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庭园》 序章:庭园寸草初生 清晨的天色未明,万籟俱寂,几颗晨星掛在天边一明一灭,无声地散发微弱的光芒,更显寂寥。 连绵的田地向前延伸,好似要与地平线相接,刚种下的翠绿稻子整齐地排列,覆盖了整座田地,一齐向着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像极了被风吹拂过的草原。隔着小水沟与柏油路,田的对面是寥寥几栋矮房。 这时,某一独栋屋舍,铁捲门被缓缓上拉,滑动门片与轨道相互摩擦,发出了刺耳声响,划破寧静。未等铁捲门完全停止,一对男女便弯身从内走出。 男子径直走向停在矮房前空地的黑色轿车,女子则转身面向随后出来的长者与小男孩。小男孩还身穿睡衣,顶着一头乱发,一副被强迫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但他却没有哭闹,只是一手揉着惺忪睡眼一手拉着外公的衣摆,乖巧,却安静得异常。 「那么爸,然然就暂时交给你照顾了,等这次的研究计划过去我们就会来接他。」 「唉,真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想的,把工作看得比孩子还重。」老年人板着脸,责怪道。 「爸,这份工作很有价值,而且也是为了给然然更好的生活啊。」女子又安抚了父亲几句后,倾身去抚摸小男孩的头,对他又哄又抱,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直到女子的气息从鼻尖远去,小男孩才有些清醒。理解自己所处的状况后,他心里慌张,睡意全消,松开了拉着长者衣摆的手,想要迈步追上走向轿车的女子,然而脑中却突然响起女子刚刚对他说的话,令他顿时停下所有思考与动作,呆呆地看着女子走远。 同时,一股急躁由心而生,像一头猛兽在他身体里横衝直撞,但他只是微微蹙眉,依然沉默。 驶离空地前,轿车上的人摇下车窗向他挥手,两张笑脸映在了他看不清情绪的眼里。不带任何表情,他机械般地抬手回应,另一手又抓住了外公的衣服,只是指尖收得更紧,把本来就不平整的衣服抓出深深的皱痕,似是想藉此发洩自己无处可去的情绪。 瞬也不瞬,他的目光追随着车辆离去,没有眼泪、没有吵闹。到那抹黑从视线中消失前,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但那莫名的焦躁感却不可思议地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空洞感。 良久,他抬头望向逐渐染白的天空,耳畔是女子对他说了不下十遍的话。 「要当个乖孩子喔,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接你。」 愣愣望着前方,他无声地点点头。 庭园的再访者〈1〉 清晨,天色依然幽暗,未熄的街灯穿过窗帘间的缝隙,将澄黄的灯光撒入室内,房内没点灯,却有个人影在动作。 姚致然立在敞开的衣橱前,对着厨壁上的镜子整理服装。一席白衬衫与西装裤,打上不太习惯的领带,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领带的结系好,而后还有些不适地拉了拉结。 转了转身子,确定衣衫扎妥,没出什么问题后,他轻轻关上衣橱。目光忽地被一旁书桌上的东西捉去,却从此定格。 长方形盒子虽被街灯渲染的顏色,仍能看出些许如天空、如海水的蓝,盒中铺满了灰白色细沙,覆盖底部的蓝,上头有些许线条,或粗或细、或直或弯,像一条条笔直道路,又似一道道蜿蜒河流。细沙之上,是几样小玩物,有花草树木、自然景物和家饰摆设,但是正中央,却是一个人偶孤独佇立,和繽纷热闹的环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落座,单手托腮,另一手食指轻戳人偶的头部,让它左右摇晃,直到人偶倒落在砂地上,才停止动作。他面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不出此刻正想着什么,唯有那双在昏暗室内异常明亮的眼眸,有荧荧灯火跳跃。 拉开一旁的抽屉,里头放了几个人偶和装饰品,伸出的手在上方徘徊,挑拣许久才从中拿出两个人偶,从人偶的发型衣着,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 他把人偶分别摆至盒中,但是经过三番四覆的调整,仍是感到不满意,把人偶移了又移,在灰白色的沙上画出数道痕跡,他见了,忍不住顰眉,伸手抚平那突兀的线条,才又继续更动摆放位置。 当他的手从盒子中抽离,透过窗帘的光已转白,抬首,光便落至他的脸上,令他微瞇起眼。也在这时瞄到了桌前的时鐘,时针即将走到六,他立即起身,捞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和后背包,走出房间。 闔上房门前,他又回首看了那盒子,偌大的空间,三个人偶却紧紧挨在一起。他勾唇,柔和些许的目光盯着人偶看了数秒,才缓缓关上门离开。 一室静寂。 父母昨晚都没回家,留宿在工作处提供宿舍里,他睡前留在桌上的字条没有动过的痕跡。儘管知道父母的研究工作总是这般忙碌,但他仍不免担心,日夜操劳以及睡眠、饮食问题,会让已经有些年纪的父母支撑不住。 只是,这是父母所喜爱的工作,他不该干涉过多。 是他们不惜一次次拋下他,也要继续的工作。 忽地,他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负面思考都甩开,同时,手不自觉地握紧,字条在他的手中皱成一团,许多的折角与突起,刺得他掌心生疼。 他不该这样想。他清楚知道父母在贯彻热衷的研究之馀,也是为了给他更好的生活,让一直以来没什么专长的他可以无忧无虑,所以,他只要做好该做的事便好。 今日有总公司的人会来工厂视察,他草草吃过早饭后就出了门。一路顺遂,不出半个小时便抵达,一方面是因为早晨车少,另一方面则是不想黑西装沾染风沙尘土,他选择以汽车代步,减少了平时等待公车与走路的时间。 毕竟,给来视察的长官留下坏印象,对工厂可不是件好事。 他来得早,厂外的停车场内没见着一辆车。 可这正合他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亲自走一遍视察流程,不必担心打扰他人工作。 他在这家製造工厂工作近六年,资歷够长,表现也优秀,因而得到提拔成为组长。这个职位听起来虽然不是特别大,但在这小工厂里已是灵魂人物,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仅有二十出头,和多数已三、四十的工人们相比年纪轻得多,然而他不敢过于张扬,让人误以为他仰仗权力耀武扬威。 儘管工人前辈们都对他升官感到高兴,也说他唸过的书多,由他来做管理职务再适合不过。做这行的人向来心直口快,不遮遮掩掩,所以他大可毫不犹疑地接受,但是低调点总是好的。 一面确认手上的流程,一面在工厂内穿梭,检查机器设备等都没什么问题后,他才回到办公室,处理昨日未完的工作,并等待上工时间到来。 视察的长官相当准时,十点一到,黑色轿车便缓缓驶进停车场。姚致然和厂长早已等在门前迎接,见长官和几位随行员工下了车,厂长立即带了笑脸上前欢迎,姚致然理了理衣襟,相隔半步跟上。 在厂长与对方互相寒暄之际,他时不时移动视线,观察长官与同行的员工们,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场面,不免好奇总公司的人都是什么样子。当他的目光移至唯一一名女员工身上时,赫然发现对方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先是一愣,接着慌张地低下头,担心刚才悄悄打量的行径冒犯了她。 然而,那道视线却没有因此从他身上离开。 直到长官的声音响起,一一介绍同行的员工,他才再度抬眼迎向对头的目光,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 女子生得乾净漂亮,带着淡妆更添生气,未经烫染的中长发披在肩上,缕缕发丝随风飘逸。她的笑很浅很淡,一双黑眸深似夜、沉似海,平静无波澜,却没有一丝犹豫地望进姚致然眼底。 顷刻,她的模样,与他模糊记忆里的一人重叠。 「这位是今年刚毕业,最近进了我们营运部门的初晴。」 「两位好,今天要麻烦你们了。」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得直挺,嘴角的弧度上扬了几分,微欠身道。再站直身子,姚致然隐约见着了点点星火在她的瞳仁深处跳跃,犹如即将復燃的冷灰,而那熟悉的名字,也逐渐唤醒了他尘封的过去。 简单认识过后,厂长便指了指往工厂的路,领着长官等人入内,姚致然则走在最后。初晴经过他身边时又望了他一眼,深邃的眸中透着许多情绪,朱唇微啟似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别开头,没说一句话,迈步跟上同事们。 姚致然凝视着她的背影数秒,而后眼帘半掩,细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了一道影子,藏掖起他的心绪。 只是再多的遮掩,也改变不了他内心的兵荒马乱。 流年辗转,斑驳了生命里的美好,模糊了曾经的温暖,残酷地带走他身边的东西,徒留冰冷的现实。唯有她,是他不变的岁月嫣然,是他悉心收藏的青春刻痕。 儘管,是他先选择了离开。 庭园的再访者〈2〉 带着眾人巡视工厂一圈,除去机器运作部分的解说,姚致然基本是保持沉默,听着厂长与长官畅谈近期工厂状况与未来发展。 他尽可能地专心聆听,学习的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过度注意初晴的一举一动。 视察结束后,因为要回总公司覆命,长官等人并没打算多留,离开前倒是和工厂方的两人又是握手又是道谢,还特别说了姚致然是个不错的员工,对厂内设备很是了解。而受到肯定的姚致然喜不自胜,忍不住连说了几声「谢谢」。 气氛相当热络,双方对此次的视察似乎都留下不错的印象。 相送至停车场,资歷最浅的初晴快步上前打开车门,待长官前辈都上了车才走到副驾驶座,但她没立即去拉车门把手,而是转向站在一旁的二人。 「非常感谢两位今日的指教。」朝厂长鞠躬后,她向姚致然伸手。 姚致然没料到她会主动接触自己,起先怔愣了一下,随后掩去眼中的复杂,扬起唇角,回握住她的手。 「彼此彼此。」 温暖的掌心,一如当年。 目送一行人驱车离去,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一笑,眼角微微显现的纹路曲折不均,更添慈祥,用缓而柔的声音说了声「辛苦了」,双手背在身后,先一步往工厂走。 姚致然欲跟上前面的人,却在抬脚的瞬间止了动作,回首望向轿车离开的方向。那儿早已没了影,只有被风捲起的沙尘飞扬而过。 松开紧攥在手中的东西,摊开掌心,几乎被揉成团的纸条轻晃了两下,最后静静停在掌上,隐约看得见写在上头的几个文字。 犹豫半晌,他才用指头抚平纸条,看清那人想传达给他的讯息。 日暮西沉,天空逐渐为墨色渲染,徒留一隅薄红。 停好车,姚致然看了看腕上的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鐘,他便慢悠悠地望目的地去,然而他的内心,却不如表面上那般冷静。 从工厂到这里,他一路上都在思索着该以什么态度、什么心情面对久违的人。 六年前的不欢而散虽是一时负气,后来的无消无息,却是他刻意为之。 只因他的存在,会为那人带来麻烦和不幸。他不该,也没有资格站在那人身边,离开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他将那段日子收进了心底,试图淡忘曾给予他温暖之人的容顏,开始在工厂工作之后,忙碌且充实的生活,也真的逐渐模糊了共同欢笑的曾经。 只是,他终究低估了那人在他心里的重量,多年来的平心静气,费尽心思抹去那段记忆,仅仅一眼,便前功尽弃,伴随着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帧帧在脑海中重现。 红绿灯转了顏色,前面的人倏地停下步伐,沉浸在思绪中的他险些撞上去。生怕惹出事端,便不敢再分心。 正值下班时间,来往车辆多,疾驶而过时带起的风吹得他衣摆飘摇,额前碎发如波浪翻滚,在目光之上一晃一晃。明暗交错间,他仰首看向号志灯上渐小的数字,接着转而投向对街,一抹熟悉的身影随即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一瞬,时间彷彿被按下了慢速键,往返行人与车流渐缓,周遭的声音远去,眼目所及,耳畔所闻,皆变得虚无飘渺,唯有那人的模样清晰无比,让他不禁又失了神。 仍是早上见面时的黑套装,脸上却没有了笑容,神色严肃,瞳仁无光,独自逆着人潮前行,彷彿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姚致然忽然有些怕了。和他见面,竟会让她露出如此表情。 身旁的人开始前进,独他一人趑趄不前,因为陷入思绪,也因为内心恐惧。 直到一位好心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才注意到自己成了阻碍,低声道歉后慌忙迈出脚步。踏过黑白相间的道路,他走得异常缓慢,双脚像是被绑上了铅块沉重不已,每一次举步都费尽气力,行走在归心似箭的上班族之间,缓步的他显得相当突兀。 到达马路另一端时,初晴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应该是去了他们约好碰面的地方。对此,他松了一口气。 还有时间做心理准备。 无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纸团,那是上午从初晴那儿收到的信息,上头写了手机号以及一句简短的话。 ——拜託,打给我。 匆忙中写下,字跡十分潦草,和她一直以来给他的感觉不大相符,这般低声下气,亦是头一回见。今日再会之事,他本来想当作意外,未来也应该没什么机会再见,但是看过这张纸条,读出语句中的苦苦哀求,便软了心,在中午休息时间拨出号码。 没等多久,对面的人就接起了电话,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喂,初晴。我是姚致然。」他尽可能平静地开口。 「嗯,我知道。」清冷不带一丝起伏的女声,让人完全无法将写纸条的人和她联想在一起。她停顿半秒,再度开口,语气又较方才沉了些许,如石子落水时的一声闷响,「我找你很久了……」 这句话令姚致然脸颊一热,明知道其中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心脏却不由自主地鼓噪。 原来这些年,她心里还掛念着他。 「姚致然。」没让沉默持续太久,初晴又接着说,「今日下班后有空吗?见个面吧。」 虽然早有预感初晴会约他,却还是在听到她亲口说出时出了神,一时半会儿没给出回应,电话另一头的初晴唤了好几声才将他的魂给拉回来。 又犹豫一阵,他才答应下来。 两人敲定时间地点后,没多间聊就切断通话。 姚致然握着手机,望着屏幕逐渐转暗,最后陷入漆黑,映出自己懊恼的神情,他忍不住扶额,手肘抵在桌面,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 他闔眼,微蹙眉头,自言自语似地道:「我怎么还是答应她了。明明已经这么久了,还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虽说是心软才拨了这通电话,但用意却是为了彻底斩断这段关係,也想过若是初晴提出邀约,定要断然拒绝,结果却不遂他意,从头到尾都被初晴牵着鼻子走,还稀里糊涂地承诺赴约。 别说断了关係,他俩的人生,甚至从这一刻起再次紧紧缠绕。 庭园的再访者〈3〉 夜幕笼罩,天空中已瞧不见半点暖色,街灯一盏盏亮起,与建筑内的灯火、復往车潮的大灯,交织成城市独有的明亮夜景,远远望去如萤火般闪烁。 没了孩童嬉戏的公园,此刻显得格外凄寂,姚致然前脚还未踏入,便看见初晴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她微低着头,一对黑眸晦暗不明,双手搁在置于腿上的提包,一下一下绞弄着手指,黑色衣着恍若融入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身影忽隐忽现,随时会消失似的。 尚未走近,初晴便警觉地抬起头,瞇眼细瞧,见来人是他才明显放松了表情,接着起身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身高的差距使初晴必须仰头看他。 「姚致然。」一如既往冷若冰雪,却又轻柔如微风的声音,开口唤他的名字,「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初晴深邃的眼瞳之上隐约覆着一层水雾,模糊映出他的面容。在他的记忆中,初晴是个坚强的人,总是正气凛然,不畏流言蜚语,他从未见她这般娇弱无助、楚楚可怜的模样。 而且,看着她的眼睛,总有股说不出的异样感。 六年前分开后,似乎发生了什么。 姚致然忍不住伸手抚上初晴的脸庞,本欲说清楚的决心转瞬即逝,表情和语气都软了下去,「我答应你了,就不会不来。」 听见自己柔如水的声音,他不禁在心底自嘲,阔别六年,这个女孩的一切依然能轻易牵动他。 初晴听闻,瞬间红了眼眶,一头撞入姚致然怀中,双臂环住他的腰,哽咽道:「对不起,那时候没有相信你……」 他没料到初晴会如此,有些手足无措,却在听到她带着哭腔向他道歉后,心疼立即取代所有,伸手轻抚她的背部,「你不需要道歉,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对不起……对不起……」初晴愈发激动,身体颤抖得厉害,还是不停地道歉,揪着姚致然衣服的手也收得更紧。 刻意压抑的哭声和记忆,如一根根细针一下一下刺在姚致然的心口。他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说,已经不再介怀过去的事,也不知道连本心都无法弄清的自己,该说什么安慰初晴,只是轻搂着她,不断抚着她的背部。 待初晴稍微冷静下来,姚致然拉着她的手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打开公文包想找出面纸给她擦擦脸,然而翻遍内袋,又把手伸进西装裤口袋,全都摸了个空。初晴见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堆积眼眶的眼泪被挤压而出,缓缓滑落,覆盖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水痕,而后再无泪水落下。 他挠挠脸颊,尷尬一笑,「我以为我有带面纸的。」 「没事,我自己有带。」初晴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侧过身去翻手提包内的东西。她迅速抽了一张面纸,然后将面纸包递给姚致然,一边用面纸擦去残留脸上的水渍,一边开口道:「你也擦一擦吧,抱歉把妆弄到你身上。」 经她这么一说,姚致然低头一看,才发现白衬衫上沾了一点粉底。想起刚才初晴是靠着自己哭泣,而他竟然还将她圈入怀中,便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默默接下面纸包。 初晴对他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疑惑,转过视线,见了他红透的耳根后便了然一切,没多说什么,只是面上带笑。把用过的面纸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她问:「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啊,好……」他脸上的热度未退,声音也因为紧张,小得一阵风就能吹散。 双方都未再提起刚才的一切以及过去发生的事,好似所有心结误会,都已经藉由初晴的眼泪洗刷殆尽。 但因为许久不见,两人相处起来略显生疏,年龄的增长又多了一层顾忌,再加上一时之间找不着共同话题,只能谈工作上的事,让气氛始终脱离不了尷尬。 点好菜,服务生收走菜单,相对而坐的两人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姚致然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交握,其中一手的拇指不安分地摩挲指骨,一下去揉按虎口,目光偶尔瞄向对面的人,但对方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手托着腮,另一手指尖在杯缘上来回滑动。 他认识的初晴,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这个性格并没有随着年岁增长而改变,反倒愈发惜字如金。他大约知晓最初造成初晴这般个性的原因,却不知道在他离开后,是否有发生其他事令她更加不爱开口。 又或者,和她刚才失控哭泣的原因有所关联。 「姚致然。」 在他盯着自己的手思考时,初晴突然唤道。今天的她总爱叫他的名字。 他应声,抬首望向初晴。那双映照着他的黑眸,此刻如晴天的大海平静祥和,令人心安,然而,似乎可见有层薄雾笼罩在上,掩去部分光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再次涌上心头。 「现在的工作,是在离开学校之后就开始的吗?」 问出口前,初晴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姚致然收进眼底,担心她会把错揽在身上,他尽可能以轻松的口吻回应。 「嗯。当时也没心唸书,就乾脆去工作了。」 初晴松了一口气,再开口,终于比较有精神,「工厂的工作会很累……」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改口,「啊,不,忘了这个问题吧。哪有工作是不累的。」 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却清晰地入了姚致然耳里,这个有些可爱的小动作,令他莞尔,但同时也察觉她对自己的小心翼翼。知她仍心中有愧,他内心一紧,张口想要说些宽慰的话,混乱不清的心绪却令他难以组织完整句子,迟迟吐不出隻言片语。 这时,服务生送来了餐点,暂时让令人窒息的气氛稍微缓解。料理白烟裊裊,香气四溢,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声响,刚拿起餐具的手一下子凝滞在半空中。 对视数秒,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好像回到了高中时,那个不用烦恼明天,没有误会与隔阂的单纯年华。 「吃饭吧。」姚致然笑弯了眼,开口道,初晴微笑,頷首应之,刀叉伸向了面前的食物。 这一顿饭虽然吃得不是特别自在,两人却都在不知不觉间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不希望难得的相聚时光太快结束。 庭园的再访者〈4〉 用完餐,姚致然抽了摆在桌边的一张纸巾,顺手将它推到初晴面前。 初晴轻声道了谢,伸手要拿,指尖却擦过纸巾盒落到一旁的桌面上,完全抓了个空。她明显一愣,手指颤了颤,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姚致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误代表了什么,只察觉她的神情有异,开口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初晴扬起嘴角,似乎不愿多谈,接着抽起一张纸巾,动作自然得让人觉得刚才根本什么也没发生。 「那我们走吧。」 姚致然起身,准备抄起帐单的瞬间,初晴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是我约你出来的,让我付钱吧。」 他蹙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初晴又接着说:「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下次再换你请我吃饭。」 初晴没留一点让他说话时间,且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确实没什么可说,只得应了声「好」。望着初晴拿了帐单先一步往结帐檯去,他认真思索起是否该针对过去的事好好谈谈,而不是让时间把一切都带走。 将伤口置于不顾,也许终有痊癒的一天,却也有可能加重伤害,留下永久的疤痕。若是绝口不提,确实能够相安无事,然而横亙在他们之间的隔阂,却再无消除的可能。 他站在初晴身后,看着她收起信用卡转过身面对自己,微仰头,明亮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将她的模样清晰呈现,浅笑如故,令他忆起过去相处的每一个片段。 怦然一瞬,倾尽全力的撞击让他皱了皱眉,熟悉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似要将他吞噬殆尽。 他既不希望初晴待他以恭敬生疏的态度,却又不愿提及可能令他们完全决裂的旧事。 原来时隔多年,他对她仍有情。 儘管曾经分离、曾经淡忘,只消一眼,便会再次坠入情网。 闔眼缓了缓情绪,再睁眼,他目光炯炯,语气满是坚定:「初晴,我们谈谈吧。」 …… 灯光满缀的城市看不见多少星星,唯有明月高掛,晕染墨色的夜空。 姚致然与初晴并肩而行,一人正琢磨着如何开口,一人则意识到对方将要谈些什么,神情皆无比严肃。 思来想去,姚致然最终决定单刀直入,正准备开口时,初晴抢先出声,打断他酝酿许久的话语,也不知是否因为不愿面对接下来的话题。 「你要怎么回家?」她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在姚致然的面前停下。 一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在空中划出了弧度,最后落回身后,剎那,姚致然彷彿看见了那个穿着制服的女孩,用相同的方式转过身来,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他有些失神,好一会儿没搭腔。 「姚致然?」初晴又唤了一声。她的尾音上挑,微微偏头,似乎带了撒娇的意味,这模样和她给人的感觉大相逕庭,然而看在姚致然眼里却有些可爱。过去的他,必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看见这样的初晴。 「啊,我今天是开车来的。」他强压下心中的悸动,答道。 「那你可以载我一程……」话语明显尚未结束,初晴却停了下来别开视线,手抚着下巴,嘴里唸唸有词,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好一会儿,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姚致然,表情像是下了重大决定一般。 朱唇微啟,声线柔和,缓而清晰地道出每一个字。 「我可以去你家吗?」 晚风徐徐,将初晴的声音送至耳畔,好似她就在耳边呢喃,令姚致然脸颊一热,听清其中内容后,温度更是直向耳根、脖颈蔓延。 儘管知道这并不妥,他却迟迟无法狠下心拒绝,回过神来时,已经开车载着初晴回到家。 汽车驶入车库内,点亮了自动照明,洒了一室的昏黄。停好车,他透过车窗向外看,没见到父母的车子,心里估计他们今晚也不会回家了,本就乱糟糟的情绪更是蒙上一层阴影,就这样呆望着隔壁的空位,抓着车钥匙欲将其拔出的手也止住了动作。 直到初晴充满疑惑的声音传来,他才匆忙拔下钥匙,下车。 「走这边。」 他领着初晴走向通往屋子的门。离开红外线能够扫到的范围,照明灯便缓缓暗了下去,但仍能藉着车库铁门外照射进来的微光,看见前进的路。 然而,当姚致然踩上阶梯,手要握上门把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猛地旋身,就见初晴跌坐在地,一手遮着脸,发出「嘶」的声音,似乎撞疼了哪里。 他吓得立刻跳下阶梯,在初晴身边蹲下,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去握她遮脸的手腕,想要察看她的伤势,语气焦急万分。 「初晴,你没事吧?手拿开,我看看伤到哪里。」 「不、不要,你现在别看我……」 初晴挣脱手的禁錮,撇开头,说话变得有些结巴,不似正常的她,这样的反应让姚致然更加心焦。 他怎么捨得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何况是自己就在她身边的时候,若真是严重的伤,他定会自责不已。 「很疼吗?要不,我们现在去医院?」 「没事,一下子就好。」 初晴调整坐姿,正好面对了车库铁门,白炽的街灯落在她的头顶,形成一层光圈,恍若天使的光环,也让姚致然清楚看见,从她的指缝间溢出的液体正沿着手背缓缓滑下,最终受到地心引力牵引,落至地面。 一滴、两滴,犹如盛开的红花。 「初晴,你流血了!走,我们这就去医院!」姚致然慌张地说,向初晴靠近了些用手把她圈入自己怀中,要将她抱起。 初晴意识到他想做的事,羞红了脸,用空着的手推着他的胸膛,张口想要解释。但姚致然似乎因为太过着急,完全听不进任何话,自顾自地将初晴打横抱起,往车子的方向去。 「停、停下!姚致然!」 车库的照明灯又亮了起来,姚致然乖乖止步,低头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初晴。她依然用手捂脸,乾涸的血液黏在手背上,没有见到新的血流出,一双黑眸咕嚕嚕地转着。沉默数秒,她抹了抹脸后微抬起头,顶上的荧荧灯光,让姚致然清楚看见她的脸庞,鼻翼与人中附近残留了血跡,双颊异常红润。 初晴瘪了瘪嘴,不敢看姚致然,语带彆扭,「我只是撞到鼻子流鼻血了,但是太丢脸了我没敢说……」 姚致然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小心地将初晴放下,伸手抹去残留在她脸上的血跡,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刚才在餐厅也是,你以前可没这般迷糊。」 语罢,他又笑了,眸中柔波荡漾,将眼前的女孩映在上头。欲将手收回时,初晴伸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过度的温热让他颤了颤。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带走很多东西,结果也许是好,也许是坏……」一抹惨淡情绪随着尾音落下,在初晴脸上闪过即逝,她勾起唇角,压着姚致然的手贴上自己的颊,「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笑弯的眼如月牙,微微倾头,几缕发丝自耳后落到前面。 姚致然还未来得及问出那句「为什么」,初晴的模样在眼前陡然放大,反应过来时,唇上已触到一片柔软,然后,大脑彻底停止运作。 庭园的再访者〈5〉 直到唇上的温度抽离,姚致然才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双颊瞬间染上緋红,踉蹌退后几步,表情又羞又惊,很是精彩。 作为主动的那一方,初晴也同样赧然,不敢正眼去看眼前的人,但是想说的、该说的,仍是一字不漏,清晰无比。 「因为,你回来了。」 她的脸似乎又红了一个色阶,额角冒出细汗,连声音都在颤抖。 六年前的事情,她太晚才知道真相,想要说声对不起,却无法联络上姚致然。内疚与思念与日俱增,夺走她高中时期的色彩,让她剩下的日子皆鬱鬱寡欢,只能一股脑儿地唸书,转移注意力。 等到大学,这股情绪依旧没有散去,反倒犹如盘根错节紧紧缠绕,只有专注于课业时会得到短暂舒缓。 友人程雪看不下她这般成日埋首书堆的行为,一日趁着中堂休息,抽走她桌上的书本,提起去联谊的事儿,说是交朋友。 她兴趣缺缺,很快就拒绝了。 「你还忘不了他对吧。」 程雪的这句话无疑是个震撼弹,硬生生揭开深藏在心底、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 回首黯淡前的日子,赫然发现每一段五彩斑斕的时光,都有那个人在身边。 她忘不了那个人。那个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声无息住进她心里的人。 认清情绪的源头,却寻不着倾诉的人,她消沉无比,度过了数月行尸走肉的生活,才决定用更沉重的压力,逼迫自己放下。 没想到,踏入社会没多久,命运便再度让他们重逢,而她自然不愿重蹈覆辙,主动向她心心念念的少年伸出手。 「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弄清楚这份心意,可是却无法传达给你。今天再见,你可知道我有多开心?又有多害怕你不愿意见我?」 愈去回想,忧伤便逐渐吞噬了她的羞赧,一步一步朝姚致然走近。 「我……」忽地伸手抓住姚致然的手臂,她抬首,万千情绪藏于瞳中,让人一时看不清她此刻的想法。她踮起脚尖,拉近与姚致然的距离,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自己脸上。 姚致然愣愣地望着几乎在自己怀中的女孩,樱唇轻啟,一字一字吐露出蛊惑人心的语句,他为此心跳加速,眼眶微微发热,似乎要沉溺在醉人的声音中。 话落,初晴又凑了上去,蜻蜓点水似地吻了姚致然的唇。 …… 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大灯开关,客厅的日光灯亮起,简单典雅的摆设,细看之下,皆有着精緻的设计,乍看低调实则价格不菲。 初晴站在入口处,对着这装潢发愣。 「进来吧,你随意坐。要喝些什么吗?」姚致然将脱下的西装外套放在沙发上,走进厨房。 「那么,麻烦你给我一杯水。」初晴应道,坐下后继续好奇地张望四周。突然意识到进门之后都没看见姚致然的家人,车库里的另一个停车位也是空着的,又开口问:「姚致然,你的家人呢?都这个点了还没回来?」 姚致然倒水的手一抖,洒了出来。他拿过抹布擦拭,语气平静,像是什么也发生似的,「他们工作很忙,平时就都很晚回来。」 走出厨房,他将水杯放在初晴面前的桌上,在她身边坐下,又道:「他们是做研究的,这阵子又有新案子进来,所以就直接住在工作的地方了,这次大概要一个月后才回来吧。」 「小时候到现在都是这样?」 初晴因为惊讶而提高了音量,在姚致然给予肯定的答案后,更是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她本以为至少会听到「以前不是」这样的回答,毕竟她实在难以想像有孩子的父母会工作到那么晚,甚至一个月不归。 「升小学以前,我是和外公住在一起的,因为爸妈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我,他们只有假日会回外公那里看我。」 姚致然向后靠上沙发,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视线却似乎聚焦在更远的地方,脑海浮现与爷爷生活的那段时光。 突然肩膀一重,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侧头去看,发现初晴正靠在他的肩头,牵起他的手,五指滑入指缝与他相扣。 「你很寂寞吗?在父母将你留下的时候,在我……不相信你的时候。」她在姚致然的肩颈处轻蹭着,像隻撒娇的猫,男性的体温与气味透过衬衫传达过来,几乎与她的融为一体。 姚致然倾头靠在初晴的头上,充满鼻腔的洗发水香味与掌心的温度令他心安,不自觉地吐露真心。 「嗯……很寂寞。」他语气平静,却将手收得更紧,神情暗了暗,「当时的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太坏了,爸妈才会把我送到外公家,很久都不来接我,后来在学校发生那些事,大家才会不相信我。」 「不,没有那种事!当年那件事根本不完全是你的错,是我、是我盲目地相信了自己看到的,而没有选择相信你。」 初晴听得心疼,张臂拥住姚致然,频频摇头,以证明自己的话是真心的。虽然他的身体是个成熟男人,她却感觉说这些话时的姚致然仍是个孩子,一个在乎他人的想法、害怕被人唾弃,甚至拋下的孩子。 「这次,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说,接着立起身子,单脚跪在沙发上,一手支撑在姚致然另一侧的扶手,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困在自己与沙发之间。 倾身向前,欲再次吻上他时,姚致然却伸手挡在他们之间,让她的唇碰上温热的掌心,她不禁蹙眉,退开了些,睁着困惑的眼,盯着姚致然瞧,似乎要他说明什么。 一扫方才脸上的阴霾,姚致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你今天,太、太热情了,我有点……不习惯。」 他对初晴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学生时期冷静,甚至可说是冷漠的状态,故今日多次一反常态,令他有些吃不消,特别是主动吻他的行为,使他吃惊的同时,也给了他彷彿是要藉此弥补什么的感觉。 初晴一直活在自责中,自知道真相开始。而这一点,从她的态度和话语就感觉得出来,儘管姚致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那些真相的。 果然下一秒,她坐回原位,继续靠着姚致然的肩,自言自语似地开口:「我希望能取回你的信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做一些看起来像是恋人会做的事,来表达我的真心。」 她的声音如同深沉夜色,浓得化不开,说着说着竟有些沙哑,随时会落泪的样子。 「而且,我怕我不把握,以后就没机会了。就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而你却已经离开我的那时一样。」 心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姚致然偏头,用脸蹭了蹭她的发顶。 虽然从晚餐结束后,他试图想和初晴说起当年的事,但是她几次都选择打断,避而不谈,这让姚致然很是疑惑。若是能彻底解开心结,和好如初,对双方都没有坏处,他怎么也想不透初晴不愿和他谈的原因。 真要说有什么,那也只有他必须再面对一次当时的失落。 但若是初晴不想,他也不愿勉强。 庭园的再访者〈6〉 眼看时针就要指向十了,初晴仍不为所动,桌上的水杯也一次都没动过。 姚致然几欲开口,见了初晴闔眼靠在自己肩上,便又打消念头,磨蹭着,三十分鐘转瞬即逝。虽然不确定初晴是否和家人同住,但深怕会有人因为她晚归而担心,于是犹豫几回,轻拍了拍她搁在自己腿上的手背。 她缓缓睁开迷濛双眼,因浓重睡意而显得呆愣迟钝的模样令姚致然忍俊不禁,声音更加柔软,彷彿落入棉花之中。 「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吧,我送你回去。」 初晴没立刻应声,覆而闭上眼,数秒后才轻轻頷首,一句卡在喉头的「不想回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乘上汽车,姚致然在导航系统输入目的地的地址,寂静的车内响起按键的嗶嗶声。 扣上安全带时,初晴望见了他被导航程式照亮的侧顏。和年少时期相同的五官,多了一些成熟气息,相比初入职场的她,姚致然的眼中没有慌张迷茫,举手投足尽是从容。 自责与自卑叠加,她心乱如麻,感觉眼前的人随时会再度离她远去。 回过神时,她已抓住了他的衣袖。 「姚致然,你……之后还会见我吗?」语气平静,不安却透过语句展露无遗,「不会再离开了吧?」 虽然今天已经看过初晴的不同面貌,但是这一刻姚致然仍感到错愕。 若说高中时期的她较旁人冷静沉着,那么现在的她,就像是经歷了逆成长后,变得容易感到不安,需要依赖他人。 本来以为是过去的事情导致她心怀愧疚,然而过多的反常与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姚致然开始觉得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而那「仅仅」之外的理由,可能就和为什么初晴不愿谈六年前的事情有关。 他看着初晴被照亮半边的脸,一双眼眸仅有一边映着光,又给了他说不出的异样感,就像在公园见到的那样。 但他没有再提及往昔,也不探寻那异样的来源,只是搭上初晴揪着自己衣袖的手,露出微笑。 「你放心吧,我哪儿都不会去的。」他轻拍初晴的手以示安慰,又道:「而且,现在我们都有手机了,不怕联系不上,你也知道我家在哪。所以只要你想,我们随时都可以见得到。」 初晴没立即应答,深深地看着姚致然许久,彷彿要将他刻入眼底。其实他的住址她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无法向他言说,深怕会牵扯出她想隐瞒的事。 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她才点了点头。 …… 道路两旁的街灯连绵不绝,与一片五光十色的城市街景交相辉映,犹如地面繁星。 奔驰于夜色中的轿车速度渐缓,最终在路旁停下。 初晴开门下车的同时,姚致然摇下车窗,又一次问道:「真的不用送你到门口吗?」 由于初晴的要求,他停靠在距离目的地一个街区外的路口。虽然只有几公尺的路,但开车毕竟要快上许多,而且他也不放心初晴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所以直到最后,都没放弃劝她改变心意。 「不用了,再过去你还要多等一个红绿灯,这边回转比较方便。走回去就几步路而已。」说完,初晴抬手挥了挥,「回去的路上小心,我们改天再见。」 抵不过初晴的坚持,姚致然只好退一步让她到家给他发个信息,见她应承,才摇起车窗,驱车离开。回转后,他看见初晴依然站在原地望着他,甚至在驶离一段距离,后照镜仍映照着她的身影,但他只是下意识去注意,没有做多想,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便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确定黑色轿车已经到了无法看见自己的距离,初晴低头去拿包包里的手机,屏幕正好亮了起来。 目光扫过来电显示,立即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道出那声「喂」,耳边就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 「你在哪里?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对方连珠炮似的问话,语气又怒又急。 初晴冷静地将手机拿离了些,等对头的人说完,才将听筒贴近,不急不徐地解释道:「我下班后和同事出去吃饭,我有发信息给你吧?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应该五分鐘后到家。」 电话里的人还想再说什么,她抢先开口,「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到了,不会有事。」 切断通话,手机跳回了主画面,上头的提示框显示有十多通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加上最新一则已接通话,全都来源于同一个号码。 她呼出长长一口气,将手机随意扔进包里,迈步往家的方向去。 回到家,姚致然便直接上楼准备洗漱就寝。 刚拿了换洗衣服要踏进浴室,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起了信息提示音,他立即折回去察看。 「我到家了喔。」 是来自初晴的信息。 重逢后与她相处了几个小时,刷新了他对初晴这个人的认识,连带地看着这段文字时,脑海里带入的声音不再尽是生冷疏离,而是多了点柔情。 他扬唇轻笑,点击输入栏叫出键盘。 「嗯,早点休息……」 要按下发送时,他总觉得这样的回覆太冷淡,不似熟人间的对话,但是手指在键盘上逡巡了一会儿,愣是没打下半个字。 又思索一阵未果,他索性跳出信息页面开啟瀏览器,踏上找寻「回覆女友信息攻略」之路。 输入「女友」关键字时,他的手一顿。儘管已经和初晴确定了关係,但他还是没适应过来,再想起唇上的柔软,更是瞬间红透了脸,他连忙用力摇了摇头,想把那些画面给甩出大脑。 他认真地把第一页显示结果看过一遍,彷彿开啟了新世界的大门,没想到男女之间连传信息都是一场攻防战,只是,这其中似乎并没有适用于他与初晴的例子。 最终他放弃从网路寻找答案,依靠自己的感觉回覆,但是打出来的句子却和刚才大同小异,只是再加上一句「改天再见」好让初晴不要胡思乱想。 破釜沉舟似地按下发送,之后又觉得害羞,便没等回覆,放下手机去洗澡。 一个小时后,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走出来,几颗水珠沿着脖颈的线条流下、经过锁骨,沾湿了t恤的领子。 眼神随意往桌上一瞟,手机的提示灯正一闪一闪的,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初晴的信息。 他有些犹豫地拿起手机,点亮屏幕,目光触及信息栏预览框,立即睁大双眼、心跳失速。他不自觉松开拿在手中的毛巾,呆呆地望着映在屏幕上的文字。 短短一行文字令他心里充满温暖,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眼泪。 已经好久,没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了。 双腿的力气一瞬间抽离,他跌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桌面用手背遮住了眼。一片黑暗中,耳畔似乎传来了初晴的声音,宛若誓言,一字一字郑重地说出那句话。 「嗯,晚安。」 从有记忆开始,父母就经常为了工作夜不归宿,童年独自留在爷爷家,再来是由家政妇代顾,上了高中,因为他已可以合法一个人待在家中,父母更是常以工作处提供的宿舍为家,留他待在这偌大的房子里。 伴他入睡的,永远是寂静。 姚致然无法抑制嘴角上扬,双颊染上霞红,热度蒸发了残留的水珠。 停留在键盘上的手指转而去按旁边的录音键,将手机靠近唇畔,醇厚如大提琴琴音,又如风般若有似无的声音,道出那声挠人心口的「晚安」。 看向桌上的长方形盒子,伸手取走早上放的两个人偶,再从抽屉中挑了另一个女孩人偶,与盒中的男孩并排摆放在一块儿。两个人偶挨得很近,像是牵着手,又像是相互依偎。 轻点两人偶的头,他满意一笑,起身吹头去了。 他有预感,今夜能做个好梦。 庭园里的回忆〈1〉 下课鐘声响彻校园,寧静的空气一瞬充满人声。 因为在专科教室上课,所以接下来必须回到原本的班级去,有些学生早已收拾好东西,嬉闹着走出教室,有些则留在位置上慢悠悠地把文具收进笔袋。 「我去上个厕所,你帮我把东西拿回去,谢啦!」姚致然把自己的课本文具塞给坐在旁边的友人,也没等对方同意就飞快跑出了教室。 专科教室位处偏僻的大楼,儘管是下课时间,附近的厕所也乏人问津。他很快解决生理需求,在洗手台甩掉残留手上的水珠,快步走出厕所,深怕来不及在鐘响前回到教室。 步上楼梯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说话声。 「咦,下堂课有人要使用专科教室吗?」 好奇心驱使下,他换了一条路走,准备先去声音来源一探究竟,但是愈靠近目的地,听清几道声音的对话内容,他便愈感到不对劲。 「借我一百块,我今天没带钱包,明天带了再还你。」 「你之前也这么说……但是开学到现在借的从来没还过我。」 「别这样啊,咱们同学一场应该要互相帮助。」 「可是……」 姚致然在转角处停下,偷偷看了过去,两位男同学正背对着他,其中一人勾着另一人的脖子借钱,但是听完他们的对话,就知道这明显是勒索。 当他准备出面替被勒索的同学说话时,另一道声音突然窜入耳朵,令他下意识躲回墙后,才发现还有一人在他的视线死角。 那人说话的同时,缓缓走向另外两人,姚致然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的五官精緻立体,姿态从容优雅,俐落短发梳理整齐,就连瀏海也打理地有条不紊,普通的白衬衫制服就像是为他量身订做似的,更衬得他气宇不凡。 从姚致然的角度虽然只能看见侧脸,但他很快就认出了那是隔壁班的慕言。 之所以会知道慕言这个人,是因为他以几乎全科满分的优异成绩,夺下了高一校牌第一名的宝座。 儘管一次结果并不能代表往后不会有变数,但是「全科满分」这一事就足以使他一时成为传奇,再加上他出眾的相貌与彬彬有礼的态度,不论老师或是同儕皆对他颇有好感,甚至扬名其他年级。前阵子校庆时,听说就有人目睹学姊向他告白。 「这样好了,你算一算我们从你那儿拿了多少,我加上利息,明天一併还你。」 温润的嗓音犹如微风拂过耳际,不细听内容,就像是对方在耳边诉说绵绵情话,勾人心弦,让人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竟会吐出接下来的冰冷话语。 「还是,你想吃点苦头?」 分明是同样的声线,听了却让人感到寒冷,周围似要降下冰雪,恐惧随之而生。 慕言抓住了男同学的肩膀,将他用力推到围墙上,男同学吃痛地喊了一声后立即咬紧下唇,不敢再出第二声。 隔着一段距离,姚致然都能看见他身子正不断颤抖。 「别、别这样……我的零用钱是真的不够,给你们的话我今天就吃不了晚饭了……」 慕言扬起唇角,微微倾头由下而上看着眼前的人,如春风呢喃,缓而柔地开口,「不过是少一顿晚餐而已。而且我都说了明天会连本带利还你,这样算下来赚到的可是你啊。」 他话语微顿,松开了男同学的肩膀,转而伸向他的脖子,拇指轻轻顶着一边的颈动脉竇,眸光微暗,泛着若有似无的阴狠。 「难道你已经愚蠢到,连我的话都听不懂的地步了?」 下巴微扬,他轻笑一声,分明只是普通的笑,听上去却充满轻蔑,「那么,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意义了。」 理解过来这句话意思的姚致然真以为慕言会动手,见情况紧急,想也没想就衝了过去,打掉慕言放在男同学脖颈上的手。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慕言与他的同伙皆是一愣,但是慕言很快就恢復原本自若泰然的模样,深沉看不清情绪的黑眸望向瞪视着自己的姚致然,嘴角的弧度上扬了几分。 修长的手指轻轻搁在唇下,饶富兴味地开口:「请问你是?」 「能请你别继续这么做吗?他已经摆明不愿意。」姚致然没答,自顾自地说道。他的脸上写满警戒,张开手臂将男同学护在身后。 在一旁看着的同伙这时才回过神来,对着姚致然咆哮表示不满,并捲起袖子作势要打人,但是还来不及握起拳头,远处传来的吼声就让他瞬间止住了动作。 「你们在干什么!」 教官跑了过来,严肃的双眼扫过每一个人,接着让他们并排在围墙边稍息站好,才开始询问事情的经过。 「教官,您误会我们了。」慕言抢先开口,笑容始终不减,完全没有方才威胁同学时的影子,「我和我朋友只是没带钱包,想和同学借而已,然后这位同学只是刚好经过,他们班上一节课刚好在隔壁专科教室上课。」 姚致然迅速转头,去看面不改色地道出谎言的少年,眼里尽是震惊。虽然这个谎虚实参半,但用自然的口气与不带一点心虚的表情说出来,竟以假乱真,知道真相的他有那么一秒也差点落入陷阱。 「是这样吗?」 教官负手而立,视线向他投来。他抬首直视教官,正要开口反驳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的身边人驀地大喊出声。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子!他们只是要借钱而已!」 这令姚致然又是一惊,看向身边的男同学。对方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没读懂其中的意思,却无法忽视那泛红的眼眶与绝望无神的眼,这令他乖乖地将到喉的话吞回腹中。 清楚事情原委,教官松了一口气,不再板着脸,拍了拍慕言的肩,无奈开口:「真是的,你们别再在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地方做交易行吗?没带钱也可以来跟教官借。」 「是,谢谢教官。」 「我就想说慕言你应该不会做坏事才对。好了,快上课了,赶紧回教室去吧,如果需要等一下再来跟教官拿钱。」 几人纷纷向教官道了谢,慕言与他的同伙就和教官一同离开。待三人远去,男同学立即没了力气跪坐在地,姚致然赶紧蹲下身去扶他,慰问过后又问出令他耿耿于怀的事儿。 「为什么你刚才不说出来呢?他们已经跟你要钱好几次了吧。」 「说出来他们也只会变本加厉,不说,日子比较好过。」 男同学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姚致然道谢,并谢绝他想要搀扶自己回教室的好意后,转身,踏着蹣跚步伐先行离开。 姚致然呆望着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反省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心里的某一处疼得难受。 如果他足够强大,是不是就能保护身边的人免于危难了?可以大声告诉刚才的男同学不要害怕、可以站起来对抗慕言,告诉教官他在说谎。 他低头,看着摊开的掌心,五指从四周向内缓缓收拢,最后紧握成拳。 闔上双眼,纯白的空间浮现脑海,坐在床上的人正看着窗外。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却清楚知道那人是谁。 「你跳出来帮他,只会惹祸上身的。」 如铜铃般带了些许低沉的声音,倏地划开脑海里寧静的画面。 庭园里的回忆〈2〉 回过头,和他仅数步之遥的少女身影直直撞入眼瞳。 她表情淡漠,周身散发的气息凛若霜雪,不同于其他女孩银铃似的嗓音,她的声音略低而富有磁性,多了些成熟女人的韵味。 女孩走近,垂在身后的长发随着动作左右晃动,眸中映着姚致然因为发愣而显得呆滞的面容。 「若刚才教官没出现,你和那位同学都免不了吃苦头的。要伸张正义,得先衡量自己的能力,再不然也得找个有力的后盾。」 她一开口便是教训,只是语气里没半点起伏,就像是在间话家常,所以听起来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但姚致然却从其中得到了一些资讯,进而忽视了她的忠告。 「教官是你找来的?」 虽是问句结束,却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他看见少女平静无波的眼眸泛起一丝涟漪,让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儘管对她如何得知这儿有人闹事感到好奇,但眼下还是道谢要紧,于是他转过头,露出明亮如灿阳的笑脸,语气真挚,「谢谢你了,初晴。」 初晴听了只是瞥了他一眼,轻轻頷首以作回应,接着迈步,并出声提醒道:「走吧,要上课了。」 姚致然应声,快步走到初晴身边与她并肩而行,途中时不时用馀光偷瞄女孩好看的侧顏。 虽然是同班同学,但开学至今他与初晴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除去性别以及她冷漠的性格这两个原因,两人可说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初晴各科成绩优秀且稳定,逢考试必八、九十起跳,年级排名前段,连不少女孩苦手的体育也是手到擒来,但就是性子冷了些,所以在班里的人际关係一直不上不下的。 反观他自己,人缘不错,但成绩基本是吊车尾,体育也不拿手,估计是师长眼中不学无术的坏学生。 没想到,初晴这样优秀但明显不管事的人,竟然会出手帮忙他。 想起刚才慕言威胁同学的样子,姚致然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今日他算是开了眼界,接连目睹两名优等生的另一面,但是一想到自己的成绩也常被老师们当作评断好坏学生的标准,算是亲身体会了不能凭藉几个印象就给人下定义的道理,便又释怀。 两人及时在鐘声结束前踏入教室。然而,该节课的老师早早就站在讲台上,神情严肃,所有同学也不似往常吵闹,各个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见他俩进来,数十道视线齐齐而至,让人备感压力。 「你们迟到了。」 导师兼英语教学的女老师不苟言笑,面上因为蹙眉而多了几道痕跡,她的目光分别落在两人身上,尤其在姚致然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双眉更加向中间收拢。 姚致然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而且导师是他不善应付的类型,导致他没多久就冷汗涔涔,仅仅数秒的沉默彷彿一世纪那样漫长。 「回坐吧,下次请早一点进教室。」 幸好,老师只是不咸不淡地吐出这句话,并没多刁难,两人道了谢便各自回坐。 后来姚致然猜想,一向和他不对盘的导师应该是顾及初晴的顏面,才如此轻易放他一马,毕竟他和初晴一块儿迟到,只处罚一人明显有失公允。 这么看来,今天受了初晴两次的帮助。 姚致然坐下后用手支颊,视线不自觉飘往初晴那儿。 她坐姿端正,课本已经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认真听着讲台上导师的训话,标准的乖学生表现,让姚致然有些心虚地坐直身子,把手伸入抽屉摸索课本,顺便听听导师在发表些什么。 「我知道校庆刚结束,你们可能还心浮气躁,但也不要忘记本份。」导师拿起讲桌上的一叠纸,在空中甩了几下,语气依然平稳无波,可藏在其中的情绪却更显严肃,「很快就要二段了,你们考这什么成绩?居然有一半以上不及格。」 坐在偏后排的姚致然,远远就能看见导师手上的纸张用红笔画了个乱七八糟。作为英语老师,导师是出了名的严格,他心想半数不及格这件事应该足够她絮叨半节课,思绪不受控地逐渐飘远,将接近耳畔的话全当背景音。 直到导师发考卷喊了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走到讲台前,导师拿着他的卷子端详,又是摇头又是皱眉,让他深深觉得导师会因为他的成绩而多几道岁月纹路。 「姚致然,你这成绩虽然比上次进步了点,但错的答案都不行啊,观念明显没有搞懂。」导师看了他一眼,把考卷递过去,叮嘱道:「记得好好订正。既然来了学校就要唸书,你现在这样是在浪费时间和资源。」 早已听惯的尖锐话语,落在心上不过掀起一丝波澜,转瞬归于平静。姚致然没反驳,只是接过卷子乖巧地回了声「是」。 老师的骨子里都不喜成绩不佳的学生,这点在导师身上清楚体现,最开始还会客气地说几句鼓励的话,到后来言语就愈发带刺,将人评得多么无用、多么一文不值,彷彿出生在世界上是个错误。 他忽地忆起方才慕言对那位男同学所说的话。 「那么,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意义了。」 也许处于优位之人,都会下意识去贬低他人,用一个眼神、动作,或是如刃的字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便是因此受到伤害。 但是那位温柔的医生告诉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庭园,在那其中,没有别人给予的标籤,没有旁人定下的定义,只有自己能决定庭园的模样与发展。 「你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看过他的「庭园」后,医生这样对他说。 那位医生,是继父母亲之后,第三个说他是好孩子的人。 姚致然垂眸,望着满江红的英语试卷出神,良久,才翻开教科书和笔订正错误的题目。 …… 回到家,迎接姚致然的是一如既往的寂静,但他仍在经过客厅时多停留了一会儿。 父母这阵子因为有新的工作进度而夜宿于工作处,却没向他提过归期,所以说不定哪天他放学回家,就会见到已经结束工作的父母也说不定。 因此,他习惯短暂驻足。 从书包里拿出今天发的英语试卷,他看了看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又看了看客厅的桌子,眸光微暗。 庭园里的回忆〈3〉 从外公那儿回来和父母同住后,父母在工作不忙时,偶尔会在客厅的桌子那儿指导他功课。 那段看似平凡无奇的时光,之于他却意义非凡。漫漫的时间长河中,与父母相处的日子有如粼粼波光,乍看漫布水面,实则一碰即逝。 中学时他曾想过,若是他的成绩一直无起色,父母是不是会愿意拨出一点时间陪伴他,最初有意无意地疏忽课业,就是希望能透过学校寄到家中的成绩单,引起父母的注意。但是后来他发现,父母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成绩如何,每每见面都是关心他的健康与生活费是否足够,失落的同时,也觉得拥有这样的父母是他一世福份。 「虽然爸妈会那么担心我的身体,也是因为我之前发生那些事的关係……」他自嘲地笑了笑,收紧指尖,捏皱了卷子。 环视客厅一圈,确定无人后,他才迈步要往二楼房间去,离去前又留恋地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沙发。 有些想哭,眼眶却乾涩得挤不出一滴眼泪。 「如果寂寞的话,就到庭园里去吧。在那里,你可以尽情表现自己。」 脑海须臾之间闪过医生曾说过的话,他昂首,加快步伐。 打开房门,他随意将书包拋至床铺,径直走向某一置物柜,弯身去开最下方的格子,把放在里头的布箱子拿出来。他神情兴奋,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装着一些小玩具的透明盒子和一袋灰白色沙子即刻映入眼帘。 拿起盒子和沙袋,最下方是另一个长方形的无盖盒子,里外皆漆成了天蓝色。他用双手将它举高,眼里闪闪发亮,开心的模样像一个收到新玩具的孩子。 这是他的庭园。 把长方形盒子平放在地,将细沙倒入盒中覆盖底部的蓝。 接着他趴了下来,从透明盒子里拿出喜欢的小玩具,一个个摆到沙上,从石头、树木等自然景观到围墙和房子,一座庭园在盒中逐渐成形。他的手指在细沙上游走,划出几道线条来,似河流又像是道路,有时只是随意绕弯转圈,绘出不明意义的图案。 无拘无束,恣意挥洒。 结束后他双手支颊,望着成品轻笑,似乎相当满意,交叉在后的双脚前后摆动,显示出他的好心情。 「把一家人都放进去吧。」 他起身盘腿而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找出透明盒中的人偶,想要摆进庭园里。然而摆了好几个位置都觉得差强人意,试了又试,最后把三个人偶挨着摆在了一块儿,才收回手。 意识到自己心里所想,他眉尾低垂,唇瓣紧抿,嘴角似扬非扬。 「这样,就不会寂寞了。」 半晌,他轻啟双唇吐出这句话,声如蚊蚋,在一室闃然中也好似镜花水月,转瞬落于空。 庭园里可以排解寂寞,可以忘却一时的不快,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他却发现那些他想要丢弃的情绪并不会消失,而是悄悄在某处积累等着反噬,正如现在,于他心中猖狂滋长的空虚。 后来,甚至使他心中庭园產生变化。 …… 城市的夜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初晴刚从补习班回来,拖着疲惫身躯走出捷运站,步上返家路途。 她打了个哈欠,脑袋里同时把等会儿到家后要做的事排了顺序,接着又将明天学校要上那些课程、该带什么书全都理清。 沿着捷运底下的人行道走,路树遮掩了街灯洒下的微光,使整条路像是被罩上了黑幕,好似光明处不为人注意的阴暗角落。 她远远瞧见几个不知那间高中的学生,或坐或站聚集在路边。握着书包背带的手紧了紧,盘算着是否该绕路走,但是这么一个大动作难保不会造成反效果,引起他们的注意,便嚥了口水,低头加快脚步。 「嘿,那边的妹妹。」 忽然,一道略显轻浮的男声传来,接着就是一阵口哨声和笑声,初晴心下一惊,却洋装没听见,继续低头往前走。 岂料,出声的那人似乎没想放弃,初晴随后听见脚步声,接着一隻手就搭上她的肩,感受到肩上重量的同时,她反射性地抓住那手的手腕处, 「喂,我在叫你你没……」 未等那人说完话,初晴手一使力,侧过身将人拉到前方,那男学生瞬间失去平衡,踉蹌往前,单膝跪跌在地,用以支撑身体的手似乎磨出口子,发出了「嘶」的声音。 其他人大概没料到一个女孩子会有这样的能力,一时看傻了眼,好一阵子没动作也没出声。反应过来,上前要拉开两人时,另一道声音从黑暗之中悠悠而来。 平和得令人发寒的语气,让所有动作全部静止,眾人的视线移向声音来源处。 街灯透过树叶间隙洒落斑驳光影,柔和了来人的身形轮廓。他站在明暗交界处,一身白衫黑裤的普通服装,却有股超尘绝俗的味道,冰壶见底清。 嘴边噙笑,慕言晃了晃手中的折叠手机。 「你们是私立a高中的吧?刚才的事情已经被我录影下来了喔。」 面对现下的场景,他的语气轻松得不可思议,除了初晴,其他人一瞬有些摸不清状况,大有刚从梦中惊醒之感。 慕言见状,轻笑了声,似是无奈又像是嘲笑,他换个说法重复了一次,「你们身为菁英私立学校的学生,这个录像若是被学校看见,应该不太妙吧?」 这下一干人终于明白过来,神情又慌又惧。 「你想怎么样?」 「没有,只是希望你们别动我的朋友。」 慕言双眼微瞇,用看猎物似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让眾人不禁竖起寒毛。唯有初晴像个没事儿人,默默松开男孩的手腕,不动声色地退到慕言身边。 几人没有谈判的筹码,只能摸摸鼻子离开。 待所有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初晴才打破沉默,「谢谢了,不然我只有一个人应付,可能没完没了。」 慕言闔上折叠机放入口袋,笑得温暖,「不用谢,帮助青梅竹马兼邻居是应该的。」 虽然对帮了自己的人不该如此,但初晴总感觉从慕言的口中听到「帮助」一词十分违和,毕竟类似刚才那种欺负人的事儿慕言也没少做过,且程度更甚。 庭园里的回忆〈4〉 二人踏上返家路,初晴忽地想起慕言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什么事要找她,虽然与慕言扯上关係多半不是好事,但还是姑且一问。 慕言似乎早预料到她会开口询问,脸色没有一点变化。他停下脚步,转身正对初晴,和煦如初的盈盈笑脸,与他威胁般的话语极不相称。 「我是来劝你别多管间事的。」 初晴很快就知道慕言所指的,是在学校时她找了教官阻止他的事。对于这么快曝光,初晴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抬首,直直迎向慕言的目光,语气坚定。 「我只是在做对的事、在贯彻我的正义,并不是多管间事。」 「对的事?」慕言嗤笑一声,双手环胸,饶富兴味地看着矮了自己一截,却气势十足、目光炯炯的初晴,「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可是要还他钱呢。」 「那也构不成你威胁他的理由。」初晴伸出食指,抵在慕言的肩上,力道之大,似要戳穿他的皮肤,「你知道有句话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你就和刚才a校的人一样,拥有光鲜亮丽的表面,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她和慕言认识十馀载,且至今都同校,太清楚他在背地里做了多少事,只是他聪明,懂得拿捏分寸、懂得假他人之手、懂得转黑为白,以致于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的同时,遇事总能全身而退。 若让她来说,慕言受到多少喜爱,内里就有多糟糕。 「初晴啊初晴,你究竟是单纯还是真愚蠢?」慕言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愈发灿烂。 他走近初晴,弯身在她耳边说着话,绵长悦耳的声音如枕边细语,引入全身酥麻,初晴排斥地想退开,却被慕言从另一侧按住了肩膀,寸步难移。 「人有表里两面,可这所谓『两面』也可以再细分成很多,而那其中一定有着缺陷的一部分。就像a校的人也有轻浮的时候,而我喜欢把人耍得团团转,还有……」他松开手,指了指自己,又接着指了指初晴,「还有你过度的正直。」 闻言,初晴像是被人触碰了禁忌,脸色骤变,用力拍开慕言的手,一贯无波澜的口气盛满怒意,「你这是狡辩!」 「你怎么看我无所谓,至少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几乎是完美无缺的。若这样的我用得上『败絮其中』,那么有更多人早就烂如尘泥,而你说不定也是其中一员。」 话语未落,慕言勾唇一笑,眸中仅存的光芒彻底熄灭,而后转身迈步。 初晴蹙眉望着他的背影,握紧拳头,缓和被勾起的怒意。再开口,已恢復先前的冷静。 「你若不停手,我就只能继续插手,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沉沦。」 话语很轻,轻的好似一阵风吹过便会散去,却又郑重宛如一道宣言,落在短暂的沉默之间,震天动地。 慕言止步回首,深不见底的黑瞳映着初晴的身影,但是他目光所至似乎并非眼前之人,而是那更远、更远的地方。 他冷笑,寒意噬骨。 「那就别怪我伤害你。」 …… 刚关上家门,初晴就听见拖鞋踩在地面的声响,一边脱去鞋子一边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已经换上睡衣的母亲从客厅探出头来。 「你回来了啊。刚才慕言有来找你喔,你有遇到他吗?我跟他说你还没回来,他就说要去捷运站接你。」 初晴简单应了声终止对话,不想再继续谈慕言这个人。把鞋子放入鞋柜里时,没见着父亲常穿的鞋,就随口找了个新话题。 「爸爸今天有值晚班?」 「嗯,今天开始五天,下午到深夜的班。」 她了然頷首,之后和母亲进行了些有关学校、晚餐等日常问候,便藉口想早点洗澡休息,说了晚安后就溜回房间。 只开了书桌上的檯灯,她在桌前坐下,放在灯旁的相框被照得发亮,看不清相片里的人,伸手拿近,她和父母的合照才清晰起来。 相片中的她年纪还很小,被身穿警察制服的父亲抱在手上,母亲在一旁扶着她的背部,防止她乱动摔落。 拇指指腹摩挲着相片里的父亲,脑海里闪过慕言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再想到他说自己的缺陷是过度正直,心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存在内心于一处的什么东西正在动摇。 她用力甩头,将所有可能影响她的想法驱逐。 「不行,我的正义不该如此轻易瓦解。」 把相框归回原位,她没有一丝留恋,起身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浴室。 同一时间,在对门慕家。 慕言正要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时,隔壁的房门缓缓开啟,慕父用手捏着鼻樑,一脸疲惫地从书房走出来。 「爸,你今晚要工作?」 「没办法,有个东西明早急用,要赶出来才行。」 「怎么没有早一点提上日程?」慕言蹙眉,很难想像每天都会确认并调整行程的父亲,会犯下忘记事项这种错误。 「可不是下面那些饭桶。」慕父从鼻子呼出一口气,额上的纹路又多了几道。 虽没细讲,但偶尔听父亲抱怨公司的人,加上多年在学校团体报告的经验,慕言也就可以猜到是组员或是负责人办事不力,甚至出错,才会到前一天晚上还没把需要的文件完成。 慕父经过儿子身边时,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唉,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以后可别像那些人一样,连该做的都做不好,我对你期待很高。」 「嗯,我不会的。」慕言浅笑。 「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你妈明天要出差,也已经睡了。」 说完,慕父迈步往厨房的方向去。 房门开了又闔,进入房间的慕言倚着门板,没立即去开灯,垂首望着地面低低地笑了起来。黑暗中,他的声音恍若来自地狱深渊的蛊惑,诱人一步一步走向不见尽头的幽暗。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秀,也知道日子多么乏味,所以他将生活当成了游戏,用自己所拥有的聪明才智,让身边的一切在掌控下进行。从猜测熟识之人的情绪,到利用自身优势博得意料之中的喜爱,再到以无伤大雅的玩笑让同儕表现出预期中的反应,最后,他爱上了他人露出恐惧的脸庞。 追赶猎物,让其逃入早已设下的陷阱,退无可退时,一边颤抖一边向他求饶。验证预测的成就感以及代表胜利的情景,令他欲罢不能。 不过他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初晴,享受过程只是附加价值。 他隻手盖在半边脸上,向上拨乱了瀏海,没被遮蔽视线的那隻眼,在漆黑中异常明亮。 庭院里的回忆〈5〉 打扫时间比一般下课来得长,为的是让学生好好整理学习环境。然而,不少学生总是利用这期间跑合作社或是球场,假日爱校的处罚也不放在眼里,让各班导师和卫生股长无比头疼。 姚致然属于会乖乖扫地的那一群人,只是偶尔会分心与同学打闹,但是只要在时间内完成工作,卫生股长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隻眼。 他把集中至讲台前的垃圾扫入畚箕,运到教室后方的垃圾区时,这一週负责倒垃圾与回收物的初晴,正蹲在一个个桶子前整理被乱丢的分类物。 抬脚要走过去的瞬间,一个男同学从外头跑了进来,一面喊着要在外头的人等等他,一面将铝箔包拋入垃圾桶,随后又飞奔而出,动作迅速似一阵风。初晴来不及拦下他,想要起身到窗边去喊,但是站直之后明显露出犹豫的表情,接着长叹一口气,拿过夹子夹起铝箔包,自己做起了分类。 「需要帮忙叫他回来吗?」姚致然走近,将畚箕里的垃圾倒入桶中,然后拉开扫具柜,把扫把等东西都放了进去。 只见初晴淡淡扫了他一眼,摇头,压扁了铝箔包扔入回收的桶子,又继续未完的分类工作,无奈开口:「算了吧,现在叫他回来也没什么意义,而且他也不见得会听我的上一堂垃圾分类学。」 「我来帮你吧。」 姚致然没等初晴给出回应,逕自在她旁边蹲下,检查铝罐的桶子里有没有走错家门的垃圾。馀光瞥见初晴欲言又止的脸,忆起她昨日对自己的教训,温笑着补上了句,「我这回有衡量自己的能力,分类这事儿难不倒我。」 声音未落,初晴脸色微变,拿着夹子的手一颤,铁製的夹子掉入桶子中,发出有些大的撞击声响,引起教室里其他人数秒的目光。 仅短短一瞬,姚致然却没错过她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懊恼,参杂了后悔,以及一丝丝悲伤。 「抱歉。」初晴轻声说道,拾起夹子。 这声道歉,似乎是为了刚才发出噪音的事,但是听在姚致然耳里,总觉得好像还藏了其他意思。然而看着初晴一脸凝重地加快手上的动作,他就提不起勇气去问,只是将疑问搁在心里,着手剩下的工作。 女孩与自己肩并肩,不过数公分的距离,隔着制服似乎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一股令人安心的香气乘风而来,与鼻息相交纠缠,不知是盛放在走廊花台的花朵芬芳,还是残留衣物的柔软精香味,亦或者是属于女孩的清香。 他从未与一个异性靠得这般近,只消移动眼神,就能望见她的侧顏。饱满天庭在瀏海之下若隐若现,一双黑眸鐘天地之灵秀,清澈无杂质,高挺的鼻樑、自然粉的薄唇,是上天细细刻划的清秀脸蛋。 不自觉地看得入迷,连手的动作停下多时都未觉,幸好他几乎已经整理完成,才不至于在初晴看过来时被察觉什么端倪。 「你那边好了吗?」初晴问道。 为了确认是否还有遗漏之处,初晴突然向他靠近,一下子拉近的距离让他反射性屏住呼吸,心跳陡然加速,险些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嗯,这样就行了,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初晴站起身,一边如此说道,一边拉起桶子里的垃圾袋并打上结。 袋子里装载大量铝罐,卡在桶子底部难以拔出,初晴用力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正要转身去拿夹子把堆积在下方的罐子拨开些时,一股温暖擦过她拉着袋子的手背,稳稳抓住打结处。 「我来吧,你帮我按着桶子。」 「喔,好……」 初晴弱弱应道,按姚致然所说行动。望着自己压住桶子边缘的手,手背似乎还残留了一些温度和粗糙的触感,儘管同年,男孩的手却比自己要大上不少。 这么一想,她便感觉被碰触的地方无比灼热。 在两人合作之下,顺利将袋子与垃圾桶分离。 然而,姚致然没将垃圾袋交给初晴,而是自己提在手中,表示初晴已经有一般垃圾那袋要拿,再多拿一袋会太重,于是就演变成两人一起前往垃圾场的情形。 一路无言,两人都有点侷促,姚致然努力思考该说些什么话题,脑袋却像无数细丝缠绕,愈缠愈紧,愈纠愈难解。 最终竟是初晴先开了口。 「那个,关于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刚从混乱的思路回来,姚致然又被这句话给弄得摸不着头绪,思索半天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是需要初晴道歉的,反而是他该向她道谢才是。 「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的,纠正别人算是……」初晴一顿,眉心聚拢,似乎正在挣扎什么,「我的坏习惯。」 姚致然这才明白过来,初晴指的是她说他「该衡量能力」那件事。 不过他并不认为初晴有错,她只是讲出了事实。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对策就衝出去的行为确实鲁莽,对状况的改善没有一点助益,所以他根本不介意初晴那样说他,反而认真反省自己, 「不用在意,你当时说的都是对的。」他转头看向初晴,微微一笑,「而且那才不是坏习惯。可以明白点出别人的错误,我觉得是很好的能力。」 顷刻,初晴驻足,提于身侧的袋子轻晃了几下。 那一句话,如微风拂过平静无波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心里某处被动摇的信念,这一刻像是得到了巩固,空落落的部分有了个底。 沉默良久,初晴移动视线,定格在被午后阳光照亮的姚致然脸上。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太过耀眼,令她总觉得眼眶酸涩,几乎张不开来。 「谢谢。」 细细的声音,清晰传至姚致然耳畔,望见初晴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他惊讶地睁大双眼,一时半会儿没有做出反应。 很久之后,时间带走了青春年少,斑驳记忆里的一切,经歷了聚散离合,错过几度春秋,唯有心向彼此靠近些许的温暖午后,始终于时光长河中熠熠生辉。 从这日开始,晦暗无光的往昔,似有了辉煌的前途。 庭园里的回忆〈6〉 从垃圾场返回教室的途中,二人在上楼时与慕言偶遇。 慕言逆光而立,有如从天而降的仙人,嘴角掛着无懈可击的弧度。 一步一步踏下阶梯,他瞥了一眼初晴后,看向她身边的姚致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容更加深刻,「你是昨天的那位啊。」 儘管有事外人初晴在场,但慕言的语气太过自然,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那般稀松平常,这让姚致然相当错愕。虽然他们两人没有发生正面衝突,但慕言是昨天勒索事件的主谋,而他目睹了大致过程,这点无庸置疑,然而,慕言却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以轻松的口吻提起昨日之事。 若不是脸皮够厚,就是慕言对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所有会感觉不安、内疚与罪恶的神经全数麻木,徒留深入骨髓的恶劣。再想起他威胁人时的神情和语气,便觉得这人接近不得。 「慕言……」 忽地,呢喃似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姚致然用馀光瞥了一眼初晴,猛然意识到真正坏了慕言「好事」的人就是初晴,而这件事若是被慕言知道,肯定会对初晴进行报復。 见初晴脸色泛白,双唇紧抿,表情不太好看,想来她应该清楚慕言的本性,也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一旦曝光,往后的日子就会难过。 即使对初晴如何得知慕言的另一面感到好奇,但眼下并非深究的时候,姚致然便逼迫自己将繁杂思绪搁置,故作镇定迈步前进,顺势用身体将初晴挡在身后。 从慕言方才瞧了初晴一眼就移开的动作来看,他应该还不知道就是初晴通知的教官,但他城府极深,无法排除已经知道却装作不知情的可能。 姚致然如此判断,看着与慕言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他的额头渗出汗水,心跳也愈来愈快。 将要擦肩而过时,他让初晴走在另一侧,防止慕言有小动作,却没料到慕言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初晴,猝不及防被慕言按住了肩膀。 「别那么紧张,我知道昨天那只是个意外。」慕言压低了声音在姚致然耳边说着,正好仅能两人听见,「我不会动你的,姚致然。」 当姚致然还未从慕言竟然知晓他名字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肩上的重量顿失,人已下了几个阶梯,只让风捎来了最后一席话。 「但如果你要再管,那就另当别论了。」 用着悦耳的声音说出威胁似的话语,本该是令人觉得诡异的组合,却反倒为话里的情绪添了一丝阴狠,彷彿这道温暖醉人的声音就该用在使人心生恐惧的地方。 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慕言不会收手,也不允许再有人妨碍他。 但是姚致然并不打算因此退缩,更何况慕言所做的事已经构成校园欺凌,甚至触犯法律,身为少数知情人他不该坐视不管。 初晴回头,见姚致然站在原地久未移步,担忧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她的疑问将姚致然从思绪中拉回,他没有隐瞒,朝初晴点了点头,大步跨上楼梯走到她旁边,复述一遍刚才听到的话,也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我想,去找他们班导说说这件事。」 他没有东西证明慕言的恶行,又要避免打草惊蛇,所以能想到最好的方法就是知会班导师,让导师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就算无法收集到证据,在大人的眼皮下,也应该多少可以起到约束作用。 他看了看腕上的錶,「距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我现在就去办公室看看。」 声音尚未落尽,他抬脚就要往办公室去,冷不防被一道力量拽住衣服下摆,险些摔倒。 回头正准备开口时,身后的女孩却抢先了一步。 「不要去!」 异常的音量与不冷静透着几分严肃。姚致然感觉到初晴揪着自己衣摆的手正微微颤抖,本来想问出口的「为什么」卡在喉间,进退不得。 一会儿,初晴松开了手,他才得以转过身。 初晴低着头,似乎不敢看他,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摆,皱痕犹如蛛网在纯白的布料上蔓延,力量之大可见一斑。 当她终于抬起头,姚致然隐约看见她的唇边带了一点红,但他还来不及询问,初晴便先开了口,语气已不似方才失措惊慌。 「我觉得暂时静观其变。万一慕言的班导直接找他去谈,他不就知道我们打算干涉吗?」 她冷静地分析,搭上此刻惨白的脸色,整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 「而且,慕言很受老师们喜爱,风评一直很好,你觉得老师会相信,这样的好学生实际上是个会欺负同学的人吗?」初晴自己摇了摇头,续道:「假设好一点有个半信半疑,但慕言若被找去谈话,一定会说些什么让老师再次相信他。所以找班导有风险。」 姚致然愈听愈觉得有道理,无力地垂下头,反省刚才衝动的自己,却也不甘于自身的无能为力。 「最重要的是,这可能会让被欺负的同学更危险。」 在说这句话时,初晴神色和语气都相当凝重,一抹阴影笼罩在眼眸上,令人看不清她的情绪。但是姚致然并没有深入去思考,单纯觉得她是在为受了委屈的同学担心。 「但是你说要静观其变,那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姚致然束手无策,转而寻求初晴的意见。经过昨日与今日之事,他认为选择初晴想出来的处理方式应该会比较妥当。 「就像我昨天做的那样,适时找教官来打断慕言。」 姚致然倏地睁大眼,眉心紧蹙,「但是这样根本没办法彻底解决问题啊。」 「这我也知道,但这是眼下最合适的办法,贸然行动反而会害被欺负的同学更危险。」 本还想要再反驳什么,然而左思右想,终是没在茫茫词海中找着适当的措辞。姚致然满心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初晴说的在理,但是一想到他必须做这种与旁观无二致的行为,便深感痛心。 「要当个好孩子。」 「你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世界吝于给予人们善意,却不惜憎恶和伤害。而他拥有时光寄予的繾綣温柔,拥有灌溉庭园的良善,他不该,也难以袖手旁观。 只是面对横衝直撞的现实,他有时会觉得无力,正如此刻。 初晴望着姚致然凝重的表情,眼眸又暗了几分,平静中夹带着冷漠。 「不会太久的,等到慕言的目标转移就行了。」 「目标转移?」初晴异常冰冷的语气,令姚致然心头一颤,因而忽略了话语中带着的讯息,以及只要仔细一想,便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是我们在妨碍他,到时候,他就会转而找我们麻烦。」 初晴续道,一字一句就像是缓缓降下的冰雪,凝结周遭的空气,夺走围绕的温度。 「或者说,找我的麻烦。」 庭园四季如春〈1〉 这日,阳光格外温暖柔和,照得空气中飘扬的尘埃也清晰可见,世界恍若带上了滤镜。 期中考刚结束,下一节班会课又没排上考试,眾人便无心唸书,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天南地北地聊,喧闹和谈话声此起彼落。 姚致然坐在位置上,撑着脑袋听前面位子的男同学和女同学说话,偶尔也插上个几句,另一手同时把玩着自动铅笔。 忽然,不远处传来东西落地的声响,接着是短促的惊叫。 停下转动笔桿的动作,视线循着声音看去,正好撞上初晴蹲下身去捡东西的画面。拉长脖子细看,推测是一群女同学经过她的座位时撞落了边上的笔盒。 「对不起,初晴。我替你捡吧。」 其中一人回过神来,急忙道。然而背脊未弯,就被初晴的一句话给止了动作。 「不要紧,我自己捡就可以了。」 「可是……」 女同学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她身旁的友人扯了扯她的衣摆,附在耳边劝说:「她都说要自己捡了,我们就顺着她吧。」 末了,那人又转而去和蹲在地上的初晴说话:「初晴,如果有坏了的再跟我们说,我们赔给你。」 也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客套话,话声尚未落尽,几人就已相偕离去,仅有本欲伸出援手的女同学几度回首,不放心在脸上显露无遗, 课间的插曲至此落幕,眾人的注意纷纷散去,唯有一道视线依旧停留。姚致然眨了眨眼,注视那抹身影直到对方拿着笔盒坐回原位。 持笔的手维持相同的频率顿着,笔尖一下下落在桌面上。他听见前方的男同学压低嗓子开口:「虽然她是那样说,但好歹还是帮忙捡一下吧。」 「女生大多对初晴没好感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同学也学着放轻声音应道。 捕捉到关键字,他立刻拋下笔,双手交叉微趴在桌面往前凑,凝神细听两人的对话内容。 「为什么啊?难道嫉妒她长得好看?」 男孩半开玩笑的猜测,很快得到了一记白眼。 「你白痴喔,是因为她的个性啦!」话落,女同学以手摀嘴,战战兢兢看向话题中心人物的方向。确认刚才的话没被人当事人听了去,她才转回来,和旁人解释:「她不太爱笑,又不常和班里人打交道,总是坐在位子上唸书,大家都觉得她严肃,还喜欢在老师面前装乖乖牌。」 「严肃和在老师面前装乖乖牌有什么关係?我真搞不懂你们女生的逻辑。」 女孩不满地反驳:「你们男生还不是很少接近她。」 「我们那是因为性别不同好吗?通常当然是和和好哥们儿在一起。」 「哼,听你说得跟真的似的。」眼神飘忽了一阵,她拉了拉椅子向男孩靠近,又将音量压的更低,「其实,我还听过她不太好的传闻。」 姚致然全程无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声,「什么传闻?」 女孩起了头,自然是打算说出来的,只是进入正题前先调侃了姚致然一番,说他竟然也对八卦有兴趣。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是听一个和初晴同中学的朋友说的。据说初晴曾经把她的好朋友害得很惨,所以后来她就被班里人刻意疏远了。」 听着女孩的描述,姚致然完全无法将她口中的人与初晴连系在一块儿。他所知道的初晴,是个冷静分析状况,选择最佳方式处理问题的人,并且不求回报,默默对陌生的同学伸出援手。 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会去伤害他人,对象还是她的好友? 在无法求得真相的情况下,他是持怀疑态度的,只是当他想问具体过程时,鐘声敲响,教室旋即一阵兵荒马乱,纷纷返回座位,女同学也拖着椅子归位,隔着一条走道,他不方便询问下去,只得暂时作罢。 向来准时的导师,踏着最后一声鐘响进入教室,刚进门便晃了晃手中的籤筒,宣布更换座位。 因为不捨相处数月的同桌,教室顿时躁动四起,有低调窃窃私语的,也有大声央求撒娇的。然而这些,最终都不敌老师的坚持而缓了下去,一个个到讲台前抽籤。 黑板上的方格中逐渐被号码填满,粉笔灰落下,像下了一场小雪。 整个空间一时之间充斥了收拾东西和搬动桌椅的嘈杂声。 姚致然把书包往肩上掛,抬起桌子往新位置走去。桌子还未落地,就先瞧见空地后方的人已经整顿完毕,拉开椅背正要坐下。 他微愣,尽可能保持正经,扬起嘴角:「嗨,新后桌。」 「嗯,多指教了,新前桌。」 继续把桌子搬到位子上,才听见一句回应从后方悠悠传来,让姚致然惊得松开手。桌子虽离地面不过寸许,还是发出了一声碰撞声,惹来身旁几人侧目。 他回过头,见初晴瞧也没瞧自己,依旧收拾着桌面上的书本和文具,好似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她之口。 继上回他和初晴在楼梯巧遇慕言,就未曾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后来也没再撞见慕言欺负人的现场,各自待在自己的圈子里,导致他俩的关係处于极为尷尬的状态。 正想着应该不会得到应答时,初晴却冷不防地丢了句话过来,还用上了与她不甚相衬的字眼。 许是他看得过于直接,初晴忽地抬头。两道视线在空中交会,令姚致然心下一惊,做错事似的心虚感没来由地爬上心头。 没等女孩发话,他就赶紧地移开目光,把桌椅放好坐下,再没留一个眼神,颇有落荒而逃之感。 不知道是否因为先前的交集,见过了初晴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这阵子会下意识去找寻她的身影,如今正面对上,令他感到侷促不安,彷彿那双澄净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度过如坐针毡的一节课,姚致然思忖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打算找初晴说说话,为停滞的关係打通路。 回首瞬间,就看见一隻手举在半空中,往后一些是女孩略表诧异的容顏,似乎正要拍肩唤他。 这巧合让姚致然心里的紧张一扫而空,嘴角微扬,向初晴的桌子靠近了点。 「你要和我说什么吗?」 「嗯,我看你刚才态度怪怪的,在想是不是慕言对你做什么了。」她收回手,掌心覆在另一手上,指尖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左胸腔的鼓噪比平时要快了些,连藏在纤细柔白的手腕下跳动的脉搏都能隐隐感觉到。 隔着桌子,咫尺的距离,男孩整理得乾净俐落的短发溶在光中,发尾微微泛白,前额细碎的瀏海凌乱,看着却相当自然,五官英挺,双眼晶亮有神,此刻眉眼带上笑意,柔和了他的轮廓。 与容貌出眾的慕言相处十馀载,她皆不为所动,面对姚致然,却三番五次撩拨她心弦。 「啊,那个啊。」姚致然挠了挠颊,欲言又止,总觉得难以啟齿。 望进女孩深邃的瞳仁,平素的一汪净水透着些许担忧,他不好继续沉默,挣扎犹豫一阵,决定说出事实。 「上次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我以为你不会理睬,没想到你不但回了,还学我用『同桌』回应,听着有点违和。」 女孩眉峰微挑,问道:「我给你的感觉那么严肃吗?」 见她问得认真,姚致然笑意更浓。她眉心轻拢,双唇微噘的小模样让人觉得很是可爱,他更加确信那些谣言并非事实。 他不加思索便开口回应,「刚开始确实是,毕竟我们也没什么接触,只能凭外在判断。」 换了个姿势,用手支颊撑在初晴的桌缘,深邃的眼眸中有光,被眼波荡漾开来,揉合了说不清的情绪,如同倒影水面的朝阳。 「不过现在开始,我想认识真正的你。」 庭园四季如春〈2〉 初晴的表情跟着他话语变换,最后定格。良久,她才回过神似地移开视线,脸色古怪,语气彆扭地开口:「说这种话也不害臊。」 她红透的耳根,令姚致然微微一愣,而后也扭过头去,用手遮住了下半张脸,为掩饰涌上心头的莫名情绪,清了清嗓。 若无人点明,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曖昧的话。 「但是……」初晴试探性地瞄了面前的男孩几眼,确定与他对视不至于令她感到和刚才一样的窒息,才将视线停留在对方脸上,「谢谢你对我说了那句话,我很高兴。」 如电影情节一般,那一剎那,声音远去,来往的人只剩模糊的轮廓,周遭所有皆成了背景,恍若笼罩在迷雾之中。 她的笑很轻,很浅,若有似无,却足以使姚致然的心海漾起涟漪,勾起心上最为柔软的部分,也令他捨不得眨眼。直到初晴出声唤他,他才猛然回过神来以一笑回应,揉着碎光的眼眸盛满温和,以及他也还未能察觉的情感。 青春有多种面貌,可以盛大如烟花,可以安稳似海洋,但不论何种模样,人人都盼着这乾净年华能留下一道深刻而美丽的足跡,或放手一搏,或兢兢业业,求个无怨无悔。 他未曾仔细思考过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年少做註解,只是如江上扁舟,随波逐流,偶尔将途中的景色收入口袋。採一枝花,哼一首无名的歌,想着总有些什么是足以代表仅有一次的年轻。 但此刻,他多想将女孩的笑容印入眼底,刻在心上,比起朗朗青天,比起壮阔山海,都要令他难以忘怀。 兜转寻觅,原来青春里的美好,不过如此。 …… 看着女孩的视线在自己的卷子上和脸上徘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姚致然又是好笑又是尷尬。 太习惯她的面无表情,如今有了明显的情绪表现,却是在这般情况下,令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满江红的卷子,满腔的无奈笑意又转瞬被羞赧所取代。 从试卷里抬起头,初晴的一对秀眉向中间聚拢,食指在惨不忍睹的数字上点了点。 「这个分数,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句好似揶揄的话语她却问得认真,配上严肃的表情,让人觉得她这疑问是出于自真心,想气也气不起来,只觉无地自容。 姚致然乾笑了几声,「我不太擅长英文,特别是文法的部分……」注意到女孩不曾移动的视线,声音渐弱,愈发没底气。 「我记得你第一次段考班排名也有中上,其他科应该没什么问题,你这偏科也偏得实在诡异。」她拿起卷子端详一番,语重心长地道:「但英文是重点科目,你该好好地拯救一下它了。」 长叹一口气,姚致然先是頷首,而后摇头,「你也看到了,我这种程度一时半会儿是救不回来的,就不想浪费力气了。」 他抽走卷子,横七竖八的红色笔跡很是扎眼,宣告他的无能为力。 「何况就算我有那个心思学习,导师对我那么很有意见,我也不可能拿着题目去问她。」 一想到总是身着正装,不苟言笑的导师,他便蹙起眉头。 入学至今五月未满,他已经在英语科的大小考试上拿过半数的不及格,每次领试卷,都能明显感觉到导师渐深的鄙视和嫌弃。虽然仍会提醒他订正,也会替他纠正订正过后还是错误的部分,但愈发潦草的笔跡以及冷淡的态度,都在向他传达了一个讯息:导师已经半放弃他了。 而且,无论成绩优劣都无法吸引父母的注意,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执着,给自己添堵呢? 把卷子放平,对折,准备塞进书包里时,一隻手握住了他的腕,视线顺着那纤细的手向上,与一双平静的眼眸对视。 「我来教你吧。」她说。 初晴虽不曾亲身经歷,但对导师的性格是清楚的,也明白姚致然的难处。 「我刚刚看了一下,你单字背得不算少,主要都错在文法,只要把句子结构弄清了,再提高分数并不难。」 手向下滑,顺势顺走了卷子。没等他给个反应,就晃着又一次回到手中的纸张,用眼神示意着这个暂时归她了。 姚致然抿了抿唇,想笑,却又怕这笑让初晴觉得莫名,便用手掩嘴,转过头看向一边的地板,可还是没能逃过她的火眼金睛。 她递过一记眼神,明显在问他笑些什么,但他没立即搭腔,嘴边的弧度愈发张扬。 对于初晴的举动和有些强硬的态度,除了可爱,他还真想不到适切的形容词。 若没实际相处过,怎么会知道竖立着高冷学霸形象的她,私底下竟是这般性子?他此刻无比庆幸能够与她亲近。 而且,这让他想起了过去父母指导他功课的时光,怀念和感动在心底荡漾,几乎到了疼痛的程度。 他一个劲儿地笑,始终没答,初晴的唇扁成了一线,板起脸,那神情像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读懂了这个表情,姚致然没忍住笑出了声,赶忙赔不是,「抱歉抱歉,我只是在想传闻果然是不可信的。」 刚想问这句话的意思,顶上的光芒忽暗,一道阴影罩下。初晴仰头去看,一个女孩站在她的桌子边,水灵的眼珠子转着,透露出紧张。 是数日前撞落她笔盒的女孩。 「那个……」 她欲言又止,背在身后的手缓缓移到前方,摊开掌心,捧着一支全新的自动铅笔递到初晴面前。 「虽然你没怪罪,但之前弄倒了你的笔盒我觉得很不安,所以想再正式地和你道一次歉。」她又稍稍把手凑近,「这是我新买的,当作是补偿,请你收下。」 距离近,初晴可以清楚看见女孩颤抖的手。但她迟迟没去接,反而面露为难。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的笔都没坏,不能白收你的东西。」 闻言,女孩紧绷的神情瞬间垮下,委屈和难受化作晶莹在眼里打转,水光闪烁,停在初晴面前的手尷尬地不知该往哪儿搁。 初晴见她难过也不好受,但又不愿打破自己的原则,沉默着低下头。 打破僵局的是一阵轻敲桌面的声音。 两个女孩的视线同时被攫了去,姚致然用拇指指了指坐在他对面的人,看着站着的女孩开口道:「她说了收下你的心意,你就别多想了,程雪。」 程雪听得一愣,转头怯怯打量着初晴的脸,见她的不带怒意,似乎真的不介怀前些日子的事,才放松绷起的身子,安下心来。 因为她的紧张而坐立难安的初晴,也跟着在心底吁了一口气。 气氛缓和些后,姚致然转向初晴,续道:「至于那支笔你还是收下吧。」 初晴皱眉,啟唇正想重申一次刚才的话,声音却没来得及出口,便被姚致然打断。 「这笔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也是程雪特地买来要给你的。」他笑,英气的眉眼多了点调皮,看上去柔和不少。 看得出程雪的真心诚意,他有意让她与初晴深入认识,只要多一个人了解初晴,不仅对解开眾人的误会有所助益,也能让初晴渐渐脱离独来独往的日子。虽然有些多管间事了,但他就是希望本质这样好的女孩,不要被谣言与成见束缚,不要背负他人贴上的标籤。 见初晴面有犹豫,他知道她并非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又推波助澜,「而且互赠一些礼物是友好的证明,不收怎么行呢。」 他给了呆站在旁边的程雪一个眼神,小幅度地昂了昂下巴,示意她也做点反应,女孩意会他这是在帮她说服初晴,眼睛一亮,配合着重重点了几下头。 在男孩的软磨硬泡与女孩的期盼眼光下,初晴终于是从程雪那里接下了笔。 看着握在手中的粉底圆点自动铅笔,心情起伏,似乎有什么要衝破胸腔,无法控制。 「谢谢。」 庭园四季如春〈3〉 放学后的小考一结束,姚致然丢下笔举起双臂,向上伸了个懒腰,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量落在背部。他回过头,初晴用刚戳过他的笔点了点摊开在桌面上的卷子,那笔是从程雪那儿收到的,她似乎已经用了一下午了。 满目的红色笔跡,让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今天上午被初晴徵收的英文试卷。 「我把资料都找齐了,你要现在听吗?」她问。 「学霸也需要找资料的吗。」嘴上调侃着,他依然老老实实地起了身,将椅子转个方向落座,叉起双臂搭在初晴的桌子上。 一双迷人的黑眸眨着,眼睫如扇,眨得女孩有些失神,一时半顷对于他的揶揄没个回应。姚致然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好半晌才唤回她的魂魄。 初晴清了清嗓,掩饰自己失态而起的尷尬,正色答道:「我讲题之后你还是得好好复习才能吸收,所以我把文法对应的课本单元找出来了。」 气氛一转,进入了教学模式。初晴先把课本上标注的文法带上例句给姚致然讲了一遍,接着让他跟着造了个句,最后遮住卷子上的答案,随机指题要求他答。 确定他的观念正确了,她把试卷还回去,要他按照导师一直以来的格式将错的题目订正好,自己则翻开讲义,想要做完作业的最后几道题。 刚要落笔,初晴就注意到前座的男孩已经振笔疾书起来,丝毫没有转回去的意思。 「你怎么不转回去,还有问题要问吗?」 「嗯?」他停笔抬首,随后轻摇了摇头。 「和我共用桌子不方便吧,空间这么小。」初晴摊手,将这一眼就能尽收的空间完全展示。 他笑,俊容添了点孩子气,「我不觉得不方便。」 但她会觉得不方便啊,初晴无奈地在心底如此说着。吐出一口气,她垂首投入自己的讲义中,而姚致然也没再说话,继续未完成的订正作业。 时间在两人的专注下消磨大半,转眼已日影西斜,窗外的天光渐深。 教室里只剩寥寥数人,除了姚致然二人,其馀是平常就会留连学校的一群人,他们开心地聊着,谁都没有去注意角落,正安安静静学习的两人。 墙上的指针又向前走了半圈,留下的人纷纷背上书包离开,临走前和出声和姚致然道别,却在看见他对面的初晴时犹豫了一下。 最后,还是有人为了避免尷尬说了声再见,然后推搡着走在前面的人,逃跑似地离开教室。 想着回应也没人听见,初晴便把一句道别当作耳边风,头也没抬,继续写着题目。 姚致然瞅了她一阵,开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瞄了他的试卷一眼,「你订正好了?」 「无可挑剔。」他单手拿起卷子,让摆出严师态度的女孩能看得更仔细些。 快速扫过错误的部分,大致上没出问题,初晴正才准了他发言。 「你为什么不多和人来往啊?」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被初晴握在手里的粉色圆点自动铅笔,问道。 问题出口不消数秒,他就见从未停止书写的初晴动作一顿,停了下来。 虽然她本意是拒绝收下程雪送的笔,又是在他的劝说下才勉强接受,却在收下后使用那么长时间,若是她真的不愿意把它留着,大可以转送给别人。 她的坚持,与她心中所想她,他还是没能看清。 长指转动手中的笔,他解释:「我和你相处不过几次,就发现你不是冷漠的人,今天看你和程雪说话,也不像是有社交障碍。」 他托着腮,一双眼直勾勾地落在双唇早已抿成一线,却依然倔强回瞧着他的初晴脸上。 距离近,看得清绷紧的眉目与轻颤的下唇。她几度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都很快作罢,眼波流转,似有水光。 姚致然也没催,就是静静地观察着这些细微的变化,耐心等待她松口。 只剩两个人的空间里,指针前进的声音回盪着,彷彿在为黑夜的降临倒计时,一声声「咚、咚」扯紧了初晴的情绪,宛若拉满的弓弦。 良久,清冷微低的嗓音取代了渐令人烦躁的相同频率的声音。 「如果他们没有意愿主动接近我,我就不会去靠近他们。」初晴长吁一口气,说道。 转头看向窗外,夕阳渐收起最后一抹光辉,没入地平线,薄红在天边若隐若现。于此同时,走廊的灯闪烁了几下,亮起,微弱的灯光把空无一人的廊道照得有些渗人。 「为什么?」 沉默持续好一会儿,姚致然才开口。 初晴把玩着手上的笔,又是搓又是转,像是在思量该如何开口,也像是在犹豫着该不该透露。 那是她心里最疼痛的部分,也是她第一次怀疑自己所相信的究竟是否正确。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她想走的路荆棘满佈,必须用鲜血与伤痕为代价,才能交换前进的方向,所以至少,她希望付出的只有是她一人。 「抱歉。」姚致然见她面有难色,眉毛都拧在一块儿,便道:「我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不想说就算了吧。」 女孩没有应答,默默地低下头,指尖几不可见地捏紧了笔桿,似要嵌入笔身。 「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吧,应该再过不久教室就会断电了。」说着,把放在初晴桌面上的家当收拾乾净,放入书包。但是当他起身时,却见座位上的初晴依然保持原本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由上而下地看,更显女孩的身体单薄,虽然她的实际身高在平均之上,此刻看来却彷彿初生的小鹿,娇小柔软,惹人怜爱,不禁兴起保护的欲望。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女孩的瞬间,她抬起眼,止住了他的动作。深邃的眼眸中有光亮,像缀了星光的夜空,漆黑却又明亮。 「姚致然,我很高兴你对我说你想认识真正的我,但必须老实和你说……」 她转过身子,正对前面的男孩,神色复杂难辨,「你也许已经听说过关于我的事情了,但是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些都并非空穴来风,和事实相差不了太多。」 在说这些时,姚致然感觉得出初晴的颤抖,知道那些被人当作茶馀饭后话题的过去,可能是她最不想提起的伤痛。 虽然对于她主动承认骇人传言的真实性而感到惊讶,但是更多的,是对她愿意向他说出真正感受的喜悦。 「你愿意以真心待我,所以我认为我不该瞒你这件事,那样不公平。」初晴继续说着,眼里的迷茫不安似乎因为这句话而消散几分,看得出她对这件事的重视。 「就算之后你反悔了,决定远离我,我也不会……」 未竟的话语,被男孩倏地蹲下的动作带落,忽起的风吹动她鬓侧的发丝。他双手环抱搭在膝上,仰头望着她,眼睛异常明亮,却又温柔如灯火,蓄满柔情之处倒映着她的脸庞。 他偏首,覆在额上的瀏海随之轻晃,露出一部分光洁饱满的额头,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似要勾人心魄。 「我会用自己眼睛,去看清楚的。」 任何事都如此较真的她,又怎么会让他讨厌?也许是出于好奇,也或许是她无形中散发的正气吸引着他,但都不改他想再深入探究这个女孩的想法。 心跳如鼓,回盪在只剩二人的空间里。 *彷彿看见隔壁某吕姓小朋友…… 庭园四季如春〈4〉 放轻脚步,最大限度将背贴墙,恨不得把自己给镶在墙砖上似的,小心翼翼地向转角处探头。 这个举动让姚致然没忍住笑意,从鼻腔发出了一声笑,引来前方的女孩回首,伸指抵在唇瓣前要他安静,甚至用唇语说了句「小声点」。 此刻他们会一起出现在这偏僻的走廊,是为了确定慕言和他的同伙是否也和上次一样在此勒索同学。在不好透露给师长的情况下,身为唯二知道慕言的恶行、也已经被他盯上的人,关注慕言的一举一动他们义不容辞。 姚致然还没来得及点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转角传来,把初晴的注意又吸引了回去。 脚步声愈来愈近,两人迅速靠上墙壁,屏息凝神,深怕被来人发现。不过咫尺的距离,并肩站在一块儿,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失速的心跳,不知是因为身边的人,还是未停止靠近的跫音。 极度的紧张下,姚致然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移动,侧头去看初晴,她双唇紧抿,脸色凝重,似乎在离开与不离开间挣扎。他弯了弯手指,轻扯了下她的衣袖,见她满是严肃的目光飘了过来,便用唇形一字一字地把句子拼凑起来。 「别担心,我在。」 读懂了他所想表达的,无声之语落在脑海里瞬间变得掷地有声,令初晴短暂忘却慕言的反覆无常和居心叵测,积累成丘的忐忑与紧绷似乎也渐次退去。 然而,当她正想说一声谢时,脚步声戛然而止,熟悉不过的温润嗓音挟着笑意,乘风而至。 「我知道你在那儿,快出来吧,初晴。」 姚致然略显疑惑地将目光转向女孩。 经过几次对话,他隐约感觉到初晴与慕言认识,但熟稔程度如何一直拿不定主意。 初晴知晓慕言的所作所为,应该认识有一段时间,然而上次楼梯间的狭路相逢,慕言却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彷彿他俩是陌生人。 而今,慕言却准确无误地叫出女孩的名字,甚至像早知道她会来似地等在这里,说明了这段关係匪浅。 他轻拍初晴的肩,迈步要走,却还踏不满一步就被一隻手阻拦。初晴朝他摇了摇头,接着毫不犹豫走出墙壁的掩护,让他连阻止机会也无。 「就知道你今天会来埋伏我。」见了女孩纤瘦的身影出现,慕言单手插入兜里,轻哂道。 他的笑顏和煦温暖,话语却冰冷尖酸,尤其落在知他不怀好意的初晴耳里,一字一句都格外刺耳。 而这句话,也坐实了姚致然对他俩认识的猜想,并间接传达了慕言早知道上回搅局的人是初晴这件事。他心里担心,却怕初晴有自己的想法,他冒然出现反而坏事,便努力抑止上前的衝动,静观其变。 「担心你又对同学做什么事,当然得来看看。」 「言下之意,你是不接受我的劝告了?」 「你所谓的劝告,与我的原则背道而驰。」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心跳快得似要衝破胸腔,她眼神阴鬱,暗里却流光窜动,随时要迸发。 慕言不怒反笑,悠哉地迈出步伐向初晴走近。 初晴止不住加快的心律,却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更加站直身子,下巴因他愈发接近抬得愈高,不能平视,就更不该避开视线。 「偷偷搞这些小动作,你怎么都不会记取教训呢,初晴。」 他在她面前站定,迎光而立,精緻的五官显露无遗,身姿飘然欲仙,出尘拔俗,令人不忍侵扰,却又不禁因他唇边的一抹笑而倾倒。 「执迷不悟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说过好几次,你所相信的没那么容易守护,更别说只凭你一个人。」 他弯身,几乎附在她的耳边,稍一偏首就会触碰到,刻意放轻的语气就像是森林中的精灵,诱惑迷人走入山林,寻不得归路。 「经过之前的事,这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 听他又提起往事,初晴正准备发作,一道身影突然窜入她与慕言之间,将她完全护在身后,稍稍仰头,就能望见宽阔的背影。 那一瞬,有什么自心底上涌,将她空落落的部分尽数填补,也许过往的孤独磨难,都是为了等待一个能站在她身前的人。 「可以请你不要再这么靠近她吗?」 姚致然毫无畏惧地与慕言对视,不后退半分,也不前进半步,维持着不足一个拳头的距离,连对方面上的寒毛都隐约可见。 他对初晴与慕言的恩怨不了解,但是见着慕言靠得那么近,还说着挑衅之语,便顾不上其他,跳了出来。 「是你啊,姚同学。」 慕言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復镇定,玩味地勾起嘴角,目光飞快略过被护在后头的女孩,重新回到面前的男孩身上。 「你们俩是都不打算听劝了啊。」依旧绰有馀裕,被人坏事也无所谓似的。言罢,慕言低头轻笑,令人觉得不明所以,诡异至极。往后退开的同时,他双手插进兜里,没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姚致然被他的行为弄得发懵,喊道。 「我就和你玩吧。」 「什么?」 慕言止步,没回头,话语里满是愉悦,「等的不就是这个嘛,现在我成全你了。但我最后还是奉劝你一句……」 他侧头,阴鷙的目光忽然扫过两人,衬得嘴角的笑意阴狠。 「这个环境下你我都身不由己,你可以漠然处之,或者同我一样同流合污,要想出淤泥而不染是得付出代价的。」 踏着未散的语尾,慕言头也没回地离去。 留下的两人都清楚慕言口中的「你」是谁,只是最后的话,仅有一人能听得明白。 初晴的脸血色顿失,苍白如纸,下意识揪紧了身前人的衣摆,力道之大,让姚致然都感觉到衣服被向下扯着。 一直以来干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却没有一点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因为将要面对最大的心魔的而战慄不已。晕眩袭来,她眼前一黑,步伐趔趄险些摔倒,幸得姚致然伸出援手,才堪堪稳住身子。 不堪回首的记忆犹如走马灯,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闪过,一帧帧都清晰无比,恍若昨日。 黄昏时分的厕所,风穿过的声音,以及额际滑落鲜血的慕言。 忆起抬头看向将她护在怀里的慕言时,他嘴边噙着的那抹笑和眼里闪烁的光,都诡譎得令她忍不住寒颤,几度于午夜梦回时惊声而起,冷汗涔涔。 「你没事吧?」 姚致然见她脸色不对劲,担忧问道,并伸出手臂让她有个支撑。若没有误解,初晴已经达到了目的,但是她却没有成功的喜悦,反而如临深渊般恐惧万分,他从未见她如此失常。 也许,她与慕言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然而满腹疑竇不好在此时问出口,他只能等待初晴恢復过来。 估算了下时间,应该要打鐘了。思及下一堂是班导师的课,逃课的心思闪过一瞬,却又不想让导师对自己的成见加深,也不愿把初晴拖下水,念头仅仅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消失殆尽。 「我没事,谢谢了。」初晴收回抓着姚致然的手,退开一步。 姚致然在心里叹息。气若游丝,脸色惨白,一点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脾气不仅倔,还爱逞强。 「还是你要去护理中心?我可以陪你去。」忧虑不减,他又试着劝道。 「不了,我真的没事。快上课了,我们快走吧,导师的课不要迟到比较好。」 拗不过她,姚致然只能放弃说服,迈步跟上早已踏着蹣跚步履向教室去的初晴。 庭园四季如春〈5〉 上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寧静的校舍一瞬被鐘响和骚动取代,时不时可以听见有人吆喝着揪团去食堂。 「姚致然,再不走位子就没了!」 几个男孩勾肩搭背,在走廊从敞开的窗户对姚致然喊道。他赶紧应了一声,捞起搁在桌上的钱包要走,突然被人扯住了衣摆。 驻足回头,初晴绷着脸站在他的座位旁,脸色依旧苍白,彷彿所有血液都绕了路,他不禁皱了皱眉。 「怎么了?」 「我去护理中心一趟,如果午休结束后没回来,你替我跟任课老师说一声。」 「喔,好啊。」 初晴道了谢,松开手,颤颤巍巍地走出教室,姚致然望着那抹一阵风都可能吹倒的单薄身影,心生忧虑,忙不迭追上去,搭上她的肩膀。 「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吧,看你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一个人没问题。」初晴不加思索便拒绝。按了按太阳穴,试图以此缓解头疼,一边说道:「你快去买饭吧,你朋友该等急了。」 话语刚落,像是要呼应她的话似地,窗外的男孩们又不耐地催促,并扬言要放生姚致然,还顺道亏了他一把。岂料姚致然压根儿不把那些调侃威胁放在心上,所有藏了坏心思的话都犹如一挥即散的清风,仅擦过耳畔就消失无踪。 他思索一会儿,道:「食堂和护理中心都在一楼,同路,所以你跟我们一起走。」 「可是……」 「不容反驳,就这样决定了。」他打断,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初晴先行。 她想说什么,他其实可以猜到几分,无非是担心传出什么流言蜚语,看看他那些损友们的反应便知。她本就谣言缠身,定不希望再雪上加霜,甚至让他这个局外人也淌入浑水。 但是此时此刻,见了面白如纸的初晴,步伐不稳,似枝头摇摇欲坠的残叶,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对女孩的关心,已在不知不觉间超出同学的范畴。 初晴拒绝不了,只好默默地让姚致然跟在她身后半步,做出两人是真的单纯同路的样子。 在一楼分开前,初晴回头朝姚致然点头示意,才步向护理中心。 儘管已看着她一路,姚致然心里的担忧却没减少半分,一步三回头,频繁得让身边的友人都看不下去。其中一人旋身晃到他旁边,勾住他的脖子,「你什么时候有老妈子个性了?都看着人走进去了还这么不放心。」 「我这是关心同学。」他眉峰微挑,回应道,特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我看你对人家有意思才是真的。」男孩对他的回答颇感不屑,毫不留情地戳破。 他敷衍一笑,没去细想这话的可能性。 站在点餐处抬头看菜单,各式菜色令人眼花撩乱,他忽然想起去了护理中心的初晴还没吃饭,脑子里转着的,瞬间从「吃什么」变成「要不要带点回去」。 在他苦恼时,刚才与他说话的男同学手上端着早已盛满饭菜的餐盘,从点菜窗口朝他的方向走来,即将和他错身的瞬间停下了脚步,说了句要先去佔位子后左右顾盼,接着扭头靠近他,压低声音耳语。 「你应该听说过关于她的传言吧。」 话题儘管来得突然,他却很快意识到友人口中的「她」是谁。 「虽然不确定传言的真实性有多少,但是如果属实,你应该知道有多严重吧。」他表情严肃,没有一丝玩闹说笑的样子,语重心长道:「校园欺凌,就算是以前做的,却会跟着人一辈子,你靠近她,很容易被贴上标籤。」 「你在担心我吗?」姚致然一下子便领略话语真意,挑眉望着绷着脸的男孩,笑得促狭。 「靠,老子认真和你说话,你竟然给我这个态度!」男孩抬脚往姚致然的脚掌踩了几下,扬起下巴冷哼了声,「吃亏了我可不管你。」 拋下狠话,便抬脚往座位区去。姚致然忍着脚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苦笑,心道这人下脚还真不留情。 「高霽。」他回头唤,眉心轻拢,「你也说了是『如果』,但我不想因为没有根据的传言就下定论,就我看来,她不是那样的人。」 高霽抿唇,眼目微低,显然有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不过,还是谢了。」他笑,英挺的五官舒展开来,多了一丝柔和。 …… 用完餐,姚致然打了一份饭径直往护理中心去,一同前来的男孩们纷纷用充满关爱的眼神护送,令他忍不住竖起中指回应,几人才一边窃笑一边离开。 推开护理中心的门,一阵风从门缝鑽出,伴随着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 没听见预期的护理老师的声音,他大胆地把门又推开了些,小声喊了「报告」,探头探脑,确定老师真的不在,才放心踏入。 办公桌旁掛着的小白板上,写了老师因为会议离开,午休结束才会回来。姚致然松了一口气,开始在护理中心游走,同时叫着女孩的名字。 「初晴,你还在吗?」 走到床铺区,发现有一床的帘幕是拉上的,但又不确定在其中的人是否为初晴。唤了几声都没人应,他在心里天人交战一番后,还是伸手抓住帘子一角,拉开一点缝隙。 「抱歉了……」掀开白帘,战战兢兢睁开半边眼,画面落在瞳孔里,竟让人再也不捨闭上。 躺在床铺上的女孩双眼紧闭,如瀑墨发散开在纯白的床单,根根分明,更显色泽饱满明亮,微微偏着头,几缕发丝顺着脸颊的轮廓落下,贴在白皙的脖颈上。 樱唇轻啟,毫无防备,褪下平日的清冷严肃,多了点少女的柔和。她出了些汗,眉心聚拢,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但脸色已经恢復了点红润。 姚致然拉了一旁的椅子到床边坐下,一手手肘撑在床缘,支颊望着床上的人。 虽然说过想认识真正的她,但时至今日,他对她仍可说是一无所知,包括那些传言的真相为何,不主动与人深交的理由,以及她和慕言非同寻常的关係。 想问,他却又担心伤害到她。这些事情之于她代表着伤痛,所以才绝口不提,甚至不愿澄清那些谣言,这点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了去世的外公。 如果说父母给他的寂寞是一道不会痊癒的伤口,待在偌大却仅有他一人的房子里时,便会开始流出汩汩鲜血,那么记忆中的外公,就是表面成了疤,伤害却早已深入内里,侵蚀着他的血肉,长年不改。 伤害总是存在,不论大小,无关深浅。 所以曾被说拥有温柔的他,希望将自己的伤口化作对他人的和善,温暖往后年岁。 感觉到床上的人有了动静,他的回忆悄然终止,涣散的目光向女孩的脸集中。 初晴翻了个身,正好转向姚致然这边,睫毛轻颤,接着睁开迷濛双眼,几度开闔后才完全掀开眼帘,一副标准刚睡醒的样子。这时她才注意到床边的人,视线顺着撑在床缘的手臂向上,看清是何人时,一片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情绪全转成惊讶,显露在脸上,却好半晌未发一语。 姚致然看着她分明表现出惊讶,却依旧安静的样子,忍不住扬起唇角,压低上半身向她靠近,微沉的嗓音彷彿初升的一抹曦微晨光,柔柔叫醒沉睡的人儿。 「早安,初晴。」 哄孩子似的语气,温柔无比,带了点若有似无的宠溺,挠人心口,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意识到。 初晴愣了数秒,第一个反应竟是移开视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嘴角,像是在确认是否有睡痕或唾液的痕跡。 她缓缓起身,抹了抹把脸,颊边泛起一抹红晕,向姚致然投去埋怨的目光,「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说你还没吃饭,给你送饭来了。」姚致然指了指放在腿上的餐盒,「话说回来,你感觉还好吗?」 「嗯,睡了一下就好多了。」她揉了揉眉心,拉开薄被往床边坐,弯身穿上鞋子。 「你……」 「没事,老毛病了。」初晴轻描淡写,拉上鞋子的后跟。 他看着她的动作,突然陷入沉默,初晴意识到他有话想说,便示意他直言无妨。姚致然抬起头,与已站起身的初晴对视。 「是因为慕言吗?」 犹豫再三,他终是问了出口。 庭园四季如春〈6〉 似乎早有有预感他会问起和慕言有关的事,初晴并没有表现得多惊讶,只是抿了抿唇,坐回床上。 「他住我对门,从我有记忆以来就认识他了,算是青梅竹马吧。」 一阵漫长的寧静后,她开口,语气平静,内容却像是突然落下的炸弹,在姚致然脑子里炸开了花。 想过是旧友,想过是曾经结下樑子,唯独没将青梅竹马这个可能性考虑进去。毕竟,初晴与慕言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不仅不会问候,甚至连交换个眼神都没有,早上那一段对话更可看出他俩的不睦。 偶尔斗嘴互损倒也无伤大雅,但他们的互动,比起青梅竹马,说是世仇还比较令人信服。 「不像吗?」初晴从表情读出了他的内心活动,自嘲道:「也是,哪有彼此伤害的青梅竹马。」 「你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她摇头,「当然不是。」 望向前方,却迟迟没聚焦在一个定点,白得晃眼的护理中心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模糊混沌中,许多记忆缓缓上浮,经过滤后残留的片段,渐渐拼凑成她不愿触碰的过往。 「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们的感情算是不错,但是他个性比较……算是压抑后变得扭曲吧,喜欢控制、欺负别人,看他们害怕却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平放在床铺上的手,食指不自觉地点着,脑子里回想着慕言崭露锋芒,将身边的人都掌控其中的时候。 「当然以他的聪慧,这只是小事,甚至可以做得让人感觉不出来他这是欺凌行为,连老师们的信任都能够加以利用。你上次也看到了,他三言两语就让教官相信他和他的同伙只是忘记带钱。」 若人生是一齣被人定了走向的戏剧,那慕言就是编写一切的人,处心积虑让所有人都围绕着他的故事,在毫无知觉间心甘情愿作他笔下的角色。 最初是领导一个小组,主导讨论内容的走向,到后来是轻微的欺凌,最终演变成如今的状态,她发现他对这种事愈来愈上癮,而且不会明目张胆,总是把握好分寸,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你没有试过报告给老师吗?」姚致然听了这些话后心生疑惑。以初晴的性格,他不相信她会袖手旁观。 「我之前也说过了,这样只会害被欺负的同学更危险。」 「但是你连试一次都没有,怎么会……」 「我知道,结果肯定是那样。」 初晴打断了未完的话,看向姚致然的眼神变得黯淡,隐隐透着痛苦,彷彿将熄未熄的烛火,在风中苟延残喘。她口气变得有些不冷静,一句一句都像是在质问,「慕言在师生间人缘很好,你觉得有多少人会真的相信?假设真的有人相信了,在找到证据之前谁能保护被欺负的同学?」 姚致然被噎得说不出话,却不甘心屈服于这番说词而紧紧咬着牙。他不明白初晴在处理这类事情上为何这样退缩,好像在害怕些什么。 「抱歉,我太衝了。」初晴以为他的闷不吭声是因为她的态度,便老实地道了歉,接着缓过呼吸,平復情绪,「我能理解你的着急,但是慕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能做得乾乾净净,让人抓不到把柄。」 要告到师长那边,她必须握有确切证据,虽然想过可以录音录影,但是她不知道慕言何时会出现在哪里、做些什么,又不可能无时无刻跟在他身边,所以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她一边解释,一边伸长双腿,用脚跟抵着地面轻晃脚掌,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刻意为之,好让严肃的气氛得以缓和。 姚致然盯着初晴,久久不发一语。刚才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总让他觉得违和,仔细地从他们接触开始思考过来,很快就发现了癥结所在。 她说她找不到机会录下罪证,但是他第一次撞见慕言勒索同学时,她却有时间找来教官,这明显自相矛盾。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初晴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么多,让自己的谎言变得破绽百出?如果她只透漏一点她和慕言的关係,他又怎么会感觉到不对劲? 坚毅的视线没有从女孩脸上移开,直接了当地问出心里的不解。 「初晴,你为什么要说谎?」 闻言,两条晃动的腿倏然停止。初晴的双眼微微睁大,但很快又垂下眼眸,细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阴影,让人更看不清她深邃的瞳仁中隐藏的情绪。 良久,她轻哂出声,似自嘲又像苦笑,但隐隐约约挟带着释然。 「你果然很敏锐。」 她将垂落的长发勾至耳后,道出真相:「我确实有遇上几次取得证据的机会,但是我都没有动手,正确地说,我很犹豫。」 抬眸望向姚致然,那双幽深却明亮的眼彷彿藏了千言万语,却难以言诉。 她啟唇,将她与慕言还未蒙尘的过往、那些传言的真相,一一揭开。 时间在那一刻缓了下来,一分一秒都像是要彰显存在似的,滴滴答答地响着。 窗外吹进了一阵带着青草味的风,将白色的窗帘灌满,裙摆般飘摇飞舞。刚入冬不久,这风却吹得姚致然从骨子里感到冷意。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不能无视他变本加厉的行为,却也不能将他的所作所为揭露,才会想尽办法干涉。」 她站起身,抚平坐皱了的裙子。 「不过我的目的达到了,我想他暂时不会对其他人出手,你就不用再管这件事了。」 话落,没等姚致然做出反应,她便走到办公桌旁,取了纸笔给护理老师留下自己离开的信息。 写下最后一个字,把笔放回原处的同时,她开口对身后的男孩道:「午休快要结束了,我们该走了。」 尾音还未消散,她敏锐地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向她靠近,几乎要将她包裹起来,转过身,发现姚致然已然站在她面前,那股味道又清晰了几分,扰乱心神。 不足一步的距离,使得她必须仰头看他。 从小看着慕言端正的脸,她早已练就美色当前也不为所动的能力,但是姚致然的模样与气息,却让她的心跳有一瞬的空白。 「你是认真的吗?要我不要再管?」他微微屈身,伸手搭在初晴身侧的桌缘,阻挡她的去路。 一句问句,听不出情绪,问得初晴一时间答不上话,愣愣地看着男孩那双勾人的眼睛,胸口有些难受,彷彿有块浸湿了的棉团堵在那儿,不紧实,却足以令呼吸困难。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上乱窜,她忽然不敢正眼去瞧他,深怕他下一秒会说出什么话,击溃她的心防。 「虽然目的达到了,但并不是结束,对你来说,接下来才算真正的开始。」 厚实的嗓音有如洪鐘,直接在脑海里响起。她闭上双眼,撇开头,逃避似地将脸埋入垂落的长发。 姚致然见了她的反应,便知道初晴要他别管不是完全的真心话,儘管这般逼迫不太妥当,但他也不想就此收手。 穿在她身上显得过大的制服外套,将她纤细的双手遮了起来,但他并没有错过她细微的颤抖。 初晴与慕言的往事,单是听着就令人心里起了些疙瘩,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她。如今要独自面对慕言时不时的刁难,再冷静如她,必定也会感到不安。 「你会害怕,对吧?」 上挑的尾音彻底勾起初晴的恐惧,胡乱衝撞的情绪衝破了防线,将她整个人吞噬入腹。不适感令她红了眼眶,但眼泪却倔强地在眼里打转,迟迟没有落下。 她单手遮住双眼,不让姚致然看见,带了些沙哑的声音从指缝间传递出去。 「我是会怕,但是又能怎样?如果我连慕言这件事都解决不了,以后面对更棘手的问题该怎么办?」 抹了把即将渗出的泪水,她抬头直视姚致然。眼周通红,缀着琉璃光芒,表情却依然坚决,姚致然心脏一缩,没细想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兴起一股替她拂去眼角晶莹的衝动。 一个姑娘脾气这么硬,什么都想着自己担,连他的话都没听明白。 叹了口气,他语带无奈,「你怎么这么倔强,都没想过要依靠一下别人,或是找人一块儿面对吗?」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呆愣的女孩,漂亮的黑眸中尽是真挚,所道出的每一个字都恭敬而虔诚,彷彿誓言。 「我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起。」 庭园变故之始〈1〉 后来的日子,慕言并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见他再找其他同学的麻烦,但姚致然看得出来,初晴并没有因此放心,反而觉得这一反常态像是暴风雨前的寧静。 谁都无法预测慕言心里所想,他自然是无法为初晴分劳解忧,只能时不时替她注意慕言的动向,也劝她放宽点心。 近年末,冬日的萧索铺天盖地而来,摇摇欲坠的叶纷纷离开枝头,在北风呼啸中打着旋儿下落。 为了让学生暖起身子,体育老师上週突然提议在下次上课时来个千米长跑,令本来还缩着身体抖得和筛糠一样,默默无声的一干人等弹身而起,抗议老师这个不人道的决定。然而老师心意已决,摀起耳朵装聋作哑,任学生如何软磨硬泡、威逼利诱都毫无用处。 所以这日的体育课,眾人都显得意兴阑珊。 「神他妈千米长跑。」 高霽双手插兜,几乎把半张脸都埋入了完全拉起的领子,只露出一双写满哀怨的眼睛。 「在这温度下长跑,我感觉自己等一下会呼吸困难。」想到在冷天里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他打了个激灵,眼神更加幽怨,「姚致然,等会儿你要记得给我人工呼吸。」 「还人工呼吸咧,我看你不如现在少说话,多给自己留点气吧。」姚致然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往另一侧靠了靠。 见他这个反应,高霽呸了一声,「我这是看得起你才说的,你以为我想让你人工呼吸?要当然也要是个可爱的妹子。」 说完,高霽自己叹了一口气,遥望虚空某处,眼神彷彿看透了人情冷暖,「反正你一定只想给初晴人工呼吸……」 话音尚未落尽,高霽的嘴就被一厚实的掌给摀住,接着就是友人阴鷙目光的洗礼。他正想着这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就看见一抹身影从身前晃过,并淡淡地朝这里瞥了一眼。 黑眸无绪无波,看不出她究竟听进了多少。 为了行动上的方便,初晴把一头长发扎了起来,露出白净纤细的脖颈,马尾在后头晃动,如帘幕一般令白皙若隐若现,充满少女独特的魅力。 高霽心领神会的同时,感觉到摀着自己的手松了些,盛满曖昧的视线移向身边的某人。 还说对人家没意思? 待初晴走远,姚致然眸光徒然暗下,瞪向高霽,却冷不防撞上他狡黠的笑,令他起了一身疙瘩。虽然高霽没说什么,但他似乎可以猜到这人心里所想,也就不费唇舌去问,直接把他的脸推开,逕自迈步,要说多无情就有多无情。 高霽对他这个反应也不恼,站在原处无奈地耸了耸肩,踏着悠哉的步伐缓缓跟上。 空旷的操场,冷风吹得更加肆无忌惮,做体操时又得放开身子,每一次的刮风都引起眾人连连惊呼,听得体育老师摇头叹息。 该来的总是逃不掉,暖身过后便是预计的千米长跑。似乎是担心有人全程划水,体育老师在开跑前特别叮嚀每个人至少得跑上三圈,让最后几个一派悠间的人脸色沉了下去。 站上起跑线,姚致然看向距离他不远处的初晴,相比大多不擅长跑的女孩,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和厌烦,规规矩矩地做着最后的暖身。 「这简直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然后老师竟然悠哉地在旁边看戏。」 耳畔忽然传来了高霽的声音,他正与旁边的同学说话,指责体育老师这是在残害国家幼苗,而拿着码表计时的行为又有多么令人不齿,内容浮夸,却颇得旁人认同。 姚致然回首取笑了他几句,目光又回到女孩身上。 若他们所踏的路是通往地狱的路,那初晴便那是唯一不惧死神的人。不过,只有他知道,她静如止水的外表下,也是有暗流涌动的时候。 想起那日在护理中心听到一切,知晓她承受了多少心理与谣言的压力,他的心脏一缩,隐隐泛着疼,也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或许,他会下意识去寻找她的身影,是因为无形中感觉到她与他的相同之处。他们,都经歷过误解,被人以事实之外的包装给紧紧缠绕。 体育老师高声喊了预备,将姚致然从思绪中暂时抽离,去听老师接下来的指示。 哨音一下,队伍由前往后,慢慢地跑了出去。 冷风刮在脸上令人有些睁不开眼,吸入肺部的空气也挟带着冷意,妨碍了呼吸,不少人在跑了半圈之后就放慢速度,倒是先前嚷嚷个没完的高霽,稳稳地跑了三圈才缓下,喘都不带喘。 「你还真的只跑三圈?看起来明明还可以再跑啊。」姚致然经过高霽身边时,特意慢下来拍了拍他的背打趣道。 「休息一下你也有意见喔?」高霽翻了个白眼,接着朝操场某处扬了扬下巴,「有时间关心我,不如快去追你的妹子,她已经要跑第五圈了。」 「追你个头,你怎么老想着这些。」 「我没说什么喔,你自己要往那方面想的。」 见高霽用极其无辜的表情看着他,姚致然撇开头,不再搭理他,加快速度扬长而去。 随着圈数增加,愈来愈多人脱队,维持固定速度移动的屈指可数,初晴不仅是那其中之一,还位居前段。 姚致然早清楚她的体力不错,但是从这次长跑更可以看出她的与眾不同,这样的耐久力,应该平时就有练跑的习惯。 步伐细碎轻巧,像是早晨跃动的鸟儿不畏凛冽寒风,跳着迎接黎明的舞曲,濛濛微光自前方落在她的身上,彷彿随时要展翅高飞。她忽然缓下速度,伸手拉紧松了的发带,指尖顺过发丝的同时再次起跑,发尾随动作扬起。 短短一瞬,姚致然看见她的嘴角轻轻提起,令他呼吸一紧,心跳多了几秒空白,险些被自己错乱的脚步绊倒,让后来居上的高霽逮到机会嘲笑了一番。 他尷尬地清了清嗓,重振旗鼓,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步伐上,避免不自觉去寻找那抹身影。 结束最后一圈,姚致然喘着气,往前走了一段调整呼吸后回到集合位置,初晴早已打理好自己,坐在一边用手指在地板上写着什么,一点也没有刚跑完千米长跑的影子。 许是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又看了好一段时间,初晴无预警地抬起头,他便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深邃的黑眸之中。 既然已经对上眼,他也不好若无其事地走开,索性迈步朝她走去。 「你在写什么?」 初晴眨了眨眼,低头抹掉刚写下的文字,不咸不淡地答道:「课文。」 「……」 得,学霸的世界他不懂。 「你还好吗?」 就在姚致然纠结着他与初晴天地一般的差别时,初晴突然问了一句,没点铺陈和前因后果,让他摸不着头绪。 显然女孩看出了他没听懂,续道:「我刚刚看见你差点跌倒。」 姚致然一听,顿时觉得窘迫,不自然地摸了摸后颈,视线焦点飘向一旁,尷尬一笑,「被你看到了啊。」 他真想找个洞鑽了。 「没事,就是不小心被脚给绊到。」 「那就好。」 初晴垂下眼眸,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姚致然却感觉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一股淡淡的喜悦在他的心底流窜,嘴角不可抑制地弯了几分,却又因为对自己这个反应不解,而努力守住最后的一点角度,看上去有些彆扭。 庭园变故之始〈2〉 对话终止,姚致然琢磨着是否该再找个话题聊聊时,初晴忽然站起身,目光聚集于操场一隅。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尚未结束长跑的程雪踏着极小的步子前进,像是在跑,速度却比步行慢上许多,左摇右晃的样子彷彿随时会摔跤。 姚致然微微倾头,挑眉,自言自语似地道:「她的姿势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可能有扭伤。」初晴頷首道,脚掌一旋,向操场边走去,「我和老师说一声去。」 姚致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初晴已经走到了老师身边,一边指着缓缓跑来的程雪一边说了些什么。只见老师眉头微蹙,了然地点了点头,接着抬手把程雪招了过去,他见状也走了上前。 老师开门见山地询问程雪的状况,让气息还没缓过来的程雪听了一愣,面色古怪地转了转眼珠,几个字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的,说也不是,沉默也不是,黑眸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几人顷刻对答案心照不宣。 老师叹了口气,让程雪更加委屈地低下头,眼眶盈满晶莹水光。 「老师,我带她去护理中心。」初晴绕到她身后推了推她的肩膀,对老师说道。 老师摆摆手表示同意,初晴便转头瞧了一眼用一双无辜大眼瞧着她的女孩,轻声说了句「走吧」。向来淡漠的声音似乎多了点温柔,如羽毛般轻柔落在程雪的心上,却成了那最后一根稻草,让积攒在心底的情绪尽数涌出,化作眼泪滚落脸庞。 找了个藉口离开,准备跟上二人的姚致然正巧见到这一幕,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望着女孩们缓缓向目的地去。 观察着初晴的反应,发现她没有给程雪一个视线,甚至连眉峰也没抬一下,只是用手轻轻拍着程雪肩头以作安慰,很有她风格的安抚方式。 思量着初晴和程雪应该没问题,他最后决定不一道前去,转身返回操场边。 解散的命令刚下,鐘声恰好响起,几个男孩大声嚷嚷着要去合作社买点东西,让有意愿的一块儿跟上,眾人虽然嘲笑他们这像是聚眾要去砸场子,但大多还是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再冷的天气,经过这样一段跑也是令人全身燥热,课前还缩着身子一副要往生的高霽,此刻已经把外套给脱下掛在肩上,站在冰柜前却久久不选饮料,就贪恋那一时半会儿的凉风。 「喂,你不拿东西就别挡路。」 姚致然把高霽往旁边挤,从架子上拿下了铝箔包装的牛奶。某人见状,骂粗的衝动瞬间被惊讶取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牛奶放到怀里。数秒后,他才訥訥道:「我的天啊姚致然,你一个大男人运动后喝牛奶吗?」 「是啊,你有何高见?」姚致然语气平淡,颇不以为意,瞧也没瞧高霽一眼,逕自往收银台去。 倒是高霽完全不在乎他这番态度,捧腹就是一阵笑,动作要说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深怕旁人错过这信息似的。 「哈哈、哈哈,没有啊,就是觉得你的口味意外地孩子气。」见姚致然走远,高霽才消停了会儿,迅速从架上拿了商品,跟了上去,又再他身后聒噪起来,「和你的外型不搭,这反差萌的……」 「说不出好话就闭嘴吧你。」他把钱递给结帐人员,斜乜了吵闹不止的友人。 但显然,高霽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跟你说,要不是有隔壁的慕言,我赌你就是校草,现在再加一个萌属性,多少少女要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啊。」 关键的两个字一入耳,姚致然拿起商品的手一颤。 这些日子,这个名字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不仅因为初晴的缘故,也因为邻近期末考,不少老师总喜欢拿他当作例子勉励眾人学习。而且,慕言说了那些话之后却迟迟没有动作,对初晴而言就像是个不定时炸弹,连带使得唯二知情人的他也提心吊胆,自然对此特别敏感。 他很快整理好情绪,让出结帐位置,对自个儿兴奋的高霽说道:「别瞎说那些没营养的了,赶紧付钱吧。」 高霽掏了几个铜板递出去,还不死心地补上一句,「搞不好连少男们都为你倾倒呢。」 「行了行了,闭嘴吧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合作社,安静不过几秒的高霽立刻开啟了新话题,指着姚致然手里抱着的另一样东西,问道:「你怎么多买了一瓶水啊?而且还是不冰的,我觉得常温矿泉水超噁的。」 话音未落尽,灵光一闪,他联想到了可能的答案,立刻挑起一边眉向姚致然靠近,贼兮兮地笑着,但是到唇边的话还没来得及溢出,就被姚致然用手掌给堵了回去。 「对对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所以你就别说话了。」 思量着去护理中心回来可能没时间去装水,姚致然就决定买一瓶水备着,又想到女孩子不好喝冰的,就选了常温矿泉水。反正他的本意是关怀同学,没什么说不得的,不如早早承认,避免高霽过度解读。 被下了禁言令的高霽没有表现一丝不满,乖乖闭上了嘴,但笑意始终未褪去半分。对于姚致然的行为所代表的意义,他自身若是没有意识到,旁人就是说再多也敲不醒他,儘管事实如此昭然若揭。 上楼后拐弯到教室前到走廊,一抬眼,姚致然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身姿挺拔,气质清雋,一袭白衫使他带上一股遗世独立的仙气,与上回见过的同学走在一块儿,更显脱俗。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唇角一弯,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彷彿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不快,然而慕言身边的男同学可就没那么懂得掩饰,一认出他是上回坏了他们好事的人,一个跨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虽然姚致然及时煞住了脚,手中的牛奶却不敌惯性作用洒了些许,正巧溅到男同学的衣服上,本来嘲讽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噁,一股臭奶味。」刘昱昇扯着衣服下摆,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吧,你要怎么赔偿我,我接下来可是要穿着这件臭死人的衣服上课呢。」 姚致然还没开口,高霽先出来打抱不平,指着刘昱昇的鼻子道:「喂,你有没有搞错啊,还不是因为你突然衝过来挡路。」他手腕一转,指向自己的双眼,「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如此,但我的衣服已经变成这样了,你还不表示什么吗?」 高霽气得跳脚,想再开口时姚致然却先一步挡在火药味浓重的两人之间,「就算我的错吧。我有件乾净的放在教室,等会儿拿给你,你先凑合着穿吧,这件我替你洗。」 「我想这恐怕有难度。」站在一旁看戏的慕言,忽然走了过来,开口:「快要上课了,时间可能不够你们这样折腾。」 「就是,我和慕言还得把资料送到班导那儿呢。」刘昱昇一听有理,大声附和,脑子转了转,忽地扬起嘴角,那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他朝姚致然伸出手,摊开掌心,「不如你给我洗衣费,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你这根本是……」 「想要多少钱?」 高霽后半句话没能出口,姚致然便再次挡了下来,他正视笑得奸诈的刘昱昇,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在这般一触即发的场面下显得十分突兀。 刘昱昇没多废话,随口说出了一个数字。听上去比一般洗衣费多了点,但并不是太离谱,姚致然便从钱包里拿出了铜板放入他的掌中。 「这样就两清了。」刘昱昇拋起那几枚铜板,握入掌心,唇边漾起的弧度有着挑衅的意味,临走前不忘瞧一瞧眼前的两人。 为了不在气势上矮人一截,高霽抬高下巴回瞪过去,视线死死钉在对方身上。 慕言随后迈步,朝两人頷首致意,依然笑得如沐春风。但是在经过姚致然身侧时,他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只能让彼此听见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寒风呼啸,穿过长廊扑面而来,吹散了耳畔的话语,但那一字一句早已落入姚致然的心上,震盪着他的情绪。 追着慕言的身影回过身,风撩动着额上的碎发,在脸上晃出一个又一个的光影,像是翻滚的浪潮,正如他此刻矛盾的心情,拉扯叫嚣着要衝破躯体的侷限。 ——今天放学顶楼见,别告诉初晴。 庭园变故之始〈3〉 早已回到教室的初晴,正坐在位置上翻着教科书,专心致志,连门口一阵骚动也没分神去探究,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 「那点脏用洗手乳搓一下就没了,要钱干嘛。」高霽说完又骂了一声粗,回头把炮火转向姚致然,「你也是傻,就这样把钱给他。」 「五十块钱而已,比你们吵起来好吧。」姚致然无辜歪头,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岂料高霽不吃这套,冷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也只能无奈笑了笑,返回座位。 刚踏步,视线冷不防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眸。初晴坐在那儿,颊上的红晕已经褪尽,被冷风吹得苍白,彷彿盛开于崖壁的白花,孤独冷艳。 几秒的空白张扬闯入他规律的心跳,然而一想起慕言留给他的话,那些悸动顷刻被矛盾与犹豫取代。知道初晴在乎慕言的一举一动,如今得了他的消息却被要求不能告诉她,使姚致然心里陷入拉锯。 默默深呼吸,他故作无事地走到初晴的座位前,把矿泉水放在她桌上。女孩的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珠子在晃动着的水平线与他的脸上来来回回,他这才想到初晴似乎不太接受他人的给予。 没时间想託辞,加上对初晴有所隐瞒的心虚,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事实,末了担心她仍然不接受,说了算是对她指导他的答谢,也补充说明这并不高价。 依旧持续的沉默,让他以为还得再周旋,啟唇之际,初晴却拿过了水瓶,低低睡了一句谢。意料之外的发展,使他愣在原地,组织完成的句子堵在了喉咙处。 他的这个反应令初晴有些侷促,撇开头看向一旁的地面,手指拧扭着瓶盖,自言自语似地解释:「因为你说,这是友好的证明……」 话语飘到耳畔,姚致然又是一怔愣,随后嘴角无可抑制地上扬,眉心因为无奈而微微向中间收拢,没忍住衝动,伸手拍了拍女孩的发顶。 「嗯。」腹里虽有千言万语,但他始终找不着最适合的那一句,只以轻轻一声鼻音回应。 那一声,伴随着唇边的盈盈笑意,轻柔包覆初晴的内心。感受着头顶的温柔抚摸,她竟不可思议地没有感到排斥,儘管心脏里充斥着随时要迸发的情绪,都因为他而產生。 既痛苦又喜悦,像是遇溺之后重新找回呼吸,而他是淹没她的浪潮,也是赐予她生的空气,如果没有与他相遇,她可能会倾尽三年的大好时光追着慕言,远离青春里该见到一切风景。 「你和姚致然在一起的时候,表情都很温柔。」 犹如山谷回音,程雪在冰敷时说的一句话在她脑海里縈绕不去。她微微抬头看着那明亮的笑顏,心跳又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想要询问高霽气愤原因的想法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跡。 …… 烦恼了一个下午,姚致然最终决定瞒着初晴赴慕言的约,正巧今日放学后没有小考,彷彿在告诉他本就该去一探究竟。 为了不耽误时间,他把东西都搁着没收拾,起身往教室外走,动作自然得令人察觉不出半分异样,连坐在正后方的初晴也只是瞧了他一眼,没开口,继续慢条斯理地整理书包。 放学时间人多,而他去的方向不寻常,琢磨着被人看见会坏事,便在各校舍各楼层绕了几圈,逮到左右无人的机会才向偏僻处走去。 冬日天色暗得早,厚重的乌云无情将残光吞噬,抽离鲜艳明亮的色彩,徒馀单调的黑灰白,放眼望去,景色就如一帧黑白相片。凛风不断,擦过耳际彷彿谁的哭嚎,虽身在校园,但四周杳无人跡,回盪的呼啸声使冷意深入骨髓,粟栗纷起。 他搓了搓手背,一边思考慕言到底想跟他说些什么。 他们之间算得上有私怨,但应该不至于为了教训他而把他叫来这无人之地,况且依他对慕言不深的了解,并不认为他会仰仗人力或是暴力。只是思来想去,除此之外,他实在猜不透慕言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踏上通往顶楼的阶梯,整个空间仅有姚致然一人的脚步声,落在耳里,每一声回音都被拉长无数倍,馀音盪漾,更显空洞。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了那个空荡荡的大屋。 偌大的玻璃落地窗只拉起了纱帘,外头的光线穿透进来,斜斜地落在木质地板上,微风轻拂,帘幕飘扬如裙摆。小小的男孩坐在光影处,望着摊开的书本,像是在阅读又像是在发怔,久无动作,不发一言,彷彿与背景融为一体。 就这个年纪而言,他安份得异常。 忽地一阵强风吹过,灌满纯白纱帘,画面随之闪动。帘幕重新落下时,方才空旷的屋子已经换成了医院病房。 靠近窗边的病床上,老年人斜倚在床头,面向窗外,拢在光明中的身躯看起来十分瘦弱,轻轻一握就会断裂似的。 数秒,他像是注意到身后的视线,缓缓地转过头,布满皱纹和晒斑的脸庞上掛着一丝勉强的微笑,颊上与眼尾的纹路更深。 「然然。」 粗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掺杂着呼吸,已然是行将就木之人。 脚步戛然而止,于楼梯间回盪的跫音也在数秒之后归于寧静。姚致然的手放在扶手上,无意识地用指腹描摹着木纹。 自那天以来已经经过多少个春去冬来,他不愿去细数,却无法阻止记忆时不时浮现,提醒他曾经发生的一切,而那些影响彷彿找不着尽头,残留在心底,从未消失。 如同慕言之于初晴,过去的种种便是他摆脱不掉的枷锁。 再次迈步,每踏过一层阶梯,闪过脑海的画面就变换一回,如同老旧的黑白电影,无声重现他忽视不能,也忘却不得的过往。 来到顶层,平时总是上锁的通往顶楼的门开了个小缝,明显是在等待姚致然的到来。 他推开门扉,冷风挤过缝隙打在了他的脸上。第一次上顶楼,却还未能有时间打量周遭,随着门板向外旋转而逐渐开阔的视野里,一道身影很快出现在其中,捉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来得不慢嘛。」 慕言拿正手中的浇水器,向姚致然看了过来,满面笑容,在渐深的天色下显得明亮,一句本该是挖苦的话从他口中出来竟充满韵味,让人想沉溺于如琴音般的声音中。 完全摸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你叫我来是想跟我说什么吗?」姚致然没移动半步,双手插兜靠在门框上,看着慕言继续悠悠哉哉地给几盆植物浇水,问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单纯想和你聊聊罢了。」 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浇水工作完成,放下浇水器,慕言双手抱胸靠着高如围墙的护栏,视线透过栏杆的间隙望向远方。 这儿没有走廊处阴暗,残阳馀暉在他脸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光,风拂着脸庞,柔软的发丝随之摇曳,衣袂翩翩,彷彿遗世独立的仙人。 当光芒彻底敛去,从身上消失时,慕言终于开口,「最近,初晴受你照顾了。」 他转过身正对姚致然,嘴角掛着无可挑剔的微笑,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黑眸中彷彿结了三尺寒冰,将情感都冰封起来。 庭园变故之始〈4〉 同一时间,被讨论的主角初晴正支着颊望向窗外,眼珠子随着来来去去的人移动。 本来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但是在看到姚致然离开教室,家当却都还留在座位上后,她便不自觉地止住接下来的动作,留在原位,默默把几本讲义拿出来刷题。 然而没多久,提笔的手渐渐放慢了书写速度,最后趋于停止,视线飘向了门口,然后就像被什么给捉住了一般定在原处。 从与姚致然有了交流以来,这是他头一回在放学后一声不吭地离开教室,虽然他没有义务要报告自己的行踪,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反常让初晴莫名觉得不习惯,心脏跳得有些快,彷彿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教室里的人已经去了大半,没什么说话的声音,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却静不下心唸书。 长吁一口气,按了按眼周,她起身要去外头透透气。 在走到门口时,没注意前方的她差点和要进入教室的同学相撞,幸好对方即时煞住了脚,只是手上拿着的作业簿掉了一些,落在她的脚边。 「抱歉,是我没看路。」道歉的同时,初晴赶忙蹲下身去捡。 而对方也在那一刻蹲了下来,把手伸向作业簿,「我走得太急了,我也有错。」 话音一起,初晴才发现面前的人是程雪,下意识抬起视线看了她一眼,只是终究没说一句话。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收拾地面的狼藉,初晴满腹心思不在此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程雪就有些尷尬,想开口,但是看见初晴一脸若有所思就又陷入犹豫。 直到捡完最后一本簿子,初晴起身把叠好的本子放到程雪手中。瞧着这是个搭话的好时机,程雪道谢后,便攥紧了怀中的作业簿,鼓起勇气开啟话题。 「今天没有小考,初晴你怎么还留在教室呢?」 初晴明显愣了一下,不知该去哪里寻一个连她也不清楚的原因,眼神飘忽了一阵,想了个最安全的说辞,强压着心虚,故作镇定地回答,「我想把作业写完了再走。」 对话很快地宣告终止,儘管初晴只是心里有事,并非刻意为话题画下句点,但对不知情的程雪而言,这就是对方不想和自己说话的表现,心里像是被尖锐的细针给刺了几下。 原以为在护理中心的一场谈话已经拉近了她和初晴的距离,却没想到只是她的自作多情,这一念头浮上脑海,她就觉得眼眶发酸,黑眸蒙上一层水雾。 不过泪水还没来得及盈满,她就听见一贯清冷的女声传来,语气难得地多了些不确定。 「那个,我想你说的是对的。」 「咦?」一时抓不住初晴所指的是什么,程雪下意识发出了疑问词。 「你说我和姚致然在一起的时候,表情都很温柔,我想你是对的,因为我发现他在我身边时,我真的都比较放松。」初晴眼睫低垂,认真地说着观察到的结果。 虽然隐隐约约有感觉到,但是在程雪对她说了那句话后,她特意留了点心思在自己的情绪与表情变化上。那个男孩彷彿有种魔力,可以舒缓她紧绷的身心,抚平眉间的皱摺,对外筑起的一道墙也能轻易被瓦解。 或许是因为,他曾对她说过想以他自己的双眼,去了解真正的她,所以在她眼中,那个带着温暖笑意的男孩和其他人都不同。 表白似的话语,一字一句说得谨慎认真,同样身为女孩,这些话落在程雪耳里的瞬间,心脏像是有微微的电流窜过,又疼又麻。 初晴的外在给人冷漠疏离,什么事都能独自完成的感觉,可没想到她实际上就是个十多岁的少女,也和她还有其他同学一样,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不论是初晴主动远离了人群,抑或者是谣言使人群避开了她,这生长于终年荒芜的高山上,孤单迎风摇曳的小花都令人心疼。 「这样很好啊,可以有个相处轻松自在的人当前桌。」 眉眼弯弯,程雪笑眯的双眼盛满温柔和感动,闪烁的眸光中映照着初晴的模样,但那不再是林中孤傲的一匹狼,而是尚在摸索这个世界的小鹿。 耀眼的笑容使得初晴感到更深一层的愧疚,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事实说出来。 「抱歉,我刚刚对你说谎了,我不是为了做作业而留下的,我是……」在脑内组织了一下语言,却在要说出口时觉得难为情,她从没想过不过几个字的句子竟然会这么难脱口,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裙摆。 她望进程雪的眼瞳,其中乾净无杂质,彷彿一片寧静的湖水,对方发现她正看着,偏了偏头,眨了几下水灵的双眼。 顶不住程雪纯真而无辜的视线,初晴吐出一口气,终于把憋着的话语释放出来,「我是在等姚致然回来。」 她的坦白,令程雪愣了一下。儘管初晴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这一句话与如释重负的口气,都让藏在她心里的隐晦情感浮上表面,只是外人看清了,她本人却似乎还未有觉察。 「这样啊,他可能去找朋友或是老师了,你再等等吧。」程雪轻哂,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初晴頷首,神情恢復如初,转而问道:「那你怎么也这么晚还没离开?」 「我今天是值日生,刚刚去办公室把作业搬回来。」程雪稍微抬起手中的作业簿。 「值日生不是两个人吗?」虽然作业簿的量不多,一个女孩也可以轻松拿起,但是本该是两个人的工作却只有一个人在做,还是让初晴觉得欠妥,忍不住皱了皱眉。 反观当事人一脸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以一句另一人有事先走带过,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悦,逕自走到座位间的走道上把簿子发下去。 初晴虽然鲜少与人交流,但还是有在观察班上的情况,与程雪友好的几个女孩时常把值日生或打扫的工作「分一些」给程雪,看在其他人眼里或许只是朋友的互相帮助,无伤大雅,但对于长期目睹这一切的初晴而言就不是如此了。 「我帮你发一些吧。」她走到程雪旁边,伸手拿过几本作业簿时轻声耳语,「你有被他们欺负吗?」 这么一问,让程雪欲出口的谢谢硬生生卡在喉咙处,停顿了几秒才尷尬地扯起嘴角,一面加快手上的动作,一面开口回应,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内心的动摇。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呢……」 「我看他们好几次把打扫工作丢给你,这次又没留下来做值日生。」 程雪笑了笑,松开手上最后一本作业簿,响起轻微而沉闷的撞击声,「原来如此,不过你想太多了啦。」 她解释自己是以帮忙做打扫的善后工作让对方去合作社买些东西,并不是他人将工作强推给她。然而初晴仍旧觉得这频繁得异常,程雪的态度也不完全像是那么回事儿,但是当她想再旁敲侧击一番时,女孩染上些许不明情绪的声音率先鑽入耳里。 「有些事情总会过去的,一时的忍气吞声可以换来几年的安寧,我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不似平时的怯弱,在说这些话时的程雪格外沉着,软糯的声线也低沉了些,彷彿在顷刻间便经歷了沧海桑田。 但是这段冷静的语句对初晴而言却如一把匕首,将她想问出的话彻底扼杀在腹中,而勾起的不愉快的记忆就是汩汩流出的鲜血,使她浸染其中。 嫣红的视线里是跌坐在地的女孩,垂丧着头,全身湿透,水不断从发尾滴落,而后像是注意到了有人正注视着她而缓缓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黯淡无光,空洞得彷彿失了神采与灵魂。两道目光隔空交匯,女孩的眼眶瞠开些许,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晌,泪珠接二连三地淌落。 初晴用力闭上双眼,阻止画面继续映入眼底。 明明只是想导正错误,为什么结局总是告诉她,她所做的才是错误? 她紧咬下唇,不甘心于自己的信念败给现实,伸手握住程雪的手腕,有些强硬地让女孩转向自己,一句话说得清浅却篤定,深深撞入听者的心底。 「如果那里待不住了就来我这儿吧。」 风穿过窗口将冷意带进教室,擦过两人的颊侧走向另一端,捲起残叶带向昏暗的天空,旋转、翻滚,舞出一段不见停歇的舞蹈。 夹带内心的喧嚣与沙沙声响的呼啸声窜入姚致然耳中时,他的大脑里正嗡嗡作响,外界的动静全都退居背景,徒留慕言投下的一记震撼弹。 数分鐘前,他将从初晴那儿听来的过去说与慕言听,谁知慕言眉峰微挑,轻轻一笑,反问他:「这是她跟你说的?」 「嗯。」虽然对慕言的反应不解,他仍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这样啊……」 似叹非叹,似笑非笑,仅仅三个字却说得意味深长。慕言伸手摸了摸额角,曾经存在那里的痕跡早已淡去,永恆的疙瘩却烙入了心里,难以弥平,不论是他的,还是初晴的。 将手背在身后转了个方向,视线投向虚空某一处,沉默一阵后才悠悠开口,声音飘渺,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确实,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我们的关係有了变化,但是这一切的源头……」他眯了眯双眼,细长的睫毛微敛,语尾绵长,迟迟不说出后面的话,挠得人心痒。 「正是初晴。」 直到真相揭晓,姚致然被高高提起心转瞬下坠,耳里似乎响起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庭园变故之始〈5〉 下唇在颤抖,姚致然清楚感觉到这一点。 儘管不排除慕言说谎的可能,但是特意在放学后把他找出来并编造故事,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应该要更小。而且慕言是过去事件的当事人之一,看着他说话的眼神,姚致然直觉他所说的都是事实。 所以现在,他才会因为慕言的三言两语给动摇。 见姚致然低头,一副陷入思考的样子,慕言轻掀眼皮,嘴角勾起一抹不甚友善的弧度,「不过我今天并非想和你讨论初晴的事,所以剩下的你若是好奇就去问她吧。」 姚致然强压下波动的心绪,尽可能表现得恆久,「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帮助初晴、不要给她继续固执的空间。」 慕言突然收起笑容,眸光微敛,周身的冷意似能将空气凝结,直到刚才的温暖转眼成了笼罩黑夜的寒冷,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彷彿下着大雪,寂静无声,却将寒气扩散至四面八方。 「你应该感觉到了吧,初晴性格上的缺陷。她过于正直,不懂这世界的规则,觉得每件事都有正确的做法,所以经常惹得人不开心,她自己也遍体鳞伤。」 在明白其中意思的瞬间,姚致然的脑海里浮现了沐浴在夕阳馀暉下的初晴,看着窗外淡淡说着自己不会主动靠近别人的话。 他确实发现初晴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一套原则,它无限接近书本上的道德和规范,而她竭尽全力在遵守,并有意无意地试图影响周围的人。但是规范的產生,正是因为人总是会犯错,才需要有实体的标准去遵循,而初晴颠倒了因果先后。 何况,并非所有事情都能以绝对的善恶去区分。 经慕言这番话,他猜想初晴曾经因为这样的性格而遭遇不太好的事,才会被动等待有意愿接近她的人出现,而非让身边的人因为她的价值观一个个离去。 静静待在即将荒芜的庭园深处,等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人,独自一人,极尽苍凉寂寞。 下一刻,如同坏了的旧影带变换着画面,独坐于庭园中的少女身影闪动,渐渐变成了一个男孩的背影。心脏好似被人拧了一角拉扯着,但这回有的不只是心疼,还有一点的感同身受。 「但是她固执至此,势必得受到几次严重的伤害才能醒悟,所以我不希望你来搅局。」 慕言压下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几乎让姚致然以为他是真心诚意地为初晴着想,但脑子转了个圈,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就算你有多冠冕堂皇的说词,也不足以构成你伤害她和其他同学的理由。」 「哈。」闻言,慕言没忍住笑出声,微侧过身以手掩嘴,「你竟然和初晴说了相似的话,你们难道都是单纯的笨蛋?」 一面笑,手一面沿着脸的轮廓上移,每往上一寸他的嘴角就收了几分,直到遮住双眼,他的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 「看来是说不通了啊……」他自言自语似地道,分开骨节分明的手指,露出阴鷙不带光亮的黑眸,犹如无波古井,「为什么总有人不听劝告呢?这样明明对大家都有好处。」 「你所谓的『好处』,不过是对你而言罢了。」姚致然回得肯定。他记得初晴说过慕言喜欢把人控制在手里,想来这回的单独谈话便是如同编导与角色沟通那般,好让他的剧本能够按心意走下去。 慕言没有否认,敛下眼睫,伸出一隻手轻扫过盆栽里长了约莫他半个个子高的植物,拋出一句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总是关闭的顶楼我却上得来吗?」 「……为什么?」 「训导处的老师们喜欢在这儿种些植物,我有时会来替他们浇水。」 姚致然瞥了眼轻摇的绿草,感觉到了浓重的挑衅意味,于是他选择沉默,静静等待慕言解释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 「你觉得,老师和教官们会随便把上顶楼的权力交给任何一个学生吗?」 最后几个字明显被加重了语气,强硬地撞进姚致然的脑袋里,也让他清楚体会了慕言提起这些的用意,接起了前因后果,他的脸色不禁一沉。 训导处可是训诫学生的地方,像慕言这样得到老师们的信任,甚至享有特权的学生少之又少,这显示了他在老师之间的形象极为优良,要想颠覆这根深蒂固的印象,短时间内绝对不可能,和他对抗几乎就是和喜爱他的老师们为敌。 慕言低低一笑,回盪在呼啸的风中,好似诱人入迷林的妖精呢喃,又像宣告死亡的地狱使者。 「看来你是明白我的意思了,也不至于笨得无可救药。」 他状似悠间地迈出步伐,轻而缓,彷彿踏在云上的仙人,白衬衫被灰沉的天色晕染,却不减他一身飘逸清雋。 在距离姚致然一步处停下,他双手插兜,微屈上身,眼底的笑意充满危险,「不过,老师们充其量也只是辅助,我自个儿就有办法治你们,所以我劝你还是想清楚比较好。」 「你的所作所为绝对是错的。」姚致然不甘示弱地直视眼前的人。 那双幽深的瞳孔里除了他的身影什么也没有,犹如乾涸的大地,但姚致然没有深究,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旋身而去,走下楼梯时仍可以感觉到一股视线钉在他的背后,冷冷的、静静的。 夜幕落下,云雾满佈的天空彷彿被浓墨渲染,黑压压一片使人喘不过气。慕言早已收起了表情,神情沉重得如同这片黑,抬首凝望,墨色便染了他的眉眼,让毫无情绪的眼眸更加幽暗。 「我这么做是对的,若我不早日将她拉出思想的牢笼,她只会受到更多伤害……」 狩猎者怎么会在乎猎物的生死?他们所想的,只会是如何取悦自己以及深爱之人,哪怕这个过程会让猎者与所爱为敌。 他嘲笑初晴的天真,却也无法对她弃于不顾,寧可她从他这里遭到挫折,也不愿她在外惹来一身伤痕。所以,他以种种行为向她秉持的正义挑衅,期望她能不再执迷。 因为她是他记事起就在身边的存在,也是他晦暗无光的生命里唯一的色彩。 一丝微光在眼底明灭不定,他的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和着此刻阴寒的风似能将恐惧和颤慄尽数散播。 除了寥寥可数的盆栽便空无他物的楼顶,慕言独自站在其中,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即将荒废的庭园。 庭园变故之始〈6〉 走回教室时,里头早已没了人影,只留下几盏日光灯在幽暗中散发微光,看来有些渗人。 想着只是收拾东西,姚致然便没把灯全部打开,直接走到座位旁整理桌面上的书本文具。伸手要拿椅子上的书包时,目光不经意往后面的座位一扫,才发现初晴的东西尚留在位子上。 正对初晴的晚归疑惑,熟悉的嗓音揉着几不可察的情绪波动唤着他的名字,从身后不远处悠悠传来,似在一室昏暗里点起了光明。 「初晴,你怎么还没走?」他笑顏逐开,看着女孩一步步向他走近,顿时生出一点坏心思。他面上依然维持爽朗的笑,却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有些诱惑意味,「难道是在等我?」 初晴愣了一下,而后眼球向一侧移动,不敢直视与她不过数步之遥的男孩。被戳破了心事,她的反应虽然僵硬,却没有丝毫隐瞒,缓缓弯了弯脖颈,给出肯定的答案。 「嗯,我是在等你。」 这下换姚致然发懵了,方才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下一秒,全身的血液急速逆流,争先恐后似地匯聚至头顶,将他的脸覆盖了个严实。他赶紧侧过身捂住半边脸,不让身前的人瞧见自己的糗样。 猝不及防落了个撩人不成反被撩的下场。 「姚致然?」 「没事,我缓缓就好。」他止住初晴欲朝他伸来的手,脚掌又旋了几度,彻底背对女孩。 对他奇怪的行径初晴没有多加在意,随意捡了个附近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 「你刚刚上哪儿了?东西都没收,还这么久不回来。」她没抬头看姚致然,指尖轻磨着桌面上的木纹,将她定不下来的情绪表露无遗。 送走程雪后她又强迫自己刷了几道题。指针规律地向前走,滴答声在安静无声的室内格外响亮,仅剩的人一个个背起书包离开,终于,她成了最后一人,但前面座位的主人却迟迟不归。 把桌面拾掇乾净,她起身到外头晃了一圈,碰碰运气,看能否巧遇她此刻的心系之人。也许他俩真是有缘,当她隔着中庭望向通往西侧校舍的连接走廊,思索着姚致然会不会往那里去时,一抹白晃入了她的馀光。 那人沿着女儿墙信步而行,低垂着头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但无庸置疑倾注了全部的心思,任初晴如何伸长手奋力挥舞,他都没有一丝注意到的跡象,仅仅一个庭园的距离足以将他们分隔。 眼看对面走廊上的身影渐行渐远,初晴收回手搭在墙上,静静目送。猜想男孩专注于思考,她便不呼喊也不追赶,在他走了一段后才迈步跟上,反正回到教室有的是机会说话。 可没想到,即将拐入转角的瞬间,另一道身影闪进了视线范围内,还没看清,她的身体便自动停了下来。 那人她再熟悉不过,只需要一点感觉、一瞬目光就足以辨认。然而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从姚致然刚才出现的地方走来,这个时间,和偏僻的地点,都明显传达了他和姚致然不久前待在一块儿。 初晴退了几步,面向款款走来的慕言。 「初晴,你也在这里啊。」他笑意温和,字字句句却表明了他知道初晴停在这儿的目的,也毫不掩饰地给她肯定的答案,抢佔先机的做法,使得那勾人的温润声音落在初晴耳里格外刺耳。 「你和他说了什么?」初晴问得平静漠然,尽可能不被慕言带起情绪。 「没什么,单纯好友之间的间聊。」 「你们只见过几次,而且我不认为会你特地找他出来间聊。」 「确实是间聊。」慕言朝初晴走近一步,顺了顺她四处奔走而乱了的长发,「顺便了解一下你都跟他说了多少。」 警戒心顿起,初晴退开一步不让慕言碰触到自己,映着他俊容的瞳孔里有质疑和埋怨。 「放心吧,我没多嘴,只是说了那些并不是事情的全貌。」 慕言无所谓地收回手,无懈可击的笑容从未自他脸上消失,包装事实也不带犹豫。但是初晴与他相处十多年,熟知他的性格,自然知道慕言会以最容易令人误解的说法表达,离间于无形之中。 得到了想知道的,初晴也不继续多费唇舌,随意拋下一句「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之类的话,转身就要离开,慕言却在这时唤了她的名字,让她急煞住脚,回头望去。 只见慕言单手插兜,唇边的弧度微敛,笑里似乎别有深意。 「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 初晴秀眉轻拧,视线在男孩身上停留数秒,没有多深究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在不久的将来,她却会因为今日没有听明白这句话而后悔,只是时间早已将他们带远,谁都无法驻足甚至回溯,改变曾经发生的一切,徒留遗憾在心里蔓延。 手指一顿,初晴拉回飘远的思绪,抬眼看向姚致然,不言语、不催促,安静地等待他开口。不论他说什么,问什么,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对他说出一切的准备。 姚致然抹了把脸,脱力似地靠上桌缘,「我刚才去见慕言了。」 「欸?」初晴为避免姚致然起疑,故作惊讶,伸手揪住他的衣摆,「他和你说了什么?」 姚致然覷了一眼被捉着的衣服一角,顺着那纤纤素手向上,与澄净无绪却总能撩拨他心弦的眼眸四目相接,左胸口跳动得厉害。 约略说了一下他与慕言的对话内容后,就见初晴的脸色铁青,时不时抿起乾涩的唇。 「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为了你才做这些事的?」 「嗯,但我不认为他完全是为了我。」初晴垂下头,枕在叉起的手臂上,「他应该也很享受这个过程,不过我确实该负起责任阻止他愈走愈偏。」 「是就像慕言说的那样……」眉心向中间聚拢,姚致然在脑子里斟酌遣词用字,问得小心翼翼,深怕会伤害到初晴,「因为那件事起于你吗?」 早料到他会问出口,初晴没多犹豫便点了点头,太多杂乱的思绪使得脑子混沌一片,已经没有多馀心力去掩饰早已知道他和慕言见面的事。 她外表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翻涌如潮,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是慕言做这些事情的理由之一。 轻轻敛起眼睫,微影落下,像是眼泪一般垂在眼眶之下,她收紧手,指节隐隐泛白。 「对不起,我刻意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不,你不想说我不会勉强,我相信你会选择不说是有自己的考量。」 考虑到每个人多少都会有所顾虑,姚致然并不怪罪于初晴,反而因为她此刻的坦承欣喜。只是这样的心情他难以向初晴诉说,说话的语气便平淡了些,不想初晴却误以为他在生气,急急开口解释。 「不说是因为我怕你离开我,虽然我曾说过你离开也没关係,但和你相处的时间愈长,我就愈害怕……」她转动脖子,将脸埋入双臂中。 撒娇似的话用清冷无波澜的语气说出来,令姚致然有股衝动,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每一个字,像是玉珠一般接二连三地坠落在他心上最为柔软的地方,隐隐生疼,却又掺着甜蜜。女孩剥开层层防备,捧着真心向他倾吐,难以言诉的情绪在心海里渲染开来,呼吸困难,心跳无法自抑。 张口欲言,却彷彿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处,让他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还是初晴先开了口。她抬起头,拉住他的手腕,生怕他消失不见似地收紧五指,「但是现在,我不想你因为慕言的那些话而误会我,所以我决定告诉你全部的事情。」 如果逃避和隐瞒会带来误解,她寧可选择亲自揭开那些她不愿回忆的过往,求一个理解,或是好聚好散。 庭园毁坏以前〈1〉 初中,是刚懂事的年纪,却往往也是最不懂事的年纪,这是事情发生之后,初晴对那个校园与那个班级的印象。 她虽然不是多话的人,却也有几位常说话的朋友,其中有个名为于晓雯的女孩,与她交情尤其好,更换教室、课堂分组几乎在一块儿。 儘管如此,初晴主要还是专注于课业上,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在经营人际关係,与大多数同学仅维持友善但不亲密的状态,自然也就不清楚班级里的生态和风气。 然而就是这不知情,导致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这日,青空朗朗,蝉声震震。 初晴刚替老师处理完班务,从办公室返回教室的途中,午后的烈日从斜上方照射而来,很快就令她的背部湿了一小片。 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她决定进教室前先把脸上和手臂上的汗水清理乾净,便走到墙边的洗手台,正准备开水洗手时,几道说话声隔着关闭的窗户鑽入了耳朵。 「于晓雯,替我把这作业簿拿去交了,就说是你收的时候漏掉的。」 分明是有求于人,女孩的态度却理直气壮,不容拒绝似的,更显得在她之后传来的声音软弱无力,胆怯尽显。 「可是,老师说剩下的都不收了,明天连同迟交的罚写……」 于晓雯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站在她桌前的女孩便用力踢了桌子一脚,把簿子往桌面一甩,发出一声碰响,朝着吓得缩起身子的于晓雯骂了一句响亮的脏话。 「我这可不是在问你的意见,叫你交就交,别废话那么多。」 「说话就好好说话,用得着问候别人家人吗?沉茜。」 刚踏入教室,初晴冷眼望向一脸不耐的沉茜,声音透着彻骨寒意。慢条斯理地关上教室门,向于晓雯的座位走去,忽视了来自周遭的视线,也完全没细想为何没有人来帮助于晓雯。 「呦,乖乖牌这是刚从老师那儿回来啊?」沉茜收回脚,用手把落在肩上的长发拨到身后,抬起下巴睥睨着初晴,口气里的讽刺意味极为浓厚。 「老师怎么说的她也说了,你就不要为难她了。」 「我为难她?」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沉茜大笑了几声,「我不过是请小老师帮忙交作业给老师而已,这样也错了?这才迟了一节课呢。」 「规矩就是规矩,还希望你能遵守。」初晴平静地说,抄起躺在桌面上的簿子递给沉茜。 虽然只是想劝退他人,但她不带情绪的声音和态度却让沉茜觉得被瞧不起,抢过本子就要往初晴身上砸。于晓雯早一步看穿她的意图,起身挡在初晴面前,作业簿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胸口,一瞬间的疼痛令她闷哼一声。 「你有没有事?」初晴扶住她微微向后倒的身子,关心地问。于晓雯拍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摀着胸口蹲下身去捡本子,「我帮你交吧,沉茜,你就别再对初晴动手动脚了。」 「晓雯,你何必……」后半句话被于晓雯给堵在了喉咙,只见于晓雯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復而转向沉茜,「这事情就这样完了吧,可以吗?」 沉茜用鼻息哼了一声,「你早点收下,我们也不需要闹这一齣了。」拋下这句话后她甩手就走,一头黑长发因她的大动作在空中画出了好看的弧形。 初晴本来还想再追上去说她几句,却一把被于晓雯扯住了袖子,硬是在即将打鐘之际拉着她离开教室。关上门的剎那,于晓雯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不仅沉默不语,也没有要去办公室的意思,她便直觉这个刚受了委屈的女孩有话要说。 「初晴,下次别再那么衝动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本就似蚊蚋般微小,现在更显虚软无力。旋过身,眉眼透着担忧和惧怕,轻握起初晴的手,「对沉茜态度态度要柔软一点,不然很容易就吵起来的。」 初晴蹙眉,显然并不认同她的做法,「我认为你不该姑息,应该让老师来处理这件事。」 「不。」她摇摇头,握着初晴的手更收紧了些,「有些事情忍一忍就会过的,不需要把它闹大,大家都是这样的。」 「沉茜已经这样很久了?」很快从字里行间抓住信息,初晴微微拔高了声音,更加无法理解班里人对沉茜退让的态度。 于晓雯知道初晴对班级人际关係不同大了解,却没想到会连沉茜在同儕间的嚣张跋扈都不清楚,于是简单说了一下班上对她的印象。沉茜虽然不到不良少女的地步,但是自我中心,蛮横无理,动不动就表现得像是要和人打架,所以多数人都很怕她,能够不起衝突就尽可能避免。 毕竟沉茜这种性格的人,一般是不会有做错事情的意识感。 当于晓雯以为初晴会因为这番解释而软化态度,却在听见她沉默后的第一句话后,松懈下来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 「没有意识感正是因为没人告诉过她,你们这样放任她恣意妄为,只会让她的偏差行为愈来愈严重。」 初晴微微使力欲抽回自己的手,于晓雯的动作却更快,双手并用,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睁着一双含泪的眼,用近乎哀求地语气道:「初晴,算我求你,千万不要跟老师说这件事。」 「但是……」她犹豫。 「答应我,好吗?」于晓雯扯了扯她的衣袖。 徵询似的句式却说得篤定,不容任何反驳,令初晴内心天人交战,一方面觉得这种事情不上报实在不妥,一方面又难以招架女孩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央求,拉锯一阵后终是败下阵来,勉为其难地答应女孩的请求。 因为这次的事,后来的初晴多分了点心力去注意班级内的状况,发现确实如于晓雯所说,除去和沉茜气味相投的同学,其馀人都是以退让的态度在和她相处。 儘管还是无法苟同,但既然已经答应了于晓雯,初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隻眼。 …… 期中考前,校园里的氛围就和深秋一般充满肃杀之气。 草木凋落,秋风阵阵,渐重的冷意挟着病魔无情入骨,班里人有三分之一都得了感冒,加之备考压力大,病期一再拉长,似无止境。 早上刚进教室,初晴正好瞧见于晓雯喝水时被突如其来的咳嗽给呛到,温水一下喷洒出来,弄溼了她的口罩和衣领。 初晴快步至她的座位前,从书包里翻出袖珍面纸和全新的医用口罩放在桌面上,于晓雯抬起涨红的脸,感激地点点头。 瞥见摊开的作业簿上也沾到了一点水,为避免笔跡被晕开,初晴抽了张纸在于晓雯面前晃了晃,示意她要替她擦拭,得到同意后才拿起簿子,小心翼翼地吸乾上头的水珠。 黑色的笔勾勒出娟秀端正的文字,乾净整齐地排列在作业簿上,就和于晓雯给人的印象一般,充满少女的柔美与矜持。 末尾尚未落下句点,似乎还没完成,但初晴记得这是今天要缴交的作业。 「你这个还没写完吗?」 身在升学率处于前段的学校,每逢此刻皆是试卷题本样样来,随之而来的,当然还有专为无法准时上缴作业的同学准备的处罚。 会特意问起,就是因为初晴担心已经病了一阵的于晓雯再增加其他的压力。 「嗯,昨天太不舒服就放着了,刚刚才开始写,不过也剩下一点点而已,早自习前应该就可以完成了。」于晓雯撕开塑胶膜,换下湿了的口罩。 「如果有写不出来的你再跟我说,我解给你看。」 说完,初晴将作业簿放回桌面,走到自己的位置。 刚把书包放下,视线一角就出现了一抹人影晃到于晓雯的桌子边,她下意识抬头察看,就见沉茜一边指着桌上的东西一边说了什么。 庭园毁坏以前〈2〉 远远瞧见于晓雯露出为难的表情,初晴松开要解书包扣环的手,站直身子要去替友人解围,然而刚踏出第一步,沉茜就拍了拍于晓雯的肩膀离开,没有嚷嚷、没有恶言相向,只是两个熟人见面小聊一会儿似的。 正巧早自习的鐘声于此刻响起,于晓雯又没事的样子,初晴便打消了过去那儿的念头。 午休结束后的第一堂课,老师一进门就要眾人把要上缴的作业拿出来放在桌上,并要没写和没带的同学自动站起来。 清楚老师这是要先检讨过题目才收作业,初晴拿出来后就先翻到了昨日完成的部分,在老师一排排座位绕着检查的空档把题目又看了一遍。 待老师走回讲台,她抬首,一片平坦的视线中有三三两两的突出,其中有几位并不令人意外的惯犯,唯有一抹单薄的身影使她瞠大了双眼,扫到对方桌上空无一物时更加不解。 虽然于晓雯是到早上才补的作业,但以她的观察,剩下的量几个小时便足够完成,再不济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连作业簿都拿不出来。 目光向上移动,女孩正低垂着头,直直望着桌面的眼神呆滞无神,像个被人操控的木偶,毫无生气地立在那儿。纯白的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初晴却似乎看见她抿紧的双唇正颤抖着,快要埋入口罩里的双眸掺着泪光,在日光灯下时明时灭。 于晓雯胆子小,容易害羞,但是敢做敢当,若她真的没做作业必定会站得笔直,不会用泪水博取同情,甚至此刻受了委屈,也默默承受了表面上该有处罚。 初晴想替她说话,但是不知道作业簿去向也拿不出证据,只能在心里焦急。整整十分鐘,思绪百转千回,搁在桌上的手不断地点着,像是死亡倒数一般敲得人心慌意乱,却仍是没能想出好办法,直到老师让所有人都坐下,纷乱混杂的大脑才渐渐沉寂。 窗外的风喧嚣不已,咚咚咚打在玻璃上,初晴尽可能保持平心静气度过这一堂课,然而时快时慢的敲击声却一点不落地在心底某一处吵闹,直至被鐘声掩盖。 起身要去问个清楚时,于晓雯先一步离开位子,走到正翘着二郎腿翻看小说的沉茜旁边,初晴跨大步伐跟了上去,恰逢于晓雯开口发出疑问。 「沉茜,我的作业簿是不是在你那儿?」 阅读到一半被打断的沉茜神色不悦,重重垂下拿着书本的手,投去不耐的视线,「你的作业簿?」 「你早上不是和我借吗?后来好像没有还我。」于晓雯揪着衣摆,唇瓣轻颤,看得出来是鼓足勇气才挤出了这些字句。 沉茜偏首想了想,答道:「喔,好像有。」丢下书本,伸手进抽屉里翻找,很快就在里头找着了一模一样的作业簿,交还给于晓雯,之后又拿起了小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花费心力完成的作业似乎一文不值,任人传递踩踏,于晓雯双手捏着簿子,心里满是不甘,与无辜遭罚的委屈搅和在一块儿,像是沾了水的棉团,堵住了她的呼吸。 忽然,有个人扯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向后一拉护在了身后,眼界尚未回覆平稳,熟悉的声音便落了下来。 「你不和晓雯道个歉吗,沉茜。」 比平素还要冷上几分的嗓音,听得沉茜眉头一皱,朝一侧翻了个白眼后才把视线放到初晴脸上,「道歉?我要和她道什么歉?作业簿已经还她了啊,也没弄脏弄乱。」 「你抄她作业就算了,还没在检查前还给她,让她白白罚站了十分鐘,你觉得这样不需要道歉?」 「靠,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忘记了啊。」 初晴捏了捏眉心,觉得和沉茜沟通实在比任何数学题都要费神,天差地远的价值观让他俩彷彿以不同语言在交谈。 「所以我没要你弥补什么,单纯要你一声道歉。」 「喂,你这人很莫名其妙欸,就已经说了不是故意的了。」沉茜用力丢下书站起身,瞪视着初晴,身侧的拳头攥紧,大有随时要捋袖子和人打架的气势。 气氛剑拔弩张,于晓雯也顾不得自己心里的难受,着急地拉了拉身前人的衣服,压低声音劝说算了,但初晴非但没有感受到她的焦虑,还轻描淡写地以几句安抚略过并继续与沉茜对峙,让她更加焦心。 在这谁也不肯退让的情况下,沉茜身后的窗户被人敲响,将三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初晴与窗外的人对上眼的瞬间,对方朝她挥了挥手,露出能够驱散寒意的温暖笑容,提到心口的脾气顿时消散大半。 「慕言,你怎么来了?有事情吗?」 慕言打开窗户,将几张试卷递了进来,经过沉茜身边时,见对方沉默地退开让他能把东西交给初晴,他便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沉茜僵硬地撇开头,双颊微红,站在一旁的于晓雯心里涌现不安。 「国文老师要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们小老师,说是没有订正完全的。」他一边说,一边向初晴使眼色,要她看一下卷子。卷面一角正贴着一张不起眼的鹅黄色便利贴,用铅笔浅浅地写了一段话。 收点脾气,别和人吵架。 「……知道了,谢谢。」理解到自家竹马是为了阻止她和人据理力争,初晴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抽走卷子后就下了逐客令。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慕言总要阻挠她,什么事该做不该做她心里清楚,像于晓雯这样被人冤枉,即便不能平反,也该得到一个抱歉。倘若今日容忍沉茜的行为,他日她便会变本加厉,做错事而不自知。 相处十多年,慕言怎么会不知道初晴的性格与想法,看出她已经把自己的话拋诸脑后,打算等他离开后继续与床边的女孩争执,他便佯装没听懂她的话里的意思,死皮赖脸地留下。 「我记得你今天放学后没有小考吧,那有其他安排了吗?」 「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初晴微瞇起眼,眸光里藏着危险。 「附近开了家松饼店,我们一块儿去。」慕言继续假装没看见,东拉西扯的,上半身倚在窗台,大有定居在此不走的架势。 初晴无奈,心里腹诽这人怎么连这种蹩脚谎言都说得出口。慕言不常吃甜食,别提主动说要去光顾了,可能连哪里开了家松饼店都不知道,但是看某人笑得一脸真诚,她也不忍心戳破。 当她准备也说个理由拒绝时,感觉到衣服被人从身后扯了几下,回过头,于晓雯眨了眨水灵的眼眸,彷彿要透过那澄澈如镜的瞳孔向她诉说些什么。 意会到于晓雯这是和慕言站一阵线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再与沉茜理论的心思彻底消散,脱力似地回应道:「好吧,那放学见。」 慕言见她答应,唇角的弧度又弯了些许,一双眼晶亮有神,像是藏了全宇宙的星光,语气多了点雀跃,「我再来接你,别乱跑啊。」 回首道别后,他关上窗离开。 被麻烦精一搅和,方才一触即发的空气似是被浇了桶冷水,冷却后只剩下尷尬,三双眼睛看来看去,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初晴清了清嗓,「这件事就这样吧。」 「啊?喔……」沉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开口时,初晴早已被于晓雯给拉离了教室。 冷风阵阵,初晴拉了拉外套将自己裹紧,跟在于晓雯后头走到了楼梯间。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初晴。」于晓雯停下脚步,旋过身与初晴对视,还没有等到回覆就急急开口:「对沉茜态度要柔软一点,这你还记得吧?」 「这次的事我实在无法置之不理,不跟她说清楚她不会明白的。」 「这并不常发生,忍一忍就过了啊。」于晓雯揉了揉额角,表情很是懊恼,接着伸出双手捏住初晴的肩膀,「算我求你,不要再和沉茜起衝突了,我们安安静静地度过三年就好。」 庭园毁坏以前〈3〉 委屈求全的态度,让初晴眉头一皱,本就清冷微沉的声线更加低哑,似是染上了秋日的凉意。 「你难道就不生气吗?」 「我……」于晓雯一愣,抓着初晴的指尖抽动,缓缓地收紧,吞吞吐吐半会儿还是没组织好句子,倒是被头顶落下的视线给灼得松了手,手臂上的力气似是被抽了去,重重垂下。 「她那样对你,却吝于给一句道歉,我单是看着都替你觉得委屈。」 「不要说了……」于晓雯摇头,眼里蒙上水雾,琉璃似的光辉随着摆首的动作闪烁,用掌心遮住了耳朵,彷彿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不想听见的话,也可以不用去面对那些繁杂又烦心的事情。 「于晓雯,你不能一直这样退缩。」初晴抓住她的手腕使力拉开,并强迫于晓雯看向自己,「别怕,抬头挺胸和她说清楚,你做的不是错的事。」 始终倔强低着头的于晓雯,咬着牙听完后,甩开初晴的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声音,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夹在其中,听得人心里一抽。 「有些事情就算是对的也不代表可以说出来啊!」 寒风袭来,喊声回盪犹如山谷里的回音,于晓雯忽然感觉到嗓子乾涩,随后是难以抑制的痒意,一口气自深处向上窜,她赶紧侧过身摀嘴咳了嗽下,却每一下都重而有劲,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初晴顾不上被打得发麻的手,轻抚着于晓雯的背。 短暂地消停,于晓雯被激起的脾气慢慢平息,却反而让隐藏在后的委屈衝破防线,手拿离唇瓣的瞬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是,我是生气,但是又能怎么样?」她用双手轮流抹着泪水,「我说了不仅会和沉茜吵起来,以后可能也没好日子过啊……」 初晴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严厉的话,手一伸,将她揽入了怀中,像哄孩子似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而这温暖的怀抱,对生了病又心里难过的于晓雯而言无疑是短暂的避风港,冰凉的手紧紧揪着初晴的衣襟,一个劲儿往她怀中蹭。 「我好生气,我真的好生气喔初晴……」 「嗯,不要憋在心里全都说出来吧,我会听着的,也会站在你这边。」 先前定下的约定,在于晓雯的泪水冲刷下如沾了水的笔跡逐渐模糊。初晴一面继续手部的动作,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既然于晓雯说不出口,她就替她将一切说个明白。 今日的课程结束后,初晴趁着慕言来找她前的空档去了趟教室办公室。 身为得力助手,导师一见她进来就热情地把她招了过去,主动问起来因,并伸手要把一边的椅子拉过来让她坐。 她赶紧轻按住了椅子,道:「不用麻烦了老师,我只是有件事想跟您说,您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得到首肯,初晴先将今日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并带出这段期间观察到的沉茜与班里人的状况,要求老师们多管教她一些。 导师脸上的笑容已然褪去,直到初晴最后一个字落下,脸色更是难看得不行。沉默半晌,才用格外凝重的语气回应。 「没想到我们班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沉茜只有在同学之间会这样,老师们看不出来也是合情合理。但是出了今天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 「你做得很好,我会分别和沉茜还有几位同学谈谈,了解一下。」导师拍了拍初晴的肩。 「好,谢谢老师。」 确定导师会如何处置这件事后,初晴欠身道谢,离开了办公室。 傍晚的气温骤降,一出门,全身就被刺骨的空气给包覆。初晴站在门外,掌心缓缓覆上一侧的肩头,冰冷的风无情地打在身上,那一处却还留有温度。 藏在眼眸深处的犹豫和打破约定的愧疚,在这一刻如同远去的光芒愈发微弱,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信与更加坚不可摧的信念。 她相信,这么做是对的。 当她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时,一股力量冷不防地落在她的发顶,力道拿捏得宜,拉回了她的心神却并不感觉痛。 「想什么呢?看你站在这儿跟木桩似的。」 一抬眼,就对上了慕言盛满笑意的眼眸,手上还晃着刚才攻击她的纸捲,初晴一把将它夺了过来摊开,竟是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松饼店传单。 为了这圆谎准备得还真齐全。 「没想什么。」她把传单塞回慕言手里,从他肩上拿下了自己的书包。 女孩语气分明与平时无异,慕言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喜悦,微微弯身凑到初晴面前,眉眼间都染上笑。 「你心情好像不错。」 「错觉。」 初晴绕过慕言,将肩上的背带提了提逕自往前走,只朝身后的人丢了简单两个字。慕言无奈笑了笑,迈开长腿追上她的同时还不忘调侃只随意看了传单一眼的她是否知道地址。 校门口落了一地的枯叶,踩过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初晴心情不错,玩性大起,刻意选了有叶子的地方走,踩碎一片片乾枯的叶面,踏着叶片前行。风彷彿也在配合她的调皮,阵阵吹来,吹下更多即将离枝的叶,一时之间下起了叶子雨,沙沙声四起。 走在后头的慕言看她像小孩子一样,忍不住笑了,但那笑却不带一丝嘲讽意味。 风吹叶舞,女孩像是森林里的精灵,发丝飞扬,裙摆飘飘,沐浴在如雨的落叶之中。他希望她永远像现在这般毫无烦忧,而不受到家庭赋予她的性格的束缚。 嘎吱。 听见来自其他方向的声音,慕言警觉性地往后一瞧,一道身影迅速闪身躲到了校门的柱子后。他没看清对方的模样,但是凭藉一瞬间捕捉到的残影他便可猜出是什么人。 视线回到初晴身上,他眼里光芒敛去,蒙上一层担忧。 如果这个人从放学后就一直跟着初晴,势必会知道她曾去了办公室,而慕言猜测初晴去那里的目的十有八九和今日在教室与人争执的事情有关,他担心初晴会因为此事遭人报復。 情绪一动,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的女孩身影逐渐被黑暗吞噬,仅剩方才所见的长发和裙摆一角,然后,彻底陷入漆黑。 …… 不用多少时间,初晴就注意到老师已经开始履行对她的承诺,隔三岔五便找一两个同学去谈话,并以例行的导师面谈为掩饰,让多数人都没发现这次面谈其实另有目的。 当然也还是有敏锐的人发现不对劲,尤其是当事人沉茜,从谈话回来后就一直板着脸,随机逮人就问面谈内容是否有提及她,一旦得到肯定或是模稜两可的回答就会气急败坏地赠送对方一句强而有力的脏话。 「沉茜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对我们的态度更不好啊?」 下一节课要移动教室,于晓雯拿上了课本跑到初晴的座位旁,压低声音说着,既惊讶于老师发现了沉茜的恶行恶状,却也对这突如其来的有利发展感到不安。 「不要担心,既然老师知道了就不会坐视不管的。」初晴一边慢条斯理地翻出课本和文具,一边安抚于晓雯。 「但愿如此……」于晓雯瞄了一眼沉茜,心里的阴霾依旧没有散去。 庭园毁坏以前〈4〉 经过这一次的谈话,沉茜的脾气似乎有所收敛,使得班里瀰漫的紧绷气氛逐渐平缓,最后与她起衝突的于晓雯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平静,并未依眾人所希望地持续下去。 一日,初晴踏入教室的剎那便发现空气一片死寂,诡异的气氛漫布四周,平素吵闹的人都乖巧地坐在位子上,神情十分不自然。 她本来没多在意,却在看见于晓雯后脸色大变,迈步上前,将她遮着一侧脸颊的手给拉开,白皙的肌肤上一块红痕怵目惊心,隐约可见指印,施暴者使了多大的力可想而知。 「是谁做的?」 向来冷静理性的初晴难得地动了气,如霜雪般冰冷的语气,为诡譎僵硬的气氛更添一层冰封。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见,但是直到她的话音落下,都没人回应隻言片语,于晓雯一个劲儿地流泪,亦没有吐出半个字。 「是我做的。」 当她隐忍着将要勃发的怒气准备再度发问时,一道声音介入了,说得散漫随意,彷彿在说今天天气如何那般怡然自得,没有一丝愧疚。 初晴循声看去,沉茜正双手抱胸倚着桌缘,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一头长发拨到了一侧披在肩上,多了点成熟嫵媚,不带妆容的眼轻眨似能勾人心弦,但此刻在初晴眼中却只是耀武扬威。 「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我当然有,任何人都有。」沉茜冷哼了一声,斜乜着泪流不止的于晓雯,「就是个告密者,还在那儿装什么可怜。」 「收回那句话。」眸光愈发晦暗,初晴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沉茜气极反笑,「怎么,我有说错吗?我不过是跟她借了作业簿,她自己也答应借给我,结果呢?竟然就告到老师那儿去了。」 「我没有!我根本就不知道老师从哪里听到那件事的!」 于晓雯哑着声音辩解,满腹的委屈全都化作了衝沉茜咆哮的勇气和力量。 换作其他人,面对她通红的双眼和哭诉也许会让事情就这样翻篇,但是沉茜从来就不是一般人,听了这番说辞后脸色更加难看,伸手指着于晓雯,眯起的双眼里蓄满不信任和鄙视。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是吧,你还真是邪恶啊于晓雯,竟妄想这样博取同情……」 「住口。」 极冷的嗓音掺着怒气,一瞬间冻结空气,没有大喊大叫却极具威慑力,初晴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上前一步挡在于晓雯前面,不让沉茜继续以轻蔑的眼神攻击她。 「是我和老师说的,与晓雯无关。」 「哈,原来是你。」沉茜挑了挑眉,唇边的弧度宛如新月,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彷彿早就知道谁才是走漏风声的人,刚才只不过是在作戏罢了。 早自习的鐘声敲响,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沉茜没再说什么,留下一个嘲讽的笑边转身回到座位。儘管没有根据,但初晴总觉得那一抹笑是在挑衅,也代表着这件事可能没这么容易过去了。 「晓雯,要不要去护理中心冰敷一下?」 伸手要去拉于晓雯的手臂,却被她避了开来,初晴的一隻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于晓雯逕自起身,看向她的眼里尽是埋怨。 「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 初晴想要解释些什么时,于晓雯已经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室,不留一丝让人挽留的馀地,初晴还未放下的手里缓缓收紧,却只抓住了她旋身时带起的风。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前面的同学将小考的试卷递了过来她才回过神,道声谢后,她拿了于晓雯桌上的笔盒镇住卷子,回到自己的座位去,挺直的背脊却有一点落寞的影子。 自那天起,于晓雯没再正眼同初晴说话,每每都是以有事、老师找她这类明显是託辞的话离开初晴身边。 这般冷漠犹如陌生人的态度对初晴而言,比起彻底决裂还更加难受,而她也是倔强性子,别人摆明不再好好和她说话,久而久之她也渐渐放弃与于晓雯重修旧好,把所有的情绪都往心底压,直至能够对沉茜捉弄于晓雯视而不见,彷彿受人欺负的真的只是个与她无关的人。 她以为他们会维持这个状态直到中学毕业,却没想到她低估了沉茜的恶劣,也后悔自己放任事情发展至此,让她与沉茜一同成了将于晓雯推落悬崖的兇手。 季节入冬,寒风凛冽,每一股吸入肺部的寒意都像是带着刺的,让人连呼吸都觉得疼。 放学后,初晴把今日的小考试卷交出去,从办公室返回教室,一入门,就是这阵子熟悉的压抑气氛。 上次的谈话使沉茜有所收敛,同学们又因为发生了于晓雯那件事,对她的行为更加包庇容忍,没有任何事件,老师的关注也就退了下去。而初晴作为告密者被人有意无意地疏远,除非必要,否则几乎没有人与她说话。 可是这回,却有人在她踏入教室的瞬间叫住了她。 循声看去,一个女孩面色惶恐地走了过来,目光游移不定,啟唇时连声音都在颤抖,指着某个方向说道:「晓雯她刚刚被沉茜带出去了,你快过去看看吧,他们往厕所那边去了。」 初晴脸色微变,风平浪静的心海掀起波澜。沉茜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把人带走,就可能做出伤害于晓雯的事,一想到这里,她顾不得琢磨这番话的真实性,脚掌一转,飞奔而出。 虽然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但一起度过的日子却是真实存在,任谁都无法抹杀的,就算她把心思藏得再深,表现得再如何漠然,到了这种时候她仍旧会担心。 她嚥了嚥口水,加快脚步。 悠哉走来准备与初晴会合的慕言,刚拐过转角,就看见向来守规矩的女孩竟然在走廊上奔跑。 这些日子为了不让有心人靠近初晴,慕言都会在放学后来接她一块儿回家,直觉有事情发生,他便也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厕所位于走廊尽头,初晴抵达入口时正好听见水哗哗落下的声音以及于晓雯的惊叫,她的心跳飞快,血液逆流至头顶,随时要迸发而出。 「晓雯!」 喊声还在空气中回盪,她的大脑因为眼前的画面而停止运转,方才升起紧张顷刻化作冷意蔓延全身,一颗心如坠寒冰。 于晓雯靠着厕所的门板跪坐在地,校服湿了个彻底,发尾不断滴着水,像是坏了的水龙头,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颤抖不止。 她低着头,初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一股情绪在身体里疯狂躁动,随时要衝破胸口。晦暗不明的视线移向了始作俑者,对方也正巧看了过来,脸上掛着令人不可置信的得意笑容。 「你来了啊,初晴。」沉茜踢开脚边的水桶转向初晴,手指捲着发梢,彷彿没事人一样,「我替你教训她了。」 「什么?」初晴握紧拳头,压抑的怒气在心里发酵,涨得她胸口发疼。 「都是她害你被人疏远的,所以我就给她一点惩罚,不然太委屈你了。」沉茜说得煞有其事,但怜悯的眼神深处是藏不住的嗤笑。 对沉茜来说,这只是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并不严重,可是于初晴而言,这已经足以使她丢弃理智,将父亲一直以来的教诲都拋诸脑后。 她拿起洗手台边上放着的玻璃花瓶,把花拿了开来,就把里头盛的水全往沉茜脸上招呼,动作迅速俐落,让沉茜连惊叫的时间都没有,带着花茎残叶的水就已经顺着地心引力从她脸上滑落。 叩的一声,初晴把花瓶放回了洗手台。 「她无缘无故受你欺负,我替她教训你。」 「啊啊啊初晴——」 沉茜尖叫,清丽的脸变得扭曲,理智和形象被肆意横流的水一同带走,哪怕视线还未清晰,充脑的气愤也促使她向初晴衝去,盲目挥动拳头往前方的人身上砸。 但是这般乱无章法的攻击初晴很轻易就能避开,导致沉茜费了力却没能打到一下,心里更加烦躁。 她一手搭在洗手台上稍作休息,另一手抹掉脸上的水,在她的目光逐渐恢復清明时,初晴走向了于晓雯,伸手想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沉茜不满地咬了咬唇,要再上前,手无意间碰到了刚才被初晴放下的玻璃花瓶。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沉茜的眼神变得幽深,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庭园毁坏以前〈5〉 于晓雯因为惊吓与被泼了一身冷水而不停颤抖,相较之下初晴过分温热的手掌触碰到她时,她用力地弹了一下,转动冻得僵硬的脖颈看向初晴,通红的眼里尽是惊惧。 那眼神就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似的,重击初晴的内心,手下意识松了开来。 然而就是这愣神的一瞬,沉茜抓起花瓶迈开大步,面目狰狞,和平时总是注意外貌形象的女孩判若两人。 待初晴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沉茜已经停在面前高举着花瓶,空洞的双眸里只剩下狠戾。不到一秒的时间却像是被无限延展,让初晴清楚看见了沉茜唇边渐渐扬起令人发怵的弧度,以及朝她挥落而下的玻璃花瓶。 她反射性闭上双眼并抬起手臂护在自己额前,等待预想中的疼痛袭来。玻璃碎裂的声响在耳畔响起的同时,一股孰悉的味道将她包覆,在体内喧嚣的紧张全都被纳入了温暖中,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景象却让她怔住。 刺目的鲜血沿着白皙的脸庞滑落,滴在那人纯白的衬衫上。 初晴刚想要叫出那人的名字,就见他弯起唇瓣,将她所有的话语冻结在了喉咙。不合时宜的笑散发着噬骨寒意,彷彿置身于冰天雪地,她甚至有些怀疑将她护在怀中的人是否是与她共处十馀载的男孩。 「慕、言……」初晴颤着声音,将徘徊在腹中的两个字吐了出来。 慕言听见了她的呼唤,低下视线与她对视,微光和暖意在漆黑的眼眸里摇曳,当初晴在那其中看见自己的瞬间,光亮才终于定了下来,唇畔的笑不再诡异骇人,而是她所知悉的柔和、始终充满馀裕的笑,在严冬之中散发温暖,令她的情绪渐趋安定。 她笑顏逐开,啟唇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在慕言眸中重燃的光芒突然歛去,搂着她的双手松开,整个人向她倒了过来。初晴抱住慕言瘫软的身体避免他往旁边倒去,却因为撑不住他的重量而被压着跪坐在地上,背部撞上身后的门板。 强忍着背上的钝痛感,初晴拍了拍慕言,一次又一次唤着他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令她焦躁不安,呼喊声渐急渐大,也愈来愈无法控制拍打的力气,膨胀的情绪最终化作了凄厉的喊叫。 像是与外界隔绝一般,周遭的声音和景象全都离初晴远去,因为错愕和惊吓而动弹不得的沉茜、坐在旁边泪流满面的于晓雯、着急跑进厕所的师长们,还有倒在自己身上失去意识的慕言,她分明身处其中,却又像是个局外人,唯有滴落在她肩头的温热鲜血告诉着她这些都是她正在经歷的事。 …… 坐在医院的大厅里,大脑里依旧嗡嗡作响,初晴侧首凝视着放在身边的两个相同样式的书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却又彷彿什么都没在想。 一闭上眼,于晓雯被淋了一身湿的景象和浴血的慕言就不断在脑海里回放,她痛苦地蹙起眉头,将脸埋入了手掌之中。追根究柢,今日之事是因为她和老师说了沉茜的不良行为,才会的挟怨报復,然而她不但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反而让无辜的人遭受那样的对待,脑中的画面每重复一回,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人捏紧,痛得无法呼吸。 再怎么冷静理智,初晴依旧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亲眼见到自己的一个错误决定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便狠狠地落在头上,把她一步一步逼向死胡同。 这时,医院入口的自动门打了开来,寒风趁隙灌入,着一身警服的中年男子踏着风步入大厅,神色严肃地环视一圈后,视线定格在独自坐在等候区的女孩身上。 初晴没有注意到男人的到来,直到低沉浑厚的嗓音从头上落下,她才从掌心中抬起头来,黑眸里氤氳繚绕,一直以来的自信因为自我质疑而摇摆不定。 「爸爸,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声音沙哑,强忍着泪意说道。 初父没有立即回答,伸手揉了揉初晴的发顶,聚拢的眉心满是不捨。 他教导女儿要行得端坐得正,遇到错误的事不能冷漠以对,而她一直好好地遵循着这番教诲至今,所以他相信这次的事不该全归咎于初晴。但是从导师那儿听了来龙去脉后,便发现初晴虽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却失了自行判断的能力,用太过直接强硬的做法致使她与对方落了个两败俱伤。 见女儿如此失落,初父不忍心将她确实有错的事实说出口,只是静静地将手上的温度传达给她。 「要是慕言发生什么了,我该怎么面对他……」 头上的轻抚抚平了初晴扭曲的情绪,隐忍许久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作泪水,破堤而出。她摀住脸,将哭泣而不顺的呼吸声全没入掌中,出事时的画面发狂似地在漆黑的视线里回放,再想到那天和老师谈话后以为做了对的事而沾沾自喜的自己,她更加愤恨悲伤。 「不会有事的,慕言不会有事的。」初父安慰道,在初晴身边坐下将她搂入怀里。 其实没看到现场状况和慕言的伤势,初父无法肯定是不是会和平收场,而且可以让一向冷静的初晴这般失控,情况的严重性令他的忧心更甚。 慕言才被送入手术室十多分鐘,初晴却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指针一格格缓慢地移动,犹如慢火煮水,让她无比煎熬。 所幸最后,漫长的等待换来了好消息,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表示慕言的伤势并不严重,不用担心留下后遗症,慕家父母和初晴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后,慕言的父母因为工作以及这次事件的后续处理提早离开,将儿子託付给了有几十年交情,又是警察的邻居初父。 「我们得请个律师,这次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的客户里有开事务所的,等会儿处理完手上的工作我和他联络一下。」 直到房门关上,初晴仍能听见慕家夫妻的对话。在初晴的印象里,慕言的父母都是菁英人士,但是对慕言从不多加干涉,只告诉他要有自觉地去做好该做的事,但是初晴觉得那比一个明确的要求还更不容易。 这回他们有意追究这件事,证明了他们十分重视慕言,而非只是施行放任教育。 趁着父亲去外头买白粥,初晴支颊撑在床缘,伸手扯了扯躺在床上的男孩翘起的发丝。 「慕言,你看看,你之前说你爸妈只会把期待加在你身上却不太管你,现在他们要替你讨公道了。」 把玩过他的细软的头发,初晴转而去捏他的脸,白皙光滑的肤质令人爱不释手,身为女孩的初晴都不禁羡慕,下手又重了些许。 见男孩还是没有反应,初晴眼眶发酸,松手去抹自己的眼睛,转过身把刚要落下的水珠全都擦掉,嘴里还不忘损他几句。 「快起来啊,慕言,不要装什么睡美人了。」 「痛……」 微弱的呼痛声飘至耳边,初晴迅速回身并站了起来,没来得及抹掉的眼泪夺眶而出,脸上瞬间多了两道水痕。 「慕言,你醒了吗?」 「再不醒都不知道你要把我说成什么样了。」慕言扯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手摸了摸绕了额头一圈的绷带。 「我去叫医生来,你等着。」初晴没和他计较,拋下一句话就往外跑。 做完检查,医生说可以办理退院时,初父正好提着晚餐回来,他让两个孩子到等候区用餐,自己则听医生说了几句后到柜檯办理手续。 「你不吃吗?」见身边的女孩拿着塑胶汤匙却迟迟没有动作,慕言也搁下餐具,问道。 「对不起,慕言。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 慕言笑了笑,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谁都会犯错,人是在错误和伤害中成长的,就像宝石经歷了打磨才会更加光彩照人。」 「可是……」 「你不用觉得愧疚,但是你必须记住今日的伤痕,它要真正落入你心里,你才有可能改变。」 「改变?要改变什么?」 慕言拿过初晴的汤匙,替她舀了一口粥,塞回她的手里,刻意不把话说清楚,「未来你会明白我说的话的。」 隔着皑皑白雾,慕言眼底的笑容并不真切,让他本就难以辨别的情绪更加模糊不清。初晴没有继续追问,默默地把凉了的一口粥放入嘴里。 数年之后她才知道,这些话就像是一种警示,告诉她慕言将要有所行动,以及她作为一切的导因,会付出多么庞大的代价去换得所谓的改变。 庭园毁坏以前〈6〉 这次的伤人事件很快就在校园里传开,慕言的父母在事发隔日与律师到学校一趟,闹了很大的动静,更加速消息的扩展。 但是,在家休养二日的慕言回归之后,就没再听说慕家有下一步动作,该被追责的沉茜也像个没事人似的照常上学,只是比起从前安份了许多。不过,因为伤人的事已是事实,没人敢再与她亲近,在班里总是形单影隻。 而于晓雯,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据导师所说她的父母已经替她办理休学,没有跟任何人留下信息,包括初晴在内。 年末,寒风萧瑟,却不减人们因为即将到来的跨年欢喜雀跃的心情,但是在初晴的班级里却没有一点将要迎接新的一年的喜庆气氛,一方面是因为同样接近的期末考,一方面是前阵子所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去。 初晴转着笔,视线凝滞于趴在桌上的沉茜。事发之后,沉茜愈来愈常在学校睡觉,像是要把自己的存在缩到最小。 曾经张扬跋扈的女孩变得沉默寡言,初晴心里并没有多好受,因为这和过去沉茜对待大家的行为一样,都是一种欺凌,更何况就算用这种方式给予惩罚,对于晓雯和慕言形成的伤害也不会消失。 「初晴你快救我,这题我真的……」坐初晴前面的女同学哭丧着脸回过头来求救,见她一直盯着沉茜看,便戳了戳她的手背压低声音说道:「初晴你可别同情她,也不想想她把晓雯还有你的竹马害成什么样子。」 「嗯,是没错。但是大家这样不和她说话,不就和她以前对我们所做的一样吗?」 「那哪能一样啊!她这是自作自受。」女同学没好气道,「而且我们只是不跟她说话,我听说慕言他们班的有些人还会找她麻烦呢。」 初晴蹙眉,「老师们不知道吗?这很明显有问题了。」 「应该不知道吧,而且我不觉得会有人去说,毕竟沉茜之前那么嚣张,挫挫她的锐气也好。」 女孩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然后将话题绕回自己解不出来的题目上,让本来还想细问的初晴不得不把满腹的疑惑搁在腹中,提笔为同学解答。 这日放学,初晴为了验证从同学那儿听来的传言,早早收拾好东西,跟随沉茜的脚步离开。 走在她后方不远处,微驼的身影、蹣跚的步伐,不久前还光鲜亮丽的女孩现在犹如失去信心的孔雀,美丽的羽翼黯然失色。不少人在走廊上见了沉茜便避而走之,彷彿她是个穷凶恶极的罪犯,那副景象看得初晴于心不忍,也更加确定眾人所为是错误的。 「咦,这不是茜茜吗?」 忽然,一道女声传来,甜美的嗓音里藏了说不出的恶意,而后是与她同行的男女孩们的附和声。沉茜被下了定身咒似地煞住脚步,愣愣看着一群人朝自己走来,初晴则若无其事地掉头走开,拐入转角,避免打草惊蛇。 女孩一上来就搂住了沉茜的手臂,小鸟依人地靠在沉茜的肩膀,「茜茜今天也想要认真学习啊?刚好今天老师发的卷子还有剩,我们分几张给你吧。」 刚说完,与女孩一道的同学们就拿出了明显是早已准备好的试卷,塞到沉茜手中,沉茜竟也没有一点反抗地接下,神情平静,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要好好学习喔,不要整天想着欺负人或是抄别人作业,这些卷子我明天来找你要。」女孩松开手,拍了拍沉茜的肩膀,柔美的声音染上些许阴鬱,「没写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留下威胁似的话语后,一行人訕笑着离开。 待几人的脚步声与嬉闹声远去,沉茜把被迫接下的卷子收进书包,选了另一条路走,这回初晴没有提步跟上,因为她从女孩的话中感觉到了不对劲应。 女孩说了「抄别人作业」。初晴有股强烈的直觉,觉得这句话是在暗指沉茜借了于晓雯的作业簿却忘了还的那件事,但是按理而言,除了当时在场的三人不该有外人知道才是,那么这个来自其他班级的女孩是如何得知的呢? 努力从记忆里找出当日的每一个片段,缓缓拼凑出那一天的情况,初晴的眉头从紧锁到舒展,却因为发现了什么使得脸色愈发凝重。 那天在场的,不是只有三个人。 「没错,慕言之后有来找我,他可能也听见了我们的对话……」 理清了思路,初晴很快就把最近的事情连结在一起,做出了可能的推测。她抚着胸口,清楚地感受到快速跳动的心脏,其中藏着逐渐膨胀的怀疑和不解,她压抑着将要衝破防线的情绪,快步向慕言的班级所在走去。 心里正祈祷着慕言还没有离开时,她便在楼梯口碰见了想见的人走下来。对方见着了她,弯起唇角笑得迷人,用有着春天温暖气息的声音唤了她的名字,并跨大步伐来到她面前。 「初晴。」 彷彿包裹了全世界的柔和,那一声唤,使初晴内心某一部分的柔软陷落,对慕言的怀疑中萌生了些许退却,嘴里满是苦涩。 但是,她还是得问清楚。 「我刚刚去你班上找你,他们都说你已经走了。你……」慕言笑道,但是见初晴久久没有应答,便知道她有话想说,于是嚥下了还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等待她开口。 「慕言,你老实回答我。沉茜被其他班级的人欺负,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係?」 初晴毫不拐弯抹角,切入问题核心,慕言竟也不闪躲,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那一瞬间,初晴第一次觉得这个她看了十多年的笑可怕。 「是你指使那些人的?」 「不是,实际的行动就和我没关係了,我只是负责在间谈的时候散播消息。」慕言走近一步,拾起初晴肩上的一缕发丝,拿在手中把玩,垂下的眼眸里毫无光彩,彷彿没有灵魂的木偶。 然而真正被作为牵线木偶的,是那些欺凌沉茜的人们,慕言只是这样一句话,初晴就立刻明白了。 慕言生得好,在一眾初中男孩里特别出挑,性格温文尔雅,待人处事得宜,无论男女都很得人缘。何况这个年纪多的是心思单纯却衝动的人,经过慕言明里暗里地攛掇,便会自作主张,而这正合主事者的意。 「慕言,让他们停手,你这样报復是不对的。」 「有些人就是得用激烈一点的方式才会清醒,你看她现在是不是特别安份?连受到素不相识的人欺侮都不知道反抗。」 骨节分明的手微抬,乌黑的发丝从指缝间溜走,根根分明,落下时有如打开的扇子,透过不断变换的间隙,慕言看见初晴的脸色渐渐转青。 「你是故意让她打你的?」初晴绷着脸问道,但她的心里几乎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为了得到现在的结果,慕言竟然愿意冒着风险承受无法预料的伤害,他的父母会来学校讨公道,估计也在计算范围内,目的就是让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甚至连如何说服父母不提告都已经预想好了。将前前后后连接起来仔细一想,初晴便觉得恐怖万分。 「嗯,事情闹大一点就有关注度,就算后续没有人出手,沉茜也得背负舆论的压力。而且……」 「慕言!」初晴抓住了男孩的手,强行打断他即将成句的话,她有多冷静地思考这段日子的种种,此刻就有多惊恐和不安,她又道:「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这件事就停在这里好吗?让他们别再继续针对沉茜了。」 「现在的事我并直接不参与其中,所以没办法阻止他们,而且他们也只是让沉茜把所有时间花在学习上,她并不吃亏啊。」 「问题不在那里!」初晴有些失控,用力扯着慕言的衣袖,「你的做法是错的,这样和当初她做的有什么区别?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她激动叫喊,想把慕言从偏离的道路上拉回,然而,慕言不过一句话就平息了她翻涌的气愤。 「初晴,你太过正直了。」 「……什么?」 从慕言澄澈通透的眼眸中看见了怜悯,初晴不可置信地松开手想要后退,却被人攫住了手腕,睁大的双眼里,是向她接近的男孩的俊顏,但是她感觉到的不是心跳,而是恐惧。 「你可知道你这样,不仅无法守护任何人,反而会给周遭的人带来灾害?初晴啊,不要再天真了。」 初晴表情骤变,于晓雯浑身湿透,无助地抱着自己的画面又无声浮现,如同鬼魅一般缠绕着她。 她痛苦地闭上眼,使劲挣脱手腕的禁錮。 「无论你的理由多冠冕堂皇,我是不会认同你的做法的。」 刻意转身不去看男孩的脸,丢下一句话后初晴便逃跑似地离开。 庭园恶意萌生〈1〉 初晴长吁了一口气,向前拉长双手伸展变得僵硬的身体,一次说这么多话真是有些疲惫。 「后来慕言并没有让他们停手,甚至盯上其他同学。因为他是在那件事之后开始有欺凌的行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他带回正途,加上他对我有恩,所以我没有真的想报告给老师的意思。」 姚致然只是点点头,沉默不语。完整听了事件始末,心情沉重得像是被承受了千斤之力,他不能说初晴做错了,却也不能说她没错。 这个世界不存在她理想中的绝对正义,瀰漫的恶意总是比善良多上许多。 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初晴那时说不会主动接近别人,她从未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正确有问题,却又害怕伤害别人,甚至使于晓雯的事件重演,所以她关上了心里的庭园,让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寂寞。 「我以为他是清楚我在想什么,所以才会用愈来愈夸张的行为向我示威,没想到……」 初晴的目光拉远,彷彿没有聚焦之处。从姚致然那儿听来的,以及过去慕言亲口对她说的话似是在耳畔响起,反覆告诉她,她早该把腐朽陈旧的正直拋弃。 只是她已经这样子走过很多年,她从警察父亲那儿学到的早就成了信念扎根于心底,岂能轻易说放就放? 「我只是想要做正确的事,这样错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虚,话里的重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姚致然离开桌缘去拿文具,然后坐到初晴对面,在纸上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长方形,同时问道:「初晴,你听过箱庭吗?」 初晴转过头,缓缓地抬起眼皮,偏头思考了一会儿后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一种心理治疗,也有人把它称作沙游疗法。说是治疗,其实就像玩沙子一样,只是从玩的过程中得到自我释放的作用。」 他解释道,接着又再长方形里画了几个小圆圈后,用笔尖指着长方形,说明图案的意思。 「长方形是沙箱,就是一个盒子,内部一般是蓝色的,代表江河或是海洋。水是万物之源,孕育了无数生命,所以蓝色象徵了生命和能量。」 姚致然没有太仔细说明每一项道具的意义,只选了最具代表性的解释,但因为箱庭在国内还不常见,这一点资讯就已经足够引起初晴的兴趣。 微弱的光芒重新在眼底绽放,她像是个见到新鲜事物的孩子,挪动身子向桌面靠近,指着长方形里的圆圈,一副准备开口提问的样子。姚致然看着她的小动作,忍不住微笑,但是笑容却被她接下来的问题给冻结在唇畔。 「那这里面的圆圈是什么?是石头吗?」 「……那是沙子。」 「咦?」 女孩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单音令他嘴角抽了抽,低头审视自己画的东西,挑眉回问:「真的那么不像吗?」 他问得十分认真,让初晴愣了一下,视线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后又去看桌上的图案,像是在描绘似地颇为仔细看了几遍,而后移动圆润澄净的眼珠,盯着他偏了偏头。姚致然轻压胸口,一瞬间感觉到了不太正常的频率,却不确定是因为被质疑画技糟糕,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算了,那不是重点。总之就是盒子里会放入沙子,沙子是经过水流冲刷而成,也含有水的能量。最后是……」 他抬手,即将落笔画出下一个图案时顿了顿,选择以文字替代。 「最后是玩具。并没有侷限是什么样的玩具,它的用意是将无形的心理,以实体的东西表现出来。如果你觉得难受可以试试。」 放下笔,他看向对面的女孩,微笑里除了往常的温柔,还有一点不甚清晰的悲伤,缓而沉的声音像是在诉说一段遥远的故事。 「在箱庭里,我们可以任意摆放『自己』,不会受到外在人事物的束缚或影响,没有烦恼、没有憎恶,只存在善良与温柔。」 初晴拿起纸张端详,耳边是姚致然沉静的声音,忽然一个疑问浮上心头,「你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 「我就猜到你会问。」姚致然苦笑。 虽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他心底还是有些抗拒去回想存在幼时记忆里的印痕,只是见初晴与曾经的自己一样陷入迷惘,他就希望可以将这个方式分享给她,便赌一个她不会深究的可能。 然而事实証明,他赌输了。偏头思考了一会儿该如何开口,他道:「这是一个心理医生教我的。」 「心理医生?」 星火在瞳眸深处闪动,姚致然微顿,而后叹息似地说出最重要的原因。 「我以前,是她的病患。」 …… 关上教室的门,姚致然迈步走到等在不远处的初晴身边,轻轻说了一句「走吧」。 头顶上的白灯闪烁着亮起,在两人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不急不缓的步伐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显得无比清晰,彷彿这个世界只剩下并肩走着的男女孩。 酝酿好情绪后,姚致然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将自己与箱庭的相遇给初晴说了个遍。 因为父母工作繁忙,姚致然在上小学之前都与外地的外公住在一块儿,后来外公过世,父母发现本就不常开口的他更加沉默,便在各方介绍下至精神相关院所就诊。 姚致然便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负责他的女医生邱依依。 「邱医生教我的就是箱庭,并且从我创造出的庭园中看出了当时的我可能有的烦恼。」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吗?」 「嗯,小时候不懂的东西太多了,只能藉着箱庭让医生替我猜猜哪些可能真的对我造成影响。」姚致然倏地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色彩浓重的天空,「她说,我可能是被父母经常说的一句话给束缚了。」 初晴眉头轻蹙,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姚致然早已预料到她会是这副表情,因为就连他自己,曾经也对这个答案感到困惑,直到懂事了点才慢慢理解,甚至时至今日,他仍无法摆脱这几个文字。 双唇翕张,他将那有如藤蔓缠绕在心上的话说了出来。 「『当个好孩子』。」 早在他被送到外公家前,父母就时常对他这么说。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特殊,一整年里有大半时间都见不着一个人影,所以姚致然几乎是与保姆、家政等外人度过。 每回离家,母亲都会蹲在他面前轻抚他的面颊,说一句「然然要当个好孩子喔,我们很快就回来」,然后与父亲一同走向归期未知的旅途。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变得愈来愈沉默,因为只要不哭闹、不给家政们添麻烦,父母就能放心去工作,他也就能成为他们口中的好孩子。 「邱医生在分析我的箱庭时,说我的庭园里有各式动物植物、建筑汽车,却总是只有一个人偶,或是放了没多久又拿掉。」 年纪尚幼,他自然渴望能与父母多相处,只是一想到自己多一点的任性可能会换来更长时间的分离,他就选择了闭口不言。在为数不多与父母共度的记忆里,小学时期的一小段作业指导的日子,是他珍贵,却也说不得的秘密。 当时邱医生对他说的话,随着年纪增长愈能深刻体会。 姚致然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作祟的情绪。 「她说,我是个善良却寂寞的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衣摆倏地被一股微弱的力量往下拉,姚致然侧首去看,初晴正抬着头用坚定而明亮的眼眸看着他,像是匯聚了宇宙里的星光,耀眼夺目。 「没关係。」 如果姚致然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孩子而寂寞,那么初晴就是因为追求正确而孤独。相似的两人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產生共鸣,姚致然才会有意靠近初晴,她亦不排斥与他相处。 初晴指了指男孩,又转动手腕指向自己,「现在,庭院里有你、有我,就不会再寂寞了。」 庭园恶意萌生〈2〉 随着宣告期末考结束的鐘声传遍校园,迎接假期来临的躁动和兴奋取代了一片死气沉沉。 姚致然伸了伸懒腰,拿起试卷要回头求教时,程雪飞快地从教室另一头跑来,没半点停顿,直直衝进初晴怀里,抱怨刚才的考试多么地困难。 他挑眉,看了一眼手上的卷子,决定晚点再向初晴讨教,先起身去做假期前的大扫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程雪与初晴的距离逐渐靠近,他虽然为初晴拓展了交友圈感到高兴,但是看着女孩身边的位置不再独属他一人,心里就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在盘旋。 高霽经过时,见姚致然猛盯着举动亲密的女孩们,忍不住凑了上去勾住他的脖子,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道:「羡慕?」 姚致然瞪了笑得狡黠的某人一眼,动了动手臂往高霽腹部捶了一拳,不轻不重,却足以让高霽反射性地躲开,并松开禁錮他的手。 「哇靠,有你这么对兄弟的。」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姚致然满不在乎地说,然后逕自走开。 说是大扫除,但由于平常就有扫除时间,所以大多数人都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这上头,只有处理纸类回收品的人会比较辛苦,必须把多到超出回收桶的旧课本和试卷拿到回收场去。 这回的幸运儿就是高霽。 他一脸菜色地看着摆满回收桶里外的书本,决定把早已做完扫地工作的姚致然拖下水。他搓着手向友人的座位靠近,笑得特别諂媚。 「那个,大哥啊……」 「我拒绝。」正和初晴一同检讨的姚致然头也没抬就给出否定的答案。 「喔不,大哥你别这样,你一定要救救我。」高霽伸出双手,挡在姚致然的卷子上,「你看我这纤细白皙的双手,一个人拿那堆书会断的。」 「编,你接着编。」 试卷被遮住,姚致然索性放下笔支颊看着高霽,眼里满是的嘲讽,一副要等他把几百个理由都搬出来的样子。高霽怎么会不懂姚致然心里所想,但碍于自己有求于人,只能把抡起拳头揍姚致然一顿的想法烂在肚子里,面上还是那副逢迎拍马的模样。 「回来时我请大哥喝饮料,价格不限,任君挑选。」 姚致然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站起身,「不玩你了,看得我都想叫你小高子了。请客就不用了,走吧,我跟你去。」 「感谢大哥恩惠!」高霽藏不住激动地大喊,就差没衝上去给姚致然一个拥抱。他笑嘻嘻地拍拍初晴的桌子,指了指逕自走远的姚致然,低声说道:「嫂子,大哥我暂时借走了嘿。」 「喂,高霽,你再不快点回收场要关门了喔。」 「来了来了。」高霽高声应道,然后朝愣神的女孩眨了眨眼睛。 陌生的称呼在初晴的脑海里转了个圈,她才真正理解了它所代表的意义,一股无可抑制的热度排山倒海而来,从胸口攀上脸颊,她微微低下头用长发遮掩,通红的耳根却因此无所遁形。 …… 姚致然与高霽从回收场出来时,打扫周边的人已经散去,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拖着桶子摩擦石砖地的声音。 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一边往教室的方向去,愈靠近穿堂就能愈听清从校门传来的吵闹声,令高霽无意识地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和大伙儿一样回家去。 为了不落后太多,姚致然三步併做两步跨上台阶,冷风从穿堂的另一侧吹来,除了哭泣似的声响还挟带着一阵嬉闹。他停下步伐凝神细听,待风势减弱,他便很快意识到校园某处正发生着什么事,就连已经和他拉开距离的高霽也听见了。 他指着声音的来源,示意自己要去瞧瞧,高霽没多说话,快步走了过来要与他一道去,似乎也察觉了什么。 走到回收场附近,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接着两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姚致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一人是每回跟在慕言身边的男同学刘昱昇,以及被他和慕言威胁过的受害者。 「马上就要放假了,见不到你我可寂寞了,不如你请我喝个饮料吧。」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係吗……」 刘昱昇见他不情愿的样子,烦躁地嘖了一声,「不想是不是?好好跟你说是给你长脸,还敢不领情?」 「不、不是这样的……」 看得出来受害同学有努力想要反抗,然而相较于欺凌者他的力量太过薄弱,瞬间就被眼前人的乖戾的脾气给压了过去。 「喂。」高霽率先站了出来,「不领情的人是谁啊?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是委婉地拒绝你,给你留面子吗?」 刘昱昇皱了皱眉,正想问来人是谁时,看见站在高霽旁边的姚致然便恍然大悟,转身正对两位不速之客,唇角微扬,笑得轻蔑。 「我们还真有缘啊,这次又想当正义使者吗,姚致然。」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停止这种行为。」 刘昱昇用力甩开被他扯着的人,向姚致然走了近。高霽趁此时绕到蹲在墙角的同学身边,避免等会儿又被人逮着,并让他去寻教官把这件事说清楚,他却支支吾吾没个答应。 「你三番两次地坏人好事,存的什么心态?」 「我才想问你知不知耻,总是想着勒索同学,拿别人父母辛苦赚来的钱,你心里好受?」 儘管姚致然话说得平静,字字句句却直戳他人心底,刘昱昇当即恼羞成怒,握起拳头就往姚致然身上招呼。姚致然出于自保势必得反击或退开,但无奈对方穷追不捨,最终不得不选择以拳头回应。 「你们在干什么!通通住手!」 闹了这么大动静,不必任何人通知就自动把教官老师们都引了过来。到场后,几个教官合力把扭打成团的两人拉开,连同一旁的高霽二人一起带回训导处。 四人稍息站好,在训导处外的走廊面前一字排开。 教官手持教鞭,视线在几人之间移来移去,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主动开口,便啟唇道:「有人要说明一下怎么回事吗?」 空气依然沉默。教官对此深感头痛,捏了捏眉心,接着用教鞭随便点了其中一人回答。 高霽看了看指着自己的银色棍子,吞了一口唾沫,简单地把事情描述一遍。虽然他和姚致然没做什么坏事,但是受到这压抑气氛的影响,不禁感到紧张,说话时都有些颤抖。 「同学,是这样吗?」教官听完后,转头向被欺负的男同学求证。 男同学浑身一颤,犹疑惧怕的目光转来转去就是不肯与任何人对上,嘴巴闭得死紧,不吐一言。 这时,两个班级的导师赶到,教官重述了目前所知的事情经过,让导师们劝说男同学说出事实,期间姚致然看见了自己的导师若有似无地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早知道他会惹事似的。 在两位老师的安抚开导下,男同学终于松了口,然而说出的话却不如姚致然二人的预期。 「没、没有,他没有欺负我。我们只是在商量等一下要去哪里喝饮料……」 「就是啊教官,我可是无辜的。」 听见对自己有利的证词,刘昱昇特意大音量地控诉,彷彿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可听在知情者耳里反倒像是因为得到了便宜而趾高气昂。 他拍拍身边人的肩膀,不怀好意的目光越过同班同学的头顶,落在姚致然和高霽身上,续道:「不过这两位同学也只是误会了,本意是好的,老师们就不要责罚了。」 「你!」高霽气愤,下意识迈出一步,直指着高抬下巴的男同学。 姚致然为避免高霽忍不住衝出去对人动手,伸手拦在高霽身前,低声说了一句「算了」,视线淡淡扫过依然垂首的同学,接着不顾高霽还有话想说,逕自开口。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以为有人被欺负才会拉着高霽去看看。」 现在的状况对他与高霽极为不利,若继续追究下去也不太有反转的可能,而且为了保护受害同学,他除了服软别无选择。不过嘴上说着抱歉的话,他却不愿自个儿吃闷亏,刻意不给始作俑者一个眼神,让刘昱昇心里不舒坦,脸色都沉了下去。 最终事件表面上和平收场,底下却暗流涌动。 几人被各自的班导师领了回去。姚致然和高霽跟在沉默不语的导师身后如坐针毡,比起会把情绪外露的同级生,他们更不擅长应付总是把想法包装起来的导师。 「姚致然。」 忽然,导师出了声,姚致然背脊一挺,应声。 「你成绩不好就算了,现在还惹上校园霸凌的事,你可不可以让我省点心?」 高霽听出导师这是不相信方才误会的说词,急忙要解释,「老师,这事情真的不是……」 「高霽,你不要插嘴。」 导师冷着脸看了高霽一眼,姚致然担心他被捲入是非,赶紧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不要再说话。 「姚致然,往后你好自为之,不要让我彻底对你失望。」 庭园恶意萌生〈3〉 顶着一张花了的脸进门,姚致然想对初晴隐瞒都做不到,与她对上眼的瞬间,就见她松开手里的笔,惊讶地微啟双唇。 「这是怎么了?」初晴起身,快步到姚致然面前,伸手想去触碰他嘴角的伤口,可是又怕自己的手不乾净,在空中逡巡半天还是选择放下。 姚致然勉强地扯了个笑,想说声没事嗓子却乾涩无比,发不出一点声音,到最后甚至也提不起力气微笑,高霽在一旁义愤填膺地给初晴叙述方才的荒谬,他听着更加疲惫,逕自回到座位趴了下去,自然没有注意到初晴的脸色有些变化。 高霽说得口乾舌燥,又见姚致然暂时不打算与任何人说话的样子,停下来和初晴互看了一眼后在她耳畔低语,「还没放假就遇到这种破事,我看他一时半会都会是那个样子,他就交给你了啊,我先遛了。」 话说完,他飞快地跑回座位捞起书包,像一阵风似的离开教室,初晴想拦都来不及。 「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 慕言先前说的话,冷不防在脑海里响起。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动也不动的男孩,眼底的忧虑彷彿要溢出,可过了半晌,她还是没有将萌生心头的可能说出来,只盼着是自己多虑,然后回到位置上继续检讨期末考的试卷。 此刻教室早已人去楼空,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做完最后一道题,初晴搁笔,换到男孩前面的位置,捧着脸盯着他瞧,试图用视线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没一会儿,她就被姚致然脑袋上几根翘起的发丝给引了过去。左右摇曳的发丝在光线下像是镀了层金,恍惚间,她已经伸手捉住了那彷彿有生命的细碎发丝。 感觉到头上的动静,姚致然动了动身子,缓缓直起背脊,初晴浑身一颤,心虚地收回了手,但她的动作早已被收入姚致然的眼里。 他又无奈又好笑地开口:「你叫我的方式还真特别。」 明明是看惯了的笑脸,初晴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下意识地避开四目相对,并说了声抱歉。 「没事,逗你玩呢。」笑容很快从脸上消失,他往后倒,整个人瘫在椅背上,一隻手将前额的发向上捋,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心情糟透了。」 「因为被人反将一军的事?」初晴贴上桌缘,一副恨不得翻过桌子直接揪起姚致然衣领似的,「姚致然,我觉得……」 「不,是因为班导的话。」开口时,他的手转而去覆盖双眼,「这次的事被她误会我确实无话可说,但我做的事和成绩有什么关係?班导根本就只是想针对我。」 情绪被言语带了起来,他愈说愈激动,最后化作唇边的一抹苦涩不已的笑,那笑里彷彿有刺,一下下扎着初晴的心。 「我只是想照爸妈的理想做个好孩子而已,怎么反而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呢?」 初晴忽然站起走到姚致然旁边,一把搂住了他的头。姚致然错愕,漫漶的悲痛情绪因为充斥鼻息的女孩香味转瞬变为紧张,他僵着身子,不敢妄动,直到一句温柔的话落下,一字字抚平他绷紧的身体。 「我相信你,不管她怎么想你、怎么误会你,我都会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他驀地有股流泪的衝动,却始终挤不出半滴眼泪。伤痕累累的心被温柔包覆的同时,还有一抹不知名的情愫在荡漾,令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处于哪种情绪下。 末了,他索性放弃理解,让自己沉沦在女孩的馨香中。心境渐趋平静的同时,学期的最后一天也无声地落幕。 寒假期间,姚致然依然经常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按往例,父母的工作都会持续到春节前,他成天足不出户也无人可管。有时望着窗外的天寒地冻他都会忍不住想,父母长期不在家的唯一好处,就是不会催促他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遭罪。 在房里摆弄着箱庭,长年只摆着一个人偶的庭院里如今多了另一人,单是看着心头便涌升一股暖意。 他和初晴都是没有手机的人,高中后又没有了通讯录,无法通电话或是传送信息,但是他并不感到寂寞,所有的空虚和孤寂都被期盼给填满,一心想着能与初晴见面的日子来临。 在月历上的格子画下叉叉,细数着飞逝的日子,经过春节、走过百无聊赖的每一日,终于迎来开学的早晨。 姚致然早早就到了学校,彷彿心有灵犀一般,初晴也在那个时间抵达,两人在校门前巧遇时都不禁一愣。相视半晌,初晴偏头微微一笑,轻柔悦耳的早安乘着风传至姚致然耳边。 女孩似乎有股魔力,总能让他的心情明亮起来,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早安也能将光亮散落至他心里的犄角旮旯,冗长无趣的开学典礼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姚致然,班导找你。」 才刚从操场回来,班长就匆匆跑来通知他。 一旁的高霽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用手肘戳了戳姚致然,咬耳朵道:「才刚开学班导就找事啊?怕是整个寒假都间着,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唉,感谢提醒。我去去就回。」姚致然挥挥手,旋身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去。 怀着忐忑的心敲响办公室的门板,喊了声报告,姚致然走近班导师的座位。 老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吭声,拿了一张纸摊在桌上,姓名栏位上明显的三个大字让姚致然一下子就认出那是自己上学期的期末试卷,但是并不明白班导特地把它拿出来的用意。 「姚致然,你可还记得你上学期第二次期中考拿了几分?」 他想了会儿,报出了一个堪堪擦过及格线的数字。 班导頷首,神色凝重而严肃,指尖在卷子的分数上点了点,「那么,可以请你解释一下期末考的这个分数吗?」 不到一秒的时间,瀰漫脑海的白雾散去,理解班导为什么找他来的瞬间,姚致然脸色骤变,写满惊讶和不可置信。 两次考试比起来差了二十多分,令人起疑在所难免,可是班导的态度却让姚致然觉得自己早已被定了罪,找他来不是给予解释的机会,而是告知他将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儘管问心无愧,但这样被冤枉他心里并不好受。 「你错的地方和初晴有五成相似,是不是你威胁她帮你作弊?」 想要反驳的句子因为班导这句话而变成了唇边的一抹弧度。怀疑他作弊就算了,威胁初晴的根据不知又是从何而来,气极后所有刺耳的话听起来都格外荒谬可笑,可是在老师的想法里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松对待的事,见他笑,脸色更加难看。 「姚致然,作弊是很严重的事,我并不觉得好笑。」 「老师。」姚致然深呼吸,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说我没有作弊,也没有威胁初晴,您相信吗?」 「但我看你和初晴上学期经常在一块儿,要说只是同学间的交流也太频繁了吧。」 话说得曲折委婉,但足够让姚致然明白,班导对他的印象已经定格在了坏学生上,非一时可以扭转,再解释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念在对方是长辈,姚致然一直容忍班导处处针对,但是这回,他无法保持沉默了。 「既然老师不相信我,那我解释什么也没用了,您就按规定处罚我吧。」他不咸不淡地拋出最后一句话,不理会班导欲留他的叫唤,转身离开。 因为这事儿,姚致然的学生生涯多了一大一小过,大是考场舞弊小是不听劝和藐视师长,公文很快就发到了他的手里,同时也张贴在穿堂的公布栏上,还很讽刺地贴在了上学期期末考的校排名旁边。 微仰头看着公佈栏上的讯息,姚致然的视线在自己的名字转了一会儿,向左边移动些许,隔壁榜单上初晴的名字正好与他等高,一纸之隔,却是千里之遥。 高霽忿忿不平地说着班导的不是,指着公告栏恨不得把那惹眼的红单子给撕下来。听过来龙去脉的初晴亦觉得老师这么做太过武断,好几次想去替姚致然解释却都被本人阻止,理由始终是「已经铁了心要针对他的班导绝不可能听进关于他任何好话」。 站在公布栏前,三人各有心事。 「没想到啊,才刚开学你就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几人闻声回头,好像昨日才见过的刘昱昇就站在不远处,饶富兴味地扫过惩处单,嗤笑着说道。 「怎么走到哪里都有你啊?哪边凉快哪儿待着去。」 本就心情不怎么好又被人这样一激,高霽最先沉不住气,出声反击。刘昱昇今日显然没有要找茬的意思,耸了耸肩就要离开,可是初晴却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从姚致然与自己身上飘过,双眼闔了又张,羽扇似的睫毛晃得她心里升起一抹不安。 她常看见刘昱昇和慕言待在一起,背地里闹事也没少他的份,上学期末,从高霽那儿听说了打架的事他也参与其中,还得知在那之前,姚致然与刘昱昇就有过衝突。 破碎的事件,因为这个人而连系到了一起。 「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 熟悉的话音由远而近在脑海里盘踞不去,初晴吞了一口唾沫,扯住姚致然的衣摆。 庭园恶意萌生〈4〉 「姚致然,你尽量别和刘昱昇打照面,如果遇到了也要避免肢体衝突。」她踮起脚尖在男孩耳边说道,语气中夹杂着紧张。 「怎么了?」 「我觉得,慕言可能对他说了什么,他才会一直来找你麻烦。」 姚致然瞪大眼睛,仔细回想先前发生的事。他一直觉得刘昱昇会盯上他,是因为他插手最早一次的勒索事件,现在顺着时间理清思路,便发现原因有可能并非如此。 有一段时间刘昱昇都没有动作,后来才开始对他有针对的行为,那么这段从无到有的空白时间是为了什么? 反过来想,如果这空窗期其实从不存在,而是有人给了刘昱昇一个新的开头,让早已从他脑海里淡去的记忆甦醒——有个别班的人来坏过好事,他才起了回击的念头,或许比较说得通。 而这个在暗地里推波助澜的人,不用说,肯定是慕言。他初中时也是这般假他人之手去欺负沉茜,思及此,姚致然几乎认定了自己的推测。 「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不能做什么,但至少可以做到避开他。」 「嗯,我知道了。」 「你们俩咬什么耳朵,还把我排挤在外。」 刻意压低的声音冷不防挤入两人之间,回首见了某人近在咫尺的幽怨脸孔,两人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高霽对此深受打击,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道:「我觉得你们对我都没有爱!」 姚致然刚想要吐槽高霽浮夸,就先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噗哧传来,不只他变了脸,连入戏太深的高霽都一脸震惊,两道视线一同移向了撇过头的初晴。 她的脸颊上有浅浅的红晕,肩膀因为忍着笑而微微颤抖。 男孩们互相看了一眼,高霽自豪地扬起下巴,促狭的目光在姚致然脸上徘徊。看在姚致然眼里这表情就像是在炫耀,他板着脸,不满地往高霽的手臂捶了几拳,得到对方呼痛才罢休。 「你这心胸狭窄的傢伙。」高霽揉着手臂,怨道。 姚致然不搭理,按着初晴的肩膀转了半圈,推着她前进,对身后气急败坏的骂声充耳不闻。 两个男孩这般的相处让初晴的嘴角再度失守。 其实就算没有初晴提醒,姚致然也想尽可能避开与人发生衝突。 依规定,两支大过就会遭到退学处分,现在才高一下学期,他就已经背了一大一小过,可以说是老师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尤其是班导师,更会将他的行为放大检视。 一边小心翼翼地度过前一个月,一边做爱校服务消除小过,期间都没有和慕言或刘昱昇有接触,日子平静得彷彿从未发生任何不快,他紧绷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下来。 第一次段考,为了向班导师证明上学期的分数并非作弊得来,姚致然特别认真复习英语科,接近考试的数週开始,小考的分数已经能够保持在平均以上,当日也正常发挥,经初晴的预测能达到八十多分。 当他以为可以稳妥地过完这三分之一学期时,像是要浇熄他的喜悦似地出了事情,且就在考试结束那日的放学。 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他在那儿遇见了刘昱昇和依旧被欺负的男同学。 「好久不见啊,姚致然。」 刘昱昇带点痞气地笑了笑,抬起手和他打招呼。他没打算多搭理,頷首作为回应后就要踏下台阶,一隻手却神了过来挡住他的去路。 「走那么急干嘛呢?」 「不然要留下?我俩应该没必要叙旧吧。」 「是吗……」刘昱昇一反常态,很快收回手一副不再纠缠姚致然的样子。可是在姚致然认为这次可以平安度过时,他又补充说道:「那我去找那个和你很要好的女孩吧,我记得他叫初晴吧?」 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姚致然身体一僵,心跳因为紧张而逐渐加快。刘昱昇没放过他这微小的变化,松开了扯着男同学的手信步走到姚致然面前。 「你也是艷福不浅啊,一个肤白貌美,气质沉稳的女孩谁都不亲近,却独独与你关係要好。」 「那是因为我们是前后桌。」 「喔?」刘昱昇语气微扬,一个单音节被他说得意味深长,「那么,我去接近她没关係吧?反正你们只是前后桌这层可有可无的关係。」 姚致然没答话,只有愈发失控的心跳显示了他此刻的紧张。 「你这是默认了?」刘昱昇用鼻腔笑了几声,手搭在姚致然一侧的肩上,有意无意压低的声音听来有些阴阳怪气,「还是你只是想图利于她,毕竟她长得不……」 最后几个字在溢出唇畔的瞬间便因为背部来的衝击而消失。姚致然揪着刘昱昇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力道之大,让刘昱昇能清楚感觉到墙砖的形状,冰冷坚硬,像是要嵌入身体似的。 但是他没有丝毫反抗,继续扬着下巴挑衅,「被我说中就恼羞成怒了啊。」 「我劝你最好嘴巴放乾净点。」姚致然哑着声音强忍怒气,握紧的拳头隐隐泛白,青筋尽显。 「我看那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不和其他人打交道,装得多清高,结果却和你特别要好,八成也是看中了你这皮相。」 怒火愈燃愈烈,全身都因为怒气而颤抖,若视线可以伤人,他早已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楼梯间忽地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刘昱昇的嘴角缓缓勾起,笑得极其诡异。姚致然注意力全放在刘昱昇身上,虽然看见了他的笑,却没和逐渐靠近的声音联想到一起。 「不过刚好,她的贱和你配一脸。」 残存的理智被那侮辱性的词汇斩断,姚致然抬起拳头往刘昱昇的颊侧去。手指触碰到人的温度时,耳边传来了教官的吆喝与纷乱的脚步声,但他已经无法收手。 凭什么那样好的女孩要被人说成这样?她承受多少误会走到今天,始终没想伤害任何一个人,甚至害怕自己执拗难改的性格成为一把利刃,而选择疏远人群。 可是,外人却还是用严厉难听的言词去形容她。 脑海里浮现女孩浅淡的笑容,姚致然感到一阵鼻酸,落在刘昱昇脸上的拳头收得更紧。 一道力量从身后拉住他时,他已经没了力气反抗,教官的骂声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似的很远很远。偶然瞟到教官身后,不知为何在此处一脸错愕的初晴,他的眼神有稍微恢復光亮,却一下子又黯淡下去。 被带回训导处,和刘昱昇在一起的男同学指控姚致然先动的手。 姚致然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听着男同学描述以假乱真的事件经过,他反应过来自己是一步步踏入了陷阱。 事以至此,他再多解释也没用了。 沉默被当作了承认,看教官的脸色,姚致然知道这回处分应该是免不了,所以直到离开训导处他都没说一句话为自己辩驳。 「姚致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刚才都不说一句话!」 一出训导处,姚致然就被初晴拉到墙边质问,她的语气又快又急,扯着他衣袖的手都在颤抖。 姚致然想安抚她,可抬起的手在女孩肩侧一顿,终是没有触碰纤弱单薄的肩膀,他在刚才,已经与秉持正确的她背道而驰了。 对于女孩的疑问他无法正面回答,害怕她深究刘昱昇所说的污蔑性的字句。 于是他拐了个弯儿问道:「初晴,你相信我吗?」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真正发生的事,又谈什么相信!」 情况分明对姚致然相当严峻,他却异常平静,弯弯绕绕就是不肯透漏隻言片语,听得初晴着急不已,完全没发现男孩眼底将熄的光亮。 姚致然突然感到疲惫,敷衍地说了一句「会没事的」,然后挣脱初晴的束缚,旋身逃跑似地离开,把初晴的喊声留在身后。 「姚致然——」 过去唤他时总揉着繾綣温柔的声音,此刻却凄厉得耳不忍闻。 庭园恶意萌生〈5〉 没几天,学校召开会议处理这件事,请了相关学生的家长到校。 教官目睹事件的发生,又有同学指证,姚致然的处分可说是板上钉钉,再加上刘昱昇脸颊的瘀青,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却已经足够刘家父母拿来大做文章,要求校方将姚致然退学。 姚致然父母这段期间正好留宿工作处,接到学校电话后连夜赶回,没来得及问清楚详细状况,即使相信儿子是有理由才不得已出手,但因为暴力本就不对,对方又有人证,所以在会议上难以反驳,只能低头道歉。 会议持续两个小时才结束,最终处分要待下次教职员会议定夺,只是依今日情事一面倒来看,姚致然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一天一点地收拾东西,没让人发现。 在班里,和他友好的人为他打抱不平,其馀人则避他唯恐不及,甚至其他班的人在走廊上认出了他也会低头快步走过,就怕成为下一个被教训的人。 他和初晴也因为那天的事而多了点尷尬,儘管初晴最开始还不死心地想问出真相,但他因为使用暴力而落下心结,无顏面对她,每次都刻意寻藉口走开,次数多了,彆扭和不知所措便张狂起来,将两人吞噬入腹。 后来,他们就在尚未言和的情形下分离,没有惊天动地,就如晴日的大海那般风平浪静。 …… 一家三人坐在客厅,讨论着以后该怎么办。 有过退学纪录,要找到一间好学校收留并不容易,而且这个时间点到新学校会有教学进度的差距,所以姚家父母倾向考转学考。 有个共识后,两人看向一言未发的姚致然,见他心不在焉,姚母拍了拍他的脸颊,柔声问道:「然然,你有在听吗?」 他回过神,轻推开母亲的手,笑着说:「妈,我说了好几次别再那样叫我了,我都已经这么大了。」 「不管你多大,永远都是我的儿子啊。」 姚母揉了揉他的脸颊,眼角因为笑而弯起,几道皱摺自眼尾向外扩张,他才赫然发现父母亲也敌不过岁月的流逝逐渐衰老。儘管他们未曾像个成熟的长辈,醉心于研究工作里,却也很努力想给他一个家。 这十多年来,他从别人身上得到太多却始终没能回报,他人对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当个「善良的好孩子」,可是因为这次的事,他怕是又辜负了期待。 就像当初,因为他害得爷爷住院一样。 彷彿下定了决心,姚致然的眼眸里闪着坚定的光芒,慎重而篤定地说出他的想法。 「爸、妈,我不想继续唸书了。」 他不愿继续依赖别人,所以需要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他所想保护的。 不论是他自己、家人,还是初晴。 姚父姚母向来尊重姚致然的意见,听到他这么说时虽然有犹豫有惊讶,沉默一阵后却像是已经接受了儿子的意见。 「你想清楚了吗?」姚父搭上他的肩,问道。 姚致然毫不迟疑地頷首,「嗯,背着这个退学纪录,是不可能当个普通的学生了,而且我的头脑也不够好,与其再回去受人非议,我想用工作证明自己。」 看着父母从忙碌中驱车赶回而疲惫的脸色,他续道:「我独立工作了,你们也就可以放心做研究了。」 两人听闻,眼里露出了不捨和自责。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他们自知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让姚致然与寂寞长伴,现在更成为儿子放弃就学的考量之一。 「只是……对不起了,我当不了一个『正常的好孩子』。」 姚母的眼泪随着姚致然话音沉寂而落下,想到儿子因为她的一句话被束缚了那么多年,就感到窒息似的难受。 她将姚致然拉入怀里,双手紧紧环着他,深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般。 「没有的事!不管你是不是好孩子,你在爸妈眼里都是最棒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鼻音断断续续地夹杂在句子中,「都是我们不好,不该把你丢在外公家、不该一直叫你当个好孩子……」 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无形的刀,在姚致然布满新旧伤的心上画下一道道伤痕,一旁无声垂泪的父亲也同样令他心痛。他没有开口回应,轻抚着母亲的背部以作安慰。 他不是没有怨过,只是当年父母都还太年轻,又一心扑在研究工作上,他只得选择原谅,并将这股埋怨扼杀在在壮大之前,而且,他看得出来父母一直努力想要弥补,他便不忍继续介怀。 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儘快独立,让家人这层联系不再是禁錮的代名词,而是真正能够相互给予的关係。 沉重而压抑的空气中,母亲的哭泣持续了很久。 透过父母亲的介绍,姚致然开始在一间工厂工作。最开始并不需要高度的技术能力,仅需要理解流程和熟悉机械操作,前辈们个个大方豪爽,当他遇到问题时必会倾囊相授,毫不吝嗇。 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在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猜疑嫉妒,只坦露一片赤诚真心。比起校园的烦心事带来的疲累,姚致然更喜欢像这样付出劳力,然后与同事们开怀大笑。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为了上班方便,选择住在工厂附近的出租套房里,而父母也回到工作处去,重新投入研究中,双方每隔几个月才会回去聚首。 那个空旷的大房子,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主人。 然而这一段时间,一道身影三不五时便会出现在门口向里张望,但是老天爷却像是对她开了个玩笑,总让她无法遇见房子的任何一位主人,电话也从未被接通。 两年后,将要去外地上大学前,初晴最后一次来到这独栋屋舍,将事先写好的信与从导师那儿拿来的姚致然的考卷一同投入信箱。 她的眼眸已不似过往明亮,其中一侧更是恍若深不见底的黑洞。她抬手遮住了那一侧,另一手抚上信箱,用指腹摩挲着生了锈的洞口边缘,低垂的眉眼泛着水光。 不知多久无人收信,信箱上铺了一层灰,指尖滑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 若这封信也去而不返,她和姚致然或许真的再也见不着了。 在深锁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有股难以抑制的酸意上涌,将她经歷种种意外后变得脆弱的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低下头用手抹了抹眼,踏着蹣跚步伐转身离开。 捱过冬季,迎来春天,枝繁叶茂的夏日就在转角等待,这是姚致然离开后的第三个夏季,而她的心,如坠寒冰。 庭园恶意萌生〈6〉 曦光从窗帘间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正好打在姚致然的脸上,他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伸手在床头柜摸索,将手机给摸进被窝里。 週六,早上八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颓废地将脸埋进枕头,昨晚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现在还觉得有点疲累。 关上屏幕,正准备把手机放回去时,机身一个震动,从柜子上落了下来。他抓起手机,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一条信息安静躺在状态列里,一看清发信人的名字便从床上翻身而起。 「你今天有空吗?」 发送时间是一个小时前,姚致然赶紧解了锁回覆,然后把声音打开,以能即时接收到消息,接着就跑进浴室盥洗。 三十分鐘后,姚致然整装完毕,提前出现在与初晴约定好的地点。 广场的鐘塔下人潮来往,他特意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让初晴能迅速找到他。 换下平日单调的工作装和严肃的黑西装,天蓝色的衬衫与修身的黑长裤令他看起来更有精神,加上本就出眾的相貌,让路过的人频频回头,但他时而低头看手机,时而四处张望,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没多久,一道从远处小跑而来的身影攫住了他的视线,他将手机塞入口袋,举手朝初晴挥了挥。可是初晴却像没看见似的,转动脖颈向两旁察看,又向姚致然走近了些后才看见他。 「等很久了吗?」一到定点,初晴抬手看了看腕上的錶,确认自己没有迟到。 「刚到不久。」 姚致然笑了笑,伸手替初晴将颊边的一缕发给顺到耳后。动作间不经意地触碰到女孩柔软的脸颊,他和初晴皆是一愣,然后双双红着脸避开视线。 儘管两人皆已经成年,但是六年多的空白让彼此本就多了些生疏,这几年彼此也都没有交往的对象,现在一下子确定关係,多少都有点不知所措。 「姚致然……」 沉默一阵后,初晴小心翼翼地捏住姚致然的衣角,黝黑深邃的眼瞳向一侧移动,然后缓缓上移,最后定格在姚致然的脸上,怯怯开口:「我们这样,算是男女朋友了吗?」 羞怯中却依然不拐弯抹角,这个疑问,让姚致然的心脏似乎遭受重击,猛地向中心缩了一下。 「嗯、嗯,应该是吧……」 初晴双眼一亮,抿起的唇有些颤抖,头一低,就扎进了姚致然怀里。完全没心理准备的姚致然反应过来时,女孩的双手已经抓紧了他腰侧的衣服。 「让我抱一下,很快就好。」 姚致然本想告诉初晴这是公眾场合,听见这句话后却收了想法,高举的手虚落在了女孩的肩上,不敢真的碰触到她,彷彿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时间在这一刻缓下速度,周遭的人流化作无声的背景,世界只剩下了相拥的两人。 那一天,姚致然和初晴一同上街,去了书店、服饰店、家具店等地方,接着共进午餐。 没有计画,没有目标,只是随意选了店面就进去晃晃,但两人都不排斥这般顺着直觉的愜意时光,彷彿待在彼此身边,虚掷大把的光阴也在所不惜。 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弥补缺憾的六年,他们都愿倾尽所有去交换。 傍晚时分,夕阳馀暉将天边染了色彩,两人牵着手走在往初晴家的路上,画面平静而美好,不禁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到这里就好了。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时间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不是还没到吗?我再陪你走一段吧。」 又和先前一样,初晴在几个街区外就让姚致然先离开。但姚致然看天色也不算晚,有意再和初晴一起走,不自觉地收紧与她相扣的五指。 初晴感觉到掌心的温度,心一跳,羞赧地低下头。 只是,她还是有所顾虑。 「真的不用了,就一、两分鐘而已。」 听出初晴心意已决,姚致然也只能选择放弃。他又收了收手,然后将五指从初晴的指缝间抽回,给了她一个微笑。 「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初晴失笑,「就这一点路而已,我能有什么事啊?」 姚致然收了拳抵在人中上,尷尬地撇开头,不敢直视女孩带点促狭的小眼神。他另一手轻推初晴的肩膀,让她别直盯着自己看。 「我知道,我就是提醒你一下。」 「嗯,那我走了啊。」 姚致然应声,挥了挥手,初晴同样挥手回应,道了声再见后转身离开。 暮色下,温暖的色彩渲染男孩一身清雋,高挺的身影溶在绚烂无比的光辉中,彷彿随时会消失似的,唯有目送女孩远去的黑眸格外清亮。 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姚致然才旋身离开。 走过几条街,一栋经歷了岁月却仍能看出当年风采的高级公寓进入了初晴尚模糊的视线,一名妇人站在大门前低头看着手机,慌张失措的模样,让初晴加快步伐向她走去。 不需看得多清楚,初晴就知道那人是谁,她扬声唤道:「妈!」 妇人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见到来人,小跑步到初晴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张开就是质问:「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妈,现在才五点。而且我这么大了,不会有事的,晚回来也会给你打电话或发信息啊。」初晴柔声安抚。 初母一把抱住了女儿,语气里带了点无奈和责怪,脸颊贴在女儿的肩窝处,贪恋地汲取她的气味,深怕她消失似的。 「真是,你可不可以让我省点心啊。」 「对不起,我下次会更早通知你的。」初晴用脸蹭着母亲的发顶,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部,极尽耐心地哄着。 六年前,父亲在追击匪徒时中枪,抢救不治,母亲因为这意外来得太突然,精神受到严重的压力,经常胆战心惊,往后她稍微晚归母亲就会以电话和信息轰炸。 而且父亲出事那一天,也是她得知姚致然打架真相的那一天,她还记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可对他们一家,却是坠入无边黑暗的一天。 手颤颤巍巍地抚上左眼,那里正隐隐作痛。 过去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恶梦,纠缠着她,侵蚀着她,儘管现在和姚致然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心结一直在那儿,从没解开。 承袭了父亲的教育,她以正直处事为己任,却没有足够承担所有的力量,只能在自责和悲伤里载浮载沉,伸长着手,盼着头顶落下的那一丝半缕的阳光。 庭园走向终灭〈1〉 这阵子下班后有时间,姚致然就会去总公司接初晴一块儿吃晚餐,然后一面散步一面送她回家。平淡无奇,却让两人相当满足,数年的空白彷彿因此逐渐填补起来。 近年末,工厂逐渐忙碌了起来,员工们经常无法准时下班,在厂里留守至三更半夜,宿舍几乎成了眾人小睡片刻的去处,休息过后再继续努力,一份每日八小时的工作瞬间变成了轮班制。 姚致然给初晴传了信息,说这阵子没办法和她一起吃饭,让她下班后早点回家。然而,有时拖着疲惫的身子出了工厂,就会看见初晴提着晚餐等在外头,令他总是被同事们调侃得想找个地缝鑽。 赶走一眾八卦的同僚们,他领着初晴进入宿舍,几坪大的房间里坐了两个成人略显拥挤。两人隔着小桌子席地而坐,初晴把晚饭从塑胶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又拿了餐具递给姚致然。 「给,趁热吃吧。」 「谢谢。是说你怎么也这么晚吃啊?」接过餐具,姚致然看着初晴从塑胶袋里拿出另一份餐点,疑惑道。 「我……我加班呢,下班后想说你可能也还没吃,就买了过来了。」 姚致然轻笑,没有戳穿初晴蹩脚的谎言,低头吃饭,塞了一口饭到嘴里后还不忘提醒初晴赶紧动作,「你也快吃吧,吃完送你回去。」 「嗯。」 夜晚的街头,远方的车流不息,灯光点点,犹如繁星在地面绽放光彩,于城市的喧嚣里寧静流淌。 过了下班的尖峰时间,乘车从工厂到市区不过二十多分鐘,下了公车后两人漫步在街上,没怎么开口说话,只是牵着手走在返家的路上。 又在同样的地点,初晴停下脚步,转过头面向姚致然,但是这次她没来得及开口让他先离开,一个身影突然衝了过来,使劲扯开两人相扣的手。 姚致然反应过来时,一隻手指已经指着他的鼻尖,质问道:「你是谁?你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不是,妈,他是……」初晴按下母亲的手臂,扳过她的身子,眼神在两人之间瞟来晃去,面色有异,难以啟齿的样子。 初母看着女儿犹豫半晌也没吐出下面的话,又转过身去看姚致然,瞪大的双眼蓄满气势,不需言语,姚致然就知道她是要他自己开口。 「伯母你好,我叫姚致然。」 他恭敬地说道,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深怕一不小心触怒长辈。 殊不知,初母听清了他的名字后神情骤变,举起颤抖的手再次指向他,转动脖颈,蒙上水雾的瞳眸里倒映出初晴的脸庞。 「他就是姚致然?」 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显示初母翻江倒海的情绪,但是溢出唇畔的话语却异常冷静,听得初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无法否认,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姚致然完全处于状况外,不理解初晴母女为何会用这般奇怪的态度谈论他,初母眼里透露的不友善也让他满腹疑问。 「走,跟我回家。」把姚致然当透明人似的晾在一旁,初母拉起女儿的手要走。初晴站紧了脚步,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同时不断回头朝姚致然看。 「妈,你等等啊……」她苦苦哀求。 「等什么等!要不是我正好出来看看你回来了没,你和他联系上的事估计要一直瞒着我呢。」 「但是你也不能这样对他啊。」 初母倏地停止动作,回过头时表情古怪,掺了悲伤、愤怒、可笑种种情绪,让初晴有点害怕,闭上嘴不敢再出声。 「可以啊初晴,你这样替他说话。」初母放弃似地松开女儿的手,又气又笑,眼里满是血丝,多年前失去很多的那股恐慌迅速在心里跑了几回,她终于绷不住表情,哭了出来。 姚致然和初晴皆是一惊。 「妈,你别这样……」初晴想要上前搂住母亲,初母却退开一步,骇人的通红双眼里似乎藏了诉不尽的冤屈,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忘记了吗?是谁害你不能去考警大的。」 初晴冷下脸,「那不是他的错。」 「你从你爸那里学了那么多,体能也练得那么勤,结果就因为他,让你连报考都做不到。」 「姚致然,你先走吧,我会顾好这边的。」 其实初晴就是想避免这种情况,才会每次都提早让姚致然离开。经歷父亲的意外后,母亲变得神经敏感,不太轻易相信别人,身为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女儿,身边的人更是会被严格检视。 而姚致然尤其特别,但是初晴并不希望他知道这其中渊源。 姚致然在一旁立场尷尬,却又对改变无能为力,儘管初母的话在他心里留下了疑惑,现下也只能顺着初晴的安排,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后转身离开。 刚踏进宿舍房间,姚致然就收到初晴的短信,告诉他别把今天听到的搁心里。他本来想藉此机会问个清楚,但是在输入回覆内容时,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半天仍没一句像样的疑问成形。拿着手机在房里踱来踱去,眼看十多分鐘过去了,回覆栏里还空空如也,他索性如初晴所愿,不再追究。 之后连续几週,工厂里忙得脚不沾地,有几名工人因为劳累倒下,厂长向总公司回报这个问题却迟迟没有得到处理,但依然他鍥而不捨地书写报告寄过去。 巡视完机器的状况,姚致然回到办公室,就见厂长还坐在桌前处理事情。就着桌上小檯灯的昏黄灯光,他清楚看见厂长的白发闪着银白微光,憔悴许多的面颊更显苍老。 入厂六年,厂长一直对他照顾有加,比起上司,厂长更像是一位亲近长辈,会责骂也会鼓励,在他学不会机器操作时从不放弃教导他,令他想起曾经也对他这般耐心的爷爷。 他倒了一杯水走到办公桌前,道:「厂长,休息一下吧,你都好几天没闔眼了。」 「欸,我就是替你们写写报告而已,你们才是干着累活儿的呢。」厂长摘下老花眼镜,捏了捏眉心,疲惫的神态表露无遗。 「可我们兄弟能轮着休息,厂长你就只有一个人啊。」 「哎呀,我上了年纪了,不用睡太多。你就别担心了,早点回去休息,我们这儿缺不得你啊。」厂长笑了笑,挥挥手要姚致然赶紧走。 姚致然对此哭笑不得,但又拗不过这老先生,苦口婆心地说了几句后还是被「请」出了办公室。看着厂长精神奕奕的模样,姚致然稍微放下心,返回宿舍休息。 但是隔日进厂,却见昨日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厂长倒在办公室的地上。 「厂长!」 他跑到倒下的厂长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呼唤着。闪动的视线里,厂长紧闭双眼的脸与另一人重叠,那一瞬,彷彿经歷了时空错置,他回到了熟悉的外公家,自己的亲外公就倒在他的脚边。 年幼的他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安静的性子也让他选择沉默,只是坐在外公的身边,两眼呆滞,像是被人劫走了灵魂。若不是外公住隔壁的朋友刚好送来採收的水果,他可能会一直呆坐着,连外公逝世了都不晓得。 「是过劳吧,要带着那个哑巴一样的孩子,又要下田。」 「听说那孩子连求救都没有,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呢。」 「小小年纪这也太可怕了吧。」 来探视的亲戚朋友谈论的话,一字不漏地进入姚致然的耳里,他始终面无表情,像个人偶坐在椅子上,就算感觉到左胸口的疼痛也一声不吭。 因为他要当个好孩子…… 让姚致然回过神的,是同僚们的呼喊,不知何时他和厂长身边已经围了一些人,有人在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也和他一样试图唤醒厂长,还有人在商量是不是开车送去比较快。 从一场短暂的梦醒来,姚致然冷静了下来,接着就听见负责叫救护车的那人喊道:「大家等着,救护车五分鐘就会到了,现在不是尖峰时间!」 眾人纷纷舒了一口气,作为工厂第二负责人,姚致然起身主持现场,让其中几人留下看顾,其馀人继续工作。因为要暂代厂长职务,他无法跟随救护车去医院,只能交代随行的同事好好照顾厂长。 好巧不巧,当日邻近中午时,厂长的电脑就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通知工厂下午会有总公司的人来做临时视察,姚致然估计是厂长不间断的报告起了效果。但是一直带着他的厂长去了医院,他有点没把握面对从总公司来的人,深怕这次关係到工人们权益的视察会因为他出紕漏。 视察前,姚致然在工厂里晃了好几圈,把该检查的都检查了至少五遍,把工作中的同事们看得都紧张了起来,纷纷劝他放轻松。 庭园走向终灭〈2〉 只是,面对这个状况哪能说放松就放松,姚致然感谢地领了眾人的心意,心上的压力却没散去一星半点。 时间一到,姚致然整理好服装仪容,站在门口准备迎接视察人员。 这回来得人和上次不同,态度更是大相逕庭,下了车连招呼都不打,神情不耐地四处张望,看到出来迎接的人是个年轻小伙更是面露不善,语气极衝。 「你们厂长呢?就派了个打工的迎接我们?他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姚致然努力压下跳动的神经,笑着回应:「没有的事,厂长今日身体不适告了假,才让我暂代厂长一职。」 「你?」视察长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蔑一笑,上下打量着姚致然,「你们工厂是没人了吗?让一个花瓶当代理。」 句句带刺的话,不只攻击姚致然,包括厂长和他的同僚都让长官骂了进去,可是他忍气吞声,就怕一时的衝动让厂长的辛苦付之一炬,还赔上眾人往后的职场生活。 领着视察一眾,姚致然介绍了工厂里的环境和工作流程,全程流畅无停顿,清晰有条理,就连最难以解释清楚的机械方面也处理得浅显易懂,长官的脸色终于没那么难看,甚至会询问姚致然几个问题。 但是,传达工厂人力不足的现况才最大的挑战,姚致然看准时机向长官提这件事,先迂回地夸讚公司的產品优质和稳定的购买气,再接着说明工厂目前人力负荷不了庞大的购买量。 他以为长官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不料长官扯扯嘴角,负手在他身边转了一圈,语重心长地说:「致然啊,我看厂长不在你们也干得挺好,这忙碌就是一阵一阵的,撑过去就好了。」 「不是,长官,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长官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也说了,忙碌是一阵子的事,年底过完买气就会退一些了。」 姚致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又惊又疑地看着始终笑得风轻云淡,一副这不是什么大事似的样子,就连长官身边随行的人也和他一样震惊。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长官,我们已经好几个人累倒了,就连厂长也……」 「厂长也?」长官拔高一个音量,表情沉了下去,转头对着虚空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似地道:「真是上了年纪啊,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了。」 脑子一热,姚致然什么理性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分寸顿失地逼近长官,就差没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您这是要坐视不管吗?」 他本来不是这般急躁的性格,只是同事们接二连三受不住长时间工作,他自己也将睡眠时间压缩不少,对这件事自然是高度关注,再加上早上目睹厂长倒下,突然顶替了最高职位,心理压力更是一下子飆升。 压抑着疲惫与忧虑,耐着性子解释问题,长官却没把这件事看得多严重,态度敷衍随便像是来观光似的,让他根本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去思考如何委婉表达。 姚致然的几个同事注意到状况不对,赶紧放下手边的工作过来拉住他,儘管听了长官刚才说的话他们也觉得气愤难平,但是姚致然若真的动手了,不仅无法改变现况还会使得他自己也陷入困境。 距离姚致然最近的同事苦苦劝他,但他残存的理智早已被那句轻视厂长的话给斩得乾净俐落。 「好啊,终于露出本性了是吧。」长官用力地理了理西装外套,眉峰随着瞪大的双眼动了动,怒视着姚致然的眼里藏着一丝狠戾,「我早听说了你以前的事蹟,打架闹事、考试作弊、忤逆师长……」 他悠哉地踱着步,狭长的眼斜睨被人揽着手臂的姚致然,「要不是因为你父母,你以为像你这样的不良少年有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我告诉你,留在身上的污点是没那么容易洗乾净的。」 姚致然心里不甘,却无从反驳。事情的真相虽然还包裹了一层原因,但在外人看来他确实做了那些事,而且事到如今他与一眾不相干的人解释也无济于事,只是多年前的事又被翻了出来,他心情相当复杂。 也许就和长官说的一样,身上的污点是无法轻易抹去的,无论他如何努力,他仍然会是让外公住院、在学校闹事的坏孩子,即便怀有再多温柔都无法改变。 「不过这也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係。」长官双手插兜,环视工厂一圈,「既然厂长没办法做了,我就和公司回报,是时候好好做一下人事调整了。」 「你竟然!」赤裸裸的威胁话语彻底激怒了姚致然,他奋力挣脱束缚向长官奔去,揪着对方的衣服把他抵在墙上,「厂长为这工厂付出多少你看见了吗?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努力,想着怎么样可以让工厂、让兄弟们更好。」 吼到最后,泪水与他的咆哮一同迸发,类似的状况他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经歷过了,只是没想到离开了校园,同样的事还是会发生,就算这次他改变了身分,不再是弱小而无力的普通学生,也还是有比他更具权力的人可以左右他的命运。 他有什么办法?除了像这样动手,他还有什么办法替人讨公道? 沿着脸颊落下的泪里含着懊恼与不服,缓缓地,轻轻地盖在苍白的面颊上,一道道水痕就像他一路走来在心上留下的伤痕。他从不求他人理解,一心想着用行动证明自己,但是每次到最后,他还是只能举起拳头。 眼皮翕张,泪珠滚落,是否收手的挣扎与自暴自弃的放手一搏迅速地在他的脑海里转了几轮,高举的拳终于第一次触到了人的肌肤。 从下頷处落下的晶莹水珠中,映着少年一下下把拳头往男人身上砸,以及一干人手忙脚乱想拉开两人的画面,流动的水透明而圆润像是摄影机的镜头,记录着现场发生的种种,听不见声音,极具衝击的影像却彷彿带上了音效,震人心魄。 …… 长官摀着被打肿的脸,负气离开,临走前放下狠话说一定会解雇姚致然,让他等着人事部通知解约。 儘管姚致然打人有错,但工厂的同事们都看见了那位长官的无理,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在长官的车驶离后不但没有责怪姚致然,还让他今天早些回家休息,后续的事改天再说。 姚致然在刚才的那一架里确实耗尽了气力,顾不上代理厂长的事,很乾脆地接受这个提议,进办公室收拾东西,踩着不大稳的步伐离开工厂。 上了公车,他寻了角落的位置坐下。这个时间尚未下班下课,车上就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他偏头靠着车窗,眼珠定格于某一处,黑瞳上的景色换了又换,他却始终维持相同的姿势,脑海里满是方才发生的一切。 呼出一口沉痛的气息,他闭上眼睛。 过了一段时间,感觉到被他抱在怀里的包包传来震动,姚致然拉开拉鍊翻找出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母亲的名字。 拇指在红绿两键之间徘徊,他猜测父母可能听闻了他可能被解雇的事,但蹙眉又想了想,事情才发生没多久应该不至于消息这么灵通,于是果断滑动接听键,将听筒贴在耳边。 「喂,妈,你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了?」 「然然啊,你这阵子在家住吗?」 姚母语气兴奋,还没等到姚致然的回答,唤了口气就赶着说下去:「我和你爸参与研究的飞弹这几日就要试射了,然后到明年暂时不会有新的研究项目,所以我们一家今年可以一起过年了!」 庭园走向终灭〈3〉 姚家虽然主要是过旧历年,但因为时间上并不固定,所以经常与研究工作相衝。 这几年外头新历年办得也是相当热闹,姚母便提议把跨年也算入庆祝清单里,若时间合适,就把新历年当旧历过了,让聚少离多的姚家能共同迎接新的一年。 因此今年时间能对得上,姚母自然是高兴的。 姚致然老实说了自己最近都住在工厂的宿舍,但是回去几天并不碍事,姚母开心地在电话里和他分享了那天的计画,包括几点要起床开始大扫除,要买什么食材回家做饭,下午又要一起做些什么,鉅细靡遗,把每分每秒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好了好了,妈,这些事我们可以之后在家里说啊,何必这么着急。我还有事要忙,就先不跟你聊了啊。」 「好吧,那你去忙,回家以后再跟你说。」 担心母亲再说下去会没完没了,姚致然抓紧机会打了岔,以工作为由结束了通话。 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整个人埋入柔软的座椅,姚致然思索着该什么时候向父母说明被解雇一事。 两週后就是跨年夜,看视察长官今日愤怒的样子,应该早已把解雇他一事上报了,不用几天他就会收到人事部的通知,届时他离开工厂的事肯定瞒不了父母太久,但又觉得在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日子里说这种事实在扫兴。 一边在心里纠结着,一边来到了总公司对街,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楼,他心情更加沉重,很想立刻把初晴找出来,向她诉说无处可去的烦恼。 不过,这个想法终归只是偶然划过天际的流星,转瞬即逝。姚致然找了家可以看见公司入口的店面待着,点了一杯咖啡准备等初晴下班,期间他思考了许多事,有关于他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也有关于初晴与他之间的事。 「姚致然?」 陌生却又掺杂了些许熟悉的声音,中断了姚致然忙碌的思绪。 他回过头,一年纪看上去与他相差无几的男子站在那里,脸上缀着笑,和煦温柔,彷彿能治癒人心。在他记忆里,唯有一人具有这般笑容。 「慕言。」 唤出那个名字时,对方已自动在他旁边的空位落座,同样看向初晴工作处的入口。 「难怪她妈妈总说她这阵子经常加班,原来是遇到你了啊。」 慕言笑得一如当年,让人看不出心绪,却又觉得其中意味深长。他就说了一句话,而后抿了口咖啡,指腹摩挲着隔热纸沉默不语,不晓得的人便会以为他们是关係不错的同事。 「你不用上班吗?这个时间点是不能出来的吧?」姚致然手里的咖啡都快要见底了,却不见慕言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忍不住道。 方才用馀光瞄了眼慕言,分明着了西装,不像是没有工作的样子,非休息时间却在外头溜达。就算他与慕言关係再不好,为了能有一个人清净的空间,他有必要提醒慕言这个事实。 谁知慕言竟然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錶,朝他轻轻一笑,「我刚从外面开会回来,老闆说四点前回去就可以了。」 说完,慕言特意指了指对街的另一栋办公大楼,示明自己现在在这里已经是提早的了。 「这样啊。」 「怎么?和我在一起很不自在?」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年我的离开,你在背后没少出力吧。」他的视线扫过慕言从一而终的笑脸,心里愈发鬱闷,「我不认为我们是适合坐在一起喝咖啡的关係。」 慕言轻笑出声,「是吗?但我可是很感谢你的喔。要不是你,初晴不会醒悟得那么早。」 话声戛然而止,姚致然侧头去看,笑容不知何时从慕言脸上褪去,盯着咖啡的杯盖若有所思,那是姚致然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表情。半晌,他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想让身边的人听见:「若要说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应该就是给她的伤害超乎了我的预期。」 「……什么意思?」 思路在脑子里跑了一圈,姚致然才反应过来,慕言此刻说的「他的离开」与「给初晴的伤害」有关。 他承认当年离开时太过绝情,任何可能的联系方式都断得彻底,但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走上与初晴截然不同的道路。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先前已经和初晴说开了,她也表明不会继续耿耿于怀,并且约定以后不再提过去不开心的事。 脑海里某根弦忽然被拨响,馀音激起的波动在耳膜上震盪,一些被他忽略许久的细节与慕言的话慢慢地组织成了一条线索,让他几乎可以确定,重逢后隐约从初晴身上感觉到的怪异从何而来。 初晴不想让他知道她如何得知当年打架事件的真相,所以才与他约好不再提起,而慕言说她受到了超乎预期的伤害,很有可能就是获知真相的代价。 回想再遇后相处的种种,一个可怕的猜测阻断了他所有思考。 拿东西时的错位失误、黑暗里没发现台阶而摔跤、远远没有瞧见他朝她挥手、不能去报考警大…… 以及,每次看着他几乎毫无光彩的眼眸。 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眼角,他努力压制上涌的衝动,稳住声线,问出了心里得到的结论。 「慕言,初晴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一字一字说得格外小心,深怕他的猜测会成为事实,并在内心不断祈祷着是自己理解错误。 只是下一刻,慕言点头的动作将他仅剩的希望彻底浇熄。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也是,她大概不会想告诉你吧。」慕言叹息似地说道,靠上椅背,仰头望着大楼的某一层。 那儿应该就是初晴的办公室所在,但姚致然此刻已顾不上其他,满脑子都是刚才入耳的肯定话语。他着急地询问慕言是否知道完整的事件,完全忘记对方是令他离开学校的罪魁祸首之一。也不知是因为成年了,性格变得成熟,还是初晴出的事太大令他无心雕琢字句,慕言难得没有绕弯,平铺直叙地将事情娓娓道来。 姚致然听得难受,到后来几乎耳鸣,崩溃地摀住双耳低下头去。 临近下班时间,姚致然发了封信息给初晴,告诉她自己在对街的咖啡厅里。 初晴十分惊喜,时间一到就收拾东西往公司外赶,找到姚致然说的咖啡厅。 还没进门,她就看见了坐在玻璃窗边的少年,垂着头发愣,握着咖啡杯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杯身的图案。她走到他靠着的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姚致然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完全没注意到仅隔着几寸玻璃的她。 伸手敲了敲玻璃,姚致然这才如梦初醒似地抬起头,见到窗外的她忍不住睁大了眼。她笑,双手合十摆在颊侧做出睡觉的姿势,然后又指向姚致然,而他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禁害羞地挠了挠脸颊。 「你怎么来了?今天工厂没事了?」初晴问道,同时拉开姚致然身边的椅子落座。 「其实……」姚致然支吾其词,不知该如何,又该从何说起。 思考了几个小时,他仍不确定是否要现在就将可能被解雇的事说出来,何况后来从慕言那儿听来了他引起的事件后续,彻底打乱他所有思路,使他的大脑更加混乱。 在纷乱中,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讨论我们之间的事。」 初晴怔愣,「为什么这么突然……」话未完,一个可能性浮现脑海,她握住姚致然的手,续道:「是因为我妈妈吗?」 「不完全是。」姚致然摇头,笑得很浅很淡,如同溶在水里的光。轻轻回握住女孩的手,将她的柔软收入掌心,「但确实是因为那件事,让我重新思考了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 将自己与初晴的差距细细罗列,就能发现他俩多么不合适。 他是个高中没毕业的问题学生,她是一流大学的高材生;他是工厂的工人,就算升了职,也依然每天做着几乎相同的工作,而她是总公司的员工,儘管现在只是个默默无名的职员,未来却有许多可能性。 现在,他又得知了他间接害得她去不了梦想中的警大,害得她失去正常人的双眼。即使没有初母的阻挡,在知晓这些后,他也无法接受自己继续留在初晴身边。 他和初晴早已是不同世界的人,在他对刘昱昇动手之前、在他成为导师的眼中钉之前,在他……让外公劳累倒下之前。 他当不了好孩子,而初晴,是他永远达不到的目标。 「我等了你六年了。」初晴更加收拢五指,攥紧姚致然的手,「我用六年看懂自己心、证明自己只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 「初晴……」 姚致然因为这不加掩饰的表白心动,却没有改变定了的决心。 「但是我在乎啊。」 他神情痛苦地说,令初晴一瞬陷入了震惊。当她还在姚致然的话里没有反应过来时,男孩眷恋地又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松了开来。 唇边带笑,几欲落泪,说出违心却又不得不说的话。 「所以,我们分手吧。」 庭园走向终灭〈4〉 那一夜,姚致然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高中校园,草木青葱蓊鬱,蝉鸣震震,是踩着他离开的脚步到来的夏季。 班里一切如故,他曾经的位置已经由其他人补上,好似他从来不存在,只有高霽因为他离开而成天懨懨地瘫在桌面,证明了他并非虚幻之人。左邻右舍时不时来扰高霽,想让他打起精神,但他丝毫不领情,换了个面把自己埋进双臂中,形成任谁都无法打扰的铜墙铁壁。 姚致然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却像极了哭泣,向来喜欢损他的高霽如此在乎他,令他又高兴又难受。想喊出声音,话语却卡在了喉咙,一个字都无法得到解放,只能眼睁睁看着画面逐渐模糊,进而消失。 梦境暗了下去,再看见画面时,主角换成了抱着书本的初晴,独自走在寧静得异常的长廊上。 他很快认出初晴的所在位置是疏于管理的偏僻校舍,慕言与同伙,还有其他学生经常聚集在这里做坏事。 看天色,距离放学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初晴一个人前去实在不安全,然而,无论他怎么敲打画面,怎么用力想发出声音,最终都只成了一缕清风,甚至撩不起初晴鬓边的发丝。 「不要过去,拜託了……」 姚致然在心底不断重复着,视线持续追逐着初晴,看着她靠上墙壁拿起录音笔,他的心彷彿落入水中渐渐下沉,愈深愈寒。 录音笔清楚录下了刘昱昇向朋友们讲述栽赃姚致然的经过。 初晴的手颤抖得厉害,脸色也相当难看,姚致然连猜测都不需要就知道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还因此没稳住身子,撞上了墙面。录音笔的一角去磕到墙砖,发出明显的清脆声响,引起了刘昱昇等人的注意。 女孩想也没想地转身逃跑,把几人的吶喊和威胁拋在身后,径直往训导处去。 为了考取警大而训练多年的长跑如今发挥功效,她一路将人甩得远远的,只是这个时间正好教官刚出去巡逻不久,她办法等,也无法碰运气把证据单独留在桌上,于是决定到学校对面的警察局去。 从后门离开时,刘昱昇等人已经追了上来,她着急跳下楼梯,头也不回地奔出校园。 马路上车辆来往,初晴被堵在了斑马线前。另一侧的红绿灯还在缓缓倒数,甚至感觉比平时更慢,她心急如焚,心里跟着倒数,彷彿这么做可以加快秒数递减。 「她在那边!」 当时间进入十秒时,耳边传来了喊声,追着她的人已经出了校门,与她不过几公尺的距离。 初晴顾不得红绿灯的阻挡,毅然决然迈步奔驰,却不幸碰上了抢快的轿车疾驶而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身体先感觉到了被拋出去的失重感。 声音、时间突然变得很远,只有天空离得很近。 重重摔落的同时,强烈的痛感从身体一侧传至四肢百骸,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呼痛,模糊的视线前方,是因为撞击而被她松开的录音笔。 强忍着痛,她伸长手想要碰触录音笔,但移动的动作竟加剧了疼痛,全身上下像是被数千支针扎着似的,令她倒吸一口凉气,泪水喷薄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相信你……」 她太执着自己看见的,将所有的错都当作错,却没有看透表象,理解背后的原因。姚致然寧可被她误会,就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听见那些充满侮辱的话语,而她却凭着眼目所见不愿相信他。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在痛,还是心更痛,每一口呼吸都疼得她呜咽出声,可是灌满她内心的并非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姚致然的歉疚与不捨。 脑海里一幕幕都是男孩最后留给她的惨淡微笑,她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 有股力量不断拉扯着她的意识,她努力反抗,想要保持清醒,渐渐垂下的眼皮却告诉她只是徒劳。 救护车的鸣笛彷彿从遥远的彼端传来,隔着模糊不清的意识更加听不真切。 女孩终究是闭上了双眼,淌落的泪溶入身下的鲜血中,一滴一滴,逐渐乾涸,在她坠入黑暗后不久悄然而止。 「初晴——」 姚致然大喊着从梦中惊醒,额上布满细汗,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他翻身坐起,手肘撑在曲起的一条腿上,把黏在额头的碎发向上拨。大脑迅速回放着梦里的一切,场景、人物、血泊都太过真实,令他胃部一阵翻搅,闭上眼似乎就能再次听见煞车的尖锐声响、闻到浓厚刺鼻的鲜血味。 但这仅仅是从慕言那儿听来的一小部分。 手向下移动,遮住了微红的双眼。 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他昨夜回来后翻找出来的信件,正是多年前初晴投入信箱的那一封,里头有她亲笔写下的歉意和日后的联络方式,以及他的期中试卷,那是他进入高中以来拿过最漂亮的成绩。 …… 为了找到真相,初晴日日盯着刘昱昇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录下证据,却因为疏忽大意而遭人追赶,不得已衝入车阵之中。 车祸的撞击使她一眼几近失明,另一眼视力突降,经过手术虽然可以稍微復原,却再也无法回復最初状态。对姚致然的内疚本就鬱结在心,这个事实犹如雪上加霜,将她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至此,命运并未停止向她散发恶意,几日后,初晴的父亲在一场与匪徒的枪战中伤重不治,短短几天,她便失去了很多。 但是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她真实感觉到前就决定了结局,也因为悲伤太过张狂,强势地将她吞噬入腹,不留一点哭泣的机会。 人们常说祸福相依,然而应该一同到来的福气却像是变了样子,把灾祸加倍施加在她和母亲身上。 等到养病结束并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期间初母多次到学校要求一个合理的处置。她因为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在为女儿讨公道时格外咄咄逼人,加上校园的监视器录下了初晴被追赶出校门的过程,刘昱昇与其馀几人的家长无话可说,同意学校施行处罚。 不过初晴本人并不在意那些人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置,她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导师办公室。 「初晴,你怎么来了?」 导师对初晴刚回到学校就独自来找她感到意外。担心学生还没适应现在的状态而碰伤,她赶紧起身去拉初晴的手臂,让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老师,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初晴刚坐下,就扯着导师的衣袖道。 有些逾矩的行为让女导师一愣,看着初晴光芒黯淡的眼眸却不忍多加责备,柔声回问是否能帮上什么。岂料她的问句还没完整表达,大颗大颗的泪珠就从初晴的眼眶滚落。 导师何曾见过初晴这般脆弱,在她眼中,这个学生一直都相当优秀独立,唯有与姚致然走得很近那阵子令她担忧。 「拜託你给我姚致然家里的电话和住址,我真的非常需要,拜託了……」 「但是这……」 见初晴楚楚可怜的模样,导师于心不忍,但是没有特殊状况她不好透露学生资讯,而且私心而言,她也不希望这样好的学生再与姚致然有瓜葛。 但女孩满脸泪水,哑着声音哀求,再坚强的理智也亏不成军,逐渐沦陷。 视线瞄到桌上改了一半的卷子,导师灵机一动,从一沓文件中翻找出了一张试卷。不过寸许的距离,初晴毫不费力地认出姚致然的笔跡,通红的双眼钉在了上头。 「这个是姚致然第一次期中考的试卷,你帮我送去给他。地址和电话我晚点给你。」 初晴颤着手接下仅存的希望,一时说不出话来。整齐的字跡在眼前放大,深深映入眼底,右上角用红色的笔勾勒出不甚亮眼的分数,但与先前相比已有飞跃性的进步。 想起了指导他学习的放学时刻,想起了数次不经意擦过的指尖,想起了他靠近时令人心安的气息……记忆里的每一寸皱摺似乎都有他。 啪搭、啪搭。 泪珠滴落,在卷面印上了一个个痕跡。 她咬着唇,缩起身子,用试卷遮挡住扭曲了的脸庞,哭泣与吶喊全都被压抑在喉咙里,成了似要断气的呜咽声。 心被一股力量拉扯着,连同翻涌的情绪逼得她蜷起身,额头抵在了膝盖上,向来直挺的背脊因为自责而弯曲,不轻易低头的坚韧因为歉疚而颓败。 只是如今,再多的泪水、再多的对不起,都无法收回她对那个温柔男孩的伤害了。 庭园走向终灭〈5〉 距离向初晴提分手,已经过了一週。 这段时间姚致然与她没有任何联络,初晴也没有主动来电或信息,为的就是留给对方足够的空间思考。他们约定以十天为期,十天后若姚致然仍执意分手,初晴也答应了会乾脆放手。 姚致然没有告诉初晴,无论是出于衝动或是经过深思,这次他都会完完全全退出她的生命,带着对她的爱恋与不捨,独自在孤寂里活下去。 不这样做,他深怕自己有一天会伤得初晴更深,也致使他所拥有的善良逐渐被怨懟与恨意侵蚀。 他的庭园,注定不能有任何人驻足。 工厂里,机器运转的声音轰隆作响,姚致然轻手轻脚穿梭在其中,记录面板上显示的数值。 这是他最后一天做这份工作了。昨天他已经收到人事调动通知,明天要前往总公司办理手续。 厂长从医院回来后得知视察当天的情况,不但没有责怪他,还替他写信给总公司的管理人员。然而那日的视察长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硬是将这件事情压到终审,不留转圜的馀地,厂长就是说了再多姚致然的好话也改变不了结局。 这种招数姚致然熟悉的很,仰仗信任或权力暗箭重伤,给他掛上莫须有的罪名,他一个平凡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临近下班,姚致然收拾好东西背上行囊,走出办公室。站在门口,他抬头环视了工厂一圈,平素嘈杂的机器运作声在耳膜上鼓噪,此刻反而让他的心情平復下来。 在外人眼里看来辛苦且没什么前途的工作,弥补了他残缺不全的家庭印象,厂长和同事们像他的兄弟姊妹,张开双手迎接没有一技之长的他,指导并支持他工作。这次出了殴打长官的事,没有一个人怪罪他,连当下不在的厂长也无条件相信他。 离开这里本身,比失去工作还让他更加不捨。 「致然。」 不知何时,厂长与同事们都围到了他的身边。 厂长拍拍他的肩,满脸歉意,「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您别这么说,事情责任在我,您已经尽力帮助我了。而且我才应该向大家说对不起,不仅没能确实传达我们人力不足的状况,反而给长官留下了坏印象。」 「那不是你的错。那天你和那个长官的对话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是他先出言不逊的。」一位男同事大声地说。 旁边的人纷纷对这番话表示附和,那位男同事似乎怕姚致然尷尬,又接着嘻笑道:「而且你还算手下留情了,要是我就会揍到他连这个门都走出不去。」 好几个人忍不住拍手叫好。姚致然见他们如此支持自己,心里满是感谢,眼眶不禁微微发酸,低头吸了吸鼻子抑制想哭的衝动。 「好了,你们都还没长大吗?这般胡闹。」厂长笑骂道,躁动在几声爽朗的大笑后缓了下去。转向姚致然,拉起他的手,厂长继续未完的话:「孩子,我没有什么好和你说的,你一直都很努力,相信在哪里都可以做得很好,希望下次你可以遇到好的上司。」 厂长眼角的笑纹与满头灰发,令姚致然想起了不苟言笑,却在住院后经常对他微笑的外公。以前他没去细想,如今突然明白过来,外公的笑,是为了让亲眼看见亲人倒下的他安心。 抿了抿颤抖的唇,心口胀得发疼,满腔情绪似是随时要挣脱束缚,突围而出,但他还是努力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 「嗯,我会的。」 「唉,你就是太紧绷了,过了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你不需要这样战战兢兢,拿出自信来,你是个很棒的孩子,我和这帮弟兄有目共睹。」 粗糙的指腹揉着姚致然的手背,温和化开他压抑的心情,字字句句带着肯定,坚定却又柔软地落在心里,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破堤而出。 「但是不管你去到哪里,这里都是你的家,累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是……」 眉头紧锁在一块儿,姚致然一面答一面弓起身子,厂长顺势将哭得像个孩子的他拥住,双手耐心地抚着他的背。 走出工厂的大门前,他驻足回望,共事多年的人们就站在那里朝他挥手,大喊着保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转过身,深深的一鞠躬,算是对这些伙伴的感谢与道别。 夕暉残照,点亮了他眼角的光芒。 离开工厂的事情,姚致然还没和包括父母在内的任何人提过,也尚未着手寻找下一份工作,他想休息一阵子,用自己这几年存下来的钱四处去看看。 这个想法,他打算在跨年夜后再告诉父母,至于初晴……届时,他们也没有任何关係了,所以不论是工作还是要去旅行的事,他都没打算告诉她。 低头看着没有联络信息的手机,姚致然闔上双眼。 还有三天。三天之后,他和初晴就要说再见了。 …… 翌日,初晴关上家门时,对面的门正好传来锁被开啟的声音。 她一边将钥匙收入包包里,一边把视线投向另一头。慕言提着公文包走出来,抬头与她对上眼的瞬间,扬起了嘴角。 「好久没有遇到你了,初晴。」 拉上门,锁头弹起来的声音在楼道里十分响亮,从墙上小窗透进的晨光落在他脚踩的位置,更显隐于阴暗处的他神色晦暗难明。 他站在原地盯着女孩的脸看,长长的睫毛轻扇,令初晴有些恍神。 「明明我们的公司就在同一条街上,却连午休、下班时间都很难遇到。」 「毕竟那里有很多公司,就算同时出现在外面,也很难看到对方吧。」 初晴移开目光,编了个理由搪塞,迈步就要下楼。 自从知道姚致然是被陷害退学后,初晴对慕言的心结更深,有意无意地避着他。虽然并非由慕言出主意让姚致然踏入陷阱,但是刘昱昇无疑是受到了他的煽动才会处处针对。 即便姚致然曾说慕言这么做是为了她,但他的做法她始终不能接受,甚至伤害了她重要的人。 那道坎,她跨不过去。 「你在说谎,我是不可能找不到你的。你是为了姚致然吧。」慕言跟在后方,无奈地摇摇头后轻哂道,「这么多年,你和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这番看似指责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也没有责备的感觉,只像是日常的间谈,掺着若有似无的温柔,可内容却令初晴倏地停下脚步,回首朝慕言投去视线。 慕言知道她听懂了暗示,唇边的笑意加深,一步一步迈下楼梯向女孩走近。 初晴也在这时转过身来,望着那抹逆光靠近的身影。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出眾的样貌,在时光的打磨下愈发成熟,刚出社会就是知名企业的未来之星,要顏有顏,要才有才,这么一个优秀的人在她身边十多载,她却没过一丝半点的心动,反到追逐着离她愈来愈远的少年。 大抵人都有这种劣根性,忽略近在眼前的灯火,去渴望远在天边的星光。 她终究不是完人,否则至今所发生的一切不会总往坏的方向去,她也不至于需要经歷撕心裂肺痛苦,才换来一个大彻大悟。 「你们见过了?」 「大概一週前吧。」慕言想也没想便说出了时间,似乎早已料到初晴会问。 而对初晴来说这个时间太过敏感,导致她的身体很快就做出反应,捏住慕言的手臂,紧张问道:「你是不是和他说了什么,让他误会了?」 「没有,我只是把他离开学校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告诉他而已。」他拍拍初晴被套装外套包裹住的纤细小臂,补充道:「没有隐瞒,没有断章取义。」 「原来是你……你明知道他心软,会内疚,还是说了吗?」初晴扯着慕言的衣服摇晃,所有对姚致然的心疼都化作了力量,倾巢而出,眼眶不受控地红了一圈,声音渐颤。 「初晴,你不可能瞒他一辈子。」 「但你也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松开手,摇着头向后退,直到背碰触到冰冷的水泥墙,反作用力令她蓄在眼眶的泪水衝破阻隔,潸然落下。 慕言再度走近,微微倾身与她平视,双手捏住她单薄小巧的肩膀,扬着完美弧度的唇畔,溢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缓缓摧毁着初晴仅存的理智与坚强。 「他带给你巨大的痛苦,让你失去了双眼、让你没能见到你爸爸最后一面。他配不上你,初晴,你们俩分开才是最好的。」 「慕言,我和他之间从来就不存在配不配的问题……」 她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倔强地直视近在咫尺的黑眸,鼻音侵占了她清冷乾净的声线,极尽全力道出她的想法。 「我们需要彼此。这世界上,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样愿意理解我的人了。」 庭园走向终灭〈6〉 自于晓雯的事件后,她开始害怕自己近乎偏执的残缺人格,所以她尽其所能地逃跑,以孤独和淡漠去抹杀对他人造成伤害的可能。 唯有姚致然,说要了解这样的她,并且与她一起面对慕言。而他一直想要成为一个好孩子,却始终没能如愿,但她清楚看见了他的善良、他的优点。 他们都带着一身伤痕,磕磕绊绊走到今天,成为点燃彼此希望的炬火,闯入以寂寞为名的庭园。 就像为草稿加上墨线,将形状深深描摹,深藏在心里的心情因为转化为文字而清晰起来。透明的泪珠一滴滴滚落,初晴眨着雾濛濛的眼,震惊于自己对姚致然的感情。 慕言的笑意渐敛,漆黑的眼瞳黯淡无光,捉着初晴的手随之收紧,开口时,语气微冷:「你就对他那么执着?即使你因此赔上了一双眼睛,赔上了你成为警察的梦想?」 每一句都冷静无比,将彻骨寒意送入初晴心底,但她依旧肯定頷首,把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答案传达出去。 「除了和你一样天真外,他究竟什么地方好?在我盯上他以前,他就已经是个不受老师待见的问题学生了,而且他如果足够聪明,当年那些事完全……」 未竟的文字消失在响亮的巴掌声中。 楼道的两人彷彿被人下了定身咒,被打得偏过头的慕言歪着脖子,望着眼前灰暗的水泥墙迟迟没有动作,初晴挥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距离慕言的面颊仅仅数公分,秀丽的脸上满是慍怒。 直到声音落下,静止的时间再次流动,初晴的手像是断线的牵线木偶重重垂下,泪水还不见停,怒气已然覆盖眸中的水雾。 「你不要再闹了。」她颤着声音说。 推开慕言捉着自己的手,她踮脚捧住他的脸将他转向,深邃的眼里有和着悲伤的怒火在跳跃,「你想说可以避免对吧?不要用这种方式扭曲你做错事的事实,也不要说是为了我。」 话语顿了顿,她定定望着慕言数秒,双手沿着脸颊的轮廓下滑,落在他的肩上。怒气过后,悲伤和心痛铺天盖地而来,她垂首,额头虚抵在慕言的胸口。 「姚致然当时没告诉我真相,是为了不让我听见那些带侮辱的话,但他也从来没有逃避出手打人的过错。」 听着强而有力的心跳穿透胸膛,直达耳畔,熟悉的气息縈绕鼻尖,好似她与他从未改变,一如当年。 抑制的泪水又开始蓄积。 「慕言,不要再让你爸妈高度的期待束缚你,也不要再执着我一个人了。」 十年长伴,她对他的了解甚至比他以工作为重的父母还深。他的双亲皆是社会精英,平时相处没有太大问题,就是在对待工作与教育慕言时相当强势。 他们对慕言寄予厚望,而他也甘之如飴地接受,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出类拔萃,但同时,他也被这期待层层包裹,只能藉由其他方式来释放真实的自己。 所以他成了表面上完美,内心却腐朽不堪的人,而她是距离真实的他最近的人。 感觉到少年的身体一颤,初晴抬起头朝他笑了笑,眼角的泪不敌地心引力的牵引,一颗颗滑落,她开口,语带心疼和怜悯:「那样太寂寞了……去寻找对你而言真正有意义的事物吧,有一天你一定也会明白我的感受。」 在那双如墨的眼瞳中,初晴看见了自己。她早已不是十多年前懵懂的女孩,容貌有了变化,心境更是大有转变,但是在她面前的慕言,却依旧是当年被父母责备后缩在角落的小男孩,等待着会伸手拉他一把的女孩。 初晴向后退了几步,同时将搭在慕言肩上的手收回,笑眯的双眼将被眼眶禁錮的晶莹尽数释放,一时之间泪水汹涌如瀑。 「所以,我不能再向你伸手了,因为我有更需要守护的人,而我也需要他。」 说完,她转身步下阶梯,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弧度。落在沉默许久的慕言眼底犹如闪过天际的流星,点亮一瞬的眸光,他因此终于回过神来。 耳边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即使知道初晴是要去见姚致然,慕言也没了心思去追赶,踉蹌靠上墙壁,用手遮住双眼,良久,他低低笑了起来,却又好似哭泣。 他已经有多久没看见初晴大步伐前进了?发丝扬起,彷彿乘着风向前,一直以来立于她身后的他总是能看见初晴挺直的背脊,可是从初中出了那件事开始,初晴变得戒慎恐惧,而他也发现了她过于天真的正直。 为了找回曾经的初晴,他必须改变会让她受伤的性格。 只是他所做的,到头来仍不及一个姚致然。 初晴匆匆赶往工厂,路上先打了一通电话给同事请对方帮忙调假,之后开始对姚致然的手机不间断地拨号。 听着漫长单调的嘟嘟声,她忐忑不安。约定的十天还没到,她相信姚致然哪里都不会去,但是总有股什么要发生了的预感在她心上盘根错节,随着一通通未应答的通话紧紧缠绕。 在工厂附近的站牌下了公车,她快步往目的地的方向去。带跟的鞋限制了她的速度,走了一小段后她索性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上。 直直跑到工厂大门口,一看见穿着工作装的人她便出声叫住了一群刚要进门的员工,正好其中有几位是她先前来时见过的,对方也很快就认出了她。 頷首作为打招呼后,她开口询问姚致然是否已经在工厂内,来不及缓下的气息夹杂在问句中,随时会断气似的。 「请问姚致然他来了吗?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他都没有接,我担心他有什么事……」 「欸?你还不知道吗?」 初晴的心脏徒然一跳,不安加剧,「知道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吗?」 一群人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把这么重大的事替姚致然本人说了。 眾人的表情向初晴透露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也意识到他们的顾虑,忙说道:「他如果怪罪我会扛下来的,而且我真的很担心他,拜託你们告诉我了。」 几人交换了眼神,将长官视察那天发生的一切细细道来,同时告诉初晴,姚致然今天会到总公司办理离职手续,之后他会去哪里目前无人知晓。 初晴接连道了几声谢,回身赶路。 刺骨寒风迎面而来,没有任何防护的肌肤隐隐作痛,连续不断的奔跑与紧张的情绪使她出了些汗,闷在带妆的脸上十分不适。 「长官要我们继续加班,还拿他在学校的纪录来说事,甚至看不起已经劳累倒下的厂长,所以他才会……」 脑海里回放着刚才听到的话,初晴咬了咬唇,压紧泛疼的左胸口。 那人的温柔自始至终未曾改变,却也从未被察觉。世界的恶意夺走了他善良的心,给予他憎恶,使莫可奈何的他只能选择了以拳头相向,最后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孤寂。 她多想立刻到他身旁牵起他的手,替他守护一再受到践踏的善意,陪伴他度过漫漶的寂寞。 不论他的答覆是什么,她这次都必须食言,凭藉自己的意志留在他身边。 …… 跑完冗长的流程,将盖好印章的单字交到人事部后,姚致然彻底地结束了六年的工作生涯。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感觉,只觉得内心就像此刻向下移动的电梯,吊着,却缓缓下沉,一抬首便头晕目眩。 抵达一楼,他走出电梯,想起父母的武器研究工作会在今天飞弹试射后告一个段落,他决定问问两人今晚是否回家,打算做一顿晚餐替他们接风洗尘。 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时,他正好看见屏幕暗下去,心里疑惑会是谁在这个时间给自己打电话,忽然一股撞击的力道从肩侧传来,还没拿稳手机的手就这么松开,手机落到了地上。 「抱歉,你手机有没有……」与他擦撞的男人急忙开口道歉。 他蹲下身去捡手机,确认只是萤幕碎裂功能都还正常后,他转向男人,然而一句「没事」来不及说出口,他便与男人身边的人四目相接,瞬间双方俱是一愣。 「原来是你啊。」长官很快从惊讶中恢復过来,唇边的弧度颇不怀好意,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审视般地将姚致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猜猜,是有人因为态度有问题而被解雇了对吧?」 阴阳怪气的语调,让心里本就对长官有疙瘩的姚致然更加不适。不想多搭理,他淡淡地回了句,「这就不劳烦您操心了。」 「看看你这什么态度,就算被解雇了我好歹还是你的长辈!」 长官顷刻变脸,怒气上头,整张脸红了个彻底,刻意加大音量对着姚致然骂骂咧咧,引得不少人侧目,明显是是想给他难堪。而长官身边的男人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频频向姚致然投去无助的目光。 相较于长官的激动,被责骂的姚致然相当冷静。就要离开了,他并不想再惹上什么麻烦,故全程不置一词,看着中年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直到对方累得消停,他才气定神间地开口。 「对,因为您是长辈,所以我不敢让您来操心我的事。」动了动眼球看向大厅上方的时鐘,接着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就不继续打扰您上班了。」 言罢,他分别朝两人頷首致意,脚步一转,向大门口走去,拿起手机回拨给初晴。 终章:他的寂寞庭园 上回被打的恶气,再加上这次姚致然以冷漠应对,突显了他的狼狈,中年男子积怨已久的情绪在姚致然瀟洒转身后彻底爆发。 把手中的文件朝姚致然丢出去,他衝上前。 姚致然一回头,就看见如同叶片纷纷落下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耳膜上鼓噪,双眼翕张间,映在瞳孔上中年男人的身影迅速放大,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人揪住了领子往大门上按。 公司大厅的出入口是一整片的透明玻璃墙,经不起突如其来的巨大撞击而產生裂痕,男人又发狠似地把拳头往姚致然身上砸,力道一次比一次重,玻璃终于承受不住,应声碎裂。 在清脆的哐啷声和四起的尖叫声中,两人站不稳脚步,一前一后地倒下。 姚致然被重重压在满是碎玻璃的地面,尖锐的碎片隔着白衬衫扎入皮肤,细密的疼痛沿着神经通传全身,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挣扎着起身,瞪大充血的双眼,发狂似地徒手抓起玻璃。锐利的尖角一下子便划破他的掌心,鲜血沿着手腕缓缓下落,滴在铺满晶莹碎片的地上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花,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彷彿感觉不到痛。 等待大脑意识到男人要做的事情时,来自下腹部的剧痛瞬间盖过姚致然的所有思考。 周遭的骚动与尖叫忽远忽近,他听见杂乱慌忙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力气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抽离,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已被人拉开,但他仍起不了身,只能躺在原地,认命似地闔上双眼。 …… 因为塞车,初晴提早两个街区下了计程车。双脚的鞋跟一踏到地面,她就大步往公司的方向去,只是这里不像工厂所在的郊区可以任她横衝直撞,行人来往,使她速度受到了限制。 随意捋了把凌乱的头发,将因为汗水而附着在脸颊上的发丝往耳后顺,视力下降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奔走,双腿现在还微微打颤。 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与新历年,使街上充满了过节的气氛,四处都可以看见商家贩卖各种装饰和甜点。人流不止歇,一对小情侣不慎与她擦肩,女方带着甜甜的笑容向她道歉后才挽着男友的手臂离开,初晴忍不住停下脚步目送他们远去。 小情侣有说有笑地漫步在热闹的街头,缀满路灯的闪烁灯饰落下圆圆的光点,在两人身上一明一灭,如梦似幻的场景令初晴感受到了满溢的幸福。 只是那并不属于她。 收回视线重新迈步,她走向与那梦一般的景象完全相反的方向。 公司大楼映入眼帘,她下意识加快步伐,却在仅剩几尺的距离时听见了玻璃被打破的声响,随后是震人心魄的惊叫与吶喊,她依稀可以辨认出「打人了」、「谁来拉住他们」等的叫喊。 心脏疯狂撞击着胸口,不安如海啸一般袭捲而来,鞋跟踩踏的声音渐强渐急。大步跨上通往公司入口的阶梯,与此同时,又一阵直衝天际的尖叫狠狠撞上她的耳膜。 不甚清晰的视线里,满地碎玻璃像是掉落凡尘的透明星河,一群人正架着一名中年男人将他拉离,另一群人则围在门口查看倒卧在地上的人,虽然被人团团围住,初晴瞇眼细看,仍能辨识出那人就是她在寻找的人。 「姚致然!」 她大喊一声,跑了过去。拨开人墙,姚致然的身影映入眼的那一刻,激动的情绪如破堤的洪水在心里泛滥成灾,立在姚致然下腹上闪着碎光的玻璃片与染红白衬衫的鲜血,刺得她双眼发疼,绷不住的泪水涌出眼眶。 不顾地上的碎片,初晴跑到他身侧后就这么跪了下去,玻璃划破丝袜直扎入肌肤,但她却因为更加在意姚致然的状况而对自己的腿上的伤不管不问。 深怕贸然拔去刺入皮肤的利器会导致出血,初晴不敢妄动,双手定格在姚致然的下腹上方始终没有碰触玻璃片,但又无法完全放下心地在周围逡巡。 「姚致然,你醒醒……」她拍打姚致然的脸,叫着他的名字,泪水一滴滴落在少年的脸上,沿着脸颊的弧度下滑,好似少年也在哭泣一般。 焦急的心情彷彿真的透过声音传达给短暂昏迷的姚致然,只见他缓缓睁开眼,转动被迷茫笼罩的黝黑眼珠,扯开笑,啟唇叫了一声女孩的名字,乾涩沙哑的声音令初晴觉得无比陌生,与凄凉的笑意一起在她心里狠狠剜了一个洞,泪水更加肆意奔腾。 「姚致然你再撑一下,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这个伤一定快就可以治疗好。」 「初晴……」 姚致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穿过初晴的垂落的发丝想要抚摸她的脸,但显然是怕会弄脏她白皙乾净的肌肤,掌心最后隔着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见她流泪,他亦是心疼难耐,因为天冷而通红的鼻尖被上涌的难受憋得又红了一个色阶。 「对不起,对不起……」说出第二次道歉的话语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初晴不停地摇着头,赶紧握住姚致然的手,小心地收入掌心,「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 「是我,害你失去了眼睛,害你失去当警察的梦想……」他微扬起头,不过一个微小的动作就牵动了腹部的伤口,使他冒出了冷汗,「也许我的庭园,一开始就不该有其他人踏足,就算有再多温柔也无法保护身边的人……留下的,还是只有寂寞。」 外公因为照顾他而劳累过度,初晴因为他走偏了一直以来的道路,而他也在亲戚朋友的谣言非议中无法挣脱。身边的人,甚至是他自己,都不能逃过。 就是知道这点,当年他才不愿再见初晴,并将她投入信箱的信件收进柜子深处,重逢后也是百般挣扎。现在事实証明了,那日他不该跨越他们之间车流不息的马路,让初晴回归正轨的人生再次与他搅和。 眼皮失去了控制,不断颤抖着,他还是努力保持清醒和初晴说话:「我本来打算离开这份工作后到各国去旅行,一边沉淀心情,一边寻找适合我的生存方式。」 「离开后,你就不回来了是吗?」一想到姚致然会再一次消失,初晴下意识收紧了手。 「怎么会呢?就算我的庭园永远只能有我一人,也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只是想出去看看,或许可以找到新的出路。」 「但是不会再见我了对吧。」 被初晴一语戳破,姚致然忽地陷入沉默,唇边的笑满是苦涩,而得到答案的初晴,眼泪流得更兇,胸口疼得阻碍了呼吸,一句话变得断断续续。 「为了成为像爸爸一样的警察,我一直以来都努力地想要独立,并在不知不觉间离人们愈来愈远,而你是第一个愿意理解我,也是第一个将我护在身后的人。」 初晴弯下身,额头抵在姚致然的额上,竭尽全力挤出笑容,将所有真心全都倾吐而出,「我需要你,姚致然,我不害怕不幸,我只害怕你不在我身边。所以求求你……」 姚致然笑了笑,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撑着眼皮,垂掛在眼角的泪滴因为闔上的眼而滑落,气息渐缓,几乎听不见吸吐的声音。初晴蹙眉,学着他闭上了双眼,飘高的嗓音吐出近乎哀求的话语。 「和我一起,活下去……」 说完,她闔眼吻上姚致然的唇,咸味在唇齿间扩散。 响彻云霄的鸣笛突兀闯入迎接新历年的和乐氛围,停在了公司大楼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踏过碎玻璃,将伤者送上救护车,浑身大大小小血跡的女子也陪同上了车。 拉门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头一切纷扰,驶离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气氛。 远方的飞弹向天空发射,在空中炸成巨大的烟火团,轰隆巨响笼罩天地,澄红如夕阳的火团渲染了天一侧的色彩。 在研究室里观看的研究员们纷纷喜极而泣,相拥欢呼,为他们辛苦多年的研究成果喝采,姚父与姚母也在其中。 于空中盛开的红花在一团喜乐间逐渐燃尽,化作烟硝与尘埃落入海洋,无人注意,也再无人在意,永远地沉入寂寞的深海之中。 庭园里四季更迭,花开也花落,人们来来去去,唯寂寞恆久驻足。但是这次,任谁都不再等待下一个到访者。 他们都将带着孤寂,去往未知的黑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