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太监X公主)》 1. 清明前,周恕朝主子求了恩典,出宫一日看望家人。 为了这恩典,他特意送了根样式精巧的银簪给良嫔身边的金巧。 金巧长得娇俏,又是良嫔身边的大丫头,自然有些傲气,收了簪子在阳光下打量两下,有些嫌弃,皱着眉头说:“这……是足银的吗?” 不过,当她瞥到面前小太监清秀的脸时,眼神微亮,话锋一转:“样式倒是不错。” 周恕松了口气,这是他攒了几个月的银子才托人买到的,幸好金巧没有拒绝。 他微笑道:“给金巧姐姐的东西,自然不敢敷衍。” 金巧歪着脑袋问:“你是在哪里当差,我怎么眼生得很?” “在下负责翠微宫的殿外洒扫。” “哦,怪不得。” 最低等的太监,做着最粗俗的活计,只有一张脸还算能看,人瞧着也不算讨厌。 金巧捏着簪子,眼波流转:“不过嘛,近日良嫔娘娘身子重,不喜被这些俗务所扰……” “那,依姐姐看……”周恕的心提了起来,不过面上还是平静的,对方既然没有直接拒绝,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 金巧一笑:“看你诚心,这次就算破例帮你了。”说完用簪子的一头,动作十分轻佻地在他脸上划过。 周恕僵了一下,即便他现在连个男人都不算,但被年纪相仿的女子这样轻佻地对待,还是有些不自然。 他挤出一个笑容:“那就多谢姐姐了。” 周恕十四岁入宫,初来乍到,受了许多磋磨压榨,慢慢懂得了宫中的道理,才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如今能在有身孕的良嫔殿前洒扫,已经是修来的福分,像金巧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丫头,他想都不敢想。 但是他不敢想,总有别人惦记上他。宫中所遇到的女子,无论之前怎样刻薄,见了他这张脸之后,一下就变得轻言细语,十分和气,他能一路走上来,也没少受这些莺莺燕燕的恩惠。 不过他自己清楚,这些都是虚妄。到了年纪,宫女们都是要嫁人的,他这个没有根的人,身如浮萍,和她们不会有什么结果。 将内侍的衣裳换下,穿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又像普通书生那样将黑发束起。周恕路过影壁的时候,看到里面自己的倒影。 少年的身量纤细修长,脊背笔直,面容如玉,在宫中待久了,姿态仪容也比旁人出众,即便穿着一身普通至极的衣裳,也显出不一般的气度来。 他交了牌子,出了宫,走在皇城的街道上,竟然也有年轻的女子频频回顾。大约是把他当成过来赶考的书生了。但事实上他什么也不是,在主子眼里,他是存在感略等于无的物件,可以动辄打杀,除了这张面皮,大约也没什么优点了。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阴郁起来。 也正是因为这张面皮,他被嫂嫂刘氏卖进宫里,为了救她生了重病的儿子。 “他本来就长得像个女人,入了宫说不定还能飞黄腾达,你在这里假惺惺什么!” 他哥哥周达知道后,拳头暴起青筋,目眦欲裂,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他和嫂嫂大吵一架,二话不说要休妻。 刘氏尖叫道:“周达,你说我有错,那你倒是给儿子找大夫来啊!是,你不肯救儿子,我做了恶人想了法子来,现在倒开始怪我了!” 刘氏抱着儿子跑到周达面前哭泣:“小宝是你的至亲骨肉!是你的周家的种!他还这么小,你就忍心看他这样没命吗?” 周达咬牙道:“可恕儿也是我弟弟,他才十四岁!儿子病了,我哪一天不是没日没夜地在码头上做工赚钱,可你竟然趁着我不在给弟弟下迷药……” 刘氏喊道:“等你赚到钱的那一天,儿子的命都没有了!” 周达终于沉默了,他死死盯着刘氏,满目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刘氏抱着儿子,哽咽道:“达哥,你别怨我……等弟弟醒了,自然会明白我们是有苦衷的,恕儿一向脾气好,他不会怪你的。而且,你从前为了供他读书,花了多少银子?若不是家里的钱都花在了他身上,小宝也不会得病。” 周达终于无话了,但从此以后,他对刘氏都是冷眼相待,每日回了家倒头就睡,绝不多说一句话。 夫妻俩再次见到周恕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周恕穿着内侍统一的服饰,奉命给人施粥。 穷人们都臭烘烘地挤在棚里,哄抢争吵,乱糟糟的一片,这等费力气不讨好的活计,宫里有关系的都不愿意来,就轮到了周恕。 他一身白净,面色冷然,同旁边的人吩咐什么,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 刘氏远远地瞧到了,同丈夫说:“你看,弟弟现在穿着绫罗绸缎,又有人使唤,哪里不比在乡下好?” 周达看着弟弟如今的样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看刘氏一眼,终究没舍得一直冷淡她,说了一句:“回去吧。” 2. 虽然也是在皇城脚下,但周达家里很偏僻。周恕走了叁里路,又坐了牛车,才来到哥哥周达家。 嫂嫂刘氏拿着卖他剩下的钱开了一家布店,每日抱着小宝守在店里,做些绣活补贴家用。镇上没有第二家布店,所以生意不错,周达里的日子一下好过许多。 毕竟是自己的枕边人,刘氏又一直伏低做小,周达很难硬下心肠不理她,日子久了,两个人的关系逐渐破冰,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周恕的事情两人默契地不再主动提起。 周恕进门的时候,便听见嫂嫂说了一句什么,哥哥跟着笑了,还有小孩的嬉闹声。 他脚步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哥哥,我回来了。” 刘氏像是被惊到了一样,一下收了笑,从店里探出一双眼睛来。哥哥也沉默地走出来,黝黑脸上一片红一片白,斟酌着不知道说什么。 只有小侄子无知无觉地拿着一个风车玩,见了周恕咯咯笑道:“小叔叔,抱!” “小宝!”抱着小宝的刘氏面色一白,失声叫道。生怕周恕伤害他一样,刘氏牢牢抱住了小宝。她觑了一眼周达的脸色,讪讪笑道:“你小叔累了,乖宝,别闹叔叔了。” 周达沉默了,转头对刘氏冷冷道:“你回去。” 哥哥对着周恕张了张嘴唇,似乎不知道说什么,踌躇片刻才道:“回来了?坐吧,坐。” 刘氏听话地抱着儿子回去了,可不一会儿又端着茶回来了。 她一边倒着茶水,一边问道:“弟弟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看我们也没有准备。” 周达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家也是弟弟的,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刘氏瞪了周达一眼:“这,我不是看店里没有收拾吗?而且,要是知道弟弟回来,我早早就去镇上买肉买糖回来招待了,也不会像这样失礼。” 周恕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人,没有多说什么,淡淡道了一句:“清明将至,我过来拜祭父母,顺便看看哥哥嫂嫂。” 过来的时候,他用碎银子换了米面布匹,提到哥哥家中,还有一个小小金锁,是给小侄子的。 周达连连摆手:“你人过来就行了,这些东西不必。而且这个金锁也太贵重了,我们要不起。” “哥哥拿着吧,我难得回来一趟,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刘氏瞪了丈夫一眼,笑着接过了:“你说什么呢?这是弟弟的一片心意。” 那金澄澄的小锁到了手中,刘氏两眼放光地来回翻看,笑道:“我就知道,弟弟在宫中过得好,那宫里面富丽堂皇的,才有前途啊,咱们这乡下哪里比得上?” 周达迟疑道:“米面就算了,可这金子……你给了我们,自己在宫中过得好吗?” 周恕淡淡道:“哥哥放心,我如今只求平安度日,不去攀龙附凤,自然可以过活。” 周达是个大老粗,也不懂宫里那些道道。周恕回来了,虽然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却越发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通身的气派也不一样了,仅仅是同他说话就让人感觉到自惭形秽。 而且周达自己也愧对周恕,于是问了几句就无话了。 第二日,几人去祭拜周父周母。墓前杂乱枝草除去,烧了纸钱,放了供果,周家人一一上去作揖。 祭拜完,周恕同哥哥道别:“哥,我得走了。” 周达搓着手,局促道:“不留几天?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 周恕摇头:“宫中有规矩。” 周达只能点头:“那,你去吧,照顾好自己。” 临走的时候,趁着刘氏不在,他哥硬是塞了二两银子给他。 “我偷偷存下来的,你嫂嫂不知道,宫中哪里不要钱?那金锁又那么贵,你快拿着吧。” 周恕道:“不用了,哥哥还是留着给小宝买些吃的吧。” 二两银子,连给金巧买根簪子都不够。贵人们指缝里漏出来都不止这些, 周恕没要他的钱,坐上牛车走了,哥哥站在布店门口送他,影子在太阳下拉得老长,直到远成一个小黑点。 后来到了皇城,周恕又雇了辆车,才在酉时前赶到宫门。 他回翠微宫才换了衣裳,便有人通知他今晚守夜。 “今晚不是小福子守夜吗?”周恕问道。 “小福子请假回家了,只有你顶上了。” 周恕便闭口不言了,小福子认了个有权有势的爹爹,叁天两头的请假是再正常不过的,良嫔也不管他,于是小福子的差事经常是他来做。 3. 良嫔有八个月的身子了,皇上颇为看重,从立政殿出来就立马到翠微宫用晚膳。 圣上驾到,良嫔自然是喜不自胜,尽心尽力侍奉,殿内一片灯火辉煌,满桌玉盘珍馐,欢声笑语不绝,衬得外面的人越发孤冷。 当夜霜露颇重,周恕在里面穿了件袄子,才套上宫中统一的蓝领褂子,匆匆赶到翠微殿前和人交接。 旁边的侍卫看见了周恕,打了声招呼:“小周子,今晚又是你?” 替小福子次数多了,周围的人都认得他。 周恕微笑点头,目光在那些穿着铠甲威风凛凛的侍卫身上逡巡一下,迅速别开了。 殿前的侍卫是天子近臣,哪一天被皇上看中就能一步登天,个个都是家世出众、高大威武的青年俊杰。他这样卑贱的内侍和这些天之骄子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每每遇到,他沉默地雕像一样立在那里,一副认真当差的样子,以此来掩饰内心深处的扭曲和自卑。 看在旁人眼里,倒是觉得他这人和别的小太监不一样,既不趋炎附势,也不偷奸耍滑,若是让他帮什么忙,力所能及之事周恕也一一应下,简直不能更和善的一个人了,所以大家对周恕印象都不错。 若是没有入宫,周恕兴许还能去考个科举,与这些人一较高下,现在么,他不过地上污溅的泥,谁都可以踩一脚。 若是没有入宫…… 他捏起拳头想到,他本可以不用入宫的。 这个念头一旦翻滚起来,就滋生出无数邪恶的触须,将他缠绕拉扯得扭曲,不成人形。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的眼神变得阴郁,指节拧得咔嚓作响。 他恨,恨势利无情的嫂嫂,恨温吞懦弱的哥哥,尤其恨自己,他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这样无能为力? 他恨哥哥嫂嫂,却又不能恨得彻底。 长兄如父,父母去了后,一直是哥哥照顾他。哥哥家里不宽裕,娶妻后更局促了,可哥哥还是硬是挤出一半的银子供他去读书。周恕读书之余谋了个药房里帮忙的差事,挣些零用补贴家里,嫂嫂的脸色这才算了好了些。 后来小宝出生了,家里更加难过,周恕多次提出不读书了,就在药房帮工,还能多挣些钱,被哥哥拒绝了。 周达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周家就你一个读书人,不能废了,至少读到你十五岁,考个秀才回来再说。”哥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氏的表情当即就碎裂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是小宝的病。 周恕还记得那一日刘氏抱着小宝,坐在堂前哭,边哭边觑着他,那眼神看着有些诡异。 周恕终于坐不住了:“嫂嫂,我去找药房掌柜的,能借些银子是一些,实在不行,我找师父借点药。” 刘氏的眼里一下迸出光,惊喜道:“你能找到药来?真的吗?” “只能试试。”其实他之前已经找过药房,但是药材实在珍贵,被拒绝了。此次再去,周恕打算预支半年的工钱,附带白给他们做一年的工,看掌柜的能不能通融一下。 可是周恕晚上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两手空空,明显是没成功。 刘氏眼里的光一下就灭了,不过她也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温言软语地劝他:“没事,总能想到办法的。” 她把饭菜端上来,出人意料地的丰盛,笑道:“弟弟累了吧,快吃饭吧。” 她舀了白生生的一碗饭,又夹了足足几筷子的肉,端到周恕面前。 周恕迟疑一下:“嫂嫂不吃吗?” 刘氏笑得有些异样:“嫂嫂不饿。” 吃了几口,他很快失去意识,再醒来,就是在漆黑的净身房了。 那一夜,身体上的痛苦远远不及精神上的。 被亲人抛弃背叛,从此是个残缺之人的自我认知,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数次想要死在那个漆黑的夜里,他恨不能化身厉鬼,把对他做了这些事的人通通脖子拧断。 从此,他不是周恕,他变成了“小周子”。一个从身到心都残缺的人。一个披着人皮的,苟且而生的怪东西。 可尽管这样,哥哥是他仅剩的亲人,小宝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嫂嫂,若是换了他,为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也会做出和嫂嫂一样的事情来,他也无法去责怪她。 他只能自我唾弃,但残酷的宫中生活让他连自怜自艾都没有空隙。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做的是最脏最累的事,动辄被打骂,月银还要交一半给上面的管事公公……然后,直到现在。 现在的他,总算是从最底层的泥沼里爬出来了,也习惯了麻木,每日机械地过活,强烈的仇恨和自我厌弃都埋藏了深处,面容冷然,没有半分波动。 清明归家,他本以为面对兄嫂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觉得心情淡得像一杯水,有些乏味。 走到熟悉的街上,他买了米面,又准备好给小侄子的金锁,以全了探望亲人的礼节,真是奇怪,他还有闲情去想这些。在布店门口听见兄嫂的欢笑声时,他也很平静,好像有另一个人透过他自己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幅假模假样的兄弟和睦景象。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再也不会回这个鬼地方了,干脆就当成永诀,一旦成为永诀,也没必要惦记或者憎恨。 4. 周恕在殿外站了一个时辰,露气直往裤腿里浸,让人骨子里发冷。 到了戌时,皇上要走了。外头的人纷纷打起精神,展现出最积极的一面。殿内的声音越来越近,珠帘撩开,金巧先出来,良嫔在后面依依不舍地道:“皇上慢走。” 皇上含笑应了,坐上轿撵还不忘嘱咐良嫔:“外面露水重,你当心身子。” 但良嫔还是站在殿门口,等到看不见皇上了,才有些惆怅地回了宫。 进去了没一会儿,便见一个穿着碧色缠枝袄子的娇俏宫女出来吩咐人点灯。 年轻的侍卫纷纷盯着她看,挤眉弄眼地说悄悄话:“金巧姑娘长得真好看啊。”可等金巧走到了他们跟前的时候,这些人又像木头似的,面色涨红,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金巧路过周恕的时候,目光不经意扫到他的脸上,清隽的少年,面色白皙,脊背挺直,线条修长,完全没有其他太监身上的那种油腻感。 她的脚步就停下了:“今夜是你值守?” 周恕道:“回姐姐的话,小的是顶小福子的班过来的。” “哦,是你顶的小福子啊……”金巧恍然:“原来,你一直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我以前竟没有注意到。既然都是一个宫里当差的,以后还是要多熟悉熟悉。” 她靠得有些近了,脖子上的幽香丝丝缕缕传来,漂亮的杏眼微勾盯着他,唇边扬起笑意。 周恕顿了一下,忍住心底的局促,笑道:“自然,上次姐姐的恩情小的一直记得,若是姐姐不嫌弃,得空请姐姐喝茶。” 金巧走后,旁边的侍卫看他眼神都不一样了。 周恕无奈解释,是因为上次求了金巧帮忙请假两人才认识的。 “大哥们也太看得上小人了,金巧姑娘这样的身份,哪里是我能想的呢?” 侍卫们想想也是,一个连男人都不是的内侍,想必金巧也看不上,尽管有些宫女会和太监做对食,可一般都是老了才结个伴而已。年轻貌美的宫女眼睛都长在天上呢,个个都想找家世出众的才俊。 可不论别人怎么想,金巧确实和周恕去喝茶了 。 第一次请姑娘喝茶,周恕实在不知道做什么,他斟茶的手都在抖。 他住在八人一间的太监房舍里,金巧竟也真的愿意跟着他来,还好房间他每日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户明亮,空气通透,不会让人感到阴暗。 “此处实在寒酸,请姐姐不要介意。”坐在金巧对面,他的眼睛都不敢往她身上放,又生怕怠慢了对方。 不过金巧完全不在意地笑了:“没关系,我觉得你这里很干净。” 之后金巧问他之前是做什么的,除去家里的事情,周恕照实说了,他在宫中的履历都是可以查到的,没有必要撒谎,金巧又同他闲聊了几句,就起身打算走了。 走的时候,金巧忽然转身递了块丝帕给他,笑道:“对了,这是我前日绣的,还未给人看过呢,你帮我瞧瞧这样式好不好?” 周恕脸色发白地接过,顿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唇,似乎不知道说什么。 这……算是私相授受吗? 金巧也不等他回答,轻笑一声就走了。 周恕叹了一声,这样的东西他不敢留,但是又不敢扔,怕得罪了人,只能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 后来值日时,周恕开始有意识地避着金巧,可无论怎样躲,他始终逃不出翠微宫。 金巧也是会做人,见了他们几个人一处值守,就端了良嫔赏给下人的点心来给大伙分。分到周恕的时候,往往会多照顾他,或者把最好吃的那个留给他,又叫旁人看不出痕迹。 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周恕手里拮据,于是暗暗给他塞金稞子。 周恕推拒:“无功不受禄,这太贵重了,小的不能要。” 金巧硬是塞到他手中:“和我客气什么?这是娘娘心情好赏的,还有许多呢。” 拒绝的次数多了,金巧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5. 一日,周恕正好被金巧堵在宫廊下。 金巧不是个会拐弯抹角的性子,特别是面对周恕这样看起来绵软可欺的少年。她直接拦住人,漂亮的杏眼瞪过来:“小周子,你近日怎么躲着我?” 周恕回避女子灼灼的注视,低头行了个礼:“姐姐说笑了,小人哪里敢躲着您,不过是替小福子当差分不开身。” 金巧道:“小福子的事情再多,晚上也要按时值守,可为什么不见你?” 周恕沉默了,这自然是因为他和同屋的另一个人换了,金巧追得太紧,他自知不配,又不敢得罪,所以才会如此。 这沉默有些久了,金巧的声音带了些委屈,眼里也闪了泪花,直接问道:“你难道还看不上我?” “不!姑娘误会了!小人、小人只是……”他捏紧了手心,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之前也有其他女子向他示好,不过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净身之后,他就没把自己当成男人看,有时候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人,这样的他显然是不可能拥有女人的,他深知自己不配。 面对莺莺燕燕的示好,他只有装作无视,金巧还是第一个这样大胆直接来质问他的。其实他也很奇怪,他同金巧说熟悉也算不上,不过几面而已,她竟然就如此下定决心要同他在一起。 面对这样的盛情,他不能再装作看不见,只有叹息一声,无奈地道:“姐姐青春年华,奴只是一个残缺之人,实在是……” “实在是怎样?”金巧红着眼圈瞪了过来,长长的睫毛被泪花沾在一起,她确实是很漂亮的小姑娘,虽然娇气了些,不过怎样都是好看的。 春深时节,两人立在满地杏花中,柳絮绵绵,丽风送暖,格外让人容易动容。 周恕叹了一声,拿出手帕,犹豫地递过去。 “姐姐别哭了。”在她怔愣的神情中,周恕替她擦干了眼泪,“我答应你便是。” 就这样,他们秘密地在一起了。说是在一起,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能做的也不过闲暇时分坐在一起说说话。 金桥托着下巴望着他痴痴地笑,他赧然低下头:“姐姐看什么?” “看你啊,小周子。”她毫不避讳。 从她的话中,他知道了金巧比他大两岁,出身在商户之家,父母和睦,上头有两个哥哥,从小宠爱着长大的,到了宫里也是运气好,最开始是在花房当差,后来家里托人给了银子找关系又去了良嫔身边。 金巧长得好,人聪明,虽说有些小脾气,但没那么多心眼,很快就得到了娘娘的信任,成为了良嫔身边的大丫头。 有时候两人坐在一起,话说尽了,呈现出一种虚空的沉默。这沉默令人掌心冒汗,心慌意乱。 她慢慢地靠过来,枕在他的手臂上,年轻女子身上的幽幽香气蔓延过来,温热的发丝蹭过他的衣袖。 他浑身都僵了,轻声道:“姐姐?” 金巧小声道:“叫姐姐太生分了,叫我巧儿吧。” 那两个字在舌尖转圜许久,他始终说不出来,总觉得金巧年长,他这样喊有几分别扭。金巧抬头看到他涨得通红的脸,噗嗤一笑,也没有逼他。 在一起,似乎同往日没什么区别,但又确实不一样了。无止无休的日子开始有了兴味,无聊至极的当差突然有了盼头。 他开始隐隐期待金巧路过时瞥过来的一眼,期待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她衣袖间的香气出现在他的梦中,可是,爱慕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实在是微不足道。 每次金巧经过,一起值守的侍卫个个都恨不得把眼睛黏到她的身上去。她去御膳房拿了东西回来,一下就有好几个人出来要帮她提。 周恕也过去了,他越过众人微笑着道:“姐姐,让小的来帮您吧。” 金巧自然选择了他,同时,她娇嗔着赶走其他人:“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不好好当差,堵在这里做什么?”那些汉子就开始暧昧地笑,好像被她推一下都是莫大的福气,金巧脸上也染上了红晕,娇俏地低下头。 周恕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6. 她说他们算是在一起了,可是,他始终没什么实地感,因为他永远无法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将她占为己有,他们在一起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玩一场虚凰假凤的游戏。 可他还是觉得有金巧在身边很好,至少他也有伴了,所以他很珍惜她,瞧着旁人不在,他就帮她做事,陪她说话,她也很受用,喜欢他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 周恕把自己剩下的月银攒下来,给她买了一根新的簪子。金巧很高兴,要他帮她簪上。 良嫔得宠后,对自己的身边的人很大方,从金巧的穿衣打扮就看得出来。周恕看着她满头乌发,一根翠钗缠在其间,又缀着嵌珠蓝蝶步摇,忽然发觉自己手上这根很寒酸。 他顿了一下:“这根太素了,还是等姐姐出嫁那日,我送根好的给姐姐吧。” 金巧别的没听见,就听见了“出嫁”二字。 “你说什么?”她眉毛凝在一起,嘴唇抿起,那样子明显是生气了,“你等我出嫁那天?” 周恕静默了一下,道:“姐姐,我说错话了,我是说,就算你以后想要嫁人,我也会一直陪你到那一天。” 金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圈立马红了:“你说什么混账话?你把我当什么?” 他心中一酸:“我这是,想为姐姐好。我只是一个最卑微的奴婢,姐姐以后还有大好时光。” 金巧立马打断了他,冷冷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嫁人的,我已经打算在宫中一直陪着娘娘和以后的小主子,你觉得我是一时糊涂也好,或者鬼迷了心窍,这个决定都不会改变。” 他就不说话了,金巧一向是比他有主意的,她得到娘娘的信任一直留在宫中做个有资历体面的嬷嬷,也算是一个好的出路,是他自己的心游移不定,想要试探她,也伤害了她。 金巧深深看他一眼,抹了一下眼角,丢下他送的东西跑开了。 后来两个人连续一个月都没有说话,直到某一天周恕忍不住了,去找她。 金巧正从库房里面出来,见了他头也不回地走。 “姐姐!”他终于鼓起勇气攥住她的手腕,“我有话同你说。” 金巧顿了一下,继续埋头往前走。 “姐姐,我错了!”他在后面道。 金巧背对着他,明月耳环微微颤抖,呵道:“你这样拉拉扯扯做什么?叫别人看了说我们娘娘驭下不严,下人不守宫规,快放开!” 周恕低声道:“姐姐,我那日不该说那些话,既然说了在一起,我便会好好对姐姐,我也相信姐姐对我的心。” 金巧强自撑着:“胡说八道!我对你有什么心!” “那便是我对姐姐有心,我想同姐姐一直在一起,长相厮守。” 这是他惟一的一次执着,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退缩也没有放开。 她转过身来,态度终于软化了,将才取出来的墨砚塞到他怀里,哼了一声道:“帮我拿着。” 回翠微宫的一路都是小道,两人并肩走在一处也没有人发现。 她腮帮子还是气鼓鼓的,但是眼里已经有了笑模样,就算一路没说什么话,也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趁着没有人在,他与她挨在了一起,她俏脸微红,悄悄看他一眼,真是清俊的少年郎,让人心砰砰跳。 他瞥见她脸上的绯红,顿了一下,终于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好久两人才分开。 “刚才,没有人看见吧?”金巧像做了贼似的,一边搓着自己红着的脸,一边东张西望。 周恕宽慰道:“姐姐放心,我不是那样鲁莽的人。” 两个人的关系更亲密了。 周恕回了屋舍,屋里的两个人在打牌,还说着些荤话,往日里他都不予理会。 不过,今日难得的,他洗漱后听了一会儿越发睡不着觉,索性过去加入了那两个人的对话:“咳,你们刚刚说的,同女子……这样之后又那样,到底是怎么样?” 另外两人挤眉弄眼地笑:“你小子,终于开窍了啊?怎么现在对女人感兴趣了?” 周恕面无表情:“只是突然好奇。你们不也天天谈论女人吗?” 真是奇怪,明明都是宦官,却越发对女人痴迷,简直像中了魔障一样。 那两人道:“男人嘛,不说女人还能说什么?你瞧瞧人家王总管,在外面娶了五房美妾呢!都是好兄弟,改日带你见识见识。” 两人说要带他“见识”,大家都不能出宫,见识的方式便很有限。某天两人赌赢了,借了本图册来给周恕:“喏,就是这样,看吧。” 周恕翻开图册,白花花的肉体交缠在一起,美感谈不上,清楚倒是很清楚,下面还附了一行小字,讲了各种方法和姿势。 他关上了书,有些迷惑:“就这样吗?” 另两人笑嘻嘻道:“真人当然更好看咯,就要看你有没有那样的福气。” 周恕想到金巧,僵了一下没说话。他还做不到真的要了她,光是自己这一关就过不去。尽管他们已经互诉心意,他还是隐隐地怕,害怕她有一天会后悔,害怕他不能让她托付终身。 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她就遇到事了。 一日从翠微宫出来,金巧走在廊下忽然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正欲娇声呵斥,忽然看见来人身上的流苏云纹,还有蟠龙腰带,心下一紧,连忙跪下:“奴婢金巧,参见太子殿下。” 李弘今日只是无意中路过这里,忽然见了这么一个颜色娇嫩的宫女,起了些兴致,勾起她的下巴:“哪个宫里的?” 金巧在发抖,却不敢不答:“奴婢翠微宫的。” “翠微宫?哦……良嫔宫里的。”李弘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叫金巧是吧,是个好苗子。” 7. “你入宫,应该不会一辈子就当个宫女吧?”李弘温和的目光扫过来,看得人却犹如在寒冬腊月之中,“良嫔如今身怀六甲,无暇伺候皇上,你作为她的贴身宫女,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看到金巧苍白的脸色,李弘微笑着按住她的肩膀:“别紧张,孤只是想抬举你,就看你想不想要这个机会了。” 周恕在廊下远远地看见太子和金巧在一起,太子身上穿着华色云纹暗金绸,系着蟠龙腰带,微眯着眼,用一种很轻佻的方式勾过她的下巴。 她背对着周恕,肩膀在颤抖。周恕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想要去帮她,可碍于太子的身份,一时犹豫了。 那可是太子啊,他方才只是远远瞧了一眼,就感觉到太子不容抗拒的威严气度,随意瞥过来的一眼都叫人胆战心惊。 正在这时,李弘看见了周恕,随意地放开了她,对金巧道:“有人来了,你回去吧。” “谢、谢殿下。”金巧浑身冷汗,几乎虚脱着从地上爬起来。 她起来后,从周恕身边匆匆走过,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周恕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承认他刚刚是怯懦了。而且,看样子太子是看上了她,她说不定马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虽然她也说过要同他长相厮守,可谁能承受储君的怒火呢?她或者他,都不能。他们实在是太渺小无力了,连自己都难以保全,更遑论他人了。之前说过的誓言,像冬天的芦花一样随便一吹就飘散了。 周恕在传晚膳的时候,试图和金巧说话,但是她就像看不见他一样,端着盘子对对直直就进殿了,他只得作罢。 太子说的那些金巧自然不会考虑,可当晚,良嫔就状似无意地问道:“本宫听说,今日太子殿下好像过来了,你可有看见?” 金巧脸色微变,手上的盘子都差点掉了:“回娘娘,奴婢今日在殿内当差,未曾注意。” “哦,是吗?”良嫔微笑着,放下了手中燕窝,金巧才注意到,她今日端过来的东西,良嫔一口都没有动。 金巧胆战心惊,可每每周恕问起,她总是闭口不言,还对他越来越冷淡。她家中来信,两位哥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赌局的人扣住了,商铺出了问题,母亲急的直接晕倒了。 太子身边的人又来了两次,每次都来得十分隐晦,给金巧送各种名贵的首饰,最开始她拒接,后来看着家里差钱,也就收下了。 良嫔就快要生了,皇上越发看重,常常来探望,命太医把脉,可明明太医都说没什么事,良嫔却心口疼,说这里睡不好,那里睡不好。皇上晚上过来了也休息不好,干脆和良嫔分开,自己睡在旁边的碧纱橱。 金巧想着太子说的话,暗暗下定了决心。 8. 今日恰好是周恕值夜,他无意中往殿内一瞥,震惊地看到金巧走进了皇上睡的屋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一时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一夜十分安静,却又完全不平静。 第二天皇上早早就走了,良嫔也出来了,可她身边没有金巧的影子。 周恕在殿前,以为会等到皇上临幸后送过来的赏赐,可是什么都没有,就好像皇上昨晚根本就遇见金巧这个人一样,他的心渐渐提起来。直到中午,金巧的尸体被发现在荷花池里。 良嫔吓得脸色发白,直接晕倒了,又惹得皇上各种关心怜爱,太医四处奔忙,一切终于归于平静的时候,大家已经不提金巧这个人了,因为一提娘娘就要伤心,惹了陛下忌讳。 经历金巧一事,翠微宫越发像铁桶一样,谁有什么心思也得掂量一下再来。 周恕在没人的地方给她烧了纸钱,看着微弱的火光,他想起良嫔那几日的反应,眸中逐渐暗沉。 他只是一时被情绪遮蔽住了眼而已,并不是傻,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良嫔大约早就发觉金巧与太子的勾连,太子也从来没有真的把金巧当做一步棋,顶多只是随意一试而已。翠微宫看守严密无法从食物上下手,就专挑恶心人的法子。良嫔也不是吃素的,索性直接先下手为强,将金巧除掉。 真是命比纸薄,她原本是多么骄傲的一个姑娘,却被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在冷冰冰的地底沉睡。他就在她的旁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他恨。可越是恨,他越要往上面爬。 在看见周恕来投诚的时候,太子随意地问:“你不是翠微宫的人吗?孤怎么能相信你?” 他深深地低了下头:“奴婢会为您做到您想要的。” 半个月之后,良嫔产下一个死胎,形状十分可怖。皇上本来满心欢喜地进去,却看见了从未想过的情形,立马脸色铁青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来过翠微宫,良嫔彻底失宠。 周恕手上沾了血,从此跟在李弘身边做事,渐渐发现李弘所不为人知的一面。 李弘自视甚高,除了一母同胞的长公主李玉涿,其他人都不放在眼中,尤其是他那些庶弟庶妹,在他眼中就是贱种。最令李弘看不惯的就是淑妃的一对儿女,六皇子李郁和五公主李玉真。 淑妃得宠,皇上偏爱,李弘经常听皇后的抱怨,于是将日渐长大的李郁视为眼中钉,处处打压。 一日,长公主李玉涿从东宫出来时,看见守在外面的周恕,微微一怔,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叫什么名字?” 李弘看到这一幕,眯起了眼睛。 9. 太子把周恕叫进来,冷哼道:“你这张脸倒是讨女人喜欢,可孤的皇姐,是你能看的吗?” 说完,太子猛地一脚把周恕揣倒在地上。周恕觉得肺腑都要碎裂了,痛得不能言语。 李弘看着在地上苦苦挣扎的周恕,摩挲着玉扳指慢慢道:“哼,下贱的奴才,总是改不了下贱的本性,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去未央宫,伺候孤的那个贱种妹妹吧。” 在李弘的安排下,周恕有了清白的履历,重新作为新入宫的内侍给玉真公主挑选。那一日去的人许多,但只有他一个人模样周正,公主自然选了他。他从此服侍在李玉真身边,负责外面的洒扫,还有一些跑腿送东西的粗活。 他第一次服侍公主,发觉和之前服侍良嫔和李弘都很不一样。 李玉真年纪小,天真又可爱,她的脸庞白皙鲜嫩,声音软糯,大大的眼睛像是像是才洗过的黑葡萄,看过来的时候叫人心都化了,整个人像是清晨刚刚凝结的一滴露珠,让他觉得触碰都要小心翼翼。 周恕每日在传膳的时候都能看到公主。 她漂亮的黑眼睛一会儿看着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十分灵动,周恕在她的示意下给她夹菜,她小口慢慢嚼着,雪白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觉得看她吃东西比自己吃还要满足。 公主还大方。伺候完用膳之后,她看了他一眼,随手抛了颗小金珠给他,奶声奶气地道:“赏你的。” 周恕愣了一下,忙接过她的东西,跪下谢恩。 未央宫里的日子平和缓慢,过了一段日子,周恕都不知道太子这算是惩罚他还是赏赐他了。 好像被李玉真传染了一样,整个宫里的人都显得和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十分散漫。 春兰在给公主梳妆的时候打了个哈欠,公主像没看见似的,只顾着玩裙子上的花边,秋霜在门口和御膳房的宫人吵嘴,公主也不理会,只问她自己要的点心好了没有。 他给公主穿鞋,李玉真皱着一张漂亮的脸,说:“我脚趾疼。” 周恕忙问:“可是奴婢弄疼您了?” 李玉真歪着脑袋说:“好像是袜子穿反了,你帮我正过来。” 周恕一时没动,看向春兰。足部是女子隐私之处,他一个内侍,怎么好冒犯尊贵的公主。 可春兰也同他大眼瞪小眼,好像完全没这个自觉:“愣着干嘛,没听见公主的吩咐吗?” 李玉真也撅着小嘴,好像是打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他这样不听话的奴才。 面对年幼任性的公主,周恕只能硬着头皮照做了。 穿好鞋之后,玉真多看了他两眼,问了他的名字,然后说:“小周子,你今天跟着我去御花园。” 到了御花园,公主坐在秋千上,指着周恕使唤:“你去给我摘一朵花来。” 周恕照做了,去旁边寻了一朵花苞半露的海棠,捧到她的面前:“公主看看,可还喜欢。” 公主扬起头,笑了一下:“你给我别上。” 她的笑也是天真浪漫的,像是从未染过尘埃,周恕愣了一下才回神,见春兰在旁边没有任何要上前帮忙的意思,只好应了是。 花苞带着露水,别在她鬓边,她捧着自己微红的脸,像是自言自语:“好不好看?” 他说:“公主自然是好看的。” 玉真就开心地从秋千蹦下来,“好看吗?那走,去找哥哥。” 这个时候太学已经下课了,李郁来找她,人还未走到跟前,玉真就扑到他怀里去了。 “哥哥!” 李郁笑着揉揉她的头,问道:“今天都做什么了?”玉真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说,李郁牵着她,两个人一起往未央宫慢慢走。 周恕在后面跟着她,发觉自己每次在看到公主的时候,嘴角都不由自主地翘起,果然人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他一直在阴暗的角落里生存,一下遇见了光明,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逐。 他开始隐隐期待每日用膳的时间,因为这个时候他才能见到公主。他发觉自己真是个奴才,贱兮兮的,别人巴不得少做点活才好呢,他却喜欢去李玉真面前凑着,哪怕多和她说一句话也好,和公主待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脱离了黑暗的沼泽。 渐渐的,似乎李玉真也同意了他在身边。因为他总是在旁边,她去哪里都能遇见,而且又那么尽心伺候,索性就让他身边了。 10. 对于周恕的讨好,玉真无知无觉,毕竟他只是奴才,她心情好就让他伺候,心情不好把他打发走就是了,对于她来讲只是多了一个人使唤而已,不过对于周恕来讲,这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公主和春兰她们去御花园的时候,他低着头在后面跟着,玉真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他心中忐忑,因为他并不是贴身伺候公主的奴婢,这样跟着不合礼数,他以为会被驱逐,却不想玉真仅仅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并没有开口赶他。 他心中窃喜,见春兰手上拿着手炉、毯子、披风之类的物事,连忙过去讨好道:“我帮姐姐拿着吧。” 春兰拿了这么久手都酸了,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分担呢,现在有周恕凑上来,她认得这是殿前伺候的太监,“嗯”了一声就分了些给周恕。 他手上拿着她的披风,幽幽的馨香扑面而来,啡杏色丝理紫花的软缎,领子上面一圈细白的绒毛,包边用金丝银线绣着如意纹,触手柔软丝滑,仅仅一眼他就知道难得,是他穷极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尊贵。 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精致而美好的,鸦青色的发梳成双髻,上面随意缀着几朵樱红色的珠花,素白的小脸微微笑着,颊边两朵微红,看起来恬静又清雅,真真是皇室里娇养出来的牡丹,她肯看他一眼,他都觉得是天大的福气。 她嫩白的十指攥住秋千绳子,回头看到他站在那里,细声细气地说:“小周子,你过来。” 他过去了,她仰起一双清澈的眸子,说:“我要坐秋千。” 秋千很高,她离上面还有一段距离。 周恕迟疑一下,试探着道:“那,奴抱您上去?” 她没有说话,用那双澄澈的黑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忐忑心慌,然后她轻轻说了声“嗯”。 入宫一年,周恕又长高许多,年幼的公主站在他的旁边就是个小不点,她看起来很是娇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他小心翼翼提起她的裙子,揽过她的腿弯和后背,将她抱起来。她身上幽幽香气传来,混合着肌肤的热度化为无形,消散在风中。 她乖乖地靠在他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周恕根本不敢看她,抱住才发觉她身上实在太软,手按在她的后背根本不敢使力,似乎那片肌肤马上就能化成水,将她放在秋千之后,他像被烫到了一样收回手。 玉真恍若未觉,双腿在秋千上晃荡两下,就命令他:“你推我一下。” 周恕于是绕到她的背后,一边拉着绳索,一边轻轻推了她一下,他不敢用力,生怕她摔了碰了。 玉真却道:“不行,再高些。”一直说了好几次,他才真的用了劲儿,她一下子荡到半空中,惊叫了起来。 “啊呀!” “公主!”周恕的心一下提起来,他现在看着那绳子摇摇晃晃的,马上后悔了,要是她出什么事,他死十次也不够还的。 春兰也是一个没注意,就发现公主一个人荡到半空中了,连忙过来想把绳索拉住。 玉真又惊叫了两声,结果在周恕按住绳索的时候,她却咯咯笑了起来:“你们别来,让我再玩一会儿!” 两个人在下面胆战心惊地看着,等到玉真终于玩够了,才慢慢降下来,周恕连忙过去将她抱下来。 她整个脸都是白的,腿也软得没有力,就一直靠在周恕身上,却还是一直在笑着:“我告诉你们,这真的很好玩。” 春兰在一旁道:“公主,您吓死奴婢了,怎么能一个人荡那么高呢?” 玉真说:“有你们在,没事的。” 周恕给她围上披风,把手炉塞到她怀里:“奴婢们在下面看着,心都要跳出来了。” 玉真看了他一眼,小小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11. 这天,李郁下课过来的时候,玉真就和他讲自己今天怎么荡的秋千,说的时候,她眼睛里面好像有星星:“哥哥,那时候我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李郁刮了下她的鼻子:“这么淘气,奴才们吓坏了吧。” “我才不管呢。下次哥哥和我一起坐吧,你试一下才知道那滋味,呼的一下,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咯咯地笑,李郁也笑,由着她在旁边叽叽喳喳。玉真说着些毫无边际的话,李郁竟然也肯认真地听,两个人说得十分起劲儿。周恕在旁边看着这兄妹俩,他们待在一起,好像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旁人都隔离开来,只剩下彼此。 周恕和公主离得近了,就发现她和李郁形影不离,她像渴求养分的藤蔓,每日缠着她的哥哥,她的哥哥也心甘情愿被她缠着,每日就陪她做这做那。 这就很奇怪了,十几岁的皇子,正是读书理政的时候,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会对自己的儿子悉心培养,李郁却一副无心世事的模样,每日读书草草了事,和妹妹在一起反而更用心,淑妃也不管。 李郁放学回来,常常和玉真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周恕在旁边看着,这几个字明明前日就教过了。但是面前的两个人像是注意不到,一连写了几遍,李郁问:“会了吗?” 李玉真摇头:“不知道。” 李郁竟然完全没有生气。他笑了一下,拈起一块点心喂她,她小口咬着吃掉后,他用指尖擦掉她唇边碎屑,然后说:“再写一遍。” 李玉真就认认真真又写了一遍。 之后李郁又教她读诗,他读一句,她跟着念一句。这次李玉真倒十分神奇地没有不会的字了,李郁说什么她都能跟上,他说一句,她跟着点下头,眼睛里亮晶晶的。 李郁就揉揉她的头,有时候什么都不说,这样和她靠在一起就能坐半天。 有一次李郁没有把点心喂给她,她瞪圆了眼睛,直接用嘴去抢。 李郁又是闷笑又是躲,还是被她抓住机会咬了一口,两个人的嘴唇没有挨上,但也差不多了,趁着李郁发呆的瞬间,她笑着将点心一口吞了,结果差点被噎着。 李郁沉着脸色给她倒水,一边训她:“冒冒失失的,什么样子。” 玉真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在那里偷偷笑。 她喝完的杯子,直接递给李郁:“够了,我不要了,哥哥喝吧。” 结果李郁就真的继续用这个杯子喝水。 有时候李郁陪她去花园散步游玩,他会亲自给她扎风筝,在风筝上面画她喜欢的图案,玉真每次见了都高兴得蹦蹦跳跳地拍手,不过他们放风筝都只在自己宫中放,李郁也只画些普通的东西,绝不肯在风筝上提一个字,说是有次风筝飘到东宫去了,太子殿下不喜欢。 李郁看她的目光,像是容不下世间另一个人,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又是如此全心全意。 周恕撞见过李弘和李玉涿的隐秘,如今看见这一对兄妹形影不离的情形,虽然并无真正的越矩之处,但也隐隐感觉出一丝不对了。 这两人是如此自然而然,公主身在其中连自己都感觉不到,更遑论未央宫里迷迷糊糊的其他人了。 而李郁显然不在这迷糊之列。 12. 李郁表面上无心政事,整日无所事事,但周恕曾在李郁教玉真读诗的时候,听到了几首李郁所作的诗,其中气象恢弘,令人心惊,绝非萎靡丧志之人。 一个无心学术,不理政事的皇子,却能做出这样好的诗词,他的母亲是受宠的淑妃,另外一边是强势阴鸷的太子……周恕渐渐领会出一些味道来。 李郁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和心狠手辣的李弘流着一样的血,李郁面对玉真时有多温柔,面对其他人就有多冷淡疏离。李郁对玉真无形之中的占有欲已经让他都感觉到了。 他娇养自己的妹妹,除了他这个被暗暗塞进来的人,玉真周围的奴才个个粗枝大叶,没什么心眼,以至于她疏于男女之防,一片懵懂天真。 六皇子将她视为心肝宝贝,独属于自己的另一个生命,同她倾诉衷肠,以此在危机四伏的高压宫廷中,捱过郁郁不得志的漫长岁月。 过了一年,玉真长高了,团团的脸蛋也张开了,细长的眉眼,剪水秋瞳,盈盈一眼就叫人软了心肠,任何人站在她旁边,都黯然失色,曾经和他相好的宫女金巧在这方面毫无对比可言。 李郁同她一样都是仙气十足的长相,只是他眉眼间更多男子的疏离坚毅,举止之间皆是风度。他十四岁了,少年的身体迅速拔高,变得修长有力,可以轻易把她抱起来,但也到了可以担起重任的时候。 皇上下旨让李郁出去历练,归期未定。 圣上的旨意不可违逆,淑妃一面担心李郁,一面又高兴皇上愿意看重他,她欣慰地叮嘱李郁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玉真也跟着去送行,挥手跟皇兄作别之后,她木着一张脸回来了。 玉真回来之后懵了两天,然后长久地坐在花园里不说话。 周恕偶尔看见她裹在被子里哭,眼睛都红了,抽抽嗒嗒的,雪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真是个小可怜。 周恕莫名觉得心被触动了一下。 明明是金枝玉叶,享尽荣华富贵,却比任何人都软弱天真,离开了照顾她的哥哥,就不能活了一样。对比起李玉真来,他的那点怯懦都不算事了。公主依附于她的皇兄而活,而他依附于公主而活。 他们似乎有些同病相怜。 她一个比他还脆弱不堪的人,自然是需要他的照顾。 周恕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一点自己存在意义。 13. 周恕还记得那天去送李郁的时候,她那种无声无息的难过,格外令人心酸。 李郁奉命领军南下,玉真和淑妃一同去送行,周恕同春兰秋霜一道站在后面等她。 李郁同母妃道别后,又看向她。她裹着绣了红梅的披风,小脸半埋在领口,低低说了一句:“此去路远,哥哥保重。” 李郁过来抱她,玉真却朝后面躲,好像在同他闹着别扭。 直到李郁俯身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她一下就绷不住了似的,揪住李郁的衣襟,埋首他胸前冰冷的盔甲好一会儿,直到李郁揉揉她的头说:“好了,这里风大,快和母妃回去吧。”玉真才红着眼睛放开他。 她哽咽着同李郁作别。李郁回头看她一眼,点头,利落地上马,马蹄溅起烟尘,和黑压压的军队一同远去。 玉真站在高高的城墙望着李郁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等到看不见人了,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去。 周恕上去给她递手炉的时候,看见她眼睛红着,睫毛上挂着泪珠,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这样的表情,让人看了心疼,他很想上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犹豫了许久,他就这样跟着她在后面走,春兰和秋霜站在玉真身边,他一个人缀在最后面,看着她一个人从北城头走到御花园,又从御花园走到莲池,仿佛不知疲倦。 他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公主站在城头那么久,当心吹凉了,不如早些回去,奴已让人准备好姜汤,给您好生去去寒。” 她冷冷地瞧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这样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些吓人,周恕忐忑起来,也许他不该触她的霉头,他们兄妹情深,外人根本无法置喙,春兰躲在一边都没说话,他又何必去说这些呢?可看见她难过的样子,他又很不忍。 可能这就是犯贱,公主根本就不需要他,他还要巴巴地凑上去,大抵是觉得让玉人儿一样的小主子难过,真是天理难容,最后又发觉,这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公主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 玉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绷着一张脸说:“那好吧,回宫。” 走了这么久,她确实也累了。往日里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御花园,今日心里闷得慌,才走了这么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脚都痛死了,再要走,就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分外难受。 周恕猜到她脚走痛了,过去宽慰道:“公主累了吧?不如在这里歇一会儿,奴让人叫轿撵来。” 公主却好像被踩到尾巴一样,瞪了他一眼:“谁说我要叫轿撵了?今天只准走回去!” 说着玉真艰难地往回走,周恕无法,只能在后面跟着。春兰也回头瞪周恕一眼,好像是怪他不识时务,惹得公主生气。 走了一会儿,玉真小脸发白,扶着一棵树喘气,她回头看见周恕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有些恨恨的,咬牙道:“小周子,你过来。” 他乖乖地过去了。 玉真傲着下巴命令道:“蹲下。” 14. 周恕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听话地蹲下了。然后玉真就绕到他的身后,趴到他的背上,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感觉到后背多出来的重量,他浑身都僵了,然后就听见她恶作剧似的地在耳边道:“你这么能走,那就背我回去。”她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从后面传过来像一阵风,还带着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了,还要控制住自己镇定道:“是,奴才遵命。” 她在后面哼了一声,有种计谋得逞的得意。 其实她几乎没什么重量,他从前在宫中做过许多重活累活,同这相比,她简直就像一片柳絮,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连带着他的脚步也像踩在云端。 他又想起之前抱着她上秋千的时候,她长长的睫羽轻垂,清澈的黑眸不带任何情绪,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这样的动作对于她来讲没有任何含义,她仅仅是习惯了李郁这样抱她,所以别人抱她,她也这样子,他却能始终记得触到那片柔软,从那个时候,指尖的滚烫就传到了心底,一直挥之不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一开始还有些开心,时不时故意问他:“小周子,你累不累啊?” 周恕觉得有些好笑,就回她:“奴才为公主效命,怎么会累?” “哦,那你再去那边转一圈,本宫忽然不想这么快回去了。”她恶劣地道。 周恕也不生气,真的她指着哪里,他就去哪里。 她就着他的身高攀了一根柳枝玩了一会儿,到后来,她就觉得无聊了,大约想到李郁,她搂着他的脖子又掉了两滴眼泪,热热的泪珠钻进他的衣领里,有些痒,但他又不敢去挠,就只有任她默默地哭。 周恕走到未央宫的时候,玉真已经睡着了。 她脸颊粉粉,带些微红,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靠在软枕上,睡颜很是沉静,他将她小心放到榻上,拿了条薄毯子给她盖上。 她醒来之后,整个人就变得很沉默,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周恕知道她是想起了李郁,也难怪,一直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忽然有一天其中一人要离去,简直就是要活生生把魂魄的一半割裂。 玉真对其他人都是淡淡的,她没有特别好的闺中密友,像年纪比她小的玉斐公主就爱同世家贵女们一起赏花,作诗,品茗,玉真却只愿意和李郁讲话,好像只能对自己的哥哥敞开了心扉,同别人在一起就戴着面具一样,礼貌而疏离。 只有对着李郁的时候,她的话滔滔不绝,不论是芝麻谷子的小事,还是梦里胡诌的鬼话,她都愿意同他讲,每次同李郁在一起的时候,她眼里都冒着星星,简直是要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他。 李郁走后,她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了。 15. 玉真每日去给母妃请安,宫中的娘娘、公主请她去喝茶,她偶尔去,去了也不多话,坐在那里很乖巧地听别人讲,当别人提到她的时候,她才不失礼节地略略回几句。 “玉真,你又走神了?”齐妃笑着打趣道。 玉真猛地回过神来,尴尬道:“齐妃娘娘恕罪,玉真是看到您院中的牡丹开得正好,才一时没注意,您方才说什么?” 齐妃搂着自己的女儿玉斐道:“无妨,本宫方才是说,玉斐同几个小姐妹准备去打马球赛,你去不去?” 玉真犹豫了,她往日都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可玉斐过来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姐姐,你也去吧,去吧去吧。” 齐妃笑道:“就是,斐儿一直嚷着,姐姐不去,她一个人多没意思。” 玉真一时拿不定主意:“我怕是技拙,到时候连累了妹妹。” 齐妃道:“哪里那么认真,就当是几个姐妹玩玩。” 周恕见状,在旁边低声劝道:“公主,奴听说六殿下骑马很好,您要不也试试?” 其实,骑马仅仅是打马球的一部分,不过玉真想不到那么多,只听到和李郁有关的事情,就有些意动了。 她道:“那,我便试试吧。” 玉斐高兴得要跳起来,接下来不停跟玉真说着那日该穿什么衣裳飒爽好看,又说到时候一定要怎么打,叫其他人刮目相看,玉真才知道一同去的还有世家的小姐们,基本上京都的贵女们都齐聚了,旁边还有许多公子们观看。 玉真越听越苦恼,她回来就有些后悔了:“我都不曾上过马,可怎么办?” 而且还要被那么多人看着,要是出了什么丑,或者从马上摔下来了,以后都不要做人了,她愁得饭都吃不下,也无心打扮,就一心扑在这上面,咬着帕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周恕觉得她这样很好,至少比前几日那种毫无生日的样子好多了。 他过去道:“奴曾经在马厩当差,略会一些,可以教公主。” 玉真眼睛一亮:“真的?小周子,想不到你这样厉害!” 周恕微微笑着,并不解释,在马厩做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只有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人才会被分过去,不过这些没有必要告诉公主。 玉真一下觉得有了希望,也无心去想关于李郁的事情了,兄长离去的悲伤渐渐淡去,她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想尽快学会骑马。 周恕拉来一头温顺的小白马,引着她小心地去摸雪白的鬃毛,这头马被驯化得很温顺,大大的马眼睛看上去很湿润,被公主摸了也只是仰起脖子啼了两声,就乖乖地站在那里。 玉真渐渐感觉到趣味,她惊奇道:“它好乖。” 周恕道:“它叫雪峰。”他将草料递给玉真:“公主试试喂它。” 玉真看见脏兮兮的草料有些不想碰,但是又看到周恕坚持的样子,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 16. 她小心接过草料,还未递到马儿嘴边,雪峰就自动凑过来,就着草根大口咀嚼起来,叁两下就要吃到她的手边了,玉真吓得“啊”一声,周恕过来稳住她的手:“没事的,雪峰不会凶人。” 玉真在周恕的引导下镇定下来,又摸了两把雪白的鬃毛,渐渐喜欢上这匹小马。 她把雪峰牵到草地上,问:“玉斐妹妹也骑马?我平日怎么没听说呢。” 周恕笑道:“玉斐公主也是叁个月前才学的,她选的一匹去年北边进贡来的枣红马,公主瞧,就在那边呢。” 玉真看了,果真那边有专门的一间马房,里面拴着一匹脖子雪白,鬃毛火红的马,看起来很是威风,周围干干净净,草料也蓄了许多。 她轻哼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雪峰:“还是我的好看。” 周恕暗笑,还没多久呢,公主就自觉地把雪峰划为“自己的”范围了。 他笑道:“这是自然,奴千挑万选,就是为了把最好的献给公主。公主,来,奴教您。” 他先在她面前示范了一次上马的动作,然后又下来,手把手地教她:“像这样,把马镫放下,抓住缰绳,这样一蹬就上去了……” 她手忙脚乱地试了一次,没有成功,苦恼地道:“不行,太高了。” 周恕道:“那奴抱您上去。” 她踩在马镫上,身体在半空中,脸色惨白地拧着缰绳:“那你、你慢些……” “别怕。”他托起她的臀,将她扶上了马鞍。 玉真还是第一次被除了李郁以外的男人这样抱,但是身在半空中的恐惧让她无暇顾及这些,她紧紧靠着周恕,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 稳稳当当地坐下之后,玉真脸还是白的,颤抖着问:“然后呢?” 周恕整理好左右缰绳,抓住她的手指教她:“这样握着。”他的十指和缰绳一样粗粝,掌心滚烫,指腹擦过她细嫩的手背,玉真怔了一下,雪白的脸上浮起微不可查的红晕,轻轻“嗯”了一声。 所幸整个过程中,她身下的雪峰一直都很乖,没有乱动,玉真在马鞍上坐了一会儿就适应了这样的高度。 玉真一向喜欢新鲜东西,现在这股劲儿上来了,尽管脸还是苍白的,已经跃跃欲试,兴奋地问他 :“现在上来了,我怎么让马儿跑呢?” 周恕笑道:“不急,奴先带您走一会儿。” 他在前面帮她牵着马,往前慢慢地走。 草场十分开阔,一眼望过去无尽的鲜绿,蓝天白云悠悠,微风拂过面庞,周围是低矮的灌木,远处林声涛涛,雪峰温顺地跟在周恕身后,玉真坐在小白马上,脸上洋溢着笑意。 周恕回头望着她纯真的笑颜,只觉得此刻无比安宁,要是能一直这样为她牵马多好。 这样走了一会儿,玉真不满足这样缓慢的速度,她让周恕走开,紧起缰绳:“雪峰,跑起来,我们去兜风!” 周恕想拉住她:“公主!先别跑那么快……” 但是玉真的惊叫声已经随着马蹄声远去,他跑着去追她:“公主!” 17. 他满头大汗,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然后就听见她的惊叫逐渐变成恣意的欢笑声。 “小周子,你看,我会骑马了!”她笑得极为开怀,伏在雪峰的鬃毛后面,在那边转了一圈又跑回来。 周恕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跑:“公主,慢些……” 她咯咯地笑,不仅没有体谅他,还狡黠道:“小周子,你看看能不能追上我。” 他无力道:“奴自然是比不上公主的,您停一停……” 他只好一直在后面跟着她,好在玉真也只是跑了一会儿,就感觉到大腿内侧被摩擦得厉害,她苦着脸道:“小周子,我腿好痛。” 周恕终于按住她手上的缰绳,喘着气,难得责备道:“之前叫您慢些,您不听吧。” “那怎么办?”玉真问,她放松缰绳,任由雪峰慢慢地草场上走。 周恕道:“回去让春兰给您上药。” 玉真撇着嘴道:“春兰看见伤,恐怕又要念半天。”她笑眯眯地道:“还是你帮我吧,小周子。” “这……”周恕愣住了,随即了然,她说这句话应该是没有任何意思,可他的心像是被羽毛挠过,轻飘飘的痒,又有些烫,他匆匆别过脸去:“奴笨手笨脚的,怕弄疼了公主。” 玉真就道:“唔……那还是算了吧。” 周恕在前面闷闷的牵着马,没有说话,他说不清什么感觉,有些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能挑动他的心弦,这种感觉有些失控。 周恕把马牵回去,朝她伸手道:“公主,下来吧。” 玉真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可到了真正下马的时候,她又一次吓得脸色苍白,惊叫着:“天啊,我要掉下去了!”她从半空中一下落到他怀里,扑了他满身的香气,还不停乱挣扎。 “下来了,别怕,别怕……”他不得不搂住她,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 好一会儿玉真才从他怀里起来,脸上还红扑扑的,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背过身去了,板着脸说:“小周子,你去叫轿撵。” 周恕装作做没有看见她的羞涩,应了声是。 回去的路上,玉真说明日还要来。 周恕劝道:“还是等公主腿伤好了再来吧。” “只不过磨破了点皮而已……”玉真不情愿地说,轿撵里颠簸,腿又疼了起来,她嘶地倒吸一口气。 “疼了吧?”周恕看了她一眼,“公主也太淘气了,奴在后面追得腿都要断了,您也没看一眼,就可着自己尽兴。”话一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妥,正忐忑着,却发现玉真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而是愣愣地在原地出神。 许久,她“嗯”了一声,然后靠在帘子旁,望着承庆宫的方向。 大概又想起李郁了吧。 周恕默默地想。 回去春兰帮玉真上药,周恕在后面守着,听见公主吃痛的哼声,透过朦胧的珠帘,正好瞥见她身上露出来的一截洁白。 周恕匆匆别过眼去,可那一幕画面实在难以从脑海中去除,他盯着翠金屏风,可眼前晃着的还是她藕白的小腿。 他有些烦躁,又后来听见她细声同春兰说着什么,春兰免不了念叨她几句,在她们流水般的低语中才渐渐平静下来。 玉真练了一阵子骑马,觉出窍门来,她让春兰绣了个垫子,正好免了腿上受伤,现在她能连续在跑半个时辰,日日往草场上跑,潇洒得很。 玉斐听闻姐姐骑马学得好,也跟着她一起去玩,顺便教下玉真马球的玩法。 玉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往日那些阴郁像风一样散去了。她也越来越倚重周恕,觉得他能干,什么东西都会,于是允许他跟在身边。 公主宽厚大方,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自己不要就通通给他们这些奴婢,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金银,积攒下来,周恕竟然也算身家颇丰了,他便提前去尚衣局帮公主订了一身好看的骑装。 18. 到了马球赛的那天,玉真正愁着从前的骑装太旧,周恕就将新裁的衣裳呈在她面前。 她原本留周恕在身边,只是随便当个乐子,就可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奴才会这样贴心。 她惊喜地笑:“小周子,你真是帮了大忙了,若没有你,我今日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周恕道:“公主试试看。” 玉真兴奋地跑去试了,然后出来在镜子前面转着圈:“刚刚好。” 他静静看着她一身火红,耀眼得像是火焰,在他心上旋转不停。 因为这件事,玉真给了他许多赏,春兰看着都有些眼红,周恕索性分了一半给春兰,春兰脸色才好看很多。 马球赛定在齐国公府上,玉真和玉斐一同出宫,坐在轿子上保持着公主的仪态,可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们到的时候,众人都聚齐了,不仅有各个世家的贵女,席间还坐着年轻的公子们,叁叁两两坐在一起谈天论地,饮酒作诗,好不痛快。 齐老太太坐在最上面,看着下面的小辈慈祥地笑,在看见齐妃、玉真和玉斐之后,忙杵着拐杖起来见礼。席间人的目光纷纷聚到这边来,玉真很少见到这么多外男,一时脸色有些发白。 周恕站在她的身边,低声安慰:“没事的,公主,奴一直在您旁边呢。”玉真的脸色才好起来。寒暄一番后,各自落座,她们这些要上场的又专门坐一边。 上场之前,玉真揪紧了手心,说:“小周子,我紧张,要是输了怎么办?我要给玉斐妹妹丢人了。” 周恕就道:“那公主就当现在已经输了,别有什么负担,再坏也不过如此。” 玉真想想也是,她深吸一口气,由周恕抱着上了马。随着玉真骑着白马进入赛场,场上的目光纷纷聚拢过来。玉真皱了皱眉,她不是很喜欢被这么多人看着,特别是那些男子蠢蠢欲动的目光,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另外一边,一身嫩杏衫子的玉斐摇着球杆朝玉真喊道:“姐姐,往我这边来!” 玉真才露了笑容,一声娇呵,往玉斐那边跑去。走到了才发现,玉斐身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公子。 “姐姐,这是我表哥齐修。”玉斐笑着介绍道,“等我们赛完之后,他们也要比赛一场,算作我们的加分。表哥,你可要帮我们夺得头筹啊。” 齐修是国公府的嫡公子,见了玉真眼底划过一丝惊艳,随即收了神色,先是一礼:“见过玉真公主。”再朝玉斐笑道:“表妹都发话了,我岂有不尽力的?” 玉斐道:“姐姐,我表哥很厉害的,你等下就看着吧!” 玉真淡淡点头:“齐公子一表人才,玉真拭目以待。”又朝玉斐道:“该我们上场了。” 19. 玉真同玉斐一队,另外两人一个是齐国公府的二小姐,一人是太子妃的胞妹柳家小姐。玉斐同齐二小姐玩得好,开场之前还玩笑几句,对柳小姐就冷淡许多。 齐妃只有玉斐一个女儿,对淑妃和皇后都维持着和气,不过玉斐年纪小,显然更喜欢同玉真一起玩,跟太子和长公主两人不亲,连带着对太子妃也不冷不热的。 玉真玩的时间不多,但是胜在敢打,周恕在场外帮她抱着披风,看着她一身火红,在场中驰骋,玉斐先手夺球,玉真在后面防守,齐二小姐和柳小姐紧追不舍。 玉斐在前面大呼:“姐姐救我!”说着竟调转方向把球传给了玉真,玉真反应也快,直接勾着球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席间众人纷纷往那边看去,眼看玉真要被追上了,她情急之下也不管方向是不是对的,直接挥杆击球,还未看清是不是中了,就听得场上一片喝彩声。 “好!” “公主这一下,刚好擦着框过了,真是惊险!” “不管是不是擦着边,总归是进了,红方加一分。” 周恕看到玉真和玉斐抱在一起欢呼,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周围的年轻公子们纷纷议论起来,“那就是五公主?”另一人笑道:“早听闻玉真公主有倾国之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恕微微皱眉,他太熟悉这种语气背后的含义了,随即冷了脸色,抱着披风离那群公子哥远了些,正抬头时,发现齐家大公子也站在旁边。 齐修身旁站着柳家的庶小姐,正娇羞地同他说着什么,齐修偶尔温和地附和两句,目光却热切地盯着赛场内的玉真。 周恕过来时,没想到撞破了两人的亲密。 齐修身旁的女子花颜失色,忙往后退一步,装作整理发髻,却不料一下撞到身后端茶的丫鬟,丫鬟惊叫一声,滚烫的茶水扑面而来,齐修眼疾手快将柳小姐揽入怀中,周恕却被泼了一身的水。 他还记得怀中抱着玉真的披风,不想将她的东西打湿了,连忙转身,结果身上的衣服却一下淋透了,水滴从湿发上嘀嗒落下,滚烫的刺痛感还留在皮肤上,他站在原地一时没动。 丫鬟以为他身份不一般,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跪下,又求助般望着齐修:“公、公子……奴婢冲撞了贵人,罪该万死!” 齐修却认得周恕身上穿着的是内侍的衣裳,他来往宫中,自然认识几个贵人眼前比较眼熟的公公,但这个却没见过,大约是哪个新来的,撞就撞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齐修松了口气的同时,温和道:“府上的丫鬟不懂事,冲撞了中贵人,齐某给贵人赔罪了,还请您不要计较。”作势就要朝他一鞠。 周恕知道齐修是国公府的嫡公子,对方肯低声下气地赔罪已经是很客气了,自己根本不配受他的礼,随即摆手:“公子言重了,小人不碍事。只是可否请公子借身衣裳?” 齐修微微笑道:“自然的。碧桃,你带中贵人去换身衣裳。” 齐修说是要赔罪,自然是作出了姿态,专门让碧桃挑了身新裁的玄色云纹缎衣,这身衣裳本来府上做给齐修的,现在倒给了周恕。 周恕人高腿长,穿上这身衣裳竟也很合身,碧桃帮他系衣带的时候,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感觉面前的人像是换了人,有些不可置信。 周恕对着铜镜感觉有些别扭:“怎么了?” 碧桃低头道:“没、没什么,您穿这身很好看。”她跪在地上越发紧张,弄了半天都没有系好。 周恕有些不适应别人伺候自己,摆手道:“多谢姑娘,还是我来吧。” 碧桃走后,他静静看着铜镜,里面的少年面容白皙清秀,身体修长挺拔,正是青春年华,看了一会儿后,不知想到什么,他沉默地背过身去。 换好衣裳出去,齐修见了他也是一愣,随即笑道:“我差点没认出来中贵人。” 周恕淡淡一笑,朝齐修道过谢,往玉真那边走去。齐修眼神闪了闪,也跟在周恕后面一起去了。 玉真刚刚打完第二场比赛,满身都是汗,她出来没看见周恕,有些茫然地骑着雪峰在旁边徘徊。 周恕朝她跑过去:“公主,奴婢在这里。” 20. 玉真见了他,先是一喜,又是惊讶:“小周子,我到处都没看见你,你去哪儿了?还有,你怎么把衣裳换了?”她俯下身来,脸上红扑扑的带着笑:“不过,你穿这身还挺好看的。” 她靠得这么近,纤长的睫毛几乎要扇到他的脸上,周恕的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要跳出来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公主说这些应该没有任何意思,仅仅是埋怨他怎么不见了。 他连忙镇定下心绪,拿出帕子帮她擦汗,又给她递水:“奴才方才不小心弄湿了衣裳,幸好齐公子帮忙,借了身衣裳给奴才,奴才耽搁了些时间,才没能在此守候公主,请公主恕罪。” 玉真盯着他看,她从没见过周恕这黑发黑衣的样子,眼里带着新奇,她问:“唔……你说齐公子,是齐家的大公子吗?” “正是在下。” 一个从容的男声在周恕身后响起,齐修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翩然摇着折扇,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见玉真疑惑的目光瞥来,完全没有怀春少女见了英俊少年的娇羞模样,齐修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朝玉真的方向一礼:“见过玉真公主,都是府上的丫鬟笨手笨脚的没端稳茶水,才冒犯了公主身边的人,在下已经严惩了那个不懂事的丫鬟,还请公主恕罪。” 周恕默然,方才齐修在他面前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不过他也没有必要将这些告诉公主。 对上齐修,玉真神色就淡淡的,只是转身问周恕:“怎么回事?” 周恕朝她笑道:“齐公子言重了,奴婢没什么大碍,齐公子还帮奴婢换了衣裳,奴婢十分感激。” 齐修见周恕配合,打蛇随棍上道:“哪里,还是在下治家不严,请公主给在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如,公主同在下一起去那边喝茶,小叙一番如何?” 玉真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然后道:“小周子说了,他没什么大碍。” 齐修道:“可在下还是心怀愧疚……” 玉真道:“不必,本宫已经原谅你了。”然后直接无视了齐修,对周恕道:“小周子,我腿好痛,你抱我下来。” 周恕应了声是,也不管齐修在旁边,就过去抱她。 玉真连着比两场,脸还是白的,不过眼神里很是兴奋,闪烁着星星,她软软地靠在周恕怀里,小声道:“小周子,你怎么不问我第二场赢了没有?” 周恕搂着她的腰,小心将她从马背上扶下来,闻言笑了一下:“看公主的样子,奴婢就知道一定赢了。” 玉真就伏在他的胸膛上咯咯笑:“哈哈,你真聪明。” 周恕将她放下后,拿出帕子给她擦汗,又给她围上披风:“公主别贪凉,一会儿着了风寒。” 玉真乖乖地“哦”了一声,站在原地任他服侍。 齐修站在后面看这两人旁若无人的直接忽视了自己,面色阴晴不定,眯起了眼睛。 不仅他看到了这一幕,还有很多其他的人都看见了。 因为周恕身上穿的不是内侍的衣裳,众人都以为这是哪个世家的公子,没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公主这样亲密,公主也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 女子的两场比赛已经比完,下面是男子上场。 齐修在好友提醒下也准备比赛,一起来的同窗颇为眼红地问:“齐大,你知道公主身边那个穿黑衣的公子是谁吗?以前都没见过,竟然这么快就得到公主芳心。” 齐修自然知道那是谁,那是自小服侍在公主身边的内侍,都不算男人的东西,公主自然让他服侍了。 远远望着玉真和周恕的亲密的影子,齐修冷哼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没心情去解释,只握着缰绳纵马往前一跃,随意道:“谁知道呢。” 玉真回宫后,总有人打着各种名号来请她去喝茶赏花,还有送东西的,不过在听齐国公府的人说马球场公主和一个陌生男子举止亲密后,很多人就偃旗息鼓了,只有一人还雷打不动地坚持着,那就是齐修。 齐修才学容貌样样出众,在风月场上向来是无往不利的,年轻的小姐们见了他俊朗的面容,玉树临风的身姿,含情脉脉的眼神,没有不羞红了脸的,就连他的表妹玉斐贵为公主,也隐隐对他有示好,但是玉真是个例外。 玉真太冷淡了,若是对所有人冷淡也就算了,偏偏她对他熟视无睹,反而对一个不是男人的东西展露笑颜,就算明明知道那是从小服侍在公主身边的内侍,齐修心里也硌得慌。她越是冷淡,齐修就越是心痒得慌。 齐修于是拐着弯儿地让母亲邀请姑母齐妃出来作客,齐妃常常要带着玉斐,齐修知道玉斐没什么心机,便寻些女孩喜欢的珍奇首饰送给玉斐,又让玉斐分给宫里的其他公主和娘娘们,只是给玉真的那一份别有洞天。 一来二去,玉斐以为齐修对自己有意,她本来对这表哥有好感,这下少女心事更加热烈,每次见了齐修都是一片羞涩。 齐修怕玉斐不肯传信,也不点破,装作不知道。 但东西送出去了许多,却石沉大海一样,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回应,让齐修越发焦急,可深宫重重,他思念的女子是如此尊贵的公主,还是最受宠爱的淑妃的女儿,他又不能闯进宫里恳求一见,只得在宫外慢慢等待。 从马球场上下来后,玉真虽觉得好玩,但再也不肯做这些伤筋动骨的事情了,整日就在未央宫里面将养着。 周恕更加得宠了,玉真现在往往只要他一个人伺候,把春兰和秋霜打发下去。春兰虽有些不忿,可奈何周恕是个机灵人儿,会来事,每次他得了什么赏,一概分出大半给春兰和秋霜,说是感谢两位姐姐的提携,这样下来她们再有什么不满也化了大半。 周恕为了讨公主的欢心,专门去打了一副玉骨牌来,教玉真玩牌。 玉真闲在宫里,很是喜欢这样的玩意儿,一打起牌来就有瘾,缠着周恕让他陪自己玩,还要加赌注,让他做这做那。在春兰和秋霜不在的时候,她突发灵感,让他换成普通男子的衣裳,穿给自己看,可能就是受到那天在马球场上的启发。 周恕十分无奈:“公主,这不合规矩。” 玉真非要他换,周恕只答应了两次,后面就不肯了。大约是自尊心作祟,他说:“奴才只是奴才,公主这样就是折辱小的了。” 玉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折辱的,不过她也不是非要拿奴才取乐的人,后面就不强迫他了。 玉斐公主那边又一次送了东西过来,周恕问她:“公主要看看吗?” 玉真执着于打牌,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不就是些首饰吗?有什么好看的。” 周恕淡淡道:“说是齐国公府的公子送的。” “你都问过多少次了,烦不烦啊,你去帮我收着就行了。” 周恕唇边扯过一丝微不可觉的笑:“是。” 走到无人的暗处,他将齐修送来的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根精致的簪子,除此之外,下面还有一个暗门,扭开之后是一张熏着香的信纸,上面写了一首情诗。 周恕面无表情地将信纸烧掉,然后把簪子收进公主的库房。 那边玉真已经急得在叫他:“小周子,快点,该你出牌了!” 周恕镇定地收好盒子,抹去桌面的残灰,然后笑着跑回去,“让公主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