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理想国》 玻璃玫瑰·上 众所周知,图书馆诞生于宇宙之初。 如同创造是为了毁灭,记录本身就是为了遗忘。通天塔图书馆从诞生至今,忠实地记录着每个被遗忘的永恒和被铭记的瞬间:群星的苏醒与沉睡、物质的产生与消弭,以及每个无人注视的、又时刻发生着的往复循环。 图书馆的起源毋庸置疑,人类只是将其定义,并为之构筑形体。也许是因为其存在太过短暂,这一种群热衷于定义,通过固有的条条框框认识瞬息万变的世界,重复着发现、建构、定义、否定的死循环,与本源背道而驰,创造了许多看似深奥实则无用无趣的理论。 尽管这些定义使我形态得存,但我不会因此否认这一种群的愚昧的本质。 对了,忘记自我介绍。我是悖论之神,掌管肯定的虚构与否定的真理,以及你所不能定义的荒谬。 人类无法理解我的名字,如果需要,你可以叫我安瑞拉。 对于我们而言,人类的名字只是个代号,没有实际的意义。就拿我面前的梦境之主来说,从他醒来到现在,经过了数不清的岁月,我们却依旧不知道他的名讳——也没有询问的必要,只以藏书编号“特殊形态334·梦貘”代称。 在通天塔图书馆内,询问真实的名字是约定俗成的禁忌,因为我们的真名代表着我们的本质,可以从中探寻我们所有的命途轨迹。我们从本质中诞生,从本质中汲取力量,最终归于本质,如此轮回,直到与本质一同消散。 抱歉,说了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东西。还请原谅我的喋喋不休,因为所有故事的开始都来源于一些看似不相关的细枝末节,我无法预料未来的走向,只能将所知告知于你,由你来判断因是否为因,果又是否是你所期待的果。 言归正传。 “发现了一个即将消失的世界,收集者们说那里有些特殊,几乎不存在在即将灭亡的时候才被发现的世界。我不放心别人去,只能拜托你了。”星辰之子解释着现状,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以防万一,我给你找了个搭档。” 我当然不会傻到以为她会让自家爱人陪我去记录,那么即将成为我的“搭档”的就只有在场的第四人了。 “许久不见,安瑞拉,我是虚假之神罗,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斯文得体的男人对我如是说。 当然记得,通天塔图书馆中最受欢迎也是最令人厌恶的存在——虚假之神——哪怕你知道他的彬彬有礼都是故作的虚伪,甜言蜜语都是裹着谎言的泡沫,你也无法克制接近他的欲望。 虚假永随真理,而粉饰是本性,哪怕厌恶,谁也不敢说自己从不撒谎。 不过,我同他不过几面之缘,更不会靠流言蜚语去随意定义一个存在。因此,我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句“请多指教”,不再做多余的审视与寒暄。 他亦不像传言中那般惺惺作态,同样只是点头示意,疏离得恰到好处。 我们都经历过数不清的任务,无须多言,一同踏入连接图书馆与分世界节点。 “请谨记司书的准则,不可留恋虚幻,不可引导改变,不可妄断正误,客观理智地记录与收藏。” 星辰之子的声音随着通天塔图书馆的内景一同消失。 不过眨眼间,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死寂。 阳光将鳞次栉比的钢铁建筑分割出分明的明与暗,干净透彻的蓝天白云倒映在高楼的玻璃窗上,混淆了虚与实的界限。目光所及,无不井然有序,找不出丝毫脱离秩序之物。 我不喜欢这里。 有时候,秩序与规则约束的不仅仅是“罪恶”,还有“可能性”,当人的思维被局限在框架中,便会否定岔路的价值,进而否定与已有理论相悖的一切,将之斥为“罪恶”或是“错误”,文明的进程也就此在停滞中走向终结。 人类企图将未知归类,理清万事万物的因果,以求得到一条万能定律,却不知道悖论始自本源——死亡创造新生,毁灭是唯一的永恒。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秩序与规则是我的敌人。 思考赋予我形态,混乱催生思考,而灭亡的前夕思考总会回光返照,由其诞生的悖论成为我力量的来源,我想这也是星辰之子选择让我来此记录这个即将消失的世界的原因之一。 但是谁也没想到,在我到达这里的瞬间,力量迅速枯竭,甚至难以维持拟态,逐渐变得透明。 “安瑞拉。” 拟态近乎溃散的一瞬间,一股不属于我的力量传来,勉强稳定了我的身形。 我抬头看向虚假之神,向他道了谢。 “需要暂时中止任务回图书馆吗?”他问道,“我不介意将力量借给你,只怕以这个世界的古怪程度,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 我摇了摇头,道:“已经没办法离开了。” 他脸色一变,显然也发现了连接节点因未知的干扰而无法使用。 “既然来了,就先履行职责,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许就能找到回去的方法。”我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只是要辛苦你替我维持拟态了。” 我没有说自己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好奇,尽管适当的好奇是司书必要的素质,但借用别人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还是会让我心生愧疚。 “也只能这样了。” 他不同我争执,倒省得我为私心找别的借口。 面前的岔路除了标注的数字外没有什么区别,周遭也不见路标一类的东西,对我们这样的外来者格外不友好。我和虚假之神再次达到意见的统一,随意选择了一条道路前进。 总之都是未知。 一路走来,入眼只有单一冰冷的钢铁建筑,唯独玻璃上倒映的流云能显出时间的流逝。没有多余的线条和色彩,文字也不过最原始的意义借以区分,更不要说以此为基础的创作。这里安静而祥和,整饬且完好,不似其他世界的末日那般满目疮痍,却比壮烈悲惨的毁灭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是一夕之间,人类全部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撞上虚假之神的后背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抱歉。”我揉了揉发疼的鼻子和额上的角。 “没事,”他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玻璃玫瑰·中 “没事,”他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拟态的感官会强于普通人类,只是我现在借用他的力量,许多方面相较普通人还差得多,便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闻到。 “玫瑰花的香味。” 我们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到了一探究竟的意图。要知道,我们还没有在这里发现过植物的踪迹。 我跟在他身后向着花香的源头走去,直到穿过叁条大道,走进一栋毫无特色的建筑中。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终于抵达了那个沐浴在阳光中的玫瑰中庭——晶莹且坚硬的玫瑰花盛开在玻璃镜面上,被折射的阳光渲染得如同人们所称颂的天国——没有死亡,因为玫瑰花也是无机造物。 玻璃玫瑰的中央,小屋静默而立,光影陆离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 毫无疑问,是需要记录的对象。 这个世界的历史、人类消失时发生了什么……我有许多当问与不当问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不禁加快了脚步,越过一直走在我前方的虚假之神,走到玻璃小屋前。 而后我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 可是谁能想到小屋前会有台阶呢?而我又恰恰因为光线过于明亮而没有看清面前的道路,以至于即将以一个可笑的姿势摔倒在地。 好在虚假之神及时拉住了我。 “谢谢。”这竟是到达这里后我第二次向他道谢。 “你的右眼?”他注意到了我的异样。 我睁开的左眼看见虚假,闭上的右眼看见真实。正常情况下,我的右眼不能像普通眼睛一样去“看”,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感受事物的本质并在必要时进行否定,因而并不影响视觉。只是到了这里后力量被抽空,右眼也就成了摆设。 “看不见东西了,不过不碍事。”我没有否认,但也不想就这件事多做讨论,有时间抱怨,还不如早早完成任务回去,到时候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他知趣地不再多言,只是先我一步踏上台阶,而后转身,向我伸出手来。 弱小不值得自卑,接受帮助也不是令人羞耻的事,如果能从一开始就放弃不必要的矜持,可以避免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 我握住了他的手。 而后敲响了房门。 屋中那人不予理会,伏案狂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再次敲门无果后,我推开了门。也是在开门的那一瞬,我才闻到虚假之神所说的玫瑰花的香气。 是虚假劣质的人工合成物。 我尽量忽视这味道带来的不适,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页。同那连香味都是仿造的玫瑰不同,纸上的文字所流露出的情感如此真实,不含半分矫揉: “我越是逃离 却越是靠近你 我越是背过脸 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 处在相思之水里 四面八方 隔绝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 转印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 我在你结束” 注 是因不知情为何物而落下的哀艳诗句。 再望去,入眼是满地无处安放的深情,却独独不见那最直白的告白。 “你好,我叫安瑞拉,可以问你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问题吗?” 我的询问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依旧不加理睬,企图在思维迷宫中找到出口。 “你好,我叫安……” 我将纸页放在他的桌案上,再次开口询问。 他总算注意到了我,只是做出的反应出乎意料——我不知这是否是这个世界特有的寒暄方式——他满脸癫狂,抽出桌案上的匕首刺向了我。 “我没有罪!我没有罪!”他歇斯底里,理智全无地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 他的声音突然转为饱含痛苦的尖叫,因为虚假之神徒手握住了利刃,并利用短暂的瞬息夺取了匕首的掌控权,反将对方的手掌牢牢钉在了桌案上。 “没受伤吧?”他低下头问我。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看起来得赶紧习惯“我现在是个普通人”这件事了。 人造花香掺了血腥气,我压下心头因这怪异气息产生的浮躁,向他解释:“我们从不审判,只是记录。” “记录?记录什么?”疼痛似乎使他清醒过来,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记录是罪!你们有罪!你们有罪!” “不可以记录,不可以书写,有罪!有罪!留下来的人都有罪——” 我放弃了让虚假之神拔出匕首替他包扎的念头,这场对话想要平安无事地继续下去,一定程度的暴力是必不可少的。 “留下来的人在哪里?消失的人是如何消失的?你们的文明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他忽然安静下来,露出悲凉的笑来:“他们只是消失了,在即将审判我的时候,所有人都消失了,所以我没有罪!我没有罪!” 他嘶吼,泪水从狰狞的脸上滑落:“所以我去找她,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找遍了所有我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她也消失了。我早就明白的,她会消失,因为她和我不一样,她不会渴求我,不会违反指令只为了见我,不会反反复复回忆我们的初遇,不会时时刻刻思念我,不会幻想和我共度余生。她才是正确的,她没有罪,可是我呢?我呢!我无法控制!我无法控制!” “我无法控制对她的‘想’,我无法远离罪,我甚至不知道罪孽的名字,我只是……无法控制……” “外来人,记录者,你们是否可以告知,他们本将以什么罪名审判我?” 天气依旧晴朗,尘埃在文字的迷宫中游荡。万物静默如谜,那对于我们来说再简单不过的答案,却是他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的出口。 “你爱她,这不是罪行,你只是爱她。” 迷宫分崩离析,出口近在咫尺—— “没错,我爱她,爱,哈哈哈哈,爱!我爱她!”他突然大笑,“爱?我从未听过这个词,可是我爱她。” 司书不可对世界加以干涉,哪怕只是给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答案,因此,虚假之神的做法算得上越界,可当我望向他想要质问时,却为他的眼神惊心。 ——你爱他。 那是他给疯子的答案,也是他给我的答案。 我爱你。 也许是一路走来他对我的关照早已超过寻常搭档,也许是共享的力量让我多少能感受到他的想法,我对此不觉意外。问题只在于,是否要接受这份感情。 通天塔图书馆中的神明是这宇宙中最不稳定的存在之一。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诞生,亦无法控制消亡,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我们甚至不是自己,只是本质的化身。 我不怀疑他的感情的真实性,我只是怀疑,这份感情是否属于他? 而我的回复,又是否基于我的意志? 他大抵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在一开始就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想我可以继续装作一无所知。 然而,还未等我转移话题,一直压抑在体内的燥热突然占据了全身。四肢变得无力、呼吸也愈发急促,理智逐渐被欲望侵蚀,我这才反应过来屋中的玫瑰花香是为了什么而被制造出来的。 注:《一千零一面镜子》 玻璃玫瑰·下 还未等我转移话题,一直压抑在体内的燥热突然占据了全身。四肢变得无力、呼吸也愈发急促,理智逐渐被欲望侵蚀,我这才反应过来屋中的玫瑰花香是为了什么而被制造出来的。 也是,一个连“爱”都成罪孽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允许不可控的欲望存在?想要将欲望变得按部就班,抑制与激发的药物都成了必需品。 “我在香气中爱上她,我在香气中永远爱她!” 我无法再集中精神去探寻这个疯子的爱情和药物之间的关系,只想离开这间屋子,摆脱香味的控制。虚假之神发现了我的异样,也察觉到了这味道不对劲,眼神一沉,迅速将我抱出了房间。 “把我放下,然后转过身去,别看我。”我用不多的理智对虚假之神说道。我知道这时最好的选择是利用他对我的感情缓解药性,以他的圆滑,假装只是搭档间的帮助应该不算难事。 但我不想输给这种将人类变作繁衍工具的卑劣药物。 虚假之神没有走远,似乎是怕我再出什么意外。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欲火烧遍全身无处消解,在与理智的角逐中逐渐占了上风。我能感受到自己在渴求:渴求亲吻,渴求爱抚,渴求被填满,在撞击中获得无上的欢愉。 但我不能。 我是悖论之神——即使此时此刻的我与这个世界的普通人无异,我仍旧是诞生于孜孜不倦的思考中的神明。 我若屈服,便是对古往今来探寻真谛者的亵渎。 我不可以屈服。 玻璃花瓣将我潮红的脸割裂成碎片,让我的脆弱无处遁形。它们一如既往地冰冷,旁观我的挣扎,要让我堕落成同它们一般没有思想的雕塑。 我抓住它们栩栩如生的荆棘,用鲜血与之对抗。在疼痛带来的片刻清醒中,我看见虚假之神向我走来。 “对不起,我不想看你难受。” 紧随而至的是一个干净的吻,如同云霭拂过月光,遮住它的疮痍。异样的情欲总算消失,与之相对的,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他那最直接的代表着情欲的器官变得炙热且坚硬。 他推开我,喘息着说:“安瑞拉,离我远一点,我怕我无法控制自己伤害到你。” ——“我无法控制!无法控制!” 疯子的陈述犹在耳畔。 无论是在通天塔图书馆,还是在多数记录在案的世界,爱向来难以定义。它与理性相悖,却常常超越理性;它的起源有无数种可能,却总是脱离你的意志。 爱无法控制。 爱是我从诞生至今记录过无数次却从未理解的悖论——何以产生?何以失控? “如果你爱我,此时应当想要同我做爱。而不是让我离开?你在用虚情假意博得我的同情吗?还是说,你所谓的‘爱’,只是源自你本源的谎言呢?”我如此问道。 “正因为我爱你,才不愿违背你的意志。”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似乎是含着血在回答我的苛责,“安瑞拉,我无法控制对你的欲望,但我也无法控制自己保护你的本能。它们都是爱,只是对我而言,你永远凌驾于我的爱之上。” “唯有这一点,我确信它同我的本源无关,而是只属于我的、只属于罗的感情。” 爱是悖论。 我接纳所有的悖论,只要是“自我”的意志。 我接纳他的爱。 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尘埃垒起迷宫的出口,我走向全新的悖论——“我接受你的爱,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注视着我,似乎是在评判我这句话的真假。他身为虚假之神,很快得到了答案,于是,他张开双臂,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说:“那就让我拥抱你。” 我回应了他的请求。 神明的拟态是完美的。我能感受到他制服下紧绷坚硬的肌肉和同样坚硬的生殖器。他将我搂得很紧,似乎是无意识的,否则以他对我的关心程度,应该不会意识不到此刻的我已经开始呼吸困难。 人类的身体真麻烦。 我想,即使告诉他这件事,他也很难做出正确的反应,索性保持沉默。然而当他将脸埋在我的发间,呼吸搔过额头的角时,我不得不提醒他:“不要碰角。” 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照做,将埋脸的地方换到了我的颈窝。 “需要我帮你弄出来吗?”我心中仍旧想着能否从那疯子口中再问出些什么。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吗?”他反问。 “你可以教我。”自以为是不是构成我的一部分,因而我没有像人类创作的文艺作品中写的那样妄自动作,且以为自己天赋异禀,第一次就能将他拿捏。 他牵引着我的手向下探去,嗓音沙哑地在我耳旁说道:“安瑞拉,你真可爱。” 这是所谓的调情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只能称赞他不愧是虚假之神,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通天塔图书馆中出了名的阴晴不定、脾气古怪又冷漠的我。如果不是,那么我合理怀疑他的眼睛是否和我一样出了问题,抑或是他的逻辑系统受到药物影响,对之进行了错误的定义。 总之我没有觉得这是真的在形容我。 他裹着我的手覆上他的生殖器,开始缓缓套弄起来。他还穿着制服的裤子,并未将他的欲望完全展露于我,但这样反而让手中的触感愈加明显。他当然比任何人都知道哪里会让自己舒服,并将那些地方与方式一一告诉我。 他的喘息声没有停下,只是听起来不再难受。 他的手抓住我的衣摆,似乎想撕开这碍事的遮羞布,却因为某些原因并为付诸行动——他仍存有理智。 “我可以和你……” “嘘,不要说出来,不要动摇我的理智,”他打断了我的话,“现在就已经足够了,在真正接受我之前,你不用再为我做更多。” 我放弃了劝诫。 他的喘息似乎有种独特的力量,让我的身体也开始躁动起来。欲望是相通的,只是比起药物的来势汹汹,控制这种来自本能的蠢蠢欲动要容易得多。 他突然加快了手中的速度,而我的手已经泛酸。透过制服衬衣的衣领,我能看到细密的汗珠划过鲜红的皮肤,顺着肌理流入不可见之地。 玻璃玫瑰的花园中,虚假的神明竟是我能触碰到的唯一的真实。 他才是那朵最为艳丽热烈的玫瑰,带着灼热的温度,要将我一同燃烧。 我也陷入了不可控的情迷意乱,舔去他胸肌上的汗珠。 他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了,直到射精结束,才渐渐放松下来。 短暂的沉默中,我们在玻璃玫瑰的簇拥下交颈相拥。 我们都没有试图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 他扶着我起身,撕掉衬衣下摆为我包扎手上的伤口,神情专注,哪怕一身狼狈,也还维持着他惯常的翩翩风度——优雅,但虚假。 也许方才那个耽于欲海的才是真正的他。 对于虚假之神来说,真实又是否存在? 我承认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兴趣。 “我去问问他能否借我一套衣服。”他抬头望向我,“你在这里等我?” 我点了点头。那药物对他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方才发生的事只是因为他将我受到的影响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也正因如此,他仅发泄一次就能恢复正常。 但很快我就听到了他叫我的声音。 我走过去,看见玻璃房内那个本该继续书写爱意的疯子仰躺在椅子上,胸前插着匕首,鲜血浸透了周围的纸页。 天色变换,夕阳占据了整个天空。 “对不起。”虚假之神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道歉。“朝闻道,夕可死也”,迷宫的出口是终点——求索之终点,生命之终点。 在他听闻“爱”这个词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你还要进去找衣服吗?”我问。既然不能再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我们也就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早些启程,才能早些离开这里。 何况,火蔓延出了玻璃房。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虚假之神低声呢喃着,“他要打破那一千零一面镜子,到他爱的人身边去。” 他抬头望向我,眼神是比夕阳还温柔的深情:“安瑞拉,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风卷起火舌,玫瑰在黄昏时分燃烧,尚未被赋予意义便化为灰烬。由神明燃起的高温带着生命的温度走向冰冷的虚无,而我知道,通往真实的道路必先踏过虚无与谎言—— 理智与疯狂又有何区别? 我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火焰的温度是裙摆,夕阳的光辉是礼服,玻璃玫瑰的尸骸酿作香槟,坍塌的声音奏响最为悲壮的交响曲。 我们在毁灭的舞台上起舞。 “为什么会爱上我,我记得我们之前并无交集。”我问道。 “很久之前,在通天塔图书馆里,你听见他们谈论我令人厌恶的本质,你说,‘如果他从内到外都如你们所说的那般虚假,那么和他拥有同样形态的你们估计也找不出什么值得说道的真实。何况仅靠表面或者道听途说就妄议他者本质的你们,在我看来还不如听虚假之神说花言巧语来得有意义,至少他的话能让我感到愉悦。你们谈论的虚假,并非真正的他。’那时我就觉得,你很可爱。” 他又用了这个词,看起来他的确是对此有一个错误的定义。 我并不记得这件事,但从他的复述听来确实是我的口吻。尽管我认为因为随意的一句辩论就爱上谁显得过于草率,不过我并不否认这也是爱产生的原因之一。 “我可以试着接受你的爱——作为对悖论的记录。” “不,”最后的旋转结束,他揽住我的腰作为舞蹈的终末,“我希望你接受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爱。” 灼烧的烈焰中,玫瑰花园的灰烬走入了那个良夜。 万物静默如谜·上 “这个能穿上。” 说着,我将衣柜里熨烫整齐的衬衣裤递给他,然后转过身打量这间屋子。它同我们之前翻找过的屋子没什么不同,连衣物的排列都一模一样。按理说,房间是最能体现人类喜好的地方,我却没法从这些屋子中找出它们的主人的区别。 想来也是理所应当。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随即,我听见他轻声说:“好了。” “没有书也没有笔记,但那个疯子会使用文字,证明文字是存在的。我们或许可以去找找图书馆。”我说起接下来的打算,“虚假……罗,你觉得呢?” 接受他要先从称呼开始,既然答应了,我就得慢慢习惯。 他没有异议,只是问:“你需要休息吗?” 我摇摇头。 比起休息,我更想弄清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们离开房间,回到街道上,企图寻找一张地图或者路标,以确认我们所在的位置。然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指示方向的东西。道路也好,建筑也罢,都遵循这个世界一贯的原则,只以数字或是简单的词语代称,更不要说一张详尽的地图了。 “我们应当往哪里走?”他问。 “你和运气之神关系怎样?” “在别人眼里我们都是满嘴谎言的骗子。” “那就交给你了。” 他带着笑意指了一条路。 我其实不大能看清前方有什么,这里的夜空中看不见星月,只靠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弱的光勉强支撑这个城市不落入完全的黑暗中。 “我可以牵着你。” 这个提议符合现状。于是我握住了他的手腕。 千篇一律的建筑带来原地踏步的错觉,只有建筑上不断变化的数字才能证明我们的确是在移动。也正是这些机械而规律的排列让我确认这个文明对世界的认知并未跳出四维坐标。 也许在那之前他们就已经停止了探索。 夜色中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号,直击耳膜。我扭头四下寻找,却没有找到除我们以外的活物。 “怎么了?” “你没听见哭声吗?”我问他。 “没有。可是按理说我能听见的比你更远。”他皱起眉,问,“什么样的哭声?” “很多人在哭,在乞求,在……靠近!” 身后的建筑突然凭空消失,如同被拿走的拼图碎片,只留下空白。 不需我多说,罗将我抱在怀中奔跑起来。 身后的街道不断变为空白,昭示着那看不见的危险正穷追不舍。 “纸鱼?”我捂着耳朵越过他肩头,企图看出这东西的来历。 “没见过看不见的会哭的纸鱼。而且为什么只有你能听见?”他的声音听起来尚且游刃有余。 “大概是觉得我弱,容易被精神污染。”我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应对,“右上方叁十度七十米。” 他避开我说的方向,轻巧地向后跃去,而我们刚才所在之地已变为空白。 “右边四十二度一百六十米……你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 “恩,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我就只能暂时充当探测仪了。 神明的力量在低位面会被最大程度地压制,他还将一部分力量给了我。因而他一直在蓄力寻找时机逃走。然而那未知的东西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吃掉我们这两个新鲜口味的外来者,紧追不舍。 见一味的躲避不是办法,罗停下了脚步。我能感受到那东西迅速向我们扑来,然而不等近到我们身前,耳畔的哭号突然变成尖锐的哀鸣。 眼前一根巨大的钢筋浮在空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消失的下半部分应该将那未知之物钉在了地上。 一成不变的建筑总算有了缺口。 “你做了什么?” “将建筑的一部分同化为虚假,没有支撑的部分就会掉下来。”他说话时仍然警惕,盯着不断颤动的钢筋。 又是几声巨响,建筑彻底倒塌,那未知之物也失去了动静。待耳畔的哭声彻底消失,我才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靠近。 但我们什么都没触碰到。 “消失了?” 纸鱼是通天塔图书馆给那些吞噬世界以维护平衡的存在的代称。消亡是唯一的永恒,纸鱼便是其执行者。它们形态各异,会像真正的纸鱼吞噬图书那样吞噬世界,所以它们的存在不算少见。 但罗说得对,没有看不见的纸鱼,也没有被杀死就会消失的纸鱼。 也没有会哭的纸鱼,因为它们没有意识,只是遵从吞噬的本能行动。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被它吞掉后,我们也会消失吗?这个世界的灭亡和它们是否有关……疑团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们却寻不到解开疑团的方法。 “你们……刚刚消灭了那个东西吗?” 夜幕中传来陌生的声音。我们一同回头,看见废墟中站着一个身着白衬衣的女人。 “你是?”我问道。 万物静默如谜·中 夜幕中传来陌生的声音。我们一同回头,看见废墟中站着一个身着白衬衣的女人。 “你是?”我问道。 “我是2387号,主教赋予我的名字是穆恩,是过去对月球的代称。”女人回答,“那些东西只会在夜晚出现,它们吞噬城市中不会思考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袭击你们,但如果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有着神的庇护,不用担心被它发现。” 有意思。 “感谢你的帮助,我叫安瑞拉,他是罗。”我说道,“不知是哪位神如此慷慨友善,愿意为我们提供歇脚之处?” “您一定是在考验我的虔诚,尊敬的神使大人。我怀着敬仰之情回答您,为我们带来福音的,给予我们智慧的神明,是以与您身上相同的?为象征,赦免我们的罪的思考之神。”女人带领我们穿过幽深狭窄的通道,手提灯的亮光勾勒出她平静温和的侧脸,说到所信仰的神明时的语气同其他的信徒没有什么不同,“祂用思考照亮我们黑暗的现世,让我们既定无趣的命运充满快乐与幸福。” “哪怕你们只能躲在阴暗处向从未见过的面的神明祷告?哪怕祂从不回应你们的请求?” “神会饶恕您的失礼,毕竟您是祂派来降临福音的使者,想必在此之前,我还需要经过考验。我们如此卑微,从不请求,给予我们独立的思考已是神最伟大的恩赐,何况祂还慷慨地将天国的知识以‘图书’的形式赠予我们,并在末世派下您们这样伟大的使者向祂虔诚的信徒解释福音。” 灯光徐徐亮起,照亮玻璃门后的图书馆。透过门上刻着的与我制服上相同的?的符号,我看见整饬的图书排列在书架中,书籍的线条起伏,如同星辰序列,在规律中混乱,在理性中痴狂。 是我们在寻找的或许能给我们答案的图书馆。 “无数的同胞牺牲生命建造了这个圣殿,我们守护这些图书,守护我们思考的奇迹。而普世之人愚昧,将之定义为罪孽,残害我们的同伴,直到神降下惩罚,派肉眼不可见之物拯救祂最后的信徒——拯救了我。我是真正被神眷顾的那一个,所以,神使大人,请替神翻阅图书,将天国的知识告知于我,以在普世建立神的国度。” 按照人类的习惯,通天塔图书馆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万神殿。但我们的存在与人类的信仰无关,自然也不会对其有所回应。而他们所信仰的神明,大多数只是源自于对于奇迹与救赎的渴求,就算能借人的信仰得到形体,也只是低等的人类造物,与我们通天塔图书馆毫无瓜葛。 也就是说,通天塔图书馆中不存在这样一位代表思考的神明,我们也不是什么神使。但是,面对众多可能记载着我想要的答案的书籍,适当的谎言是必要的。 我想,那位“思考之神”必定不敢怪罪于我。 “那么,”我说,“请为我们打开圣殿的大门,查阅神将哪些知识交给了你们。” 她的脸上露出得偿所愿的笑容,神情难掩激动,但仍恪守礼节,在繁复的程序后才打开房门,侧身行礼:“神使大人,请进。” “你不进去吗?”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回答道:“我等肮脏之身不可触碰神圣的图书,这是自圣殿建立之初便立下的规矩。” “你不好奇吗?” “神的旨意不可逾越。” 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她如此悲哀。一个因思考而惶恐的人臆造了思考的神明,为自己的异样开脱,并集结了与自己相同的异类,声称自己是被选中的宠儿。他们在神的庇护下思考,或许想过自己是谁,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思考,想过许许多多没有得到过答案的问题,最终将疑问归因于神。 这恰恰是对思考的亵渎——他们已不再去寻找答案。 信仰是思考的起点,也是终点。 “神从不宣读禁忌。” 玻璃门关上前,我对她说。 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占据我的脑海,让我无心在意她的反应。我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本书准备阅读。然而,很快,我因眼前所见关上了书,取出了另一本。 我不断地向深处走去,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我们走到最深处,我放下了最后一本书。 没有文字。 内容为空白。 书中所记载的知识同他们的信仰一样,都只是莫须有的空白。当他们想用书写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却发现引以为傲的思考如此散乱而单薄,不足以将之与普世凡人区分时,他们该多么失落?可是不行,有罪之人需要寄托,“神”必须降下福音,因此,这座圣殿成了谎言的收藏所,而它仅存的信徒对此一无所知。 我想起了他们刻下的标记。?,无限,不可度量之界,不曾触及之界。 于笼中之人而言,只是空无。 可若是不将空无伪装,他们的“醒悟”便没有价值——无力创造。 何等愚蠢而可悲? “安瑞拉,你……”罗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似是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神明从不怜悯人类,记录者冷静而理性,无论作为谁,我都不应该有此反应。 我意识到我的不对劲,就像我能听到刚才袭击我们的东西的悲鸣那般,我同样能感受到书中空白传来的挣扎与绝望。 还有上下求索却一无所获的空虚。 要如何填补这空虚? “我想和你做爱。”我望着他的眼睛说。 我不知道他能否感受到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但我相信没有谁能拒绝所爱之人在清醒状态下的求爱,哪怕此时的我并不理智。况且,当我在玫瑰园里答应试着接受他时,思维的天平就已经滑向了理智的对立面。 我承认我在感情用事,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将我填满的方法。 除非将情诗写满整个书页。 “我想和你做爱。” 在这苍白的愚痴与无用的探求中。 万物静默如谜·下 “我想和你做爱。” 在这苍白的愚痴与无用的探求中。 从触碰,到抚摸;从亲吻,到吮吸;从疏离,到纠缠。一切遵循规律,却逐渐将理智消磨。 你看,又是悖论。 没有人在乎玻璃门外那个只有空壳的信徒,也没有人在乎满屋的空洞是否将我们凝望。我们就像是?的圈,交汇于一点。 “痛吗?” 他的喉结滚了滚,于我而言成了唯一能让视线不那么涣散的东西,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凝视什么。其实他的耐心和温柔让疼痛并不那么明显,只是异物感让我感到不适,也就没有回答他。 但他似乎误解了什么,不再继续深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密集的亲吻和抚摸。 其实这种不上不下的滋味更加难受。 但不得不说,这让我放松了许多,至少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已经嵌进了他的肩头。 我不喜欢说话,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应当说些什么,只能用行动去告诉他可以继续,告诉他我的渴求。 他从不让我失望,缓慢却没有犹豫地深入。 他开始小幅度地抽插,每当我适应一点,又向深处多进一分。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不合时宜的比喻,那不正像人类探索真理的过程吗? 欲望和理性,其实都遵循同样的秩序。 我睁开眼,隔着泪水看他,从弧度漂亮的下颚,到滚动的喉结、布满汗珠的锁骨和肌肉分明的小腹,又很快被顶撞得下意识闭上眼。在那不纯粹的黑暗中,尘埃的味道、低沉的喘息,还有交合的触感,都比不过空无的书页带来的空虚。 直到他同我的手十指相握。 那是陌生的满足感。 “罗,罗,叫我的名字……”我缠上他的胳膊让他同我离得更近,让炙热的呼吸落在他绯红的耳垂。 “安瑞拉……”他吻过我的肩头,回应我的乞求。 不是,不是这个,这只是毫无意义的代称,这不是我的名字。 叫我…… 那是人类无法发出与理解的音节,是悖论的本质,不可被否定的真核。 “当我说出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出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他们突兀消失的未来、故步自封的寂静、无法思考的空无都无所谓了——在他的呼唤中,未来会成为过去,寂静会充斥哭号,而后无中生有。 空虚将被填满。 被他滚烫的精液。 他松开我的手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问:“还难受吗?” 我点点头,追逐他的手掌,十指相握:“谢谢。”很多事情都谢谢你。 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希望下次你能夸夸我,而不是道谢。” “抱歉。” “更不是道歉。”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在他的搀扶下沉默起身。为了避免衣服被弄得过于难堪,我们将衣服放在了一旁的书架上,以至于我不得不踮起脚才能够到。 我装作没听见身后变得粗重的呼吸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我一直以为你是短发。”他突然开口。 我知道他说的是一直被我藏在衣服下的那一指宽的长发,回答:“从有形态起就是这样。” “很可爱。” 我要对这个词免疫了。 面无表情地将他的领带勒紧,我让他同我一起将散落的图书放回原处。抚摸过封面上笔触细腻的手写标题,我才想起门外还有一个等着聆听“福音”的信徒。 我看向罗。 “做你想做的。”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不必为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顾虑太多。你先存在,然后才是司书。当我们作为记录者出现在这里时,就已经成了被记录的一部分了。” “好。” 我推开了门。 我不确定穆恩是否听见了房内的动静,毕竟我没有想过要压抑自己的声音。但她迎上来时依旧带着那平和的笑容,同那期待的语气产生鲜明的对比:“神使,请问神明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神明说——”我透过?的标记望向那记录空无的图书馆,说道,“‘我的存在是对我的亵渎。’” 我不再去看她的笑容是否还平静。 我握着罗的手,穿过幽深隐蔽的长廊,从未来到过去,从寂静到喧嚣,从无到有。 从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定义,到其分崩离析,化为尘埃。 一千零一面镜子·上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回到了这个狭小无趣的牢笼。 泡澡大概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也不知道这里的能源由什么供应,从人类消失到现在,水龙头里都还能流畅地放出热水,也算是意外之喜。 我把自己埋在温热的水里,盯着水面上模糊的倒影,摸了摸紧闭的右眼。 力量好像恢复了一点。 那一指宽的长发漂到了眼前,我想起了罗的话。 可爱? 这大抵是个不太好笑的玩笑。 擦干身子,吹干头发,穿衣服的时候我犹豫了片刻,没像以前那般将那缕长发藏在衣服下,而是将之束好搭在胸前。 不是因为他说可爱。 走出浴室时,罗正坐在窗台上眺望远处。朝阳在他眼中冉冉升起,照亮瞳孔中那看不到边际的文明墓碑。 “每天升起的太阳都不是前一天的太阳,每一刻的太阳都不是前一刻的太阳,一切都在永恒的变化中,”我在他身旁坐下,“我不是我,你不是你,这是悖论。” 他笑了笑,眼中的晨光格外柔和:“每个人的每一瞬都独一无二,这是虚假。” 这是只有通天塔图书馆的司书才会明白的笑话。 我的嘴角还没有勾起就被远处传来的哭声打断。顺着声音望去,组成世界的拼图一块又一块被抽走,空白向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延伸而来。 罗听不见哭声,却能看到远处的异状。我们对视一眼,迅速离开房间,远离了那未知之物前进的路径。 “你觉得那是什么?”途中,罗问道。 “不知道,只能确定不是纸鱼。” “况且,按穆恩的说法,这东西只会吞噬不会思考的存在,但是为什么会对我们感兴趣?” 他说这一点我的确不曾注意,如今想来,若真是这样,我所听见的哭声也无法解释。 没有思想的东西,会因感到悲伤而哭泣吗? “总之,”我说道,“能避则避,谁也不知道被吞噬后我们会不会消失——我是说现在这个拟态中意识的消失。” 通天塔图书馆中的司书算不上活着,也就没有死亡,但并不意味着一切危险与我们无关。只要拟态受到致命伤,便会和所有生物一样停止生理活动,而存在于这个拟态中的意识则会一同消失,等到合适的时机,本质中会再次诞生一个全新的拟态。 因为源于同一本质,新的拟态和你有着同样的形态、习惯、思维,却不会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你可以认为祂就是你自己,可祂确确实实与你不同。 这是属于我们的无限。 一路向前,周遭的建筑虽然同之前没有太多区别,却明显更为古老。 人们努力想要让所有东西看起来一样,可事实上,时间会将它们雕琢出各自独有的特征。 直觉告诉我,我们越来越接近毁灭的源起。 相似的景色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极为缓慢,只有等到回头才会发现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当发现街上找不到任何可用的线索时,我们决定在房间中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犯了“思考罪”的人留下的“罪证”。 房间很密集,好在面积不大,需要翻找的地方很少,饶是我这个半瞎的“普通人”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总算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本笔记本。 这笔记本其实藏得隐蔽,能发现也实属偶然: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视野狭窄,也就不会撞倒衣架,更不会在衣架与墙壁的阴影中发现这本笔记。 罗翻出药箱给我上药,听我读着笔记的内容。 肖像画下写着潦草的零碎的字句。 “我看见了我。” “那是我?” “那不是我?” “我是谁?” “我要杀死他。” “我杀死了我。” “我杀死了我。” “我杀死了我。” “谁杀死了我?” “我是谁?” …… 强烈的自我质疑透过纸张直击灵魂,那张肖像画也因为密密麻麻的字句而看不清具体容貌,只依稀辨得出个大概轮廓。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我问。 “至少不会被那东西吃了。” 也是。 罗拉开我,俯下身继续搜索缝隙,看看是否还有别的线索。然而这间屋子的主人似乎只产生了最基础的自省,没有再留下别的只言片语。 我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说道:“去下一间吧。” “等等。” 我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摆在床头的混沌摆。钢球与铁丝的组合与这冰冷的房间融为一体,折射着微弱的无机质的光芒,光明正大得理所应当,以至于我们都将之忽略。 在别的房间可没有这样的装饰物。 我走上前去,拨动混沌摆。钢制的小球在交互力的作用下律动,重复弹起又落下,划出几乎完全等同的弧度。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中回响,渐渐占据双耳,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等回过神来,“我”正站在镜子前打量镜中的那个“我”。 一千零一面镜子·中 等回过神来,“我”正站在镜子前打量镜中的那个“我”。 这样看起来,“我”和那个人更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每天需要在八点出门,下楼左转经过叁个路口后右转进入工作的房间,在那里,系统会告诉“我”接下来的行程。中午十二点十五分,“我”到食堂吃午饭时,可以见到另一个“我”。 从“我”开始思考“我”是谁的时候,另一个“我”就已经出现了。 同样的脸、同样的外形,同样按照系统的指令行事,除去编号,找不出“我”与他的区别。 那不是“我”又能是谁? 可若他是“我”,“我”又是谁? 为什么会有“我”这个词的存在?它的定义到底是什么?物质的肉体?存在的意义?独立的思考?如果这些可以将“我”定义,那么,连肉体都被系统控制的我们真的拥有自我,而不是系统的一部分吗? 生命真的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意义?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不可以再想了,要在被发现前停止思考,“我”不是“我”,他不是“我”,自我这个词没有意义,没有意义! “我”挥拳砸向镜子,破碎的玻璃割裂镜中的“我”的脸,血丝密布的双眼暴露了“我”的罪。 思考罪。 混沌摆的运动持续不殆,钢球的碰撞声让“我”逐渐冷静下来。“我”找出医药箱包扎好手掌上的伤口,将从地下教会交换来的匕首揣进怀中,在系统的警告声中出了门。 要恢复正常,就要抹消罪孽的源头。 “我”要去杀死“我”。 根据系统的设置,今天是阴天,天色阴霾暗沉,空气中带着令人不适的湿气。“我”看见那个自称穆恩的女人又在暗地里派发写有教义的纸条,尽管所有人都遵循系统的指令前行,没有理会她。 她应当也看见了“我”,只是谁也没有上前交谈的打算,因为在系统的设置中,寒暄不属于今日行程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这里人多眼杂。 “我”和她擦肩而过。 到达岗位后,系统下达了新的指令,告诉“我”今日的行程。 行程表一如既往地细致精确,机械人声反复提醒着戒律和禁忌。“我”听着其中对“思考罪”的陈述,开始了对智能系统的修改。 想要修改掌控着整个社会的人工智能系统不是件简单的事,但若只是欺骗浩瀚数据中只属于自己的一小部分,对每日做着程序维护工作的“我”来说易如反掌,这也正是“我”用来交换属于违禁物的匕首的筹码。 说起来,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并不少,否则在找到“我”以前那个地下教会靠什么摆脱系统的监控? 但“我”对那些素未谋面的罪犯毫无兴趣。 “我”只想回到正轨,洗清“思考罪”。 午饭时另一个“我”准时出现在了食堂。每个人地位置都是固定的,他背对着“我”,没有注意到“我”的窥视,不会发现这世上有一个和他有着相同外貌的人,自然不会犯下“思考罪”。 他一无所知,愚昧麻木,但比“我”幸福。 这种不公将在今晚结束。 下午的工作结束后,“我”按照系统的指示回到家中。混沌摆还在做永恒运动,房间也被机器人打扫干净,那些被系统设定好的机器没有发现“我”藏起来的笔记本,这让“我”心存侥幸,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修改好最后的程序,“我”再次确认接下来的计划是否完善。准备妥当后,“我”将匕首藏在后腰,趁着夜色出了门。 按照那个地下教会的说法,过去的社会存在“监控”这一行为,基本操作是在各处装上摄像头,或是建立名为“举报”的赏罚机制,用以规正社会秩序,维持统治。这在如今的社会中是不必要的,所有人从一出生就被系统绑定,一举一动都遵从系统的指示。凡是系统要求之外的行为都是犯罪——对系统的服从被写入了人类的基因之中。人的行为、人生,需要了解的知识、需要进行的逻辑演算等,都由系统制定,因为系统是绝对正确,也是最高效合理的。 在这样的社会中,监控行为被逐渐淘汰,摄像机除了记录外别无他用,举报机制也由此成为不能被理解的恐怖过去——人类为何会判断正误?举报者不也犯了“思考罪”吗?这种自投罗网的行为已被系统抹消,只存在于地下教会口口相传的福音中,因而真实与否,有待商榷。 不过,“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样的社会中,因为只会修改系统的我并不能骗过摄像机的眼睛,也无法揣测有所思考之人的恶意。如今的“我”只需要修改程序,不必担心其他。 这是最大的便利。 系统模拟出适宜夜晚的亮度,既能隐藏身形,又足够视物。 “我”到达目的地,用同样的方法修改系统,悄无声息地进了另一个“我”的房间。 他正熟睡。 他将永远沉睡。 “我”举起匕首,刺入他的心脏,看着鲜血蔓延,直至呼吸停止。 “我”终于可以摆脱“思考罪”。 “我”擦掉匕首上的指纹,将它留在了他的胸前,以此证明世上只留下了一个“我”。然而,当“我”看见镜中满脸鲜血的自己和永动的混沌摆时,“我”忍不住询问,谁杀死了谁? 活着的是谁?被杀死的又是谁? “我”真的是“我”吗? 谁能证明“我”是“我”,而不是被杀死的“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在思考?为什么罪孽还没有消失?为什么“我”在质问为什么?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对,只有“我”消失了,思考才会停止。 所有的“我”。 将被匕首杀死。 将让罪孽彻底走向终结。 “我”再次将匕首刺进“我”的心脏。 “安瑞拉!” 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动作。“我”四下张望,却没有发现人的踪迹。若是平常,“我”一定会探寻个究竟,可对于如今的我来说,谁在周围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抹消“我”的罪孽,让思考停止。 “我”感受到刀尖划破了皮肤,刺入血肉。 一千零一面镜子·下 “安瑞拉……amp;%¥3#####3!” 金属的碰撞声戛然而止。 混沌摆停止了运动。 我是谁? 我的……本质是什么?对,本质,刚才有人呼唤了我的本质。 我是……悖论之神。 镜子应声破碎,露出幻境一角。 和认知一起恢复的还有胸口传来的痛觉。但疼痛有助于清醒,让我不至于再次迷失自我。 “安瑞拉!”罗的呼唤从镜子的裂缝中传来。我尝试着将裂缝砸开,但交汇的时空乱流足以让我粉身碎骨。 得想个别的办法。 从刚才经历过的事看来,我现在身处由人的执念制造的幻境中。这样的幻境相当于一个割裂的小世界,会重复执念主人死前的记忆。要进入幻境,通常需要触发机制,而那个机制也是离开的钥匙,且贯穿幻境的始终。 我看向手边的混沌摆。 我是在混沌摆开始运动时进入的幻境,当我恢复意识后,它便停止了运动,而整个过程中金属球碰撞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 答案显而易见,问题只在于如何用它打开出口。 就在我打算再次拨动金属球看看会有什么变化时,时空乱流突然出现一条一人宽的缝隙。 “我来接你了,安瑞拉。” 他跨过激湍混乱的时空乱流,从镜中走来,将我拥入鲜血淋漓的怀抱。 分明是这幻境中唯一的真实。 我承认,在此之前,我没有将他的感情太当回事,否则在他呼唤我的时候就会告诉他我的处境,而不是兀自寻找解决的方法,甚至于在有了头绪后也没有同他商量对策。 但是,此刻,我闻着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感受到了悸动。 “你没事就好,我知道我不应当如此冲动,但只要一想到你可能会遇到危险,我就无法保持理智。”他像是要把我揉进身体中,声音颤抖,“如果你消失了,谁来否定我的虚假?我唯一的真实是我对你的爱,除此之外,我的自我没有任何东西。” 一千零一面镜子,倒映着他的容颜。 一千零一面镜子,他打破,用鲜血证明他的爱。 “可是为什么要为别人存在?那样还能称之为‘自我’吗?”我依旧不解。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安瑞拉,”他笑着回答,眼中倒映着一千零一个虚假的我,“‘自我’的存在只是用于寻找和思考,这是由你掌管的悖论。” “而我通过悖论,找到了你……” 那一点点的悸动,在一千零一面的镜子中重重迭映,成了无尽的悸动。 我不知是否能将之定义为爱,但我此刻想要同他接吻。 我也这么做了。 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改平日的温和谦逊,让人觉得可爱——我也情不自禁地开始用这个词了。我没有和人接过吻,哪怕是同他做爱的时候也没有,那时的他尽职尽责地扮演排遣寂寞的工具,除了必要的插入,没有做出逾越的亲密动作。 所以吻上去以后,我忽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作为司书,我记录过许多人类的亲吻行为,但突如其来的实践让我不知所措。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撬开我的牙关,将舌头探了进来。 我捧着他的脸,在他怀里同他唇舌纠缠。 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手还疼吗?”我趁着喘息的间隙问他。 他的喉结轻轻滑动,眼带笑意地回答:“怕把你的衣服弄脏。” 看样子是明白了我的意图,我甚至能从他眼里读到“可爱”两个字,可惜回答让我不是很满意。 “再去换就好了。” 他伸出双手揽住了我的腰。 呼吸逐渐急促,相望时我们都看到彼此眼里的渴求。四面八方的镜子让我们交缠的身体一览无余,还有凌乱的衣衫、淋漓的鲜血。 是他的付出。 “罗,不要动。”我将他压在身下,俯视他漂亮通透的眼睛。他的拟态是真的完美,哪怕是在众神云集的通天塔图书馆也是数一数二的。 我不否认我贪恋美色。 他的衣服早已被我扯开,露出精悍结实的胸肌和漂亮纤细的锁骨,腹肌的曲线在衬衣中若隐若现,将力量与脆弱的美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没有问我要做什么,只是信任且顺从地望着我。 “忍着点,有点痛。”我俯下身,舌尖在他胸前勾画。 神明可以给自己选中的人打上代表本质的烙印,将之作为自己的分身,算作赏赐。我没有给别人打过烙印,但从别人那里知道这个过程不大好受,特别是对神明而言,打上另一个神明的烙印等同于人类的骨质增生。 恩,这个比喻不太美好,但很恰当。 我没有让他做我的附庸的意思,只是除了本质外,我一无所有。 罗说得对,所谓的“自我”其实都不属于自己。那些我们以为可以永恒的,都将消失在时间的空洞中。 唯有这个烙印,随悖论永存。 这是我仅有的真理。 “安瑞拉,安瑞拉……”他喘息着呼唤我的名字,捏紧了我的衣服,似是痛苦,又似快乐。我能感受到他勃起的生殖器,昭示着心理上的满足压过了拟态的痛楚。 也许快感源于痛楚。 “安瑞拉,”他低头吻了吻我额上的角,“我爱你,无论它是否是虚假,我都爱你。” “我……”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被突如其来的破空声打断。罗反应迅速,抱起我避开高速袭来的钢球,而我们方才所在地地方已被砸出了小而深的坑洞。 可以想象砸在我们身上的后果。 “看样子沉不住气了。”他说道,警惕地望着四周。 “那个把我拉进幻境的?” “嗯,你消失的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股力量,这个镜子空间也是祂把我们拉进来的。我觉得它大概和人类的消失有关。” “可是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 “不是对我们,是对你,来自通天塔图书馆的虚弱的神明。” “祂是要——” “夺取你的神格,成为真正的神。” 这似乎解释得通为什么那类似于纸鱼的东西会以我们为目标,也能解释为什么独独将我拉入幻境。 交谈的间隙,他的手臂已经完好如初,让我不禁怀疑刚才那副惨样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 算了,现在计较也没什么意义,亲都亲了。 金属球源源不绝地袭来,越看越觉得眼熟。罗在我的要求下捕获了一颗交给我观察,很快我便确定它们和混沌摆上的金属球是一样的。 密闭的镜子空间坚不可摧,将我复制,数不清的“我”看着我,却都不是我。 要如何定义自我? 只有在消失的那一刻,你才能确定你真实存在过。 所以…… 我将匕首刺入我的胸口。 无数的“我”将匕首刺入“我”的胸口。 我杀死了我。 我从死亡中新生。 这是悖论。 骷髅地·上 利器刺入心脏的感觉无比真实,好在这个方法即时奏效,在我真正死亡前,镜子幻境分崩离析,我们回到了那个杀人者的房间。 属于罗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来,心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我的道谢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带着侵略性的吻堵住。看着他的眼神,我意识到这件事怕是不能简单地结束了。 擅自做出危险的举动是我不对,但如果同他商量,不知又要浪费多少时间,晚一秒钟离开,变数就会多一分。 我想向后退去,以暂时结束这个吻好向他解释。他察觉到我的动作,不仅没有放开我,反而将我搂得更紧。 膝盖撞到床沿,他顺势将我压在床上。 炙热的呼吸纠缠,十指紧扣,我们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或者宇宙——构成宇宙的,也构成我们。 又或者,都是彼此。 他终于结束这个吻,扯下领带将喘不过气来的我的眼睛蒙上。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破碎的镜子、四散的混沌摆、泛黄的笔记本、混乱疯狂的文字和图画,还有他眼里的那个我,那个宇宙,都消失在带着他的气味的黑暗中。 他的抚摸、他的亲吻、他的顶撞,都于黑暗中被铭刻在我灵魂之上。 “我会带你回去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他喘息着在我耳边说。 我们不会死的。我想这样告诉他,我们只是混沌的吐息,在?的交点循环往复。 意识的消散算不上死亡……应当如此。 可是为何,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如影随形? 我想起从通天塔图书馆的中庭眺望时看见过的景色,宏伟瑰丽的星系被黑洞捕捉,经历漫长的死亡后,在寂静的黑洞中坍塌,连尘埃都不曾留下。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空白。 我摸索着用手指描绘刻在他胸口的印记,在他愈发凶狠的冲撞中死死地咬住他的肩膀。 我尝到了血腥味。 不要让我死。 我想和你回去,作为安瑞拉,而非悖论之神。我想作为这个逐渐爱上你的安瑞拉,同你在通天塔图书馆的中庭中看星云在黑洞中上演漫长的死亡。 牵着手从容地走向我们的死亡。 可除了呻吟,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领带已经被我的眼泪打湿,摘下后,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深邃漆黑的眸子像是黑洞,要将我吸入永恒的静止和毁灭。 这样想想,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仰起头去亲他的喉结,让这场死亡无限延长,而在此之前,我们水乳交融,如同星云宏大瑰丽的尾羽成为黑洞的空无。 夜晚悄然来临,我在他的目光中睡去。 梦境悄然而至。 巨大的金属圆球在纯白的空间中漂浮着,机器运转的嗡鸣声代替寂静占据了耳廓,细听之下,像是千万种哭诉的集合,悲愤到极致,便会变得麻木,失去情感。 “给我。” 冰冷的温度从身后拥住我,在我耳边低语。 我转身,对上男孩妖异的重瞳。 “给我。” 漆黑的线缠上我的一瞬,无数的画面纷涌而至:在机械中出生的婴儿被植入芯片,孩童根据系统的筛选学习相应的知识,禁忌被不断强调,刻入本能,成人按部就班,按照指令行事,在严格的分配下与陌生人交配,受精后取出卵子,放入培养皿统一孕育,而失去劳动力的人躺进银白的舱体,在药物的作用下分解成能量,发挥自己最后的作用…… 头痛欲裂,但身体无法自主。 “把你的神格给我。” 他的舌头伸进我的右眼,似是在寻找什么。 灵魂像是要被撕裂。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否定!”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的力量随着右眼被侵入而迅速流失,与其这样,还不如孤注一掷…… “安瑞拉,醒醒,安瑞拉。”罗的声音传来。 睁开眼,我们依然在那个房间中。 浓郁的男性精液的味道还没有消散,我们的衣服在角落交迭,连影子都显得暧昧不已。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和酸痛的腰昭示提醒着我先前的放纵,下身还有被粗大的性器填满的错觉。 我动了动,想摆脱这种诡异的错觉,却发现这不是错觉。 “……” 我望着他斯文俊秀的脸无以言对,顿时懂了衣冠禽兽的含义。 他宽大的手掌插进我的头发,让我同他接吻,下身小幅度抽插着。身体经过昨夜的激烈后不再满足于这样的细水长流,我本能地缠上他索求更加猛烈的撞击。 梦中的不安被情欲驱散。 没必要去界定这是吊桥效应还是爱情,有人陪伴的感觉如同毒药令人上瘾,似乎只要他在,哪怕遍体凌伤也能笑着欺骗自己无所畏惧。 爱给刀尖裹上了蜜。 “罗,罗,罗……”我喘息着叫他的名字,就像是他无数次呼唤我那般,“带我回去……我不想消失在这里,带我回去。” “好。”他吻着我的眼睛说。 骷髅地·中 再次出发时已经日上叁竿,我在他怀里昏昏欲睡,除了提醒他哭声的接近,不想再说话。 嗓子已经哑了。 “总觉得这些东西像是在把我们赶往一个地方。”罗若有所思。 “嗯。”他的猜测让我想起了梦境中的纯白空间和陌生的男孩。如果和我想的一样的话,那个要夺取我的神格的存在也许是想让我们去那里。 去,意味着走入陷进;不去,也许我们会永远被留在这里。何况,祂总会找上门来的。 犹豫片刻,我将这件事告诉了罗。 他的手指卷过我那一指宽的长发——从昨晚起他就迷上了这样做,笑了声,说了句好,然后一直在笑。 我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问:“你在笑什么?” “笑你可爱。” 这个人,好烦。 我想起他昨晚老是这样逗我,便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不想理这个不正经的衣冠禽兽。 “我以为,直到消失,我们都不会有太多交集,”他柔声说,“所以,虽然这样说不好,我还是感谢这个世界实现了我的爱——在我还是我,你还是你的时候。” 如果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这份爱会消失吗? 我没有问。 答案显而易见。 这样就好。我盯着他衣领上的无限的标记想到,我们在无限的终结中永生,在永恒的混沌中消亡,爱会被记录,但记录是为了被遗忘。 他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只以为我是因为嗓子不舒服不想说话。 发现我们已经察觉到祂的意图,哭声的驱赶更加明目张胆,随着日落西山,前方的建筑也显出了轮廓。 神殿。 不同于地下教会,这个神殿伫立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天幕下,用大理石雕琢出花纹细腻的层层拱门,明目张胆地炫耀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们对视一眼,穿过层层拱门向内走去。拱门上的雕花中藏着数不清的文字记录,也不知是胜利者的纪念还是失败者的耻辱。 ——“我们的革命终于成功了!从此以后,所有人都将自由而平等地活在世上,不必担心饥饿,不必担心劳累,法律将彰显正义,制度将维护公平!” ——“我们得到了期望的生活,但我们不应当止步于此。制度的完善是为了让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而现有的物质经济不足以满足当前的需求。我们应当发展,发展,发展,做世界的主宰,让一切为人类所用,才不负先烈的牺牲。” ——“我们做到了!消除一切有害的,将有益的最大化,控制大气,改造环境,让人类生活在最舒适的地区。但是还不够,还不够!我们还不是主宰,未知依旧无穷!我们还要往前走,思考,探索,改造,人类要不断向前走!” ——“为什么这些人要反对?人类必然前进,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人类发展?他们享受了前人带来的优越生活,却要停下脚步。他们是叛徒!他们不配和我们一起生活。” ——“叛徒已被肃清,他们的存在将被抹杀。我们反思了原因,过度的自由会导致罪恶的滋生,而人类的决策总会出现错误,只要有机器能管理我们的思想,及时扼杀错误的苗头,人类就可以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祂将帮助人类朝着正确的方向永恒前进。” ——“有什么错了?为什么会错?不对,没有错误,不可以去思考正确意外的事情,不可以思考错误。” ——“谬误。” 拱门到了尽头,记录戛然而止。 文明源于思考,思考产生分歧,对待分歧的态度决定了这个文明能走多远。“正确的”决策能带来短暂的稳定,却会让文明在僵化中自取灭亡;“错误”意味着混乱,同时也带来新的生机与活力。 何况,世上本无正误。 都是悖论。 “无穷谬误!” 我看着最后的石门上的四个大字,遍身忽觉刺痛,无力跪倒在门前。不过,比起身上的不适,右眼传来的拉扯感更令人痛不欲生。 “给我,把你的神格给我。” 我又听见梦中的那个声音,只是此刻不再是梦了。“死亡”的黑洞走向了我,不可抗拒,不可脱离。 罗惊慌的脸逐渐模糊,声音远去,也无法再感觉到他的怀抱的温度。我想抱着他,带着他一起离开,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将他推离。 又或者是因为,我还希望有谁能在光年外注视着埋葬我的黑洞,如同注视着我。 石拱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缝隙,黑色的细线猝不及防将我拉入门后的黑暗。 不,也不是完全地黑暗。待眼睛适应,黑暗中的光亮便变得耀眼,如同星辰终结,在极致的华丽耀眼中落幕,又诞生出新的生命。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里是这个世界的墓地——没有埋葬,没有缅怀,没有轮回。他们只是被分解,成为世上的任何一个部分。 而那个“神”诞生于这生死的悖论之中。 怪不得会想要我这个悖论之神的神格。 “星河”流淌成的标语在黑色的背景中显出无机质的冰冷,不如真正的宇宙那般波澜壮阔:“为这个完美的世界献上所有,死亡已被消灭,我们永生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死亡无法跨越,便只能欺骗,可一旦给死亡披上伪装,存在本身也就失去了价值。恒星明知最终会变成黑洞,也要不断燃烧;宇宙会走向热寂,依旧在孕育新的瑰丽;人类一生短暂,仍在不断探索、创造,鲜血淋漓地剖析自己地无知,方显悲壮。 没有死亡,存在便没有意义。 所以无论是哪个世界,都不存在完美的理想国,哪怕有过短暂的尝试,却都很快走向了灭亡。 理想国的诟病在于对人性完美的假设,以及对以死亡为首的“负面”事物的意义的否定。 这个企图用人工智能代替人类进行管理的“理想国”不也同样走到了穷途末路吗? 所以,死亡就是死亡,无论如何否定,死亡就是意味着消失。 神明也是同样,从本质中诞生的新的我也好,夺走我的神格后诞生的伪神也好,都不是真的我——不能、也不配得到罗的爱。 在黑暗被纯白渲染的一瞬,我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右眼。 “我否定,万物无所循形!” 骷髅地·下 “我否定,万物无所循形!” 有着少年模样的伪神连同受他驱使的无形怪物在我右眼中显出了轮廓。 说来也是讽刺,我在这个世界当了这么久的普通人,如今却发现罪魁祸首所在之地竟然存在我力量的来源,只是此前被祂独占,才造成了此前的窘迫。 “把你的神格给我。”祂坐在银白色的金属球体上,指挥着由无数意识组成的纸鱼向我发起攻击,“死亡已被消灭,你会得到新生,和我一起成为新世界的神,被所有人铭记。” “反正你也要消失的,还不如把你的神格给我,这样不好吗?” “就算你成了真正的神,也无法创造新世界。死亡不会因为你的否认而逆转,那些因你的谬误而被纸鱼吞噬的人不会再回来了,这个文明、这个世界,已经彻底走到了终点。”我说着,避过纸鱼的攻击,借力向祂逼近。 “我没有错!我是完美的,我所维护的世界也是完美的!没有痛苦,没有犯罪,所有人都能最大地实现自己的价值。可是为什么要毁灭这个世界?”黑色的细线从银白色的球体中喷涌而出,配合纸鱼的攻势向我袭来,“我驯服了这些纸鱼,可死去的人不会再醒来。他们的死毫无意义,我要否定他们的死亡——只要你把你的神格给我,一切就可以重来!” 黑线铺天盖地地涌来。 “我否定,”我怜悯地看向这个诞生于谬误的伪神,“痛苦即清醒。” 哪怕诞生了自我意识,机械也不可能真正理解人类。祂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分歧不等于错误,错误也是真理的一部分。 所谓的为人安排最合理的道路,也不过是将人变作了与祂相似的机器罢了。 黑线从四面八方袭来,堵住了所有退路。然而,我不需要躲避,那些组成异变纸鱼的意识在我周身铸成坚不可摧的城墙,抵御着黑线的进攻。 他们还在哭号。 “请纠正谬误。” “请给与我们真正的死亡。” “悖论之神,请否定我们的本质,让愚昧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是被纸鱼吞噬之人的幡然醒悟。 “好。”我回答。 走向消亡的道路之所以漫长,就在于我们要在途中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从贪恋生,到无畏死,我们以为是时间将我们推入无知觉之境,其实只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罢了。 只可惜,这个世界的人连选择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看着他们消散前的光芒将大部分的黑线驱散,如同恒星最后的挣扎。 我拿出从疯子那里得到的匕首,让光芒汇入匕首之中。 这把由信徒打造的匕首曾被用于证明自我的真实,也打破了痴狂者的囚笼,被血与爱淬炼,以亡灵的不甘与悔恨为刀锋,终要为这个世界画上句号。 祂方才被伤得不轻,黑线的攻势弱了许多。可惜我的力量只恢复了一小层,想要靠近祂还是有些难度。 我再次避开黑线的攻击,抓住破绽借力跃起。虽然没指望能够一击毙命,但总不能一直这样被动下去。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这是祂为了引诱我上钩故意露出的破绽。 空中难以躲避,可那突然袭来的黑线近在咫尺。既然这样,还不如就受了这一击,两败俱伤也好过就此胶着。 然而,我没能如愿以偿。 发尾传来的力道将我拖离危险区域。黑线的攻击落了空,加速向我袭来,却被寒光利落地斩断。 “安瑞拉。” 罗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握着我手腕的掌心依旧温暖,可我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后腰下意识地泛起酸痛。我倒是想解释些什么,可发尾还在他手里,说明刚才我两败俱伤的打算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唔,希望杀掉这个伪神后我们能立刻回到通天塔图书馆,那样才能跑得掉。 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出现给了我安全感,我甚至有心思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感觉对于习惯了独身一人的我来说很新奇。 如果他能再笑笑就好了。 “不要什么事都想着一个人解决,”他说话的时候死死盯着圆球上的伪神,“这是我们的共同的敌人。” 我笑了笑,但我相信他没有看见:“好,你帮我。” 我和他的默契不用多说,他替我引开黑线的攻击,我趁机接近那个伪神。没有自身力量的保护,伪神和普通生命没有什么区别,这个纤细的伪神看起来更是毫无缚鸡之力,有了罗的帮助,制住祂易如反掌。 “我没有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我是神!我是神!我要拯救他们!”祂嘶吼着挣扎,原本攻击罗的黑线突然转向了我。 “你连他们的哭声都听不见,你只是想让自己得到解脱罢了。” 我将匕首刺入祂的心脏。 “我……是……神,我爱……人类。” 黑线的攻击戛然而止。 我起身,看着祂失去焦距的双眼,轻声说:“不,你只爱自己。” 身下的银色金属球出现裂缝,分崩离析后同黑线一同化作尘埃,飘荡在这纯白的空间中。罗接住从半空中坠落下的我,我们在这尘埃飞扬中接吻。 不对。我的力量还没有开始恢复。 和通天塔图书馆的连接点也还没有打开。 “罗……”我的疑惑还没说出口,就被右眼的剧痛夺走了注意力,可是面对罗,我竟连质问都做不到。 “安……瑞拉,杀了……我,”他突然把我推开,神情狰狞地说,“祂在我身体里,杀了……我,不能……让他得逞。”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他说的话。 “杀了我,不然,我们谁都离开不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安瑞拉,只要你没事,我就永远存在。” 不行。 哪怕他还会在虚假中诞生,我也无法接受一个不爱我的虚假之神。 就像再次回到黑暗中的人。通往黑洞的道路那么漫长,与其让我走向新的孤独,还不如在你的眼中就此消散,好过让阳光成为更新的荒凉。 至少还有人能在黑洞外将我眺望。 原谅我的自私,但我只要这个你,这个爱着我的你。 “继续为我活下去吧,罗,那是你唯一的真实,不是吗?” 我切断了他给我的力量传递。 那个伪神之所以能乘虚而入,是因为罗将大部分的力量给了我。若是他的力量完整,驱散一个伪神残存的意识不算难事。 “不行!安瑞拉!” “我否定,”也许新生的悖论之神会对我的愚蠢嗤之以鼻,“虚假以谬误为饵食。” 我以你为本质。 我爱你。首-发:woo18.cc (woo16.com) 证明你存在的虚荣·上 他是在看见镜中的自己后才找回的意识。 那是个满地狼藉的房间,金属碎片嵌在四分五裂的镜子中,让虚假的无限露出端倪。镜中的他浑身赤裸,抚摸着胸前的印记,在重重迭迭的镜中与破碎的自我对视。 我是谁? 意识产生自疑问,存在的目的便是徒劳地寻找答案。路漫漫其修远兮,时间换来的只有越来越多的疑问。 我来自哪里? 他在建筑物的尸骸上眺望没有边际的城市,分不清自己来时的方向。生命的律动仅存于他胸前的印记,世界在他脚下收束,原点却无影无踪。 我要去往何处? 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疲倦地凝视着胸前的印记,仿佛这个字符能告诉自己答案。 他走了很久。 以影子为伴。 他去了很多地方。 去验证空无。 没有引导和交流,他的意识形成得很慢,直到他来到这座地下得图书馆,他才学会通过定义去认识事物。 然而,当他踏入图书馆,翻开那些空白的书页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不属于这里。 这里。 那里。 哪里? 他意识到自己在哭。 哭?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似乎也是在哭。他想不起那张脸的模样,只是不愿看见那张脸不适合这样的表情。她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擦去那张脸上的泪水,却只触碰到了冰冷的书架。 不对,书架不应当是冰冷的。 书架上应该有她的体温,因为她总爱倚着书架看上许久;书也不应当是空白的,因为她不会为虚无而沉思——她总是理智且淡然,会独自倚在通天塔图书馆的中庭凝望黑洞的蜕变。 图书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定义。图书馆应该是无穷的,那里记录了混沌的终结和热寂的初始,记录了被他遗忘的珍贵的瞬间。 图书馆拥有所有疑问的答案。 他应该去那里。 在印记带来的灼烧般的疼痛中,盘旋而上的阶梯出现在眼前,通向理所应当的未知。他下意识地踏上第一级台阶,却就此停滞不前。 “带我回去。” 他记起她为何而哭泣。 他抚摸着胸口的印记,放弃了寻找答案的机会,任由阶梯化为尘埃消弭。 他再次踏上旅途。 他的意识成长得越来越快。他认识了自我,学会了定义,掌握了规律,懂得了逻辑,开始了记录——尽管无事可记。 他来到玻璃玫瑰的花园,捡起灰烬中残留的纸张,想起那是他因私心留下的诗歌。 “一切寻找你的人 都想试探你 那些找到你的人 将会束缚你 用图画、用姿势 我却愿理解你 像大地理解你 随着我成熟 你的王国也会成熟 我不想从你那儿获得 证明你存在的虚荣 我知道 时光拥有自己的名姓 你有你的姓名 不要为我显示奇迹 让你的戒律合乎情理 让它们一代一代 更加明晰。” 注 晶莹的玫瑰染上夕阳的色彩,像是她的名字,内敛中带着不为人知的艳丽,给与虚假之物以唯一的真实。 “安瑞拉……” 他想起她的名字,而后才是自己的。 他又一次被她创造,可这个世界再没有她的踪迹。 玻璃玫瑰在神明的悲恸中湮灭,尘埃漫天飞舞,在夕阳的晕染下化作瑰丽的银幕。通天塔图书馆如海市蜃楼般显出轮廓,星辰之子和梦貘走来,打破这半梦半醒的幻觉,让他的意识彻底回归。 “罗,该回去了。” 他摇摇头:“我还没有找到安瑞拉,我答应了她要带她回去。” 闻星的眼里充满了同情,却没有隐瞒:“新的悖论之神已通天塔图书馆归位,‘安瑞拉’已死,你不必自责,也不可再执着。” “如果是你和梦貘的话,你做得到吗?” “如果我死了,”拥有竖瞳的男人满脸嘲讽,“我会带着她一起死。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她,死亡也不能。” 注:里尔克《一切寻找你的》 证明你存在的虚荣·下 “如果我死了,”拥有竖瞳的男人满脸嘲讽,“我会带着她一起死。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她,死亡也不能。” “我们都不是彼此,”他原谅了梦貘的冒犯,事实上,他并未觉得冒犯,与安瑞拉无关的事都失去了意义,“我要留在这里,如果回去,漫长的时光会让我忘记与她有关的一切。” “身为司书,不可留恋虚幻,不可引导改变,不可妄断正误,应当理智客观地记录与收藏。罗,你是忘了我们的伦理戒律吗。”闻星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熟悉她的梦貘知道她已经生气了。 闻星在为别人生气。这个认知让他有些不高兴。 “死守戒律的结果就在你的眼前。我融合了这个世界的伪神的所有记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是如何毁灭的。” “你以为通天塔图书馆是靠什么维持到现在的?没有制度和戒律,万物将永远处于混沌。” 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星辰在阴霾的天空显露出光芒——凛冽且冰冷,带着强烈的杀意。 “我为安瑞拉的消失感到抱歉,但悖论之神依旧存在。尽管没有以前的记忆,但你不能否认她的本质。你如果执迷不悟留恋虚幻,我将以星辰的名义将你制裁。通天塔图书馆不需要违反戒律的司书。” 星辰之力蓄势待发。 “闻星,”梦貘突然从身后抱住她,“悖论之神来了。” 把爱人困在最深的梦境是他的本能,他也曾这样做过。只是他的闻星那么特殊,会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去反抗他的囚禁,他这才压抑住本能,陪她来到这个无聊的现实世界。 让别人看见她已是忍耐的极限,他不希望她为自己以外的人动感情,愤怒也不行。 虽说新生的神明来到这种世界会造成其本质的混乱,但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带着闻星回去了,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去解决。 他对自家爱人的了解胜于任何人,在闻星转头准备责难的时候捂住她的嘴,道:“不能左右自己的存在形式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热爱司书这个职业。” 他看着那双含怒的眼睛,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将她带回了通天塔图书馆。 在悖论之神出现的那一刻,罗的眼睛再看不见其他。眼前的人和安瑞拉有着同样的拟态,哪怕知道她不是他爱的那个安瑞拉,可还是找不出丝毫相异之处。 他忽然觉得恐慌,如果他连自己爱的人都无法分清,那又要如何证明他的爱是真实的? 那是他从安瑞拉那里得到的唯一的真实。 “听说你在等我?”悖论之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愚蠢的想法,我只能告诉你,我已经取代了‘安瑞拉’成为悖论之神。这样说也不正确,我就是她,你不需要为了我再在这样一个没有价值的世界浪费时间。” 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样的。 我爱的是她吗? 他如此质问。 我的爱是虚假吗?因悖论之神的否定而成为真实的虚假,会随其死亡而回归虚假吗?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她转身,打算离开,“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劝你最好不要惹闻星生气,她毕竟掌管着星辰的秩序,能裁决众神。虽然可以重生,但是我们的每一次死亡都被通天塔图书馆记录着——那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看着她的背影,荒谬感油然而生。 “不要让她离开,就差一点了,罗,不要让她离开。” 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他一时无法确认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但真实与否对他这个虚假之神而言似乎也不那么重要。身体比思考更快,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胸口的印记再次出现灼烧般的疼痛。 面前的人毫无征兆地陷入昏迷,紧皱的眉头昭示着她陷入了巨大的痛苦。负罪感于期待并存,在他的内心交锋。 她会回来吗? 她会消失吗? 她还会将我的本质否定,使我对她的爱成为我虚假本质中唯一的真理吗? 他从悖论之神缓缓睁开的眼中看到了新生与毁灭的往复、虚假与真实的交汇——从他的本质,到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