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夏夜》 01 五月的小马市,满城飞絮。 谈易从医院出来,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怪了,这都能被认出来。 谈易循声回头。她长袖长裤包得严严实实,硕大的医用口罩遮住了她三分之二的脸,只露出一双圆眼睛。 刘磊开着车从医院大门口驶出,速度放得很慢,他从车窗探出头,目光上下顺了谈易正面一遍,惊喜地拍了拍车门。 “还真是你?” 谈易哂笑——敢情他只是试探地那么一喊。 后面还排着一溜车,刘磊没法停下来与她慢慢寒暄,便抬高音量,“先上车!” 车已经停到了跟前,谈易只得拉开门坐进副驾。隔着口罩,谈易都能闻到车载古龙水的浓烈气味,她把窗户打开,这才说:“好巧。” 刘磊说:“嗨,是巧啊!谈谈,你这么多年都没变,扶风弱柳的,我光看你背影都能认得出来。” 谈易笑笑,瘦子满大街都是,刘磊真是火眼金睛,不愧是美术学院毕业的。 刘磊斜眼瞥了下谈易膝头放着的那一塑料袋药——她用手包压着,像是刻意遮挡。他没多说,问了谈易的目的地后,先道出自己来医院的原因。 “最近换季,儿子受凉感冒,我老婆带他来打吊水,我送他们娘俩过来,一会还要回单位。” 谈易有点诧异,问:“你都有孩子了?” 刘磊与谈易是儿时邻居,大她5岁,今年也才28。谈易的朋友圈里,这个年纪的男人,成家的都不多,更遑论生孩子。 开上主干道,刘磊专心路况,一边回答谈易:“是啊,留在小城市,理想折戟,没了奔头,还不就相亲结婚生孩子。” 语气惆怅,反让谈易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时候,两人住在郊区老幼儿园改建的大院子里,街坊四邻都走动得勤,他俩的奶奶又常在一起打麻将,他们因此熟悉起来。 后来谈易搬家,他们渐渐断了联系。谈易只在某年寒假回来时听奶奶说起,小磊子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分到本地的事业单位了。 当时谈易还奇怪,刘磊是美术生,以开办个人画展为毕生梦想,怎么转眼就回小马市当公务员了。 奇怪归奇怪,多年没打交道,她也不好意思问。 车内气氛凝滞,刘磊立刻转移话题,语气也故作轻快。 “你呢?毕业有一年了吧,在读研,还是工作?听说你当时考上了名牌大学,厉害啊,老幼儿园这一辈的小孩就属你最争气了。” 谈易实话实说:“我年后就回来了,在家附近找了份工作。” “你也回来了?” 刘磊的音调陡然拔高,好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谈易从他的语气里分辨出惊讶和一种莫名的兴奋。 显然,刘磊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很快收敛表情,好奇道:“找了什么工作?” 谈易语气淡静,回答他:“老师。”顿了顿,又补充,“在一家辅导机构。” “哎?”刘磊这回是真的惊了,脱口道,“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去高中当正规编制的老师,或者考公务员也行,都是铁饭碗,干嘛要去当辅导老师?说出去也不好听,你交大毕业哎。” 这话从刘磊口中说出来,谈易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只道:“能多赚一点。” 刘磊咂舌:“你这么缺钱吗?小姑娘家的,不用太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把手机掏出来递给她,“加个微信呗……对了,你教什么科目?” “数学。”谈易接了手机,扫他的二维码,说,“高中数学。” “要考证吗?” “要的。”谈易说,“我这个月刚拿到教师资格证。” 刘磊长长地哦了一声,脑子里飞快地盘算,随口道:“其实要我说,你完全可以边上班边准备公考,像我们,工资虽然不算太高,四五千块钱一个月,但在这种十八线小城市,过得不要太潇洒哦。而且福利待遇不错,又清闲……嘿嘿,对你们女孩来说,这工作还好找对象。” 说话间,梧桐絮从窗外飘进来,谈易蹙眉,挥了挥手掸去。 刘磊看见,笑道:“小马市你也知道,学南京搞来这么多梧桐,四五月份最难熬,全是毛絮。你戴口罩真是明智,明天我也搞两副回去戴戴。哎对,你现在还是单……” “我到了。”谈易突然开口,顶着刘磊八卦的眼神,抬手指了指路边,“谢谢,到这里就好。” 刘磊迟疑:“这才到市中心,你不是要去花雨路吗?” 谈易低声说:“我想起来,我妈让我去超市买只鸡回去煲汤,方便靠边停吗?” 刘磊言犹未尽,却也只能停车,看着谈易慢吞吞地下去,一举一动都与记忆里那个憨厚温和的小女孩重叠。 她的成长轨迹和他所设想的一模一样:小城姑娘,就该是这个婉约秀气的模样,是受不了大城市磋磨的。原本听说她考取了上海名校,刘磊还暗叹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一见,这感觉才对嘛。 刘磊顿觉自己英明远见,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多挤出了几道褶子,冲她摆手:“有空一起吃饭,我带上老婆孩子。” 谈易也对他摆手,没接话,只道:“再见。” 谈易打车回家,起步价,在小马市只要7块钱。城市小也有城市小的好处,从市中心出发,去市区内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超过15块钱——这在上海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谈易家住花雨路16号的槐花楼,老式职工楼,每层楼一条长走廊,连着5家人。根据谈易爸爸谈昊所在工厂的规定,职工在职工龄满20年,就能获得房产所有权。这规定把谈昊和工厂捆绑了半辈子,也让无数人家与槐花楼结下半生契约。 可惜屋子小,楼里全是一居室,加上公摊面积统共不过50平。谈易上了高中后,一家三口挤住在一起,更是不方便,恰逢同层邻居要换房子,谈昊就以非常优惠的价格买了下来。 谈家原本住403,从东边楼梯上去,往西数第三间就是。后买下的房子在最里面,房号是405。 谈易就住在405。 和爸妈离得这么近,省了自己做饭,谈易有两边房子的钥匙,平时出入来去自如,住404的王阿婆笑称,这公摊面积买得划算,屋外的走廊就好像自己家里过道一样。 谈易开门进屋,把钥匙搁进玄关的置物盒,先去了卧室。 卧室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抽纱窗帘满是手工绣上去的香槟色羽毛图案,地上铺着巨大的白色床边毯,谈易蹲在床头柜前时,一只尾巴肥大的豹纹守宫从柜子底下慢悠悠地爬了出来。 “橘子。” 谈易脸上露出微笑,叫它的名字,盘腿坐在地毯上,让它顺着自己的手臂爬到肩头。橘子很乖,安静趴在她肩上,身子微微拱起,昂着头一动不动。 谈易继续做自己的事。她拉开床头柜下层抽屉,那里赫然排满了不同种类的药物,除了常见的感冒药、退烧贴等,数量最多的是布洛芬。 谈易面色平静,垂眼将从医院带回来的塑料袋打开,把里面的药挨个放进抽屉里去。做完这些,又给橘子喂了些面包虫,谈易去细细洗过手,才坐到书桌前备课。 这个月月初她刚拿到教师资格证,就去了本地的一家名为“星光教育”的辅导机构面试,上周末人事负责人打电话告诉她已经通过了,让她这周六——也就是明天,就做好入职准备。 距离今年的高考只有短短二十天,正是各个辅导班“考前冲刺小课”的销售旺季,临时抱佛脚的学生太多,到处都缺人,谈易这样的名校高材生更是抢手。 谈易还没上岗就接了三个高三学生的单辅课程预约,内容无非是补缺补漏以及总结高中数学的重点知识,结合往年高考数学试卷进行适当的押题。时长90分钟,费用是400元,按照合同约定,接单辅课程,她与机构三七分成;如果是大课,另有工资计算公式。 她看过公式,简言之,工资与学生人数成正相关,这所教育机构在小马市名声斐然,教师工资也比她想象中高。即便只能拿到平均工资,除了支撑她每月的药品开销和生活用度以外,还能攒下不少——更何况,她不会只拿平均工资。 备课到下午六点,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谈易点开来看,是妈妈裴睦发来的微信,一个表情,是《家有儿女》里面的妈妈刘梅。宋丹丹老师插着腰,一脸霸气,边上配了行字:吃饭了! 谈易也回了个表情:ok! 自从教会裴睦使用智能手机和微信,裴女士又加了她们广场舞团的那些姐妹们为好友之后,谈易每天都会收获满屏中老年表情包的快乐。 谈易拽上钥匙去403吃晚饭,门一推开,谈昊正架着老花镜看晚报。 谈昊是纸媒发烧友,甚至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做本地报纸的剪报,家里书柜底下放着厚厚两箱子他做的骄傲作品,裴女士跟他吵了不知几回,他也不肯都松口丢掉。谈易一度怀疑,自己之所以被“逐出家门”,完全是因为家里的可用空间都被各种纸质刊物占据了。 谈家的饭桌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 谈易一面应对裴睦,和她探讨最近热播剧里男主和女二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不可描述的事情,一面向谈昊汇报今天的工作进度——已经准备充分,随时能够上岗了。手上还不停着,给二老各盛了一碗冬笋排骨汤。 裴睦拈着一块小排啃了一口,啧啧道:“那个女二号哦,一塌糊涂!” “唔……一塌糊涂。”谈易附和。 谈昊摘下老花镜,端起碗喝了一口汤,沉声道:“你到这里上班虽然是有点屈才了,但你记住,姿态放低一点。所谓日久见人心,你们同事和老板都会喜欢你的。” 谈易转头换上一副郑重的表情,朝向谈昊:“我知道了爸。” 夹在画风迥异的两人之间,谈易的生存之道和川剧绝活是一致的。 饭后,谈易洗碗,裴睦细腰一扭,换了衣服就要出门跳广场舞。临去之前,晃到厨房,对谈易说:“跟我一起跳舞的姐妹,有不少人听说你回来了,都要把自己家小孩送到你班上上课。怎么样,你妈靠谱吧。” 谈易忍不住笑,问:“跟你一起跳舞的,小孩不都已经上班了?还来我这里上课?” 裴睦扼腕叹息,倍感惆怅,“你不知道,从去年开始,我们这个舞团进来了好多小丫头。有的才四十岁!你说说看,四十岁啊,花一样的年纪,小孩还在读初中,平时不够忙啊?做什么要来我们舞团?搞得我现在都不是我们那最年轻的了。” 裴睦执着于“成为群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个”,觉得这样倍有安全感。本着如此执念,裴睦不惜交罚款,也要让谈易比正常孩子提前上小学。 “暑假吧。”谈易说,“我才入职,没法带大课。等六月过去,我的暑假课表排出来,可以让他们来试听看看。” 裴睦嘴上答应着,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谈易刷完碗,过清水的时候,从玻璃反光里看见裴女士一副想心思的模样。她手上动作停顿,直了直腰,问:“怎么了?” 裴睦下定决心似的,说:“你这不是都恢复单身了吗,我们舞团那个老姐姐,你也认识的,就是逢年过节老给我们家各种礼盒的陆阿姨。她儿子也在小马,是重点高中物理老师……” 裴睦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心,试探地从玻璃里打量女儿的神情,见谈易抿了下嘴唇,马上加快语速补充道:“其实我特别不喜欢那种逼着小孩相亲的父母,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就算网恋、搞百合妈也一百个赞同!” 旗帜鲜明地表达态度之后,这才吞吞吐吐说下去,“主要是陆阿姨,她真是太热心了,我耳根子又软,就答应找机会让你们见见面……你老母亲的面子都压上了,帮个忙呗?哪怕就去蹭顿饭。” “……”谈易消化完裴睦的话,艰难地挤出一句,“你最好知道什么是搞百合。” 裴睦哈了一声,说:“你别小瞧我。我跟你爸那个老顽固才不一样。”见谈易心态平和,整个人硬气了不少,“我当你默认了哦。我今晚就去跟人约时间。” “妈。”谈易叹了口气,“你跟人家说了我的情况吗?” 裴睦心里一个咯噔,嘴上却道:“当然!我女儿从小成绩就好,听话懂事,长得漂亮性格温顺,还会画画……” 谈易转身,定定地看着裴睦道:“那就是没说。” 裴睦的话被打断,不敢和她对视,还想找理由搪塞过去。 谈易又说:“你这么骗人家,不太好。” 裴睦哑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冒出一句:“我看电视剧里面,人家情侣在一起以后,都查出绝症了还不离不弃,你这小病算什么?都不值得一提!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 说罢,也不知道在跟谁置气,不等谈易再开口,转身拎包出门去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给po18的读者: 1、这篇大概有十万字存稿,暂定每晚22:00更新; 2、整体偏甜,简单概括就是两个身体素质有天壤之别的人互相理解、慢慢相爱的故事,车比较晚,会在po18更到结局; 3、老掉牙的求评宣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评论一下评论一下评论一下! 02 第二天,谈易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星光教育”总部。 与谈易印象中的小作坊相比,现在的“星光教育”可谓规模庞大——在小马市足足开了五个分校。而它能在十年间发展如此迅猛,从小马市一众培训机构里脱颖而出,与其创始人倪连桦关系密切。 倪连桦最初只是本市的一个中学老师,也是谈易初中的数学老师。 刚开始,她还是一个人单干,可日积月累下来,凭借着过硬的教学技能和独特的教育方法,在这一行业迅速站稳了脚跟。 近几年随着机构规模不断扩大,她对教师资源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所以得知谈易有回小马的打算后,她就向自己从前的这个得意门生主动抛出了橄榄枝。 总部位于老市中心“新天地广场”后那栋“云乔大厦”的二楼。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大厦”了,现在看上去,活像个破旧的烂尾楼。楼上楼下不是网吧、麻将馆就是健身中心,看着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穿梭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谈易心情复杂。 她来应聘的时候就听前台负责人徐丽丽念叨着老板最近在看房子,不是今冬就是明春,一定要把总部迁走。 想来这番话徐老师也说过许多遍了,总部多年没搬,其间原因盘根错节,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 谈易摘下口罩,推开贴着“星光教育”字样的玻璃大门,看见徐丽丽坐在接待处长桌后面,争分夺秒地吃着锅贴,被噎得缓不过气的间隙,把插在豆浆杯子里的吸管往嘴唇缝里一掖,随即,畅快地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谈易瞧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吞了口口水,见徐丽丽终于看过来,连忙礼貌地微笑:“徐老师这么早啊。” 徐丽丽泛着油光的嘴朝她一咧,“吃过早饭了吗?我这还有饺子,来一点?” “我吃过了,谢谢。”谈易婉拒,“我提前过来印点讲义和卷子。” 徐丽丽点头,道:“你今天有三个高三数学单辅是吧。” 谈易往复印室走,一边回答:“对,早上七点半、下午一点半、晚上七点半各一个。” “时间排得这么开啊……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坐2路车,就四站路。我刚来嘛,空余时间就去其他老师课上旁听一下,也学习学习。” 在来之前,谈易就听倪老师说过,“星光教育”现在的高中部教数学的顶梁柱是一位名叫方可斌的男老师。其实此前整个高中部一共只有两名数学老师,而方可斌的学生数是另一位孙老师的五倍。 这个方可斌现年26,年纪轻轻,却从大一开始就在这里兼职做助教,算起来已经做了七八年,在“星光”已是很有经验的“元老级”教师了。 据倪老师介绍,他的教学风格诙谐,以人格魅力与情怀输出取胜,学生们很吃他这一套。 想到这里,谈易从复印室探出头,问徐丽丽:“方老师今天有几节课?” 徐丽丽翻了翻手头的课程表,报给谈易听:“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七点半全满。” 大课都是120分钟,谈易略略一算,惊道:“六节?!周日呢?” “数学课都是每周两节。高一高二高三,每个年级都分基础班和提高班两个班,是该每天六节课啊。明天也是这么满。” 谈易不可思议,问:“中午无缝衔接?不吃午饭吗?” 徐丽丽嘿嘿一笑,“你以后就会习惯的,我们这双休就跟战场没两样。午饭都是休息间隙抽五分钟扒完……不过你这边应该没什么压力,毕竟这么忙的,基本都是初中部,高中部只有方老师,就他学生多嘛。男神讲师!来找他报小课的人排成队,可没办法,他实在挤不出时间了。” 言下之意,要不是方可斌没时间,也轮不上谈易来接这几个单辅。谈易没再多问,很快又缩回了复印室。 早上和下午来的两个高三学生都是女孩子,话不多,脸上带着高三学生特有的木讷和憔悴,眼睛直勾勾地往下看。反观家长,比她们焦虑百倍。 谈易上完课,自我感觉还不错,她在上大学时曾经兼职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教,对此并不陌生。课后她又和两位家长分别聊了半小时,大概了解了下学生的状况。其中一个家长在走之前跟前台约了下次上课时间,谈易看见徐丽丽悄悄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以示鼓励。 告别家长,做完简单的记录之后,谈易偷偷溜去了方可斌的教室。 学校教室类别分三种,一是专门用于一对一辅导的小单间,二是用于三十人以内的中型教室,三是能容纳八十人的大教室。大教室只有两间,分别是201和202。 201这几年已经成为了方可斌的专用教室。 谈易推开后门进去时,正听见里面响起一阵笑声。方可斌长身而立,站在讲台中央,手里握着白板笔,正在说自己的高中轶事。 “……我以前的化学老师,蠢得跟猪一样。上课没人听他讲的,都在下面自学,只有一个姑娘,特别认真,笔记做得无比工整。” 方可斌适时停顿,端起讲台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余光落在教室最后角落里的谈易身上。谈易对他点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方可斌面不改色,“结果二模成绩下来,她理综230,其中化学只拿了40分,几乎全扣在这一门了。没办法呀,老师就教了40分内容,再多的,这姑娘也考不出来。” 底下一片嗤笑。 谈易扬眉,正思索着这个段子的意义何在,就听到方可斌自己揭晓答案,“你们现在才上高一,我跟你们说,趁早,要是发现哪个老师不靠谱,趁早做准备!该补课补课,该自学自学。不要对学校老师太过依赖。”顿了顿,呷了口茶,把话往回圆了圆,“当然,碰到好老师,就是跟他死磕,也要卯足劲把知识学到手!” 一堂课,在做题讲题和穿插讲段子中,过得还真挺快。谈易不得不佩服方可斌对课堂的把控能力,他说话语速快,但咬字清晰,发音铿锵有力。以至于他每句话一说出来,就有种有理有据无法反驳的气场。 跟了两堂课,方可斌一直没有来跟谈易打招呼,哪怕是课间休息,他也只是闲闲地站在白板前喝茶。目光深远,也许是在想什么心事,也许只是在凹造型,谈易看见有女学生偷偷拿手机拍他。 谈易百无聊赖,随手在草稿纸上画方可斌的素描:目字形脸部轮廓,三角眼鹰钩鼻,下唇微突……她这绘画技能师承刘磊,虽然像模像样,但谈不上专业,水平只够对付对付中小学的绘画比赛。 还没等到课程结束,徐丽丽就把她叫出去了。 原来是七点半那节小课的学生和家长提前来了,说是家长有话要跟她交代。 谈易把草稿纸翻过去夹进板夹里,收好东西跟着徐丽丽先去了家长接待室。快到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一阵桌椅翻倒的声音,谈易和徐丽丽对视一眼,紧走几步推开门,只见一中年女人抓腕压臂,正以一招谈易仅在警匪片里才有机会见识的“擒拿手”钳制着一个寸头少年。 两人较着劲,谁也没说话。 徐丽丽有点傻眼,出声道:“岳龙雨妈妈?” 女人一扭头,目光锐利得好像刀子,不过扎进徐丽丽和谈易这两团棉花里,瞬间就失了劲。她两条铁臂狠狠往前一送,岳龙雨捂着左肩,往前踉跄两步,眼看就要撞上翻倒的桌子腿。 可谈易反应快,一步跨上前,伸手握住了桌腿底部,梆硬的脑壳在她手背上重重磕了一下,朝一旁歪去。 “别管他!”女人气沉丹田,呼喝声破空而来。 谈易和徐丽丽的心肝都是一颤,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并排站直,屏息凝视。 女人眼一横,双手下意识往裤腰上插,但很快又贴着裤腿自然垂下去了,她吩咐道:“把桌椅扶好!” 谈易条件反射,想执行她的命令,好在忍住了。她余光瞥见徐丽丽身形也晃动了一下,同样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 岳龙雨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扶桌子。 岳龙雨妈妈一头干练的短发,脸窄而紧致,气色红润,神采奕奕。结合她的身手和刚才手插裤腰的小动作,谈易暗暗猜测她是个练家子。 “你就是谈老师?” 女人面无表情,探究的目光落在谈易脸上,后者马上体会到弱小生物面临强大天敌时的压迫感,她忙不迭点头,笑容顷刻间绽开在脸上:“我是。” 女人似乎不太满意:“这么年轻?行不行啊。” 年轻是客观现实,谈易脑子一懵——这没法辩解。 徐丽丽本着职业操守,立刻硬着头皮开口:“我们这个谈老师,是交大毕业的!而且她上学早,小时候连跳了好几级,看着年轻,其实很有能力!” 谈易心里一虚,却依然满脸的坚定,微笑面对家长的目光解剖。 岳龙雨妈妈没开口。 徐丽丽担心宣传力度不够,积极补充,“我们谈老师已经入行多年了,经验丰富,之前一直在上海做辅导老师,是我们倪总花了好大力气才请回来的。” 谈易又一阵心虚,生怕徐丽丽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赶忙道:“是这样,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学方式,适合孩子的才是最好的。要不今天先让孩子在我这里试听一节课,如果觉得……” “你真是交大毕业的?高考在哪考的?多少分?”岳龙雨妈妈打断谈易的话,直接抛来三连问。 谈易顶着她审问似的目光,回答:“是,如果您需要看毕业证书我下次可以带过来。我是本市人,本省理科考生,高考成绩是668分。” 她说的是实话,手指也自然放松了。 “哦。”岳龙雨妈妈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她说,“徐老师,麻烦你把岳龙雨先带去教室,我跟谈老师单独说两句。” 虽然使用了“麻烦”这个词,却还是下指令式的语气。徐丽丽投给谈易一个同情的目光,忙不迭撤退,领着岳龙雨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岳龙雨妈妈张口第一句话就让谈易差点没喘上气。 “看了一圈,我决定就让岳龙雨在你这学了,我也想让他上交大。” 谈易:“……” 岳龙雨妈妈又说:“本来的目标是清北,但北京气候不行,交大就挺好,我们对他要求不高。” 谈易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个“?”。 真是人不可貌相,刚才虽然发生了常见于叛逆学生家庭的武力压制事件,但那孩子竟然是个优等生。 谈易放松心情,开口道:“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把三次模拟考的试卷带过来?按照他的程度,我想基础知识应该不需要再梳理讲解了,我们补差补漏,这样效率比较高。” 岳龙雨妈妈:“他这两年不在学校上课。” 谈易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没能消化她这句话,“啊?” 岳龙雨妈妈说:“他身体不太好,高二上完就休学了。去年高考没赶上,今年差不多,让他做做题,听听课,找点备考感觉。” 谈易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串“?”。 岳龙雨妈妈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全都拜托你了。” 谈易顿觉不妙,可后者已经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明天要带队去省里集训,六月中旬才能回来,如果这期间岳龙雨犯浑,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找人治他。” 谈易嘴角微微抽搐,目送岳龙雨妈妈离开,才低头看那张名片—— 宋柳君,宋柳君跆拳道馆 国家一级教练员/国家一级运动员/国家一级跆拳道晋级考官/小马市武术协会秘书长 …… 对着宋女士的背影,谈易肃然起敬。 03(2?加更) 收好名片,谈易带着一叠资料走进单辅教室。 岳龙雨一个人坐在里面,少年精瘦,背部微曲,贴身t恤隐隐透出肩胛骨的轮廓。桌上空无一物——他连一张草稿纸都没有带。 “嗨。” 谈易让自己看上去放松且游刃有余,她坐在岳龙雨对面,跟他打招呼,或者说,套近乎。 岳龙雨抬头,扫了她一眼。 谈易心情复杂: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俩,分明是大刀带小刀啊。 心思还没转过来,谈易的肌肉记忆已经让她露出官方笑容,捧场道:“挺酷啊。”一边把自己的草稿本和笔袋推到他面前,“你叫岳龙雨?哪三个字,能写一下吗。” 岳龙雨没动。 谈易自己抽出一支黑色水笔来,在纸上写了“岳隆雨”三个字,然后抬头问:“对吗?” 她很快看见少年唇角轻抿,似是不满。 谈易自说自话,“这个雨不符合你气质。”于是在下面一行重写——岳隆宇。 再抬头,这人似乎还不满意。 谈易想到什么,“啊,你该不会是姓乐吧。”她涂掉原来的“岳”字,改成了“乐”,笑道,“名字很特别。” “越改越错。” 少年终于忍不住,嘀咕了声,一把拽过那支笔,把前三个名字全都杠掉,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动。 谈易微微扬眉,他的字很潇洒,间架结构大气,笔锋凌厉。她嘴上装傻,说:“哦,是这三个字啊。龙,你属龙吗?” 岳龙雨搁笔,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那就是2000年出生,现年19。谈易在心里说,宋柳君说他休学两年,也确实对的上。 谈易在他的名字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说:“谈易,是我的名字。” 岳龙雨不感兴趣,移开目光。 谈易说:“你不用叫我老师,听着怪显老的,我估计也就比你大个五六七八岁吧,反正到不了老字辈。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跟我老板一样,叫我小谈。称呼随便,高兴就好。” 今天谈易和前两个学生这么介绍自己时,她们都笑了,可岳龙雨油盐不进,没什么反应。 谈易继续发起进攻,试图打开局面,她说:“岳龙雨,你妈妈跟我说了你的目标,她怎么想的啊,你成绩这么好,还补什么课?你该不会只是想找我打听交大哪个食堂的菜最好吃吧?” “那不是我的目标。”岳龙雨突然开口道,“她一厢情愿。” 谈易长长地哦了声,目光沉静,打量岳龙雨的神态,却还在用着套近乎的语气,“所以你还是更喜欢清北?” 岳龙雨说:“我不会去高考的。” 这是谈易没有预料到的答案,可当她再问,岳龙雨就一声不吭了,甚至被问得烦了,手一撑桌子,说:“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搞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我好好上课,让你交差么。” “你说的对。”谈易一顿,笑了笑,索性也不跟他玩虚的,把自己准备好的试卷放在他面前,“只做大题,六道题给你40分钟。能做到哪就算哪,草稿纸我这有。” 高考中,给学生的答题参考时间是每大题10分钟,谈易给他这个时间,也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宋柳君说的那么神。 岳龙雨拽过卷子做题,谈易垂眼看着,眉梢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他解题思路清晰,前几道难度较低的都是直接下笔,顶多在卷子上打几笔草稿演算。立体几何也不像其他的高三学生,一上来就尝试建系,他审题的时间稍长,但是这段时间花得太值得,所以他很快找到了更加简洁有效的求二面角方法。 前五道大题做完,才过去25分钟,且没有错漏。不算快得惊人,学生时代谈易见过更强的大神,但他绝对是个稳扎稳打的学生,宋柳君没有夸大其词。 谈易选的是难度最高的备题,最后一题出自江苏数学命题组组长葛军老师,一共14分,当年高考全省无一人答对,这道题的全省平均分仅0.31分。 算是她的下马威。 果然,岳龙雨卡住了,卷面已经没有位置可以打草稿,他不得不拿过谈易提供的草稿纸。 5分钟后,岳龙雨还没下笔。 谈易抱臂,闲闲地站起身,状若无意地从旁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 “我去倒杯水。” 她语气平淡,岳龙雨却分明地感受到一种得意。笔尖在纸上随意地划拉——他有点不爽。 谈易抱着保温杯回来的时候,看见岳龙雨的试卷和笔都搁在一边,他正对着草稿纸发呆。 做出来了? 谈易讶异地走过去,视线先往卷面上瞟,看到他只答出了第一小题,第二小题大喇喇地空着,显然是毫无头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是,他的表现比谈易预想中稍好一些。 谈易不吝夸奖,说:“很棒啊。这道题,当年江西30万考生,能拿到8分以上的只有两人。你很有潜力。” “哦。”岳龙雨没有被表扬后的喜悦。 谈易绕到他身前,准备跟他讲解试卷,目光扫到他面前的草稿纸,不由一愣。草稿纸上,是她刚刚随手画下的方可斌的素描图。 怎么忘了抽出来?谈易微微懊恼。 岳龙雨一副勘破秘密的神情,嘴角挂着一点狡黠的笑意,两根手指按着草稿纸,慢慢推到她面前。 “还给你。”可少年这样自以为是的笑,明显是误会了,好像赢回一城似的。 谈易没忍住,说:“素描练笔,随便画的,不是……” 岳龙雨打断她的话:“不用解释。”下巴扬了扬,“讲题吧。” 很好,让他占尽了上风。 谈易不动声色地把纸拿回来,随手折起放到一边。 凝神定气,来到手里的数学题上,主控权就完整地回到了谈易手中。谈易学生时代尤其喜欢数学这门学科,她永远记得倪老师在第一次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问题,归根结底,不是哲学问题,就是数学问题。学数学,不是为了解题,是为了探索世界的本质。” 谈易有心找回场子,一道题讲得深入浅出。她小时候喜欢做记忆训练,记忆力比正常人强很多,随随便便就举出几道同类的变形题,把家底都掏出来给他,才慢慢看见岳龙雨的神情变得正经起来。 谈易松了口气。 有些学生天生带着质疑精神听课,如果不能尽早证明自己比他有实力得多,不能在此领域让他心服口服,说什么也没法让他听进去。 借着几道题梳理完知识点,一抬眼,发现已经超时了。 她说结语:“你程度很好,补习冲刺对你来说并不是必需的——当然,我指的仅仅是数学这一项。” 岳龙雨嗯了声,说:“意思是我可以不来了?” 谈易不意外听到他这么回应,说:“是。你妈妈那边我会跟她沟通。” 岳龙雨没有什么表情地点头,似乎觉得这个决定很好。 谈易说:“你知识结构扎实,现在突击难题也没有必要。就快高考了,与其期待在这段时间里有什么质的突破,不如保持手感,每天练练题目。” 岳龙雨说:“我不期待。” 少年都这么喜欢呛人的吗。谈易的情绪从题目里抽离出来,这才想起岳龙雨先前说他不会去高考。眉头一跳,又想起宋柳君的那句“他身体不大好,高二上完就休学了”。 她心里有个隐秘的角落微微发酸,声音软下来,问:“那你期待什么?” 岳龙雨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和你无关。” 谈易并不恼,只温和地笑笑,这是第一次见,也应该是最后一次。老师和学生的缘分本就浅薄,更何况她只是一个辅导机构的老师。 谈易:“再见。” 岳龙雨推门出去,长腿几迈就窜到楼梯口,要下楼的时候,看见方可斌在旁边打电话。脸有点熟,岳龙雨脚步慢下来,马上想到那张素描。 画得不错啊,他一眼就认出来真人了。 岳龙雨没忍住,面无表情地上下顺了方可斌几眼。 乏善可陈。 他刚要往下走,听见方可斌对着听筒说:“宝贝,我下班太晚了,你先睡吧。” 岳龙雨的脚步一顿,眉头微微扬起。 04(21加更) 谈易准备好明天上班要用资料,离开时已经九点半了。 正是楼下夜宵一条街热闹的时候。谈易晚上吃得少,一路穿过各式各样的小吃摊,臭豆腐、炸串、关东煮的香气接连往鼻孔里钻,她腹中馋虫大动。 岳龙雨早一步下来,跟朋友约了去楼上网吧刷夜。他负责晚饭,在小吃街转了一圈,手里就提满了各种吃食。 刚要回身上楼,一打眼就看见这个和自己只有“一课之缘”的老师,手里提着个帆布袋子,站在烟熏火燎的小吃摊前,正眼巴巴地盯着老板手上的铁板里脊。 谈易有点挪不动步子。 高温炙烤下,细碎的孜然在鲜嫩里脊肉表面雀跃翻腾,被调味料腌制好的肉片微微卷曲,咸香的气味扑鼻而来。 临出锅前,老板再撒上一小把熟芝麻,熟练地抽两张餐巾纸,裹在竹签尾端,递给客人,随后笑眯眯地问谈易:“来点啥?” 谈易笑笑:“不了,谢谢啊。” 老板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有啥可谢的。 谈易吸吸鼻子,对美食会产生香味这件事表达了感激后,忍痛放弃了近一步亲近美食的机会。 刚要离开,耳边传来干净利落的少年声音。 “这个,三串。” 谈易回头,看见岳龙雨站在铁板烧的摊前,单手插裤兜,闲闲地觑她。不等谈易说话,他率先开口,“老师,减肥啊?” 谈易胡乱嗯了声,反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岳龙雨哼笑一声:“我妈又不在。” 说完了,还是刚才那副神情。 谈易觉得哪里不对劲,就算自己是减肥好了,他也不至于用这样堪称怜悯的眼神看自己。 可她没想出个所以然,目光落在岳龙雨手里提溜的大包小包上,低声说:“油炸食品不健康,少吃点。” “噫!我这油每天都换,植物油!健康的!” 岳龙雨还没反应,老板不乐意了,恨不得从摊子后面把食用油桶提出来证明。 谈易很过意不去,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不是说您……” 老板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念叨着:“我跟那些黑心商家不一样!这边学生娃多,我哪能让他们吃地沟油?你这样子讲,叫旁的人听见,我都不好做生意。” 谈易最不会跟人争辩,一时哑然,脸微微发红,又不想在学生跟前失了面子,当即钻进地缝的心都有。 岳龙雨在一边看够了戏,才出声道:“她也没说错。” 老板急了,作势要弯腰把油桶搬出来,岳龙雨拦他,“别急啊。没说你油不好,你就是用橄榄油也一样。油温一高,丙烯酰胺产生的几率就会变大,这玩意,致癌的。” 谈易先是一怔,旋即抿唇淡笑:原来他道理都懂,就是管不住嘴。 上升到专业术语层面,老板就没那么活泛了,嘟嘟囔囔地说:“也不是靠得住就有。” 说话间,铁板烧也做好了,老板卷了几个签子,往岳龙雨手里一塞,还有点生闷气。 谈易看着不忍心,说:“这铁板烧特别香,真的,这条街就数你们家生意好。” 老板睨了谈易一眼,见她是真心夸奖,这才松口,语气态度也和缓许多:“那是不假,你甭看这条街有四家铁板烧,没哪家卖得过我……主要还是我卖的东西干净卫生。” 谈易赔笑,连连点头。 岳龙雨嘴角一扯,露出个不屑的笑。 转眼就来了其他客人,老板笑盈盈地转头去招呼,刷上清油,掏出食材。铁板上哔啵作响,油烟大起。 谈易往后撤了一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 说罢,作势要走。 岳龙雨把手里的里脊递给谈易,“喏,请你的。”见她不接,笑得玩味,“老师,吃这么点不会死的。你太瘦了,用不着减肥。” 谈易没再推辞,接到手中道了声谢,却没急着吃,她直觉岳龙雨还有话想说。 果然,他磨蹭了会,冒出一句话。 “你眼光不太行。” 谈易一讪,全然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岳龙雨眉头一挑,还想说话,可一起泡吧刷夜的兄弟饿得受不了了,从网吧冲出来,在楼梯口冲他穷嚎:“岳龙雨,你是要饿死爹吗?” 岳龙雨脱口飚了句国骂,对着那人一扬手,“爷爷一会就来教你做人。” 而后,给了谈易一个“我点到即止,你自己体会”的眼神,转身杀回去了。 谈易失笑,没把岳龙雨的话放在心上。铁板里脊的香味直往胃里钻,她到底没忍住,回去后吃了一根。 结果拉肚子到后半夜。 凌晨三点,谈易几乎虚脱地从厕所蹒跚出来,就着温水吃了蒙脱石散,坐在床边痛定思痛。生活和这具身体,不止一次教给她“不要抱侥幸心理”这个道理。 每当她受不住诱惑,就一定会以重拳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例外”不是她配享的词语。 距离手机闹铃定的起床时间还有四个小时。谈易捂着肚子,倒进绵软的枕头里,数了会橘子,终于在一片臆想出来的甜甜香气里睡着了。 第二天,谈易的精神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头昏脑涨、脚下虚浮,黑眼圈明显,谈易对着镜子用粉饼压了又压,才勉强能出门。 哪晓得在上楼的时候,迎面碰上刷完夜从网吧出来的岳龙雨。 “奶油,你真是有点东西,人头送起来跟不要钱一样。” “岳龙雨,你等我回去补个觉,晚上再战好吧,我都多久没打了,手生。” “手生?我信了。” “不是,我当年天梯排名你又不是没见过,什么时候掉下过前十?” “两年不见,你现在说话怎么跟喝汤一样……” 两个生龙活虎的少年从楼上往下窜,险些撞上气血不足的谈易,还是岳龙雨手快,一把将吨位惊人,很容易造成碰撞事故的奶油揪到旁边,让出条道。 这身体素质的差距,真是没天理了。 楼道狭窄,谈易看得分明,岳龙雨精神抖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采奕奕。谈易开始认真怀疑起来,岳龙雨是不是真的“身体不好”。 岳龙雨跟她道了声早上好,错身而过的时候,奶油多看了谈易一眼,问:“这谁啊?你以前同学?挺漂亮的。” 这话落在耳中,谈易突然又高兴了。连着爬楼梯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谈易身后,岳龙雨一把勒过奶油的脖子,说:“声音小点儿。” 奶油泥鳅一样滑,灵活地扭动蚕宝宝般肥嫩的身躯,可岳龙雨手上的劲道也不是白练的,任他怎么神龙摆尾也没挣脱。 身在曹营心在汉,奶油还在打谈易主意,“我问问怎么了?大学生谈恋爱天经地义。上学的时候不许我早恋,现在单着了,国家又不给分配女朋友,我还不能自食其力啦?” 岳龙雨瞪他,“你口条这么顺怎么不去讲相声?” “嘿,说着了。我,方博,学校相声社台柱子。” “你们学校可以啊,还有相声社。” “那是,还有散打社呢。你喜欢就来考我们学校啊,来当我学弟。” “嘁。没兴趣。” 两人已经到了一楼,岳龙雨松开他,百无聊赖地往外走。 奶油追上来,“怎么把我正经话题给岔开了。那姑娘也是来上网的?嘿呀,我突然觉得浑身有种使不完的力气,感觉还能回去再战几百回合。” 岳龙雨没好气,说:“她是去二楼的。” 奶油一愣,“学生妹啊。快高考了?那必须要送送温暖,这地儿多乱啊。” 岳龙雨:“送你妹的温暖……这哪儿乱了。” 奶油一本正经道:“你对这片又不熟。”他小眼神直往一楼楼道里钻,“那里面住着个变态,就是,那个……你知道吧,露阴癖。我也是听网吧里面的人说的。啧啧,估计是看这里有个辅导班,那变态专门来蹲点,要荼毒祖国未来花骨朵。” “行了,人家是老师,不是什么未来的花骨朵。” “哈?”奶油忙不迭撵上来,又哈了一遍,“你逗我玩呢吧,这么年轻。” “年轻怎么了,我也能当老师。”岳龙雨走到主干道了,伸手打车,“没逗你。我在她那上了节课。” 奶油拖长声音说:“哦——就是昨天太后把你押过去,霸王硬上弓的那堂课?”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教课怎么样,我觉得我还有回炉再造的机会。” 出租车在两人面前停下,岳龙雨伸出食指冲他狠狠一点,“你少见风就是雨。人家……” “人家怎么?” 岳龙雨斟酌措辞,说:“人家刚失恋,没看到她早上精神不济啊。” 奶油想也没想,嘴皮子上下一搭,“失恋好啊,那就是单身咯。” “……” 出租车门吧嗒一声关上 ,岳龙雨留给奶油一个“懒得搭理你”的侧影。 05(22加更) 那天晚上,岳龙雨没能赴约,和奶油再战八百回合。 他被陈少纬逮住了。 岳龙雨的回笼觉睡醒之后冲了个凉水澡。当他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宽松的裤衩,去冰箱里拿冰可乐的时候,陈少纬打开大门,出现在了岳龙雨面前。 显然,宋柳君离开前,把家里的钥匙给了陈少纬。 陈少纬是宋柳君的大徒弟,也是整个跆拳道馆,除了亲妈宋柳君之外,岳龙雨唯一忌惮的人。原因无他,这人,岳龙雨打不过。 在道馆内,陈少纬是最受欢迎的教练,手底下带着上百号学生。在宋柳君跟前,他是关门弟子、鹰犬爪牙。 陈少纬刚过三十,身体形态被十多年的跆拳道训练塑造得标准有致,他腿杆子长,打套路显得好看,打实战攻击范围也更大。 “咔哒”一声,岳龙雨抠开易拉罐拉环,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陈少纬坐在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岳龙雨,说:“你昨晚没回家。” “纬哥。”岳龙雨看他不爽的时候,就这么叫他,“我一成年人,你犯得着这么看着我么。” “犯不着。”陈少纬不苟言笑,盯着岳龙雨,“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态度。” 岳龙雨吊儿郎当地哼笑了声,“我这不是出来了吗。装乖给谁看呢。” 陈少纬眉心不自觉紧了紧,却没跟他就这个话题深入说下去,而是开口道:“装不装随你。可我答应过你妈,从今天起到高考结束,必须保证你每天不少于四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呵,你怎么保证?” “我会把你送去辅导班,这个不难。” 岳龙雨噎了一下,说:“扭送呗。” 陈少纬坦然看着岳龙雨,脸上写着:无所谓怎么送,反正结果都一样。又补充说明,“单号语文和理综,双号数学和英语。每天两节课,和高考的时间一致,费用你妈已经付清了。” 岳龙雨蹙眉,问他:“我妈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陈少纬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两个小时以前。听说是辅导机构的老师给她打了电话反馈你的情况。” 岳龙雨想到谈易,脸黑了半截,气不打一处来,“骗子。” 嘴上说的好听,什么会跟宋柳君沟通,什么他以后可以不用去了。 结果呢? “什么骗子?” “没你的事。” 陈少纬也不关心,双手撑在膝头,看着岳龙雨,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准备一下吧,下午有一节理综课。五分钟以后我们出发,如果你不想太狼狈地出现在外面,我劝你抓紧时间穿个衣服。” 岳龙雨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冷下来,一口气喝完了手里的可乐,把易拉罐捏得变了形,狠狠扔进垃圾桶里去了。他摔门进屋,五分钟后,湿着头发和陈少纬出了门。 如陈少纬所说,几个小时前,谈易确实给宋柳君打了电话沟通情况。可是谈易言谈间,如实地表达了岳龙雨程度很好,临近高考补课未必能有所突破。只要顺应高考的时间安排,每天练练题保持手感就好。 可她没想到的是,宋柳君听完后,直接让她把电话给了前台的徐丽丽。 徐丽丽接电话的全过程眉飞色舞,挂断后对谈易说:“绝了!你怎么做到的?岳龙雨妈妈一口气报了所有科目的单辅!” 谈易嘴角一抽,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岳龙雨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喃喃问:“所有的意思是……” “从今天开始到高考……我算算啊,一共十八天,每天两节单辅,就是……一万四千四!”徐丽丽的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按得欢快,“可以啊谈老师,你这通电话够值钱的!” 谈易咽了口口水,说:“这孩子的数学课,可以给方老师吗?” 徐丽丽奇怪道:“怎么?你不想接?” 谈易苦笑,说:“他该恨我了。” “方老师的课八百年前就排满了,哪还有时间加塞。”徐丽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种小孩我见得多了,你别理他就行。反正人家妈妈都说了,就是要看着他做题,不需要互动。再说,满打满算就九节数学课,这钱赚得轻松。” 谈易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呗。 谈易下午没课,唯独晚上七点半有一节高二的一对二小课。她原本坐在前台帮衬着徐丽丽接待家长,在知道岳龙雨下午三点有课后,就瞅准了时间,提前找了个空教室备课,溜之大吉。 谈易可不想再迎头撞上,被那孩子用眼刀剐一遍。 下午过得很快,谈易全心投入在备课中,投入的结果是谈易全然忘记了岳龙雨这个人。晚餐时间,谈易从学校提供的小冰箱里取出从家带来的保温饭盒,准备拿去微波炉加热。 往休息间走的路上,谈易被岳龙雨截胡了。 谈易心里一紧,暗道不好,忍不住瞄了眼时钟——都快六点了,怎么他还没回家?该不会是专门来堵自己讨说法的吧。 念头还没转完,她已经用亲切的笑武装起自己,对岳龙雨说:“真巧。你才下课?” 岳龙雨还是没有带任何学习用品,他两手插兜,站在走廊里垂眼凝视着她,好像在执行某种无声的质问。谈易这才惊觉,他比自己高出那么多,若要看清他的神情,她必须仰起头。 谈易被他用视线磋磨了一会儿,就有点顶不住,她笑意更深,说:“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或者,有问题问我?” 岳龙雨还是不接她的话。 男孩子故作深沉起来,真是没法破解。谈易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于此种幼稚行径见惯不怪。她脸上神色依旧,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胳膊,率先给出和解的姿态,“好了,其实我……” 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岳龙雨甩开了。 对于他的不配合,谈易有所预料,却没想到他只这么轻轻一挥手,力道大得惊人。谈易微微踉跄,倒不至于受伤,却眼睁睁看着另一只手里的保温盒在半空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随后呱嗒一声裂在了地板上。 最先滚出来的是一颗五香蛋,紧随其后的是几块糖醋小排和裹着青菜的晶莹白米饭。 谈易傻眼,同时傻眼的,还有她对面这个拿架子表达不满的男孩子。 岳龙雨没想到,一个可以直立行走的正常成年人,可以弱到这种地步。他刚刚……应该只是抖了下胳膊。 不等谈易蹲下身去捡饭盒,她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男人的暴喝。 “岳龙雨!” 谈易头皮一麻。紧跟着,超出她对于世界基础认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了。 陈少纬受宋柳君嘱托,在高考前看着岳龙雨这小子。所以半个小时前,见岳龙雨没有按时到家,陈少纬就给“星光教育”前台打了通电话。 没想到的是,前台徐老师告诉他,岳龙雨自己要求多做一套题,主动留在了小教室。徐老师在电话里表扬岳龙雨好学踏实,陈少纬却一个字也不信。 可他实在想不出岳龙雨心甘情愿留下的理由,于是动身出门,要来亲自看看。 谁曾想,刚推开学校大门,就看见走廊中央,岳龙雨神情烦躁,抬手搡开了一个比自己足足矮一头的瘦弱女人,饭盒落地的声音更让陈少纬怒不可遏。 他生平最恨之事,便是仗势欺人。对于那些自持学过几年拳脚,就向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施以暴行的狂妄之辈,更是深恶痛绝。眼前这一幕,将陈少纬的怒火直接引燃。 这个臭小子,狂到外面去了,不治治他,简直无法无天! 于是,陈少纬出手了。 06(23加更) 初时,谈易只感觉耳边有劲风掠过。旋即,一条长腿擦着她的手臂往岳龙雨下巴踢去。而后,一道人影快速闪至身前。 岳龙雨反应敏捷,抬手格挡,侧身避让,在受到攻击的一瞬间立刻提膝抬腿!所有动作行云流水,肌肉记忆已经转化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陈少纬早有准备,几乎同一时间出腿,两人腿脚相交,在空中狠狠碰撞过后,皆是一震。 双双收势,岳龙雨身形微晃,而陈少纬稳扎下盘。 一记反击不成,岳龙雨整个人后撤半步,浑身肌肉紧绷,双手前低后高,微微握拳,自然端起架势。他的眼神沉着锐利,飞快地扫视四周,判断情势以便选择策略。 可这一扫视,岳龙雨迟疑了。 谈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离了战场中心,正蹲在走廊墙根边,双臂交叉,防备地横在胸前,背脊紧贴着墙,恨不得整个人都挤进墙缝里去以免误伤。但她头伸得老长,眼睛睁得溜圆,正兴致勃勃地望着他和陈少纬。 好奇、感慨、惊叹交杂的眼神出卖了她懦弱的肢体反馈。 岳龙雨:“……” 被谈易这吃瓜看戏的表情一打岔,岳龙雨半点还击的情绪都没了。他浑身戾气尽收,当即变拳为掌,手心向外,微微下压,做出止战的姿势。 陈少纬见他收手,也暗暗放松,仍挡在谈易身前,质问他:“这怎么回事!你对老师动手?” 谈易和岳龙雨都是一愣。 谈易最先明白过来,立刻澄清道:“不不,你误会了。”她连忙站起身,起势过猛,以至于眼前一黑,身形摇晃,被陈少纬抬手扶住了。 陈少纬蹙眉,低声问:“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岳龙雨难以置信地看着谈易,说:“你装什么?” 谈易有轻微的体位性低血压,起身太快就容易头晕目眩,可不想误会扩大,虽然眼前光影还没完全恢复正常,谈易还是忍着恶心,脸上带着平心静气的微笑,向陈少纬解释:“他没动手,是我自己没拿稳饭盒。” 陈少纬扫了一眼谈易,脑子里快速闪过弱不禁风、胆小怕事、一拆即散等四字词语。觉得她息事宁人的证词并不可信,于是,审度的目光又回到了岳龙雨脸上。 岳龙雨似乎觉得很可笑,指着自己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陈少纬语气很冷,说:“惹是生非,你也不是头一回了!” 谈易慢慢缓了过来,视野渐渐清明。她注意到,岳龙雨本来态度稍有软化,甚至主动摆出了求和的姿态,可在这个男人说完话后,一切消失殆尽。 她暗道不好。 果然,岳龙雨脸上的笑冷了下去,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连目光和用词都变得尖锐。 “惹什么事?我是给她开瓢了还是断腿了?” 谈易心头一紧,当即决定以后对岳龙雨再客气一点。用爱和和平包围他,绝对不能给他半点诉诸武力的机会。 这话激得陈少纬捏了捏拳头,可余光看见走廊旁边几个教室的老师,因为他们的动静,都打开了门探出头来查看情况,连前台的徐老师都小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哎呀,谈老师你的饭怎么洒了一地!” 陈少纬深深呼吸,把那股子火气压了回去。他决定快一点解决这件事,有什么账回去再算。 “给老师道歉,立刻!” 岳龙雨极其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居高临下地看着谈易,神情中满是鄙视。 “你就是看到他来了,所以碰我的瓷。”岳龙雨厉声戾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恶心。” 补课的事情,她骗了他,他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打算拿她怎样。可现在谈易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被他欺负的模样,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他错了。 女人一个比一个会演戏,岳龙雨愈发觉得可笑,抬脚就要往外走。 陈少纬抬手握住了岳龙雨的胳膊,用了暗劲。岳龙雨挣了一下,却纹丝不动,他偏头,目光变得阴沉了起来。陈少纬也平视回去,眼底的警告意味随着手上的力气加大,一点点流露出去。 两人刚一见面就打了起来,可那会并不是真怒,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较劲,才是动了真格。 气氛凝滞,徐丽丽看出端倪,也不敢插话,一个劲地瞅谈易,用口型无声地问她:现在怎么办? 这种情况最难搞,徐丽丽不止一次在学校看见学生家长对学生大打出手的场景,碰到武力值相当的,更是一不留神就搞出流血事件。她真怕一句话说得不好,火上浇油,把事情搞大了。 此时,一直没出声的谈易看着岳龙雨和陈少纬两人,突然又笑了。 徐丽丽提心吊胆,紧张兮兮地看着谈易。谈易没事人一样,好像刚才岳龙雨恨恨地骂出的那句恶心,并不是对着她。她语气温和,开口说:“你们父子俩真有意思。” 岳龙雨:“……” 陈少纬:“……” 这句话同时破了两个人的功,他们双双一顿,同时露出蒙受奇耻大辱的表情,转头看向谈易,异口同声。 “他不是我爸!” “他不是我儿子!” 话毕,两人都撒了手,谁也不想理对方。 谈易松了口气,在心里点评,看来身手好的人,情绪管理都做得不大行啊。打破了最胶着的状态,谈易冲徐丽丽眨眼,后者立刻把话头接了过去。 “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嘛,我们学校走廊都是有监控的,要是有疑问,完全可以去看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徐丽丽把陈少纬和岳龙雨往前台带,作势要调监控,嘴上也不闲着,“我觉得,做教育嘛,还是要对孩子保有基础的信任……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陈少纬:“姓陈。陈少纬。” 徐丽丽:“哦哦,你……是岳龙雨什么人?” 陈少纬:“我是他妈妈的朋友。” 岳龙雨纠正:“徒弟。” 陈少纬:“……” 谈易看着三人往门口走,岳龙雨也没再暴起,总算松了口气。她蹲着清理饭盒,扶墙起身的时候,余光扫见走廊尽头即将拐弯去前台的岳龙雨偏了下头,好像是在往她的方向看。 谈易失笑,觉得自己跟这孩子的梁子算是结大了。 徐丽丽没有谈易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在前台,她被这两人的气势压得差点心律不齐,只能不断地说话缓解紧张。 陈少纬不胜其烦,伸头看完徐丽丽调出的监控录像,发现岳龙雨确实没有对谈易有半点逾矩行为,便出言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 徐丽丽噤声,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陈少纬一向直来直去,对岳龙雨说:“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岳龙雨并不意外陈少纬的道歉,他轻哼一声,表示收到。语气也缓和下来,视线落在监控中的谈易身上。 他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归因于谈易,不屑地说:“这种人,也配当老师。” 陈少纬没反驳。 07(2?加更) 岳龙雨对谈易成见颇深,表现在课堂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不配合。 以谈易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学生在辅导班的状态,以年龄划分,区别明显且各有特征。 初中一年级约等于小学生,无拘无束,吵吵嚷嚷。 到了初中二年级,自我意识飞速膨胀导致“中二少年”遍地撒野,能以藏起老师的白板擦为一大趣事,且重复此等把戏,乐此不疲。 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普遍开始标榜自己已经走向成熟稳重,常见特征是故作深沉,感春伤秋,试图在各个方面挑战权威。以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击败老师为荣。 可有趣的是,一旦进入高中,辅导学校学生外在特征最显著的,便是麻木与沉默。不配合也不反抗,有时候放空,有时候忙自己的事,有时候用一种看傻子表演的眼神盯着老师。 岳龙雨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谈易给他做题,他随便填填abcd,大题写几个步骤,从来不算到最后。问他怎么不写完,就回一句,懒得算。 谈易给他讲题,他就专心转笔,一支笔在他竹节一样修长的五根手指之间翻来飞去,就没见掉下来过。 谈易知道,他在激怒自己。他想挑起一根倒刺,让谈易忍不住伸手去拔,这样就能撕出血淋淋的口子来,让她自食其果。 但是谈易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她在学生时代,就以一个“稳”字著称。成绩稳定,脾气稳重,做事稳妥。同学们后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谈三稳”。 所以谈易就看着他装腔作势,看着他扞格难入。她不露声色,也坦然自若。谈易不打算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因为没有必要。还有十天,今年的高考就开始了,高考结束后,她和眼前这个孩子,桥归桥、路归路,她实在无需对他多做过问。 出于理智,也出于自保。谈易吃过亏,所以更谨慎,“趋利避害”这个词于她而言,意义重大。 可这样的情绪很快发生变化,源于一场意外。 五月的最后一天是周五,谈易早上结束岳龙雨的数学课后,紧跟着又上了三节小课。 谁料临走时得知,徐丽丽又给她加塞安排了一节一对二课程。 “是一对双胞胎,两姐妹都是艺术生,一个学表演,一个学美术。她们都过了艺术类考试,就等着文化课了。你就把最简单的什么公式啦定理啦给她们整理整理,她们反正要求也不高,数学能考个几十分对付对付就行。” 谈易已经有些疲乏,而且本以为自己能赶回家吃晚饭的她,没有带饭过来,是以言谈间带了点拒绝的意思。 徐丽丽左右劝说,甚至分外殷勤地亲自跑下楼去给谈易买晚餐。谈易看着油腻腻的渣肉蒸饭,领了徐丽丽的好意,应了下来。一转眼,趁徐丽丽不注意,谈易溜下楼买了袋全麦面包回来。 到了七点多钟,谈易捧着保温杯,边喝白开水边等学生过来。结果到点了,人还没来,谈易等来的是一脸歉意的徐丽丽。 “谈老师不好意思啊,刚学生家长打电话过来,说是白天带这两姑娘去外地了,堵在路上,还有一会才能到……” 谈易点点头:“好。” 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不是徐丽丽的错。 将近八点半,俩姑娘一前一后推门进来了。 李晚照、叶晴空,谈易对着她们的名字轻笑,“真好听。” 叶晴空学的是表演,开朗爱笑,也自来熟,马上接茬说:“别看我们是双胞胎,生日还差一天呢。我姐她是晚上出生的,我妈说我胎位不好,折腾到第二天才生出来。所以,她叫晚照,我叫晴空。”顿了顿,又补充,“主要还是我爸懒,其实这就是从《声律启蒙》里面摘的名字。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学美术的是李晚照,相对腼腆,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不发一言。 谈易:“你们一个跟妈妈姓,一个跟爸爸姓?” 叶晴空:“对。我妈姓叶,还好这姓给了我,我可不想姓李,俗!” 谈易下意识地看向李晚照,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早就习惯了妹妹说话的方式。 没等谈易开口,叶晴空主动探头搭讪:“谈——易,老师你爸妈怎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呢?” 谈易:“可能,是我父母希望我能生活得容易一点吧。” 叶晴空从不会让场子冷下来,马上顺嘴接话:“活得容易?我觉得活得如意比较重要,谈意也好听。” 谈易笑笑,知道不能再陪她唠下去,当机立断,结束对话进入正题。 如徐丽丽所说,这两个艺术生的文化课水平都不高,基本无望达到及格线。叶晴空脑子活络,还能靠点小聪明往80分凑凑,李晚照就完全手足无措,和数字成天然对立之势。 谈易抽查了她几个初中数学知识点,却对上她茫然的神情,心里也就明白了她的问题所在。李晚照显然沮丧,直愣愣地盯着天书般的概念,唇角抿得笔直。 叶晴空毫不留情地说:“姐,你这样文化课都悬啊。”又转向谈易,“其实我是陪她来的,我自己估算过,我高考肯定能过线。她呢,语文英语超常发挥,一共能考250,文综100出头吧,数学基本稳定保持在30分左右。七七八八凑起来,撑死了400分……她都过了中央美院的考试了,就差文化课。可这个成绩,根本不得行啊!现在唯一有可能涨分的就是数学,谈老师,你说怎么办吧。” “你别说了……”李晚照拉了拉叶晴空的胳膊,嚅嗫。 “是事实啊,你要把问题讲出来,谈老师才能帮你啊。”叶晴空说,“20分,四道选择题的事,不然你就听我的,全都选c,然后就听天由命。” 李晚照咬住唇角。 谈易看了李晚照一会儿,突然开口说:“怎么能听天由命呢。” 李晚照抬眼,懵懵地看向谈易。她很平静,语速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其实李晚照已经换过好几茬辅导老师了,刚开始上课的时候,那些老师一个个斗志昂扬的,恨不得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数学嘛,好学得很,150分的卷子,从30分提到50分还不简单? 可是一个个梳理知识结构,基本概念精抠细琢磨,连天的课上下来,却都没作用。 现在她们姐妹俩被送来这里上课,也不过是爸妈临阵抱佛脚,找个心理安慰罢了。 叶晴空说:“老师你有办法帮她涨20分呐?只剩六天就高考了哎。” 谈易说:“试试吧,办法总是人想的。” 谈易收起原先准备的资料,从教案室拿来一沓往年的高考试卷原题。把所有选择题的前五题和填空题前两题,以及前三道大题的第一小问都勾出来。 谈易说:“现在再带着你巩固知识结构,可能作用也不大。我勾出来的这些,分值一共50分,题目套路基本一致。只要你能保证在考场上,用所有的时间,把它们都写对,再随你的心意蒙完剩下的选择题,就足够了。其他知识点全都忘记,不用管,这样负担是不是小很多?” 李晚照愣愣地盯着谈易,“其他知识点是指哪些?” 谈易笑笑,“没关系,不着急。如何你相信我,从现在开始,我没有提到的知识点,你都不用记。” 李晚照迟疑地点头。 那堂课结束,已经快十点了。 双胞胎姐妹的家人来接她们,叶晴空在妈妈跟前说了一箩筐谈易的好话,叶妈妈一高兴,给李晚照把后面几天的数学课都排满了。 “我跟我家那位啊,现在真是没什么愁的了,就烦这一件事。你说说,我们花了多大的心血来培养这两个姑娘,照照她中央美院都过了,全市就她一个,她们艺考老师高兴的哦,恨不得马上在学校挂横幅!这要是折在文化课上,要闹多大的笑话?谈老师,只要你能让我姑娘过了文化课的线,我……我真的做什么都甘愿。” 叶妈妈临走前的一番话堵得谈易脑壳发胀,她看见李晚照在母亲面前,头垂得低低的,比在课堂上还要压抑。 也许,比起她的心态问题,记不住知识点只是其次。 08(2?加更) 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徐丽丽的男朋友在楼下等她,她急急地锁了大门,就扯着嗓子跟走廊公共洗手间里的谈易大声道别。 谈易一天的课磨下来,累得不想说话,哼唧了一声算是应答。 等到谈易下楼时,整层楼都空了,静得连她自己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楼梯通道中的节能灯灯光惨白,不知是不是接触不良,不时闪烁着,以致平整的地板砖也跟着不时泛起幽幽荧光。 谈易夜间视力良好,这算是她为数不多的身体优势。但须臾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她突然对这种优势产生了抵触情绪。 “星光教育”在二楼,转过拐弯处,谈易看见一楼楼梯口堵着个男人。 楼道狭窄,男人站在当中,一手扶着楼梯把手,一手往下身探去,裤链早就拉开了,他扶着软塌塌的生殖器,冲谈易上下晃动。 男人头发灰蓬蓬的,上身穿得整齐,也不说话,就仰着脸冲谈易笑,牙齿通黄。 一瞬间,谈易几乎连男人拇指指甲里的污垢脏泥都尽收眼底。 灯影晃动,谈易嘴唇发白。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攥了攥拳,忍住了反胃的冲动,没尖叫也没露出半点异样神色,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行动反馈——回身上楼。 几乎在同时,她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谈易加快步子,但左手一重,手上提着的帆布袋被人扯住了。谈易头皮一麻,当即松开手弃了那布袋子,头也不回地飞快往楼上跑去。 二楼空无一人,谈易想也不想就往三楼跑,她知道那里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网吧。 岳龙雨学乖了,自从第一次被陈少纬抓包后,他不再一下课就往网吧跑,而是改用迂回战术。每天下午六点,等陈少纬来家里检查过后,他再溜出去和奶油汇合,通宵过后,第二天一早赶在陈少纬来“查寝”之前回家。 今天,轮到奶油下楼去买夜宵。 奶油揣上手机,往门口颠,却看见一个女人迎面跑过来,用力推开网吧透明的玻璃大门,表情很是难看。他心头警钟大响,这个人他认识,是岳龙雨的数学老师!据说还是佛口蛇心的那种! 乖乖,不得了,卧了个大槽,现在辅导学校的老师都帮家长来网吧抓人了?业务这么广泛吗? 奶油立刻打开手机,给岳龙雨发小视频直播,提醒他赶紧撤退。 结果小视频录上了,那女人还没走到前台,居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撑着腿,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回头往外看,满脸的后怕。 这好像,不是来抓人的……倒像是在被人抓? 奶油心头纳罕,一个迟疑,小视频发出去了。 与此同时,前台的工作人员也绕了出来,往谈易身边走去。 在楼梯上,谈易几乎健步如飞,可一看见网吧通明的灯光和大厅里一个个酣战在电脑前的正常人类,腿脚就止不住地发软。 等到一推门进来,确保已经安全后,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了地上。 一转头,两个前台工作人员神情疑惑地看着自己。 谈易抱歉地笑笑,唇舌发干,后背心虚汗直冒,四肢还是提不起力气来。可能是急性应激障碍,谈易冲他们轻轻摆手,发出蚊吟般的声音:“不用管我……我缓、缓一会……” “你这人,碰瓷碰到这里来了?” 谈易话音刚落,就听见工作人员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诧异地看过去,岳龙雨和他的朋友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岳龙雨神情不悦,正皱着眉打量她。 谈易失笑,怎么和他碰面的时候,自己总是这么狼狈。 奶油观察谈易的神情,起了恻隐之心,小声嘀咕:“感觉她不像是装的……” 岳龙雨没好气,说:“你不知道,她演技一流。” “你们认识啊?”前台工作人员放心了,“把她扶到沙发那边去吧,别坐门口啊。” 岳龙雨后撤一步,“吃一堑长一智。扶不起。” 奶油瞥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善良呢?也不懂怜香惜玉。活该没对象!” “说得好像你有似的。” 奶油被打击到了,气得指他,蚕宝宝似的胖手一晃一晃,说:“行,那让小爷给你做个正确的示范,看好了。” 奶油小碎步颠过去,把谈易搀了起来,扶去沙发区。远远的,岳龙雨看见奶油给自己打了个响指,后者趾高气昂地吩咐:“来杯水!” 岳龙雨隔空对他做了个插眼睛的手势。 但还是想看看这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岳龙雨去前台拿了瓶矿泉水,闲闲地往谈易和奶油的方向走。 离着三五步的时候,岳龙雨看见奶油一拍桌子,极夸张地掀起上片嘴唇,露出两颗兔子牙,一脸愤慨。而后,岳龙雨听见他说:“我靠,原来你碰到那暴露狂了!” 岳龙雨脚下一顿。 谈易不得不将自己的遭遇告诉面前这个看起来热情好心的男孩子。因为谈易的手机和卡包都在帆布袋里,随着刚才的那一招“弃车保帅”,已经落入“敌方”手里。这个点了,她要搭乘的公交车已经停运,只能打车回家。 所以……她要找个好心人借打车费。 “什么?他敢动手了还,有没有王法了?真当十八线小城市天高皇帝远啊!”奶油脸上写着“噫”,神情转为嫉恶如仇,“这种人就是欠收拾!还好你跑得快,不然这么晚了,他要把你拖到一楼小走廊去,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还不知道吧,一楼那个走廊里面,住着两个站街的,要多乱有多乱!” 怎么说呢,谈易听了一会儿奶油声情并茂的唏嘘,在后怕之余,突然特别想看奶油和叶晴空一起讲相声。 胡思乱想之际,谈易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瓶矿泉水。她顺着握住瓶身的那只手臂看上去,岳龙雨半拧着一条眉毛,一副不甚耐烦的模样。 “喏。” 谈易感激地对他笑,说:“谢……” “他请你喝的。”岳龙雨截断谈易的话,“别谢我。” 语气生硬,态度别扭。谈易知趣地点点头。等到农夫山泉拿在手里,谈易轻松地打开来,她突然意识到,有人帮她拧过一次瓶盖了。 她抿了一口水,也抿下一点笑意。 “怪不得你刚刚吓得腿都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有鬼在你后面撵你呢。”奶油意识到谈易不是来抓捕岳龙雨之后,马上把她的印象分加了回来。 岳龙雨一直没落座,斜靠在奶油的沙发背上,嘀咕了声:“胆小鬼。” 弱女子受惊吓的模样我见犹怜,奶油的心旌还未停止摇曳,立场坚定地站在谈易这一边,怒视岳龙雨,“你咋回事啊?你当谁都是你这种大老爷们呐,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岳龙雨没好气,屁股把奶油往沙发里一顶,自己坐下了。 “我现在能说话了吧?” 奶油被他顶得一个趔趄,顿失面子,气鼓鼓地坐起来,嗤他道:“你说你说,话筒给你。” 谈易神情渐渐轻松。 岳龙雨有点费解。谈易这人,怎么看都只是个胆小的软柿子,还是挂在不起眼的枝头,营养不良的那种软柿子,无害也无存在感。脾气好得不得了,棉花一样,挨打不出声,只软绵绵地裹着你。你力气使大了,反而陷进去,动弹不得。 很奇怪,岳龙雨明明觉得她假,但是有时候,譬如此时此刻,又觉得她假得很真诚。 这种无从判断,难以琢磨的神秘,让岳龙雨无端烦躁。 “你这人,话筒都递给你了。你咋哑炮了?”奶油用手肘撞撞岳龙雨,“不给整两句?” “滚蛋。”岳龙雨以手肘撞回去,好死不死碰到了奶油手臂的麻筋。 “草草草草草!杀人了!!”奶油顿时猪刚鬣上身,一声惨嚎抱着胳膊仰面躺下去。 “你特么的……我都没用力,你跟谁学的碰瓷!”岳龙雨脱口说完这话,不由一愣,下意识看向谈易。 后者却没注意到他,眉眼弯弯,望着韩国搞笑艺人一样的奶油,笑得合不拢嘴。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你丫的没用力能跟一般人比吗!”奶油五官扭曲,抻着手臂抵抗销魂蚀骨的酸麻,点亮翻旧账技能,加上狂暴buff,“你自己有多大力气你心里没点那啥数啊?别以为我不记得了,高中那会儿你妈跆拳道馆装修,你和大尾巴两个人,俩小时徒手把5吨水泥包包抗上7楼!你个蛮荒铁憨憨!” 岳龙雨:“……” 谈易:“……” 这不对啊,谈易寻思,宋柳君不是说……岳龙雨因为身体不好休学了两年吗。 09 岳龙雨摸摸鼻尖,不吭声。 奶油这话不假,他不得不承认。可能是宋柳君基因好,他打小就一身蛮力,攥着奶嘴,一般人根本拽不走;等到他能走道了,就跟辆装甲车似的横冲直撞。 不会正儿八经打架之前,一招“火箭头槌”能干翻全小区所有学龄前雄性生物。邻居出来遛狗,狗都躲着他走。岳龙雨家楼栋前那一亩三分地,没有任何一只犬科动物敢来撒尿标记地盘。 宋柳君被街坊四邻投诉得烦了,索性把三岁的岳龙雨提溜到跆拳道馆去立规矩。 奶油缓了半晌,眼泪汪汪的,不想理岳龙雨了。他转向谈易,问:“那个,谈老师,你现在怎么办啊?” 不等谈易开口提借钱的事,奶油主动伸出援手,“你东西都没了,我们送你回家吧。” 岳龙雨:“我们?” 奶油:“干嘛你不想送啊!” 岳龙雨一耸肩,说:“我无所谓啊。” 有点意外。谈易还以为他会坚决反对。她笑笑,说:“不用那么麻烦,借我十块钱,我打车回去。后天岳龙雨来上课,我把钱还他。” 奶油看看岳龙雨,说:“你有钱吗?现在都手机支付,我没现金哎。” 岳龙雨没应声,而是瞅着谈易,问:“你敢一个人下去?” 谈易:“……” 刚没想到这茬,他提起来,谈易没好意思逞强说不怕。 奶油做了决定,话说得很技巧,“反正我们也要去吃宵夜,下面那条街都吃腻了,到你家附近找个馆子吃也一样,顺道的事。” 他既然这么说,谈易也不推辞了,说:“那我请你们吃。刚好……也欠你一顿。” 后半句话是对岳龙雨说的。 岳龙雨不置可否,起身往外走。奶油乐颠颠地去网管那结账。 三个人结伴下楼,岳龙雨打头阵,奶油和谈易并肩走着。 “谈老师你今年多大啊,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高中生呢。” “我23。” “你也就比我大3岁哎,我能叫你姐吗?” “当然可以。” “你是本地人?” “嗯。” “那你高中在哪儿念的?” “我在天宁读的高中。” “哇靠,学姐啊!我跟岳龙雨都是天宁的。” 谈易有些诧异,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小马市就这么点大,市重点高中也就天宁和二中,这片活动区域离天宁高中近,星光教育里近六成的高中生都是天宁的。 她脑子里过了遍年份,岳龙雨他们是2015级,应该和自己那届不是同一套老师。也就没问他们班主任是谁。 奶油进一步搭腔,“哎,我听他说,你成绩特好,你怎么想起来到这么个地方当老师啊?”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奶油撩妹的岳龙雨忍不住了,回头横他一眼,“谁跟你说这些了。” “你不是说她交大的吗。”奶油振振有词,“天宁一届能出俩交大就不错了,那成绩不得好上天啊。” 岳龙雨没好气道:“考交大就好上天了?他们那届市状元,连清华保送都放弃了。” 他说的是肖洱,和谈易同一届的数学大神,因为她,谈易没能得到全校唯一的那个参加省级数学竞赛的资格。 谈易不恼,反倒轻笑。 看来有的人,表面上不屑一顾,背地里连她曾经被哪些人打败过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岳龙雨话一说出口就知道坏了。他没去看谈易的眼神,因为想也知道她肯定在笑自己。 好死不死的,奶油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你早就知道她跟我们是校友啦?你去查校友录了?不对啊,你应该没有校友录,你从哪查的啊?” 岳龙雨恨不得一个旋风腿把他踹到楼上去。 转过楼梯角,下到空空荡荡的一楼,他们看见谈易的布包静静躺在瓷砖地上。谈易快走两步,蹲下身去捡布包,一打开,教材和本册都在,卡包和手机没了。 意料之中。 谈易扶着楼梯把手慢慢站起身,定了定神,才对他们说:“走吧。” 这个动作被岳龙雨看在眼里,他想起谈易之前说她自己有体位性低血压,这病他回去上网搜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简单来讲就是改变惯常动作的时候容易发晕。 几人出门打车,奶油一屁股坐进最宽敞的副驾驶,谈易和岳龙雨矮身钻进后座。 狭小的空间里,岳龙雨闻到谈易身上淡淡的橘子味。 上课的时候,他就总能闻到这样酸甜清新的香气。他分不清是香水还是水果,但不管是哪样,都只能说明谈易很喜欢橘子。 奶油回头问谈易家地址,听完后眼睛一亮,说:“这不就在天宁边上吗。跟岳龙雨家就隔条马路。” 学区房算是谈易家所在的职工楼最大的优势了,那附近的其他小区,近些年陆续拆了重建,价格都抬得颇高,独独留下那几栋职工楼,一是这里人口太过密集,开发商实在拆不起;二是这里也不靠海,小地方房价抬死了,也就那样,很不划算。 奶油口中所提到的岳龙雨家,谈易心里有数,应该是临海的盛庭佳苑。 奶油兴致勃勃,说:“岳龙雨,晚上去你家啊。” “行啊。” 他们先把谈易送到家门口,谈易上楼放东西,拿了钱下来,跟他们一起去吃宵夜。 谈易的意思是自己请客,随便他们吃什么。 “这片是岳龙雨地盘。”奶油说,“听他的。” 岳龙雨看向谈易,重复她的话:“随便我吃什么?” 谈易点头。她带了足够的钱,甚至揣了张银行卡,不怕他狮子大开口。 岳龙雨说:“那就海鲜呗。” 谈易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烧烤,什么都好说。她肠胃敏感,对很多食物反应过激。但生在海边,打小吃惯了海味,对海鲜倒是不排斥。 可谁料到,五分钟后,岳龙雨带着他们俩七拐八绕的,杀进一家灯红酒绿的大排档。门口的灯牌晃得谈易脑壳疼——好滋味海鲜烧烤。往里一看,满满当当的烧烤台。 谈易:“……” 不出所料,岳龙雨拣贵的点,298一份的海鲜呼啦圈要了两套。点完了,还特地把菜单拍到谈易面前,像是想看她肉疼的表情。 可惜谈易又让他失望了。 “想喝点什么?”谈易笔尖点在菜单上,面不改色,“汽水还是果汁?” “整点啤酒哈。”奶油说,“姐,你别把我当小孩子,他是高中生,我都上大学了。” 很好,啤酒她也不能喝。 谈易面带微笑,默默地给自己勾了瓶豆奶,抬头问他们:“能喝多少?” 岳龙雨没应声,他刚才分明看见谈易的笔尖在“橙汁”一项上作了停留,却没有选。 “意思意思就行,先来个一打。”奶油瞟见谈易选的饮料,一下笑起来,“姐你不能喝酒啊?” 谈易:“我明天还要上课。” 等菜间隙,奶油又执着地回到了刚才没有问完的问题上,“姐,你咋想的啊,为什么要回来工作?该不会——” 奶油嘿嘿笑笑,小眼睛里闪烁着八卦而不智慧的光芒,“该不会是为了男朋友吧?” 他还记得岳龙雨跟他说的话,第一次见到谈易的那一天,是她刚失恋的日子。 岳龙雨本来低头玩着手机,这时候抬眼瞥了谈易一眼。 她本就发白的脸,被渐渐热起来的烧烤架烘得发红,这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更有生气。 谈易问:“这里不好吗?” 奶油说:“也不是不好。就是感觉你这样的,应该做那种……公司白领。对了姐,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啊?” 谈易一讪,第一次出现了不配合的掩饰情绪,她微微垂眼,说:“不重要。” 可是岳龙雨知道。 像这种考上名校的学生,在天宁高中每年官网都会留存的高考大榜里,一查就查得到。他记忆力好,惯用的是照相机式记忆法,他记得那年的高考大榜。 肖洱,674,南京大学,临床医学 杨成恭,670,北京大学,哲学 谈易,668,上海交通大学,自然保护与环境生态 …… 谈易排在第三。 10 谈易避而不答,奶油也很有眼力见地不再多问,把话题岔到其他方面去了。 很快菜品上桌,不一会儿就烤得滋滋冒油,岳龙雨和奶油都去端了调料来蘸,只有谈易,啜吸着豆奶,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生菜叶子吃。 奶油奇怪地问她:“姐,你怎么不吃?” 谈易笑笑,说:“我不饿。” 不知为什么,岳龙雨觉得她没说实话。谈易看向食物的眼神让他想起那天在小吃街,她的目光诚恳虔敬,不像是不喜欢,反而像是求而不得。 谈易没有让奶油的话题往询问自己为什么不饿这个方向走,主动问他:“你不是大学生吗,怎么没在学校?难道……你是本地大学的?” 奶油嘴里刚塞进一大团包着生蚝肉的生菜,腮帮子鼓着,唇角溢出一滴鲜咸的汁水,被他伸出舌头卷了回去。他一时开不了口,可抑制不住表达的欲望,双手一上一下在半空比划倒腾。 谈易刚想说你慢点,先吃完再说话。就听见岳龙雨替他把问题回答了。 “他翘课,回来学车。” 奶油显然不满意他言简意赅的回答,急吼吼吞下嘴里的吃食,抢着补充道:“大一嘛,都是公共课,太水了,我期末考闭着眼睛都能考过。而且我学校就在南京,近得很,要真是有重要的课,我就回去了。” 言下之意,我可是个好学生! 谈易被他逗乐,连连点头。 奶油生怕被误会,接下来的聊天里,故作无意地向谈易透露个人信息如下:我理科成绩很好,聪明着呢,也就高考出现了一点小失误,才进了南邮,不然肯定是东南或者河海的水平。虽然我经常出没于网吧,但我不是玩物丧志的人,我学计算机的,立志要做游戏策划! 奶油和岳龙雨食量惊人,满满当当的两大盘海鲜全套,被他们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那一打啤酒,谈易都没见两人正儿八经喝,就全空瓶了。 奶油体型摆在那里,胃口好谈易不觉得惊讶,可岳龙雨比奶油还能吃,实在让她目瞪口呆。 谈易的视线忍不住上下顺着他精瘦的身板,在心里猜测:难道是有类似甲亢之类的疾病?这么由着他吃对他身体好不好啊?要不要劝劝他……算了,他这个脾气,万一觉得是自己小气不让他多吃呢。 岳龙雨被谈易欲说还休的打量眼神看得浑身发毛,随手抽了张餐巾纸,在嘴周围囫囵一擦,目光下垂,往纸巾上瞥——没东西啊。 桌上还剩几盘牛肉,上架子烤的时候,岳龙雨去上了个厕所。在这当口,谈易趁机问奶油:“他这么吃,没事吧?” 奶油愣了一下,“能有什么事?” 谈易说:“我听他妈妈说,他因病休学了两年。这么暴饮暴食,会不会不太好?” 奶油目光躲闪,双手在桌子底下无意识地轻搓,嘟囔:“他……他病早好了。” 而后又解颐嬉笑,重新看向谈易,音量放大,试图把她的注意力往后面的内容引导,“你听过一句话吧,‘半壮小子,吃死老子’!他现在收敛多了,这点东西也就九分饱吧,初中那会他才叫胡吃海塞呢。” 谈易在心里评价:奶油真的很不会说谎。 现在她基本可以断定,岳龙雨不是因为生病休学。可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似乎没有追究的必要。 这么一想,她整个人又松弛下来,顺着奶油的话头往下说:“那他还这么瘦?” “你不知道他,运动发烧友。丫家里有一健身房,每天晚上他要做够力量训练才肯睡觉。” 如奶油所言,岳龙雨也就九分饱,他回来以后,和奶油又扫了两盘牛肉,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男孩子的食量果然是个谜。 谈易去结账,却被告知刚才岳龙雨已经来付过钱了。她诧异地看向岳龙雨,后者闲闲地从座位上起来,说:“我从来不让女人请客。” 这话谈易要是十年前听人说,恐怕还会觉得他很酷,现在看着眼前这孩子,别别扭扭地硬拗出一种成人姿态应对世界,她只觉得想笑。 但她忍住了。在每一个场合,尽量给够学生面子和台阶,是所有好老师的必修课之一。 与此同时,谈易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比之前好了很多。他们差不多回到了两人刚见面的那天,勉强可以定义为“淡如水的师生关系”。 原因不明。不过谈易非常欣慰。 欣慰情绪延宕的结果是,回去的路上,谈易对岳龙雨说:“其他几个教你的老师都跟我说,只要你发挥正常水平,重点不是问题。” 谈易这话还是往保守了说,实际上,开例会的时候,几个老师的反馈都是这孩子绝对重点的料,没准手一抖,能抖出个状元来。 奶油接腔:“哎岳龙雨,你上交大的话,就要改叫她学姐了。” 岳龙雨语调平平,反问:“上交大有什么用?” 奶油想也不想,“牛逼啊!管它有什么用,牛逼就对了。” 岳龙雨对高考的消极态度倒是从一而终。谈易蹙眉,问:“你把什么定义为有用?” 岳龙雨不正面回答她,而是说:“你上交大,不还是在这里当老师?只要我想,我现在就能去教高中生。没必要高考。” 这话把奶油说得一懵。 是啊,高考考得那么好,有什么用呢?也没见谈易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挥斥方遒,不还是回到小城市,做着一份连三本院校毕业的学生都能做的工作吗。 哎,世态炎凉,可见混得怎么样和学历没啥关系。 谈易没有陷入岳龙雨构建的逻辑陷阱里,她神思敏捷,反问岳龙雨:“那你想吗?你真的想在这里教高中生吗?” 岳龙雨身形微顿。谈易难得收起温顺,露出堪称凌厉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岳龙雨只在她面对数学题的时候见识过。 谈易语速加快,望着岳龙雨,“如果你的毕生梦想就是在星光教育做一个高中老师,那你确实没必要去念大学——去考个教师资格证,面试上岗,对你来说没有半点难度。” 旁边的奶油豁然开朗,内心戏一出接一出:是啊,我喜欢的工作还是需要双一流大学简历背书的,不然哪能进得去网易、腾讯?一轮筛选就得挂。 可是岳龙雨很快就转过弯来,反驳谈易。 “你自己都没办法和你的逻辑自洽,要怎么来说服别人?”他咄咄逼人,“如果在这儿当老师是你的毕生梦想,那你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去考交大?如果不是,那你又为什么会来这里当老师?” 奶油快被绕昏了。 谈易收声,安静地凝视着岳龙雨。后者也较上劲了,不甘示弱地回视着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来认知世界,来评判对错,来支撑自己的决定。想让一个有正常逻辑思维的成年人被三言两语说服,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谈易不再做这样的尝试,她决定停止和他无意义的辩论,只是低声解释:“不是所有人都能实现梦想。我希望你能。” 可她没想到,仅仅是这么句最没有杀伤力的话,反倒引得岳龙雨发出一声讥笑。 他说:“是不是每个当老师的人,都喜欢用自己也做不到的事,去鼓励别人。还一副慈眉善目、理所当然的样子,半点也不觉得惭愧?” 谈易明确地感知到,脑中有一根弦被岳龙雨的话触动了,她捏了捏拳头,很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当话到嘴边,又被她忍了回去。 最后,她又一次把岳龙雨抛来的那些锐利的东西,以一种她非常习惯的方式化解了。 她让它们沉入海底,重归于静。 谈易露出平和的笑,好像刚才所有的波澜都是幻觉,她说:“也许不是。但是不太巧,我还算不上一个称职的老师。” 岳龙雨:“那就别对我指手画脚。” 谈易:“你说得对。” 奶油吞了口口水,觉得气氛突然变得古怪起来——这种上纲上线的场合,他真的很难插话。 晚风撩过烟尘,卷起谈易的发梢,她伸手按了按,对岳龙雨和奶油说:“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事谢谢你们。” 而后,一个人离开了。 奶油目送着谈易走出很远,才开口说:“你……也没必要呛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岳龙雨没说话。 当奶油望向他的时候,分明从岳龙雨眼中看到一抹深重的失望,等他细看,却转瞬即逝。 岳龙雨扬扬下巴,漫不经心地说:“走吧,去我那。” 语气又和平时一样了。 奶油怔怔的,突然想,或许刚刚,岳龙雨是希望谈易跟他说点什么的。或许,他也希望有一个人能说服他,给他以正确的指引。 只可惜,谈易不是那个人。 11(2?加更) 六月拉开序幕。 全城的高三学生都获得了高考前最后的假期,星光教育里所有的教室,全天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能空下的时段。 和星光教育的其他老师一样,谈易全身心投入到考前备战之中。 裴女士明示暗示多回,希望她能见一见陆阿姨的儿子,都被谈易以“最近忙,高考结束以后再说”这样的借口推脱了。 其实也没忙到那份上。 除了岳龙雨和双胞胎姐妹,谈易每天还另有两节单辅。满打满算八小时,是她的身体完全能够适应的工作节奏。 但费心是真的。 以这样的身份迎接高考,对于谈易而言还是人生头一遭,莫名的,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比自己身为高三准考生时更甚。 诚然,对别人负责比对自己负责要艰难得多。 当谈易用十分取巧的“抢分”逻辑来训练李晚照,并且亲眼见证她的模拟试卷成绩一度达到60分“高分”,叶晴空的尖叫声差点把学校房顶掀了。 “谈易姐,才三天,才三天你就让我姐破60了!那要是她早点来你这,不得考状元啊?” 谈易被她这把尖利的嗓子刺挠得耳膜发炸,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小点声。 叶晴空压下声音,吐了吐舌头,上半身都快拱到谈易跟前了。 “你也太神了吧?” 谈易说:“不是我神。” 见叶晴空不信,谈易问旁边难得面带微笑的李晚照,“这三天,你学了什么新知识点没有?” 李晚照迟疑半晌,摇了摇头。 谈易看了叶晴空一眼:“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我教她的答题技巧,是最功利最套路的。任何一个高三学生,只要背会了我总结出来的答题套路,照搬照抄上去,都能够应付前几道大题的第一小问。对她的知识累积,没有半点帮助。” 事实上,如果不是临阵磨枪,谈易最厌恨的,就是这种投机取巧的学习方法。 叶晴空显然无法理解,她耸肩:“管他啥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啊——能到罗马就行。反正我姐上了大学也不学数学了,掌握这些知识也没用。” 反倒是李晚照,先一步明白了谈易的意思,她低声对叶晴空说:“这方法也就是狗急跳墙的时候能使,不是万金油。” 谈易笑笑:“是这个道理。它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法,但绝对不是个值得提倡宣传的好办法。” 她正色,又看向李晚照,“这张卷子,我只算你45分。因为另外15分是你蒙对的三道选择题,你心里清楚,这纯属侥幸——所以你距离我的要求还差5分。” 李晚照收敛笑意,望着谈易认真点了点头。 但她眼中,已经没了初来之日的茫然。这三天来,15分的突破是实打实的,只剩下5分,并不算难事——毕竟真上了考场,她也不至于背运到连5分的题都蒙不对。 看见李晚照眼中的希望,谈易稍稍松了口气。 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这张试卷的卷面分数对李晚照的鼓动性都会很强——这也是她的用意所在。 这张试卷的选择题,谈易提前动过手脚。 因为事先知道李晚照面对不会做的选择题,习惯性蒙“c”,所以谈易有意识调整了剩下几道较难的选择题正确选项位置。 谈易营造出一种,李晚照不仅凭自己的能力做出了四道选择题,还蒙对了三道选择题的错觉。可实际上,剩下的那些题,原本仅有一道题正确选项为“c”。 但是无妨。 建立“能够突破50分”的自信,对现在的李晚照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谈易定了定神,凝视着李晚照,继续说下去:“当然,在考场上,你一定也会有蒙对的题目,但是我要你保证自己能拿到的真实分值达到50分,这样你才不会犯怵,不会因为过度紧张,把原本该拿到手的分数白白丢掉。” “谈易姐,我明白。”李晚照说,“我一定好好练习,把你教的都记住。” 李晚照殷切地注视谈易,眼里闪动着某种光泽。 谈易从那光泽里捕获到一种希冀。 这是谈易目睹李晚照在母亲面前的表现后,就一直在心中谋定的目标——她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让李晚照快速建立信心。 可真当这孩子,在自己的设计下,把信任和希望交出来,仍然让谈易的手心不自觉生汗。 怕辜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谈易自小以来的经历,让她具备一种难得的能力,使她能够坦然面对凉薄,面对怨愤,面对偏见。 可她少有成功的经验,来指导她如何去面对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谈易深深呼吸,调整情绪,望向眼前这对姐妹:“明天你们——晴空你不用那么早来也行,但晚照早点过来。我给你安排一个教室做套题,咱们别占用上课时间,这样效率高些。” 李晚照乖巧地点头:“那我明天早上过来做题,中午就在下面吃。下午刚好上课。” 叶晴空忙道:“题我就不做了。姐,我明天中午来找你,跟你一起下去吃那家小杨米线,嘿嘿,老师你跟我们一起吗?听说那家巨好吃。” 谈易:“我带饭,就不去了。” 叶晴空:“好吧……” 第二天,李晚照一大早就来了星光教育。 谈易拿了张卷子给她,把她派去安静的自习教室,让徐丽丽给她找了个座位做题。而后,回到自己的单辅教室,看着岳龙雨刷题。 自那晚交锋之后,谈易和岳龙雨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地再次跌入冰点。 这回岳龙雨甚至不惜得用挑衅的目光打量她,直接架空,全然漠视。他来了以后,就一声不吭地刷题,完成每天硬性任务,算是交差。 谈易有意选了难度系数高的试卷给他,不是为了刁难,只是想观察他的态度——处理数学难题的态度,很大程度上能反映一个人的心性。 最后,谈易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这个孩子,表现得再别扭,再暴躁,都掩盖不了他热爱学习的这个事实。 真有意思,谈易在心里说。 口口声声喊着厌恶高考的孩子,却如此享受征服难题的快感。 所有同好此道的人都明白,这份享受无法掩藏。 谈易清清楚楚地看见,岳龙雨的视线看似漫不经心,却永远会在她预计的位置有所停顿,譬如查看取值范围,譬如对解的个数进行取舍——他在认真做题,根本不是敷衍了事。 尤其,是那道她精心挑选,为他量身打造的三角函数大题。 当她眼睁睁看着岳龙雨觉察到题目设置的双重陷阱,敏锐避开后,又精准地跳进了第三重隐藏陷阱里时,谈易几乎要笑了——是得意的笑。 小家伙,我就知道你会栽在这里。 可她没料到,岳龙雨做完最后一道大题之后,居然又翻了回来,在草稿纸上以他自己才懂的鬼画符,重新演算。 他的眉心不自觉紧蹙。 谈易心也悬着,她佯装喝水,以上帝视角观望。 当她看见岳龙雨终于察觉到漏洞所在,眉头舒展,看似不经意地涂掉那个多余的解,只保留唯一符合条件的正确答案时,谈易又差点笑了出来。 这次,是欣赏的笑。 一切都像一场无声的博弈。 征服数学题时的惊心动魄,只有沉浸其中的人才能体味。最后那一刻的酣畅淋漓,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 谈易坚信,他享受学习,并不以此为负累——这本该是一个优秀学生的素养。 正因如此,岳龙雨的不配合与抵触,才显得如此矛盾。要不是亲眼看见,谈易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刷题狂魔”会对高考深恶痛绝。 其实谈易心里有千百个疑问,只是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意开口。 但思绪百转千回,免不了在对着他的时候,在这静默里,发散开去。 如果就此下去,岳龙雨真的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破坏这场高考、放弃他唾手可得的升学机会吗? 他想怎么做?不去参加考试、乱填答题卡、不写姓名……抑或是其他办法? 可是,为什么呢? 谈易想不通,若岳龙雨真如他所言,根本不愿高考,那他何必在休学期间自学功课,还学得如此出色。 除非……最初他对此并不排斥,是后来发生的事,影响了他的判断。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他休学两年的真相,又是什么? 谈易无奈地想,这恐怕会成为一个不解之谜。她根本不指望能在最后两天、仅剩一节课的时间里,从面前这个刺猬一样的少年口中,探知零星半点。 然而看似已成定局的这一切,在短短半小时后,就峰回路转。 下课后,岳龙雨照旧一声不吭,随手把做完的试卷团吧团吧,丢进了教室外的垃圾桶里。 他去如疾风,也没跟谈易打招呼。 谈易习以为常,垂头收拾东西,打算去自习教室收李晚照的卷子,再吃个午饭。 却未曾想,叶晴空推门而入,满脸惊奇,好像看见了外星人。 谈易说:“你姐姐在自习教室,你去那里等她吧。” 叶晴空根本不是冲李晚照而来,她还维持着刚才那副表情,兴冲冲地问谈易:“刚刚那人,是你学生啊?” 刚刚那人? 谈易迟疑地说:“你说岳龙雨?你认识他?” “对对对对!就叫岳龙雨,太久没听到,我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他名字。我靠,我能不认识吗?跟我一起学表演的一个师姐,是他前女友啊!” 叶晴空说起八卦,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真没想到,他也能参加高考啊。” 谈易动作停顿,从叶晴空的后半句话中听出某种隐藏信息,她问:“什么叫……他也能参加高考?” 叶晴空激动得一啧嘴,使了个“这事你居然都不知道”的眼神,凑上来说:“他高二就退学啦!把人打成二级伤残,进了少管所,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就放出来了。” 12 六月六日,是岳龙雨的最后一节数学单辅课。 一切如常,谈易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她照旧给他做题讲题,岳龙雨也还是那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临下课的时候,谈易叫住他。 岳龙雨觑她一眼。 谈易从文件袋里取出两张手写稿递过去。 岳龙雨接过,垂眼一扫,没吭声。 谈易把岳龙雨在她这里补课以来,所有做过的错题重新汇总记录,并在旁将错因和相关知识点、易错点以不同颜色的笔进行注解。 他犯过的错不多,但毕竟上了那么多节课,统一集中起来,谈易还是写了满满当当两张a4纸的内容。 谈易低声说:“只要知道从前错在了哪里,不再犯同样的错,也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岳龙雨语气生硬,“我没有遗憾。” 谈易说:“那很好。” 岳龙雨捏着轻飘飘的两张纸,目光落在教室内的垃圾桶上。谈易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把手里的东西再次揪成团,以投三分的姿势将其送入纸篓。 岳龙雨说:“你做这个,我也不会感激你。” 谈易说:“我做这个,不是为了你的感激。在其位谋其职,就像做铁板烧的老板,把吃的递给你,会额外附送一张餐巾纸。” “所以,这就是张餐巾纸?” “你可以这么理解。你妈妈付了钱,这也只是商品的一部分。” 岳龙雨移开视线,等待谈易说后文。 他觉得谈易会趁机煲一锅鸡汤给他。老师不都这样么,恨不得见缝插针地给你上价值,迫不及待地传授人生经验 可是没有,谈易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好像没有什么想说的。 真的就像卖铁板烧的老板,银货两讫之后,就忙着笑迎下一个客人了。 岳龙雨颇为不解地看了谈易一眼。 后者茫然地抬头看他,脸上浮出你怎么还站在这里的表情,旋即,又换上标志的微笑,说了一句结束语。 “高考加油。” 听听,这语气简直像是服务生在说“祝您用餐愉快”。 岳龙雨皱了皱眉头。 可面前的女人好像会错了意,以为他不高兴听这些,又补充道:“高考加油的前提是,你决定参加高考。假如你选择放弃,当我没说过。” 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岳龙雨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推门离开了。 谈易在他走后,忍了五分钟,才跑出门去挨个探看走廊垃圾桶,确定没看到自己昨天花了三个小时写的那两张纸后,终于舒了口气。 而后,谈易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几天前,谈易从叶晴空口中听来一些有关岳龙雨的八卦。 叶晴空提到一个名字,秦雪微。 秦雪微比叶晴空高一级,和岳龙雨同龄。她是与叶晴空在同一所艺术学校学表演的师姐。去年的这个时候,秦雪微顺利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 听叶晴空说,秦雪微运气不错,大一还没念完,就接到广告拍摄邀请。今年暑假,秦雪微还要进一个网剧剧组,饰演女三号。 这个秦雪微,曾是二中蝉联三届的校花。 岳龙雨和秦雪微虽不同校,占不到半点近水楼台的优势,却在高一刚入校那年捷足先登,摘下了这朵被全二中男生捧上高岭的娇花。 原因无他,岳龙雨在少年时期锋芒毕现,风光无两。 岳龙雨是带着“中考市状元”的光环进入天宁高中理科实验班的。 而当他在青少年跆拳道大赛中拿到全省第二名的消息传回,并被授予跆拳道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之后,更是风头极盛,无人能与之比肩。 岳龙雨和秦雪微的这段跨校恋情噱头十足,以叶晴空这种学妹视角看来更是金光闪闪,仿佛一部校园偶像剧奔现。 所以,在叶晴空添油加醋的转述之下,谈易几乎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岳龙雨的天宁高中”。 可秦雪微一样出类拔萃,追求暗恋她的男生多到能塞满阶梯教室。 其中,以软磨硬泡著称的曹孟飞是岳龙雨最为忌惮的劲敌。 叶晴空说:“那事发生在2016年夏天,就是我初升高那年暑假。” 为了听叶晴空说这段往事,谈易那天陪她们姐妹俩下楼去吃米线去了。 在米线店,叶晴空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当初那场轰动全城的案子。 叶晴空:“7月中旬,那天有表演课,岳龙雨来我们班门口等师姐下课。” 谈易问:“你记得这么清楚吗?” 叶晴空点头,“岳龙雨哎,我们谁不认识啊,我姐那时候还暗恋他……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李晚照难得急了,“晴晴!” 叶晴空嘻嘻哈哈,“你别否认啊,初中那会你就偷偷画他素描,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晚照脸红一阵白一阵,“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不懂事啊……” 叶晴空吸溜一口米线,说:“我知道我知道,当然是不懂事,不然你哪敢喜欢这种暴力狂。” 谈易说:“后来呢?” 叶晴空又喝了口汤,继续道:“巧了不是,曹孟飞也来了。他来给我师姐送生日礼物。” 谈易:“那天……是你师姐过生日?” 叶晴空说:“嗨,当然不是。我师姐生日在八月,曹孟飞是想找机会接近她。那人就是个沙雕富二代,心肠不坏的。他做什么事,就喜欢拿钱砸……我记得曹孟飞一开始想追我师姐,为了套她的微信号,每天给我们买哈根达斯。结果,我师姐还是败给颜值,选了岳龙雨。” 谈易注意到,李晚照微微垂眸,并不想听下去似的,低头专心吃米线了。 “曹孟飞追师姐的风流史,全二中都知道,岳龙雨跟他,俩人冤家路窄啊。”叶晴空继续说,“不知道曹孟飞要送什么,装在信封里面,被岳龙雨直接撕了。他敢怒不敢言啊,转头就走,毕竟谁都知道,岳龙雨很能打的!师姐脸色很不好看,她提前下课,跟岳龙雨一起走了。” 谈易说:“后来的事,你就没有亲眼见到了?” 叶晴空点头,说:“傍晚的时候,下了雷阵雨。雨停以后,有人发现曹孟飞倒在自家小区旁边的公园小树林里面,浑身都是血,被打得都不成人样了。曹孟飞他妈把他带去医院做伤情鉴定,结果是轻二级伤残,立刻就报警处理,把岳龙雨给拘了……毕竟这是故意伤人,已经构成刑事犯罪了。” 谈易问:“是岳龙雨把曹孟飞约到小树林的?” 叶晴空说:“对啊,不然曹孟飞难道自己去花园遛弯吗?哎,这事吧,岳龙雨动机也确实挺足的——女朋友被人惦记,谁不想出气?要怪就怪他是个练家子,下手没轻重,曹孟飞平时跑一千米都够呛,那小身板哪经得住打?本来也许只是个鼻青脸肿,到他们那就变成伤筋动骨了。” 谈易想了想,又问:“岳龙雨那时候……满16周岁了吗。” 叶晴空一拍桌子,说:“提起这个还有说头呢。岳龙雨那会已经满16岁了,未成年禽兽保护法保不了他太多啦!要不然,凭他妈的本事,使点手段,搞不好他都不用蹲少管所。” 一直没吭声的李晚照蹙眉,低声说:“晴晴,他是主动承认的所有罪行,没想过逃避。” “那他也逃不了啊,公园门口的监控都拍着他啦,证据确凿。”叶晴空说,“我知道你对岳龙雨有滤镜,但你站曹孟飞角度想想,他招谁惹谁了?他花钱花心思,就想追个姑娘,凭什么挨顿暴打?医生说他下半辈子连篮球都打不了了!再说句不好听的,岳龙雨要是一个失手,曹孟飞被打死了,他找谁喊冤去?” 李晚照咬着唇角,不再反驳了。 叶晴空这才又转向谈易,说:“从犯案到判刑,中间过了得有大半年吧,因为是不公开审理,中间弯弯绕我也不清楚。就听说岳龙雨妈妈一直在争取和解、提起上诉。 一开始吧,律师说是怎么着都得判两年,如果争取跟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达成和解,看能不能有缓刑的余地。” 她说得口渴,又咕嘟喝下一大口汤,眼睛瞪得大大的。 “但怎么可能?!他岳龙雨是宝贝儿子,曹孟飞还是五代单传呢。那边就咬死了,哪怕赔偿金一分不拿,他们也要亲眼看着岳龙雨立刻被关起来!曹家爸妈这波真是帅呆了。” 谈易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师姐……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叶晴空说:“难过呗,伤心了好久,半年多没来上课呢。我看她对岳龙雨挺动感情的……但你知道吧,这事岳龙雨干得就不地道,他争强好胜,到头来害人害己。我师姐也是受害者,她特别自责,觉得岳龙雨是为了她才去找的曹孟飞。隔了好久才慢慢走出来。” 谈易迟疑,说:“半年多……你之前说岳龙雨犯事到被关之间也隔了大半年。意思是……岳龙雨被关进少管所之后,秦雪微反而回去上课了?” 按理说,案子没有落听,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她犯不着那么伤心。怎么听起来,反倒是人被关后,她就从阴霾里走出来了? 叶晴空说:“她去看过岳龙雨,还是我陪她去的。出来的时候,我师姐眼睛都哭肿了。她说岳龙雨不让她去看他,还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后来,师姐就回去上课了。一直到师姐考上上戏,她都没给过任何一个男生好脸色看。” 最后,叶晴空老神在在地感慨:“孽缘啊……你看这事闹的。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岳龙雨出来以后,这么快就恢复状态,打算重新参加高考了。看来他在那里头都没荒废啊,这人绝了。” 谈易没有接腔。 岳龙雨竟然是在少管所里自学的高中课程,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 如果岳龙雨已经以如此毅力,克服外在阻碍,完成了自学,为什么反而在离开少管所后,变得那么消极,甚至打算放弃高考? 谈易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环节。 叶晴空说的那些话,谈易听了,不代表她信了。 虽然谈易很清楚,叶晴空没有对她撒谎的理由。可是这不能说明,叶晴空所言皆是真相。 毕竟……有时候人受蒙蔽,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就像那天,她和岳龙雨的“碰瓷事件”,岳龙雨同样理所当然地认定他自己是受害者。 叶晴空提供的不过是片面之词,整件事从头到尾她亲眼见证的,也只是事发当天岳龙雨和曹孟飞在教室外的口角之争。 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前因后果,以及过程之中的每一个致命环节。 13 听了叶晴空她们说的那些话后,谈易久久不能释怀。在给岳龙雨上最后一节课之前,她抽空去拜访了高中班主任宋延章。 宋老师今年带毕业班,这几天正是清闲的时候。 谈易登门时,宋延章正在煮茶,笑盈盈地喊她进来。 “不用脱鞋,地上凉。” 谈易早知道他要这么说,她自备鞋套,在玄关换上,把手里提着的糕点和牛奶放在客厅桌子上,乖乖走过去,坐在宋延章对面的蒲团上。 两人隔着个矮几,上面排放着茶具。宋延章煮的是陈白茶,盛在小小的天青色瓷杯里,从茶盘上推到谈易跟前。 色清淡,气芳香,味甘醇,谈易心静下来。 “今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宋延章弯腰,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一个铁皮曲奇盒子,打开来递给谈易,示意她别客气。 往年谈易都在年关附近来拜访看望,所以宋延章有此一问。 谈易解释,说自己已经在小马市找了一份工作。 宋延章听到她在当辅导老师,动作一滞,像是在斟酌措辞,隔了好一会,才说:“回来也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现在编制是不容易进,不过也说不好,你……” 谈易心里一暖。宋老师没有表现出失望,而是尽可能的给予理解和支持。 “宋老师,我没想过当正规编的老师。”谈易低声说,“我觉得,挺难的。” 宋延章不解,“你指哪方面?” 谈易坦言:“在辅导学校,和学生的相处时间短,主要是给他们补差补漏,这不难。可如果是做像您这样的老师,我怕我担不起责任,误了他们。” 插手别人人生这种事,谈易没有信心能做得很好。 宋延章听懂了,他唇角有笑意,给谈易又倒了一杯茶,说:“二十五前,我刚站上讲台的时候,也怕。我怕台下那些小崽子们不喜欢我,跟我对着干;也怕他们太喜欢我,我的话没有威慑力。” 谈易笑开了,问:“结果呢?” 宋延章说:“结果,我每周一三五,做知心大哥,周二四,当法西斯。毕业的时候,有学生给我递信,说她学成了,第一个给我诊断。我心说诊断什么呢?一翻毕业联络册,嗬,她选的是心理学专业。这小丫头,觉得我八成是有精神分裂症呢。” 谈易笑得欢,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一点热,她说:“宋老师,我们都很爱你。” 宋延章坐直身子,双手搭在膝头,说:“我是运气好,碰到你们这些孩子。小孟她……运气就差些。” 孟老师是宋延章的妻子,从前也是天宁高中的老师,教英语。 她的事谈易听说过,从教第五年的时候,她们班里一个女孩早恋逃学被她发现,她介入干涉之后,女孩情绪崩溃,一周后卧轨自杀了。 女孩的家长从家里找到她的遗书,里面用十分痛恨的语气,将对人生的失望归结在孟老师身上。 那时候,孟老师正怀孕四个月。被找上门来的家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打耳光。 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上了几次热搜新闻,网友们戳着这个“失德教师”的脊梁骨骂。觉得打巴掌太轻了,要一命抵一命才能偿还。 最后她引咎辞职,远离了教师这一行当。 那之后很久,天宁高中的老师陷入一种消极情绪里,不敢管、不敢说,遇事不过轻描淡写,整个学校陷入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乐氛围中。 谈易微微垂眸,忍不住问:“孟老师,她后悔吗?” 对早恋学生进行干涉,是每一个老师都会做的事,只是方式方法不尽相同。唯一的变数是,经验不足的老师,不可能知道自己接手的孩子,对于这种干涉,会给出什么样的的情绪反馈。 可惜这经验,有时候,是蹚着血泪积攒而来的。 宋延章脸上浮出一个怅惋的谈笑,说:“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我也问过她。她没有回答我。” 谈易沉默片刻,才开口说:“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打听。” “你说。” “您听说过岳龙雨这个名字吗?”谈易说,“15级的学生。” 宋延章微微扬眉,看向谈易:“我知道他,数学组的几个老师,没有不知道他的。” 谈易说:“他现在在我那。” 宋延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消释了:“他出来了?” “嗯。他妈妈想让他参加今年的高考。” “能跟得上?” “不止。保守估分,也能稳定在650以上。” “这小子……”宋延章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叹,又重复地念喃,“这小子。” 谈易说:“当年那件事儿,您怎么看?” 宋延章这回明确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已经凉了,带着一点点涩味。 “怎么看?毛头小子惹大事!” 宋延章语气惋惜,“好好一副牌,被一时意气打得稀烂。我记得多清朗,那会子市电视台做专题节目,来我们学校搞采访。他形象好,成绩也好,被老刘拎出去答记者问。人家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往前一站,声音喊得那么大,说自己要当特警。” 谈易攥着手,拇指指尖轻轻掐在食指指腹上。 “记者追着问,怎么就想当特警呢?那家伙说啊,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块当特警的好料子,国家不能少了他。” 宋延章学起岳龙雨的口气,活灵活现,末了,摇着头点评,“这么狂,谁能想到后来跟头栽得那么狠。有了案底,公务员考试都过不了,还谈什么特警。” 岳龙雨不是他的学生,可这件事,他仍然记得那么牢。宋延章感慨,说:“其实,我挺喜欢他身上那股子狂傲。现在的小孩,太收了,那股拼劲,难得。” 谈易突然想到那晚吃完海鲜烧烤,岳龙雨听到她说出那句“不是所有人都能实现梦想。我希望你能。”之后的反应。 原来,他再也不可能了。 从宋延章家里出来,谈易胸口憋闷,站在小区花园里好久,才慢慢缓过劲。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谈易回家后,拿出空白的a4纸,从包里取出岳龙雨每堂课揉皱了丢掉后又被她重新捡回来的卷子,一点点做总结。 谈易知道渡人不易,也不指望自己摆出语重心长的姿态,说几句话就能力挽狂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她想做、能做的,也不过秉承一句问心无愧罢了。 就像从前,宋延章对她做的那样。 …… 谈易体弱,是先天原因,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陷。 一说是裴睦怀她的时候吃了太多含激素的食物,一说是谈易生下来就断奶,没喝过母乳。总之话从老人家和邻居嘴里说出来,罪过都堆到了裴女士头上。 裴睦可以不顾非议,但谈易,她不能不顾。 谈家父母带着谈易,从长舌妇聚集的乡镇搬到市区。希望她能活得容易一些,本着如此质朴的愿望,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可惜事与愿违。 有时候裴睦会自嘲地想,可能孩子就不该姓谈。 谈易,谈何容易。 从懂事那天起,谈易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孩子。 但这种不正常,非身处其间不能体会。 因为谈易没生什么疑难杂症,也没有什么一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厉害得不得了的重病。 提起谈易的病,无非就是抵抗力差、体质差。 简言之,便是小病缠身。 听上去好像很多孩子都和她趋同,她也没什么特别的。 无非就是伤寒感冒不断、呕吐腹泻常态,一推就摔,像个碰不起的瓷娃娃。 谈易小的时候,不懂为什么别人可以在体育课上脱了外套大喊大叫着奔跑,只有自己,一受凉就容易扁桃体发炎,当夜基本就会发烧,发烧又引起肺炎、鼻炎,鼻炎再引发头痛,痛着痛着就会神经衰弱。 如此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基本就送掉了半条命。 偏偏这样的苦楚,落在同龄的小伙伴眼中,只是她太娇气矫情罢了。 他们总是用无语的目光看她,说,谈易,你怎么又生病? 谈易,你怎么连运动会都不参加? 谈易,你别总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算了,别带谈易了,一会摔倒了又要怪我们。 …… 就连小学教体育的老师,也每每用叹息失望的眼神看她,说:“你啊,就是缺乏锻炼。” 小谈易很想反驳,很想说,她喜欢玩丢手绢,喜欢1、2、3木头人,喜欢所有能和朋友们追逐打闹的游戏。 但她不能。 她知道迈出那一步的后果是缠绵病榻半个多月,是冰冷的针头扎进手背,是苦涩的中药汤剂,和大把的胶囊药丸,是每天痛醒之后,看见背着自己偷抹眼泪的妈妈。 所以宁可被误会是娇滴滴的小公主,也不敢行差踏错。 没有朋友,于是学会了和自己相处。 吃够了苦头,于是慢慢学会忍耐。 谈易习惯之后,渐渐将索取陪伴的对象从朋友,转移到其它事物之上。 譬如读书,譬如绘画。 她很快找到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和这个世界相处,并从中发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 谈易乐在其中,当她发现这种改变,换来的是学业突飞猛进,是爸妈和老师的惊喜之后,便认定这是她活着的最大意义。 可这一切,到了高中就变了味。 病秧子在这个时代,从来不是讨喜的存在。 因为很多时候,这意味着,谈易可以享受来自老师赋予的特权。 例如,不用参加学校每天的阳光长跑; 例如,军训的时候她可以坐在树荫下,看着其他人汗流浃背,被训得像一群死狗; 例如,班里那个大哥哥一样关照同学的班长,永远不会让她有机会手提重物。 谈易感激一切,却没有意识到,不公平对待,也催生出嫉妒和不忿等等负面情绪。 如果谈易姿色平平,成绩普通,毫不惹人注意,也许这样的情绪会被消解缓释。 可事实是,谈易是老师口中“品学兼优”的学霸,她小学三跳五,初中一跳三,而后参加中考,要不是被体育分拖了后腿,肯定能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天宁高中。 而且,她的男生缘颇好。 在同学眼中,她生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白莲花模样,最能招惹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产生一种莫名的保护欲。 她看上去只是比普通人柔弱一些,又没缺胳膊断腿,没得绝症,凭什么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优待? 或许那所谓的“病态美”,只是一种伪装手段。是为了博取老师的关爱,为了吸引男孩的关注。 谈易太过于缺乏与人交往的经验,在她毫无知觉下,暗中的恶意滋生、发酵,最后再也按捺不下。 谈易至今都不知道,当初是谁找来了那些混社会的小太妹,把她堵在墙角。红头发的姑娘从她包里把书拽出来,戴着骷髅耳钉的那个揪住她的衣领。 红头发每撕一本,骷髅耳钉就同步配合着,生生揪掉她一绺头发。 谈易那天带了六本课本,七本练习册和三个笔记本。 她记得好清楚啊。 自那之后,谈易不敢再去上学。她在家里画画,读书,自学。 她向父母保证,就算不继续念书,她也可以借助教辅资料、网课考上大学, 裴睦默许了谈易的决定,可是谈昊坚决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如果谈易不学着与人相处,连高中的走读生活都无法应付,要怎么面对大学住宿生活,要怎么面对未来的人生? 裴睦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情感战胜了理智,她不舍得女儿再经历一次毁灭般的打击。 两相较量之下,谈易的眼泪让谈昊妥协了。 直到一年后,宋延章登门拜访,希望谈易重新入学,从高一念起,试着融入这个同龄人的集体。 他说,他会帮她。 在那之前,谈易甚至不认识这个陌生的男人。 谈易出事那年,宋延章在带毕业班,听闻此事,他虽觉得可惜,可那会儿无法分心。 所以,等到送走那届学生,宋延章就来找了谈易。 他没有以长篇大论去说服谈易,只给她看了一本相册,是他上一届学生的生活随影集。 高中三年的点点滴滴,都被这个细心的老师记录下来。 宋延章给谈易讲每一张照片的来历。 两人三足赛前训练,女孩子们摔成一团;期末考试前,一脸虔诚地给学校的孔子塑像上贡;天宁高中食堂,男孩们排队抢限量小鸡腿…… 他说,你可以考虑考虑,要不要试试看加入我的下一本相册。 现在再回忆起来,谈易不知道如果那时候自己的答案是“不要”,未来又会何去何从。 但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好。 …… 台灯前,谈易给岳龙雨做的总结已经写到最后。 整整两页纸。 谈易翻过第一张a4纸,抽出一支铅笔,在反面空白处作画。 时针从11,转到2。 期间,连台灯下趴着的橘子也变换了数个姿势。 谈易终于搁下笔。 画中背景是星光教育楼下的那条小吃街,形形色色的摊贩、神态各异的行人,在她的笔下活灵活现。 重点是铁板烧摊前的岳龙雨,他目光灼灼,好像在直视每一个观画人——谈易画的是以自己的视角看见的他。 岳龙雨手里握着三串铁板里脊,递到谈易跟前,他眼里带笑,并不温柔,只是少年轻狂。但他身板笔直,不带半点痞颓之气。 眼角眉梢,藏着凛然义气。 岳龙雨,你有好好看过你自己吗? 不做掩饰的,不被蒙蔽的,不介意表露善意的那个少年。 如果你好好看过,还忍心让他如此浑浑噩噩下去吗? 14(2?加更) 高考如期而至。 按照口耳相传的说法,高考设置在6月7日、8日,“678”是全一个谐音“录取吧”。 这一年的高考,赶上了端午节。 雨从6号晚间开始下,大有缠绵之势,“端午雨”是旧时民间占验习俗,谓之不吉。 谈易总算闲了下来,在家陪裴睦听雨、包粽子。 枣泥馅、鲜肉馅和鸭蛋黄馅,分别用红、白、黄三种不同颜色的棉线紧紧缠绕。谈易手巧,擅长包锥形粽子,三张粽叶裹出一个粽子,棉线扎得紧,把底部勒出三个小犄角。 这样的粽子煮出来不散,馅香全都裹在软糯的米粒里。 裴睦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外看,说:“这鬼天,今年考生要遭罪了。” 谈易回忆道:“我高考那年也下了雨。” 裴睦说:“是啊,你在二中考的。那地方偏得要死,后面有矿山,门口来来去去好多拉矿的车,路上尽是泥巴。你爸送你回来跟我讲,要有路子能搞点胶鞋到学校门口卖,二十块钱一双,保证赚大发了。” 谈易笑,思绪顺着裴睦的话飘走。 李晚照今年就在二中考试,叶晴空被分去了天宁。 不知道岳龙雨的考场被分在哪里,也无从得知他有没有去参加考试。 裴睦还在碎碎念,“小偷都赚。人挤人的,小偷混在家长堆里,偷了包往附近工地一窜,逮都逮不到。” “妈。”谈易没在意裴睦的话,突然问,“有案底的话,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当警察了。” 裴睦想都不想,“那肯定啊。” “如果改过自新了……也没可能吗?” 裴睦说:“政审过不了啊。再说,他自己都有案底,凭什么去抓别人?我要是坏人,我就不服气。” 谈易说:“也许……正因为他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更明白怎么劝导犯了错的人改正。” 裴睦反驳:“话不是这么讲的。先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更明白,就说外人,怎么可能相信呢?我打比方,你要卖生发散,结果你自己根本就是个秃顶,谁信你?” 谈易汗颜,突然顺着她的话头杠了一句,“霸王的创始人就……就头发很少啊。可是人家是遗传性脱发,事出有因,不代表他的产品不好。” 裴睦一愣,思路清晰地驳回:“那我问你,为什么大家都只看到那个头发少的人?他们公司发量正常的人更多吧,有人关心吗?” “因为很特殊,有反差……” “对啊,这种反差,出现在商业公司里面,也许处理好了,还能拉来点噱头。要放到公职单位,可能就是个定时炸弹。对谁都不好。” 裴睦顿了顿,又说,“而且每年公考的人那么多,凭什么非要留一个有案底的?是把他招进来,就能保证罪犯都不敢犯事了还是怎么地?” 谈易无从辩解,从理性的角度思考,也许本来也不该有此一问。可是在妈妈跟前,理智这种东西,总是会服从于情感。 裴睦见谈易哑口,得胜一笑,又见缝插针地说:“当时让你学个法律什么的,不比你那专业好。” 母亲对谈易选的专业很有意见,前几年,回回放假,都要旁敲侧击让她转专业。 谈易不生气,半讨好半撒娇,“学法的话,背书太痛苦了。” 裴睦没好气,说:“比起你们那专业,泥里来,土里去,天天上山下乡……坐在家里背背书哪苦了?” 谈易笑嘻嘻地说:“我喜欢嘛……” 这丫头脾气越好,裴睦就越不忍心责怪。只能摇摇头,说:“念什么都是虚的,没病没灾才最重要。” 谈易笑意渐淡,温顺地点头,“嗯。” 裴睦一阵心酸。 谈易小时候天天闷在家。到了大学好不容易有机会,兴高采烈地报了个经常能外出考察调研的专业,还兴致勃勃地说要选园林规划方向深造,这样她学的绘画能最大程度派上用场。 可惜,她身体根本跟不上,大四那年跟着导师去野外林地调研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 裴睦把手里的粽叶往篮子里一丢,发小脾气,“累死了。不包了,等你爸回来包。这老头,女儿在家还出去打麻将。” 谈易失笑,从篮子里拣出粽叶,默默包完后,洗了手去拿手机,才发现有微信进来。 是李晚照发的消息。谈易抬眼看了看时间——今天的考试已经结束了。 李晚照:老师你在吗? 谈易本来想问“有什么事吗”,可想到这孩子的性子,估计只会回答没事。于是删除重发。 谈易:嗯,刚刚在包粽子。你考完啦? 李晚照:对,我刚出考场,今天人太多了。 她不是叶晴空,不像会主动找谈易聊天,谈易猜测李晚照还有事想说。 谈易:带伞了吧?今天的雨挺大的,路上小心点。 李晚照:我带了,正在路边等着打车呢。不过估计要等好一会了…… 谈易还在思索措辞,李晚照又发了消息来。 李晚照:爸爸有重要的会,出差去苏州不在家。妈妈去接妹妹了。 短短两句话,谈易却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低头慢慢打字。 谈易:明天我挺闲的,去找你吃午饭怎么样? 李晚照:真的吗!我请你吃牛排吧谈易姐,二中附近有一家西餐店,我同学都说很好吃。 谈易:好啊,那我有口福了。 和李晚照聊完,谈易看见裴女士笑眯眯地抱着手机朝自己小碎步走过来,一扫方才的不愉快。 谈易好笑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裴睦说:“我之前跟你说的陆阿姨给我发消息啦,说明天下午小孙监考结束以后就空下来了, 约你明天下午六点,去二中附近那个‘映刻’西餐厅吃个饭。” 谈易消化了一会儿这个小孙是谁之后,迟疑地问:“确定是,二中附近的西餐厅?” 裴睦:“对啊,小孙是二中物理老师,我跟你说过吧。那家店离他单位近,而且我刚刚查了一下,蛮高档的……虽然我们也不是指望别人有钱什么,但是你一空下来,他马上就来约你,而且选了这种地方见面,说明人家很重视。” 之前确实是自己说,等到高考结束以后才有时间见面的。 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踩着点约她,实在是……有点重视。 谈易答应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夜间雷声大作,谈易睡得不太好,半夜被偏头痛搅醒,爬起来吃了两片布洛芬,重新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却又不甚分明,早上一睁眼,全都给忘了。 第二天的早餐是红豆粥,谈易吃完之后,去厨房找食品袋,摸了两个煮熟的粽子带着。 午餐就吃这个吧……两顿都在西餐厅,她怕自己的肠胃会反抗。 裴睦见谈易一早出门,纳罕道:“你去哪?该不是想临阵脱逃吧,人我都答应了,你看不上没关系,爽约可不好。” 谈易:“我去见个学生。妈,你放心好了,六点,我肯定准时到。” 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长袖t恤和黑色长裤,长发束在脑后,背了个小号挎包,撑伞出门了。 裴睦站门口欲言又止,等到门关上以后,才嘀咕:“也不收拾得好看点。” 餐桌边看报纸的谈昊不乐意了,说:“我女儿怎么都好看。” 裴睦抬眼瞪他,又念叨:“这小伙子,你不知道……是真不错。我见过的呀,人温顺有礼貌,待人接物都有条有理的,我们丫头跟他在一起,保准不会吃亏。” 谈昊从老花镜上方看裴睦,说:“你喜欢没用,要女儿喜欢才算数。” “这我哪能不晓得呀!”裴睦说,“但你看她上一个自己选的那个小畜生崽子,什么东西?唉,谈易哪都好,就是性格太软,逆来顺受,那哪行!我看她脾气就是随你了,瓤得很!” 谈昊:“你担心就担心,怎么又怪我了呢?”又推了推眼镜,重新看向报纸,说,“我不觉得我女儿逆来顺受。她跟我一样,聪明着呢。” 真是鸡同鸭讲,裴睦气得跑房里去了。 “谈昊,把地拖了!” “知道咯……” 高考期间,各考点外都增派了交警进行交通管制,进行疏导分流。全市道路两旁,隔一段路就能看见“高考期间,禁鸣降噪”的护考牌。 谈易打车到了二中门口,一下车,交警就急吼吼地让司机快点开走,别挡着道。 谈易撑着伞,在距离二中校门足有五十米的地方停下了。前面全是人,打着伞又格外占地方,根本难以行进。 交警维持秩序,建议家长们去马路对面等,可没什么人听他的——都恨不得第一个接到自家孩子,谁愿意这时候挪到别的地方去。 谈易回头,一打眼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映刻”西餐厅,餐厅挺有规模,占了三层,门前有一片用木板垫高了的庭院,摆着铁艺桌椅,用来招待客人喝下午茶。 虽然天气不好,餐厅外冷清寥落,但那儿地势较高,比起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对面视野好很多。 谈易过了马路,撑着伞站在餐厅门口,眺望二中校门。 殊不知,此时“映刻”的二楼,落地窗边卡座上正坐着两个人。谈易撑伞过马路的样子,全然落在其中一人眼中。 “岳龙雨,我今天约你来,是觉得有些话还是该当面说清楚。”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卡座一侧,坐着个洋娃娃似的姑娘,她妆容精致,一头香槟金的长发烫着流行的玉米须卷发。正托着下巴,满眼真挚地望着对面的少年。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正在高考,而眼前的少年本应坐在考场里。不过也难怪,谁会想到,刚从少管所放出来两个月的人,会参加高考呢。 岳龙雨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望着谈易的小花伞,他嘴角破裂有伤,搭在桌上的拳头上也有破皮的痕迹。眉头蹙着,看起来很不耐烦。 “还有什么可说的。” 15 秦雪微微微嘟嘴,西柚红的唇釉亮晶晶的,话是拒绝,却像诱惑,她说:“你呀,别再给我打骚扰电话了。” 岳龙雨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扬眉看她:“你觉得我很闲吗?” “不是你?”秦雪微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从我回小马以后,每天都能接到电话,拉黑了就换号打,烦死了。” “所以一定是我打的?” 秦雪微无辜地眨眨眼,长睫毛卷卷翘翘,大眼睛忽闪忽闪,说:“前天我发消息约你今天出来,之后就没人再给我打电话了——时间卡得这么准,还能有谁?” 岳龙雨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扯嘴角笑了下。 “那还真是因为我……” 秦雪微清楚他这个表示愤怒的危险表情,她坐直了身子,嗔他:“你别这样,我害怕。” 岳龙雨脸色一沉,接着说:“但我打的不是电话……是曹孟飞的人。” 这个久违的名字,让秦雪微周身一颤,她双目圆睁,望着岳龙雨。 “你……你说什么呢?” …… 交卷时间到。 2019年高考的数学考试结束,对于李晚照而言,最艰难的一门已经过去了,下午的英语,她并不担心。 李晚照数学试卷做得很顺手——起码,谈易交代的那些考点,几乎全都靠上了。 李晚照彻底卸下重担,她心情倍好。尤其是想起昨晚叶晴空得知谈易要来接自己,很是吃醋的样子,李晚照竟然觉得有些暗爽。 姐妹俩同处一个屋檐下那么多年,再亲密也难免相互比较。妈妈疼叶晴空,爸爸更偏爱自己,李晚照知道妹妹的好胜心,知道她也想把爸爸那份偏爱也夺回去。 这种“抢夺”没有恶意,只是一种不自主地占有欲作祟,所以李晚照始终装作木讷,并没有对妹妹发难过。 可其实女孩子,但凡心思细一点,谁都清楚彼此心里那点小九九和较真。 正如今天,李晚照特地穿了件适合去吃西餐的漂亮连衣裙,背着爸爸给自己买的香奈儿小挎包,喷了香水出门。 她知道妹妹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吃味。因为是她得到了两人共同喜欢的老师的额外青睐,算是她的一个小小胜利。 她还会有更大的胜利——只要她能顺利考取中央美院,她也会成为妈妈的骄傲。 李晚照打着颜色粉嫩的雨伞,带着一种隐秘的喜悦,随着考生们走出校门。 谈易一下就看见了人群中格外扎眼的李晚照。艺术生往往比同龄学生更早学会了打扮自己,李晚照个子高挑,眉目明丽,更是惹眼。 谈易仗着地形和视力优势,目光始终锁定在李晚照身上,所以,也将一边东张西望假装找人,一边靠近李晚照的男人的小动作摄入眼底。 男人动作极快,装作被人挤到,往李晚照身上狠狠一撞,左手抬高作防备之势,右手隐在下面,把李晚照肩头的名牌包一下拽到手里。 紧跟着,随着挤挤攘攘的人流,几个扭身,就遁离李晚照数米远了。 而此时,李晚照只觉得肩膀被撞疼了,还毫不知情地踮脚四下寻找着谈易的身影。 直到她从人群里完全走出来,也没看见谈易。李晚照茫然地望向马路对面,西餐厅门口也空空荡荡——根本没人。 等到李晚照低头,想翻包找手机给谈易发消息问问情况的时候,才惊觉自己的包没了! 她的心狠狠一坠,脑子一片空白。 证件!准考证在包里! …… “所以……骚扰电话,是他打的?”西餐厅二楼,秦雪微眼角通红,咬着嘴唇盯着岳龙雨,“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不放过我?” 她快哭了,这不是装的,是真的害怕。岳龙雨看见秦雪微鼻尖发红,瘦削的肩头微微耸动。 秦雪微求助地望着他:“那我该怎么办?岳龙雨,我该怎么办呐?” 如果是两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她。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也确实帮了。 但现在,岳龙雨却只觉得可笑。 “秦雪微,你是不是只能想到你自己。”他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只能想到,曹孟飞又来找你了。我出来以后,去上海看你,你也只能想到,我去找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秦雪微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路过的服务生都忍不住关切地看着这个小美人——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吗?哭得这么伤心,这男的真不知好歹。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岳龙雨,你不可以那么想我。”秦雪微委屈极了,抽噎起来,“你根本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 她哭得他心烦,岳龙雨偏头望向窗外。 意外的,他看见视线中的一点,快速地移动了起来。 岳龙雨定睛看过去,发现谈易不知何故,突然扔了伞,以一种他无法相信能和谈易匹配的速度,往马路对面飞奔而去。 岳龙雨忍不住看向对面,只见一个拖着香奈儿挎包的矮个男人,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 男人只跑了十多米,就被预判速度后跑直线的谈易拦截。 岳龙雨扬眉,俯视一切的他,几乎要给谈易鼓掌了——原来,数学学得好,真的能用于实践。 可很快,岳龙雨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 谈易脑子是好用,也确实拦住了人,但体力跟不上,根本不是对手。对方用力一推,谈易就差点当场交待了,那人趁机往学校围墙根下停靠的电瓶车狂奔而去。 谈易好不容易站直,狂风夹着雨,刮得她一头长发胡乱纷飞,她喊得快破音了—— “把包放下!” 倒也没指望那人真会听话,但声音越大,越能引起路人注意,谈易一边追着男人跑,一边大声求助在旁维持秩序的交警。 “帮帮忙,抓小偷!包里,包里有孩子的证件!” 男人跨上电瓶车,手忙脚乱发动的时候,谈易跑到跟前来,双手死死抓住挎包带子。 “妈的松手!” 男人低声咒骂,眼看远处交警已经注意到他们,顾不上和谈易纠缠,直接一脚踩下去,骑了车就跑。 谈易本想争取时间等到警察赶来,没料到他当真急疯了,就这么拖着她甩出了两米远。 谈易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再也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那人骑着电瓶车溜远了。 这时候,后知后觉赶来的考生家长,才围上前来,你搭一把手我扶一下的,把谈易搀了起来。 原本等在学校门口等着的本地新闻台记者更是眼前一亮,扛着设备就冲了过来,要采访谈易。 谈易沮丧又狼狈,对记者摆了摆手,抹开挡在眼前的湿头发,强撑着四下寻找李晚照的身影。 那孩子,恐怕急坏了。 “乖乖,那是谁?” “卧槽,厉害了。”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紧接着,呼声连连,谈易顺着周围家长孩子们的声音往那小偷逃窜的方向看去。 男人已经逃出五十米开外,只待一拐弯,进入通往工地的小路。以此时的路况,交警就算找到摩托车,也追不上他。 他正得意,余光却瞥见有什么一晃而过,等他意识到闪至近前的是一道人影,已经晚了。 岳龙雨在疾跑的同时起跳,整个人腾空跃起,一条有力的长腿狠狠扫向车头,只听“歘啦”一声,车头反光镜应声而碎。 这是一个常用于跆拳道击破表演的腾空侧踢。 电瓶车受此重击,顿失平衡,左右摇晃。 岳龙雨落地瞬间再次提腿踢向车上的男人,不等男人发出惨嚎声,便利落地以左脚蹬地起跳,迅速扭腰转胯,随身体向右偏转,双腿在空中交替,又一击横踢,直接把男人从车上撂倒在地! 男人吃了一整套双飞踢,倒在地上直呼痛。 岳龙雨上前两步,一把夺过李晚照的包,另一只手揪起男人的衣领,拎鸡仔一样把他提溜回了交警跟前。 如此动静,李晚照已经小跑了过来,当她看见岳龙雨提着自己的包,走向谈易的时候,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恍惚的境地里。 没有言语能形容她此时内心的震撼,李晚照怔怔地看着岳龙雨,他发根尽湿,t恤紧紧贴着他精瘦的胸膛,眉宇之间,张狂之气更胜从前。 好像一场梦,梦里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男孩,一脚踏进了有她的现实之中。 16 在考场门口看见岳龙雨,谈易自然而然地认定他是来参加高考的。 她一阵欣慰,笑意爬上眼角,从他手里接过挎包,刚想问候两句,晚报记者的话筒已经递到岳龙雨跟前了。 未及发问,岳龙雨毫不掩饰的厌烦眼神扎了过去。 记者很有眼色,话筒立刻调转方向,面朝一看就很好说话的谈易。 “你好,我是万江晚报的记者小蓓,请问您是考生家长吗?” “我……不是。” “那您是路过这里,见义勇为吗?” 谈易迟疑。要是被裴女士知道今天的事,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她。 “你是长能耐了吧?还敢跑去追小偷?你怎么不上天呢!”谈易耳边几乎同步响起裴睦的声音,她一缩脖子,当即?了。 于是连声推辞:“我不能接受采访,请不要报道,谢谢。” 说罢,掉头要走。 记者哪肯放过这么好的新闻素材,拔腿要跟,面前横生出一条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愿意接受采访,你没听见吗?” 岳龙雨望着记者身边的摄像,语气不善。 再拍,就属侵权了。 记者和摄像面面相觑,讪讪地放弃了再追上去纠缠的打算。 谈易一回头就看见李晚照在一边发呆,连忙快步走过去,把包给她。 “快看看东西少没少,身份证准考证都在不在。” 李晚照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给谈易撑伞,又接过挎包,打开来翻找。 “都在,谈易姐……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见岳龙雨也朝自己走了过来,不敢抬头直视他,只小声问。 谈易松了口气,说:“在就好。”又朝岳龙雨方向一努嘴,“是他帮你找回来的。” 李晚照嚅嗫:“谢谢你。” 风大雨大,岳龙雨压根没听见,他垂眼看着谈易。 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发丝散乱,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白t恤沾满了污水泥浆。偏偏眼角眉梢都还带着某种神气和畅快,好像被禁甜许久的小孩子,偶然间从陌生人那里得了蜜糖,藏着掖着也难掩一份窃喜。 岳龙雨越来越搞不懂她。 明明前所未有的狼狈,现在的谈易却比以往更有生气。 谈易没注意到这两个小家伙的情绪变化,她先去了马路对面拿伞,衣服裤子全都贴在身上,难受得很。谈易后知后觉地想,完蛋,估计是逃不掉受凉发烧了。 长大以后,她的抵抗力比小时候好了很多,但也遭不住今天这么折腾。谈易登时苦了脸,在心里默默求神拜佛,把东西南北各路菩萨都叨叨了一遍,希望能侥幸逃过一劫。 “我送你回去。” 岳龙雨突然开腔。 谈易身边的李晚照一愣,当下的雀跃比证件失而复得,比数学超常发挥,比今天所有的喜悦加在一起更甚。可当她仰头,企盼地望向岳龙雨,才发现他的视线里根本没有自己。 岳龙雨这样的人,他专注地盯着你时,周遭一切于他而言都像是真空。李晚照悲哀地发现,自己正身处那片真空里——他凝视的人是谈易。 谈易迟疑地啊了一声,说:“我马上打车回去。你们下午还要考试,别折腾了。”说罢,转头抱歉地看着李晚照,“我这个样子,也不能陪你吃午饭了。要不你和岳龙雨一起去吃,就当……” 李晚照看见岳龙雨皱眉了,很轻的一下,虽然没有马上拒绝,但是她知道他并不高兴谈易这样的安排。 李晚照马上抢先表现出不同意这么安排的神情,截断谈易的话,说:“要不改天吧。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背背英语作文的词组,谈易姐……你快回去换件干衣服,不然要感冒的。” “这样也好。” 谈易点头,要跟二人道别,却看见岳龙雨转身走到路边去拦出租车了。 谈易冲李晚照摆摆手,小跑到岳龙雨身边,倒也没拦着他,说:“刚好我们顺路,你也回家换身衣服吧,不然下午没法考试。” 岳龙雨不吭声不吭气,车子来后,他给谈易把后门一拉,自己拽开前门坐到副驾驶去了。 …… 目送的士离开,李晚照收了伞,神情低迷地往西餐厅里走。 她无不自嘲地想,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踏上楼梯,李晚照找了个卡座,本想解决完午餐后,就在这里复习,谁知道一偏头,看见邻座坐着秦雪微。 李晚照太熟悉她了。不仅仅因为秦雪微是叶晴空的师姐,更重要的是,她曾是岳龙雨的女朋友。 秦雪微没注意到李晚照,她正在跟人聊语音,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面前的意面吃。她对面摆开了一套餐具,但是没有坐人。 李晚照正纳闷,突然听见秦雪微提到岳龙雨的名字,心里一动。 李晚照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换到秦雪微身后紧挨着的卡座落座。这样一来,她相当于和秦雪微背对背,中间只隔着沙发靠背。既不容易被发现,也能更清楚地听到她的说话内容。 服务员过来递菜单,李晚照心不在焉,随手点了几样。等服务生离开后,李晚照打开手机,调出语音备忘录,点击开始录音之后,将手机尽可能地贴着沙发放。 与此同时,李晚照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着听身后的动静。 “是啊……我特么约的他。他说不是他打的。”秦雪微有些懊丧,“要命的不是这个。岳龙雨说他又碰到曹孟飞那帮人了……就前天的事。” 李晚照皱眉。印象中,秦雪微一直是个乖乖女,怎么说起粗话来这么熟练。 还有,听说那事之后,曹孟飞搬去南京了,怎么会和岳龙雨碰上? “我倒不担心岳龙雨……他我还不清楚吗?不可能说出去的。我就怕曹孟飞。”秦雪微语气一沉,“要是这事被老谢知道,我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妈的我一礼拜以后在南京开机了,曹孟飞不会真搞什么事情吧。”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秦雪微突然抬高音量。 “我也想啊!但岳龙雨这回估计指望不上,早知道在上海我就不把话讲那么绝了,现在盘都盘不回来,烦得一批。 滚你妹的色诱,我现在不稀罕这种loser……你少来,身材好能当饭吃啊? 哈哈哈你行你上,我给你们牵线搭桥,别的不讲,跟他约炮估计蛮爽的。不过我老觉得他现在怪怪的,你说是不是被关了两年,脑子都关坏了?刚才他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就跑了。 哈哈哈哈你妈的你才变0了呢,岳龙雨进的是中国少管所,又不是美国监狱,再说,就算真是在那里面,他也肯定是1啊……操你别讲了,我都有画面了。” 李晚照没听见也知道,那个“圆圆”是怎么出言侮辱的岳龙雨才会引来秦雪微说出这种话。她捏着拳头,气得发抖,恨不得把秦雪微揪起来扇巴掌。 “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秦雪微语气又轻松了些,说,“我现在一个人在这吃饭呢,要不你过来陪我,我们下午去做个指甲我再跟你详细说。” 很快,秦雪微把语音挂了。 …… 二中位置偏,下雨天路上又拥堵,各个路口都站着交警,司机们不敢开快,半拉小时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车窗紧闭,外玻璃上雨水蜿蜒而下,司机觉得闷,打开了空调。冷风一鼓,谈易打了个哆嗦,没等她开口,岳龙雨已经抬手把空调关了。 司机纳闷地看了岳龙雨一眼,但后者没解释,他也就没多问。 又过了十来分钟,车子开到市中心的五岔路口,不出意料的,再次堵上了。 “都是去接小孩的车。”司机望着前面长龙般的车流,说,“起码得等叁个红灯。” “嗯。” 岳龙雨干巴巴地应了声,瞥了眼后视镜,看见谈易歪着头靠在车后座上,像是闭目养神…… 不对。 岳龙雨眉心一皱,直接回头去看她。 “喂。”岳龙雨叫谈易。 谈易没反应,她脸颊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白,双臂紧紧拢在胸前,不自主地战栗。 岳龙雨侧过身,推了她一下:“你醒醒,别在车上睡。” 谈易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头疼得发炸,意识迷糊之际,感觉自己被戳了一下。 她理智还在,知道是岳龙雨,于是掀开眼皮,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微微点头,表示我知道,我没睡着。 可惜,这个她自以为的安抚,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脑海中,落实到做出来的动作上,谈易只是慢吞吞地给岳龙雨翻了个白眼。 岳龙雨:“……” 司机也觉出不对劲,回头看了眼,说:“是不是生病了。刚刚看着还好好的啊。” 岳龙雨抬手碰了碰谈易的额头,立刻缩了回来,转头对司机说:“去人民医院。” 17 司机当即改道,去了最近的人民医院。 外头下着大雨,谈易又烧得昏昏沉沉,岳龙雨一手撑伞,一手从车后座把人捞出来。 谈易太轻了,岳龙雨单手一抄,让谈易坐在自己的小臂上,手腕内扣,把着她的腿往上一抬,抱小孩儿似的,几乎不费力地就把她“端”了起来。 她的额头软软地搭在岳龙雨肩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温差格外明显。 岳龙雨蹙眉,把她往里拢了拢,伞面倾斜,几乎完全罩住了谈易的身子。随后一溜小跑,直奔急诊去了。 急性肺炎,谈易送来的时候已经烧到了40度。交完费用,急诊医生嘱咐岳龙雨给谈易找干净的替换衣物来。 这个时候,岳龙雨没时间再去找谈易要她家里人的联系方式,于是快跑去医院边上的便利超市买了套睡衣。 急匆匆折返,谈易已经躺在急诊室输液了,岳龙雨把衣服交到负责的护士手里,请她给谈易换上。护士翻了一下,问他:“内衣裤呢?她里外都湿透了。” 一抬头,对上眼前这个高个少年窘得发红的脸,露出个了然的表情。 “行了行了,你先出去。” 岳龙雨转身出了门。 他的浸湿程度不比谈易低,但这点潮气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岳龙雨拐进洗手间,把t恤兜头脱下来,露出紧窄的腰腹和后背斑驳的淤青伤痕。 岳龙雨拿着t恤胡乱擦了下头发,又把它伸到打开的水龙头下揉搓,绕成麻花,大手握着两头,用力一绞,再当空一抖,衣服基本就干了七七八八。 同样的方式处理了轻薄宽松的长裤之后,他穿戴整齐,回到急诊室外的走廊。 岳龙雨也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回去后,听到门开的声音,就立刻迎了上去。 护士问他:“你是患者什么人?” “我……我是她学生。” 护士多看了他一眼:“早点联系她家人,她这情况要住院察看。” “好。” “还有,衣服我放她床头柜了。你要么让她家里人拿回去,要么送到医院洗衣房去洗。” “好。” “进去吧。她醒了。” 急诊病房很大,一溜并排摆着六张病床,用蓝色布帘隔开。 谈易躺在最里面,帘子半拉着。 岳龙雨大步走过去,看见她阖眼靠着床头枕,肚子上搭着薄薄的被子。自己买的粉色卡通睡衣穿在她身上,胳膊腿都短了一截,谈易光裸的脚露在外面,想来是袜子已经湿透,被护士脱了去。 她脚心发白,脚趾微微蜷曲,尽管室内温度适宜,岳龙雨还是觉得她很冷。他直往被子上瞟,手指在身侧攥了攥,想伸手把被子扯过来,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必定突兀。 矛盾之际,突然听见谈易的咳嗽声,岳龙雨立时收回视线。 两相对视,岳龙雨莫名觉得嗓子发干,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倒是谈易,看见岳龙雨进了病房,神情立刻紧张起来,问他:“什么时间了?” 岳龙雨说:“快两点了。” “那你还杵在这里?”谈易支起上半身,唇角起皮,声音喑哑,“再不去考场要迟到了!”顿了顿,谈易从自己的随身物品里拣出那个装着粽子的塑料袋,递过去给岳龙雨,“你还没吃午饭吧?来不及的话,就把这个拿去热了吃。” 岳龙雨手里被塞进一包东西,他没拒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满是雨水的塑料袋,皱着眉头。 他很费解。今天早上,秦雪微和自己在“映刻”坐了半晌,对面二中校内甚至正在高考,她却连问也没有问一句——岳龙雨,为什么你没有参加高考。 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自己给了她不少坏脸色看,明明她自己现在虚弱成这样,却还想着他会迟到。 人与人的差距,总是在有了强烈对比之后才得以显现。 岳龙雨在面对着谈易期盼的目光之时,有那么一瞬间,是真切地希望自己参加了高考的。 那么他就能在这个时候,告诉谈易,我心里有数,马上就去考试,你别那么激动。 这样的话,他或许就能看见谈易长长地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刚才在学校门口的那种窃喜。 只可惜,他不能。 谈易见岳龙雨无动于衷,还想说话,谁知胸口突然袭来一阵闷痛,她抬手按着心口,神情痛苦地微微弯腰,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岳龙雨垂眸看她,在谈易的视线死角里,他的拳头攥了又攥,最后只能无力地松开。 岳龙雨神情麻木,视线偏移,落在墙角。 “我没去考试。” 余光里,他还是看见谈易惊诧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岳龙雨没细看,他知道那里面有失望。 岳龙雨语气生硬,继续道:“我跟你说过,我不会去考试的。” 是啊,他说过,他早就说过。以他的脾气,这个结果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难道她还真指望自己的一幅画就能力挽狂澜,让他临时改变主意? 谈易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但结果摆在眼前,那些问题的答案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最后选择了放弃。 谈易重新躺了回去,只觉得四肢无力,难以为继。 “你回去吧。”谈易低声说,“医药费我会还给你妈妈……今天的事,真的很谢谢你。” 岳龙雨没动,虽然很想转身走掉,可他脚上千斤重,连抬一下都很费劲。 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觉得辜负一个人的期待,是一件这么令人难受的事。 尽管,他甚至从未许诺要满足她的期待。 谈易疲惫地闭上眼,第一次在岳龙雨面前表现出了如此不加掩饰的消极情绪。 过了很久,久到谈易觉得岳龙雨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久到她好像做了一场梦又再度醒来。意识朦胧间,她听到护士对身边的人说,这是最后一瓶了。 而后又再度陷入沉睡。 最后,一通电话惊醒了谈易。 床边没有人了,四周拉着帘子,点滴也已经拆掉,脚头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谈易嘴边起了个泡,口干舌燥,伸手去够手机的时候看见床头放着杯水,她心头一软,默默感激贴心周到的值班小护士,一边端起水喝了,一边解锁屏幕。 定睛一看,是裴睦的电话。 再一瞥时间,已经六点了。 谈易接通电话,不意外地听到裴女士的数落。 谈易揉着发痛的脑袋,知道瞒不过去,惨兮兮地喊了声:“妈。” …… 谈易等待裴女士时,翻看微信消息,发现几条未读消息。除了裴睦之外,都来自李晚照。 谈易点开和李晚照的对话框,看见她在半小时前发来一个音频文件,还有一句话。 李晚照:谈易姐,帮帮他吧,求你。没有别人能帮他了。 谈易不明所以,点开音频,将手机放在耳畔。而后,她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起来。 …… 护士走进来察看谈易情况,通知她尽早转去普通病房时,看见谈易呆呆地坐在床边,视线投向窗外。 护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窗台上站着一只躲雨的小麻雀,正侧着头,用小巧的喙梳理羽毛。雨水汇聚,沿屋檐淅淅沥沥落下,砸在麻雀脚边,被它轻盈地跳着躲开了。 护士笑笑,说:“雨快停了。” 谈易也牵牵唇角,颊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只是笑意没能入眼:“嗯。” 这场雨停了,今年的高考也结束了。 夏天,就要来了。 18(2?加更) 谈易怎么也没想到,裴睦不是一个人来的。 转到普通病房后,谈易把房间号发给裴睦,半个多小时以后,她看见裴女士和孙屹然一起进了病房。 是,孙屹然,那个谈易本该在今天六点准时约见的二中物理老师。 裴睦提前给谈易看过照片,和真人几乎没差,连打招呼时弯起的嘴角弧度,都和照片里如出一辙。 谈易在目瞪口呆之余,把仅剩的理智调出来思索裴睦此举用意。 这不是裴女士的一贯作风。于她而言,第一不愿意让谈易的病况为外人所知;第二不愿意让谈易如此没精打采地见一个初次相识的男人,尤其,这个人还是谈易的相亲对象。 可她却在谈易病骨支离的时候,选择带孙屹然来。谈易想破了天,最后只能把原因归结到眼前这个斯文白净的陌生男人身上。 你,给我妈灌了什么迷魂汤? 谈易审慎地看着孙屹然。 他刚结束监考,还穿着颇为正式的白衬衣和挺括的深色长裤,整个人书卷气很浓,不像个物理老师,倒像是教语文或是政治的。 孙屹然把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的置物盘里,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眼里带着温和礼貌的笑,回望谈易。 谈易没穿内衣裤,只套着一身尺寸不合的睡衣,非常窘迫地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此刻的对视,她就显得很没有气势。 谈易让开视线,语气平平:“不好意思,我一淋雨就生病,所以失约了。” “该觉得抱歉的是我,今天天气这么不好,我还约你见面。”孙屹然语气诚恳,“怪我考虑不周。” 显然,裴睦对这样拿腔拿调说话的人,有着十足的好感。她站在孙屹然身后,冲谈易直挤眼,心理活动写了满脸:怎么样,人小伙子不错吧!我选的肯定不会出岔子! 谈易对孙屹然礼貌地笑笑,没有精力去思考新的话题,她只想快一点结束这尴尬的会面。 好在,孙屹然不是个没眼力见的人。他只小坐片刻,和谈易交换了联系方式和互加微信后就让她好好休息,告辞离开了。 孙屹然走后,裴睦对此人此举进行高度评价,概括来说,就是得体且有分寸感。 然后,谈易从裴女士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早些时候,孙屹然提前抵达了“映刻”,等到六点整不见谈易,便致电裴睦询问情况。后者立刻联系谈易,获知缘由后,曾试图编造一个更为合理体面的失约理由。 就在裴睦绞尽脑汁想借口的时候,孙屹然在朋友圈转发里,看到了一条当日新闻,来自本地晚报的公众号,负责撰文的是一个名为小蓓的记者。 因为此事就发生在二中门口,所以颇受热议,孙屹然在等人之际,无聊点开,看到了一段路口监控拍到的视频和另一段来自摄像机所拍摄的“跆拳道少年飞夺电瓶车拦截小偷”视频。 两段视频所摄内容均处于公共场所,媒体将公民作为公众场所的一部分进行拍照摄像,不需要获得事先许可。 所以,尽管被谈易拒绝采访,被岳龙雨警告在先,万江晚报的记者还是选择了机巧的方式,将那则新闻第一时间更新在了公众号和相关媒体平台上。 当所有人都对视频中那个身手非凡的少年津津乐道时,孙屹然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镜头前谈易的那张脸。 而后,他在裴睦的回电里,主动表达了对谈易此举的激赏。 裴睦一听,咋回事啊,动静怎么整这么大!只好一咬牙一跺脚,把人给带来医院了。 原来今天的事,裴睦都知道了。 谈易一个头两个大,把头蒙进被子里,不敢看她。 裴睦傲娇地冷哼一声,说:“你真是长能耐了。跑去追小偷……你是能上天还是能遁地?” 听到这话,谈易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还笑?”裴睦本来怒气冲冲,实在是接连被各种事情岔开情绪,现在也发不出火了,只剩一声叹息,“你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就瞎管别人闲事。” 谈易吸吸鼻子,扒着被子沿偷看裴睦,说:“这不算闲事……” “怎么不算?!准考证丢了能怎么的?带队老师找学校开证明,可以先让学生去考,只要在考试结束前补办证件交到监考员手里核查,成绩就作数。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命悬一线的事,非要你上赶着去帮?你爸还说你聪明,我看你一碰上事,什么聪明劲都没了。” 谈易笑嘻嘻地辩驳:“可是你说的办法会影响学生情绪。你想啊,英语考试有听力,李晚照她没那么稳,要是受到干扰,大脑一片空白怎么办?而且天气这么差,开证明再加补办证件,万一误了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损失,可是对她来说……” 对她来说,轻则耽误一年,重则错误一生。 这不过是事后的狡辩,当时那个情况,谈易压根没有想那么多。 裴睦再清楚不过,就等着谈易先解释完再拆穿她。 可是谈易说了一半,思绪打了个岔,方才那股子憋闷情绪又涌了上来,她叹了口气:“妈,我其实就是不甘心。” 裴睦一愣。直觉她现在说的话,并非针对抓小偷一事。 可谈易自那句之后,又恢复了嬉笑讨饶的模样,裴睦没想那么多,数落了她几句,话题就回到了孙屹然身上。 “你觉得小孙怎么样?人长得清秀,彬彬有礼的,大你两岁,年龄合适,而且跟咱们家门当户对……当然了,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看你喜不喜欢。” 谈易说:“还行吧,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 “看他,跟照镜子似的。”谈易回忆起孙屹然的笑,随口打了个比方,又补充,“我们是一类人。” 裴睦觉得这是夸奖,立刻附和道:“一类人多好啊。有共同语言,能顺畅沟通是幸福生活的基础。你看人家常说,英雄所见略同,这句话啥意思,意思根本不是英雄都想的一样。本质上想讲的,其实是两个想到一块去的人,都觉得对方是英雄,这不,互相欣赏才能长久共存。” 谈易被裴睦的歪理逗乐,说:“跟自己想得一样就是英雄,那这句话就是在说俩自恋的人呗。” “你说对了。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不喜欢,还怎么过日子,怎么喜欢枯燥乏味的生活?”裴睦说,“你得先爱够了自己,感情充沛得要溢出来了,才能有多余的分给别人。” 谈易一怔,继而甘拜下风。很少有人能在生活逻辑上辩得过裴睦,她和谈昊更是早就沦为裴女士的手下败将了。 “哎,其实这样也好,我一直不讲你的情况,反而显得不坦诚。今天呢,我在路上实话都跟小孙说了,结果他一点也不在意。看来从前是我想得太多了。”裴睦打量谈易的反应,试探地说,“要不……” 谈易说:“合适的话,我会考虑的。” 裴睦放心了。谈易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会这么做,她这孩子,从来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主。 有了孙屹然在车上和她交心的那些话,裴睦也相信,那孩子不会让谈易失望。 关于二人来前电话中交谈的内容,裴睦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她瞒下谈易的部分,才是她选择答应孙屹然,带他来医院见谈易的真正原因。 孙屹然在电话里对裴睦说,请一定不要拒绝他,他等这个认识谈易的机会,已经很多年了。 …… 高考结束,谈易暂时闲了下来。 得知她住院,徐丽丽隔天就提着牛奶水果来看望她。徐丽丽告诉谈易,倪老师对她入职以来的工作状态非常满意,希望她安心养病,专心备课,等到暑假再战。 暑期学费收入,占据了每个辅导机构全年盈利大头。暑假对于所有辅导学校的所有老师而言,都是必争之期。其重要程度好比官渡之于曹操,赤壁之于孙刘。 若能一战成名,奠定生源基础,自此之后便是无穷尽的良性循环。 反之,若不能在暑假把握学生、立好口碑,开学之后续班率走低,必是学员萧条、收入惨淡。 每年的暑假都是一场硬仗,徐丽丽语重心长地对谈易说:“在方老师手底下讨生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去年暑假,孙老师的学生总数只有方老师的五分之一。” 这意味着什么,方可斌一个班五六十人,台下坐得满满当当,可孙老师一个班只有十来个人,底下稀稀拉拉,连个小教室都坐不满。 见谈易神情认真起来,徐丽丽又宽慰她:“其实,你也有一点先天优势。” 谈易眼睛一亮,问徐丽丽:“哦?你说说看。” 徐丽丽不假思索道:“你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啊。高中小伙子都吃这一套,就像小姑娘们都喜欢方老师,你嘛,肯定能吸引到小男孩。”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徐丽丽纠正她的观点,“你千万记住一点,在辅导机构,能让学生喜欢,比专业知识拔尖更重要。” 这句话,谈易当下并没完全领会,甚至觉得这只是一种商人思维,而非真正在做教育。 徐丽丽临走前,又想到什么,满面惋惜地对谈易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岳龙雨那小孩,根本没去高考!带他其他几门课的老师都觉得可惜得不得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这么长时间的课,都白上了!一万多块钱呢,我就是往水里扔,还能听个响。花在这种小孩身上,真是浪费。” 谈易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他妈妈打电话问的,有学生缺考,名单都有的,一查就知道。哎哟可把她妈气炸了,要不是人在外地,我觉得她都要回家拆房子了。就连我们都被迁怒……还好那天你住院,是给他补理综的蔡老师接的电话。” “她……说了些什么?” “重话倒也没讲什么,本来嘛,是她儿子自己作。跟我们老师又没半毛钱关系。”徐丽丽说,“她估计就是找不到人,所以急了,四处打电话问情况。” 谈易一怔,追问:“找不到人?什么时候开始找不到的?多久了,现在找到了吗?” 徐丽丽诧异地看着谈易,语气支吾:“就……也没多久吧?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天时间呗。怎么了?你还关心那小子啊?他对你可一点也不客气,你看他后面上课,次次摆脸色,我都替你烦他。” “我不烦他。” “啊?” 谈易摇摇头,说:“没什么。” 目送徐丽丽离开病房,谈易手上动作不停,已经打开了微信,调出联系人“奶油”来。 谈易:奶油,你见到岳龙雨了吗? 奶油很快就回复了,是语音消息。 谈易点开来,奶油浑厚的声音传出:“他昨晚嗨了一宿,现在干趴下了,估计不省人事呢。啊啊谈易姐叫我号了,我马上要考科目二,抽不开身,你要找他就去这个地址,我考完就找你们去!先不说了昂。” 而后,又甩来一个定位链接——是市郊度假村的一家夜总会。 谈易眉心一皱,捏紧了手机。 19 吃过午饭,谈易趁打完点滴,护士回岗值班的空档,去病房厕所里换了衣服,又摸了个大口罩戴上,半遮半掩地顺着安全通道溜下了楼。 其实还有半天她就能出院,大可不必如此。但是裴睦昨天晚餐时间,给医护人员都送了热腾腾的粽子,以至于谈易在整层楼混了个眼熟,万一哪个好心人告诉裴睦,她免不了再挨顿训。 万万没想到,谈易下到二楼,迎面碰上拿着报纸的谈昊。 父女二人“狭路相逢”,动作都是一顿。 谈易把口罩拉下来半截,干笑两声,说:“爸,你怎么走楼梯呢。” 谈昊:“电梯人多,我正好锻炼锻炼腿脚。”又上下打量谈易,“小谈同志这是有业务啊。” 谈易摸摸鼻子,说:“老谈同志,你真会开玩笑……” 谈昊把手里的报纸打开,原来里面还裹着一个牛皮纸包,他把纸包递给谈易,说:“你妈在家烧菜,五点半过来送饭,晚上给你办出院手续。” 言下之意,五点半之前回不来,我也保不了你。 谈易捧着纸包,连连点头,一溜烟下了楼。 她订了网约车,直接定位到目的地。坐在车后座上,谈易打开捧着的牛皮纸包,一股栗子香盈满车内——满满当当一包炒栗子。 司机望了一眼,说:“野生小毛栗哎,现在这种不好找,哪家的?” 谈易说:“自家的。”顿了顿,又补充,“我爸炒的。” 司机笑笑,瞟了眼手机导航里谈易的目的地,一时间情绪复杂:真是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带着包炒栗子去夜总会? 但也没多嘴问。他把谈易带到璞塘度假村内,入口连着单行道,道路狭窄曲折,贯穿一片竹林。司机不得不放缓车速,在林荫间行驶。 “这儿空气质量不错。”司机打开车窗,迎竹风入内,他忍不住感慨,“有山有水的地方,什么时候都不愁人来。” 璞塘地处市郊,以璞清湖和龙泉山这“双秀”为人称道,也因此成为了小马市市民周末短途度假旅行的首选之地。 谈易上回来这里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会儿她还没休学,和班里同学一起来此春游。 她对璞塘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那时候度假村尚未建成,更没有景观别墅、酒吧、夜店、小吃一条街等休闲配套设施。 穿过大片竹林,车顺着拓宽的盘山公路又开了十多分钟,最后停在度假村的核心休闲区“龙泉山庄”售票处旁。 再往里进,就要买票了。 谈易谢过司机师傅,下车后花了30块买门票,按照奶油给的定位,在庄子内七拐八绕地找目的地。一路上遇到不少游客,年轻人居多,想来是高考结束了,呼朋引伴的来这里聚会。 终于,谈易看见了“欧叶”夜总会的招牌。 这家夜店装修风格十分浮夸,恨不得把金漆糊满建筑外层。相比之下,隔壁的几家桌游店和拳击射箭俱乐部的外饰就显得朴素低调许多。 谈易走近后,只见大门紧锁,门把手下面贴着营业时间。 19:00—次日05:00 谈易想了想,打开手机调出“大众点评”app,“欧叶”赫然在列,她戳进商家联系方式,致电过去。 接电话的是值班人员,很客气地告诉谈易,这个月的预订都已经满了。 谈易说:“我不需要预订。我的朋友喝多了,醉在里面,我来接他。” 值班人员口吻诧异,说:“早上五点我们就清场了,不会有人醉在里面。” 谈易原本虚握的拳头紧了紧,说:“包夜的房呢。” 对方一时间没吭声,似乎是在判断谈易的来意。毕竟,如果对方是客人的女朋友,真闹起来就不好了。 夜店大多会走荤路子,谈易心知肚明。奶油说岳龙雨“嗨了一宿,现在干趴下了”,她也隐约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岳龙雨已经是成年人了,她没资格,没道理对他的个人行为指指点点。 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批判他或是感化他的。 谈易加重了语气,对电话那头的值班人员说:“别磨叽。他还欠我二十万,你要不说,我直接打110了。” 谁都不想惹事,对方碰到强硬的,态度马上好转很多,赔笑说:“姐,您朋友贵姓啊,我帮您查查。” “姓岳。” 很快传来鼠标点击声,而后,是值班员工的回应:“没有岳先生的预订。昨天也没有任何姓岳的先生来这里消费。” 谈易扬眉。 难道岳龙雨没用自己的身份信息?或者,这人在骗她? 思绪在脑中打了个转,谈易沿着夜店外墙,往它的后门绕,又追问:“方博,这个名字下面有预订吗?” 如果没用自己的身份证,那十有八九是奶油帮他订的。 “没有。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再问问昨天值班的同事,一会儿给您答复。” “好。” 谈易已经顺利绕夜总会一周,她注意到这家店除了落锁的前后门之外,在二楼还有一个和隔壁俱乐部互通的侧门。 谈易站在外面通过玻璃窗往里看,发现这扇门是虚虚掩着,还哈了道缝。 谈易对着听筒问:“您贵姓?” 值班小哥显然顿了一下,才说:“姓……赵。” “麻烦你了。” 谈易挂断电话,进了旁边白天正常营业的“破击”俱乐部。 俱乐部大厅宽敞,前台正对着大门,左侧是个更衣室,右侧开两道门,一道通往安全楼梯,一道连着条长走廊,通往里间活动室。 看店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嘻哈打扮,正歪在前台打王者荣耀。谈易耐心地等他被杀,才开口,“你好。” 小伙子一抬头,看见戴着口罩的谈易,不由往她身后探看——没人,她自己来的。 他没招呼谈易,因为根本不觉得她是来消费的,只是迟疑道:“你是……” 谈易镇定地往安全楼梯处走,说:“我去隔壁,借过一下。” 这时候,一楼更衣室大门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前台小伙子都顾不上接待,他从前台后面绕出来,要拦谈易:“你、你是干嘛的?” 谈易认真地扬了扬手中的毛栗子,笑得眼角弯弯,说:“我找我男朋友……小赵你知道吧?” 小伙子松了口气,抬手打招呼,说:“嫂子好,你找赵哥啊!” 谈易的心扑通扑通跳,还好口罩掩盖住了她的慌乱,她极力保持平静,说:“现炒的栗子,我给他送一点。” “嫂子真贴心!怎么不打电话给赵哥让他下来接你。” 谈易眨眨眼,迅速指了指他的手机屏幕,岔开话题:“你复活了。” “嗷!”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钥匙拍在前台桌面上的声音,紧跟着,传来熟悉的男声。 “谈老师,换男朋友速度挺快啊。” 前台小伙边打游戏边问:“岳龙雨,你跟嫂子认识啊?” …… 谈易的心忽地一落,扭头的动作跟慢镜头回放似的——她看见岳龙雨背着个巨大的运动包,站在前台边,手里握着瓶盐汽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谈易僵在原地。 前台小伙给岳龙雨的会员卡扣费。 “共计20小时,加上两份餐……一共消费628。老规矩,会员八折,饮料费用免了,你卡里还剩3215块。” 于是,呆站在一边的谈易立刻意识到一件事。 岳龙雨嗨的那一宿,所谓的干趴下,不是找女人发泄,不是深夜买醉,是在拳击俱乐部包夜,打了一晚上沙袋。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谈易立刻尝试定位俱乐部,却只能在地图上找到“欧叶”,瞬间,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奶油会发来那样的定位链接。 这叫什么事儿? 谈易哭笑不得,刚才酝酿的所有情绪一瞬间清零,颅内循环滚动弹幕: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那边岳龙雨已经缴完费用,发现谈易还站在大厅里,他走到她身边,闲闲地说:“你还站这干嘛?”他的目光落在谈易打完点滴后还贴着医用胶带的手背上,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一阵不爽,又讥讽道,“谈老师,你对你男朋友够殷勤的。” 谈易茫然地看了看岳龙雨,慢吞吞地摘下口罩,给了他一个无奈微笑,说:“要是我说,我是来找你的,你信吗?” 岳龙雨一愣,还没出声,前台小伙子打完一局,只听到最后半句,插嘴道:“哈?你男朋友不是小赵吗,怎么变成岳龙雨了?” 岳龙雨没好气,冲前台说:“滚你丫的。”又转向谈易,“你觉得我信吗?” 谈易此刻,只希望裴睦附体,她从小到大吃了多少嘴皮子不利索的亏,碰到需要跟人剖析自己、慢慢解释前因后果的场合,就由衷疲惫。 谈易说:“我能解释一下吗?” 岳龙雨微微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跟我解释什么?”说完,又没忍住,吐槽她,“你眼光确实不大行,那小赵,还不如方老师。” 方老师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误会连着误会,谈易一阵脑壳疼,觉得自己和岳龙雨之间,有可能再也掰扯不清楚了。 还好救命的电话打了过来,谈易一看是刚才的小赵,立刻开了外放。 小赵:“姐,我问了同事。昨天没有您说的堂食订单,不过外卖订单有一位岳先生,是送到隔壁俱乐部的,一份牛排套餐。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那位?” 谈易立刻回答:“是,谢谢你。” 小赵:“不客气。” 挂了电话,谈易如释重负,看向岳龙雨,说:“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岳龙雨神情复杂,咀嚼出滋味来,他审视谈易,说,“所以,你在查我?是以为我在隔壁鬼混?为了这个,你打完点滴就从医院跑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奶油告诉你的?” 谈易在心里整合岳龙雨的一连串发问,发现他的所有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只能诚实地说:“是……” 前台小哥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插嘴:“这还不是女朋友,我不信。” 岳龙雨抬手把包扔过去了。 20 那天,岳龙雨从人民医院离开,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低迷压抑的情绪里,他回去倒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醒来就打电话找奶油泡吧,奶油却跟他说自己要练车备考。 “最后一哆嗦了老哥,我过了科目二就来陪你。”奶油说,“考完感觉怎么样?” 岳龙雨说:“我没考。” “不是,为什么呀?”电话那头的奶油惊了,也顾不上教练的咆哮,小跑到一边问岳龙雨,“你疯球了?怎么就没去呢?哎哟喂我的祖宗,我这两天练车没管你,你浪归浪,还真不去考试啊!”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呢。”话是这么说,岳龙雨还是扬了扬唇角,说,“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你那天不跟我说,你打算去考试了吗!”奶油百思不得其解,“发生啥事了啊?” 岳龙雨握着手机,目光不由地落在书桌上。 那里摆着一张皱巴残缺的a4纸,上面本应画着手握铁板里脊的少年,只可惜,一角碎裂,少年的手臂不知所踪。 岳龙雨语气寡淡,说:“没什么,就不想考呗。”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奶油说:“那行,兄弟打算以后怎么发财?” “再看吧。” “也是,不着急,慢慢想……我们暑假出去转转吧,旅个游什么的。” “行。” “东进西行,还是南下北上?” “随你。” 奶油说:“要不然你陪我去趟龙泉寺,求个签,看看哪里有桃花,我们就往哪里去。” 岳龙雨嗤笑一声。 奶油松了口气,说:“我明天下午就考完了。到时候去找你。” “嗯。” 结束通话后没多久,岳龙雨就接到了陈少纬的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还说宋柳君已经知道了他没考试的事。 岳龙雨嫌烦,当即挂了电话、关机。拽了个拳击包背在身上,去了“破击”俱乐部。到地方以后随手给奶油发了个定位,让他来老地方找自己。 那时候,两人都没想到,这随手的一个定位,经过转发后,引起了如此误会。 …… “为什么过来?”岳龙雨把包丢给前台之后,转向谈易,开始新一轮发问,“来找我什么事?” 情况有点失控,和谈易设想的太不一样。 她以为自己到了这儿来,看见的是一个颓靡不振,醉生梦死的岳龙雨,那个时候,她预先计划好的很多话都站得住脚。 可是事实上,人家只是没高考而已,看起来还挺乖的,也没做什么不正经的事。 所以现在两人气势不对等,她落了下风。谈易召回冷静的自己,思忖着:得把话圆过去。 “谈老师,不继续解释一下?”岳龙雨追问,笔直的目光打过来。 很好,那点冷静都烟消云散了。 谈易脑子一热,顺嘴给自己找了个听上去就很扯的理由,说:“我,我来还你钱,医药费。” 岳龙雨扬眉:“好啊。” 说着,还真掏出了手机,打开支付宝收款码。 谈易心里乱糟糟的,机械般地操作,把岳龙雨垫付医药费还给他,两人都低着头,对着手机屏幕,岳龙雨的嘴唇距离谈易后脑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于是,谈易听见岳龙雨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 “老师,你说谎的时候,耳朵会红。” 谈易差点没拿住手机,堪堪定住,强行找补道:“一是还钱,二是……你妈妈打电话到学校来、来找你。我顺口问了奶油,他给我的定位出了点问题,我怕你——” 岳龙雨接话:“你怕我去找小姐?” “倒也不是。” “意思是你觉得我可以找小姐?” “我管不了。” “那你为什么过来?” “……” 谈易很不喜欢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花费精力,不管和谁,一旦有发生争执的苗头,她最多坚持几个来回,就情愿认?停战。 这种行为,通常被美化为佛系,其实说白了,就是当缩头乌龟。 但是此刻,面对岳龙雨咄咄追问,谈易鬼使神差地继续说了下去:“管不了是客观事实,管不管是主观意愿。” 岳龙雨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所以,你还是想管我?哪怕你管不了。” 谈易没看岳龙雨,错过了他脸上一闪即逝的笑意,她说:“是。一日为师,虽然谈不上终身为父,但也有过师生的缘分。万一我说的话你能听进去,万一中的万一,你听进去的那些话对你产生了正面效应,那都是好的。” 也许是教数学的原因。她说话总是力求严谨,不喜欢把话说死。岳龙雨想,所以谈易从来不愿意强行灌输道理,她的情感宣泄,似乎总是躲在看似合理的借口背后。 套着壳,和所有人拉开距离,哪怕想表达善意,也不愿意靠得太近。 又或许,是不敢。 岳龙雨的音量不自觉放低了,问:“好啊,你打算怎么管我?” 谈易分辨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抵触情绪,才说:“如果你没想好今后要做什么,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高中学历,带着案底。 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很难找到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除非岳龙雨有特殊的技能,支撑着他创业,或是甘愿在宋柳君的羽翼之下生活一辈子。 但以谈易对他的了解,岳龙雨这么骄傲的人,未必肯低下头颅,他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好下一步的计划。 岳龙雨有点意外。他以为谈易那天对自己没去考试表现出极度失望之后,想要规劝的主题一定会围绕着复读展开。 可她竟然说,要给自己介绍工作? 他没有直接反对,而是说:“你说说看。” 当话题回到了原先准备好的内容里,谈易心里有底多了,她抬头,直视岳龙雨,说:“暑假就要开始了,我会有很多学生,所以,我缺一个助教。” “助教?” 谈易说:“如果你答应,在学校承诺的助教工资基础上,我会给你单独加一倍的工资,由我个人出。” 岳龙雨觉得好笑,说:“你知道我不缺钱吧?” 谈易说:“我知道。” 岳龙雨说:“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谈易理直气壮:“我不觉得你一定会答应。” 岳龙雨:“……” 谈易继续道:“概率问题。我不提,就是不可能事件,概率为零。我提了,一半一半。” “最好是一半一半……” 岳龙雨失笑。就算他答应了又能如何,两个月的时间,一份助教工作能有什么意义? 谈易见他犹豫,又说:“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过,只要他想,不用参加高考也能去教高中生。现在只是份助教工作,就犯怵了?” 岳龙雨说:“你不用激我。”他直视谈易的眼睛,问,“你的目的呢?” 谈易知道,如果不能给岳龙雨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他必定不会答应。 她心跳如擂鼓,却仍旧逼着自己回望岳龙雨的眼睛,声线控得很稳,说:“可能你不知道,辅导学校竞争激烈,要想在这里立足,暑假的学生人数非常关键。” 岳龙雨没说话,他等着谈易的下文。 “现在星光高中部,补习数学这门课的学生,有80%都在方老师班里。我希望暑假结束之后,他的这个百分比,低于我,或者与我持平。”谈易说,“这很难实现。但是——如果你来帮我,我一定能赢。” 谈易以为岳龙雨还会问为什么,她也想好了如何回答。 可他没有,他并不觉得谈易最后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如果他去帮谈易,她理所当然会赢,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事。 胜过方可斌,或者说胜过任何一个人,在岳龙雨的想象中,难度都不大。 只是谈易执着于胜过方可斌这件事,让他忍不住想歪了。 “不争馒头争口气,是这个意思吧?” 谈易不置可否,说:“所以你答应了?” 岳龙雨垂眼看着谈易发红的耳根,思忖片刻,说:“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可以。” 直到这一刻,谈易终于彻底松了口气——他没有看穿她的谎言。 所以他答应了,这是第一步,意味着谈易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来走后面的第二步、第叁步。 其实今天徐丽丽走后,午饭之前,谈易主动给宋柳君打过一通电话。 谈易在电话里,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信息。而她也在那通电话的最后,对宋柳君许诺:“如果您愿意相信、配合我,我会让他在九月报名,参加今年十月份的成人自考。” 宋柳君问她:“你为什么要帮龙龙?” 谈易说:“以前也有人帮过我。” 宋柳君不再多问了,她答应得很干脆:“好,我只看结果。这段时间你需要什么方面的支持,我都会尽力满足。” 重要更新 昨天开始,有读者在微博私信我,关于po18的立场问题。 我花了点时间了解过后,决定从此停止在此网站更新任何小说,其他叁本都隐藏了,这本也退回微博更新。 老读者都知道我一直在找合适的平台放我的连载文,试了好几个平台了,文章搬来搬去也花了许多时间,但是很可惜,理念立场与贵网站不同,还是决定离开。 其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对所有追文的读者说一声抱歉,我又一次跑路了……热┊门┇阅┊读: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