,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侵扰中原,眼见大乱将起,为了安定天下,朝廷选择与荷州虞氏联手,暂时安内,以得喘息筹谋之机。 结两姓之好,是两方联手的最大诚意,姻缘为线,将两家绑在一根绳上,纵然这条绳上的蚂蚱们各有思量,可好歹也能保得一夕平和。 而朝廷和虞家要的,便是这一夕之机。 既有相合之意,联姻的人选就成为了各家极为看重的事。虞氏虽然不及先时之盛,可也算得上是一大助力。 为着这块肥肉,太后一系和大将军一派使尽了浑身解数,一个想将自己的侄女嫁往荷州,一个想将自己的小妹送到虞家,你争我夺,好不热闹。只是到了最后,这结亲的人选仍旧落到了新帝亲信的身上。 先帝唯有今上这一条血脉,且前几十年又将自己的兄弟亲族处理得几乎干干净净,所以到了如今,也择不出与襄武侯虞斌年岁相当的宗室女,秦诺虽非皇族血脉,可她长公主的名分却是实实在在的,恩宠荣华,做不得假。 将长公主降于虞家,也算是皇帝给予虞家的隆恩厚意了。 公主一心忠于今上,旁人无法拉拢,一旦她嫁入虞家,成为虞家主母,那虞家也许会慢慢向皇帝一方倾斜,就算不能做到完全顺服,也总是有那么几分微薄恩义。若经营得好,荷州虞氏完全为新帝所用也并非没有可能。 太后非皇上亲母,二人母子情分单薄,经不起一丝风雨,太后想借着这门婚事巩固权位,牵制新帝,也并不让人意外。袁逸权倾朝野,与皇帝根本不是一条心,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之人,自然不肯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如今这婚事落入今上之手,太后与袁逸的懊恼便可以想见了。 若秦诺身亡,皇帝一时也无第二个恩义深厚,全心信任的义妹再可册封,“长公主”的名位更不是随意便可封得的,如此,太后和袁逸就又能得了一争之机。此外,旁的藩镇王侯也不希望朝廷与荷州虞氏联手,为了各自利益,他们都有可能会对秦诺动手。 如此数下来,会对秦诺起杀心的实在是多之又多,种种可能,难以尽数。 晓风在心里叹了口气,为公主而心忧心焦。她是近一年才到公主身边侍候的,之前一直在外做暗探之事,一朝回宫,竟是为了保护这么一个明珠美玉一般的女儿家。 血雨腥风的日子过得多了,骤然见着这样一个人,难免就有些手足无措,一开始在秦诺身边侍候之时,她尽着收敛自己的性子,生怕二人脾性不投,她再把这雪玉雕就的人吹散了,惊化了。 相处了几个月,她才渐渐定下心来。此女瞧着天真纯稚,心性却丝毫不输于人,有些时候,连她也有些自愧不如。 与这样鲜活纯粹的人相处,总是能教人心中充满欢喜和希望的。她半生漂泊,生死难定,如今待在秦诺身边,竟也有种说不出的安定平和之感。 秦诺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晓风看着她微蹙的眉头,心中滋味难辨。 这次的联姻结亲非圣上所愿,实乃不得不为,她在旁看了近一年,自然了解当今帝后对这个小公主的疼爱。他们虽没有血缘之亲,感情却胜过这天下许多亲兄妹,但凡有旁的法子,皇上都不会舍得教殿下远赴荷州,冒此艰险。 可有些事到底不得不为,联姻结亲之法还是公主自己提出争取的。皇上先时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甚至想着就让太后的侄女嫁到虞家也未尝不可,只要小心防范,从旁敲打,应当不会闹出大乱子。 可太后和太后背后的文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今上稍一露出此意,他们便已按捺不住,种种动作手段着实让人忍无可忍。一旦教他们握了先机,皇上就会处处掣肘,而那本就不安稳的帝位很有可能会被动摇,或成为傀儡,或位废人亡。 算来算去,争来争去,所有的法子都想尽了,皇上才不得不封了秦诺为长公主,允她出降结亲。 皇上一直拖着,即位之后只给殿下公主的尊荣,而未给公主的名位,就是为了若有一日他再护不住这个妹妹时,还可送她远远躲开皇宫这是非之地,没有名位的拖累束缚,才能活得更加轻松安逸。 可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能事事皆如人愿,从秦诺踏入宫中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再也难以置身事外了。 晓风从窗帘缝隙向外看了几息,转回头来在马车内燃了香。 公主是个无论在何种光景下都不会轻易放弃希望,勉强将就的人,是以这一路走来虽然艰险重重,可她仍旧在努力地过好自己的日子,教人看了,心里都要开出一朵盛满欢喜安谧的花来。 直到与她相处,晓风方知为何皇上皇后会这样看重疼爱一个本无血缘之亲的女子。她实在是个极为纯真可爱的人,纵然经了许多生死艰险,仍旧初心未变。同她在一处,方知来路归途。 晁昱正带着人清点人数,收拾残局,忽见远处火光乍现,兼有马蹄人声传来,他仔细看了片刻,听到探子的回禀,便带人迎了过去。 “殿下,襄武侯前来迎驾。” 听到晁昱的禀报,秦诺诧异抬眉。 照着原本说好的,他们至少得再赶一两日的路才能与虞家的人马汇合,可襄武侯居然在今晚便赶了过来。 襄武侯虞斌在马车外行了礼,问过安,秦诺隔着车门与他略寒暄了几句,觉得此人倒也不难相处。等虞斌去与言霆叙话时,秦诺便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夜色如墨,灯火微微,扑面而来的风里掺着一股湿冷的血腥气。秦诺闭了闭眼,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秦诺从车座下的小屉里拿出几盒清神的丸药,递给晁昱时,看到晁昱臂上几可见骨的伤口,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 “殿下勿要出来,此刻尚未扫清此地,未免还有余危,殿下还是保重为宜。”见秦诺欲下马车探看伤亡,晁昱和晓风忙忙地拦了她。秦诺被晓风按着坐定,面上苍白一片。 她没有再执拗地给他们添麻烦,只是木然地倚在车窗口,下意识地微掀开窗子上的棉帘,遮掩着向言霆所在看去。 斯人仍旧是无双风华,便是离得这样远,甚至瞧不清他的面容,秦诺仍能准确地摹画出他的神锋清骨。 那是能让她心安的人,如今却只能这般相见不识。 骨缝里的凉意渐渐散去,秦诺深深呼了口气,方觉冷汗已浸透了脊背。她仍是不适应这般的刀剑厮杀,人命仿佛变成了很无关紧要的东西,轻飘飘的,一阵风吹来,就在顷刻之间被吹散了。 春夜犹寒,江风浸骨,晁昱着人点起了更多的火把灯笼,地上的尸骨已经处理干净,只能偶尔见得些未及遮掩的血迹。 这么几息的功夫,言霆手下的人就能将这些暗袭的刺客击退。如此狠绝利落,饶是晁昱久经风雨,见惯生死,此时也难免为着这位定王爷手下之人的骁勇而心惊忌惮不已。有着如此兵力战力,也难怪定州言氏能有如今这般光景。 “我们这里伤亡如何?” 晓风知道秦诺的性子,看似柔弱,却极有主意,有些事,绝不能对她敷衍隐瞒。 “伤一百一十人,死……四十一人。” 秦诺点了点头,用力眨了眨泛着酸涩的双眼:“伤者尽力救治,死者好生安葬,厚待其家人。” 晓风应下,秦诺从小屉里拿出一丸清神的丸药,吃下后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头顶心,冲得她心里也清明了几分。 “银子够用吗?”秦诺把小盒递给晓风,让她也吃了醒醒神,这又是夜半又是血腥的,吃了这个才没那么难受。 晓风吃下,仔细算了算才道:“暂时还够用。” 秦诺垂眸细思片刻道:“没事,既然离了京,就能想办法赚些银子了,总能攒下些身家的。” 照理说,她身为长公主,谁缺银子她都不可能缺银子,可现实就是这么让人沮丧又无奈。 先帝在时,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他也仿佛有今朝没明日,纵情纵·欲,不思子孙。如此数十年下来,就是有个金山也要被败光了。时至今日,诸藩拥兵自重,各自为势,各州镇赋税简直就是有一点没一点地敷衍,天长日久了,朝廷就更是元气难复,所以就算她是个长公主,有俸禄有私邑,该缺银子的时候还是缺银子。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离了京城,简直是处处都要银子,虽然在宫中的时候也要省俭,可总不像如今这般,囊中空空,诸事拮据。 没银子几乎是寸步难行,秦诺摸了摸腕上的玉镯,还没说什么,就听晓风道:“殿下莫要打这些嫁妆的主意,这都是宫中所出,御赐之物,有特殊的印记,不能……” 秦诺干巴巴地笑了笑:“晓风姐姐多虑了,我知道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去买卖的。”我只是想一想罢了。 秦诺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嫁妆再气派也只能被当成摆设,拿出来唬唬人,充充脸面罢了。她自己脸皮厚,拿着嫁妆换银子不要紧,可只怕伤了皇兄的颜面,更显皇家势弱,继而影响到今后的计划和筹谋。可要养活这么一大群人,坐吃山空是要不得的,她总要想些生财的法子才更稳妥。 当初册封长公主之时,朝中便多有反对之声,反对的理由说了几大车,甚至有人当廷撞柱,言语相胁。可皇兄硬是顶着重重压力和谋算,过了千阻万难,给了她这个“长公主”的名位,而后皇兄为了给她办一份说得过去的嫁妆,省俭得已经有些不像话了,她若再时时处处地伸手要银子,只怕皇兄就要吃粥度日了。 “殿下是否要亲与定王道谢?” 这倒并非是晓风自轻身份,实在是定王言霆位高权重,今夜还对他们有相救之恩,若没有道谢报答的诚意,只怕如何也说不过去。 秦诺定定望着远处御马将离的身影,指尖几乎陷入了掌心之中。可原本已驱马欲离的人却不知为何猝然回首,几乎是直直望向了马车中来。秦诺心头无来由地一慌,棉帘一角从手中滑落,将窗子重新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她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重新掀起棉帘,这一回,却只能见到言霆渐远的身影。 秦诺心口仿佛漏了个大洞,冷得她瑟瑟发抖,眼眶酸痛。 眼见定王欲离,晓风又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莫说他们原本就得罪不起定王,只说今夜这份大恩,就容不得他们慢待轻忽。 “不必。”秦诺闭了闭眼,忍过这阵难熬的心痛:“稍后差人赠礼相谢即可,你瞧定王从开始到现在都无靠近之意,想来是不愿与咱们扯上干系,既如此,又何必没有眼色地硬要凑上去。不如重礼相谢,显了诚意,又不招人厌烦。” “殿下!”晓风这会儿才注意到秦诺面无血色,额上都是冷汗:“您怎么了?”她心头一慌,搭住秦诺的脉急声问她:“殿下是不是身子不适?”晓风心急,一时也没诊出究竟,便也顾不得什么,忙忙就要去唤随行医女来为她探脉。殿下这一路上奔波劳累,今夜又受了惊吓,如今出门在外,身子可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别叫人。”秦诺阖目靠在车壁上缓神:“我没事,不要叫人来。” 晓风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她咬牙勉强定下心,再次探上秦诺的手腕,良久,等觉得应无大碍后,她方才松了口气。 晓风医术虽然不精,可探脉还是能做到的,她不似是生了大病的模样。如今公主是众人的主心骨,绝不能显出虚弱惧怕的模样来,索性待公主缓过些许,定定神后再唤医女来诊也不迟。 言霆一行人已不见了踪影,秦诺望着远处空空荡荡,无边无际的昏夜,只觉周身气力都仿佛被抽尽,她的心又涩又沉,像是历了一场大劫,神魂也被一并耗空。 虞斌与言霆道别后缓步往车驾这里走。一行走,一行叹。他与言霆此前不过一面之缘,今日算是第二回相见,离得近了,方知其气度风骨当真远胜于人。能与这样一个人结交,当是一件极为痛快而又足以自傲的事。 交谈时,他也便顺势提出要请言霆参加婚宴之言。如今情势如此,此次婚宴,他也未多请旁人,至多就是些临近州镇的王侯公子还有自家亲戚。如今能请到定王来贺,只怕到时这婚宴更要热闹几分了。 离车驾近了,虞斌的脚步也越来越缓。他神色莫辨地盯着马车看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提步上前,请长公主车驾与他同行。 “王爷,人已经离开了,属下已着人再去清理江边血迹,不会留下污渍血痕。”江澜望着滔滔江水,口中溢出一声叹息。 王爷一是不愿飞玉江多染杀戮鲜血,二是有意促成皇室与虞家联手,以保天下暂安。毕竟如今外族侵边,残忍凶悍,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若内里再乱了,那这天下就当真要被鲜血浸透了。 王爷意在天下,却也不愿踩着万千百姓的尸骨前行。他想拥山河,更要护万民。 江澜正望江沉思,便见手下的侍卫带了一个人从远处行来,观其形貌,当是那位永宁长公主身边的大统领。 江澜与言霆禀报了一声,见王爷没有多理的意思,便自己上前寒暄答言。 晁昱也没有多做停留,礼送到了,意思也说明白了,他便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江澜将送来的礼捧上前去给言霆过目,言霆垂首看了数息,便摆手教江澜收起。 “是宫中所出,有些年头了,看来永宁长公主极得圣心的话并不只是传闻。”江澜多说了两句,将锦盒转手交给下属。 王爷今夜想来是不会走了。三年前秦姑娘在飞玉江上失了踪迹,生死不知,从那时候起,除了派人满天下寻人外,王爷也总要亲自四下搜寻,更频频沿着这江岸细细探问。 这么多年了,若是人还活着,照着王爷这样的找法,早该有些线索踪迹,可时至今日,仍旧毫无头绪,也许,秦姑娘当年已经葬身江中了。 言霆盯着车驾消失的地方看了几息,思及方才心中觉到的那点异样,吩咐道:“说说永宁长公主。” 此次皇家和虞氏联手,诸藩王侯都早早得了消息,对这位永宁长公主的事也都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只是每年接近秦姑娘出事失踪的这段时日,王爷几乎都对旁事失了心思。皇室和虞家结亲这事,王爷只过问了一次,大约知道是个什么事,也便不再细究。 江澜细思片刻,禀道:“属下打听到的也不算多,只知这位永宁长公主原是东宫宫人,与新帝有同生死,共患难的情谊,后为新帝义妹,恩宠甚隆,为着这个长公主的名位,新帝没少与朝中臣子周旋暗斗。” 让江澜说说皇家和虞家还成,说上三天三夜也完全没有问题。可提起永宁长公主本身,他能说的也就只有寥寥几句。 如今这样的情势,各家关心的多是这桩婚事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对这个身份尊贵的女人本身反倒并没有多么在意。她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容貌何如,品性何如,又不是他们要成亲,有谁会特意仔细探查这些闲事呢? 江澜自觉这话没回好,说了和没说一样,便搜肠刮肚地又想了一阵,干·巴巴地加了句:“据传容貌极美,有神女之姿。” 言霆按了按眉心,摆摆手让江澜别再说这些废话。自己负手缓行,靠近江边。 江澜等人没有再跟,只是沉默着立在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多加打扰。 暗夜之中,墨色衣角迎风猎猎,言霆神色疏漠地立于江岸,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寒剑,浸着令人俯首退避的冰冷和危险。 言霆这一站便是一夜,当清晨第一缕光落到江面上时,他便面无表情地回身上马,不再稍留。 江澜等人御马跟在身后,都被这扑面而来的冷风打得精神大振,原本稍存的疲意也都尽被吹散了。 江澜呼了口气,忍不住轻摇了摇头。 这次来寻,又是一无所获,派往他处寻找的人也没有消息传来,王爷年年来,年年走,失望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这些年来,王爷为人越发沉稳疏漠,喜怒无形,虽教人更加敬畏,却也让人更加担忧。 权势愈盛,声名日隆,提起定州言氏,提起定王言霆,不管是敌是友,谁不真心敬服,可这位让万人仰望臣服的人,却因一人将自己困于一地,日日夜夜,不肯解脱。 江澜喝了一肚子的风,也不再胡思乱想。秦姑娘不回来,什么都是空谈。 一行人日夜赶路,车驾很快便到了荷州。秦诺掀开棉帘,再往后看了几眼,过了几息,慢慢露出个稍显轻松的笑容。 言霆为她打退刺客,护她性命无忧,纵然他们未曾相见,将来也有可能形同陌路,可这份恩情和过往的恩义她都会铭记于心。 有了这些就足够了,她爱过那样一个男人,虽然无缘无分,于她而言,总归是美梦一场。她有了这场梦,便足以抵挡未来的严寒和痛楚。 秦诺眼眶微微地泛着酸痛,可这一回她没有落泪。 后会无期了言霆哥哥,若再有相见之时,只盼你我能如知交故友一般,无嫌无隙,对坐饮茶。 ※※※※※※※※※※※※※※※※※※※※ 开文啦~大家久等了,大肥章奉上。开新送红包,大家快来评论吧。 每晚7点更新,有事会在文案请假。爱你们么么哒~ 第2章 人命如纸 临近午时,秦诺的车驾方到了长公主府外。侯府离长公主府不远,不过一里之遥。虞斌在此下马,再行了礼后,目送秦诺车驾入府,便留人照应,自己告辞回了侯府去。 车驾从公主府正门行入,府中仆从皆见驾叩拜,一路行来,几乎鸦雀不闻。中间秦诺换乘了两次小轿,才总算是到了寝房之外。 院中原本的仆从都被晓风打发了出去,此时留着的只有秦诺的亲信仆婢。 搭着晓风的手下了暖轿,秦诺持着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让众人自去歇息,可实际上她也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赶了这么久的路,她几乎都没安生歇息过,大多时候都只能将就敷衍,衣食住行,能多简便就多简便,如今见着这么个温暖安惬的屋子,她登时便想跑进去往榻上一躺,什么都不管地好好歇上一歇。 这一路把众人都折腾得够呛,秦诺尚且吃不住,这些比她更加辛苦的随侍自然更加撑不住。 众人都各自告退离开,晁昱却没事人一般守在院外,抱臂靠墙,半分不动。 秦诺看了看他明显活动不便的左臂,皱眉道:“回去休息吧,安排没受伤的来守着,一人一个时辰,这样大家就都能得着空休息。” 晁昱摇头:“此地终究不算稳妥,待属下着人将府内探查收拾干净,殿下便能安心歇息了。” 秦诺说不住晁昱,见他三言两语将数个随从派了出去探查公主府中各处人事,显见是在有个明确结果前不会离开,便只能由了他去。 “唤个医官来给他换药,传我的令,他至多只能再守一个时辰。”秦诺进了屋,百般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晓风一一应下,出门着人吩咐下去。 “这荷州可真热闹,咱们一路进城的时候,街边全是来瞧热闹的百姓,有许多还在高喊‘公主千岁’。”素问上前来服侍秦诺净面更衣,又叽叽喳喳地将城中的热闹景象一一道来。 秦诺洗漱过后,仰面便倒在了榻上,她随手抱过一个软枕来侧身倚着:“好了,我这里现在没什么事,你们也躺着歇歇。” 素问和素心知道殿下的脾气,便也未加推脱,很快便坐到了对面的小榻上,抬手慢慢地捶着腿脚。 方才马车外头的那些动静秦诺也听着了,只是碍着规矩,她并未掀帘往外瞧,这会儿听着素问将那场景细细述来,她倒觉得那时未瞧着实是有些可惜。 “荷州城里是什么样的?”秦诺还未来过荷州,这会儿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便生了些闲聊的心思。 “一路行来,见百姓尚算富足,市铺繁华,应有尽有,是个安稳的地方。”素心知道秦诺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寥寥几句,便将此地民生略述了一二。 素问的话卡在嗓子眼儿,一时间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她还准备着像说书似的好好同殿下说一说这荷州城,谁知素心只几句话,殿下便不再问了。秦诺和素心看她那个左右为难的憨劲儿,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都瘦了,趁着现在还安稳,这几天多吃点儿好的。”素问原本是个微胖的姑娘,脸蛋儿圆鼓鼓的很可爱,如今这一路奔波下来,那张脸几乎小了一圈儿,身上也眼见着瘦了许多。秦诺心里叹息,便忍不住出言嘱咐了两句。 “殿下也瘦了许多。”素心坐起身来,垂首无声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公主劳神劳心,人憔悴了不少,若是让皇后娘娘看着了,还不知要心疼的怎么样呢:“还请殿下保重自身,如此,圣上和娘娘也才能安心。” 秦诺敷衍着“嗯嗯嗯”了几声,眼皮子眼见着就要往一处粘。 “殿下。”晓风进屋,见秦诺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一时也是心疼不已,只是眼下虽然暂且安顿了下来,可府里府外,总还有许多事要公主拿主意,她就算再心疼公主,也不得不扰了公主的好眠。 秦诺撑着手,强打精神听晓风回事。 素问素心也不敢再坐,都起身规规矩矩在旁服侍。 “头一件,便是送嫁官兵即将返京,殿下只怕得见见礼部的大人,再赏些银钱,算是全了他们这一路的忠心和辛苦。” 秦诺点头,着素心去开库寻物,稍后便见人赏银。 “这回礼部的大人只会带数十人返京,余下官兵随从,皆归公主府下,只遵殿下之命。这些人大都身家清白,别无牵扯,是可用之人。” 秦诺知道为着给她择人,皇兄没少花费心思,如今留下的这些兵士随护,如何也能护她安稳了。 “这第二件……”晓风犹豫了片刻,道:“殿下恕罪,如今这公主府虽瞧着气派,可里头的院子并没有全都规整出来,此次开府匆忙,府里着重修整的是您的寝房和见客的厅堂,余下的地方虽能住人,却不够排场。” 秦诺笑笑,让晓风坐着说话:“我知道,这样就已经很好,只是要委屈你们了。” 晓风摇摇头,见殿下眉心微蹙,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大燕是这样的情形,公主出降又花费了不少银钱,朝廷里头是再多的也不肯拿出来了,就公主府能修葺成如今这个模样,还多要依着皇上的补贴,这么东省一点,西省一点的,好歹是把公主的居处和这府里的门脸整顿的像模像样,至于旁的地方,就只能勉强着弄个空架子,不至太难看了。 “府里的厨房是怎么安排的?” “您的院子旁是个专门的小厨房,由素心和我亲自看着,内院一个大厨房,外院另添一个厨房,都安置了妥帖人,您请放心。” “先教人备饭吧,这时候了,诸位辛苦,给他们在外头开个宴,好好吃一顿。只不许饮酒,饮酒多误事,如今咱们在旁人的地界儿上,多提着心才是正经。” 这回素问领了命去传话,屋里一时只剩了秦诺晓风二人。 “咱们手里还余多少银钱?”秦诺随手翻出个算盘来,又自己拿了纸笔,在炕桌上写写算算。 晓风说了个数,秦诺沉吟片刻,另择了张纸慢慢记着:“这回为护我而亡的,一是厚葬,我亲给他们奠酒,二是好生安顿其家人,每家多给些安置银钱。受伤的那些,也都赏些银子,让他们安心养伤。”秦诺算来算去,左俭右省,到了也只能给伤亡兵士腾出这么些银子,她想了想,又要从自己身上省出一笔:“从今日起,若无外人,我每顿饭只四个菜,二荤二素,不必有什么山珍海味,只要新鲜就好。” 晓风皱眉,出言欲拦,秦诺摆摆手:“就这样,咱们省着些,还能多撑几日,免得后手不接,就有的头疼。这也是暂时的,待我看清楚荷州的境况,咱们再议后话。总不能一直这样坐吃山空。” 晓风却觉得公主这般实在是太过寒酸,真要俭省,从他们这些仆从身上省就好,公主这样,实在是不像话,且太过委屈。 “不过若是在虞家面前,该摆的谱就要摆起来,不能教他们小瞧了去。”秦诺着重补了一句。 这回晓风的头倒是点的十分干脆。 这回虞家虽带兵来迎,可这几日观虞斌的态度,公主与虞家还有的试探磨合。 秦诺交代完这些,见晓风的神色间满是不赞同,略一想就知道她在介意什么。 其实省俭饭食这些事,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皇兄还未即位时,他们在宫中的处境甚至要更加艰难,如今这样,已经很好。 晓风出去办差后,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了秦诺一人。 纸笔仍搁在炕桌上,数条人命,生死相搏,终究不过付予这轻飘飘的一张白纸。秦诺心中沉甸甸的,她知道,在身边人的眼里,这些人为护主而死,是死得其所,应当应分,可对她来说,为她而死的人,为她而亡的命,都是压在心上,难以挣脱的债,教她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可她必得接受,甚至要习惯,否则这份软弱和退避只会让更多人为她丧命。只有她先强大起来,才能真正护住身边的人。 秦诺觉得心里累得很,累得她浑身无力,只想就此入梦,什么都不再去管。 晓风将事吩咐下去,回院时就见晁昱仍旧靠着墙壁,动也不动一下。她见晁昱臂上伤处已经换了药,便上前问了问他的伤势。 “没甚大碍。”晁昱毫不在意这点伤处,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和晓风说话。 “我瞧着这满府里就没几个老实的,眼睛太多,耳朵太长,心思不对。”晓风方才出去绕了一圈儿,回来时脸色僵得像是刷了一层糨子:“可也没法子,在旁人的地盘儿上,有些事总得慢慢来。” “有什么慢慢来的。”晁昱垂眸:“不要命的,尽管来试试。” 晓风失笑,看着晁昱冷硬的面庞,半晌没有说话。 “离京时皇上便叮嘱,无论将来是何境况,最重要的是保护殿下的安全,更不能让人给殿下委屈受。”晁昱将剑握在手中,反手拂过其上沾到的一点灰尘:“你去收拾,不听话的只管交给我,这么点儿事,我还能兜得起。” 晓风挑眉,见四下守卫森严,并无外人,也便抱臂向后倚在墙边:“总有让大人一显身手的时候,可现在不行。”晓风吁了口气,双手垫在颈后:“再等等,待见过虞家的老太君,我自有计较。” 皇上如此费心地封了殿下为长公主,又建公主府,又派兵马随护,为的就是给公主撑腰,让她的日子好过些。晓风同样极其希望公主过得舒心,所以每走一步,她都要仔细想好今后的每一步,否则临到头来,还是要为难到公主头上。 这些人都是要收拾的,可走这一步之前,总要先看清楚荷州的情势,免得一时错了眼,再惹来旁的麻烦。 “虞家不老实。”虞斌随手把剑抛到树枝上,自己也跳了上去。 “人心隔肚皮。”晓风撇了撇嘴:“看这府里的安排,也知道虞家不是个安生地方,他们还存了旁的心思,就算如今殿下安然入城,今后顺利成婚,这些折腾也是完不了的。”她沉吟片刻,斟酌着道:“我看不透襄武侯的心思,他既提前来迎驾,便应当是存了交好的心思,可你看他一路上的态度,恭敬有礼,公事公办,倒显得……有点儿冷淡似的。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念头。” “想做墙头草,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命。”晁昱声音冰冷,毫不遮掩其中的杀意:“谁害殿下,我就杀谁。” 晓风扶额,无奈道:“别闹了,下来好好说话,杀来杀去的,你吓唬谁呢。” 晁昱笑了笑,一张严肃得显得有些呆板的脸登时生动了起来,他离树落地,拍了拍袖口的灰:“这不是瞎话,也不是威胁谁,圣上严命,谁害殿下,就杀了谁。” 晓风被这话噎得半天也没吭气儿,半晌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有晁昱大人撑腰,有圣上做靠山,谁也不敢教殿下吃亏。” 晓风知道晁昱这是拿话在点她,怕她瞻前顾后,让公主为人所欺。 “不说这个了,我问你,这次飞玉江夜袭,你心里头有什么想法?” 晁昱这回没卖关子,径直道:“是姓袁的。”他立剑于地,单手拄着,这没个正形的样儿和他过分严肃正经的脸十分不搭,却又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味道:“东临、乌襄二国犯境,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如今内外交讧,一个不注意,就是战火连绵,哀鸿遍野。” 这事晓风也知道,若不是为着这些,公主也不必嫁到荷州来。 “知不知道为何这一路行来,除了飞玉江边儿上那一遭,咱们几乎没受过任何偷袭暗害?” 晓风皱眉,等着晁昱的下文。 “如今诸藩之中,定州言氏势力最盛,定州已经拿出了先抵外侮,再议内事的态度,朝廷与虞家的事,言家既不会相助,也不会拦阻,定王是这个态度,其余藩镇自然也得掂量着来,所以依我看,除非是实力足以与言家相抗且急功近利的或是缺心眼儿破罐破摔压根儿不在乎的,没有藩镇王侯会在这个时候光明正大地和言家、和朝廷对着来,损耗人力物力地在飞玉江边对付殿下。” “所以飞玉江边的暗袭,诸藩王侯的嫌疑是最小的。”晓风一面说一面想,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再说太后的嫌疑。”晁昱换了个姿势,抬手扶了扶臂上伤口:“飞玉江边黑衣人的手段和功夫阴毒诡谲,若是没有定王相救,咱们这送亲队伍能剩多少人还不好说,就这,还不一定能护得殿下周全,这样的人马势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养的出来的,太后和太后身后的文家……” 他摇了摇头;“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 毕竟先帝在时,太后的处境也十分不妙,能保住名位和性命就算好的了,哪有余力来养这么些人。 至于文家,虽说勉强出了几个有脑子的,可终究也是靠着家族势力,没多大本事。 更何况,在皇上与袁逸之间,太后必然还是更加亲近皇上,毕竟皇上能让她安安稳稳当个太后,而袁逸这个大将军一旦把控了内廷外朝,太后和文家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无论太后有什么小心思,也不会一下子就和皇上撕破脸,闹得不可收拾。太后知道皇上对公主的态度,为了自己的地位和那点子所谓的母子情分,太后都不会,也不敢把事做的这么绝。所以最后嫌疑最大的,就是当朝的大将军袁逸了。 晓风也一直更怀疑袁逸,只是她想的没有晁昱这样清楚。 “还有。”晁昱见素问正往院里行来,语气便明显急了许多:“我特意看过飞玉江旁的地势,他们熟悉地形,又是提前埋伏,若那些人真的想要殿下的命,那必然有很多法子,甚至不必近身,用火攻,用毒攻,随便哪个,都是损失极小,干脆利索,可他们偏偏不惜性命,一直往殿下所在的马车里闯,你说这是为什么?” 晓风怔了怔,脸色忽得大变:“他们不是为了刺杀殿下,是为了劫走殿下!” 晁昱冷笑:“如此大费周章,又是装神弄鬼,又是损兵折将,为的只是劫走殿下,除了袁逸,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混账东西!”晓风气得原地转了几圈儿,气恼过后便冷静得教人害怕:“我要立即回禀京里……”她掉头就往厢房里去,看样子是要立时回报,一刻也等不得了。 晁昱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杀意,执剑的手却隐隐浮起几根青筋。 他的双手同样沾了血,却仍为袁逸的狠辣暴戾而骨寒。这样不将人命当回事,不择手段之人,实在教人忌惮不已。 晁昱知道这件事不能瞒着公主,公主或许会怀疑此事是袁逸所为,,却难以想的过深。他不得不把话说透,说尽,而这对公主来说难免残忍。毕竟里头有些东西,是真的很脏,连他这样刀尖舔血的人都觉不适,殿下就更会受到冲击。 他叹了口气,大步迎着素问走了过去。 “殿下说了让你休息,怎么还在这儿?”素问一见晁昱就忍不住往他手臂上瞧,晁昱侧身由得她瞧了个仔细,让她不要过分担心。 “我说话就走了,殿下这会儿精神如何?”晁昱往屋里看了一眼,盘算着要怎么把话说的委婉些。 素问想说什么,最后仍是咽了回去,想了一会儿,只闷闷道:“还能怎么,这一路上又是累又是吓的,我瞧殿下眼底下都泛青呢。” 晁昱笑笑,抬手拂去素问肩上沾到的一瓣落花:“还说殿下,你自己眼底下都泛青。” 素问脸红了红,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最后只傻笑了一下,从荷包里拿出个小瓷瓶来塞到晁昱手中,匆匆说了句“这是疗伤药”,就跑得不见影儿了。 晁昱把瓷瓶贴着心口收好,脸上的笑良久也未淡去。 第3章 心爱 府中人各自安顿下来时已是深夜,素心刚打算闭目小憩片刻,忽听到帐中传出些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呓呓低语,含混不清,片刻便没了声儿。 素心一惊,几乎是立时起身走到了床前。 公主果然又陷入了梦魇。 她双眼紧闭,额上满是冷汗,一双手合于胸前,紧紧握着一颗绽着柔柔暖光的明珠。 这明珠小小一粒,被公主以玉线穿了系于颈上,从未离身。 每每入睡,素心都能看到公主紧紧攥着它,醒来之后,好半晌都不曾放开。就好像攥着它,才能得了一时片刻的安宁。 素心不知这明珠的来历,可观公主的态度,便知此物必然是极重要之人所赠,否则公主也不会心爱至此。 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那一片片的刀光血影中挣脱,秦诺倚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素心点了安神香,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秦诺良久才缓了过来,她将珠子放回衣裳里贴身藏好,勉强对素心笑了笑:“你去睡吧,我没事。” 她梦魇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当年在东宫落下的心病。彼时她与兄嫂皆朝不保夕,身边可信之人寥寥,不知有多少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她便也渐渐地再难安然深眠,但凡有些响动,便总要提起心来。 秦诺无意识地按上垂于心口的明珠,这是她及笄时言霆所赠,当世罕有,价值连城,当年从飞玉江逃得一命,她的身上便也只剩了这么一件珍惜万分的旧物。 是这珠子陪她度过了无数艰险,有它在,她仿佛才能看到一缕让人安心的光。 梦魇的惊惶褪去,秦诺才听到屋外传来的响动,她想了想,猜测这应当是晓风她们还没歇下,仍在收整行李,安排人手。 外头的响动融进夜色里,反倒给这冷寂昏夜添了点儿微薄的热闹。这点儿热闹让秦诺渐渐回到了烟火人间。 素心没有点灯,怕点了灯秦诺更要睡不着。她拿了帕子来给秦诺拭了拭冷汗,劝道:“殿下一路劳顿,如今又惊了神,不若教医女来瞧一瞧,哪怕是喝些安神的汤药也好。” 秦诺重新在被子里躺好,连连摆手:“不用,我这是换了地儿有些认床,过两日就好。不要叫医女,我过会儿就睡了,你也去歇息吧,若是有事,我会出声唤你的。” 素心静了一会儿,然后搬了个绣墩来坐在床边:“要不奴婢给您唱个小曲儿?是奴婢家乡的曲子,您要听吗?” 秦诺笑了笑,侧首支肘,抬手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让晓风听着咱们没睡觉,估摸着又要教医女来给我诊脉了。”下午那回她好容易推掉了,可不想再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药。 素心有些急,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怎么办。秦诺见她如此,劝道:“我这是闲的,你现在让我多读几本书或者让我去做活,我估摸着一阵儿就得困了。”秦诺抬起腿来晃了晃,赶素心回去休息:“我一会儿就睡了,你也去睡,说不准等会儿听着你睡熟了,我也就慢慢睡着了呢。你在这儿东担心西担心的,我也跟着瞎紧张,快去吧。” 素心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外间儿。 秦诺闭上眼努力入睡,这会儿她的精神已经极为疲累,可也总是难以入眠,就像有什么始终提着她的心,教她辗转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秦诺刚有了些睡意,便听着外头传来些隐约的吵闹声,只是片刻,便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这过分的安静便更要教人在意方才那突兀的喧闹了。 “教人进来,问问外头这是怎么了。” 大半夜的,晓风本欲将事按下去,等天明了再说,可这会儿听着素心传了秦诺的话,她便教人都先等着,自己快步进了屋来回话。 “殿下是不是身子不适?”见秦诺不住地揉着额头,晓风先皱眉问道:“可要传医女来瞧瞧?” “没事。”秦诺摆摆手,一口气把盏中热茶喝了个干净,示意晓风坐下说话:“大半夜的,外头闹什么呢?” “这次的事与嘉月还有殿下前几日在路上救的那个受伤的女子有关。” 晓风拣着重要的回禀:“殿下吩咐奴婢们好生照料那女子,今日奴婢也照常安排了人在她的房里守着,不知怎的,嘉月大半夜的与那女子生了争执,奴婢问过在房里照料的侍女,说是嘉月非要掀那女子脸上的面巾,那女子拦阻挣扎,两个人就几乎打了起来。那女子本就伤重,这会儿似乎是更不好了,这会儿嘉月闹着来请殿下给她做主,说……” 晓风叹了口气:“说那女子不过一乡野贱婢,来路不明,竟不知好歹,醒后不亲来叩拜谢恩,有负殿下仁心,论罪当诛。” 秦诺笑笑:“我还未说话,嘉月姑姑就要代我做主了,也罢,嘉月姑姑既要见我,就带她进来回话。” 秦诺留了嘉月说话,晓风和素心便暂且避至屋外,隔了一扇门,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素心几乎把耳朵贴在门上,生怕公主在嘉月那儿吃了亏。 这嘉月姑姑是殿下出嫁时太后特意差来照料公主的,从前也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太后将人派来时,口中说的什么为了皇室威严,为了江山天下,怕公主年少不知分寸,离宫甚远没有依靠,是以差了这么个老成人来照管着,可实际上,这嘉月就是太后的眼睛和耳朵,时时处处地要想着法子牵制约束公主。 太后不怀好意,用宫中的皇上皇后来拿捏公主,又用公主来试探牵制帝后,如此用心险恶,可偏偏公主还不得不敬着嘉月,暂且糊弄过太后。 晓风稳稳当当地立于门边,双目凝着烛台,若有所思。 夜半扰主,这胆子到底是让捧起来了。 “晓风姐姐,我想进去瞧瞧,殿下一人应对,我怕……” 晓风摇头:“嘉月是太后身边的人,连殿下也得称一声‘姑姑’,不管将来如何,现下总还不能得罪太后,殿下与她单独说话,是责是罚,话说的是轻是重,都无多大干系,殿下究竟是主子,不管用何种态度对嘉月,只要无旁人在场,都不致令她太过难堪。可若你我二人都在身旁,只怕不管殿下说什么,如何说,嘉月心中都会难堪记恨,如此,她往京中回事之时,只怕话不会好听。殿下虽然不怕太后,不惧嘉月,可现在总不是翻脸的时候,殿下若凭心而为,那为难的只会是皇上和娘娘。所以如今纵然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可这戏总还得做下去。” 素心知道晓风这是在提点自己,这一路走来,晓风一直在教她和素问这些机心谋划之事。她们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人,若不能头脑清明,处处小心,只怕会给公主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和祸患。 “嘉月的时辰选的也太好了,我看她是成心不想让殿下安歇,殿下本就浅眠,再被她这么一搅和,今晚又不用睡了。”素心难得地抱怨了几句。晓风含笑看了她一眼,目中却藏着冷冰冰的怒意。 秦诺披了件外裳,靠在桌沿儿直打呵欠。果然一做正事就要犯困,早知道就寻两本书来瞧瞧,说不得早就睡下了。 嘉月行过礼,敛眉垂目,站得规规矩矩。秦诺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一摆手道:“姑姑既然无话可说,那就自去歇了吧,本宫也累了,这就睡了。” 嘉月愕然,没料到秦诺如此不照常理行事。在嘉月的念头里,总还是要让秦诺先开口为好,她也好把那早备好的一篇子话说出来。 谁知秦诺竟这样沉得住气,甚至连问也不问上一句,直接就要把人打发了事。 嘉月心中不忿,可也不敢再耽搁,只好道:“长公主殿下玉叶金枝,是无比尊贵的人物,奴婢知您心善念仁,可您这样的身份,咱们又是人在异乡,您怎可随意便将来路不明之人带在身边。恕奴婢多嘴逾矩,当日太后差奴婢来侍候殿下,特意叮嘱奴婢说殿下年岁尚轻,不知世务,是以教奴婢在殿下身边多加提点,免得殿下为人蒙蔽,教人所欺,太后娘娘的这一片慈母之心,想必殿下定能了解。” 嘉月仔细看着秦诺的表情,不愿错过一分一毫探查她心思的机会,可看了半日,也没瞧出个究竟来。 这话说完,秦诺口中的茶都有些咽不下去。这一声慈母之心把她膈应得够呛,生生将她仅存的几分睡意一并轰散了开来。 “嗯,了解了,你继续。”秦诺双眼放空地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听着还是没听着。 嘉月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想出言斥责,好歹险险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虽可仗着太后的势,却不能时时地拿出来唬人,把人惹急了,她头一个不落好。 一拳打在棉花上,嘉月只能哽着气,把话一气儿说完:“殿下一片善心,救人于危难,但此女身份不明,态度傲慢,为殿下所救却久久不来谢恩,实在是无礼已极。且她终日遮面掩脸,阴郁怪异,说不得就存了什么坏心,殿下念她伤重,差人照料,不加防备,万一哪日她起心相害,殿下只怕躲也躲不及。今日咱们初初安顿下来,奴婢只担心这外人有诈,是以特意前去查看问话,谁知此女分明不是哑巴,却一句话也不肯答,连个礼都不愿行,奴婢要仔细看看她的脸,教人打听她的身份来路,她就与奴婢动起了手,您瞧瞧……” 嘉月挽起袖口,露出臂上磕碰的伤处:“果然奴婢所猜不错,这小贱……这女子是会武的,若非奴婢今夜试探,咱们都不知道这一茬儿,来日她忽然发难,殿下就危险了!” 秦诺很给面子地看了看嘉月的伤处:“一会儿教医女给姑姑瞧瞧。”至于那女子居然会武的事,秦诺也是头一次知晓。 “那来路不明的女子,殿下要如何处置?”嘉月咄咄逼人,想顺势教秦诺依着她的意思办事,是以一丝也不肯放松。 秦诺笑笑,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径自倒了杯热茶暖手,晾了嘉月半日,才道:“本宫自有打算,姑姑去吧。” “殿下……” 秦诺笑吟吟看向嘉月:“姑姑晓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嘉月心头一跳,一时之间竟不敢与之对视。 “姑姑在母后处侍奉时,也是如此尽心尽力,片时也不肯耽搁吗?” 嘉月话在嘴边,却几次不敢言。她夜半前来,确有逼迫闹事之嫌。她此来虽有缘故,可这举动,已算是欺主了。 嘉月本以为公主会问罪,岂知她话头一转,竟不再接着迫问,仿佛方才一语,不过随心而言。 “本宫知姑姑一片忠心,也知母后一片慈心,只是如今既离城都,前路未卜,本宫也不能事事都要母后帮着拿主意,姑姑放心,本宫必会记得姑姑的教导,不会放松警惕,给心怀叵测之人可乘之机。” 这话说的就有些意思了,嘉月一口气还未松下,蓦地抬眸对上秦诺的眼,对视的一瞬,她觉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爬上脊背,让她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不一样了。嘉月低眉敛目,不敢直视。 本以为这长公主不过是个柔花嫩柳一般的人物,来个下马威,再使计骗哄便能将其完全制住,所以她才择了安顿好的第一个晚上发难,为的就是让这个看似柔弱的公主在这头一件事上便屈服于她,对她生出敬惧之心。 只要这次公主为着这件小事让步屈服,将那来路不明的女子赶出府去,那今后自己就能挺直腰杆子,在这公主府说一不二。渐渐地,说不得就能借着太后的威势和自己的手段将这小公主完全拿捏在手心,如此,也算不负太后的嘱托。可谁知自己准备了良久,到了这里,却一招都使不出来,反倒是她自己生了惧意。 在宫中时,她与秦诺并不熟识,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嘉月对秦诺唯一的印象便是此人貌美柔弱,心思单纯。她接了太后的差事来监视探查这位长公主,本以为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差事,却在第一次发难时就被按了回去。 嘉月不禁想,难道过往宫中之人对这位长公主的印象和猜测都是错的吗?若秦诺非是个柔弱可欺之人,那她的心思就太深了。 “那女子本宫自有安排,就不烦劳姑姑为其担忧了。既然姑姑觉得此女危险,那便不要再凑上前去,这次姑姑只是伤了手臂,下一回万一伤了其他地方该怎么办才好?姑姑是母后的亲信人,到时本宫只怕无法向母后交代。” 此言一出,嘉月登时出了满身冷汗,也意识到自己今夜此举究竟有多鲁莽愚蠢。 她太低看秦诺了,只以为她不过是东宫宫人出身,凭着与帝后共患难的情谊,才在朝廷与虞家有意结亲时侥幸得了长公主的尊位,是以她虽口称长公主,心中却一直不以为意,只把她当成一枚棋子,觉得有朝一日,此人不是在荷州丧命便是成为弃子,到了那时,什么长公主的名位,还不是浮云落花,无所依凭。 可今夜一切,实实在在地在她脸上抽了一巴掌,抽的她难堪不已,也让她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女子终究是大燕唯一的长公主殿下,纵与皇室并无亲缘,其名位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她不过是个奴婢,位卑命贱,若然当真惹恼了长公主,只怕最后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纵有太后撑腰,她的生死也终不由己。 嘉月忍不住地抬眸去看秦诺,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先时被野心傲慢冲昏了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屋中烛火半明半暗,映着那雪肤花貌,恍若天人神女一般。可此时,她纵面上带笑,那笑却冰冷威严之至,教人不由屈膝叩拜,再不敢言。 “奴婢……奴婢如今是殿下之仆,生死俱由殿下做主,实不敢托太后之威,请殿下恕奴婢今夜逾越之罪。” “瞧姑姑这是做什么。”秦诺起身,亲自将嘉月扶起:“本宫与母后本就是一家人,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嘉月能在宫中这么些年,还爬到了太后亲信这个位子,也还是有一二眼色和手段的,眼下知一计不成,也不敢再托大,忙忙顺着秦诺的力道起身,恭敬而拘谨地行礼谢恩。 “今夜这事就这么了了,姑姑不必记在心上,本宫也会让那女子今后躲着姑姑走。” “不必,不必,奴婢自己小心些便是,奴婢只是担心殿下,绝无旁意。” 秦诺含笑亲给嘉月斟了盏茶:“夜冷风寒,姑姑喝了茶暖暖身子,便回去歇了吧。今日咱们将将安顿好,随行的将士仆从也都累了,这么一折腾,想是也闹得府里不安。” 嘉月立时接话道:“奴婢今后定注意言行,不敢再如此搅扰大家安眠。” 送走嘉月,晓风也教素心自己回去歇息,她今晚替素心守夜。素心知道晓风是有话同公主说,当即告退离开。 “那嘉月……” “不好对付。”秦诺站在桌旁重新洗漱:“若她方才一直与我呛声,那还不算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可她见势不对,立时示弱,就实在难缠了。” 晓风方才已将前后之事想得清楚:“她是想借着这无关紧要的小事,趁着夜半殿下还迷糊倦钝时一次把殿下压制住,今后才好拿捏殿下。” 秦诺擦过脸,又仔细地洗了洗手,转而问道:“那女子如何了?” “方才医女来禀,并无大碍,只是似乎受了些刺激,缩在床里也不理人。奴婢已着妥帖人在旁照看,医女也留下以备万一,殿下无需担忧。” “过会儿天亮了我去瞧瞧。”秦诺看了看天色,重新躺回被子里:“你也去睡吧,估摸着应该无事了。” 晓风应诺退了出去,秦诺翻了个身,闭目歇神。 今次她在路上救了这个女子,全是顺手而为。当年皇兄在飞玉江上将她救起时,亦是存着一片仁善之心。 她救了人后因着是在路上,也未曾多问,只着人照管,也未与其好好说过话。今日听嘉月言道那女子会武,她也便留了心。 行善是好事,可嘉月有句话说得对,来路不明之人,她不能留在身边,待天明相见后再做处置吧。 秦诺刚要歇下,便听晓风轻手轻脚出了门,她心里有些烦躁,不知外头又出了何事,偏偏的都要赶着同一天。 晓风良久方归,秦诺睡得迷迷糊糊,揉着脸满脸郁闷地起床,教晓风进来说话。 “殿下先擦擦脸吧。”天色渐明,今晚是注定睡不成了,晓风端了热水进来,捧了巾帕给秦诺洗脸。 秦诺净手漱口,接过燕窝粥来喝了半盏,向后一躺,懒洋洋道:“有什么就说吧。” “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晓风回身去换了铜盆中的水,拿了鹅黄衫子来搭在衣架上细细打理:“昨夜嘉月回去后和采芙起了争执,奴婢问过,是采芙先出言讽刺,二人先是口舌相争,继而动起手来。采芙身上有功夫,嘉月自然不是对手,原本就受了些伤,这下子估摸着得在床上躺两天了。” 秦诺挑了挑眉,支着脑袋费力地去看晓风:“她俩是为啥吵起来的?” “采芙和嘉月本就不对付,嘉月又大半夜地寻事,想来压殿下一头。采芙和她打着同个主意,自然是看不惯她抢先行事,一来二去,就起了争执。” 秦诺坏笑:“我猜晓风姐姐在这里头定是出了力的。” 晓风谦虚道:“奴婢只是教人与采芙传了几句闲话,后头的事奴婢可算不准。” “这下好了。”秦诺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婚期将至,这下子嘉月那儿解决了,再想法子把采芙支开就成。” “采芙虽然冲动,但她的心思比起嘉月来绝对要深得多。”晓风搬了绣墩坐在床前与秦诺细说:“且采芙的冲动还不知是出于本心还是佯装作态,这个人,奴婢猜不透。” “能把她撇开就好了,真烦人哪。”身边有这么个明晃晃不怀好意的人,任是谁也没法完全安心,尤其晓风都对这个采芙忌惮三分,秦诺心里就更担心了。 “这也没法子。”晓风将秦诺扶起来,侍候着她更衣整妆:“殿下身边总还有许多各有心思的探子,有些奴婢能瞧得出来,有些却压根儿看也看不出,采芙虽是袁逸安排进来的人,但就眼前看,她还不会轻举妄动,留着这么个明线,也总能揪出其他的暗线,若是咱们把这些人都给除了,那躲在暗处的只会更加警惕,藏得更深,回头出事,连人都找不准。” 秦诺坐在妆镜前,自己慢慢梳发。晓风在盒中寻了对耳坠,拿在秦诺耳边比了比:“况且有采芙在,总还能与嘉月彼此牵制,有些事咱们不方便动手,便可使些手段,让她们自己掐起来,有些时候,更可将许多责任都推在这二人身上,奴婢想,既然无法全都抹除,不如就先留着她们,她们在明处,有晁昱大人在,二人掀不起什么浪来。” 秦诺点了点头,接着很小心眼儿地道:“咱们现在没什么银子了,府内从上到下都要省俭,我看她们两人都有过错,月钱就各减一半儿。我这儿每顿饭才四个菜,她们两个也能少吃就少吃罢。我这里清苦,若是谁受不住,禁不得,就各自滚回她们的主子那儿去。” 晓风低笑,应道:“奴婢省得,您放心。” “不过咱们虽要省俭,也不可亏待了自己人,采芙和嘉月又不算咱们的人,有口吃的给她们就不错了,那些好的新鲜的都得先紧着咱们自己人,尤其是劳神费力的,都得吃饱吃好。” 晓风哄孩子似的一劲儿点头,又从傍边儿的首饰匣子里拿出个精巧的小珍珠冠来戴在秦诺头上,看了看镜中人,晓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旁人都是人靠衣冠,殿下这里,却是人给衣冠增色添彩。这般容貌,生于如今这世道,若非存于皇家世族,为人疼惜保护,只怕终要命途坎坷。 晓风皱了皱眉,只觉殿下命如浮萍,归处难定,圣上虽是天下之主,可也终难随心所欲,便是再想护着殿下,有些时候也力不从心。此时晓风再瞧镜中那月貌花容,心中更多的却是忧愁思虑。 天色大亮时秦诺带着人往那重伤女子的房里去,进门时众人候在屋外,只晓风跟着她走了进去。 屋中燃着安神香,味道浓得有些呛人。秦诺教晓风把香熄了,屋中侍候的婢女行礼后立刻将床帐挽起,一面挽一面冲里面道:“姑娘,殿下来看你了。” 开窗通了通风,屋里的气味淡了些,秦诺站在床前,看着抱膝倚在床角的人。 她头脸上严严实实地缠着布巾,身上的衣裳也厚厚实实,丝毫不乱。 秦诺知道她这是为什么。女子大多爱惜容貌,若面上有疤,不必旁人说什么,自己也要十分介意。更何况此女不只脸上有伤。秦诺曾见过她身上的烧伤和刀剑落下的疤痕,纵然都已经浅了,可那样多的痕迹布在这样白皙的肌肤上,难免教人心中发怵,心生惋惜。 这原本应当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却不知遇到何事,竟落得这个地步。 秦诺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彼时相救,自己也只是教人多加照料,如今再见,方觉心中郁沉,难以平静。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那女子忽然缓缓开口。 这是秦诺头一次听到她开口,这声音嘶哑破碎,像是琉璃坠地,锦帛撕裂,教人心中生出无限怅惘遗憾。 “没事,江湖救急嘛。”秦诺刻意笑得轻松,也不着意去瞧她的面容,面对她时,言语和态度都很平常,不见嫌恶,也无同情,倒渐渐让她放松下来。 晓风一直紧跟在秦诺身边,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床角女子的身上。旁的不说,此女身份不明,万一她真的心存歹念,那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说了几句话,晓风便引着秦诺站得远了些。秦诺知道晓风的心意,便也顺着她走到了一边去。 “冒昧问一句,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听着秦诺问话,那女子沉默了一阵,方出言答道:“我是外域人,没有家人,没有故乡,今后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若是殿下不弃,我便留下尽己所能报殿下大恩,若是殿下另有难处,那我会立即离开,只要有机会,必会报答殿下救命之恩。” 秦诺看着她的眼。 这双眼藏着说不尽的温柔和教人动容的痛楚和坚韧。目见其心,秦诺沉默了一阵,问她:“旁的就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犹豫片刻,看着秦诺认真道:“兰。” “兰?”秦诺笑道:“你既只愿说一个字,那我们今后唤你兰儿可好?” 她点点头,目中尽是笑意。 “那你会做什么呢?”秦诺倒是一点儿都没客气,等这个叫兰儿的伤好了,她自会派下活去,如此,兰儿也不必不自在,也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好歹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略通医术,会些外域的土方子,力气活儿也能做,厨艺也说得过去,伤好之后,应当能与这位晓风姑娘过上几招。” “那好,你安心养伤,我向你保证,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等你好了之后,我自会安排你做事,只是我这里规矩繁杂,你少不得要一一学了,不可违背。” 兰儿点头,随即在床上给秦诺行了大礼:“救命之恩,但以此身此命相报。” 秦诺连连摆手,示意一旁的婢女扶她起来:“你不用这样,咱们今后寻常相处就是,你若有难处,着人与我说一声,能帮的我自会帮,你休息吧,我走了。” 秦诺实在不惯做人家的救命恩人,这样动辄叩拜的举动也让她浑身不自在。不过她对兰儿的印象不错,这会儿与晓风走在路上,就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叹气。 她始终忘不了那双眼,那样一双温柔清亮的眼睛,本不该被布巾遮挡。 一路无话,寝房将至时晓风方出言劝她:“奴婢知殿下心慈,但此人实在是……”晓风想了想,接着道:“奴婢与她对视,只觉此女心性非同寻常,且功夫不弱。她最后行礼叩拜的姿势怪异,也不知来历究竟为何,奴婢只怕……” “可我都答应她了。”秦诺偏头认真地看向晓风:“而且晓风姐姐武艺高强,机敏聪慧,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所以不要怕,若她真的是哪方派来的奸细,咱们也好将计就计,把背后的人给揪出来,省得他们再出其他招数,防不胜防,你说对不对?” “殿下就会拿奴婢寻开心。”晓风没好气地扶了扶额,没有再劝。说实话,她看着兰儿也觉心头怜惜,还有那双眼,实在不像是心存算计的人。 只是这兰儿的来头必定不简单,且藏有秘密,她那一身伤病,实在是蹊跷得很。 第4章 新娘 成婚之日,荷州城中极为热闹,大多百姓几乎从未见过如此隆重盛大的场面,纷纷沿街赶着挤着,想沾些皇家和侯府的喜气。 襄武侯府早早传出消息,侯府将在各酒楼饭馆连摆三日流水席,百姓尽可携家带口参礼入席,以贺殿下侯爷新婚之喜。 看过皇家富贵后,百姓很快到各大酒楼去抢占位子,边吃边看,推杯换盏,当真是比过年还热闹有趣。 一日喧嚷,重重规矩,繁繁礼节,皆在礼成之后被关于新房之外。 皇家公主规矩大,连喜娘都得照着要求来。除了一对新人,也没有人能进入新房。喜娘在外咂了咂嘴,心道新房里连个撒帐和结发的都没有,这算得什么礼数。可她也只能想想罢了。喜娘再回头瞧了一眼,摇着头拿了赏银带着人快步离开。 喜房中静得针落可闻,一对新人坐于帐中,分明该是从此一体,此刻看来却分外疏离。 虞斌身着喜服,脸上却无喜色。他盘膝而坐,盯着龙凤花烛愣了好一阵子,才叹了口气,下床后退两步,凝眉垂目不语。 烛花噼啪,映得一室温暖安谧,虞斌揉了揉额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握了握拳。 方要开口,他耳尖一动,猛地转眼看向屏风之后:“什么人,滚出来!” 秦诺原本正扒着头想瞧个热闹,谁知虞斌竟这样警觉,她撇了撇嘴,带着晓风一道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大大方方的站在屋子里和虞斌对视。 虞斌素来交游广阔,美人美景,在他眼中已是寻常。可此时此刻,他看着眼前含笑而立的女子,但觉眼前一亮,竟是难得地生了些怔然无措。 美人如斯,鲜活清媚,像是红梅绽于雪夜,纯净明澈中蕴着一抹含蓄的艳色。 怔愣只是一瞬,虞斌很快回过神来,皱眉看向这个藏在屋中,不知根底的女人。 “侯爷。”秦诺向他点点头算是见了礼,正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就见虞斌在她开口后犹豫片刻,便正色端立,拱手行礼,口称“见过长公主殿下”。 秦诺抿了抿唇,疑惑道:“咱们没见过面吧,怎么认出来的?”就是他们同行上路时,秦诺也着意避着,几乎没有离开过马车,照理说,虞斌是不当识得她的。 虞斌笑笑,没有说话。 他与这位长公主虽没有见过面,但他却听过她的声音。语音清脆,娇柔婉转,凭谁听过这样的声音,都不可能会轻易忘却。且他年少就遍游天下,这点分辨力还是有的。 秦诺也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她见虞斌面带疑惑,知他心中有诸般不解,可他偏偏就能沉得住气,一句也不多问。 秦诺叹了口气,想着若是易地而处,自己应当做不到似他这般的冷静克制。 本应是新娘子的长公主藏在新房内,那个凤冠霞帔,红巾遮面的新娘又是谁? 原本想等着看虞斌掀开盖头,见到新娘真容后的表情,如今这么一打岔,原本十分的热闹也减到了五分。 秦诺摊摊手,随手捡过托盘里的桂圆认真吃:“侯爷今夜大喜,难道不想掀开盖头,瞧瞧自己的新夫人是什么模样吗?” “臣不懂殿下的意思。”虞斌淡淡看向秦诺:“说实话,今晚这一出……殿下着实是惊着臣了。” 秦诺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说不准不是惊,而是喜呢?”她歪着头看向帐中新娘:“吉时快过了,侯爷还不掀盖头吗?” 虞斌定定看着秦诺,秦诺刚咽下去一颗又香又甜的桂圆,毫不退避地对上了虞斌的视线。 良久,虞斌弯唇一笑,转身就要抬手去掀盖头。 “等等!”秦诺叫住了他,在虞斌看过来时指了指喜秤:“还是照着规矩来吧,否则我怕侯爷会后悔。” 虞斌拧紧了眉头。 秦诺见虞斌依言去取喜秤,打心底里觉得他修养甚佳,若是换个脾性差些的,说不得当场就会与她翻脸。 秦诺拄着下巴啧啧了两声,觉得虞斌当真是个能同谋事的人。 喜秤掉在了地上,喜帕也滑落在床沿,一时间,屋中静得几乎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秦诺在后头伸着脖子看了半天,见虞斌和新娘木偶似的对视,几乎一动不动,也失了瞧热闹的心思。她原以为有情人相见,惊喜交加,怎么着也得喊两嗓子,谁知道竟然一个比一个安静。 “侯爷,侯爷。”秦诺喊了两声,虞斌虽应了一句,可他的视线始终没从新娘脸上挪开,就像是周遭的人事尽皆浮云,他眼前心底,都只有这个牵他心魂的新娘。 秦诺看得心底动容,也不打算再在这里打扰这对有情人,便出言道:“我在厢房等侯爷,半个时辰后请侯爷去与我商议些要事。” 说完也不管虞斌听没听进心里,只冲着回过神来,含泪带笑的新娘挥了挥手,径自出了门。 院中灯笼高挂,红绸绕梁,院子里侍候的人早已被秦诺借着铺房的名头里里外外换了个遍,十分可信。秦诺也没避讳,在安安静静的院子里绕了一圈,然后站在门边,遥遥往那灯火喧盛的地方看去。 言霆要来参加婚宴之事,秦诺是成婚前一晚知晓的。彼时她自己在屋中待了好一阵子,既欢喜又无措。 本以为再见无期,谁知转眼又要相逢。 烛火辉煌,满庭喜气,秦诺看着那莹莹灯火,恍惚间,觉这三载岁月都只是她的幻梦,她仍旧是定王府中那个欢喜而笨拙地追逐着言霆脚步的小姑娘,就算伤心了,沮丧了,只要寻个角落安静片刻就能恢复过来,然后接着喜他所喜,忧他所忧。 “殿下,回去歇歇吧。”晓风觉到秦诺的情绪有些低落,便出言引她转开念头:“素心煮了甜汤,您喝了也好安安生生就寝。” 秦诺笑笑,转身与晓风回了屋。 秦诺虽然不是新娘,可她这一天也尽够折腾,这会儿进了屋,只想好好歇个脚,快些把精神养回来,才好和虞斌谈事。 素心煮了杏仁汤,香醇微甜,喝一碗全身都暖了起来。秦诺下午藏在新房时吃了些东西,这会儿也不太饿,喝这个正好。 喝完汤,主仆几个闲聊叙话。秦诺问起采芙和嘉月,素问笑着道:“晁统领说嘉月姑姑是采芙打伤的,所以嘉月养伤期间,采芙要负责照料药食,奴婢走的时候还去瞧了瞧,她们屋外头守着侍卫,嘉月和采芙都出不来,您放心吧。” “这借口不知能不能瞒过采芙去,咱们强行把她和嘉月困在一处,只怕她心里早生了猜疑。袁大将军暗中派了人潜伏在殿下身边,可如今,咱们寻出的人也有限,且咱们观察了采芙许久,也没见她与谁特别亲近或是私下往来,也不知剩下的暗线都藏在哪儿。”素心始终难以安心。公主离京,眼下跟在公主身边的这些人,虽一时看似无碍,谁知人心里都是什么样的呢? 素心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只是眼下,也只能如此罢了。而且,若是采芙起了疑心岂不更好,她若先动作,便处在劣势,总能被她们拿捏住的。 半个时辰后,虞斌便在屋外请见。 虞斌进屋,晓风也给他端了一碗杏仁汤喝。他这一天都心不在焉,无甚胃口,这会儿心情一好,一碗杏仁汤也只能垫垫肚。 秦诺免了虞斌的礼,教他坐下议事。 “殿下大恩,臣无以为报,但有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虞斌一脸的意气风发,嘴边儿的笑收了,眼里的笑却收不住。当真是个称心如意的新郎官儿。 看他这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有些话秦诺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说。 “殿下可是有话要与臣说?”虞斌有许多话想问,可眼下,他更想守在夏溪身边。 “侯爷可问过夏溪姑娘,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秦诺叹了口气,觉得有些事还是早说早好,早做打算,大家都轻松。 虞斌摇摇头:“还请殿下解惑。” “我想先听听侯爷是怎么说的。” 秦诺没有说明白,虞斌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溪儿是被我祖母藏起来的,她与我说,只要我照着她的话做,便可保溪儿无恙,她也会告诉我溪儿的下落。” “那要看你祖母认为的无恙是什么意思了。”秦诺同情地看向他:“我派去的人寻到夏溪时,她正要被抬进张家为妾。” 虞斌神色骤冷,茶杯发出一声脆响,竟是被他生生捏碎了。 秦诺喝了口茶,向后靠在椅背上:“我的人想了些法子,替换了夏溪进了张家。进门之后,那张家主母便给人灌了绝嗣汤。”或许在虞斌知晓夏溪下落后,还会不顾一切地将她接回身边,可到了那时,夏溪所受的伤痛又该如何弥补。 虞斌的脸色几乎已经不能看了,秦诺纵有了准备,这会儿一瞧,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惊。 虞斌半日没说出话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张家,也曾派人入府查探,可彼时丝毫消息也无,他还当是自己多心,想着也许祖母会念及那一丁点儿的祖孙之情,不会太过为难夏溪,岂知还是他把人把事想的太好了。 秦诺看了看他的脸色,生怕他一会儿把自己给憋闷死:“你这么沉不住气,夏溪今后又该依靠谁?” 虞斌重重呼出一口气,苦笑道 :“殿下对臣是救命之恩。”夏溪是他的命,秦诺救了她,将人送到他身边,这份恩情,无论秦诺原本的打算和计量是什么,都足以教虞斌倾力相报。 屋中静了好一阵子,秦诺慢条斯理地换了杯温水慢慢喝着。 “溪儿是我母亲故友之女,父母双亡后,被我母亲养在身边。” “青梅竹马?”秦诺含笑打趣了一句。 虞斌笑笑,眉眼之间颇有些温柔怀恋:“从我懂得情为何物开始,便认定了溪儿会是我将来的妻子。” “如今侯爷也算得偿所愿。” 虞斌点了点头,认真而恭敬地道:“全赖殿下成全。” 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虞斌便也打算把话都说开:“说实话,起初我是不愿与朝廷以婚事相联的。合作的途经不止一种,结亲也不是最牢靠的法子。最重要的,是我不愿负了溪儿,也不愿耽搁了殿下的姻缘。” “可我到底是棋差一招,让祖母将溪儿藏了起来。我百般维护,千般防备,到底还是着了道。”虞斌笑容苦涩:“我还是护不住自己珍视之人。” “我为了溪儿的性命,答应与朝廷结亲,这件事,我既负了溪儿,更辱没了殿下,如今臣向殿下坦白前因后果,但求殿下恕罪。”虞斌起身,深深一拜,坦荡而从容。 秦诺一怔,这才真正对虞斌有了些亲近之感。 “坐下说话吧。”秦诺受了他的礼:“侯爷说话痛快,如此,我与侯爷也可算得朋友了,是不是?” “是,殿下若不嫌弃,臣愿高攀为友。” 天晚了,素心给秦诺端了牛乳来,给虞斌的则是一盏解酒茶。 虞斌接下,对素心道了句谢,便与秦诺闲谈叙话。 说是闲话家常,但虞斌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承了秦诺的恩,又与祖母有了隔阂,他需要绝对的权力来保护自己珍视的人,便只能与秦诺合作。或者说是要暂时为其驱使。因此虞斌谈话间便极尽坦诚,将这侯府能说的情况都说来给她听,这桩与张家的恩怨也毫无隐瞒。 “张家是荷州富户,家资丰厚,其当家人被戏称为‘张百万’。那张百万的幺女名唤张倩,祖母为了张家的家财,原本打算要我纳张倩为妾,我不愿,家里也因此闹了几场。后来大燕局势不好,侯府开始与朝廷议亲,祖母便未再说过此事。我以为这事就算是暂时过去了,岂知祖母会将溪儿送到张家去。” “张百万曾无意间见过溪儿一面,据传溪儿的相貌与他早亡的心上人颇像,是以几次与我祖母商议,要纳溪儿为妾,甚至愿意给出丰厚的聘礼,以娶妻之礼相迎。我自然不愿,这一娶一嫁,便与张家结下了恩怨。” 从虞斌的话里,秦诺大约知晓了其祖母的为人。至于旁的,待见过面后再仔细斟酌。 “不瞒侯爷说,在我的手下寻到夏溪姑娘的踪迹之前,侯爷的一个叫王隆的属下便已经寻到了她身处之地。” 震惊恼怒过后,虞斌颓然地抹了把脸:“王隆是臣信重之人,臣此前受祖母胁迫,一面假意依命行事,一面吩咐王隆去寻溪儿的下落,臣没想到,他分明知晓溪儿身在何处,可直至今日都没与臣透露哪怕一句。” 彼时他为祖母牵制,处处掣肘,难以亲自寻人,他原本以为王隆是完全可信的。可如今就是因为他信错了人,才差点将夏溪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虞斌的脸色沉晦不已,他亲近的,算计伤害他,他信重的,转头背叛他,如今他虽是襄武侯,可究竟有几个人当真对他忠心不二呢? “我没有当面与他们撕破脸,而是教人易容成夏溪进入张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虞斌使劲搓了搓脸:“殿下是不想打草惊蛇。” 虞斌长长呼出一口气,大惊大喜之后又是大怒大悲。他勉强整理好情绪,问秦诺:“不知殿下的手下现在如何,有什么是需要臣做的?” 这回是晓风代为答言:“代替夏溪姑娘留在张家的是殿下手下一个擅缩骨功,通易容术的男子,他装扮成夏溪姑娘的模样,暂且稳住侯爷祖母的耳目。他手上有一种药,那张百万饮下后夜夜美梦,辨不清梦和现实,自以为占了大便宜,娶了美娇娘。直至如今,还未有丝毫怀疑。” “那倒是辛苦他了,待此人归来,臣必重金相报。”听到无人受害,虞斌到底也宽慰许多。 提到金子,秦诺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笑容也更加灿烂。她一点磕儿都不带打地帮着手下应了此事,还追问了一下这“重金”到底有多少。 虞斌笑容一僵,他这话虽不是客套,但也是头一遭碰上这种顺梯子就爬的人。这些银子虞斌给的心甘情愿,没有长公主和她手底下的这些人,他与夏溪,还不知是何光景。 纵他终会将溪儿救回来,但这样一段经历,只怕会在溪儿心里留下伤痕。他不介意,甚至愿意用一辈子来抚平她受过的伤害。可他了解溪儿,到了那时,纵然他八抬大轿,苦苦哀求,溪儿也不会再与他在一起。 “恕我直言。”秦诺暂且将银子的事放在一边,正色道:“王隆是侯爷信重之人,尚且在这样重要的事上隐瞒背叛侯爷,那其他人……” 虞斌苦笑:“臣无用,让殿下见笑了。” 秦诺端着茶看他,虞斌犹豫了几息,坦白道:“臣少时离家远游,若非父兄皆亡,大约此生都不会接过襄武侯的爵位,臣任襄武侯不满半年,侯府上下,多以我祖母之命为先,臣能做的实在有限。” 何止有限,简直是处处掣肘,一个侯爷,连个手下都收服不了,如此,何能撑起侯府。旁人眼见虞斌受制于老太君,自然不会甘心依附,如此,势力自然向老太君倾斜,而虞斌也会日渐势弱。 “过去的不提,不知侯爷将来有何打算?” “臣自然是要拼力一搏,当家作主的。” 没有势力,没有权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受苦。 为人所制,被人胁迫的事,到这一步,也都够了。 第5章 近人心怯 天色微明时秦诺便被晓风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握着珠子醒过了神,秦诺往外瞧了一眼,揉着眼慢吞吞地踩着鞋下了床榻:“怎么这么早,是外头有事吗?” “原本无事。”晓风把盛着燕窝的玉盏递到秦诺嘴边儿上,缓着声儿和她道:“是侯府老太君那里来人了,听那意思,是想让殿下去向她请安。” 秦诺尚未答言,素问便急道:“什么侯府老太君,在殿下跟前儿不过是个臣下,还想拿捏着长辈的架子,就是寻常人家,也没有这样早教新妇问安的。” 素问性子直,在秦诺面前又没个遮掩,晓风轻咳一声,冲她皱了皱眉,方去架子上捧了一身石榴红的襦裙来:“究竟是头一日,既是来唤了,咱们会一会她也无妨。” 此地究竟是荷州,虞斌这个襄武侯还没真正立起来,他们做事尚不可随心而为。这事晓风在心里转了个三五回,已经很有成算了:“只是虽然要去见侯府长辈,可殿下毕竟是主子,主子肯去,已是施恩,那什么时辰去,端看主子高兴。” 秦诺摆摆手推了这身艳红衣裙:“换件水蓝色的,不必这么郑重。” 晓风也不再劝。她其实多少看出了公主的心思,公主不肯拜堂,不肯着嫁衣,新婚日也不肯穿红戴彩,这是真正的要将自己和这桩婚事分开。 晓风猜测公主心中有人,但这话又不是她该说该问的。 “奴婢已着人备了早膳,殿下就安安生生地洗漱好,然后坐下安安静静用顿饭,等外头的寒意散了,咱们再慢慢往侯府老太君那里去。”晓风净了手,自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水蓝的素净衫裙侍候秦诺换上。 “他们起了吗?”秦诺更了衣,坐在妆镜前拿着几副耳坠对镜比了比,择定了一个,慢慢给自己戴上。 “新人早起了。”晓风笑着给秦诺挽发:“奴婢瞧着,他们那儿比咱们还早点灯呢。” 秦诺带着人进到新房里时,夏溪也刚刚整妆毕,她起身向秦诺行了大礼,秦诺还没来得及扶她起来,便见虞斌也走过来行了礼。 秦诺只好站着受了礼,而后盯着夏溪仔细看了几眼,笑道:“我瞧着夏溪姑娘比昨日还美呢。” 秦诺瞧着她,只觉夏溪今日艳若桃李,尤其眉眼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妩媚风情,看的人挪不开眼。 夏溪福了福身:“殿下于民女有大恩,民女无以为报,但凭殿下差遣。” 秦诺见夏溪被她打趣了一句,整张脸几乎是立时便红的不像话,还想再玩笑两句,便被虞斌从中间挡着了。 “小气鬼。”秦诺瞥了虞斌一眼,也没再逗人,三人坐在桌前,准备着用早饭。 晓风也不着痕迹地看了夏溪几眼。公主不解男女·情·事,只单纯地觉着夏溪今日比昨日好看,可她从前做探子时却是没少见识的。夏溪如此,多半是因新婚称心,是以露了妇人媚态。 若非秦诺坚持,夏溪原本不欲与秦诺同桌而食。她虽不自贬,却也有自知之明。眼前的人是长公主,纵瞧着温柔可亲,但总归身份高贵,她可接受公主的善意,却更要明白相处的分寸。有些事,她总是要多想一些,多说一句的。 早晨吃得简单,虞斌见秦诺拿了个小碗拌面,闻着各种小菜酱料和虾子酱油的味道,他也搁了粥,给自己拌了一碗。 这一吃倒吃得停不下口。虞斌给夏溪也拌了一碗,见她脸上露出的惊喜满足的表情,自己也吃得更加香甜。 “这东西好,从前也没想着这么吃。”虞斌难得地吃得有些撑,起身站在门前消食。夏溪也笑道:“我倒是尝过这虾油,就是没有今天这么好吃。” “这是殿下自己的方子。”晓风将秦诺擦手的巾帕搭在盆沿:“别家自然不如。” 这一说虞斌倒有些惊讶,夏溪也笑道:“那我们真是沾了殿下的福气。” “其实方子也不难,只是做饭烹调这回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味道。”秦诺捧着茶略喝了两口:“就是不知城中这些酱铺情形何如。” “殿下想做这虾油的生意?”虞斌到底敏锐,听出了秦诺的意思。他思量片刻,点头道:“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知殿下是想单做这虾油的生意,还是再添些其他的。”虞斌说罢又道:“殿下只需出方子就行,铺子人手这些,臣都会安排好。” 见虞斌这态度,秦诺也安下了心来,刚要说什么,就见虞斌抬手拍了拍脑门,笑道:“只是殿下要做这生意,只怕还要再等一等。” 虞斌着人将屋里的帖子拿了出来:“再过两个月,便是定王二弟的婚宴,到时,殿下还得与臣一同赴宴。” 秦诺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脸上的笑都险些维持不下去。 在荷州城她尚可避着言霆,若到了定州,那才是避无可避。 虞斌见状,只当她不愿与定王府打交道,可这婚宴已经定下,他更接了帖子,这时再说不去那就是得罪人了,况且这一趟也不只是为了贺定王二弟新婚之喜。 “此次各州镇王侯公府应当都会差人赴宴,如今东临乌襄二国犯境,又联合各边城族落一同作乱,实在是难对付得紧,若此时不加以防范,一致对外,待二国成势,山河染血,江山破碎,就在眼前。是以定王府借此次喜宴广邀诸藩王侯,只盼能商议出个具体的法子,在还能勉力控制抵御时,将这些盗匪赶出中原去。”虞斌看向秦诺:“此次朝廷也会派人前往共商大事,依臣看,殿下还是往定王府一趟为好。” 秦诺喝了几口茶,勉强定了心神。 她知道这场喜宴的意义,它关乎天下苍生,一旦各州镇王侯谈妥,决意一致对外,那么东临乌襄二国的气数也就尽了。 如今也只有定王府,只有定王言霆有这样的声望和地位,能让众人听他一语,对他忌惮臣服。 这是如今的朝廷,如今的帝王做不到的。 秦诺闭了闭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没有忘记自己与皇兄的目的和期望,定王府的这场喜宴,她是非去不可了。 “殿下不必担忧,此次定州之行臣会护殿下周全。”虞斌尽量说着言霆的好话:“那日定王对殿下算是有些相救的恩情,您也应当看出了定王的为人,定王府中,定不会有人着意与殿下为难。” 秦诺勉强笑了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定王府中有她最为恣意烂漫的时光,有她念念不忘,心怀感激的人,还有始终牵着她的心,挂着她的情的人。 她不是不想回去的。只是近乡情怯,物是人非,一朝回眸,让她如同沉在一场梦中,恍惚而慌乱。 日头渐渐上来了,老太君那边已经来了几拨人,眼见着也差不多了,晓风便点齐了人,准备着侍候秦诺去会会那老太君。 夏溪如今还不宜出现在人前,秦诺便教人先把她送到公主府。 送走了夏溪,二人才信步闲踱着往老太君院子里去。 “旁的事先不说,只说侯爷那个叫王隆的心腹,不知侯爷要如何处置?”有时身边亲信的背叛才是最致命的,不管王隆的初衷如何,他都已经背叛了虞斌。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就是天大的祸患。 说到王隆,虞斌虽恨不能亲手杀之,可心里究竟还有几分不说清道不明的怅然。王隆一直跟随在他身边,虽说处事有时固执而偏激,可忠心却是不容置疑的。 虞斌大概能想到王隆此举的意思,但他不能原谅王隆的自作主张和自以为是。 “既然背主,便只有一条路了。” 秦诺侧首看了虞斌一眼,但觉此时的虞斌风流倜傥之余,多了些教人退避的威势和冷意。 有时候人的转变,只是一瞬间的事。 说罢了对王隆的处置,虞斌便与秦诺说了些荷州密事。 老太君名为吕檀,颇有些手段,几代经营,如今这荷州上下,几乎已被吕家人以及吕家亲信把持了,想要对付吕檀,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秦诺听着,心里默默计较,无怪虞斌面对老太君时会如此无力,处处受制,这吕家在荷州实在比她打听来的还要势大。 “看上去侯爷前路坎坷,掌权之路漫漫啊。” 虞斌笑了笑:“臣虽不才,可也不至毫无还手之力,殿下聪敏过人,何必打趣臣。” 秦诺挑了挑眉,没有再出言试探。 秦诺知道,虞斌必定是有后手的,只是从前时机未到,后来又为人所制。如今虞斌对其祖母的情分已经所剩无多,而吕氏手中也没了能制约虞斌的人质,若虞斌狠下心来,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吕檀早已端坐堂上,蔡嬷嬷给她换了盏茶,有些不耐地看了看门外:“要说到底还是殿下架子大,这一般人家的新妇,哪有这样没有规矩的,不说一早来敬茶,居然还要咱们三请四催。” “她是长公主,到底不同。”吕檀倒是很稳得住,脸上也不见有什么不快之色。 “不过是个宫人,因着情势得了个长公主的名分,可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一朝得势,她倒是端起来了。”蔡嬷嬷撇了撇嘴,满脸都是忿忿不平,不屑恼怒:“说是闺名叫什么如意,您听听这名字,如意如意,意思倒是好了,可到底也只是个丫鬟的名儿,贱命充贵体,真当飞上了枝头就能当凤凰了。” 吕檀笑了下:“你这张嘴啊。”她抿了口茶,劝道:“等会儿见了人,可不能把话这么往人家脸上招呼,到底是个小姑娘家的,脸皮儿薄。” 这话说的没有半分斥责意味,反助了蔡嬷嬷的气焰。她很有意思地笑了笑:“老奴晓得,到时说话一定注意着些,可老奴觉着,这到底也不过是个丫头出身,侍候人的玩意儿,奴才罢了,难道连几句话都听不得了?要老奴说,这也就是您心慈,搁着旁人家,早让人去站规矩了,好好练练那身贱骨头,省的懒下来了,连自个儿原来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 “你啊。”吕檀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却更深了些。 ※※※※※※※※※※※※※※※※※※※※ 感谢在2020-09-01 16:50:10~2020-09-02 17:1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72453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齐人之福 待吕檀看清秦诺的容貌之时,她的心便狠狠沉了下去。 吕檀在与皇家结亲之初,便听到过长公主有神女之姿的传言。只是她活了这大半辈子,见过的姹紫嫣红不知凡几,因此也没太放在心上。 可此时此刻,她看着缓步而来的人,心里却倏地没了主意。 眼前人肌肤胜雪,清美绝俗,尤其是那双眼,美得让人神魂颠倒。她微微地笑起来时,那两颗梨涡儿里仿佛盛着蜜酒,甜的教人心醉,就连吕檀见了,也只觉口中像是含着甜润可口的蜜糖,心中一时几乎生不出半分恶意。 蔡嬷嬷也跟着怔愣了好一会儿。她也是头一遭知晓,居然有人能美成这样。美便罢了,整个人偏偏还透着一股子纯澈的甜蜜可爱,灵动鲜活。 吕檀端坐未动,脸上的笑却僵得仿佛糊上去的一般。虞斌当先敷衍着行了礼,秦诺却仍旧盈盈而立,丝毫没有行礼问安的意思。 吕檀脸上的笑渐渐落了下去,转眼瞥了蔡嬷嬷一眼。 蔡嬷嬷先时只顾着去瞧秦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直到屋子里僵了好一阵子,才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回过了神。 “侯爷,夫人,老太君等了一早上了,既来了,便开始敬茶吧。” 秦诺含笑不语,径走上前与吕檀隔桌而坐。 虞斌从容地立在厅上,心里啧啧了两声,只等着看完今天这场戏。 祖母明摆着是想借着长辈的身份压公主一头,原本照着规矩,应当是祖母先给公主行国礼,而后或可受家礼。 可惜祖母做的太不漂亮了,她只怕还觉得这天下人都该听她的差遣呢。出了荷州城,他们这襄武侯府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算朝廷势弱,可长公主就是长公主,不是他们侯府得罪得起的。 吕檀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难堪得紧。 她做出这种长辈姿态前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说法,只等好好与这位长公主过一过招。 身份尊贵又如何,既然进了襄武侯府,就算是长公主,也得谦恭顺服,才能在她跟前儿有个说话的地方。 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机心谋划都经过来了,自认对付一个小姑娘不在话下。 可谁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接招,一句话不说,就把她的全盘算计打得七零八落。 吕檀即便是满心不快,也不能出言斥责。她没能先发制人,反被一个小丫头给制住了,这半晌气得脑袋直发胀。 “祖母,喝茶。”虞斌的语气轻若游丝,看着也是恭恭敬敬,可不知怎的,吕檀接过茶盏时,只觉脊背蹿上一阵凉意。 “好,你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祖母旁的也不多叮嘱,只盼你们夫妻和睦,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吕檀定定看了虞斌数息,心念几转,出口只道:“你今后也该懂事些,要知道,祖母不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侯府好。” 虞斌含笑点头,垂眸掩去目中寒戾。 “罢了,今日都这个时辰了,我也不多留你们夫妻。”吕檀搭着蔡嬷嬷的手起身,似笑非笑地看向秦诺:“虽说殿下身份贵重,可夫妻两个之间,也不能就凭着身份过日子。我是过来人,事经得多了,有些话,你们这些做小辈的还是听一听得好。” 秦诺笑了笑,慢悠悠地看了吕檀一眼:“老太君所言,本宫都记得了,只是有些话还是要叮嘱老太君。” 秦诺走到虞斌身边,抬手搭上晓风的手臂:“本宫虽说是进了襄武侯府的门,可到底,襄武侯是本宫的驸马,是以今后这府中的称呼总还是要照着规矩改一改的,若是一直如此无礼无节,教旁人听了去,要挑的可是侯府的理儿。” 秦诺面上带笑,语声娇脆,这一串含讥带讽的话说出来,偏偏让人无处生厌。 秦诺看了虞斌一眼,转身待走,忽想起什么似的,侧身看向吕檀道:“今日便也罢了,本宫头一日入侯府,老太君许是不知皇家规矩,才会漏了这许多礼数。只是今后少不得要一一改过来才好。这样吧,本宫稍后差个宫人来为老太君说一说这些规矩,咱们先把这面子撑起来,让宫里放心,让荷州臣民安心,老太君以为如何呢?” 吕檀被堵得额头青筋直跳,她下意识想呵斥一声放肆,却又十分清楚对面那个看似好拿捏的小丫头才是这屋子里最有资格呵斥问罪的人。 一力降十会,纵吕檀有满腹机心,在这样的身份压制下也难施展开来。 这场晨间相见最终不欢而散,眼见秦诺二人悠悠闲闲地走出院门,吕檀没忍住挥手将案上的茶盏都扫到了地上。 “老太君息怒,老太君息怒。”蔡嬷嬷哆哆嗦嗦地给吕檀顺着气儿,小心问她:“那张家姑娘在咱们这儿等了一早上了,老太君原本不是想今儿个就把她赏给侯爷吗?怎么……” 照着原本的计划,吕檀是要在新人成婚的头一日就赏个妾,给那长公主一个好看,一气儿把人压服了的。毕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多吓唬两回就知道乖了。谁知道这好看还没给出去,老太君这儿反倒被人给顶了回来。 蔡嬷嬷满心里想着要给老太君把面子找补回来,好歹也得让那公主吃个瘪才行。等老太君气儿消了,她们这些下人才有好日子过。 “赏人,哼……”吕檀冷笑着盯着蔡嬷嬷:“张倩那张脸跟那公主一比还有什么看头,我现在赏人,是要给人难堪还是自找难看?你不长脑子还不长眼吗!” 吕檀这会儿满心的气不顺。她原本觉着虞斌心里头有夏溪,就算这公主有几分姿色,他有心结在,两人间的情分也有限,就算虞斌成了驸马,一时半会儿地,也借不上那长公主的势,等她把两个小的分别压服了,让那长公主对她俯首帖耳,这才算是把这姻联好了,她吕檀的地位,吕家的权势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可她没料到这公主会有如此姿色,凭心说,若他是个男人,对着这样的女子,动心只是早晚的事。她更没料到,这公主会有如此手段,如此心性,虽然二人才一个交锋,可也能看出,其人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若想控制她,压服她,非朝夕可成。 这便麻烦了。 吕檀虽暂时掌着荷州大权,可也有诸多顾忌,一旦虞斌借了朝廷的势,一力地打压她,打压吕家,那她多年筹谋,只怕会毁于一旦。 亲祖孙又如何,在权势名位面前,不过是你死我活。 何况有些事,虞斌如今尚未查出,一旦吕家事败,过往纠葛被一一清算,到了那时,只怕等着她的就是生不如死。 她决不能输。 吕檀至今仍记得那种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命运的感觉,无助无力地教她厌恶惶恐。她不会再回到那样的日子了。 她要掌握自己的生死,更要掌握旁人的生死,让人依附她,惧怕她,屈服于她。这才能让她觉得愉悦,觉得安全。 蔡嬷嬷低着头半晌不敢接话。谁知道这公主会长成这样啊,莫说是个男人了,就是她这个老太婆看了也是挪不开眼的。家里有个这样的,旁的就是再娇再妖也没用了。 “那……老太君的意思是,咱们先把张倩送回张家?” “送回张家?”吕檀一把挥开蔡嬷嬷:“两边已经说好了,那头儿收了夏溪,侯府收了张倩,一娶一嫁,就算是绑到一条绳上了,眼见着张家的银票钱庄就要到手,你现在叫我把人送回去?” 吕檀冷静良久,一咬牙道:“先把那两个送过去,新婚燕尔,到底还是有些情分,等他们这些情分耗干净了,自然有张倩站脚的地方。告诉她,不用急,她既来了,就没有这样走的道理,教她先跟我住着吧。” 她本不想将这两人送到虞斌身边去,可如今她既压不下那长公主的势,便只能借旁人的手了。只要虞斌和那丫头识相,乖乖地听话,恭谨地顺从,她自不会太过为难他们的。 秦诺和虞斌回了院子没多久,就见到了蔡嬷嬷和两个极为妖佻娇媚的女子。 杏核眼水蛇腰的是如玉,丹凤眼三寸足的叫如眉。这二人说不上有多么美貌,只周身那股子媚劲儿若有若无地勾人。 这样两个人不是随意便可寻得的,看来吕檀是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分明知晓吕檀没安好心,虞斌的眼神仍忍不住流连在二女身上。可迷惑只是一瞬,回过神来时,虞斌已下意识拿手帕捂住了口鼻。 他并非是好色无状之人,在他心里,情分要比皮相重要得多。就连永宁长公主这般天姿国色也未让他迷心乱情,何况是这样的庸脂俗粉。 虞斌皱了皱眉,定下心来方拿开手帕。他既已有了防备,此时再嗅到二女身上的香气时,只觉这香味中掺着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莫名地教人恶心。 蔡嬷嬷原本很是得意,她带着笑抬起头来看了虞斌一眼,见他面带厌恶,一怔之下忍不住露了惊惶之色。 送来这二女的人说过,只要是男人,就没法抗拒这样的妖精尤物,他们接了人后也带来几个男人试探过,几乎没有一个能逃出二女的魅惑,她原以为侯爷也应当如是,谁知却会在侯爷脸上看到厌恶之色。 秦诺本不欲留人,被晓风在肩上轻轻捏了一下后才改了决定。 “晓风姐姐对那两个女子有什么安排?”回了自己的屋子后,秦诺便将疑惑问了出来。晓风笑笑,回道:“奴婢闻到这两个女子身上的味道和采芙颇为相近,是以奴婢猜测,如玉和如眉也是袁逸将军的人。” 秦诺皱眉,示意晓风细说。 “殿下不知,数百年前,曾有一边域小国,为讨好上国,谋求利益,以香药媚体之术培极媚之女,只是此法阴损,不知残害了多少女子,后因此法有伤天和,才在几代帝王严令禁止下渐渐消止。” 晓风目色复杂,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奴婢自幼受训,曾听教导的师傅们详述此法,此法虽被禁止,可美人计所带来的巨大利益是利欲熏心之人无法拒绝的。是以一直以来,虽无人大行此法,此法却从未失传。只要择体质合适的女子自小受此法媚体,那寿数便会极大受损,整个人不过是一副美丽的躯壳,内里早就被掏空了。受了此法的女子,身上会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奴婢曾在采芙身上嗅到过,如今也在如玉如眉身上闻到。只是如玉如眉受此法颇深,观其气体,已是寿数不长的模样,而采芙身体受损较小,应当是受此法时日不长,且一直在服药调理,是以几乎看不出太多端倪。” 这事不干净,晓风一开始便没准备与秦诺讲明,可如今人家把人送到眼跟前儿了,有些事,也不得不说清楚。 秦诺叹了口气,目中满是厌恶:“袁逸还真是用心良苦,这样丧尽天良的法子都能被他寻出来,也难怪寻常人不是他的对手。” “从如玉如眉二人看,这侯府老太君的心眼儿已经活动了,她压不住殿下,便要借势来打压整治,看她所为,多半是与袁逸有所勾连。” 她们对此早有猜测。袁逸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眼见无法以姻亲的关系收服虞家,他必会寻着空子坐观争斗,从中取利。 而吕檀,便是袁逸寻着的空子。 吕檀是荷州眼下真正能够做得了大部分主的人,观其言行,一时片刻也绝不可能放权,如此,袁逸与她才能互相利用,他们这一圈人也算是彼此约制了。 秦诺在宫里已经见识过了吕檀这样的人,但凡她稍稍退上一步,就能被人踩到脸上来。 吕檀对夏溪的所作所为让秦诺从心里觉得恶心,她知晓要以大局为重,所以才没有把事做得太难看。只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可能向吕檀这样的人妥协分毫。 “吕檀以为她能从袁逸身上占了便宜吗?”秦诺想到袁逸,便想到前日晁昱与她说的话,想到飞玉江边的刺杀,想到那许多无辜而亡的兵士,她心中发寒,满心愤怒:“可别到最后连骨头渣子都让人给吞了。” 荷州的形势并不好,这是事前已经预料到的,只是事到临头,身临此地,才知这里的情势究竟有多么不好。 晓风斟酌片刻,道:“吕檀究竟掌权多年,就算其人当真蠢钝难扶,也应当知晓到底哪一边更加可靠。她身边只剩了侯爷这么一个亲孙子,若是做得过了,她这老太君也得不了什么好处。她如今不至于想要侯爷的命,只是想借力打力,利用袁逸来压制侯爷,压制殿下。” 秦诺把心里的怒火压下,冷静了几息方道:“这两人各有思量,袁逸又疑心颇重,连自己的亲弟弟都难完全信任,何况是吕檀这么一个外人。二人合作,嫌隙防备不会少,如此,事情倒还没有那么糟。” “殿下说的是,依奴婢想,如今这侯府中,必已有了袁逸的眼线。” 秦诺食指轻轻叩了叩桌案:“眼线得摘出来,不过这事就交给襄武侯去查,咱们是外人,总不好干涉过深。” 虞斌原本没打算着意与哪一头作对,他尚未坐稳襄武侯这个位子,贸然出手,很有可能被这权势漩涡卷的七零八落。 可是如今,袁逸与吕檀搅和在了一起,在知晓了如玉如眉的底细之后,他心中对袁逸也存着说不清的厌恶和忌惮。 他与袁逸不是同路人,此人行事阴狠,又与吕檀勾结串联,那便是他的敌人了。 虞斌几乎欠着秦诺一条命,这些事,他无论如何也会竭力相助。 吕檀数十年的积累非朝夕可破。虞斌自知此事不可急,他手上虽有父兄为他筹谋所留的一份底业,但贸然与吕檀对上,终究还是占不了多大便宜,他心有计量,知道此事需得小心再小心方可。 眼线一事并不难查,几日的功夫便已有了眉目。虞斌暂未妄动,仍作无觉,且照着秦诺的吩咐,假作对如玉如眉有些兴致,如此,倒也算是糊弄过了吕檀和府上的眼线。 府中看似一派平和,可暗下里,几方冲突丝毫不少。 “殿下,您当真要差嘉月采芙去教导吕檀宫中规矩啊?”素问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得嘴都合不拢:“殿下真是太英明了,正该如此呢。您这几天差过去的人连老太君的面儿都见不着,这次换成嘉月采芙,那必定是没什么问题了。毕竟嘉月姑姑身份高,面子大,连公主都想拿捏,教训一个老太太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想来不管是嘉月采芙还是吕老太君都是要感谢殿下厚恩的。” 秦诺笑笑,觉着素问这些日子见得多了,到底是长进了不少,这话说的教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若教嘉月采芙听了,只怕还要被这话噎去半条命。 “既素问觉着本宫英明,那这话就由你去传,如何?” 素问脸上的笑一僵,片刻却又笑得更开:“行,不过奴婢能不能请晓风姐姐与我一道去啊?我们两人一唱一搭,想来嘉月采芙也不会有什么话说了。” 秦诺痛快应下,便放手由得她们去做此事。如今尚不算危急,这事也不算难办,她们出了宫,失了庇护和提点,总要自己想法子立起来的。 第7章 狗咬狗 这回嘉月采芙果然很顺利地见到了吕檀,并在吕檀的院子里留了不短的时辰。 素问传过话回来,整个人都是一副疲倦不已的模样,半日都没缓过来。 “这回知道这两个人不好对付了吧。”素心给她倒了杯水,依着秦诺的话扶了素问坐下休息。 素问一口气喝了半杯水,一抹嘴道:“天啊,她们两个人是不会好好说话吗?一句话能绕七八十个弯子,就我这点心眼儿,若是没带晓风姐姐一道去,两句话就得被她们给绕进去。” 秦诺在一旁边吃核桃糕边笑,还推推碟子让素问素心一道吃:“所以说让你这傻丫头多和嘉月采芙练练,这会儿有了防备,将来在要事上才不会出差错,你们是我的身边人,不能总是避着她们,得学着迎上去,学着对付她们。” “奴婢知道了。”素问答得有气无力,见碟子里就剩了几块儿糕点,也没好意思伸手去拿。 “吃吧,我吃够了,你们两人一人尝两块儿,也不浪费。”秦诺在铜盆里净了手,回头端着温水慢慢喝。 “殿下,嘉月姑姑和采芙回来了。”有侍女在外高声禀报,秦诺抬了抬眉,没有立时应声。 素问素心对视一眼,皆起身照规矩侍立一旁。 “你们说她们从吕檀的院子里回来,会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素问先道:“她们二人说不得想向殿下表功。” 素心想了想才说:“采芙的心思奴婢猜不准,但是嘉月,必与殿下不是一条心,您让她去教导吕檀,可奴婢看,她只怕不会全然听了殿下的。” 秦诺点了点头,这才扬声叫进。 二人行了礼,秦诺随口问了两句,果然是嘉月抢先回话:“奴婢们明白殿下的意思,那都是为了一家人和睦,为了天下太平。奴婢也把殿下的深意和吕老太君说了。您猜怎么着?”嘉月笑得自得:“老太君也说了,今后在人前,都会照着宫里的规矩来,这样就能安了圣上和臣民的心了。” “人前?”秦诺似笑非笑地看向嘉月,目中却倏地冷了。 “殿下……”嘉月只瞧了秦诺一眼,脸上的笑便立时落了下去,她嗫喏几息,仍是强笑道:“奴婢想着,您嫁到吕家来,那都是为了家国之义,为的是两家和睦,共抵外敌。吕老太君毕竟是长辈,她心里对朝廷,对殿下那自然是十分敬重的,可您说一家人相处,若是时时处处要行礼问安,那还怎么亲近得起来,所以奴婢就和老太君商量了一下,宫里的规矩那自然是要教的,可一家人的情分也不能丢,所以,奴婢觉着老太君在人前恭恭敬敬,不错了规矩就行了,没外人的时候,您……您不妨把她当成个普通长辈,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秦诺扶额笑笑,却道:“姑姑既有了主意,那去做便是,本宫相信,姑姑必定是为着朝廷,为着本宫好的。” 打发走了嘉月,采芙却不肯就这么离开。秦诺便将人留下来,看她有什么话说。 “殿下恕罪,奴婢品级不如嘉月姑姑高,有些事,总不好阻拦。”采芙当先跪地,磕头请罪。 秦诺拄着下巴看了她几息,叹了口气道:“这事不怨你,不过……”秦诺看着垂头跪地的采芙,唇角微微一扬,语气却十分地犹豫惶惑:“本宫听了嘉月姑姑的话,却觉得有些道理,那日是本宫反应太过,才闹得彼此尴尬,老太君到底是长辈,本宫还是退一步吧,要不然恐怕母后不会高兴,也会让朝廷和侯府生了嫌隙。” 采芙眼睁睁看着秦诺进了内室,满腹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素心见采芙脸色铁青,便俯身亲把她扶了起来:“您也别怪殿下没个定主意,毕竟嘉月姑姑身份不同,且殿下人在荷州,终究还是人在屋檐下啊。” 一路将采芙送出了门,素心脸上一直都是愁云密布,回屋时,眉梢眼角的无奈早化为了冷笑讥嘲。 狗咬狗,一嘴毛,就不知这两人谁的牙口好了。 这日正是天气晴好,秦诺往花园逛了一圈,回屋时便见到苦着脸候在门边的虞斌,她打量了虞斌一番,调侃道:“侯爷这次又带了什么宝贝来?” 从夏溪被接到长公主府藏起来,虞斌就不能再日日与心上人相见,可偏偏公主府是人家的地盘儿,夏溪如今又得隐匿行迹,二人见一面,几边都折腾。是以虞斌为了见心上人,很识相地学会了看人家的脸色。 自从发觉长公主殿下对金银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虞斌每回都会以请安的名义送上值钱的物件儿。这些东西他送的心甘情愿,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秦诺教晓风收了,和虞斌约定了见夏溪的时辰,几番思量,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太君对你我忌惮过深了,照说结亲一事,她亦是愿意的,缘何会落到如今这般两相对立的境地来。”就算吕檀当真忌惮朝廷,忌惮虞斌,那也不该如此一步不让,才一个照面,就急匆匆地要借袁逸之势打压她与虞斌。 “虞家与朝廷联姻,也是为局势所迫,再者,我祖母也想借朝廷的势稳定荷州,在诸公王侯间再争一席之地。当日我祖母打听得来,言殿下温柔贤淑,不爱争先,因此越发放心,认为……” “认为我远嫁此处,无人可依,又是个面瓜一般的性子,最好压服,是以她头一回便想给我个下马威,此后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便能将我拿捏在手心,以此向朝廷讨要好处,是不是?” 虞斌笑了下,有些惭愧地摸了摸鼻子:“殿下识人甚明,臣不敢欺瞒。” “所以如今她眼见无法利用我,才这般急慌慌地借力打力,想让我和你,还有袁逸相争,她好从中取利。”秦诺话音儿渐低,却蓦地抬眸直直对上虞斌的眼:“还是不对。” 秦诺摇了摇头:“她对你忌惮防备太过,照说若是侯府想再恢复昔年荣光,侯爷出息了才是正经,可我瞧着,老太君竟是全然想让你当个傀儡,丁点儿实权都不教你碰,你但凡有所违逆,她便定要给你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就像这回,吕檀将夏溪送到了张家,将来追究起来,夏溪性命尚存,这便留了几分退路,而二人从此无法相守,也是狠狠地让虞斌涨了记性。 就像是训鹰训狗,将孙子当成了奴才用。防备得太急,也太过了。 过度的防备忌惮便是心中害怕忌讳,秦诺不知吕檀究竟在怕什么,怕得将自己的孙子当成了洪水猛兽,她有时觉得,若非如今襄武侯府这一脉只剩了虞斌一人,那吕檀只怕连活路都不会给虞斌留。 秦诺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可这段时日的相处,却让她心中留了疑根。 “祖母从不愿受制于人,便是儿孙再孝顺,又怎比得上自己握着大权,生杀随心来得痛快。”虞斌自己心里多少有些猜测,也早已派人详查,究竟如何,到时便知。 秦诺看出虞斌有所隐瞒,却也没有追问,转而道:“府中的事也只能见机而为,来了荷州这么些日子,我还未出门四下瞧过,不如今日侯爷带路,我们一道往城中去逛逛。”秦诺看着虞斌欲言又止的模样,转头对晓风道:“将夏溪姑娘一并接来吧。” 虞斌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秦诺看了两眼,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 共一人白首,守一人终老,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第8章 强娶 风清气朗,集市之上满是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秦诺一行人皆改装出行,为着不引人注意,侍卫随从也尽都散入人群之中。 荷州城尚算是个繁盛之地,只是比起京城多有不如。秦诺又想起定州,那是她生活的最久的地方,也是整个大燕最为富庶繁华的地方。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如今的定州是何模样。 “不知定王还要在荷州逗留多久。”言霆从到荷州贺侯府新婚之喜后便没有离开,在城郊赁了间宅子暂住,仿佛就是来此悠哉度日的。可堂堂定王,暂留此地,也实在让人难将他看作是普通客人。言霆如此作为,也让各家多有猜测。 虞斌听到秦诺问话,上前几步低声道:“此事臣曾打听过,可看定王手下的意思,王爷在荷州城逗留多时,似是因着多年所探之事有了结果,其中有些隐情,臣也不好多问,便只能尽力招待周旋了。” 秦诺心乱如麻,一时猜测言霆为何停留,一时担忧若二人不慎相见后该如何相处,近乡情怯,近人心怯,她心中隐有期盼,却更多惶惑。 虞斌观秦诺神色,一时也猜不着她的心思,见她转口说起旁事,也便识趣地不再多言。 一路走一路逛,最后秦诺携着一众人进了一处卖团油饭的小店。 正是饭点,店中人声往来,好不热闹,晓风择了处尚算安静的地方,教小二仔细收拾了,服侍着秦诺坐了下来。 “殿下若不习惯,咱们换个地方也可。”店中颇有些吵嚷,晓风敛眉将一应净手物什用巾帕垫了列在桌上,秦诺净手的空当儿,她来回看了几遍,怕秦诺不适这粗陋之地,便不安地想换个雅致的食楼用饭。 “没事。”秦诺拍了拍晓风的手背,见晁昱也带着人在旁桌坐好,才笑着道:“这里的团油饭是城中顶有名的,咱们也不过在外头吃这么一顿,尝尝罢了,无碍的。” 正说着,便见虞斌带着夏溪进了门,待看着了她们,便快步直往这里来。 虞斌将手里提着的数个油纸包随手搁在了桌上,随从忙忙过来将这一堆收拾了,秦诺好奇看了两眼,夏溪便道:“都是城里有名的吃食,殿下若不嫌弃,便带回去尝一尝罢。” 秦诺道了谢,几人说笑间,饭菜很快摆上了桌。 团油饭和什锦饭也差不了多少,鱼虾和牛羊肉的鲜美肥润都融进了饭中,几道小菜也是清爽利口,解腻开胃,秦诺吃得高兴,一面吃一面注意这菜饭中的配料,准备着回去后自己做来试试。 正吃着,忽闻喜乐入耳,秦诺好奇地往外看了看,收回视线时注意到店中许多人的表情都很不对劲,且交头接耳,连连摇头叹气,倒教人摸不着头脑。 秦诺冲着晁昱使了个眼色,,晁昱会意,转身与邻桌人攀谈了起来。 “嗨,这事可不好说。”邻桌人喝了几杯酒,酒气上头,话也多了,但仍是有些避讳地压低了声音:“外头花轿里坐的是钱豆腐家的媳妇儿,这是有人要纳他们家的媳妇做妾。” 这话倒教晁昱愣了一下。 邻桌人嘿嘿笑了两声,摇头道:“你不是咱们荷州人吧。” 晁昱笑笑:“我确是外乡人。” “那就难怪了。”那男人索性搬着凳子坐到了晁昱那一桌,一面吃菜喝酒一面将这事细细说来。 钱豆腐名为钱进财,父亲早亡,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他素来忠厚老实,诚恳善良,生意一直不错,因其豆腐做的好,后头人人都戏称一声“钱豆腐”。 这钱豆腐出身普通,人才普通,原本也应当像这荷州城中的许多人一样,忙碌且太平地过一辈子,岂知一次灯会,傻小子遇着了美娇娘,从此一颗心失落在春风楼,魔障似的寻也寻不回来。 “春风楼那是什么地方,咱这种小老百姓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去上一回,那里头的花娘啊,啧……”邻桌人嘬了口酒,眯着眼叹了一声:“能看上一眼,也就是福分了。”他说着摇头叹笑:“可这些花娘在楼里头值钱有面儿,出了春风楼,有几个乐意把人娶回家去当正经婆娘呢,那说出去都要被家里亲戚,左邻右舍给笑话死啊。” “后来呢?”晁昱引他再往下说。那邻桌人两手搭在桌面上,喝得有些晕然,话也越发没了顾忌。 那钱豆腐一见美人便丢了心,失了魂,将春风楼里的花娘怜絮当成了梦里的仙女儿,尽着力地体贴她,照料她。 钱豆腐想着法子揽了往春风楼送豆腐的生意,天长日久,那见惯了风月的怜絮竟真的将这个傻小子放在了心上。 花娘从良嫁人原本就是件难事,楼里那些脱了身的多是为人妾室,下场惨淡,怜絮深知其中的门道,却还是忍不住动了情心。 女子一旦动心,那便是如痴如狂,不顾一切。怜絮为了赎身,几乎将这么多年的身家尽皆耗空,而后,跟着她心仪的豆腐郎回了家,从此素衣荆钗,料理家事,夫妻俩的日子过得辛苦却也算是有滋有味。 若日子能这么一直过下去,那也没什么不好,可偏偏祸福无常,怜絮舍弃了一切换来的安宁日子很快出现了动荡。 “那怜絮在楼里头的时候也是个红姑娘,身价高,架子大,能见着她的人也不多,其中有一个……”邻桌人的声儿低的几乎要听不到,但那名字一出口,虞斌给夏溪夹菜的筷子便蓦地顿住了。 “这位吕华公子和侯府的老太君有些亲戚关系,算得上是老太君的侄儿……”那人饶有深意地顿了下,很有意思地笑道:“这位吕公子对怜絮有些情分,可碍着家里头夫人的盛势,并不敢近外头女子的身,可也是赶了巧儿,吕公子家里的夫人不知怎的得了急病,被送到庄子上去静养了,这才让这位吕公子腾出手来,定要把这怜絮纳回家里头去。” 怜絮自然不愿,钱豆腐为了避祸,要带着老娘和妻子离开荷州城,往别处去讨生活。饶是已经避至如此,那吕华仍旧不放过这一家人。 怜絮刚烈,自毁容貌,未料到反激怒了吕华。 钱豆腐的老娘被抓到吕府,吕华放话说,要钱豆腐亲自将怜絮送到吕家为妾,否则,就要将他老娘的尸首挂到他家门上,让他一辈子不得安宁。 钱豆腐一家无权无势,为了婆母性命,怜絮答应了吕华的要求,只是要在离开钱家前见到婆母无恙归家。 今日外头这一场吹吹打打,何其残忍,何其讽刺。 一家人的和乐安宁,就这么被拆毁得七零八落。 碗里的饭再吃不下去,秦诺搁了筷,挑眉抱臂看着虞斌。 虞斌与吕家人素不对付,近来又忙七忙八,也不知这事,现在听来,虽与他无关,却教他心中恼怒无奈,又加惭愧。 吕华如此肆无忌惮,说到底,还是仗了侯府的势。 “既是老太君的侄儿,那与侯爷当是亲戚了,亲戚家里办喜事,如何能不去凑一凑热闹?” 秦诺教人结了账,带着人浩浩荡荡往吕华府邸而去。 一行人出门时为了方便,皆掩了容貌衣装,如今既是要往吕家去,便也都在马车里洗漱更衣,复了原本容装。 马车行得急,秦诺其间往外看了三两回,眉头紧锁,心浮气躁。 “殿下不必急,咱们此时去了还不算晚,那吕华猖狂不到哪儿去,总归能还钱豆腐家一个公道。”晓风知秦诺心肠,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都要管到底的。 “既要仗势欺人,那便看看是谁的势大!”秦诺气呼呼地喝了口茶平平心气儿,半晌,又似无奈,似怅惘地叹了口气。 “若天下太平,朝廷清明,地方官有所依,有所仗,又岂会让这些人如此横行无忌,欺压善良。”秦诺失落地隔着衣服按上心口明珠:“也不知此等乱象,何时是个尽头。” 晓风亦轻轻一叹,几次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 朝廷势弱,诸侯势强,诸藩王侯各自为政,天下民心早就散了个干净,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这样草菅人命,仗势横行之事。 秦诺垂眸向后靠在轿壁上,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9章 琉璃碎 吕华府上今日极其热闹,狐朋狗友,左拥右抱,污言秽语,场面极为难看。 花轿在府外便停了下来,怜絮一身喜服,却并无盖头遮面。吕华教她从门外自己一步步走进去,也好让大家都看看她那张容貌尽毁的丑脸。 府内皆是从春风楼带来的花娘,来参加喜宴的皆是吕华一流的无耻纨绔,眼下这些人怀抱美人,哄笑看戏,高嚷哗喧,所为所言,不堪入耳,不堪入目。 府外亦有远远探看之人,有些好奇嫌恶,有的惋惜怜悯。府内府外人声交错,像是一支支利箭,直往怜絮心口扎。 钱豆腐被两个护院押着,距怜絮只有几步远。他看着怜絮单薄的背影,牙关紧咬,眼中几乎要滴下血来。 钱豆腐心中恨极,恨这些仗势欺人的恶贼,恨这个欺压善良的世道,更恨一无所有,连母亲妻子都保护不了的自己。 他听着人群中那些或羞辱,或诋毁,或怜悯的话,心头疼得一片麻木。 他的怜絮是这世上最善良,最美丽的姑娘,她受了半生苦楚,终于能随心意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却被人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是他没有用! “絮儿,絮儿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钱豆腐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怜絮听到钱豆腐的声音,浑身一僵,忍不住泪流满面。 “好,好啊,真是感人啊。”吕华拍了两下手,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要说怜絮也是昔年春风楼里色艺双绝的花娘,你瞧瞧如今,啧啧……”吕华状似惋惜地用折扇挑起怜絮的下巴,而后嫌恶地将折扇扔到了小厮手中:“你说你早乖乖的多好,本公子又岂会亏待了你,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 吕华扬了扬下巴,立刻有小厮钳着怜絮的肩膀将她转向门外。 四下里皆是惊呼和唏嘘之声。昔日的当红花娘如今容貌尽毁,本该如春花秋月一般明媚妍丽的脸上多了两道划痕,将这份美毁得七零八落。 两道划痕皆在左脸上,从眼下斜划至唇边,原本深可见骨,如今就算在渐渐愈合,也已是残破狰狞。 怜絮下意识闭上了眼,自然也没有看到钱豆腐目中刻骨的心痛。 他从不只是喜欢她的脸,如今见她这般,也并无丝毫嫌弃,只有满满的心疼。 “你放心,虽然你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本公子也不会抛弃你,我这府里不缺你一口吃的,只要本公子在一日,你就留在府里一日,你看看,我多怜惜你,否则照你这样,就算是送到那下九流的窑子里,也未必有人愿意多看你一眼,你说是不是?” 吕华缓缓看过在府外驻足观探的百姓,面上带着笑,目中却全是残忍冷意:“本公子良善磊落,从不做草菅人命之事,今日甚至愿意收留这么个残花败柳,诸位既然看到了,今后若听着那些诋毁污蔑本公子的话,是否也应当说几句公道话?” 这威胁透着赤·裸·裸·的嚣张,但看到钱豆腐一家的下场,也无人敢在明面上与吕华作对。不一会儿,人群中便传来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吕华很是满意,偏头对小厮使了个眼色,怜絮便被押进了府里。 吕华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钱豆腐,等看够了他的屈辱愤恨,方畅快笑道:“今日也是你嫁妻的好日子,本公子就特许你入府观礼,你说好不好?” 外头看热闹的人很快散尽,钱豆腐麻木地顺着小厮的力道踉踉跄跄走进了府中。 府门缓缓闭合,眼见满城春色要被关在府外,门缝里忽然斜·插·进一把宝刀,几乎要将这门活生生地劈开来。 院内搭着戏台,花娘们坐成一排,琴箫俱备,乐音靡靡,歌声婉婉,花娘们尽力撑着一脸的笑,可仔细瞧,每个人眼底几乎都有一丝惶惶。 说是同病相怜也好,说是物伤其类也罢,她们这些人,原本就是一片浮萍,生死祸福,皆难自己做主,如今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姐妹遭此大厄,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都难免惶恐悲怜。 “哎呦,真是败人胃口。”一锦衣公子满脸嫌弃地看着站在戏台上的怜絮,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般:“败兴,太败兴了啊!也就是咱们吕公子心软,这么个东西也能纳回府来。” “谁说不是呢!” “太难看了,这多看几眼晚上估摸着得做噩梦。” “……” 吕华听着众人的话,心里觉得十分得意。怜絮已毁了容貌,他对她的念头也已经全都消了,如今这般吹吹打打,大张旗鼓,不过是为了羞辱惩罚这一家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违逆他的贫贱小民,现下目的已经达成,要了他们的性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留着慢慢折磨,才好让人知道,他吕华是个多么不能招惹违逆的人。 “哎,我可有个想法。”不知哪一个忽然冒出头来,讨好地凑到吕华身边:“她这张脸不能看了,但那身皮子可没毁,公子纳了她回来,也不能白纳,正巧姓钱的也在,咱们大家就凑个趣儿,来瞧瞧这春风楼昔日红娘子的身子生得怎么样,大家都来品鉴品鉴,您觉得呢?” 这话正说在了吕华的心上,他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这对夫妻长个教训,敢让他吃瘪,今儿个就让他们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吕华一声令下,立时便有几个满脸横肉的婆子冲上去扒怜絮的衣裳,怜絮惊叫着闪躲,几乎已经失了所有的理智。她从前是个青楼花娘,但嫁给钱豆腐后,在他一日日的呵护尊重下,已觉得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新的人了。若今日被他们当着钱豆腐的面如此折辱,于她而言,与千刀万剐无异。 一时间,众人的眼神都落到了台上,一个恍神,钱豆腐便从小厮手里抢了棍棒,怒吼着冲往台上去救怜絮。 钱豆腐只凭一身蛮力,原本不是这些护院打手的对手,可不知为何,一时间,想去捉钱豆腐的人倒了满地, 几个婆子自然不是钱豆腐的对手,再加晁昱晓风从中相助,很快钱豆腐便将衣衫不整的怜絮抱到了怀里。 怜絮受惊过度,饶是被钱豆腐紧紧抱着,也仍旧在不断地尖叫。这声音满是绝望,声声泣血,让钱豆腐忍不住浑身打颤。 秦诺闭了闭眼,看着这满院荒唐,怒从中来,而后对晁昱使了个眼色。 怜絮慢慢平静了下来,晓风和晁昱一道站在他们身前。钱豆腐茫然地看着眼前救了自己夫妇二人的侠士,方要谢救命之恩,却听其中一人道:“想不想亲自去报仇。” 晓风将怜絮接了过来,钱豆腐看着台下被制住的吕华,俯身拾起了木棍。 吕华纵情享乐久了,哪里是身强力壮的钱豆腐的对手,两人在庭中厮打成一团,没多久,吕华便被揍得气息奄奄。 “今日就到这儿,我们主子还有话要问他,他人跑不了,今后有你报仇的时候。” 钱豆腐被晁昱劝住,他看着仍在不时打抖的怜絮,咬了咬牙,收起了紧握的拳头。 秦诺头戴帷帽,坐在了新搬来的木椅上,吕华鼻青脸肿,这会儿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 他也没想到,在荷州,居然有人敢闯进吕府这样教训他。 春风楼的花娘都被带走安置,那些满脸荒唐的酒色之徒也被押着跪在庭中。秦诺皱眉看过这些人,觉得既伤眼又闹心。 “侯爷,侯爷救我啊,侯爷……”吕华开始是想和虞斌攀亲,可等他好容易看清了虞斌的表情,那些即将冲出口的话就都咽了回去,他一时间虽未弄清楚今天这事的前因后果,却也知道自己这次不可能轻易脱身。 虞斌嫌恶地拧紧了眉,他此时简直是恨极了这一群猪狗不如的酒色之徒,就算这事与自己无关,可见到这样场景,还是难免觉得面上无光。 秦诺没说话,晁昱看她的意思,便知是要将此事交予虞斌了,便也暂且退避一旁。 虞斌也没留手,先教人将这一干不争气的东西就地打了二三十板子,打得个个哭爹喊娘,连连认错。 人打得差不多了,虞斌便吩咐人拿来纸笔,让各自将自个儿的错处一字不落的写下,但有隐瞒,就地打死。 这些人原本就是软骨头,否则一群大男人又怎会聚在一起欺辱一个女儿家。今日被这一通吓唬教训,简直要连自己祖宗八辈的事都仔仔细细写下,生怕漏了什么,就地丢了性命。 吕华经了最初的慌乱惊恐,这会儿已经渐渐有了主意,他虽不敢与虞斌攀亲,可话里话外,都在提醒虞斌自己吕家人的身份。 吕檀多年经营,吕家势力不容小觑,就算虞斌是这荷州明面上的主子,有些事也得要三思而行。吕华虽然蠢毒不堪,可他敢如此横行无忌,自然还是有所依仗的。 “小的知错,定然不敢再犯,还会包了这钱家今后所需钱资,小的性命不值一提,若脏了侯爷的手,岂不是小的罪过,且小的蒙侯府老太君深恩,手上还有几件差事未完,若是就这么撂下,只怕小的就是下了黄泉,也实难赎罪。小的知道侯爷素来孝顺仁厚,定然处事明断,公道谨慎,小的但凭侯爷处置。” 这一番话似软实硬,直接将虞斌气得笑了出来。他的确对吕家多有避忌,却不至能让这么个人活生生打到脸上来。 因此虞斌半句话也不接,直接扬了扬下巴,随从便按住人接着打。 吕华今日先是挨了钱豆腐一顿好揍,后头又被如此修理,几次下来,饶是他有满腹算计也再受不住,到了最后,只能断断续续吐出求饶请罪的话。 吕华之外的几个富家公子已经将自己罪行一一写下,虞斌教训吕华的空当儿,秦诺便拿着这些纸慢慢翻看。 越翻心里头越是厌烦憎恶,秦诺将这一沓子纸都递到了晓风手中,凝眉忖着教训的法子。 “这些人虽有种种罪责,却罪不至死,可若不重罚,又实难遏住此等不正之风,奴婢倒有一法子,殿下听听可行否。” 秦诺点点头,听晓风附耳详述,几句话下来,她的脸色也便缓了许多。 秦诺与晓风商定了法子,便着晁昱差人去办,等这一摊子料理罢了,秦诺方对虞斌道:“这人一时不可杀,倒不如先押起来,侯爷不便亲自处置他,何不另寻个合适人来。” 虞斌自知是这个理,他无论如何处置吕华都不致伤及己身,只是为了这么个东西周旋转圜,难免不值,何况如今他们二人与吕檀正是彼此不对付的时候,贸然处置,只怕落人口实,两相对立。 秦诺看着被打的丢了半条命的吕华,敛眉道:“先将人押在这府里,咱们进屋说话。” 这府中下人早已被各各看管,一路行来,亭台楼阁,实在是富贵无匹。 几人在轩中坐下,虞斌着大夫去给吕华看伤,别让人就这么被打死了。而后才认真说起了话。 “要说今日这事,侯爷再不好·插·手的,只是这么一个无德无行的人,不惩了他,难平人愿,我想问问侯爷,这吕家门上,可有秉性忠直,能得一用之人?” 虞斌想了一回,点头道:“祖母有个弟弟名唤吕易,处事圆滑,但为人并无大过,素日里,他也多约束吕家门上言行,如今是他离了此地去办事,估摸着再有三两日也该回了。” “既有这样一个人,那侯爷不妨将吕华交给他处置,咱们从中费些思量,既罚了人,又不致惹来麻烦。” “这也是个法子,只是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竟不能立时出手发落他,可见我这侯爷当得有多窝囊。” 秦诺笑笑,看着虞斌,倒想起了东宫旧日时光,彼时皇兄亦是颇多周折,步步为难,处境较如今的虞斌还要难上几分,到了如今,皇兄看似没了掣肘,可每一步,倒像是比从前更加艰难。 “侯爷何必因一时之困而有所懈惫,来日方长。”秦诺宽慰了他一句,转而道:“如今吕华受了伤,这府里就暂由我差人看着,侯爷看呢?” “全凭殿下吩咐。” 几人说了一回话,眼见在此耽搁良久,便打算收拾了这一摊,先行离开,踏出屋门时却闻侍卫匆匆来报,说是吕华险遭刺杀,若非在旁监管的侍从机警,此刻吕华早已没了性命。 第10章 谋逆 “熬药送药的是吕华身边的一个亲信小厮,见药中有·毒·之事被拆穿,便立即暴起刺杀吕华,侍卫将他挡了回去,眼见刺杀无望,此人咬破口中所藏之·毒,大喊苍天无眼,家仇难报,而后便没了气息。” 众人沉默了一阵,虞斌先开口道:“这事蹊跷,一来,大约真是寻仇杀人。二嘛……”虞斌摇了摇头,吩咐人将吕华府邸彻彻底底地搜查一遍:“只怕这吕华还惹了旁事,有人见他为我们所控,恐他说出什么来,才会如此着急地要了结他。” 秦诺凝眉深深叹了口气,眼前虽不知吕华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惹来杀身之祸,可其中隐情明显不简单。 “那小厮既是亲信,若真想报仇,多的是机会,何必等到今日,还要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秦诺摇了摇头:“想来多半是杀人灭口了。” “将这府上所有人集中看押在花厅,至于吕华……”虞斌斟酌之际,秦诺接话道:“我看还是要尽早审问,再拖下去,恐生出枝节。” “罢了,就依殿下所言。”虞斌说着摇了摇头:“看来这回是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了了。” 想到侯府中的老太君,秦诺也稍稍头疼了一下。 吕华方才险些丢了性命,这会儿即便浑身病痛,也不敢安下心来休息,秦诺一行人踏入屋中时,正见吕华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秦诺皱了皱眉,不想多瞧这人一眼。如此一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只会欺辱无辜女子,欺压无势善良,一旦遇着丁点儿事,就成了这么一副窝囊模样。 “我们主子有话要问,你若聪明,就该知无不言,若还心存侥幸,拐弯抹角,那你这条贱命也就到头了。”晓风上前一步,冷冷看着吕华:“我问你,今日这人为何想要你的命,你掺和到什么事里头去了?” 吕华仍旧缩在床角,状似惶极,神思惶惑,晓风冷笑一声,右手微抬,便有一支梅花镖深深嵌进了床头。 吕华惊得魂不附体,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狼狈难堪至极。 因着吕华现下的模样实在是入不得眼,屋中便只留了晁昱审问,一行人暂且退至外间。秦诺走出门去,看着天边薄淡的云,心里头却着实不安得紧。 晁昱手下多有搜寻暗探的好手,没过多久,果在府中发现了一处密室,密室中金银珠宝遍是,另有刀枪剑戟等军用之物,满满地堆了一屋子。 私藏军器,还贮了如此多的金银,这事都能与谋逆搭得上边了。 “殿下,晁统领已审问毕,只是那吕华禁不住吓,已晕了过去,统领说此人多有不实之言,还待再审,恐还要在此多耽搁些时辰。” 正巧外头来报,说是府里老太君寻侯爷回去说话。虞斌与秦诺对视了一眼,俱都无奈。虽说早料到吕檀不肯轻轻放过,却也没想到竟会这般急躁,一时片刻都等不得。加之先时在密室中所见诸物,虞斌心中也存了思量,这会儿听得教见,他也不再耽搁,先将夏溪托付给秦诺,又与秦诺就着吕华这事略说了两句,议定了应对吕檀的法子,方才去了。 虞斌走后,这府中诸人多半是秦诺近卫,此时秦诺教诸人在外守着,自己带了晓风一并进了内房。 屋中药味闷得人头晕,晁昱却不肯稍开窗门,秦诺见故,忙低声详问缘由。 晁昱脸色十分不好,见秦诺相询,先教晓风在门边守着,自己略低了声回禀:“此事恐与当年的勇王萧明有关。” “什么?”秦诺尚未如何,晓风却是大惊失色:“可勇王……”她往近凑了凑,尽量把声音压了下来:“可勇王早已死在了先帝剑下,连一干依附臣工也都被诛除殆尽,如何又会与勇王有关?” 秦诺入宫时,当年争夺帝位的腥风血雨早已散得一干二净,因此对于这位勇王,秦诺所知也只限于他是皇兄的大伯,当年的太子,后来在帝位之争时失利,在先帝萧旭登基后便被借故清算,斩草除根。照理说,那萧明的坟头草都不知长了有多高,怎么如今竟会与谋逆有关。 “方才吕华说出的消息拢共就那么些,与勇王有关也只是我的猜测,当年勇王府虽上下不留,但是对于勇王的生死,一直以来都有颇多猜测,有人说当年勇王提前得到了消息,早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先帝所杀的只是个替身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麻烦了。”晓风烦躁地来回转了三四圈儿,瞧见秦诺一直细思而未出言,忍耐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瞧这事……” “萧明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吕华必须要握在咱们手里。”秦诺看向晁昱:“如今吕华暴露,线索尽断,我们只能尽量从吕华口中挖出尽多的消息。我会立即传信回京,询问皇兄当年事情的真相,若能得了前因后果,再追查不迟。” 秦诺说完,眉头却始终未曾舒展,若勇王当真活着,若这事真与勇王有关,此事一旦泄露,恐为有心人追查利用,到时搅得满城风雨,还不知这天下局势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看襄武侯方才的模样,应当是不知情的,就是不知道这荷州城里的其他人是否也一样老实无辜了。”晓风给吕华搭了搭脉,确定人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便着人看好了他,几人出了屋门。 出了这么一件事,原本的路见不平,惩奸除恶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庭中狼藉一片,府中仆婢惶恐不安,秦诺着人各各细问之后,将人暂时关押了起来。 晁昱从长公主府调了兵马来守住吕府,吕华更是处于重重保护之中。 只是虽则保护,其人日子却不大好过。 “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我当时一时慌乱,有些话还没能说清。”吕华冷静之后,心念几转,决意从长公主和吕家这里寻活路,今天的刺杀之事让他明白,一旦自己离了这些人的保护,那丢掉性命,只是顷刻之间。但让他就这么任人宰割也是不可能的,他得给自己找后路,寻个舒坦的活法,否则到时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就算能保住性命,也还是生不如死。 “你要说就说,不说拉倒,不过我可提醒你,我们主子没那么好的耐心,只有一天,一天之内你若还不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那……”侍从冷笑着掰下桌子一角:“到时自有好的招待吕公子。” 短短几个时辰,吕府已经被翻了个底儿朝天,秦诺拿来账本大略翻了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殿下,这里头乱糟糟的,有晁昱看着就行了,奴婢侍候您回府去歇息一下吧。”这一天乌烟瘴气,谁的心绪也不算好,晓风怕秦诺在这里闷着不高兴,便出言劝了几回。 “先回吧。”秦诺点了点头,着人将这一屋子的东西挪回公主府去,等理出个头绪再议后话:“问问钱豆腐一家的意思,若他们愿意,便将他们一家一并接进公主府,我看他们一家人品性不差,给他们安排个差事先安顿下吧。” 晓风应了,回头着人去办。她知道公主心地善良,这种事,能帮的便尽都帮了。出了这种事,钱豆腐家今后只怕谋生不易。 “殿下,咱们既要回公主府,侯府那里,不如就由奴婢亲自跑一趟,就算老太君有何不满,奴婢也能给挡回去,顺道瞧瞧她对此事的态度。” 秦诺想了想,轻摇了摇头:“本宫要去何处,无需对她交代,如今两方博弈,我若给了她太多脸面,只怕会让她得寸进尺,先这样吧,冷一冷再说。至于吕府这事,估摸着等襄武侯那儿有了消息便会来公主府通个气儿,咱们先回去。” 晓风点了点头,方扶着秦诺上了马车,就见虞斌打马而来,在马车前翻身下马,利落地行了个礼。 马车缓行,秦诺摘下帷帽,给虞斌递了盏茶:“老太君那儿怎么说?” “吕华之事,臣与祖母回禀之时言吕华大胆,纵恶奴横行,冲撞了公主,因吕华是犯上之罪,祖母不好强行·插·手,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想见吕华一面,好歹让他将手上的差事生意都交出来。臣言吕华拒不认罪,反抗时不慎受伤,昏迷未醒,暂时敷衍了过去,只是祖母看着仍不死心,臣只怕吕府之事会横生枝节。” “没事,走一步看一步,吕华这个人,暂时谁都不教见了。” 虞斌猜到这里有些不便教自己知道的隐情,便也没有多问。 “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考虑一二。” “怎么这么客气?”秦诺把几个装点心小食的油纸包打开,自己拿了卤豆腐慢慢吃着:“你说就是。” “定王在荷州已逗留多时,臣想着是否能在侯府设宴款待一二。” “侯爷是侯府之主,这些事自己做主就是。”秦诺低着头慢慢嚼着卤豆腐,心里七上八下乱得厉害。 见秦诺装傻,虞斌叹了口气,还是把话挑明:“既是设宴待客,那府中之主也总不能少了一个。殿下身份贵重,如今又顶着侯府夫人的名头,若臣待客,总不好把殿下漏了,到时只怕殿下也要一并赴宴才合规矩。” “可……”秦诺此时颇有些恍惚,她勉强定了定神,好半晌才道:“但我乃朝廷公主,与定王之间颇多尴尬,只怕同处一席,彼此都添为难。” 这话说完,两人都是沉默。秦诺也知自己这个借口实在是烂得很,可一时之间,她也拿不定主意。 虽说照着如今的情势,早晚都是要见面的,可她心里慌得厉害,又不知重逢之后该如何相处,便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拖不过再说。 “容我考虑考虑。”秦诺敷衍地摆了摆手,虞斌会意下了马车,问明夏溪何处,自去瞧心上人了。 虞斌走后,晓风回车见秦诺神思不宁,问明缘故后沉默半晌,劝道:“咱们承了定王救命的恩情,原本该郑重道谢,如今定王来此,侯府设宴款待也是应当,依着奴婢看,到时您少不得是要与侯爷一道入宴的。” “你说定王在此逗留多时,是为了什么呢?”秦诺没答晓风的话,反喃喃地自言自语,一张软嫩的小脸都快皱成了包子,看得人怜惜又忍不住发笑。 晓风忍了笑,却发现公主对定王有些过于在意,心中有些思虑,却不好强问,只能把话憋在心里,自己干着急。 “定王终究于咱们有恩,只怕这回,殿下是真的得当面道谢了,如此,才合礼数,殿下……” “晓风姐姐……”秦诺头痛得厉害,自己心里也没个成算,这会儿听晓风东一句西一句的,心里头直直揪扯成一团:“好姐姐,我知道了,别说了。” 秦诺趴在膝上,把脸整个藏了起来,好半晌,才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第11章 情怯 一连几日,荷州城中传言不断,秦诺并未着人释清流言,而是另添了把火,将这流言引到襄武侯大义除弊亲之上。 几日的添柴加火,襄武侯在荷州城的声望日隆,好歹也凭着这铁面无私,仁义宽厚的名头赚了不少的民心。 吕家自然多有纷扰,只是才出了吕华的事,他们还未探清长公主的底,自也不敢轻举妄动。 “瞧着都是些草包,家里倒是颇有些本事。”秦诺瞧着各家送来赎人的珠宝玉器,大约估了个价,觉得倒也划算。 “只是人虽能放,各自做下的恶事却不能轻轻放过。”秦诺坐在秋千上晃了晃腿:“教人将他们当日各自所陈的恶事抄录下来,贴在城门口让人看上一看,再着人写些词儿,教各酒楼的说书先生说上一说,也算是本宫心善,助他们扬名了。” 晓风在旁低笑,轻摇了摇头。这些各家的荒唐子弟,往日里坏事没少做,但都也罪不至死,关了他们这么几天,各色惩罚把人教训得够呛,眼下又教各家大大地出了回血,就是放了他们回去,往后只怕也没胆子,更没本钱四处作恶了。 何况殿下已经命这些人在府中闭门思过一年,日日食素寒衣,以思己过。若无故踏出府门一步,那州府大牢就是各人的归宿。 “告诉这几家人,今后逢年过节必得开仓施粥,救济贫苦,至于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都先折了银子,回头择个时机,赠给曾深受其苦的人,还有,这些人本宫已经知道了,若是再让本宫听闻他们仗势欺人的事,那他们的命也不必要了。” 晓风点了一回头,自着人去办,吩咐罢了回来道:“这些人都不当紧,只是吕华那头儿,怕是再拖不下去了,侯爷那儿每日都有吕家人上门讨情,他再怎么应付,只怕也应酬不过来。” “吕家人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晁昱一直看着他们,眼见其所作所为都符合常理,并无异常慌张之处,若照着现下看,谋逆之事,吕家其他人恐不知情。”当初他们隐瞒了吕华之事,也是想试探着荷州城中人的态度,而如今看来,吕家人虽恼怒不平,但也未见那狗急跳墙之人。 “吕华这几日可又招出了新事?” “并无,每日送来的口供都相差无几,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看来吕华是真的不知道再多的事了。他与那头儿的人虽也时常相见,但每次见面的时辰和地点都是提前一刻钟告知的,那边谨慎得很,吕华是丝毫把柄都抓不住。”晁昱手段何其狠辣,多硬的骨头都能给他折了,吕华不过是个软骨头,晁昱只使了两分功夫,就让他把话都给吐尽了。 从现在看来,那谋逆之人是看中了吕华的身份和短视,利用他的名利之心,多番相助,助吕华在吕家站稳脚跟,且握住了荷州城几项极赚钱的生意,这之后,那头儿出人出主意,吕华依言而行,两方合作,敛财收宝,藏匿军器,各取所需。若非此次怜絮之事,只怕这事会永远深埋地底,不见天日。 “那头能寻得这么个好用的蠢货,也算是费了一番功夫。”晓风摇了摇头,叹道:“该查的地方都查了,实在是撤得干净得很,那几个掌柜和来往差使,哪个嘴里都没句准话,只怕是早防着了。” 这也是预料中事,吕华好利用,却是个顶顶愚蠢无用的人,与他合作,人家只不过当养了一条好用的狗,哪里会让狗咬住丁点儿实处呢? “再最后好好捋一遍,若还无进展,就将这事彻底抹平,不要留下痕迹。吕华那头……”秦诺抿了抿唇,一时也没个定主意。晓风几番欲言又止,到底没将“灭口”二字说出来。 殿下不是血雨腥风里长起来的,为人处事,手段尚显温和,即便是对着吕华,也多是想让其罪有应得,而非无故杀灭。殿下不爱动辄取人性命,待他们这些仆从奴婢也从不呼来喝去,而是善待尊重,如此一人,实不该碰这些乱七八糟的脏污事。 晓风拧紧了眉,心里头百般地堵,殿下身份如此,这些责任重担都要压在她的肩上,即便她们这些身边人如何心疼不忍,也终归无法替代。 “此事后续不若先交给晁统领,他自来是处理这事惯了的,必能寻个妥帖法子,殿下莫要再为此费心了。” “那不行。”秦诺摇了摇头:“我知道晓风姐姐心疼我,但是这些事我总要学着决断处置的。吕华该死,不过眼下不是要他·性·命的时候,再等一等吧,待京里回信到了,再看如何处置他。” 这事定了,晓风也不想再三地说起惹得公主心烦,正欲招两个女先儿来说段书让公主松快松快,就听素心来回,说襄武侯在外请见。 “多半又是为了设宴待客之事。”秦诺仰着下巴看天:“要不就说我忽感风寒,不宜见客,让他自己待客吧。” “殿下。”晓风哭笑不得,先教素心将人带到夏溪那儿去,等公主传了人再来说话。 “日子一拖再拖,定王在荷州城已停留多时,再拖下去恐有怠慢之嫌。”晓风劝了几句,见秦诺整个人似是没什么精神,可那双眼又明亮得教人心悸,她皱了皱眉,心觉此事不妥,但这几天问起,公主又是顾左右而言他。犹豫片刻,晓风还是斟酌着问道:“殿下从前与定王相识?” 秦诺猛地看向晓风,然后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半日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晓风是她的亲信,有些事还是不能瞒的,否则今后行事的分寸恐有差错。只是若要将此事说清,又需万千言语,也一时难以尽述,且其中颇有些生死隐情,总还是多有避讳的。 思来想去,秦诺最后只道:“旧日有些交情,只怕相见会生出没必要的周折。” “殿下……” “姐姐帮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避过这回去,不是我矫情,实在是如今并非相认的好时机,勇王之事尚无眉目,现在我这里还是越简单清净越好。” 晓风心知这事只能问到这里,也大约明白了殿下的态度和心意。 “殿下若真不想见,装病倒是个法子,只是避过了这回,谁知下回又当如何。定王此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更不知何时才会离开,殿下别忘了,咱们总是要往定王府赴二公子的婚宴的,万一定王要与侯府的人同行,那……” 秦诺头痛欲裂,晓风见她如此,也不再相迫,转而劝秦诺到府外逛逛,换换心情。 正是天朗气和,春光明媚,秦诺同着晓风一道四处游逛,十数暗卫皆混入人群跟随。 那些荒唐子弟的亲笔认罪书已经贴的满城皆是,饶是那些人家再恼恨,也不敢着人去撕,是以眼下城中最有趣的热闹便是这些认罪书了。 “说书先生过两日才能准备起来,这几天有这个也就够了。”晓风护着秦诺行至一处茶点摊子,刚一坐下,就听旁边有人在谈论那些认罪书上之事。 但凡一事经过了人传,最后多半与最开始的模样大不相同,才这么一阵子,那些酒色之徒的罪名就几乎翻了一番,甚至还在往更加猎奇的方向发展,可以预见,再过不久,这些荒唐子弟就要扬名千里了。 秦诺一面吃点心一面在心里哼了一声。 我也就是举手之劳,等你们臭名远扬了,可千万不要太感激我。 秦诺出门时在脸上稍作改妆,虽已掩了大半美貌,可仍旧是姿色过人,只是旁边的侍女太凶,看过去的人都觉得再多看一眼,只怕就得被挖眼。 看过了热闹,秦诺就带着晓风在城中各大点心铺子钻来逛去,外头的点心虽则粗陋,但也有些味厚香甜的,秦诺想尝了之后再改进改进,也好让自己饱饱口福。 “玫瑰饼太干了,外头的皮怎么这么厚,还噎人。”秦诺苦着脸拣着玫瑰馅儿吃,却觉得馅儿里头不知搁了多少面:“真是奸商啊,这么大个饼,馅儿没多少全是干面,还掉渣。” 幸好一样只买了一两个。秦诺撑开纸袋往里看,挑挑拣拣择了个芝麻饼,刚咬了一口,就见前头靠近城门的地方似是出了什么乱子,吵嚷得很。 秦诺拣了个稍静些的地方踮着脚往前头看,看了半晌也瞧不出个根底,便一抬手招来个暗卫询问究竟。 “此事晁统领已着人去查,属下所知有限。”暗卫微微躬身,垂首禀道:“众人围着的地方是一位姑娘的烧饼摊,明面上打听来的消息称这女子和母亲来荷州城投亲不遇,其母又生了重病,这姑娘就到这里来卖唱卖饼的给她娘治病,这都好几天了,几乎是每天都有麻烦。只是虽有麻烦,却总能化险为夷。” “什么麻烦?” “此女相貌清秀,又无依靠,是以总有风流纨绔上前调戏。若遇着霸道的,要把人往家里抢也不是新鲜事。” 城门前本就人来人往,有个热闹能翻出天去,秦诺听了暗卫的禀报,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眼见那女子被拉扯得如摇摆的弱柳,她皱了皱鼻子,摇头笑道:“她一直遇着这样的麻烦,却总能化险为夷,这是每天都遇贵人啊。” “说吧,这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让晁昱差人去查,想来身份不会简单,这出戏说热闹也热闹,说拙劣也拙劣。 “殿下处置吕华之后,此女曾窥探过公主府,如今又在城门口摆开如此摊仗,只怕是存了祸心。” “外头就是热闹啊。”听了暗卫的禀报,秦诺勾了勾唇,转头与晓风道:“正愁从吕华那儿问不出什么呢,这就叫瞌睡了来枕头。” 秦诺吃完了一个芝麻饼,咂咂嘴,等想清楚了该如何改进这个芝麻饼,才满悠悠擦了擦手,看着城门边上那辛辛苦苦的一群人,撇了撇嘴道:“带回去吧,人家这么辛苦演了,咱们就捧一捧。” 那日她管了钱豆腐家的事,又将善名传了开来,看来这些话传得不错,这不,就有人弄了一出拙劣的假戏来将她当做傻子来哄了。 暗卫领命办差,秦诺挑着点心尝来尝去。见公主的脸都快埋到那点心袋子里去了,晓风无奈,只好拉着她往旁边让:“殿下,有马车进城了,咱们往远让一让。” 秦诺“嗯嗯嗯”地答应着,叼着饼往远让,顺道一劲儿地往那戏台子那儿瞧。 “城里倒是热闹。”江澜掀开车帘,从随从手中接了一张认罪书过来瞧了一眼,而后递给言霆:“王爷也看看吧,这永宁长公主的手段倒是与众不同。”看着是轻拿轻放,实则是动人根基,偏偏这般举动还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就连这些浪荡子弟的父母也只能自认倒霉,俯首称谢。 言霆大约看过一遍,淡声道:“有这长公主在,吕家头疼的日子还在后头。” 吕檀权势再盛,也不过拘于一地,一旦这辛苦经营的平衡假象被外力打破,那吕家败落也不过转瞬之间。 言霆抬手挑起车帘,原本不过随心所为,可他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而后用一种生怕惊跑什么的语气道:“慢慢停车,教侍卫过来把这条街围住。” 江澜反应了一瞬,见王爷情状不同平常,也不多问,立时传了令出去,自己也下了马车提刀待命。 那道身影离得有些远,言霆的手指捏紧了车帘,一时间,生怕这都是幻梦一场。 三载岁月,他不知多少次描摹过她的身形容貌,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还鲜活地刻在他的心头,未曾稍忘。 这么长的马车队忽然缓行待停,饶是秦诺一心只在点心上,也好奇地往过投了一眼,而后,便遥遥对上了一道锐利而灼烫的视线。 “看着像是哪家王侯的车驾……”晓风一句未完,便被秦诺扯着手跑得飞快。先时晓风还被带的有些踉跄,等反应过来,立刻反手抓住了秦诺的手腕,并对沿途暗卫打了手势,带着她七拐八绕地匿了身形。 “殿下,属下们已尽力拦阻,只是追赶的是定王府的人马,您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秦诺满心烦躁,躲在墙角挠了挠脸:“你们被认出来了吗?” “并未,属下们没有现身,只是装作路过,这会儿集市上本就热闹,路人来不及躲闪也是寻常。” 这趟出门,秦诺带的暗卫本就不多,这会儿一个人拆开两半儿用,到底是拦不住人的。 “定王爷已经着人将这条街都封了,一时之间只怕出不去。”暗卫探过消息回来,试探道:“是否要属下去寻襄武侯来……” 秦诺连连摆手。若此时寻了虞斌来才是真的不打自招,而且还会把这事闹大。沉默了片刻,秦诺的视线转到了街对面的成衣铺子上去。 小半个时辰后,秦诺换了衣裳,戴了帷帽,拎着公主府的令牌,大摇大摆地在定王府侍卫的恭送下离开。 定王府的侍卫几乎将一条街都翻了过来,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言霆立在街口,目色暗沉沉的,半晌也未说话。 “每个进出此地的人都检查过了吗?确定没有落下什么人?”江澜看了看言霆的脸色,便将几个负责检查的人都招来一一细问。 几人都言并无遗漏,唯有一人犹豫着道:“属下也一一查问过了,只有一人,属下等不敢冒犯。” 那侍卫上前一步,略低了声道:“一行数人拿着长公主府的令牌出了街,属下等不敢搜检。” 定王府的侍卫把动静闹得这么大,虞斌也只能带着人匆匆赶过来探问究竟。 江澜觉言霆现下没有闲心与人寒暄,便打算自己去应付襄武侯,谁知才走了两步,就见王爷大步越过了他,直接对襄武侯道:“本王有一样重逾性命的东西被一个小贼偷走了,如今本王要在城中寻人,还请虞兄多行方便。” 言霆说得这么严重,虞斌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等他提出可以寻人绘出小贼样貌,教城中官兵侍卫一道搜寻时,却被言霆毫无犹豫地拒绝了。 “多谢虞兄好意,此事本王自有打算,到时多有打扰了。” 第12章 痴梦一场 天色已暗,屋中却始终都没有点灯。晓风着急地在门外走了几圈儿,几乎忍不住想破门而入。 “不必担心,殿下有分寸,你让她自己静一静。”晁昱抱臂倚着树干,看上去比晓风要冷静得多。 “既不能打扰殿下,那就请晁统领与我说说,殿下与定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诺握着珠子缩在被子里,一片沉暗中,她仿佛还能看到那道教她心悸的目光。今日乍然相见,逃离是她下意识的选择,跑了之后她心里却几番犹疑踌躇。 他认出她了。 若非集市上人流如织,若非暗卫处处设障,若非晓风武艺高强,反应迅捷,她此时应当早已被他捉住。 从头至尾,她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 他年年到飞玉江来,是来寻她的吗?他如今暂留荷州又是为了什么? 那些被刻意藏匿压制起来的念头此时都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蹿出来,搅得她意乱神慌。 为什么要跑,是还在怨,还在怕,还在不甘,还有不舍吗?她就像是个闹脾气的别扭小孩,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只凭他焦急寻找。 当年信阳陷落,秦家一夜之间满门皆灭,独她身在定州,逃得此劫,听闻此信,她大病数月。那时候,她在梦中看到他温柔地抱着她,哄着她,告诉她不要怕,言家永远都是她的家,他会永远保护她。 可那不过是梦罢了。她凭着那场梦从病中撑了过来,醒来后,他早已远赴沙场。 她曾经痴心妄想,想着那些温柔缱绻究竟有没有可能是真实存在过的,毕竟她病中迷迷糊糊,很多时候都分不清梦与现实。 可后来的事告诉她,那就是一场梦,她以为的柳暗花明,不过是痴梦一场。 “殿下,奴婢给您做了碗面,您吃一点吧。” 晓风的声音传入帐中时,秦诺才发觉自己满脸都是凉冰冰的泪。她擦了把脸,冲着门外应了一声,不多时,屋中的灯便被点起,晓风站在帐外,目中满是担忧。 面是用火腿吊的汤,鲜香不腻,几道小菜或香辣,或鲜甜,都很下饭。 秦诺沉默着吃完了一碗面,然后抬起头来,冲着晓风轻轻笑了下。 晓风的心头一软,又在心里埋怨晁昱嘴严,向她透露的那几句根本就没什么用,否则她现下也能多安慰公主几句。 “殿下……” “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晓风摇了摇头,试探道:“殿下若不想见定王,奴婢会帮您想着法子避开他,再不然,咱们这回就不跟着往定州去了……” “不用。”秦诺倒了杯酸梅汤慢慢喝,还让了让晓风:“这回是我行事冲动,下次……下次就不必这么躲了。” 时至今日,她必须要往前走了。躲藏退避,不甘和痴妄,都会成为阻拦她的深渊。 前路坎坷,生死难测,深宫之中还有她的家人在等她。 秦诺深深吸了口气,起身伸了个懒腰:“等明日就传信给襄武侯,说请他尽快安排招待定王之事,我会照时列席。” 肥瘦各半的猪肉斩成肉泥,加入松仁、香菇、笋尖等物剁成的细末,和芡粉捏成团,加各种调料和上好清汤上锅蒸熟。 刚出锅的肉圆松脆油润,香而不腻,夹碎了拌到米饭里,再和上一勺清汤,是极为鲜甜润美的滋味。 秦诺正拿着勺偷吃,见晓风进来,也给她盛了个肉圆递过去:“看你行色匆匆的,外头有事?” 正是该吃午膳的时候,锅上还蒸着红枣桂圆糕。秦诺一面问话,一面眼巴巴地瞅着蒸笼,半日舍不得挪眼。 公主昨晚的情状还在眼前,若有可能,晓风也不想这时候提起关于定王的事,只是此事要紧,再不禀报,若闹大了,只怕不好收场。 “今日城中气氛不对,奴婢去问过,说是有个小贼偷了定王要紧之物,现下隐匿在荷州城中。如今城里进出之人都要核对户籍,问明身份,更有定王府侍卫带着城中官兵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之人。奴婢总觉着这是在搜查您的下落,还有……” 晓风仔细打量着秦诺的神色,斟酌着道:“侯府明日便要设宴款待定王,这还是奴婢推脱了几番的结果,否则定王恐今日就要上门了。” 秦诺的指尖被蒸笼上的热气嘘了下,她皱眉把手指搁在凉水里,半晌道:“不是还在商量吗,怎么这么急?” “殿下……”晓风叹了口气:“咱们昨日虽用令牌顺利离街归府,可观定王所为,怕是疑心您的身份了。”毕竟一条街都封了,最后连个人影儿都没找着,当时除了他们公主府的人,也没旁的人能光明正大躲了搜检,这事只要想一想就会生疑的。 “那……”秦诺恍惚着笑了笑:“那也好,早了晚了都得见,也省得折腾……” “侯爷在外头候见呢,您这会儿想见吗?” “请吧。”秦诺擦了擦手,定了定神方道:“再炒两个素菜,中午请夏溪姑娘一道用饭。” 见着虞斌,秦诺还没来得及开口和他寒暄,就听他道:“吕易回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求见殿下。” 虞斌喝了口茶,缓过气儿才接着道:“一直跟着我,究竟是长辈,我也不好教人强行驱逐,这会儿约摸等在公主府外,殿下,您是否要见?” “吕易?就是你那个小舅爷?” 虞斌点了点头:“他路上因事耽搁,昨晚方才进城,听说了吕华之事,就一劲儿地要求见殿下,我听他的话音儿,是想将吕华带回去管教,说是不想脏了殿下的手。” 秦诺挑了挑眉,与晓风对视一眼,而后笑道:“你与吕易,关系如何?” “他是吕家人,与我虽是亲戚,到底彼此生疏。” “看他如此行事,平素应当是很得老太君重用的,是吗?” 虞斌点了点头:“祖母再强势,终究不可能把吕家的事全攥在手上,吕易为人处事尚可,是以素日,吕家大小事都要经了他的手,算是吕家这一代的掌权人。” “他想将吕华带回去,带回去之后呢?”秦诺让了坐,自捧着茶慢慢喝:“吕华对外的罪名是冒犯皇室威严,他带回去又能如何,是要杀还是要剐?” 这话说的有些厉害,虞斌低了眉,半日道:“臣虽不知吕华身上究竟牵扯着何等要事,只是眼见殿下如此,似是在怀疑吕家人有异。” “事到如今,我不妨与侯爷说明白。吕华之事确是牵涉甚多,这其中根由我不能与侯爷仔细讲明,但是吕华确确实实卷到了谋反之事中。若这荷州仅吕华一人,这也无碍,他说到底,不过是个无德无才的蠢货,翻不出天去,可万一这后头有人指使诱引,将吕华推到前头来顶事,他自己躲在背后搅风搅雨,那才是真正的祸患。” 话说到这里,虞斌面色也是极为难看。说到底,这荷州城的主子是他这个襄武侯,如今吕家不仅把持侯府,更平添大祸,想来着实教人气闷。 若是侯府仍是先时风光,这事自然可以慢慢解决。但照着侯府如今这般情形,一旦吕华府中事传扬出去,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教侯府背上了谋反之名,那荷州城便会祸患丛生了。到时不止侯府有难,朝廷和新帝也逃不过这场风波。联姻之事蒙上如此阴影,这险险维持的平衡只怕很快就会被打破。 “除了吕易定要带人离开,这城内其他人可有异动?”秦诺信虞斌并未参与其中,否则堂堂侯爷,也不会被吕家打压到这个地步。 “出了这事后,臣亦不敢放松,特遣人仔细打探了一番,只是臣无用,如今除了吕易拼死拼活地要将吕华带走,其他人便无甚堪疑的行迹了。” 秦诺沉吟半晌,道:“本宫见一见他也倒无妨,只是如今少不得要晾他一晾,还要烦劳侯爷多多注意城中人·事,否则这些人,这些事都会成为侯爷将来的祸患。” 虞斌苦笑,现下觉得这长公主是丁点儿亏也不肯吃,这吕家之事,谋逆之责算是全推到他的身上了。他脚不沾地地奔波办差,可到了最后,还是得领人家的情。 “这事侯爷心中有数,本宫便不多言。”说过了公事,秦诺换上了和静些的态度试探道:“现下外头闹得这么厉害,定王也应当在忙,怎的忽然这么急着要开宴待客了?” 虞斌笑道:“这也不是臣自己的主意,只是既然定王提出了要来府作客,臣也不能一口拒绝。殿下可是有什么不便?” 秦诺摇了摇头,借着喝茶的功夫平复自己的心绪。 屋中一时有些沉默,虞斌便寻了话来说:“这事说来倒也教人不解,若说那小贼窃了王爷重逾性命之物,那大可发文书四下搜捕,如何也比现在要快,可这位爷始终不肯说出那小贼是男是女,容貌何如,如此,臣也只好差了官兵跟着他们定王府的侍卫挨家挨户地搜人。” 秦诺紧握着木椅的扶手,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只作无事,只是目中难免泄露了几分焦惶难安。 昨日乍见,今日便带人大肆搜查,便是秦诺再不愿自作多情,也晓得言霆口中的“小贼”说的就是她。 谁是小贼,谁偷了他的东西。秦诺心里一时恼得很,偏偏的又发作不出来。 他还来找自己做什么呢?飞玉江边,荷州城里,这般的兴师动众,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故旧之情,还是那些年里,他对自己也曾有过片刻动心? 心中乱成一团,一时像是被烈火烧灼,一时又似是被冰雪掩埋。秦诺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话音儿有些发哑:“烦侯爷转告定王,就说本宫知道……” 话到这里,秦诺心念一转,却骤然灼灼望向虞斌:“这倒也好,这倒也好……” “殿下……”虞斌惊疑地瞧着秦诺面色:“您没事吧。” 秦诺摇了摇头:“原本吕华出事,我们为了不打草惊蛇,也没个借口去搜一搜城里的古怪。如今既定王将借口送到了我们手上,侯爷何不借此机会,将亲信派出一同搜查,即便到最后一无所获,也算对城里的境况有个大约的了解。” 虞斌先时被这些事搅得焦头烂额,后来又被吕家人屡屡纠缠,虽说已差了亲信人跟着定王府侍卫一同搜查,却还没想到这一点上,如今一听,便连饭也顾不得吃,忙忙地就要去安排。 “侯爷慢行,我还有一言。” 虞斌定了定神,拱手听命。 “如今荷州城中并不太平,若是定王在此有什么不对付,到时牵扯就大了。是以还请侯爷千万注意定王的安全,能多谨慎就多谨慎,毕竟定王的安危可影响这天下大势。” 虞斌肃容应下,心里也在反复计较着此事。旁的不说,他们荷州侯府可惹不起定王府的人,若然到时因吕家而与定王府生出什么嫌隙,那侯府将来的路就更难走了。 第13章 恩爱 侍从官兵一整日几乎未曾得闲,连着城外几处村落闲庄也都一一搜过,到最后仍是一无所获。 眼见着荷州城中守军及侯府侍卫各处搜查,江澜傍边儿的一个侍从低声道:“统领,咱们今儿个几乎将荷州城的地皮也翻了过来,若是……”他四下瞧了一圈儿,眼见别无耳目,方再低了声儿道:“若秦姑娘当真就在城中,岂会到了今时仍无踪影。属下看,莫不是那时王爷错了眼……” 江澜横眉瞧他,这侍从蓦地一抖,忙拱手请罪,不敢再言。 这么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查了一日,江澜心中也犯嘀咕,可他始终相信自家主子并未错眼。莫说是囫囵个儿的身影了,就算是一双手,一双脚,王爷只怕也能一眼就把人认出来。 这么多年了,王府书房中王爷亲手画就的画儿成山成海,有时他不防恍了眼,几乎觉得秦姑娘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如此,又如何可能错认?今时尚未寻得人,若非是秦姑娘为人所制,那便是姑娘着意退避了。 可荷州城就这么点儿大,姑娘能躲到哪儿去呢? 江澜自己又在庄子里细细转了一圈儿。今次王爷逗留荷州,多半是因着他们欲离此地之时收到了一封无主之信,信中言王爷心念之人就在荷州,待时机到了,自会有人将线索送上门来。 这信来的蹊跷,可王爷又岂会放过这一丝半点儿的希望?明知其中有诈,他们还是住了下来。江澜原本以为这是算计王爷的手段,可如今看来,难不成那送信之人当真知晓姑娘身在何处? 江澜叹了口气,拄剑而立。他只望这次真的能有个结果,再折腾下去,谁都经不住了。 说是要晾着吕易,可也不能真把人得罪狠了,等听着吕易一整日不吃不喝守在外头,但求得见长公主一面时,秦诺也不得不将人请了进来。 虞斌与吕易周旋多时,如今也几乎再撑不过去,听公主召见,才算是大大松了口气。 “殿下,臣亲身跟着侍从官兵搜了几处要地,连吕家那些府邸都借着定王的名头挨个儿搜了一遍,除了些猫猫狗狗的鬼祟,也再没旁的大碍,若说城里还能藏猫腻儿,那就只能是侯府和殿下的公主府了。”这一日虞斌也跑得够呛,这会儿整个人都累得有些恍惚。 这个结果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秦诺心中始终犯着嘀咕。 吕华是个蠢货,那头儿若只凭着几个账房护院就要控制住吕华,看住荷州情势,还没留下一点儿要命的痕迹,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今若此,只能是城里还有人助着那头儿,以吕华为幌子,慢慢地布局行事。 可饶是她心里再怎么怀疑,手上没证据,也不可能在城中随意抓了人来查,何况看吕易做派便知他绝不是个好对付的,单这一个人,就得费上七八分的思量。 吕易进了花厅,当先就看着一个大大的屏风,长公主坐在屏风之后,只能恍恍地看着个模糊的人影儿。 虞斌侍立在屏风外,见吕易进来,也便照应着提点了几句。 吕易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叫起时他却是一个响头叩到地上,倒把人惊了一跳。 “草民今次前来,一是为着吕华无状来向殿下请罪,二便是想请殿下看在两家稍有亲戚情分的面上恕了吕华死罪,草民保证,吕华今后绝不会再踏出府门一步,更不敢再做任何冒犯皇威之事了。求殿下看在草民诚心一片的份儿上,稍加宽宥,草民和吕门上下感激不尽!” 吕易哭得满脸是泪,力竭声嘶,哀痛处倒教人心里无端生悲。秦诺已查知这吕易素日倒是极为照料吕家诸人,对吕华也多提点帮衬,却不知二人情分至此。 可能与吕华这样的人结交甚深的又能是什么正直清肃之人?秦诺心中存疑,被他哭得头昏脑涨,想要喝止又想起今后的打算,只能忍了。 “殿下在此,舅爷勿做如此情态,今日是殿下将我等当成亲戚,否则这就是驾前无状的罪过,舅爷快快随我去整整容装罢。”虞斌强行搀起吕易,将人带到前头下人房里换了衣裳,二人才复又走入厅中。 “本宫亦非刻薄尖辣之人,如今只是想让吕华得个教训,若他此后再如此行事,得罪了人不要紧,可万一犯下什么要命的罪过,岂非是带累了吕门,也带累了侯府?”秦诺不想再听吕易哭上一回,也便直接道:“你一片诚心护吕门上下,却可曾念过侯爷的处境?本宫初至荷州,吕门之人便做犯上之举,知晓的说吕华蠢钝无状,那不知晓的,万一传出吕家,甚至是侯府对朝廷不恭,对皇室不敬,如此大罪,是吕门担得起呢?还是侯府担得起?” 吕易待要再跪,却被虞斌一把搀住,厉目相视。 晓风站在屏风边上,一直紧紧盯住吕易的一举一动,不错过他丝毫的表情。 “草民不敢,吕门也绝无犯上之心,此次吕华之事,实在是素日草民宽纵太过,让他懵懂无状,以至冒犯皇威,草民绝不敢再求殿下宽纵,吕华所犯,罪大恶极,只是他究竟是吕门中人,草民求殿下将吕华交予吕门,吕门必会给殿下一个交代,也会从严从重处置吕华,让吕门上下得了教训,不敢再有丝毫无状之举,还请殿下施恩,给吕门一个机会。” 屋中一时针落可闻,良久,屏风后方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若是吕华所犯仅此一条,本宫给吕家这个脸面也不算什么,可吕华……” 长公主这等声气,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另有深意。吕易亦是浑身一僵,半晌也未出声。 “罢了,如今此事尚无定论,本宫这里也没个章程,你先回吧,待本宫想好了,自会将主意告知侯爷,你们还是回去等信儿吧。” 虞斌送了吕易出来,等离了花厅老远吕易才急急道:“侯爷,依您看,殿下对吕华到底是个什么处置?” 虞斌左右看看,低了声儿道:“殿下身边儿的事我虽知道一二,可再往多了就不知道了。” “侯爷不必自谦。”吕易从袖中拿出个锦盒塞到虞斌手中:“荷州城中谁不知公主驸马恩爱非常,不管是侯府里还是公主府,都几乎是形影不离,咱们都是自家人,侯爷还是掂量着给个准话儿吧,如此,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他目含忧色,沉声道:“我知道侯爷新婚,还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可您别忘了,长公主究竟是心向朝廷,万一他们想借着吕华的嘴捏造些许证据,打压吕家,打压侯府,到时咱们哭都来不及了。您当我为何这般着急忙慌,实在是这里头的事儿教人心惊哪!您是侯府的主子,是荷州的主子,这个时候可要以大局为重啊。” 虞斌状似为难,支吾了一阵方道:“我只知道殿下身边有个问话用刑的好手,可自从吕华坏了事,我就再没在府里见过那位了。” 这话惊得吕易浑身冒起一阵寒意,连到了门边儿也几乎没反应过来。 “送走了?” 虞斌回屋时,屋里的屏风已经撤了,听秦诺问话,虞斌便将方才和吕易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了一遍。 “侯爷放心,我家殿下没有捏造罪名阴谋算计的心。”晓风不轻不重地点了虞斌一句。 虞斌摸摸鼻子,挑眉未语。 “若照着吕易方才的话,他如此紧张吕华之事都是为了吕家,为了侯府,倒也寻不出什么差错来。”虞斌坐下呷了口茶,慢慢地忖着这件事,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先看紧了他,一步步试探吧,若是错了也无妨,可万一真的是他,那你身上的事就多了。”秦诺咬了一口桂花糕:“明日便是侯府待客之期,可我心里总有些疑虑。定王在荷州已停留多时,照说定王府中将办喜事,他身为主家,如何也是当提前归府筹备的,为何会停留到今日仍旧久久不归。”这是秦诺心中一直疑惑思虑的事,如今荷州情势不明,言霆久留此地,万一有人心怀恶意,到时只怕他会身受算计,历经伤害。 这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虞斌正郁郁地想事,闻言答道:“这事臣一直上着心打听,可打听来打听去还是头一次那些话,只是这回臣隐约听着些意思,王爷像是被什么人给引来荷州的。” 说到这儿,虞斌满身的气息又沉了下去。 若定王来此是为人引诱,那么那心怀叵测之人为谁,又为何要将人引来荷州,他们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一声惊雷震破了这一室的沉默,众人往外看去,见雷云翻滚,电走龙蛇,眼见着是要有一场大雨了。 ※※※※※※※※※※※※※※※※※※※※ 感谢在2020-09-09 14:06:46~2020-09-10 12:5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北山南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作孽 浴汤温热,香气扑鼻,秦诺枕在桶沿的软垫上,被热水浸得睡意朦胧。 素问在一旁拿着舀子往秦诺身上慢慢浇着热水,素心见素问满脸通红的模样,好笑地上前接了她的活儿。 白如雪,腻如脂的肌肤浸在水中,被热气蒸出一层淡薄的粉晕,其绝艳之处便是桃花灼灼也难及万一。 素心盯了半晌,脸也微微地红了。 同为女子,虽未有旖旎心思,可如此美玉,仍是教人流连不已。 “殿下。”晓风匆匆掀帘而入时,秦诺几乎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整了整精神,仍是觉得筋软骨酥,神思恍恍。 晓风难得见公主如此悠然享受的模样,叹了口气才道:“殿下从城门边带回来的母女俩有行动了。” 秦诺精神一震,匆匆擦了身裹衣而起:“说吧,出什么事了。” “那母女俩趁夜离府,看样子是去送信见人。晁昱已经带着人跟了上去,府中也已加强了戒备。” “这么急?”秦诺喝了半杯温水,凝眉道:“才将人带回府内,她们便要急着出府送信了。这么点儿工夫,她能得了什么信儿。” “这便不知了。”晓风低声问:“殿下是怀疑此女有诈?” “有没有诈的,晁昱不也已经将计就计了吗?”此女如此惶急,才入府便做如此动作,不只是她,晁昱和晓风定也已经看出了不对。 可如今线索太少,拖一日便有一日的隐患,晁昱才会如此以身犯险。 “再另差些人跟在晁昱人马之后,若有危险,也可现身相救。”秦诺吩咐罢,方才的懒散倦意也已经散了:“宫中还未有回信吗?” “奴婢差人盯着了,至今仍无消息……”正说着,却闻人报,说京城有信使前来,想即刻求见公主。 秦诺匆匆整装,在外间儿见了信使。 见过人,验过印,秦诺接了信件,一面看,一面听信使详述。 旁的秦诺暂时都没听到心里,唯有皇后有孕这个消息,让她大惊大喜,而后又悲愤担忧不已。 皇后有孕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此时听着信使禀报的话,秦诺的心中却越发沉重。 “自有孕来,皇后娘娘日渐消瘦,太医言,若是再寻不到效验的药,娘娘腹中的胎儿,只怕就……” 不吉利的话信使不敢明言,可在座谁不知其中之意。 “这孩子在娘娘腹中一日,便会将娘娘的身子拖垮一分,如今皇上有意不要此子,娘娘却始终不肯,还有……” “还有什么?”秦诺心中越慌,面上却是沉定:“你只管说,不必瞒我。” “太后娘娘言为了皇室子嗣绵延,要为皇上择良家女充实后宫,大将军也有此意。” 秦诺头痛欲裂,指尖紧紧掐住掌心。 她看着信件上所列药材,只觉满心绝望。 这些药材她听说过的寥寥无几,便是她曾听过一二句的那些也都几乎是传言中长于仙境的药材。 一时间,秦诺几乎说不出话来。 皇嫂的身子所以会虚弱至此,都是当年在东宫中煎熬之故。 先帝沉迷炼丹之术,炼成的丹药常赏近臣至亲。 当年宫中术士刚刚炼出了新丹,先帝为了试其药性,在几个试药太监试过之后,又召来太子太子妃一并品尝。 那些药岂是什么好物,经年累月受此药性,人的寿数便会极大受损。 可偏偏先帝荒唐无道,觉其真龙之身能承得起这些天命之药,又觉太子承其血脉,为其试药才最为可信可鉴。 他自作孽,遭天谴,却到底祸害了无辜之人。 秦诺心中恨极,下唇也几要被她咬出血来。 “本宫会竭力寻药,你……你先下去,待本宫写了回信,你一并送回京中。” 信使走后,秦诺也再忍不得。她眼眶通红,目中含恨,却不知这一腔恨意该向何处发泄。 “殿下……”晓风接过信来仔细看了一遍,她心中极为不忍,却不得不让公主转回心神:“奴婢知道您心系皇上娘娘,但此时您再恨都没有法子,尽力寻药之后,便只能听天由命了。此时娘娘之事虽然重要,却更有一事迫在眉睫。” 秦诺点了点头,沉默着闭目静心。 “照着皇上所言,当年勇王确然身死,但其独子却被人护着逃离了朝廷追缉。如此,吕华身后之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勇王之后?若当真是他,只怕其中阴谋不浅,殿下捉了吕华,那头也早有了防范,如今奴婢只担心殿下的安危。”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诺疲惫地抹了把脸:“真有本事,便光明正大地来闯公主府,我等着就是了。” 晓风在心里暗叹了口气,知道公主现在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让她自己安安静静待上一阵。 “对了,现在便开始差人寻药,能寻得药者,本宫千金相报。”秦诺叫住即将出门的晓风三人:“此事要急要快,耽误不得。” 天蒙蒙亮时,在后跟着晁昱的几队人马匆匆归府,言在郊外一处密林里失了晁昱踪迹。秦诺忙忙再着人去寻。 “殿下,这事不对,咱们不能再差人出府了,您身边总得留下足够的人保护。”晓风见秦诺几乎将府中大半可信侍从派出寻找晁昱,心急之下,说话也稍显厉色。 “本宫说派人出府就派人出府,怎么,本宫的决定还要你们来一一指正吗?”秦诺在院子里发了好大一通火,素问素心匆匆关了院门,挡住院外遮遮掩掩的窥探。 院中不断传来杯盏碎裂和行杖责人的声儿,几个仆从站在院门外,挤作一堆说长道短。 “我看殿下平素里挺听晓风的话的,怎么今儿个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倒是听了一耳朵,难不成殿下把府里头的人都给派出去了吗?那咱们公主府的安全怎么办?” 有女侍嗤笑答言:“平素殿下听她的,不过是给她些脸面,如今她不知天高地厚责备殿下,那还不得吃点儿苦头?至于咱们府里……”女侍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咱们这儿是公主府,就是借贼人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就这么闯进来,你就别操那些闲心了。” 不多时有侍卫过来驱赶闲人,几人匆匆离开。一灰衣仆从慢了众人一步,再回头看了公主居住的院子一眼,眼珠儿一转,这才忙忙走开。 第15章 另有所图 因着公主府丢了大统领,待客之宴便又拖了两天。 寻人无果,客却不能不待。两日后,这场待客之宴到底是又摆了起来。 侯府待客,吕易一力担了这调度筹备之责,虞斌也都由他。 只是此次待客之地并不在侯府中,吕易言尊卑有别,公主是主,既是招待定王,不若就将此宴安排在公主府中,如此,既敬了皇室威严,又显了待客的诚意。 吕易原本担心临期改地难以施行,谁知几个主家连同定王都无异议,皆是一副随他安排的模样。 吕易放了心,又同虞斌商量要将自己带来的护卫安排在公主府中,同其余守卫一道负责公主府安全。 原本以为这事会有些难办,吕易也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岂知虞斌连问都没打算问公主一声,直接便应了他所请。 “这……”吕易此时反倒有些犹豫:“这毕竟不是小事,纵侯爷与殿下夫妻情笃,此事也当禀报一声再议后话,否则到时殿下怪罪下来,只怕是要连累侯爷的。” 虞斌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眉眼之间皆是沉暗不耐和些许自得:“这有什么,我好歹是殿下的夫君,这么点儿小事也做不了主的话,我这个侯爷,这个驸马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你也太小心了,这里可是荷州,本侯是荷州主事之人,殿下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我的妻子,是我们虞家的人。你只管放手去做,出了什么事自有本侯担着。” 眼见虞斌几步进了内院,一直侍立在吕易身后的侍从走上前来,左右看了看后道:“您也太小心了,侯爷多少是个主子,整日在妻子面前称臣,不管外头看着有多恭敬,心里头只怕都有不服。何况朝廷之势已大不如前,荷州虽要向朝廷称臣,可如今这世道,君非君,臣非臣,谁是主,谁又甘心做仆?依我看,侯爷这也是真心之言,您也不必过虑了。” 吕易没有看他,眉头拧得愈紧:“临期更地,又要在公主府安插人手,这两件都不是小事,却偏偏顺利得过分,老夫只怕此中有诈。” 那侍从垂了眸,唇角不屑地撇了撇,心道果然是人老胆子小,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却畏首畏尾不肯迈进一步。 他心里轻蔑,出口的话却仍旧恭敬:“是您想太多了,如今公主府守卫空虚,我们费了多少心力才凑来这么一个局面,您可别一时想岔,坏了主子的事。” 最后几个字,吕易听在耳中,莫名觉得阴沉。他只觉心头微凉,却不得不谨慎再谨慎:“今日之事,行错一步,那可就是灭顶之灾。老夫已经这把年纪,生死也就这么回事,如今这般一步三思也只是为着主子着想,依我看,我们还是再多筹谋,以图将来吧。” “听您的意思,是今日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侍从直直盯向吕易,目色沉沉,似带杀机:“为了拖住公主府的侍卫,我们不知损失了多少人力物力,如今你跟我说这事就这么结了,那死去的弟兄,花费的财物又要从何处补足?”他何尝不知谨慎的道理,只是此前他已失手数次,这回被差来荷州做此差使,只怕也是主子给他的最后的机会,若还不能成,他这条命就算还能留着,今后也是生不如死了。 侍从一咬牙,目中全是决然的猩红:“您还是勿要多思多虑了,这事已经行到了这个地步,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否则到时你我的性命都保不住。何况……”他轻轻一笑,带出几多杀机:“错过了这次,只怕再也没有下回了。您就不怕天长日久,襄武侯借着公主的势掌了大权后知晓了当年的那些事?您想想,若是那事被虞斌知道了,您和吕家又会是什么下场?到时,只怕是求个全尸也难了。” 吕易打了个激灵,不由伸手摸了摸脖子。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色也渐沉了下来,整个人显出一种沉戾的阴狠。 见火候到了,侍从也不再多说,只看着吕易将事一一安排下去,自己在心中默默计较着今日可能发生的事和当有的应对。 屋中满溢着一股香甜的气息,秦诺坐在桌边,一勺勺吃着百合海棠羹。 今日可有个大阵仗,不吃饱如何能成。 晓风很快回了屋,秦诺递给她一碗汤羹,让她喝了垫垫肚子。 “侯爷已经迎了定王入府,奴婢亲自将人安顿好了,又着人照应着,不会有事。”晓风紧着吃了几口,看了看公主改换后的容装。 这花了近两个时辰做的易容,若是晓风先时未跟着一道料理,此时也险些认不出眼前人来。 灰扑扑的衣裳,灰扑扑的脸,唯一存着破绽的便是那双太过明丽的眼。似是蕴着秋水之神,一眼便要牵人·魂·魄。 “殿下今日定要小心,旁事都不要紧,您的安危才是头一位的。”晓风心事重重,始终不能完全放心。不知怎的,饶是万事齐备,她心中却始终不宁。 “没事的,都已经安排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定王府侍卫相助,不必如此忧心。”秦诺反倒是最心宽的,这半日吃了汤羹不够,又叫了米饭和金银蹄花。见她吃得香甜,晓风也不再多言,只教随护之人再多精心。 “殿下,侯爷在外请见。”素心进来回话,秦诺让她坐下用饭,自己起身去见虞斌。 “侯爷吃了吗?”秦诺特地端了一碟儿枣糕递到他跟前儿:“今日席上的菜饭恐是用不得了,侯爷先将就着垫垫吧,我再教人给你下碗面来。” “殿下不用麻烦了,我一阵儿去溪儿那儿吃,这会儿吃这个就够了。”虞斌谢过,看了一眼秦诺如今的容装,惊讶赞叹了一回这易容术的高明之处,方拿了碟子来吃枣糕。 虞斌吃了一块解了饿,才开始说起正事:“殿下那时嘱咐我借着定王搜人的名义去寻这城中古怪之处,可没料到定王与殿下想到一处去了。” 秦诺一怔,敛眉问:“什么意思?” 虞斌擦了擦手,笑道:“听那意思,定王寻小贼是假,寻小人是真。定王在荷州逗留多时是为人所引,他也便将计就计,留在这里看看那些人有什么猫腻,大肆在城中搜人也不过是为了瞧瞧荷州有何古怪之处。先时我的嫌疑也未消,如今既已有了头绪,定王身边那个叫江澜的便也透露了些真相给我,话里话外,拼拼凑凑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诺心口微凉,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又凉又痛。可那日相逢,言霆神色不似作伪,他是真的要寻她的啊。 心中纷乱如麻,秦诺强迫自己不再想他。不管他是为了她而来还是另有所图,她与他都早已缘尽,昔年她心无挂碍时二人尚无缘无分,如今他们彼此身份对立,又岂会再有一丝半点儿的可能? 终究是不肯死心,才会如此牵心挂情。 第16章 烧活鸭 在夏溪处用过饭,虞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这院中护随,再三叮嘱夏溪无论发生何事都要藏好之后,方不舍地抱了抱她,复又在她眉心亲了亲。 出门时碰着反身欲离的江澜,虞斌叫住了人,二人说过正事,江澜打趣他新婚甜蜜,虞斌知他大约是误会了夏溪的身份,可这事眼下也没法儿解释,只好含糊着另起话头。 席上已经准备了起来,江澜再又各处细查后方回了言霆暂居的小院,向他禀报一应事宜。 “属下方才在外头看着了侯爷公主,公主的面容虽瞧得不甚清楚,但也应当不是故人。” 能在公主府与驸马如此恩爱缠绵之人不是公主还能是谁,皇家驸马,就没听说过几个能纳妾娶小的。江澜此前与王爷一样,有些怀疑公主就是秦诺或者与秦姑娘关系匪浅,今日见了,看着不是故人,江澜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传言都说公主驸马恩爱情笃,今日一看,所言不虚。” 言霆拈着棋子的手松了劲,他也便索性结了这一局。 时至今日尚未寻得秦诺的踪迹,言霆确信自己那日没有看错人,是以如今,他最为怀疑的地方就是这座公主府。 “留下活口,查问真相。”言霆交待罢,便径直进了屋。 那些人既能拿出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引他留在荷州,那多少还是知晓秦诺和言家旧事的。他们既有胆子以此胁迫,便要付出该付的代价。 宴席安排在花厅之中,丝竹之音靡靡渺渺,各色佳肴香气扑鼻,吕易立在堂上,恭恭敬敬邀各人入席。 定王坐了主位,长公主虽也列席,但面上始终蒙着一层薄纱,连话也说得极少。 吕易从未真正见过长公主真容,此时也不好一劲儿地盯着人瞧,只是心里越发不安了。 “王爷,殿下,侯爷,今日草民有幸,得以筹备此席,除这些山珍海味外,草民还备了个新鲜吃食,请贵人们尝个鲜。” 几人都无甚所谓地点了头,吕易便即刻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便有数个小厮搬来个大铁笼,而后又将几只鸭子置于其内,更燃起了炭火,搁了铜盆。 看到此处,言霆与虞斌都知吕易此举为何了。 这是烧活鸭,不见得多么美味,只取其奇特鲜嫩供人一乐。 只是席上的三个主子此时谁都乐不起来。 言霆面上素来冷淡,只是那双眼越显冷厉。 虞斌也紧紧皱着眉,他往长公主处瞟了一眼,看向的却是侍立在长公主身后的一个灰扑扑,极其不起眼的女侍。 入席之初,言霆已知长公主并非秦诺,此时观虞斌所望之处,他也便跟着看了过去,而后微微一怔。 那是个身形微胖的女侍,先时一直被其他侍从掩在身后,此时食席已开,各侍从都极有默契地分开护在公主身边,这才将那女侍的身形露了出来。若是注意瞧,那女子也与公主一样,处在重重保护之中。 她始终未曾抬眼,连动都很少动,整个人显出一种灰扑扑的沉默,平凡得教人几难注意得到。 言霆很快挪开了目光,像是只在专注地瞧着铁笼。 秦诺在心里松了口气,悄悄在衣角蹭了蹭掌心的冷汗。 她今日原本就已经够紧张了,与言霆离得这样近,她整个人便都绷了起来,心也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还好言霆只是略看了她一眼。 秦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今日特意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收拾了一边,更多添了几番功夫,让自己的身形较先时圆了一圈。就算是熟人,一时也难认得出她。更别提她与言霆已别三载,无论如何,彼此间都有生疏。 她刚放下心,忽又想到在城门边上言霆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瞬间更心慌了。 只是场上那荒唐残酷的场景让秦诺暂时将这些胡思乱想都暂抛了开来。 她假作给主子端茶,与扮作长公主的晓风对了个眼神。 晓风会意,方一扬手,便有侍从上前将那铁笼子周遭的炭火尽数扑灭。 鸭子没受什么损伤,侍从将鸭子抱了下去,那铁笼仍原样搁在那儿,无人料理。 “物为人用,本是寻常,但舅爷此举,未免太过残暴。如此施为,有伤天和。” 吕易面色一僵,半晌,方铁青着脸跪下请罪。 他跪了半晌,却无一人叫起,吕易心中不安更甚。 “没了这烤活鸭的表演,倒像是显得无趣了。”长公主开口,吕易下意识看了过去,正对上长公主含笑带厉的眼。 “不如就看看本宫为诸位备下的玩意儿吧。” 铁笼前很快摆开了摊仗,绕了这么大个圈儿,来的竟是个说书的先生。 “本宫前儿听了个故事,当真是有趣得紧,今日便借这位先生的妙口,也让诸位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很有些不对劲,吕易心下一惊,一股凉意从脚底心蹿上头顶,教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天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像是蓄着一场大雨,乌云沉沉地坠着,吊得人心头发慌。 百十人自府外而入,在吕易所安排的侍卫的接应下一列列潜入府中各处。 雷鸣电闪,黑云翻滚,这般峥嵘气势惊得人心头发颤。 吕易却被雷声震得满心惶惶,他看着席上坐着的三人,心里越发没底,想要暂时离开此地,告诉人停止行动。 说书人却不为这雷电之震所动,他面色平淡,从容道来,头一段儿结束,当头一声惊雷震动,直将吕易惊得跌趴在地。 那说书人讲得正是勇王之事,虽已匿去名姓朝代,可只要牵涉此间之人,都已明白说书人口中所述究竟是何事。 吕易浑身都哆嗦了起来。他死死盯向虞斌,分明是寒风迎面,他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院外刀兵相接之声越近,吕易撑手起身,踉踉跄跄向外跑去,周遭侍从无一人拦阻。吕易此时已顾不得多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了。 他心中惶惑恐惧,整个人几已失了神智,可怕到极处他便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种冷静并非是头脑清晰的筹谋进退,而是惊极惧极的疯癫之至。 杀!杀!只要杀了这些人,他就能活下来,活下来,位高权重,富贵荣华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院中已见血色。言霆眉峰微敛,对长公主道:“此地刀剑无眼,殿下还是先避至内院,待此地有了了结,自有殿下处置之时。” 这语气虽听着淡漠,但其中的关切之意却不容错辨。晓风下意识想回头看秦诺的眼色,方有动作,才想起自己眼下处境,生生将半扭过去的头转了回来。 “如此,多谢定王好意。”晓风也不愿公主在这里看着刀光血影,方起身欲离,便听言霆道:“江澜送殿下回去,护殿下安全,暂不必来此。” 晓风一怔,也未拒绝言霆好意。她这会儿起了身,便尽量自然地对上了秦诺的眼神,而后几不可见地对公主点了点头。 江澜离开之前,言霆与他低声交代了几句话。江澜面色一僵,似是喜,似是忧,即刻领命而去。 第17章 狡猾如狐 江澜是什么身份,秦诺心里非常清楚。 言霆能将他差来保护“长公主”,秦诺心中既不安又奇怪。 若说是怕长公主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出事,多派几个侍从也就罢了,可为何会将自己的左膀右臂派来随护。 她有些怀疑言霆是看出自己的身份了。可一来,自作多情并不是个好习惯,在屡屡被泼冷水之后,她就再不让自己多思多想。二来,她看了看自己露在外头的手和作了伪装,看起来比平时足足大了一倍的脚,觉着就算是自己分个身,看着自个儿眼下的模样,也是很难认出来的。 再三思忖之后,秦诺认为言霆可能是怕公主出事再赖上定王府,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或者说是差亲信跟着公主,想看看后头还有什么幺蛾子。 总而言之,定王这都是为了大局着想,不存私情。 回了院子,江澜当先进了屋将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待确定屋中安全之后,便侍立在外,请公主入内休息。 江澜功夫高,耳力好,因此虽隔着门,秦诺与晓风说话时也尽量低了声儿。 “殿下放心,饵已经抛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谁会按捺不住,跳出来趁机作乱了。”晓风摘了面纱,略推开窗子向外看:“如今屋中尚算安全,不管一会儿外头发生何事,殿下都切勿离开,奴婢会将这些作乱的内贼一一处置了。” 今日她所以与公主换了身份容装,便是为了瞧瞧这府中剩下的侍从仆婢有多少是存着异心的。 毕竟这样混乱的时候不多有,若有人心存异念,这就是大好时机。 到时只看谁会来找上她这个“长公主”了。 晓风活动了活动手脚,只待一会儿好好与人周旋。她倒要看看,这府里还有多少旁人的眼睛耳朵还有刀子。 “我知道,我不会有事,只是你们千万小心,我只怕狗急跳墙,你自个儿应付不了。江澜武艺高强,你教他跟着你,无论遇着什么,都能有个转圜的机会。” 晓风摆手拒绝,秦诺劝她:“江澜接到的命令就是保护长公主,你如今既假扮我,便让他跟着你才是最好的。我这儿里里外外皆是亲信,一旦有什么异动,你立时赶来都来得及,倒是你,直面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才最教人不放心。你听我的便是,就这么定了。” 晓风争辩无果,只能答应。如今府中人手不足,她也确实需要江澜相助。 不多时,外头果然出了乱子。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许多仆从被差去救火,一时间无数黑衣人趁此时机攻向了长公主所居小院。 雨水如同从天空兜头倒下,砸得人满身狼狈。秦诺坐在屋中,听着外间隐约的厮杀,但觉悲凉而无奈。 门很快被扣响,秦诺尚未应声,便有一女卫推门而入。 她浑身已经被雨浇透,身上的衣衫也多被刀剑划破。 秦诺识得这人,是晁昱近来很信任的女卫,负责保护这座小院的安全。当日飞玉江边遇刺之事,此女也曾出了很大的力。 这女卫一进来便合身拜倒,秦诺怔了怔,立时将人叫起。 “出什么事了?”照理说就算吕易狼子野心,他们的安排也尽够抵挡,可观此女眼下情状,难不成他们都失算了吗? “殿下快快收整重要之物随属下离开,吕易不知从哪儿弄出一堆妖魔鬼怪,个个儿力气大得很,咱们的人不够抵挡,晓风吩咐属下先带殿下离开,晁昱统领在外安排了人接应,只要殿下安全,他们的计谋就绝不会得逞!” 若是秦诺先时还有疑虑,眼下却是已几乎信了此人。 晁昱素来观人谨慎,此女通过了多次考验方能近身随侍,这也说明她应当没有问题。再说,这府中人大多都以为晁昱早已失踪,若非亲信,若非得了重托之人,何能晓得晁昱无恙? 秦诺却不能就这么离开。 “你看外头的阵仗,你我二人根本就逃不出去,何况此地是荷州,吕易是吕家家主,如今不知吕家有多少人已存谋逆之心,你我就这么离开,才是自投罗网。等等吧,我相信定王和侯爷,不会有事的。” 如今言霆就在这里,所带护随都是昔日沙场刀剑饮血的勇士,她虽不知外头境况究竟如何,可她信言霆。 他在这里,他们绝不会输。 “我先给你处理伤口。”秦诺拿出了药盒,里头纱布丸药都准备得十分周全,秦诺低头寻药时,那女卫却是急得团团转。 “属下自有法子带着殿下离开此地,还请殿下信属下一回。若然您落到了贼人手中,到时属下等又当如何自处?求殿下以大局为重。” 秦诺将人按坐下来,拿了药粉纱布要给她上药。 离得近了,秦诺鼻尖一动,像是嗅到些什么。她声色未动,转身去拿巾帕,一面在盆中摆着帕子一面道:“你这伤口难处理,我一时也难理得清,教人进来帮帮忙吧。” “来人”二字方一出口,那女卫便出手如电,迅速向秦诺袭来。 秦诺眉目一厉,转身便将一瓶药粉迎面洒到了她脸上,脚下不停地往外跑去。 “难怪主子总说殿下狡猾如狐,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这女卫虽被药粉击退了两步,但很快凭着耳力将秦诺擒到了手中:“属下曾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度过了五年,有没有眼睛有什么差别?属下身体的每一部分原本就是一把刀啊。” 门外守着的侍卫很快破门而入,只是公主的脖子被人家掐在手里,是以谁都不敢往前多走一步。 女卫指间藏着小刃,刃上带毒,稍稍见血,顷刻毙命。 有侍卫出门禀报,余下的人紧紧盯着公主和女卫,片刻也不敢放松。 “如此处心积虑,骗过重重考验,让我猜猜,是袁大将军派你来挟持我的,是不是?”秦诺也是冷汗透衣,可她此时半点都不能慌,不敢乱。 女卫眉头一皱,脸登时冷了下来,此时此刻,秦诺真实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殿下说谁就是谁,可我只怕等见到了人,殿下心里会觉得失望。至于殿下说我是袁大将军的手下……”女卫低低笑了两声:“殿下也太看得起我了,若真是袁大将军,此时挟持殿下的就该是采芙,而非属下了。” 这下子秦诺更加确定此人的身份了。除了她身上的气味与采芙和如玉如眉相近,还有这份愚蠢的忠心,也和采芙几乎一模一样。 秦诺素来吃软不吃硬,袁逸几次三番如此待她,她心里已经恨极了,也恶心极了这个人。 秦诺斜眼瞥了她一眼,猛地作势往她指间刃上撞,女卫一惊,顾不得多想,手上一转,指间刃深深嵌进了她的掌心。 “哦,看来这上头没毒啊。”秦诺笑笑,越发挣扎起来。 她不是不要命的人,可也最恨为人所制,方才作势往刀刃上碰,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这女卫对她的态度。 如今看来,女卫是绝不敢杀她的。 女卫手上不敢使力,却又实在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心下一动,探手捏碎了荷包中的香丸。 鼻尖漫过一阵腻人甜香,昏过去前,秦诺仿佛看到言霆闯进了屋中。 第18章 守护 秦诺浑身都在发冷,心口却如同燃着烈火。冷热交集,彼此冲撞,让她整个人都发着抖,恨不能就此死去,也好过受如此折磨。 女卫此刻心中也是慌乱一片。 她受了大将军的命,不惜一切手段取得了晁昱的信任,一步步走到了长公主的身边。昔日飞玉江边,她更是拼了命地杀敌护主,也因此,晁昱几乎没怎么怀疑过她。 采芙是大将军打出来的明棋,原本也没指望能遮掩住她的身份,也因着有了采芙做挡箭牌,女卫方能躲开各方的监视探查。 飞玉江边主子失了手,没能拦住这门婚事,近来主子也催得越发急了。 今日是最好的机会,府中大乱,守卫松懈,她得了机会能靠近公主身边,这大约也是她唯一的机会。若搁着平时,她恐怕很难这样单独接近公主。 这次劫持公主,几乎已将大将军安插的人马全数用尽,就这样,她还险些没能将公主带出府来。 她低眉看了一眼公主脖颈上的血痕,若非她心狠,若非那些人太过在意公主的安危,只怕她今日就要彻底失败了。 女卫想到当时那些拦阻她的人的神色,目中便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一丝嫉妒和憎恨。 凭什么,为什么?你不过也只是个宫人出身,难道就因为这张脸,所以才得了这么多的爱惜呵护吗? 让她没想到的是,定王竟会如此在意这个朝廷公主的安危,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落在了定王手上,定然是生不如死。 “殿下现在成了这模样,到时咱们该如何向主子交代?”跟着女卫一路随护的侍卫凝眉看着公主浑身打抖,冷汗透衣的模样,语气很是惶恐怨怪:“你是怎么挟持人的,把殿下弄成这样,你……你下毒了?” 这也是女卫想不通的地方。那香丸不过是普通的迷神丸,照理说除了致人昏厥外不会有什么其他作用,可观公主目下情形,任谁也不会相信她没对公主下毒手。 女卫也心虚得厉害。她知道自家主子对公主的在意,若看着自己把人弄成了这样,只怕会要了她的命。 “先在这儿歇歇,一会儿把人弄死了,咱俩都没活路!”侍卫扯了女卫一把,和她一道躲进了山洞中。 风雨未歇,三人身上都被雨水浇了个透,可此时并不是能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女卫独自照料秦诺,侍卫离开去清扫沿途痕迹。 如今也只剩了他们两人,余下的抵挡追踪的人现下还未赶来,便应当是永远也赶不来了。 所幸主子已差了人前来接应,只要他们再坚持一时片刻,就能安全地离开此地了。 女卫仔细给秦诺诊了脉,可凭她如何折腾,都找不出秦诺的病因。就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是自己给公主下了毒。 “你可别死,好歹别死在我手里。”女卫这下子才真正害怕了起来。她仔细想着平日所见所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秦诺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人怎么还没回来?”女卫心里又急又燥,更添惶恐不安。想了想,还是先带着人走才算安全,等见到了主子,多少能得个求饶的机会。 她为主子连命也不顾,他对她,是否能存着一丝半点的怜惜? “冷,好冷,救命……”秦诺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抖得让人心惊神乱。女卫毫无防备地凑上前去,却不防手臂被狠狠刺了一刀。 秦诺握着匕首,慢慢地缩在山洞一角。这是她趁女卫不备,从她脚边抢来的,也是她如今拖延的唯一依凭。 女卫轻易不敢上前,因为方才刺伤她的匕首正抵在公主的脖子上。 秦诺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消散,她浑身冷热交替,这种难言的痛苦几乎要击溃她的神智。 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可她宁死也绝不愿受制于人。 袁逸想捉住她,控制她,那是痴心妄想。 她想活着,想好好活着,却也绝不愿活在那样一个人身边。 眼见刀刃划破了秦诺颈上皮肤,鲜血顺着她的脖颈流下,女卫腿一软,几乎是央求地退出了山洞。 山洞中再没有旁人,秦诺方稍稍松了力气,整个人靠在身后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就要死了吗?她经了那么多的生死危难都活了过来,难道就熬不过这次? 身体开始痉挛,秦诺几乎想就这么放弃。 可活着多好啊,她实在是舍不得。 她这条命是皇兄舍了半条命换来的,他们还没寻到解毒解脱的法子,她这样死了,岂不是浪费了皇兄的半条命吗? 而且,她也实在舍不得这天地春光,舍不得亲朋好友,也舍不得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美好的梦,她不想死。 她不想让仇者快,更不愿让亲者痛。 还没来吗?她沿途偷偷留下了痕迹,放松女卫的警惕才得了这么个拖延的机会,难道她等不到来救她的人了吗? 秦诺倒在了地上,恍惚间看到有人走了进来。 她抓住最后的力气握紧匕首,在抬手之前却被人牢牢抱在了怀中。 “是我,别怕,糯儿别怕。” 这声音低沉醇厚,一下子抚平了秦诺心中的绝望和无助 传言说人将死之时,会看到心中最重要的人。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 昏睡过去前,秦诺唇角带着浅浅的,满足的笑。 晓风一行人处理了刺客内贼,见着言霆将秦诺从山洞里抱出来,立时迎上去要接过公主。 方才他们要跟,却被江澜挡着连洞口都不教靠近,晓风心中不安,对言霆却并无多少忌惮。 她知晓公主对定王的态度,更看到了公主被人劫持后定王的神情和举动。 他是极在意公主的,且加上这回,便是他第二次救公主于危难之中。晓风知道他是不会伤害公主的。 秦诺陷在言霆怀中,整个人不停地打着抖。她面色苍白,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额上落下,脆弱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天地间。 江澜得了言霆的示意,反手便将女卫四肢尽数折断,在她活生生疼晕后又喂药将人强行唤醒。 “你对她做了什么。” 言霆的语气凛冽而冷酷,那女卫经受了这样的折磨,却寻死无门,她也不打算白白丢了命,忙道:“我什么都没做,我怎么敢伤害长公主,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成了这样,若不是她突发急病,我们也不至在此耽搁。” 女卫没有说谎,言霆闭了闭眼,抱紧秦诺,教人去寻随行的大夫。 “先将此药给殿下服下。”晁昱比他们慢了一步赶来,也来不及细问究竟,只先从袖口拿了药瓶出来,递给晓风,教她给公主服下。 吃了药,秦诺发抖出汗的症状才渐渐缓和,从始至终,言霆都没放下过怀里的人。 “马车什么时候来。”言霆一直紧紧跟在女卫身后,伺机救人,也早已吩咐人备下马车,待救了人,便可让她躺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回府。 可言霆没想到秦诺会被人伤成这个样子。 在公主府中,在追踪路上他已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也知晓了秦诺如今的身份,那时他心里只想着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可如今他已不想将她交给任何人。 一行人暂到山洞避雨,言霆教人拿衣裳架帘,隔出的一块小小的,隐蔽的地方。 晓风几次试图上前,都被定王府的人阻拦在外。 “王爷对家主有救命之恩,自也是奴婢们的恩人,只是殿下与王爷身份有别,还望王爷放奴婢过去给殿下换药,勿要作不妥之举。” 晓风说罢偏头去瞧晁昱,想让他和自己一道,先把公主要过来再说。 谁知晁昱抱臂倚在山壁,仿佛入定一般,不说不看不管。 “让人在你们的重重保护下将人带走,带走她的是你们安排好的前来保护她的人。”言霆仔细地在她脖颈上缠好纱布,复又将一粒丸药喂到了她口中:“将人交给你,再让她被人伤一回?” 他周身的气息阴沉而冷戾,晓风一时间竟生了退避的惧意。 山洞中安静得近乎连呼吸都不闻,洞外雨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带来几许森森凉意。 晓风语塞,半日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今日的事,是她的疏忽,若然没有言霆,没有定王府的人相助,公主会如何,她连想都不敢想。 恍神间,晓风竟有些认可言霆的话,且隐约觉得殿下在定王身边,似乎当真是稳妥又安全的。 定王与殿下的事晓风知道的不清楚,可她有眼睛,也有心,自然知道定王对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态度。 沉默半晌,她只是在旁紧紧盯住言霆的动作,也未再出言讨人嫌。 打也打不过,说又没道理,且晁昱知晓一切,却又由着言霆如此,晓风也便不多挣扎了。 马车已至,晓风眼看着言霆拿了干净衣裳将公主严严实实裹好,径抱到了外头的马车上,她在后跟着,原本打算坐在马车外听里头的动静,谁知这回言霆竟开了口,教她跟着公主一道进了马车。 第19章 宝贝 秦诺眼下易容未除,方才裹伤只是情急之下匆匆而为,眼下马车中有干净的水和药粉纱布,晓风便能重新仔细地给公主处理伤口了。 直到此时,晓风才知道言霆为何让她一道上了马车。 公主毕竟满身狼狈,如今也当换一身干净衣物方能让她舒服些。 只是男女有别,定王不愿在此时冒犯公主,轻薄了她,便只能让自己这个贴身侍女来服侍公主擦身裹伤了。 言霆只背过了身去。但他耳力过人,眼虽未见,却也知道晓风都在做些什么。 晓风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将公主的易容给除了。 观定王方才的言行,他已经知晓了公主真正的身份,眼下再隐瞒躲避都没有了意义,何况此时还是处理伤口要紧,旁的,都只能暂搁一边。 马车直接行至了秦诺所居院外,这一回,晁昱伸手拦了言霆一把:“我有话想与王爷说,不知王爷可否给我这个机会。” 言霆看了晁昱一眼,吩咐江澜跟着进院守在房门外,与晁昱一起走到茶房内,听他说话。 江澜这回可半点都不敢放松,今日秦姑娘被捉,其实也算作他的失误,回去之后,他难免受罚。 可这个罚他受得心甘情愿,若今日姑娘真在他的保护下出了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如今静下心来,江澜开始仔细想着秦姑娘居然就是永宁长公主的事。 这事说来着实教人不敢相信,明明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身份,最后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永宁长公主,嫁荷州襄武侯。 啧…… 江澜两手垫于脑后,倚在门框上接受着这个事实。 传言说公主驸马十分恩爱,可他确信自己那日看到的那个与襄武侯恩爱缠绵的人并不是秦姑娘。 襄武侯在公主府里纳妾娶小?除非公主是冤大头,否则如何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府邸给自己的夫君养小妾。 所以,实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真实关系又是如何? 退一万步说,若公主与襄武侯当真是夫妻恩爱,那自家主子该怎么办? 找了三年的人,好容易寻到了,结果却已嫁作他人妇,江澜简直不敢想自家主子将会如何。 江澜狠狠闭了闭眼,想着自己一直以来同王爷说过的关于秦姑娘的话,就觉得整个人都开始发木。 真是作死啊。 外间风凉雨冷,屋中却是暖意融融。 秦诺吃了药,脸色已经和缓,只是手脚仍旧冰凉。 晓风素问素心三人服侍着她泡了热水澡,再将人好好安顿在被窝里,这才暂且安下了心来。 今天实在是把人惊得够呛,尤其是公主为人所伤,更让她们至今无法放得下心来。 素问素心没能跟着一道去寻公主,这会儿满肚子的疑惑无从问起,都眼巴巴地盯着晓风瞧。 晓风这会儿心里也不十分清楚公主与定王的前缘何如,也只能含混着答了两句,素问素心见她如此,也不敢再多追问。 晁昱很快在外叩门,这回他带着晓风到外头去说了几句话。等晓风再回屋时,纵万般地不放心,也只能先带着素问素心离开。 秦诺静静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透出微薄的红晕。言霆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似是这个动作扰着了她,秦诺皱了皱眉,薄粉的唇瓣微张,发出低低的哼声,而后她皱着一张脸,双手不住地挣动。 言霆心口一疼,反应过来之前已将她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整个拥进了怀里。 她像是一只无助的小兽,轻轻·抽·着鼻子嗅来嗅去,而后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言霆垂眸紧紧盯着她,见她双手都捂在胸口,便伸手勾着玉线,拿出了裹伤时未及细看的挂坠儿。 在他看清楚秦诺颈上所系之物后,脸上的表情先是一僵,而后嘴唇便忍不住勾起一抹笑,目色越发地沉暗了。 他勾着这明月珠,看着秦诺不安地到处摸寻,心却跳得一下快过一下。 “你在找这个?”言霆看着她脸上似哭非哭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没有这个连觉也睡不好?” 沉在梦中的人终于拿到了自己心爱的明月珠,软嫩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在言霆眼里,这个笑简直可爱得让他心尖儿发酥发软。 “小东西。”言霆侧首在她耳畔轻轻·蹭·动,他嗅着她身上甜暖的气息,只觉喉咙干涩得厉害,眼眶也隐隐发着酸。 “睡吧,乖乖睡。”言霆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心,眼眶微红,心中百般情绪交集,一时间,他也摸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可他到底又把这个宝贝拥在怀中了。 “又做梦了。”怀里又清又甜的声音唤回了言霆的神智,他从大喜大悲中惊醒,看着秦诺迷迷蒙蒙的眼,忍不住垂首在她眼皮上亲了亲。 秦诺没有躲,她抬头呆呆看了言霆半晌,复又傻乎乎地探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而后一偏头,埋在他怀里睡得更香了。 她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也自然没有探清言霆目中那种深情入骨的偏执和痴妄。 秦诺再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雨过天晴,迎面扑来的微风中携着湿润的凉意,教人精神一震,气爽神清。 “昨日是谁带我回来的?府里情形如何?还有定王那头……”秦诺如今已记不清昨日发生的事,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但她坚定地认为昨日她迷迷糊糊见到的那个抱着自己的人并不是真实的言霆。 毕竟这里是公主府,身边都是她的亲信侍从,言霆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那般温柔地哄自己入睡。 可她为什么又做了这样的梦?是白日见到了人,所以夜里便有所梦了吗? 晓风看着公主的背影,目中几番犹豫,又想到昨日晁昱与她说的那些话,终究只是浅浅一笑:“殿下昨日受了伤,府里府外又是混乱一片,奴婢直至今日还有些蒙头蒙脑。至于定王……”这回晓风笑得十分勉强:“定王虽然也助着奴婢们寻到了殿下,可殿下当时易容未褪,是以……是以定王并无什么特殊的表现。” 秦诺脑袋里乱哄哄的,自然也没多注意晓风话里遮掩不住的无奈和勉强。 她叹了口气,心里空落落地,又有些怅然无措:“哦……那你跟我细说说昨天吕易那事的后续吧,再把晁昱招来,再请襄武侯过府一叙。” 晓风应诺,先吩咐人去请侯爷,又在门边与晁昱对了个眼神,才满腹心事地转身进了屋。 第20章 借住 虞斌来府时,秦诺已经听过晓风和晁昱对昨日府中之事的禀报,眼下她要与虞斌商议的便是削减吕家势力的事。 “殿下,臣真是挡不住了,我看今儿就得把吕易的事解决了,再拖下去,吕家人就要把臣给吃了。”虞斌进了屋,先给自己灌了一杯茶,看他形容,便知这些时候过得不容易。吕家那老太君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解决吧,就今日,咱们将老太君请到公主府来,请她听段书。”秦诺咬了一口松瓤冰糖百合糕,还将糕点碟子往虞斌跟前儿推了推:“你也吃点儿喝点儿歇一歇,再急也不缺这么些时候。” 虞斌在秦诺面前也不端着,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二人倒是颇为投契,几与旧友一般,虽然眼前人容貌甚美,可大约是心有所属,虞斌待她,有些像是待从前纵马江湖遇着的那些兄弟,大大咧咧,有甚说甚,没什么可避讳忸怩的。 “咱们得赶紧着了,好歹得在往定州去前把吕家这摊子解决得七七八八,否则到时这荷州只怕也没臣站脚的地儿了。” 一碟儿糕点也没多少块儿,虞斌吃空了盘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无事了吧,昨日臣留在府中调度人手,未曾跟着一道去寻殿下踪迹,后来……” “后来殿下睡了,侯爷和夏溪姑娘来过两回,都因殿下未醒而暂时回去了。”晓风接了话,帮着虞斌将昨日的事说了清楚,虞斌笑笑,也没再多言。 “这回是我做事没想清楚,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也不必再提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 “无事就好,殿下若有什么事,臣也是万死莫赎。”虞斌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渣,再开口时便显得有些犹豫。 “臣受人所托,有一事相请。” “你我之间无需这么客气。”秦诺给他倒了茶,自己也捧着茶碗慢慢喝:“说就是了。” “如今荷州情形不好,这么些人,也不知有几个是干净的。而臣要整顿荷州,眼下难免要借定王之势。因此,定王还需在荷州多留些时日,臣也不好让定王一直在外住着,可侯府也不甚安全。而现在公主府中有异心的人几乎已经除尽了,所以臣想……”虞斌硬着头皮笑道:“臣想着能不能请殿下在公主府中指个地儿,暂让定王住着,如此,安全也有了保障,荷州之事也可尽快解决。” “这是定王的意思?”秦诺怔了怔,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是臣与定王商议后的结果,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秦诺半晌都未开口,虞斌也知此事太过突然,可如今之势,他也没法不来开这个口。 “可……”秦诺勉强定了定神,侧身看着窗外烟云,好半晌才道:“但我乃朝廷公主,与定王之间颇多尴尬,他往公主府来,只怕我们二人都有不便。” 虞斌听出秦诺话中的犹豫,知道此事有门,便再劝道:“非臣不知规矩,实是臣无用,吕家眼线遍布,出了吕易之事后更是难辨忠奸,一时之间,除了殿下府上,臣也难寻出个妥帖地方来招待定王,殿下放心,到时臣会时时在定王身旁相陪,若有冒犯殿下之处,臣愿凭殿下处置,还请殿下能应了臣此请,臣感激不尽。” 秦诺叹了口气,心中几番犹豫,只能道:“这事我可以答应,只是到时一应招待照料,只能多烦侯爷。”秦诺一时只想自己待一会儿,便胡乱应了,打发虞斌回去。 虞斌走后,晓风见秦诺神思不宁,也跟着在心里着急,她顾不得晁昱对她使的眼色,语气中满是掩不住的埋怨:“侯爷这事做的实在莽撞,若殿下不愿,不若奴婢想办法另择个妥帖地方……” “不用了。”秦诺摆摆手,半晌,拧眉问:“昨日我……昨日定王可有什么奇怪的举止?他可有认出我?他有没有问过什么?” 这回晓风咬紧了牙,也不敢再露端倪,只道:“奴婢倒是没注意定王的举动,不过瞧着倒像是很维护侯府,维护殿下的。” 秦诺闷闷点了点头:“现在荷州不安全,先让他住在内院,然后把夏溪挪到我的院子里来,定王来得急,先着人把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就成,缺什么少什么就从库里拿,毕竟是招待人,不能含酸。至于与定王那边交接的事就交给晁昱。” 晁昱点头应下,当即去办。 屋中只剩了主仆二人,晓风想了想,还是道:“殿下,您既允了定王暂居公主府,到时若不相见,只怕……”既然与定王同一屋檐下已经不可更改,晓风便只有劝秦诺与之好好相处,昨日晁昱的话如同惊雷,震得晓风现下还没回过神,可她知道,不管是皇上娘娘还是晁昱,都是真心为了公主好的。 “就是不想见,我看他还能闯到我的院子里来吗?如今我这里也没什么必要的事要与定王打交道,那就等着不得不见时再见吧。” 正说着,忽见素心匆匆进来,也不及仔细说些什么,忙忙将手上的信递到秦诺眼前。 “是张百万家里传过来的,那扮作夏溪的暗卫在他家寻到些东西,证明张百万与吕易有所勾连,吕易造下的那些孽,大多都有张百万的支持。” 秦诺看过信,抬手按了按眉心。 小小的一个荷州便有了这么两个难以对付的探子,这不得不让秦诺开始担忧其他州镇的情形。 若大多州镇都是如此境况,那这天下…… 晓风亦是一脸凝重。勇王是皇室之后,其子也有继承皇位的权力,若是那勇王独子打定主意要搅风搅雨,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殿下,殿下。”素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没等问就皱眉说道:“定王府的人都来了,定王也被迎进了花厅,殿下,定王今日便要住进咱们公主府吗?” 千头万绪搅在一处,秦诺两手握拳捶了捶桌子,整张脸都皱成了薄皮儿包子:“先把张百万这事告诉襄武侯和晁昱,至于定王府的人……”秦诺侧头看晓风:“现在收拾院子吧,大致收拾收拾就成,他们要嫌不好,就自个儿再收拾。两个院子中间儿差人看着,不许人随意逛,随意闯,进出的仆从,来往的护卫都要仔细查验,万不能出了内贼,再生出什么事端。” 见晓风就要离开办差,秦诺最后交代了一句:“把该要的银子要过来,吃穿住用都和他们算清楚。” 第21章 巧合 吕檀的阵仗摆得很大,只侍卫就带了不下百人。秦诺稳稳当当地闲坐喝茶,看着吕檀沉着脸快步走了进来。 嘉月采芙一直被秦诺留在侯府,以教导宫规的名义跟在吕檀身边。 秦诺看向低眉敛目,规矩得不能再规矩的采芙,微微挑了挑眉,没再瞧她第二眼。 如今袁逸安在她身边的探子已经除得七七八八,留着采芙已经没什么用了,可采芙毕竟是袁逸的人,如今她手上就有几件事,需借着采芙的手来帮忙。 说来采芙的胆子也够大,秦诺不信女卫劫持她的事采芙丝毫不知,既知暴露,却仍不动声色,这也不得不让人怀疑采芙手中是否还有旁的筹码。 吕檀的气势摆得足,只是大约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以底气不够足。 满院皆是守卫随从,吕檀不得不绷着脸,硬邦邦道了声“殿下安”。 虞斌亲自搀着吕檀入座,秦诺笑着看了院中诸人一眼,见吕檀身后跟着几个上了年岁的锦衣男子,猜测是如今吕家能做得起主的人。 这也好,人来得多了,口舌也多,让大家都听清楚看明白,勿要说是她算计了吕家。 院内这些侍从中,秦诺特意着人安排了几个“大嘴巴”来做洒扫等杂活。 今日这事,她不只要吕家人知道得清楚明白,更要这荷州城中人都明白,若任由吕家如此势大,那将来荷州必成人间地狱。 吕家在荷州虽几乎是只手遮天,可侯府里,荷州城中仍旧有不少忠心之士或者说立场不坚定的臣属。今日这场大戏,就是演给那些还可争取之人看的。 吕家的势力必得尽快铲除,否则荷州必生祸乱。 一个吕易,一个张百万,单这二人,就足以在荷州搅风搅雨。更别提他们二人手下又有多少这样心存妄念,不择手段的仆从。 “殿下。”嘉月采芙皆来向她叩头请安,秦诺叫了起,果见嘉月上前一步,尚未开口,秦诺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太后把事想得太美了,她以为授意嘉月助着吕檀打压自己,劝服自己,就能得到荷州上下的忠心吗? 吕檀不是个念情的人,她的眉眼间皆是掩饰不住的权·欲·和算计。与之合作,等同与虎谋皮。 嘉月这段时日跳上跳下,秦诺就由得她跳。这也不是全无收获。 嘉月心机虽不浅,可人得意了就容易忘形,现如今袁逸的探子已几乎尽数诛除,而太后的探子也已全部寻出。 秦诺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些刺一下子·拔·出来。 “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这是责问我?”秦诺隔着帷帽看向嘉月,声音冰冷而严酷,话里的冰碴子几乎要将人冻得打抖。 太后在皇嫂孕期艰难的情形下雪上加霜,逼迫皇兄选妃纳妾,其本意如何,实在是不好说。 皇嫂身子原本就弱,如今被太后和袁逸逼迫至此,只怕更要食难安,寝难眠了。 “奴婢……奴婢不敢。”公主骤然变了态度,嘉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她想明白了,就更是进退为难。 她一直跟在吕檀身边,得到的消息有限,今日见到公主之前,她仍旧以为公主是想借着吕家的无礼削弱吕家势力,助着襄武侯掌权。是以她一见了公主,就想在吕檀跟前表现表现,让她知道,背靠太后,支持太后是绝没有错的。 可公主方才说的话,还有说话的语气一下子将嘉月心里的念头都给冻僵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上了当。 可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此时再退,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她没有退路,无论是太后还是公主,都不会给她退路。 可靠向太后,她好歹还能捞个忠仆之名,而公主就算再看不惯她,也不敢在这时候违了太后的意,私下处置了她。 毕竟她算是替太后笼络了吕檀,还见了点儿成效,她在太后那边,多少是个有用的人。 “主子说话,没有奴才置喙的余地,姑姑也是办事办老了的,怎的才这几日,就将规矩全忘了?殿下差姑姑去吕老太君身边,是教导规矩,讲明礼仪的,不是让姑姑去学如何当祖宗的。”晓风的话刻薄如冷刃,嘉月一时间只觉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这话不只打了嘉月的脸,也连带着打了吕檀的脸。 但如今情势若此,吕檀还未完全弄清楚吕易身上究竟背了什么事,是以一时片刻的,也就僵着脸没有开口。 “到花厅外罚跪一个时辰,知错了再起,不知就接着跪。”秦诺知道为了得到吕檀的信任,嘉月没少往吕檀那儿卖消息,虽说那些消息无关紧要,但嘉月此举正表明了太后的心思。 她根本就没想着做个安安分分的太后,她存着和袁逸一般的心思。 开场就给了这么个下马威,在场的吕家人脸色都很不好看,可碍着吕易之事,也都不敢轻易开口发难。 秦诺借着帷帽的遮挡,好好看了看这些人的嘴脸。 也不知这里头,有多少人曾与吕易沆瀣一气,弄权作孽。 院中的气氛凝滞得教人喘不过气。偏偏也无人开口缓和一二,便只能都压着心思,看着那说书先生慢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前来。 “这里好生热闹,本王也来凑一凑,诸位无碍吧。”言霆不请自来,这里也没人拦他。 看戏么,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秦诺如今见着言霆,心里便夹着百般的复杂无措。 明知那些温存眷恋都是假,可真见了人,又忍不住生出妄念。 心里别扭着,却也不能就真这么晾着人,虞斌亲去招待定王,就将座儿安排在了秦诺的附近。 言霆方一落座,就有定王府的人挨桌上了茶点,公主的自然与旁人不同。 身份有别,一时也无人想到旁处去,可秦诺瞧着眼前的玫瑰馅儿香饼,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隔着帷帽探究地看向言霆。 这玫瑰饼是她旧日最爱吃的,今日言霆着人奉上,是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还是只是个巧合? 第22章 玫瑰露 帷帽上的面纱并不甚厚,只是秦诺出门前特意改了妆,是以就算有人隔着面纱仔细看她的脸,也是不大能瞧清她的容貌的。 秦诺自个儿已经对镜看了多次,所以这会儿虽然有些心虚,但也不认为言霆能一眼认出她来。 大约这些玫瑰饼只是个巧合罢。 听说书原本是件放松而惬意的事,可今日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故事却让在场众人心凉骨寒。 “污蔑,这是污蔑!”吕檀猛地一拍几案,立时有护卫上前欲拉扯那说书人。 秦诺轻轻拧着眉,瞧着场上这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情形,但觉荒唐可笑。 吕易做了什么,这些人当真半点不知吗?他们可以在这短短时日查清吕易的所作所为,那么这些与他相处十数载,关系密切的人岂会半点无觉? “广罗天下美人,装作拐子将人掳走,又屡屡拐带孩童,致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吕老太君,吕易所为种种,您当真半点不知?”晁昱抬了抬手,立时有人将五花大绑的吕易带了上来:“老太君既说这些话都是污蔑,不若我就在这里将所有证据一件件拿出来,请老太君好好鉴别鉴别,如何?” 吕檀面色铁青,额上青筋都恨得冒了出来,但她甚至没有再破口大骂,而是僵着脸重新坐了回去。 看来她还是知道吕易做了什么的,就算是知道得不清楚,也该是察觉了其中的不对劲,可她为了利益,为了吕易给她带来的金银财宝,无上权力,从来都没有想过阻止。 “这……这事若是真的,那我们吕家难辞其咎,但殿下明鉴,我等可当真不知此事原委啊,冤有头债有主,殿下可千万别……” “都给我闭嘴!”吕檀一开口,方才还忙着开脱的人登时不敢再多言。 吕檀闭了闭眼,良久才喘过气来,眼神阴冷地看向秦诺:“吕易若真犯了这要命的过错,我们吕家自然会惩治他,今日我既听了此事,就不能当做没听过,老身这就把吕易带走,回头与吕家众人商讨出个合适的法子后再来向殿下禀报。” 这就是要抢人了。 院子里刀光凛凛,杀气阵阵,秦诺眯了眯眼,忖着今日许是真要和吕家撕破脸了。 要说吕檀当真大胆,天下诸公王侯,虽大多已不服朝廷,却并没有人做那冒犯朝廷的出头鸟,这吕檀实力不怎么样,脾性和权欲倒大得可怕。 秦诺原想着一步步来,让虞斌能稳妥地揽过荷州大权,省得旁生枝节,可观如今之势,或许只有刀剑鲜血才能从吕家手上夺过荷州了。 “老太君这是要犯上吗?”晓风护在秦诺身边,梅花镖已捏在指尖。 吕檀的神色已经缓了过来,她瞧了晓风一眼,从袖中拿出一纸黄卷:“老身并非要与朝廷作对,更没有要冒犯殿下的意思。老身所为只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来正正殿下的路子罢了。殿下年岁小,行事只凭心思来,这可不成。老身再如何说,也算是殿下的祖母,这心意自然与太后娘娘一样,都希望殿下能稳重起来,莫要如此胡闹,乱了局势,搅了朝廷与荷州的安宁。” 秦诺没料到吕檀还有这一后手,这也更说明了吕易身上还背着更多见不得人的事,否则吕檀不会为了带走他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太后懿旨,谁能不从,除非此时能拿出一卷圣旨来,否则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明晃晃的“孝”字顶在头上,若秦诺今日违了旨,明日太后就能拿此事去为难皇兄皇嫂。 为了收服荷州上下的忠心,太后当真连体面都不要了。 “人人都说永宁长公主是至孝之人,今日见了,才知果真如此。这般,太后娘娘也能安心了。”吕檀招了招手,立时有人上前去给吕易松绑。晁昱虽可一时拦阻,却到底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 “看来朝廷与吕家的事已经解决了。”言霆起身,负手瞧向吕檀:“那么此人刺杀本王之事,需得侯府和吕家给本王一个交代。” 吕檀亮出了最后的底牌,未想半路遭劫。她能拿太后钳制长公主,却不敢拿朝廷来吓唬定王。 刺杀定王的罪责,不是他们吕家和侯府担得起的。 江澜上手将吕易丢给自家侍卫,吩咐人将这刺杀王爷的恶贼关押候审。 秦诺看了言霆一眼,总算松了口气。 吕易的事不出一日便已传遍荷州,而虞斌也将一个大义灭亲,爱民如子的侯爷演绎得淋漓尽致。 吕家失了民心,也失了许多臣属随从的心,一时间,吕檀的权势几乎被削弱大半。 晚膳时秦诺亲自做了金银蹄,备了小黄花鱼,又拿出桂花蜜酒,一并着人送到了言霆居所,谢他此次相助。 没成想不多时江澜又亲送了玫瑰蜜来,说是王爷所赠回礼。 这玫瑰蜜与秦诺素日所喝很不一样,甜而不腻,清凉可口,单只嗅一嗅,便觉香气盈鼻,教人沉醉。 秦诺素喜玫瑰的香味,这蜜露一送来,她便忍不住喝了小半壶。 “咱们明日就要搬到侯府暂居了,今日侯爷还没来吗?”秦诺好奇地往窗外张望,一面不住地捧着杯子喝蜜露。 搬回侯府后,虞斌再想找借口日日来公主府探望夏溪只怕也是不能了,照理说他今日怎么也会来一趟,怎的都这个时辰了,还没见着人。 晓风笑笑,见杯里空了,便又给秦诺添满:“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她见公主只着了件单薄春衫,想了想,进屋去拿了件厚实些的外衫来给她披上:“天晚风凉,殿下别着了寒。” 正说着,就听有人报襄武侯请见。 秦诺见着了人,刚与虞斌商议了两句该如何对付钱百万,挖出他背后的靠山,就听定王院里差人来请虞斌过院一叙。 话没说两句就得走,虞斌也顾不上和秦诺再商议什么,径直出了门抓紧这短短空当儿和夏溪交代事去了。 晓风垂眸掩过目中思虑,寻了托词,径出门去抓了晁昱说话。 “侯爷刚一来府就被定王请走,到底是王爷寻他有事,还是故意不教他与殿下相处?”晓风心细,说话素是一针见血。 晁昱怔了怔,哭笑不得道:“我怎么知道,你就别操心了,皇上既这么安排,咱们就这么做,总归是于殿下无害的。” “你怎知无害?咱们如今这样欺瞒殿下,回头殿下知道了……”晓风气急,口不择言:“你到底是殿下这头儿的还是定王那边的?” 晁昱这才正了神色,摇头叹道:“我问你,定王此人如何?” 晓风皱着眉,半晌也未答言。 “世道如此,皇上也是无奈,你我也只能听从,况且你是殿下的身边人,难道看不出殿下的心意?” 晓风憋屈地瞧着远处直愣愣往这边看的江澜,恨得跺了跺脚,返身几步回了屋。 第23章 心知肚明 天色已暗,秦诺着了一件烟粉色薄衫倚在榻上抛珠子玩。 她手上接的又快又准,心思却并不在这些莹莹润润的珠子上。 “你说,吕易做这些拐子的勾当,究竟为的是什么?”吕易落在他们手上,几番大刑伺候过来,也交代出不少东西,可这人到底是不够老实,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仍旧能周旋着瞒下许多消息。 那些女子和孩童的下落,吕易大约是当真不知。他们纵有诸般猜测,一时也拿不准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到底要拿这些手无寸铁的弱女孤童做什么。 “如今是定王爷那头接了吕易过去,他们也许能有法子问出究竟来。殿下别想了,咱们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天意了。”晓风拿了盒子来慢慢收拾珠子:“殿下歇了吧,明日到侯府里去,才有的费功夫呢。” 秦诺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事,却也知道着急无用,只侧身撑肘半倚在引枕上,阖目静静的想心事。 屋中烛火昏黄,笼出一室安谧和静。晓风拾好了珠子,目含忧色地静静看向秦诺。 公主的身段儿原是极玲珑的,这么斜斜倚着,便显出了十二分的楚楚袅娜。她整个人都像是初春抽出的第一枝嫩芽儿,又像是初初露头的花苞,清新明丽之中蕴着一抹柔嫩的艳色。 倾国倾城,绝世之姿,不外如是。 可素来红颜薄命,越是举世难寻,越是引人羡妒。 晓风明白皇上娘娘的顾虑和担忧,若有一日,这样的美人失了庇护,那坎坷流离,就在眼前。 这也是她瞒下公主,听从晁昱之言的缘由。 定王势强,待公主百般精心呵护,又从无轻薄之嫌。隐忍克制之下是难得的珍视爱惜。也正是看到了这些,晓风才肯这般地欺瞒公主。 可这又能瞒得了多久?她了解公主,看似柔弱,心性却最为坚韧,一旦晓得他们串通一气地欺瞒她,到时只怕谁都不好收场。 定王的爱惜能持续多久?能比得过这江山天下,权势名位吗? 晓风闭了闭眼,但觉心中纷乱一片,无处安定。 “殿下。”素心进屋时见着的便是榻上一个浅眠,一个发呆的景象。她笑笑,拿了件披风给秦诺盖上:“殿下,江澜带着个女卫在外候着,说是为着殿下的安全,特意送来相护的。” 秦诺拢紧了披风,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她抱膝坐着想了片刻,摇头道:“还是不了,替我多谢定王好意,但我这里人手充足,无需王爷费心。” 素心领命而去,秦诺也恍恍地看向窗外。 “其实如今荷州情势不好,殿下留个女卫在身边也没大碍,您是担心定王另有思量吗?” 秦诺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我只是不想欠他太多。” 晓风没再多言,可总觉得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果然,不过片时的功夫,素心便满脸为难地走了回来,无奈道:“奴婢已将殿下的意思同江澜说了,可他执意不肯,说若是殿下担心他们送人来的意图,那此女也可不贴身侍奉,只在外随时听召。” 人家的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秦诺也不好一味拒绝。且她心中对言霆始终也没有什么忌讳猜疑,便点头允了此女进院。 秦诺不是傻子,今日种种迹象让她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可如今她也不能做什么,只好逃避般地佯作半点觉察也无了。 江澜送来的女卫叫作江泠,相貌普通,身姿挺拔,冷冰冰硬邦邦,行动干脆又利落。她一进屋便磕头认了主,秦诺搀扶不及,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你不必如此,如今你来,也只是暂时充作护卫,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那女卫再叩了头,方起身道:“属下既已认主,此生都无转移,这条命从此也是殿下的了。” 秦诺只能含糊着教人带她下去休息,心里却七上八下,乱糟糟地搅成了一锅粥。 天还未亮时院子里便点了灯,仆从来来往往地收整物件儿,准备马车,秦诺也一早便醒来梳妆更衣,准备着暂时搬到侯府去。 虞斌也来得早,秦诺也不烦那对鸳鸯,只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吃饭叙话,等天色大亮了,方着人去唤虞斌一道走。 行至半途,遇着言霆带人相候,说来了荷州多时也未仔细观过侯府,今日不若就一道去了。 秦诺戴着帷帽,隔着帽帘狠狠瞪了言霆一眼,然后伸手抓着虞斌的衣袖,几步便上了马车。 虞斌直到坐定还有些懵然,可他感觉到了秦诺眼下心绪不佳,便摸摸鼻子,尽职尽责地当了个哑巴。 言霆的脸上的笑也渐落了下去,他盯着那公主车驾看了片刻,转身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殿下,如今吕易为咱们所擒,我只怕张百万已有了防备,咱们在他身上,也寻不到什么线索了。”虞斌不敢说与言霆有关的话题,便说起张百万,引着公主换换心思。 “做贼心虚,我不信他能安稳如山,正是因为吕易已被咱们所擒,他才会慌乱失静,落下把柄。”秦诺说罢撩起了帽帘:“接下来,还得请侯爷拉拢拉拢那位张姑娘了。” 虽知公主不过说笑,虞斌心里头仍是无奈。 他这探子可做的尽心尽力,不只要出力,如今,更要去向人卖笑了。 “照这么看,张百万当初执意纳夏溪为妾,只怕是早存着要以此牵制侯爷的心思了。”说笑过后,心里难免沉重,无辜之人被当作棋子,这实在难教人高兴得起来。 虞斌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想到那些莫名失踪的女子和孩童。若是夏溪真的落到了张百万手里,她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马车中气氛凝滞,两个人的心思俱都沉重。 秦诺被这种气氛压得几要喘不过气,忙忙另起话头:“我看这几日定王总寻你说话,是有要事交代吗?” 虞斌重重吐了口气,脸色稍稍轻松了些:“定王会助我夺回荷州大权。但他只能暗助,殿下也知道,随意干涉一州内政,一旦被有心人宣扬出去,只怕会引些乱子出来,虽不伤本,也够麻烦。” “他怎么忽然如此好心?” 虞斌吃了块马车里的点心,含糊道:“真话问不出来,只听了几句玩笑话,大约就是怕咱们这里耽搁的时日太长,误了去定王府的日子。” 这话在秦诺心口不轻不重地击了下,教她有些神思不属。 “如今定王二弟婚期在即,也当真是耽搁不起了,照说若是咱们走水路,还能再腾出些时日来,只是不知定王为着什么,像是很避讳走水路的样子。” 第24章 绊子 直到进了侯府卧房,秦诺的心神仍旧没能归位。 言霆为什么拒绝走水路的建议?又为什么如此避讳走水路? 秦诺捧着茶碗,神思被腾腾的热气蒸得恍恍惚惚。 经了三年前那场生死之劫,她便有些避忌江河湖海,也不算严重,只是坐船时头一两日会晕得连口水都喝不下。 言霆避讳走水路,是为着她吗? 晓风很快端了一碟儿白糖芡粉桂花糕来给她就茶吃,这糕点做得细致,甜也是清清淡淡的甜,掩了桂花的涩,却留了花的香甜。 吃了不过两口,就听外头说老太君那儿送了张倩姑娘过来侍候殿下和侯爷。 这倒也省了事。秦诺擦了擦手,着人去寻虞斌来,备着在外间儿见一见这位张百万的千金。 张倩的相貌只算是清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身上却笼着一层卑懦的阴沉,偶尔抬眼瞧人时也是怯怯的,眼神飘忽,心思不定。 张倩为人很是守礼,言行之间倒有些弱柳扶风的楚楚可怜,如此形容,虽称不上美貌,却也能赚得旁人的几许怜惜。 若秦诺不知出主意给夏溪灌绝子汤的人正是这位张姑娘,只怕一时也忍不下心来为难她。 虞斌更是一眼也不想多瞧张倩,红颜之下裹着蛇蝎心肠,谁见了不觉血寒骨冷。 “既来了,便好好学学规矩,今后才能好生侍奉侯爷。”秦诺盯着她,缓声嘱咐:“你便与如玉如眉一处起居,今后你们都是姐妹,彼此照料都是应当,也该早早习惯起来。” 听得此话时,张倩脸上露出了些受辱似的委屈的表情。 想也是,一个富户的千金小姐,最后却落得个为卑做小的地步,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若张倩是为人所迫,情非得已,秦诺或许会给她寻个出路,助她挣脱桎梏。可从始至终,张倩都很是配合张百万的所说所为,不惜丢掉做人的良心也要来当这个妾,那自己怎能不成全她。 张倩离开后,秦诺便吩咐人熏香驱驱屋里的杂味儿。这张倩也不知是什么脑子,竟用了与如玉如眉一样的香,也不知她晓不晓得这香是会要人性命的。 “收了张倩也不过是为着安抚张百万,头一出戏我已经陪侯爷唱了,后头的都要靠侯爷自己一力周旋。” 虞斌道了谢,眉目间的疲惫几乎遮掩不住。 秦诺也知荷州最近是折腾了些,可要当家作主,就得受得起,守得住。 “如今吕家权势大减,许多臣属都露出了投靠效忠之意,侯爷正是用人的时候,也是用银子的时候,我想,张百万也该靠上来了。”秦诺自己慢悠悠剥着松子,闲闲道:“就是不知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用夏溪来牵制侯爷。” 虞斌目色冰冷,连壳儿将松子咬的“咯嘣咯嘣”响,秦诺挑了挑眉,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说来定王二弟婚期已近,王爷不是说过恐耽搁了时日吗?那侯爷不妨就示示弱,请王爷多多相助。” 她起身整了整衣袖,虽是笑着,眼里却透着满满的不高兴:“毕竟不用白不用。” 搬到了侯府,自不如公主那么遂心,尤其吕檀明面上整治不了她,就开始在上不了台面的地方使绊子。 秦诺看着眼前几道蔫汤寡水的菜,敛着眉拿筷子拨拉了几下,又瞧着门边腿肚子都快抖得转筋的女侍,挠着下巴轻笑了下。 她倒是不怎么在意菜色何如,可好歹也得保证菜肉新鲜。 这几碟子菜吃下去,肠胃好的也就是多躺两天,赶着不好的,一下子过去了也有可能。 “别害怕,本宫知道,这都不是你们的意思,你们也是被逼的,对不对?” 那女侍腿一软,跌跪在地上哆嗦着不敢出声。 “没事,晓风,扶她起来。”秦诺吩咐人将桌子上的菜饭都收整到食盒里,又教晁昱带人将府里几处厨房都接管了。 “府里的人既管不好厨房,那就交给本宫来管,省得哪日老太君吃了这些东西,一口气上不来再丢了命,那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这话秦诺是当着院里院外的仆从侍婢说的。吕檀既想了这么个法子来恶心她,也别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当天晚饭时,吕檀就尝着了自酿的苦果是什么滋味。 秦诺当然不会下毒,更不会学吕檀弄来一堆不新鲜的菜肉给她做饭,桌上的饭菜看起来甚至十分精致。 可一旦吃到嘴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秦诺能做出美味佳肴,自也能将调料运用到极致。 除了味道不好,这一桌菜实在是再没有旁的缺点了。 “这几道菜都是殿下赏赐的,照着规矩,老太君是必得用完的,不过我们主子心疼老太君年迈体弱,是以这几道菜老太君每样尝三口即可,剩下的也不必浪费,都赏给您的贴心人用就好,殿下特意叮嘱了,这桌子菜,连口汤都不能剩,奴婢会在这里侍候老太君用完。” 素心眉目无波,行止从容,身后跟着两个随护的侍从,这是摆明了要给吕檀好看。 “老太君不必动怒,我们主子说了,您只消安安生生地用上三顿这样的饭菜,这事就算了了,否则……”素心语气倏冷:“否则有些事,我们殿下若是计较起来,那可不是几道菜就能打发的了。” 若是从前,吕檀自然能与秦诺争个高下,可时至今日,吕家势败如此,还有个定王在旁做虞斌的靠山,若是闹起来,谁都不好收场。 吕檀使了这样的绊子,原本就是一时冲动,可如今,也只有如此才能出她心中这口恶气。她之后也想过如何收场,不过是交出几个奴仆代为受过,也碍不着她什么。 谁知这公主竟是个如此泼辣不体面的人! 吕檀心里憋着气,再去瞧嘉月时,嘉月却匆匆避开了眼。 呵…… 吕檀紧紧捏着银筷,但觉怒气直冲头顶,冲得她头晕眼花,半晌直不起身。 “看来老太君是用不下这顿饭了,这也没什么,既然您用不下,那就都赏了您的身边人吧。”素心一拍手,立时有三四个婆子并十数女侍鱼贯而入。 素心含笑看了这些人一眼,慢悠悠道:“伺候着这些妈妈姐姐们好生用顿饭,记着了,一点儿都不许浪费,谁把菜饭掉到地上,就给我趴在地上把饭吃完!” “你们放肆,放肆!去把侯爷给我叫来,让他看看旁人是如何欺辱他祖母的,快去!”吕檀半扶着桌子艰难地站着,看着蔡嬷嬷脸朝下地被两个婆子按着,另有一女侍将菜饭硬往她口中塞。 吕檀院中好好地闹了一场,这顿饭吃完,吕檀的寿也像是减了一半儿。 这些“侍候”人用饭的婆子女侍过后嗅着自己手上沾到的味道,活生生恶心得几顿都用不好饭。 公主这主意也太损了。 菜是好菜,饭是好饭,里头没搁一点儿脏东西,可就是那些油盐酱醋,生生把这一桌子菜糟蹋成了喂猪的泔水,哦,只怕猪也吃不下这样的泔水。 虞斌一直在院外,神情冷漠地看完了这一出闹剧。 在身旁人战战兢兢提议不若请个郎中来的时候,虞斌却蓦地一笑。 他这一笑,竟带着些颓然的悲凉意味,且越笑越厉害,最后笑得眼尾发红,眼角带泪。 这就是他的亲人啊,是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仍旧残留着些许不忍的亲人。 当年的祖母,可曾想过要给母亲请个郎中? 有些事他明白得太迟,知晓得太晚,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踩着至亲的鲜血。 第25章 相残 虞斌一整日都不见人影,秦诺知道他是躲在了夏溪身边。毕竟任谁知晓了这样悲惨的往事,都难在一时之间抽身出来。 夏溪是如今唯一能带给他安慰和平静的人。 秦诺也未着人烦他,只是将晁昱寻来,仔仔细细了解了一番虞家往事。 虞斌父亲早亡,兄长虽手段了得,心有成算,奈何身有弱疾,多年难愈。这是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儿,寻常汤药,终难治愈。 为着帮兄长寻药,虞斌便早早踏上了江湖路,一直也未多管过侯府中事。他后来陆陆续续往府里送的药还当真大有效用,让兄长一日日精神了起来。 可避过了天妒,却躲不过人祸。 吕檀权欲重,眼见虞乾慢慢收拢权力,削弱吕家势力,她便已将最后的几分祖孙情谊都丢在了一旁。 她虽没有自己动手,却给凶手提供了种种便利。虞乾身死,做母亲的大约是猜到些什么,便开始装病查探,到最后,还真被她看出了些东西。 可虞斌之母安蘅亦是柔弱女子,虽心思不浅,却到底斗不过根基已稳的吕檀,吕檀并没杀她,而是像逗猫逗鼠一样,诱着安蘅为了查探线索耗尽心血。 心神不稳,身子虚弱的人哪怕稍有一点吃得不对口都可能闹出一身毛病,当时安蘅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整日浑浑噩噩,近乎半疯半癫。 安蘅是被折磨死的。 明的,暗的,儿子的死,对仇人的无能为力,还有对小儿子的担忧活生生将她折磨得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安蘅死的那天早上,身边的婢女去求吕檀给安蘅请个郎中,好歹吊住她一条命,可当时吕檀并没见那婢女,任由院外侍奉的婆子丫头奚落敷衍她。 安蘅死后,满院仆婢死的死,走的走,虞斌回府后虽然多有怀疑,却一时没有切实的证据。 好歹,安蘅死时,尚给虞斌留了最后一点念想。 当她开始疑心大儿子的死因,便将夏溪送出了府,想着法子让她避过了吕檀的的迫害。 她是心疼夏溪,也想让自己的小儿子还能有个家。 听了这段往事,秦诺亦是唏嘘不已。 虎毒不食子,不论虞乾还是虞斌皆是她的血脉,可她竟能为了权力借刀杀人,残害儿媳。 秦诺不是虞斌,难以体会到他此时的心境。但她猜测,他必是痛恨懊悔的。 痛恨祖母无情,懊悔自己离家远走,以致兄长母亲无所依凭,无人相助,最终含恨而终。 可这一切又岂有他的半分过错?他不过是为了让兄长身体康健,为了这个家能安稳和乐。 只是权势动人心,人心鬼魅,防不胜防。 如今看来,虞斌不会再止步于削弱吕家势力,而是要铲除整个吕家了。 “看来还是定王府的人本事大,那吕易在晁昱统领的手里,可没吐这么多实情呢。”晓风调侃了晁昱两句,谁知晁昱竟大大方方地认了输,自言不如。 “吕易在定王手中比在我们手中要好得多,毕竟吕家再猖狂,也不敢招惹定州言家。”秦诺捧着热茶暖了暖手,也想借此暖一暖心。 骨肉相残的戏码,无论看多少次,都难免教人心寒。 “如今吕檀已乱了阵脚,想必她也猜到了吕易迟早吐口,所以才会乱中出错,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法子来给我使绊子,只是吕檀霸了荷州这么些年,终归还是有些根基的,只怕她还有后手,这几日盯紧了她。” 晁昱应了声是,犹豫几番方道:“侯府如今不甚安全,不若属下教人易容代替殿下留在此地,殿下先回公主府稳妥些。” “不用了。”秦诺随意摆了摆手:“先看看情况再说。” 晁昱不好再劝,只得退了出去。 “你们最近怪怪的。”秦诺盘腿坐在榻上,怀里抱了个软枕:“不是为定王说话,就是劝我远离侯府,说说,出什么事了。” 晓风一时间颇为心虚,只这一瞬间的失态,就教秦诺了然地眯了眯眼。 她没再逼问,临睡前只说了一句:“其实如果可能,我真是不想再踏进宫门一步。”如果不是那儿还有她的亲人,她绝不会回头多看一眼。 晓风浑身一颤,继而轻之又轻地叹了口气。 她就说,这事瞒不过公主的,公主虽知道得不甚清楚,可终归还是猜到了些。 至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晓风下意识没去深究,其中深意不是她能探究询问的,主子如何说,她便如何做。 但她已从这句话里探出了公主的态度。 公主或许仍旧对过去眷恋不舍,但那个沉甸甸又冷森森的地方,她也是的确不愿再回去了。 夜半时还是出了事,吕易被劫走,又有刺客来刺杀吕檀。 府中烛火通明,秦诺拢着斗篷,仍旧被夜里的风吹得手脚冰凉。 刺客已经闻声远遁,吕檀也只是受了轻伤。 秦诺掩唇打了个哈欠,安抚过众人后便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是不信有人能从言霆手里抢人,既不是被旁人劫走,那就是设计诈人了。秦诺一面走一面觉得今晚真是折腾,她好容易才睡熟,这会儿回去只怕又要休息不好了。 虞斌匆匆赶回了府里,与秦诺打了个照面后便沉着脸去处理府中事宜。 啧啧,从前是安蘅为鱼肉,任人宰割,如今到底是轮到吕檀了。就是不知虞斌打算如何从她身上讨债呢? 晚饭没吃饱,回屋时秦诺就觉得有些饿,既然无心睡眠,索性就教人在屋里点了茶炉,慢悠悠地煮了碗面来吃。 炖了一日的牛骨汤“咕嘟咕嘟”得冒着泡,醇厚鲜美的滋味不一会儿便溢了满屋。 主仆几人喝过汤,又一人挑了两筷子面,就这么汤汤水水地吃了一顿。 夜冷风寒,家人围坐,食物鲜美温暖,直要暖到人的心里去。 天色渐明,秦诺迷迷糊糊地抬手拢了拢透过纱帐的明光,复又埋进被窝里打了两个滚。 今日注定是不能安宁了,就是不知这场将计就计的大戏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可天彻底大亮的时候,秦诺先等来的却是言霆的邀约。 第26章 过往烟云 彼此心知肚明地你躲我藏了许多天,秦诺也接下了人家送来的女卫,这回接了帖子,觉着见一见也无妨。 转眼三载,他们还没好好说上一句话。 秦诺一个人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最后择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裙给自己换上。 晓风进屋时看着秦诺的装扮半晌说不出话。 公主肤色本就白皙,这样艳丽的颜色丝毫压不下她的美貌和气韵,白雪红梅,妩媚入骨,又仿佛不染尘俗。 晓风将秦诺按坐在妆镜前,随手给她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发上也只簪了一支梅花簪。这通身的装扮已是极为简单,可着在她的身上,却仿佛是着了一身金玉衣,引得人挪不开眼。 “殿下这回不作易容了?”晓风打趣了她一句。却见秦诺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了。不管怎么说,定王都对我有救命之恩,而且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再这么遮来掩去也没什么意思。” 既是故友相见,秦诺便自己动手做了几道小菜。 四道菜,两荤两素。燕窝鸭子是秦诺比较拿手的,两道小菜便择了桂花萝卜和芝麻菠菜。 今日是个大晴天,圆圆的太阳像个火盘子,阳光笼在人身上时却只剩了暖暖的余温。 言霆住在公主府中,秦诺一路走到他的院子里,沿途都只能见到人俯首行礼的脑袋顶儿。 桌上摆着四五道菜,言霆坐在桌边,含笑看着她迈进门来。 素来冷清严峻的人温柔起来,就仿佛冰了一冬的湖水被暖阳温化,融融的,不经意便牵人心肠。 秦诺仍似旧时,浅浅一福,含笑道了声“言霆哥哥安。” 三年过去,小姑娘照说已经长大,可此时言霆看着她那张仍旧天真纯稚的脸和澄澈如水的眼眸,恍惚间,仿若岁月从无更迭,眼前的人也从未离开他的身边。 晓风已随屋中侍从一道退了出去,出门时江澜的手在她眼前逗猫似的晃了晃,见她看过来,便指了指院外,而后自己当先走了出去。 晓风再回头看了公主一眼,这才匆匆跟上了江澜的脚步。 “我是不是当起身回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言霆回过神来,将她带来的食盒打开,把盒中菜饭一一摆到桌上。 秦诺在宫中时随一落魄厨子好好学了几年的厨艺,她原本就有些底子,如今的厨艺已经很能拿得出手了。 秦诺很少听到言霆这样打趣人。他是言家长子,少年老成,自幼就担着王府所有人的期望,一直都活得辛苦奔忙。 旁人家的小公子还在追鸡逗狗,恣意玩闹的时候,他便已开始学文习武,入军营历练。 小小的孩子,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身居高位,也不可随心而为。秦诺素日所见,都是他矜淡疏冷的模样,偶尔对她和颜悦色,也多像是个兄长教导家中小妹。 可今日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教她心中开出一朵朵欢喜的花来。 若这是从前该多好,她一定再厚着脸皮追着他的脚步,为他忧,为他笑。 只是时移世易,人仿佛还是旧日的那个人,心却早已不是旧时的那颗心了。 秦诺含笑给两人盛了饭,忍着心酸向他露出个灿烂的笑:“请安就不必了,不过这些菜饭都是长公主亲手做的,不知定王能否赏脸一尝?” 她的眼睛澄澈如昔,这凡尘俗垢丝毫沾惹不到她的身上。 言霆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拆穿她此时的故作镇定和强颜欢笑。实际上,他心中也不似面上这般沉稳平静。 他早已抱过这个小丫头,知道她熟睡时必得握着他昔年所赠的明月珠。 惊喜之后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疼。 若非曾历艰险,又岂会这般不安心,只有握着珠子才能睡熟? 知晓她的身份后,言霆派人仔细查探了宫中之事,方知太子东宫究竟危急到何种地步。 生死相搏,各方猜忌,数不尽的机心算计,挡不住的阴险手段。这自小被他护在定王府,几乎从未见过真正的人心险恶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应付过来的? 言霆闭了闭眼,抬手按了按眉心。 若非他当日一时疏忽,又岂会让她落到这个境地。 她本该无忧无虑,不见人世愁苦,却偏偏落到了那权势和险恶的漩涡里。 言霆给她夹了块桂花糖糕,见她吃得欢快,才略略松了些心。 那日晁昱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大约明白了当今帝后的意思。他本就对帝后颇为感激,如今更为动容。 他们明知糯儿的身份,大可凭此对他提诸般要求,可他们唯一所愿,便是这小丫头的幸福安乐。 言霆想到当日飞玉江边看到长公主车驾时觉到的那阵心悸,如今想来,方知其中根由。 秦诺本就爱吃,这会儿心情复杂,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借吃逃避。 一桌子的菜,除了她带来的两荤两素,其余全是她旧时心爱的菜点。 香香甜甜的桂花糕,清清甜甜的百合糕,桃花蜜水,各种香甜的果子果干。 虽然这些东西出现在饭桌上很不成规矩,但秦诺就喜欢这么混着就着吃。 甜一口咸一口地吃了一肚子,再抬头时就见着言霆含笑看她,不时地给她添菜。 她登时有些脸热,还有点儿心虚,分明是来感激人家救命之恩的,到了最后,反是自己一口一口吃不停,倒忘了对面的救命恩人了。 这点倒是和三年前一样,只要有好吃的,再多的愁绪也能忘到九霄云外。言霆摇了摇头,给她倒了杯山楂茶搁在手边。 “吃饱了?” 秦诺见言霆敛了笑,也不由放下茶碗,乖乖巧巧地坐得端端正正。 “三年前的事是我的错……” “不是不是。”秦诺见言霆认错认得这么认真,忙忙摆手否认了他的说法。她虽然心里怪他,却不能昧着良心将飞玉江上的生死劫难也怪到他的身上。 旧时他就算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可他对她的呵护纵容是做不得假的。她能在定王府中过得那般自在,也有赖于他的处处保护。 “那时候我担心外祖母,所以才会跟了大舅舅走,这事就算有错,也是心怀叵测之人的过错,与言……言大哥无关。”一声“言霆哥哥”就在嘴边,最后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如今她已经长大,也认清了二人无缘的现实,若在那么叫,实在是有些太过亲近。而且“言霆哥哥”这个称呼也总让她有种物是人非的心酸。 言霆眉峰微敛:“若当真不是我的错,糯儿何以处处躲着,不肯教我知道丝毫消息?” “我……”秦诺抿了抿唇,说了一半的实话:“当日我被皇兄从江中救起,后来虽然醒转,却暂时失去了记忆,等我恢复记忆时,宫中的情形实在算不得好,我一时间也就没有往外传消息。我不是故意躲着言大哥的,只是情势所迫,你瞧我今日不就大大方方地来了吗?” 言霆没有戳破她这漏洞百出的解释,可他知道她曾经失忆的事并不是胡乱说的。 “好,那我们就不说那时的对错,待将荷州的事解决之后,我便带你回家。” 秦诺眨了眨眼,勉强笑了笑:“言大哥,小妹这回到定王府去,也多是为着天下大事,到时看过了祖母,我还是得回来这儿的,毕竟我已嫁到了虞家,算是虞家的媳妇了。” 话音方落,秦诺就见言霆方才搁下的杯盏几乎裂成了粉末。她心下一惊,也不敢再多说,只是放轻了呼吸,谨慎地盯着他瞧。 第27章 跟我回家 永宁长公主降于荷州襄武侯府,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这件事对于从前的言霆来说也只是堪堪值得过耳的事,可如今他已知晓永宁长公主就是他的秦诺,这事对他而言便是刺耳又刺心了。 他的目光沉暗,深若寒潭。秦诺被他这么瞧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 对着他时,她心里既有对心上人的倾慕,又有对兄长的敬惧,如今虽已迫着自己死了那条心,可过往那么多年的相伴和追逐不是假的,他们就算无缘,也总归是亲人。 “公主出降,终归是为了天下暂安,朝廷的意思我都清楚,也自会帮着稳定局势,你不必再留在侯府。”言霆说罢,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眼神,心下一动,继而忍不住心软,便也和缓了语气:“祖母一直念着你,你舍得让她一直这么牵肠挂肚吗?” 说到祖母,秦诺眼眶一热,鼻尖也不由发酸。 她很想很想祖母,若说那定王府中还有什么是她终难割舍的,那便只有与祖母的祖孙之情了。 可这祖母并非是她的亲祖母,而是言霆的祖母,定王府的老祖宗。 她幼时父母双亡,信阳又战火连年,叔父婶婶皆忙着信阳的内政外务,更要不时披甲上阵,实在无暇照管,无奈之下,只得凭着与定王府老太妃的情分将秦诺送到王府暂居。 秦诺七岁始便跟在老太妃身边,与其情同祖孙,满府里头,老太妃最疼的也是这个并无血缘之亲的女娃。 秦诺虽自幼便远离亲人,可老太妃心疼她,爱护她,渐渐地,她便也将定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将老太妃当成了自己的亲祖母。 祖母给她的是最温暖无私,不图回报的爱。 秦诺平素不敢深想这些,只怕自己会不管不顾回到祖母身边,可今日听言霆提起,她便几乎再也忍耐不住这种思念和眷恋。 “我……”秦诺方一开口,就觉眼眶酸痛,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祖母身体还好吗?” “身子尚好,心里不好。”言霆敛眉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湿痕:“别哭,我已经给祖母传了信,说不日会带你回家,想来祖母如今是日盼夜盼,只盼着能见见她的宝贝疙瘩。” “对不起。”秦诺抹了把眼泪,想着祖母就觉得心里又委屈又难熬:“我不是故意要祖母担心的,只是……” 只是她恢复记忆之后便被宫中的争斗绊住了脚,阴差阳错,种种耽搁,又加近乡情怯,以致到了今日都没能给祖母送上一封信。 说来也是她没良心,让祖母担心了这么久。 “过往种种,都不怪你,祖母只是念着你,从未有丝毫责怪,她只要你回家就好。”我心亦然。 “我知道。”秦诺深深吸了口气,把脸上的眼泪抹了抹。这会儿平静下来,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会去看祖母的,只是朝廷与荷州既已联了姻,我便不能任性地随意离开,再说虞斌待我很好,我在此地也算得自由自在,言大哥不必为此费神。” 言霆垂眸一笑,掩去了目中的沉暗寒冽。 小丫头乖乖的模样仍似旧时,只是心里已经偷偷造了反,她今日的一言一行无不在与他划清界限,字字句句以小妹自居。 言霆抬手去为她捋额角碎发,在她侧首躲开时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躲什么?既唤我一声大哥,你我之间也不必如此客套。”言霆为她整罢了碎发,若无其事地收了手,一双眼却含着笑与温柔,一点点地哄她:“乖,既没怪我,又还将我当做大哥,那糯儿仍似旧时那般称呼即可,否则我还当糯儿心中有气,不肯原谅。” “我……”秦诺忍不住抬起手在下巴上轻轻蹭了下:“我没怪大哥,可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所以便不将我们当做家人了?” 他步步紧逼,态度暧昧。可秦诺只当是他还将自己看做昔日的小孩子,她抿了抿唇,几番为难,还是低声改了称呼,唤了声“言霆哥哥”。 这称呼自来也只有她叫。她一开始不懂事,只知道懵懵懂懂地追着这个给她糖吃,保护他不受欺负的大哥哥跑,后来知道了他的名姓,便连名带姓地唤他“言霆哥哥”。 定王府中,就连当年的王爷王妃都不会直呼言霆的名姓,偏是她从不懂事时便开始一声声地唤,等懂了事,又存着别样的心思,不肯轻易改口。 那个只有她唤的称呼藏着她所有的或甜或苦的心事,好歹在他那里,她还是有一丝不同的。 “我有事想请……请你帮忙。”秦诺避着一直唤他哥哥,不想一直泄露自己的心思。 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封小笺,双手递给言霆:“我想请王爷帮我寻这些药,不知……不知言霆哥哥能不能应我。” 这也不是她脸皮厚,实在是要为皇嫂寻的这些药天下难得,而言霆权重势盛,手下更有医术无双之人,她费了许多功夫也没能有眉目的事说不得言霆可帮她一把。 “这也不是白帮的,事成之后,皇兄还有重谢。” 小东西,想骗他帮忙时才会唤一声哥哥。 言霆轻轻一笑,毫无犹豫地接过小笺,略看了几眼,便好好收了起来:“若有消息,会及时告知你。”言霆看向桌上几个只剩了浅浅汤底的菜盘:“糯儿如今厨艺更胜从前,就是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分” 求人帮忙自然要有求人帮忙的样子,秦诺闻言忙忙点头,白嫩的小脸上露出阳光一样灿烂的笑,教言霆看得一怔。 “自然自然,只要王爷喜欢,一日三顿我全都包了,就是这事紧急,还请王爷多费些心。” 从言霆的屋子里出来,秦诺脸上通红,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们没有因着彼此身份对立而生出敌意,反是像旧时一般,甚至比旧日还好。且言霆答应她会帮皇嫂寻药,这也算是将她心头的一块大石给卸了下来。 只是她知道自己心中仍有别扭,只是她的别扭无处说,又似多余且好笑。 他仍旧将自己当做小妹,这样也好,将来,她与皇兄皇嫂总归是多了一条路。 第28章 远与近 吕家之势如大厦倾颓,短短十余日,虞斌已将权柄收回大半。 吕檀原本所仗,一是在荷州的多年经营,二便是与邻州的彼此照应。 吕檀年轻时是个美人,后来早早守了寡,暗下里也有几个入幕之宾。其中一个,早年趁着吕檀之助,在邻州谋了不小的权位,之后,两州便彼此照应,吕檀也因着吕家和邻州的相助,稳稳地在荷州扎下了根。 如今吕家因吕易勾结叛贼,刺杀长公主和定王遭了不少责难,原本靠向吕家的人眼见形势颠转,立时转头向虞斌投了诚。 而吕檀在邻州的那个老相好因着定王言霆在荷州坐镇,一直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很快地与吕檀撇清了关系。 吕家事败,牵扯出旧年几桩骨肉相残的荒唐事,原本高高在上的吕老太君,转眼成为了人人喊打的狠毒贱妇。 落井下石的人素来不缺,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需虞斌再多做什么,他只需看着,看着吕家众人是如何在痛不欲生中走向死路的。 傍晚时云霞漫天,像是夕阳热烈灼烧过后的余烬,灿烂辉煌,却让人心生感伤。 虞斌在入夜前来了公主府,也没与秦诺打个照面,径直去了夏溪的屋子。 秦诺知道他眼下的心情,也不去打扰二人,只是遥祝一杯酒,庆贺他终于为母报仇。 厨下还煲着汤,掀帘进屋,一股鲜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打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今春不知怎的,都快至夏了,傍晚时候天仍旧是凉。 秦诺盛了一勺汤出来尝了尝,而后满意地咂咂嘴。她吩咐人将汤装好,送到言霆所居的院子里去。 这回送汤的是晓风和素心。 秦诺谨慎,这些入口的东西更是尽着十二分的小心,除了身边亲信,旁人稍近不得。 晓风和素心也是做惯了这差事的,公主平日一日三顿都做了新鲜的往定王院子里送,可她自己却是时时躲着,能不见就不见。 让晓风奇怪的是定王居然也从无逼迫,全都由着公主来。 这就让晓风有些看不明白了。 她知道定王对自家主子的心思,眼下她们院子里还搁着个江泠。 每回襄武侯到公主这儿来说事,江泠的耳朵都像是长了一截儿,生怕侯爷在这里留的太久,离公主太近。 不过定王也是守诺之人,江泠自到了公主的院子,便与旁人再没了牵扯,定王那边明里暗里,更是从没寻她说过话。 照说定王对公主如此上心,合该希望二人时时相处才是,为何眼下二人同居一府,却连面也很少碰到。 晓风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思,她只管公主平安康泰便可,旁的,也不是她该操心的。 到了门外,照常是江澜来迎。可如今晓风见着江澜就觉浑身都不得劲。 江澜也算是位高,定王的亲信,较寻常官吏更要体面威重。他时常着一身墨色劲装,冷冰冰的,瞧着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原本晓风也是如此认为,但是与江澜相处了几次之后,她才知道那些都是错觉。 江澜这人,平时瞧着冷冷淡淡,办些事也是很靠得住的模样,可晓风与他闲谈过几次,深觉此人的真面目就是个啰啰嗦嗦的话痨。 还是脑筋不正常的那种。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江澜仿佛总寻机与她说话,更几次三番送了她许多外头有些意趣的吃食。 若说江澜是来套话的,可他从不逾矩过问公主之事,既不是套话,他总凑到自己跟前来,就让晓风多少有些别扭了。 这回一见面,江澜接了食盒后就递给晓风两个油纸包,见素心跟在身边,江澜也没多说,只言天晚风凉,让她快回去休息。 “这鸡汤是殿下费了大功夫熬的,平素殿下自个儿都懒得耗这些时辰。”晓风说了这话,隔着门向屋里行了礼,全罢礼数方带着素心一道走开。 公主不爱表功,也不说做这些吃食的辛苦,她却不能让公主的心血白费,至少也要让吃的人知道这些汤饭是公主用了心力的。 鸡汤煲了数个时辰,一掀盖,那股鲜味便挡也挡不住。 汤里都是些好东西,煮的时候长了,滋味全落进了汤里。 鸡汤鲜甜不腻,汤色清亮,看得人心里也爽利。 晚饭吃得清淡,这会儿再喝碗汤就正好。 “这汤温中补气,开胃健脾,殿下这会儿送汤来,想是知道王爷近日辛劳,特意让您补一补的。”江澜偷偷咽了咽口水。没法子,汤太香,即便没尝着味,只看着那汤色,闻着这汤香,就足以勾人馋虫了:“且属下听闻这汤煲了许久,费了殿下好大的功夫。” 秦诺送来的吃食,言霆从来都不会赏人,这顿吃不完就下顿热热再吃,江澜也不敢存尝一口的心。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这两人都够折腾的。 只是这回再见,他觉着秦姑娘倒是变了不少。她整个人的心事多了,行事也更加谨慎,言行举止多合规矩,不肯落下丝毫把柄。 对他们王爷也是客套又疏离。 但他觉着这也不是太让人惊奇的事,毕竟秦姑娘离开的这些年经了不少事,人总是得长大的。 况且当年姑娘离开是带着误会和委屈的。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王爷还不与姑娘将当年的事解释清楚。 鸡汤拢共也没多少,剩下的江澜都交给厨下的人好好看着,等明日中午用这个汤下碗细面。 主子的事教他说,他也说不明白,且其中掺杂着男女痴怨,就更不是外人可以置喙的了。 王爷这次破例涉了荷州内政,才让虞斌能这样快地将侯府的权柄收回。这事眼下看去无碍,可也得小心经营,仔细遮盖。 毕竟如今头顶上还有个朝廷,诸公王侯也是虎视眈眈。定州势大,也易引人惦记嫉恨,更需步步小心。 想到朝廷,江澜更觉心里没个着落。 秦姑娘虽并非皇家血脉,可这长公主的名分却不是假的,若有一日两相为难,王爷又当如何处置? 再转念一想,他竟觉着如今这般远着躲着才是最好,他都这么想了,那两边主子这么远着,是否也因着这个呢? 江澜捏着个卤好的羊蹄,就着风随意吃了两口。 秦姑娘那儿的心思他猜不准,可王爷这儿,是绝不会就这么远了的,否则,又如何会这般费心费力地助着虞斌处置荷州之事? 两口啃完羊蹄,把骨头随手丢在了废篓里。他念着那鸡汤的香味,觉着嘴里的羊蹄也没滋没味的。 他尝过秦姑娘那里卤出来的羊蹄,还是晓风特意带给他的。那滋味,啧……真是绝了。 鲜辣香醇自不必说,只说那羊蹄,外头瞧着是完完整整的漂亮的一整个儿,可一吸溜,那肉啊筋的就脱了骨,直往嘴里头跑。 江澜抹了嘴,瞧着公主院那头儿灯烛辉煌,心里不知怎的,忽觉得有些难过。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人心里再不舍,又能抓得住逝去的岁月吗? 第29章 算计 张百万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在听闻吕易被劫走之后,他总算大大松了口气,而后又是提心吊胆防备多时。可直到吕家满门皆被清算,他也没等来侯府的为难,这才算是暂且放了心。 但侯府虽未着意为难于他,可收拾吕家时难免扫着了张府,吕家势败,张家也遭了劫。 思来想去,钱百万还是着了人从张倩那儿打听消息。 张倩在侯府的日子也说不上不好过,只是从吕檀倒了之后,她没了靠山,心里总是没底。她也使了银子打听消息,可银子是送出去了,打听回来的消息却总是模棱两可。 接到张百万的信儿之前,张倩才隔着门远远看了虞斌一眼。 她千辛万苦地使了千两银子,才终于撬开了虞斌身边小厮的嘴。 得了那小厮的话,张倩既得意又有些不安。 据小厮说,虞斌对她还是很有几分喜欢的,没见吕檀都倒了她这里还安然无恙吗?且如今虽除了吕家,但侯府也是被戳的七零八落,急需从头仔细收整。 这也便牵扯到了银钱之事。既说到了银子,这荷州还无人能越过张百万去,是以不论从情感还是利益,张百万和张倩都是眼下的虞斌无法拒绝的。 感情一说可糊弄住张倩,这利益一说就几乎让张百万定了心。这之后虞斌又做了几件事,让张百万渐渐认为自己能够成为虞斌的心腹。 夏溪被张百万看得越发紧,这也是张百万的一个心病。当初强纳夏溪为妾,虽也有为色之由,但大多还是为了牵制虞斌。 如今吕家倒了,虞斌大权在握,若是他仍旧怀恨,他们张家可有些应付不来。但让张百万现在把夏溪送出去他是万万做不到的。虞斌眼下看着是亲近张家,可谁知将来如何?吕易跑了,但他们从前一起做的那些事保不准哪天就会被人揭出来,为了防备这个万一,他也得把夏溪好好留住。 让他觉到奇怪的是时至今日,虞斌仍未有丝毫接走夏溪的意思。照他当初打听到的,这两人青梅竹马,原本是要做夫妻的,既有如此情分,如今又无吕檀阻挠,虞斌也已知晓夏溪所处何地,为何时至今日还无一言。 难道是嫌弃夏溪做了他的妾室?还是说这襄武侯就是个薄情人,当真为着利益对他那女儿动了心? 张百万百思不解,但也无暇细想,与虞斌周旋这短短时日,他们张家可是出了不少血。如今他只望这些银子没有白费,总得让他在荷州稳稳地立住脚才是。 富他已经有了,接下来他要的就是“贵”。 富贵双全了,才算不枉他这一世的算计筹谋。 荷州形势大好,吕家已不是阻碍,张百万更已踏入了虞斌的圈套之中,秦诺也松了口气,不愿再干涉荷州政务。 难得天朗气清,秦诺抱膝斜倚在秋千上悠然地晃来晃去。太阳暖融融的,笼得人直打瞌睡。 她偷得这半日空闲,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么闲闲地晒会儿太阳。 秦诺一副没骨头的模样,一手侧搭着秋千扶手,侧脸也顺势靠在了手臂上。言霆远远行来,见着的便是这么一副美人春困图。 她像是个奶猫儿一般毫无防备地侧躺在那儿,教人一瞧,心中便生出许多暖意来。 公主院原不许人乱闯,只是言霆靠近时,周遭侍奉的女卫都得了不许妄动的令,因此也未及阻止他。 一见秦姑娘如此,江澜连忙垂眉敛目,丝毫不敢乱瞧,更是在王爷缓步靠近时极有分寸地停了步,隔了老远听候吩咐。 院门上挂了两串铃铛,听着铃铛声起,秦诺只以为是晓风或是素心素问进来了,因此也未睁眼,只迷迷糊糊地踢了踢腿,懒洋洋道:“中午咱们吃个素砂锅,再教厨房添些牛筋来,另备两道小菜,早点吃,我饿了。” 她面容白皙,也就越衬着那两片花瓣儿似的薄粉柔唇嫩如沾露,这会儿她孩子气地嘟着嘴,睫毛纤长微翘,瞧着像是精致可爱的画中仙,直要将人的心都浸软了,沁甜了。 这院中秋千做得结实又奢华,秦诺缩在秋千上,空出来的地儿还够言霆侧身坐下。 秋千一沉时秦诺就警觉地睁了眼,而后蹬着腿使劲撑手起身。 言霆抬手拉了她一把,却又按着她的肩,让她向后躺在了扶手的软枕上。 秦诺到了这会儿还有些懵,怔愣过后连忙四下去瞧。 眼下这院中看似并无侍从,可暗处不知藏了多少女卫侍从相护,照理说言霆是没法这么大摇大摆,无声无息地靠近她的。 两人都窝在秋千上,言霆身上清淡的竹香总往她鼻子里钻,害她脸上烧红,心里恼怒。 “你先起来,挡住我了。”秦诺别过头不看她,却反手将一个软枕抱在怀中,以给自己些依靠和保护。 言霆笑笑,非但没有起身,还伸手拿过一旁的斗篷将她严严实实地拢了起来:“荷州局势大半平定,剩下的事虞斌完全可一人解决。” 秦诺有了遮挡,心里安定了些,此时才撑出平素那一套从容应对的态度,含笑道:“此番还要多谢王爷相助,否则荷州危矣。” “这话是虞斌当向我说的,荷州之事也与你没有干系。” 言霆说这些话时语气淡淡的,那双眼偏生含着温存的笑意缱绻地拢住她。秦诺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更觉心中慌乱,无从依从。 “我们夫妻一体,我说与他说没有区别。”人一恼了,说话就有些不过脑,说罢了这番话秦诺方觉忐忑。 她如今实在不敢惹言霆,他究竟是定王,而她对他多有所求,吃人嘴短,用人心软,她对他用了心眼儿,施了算计,这会儿难免有些气短。 但再气短,她仍旧不想让自己再产生丝毫错觉,更不想在言霆那儿留下丝毫她用情的证据。 从前没有得到的,她如今已不想要,物是人非之后,做什么都是多余。 但如今,她决不能与他撕破脸。重逢之后,她确定言霆对自己多少还有些情分,抛开那些男女之情,这些情分于她多少有些用。 她不是孤身一人,信阳陷落,家人尽亡后她又有了新的家人,皇兄皇嫂,还有嫂嫂腹中的孩子都是她难以割舍的亲缘,她拼尽一切,也会护她的家人平安。 如今言霆待她多有宽容忍让,还有愧疚怜惜,她虽极不愿利用这份感情,可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难以在亲人的性命前清高得起来,她与皇兄皇嫂从前的种种幻想奢望,也许能从言霆这儿得到些实现的机会。 她矛盾也清醒,愧疚又不安。只能尽己所能,在算计之外补偿他一二。 但她的补偿也只限于给他备饭添茶,向他嘘寒问暖。再多的,她做不出来,也不屑做。 他是她的言霆哥哥,即便她心中不甘怀怨,却不想让彼此有一日落到最狼狈尴尬的境地里去。 第30章 兄妹 “夫妻一体?”言霆蓦地笑开,可唇角的弧度却冷得像是终年不化的寒冰。 秦诺打了个哆嗦,勉强扯出个讨饶的笑:“我的意思是说我多少也算是侯府的半个主人……”秦诺越解释声儿越小,也越不敢看言霆的眼。 这次重逢之后,他们两人都太奇怪了! 难道是三年未见,彼此生疏,才会显得处处不妥? 秦诺一面低头躲着言霆的眼,一面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最后决定一切顺着他来。 救命之恩么,听话以报,说不准这么处着处着,当真就相处成兄妹一般了。 “言大哥说的对,其实感谢的事还是由襄武侯亲自做才好,旁人不宜多言,不宜多言……” 这见风使舵,迎风颠倒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言霆仔细看着她的神色,一时几乎寻不出半分破绽。 心里更堵了。 “承晟婚期已近,荷州余下的事就交给虞斌独自处理,再过五日,你与我一道启程。” 秦诺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娇嫩如玉兰花的小脸,那双眼像是夺尽了天地春光,明媚潋滟,又像秋水般婉转澄澈。 言霆看着她目中自己的倒影,一时竟有些发怔。倒像是天地风光皆不见,眼前心底,只有他们二人。 “可……”算算时日,如今是当启程,但与言霆一道,从情从理,仿佛都很不对劲。 她与虞斌虽不是夫妻,但如今二人也假占了个夫妻的名头,她不管不顾地随了定王走,然后留下虞斌一人在府吗? “你我提前启程,一路上侍从也有个休息的功夫,若再耽搁下去,不是择水路,就是得骑马快行,日夜不得停歇。”言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心里也跟着发软:“听话好不好,你身子尚未回转过来,不可任性。” 秦诺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知道言霆这么安排也是有道理的,但她如今还有一桩心事未解,犹豫几息,叹气道:“有些事我也不瞒言大哥,侯府的事我原本也未想多插手,可如今荷州还有许多人事涉谋逆,他们背后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逃脱的勇王独子,眼下荷州这里还有张百万这个线头,若好好利用,说不得能寻出些根由,也能及早将这些丧心病狂之人铲除。我若现在离开,只怕张百万这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条线也就断了。” 将此事说给言霆也是秦诺早有打算的。 多年相伴,秦诺相信言霆能够顾全大局,他心系江山百姓,也不会容这些恶事做尽之人兴风作浪。 如今朝中情况混沌难明,皇兄自保尚且困难,又如何能够兼顾此事,她只能相信言霆。 为着能尽快将这事解决,秦诺便将自己所知的关于勇王的事细细与言霆说过:“如今这也都是猜测,旁的便不说了,我只怕他们会变本加厉,似从前那般拐带孩童,绑架孤女,让无辜之人无故遭难。” 言霆仔细看了秦诺片刻,那双素来冷漠的眼此时染上了些暗沉的喜意,像是高兴,却又沉甸甸地坠得秦诺心里疼。 她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有多么依赖眷恋,像是全心相信着,依赖他的小兽,可怜可爱。 “好,这事我会着人去办,不会再让无辜之人受难,好不好?” 秦诺刚要点头,就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孩子哄了,于是点了一半的头被生生收了回去,憋屈得她小脸通红。 门上铃铛响,秦诺盯着言霆含笑的眼探头去看,见是晓风端了托盘进来,立时要急着起身。 言霆扶着她坐起,拿了软枕垫在她腰后,反手从托盘上拿了莲花玉盏下来,见着里头盛着的甜酪,挑眉轻笑了声。 甜酪的奶香味儿很浓,见言霆拿了勺子喂过来,她下意识张口吞了,而后才急急惶惶地把玉盏抢了过来。 “不知王爷在此,奴婢再去厨房端些茶果来。”晓风瞧着二人眼下情形,下意识觉着是该避一避,岂知言霆摆了摆手,见秦诺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甜酪,便问她是不是吃不下。 这半晌连惊带吓,她也没法顶着言霆的目光安安生生吃甜酪,这会儿听言霆问话,忙不迭点了点头,就准备把小盏递出去搁着。 递了一半的玉盏被言霆接了过去,他也不多话,三两口就把里头剩下的甜酪都给吃了。 秦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咬着唇半日不知该说什么。 “今日城外庄子上宰了牛,我叫人取了好肉回来,一会儿让他们上个暖锅,在屋里吃了暖一暖。” 听着好吃的,秦诺双眼放光,可她这会儿还没忘了言霆方才吃她剩下甜酪的事。 太过亲近,过于暧昧,她心乱如麻,连好吃的牛肉暖锅都难打动她。 言霆看她奶白的脸颊微微鼓起,继续温声诱她:“前些日子要寻的药虽未有个准信儿,但是我已着人寻了精通此科的大夫来,过会儿咱们一边吃一面说。” 秦诺到底妥协。 好吃的且不说了,那药和大夫对皇嫂极为重要,就算知道前头是个坑,她也会举步踏进去。 “那大夫真的能治好我皇嫂的旧疾吗?”秦诺侧头看着言霆,脚下倒得飞快,言霆别过头去闷笑了两声,也不再逗她,到底是放缓了步子,好让她能跟得上。 “治病这事,望闻问切缺一不可,总得先让人见过你皇嫂才能有个定论,不过此人许是眼下最有把握的大夫,让他去瞧一眼也无不可。” 秦诺一劲儿点头。 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如今京城情势不妙,有了皇嫂这一桩事,太后和袁逸总算是得了空子,寻机打击皇兄。 他们未必是当真想让皇兄延绵子嗣,大约只是想借题发挥,趁乱打劫罢了。 有这个大夫在,能不能治好先不说,就说这是定王送去的,便能搅一搅京城的水,让这些人自己咬起来。 “还有你。”言霆捏了捏她冰凉的耳垂,眉头拧得死紧:“到时你也要好好补养,瞧瞧现在,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 秦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憨笑两声点了点头。 要回定州了,原本的忐忑情怯之外更多了期待盼望。 也不知这回去,那些故人见了她会是如何模样。 第31章 心爱 牛骨熬的汤底醇香扑鼻,肉是嫩嫩的小牛肉,切得极薄,稍一过汤,便几乎是立时变了颜色。 荤菜只有牛肉,素菜倒是满满摆了一桌。 冻豆腐吸饱了汤汁,咬在口中有一点颤巍巍的筋道,鲜美异常,口感也极为引人。 各色的菇子下进汤里,几息之后从容夹出。菌子特有的鲜和牛肉汤的醇彼此交错,每咬一口都能咬出满口的鲜甜。 桌上搁了许多点心,枣泥糕甜蜜腻口,核桃糕香脆微甜,樱桃酒酿正好下饭。碟子里还搁着两把细细的鸡蛋面,挑入锅中,浸了牛肉汤,鸡蛋的鲜香被汤的醇厚激发得淋漓尽致,这面也更添筋道。 蘸汁儿有甜辣味的,有麻辣味的,还有口感清甜的果子味,挨个儿品尝过去,一时间竟是哪个都搁不下手。 桂花蜜酒和樱桃酿轮番着入口,锅子撤下去后,秦诺捧着肚子,迷迷糊糊地昏昏欲睡。 许是喝多了酒,秦诺的嘴唇鲜润得仿佛三月梢头挂着的沾满了露儿的桃花瓣,清清媚媚地在那里招摇,唇上还沾着果酿香甜的滋味,秦诺晕晕乎乎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满足得眯眼含笑。 言霆捧着茶碗喝了一口,喉结却上下滚动了数息方止。 他按了按眉心,转过头去瞧向院里的一颗桂花树。 “好吃。”秦诺两手垫在椅背上,一张晕红的小脸儿满是海棠春色:“肚子怎么长得这么小,要是有两个这么大的肚子就好了,能吃这么……这么多。”她抡圆了手臂画了个大圈,自顾自地说笑得热闹。 言霆哭笑不得地应和着哄她,手上拿了醒酒汤小心地喂进她嘴里:“就知道吃,小傻子。” 秦诺觉着自己很清醒,可她晕得坐也坐不住,话不由口,忍不住地想胡说八道。 “你才傻,被我……被我利用了都……都不知道。” “哦?”言霆半蹲在她身前,抬手给她蹭了蹭嘴角:“我们糯儿这么聪明,如今都会利用人了?” “那当然。”秦诺骄傲地扬起下巴,扬了一会儿觉着头晕得支不住,只能蔫蔫儿地趴了回去。 她苦着脸,皱着鼻子,要哭不哭地看向言霆:“难受,难受……” “哪儿难受?”言霆一颗心被她这么揉来搓去,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疼得受不住:“是不是吃多了?还是头晕?站起来走一走好不好?” “这儿难受,疼……”秦诺抓着他的手腕软绵绵地往自己心口按:“每次看见你,都……都觉着疼……” 言霆看着她眼角流出来的泪,犹如被迎头击了一棒,心口也像是被利刃翻来搅去,痛得他眼眶发酸。 他一时失神,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心口,待他回转过来时,却仍旧未曾挪开。 “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好不好?”言霆轻轻按住她的心口,像是捧住了她的一颗心,珍重万千,不知如何是好。 “呜……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别人,你还……你还让她住在你的院子里,呜……”秦诺哭得满脸是泪,几有些喘不过气,言霆忙着给她顺气,又手忙脚乱地拭着她脸上的泪珠儿。 面对万马千军亦不改色,几经生死从无退缩的定王,此时此刻却尤觉无力。 “我没有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糯儿乖,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里疼。”那些原就是误会,他原本打算着回了定州再好好解决,省得这小丫头半途逃了,横生许多枝节。是以一直以来,她要躲他便由得她躲,总想着先把人骗回去再说。可如今她的这些眼泪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把他的所有筹谋打得七零八落。 是他的错,昔年不知男女情爱,又觉小丫头年岁小,只当自己对他唯有兄妹之谊。他不愿她搅和进王府之事,惟愿她一生平安顺遂,过得简单快活。 是以在发觉了她的心思后,他开始疏远她,冷落她,只盼她自己退缩,能离了这些权势争端,他自会护她好好地过一生。 王府是什么地方,就算有他处处护着,她自己也要日日提心。彼时他已对她生了情爱之心,自己却并无知觉,只想着要给她一份安静悠然的日子,却忘了人心是容不得算计和权衡的。 皇室荒唐,他自来便存了君临天下,整顿山河的心思。这条路荆棘遍布,连他都不敢说明日何如,是以彼时,他只好强作冷漠,将她隔绝在这些危难之外。 他错算了自己的心,也辜负了她的心,这一误,便误到了今日这地步。 当日信阳陷落,他看着她几乎要随了家人而去的模样,头一次知道心如刀绞是个什么滋味,从那时开始,他就再也骗不了自己。 若无后来的种种误会,层层阴差阳错,他绝不会失去她,不会让她承了这么多痛楚。 他自以为是,无情凉薄,到今日终于全数还报在了他的心上。 刀山火海他亦无所惜,却不愿见她如今这般受尽了苦难的模样。 他恨不能为她承了这些苦,受了这些痛。 她为他心疼,他何尝不是日日夜夜心痛难安。 他自是知晓她如今已嫁入侯府,但这又如何?他从不是个好人,既已再度寻着了她,他就再未想过放手。 他助着虞斌重掌荷州大权,却不允他再与糯儿有何牵扯。 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从此后,他会将她护在怀里,让她一生安稳无忧。 她大约会恨他,会想远离他。若他是个好人,自当顺着她,成全她,让她离开,去寻一份海阔天空。 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只能禁锢她,永远地把她困在怀里,让她一步都不能离开。 他自己都无可奈何。 他可以将自己这条命交给她,拼尽一切换她一个笑容,却绝不可能放手让她离开。 当年他自为无情时尚不能放手,如今已识情心,就更不可能放手了。 言霆的眼沉若深渊,他紧紧盯住她,半晌,方动作轻柔地将她抱了起来。 晓风出言欲阻,却被江澜捂住嘴困住手脚拉出了屋外,晓风恨得直踩江澜,眼睁睁看着言霆把公主抱进了内室去。 这和那时候她听了晁昱的话,暂且避开,让定王去看公主不同,她方才看到了定王的眼,那眼神又沉又暗,像是要一口吃了她们公主。 晓风虽未经过男女之事,却在长久的暗探生涯中见过不少次,她唯恐公主会吃亏。 “行了行了,别挣扎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相信我,你们殿下进去前是什么样儿,出来肯定还是什么样儿,王爷绝不会伤害她,他要比你我更珍惜殿下……” “珍惜个屁,他是个男人,我们殿下这会儿又喝醉了,你没看着他那个样儿吗?你给我松开,我们殿下若在这里吃了什么亏,我命不要也要把你们给拆了,你松开,松开!” 江澜头痛欲裂,见着不远处抱臂看戏的晁昱,刚要出言求救,就见晁昱转身,施施然踱了出去。 “我的祖宗,我保证,我用命保证王爷不会伤了殿下,你消停点儿成不成?你当初也是同意了我们的话的,你心里也应该知道我们王爷对殿下是个什么心意,方才的情形你也见了,我个大男人都觉心酸,你难道就不能给他们些工夫?殿下对我们王爷的心意没有改变,你难道就愿意看着她整日强颜欢笑,孤独一生?” “孤独你个头,只要殿下愿意,这天下愿意为她舍命的人多了,就欠你们王爷这一个啊,我看你们主仆全是王八蛋,王八……呜……” 晓风被江澜强行拖走,他指了手下亲信守好门,半拖半抱地把晓风扛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路的挣扎让晓风有些脱力,她也知道自己今日反应太过。 她从前并不知公主和定王前缘何如,今日听了一耳朵,便立时对定王生出许多意见来。 从公主和定王的话里,她生出了许多猜测和念头,多半也晓得了些当年之事。 殿下从前也有喝多的时候,虽只有一两回,但没有一次像今次这么难过。 定王言霆让公主很难过,这是她如今的头一个认识。 不管当年是误会也好,是事实也罢,她心里为殿下叫屈,为殿下委屈。她实在想不通,居然有人会舍得让殿下心痛。 她明白晁昱一直以来对定王的放纵和帮助。 在这个世道,公主是这样的身份,又是这般的容貌,若无人强势相护,只恐命途坎坷。 她明知如此,可当见到、听到殿下的委屈难过时,仍忍不住冲动愤怒,想将殿下带离那个教她难过的人的身边。 闹腾了这么大一会儿,晓风这时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她心中仍旧有许多担忧。 她虽非男子,却知自家公主是如何绝色,定王固然怜惜珍视她,可他到底是个男人,真的能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不逾越一步吗? “你当真能保证定王不会冒犯殿下?”晓风气喘吁吁地靠在墙壁上,阖目慢慢将气喘匀: “你摸着良心说,真能保证我们殿下无恙?” 江澜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不确定。 他虽能保证王爷如今不会真的对秦姑娘做什么,但发乎情止乎礼,大约不是很有可能。 秦姑娘醉成那个样儿了,嘴里的话一句赛一句扎人,两人都不戴着面具了,王爷情急之下会做什么他也料不准。 但有一点是能肯定的。 那就是王爷绝不会在明媒正娶前真的要了秦姑娘,他对她,当真珍视已极,绝不肯如此委屈了她。 他叹了口气,半虚着心地摸着心口道:“你放心,王爷绝不会真的委屈了殿下。”他说完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了缓缓心虚:“如今殿下还挂着个侯爷夫人的名头,等把这名头去了,回头也该准备王爷和你们殿下的婚事了。” 晓风闭着眼,各种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定王还不知殿下与虞斌没有任何干系,晁昱也没与定王说清此事。 晁昱是什么想头呢?借此试探?还是别有念头? 晓风也没将这事与江澜说透,她心里对这对主仆还有火气,又存着试探套话的念头,闻言冷笑道:“去了这个名头,就能去了我们殿下曾嫁虞斌的事实?要我说,你还是劝劝王爷,就算我们殿下肯嫁给王爷,那时也是二嫁之身了,定王心里当真半点都不介意?” 江澜拿出几个油纸包堆在桌上,讨好地请晓风吃上一吃。 要说半点不介意那是绝不可能的,在知晓了秦姑娘如今的身份和处境后,王爷那晚大醉了一场。 刀剑加身面不改色的男儿颓然悲痛成那副模样,就算是心硬如铁之人看了也要心酸。 可王爷就算介意的再多,这些介意里也绝无半分是关于秦姑娘的。在他心里,秦姑娘半分不好都没有,错的都是旁人。 他甚至深恨自己,却绝无一丝一毫地嫌弃介意秦姑娘。 他是真的把人放在了心尖儿上,他嫉妒,伤心,难过,痛悔,但从未有迁怒之心。 江澜已经查得虞斌与夏溪之事,王爷也已做了决定,会成全这对小儿女,也决不允虞斌再与秦姑娘扯上干系。 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若说怪,王爷也只怪自己。 江澜知道,当年王爷对秦姑娘曾故作冷漠,如今种种,亦是当日苦果。但后来,王爷是真心要娶秦姑娘为妻的,他远赴沙场,留了许多人护着秦姑娘,只怕她受了信阳城灭的牵累。 只是后头种种差错误会,生生将二人分隔三载,秦姑娘受了许多苦楚,自家王爷又何曾好受? “你看低了王爷。”江澜慢慢地搓着松子儿上的皮,等得了一把细白的瓤儿,便将它们全都托在了晓风眼前:“我知道你生气什么,但是男女情爱,岂是对错是非四字可解。你也瞧见了,三年了,若秦姑娘真的能够放下,她今日怎会如此?若王爷当真有丝毫的不耐弃嫌,又岂会露出那副形容?晓风,你心里向着秦姑娘,这无可厚非,但你也看见了,若不解了这个心结,她又怎能真正高兴轻松得起来?当年的事你所知不多,但你瞧晁昱也一样忠心,他既已默允,处处睁一眼闭一眼,便也说明了当今帝后的心意,你就算为着秦姑娘,有些事也最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好,否则就不是帮她,而是添乱了。” 晓风没好气地吃了一把松子,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江澜摸了把发凉的脖颈,摇头苦笑不已。 “但这些也只是你们的想法。”晓风重重呼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手:“既你们王爷如此珍视我们殿下,那就该知道,如今将我们殿下撇在这些权势斗争之外才是最好,将来,殿下也可寻一良人,远离这些争端,和和乐乐地过太平日子。” “王爷当年那般对待秦姑娘,与你存的是同一种心思,可后来又如何呢?人心难控,并非理智二字可以左右,事情既已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咱们不若就顺其自然,说不得如此才会迎来最好的结果。” 晓风垂眸,半日,缓缓叹出一口气来:“我不和你争,这事说到底也得听我们殿下的,我这会儿要去守在门外,你别阻拦我,说到底,殿下并非答应王爷任何事,男女有别,我不可能就这么远远看着。” 天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江澜默然为晓风举着伞,眼睛虽看着路,所有的心神却都搁在了晓风身上。 他盼着王爷与秦姑娘能早日成了眷属,这不仅是为了主子,也是为了他自己。 如今这般情形,晓风把他们定王府的人都当成了洪水猛兽,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他逼得紧了,只怕机会就更小了。 娶媳妇不易啊,他现在是当真理解了王爷了。 外间阴雨绵绵,冷风呼呼,屋中却暖得仿佛融融春日。 秦诺自进了屋就一直不肯好好休息,活生生将言霆折腾出一身汗来。 何尝有人敢这么折腾他,可此时他应付这小坏蛋应付得手忙脚乱,心中却如阳光照耀般明媚又平和。 他只要她笑,要她开心,要她无忧无虑,为此,便是即刻送了命也是甘愿的。 “马儿快点跑,快点。”秦诺晕乎乎伏在他的背上,一手不住地拍他的肩,另一手捣蛋地去揪他的头发:“好笨的马,跑也跑不快……” 她喃喃着胡言乱语,方才喝的那些醒酒汤也丝毫都没能醒了她的酒,言霆怕她难受,只好一直这么背着她哄。 “再喝些醒酒汤好不好?”言霆试探着将她放到了床·上,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揉着肚子。 “还撑不撑?”他哭笑不得地给她揉肚子,心里又是爱怜又是无奈:“看你以后还敢这么吃,肚子难受不?” 这也是他的错,见她吃得香就由着她胡吃,吃得现在肚皮圆滚滚地撑得厉害。 “汤,甜甜的……”她·舔·了舔·嘴唇,猫儿似的砸了咂嘴:“要喝,甜甜的那种汤。” “你个小醉鬼。”言霆帮她把外裳脱了,从铜盆里摆了帕子给她擦脸擦手。 侍女很快端着托盘进了屋,言霆看着两盏冒着热气的汤,轻声哄她张嘴喝一口。 一碗醒酒汤,一碗消食茶,都做成了甜甜的味道,骗着这小东西多喝一口。 她皱着脸来回滚,拿着杯子往脸上蒙,哼哼唧唧地喊撑。言霆哭笑不得,俯身在她白嫩的脸蛋儿上咬了一口,心里软的不知该拿她怎么才好。 屋里安安静静,能清晰地听到屋外的风雨声,言霆心头也同样宁静。 他低下头,瞧着小醉鬼睁着乌溜溜的一双眼雾蒙蒙地朝他瞧,心里一动,便抱紧她亲了上去。 小醉鬼闭上了眼,觉到有软软的东西凑到嘴边,便张嘴欲咬。言霆唇上还沾着些醒酒汤的甜味,她两手抓住他肩上的衣裳,吧唧吧唧地咬来咬去。 她像是块甜蜜的糖果,言霆如何尝都尝不够,后头他便失了冷静和温柔,发了狠,发了疯地疼她,宠她。 他只觉心口烫得厉害,这灼热连绵至四肢百骸。血都是烫的,沸腾着灼向他的心口,他迷乱地亲着她的脸颊,吻上她的脖颈,像一头凶猛的·兽,想将她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 她被压制得不舒服,两手软绵绵地推拒,言霆艰难地将手从被子里拿出,狠狠将她的手扣在头顶,额上和脖颈上竟暴起了青筋。 他的眼是红的,血是烫的,一时竟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将她狠狠占为己有。 女孩儿娇娇糯糯的呜咽声可怜得教人心热,言霆紧紧咬着牙,双手抖得厉害。 匕首落地的声儿惊破了一室安谧,言霆看着自己掌心长而深的伤口,沉沉笑着抹了把脸。 真是疯了,他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教自己清醒过来。 言霆回头看了一眼睡得脸颊红扑扑的小姑娘,随手扯了纱布,裹了裹手上的伤。 江澜一直陪着晓风站在屋外,门口风凉,他便调整了位子帮晓风挡住寒风。 屋门被轻轻打开,江澜惊讶地瞧着王爷手上还渗着血的纱布,眼见着晓风闯进了屋去,才堪堪回神行礼。 言霆也没拦着晓风,只是嘱咐江澜即时收整行礼,他们即刻就要离开荷州城。 江澜心里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僵硬地行了礼,木然地领命而去。 等将事一一吩咐下去,江澜才恍惚着回了神。 王爷方才的样子很不对,仿佛压抑着,克制着什么,锋芒和狂烈都压在了平静冷漠的外表之下,像是随时都要轰然炸开。 晓风立在几步之外,瞧着言霆细致地给公主着衣拢发。饶是先时有许多的愤怒和不安,此时此刻,她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该是如何地溺爱疼宠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和动作。 晓风从不信地久天长,也不羡男女情爱,但看着言霆,看着秦诺,她忽觉心酸又喜悦。 不管从前何如,若公主此生都能得了这样的疼爱和保护,那旁的事便都不再重要了。 她忽然相信,言霆会将前路的荆棘斩断,火海填平,让自家公主无忧无虑地踱过去。 言霆忽要启程,虞斌都来不及反应,他匆匆忙忙赶过来,却也只见着了江澜的面。 “王爷与殿下都是今日启程,王爷会留下足够的人手,保证侯爷一切顺遂。” 公主府里来往忙乱,一时寻不见半个闲人,虞斌满脑袋迷糊,偏生两个能说上话的人都寻不着。 晓风倒是来与虞斌交代了一番,最后决定夏溪先同着秦诺一道走。 荷州毕竟情形不好,虞斌只恐仍有隐患,是以只好先同心上人分离。 晓风也是急的眉头直皱,一面是匆忙收拾行李,一面担心公主醒来后会心里不痛快。 只是眼下,她与晁昱站到了一处去,只望公主能被人呵护,一世无忧,旁的,也暂且都顾不得了。 马车极大,能容得三四个人在其中起居。 榻铺的软而绵,马车里暖得人直冒汗。晓风久居京中,也少见如此奢靡的马车,这会儿见了,觉着人就是一直住在这里也没什么耐不住的。 江澜带了人先去探路安排,晓风和素心素问帮着公主更衣后,照料着她睡进了厚厚暖暖的棉被中。 “晓风姐姐,这都是怎么回事?咱们怎么就要走了,殿下是什么说法?”这会儿好容易忙完了,素心才顾得上多问一句。 晓风目色复杂地看过两人,最后叹着气轻摇了摇头。 等公主醒后,她与晁昱就该请罪了,只盼公主不要太过生气才好。 再停歇时已是夜半。天上星子闪耀,明月温柔,像是都被银河水仔仔细细清洗了一番,亮得人心里欢喜。 马车行得稳,一路上竟连一点儿颠簸都没觉到,出得马车时,晓风素心素问都被夜风打得一激灵,立时掉头回了马车里去。 “啧,还是这里头舒服,先头也没觉着,出去一趟才真觉着这马车厉害。”素问抱着汤婆子,喝着姜糖茶,浑身又是一层层地冒汗:“定王府到底谁有本事,这样的东西也能得来。” 素心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儿,忍不住摇了摇头。 素心心细,琢磨了一路,也知定王对公主不同。让她惊讶的是,就连晓风和晁昱都似乎站到了定王那一头去。 但不能不说,自她们与定王扯上干系,许多事都显得轻松了很多,公主这儿也更是安全。 这个年头,安心二字难得,便是千金也难换来。 休息了一会儿,晓风去外头和晁昱说了两句话,回来时便带着素问素心上了后头那辆马车。 这一辆虽不及公主所居,但也是暖融融的,很是舒坦,三人略加洗漱,便各自上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晓风敷衍着和两人说了几句,心里一直惦记着公主,若是待会儿酒醒了,还不知要怎样闹呢。 秦诺这一觉睡得又长又舒坦。酒醉过后,却没有丝毫难受,反而像是泡在微烫的汤泉中,舒服得直想这么一直睡下去。 她没睁眼,迷迷蒙蒙地伸手去握颈上系着的明月珠,等她把珠子握在了手里,那手却忽然被另一双温热的手裹了住。 她惊得一激灵,方睁了眼,就被人连人带被地抱进了怀中。 “睡好了?还难受吗?” 低醇的声音沉沉响在耳畔,秦诺瞪大了眼,抬头瞧向抱住自己的人,半日,才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要跑开。 “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在哪儿,晓风她们呢?” 言霆眉梢一挑,笑着捏了把她的下巴:“我们这是要回家了。” 马车里静了片刻,忽然传出的一声惊呼惊醒了守在外头的侍卫。 秦诺气呼呼地裹着被子,两手握拳地瞪向言霆,看样子恨不得挥着小拳头上去打他一顿。 秦诺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觉起来,言霆便成了个脸皮厚的缠人精,就要把她打包带回定王府了。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灌醉我,你……”秦诺委屈地拿起枕头砸他:“你太过分了,你当你是谁,就这么把我的事安排好了,我还没同意呢!” 这可真不是故意的,她酒醉缠人,他险些被她勾了魂去,他岂敢做这自挖陷阱的事。 言霆凑近了些,解了扣子给她看自己脖子上的咬痕。 秦诺看着那圈牙印,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这是我咬的?”她指着自己,脸上烧得通红:“你……你该不是骗我讹我吧。” 言霆重新整好衣衫,闻言上前硬是将她抱到了膝上:“这样的地方,若不是你,谁能来咬我?” 秦诺整个人僵成了一截儿树桩子,待她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就想往下爬。 “宝贝,小傻子,你瞧你如今还能往哪儿跑?”言霆任她缩在一角,整个人拢上去,将她完全罩在了怀里。 他身材高大,秦诺伸手打上去,像是敲在了硬邦邦的石头上,硌得人手疼:“你……你什么意思,我可告诉你,我是朝廷公主,我……我已经嫁人了,我已经嫁给虞斌了……” “别故意气我,若我再从你这张小嘴里听到旁的男人的名字,我就……” 秦诺横下心,亮出一口银白的小牙,自以为凶狠地瞪向他;“你就怎么样,我……我告诉你,你不能打我……我也是很厉害的,你惹急了了我,我不会放过你。” 言霆低低笑了一声,转手从小屉中拿了柄匕首出来搁在她的手心,而后径直抱紧她,亲她疼她。 秦诺没与谁这样亲密过,也不知男女亲吻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全身都软了,像陷在绵绵的云彩中,整个人都要醉了一眼的舒服。她半晕迷着躺在他的臂弯里,手上的匕首落在了锦被上,她听他在耳边说:“若不愿意,就拿那匕首刺我,我若死了,也不能再这样惹糯儿生气。” 他像个疯子,为了得到她,命也交到了她的手心。 他温柔地抱她哄她,气息灼热滚烫,语气分明温柔得厉害,说出的话却教她羞得想哭。 她没有这样的经历,心里又慌又怕,却因着抱着她的人是他,竟生了些依赖顺从的心思。 “我怕,言霆哥哥,我怕……”她手软脚软,哭得满脸通红,言霆一面心疼,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想欺负她。 但今日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确然想要她。他是个男人,怀里拥着心上人,对她的渴望刻骨入心,又岂会不想攫取她的全部温柔? 但他不能这时候,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要了她。 她是他心上最软的一块肉,稍有损伤,便疼得焚身销骨,又岂会这样不管不顾地伤害她? “别哭了,我不好,乖乖,不哭。”言霆把她抱在膝上,心肝宝贝地哄,又拿她的手打自己巴掌。 秦诺鼻头红彤彤的,可怜之外更添可爱,言霆忍不住啄吻着她薄粉的眼皮,心中柔软一片。 夜晚总是教人软弱而迷离,秦诺躺在他怀里,一时间,仿佛将曾经的不甘埋怨都抛在了脑后,眼前人是心上人,这一切都软绵绵的,像是场最美的梦。 “我喜欢你,从来只喜欢过你一人。”言霆决定将话都与她说清楚,从前是他想岔了,有些事,就得及时说,及时做,他不想再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也只这么碰过你一个人。”言霆亲了亲她的嘴,捧着她的脸温柔地看向她:“从来都没有别人,我只爱你,也只抱过你,亲过你。” 秦诺怔怔的,等缓过了这股劲,才别过头去,狠狠抹了把眼泪。 她垂了眸,昏昏欲睡的模样,嘴里的话乖顺得很,却让言霆心里慌得厉害。 “哦,这样啊,谢王爷厚爱了。” 她这分明还是有气,但言霆的态度已再强·硬·不起来。 “乖乖,糯儿,我们好好说说话好不好,别这样,我心疼。” 秦诺吸着鼻子抬眸看他,半晌,又落了满脸的泪。 言霆没再说话,只好好抱着她,任她将满腹委屈都哭了出来。 第32章 胆怯 这一晚秦诺哭哭停停,最后直接累得睡了过去。 第二日言霆在外同江澜吩咐了事,再回马车时却连车门都进不去一步。 素心守在门前,满脸为难,心里发怯,但她也不敢阳奉阴违,糊弄公主,只好硬着头皮将言霆严严实实挡在了外头。 马车里,秦诺唤了晓风和晁昱进来说话。 “我看过会儿我就同定王商量,将你们二人归入定王府办差,如此,你们今后也不必如此东一套西一套地敷衍我。” 晓风晁昱直挺挺跪下,垂首不敢答言。 秦诺满心的火气被二人这么一跪就消散了大半。她不爱无缘无故地看人跪,且这两人于她而言,多像是家人。 她虽然生气,也知道他们待她绝无二心,所作所为都是为着她罢了。 “你们先起来,好好坐那儿听我说。”秦诺揉了揉眼,拿浸了药的帕子来敷了敷眼皮。昨日哭多了,这会儿还有些头痛。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但我是我,定王是定王,你们还没忘了我是朝廷公主,他是言家之主吧。” 晓风与晁昱对视一眼,轻声应了一句。 “朝廷和王府,天下与诸侯,这其中的牵扯纷繁复杂,你们二人比我更加清楚。”秦诺叹了口气,因着鼻塞,说话时有些瓮声瓮气:“多的我也不说了,你们心里自然有数,我接下来说的你们都要记住,否则下一回,你们就当真不用再留在我身边了。” 秦诺鲜少说这样严重的话,晓风和晁昱一时间也不敢多言,只默声凭她吩咐。 “王爷与我究竟是两家,我这里也有许多不便他知道的事。今后你们待他便像待其他外人一般,不可再自作主张,更不许再瞒着我和他嘀嘀咕咕,让我知道了,就真的把你们送到定王府去,听到了吗?” 晓风晁昱拱手领命。 秦诺脑袋里像是盛着一团浆糊,迷迷蒙蒙地不甚清醒,她吩咐罢,便让二人自去做自己的事。 晁昱慢了晓风一步,留下与秦诺单独叙话。 “属下知殿下心意,也明白皇室王府种种牵扯。但当今这个世道,难得能寻一安稳之所,殿下知道,定王是个难得的可托之人,属下自作主张,自是有罪,但属下奉了皇命,不管发生什么,总要以殿下安危为先。”顿了顿,晁昱压低了声,敛眉道:“您知道圣上的打算,如今这样总不长久,哪怕只是为着您的安危,定王府都算是个好去处了。” 秦诺揉了揉脑袋,抬手狠狠抹了把脸,然后道:“我与兄嫂同进同退,他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皇宫里整日阴森森的,我可不想再回去折腾,你别瞎想了,告诉皇兄也别胡乱替我打算,我自有心思,我与定王的事你们也不许插手,再让人家误会了什么,到时候理也理不清了。” 这话不好说,其中的曲折连晓风都不清楚,话说到这儿,也没法再往下谈,晁昱只好拱了拱手,反身出了马车。 马车外人声往来,闹得她心里也静不下来。 昨夜一切,犹在眼前,她抱膝坐在榻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满脸都是云霞般的潋滟颜色。 秦诺心里是恼言霆的,但方才晁昱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儿。 定王言霆,权倾天下,若说有人能一举降服诸公王侯,成为天下之主,那便非言霆莫属。皇兄亦曾言定王不凡,有人君之德,人主之相。 那皇城中的宝座人人觊觎,但如今坐在那上头的人却对这权势富贵毫无留恋。 皇位已让皇兄失去了太多太多,如今又让他和皇嫂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里,那个地方,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 宫中数载,秦诺已觉心苦体劳,种种纷争,般般算计,难以尽数。 她也知道,或许换个人,换个姓,那皇城中的日子也会焕然一新,只是她被旧事困住了脚步,也困住了心,如今一想起那座威严冷漠的皇宫,心里只余了逃离的冲动。 只是不管是从感情还是从长远来说,她都不宜此时与言霆从此陌路。她尚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想请他相助,也只有他,许能给他们兄妹一条便宜轻松的活路。 她心中亦是矛盾万分。 想要人相助,总得拿出诚意或者足够的利益来彼此交换,可照着如今之势,凭着他们兄妹的本事,根本没有办法拿出任何能让言霆看得上眼的东西。 如今她唯一能依凭的,就是他说过的那句“喜欢”。 但这喜欢于她而言是心上难忘的温柔,她也实在不想拿这些来利用他。 就算如今她已不打算再留在他身边,听了他哄她的那些话,还是不能不动容。 他这样一个男人,霁月光风,神锋俊骨,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倾心相待。她这一生,也只喜欢过这么一个男人,见他温柔缱绻,宠溺温存,又岂会铁石心肠到无动于衷。 只是时移世易,如今她已不是昔年那个无所畏惧,无所牵绊的秦诺,她不敢赌,也不愿赌。 禁宫深深,一旦卷入其中,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她不希望终有一日,她要挖空心思算计这个让她钟情的男人,更不愿他们将来左右为难,彼此生厌。 秦诺揉了揉脸,长叹一声,趴在榻上小声哼唧。 其实言大哥是个君子,如今对她也有几分喜欢,且他们还有少时难得的情谊,若她直接开口求他,也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可转念一想,她不由又是丧气。 她几乎算是在定王府长大,虽然言大哥从未说过,可她心里知道他的抱负,也知道他的能耐。 连皇兄自己都说,这朝廷已是千疮百孔,忠臣良将几无,是抵不过言家权势和天下民心的。 言霆这个名字迟早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名姓,为人君者,步步都要谨慎小心,若到了那一日,他当真能因着这些喜欢放他们兄妹几人天高海阔吗? 她于朝政之事较为生疏,却也知道历朝末代君王,几乎无一有个好结果。能被新君当养猪似的养着,圈着,已算是最好的结局,更多的是死于非命,含恨而终。 但不管是她还是皇兄皇嫂,都已对那座皇城毫无眷恋。皇兄自幼艰难,几经生死,所余温情几乎被那皇宫·绞·杀殆尽,如今,他也只剩了皇嫂和自己这两个亲人。 若是这回言大哥派去的人能治好嫂嫂的旧疾,那皇兄在这世间又多了一个牵挂的人。 想到那大夫,秦诺心里也十分感激。 她清楚言大哥的抱负,也知晓朝廷与定王府的关系,在这种情形下,言大哥仍愿意尽力相助,这便已是极为难得。 要知道,嫂嫂腹中的很有可能是个皇子,若顺利诞下,必会被立为太子,如此,朝中局势也会稳定些许,而这对定王府来说并没什么好处。 但他仍旧这么做了。 秦诺心中除感激之外,更多的是希望。 他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今日肯助皇兄皇嫂,那来日,或许也会愿意放他们远走天涯。 秦诺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阵,在素心几次禀报后也不好一直把言霆关在车外,只好松口让人进了马车。 马车里暖融融的,烧的炭半点烟尘不起,她往里搁了些红薯,这会儿马车里全是红薯焦香甜蜜的味道。 秦诺坐在榻上,着意在身边摆满了物什,也好让言霆坐到对面,勿要离她那么近。 她这会儿仍记得昨晚那个吻,这于他们而言太过亲近,也让她心里一阵阵地发乱。她怕自己有朝一日,终会不顾前路的刀山火海,再像从前那样一头栽进去,而那种追逐无望的日子,并非如今的她愿意再度回首的。 他或许喜欢她,只是他心怀天下,心存万民,他应当会是个好皇帝,可一个好皇帝便不可能是个好夫君。 后宫争宠,种种倾轧,这几年她在宫中看的太多,她不愿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那样的人。 情深争不过岁月,到了那时候再后悔,就已太晚太晚了。 她是个胆小鬼,不愿再搭上一切去要他的喜欢,她依然心动,仍旧心悦他,却再也不愿回头了。 ※※※※※※※※※※※※※※※※※※※※ 感谢在2020-09-30 18:43:01~2020-10-02 18:0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延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相离 言霆甫一进了马车便知这丫头又和他别扭上了,他也不好在路上逼得过紧,把人吓跑了,再追可得费好一番工夫。 言霆依着她的意坐到了她对面,随手拿过碟子里的核桃,稍一用力便将壳儿整个捏开,露出了里头香香脆脆的核桃仁。 言霆剥了四五个核桃,核桃仁儿攒了一把,秦诺呆愣愣地瞧着他伸过来的大手上几个完整的果仁儿,忍不住埋头吃了几个,等吃完了,才想起自己万般烦乱的那些事。 她喝了口茶,但觉满口都生香,复又有些馋核桃糕。 可如今到底是在赶路,又岂可诸多挑剔。 “我们中午吃什么?”想了半日,秦诺觉着这个话题既不突兀又有许多话可说,便拿出来缓解自己心里的尴尬无措。 言霆又随手给她剥了几个核桃,慢悠悠道:“虞斌那儿遇着了些麻烦,我们在前头镇子上歇息几日,着人回去照应外也可在此候他一候,午饭就在镇子上解决,你想吃什么?” 听到虞斌那儿不甚顺遂,秦诺头一个担心的就是勇王独子之事,她张口欲问,言霆已将侯府传来的信拿了出来,拆开与她细看。 原是虞斌不慎,教张百万看出了些许端倪,如今荷州城中生了些小乱,侯府之事亦是处处不顺。 秦诺看罢,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虞斌此人的性子,说好听了那便是心慈手软,说不好听了便是优柔寡断。 他始终缺了些杀伐之气,这一心软,便使得身边生了漏子,教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 饶是有言霆在此帮衬,虞斌至多也只能做到这一州之主了。 相处多时,她与虞斌也算为友,是以她也明白,虞斌志不在这些权势名位之上,他生性风流洒脱,爱的是天高地广,山水如画,让他在此间周旋筹谋,也实在是难为了他。 他合该是个重情重义,至情至性的游侠,携着心上人看尽山河繁华。 “言大哥,荷州之事,你便多帮衬他一二罢。”秦诺说完方觉自己太不见外,连忙找补道:“自然,此事也要看言大哥的心思,只是如今荷州尚不宜乱,万一那些乱党在此地寻了空子生根发芽,那于天下,与定王府来说也不算是好事,你说是不是?” 秦诺就差明说这江山天下迟早是你的,将荷州交给虞斌这样毫无野心的人看着,总比将它陷在乱贼手中要好得多。她如此请托也不只是为着虞斌,更是为着皇兄和定王府。 言霆似笑非笑地瞧她,半晌伸手出来刮了刮她的脸蛋儿:“既是你开了口,帮也就帮了” 秦诺皱着眉往后躲了躲,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和他讲一讲道理。 “言大哥,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你我有故旧之情,但是咱们如今都长大了,我也已经嫁做人妇,是以就算从前情谊深厚,如今也要尽着避嫌才是,你不要总是来逗我。” 言霆挑了挑眉,在她的一声惊呼中将人抱到了膝上:“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他脸上的笑收了,目中全是一片沉冷,秦诺僵直着身子坐在她怀里,又羞又恼,偏还动弹不得。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方才的那句话,觉着真话真是得罪人,可这事总是得说清楚的,不然这么不明不白地处着算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红得像花儿一样,言霆瞧着她气鼓鼓的脸蛋儿,伸手逗着她戳了一戳:“糯儿,我再说一遍,你要把这话记清楚了,若是再犯,我是舍不得将你如何,可那虞斌就不在我心软的人和事里了。” 言霆久居人上,又是沙场饮血惯了的,如此稍稍沉了脸,就教人怯的像是只小老鼠,瑟瑟发着抖,躲都不敢躲。 “婚约之事,我不日将差人往朝廷解决,你与虞斌的婚事会尽快作罢,此后你是你,他是他,不会再有半点干系,也不必再相见,莫再将你与他扯在一处。” 秦诺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瞪圆了眼,傻乎乎地看了言霆半晌,气也生不下去了,低下头仔细忖着这件事。 她与虞斌迟早都要分道扬镳,他自有妻子,她总占着人家的名分做什么。且如今有了定王府相助,那荷州与朝廷都可得了暂时的安稳,如此,她与虞斌合离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甚至可说是一件好事。 这事搁着平时自是百般的不好办。这桩婚事牵扯颇多,贸然结姻,猝然相离,搁在哪里都要惹出一大摊子闲话来,先时她与虞斌虽都有相离之意,但到底一时寻不出相离之法,如今言霆既已提出,他们顺水推舟地应下方是正法。 只是秦诺心里依然有几分别扭。她已打定主意要与言霆撇清干系,可如今这般,又如何撇的干净。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言霆沉了性子,不欲将人吓着,尽量软了语气与她说话,做出个商量的样子来。 秦诺动了动腿,要自己坐到对面去,言霆径自抱起她好好地安顿在榻上,而后半伏着身,瞧着她的眼,等她的回答。 “我怎么想的,我怎么想的重要吗?若我不同意,言大哥是否真的会顺着我的意思做?还不是糊弄我罢了。” 她嘟嘟囔囔,应得别别扭扭,但到底是没有反对。 若错过了眼下这个时机,往后就没个日子了,她和虞斌还有夏溪不能总这么偷偷摸摸,敷敷衍衍地过日子吧。 但该说清的话也得说清楚,否则这么相处一路,将来就更难好聚好散了。 “既要解除这桩婚事,那我今后不说了便是。只是……”秦诺推了推言霆的肩膀,要他坐好听她说话:“言大哥,就算我与虞斌再无干系,我也不想……不想留在定王府。” 秦诺没敢瞧言霆的眼,只想着一鼓作气将自己要说的话说了,省得今后说不出口:“我心里只将言大哥当做家中兄长,就算曾经有什么念头,那也是年少不知事,错将敬重当成了倾慕,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懂得了许多事,也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到底为何,所以,还请言大哥勿再念旧日之事,只像从前那般将我当做小妹,小妹便感激不尽了。” 第34章 君子与庖厨 秦诺浑身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小弓,她紧握双拳,咬牙等着言霆的回答和反应。 耳边拂过轻轻一声笑,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敛眉偷眼瞧他。 “中午想吃什么?到时让他们从镇上酒楼请个大厨,再现杀头小羊,一半儿烤一半儿涮,如何?” 秦诺鼓起勇气,一拳下去捶进了棉花里,她不由泄气,却又不禁松了口气。 她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如何,总是先将自己的立场亮了出来,想来言霆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再假作糊涂地与她再做纠缠。 这话也不可说尽,总归是还要相处的,她也总要想法子请他帮一帮自己。 “既有羊,便着人带些鱼回来,我中午亲自下厨,也算谢诸位一路劳苦。” 秦诺从前在东宫把嘴亏了个遍,如今好容易能享受,便不想用些粗糙手艺来糊弄自己。这里的厨子不是她惯用的,既如此,她还不如亲自下厨,一足口腹之欲,二表亲近之心。 她若真心将他当做兄长敬重,想来二人间总能有些真切的兄妹情谊吧。 言霆一路剥核桃壳,剔松子仁,秦诺也默不作声地吃了一路,最后盈了满嘴的香甜。她喝了口枣茶,更觉满口甜香,直入肺腑。 江澜在镇子上赁了几处宅院,这些宅子地处偏僻,幽寂少人,倒是个极好的休养之所。 晓风素心三人已提前将屋子收拾了出来,秦诺进屋略作洗漱,又换了件便宜的衣裳,留了素心素问收整行李,自己携着晓风去了厨房。 小羊和鱼都已经处理毕,这顿饭说是由她亲自动手,但前前后后,她要做的不过调味而已,其余杂活都已有帮厨一一为她处理毕。 羊肉一半烤一半涮,秦诺炒了料,又配好了烤肉所用种种酱料油盐,而后将自己院子里的鱼和羊留下,嘱人将其他处理过的鱼肉羊肉抬至其余几处院落。 她这里人手有限,且肉还是现烤现吃来得好,她已将各色酱料搭配妥当,只要有人肯动一动手,那滋味绝对差不了。 他们院子里的菜肴自然都由秦诺亲自烹煮。 偶尔烹煮美食于她而言算是一种享受,秦诺忖着言霆的口味,发现和自己差不了多少,便照着自个儿的口味炒炸煎煮。 今日时辰短,有些费功夫的酱料一时无法熬出,秦诺只得另想了法子,虽说滋味差了些,但也算是难得的美味了。 一头羊处理得干干净净,用各色调料鲜酱涂抹均匀,耐心按摩。 按摩羊肉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功夫活儿,若是功夫不到家,各种滋味便浸不到肉里头去,到时食在口中淡而无味,又添腥膻,便算是毁了这道大菜。 秦诺给羊按摩了阵,便见言霆也挽袖来了厨房。 人是赶不走了,秦诺咬了咬牙,笑眯眯地让他净了手,同她学着按摩羊肉。 言霆何曾做过这些活,一双手力道大些,简直要将这羊分而剖之,秦诺一面笑一面恼,还特意拿了个小竹条来抽他的手。 力道重了不成,轻了就是没吃饭,言霆抹了满手的盐和酱,倒是个听话顺服的弟子。 一应物事处理毕,这全羊也只剩了烤这一个步骤。晓风是做惯了这事的,秦诺放心将火头交给了她,自己挪到旁边去做其余小菜。 新鲜鲫鱼做成酥烤鲫鱼,秦诺特意炒了酱,待鲫鱼出锅后满满地淋上一勺,鲫鱼那股子鲜甜味便一下子扑了满鼻。 这一路上尽是吃些干粮糕点,此时难得见了如此鲜味,不独秦诺,言霆也有些想伸手去偷吃上几条。 秦诺见他神色,便盛了几条搁在小碟儿里,拿了筷子让言霆试吃。 这酥烤鲫鱼香酥鲜辣,又带微甜,咬在口中脆脆的,越嚼越是香。 “这又不占肚子,且刚炸出来的才好吃,你多吃些罢。” 秦诺交代完了他,又转头去备羊肉暖锅的料。 今次的锅子料是她自炒的,还特地往里搁了她炼出来的牛油。牛油味浓,越辣越香,秦诺一面翻搅着锅中红汤,一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还真是有些饿了。 红汤香辣,清汤则又是别一番的醇香。 各色青白菜蔬在白汤中翻滚,汤融菜鲜,菜浸汤润,白口吃一口,不必蘸任何酱料,便要鲜得人舌头都掉了。 “宫中到底有能人,糯儿这手厨艺罕有人及。”言霆热乎乎喝了碗汤,又一口汤一口鱼地把秦诺塞了个半饱:“听说你打算开几间铺子来经营吃食,是吗?” 秦诺把汤咽下去,白嫩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等把嘴里的菜咽干净了,也想好了应该怎么开口:“嗯……先时确有这个打算来着,后头不是祸乱频生吗,我也没顾得上。且……” 言霆低眉喝茶,等着她的后话。 “而且我没银子,铺不起那么大的摊仗。”秦诺红着脸一口气说出来,而后道:“这虽是小本买卖,但做好了也可有不小的益处……” “我有几间铺面不甚要紧,腾出来给你做吃食生意。”言霆捧着茶碗,话说的漫不经心,却让秦诺足足怔了好一阵子。 “哦……那……那赁铺子的银两有多少啊,我先给你付了罢……” “不用,你自攒着,我将来寻你取用即可。只是虽做这吃食生意,你却不可亲自瞧着,到时另着妥帖人经营,你出方出料即可。”言霆早将这些事一一理了清楚,小丫头要做些糊口的买卖,他就任她去玩,等玩够了再说。总归吃穿住行之上,他样样都会给她最好的。 秦诺不日将与虞斌解除婚约,这铺子开在旁处不便,开在定州却可安心。 “你放心,我都给你打了借条,再好好记账,到时定不会让你后悔助我,我做饭可好吃了。” 言霆笑笑,未作理会。 他自知她极是能·干,但他更多的是想她开心无忧,这些生意,多半是哄她安心的。 秦诺心里愧疚又高兴,觉着自己占了人家的便宜,便紧着寻了自己嫁妆里几件贵重字画要赠给言霆。 侍从正挨次上菜,秦诺净了手,见素心已将她吩咐的那几件物什都带了过来,便抬抬下巴,示意她将字画古玩都搁在榻上便可。 这些东西有些是绝了踪迹的珍本,若折了银子,几千上万两片时可得,且有几件是万金难求之本。 “你这是要与我当物?”言霆吃着几道凉拌小菜,轻抿了一口酒:“把我这儿当做当铺了?” 秦诺好险没呛个仰倒。缓过气来后,她方觉自己做的是有点不对,人家真心以待,她却处处算计,实不够光明磊落。 “不是不是。”秦诺满满塞了一大口羊肉,摇着头勉强含糊出声。 “这些东西我又欣赏不来,都是些花鸟山水,我不喜欢这一类的字画,但是言大哥颇懂欣赏,这些古玩字画落在你手里才不算是埋没了它们,我赠给你便没想再要回来,言大哥留着玩吧。” 这解释勉强可行。 只是也只有这小傻子,会将这样贵重的东西毫不心疼地就赠给他。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看到他拿过那些字画时,目光是如何的得意满足。 她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交给他的。 第35章 不开窍 秦诺很看重这赚银子的事。 如今她尚有朝廷俸禄可拿,亦有嫁妆银子勉强支撑,但她终究得为将来打算。 出京以来,她对银子二字更有了真切的体会。 举动都要银子,若想过得好,那银子更是如流水般挡都挡不住。 她掰着手算了半晌,最后总了个钱数,想着若能攒够这么多,就可想着隐身远遁了。 但银子又不是天上随意掉下来的,就算秦诺手中有种种食方,也得小心经营,仔细筹谋,方能有所成。 言霆给出了铺子,到了定州后又少不得需他多加照拂,所以秦诺拿出了四成的利润作为交换,年年给他分红,如此也算是极为厚道了。 秦诺打着算盘算满了一张纸,最后自己写了契,径直去寻言霆签契。 言霆这里也正忙着。 中午好好用了顿饭,不只是正院里的主子,各院的侍从仆婢也都尝到了长公主的手艺。那酱料是传了许多代的,经年存韵,又加种种改进,说一句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江澜是奉了命亲自经手此事的,既是赠予秦姑娘,那这食楼的地段自然是整个定州最好的,就算只是寻常手艺都能凭着这地段赚些银子,更别提秦姑娘有这般神仙手段了。 反正若是到时这食楼开张了,他是打算日日都去用饭的。 毕竟主子亲手所做的饭食他一个下属也不好多吃,但去食楼就完全没问题了。 江澜头一遭精细地算了算自己的月俸。 言霆将桌上一摞地契房契仔细看过,又瞧了瞧食楼里头的种种装设,他动笔更改了几处不尽意的,方及开口与江澜叮嘱些要紧事宜。 “银两从我库中取用,陈设布置都要用最好的……” 言霆仔细说,江澜认真记。他是知道言霆心思的,是以此事交由他办,结果也是最称言霆心意的。 江澜听了一耳朵叮嘱,心里只记得不管是什么,都要给秦姑娘用最好最贵的! 秦诺到房门外时,侍卫行礼过后,便转身推开门,垂首候她入内。 秦诺怔了怔,见他确是没有通禀的意思,只好自己喊了一嗓子,等里头有人应声了,才挪着步子走了进去。 来时想得好好的,可经了方才那事,秦诺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守门的那侍卫她认得,从前在定王府中也没少见,但言霆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人无召而入。 是以当她享了这殊荣时,心里又不由生了几分警惕。 两个人太过亲近,便易生不虞之隙,她是想保持好与言霆的故友之谊,如此,将来求情时也有话可说。 但是言霆若待她这般没有防备,那就不是友人的态度了。 何况她终归是要离开定王府的,万一她不小心知道太多事,将来又怎能离得开? 秦诺慢吞吞挪了进去,探头瞧见屋里只有言霆和江澜在。她松了口气,福了福身后将契纸递了上来。 等她说完自己的来意,言霆抬手按了按眉心,半晌,轻轻笑了一声。 他这么一笑,江澜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秦诺也紧张地站在他面前,手脚一时都不知如何放。 “四成利润,糯儿真是大方。” 秦诺干笑了两下,完全不知道眼下说什么才好。 大方也不对,难不成小气才合他的心意?秦诺皱了皱眉,觉着这人真是难伺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越想她心里越憋屈,脸色也不好看了起来。 她是一片好意,他做出这副模样来是要做什么? 言霆将契纸搁在一边,见她如此,也只能自己头痛。 这小丫头如今躲他躲得厉害,还甚是不开窍,开口大哥,闭口大哥,是真想做他的妹妹? 言霆压了压心里的焦躁,冲她招了招手。 秦诺见他低头展开几张纸,也便缓步走了过去,等看着是食楼装设的图纸后,便一心陷到了这食楼里去。 “后院与食楼中间还是隔一隔的好,到时后头住人,也可住的宽敞些,且我还想在院里弄些腊味,贮些酱料,若连在一处,不免喧嚷,还不够安全……”秦诺一面说一面拿笔在纸上勾了几笔,勾完才想起自己方才还在生气,且这图纸眼见是画好了的,她这外行在这里胡画一气,总归是不大适宜。 言霆倒无半分介意,他一手负于身后,抬手拢着秦诺的右手,与她一道将其中的间隔补全:“如此便成,我再教人赶一版出来,你瞧瞧还有何不满意的地方。” 秦诺整个人被他的气息拢着,右手也隐隐发烫。言霆低眉,见她白玉般的耳朵染上了一层胭脂色,忍不住稍稍凑近了些。 “我觉着都好,别的也没有什么意见了。”秦诺狼狈地挣了出来,说话颠三倒四,脸上也红了一片:“这契书言大哥慢慢瞧,待瞧定了我再来取。只当是你我一同开的店了。” 眼见秦诺着急忙慌地逃了出去,言霆摇头笑了笑,右手合拢轻轻捻了捻。 就这傻模样还想糊弄人,言霆将契书收好,一时也没打算签,有这东西在,还能逗那小傻瓜几回。 只是她方才的那句话倒颇合他的心。 只当是你我一同开的店…… 言霆重新铺了纸,心情大好地开始誊图。 这回他打算将左右前后的铺子尽都迁走,全留给她经营着玩,他们二人的铺子,合该铺设得再大一些。 晚间秦诺借口赶路辛劳,再没与言霆碰过面。 岂知掌灯时分,她这里又来了几个绣娘。 浅金桃红,白底金领,银红撒花…… 眼前的衣裙用料昂贵,绣样精致,衣裳上的梅花海棠仿佛仍在怒放,秦诺自是喜欢这些衣饰的,更有数件斗篷极称她的心思。 饶是她嫁妆所带甚繁,能及得上这几件的一双手的都能数得过来。 晓风素心素问看得心里啧声不断,觉着这些衣衫真是极称她们公主的。 秦诺看了半晌,还是收了衣裳,着晓风给了绣娘赏钱。 待人走了之后,她便郁着脸,把自己藏进了被窝里。 三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晓风一摆手将素心素问遣了出去,自己坐在绣墩上,耐心地等着公主露头。 好半晌屋子里都静得针落可闻,就在晓风打算出口相询时,便听着她们公主烦躁地低呼了一声,而后头发蓬乱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第36章 点醒 秦诺的脸本就圆圆小小,这会儿满脸迷蒙,无辜可怜的模样倒像是只蒙头蒙脑的小猫儿,教人瞧着心怜,也不由发笑。 “殿下是觉着这些衣裳贵重,怕欠了定王爷的情吗?” 秦诺裹着被子盘腿坐好,半日,才叹了口气道:“银子好还,情分难还。” 这些衣裳一瞧便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力的,从样式到颜色都是她极喜欢的,且听绣娘话里话外的意思,从衣裳的料子到绣样儿都是言霆亲自画就交代的,只这份心便让她心里沉甸甸的。 照说若要划清界限,她是该将衣裳一件不落地还回去。可她是想划清界限,并不是想与言霆结仇,人家费了这样大的心,她若是丁点儿好歹都不识,那当真是没法与人家相处了。 她现在就是心里为难,还有些愧疚和心虚。 她确实是怕麻烦又爱躲懒,从前在定王府时还好,如今在宫中挣扎了三载,便已恨不得离那皇宫和皇亲贵胄越远越好。 物是人非,又加心境的种种变化,她如今是当真不想再搅和进那些黑白难辨的筹谋算计里了。 可她又因着皇兄皇嫂而心有所求。 她想在言霆这儿为兄嫂求一个海阔天空,却又不愿假情假意地应付他,虚情虚心地利用他,但她如今这般似断非断,岂不像是不明不白地吊着人家? 她明知言霆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给不了他。可她仍旧自欺欺人地忖着是否能迂回着,委婉地将二人这暧昧情愫撇净,转而加深些他们两人旧时数载的故友之情。 但今日种种都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 言霆这个人行事果决,从无暧昧不清,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既然对她说了喜欢,便绝不会允她装傻充愣,东躲西藏。 他的一言一行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要的是她的心,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心。 她的确仍旧倾慕他,且从始至终只喜欢过这一个人,可情心虽在,她已没了初时那种不管不顾的勇气。 她如今能想到的最惬意的日子,就是有朝一日他们兄妹几人能远离这些争端,到一山清水秀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这念想说来容易,做来却是千难万难。 他们一家人的身份放在那里,自由和平凡于他们而言实在如白日发梦,连想都难以想象。 想划清界限,又因着心有所求而左右为难,欲屈心奉承,婉转利用,却舍不得糟·蹋了他的这份喜欢。她自欺欺人,若即若离,心里更是愧疚难安。 秦诺把脸埋在手心,逃避似的使劲搓了搓脸。 “这些日子奴婢瞧着定王爷所为,也知他不是个轻浮薄幸的,自定王认出了您,咱们这府里吃的用的倒多亏他差人照应。如今殿下日常吃用,哪一样都是顶好顶贵的,若都凭着咱们手里头的那点银子,早就支撑不住了。” 这话秦诺是头一回听着,她未及问责,先想了想这段时日自己的吃穿住用,想完了才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吃的时候尽顾着好吃,倒忘了想一想自个儿手里的银子到底买不买得起这许多稀罕物儿。 “这都是奴婢的过错,只是……”只是彼时定王宿在公主府中,所为几乎是无形无声,让她连拒绝都寻不出个妥帖的借口,要她说,公主这儿也别推脱了,干脆应了也少受些折腾。主要是公主心思重,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秦诺摆了摆手,也没想着要问谁的罪。她现在就是无力,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跳进了人家的坑里,偏偏连抬一抬脚的力气都没有。 她也没想着言霆这是算计她,她还不至于没良心到那个地步。 坦白说从前在定王府他也对她不错,但那时候的不错和现在这种实在是大不相同。 彼时他待她从无逾越,如今却步步紧追,教她无所适从。 如今她是既不想从,又不得不虚与委蛇,应付敷衍。 连她自己都觉着自己讨厌。 但是她像这样下去,将来若有所求,若想要他放兄嫂一条生路,只怕是连说话都张不开口。 临时抱佛脚,想也知道不可能。 “晓风,你说……”秦诺咬了咬唇,话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要她怎么说呢?说我要不要为着兄嫂干脆就把自个儿搭进去?且不说她自己如何了,她这种作为也是在辜负言霆。 他不缺美·色,只要他想,只消他要,这天下燕瘦环肥自尽着他挑拣。 秦诺沉沉叹了口气,满心迷茫,只想逃避。 “恕奴婢说些不当说的话。”晓风放缓了语调,斟酌再三,慢慢道:“殿下降于荷州,当日却不肯与襄武侯拜堂成亲,除了想成全他与夏溪之外,是否也存着几分私心?” 秦诺抱膝坐着,只抿唇听着晓风说话,半日也不言语。 晓风也不需她言语:“第二日去见吕檀时,殿下亦不肯着·艳·色·衣裳,是否也是想撇清自己与这桩婚事的干系?” 见秦诺不语,晓风接着道:“在京中时,袁逸每每想尽法子让殿下下嫁袁家,但彼时殿下是个什么态度?您可是半点机会都没给,直接与人撕破了脸,到现在咱们与袁家几乎是生死仇敌了。” 秦诺挠了挠脸,满脸郁郁,心里发闷。 晓风暂时没再多说,留了些功夫让公主缓一缓。 从前面对着袁逸时,饶是人家软硬兼施,手段用尽,硬是连公主的衣角都碰不到。如今公主虽对定王心有退避,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心软,屡屡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给了人机会。 公主良善,心却凉薄,对着不上心的人,她是可残忍到底的。 “殿下,奴婢去整拾衣物,您再好好想想,千万莫要钻了牛角尖,反把自己给困住了。” 晓风说完就走,却给秦诺留了满肚子的心事。 晓风今日将这些话点了出来,秦诺纵是百般地想要逃避,却也不得不想得更多。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秦诺握着颈上的明月珠,笑得有些发苦。 她心里藏的秘密太多,哪一个都仿佛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阻碍,且她尚有心结,这心结又不知何时能解。 秦诺叹了口气。 既一时无法决断,倒不如先顺其自然。定王府是这一切的开始,等回了府里,等他们都冷静下来,等她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许那时她会有个决定。 第37章 惨剧 时已近夏,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他们一行人在这小院里耗了近十日,总算听得了虞斌处事毕的消息。 荷州大权重新回到虞斌手中,但全然收归己有仍需种种筹谋计量。定王府婚宴就在眼前,此宴还事关天下大势,是以虞斌与言霆商议,请定王府留人下来与侯府中人一道主持大局,免得他往定州赴宴的这些时日里荷州又出什么难以控制的事。 至于关于勇王独子的线索还是断在了张百万身上,他身有隐毒,毒发之时没能等到解药,便带着所有的秘密归了西。 当初所有的筹谋尽断于此,秦诺心中难免不虞。 这也太背了! 张百万一死,虞斌精心为张百万造了几条罪名,发兵将张家产业全部接手。除了同张百万同流合污,参与谋逆之事的人以外,其余人等,皆未追究。 这事处理得也算十分仁慈,想想张百万这些家业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便是将张百万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荷州之事解决得甚快,而他们也须得日夜兼程,即便如此,只怕他们到时,定王府的婚宴已经开始了。 启程前一日,秦诺改了装往镇子上散心,言霆亲自护随,侍卫也只带了三两个。 小镇勉强算得热闹,秦诺吃了一路,最后把两个油纸包塞到了言霆手中,看着他一个不浪费地吃了下去。 “不好吃吧。”秦诺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帕子,言霆接过擦了擦嘴和手,无奈地虚点了点她。 这小丫头这些时日专好捉弄他,他也便尽都由着,全凭她高兴。 她有如此转变,他虽则无奈又好笑,心内却大为舒畅。 她不再着意与他保持距离,虽说是越发地古灵精怪,脾性难缠,却总归是肯让他靠近了。 “咱们明日就走,不等等襄武侯了吗?”秦诺逛得无聊,索性原地转身,吩咐人去买些菜肉,她今日卤了,路上还能吃两日。 “糯儿。”言霆无奈地叫了她一声,这丫头这几日致力于惹他生气,明知他不爱听什么就专爱说什么,然后在一旁从从容容地等着自己生气。 他若真敢生气,这丫头能跟她闹上几天的别扭,非得等他赔身·下气,再三道歉讨好才肯与自己说一句话。 言霆被她·磨·得没半点脾气,现下更是连生气的模样都不敢露出来。 他惹不起这个小祖宗。他瞧得出来,平素虽说只是真真假假地闹些小别扭,但他若真把人惹急了,她是当真半点都不会再理会自己的。 她就像是只没有安全感的炸毛小猫儿,若是稍稍踩着些刺儿,就再不肯走这条路了。 “我们不等他,他走得快,多半中途就赶上来了,无需着意相候。” 秦诺点了点头,问他:“这么多王公侯爵聚集在定州,咱们要不要走水路快些回府,毕竟你这个主人不在,多少会有些怠慢之嫌。” 言霆这回拒绝得斩钉截铁,还寻了两个听着很是适宜的理由,但秦诺知道,他是怕自己不适,方如此大费周章。 “其实我只是前两日会有些不适,待适应了就好了……” “这事就这么定了,且我前些日子已遣人沿途探路,安排食宿,若是我们临期改行,只恐处处不便,如今这样正好。” 瞧着他看过来的温柔的眼,秦诺心头一动,也不再故意惹他生气了。 一路悠悠闲闲地东瞧西逛,秦诺唇角的笑意尚未褪去,却看到一个老妇在衙门外撞墙而亡。 那老妇鲜血四溅前,言霆已将秦诺牢牢护在了怀里,她没有看清这场人间惨剧,却听到了一声凄厉至极的绝望哀叫。 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颤了下,言霆将她抱得更牢,也抬手严严实实捂住了她的耳朵。 那老妇咽了气,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书生打扮的人。 秦诺此时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江澜寻了麻木盖住了老妇的尸身,言霆才肯稍稍放开她,教她去瞧那嚎啕大哭的书生。 官差很快出来抓人,眼见那书生也要悲愤触墙,江澜忙带人拦了两边,将那书生护了起来。 “为官胜贼,你们会遭报应的!我妹妹已经定了亲,她很快就要嫁人了!你们不得好死!”那书生力竭声嘶,额上青筋暴起,喊完这一声后,他直直向后仰倒,悲痛焦急地晕了过去。 秦诺抬头眼巴巴地瞧着言霆,言霆叹了口气,摸了摸她温热的小脸:“我先送你回去,这里的事自会有个公道,回头有了结果我让他们报给你听好不好?” 言霆素日所见甚繁,虽只听了片刻,便大约已晓得了此间发生了何事。他自会处置了这等禽兽,却不愿让秦诺看到这些险恶之事。 见他神色,秦诺便知自己留下无望,只好点了点头,看着江澜在此带人处置这些事。 一路上言霆都握着秦诺的手。她的手微凉,似是方才惊着,还未缓和过来。 言霆见她整个人无精打采,郁郁不乐,便择了条小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让她能闭眼好好歇一歇。 “言霆哥哥,这天下是不是都已经成了这般模样?”愤怒过后便是灰心无力,秦诺紧紧靠在言霆怀里,方能抵御心里的寒冷。 “如今天下虽不甚好,但也不至处处皆是如此荒唐。”言霆垂首与她贴了贴脸:“吓着了?” 秦诺抿了抿唇,低眉敛目的模样瞧着委屈又可怜:“其实我知道,朝廷势弱,自顾不暇,各州府官吏失了制约,百姓可不就处处遭殃了吗?” 她心里沉得发慌,万语千言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言霆哥哥,如今定州属地是如何约束管辖的?” 言霆低头看了她一眼,转头带着她往林子里去,最后抱着她坐在了溪旁大石上。 溪水清澈,单只瞧着,便觉心境明澈。秦诺定了定神,也懒得再从他怀里坐起来,便索性窝着团着听他说话。 从前秦诺并未过多关注过定州政务,如今听言霆缓缓道来,她心中也似燃了一把火,是希望,是责任,是包容山河万里的雄心。 她如今倒也终于能理解言霆。 他这样的男人,合该坐到那个位子上,为国谋福,护民安泰。 见她听得入了神,言霆便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哄她安心休息。 这小东西,也只有吓着了或心绪低落的时候肯乖乖唤他一声“言霆哥哥”,那张小嘴也不再吧嗒吧嗒地气人。 “言霆哥哥。”秦诺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让她明知危险也要一试。她坐起身,两手轻轻绕过他的脖颈,一双眼也认真地盯着他瞧:“你想不想做皇帝?” 第38章 我的小公主 言霆捏了捏她的小下巴,见她乖乖地也不躲,只是急切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言霆几乎都想笑了。 这问题也就是她能这么大喇喇地问出来,若不论两人的关系,只说他们的身份,她这问题便是试探和挑衅了。 但言霆能觉到她此时的忐忑和无措。 “为什么这么问?”他的声音温柔地抚平了她心头所有的不安,秦诺缓缓呼出一口气,慢慢让自己放松了下来。 今日是她莽撞了,这话若是不好好说,确是会得罪人的。 “我……我只是被吓着了,胡言乱语……” “想。” 言霆的话轻轻响在耳畔,却在她心里沉沉地砸下了烙印。她一时有些发懵,半晌也未言语。 言霆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心:“还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我是朝廷公主,你把实话告诉我,就不怕我……” “哦?”言霆没忍住笑了两声:“怕你什么,怕我的小公主利用我?” 秦诺听她用这般亲昵的语气与她说话,整张脸一下子都红了,她抿了抿唇,下意识想把自己藏起来,谁知稍动一动身子,却是把自己更往他怀里送去。 “这些事都不是你当劳心的,我心中自然有数。”言霆手上使力,稍一抬臂便让她·跨·坐在了自己身上。 这姿势太过亲密,秦诺整个人一下子就僵了,也不知是羞,也不知是恼,她的眼尾很快印出一抹薄粉的胭脂·色。 言霆怀里暖融融地,两人离得前所未有得近。她枕在他的肩上,被他严严实实地拢在了怀里。 这姿势教她无比羞窘,却又让她意外安心,仿佛所有伤害和彷徨都被他挡在了怀抱之外,她只需安安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安惬就好。 “当日你被当今皇帝所救,你我方能有这重逢的一天,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会还了他这份救命的恩情。” 秦诺提起了心,两手紧紧攥住他肩上的云纹图样:“还?怎么还呢?” 她问得小心翼翼,问得毫无底气。 言霆心疼不已,侧首亲了亲她的耳垂颈侧:“这得是我们相见之后才能决定的了,只是你放心,我绝不会做让你伤心不快的事。” 这已经是极重的承诺了。 秦诺眼眶发酸,心里半是忧,半是喜。她悄悄在他肩上蹭了蹭眼泪,嘴角也抿出个小小的梨涡儿来。 她这会儿也顾不上与他撇清干系了,心里只念着他方才的承诺。 若他真能做到,他们一家人是否真的能逃离这些权势纷争,安安宁宁地过完下半辈子? 再多的她也没问,言霆亦没再说。 只是从这以后,秦诺脸上的笑也便更多了些。 衙门里的事很快处理毕,江澜复命时看到秦姑娘也在书房,开口前便现在心里过了数遍。 “属下已打探清楚,是此地官吏强抢民女,害得那一家家破人亡,属下已着人转圜处置,会让他们以命偿命。” 言霆只听江澜这话音儿便知里头还有别情,他瞧了一眼身旁气得面红耳赤的小姑娘,只点点头,先教江澜退了出去。 “为这样的人生气实在不值,安心,此事过后,不论是谁接任此位,暂时都不敢再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秦诺捧着茶盏喝了半碗茶才缓过气来,心里的愤怒也慢慢沉下去些许:“害了这么多人,只要他一条命算得什么,还便宜了他呢。” 言霆笑笑,伸手将她抱在膝上,没有再继续说这件事。 照着江澜方才的神色,此间应当还有旁事,待将所有的罪责算尽,该如何处置便会如何处置,岂会让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如此轻易地便能赎了罪? 秦诺几番与他亲近,如今虽则羞窘,心里却并不反感。 她生了过一日算一日的心思,若是这日子过得不顺心了,她便收回脚,走回自己的那条路上去。 可如今她别扭归别扭,却也只想教自己高高兴兴的,好歹莫要留下太多的遗憾。 “待我们回了定州,我自会安排你我的婚事。”怀中软玉温香,牵魂夺魄,言霆忍耐住自己的心思,只克制着在她额上亲了亲。 秦诺浑身一僵,两手攥着他的胳膊直起身来,愣愣瞧了他半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言霆敛眉摸了摸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他岂能没有瞧出她的震惊和躲避,但他也决不允她后退半步:“我已传信回府,祖母也早早料理了起来,你乖乖的,好不好?” 秦诺心口半是热半是凉。 这若是在三年前,她自是无比愿意,但是如今,她当真是避之不及。 一旦真的嫁了她,她岂有与兄嫂一道离开之日?这之后的种种纷繁桎梏如今已是可以想见的了。 她皱了皱眉,还是顶着言霆的眼缓缓摇了摇头:“我们再等等不行吗?言霆哥哥,我不想这么快嫁人。” 她应付得敷衍,显然很不愿意。 言霆心中莫名一慌,下意识便道了句“不行”。 秦诺心里分明生气,却忍不住抿唇轻笑了一声:“凭什么不行,是我要嫁人,不由旁人说了算,还是说定王堂堂定州之主,要强行夺人为妻?” 言霆被她堵得头痛不已,却也瞧着了这丫头的难缠和固执。 他心中苦涩,又浮躁不已,最后只得强压下去,用生怕吓着她的温柔语气问:“现在不成,那何时才成?” 秦诺也没想着他会如此着急嫁娶之事,被他问道眼前,见着敷衍是敷衍不过去了,只好道:“婚嫁之事到底不是一二句能够说清的,如今我与襄武侯的干系尚未撇清,这时候说婚事也太急了些,况且这事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兄当年救我一命,多年相处,犹如家人,若要论婚事,还是要与他商议的。” 见她没一口将所有可能绝了,言霆便不再多问。他也不敢多问。 有时他也想笑话自己的胆小,他居然怕若是将她逼急了,她会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将他生生打落黄泉。 言霆也不是瞧不出她现今的态度,只是她如今能有这个态度已是极难求到的了,他能做的,只有与她磨着日子,攀着她能回心转意,真的将心交到他手里来。 ※※※※※※※※※※※※※※※※※※※※ 首-发:tianmeixs.com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