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第一女宰辅》 第1章 [gl百合] 《大宛第一女宰辅gl》作者:卢秋柏【完结】 文案: “终有一日,我要以女子之身,堂堂正正地与你站在一起。” 【意气风发状元x清冷孤傲医女】 【女扮男装/先婚后爱/预收《九女夺嫡》】 1、陆秋白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许会如平常文臣之家的女子们一般,困于闺阁了此一生。 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哥哥被冤,父亲入狱,母亲惨死,她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却被悬壶济世的医女姜林救起。 她被迫隐姓埋名流落他乡,母亲惨死的景象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于是陆秋白决定女扮男装,科举入仕,等待能够为陆家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再次相遇,她金榜题名,少年意气风发,当年以兼济天下为志向的医女姜林却被困于内宅,不得自由。 陆秋白决定以男子之身求娶,换她半生自在喜乐。 后来她长阶之上,控诉奸臣罪行,一己之力意图撼动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前朝糟粕,不惜以身殉道,长眠京城皇权阶下。 是姜林给她一线希望。 改革制度,扶持女帝,兴办学堂。 “终有一日,我要以女子之身,堂堂正正地与你站在一起。” “本朝风气对女子本就不公,上位者统御臣工,官府管理平民,贵族欺压白身,礼法框住女子,将她们推进闺阁内院,阻挡住她们看向天地的目光,他们口口声声的礼法,不过都是惧怕!” 女子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文案2】 听说今科新点的状元郎,貌比潘安,连听月楼的花魁娘子都混在人群中扔了自己的香囊。 “朝中那个新科状元卢柏,不过就是皇帝面前一条忠犬走狗,在朝堂上替皇帝乱吠罢了。”某尚书大人如是说。 “我不想你陷入泥沼,困于闺阁,你该是那云间鹤,不该做只笼中雀,我想以我的方式护你自在无忧。”姜林看着眼前翩翩“少年郎”对她真挚道。 “这世间身为男子的好处实在太多了,哪怕是正大光明与你厮守一生这件事,也是身为男子更加便利,可我还是奢望,究竟什么时候,能以女子之身,堂堂正正地与你站在一起。” “既要抗争,就应当抗争到底!既要谋求我们的未来,就应该团结一致!今天谁要退出,就明明白白地走出这道门,永远不要再回来,此道永无回头路!今日之后,门内之人,谁有二心,我便杀谁!” “六经诸书,皆教人以正性明善,修身齐家之学,岂徒为男儿辈设哉?” 足行万里诗万卷,尝拟雄心胜丈夫! —————————— 内容标签:乔装改扮 平步青云 科举 成长 正剧 权谋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秋白(卢柏),姜林┃配角:薛清方,卢虹,莲心,萧妧,郑婵,李韶,顺娘,薛湘钰┃其它:预收《大宛第一女判官》,《揽山河》又名《身弱谋士和开国女帝的二三事》,逆时空穿越《呦呦鹿鸣》 一句话简介:足行万里,书读万卷 立意:自立自强 第01章 岁寒之日(一) 陆秋白生平最爱两件事。 一是雨天睡觉,二是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在家里吹吹风喝喝茶练个字儿画个画儿。 然而此时此刻,虽秋高气爽、细雨绵绵,最是适合睡觉的时候,她却要陪着娘亲湿着脚撑着伞在雨里等着面前的朱漆大门打开。 “不是说此刻开院门吗,这都什么时辰了?”陆秋白拨了拨裙摆上的雨水,问道。 “许是收卷耽搁,再等等就出来了。”她娘亲回头看她不耐烦的样子,嗔道,“那可是你亲哥哥,怎么,你都不关心一下他考得如何?” 陆秋白难受地活动着脚腕,嘟囔着:“他不是说他很有把握么,定然是要高中的,哪里需要担心?” 娘亲欸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这到底只是他自个儿自命不凡,平日里先生虽也夸他,但究竟考起来如何,是个什么名次,这如何能说得准的?” 陆秋白不以为意,驳道:“他说能中状元,那当然是十有八九,我相信他,有什么好这般担心的,即便不是,那也差不到哪里去。” 娘亲白了她一眼:“真不知道你是太相信你哥,还是在嘲讽他。” 贡院外几乎都是来接考生的家属,一把吧油纸伞相抵,脸上俱是担忧的声色,可敢放话自家儿郎能中状元的,还真没几个。 边上一个身宽体胖的听她们这话,也笑道:“话可别说太满,到时放榜出来名落孙山,可就闹笑话咯!” 另有一人附和道:“就是,多少自负才华之人都在这考场上折戟沉沙,谁能保证自家的就在此得意而回?” “放榜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陆秋白昂起头,不将他们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放在心上,旁人如何想,与她何干? 左右她对自家人有着绝对的自信。 在外边人的议论纷纷之中,贡院大门突然开了,却不是一群考生走出来,而是一群官差从里边架出来几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人。 陆秋白奇怪地瞟了一眼,正在当中发现个熟悉的面孔,脑子里感觉什么东西一下子炸开。 “哥!” 她不顾身上溅到的雨水就冲了出去。 第2章 “这是怎么回事!” 陆秋白不可置信地扑到他们面前,被官差挡了下来。 “让开些让开些!这些都是涉嫌科考舞弊的!阻碍官府办案的,有你们好果子吃!”挡着她的那人不耐地意图将人拨开。 “舞弊?我哥怎么可能舞弊!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你们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陆秋白连声质问。 那官差见她竟然不依不饶,不由得冷笑一声:“证据?这就是证据!与其问我们,不如问问你们自家人,都做了些什么手脚?” 说着他扬起手中状似小抄的东西,再次将人往外推:“行了,再不让开,休怪我等不客气!” 陆秋白还道再问,身后一只手却将她拉住。 娘亲揽住她,低声道:“行了,在这也问不出个结果。” 她哥哥陆秋言抬头望过来,眼中含着莫名的情绪,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陆秋白站在原地,看着一行人渐渐远去,待这群人离去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将一众考生放出来,先前一起等待的考生家属都各自接到人,一边高声谈论着考场里的事情一边各自归家。 独留她们母女二人站在雨中,却等不回归家之人。 陆秋白顾不上湿掉的鞋袜衣鬓,与娘亲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不料刚刚到家就有人前来问讯。 “陆易中陆侍郎可在家中?” 陆秋白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冷声应道:“不在,何事?” 来人拿出官府的逮捕令,回道:“奉命捉拿!” 陆秋白一把将逮捕令夺过,质问道:“奉谁的令?为何捉拿?” 来人眼神轻蔑,傲声道:“大理寺令!陆易中涉会试舞弊案,请配合我们回衙调查!” 丝丝冷意沁入她心底,陆秋白唇色发白,高声道:“陆侍郎不在家中,请去别处寻吧。” 来人脸上泛起讥笑,看着门内寒声道:“是吗?在不在家,搜过才知道。” 他身后一群人皆蓄势待发,观他一个手势,俱是一拥而上,准备破门而入。 陆秋白想要阻拦:”你们要做什么?不过是拿人而已,你们凭什么强入民居!” 门已被他们撞开,也无人再愿意与这个他们不放在眼里的“犯人”家属继续废话,他们不管她的阻拦,进门后翻箱倒柜,似乎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却偏不像在找一个人。 陆秋白觉得其中定然有异,否则他们为何要打着寻人的名头直接破门,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况且这个时候,她爹并未休沐在家,尚在衙内当值,不应当是去相应的官衙寻人才对?如何像是直接来了家里? 他们在找什么? 陆秋白悄悄拿起挂在门侧的剑,藏在身后。 不过片刻他们就再次聚集一处,她听到有人向其中领头的禀告:“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禀头儿,没找到。” 那人青筋暴起,阴鸷地环视一周,一把将她娘亲抓住,喝道:“说!东西在哪?” 陆秋白差点按耐不住自己挥剑的冲动,压抑道:“放开我娘。” 那人连眼神都未施舍她一个,只向下属偏了偏头。 一旁的人得到指示,不怀好意地接近陆秋白,挥起刀就砍将而来! 陆秋白撤步夺过对方的攻势,这反而出乎对方意料,稍微正视了些她这个对手,但也不过觉得她方才只是侥幸。 对方调整之后再次攻来,这次较之前角度更为刁钻,逼得她不得不出剑抵挡。 “哟,没想到还有个会真格的。” 对方攻势见状愈发密集,陆秋白迫于形势,怕为家中惹来麻烦,又无法主动出剑攻击,只能节节败退,不料对方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的打法,刀刀都在攻她命门。 忽然一身不详的声音传进陆秋白耳里,好似利刃刺透衣衫穿进皮肉的声响。 “娘亲!” 另一方传来瓷瓶碎裂,案几倒地之声,陆秋白转头看去。 “阿韵!” 趁她心神震颤,惶恐不宁之际,对方一刀劈砍而至,在她背后划下长长一道口子,血水染透素色的衣衫,露出狰狞的皮肉来。 陆秋白倒在雨水里,冰冷的雨滴灌进她的耳朵,一切声响都变得模糊不清,听不真切。 “晦气,看来那东西在别处,走吧。” 黑色的靴子踏着雨水离去,小小的庭院中只剩下越来越急促的雨声,拍打着院中的树叶,冰寒刺骨。 陆秋白强撑着身子,扶着剑站起来,向倒地的娘亲挪去。 她忍着背部撕裂的疼痛,试图将娘亲身上汩汩流血的伤口堵住,但这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陆秋白低声喊着娘亲,吃力地将人抱进室内,将毯子一类的一股脑该在她身上,生起火炉,拿出家中的一股脑磕在她腹部的伤口处,再用纱布裹住。 做完这些,陆秋白几乎已经力竭。 “还有阿韵……” 陆秋白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却在将要起身的时候被一把抓住手腕。 “秋白……” 她听到娘亲低声唤她。 “我在。”陆秋白俯下身,屏气侧耳倾听。 秦瑛自知命不久矣,竭力道:“回崖州……去找你舅舅,一定要活下去……” 第3章 陆秋白泪水猛地蓄上来,摇头道:“不,要去我们一起去,不要留我一个人。” 秦瑛攥住她的手,颤声道:“不要……任性!咳咳,你还年轻,好好活着……不可轻言放弃,知道吗?” 陆秋白哽咽着拒绝道:“你们都离我而去,叫我如何独活?” 秦瑛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没能给出一个笑容,她用尽力气,艰难道:“你……会有答案的,否、否则岂不是白来一遭?哪怕只是……为了我们……” 陆秋白紧紧抓着娘亲的手,却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流逝,暴雨倾注,将一切的哭喊与嘶吼都隔绝在雨里,院中的所有动静丝毫没有引起街坊邻里的注意。 血液流进石板铺就的小路,很快就被大雨稀释得一点也看不见,雨过之后,一切都将了无痕迹。 陆秋白心中只剩下无力、不甘,还有深深的愤怒。 她牙关紧咬,汗水浸透她的衣衫,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猛地睁开眼睛。 “她好像有反应了。” “这个法子奏效!” “快!快!药煎好了没?稍后给她喂药。” 陆秋白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屋子,微微偏过头就对上一双柔和似水的眉眼,眉似青烟,眼如含露,她身后几个衣着相似,面上同样蒙着白布的人在屋中匆忙来去。 陆秋白嘴唇翕动,声音却淡不可闻:“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正在专心施救的女子似乎注意到她的动静,只是淡淡地向她瞥了一眼,并未回答。 陆秋白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随着她稍有动作,一股强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突然袭来,激得她冷汗直流。 “你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推下一本古百《揽山河》又名《身弱谋士和开国女帝的二三事》,也是权谋,偏向乱世<a href="https:///tags_nan/zhengbaliu.html" target="_blank">争霸流,文案如下: “君以国士待我,臣当以死效之。” 病弱清冷谋士x武力爆表大将军 建平二年,天下大乱,金人的铁蹄踏破郢都,孟书仪代父受过,成了过街的老鼠,人皆可欺。 叶安燕一把飞燕刀,破开了金人铁甲,是人人赞颂的巾帼英雄,面对卖国将之女,叶安燕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七岁幼女尚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辈又岂能独善其身而不顾家国天下耶?” 重活一世,叶安燕贪婪地汲取着来自亲人的温度,却又一次次被血亲手足背弃。 她不甘心,为什么她立下了赫赫战功,弟弟和父亲依然无法接受自己? 直到一个冰雪玲珑心的人儿无情地道出其中真相,逼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权势才是利器。” 依附于权势终将被其抛弃,只有自己握紧权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以及即将开的现代感情流文《锦城秋半》,关于蜀地风光和非遗传承的,下面是文案: 清冷禁欲天才传承人vs心机撩人国风设计师 1、方纾以为第一次见到秦栈,是电子解说屏上一双格外引人注目的手,腾挪翻飞,极尽巧工,还长得格外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她处心积虑想要靠近这双好手的主人,带着应当很难被拒绝的合作条件。 果然天降良机,在赛场上大放异彩的那个人,却因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意外,急需场外助力挽救她的作品。 方纾毫不犹豫挺身而出,本想着能就此顺利搭上这根线,谁知对方竟是自己学生时代那个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曾听过秦栈冷言冷语的拒绝,方纾一颗心已凉了大半。 没想到这支高山雪莲却似乎一点不记得她,温和得与从前判若两人,带着她走过锦城的大街小巷,眉眼里是彻底被烟火浸透的柔意。 她因着这样的态度变得大胆许多,可刚刚有所试探,就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心寒之下,她收敛心神,决定合作签订之后就立刻离开。 那双修长的手将她牢牢锁住,温热的气息轻扫过她耳畔,细细密密打破相隔多年的屏障。 “你不是说喜欢我,为什么要躲?” 方纾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你都记得?” 眼看她万分惊讶,秦栈清凉的手指游走至她的后颈,长睫微覆,叫人辨不清情绪。 “你还没听我说,我也喜欢你。” 锦绣铺墨,乍然心欢,方纾怔在原地,气息被人霸道地掠夺,一同沉沦。 2、秦栈自小听的最多的夸赞,就是乖巧懂事,又因着成绩优异,学习能力极强,也算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 但没有人知晓,她年少失怙,自小和年迈的外婆相依为命。 当学生时代的神话光环褪去,毕业后的她选择回归平凡,回到外婆身边。 去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流量令她在网络上乍然走红,声名利禄再次骤然包裹住她。 上一次,她的退缩伤害了在意她的人。 这一次,她选择泰然面对自己的心。 连绵不绝的采访接踵而来,当主持人问到她对于网络上粉丝们给她和别人拉的郎配怎么看,秦栈坚定一笑: “对不起,我想这样我的女朋友会吃醋的,希望大家更关注咱们的蜀绣本身。” 第4章 粉丝:!!!老婆好攻啊!! 3、方纾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重逢。 更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自己居然依旧会不自觉地被她的一言一行所吸引。 十年前无疾而终的情愫,没有任何理由就将她抛在原地的不告而别,混杂着新秋再次相逢时的怦然心动,猝不及防地搅乱了她的心。 十年之后,她已不再是当年凡事小心翼翼的懵懂女孩。 放下曾经的怨憎,方纾闻着秦栈身上清幽的兰香,只想击碎她冷静自持的伪装。 她轻轻咬着对方的耳朵,不吝夸赞:“姐姐的手指,真是灵活。” “ [暗恋成真/久别重逢] 第02章 岁寒之日(二) 一道清冽的声音寒声质问道,一旁的女子将银针收起,站起身准备离开。 陆秋白一手撑着,趴在床上,再次问出刚刚那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你是谁?” 那女子低着头整理针囊,有些冷漠道:“救你的人。” 不多时就有药童端着药走进来,将药碗放在床边就匆匆转身离去。 “这是哪里?” 那女子抬眸看她一眼,似乎觉得有些奇怪,续道:“白山村。” 白山村是什么地方?陆秋白努力回想着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那场雨夜屠杀,脑子里最后的画面只剩下娘亲一点点闭上双眼的样子。 是谁将她带到这里来的? 娘亲和阿韵如何了?兄长和父亲是否还活着? 众多问题萦绕在陆秋白心头,叫她心中不得安宁,她顾不上强烈的疼痛,急切地想要回京看看。 趁着那女子转身准备出去的空档,她挣扎着下床,试图下地,却不料借力不稳,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床边。 姜林转过头看到病人脸色苍白,明明疼得冷汗直流依然要强行下地,皱眉嘟囔一声:“还真是个不要命的。” 言罢银针出手,直接让人继续昏睡下去,待人安静后复将人放回床上摆好,唤来药童将汤药灌下,再继续去忙别的事情。 这一幕恰巧被沈方撞见,控诉道:“师姐,你又这么简单粗暴。” 姜林不置可否,但并未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白山村疫灾一事来势汹汹,目前她们医堂人手不够,哪有余力照顾一个不听话的病人?若是因为病人自己折腾一个不小心伤情恶化,她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更何况医药费都还没收呢。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之际,按理来说不应爆发如此传染性强的疫灾,但偏偏此病来势凶猛,不过两三日便能要人性命。 她与师门几人本欲回京,途经此地偶然碰上,此时灾情已有数日,白山村中不少村民已经医治不及病逝。 她们花了整整一日时间不眠不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较为完善的隔离地带,将村中已经发病的人聚在一处,方便治疗观察,也是这个时候,她们发现了这个不仅染病,还身负重伤昏倒在道路一旁的姑娘。 她的情况尤其危急,只能立即用药,否则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新药方还未经检验,尚有风险,但也总比眼睁睁看着人就这样病死的好。 师父本有犹疑,害怕此药药力过于霸道,这姑娘身体单薄,还有外伤在身,万一扛不住,那就真的是无力回天,即便是华佗再世,也难以挽救。 他老人家行医多年,用药力求一个“稳”字,可她却觉得,有时候情况特殊,也应变通一二,否则恐怕真的连一线生机也没有。 斟酌一番后,师父才好不容易同意用药,能否奏效,就看今晚这最后一帖的效果了。 若是此方有效,后续便可给其她染病之人服用,若是无效……也是天意。 她们现在只需要静待结果即可,村中还有不少人等待医治,虽根治之药尚未确定,但能延缓一刻便是一刻。 除此之外她们还需要安抚人心,让村中众人切莫惊慌外逃,以免将病灾染给其她更多的人,或是让本身还未染病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传染,抑或是造成自己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而悬济堂人手有限,此等举措单单依靠她们医馆这区区几人,自是难见成效,因而刚刚意识到此地疫灾之迅猛的时候,她们就已经遣人去往京城官府处报信,这也本就是民间医者应尽之责。 只是两日过去,按理说京兆府反应再慢,今日也该派人前来。 不论是派官兵来此设下路障也好,或是加派太医院之人来此支援也罢,像如今这样悄无声息,毫无反应,实在是有些不太正常。 难道是她们的人没有将事情汇报清楚,未引起京兆府的重视?还是她们的人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没有顺利报到官府处?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其后果都不是任何人可以承担的。 当务之急一是确定对症药方,二是稳定此地人心局势,三则恐怕要再派一人前去探探。 不过目前病人众多,诊治人手本就不足,派谁去比较合适? “阿骨!”姜林想到早些年师父收留的这个孩子,为人机灵,会些拳脚,去探听消息再合适不过,还可以让他顺路到京城的分堂再再加派些人来。 一个面容清秀、头发卷曲的半大少年从煎药的人堆里探出头,高声应道:“我在!” 第5章 见少堂主在喊自己,立刻将手中的活计暂时交给她人,小跑着过来,乖巧道:“少堂主,有何吩咐?” “你还记得回京的路吗?”见少年点头,姜林续道,“眼下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交给你去做,前日孙大夫回京报官,眼下迟迟不见官府动静,如今情况越来越危急,你是个机灵的,前去探听一番京中情况,若是官府已得知消息,则顺道去咱们医馆里再叫些人手过来帮忙,路上注意安全。” 阿骨连连点头:“我记住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见这边情形,也走过来。 姜林低声唤了声“师父”,只见他拿出一块木制牌子,上面刻有悬济堂特有的标识,嘱咐道:“若是情况不顺,也可前往城东扶桑街十三号张记胭脂铺,找张良仪张医正说明情况,他自会有应对。” 阿骨将东西收好,一一应下,自棚中牵出一只骡子,便抓紧赶路而去。 * 青石板上的雨水渐渐淡去,陆秋白抱着屋中满是潮气的书册摆到院中晾晒。 她们一家人刚来京城不久,虽碰上雨季,但哥哥显然十分开心:“终于不用天天待在书院和那帮浑小子们挤在一起了!还是家里最舒服!” 娘亲笑骂道:“你这脾性,如此贪玩,也不知今科会试能不能金榜题名,你自己浑也就罢了,可别带着你妹妹一起学坏!” 哥哥遭此奚落,也不依不饶道:“亲娘呀,哪有这样数落自己儿子的,你儿我定是能蟾宫折桂之人!我这么聪明,这么有才,不比书院里那些老书虫,还有那些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强多了?我陆秋言,必定比他们考的都高!您就等着瞧好吧。” 娘亲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摇摇头,帮她一起将书页摊开,置于阳光之中,转头悄声与她耳语道:“你可别学你哥,如此张扬,哪天栽了跟头都不知道被什么绊的。” 哥哥闻言抱怨道:“娘!我还没聋呢!” 陆秋白指尖抚过书页,笑而不语,心中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却不知具体缘由。 很快便到开考的日子,清晨一早一家人就起来帮忙准备。 会试持续三日,入院之前严格搜身,期间锁院闭门,所有人都不得出入,参考之人食宿均在号舍内解决,直到交卷清点完毕,贡院大门才会打开,这时考生方能离开。 这三日所食之物也须自行准备,需要那等可储存,方便携带,能饱腹,且方便食用不会影响答题的最佳。 天还未亮之时娘亲就开始准备哥哥这几日的食物,做好后将它们整齐地码在食盒之中,为了方便检查避免嫌疑,食盒也特意选用没有夹层的。 哥哥整理好宽大的监生服,将衣带理得一丝不苟,陆秋白帮他将身后的细小褶皱抚平。 一切准备就绪,陆秋言便拎着食盒,告别家人而去。 陆秋白记得那明明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可是什么时候,乌云悄然笼罩在贡院上方,将所有的阳光都遮蔽起来。 雨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她不想听见这样连绵不绝、挥之不去的阴雨,可是它仿佛长了脚似的,始终围绕着她,让她无法摆脱。 雨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她心中惶恐,不由得脱口而出:“不要!” “姑娘醒了?” 陆秋白转过头,才发现一旁有个须发皆白、面容平和的老人,此人虽然见着陌生,但屋内的陈设却莫名熟悉。 见陆秋白眼中满是疑问,那白须老人方道:“姑娘莫怕,吾等是途经此地的游医,见姑娘伤重昏迷,倒在路旁,方将姑娘移至屋内救治,姑娘昏睡了一日,不知现下感觉如何?” 陆秋白这才勉强回忆起自己早先醒过一次,不知为何又再次昏迷,见这老者面容祥和,应当并无恶意,于是缓声道:“多谢老先生施救,大恩大德,小女无以为报。” 黎帆捋了捋胡须,方才继续问道:“姑娘再仔细感受一下,确定现在没有任何不适?若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开口。” 陆秋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依言如实答道:“除了背上还是有些疼,没有其它不适的地方。” 那老者听闻此话,反而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姑娘先好生歇息。” 陆秋白莫名其妙,自己明明说疼,怎么这人还一副十分开怀的样子? 黎帆见她疑惑,方解释道:“姑娘大病初愈,只需再休息些时日,按帖服药,不久就能痊愈了,不必忧心。” 言罢出门而去,药方既然无虞,黎帆心中所想自是抓紧配药,将此方抓紧时间煎好分发下去。 陆秋白心中无数疑问得不到解答,见人离去,只好自己出门求一个答案。 她忍着疼痛,艰难地将衣衫穿戴整齐,想看看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只见入目皆是一片忙碌景象,门外药炉林立,白烟弥漫,许多口蒙白布的人低着头在烟雾间疾步走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陆秋白贴着墙向外走去。 穿过热气蒸腾的药炉,外面尽是躺在地上面色痛苦的人,她们粗布麻衣,面容沧桑,看上去基本都是庄稼人。 陆秋白穿过这群饱受病痛折磨之人,走出大门,外面泥墙蓬草,屋舍简陋,尽是寻常百姓家的模样。 她走在泥路上,此地除了她出来的地方,似乎外面并没有什么人,虽是清晨,整个村中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烟。 第6章 这里发生了何事?为何有那么多病榻之人?村中为何了无人烟?那些煎药的人为什么都戴着块白布?她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方? 陆秋白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 正当她出神之际,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铜盆突然向她砸来。 第03章 岁寒之日(三) 白山村地势辽阔,田野广袤,此时村里闹疫灾的消息早已传开,既有人信服悬济堂的名声,十分配合治疗,也有人心中惧怕,第一反应就是趁着官府还未封村赶紧逃离。 姜林几人此时正在劝说几户看上去尚无异样的人家莫要出村,留在村中观察为好,若是病发,也有悬济堂在此能够及时发现诊治。 可他们并不怎么相信一个小小医馆能够救得过来这么多人,双方争执不下。 一个面色蜡黄中年男子皱着眉头哀求道:“大夫,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一家吧,我们命薄,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您看我们现在不是啥事没有,可是再待下去就说不定了!难道您忍心让我们在村子里等死吗?” 姜林冷声道:“出去才是死路,留下来,我们自会全力医治,不会让你们等死。” 沈方见对方几乎要被激怒,连忙打圆场道:“现在看上去确实是没事,但此病发病迅猛,若是你们贸然出村,到时发病,若是缺医少药的,不出两三日就要病死,可若是你们留在这里,我们已经初步研制出对症之药,只要经过试用无碍,便可立即分发给乡亲们服用,你们何必在这样的关头上离开!” 那中年男子听后愈发激动道:“你凭什么这样咒我们!我们明明什么事也没有,留在这里才是等死!” 沈方见说理不过,也有些着急:“你们只要出这个村,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是给别人添乱,也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这么多大夫在你面前你不都不放心,去外面遭殃了,你到时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那人听罢,顿时怒从心起,抄起一个铜盆就向他砸去,嘴里骂道:“我看这疫灾就是你们搞的鬼,昧良心的庸医!” 沈方见势不对,在他将铜盆砸过来的时候就十分敏捷地避开了,不料那人却是拿扔的,只见铜盆脱手,向外飞去,而转角处正有一个人影探出来。 不好!要砸到人了! 几人顿时都揪起一颗心,姜林反应最快,想过去将铜盆接住,以免误伤,不料那人影却先她一步,堪堪避开。 屋外的人影转过身,正是前几日她们路上捡到的姑娘,只见她面色苍白,似乎因着这番动作牵动伤口,额上冒出些细密的汗,唇色也更苍白了几分。 陆秋白没有听到她们先前的争吵,好险她也练过些身手,否则真要伤上加伤,只是背上的伤口时刻都在与她宣告着存在感,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姜林担心人摔着,只好将人扶住,转而冷声对那中年男子道:“我们只是出于好心,若你不愿相信,我们也不会再多言,因果自有报应。” 那男子因失手差点砸到旁人,有些悻悻然,气焰一时收敛,竟也没再闹着要离开。 几人转身离去,回到她们在村中临时搭起的隔离区域,官府没有响应,只靠她们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见陆秋白苏醒,姜林便知道试药成功,只是如今灾情遏制之难处恐怕已不在药方,而在官府。 姜林想到此处,不禁皱起眉头,一张清秀的脸庞上愁云缭绕。 “此次京中反应未免太过迟缓,我等两次上报,均如石沉大海,至今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官府竟然丝毫动作也无,不知究竟是什么环节上出了问题?” 黎帆年事已高,历经两朝,听姜林如此说,也十分忧心:“此次疫灾与六年前崖州鼠疫颇为相似,但又有些许不同,如今时节,按理来说怎会闹起鼠疫?我们在此村中数日,也并未发现病源何处,究竟是从哪里初次出现此病。” “村中多例同发,甚至不少人在我们来时就已经病重垂危,这源头,始终是个隐患。” 陆秋白听她们谈话,心中迟疑,问道:“你们是在村中发现的我?” 黎帆转过头,和声道:“正是,姑娘有何疑问吗?” 陆秋白问道:“此地距京城有多远?” 姜林接过话:“百八十里。” 陆秋白没料到竟有一番距离,更加讶异,她是如何突然昏倒在城外百八十里外的小村之中? 姜林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怎么,姑娘不是这村中之人?” 另两人听她这么问,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陆秋白,等待她的回答。 陆秋白心中戒备,本不想将自己的底细透露,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直接扯谎,只好干巴巴道:“不是……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三人对视一眼,意识到其中也许大有问题。 姜林于是继续引导陆秋白,想得到更多信息:“那姑娘是哪里人?或者说,昏迷之前,身在何处?” 陆秋白努力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但记忆始终只停留在那个雨夜,更多的细节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越是回忆,越觉得头疼欲裂。 她痛苦地按住突突发疼的头皮,紧皱眉头,喃喃道:“我想不起来……” 几人见她模样不似作伪,更觉其中定有隐情,说不定真是此事关键,姜林虽一贯冷淡,见状也只好缓声安抚道:“既然想不起来,就不必再想了,姑娘伤重尚未痊愈,如今第一要务是休养好自己的身体。” 第7章 可陆秋白此刻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无数碎片在她脑中闪现,一会是喜,一会是悲,骄阳伴着冷雨,欣喜随着痛苦,叫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记得娘亲死在她面前,记得那日湿透的衣衫,记得兄长绝望的眼神,记得那深入骨髓的疼痛,可是偏偏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的那道家门,如何出了城,如何孤身在外,差一点伤重不治。 见她情绪失控,姜林只好故技重施,复将人抱回床上,掖好被角关上门出来。 沈方:“这样不好。” 黎帆:“没错。” “搞得我们好像坏人。” 黎帆点点头:“是的。” 姜林无奈道:“难道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两人摇摇头:“没有。” 黎帆尴尬地咳了一声:“我观这姑娘情况,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 沈方疑惑道:“师父,你怎么知道是受刺激,不是这疫病的什么后遗症呢?” 黎帆骂道:“哪有什么时疫还会让人失忆的,平日里叫你看的医书都被你吃肚子里去了?” 姜林看她二人打骂,笑而不语,转头还是接治病人去了。 将近傍晚时分,众人没有等来官兵和太医院来人,却等来一群不知来历、状似贼匪之人,这群人手持火把,蒙面而来,气势汹汹。 他们甫一靠近村子,就将此地团团围住,在村中驱赶村民,四处泼洒不明物,姜林偶然看见,立即现身询问。 “你们是何人?” 对方没有应答。 “尔等欲行何事,为首者何人?出来答话!” 依然无人作答。 姜林微感不安,正要退回屋中,同师门说此异况,然而不过数息之间,村中就传来一阵骚乱之声,而后火光四起,瞬间照亮这一片小小村舍。 危机突然来临,姜林顾不上仔细思考,大喊道:“走水了!” 夜幕悄然降临,衬得此地火光愈发明亮。浓烟滚滚,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很快火苗就将她们这小小一方临时医舍吞没。 姜林赶紧取出帕子在院中的水缸内打湿,捂住口鼻,就要进屋唤众人离开。 听到喊声,众人都立刻撤离出屋,向外逃去,只有姜林逆着人流往屋里跑,终于在众人之间看到师父和师弟已经出来,但随即她一颗心再次悬起,被她打晕的那个姑娘还在屋里! 姜林转头向那间屋子跑去,屋顶已经起火,干草燎着火星从房顶上落下,姜林迅速进去将人扛在肩上,转头将往外跑。 陆秋白呛了口灰,意识也渐渐清醒,就见自己被一个姑娘扛在肩上往外拖,周围也乱成一团,全不似白日她见到的虽然忙碌但是井然有序的模样。 陆秋白轻轻挣扎一下,示意自己已经醒来可以自己行走,姜林偏头确认后才将她放开,领着她穿过火海。 二人尽量避开浓烟,人群四处逃散,只有少数人在取水扑火,试图挽救自己的房屋,避免更多的损失,场面混乱不堪,火光哔剥声、人的惊恐声、幼童哭闹声混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方向。 黎帆就在屋外空地等着她们,见她们安然出来,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有人要烧村。”姜林不解道。 “没错。”黎帆神色凝重道,“虽然放火之人只是普通百姓装束,可这群人令行禁止,行动配合看起来训练有素,颇似行伍之人。” “他们为何要将这个村子烧毁?难道是想毁掉什么罪证?” 黎帆顺着她这个猜测道:“若是想毁掉什么罪证,那他们下一步岂不是……” 二人同时想到什么,齐齐道:“不好!” 姜林见医堂其她人都不在,问道:“沈方和其她人呢?” “她们帮着村民灭火去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惨呼,三人转头看去,正见到黑衣蒙面之人举起大刀,毫不留情地向手无寸铁的妇人砍去。 第04章 岁寒之日(四) 姜林飞针出手,却被那人灵巧地避开,黑衣蒙面人的动作仅仅只是被打断片刻,又立即挥刀砍去,那妇人鲜血飞溅,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解决掉眼前之人,那人便向刚刚阻拦他的这几人走来,目露凶光,看起来十足是个亡命之徒。 姜林神色戒备,她善使飞针,却不善近身打斗,飞针优势只在出其不意,现在救人不成,反而惹火上身,她顿时将手放到腰后准备药攻,趁其不备之时,带着师父和那姑娘赶紧逃开。 不料那人似乎看穿她的意图,在她将药粉撒出去的那刻立即举起刀身遮挡,甚至还讥讽出声:“末流伎俩。”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就麻住,开始使不上劲,连刀都快握不住。 虽然顺利得手,但姜林并未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因为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同伙,而她携带的飞针和药粉根本不足以放倒对方所有人。 这种情况,她们尚且难以自保,更不用提如何救这些村民于水火。 眼下最要紧的只有先找到沈方和医馆其她人,尽快汇合,一同离开。 火势越来越大,毫无停歇之态,那伙匪人几乎极尽屠杀,无论男女老幼,皆不放过,惨呼声不绝于耳,唤起陆秋白心底藏着的那份恐惧。 她如神游天外一般,麻木地跟随者医馆众人逃至山野,藏身于无人的洞中。 第8章 “今晚就暂且在这里歇息吧,明早再抓紧赶回京城。”姜林常年在山野间奔波,很快就发现这处空间尚可、足够容人的山洞。 经过一晚的奔逃,几人几乎个个挂彩,悬济堂的人几乎都活着出来了,但村民她们却只救出来少数几个,一行人的情绪都十分压抑低落。 医者本分本为救死扶伤,但事到如今,此事显然不是一次偶然的疫灾那么简单,姜林不明白,究竟什么人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做文章,其背后的人又能从这样的事情里攫取到什么好处? 是升官?还是发财? 她不明白。 几人熟练地在周围寻来些干枝子充当柴火,将枝子架在洞中央,稍粗一些的充当支架,细碎一些的充作燃料,取火折子点燃,幽微的火光照亮这一隅小小角落。 众人围坐在此,俱是愁容满面,满腹心事。 沈方率先打破沉默道:“今晚我来守夜吧,眼下尚不安定,需要有人守着。师父师姐辛苦一天,得好好歇一歇明早才有精力赶路,陆姑娘尚未痊愈,也不适合熬着,早些歇息吧。” “好。”陆秋白神思不属,愣愣道。 姜林接道:“我也确实累了,你先守着上半夜,下半夜换我,到时直接唤醒我就是。” 沈方点头应下。 夜里寂静无声,独自守夜了无消遣,沈方没多久就心生困意,感到疲惫不已,待得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只好将姜林唤起,自去睡了。 姜林歇过这一小会,已觉得精神好上许多,便起身将他换下,守着火堆,不让它彻底熄灭。 火光映在酣睡的众人身上,姜林不自觉地左右观察起来。 师弟心地纯善,除了医学向来没什么事情值得他挂心,师父游历多年,早些年又入过行伍,比起同龄的人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健朗,只是几个月不见,鬓边似乎又添了几缕白发。 而那位她们路边捡到的姑娘,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寻常穷苦人家的儿女,双手并无多少劳作的痕迹,不知为何竟会收那样重的刀伤,还独自昏迷在陌生的村庄,她的来历也许有值得探究之处。 正出神间,姜林眼看她面上浮现出悲伤之色,眉头紧锁,好像十分痛苦的样子,姜林不知道她这是做了什么噩梦还是病情有所反复,更深露重,她现在本就体虚,若是又染上风寒可不太妙。 于是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希望她能舒缓一些。 陆秋白好似察觉到什么似的,慢慢地安定下来。 梦里她回到了崖州的冬夜,母亲哥哥俱在,阿娘在做衣裳,哥哥与她争执着书中的一句话,断句不同,意思也截然不同。 屋外大雪纷飞,这间小小的屋子却暖洋洋的,让她觉得无比的快乐与安心,好像什么都不用害怕,什么都不需要她担心。 可是突然间哥哥消失了,一回头母亲也不见了,只剩屋子里的暖炉还燃着。 那一瞬间她的心如坠冰窖,如同整个人处在持久的风雪之中,看不清来路,也寻不到归途。 陆秋白惊醒过来,发觉身上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衣袍,她记得这是那位名字里带有林字的姑娘的。 陆秋白朝火源那边看去,她正扒拉着火堆,一边往火堆里添加新的柴火,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面容十分地清秀,脱去外袍,身上只着单衣和一件团窠兽纹半臂。 眼看着她添完火将要转过脸来的时候,陆秋白赶紧别过脸去,拉了拉身上的衣袍,故意发出一些声响,假装只是刚刚睡醒翻身。 她不想被发现刚刚直愣愣地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显得她像个垂涎人家姑娘美色的登徒子似的,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万一还惹得人家反感就不妙了。 “你醒了?” 姜林其实早就发现有人醒来盯着自己看了半天,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才专心做手上的事情。 谁知道这姑娘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直看的她不自然起来,忍不住回过头去。 “可是太冷了?不如往火堆这边多靠靠,暖和一些。”姜林建议说。 陆秋白从善如流:“好。” 然后抱着衣服便走过去。 “谢谢你,我现在也不那么冷了,你把衣服穿上吧。” “无事,不用谢。”,姜林客气道。 两人并排坐在一起,一时间又相对无话。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陆秋白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 “接下来我们要回渠京去,诸事还需回京后做进一步的调查,白山村这事颇为蹊跷。” “还不曾请教过姑娘芳名和诸位的来历?将来佛前还愿也好求菩萨保佑善人。” 姜林轻轻笑了笑:“我姓姜名林,那是我师弟沈方,取字子服,我师父姓黎,单名一个帆字,你叫他黎老即可,我们都是悬济堂的医者,悬济堂在渠京有一处分号,我们明天要去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早听闻悬济堂医者悬壶济世之名,深受百姓爱戴,分馆遍布天下,能解各种疑难杂症,且常有义诊,惠及平民,遇上你们,是我之幸。”陆秋白由衷感叹。 姜林并不觉得悬济堂之名多么值得夸耀,医者救人乃是本分,见过的生老病死太多,她更喜欢沉浸于医书时的简单和平静。 “不知姑娘接下来如何打算?可要归家?” 第9章 陆秋白点点头。 姜林见她没有主动介绍自己的意思,问道:“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陆秋白瓮声道:“我姓陆,家中排行老二,可以叫我陆二娘。” 停顿片刻后,她才续道:“我家应该也在京城。” 姜林有些意外,顺势道:“既然如此,姑娘可以随我们一同回京。” 见陆秋白面露犹豫,姜林补充道:“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先随我们回京中的分堂,如今时局纷乱,姑娘尚且重伤未愈,在医馆中也方便修养。” 陆秋白垂下眼眸,低声道:“多谢。” 姜林见她似乎有心事,便没有再继续多言。 夜晚很快过去,晨曦微亮之时,一行人便起身出发回京,至于昨晚一起逃出来的村民们则说要去往别处,便与她们分道扬镳。 回京路上竟有许多流民,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徒步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京畿富庶之地,意图寻求片瓦栖身。 今年南方许多地方发了洪涝,官府赈灾迟缓,不少靠天吃饭的普通庄稼人失了田地,只能背井离乡,弃家远走。 流民的队伍一直蔓延至城门口,官兵盘查严格,大部分流民缺少路引,无法入城,只能在城门外就地休息,逐渐聚集成一个个天然的“流民营”。 陆秋白不曾料到,天子脚下,竟是这番景象。 父亲一生清廉,兢兢业业,兄长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竟是效力于这样的君王吗? 母亲含辛茹苦这么多年,与人为善,安守本分,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雨夜里一场不明不白的屠杀与牵连? 她虽记不清许多细节,但却无比肯定,此等无妄之灾,定与朝堂之人脱不了干系,她第一次知道<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斗争竟是这般血腥残酷,只是不知她家究竟是什么地方犯了贵人忌讳,竟要将她们赶尽杀绝。 陆秋白随着悬济堂众人顺利入城,去往京中的悬济堂分馆。 分馆设在城西,馆中问诊之人繁多,几人便从后门回堂。 众人正要绕过正门,正在街道转角处,却见不少人围聚在一起,似乎讨论着什么,陆秋白好奇看去,沈方见状解释道:“这是官府的一处公告栏,常常张贴一些官府告示一类的,想必是今日官府又贴了新的。” 陆秋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见其中有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她的兄长——陆秋言! 第05章 岁寒之日(五) 陆秋白脑中轰然炸开,告示栏前人头攒动,不一会又有人将她的视线挡住,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心中急切,顾不上周围人的询问,猛地冲上去,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告示栏前,上面正贴着她兄长的画像,上面写着——八月廿二午时菜市口问斩! 陆秋白如遭雷击,连忙抓着周边一人问道:“今天是初几?” 那人莫名其妙道:“二十三啊。” 陆秋白一下卸力,失去所有的的力气,二十三,二十三,居然晚了一日。 她一口气血涌上心头,再次晕倒过去,人群中有人见状连忙喊道:“大夫!这里有人晕倒了!” 人群立刻让开一条道,姜林听到声音便知不对,走近一瞧,果然是那陆姑娘,她只好将晕倒在地的陆二娘带回医馆,心中奇怪:这姑娘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公示上写着一个陆姓名字,那画像正与眼前的陆二娘有几分相似。 孙大夫和阿骨早早就在医馆里等着他们回来。 两人听说白山村被烧,村人四散,俱是惊诧不已。 孙大夫比阿骨先回京报信,但两人却是同样在昨晚才得以回到医馆,个中缘由曲折,正等老堂主或是少堂主回来好做通报。 孙大夫理了理头绪,道:“我回京之后是径直前往京兆府的,当时回复是他们已经收到消息,会及时派人处理。只是说需要我等待管事的官员来了之后做个详细的记录,就将我一直留在府衙。” 阿骨这边也是差不多的经过:“我先回医馆说了情况,回过医馆后,大家告知我孙大夫已经在京兆府了,我就先去了张良仪张大人家,可他家人说他近日一直在宫中,并未归家,所以我只好去找孙大夫,后面就是和孙大夫一起被留在府衙,昨日在府衙做完了记录,他们就放我俩回来了。” “这倒是奇怪了,我们已经初步找到了解决的药方,阿骨你有将这一点向官府强调吗?”黎帆问道。 阿骨回答:“强调过了。” 黎帆疑惑:“既然强调过,那官府不应该派人直接烧村呐,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孙大夫觉得此事全赖京兆府:“能有什么误会,我看就是官府不想作为,视人命为草芥,只想图自己省事,不管平民死活!我们留在官衙这么些天,给他们详详尽尽说了那么多细节,他们却是在拖延时间!实在是令人齿寒!“ 黎帆安抚道:“话倒不能这么说,如此就盖棺定论为时尚早,且先静观其变吧。“ 二人先后被京兆府绊住,没来得及将情况告知太医院的张医正,黎帆思索一番,决定亲自去拜见一下自己的老友张良仪。 此次流疫来的蹊跷,一把火烧掉了一个村,看样子是有人试图用火烧掉什么重要的证据或是线索,黎帆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 第10章 另一边黎帆让姜林自行安置陆姑娘,毕竟陆姑娘也算是这次时疫第一个好转之人,也须多观察几日。 陆秋白很快就在姜林的急救之下苏醒过来,见医馆今日忙碌非常,她主动表示自己随母亲识过一些字,记性尚且还算可以,可以帮医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姜林便安排让她在药房学着抓药,初上手只需认得些药名便可,至于认药一类的慢慢来就行。 陆秋白便先跟随药房王六初步熟悉这里的事务。 医馆人手常年不足,而姜林也很快就投入到医馆的日常问诊之中,恢复了平常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专注于自己手头的每一个病患,仔细问询,按需开药。 陆秋白见她忙碌,便暂时收回了自己的注意力。 药房的王六正带着她熟悉药房的事务和各类药物的分放规矩,王六刚刚听她说是识字的,顺势想问问她是不是也会写字。 陆秋白说:“会写一些。” 王六一听立时两眼放光,给她扯了张纸,又拿了支笔过来,要看看她的字如何。 王六并没有说具体要她写什么,她想了想,见到药柜上的药名,顺手就写了四个字“王不留行”。 这下轮到王六震惊了,虽然他也看不出什么具体的门道来,但这姑娘写的字看着就是比他们这些只会照着模子划拉的字要潇洒漂亮得多。 当下王六就拍板决定,让这姑娘负责誊写药方。 为了防备万一和留存实例,他们悬济堂向来有备份药方的习惯,若非急症,药房这将药方备份一份之后才会给人抓药,这也是刚开医坊时堂主自己吃过亏之后才得出来的应对之法。 于是一下午陆秋白都在一旁誊写一张张递送过来的药方,抓药的事情倒是半天不需要她帮忙。 医坊里虽然忙,但却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看着周围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慢慢地她也开始沉下心来,只专注于手上的事情,专心于手下的一笔一划。 有一瞬间陆秋白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从前,在家中安宁的日子,随她心意是翻开一本书还是写些字,随心所欲地作些诗词文章,哥哥在背他的经书文赋,母亲闲适地打着风,摇摇晃晃地晒着太阳。 直到有个声音打破了陆秋白的感怀。 “姑娘这字真是漂亮,不知师从何人?” 陆秋白陡然闻到一股清冽的香气,和药房中混杂的各类药味浑然不同,如山涧的一缕晨气,闻之神清气爽,困意全无。 “无所师从,只是母亲喜爱,时常练习罢了。”这是答来人所问的话。 “哦?看来姑娘天赋异禀,这一手好字拿出去,怕是要羞煞一众学子,寒窗十载,日日文墨浸淫,也比不上姑娘这番灵气。” “林姐姐真是打趣我了,哪有这么夸张。”陆秋白心中略感讶异,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姜林是否意在探寻些什么。 “我可没有夸大其词,姑娘这手好字合该出现在文堂之上,写诗作文,挥洒风流,在这药堂中做些抄录之事着实有些屈才了。”姜林语气诚恳。 陆秋白正好写完一张方的最后一味药,听到这话搁下了笔,回过头直直望着姜林的眼睛,郑重地回道:“药堂录方,一样是为生民除身体之积弊,与文堂之上的诗文相比,又哪里落了什么下乘呢?” 听到这一番堪称刺耳的回答,姜林并未觉得难堪,反莞尔一笑:“是我狭隘了,没想到姑娘心中自成气象。” “林姐姐言重了,身为医者又何必如此自轻呢?” 姜林笑笑,不再接话。 陆秋白抬起头,这才发现日已西斜,一天的光阴已从她笔尖悄悄溜走。 医馆的病患渐渐少下来,陆秋白抄完最后一个字,终于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软的的手腕和胳膊。 听到有人喊着开饭的声音,陆秋白这才起身往后堂走去。 后堂十分宽敞,各处都晾晒着形状不一、状态各异的药物,大多数陆秋白都叫不出来名字,相比药堂中浓郁的药味,这里夹杂了些许饭食的香气,勾的她肚中馋虫大动,只想赶快饱餐一顿。 与此同时,禁中。 “废物!” 一道威严的声音从殿内传出,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响。 “本宫养着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殿下匍匐着十几个身着绿袍的官员,他们大多被这股威压吓得两股战战。唯有一人顶住了这道质问,在拜罪之后,从容地直起身子,应答道:“娘娘,据微臣了解,圣上此病不是平常风寒,乃是时疫所致。” “而此次时疫在多日之前,已在京郊二十里外感染了一整个村子,如今病势必然要蔓延开来,只是圣上长处禁中,理应接触不到外界瘟疫之源,定是被宫人所染,请娘娘查清源头,及时控制住势态,以防疫情扩散,京城……京城陷落啊!” 身着宫装的妇人听罢不喜反怒,怒火愈加滔天:“张良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尚且不论这瘟疫之源是如何通过层层宫禁到了皇上身边,但就你说的这一番推诿职责扰乱人心之辞,便足够你死上一回了!” 张良仪再次叩首道:“是臣等无能!臣等妄学医书,妄废了这半生医术累积,短时间内确实找不出可以治疗圣上的方子!但是娘娘,与臣论罪事小,如今的势态控制,将损失降到最低,才是重中之重啊!” 第11章 这时殿外通报:“首辅李大人在殿外候旨,请求入殿觐见!” “宣!” 一抹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殿外,一步步走到了阶下,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臣子礼,才开口道:“娘娘,医正所言甚是,瘟疫很有可能已在京城爆发,京都乃是国之根本,国之重器啊,我们赌不起!相信圣上也会是这个意思,如今圣上昏迷,请娘娘早下决断!” 宫装妇人看着阶下的臣子冷冷地笑了一声:“决断?首辅大人这是在逼我,还是在逼我萧氏?” 李首辅此时一脸惶恐:“娘娘!娘娘这是何意?臣等,都是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啊!娘娘何必言此诛心之论!” 见阶上之人仍然埋着犹豫地步子踱来踱去,始终不肯做最后的决定,李自晖闭了闭眼睛,似乎也做了他的决定:“臣愿联合六部臣工,京城四大家族,一同支持封城之事,请娘娘,下旨吧!” 阶上之人似乎这才满意了:“既然李阁老都如此说了,本宫自是听各位大臣的。拟旨!” 两个宫人捧着案几迅速挪步到了皇后面前,皇后提笔疾书,华胜的流光反射进她灼灼的双眼之中,与方才仿佛乱了方寸的妇人全然不似一人。 不多时封城的旨意便传遍了京都九门四市十二坊,铁蹄扰乱了这本就不怎么太平的夜晚,有梦中被这蹄声惊醒的人们无不心有惶惶。 医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夫!大夫!开开门吧!求您发发慈悲,开门救人呐!” 第06章 岁寒之日(六) 陆秋白被动静吵醒的时候,姜林已经开门将人引入了堂中。 一边语言温和地和病人家属交谈,一边已经在切脉,只见她眉间蹙起,像是遇到什么棘手病例似的,家属看到大夫这个样子,愈发地焦急起来。 “稍安勿躁,先将人交给我们医馆吧,您用艾草,连翘熏遍全身,这几日内先尽量不要出门,如果感到不舒服或者开始发热,立即来我们医馆。” 家属却坚持留在医馆不肯离开,姜林无法,只能任由她去了。 看姜林回身准备往药房去抓药,脸色有些苍白,蹙起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陆秋白这才插了空询问:“怎么了,是什么棘手的病症么?” 姜林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会才说:“是和你之前一样的病症。” 陆秋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叫……一样的病症? 姜林见她疑惑,复解释道:“是时疫。” 直到姜林抓完了需要的药材,走出药房的时候,陆秋白依然站在原地。 时疫?白山村和京城先后出现时疫,这代表了什么?这是第一例,还是已经扩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白山村……为什么有人要烧白山村,是谁?这难道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对谁有好处? 陆秋白想理清这一道道谜题,可她眼前只有迷雾。 朝廷知晓这个危机了吗?他们,会怎么应对? 她走到前厅,姜林在写一些什么,她走过去,轻声说:“我想出去看看。” 姜林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陆秋白走出医馆,这里是平康坊第二街,往西二里便是永乐门,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城门,陆秋白加快脚程,捏了个飞燕诀,不一会便远远地看到了城门口有两队人马似乎在交接着什么。 她不敢靠的太近,观察了一会,之后见另一队人马朝着北边去,便返回了医馆。 这时医馆已经是灯火通明,堂中预留给来诊病人的铺位全都躺满了人,几个药童穿梭在其中,显得十分忙碌,后堂煮药的地方已经开了十来个炉子,全都咕噜噜冒着烟煮着药。 陆秋白很自然地接过了一个药童手中的药碗:“我来送药吧,你去忙别的。” 医馆中忙碌而又有序地处理着这夜半的诸多惊耗,一直到天边吐露出一丝晨曦,大家才逐渐停下手中的活计,医馆可以接待的人数已经到达上限,许多前来问诊的病人都被引到附近另外的医馆去,不过相比之下,其它医馆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陆秋白身处其中,也觉得有些莫名地心慌,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时京城疫灾爆发的消息已经传到宫中。 由于帝王病危,内阁必须担起主事的责任。李阁老从昨日拿到皇后娘娘的懿旨之后便直接留宿在了内阁的值房内,这种时候,他这个阁老要坐镇内阁,坐好主心骨的位置,娘娘不想担这个骂名,只有他来做这个恶人了。 其他各部的官员此时都聚集在一起,守着最后的决议。 “旨意已在二更的时候下发,传到了各坊市,现在天亮了,百姓也都该醒了。” “诸位大人,封城这样的大事,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平头百姓可不一定这么想,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暴/乱,强制镇压可不一定全然有效果。” “诸位的家人亲眷应当都还在府内吧,莫怪老夫没有提醒各位!眼下还不到最要紧的时候,哼,若是在此关头先给圣上与娘娘使绊子,事后,有你们清算的时候!” 底下的官员们交头接耳,听到这话齐齐道:“属下不敢。” “不敢最好,好了,五品以下和两位副阁老留下来,在这里处理后面的事情,其他人跟我走。” 第12章 一个面相儒雅的官员出声询问道:“大人,我们去哪?” “去兴业门!去给百姓们看看,我们都还在这呢!京城的高官儿们都在这里呢,和他们一起面对这场灾祸,总好过他们胡乱猜测,心生惧怕,恐惧之下四处外逃!”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城门,门下已聚集着许多想要出城的百姓,人群挤挤搡搡,与守门的军士对峙着,在庞大的人群面前,这些手持兵器身穿铠甲的士兵们显得有些势弱。 “我们要出城!凭什么拦着不让我们出城!” 有人高声喊道。 有人带头,随后人群中便传来更多的附和声:“就是!”。 “你们这些狗官,不把我们的命当命,是想把我们困死在城里!” “我不想死!” 婴儿的哭闹声伴随着男女老少的喊话,十分地吵嚷。 眼看着势态愈演愈烈,李阁老理了理袖子,站上了城门高处。 “各位父老乡亲们!” 旁边有个校尉配合着他的动作:“乡亲们静一静!听阁老一言!” 士兵们跟随长官一齐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在武力和权势的双重压制之下,人群总算逐渐安静下来。 “请大家听我一言!我是内阁的首辅李自晖!大家抬头看看,看看我的身后,这是吏部的成大人,户部的张大人,礼部的薛大人,还有兵部刑部工部以及内阁的其他诸位大人们,我们今天和大家站在同样的城池之内!我们的家眷,都在城内好好待着,我的家在东坊柳儿巷,大家可以去那里看看,我的夫人和孩子不曾离开家门半步。” “我知道,瘟疫蔓延,大家都担心自己的安危,可是我们都是大梁的子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天大家从这个门里出去,明天受难的将会是我们大梁千千万万更多的子民!那时你们都将是大梁的罪人!” 李自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扫过这些朴素的面庞,他们大都只是在京城里勉强生存的普通人。 “若是大家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至少我们不会连累更多的乡亲们,我也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这里遭受苦难。”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满城抗病至死!至少我们是满城英烈!所有人都会记得我们的牺牲!但是,大家也不用真的绝望,我们的太医署还在竭尽全力寻找解救之法,我们与你们一样守在这里,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大家!” “请各位乡亲们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找救治之法,只需要再给我们一些时间,请大家回到自己的家中,紧闭门窗,减少外出,我们会联合各家药堂医馆为大家派发诊治所需的药物,请大家耐心地等待。只要大家齐心协力,相信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战胜这次的疫灾!” 陆秋白隐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城墙上慷慨陈词的李阁老,配上他精神矍铄的面貌,大义凛然的态度,十分具有信服力。 这番话语给不少人都吃了一剂定心丸,人群渐渐安定下来,其中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道:“这位大人说的有理啊。” “确实啊,这些大官们都还在,我们肯定也有救的。” “我们这里可是京城,还有哪里能比这更安全。” “如果真的如这位大人所说,我们要是引起外面的慌乱,导致瘟疫扩散无法扼制,岂不是大大的罪过,况且我们万一死在路上没人管怎么办,留在城里好歹有药有医,还有活命的机会。” 陆秋白听着周围的议论声,也略微放下心来,看来李阁老这番话效果不错。朝廷的反应也还不算特别慢,能有所对策便是好的。 李自晖在城墙上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见安抚有效也是十分地宽慰。 “既然大家都知晓其中利害了,那便各自归家去吧!莫要长久聚集一处,以免增加染病的风险。” 不料此时人群中却传来不一样的声音:“胡说八道!皇帝都要病死了!天下就要大乱了!这些狗官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这下人群炸开了锅,慌乱与恐惧再度袭上人们的心头。 “什么!皇帝都要病死了?” “那岂不是要乱套了?” “完了完了京城成最危险的地方了!” 李自晖见有人在此时挑事,竟然还知道禁中的消息,自知其中缘由定不简单,说不定是有人幕后推波助澜,想要京城大乱。 陆秋白眼见李阁老似乎给身边的校尉吩咐了什么,几个隐在人群中的便衣行动起来,很快就将最开始大放厥词的人围了起来,那人见状趁机继续道:“他心虚了!朝廷就是要乱了!大家要快逃出去啊!” 一个机灵的赶紧将他的嘴塞住,阻止他继续扰乱人心。 源头虽被制服,但说出去的话却在众人心里埋下了种子,将先前对李阁老承诺之言的信任也压下去许多。 “这可怎么办,出又出不去,留在城里说不定也要死,岂不是只有绝路?” “他们怎么随便抓人呢,那人说的多半是真的!” “官府就是心虚了!” 第07章 岁寒之日(七) 陆秋白见人群骚乱,虽迫于威压不敢像最初那般大胆冲撞官兵的守卫,但也不复方才对于官府的信任。 而城墙上的人似乎也觉得十分棘手,过了好一会才继续道:“方才那人只是危言耸听!乡亲们请放心,太医署正在加紧研制药方,刚刚报来最新消息,现在已初见成效,过不了多久就会将防治的药物分发给大家!请各位父老们稍安勿躁!快些家去,等待好消息即可。” 第13章 陆秋白听闻此言,心道,太医署倒也不乏能人,这效率倒也还挺高的。 人群也在疏散之下渐渐散去。 陆秋白回到医馆,堂中收治病人已经满员,昨日按方服药后基本都已经稳定下来,现在都处于观察阶段。 忙碌了一整夜,此刻医馆里竟难得地安静下来,晨曦的微光洒进堂中,竟有别样的安定之感,与方才外面的骚乱比起来,如同一处世外桃源。 窗外偶有几声鸟鸣,零星几个药童守着药炉子煎药,陆秋白向内走去,经过药房的时候却发现姜林趴在柜台后面睡着了。 她正要悄声离开,以免扰了姜林休息,却不料姜林突然坐起来,眼里还带着些朦胧。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吗? 姜林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她起身收拾好凌乱的桌面,顺口问了一句:“陆姑娘不去休息吗?” 陆秋白闻声一笑:“林姐姐怕是忙忘了,昨日你们见我乏累就叫我早些回去歇着了,故而早上起得早,倒是你们一直忙了一夜。” 姜林叹了一声:“医家济世救人,这种时候,这些都只是常态。你不曾经历过这些,可还能习惯?” 陆秋白自是说适应得来,说着二人向后堂走去,厨房早备好早膳,蒸了些包子馒头一类的,只等医馆里的诸人自己取用。 “说来你可看到老堂主回来?昨日他去找友人,今日也该回来了。” 陆秋白摇头表示并未见到:“许是留在人家里商议要事了?今早我见城中骚乱,有位大人在城门口安抚人心,说是太医署已经有了防治的办法,想来是老堂主昨日报信之故。” 姜林思索片刻疑惑道:“即便如此,老堂主应当也会告知我等进展,不至于一天一夜不传回一丝消息,况且昨日之时药方之事还并未完全确定下来,老堂主应当不会贸然报去,即便报了,太医署也当遣人来此回访,除非……有些别的什么变故。” 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定。 陆秋白看她担心,安抚道:“既不放心,去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姜林点点头:“你说的有理,一会我就去张家探探究竟。” 见姜林没有带上她的意思,陆秋白主动道:“我也会些拳脚,一会我同你一起,若是事情不对,也好有个照应。” 姜林没有拒绝。 扶桑街位置清幽,并非闹市,此地高门大户不多,但各家院落都整治得井井有条,十三号正在靠里的位置,二人寻了一番,才见到胭脂铺的门头。 只是铺子门头紧闭,显然是未营业的模样,此时一位大娘拎着菜篮子路过,正要进门。 陆秋白拦着那大娘问道:“劳烦您,您知道对面的张记胭脂铺今日怎的未开门做生意吗?” 大娘瞧了她们一眼,见二人面色和善,不似歹人,退了一步方道:“怎么,二人姑娘不曾听闻城中闹瘟疫了吗?今晨官府还下令封锁全城呢,这人来人往的铺子自是要暂时歇业了。二位姑娘是来买胭脂?不如过些时候,免得不甚染了病,不好治哩!” 陆秋白本有些奇怪大娘反应,听她话语诚恳又不见是对她们防备,那大娘见她神色续解释道:“不怪我要离你远些哩,听说这时疫就是靠这口耳相传,为我们各自的安全着想,不好离得太近哩,二位也快些家去吧,一会官府说不定来清人呢!” 陆秋白这才知晓缘由,连连道谢。 只是这样一来就更奇怪了,既然胭脂铺已经关门歇业,那黎老堂主去了哪里?难不成歇在了胭脂铺里? 姜林想着,准备叩门问问,若是铺子里有人,自然就知晓怎么回事了。 铺子外种着些许月季,此时开的正盛,门扉掩着,看不清里面,姜林抬起门上的铁环叩了叩门,二人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动静,正要再叩时,门却突然开了。 只见铺子里倒着两个装束鲜艳的娘子,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场面有些骇人。 姜林顿感不妙,当即进门就先探起二人的脉搏鼻息,见她二人尚有生息,不由得略放下心来,方才开始仔细查探二人症状。 陆秋白悄无声息观察着这间铺子,小巧玲珑却一应俱全,货架陈列整齐有序,想来掌柜是个善于经营的。 唯独柜台上摆着两瓶口脂,不似是售卖的商品,倒像是店里人自己用的,十分随意地放在那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们中了曼陀罗的毒。” 陆秋白闻言将那两瓶口脂递给姜林,道:“你看看这个,是否和它有关。” 姜林接过来,闻了一下,肯定道:“没错,是这个。” “好在只是混在口脂里,应当是使用的时候误食了少许,故而昏迷,幸好剂量小,暂且不会危及生命。” 姜林掐了几个穴位,那两人就逐渐苏醒过来。 两人刚醒过来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见有陌生人在,防备道:“你们是何人?” 姜林解释道:“二位莫怕,我们是悬济堂的,昨日我们堂主来你们这里寻人,但却一夜未归,你们可曾见过?” 那二位姑娘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奇怪的神色,其中一人摇头道:“昨日不曾见过姑娘说的这个人。” 姜林一颗心如坠谷底,难道师父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陆秋白接过话头,问道:“方才你二人晕倒在地,我们发现你们中了这口脂里的曼陀罗之毒,你们可还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又是何时晕倒的?” 第14章 二人俱有些吃惊:“我们中毒了?” 其中一人更快恢复镇定,回忆道:“昨日傍晚,我们正常关门打烊,收拾好铺子,整理清楚当日货品和账目之后,便准备归家去……而后就觉得有些不适,随后的事就不知了,再然后就是醒来见来你们二位。” 陆秋白不禁感到疑惑,黎老堂主为何没有到胭脂铺?为何胭脂铺里的人会被人投毒?这两件事怎么这么巧?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有人不想黎老堂主和胭脂铺的人见面?”,陆秋白提出自己的疑问。 那又是为何不想她们见面呢? 姜林眉头紧锁,问道:“晨间你和我说过,那位大人说太医署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可是堂主既然没有和张医正通上信,那太医署又是如何这么快找到药方的?” 二人异口同声道:“不好,堂主有危险!” 第08章 岁寒之日(八) “只是这渠京如此之大,我们如何知道堂主去了哪里,或是在什么地方出了事?” 黎帆平日里行医治病救人,应当没有什么仇家,问题最可能还是出在这蹊跷的疫病之上 陆秋白沉思道:“若此事当真是有人在暗中作祟,那此人多半是要拦截药方,不想让太医署顺利地得到诊治之法。” “只是最终目的不知是京城还是宫中那位,早晨有人在城门口散播皇上病重的消息,试图引起恐慌,也许这个消息是真的?” “如果皇上染病是真,那太医署如果没有及时得出医治之法……” 姜林也意识到了其中问题的严重性:“不能让幕后之人得逞!” “此事若是人为,那恐怕为了扰乱京城是真,意在皇宫也是真。” “敌人在暗,我们在明,现在单单寻找堂主犹如大海捞针,并不能彻底解决危机,只有将此事症结从堂主身上转移,才能排除堂主对于幕后之人的威胁性。” 陆秋白点点头表示赞同。 胭脂铺的两个姑娘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致也知晓事情原委,其中一人主动道:“你们说的那位堂主,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们东家?”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复道:“我叫雪茶,平日里由我向东家汇报铺子里的各类事项,近日东家虽在宫中出入不便,但东家给我留过信物,可到东华门与看守的侍卫求个通融,能与东家带个信或是见上一面。” 姜林喜道:“如此甚好,这里可有纸笔,我可将药方写下来,由姑娘带去。” 雪茶寻来纸笔,姜林将诊治之法一一写下,交给了雪茶。 “姑娘放心,我一定将东西送到。” 说罢雪茶就将纸张郑重叠好,放进袖囊中,而后转身道别向东华门而去。 姜林思索一番,觉得还是不够稳妥,道:“此病发病之初便来势汹汹,身体底子不好的,不出三五日便会病重,若是医治不及时,恐怕不少人要因此丧命,此事恐怕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以防万一,我得先去一趟我舅舅家,将此事告知,之后陆姑娘你同我一起去寻堂主,如何?” 陆秋白听她突然提起舅舅,有些疑惑。 姜林这才解释道:“我舅舅是勇宁侯,可直入宫禁,将此事上报圣听,如今事情发展太过出乎意料,还需向朝廷借力。” 陆秋白听到“勇宁侯”三个字,心中一惊,勉强才稳住面色未变,道:“你说的有理,就这么办吧,剩下的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二人同胭脂铺的另一位姑娘道别,向勇宁侯府而去。 路上行人稀少,远不似平日里的喧闹之景,街道上俱是静悄悄的,透露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平常热闹的酒肆茶铺,此时全都门户紧闭,只偶尔还有一两间兜售猪肉或是瓜果蔬菜的摊贩还有人。 勇宁侯府同在城西,二人到访的时候薛延不在家中,管家说是宫里边一大早就将侯爷召了去,只有他的女儿薛清方在家里别无它事。 姜林与薛清方也算是堂姊妹,从小一块长大,虽然后来姜林随师父游历四方,学医救人,与她有许多年未见,但儿时的情谊从未断绝,舅舅不在府里,找她也是一样的。 管家带她们穿过厅堂,去往内间,陆秋白默默跟在姜林身后,侯府富丽堂皇,庭院幽深,内里曲折,穿过好几个回廊才来到薛清方的院中。 院里竹影横斜,树影斑驳,中间摆着一盘残棋,点点光斑印在上面,随着微风轻轻拂动,窗扇开着,透过门窗可以看见里间的陈设,清雅婉约,足以见主人的喜好品格。 管家站在院中,向内躬身行礼道:“小姐,姜姑娘来访,有要事找您。” 里面传来一个清冽婉转的声音:“哦?哪位姜姑娘?有何要事?” 陆秋白转头看去,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竹青长衫的女子,手里捏着本书,发丝懒懒挽起,眉施青黛,举手投足间风流尽显。 姜林一板一眼道:“是我,姜林。” 薛清方跂着双木屐,向她们走来,抱怨道:“姜姑娘真是无趣,前几日回来也不见得来看我一眼,现在有事,倒是想起我来了?” 姜林拿开薛清方不老实的手,肃穆道:“方儿,正事要紧,这里还有人呢。” 管家望天望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陆秋白低着头侧着身子,看不清情绪。 第15章 薛清方神色恹恹,无奈道:“行行行,谁让我只有你这一个发小呢,说吧,什么要紧事?” 说罢转眸一笑:“若是不够要紧,可别怪我不客气哦。” 姜林正色道:“你在家中足不出户,可曾听说京城和宫里发生了何事?” 薛清方看着姜林的模样,差点以为这个发小怎么突然间改了性子,开始关心起朝堂之事来了,但转念一想,她向来是个一心扑在医术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只有和医术相关的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和兴趣,看来是因为现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时疫之事。 “知道啊,宫里那位如今……不然父亲也不会一早就被叫去了宫里边,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小人生事。” 姜林随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递给薛清方,正色道:“如今悬济堂已找出适合此次时疫的防治之法,只是昨日我师父本欲将方子交给太医署的张院首,却不知怎的不见了踪迹,故而我此来是想拜托你两件事。” “一是将这方子送到太医署,好解京城百姓之危机,也算解了宫中危机。” “二是向你借些人手,去寻找师父下落,如今封城,师父他定然还在城中。” 薛清方当即应下:“这些都简单,元叔……” 姜林按下她急躁的手,续道:“其中有些原委和危险之处我须得先与你道明,师父无故消失,张院首的胭脂铺里的伙计也不知为何被人下了毒,虽幸而发现及时,未危及性命,但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人在作祟,我们来之前已经让一个胭脂铺里的姑娘去找她们东家,进宫的路定不顺利,需要稳妥且小心行事。” 薛清方沉吟片刻,道:“那我便亲自进宫一趟,如此最为稳妥。” 而后转头道:“元叔,快去备马。” 姜林提醒道:“你不会武,若是有人来袭,你要怎么办?带几个武艺高的一起。” 薛清方思索一番:“你说的有理,可是你这边找人要怎么办?拖的越久,你师父也越危险吧?” 姜林回头看了陆秋白一眼,道:“放心,我这边没有你那么危险,不会有性命之忧,若是你那边顺利,我们的危机自然就解了。” 薛清方不置可否,一不会元叔就回来报说马已备好,可以出门了,薛清方拿出一块令牌,交给姜林道:“喏,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接触我家府兵了,周将军我要带进宫去,你找他的副将领队。” 姜林应下,薛清方离去之后,二人也向元叔要了两匹马方便行事。 勇宁侯府兵训练有素,虽未经战事,但一直都是进退有度的,周统领不在,领队的是一个叫高丰的副将。 姜林计划着先掩着医馆到胭脂铺的路段沿途搜索询问,未免因此增加众人感染的风险,姜林只调了十余人出来,并且给每个人都配了一张可以减少染病风险的面罩。 经过一番仔细的搜索,一行人在一处偏僻的小巷外停下,带出来的几只猎狗都徘徊在此不肯离去。 从巷外观察,此处与渠京别的街巷相比显得十分破败,看样子确实十分适合藏人。 陆秋白见姜林眉头紧锁,主动道:“未免打草惊蛇,不如我先进去探探路。” 姜林有些犹豫道:“你……” 然而不等她将话说完,陆秋白就已经入巷而去,见她身法轻盈灵活,姜林稍微放心些许,想来若是有险,她应该也能及时逃脱。 巷中多是些贫户,家中破落,门户窗棂都能透出光来,屋上盖着些破瓦,也不知是否能真的遮风挡雨。 陆秋白小心翼翼地在巷中穿行,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终于在一间杂乱的堆满了草垛的房间外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见屋中并无其它人,而黎老又一动不动地躺在边上,陆秋白生怕自己折回去之后回将人弄丢,正要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听见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走了进来。 陆秋白只能暂时隐在屋外观察,只见那老妇手里端着个破碗,里面看不清盛着什么。 她走到黎老身边,将手中的碗放在地上,而后将黎老扶起,复又将碗一手端起,似乎是要喂什么的样子。 有先前的前车之鉴,陆秋白怕是毒物,情急之下掷出颗石子,将那碗打翻在地,又弄出些更大的声响,以提示巷外的姜林。 果然那老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立刻将人放下,并抄起一旁的铁锹,大喝一声:“谁!出来!” 陆秋白并不作声,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她还不想和对方正面冲突,只能继续隐藏在屋外,伺机而动。 那老妇人见无人现身,并未放下戒备,她环视一圈,一双浊目甚至露出凶戾的神色,骂道:“无耻小人!藏头露尾,是不敢见光吗?” “尔等鼠辈!残害良医,下辈子必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第09章 岁寒之日(九) 陆秋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方才的老妇人将地上的碎瓷和撒了一地的米粥首收拾了一下,方才请几人进屋。 “真是抱歉,我以为是歹人要害堂主,砸了您的碗和粥,是我的不是。”陆秋白面色窘迫道。 谁能想到面前这个妇人不是要害黎老,反而是在救人呢? 数息之前二人之间尚且剑拔弩张,一副要互相拼命的模样,而老妇人当时那威严的气势也着实将陆秋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碰上个硬茬。 第16章 直到那几句莫名其妙的喊话,陆秋白才模模糊糊反应过来妇人实是在保护黎老。 据她所说,昨日她路上遇到倒在角落里的黎老,认出来这是多年以前救过她女儿性命的大夫,见他身上有血且昏迷不醒,遂将他带回家中。 那时黎老还是独自在外行医游方的游医,并未组建起悬济堂,故而妇人也并不知他是悬济堂的大夫,只是出于报恩之心将人藏下。 在姜林亮明悬济堂医师,以及黎老徒儿的身份之后,那妇人才将信将疑地让她们进了屋。 姜林观察一番,给黎帆把过脉确认性命无忧之后,才向妇人连连道谢,言说要将黎帆带回堂中医治。 那妇人虽已相信了她们几分,但并未完全放下心来,坚持要跟着她们一同回到医馆。 姜林见人实诚,并未推拒,不过现下既然已经将人找到,就不需要这许多人跟着了,只留了两人帮她们将人带回。 等到她们刚踏进医馆的门,就见孙大夫急匆匆跑出来,脸上焦急万分,似乎碰上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 姜林命人将老堂主送进里屋,拦住焦躁的孙大夫,询问道:“孙大夫,发生了何事?” 孙大夫这才看到刚回来的姜林,急道:“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大事不好啊……” 话还没说完又见到昏迷不醒的老堂主,连忙扑过去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老堂主怎么了?” 姜林见他心急,安抚道:“莫急,且一一道来,老堂主暂无性命之忧,不用过于担心,你且告诉我,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何事令你如此慌张,可是药方不妥,出了变故?” 孙大夫这才理清思绪,回道:“姑娘,并非药方不妥,而是其中最关键的两味药苍术和青蒿库存已经耗尽,我们问遍了城中所有药堂,也都没有存货,这可如何是好啊!” 姜林疑惑道:“这两位药并不特殊,又常需要用到,城中各药堂加起来怎么会一点库存都没有呢?” 孙大夫也觉得不太对劲:“是这个道理,故而先前并未担心过药材存量不足的问题,谁知道城中现在竟是一两也找不出来了,现在官府又封了城,想要出城采买恐怕也很难,这可如何是好?” 姜林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解决的对策。 陆秋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开口道:“别慌。” “薛小姐和雪茶不是都去上报情况了吗,相信宫里接到消息很快就会有动作,只要宫中有所反应,出城调些药材回来不是难事。” 姜林这才从惊惧之中脱身出来:“你说的没错,此非一人一事,也不是我一时心急能够解决的,只要宫里反应够快,一切都还来得及。” 与此同时,禁中。 勇宁侯薛延刚从自己的女儿薛清方手里得到药方,只是这可让他犯了难。 这药方若是太医署自己拿到或是研究出来的,自然是顺理成章,如今却是阴差阳错交到了他的手里。 本来帝王昏迷,如今是皇后监国,李相辅政,臣子解救君王本是理所应当,只怕事后神仙打架,路人遭殃。 这方无论是好是坏,只怕勇宁侯府都落不着好。 万万不可直接呈上去,这该是什么事还是交给专门负责的人去做是最好的。 “父亲在犹豫什么?”,薛清方问道。 薛延打定主意,含糊道:“没什么,我这就将此物带给太医署,我们又不懂医术,如何行事,权看太医。” 薛清方不置可否,只道:“既然如此,女儿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先归家去了。” 薛延点头表示首肯。 张良仪拿到药方之后,连呼:“妙!妙!妙啊!” 太医署众人俱围了过来,不少人直呼:“如此妙的解法,我怎没想到!” 张良仪将方子誊抄一份,留下底稿,忙道:“快快快,照这个方子去煎药!不能再耽误了!” 一旁的药童接过之后赶忙去抓药。 太医署一改昨日死气沉沉的气息,一行人连忙问张院首是如何想出如此解法的,张良仪笑道:“非我之功,乃是……天神庇佑,天佑我大俞啊!” 不久之后皇帝苏醒,萧皇后和诸位王公大臣守在榻边,见此心中都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京城此难便算是了结了一半。 帝王无忧,余下的事情便是安抚好城内百姓,安排诊治,派发药物,不出几日渠京即可渡过此劫。 皇帝初愈,尚需养病,余下事宜仍旧需要萧皇后拿个章程。 繁复的华胜簪在她的头上,映出细碎的流光,虽憔悴但不失精致华美的面上不动声色,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李爱卿,城中安抚诊治诸事还是交给你,太医署全力配合,召集民间医者,务必尽快将药物派发下去。” 李自晖躬身领命。 张良仪趁机提醒道:“娘娘,如今染病之人众多,城中药物不一定足够,恐怕需要再派人去周边各城调取。” 萧皇后思索片刻:“有理,取药一事就辛苦勇宁侯了。” 薛延应道:“臣谨遵娘娘凤命。” “去吧,有事再来禀报。” 诸人领命退下。 薛延领了谕旨之后便迅速回府准备集结府兵而去,不料刚刚回府于管家交代清楚事情之后,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突然晕倒过去。 第17章 薛元慌了神:“侯爷!侯爷!” 薛清方听到动静连忙出来查看,向来稳重的性子此刻也顾不得了,她神色慌乱地跑过去:“爹!这是怎么回事!” 薛元语气颤抖着回道:“侯爷刚才进门还好好的,说要出城去购置药材以供防治时疫所用,上一刻还好好说着话不见异常,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昏了过去。” 薛清方慌乱之中忙道:“快,快去悬济堂叫姜林!” 说完似乎觉得不妥,立刻改口道:“不,我们过去,快去悬济堂!” 薛元和车夫立刻将人背上马车,驾车往悬济堂赶去。 薛清方幼年丧母,家中别无兄弟,和父亲相依为命长大,由于血缘之亲稀薄,因而尤为看重身边亲近之人。 好在道路无阻,车夫全力之下很快就将人送到悬济堂门口,薛清方率先下车就往医堂跑去,急切喊道:“姜林!姜林!救救我爹爹!” 姜林正要遣人去侯府询问一下消息,见薛清方急切找来,心中一紧:“何事?” 薛清方拉住姜林就往外走,嘴里解释道:“爹爹他刚刚回府就突然晕倒了,你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染了时疫?还是犯了什么别的急症?” 姜林一番查看之后很快就确定舅舅也是染了时疫,她让人将勇宁侯抬至医堂内安置,以方便后续治疗。 薛清方听她诊断后便松了口气,能诊治明白便无大碍,但见姜林眉头紧锁,一颗心又再次悬起来。 她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姜林这才解释道:“城中已无药可医,我们堂中存药已经用完,晨间我去寻你的时候,堂中伙计便已跑遍全城医馆药铺,皆无存药可用……” 薛清方喃喃道:“爹爹进门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说要出城去寻药回来……” 姜林听闻此言欣喜道:“如此甚好,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薛清方却斩钉截铁否定道:“不行!” 姜林见她这番模样不由得愣住。 薛清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缓和道:“一来一回如何能确定归期?若是路上有所耽搁,你让爹爹怎么办?他也是你的舅舅,就没有别的办法用些别的药材代替吗?” 姜林十分为难,她也很想能立刻解开眼下的困局,舅舅的性命,全城的百姓,都等着那两味救命的药草,若是能有其他药材能够替代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是她翻遍医典,想尽所学也不知何物能够起到同样甚至类似的作用。 若是自己能想出来……能想出来…… 在里间帮忙的陆秋白注意到姜林面色不对,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什走过来,无情地回答道:“没有。” 薛清方下意识反驳道:“你又不是大夫,关你什么事?” 陆秋白冷漠道:“她们不眠不休几个日夜,想的都是如何救治这些人,一遍一遍更改药方,只为能最好地发挥药效。” “这已经是她们几经推敲之后得出的方子,药材有缺并非意料之中,恐怕是有人暗中作祟,提前收购走了本是常用的两味药。眼下改方同样不一定来得及,若是有所耽误,那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 第10章 岁寒之日(十) 薛清方经她这么一说,也勉强冷静下来。 姜林看着陆秋白如此冷静的回护,心中也有些莫名的触动,不过眼下没有时间让她过多感怀。 正当她准备叫人交代她暂离医馆后的安排时,黎帆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师父!您醒了!” “堂主!” 阿骨在一旁扶着他,黎帆沉声道:“刚才你们所言我都知道了,林儿,放心去做你想做的吧,城内的事就交给我,改方之事我来想办法,” “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舅舅出事,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你们回来,去吧。” 姜林和陆秋白收拾好行装带上信物谕旨和人马就立即出发,离渠京最近的城镇尚有百里路程,即便日夜兼程也需一日来回。 她们出城时天色便已不早,不过半个时辰,就彻底暗下来,为了能及时回返,她们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停留休整上。 所幸她们带了马车出城,本是为了方便运送药材,但此时也可暂时充作休息之所。 周统领让她们先进马车休息,养足精神,尤其是姜林,连日劳累,本就没有歇好,若是继续下去,恐怕身体吃不消。 何况后面她们还有硬仗要打,一切都不会太过顺利。 姜林确实精神已经支撑不住,快要到临界点,一沾着车板就沉沉睡去。 陆秋白蜷在颠簸的马车上,看着陌生的环境,身侧认识不过数日的人,车外只有规律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有一种莫名安定人心的力量。 车内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似乎是林姑娘带的驱虫的香囊的味道。 月色从车帘子的缝隙里透进来,静谧柔和,偶然一点微风拂过,虽是路途奔波,陆秋白却觉得心中踏实。 倦意一点点笼上来,将她拉回时光的旧尘之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陆秋白一舞作罢,斩下了桃花几盏,落在这寺中庭院。 “好一个落英缤纷!”陆秋言抚掌大笑,“妹妹真是越来越英姿飒爽了!” 第18章 云山寺乃崖州一大寺,往来香客络绎不绝,后山院落却是难得的清净,不受前山香火纷扰,鸟雀清鸣,疏影横斜,花开半山,别有一番意趣。 娘亲喜好佛法,经常带着她们二人上山礼佛,有时也会小住几日。 山中无琐事烦扰,兄妹二人还能借此躲懒,延下几日功课,也十分愿意陪着母亲上山来。 秦瑛见此美景,也是笑道:“瞧你这妹子,倒出落的越发和男儿相似了,只可惜不是真男儿,没有施展之机,只能你我面前舞弄一二了。” “母亲这是说的哪里话,秋白如此出挑,未尝不会有出头之日,更何况出不出头又有什么要紧的,而今世道纷乱,能与家人游于一方,赏这山寺桃花,虚度些光阴,已经是人生之幸。”陆秋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哥哥说的正是,”陆秋白放下手中的木剑,一撩衣摆大剌剌坐在石凳上,“前些日听爹爹说,常州许多地方又闹了旱灾,朝廷赈灾不力,恐怕又要生民乱,这北边的边乱尚且没有平定,朝廷也不知将会如何应对,内忧外患,家国不安,爹爹也即将上京赴任,听说京城党争激烈,这样的闲暇之日确实难之又难了。”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呀,想的比我还多,我说一句,你们能说十句,小小年纪怎么就开始忧心来日了。”陆母笑嗔,心里却对这双儿女十分满意,“明日便要下山,七日后咱们就该与你们的爹爹一起上京了,这几日就好好清点清点随身之物,去拜别一下你们的师长,往后再要回来可就是山水迢迢了。” 陆秋白忽然生出许多不舍来,崖州四年,她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 崖州的风远比江南喧嚣,儿时记忆里的诗情画意早已逐渐淡出她的世界。 只记得总是柔凉的阴雨,微风拂柳的河堤,后来取而代之的是崖州可以肆意跑马的原野,森森的密林,冬日里冰封千里的河面。 连崖州的人脸上的神采,也比江南的人们要奕奕许多。 不觉天色渐晚,秦瑛带着一双儿女用过斋饭后,便各自回到了厢房之中,准备歇下。 陆秋白看着窗外的夜色朦胧,脑子里思绪万千。 一会是听私塾先生上课的情景,一会是出门打猎的快活,一会是关娘子教她剑术的样子,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 眼见得窗外月色也愈发明亮起来,索性起身,穿戴好后悄悄地出门。 轻手轻脚地摸到大哥的门前,趁着月色透过门缝努力朝屋内张望,企图找到熟悉的身影,也不知道是睡着没有,于是捏着嗓子像小猫一样叫了几声。 屋内的人果然翻动了一下,而后陆秋白开始轻声唤起来:“大哥,睡了吗,来喝酒吗!” 屋内的身影似乎耸动着,过了片刻,好像终于忍不住似的,翻身下地,向门口走了过来,而后开了门。 陆秋言一脸疑惑:“酒?这寺里哪来的酒?你偷偷带上来的?你居然往寺庙里偷偷带酒!” 陆秋白闻言无声大笑:“你忘了?之前我们埋在靠后山桃树下的呀!” “啊是它们!这才埋了多久你就忍不住了!”陆秋言嘟囔着。 “再不喝都没机会喝啦!与其便宜了后来人,不如我们自己先喝上?”陆秋白眨了眨眼睛。 不需要再多劝说陆秋言就已经败下阵来,兄妹俩达成共识,一起趁着月光悄摸摸地往后山方向去了。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埋下的几坛梨花白,寻了个相对明朗的亭子坐下。 风露微凉,空气里似乎带了些泥土的潮气,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启出来的酒坛子上的气息,或许埋在地里久了,坛身自然也会沾染上泥土的气味吧。 密封了四年的酒酿比起四年前入口已经醇厚了许多。 一轮明月高悬,恰恰倚在了树稍,洒得亭中一地清辉,舌尖是似甜还辣的佳酿,陆秋白心里的一丝茫然再次涌上来。 为何她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一阵剧烈的颠簸下,陆秋白从睡梦之中醒过来,她这才恍然发觉,一切只是梦而已。 一片清辉洒在一旁女子的衣衫上,正如那日的月光一般皎洁。 陆秋白坐在车中,默然无语,那股怅惘留在她心中,迟迟挥之不去。 很快她们就到了离渠京最近的平川县。 平川县看起来并无异样,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城门口也在正常处理进出,没有拥挤不堪的情况。 一行人进城之后就直奔县衙,县令见人来势汹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事败露了,惹得朝廷前来追责。 听闻领头之人言说只是借调县内药材,顿时松了口气,十分积极地带他们去县衙库中取药,还派人往县中各处去询问收购。 不出半日便已筹措收购到足够数目的药材。 清点好数目,整理好装车之后,一行人就要回返京城。 在回程之前,陆秋白拉住姜林商议。 毕竟城中之时便是波折万分,若是背后那人锲而不舍,不肯罢休,既然没在她们来的路上做什么手脚,那回程之路定然不会太平。 她们必须得提前想好应对之策,当如何安全地将这些药材运回去,这确实是个需要谨慎考虑的事情。 “若是对方想要设伏,那只需要找到时机毁掉药材即可。” 第19章 “没错,若是想毁药材……一把火足够,只需趁我们不注意借机将药材当场焚毁,即可大乱我们的计划。” 姜林、陆秋白和周统领三人聚在一处冥思苦想。 “要如何,才能不引起对方注意,悄无声息地将药材运进程去……” 自平川县回京的一路上并无多少遮挡,只经过几处山林极有可能被人埋伏,她们不知对方底细,无法准确做出判断,硬拼肯定是不行的,对方极有可能是亡命之徒,生死之中,她们并不占据优势。 剩下的唯有智取。 她们一大堆人马来来往往,目标十分明显,即便乔装改扮,也有掩耳盗铃之嫌,即便能骗过一时,也很有可能在进京之前遇到不明所以的山匪阻拦。 陆秋白思索片刻,提议道:“我有一个注意,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从之前对方的行动来看,对方认的多半是人,而非物件。” “不如由我们三人领一队,让另一面孔陌生之人再领一队,所带药材三七分,由我们先行领队带三分药材回去,再由余下的人错开时间另行绕路回去,带回大部分的药材。” “如此即便一方被袭,另一方能顺利带回药材的可能性便增加了许多,只是这样一来恐怕我们得收购的数目得再提高一些。” 周统领点点头表示明白,但依然提出一个疑问:“只是这样一来,若是带着七分药材的遇袭,那剩下的数目要是不够该怎么办?” 陆秋白沉吟道:“这其中确实有赌的成分在,若是如此,我们这一趟或许就功亏一篑了,不过依照先前他们办事的路子,我敢赌他们定会袭击我们这一队。” 姜林补充道:“既然如此,不如兵分三路,向县衙再借些人手,从邻县收购药材之后径直运往京城,这样我们已经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走,他们行事更加不会引人注目。” 陆秋白肯定道:“你说的有理,那就这样办?” 在出发之前,她们与两外两队领头之人约定好,若是遇到袭击,一律弃车而走,将东西留给贼人,不可硬碰硬,要注意保全实力,回头再向上汇报便是。 县令大人连连称是,极力配合地点了县衙里最机灵的衙役去办这事。 收拾好之后,几人再次启程,这次需全力赶回京城,摆出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如此一来才更有信服力,能让对方更信几分,即便对方觉得她们这个先锋队是个圈套,也会忍不住集中火力来攻她们这一队。 若是不来,她们能先将一批药材带回城中,也算是成功了一半。 赶在夜色再度降临之前,她们已走在路上。 暮色沉沉,一行人走在道上,留下长长的车辙印,在暮色的烘托下,看不真切,乌云遮蔽星空,月色不似前一日那般明亮。 寂静的风声围绕着她们,队伍里只有沉闷的车轱辘滚过泥土的声音。 风里混合着一丝湿漉漉的气息,像是将要落雨的兆头,夜间赶路,于她们也十分不利,若是不一小心,极有踩到路上的坑坑洼洼,视野不明,加上颠簸之下,行进的速度也就逐渐慢了下来。 陆秋白偏过头,正想问问姜林,她觉得对方会选择什么时候袭击。 忽然见到林中闪现出一道刀光,在黑暗的夜里尤其明显,顿时不由自主地将马头调转过去,试图挡在她身前,同时急喝出声道:“小心那边!” 第11章 岁寒之日(十一) 姜林听到声音就立刻警戒起来,屏息凝神注意着周围动静。 很快她也看到了藏在夜色之中的危险,高声喝道:“敌袭!” 危机一触即发,暗中埋伏的贼人见行踪已经暴露,立即露出凶狠的獠牙。 夜色之中难分敌我,按照出发前的约定,若是遇到袭击如有不敌则假意溃逃,弃车而走,经过上次的教训,此行她们携带的都是精锐,且在出发前做足了演练,以确保将伤亡降到最低。 众人且战且退。 陆秋白未曾训练过马战,虽习过剑术,在马上却显得左支右绌,看起来逐渐有些不敌。 姜林尚有飞针护身,一时间竟无人能近她左右,见陆秋白有些吃力,心中担心,想去帮她一二,却因此分心,被贼人寻了空档,伤到了左臂。 对方果然如她们先前所料,选择现场毁尸灭迹烧掉药材,因而个个下手凶狠不留余地。 虽众人早有准备要弃车而走,真到了短兵相接搏命的关头,却没有那般容易脱身。 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陆秋白见姜林被伤,急道:“林姐姐!” 顿时一阵剑势劈开围着她的几人,顾不得伤人几分,策马到姜林身侧,挡住向她而来的攻击。 周统领心中也是有些慌乱,没料到来的这群人武力竟这般凶猛,见他是头领,着重攻击他一个,他自己尚自顾不暇,难以招架,见姜林被伤,担心回去难以向侯爷交差,却又无能为力。 空隙间见随行的那个姑娘赶到姜林身边,似乎暂时能够抵挡住地方攻势,也略微放下心来。 火光渐渐炽盛,伴随着冲杀叫喊之声,一时间犹如置身白山村火海,姜林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莫名一痛,差点又敌人砍到,还好陆秋白抵挡及时,未再有损伤。 周统领早已下令撤退,但对方似乎也已看穿她们的意图,将她们团团围住,不留丝毫可趁之机。 第20章 陆秋白马匹被刺,不得不下马缠斗,虽身法更好地得以施展,但失去了高位优势,不得不与对方近身搏斗。 敌我难分之间,二人越战越远,等陆秋白终于将周围攻来的明枪暗箭全都打掉之时,四周已无她人——她们与队伍冲散了。 两人皆有负伤,身上的衣服有些磨损挂彩。 “不知周统领她们那边如何了。”姜林不太放心。 陆秋白看着她发白的唇色,安慰道:“应当无碍。” 两人现在都已弃马,距离渠京尚有近百里,如今要如何安全回去恐怕是个问题。 陆秋白只得提醒道:“现在我们只能先顾好自己,没了马匹,我们要如何才能与周统领她们会和?” 姜林抬眼看向她,缓声道:“没事……” 说完就失去了意识。 陆秋白吓得感觉心脏都停跳了半拍,立刻扑过去将人扶着,急急唤道:“姜林!” 喊了几声之后,姜林依旧没有反应,软绵绵地倒在她身上,陆秋白手抖着探了探呼吸,喃喃道:“还好,还有气。” 又忙将姜林轻轻放在地上,寻找她受伤的地方,上下检查之后发现了三五处细小的划伤,其中有一处略深,陆秋白观察伤口血色,不知是不是有中毒。 眼下夜色深沉,乌云罩着月亮,时明时暗,好在陆秋白目力尚可,眼下适应这般黑暗之后也能看清周遭。 经过一夜乱斗,她现在体力也亟须恢复,加上姜林昏迷、夜间不明、失去马匹代步,如今最好的办法只有原地休整,等白日恢复体力之后再思后路。 陆秋白将姜林复又背起,她眉间簇着,仿佛有无尽心事。 林子里杂草丛生,枯枝横斜,陆秋白磕磕碰碰,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洞口,应当可以容人,暂时做个避风之所。 幸好身上的火折子没有弄丢,陆秋白小心翼翼地慢慢探身进去,见洞中尚且可供短暂安身,于是将姜林放下,靠在一旁。 又折返出去拾捡些许枯枝回来,照着先前见周统领她们堆的步骤,在洞中生起火堆。 陆秋白察觉到姜林身上似乎有些冷,她碰到她的手十分地冰,额头却烫的出奇。 生好火之后,她就靠着姜林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腿上,脱下外袍紧紧拢住她的肩膀,握住她寒冷的双手,试图给她一些温暖。 就这样熬到天明之际,陆秋白探探姜林的额头,感觉高热依旧没有褪去,身上倒是不冷了,开始变得有些燥热,脸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之色。 陆秋白努力回想着之前抄的那些方子,她记得其中似乎有退热的方法,有一种药草似乎极为有效…… 她努力回想着脑中的记忆碎片,急切地想将有用的地方调出来,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这种时候陆秋白不由自主地觉得:若是受伤昏迷的人是我就好了,这种时候,姜林醒着肯定比我有办法。 冥思苦想了片刻,陆秋白才好不容易回忆起来。 说找便找,陆秋白轻柔地起身让姜林躺在衣袍上,以免硌到头,走出一两步路后又有些不放心,万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若是有蛇过来,咬了姜林,岂不是毒上加毒,她不通医术,岂不是只能看着姜林中毒而死? 不行不行。 陆秋白又回去将姜林背上,带着她一面走一面寻找她记忆中的那种药材,试图寻找和她记忆中的模样最相似的草药。 只是带着一个昏迷的人行走终究有所不便,陆秋白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 路上的坑坑洼洼几次几乎将她绊倒,横生的枝节两次三番打在她的身上,刮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 虽是深秋,秋高气爽,日和风徐,陆秋白额上却渐渐渗出汗,打湿了鬓角。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陆秋白在一众青青黄黄之间见到了十分符合她在药房见到的那种药材的植株。 只是这时又有了新的问题,平时开方用药无非就是内服外敷之类,按正常药方来说这种药是炮制之后才会入药,用药时煎服即可,现在这个新鲜的应该怎么用? 直接吃吗? 这时姜林醒了,察觉到身上的不适感,她顿时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见陆秋白手上拿着一株药草,十分苦恼的样子,艰难道:“给……给我吧。” 陆秋白听到她的声音顿时面露喜色:“你醒了!” 同时也将手里的草药乖乖递了过去,姜林拿起它,掐头去尾选择了能发挥药性的那一部分,直接送进嘴里。 陆秋白以为她有所好转,不料姜林吃完药之后又再次昏睡了过去。 让她有些忐忑起来,不会是她摘的药有什么问题吧?但转念一想,姜林自己是大夫,应该是认得的所以才吃下的吧? 这样一想她就稍微放下心来,将人背起再次继续赶路。 走出几十步路后又觉得,不对不对,都说医者不自医,姜林都病成这样了,万一糊涂了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陆秋白就觉得心中发慌,心跳加快,万一姜林病死了怎么办? 不行不行,姜林怎么会病死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医者功德无量,佛祖也会保佑她们的。 可是世间神佛又哪里有神佛…… 若有神佛庇佑……她陆家满门,岂会遭此劫难…… 第21章 陆秋白心中万千思绪都涌了上来,时悲时喜,时轻快时黯淡。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秋白终于走出了那片林子,看到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村庄,一个松懈间,力气也随着松下来。 她听见一道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喊道:“诶!这位姑娘!醒醒!” 再次醒来的时候,头顶是个朴素破烂的茅草屋顶,床上罩着个略显潦草的帐子,墙壁上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 之前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你醒了?” 陆秋白撑起身子,忙下床道:“多谢婶婶救命之恩。” 那妇人端着碗米粥进门来,见状忙将碗搁在桌案上,去扶陆秋白:“诶姑娘这是何必,我不过是路过见二位昏迷,才顺道将你们带回家中安置,何谈什么救命之恩,不必如此。” “婶婶好意,秋白没齿难忘!”陆秋白再见村中之人,心中无比感怀。 妇人将陆秋白扶起,呵呵笑道:“好孩子,是个知人冷暖的,这是上天也不想让你们遭难呐。” 说完又将手里的粥碗递给陆秋白:“诺,热乎的,快趁热吃,寒舍简陋,没有什么好的招待姑娘,暂且将就将就。” 陆秋白接过,闻声询问道:“和我一起的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妇人笑答道:“就在隔壁呢,我观那姑娘似乎有些发热,熬了些姜汤给她服下,现在出了些汗,似乎好些了。” 陆秋白心中挂怀,问道:“我想去看看她,可以吗?” 妇人见状,将她引到隔壁屋子。 姜林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也确实如妇人所说不似先前那般体热,似乎略有好转。 陆秋白放下心,道:“多谢婶婶照料我朋友……” 此时屋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气势唬人,似乎来者不善。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吃草药是极端情况,一般绝大部分情况下中药是不能直接吃的,对肠胃有刺激,效果也会大大折扣,而且不明药效不要随意尝试。医药部分如果有误,也欢迎指出。) 第12章 岁寒之日(十二) 村中素无多少外人来往,只是今年却似乎颇有波折,村中的磨难接二连三,何婶儿昨个傍晚出门汲水,遇上两个晕倒的姑娘,今个儿又有陌生人登门,说是要寻人。 何婶儿心中有些发慌,该不会是那两个姑娘惹来的什么祸事?她们莫非是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出来逃难的? 她观这两个女孩儿面相,不似是那种偷奸耍滑、大奸大恶之徒,反倒面容姣好,形容绰约,一看就不是她这样出身贫苦人家的。 这世道女子本就艰辛,她既然遇上了自然是要帮衬一把,只是何婶儿心中也十分不安,万一对方来强的怎么办?她孤身一人,要如何挡得住世家大族的恶仆? 门外之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再次敲起门,砸出“砰砰砰——”的声响。 何婶儿连忙应道:“诶——来咯!” 出屋时还不忘将房门合上,然后才去开门。 几个身形彪壮穿着官府的男子站在屋外,气势汹汹,似乎更加验证了何婶儿心中的猜测。 “几位爷,有什么事?”何婶儿拉开一条门缝,有些戒备地问道。 为首的那位拿出两张画像,有些冷厉地问道:“这两人你可曾见过?” 何婶儿瞟了一眼,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方才摇头道:“回大人,不曾见过。” 那人收起画像,却并未离去,而是续道:“若是见到画上之人,速速来报,另有重赏!” 何婶儿连忙应道:“是,是,民妇晓得。” 待人离去后,何婶关上门,悄悄地抹了一把汗,若非家中无人,恐怕刚刚就要暴露了。 陆秋白见何婶回来,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疑问道:“婶婶,怎么了?” 何婶儿笑说无事,让她们俩好好休息,陆秋白有些疑惑却不敢继续追问,眼下姜林虽然看上去退热些许,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她想快些回到城中带她回悬济堂。 “婶婶这里可有牛车骡子之类的能载人的牲畜?” 何婶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姑娘要这些何用?” 陆秋白解释道:“我这位朋友至今未见苏醒,我想送她去城中的医馆。” 何婶儿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们俩不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吗!怎的又要回去?” 陆秋白这才知道她误会了,不由得轻笑道:“婶婶说笑,我朋友是悬济堂的大夫,我们此行是出来采买药材回京的,路上和队伍走丢了,她现在重病不起,我自是想尽快送她回去治疗。” 何婶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方才有一行身着官服的人在找你们,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我说没见过你们,他们就走了。” 陆秋白知道何婶也是好意,道明原委谢过她的好意,之后何婶替她们去邻家要来一匹骡子,陆秋白身上现银不多,只能留下信物和一些铜板,用悬济堂的名义将骡子借下,之后再送回来。 陆秋白带着姜林再次踏上回京的路程,临近城门口的时候见城中已经开放门户,但只许进不许出,她驱赶骡子正要进城,看到进城需要检查文牒路引,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正在她犹豫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姑娘留步。” 第22章 陆秋白回过头,才发现正是薛清方。 “真的是你们,”薛清方策马而来,“我方才远远地就见着你和姜林,本还有些奇怪,没想到果真是你们俩,怎么弄成这样?” 陆秋白忙道:“姜林不知为何昏迷不醒,我不通医术,不知是怎么回事,快带她回去医馆看看!” 薛清方听她这么一说,心也悬起来三分:“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快扶她上马,我带她过去!” 薛清方带着姜林率先纵马回城,陆秋白跟着薛家家丁再一道回去。 有勇宁侯府的名头,倒是免去城门口的盘查一关,陆秋白顺利进入城中,这才了解到这两日有了平川县送来的药材,危局大概已解。 据说皇宫里的那位也清醒过来,恢复神智,可以处理政事了。 城中商铺也逐渐恢复营业,行人较她们出城以前多了许多,看上去气色都还不错,能够恢复京城元气,乃是万幸。 只是城中依然飘荡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气息,不少百姓家中穿出隐隐约约的哭声和哀乐声,有些人家门头上挂着白幡,街上飘卷着缕缕孔方的纸钱。 陆秋白以为此灾有所伤亡是在所难免,却不知,几日之间亡故之人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朝廷得知此事之中悬济堂医者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下令着重褒奖,甚至听闻今上有意召黎老堂主入太医院,被黎老堂主以年迈为由回绝。 但今上依然给悬济堂赐下了国医堂的称号,另有“悬壶济世”一匾赐下,悬挂在医馆堂内,以示恩泽。 陆秋白快到医馆的时候,却见一处公告栏旁围着不少人,她在外间经过,正好听见里头的衙役在喊:“朝廷有令,如今大灾,朝廷痛失良才,各衙门如今空缺诸多,现加开恩科,擢取人才,具体日期另行通知,请诸位学子早做准备,特此公告!” 陆秋白停下脚步,向周围的人确认道:“这是在说什么?” 一个热心市民回道:“这是加开恩科,明年又有机会咯。” 去年科考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这才结案不久,朝廷又因天灾人祸,再次加开恩科? 只是不知这次的主考官会是谁? 数月前的诸般事宜,如今还历历在目,而今处境却已恍然不同,陆秋白有些恍惚地回到悬济堂,直到有人告诉她:“姜姑娘醒了,快去看看吧。” 姜林见她神色恍惚地进来,并未多问什么。 她已经醒过来好一会,黎帆说她这是“忧思过度,心绪阻塞”所致,身为医者,本应最能看透人间生死之事。 凡人命数有定,医者所为,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尽一切可能防患于未然,更要注重保养自身。 医术可救一人,却无法救治天下所有人,天下间也总有一些事情是医者无能为力的,若是陷入自怨自艾,便不是一个合格的医者。 二人不过略略寒暄一阵,便又各自道别,好像之前的生死之事并未发生过似的,又恢复了之前那平淡如水淡漠的模样。 陆秋白心事重重,也就没有注意到这许多,在外人看来更是不同寻常。 好像经此一事,一夜之间,她们俩反倒更加疏离了。 互相碰到也只是点头示好,又各自忙各自的事去。 医馆里的生活波折却又平淡,概只因生老病死之事都在这里汇聚,看得多了,凡事也都觉索然无味起来。 这一日陆秋白出门采买笔墨,见书铺里加卖起许多往届科考的试题本,还有许多名人诗集、状元文录一类,她鬼使神差地买下几本。 老板问她这是买给谁看? 她含糊应道:“给我哥哥。” 又见路边有七八个学子成群结队,聚在一起清谈辩论,她驻足听了一会,转身就进了成衣铺子,挑着一身帅气潇洒的男装袍子才出来。 晚间医馆歇业以后,陆秋白从床边拿起那身袍子,罩在身上,束起发髻,系上宫绦,端的是一副清秀小郎君的模样。 她眉眼本就不怎么细腻,带着些雌雄莫辨的粗旷,和男子站在一起也许会稍微显得有些清秀,但若不施粉黛,不特意着女子装束,也不是能一眼认出雌雄的地步。 宽大的衣袍也正好掩盖住她的身形,举手头足之间并不如何凸显性别特征。 陆秋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差些什么。 她回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些书生,还有从前哥哥高谈阔论的样子,试着给镜子里眉目平和温顺的自己加上几分倨傲,几分轻狂,几分高视阔步目中无人的样子。 一时间神色又像了三分。 陆秋白不由得无声笑起来。 她怎么早没有想到呢,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何必还要固步自封。 那些人考得,她怎么考不得? 她陆秋白也是三岁诵诗,五岁会书,六岁成文之人,她不过比哥哥晚生几年,以她的年岁和悟性,要说一句天才也丝毫不为过。 虽然她从未正经接触过科举,没有学过解题,但四书五经她一样是读过的。 凭什么那些冠冕堂皇的伪君子都能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而她却要因为他们之间的斗争,被迫沦落,只求苟活? 她偏要试试,看看这朝堂,究竟是谁的天下! 到底是谁在暗中搅弄风云,叫她不得安生,叫她家破人亡,永失所亲所爱。 第23章 看看这些迂腐男儿,究竟比她强在哪里,凭什么她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即便一身才学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施展。 她听够母亲的惋惜之语,现在她毫无挂碍,试试又何妨? 大不了豁出这条性命,也好过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想起那日的火光之中,身上只着了单衣和一件团窠兽纹半臂的姜林,专注地做她在乎的事情的模样,陆秋白心中也受到一丝鼓舞。 作者有话要说: 宰辅小陆逐步上线! 第13章 吾乡何处(一) 本朝的科举制度沿袭自前朝,通常分为六科取士,最受文人们推崇的当属进士与明经二科,概因此二科最重经学,天下有才之士皆为此而奋斗。 另外的明法、明算几科却不为时人所看重,只因其匠气太重,死板无趣,文人轻之。 且无论高门贵族,亦或是升斗小民,都以家中能出进士为荣,一门上下,往往着重栽培族中年少子侄,以期其能光耀门楣,带着全家,一飞冲天。 惟有进士出身,将来才有可能登顶文官之首,位列百官之上,故许多自负有才或是家底允许的学子皆汲汲营营,只为高中。 陆秋白心中早已沉寂多年的想法终于喷薄而出,既要离经叛道一回,那便是孤注一掷又何妨。 只是如今若是要改换身份,只怕不是件容易之事。除此之外,要扮作男子,最要紧的问题还包括改举止、改习惯、改装束。 还有回京以来认识的这些人……要如何才能躲过所有人去参加科举不被认出来呢? 况且她现在一无文籍,二无亲人乡邻作保,要怎样才能够有一个能够参加科举的身份呢?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陆秋白心中万千思绪难解,只能暂且放下,留待之后一一解决。 晨起的微光照进屋中的时候,陆秋白也翻身下床,准备起身,昨晚的一夜难眠,辗转反侧,在她眼睛上留下些许痕迹,院中此时已经有忙碌的声音,陆秋白连忙收拾好后推门出去。 院中的药炉子都在咕噜噜冒着白烟,舂药的声音不绝于耳,沈方正在同阿骨争辩着什么,见到陆秋白出来,招呼道:“早啊,姑娘昨日没休息好吗?” 陆秋白这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早啊,看起来很明显吗?” 姜林在一旁收捡药材,闻声看来,并未多言。 过了一会包了个香包拿去递给她,道:“安神助眠的。” 陆秋白愣愣接过:“多谢……” 不等她多言什么,姜林就已经转身离去,继续投入到自己的事请中去,只留下她自己在原地怅然若失。 或许……是时候告别了。 陆秋白将香包别在腰间,来到前厅,药房的王六见到她立刻招呼她过去帮忙收归炮制好的药材,顺道一起将辨认之法教给她。 怎样分辨成色、好坏、真假都是一番学问,需要日积月累的经验沉淀方才能全部烂熟于心。 陆秋白认真记下,按照她教的方法一一归类入柜,做好标注。 清晨有不少采药人过来卖药,王六检查之后才会按照成色类别等开价,之后这些新鲜的草药就会送到后堂进行晾晒炮制,之后才会收进药房的药柜之中。 采药人来来回回总是那几个,偶尔会有几个不辨药草类别的新面孔为了糊口带着一堆没有区分的杂草过来碰碰运气。 这时悬济堂也往往不像其他药堂医馆一般直接将人拒了了事,反而会安排伙计耐心告诉来人如何区分,什么部分是是有用的,什么部分是需要舍弃的。 临走时还会送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里面有着基础的药草图鉴和一些简短的介绍。 陆秋白拿起一本册子,有些惊奇道:“前几日怎么不曾见到这个东西?” 王六笑答道:“这是姜姑娘的主意,因吃了这次缺药的亏,姜姑娘觉得有必要将一些常用的药草之类的做成个小册子,分发给这些愿意上山的采药人,虽然我们的药品并非主要来自她们,但必要的时候,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不至于像这次这般在危急关头捉襟见肘。” 陆秋白有些触动:“真是有心了。” 王六兀自接道:“是啊,姜姑娘最是心善,这样的细节之处,也只有姑娘注意得到。” “若不是姜姑娘,悬济堂也不一定能经营成现在的样子……” 似乎是临近离别的一丝眷恋,陆秋白仔细听着,并未接话。 “早两年我们悬济堂还只是山野乡村间一小小医馆,每日看诊之人虽多,却能力有限,如今发展到这样的规模,其中还是多亏了姑娘暗中筹措,否则面对这次这样大规模的灾情,恐怕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陆秋白低声应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 她抬头看去,送回那些病愈的染疫之人,医馆中又恢复了井井有条,药香萦绕于此,竟令她觉得别样心安,只是此处,终归不是她能久留之地。 忙碌大半日,药房今日的诸多琐事才算是暂且完成。 陆秋白揉着酸涩的手腕,从枯燥简单的杂事中抽身,正见堂主从外面义诊回来,她短暂思索之后就抬步追了上去。 “堂主。” 黎帆偏过头:“何事?” 陆秋白横下心,快速道:“明日我想回乡去,和堂主您说一声。” 第24章 “嗯好。” 陆秋白没想到这样顺利,喃喃道:“多谢堂主。” 不过片刻黎帆又再次确认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陆秋白复道:“我刚刚说,我想回乡去。” 黎帆快速交代完手上的活计,将陆秋白带至内堂,才继续问道:“姑娘是要回白山村?还是回崖州?是回去一两天,还是就不回来了?可是在这里待得不顺心?有什么困难尽可以和老夫说。” 陆秋白忙道:“没有的事,此番归家是想处理一些私事,多谢悬济堂的各位这段时间的照顾,秋白感激不尽,只是总不好一直叨扰。” 黎帆捋了捋胡子,方道:“怎么算是叨扰,我观姑娘亦颇有悟性,本想叫你留在医馆随吾等学医,也算是为自己谋一份安身立命之根本,若姑娘不愿多言,执意要离去,吾也不便强求再问。” 陆秋白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黎帆回过头:“不过——” “若姑娘是想到崖州去,不妨与林儿同行,不日她也要往西北去,路上你们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陆秋白有些愣神:“好……” 几日后,二人就已到京郊二十里长亭外。 陆秋白已换上一身简便的圆领袍,头发简单束起,衣衫磊落,不施粉黛,眉目间却氤氲着一丝愁绪。 “你有心事?”姜林问道。 陆秋白摇摇头:“无事,只是有些不舍罢了。” 姜林疑惑道:“既然不舍,又为何要远行?” 陆秋白避开这个问题,反问道:“林姐姐呢?又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渠京不是你的家吗?” 姜林遥望天际,声音也似随着云彩飘远:“我想趁着还有时间,踏遍山川,走访天南海北,以求集成药学之典,亲览草木鱼虫,以纠谬误,惠泽后世。” 陆秋白不料竟是这样的回答:“林姐姐志向高远。” 姜林收回思绪,只道:“走吧,否则天黑之前,到不了可以下榻的驿站。” 二人走过长长的官道,途经漫是红枫的山林,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留下映红的半边天,片片云朵散落在霞光中,将道路上的人影拉得极长极长。 忽然一阵啼哭打破这夕阳西下的片刻宁静,在平和的光晕中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纹。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我不想去祭山神!” “村里的田地我可以不要,求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 陆秋白林边勒马,侧耳听得远处隐有哀嚎之声,似乎是个女子:“你可有听见什么?” 姜林调转马头,二人穿过层层掩映得密林,终于来到一处开阔之地,此处围绕着许多粗布麻衣之人,身上戴着白色的幅巾,似是为什么人戴孝。 然而场景却十分地诡异,一群壮汉将一个女子围在中间,那女子正以头抢地,啼哭不止的正是她。 “我只求能安守家宅,不求其它,绝对不会与各位族兄族叔们争抢田地,求求你们,不要送我去祭山神!” 其中一名看起来年纪略大的男子状似无奈道:“阿烟呐,不是我们非要送你去祭山神,是山神逼得我们不的安生啊,若是不按照它的要求送人过去,来年我们整个村子恐怕就要被山神惩罚,颗粒无收。” “如今村中已无适龄未婚的少女人选,若是你不去……难道你忍心全村人跟着你陪葬吗?” 那女子见哀求无果,含着泪悲愤道:“你们!欺人太甚!不过是见我父亲横死,母亲早亡,我一个孤女如今无依无靠,便想图我家产,害我性命!” “侄女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当然是想你能好好的,那山神于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坏归处,说不定你能跟着它吃香喝辣,总好过一个人守着空宅子孤苦无依。” 陆秋白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一出欺压孤女的戏码,陆秋白当即喝道:“世上何曾有神仙鬼怪!不过是尔等一己私欲的托辞!” 这群人见有外来人,且装束不凡,气势略有收敛,但依然不见退让,反而将那女子挡在身后,不想叫她们瞧见。 “这两位……”其中一人眼珠子在陆秋白与姜林之间来回徘徊,似乎在掂量二人身份分量,“公子,这是吾等族中私事,还请不要插手。” 入世第一步:见众生。 第14章 吾乡何处(二) 陆秋白冷哼一声:“私事?什么时候强抢她人家产,谋害人命,也算是私事?” 先前开口的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人走出几步,对她们躬身后说道:“二位公子,此乃我族中之事,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陆秋白下马收缰,浑然不惧:“根据我大宛律法,父母高堂亡故者,地产田地均由子女继承,其次兄弟,已不是前朝家主分配之制,律法写的明明白白,尔与这女子是何关系,如何算得上是你家私事?” 那人见她不依不饶,似乎是个硬茬,还将本朝律法搬出来,不由得有些惧怕,但见她们不过两个人,而他们人多势众,顿时又生出底气。 他觉得这二人在此多管闲事,无非就是两种可能,要么是瞧上他家这侄女姿色,想来个英雄救美,这倒好办,他见着二人相比出身尚可,也能将这丫头卖个好价钱。 要么呢,就是公子哥闲的无聊,来打秋风,没人会跟钱财过不去不是,只是这样不免要小小地出血一回,不如分他们些钱财田产也就是了。 第25章 不过这种可能性极小,多半是前一种。 既看透对方目的,他心中底气不免就更足了几分,于是清清嗓子,更加恭敬地行礼后道:“吾乃本村王氏族长王庆,兼任里正,二位有何意图,不如直言相告。” 陆秋白冷声道:“与其问我们有何意图,不如问问你们自己,是何意图?” 王庆一脸谄笑地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身子在陆秋白身侧低声说道:“公子若是看上我们家小女,这……也不是不好商量,只是公子莫要强人所难……” 陆秋白侧开身子,避开他行礼的方向,奇怪道:“里正这是何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因私废公,不顾常法?” 王庆见她这样说话,不由得梗住,一张脸憋得通红。 另有一人见王庆败北,立时挺身而出帮腔道:“我看不讲理的是你!我们一家之事处理得好好的,你来横插一脚!是什么道理?” 陆秋白不依不饶,厉声道:“如何算是你一家之事?大宛律法在上,难道你是想罔顾人伦,视国法于不顾吗?” 那人依旧气焰嚣张,似乎完全不惧道:“有本事你就去告官呐!两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陆秋白被他这样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好啊,我看看到了官府那里,他们是不是也是这番说辞,看看他们头顶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语毕揪起看起来就是他们领头的王庆道:“你!随我去见你们这的县长,我倒要听听,你们县长如何说此事!” 王庆畏畏缩缩不肯带路,陆秋白冷哼一声:“怎么?怕了?既然如此,还不将人放开,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围在这里游手好闲,就等着以多欺少么!” 不料人群中却有一人嘟囔道:“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天色,县衙的老爷早就下钟回家,谁还耐烦在这处理这等杂事。” 陆秋白偏过头,目露寒光,那人立刻成了锯嘴的呼噜,什么声音也不敢再发出。 她面色稍有和缓,语气却不让步:“既然如此,明日去见官也不迟。” 说罢将跪在地上浑身灰头土脸的女子扶起,柔声道:“别怕。” 而后转头对姜林询问道:“林姐……眼下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就在此借宿可好?” 姜林不置可否。 陆秋白才继续对那姑娘柔声询问道:“我二人今日赶路劳累,不知可否在姑娘家中借宿一宿?” 那女子见她一个男子想在家中过夜,面露难色,但见另一位虽着男装却好似一个姑娘,心中一时游移不定。 但又害怕晚上她们走后,族中的叔伯兄弟又要将她拉去祭什么山神,性命攸关之际,贞洁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她咬咬牙一狠心,道:“自然可以。” 果不其然人群中有细碎的讽刺之声传来:“哼,孤男寡女,留宿外男,成什么样子,简直伤风败俗!” 姜林不忍心听那人继续辱骂,于是主动以女礼谢过那女子,并且出声道:“那我与舍弟便先在此谢过姑娘收留之恩。” 她的声音清冽柔和,不似陆秋白那般压低之后故作粗旷,一听便知是女子。 既有女子在内,又有陆秋白威慑正旁,这群人见今日无法得手,又不想得罪疑似有来头的人,只好悻悻退去。 二人随那姑娘回到她家,天色渐渐暗沉下去,之留下点点月色与星光照亮前路。 那女子轻车熟路地自屋中摸出火折子将灯烛点燃,连忙请她们在屋里坐下,转头又赶忙去院中取水呈给她们喝,手中还十分局促地揉搓着衣摆,怯生生道:“家中无长物,怠慢二位贵客,实在抱歉。” 姜林接过清水,却并不喝,反而安慰道:“我们也是行旅之人,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姑娘不必如此拘谨,只需告诉我们今日可以寝在何处,其余的我们自己来便好。” 那女子依旧紧张道:“这怎么好意思,远来是客……” 陆秋白因着她这般模样,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哪里的话,本是我们不言分说麻烦你在先,怎好叫你因为我们再添麻烦,况且你孤身一人,操持起来也甚是麻烦,不如随意一些。” 见那女子还要继续一番车轱辘的说辞,陆秋白只好立刻转移话题问道:“还没问过姑娘姓名,今日之事又是因何而起?” 那姑娘方才磕磕绊绊接道:“我叫顺娘,今日之事……由来已久,还要从村中忽然有了祭山神的习俗说起……” 说罢抬头看着她二人,似乎是怕她们不愿听。 姜林语带鼓励道:“无事,你继续说。” 顺娘这才继续道:“不知何时开始,村中常常有谷物失守,作物被盗,就连各家各户家中养的鸡鸭牛狗也时常突然消失。” “村中人请来极富盛名的道士来村中瞧过,做法之后那道士说是村中不敬山神,这才失了神明庇护,需得每年向山神进贡送去祭品,举办祭祀仪式,才能重新获得山神庇护,保佑村中平安无恙。” 顺娘哽咽了一下:“自那之后,每一年村中都要将一名在室女送到山上,说是祭山神,于是长年下来,村中渐渐已无多少女子,我儿时见过被送上山的女子,她们都……惨死在山上,面目全非。” 顺娘说到这里不由得泪流满面,她儿时的友人,就是这样送了性命。 第26章 陆秋白适时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家为何还留在村中?” 顺娘抽抽嗒嗒回道:“娘亲被父亲常年殴打,自去年实在受不了,才带着我回来村中娘家住下,只为避开每日不停的暴打和辱骂,谁知回到村中也不得安生,姥姥心疼娘亲,给我们争取来一屋一宅,还有一小方田地,给我们娘俩自己养活自己。” “不料年初开始,娘亲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在月前撒手人寰,姥姥也因此重病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 说道这里不由得气愤起来:“他们见我势单力孤!就想将我也送去祭什么山神,都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山神,上山的女孩都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她将脸埋进双手里,呜咽地哭起来。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二人不料其中缘由这样曲折,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陆秋白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顺娘却哭得愈发厉害,眼泪好似断线的珍珠止也止不住。 陆秋白好言劝慰道:“好了,别哭了,明日我们就去官府,看他们还敢不敢乱来,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没有王法了。” 只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反而默了一瞬。 她可以这样安慰别人,却没有办法如此宽慰自己。 顺娘这才渐渐止住哭声,抽咽道:“多谢二位恩人救命之恩,若非二位今日出手相援,恐怕我已是那山中孤魂野鬼,只能来找他们夜半索命。” 几人又是一番推拉,好不容易才互相分开,各自安寝睡下。 第二日一早,陆秋白就赶忙起身洗漱完毕,在院中候着她们。 由于明面上陆秋白扮着男装,也怕顺娘一不小心露馅儿,故而昨晚她独自一间屋子,姜林和顺娘自在内间同卧。 几人收拾好正要出门去找里正一同上县衙,谁知却连人影也未瞧见一个。 村中之人见到她们也都绕道而走,仿佛在避着什么,就是不与她们正面接触,陆秋白一口气梗在心头,顿时明白,他们这是在玩一个“拖”字诀! 左右他们觉得她二人不过是途经此地,路过而已,必然不会在此逗留许久,仅仅只是为了一介孤女,见她暂时安然无恙,自然也就会离去,到时他们依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人管得了他们。 不得不说,此法虽然无耻,但确确实实十分有效! 陆秋白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处理,不可能在此耽搁太久,而姜林已经暴露女子身份,留在这里更是不甚安全,毕竟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难道这样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第15章 吾乡何处(三) 陆秋白心电急转,顿时生出一个主意。 “顺娘,你家中的房屋田产一应等物,可在官府处做了归属变更登记?” 顺娘答道:“娘亲走的急,还未来得及去做登记。” 陆秋白喜道:“走,带上一应文书,我们这就去官府将你家中该登记在你名下的都去做好登记,这样一来他们就无话可说了,将来若是他们强抢,你也可以凭着这些东西堂堂正正上告。” 顺娘闻言立即回家将藏在隐蔽处的田契地契等物一一取出,带在身上,就要随着她二人去往县衙。 没想到她们才刚至县衙门前,就见村中一人正在县衙门口击鼓鸣冤。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县令当即升堂,询问原告,那人正是顺娘母亲的兄弟,他将状纸递上,显然是有备而来。 县令接过状纸仔细阅读之后,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王顺娘!身为待嫁女,却不守妇道,孝期之内,竟然与人私通,可有此事?” 顺娘顿时被这一番喝问吓住,愣在堂下,半天没想起要反驳一句。 直到陆秋白率先驳道:“大人冤枉!” 顺娘这才如梦初醒,她没想到自己的亲舅,竟会如此颠倒黑白,以此诬告她! 她浑身颤抖着,磕头喊道:“草民冤枉!” 县令将状纸放下,沉稳道:“有何冤屈,细细说来。” 顺娘接道:“草民绝没有与人私通,请大人明察!” 她的舅父立即反驳道:“胡说!昨晚你便将这人留在你家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是私通是什么!” 县令二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咆哮!” 陆秋白见状也出声替顺娘辩驳道:“大人容禀,草民昨日借宿,却并未与王顺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此事有我家姐姐作证。” 姜林也顺势道:“不错,大人,此为诬告。” 县令听此言语,看她二人举止气度不凡,也未多问,只喝问道:“原告王二德,你说王顺娘与人私通,可有证据?” 王二德立即叫道:“有!草民有证据!” “草民有人证!村中父老乡亲昨日皆在,均可以为此事作证!” 县令喝道:“人证何在?带上堂来!” 从外面走进来一群人,在堂上乌泱泱跪下,正是昨□□迫顺娘祭山神的一众村民。 其中正有里正王庆领头,呼道:“草民皆可作证!” 陆秋白心中怒火涌起,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为了抢占顺娘家的那点家产,不惜给她扣一个不守孝道、□□不端的罪名! 本朝以孝治天下,凡不孝者,人皆唾之,法必惩之,众口铄金,若此罪坐实,顺娘不仅无法顺利继承她母亲给她留下的所有家产,也将永远背负品行不端的污名,遭人白眼。 第27章 如此一来她名声尽毁,无家可归,与逼她去死又有何益? 若是她心中无法承担千夫所指的骂名,自去寻了短见,他们自然就能兵不血刃悄无声息地将她家产据为己有,再无人阻拦,也不会有什么人指摘他们半分。 即便她心理强大,不为此寻短见,可骂名在外的她又将如何在此地立足? 女子在这样的世道里完完全全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本就不易,凡俗之人往往更将女子名节看得极为重要,顺娘尚且是在室女,这样无异于毁了她的后半生,哪怕她决定就此不嫁,只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也难以找到愿意为她买单的雇主。 他们这般心肠歹毒,心思狠辣,当真是一点不顾忌亲戚之义,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敲骨吸髓而后快。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凉薄之人? 还是说在他们眼里,顺娘根本算不上他们的族人,只是一件可以利用的物件,而出嫁后又归家的顺娘母女,在他们眼里才是阻挡了他们获得更多利益的拦路石? 即便本朝律法明确归宗女与在室女一样能够继承来自父母的遗产,他们却依然将此置若罔闻,不将顺娘逼死誓不罢休? 为什么非要如此赶尽杀绝? “够了!” “你们欺人太甚!” 陆秋白终于忍耐不住,愤怒的心情几乎淹没她,好像跪在堂下被一群人无端指摘的人就是她。 “启禀大人,昨日吾与家姐途径此地,见他们……” 陆秋白将原委一一道来,条理分明,句句恳切,昨日之情景宛在眼前,县令听她细说,也抚了抚胡须,做出一副深思的样子,期间却悄悄向堂下的里正王庆暗含询问似的瞟了好几眼。 陆秋白慷慨陈词之间并未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这番暗涌,见这县令仔细聆听,状似思考,只以为这县令倒是一个明晓事理的好官,想必能为顺娘主持公道。 待得她说明原委,县令才迟迟开口,似恍然大悟状:“如此说来,倒是他们在此强词夺理在先,意图陷害王顺娘了……” 顺娘见此也心怀希冀,正要拜谢县令公正严明。 不料这时王庆突然高声悲切道:“大人容禀!原是顺娘早已与人定下婚约,却迟迟不愿出嫁,定要在家中等到她母亲和姥姥身故,分得家产才肯离去,更何况她母亲早已留下遗嘱,将遗产留给族中兄弟和她丈夫,此等不忠不孝之女,如何能让她得逞!” “遗嘱在此,请大人阅览!堂外另有顺娘亲父李大狗可以作证,随时等候大人传唤!” 县令接过呈上去的“遗嘱”仔细查看。 顺娘听到“李大狗”三个字,双目圆睁,嘴巴微张,瘫坐在地上,一瞬间她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童年长年累月的阴影在她母亲病逝后再次笼罩住她,难以摆脱。 “传李大狗!” 口令层层向外传递,自堂外进来一个佝偻着腰、贼眉鼠眼的男子,声音尖锐地跪地行礼:“草民参见大人!” 李大狗跪在地上,眼睛却在四处打量,看到紧张到瑟缩的顺娘,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 顺娘额上也淌下冷汗,本就绷紧的神经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县令将手中“遗嘱”放下,问道:“顺娘已有婚约之事,可有凭证?” 李大狗尖着嗓子道:“有的!有的。” 说着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双手呈上:“婚约在此,请大人过目。” 县令带着嫌弃的神色,皱着眉头将那皱巴巴的一纸婚约接过,转而道:“既是如此……” 顺娘此时似乎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冲上前去,将那张皱巴巴的纸夺了下来,迅速塞进嘴巴里直接吞了下去。 众人都未曾料到她有如此烈性,无人及时反应过来阻止她的动作,这也让她顺利将极有可能是压垮她的那张薄纸夺下。 她眼中含泪,泣声道:“民女不曾与任何人有过婚约!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县令因她这番冒犯之举,差点从座位上暴起,但碍于还有外人在场,才勉强稳住面上的神色。 陆秋白将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明白她前一刻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幼稚。 原来他们早就在暗中沆瀣一气,却还在这里演什么戏!不过小小一亩薄田,一处家产房屋,竟值得他们这样以人命相逼! 甚至不惜捏造证据,十几个有手有脚、有头有脸的青壮之人,逼迫一个刚刚丧母,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 县令调整神色,尴尬地咳了两声,才喊出一句:“大胆!公堂之上,竟敢公然损毁证据!” 顺娘泪流满面,不住地磕头,嘴里重复着:“民女清清白白,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县令不知所措之间,不过数十息的功夫,顺娘额间已经淤青一片,几乎嗑出血来,大有县令不还她清白她就磕死在堂上的劲头。 如今是他在任最后一年,十分紧要的关头。 他没料到这王顺娘脾性竟然如此刚烈,他可不想在这样的关头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闹出人命来,若是因此在他政绩上留下一笔不光彩的记录,岂不是阻碍他的升迁之路? 一时之间县令心中也有所松动。 “够了!” “本官见你如此真心实意,不似作伪,便暂且相信你所言为真……” 第28章 王庆见势头不对,当即道:“大人,此等不忠不孝之徒,为了脱罪分得家产,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大人万万不可轻信呐!” 其余人也连忙附和。 县令见王庆虽以头抢地,却悄悄自人群中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知他这是警告之意,一时间又开始捉摸不定,拿不下主意。 这时站在一旁的师爷模样的人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当即三拍惊堂木,高声道:“今日案情晦暗不明,难分实情,待本官查明事实真相,明日再审,退堂!” 说罢不管堂下诸人如何反应,立刻起身转头就回了内堂,将门也一道闭上。 两旁的衙役见状也来驱赶,一行人不分青红皂白皆被驱赶出了县衙。 王庆等人忒了几声,只面色不善地自行离开,却并未在衙门外再与她们多说什么。 而李大狗却没有这么快轻易白跑一趟,他一脸狞笑地靠近王顺娘,抓起她的手腕二话不说便要将人拉走。 第16章 吾乡何处(四) 顺娘条件反射地想要将手腕抽回,却难以做到,那只手就好似铁钳一般牢牢地将她钳住。 陆秋白心中正憋着一团火无处撒放,登时便拎起一旁的木棍敲在李大狗手腕上,打得他痛呼出声,连连哀嚎。 姜林拉住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怒火的陆秋白,摇摇头道:“不可。” 陆秋白这才冷静下来,厉声道:“滚!” 李大狗吃这一棍,也晓得面前之人是个厉害角色,这会子怕是无法得逞,只是嘴里依旧不依不饶,骂道:“小/婊/子,你给我等着!” 顺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缩在一旁浑身颤抖,似乎被吓得不轻。 姜林走过去,柔声安抚道:“没事了,他走了,别怕。” 不料顺娘却跪倒在地,抓着她的衣摆道:“求求二位贵人,带我离开这里吧,顺娘做牛做马,必结草衔环以报!” 姜林想将她扶起,顺娘却纹丝不动,坚持道:“二位恩人若不答应,顺娘与死无异!” 陆秋白蹲下身,问道:“你娘留给你的家产,你不要了?” 顺娘摇了摇头,却道:“顺娘弱小,虽有心而无力,即便这一番争夺要回家产,顺娘也难以守住,待得二位贵人走后,一样是孤立无援,任人欺凌,还有李大狗,他竟……他竟知晓我身在何处,必然不会放过我!” “二位贵人也见到了,此地官官相护,族中亲朋,皆虎视眈眈,顺娘在此地已是无法求活了,只求二位恩人再多发些善心,给顺娘一条活路!” “顺娘得寸进尺,来日观音堂前,必为二位恩人日日祈福!” 陆秋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且不说她本就不信神佛,如今她本就自身难保,确如顺娘所言,她只能帮她一时,却没有能力真的带她离开,远离这些是非。 姜林心中却没有那么大的波澜,说到底她们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义,没道理要就此为她人的人生负起这么大的责任。 但给她指条路子也是可以的。 她拿出一册书,递给顺娘道:“我观此处草木繁茂,山林之中多有可用之物,既背靠此等丰山秀水之地,自也可以此为生,你将书中之草木一一记下,可往山中采药后背至城中药铺,自能换些银钱,供自己日常所需应当没有问题。” “我二人居无定所,也非家世显赫之人,只是比你幸运一些,多走过些路,看过些书,却也没有办法顾你一世安稳,若是姑娘想离开这泥潭,学好这书中分辨草药之法后,也可前往城中悬济堂为名的医馆或是其它药堂,谋个差事安身。” 顺娘接过那册书,顿时觉得看到了光亮和希望,心中无比感激。 她观这二人,想来应是大家出身,或许是体面人家出门游玩的公子哥儿,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本已做好委身的准备,没想到还能有另一条出路在她面前。 一时间不由得热泪盈眶,连连道谢。 陆秋白自没想到对方的小心思和那刹那间的打算,虽来这世间十八载有余,这些年来也随着家人走过一些地方,但到底没有独自面对过世间的艰难险阻、人心之变。 在家逢剧变之前,她也只是一个被家人爱护的幼崽罢了,虽然隐隐觉得世道不公,却并不知晓普通百姓家的女儿生活有多么艰难。 此事到这里亦是远没有结束,那县令突然中断堂审,不知究竟有何内情。 陆秋白留意到县令停审之前,站在一旁师爷模样的人曾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想必那人说的话便是关键所在。 县令此人一开始正气凛然,似乎是站在法理一方,但后来却表现得似乎与里正等人有所勾结,可在顺娘磕头恳求之时,又有所动摇,难道是良心发现,有所动摇?但最终他还是既没有还顺娘清白,也没有让王庆等人得逞,这是为何? 若是能知道他们更深层次的动机,那这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要如何才能知道县令为何有此异样呢? 陆秋白这边还在思索,想着如何深究其中缘由,伸张正义,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却忽然听得姜林与顺娘告别:“我们还有其它事情,不便在此久留,姑娘需自行保重。” 陆秋白有些吃惊于她的决定,语气也随之变得有些僵硬:“我们这就走了,留她一人在此,岂不是看着她羊入虎口?” 第29章 姜林转过头,看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去。 陆秋白却并不满于此:“这件事没有结束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姜林这才回道:“如何才算是结束?” 陆秋白看着她平静的双眼:“顺娘清白得不到昭雪,这群恶徒未得到应有的惩治之前,此事都不算完!” 姜林似乎有些气恼:“昭雪清白,惩治恶人?这些是朝廷命官该做的事,你我又该如何助她?况且顺娘之困境,真的只是清白被冤,亲族之人太过恶劣而已吗?” 陆秋白有些不解:“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吗?什么也不做,任由那些人逍遥法外?” 姜林不由得语出讥讽:“不想袖手旁观,那你是可以给顺娘一个容身之所,娶她为妻,让她从此远离这个要吃她的泥潭,还是可以现在就将欺负她的那些人一个个关进牢狱,让他们一辈子都不再出来祸害人?” “若是都做不到,这一时的‘伸张正义’,于她而言又有什么真正的益处?” 陆秋白不由得语塞,她尚且无家可归,自己的前途尚且未卜,又如何娶另一个女子为妻,给她一个安身之所? 她不过布衣白身一个,一无家世,二无钱财,如何才能将那些恶人送进牢狱,让他们不能再欺负弱小? “可是就这样放任不管,我……于心不安。” “你也看到了,那县令与里正沆瀣一气,李大狗和她舅父摆明了要将她吃干抹净,让她不得一点自由,明明本朝律法写得明明白白,他们却置法理人伦于不顾,甚至还想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既然看到了,又如何能叫我心安理得地将这一切置若罔闻?” “我是自身难保,可是,也许试一试,事情会有转机呢?” 姜林没有料到她想了如此多,对这件事的反应如此大,有些意外道:“既然你坚持,那试试也无妨,只是如今县令想以拖为主,你又能从何入手呢?” 陆秋白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后方道:“我想从县令处入手,只要知晓今日县令如此反常的缘由,就能破此局。” “可县衙如今大门紧闭,你我在此人生地不熟,如此孤立无援举目无亲的境地,你要从何得知县令行事之缘由?” 陆秋白狡黠一笑:“我自有办法。” * 姜林站在县衙院墙外,看着陆秋白将自己打扮得灰扑扑,浑然一个普通杂役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无奈。 “这就是你的办法?” 陆秋白促狭一笑:“林姐姐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姜林不知说什么好,讽道:“原来你陆二的办法就是乔装改扮,偷偷潜伏进去,再偷听人家的隐私之事?” 陆秋白将食指放在唇边,低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我这也算是监察县令大人是不是在徇私枉法,背后是否有和人私下达成什么交易,再说了,县衙如何能算是县令自己的私邸?既不是私邸,那里面发生的事情如何能算是私事?” 姜林说不过她,冷哼一声,只好任由她去。 但在她走之前还是担忧道:“那你可小心点狐狸尾巴,到时若被人家逮个正着,我可救不了你。” 陆秋白知道她这是关心之意,只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她在县衙外观察半日,发现往来进出之人不少,除县衙本身的捕快来来往往之外,还有许多给县衙行洒扫之类活计的普通杂役,如今快要晌午,不少运送蔬菜果肉的推车进去又出来,更有要为县衙准备午饭的厨娘要在午时之前进县衙给衙门众人准备饭食。 陆秋白借此机会,买通其中一个帮忙运送食材、给厨房打下手的杂役,顶替其做这今日的活计。 那人既有两份工钱可拿,还不用付出实际劳动,也很是乐意,但也再三和陆秋白确认,她不是进县衙行不轨之事的,便也喜滋滋地拿着银钱离去。 陆秋白跟随厨娘一行人,从后门进入县衙,看到的景象大不一样。 县衙建设虽然朴素,但内里大有曲折,尤其是厨房准备的食材品类,大大出乎陆秋白的意料。 她本以为,县衙后厨的存在只是为了方便衙门中人在此用饭,那这饭食品类应当是有限的,但各自的分量应该会比较多,谁知进了后厨,见厨娘开始一一准备才发现,后厨准备的食材大多只有三到四人份,但品类尤其多。 除了比较家常的鱼香茄子、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锅包肉一类,还有许多比较花费心思的清蒸鲈鱼、大闸蟹、兔头、鸭舌一类,并且菜式风格各不相同,不似一个地方人的口味。 陆秋白有些不明白,状似不经意问一旁的人道:“姐姐,今日我们要准备几人的菜呀?和往常一样吗?” 那人看她一眼,觉得她面孔有些陌生,只道是头儿带的新人,回道:“还不是一样,十几个菜,三四个人呗。” 陆秋白心下吃了一惊,十几个菜三四个人? 不用说这肯定得有县令一份,只是一时间她不知是该惊讶于县衙居然只有三四个人吃饭,还是这三四个人这么奢侈,平日里就是这个吃法? 眼下后厨正是忙的时候,旁边的人再顾不上陪她闲聊,而陆秋白也暂时找不到借口和空档出去探听消息,只好先乖乖留在后厨帮忙。 忙碌好一阵之后,菜差不多做好几个,便要喊人先去上菜,之后的菜陆续跟上即可。 第30章 陆秋白自告奋勇要一起去上菜,平常一道上菜的左右也是那两三人,厨娘并未多瞧,将菜交给她就继续备下一道菜去了。 陆秋白跟随另一人的脚步,将菜端在托盘里,恭敬捧着就往前厅去。 她们穿过回廊,很快就到了前厅,陆秋白跨过高高的门槛,抬眼一看,却见厅内空空荡荡,看来要用饭之人还没有到这里来。 她跟着将菜放在桌上,一一摆好,收起托盘后又跟着退下。 正当她觉得将要失望而归之时,她猛然听得屋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只是态度谄媚道:“最近的收入您觉得如何?” 第17章 吾乡何处(五) 眼见一个身着青衣官袍,头戴乌纱帽之人出现在门口,不是那县令又是谁? 只瞧他前倨后恭,身侧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看着面相就不好惹的硬骨头,衣衫破落,瞧着通身的气派竟混似个土匪头子,为何堂堂县官,会对这样的人姿态卑微? 陆秋白不免心生疑惑,愈发想要一探究竟,但又顾忌与这县令面对面见过,若是被他认出来,可就大事不妙。 她立刻低下头去,跟随一旁的仆役向来人行礼,准备退下后再伺机偷听他们谈话。 二人退至门边,正要迈出门槛时,那县令却突然叫道:“你们两个——” 陆秋白顿时紧张起来,难道是她露出什么破绽,被他发现了? 她立刻将进县衙后走过的路线通通回忆一遍,观察四周尚无遮挡,应该无人能拦她去路。 正当她思索着如何才能脱身之时,县令续道:“留一个下来斟酒!” 见她二人面面相觑,没有动作,县令不耐烦道:“就那个眉清目秀的,就你了!过来给大爷倒酒。” 另一人好像有自知之明似的,抓起陆秋白手中的托盘,立刻就消失在门边,独留陆秋白一人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 陆秋白努力回想印象中仆役都是如何给客人斟酒的,一边将桌上的酒壶拿起,就要往酒杯里倒去。 谁知那县令却伸出手拦着她,语气不善道:“这么不懂事?给大哥盛大碗的!” 陆秋白被他打断数次,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从一旁拿起一个海碗,但这可让她犯了难,这小小酒壶,都不够这一只海碗装的,这是怎么个盛法? 县令似乎没料到她这动作如此迟钝,不由得嫌弃道:“算了算了,笨手笨脚的,下去吧。” 说罢还与一旁的人陪笑道:“大哥见谅,我这小厮不懂规矩,怠慢了您,我这还有一坛陈记的招牌妃子笑,今日特地挖出来,孝敬大哥您的。” 而后站起身来,亲自捧起一旁桌案底下的一坛酒,就要开坛,还转头对陆秋白低声喝道:“不懂事的,还不快下去!莫在这里碍眼。” 陆秋白平白挨他一通训斥,弄得自己提心吊胆,见他从那等隐蔽的地方捧出一坛酒才明白是为何。听他赶人,当即转身就要退下。 谁知这时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正是那坐在主位,状似匪头之人。 县令见状尴尬一笑,那拉着她手的“匪首”却摆摆手道:“老弟莫急,让他留下又何妨。” 话虽是向县令说的,眼睛却牢牢粘在陆秋白身上,上下打量,神色探究。 陆秋白不知缘故,就听那人续道:“你这地方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神仙人物,怎么能这般粗鲁对待,是不是?少年不懂事也是正常的,不要太过计较。” 陆秋白被他说的顿时浑身寒毛直竖,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心道:这人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县令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人松开手,开始举筷夹菜,完全没有将县令方才的敬酒放在心上。 县令讪讪而笑,几人似乎都不再将陆秋白放在心上,说起别的话头来。 那“匪首”吃过一轮菜,才举酒向县令敬道:“我还没有恭喜老弟你,升迁之喜,老哥敬你一杯。” 县令似乎很吃惊,紧张地从凳子上弹起来,捏着酒杯的手都在抖:“这消息……还不确定,故而我就没有和大哥说,还请大哥不要怪罪。” 那人欸了一声,一手按着县令肩膀让他坐下,道:“何必这么紧张,升迁可不是好事吗,更何况今日你给我送这个礼,就当是赔罪了。” 县令这才抹着汗坐回去,连声道:“是,是,是。” 厅中唯有她们四人,陆秋白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后厨再次送来几个硬菜,三人酒足饭饱,方才谈论起它事。 陆秋白眼铮铮看着他们铺张浪费,这桌酒席价值已能抵得上普通人家吃喝许久,而结合后厨反应来看,这于他们竟然仅仅只是常例。 看来这县令在此任上贪污数目定然不小,否则如何禁得起这样日日挥霍。 那“匪首”将碗筷放下,直道:“今年王家村的供奉还没有交上来,你可记得催催,否则我们只有下山来自取了。” 县令连连点头应下,道:“大哥宽宥几日,我定叫他们快些交上去。” “那就好。” 陆秋白心道果然,这县官不仅与里正沆瀣一气,还另与这山匪另有勾结,只是不知他们说的供奉是指什么。 忽然她想起刚见到顺娘时,那群人正要拉她去祭山神,莫非这山匪就是村民口中的山神? 第31章 若是如此,看来村民应当不知晓山匪的存在,也不知道县令和山匪也是一伙的,看来这些人也并非完全一条心,这倒是个漏洞,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陆秋白正在思量,却猛然发觉那“匪首”不知何时从位子上离开,走到她的面前,道:“你跟我走吧。” 她心中不明所以,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但有想了解其中更多内幕,不由得还是跟了上去,只悄悄将手指放入袖中,若是情况实在危险,再行脱身。 那人将她带至一处偏房,待她进门之后就将房门直接带上,吓得她顿时紧张起来。 难道这人已经看破她的身份? 那人见她神色受惊,却道:“小子莫要紧张,爷会对你好的。” 陆秋白惊讶得睁大眼睛,没想到这厮没有看穿她女扮男装,却是个男女不忌的? 一面让村民供年轻女子上山,一面竟喜欢兔儿爷? 陆秋白不由得将袖中小刀抓紧几分,准备伺机而动。 那人看她不动,威胁似地道:“小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趁着爷还有耐心,乖乖自己过来,否则一会可别叫疼。” 陆秋白强忍着心中恶心,面上顺从道:“是。” 见她磨磨蹭蹭,那人不耐烦地将她往里拉,陆秋白趁此机会,猛地向那人下身刺去。 那人始料未及,被她刺个正着,登时疼得将要叫出声来,陆秋白一不做二不休,抄起一旁的帘帐就塞进他嘴里,而后反手将人绑在床边。 陆秋白本想借此机会仔细问问其中内情,不料那人很快就疼得晕过去,想要问什么也来不及了,这趟已经知晓县令的部分动机,也算是有所收获,眼下难以继续潜伏,她只好暂时离去。 姜林在外等了许久,终于见人从后门急匆匆出来,二人顾不上续话,先行回了顺娘家。 “如何?” 陆秋白先是喝了口水,捡着重点道:“县令果然有鬼,我见着他与一山匪模样的人在衙门里大鱼大肉,聊起分赃之事,从那贼匪口中得知,县令近日将要升迁,难怪当时堂上他的反应前后矛盾,看来是想将顺娘此案拖着不处理,以免影响他的政绩。” “看来这县令是两头通吃,若是能叫村民知晓他的面目,或许可以让他们自己内斗起来,也许就没有时间欺压顺娘了?” 陆秋白摇摇头:“非也,这点矛盾,恐怕并不会影响他们分食血肉,岂不闻恶狗扑食,抢夺之间,哪里影响他们进食了?” 姜林皱起眉头:“那这可如何是好,看下一任县官是否能主持公义吗?” 陆秋白忧心忡忡:“恐怕他们串通一气。依然不会放过顺娘,只有叫他们不得不秉公处理,才能给顺娘讨个公道,谋个容身之处。” “本朝兴文,若是顺娘之事能够广为流传,上达天听,那此地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或者修书一封,将此事层层上报,自有比他官职更高之人能够治他。” “只是如何才能知晓其中各种人际关系,写信要写给具体什么人,倒确实是个问题。” 姜林也道:“官场之事,我并不了解,我们现在不过白身,如何知晓其中曲折?”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秋白冥思苦想亦不得要领,虽然她借机知晓了一些内情,也有些许思路,可是信息的差距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弥补的。 她只好暂且将此事放下,留待明日。 谁知第二日清晨,不等她们从睡梦中醒来,就有人急切地敲起顺娘家的家门。 “王顺娘在家吗?” 屋外两个捕快服色的人来者不善,其中一人一手扶着腰间的官刀,一面不耐地高声喊着。 村中邻里皆被这番动静吵醒,不知发生何事,聚在不远处想看个究竟。 顺娘也连忙起身跑去开门,应道:“我在我在。” 捕快见有人应声开门,继续确认道:“你就是王顺娘?” 顺娘点头应道:“我是王顺娘。” 捕快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语气冷硬道:“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顺娘见二人靠近,将她两臂控制住,挣扎道:“你们要干什么!凭什么抓我?” 捕快心生不悦道:“现在我们怀疑你和一起杀人案有关,我劝你,还是乖乖配合的好,免得多吃些苦头。” 第18章 吾乡何处(六) 几人俱是十分惊异,陆秋白当即问道:“是谁死了?” 捕快面色不虞:“是谁,她心中不应心知肚明?你们村的王二德,今儿个一早被人发现死在河边,经仵作初步检验,凶手力量较小,所以给王二德下毒后又将人勒死,结合近期王二德结仇之人,符合所有条件的,只有王顺娘一人,还请配合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顺娘听此消息十分震惊,王二德居然死了? 陆秋白也不可置信地看着捕快,忙道:“不可能,顺娘昨日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她没有作案时间。” 捕快才懒得与她们继续掰扯,当即就将她顶开,直接上手去抓人。 “走吧。” 顺娘被他们控制住,哀求似地看着陆秋白和姜林,挣扎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是冤枉的!” 陆秋白也十分着急,阻拦道:“你们空口白牙毫无凭据就要抓人,如何能叫人信服?” 第32章 捕快见她不依不饶,肃着脸冷漠道:“公子也莫要为难我们,我们不过是奉命办差,若是公子要替她伸冤,随我们前往公堂便是,何必在此胡搅蛮缠。阻碍官府行事,只会罪加一等!” 陆秋白只好让开,与姜林对视一眼,二人一齐跟了上去。 今日公堂氛围要严肃许多,衙役尽数林立两侧,神情肃穆威武,高坐明堂之上的县令正襟危坐,眉目凝重,不复昨日轻松之态。 堂下放着一具白布蒙着的担架,应是那王二德的尸身,在捕快将王顺娘带上公堂之时,猛地一拍惊堂木,威吓似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王顺娘被他这般一吓,心中底气又没了三分,颤颤巍巍心惊胆战地跪下,回答道:“民女王顺娘。” “有人指控你谋害舅父王二德,可有此事?” 顺娘激动道:“绝无此事!民女冤枉!” 县令不管她如何叫冤,正值他升迁调任的紧要关头,再差几天他就能离开这个县,前往州郡任职,谁知此时竟还能出这样的岔子。 不仅死了人,还闹得人尽皆知,县衙外如今站满围观的百姓,此事闹得十里八乡尽皆知晓,让他想要低调处理,隐瞒之后不了了之都不行。 此事不仅会在他的政绩里留下不光彩的一笔,若是处理得不当,甚至还会引起更多连锁反应,恐怕升迁路途,就要因此而断送了!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十分气愤,这该死的王顺娘!若非她这般多事,也不会有这一系列的麻烦! 王庆还在堂下叫屈,指责王顺娘,指控此案的也是他。 虽然他认为嫌疑最大的并不是王顺娘,而是王庆,毕竟王顺娘若是有这番胆气,最该杀死的应当是王庆,而非是王二德。 再者王庆与王二德串通好了要将顺娘家的那点子遗产据为己有,王二德脾气暴躁,铁公鸡一个,说不定是他二人争执之下,分赃不均,王庆才因不满,或是想要私吞而杀死王二德。 但是他可不可能去审问王庆,毕竟他知道许多他的私事,他手中捏着他的把柄,若是轻易处置他,只怕会招致祸端,被反咬一口。 而王顺娘就不同了,亲娘死了,亲爹还是个赌鬼,不过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没有人会为她出头。 至于那两个外来人,最多无非是那公子哥看上这小妞,想要博个好印象罢了,但乡野之人,哪里会占这贵公子多少心思,顶多只是觉得新鲜有趣,回头他好生赔礼补上就是,想必不难安抚。 之前只是怕万一得罪他背后的家族,但和实打实有会记在政绩里的笔墨来说,这个人情尚有挽回的余地。 强龙不压地头蛇,想必这公子哥也会知难而退。 打定主意后,县令当即喝道:“狂悖刁民!草芥人命,还敢嘴硬,来人,棍棒伺候!” 陆秋白见状不对,在堂外高声道:“你这是屈打成招!” 县令不将此方在心上,吩咐左右道:“何人扰乱公堂,赶出去。” 二人被驱赶出衙,无法得见堂上情形,不由得忧心万分。 “看样子这县令并不打算仔细调查,而是想要屈打成招,快速结案了事。” “顺娘根本作案时间,你我都知道顺娘是无辜的,可要如何证明她是无辜的?” 陆秋白不由得将心里的担忧说出来,她只恨自己不是个官,不能还顺娘一个清白。 姜林沉默地看着她,自顺娘被抓之时起,她就没有一句言语。 陆秋白发觉她的不对,问道:“你在想什么?” 姜林远远望着摩肩接踵围观的人群,里面的情形在外面丝毫看不见,耳边只有细碎的议论声,听不到里面都在说些什么。 她回道:“我在想,或许这些努力都没有用处,最终他们还是会强行给顺娘安一个罪行,将她钉在某个罪名之上,承担她不该承担的污水与谩骂。” 陆秋白并不认同:“不,一定有办法的,如果我们能查清凶手究竟是谁,能找到证据,就可以证明顺娘的清白,为她洗清冤屈。” 姜林收回目光,转过头看着她:“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拨开人群回头向衙门内走去。 陆秋白眼皮跳了一下,这一刻她竟不知道姜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打算怎么做? 她只好跟着姜林回去,衙差已经认得她们二人,伸出手将她们拦下来。 姜林平静地看着前方,拿出一块令牌,声音冷峻道:“见此令牌,如见侯爷,尔等还不让开!” 衙差被她这番气势唬住,观她气度不凡,虽有些不可置信,但也立即抱拳行礼,给她们让开一条道。 姜林提起衣摆拾阶而上,县令不明所以地坐在堂上,示意一旁的师爷将令牌呈上仔细查验。 县令将令牌拿在手中反复查看,见上面做工雕刻都十分细致,也确确实实是勇宁军的纹样,立即吓得走下堂来,向姜林行礼,谦声道:“卑职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不该,请郡主见谅。” 姜林受他一礼后方道:“我游历到此,蒙你治下王顺娘留宿两日,期间她一直与我待在一处,听闻有人指控她谋害舅父,如此可是怀疑我是为帮凶了?既然如此,我定是要配合调查的,你不必拘礼,公事公办便是。” 第33章 县令额上沁出一些汗,心中骂了无数句,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连声应是。 此等唯唯诺诺,前倨后恭之态,让在外围观之人唏嘘不已。 陆秋白没有料到姜林竟然是这个意思,不由得愣在原地,迟迟没有靠近公堂,只是立在堂外远远地看着她,这一刻她觉得与姜林的距离竟是这样的遥远,她这样子,看起来也是无比地陌生。 姜林坐在一边,并未看她,也没有回头关心她是否有跟上来。 县令被她这样一打岔,审问的气势顿时就弱下来,浑没有先前的针锋相对之态,而是一板一眼地问起王顺娘昨日行踪,又叫仵作上堂,仔细汇报死者伤情和死亡原因,一一调来王二德相关人等,逐一审问,仔细复盘王二德死前行踪,互相佐证。 案子一直审到日落西山,最终锁定的嫌疑人除了顺娘,还有三人,其中包括顺娘亲父李大狗。 因为时间太晚,留待第二日收集证据继续调查盘问。 姜林表示明日还会前来配合,县令只能恭敬送她离去,待到人走远了,才直起腰来。 她见陆秋白还站在原地,身后是灿烂的红霞,衬得她一身霞光,不由得柔声道:“回去吧。” 陆秋白回过头,神色晦暗不明,问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办法吗?” 姜林抬头看着她疏离的目光,面上古井无波:“对。” 陆秋白不明白:“以权压人,这和他们有什么分别?” 姜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淡淡的失望,可她依然十分平静地回道:“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陆秋白垂下眼帘,叫对方看不清她的情绪。良久,她才松开攥着衣角的手,认命似的道:“没有。” “或许你是对的。” 姜林不再看她,转身向顺娘家走去。 却听身后那个声音续道:“但是我不认可。” 姜林偏过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留个陆秋白一个落寞的背影。 有外力施压,县令很快就查清杀害王二德的真凶,正是顺娘亲父李大狗。 那日李大狗欲将顺娘带走抵债不成,心中愤懑,又再次遭人催债,于是找上顺娘舅父王二德讨要说法。 只因事先王二德叫他带去假婚约诬陷顺娘,便答应要分他银钱。 诬告不成,强拐顺娘也未得手,李大狗白跑这一趟很是恼火,于是找上王二德索要钱财,王二德视钱如命,一分都不肯白给出去,李大狗索要不成,起了歹心,索性将人杀了,抛尸河中,再将王二德家中钱财卷走,拿去还债。 李大狗本就身形瘦小佝偻,一番痕迹状似女子,再加上他刻意留下的线索引导,让衙门将第一怀疑对象指向女子,也就是王顺娘。 他自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有料到那晚抛尸之时,正被几个小儿看到,加上更夫也曾见到他夜间出没的身影,以及仵作验出凶手当是个缺少小拇指的人,正与李大狗特征对上。 案件就此结束,顺娘虽洗刷掉杀人嫌疑,却依然处处遭族人白眼,毕竟害死她舅父的乃是她的亲父,这与她亲自杀了自己舅父并无多大区别,她在族人眼中一样是个不孝女。 姜林给她写了封信,让她去城中悬济堂分号,留下做个药童,也是个谋生。 先前并未直接这样做只是因为她尚有自保之力,并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悬济堂虽是医堂,却并非善堂,能养活容纳的人数也是有限的。 陆秋白心中五味杂陈,她心中依然觉得,这世间应该有公道法理存在,若是治世先是遵循人情,而后才是法度,那还有什么公义可言? 可是她没有办法去否认姜林就是错的,她又凭什么去质问姜林? 因为这个世道法则就是如此,姜林只不过是选择顺应而已。 “我要往北去,林姐姐本要西行,再往前并不顺路,我们便在此分道吧。”陆秋白拉着缰绳,轻声道。 第19章 吾乡何处(七) 姜林似乎早有准备,只道:“好,保重。” 陆秋白却没有立即离开,马儿在她的驱策下转过身,她轻轻抚摸着马背,抱拳道:“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姐姐救命大恩,后会有期。” 姜林点点头,陆秋白一夹马腹,先行离去,徒留一个背影给姜林。 山迢路远,陆秋白只想一心赶路,回到崖州,寻找她下一程的出路,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与可怜之事,她也渐渐学会冷眼旁观,在没有壮大自己,拥有充足的权力或是财力之前,她想她还没有足够的资格去涉足她人的命运。 越往北行,风沙逐渐变得多起来,空气也变得越发干燥,不似江南湿潮。 听到熟悉的乡音,陆秋白知道自己终于踏上了故土,一路上都不苟言笑的她终于有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她没有着急去舅舅家寻求帮助,而是牵着马慢悠悠地走在城里,许多东西都变得熟悉中带着三分陌生。 陆秋白在街边一处小摊边坐下,要了碗馄饨。 老板轻快地应声好,不多久热腾腾的馄饨就端上来,个个皮薄馅厚,滋味鲜美。 陆秋白饱食餍足之后,将铜钱搁在桌上,才继续往舅舅家而去。 秦家在崖州做的是纺织的生意,常年给边军提供春夏秋冬四季衣物,早年家中还有在军中任职的,只是到了这两辈,逐渐都将重点放在生意上,没有人再愿意去军队里摸爬滚。 第34章 但家业尚在,也算是有正经营生。 陆秋白随父上京任职后,也有几年不曾回来,上一次见舅舅,她还是个尚未及笈的小女孩,她理了理衣衫,心中不免有些许忐忑。 不知舅舅是否还能认出自己? 陆秋白犹豫片刻后,终于敲响熟悉的木门,铁环打在沉闷的木板上,发出有些低沉的声音。 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门口,“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条缝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略含警惕地问她:“你找谁?” 陆秋白见是个小孩,十分礼貌地问道:“请问这里可是秦通海秦家?” 小孩声音清脆道:“是,你是谁?” 陆秋白缓声答道:“我是秦通海的外甥,特来拜访舅舅,还请通传一二。” 小孩上下打量她一番,似乎将信将疑,说了声:“你且等着。” 又将门合上,“哒哒哒”地往里跑去。 陆秋白静静地侯在门外,不知等了多久,那门才再次打开,迎面出来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见到她神色十分诧异,疑惑道:“你是——” 陆秋白故作轻松,笑道:“我是秦瑛之子陆白啊,舅舅不记得我了吗?” 秦通海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原来是白儿!几年不见,都快长得让舅舅认不出了!快快进来,在外面累着了吧,快进来叙话。” 陆秋白跟随他走进秦府,府中陈设简单朴素,一瞧便知是清苦人家,她不免有些意外,印象中舅舅家的经济条件尚还可以,难道近些年生意不顺?还是遇上了什么变故? 秦通海引她入内厅,见她乔装至此,甚至名字都简化模糊,心中也是满腹疑惑:“不知白儿你……怎么突然自己回来了?你娘亲和父兄呢?” 陆秋白低垂眼眸,悲声道:“京中突逢变故,母亲被刺身亡,父兄皆冤死,独我一人侥幸得游医救治,活了下来。” 秦通海听此消息也是唏嘘不已,他没料到事情竟然是这样:“你娘亲真的……身故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秦通海一时觉得心中无比悲凉,他又少了一个至亲之人。 默然片刻后,他反而安慰陆秋白道:“你也……节哀,不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陆秋白神色黯然:“我想查清这背后是谁在下黑手。” 秦通海更加意外:“我以为你不远千里回来,是想远离京城那是非之地。我秦家在崖州尚有根基,你若愿意留下,平日吃穿用度自不必自己操心,只要舅舅还活着,必短不了你一餐饭吃。” “可你若想给你娘亲和父兄报仇,这可从何下手?” 陆秋白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出她的想法:“舅舅,我想考官,我想参加科举。” 秦通海正要端起的杯子里洒出些茶水,不可置信道:“什么?” 他将茶水放回桌案,激动得站起来:“可是自古以来,从没有女子科举做官的先例。” 而后他看到陆秋白身上的男装,才反应过来:“你这是……要欺君罔上!一旦被发现,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陆秋白面色平静道:“只要做得足够天衣无缝,此事也未必不可行。” 秦通海并不同意:“你这是拿你整个母族的命去赌!” 陆秋白坚持道:“若我既不信陆,也不姓秦,自然牵连不到族中人。” 秦通海不语。 陆秋白问道:“难道舅舅忍心看着母亲含冤而死,甚至连真凶也无法得知,真相永远得不到昭雪,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秦通海叹了一声:“京城形势复杂,非你我人力所能及。” 陆秋白不愿放弃:“可我想试试。” “只求舅舅助我。” 秦通海背着手,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今日天色已晚,你远道而来,也当累了,今日就先休息,明日再说其它。” “一会叫你舅娘给你做些吃食,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 陆秋白还道再说些什么,最终只剩下一句:“我来时已在路上用过饭,就不用辛苦舅娘再劳累了。” 秦通海点点头:“也好,那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陆秋白道过谢,跟随舅娘前往客房歇息。 卸下衣装之后,她感到一丝茫然,娘亲与舅舅关系虽算不上亲厚,但到底血脉相连,不应完全不想探清是什么要杀她们一家。 不过自己的决定也许是有些惊世骇俗,舅舅一时无法接受也属正常,此事还需循序渐进,自己确实有些心急了。 想清楚这一点,陆秋白也觉得困意席卷而来,眼皮发沉,收拾一番后也就睡下了。 第20章 吾乡何处(八) 清晨的鸟鸣将陆秋白从睡梦中唤醒,她揉了揉酸涩的双腿和腰肩,起身洗漱穿戴整齐,便要推门出去。 谁知迷迷糊糊中却感受到一股阻力,陆秋白又推了一下,房门依然纹丝不动,吓得她瞌睡也清醒三分。 也许是门卡住了? 陆秋白再次尝试推门,依然无果,她将眼睛贴到门缝边,这才发现外面挂着一把锁,牢牢地将门锁住。 气恼、失望、不解的情绪交织着笼上她心头,陆秋白改推为拍,高声喊道:“舅舅,放我出去!” 门外寂静无比,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第35章 陆秋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镇定问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 “舅舅若是不想冒险,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陆秋白隐隐约约觉得外面有人,服软道:“若是舅舅执意反对,我难道还会一意孤行不成?” 秦通海听她言语间有更改之意,依然无动于衷,不为这番哀求所动:“自小你打定主意的事便没有反悔的,我不可能放任你拿全族的性命去冒险,哪怕你改头换面,掩饰得再好,那也是个火坑!” 陆秋白语气诚恳道:“舅舅不同意,我自不会孤注一掷,还是放我出去吧。” 秦通海并没有这么容易相信她能这般轻言放弃,柔声道:“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自是希望你安守本分,余生平安,舅舅没有通天本领,但为你择一良婿还是可以的,你就好好在家里歇着,等待成婚吧!” 陆秋白不料他还有这样的打算,失望道:“我千里投奔舅舅,本以为哪怕舅舅不支持我的打算,再见见亲人也是好的,原来舅舅竟是将我当做累赘,我回来不足一日,舅舅就已打算好将我嫁出去!” “既是如此,昨日何必与我虚与委蛇!” 秦通海被她刺得说不出话,当即气得唇色发白,双手颤抖,指着房门道:“你……你,逆子!” 陆秋白继续刺道:“舅舅这番打算,原是没有把我当做家里人,而是一个送上门的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既是如此,便是我不对,竟奢望舅舅看在母亲的份上能助我找到杀害母亲和我父兄的真凶。” 秦通海一口气提不上来,在一旁的王曼香面色急切,不由得反驳道:“你舅舅也是担心你飞蛾扑火,你家就剩下你一人,缘何还要再去做那不知前路的凶险之事?” 陆秋白不由得悲从中来:“舅娘和舅舅不曾见到那日凶手破门而入的情景,不曾看到母亲是如何被他们戕害,吐着血死在我怀里,渐渐一点生息都没有了,父兄皆被枭首于市,我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舅娘舅舅叫我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我都不为她们报仇,世上还有何人能为她们沉冤昭雪?舅娘舅舅尚有家人,一家和美,可我已经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值得我畏惧?” “我这一路走来,路上已见过许多风物人情,见过这世间诸多人生活法,现在舅舅却叫我放下家仇,安守内宅,做个贤妻良母?绝不可能!” “你们可以仅仅只是为母亲之死唏嘘一声,可我做不到,舅舅哪怕不助我,也请不要阻我。” “否则,舅舅此举,与我仇人无异!” 秦通海听她一番言语吐诉,却依然觉得她的想法是大逆不道,他怒火中烧,却不知如何辩驳,最后恼怒地拂袖而去。 陆秋白听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不由得自嘲地笑笑,是她还天真地抱有幻想,此等将身家性命悬在裤腰带上的大事,又岂能寄希望于亲疏远近,血脉亲情? 是她给舅舅一家出了个难题,她应该留在渠京,伺机行事,而非不远万里,却为难的是自己的亲人。 她擦干脸上留下的泪痕,起身将褶皱的衣摆抚平,眼神愈加清亮起来。 自事发之后,她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心中的幽愤和不平,她不敢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更遑论谈起她的不解和愤怒。 现在舅舅虽反对她行事,但她终于能将数月来的悲伤一吐而尽,自此以后,她便是为复仇而生的另一个人。 自此之后,乔装改扮,改头换面,她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踽踽独行之人了。 陆秋白仔细检查屋内陈设和门窗等物,企图找出可以出去的口子,不曾想秦通海似乎早已料到她的打算,不仅锁门封窗,连任何尖锐的可能划开门窗的东西也收了出去。 陆秋白遍寻无果,颓然坐在地上,开始怨恨起自己的莽撞与轻信来,竟然将自己陷入这等孤立无援、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的境地。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看着一点点消逝的日光,只觉得度日如年。 她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静静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却突然听见一阵落锁的声音。 陆秋白立刻戒备地缓缓站起来,摸到旁边的烛台拿在手上。 第21章 吾乡何处(九) 突然门被打开,一道人影随之进来,在月光的衬托下清晰可见,那人率先叫出声:“白儿!” 陆秋白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放下戒备,心神松懈下来:“师母!” 原来来人正是年幼时教她剑术的卢虹,自离开崖州之后,她们已经许久未见,因为山迢路远,通信也十分困难。 陆秋白本想先拜访过舅舅家后再寻机去看看师母,不曾想却被舅舅囚于家中。 “师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卢虹常年习武,衣衫简便,此刻蒙着面道:“话不多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陆秋白点点头,两人趁着夜色先行离开秦府,她跟着卢虹越过大街小巷,到了一个普通人家的院子。 “师母,你搬家了?” 卢虹这才解下伪装,放下武器,点点头道:“白日你们所说,我都听到了。” 陆秋白一只手捏着衣角,问:“那师母觉得,我是否应该坚持,查出幕后真凶,为娘亲报仇?” 卢虹偏过头:“人生的路径看似有许多选择,但选择了其中一条,便注定无法看到其它路径上的风景,我无法评价你选择一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第36章 陆秋白抬起头:“师母是觉得,我应该……” 卢虹轻柔地勾起嘴角,转过身:“去做你想做的吧,师母帮你。” 陆秋白的泪水一下就涌出眼眶,怎么也控制不住:“师母……” 卢虹将她抱住,抚摸着她的头发:“好孩子,你还有师母呢,别怕。” 陆秋白儿时性子跳脱,娘亲便为她寻来名师,教她剑术武艺,教她骑马射箭,她学得很快。师母总是十分严厉,教导剑术时一丝不苟,从前她是有些怕师母的。 师母醉心剑术,多年以来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潇洒自在,娘亲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她没有想到,师母是第一个对她说,愿意支持她的连。至亲骨血尚且不愿她为双亲报仇,求得一个真相,而往日严厉无比的师母却说,无论她如何选择,都会支持她。 此时此刻,在这份情谊面前,她只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单薄。 卢虹给她拭去汹涌而出的泪水,心疼道:“一路奔波,累着了吧,瞧你都瘦了一大圈。师母买了些卤猪肉和酒,我们边吃边说。” 月光洒在这个僻静的小院里,陆秋白将这两个月以来的经历都一一道来,几杯温酒下肚,她渐渐就将内心藏着的话也说出来。 “我有一种感觉,此事恐怕涉及的绝非一人一事,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派人闯入我家,毫不留情地将我娘亲和阿韵杀害,是谁给父兄扣上结党营私、科举舞弊的罪名,是谁、究竟为了什么非要置我陆家于死地。” “这些事,唯有进入官场才能一一查明,所以我要入仕,我要为她们鸣不平!天子脚下,她们却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雨夜,我不甘心……” 卢虹搁下酒盏,问她:“仅仅只是因为如此?你还年轻,你母亲让你回崖州,想必是不想你余生只为复仇而活。” 陆秋白眼神清亮:“不。” “不仅如此。” “常人总说,天下有奇才,七岁能诵诗,九岁能成文,十五而天下闻名。” 说到这里陆秋白大笑起来:“可我!五岁能诵诗,七岁能成文!九岁时跟着师母习得弓马骑射,无双剑术,说一句文成武就亦不为过。” “可是凭什么,我不能效力朝廷,不能不安守内宅,不能以匡扶正义,以安家国为理想!我回来不足一日,舅舅竟说要将我嫁人,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往日里我从不说我不满,从不说我不愿,若是太过离经叛道、欺君罔上,牵连的是我自己的家人,可是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孑然一身,为什么还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卢虹看着她眼中蒙上醉意,眼含笑意:“你可以,师母相信你。” 陆秋白久未放纵,终于将心中的委屈都一一吐尽,卢虹将酣睡的她放到床上,转身出门而去。 等到陆秋白第二日苏醒时,却不见师母身影。 她心中咯噔一声,有些不安地唤了几声:“师母!” 卢虹这是正从外面刚刚回来,推门而入。 “你醒了。” 陆秋白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师母清晨出去做什么了?” 卢虹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愿意随师母姓吗?” 陆秋白不明白师母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愣住。 卢虹看她反应促狭一笑,拿出一张纸来:“师母给你办了新的身份文碟,以后你就随师母姓,叫做卢柏,如何?” 陆秋白心跳忽然快起来,激动地接过那张身份文碟,只见上面写着姓名卢柏,性别男,家住余家巷,为卢虹之子。 “师母……” 卢虹见她又要流泪,忙道:“女儿一滴黄金泪,在外人面前,可莫要轻易落泪。” 陆秋白破涕为笑:“师母您当然不是外人。” 卢虹安抚道:“有了这个身份,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科举了,只是想要真正瞒天过海,不被看穿女儿身,恐怕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掩饰,要更改,你可想好了,前路坎坷,可能将要面对的苦楚和艰难之处,不是你我现在就能一一了解的。” 陆秋白拿着文碟,含着泪坚定道:“我不怕。” 她如今已经习惯常见的男装装扮,装扮易改,但声音、举止、行为习惯却非一时一刻就能更改的,若是遇上有心之人可以探究,这些都将是她未来致命的破绽。 所以她一要改声音,二要改举止习惯,彻彻底底将自己当做另一个性别。 儿时她贪玩,母父为了纠正她的行为习惯,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淑女闺秀,也给她吃过不少苦头,如今反倒要将多年养成的世俗意义上的女子习惯再次改掉,陆秋白心中也觉得有些微妙。 女子行止本质在收敛、端正,而男子行止本质却在于放纵、自在。 陆秋白着意观察路上行人姿态,觉得稍有了悟,这不就相当于让她抛开十几年双亲好不容易给她戴上的枷锁,让她再次学会行止随心,姿态自在吗? 只不过要披着另一个性别的壳子。 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声音。 之前她刻意将声音压低压粗,故而在顺娘村中也算蒙混过关一段时间,但她这样的发声方式本就十分损伤嗓子,也难以长久支撑她说一些长篇大论, 卢虹对此也有所准备,她提着十斤肉,一坛酒,说要带陆秋白去拜访一个多年的好友。 第37章 第22章 吾乡何处(十) 陆秋白跟着她来到一处小馆,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她思索片刻,问道:“师母要带我见的,可是梨园中人?” 卢虹并未正面回答:“等见到她,你就知晓了。” 此时一曲正散场,她们买了个座,等待下一场演出开始。 幕布拉起,只听见一阵鼓乐之声,角儿就粉墨登场,唱词婉转,神态生动,格外抓人心魂。 台上正演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从前期的懵懂初识,到二人情投意合,后又遇家族阻挠,祝英台被迫穿上嫁衣,直到二人双双殉情,以死抵抗蛮横无情的礼教。 台下人无不为此悲剧神色怅惘,哀伤不已。 学堂时二人的意气风发与迫嫁后二人的肝肠寸断,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见者无不潸然泪下,为此动容。 陆秋白被牵动心绪的同时也在猜测,莫非师母带她来找的友人就是这祝英台的扮演者? 英台扮作男儿身入书院多年,无论故事里还是故事外,扮演者都十分入戏,看上去确实毫无破绽,仪态合宜,是为高人。 怀着这样的猜测与期待,待曲终人散之后,卢虹带着她来到戏班后台。 后台演员脸上都画着各式妆容,油彩满面,神态各异,只消一眼便能大概知道对应的妆面扮得是什么角色。 二人一路走到内间,其间正坐着一个在卸妆的俊俏小生,姿态风流,举手投足皆潇洒,不是那台上的梁山伯又是谁? 只见“他”眼波流转,开口酥软,竟是个女声:“哟~看我见着什么大贵人,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我这小馆坐坐?” 卢虹笑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这里,自然是有事找你。” 卸妆的人俏声嗔怪道:“无事的时候,就不会来找我了?” 卢虹被她说的不好意思起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使着眼色撇头指指陆秋白道:“我徒儿还在呢。” 莲心这才放下手中的卸妆工具,转头上下端详着陆秋白,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这就是你之前收的那个徒儿?” 卢虹向陆秋白介绍道:“这是莲心,你可以叫心姨。” 陆秋白见状行礼:“见过心姨。” 莲心坦然接受了这一礼,眼含笑意:“还差些火候。” 卢虹坐到她身旁,低声道:“要不怎么来找你呢,你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生角儿,若有你的指点,可不就能大成了?” 莲心不接话,意味深长地转回身去,将剩下的妆容卸干净,这才起身带她们去更幽静的房间。 “方才那里人多口杂,不好说话,这儿是我自个儿的休息室,平常少有人来。” 说罢向陆秋白道:“说说吧,你这徒儿为何要女扮男装,还要找我修习本领?” 陆秋白见卢虹示意她自己说,于是上前敬声道:“吾有通天之志,若要骗过所有人的眼睛,上欺下瞒,自然需要更高深的伪装之术,请您不吝赐教。” 莲心听她说完,大笑一声:“好一个通天之志!你这徒儿的脾性我喜欢!” 笑得尽兴后转而对陆秋白道:“要想承我衣钵,做我的徒儿,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轻易答应的。” 卢虹适时将提来的肉和酒递到她面前:“早备着呢。” 不料莲心弯起嘴角,却没接下,而是对陆秋白道:“要想让我教你,得先通过我三个考验。” 陆秋白恭敬道:“您请说。” 莲心见她十分知趣,婉声道:“这第一嘛——我想吃天香楼的包子,给我买来三笼她们做的包子,之后我们再说第二件事。” 陆秋白已有许多年不在崖州生活,并不知晓这天香楼的名号,听她要求听上去竟然如此简单,也不知其中有什么深意,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是不见波澜。 她正要应下,卢虹却将她拦住,将手上的肉和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说道:“我好不容易求你一回,你就这样为难我徒儿?这是真心要收徒的态度吗?” 莲心与卢虹对视一眼,依然不松口,继续问道:“你觉得呢?” 陆秋白听师母这般说,大概也知道此事并没有听上去那般简单,但她思忖着至少要拿出一个态度,于是恭敬道:“我愿意一试。” 莲心笑出声:“你这徒儿倒是个爽快人,三日为限,我就在这里等你。” 陆秋白应下,卢虹见状有些气恼,问陆秋白:“你多年不在家,知道天香楼是什么地方吗?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吗?就敢轻易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第二对cp了呜呜呜呜。 第23章 吾乡何处(十一) 陆秋白知道师母有意告知她其中内情,老老实实问道:“不知那天香楼是做什么的?” 卢虹解释道:“天香楼自一年前在崖州开业,经营的便是雅客生意,接待的尽是世家大族子弟,非有官、勋者不得入,若想入天香楼买得吃食,要么需腰缠万贯,要么需家世显赫,否则别说是一笼包子,就是一碗水,他们也不会施舍。” 陆秋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关键点:“心姨所言,是要我从天香楼堂堂正正‘买’来三笼包子,恐怕其它途径所得,也不能做数。” 莲心夸道:“聪明。” 陆秋白继续问道:“不知这天香楼是如何辨别来客是否符合她们这番标准的?是单看外表着装,还是要看来客是否在东家那里有名头,还是当场叫来客拿出证明自己有钱或是有身份的证据?” 第38章 “若是最后一种,她们难道不怕这楼给人砸了吗?毕竟不管是论钱还是论权,只有一位当是世间之极。” 莲心嘿然一笑:“这些自然就是我给你的考验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摆出送客的姿态:“今日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多留你们了。” 陆秋白随卢虹告辞离去。 卢虹面带歉意:“本是想带你直接拜师学艺的,谁承想竟多了三个难题,是师母考虑不周。” 陆秋白摇摇头:“师母如我似亲母,能够有机会与那个目标更进一步,无论如何我都是乐意的,现在恐怕还要麻烦师母带我去天香楼,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卢虹于是带着她穿过街巷,不多久就到了天香楼门前。 “这便是莲心所说的天香楼了。” 陆秋白抬步欲进,果然被门口的侍者拦下来,那侍者彬彬有礼地劝道:“公子,此处不是适合您来的地方。” 陆秋白问他:“为何?” 侍者却并不再接话,而是无声地表示拒绝。 陆秋白只能放弃从侍者口中继续得知更多消息,二人到对面的酒楼要了个二楼靠窗的位子,默默观察。 确如卢虹先前所言,天香楼进出之人光看衣着皆是非富即贵之人,但进出之间,并没有侍者特意检查身份的情况。 陆秋白暗自忖度着,难道她们靠的是衣着辨认来人身份背景? 这可不免有些犯难,自己身上那点银子,恐怕不够买片缕高价衣物,师母也非富贵人家,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些私心,花上千两银子,恐怕不值当。 这条路很快就被她从心里否决掉,看样子只能另觅它途。 卢虹似乎也看出些门道,她见陆秋白皱眉沉思,开口道:“我这里尚有一些积蓄,置办一身衣裳应该是没有问题。” 陆秋白没多想就拒绝道:“不可,师母赚钱不易,岂有以大博小,因小失大之理?” 卢虹不置可否:“钱财于我不过身外之物。” 陆秋白还是坚持道:“定然还有其它的办法可想,这是下下策。” 见卢虹还要再说,补充道:“若是实在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师母届时再助我也不迟。” 卢虹这才没再说什么。 陆秋白观察正门无果,但见侍者身上穿的服饰大致相似,心中隐隐有些别的想法。 “师母,我想去它们的后门看看。”陆秋白放下茶杯,狡黠一笑。 * 莲心唱完最后一幕,情绪尚还没有完全抽离出来,扶着衣袖,眼神有些恍惚地向后堂走去,正走过转角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得怔在原地。 陆秋白浅笑着率先开口道:“心姨,可曾用过饭了?” 莲心这才注意到旁边的人,看着她手里提的东西,回过神道:“看样子你已经完成第一件事了,比我预想的快很多。” 说着拐了个弯,带她们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莲心打开食盒,看着其中带有天香楼特有的标志,眼中带着些许好奇,问道:“说说吧,你是如何这么快就做到我所说的。” 陆秋白闻言答道:“心姨此题看似难在如何进入天香楼,实则考得是人情世故,没有人会拒绝到手的好处,天香楼做的是顶尖的生意,可是在天香楼服侍贵人的那些人,她们难道不需要生活吗?” “心姨说要买到天香楼的包子,可没说一定要从东家那里买,这是我向她们的后厨买的,不知心姨觉得是否算数?” 莲心夹起一只小笼包咬了一口,里面满满都是汤汁,肉香四溢,还是熟悉的味道,品尝之后她才道:“算。” “这第二件事嘛,城南乃是穷苦落魄之人的聚集地,那里常年聚着些无处可去,无衣可穿,无法靠双手养活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你将这些包子,拿去分给她们。” 陆秋白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本以为是心姨考验她一番的同时,也是真的想小小地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为何第二件事听起来和第一件事毫不相干,甚至没什么难度? 莲心见她犹豫,以为她是不愿,顿时不悦道:“怎么,不愿意?” 陆秋白忙道:“并非不愿,只是不知心姨是何用意?” 莲心听她如此说,面色这才有所缓和:“照做就是了。” 说罢就坐到梳妆台前,续道:“一会我和你们一起去。” 莲心洗净妆容,卸下繁重的戏服,换上一身朴素的衣衫,浑然一个普通平凡的妇人,与台上意气风发的模样截然不同。 几人带着食盒来到城南,路上行人如织,但她们的注意力却在路旁不起眼角落里那些拿着破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 陆秋白看了看手里的三笼包子,见状在路边又买了些别的吃食,这才一起提过去,放到她们面前。 饥肠辘辘之人一拥而上,少数人将吃食抢在手里后还不忘磕头感谢,但更多人眼里只剩下新鲜的食物,迫不及待地抓起就往嘴里塞,丝毫不顾及任何形象。 莲心轻笑一声:“当初我就是她们之中的一员,若不是班主将我捡回去,我恐怕早已横死街头,做个饿死鬼了。” 陆秋白适时问道:“所以心姨是因为自己曾经处在类似得处境,如今也想帮她们一把吗?” 莲心摇摇头:“不过一点饭食而已,虽能饱腹一时,却并不会给她们的命运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第39章 这时她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贵人们一掷千金为一笑,穷苦之人十年未尝能够赚得一屋安身。” 玩味之后只剩下些许悲凉:“我并不能够真正帮到她们什么,但我始终记得,我曾是她们其中一员。” 陆秋白有些感慨,但始终未置一词,她只觉得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有些单薄。 “回去吧。”卢虹看着莲心怅惘的样子,劝道。 幽微的灯火下,莲心缓缓说出最后一个要求:“这最后一件事嘛,给我洗一次脚。” 听得此话,陆秋白悬起的心顿时放下,除了第一件事稍微有些难度,剩下两件可以说好似走个过场。 她虽不明深意,但想着先照做就是,于是自屋外打来热水,调到合适的温度,端进屋内,轻轻放在莲心脚边,而后卷起衣袖,撩开衣摆,蹲到一旁给莲心褪去鞋袜。 莲心满意道:“明日起每日卯时一刻就来此寻我吧。” 见陆秋白还没反应过来,卢虹催促道:“还不拜谢师母?” 陆秋白这才郑重道:“徒儿谢师母授业之恩!” 第24章 此心何寄(一) 当杨柳抽出嫩绿的枝叶,鸭子凫水戏春的时候,书生打扮的陆秋白再次回到了繁华的渠京。 她的背篓里装着几册需日日温习的书,两件可供换洗的衣衫,一些可以饱腹的干粮,以及些许形态各异的药草。 陆秋白途径挂着“悬济堂”招牌的医馆,只淡淡瞥了一眼,未作任何停留便继续往前走去,直到一间装潢精致的门面才停下。 上书“仁善堂”三个大字,正是如今大俞境内新近开遍各地的医馆,经营模式与悬济堂一般无二,诊病价格更为低廉,有时甚至不需诊金,收购药材出价又十分大方。 陆秋白将装着药草的萝筐放在地上,柜台的伙计一一检验后给她报了个价,陆秋白表示可以接受,双方便成交,铜钱现结。 拿着兑换来的这些钱,陆秋白转到去往城中客栈租下一间远街幽静的房间,加上之前路上赚来的铜板,一口气付了一个月的租金。 如今客栈中已住有不少提前进京赶考的同科考生,大都衣着朴素,温习诵书之声不绝于耳。 就连客栈老板都专门将赶考之人的住处与平常往来客人的住处做了区分,考生住处显得格外清幽雅致,除了考生基本没有其它不明身份底细之人。 陆秋白见状似不经意道:“老板真是有心。” 带路的小二笑道:“我们掌柜的说了,各位举子老爷们都是有前途的人,将来指不定是要当大官的,怎能因如今身份而受怠慢呢?” 陆秋白笑而不语,一副似乎很是受用的样子,却又并不因这话显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波澜,小二见状不由得更殷勤了几分。 室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但胜在干净整洁,还另外备有文房四宝和专门的书案,可以说是为赶考举子们量身定制的也不为过,看出来这家客栈掌柜的良苦用心。 抛开其潜在的功利心不谈,这种特殊的照顾对于远赴异乡的普通读书人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感动。 陆秋白放下行囊和背篓,正要向小二道谢,顺便点些吃食上来,可以在房里吃过饭后温习功课。 这时外面经过一个青色衣衫的书生,似乎也是客栈里的住客,见到这间有动静,似乎有新来的住客,转个弯过来,礼貌问好道:“兄台好,我也是今科考生,名叫齐策,住在你的斜对门,自青州来,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陆秋白行了个书生礼,含笑道:“齐兄好,我姓卢名柏,来自崖州。” 齐策了然:“卢兄远道而来,不如一起用午饭如何?我比你早来几日,正可以带卢兄熟悉熟悉周边环境。” 陆秋白拱手以示感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将房门带上,随齐策一起下楼,这人似乎是个健谈的性子,惯会与人交际的,陆秋白不动声色,真真如同一个第一次进京的异乡举子。 齐策十分热情地向她介绍:“这附近当属周记酒楼的菜色最有当地特色,烤鸭别具一格,卢兄一定得尝尝,价格也实惠亲民,不可错过!” 陆秋白点头道:“甚好,齐兄如何盛情推荐,定是好的,那我们就去这家?” 齐策欣然带路,周记酒楼就在邻近街道不远处,却见酒楼门口围着许多人,似乎是有什么事。 “难道酒楼今日有什么活动不成?”齐策疑惑道。 陆秋白虽是不喜热闹的性子,但也不好拂了他一番好意,只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二人随着人堆向里看去,却不见究竟是何情形,齐策自来熟地问周边的人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答:“好像是有人晕倒了!” 这时里面传出一道急切的女声:“都让开些!让开些!” 人堆这才慢悠悠往外扩去,稍微散开些。 陆秋白也得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原是有人昏倒在地,其中一个似乎是大夫的女子正在救人,那道背影让她觉得有些许眼熟,加上方才那熟悉的声音,陆秋白虽还未看到那女子的面容,却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倒地在她的救治下很快就苏醒过来,向她连连道谢,她只是摇摇头,说了些注意事项什么的,就要转身离去。 在她转身的瞬间,陆秋白清晰地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近在眼前,比分别的时候更添了几分风霜,性子依旧看上去孤傲清冷,除了医治病人的时候有些人气,其它时候都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 第40章 姜林转过身,只淡淡瞥了周围的人群一眼,就拂衣而去,只给众人留下一个清绝的背影。 陆秋白听得周围不少人还在议论着:“原来是悬济堂的医师,仁心呐!” 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一个姑娘家在外抛头露面的,她家父母不管管吗?” 陆秋白不由得想说些什么,向齐策状似感叹道:“原来京城还有这等奇女子,妙手回春于无形,卢某佩服!” 方才讽刺之人转头见出声回怼之人是书生模样,不由得面色悻悻然,摸了摸鼻子,没再说什么。 齐策见她似乎有意为那姑娘辩言,也道:“卢兄心胸开阔,实乃真君子!” 陆秋白笑而不语,回头见长街尽处,那抹熟悉的身影已不见踪迹。 餍足口腹之后,陆秋白借口要回客栈温书,拒绝了齐策向她发出的一起去参加诗会的邀请,反而折过几条街,鬼使神差般复向悬济堂而去。 自去岁分道扬镳之后二人便再无联系,如今猝然在京城重逢,陆秋白始料未及。 当初是她提出的提前分道,如今她已变换身份,乔装改扮,不知对方是否还认出的自己? 陆秋白一面隐隐期盼着什么,一面又觉得认不出最好,如此才算天衣无缝。 她孤身一人改头换面而来,做的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事,没有故人相识,了无牵挂才是最好的。 自外面看去,悬济堂内陈设未变,伙计似乎依然是先前那几个,看起来也没有十分忙碌,但是前堂之中并未见到那抹浅淡的身影,也许是往别处去了。 陆秋白驻足片刻,神色有些落寞地转身准备离去。 不料转身的那一刻,却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依旧如从前般清冷地看着她,眼中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陆秋白当即拱手道:“不小心冲撞姑娘了,小生在此向您赔个不是。” 这一声道歉在她心里已埋藏许久,正好借此机会一并说出来。 姜林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摇摇头轻声道:“无事。” 但人依然站在原地,没有走开。 陆秋白硬着头皮问:“不知姑娘还有何事?” 姜林静默片晌,最终还是没有戳穿她,只道:“无事。” 陆秋白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只再度拱了拱手,落荒而逃。 姜林转身只见到她灰青的衣角消失在巷口转角处,长睫微微低垂,面上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模样。 陆秋白转过街角,只觉得心中不由得有些纷乱,努力将思绪平复下来。 会试之期将近,眼下她最重要的事情当是专心准备这即将到来的考试,不能为旁的事情过多分散思绪。 故地重游、故人重逢难免惹人神伤,她更应该收敛思绪,少为外物动摇情绪。 会试虽以三年为期,寻常考生哪怕这次不中,也还有下次机会。 但她的人生没有三年又三年,她虽已是举子,但却不能一直是举子,否则何谈查清当年真相? 她理顺思绪,正见街边一处书铺兜售着往年状元文章和题解,还有一些朝中极有可能担任本次主考官的官员诗集,以及一些名师讲解之类的册子,其中不乏一些陆秋白之前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正好先前与齐策所言,自己要温书复习,也不好太露破绽叫人心生怀疑。 她虽不抱着特别的目的结识旁人,但到底也是同科,这条路还长,以后说不定不可避免要打交道,不好给人一开始就留下不好的印象。 陆秋白挑了几册可能有用的书,缓步踱回客栈。 时间不过过去两刻,午后的时间悠长,陆秋白按部就班照进度继续温习早就烂熟于心的书册,而后自己给自己出题、破题。 会试如前面的乡试、府试、县试一般,分为诗赋、经义、论、策四个部分。 其中诗赋和经义属于基本功,科考的诗赋不求多么出彩,至少符合格律,平稳不出错即可,佳句唯有偶得。 而经义则看平时经史子集记得是否牢固,理解是否透彻,能否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相比诗赋,本朝更重经义和策论,以此考量考生的实务能力,唯有见识眼光俱佳之人,方能得考官青睐。 除去经义,主要的重点和难点还在论、策两个部分,考的是真正的文采、学识、见解。 陆秋白自认悟性尚可,寻常的题目自是难不倒她,但有备才能无患,再多看些书册也没有坏处。 况且许多诗集策论集在遥远的崖州是很难买到的,也就只有京城这样的地方才能轻易买到更多的精编书册。 温习完旧书之后,陆秋白才将新买的书册拿出来细看,文章之间,也颇有收获,结合从前的所见所闻,更能使她深刻理解其中一些出彩的策论。 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飞速流逝,直到斜对门的齐策回来,与她打了声招呼,她才发现窗外日已西斜,不知不知觉中半日时间已过。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老婆是不是认不出我了?(委屈)(失落)(调整情绪) 姜林:她在玩角色扮演吗? 第25章 此心何寄(二) “卢兄在看崔师的诗集?” 陆秋白尚还沉浸在书中,听到这话顿了一会,才有些恍然应道:“正是。” 崔知远崔学政是本次会试极有可能的主考官人选,自然也很有可能是出题人之一,陆秋白恰好在书摊上看到他的诗集,便买来看看。 第41章 常说“以诗言志”,透过诗面,也可窥见作诗之人的偏好与着眼的东西。 齐策闻言笑道:“卢兄此时翻阅诗集,岂非舍本而逐末耶?” 陆秋白没有着急否认对方的质问,而是进一步询问道:“哦?齐兄岂言何意?” 齐策忽然变了一副脸色,走近一步与她低声道:“今日诗会上就有崔氏子弟,卢兄若是一道去,能当面请教功课,岂不更加便宜?” 陆秋白做出一副恍然大悟且十分遗憾的样子:“齐兄岂不早言,如此我定然是会去的。” 齐策嘿然一笑,续道:“卢兄也不用过于悔恨,明日还有清谈会,可不能再错过了哟,毕竟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陆秋白面上感激道:“多谢齐兄,对我竟这般不藏私,某受教了。” 齐策这才满意道:“如此便说好了,明日一起去,可不能反悔了?” 所谓清谈会,其实并非纯然字面上的意思,而是一起变相地讨论经义策论,由名家出题,其余人各自论述自己的见解,也算是一桩盛会。 也不知道这清谈会最初是什么人组织的,又是如何将消息散播出去,吸引这么多学子前来参加的,只见到台上发言之人慷慨陈词,大放异彩的模样。 陆秋白见此与自己想象中似乎有些不一样,原来这是一个供个人发挥陈述的地方,大家可以轮番上台,下一人可以辩驳前面人的观点。 她本以为是一群人坐在一起论一个议题,看样子此会是以展示个人为重,而非论议学问为重。 此时的论题正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对于这个观点,大多数人持的都是支持的想法,毕竟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自己反对圣人的说法。 不过由此衍生出的说法倒是有一些不同,端看谁的见解更深刻,论点论据更充足。 现在正有一人在台上列举古今之理,遍数历代先皇先朝之事,佐证此说法的合理性和权威性,引得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陆秋白心中虽不认同,但一时并未表露出特别的神色。 不过叫好声落下,却有一人上台,开口第一句便是:“这位兄台所言差矣。” 台下忽然鸦雀无声。 方才下台之人被他一言否决,问道:“难道你不同意圣人所言?” 细语声纷纷而起,众人都在等他接下来的说法。 陆秋白也被勾起一些兴趣,侧耳细听。 台上之人开口续道:“非也,圣人所言自然不无道理,但兄台所述,我却并不同意。” “所谓君臣父子,皆是为人之本分,三纲五常,本为教化平民,非有坚守不变之理,否则岂不闻‘大义灭亲’者乎?” “且自古有‘忠孝难两全’,若依照兄台所言,难道忠君而未能足尽孝者,或为尽孝而三年不仕出者,竟是大恶之人?岂非贻笑大方?” 寥寥数言,方才下台之人就已面色通红,支支吾吾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台下叫好之声再起,台上之人不再多说,谦虚地向周围一圈拱拱手,就将台面让给后来人。 此时楼上出题又有变化,两人驻足观看片刻,齐策在一旁观陆秋白神色平静,不似旁人般喜怒形于色,怂恿道:“卢兄可是有何高见?不如上台去辩说一二,也是个机会。” 陆秋白未置一词,只轻轻摇头表示拒绝:“与人争论非我所喜。” 此时一旁正有一人收整衣襟准备登台,闻言脚步一顿,不等那人自己说什么,身侧就有人代他讽道:“没见识的乡下人。” 声音虽不大,但极具伤害性。 陆秋白自己还没做什么反应,齐策就率先耐不住了:“你说什么呢!” 在场也有不少寒门子弟或是出身庶民者,听到这里的争吵面露尴尬之色。 先前出声那人恍若未觉,依旧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胆小鼠辈,自己没见过世面,没有胆色,还说自己不喜欢?” 不少人都被他这番直言刺到,隐隐透露出些许敌意。 正欲上台那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出门前家中长辈交代,要他多多结交同科,友善为上,少开罪人,于是转头向大家致歉道:“我朋友出言无状,各位恕罪。” 那人却还道:“谢兄何必与这些人赔罪?” 旁人也道:“就是,是他出言不逊在先,关你什么事?你何必替他赔不是?” / 谢临安面露难色,两方争吵不下,却不是为了争辩是非,反而演变成了双方的人身攻击。 来此交游的学子大多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样直白的身份攻击,何况高门与寒士积怨已久,非一时一刻之功,此刻谁也没法将场面扼制住。 直到陆秋白上台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群人都惊愕地望着她,不明白此人怎么突然放此狂言,一时间都为今日出门来此而后悔不迭,生怕被她连累得就此前途无望。 陆秋白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眼神惊恐,如同看一个怪物,忽觉心中莫名地畅快,继续道:“当今圣上广招天下英才,岂会以家世论及个人能力与才华?方才那位仁兄之言差矣,圣人尚且有言,有教无类者,是为拔擢天下有才之人,使得人尽其责,物尽其用。” “一粟一粒皆有可用可取之处,何况人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山之大,代代皆有英才辈出,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出身草莽,若以家世论人品,大错!” 第42章 身着普通文衫的士子们皆喝道:“说得好!” 谢临安见此情形,也生出些招揽的心思,郑重介绍自己道:“这位兄台所言极是,吾乃淮南谢氏谢临安,仰慕兄台之高义,不知可否请兄台择日小叙,你我把盏言欢?” 陆秋白婉拒道:“卢某学业不精,让谢兄笑话了,会试之期将近,卢某心中忧虑,实在无心它事,还请见谅。” 谢临安觉得也有理,离会试已没有多少时日,自己也是挤出时间出来看看如今士人风气,以免和众人落开太多,经她这番提醒,也觉得还需要再回去温温书。 之后还是少来这等乌烟瘴气的场合为妙。 陆秋白胸臆直抒,心中一口郁气也吐出来不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可以回客栈再温书十遍! 几人凑完热闹,就转身离去,并未注意到楼上雅座正有人注视着这一切,目色深沉,面露思量。 会试之期很快到来,陆秋白一一检查笔墨、随身携带的食盒,以及可能需要用的一些小物件,熨好需要穿的衣衫。 贡院检查十分严格,主要在于随身携带的物件,绝不可有夹带舞弊,对于身份的检查倒是没有以往严苛。 听闻先帝时期,尚有童子试中混入女童参考,且名次拔尖,表现十分夺目,最后却被发现女身,而后只是落的个虚名与一些金银财帛方面的封赏,从此销声匿迹于科场之上。 故而官府虽未明令禁止女子参考,但科场之上无女子,乃是约定俗成之事。 若是被人发现女子身份,恐怕处置不会如之前童试中的女童那般轻易放过。 / 但好在正应如此,会试时所谓的“验明正身”并不会着眼于检查身份性别,毕竟能来到贡院门前的举子们都是已经通过层层筛选考上来的,到这一步主要防范的应该是“替考”的发生。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陆秋白也已做好万全的准备,确保能通过“验明正身”这一关,不露出破绽。 另外衣衫她也选择的单层不带夹层的,准备携带的物品也都简单明了,没有什么复杂设计,方便检验。 当日天还蒙蒙亮之时,不少举子就已经出发前往贡院而去。 齐策调侃道:“卢兄看样子是胸有成竹了?” 陆秋白轻松道:“你看起来也很有自信的样子。” 贡院门口此时已经挤满层层叠叠人,除了赴考的举子,另有本就身居京城的学子送考的亲属,以及世家子弟携带的家仆。 人一多,难免有些摩肩接踵,发生些许小磕小碰,但大事当前,无人在这样的时间节点追究什么。 随着鸡鸣声起,贡院之门大开,穿着官服的差役努力维持着秩序,等待的学子逐渐排成长队,一一经过搜身检验。 陆秋白也和客栈里一道同行的几个举子加入长队,耐心等待着搜检。 为了提高效率,长队分了好几列,但今年似乎比往年参考之人更多,过了几刻钟,队伍依然只是十分缓慢地往前进了一点点。 检查虽然严苛,但总有人以身犯险,试图能够蒙混过关,毕竟能多一分把握,就能多一分改变命运的机会。 故而被搜身查出夹带舞弊者不在少数,前方屡屡传出求饶告罪之声,这些人均被当场逮捕,押解候审。 千万人前仆后继,大多为的就是榜上有名,光宗耀祖。 陆秋白耐心等待着,再有几人就要轮到她了,预想中的紧张并未到来,她只觉得出乎意料地平静。 只要过了这一关,之后的事情就都不是难题。 第26章 此心何寄(三) 陆秋白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提篮放到桌上。 “姓名。” “卢柏。” “年龄。” “18。” “籍贯。” “崖州元平县余家巷。” 询问的时候,搜身的官吏已经查遍全身,确保没有携带。 “鞋子和外衫脱下来。” 陆秋白依言照做。 两个检查的官吏仔细翻查其中可能存在的夹层,过了片刻才放人:“进去吧。” 陆秋白将衣衫鞋袜重新穿戴整齐,官吏也将翻查后的提篮重新装好递给她。 前方更有一人在分发号牌,分配考生号舍,陆秋白将号牌接过,正是“玄字二十三号”。 陆秋白根据号牌找到自己的号舍,将东西放下,左右观察一番,这间号舍正好位处此列中部的区域,既不会太靠近考官,也不会太靠近茅房,是个位置合宜的。 再看号舍大小和布置,尚能容纳一人横卧,中间休息应当无虞,屋顶也不见十分透光,若是落雨应当也不会太大。 陆秋白观察完毕,就整理衣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将笔墨纸砚等物都一一整理出来,静待考试发卷。 她估摸一下,觉得院外的考生全部检查就位应该还需不少时间,因而也并不心急。 主位依然空着,主考官尚未出现。 旁边的号舍尚有一半无人,陆陆续续也有一些寻找自己位置的考生拿着号牌从她面前经过,有如她一般年少气盛初入此地者,也有看上去年近花甲耄耋者,足见这最后一场考试的难度。 陆秋白实在无聊,又不好做些什么,将周围的人和物都观察一圈后,开始默诵起书来,以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也能缓解一点浮躁的情绪,又不至于太走神。 第43章 待得考生进场完毕,几位考官才在众考生面前正式亮相。 先是主考官说了一些祝福考生高中、请大家遵守秩序不要作弊的话云云,而后副考官又将考试规则和时间一一仔细介绍讲解一遍,确保告知到位。 之后才当众开始开考卷,展示密封无暇,再将考卷一一分发下去。 陆秋白拿到考卷,先是大致将题目都扫过一遍,确认题目清晰,没有错漏,才将考卷平整地铺在桌上,另一边铺上草稿纸,而后提笔开始作答。 她并没有另辟蹊径从策论开始作答,而是按部就班先从诗赋开始。 第一题让她们以“杨柳”为题作诗一首。 陆秋白思考片刻,现将诗打了一遍草稿,读着韵调无错,意思大概往“杨柳依依”上去靠,离人之思中包含着对边塞将士的惜别与关怀之意。 检查一番后她便很快将诗作誊写在考卷上,继续看下一题。 第二题则述说了一段去年京畿瘟疫的惨况,请考生围绕这个事件题诗一首。 陆秋白刚好那时人在京城,算是切身体会过疫病,也见识过疫病之惨状,不多时一首哀民生之多艰的白话诗便已作成。 诗赋部分就此完成,陆秋白检查之后就开始看一部分——经义的题目。 这厢陆秋白沉浸作答,对时间的流速并未有太多感受,也暂时还没留意周围考生的进度,不料却引起了上座考官之一的注意。 大抵是她答题明显较其它考生更为流畅,且挥笔自信,并未有太多迟疑滞涩之感。 借着下场巡视的功夫,那考官缓缓踱步到她号舍前,观察她的答题情况,见她确实文思敏捷,兼之字迹工整,字里行间又不缺风骨,不由满意得连连点头。 一旁号舍周围的几人已在考官的近距离注视下紧张不已,下笔都变得犹犹豫豫,迟迟不敢作答,生怕惹的考官不满。 而陆秋白看起来则浑然不受周围境况的影响,一心一意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 观察好一会之后,那考官才渐渐走远,回去歇息喝茶,会试总共三场考试,每一场连考三日,路途漫漫,对考官和考生来说都是身心的考验。 陆秋白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轻笑一声,这点威压和影响,比起生死一线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她继续将注意力投入考卷之上。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陆秋白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笔搁下,这第一日大半日,她只答了诗赋和经义题的一小半,但大致是能在后两日将剩下的题目完成的。 现在天色昏暗,即便点着烛火也并不方便作答,对眼睛来说还是颇为负累,于是她果断选择搁笔。 今日先早些歇息,明日也能早些起来继续作答。 陆秋白点燃携带的烛火,将考卷仔细收到号舍内,确保不会因夜半下雨之类的弄湿答卷,或是让答卷被风吹走。 若是答卷有所污损或是被打湿,都是会被一律作废的,因而需要自己格外小心。 收拾好答卷后,她才将号舍内的茅草和褥子简单整理好,就此合衣而眠。 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大抵离目标已经十分接近,陆秋白心中反而没有太多不安与忐忑之意。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自然醒来,脑子也格外地清醒。 她没有着急立刻开始继续答题,反而不慌不忙先从携带的食盒里拿出干粮来,就着水慢慢地吃。 大脑也十分放空,完全没有思考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有去想考题相关的东西。 吃得七分饱的时候,陆秋白就将干粮收好,起身走了两步,伸了伸懒腰,以免太过饱食导致的乏困。 待到天色彻底放亮的时候,她才将考卷再次取出,仔细铺平,继续开始作答。 后面的几道题较之前面难度稍有提高,但左右还是在靠对于几部大经的理解,将其中的句子揉碎掰开组合,让考生说出自己的看法。 一方面考的是对于经义本身的纯熟度,一方面考的是对于主流阐释的理解与认知。 陆秋白对此早已烂熟于心,年幼的时候她便已读遍四书五经,各色各样的阐释大都也有看过,现在又再次巩固过对它们的印象,加深一轮自己的理解与整合。 现在答起这些题来,可谓是信手拈来。 两日时间倏忽而过,期间另有几个考官也来她号舍附近转悠过几圈,陆秋白一直保持着那副宠辱不惊,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 在几位考官心中已留下深刻的印象。 日暮时分,鸣鼓收卷,陆秋白郑重将考卷交上去,收拾好个人物品,等待准许她们离开的号令。 甫一出门,齐策就不知从哪窜出来,缠着问她:“如何?你感觉答得怎样?” 陆秋白言简意赅:“尚可。” 齐策自那日她在清谈会一鸣惊人之后向来将她的谦词抬高一坎来听,惊喜道:“那就是不错了?” “诗赋第二题你是怎么写的?” 陆秋白大致说了一下大意,齐策连连拍腿:“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方向!大误!大误!” 过了一会又自我安慰道:“好在诗赋占分不多,那经义倒数第三题,你是如何答的?” 陆秋白也并不吝啬将自己的答案分享,只是略略隐去些许细节,将大致作答方向说出来。 第44章 每问一题,齐策都后悔不迭,连连叫苦,只觉自己离上榜又远了一分。 陆秋白安慰道:“这仅仅只是我个人的作答思路,并不代表就是正确答案,考官说不定更喜欢你的思路和说法,不必太过挂怀。” 齐策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这番话安慰道,没有再继续和她“对答案”。 她们几个同住一个客栈的考生一道在附近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继续温书,为后日的第二场考试做准备去了。 毕竟经过第一场考试的洗礼,少数几个近一个月以来有所松懈的考生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薄弱与不足。 只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快恶补一点知识是一点,以免上了考场捉襟见肘。 陆秋白反而不怎么着急拿出书来看,号舍里的环境实在算不上适宜。 不说空间狭小,仅仅勉强容人横卧,且说在号舍内三日未能洗澡,她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先冲个热水澡,再舒舒服服好生睡上一觉。 否则接下来的六天四晚,她还真不知道身体还能否撑住。 幸好这大半年来她也从未间断过锻炼,多亏师母督促她日日勤加锻炼身体,只要补补觉,明日她就能继续恢复元气。 第二场考的是兼经,有些问题出处会比较偏门,这也是难倒大半学子的门槛所在,但好在陆秋白以往看书便涉猎极广。 无论说的是什么,只要是书册,她向来都是来者不拒,手不释卷。 加之记性不错,看过的基本都会留有印象,答起题来也是一蹴而就。 第三场考策论,题目相比经义要少很多,但是每一道都极其考验考生的见识与解决问题的能力。 论、策之中大多涉及到真正的实务,以及朝廷正在关心或是犹豫不决之事。 得益于早年跟随家人遍游各地时的见闻,以及自己这半年多以来走过的地方、亲眼见到的各种事情,陆秋白对许多问题早已在心中预设好答案。 如今算是润色一番,答起题来流畅无比,方方面面都有考虑到位,取的也基本都是中庸的答法中略带一点点个人见解。 作者有话要说: 姜林:今天又是没出场的一天呢。 第27章 此心何寄(四) 九天考试完毕,陆秋白一口气骤然松懈下来,难得将书册搁置一旁,只顾睡了个昏天黑地,在放榜之前,她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可以暂且休息一段时日。 不料第二日清晨起来就觉得有些头昏脑胀,她以为是这几天连轴考试,一下子精神长期紧张的缘故,过一会应该就好。 谁知她只是下床想倒杯水喝,就直接头重脚轻地磕在桌上,昏了过去。 再醒来是鼻中闻到熟悉的药草香,本透露着让她安定的感觉,但突然她以为自己还身处一年前,这大半年的努力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陆秋白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来,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不由道:“你……” 那双眼睛的主人无悲无喜地看她一眼,堵上了她接下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这位公子没有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我开些药回去按时服用便好,另外也需按时吃饭,若是长期饭食不规律且不注意营养搭配,这毛病也很难根治。” 陆秋白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齐策,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不等姜林回她,齐策就一脸“怜悯”地凑过来道:“卢兄啊,没想到你竟……你一个人晕倒在屋里,若非我们几人说是好不容易考完了,大家一起聚聚,怕也发现不了你竟晕了过去。” “难怪我们次次喊你去一道去玩,你通通都拒绝了,原来是……若是囊中羞涩,为兄也可接你些许银两先用着,日后再还也可,身体可是本钱,不能搞垮了。” 陆秋白悄悄去看姜林的神色,分辨不清她古井无波的脸庞上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刚刚起身的刹那她差点以为被她识破了伪装,现在看来似乎她也并未认出自己? 一时间她分不清是自己是觉得庆幸还是失落,还得拒绝齐策的误会道:“多谢齐兄好意,我没什么大碍,大抵是这几天考试太紧张,没太注意饮食,让你们担心了。” 姜林收好针囊,转身欲走。 陆秋白鬼使神差地忽然下床追过几步:“多谢姑娘救治,不知诊金……” 姜林侧过头:“你的这位朋友付过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独留陆秋白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忽然一只手在她面前摇晃着问道:“怎么,卢兄看上这姑娘了?” 陆秋白顿时后撤一步,恼道:“不可无理。” 齐策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来,咕哝道:“还说没有,耳根子都红了。” 陆秋白一摸耳朵,果然在发烫,她自觉越辩越黑,干脆揭过这茬:“诊金是多少?我给你。” 齐策连连拒绝,陆秋白只好回请他一餐饭以示感谢。 距离放榜尚有一月之遥,再次期间从外地上京赶考的学子们大多会互相交游,举办些雅集诗会什么的,一方面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填充一下这一个月的空档,另一方面也算是为将来做准备。 毕竟其中许多人未来极有可能共事,况且同科向来是十分能拉近官场中人与人之间距离的,趁着这段时间提前互相熟悉也是好的。 人脉向来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也许某一天就决定着她们是否能够在官场上更进一步。 第45章 这日谢府之中就举办了一场雅集,邀请本科几乎大部分举子前来参加,连陆秋白和客栈中的几乎每一位学子都收到了请帖。 听闻谢府门庭显赫,在淮南一带算是极有名望的世家,产业虽主要集中淮南一代,但也遍布各地。 这一代的子侄之中属谢临安最有潜力能角逐三甲。 据说他才名远播,若是能一举得中状元,便算是连中三元了,或许将是大俞历史上科举成绩的最高纪录。 而这次同科中还有一位同样颇负才名的张氏公子,少年时一则田策上达天听,最终解决了圣上困扰许久的分田问题。 陆秋白早年也曾听过他们的名声,只是不曾料到她竟与这几个人凑在了同科,今年的难度可想而知。 谢氏在京城中根基同样颇深,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没有多少人会选择在这个节点拒绝他们的示好。 但陆秋白本就不为此来,谢氏的潜在助力或是未来谢氏可能带给她的人脉利益,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吸引力。 从一开始她便不是为此而来。 谢氏子弟才名远播又如何?谢氏家族盘根错节又如何? 她要的是直上金殿,一雪清白! 或许这条路不会好走,但她若不淌过这一回,又怎知前方是否有路? 接下来的日子她将所有送来的宴会请帖都一一拒绝,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在放榜之前,这些可有可无的宴会于她而言都是无用。 每一日她都继续保持着会试前的节奏,每日吃饭看书睡觉,有时累了就去京城各处走走,看看喧闹的街市,和形形色色的来往路人。 直到放榜那日。 她并未特别留意具体哪一日放榜,孤独的生活几乎让她忘记了煎熬的等待。 那日她正在街边吃馄饨,忽见几人行色匆匆,似乎有什么急事,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急匆匆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往一个方向而去,陆秋白稍微有了些许好奇,随便抓了一人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那人诧异地大量她一眼,急促道:“放榜了呀!看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这种事都不知道?” “再不赶紧去就不能第一时间看到名次了!”说罢甩开她的手赶紧跑过去。 陆秋白这才注意到她们去的正是贡院的方向,赶紧将铜板扔下,往贡院奔去。 方才她看起来似乎还十分悠闲,好像把这事都抛之脑后似的,但真的听到消息时还是十分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能够榜上有名,又能在这次会试里取得什么样的名次呢? 此时贡院门口已经聚集起相当多的人,摩肩接踵挤在一块,只求能够先睹为快。 官府大概也考虑到这样的情况,安排官差守在此地,进行了一轮唱榜。 陆秋白来得迟,她到的时候唱榜已经过半,又只能停留在外圈,连榜上的一个字也看不到。 此时她有些后悔,怎么没有早几天问问是何日放榜?也好今日能早点来抢个好些的位置。 不过被挤的看不着榜的人不止她一个,好几个同乡也留意到她姗姗来迟,唤她一道往里挤。 陆秋白有些烦闷,她本就不是喜欢这样场面的人。 “卢兄!这里!” 几个同乡在人群里向她喊道。 陆秋白却迟迟无法靠近几分,忽然她听到人群中的细语。 “这卢柏是何人?” “不知道啊。” 她以为自己是激动中生了幻听,不然怎么好像从旁人口中听到那么多自己的名字? 直到前方的几个同乡向她激动道:“卢柏!卢柏!你中了!是会元!” 陆秋白一时喜不自胜,在原地几乎激动地落下泪来,任由周围的人将她挤过来挤过去。 会试之后,还有殿试。 会试上榜者,均有入殿试的资格,而殿试则决定最后的名次。 第28章 此心何寄(五) 故而只要能够登上此榜,便算是大功告成了一半。 原本早些时候殿试也会淘汰一些人,但曾有一人在殿试被除名之后,愤而转投敌国,给本朝带来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自那之后,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即会试上榜者皆入金榜,仅仅只是名次会有变化,但不会再淘汰任何一人。 这也就是会试放榜如此被看重的原因。 殿试紧接而来,此试直接面见天子,天子即主考官,文人士子讲究尊师重道,多把考官视为恩师,经此殿试,诸人便算是“天子门生”。 殿试由天子亲自出题,仅考问策。 陆秋白身为会元,殿试时首当其冲坐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 第一题便是:“丙为令长,无治声,丁言其非百里才。壬曰君子不器,岂以小大为异哉?1” 这一题涉及到两个典故,一为三国时期刘备特命庞统之事,意在指任用之理,二为“君子不器”,意在指人非器物,并不能将人视作单一用途之物。 陆秋白思索片刻,从君主任用下官的角度,一一分析人员任用之理,遍数大小官员类型,以及如何分辨官员个人特质,使其能恰好各司其职,各应其位。 第二题涉及实务:“官务有印封,不请所由官司,而主典擅开者,合当何罪?2” 大俞律法中有明确规定,有所封印的官府之物,如果没有权限的人不经过请示擅自打开,破坏封印,则需杖责六十。 第46章 这算是律法中的基础问题,陆秋白一时间拿不准此题用意,除却明确给出律法中的答案意外,也添加了些许个人的见解,关联上一些前朝对于此务的处理先例,横向进行对比。 殿试九题之中,大多涉及实务,恰好也都在陆秋白涉猎范围之内,她忖度上意,今科应当是想以实务为主,拔擢一些注重实务能力的官员。 殿中香烛很快燃尽,陆秋白正好搁笔吹卷,将答案上交上去。 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坐在上首,拿起几张卷子一一现场阅览,但一时半刻之间难分先后。 阅得几张卷后,皇帝起身自龙椅上站起,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在场诸考生的心顿时都再次悬起来。 皇帝李淳如今已年近半百,看起来似乎精神矍铄,在殿中来回踱了两步,声音低沉道:“朕还有最后一问,请诸位出列作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3’,何解?” 问题掷出的片刻之间,便有人率先出列,激情作答,极力想在皇帝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但左右依然围绕着如何教化平民,推行愚教来展开。 也有持着不同意见,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两方争吵激烈,持前者观点的大多是官宦子弟,世家出身者,持后者意见的大多是寒门乃至庶民出身,对于民之一字更有切身体会。 但皇帝对这些回答似乎都没有那么满意,反而问道:“诸位还有别的想法吗?” 这时陆秋白才终于站出来,说出自己的观点:“学生卢柏认为,民乃一国之本,非上位者随意左右,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她们的行为和她们的境遇息息相关,不会以官的思想与意志为转移。” “岂不闻前朝之横征暴敛,使天下人群起而反之,方才有了我大俞的天下,故学生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有上下一心,才能国运永昌,国祚绵延。” 皇帝李淳听到这样的见解面上才流露出一些欣慰的神色,贡生们之中立即便有人附和此议,提出更多实迹以及圣人言以示佐证。 李淳这才满意几分,最终道:“诸位皆是国之栋梁,大俞人才济济,盛世有望啊!哈哈哈哈哈!” 他就这样大笑着离去,徒留满殿的贡生们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现在这位帝王,也将是未来能随时决定她们生死之人的脾性。 殿试于三日后放榜,彼时陆秋白正在房中酣然大睡,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她一个骨碌翻身下床,喊问出身:“谁?” 门外悄然无声,寂静无比,陆秋白不由得升起一丝戒备之心,瞌睡也去掉大半,再次问道:“是谁?” 屋外依旧是无人应答,只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透过门缝看去,只见到空无一物的走廊。 忽然窗外一阵锣鼓喧天,似乎渐行渐近,最终如同近在咫尺一般停在楼下,陆秋白有些疑惑地侧耳倾听,听到许多人喧闹着上楼的脚步声和吹拉弹唱声。 其中一个声音高声问道:“请问贡生卢柏可是住在这里?” 陆秋白这才将门打开,应声道:“我是卢柏” 在她开门的瞬间,一群人簇拥而入,欣喜着给她披上官袍和大红花,头顶戴上乌纱帽,再簇拥着她下楼,一直到客栈外长街上。 “状元郎快上马吧!” 陆秋白被人拉着扶上马背,一人在前方拉住马头,一群人又敲着锣打着鼓,拥着她上街而去。 不多时同样身披红袍头戴纱帽的榜眼与探花郎也与她汇合起来,三人一同被拱卫在队伍前方,另两人略比她落后一个身位,就这样几人打马游街,走过渠京大大小小的街市。 陆秋白依旧恍恍惚惚犹在梦中,直到一个芬香扑鼻的香囊砸在她身上,带出些许的疼痛,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向街道旁看去。 也不知到底是谁开了这样的头,一时间香囊手帕直向着她呼啸而来,一眼望去只有含笑不语的羞怯小娘子。 一旁的榜眼谢临安取笑道:“缘是今科状元郎貌似潘安,更胜探花!无怪物小娘子们这般喜欢!” 他虽自诩风流倜傥,但小娘子们似乎更喜欢卢柏这样清俊的少年,不由得也有些心中泛酸。 探花尹寻文也在一旁调侃道:“这样俊俏的模样,小生自愧不如!想必明日,不,今日就会见到不少门第前来说亲的媒婆了哈哈哈哈!” 陆秋白自知自己本为女儿身,怎么可能迎娶人家的女儿? 但这样万众瞩目,备受欢迎的局面她也十分乐意接受,多少个日夜的寒窗苦读,虽然身份是伪装的,但科考的成绩确是她实打实自己一步步考出来的!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也不过如此,现在她很想很想和千里之遥的两位师母,以及长眠黄土的母亲分享这份无上的喜悦。 看啊,你们的女儿做到了。 陆秋白平等地向每一个向她投以好意的姑娘表示感谢,她们大多行为羞怯,这件事恐怕也是她们难得大胆的一番举动,她也曾身处相似的境地,知道这番勇气的不易,因而不忍拂绝。 只有一位姑娘看起来似乎与众不同,她的模样神态格外鲜明大胆,自成风流。 “卢兄不知道吗?那可是京城之中极负盛名的听月楼娘子,卢兄不愧是少年风流,连这样的人物也为你倾心。”尹寻文打趣道。 第47章 陆秋白神色自若,不为所动,她也不曾想到这番反应落在旁人眼里竟是她本就“风流”的佐证,一时间今科出了个俊美状元郎的事情果然传遍京城各户人家。 不少闺中正有适龄女郎有待婚配者正等着这个机会榜下捉婿,使得陆秋白所住的客栈门槛几乎被踏破。 好在老板自认此乃是门庭兴隆,生意红火之兆,并不计较这番损耗,只恨不得将状元郎居所几个大字挂在招牌上,好招揽更多的生意。 于此同时,姜林也同样面临着家中给她施加的婚嫁之压。 姜林之父姜孜也是朝中四品大员,礼教伦理之事最为他所看重。 早年姜林励志学医,也是受了母亲的鼓舞,而此事于闺阁女子而言也算不上多么出格,故而姜孜也就默许了姜林的拜师学医之事。 只是后来她常年居于医堂,日日与穷苦病人为伴,甚至为了采集药典而孤身走览河山,这些事就远远超出了姜孜最初的预料和设想。 在他心里,女医之学同女红一类的并无两样,无非就是闺房之中妇人之间治疾之用,如何需要这般大动干戈,甚至日日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但姜林心中早自有一番天地,自她在母亲的掩护下虽师父走访山川,不惜跋涉险山恶水,进入偏远的山村为哪里的人提供医诊之日起,她就励志要将余生投入其中。 这个时候,父亲向将她拉回来,困锁闺阁,以待出嫁,她是万万不想顺从的。 故而她自及笄以来,一直极力避免与父亲正面相对,二人总免不了一番争吵,而她不想再继续这样无谓的争辩,毕竟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她只好选择更加温和的方式沉默地表示着她的拒绝。 直到这次父亲趁着母亲外出游玩,而她不知内情回家与母亲相聚,与她正面碰上,然后将她锁在家中。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准许,你哪里也不准去!” 姜林早已习惯他这样歇斯底里一意孤行的态度,只平静地质问道:“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的父亲!” “你看看你还有一点正经人家闺秀的模样吗?让你读的《女戒》《女训》《女则》,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女子出嫁从夫,在家从父,本是天经地义,我还没死呢,你就开始无法无天了!” 姜林冷冷道:“这就是你简单粗暴地限制我人身自由的理由?” “怎么,你想将我卖给哪个世家子弟,以换取你的前途?” 面对她这样毫不避讳的直白,姜孜气不打一出来:“我为你处处着想,你竟是这样看待为父!” “你也不想想,是谁供你吃,供你喝,将你养到这么大!如今翅膀硬了,就学会顶撞亲长了!” “女子最好的年华都几乎被你错过了!如今你都年近双十,再不嫁人,我看以后还有谁敢娶你!” 姜林毫不留情地刺道:“我看着急嫁人的是你。” 姜孜果然更加暴怒:“你!你这个逆子!” “从今日起,不准给她饭食和水,什么时候她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有饭吃!” 姜孜扬长而去,以身体的惩罚结束了这一次争吵。 姜林沉默地站在门边,无力地推着合上的木门,发出一串铁锁撞击的声响。 母亲这次出游带着不少一向熟识的丫鬟和嬷嬷,她这一次恐怕真的孤立无援了。 限制不了她的心,就选择限制她的身,让她有心却不能远走,她的生身父亲,总是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看啊,你所想要的,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最终都会被这个人无情粗暴地踩在地上狠狠碾碎。 你的志向你的喜好你的意志都没有他的心意他的秩序他的面子来得重要。 当你违背它们的时候,即使是血亲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展示出他们最锋利的獠牙。 她不知道接下来姜孜会如何做,若她不从,难倒要将她绑着抬到花轿上吗? 他们能困住她一时,难道还想困住她一世?只要她还能动,就绝对会逃。 姜林稳住自己略有些纷乱的心神,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她归家一事同医馆中人有所报备,只是并未说明归期,但照以往惯例,她向来不会在家中多待。 只要回到京城,她几乎每一日都是在医馆里度过,希望他们能及时发现异常,将此事告知舅舅,或许可以脱困。 当然此路终究存在变数,最好的结果还是她能先从这房间里找出破绽逃出去,这样更为直接,也最保险。 姜林尝试好几种蛮力破除门窗的方式,试图能将门窗砸开,但姜孜似乎早就预备着这样的情况,将这个房间的门窗都做了加固处理。 破窗是不行,姜林将目光转投上屋内的烛火,看着外面尚还大亮的天色,决定等一个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12两道殿试题均出自宋仁宗。 3出自《论语·为政篇》 第29章 此心何寄(六) 白日游街时间短暂,当陆秋白被一行人扶下马,摘去纱帽,脱去红袍,她似乎才如梦初醒。 这时同乡又拥上来喊她一同去酒楼庆祝一番,毕竟殿试已过,中榜之人自然是留在京城等待任官,而落榜之人自要各自归乡,以待三年后再战。 无论如何这既是一场庆祝的宴席,也是一场道别的宴席。 第48章 同为读书人,落榜者之间大多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而陆秋白身为这一场大浪淘沙中最终的胜利者,泰然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贺,一杯又一杯醇酒下肚,哪怕她刻意控制着自己不要醉,也受不了这无数个堆上来的笑脸。 没过多久她就有些醉眼朦胧,不知天昏地暗,喜悦好像真的包裹着她,无数的恭维让她差一点觉得前路真的尽是坦途似的。 她有些飘飘然,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有些危险,毕竟身处丛林的猎物,当她心神最为松懈的时候,就是猎人将她一击毙命的时候。 陆秋白挣扎着从座席上站起来,同各位同乡同科们告罪离席,说要出去吹吹风醒醒酒。 她走到回廊之上,眺望天际,一袭红霞正披上巍峨的城墙,晚风卷起她宽阔的袖袍,带走微醺的酒气,灵台也跟着清明几分。 此时姜家府内,姜孜趁着姜林入网,赶紧约上媒婆来府中详谈。 对方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族里也是宫里一位贵人的娘家,这样的亲事在他看来已是极好的。 对方不嫌自己的女儿如此大龄还待字闺中,甚至觉得妇人会些医术也是好事,往后宅里姑婆们有些头疼脑热的,也不必麻烦外人,是件好事。 两方相谈甚欢,最终约定过两日就来下聘,姜孜没有发觉,自己的笑容自始自终就没有落下过。 这些姜林都浑然不知,她现在眼中唯有一件事,那就是逃离这个想要吞噬她的漩涡。 待到天色昏暗,屋内伸手只见五指轮廓的时候,姜林决然地将烛火点燃,还有绣着缠枝莲纹的帷幔。 雕刻着精致纹路的拔步床率先冲起火光,最终照亮整间屋子,火光渐渐冲天而起,烟尘滚滚弥漫,倒映在姜林平静如水的眼眸中。 她取下一方巾帕,用茶水沾湿,捂住口鼻,贴在门边静静等候。 夜色之下火光突起,引得府中的仆役连声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姜林忍受着越来越浓烈的烟雾,灼热的火舌几乎舔舐着她的手背,但她眼中看不到丝毫慌乱。 姜氏府邸位处城中富庶之地,她所在的这处屋宇恰不与其它屋瓦相连,即便火势凶猛,只要扑灭及时,一时半刻也并不会影响到周围的房屋。 而金吾卫巡守都城,即便姜孜不愿灭火,金吾卫也不会放任火情不管。 她静静等待着破门的那一刻,置之死地而后生。 屋外的仆从争相呼喊,试图赶紧将火势扑灭,而金吾卫也正如姜林所料,很快就赶到现场,然而姜孜却气的不轻。 他似乎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是为什么,口中一直叫道:“逆子!逆子!” “为了忤逆我,甚至不惜自毁房屋,自伤肤发!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逆子!” “她既然要寻死,就让她烧死在里面,谁都不准救她!” 只是这样的叫喊淹没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和逐渐势大的火光哔剥声中。 金吾卫可不管他一个小小四品官如何蛮横,京城的治安在他们眼里才是最要紧的事情,随时关系着自己的饭碗是否能够保住。 火势很快就被扼制住,但这间房屋自然也已被焚毁的不能看,而姜林则趁着屋宇倒塌,门框松动的时候迅速外逃,又趁着情势混乱,姜孜一时顾不上找她,一鼓作气逃离姜家。 但她到底还是在等待救援的时候吸入了不少烟尘,此时急促地奔逃,一时间口鼻呛咳不止。 眼里止不住地咳出泪来,显得狼狈不已,慌乱间撞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似乎是个人,姜林难得有些狼狈地慌乱道:“抱歉,抱歉。” 那人扶住她的胳膊,似乎有些诧异道:“姑娘没事吧?” 姜林撑着膝盖,强作镇定:“没事,多谢关心。” 谁知那人继续追问道:“真的没事吗?” 姜林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她撞到的正是…… 陆秋白觉得自己还是有些醉意,不然怎么看到姜林这么孤傲的人竟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见她愣神地看着自己,陆秋白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确定到底是自己醉了,还是对方走神了。 姜林这才回过神,借着对方的搀扶直起身,捋顺些许紊乱的气息,轻声道:“我没事,抱歉撞到你了。” 陆秋白心觉她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否则不会弄成这副模样。但她并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况且先前分别也带有几分不欢而散的味道,现在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向她伸出好意? 是陌生的过路人?还是偶遇的陌生公子?好像都有些别扭。 不等她脑中的拉扯有个结果,身体已经先她一步做出反应:“姑娘似乎有伤,都是我的疏忽,不如小生送姑娘去医馆?” 姜林没再拒绝。 “还没请教过……公子姓名?如何称呼?” 陆秋白故作轻松道:“小生姓卢名柏,姑娘可以直接唤我姓名。” 姜林点点头表示知道:“我叫姜林。” 陆秋白嘴角微微上扬,试图扯出一点笑:“姜姑娘。” 二人都未指明要去哪家医馆,却都十分默契地停在悬济堂的招牌前。 陆秋白想问问她,到底遇到什么事,能让一向自持的她这样狼狈?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去问才不显得冒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姑娘若是有难处,可以来南街的云来客栈找我,力所能及之处,定不敢推辞。” 第49章 姜林侧过身,端正谢过,虽发丝仍有些凌乱,却已经恢复镇定,眸中再次染上惯有的淡漠疏离道:“多谢好意,姜林心领了,告辞。” 观她语气与姿势明显含着拒绝的意味,陆秋白不由得向前跨一步,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轻声在她耳畔道:“就当是某……报姑娘当年救命之恩。” 姜林没料到她提到过去,退后一步,直言提醒道:“我与公子素未谋面,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陆秋白见此也不再强求:“那便祝愿姑娘得偿所愿,如意平安。” 二人以礼道别,姜林提起衣摆,转身回堂。 此时姜府之内,姜孜发现姜林趁乱逃走,气得破口大骂,当即摔掉了手里的茶盏,怒道:“把她抓回来!把她抓回来!她生是姜家的人,死也得是姜家的鬼!” “你要谁死?”一道威严的女声自屋外传进来,一身利落束袖长衫盘着道髻的妇人披着月光走进来。 进门就是一通数落:“我不在家,你胆子倒是大起来了,竟敢不声不响要我的女儿死!虎毒尚且不食子,我不曾料到你竟还有这样的心思!” “姜孜,妄我以为你就是个懦弱小人,哼!竟是我错看了你!” 姜孜在这妇人面前顿时就歇了气焰,一声都不敢再多言,神态与方才判若两人,语气近乎带着谄媚道:“夫人消消气,是我口不择言,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罢还作势用手去打自己的嘴:“都怪这张嘴,一天天地胡说八道,嘴里没个把门的。” 这妇人正是出门游玩的姜林母亲——薛湘钰,也是勇宁侯薛廷一母同胞的妹妹,听到女儿回趟家还出事了的消息,薛湘钰赶急赶忙地回来,生怕晚上一步,就见不着女儿了。 谁知赶回来,女儿没有见到,还听到姜孜竟然要这样对待女儿。 女儿自小跟着老医师学医,遍游各地,这些年她与女儿本就聚少离多,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平时姜孜在她面前同是一副想念女儿的模样,她没想到背地里,他真正的想法竟是如此。 薛湘钰在问外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刀刀刺骨,心中猛地涌起一团怒火,正要发作,却被姜孜软绵绵地打回来,一时间发作不得。 “你说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姜孜低着头,眼睛状似深情道:“夫人不要生气,我也是为咱们女儿着想,你看她如今也有二十了,比不得妙龄女子,再不着急婚嫁之事,怕误之终生呐!” 薛湘钰听他温言软语,一时气消掉一半:“真的?” 姜孜殷勤地将茶盏奉上,引着薛湘钰坐到太师椅上,绕到她身后,揉捏她的肩膀道:“真的,天地良心可鉴!绝无假话!。” 薛湘钰这才收起怒火,将信将疑道:“既是如此,好生与林儿说便是,喊生喊死地做什么?” 姜孜心虚地岔开话头道:“也不知林儿现在去哪了,安不安全,你们娘俩儿还没说上话……” 薛湘钰的注意点顺利被带走:“是啊,咱们又没见上面,明儿我去医馆寻寻她,许是回医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她怎么这么冷漠,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qaq 第30章 此心何寄(七) 金榜公布之后,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放榜之后的宴会却是一个都不少,除却学子们同乡之间的小聚会之外,还有各学子一同凑起的簪花宴,以及不久之后皇家兴办的琼林宴。 琼林宴将在皇家园林琼林苑中举办,故而取名亦为琼林,天子行此宴旨在与新科进士们拉近距离,也算是对众人多年寒窗苦读,今后也将为国效力的一种犒赏。 陆秋白身为头名,自也在被宴请之列。 除却此皇家之宴席,更有许多名门望族广邀学子,以示友好,也有为自家子侄铺路之意,以望将来官场之上,互相之间有个方便。 故而游街之后,身为新科状元可谓是请柬接到手软,哪怕她身处陋巷,陆秋白也丝毫不怀疑这些人会踏破她的门槛,不吝招揽她这个新秀。 至于其中包含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有的仅仅是结交之意,有的只是见她容貌俊秀,又有才名,将来官路也许亨通,在京中似乎又无根基,起了招婿的心思。 这些是陆秋白发现在众多来访之人中,有将近一小半人都是媒婆,或是来说亲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 其中不乏家世显赫之辈,女方无一不是温婉贤淑、宜室宜家之辈,于个人才艺上而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于家世背景上身份贵重,甚至陪嫁也是无不丰厚,哪怕是拎出去独立门户也几乎抵得上富商之财。 这样的人品相貌与家世出身,竟争相向她一个在京城暂且毫无根基的人抛来橄榄枝,甚至可以说是不求回报。 陆秋白一时有些不知,到底是她这个状元的含金量高得超乎她的想象,还是这些人都齐齐瞎了眼,嫁女要求太低。 她既不能给女方如娘家般显赫的家世,也不能保证女方衣食无忧,甚至还让女方“倒贴”嫁妆,为什么这些家长这样前仆后继,难道仅仅是为拉拢她而已吗? 她感到一阵不悦,心中堵着一股闷气,却不知缘由为何。 而此刻姜林也仍旧被同样的事情困扰着。 薛湘钰回府之后,从姜孜口中得知女儿离家出走,只觉得姜林是负气而已,在了解一番前因后果之后,也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第50章 第二日一早,她就收拾齐整,带上不少衣裳首饰还有印象里女儿爱吃的,信誓旦旦地就上医馆找人来了。 经过姜孜温言软语的耳旁风,她觉得女儿只是和父亲闹了点小矛盾,让她这个母亲来哄哄就好。 女儿与她也是许久未见,这次是自己出门而错过了与女儿的相见,只要她率先来找女儿说说软话,她自然就会气消,然后乖乖和自己回家的。 她带着数名婢女,驾着马车,拎着精致的食盒,出现在悬济堂朴素的门堂外。 前厅忙着洒扫的女孩率先注意到她,主动上前询问道:“这位夫人,请问您是找人还是看病?” 薛湘钰见着小女孩乖巧的模样,十分像姜林小的时候,于是她俯身弯腰,不顾华贵的衣摆拖在满是灰尘的石板上,蹲下身目光与女孩视线齐平,柔声问道:“我找你们这的一位大夫,叫姜林的,你认识吗?她在不在?” 女孩点点头:“我认识她,林姐姐医术高,来找她的人特别多,您也是来找她看病的吗?” 薛湘钰和善地笑笑,平和道:“不是的,我是她的阿娘,来看看她。” 女孩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认真端详着她的面容,似乎是在观察她说的是不是真话,过了一会忽然展颜笑道:“您与林姐姐长得真像!” 薛湘钰被小女孩的言辞和小动作逗笑,听她说女儿与自己长得像更是开怀几分,当即从婢女手里拿过一包零食,交到女孩手上:“真乖,这是好吃的,我把它给你,你告诉我林姐姐在哪里好不好?” 小女孩的眼睛顿时被吃的吸引住,声音清脆地向她一指堂后:“林姐姐今日还未出诊,许是在屋里晒药呢!” 薛湘钰摸摸她毛茸茸的脑壳,眼里含笑:“谢谢你。” 而后起身带着期盼的心情向内堂走去。 姜林此时却如小女孩所言,正在整理需要晾晒的药材,观察它们的状态是否可以进行下一步加工。 她现在衣着朴素,头发简单挽着,只戴了一根必要的盘发木簪,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许金色的反光,拿着药材在鼻下闻嗅、仔细端详的专注模样显得十分动人。 薛湘钰满意地看着自己这个优秀的女儿,过了好一会,见她手里的活有些许结束的意思,才走近打断她的专注。 姜林显然有些意外她的到来,略有些惊诧道:“娘,您怎么来了?” 薛湘钰先是卖好:“我若不赶紧回来,岂不是任由你回趟家还要受委屈?” 姜林垂下眼睑,不知怎么回答她这话,半晌才勉强挤出一点笑:“让您担心了……” 薛湘钰见状心中愧疚更甚,扶着她的肩膀,忙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啊,看娘给你带来些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你爱吃的,一个人在外面,吃穿用度没苦着吧?” 她执起姜林的手:“看这一双手,磨上这么多老茧,一定遭了不少罪吧?真是辛苦了……” 姜林打断她继续煽情的话头,轻声道:“娘,我们进屋说去吧,这里不方便。” 薛湘钰自然依她:“好,好。” 姜林将接下来要做的活计交代给其她人,拐过一处小廊,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偏房。 房间在院中一角,尚算清幽,屋内陈设不多,收拾得也一丝不苟,看得出来主人是一个十分注重细节的人。 薛湘钰环视这个简朴的屋子一圈,她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医馆找女儿,第一次见到她在家以外的地方居住的环境。 少年时姜林自己说要学医,她就打听了一番京城附近的名医,那时黎帆名声在外,又有熟人推荐,她便带着年少的她找上门来。 她本想着女儿难得对她有所求,无论如何她也要满足女儿的愿望。 没想到经老医师一番考验下来,竟觉得女儿天资聪颖,颇有资质,破例收下了她这个女徒。 薛湘钰那时在惊喜之外也对女儿十分满意,孩子自身优秀,哪个做母亲的会不高兴? 只是后来姜林跟着老医师游历四方,她们母女也渐渐聚少离多,薛湘钰往往一年才能见到她一次两次。 大多数时候她甚至都不在京城。 直到姜林在京城中开了这家医馆,没有向她要一分钱,那时她才恍然发觉,女儿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甚至连女儿的及笄之期也已错过。 姜林一门心思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医道上,不是在诊治病人,就是在外出游方的路上。 女儿这么有能力,按理来说她是应当高兴的,何况她自己将医馆开回了家乡,她有时也会常驻医馆,待在京城。 医馆离府中不远,起码不用跨越千山万水,自那之后她们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 因而她也格外珍惜与女儿这难得的相聚之机,更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将女儿推出去,嫁给任何人。 毕竟女儿这般耀目,品貌端庄,也算半个出身侯府之人,婚嫁之事不必心急,等到合适的时候,想要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 她更想要女儿能再陪她些日子。 直到去年,她再次出门远游,薛湘钰也对女儿的世界产生出一些好奇,也许她也可以去看看女儿走过的路途,看看她见过的山川? 她没料到女儿突然回来,与她正好错过,还在家里和姜孜发生了争吵。 第51章 当她看到女儿那烧成焦灰一片的房间时,她心里也是涌上一阵后怕。 对于婚嫁之事,她也秉持着和姜孜差不多的态度,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这是关乎她后半身的大事,不能因为现在的任性就耽误下来。 早年是因为她自己不舍,就没和女儿提过这事,现在也是时候了。 更何况她现如今来女儿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发现她的生活竟这样朴素,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该有的物质享受更是一点没有,她心中迟来的愧疚心愈发作祟起来。 “你在这里平常还住得习惯吗?吃得怎么样?合不合胃口?看你,都清瘦了许多。” 姜林一时间拿不准母亲是何意,只道:“住得习惯,吃得也都不错,阿娘不必为我忧心。” 薛湘钰又道:“看你过的这样清简,为娘怎么放心得下……” 姜林不想听这些反反复复总被提及的话,直接问道:“阿娘不是在外游玩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薛湘钰这才收起愁绪:“府里有人来报,说你被你父亲关起来,大吵了一架,我自然担心你,立刻就赶回来了。” 见姜林不说话,她拉起她的手左右看:“怎么样,没伤着自己吧?今个儿我起来,才见着你竟把自个儿的房间烧成了那样……” 姜林解释道:“阿娘勿怪,我也是迫不得已。” 薛湘钰心疼不已:“我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心疼你一个人在外面,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还闹得如此不愉快。” 说到这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你父亲他也是担心,为你着想,儿女婚嫁乃是大事,你也不小了……” 姜林抬起头,好像不太相信:“阿娘今日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件事的么?” 第31章 此心何寄(八) 姜林神色冷淡,二人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紧张,浑没有方才的温存感。 薛湘钰见女儿这样反应,心中也有些恼,但转念一想,自己突然提及此事,她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她不可太操之过急,继而苦口婆心继续劝道:“你不用这么快着急拒绝。” 见姜林将偏到一旁,薛湘钰错以为是害羞的意思,反而逗道:“你心里可是已有喜欢的人了?若是有,也可与我说来,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娘定是支持你的。” 姜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陆秋白一身男装归来的模样,与最初救她时在病榻上的模样交叠,闻言顿了一会,摇摇头:“没有。” 薛湘钰不信:“真的没有?” 姜林再次肯定道:“没有的。” 薛湘钰也不再追问,转而道:“你父亲同僚家正有一位公子,仪表堂堂,与你年岁相当,又有才名,今朝恩科中了一甲进士,前途似锦,人也是个端正随和的,我也见过,人确实不错……” 姜林打断薛湘钰的极力介绍:“阿娘,我还不想谈婚嫁之事。” 薛湘钰面上附和着:“是是是,我也没有催你的意思,只是提前相看罢了,阿娘这也是为你好,想你以后过得顺遂……” 姜林不解:“可是阿娘,我现在过得就很好。” 薛湘钰屡次被驳,不由得有些恼:“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日子,清贫寒苦,孤身一人,日日忙碌,这也叫好么!” 姜林无声地看着阿娘忽然暴怒,神色哀伤。 薛湘钰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怒气,缓声安抚道:“是阿娘太过心急,想着你早些找个如意郎君,也好托付终生,如此阿娘才能放心,否则将来……岂不是留你一人孤苦?” 姜林哀声道:“我以为阿娘懂我,可您为何也来逼我?” “安守内宅非我所愿,孩儿此生只愿与医书药理为伴,哪怕终老异乡,魂归山河也在所不惜。” 薛湘钰急道:“娘亲知道你的志向,可这与寻一良人并不冲突,嫁人之后,你仍然可以研究你的医书,你们可以一起去游历河山,多一个人陪着你,难道不好吗?” 姜林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是说这样不好?还是说嫁人之后也许并不能如娘亲所说这么“平顺”?是说她不想负累他人,还是说她一点也不想接受嫁娶随之而来的束缚与枷锁? 阿娘明明深受其害,难道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见姜林不再接话,薛湘钰以为她心中也有那么一些松动,转而也退一步道:“无论如何,嫁娶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若是不喜欢这个,自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但是嫁,是一定要嫁的!” “你若不愿回姜家,从今日起,自可与你舅家阿姊一道,多参加些京中宴席,走动走动,正好如今新科放榜,多得是青年才俊任你选择,这些医书,就暂且放一放吧。” 见姜林还要拒绝,薛湘钰继续道:“若你仍是不愿,今后就当没有我这个母亲!” 姜林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她,在她逃避数十年之后,这样的窒息感依旧缠绕上她,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让她不得脱离。 直到薛湘钰甩袖离去,姜林仍然长久地坐在屋子里,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京中这些日宴席确实十分多,但最隆重的还是当属琼林宴,毕竟无人敢明晃晃地与皇帝争锋,和皇帝抢人。 除却新科进士之外,京中任职的文武百官、名流世家,以及广有名气的富户,和最最顶尖的民间艺人,全都受邀前来参宴。 第52章 宴席之上,所有的食材与待客规格均为上等,为了款待诸人,犒赏寒窗多年的朝廷未来栋梁,皇帝在此之一事上十分不吝,只期能广纳人心,让这些暂时还没有被官场浸染的新秀们感念皇恩,今后也兢兢业业,为他效命。 陆秋白也提前收到来自上赏的衣帛财务,今日不似平日那般衣衫朴素,反而难得裁了一身新衣裳,色彩明艳潇洒,更衬得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起来。 宴会尚未正式开始,此时到场的大多数人尚且还能各自交游,比如此时此刻,陆秋白就被好几个富商围着,要与她敬酒。 陆秋白早预料到有此情形,提前服好了解酒丸,但也仅仅只是浅饮,毕竟今日的重头戏还未开场,未防一会君前失仪,也没人在现在较真这点细节。 他们围着这新科状元自是另有其事。 “状元郎真是气度不凡,某真是见之惊为天人,想必这几日——上门说亲的人一定不少吧?”一人先是将人夸过一番,转而低声凑近促狭揶揄道。看上去似乎与人十分亲密,像真是在关心陆秋白的处境。 陆秋白只是状做腼腆地含蓄一笑,想轻轻揭过这个话题:“兄台说笑了,小生不才,忝居榜首,愧受高门青睐。” 其中一人腆着肚子,凑近几分,斜眼笑道:“贤弟困扰,某都明白,想必是高门大户,令人望而生畏,不如咱这小门小户,唯有——钱最多。” “若要论结亲,当属我们这样的人家,最是实惠,咱家的女儿,同样是琴棋书画样样会,管家理财处处精,不仅上得厅堂,还能下得厨房,也不会有过于强势的岳家管着贤弟,不如——考虑考虑?” 陆秋白头皮发麻,怎么到哪里都躲不开这个话题?面上还得含笑着婉拒道:“兄台所言女子这般才貌双全,小生不敢高攀。” 四人围着陆秋白,将她圈在其中,又与其她人隔绝开,使得她一时间进退不得,只能直面他们的连番轰炸。 直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叫出她的名字,周围的人都恭敬向他行礼,陆秋白转头见到他面容的那一瞬间,也很快认出那是何人。 “学生见过阁老。” 那老者呵呵一笑,将她带出这没完没了的包围圈,转而问她:“你怎知我就是阁老?” 陆秋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间露馅儿了,一时间略有些懊悔,只得补救道:“学生曾随家人来过京城,有幸远远见过阁老一面,故而有些印象。” 好在李自晖没再深究:“原来如此。” “你就是卢柏?” 陆秋白恭敬道:“正是学生。” 李自晖抚起胡须,满意道:“是个好孩子,陛下没有看错人。” 陆秋白谦逊道:“阁老谬赞了。” 李自晖面色平和慈祥:“你若不嫌,也可唤我一声座师,我也算忝居考官之一,如此也不算逾矩。” 陆秋白从善如流:“学生见过座师。” 耽误这么一会,宴会已经快要正式开始,李自晖也放她归位:“好了,先回自己的位子去吧。” 陆秋白礼数周到:“学生告退。” 经此初步接触下来,陆秋白基本知道至少内阁中有一位大员对自己是持有善意的,而初次接触,自己也应当在对方心中留下了尚算良好的初印象,今日参宴的目的也算达成一小半。 皇帝不久后到场,昭示着宴会正式开始,先前闲散的诸人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传令的宫人齐声高喊:“开宴!” 宴飨佳肴依次上桌,无数宫人手捧精致的碗碟,将赏心悦目的食物一一奉上。 位居最高位的帝王高举酒杯,与臣民同饮同乐。 陆秋白位次仅在文武官员与几位王侯之下,几乎能清晰地看见帝王神态,还有一旁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 帝后深情,可见一般。 一杯清冽的玉液酒下肚,身着彩衣的舞者踏歌而来,宫廷雅乐,悦人心神,觥筹交错,醉人心身。 陆秋白来者不拒,往来者皆能谈笑风生,可算是四面玲珑,没有落下任何一人的面子。 但屏风帷幕之后,尚有女眷,只是布置得十分隐秘,若不细看,也很难觉出端倪。 此时姜林就同薛清方坐在和屏风之后,吃着同样的宴席,只是与外间遮蔽,隔离开来,里头可以远远望见外面的情形,外头却轻易不会发现里面的动静。 为了来今日这场盛宴,姜林难得地不似平日里那般荆钗素裙,不施粉黛,任由薛清方替她拾掇打扮,换上鲜亮贵重的衣裙,戴上繁重的首饰,化上时兴的妆容,“隆重”地出席。 姜林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和繁复的钗裙头饰,这让她觉得透不过气。 宽大的层层叠叠的衣袖和裙摆限制住她的胳膊,腰间零零碎碎的玉佩钳住她想迈开的步子,摇晃的簪钗使得她几乎难以思考。 薛清方似乎注意到她今天格外沉默,关心道:“怎么,不习惯?” 姜林艰难地点点头。 薛清方莞尔一笑,逗她:“难得见你如此拘谨的模样,真是有趣。” 姜林看她一眼:“怎么?难道你从来不觉得这些难受吗?” 薛清方摇摇头表示不觉得。 姜林疑惑道:“可我见你平日里也是简钗素衣,想必也是不喜束缚的,怎么会习惯这么麻烦的打扮呢?” 第53章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有没有多的月石,想换个封面需要月石开通存图栏位qaq 第32章 此心何寄(九) 薛清方将案上的帝王蟹拨开,挑出其中的嫩肉来,用小匙放到干净的小碟中,将小碟搁到姜林的案上,才缓缓接话道:“谁让我生在王侯家呢?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我可没少来这样的宴会,自然比你习惯。” 姜林难受地松松肩膀:“习以为常?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性子。” 薛清方示意她吃点东西,轻笑一声:“不然,我也同你一样远走高飞吗?姑姑愿意依着你,会放你自由,可我父亲不会。” 姜林沉默一瞬:“可她还是逼我回来了。” 薛清方趁机转移话题道:“那你觉着,外面这些人,有你中意的么?” 姜林向外看去,一抹鲜红的影子在众多身影之间格外显眼,身形微微透着几分熟悉,她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吸引,问道:“那是谁?” 薛清方也注意到这人,见她略有兴趣的模样,勾唇一笑:“观他座次,应当是今科的状元,听说此人颇得圣上嘉赏,不仅有才,相貌似乎也不错,就是家世出身不太好,不过若他将来能继续得圣上看重,前途无量也说不定。” 姜林无意识反问:“她是状元?” 薛清方肯定道:“没错,虽说其中有些曲折内情,但状元确实是她没错。” 过了一会她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你喜欢这样的?” 姜林默默吃了几口蟹肉,没有接话。 薛清方又道:“要我说,你家给你介绍的那家公子,也算是个相貌人品俱佳的,如今功名加身,你嫁过去,今后过得也不会差,你何不见见?” 姜林听她这般说,也道:“我以为你知道我不喜这些宅门内的争斗,他们家可不似你我两家这般人事简单,你若喜欢,何不自己嫁去?” 薛清方才问:“那你究竟如何打算?” 姜林也很苦恼:“走一步看一步吧。” 此时宴上歌舞已过几轮,酒也喝过几盏,不少人逐渐开始放松起来,神态渐渐变得松弛懒散,不似先前那般紧绷。 陆秋白在酒水的微醺之下,也露出些许慵懒的神态,此时坐在上首的皇帝似乎突然来了兴致,诗兴大发,高歌起来。 粗听其意,大致就是天下英才齐聚,大俞中兴有望云云,罢了又点名榜首三人,一一作诗一首,以歌此景。 谢临安才思敏捷,率先得诗一首,韵律和谐,意境优美,引得座上人皆连连称好。 尹寻文思考片刻,也得诗一首,虽不似谢临安那般文辞华丽,但也四平八稳,意在歌咏。 榜眼和探花均有诗作挥就,大家齐齐将目光看向几乎醉倒的状元卢柏。 只见她姿态松弛,神色迷离,似乎已经不胜酒力,但众人正在兴头上,并不想这般轻易放过她,更何况大多数人也十分想见识一番这个状元的实力,瞧瞧她究竟是凭什么压过所有人一头,摘得魁首的。 陆秋白脸上此时已经泛起一阵坨红,眼里如同蒙上一层雾,一个人拿着酒杯自斟自饮,十足就是一副醉态。 听到众人起哄,喊她起来作诗,陆秋白登时从案边站起来,张口就是一首五言长诗喷薄而出,愣是给她念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来,一开始连连起哄的人细听她所咏之词,登时吓得冷汗涟涟。 偏偏当事人恍然不觉,还在继续口出狂言。 此诗大致所言,起头旨在歌咏盛世不假,四句之后,却开始转而描述荒野,进而控诉京中高门大户之腐朽,地方为官者之只手遮天。 在皇权不可及的地方官匪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白身平民生活之困苦不堪,夹缝中求生的忍气吞声,与显贵之人的挥霍无度形成鲜明的对比。 全篇极尽讽刺,在这样的场景下可谓是无端扫兴,无缘无故徒惹圣人不悦,岂非是自毁前程? 一时间先前与陆秋白有所交集的人都开始懊悔不已,早知道这是个疯子,先前何必多此一举,引火烧身?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秋白却似乎对这些都恍若未觉,还在自顾自控诉着当权者之尸位素餐,就差直接说他们牛马襟裾,沐猴而冠了。 不少人额上都开始渗出细汗,偏偏她还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直到一旁的尹寻文都忍不住扯了扯陆秋白的衣袖,示意她收敛收敛。 陆秋白被打断思绪,一下忘记了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被迫停下,好似现在才发现周围人的异态似的,反问道:“怎么?大家觉得我说得不对么?怎么都这副样子?” 圣上没有发话,没人敢说她方才的狂悖之言是对还是错,只有一位服色同样为红的文官咳了两声,含糊道:“圣上方才是要你们作诗,以歌此景,小友是不是喝醉了,没听清题目?” 谁知陆秋白一点不领情,反而道:“不,我听清了,难道我方才不是正在‘歌此景’吗?” 那人斜她一眼:“可是你方才,字字句句都在说圣上的不是,难道是对我朝有所不满吗?” 这帽子就扣得有些大了,身穿氅衣的吏部尚书端坐着,正细细看陆秋白的反应,如果她能见好就收,也尚且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依旧不懂得收敛,那就是一切全看天命了。 陆秋白借着酒劲大笑一声,继续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学生渴望为国效力的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第54章 “方才诸位唱的都是赞歌,怎么,难道我这‘讽歌’就不算歌吗?圣上今年加开恩科,为的难道就只是再多听几句赞扬,歌颂天下太平的无用之言吗?我以为圣上此意,旨在为朝廷吸纳新鲜血液,旨在为民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 “若是天下当真已经太平无忧,圣上为何还要再开新科,再纳新人?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 陆秋白这一番表现下来,看似是醉酒狂放之言,实际上她的脑子正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方才她一直都在想,要如何打破这样的僵局,高中状元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要想达成的她最初的目的,仅仅是状元身份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 她与其她学子不一样,虽然也存着几分一展拳脚的心思在里面,但追更究底她为的不是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缓步晋升,不是为了成家,不是为了立业,她求的无非就是当年的真相。 若不能趁着现在在皇帝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之后也将鲜少再有机会。 依照往年的惯例,状元出身大多直入翰林院,做几年刀笔吏,之后有可能前往各部历练,表现颇佳之人,大有可能直入内阁,成为将来宰相的备选人,但这个过程往往耗尽一生,所需时间至少也要个二三十年。 她不想等这么久。 而从目前接触来看,朝中看上去一片祥和,实则君臣之间隐隐有对峙之势,从那一年皇帝病重过一次之后,国中许多大事都渐渐移交内阁处理就可见一斑。 现在皇帝又试图通过新科培养一批更加亲君的臣子和势力,否则也不会这般急切地屡屡与这些尚无官身的贡生们示好。 陆秋白几乎可以确定,皇帝对于自己的冒犯之举不会感到介怀,反而会十分欣然地顺水推舟,而这就是她的机会。 而且——此举或许也可以暂时缓解她身份被揭穿的危机,毕竟婚娶一事于旁人而言不算什么,对她而言确是实打实的困扰,若是处理不当,恐怕惹人怀疑。 不得不说,她确实在赌,赌君心如她所测,赌朝中君臣不和,各有私心,若是输了,便是万丈深渊,若是赢了,她便能够得偿所愿。 眼见下方气氛剑拔弩张起来,上首的帝王终于表达出他的态度,他先是笑了几声,而后说:“众卿何必如此紧张,卢卿所言不无道理,正是因为普天之下,仍然有皇权未及之地,所以朕才需要诸位卿家的助力啊,哈哈哈哈!” 夸过陆秋白一番,又转而道:“不过卢卿看上去确实有些醉了,不如先下去歇息歇息,醒醒酒,若是因酒伤身,岂不是朕的罪过。” 陆秋白心知自己赌对了,当即俯下身,深深鞠了一躬,虽带着几分醉态,依旧口齿清晰道:“谢陛下!” 边上正有侍者得令上前扶过“醉酒”的状元郎,陆秋白也趁势借着他们的搀扶晃悠悠地向偏厅而去。 待到陆秋白退去,席上再次恢复一片其乐融融,不少人心中也松下一口气,至少不会因为卢柏受什么无妄之灾了。 不过因此,陆秋白也成功在众人心中留下一个狂放不羁、语出惊人的形象,想必之后也不会轻易有人敢上门说亲,再说什么要将女儿嫁给她了,毕竟结为儿女亲家的话,可谓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谁会想与一个疯子荣辱与共。 此刻姜林也有些乏累,借口更衣离席而去,薛清方知她不适,只叮嘱几番随侍的婢女,也随她自便。 第33章 此心何寄(十) 琼林苑本就是皇家园林,修建时便极尽工匠之能事,不仅环境清幽雅致,更有完备的厢房后院以供临时歇息之用,可谓是兼具着极致的观赏性与实用性。 而引路的宫人则将陆秋白引至一处偏房便退下,今日人手紧缺,需要着重照顾前边的宴席,此地守卫者森严,门外不远处就有禁卫军,有什么事随时也能传唤她们,放她在此休息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故而也不算她们失职。 陆秋白趴在桌上缓了一会,待到宫人离去,方才抬起头来,眼中一片清明,混没有方才的朦胧之态。 她侧耳倾听,此处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人,只有远处的守卫隐隐约约能见着一些身影,除此之外别无她人。 房间幽暗荫蔽,似乎是为了方便她休息,宫人也没有在屋内点灯,显得此处格外静悄悄的。 她有些害怕一个人待在这种陌生的房间里面,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心,但立即出去似乎有些欺君的嫌疑,毕竟她现在是一个“醉酒”之人,总不好表现得太过清醒。 好在没过多及就有宫人送来醒酒汤,原来并未完全将她放到这里就不管了。 陆秋白假意挣扎着起身,将醒酒汤一饮而下,宫人见状也将附近的宫灯点亮,房间里终于没有那么黑黢黢的。 一旁送汤的宫人原地等着她,她将汤盏放回托盘,问道:“我可以出去走走,透透气吗?” 宫女颔首低眉柔声道:“郎君请随意。” 顺道还仔细告诉她一番这里的布局,往哪里走是什么地方,哪里适合赏月吹风清醒心神,以及如何回席云云。 陆秋白谢过这个细心周到的宫人,收整衣衫,起身往外面的回廊上走去。 外间回廊上点着些许灯火,在月色的映衬下也算看得清园中的景致,陆秋白登上一旁山石上的亭台,果然得见明月皎皎,清风徐徐,别是一处清幽所在。 第55章 站在此处,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席上的宴歌之声,闻之更显寥落,正当她惆怅惘然之际,忽然听的后方传来一阵衣物摩挲以及玉佩环响的声音,似乎正有人朝着这边过来,且听这步履声响极有可能是一位女子。 陆秋白登时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先前她观服侍的宫人皆不佩玉,席上又没看见女宾,在这个时候来此地的人极有可能是身份贵重之人,若是有所冲撞就不太妙了。 可是亭内空间不大,并无可以藏身之处,且此地设计颇有巧思,可以上来的路途唯有一条,现在下去也会与那贵人当面撞上,也是不美。 陆秋白左右为难,心中担忧对方是深宫之人或是某位世家名流的内眷,此处僻静无人,孤男寡女在此,怕损了对方名节,或是闹出些别的误会,就有嘴说不清了。 正当她踌躇之际,那女子已经走上亭来,身着碧色的衣衫,头上的玉簪吸上几缕月光,在夜色的衬托下流光婉转,神态自若,皓腕凝霜,裙摆拂动,如同月下谪仙。 陆秋白自知失态,连忙低下头去,就要向她赔礼。 这女子正是离席的姜林,她见这里似乎景致颇佳,所以想过来看看,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人。 她常年奔走野外,目色尚算好的,只是方才有些走神,没注意周围的动静,加上这人也只是静悄悄地站在这,她一时没有察觉。 只是离得近些,她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对方身上的服色装扮,似乎正是方才席上格外引人注目的那个状元郎卢柏。 陆秋白见对方没有动静,有些疑惑的起身欲看对方反应,却正对上一双清冷潋滟的眸子,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魂的感觉。 陆秋白的心似乎都漏跳了一瞬,她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为一个女子的容颜感到了……心动? 也许是醉酒使然,否则她怎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毕竟她非常清楚,她也是一个女子,哪怕暂时地扮作男子,也永远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也许是最近铺天盖地的说亲和媒婆让她产生出这样的错觉,陆秋白甩甩头,试图将这样荒唐的念头甩出去。 “公子哪里不舒服吗?”姜林见她摇着头,似乎有些不适。 陆秋白忙道:“没有哪里不舒服,小生唐突……” 姜林打断她脱口而出的抱歉与告辞,抢先道:“我略通医术,若是你身体不适,我可帮你查看一二。” 见陆秋白不知如何反应,姜林继续道:“我一个女子尚且不在意,难道公子……一介男身,还要如此扭扭捏捏?” 这话算是戳中陆秋白的痛处,好像她若是拒绝,就是心虚了的意思。 陆秋白只好道:“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二人回到亭中坐下,陆秋白伸出一只手腕,姜林纤长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如同情人的抚摸,陆秋白不知为何忽然颤栗了一瞬,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姜林有所察觉,但并未出言戳穿,如同回京以后这三次见面,她也从未戳穿她的伪装。 虽然不知道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姜林并不想主动去破坏她的任何计划。 静默片晌,姜林轻声道:“公子最近可是忧思深重,常夜不能寐,脾胃不适,食欲不佳?” 陆秋白并未怀疑过姜林的医术,只是心思不由得飘向别的地方,不知探脉是否能直接探出男女? 听到她的问话她才收回神,回答道:“正是如此,姑娘神手。” 姜林抿抿唇,似乎不太喜欢她说这样的话,皱起眉头道:“心思太重,容易脾气郁结,长久下去,必定伤及根本,还需放宽心怀,少些思虑才好。” 陆秋白乖顺应下:“多谢姑娘费心。” 姜林见她这样拘谨,不禁一番郁气堵上心头,有些闷闷的,毕竟是她亲手从阎王那里抢回来的人,不自觉地便多起几分关注来,谁知现在竟是这番模样。 她没有明说的是,陆秋白不知服用了什么虎狼之药,将身体的自然现象遏制,可谓是违逆自然之道,此药唯有后患无穷,于身体绝无益处。 她服药之后似乎也并未仔细调理,加之日夜煎熬,饭食不思,夜里难寐,长此以往,身体没过几年只怕就要元气大伤,现在觉着并无太多不适,之后只怕有的是罪受。 她不明白,一个年纪比她还要小的姑娘,何以背负着这么重的秘密,到底什么事,可以让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宁愿以命相换? 她不辞辛苦,乔装改扮混进朝堂,通过科举考上进士,为的又是什么? 可她终究没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去探究其中的缘由。毕竟她自己尚且前途不明,家事难决,又凭什么去介入别人的人生? 见陆秋白在原地局促不安,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姜林不由得继续叮嘱道:“你身体情况特殊,若是有什么不适,可以来城中的悬济堂找我。” 陆秋白再次谢过,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说她“身体情况特殊”。 姜林恼自己的病人不知爱惜身体,却又无法像平常那样指责病人的胡来,加上今日本就心情烦闷,只能自己生着莫名的闷气。 陆秋白敏锐的察觉到对面的人周身的气势又冷下几分,也不知为何,只以为是自己惹恼了对方,当即起身就要告辞。 第56章 这时一道清晰的声音突兀传来:“哟,原来你在这儿。” 姜林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薛清方来了,当即起身向廊下走去。 “你怎么来了?” 薛清方瞄了一眼她身后,看轮廓似乎是个男子模样的人,当即提高些许声音道:“当然是见你迟迟不归,担心你呀,这不只好我亲自找来了?” 直到身后那人走近些,薛清方才看清她的脸庞,端得是清俊如玉,翩翩君子! 她不由得打趣道:“好一对才子佳人,原来这里还有这样一个俊秀少年,这下林儿你回去,可有得交代了?” 后半句是促狭着在姜林耳边说的,但声音并未收敛,陆秋白也听了个明明白白。 她认得这是之前在勇宁侯府中见过的姜林堂姊妹,还是和先前一样是个明媚的性子,喜欢拿话逗姜林。 不过听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姜林也在受婚娶之事的困扰? 想来也是,她如今孑然一身尚且躲不过这种事,她家中长辈尚在,自然难以逃避这样的问题。 只是不知她难以想象姜林嫁作她人妇的样子,自认识她起,她就一心扑在医道上,陆秋白还记得当年京城长亭外,姜林说过的那一番愿景。 这样心怀大道孤傲无比的人,如何在婚姻的琐事里消磨一生? 可惜时代的洪流难以容下女子这样的想法,就如明珠蒙尘,难免被时间吞噬掉最初的心气与理想。 陆秋白心中有些失落,状似无意地追问了一句:“哦?姑娘如今,有意婚娶吗?”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薛清方饶有兴趣地看她一眼,笑道:“怎么?你也对我妹妹有好感?” 第34章 此心何寄(十一) 陆秋白登时耳尖羞红,退开一步道:“是我唐突,抱歉。” 薛清方轻笑一声,她向来是个大胆任性的,不怎么避讳这些,直白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么害羞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调戏你呢。” 陆秋白耳朵上的红晕立时爬上脸庞,御前尚能巧舌如簧侃侃而谈的人,此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下一句话来:“我……我……” 姜林见她为难,也不忍心薛清方继续逗她,毕竟她们只有一面之缘,眼下没认出来也是正常,于是轻轻转移话题道:“好了,不是来叫我回去的吗?走吧。” 薛清方这才拉起她的手,二人回席而去。 陆秋白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眼里多出几许深思。 宴会很快结束,散场之后自然是各回各家,盛筵之后的散席,总让人觉得有些寥落。 但陆秋白自觉颇有收获,遍数本朝二十多次科举状元的授官历程,其中大都是从京官做起,初入仕途的起点往往都是将作监丞或是大理评事,也有少数直接外放任某州的通判的。 其中最终出阁拜相者不在少数,尤其是现在的内阁首辅李自晖,曾经也是状元出身,先是任过苍州通判,而后调任回京,在吏部补缺,之后一步步进入内阁的。 当然也有虽高中状元,最终郁郁而终者,不乏时运不济之因。 如今帝王年迈,太子年幼,朝中老臣位高权重,天子最为忧心之事当属太子继位之患,新朝更迭必定伴随人心浮动,若是将来臣强主弱,于皇家看来定非好事,故而接下来皇帝的动作多半是要削弱旧臣的力量,提拔新的心腹。 而她想接触到当年的事由根本,一在于获得君心偏向,谋得主君信任,二在于接近当年父亲所在官署,如此才能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都只是调查的基础,想要进一步查得真相、雪清冤案、为母亲报仇,最重要的还是掌握更高的权利,在朝中获得足够高的话语权,否则只会前功尽弃,一朝失足,遗恨千古。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等待授官,这次恩科本就是为了补充大量官员空缺所设,想必不会让她们等太久。 至于其它事…… 陆秋白想起那个清冷绝尘的身影,心弦某处再次微微颤动,或许也可以借机打听一下她的近况? 只是该从何处着手呢?她在京中尚无多少人脉,如今往来巴结的人多是为着她如今的身份,不见得能聊这样的话题,同科之间更不可能打听这等私事。 思来想去陆秋白只想到一个人,不过去探访她之前,陆秋白觉得或许可以再去医馆看看。 陆秋白抱着也许能碰见她的期望,当初刚回京城的时候,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些芥蒂,但这点微弱的隔阂,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都已烟消云散。 现在她很想问问她,过的还好吗?还想跟她好好说一声,抱歉。 陆秋白在纠缠纷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方才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就见着窗外的日头格外炽热,当即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平日她一贯早早就会起来,要么温习一番功课,要么就在趁着早练练身体,鲜少这样沉沉昏睡到这个点的。 陆秋白扶着床边下来,难得感觉今日精神格外松弛,下床走动几步,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毛孔都舒展不少,有一种通体神清气爽的微妙感觉。 她不明白这是何缘故,只当是好好睡过一觉,所以精神更加充沛一些。 陆秋白深吸一口气,这一日心情格外轻松,甚至颇有食欲,她先是去对街的面馆要了二两面,又在附近的烧饼摊上多要了一个烧饼。 第57章 之后才收整仪容,顺手带了些吃食前往悬济堂,没走两步才恍然发觉,难道自己身体今天这般舒畅,是昨日姜林诊后的缘故?可是也没见她给她用什么药呀? 不过陆秋白觉得,姜林总归不会害她,一会若能见着,当面问问也就是了。 悬济堂与她所住的客栈相隔不过几条街,差不多刻把钟的功夫便可走到,陆秋白站在熟悉的招牌不远处,不由得有几分紧张。 今日她穿着件牙色的素袍,腰间只束了简单的宫绦,陆秋白低头看看衣着和鞋面,嗯尚算整洁。 又抬手摸了摸幞头,见街角放着水缸,连忙过去对着缸水照过几番,也尚算整齐,这才鼓足勇气,向医馆迈出步子。 她步入外堂,见到熟悉的陈设,忽觉些许怀念,这时一个模样乖巧的女孩清脆问道:“请问你是来看病的吗?” 陆秋白蹲下身,点点头:“是的,我来找你们这的姜大夫,我是她之前的病人。” 小女孩口齿清晰地回道:“姜姐姐不在,你改天再来吧。” 陆秋白心中忽然觉得空了一下,面上依然笑道:“是吗?那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小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可以明天再来问问。” 陆秋白略有些失望,将手里的糕饼递给小女孩道:“好吧,那我该日再来,既然如此,那这袋糕饼就归你了。” 小女孩盯着她手里的糕饼,表情十分纠结,手背在身后迟迟不肯伸出来,一副心里很想要但又不敢接的模样。 这时旁边忽然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来,将陆秋白递出去的糕点拿在手里,一道清冽的声音紧随而来:“我替她收下了。” 小女孩当即跑到来人身边,抱着她的腿就不松开,嘴里开心地喊道:“姜姐姐!” 姜林摸摸她的头,才将纸包着的糕点递给她:“拿去吃吧,这个可以吃。” 小女孩从姜林手里接过吃的,开心地跑到一旁去了。 陆秋白站起身,近乎呢喃道:“你回来了。” 姜林知她上门来寻她,定是有别的事,于是带她入内堂去:“跟我来吧。” 近日医馆不忙,加上今日有事耽搁,她便来晚了一些,没想到不过一个晚上,她就寻将过来,看来是有事想与她说。 姜林带她走到内院,这个时辰许多伙计都暂且歇息去了,院中暂时没有几个人。 一路上只零零星星两三人同姜林打招呼,她们一路走到最里间姜林屋侧的小院,方才坐下准备叙话。 陆秋白率先开口:“自上次一别之后,不知你过的可好?” 姜林看她艰难开口的模样,也道:“自上次一别后,再见公子竟已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喜。” 陆秋白垂下头:“抱歉,之前是我匆匆告别,本来说好要一起去……没有好好话别,是我的不对。” 姜林故意道:“不知公子这话是何意?我们何时道过别?说好过什么?” 重音放在“公子”二字上,颇有一番咬牙切齿的感觉。 陆秋白却恍若未觉,听她这般否认,一副并未认出她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支吾道:“是……” “巧扮男儿身,假进金銮殿。”姜林轻笑一声,“亏你想得出来。” “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何要如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欺君罔上,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之下。” “我只知道,你这样逆天而行,伤的是自己,昨日与你一番把脉,你的脉象紊乱,面上看上去却又没什么异常,若非早年有些练武的底子在,今日就要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了!” 说到后面甚至有些气恼,不由得话语也重了几分。 陆秋白没料到竟然这般严重,惊道:“什么!” “那可还有挽救的办法?” 当年给她药丸的人说此药会有一些副作用,但从未说过副作用会这样大。 姜林见她反应,不由得气笑了:“原来你还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不舍得这样一条性命,我还道你是豁出命去,就这样不管不顾了。” 转念一想又道:“也是了,当年你找到这药的时候只怕晓得其一,不晓其二。若你能常年保持心情舒畅,凡事顺心开朗,也不至于郁结至此,慢慢地这药的副作用也可以有所抵消,但你长久地心事重重,哪怕从前底子再好,又哪里经得住这番折腾。” 陆秋白这才冷静下来,也反应过来姜林其实早已看出她的身份,于是不再遮掩,反而追问道:“你的医术高超,这样与我说,想必是有解决的办法了?” 姜林又恢复往日里清冷的模样,继续道:“办法自然是有的,昨日本就该告诉你,只是忽然被打岔,一时间忘了说。” 言罢取来纸笔,将一道药方写下,仔细标好用量,将方子交给陆秋白,道:“照这个方子抓药,服过三帖,之后再来找我复诊,看你到时的情况再行更改。” 陆秋白将药方接过,连连道谢。 姜林见她似乎没什么自觉,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之前你也学过一段时间,想必是知道的,男女之脉并不相同,有经验的医者稍作诊断便能判别出来,你的脉象虽乱,但并不能在医者眼中蒙混过关。” 陆秋白这才有些后怕,如此说来上一次她险些就要暴露身份,这样一来,姜林算是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暗中帮过她不止一两次了。 第58章 陆秋白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郑重行过一礼,表示内心的感谢。 姜林避开她的大礼,只道:“不必如此,我只是顺手为之而已。” 经过这一番打岔,陆秋白差点忘记自己最开始过来的目的,现在方才想起来。 第35章 此心何寄(十二) “光顾着说我的事了,你呢?我还记得当年在京郊长亭外,你和我说过,你平生所愿,是踏遍山川湖海,集药典于大成,为何现在……” 陆秋白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是问她为何放弃,还是问她是否被逼迫? 姜林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斟了杯茶,递到她的手边:“家中想为我寻一门亲事。” 陆秋白垂下眼眸:“那你如今有心仪的人吗?或者有合适的成婚对象吗?” 姜林看她一眼:“没有。” “那你是如何想,是……愿意的吗?” 姜林轻笑一声:“我虽不愿,但也无法彻底违逆母亲的意思。” 陆秋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攥起,半晌才艰难开口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姜林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问道:“那你呢?我听闻京中素来有榜下捉婿的传闻,你现在少年英才,前途无量,想必不少人踏破门槛也要给你介绍亲家吧?” “这对你来说,是否——也是困扰?” 陆秋白准备放下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感受到姜林的言外之意,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没错。” “你愿意,与我缔结婚约吗?” “我孑然一身,家中无人,但是可以给你最大的自由,你可以继续你想做的任何事。” “我亦不想你陷入泥沼,困于闺阁,你该是那云间鹤,不该做只笼中雀,我想这样或许可以护你之后自在无忧。” 姜林看着眼前翩翩“少年郎”对她真挚道。 她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微微偏移道:“这算是交易吗?” 陆秋白呼吸一滞:“你可以当作是一桩交易,恰好现在你需要这份自由,我需要这份伪装,如果将来某一天,你觅得良人想要离去,随时可以与我结束这桩交易,或是我的身份暴露,我也会备好和离书,确保你不会受我牵连。” 姜林这才将视线移回来:“好,成交。” 陆秋白没想到她答应得这般爽快,一时间没有准备,有些尴尬道:“口头之约毕竟单薄,只是今日我未携带纸笔,来日我定将契约书递上。” 姜林没有回她,反而起身进屋,取了纸笔出来。 陆秋白抬头看着她,顺势将纸笔接过,一篇契约书洋洋洒洒,挥笔而就。 其上字迹清晰端正,上书契约双方之责,譬如约定之期内,陆秋白愿一一履行“为夫”之责,配合另一方婚后一切世俗意义上的亲戚活动云云。 姜林将写好的契约书拿起细细查看,用肯定的语气道:“这上面只写了你将为我负的责任,却丝毫未提我需要对你负的任何责任。” 陆秋白的心思似乎已经飘到别处去:“你愿意答应为我掩护,本身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我又怎敢厚脸皮要求你再做任何事?” 姜林似乎不太满意,继续在纸上添加上几个条目,保证她也会在约定期限内对对方负起世俗意义上的“为妻”之责,这才在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摁上指印。 两个截然不同的笔迹各自占据着纸张上的半壁江山,一片清隽稳重,似雪上松,一片笔锋不羁,如云间鹤。 姜林将纸上的墨痕吹干些许,又将它递回:“我加了一些条目,你再看看吧。” 陆秋白心中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新加的部分,不明白她的用意。 姜林状做正式地解释道:“既然是互利互惠的交易,自然是双方各取所需,又各自未对方提供帮助,没有单方面付出的道理。” 陆秋白心情复杂地在最后也落下自己的名字与指印,又誊好一份,双方各自保存。 “那么接下来,我们谈谈提亲之事吧。”姜林又温过一壶茶,慢悠悠道。 陆秋白尚不曾仔细了解过这些事,并不知晓其中门道,于是只好洗耳恭听。 姜林自怀中取出几张地契和银票,推到陆秋白面前。 “这是何意?” 姜林不由得笑了一声:“婚嫁之事,所需耗费的银两可不是小数目,你孤身一人,可有足够的银两?” 陆秋白确实不知这一茬,经她这番点破,一时间感到窘迫不已,自己真是什么准备也没做就敢直接上门提这样的事,虽然只是短暂性的“交易”,但这几乎等于是让姜林负担了大部分的钱财与责任,如何不令她羞愧。 姜林看破她的羞愧,补充道:“你不必感到愧疚,这些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今后你有饷银再慢慢归还便是。” 而后又细细说了些提亲的流程之类的,方才略微放下心来。 二人约定好上门提亲的日子,姜林会在这日之前先与母亲说好,以免她不答应,也好保证提亲的顺利。 陆秋白将东西一一收好,告辞离去。 姜林给她的银票之中不仅包含着聘金以及准备提亲所需物件、聘请媒婆的银钱,还包含着购置一处小宅的钱。 照姜林的说法就是,总不可能在她现在暂居的地方办这一场婚宴,她的母亲若是知道了肯定是不依的,做戏也得做全套。 第59章 不过走完议亲的整个流程本身就需要大半年之久,倒也不必过于着急。 眼下第一步是先找个媒婆,在约定好的时间上姜家去纳采问名。 媒婆一职在众多行业之中属于下九流,若是一个寻常人家需要媒婆,通常托家中的亲戚或是邻里便可寻来,不算什么难事。 但现在陆秋白孤身一人,既无亲朋也无友邻,一时间还真没有什么头绪,茫茫都城,一时间她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只悔恨当初那么多媒人媒婆踏破门槛,她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也没留下。 况且这个说媒人的身份可轻可重,若是太过普通,恐怕姜林的父母不会轻易答应。 若是能有一位身份相对重要,能够在她们心中有一定份量的人帮她做这个媒人,想必会事半功倍。 之后的琐事再去托给专门的媒婆,这样一来应当更为稳妥。 陆秋白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自己自中举以来还不曾好好拜会座师一番,按理来说大家之后同在官场,宦海沉浮,总要照顾一些人情世故,不似之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先顾好考试本身即可。 虽说她打算走的是直臣能吏的路子,最需要抓住的就是帝心,只有这样她将来才有与潜在的敌人对抗的资本。 但于小事处同前辈以及同科们相处良好,也不失是个有利无害之事。 于是陆秋白转道就去街巷的各类铺子挑选上门需要准备的礼品去了。 另一而姜林则在白日坐诊结束之后回到家中,向母亲禀明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写着写着有一种富婆包养小白脸的错觉(不是)(顶锅盖逃跑) 第36章 此心何寄(十三) 在即将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姜林忽然犹豫了片刻,确认自己身上携带的火折子和小刀等物都在,这才略微放下心,抬脚进门。 上次的事情也算是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阴影,唯有自己手中握紧能够保护自己的武器,才不会被人任意摆布。 果不其然,她一进门,尚且还未来得及让门房去通报阿娘,就看到姜孜神色阴沉地站在堂前檐下,那一副不善的表情,好像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让姜林顿时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冒起,一只手也不自觉地背到身后。 最终姜孜冷哼一声,率先开口:“你还知道回来?” 姜林站在原地,冷静道:“我找娘亲。” 姜孜沉默地看着她。 不过呼吸之间,姜林几乎感受到对方的咬牙切齿,但片刻后又恢复正常,让她觉得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与数息之间的剑拔弩张不同,姜孜忽然换上另一副面孔,声色和蔼道:“你娘正在屋里歇息呢,我去帮你叫她。” 姜林转过头,正巧看到薛湘钰从屋后走过来,脸上确实带着些许倦色,见到姜林回来,缓声道:“你回来了。” 姜林点点头:“我有事想和您说。” 薛湘钰立即振振心神,高兴道:“好,好,我们到屋里说。” 说着将姜林拉入内堂坐下,唤侍女奉上茶水,柔声道:“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姜林看了一眼顺其自然在一旁坐下的姜孜,调整一番措辞,才与薛湘钰道:“是关于您之前与我提起的婚事。” 薛湘钰闻言喜笑颜开:“你终于想通了?你特意回来找我说,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姜林眼神坚定道:“正是。” “对方是什么人?” “正是今科的状元,卢柏。” 薛湘钰对圣上今年钦点的状元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个有才华的,并且相貌不错,只是出身寒微,但性子又个有锋芒的。 于平常人家而言这样的女婿自然是很不错的,但薛湘钰毕竟出身侯门,自小交往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虽然当初嫁到姜家也算是下嫁,但那时的姜家多少有与侯门相交的资本。 这新科状元说起来确实风头正好,只是家里无根无基的,薛湘钰总觉得与她预想中相差太多。 姜孜坐在一旁未置一词,但紧锁的眉头已经昭示着他的态度。 虽然心中不大赞同,但薛湘钰知道姜林的态度与想法能够有所转变已经是大不易,不想直接这样否定她难得的转变,以免她继续和家里犟上。 于是循循善诱道:“你是什么时候与她认识的?” 姜林估算了一下陆秋白回京的日子,回道:“两个月前。” 薛湘钰心中一个咯噔,继续问道:“那你与她……是两情相悦?她是否也心仪于你呢?” 姜林点点头。 “你们何时……上次我问你,你还说的没有。” 姜林只好解释道:“我们约定好等她取得功名再说此事,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已经摘得魁首。” 薛湘钰心中更有些奇怪,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但又不好直接问出心中的疑惑,怕姜林心生不悦,只好从别的方向继续切入:“你与娘亲仔细说说,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姜林将之前的事情半真半假修饰一番说出来,虽然不乏一些添油加醋,大体而言与事实还是相符合的,也不怕她们事后去调查询问。 薛湘钰最终还是应下,但只说要等卢柏亲自上门相看一番,不能立刻就决定下来。 姜林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满意,于是也就不再继续多言,当即就要告辞回医馆,哪怕薛湘钰一直挽留也没有歇在家里。 第60章 她不知道的事,待她走后,薛湘钰和姜孜就她成婚人选一事再次大吵一架。 缘是在薛湘钰回京之前,姜孜就已收下一世家纳采之礼,也答应了人家继续走后面的流程,谁知姜林宁死不从,烧掉自己的屋子也要出逃,但他又不想放弃这门好亲事,现在人家来催,他依旧没有明言拒绝,只是拖着。 而薛湘钰虽也同意给姜林找一门亲事,确是想以她自己的意愿为基础的,如今她既然有自己心仪的人,自然是要纳入考虑范围的。 二人不欢而散,谁也没有彻底说服谁。 另一边陆秋白也已经备好礼品,准备一一拜谢座师。 首先便是内阁第一人,当朝首辅李自晖李阁老。这也算是陆秋白见过次数稍微多几次的元老,也是第一个向她释放善意的人,加上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自然需要首先拜会。 由于陆秋白已经提前递好拜帖,故而这一日李自晖就在府中等着她。 她将礼品交给门房,入目便是一处曲径通幽的小院,走过重重回廊,才步至一处小亭,李自晖正面朝湖心,清风吹过他的衣摆,竹影洒在他的身畔,与亭中的荷画相映成趣。 待走得近些,才发现亭中摆着一张等腰的桌案,上面铺着几许白纸,其中一张正写着些字,即便看不太清内容,但看轮廓,也能窥见字中风骨。 陆秋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思量起李自晖这番举动的含义。 似乎是才察觉到有人靠近,李自晖从这样一副沉浸湖景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转过身面带慈祥的微笑道:“你终于来了。” 陆秋白拿出十足的恭敬行过一礼:“学生见过恩师。” 李自晖笑呵呵地要将她扶起:“不必多礼。” 陆秋白已将礼行完,末了还道:“本应早些来拜会恩师,只应学生懵懂无知,来得迟了,还请恩师不要怪罪。” 李自晖面色平和,抚起斑白的胡须:“不必挂怀,此非大事,那日老夫见你宴席之上,侃侃而谈,不愧是少年意气,国之栋梁啊。” “老夫已经年迈,将来这个朝廷,还要慢慢交到你们的手上,江山代有人才出,老夫也算是安心了。” 陆秋白见他今日格外感怀的模样,劝慰道:“恩师尚还健朗,岂不闻‘南山之寿,不骞不崩’,何谈年迈一说?” 李自晖摇摇头,似乎是在感叹岁月催人老,转而又道:“不过,少年意气虽非坏事,但也要切切记得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你们尚还没有真正扎根于此的时候,也要记得保全自身,如此才能走得更长远。” 这一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陆秋白自然也要表现出受用无比的神情来,再次揖礼道:“学生受教了。” 李自晖见此也十分满意,续道:“今日你来拜会,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陆秋白顺着他招手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不少侍从们捧着托盘上前来,她在李自晖的示意下揭开来看,竟是满盘的金银财物。 她当即拒道:“学生不敢受此礼!” 李自晖泰然自若道:“此乃常理,你不必如此惊讶,金银赏赐本就是惯例,这也是圣上的意思,你就好生收下便是。” 陆秋白面露犹豫,李自晖好言相劝,直言此乃圣上恩赐,又拿出凭证来,陆秋白这才好生谢过,将这些东西收下,只是心中依然留了一丝疑虑。 经过这番打岔,陆秋白一下觉得前来拜访的另一个目的不知该从何开口,李自晖似乎看出她的忧疑,和声询问道:“你有什么难处,尽可向老夫道来,若有老夫可用之处,定为你解决。” 陆秋白这才将心悦于姜氏之女,希望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从中作媒一事道来。 李自晖听罢,只慨然而笑。 姜孜不过是一个四品侍郎,只是他那夫人出身勇宁侯府,是如今勇宁侯的亲妹妹,有这一层关系在,故而在儿女亲事上,自是需要高看一眼,自己卖这么一个人情,也无不可。 当即缓声道:“我知道这个女娃,当初在她的周岁宴上,便见这娃娃天资聪颖,是个钟灵毓秀的模子,没想到如今都已长这么大了。” “这事不难,老夫就受累跑这么一趟,就当是为你们这些孩儿积福了。” 陆秋白见他答应,心中也略放下些心,有当朝宰相做媒,此事应当万无一失。 如此两方欢喜,陆秋白解决一桩麻烦,李自晖自觉自己的拉拢有效,如此一来今后朝中又多一个助力。 谁知事情并未如二人想象之中顺利,不过半日功夫,悬济堂门前忽然聚集起许多哭闹的百姓,仔细听她们的言语哭诉,似乎是在说悬济堂诊断有误,庸医害人云云。 陆秋白挤开拥挤的人群,走近一看,只见那声声哭诉之人凄惨万分,见者无不为之动容。 那人怀中躺着一人半大的孩子,状似痴傻,只呆呆地玩着地上的灰泥,二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好布,可见本就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 此刻在医馆门前以头抢地,泪流满面,字字句句都在指责医馆诊断有误,服过她们的药之后,她唯一的孩子就变成这副痴傻模样,连自主行走也不能。 哭喊声极具煽动力,加上一旁的痴儿,更增添几分令人信服的力量。 陆秋白不明前因后果,不好贸然出头替医馆说话,只是隐约觉得,其中或许有些内情。 第61章 这苦主在门前一直哭闹着,医馆的人看起来都对她们束手无策,看样子黎帆和姜林此刻都不在堂中,否则不会任由她们在门口一直闹着。 过了好一会才从里面走出一位略有些面熟的大夫出来,试图安抚苦主的情绪,给患者把脉看看情况。 第37章 此心何寄(十四) 陆秋白回忆一番,记得这个大夫应该是姓孙。 只是苦主情绪激动,丝毫不给她们接近患者的机会,直呼庸医害人,不敢再让她们继续祸害自己的孩儿。 情势一时僵持,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少人都站在苦主的立场上,指责医馆的不作为。 陆秋白见医馆中人束手无策,也为她们感到着急,正想上前疏散围观的人群的时候,忽然见到不远处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林正从外面采药回来,裙摆上还带着些许晨起染朝露的痕迹,眉目淡然,衣衫素净,背上背着采药的背篓,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就连人群都自动为她让开一条道路。 姜林已经大致听到这里发生了何事,径直就走上前来,声音冷静地说道:“我是大夫,如果你有需要,可以让我看看你孩子的病情,也许有办法。” 闹事的苦主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似乎是反应过来,又继续哭道:“我孩儿已经这样了,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苦命的娃啊!” 姜林没说自己也是悬济堂的人,医馆中几人都识趣地暂时没有上前来打招呼。 围观的人里面尚有好些个曾经受过悬济堂诊治的街坊邻里,都知晓姜林的名声,纷纷劝道:“这是个好大夫,你让她看看,说不定你孩子还有得治呢?” 苦主依旧不依不饶,被劝得烦了,甚至还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势单力薄,穷困潦倒,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良心啊!” 方才还有心偏向她们的围观群众顿时感到晦气:“我们还不都是为你着急,不识好人心!” 苦主似乎没有料到她这番话反而让舆论倒了个边,开始指责起她的不是,于是转而向姜林精准攻击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和她们一伙的!” 姜林态度平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你站在这里,是想如何?是索要财物赔偿,还是想要你的孩子恢复健康?” 苦主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苍天呐!我的孩儿被庸医害成这样,我只求一个公道,这样害人的医馆,凭什么还在这里行欺诈之事!苍天无眼呐!” 姜林听这人说话颠三倒四,诉求也不清晰,甚至并不为她口中的孩子的病情着急,不求钱财,不求解决问题,似乎只是为了在医馆闹事而已。 于是更加冷静理智几分,条理分明地问道:“既然你不求财也不求为你孩子治病,何以在此久闹不去?若是这家医馆真如你所说害你孩子性命,大可上官府去告,想必天子脚下,定会有人给你一个公道。” 周围的人也都附和不已,人群中传出不少认同的声音。 “是啊。” “找官府来解决。” 苦主听到“官府”二字似乎有些慌,神色明显紧张起来,不由分说就嚷道:“官府和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相互勾结,官官相护!这皇城底下哪还有王法!” 眼看得她又开始闹将起来,不管不顾地胡言乱语,街道另一侧忽然传来几声喝:“让开!都快让开!” “是何人在此诽谤朝廷!” 人群十分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让这些官差顺利到达闹事中心。 “刚才诽谤朝廷的,是不是你!” 那苦主似乎没有料到官差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赶到,忽然紧闭嘴唇,一声也不吭,连连摇头,一副受到十足惊吓的懦弱模样。 但围观的许多人都清晰地听到她方才所言,并没有替她瞒下的义务,纷纷道:“是她!” “我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是她说的。” 官差见有这么多人指证,当下也立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就要把人带走。 那方才还在哭闹不止的苦主顿时静若鹌鹑,被吓得连连后退,一直摇头,又不敢反抗。 官差可不顾她现在如何表现,只道:“那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而后一左一右将人钳住,准备带回府衙。 那苦主扭过头,神情极其哀婉,一声声唤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 一声比一声凄厉,围观者无不为此惨状动容,不由得心软几分,只道这也是个苦命的人。 原地只留下痴傻的半大孩子在一旁懵懂无知地玩着地上的蚂蚁,浑然不觉周围发生何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都散了吧!” “散了吧,散了吧。” 医馆的人将围在门口的人群驱散,街道再次恢复正常的秩序,门口也终于能够正常进出,不少等不及的患者急匆匆地冲进医馆。 姜林却并不着急,只是示意大家各自先去忙自己的事,这里就交给她来解决。 她将装满新鲜药草的背篓交给药童拿进去进行加工处理,而后走到那孩子的面前,蹲下身子,出言示意她将手腕伸出来:“姐姐见你好像生病了,把手腕伸过来,让姐姐看看你可以吗?” 那孩子虽然看起来幼稚懵懂,但好像听懂了姜林的话,十分乖巧地将两只手腕都伸到她的面前。 第62章 姜林对她安抚似地笑笑,轻柔地把上她的脉搏。 似乎是为了确认她的诊断,或是为了保险起见,姜林将她的两只手腕都把过一番,但是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特别的情绪。 那个孩子神色好奇地盯着姜林左右查看,片晌才问道:“姐姐,我生了什么病?” 姜林温和一笑:“是小病,姐姐给你开一些药,喝了就好了。” 说着将她引入内堂,亲自配了些对症的药,交给后堂的药童去熬制。 陆秋白跟着她们走进医馆,趁着姜林去抓药的空档,柔声询问那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歪着脑袋,半晌后才摇摇头,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知道的意思。 陆秋白又继续问道:“你家住哪里?” 那孩子还是摇头,低着头玩起自己的手指,数息之后才接道:“没有家。” 陆秋白将她掉在眼睛上的头发别到耳后,继续问道:“那方才那个婶子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小孩歪着头,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这时姜林配好药走回来,陆秋白没有再继续追问。 “你在问她些什么?”姜林随口道。 陆秋白站起身,也摇摇头:“没什么。” 那孩子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仿佛是明白谁对她更有善意,溜下凳子就抓住姜林的衣角,躲到她的身后去。 陆秋白将小孩的反应尽收眼底,抬头看着姜林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道:“我们谈谈?” 姜林也正有话要和她说,二人走到后堂没什么人的角落,浓郁的药香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 陆秋白率先汇报了自己这边的进展:“三日后李阁老会代我去姜家说媒。” 姜林点点头表示知道:“我已经和我娘亲打好招呼,到时候应该也不会有所为难。” 简短地交换过信息之后,二人之间再次静默无言。 陆秋白眼睛好像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半天才问道:“那个孩子你打算如何安置?” 姜林看了看远处低着头看脚的孩子,只道:“她这个病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根治的,唯有细心调理,一年之后或许会有转机。” 陆秋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是且不论白日里那个人是不是她的生身母亲,但就目前来看,她们的情况或许支撑不起这样的损耗。” 姜林垂下眼眸:“你说得没错。” 陆秋白看向她的脸庞:“那你是打算将她留下吗?” 姜林不置可否:“左右不过让后厨多添一双碗筷,我这医馆还养得起。” 陆秋白笑了:“这只是多添一双碗筷的事情吗?” 姜林偏过头,不再回她。 陆秋白看向堂中几个忙碌的药童,其中正有那个前日里她来找姜林时碰到的那个小女孩,她们大都身量未足,一副稚子模样,但做起事来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她们都是你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收养的孩子吗?” 姜林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含糊道:“不全是。” “不全是?” 姜林解释道:“她们之中有的是我曾经接手过的产妇生下后被家人舍弃的,有的被裹在襁褓中被放在医馆门口,有的是我游历时遇到的乞儿,有的是自己跑来医馆,说要干活养活自己的,所以我说,不全是。” 陆秋白一时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但转念一想,这个解释又似乎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天下穷苦之人如此多,难道你能一一救治收留吗?” 姜林这时格外地平静:“我遇到一个,便能救一个是一个。” 陆秋白还想再说什么,姜林却将话题转到她的身上:“难道你不是这样吗?如果你不曾怀有这份悲悯之心,当年为何要救顺娘?” 旧日的瘀伤被猝不及防揭起,陆秋白陡然呼吸一滞。 转而有些哀伤道:“不,我不曾救下她,是你救了她。” 姜林忽然无情道:“当年如果不是你调转马头,一定要去那里看看,我是不会特意过去的。” 陆秋白一下不明白了:“你刚刚还说,只要你遇到,能救一个是一个。” 姜林并不否认:“没错,但那仅限于需要医术救治的情况,譬如今日,她就在我的医馆门口,恰好病重难愈,恰好唯有我可以救她。” “你刚刚不也说,天下穷苦困顿之人如此多,难道我要一一拯救吗?我是人,不是神。” 作者有话要说: 先码这么多吧(摊)。 第38章 栉风沐雨(一) 陆秋白不懂她的这番逻辑,看着她一如往常般平淡冷静的面容,眸中的情绪几乎不含杂质般冷硬地可怕,很难想象前一刻她的那番话。 如同一个冷静高贵的神明,高坐明台,始终不染尘埃,却又会在人们祈求祂的怜悯之时降下祝福,施加它拯救人身心的神力。 而祂却说,她是人,不是神。 陆秋白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邪念,想看看这样始终端坐明台之人,眼中染上无尽的欲念,会是什么模样。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将脑中这个无端的念头驱逐出去。 姜林确实不是神,她身陷世俗泥沼的那一部分,不是正需要她搭一把手,以此短暂地脱离那想要吞没她的漩涡吗? 第63章 人力终有尽时,能够独善其身已是难得,她又何必去探究一时的善念,或是恶念? 只是心中始终有一团火,叫嚣着,叫她自无端中生出不甘,平静中生出疑惑。 她的过去已经埋葬在销声匿迹的那个雨夜,今日的她是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不过披着一层像样的人皮,就想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间。 追逐一个公平正义的她已经从身体里剥离,如今的她要的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如今她连敌人的影子都见不到,何谈兼济天下,匡扶正义?少年意气于她而言,只是虚假的伪装。 每说一句匡扶社稷、为国效力的口号,她心中就多一分怨毒。 她的骨子里已经浸上冷漠的蔑视,不再看得见真正的苦难与哀恸。 无论表面如何地伪装,心中已被日复一日地啃噬成空洞一片。 这个孩子没有名字,姜林给她暂时取名为燕青,就是她穿的衣服的颜色。 虽然她没有记忆,无知无觉,但姜林意外发现她对于数字格外地敏锐,于是将她丢给王六教她去做统计和账面核对,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秋白看着这一套熟悉的操作,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见姜林自有处置,最终摸摸鼻尖,讪讪走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的时候,才发现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不过一夜之间,城中忽然传出更多悬济堂的医师误诊害人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是哪户哪家都传得明明白白,分别是什么情况也都清清楚楚。 更有甚者,说她们售卖假药,误人性命,以次充好,耽误病情,总之都是于医馆而言十分负面的传闻。 陆秋白心中顿时疑窦丛生,联想到昨日那个闹事不止,诉求不明的苦主,隐隐约约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也绝不会止步于此。 身为亲眼目睹过悬济堂内部运行规则,且曾经深受其恩惠的人来说,她自然不会轻信这些口口相传的无根之言。 可是这样的谣言无疑是将悬济堂推上风口浪尖,陆秋白怀揣着这份担心,一大清早就往医馆而去。 路过街角的馄饨铺,食客之间谈兴正浓,隐约之间也能听到“害死人”“庸医”之类的字眼,陆秋白听来格外地刺耳和不安,前往医馆的脚步也不由得加快几分。 离得远远时便听见医馆所在的那条街今天格外地喧闹。 昨日有人来闹事,围观的人大多是不信的,起初那一两条传言,这条街上的街坊邻里大都在悬济堂至少看过个头疼脑热的,也是不怎么将这些话听到心里去的。 可是三人成虎,今日忽然冒出这么多苦主,一时间众人心中都有些犯嘀咕,悬济堂这是砸了龙王庙吗?怎么忽然被群起而攻之? 昨日还能维护几句说两句公道话的路人,今日都有些犯怵,生怕自己惹上因果,不知情间真就助纣为虐了。 医馆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高悬的招牌被砸得歪七扭八,里间的桌椅板凳更不用说,甚至药柜里存放的炮制好的药物也被翻箱倒柜地扔得满地都是。 官差已经来到现场,试图维持秩序,但闹事者人多势众,官差也仅仅只能口头警告,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抓进府衙审问。 陆秋白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纷乱的景象。 闹事之人不管不顾,无论是馆中的设施财物也好,还是在馆里搭把手帮忙干活的也好,全都遭到了她们的无差别攻击。 几个年纪略大一些的已经将年纪小一些的护至后堂,以免受这一番池鱼之殃。 姜林虽有自保之力,但一时间也顾不过来这么多人,况且对方虽身份目的不明,但也不好随意攻击,否则真就是将脏水揽到身上,百口莫辩。 在这番纷乱之中,姜林依然极力维持着冷静,借助官差的力量,好不容易将闹事之人同医馆中人分隔开来。 对方不依不饶,一直叫着什么“杀人偿命”、“沽名钓誉”、“以假代真”云云。 姜林却问:“你们可有在我医馆的就诊记录?” “哪怕只是我们开出的药方?” 对方浑然不将这些问题放在心上,只是异口同声地要医馆赔钱或是赔命。 姜林冷哼一声:“连任何证据都没有,你们凭什么说是在我们医馆里看过的病,凭什么证明这病是我们治坏的?” 对方强词夺理道:“不是你们治坏的还能有谁!现在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赖账,敢做不敢当吗?” 姜林将最近一个月的诊册捏在手里,一字一句道:“我悬济堂每一次诊断皆有记录在册,姓甚名谁有何症状适用何药,全都一一在册,尔等牵强附会,简直无理取闹!” “无理的分明是你们!我们哪有你说的这些东西,这都是你们为了推脱故意做的吧!” 两方争吵不下,似乎谁都有理。 不管姜林如何让对方拿出有力的证据来指证,对方都坚持是医馆推卸责任,最终医馆不得不闭门谢客,将闹事之人隔绝在外。 直接上门索赔无果,一行人转而向府衙而去,一纸联名状书,将悬济堂直接告上官府。 姜林应官府传召上堂,一番辩驳之下,最终还是没有明确的结果。 即便官府尚且没有判医馆有罪,但四起的谣言仿佛已经给悬济堂打下谋害人命的烙印,人心中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是难以剜除的毒瘤。 第64章 哪怕曾经的声誉再好,也会在她人心中留下一丝裂痕,而声誉二字,对于一家医馆而言,无疑是最为重要的。 医馆闭门之后,伤员互相搀扶着,将身上挂彩的部分进行包扎处理,堂里被砸坏弄乱的东西也要一一归位,而被人丢在地上随意践踏过的药品也要一一收捡起来。 其中大部分已经被人用脚碾碎一地,不能再使用,少许尚且完好的,也沾染上许多尘土,需要重新处理,有的无法重新处理后再用的,也只能抛弃。 陆秋白看着这样一副乱象,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除了帮忙收拾一下残局,她暂且没有任何身份可以帮悬济堂洗刷污名,口说无凭,她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些人说的全都是假话。 虽已经高中状元,但如今她还尚未分官,既非官身,更无立场去调查此事的起因和详情。 往日里受过悬济堂恩惠的人此刻都变得缄默,毕竟悬济堂医师这么多,她们谁能打包票里面的每一个医师都绝无污点? 况且又如何能以她们个人的经历,去断定这些被误诊耽搁了病情的人就一定是在说谎呢? 陆秋白努力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开始细想此事的发展细况。 站在悬济堂的立场上,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什么人刻意针对,譬如同行,譬如与医馆有仇之人。 想到同行这一点,陆秋白不由得记起初回京城时一时火热的仁善堂,当初正因新开,收购药材的力度又十分大,那时不少人都往那家医馆卖过药材,当时缺钱的她也不例外。 当然,除此之外也不排除另外的可能,那就是悬济堂的确出了内鬼,她们其中确实有人在外行医不端,误人性命,只是姜林不清楚其中实情。 陆秋白细细思量,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悬济堂无人行此不端之事,而那些闹事的人也并非全部都在说谎,虽然那些人拿不出悬济堂加害她们的确切证据,但因用药错误被耽搁的病人却是真的。 她们敢真的告上官府,官府必然会派人去查实这些人的身份和情况,一人两人尚且容易作假,这么多人同时发难,虽然事发有蹊跷,但其中又未必没有夹着几分真。 正是因为真真假假,才最容易扰乱人心。 不过未等她思量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上门,试图雪中送炭,“救人于水火”。 这厢姜林才一脚踏入医堂,眼神刚与留在馆里和众人收拾残局的陆秋白碰上,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对对信息,就有人从身后将她叫住。 来人乘坐马车,掀开一角车帘将她叫住。 姜林回头看去,那马车上雕刻着繁复的貔貅,车帘随着被放下的动作摆动,隐约闪烁着微微金光,虽然认不出来车架的材质,但一眼望去,就能使人感知到马车主人身份和家世的不凡。 第39章 栉风沐雨(二) 刚刚出声将她叫住的那人掀开车帘,精致华贵的衣摆率先映入眼帘,姜林认出那样的布料与先前薛清方与她展示过的某种料子极为相似,更加肯定对方非富即贵。 那人在侍儿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行止间颇有贵族风度地向姜林走来。 但是在这个节点上,姜林只觉得来者不善,眼中充满防备地问道:“请问您有何贵干?” 那人好似一点没有注意到姜林的防备,自顾自拱手道:“听闻姑娘医术精妙,在下特来求医拜会。” 姜林反问道:“你认识我?” 那人解释道:“是好友推荐。” 见姜林不动,又道:“难道姑娘行医还要看来者身份?” 姜林这才将门打开,让开足够的空间,语气平淡道:“进来吧。” 那人进门之后先是环视一圈,而后毫不客气地在刚收拾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随侍的人立即将茶水奉上,端得是一副不染纤尘的贵公子做派。 见姜林将她放进门后,竟然并未率先将诊治她这个病人放在第一位,反而先去帮着收拾一旁的乱局,十分不满地咳了两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无果之后方才复而起身,上前询问道:“姑娘不打算此刻给在下诊断一二吗?” 姜林闲闲地抬头看她一眼,将手里收好的一只药柜递给一旁的陆秋白,方起身应道:“公子这边请吧。” 姜林照例搭脉问诊,眉心平缓,让人看不出确切的情绪,半晌一个字也没有说。 惹得那人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觉出什么了?” 姜林这才冷声道:“我观公子脉象平稳,气色红润,中气十足,健康得很,不像是生了什么病的样子。” 那人忽然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哀叹道:“姑娘不知,在下崔信卓,乃是清河崔氏家主的次子,自小就体弱多病,而今更是有一桩心事萦绕心头,不得解决,现在我是夜里也睡不着觉,吃饭也吃得不香,日思夜想,逐渐成疾。” “传闻姑娘医术高超,能解常人之难解的疑难杂症,故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求助,没想到我这病,竟然连姑娘也束手无策!” “真是时也,命也!” 姜林面色冷淡地耐着性子听完这一段长篇大论的歪理,直白道:“我看公子是心病难除,只要解决了心中的挂碍和麻烦,此症自然消除。” 崔信卓见她不为所动,只好更加直接道:“姑娘不知,此病唯有一人可解。” 第65章 姜林察觉这人字字句句,似乎都在引她入彀,反问道:“哦?” 崔信卓做出一副真诚的模样,继续道:“此病唯有姑娘可解,若是姑娘袖手旁观,在下真就无路可走,无药可医了。” 姜林无动于衷,冷着脸道:“这里是医馆,既然公子无病,还请早些离开。” 崔信卓见她油盐不进,得寸进尺道:“姑娘何必如此冷面?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你的病人遭受病痛的折磨不成?” 陆秋白本就时刻注意着她们这边的动静,此刻见那人不依不饶,甚至还有接近冒犯姜林的趋势,不由得起身过去。 “公子这般调戏于人,是否太过目中无人了?” 崔信卓见有人过来,略微收敛一些无礼的举动,面色不善道:“这位兄台可莫要血口喷人,这位姑娘还没说什么,你是何人,凭什么越俎代庖?” 陆秋白见状也不再客气,讽道:“公子看起来这般体面,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崔信卓气结:“你说谁听不懂人话呢!” 转头见姜林依然无动于衷,并不为她的话语和举动有分毫动容,于是不再拐弯抹角,反而又换上一副带笑的面孔道:“是我太过唐突了,在下向姑娘赔礼道歉。” 说罢果真弯下腰向姜林表示歉意,而后续道:“不过在下今日前来,确实不止是为了看病,听闻姑娘有难,在下不才,恰好知道其中一二内情,或许可以为姑娘解围。” 姜林还未有什么反应,陆秋白顿时皱起眉头,率先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崔信卓不屑地瞟她一眼,继续道:“只要姑娘答应我一件事,我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倾囊相助,助姑娘和姑娘的医馆渡此难关。” 姜林昂起下巴,饶有兴趣地轻笑一声:“说来听听。” 崔信卓好整以暇地直起身,轻摇手中折扇,缓缓道:“只要姑娘答应与我的婚事,今后为我效力,那么崔某,自然要救自己的妻子于水火。” 陆秋白听闻此言,终于明白这人最终的目的,心中不禁闪过一阵恶寒,冷笑出声:“趁人之危,小人行径!” 崔信卓屡次被打算,虽然心中已经恨得牙痒痒,但此时此刻面上仍旧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故意将旁人的话语全都忽视,一双眼睛全都盯着姜林的反应。 甚至故作柔情道:“姑娘意下如何?” 姜林冷着脸问道:“不知我有什么地方让您看上,值得崔公子这般费尽心思?” 崔信卓闻言笑道:“姑娘风姿绰约,宛若仙子,崔某对你一见倾心,只想与你长厢厮守,若能娶到姑娘,崔某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秋白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就听得姜林寒声道:“我若是不愿,崔公子要待如何?” 崔信卓语气轻缓:“姑娘若是不愿,崔某自然无能为力,难以对姑娘伸出援手了,只是可惜姑娘这经营多年的悬济堂,名声积攒不易,如今却要彻底关门啰。” 陆秋白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些什么,脱口而出:“仁善堂是你的产业。” 崔信卓这才终于正眼看她,高深莫测道:“不不不,仁善堂是我崔氏产业,不过是交给我暂且打理而已。” 陆秋白面色不善,冷哼一声:“好一招釜底抽薪!我还道此事是崔公子个人行径,原来竟是崔氏行此下作之事。” 崔信卓闻言有些气恼,决定先给这个屡次打断她的小卒一点颜色瞧瞧,正当她示意身边人准备将这人嘴堵上的时候,忽然眯起眼睛,靠近陆秋白几步,仔细端量片刻,出声道:“我认得你。” “你不是那日走马游街的状元郎卢柏嘛,你怎么在这里?” 陆秋白还以为是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没想到只是看出来她的身份,肯定道:“没错,是我。” 崔信卓顿时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而后凑到陆秋白耳边,轻声道:“鹤梅的滋味,如何啊?” 陆秋白不明所以,退后一步道:“崔公子在胡言乱语什么?” 崔信卓虽然依旧噙着笑,但陆秋白能感受到这人身上忽然冒出来的敌意,不同于刚刚的忽视,这种感觉来得极为强烈,让她一瞬间毛骨悚然。 “这里是京城,不是崔氏只手遮天的地方。”姜林见状不悦道。 崔信卓回道:“我崔氏虽然不能一手遮天,但是瞒天过海还是不在话下的,我劝姑娘还是好好想想,这个条件并不苛刻,甚至对于姑娘来说有利无弊,毕竟,两次拒绝崔氏的后果,我想姑娘不会想要承担的。” 说罢仰天大笑而去:“明日午前,我等姑娘的回复!” 陆秋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两次?什么两次?” 姜林深吸一口气,这才明白这桩无妄之灾的根源:“看来之前我父亲收下的纳采之礼就是崔家的。” 陆秋白回过头看着她。 姜林轻笑一声:“你怕了吗?崔氏家大业大,在朝中根基也十分深厚,若是招惹了她们,今后你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 陆秋白摇摇头:“我本就是夹缝之中求得一线生机之人,你若不怕?我又有何惧?” 既然明白事出有因,她们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崔氏既然敢拿此事相逼,自然是不惧姜林身份和她可以倚靠的任何背景与家世,也就是说她们十分清楚她的母亲是勇宁侯的妹妹,这也就代表着,崔氏并不惧怕勇宁侯以此事事后对崔氏追责。 第66章 眼下能解此局的唯一办法就是彻查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既然崔信卓敢对她们公然挑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们这事有蹊跷,她们何不将它彻查清楚? 崔信卓究竟是如何从中作梗,一切总能有迹可循。 只是这个时间到底有些紧迫,为何她要约定时限为明日午前?难道还有后手等着她们? 二人尚且来不及做出更多应对,此刻宫里又派人前来,指明要姜林接旨。 姜林一头雾水地见过前来颁旨的女官,俯首接旨。 旨意大致是说宫里一位贵人此刻正在临盆,情势危急,请姜林进宫为贵人解难。 虽然此事一听便知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是进展顺利,贵人母子平安,姜林自然有功,若是事情不妙,母子但凡其中一个有失,姜林都难逃罪责,即使她是勇宁侯的外甥女。 但皇后懿旨,不容拒绝,况且姜林本就是以此为生,治病救人是她的本分,她也不该拒绝。 陆秋白担忧地看着她,生怕她一难未平,又遭一难。 姜林看出她的不安,但时间紧迫,女官也在一旁催促,容不得她们细言其它,只来得及递出一个眼神,和一声飘散于风中的轻声低语:“放心。” 陆秋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颗心高高悬起,但转念一想,姜林尚且能将当初奄奄一息的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有什么理由不放心她的医术? 眼下她唯一能够帮她的,就是在崔信卓的下一步手段实施之前,尽可能地找到对方的破绽,解掉这一次针对医馆和她的危局。 现在天色已晚,日已西沉。 陆秋白决定去一一拜会一下今日上门闹事的苦主,从这些被“庸医”坑害的人家入手,看看其中究竟是这些人撒下弥天大谎,还是有人从中作梗,冒充医馆之人行事。 所幸本朝取消宵禁,她尚且还有时间排查一番。 陆秋白回到住处,将新买的袍子穿上,看起来更像官府中人几分,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装扮,遂往第一户目标人家而去。 第一户苦主住在一处偏僻的小巷里,陆秋白摸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天空已经彻底黑下来,只剩下幽微的月色照着,那户人家却依然黑黢黢的,看不见一丝亮光。 难道主人家现在不在家中?还是说她打听到的这个地址是错的? 陆秋白怀着一丝疑惑,敲响沉闷的木门,朝里面喊问道:“有人在家吗?” 这时屋里才突兀地亮起一丝灯光,并不明亮,只是照见些许人影。 里面传出一阵蹒跚的脚步声,等了一会,门才“吱呀——”一声打开,现出那丝幽微的烛光,映照着一张皱巴巴的人脸,浑浊的眸子空洞地看着前方,颤声问道:“谁呀?” 陆秋白没有料到来者竟然是一个八旬老人,恭敬问道:“请问这是马道全家吗?” 老人似乎有些耳背,歪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陆秋白加大一些声音:“请问这是马道全家吗?” 老人还是没有听清,又问:“什么?” 陆秋白只好再次重复,几乎在她耳边吼着,这次她终于听见了。 老人回道:“马道全不在家。” 陆秋白继续向老人问过几个问题,譬如她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悬济堂的大夫医治的她,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还说:“我现在好得很!多亏了悬济堂的大夫把我治好了!” 这番夸赞一下把陆秋白接下来想问的问题堵住,转而问道:“马道全是您什么人?” 经过一番艰难的沟通,她终于再次得到答案:“马道全是我孙侄子!” 陆秋白更加疑惑了,但是来来去去从这老人嘴里也问不出更多的信息,她只能暂且作罢,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几家情况也都不怎么明朗,她们大都家境贫寒困苦,看起来几乎都是温饱尚且不能保证的人,若要以恶意揣度人心,怀疑她们是拿人钱财,诬陷悬济堂,又不太能说得通。 一通询问下来,好几人甚至同先前那位老人一般,对悬济堂多有赞誉。 线索不仅没有更加清晰,反而叫她更加一头雾水。 她心中其实已经更加偏向于另一种猜测,那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些受害人的信息并未作伪,但其中的具体情况却被人扭曲,拿来攻击医馆。 只是白日里闹事的人找不到,这个猜测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 另一厢姜林已经随着女官抵达宫廷,皇后特意将她请来并非什么特殊的缘由,而是宫中一位嫔妃今日临盆难产,稳婆和太医皆对她这个情况束手无策,这时太医院院首张良仪向皇后提起城中有一人极擅长妇人的疑难杂症,皇后遂将人召来襄助。 姜林听完大致的情况,心中已有几分推测,但还要具体看见产妇的情况才能准确的判断。 情况危急,皇后也一直守在这嫔妃产房门外,见人过来,急急令人免礼,以产妇安危为要紧。 稳婆此刻正在努力想将胎儿的位置调整过来,又不断提醒产妇不要昏睡,保持清醒,如果昏厥过去,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姜林面色凝重,先在一旁快速观察着具体情况,判断如何处理才能尽可能保证母子存活。 而张良仪此刻也十分着急地给她仔细说着她们已经有的明显判断,提出几个方案让她帮忙看看是否可行。 第67章 “胎儿现在胎位不正,加上胎体偏大,十分棘手,现在产妇体力快要耗尽,加上本就有一些不足之症,除此之外还有大血崩的风险……” “原本太医院是有一位擅长产科的大夫的,只是年前退休回乡,现在太医院的人都对此经验不足,稳婆虽然于接生十分有经验,但主要在于产妇本身的那不足之症,使得稳婆也难以做出最好的选择。” “你是一个所学范围更广,加之又对妇人之症更有研究,且有一些妇产经验,这种情况,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张良仪尽力将现状和几种方案都描述清楚,包括产妇过往的病史和孕前以及产前的身体情况等等。 姜林低头沉思,在一旁进一步摸索过胎位之类的情况,脑中快速回忆着之前处理过的类似情况,这样的状况分开来她基本各自都遇到过,但凑在一起也是头一遭。 不过很快她就做出判断。 张良仪听罢她的方案,也是十足吓了一跳:“这样太冒险了!” 姜林冷静道:“如此尚有一线生机,能够保得母子平安。” 张良仪不同意:“皇子事关重大,不能轻忽!” 姜林毫不退让:“母体若是殒命,胎儿一样不保。” 经过一番争吵,张良仪最终还是被姜林说服,左右都是冒险,她这个方案确实已经现在所有人能想出的方案中的最佳办法。 几人心惊胆战地互相配合,就在产妇几次在昏厥边缘游走,最后一丝力气也即将用尽的时候,一声明亮的婴儿啼哭声终于在这个点满油灯的房间里面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有罪,还差两千跟明天的更新一起补上t-t 第40章 栉风沐雨(三) “生了!生了!是位皇子!” 皇后萧妧听到一声明亮的啼哭,一颗心顿时放下一半,听到稳婆这番报喜的声音,更是喜不自胜。 连忙迎上前去,优先问道:“宸妃如何了?” 稳婆一时过于紧张,连忙补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萧妧大松一口气,唤来一旁的宫人:“快!去给圣上报喜!” 稳婆将皇子连忙抱到皇后面前,但萧妧只匆匆看过一眼新生的皇子,确定没什么大碍,就连忙冲进产房,跑到虚弱的宸妃身边。 宸妃现在满头大汗,唇色苍白,眼睛闭着,不知是昏睡还是清醒。 姜林正在给她处理收尾的事宜,确保产妇不会出现产后大出血或是其它的意外症状,导致危及产妇生命。 皇后跑进来的时候,一众宫人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要和皇后行礼,只有姜林稳如泰山,没有将注意力分出去分毫。 萧妧匆忙让宫人免礼,也丝毫没有在意姜林此刻的“无礼”,反而径直蹲到榻边,执起榻上人泛白的指尖,紧紧握在手中,轻声唤道:“阿雁,坚持住。” 榻上的女子眼睫微动,呼吸好似明显几分,半晌才吐出一个音节:“好。” 萧妧感受到掌中传来些许的握力,心中也释然几分,柔声道:“我在这里陪你。” 姜林很快就将收尾相关处理好,轻柔地为产妇擦去身上的血污,再将薄被轻轻披上,才转头处理手上的血迹。 萧妧心中安定下来,这才有心情注意到一旁的事情,想起来自己还未做下一步吩咐,于是道:“赏!所有接生的人,每人赏丝绢十匹,纹银一百两!” “姜大夫、张太医和稳婆立大功,再赏黄金五十两!” 在场的所有人都领旨谢恩,房间里只留下寥寥几人,以备照顾。 萧妧见姜林收拾好东西后仍未离去,指了个宫女,复道:“姜大夫也辛苦了,眼下宫门已经下钥,可先随她前往偏殿歇息,待得天色大亮宫门打开的时候,吾再派人送姜大夫出宫。” 姜林端端正正地以宫礼谢过皇后,提醒道:“宸妃娘娘还未完全脱离危险,今夜的情况仍然需人时刻看顾,民女既然在此,不如就随侍一晚,如此也能心安。” 萧妧见她行礼颇有章法,不似民间之人,倒像是正经受过宫里嬷嬷教导的,一时间也有些诧异,又听到她这番说辞,心中也很是满意,便多问过一句:“你是哪家的孩子?” 姜林知道皇后这是问她为何会宫中礼仪,也由此明白为何皇后竟会将她召来,缘是不知晓她的身份的,于是回道:“我的母亲叫薛湘钰,勇宁侯薛延是我的舅舅。” 萧妧眸光顿时寒过几分:“薛延是你的舅舅?” 一刹那的紧张过后,萧妧又冷静下来,毕竟皇子已经平安出生,阿雁现在也无大碍,既然是自己将人召来,就不应该怀有这样大的戒心与敌意。 姜林面对皇后骤冷的态度,平静地答道:“回娘娘,正是。” 萧妧见她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心中不免对她高看几分。 联想到她甚至让太医院的张院首都夸赞不已的高绝医术,不由得起了几分拉拢的心思。 “张良仪说,你对于妇人之症颇有研究。” 姜林礼数周全地回道:“只是略有涉猎而已。” 萧妧自是不信:“汝不必过谦,既有才能,何不入宫,为吾效力?吾绝不会亏待于你。” 姜林在进宫之前就已有迎接这个问题的心理准备,斟酌一番后道:“民女年虽二十,然才学浅薄,所知甚少,尚不足以堪大用,且民女平生之志,悉同神农,愿遍走山川,游历四方,集当世医术于大成,请娘娘成全。” 第68章 这番言辞恳切无比,萧妧自然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好再做勉强,叹道:“难得你在当世风气之下,身为女子,小小年纪也能有如此志向,是吾狭隘了。” 姜林又道:“娘娘之忧切不无道理,妇人之症自古以来不受重视,故而总有难治之说,然此难治之理,关键在于讳疾忌医四个字,加之世人偏见与刻意忽视,往往病情拖至严重之时才勉强医治,而无论前朝今朝,女医之数往往稀少,培养之道又不足,这才有此一说。” “若娘娘有心,自可加开女医之学,民女也愿为此一尽绵薄之力,作为回报,若是日后但凡娘娘召唤,姜林自当尽心竭力,无有不应,只是民女生性喜好自由,更想趁着年轻,多多积攒行医之经验。” 萧妧听她论事颇有条理,心中更是惋惜,但也明白对于她这样的人,满足她的请求才是最好的笼络,当即道:“你所言甚是有理,吾会仔细考虑的,宫中藏书丰富,其中不乏许多未公诸于世的医道珍本,念你志向远大,且今有大功,吾特准许你今后自由出入太医院藏书阁,遍览宫中医道藏书,助你早日医道大成。” 姜林欣然拜谢。 不多时,一个服色略与旁人不同的宫人俯身轻缓地从外面进来,附到皇后耳畔说了些什么,后又悄声退将出去。 萧妧不动声色地又说起另外一个话头:“听说你在城中自己开着一家医馆,名叫悬济堂的?” 姜林回道:“正是。” 萧妧继续道:“我已经吩咐下去,皇城脚下,容不得有人依仗权势胡作非为,到时官府自会还你医馆一个公道。” 姜林对这样的情况并未感到意外,俯首道:“民女多谢娘娘恩德。” 长夜漫漫,二人守在榻前,其余宫人静静地肃立在角落里,若是不怎么注意,一不小心或许就会忘记她们的存在。 深宫等级森严,也只有姜林敢在这样的情景下,与这位身份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相处依旧游刃有余。 时间一点点过去,萧妧紧张的心情也逐渐松弛下来,面对这样一个肖似宸妃当年的晚辈不免多出几分亲近之意,忽然问道:“你今年二十?” 姜林点点头。 萧妧继续问道:“可成家了?” 姜林回道:“尚未。” 萧妧又问:“可有中意的人?二十还未成婚,想必家中已是催得紧了。” 姜林迟疑了一下,意识到这或许是个好机会,遂道:“有。” 萧妧这时仿佛一个单纯八卦的少女,浑没有白日里皇后的威仪,眼睛一转,促狭问道:“可是家里边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姜林垂下眼眸,一副神伤的模样,回道:“娘娘妙算。” 萧妧笑意更深:“你于皇家有恩,吾可以做主,为你赐婚,这样她们就不能说什么了。” 姜林当即要拜谢:“民女多谢娘娘恩德。” 萧妧语气随意道:“不用叩谢了,你这才过来几个时辰,就谢啊谢的多少回了,要谢也该是本宫多谢你,若非有你,阿雁的性命恐怕难保。” 姜林顺势将话题引到皇后自己身上:“娘娘与宸妃娘娘很是相熟吗?” 或许是劫后余生,萧妧此刻谈兴大发,并不介意和这个晚辈多聊聊天,神态好似望着多年前旧日时光里的人,语气轻松道:“当然,我们相识多年,没人比我更熟悉她了。” 姜林接过她的话头,问道:“二位娘娘是如何认识的?” 萧妧怀念道:“‘春三月,下扬州’,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扬州城,她不过二八年华,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我一不小心撞坏了她的摊子。” “可是她一点也不生气,还关心我有没有撞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呆傻的姑娘,她的年岁甚至比我还大,心眼子却好似一点也没有。” 说到这里,萧妧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姜林敏锐地捕捉到这其中蕴含着一丝微妙的情绪,但一时间并没有明白那是什么。 “第二次见到她已是在深宫之中,院墙高耸,而她看起来也和当年大不一样,只是心眼仍然和当年一般少,轻易就会相信人,从不把人往坏处想,所以屡屡受伤,看起来分外可怜。” 姜林没有追问她们都是怎么进的宫,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可揭开的伤疤。 萧妧自顾自道:“要不是我,我真怕她就这么傻傻地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宫里边了。” 姜林叹道:“二位娘娘真是姐妹情深。” 萧妧轻笑一声:“姐妹?” 她摇摇头,神情好似自嘲,转而又问道:“还没有问你,你那情郎是何人?知晓具体的身份,我才好事后为你们赐婚呀。” 姜林犹豫片刻,还是道:“正是今科的状元,卢柏。” 萧妧颇有些意外:“卢柏?就是那个宴席之上大放厥词的卢柏?我记得她,相貌倒是不错,就是性子太尖锐了些,不过少年人嘛,有些锋芒倒也无妨。陛下惜才,将来她必定前途无量。” “若我是天子,也会喜欢这样的臣子,激浊扬清,有志气,不过作为心上人,恐怕不是良人。” “赐婚非同儿戏,可不能轻易反悔,你可想好了?” 姜林闻言会心一笑:“民女与娘娘一样,与她早已互相熟识。” 萧妧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第69章 第二日宫门大开之后,姜林是带着无数的赏赐回到医馆的,这样高调的赏赐自然也惊动了沿街的许多百姓,前两日谣言的可信度在这些不明所以的街坊邻里心中已经开始动摇。 试问一个皇家都认可的医馆,怎么会是谣传的那般着眼于小利而去谋害人命的样子呢?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要么就是有人眼红医馆的生意,故意往她们身上泼脏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们自然也不是那等听风就是雨的人。 随着赏赐而下的,还有一道赐婚的旨意,等待姜林回到姜家之后,宫里这才派人往姜家去宣旨。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薛湘钰也已有一定心理准备,自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有姜孜对这道旨意颇有不满,但又不敢在人前显露分毫。 有皇后这明晃晃的赏赐和高调的赐婚旨意,崔家公子崔信卓对于她的威胁自然暂时不攻自破,只是日后她还想使什么绊子,那就不是她们能够准确预测的了。 姜林也没有料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接下旨意之后便回医馆去寻陆秋白。 陆秋白此刻也刚接到旨意,心知这是因祸得福,定是姜林在宫中化险为夷,才让皇帝亲自赐婚,直接解决掉她们的一桩大麻烦。 姜林赶回医馆,这才来得及与她详细述说昨日宫里的情况,也将皇后赐婚的原委说来,如此陆秋白才算明白,原来背后是那位如今“位高权重”的皇后所赐。 自从那次京城大疫以来,听闻皇帝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皇后曾经代掌皇权,与此同时,内阁也渐渐势大。 皇帝身体逐渐恢复之后,想要再次收回权柄,但此事并非一时一日之功,比起外人,皇帝显然更加信任自己的妻子,毕竟在世人眼中,无论如何皇后也不可能真的越俎代庖,取代君权。 而文官世家却是王朝的一大毒瘤,一旦放任下去,几代之后,说不定天下又要改朝换代了,为了李氏皇族宗庙记,皇帝自然是防着内阁更多。 这也是皇帝急于大开科举,补充人才,如此欣喜于新鲜血液加入的原因。 再者现今这位帝王子嗣凋零,直到如今迟迟未有一个足以堪当大任的皇子,这个新生的孩子说不定会受到皇帝的倾力栽培与别样的重视。 如此一来,姜林也算得了半张免死铁券,虽然不一定用得上。 二人的婚事解决,医馆的名声也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但对于昨日那些苦主的控诉,官府依然要继续开堂审理。 不过经过陆秋白的半日奔波,结合各种蛛丝马迹,也算是对此事初有眉目,眼下既然有懿旨在上,官府又能多加配合,进一步收集证据追查细节自然不在话下。 最终查出的结论就是,其中不乏有人收受贿赂,家中有人曾在悬济堂诊治者,假称其它的病症是因为悬济堂的误诊造成的,以此颠倒黑白,诬告她们。 另外也确实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假借悬济堂的名声在外坑蒙拐骗,蒙骗一些消息不灵通,容易轻信的无知百姓。 不仅耽误了许多人的病情,甚至还将她们用以治病的家产卷走跑路,官府下令缉拿此人,但何时能够抓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官府能够张贴出那人的画像,配上通缉的告示,至少能阻止更多人上当受骗。 姜林得过宫里许多赏赐,这下手头也宽裕许多,除去为这些受害之人着想,也为挽回一些医馆损失的名声,决定无偿为此事之中受害的病患诊治。 同时免去她们相应病症所需药材的五成花费,好让她们能趁着病情进一步恶化之前有所好转。 另外,虽然赐婚的圣旨已下,但婚嫁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李自晖在陆秋白的拜托下自然也按期往姜家提出纳采以及问名之事。 崔信卓听闻这些消息,气得当场就将手里名贵的官窑天青釉茶盏摔了个粉碎,她没想道到已经十拿九稳的事,居然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被截胡。 若是她接手的医馆今年的进账不能盖过一定数目,她拿什么和族里的兄弟去争更多的家产以及更高的地位? “卢柏!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陆秋白对此浑然不觉,或者就算是知道因此和崔信卓结下私仇,也并不会放在心上。 除了准备与姜林的婚礼,她正忙着应付突如其来的各方恭贺,以及探听即将临近的选官事宜。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虽然她私心更想能够外放,先去州郡历练几年,有些政绩之后再寻机调回京城,到时升迁的速度会快上许多,也能更快接触到她想接触的核心,更有机会获得足够权利去调查当年的事情。 其中固然也存在一定的风险,那就是被皇帝遗忘在京城之外。 但左右都是赌,她更想赌这样一条有可能有机会做出实绩的路。 只是如今她既然与姜林有了婚约,即便这个婚约只是暂时的,她也要顾虑一下她的选择和想法。 姜林是在京城长大的,她的家也在京城,虽然她也是一个四海为家,喜好游历的性子,但自己外放为官的话,多多少少也需要和她商量一下。 若是留在京城任职倒是也无不可,这条晋升的路途虽然漫长,但也算是稳扎稳打,总有一天能够到达。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皇帝就召她入宫觐见。 第70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对看不看得出来,皇后对于宸妃产子的态度,对比前文皇后对于皇帝病重的态度,应该还算明显?还有前面的师母和心姨其实也是一对来着。 顺带提一嘴年龄,现在姜林大概二十岁,陆秋白身份和实际都是十九岁,皇后应该算是她们母辈一代。 庆贺一下她们的第一次接头和试探? 第41章 栉风沐雨(四) 精神矍铄的老皇帝是在御书房召见今科新秀的,与她一同到来的还有榜眼谢临安和探花尹寻文。 谢临安背靠谢家,是谢氏这一代家主的长子,自小众星拱月般地长大,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才名总是第一。 尹寻文则出身寒门,没有什么世家背景,家境普普通通,虽然算不上贫苦,但也只是平凡的务农人家出身。 唯有陆秋白——出身偏远的崖州,背靠边城,算得上是在众多考生之中,条件都相对艰苦的那一类。 她也算是近十年来第一个出身如此寒苦偏远之地的状元郎,因而也格外引得注目,不少这次落榜的崖州学子都励志以她为榜样,继续寒窗三载,以待下一次科考再战。 虽说所有中榜的进士都会被授“京官”,即随时以待替补的性质,但第一次任官依然显得十分重要,不同的起点决定着截然不同的仕途走向。 三甲初授官职之前得帝王单独召见并非常例,陆秋白猜测是皇帝想进一步试探三人的趋向,以做判断。 一大清早她就起身穿戴整齐,身着正式的袍服,头戴软脚纱帽,束好腰带,将仪容整理干净,在宫门外等候内监引路。 另两位与她差不多时辰前后脚地来到宫门外等候,进殿之前的这段路上,内监与她们提点起不少面圣需要注意的地方,以免御前失仪。 陆秋白听过一遍就一一记在心中,还未至殿门前便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几遍,以确保待会万无一失。 虽然之前已算是和如今这位帝王接触过两回,但到底今日是第一次更加近距离的约谈,无论如何不能失礼,若是因这样的细枝末节在当权者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于她自然是十分不利的。 经过严格的搜身之后,几人跟随内监依照宫廷内的觐见之礼逐渐进入殿内,虽然在宫里边不能大肆张望,但她依然瞧瞧留心着四周的动静。 御书房入目便是精雅至极的博古架,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图,雕漆的屏风上是骏马飞奔的图画,黑漆描金的桌案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字,一个身着黄袍的人正站在案边摆弄一旁的花草。 几人正要行礼,就听一旁的内监道:“殿下,陛下召见今科三甲于御书房议事,殿下不如稍后再来寻陛下。” 原来这人不是皇帝,而是如今的三皇子李熙。 李熙听到声音转过身,声音沙哑道:“洪公公,今日是父皇叫我过来向他汇报近日的功课的,若是事后有追责,父皇自会责罚我。” 刚刚出声提醒的内监于是不再说什么,而是转身过来向她们三个道:“几位就在此等候,陛下稍后下朝之后便会过来。” 几人皆行礼谢过这个引路的内监,站在原地等候。 不同于她们三人的拘谨,那自顾自跑到御书房的三皇子李熙显得格外自在放松。 见她们都只是站在原地,互相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也不敢乱瞟,不由得有些兴起几分促狭之意,想要逗弄着她们玩一玩。 她放下手中的笔洗,背着手缓步踱过来,弓下身子试图看清她们低垂的面目,语似好奇地问道:“你们就是父皇最近新点的三甲?”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齐声应道:“回殿下,正是。” “那你们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谁是榜眼?” 几人正要回答,李熙忽然打断道:“你们先别说!” 她直起身子,将手背在身后,语气轻快道:“让我猜猜——” 说罢率先指着边上相貌俊秀的陆秋白道:“你的模样最好看,定是探花郎无疑!” 真正的探花郎尹寻文闻言尴尬地悄悄去看陆秋白的脸色,生怕她因为这话生气,对自己由于这件事生出芥蒂。 见她面色尚算平和,悬起的心才算暂时放下一点,也不由得在心里咒骂起这个“不识好歹”的皇子,怎么偏生挑在这个这个时候来交什么功课,这不是上赶着得罪人吗。 她是身为皇子不会怎么样,岂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在她的仕途中埋下一颗隐患?不过这番埋怨和吐槽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又不能表现出来,遂将头埋的更低了一些。 谢临安看陆秋白本尊都没有什么反应,自然也面上淡然,按兵不动。 李熙见她们都不说话,也没有露出明显否定她的神情,还在继续猜:“你嘛,看起来深谙中庸之道,想必就是榜眼了?” 转而兴奋地向着谢临安道:“那你,一定就是状元啰?” 迎着三皇子期待的目光,谢临安不得不澄清道:“回殿下,臣乃榜眼。” 李熙失望地“咦”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一旁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尹寻文。 尹寻文硬着头皮也回道:“殿下,臣乃探花。” 李熙听这话忽然瞪大眼睛,围着一旁的陆秋白转了一圈,好似在探究她为什么是状元似的。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高声道:“熙儿,又在调皮做什么呢?” 第71章 李熙这才向殿门边跑过去,只是身影看起来有些跌跌撞撞。 “父皇,民间不是传言,三甲之中,探花郎最好看么?怎么最好看的居然是状元!” 已经走进殿来的皇帝听这话,不由得呵斥道:“熙儿,不得无礼!” 尽管任谁都听得出来这呵斥之中的溺爱之意。 “科举取士,凭的是才能,不是外貌,知道吗?” 李熙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训完三皇子,见三人还行着礼,连忙道:“三位爱卿快快起身吧。” 转而才对李熙道:“父皇这里还有事,你先出去玩一会,待会再叫你。” 李熙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见父皇现在的神情带着几分严肃,也不敢再继续胡闹,当即行礼缓步退出殿去。 现在殿内除去随侍的宫人,只余下皇帝和她们三人。 皇帝呵呵一笑,问道:“三位爱卿可知,今日朕召你们前来,所为何事啊?” 陆秋白见皇帝似乎看着自己,试探道:“陛下可是为初授官职之事?” 皇帝面容慈祥,肯定道:“爱卿猜得不错,正为此事,召你们前来,就是想听听你们自己的意见,如何?你们都是我大俞未来的栋梁之才,说说看,都想去何部任职?” 陆秋白还在思索,谢临安已率先道:“回陛下,臣愿尽从陛下安排。” 尹寻文也道:“臣也悉从陛下安排。” 二人答得毫不犹豫,一下将犹豫的陆秋白凸显出来,皇帝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她,陆秋白心中已直呼不妙。 果不其然,皇帝随即问道:“卢爱卿,你呢?” 陆秋白于是只好接道:“臣也听从陛下安排。” 谁知皇帝却摇摇头,叹了一声:“你们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几人都齐声道:“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过了一会才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回去等待通知吧。” 陆秋白心中颇为惋惜,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当即就要随着二人一道退下,谁知临近出殿的时候又听得殿内道:“卢爱卿暂且留一下。” 她依言停下脚步,另二人已经退出殿外去。 见皇帝远远地示意她过去,陆秋白才复往殿内行去。 “朕观爱卿方才似乎有话要说,但碍于她们二人,又没有说出口,是吗?” 陆秋白自知现在的任何小动作都躲不开这位执政多年的帝王的眼睛,遂老实说道:“陛下圣明。” “爱卿有什么话,不妨现在说来?有什么想法,尽可以告诉朕。” 似乎是怕陆秋白有所顾虑,又补充道:“你是今科的状元,有这个资本说出你真正想要的。” 陆秋白确实也受到这番话语的鼓励,于是道:“臣亦想为陛下分忧,而今朝堂沉疴难除,政令施行不易,臣想为天下百姓也为陛下,真正做一些实事。” 皇帝似乎料到她这番回答,反问道:“你说朝廷沉疴难除,说说,都有哪些沉疴?” 陆秋白并未直言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告罪一番,说起自己赶考路上的见闻来,真情实感流露其中,生民之苦跃然眼前,听得皇帝也不由得默然。 “朕本以为如今太平之世,朕虽不如先帝圣功宏伟,但也算日日勤恳,治下即便有一些不足之处,但至少也该是没有大的过错的。” “没想到如今我的治下,竟然还有这么多离奇之事,真是令朕汗颜。” 陆秋白听到她甚至用起平常的自称,知道自己的述说起到一些小小的作用,但也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 只道:“让陛下自责,是臣的罪过。” 皇帝拦下她将要跪伏的动作,摆摆手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回去等朕的通知吧。” 陆秋白知晓目的已经达到,见好就收,恭声道:“是,微臣告退。” 走出殿外,她才悄悄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才在殿内几番波折,她的后背已经几乎浸湿透了,帝王威压,可见一斑。 好在全程她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礼之处,只是一开始谢临安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若非如此,此事本可以更加顺利。 没想到她们表忠心的决心这么干脆,倒是显得她太没有觉悟似的。 不过此事仅仅只是一个小插曲,第一印象虽然重要,但日久见人心,世家与皇帝离心乃是必然,谢临安再着急表忠心也没有用。 想清楚这一点,陆秋白也就渐渐不再紧张,出宫的路上心情格外轻松,只消回去静候佳音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谢临安这个老六! 第42章 栉风沐雨(五) 春日很快过去,迎来灼热的夏季,街边的杨柳已经抽出长长的枝桠,在微风的拂动之下显得尤为窈窕婀娜。 洌洌水波映出几缕细碎的日光,看上去格外地平和宁静。 陆秋白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接到授官的文书的。 她已经尽可能地向皇帝表达出她想初授实官的想法,虽然其中经历过一些波折,但好在到手的结果也算是差强人意。 监州虽然是本朝新设官职,目的旨在监察地方官员,以防她们权势过大,滥用职权,算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好在本身监州一职职权范围也十分大,凡是涉及本州的事务,无论是户口、赋税、军民、钱粮,还是刑狱、诉讼、水利等等,均有权干涉监察,且另有直奏君王的便利,算是天子直接安插进各地的钉子。 第72章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皇帝的耳目也会逐渐变得失聪迟钝,一旦长久不做变动,便会变得呆滞死板,再也无法为君王准确快速地报告当地的具体情形。 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朝廷会定期时时对各地监州任选之人进行变动调整,至于收效如何,尚还处在考察阶段。 既然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不久之后她就要走马上任,此事自然需要赶紧告知姜林,也好商量接下来她们二人的婚事打算,是否需要加快进程之类。 以及她远赴阳州上任,她是否与她一同去,或是如先前一般继续游历各地,也或者留居京城。 姜林此时照常在医馆之中,只是今日并未出诊,反而窝在内堂一角翻阅医书,手里拿的正是从宫里借出来的珍本,她翻开它的那一刻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将整本书快速吸收。 “阳州?”听闻这个消息,姜林不由得将手里的医书暂且放下。 陆秋白点点头:“没错,阳州,此地距离京城亦有千里之遥,不知你如何打算?无论怎样我都会配合你。” 她心里虽然有那么一丝不愿承认的期望,但也很清楚,以姜林的性子大概不会随着她做这些无谓的奔波,她既然早已确定自己的理想,自然一切都会为她的理想让步。 也许她会选择再次出去游历吧,如此一来,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同行的时间如此稀少,等她走后,她就又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阳州地处东南,倒也是个人杰地灵之地,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只是总有其它让我更有兴趣的地方,因此而耽搁至今,也未去看过一眼,趁此机会,我倒也可以去瞧瞧阳州的风土。” 陆秋白这厢正在出神,听姜林说话,以为是在说要继续出去游历,自然接道:“也好,到时候我送你……” 话说一半这才反应过来,转而道:“你说什么?” 姜林莫名其妙:“什么?” 陆秋白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刚刚走神了,你刚刚说什么,可以再说一遍吗?” 姜林不明所以,复道:“我说,我也可以趁机去阳州看看。” 陆秋白忽然抬起头看她,倒惹得姜林不好意思起来:“你这般看我做甚?” 陆秋白心虚地将眼神瞟向别处,遮掩似地咳了一声,继续道:“那我们的婚期要定在什么时候?算算时间,最晚十天后我就要走马上任,恐怕……走不完纳吉这些流程……” 姜林不在意道:“婚仪这些繁琐之处大可以简省一些,婚期也可以提前,赶在出京之前应该没有问题。” 陆秋白犹豫道:“太过简省会不会……不太好?” 姜林不知她在吞吞吐吐些什么,事情已定,她现在更想快点解决这桩麻烦事,疑惑道:“这有什么,我都不在意,你何必如此挂怀?” 陆秋白听她如此说,心道也是,不过是一桩假姻缘,确实不必大动干戈,关键能应付过去就行了,况且她常年不在京中,倒也受不着什么闲言碎语,不必为此忧心。 是她太固守成见,总会不自觉地代入世俗的视角,明明她自己才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个人,但好像又总是被一张无形的网束缚住,潜意识地就开始墨守成规,殊不知这些本就不是她的本意。 果不其然,姜林的这一决定还是遭到薛湘钰的强烈反对,赐婚一事本就是姜林自己用功劳求来的,这一点已经让薛湘钰心有芥蒂。 这会在她眼里就是,姜林为了赶着陪那个穷小子远赴别州上任,竟然还主动要将婚期提前,未免有些不太矜持。 本就已经是下嫁,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岂不是真成了她家女儿倒贴?这可是万万不行的。 虽然对方确实是女儿心仪之人,但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怎么样也不觉得任何人能配得上她的闺女,哪怕对方一表人才,将来官运亨通、一步登天,她也不会改变这个想法。 姜林对于薛湘钰这样的反应早有预料,神色自若道:“您是知道的,女儿决定的事情,不会因任何原因做更改。” “本就已成定局的事情,不过提前一些日子,又有什么要紧?” 薛湘钰看她这样一副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更是气结,急道:“不行,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你若要在此事上任性,今后就不要认我这个母亲了!” 姜林已经摸清她的底线,毫不客气道:“您已经拿这些威胁过我一次,还要故技重施吗?我已经按照您的意愿,选择了一位‘佳婿’,如果你觉得不好,那我去和她说,将这桩婚事退了便是,今后您也不要再和我提起这事了。” 薛湘钰没想到她这样以退为进,忙道:“我的娘亲诶!这可是赐婚,哪是说退就能退的?你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姜林无动于衷:“我能求得一纸赐婚,自然也能求陛下收回成命。” 薛湘钰终于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同意还不行嘛,只是时间可以提前,礼节可一分不能再少!” 说罢还嘀咕道:“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般着急,就想离开娘亲独自飞啰。” 姜林耳力本就不错,将这刺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气压都低过一截,不悦道:“阿娘,什么‘泼出去的水’,难道我成婚之后就不算你的女儿了?” 第73章 “当初帮着父亲催逼着让我婚嫁的是您,现在说我不知廉耻的人也是您,您自己听听这话,您是否考虑过我的感受?” 薛湘钰见她生气,一时也有些慌神,毕竟姜林虽然待人冷淡,与她也很少如寻常闺女那般亲昵,但向来是个耐心好脾气的,从不轻易真的和任何人翻脸动气,除非确实触碰到她的底线。 虽然不知这句话如何就刺激到她,但薛湘钰还是从善如流地立马道歉:“是阿娘口不择言,你别生气,阿娘只是舍不得你。” 姜林很快就冷静下来,知道这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和她理清楚的,毕竟,像她阿娘这样想的人才是大多数,而她,才是那个异类。 就像她现在也无法直接地告诉她阿娘,她从不想缔结婚约,她不会喜欢任何一个男子,也不想和她阿娘一样,糊里糊涂地结婚,搓磨一辈子。 “阳州风物与京城不同,阿娘若是有兴趣,也可以抽空去看看。” 薛湘钰应道:“好,好。” 姜林心中憋着一股气,最终还是拒绝了薛湘钰要她留在家里过夜的要求,独自一人回到医馆。 夜幕降临之下,繁星点点高悬,微热的初夏亦有接连不断的蝉鸣与蛙声,在屋舍之外此起彼伏。 此刻医馆已经闭门,她自后门回房,摩挲着桌案上翻开的医书,上面颇有一些她未曾涉猎的疑难杂症,给她带来不少新的思路。 白日里她还兴致勃勃地翻看着这些书页,现在却无端地有些烦躁。 月光如水洒在这方小小的屋子里,即便不点灯烛,也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字句。 但她现在丝毫没有心情看它们,于是将书合上,赌气似地压在砚台底下,眼不见为净。 这会医馆的人都各自安睡去了,她走到庭中,清凉的晚风吹过她的发梢,却丝毫无法消解她心中那股灼热之气。 姜林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看着檐下收拾得不太整齐的药筐,忍不住上前将它们扶正。 不料正将起身的时候,忽然瞥见一抹黑影从墙角移过去,顿时戒备道:“谁!” 陆秋白本不想让她发现自己,没想到姜林这般敏锐,只好摸摸鼻子走出来:“是我。” 姜林诧异道:“你怎么还没走?” 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有歧义,补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医馆,没回去休息?” 陆秋白解释道:“我有东西落在这里了,回来取。” 二人一时又静默无言,毕竟这里是姜林的地方,陆秋白略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你是才回来吗?” 姜林“嗯”过一声。 陆秋白不明她这是什么意思,又问:“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姜林抬头看她,月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看起来甚至有一点……灼热,陆秋白描述不清楚那种感觉,只觉得她这会和平常不太一样。 “你喝酒吗?” “嗯?”陆秋白没反应过来。 姜林已经起身走到另一边,拿起一把药铲,往院里那株枇杷树脚下走去。 不多久就挖出一个黑乎乎的家伙,看模样好像一只酒坛。 作者有话要说: 姜林算是更早有一部分自觉,小陆还没开窍啊(仰天长叹)。 第43章 栉风沐雨(六) 陆秋白有些惊异地看着那只酒坛,在她心里姜林一直是一副端庄正经、严肃紧绷的模样,少有像今晚这般流露出一种松弛的感觉来。 好半天才愣然重复道:“喝酒?” 在她怔忪的间隙,姜林已经将酒坛搬到井边,取清水和棉布拭去酒坛身上的泥土,拿出两只陶碗,摆在院中的桌上。 清冽的酒液倾倒在粗砺的陶碗里,盛着一点清光,透着股别样的吸引力。 “这是我三年前埋在树底下的药酒,今日取一坛,就当是为你正式迈入官场做庆贺了。” 见姜林邀请似地看着自己,陆秋白鬼使神差地过去,将酒碗托在手中,饮下一口酒酿。 “好酒!”陆秋白忍不住夸赞道。 冷酒入喉,却灼灼滚烫,舌尖还留着甘甜辛辣的多般滋味,心肝脾肺已经跟着火热起来,一点点渗入血液。 姜林淡淡一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麻热的感觉沁入四肢百骸,让她感觉到一点点久违的放松。 虽然自小就跟着师傅学医游历,呆在家中的时间一年比一年稀少,但年少时养成的行为礼仪习惯还是深深地刻入她的骨髓,使她从来不会真正地放纵自己。 可以说,坚持学医这一件事已经是她做过最最出格最最叛逆的事情,也是唯一一件脱离大家闺秀评判标准的事情。 除此之外,她从来不曾做过什么悖逆常理之事,一切总尽可能地按照母亲对她的要求,很少逾越什么,因为她十分清楚,她能够坚持自我的底线在什么地方。 但陆秋白完全不同,她身上似乎藏着很深的秘密,叫她看不透,摸不懂。 她时而如少年一般清朗潇洒,时而又让她觉得她背着沉沉的枷锁。 她突然地出现,如同一颗打破她平静生活的石子,也是她即将放弃挣扎溺于河底时看到的一丝天光。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考科举?” 陆秋白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熟悉,好像上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她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第74章 “天下学子为什么而考,我便为什么而考。” 姜林轻笑一声:“你撒谎。” 陆秋白端坐在凳子上,又饮下半盏,神态平常得如同在饮水,闻言反问道:“我如何撒谎了?” 姜林拎起酒坛,又给她添满,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直看得陆秋白不自在起来。 “我就是知道,你撒谎。” 陆秋白听她的语气变得和平常有些不一样,说话也有些答非所问,好像有些醉了。 “你如何知道我撒谎?” 谁知姜林却突然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忽地凑到她的耳边,用气声说:“你的目的不简单。” 清凉的吐息扫过她的耳畔,陆秋白身体一僵,耳朵顿时红起来,又为这句话感到一阵紧张,只僵硬地反问一句:“哦?如何不简单?” 谁知姜林只是一副淡笑的神情看着她,语调神秘道:“你为的不是功名利禄,对吗?” 陆秋白偏过头,看见她的眼中已经蒙上一层雾一样的东西,深深呼出一口气,她好像真的醉了,差一点以为自己早已被她看穿。 不过酒量这么差,看她一口气搬出一整坛酒,还拿碗盛酒的模样,她还差一点以为她的酒量深藏不露呢。 看来她的心情是真的很不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陆秋白选择直接忽视掉姜林提出这个的问题。 “我更喜欢你原来的样子。”姜林突然说。 陆秋白差点没端稳手里的酒碗,一点酒液洒在姜林的手背上。 姜林低下头,眯起眼睛,好像在反应手背上是什么。 陆秋白遮掩似的立马用衣袖将她手上的酒渍拭去。 谁知姜林忽然拽住她的袖子,摩挲着说道:“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的。” 陆秋白听她提起之前的事情,一时心情也有些低沉,凉凉道:“是吗?” 姜林浑无知觉,自顾自道:“你怎么样都好看。” 这是她第三次强调好看二字,惹得陆秋白不自觉地要摸摸自己的脸蛋,心底在想:真有这么好看吗? 不料手抬到一半,才发现姜林攥着她袖子的手还没松开,陆秋白悄悄地扯了一下,没有扯出来。 姜林又低下头去看,陆秋白提醒道:“袖子。” 见她不应,陆秋白又无奈地重复一遍:“你抓着我的袖子做什么?” 姜林一把坐回去,将她的袖子都扯得变了形,还捏在手里把玩道:“还是原来的衣服更衬你。” 陆秋白见袖子抽回无望,只能配合地“嗯”一声。 “不过现在这衣服穿着也挺好的。” 陆秋白另一只手端起酒碗,将碗里的酒饮尽,才道:“我知道。”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上任。” “好。” “放心,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嗯,我知道。” “你也陪我去采药吧。” 陆秋白顿了一下,方才续道:“好。” 眼见姜林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陆秋白眼疾手快,趁着她磕到桌角之前将人扶住。 恬淡的脸庞沉沉睡去,眉间还簇着一缕化不开的忧愁,陆秋白抽出另一只手,将酒坛封好,酒碗也收起来。 不过一只袖子还在姜林手里紧紧捏着,只好一手扶着她,一手艰难地将酒坛藏到隐蔽的地方,再将酒碗冲净归位。 而后才慢慢地扶着她回到她的房间,借着月光将床铺上的被子铺开,把她轻轻地扶上去,又将鞋袜褪去,给她掖好被角,才要去将被捏皱的衣袖抽出来。 陆秋白见依然抽不动,又使劲去掰她的手指,试图将她攥着的手掰开,没想到姜林平常看起来不似武人,手上的力气却出奇地大,她尝试过好半天,却依然没有撼动她的指尖分毫。 陆秋白白费半天劲,额上也沁出些许密汗,转而看向房里有没有剪刀。 虽然这身袍子就这样剪坏有些可惜,但是姜林的名声要紧,若是白日叫人瞧见,怕要平白无故给她招来闲话。 只是左右逡巡一圈,她也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利器的踪迹。 算了,手撕一下吧。 陆秋白再次尝试一番,发现自己酒劲也有些上来,怎么都使不上力。 罢了,还是把袍子先脱在这里好了。 她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衣,若是脱去外袍,她一身单衣走在街上,怎么想怎么怪异,不过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暂且如此。 她正要解开外袍的衣带,不料姜林一个翻身,将她的衣袖拽得更拢了一些,连同她内里单衣的袖子也一块抱在怀里。 这可不妙,她总不能光着身子跑出去吧。 陆秋白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她喝酒了呢?更没想到她酒量居然这么差,看起来和她的镇定完全不符嘛! “姜林,姜林。”她戳戳姜林的肩膀,试图把人叫醒一点。 虽然说扰人清梦不太好,但总比明日起来被人看到、有口说不清的好。 姜林睁开一点眼缝,陆秋白心中一阵欢喜,醒了! 谁知她只是虚虚地看过一眼,转手就将陆秋白戳她的那只手握住! 然后再次闭上眼睛,沉沉酣睡过去。 陆秋白头皮发麻,这算是个什么事?现在她只想倒回半个时辰前,干脆利落地拒绝姜林喝酒的邀请! 第75章 只是天下哪有什么时光倒流,现在她也只好乖乖认栽,任由姜林抓着她的手,就这么别扭地枯坐在一旁。 算了,只要天亮之前把人叫醒,到时候再抓紧出去也不迟。 陆秋白守着静默的姜林和透着明月的窗棂,渐渐失去清醒的意识。 姜林是被高昂的鸡鸣声叫醒的,她睁开眼,发现一个人趴在自己床边,立刻吓得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刀,迅速坐起来。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手里攥着一角衣袍,反应过来是陆秋白。 她讪讪地松开自己的手,将小刀放回枕头底下,轻轻地挪下床,推门出去洗漱。 在她出去之后片刻,陆秋白朦朦胧胧地从睡梦中醒来,见床榻上无人,这才惊觉天色已经有些放亮的趋势,连忙站起来,悄悄往外看去,见外间暂时无人,迅速地出去将门掩上。 不料没走两步,就迎面撞上回来的姜林,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磕磕绊绊道:“我……我先回去……晚些再来。” 不等姜林有所反应,就一溜烟地跑了。 徒留姜林站在原地,始终想不起昨晚之后发生了什么。 陆秋白跑出医馆才发觉身上的衣袍有些不太整齐,衣领是歪的,袖子也是皱的,看起来就不太正经,惹得路人都频频回头。 幸好现在街上人不多,不然一堆人对她行注目礼,她可能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才好。 她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袍服整理整齐,低着头努力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加上一大早起的急,也就没太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忽然迎面撞上一个有些硬的东西,磕得她脑壳生疼。 一声暴喝随之而来:“谁啊!走路不长眼睛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什么啊!怎么这就醉了? 姜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第44章 栉风沐雨(七) 陆秋白连忙道歉,那人见是个文弱书生,态度也还算好,只不耐烦地抱怨几句,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这一声暴喝惹得周围人都不由得看过来,好几双眼睛盯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当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着急忙慌地就要赶紧离开。 身侧却有一个声音忽然叫住她:“状元郎一大清早这般着急,是要去哪里?” 她转过身,略有些迷茫地看向叫住她的人,疑惑道:“尊驾是?” 那人哈哈一笑,自嘲道:“状元郎真是贵人多忘事,吾乃刑部公孙江,之前我们在琼林宴上见过的。” 陆秋白恍然大悟:“原来是公孙前辈,是后生无知,请前辈见谅。” 公孙江挥挥手表示不在意,又问起最初的那个问题:“你这一大清早匆匆忙忙的,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陆秋白连忙道:“无事无事,多谢大人关心,晚辈只是急着去赶早市,就先告辞了。” “原来如此,那你快去吧。” 陆秋白躬身拱手表示告辞,便匆匆转身离去。 身后的公孙江看着她匆忙的身影,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过这仅仅只是一个小插曲,经过来回商议,最终选定的良辰吉日就在七日后,陆秋白抓紧时间用姜林给的银钱以及之前的得到的赏赐在城中置好宅子,准备好一应所需,广发请帖,延请师友。 一大早陆秋白就穿戴整齐,身着大红色的喜服,头戴官帽,骑着马领着迎亲的队伍向姜家而去。 一路上喜乐的锣鼓声阵阵作响,围观的路人层层叠叠,绵长的迎亲队伍在路上缓慢地行进,短短的一段路途,甚至花费了比平常更多一倍的时间才总算到达。 陆秋白虽然事先做足功课,详细了解过一番婚仪的流程,而今真临到门前,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先是进门之时姜家侍女们齐齐堵在门口,给她出过不少难题,待得好不容易进门去,又见薛清方带着几个女伴出来,直让她散足红包,尽配合她们的游戏与题对,才勉强让她进去。 待得好不容易进入宗庙,与姜林的母亲和父亲稽首见礼,将带来的雁礼放下,才得意将身着红装的姜林接出。 一路吹吹打打回到新宅,二人遵照礼制一路走过不知撒上的是什么果子的毯子,一步步来到堂前,拜过天地长辈,便就此礼成。 不过这还没有结束,直到现在宴请宾客们才陆陆续续前来,陆秋白还需到前厅去迎接宾客。 不少或熟悉或眼生的面孔都来到她的新宅庆贺她的乔迁以及新婚之喜,陆秋白身着喜服,逐个接受每个人的恭喜,直笑的两颊生硬,脸部发僵。 来者大多都是她的邻里、同科以及朝中各部的官员,其中不乏从未有过交集之辈,但得益于陆秋白的新身份——新科状元、即将上任的阳州监州、李阁老亲自做媒的弟子兼勇宁侯的外甥女婿,这场并不算十足隆重的婚礼,源源不断地涌进恭贺的人。 甚至几日前路上遇到的刑部侍郎公孙江也带着贺礼前来。 “卢小兄弟,恭喜恭喜啊。” 陆秋白抬眼一看,带着那套标准的笑容迎道:“晚辈谢过公孙大人,大人能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还有尹寻文和谢临安结伴而来。 “恭喜卢兄。” 陆秋白客气回礼:“多谢二位,快快里边请。” 以及一位不速之客。 第76章 “哟,真是恭喜新郎官喜得美眷呐!” 陆秋白闻言看去,正是那欠收拾的崔信卓,此刻一身白衣,旁若无人地就要强入门中。 好在陆秋白早有准备,已提前请来几个护院的,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怎么?来者是客,状元郎不会不欢迎吧?” 陆秋白不卑不亢:“往来者才是客,不速者自为敌。” 崔信卓夸张地做出吃惊的表情,“不可置信”道:“什么!崔某视卢兄如手足,卢兄竟然要为区区一个女人与为兄翻脸么?” 陆秋白不料他一张嘴居然这般颠倒黑白,迅疾道:“胡说!我何时与你称兄道弟?明明是你无礼在先,如今安敢厚颜无耻继续来扰?” 崔信卓却是继续胡言乱语道:“卢兄居然如此无情,枉费崔某一番心意,真是叫人心凉!崔某为卢兄肝脑涂地也不辞,卢兄何必将我拒之门外?” 陆秋白听她这般闹事堵门,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寒芒。 那眼神叫崔信卓也不由得心下一沁,转而又复打起精神,心中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没什么背景的穷小子,自己何必怕她! 陆秋白恼怒不过一瞬,立刻便冷静下来,崔信卓选择今日上门挑衅,便是有恃无恐,料定她不想自砸家门,若是此时被她激到,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面对这种言语上的死缠烂打,陆秋白并不想继续多费口舌。 不如先将人稳住,稍后再慢慢收拾。 于是改变语气道:“崔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小伍,你亲自带崔兄上座。” 说话间示意护院中武力最强的那个将人带进去,小伍领命而去,崔信卓见她这么快服软,心中更多几分鄙夷,自己刚刚就是错觉,此人这般胆小怕事,不过一只蝼蚁,她刚刚怎么会有一瞬间真的感到一丝寒意? 这厢陆秋白将人一一接待完毕,婚宴开席,她尽可能地八面玲珑照顾到在场所有人,一句句恭贺的话语不要钱似地砸出来,喜庆的红色映满眼帘,催的她眼前发昏,整个人几乎都要飘起来,虚得摸不着实处。 崔信卓眼看时机成熟,站起身正要向陆秋白发难,就听得陆秋白含着笑一路敬过来,正走到她这一桌。 不等崔信卓开口,陆秋白就是一声高喝:“崔兄!” 与此同时还拉住她的手,牢牢将她的手腕锁住,一面继续道:“诸位请听我一言!今日我要特别感谢一人,那就是崔信卓崔兄!” 崔信卓正要出口的话被陆秋白打断,一口气堵在胸口,一下将到嘴的台词给忘记了。 没想到手也被她钳住,她本下意识就要将手挣脱出来,没想到陆秋白看起来文弱,此时却像吃过大力丸似的,掌中蛮力让她根本无法得逞。 “你……” 陆秋白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不由分说就将人往台上拉。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声音,渐次安静下来,看着今日的主角之一,静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陆秋白眼中神色莫名,脸上带着假笑,意态一如既往狂放道:“多亏崔兄,今日我才得以与爱妻喜结良缘!” 宾客中已经有那好事的连忙问道:“哦?这是为何?快细细道来!” 陆秋白十分满意这样的捧哏之人,笑着接道:“若非日前崔兄相逼,以别样的手段诬陷爱妻的医馆,置爱妻多年的心血与死地,也不会有今日的圣上赐婚,喜结连理之事!” 宾客大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无人接话。 崔信卓不料她居然敢当众揭穿此事,当即反驳道:“你胡说……” 陆秋白眼神都不屑分给她一个,继续道:“大家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崔兄?” 这时才有人起哄道:“没错!是该谢谢她,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 陆秋白顺势道:“卢某又岂是那等仗势欺人,目中无人的鼠辈?门在那边,崔兄请吧。” 崔信卓气结:“你颠倒黑白!” 在场之人大多都是为陆秋白捧场而来,虽然崔氏家大业大,不少人有所顾忌并不敢做这个出头鸟与陆秋白站在一起,同崔氏之人作对。 但此时此刻能在这里的人,也不可能为了崔氏子明目张胆地和陆秋白唱反调。 故而一时间场间无一人为崔氏子说话,哪怕她现在气愤填膺。 崔信卓破罐子破摔:“明明是你这个小人夺人所爱在先……” 这么好的机会,陆秋白自然不会任由她继续大放狂言,不等她说完就继续打断道:“哦?这么说崔兄的意思是当今陛下识人不清咯?这桩婚事是陛下亲手谕旨,难道陛下也是助长小人风气之人?” 她将皇帝这一面大旗扯出来,哪怕崔信卓现在气愤上脑,口不择言,周围的人却不能再继续冷眼旁观。 “这种人还是快些赶出去吧!” “她怎么还有脸继续待在这里!” 崔信卓听着这一边倒的舆论风向,顿时明白自己今日已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中的怒火骤然冷却,看着一副副旁观的面孔,愤愤然转身离去。 陆秋白将搅浑水的人赶走,也算是除去此宴上的一个隐患,顿时又换上一副和煦可亲的面容,继续向未敬到酒的桌席而去,除却这一点小插曲,这一场也算是宾主尽欢。 知道太阳西沉宾客们才渐渐离去,本以京城往常的习俗,宴席之后还会有不少亲友留下来“闹洞房”。 第77章 但一方面陆秋白亲缘凋零,卢柏这个身份也本就在京中没有什么亲人,另一方面她始终觉得这个环节并不合宜,于是自然而然将此忽略,虽有同科提出想要参与,也被她含糊过去。 故而送走宾客之后,这方小小的宅院骤然冷清下来,只留下灼眼的红色,和满目的狼藉。 好在提前聘请过足够的人手收拾主持这一天的忙乱,宾客走后,陆秋白也简简单单地向所有帮忙的人道过谢,塞上足够的红包,只待她们收拾残局。 院里如今人多眼杂,做戏做全套,以防露出破绽,她要转身回后院去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没想到结婚居然这么累? 第45章 栉风沐雨(八) 姜林自晨起梳妆,穿衣装扮,顶着满头的珠宝首饰一整日,加上厚重的礼服,到晚间早已不堪重负,疲惫不堪。 趁着走完仪程,独自在后房的空档就已经悄悄地将头上的簪钗卸去大半,左右之后她不用再应付外人,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来。 好不容易等到陆秋白送完前院的宾客,二人相视一笑,这才如释重负。 将沉重的礼服卸下,姜林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陆秋白看出她的疲惫,遂道:“我先帮你把头发散开吧。” 为了应付婚仪,方便头上佩戴繁多的簪钗步摇,梳妆的侍女将她的头发层层挽就,如瀑的长发一股脑地全堆在脑后,加上首饰的重量,直勒得人无法思考。 发型繁杂,陆秋白也从未接触过这般精妙的挽发手法,二人折腾过好半天,才好不容易将满头的发丝尽皆放下。 姜林将一旁打着红色绳结的木梳拿起,低头将满头发丝理顺。 陆秋白看着镜子里妆容未卸的脸庞,忽然有一种宛如那晚琼林苑月下惊心一瞥的心动,慌忙将视线移开,不敢再看。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入戏太深,否则怎么会再次有这样的错觉? “我叫人打水进来沐浴吧。”陆秋白偏过头,强作镇定道。 姜林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方才的异样,但没有多说什么,只轻声道:“好。” 陆秋白转身出去,到门外随侍的人准备热水去了。 因着担心陆秋白这边没什么家丁随从,现下门外随侍的基本都是薛湘钰安排的丫鬟嬷嬷,其中亦有几位与姜林相处日久的,见陆秋白出来,都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直看得她不自在起来,交代完准备浴汤之后就要回房。 谁知其中一位嬷嬷却将她拦住:“姑爷稍待。” 陆秋白不明所以,就见一群人捧着些奇奇怪怪的盒子果子进屋去了。 “这是做什么?” 嬷嬷笑着埋怨道:“姑爷真是心急,咱们这礼还没走完呢,怎么就着急沐浴了,姑爷进屋前,该先唤咱们来的。” 陆秋白没理解过来她的意思:“什么礼……还没走完?” 嬷嬷已经在前面先行,转头看她还愣在原地,忙招呼道:“姑爷还愣着做什么,快些进来呀。” 陆秋白跟上去,哪知甫一入内,就听得嬷嬷惊道:“姑娘,您怎么已把妆发卸了!” 陆秋白连忙解围:“是我帮她卸的,我以为今日已经算是结束……” 嬷嬷连忙收起自己的失态,换上一副喜气的笑容道:“无碍无碍,这都是小事。” 而后赶快将余下的最后一点流程一一介绍,引导带她们二人做完,这才退将出去,最后道:“浴汤稍后就会送来,姑爷小姐稍待。” 房门闭合,房间里面才重新安静下来,陆秋白紧张得长长吐出一口:“抱歉,我不知道原来还有流程……” 姜林不在意地笑笑:“没事,这位嬷嬷是自小看着我长大的府中老人,为人比较一板一眼,你不要放在心上。” 陆秋白庆幸道:“听嬷嬷说过才知道,原来男女婚嫁之中奇奇怪怪的习俗竟然这么多……” 姜林也道:“没错,这也正是我迟迟不愿婚嫁的缘由。” 陆秋白知道她话里真正的意思,不由道:“坚持这么久,一定很辛苦吧。” 姜林摇摇头:“我不过是为自己,顺从本心罢了。” 转而又将话题引到她的身上:“你呢,应付一天,也很是辛苦吧。” 陆秋白长呼一口气:“我也不过是为自己,既然选择这条路,长久的忍耐是必然的。” 但这一刻她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只是一想到,若非家中遭变,我如今,也会与你与寻常女子们一般,由家中择取一人婚嫁,从这个宅子,搬到那个宅子,一时间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若是我仍然是女儿身,若是我的母亲和父兄还活着,她们又是否会完全顺从我的心意?她们是否也会觉得,女儿必定是要嫁人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毕竟,所有人都如此认为,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她忽然生出这些感叹和无端的烦思来。 姜林静静听她说完,眼波宁静柔和,安抚道:“正如你说,讨论一个已经过去的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也不坏,不是吗?至少你顺从着自己的心意,并未做违心之事。” “来日方长,说不定你可以做出一番前所未有的壮举呢?她们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浴汤很快送来,侍女敲门询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才推门进来,告知二人可以准备沐浴了。 第78章 陆秋白自然让姜林先去:“我在这里等你。” 姜林不置可否,很快就洗浴一番,顺便将脸上残留的妆容也一一拭去,一张脸恢复了往日的素净,最终只披着一身素白的单衣从屏风后出来。 “我收拾好了,你快去洗吧。” 陆秋白在等待的间隙无聊地拨着桌案上的灯芯,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听到声音转过身去,身思也不由得清醒好几分。 不同于方才全妆之下惊心动魄的面容,现在的姜林让她觉得浑身上下更有一种诱人心魂的神性,如同谪仙下凡,令她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陆秋白慌乱地起身,遮掩似地低下头,磕磕绊绊道:“好……好。” 转身就往屏风那头跑过去。 她眼中异样的神情那般明显,姜林自然不是毫无所觉。 待到她吞吞吐吐洗漱完毕出来,姜林已经收拾好床铺准备安寝了。 陆秋白忽然觉出一股子不知所措来,前几日姜林酒醉之后的场景一股脑地涌现出来,本来刻意忽视掉的那一晚的一字一句,现在突地在她脑中来回滚动,让现在的气氛变得尴尬暧昧起来。 “我……我睡隔间吧,你在这里休息。” 姜林假装没看见她的窘迫似的,状似诧异道:“怎么了?左右都是女子,你怕什么?” 陆秋白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现在有点热……热。” 姜林故意道:“热?现在不过是初夏时节,暑热尚未至,哪里来的热气,莫不是今日酒饮多了?让我看看。” 陆秋白本想避过姜林探过来的手,又觉得这样有些刻意,还有些伤人,生生忍住了,只道:“也许是吧,我现在觉得有些不舒服,我睡觉也不安分,免得打搅你,还是各自安睡吧。” 姜林已经越过她推阻的话语,把过她纤细的脉腕道:“确实是喝多了些,我让她们拿些药过来,以免明日起来你更加不适。” 不等陆秋白继续说一些推三阻四的话语,姜林已经利落地走到门边,跟侍候在外头的人说了些什么。 解酒的汤药缘是早就备着,只待有所需要就端过来。 陆秋白饮下解酒汤,觉得五脏六腑确实舒缓许多,当下不好意思道:“多谢,真是劳烦你了。” 姜林借口顺势道:“现在已经晚了,她们也并未准备多余的床铺,现在铺床也缺少棉絮,现下时节虽然已经入夏,但夜里还是风凉,况且明日一早她们只怕还要进来收拾房间,若是叫人瞧见新婚第一夜你我二人就分睡两榻,岂不是平白无故惹人怀疑?” 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陆秋白也觉得甚是有理,丝毫找不出继续拒绝的理由,只是心中有些微妙的拘束,但又不好在此时明确地提出来。 经过姜林这一番说服,陆秋白这才吞吞吐吐过去,挣扎道:“那你睡里间吧,我夜间多动,有什么事你叫醒我就行。” 二人这才熄灯安寝。 姜林这么多年以来独来独往惯了,今日也是头一回与她人同榻而眠,另一人的呼吸和体温在身侧有着强烈的存在感,让她完全无法忽视,虽然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方才酝酿起的困倦之意已经完全消散,此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陆秋白自不必说,自小她也是习惯一个人睡觉了的,从来都不怎么黏着母亲睡觉,更别说家中突逢变故之后。 虽然静默无言,但二人好像都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似的。 最终姜林突然说了一句:“那日我喝醉了。” 陆秋白转过一半身,低低地“嗯”了一声。 姜林偏过头,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对方侧脸的轮廓,轻声道:“那日我可有说什么吓到你?” 陆秋白摇摇头,又意识到对方应该看不见,于是出声道:“没有,只是些醉话罢了。” 没想到姜林又道:“我说了些什么?” 陆秋白一下梗住,完全转过去,看着她道:“嗯……你说我很好看。” 不等姜林反应,陆秋白又飞快道:“我觉得你也很好看。” 说完这句话她就有些后悔了,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你也很好看”?这话好像怎么听怎么又歧义,是说对方不如她好看吗?还是在挑逗似的? 于是又连忙补充道:“我说的只是字面意思,你别多想。” 说完更加后悔了,什么叫“你别多想”?多伤人呐。 只是她平时伶牙俐嘴的,这会却不知怎么的越说越错,一时间支支吾吾地也不知道接什么话,描补着:“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是说……” 姜林看着她忽然变得笨嘴拙舌的模样,不由得“噗呲——”一声笑出声来,惹得陆秋白脸更红了,只是夜里光线不显,一时间只有她自己感觉得到浑身发着热。 姜林虽然没看见,但好像感觉得到她的困窘,将头挪得离她更近些,声音里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轻声说:“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小陆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还不自知。 姜林:她怎么这么好玩? 第46章 栉风沐雨(九) 烛火熄灭之后,室内只余下一点昏暗的月色,即便陆秋白的视线已经渐渐适应这样的昏暗,也依然只能在朦胧之中依稀看清一点对方的轮廓。 与之相对的是逐渐敏感起来的触感。 第79章 姜林身上好像天然带着一丝冰凉,唯有说话的时候一丝温热的吐息轻轻地扫过她的脖颈和肩膀,如同小猫挠着她的心肺。 陆秋白瑟缩了一下,姜林也不好再继续逗她,只道:“睡吧。” 夜晚很快过去,清晨的鸟鸣声如约在窗外响起,因着前一日二人都有些疲累,直到屋外的嬷嬷敲门叫她们起床,二人才一齐苏醒过来。 醒着的时候,陆秋白才恍然发觉自己两只手紧紧箍着姜林一只胳膊,吓得慌忙松开,连声道:“抱歉……我睡相不太好。” 姜林这时听到一丝外头嬷嬷准备推门进来的动静,先高声道:“嬷嬷请先等等,我们马上就起来。” 才复而低声说:“没事,快起身吧,不然待会嬷嬷就要直接进来了。” 陆秋白这才马上起来先将外袍穿上,然后把头发束好,这才慢悠悠地让外面的嬷嬷带人进来。 不过现在家中本就没有长辈,并不需要她们清晨前去拜见,哪怕是陆秋白以及卢柏这个身份现在唯一的长辈卢虹也尚且还在千里之外,因而二人起身之后只需要敬告天地即可。 三日后新妇回门,陆秋白这才第一次正式与姜林的母亲和父亲见面。 在外人面前,她尽可能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世俗意义上的“丈夫”角色,甚至显得尤为细致。 包括但不限于扶着姜林下马车,帮她抚平揉皱的衣角,吃饭的时候替她夹一些稍远的菜,帮她提前拨开面前的帘子等等。 直到姜林不得不开口提醒她:“过犹不及。” 这才勉强作罢。 不过好歹也算过了薛湘钰这关,至于姜孜,自然也不敢在陆秋白面前露出任何不满,甚至还说过一些堪称“慈父”的话来,只是让陆秋白怎么听怎么奇怪,如同姜林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她们之间交换的物件一般。 只是念及这是姜林的亲人,陆秋白并未说什么回怼的话语,仅仅是说自己会与姜林好好相处云云。 左右她们二人明日就要离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这样的口舌之争上,毕竟观念永远都是潜移默化而来的,并非是一朝一夕的口舌争端可以改变。 交代安置好家宅,仅仅住过几日的新宅就要再次闭门谢客,不过陆秋白并不觉得可惜,左右她是要再回来的,那一天一定不会太遥远。 二人收拾好行李车驾,驱车向东门驶去,城门之侧,不少同科好友都来送别,尹寻文、谢临安和公孙江等人皆在。 几人依依惜别,余者皆言:“我等在京中等着卢兄回来。” 陆秋白也被勾起离愁别绪:“天涯路远,定有再见之日。” 马车渐渐远去,不知是谁高声喊道:“莫愁前路无知己!” 陆秋白慷慨一笑:“天下谁人不识君!” 阳州路途遥远,陆秋白现在又是一个文官身份,并不好贸然暴露自己太多底细,毕竟一个普通生民家出生的穷书生,怎么可能拥有一身精湛的骑术? 左右上任之期尚还充足,故而这一趟赶路她们也并不着急,一路上走走停停,也算体会过一路的风物。 这日途径一处名叫靖安县的地方,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二人得见此处荷塘处处,已颇有一番江南水乡的味道。 路旁已有不少挑着莲花莲叶还有莲蓬在路边叫卖的摊贩,极为热闹。 陆秋白听闻这摊贩的叫卖词极为有趣,于是停下马车,在一个挑着扁担的姑娘那里买了好些莲蓬并几朵形态各异的莲花,献宝似地递给姜林。 “听闻此地莲花尤盛,莲子清甜,尝尝?” 姜林接过,挑起其中一个莲蓬,将其中的莲子拨下来,剥开嫩绿色的外衣,露出其中嫩白的莲子肉来,再将莲子肉一分两半,将其间翠绿的莲芯拿去,清甜的汁水淡淡地萦绕在唇齿间,确是十足夏日的味道。 姜林又熟门熟路地剥开几粒,放到陆秋白唇边。 陆秋白看她一眼,就着她的指尖将莲子叼起来,顿时清甜溢满两腮,正是一种别样的清爽味道。 “真甜!” 姜林指尖触碰过她温软的唇,倒是隐约之间反被撩拨了似的,当即将手收回来,也道:“确实很甜。” “这几日赶路劳累,不如今晚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姜林也对这里颇有兴趣,道:“好。” 二人寻了一间看起来生意不错,装潢也算素净雅致的客栈,正要进门问小二要一间客房,却听见里间隐隐传出争吵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明显气势凶狠:“再给你们三日期限,若是交不出来,这家店就关门大吉吧!” 另一个声音气势稍弱,连连告饶:“大人高抬贵手,实在是店里今年进账并没有这么多,这如何拿得出来啊,求您大人有大量,再多宽限些时日吧。” 陆秋白率先进店,才发现店内剑拔弩张,客人却好像对此见怪不怪,并没有多少人停下来驻足。 那气势汹汹为首之人身着官服,看样子是官府之人,那连声讨饶的应当就是这客栈老板,陆秋白既然遇见,总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自然至少要问上几句。 不过那官府之人气焰嚣张,完全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不等陆秋白走近,再次发难道:“借口!我看你这个小店,生意好的很呐,怎会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若是期限之内不能如期上缴商税,县衙有权将你们这间铺子收回!自己好自为之吧!” 第80章 那人撂下最后通牒就要离去,却被一个文弱书生拦住去路。 陆秋白轻笑一声,不卑不亢道:“敢问这位官爷,按我大俞律法,商税不过按三十取其一的比例收取,一间客栈一年的全部盈利也不过二三百两左右,不知你们这商税,是个什么收法?” 那人上下打量过陆秋白一番,见她全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料她也不是什么非富即贵之辈,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穷书生,不必太过客气,当即冷笑一声:“你是何人?有什么权利干涉本县公务?” 陆秋白尚且还未到任,监州一职还并不能算作她的身份,当下只道:“我是今科陛下钦点的进士,途径此地,见你们行法与律典有误,只是好心做个提醒。” 那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书生竟然已经是进士出身,当即恭敬过几分,但是态度虽然有变化,说辞依然是先前那套说辞:“您有所不知,我们这商税就是这么收的,这都是上面的意思,小人也只是一个办差的,您就没必要为难我们了。” 陆秋白见她说辞不改,更加疑惑:“哦?你们这有什么特别,居然可以不按律法行事,自定税额?” 那人只说:“我们这里商贸繁盛,整个县都以商贸为生,商税自然也比别处高一些,更具体的我也说不来,您若是感兴趣,可以找我们大人细究。” 陆秋白套话无果,最终也只好放人离去。 不过基本的情况算是了解过一些,待人走后才转而向这客栈的老板要过一间上等客房,若是她自己出来自然会省着些花银子,但现在还有姜林同行,衣食住行方面自然不必太过吝啬。 出乎意料地,这间客栈的上房加上一日的餐食也仅仅需要九百文钱,不到一两银子,物价堪称便宜,比之先前她们途径的地方都要价低一些。 先前路边买莲子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东西的价格格外低廉,还以为是这东西易得且当季的缘故,没想到就连客栈的客房也是如此。 陆秋白觉得疑惑,便也顺势将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了:“老板,为何你们这的客房定价这般低?我这一路走来,上等厢房少说都要一两银子,多的二三两也是有的,可是你们这生意难做的缘故?” 那老板刚送走一队催债一样的官差,当下心情也有些沉重,听得这番质疑的话,当即道:“客官这是说的那里话,您看看我这间客栈,人来人往的,怎么看也不像生意难做的呀。” 陆秋白又道:“那为何不将价格调整高一些,也好多些盈利,如此方才那样的商税不就交得上了吗?” 那老板连连叹气:“客官有所不知,咱们这呐,这定价都是由官府管控定夺的,我们哪能随意调整呢?” 陆秋白更不解了:“既然如此,那你们这里的营业额应当是有定数的,为何税收却与这定价如此不符呢?” 老板摇摇头:“我们这里的税收说白了相当于就是铺子的租金,所有的铺子都是官府管控的,税收是定额的,价格也是定好的,我们能做的就仅仅是争取更多的生意,以此来增加收入。” 陆秋白喃喃道:“所有的铺子都是官府的?” 这就很是奇怪了,虽然说士农工商,但商道无疑也是一国命脉,大俞并未对商道管控如此之严苛,为何此地偏偏如此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上任咯,开启新地图~ 第47章 栉风沐雨(十) 陆秋白还待继续追问,然而老板却说不出更多所以然来,她也只好暂且作罢。 定好房间之后,陆秋白才回到马车旁,告知姜林已经定好住处的事情。 客栈价格虽然比较低,但是屋内的陈设和服务却是一点都不输别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算是待客十分优厚。 除却客栈住宿这一点外,陆秋白发现食肆也是如此。 她们之前途径的地方,一碗普通的二两阳春面少说也要十文钱,多的大概十三文,而此地的却仅仅只需六文,份量也不见少。 若说是此地地处偏僻所以物价低廉,可也并不见得。 陆秋白观察过一番,这里水路发达,商贸繁盛,尤其是小摊小贩尤其地多,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南来北往之人想必也不少。 既然是人口往来之地,按理说商者逐利,虽也有薄利多销一说,但在供应有限的情况下,商品的价格也不应当与别处相差这么多,何况这都是最平常的吃住方面。 若是此地盛产的产物比别处便宜一大截也就罢了,可是吃住方面没道理无缘无故就这般低廉。 看来之前那位老板所说官府管控价格确有其事,并且这个管控的力度比她想象中更加严格。 不过按理来说,衣食住行这样的日常所需方面定价低廉,于普通百姓而言也并非坏事,最起码对于囊中羞涩之人而言,同样的银钱,在别处只能生活一个月,在此地或许能多生活一倍之久。 不过陆秋白总觉得这事透着一股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又暂且说不上来。 姜林见她眉头紧锁,一脸沉思,听她说过一番疑惑之后,点出一个核心问题:“花费虽低,那她们的收入呢?” 陆秋白这才恍然大悟:“你说得对,如果正如我猜测的那般,各行各业都是如此,那是不是说明,相应地,各行各业的整体收入其实也都更加的低?” 第81章 “只是如此一来,又有什么好处呢?” 陆秋白想起之前客栈老板那里相对高昂的商税,转头看向食肆的老板,是不是这里商税也是如此高呢? 趁着伙计把做好的面端过来的空档,陆秋白见她们现在不忙,就顺势拦住伙计问过一句:“你们这里的面怎么比别处便宜这么多?你们这一碗面还能挣钱吗?” 伙计大大方方道:“能的能的,只是挣得少些。” 陆秋白又问:“为何不把价格略略提一些,这样不是能挣更多吗?” 伙计又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物价都是有定数的,价格是不能擅自做主提高。” 陆秋白状作惊讶道:“哦?那你们这收入交过税后还能维持生活吗?” 伙计乐呵呵道:“自然是可以的,您甭看我们这摊子这么小,实际上一天的流水也不少了,老板只雇了我一个帮手,还能有所补贴,自然是能有赚头的。” 陆秋白敏锐地抓到其中一个关键词:“补贴?什么补贴?” 伙计笑道:“自然是官府给的补贴,我是外乡人,迁徙到此的,这里的县令规定了,每家商铺每雇佣一个外乡人,前三年每年都可得十两的银钱补贴,故而也算是有得赚。” 这会忽然过来几个客人,伙计连忙道:“客人您看,我这又有活了,您先吃着,我先去忙?” 陆秋白自然放人离去,思忖道:“看来这里的县令治理有方,这些政令看上去,都是惠民的。” “只是不知那客栈老板为何会交不起商税?难道是经营无方吗?” “可你我昨日住过一晚,这看上去也并不像经营不善的样子啊。” 姜林听她问过话,也思量道:“或许症结不在这些政令如何,而是在于施行这些政令的人呢?” “从广泛的范围来看,根据我们现在了解到的这些信息,它们确实都是于民有利的,虽然仍然有一些瑕疵之处,但大体来看,这里还是一个十分宜居的地方。” “不过既然这些政令如此惠民,为何仅仅只在这一县之内?政绩若佳,应该会引来朝廷的更大范围施行才对。” 陆秋白也顺着她的思路捋下来,发现这确实是一大疑点:“也许这县令是刚来不久呢?” 说完又觉得不对:“若是县令刚来,是如何做到县衙上下这般上行下效的呢?” 看这县内井然有序,政令贯彻的模样,如今这位县令上任施行新令少说应该也有一两年。 每一年朝廷都会有政绩考核,没道理未曾在朝中激起一星半点的水花。再说了,县令真的有这么大的权利不按律法行事,擅自更改治下的税收比例和模式吗? 陆秋白心中有疑,但碍于此处并非阳州地界,且不论她还没有就任,哪怕她到任了,这里也不在她的职权范围之内,跨州管事,只怕是有些逾越。 或许可以把这里的情况直接告知州府,或是只递京城? 但正如姜林方才所言,她还不能确认这些政令就仅仅只是这一县之长自作主张而已,贸然上告,只怕不太好。 思考一番之后,陆秋白决定将此地的所见所闻暂且记录下来,以待日后留用。 现在她还想另外去拜访一番这里的县令,或许可以更加直接地了解到各种情况和缘由。 不过临到官府门前才被告知,她们的县令最近去往州府述职,并不在县中,需得至少八日后方归。 算算时日,她并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在此逗留,最多两日就要启程继续赶路,否则将会误了上任之期。 陆秋白只好暂时放弃探究此事,尽可能地从她们这些日接触的商贩口中了解更多信息之后,汇总整理一番写信给京中一位在户部任职的同科询问,想了解一番这种政令的利弊究竟如何,看其中是否有一些是自己并未想到的。 离开靖安县,再向南行数百里,二人才终于到达阳州地界,不过距离州府尚且还有一段距离。 阳州境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此时正值仲夏,按理说已经过了春耕之季,却见一路上还有不少田地荒芜着,陆秋白观其模样,应当都是良田,却不知为何无人耕种。 想起出发前在京中了解到的一些关于阳州的基本情况,她记得去年的卷宗明明白白写着阳州曾因洪涝闹过一阵子饥荒,既然如此,此地官府今年应该竭力鼓励耕作、填充粮仓才对,为何今年却是这番模样? 难道是耕作人手不够的缘故? 直至向城镇多行一段路,才渐渐看得见田垄之间几道依稀在劳作的身影,只有小腿肚高的秧苗稀稀拉拉,虽然整齐,但总觉着不甚繁茂。 第48章 栉风沐雨(十一)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些零星几个劳作的身影都是妇人,她们身着朴素的麻衣,头上系着汗巾,袖子和裤腿高高挽起,肤色黝黑,一看便知是常年在外劳作的模样。 陆秋白望着广袤无际的平原,翠绿的田野盈满她的视线,只有远处零星几座山丘,足见这里地势开阔平整,确是适宜耕作的好地方。 马车在平阔的道路上碌碌前行,穿过无数的田埂和低矮的树木,隐约几声鸟鸣围绕在四周,人声渺远,更显出一丝空旷的寂静来。 她们照例也是在即将日落之前寻一处客栈落脚。 这里的村镇密布,房屋的样式也逐渐变得与她们的来处不同,从宽阔厚实的土石房屋逐渐变为纤细的木质房屋,由粗旷质朴逐渐变得轻巧玲珑。 第82章 陆秋白驱车向前,平整的路面并无多少颠簸,可见这里的寻常小路铺设也是用心的。 没多久她们就来到这里最近的县城门前,上书“丰平”两个大字,城门口井然有序,来往之人亦有不少。 验查过通关文碟之后,陆秋白顺利驱车入城,城中街市虽不如上一个途径之地繁华,却也是熙熙攘攘,有不少百姓往来。 街上偶然能看见佩戴着满头繁花的女子,提着编织的篮子在街道间穿梭行走,陆秋白略有些新奇,便多看了两眼。 姜林见她目光跟随,打趣道:“你喜欢?” 陆秋白连忙摇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要不你试试?你戴着一定好看。” 姜林“唰——”一下将车帘拉上,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陆秋白听到声音,突然笑出声来。 下一刻,马车停在一处小摊边上,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鲜花,个个鲜艳夺目,色彩明丽。 姜林跳下马车,转头才看到一旁满摊的鲜花,就要回到马车去,却被陆秋白拉住,促狭道:“来都来了,试试看嘛。” 姜林继续拒绝道:“不行。” 陆秋白继续央求道:“就试一下?不好看咱们再摘掉就是了。” 姜林扭过头:“我素来不喜打扮。” 陆秋白拉起她一点指尖,略微摇摆道:“就一下嘛,好不好?” 一旁的婆婆似乎也发现她们是为簪花而争执,笑呵呵劝道:“小娘子正值芳华,何必自封呢?何况这样的簪花在可算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在别处可见不着,入乡随俗,不如就当是试个新鲜。你看我这老婆子,不也爱这一抹艳丽?” 姜林这才在老婆婆的劝解下慢吞吞走过去,见婆婆要给她搬板凳过来,连忙将她手里的木凳接过,乖乖坐下,任由婆婆在她头上妙手翻飞。 因着她服色素净,未施粉黛,婆婆于是为她择取蓝色紫色的花朵为主色,以淡粉浅黄辅之,一头缤纷的花围逐渐成型,衬托得人眉眼愈发清丽灵动,别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模样。 趁着婆婆给姜林簪花闲聊的空档,陆秋白不忘探寻这里的不同之处。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婆婆,我们这一路走来,见田野街市之间忙碌的多为女子,与别处似乎不一样,不知这是何缘故?” 婆婆眯着眼睛笑道:“你们是外乡人吧。” 见陆秋白点点头,继续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当家者多为女子,只因家中男丁大多外出不归,或是应征入伍去了,但是生活总得继续过不是。” “所以我们就自己耕种,自己捕猎,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谁也不能置喙什么不是。” 花围已经簪至尾声,婆婆念起祝福的话语:“今生簪花,来世漂亮;乘风而行,来世自在。” 姜林接过阿婆手中光滑的铜镜,镜中映着一个眉目浅淡的面容,鲜活的花朵映衬出一股浓烈的生命力,连带着面容都变得鲜活几分。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一袭长衫文帽的人,唇角勾起一丝不经意的微笑。 陆秋白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只觉得平日里神情总是不经意地疏离的那张脸,在鲜花的映衬下,一点点变得愈加鲜活。 如同远山高月上的仙子落入凡尘,染上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她不自觉呢喃出声:“真好看。” 姜林抬起头:“什么?” 陆秋白烧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是说,真好看。” 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她俩,抚着手中的梳子道:“你们俩感情真好。” 陆秋白不敢再直视姜林的眸子,偏过头错开视线道:“婆婆,多少钱?” 说着就去取腰间的荷包准备付钱。 婆婆呵呵一笑,摆摆手:“我见你们有缘,不收你们的银钱。” 陆秋白不肯:“这怎么行?婆婆不必跟我们客气,您辛苦这半天,叫我们如何过意的去?” 婆婆还是未要:“今日你们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这么多话,老婆子心中很是开心,这就当是你们付给我的银钱啦。” 姜林起身,将陆秋白手里的钱袋接过,浅笑道:“我们虽是路过,但也要在此逗留一段时间,也许还会再来这里,婆婆若是今日不收我们银钱,叫我们下次怎好意思再来叨扰您呢?” 说着便将半两碎银塞到婆婆手中,见她们诚恳,婆婆这才将银钱收下,笑眯眯道:“好吧,既然你们坚持,老婆子我就不再推辞了,愿你们二人,长长久久,永结良缘。” 二人又向老婆婆打听一番此处的有特色又好吃的茶楼食肆,以及舒适实惠的客栈酒楼之后,才与老婆婆道别,驾车继续往客栈而去。 待将今日的下榻之处安顿好,二人这才下楼觅食。 此处似乎背靠大海,颇有一些渡口码头,因而也盛产鱼虾海鲜一类,经由小二推荐,二人也入乡随俗决定尝试一下这里的海味。 后厨烹饪极有手段,将鱼虾皆处理得是入味三分,芳香四溢,只是一眼看过去,便叫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陆秋白这一路过来都有些食欲不振,见到这里的鲜美菜肴难得有些胃口,一时间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开始品尝起第一道呈上来的菜肴——油焖大虾。 倒是姜林反应淡淡,只是简单尝过两个之后,就将剥好的虾肉放到一旁干净的碗碟之中,却并未直接入口。 第83章 陆秋白难得食欲大开,而姜林表现又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是慢条斯理地安静吃着,一时间便并未注意她的小动作。 待到慢慢一晚虾肉放到她的手边,陆秋白才恍然惊觉,愣愣问道:“你不吃吗?” 姜林摇摇头:“我吃好了,你吃吧。” 陆秋白心中狐疑,只觉得莫名有些触动,又说不清具体为何,当下先行谢过。 嫩滑弹牙的虾肉在唇齿间绽开,登时令她这个几乎在北地长大的孩子直呼过瘾。 这时又上来几个菜式,陆秋白看到其中两味菜酱香十足,用料极多,品尝过味道之后,突发奇想将它们的酱汤混在一起,加入一些蒜末陈醋,蘸着虾肉一口咬住,滋味是更加丰富。 于是将调好的酱汁和虾肉放到姜林跟前,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怂恿道:“尝尝?可好吃了!” 姜林在她鼓励的目光下挑起其中一块虾肉,照着她之前的做法蘸过之后放进嘴里,细细品尝。 而后点点头道:“确实好吃。” 用完晚饭之后,日头尚还没有彻底西沉,挂在天边的晚霞十分绚丽,昭示着明日依旧是个大好晴日。 姜林便照例拿出自己的家伙什,在客栈旁摆出一个临时的义诊摊子来,陆秋白帮她记录药方打下手。 不少人看这里冒出一个新面孔,一时都有些新奇,也有不少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瞧瞧,大多都是一些陈年难好的老毛病。 其中尤以风湿一类的病为主要,或许是靠海生存的缘故,尤其是女子,也都多患这类病。 还有一些平常有些隐忧不好意思启齿的,见这里一位女大夫义诊,面容看起来也平和,便都有意过来试试。 姜林刚开始还有些迟疑,给药比较保守,后面便知这是她们长期与海水接触的缘故,故而对药方略有调整,以免之后又易复发,且仔细叮嘱过保养之法,这才放心一些。 不知是何缘故,今日义诊排队之人尤其地多。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暗沉下来,姜林才不得不遣散后面等待的众人,表示自己明日还会在这里义诊一日,让大家病症并没有那么着急的可以明日再来。 待诊完最后一个病人,姜林这才松一口气,二人一起准备将摊子收回客栈,还给老板。 这时一个面目半遮的女子忽然冲出来,跪在她面前,激动道:“求大夫救救我的女儿,求大夫救救我的女儿!” 陆秋白本已经有些神色疲惫,精神恍惚,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待到跟前这才发现是个求救的女子,温声要将那女子扶起来:“您慢慢说,发生了何事?” 那女子不肯起来,快速回道:“我女儿下海捕鱼,不慎被海里的鱼怪咬伤,现在血流不止,求大夫发发慈悲,救救她吧!” 姜林也要扶她起来,只道:“我可以跟您过去看看,只是不保证一定能帮到您的女儿,您先带路吧。” 那女子得到肯定的答复,涕泗横流道:“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二人跟随她往海边去,途径一处药铺预先买过一些可能要用上的药材,这才继续往她家而去。 推开陈旧的木门,姜林清晰地看到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伤口断处面目狰狞,情况确实已经十分危急。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wooooo!真好看(吹口哨)! 姜林:这么爱扮?怎么说以后也得给你扮一个。 第49章 栉风沐雨(十二) 眼下没有能帮姜林打下手的药童,只好临时叫陆秋白帮她传递所需物件,帮忙打个下手。 情况愈是紧急,姜林反而愈发冷静,平淡的姿态下好似无波无澜,做着最准确合宜的判断,将处于生死边缘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一系列陆秋白看着都胆战心惊的操作后,姜林终于将工具都收拾起来,表示已经处理结束,转身向家属叮嘱注意事项,只需明早看人能否醒来。 只要能够醒来,就应当没有大碍。 先前跑来求助的那女子热泪盈眶,连连叩谢。 姜林只道无需如此,救扶伤者本就是医者本分,不过陆秋白心中却有一些疑虑。 按理说既然这里的人都靠海吃海,而出海总会有出现意外的可能,照理说她们这里应当有当地十分成熟的处理这类伤情的医馆或者医师才对,为何会求到她们这外乡人的头上? 于是多问过一句:“你们这里没有能处理这样伤情的医师吗?” 那女子劫后余生般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们这只有一名医师,每日接诊无数,忙都忙不过来,何况这样棘手的伤情,她一般是不接的。” “今日多亏恩人援手,否则小女性命恐怕不保,妈祖娘娘在上,定会保佑恩人平安顺遂,诸事如意。” 陆秋白倒是听说过沿海地区有百姓信奉妈祖,不过未曾想阳州这个地方同样如此,转而又问:“你们这里都是女子出海捕捞吗?” 那女子点点头:“是的。” “这是为何?我听说有的地方甚至不让女子登渔船,” “大家为了生计,自然顾不上这许多。” 见那女子神色躲闪,被如此一问,显然对她有些防备起来,陆秋白也就不好再继续追问,姜林见状不经意道:“出海是险中求生存,还需爱惜身子,莫要太过逞强,待修养好之后再去不迟。” 第84章 那女子连连应下,二人走后,陆秋白才问道:“方才你为何那样说?” 姜林解释道:“伤者身上还有旧伤未愈,这次又因触礁而重伤,想必是着急下海,否则不至于如此冒险,若非有旧伤影响,大概不会伤得这般重也不一定。” 陆秋白若有所思,看来此地的风俗习惯与别处大不相同,但其中内因暂时还不得解,或许这背后颇有文章。 不论是何缘由,单单是此地女子出门讨生活的风俗盛行,也大大勾起了她心中的兴趣。 她总感觉冥冥之中有着更多的更深的内因和机会等着她去探索。 回到客栈之时天色已晚,二人收拾一番就要睡下,却听得隔壁隐隐有啜泣之声,陆秋白本不想多生事端,但这啜泣声隐隐约约,却不见断绝,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姜林经过一日的高强度义诊,又经历了一场精神高度集中的急救,此刻精神已经十分倦怠,却又被这一丝声响吊着,睡不踏实。 陆秋白与她轻声知会一声,披衣执烛前去查看。 经过一番辨认,她觉得声音正是从对面的屋子传出的,加之屋内似有幽微的烛光,更加印证里间有人,于是她收整声音,调整仪态,平稳地敲响这间屋子的门,柔声问道:“姑娘深夜啼哭,可是有何难事?不妨说来听听,也许在下可以襄助一二。” 在她出声之后,啼哭声有短暂的断绝,而后一个轻巧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木门走来,只见木门略开一条缝,却是一个眉目威严的女子,完全不似啼哭不止的样子。 她斜眼乜过陆秋白一眼,不客气道:“你是何人?干你何事?速速离去!” 说完就将门毫不客气地关上,徒留陆秋白在外吹着冷风,又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啼哭之声既然已经停止,陆秋白摸摸鼻子,也准备转身回去。 不料才走出两三步,那声音又哭将起来,这次放声大哭,不似之前让人觉得是委委屈屈、扭扭捏捏、收将不住的哀哭。 陆秋白皱着眉,又折返回去,端起几分气势,再次敲门道:“深更半夜,莫名啼哭,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再这样我就报官了。” 这次开门的速度快上好几分,几乎是她的话音刚落,就见方才那个人拉开门道:“我们自梳会的事情,与旁人无关!你尽管去报官,端看她们敢不敢理!” 陆秋白不知她口中的自梳会是什么,只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你们还能不遵法度不成?” 那人神色嫌恶道:“哼,臭小子,我看你人模狗样的,听不懂人话不成?” 陆秋白拦着她想要关门的动作,一只手卡在门边,坚决道:“今晚这事若是没个说法,休想蒙混过去,我倒要听听是什么规矩,竟然凌驾法度之上!” 这时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门边,神色较现在这人更加柔和,但也透着一股清冷疏离的味道。 她将面目威严、态度略有些激愤的同伴安抚至一旁,平静地向陆秋白道:“这是我们自家姐妹有些矛盾,劝公子不要多管闲事,我们自梳会自有我们自梳会的规矩,向来不容外人置喙,请您体谅。” 见陆秋白还要再说,又继续道:“您放心,绝对不涉及违反我朝法度之事。” 陆秋白不经意往里间看过一眼,似乎是被门边的争执吸引,不少身影都向这边靠来,皆是女子身形,且神色戒备。 她这才态度平和下来,只道:“我夫人眠浅,还请各位夜里早些安寝,莫要打搅我等安眠,什么事惹得姐妹啼哭不止,也是不该。” 那面容柔和的女子冷淡应下,见陆秋白的手收回去,淡淡礼貌一声,当即又将门再次合上。 陆秋白站在冷风中又听了一会,啼哭声似乎确实没有再起,这才迎着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虽然那些女子对她态度不算友好,甚至隐隐有些敌意,但她却并未觉得十分冒犯。大概隐约之中感觉得到,她们的这份敌意仅仅是冲着她的身份打扮,而非她这个人。 只是她们口中的自梳会不知是什么意思?明日或许可以寻机打听一下。 陆秋白蹑手蹑脚地走进房中,见姜林呼吸均匀,似乎是已经睡着,当即放下心来,转身去对面的小榻上睡了。 今夜的月色也是十分明亮,她脑海中一会是自梳女的事情,一会是那渔女可怖的伤口,不知为什么忽然梦见母亲,倒在血泊中还教训她:“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一点也没有女儿家的样!” 她下意识就反驳:“我不是。” “你做梦了?” 陆秋白恍恍惚惚地起身,感觉脑袋有些发沉,见姜林已经起身在挽发,朦朦胧胧地“嗯”了一声。 姜林这才想起来:“昨晚你出去了很久?什么时候才回来睡的?” 陆秋白扶着脑袋答道:“也没有很久吧,一会就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姜林看她面色不太对劲,拉起她一只手腕摸了摸,半晌道:“你这是着凉了,昨夜风大,你……和你说过,你这身子还需要好好保养,虽不至于弱不经风,但也不可大意的。” 陆秋白低低应着声,姜林观她眼底有些青黑,继续道:“昨夜又没有睡好吧,我给你配的安神香忘记用了?” 陆秋白低下头,瓮声瓮气道:“抱歉。” 第85章 姜林意识到她心情好像也不太好,话语听着有些低落,本想说些什么,又怕说太多她会错意思,只道:“这于我都是小事,关键还是看你自己。” 说罢将她的手腕放下,起身准备继续去买些早食。 陆秋白拉住她的衣角,姜林动作一滞,听她说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姜林看她神情低落,疑问道:“这从何说起?” 陆秋白抬头看着她,唇色苍白:“我这样,明明是女子,却偏偏要扮作男儿,假装自己不是女子,是不是很不好?” 姜林回头坐下,耐心道:“当初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陆秋白慢吞吞道:“为了……考取功名。” 姜林感觉得到她肯定还有所隐瞒,但既然她不愿意直说,她也不是一定要探个究竟。 “既然如此,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除此之外呢?” 陆秋白继续道:“努力高升,做个好官。” 姜林轻笑一声:“既然目标明确,为何你现在有所动摇?” 陆秋白垂下眼眸:“可我本是女子……难道要将这一身假皮囊,永永远远地伪装下去,带进棺材里吗?” 姜林这下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间情绪低落,安抚道:“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取舍,既然你选择了这一条以女子之身注定无法走上的道路,为何又难以舍弃自己原本的女子身份,心下彷徨?” 陆秋白好像预想到自己的终点,眼中蓄起水汽,呢喃道:“真的一定要……彻底舍弃吗?” 姜林看她这副模样,和当初金銮之下,仍然能够谈笑风生的样子截然不同,心中莫名有些触动,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是告诉她要舍弃吗?可这样的答案何其残忍,好像从头到尾否定着她的出身。 还是告诉她不,会有恢复身份的希望吗?连她都不敢想象,这样的欺君之罪暴露的那一天,她会落得何等粉身碎骨的下场。 姜林伸出手,想要拭去她即将掉落的那一滴泪,又怕这样的触碰会伤到她。 不过眨眼间,陆秋白自己就将眼里蓄着没有掉落下来的泪水抹去,重新挤出一个笑容道:“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是我太钻牛角尖了。” “你说得对,人生在世,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既然选择过其中一个,必然要有所舍弃,否则就是丢了西瓜又丢桃。” 姜林见她这么快又恢复精神,好像刚才的脆弱之态只是她的错觉似的,当即收回抬到一半的手道:“你想清楚就好。” 陆秋白迅速起身穿好衣服,将发髻束好,笑着道:“你等等,我这就去买朝食,一会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姜林:这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第50章 栉风沐雨(十三) 姜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和重新闭合的屋门,室内再次变得静悄悄的,隐隐约约听得见远处一点街市的喧闹。 她不由得摇摇头,自己不知何时起变得特别容易被陆秋白的情绪带着走,见她低落,也不由得跟着低落,现在她倒是忽然振奋,一走了之,倒让她好像心里空了一块似的。 陆秋白自到街肆上买过些当地的早食,此地喜欢一种名叫“面线”的早食,看起来也颇为新奇,又买过一些煎饼豆浆一类。 摊主见她似乎是外地来的,特意叮嘱她面线要快些吃,陆秋白不知为何,只当是这东西放凉就不好吃了。 不过见摊主既然这般主动热情,她也顺势问了问:“您可知自梳会是什么?” 谁知摊主一脸讳莫如深:“客人问这个做什么?” 陆秋白打个马虎眼道:“就是偶然听到,不知是什么意思,随便问问。” 摊主悄声道:“这自梳会啊,是我们这一群立誓终身不嫁人的女子组成的,我劝客人呐,千万不要打自梳会女子的主意,否则……” 话未说尽,只是摇摇头表示避讳,不过陆秋白已经知道关键信息,当下点点头表示了解:“多谢告知。” 这也倒是很好地解释了昨日为何她看到屋内的人都是女子,不过更具体的却是打听不清楚了。 毕竟更详细的情况什么的也只有她们自己内部的人才知晓。 陆秋白拎着热腾腾的早食回房,却不见姜林身影,放下手里的吃食正要出去寻找,却见姜林也刚从外面回来。 不等陆秋白开口询问,姜林率先将手中的药包拎起来说:“我去买了些药,今日的药帖已经交给小二去煎着,一会吃完应该就能送上来,记得喝。” 陆秋白有些不好意思道:“让你费心了。” 二人吃过早食,姜林打算继续义诊一日,而陆秋白也正有一些事情想留下来探究一二,左右现在离州府已经不远,时间上完全还来得及,明日继续启程赶路也可以。 不过今日没有陆秋白帮忙打下手,姜林需得自己写药方,一时间速度自然慢上一些,没有昨日那般效率。 排队待诊的人甚至比昨日还要多上几分,其中大半都是衣着朴素的女子。 陆秋白顾不上这许多,收拾一番就要往打听出的自梳会据点而去。 听闻她们以县边的一座合院为聚集地,所有自愿终身不婚的女子在即将婚嫁的年纪都会加入她们,而自梳会的会长正是当地一位年轻时以死拒绝媒妁的女子。 她们团结一致,生活上互相扶持,自成一体,但凡有求助于她们的女子,只要决心自梳,且保证不违反她们自己的规矩,她们都不会拒绝。 第86章 在涉及婚嫁的问题上自梳会一致对外,若有女子家人想将人强行掳回,也往往抵不过自梳会人多势众。 陆秋白有意想了解她们这样的组织是如何形成的,内部又是如何稳定运作的。 还有昨日初到此地时,给姜林簪花的那位婆婆,说不定能从她那里了解更多。 当日她并未意识到这里的风俗如此不同,只是隐约觉得此地有些不一样,现在她才反应过来,回头去问应该也还来得及。 不过刚行至自梳会聚集的院门外,还未来得及走近一些,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喊住她:“请问您可是京城来的卢柏卢大人?” 陆秋白转过身,见对方衣着正式,只答:“正是,你是?” 那人恭敬道:“吾乃本县知县文冲,昨日才听闻大人已至本县,未及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陆秋白疑道:“你怎知我已到?” 文冲依言回道:“大人经城门关卡而入,自然是守城军来报我方才知晓,近日县中杂事繁多,没有及时询问到您的踪迹,为您接风洗尘,请您恕罪。” 陆秋白这才确定原来是因此露了行踪,看来阳州境内她还颇受注意。 虽然她确实也没有刻意隐匿,但这才不过一个晚上,这么快就能如此精确地寻到她,背后定也费过一些功夫,至少在她还没有踏上阳州的土地之前,守城军定已经收到留意她姓名身份的命令。 “无碍,左右我只是途径,没想到会惊动你们。” 文冲又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县招待不周,现在已经在衙中备下酒席为您接风洗尘,还请您不要嫌弃。” 陆秋白看她身后还带着些许人手,隐隐呈拱卫之势,本想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就前面带路吧。” 乘上马车,转过几个弯,一行人就在县衙门外停下,文冲又模样恭恭敬敬地请她下车。 县衙之内果然摆着一桌酒席,看座次应当至少有七八人。 陆秋白站在门边,双手负到身后,气场外露,问道:“看样子今日要来的人可不少啊?” 文冲还是那一副恭敬姿态:“为大人接风洗尘,怎能随意呢?知州大人马上就到,还请您耐心稍待片刻。” 此刻陆秋白已经到这,又尚且不知晓对方真正的目的,揣着静观其变的想法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多时这文冲口中的知州就到了,还未见人影,就先闻其声。 只听得一道粗旷的声音高声道:“我来迟了!请贤弟勿要见怪。” 陆秋白端坐堂中,见来人一身锦衣华服,头戴金玉冠,脚着登云靴,好不低调。 上来便直直向她过来,放声笑道:“卢贤弟,为兄来迟!勿怪勿怪。” 说着就把起她的双手上下摇晃,乍一看还以为她们二人早已相熟多年,此番缘是故人重逢。 陆秋白自是不喜欢与旁人这般亲近的,当即就要把手抽回来,怎料那人双手加力,竟是牢牢将她钳住,若是硬要挣脱,难免就会顾忌不到对方的面子。 她强忍心中不适,问道:“您就是宋知州?” 这人哈哈一笑,应道:“我就是宋牧,贤弟不必如此客气,唤我宋兄牧兄都是可以的,在我的地盘上,贤弟有什么要求都尽管提来,为兄一定满足!” 在宋牧手舞足蹈说话的空档,陆秋白终于将手抽出来,收在身后,不想再给这人不由分说就上来拉手的可趁之机。 “目前我并没有什么要求。” 宋牧见状热情不减,继续道:“日后有要求随时欢迎贤弟来提!今日是为贤弟接风洗尘,来来来,快上坐。” 说着就要拉着陆秋白在席中上首坐下,陆秋白当即推辞道:“按品级您是我的上级,当您上坐。” 宋牧见她态度坚决,丝毫不上套,也不再坚持让她坐首座:“既然如此,贤弟坐我右边就是。” 其余人陆续就坐,知县文冲这才令后厨开始上菜。 宋牧则热情地向她介绍道:“贤弟想必还不认识诸位,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赵理赵同知。” 一个山羊胡尖脸的文人向她点头致意。 “这位是司户参军。” “这位是巡检。” “这位是法曹。” 陆秋白一一认过,几人面色各异,有人眼中带着探究审视,有人眼中带着戒备和不屑,不过都未开口说多的话,全程只有宋牧一人大大咧咧,这一顿饭吃下来可谓是如坐针毡。 待到酒过三巡,宋牧这才开始打听起她的事情:“听闻贤弟在京中颇有才名,更是摘得桂冠,荣登榜首,可是得罪了京中的什么贵人,怎么发配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 陆秋白心中一紧,来了。 她还道这些人摆这一桌宴席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现在终于开始她们的试探了。 陆秋白状作不胜酒力的样子,只是摇摇头,指着天上,故作神秘道:“不可言,不可言。” 席上几人对视一眼,这是那先前介绍过的赵同知才继续打个哈哈道:“既是涉及到贵人,自然是不可说,只是可惜大人少年才俊,本是风头正盛的时候,却被安排这么个差事,岂不是……前途堪忧啊。” 陆秋白还未做什么反应,就听得宋牧立即威吓道:“不可胡言!” 转而又对陆秋白和声道:“贤弟才名远播,连我都听说过你在京中的风姿俊貌,这般人杰,又岂会因此而埋没?” 第87章 陆秋白轻笑一声,端起酒盏与她磕了一下:“宋兄说笑了,卢某平平无奇,当不得宋兄这般看重。” 宋牧见她确实醉意上来,不似作伪,再接再厉道:“不知卢贤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陆秋白眯着眼睛,莫名其妙道:“还能有什么打算?既来之,则安之!” 几人对视一眼,宋牧听闻此话不由得放下心来,将酒盏里的酒水一饮而尽,重重放回桌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之意。 陆秋白将这些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人的小动作和各中反应都一一记下,只待日后一解疑惑的那一刻。 这些人各怀鬼胎,一番试探罢,却并没有完全对她放下戒心来。 “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我要回客栈去了。” 文冲拦道:“大人莫要为难小的,宋知州特意交代,要妥妥当当地将您送去州府,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小人可担待不起啊。” 陆秋白眼神清明,厉声道:“怎么?若是本官不依,你还想囚禁本官不成?” 文冲当即道:“小人不敢,大人误会了,那客栈简陋粗鄙,怎么配得上大人您金尊玉贵的身子?若有什么东西落在客栈,小的派人去帮您取来便是,您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第51章 栉风沐雨(十四) 面上恭敬无比,实际上却将人架在火上烤,叫人不得不依着她们的安排行事。 陆秋白冷哼道:“若我非要自己回去呢?” 文冲俯首道:“大人莫要为难小的,若是不能将大人安全送去州府,宋知州怪罪下来,小人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赎罪的。” 陆秋白气势骤冷,想起上一任监州正是在任上病逝的,起初并不觉得有异,现在想来,确实不太对劲。 这才不过刚刚踏上阳州地界,知州就赶来见她这个新上任的监州,吃过一顿饭,就赶急赶忙地离开,独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还限制她的行动,不让她一个人行走。 若说其中没有任何猫腻,陆秋白是一分也不信的。 哪怕她方才宴席之上分明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这些人依旧提防着她,似乎在害怕或是担心她发现什么事情似的。 而她最开始被阻拦的地方正在自梳会门外。 难道果真和自梳会有所关联? 不过现在最要紧还是摆脱她们的强硬控制,且不说她在阳州无根无基,身边更没有什么可用之人,若是现在就被困住,之后只怕会更加举步维艰。 陆秋白不顾文冲的劝阻,冷眼看着她身后的那些衙役,每当她往前走一步,这些人就随着她往前一步。 “若我没有记错,上一任监州沈任就是在你们丰平县病亡的,难道文大人是觉得,带上我的尸体去州府,更好交差?” 文冲脸色顿时白上几分:“下官不敢,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只是大人独自赴任,下官怕这一路上恐有歹人,万一伤到大人分毫……若是不想我等护送,那大人择选几个护卫带上也好,否则便等同于现取下官性命,还请您体恤一二。” 陆秋白冷冷地盯着她,但文冲始终不肯抬起头,一直保持着那种谦卑的姿态,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叫人软绵绵地无处使劲。 她挑了两个看起来色厉内荏的:“就她们两个吧。” 文冲还道再说,陆秋白继续道:“本官已经退让许多,文大人可不要得寸进尺啊。” 最终陆秋白还是得以完好无损地走出县衙,跟着的那两人个脸上都是刀疤,一个瞎着一只眼,一眼看上去就是不好惹的模样,但她觉得这两人都只是看上去唬人,不似有什么真功夫。 毕竟她也和师母学过那么久的剑,虽然现在为了不惹人注意,有些疏于练习,但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她们竟然妄想以武力控制她的行动,除非是千军万马,否则就是打错了算盘。 回到客栈之时天色已晚,姜林尚在客栈外接诊,冗长的队伍总算有所缩减,远远地陆秋白就看见她微锁眉心的侧颜,虽然神情柔和,但仿若与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屏障似的,并不完全相融。 待走近些姜林才发现她,一眼便看到她身后跟着的尾巴,不动声色地只是问了一句:“你回来了?” 陆秋白淡淡“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就在她身旁坐下,接过她手中的笔墨,如昨日那般替她记录医嘱和药方,一下就将义诊的效率提高许多。 跟随她的那两人面面相觑,站在她旁边就好似两尊恶煞。 “你们二人离远些,不要吓到老人家了。”陆秋白侧头说道。 那二人互相看一眼:“大人,这……” 陆秋白冷笑一声:“怎么,文大人叫你们跟着我,不是听我命令的吗?” 那刀疤脸反驳道:“文大人是叫我二人保护大人安全,护送您到州府……” 陆秋白面露寒色,冷冷看着那刀疤脸。 眼见陆秋白就要发作,瞎了一只眼的那人连忙将人拉住,打断她后面的话,致歉道:“大人勿怪,是她没有听清文大人的吩咐,我二人退开便是。” 说着就将人拉到几丈开外的地方,只远远地守在摊子附近,左右陆秋白的动作也尽在她们眼中,这个距离若有什么情况她们一样也能反应。 很快排队待诊的人只余下十数人,队伍很快缩减,客栈外也亮起橘黄色的灯笼,照亮这一方小小的角落,二人配合无间,只时不时互相交流着什么,看上去正是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 第88章 那刀疤脸在远处看着,和瞎着一只眼的同伴议论道:“没想到这位大人和夫人感情居然这么好。” 瞎子不理她,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二人:“我总觉得,这二人看起来不像夫妻。” 在她们咬耳朵的空档,陆秋白和姜林这厢已经诊完最后一个病人,开始收拾摊子准备撤。 今日诊的病人比昨日更多,陆秋白本也十分疲乏,二人都无力再去寻什么别处的新鲜吃食,也就准备在客栈打个尖儿,左右填饱肚子就行。 见她们收拾着准备回客栈,刀疤和瞎子连忙跟上,陆秋白此时已经同小二点完菜,见她们靠近,微微侧脸看过一眼道:“坐下一起吃吧。” 两人齐道:“小人不敢。” 而后只在相邻的空桌上朝向她们坐下,刀疤脸正准备自己点菜,就听陆秋白继续道:“二位辛苦,这顿就当是我请的,二位可不要嫌弃。” 两人又齐齐谢过,但互相对视一眼,似有暗涌。 姜林自她带着这两个尾巴回来之后就察觉到她行为有异,虽不知晓其中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很清楚现在正是她需要她配合演戏的时候,也并未露出任何破绽。 不知情的人乍一看上去就是一个书生带着一个外表娴静的医女,虽然这医女浑身透着生人勿近四个字,但并不惹人怀疑。 但有外人在旁,两人也不好直接交流一些别的东西,当下四顾无言。 待得菜上齐,陆秋白和姜林已经自顾自先行动筷,那两人对视一眼,却只有刀疤脸拿起筷子,那瞎子仅是看着。 陆秋白瞥过一眼,平常道:“怎么?怕我在菜里下毒?” 瞎子和刀疤对视一眼,并未立即接话。 陆秋白又道:“你们应当是本地人,这客栈老板的底细你们不清楚?自始自终我也没有接触过你们二人的碗筷菜品,哪里来的机会给你们下药?” “吃吧,不吃如何有精力守完一整夜呢?” 瞎子这才拿起筷子,才刚吃一口,陆秋白这才端起酒杯,向二人道:“路途迢迢,接下来几日还要辛苦二位护送,卢某敬二位一杯,聊表感谢。” 见她们面露怀疑,陆秋白也混不在意似地:“我先干为敬,二位随意。” 饮罢还将空酒杯在二位面前示意一圈,这才继续吃菜。 看起来就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虽说她二人有监视之责,但说到底官为贵,她们二人不过就是命脉掌握在这些大人物手中的小喽啰,贵人敬酒,岂有不喝之理? 虽然她们不得不听从县令的命令,但若是得罪这个新来的大人,万一今后这人在阳州站稳脚跟,日后难免不会报复。 至少面上不能太过分。 瞎子脑中迅速衡量过利弊,这才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 刀疤脸看她饮下,这才跟随她的动作。 陆秋白不动声色地看她们二人将酒水喝下,与姜林对视一眼,心知这两个尾巴已是可以甩脱。 果然用饭不过片刻,那二人纷纷倒在桌旁,陆秋白佯作惊讶,疾呼道:“你们怎么这就喝醉了?” “小二,快扶我这两位兄弟上楼去休息,再按这方子熬些醒酒汤来!” 招呼来店小二,陆秋白也随着上楼入客房,趁着小二出去煎药的空档,她动作迅速从这两人身上摸出通关文书来,转身下楼与姜林汇合。 姜林此时已经将马车赶至客栈后门外,陆秋白改换衣袍头戴幕篱,当机立断钻进马车,姜林在外驱车,二人向另一处城门而去。 那两个尾巴万分谨慎千分小心,也想不到问题还是出在菜肴和酒水里。 陆秋白反复强调自己不可能在菜里下毒,实际也正是如此,而她也与那二人饮用了同样的酒水,也不可能在酒水里做手脚,以此大大降低这二人的戒心。 实际上关键却在于菜肴与酒水同时食用。 那二人自作聪明和她们点的菜肴也是同样的,却不知其中两道菜中应这两日姜林的建议实际做成的是药膳,本意只在温补,但若与酒水同时服用,却会效用相冲,使人眩晕昏厥。 因小二和老板都知晓姜林是大夫,故而并未特意做提醒,并且酒水是后来才呈上的,没有点菜时一同要上来,故而有此疏漏。 而那份醒酒汤的方子虽能解她二人身上这点微毒,却也足够她们酣睡至天明,到时候她和姜林早就“逃之夭夭”,离开她们的势力范围了。 不过这点伎俩,陆秋白也就是仗着对方理亏,即便发现了在明面也不能因此拿她怎么样。 对方既然选择这样的方式,就是还不确定她的底细,不想让她发现什么,却又不敢真的一上来就和她撕破脸。 而她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趁着到州府或者她们被人追上的这个间隙,尽可能地找到其中的一些端倪,弄清楚这些人究竟在隐瞒一些什么,有什么秘密是不想让她这个新人发现的。 不过她也十分不确定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会不会也同平川县一般与那个宋知府有所勾结,沆瀣一气。 眼下还需继续掩饰身份,左右她们的消息应该也传不了这么快,下一关可以先拿着那二人的身份文书通关。 她们星夜赶路,终于在晨曦微亮之时到达下一个关口,只是看她们检查的阵仗,陆秋白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第89章 第52章 栉风沐雨(十五) 此处关口巡查严密,城门口的守卫远不似前几个关口那般随意,几乎每一个过往行人守城的驻军都会仔细核查,验明正身,少有能够蒙混过关者。 马车临到关口,陆秋白思量再三还是选择用自己的身份文书通关。 这里是前往州府的必经之地,若是要绕路而行,耽搁的时间不是一点半点,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哪怕这里的地方官同样是宋牧的同党,陆秋白也不惧怕,对付她一个小小新任监州,再怎样也不至于出动大批军马,其中总有破绽可寻。 况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不定在这里又会有新的发现。 “你我不如分开进城。”陆秋白掀开一角帘子,向外面驾车的姜林说道。 姜林没有着急靠近关口,而是在一定距离外勒马停下,侧过头问道:“为何?” 陆秋白解释道:“她们的目标是我,若是她们真使一些特别的手段,我怕到时会连累你。” 姜林沉默了一瞬,近乎自嘲地低笑一声:“你又想甩开我。” 一阵风吹过,车帘猎猎作响,这声低语也随之飘散在风中,陆秋白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 姜林没有立即接话。 陆秋白又问:“抱歉,刚刚我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姜林摇摇头:“没什么,我是说不用分开进去,这点自保之力我还是有的,不必担心。” 见她坚持,陆秋白也不在多说什么,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有些暖暖的。 她不知道姜林为何要一直陪着自己,若说是当初结盟之约,那她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当初的约定,甚至比起所得,她觉得姜林所付出的要更多。 若说是朋友之谊,更让她觉得不止于此,虽然她从不与任何人深交,但也感觉得到普通的友谊是做不到这样的地步的。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二人相距过近时,气氛里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暧昧。 但她又不知道这样的词是可以用来形容她们之间的关系的吗? 两个女子,也会让人觉得暧昧? 不由得她继续胡思乱想,姜林已经驱车准备进城,马车有单独的进城通道,排队的并不多。 守卫查验过身份文书,又细细验明正身,并仔细检查过马车之中并无夹带一类,各方面都确认无误后,这才放行。 趁着她们检查的空档,陆秋白假作寻常百姓,状似仅仅是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官爷,为何这里查验这般严格,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看她一眼,似乎是在确认她当真没有危险性,而后才道:“此地倭寇横行,极善乔装,自然得小心谨慎一些。” 陆秋白还道是这么大阵仗冲着她来的,或是这里在抓什么逃犯一类,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我听闻去岁阳州才将倭寇击退,怎的这又卷土重来了?” 守卫听她一直问东问西,顿时不耐烦道:“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啊?要问就自己问倭寇去!” 陆秋白碰了壁,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笑笑回到车上,姜林一路赶车,现在既然危机暂时解除,她自然要与她替换一下。 姜林这才提醒她:“前面街道左转,到路口处再右转。” 陆秋白不明所以:“你来过这里?” 姜林淡淡道:“没有,不过今年悬济堂在这里开了一家分馆,位置好找,我知道路线。” 听她轻描淡写的语气,陆秋白甚至都能想象到她平淡的神情,什么叫今年在这里开了一家分馆?这是一件平平无奇都不值得提前和她说一声的事情吗? 依着姜林指的路子,陆秋白顺利找到一面熟悉的招牌,内里装潢甚至也与京中那间的风格颇为相似,但也似乎融入进一些当地的建筑特色,整体还是走的淳朴敦厚的风格,看上去就觉得十分靠谱。 姜林先下去和分馆里的人亮明身份,很快就有人带她们往后门去,安置好马车之后再带她们前往空房间,这些房间本就是提供给医馆中各处游方的医师暂住的,有此方便也可以省去一番寻找客栈驿馆的麻烦。 陆秋白本以为看姜林先前透露出的信息,悬济堂大概也就在京城及附近有分堂,没想到不声不响地在这样远的地方也有驻扎,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看陆秋白一路惊讶的样子,姜林心中闪过一丝窃喜,又很快收敛住,没有叫人发现。 不过分馆众人并不知晓她二人现在面上是夫妻身份,只当陆秋白是姜林的朋友,于是就安排了两个房间给她们,不过是相邻的。 陆秋白本想提醒,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虽然同为女子,不过她确实也并不习惯同另一人一起睡觉,她看姜林应该也是不习惯的,况且昨晚连夜赶车,她们都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的,这样安排正好。 只是不过眨眼之间,几人尚还在庭中,带她们进来的人尚且还在同她们介绍这里的具体布置,以及城中的大致情况,就见天色倏地暗沉下来,大片黑压压的云朵遮挡住这片天空。 随着天色忽然昏暗下来,庭中的人连忙开始收拾晾晒出来的草药,还有庭角的衣物、随意放着木凳和药钵等等。 不过数息之间,豆大的雨滴倾泻而下,激烈地砸在庭间檐下,炸开冰冷的一个个水洼,浓烈的水腥味扑鼻而来,和缓的水汽包裹着皮肤,将片刻前的燥热瞬间驱散。 第90章 陆秋白皱着眉看向远处的天空,总觉得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姜林见她皱着眉,也跟随她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只看得见黑沉的天色。 “堂主不曾在南方常驻,或许并不知晓,这种阵仗在我们这是常有的,一到夏日,就如这般常有骤雨,只是看着骇人,过会就会放晴的,不必太过担忧。” 带她们进来的这人是本地的土著,名叫关月,她生于斯,长于斯,对这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 姜林收回视线,向她回以一个和缓的浅笑,柔声道:“辛苦你了,不知医馆中可备有多余的伞或是蓑衣?一会或许用得上。” 关月连忙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给你们拿两把雨伞过来备着。” 姜林微微点头:“多谢。” 陆秋白自然也将她们的对话听在耳中,若是这雨能很快过去的话,倒是她有些杞人忧天了。 大概是最近精神太过紧绷,总是胡思乱想的,自己吓自己呢。 她记得去岁朝廷似乎还给阳州拨过修堤的款,不过刚刚修缮好的河堤,不至于连今年的汛季 都抵挡不过去。 官场之上的人再怎么心思各异,也应当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万万不能做。 这种掉脑袋的事情,牵连的可不会是一个两个,若不想仕途止步于此,怎么说也不应当完全置百姓于不顾。 陆秋白如此安慰着自己,试图安抚下冷雨都无法降下的那股隐约的焦躁。 不管怎么说,现在担忧也无济于事,只期望这雨确如关月所言,快些过去。 只是雨势确实有所收敛,但也始终不见听,直到戌亥时分,屋外的雨声依然淅淅沥沥,遮天蔽日。 陆秋白有些睡不着,披着件外袍,悄悄推开木门,坐在檐下听雨。 她尽可能地放空自己的思绪,不去想任何事情,毕竟姜林也总是叮嘱她不要太过多思,多思多虑易伤神,伤了神就容易伤及根本。 她依言照做,可是那些零零碎碎纷乱的想法总会不自觉地悄然爬上心头,占据她的脑海,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猝然涌上来。 就好像那个孤立无援的雨夜,难以遏止的血倾注而出,转瞬消逝在滂沱的大雨之中,掌心的那点温热转瞬即逝,她的血亲也就这般地离她而去,独留她一人在世上挣扎着活下去。 那时背上几乎取走她性命的一刀,此刻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她分不清到底是火辣辣地疼着,还是冰冷冷地麻着。 那种无力又绝望的感觉,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不想回味,可是却不由分说地往她心里一遍遍地砸,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眼角滑落下一滴泪,还以为那只是雨水飞溅,冷冷地拍在脸上。 不能沉浸在这种失控的情绪里。 陆秋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想要抽离出来,起身准备回屋去休息,却见姜林正巧打开门,四目相对,陆秋白掩饰似地慌忙道:“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是不是吵醒你了?” 姜林看她脸上还挂着一抹泪痕,隐约反着点微光,也没戳破,只道:“我也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雨声太吵了,不习惯吧。” 陆秋白正要答话,忽然一道明亮的闪电之后紧随着一声惊雷,雨势又变得急骤起来。 陆秋白神思尚且有些恍惚,被这身惊雷吓了个正着,身上披着的外袍顿时掉落,滑进湿冷的雨里。 反倒是姜林正见着那道劈天的闪电,已经有所准备,十分淡然地站在原地。 陆秋白被吓得肩膀一缩,不自觉地向侧边挪了一步,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姜林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斯哈小陆柔弱*2。 姜林:老婆居然怕雷? 第53章 栉风沐雨(十六) 姜林当即伸手扶住她的额头,沉闷激烈的雷声过去,只留下深深浅浅的雨声,周围再听不见任何其它的声音。 陆秋白感受到冰凉的触感包裹住她的额间,抬起头看到一双平静的眼眸。 “没事吧?” 陆秋白慌忙直起身,自己揉着额间,摇头道:“没事没事,抱歉,撞疼你了吧?” 姜林收回手,在衣袖下搓了搓,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无碍,我看你额间似乎撞红了。” 陆秋白愣怔道:“啊?” 姜林缓声道:“我给你上些药吧,免得留下淤青。” 陆秋白来不及拒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回到房间。 姜林从格子里摸出一小盒子药膏来:“过来,坐这里吧。” 陆秋白依言乖乖过去坐下,柔软的指腹带着冰冰凉凉的膏药在额头上揉开,似乎是察觉到陆秋白的疑惑,姜林解释道:“这里面加了薄荷,有些清凉。” 对方的手指在她额头上揉搓,陆秋白现在完全不敢动弹,僵硬着道:“多谢。” 姜林合上药盒盖子:“你不必这么客气。” 这时又是一道闷雷响起,哪怕已经有所准备,陆秋白还是不由得眯起眼睛皱起眉头。 姜林见状这才道:“雨天风寒,你那间屋子正对堂口,又紧挨着后门,今夜雨势大,怕是睡不好,不如就在这边歇息吧。” 陆秋白迟疑道:“可以吗……” 姜林已经散开头发,解开外袍,不由分说道:“睡吧。” 陆秋白看了一眼窗外,也走过去。 第91章 二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听着对方轻微的呼吸声,顿时觉得这湿寒的雨夜里多出一分人气来,叫她觉得身边有人,不是那么的空荡荡。 陆秋白数着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始终不见停歇,出身之际,忽然感受到腰间传来一股力道,轻柔的鼻息扫在她脖颈之间,好似一只小猫挠着她的背。 她缓缓转过头看去,见姜林闭着眼睛,知晓她应当是睡着了,一只手搭在她腰间,如同亲昵的拥抱。 陆秋白悄悄回过身,那些纷乱的思绪渐渐离她远去,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她不知道,在她转回身子的时候,看似已经睡去的姜林分明清醒地睁着眼,好一会才复又闭上。 随着天色渐渐亮起,连夜的大雨也终于停歇,一丝曙光破开厚厚的云层,看起来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由于昨夜睡得晚,陆秋白直到医馆中来往的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才被隐隐约约的人声和来往走动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姜林已经不在榻上,想来是先起身了。 陆秋白穿戴整齐,收拾好衣冠,才推门出去。 正好撞上关月拿着这么东西往前堂走,看到她出来,高高兴兴地同她问好:“早啊。” 陆秋白被这番热情撞了个满怀,脸上也勉强挂上一丝笑容:“关姑娘早啊。” 不过才走出两步,关月像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陆秋白的背影,又看了看她出来的房间,倒退回去确认了一番,嘴里嘟囔着:“奇怪,昨天应该是把这个房间收拾给堂主的才对啊,难道是我弄错了?” 陆秋白正好转过身叫住她:“关姑娘知道,姜林在哪吗?” 关月指了指前面:“堂主在前面坐诊呢,你有事情吗?我去帮你叫?” 陆秋白道:“没事,随便问问,你先忙去吧。” 关月摇摇头,继续送东西去了。 不料辰时刚过,此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陆秋白一早起来刚放下的心又被高高悬起, 果不其然,不过午时,街上就传来敲锣的声音,几道声音在街上奔走相告:“发大水了,乡亲们快逃啊!” 陆秋白凝神听着,这时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医馆里的人自然也听到这样的呼告,正在商量着怎么办。 虽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大雨连连,毕竟此地离海岸颇近,雨季多雨也是正常的,只是许多年不曾发过大水,医馆不过刚开一年多,若是任由大水淹了,岂不是可惜? 再者洪涝往往伴随着瘟疫,这么多药材丢下的话,万一之后需要,岂不是悔之晚矣。 因此走人之前需得想个稳妥的办法,把医馆里的存药尽可能地保下。 只是该如何保下却是个难题,一来医馆之中哪怕加上姜、陆二人,左右不过八人而已,而存药却足足有百来斤,就算舍去那些还没有晾晒完全以及一些少用的药材,也还有不少份量。 不过来不及细细思量,当务之急是赶快将药房里的药进行打包装袋,方便带走,若是水冲过来,指定是要泡坏的。 一包一包的药材装进麻袋里面,考虑到携带,只放满半个麻袋,就继续装下一袋,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几人通力合作,就已经将药材装袋完毕。 一人扛上半袋子,却还余下好几袋,虽说力气大些也能再多扛一袋,但这是去逃命的,怕有个万一,药虽重要,但不论谁的命也是命。 好在馆中几个来看诊的自愿留下来帮忙。 眼看再耽搁不得,众人立刻跟上人流往附近的山上去。 关月临走前还顺势将后院的一只药炉子抱在怀里,这东西说不定到时候也需要呢,左右她还有所余力,不如带上。 附近的山丘不远,只是地势略比城中的街道高一些,她们到的时候,已经聚集起不少的人。 看起来这里官府的号召力还是不错的,否则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百姓都疏散过来,陆秋白分心观察着。 那么知县衙门里的人现在都在哪里呢? 她们才刚在山上歇下脚来,就听得一阵洪水滔天,大水果然来了。 翻滚的大浪瞬间淹没掉低矮的房屋,只露出半截在水面上,有一些纤细的树木当即受不了这样激烈的冲击,夭折飘荡在浑浊的泥水里。 有那没来得及逃到山上的,顿时被大水冲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在水里把住个依凭的,却也渐渐力竭,难以维持。 一时间哀嚎呼救之声不绝于耳,整个城都大变了个样,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有那些善水又热心的,当即备好麻绳,想要下水去救人,只是水流湍急,非人力可抗衡,下水容易,接近被困的人,再把人一道带回来却难。 姜林生在无水之地,此刻也只能先保全自身。 陆秋白更是没学过水,见此情形也是无能为力。 难道就只能干看着吗? 官府此刻该有什么动作? 陆秋白摸了摸胸前的接任文书,事发突然,看来还是得寻机提前亮明身份,也好知晓知县衙门的调度,若有帮的上忙的地方,那再好不过。 不出她所料,这样的大灾,很快就会惊动州府,巡抚总该带兵前来赈灾,及时遏止这样的大水继续向其它县扩散,以免造成更大的灾情和损失。 大雨之下,难分时辰,也不知晓到底过去多久,才见着有人自称是官府的人,来给山上的人送干粮,她们有小船,可以在水里来去,沿路救下的几人也顺势送到这里,说是明日午时,还会再送粮过来。 第92章 陆秋白趁机与她们讲明身份,听她们要回去复命,请她们带自己一道,去见一见本地的知县。 领头的衡量一番后勉强答应,小船刚卸完这一些干粮,恰恰能再容下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姜林担忧地看着她:“万事小心。” 陆秋白点点头:“你也小心。” 知县此刻就在上游,指挥仅有的这些人手往河里填沙包,试图能够自此截断这里的大水。 但是人力何其微小,沙袋都快要捉襟见肘,滔滔洪水依然没有止歇之势。 身为知县的邓尚看着难以止住的大水,不由得骂出声:“一群天杀的。” 忽然一个下属过来禀报:“大人,新任的监州大人前来求见。” 邓尚莫名其妙道:“什么监州?监州跑这里来做什么?” 陆秋白从那下属身后出来,自我介绍道:“邓大人好,我是新上任的监州卢柏,还未去州府报到,正途径你县,刚巧碰上这大水。” 邓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个接任的监州,据说是京里来的,还是新科的举子。 “真是不巧了,大水堵了监州大人的去路,若有什么难处尽管道来便是。” 听她嘴里一股火药味,说起话来有些呛人,陆秋白也不恼:“我倒没有什么难处,只是想看看知县您可有什么难处?若有需要,卢某愿助您和县里的百姓一同渡过此劫。” 邓尚接道:“那还真是多谢大人,只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手,尽快将这儿堵上,不能继续淹下去了,我已经向州府去信,但巡抚带兵过来少说也要半日,怕只怕雨势更大,到时候多少人来也堵不住了!” 陆秋白光听她抱怨了,并没有说到关键信息,于是问道:“据我所知,阳州虽然多雨,但这样的大水也算是几十年未有,难道之前年年小涝,从未有过任何准备?” “再者我记得,去年朝廷还曾拨款加固过阳州各地的河堤,为何……” 邓尚回头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反而道:“大人难道不知?” 陆秋白问道:“我要知道什么?” 第54章 栉风沐雨(十七) “没什么,不过是修缮河堤的材料和工匠不足,强度不够罢了。” 陆秋白还道再问,邓尚却说:“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追责,而是解决江水倒灌的问题,否则都是空谈。” 陆秋白虽然没有治水的经验,但好在提前有所准备,得博览群书之赐,她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前朝应对这样的大洪所能采取的有效办法。 所谓堵不如疏,既然强堵难以短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那最好能够配合疏通,让大洪能够尽可能地改道从别处回归,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邓尚的实际调配经验配上陆秋白制定的理论,两人很快就暂时性地制定出详细的计划将水流引向一处,这样不至于任由它淹到隔壁县去,有她们在这里疏堵,下个县的压力会小上很多。 待到州府派人过来,才算是彻底将这一场大灾平息。 但是阳州共有六个县被大水冲了堤坝,种下不过一季的青苗都被淹坏,几个县的百姓灾后的生存便又是问题。 且不说靠田吃田的农民失了今年的收成,全家都要饿肚子,就是本地官府自己囤的存粮也都被大水淹了,无法自给自足,只能靠其它地方有多余的调过来,还需要朝廷拨款赈灾,帮助这几个县的百姓度过这个难关。 否则一旦赈灾不及时,人在饿肚子的极端情况下,为了活命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那时要是产生民变,事情只会变得更加不可控。 即便极力挽救,这场大洪也依然夺去不少人的生命,洪水退去之后,哭喊之声不绝于耳,被水淹没浸泡的家中无米可食,无柴可烧,哪怕仅仅最平常不过的饭食,在此刻都成了奢侈。 身为监州,陆秋白也有责任向朝廷上报阳州的情况,虽然照例来说州府那边应该也会上报,但她多少是亲历之人,所知更为详尽,角度也许更为细致,能与州府的上报互相补充。 仔细摸清附近几个县的受灾情况之后,陆秋白将她们的情况一并写进信里,就是暂时没有官印可盖,她无法直接上正式的奏章,只能先盖私印,加紧先往京里送去,待拿到官印,补上正式的奏章也不迟。 在她的预想里,朝廷的赈灾应该很快就能到,毕竟这是关乎民生的大事,阳州也算是半个鱼米之乡,这里良田集中,若是不及时挽救,只怕还会影响来年的收成情况,不能不重视起来。 谁知道赈灾粮却迟迟未到,连赈灾的银钱也丝毫没有消息。 陆秋白觉得奇怪,难道是宋知州那群人在背后搞鬼? 不赈灾对她们能有什么好处? 顾不上先前那场莫名其妙的鸿门宴,还有她们对她隐隐透露出来的敌意与戒备,陆秋白准备立刻加速前往州府,正式上任,接掌官印再说,如此才能知晓更多个中情况。 这时候姜林却决定要留下来。 “现在受灾的几个县里正是需要医者的时候,我不能离开。” 陆秋白本想说这里危险,姜林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也道:“你有你的责任和要为之尽力的事情,我也有我的责任和必须我去做的事情。” 陆秋白呼出一口气:“那你万事小心,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姜林点点头,看着她道:“我是医者,自然知道保养自身,倒是你,不要陷进去才好。” 第93章 陆秋白只道:“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帮你们。” 不过此行必然有所危险,她还是需要一个靠谱的值得信任的人跟随她一起前往州府,以应对于万一。 但早先她并未预料到这样的情况需要应对,为了避免身份暴露的问题,她是一向没有买过随侍一类的。 最终还是从打过照面的人中选出一人,就是医馆里的关月,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来熟悉州里各地的情况,而来其实她还只是医馆里的学徒,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随陆秋白走这一趟正合适。 不出陆秋白预料,宋牧果然就在州府等着她。 “卢贤弟终于到了。” 眼见治下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宋牧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坐在府里优哉游哉地喝茶,陆秋白不得不佩服她这份定力。 “看来宋知州对我有所不满,否则为何要撇下我,将我扔在文知县那里不管?” 宋牧放下茶盏,倒是一副文人做派起来,混没有当日的豪放之态,慢悠悠道:“我哪有不管,这不是着文冲送贤弟一路过来吗?谁知贤弟不领情,真是辜负我一番美意啊。” 陆秋白看她好似对六个县的灾情浑然不在意似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火气,但又很快地压下来,现在还不是动气的时候。 “我既然已经来了,今日起就算是正式的上任,宋知州说,对否?” 宋牧的神情里看不出明显的倾向,一只手搭在桌沿边上,点了两下说:“卢贤弟说是便是,宋某哪有这个权限过问监州的事?” 这话说的就有些阴阳怪气,本朝设立监州,虽说初心确实是监察地方事,但说到底知州和监州却是互相掣肘的,并没有什么互不干涉一说,也没有知州完全无法过问监州行事一说。 陆秋白面色不变:“宋知州如此说,我卢柏就当是你同意了,今日起,还请您与我官职相称,什么兄啊弟的,官场并非江湖,这样的称呼就不要再用了。” 宋牧摆出一副痛心的样子:“卢贤弟这是急着要与我划清界限吗?” 陆秋白坚持道:“我已说过,请宋知州称呼我的官职。” 宋牧这才道:“好好好,监州大人,本官依你便是。大人路途奔波,还未用膳吧?不如留下一起吃个便饭。” 陆秋白这才开始发难道:“吃饭?宋知州可知,你治下的沿海六个县已被洪水淹没,六县百姓如今水米难有,正处在生死危急的边缘,宋知州却还悠闲地在府里坐着,难道对此毫不知情吗?” 宋牧一脸“惊讶”地从位子上坐起来,震惊道:“贤弟说什么?六个县被淹了?哪六个县?” 陆秋白历数六县惨状,只得到宋牧的连声惊呼:“这些怎么无人上报,为何本官不知晓竟然发生了如此大事!” 陆秋白皱起眉头,先前看她神情,还以为这人是在演戏,现在看来怎么好像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你当真不知?青黎县的知县邓尚给你送的上报信件我是亲眼看着她写的,你怎会不知?” “贤弟要信我,我当真不知!我若是知道这些,还怎么能够安心在这里喝茶!” 陆秋白观她神情诚恳不似作伪,虽然心中怀疑,但也不好直接表露出来,只道:“既然如此,当务之急是向朝廷上奏,请求赈灾,我这就去写奏章,请知州派人带我去签押司吧。” 这个时候陆秋白才察觉到宋牧的不对劲。 直到这一步,宋牧才真正露出她的獠牙来,只见她迟疑一瞬,道:“这种事就不必麻烦贤弟了,我去上奏便是,贤弟路途奔波,先去休息吧,你才刚来,这样的事本不用你操心。” 陆秋白见她态度转变,才肯定下来,前面的反应全在作伪! 她早就知道底下的情况,却还佯装是刚刚知晓。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牧脸色顿时就挂不住了:“贤弟这是什么意思?” 陆秋白冷冷道:“不要和我称兄道弟!” “隐瞒灾情,拒不上报,你这头上的乌纱帽,是不想要了吗?” 宋牧见她撕破脸,顿时也不再和颜悦色:“卢监州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参我一本吗?” 陆秋白冷哼一声:“不用我参你,你以为你不报,这里的事情朝廷就不会知晓吗?到时候是非曲折,朝廷自有论断!” 宋牧扫她一眼,不明所以地笑起来,复而端起茶盏,姿态悠闲地喝起来:“卢监州着什么急呀?我若是乌纱帽不保,卢监州也得陪我一起下地狱。” 陆秋白警惕地扫四周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卢监州不必四顾查看,我这里难道还会有刺客不成?来人啊,监州大人旅途劳顿,需要歇息,快扶监州大人到后厢房歇下——” 不过片刻,陆秋白就失去意识,晕倒在地,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你——!” 宋牧走下堂,拍拍毫无知觉的陆秋白的脸:“监州大人好生歇着吧,这么好一身皮囊,可不要为这等小事搓磨光阴了。” 仆役低着头上来将陆秋白扶下去,抬到后院准备好的厢房里,染上特制的熏香,足够使人昏昏沉沉地睡上好几天,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一个小小的文官,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堂前屏风后走出一个武将模样的人来,头戴铁盔,身披铠甲,腰间握着一把大铁剑,满脸络腮胡。 第94章 宋牧见她出来,连忙收起先前的态度,恭恭敬敬地行礼,禀道:“将军,一切都准备好了。” 第55章 栉风沐雨(十八) “处理干净些,不要留下尾巴。” 宋牧恭声应道:“是,属下知道。” 这厢陆秋白被送到后厢房,于静谧昏暗的房间中睁开眼睛,分明没有中招。 不过房间里的熏香确实太过浓郁,陆秋白连忙拿出提前备好的醒神香囊,凑在鼻尖深吸一口,这才觉得好受一些,脑袋没有那么昏沉了。 再服下一粒药丸,确保抵消掉熏香中的药效,保持清醒的状态。 这时窗户边传来一丝异响,微风吹起床边的纱幔,一道轻微短促的落地声清晰可闻——有人进来了。 陆秋白闭上眼睛,直到一个什么东西轻轻地戳了她两下。 “喂,你还醒着吗?” 陆秋白听是熟悉的声音,这才重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来人正是关月,陆秋白进官衙之前让她在外面等候消息,如有意外就将这里的情况告诉姜林,送到京里去,以免两人被一网打尽。 没想到她竟然悄悄摸进来了,府衙之中不可能没有守卫,她一个小丫头,是如何溜进来的? 关月撇撇嘴:“这你不用管,是堂主让我跟着你,她说不能让你出意外。” 陆秋白扶额:“你也跑进来了,外面怎么办?你可有办法出去?” 关月自从那日撞见她从堂主屋里出来,知晓这人是堂主的夫婿之后就很是不满,现在她还问东问西的,更是惹得她不悦:“这你也不用操心,我既然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消息我也已经安排好托人送出去了,不用担心。” “现在我就带你出去。” 关月拉起陆秋白的手腕就要开溜,谁知身后之人却纹丝不动。 陆秋白见关月回头看她,轻轻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柔声道:“我还不能走。” 关月只是感觉刚刚捏到的手腕太过细柔,但来不及细思那一刹那之间的疑惑,问道:“为何?” 陆秋白轻声说:“因为留在这里还有用。” “有什么用?你这么瘦弱,又打不过她们。” 见关月不明白,一副不给她一个能说服她的理由大有可能将她打晕带走的样子,无奈道:“现在这些人的目的还不清楚,我留在这里,说不定还可以知晓她们的真正目的和下一步的动作,以及哪些人和她们是一伙的。” “若是就这么走了,我也不一定真的能逃出去,她们不知道你,你出去帮我送消息就行。” 关月听她这番话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要是有事,堂主会怪我的。” 陆秋白笑了一声:“不会的,你们堂主是最和善明事理的,她不会怪你。” 关月虽然对她印象不好,但理智上又觉得这人好像是个好官,似乎不应该这样对她,一时恼道:“这是重点吗?” 陆秋白看她如看小妹妹,哄道:“你不用担心,我也不会有事的,” 关月撅撅嘴:“谁担心你了,你自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可管不着!” 陆秋白摸摸她的头:“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那些人不会杀我,我对她们还有用。” 关月这才将信将疑:“那我真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陆秋白点点头,这时门边传来一阵细微有节奏的脚步声,她正想示意小姑娘快走,转头一看人已经消失不见,窗户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她连忙躺下,继续装作一副没迷晕的样子,无力的瘫在床榻上。 屋门被推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声音低沉浑厚:“这就是那个新上任的监州,据说是今年那老皇帝钦点的最年轻的状元?” 另一道声音比较熟悉,语气里带着些谄媚:“回王爷,正是。”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先前那道声音继续道:“看着也不怎么样嘛,长的跟个小白脸似的。” 那道谄媚的声音又道:“王爷莫怪,这卢柏未及弱冠,看起来自然不如王爷您军营里的将士们魁梧,不过才名可是一等一的,若是能为王爷所用,那咱们不就师出有名了?” 最开始的那道声音这才道:“你说的有道理,那她何时能为我效力?” 那谄媚的声音道:“这就要看王爷是否能够将这人收服了。” 那人口中的王爷哈哈一笑道:“也是,天才往往自傲,若是这人真的有传闻中那么厉害,本王多费些心也无妨,千里马往往烈性难训,就让本王收服这匹骏马!” 另几人一直没有出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陆秋白不敢擅自行动。 说完这句话几人就要走出去,她最后只听到一句话在风里渐行渐远:“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王爷且再等两日,待……” 待什么? 陆秋白凝神屏气想要听清,但人已经走远。 为什么说要再等两日? 那道熟悉的声音无疑就是宋牧了,至于她口中的王爷,难道是驻守此地的藩王淳安王? 她记得这淳安王比当今陛下小十岁,并非一母所生,至于性格喜好什么的,她倒是并不知晓。 毕竟本朝的藩王并不理地方事,地方官也无需听命于藩王,只需要按朝廷规定的份额尽责供养即可。 第95章 没想到这个淳安王竟然如此大胆,听她们话语里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言,却似乎隐隐有谋反之意。 这可是大事,不过陆秋白却想不通这次的洪灾与她们的计划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辖下百姓民不聊生对她们而言难道还是好事不成? 还是说她们仅仅只是为了骗朝廷的赈灾银粮不成? 若是如此,她们的行动一定要求快,否则生了民变,百姓闹起来,江山乱作一团,这个淳安王就算意在皇位也一样要收拾这个烂摊子。 眼下当务之急是向朝廷警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陆秋白不由得想锤锤自己的脑子,刚刚还是让那丫头走早了,现在她孤立无援,如何把消息送出去? 正当她悔恨之际,一道人影忽然翻滚进来,陆秋白悄悄看过去,正是关月去而复返。 “你怎么还没走?” 听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责备,关月不高兴道:“怎么?我突然想起来你还没说要如何联系呢,你要探消息,传不出去有什么用?我好心回来,你不感谢也就算了,居然还怪我?” 陆秋白也只是担心她出事,当即和缓态度道:“没错,你来得正好。” 遂将方才听到的对话都一一告诉她,加上自己的猜测,让她赶紧把消息送给姜林,并约定好之后送消息的可能方式,以便后续跟进。 关月这回才是真的回去送消息去了,陆秋白本怕她记不住这许多,但又一时寻不到笔墨,好在关月自己打包票说一定记得住,差点想背几本医书来证明一下她的记性。 最快她也得两日才能折返,在这期间陆秋白只能选择蛰伏了。 期间有人进来给她喂水喂食,直到听到服侍的人在她耳边嘀咕什么“这也该醒了”,陆秋白才“苏醒”过来。 醒来第一件事自然是表现一番自己的诧异和抗议。 “宋牧!你这是要造反吗?竟然敢私自囚禁朝廷命官!”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人理她。 陆秋白将屋里的陈设摆件全都砸在地上,继续叫道:“宋牧!你这个无耻小人!敢做不敢当吗?下作鼠辈,缩头乌龟!敢不敢出来见我?” 等到她几乎力竭了,宋牧这才姗姗来迟,慢条斯理道:“监州大人何必如此生气?本官不过是见卢监州突发急病,留你在这里休养了几日罢了。” 陆秋白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 宋牧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不敢,本官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岂敢承监州大人的谢?既然卢监州已经醒了,倒是有位贵人想见见你,不知卢监州肯不肯赏脸?” 陆秋白状作不屑道:“什么贵人,我看又是你胡编的理由,想干什么不如直言。” 宋牧见她态度和缓下来,心知有戏,于是顺水推舟道:“只要你见了,自然明白是哪位贵人,也就知晓我到底是不是在骗你。” 陆秋白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是在忖度这话可不可信,半晌才收回目光,将信将疑道:“前面带路吧。” 穿过几个回廊,陆秋白跟随宋牧来到一处会客的房间,屋外满是重甲兵,甚至还有巡逻的人,虽然穿着普通衙役的服饰,但一眼看去步伐稳健,行止动作整齐划一,颇似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 陆秋白收回打量的目光,宋牧将她带入室内,只道:“请卢监州耐心等待片刻,贵人稍后就到。” 陆秋白冷哼一声,看上去似乎还在为之前的事情介怀,一副不想搭理宋牧的模样,宋牧交代完也就退将出去。 会客室里陈设不多,陆秋白走到窗边,窗外有一池小塘,窗边种着些柳树,影影绰绰间能看到巡逻的人在走动。 “我来迟了,怠慢了贵客,还请勿怪。” 第56章 栉风沐雨(十九) 陆秋白早已听到屋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但却佯装没有听到似的,一直站在窗边,好像在看屋外的风景。 直到来人主动出声,她才回头看去,来人穿戴华贵,气势逼人,看面庞确与当今皇帝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淳安王无疑了。 在陆秋白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同样在仔细端详面前这个人,她在逆光的窗棂边,一个萧索清绝的背影,看上去端的是一副清贫身文人骨,不过弱冠的年纪,竟已经隐隐有一种松柏坚韧不摧的模样了。 陆秋白佯作不知,虽行的是晚辈礼,嘴里问的依然是:“不知您是?” 淳安王慨然一笑:“你就是卢柏?” “晚辈正是。” “吾乃淳安王李潜,是先皇的第九子。” 对方既然选择表明身份,陆秋白也就执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淳安王将她扶起,将人带到席边,平和道:“不必行此大礼,这里只有我们二人,坐吧。” 陆秋白谢过,二人相对而坐。 淳安王拿起案上的茶具,行云流水般地点出两盏茶,方才道:“听闻卢监州在京城一举夺魁,年纪轻轻,就在科场上大放异彩,做到了多少人一辈子也无法做到的事情,这样的惊才绝艳,不知为何,陛下却并未将你留在京中任职?” 陆秋白低头抚了一圈茶盏边沿,不动声色道:“王爷这是何意?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淳安王笑道:“果然是少年英才,不似那些酸腐儒生一般迂腐,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不讳了,可是卢监州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说错什么话,惹得陛下不悦?” 第96章 陆秋白看她一眼,寻常道:“下官不过和陛下见过寥寥数面,除却金殿之上御前对答、琼林宴时说过些厥词,临行前和同科一起被召见过一次,再就没什么接触了,若是圣心不悦,为何有点我坐这新科状元?” 淳安王瞧瞧桌沿,继续道:“若是在那之后呢?我这位皇兄啊,自小就是资质平庸,凡事求稳,最不喜欢那等剑走偏锋之人了,或许当时皇兄觉得你是可用之人,但自你锋芒毕露之后,又怕掌控不了你这个贤才,这才选择将英才搁浅呢?” 陆秋白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道:“王爷何出此言?无凭无据,妄自揣测,岂不是凭空诛心?” 淳安王听她没有顺势接她的话,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继续道:“皇兄老了,早些年精力旺盛的时候尚且处处被掣肘,更何况现在?她如此信任萧氏那个妖妇,却不知朝野因此受了多少动荡无端之罪,就连我们这些皇室亲眷,也不能幸免于难。” 萧皇后自手握批折之权后,的确做出过不少违背世族宗亲利益之决定,尤其是皇帝重病的那半年,更是大刀阔斧地推进了不少改革之制,朝中也有不少人对皇后的手段和魄力所折服,但更多的还是如淳安王这样的人,并不认可她做的一切事情。 但这其中绝对不包括陆秋白。 她对萧皇后的一些决策也有所了解,其中是不乏利民之策的,只是有些颇为激进,难免会引起不满,但根据她的观察,某些激进的决策背后不乏皇帝的支持,其中固然有皇后自己的手段在内,但也应该有着皇帝的默许,否则不会推行的那般顺利,。 有些痼疾,或许皇帝也早就想要剜除,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而萧皇后就是她顺水推舟的那个契机,正好皇后也想有所改变,于是她就做了,即便只是一个被推向前面的挡箭牌。 当然这些都只存于她心底,这种时候,陆秋白要做的同样只是顺水推舟:“哦?我倒是不知,皇后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京中都赞皇后娘娘圣德昭昭,有天后之范,为何在王爷嘴里,就成了十恶不赦之人了?” 淳安王听此话,不由得气愤道:“京中在皇后的掌控之下,自然只有一种声音了,卢监州是明理之人,可不要一叶障目,再说了,前朝天后是什么样的人,当朝之人又有什么样的下场,卢监州不会不清楚吧?” “若是我朝这位也想效仿前朝,到那时又当如何?皇兄也是老糊涂了,临到了了,居然将权柄就这样交给一个女人,任由我李姓江山落于她人之手,只怕百年之后,留下的当真只有李姓的骂名!” 陆秋白垂下眼眸,眼里情绪不分明,面上没有什么波澜道:“那王爷想要如何?” 淳安王越说越激动:“当然是铲除妖妇,清君侧,扶正统!” 陆秋白不为所动道:“可是如今陛下膝下单薄,子嗣凋零,唯一成年的一位皇子也身有残疾,否则陛下早就立好太子,本无需担忧这些。” “难道王爷是想扶持这位皇子做未来的新皇吗?” 话既然说到这一步上,淳安王也就不再掩饰,直接道:“自古亦有兄终弟及之理,皇兄子嗣单薄,可我尚在壮年,且家宅兴旺,育有六子,若是我做这个皇帝,定然不会败先皇之志。” 陆秋白这才正眼看她:“如此说来,王爷这是要为自己造反了?” 淳安王见她始终岿然不动,心中忽然定下几分,觉得对方也不是什么誓死忠君之人,倒不如将话再说得明白些,于是道:“没错,非要这么说的话,也并无不可,不过主要嘛,还是清君侧,匡夫我大俞正道,守住我大俞的江山,这如何能叫造反呢?” “况且皇兄本已年迈,如今又常年卧病,不过强撑着每日上朝,实际上已经内里亏空,没有多少时日了。” 陆秋白心中一跳,原来这才是淳安王忽然行动的真正原因,京里那位已经时日无多了,但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震惊,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泰然道:“王爷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消息?宫禁森严,王爷莫被有心之人利用。” 淳安王听出她话里的警告之意,却并未怀疑自己的消息来源,而是道:“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我的途径,消息绝对靠谱,卢监州少年英才,若不想就此仕途无望,还需早做打算才是。” “若我能坐上那个位子,像卢监州这样的人才,必定不会埋没,至少也得掌管一部,真正为中枢效力才是,如何能在这样的小地方搓磨光阴呢?” 对方直截了当地抛出橄榄枝,陆秋白只是轻笑一声:“王爷现在说这些,不过是一张口头支票,若是王爷失败了,那卢某便是千古罪人,九族也不够株的,下官家中尚有亲眷,请恕在下不能陪王爷冒这个险,若是王爷将来真的事成,再来找下官不迟。” 淳安王没想到话到终了,这人的态度却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忽然就变了个阵营,要置身事外去了,她哪里肯依,只好放出最后的杀手锏道:“我听闻卢监州高中之后,第一个去拜见的老师便是李自晖李阁老?” 陆秋白端茶的手停滞了一瞬。 淳安王将她这一番动作看在眼里,心想自己这算是赌对了。 “前日里京里传来消息,皇兄病重,召李阁老进宫,本想立下太子,以固江山,却被那妖后发现,可怜李阁老为我大俞江山劳苦半生,鞠躬尽瘁,临到致仕,却因此晚节不保,落得个罢官逃亡的下场,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第97章 陆秋白自然不是因为淳安王心里想的那个原因忽然一顿,不过对方的误会也正合她意,如此循序渐进,才更能增加她之后的答应更有信服力,让淳安王对她不会心生怀疑和戒备,因为这样的结果是淳安王自己争取来的,而不是因为旁人的心思和打算。 “京中变故竟然如此之多,王爷刚刚怎么不说?” 淳安王借故道:“方才只是试探卢监州一二,原来监州心里自有浩然正气,如此为国为民,方是本王看重之人,自古尊师重道,与忠君并无二致,我没有提前说这个消息,就是怕影响判断,现在我可以肯定监州是真正忠心于我大俞之人,还请卢监州,为了我大俞百姓和千千万万的生民,一起共襄大计,以清君侧!” 陆秋白听她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心中不由得发笑,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为大义感动的样子来,长叹几声:“罢罢罢,王爷如此舍身成仁,卢某又怎好不顺应天理?” 淳安王心里松下一口气,明白这人已经被自己说动,她先是历数朝中局势,妖后乱政,皇帝回馈年暮,又兼后继无人,给出一个天下易主的充分理由,又大大表达出她对年轻才俊的欣赏之意,表示愿意给她更大的施展才华的空间。 纵然她不愿意为这些口头的承诺轻易冒险,但也难保不会心动,毕竟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只要跟着她,功名利禄自是接踵而至。 在她动摇的时候,再砸出最后的底牌,读书人最重老师,尤其是有提携之恩的座师,何况她听闻,这卢柏的夫人就是由李自晖作媒才成的,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她不信卢柏和李自晖的关系只是普普通通,其中必然有着更深的联系。 果不其然,这就是最后能说动她的关键。 第57章 天地立心(一) 协谈既成,淳安王更是放松下来,开始说一些闲聊话:“之前手底下的人对监州有所不敬,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监州勿怪。” 陆秋白勾起嘴角,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爷不必在意这些。” 淳安王本就向来身居高位,这一句关怀也不过就是为了表现出一点重视,好收买人心罢了,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也就没有继续在意。 “李阁老降任阳州司马,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候本王会第一时间让你们师徒见面的。” 陆秋白心里冷笑一声,即便话说到这个地步,淳安王看样子也没打算让她自由,至少举事之前,恐怕她都不能够在外行走了,倒把话说的像是恩赐似的。 她摇摇头,做出一副感伤的样子:“恩师为朝廷半生劳碌,没想到如今却要长途跋涉,远赴千里,真是令人心中不忍。” “王爷不必为此挂怀,如今最重要的,是王爷的大事。” 淳安王听她这么轻重分明,很是满意,赞扬道:“有卢监州这样的人物相助,本王何愁大事不成?” 陆秋白顺势道:“既然如此,下官倒是有一些问题想问问王爷。” 淳安王见她态度肃正,言语庄重,也不由得坐直身子,道:“监州请讲。” “请问王爷想做一个怎样的君主?” 淳安王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千古明君。” 陆秋白继续道:“好,王爷既然如此说,想必也知道一个道理,民乃国之本,民之载君,犹如水之载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对否?” 淳安王不由道:“先生说得没错,只是忽然提起这个,不知有何深意?” 陆秋白听到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称呼无意识间发生了变化,心知鱼儿已经咬勾。 “王爷既然也认同这样的道理,那卢某倒是想问问王爷,缘何要置自己治下的万民于不顾,徒给自己的后方增加不必要的危险?” “庶民一生劳碌,所为不过一口米粮,王爷如今断绝她们的生路,可有想过后果?” 她没有直接质问这一次的大灾背后是否有淳安王的人手推动,而是将问题引向其中的隐患。 果然,淳安王立刻皱起眉头,应道:“先生说得有理,只是事态已经造成,还请先生明言,该如何挽救?” 陆秋白提出这个问题,自然不是为了给淳安王送人情,她冷笑一声:“我还道王爷心里没有万民,原来也知晓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不知是什么人给王爷出了这样的馊主意,岂不是存心让王爷如今两难?” 淳安王越想越觉得其中真有大坑,让人心里没底起来。 她们原来的计划就是逼反这些走到绝路的庶民,如此一来她们也更多了一条顺理成章入京的理由,但经陆秋白这么一说,淳安王已经将这些百姓看做自己的子民,她们要是造反,岂不是造她自己的反?这如何使得。 都怪那个宋牧,给自己出的这个馊主意。 陆秋白再接再厉道:“要想破局也很简单,王爷只需要赶在朝廷的赈灾粮到达之前,以王府的名义将赈灾粮提前发下去,如此一来既收拢了人心,又能师出有名。” 不过淳安王也不是个傻的,涉及到关键的银钱军粮的问题,她还保留着一分清醒。 赈灾钱粮可不是个小数目,在她们原本的计划里,这一笔钱粮是要充作军资的,若是提前发下去,必要要动用原来的军资,岂不是不赚反亏? 淳安王正要提出自己的疑虑:“可是……” 第98章 谁知陆秋白却好像提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知道王爷心中的疑虑,但是富贵险中求,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王爷是想逞一时之快,还是想稳稳当当长长久久地将那个位子坐下去,也该早做打算,眼光放得长远些。” 虽然没有明说,但字字句句都像在真心实意地为淳安王着想。 淳安王一时没有说话,这毕竟不是小事,抉择不下也是难免。 陆秋白并没有紧逼,而是给她留出足够的思考空间,该说的话她已经说到,再多就适得其反了。 一盏茶后,淳安王终于再度开口:“先生所言,我会仔细考虑的。” 陆秋白颔首低眉,表示尊重她的选择。 淳安王继续道:“先生年轻有为,才思敏捷,我家中有一小儿,颇有几分天资,如今五岁有余,正是开蒙的年纪,不知先生可否让小儿拜您为师,学些经文?” 陆秋白推辞道:“王爷过誉,卢某不过粗通些文墨,才学浅薄,哪里敢称师?不敢误了令郎。” 淳安王已经习惯这种读书人的做派,往往要先推却几番,再勉强应下,于是继续劝道:“先生太过自谦,若是先生都算是才学浅薄之辈,那要天下莘莘学子们何地自容?莫不是您觉得给七岁小儿开蒙太过屈才?若是如此,倒是我儿没这个福分。” 陆秋白方道:“王爷折煞卢某了,既然是王爷所请,卢某哪敢不应?不过也就浅浅教些诗文,王爷不嫌弃,卢某答应便是。” 淳安王这才满意,又唤侍从进来添茶,这时进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执着铜壶进来,颔首低眉,看上去乖顺无比。 陆秋白目不斜视,不知这淳安王还要弄什么幺蛾子。 少女添完茶并未出去,淳安王也坐在原地一副专心品茗的样子。 陆秋白这才转眼看去,只见那少女眉眼之间与淳安王却有几分相似,忽然她好像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了。 她心里有些不悦,佯作不知:“王爷若是无事,下官是否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官署?” 她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自己已经娶妻,就在受灾的县里面赈灾,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将姜林扯进来,万一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岂非得不偿失? 还是先用别的理由含混过去的好。 淳安王果然道:“此事不急,既然日后先生与我同在一条船上,自然是要荣辱与共的,小女正值芳华,先生若是不弃,不如你我结为姻亲,岂不妙哉?” 陆秋白端肃道:“王爷应当知道,我在京中已经娶妻。” 希望不会给姜林带来无妄之灾。 淳安王却道:“我知道,是那个薛延家的外甥女嘛,还是李阁老给你们做的媒。这不重要,若是不能做正妻,小女委屈些也无妨,只要能侍奉先生,就是小女三生荣幸。” 陆秋白坚决道:“王爷慎言,我与夫人两情相悦,感情之事,哪里容得下第三个人?令嫒金尊玉贵,王爷何必如此贬低自己的女儿?” 淳安王还道再说,陆秋白的耐心却已经耗尽,冷漠道:“卢某一片真心为王爷,本以为已和王爷达成共识,没想到王爷依然不信任在下,既然如此,卢某还是再回后厢房禁足的好。” 一旁衣着华贵的少女肩膀耸动,头埋得极低,看不清情绪。 陆秋白说完就作势要拂袖而去,淳安王哪里肯依,只道:“本王不过一片好心,先生不要误会,既然如此,本王自然不会强求,你我还是不要因此产生隔阂才好,您若是累了,随意回房歇息或是去其它什么地方,只要说一声,本王立刻派人护送先生。” 陆秋白心里烦闷,不想再和她继续虚与委蛇,现在只想自己待会,遂道:“下官确实有些乏累了,就先回房歇息,王爷告辞。” 行过礼后,她就直接转身原路返回去了,一副淳安王不彻底对她放下戒心就继续禁闭的架势。 陆秋白走后,淳安王转头看向静默地坐在案旁的少女,只看得见她乌黑的头顶。 她走过去,将少女的头强硬地掰起来,只见她脸上已经挂满泪痕,眼里还蕴着朦胧的雾气,在被迫抬起头的那一霎那,眼泪汹涌而落。 淳安王狠狠地将她的下巴掼出去,轻蔑道:“晦气!要你何用?” 少女瑟缩在原地,一声不敢吭。 “若是不能留在那个人身边,你就不用跟我回府了!” 说完摔门而去,只留下屋内隐隐约约极力克制的啜泣声,哪怕屋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她依然不敢大声地哭出来。 她是淳安王的第十三个女儿,取名李韶,母亲生她的时候就因难产而去世了,这使得她自小就从未有过母亲的关怀。 而淳安王更是因此对她动辄打骂,心情好的时候什么华贵的衣服首饰都往她身上砸,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是极尽侮辱,什么下作的词都会用在她身上。 因为这些,她也觉得自己是害死母亲的元凶,性子一天比一天胆小,不敢说话,哪怕是出声也是声如蚊蚋,越是胆小懦弱,越是让淳安王看不上眼。 也就是因着生了一副肖似亲母的好皮囊,淳安王现在要将她送给另一个陌生的男子做礼物了,李韶悲哀地摊坐在原地,这样的日子真的没有尽头了吗? 夜半时分,陆秋白和衣而眠,心里思绪万千,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却始终无法入睡。 第99章 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睡意之事,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动她的衣服。 陆秋白猛地抓住那只逾越的手,喝道:“谁!” 第58章 天地立心(二) 李韶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睡着,自己还被抓了个正着,无地自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已经落泪涟涟,在原地抽泣不止。 陆秋白将人制住,这才发觉到不对,转身点亮一支幽微的烛火,这才借着光看清是什么人。 不过现在本就是特殊的时候,陆秋白身处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警惕之心远远大过对一个小姑娘的怜悯之心。 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陆秋白就退开一步,冷声道:“姑娘还请自重。” 李韶屈坐在床边,低垂着头,发丝散乱,衣衫不整,被人这样一说,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却又感到一丝微妙的庆幸,而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丝庆幸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冷漠,或许是因为对方看起来不像一个毫无底线之人。 李韶想起白日里偷偷瞧过这人的面庞,干净整洁,衣衫一丝不苟,举止进退有度,想必是洁身自好之人,她感觉自己或许看到一点脱离牢笼的希望,但是要怎么让对方不要把自己直接赶出去呢? 李韶一咬牙,露出自己的胳膊,泣声道:“求公子怜悯!” 陆秋白心中微动,但还是克制住了,依然道:“我已有妻室,姑娘大好年华,不必如此。” 李韶声泪俱下,继续道:“今晚公子若是将我赶出这道门,那淳安王必定不会放过我,求公子给妾一条生路,妾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陆秋白已经在她伏拜见看清她身上的伤痕,只是现在她尚且自身难保,非为不愿,而是不能。 “姑娘求我给一条生路,那何人能给我一条生路?今晚我若是答应姑娘的请求,来日便是我人头落地之时!” 李韶听她话语里似乎颇有无奈之意,大着胆子道:“公子此话何意?妾不明白,还请您明示。” 陆秋白踱了两步,将蜡烛放回灯上,侧身道:“姑娘身上这伤,都是李潜打的?” 李韶低低应道:“正是。” 陆秋白回过头,轻叹一声:“姑娘既然知道自己的苦楚源于何人,那便应该将利刃对准自己的仇人。” 李韶泪眼婆娑,抬起头,努力想看清暗灯旁的那一抹侧影,绝望道:“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够以卵击石?” 陆秋白盯着摇曳的烛火:“我听姑娘言语之间似乎也是读过诗书的,应该知道如今她想做什么,你常年待在她身边,也应该知道,什么东西能给她致命一击。” “幼猫虽难搏虎,但找准时机,窥清敌人命脉,伺机而动,未尝不能在关键时候,给予猛虎致命一击。” 陆秋白将烛火掐灭,室内瞬间恢复了黑暗,人的眼睛在骤明骤暗间都需要适应一时片刻,两人一时都没有动作。 陆秋白眯起眼睛,已经能看清黑暗里的一些轮廓,她向床边走了一步,缓声道:“你跟着我,也不过是死路一条,李潜想拿你套住我,无非是要告诉我,这样一来我就和她绑在一条船上,荣辱与共,她死我也得死,我若想凿船,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性命安危。” “可是她错了,这条船注定要沉,无论我的选择是什么,只有主动向岸上抛锚之人,才有活命的一线生机,姑娘觉得呢?” 似乎是察觉到对方的害怕,陆秋白止住了自己的脚步,停在床边两尺开外的地方,带着一丝怜悯道:“姑娘既然想在我这榻上歇息,就随姑娘心意,不过我在这可睡不着,就不打扰姑娘安歇了。” 屋内另有茶席,可充作小榻,陆秋白将自己的外袍拿起来,走到席边,将小案挪到一旁,和衣躺下。 李韶的眼泪渐渐止住,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在黑暗里她反复思索着对方刚才的那一番话,直到靠着床沿沉沉睡去。 陆秋白背朝拔步床,一只手撑在耳后,半睁着眼,丝毫没有睡意。 毕竟对方是李潜的女儿,真真假假,她并不能完全肯定,万一这小姑娘反手咬她一口,岂不是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故而也只能隐晦地诱导一二,赌一个万一的可能,她看那姑娘身上的伤不似作伪,或许平日里李潜当真对她有所虐待。 长久的威压欺虐之下,要么是唯唯诺诺不敢做任何出格之事,要么长久积下怨恨,最后奋起反击。 她观这姑娘看似柔柔弱弱,动不动就掉眼泪,但又有那么一丝会察言观色,未尝不是存着些小心思的,这一番话若是能起到作用,说不定还是一个突破口。 她赌这姑娘想要挣脱囚笼的心思要大过对淳安王的害怕,她赌她有足够的恨意。 若是一击毙命,等待她的或许就是自由,至少也比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要好得多。 第二日清晨,陆秋白拉开门,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淳安王。 不等她开口,淳安王就率先道:“先生昨日睡得如何?” 陆秋白冷笑一声。 淳安王继续道:“小女顽劣,昨日一见先生,就对你一见倾心,跑到先生的房间里自荐枕席,不知是否惊扰到先生?” 陆秋白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样毫无底线的父亲,这般贬损自己的亲生女儿? 第100章 淳安王观她眼中带刺,一抹冷笑挂在嘴边,态度不明,又道:“先生是磊落之人,小女既然已经是先生的人,先生还是得给她一个名分罢?” 陆秋白一甩两袖,负手到身后,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檐角道:“此事待我禀明夫人后再说吧。” “我现在饿了,王爷就是这么招待贵客的吗?” 淳安王心觉有戏,没有再继续逼问什么,呵呵一笑,退开一步道:“午膳已经备好,先生还请移步。” 陆秋白昂首阔步,随人往前厅去。 淳安王确认似的进屋去查看,直看到自己想看的,才放心退出来,心里龌龊地想着,这卢柏看上去是正人君子,还不是也有七情六欲? 只是自己花十四年养的小崽子,就这样送给一个外人,若不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这笔买卖可就不划算了。 淳安王走后,李韶这才缓缓抬起头,将地上自己凌乱的衣衫捡起来,紧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陆秋白随人到前厅,却是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老师!” 陆秋白只怔住片刻,便一步跨做两步,面似激动地快步向前奔去,行晚辈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厅里那人正是被贬至阳州的李自晖,面容枯槁,头发灰白,颤颤巍巍地将陆秋白扶起来,道:“不必行如此大礼,老夫如今不过区区司马,照理见到你这个上官,是该行礼的。” 陆秋白眼含热泪,搀住她的胳膊道:“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在学生心里,老师永远是老师,不管您身处何地,学生都不会因此而不认您这个老师的。” 在见到李自晖的那一刻,陆秋白就明白淳安王的用意,无论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现在这会她越是表现得和李自晖师徒情深,自己在她那里的可信度就深几分。 况且她还要从李自晖口中去了解京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什么寥寥数月之间,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变故? 李自晖自被贬以来,见到的多是人心相背,哪怕是她已年过花甲,见过不少人情世故,此时此刻,自己亲身经历着一个个往日亲朋故友之间的疏离,也不免感到人世唏嘘,前尘不过恍然如梦。 眼下忽然在这样远离京师的地方,再次见到不久前有过几许缘分的学生,得到这样恳切关心的话语,不由得也有些动容。 她执起陆秋白年轻的手,和蔼道:“好孩子,老夫没有看错你。” 陆秋白扶着她到上首坐下,看着这个昔日在城墙上力挽狂澜的身影,如今变得异常佝偻憔悴,心中的滋味也有些复杂。 她不由得问道:“学生远在阳州,消息闭塞,老师可否告诉学生,究竟发生了何事?您怎会,怎会……受此磨难?” 李自晖长叹一声,垂下眼眸,摇摇头道:“牝鸡司晨,江山难永啊!” 陆秋白神情闪了闪,很快将心里那丝不快压下去,继续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李自晖抬起头,看着她道:“你可知,如今朝中每日批阅奏章者是何人?” 陆秋白眉头微皱,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还是先猜道:“不是陛下吗?” 李自晖闭着眼摇摇头。 陆秋白又道:“那就是内阁了?” 李自晖睁开眼,拍拍她的手问道:“你当真不知?” 陆秋白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斟酌道:“听闻自年前陛下重病一场之后,常常让皇后代理政务,处理一些杂事。” 李自晖这才道:“没错,自那以后,一直都是皇后代行皇帝权,批阅日常的奏章,处理朝中的事情,虽然陛下还强撑着上朝,但实际上,皇后已经逐渐掌握起真正的生杀大权。” 陆秋白配合着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陛下竟然已经……!” 后面的未竟之言大家都心知肚明,李自晖点点头,继续道:“大俞是李氏的天下,又岂能让大权旁落?” 陆秋白攥起衣角,没有接话。 李自晖眼神飘远,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须,叹道:“半月之前,老夫向陛下上奏,请立太子,让太子来监国,陛下本已点头同意,老夫遵照陛下的意思,起草诏书,准备昭告天下,没想到却……”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好气哦,但得忍。 姜林:听说有人要给我戴绿帽子? 陆秋白:我不是,我没有,冤枉啊! 第59章 天地立心(三) 佝偻的老者颓然坐在椅子上,细微的光照在干涩的木地板上,看得见空气中飞扬的尘土。 他似乎哽咽了一下,轻叹一声,继续道:“没想到却被刘轩向皇后高发此事,皇后不愿,陛下迫于压力,不得不收回旨意,谁知周将军听闻此事之后,义愤填膺,铤而走险,带着兵擅入宫门,想为陛下讨回公道,废后杀刘。” 陆秋白眉头紧锁,刘轩同是内阁中人,人称“小阁老”,是李自晖之后最有可能继任首辅之位的人,加之同样是李自晖门下,想必谁也没有料到他和阁老并不站在一条战线上。 “后来呢?” 李自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能继续说下去:“周将军起事太过仓促,又太过相信手下之人,同我一样,被身边之人背叛,落得个被就地处决的下场。” “若非陛下怜我老迈,力保我的性命,恐怕我也苟活不到现在。” 第101章 陆秋白一时间也被这寥寥数语之间的惊心动魄所牵,至高权力之间的博弈,动辄就是鲜血淋漓。 这一局里,没有人可以隔岸观火。 不论是否真心实意,这一刻陆秋白也只能表现得与她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她从眼里强行挤出一点泪光,哽咽道:“老师受苦了。” 李自晖自我安慰似的摇摇头,和蔼道:“傻孩子,为国为民,何苦之有?只要江山稳固,老夫死而无憾。” 陆秋白听到这话,却不再像从前看到这位老者在城楼上呼吁百姓守城不出时那样感动,为国为民?如果真是如此,那阳州六县的水灾就不会发的这样严重。 她这样想,也不由得这样问道:“老师可知道,现在阳州六县的百姓家园被毁,田地被淹,正等着朝廷的赈灾粮,明年秋收之前,她们都将颗粒无收,缴不起赋税,甚至连温饱都会难以维持?” 李自晖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错愕道:“什么?” “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陆秋白也慢慢站起来:“这些事,都是学生亲眼所见,并非是从谁人那里听来的。” 李自晖无力地坐回去,好半晌才道:“难道天要亡我大俞吗?” 陆秋白有些不忍,但不得不问道:“在老师心中,是百姓更重要,还是大俞的正统更重要?” 李自晖抬起头,略有些浑浊的双眼看向面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学生,清晰道:“没有大俞的天下,何来大俞的百姓?” 陆秋白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她很想问出后面那句话:那老师心中,大俞的百姓,又是否真的包括大俞国土之上的所有人呢? 但最终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再问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陆秋白停顿不过数息,而后郑重地向李自晖深深行了一礼道:“学生记住了。” 李自晖扶住她的手肘,缓声道:“老夫已经年过花甲,半截身子都已入土的人,即便有心,只怕也无力,将来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一辈的天下,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有你在,我放心。” 陆秋白做出一副感动的姿态:“老师这是说的什么话,您不过耳顺之年,人生还长着呢。” 其实真真假假,她已然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假意。 李自晖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让她们二人相叙这许久,淳安王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此时方才插进来道:“阁老和监州师徒情深,真是令人感慨啊!” 陆秋白顿时收敛起情绪,冷眼相待。淳安王却也不恼,只当没有看见。 唯有李自晖接道:“老夫已经卸职,王爷再称阁老,当是不妥当了。” 淳安王恭恭敬敬道:“先生为我大俞劳碌半生,称一声阁老,又有何过分?” “阁老请上坐。” 淳安王将人扶到席上,二人互相推辞一番,最终还是李自晖坐在上席,淳安王次之,陆秋白居左,这才唤人开席。 席间所聊不过家常之事,淳安王左右都是探问李自晖的身体是否康健云云,期间偶然夸带一两句陆秋白,只说她能干,凡事亲力亲为,及时上报灾情,出谋划策一类。 陆秋白不过冷着脸,却并不回应淳安王这份讨好。 李自晖似乎察觉到二人之间的不对付,却不知晓个中缘由,于是扯开话题道:“若老夫没有记错,卢监州应当是五月十五生人?” 陆秋白不明白忽然提到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意思,只应道:“正是。” 李自晖点点头:“那如此说来,卢监州正要及冠了?家中可有长辈,这冠礼打算如何办?” 说完一敲脑门:“瞧老夫这个记性!之前在京里已经问过你这样的话,你家中只有一位婶婶尚且在世,如何能为你操持冠礼?” 陆秋白勉强一笑:“无碍,老师不必为此挂怀,不过是普通的生辰罢了,眼下诸多不便,省却也无妨。” 李自晖自然不依:“这如何使得!及冠乃是人生大事,如何能够省去?何况还要取字,难道今后你都要让众人对你以名相称么?” 淳安王这才晓得自己忽略了这件事,还想笼络人心呢,差一点就要在这人心里留下个大梁子了!于是连忙找补道:“监州若是不弃,王府里的礼器应有尽有,大可以去那里办冠礼。” 陆秋白平静地看过去,轻笑道:“一切都听老师的意思。” 李自晖立即拍案道:“那就这么定下了,老夫恬为人师,就为你办这一场冠礼,也算是个仪式,如何?” 陆秋白自然无有不应:“都依老师的安排。” 淳安王呵呵一笑:“我这就叫府里的人赶快准备起来,眼看这马上就到日子了,得加紧些。” 及冠确实是人生大事,如此一来,卢柏与他淳安王府的关系岂不是更加密不可分?将来也不怕卢柏不依着他行事,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没有士人会背叛自己的老师和为自己及冠的长辈,否则就是被士林集体唾弃的下场。 无论如何,卢柏是不可能回头的了。 陆秋白自然也明白其中关窍,但说到底,谁叫她并非真正的卢柏呢?宗法礼教困不住她,即便她现在需要牢牢套住这层身份,但所谓的父父子子,在她这里不过是几个死板的文字,若她真的为其所困,今日就不可能坐在她们面前。 第102章 此事既定,淳安王又说起另外一事:“起兵勤王总要有个由头,至少也需要一纸檄文昭告天下百姓,以免她们觉得我大俞生了乱,阁老如何说?” 李自晖点点头:“王爷说的是,是需要写个檄文。” 淳安王眼神在李自晖和陆秋白两人之间徘徊:“那这个檄文……” 李自晖继续道:“卢监州少年夺魁,才名是毋庸置疑的,老夫已经老了,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来了,这檄文就由你来写,可好?” 后半句是向陆秋白说的,她转过头,对上李自晖殷切的目光,余光里是一旁全副武装的守卫,不得不道:“学生全听老师的。” 淳安王这才满意,一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 唯有陆秋白食不知味,回到屋中将房门合上,这才能短暂地喘息片刻,卸下伪装之色。 不过刚一回头,就见一个古灵精怪的熟悉面容突然贴着脸出现,将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你还没走?”陆秋白很快镇定下来。 先前她就在檐角看到一点影子,没想到果真是关月。 关月不接话,只转着圈打量着她,接着嫌弃地摇摇头,撅起嘴“啧啧”两声,仿佛在说面前这人不行似的。 陆秋白莫名其妙:“怎么了?你为何这般反应?” 关月方道:“看起来正人君子,生着一副好皮囊,原来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嘛!真不知道堂主看上你什么地方,看上你小白脸吗?” 陆秋白还道是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被她这般一说,不由得有些微恼:“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败絮其中了?” 关月摇摇头:“还装呢?早上那会我可都看见了!你放心,我肯定是要告诉堂主的,告诉她你在外面吃里扒外!” 陆秋白本就有些心乱,不耐烦和她继续这个话题:“行了,这不是重点,你既然折返回来,想必是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关月也很是不高兴,先前涌起的那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对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不过也知道孰轻孰重,勉强着道:“送出去了。” “如何送的?仔细说说,我也好知道其中会不会有意外。” 关月感受到自己的能力遭到了质疑,不情不愿地将情况详细道来,陆秋白听罢,这才点点头:“姜林考虑得比我周全,如此应当是万无一失了。” 关月这才窃喜,夸堂主就等于夸她。 陆秋白听到外面整齐的重甲声,又问:“近两日此处守卫又有所增加,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关月斜斜看她一眼,左手食指放在唇边,神神秘秘道:“独门秘法,不传外人。” 陆秋白拿她没有办法,只好道:“行,你能安全来往就是好事,我不问。” 当初让这丫头跟着她,不过是想危急之时也好多一个人帮她把最后的消息传出去,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也算是深藏不露,可惜这丫头对她却并非全然相信,总有些戒心在。 “我的时间不多,就将这几日的见闻说与你,这一次的同样关键,一定要保证传出去,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不止一次提及说我人称代词“她”使用过多,这里做一点解释,本文是女主视角文,虽然背景是封建时代,女主暂时性地女扮男装,但这依然是一个女本位的女性视角的女性叙事的故事,且本人性别女性取向女,并不觉得用“她”作为第一人称代词有任何问题。 但由于不止一次地被提及这个问题,我也想在这里问问大家,是想看主要人称代词为女“她”,还是想看主要人称代词为男“他”? 另外还有质疑我性取向的,说我不是拉子所以凉的,我个人认为拉拉不等于恋爱脑,拉子也可以把个人事业看的比爱情重要,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两颗独立生长的树才能够互相扶持,我不喜欢黏黏腻腻的两个人随时随地一定要在一起的爱情文,也不想因为写主角优先为自己的事业和理想而奋斗就被踢出拉籍,本来三次元里就容易长久持续地被质疑,怎么上个网写个文还要被扣帽子? 第60章 天地立心(四) 关月这才勉强端正姿态:“你说吧。” 陆秋白怕她将关键信息记漏,只挑着要紧处,按自己的思路说过一遍,之后才加上自己的推测,以免她记混。 关月凝神细听,要紧的无非就是京里的消息,以及淳安王接下来的打算。 “都记住了吗?” 关月点点头。 陆秋白见识过她的好记性,自然是放心的,遂道:“那你便速去吧,不过下一次,你恐怕不能在这里找到我了,之后的事情,只能随机应变,我会照之前的约定给你留下记号。” 关月迟疑道:“那你会被带去哪里?” 陆秋白摇头:“我尚且无法知晓。” 关月无奈道:“好吧,那你自己保重。” 不过临走之前她又忽然回头道:“不过早上的事情,我也会一起告诉堂主的!” 陆秋白本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听她这么说,只道:“随你。” 关月看她这般无所谓,走时还嘟囔着:“负心汉!” 这话声音虽然是不大,但却十分清晰地送进陆秋白耳中,她刚想说什么,人却已经离开。 罢了,现在解释这些也无用,左右不过是逢场作戏,并非什么要紧事,这点小小的误解,算不了什么。 第103章 三日后的冠礼如期举行,淳安王一大早就备好马车将人接去王府,一应礼仪所需皆准备完全,参礼者基本都是淳安王部下和阳州的各级官员。 陆秋白麻木地跟着司礼走过各项流程,虽是她自己的冠礼,却颇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直到赐字之时,不等李自晖说出那个早已备好的名字,陆秋白率先道:“学生感谢老师赐名,母亲曾说‘秋寒露月白,日满三冬暖。’,故而为我取名为‘柏’,赐字者,如我父母,学生先行叩谢恩师赐字。” 李自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道:“那便予你‘秋白’为字。” 陆秋白再度拜谢。 李自晖心中虽有不悦,却只能隐忍不发。 冠礼之后就是李韶和她的简单婚礼,淳安王意在将人牢牢绑在自己的船上,自然不会放过本就定好的计划。 如今陆秋白身在虎穴,由不得她拒绝与否。 檄文也在数日之内昭告天下,很快传到朝廷之中,大战几乎一触即发。 不过几日光景,风向几乎大变,阳州境内灾情尚未完全解除,起兵勤王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 只是在阳州百姓之间流传的版本则与京中截然不同。 淳安王向阳州境内散播出的版本是:京城置阳州灾情于不顾,任由受灾的百姓们流离失所,此皆为妖后乱政之祸,淳安王身为当今圣上亲弟,自要为藩地百姓主持公道,不仅自掏腰包以免受灾之人流亡荒野,更要带兵入京讨伐妖后。 加上朝廷确实没有发下赈灾粮来,反而是打着淳安王旗号的人在日日施粥,如此一来,可信度不可谓不强。 实际上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早已尽入淳安王囊中,大半充作了军资,一部分充入私库,而赈灾用的钱粮恐怕连其十之一二都不到。 军队整装待发,淳安王的部下自然也要随军出发,另外还有李自晖、陆秋白还有李韶等人。 与此同时,姜林也尽可能快地安顿好灾民,及时地遏制住了灾后差一点爆发起来的瘟疫,同时教授灾民们自己去辨认可以预防的药草,自行采摘进行服用,如此一来大大省去了缺少人手一一治疗的麻烦。 关月果然将州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姜林道来,姜林只管捡了其中要紧的部分,记在信中,走私信、医馆传信及勇宁侯府的车马行内部渠道三方传信,确保万无一失。 配合当地的邓县令将灾民按街道一一安置好,就向总督衙门以寻人的名义借了些私兵,追随起兵的大部队而去。 讨伐妖后的檄文既然已经昭告天下,淳安王计划的第一步就是与邻州的另一队兵马先行会和,而后齐往京师而去,到时兵临城下,不由得皇后强抗。 一路行军途中,淳安王对陆秋白都是看似尊重,实则处处守卫,丝毫不让她有一丁点可以独处的空间,去脱离他的视线做任何事。 而李自晖却是被淳安王奉为座上宾的,毕竟这一次出兵的主要由头之一就是他这个两朝元老。 故而陆秋白时不时地就往李自晖身边凑,毕竟只要有李自晖在的空间,那些守卫兵都不敢太过放肆,明目张胆地与她过不去。 这一日行军中途,半道休整,陆秋白亦无所事事,瞅准机会就赶紧扮演一个尊师重道地好学生,见李自晖似乎有些口渴,连忙沏好热茶端过去:“老师请喝茶。” 李自晖如今孤身在外,身边并没有几个亲近之人,虽与淳安王共谋大事,却十分清楚她们的目标并非完全一致。 不过对于亲信之人,他信奉的向来都是宁缺毋滥,眼下这个学生看起来似乎事事遵从他这个老师的意思,但其实却很有主见,关键之事上恐怕并不会听他的命令行事。 于是道:“你我其实不过数面之缘,师生之分缘是礼法默认,这声老师,我缘是担不起的。” 陆秋白也晓得前几日的冠礼之上给他留下了疙瘩,现在正是为了解决这个疙瘩而来,遂道:“在学生心里,您自然是我的老师,这一点始终不会改变,学生此话,真心实意。” 李自晖拨了拨手中的拐杖:“秋白,‘秋寒露月白’,是个好名字。” 陆秋白不说话,李自晖继续道:“你可知我原先为你准备的是哪两个字?” 陆秋白恭声道:“学生不知。” 李自晖呼出一口气,叹道:“‘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凝青’二字,很适合你。” “夫子曾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你有本心想守,这很好,只是人非草木,过刚易折,你是一颗好苗子,我不想看到你被洪流摧折毁断。” 陆秋白却道:“老师,再不喝,茶就要凉了。” 李自晖只得将茶盏接过。 陆秋白这才继续道:“是学生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只是生恩难报,学生这身血肉是母亲的给的,没有母亲,学生今日不会出现在老师面前,还请老师成全学生拳拳孝心。” 李自晖这才相信她这个理由不是那日为了拒绝他的赐名而随口编出来的,半晌方道:“罢了,孝字当先,老夫又如何能够逾越?” 陆秋白再次拜谢,又问:“学生有一问,想问问您。” 李自晖放下茶盏,道:“你说。” 陆秋白语气平静,缓声道:“与虎谋皮,焉其有利?” 第104章 李自晖直起身,凝眉道:“你这是何意?” 陆秋白轻笑一声:“老师明知故问。” 李自晖思量片刻,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淳安王另有野心?” 陆秋白转眸看去:“我以为老师十分清楚这一点。” 李自晖好歹也是在官场上混迹半生的人,这点关窍一点就透,只需稍加深思,就明白其中的异常之处。 顿时懊悔道:“老夫竟在行此等引狼入室之行径!” “若真如你所言,老夫岂非我大俞之罪人?” 陆秋白却并不为此言所动,继续道:“事已至此,老师如何打算?” 李自晖来回踱过几步,回道:“自然是及时止损,以免酿成大祸!” 陆秋白却态度一转,道:“可即便淳安王当真有篡位之心,大俞江山依旧是李氏天下,兄终弟及本也是常理。” 这下轮到李自晖震惊道:“你……你竟是如此想的?” 陆秋白却说:“学生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怎么选,无论如何,学生都听从老师的安排。” 第二日清晨,围绕在她身边的重重守卫果然撤离了。 不论是她吃饭、洗漱还是在休整时随处散步,都没有人再无时无刻不盯着她的动作。 她又赌对了。 李自晖根本就是和淳安王早有默契,若非她恰好在这个局中,又恰好和李自晖有过这么一点点联系,或许此时此刻,她早已身首异处。 谋反之事,对于核心之人岂会容得下半点异心?淳安王一边防备着她,却又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甚至不惜下血本拉拢于她,果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职位与表面的这一层身份。 不过哪怕现在暂时取得了对方的大部分信任,也不代表她真的可以松懈下来,为所欲为,若是再被看出什么怀有异心的举动,恐怕又会回到之前被时时□□的样子,如此一来,如何能将行军的消息传出去? 好在李韶是个不惹人注意的,淳安王打心底里看不起他这个女儿,不过把她当作一个会动的物件,也从不觉得她会反抗什么,因而对她是丝毫不设防。 “你看我偷来了什么!”小姑娘邀功似的向陆秋白喜道。 只见她拿出一张泛黄的皮纸,天真道:“我看上面标着好多新鲜的标记,看起来又像地图,这一定十分重要!你快看看!” 陆秋白本不以为意,接过一看,立即皱眉道:“这是行军图?” “快还回去!” 第61章 天地立心(五) 李韶被这严厉急促的语气吓到,那一点点笑容顿时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忐忑和惶惑。 “对不起……我以为这是有用的东西。” 陆秋白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了,当即和缓语气道:“这个东西确实要紧,但是你就这样拿出来,岂不是轻易就被发现了?图我看了,你赶紧悄悄放回去吧,否则被她们发现丢失,定然会戒备起来。” 李韶方明白自己做了件什么蠢事,连忙收起泫然欲泣的势态,将图卷回袖子里,道:“那我这就放回去!” 陆秋白点点头:“快去吧。” 李韶收起脸上的惶然,又是如平日一般的温顺姿态,看起来十分无害,仿佛永远不会攻击人。 陆秋白将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在她即将掀起帘子出去的那一刻,出声道:“等等。” 陆秋白走近两步,低声道:“若想有用,或可留意一番往来之人都是什么身份,是否留有书信一类。” 李韶抬起头,对上她平静的目光,浅浅应道:“好。” 自从与旁州总督军会合之后,行军的速度猛然提升,前锋军为刺探,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中军紧随其后,同时一路招兵买马,逐渐积攒起声势来,粮草最后,不过仅仅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淳安王将粮草锚定在赈灾粮上,以索要赈灾粮的名义向邻近的各个州府或多或少借来不少粮,又兼之多年积攒的家底尚可支撑几日,更有朝廷从京中送往阳州的赈灾银粮可以半路拦截,单就粮草这一块,物资可算是十分充足,丝毫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月余的时间,中军已经行至云州,距离京城只有十日路程。 随军的粮食只剩下三日,而原本定好借粮的云州却突然反悔,闭门拒绝她们的任何请求。 淳安王不想先失了士气,准备一鼓作气攻入城中,纠集前锋破开城门,迎接她们的却是空空如也的街巷,早已扫荡干净的粮仓,就连一片布衣都没给她们留下。 淳安王第一战就碰了个软钉子,一时很是窝火,眼看准备充足的军粮忽然之间断了供给,当即便要加紧行军,提早拦下朝廷发下的第一波赈灾粮。 陆秋白此时已经取得淳安王的基本信任,军中行动相对自由,加之由于李自晖年迈体弱,并不适合长时间行军,故而只是跟着后军,而陆秋白却被淳安王带在中军,紧紧追随前军而走。 “越是这种时候,王爷越需要沉住气,不可急躁。” 陆秋白手拉缰绳,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淳安王看着她运筹帷幄的模样,焦躁的心情也安定几分,此人看起来虽是个普通书生,却一次次地料事如神,最初还只能同李自晖一般随轿而行,不过三五日的的功夫,就已经能够独立上马,且随军这么久丝毫不见疲态,足见其深藏不露。 第105章 幸好当初没有草草将人杀了,否则岂不是平白损失一员大将? “王爷若是自乱阵脚,叫手底下的人如何想?” 淳安王应道:“先生说的是,是本王太过心急了。” 此时正值酷暑,是暑热难解的时候,行军时又当披甲执锐,保持步调,加上长久的曝晒,其实已经有许多人受不了这份灼热。 而淳安王却似乎浑然不觉,各式消暑的小食和物件不停歇往他这里送,加上他的注意力全在即将到来的可能的胜利上,只把自己这份灼热当作是心急难耐。 加上陆秋白的言语暗示,更是努力让自己心静下来,竟然神奇般地不觉得有那么难受了。 陆秋白轻衣缓带,又有坐骑,无需下马步行,算是整支队伍里少数几个轻装而行之人。 她捏起衣袖一角轻轻拭去鬓边即将掉落的汗滴,望着高悬的日头,心中已经将这支军队与败军划上等号。 天气太过灼热,最终还是有几个将领忍不住向淳安王报知此事,就连宋牧也不得不提议白日休整,等晚上再疾行。 淳安王本皱眉考虑此事,但看到宋牧的那一刻,立即便想起他提的上一个建议就是让阳州生乱,如此一来就可趁势起兵,当即便心生些许抵触,总觉得这事听上去不太靠谱。 于是大手一挥:“谁先截到粮,谁就可以白日休整!” 几位将军虽然略有不满,但眼下手底下的兵能因此优先获得更多的军粮分配才是要紧的,于是也顾不得那许多,就将这个她们自以为鼓舞军心的命令传下去。 一行人强撑着精神,立即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听到有粮,优先截到的队伍还能有加餐,顿时又提起一股劲来,行军的速度不免加快好几分。 陆秋白优哉游哉,节奏丝毫没有因此而改变。 淳安王顿时有些忐忑道:“我这样做,应该不算坏事吧?” 陆秋白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平静道:“画饼充饥,王爷有枭雄之风。” 古有野史传言曹贼曾经为了激励士兵画梅止渴,今有淳安王画饼充饥,可惜当今局势非为东汉末年之乱象,而淳安王也并没有曹操那样的风度和为将之智。 沿路她已经留下记号,若是不出意外,朝廷也应当已经有所准备。 不过天黑时分,前方火光乍起,却又传回已截到大批粮草的讯号,淳安王大喜,士气亦大受鼓舞,补给既然已经有着落,淳安王当即决定犒赏三军,而后一鼓作气直入京城,以大军压境,直逼妖后退位! 夜间风大,军队扎营野外,温度也很快降下,体感上算是凉爽舒适,加上集体加餐,人心甚至有些亢奋。 不少人趁着这一晚喝酒吃肉,吃的起劲了,围着篝火开始载歌载舞,丝毫不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悄悄潜伏进京的队伍。 陆秋白冷眼旁观,这样一支军队也不知到底怎么凑起来的,白日里看上去还挺唬人,到了这种时候,那些军纪什么全都抛诸脑后了,就连将领也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恐怕她们拉出来的大旗扯出来的那些理由,连她们自己都相信了吧? 什么为民除害,铲除妖后,清君侧的,淳安王恐怕已经将这个江山都提前当作他自己的了,完全没有身为反贼的自觉。 一行人忘乎所以,尽情地饱餐一顿,将前几日节省的米粮肉算是一顿全吃了回来,粮食的消耗十分惊人。 若是李自晖在这里,恐怕还会与淳安王提醒一二,不过现在嘛,本有些作用的宋牧被淳安王自己疏远,弃之不顾,这样多年追随的心腹尚且劝不动,还有谁愿意上去触霉头? 热闹的人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里,陆秋白拎着一壶酒,往山林里走去。 不过才行出二十步的距离,就见一抹寒光横档在她脖颈之前。 待看清面前之人的身影,陆秋白笑吟吟道:“宋大人这是何意?” 宋牧自阴影中走出来,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眼瞳之中,跳跃着危险的火焰。 “你有异心。”他肯定道。 陆秋白却当面前的刀光不存在,镇定自若道:“哦?我与王爷同在一条船上,他生我便生,他死我便会死,你凭什么这样离间我二人?” 宋牧寒声道:“离间?好一个离间!我跟随王爷谋事三年,竟然比不上你追随不过一个月!” 刀光逼近一寸,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你究竟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药,叫他如此信任你!” 陆秋白捏开刀身,意味不明道:“迷魂药?宋大人应该问问自己的心,是否真的和王爷同在一条船上。” 宋牧拧转刀身:“我是什么心我自然清楚,倒是你!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迷惑王爷,不过只要你死了,此局自然消解!” 陆秋白指上被划开一道血口,迅速一个避让,躲开迎面劈来的刀刃。 宋牧这才发现她身法灵巧,惊道:“你竟会武?” 陆秋白衣角微摆,好整以暇道:“宋知州何必如此惊讶,该惊讶的应该是我吧?您一介文官,竟然动刀动枪的,好似武夫啊。” 宋牧却好像被戳中什么痛处似的:“你既然发现了,那便更加留你不得!” 陆秋白又是一个翻身,恰恰避开他紧接着的转刀攻击:“发现什么?莫非你真是武夫?那是如何走到知州这个位子上的呢?” 第106章 宋牧手上青筋暴起,没想到对方身手居然不弱! 陆秋白却自顾自继续道:“让我猜猜,我曾看过宋牧的履历,他是明经出身,父母早亡,家中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出身寒微,多年来稳扎稳打,才从一个小小县丞一步步晋升至知州,颇有文才,极善算术,晓经营。” 她歪了歪头,盯着宋牧道:“‘君子谋道不谋食’,后面是什么?” 宋牧眯起眼睛,劈砍的动作愈发迅猛几分,大开大合,颇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陆秋白却好像浑然不觉,继续道:“答不上来,是吗?我猜,你不是真正的宋牧吧。” 谜底被点破,宋牧却丝毫不慌,甚至接话道:“那你呢?卢监州,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武功却如此好,似乎也很不正常吧?” “你不还手,是觉得我对你无可奈何么!” 宋牧屡屡被避开攻势,顿时被激起好胜之心,当即转劈为砍,变作快刀,将陆秋白的退路全都堵死。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陆秋白此时却笑盈盈地停在原地,不闪也不避。 宋牧心中觉得不妙,但收势已经来不及。 第62章 天地立心(六) 果然一把刀拦在他面前,强横地将攻势调转,劈落他手中的兵刃。 淳安王语气不善道:“你要对谁不客气啊?” 宋牧立即收势抱拳道:“王爷,我只是和卢大人切磋一下。” 陆秋白接道:“没错,宋知州只是见我羸弱,想指点一下我的武艺,也好不给王爷拖后腿。” 淳安王看一眼宋牧,又看看陆秋白,还有地上掉的那把大刀,寒声道:“刀剑无眼,先生一路行来不曾掉队,就无需宋知州费心了。” “若是失手伤了人,那才是真的给我添麻烦,明白吗?” 宋牧不敢抬头去看淳安王,冷汗浸湿他的后背,颤声道:“是,王爷。” 淳安王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转而对陆秋白和颜悦色道:“先生没事吧?” 陆秋白温言道:“王爷不必担心,宋知州自有分寸。” 闻言淳安王不禁再次剜宋牧一眼,护着陆秋白回营去了。 宋牧虽姿态恭敬,但已经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抬头看去,正巧看到陆秋白得逞的轻蔑笑容,不由得怒从心起,将刀狠狠地砍在一旁的树干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陆秋白如此挑衅于宋牧,自然不是仅仅为了争夺淳安王的信任以及挑拨离间而已。 宋牧性子急躁,当事情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时候,他自然沉得住气,稳得住心神细细思量利弊,单当他开始无法掌控事情走向的时候,就会变得狂躁易怒,许多事情里的细节他就来不及思量。 譬如这一晚,他便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陆秋白的破绽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要去检查粮仓里的具体情况,清点今日劫来的粮食数目与质量。 待得这一晚的短暂放纵过去,队伍重新拔营,一路快马加鞭,少有休息,加紧赶至通函谷外,方才准备短暂地歇息一二,炊米做饭,之后便可先派前锋营,一鼓作气直逼京城。 谁知临到谷中,负责炊饭的士兵们支起火堆,打开粮袋一看,却发现粮袋之中尽是谷壳与石子的混合物,连一点白米也无! 伍长顿时慌了神,捧着一堆假作粮食的石子就往主将营帐中跑,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几回,顾不上身上擦开的血口和肿起来的淤青,囫囵吞枣地爬起来继续往前。 此时淳安王正在营帐之中与陆秋白相谈甚欢,不过陆秋白却是神情恹恹,提不起什么兴趣似的,叙话几刻之后就起身表示想要休息,告辞回自己的帐中去了。 当伍长前来报知此消息的时候,淳安王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伍长吓得浑身颤抖,将手中的石砾高高捧起,其中夹杂着已经脱去谷粒的空壳,根本不是可以食用的米粮模样。 “将军请看,我等已经检查过剩余的数十车米粮,皆是这般模样,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那人口中甚至带上一点哭腔,绝望的气息笼罩着他,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原来在走一条绝路,而非什么通天大道。 淳安王心神震颤,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赶紧解决这个麻烦! 于是他抽出一旁的佩刀,一把砍将下去,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浸湿帐中干涩的泥土,留下一片暗红。 “来人啊,将这个霍乱军心的家伙拖出去!” 帐外戍卫的士兵将帐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但此刻也丝毫不敢违逆这个正处在失控边缘的王爷将军,未来能不能保命不知道,但眼下若是惹这位王爷不快,那前面的这位就是她们可能的下场。 淳安王急不可耐地拎着大刀向粮车冲去,刀锋上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配上他面目狰狞的模样,一路上的士卒都慌忙让开几臂宽的距离,以免撞在刀口上被误伤。 此时余下的几人尚在一一仔细检查是否有遗漏,或许能从这千百袋粮食中找出一二可以食用的部分。 淳安王推开一个匍匐着检查的身影,不由分说地将锋利的大刀插进谷袋之中,轻飘飘的谷壳顿时混着无数沙砾倾泻而出,将他心中搅得更加焦躁几分。 第107章 他没有说话,一袋一袋亲自检查过去,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率先开口,因为无论说什么,都只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淳安王茫然地左右看去,所有的谷袋几乎都被戳出一个碗大的洞口,簌簌留着沙石。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淳安王气愤地将刀劈在车辙上,差一点就让这个木车当场碎裂。 宋牧听到这个消息连忙赶来,见到这样的场面,顿时明白自己发现了真正的真相。 “王爷!是卢柏,一定是她!”他大叫道。 “只有她会这样做,一定是她干的好事!” “若非她提议让王爷先行散粮救灾,王爷又岂会无粮可用,唯有截粮?” 明明最开始她们的打算就是劫持赈灾粮,到现在却变成了一切都是陆秋白的主意。 淳安王此时也觉出些不对来,她们本来就是要反的,为什么要替皇帝先行救灾?岂不是多此一举? 这下他又将当初觉得陆秋白说的对,要为自己提前积攒声誉的说法全都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淳安王翻转手腕,掂掂手里的刀,将刀柄捏得更紧了一些,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当即又气势汹汹地往陆秋白的营帐而去。 压下方才的暴躁,现在他的脸上只剩下瘆人的阴郁。 营帐外驻守的士兵正要给他行礼问好,都被他提前挥手挡住,令她们起身让开。 淳安王掀开帘子,直冲进去,正见陆秋白端坐营中,好整以暇地在喝茶。 他两步并作一步,刀锋直指对方的咽喉。 陆秋白岿然不动,将手中的茶水慢悠悠地放下,不疾不徐道:“王爷这是何意?” 淳安王一接近陆秋白周边,就忍不住为她这份气度所感染,心情也不由得平缓几分,然而这并不足以让他完全忘却方才的震怒,于是刀尖又往前递送一分,厉声道:“是你!” 陆秋白收回捏着茶盏的手,稳稳落在膝盖上,抬起头平静地看过去,反问道:“是我什么?” 淳安王喝问的气势顿时弱下一截,勉强继续道:“是你私通朝廷,替换了原本的赈灾粮,对不对?” 陆秋白适当地流露出一点惊讶道:“王爷在说什么,赈灾粮怎么了?” 淳安王顿时有些动摇道:“真的不是你?” 陆秋白站起身,轻轻皱眉道:“到底发生了何事?王爷何不直言?” 淳安王这才冷静下来,缓缓放下刀道:“我们劫来的粮食全都是假的,朝廷是如何提前得知我们会在此劫粮?” 陆秋白顺着他的思路道:“王爷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有内鬼?” 紧接着急促道:“王爷确定粮食全都作假吗?快带我去看看!” 宋牧紧随几人身后,看着陆秋白将淳安王耍的团团转,事到如今了居然还能让淳安王对她放下怀疑,不由得咬牙切齿道:“不要装了!不是你还能是何人?有谁会提前知晓这么多消息,又有谁最有动机私通朝廷,只消稍微想想,就知道你卢柏就是最可疑的人!” 陆秋白佯做惊讶道:“宋大人这意思是,王爷还没你有脑子?” 几人在此争执不下,营中已经乱作一团,军粮消耗殆尽的消息不胫而走,此时此刻正是军心紊乱,最需要安抚的时候,然而最有话语权和号召力的人此刻却在纠结于如何找出背叛之人,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 不过片刻之间,营外又有人来报:“报!敌袭!敌袭!” 淳安王立时紧张道:“什么敌袭?” 他匆忙掀开帘子出去,发现营中竟然火光四起,不详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他顾不上追究此事究竟是何人如何作怪,也顾不上深思为什么她们会突然遇上敌袭,明明她们行军已经小心又小心,况且又有何人的军队能够与他的大军抗衡? 淳安王如此安慰着自己,一面连忙向自己的坐骑跑去,松开缰绳,翻身上马,试图稳定下纷乱的军心,高声吼道:“儿郎们!与我列阵!” 然而此时此刻,有谁还会听他这不明所以的命令? 奇兵来袭,粮食耗尽,这时大势将倾的预兆!事到如今,只有保命是最为要紧的。 普通的士兵跟随淳安王而来,大多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什么清君侧,那都是喊出来响亮的口号,谁能给她们饭吃谁就是她们的君主! 这一支临时纠集起来的大军一触即溃,不过一点小小的石子砸进其中,就激起整片湖中的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士兵乱做一团,甚至分不清谁是敌军,谁是友军,然而来袭之人显然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互相之间也有独特的分辨方式,混在淳安王的军队之中,轻而易举就引起了相当大的混乱。 此刻与这一团纷乱隔绝开的唯有两人,就是陆秋白帐中的宋牧和她自己。 宋牧本跟随淳安王冲出帐去,不过片刻之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也明白大势已经无可挽回。 在逃命之前,他一心想要拉个垫背,而如今整个军营之中,他最恨的人便是卢柏! 陆秋白听到帐外的骚动,也明了事情大概有了转机,正要出帐去仔细查看,却被一抹刀光逼回帐中。 “怎么?你还想与我打一场?” 第108章 “之前的切磋,还不足以让你死心吗?” 宋牧对她的挑衅置若罔闻,冷笑道:“当然,现在的你,恐怕已经连手都没有力气抬起来了吧?” 第63章 天地立心(七) 陆秋白负手稳住自己颤抖的臂膀,面上镇定道:“哦?宋知州这般有自信?” 甚至还轻笑一声,冷静道:“我猜,你把毒下在茶水里,是理所当然觉得,我一定会中你的计?” 宋牧瞳孔一缩:“你怎知……”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哈哈哈哈!我真是个傻子,事到如今你还在耍我?若你没有中记,我倒要看看,你接不接得住我这一刀!” 说着便立时挥刀砍去,那不管不顾的凶狠劲与往先的随和形象判若两人。 陆秋白驱动脚步想要避开,奈何此时头重脚轻,气息虚浮无依,确实是中毒的症状。 眼看着刀光逼近,陆秋白心中却是格外的平静,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自己想做的事情尚且还未有丝毫眉目,如今命归黄泉,诸事皆休。 不过在她心如死灰之际,闪着寒光的刀刃却就此停滞,而后无力地落下,连同挥刀之人一同摔落在地,发出“铿锵——”的碰撞声,被牢牢遮挡住的日光倾洒进来,现出一道模糊的熟悉身影。 陆秋白眨眨眼睛,想要看个清楚,最终的想法却就此盘旋在脑海之中,失去了意识。 姜林收起袖中的飞针,连忙向帐内跑去,越过倒地的陌生人,一把将快要一头栽到地上的陆秋白扶住,心有余悸地探探她的脉搏,吐出几口紧张的气息。 穿着衫袍的身形无比单薄,眉目之间氤氲着淡淡的愁绪,将之前的那些锋利都隐藏起来,如同一个灵魂的沉淀,松韧无声,如月含光。 姜林摸上陆秋白的脉搏,察觉到其中一丝不对。 难怪,难怪。 她就记得之前明明见她展露过些许武艺,如今面对这样的情势,竟然不闪不避。 而后又感到一种极大的庆幸。 幸好,幸好。 幸好她及时赶到了,若是再晚一步,她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要该如何面对那样的场景。 姜林颤抖着将人从地上抱起来,一步一踉跄地找回自己坐骑,将昏迷的单薄身影扶上去,跨上马振臂高呼。 “就地缴械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她带来的都是精兵,听到这声命令,一个个齐声高呼:“就地缴械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声音层层传递开去,淳安王这边的军心本就因粮草之事处在溃散的边缘,此时更是溃不成军,听到这话纷纷放下手中抵抗的兵刃,乖乖就地待俘。 淳安王见大势已去,领着几个心腹突围而去,只求自己活命,无暇再顾及其它的事情。 几人见状准备去追,姜林却勒马道:“穷寇莫追。” “周将军你带着大家收整俘虏,处理善后事宜,与后军接头,另点二十人,随我回城!” 说罢立即向最近的城中奔去,只求快点,再快一点。 姜林囫囵着就近找到一家医馆,抱着人就往里面冲,一路高声报出需要的药物和器具,将人直接平放最近的榻上,拿出银针扎穴放血,现将毒素逼出来一些。 而后又急急写出一味药方喊人去煎,先以银针控制住毒素的继续蔓延,保住心脉,稳住生机。 姜林努力让自己的心神平复下来,凝神静气,平稳施针。 面对这样的危急之势,作为医者最忌讳心神大动,神思不宁,更何况患者切身相关,更加牵动心神,引得心中大乱。 她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稳住,一定要稳住,现在只有你自己可以救她,交给其她任何一个人她也不会放心。 一定不能自乱阵脚,只有她的手越稳,她的生机才会越多。 煎药尚且需要时辰,姜林凝神施针三炷香之后,才终于等来煎好的汤药,将药喂服下去,就能稳住毒素蔓延,之后再服三帖,当能彻底驱散此毒。 安静的医馆之中落针可闻,馆中之人都被这样的气势唬住,不敢高声而语。 姜林稳住双手,将汤药吹凉后一勺勺喂过去,却因毒素已经麻痹神经而无法将药全部顺利的喂下去,药汁大多反溢出来,恐怕十有一二喂进去都算多的。 姜林不由得再次心慌起来,有些急切道:“乖,吃药。” 又是一勺从嘴角流出来,差一点沾上素白的衣襟,幸好被姜林眼疾手快地拿纱布拭去。 “张嘴——” 这一勺却被姜林自己撒在床沿上,绽开一片微小的褐色水渍。 一旁的医馆大夫都看不下去,急道:“姑娘,你这样喂能有什么用,病人身子都僵了。” 但又考虑到男女大防,不好意思说得太直接,试探道:“姑娘若是不合适,不如叫个伙计来帮忙……” 姜林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说得是什么意思,皱着眉头将药碗放回桌上,脑子里空空如也,如同宕机。 直到一个伙计过来接过药碗,才突然反应过来,急切地说了一句:“我们是夫妻。” 说完才有些后知后觉地耳根发烫,于是硬着头皮道:“这里是否有隔间?或者搭个帘子……” 伙计讪讪地将药碗放下:“有的有的,姑娘这病人不好移动,我这就去拿帘子过来。” 第109章 很快这里就给她们两隔出一方小小的空间,姜林轻轻在陆秋白耳边说了一句:“希望你别怪我。” 而后拿起一旁的汤药,含了一勺在口中,捏开对方的下颚,向她喉间送去。 温软的唇峰相碰,一点酥麻冰冷的凉意爬上来,姜林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体的僵冷,带着一点诱人的柔软,偏偏这点柔软的主人此时此刻却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仿佛任由她予取予求。 姜林将这一瞬间的杂念驱散开去,继续将剩下的汤药喂完。 只是汤药由于先前那番折腾洒去一半,此时剂量明显不太够用,一碗汤药喂下,人却不见起色,探探脉搏也觉得危机尚未完全消除。 不过解毒之药本就不全是什么常用之药,这一番折腾下来并不足够使用,姜林只得快马加鞭往京里赶,此地离京城已经不足百里,军队开拔时限尚久,但单人一骑全速赶路,却是转眼便至。 陆秋白感觉自己好像沉入湖底,天光离她无比遥远,而她是个误入湖心之人,无法掌控水流的方向,只能任由它们将自己裹挟,一点点侵占她的鼻腔,抑制住她的呼吸,轻柔地将她裹挟着沉下去。 窒息感带来的眩晕也渐渐不那么明显,意识逐渐陷入混沌之中。 她好像看见自己母亲在怪她:“怎么将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强烈的愧疚感侵袭上她的胸腔,她向母亲哭诉道:“是我没用,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成,白向老天偷来这许多时光。” 母亲笑着摇摇头:“无论你选择做什么,我都相信你是对的,不要怀疑自己。” 佛寺的钟声隐隐约约在耳边响起,烟雾缭绕之中,她看见菩萨低眉,正是她不敢思念的母亲模样。 陆秋白泪流满面:“您只是在安慰我是不是?我该如何相信自己选择的路是正确的?” 菩萨神情柔和,却并不回答她的任何提问。 “您是我的母亲吗?我不要神佛的安慰,我只要母亲和我再说说话。” 可是塑起金身的菩萨永远不会回应世人,于是幻化之中,陆秋白似乎看见菩萨朝她笑了笑,金身瓦解,还是熟悉的味道,只是她突然惊觉,对方的面容却始终隐藏在缭绕的烟雾之中。 她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张烟雾之后的脸,却好像怎么都看不真切。 母亲的脸在她记忆之中被模糊掉了。 刻意不去回想,却没想到将最亲最近的那张脸搁置在了记忆深处,不知是究竟遗失在了记忆的角落里,还是就此抛却得一干二净。 她怎么可以忘记母亲的脸? 她怎么可以不日思夜想? 她怎么敢不将那场刻骨的仇恨时时刻刻划在心上? 以致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除了遗憾与悔恨,只剩下无能为力的痛苦。 无尽的愧疚裹挟住她,陆秋白觉得心脏猛烈地抽搐起来,猛然倒灌一口气,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 惊醒的那一刹那,她就感觉到唇间含着一抹温润,睁开眼看去,正看到一双低垂的眸子,长长的睫毛扑簌在她脸上,看不清眼里的神情。 姜林感受到床上之人的微小动作,便知晓对方是醒过来了,连忙抽开身子,想要坐起来。 却忽然磕到膝盖,差一点整个人跪伏下去。 姜林有些慌乱道:“抱歉……” 陆秋白鬼使神差地唇间一动,加深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吻,却又很快放开,只在对方唇上留下一抹浅薄的润色,立即消失不见。 姜林似乎没有想到这样的反应,心跳似乎都漏过一拍,继而在胸膛之中宣誓着极为强烈的存在感。 陆秋白本只是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作祟,没想到却勾起姜林那股无名的火。 为她突然的倒地不起,为她的毁约未归,为她的以身犯险。 姜林如同带着一点报复似地,含过剩下的药汁,重重地咬上那个不安分的唇。 第64章 天地立心(八) 预料之外的唇舌触碰,更添一种扰人心弦的撩拨之感,陆秋白浑身颤栗,僵在榻上不敢动弹。 似乎是察觉到对方的僵硬,那点令人心悸的触碰一触即回,快得好似错觉,如同小猫抓挠心肝,让人觉得有些痒。 放肆不过一瞬,好像从未有人逾越那条隐形的线,又回到那个彼此尊重、彼此相敬的状态。 姜林敛目垂眸,将已空的药碗放回一旁的桌案,仿佛方才的越界并未发生,一派冷静道:“你醒了。” 说罢还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我是担心你余毒未消,还是喂不进药,反正就最后一点了。” 陆秋白强撑着坐起来,也尴尬地岔开话题道:“这是什么地方?” 姜林冷着脸只道:“医馆。” 陆秋白见此地陈设陌生,只当她们是在那什么谷附近的城镇,故而就近寻来一家医馆暂时安置。 想到此,陆秋白自然关心起淳安王一行叛军的后续处理,于是问道:“叛军都解决了?” 姜林没好气道:“解决了。” 往日里她也总是这般冷言冷语,虽然这会话语里透露出一点不耐烦,不过陆秋白却没放在心上,只因这会对于叛乱的关心多过了其它事。 “怎么解决的?” 姜林抬头凉凉看她一眼,轻微撇嘴道:“怎么解决的你不知道?我以为一切都尽在你掌握之中呢。” 第110章 陆秋白讪讪地摸摸鼻子,她不过是想知道更多细节,虽说已有铺垫,但事情的发展总有存在变数的可能,谋事在人,但成事在天嘛。 她决定换一个问法:“那你怎么突然来了?” 看到姜林剜她一眼,陆秋白瞬间发觉自己这话好像不希望她来似的,立即找补道:“战场多危险,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 姜林没说她怎么找过来的,不客气道:“你还知道危险呐?” 陆秋白说一句被噎一句,偏偏没有一句说得不对,她也自觉有些理亏,加上这样听上去有些刺挠的话,却也莫名让她觉得有些暖心,好像潜移默化之中,彼此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不像之前,无论如何她们之间都隔着一层客气,好像都十分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临时的盟友,约定好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过真到这种时候,却是对方又救了自己一次。 陆秋白这样想也这样说了:“你又救了我一次。” 姜林沉默着不说话,将仅剩一点子药渣的碗端出去,临出门之前说:“你先别动。” 陆秋白心虚地收回即将触地的脚,乖巧地遵循医嘱坐在榻上,等姜林回来。 期间盯着床榻上的木雕花纹,有些出神地琢磨先前的一些细节,譬如淳安王究竟如何凑起来这样一支大军的,其中被蒙蔽之人又有多少,朝廷会如何处理阳州,会惩罚那里的百姓吗?毕竟叛军的主要来源就是阳州驻军。 譬如罪魁祸首是否有被抓到,李韶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还有接下来阳州的官员还有沿途大大小小的官,恐怕都要进行一次大清洗了,朝廷连年动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会不会真如那箴言所说,有即将倾覆之相? 虽然她也知道那些话都是淳安王和李自晖为了名正言顺起兵临时编造出来的,但终归让人心中不安。 还有李自晖…… 姜林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知道的道她是忧国忧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三魂丢了一魄呢,哪里来的这么多事情给她操心的?比皇帝还爱操劳。 天下之事,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姜林将木盘重重地搁在一旁的案上,发出清晰的“咯噔”声,陆秋白有些奇怪地看去,姜林素来最是温和守礼,举止皆稳重得无可挑剔,一看就是靠谱的大家闺秀,今日这是怎么了,好像憋着一团火似的。 陆秋白有意想开解开解她,故意露出一副轻松俏皮的表情道:“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姜林看她丝毫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自觉,上一次还能端端正正地谢谢自己救命之恩,这一次怎么不谢了? 难不成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了? 这可不行,她不是这么大方的人,救人的诊金很贵的,她不收她的银子,怎么也得从别的地方收回来。 于是她直白地回道:“你。” 陆秋白有些懵:“我?我怎么了?” 姜林冷声道:“某人三番五次地置自己于险境,让人费老大劲救回来,还丝毫不知道感恩。” 原来是这样。 陆秋白有些不自然地收回自己轻佻的表情,笑容僵在脸上,嗫嚅道:“抱歉,让你费心了,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姜林听她这么说,心中又莫名有些烦躁,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这么揪心的话题做什么?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回是不能了,只得顺势道:“先把饭吃了吧,吃完告诉你。” 语气有所软化,但陆秋白误以为是她对这个答案满意。 也是,一码归一码,救命之恩总要报答的,这一次若非姜林,恐怕她是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了,人家是大夫,又不是慈善家,哪能无偿救她一次又一次,何况这次这般冒险,远远超过一个普通医者该做的。 想清楚这一点,她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明明就是她欠人家的。 人家提什么要求都是应该的。 陆秋白这才低头朝小案看去,木盘上放着一碗清粥,一碟小菜,以及一小碗冬瓜汤。 很清淡,应该是病人专供。 她安静地将粥完捧起来,一口一口认真吃完,偶尔发出一点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并不惹人烦。 姜林看她认真吃饭的模样,乖巧得像一只小猫。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是这样看上去人畜无害,乖巧听话的模样。 一旦穿上那身衣服,戴上那层面具了,她就是另一个人,是才子,是状元,是命官,是为百姓谋福祉的青天,是为皇帝效力的臣子,是长袖善舞的士人。 她背上的枷锁太多,她不喜欢。 在她不曾知晓的过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一定要走这条路? 陆秋白很快将清粥吃净,小菜也一点不剩,最后捧起温热的冬瓜汤,撇去面上一点葱花,将青白如玉的瓜片挑出来一点点咀嚼。 调料放得并不重,其中还带着一丝丝清甜,以及一点点轻微的药味。 将几片薄瓜吃净,再将清甜的汤一口一口喝掉,陆秋白放下碗,感到十分满足。 姜林将碗收起来,淡淡道:“你昏迷这么久,不宜多食,若是没吃饱,也得忍忍。” 陆秋白乖乖应道:“好。” 又接着问:“我昏迷了多久?” 第111章 姜林平静道:“三日。” 眼下申时过半,算算时日,正好是三日。 “我先把碗拿出去。” 陆秋白点点头,本想下榻走走,但又想起姜林方才让她别动,许是走动会影响毒素扩散?还是不要贸然行动好了,反正她应该很快回来。 谁知左等右等,天色都暗沉下来了,也没见着人回来。 陆秋白心里没底,掂着脚想,自己慢一点走出去,应该没事吧? 还没等她脚尖点地,屋门就“咯吱”一响,吓得她立刻将试探的脚收了回来。 甚至掩盖似的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姜林看她一眼,奇怪道:“你还坐那干什么,躺得不酸吗?” 陆秋白一时没转过弯,愣愣地“啊——”了一声。 姜林语气平常道:“吃完饭就下床走走,今天天气正好,可以出来看看月亮。” 陆秋白这才闷闷地翻身下床,将鞋子穿好,拿起一旁的外袍披上,跟着姜林走出去。 果然出门就是一轮圆月,明晃晃地挂在空中,衬得繁星都失色。 无尽的月华洒满整片大地,陆秋白这才发现这间屋子在楼上,出门就是高栏,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树林之间穿出隐隐约约的蝉鸣。 夜色之中,斑驳的树影随风摇晃,柔和的晚风拂过面颊,空气里透着一股心旷神怡的味道。 这样的月色之中,陆秋白难得地放松下来,纯粹地享受这浑然天成的好风好景。 她极目远眺,几乎能看清月亮上的朦胧树形和传说中伐树的影子。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姜林转头看去,明月映在她眼眸之中,衬得人眸子格外明亮清澈,微风拂过她散落的头发,眉眼间的愁绪化开,是少见的柔和放松。 看上去还颇有一种孤高凭栏望的氛围。 就是诗不太应景。 她难得刻薄道:“诗人臆测罢了,说不定人家不悔呢?” 陆秋白回过头,姜林不依不饶道:“再说了,我不是人?在这里喊什么孤寂?” 陆秋白敏锐地察觉到姜林心情似乎还是很不好,立刻改口道:“我错了。” 见她不理会,一副冰冷冷淡漠无比的模样,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悄悄蹭过去,小心翼翼地贴着她的手道:“别生气嘛。” 作者有话要说: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来自李商隐的《嫦娥》 第65章 天地立心(九) 寂寂月色,凉凉晚风,姜林感受到一缕轻柔的发丝拂过自己的手背,眼前人清澈的双眼无辜地看着她,明润的唇在月色中泛出一点细微的光。 这里别无她人,陆秋白也就没有刻意伪装自己的声音和举止。 姜林听着她轻柔的低语,轻笑一声:“我生什么气?” 陆秋白哪里知道姜林是在生什么气? 不过哄人嘛,她还是在行的,当即道:“是我乱说话了。” 姜林语气有些不悦道:“在你心里,我是为这样的事情就生气的人吗?” 陆秋白连忙摇摇头。 姜林忽然觉得有些无趣,转而道:“你刚刚说,要报答我?” 陆秋白见她面色冷肃,收回贸然触碰的那只手,应道:“是,我又欠你一条命,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姜林感受到手背上的那点温度撤去,忽然觉得今晚的风格外地冷。 “无论什么要求?”姜林有些自嘲地重复道,又好像在嘲笑这句话的荒唐。 “杀人放火也可以?” 没想到陆秋白却道:“你不会提这样的要求的。” 姜林眯起眼睛:“你就这么相信我?” 陆秋白想也没想就说:“当然。” 姜林突然笑出声来,半晌才止住:“你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叛军营里带出来的?” 说罢转身进屋,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风里:“今晚风寒,早些歇息吧,至于要求,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陆秋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怎么地品出一点萧索来,暗自思忖着,难不成是因为为了救她犯了忌讳?她忽然想起宋牧倒下去的样子,还有意料之外出现在营帐中的那个身影。 是了,行医想来做的都是救人之事,若非迫不得已为了救她,姜林也不会情急之下…… 都怪她,昏迷这么久,一醒来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一贯救人者被逼杀了人,她当然会不高兴,无怪乎一直心情不太好,是她太大意了。 陆秋白连忙追上去,却没有见着人,正要出门去找,就见姜林推门进来,话语里听不出多少情绪:“隔壁备好了药浴,可以助你清除体内余毒,快去吧。” 陆秋白依言过去,月色之下可以看见这是一个四方的小楼,往下望去可见一方小井,更多的细节却是看不真切,她没有多想,推门进去沐浴。 她动作很快,回来的时候姜林已经将床榻重新收拾好,陆秋白巡视一圈,姜林立刻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缓声道:“这里没有多余的床榻,不嫌弃就挤挤吧。” 陆秋白当然不敢说嫌弃,当即乖巧地过去。 不过姜林还要接着去洗漱,叮嘱她切莫随意走动,就将她留下屋子里。 回来的时候见人已经闭目而眠,便将蜡烛熄灭,在外侧躺下。 第112章 不过刚刚闭上眼睛,就感受到一只不安分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姜林侧身看去,人虽然闭着眼睛,但呼吸均匀有力,当即道:“你还没睡着?” 陆秋白见状也不再装,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莫名其妙道:“对不起,你别难过了。” 见姜林不说话,以为自己确实猜中了姜林的心思,继续道:“战场之上,生死不过瞬息,此乃天道无情,你别怪自己。” “要怪就怪我好了,若非因为我,你也不必犯了医家忌讳,医者本为救人,不为杀人……” 姜林翻过身,听着她一张嘴就说个不停,还都是她不爱听的话,顿时觉得烦躁。 她就知道,一旦她醒过来,想的又是这些,还不如闭着眼躺着的时候让人省心,一时只想将她这一张胡说八道的嘴堵上。 陆秋白的声音戛然而止,剩下话一下子全咽回肚子里,一只手不自觉地想抓住点什么,却没想到将人推开。 这一吻又深又重,不似白日里那会子浅尝辄止,故意当作是个意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一股幽幽的栀子花香钻进她的鼻腔,带着一点清冽的味道。 气息逐渐紊乱,陆秋白渐渐有些喘不上气,不由得扶上姜林的背,攥起一角薄薄的衣料。 姜林有所察觉,这才将人放开。 “你觉得我在自责?” 陆秋白微微喘着粗气,一时接不上话。 “我给你配了那么多安神香,给你药囊让你随身携带,要你平日里少思少忧,尤其是夜里,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你是一点没听?” 陆秋白觉得现在的姜林格外陌生,褪去疏离但一向待人和善的外衣,现在的她更像那时琼林苑亭中乍见时的凛冽,透着一种莫名的攻击力。 她不由自主地气势就弱下去几分,反驳道:“不是……” 姜林听她反驳,不由得气笑:“是没有东想西想,还是没有多思多忧?嗯?” 陆秋白答不上来。 姜林看她在她面前就是一副装乖模样,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恨恨道:“我费尽心力将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继续向地府狂奔的,知道吗?” 陆秋白点点头:“知道,我答应了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会食言。” 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林咬牙切齿,真是跟她这个榆木脑袋说不通了,还是闭上嘴巴更强。 不似方才的柔意,姜林这一回更像报复似地吻下去。 陆秋白笨拙地回应着,毫无招架之力。 衣带滑落,薄衫散开,温热的手心抚上去,陆秋白不自觉地轻颤。 但姜林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在即将探寻到幽微之处时,陆秋白不自觉地轻喊:“不要……” 姜林如同当头浇上一桶凉水,顿时从意乱情迷之间清醒过来,确认道:“你不想?” 陆秋白感受着对方温热的气息,潮红已经攀上她的脸颊,却仍然说出一句无情的话来:“不……我还没有准备好。” 姜林敏锐地捕捉到她眼角留下一滴泪来,轻柔地抬手拭去,安抚道:“别哭,睡吧。” 说罢将薄衾覆上,手腕不经意间扫过,却并未再逾越分毫,只是为她掖掖被角,就安静地躺回去。 不过陆秋白却是真的彻底睡不着了,心里杂乱地想着些有的没的,不知道什么时辰才终于沉沉睡去。 待到重新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榻边空空如也,陆秋白心里一时有些慌乱,姜林会不会被自己气走了? 她连忙下床想出去看看,正对上端着饭食推门进来的姜林。 姜林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脖颈边还留有淡淡的痕迹,垂下眼想避开与她对视,却看到她双脚赤着,未穿鞋袜,一时恼道:“大病初愈就到处乱跑,陆大人真是不想要一副好身子了。” 陆秋白自知理亏,连忙回去将鞋袜穿上,罢了还道:“你看,我穿好了。” 姜林将手里的饭食放下,闻声淡淡地瞥过一眼,只道:“洗漱一下吃饭吧。” 陆秋白乖乖照做。 果然惹谁都不要惹大夫,她心里想着,凶起来真吓人。 昨日还能好声好气和她拌拌嘴,今日的姜林就真似一个冰块,昨日那点生机完全不见了,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浑身上下透露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哦不,应该是熟人也勿近。 陆秋白自认和姜林认识这么久,昨日……也算是半个熟人了。 她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好了?” 姜林并未接话,她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京或者回阳州?” 姜林才道:“还没好,吃完饭还要吃药。” 陆秋白有些颓然道:“那什么时候能好?” 姜林看一眼她的脚,冷冷道:“那就看你自己了。” 陆秋白心虚地收起脚,意思是她听话就好得快? 于是立刻保证道:“我最听大夫的话了,没有比我更乖的病人!” 姜林冷哼一声:“你最好是。” 吃完饭姜林照例将碗筷收出去,陆秋白想跟上去,姜林只道:“你好好休息吧。” 陆秋白不做它想,不过刚吃完饭就睡觉好像也不太好吧?陆秋白无所事事地在屋里查看起来,见角落里有一本医书,左右也没有其它好消遣的东西,出于一点好奇心,拿着就看起来。 第113章 可惜这本医书看起来好像还有些难度,她一点医道方面的基础都没有,看起来云里雾里,不多久就感觉有些乏了。 姜林将碗筷收拾到厨房,厨娘正在厨房里面煎药,见她过来,笑道:“姑娘吃完了,药马上就好,姑娘把碗筷放在这,一会我把药送上去。” 姜林柔声道:“没事,我一会下来拿吧。” 不过折返时却又有些迟疑道:“算了,您一会帮我送上来吧,记得我之前说的,这里是医馆,不要说漏嘴了。” 厨娘笑答道:“姑娘放心吧,我知道的,都是为了病人安心养病嘛。” 姜林这才放心,点点头:“多谢了。” 门外郁郁葱葱,一看便知是人迹罕至之地,不过门前一条小径,却不知是通向哪里。 厨娘是附近的村民,临时雇来平日里帮姜林打打下手,做些她无暇顾及的琐事。 她心情平静地走上楼,推开门回房,却并未一眼见到期望中的那个身影。 第66章 天地立心(十) 陆秋白将手里的书放下,一时间无事可做,觉得有些许无聊,虽然挂心叛军后续还有阳州的情况,但眼下也是鞭长莫及。 她身为监州,不过刚刚上任就遇上这样的情况,不知朝廷会否给她一些特别的命令。 原本觉得她的时间还很多,但经此一遭忽然害怕起来,人生的意外总是太多,她怕再不加紧些就来不及了,距离家破人亡的那一日已经过去许久,久到她快要淡忘当初那刻骨铭心的恨意。 这条路上的琐事太多,多到她心里快要装不下。 若是走了这么远,临到终了还未开始触及当初的真相分毫,她又何苦来哉?到时候就算母亲选择原谅她,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不过她也乐得躲几日清闲,跟着行军那么久,日夜伪装,在淳安王等人面前搅弄风云,企图一次次误导她们步入歧途,给朝廷争取足够的反应时间,她承认她也感觉到累了。 现在难得能借着养病好好休息一会,耽误两三日也无伤大雅。 只是姜林的反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开始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最初重伤被她救起的时候,她想她是心怀感恩的,后来再次重逢,得知她为婚事所困,出于各自的原因,她们瞒天过海,成了明面上的“夫妻”。 但她始终觉得与姜林隔着一层不知名的纱,她们彼此信任,掌握对方不为人知的弱点,她们之间总是相敬有余、亲近不足。 直到那时候姜林和她说要留在灾区赈灾,她说她也有她应尽的责任,陆秋白就明白,她们只是两条短暂交汇的线罢了,终有一日是要分离的。 她的终点在朝堂,而姜林的终点会是江湖。 她心中也曾感觉到怅然若失,但转念一想,人生本就充满别离,这也不是第一次,她是可以接受的。 陆秋白单枪匹马深入敌营,虽与姜林里应外合,与朝廷互通有无,但心里早已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虽然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些后悔的。 不过更加没想到的是,姜林会出现在那里。 她昏迷之前最后的一点意识就是感觉跌进了一个温暖如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格外地令人安心,又再见了,她想,真好。 苏醒后的乍然亲吻,夜里的情迷意乱,都让她觉得与姜林的距离更近了几分,她不再是若即若离的模样,原来她也会有不开心,会有愤怒,这些都让她觉得鲜活,觉得可以靠近。 只是初尝禁果的她有些承受不住姜林突如其来的热情,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而姜林戛然而止的动作和忽然冷厉的语气更让她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没见着人的姜林心中猛跳,好像突然被人挖去一块。 她承认她有私心,不想让外面的任何事情打扰到陆秋白,想让她好好地养养精神,甚至在那几个无尽忐忑的黑夜里,看着无知无觉的陆秋白,她起过想要将她就此藏起来的念头。 她不想看到她眼角眉梢总挂着消不散的愁云,不想她最终摔得粉身碎骨,这是她亲手救回来的人,她不允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赴死,去走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 反正叛军四散,眼下朝廷也还在清点善后事宜,就当“卢柏”这个人死在乱军之中又如何?消失在叛乱中的六品监州,哪怕不见尸首,朝廷也不会追究多久。 到时候,陆秋白就仅仅只是陆秋白,不需要再披上任何身份和假面,没有责任再需要她去背负。 可她知道这不可能。 平淡的岁月一样会消磨掉她眼中的神采,她可以拘着她的身,难道还能拘着她的心一辈子么? 一种压抑的渴望在这三日里愈演愈烈,积累得几乎可以喷薄而出,她开始害怕真的失去她,她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 直到她说“还没准备好”,没说拒绝,但也没说愿意,她选择尊重陆秋白的意愿,她很清楚,眼前之人不是她的玩物,再多想要触碰的渴望也只能压在心里。 “你回来了?”陆秋白跨过门槛进来,想着和她说说昨日的事。 姜林回过头,发现人并未离开,四周的鸟鸣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能听见不远处潺潺的流水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姜林记不清了。 第114章 但这一次她非常明确自己的心意,或许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让她如此魂牵梦绕,让她觉得难以割舍。 她明白这份感情的背常,但她想对方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或许她可以接受这份有些离经叛道的感情,或许对方也和自己又一样的想法呢? 陆秋白看她时,眼里的专注做不了假,原来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是她不应该轻易逾越世俗的伦常,去奢望更多回应。 陆秋白只是把她当成能够信赖之人,可以依靠的朋友,一时合作的伙伴,是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双眼对视,姜林只淡淡“嗯”了一声,又问:“你去哪儿了?” 陆秋白走进门,轻松道:“我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 姜林顺着问道:“那有什么发现吗?” 陆秋白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这里好安静啊,一个人都没有。” 姜林解释道:“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至,我也是意外才发现这深林之中还开着家医馆。” 陆秋白不疑有它:“难怪,原来是这个原因。” 反正等她好了,她们就要离开的,可惜这样的好地方,只是待不久。 “你要是觉得无聊,这里倒是有些医书可以看看。” 陆秋白提起这个就头疼,指着角落里的那本医书道:“刚刚你出去的时候我翻了一下,看不懂。” 姜林淡淡笑了一声:“医书所讲都并不复杂,就算不解其意也能理解个大概,你可是中过状元的,怎么会看不懂?” 陆秋白最不喜欢的就是囫囵吞枣了,只能理解个大概可不让她抓心挠肝,不由自主地撒娇道:“你能看懂就行啦!我可以懂点其它的。” 姜林瞥过一眼轻轻扯着她衣角的手,心中闪过一点失落,恹恹道:“医道不可或缺,多知晓一些,总是有利无害的。” “你若无聊,我可以教你。” 陆秋白本没有多少兴趣,但听她这样说,顿时亮起眼睛道:“好啊。” 姜林于是找出几本比较基础的,譬如《本草经》、《内经》和《伤寒论》之类的,不过照陆秋白自己的意思,是对《本草经》兴趣最大,左右这本更好入门,姜林就将其它的暂且搁置一旁。 之前她在药房记下的那些药草和功用都还没有忘却,不愧是生就一副好脑筋,不过对于其中一些具体的功用倒是没有了解的那么详细,此番正好查漏补缺,颇有兴致。 姜林竭力做着好师长,学生也十分争气地过目不忘,只消她粗粗讲解一二,都能学会贯通联想了。 果然兴趣的培养也离不开良师的引导,现在陆秋白丝毫不觉得早上那本繁复深奥的医书是无趣之物了。 经史之外,更有许多广阔有趣的学问。 陆秋白满足地伸伸腰,一抹斜阳打过来,她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日头已经西沉。 一天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若是能够每日这样无所事事,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惜这样的日子是奢侈的,陆秋白有些遗憾。 取舍总是如此,鱼与熊掌无法兼得,更何况是两条注定相悖的道路。 “晚上吃什么?” 姜林合上书,语气平缓道:“我去厨房看看。” 陆秋白有些惊奇:“这几日饭食都是你自己做的?” 姜林含糊道:“不全是。” 陆秋白顿时起了兴致,虽然她不喜欢这些琐事,但和姜林一起做就不一样了。 “那我帮你打下手。” 姜林却表示拒绝:“你是病人,还是好好休息吧,这些无需你操心。” 陆秋白将信将疑道:“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好了大半诶。” 姜林只道:“元气尚需恢复,好好养着吧。” 陆秋白顿时蔫下来:“好吧,都听你的。” 姜林并未让她久等,毕竟厨娘早已将菜备好,姜林只需要做最后一步就行,这为她省去不少力气。 今日的饮食也是十分清淡,不过加了少许荤腥,味道醇厚,烹饪精细,陆秋白很喜欢。 今晚的月亮被云层遮住,廊外也无风,盛夏的蝉鸣逐渐有偃旗息鼓之势,二人早早就解衣而眠。 不过今晨本就醒得迟,陆秋白理所当然地再次失眠,毕竟是药三分毒,姜林最近并未让她继续使用安神药一类的,心情舒畅便是对抗多思最好的药物。 身边人的体温近在咫尺,陆秋白脑海里再次浮现昨日呼吸交织时的情动,难免有些心痒,昨夜她喊停,姜林会不会生她的气? 不过看白日里若无其事的模样,应该没事? 姜林感受到枕边人忽然抱住她,温热的鼻息在她脖颈间骚动,对方咬着她的耳朵道:“要不再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这章能写到的,没想到又三千字了。 第67章 天地立心(十一)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淅沥沥的细雨,轻柔地抚在窗边的芭蕉叶上,留下清清浅浅的痕迹。 秋雨本凉,不过陆秋白却听不见屋外的任何动静了,涌动的燥热将秋夜的凉意隔绝,她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退缩的念头,又在察觉到停歇的势头时索取更多。 交缠的体温缓缓填上她心里的某个空缺,她任由自己跟随着沉沦。 原来这样的事情并不需要那么多顾虑,她坦然接受着姜林的每一处抚弄,笨拙地回应着,想尽力迎合她的动作。 第115章 姜林察觉出她的紧张,温热的气息轻扫过她的耳畔:“放松些。” 她感受到姜林俯身下去,无边的热情包裹住她,浪潮翻涌上来,让她不自觉轻喊出声。 意乱情迷时的声音让姜林愈加心动,愈发卖力地想将她送上更高的云端。 绵绵细雨化作狂风骤雨,风卷残云般略过每一寸土地。 姜林抚过她身上熟悉的伤口,细嫩的皮肤上突兀着一道狰狞的疤痕,是她曾经游离于黄泉道上的证明,也是她从阎王手里争夺回来的爱人。 陆秋白感受到姜林的动作变得轻柔,温热掌心抚过,痒的她有些难受,克制地喘着粗气,不想叫她觉得反感。 姜林见她还有心思分心控制自己的反应,不由得更贴近几分,好让她身心都随着她起伏,陷入云层,再不能分心去向其它。 她要她的全心投入,要她的全心愉悦。 她不要她的矜持与克制。 陆秋白眼角不自觉溢出几滴清泪,又被姜林轻柔吻去,如同捧在手心害怕碎掉的珍宝,渐渐地也就忘却了心中的那些杂念,一心一意随着她往极乐中跌去。 当清晨的鸟鸣声唤醒一日的生机时,姜林才终于从沉沉睡梦中醒来。 一夜的狂风骤雨过去,阳光再次穿透林间层层叠叠的枝叶,撒在床前的木地板上。 昨夜折腾得累极了,好似要将这些时日里积攒的所有挂念都一次倾诉个干净,凌乱的衣衫散落在一旁,姜林不由得想起陆秋白笨拙地解她衣带的样子,焦躁中带着几分急不可耐。 原来渴望的不止她一个。 时辰尚早,姜林怕打扰她好不容易的安眠,只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前些日子里魂牵梦绕的脸庞,从眼角鼻稍,到唇边发尖。 当得知她被叛军挟持,直到后来音讯全无之时,她承认她后悔了,后悔为什么不随她一起,后悔两头牵挂,选了这头,就舍了那头。 如果当真因此而再也见不到这张脸、这个人,她不知道自己余生是否都会活在后悔之中。 从前的她们都互相敬重,更因着这层契约的婚姻关系,好像总在避嫌什么似的,极力避免任何肌肤相亲。 昨晚在陆秋白身上片片潮红,情不自禁的时候,姜林曾问她:“你喜欢吗?” 陆秋白断断续续地吐出“喜欢”两个字。 她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回答:“当然。” 可她并不知足,陆秋白的双手环在她脖颈之上,她将她珍视地捧起,继续探问:“那你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吗?” 她害怕陆秋白最终走的还是一条死路,这次她没有回答,回应她的是情难自抑的□□。 一旁的人微微翻动,似乎短暂地清醒过来,见眼前人已经苏醒盯着她看,朦胧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姜林止住她揉眼的动作,为她轻轻拂去眼角的发丝,轻声道:“还早,再睡一会。” 陆秋白闻言,闭着眼睛往她怀里拱了拱,一只手环上她的腰间。 姜林没有拒绝,顺势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垫到她的脖颈下,好让她睡的更舒服些,也免受凉意的侵蚀。 发间的忍冬花香窜进鼻尖,困意满满爬上来,姜林闭上眼养神,但却没有任由自己睡过去。 直到日头渐渐爬上来,窗外的碎影触摸到床边的纱帘,姜林估摸着时辰,才将人从睡梦中唤醒。 不过陆秋白不知是太久没有过这样的好的睡眠,还是有些痴留怀抱的温暖,只是蹭蹭她的脖子,哼了两声,却并未睁开眼睛。 姜林本想着时辰差不多了,再多睡怕她晚上又睡不好了,只是又不忍心吵醒她,于是缓缓将手臂移出来,准备先起身去准备饭食。 将衣衫重新理好,发丝再次束起,姜林才从镜子里发现脖根旁浅淡的红痕,不过随意遮了遮,也并未十分在意。 厨房里的清粥已经熬好,只是这个时辰有些许微凉,稍稍热热就好。 案上的苕叶菜还挂着一点清洗时的水珠,豆角和红肉照她昨日的吩咐切成了碎末,姜林生火做了一盘清炒苕叶,以及一碟肉末豆角,而后将热好的粥盛在碗中,拿托盘一齐端上楼去。 其实她刚起身不久后陆秋白就醒了,大概是身边的体温猝然消失,她余下的那点睡意也就消散不见。 只是晨起依然有些发昏,静静地坐在床边,也没顾上整理昨夜的狼藉。 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奇妙的体验,从前只在书里知道两个女子之间词叫做“磨镜”,却不知晓原来可以如此。 见姜林推门进来,陆秋白才反应过来自己衣服还没穿好,当即起身就要去够一旁的外袍,却没想头重脚轻的,差点栽到地上,幸好扶住了一旁的床沿。 姜林被她吓了一跳,陆秋白怕她担心,还在连连摆手说:“没事。” 姜林将手里的托盘放下,想去扶她。 陆秋白却忽然有些羞,连连摆手,想要自己站起来。 姜林只道:“这里又没有旁人,我会笑你不成?” 一丝红晕爬上陆秋白的耳廓,她忍着酸意,最终还是自己挪到了桌案旁。 看到桌上的肉末豆角,陆秋白眼前一亮:“今天有肉!” 姜林看着她,淡淡地“嗯”了一声,也坐到一旁,将粥碗递过去。 第116章 陆秋白接过粥,这才发现姜林衣领旁隐隐约约一抹红痕,想起自己昨日的失控,不由得低下头,有些不敢看她。 姜林见她双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不由得轻笑问道:“怎么了?” 没想到她脸皮这么薄。 陆秋白眼神飘忽,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 姜林不再逗她,让她好好吃饭。 陆秋白专注地盯着碗里的菜,好半晌才敢悄悄地拿眼去看那抹红痕,却见姜林若无其事地正常吃饭,一丝异样的也没有,和平日里别无二致。 这才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心虚了些,当即端正态度,目不斜视,要多正义凛然就多正义凛然,这点本事她还是有的,要不就白跟心姨学了那么久。 说起来好久没有与她们联系,这会忽然还有些想念,知晓自己原本身份的也就只有她们了。 不过为了保险,当初早就约定好,轻易不做多余的联系,除非有所必要。 姜林看她忽然正色起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陆秋白对上她探寻的目光,心中微动,主动道:“我是不是还未曾与你说过我的真实姓名?” 姜林眨眨眼,似乎早有预料,不过还是配合着问道:“你不叫陆二娘么?” 陆秋白摇摇头,沾水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才是我原本的名字,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 “正好前段时间冠礼,我给自己取了个字,也是这两个字。” 姜林将它们留在唇齿间咀嚼:“秋白……是个好名字。” 陆秋白看她平静的脸庞,问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姜林勾起唇角:“人人都可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苦衷,你遮掩身份,这不足为奇。” 陆秋白心里的愧疚卸下几分,又问:“那你不好奇,是因为什么,我才要遮掩身份?” 姜林缓缓将粥咽下,回道:“待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会告诉,不是吗?” 陆秋白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她当真不问,此刻又让她有些心痒,于是道:“你想知道什么,现在都可以问。” 姜林抬眸看她一眼,却并未问她曾经的身世,而是问:“那你现在这个名字是随谁的姓氏?” 陆秋白很快接道:“我以前的师母,现在这个身份的养母,也是这个身份的婶娘,她叫卢虹,与我娘亲曾是好友。” 姜林了然:“你的剑术和功法就是她教的?” 陆秋白点点头:“没错,只是如今疏于练习,有些退步了。” 姜林平静道:“这些都对你身体有益,如今可以重新拾起来。” 陆秋白从善如流:“你说的对,明日开始我就勤加练习,争取早日康复。” 姜林垂下眼眸,默认了“康复”这个说法,面上看不出破绽。 昏迷之时她就不断喊着“娘亲”,姜林明智地没有选择去问她亲娘的事,不想勾起她不好的回忆,更不想得知她猜想的那个结果。 陆秋白见她沉默,还以为她对自己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兴趣,莫名有些失落。 不过须臾,姜林又问:“那你师母是哪里人?” 陆秋白眼睛一亮,脸上漾起些笑意:“崖州人,我也是在崖州长大的。” 姜林偏过头:“所以那时候你回崖州是去找你师母的?” 陆秋白迟疑了一会:“是,也不是。” 不过更多的她却没说,譬如被亲舅舅锁起来差点盲婚哑嫁。 姜林便不再问了。 陆秋白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说任她问的,这会又有所保留,斟酌后继续道:“我本是想去寻我舅舅,只是舅舅好像把我当个烫手的山芋,着急把我打包送出去,是师母找过来,说支持我的一切选择。” 姜林看她陷入回忆,打断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陆秋白勉强笑笑,被亲人背刺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也很清楚,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私欲,她不可能拿自己的事情去要求所有人为她让步,不过同样的,她也不会轻易原谅背叛她的人。 两碟小菜很快吃净,陆秋白征求似地问道:“我感觉今天似乎好多了,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姜林看看她的腿,确认道:“真的没有哪里难受?” 陆秋白欲盖弥彰地扯扯衣摆,坚持道:“没有!” 见姜林目含怀疑,凑过去拉住她的袖子道:“天天闷在屋里太无聊了,就出去透透气嘛。”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问题,作势要去洗碗。 姜林按下她的手,看她神色哀求,也觉着这样一直拘着她不让出门也不是办法,不如陪着出去走走,周围人烟稀少,也不至于就露了破绽,于是松口道:“可以,正好有些药草缺了,我也要出去补补,一起吧。” 陆秋白高兴道:“我帮你拿药篓子!” 不过碗还是坚持洗了,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期间虽然觉得这医馆布局有些奇怪,但姜林说是因为这里人少的缘故,本就是一间民居改造而来,是她游方时结识的一位乡医开的,也就没再怀疑。 雨后的林间弥漫着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好在姜林早有准备,出门之前叮嘱她添衣,这才没有被寒风冷到。 两人在树木之间行走,如今不过刚刚入秋,虽然气温骤降,但草木依旧茂盛葱茏,得仔细辨认才能从繁多的草木之间找出想要的植株。 第117章 好在姜林是个熟手,总能准确地寻出需要的那棵,而陆秋白极力分辨着它们的差别,好半天也没有自己寻出一棵来。 这让她不禁有些挫败,想她向来过目不忘,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屡屡碰壁。 陆秋白问姜林有什么诀窍。 姜林笑她:“无它,熟能生巧尔。” 看她恹恹,又补道:“这又不是考验脑筋记忆的事儿,做得多了自然熟悉。” 陆秋白这才勉强被安慰到。 这时林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拎着弓箭普通百姓打扮的壮汉来,姜林眯起眼,警觉地慢慢直起腰。 第68章 天地立心(十二) 陆秋白蹲在草堆里,专心分辨着各种植株之间的细微差别。 指着一叶片椭行,中间肥大,略带毛刺的植株高兴道:“这是白术吗?” 回头却见姜林皱着眉头,神色有些紧张,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 姜林摇摇头:“没事,只是看有拿着箭的陌生人罢了。” 而后瞥了一眼她面前的那株草道:“没错,是白术。” 陆秋白只当她是受之前叛军的影响,有些风声鹤唳了,于是安抚道:“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姜林知晓她有所误会,不过也就垂下眼眸,只当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二人继续往别处走,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陆秋白就开始喊累:“我们回去吧?今天采的数量够吗?” 姜林心领神会,那会就想叫她不要出门,奈何她强撑,估摸着药篓子也已经装了大半,自然道:“那就回去。” 林间雨露尚在,行走之间就悄然挂上衣摆,有些沉甸甸的,贴在腿边,不是很舒服。 陆秋白提溜了一下沾湿的衣摆,将泥点子甩掉一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腿还有些发酸,看起来有点踉跄。 姜林走过去扶住她,将她脚边的白术仔细挖出来,装进篓子里,轻声道:“我可以背你回去。” 陆秋白退了一步,拒绝道:“那怎么行,你一点都不累吗?” 姜林眼里含了一点笑意:“我常年行走在外,习惯了跋山涉水,体力自是比你常年窝在书案前要好些。” 陆秋白有些恼:“我也有抽出时间习武的!” 姜林偏过头:“是吗?是谁说这段时间都属于练习,要从明天重新开始的?” 陆秋白不说话了,率先走上返回的小道,只为证明自己可以走回去,不需要人背。 姜林跟上去:“慢点,不要逞强。” 陆秋白勉强走出百步,又不肯主动示弱,拿一双眼偷偷去看姜林,假装是在等她。 姜林见状俯过身:“又没人看见,怕什么?” 陆秋白垂下头,最终还是将手搭过去,只是没有真的让姜林背她。 二人慢悠悠回到住处,姜林把刚采摘的药拿去清洗,陆秋白就坐在院子里看她忙碌。 歇了好一会,才凑过去看她都是怎么弄的,过会又觉得无聊。 姜林看她眼神黯然,轻声道:“累吗?上去歇一会。” 陆秋白摇摇头:“刚刚歇了一会,好多了。” 姜林很快将这点药草洗干净,将入药的部分摘出来,预备今日天色尚可,太阳也有钻出云层的趋势,就在院中晒一晒。 眼下时辰刚刚过午,姜林估摸着厨娘应该也有备菜,于是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陆秋白其实不怎么饿,但是姜林这般说,又觉得可以。 还道:“我也会做饭,厨房在哪里?你做了这么久的饭,今天可以歇一歇。” 姜林有些怀疑:“你确定吗?” 陆秋白坚持过去,看厨房里菜都整整齐齐地切好装盘,不由得惊叹:“这是谁切的,总不能是你的分身吧!” 姜林早已想好说辞:“我那位朋友知道我们在这里,提前帮忙雇了厨娘。” 陆秋白啧了两声:“这位朋友真贴心,不过这生意经营得不怎么好,这医馆都没个人光顾,连个坐诊的大夫都没有。” 姜林淡定道:“乡里嘛,都是大夫上门巡诊,再说我跟她说好了,这段时间不要来打扰我们。” 陆秋白知道她手头宽裕,由衷道:“有钱真好。” 她折腾到现在连一两俸银都还没领到呢。 本来预备着六品官一个月怎么着也有个四五十两,如此手头便能宽裕一些,没想到出了这些岔子,俸禄自然是暂时没处领了,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降她的罪。 算了,眼下先解决这顿饭要紧,过两日就回去,到时自然知晓朝廷的处置。 姜林看她走神,出声道:“怎么?缺钱的话,我可以借你啊。” 陆秋白略微撅嘴道:“又欠钱又欠命,把我卖了也还不清咯。” 姜林轻笑:“谁敢卖当朝状元、朝廷命官?” 陆秋白想起一点不好的回忆,主要是关于淳安王和宋牧的,低声道:“世上大胆的人多了去了,自然有人敢。” 姜林察觉自己一时嘴快,还是不自觉地提起什么朝廷,不是惹人多思吗? 而后生硬地转折道:“菜都备好了,你看想做什么?” 陆秋白看了看案上的时蔬,还有切好的肉片,高兴道:“那就蒸个肉片,再炒一碟丝瓜吧,怎么样?” 姜林柔声道:“可以啊,我帮你生火?” 第118章 陆秋白其实也很久没有进过厨房,上一次可能还是娘亲尚在的时候,帮娘亲洗过菜,略略掌勺过一两次,其实并不熟练,但她自信自己学什么都快,并不露怯。 左右菜也早备好了,姜林还说帮她生火,她只需要把菜做熟,调好合适的口味就好,不难。 最终出来的成色尚还可以,陆秋白满心欢喜地将菜盛好,院中正好有一方石桌,可以在那吃。 陆秋白迫不及待地将筷子递过去,期待的眼神热切地望着姜林:“尝尝,怎么样?” 姜林面目平静地举筷,挑起一片看起来清淡的丝瓜,咀嚼后并未露出什么异样,又夹了一片粉蒸肉,上面撒了几粒葱花,粉裹得厚实,看起来还有几分弹性。 见她不说话,陆秋白又催问:“如何?好吃吗?” 姜林面不改色:“你也尝尝。” 陆秋白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会有多难吃,当即自信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怎么这么咸!” 陆秋白不信邪,又夹起那盘丝瓜。 “呸呸呸——” 看姜林又要去夹,当即阻止道:“这么咸,你还吃?” 姜林看着她笑道:“也没有很咸,只是盐放多了一点而已,还可以忍受。” 陆秋白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想起自己前一刻的自信,顿时感到打脸。 “别吃了别吃了,要不就重新做吧?都怪我,浪费了这么好的食材。” 姜林笑笑:“怎么会呢?万般皆有滋味。” 最终两碟菜还是重新回炉,变成了丝瓜蛋汤和梅菜扣肉,正好拌饭吃。 陆秋白虚心学习,暗暗记下,发誓下一次一定不能这么出糗。 饭后将碗碟洗净,困乏这才重新爬上来,二人回到屋里休息。 陆秋白已经乏得不行,当即倒头就想再睡,姜林把她拉起来,温声道:“先说好,只能睡半个时辰,再多就不能了。” 陆秋白点点头:“我很自律的!” 姜林不太信:“那睡到日上三竿的又是谁?” 陆秋白辩解道:“那还不是因为……” 说到这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硬生生转道:“当年我也是头悬梁锥刺股,日日寒窗苦读,才有的今日积累,现在无事可做,松懈了而已。” 姜林不再笑她,低声哄道:“好,我信,你最厉害了……” 鼻息轻轻扫过脸侧,陆秋白总觉得她只是嘴上哄哄而已,其实并未往心里去,想起昨日她的攻城略地,心中不太服气,当机立断就将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姜林的气息骤然紊乱,顾不上小心翼翼地怕她不舒服,再次跌向那纯粹的欢愉之中。 什么都无须多说,什么也无须多想,这一刻的时间与空间,都仅仅她们两人,不会有人突入其来地打扰她们,也不会有任何事能忽然将她们分开。 陆秋白明知道自己拱了火,却十分欢喜这样进展,表现得无不配合,那道无形的闸门一旦打开,她心中便再无挂碍与犹豫。 谁让她们确确实实拜过天地呢? 好像这一刻其实早在她心中铺垫过许多回,来得堂堂正正,顺理成章。 不论之后会如何,至少现在,她愿意享受这短暂的快乐,未来有太多未知,她不想就此固步自封,让双方都陷入痛苦之中。 不同于平日里的自持与冷静,这时候的姜林总给她一种别样热情的感觉,好像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好让她们永远不再分开。 陆秋白顺从自己的本能回应着。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只照的到西窗一角,扰不乱室内乍然的旖旎。 忍冬花的香气在帐间弥漫,她们肌肤相亲,不分彼此。 晨间折来几支葱兰还挂着薄薄一层露珠,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点晶莹。 姜林挥手将纱帘放下来,午后的日光终于照得不再那么刺眼。 陆秋白舒服地喟叹一声,压出几道薄薄的折痕。 昏暗会使人忘记时辰,忽略掉时间的缓慢流逝,姜林抱着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陆秋白转过身,年轻的身躯玲珑凹凸,紧紧拥住的时候可以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将手埋入她的发间,耐心地理着她一头长发。 陆秋白抬起左手,抚上她的眉间,想化开她眉间的那点愁绪。 “你不开心吗?” 姜林莞尔一笑:“怎么会呢?你就在我身边,我当然开心。” 陆秋白也不再纠缠,将头埋进她颈窝,贪婪地吮吸着。 “是我的病不见好吗?” 第69章 天地立心(十三) 温热的气息扫过颈间,姜林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复将手伸到陆秋白的脑后托住,留恋这片刻的温存。 就在陆秋白以为她即将睡着的时候,终于开口道:“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舒服吗?” 陆秋白点点头,怕她看不到的,又说:“舒服。” 姜林感受到颈间传来的瘙痒,竭力忍住吻她的冲动,继续问道:“那你说,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好吗?” 陆秋白眨眨眼,微微抬头看她,长长的睫毛在姜林下巴上轻扫。 姜林捧住她的脸,认真道:“你想和我就这样在这里一直过下去吗?” 第119章 面前的人深情而专注,一双眸子里只有她的倒影,陆秋白溺在其中,回应道:“想。” 姜林心里燃起一点希望,随即又被扑灭。 只听陆秋白将头埋下去,瓮声瓮气地继续道:“可也只能想想。” 姜林不依不饶:“为什么?” 陆秋白笑了,不明白为什么姜林忽然这么伤感:“难道我们之前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有夫妻这层关系在,只要愿意,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姜林固执道:“是京城好,还是这里好?” 陆秋白不假思索:“当然是这里。” 转念一想才知道方才姜林问的究竟是什么,补充道:“这里与世隔绝,环境清幽,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当然比京城好一万倍。” “如果可以,我也想寻一处清幽之所,与相爱之人相伴相守,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可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天下间恐怕没有人如我一般大胆妄为,因为我已经没有亲缘牵挂。” “我是罪人之子,亲眼看着娘亲被不明身份的人刺死在我面前,在我们生活了数十年的家中,灾厄或许源自我父兄朝中的敌人,我只想弄明白为什么,求一个善恶终有报,如果可以,我也想如其她万千学子一般,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不会因为女子之身而被剥夺入仕的可能,被禁止参涉朝政……” 陆秋白本来没想说这么多,但回忆的匣子一旦打开,就再难轻易阖上,在不自觉之间眼泪簌簌落下。 姜林伸出双手捧住,手心盛起一片温热,但泪水却越发汹涌,好像如何也止不住。 陆秋白感受到细密的吻落在她的眼角,最终锁住她的唇,不由分说地夺走她喉间的气息,叫她喘不过气,不得不停止更多的思考,眼里只剩下近在咫尺的脸庞,眉梢蓄着相似的哀伤。 答案已经十分明确,姜林一颗心沉入谷底,既然迟早要各赴前程,那就让这短暂的相伴长一些,再长一些。 屋外的凉风从窗缝里透进来,林边树木在风的摇摆之中簌簌而响,抖落下未枯而折的叶来,飘零在寒风之中,卷起细微的尘土。 陆秋白感到浑身燥热起来。 上一个秋天她是怎么度过的? 同是这样的立秋时节,同是泠泠寒雨,上一次是热血洒尽,极致刺骨的凉意,像是被人无情地丢进寒冰之中,她抱着阿娘尚有余温的身体,感受到那点温热逐渐逝去,一并带走的还有她的生机。 这一次却有一个人把她牢牢锁在怀里,恨不得将所有的热都给予她,一并融化的,还有对方一贯的冰冷疏离,那层隔阂与薄膜,在最亲密无间的接触中瓦解消散。 她听到对方唤她的名字:“秋白,秋白。”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只是离她更近一分。 今日本尚算凉爽,只是滚烫由内而外,薄汗细细密密地冒着,冷与热交替着爬上来。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过后,姜林终于舍得舒缓下来,慢慢地抚摸起陈旧的伤疤,似乎想让它们从陆秋白的身上彻底消失。 气息渐渐平稳,陆秋白在姜林耳边低声呢喃:“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京?” 姜林的动作一滞,食指正停在她曾经翻起的血肉上,是啊,她怎么可以自私地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这里呢?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陆秋白察觉到她的迟疑,如她方才一般问道:“你愿意陪我留在京城吗?” 姜林重复道:“你愿意与我一同留在这里吗?”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姜林打破沉默:“想,但是不能,对吧?” 温热的气息交缠,姜林最终还是说出她的回答:“这也是我的答案。” 陆秋白轻笑一声:“如果我留下来,那从今以后,我算什么呢?” 姜林没有回应,陆秋白好似自言自语般在她耳边呓语:“林姐姐,你的禁脔吗?” 这个词光是说出来就令姜林浑身发颤,她不敢这样想,但陆秋白偏偏将她心底最深处的想法直接了当地表达出来,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直面自己那点阴暗的心思。 但她并不想退让,温柔的语调述说着无情的拒绝:“那我陪你待在京城,又算什么呢?陆大人,你的贤内助吗?” 陆秋白感受到耳边一丝清凉的痒意,带着姜林的冰冷的声音径直送进她的耳朵里。 “我不会去做下堂妇,哪怕是为你。” 听到这话,陆秋白反而笑了,那笑里没有失望,甚至带着几分欣喜,她由衷地开怀道:“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谁都不许反悔。” 而后吻上那凉薄的唇,再次用温热包裹住对方的身体,仿佛要将余生的份额都一次索取个干净。 荒唐的日子里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等陆秋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内已经燃起一盏烛火。 姜林将盛好的汤药端过来:“最近天气转凉,你现在身子虚,把汤药喝了,免得风寒。” 陆秋白自然地接过,做好苦涩的准备一饮而尽,却没想唇齿间留下淡淡的清甜,她疑惑地看向姜林。 只听她神色平静道:“你说太苦,我多加了些甘草进去。” 烛火悦动,风声平稳,衬得这处小屋看起来格外的令人安心。 陆秋白悦然一笑,下一刻笑容却僵在脸上。 第120章 姜林将药碗收起,语气冰冷而无情:“你的毒早就解了,我已为你备好马车,明日就回京去吧。” “今后你我各走各的道,两不相欠。” 陆秋白猝然起身,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这一次姜林忍住了去扶的冲动。 屋外刮进一阵寒风,搅得烛火不住地跳跃,光影时明时暗地照在屋中之人的脸庞上,看不清楚眼里的情绪。 唇齿间的那点甜意消散,余下的还是无尽苦涩。陆秋白颤声问道:“什么叫两不相欠?” “你不是说我还欠你一条命吗?” 姜林偏过头闭上眼:“这几日就当还我了,陆大人倾力配合,我很满足。” 陆秋白跌坐在床沿上,冷笑三声:“好,好,好。” “好一个两不相欠!” 陆秋白心中顿时浮现出一股被人扒光了衣服羞辱的恶感,惹得她寒意陡生,仿佛昨夜今日的欢愉都只是一场以命兑换的交易。 不,这太突然了,难道只是因为她们的互相拒绝,谁都不愿为谁让步吗? 可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摆出这样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姜林究竟在想什么? 为什么救她,又要狠狠地将她推开,哪怕彼此都无法让步,就保持这样的关系,不好吗? 她们之间既有名又有分,只要她的身份一日不暴露,她们就…… 这一刻陆秋白才承认,一旦尝过甜头,自己就无法自拔地生出贪念。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靠近那个看起来冰冷的身影,柔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姜林察觉到她靠近的意图,推开一步,冷声道:“陆大人的债已经还清了,您金尊玉贵,不必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出卖自己的色相。” 陆秋白僵在原地,不明白姜林为什么一定要说这样的话来刺自己,滚滚热泪掉落下来,她肩膀抽动,泣声道:“你……不……这不是还债,难道我们……不是两厢情愿吗?” 姜林将眼神错开,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声音毫无起伏道:“陆大人的意思,是任我揉搓,不求回报了?” 陆秋白咬紧牙关,错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林不自然地轻笑一声:“我还以为陆大人对我因戏生情,愿意以身相许,今生今世与我永不分离呢。” 陆秋白一只手攥住衣角,艰难道:“因戏?” 起初那点不忍挥散,姜林说得越来越顺畅起来:“是啊,陆大人与我扮演夫妻,难不成真与我生出夫妻情分来了?” 陆秋白如遭雷击,半晌方才缓慢道:“当然……不会,姜姑娘请放心,我绝不会再逾矩半分。” “如姑娘所愿,明日我就离开,欠姑娘的银钱,我会慢慢还上的。” 姜林悄然出一口气,平静道:“不必了,就当是我给陆大人这两日的补偿金了,祝陆大人前程似锦,一路坦途。” 不等陆秋白下一步的反应,她推门出去,反手将门带上,只留下陆秋白一人在屋里愣神。 她将自己塑造成负心之人,与她的两日欢愉不过是露水情缘,是假戏真做的延续,一口否认掉她们之间的任何情愫,将陆秋白无情地推回她心心念念的朝堂。 不过是看不到这段感情的结果,不如快刀斩乱麻,趁早结束纠缠,于她而言,或许是好事。 姜林本想着,用亲密无间的肌肤相亲,安然闲适的乡野生活,去压下她左支右绌的杂念,抛却纷扰,安安静静地享受生命本身。 可是她那一番剖白,让姜林彻底明白,她不可能抛下一切与她共度余生,就像她也不会为了任何人抛弃她现在的一切。 既然如此,何必让她心中再多一份牵扯,不如就此了断,来日若是有缘,待一切有个了结之后,或许还能有机会重归于好。 感情的牵绊最乱人心,陆秋白对她如此坦诚,却又始终不够坦诚。 这几日她让薛清方那边帮忙查过两到三年前京中有人在朝中任职且忽遭灭门的陆姓人家,却意外发现其中牵扯颇深,恐怕姜氏与勇宁侯府皆脱不得干系。 她现在尚不清楚更多内情,但可以预料的是之后将会有怎样的纠缠不清。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努力十几年,想要飞出那座无形的牢笼,最终却发现那张网还是会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回去,让她一切都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她讨厌这四个字。 她希望陆秋白也不会被这四个字束缚,真到抉择的那天到来的时候,她希望她还是那个一往无前、意气风发的少年。 第二日天还未亮,姜林就早早起来准备食水药物,预备着陆秋白路上用,主要是调理身子的药物。 此地距离内城不远,不过三两个时辰即可赶到,食水无需太多。 姜林把这些都用盒子装好,绕到屋后的马厩想着放到马车上。 经此一别,恐怕有段时日不会再见,姜林心里也有些低落,并未注意到周围有什么异样。 直到到达却见马厩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过的宝可以不用重看这一章~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第70章 天地立心(十四) 她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姜林自嘲地笑笑,望着空落落的马厩出神。是了,是她把话说绝在线,对方不告而别也没有什么多过分的地方。 第121章 只是她独自驾车离去,不知身子是否还承受得住? 昨日她站立尚且不稳,这样颠簸着回去,会不会…… 姜林摇摇头,将脑海中那点无法抑制的旖旎心思甩出去,人已经走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她早该知道,她们都不会愿意放下自己的自尊与坚持,去追寻虚无缥缈的爱情,正是因为几度历经生死,哪怕对方在自己心中已经占据足够的分量,也绝不会为所谓的情谊退让分毫。 更何况她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将它们贬得一文不值,她没有临走之前骂她一顿已经算是宽仁。 不过她的心里为何还是会觉得有些失望? 她宁愿她冲上来打她、骂她,说她负心薄情也好,说她刻薄寡恩也罢,这层冰冷面具将会一触即溃,可她偏偏小心翼翼,宁愿自己受着,也不再继续纠缠半分。 事已至此,她也该启程去做她该做的事情了。 秋风卷落叶,留下满地凄凉。 回京的路途并不坎坷,陆秋白驱车行出不过十里地,就明白过来这是哪里,那时漫天的星斗尚还没有隐去。 既然姜林想与她就此决裂,她的自尊也就不再允许她安然享受对方给予她的诸般照顾。 她不是不清楚这其中肯定另有蹊跷,只是姜林不愿直言,她又何必顶着言语折辱上赶着去问个究竟? 如此也好,她本就不是可以耽于享乐之人,起初还惧怕万一有一天身份暴露会连累她人,现在倒是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至于告别,那就更加没有这个必要。 那些刺耳的话语在她心中来回煎熬,最终化成锥心的毒药,就连触目所见的一切,都仿佛在提示她这两日的欢愉都是她在自作多情,房间里遗留的痕迹化作屈辱的证明。 对方只不过把她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泄欲工具而已,只有她自以为对方一而再地救自己于垂危之际,是真的对她有不一样的情愫。 刚刚萌生起的倾慕依恋如同一个笑话,似梦幻泡影一般一触即溃。 加之四周越行越熟悉的道路与环境,更加印证了一个不可能的事实——她一直都被圈在离京城近在咫尺的地方。 亏她满心欢喜,亏她自以为亏欠良多,还想着如何报她的大恩,竟然真的叫她说中了。 若非她的严词拒绝,她的恩人是不是真的打算将她拘做禁脔了? 黎明之前的寒风直愣愣地吹进她心底,叫她打了个颤。 陆秋白一只手拢了拢衣衫,眼里只剩悲凉。 本来她还想着对方或许是有难言之隐,才会突然翻脸,现在她更是不想去问为什么了,就让这一遭荒唐,自此埋没在初秋的风雨之中吧。 齐策睡眼朦胧地摸到府衙点卯的时候,刹那间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不然怎么会看见本应在千里之外的人突然出现在京城? 面前之人神色略有些憔悴,但丰神俊朗之态并不因此减损分毫,见他出现,淡然道:“齐兄,好久不见。” 齐策揉揉眼,也回一礼:“确实是好久不见,卢兄你怎么突然回京了?” 陆秋白敛目垂眸,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我来正是来找你们尚书大人禀报此事的。” 齐策有些摸不着头脑,中榜之后他就被分在吏部历练,终日做的不过都是些杂事,尚书大人在府里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卢柏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找尚书本人? 不过因着是同乡,齐策还是好言多了句嘴:“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尚书大人今日应该不会来府衙。” 陆秋白弯了弯嘴角:“正是有要紧事,非向大人亲自禀报不可。” 齐策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几月的历练已经教会他凡事只说三分,当即不再多言,而是道:“那卢兄便进来等吧,眼下时辰尚早,卢兄若是不急,就在这里坐坐。” 陆秋白依言随他进去。 府衙之内整洁有序,早起的仆从已经开始收整打扫,以求维持此地的庄严肃穆。 齐策引她至会客厅,一面吩咐路上遇到的一个仆从:“去备些茶水来。” 一面与她介绍道:“今日是我当值,故而来得早些,这个时辰尚书大人要去上朝,有时下朝后会过来处理些事情,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待在衙门里。” 陆秋白收回打量的目光,向这位同乡表示感谢:“多谢齐兄告知,我确有要紧的事,是关于阳州的,烦请齐兄禀知一二,到时尚书大人自当来见我。” 齐策这才想起来,暗自责怪自己果真是一大早起来脑子糊涂了,卢柏如今正是阳州的监州,阳州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自然是必需向上级禀报的。 只见他一拍脑袋,连连道:“看我这脑袋,一早起来装的都是浆糊,我这就叫人去候着尚书,保证他一下朝就知晓,你放心。” 陆秋白自是谢过。 齐策尚有许多杂事需要处理,也就没有陪她多久,只说一般辰时过半也就散朝了,她只需要安心等着便是。 至于热茶,她只饮下半杯,以稍稍缓解喉中的干涩。 抬眼看着屋外的天色,眼下不过卯时二刻,天色初亮。虽说一夜未眠,但此刻她却丝毫没有困意,晨间的露气清晰地灌进她的鼻腔,令人分外清醒。 她不缺这一点时间,可以多一些耐心。 此地人言稀落,来往行走随不至于严苛,但也算是小心,没有人会在这里刻意喧哗,陆秋白细数着时辰,恍惚间似乎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第122章 直到一阵高谈阔论的喧嚣之声打断她的独自出神。 “你就是卢柏?” 一个身量六七尺,身着红袍,头戴纱帽,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她面前,陆秋白起身,礼数周全地应道:“正是。” 那山羊胡斜斜看她一眼:“如何证明?” 陆秋白本是为禀报阳州境况而来,正是因着缺少一应的文书,故而先行来吏部报道,以期补全。 不料对方并未先关心阳州如何,而是怀疑她的身份。 这也并非什么难事,陆秋白不慌不忙道:“京中的同乡同科可以证明。” 山羊胡又道:“如此说来,就是没有身份文书可以作证了?既然这样,先证明给我看,再来同我说话。” 陆秋白察觉对方似乎有意刁难,于是问道:“大人想要如何证明?是书面保证,还是在大人面前口头证明?” 山羊胡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书面作保。” 陆秋白表示明白,当即往隔壁办公的地方而去,直言找齐策。 齐策连忙跑出来,以为她是来和他作别的,没想到却听她说:“劳烦齐兄为我作一份证明我是卢柏的书面保证。” 齐策对这样的要求感到奇怪,不过还是依言给她写了一份。 陆秋白谢过,转头回去找山羊胡,把保证书拿给他看。 山羊胡将纸张接过,却道:“一份不够。” 陆秋白耐着性子继续问:“不知大人觉得几份足够?” 山羊胡这才说:“至少五人作保。” 陆秋白面色平静,乡试之前考生之间同样需要五人联合作保,如此方能参与考试,对方这是故意给她下马威,偏偏现在她无可奈何。 “那我明日再来找大人,还请大人先将此证明还与我。” 那山羊胡却将纸一折:“这张我看过了,你再另找五人便是。” 陆秋白便不再讨要。 除去齐策,陆秋白分别拜访了谢临安和尹寻文,两人都未吝啬于施以援手,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因此给自己树敌。 未防那位大人临时改口,陆秋白为确保万全,便多走访了几户人家,最终拿到了九份保证书,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于第二日差不多的时间,再次来吏部寻人。 不过这一日却没有那么顺利,吏部尚书被皇帝临时留下,直到午时方才放归,之后就径直归家去了,下午也不会过来当值。 陆秋白碰壁而回,但并未就此放弃,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她都锲而不舍地往吏部去等人,直到朝中都开始穿出一些流言蜚语的时候,吏部尚书才终于再次见她。 他将陆秋白递过来的厚厚一沓证明材料接过,一张张翻阅,终于好声好气道:“朝中本以为你已葬身乱军之中,没想到你还活着。” 陆秋白垂首低眉,言语恭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道:“托老天庇佑,侥幸活命。” 谋逆之罪向来都是历代王朝之中最严重的罪名,更何况是淳安王这般大肆起兵之辈,但凡同他沾上一点关系的都会被牵连。 同样地,李自晖也是如此。 只是陛下考虑到李自晖为大俞鞠躬尽瘁这许多年,不忍心看到他晚节不保,以一己之力修了大理寺最终的判决,只当他是身不由己,只以从罪论。 不过大厦倾覆,不管从前李自晖是如何地桃李满天下,如何地地位超然,眼下这个名字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更何况从前就与他政见不合之人。 吏部尚书杨茂就是其中之一。 第71章 天地立心(十五) 看着眼前的青年袖着手,面目恭敬谦卑,杨茂却并未有什么动容,不过慢悠悠地撇去一点茶沫,浅浅啜了一口,而后将茶盏放下,慢条斯理地去整理衣袖上那不存在的褶皱,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方才接道:“天佑我大俞,少损失一名少年英才。” 只是那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欢喜之意来,陆秋白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主动道:“不知阳州诸事朝中准备如何处置?” 杨茂身体前倾,从位子上站起来,负手踱了两步,将她的提问忽略道:“我听闻乱党猖狂,号称纠集了十万大军,其中五千骑重骑,阳州大小官员,大多为逆贼所收服,不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十万大军,五千重骑,听到这些字眼陆秋白不由得眼皮一跳,屋外的阳光照进来,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下爬上来,冷得人直哆嗦。 “我被叛军挟持,迫不得已虚与委蛇,在她们军心涣散的时候,方才趁乱逃了出来。” 杨茂上下打量着她,状似疑惑道:“哦?那你是如何趁乱逃出来的?” 陆秋白面色不变,抬起头直视他的打量道:“尚书这是在审我吗?” 杨茂将目光错开,呵呵笑了两声:“不不不,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毕竟能在这样凶险的境地里脱身,有谁能不好奇呢?” 陆秋白泰然自若道:“不是就好,否则晚辈还以为,朝廷想要定我的罪呢。” 屋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洒扫声,杨茂眯起眼睛向屋外看去,呵呵应道:“怎么会呢?卢监州大义灭亲,朝廷嘉奖还来不及,怎么会定你的罪?” 说话间果真有宫里的人前来传唤,说是陛下召见,请陆秋白进宫走一趟。 陆秋白告辞而去,厅内人声骤歇,杨茂负手而立,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123章 宫道冗长,不过好在陆秋白已经走过一回,心中早有所准备,接引她的内侍面目并不熟悉,但态度依然是一如既往地谦卑,她照常谢过对方的小声提点,即便有些细节早在上次进宫的时候她便已记在心中。 粗略算算,这也不过是她第四次面见陛下,第一次是在科场上,陛下亲自监考走到殿试之上的学子,那时不过是遥遥一望,第二次是在琼林宴,第三次御书房召见,都说这位陛下是仁德之君,不过陆秋白却没有太大的感触,毕竟接触有限。 不知道这一次召见又是什么目的呢? 宫道虽长,但也不过一两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这一次她没有被留在指定的地方等候圣驾,而是被领到了皇帝居住的寝宫之中。 屏纱隔绝了内外窥视的目光,但殿内充盈的浓重药味却没有办法阻隔,几乎是在踏入殿门的那一刻,陆秋白心中的那个猜想就落了地,皇帝果然病重了。 但宫里不是能够行止随意的地方,陆秋白收敛打量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拜见这个缠绵病榻的九五至尊。 屏风内传出几声咳嗽,让人不免担心声音的主人随时都有可能断绝最后一缕生机。 熟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苍老,吃力道:“爱卿平身,进来说话吧。” 陆秋白这才起身谢恩,敛目轻声绕过屏风走进去。 里面并不只有皇帝一人,榻边坐着一个宫装丽人,外袍上绣着龙凤呈祥的纹样,头上虽然没有佩戴太多配饰,但身份已是十分明了,还有谁能在这种时候陪在皇帝病榻旁寸步不离呢? 陆秋白再度俯下身:“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榻边之人声音沉稳柔婉,但同样带着上位者不容人质疑的味道:“卢爱卿平身罢。” 皇帝挣扎着要坐起来,皇后见状连忙将他扶起来,取过一旁的靠枕,力求让他多几分舒适,旁人看去,别是一番帝后情深的模样。 若非陆秋白从李自晖口中知晓皇帝与皇后之间的博弈,或许也不会对这番情深之景产生任何的质疑。 果然,在皇帝坐稳之后,不过稍顺几口气息,便道:“皇后照顾朕这么久,也当累了,快回宫歇息去吧。” 皇后一手掖了掖被角,一面道:“陛下龙体抱恙,臣妾理当侍奉左右,哪里称得上累?” 只听皇帝坚持道:“皇后也是人,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禁得起这样的苦熬?若是连你也病倒了,叫宫里怎么办?朝前宫内还指望着你主持大局。” 说罢看了一眼陆秋白道:“何况朕不过是问问卢爱卿皇弟的事,无碍的,这里这么多宫人,有什么需要朕自可以唤她们。” 皇后这才终于被说动,起身拜道:“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帝点头以示回应,待人走得远些了,方才问道:“卢爱卿受苦了,是朕考虑不周,让你碰上这样的事情。” 陆秋白不明其意,唯有先回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年迈的皇帝双手撑在床上,力图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他身体微微前倾,君王的威严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爱卿这样想,朕很欣慰。” 不等陆秋白接话,又道:“是朕对不起阁老,未能为阁老保下晚节,年初他曾向朕提过致仕的想法,是朕一力挽留,方造成如今局面,若非朕一意孤行,也不会给淳安王可趁之机……” 陆秋白恭敬道:“陛下与阁老君臣相知,实乃佳话。” 看来帝后异心,果真非虚,皇后前脚刚走,皇帝就开始力求拉拢,就连谋逆这样的大罪,对李自晖也是一点重话也无,甚至还在她这样一个小小六品面前真情流露,以情动人。 皇帝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继续道:“你很好,身为阁老的弟子,却一心向着朝廷,并未因此而倒戈于淳安王,甘冒奇险为朝廷传递关键消息,这些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陆秋白适时流露出感动的情绪,拜谢皇帝明察秋毫。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只是阳州路途遥远,阁老已去,朕的身边也缺少真正可用之人,你就留在京城吧。” “有此大功在身,朕便迁你为国子监祭酒,尊太子少师,如何?” 国子监祭酒为从三品,掌教育,非德高望重者不能胜任,皇帝突然把她放到这个位子上,从小小监州骤升三品,是为了什么? 陆秋白面露忐忑,提出自己的疑惑:“臣恐才学浅薄,不堪其位……” 皇帝压下她推拒的话语,继续道:“朕自有朕的考量,朕说你担得起,你便担得起。” 陆秋白无法再继续推辞,当即跪谢道:“臣,谢陛下隆恩,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皇帝既然选择笼络她,那她自然也应该摆出自己的态度,无论真心与否,这样的时候获得一个皇帝的信任,并非是一件坏事,或许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开始着手查一查当年的真相了。 至于阳州的内情,陆秋白也正好与皇帝说来,以为州内的灾民祈求圣心宽宥,同时也为当初助益良多的李韶求个恩典。 这些不过都是细枝末节,而皇帝本就没有打算追究阳州之罪,且早有打算另派人手前去安抚人心、重整制度,陆秋白既然恳求,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假作恩赐。 任命的圣旨当日便下达,为此惊异者不在少数。 第124章 其中最为此意外者莫过于皇后。 萧妧人虽离殿,但如今宫内之人多为她所用,如臂使指,哪里又需要真的在皇帝榻边亲自探听消息? “这个卢柏有何特别之处,得陛下如此青眼有加、信赖倚重?”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觉得,仅凭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名头,就能够与我抗衡不成?” 殿内陈设朴素,清雅简约,并非皇后居住的椒房殿,而是宸妃郑婵的时宁宫。 郑婵素来是个淡雅的性子,凡事只往简单处想:“或许陛下只是病急乱投医,看到一点希望,一个可用之人,就想拼命抓住。” 她衣衫简约,身上只缀着一点简单的首饰以示身份,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咿咿呀呀地去抓她颈上的璎珞。 不过郑婵的话仿佛对萧妧有着意外的安抚效果,转而道:“你说得没错,左右如今大势已定,太子年幼,即便有臣子辅佐,还能一夜之间就学会独掌大权不成?” “从前把我当作棋子,现在觉得我对他李家江山有威胁,就想弃之不顾,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怀里的娃娃不太安定,郑婵不得不时时分心看顾,一时有些黯然道:“都怪我没能生个男孩,否则现在你面临的局面也不会如此进退两难。” 萧妧连忙道:“你何必这样想,就是女孩才好呢,否则将来,你我岂不是多一个骨肉相连的敌人?那时你又该怎么办?我又该如何选?” “你舍却半条性命才诞下的孩儿,若是继承了那人的衣钵,岂不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还是女孩好,将来你授她诗书,我教她谋略,她一定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 郑婵这才展颜,满是溺爱地看着怀里一无所觉的婴孩,期待她成长起来的那一天。 萧妧也坐在她身旁逗弄小儿,稚嫩的婴孩无所忧虑地欢笑着,忽然她眼波一转,轻笑道:“不过眼下正是各方蠢蠢欲动的时候,更需加倍小心。太医院那些庸才,迟迟治不好陛下的沉疴,陛下身边还是再放上个信得过的人才好。” 郑婵低声应着,这些事情阿妧处理起来一向得心应手,无需她替她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敌人与同盟都只是暂时的。 第72章 天地立心(十六) 入秋的寒凉过去,如今气候乍暖,陆秋白再次换下厚重的夹衣,着回轻薄的纱袍。 国子监祭酒一职主管教育,李自晖曾任过此职,之前更是由一位仕林声名远播的夫子担任,只是前一任年迈病逝,至今未有继任者。 故而陆秋白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肃太学风气,重开入学考,遴选贡生。 但官场之上,品阶虽然重要,但更多的门道却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何况陆秋白这样的越级升迁,不满之人不在少数。 只是她们不敢对皇帝表达不敬,也不敢在面上对陆秋白如何,但态度冷淡消极,却不是谁能控制得了的。 加之李自晖叛乱事发,心中向着李自晖的,觉得陆秋白卖师求荣,自是对她不屑一顾,而心中本就鄙夷李自晖的,更是对她嗤之以鼻,依然将她视作李自晖旧党,即便她们的交集其实十分有限,但无奈在仕林之人眼中,师徒关系堪比双亲。 因而陆秋白的处境可谓是孤立无援,除了来自皇权的支持,人心大多不在她这一边。 这便是皇帝的更深用意。 陆秋白厘清其中厉害,不得不佩服皇帝这步棋下得实在是妙。 将她这样一枚棋子放在这种微妙的位置上,既不担心她有什么异心,因为她暂且没这个资本,也不担心她借此机会结党营私,因为无党可结,更能集中众人的火力,确保她之后更加全心全意为皇家所用,绝不会轻易背叛君权,因为她的一切皆是君赐。 若她是完完全全靠自己的功绩和声望走到这个位置,那么皇帝只会对她敬重有余,倚靠不足,但偏偏她虽有功绩,但也实实在在地吃了皇帝格外信重的好处,说来总缺些堪当大任的底气。 倘若再给她三年,她敢说她可以靠自己走到这样的高度,但皇帝突然给她来一手揠苗助长,让她不得不提前面对德不配位的危机。 如若处理得妥当,那她就算是平稳度过了这个危机,能在这个位子上继续坐下去,但今后也不得不倚靠君恩,倘若她无法处理好个中的关系,稳坐其位,那皇帝也并不亏损什么,左右再任命一个人就是了。 不过于她个人而言,她当然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坐稳这个位子,一旦跌下去,那就再难有机会爬上来,到时候她想做的事情便再难办到。 说好听一点,她现在是少年成名,年纪轻轻就走上了人家大半辈子也走不到的高度上,说难听点她就是皇帝伸向外面的一个爪子,皇帝想要她做什么,她其实没有办法拒绝。 因为一旦君恩失去,想将她从这里贬下去,其她人只会拍手叫好,谁叫她本来就不是正常的升迁走上来的呢? 但这都只是互相揣测,毕竟人心隔肚皮,每个人心中究竟怎样想,谁也不能真正摸的一清二楚。 就像没人知道她的身份是伪装,旁人看的都不过是一层皮囊,衣冠楚楚之下,究竟包裹着一颗怎样的心脏,谁又能知晓呢? 其实最大的压力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名声罢了,于她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谁让现在她的软肋生就比旁人少几分? 第125章 陆秋白不为旁人的目光所动,上任第一天,监丞带她熟悉监中事务,现今除她之外,监中另有司业一名,博士数十,助教、学正、学录若干,在册学生三千余数,其中大半都是挂名,实际并不在京中进学。 乃因地远山高,加之不少监生家境贫寒之故,无法在京就学,只待科考之年方才以监生之身份入试。 另有不少她国学子,皆是本朝开放邦交之故,求的是向邻朝属国一展□□气象。 这一日课教不多,几位博士都在,监丞正好与她一一介绍,其中礼乐骑射书数皆有专人单独负责,而光是四书五经却是分得更细,足见本朝重经之风。 几位博士对她这个新上任的祭酒只是反应平平,虽看不出什么热情,也没有特别的敌意。 而迟迟未见的司业却是不同。 监丞徐信是这样介绍司业的:“纪司业与前任祭酒引为知交,前任祭酒猝然离世,他是最伤心的那个,脾性也有所大变,往日他都是最为和气的,自那之后就变得说话有些刻薄,一会若是在祭酒面前出言不逊,还请您看在他为国子监操劳多年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陆秋白又怎好深究其罪? 故而当纪博果真姗姗来迟,并且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径直将她这个新面孔忽视掉的时候,陆秋白也早有准备。 纪博年近花甲,在国子监操劳半生,多年以来也不曾放下任教,确实也算得上是尽职尽责,加之年纪在这,称一声德高望重也不为过。 不过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就凭对方待她一个晚辈就将所有的“礼法”都抛却脑后,甚至想着倚老卖老,给她一个下马威,就很难让她觉得此人真如众人口中那般“德高”。 所谓新官上任,她这第一日自然是要将手底下的属官都见一见的,这厢正是监生们放课的时辰,众人皆聚在一处,等待人齐了,一起开个小会。 可纪博不仅是最后一个到,进来之后更是道:“诸位都闲坐在此做甚?莫不是监中的课业太少,不足以让各位操心教学了?” 陆秋白坐在上首,并未对他这话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反而是一旁的助教悄悄提醒他:“司业,新任的祭酒今天来上任了。” 不料纪博浑然不放在心上:“祭酒?什么祭酒?我心中的祭酒唯有崔老一人!” 陆秋白方才悠然出声道:“看来司业心中有所不满,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陛下?若是对我,那倒好说,若是有别的心思,我劝司业暂且收一收。” 厅中众人骤然噤声,谁也没有想到她竟公然将陛下搬出来。 监丞徐信连忙打圆场道:“祭酒莫怪,司业年老,耳钝目衰,没有见到祭酒在这里,只是伤心之语,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陆秋白尚未说什么,纪博却立刻驳道:“你说我耳钝目衰?哈哈!我是老了,不是死了!有我在一日,谁能顶替崔老的位置?” “何况我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的,都将崔老的遗泽抛诸脑后了!” 陆秋白来了兴趣:“哦?什么遗泽?” 纪博不屑道:“黄口小儿,我大俞是后继无人了吗?竟派一个弱冠竖子来做这堂堂祭酒!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啊!” 陆秋白眯起眼:“看来司业不止是对我有所不满,连陛下也并不放在眼里了。” 见她神色凝重,似乎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众人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那紧张的,后背不禁冒出细密的冷汗。 纪博却对此浑然不惧:“老夫执教二十年,朝中大小官员,不说半数,至少三成都曾是老夫的学生,就连陛下也听过我的课,你是何人,敢对我大放厥词?” 陆秋白平静道:“我是陛下钦命的新任祭酒。” 纪博反驳道:“那是陛下病急乱投医,待他清醒过来,又岂会受你这小人蛊惑?” 徐信想要阻拦他接下来的话语,却已经来不及。 “我虽素来与那李自晖意见不合,但尊师重道四个字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背叛师门,出卖自己的老师换取荣华,是为不义!害得他老来失所,是为不仁!此等不仁不义之辈,凭什么执掌一国之教?” 不同于纪博的气急败坏、为老不尊,陆秋白的情绪始终平静,闻言慢条斯理道:“看样子司业是觉得,身为臣子,叛君也是自有道理,即便尊长做得有所不对,学生也不该有所阻拦,当师与君只能选择一边的时候,司业觉得,是该选择师,而非君,对否?” 纪博没料到她竟毫不中套,丝毫不顾着辩驳自己的清白,洗去被泼的脏水,反而还有精力寻他话里的漏洞,反将他一君,顿时慌忙辩解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从未这般说!” 陆秋白冷然一笑:“当然,我不过是将司业的话换个听得懂方式复述一遍而已,司业说不是,那便不是,是非曲直,自有人禀与陛下,公断皆在人心,司业觉得呢?” 纪博这方偃旗息鼓,他这般冒险一番,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自己回去向陛下请辞,如今却不论如何说,也没能撼动她心境分毫,反而是自己落得个狼狈,当即感到有些无趣,一挥衣袖,负手而去道:“哼,老夫不与小儿论长短,告辞!” 这仅仅是个小插曲,司业虽说地位仅次于祭酒,但日常事务却无需非经他过手不可,因而并不影响陆秋白真正接手监中事务,无非是声望的挽救上另外再花功夫便是。 第126章 何况有纪博这一个先例在,连他这个老顽固都不能耐她何,其她人多多少少也不敢在明面上给她使绊子,置她的指令于不顾。 “我听闻自崔老病逝之后,监中为念其尊,曾休学三月,为其服孝,如今既然已经重开新学,也应当有个章程才是。” 监丞徐信连忙应道:“确有此事,不知祭酒想如何安排?” 陆秋白凝眉道:“休学许久,不知监生们的课业是否有所怠慢或是精进,各科就先安排几场考试,看看众人的学业情况如何。” “至于具体的安排,就辛苦各位了。” 几位博士皆是应下,表示会好好准备试题,至于具体的排次之类的,则由监丞统一协调。 在陆秋白为新职忙碌的时候,姜林也应召进宫。 萧妧对她的到来很是欢迎:“先前你说不愿囿于宫中,只做皇家之医,我原以为你是不愿来的。” 面前的医女虽衣着朴素,但别有一番淡然出尘的气质,她将手里的药箱放下,宫礼一如既往标准得无可挑剔。 “娘娘既有要事,姜林曾答应过的,自然不会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还有几章见面? 第73章 天地立心(十七) 椒房殿中陈设典雅,香炉内燃着淡淡的檀香,闻起来分外叫人安心,地面纤尘不染,宫人行止井然有序,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凸显得这座宫殿的主人格外有掌控力。 萧妧在给她的信中便提到是宫中一位贵人身患重病,请她回来看看,且言辞恳切说这位贵人身系社稷,她如何还能猜不出来所指何人?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道义,她都有必要走这一趟。 且不说帝王之重,以皇后之尊,若真想强迫,也并非没有手段,只是出于对她的尊重,自然不会贸然对她使用强硬的手段要求她如何。 更何况,她也有一部分的私心,并不想错过这个绝佳的左右皇权中枢的机会。 萧妧眉目间略有倦色,但精神却并不萎靡,闻言忙将人扶起,随和笑道:“你能来,我便放心了一半,你的医术我是最相信的,连张良仪也一直对你推崇备至,你快随我去看看,太医院那些庸才,治起病来畏手畏脚,哪有一点医家该有的样子,照她们这个治法,陛下如何能见好?” 皇后虽然随和,但姜林依旧礼数周全道:“是,娘娘。” 皇帝的寝宫与椒房殿相隔并不远,不过百余步的距离也就到了。 殿中的宫人皆是凝神屏气,气氛比起椒房殿而言,明显沉重了不少。 姜林也似有所感,恐怕这一回陛下这病确实十分严重,否则也不至于将她一个远在宫外的医师唤回来。 太医院的几人也在宫外侍候,以待随时传问,叙说皇帝病情细节,还有负责起居的宫人,以及近日里轮班照顾的人。 皇帝近日里醒时愈发地少,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姜林肃手低眉,面色镇定地扶上皇帝的脉,诊断观察,中间只是凝眉思索,一言不发,仔细观察诊脉之后,方才询问皇帝的医案和过往病史,以及查问宫人陛下的起居饮食以及近日的不适之处。 几番验证下来,姜林方才下最后的判断。 只是有些话不好明言,她也踯躅于该如何开口。 萧妧见她这番动作,心中已了然大半,只将她带到外间,和声道:“你且说来,你的判断是如何?可有什么办法?你放心说,其实这月余以来,我们心中也早有准备,你无需担忧,尽管直说便是。” 姜林蹙起眉头这才落下来,郑重道:“陛下……恐大限将至。” 时日无多、油尽灯枯。 之前太医院同是这样的诊断,只是说法更加含蓄,让皇帝慢慢调理。 张良仪闻言悄声叹了口气。 萧妧拉起她的手,追问道:“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姜林垂下头,请罪道:“臣女无能。” 萧妧神色悲恸,哀哀哭了两声,方问道:“陛下还能有多少时日?” 姜林谨慎道:“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个月。” 萧妧急切道:“这么说,你有办法让陛下多捱些时日了?” 姜林点点头:“前提是陛下少动忧思,静心少念,配以汤药,如此尚能再熬个月余。” 萧妧自是感激一番,只道会尽力配合,需要什么药材都让她尽管提,什么珍贵的药材都无须吝啬。 不过张良仪却在离殿之后悄悄将她拉至一旁,确认道:“姑娘当真有把握让陛下再坚持一个月?” 姜林点点头:“若照我方才所言严格去做,当是没有问题。” 虽然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但张良仪依然面有忧色道:“即便如此,姑娘也不该把话说得太满,以免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呐。” 姜林明白他的担忧,于是道:“院首放心,我有分寸。” 张良仪这才放手道:“你的医术比我高,既然你这样说,看来是十分有把握的?” 姜林颔首以示肯定。 张良仪又问:“照太医院的诊断,其实陛下的生机已不过半月,可否与我说说,你是如何判断的,如何能为陛下再多续半月?” 姜林这才将其中更多的内情细细道来,方才与皇后所说不过是判断与解决的方案,现在张良仪细问,她方才道明她为何有把握。 第127章 张良仪听完连连点头,由衷敬佩道:“半年未见,姑娘的医术又精益了不少。” 姜林又与他客套几句,二人才各自离去。 皇帝虽然病重,但知晓内情之人却并不多,对外的说法是陛下沉疴难愈,近日里稍有抱恙,但朝中诸事依然井井有条,未见纷乱,故而大多人心中虽有猜测,但却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 加上皇后对于朝局的把控力已经逐渐强悍,没有李自晖这样的肱骨大臣与她互相掣肘,朝臣之间的舆论也就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就连陆秋白也没有想到老皇帝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毕竟自去年开始,陛下就时不时有所抱恙,将朝政之事交予皇后帮忙处理,若非她亲眼见到帝后之间的数次交锋,谁又能想到其实她们已经离心,现在的皇帝既倚赖于皇后的助益,一面又想着防范她窃取他李氏江山。 不过虽然未曾料到皇帝的病情,但陆秋白的动作却也是称得上雷厉风行,说要加开考核,便真的隔日就加开。 监生们不由得唉声一片,不过观其态度便知,有些人对此不以为意,自当是平常就用功刻苦的,有些人如临大敌,便知是往日就不甚用功的。 陆秋白一眼望去,各人神态一目了然。 光是看各个监生的精神面貌和穿着打扮,也能大致判断出各人的家世、性格,尤其是那看起来家境平庸或是清贫的,态度端肃无甚烦闷的,她都暗自留意,将人记在心中。 有昨日的纪博珠玉在前,近日倒是没有人敢当面对她表达不满,不过单是观她出现的时候,这些监生目光中的打量,也知其实不少人心中都对她这个新任祭酒颇有微词。 今日率先考察的科目就是经义,不少人对着试题抓耳挠腮,就连监考的助教和学正瞧了都连连摇头。 “世风日下啊。” 不知是哪个恨铁不成钢的叹了这么一句。 陆秋白循声望去,发现正是昨日见过的一位博士,似乎就是执掌经义方面教学的。 “郭博士何出此言?” 那姓郭的博士并不怵她,闻言继续道:“祭酒也是状元出身,当年为着科考,难道不曾日夜苦读,不敢懈怠吗?” “可是你看看,这些学生生就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绝好家世,却不思进取,只想着混混度日,不思展才报国,只想着自己享乐无度。” “当年国子监极盛之时,也算是人才辈出,科场之上,占尽半壁江山!可自从……诶!” 说罢又是摇摇头。 陆秋白却没他这般痛心疾首,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郭博士似乎知晓什么内情,不如说与我听听?” 郭霄看上去对她没有太多抵触,欲言又止片刻,方道:“罢了,这些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会知道的,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监中之人大都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陆秋白配合着表示出疑惑与好奇:“哦?” 郭霄状作神秘,声音放低道:“自从前任祭酒改制之后,监生大多都出自京中的高门望族,遴选出的监生也大都是官宦子弟,少有寒门出身或是商户之子,若她们想要进来,不仅要通过特定的考试,还要交上高昂的学费,这也是如今在读学生越来越少,而挂名的学生越来越多的缘故。” 陆秋白默默点头,若有所思道:“郭博士的意思是,现今的监生大都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咯?” 郭霄见状连忙摆手,低声道:“我可没有这样说,一切都是猜测而已,猜测而已。” 陆秋白点点头,表示了然。 这厢考试时间很快结束,监考的助教让学生们将卷子交上去,不少人还企图挣扎,拖延着不肯交。 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干脆利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将答卷恭敬地交过去。 陆秋白注意到其中有个面容干净,举止格外儒雅的学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下留意着。 左右现在没有其它要紧事,陆秋白走过去将助教手中收上来的答卷接过,粗略地扫看起来。 这场考试不过是为了略微摸底学生们休息的这段时日有没有将功课全然地抛诸脑后,故而出题并不晦涩偏杂,大多是一些比较常规性的题目,考的也只是十分表层的理解。 然而仅仅只是这样的难度,就有几乎一半的人都答不上来,考卷写得乌漆糟八的,看上去十分闹心,这要是个古板的老学究,只怕要被这些不争气的学生气晕过去。 陆秋白虽然面色凝重,沉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其实心里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地瞧着一份份答卷。 正因大多卷子答得不如人意,更显得其中那些字迹工整的用心端正起来,尤其是不仅卷面干净,题解也处处到位,甚至可以说看得出答卷人见解不凡,心中别有一番天地。 陆秋白扫了一眼试卷边字迹清秀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堂下的学生见状,也不由得心如擂鼓,敲个不停,生怕一不小心惹到这个新来的祭酒,那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不过也有那不怕事的,并不将此当一回事,左右她们的家世足够唬人,谁敢拿她们如何? 陆秋白将手里的卷子粗略看完,抬起头一扫堂下反应各异的监生们,冷然一笑:“这就是我大俞最高学府学生们的水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第128章 堂下忽然落针可闻,然而不等她继续发难,就有一个声音狂妄道:“鼠目寸光之人,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皇帝还能活几集(划掉,几章)? 第74章 松柏后凋(一) 堂下不知何人倒抽一口凉气,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起来,有几人也跟着大胆起来,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话语里都是不服气。 陆秋白眯起眼睛,语气冰冷:“哦?看样子你见过,不如说来听听?” 那人本就只是一时意气,口不择言而已,被这么一反问,并未准备好接下来的话语,反被哽住,气势落下一大截。 但却是不肯服输,搜肠刮肚半天,最终吐出一句:“哼,叛师背德、卖师求荣的小人,小爷才不屑跟你这种人讲话。” 陆秋白不为所动:“哦?那你倒是仔细说说,什么叫叛师背德、卖师求荣?” 那监生被逮着问,其实已经发觉自己出言缺乏考量,只是轻易不愿承认自己错了,便将自己听来的评价都一股脑倒出来,急中生智道:“背叛师门,致使自己的老师含恨而终,客死异乡,为了功名利禄首鼠两端,欺上瞒下,如何不算叛师背德、卖师求荣?” 陆秋白听他颠三倒四地挤出这些话来,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为了功名利禄?那依你之见,面对自己的老师叛离朝廷,不顾生民百姓和君王恩威谋事起兵,你该当如何?” 那监生陡然间双颊通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种情况下若说要尊师重道便是等于认同欺君罔上,若说要忠君爱国便是等同于否认自己先前的说法,自己打自己的脸。 半晌才憋出一句:“总之背叛师门就是不对!” 陆秋白笑起来,这时堂下又有另一个声音讽道:“那叛君背国就是对了么?” 陆秋白抬头看去,出声驳斥的正是先前那个气质干净的学生,只是站在那里,就别有一番出尘气质,眸子干净清澈,声音铿锵有力道:“当然不对,尊师重道也得分个轻重缓急,若是师长行止端正、博学广识、待人宽厚,自然应当尊敬,但若是师长行差踏错,一意孤行,作为学生也不该纵容盲从,学生认为祭酒的选择没有错。” “更何况有功之人自当嘉奖,以作众人表率,祭酒冒天下之大不韪,拯救万民于水火,如此大功,特别封赏又有何妨?忮忌者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自己的懦弱胆小做掩饰罢了!” 陆秋白见这个学生看上去虽是个温和内敛的人物,言辞却是如此激烈尖锐得不留情面,面上浮出一层欣赏与欣慰的神色来。 这时堂下也涌起许多附和之声,从师生对峙的紧迫转变成学生之间的两极分化。 最开始反驳陆秋白的那个监生被说得面红耳赤,偏偏再无从辩驳,咬牙切齿道:“杨生青!你说谁是小人?” 杨生青,这个名字正与之前卷子上的清秀字迹对上,陆秋白不由得再次多注意两眼。 那学生老神在在,继续讥讽道:“谁对号入座,说得便是谁。” 底下的学生们也开始附和:“高轩,你要觉得自己是,那就直说啊哈哈!” 眼看着两方要吵起来,陆秋白拾过一旁的教棍,敲了两下,高声道:“肃静!” “学堂之上,岂是尔等放肆之地?” 堂下终于安静下来,陆秋白方才继续将话题引回正轨:“我朝以孝治天下,为臣者忠君,为徒着重师,为子者敬长,是所有人都默认的道理,那有没有人可以说说,为什么要有这样的道理?” 见堂下生起小声的议论,又补充道:“这一题也同样作为加分题计入这一次的考试成绩,优者可以加分,劣者也不扣分,分高者可获得一次无理由请假的机会或是其它合理范围内与学业相关的任意要求。” 如此一说,方有人零零散散起身作答,无非围绕着礼教秩序之类的作答,以及什么“国无法不立治,民无法不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等等,陆秋白耐心听着,只是觉得都不太满意。 不少学生不论学识多寡都以作答,但有两人却始终未发一眼。 陆秋白将目光投向始终坐得不甚安分的高轩,还有端正垂眸坐在位子上的杨生青,前者是因为心中生了龃龉,或许不愿回答她提出的问题,那后者是因为什么呢? 回答者渐稀,陆秋白点点头表示对前面众人的肯定,而后点名问道:“杨生青,你如何看?” 不料杨生青却答道:“回先生,学生没有什么想法,答不上来。” 陆秋白定定地看着杨生青,但对方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不知为何她心中感到一丝失望,但很好地掩饰过去,并未流露出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因为对方方才的突出表现而多关注了一点而已。 “方才作答者已由安助教一一记下,分数会在之后与考试成绩一同登出,今日此试到此为止,诸位各自歇息,准备下午的骑射试。” 眼下已近午时,监生们这才各自散去,可以吃过午食,小憩片刻,再去特定的场地参加下午的骑射试。 郭霄也才主动过来,询问她是否要一起去饭堂用饭,还说监中的厨子手艺尚可,可以尝试一下。 陆秋白自然应下。 似乎是见她对那杨生青和高轩有特别的关注,他也说起这两人的出身家世来:“那高轩是光禄大夫高伯英之子,母亲是清河崔氏之女,永乐公主是他舅母,他是家里的二子,一家溺爱,方才脾性如此。” 第129章 “至于这杨生青嘛,吏部杨尚书是她的大伯。” 陆秋白脑中浮现出杨茂那张撇着山羊胡的脸,观这杨生青眉眼之间与他确有一二分相似,不过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不过这郭霄这般主动告诉她这些内情,她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当即应道:”原来如此,杨尚书倒是有个好侄儿,多谢博士告知这许多,也好不叫我做一个睁眼瞎。” 郭霄呵呵一笑:“监中学生大多家中都有些来头,这些只需稍微一查便知,原不过是我多嘴而已,不是什么要紧事。” 陆秋白听出他意有所指,还是在强调早间的那番话,也知晓他对此恐怕是有所不满,在这里暗示她呢。 不过改制并非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只能循序渐进,慢慢推行,她这才上任不过第二天,急不得。 过往已经入学的学生她无法左右,但是重开院试却是可以的,到时规矩自然可以变化变化。 监考之事自有助教们负责,陆秋白其实没有多少事情必须亲力亲为,但由于郭霄的那一番话,陆秋白觉得她可以好好翻一翻近些年来入院的监生们的名册、成绩以及肄业后的走向等等。 这些院中应当都有记录。 况且当年她的兄长陆秋言也曾在国子监中修学过两载,或许能从过往记录中寻找出一丝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 但相关记录何其多,这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寻到的,好在陆秋白有足够的耐心,即便一时半刻寻不出破绽,她也并不急躁,毕竟真相或许就近在迟尺,只是等待着她去挖掘而已。 现在她要做的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是尽快在国子监站稳脚跟,掌握这里方方面面的事务和内情,牢牢将其把握在手里,培养新的势力,肃清旧风气,这也是皇帝侧面对她的期许,她也必须尽快展现出自己的用处和独特的重要性,以免被当作弃子抛弃。 二是尽可能地调查清楚当年发生的事情的具体经过,从前家里人也很少与她说起朝廷上的事情,即便说,也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地提几句,说得并不明晰,现在她更加是只能靠自己的直觉去按图索骥,先找到当初她们在朝廷中留下的档案记录,再一步步去寻找更深的线索。 旧案繁多,哪怕她一刻不停地耐心翻阅,一个下午其实也看不了多少,时间在她指尖悄然逝去,不知不觉天色已暗,连门房都来提醒她该下钟回家去了。 陆秋白这才收整干净略有些凌乱的书案,将陈旧的档案重新归位,而后熄灯锁门,暂别一日的耗神,不过忽然的抽离,还是令她精神恍惚片刻。 京城之中即便是夜晚也如繁星坠地般四处灯火通明,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包裹着她,约莫要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会歇下去。 她行走在其间,不免会想起从前一家人出游时的日子,这样的时节里,娘亲总是会担心她穿得太少,一不小心就会受了风寒,劝她不要由着自己年轻就不顾惜身子。 回到离京之前她与姜林为着假婚置办的宅子,甫一开门就发现门边塞着一个朴素的信封。 陆秋白蹲下身,将那沾了点泥土的信封拾起来,或许是送信人见主人不在家,又怕信送不到,就将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粗略摸摸,大概感觉得出里边颇有几张纸,略有些厚度。 陆秋白回身将木门合上,点上一盏烛火,慢慢地将封口上的蜡油融化,把里面的信纸小心取出来,展开细读。 缘是师母念着她,同她寄过来的一封信,心里问她如今过得好不好,和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其实不必太过执着,要多注意身体云云,还交代了她和心姨的近况,叫自己不必担心她们两个。 不过都是些家常的话语,毕竟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卢虹也不敢在信里提起太多其它的东西,以免暴露她的身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陆秋白已经太久没有收到过来自母亲的关怀,往日里无数个独自的深夜都度过了,今夜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格外伤感。 信其实不长,虽然拿在手里确实有点厚度,但也很快就读完了。 陆秋白控制自己的情绪从低沉里抽离出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每当这种时候,各种不好的消沉的感觉都会向她袭来,好像要将她往深渊中退去。 她抬头四顾,屋内的陈设几乎没有多少变化,还是她和姜林当时刚布置好时的样子,甚至有些细节处粘贴着的红纸喜字都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披着一层灰扑扑的外衣顽强地扒着,显出一种格外的荒凉来。 陆秋白闭目静了静,大概是最近的心情大起大落得太频繁,让她时不时地就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远的近的都一股脑袭来,故而使她烦闷无比。 不如换个地方好了,这样或许就不会总是想到一些令人烦躁的东西。 她将信纸叠起来收好,寻出几件衣衫,准备出门再另觅个住处,却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客气的敲门声。 紧接着一个有些紧张的声音问道:“请问陆大人在家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不想说想某人了:) 姜林:阿嚏(嗯?) 第75章 松柏后凋(二) 对方双眉蹙起,手指捏着衣角,传递出明显的不安与局促来,陆秋白迟疑道:“你是……?” 第130章 来人神态怯怯,却是语速飞快道:“陆大人不认得我,我是听月楼鹤梅娘子的丫鬟湘湘,鹤梅娘子仰慕您许久,可如今身患重病,命不久矣,想乞恩人见她一面,也算了却心愿了,不知陆大人可否答应?” 陆秋白虽观她神态着急不似作伪,但依然谨慎问道:“鹤梅娘子是……?” 她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还有什么听月楼,似乎从前听人提起过,只是这印象太过轻薄细碎,一时调取不出来。 湘湘见状继续解释道:“当年大人金榜题名走马游街的那一日,鹤梅娘子曾在高楼上向您抛出一只绣有云鹤红梅的香囊,恰巧被您接在怀里,您或许不记得了,当时您将那香囊收在怀里,还朝鹤梅娘子的方向挥手笑,自那以后鹤梅娘子就决心闭门谢客,再不见外人……” 陆秋白这才自记忆中拽出一些零散的片段,脑海中浮现出一些零星的词汇,来自那日尹寻文无意间的调侃,还有当时崔信卓莫名其妙的挑衅,在这个无言的秋夜里忽然串联成线, 第一次有向她正面展露的趋势。 她诧异道:“原来是这位娘子。” 湘湘悲切道:“鹤梅娘子一直在等您的到来,那日惊鸿一瞥,她就对您寤寐思服,从此食不知味,寝难安枕,也无法再对她人强颜欢笑,可是您却迟迟没有来。” “楼中的妈妈拿她没有办法,便不再捧着她,将鹤梅娘子丢给前院的龟公,任由她自生自灭,搓磨到如今,染了一身的病,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只剩着最后一口气,念着想要见您,听闻您住在这里,我这才斗胆前来寻找,前几次都扑了空,直到今日才见到本尊,求求您发发慈悲,圆了鹤梅娘子这最后的心愿吧!” 陆秋白这才明白其中始末,但总觉得其中还另有隐情,因而也并未全然相信这湘湘的一面之词,不过鹤梅病重恐怕是真的,人命关天,不论其中有何难言之隐,既然求到她面前了,她也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问起最关键的问题:“鹤梅娘子是如何病重?可看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湘湘期期艾艾道:“妈妈不准她看大夫,我偷偷去寻,也没有大夫肯治她这样的病,连花楼都是不愿踏足的。” 陆秋白蹙着眉:“好歹也是一条人命,难道真就任由她殒命也不管么?” 湘湘哀哀哭道:“大人有所不知,身在花楼里的娘子,都是命比纸薄,身如草芥,有谁会在意我们的生死,在妈妈们的眼里,我们不过是用来赚钱的工具罢了,一旦失去了这样的价值,妈妈们又怎么会愿意赔钱给我们治病呢?死去不过是悄无声息之事,也不会有谁过问的。” “何况鹤梅娘子心中倔强,红极一时的时候被妈妈捧在手心里,自从她闭门谢客之后,妈妈也不再待见她,既无恩客,又无靠山,自然只会愈发地凄凉。” 陆秋白从这话里听出几分怨怼来,似乎是在怪她一般,即便她觉得有些莫名,毕竟当初一面之缘,她甚至并未过多留意过对方的事情。 “既然如此,待我换一身衣服,便随你去。” 她归家之后尚还穿着官服未脱,穿着这一身四处招摇自然是不合适的,换身外袍并不十分费事,陆秋白动作迅速地将衣带系好,换了身普通的行装,临出门带上了五十两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幸好前日里拿了些朝廷的赏银,加上之前的积累,现在也算小有积蓄,没有那么捉襟见肘了,否则现在这种需要用到钱的时刻,还真的是别无办法。 听月楼建在闹市之中,那片街巷都是渠京中人尽皆知的花红柳绿的地方,不过因着铺面不一,有的修建的雅致,看上去倒跟正经的酒楼别无二致,有的在那小巷之中,铺外挂着红色的灯笼,熟稔之人也自找得到地方。 但陆秋白却是因着乏于交际,并未了解过这些事情,也就对此感到十分惊异,这是她从未了解过的另一方世界。 从前她也不是不知晓这些青楼啊花街柳巷什么的存在,但那都只是朦朦胧胧的表面印象,出于一种高高在上、与己无关的心理,也并不会真正去了解其中的任何内情,她没有想到其中的规则竟然这般地残酷,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给她又一次手忙脚乱的冲击。 听月楼的老鸨起初并不愿意松口让陆秋白将人带出去,但迫于她身上已经初步养成的隐隐的威压,也不敢将人得罪得太死,在陆秋白抛出随身携带的几乎所有银两之后,才终于让开外出的道路。 鹤梅此时已经病得神智不清,高烧迟迟难退,脸色苍白无比,她将人抱在身前,也觉得她浑身发烫,不是吉相。 湘湘把她一路带进听月楼的时候,避开了繁华热闹的前厅,直入鹤梅所在的废楼,这里不知她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女子,屋里的气味和看起来就令人堪忧的卫生环境令她不由得皱眉。 屋里的人对于她这个从外面的进来的陌生“男子”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神色俱是麻木无比,毫无生气。 湘湘一进门就慌忙寻找鹤梅,但鹤梅已经无法给予她任何回应。 陆秋白自然看得出来她已经重病垂危,与其去四处寻能来诊治的大夫,不如直接带她出去寻医来得直接,陆秋白总觉得,她已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鹤梅娘子再坚持一下,在下这就带你去医馆。” 第131章 怀中的女子骨架单薄,轻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除了发烫的体温,在昭示着最后一点生命的活力。 走出听月楼的时候,屋外下起淅沥沥的细雨,湘湘被老鸨发现擅自离开,被强制留在了楼中,不让她跟着出来。 陆秋白虽与她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此刻也不由得为她的命运感到揪心,上一次她抓不住至亲之人流逝的生机,这一次她想尽可能地留住这个命运坎坷的姑娘最后一丝生机。 可惜途径的医馆见病人这副模样,都拒不接诊,怕砸了自家的招牌,也怕污了自家的地盘,以后不好招揽顾客。 陆秋白接连碰壁,心底发沉,想起姜林的悬济堂,知晓或许那就是能救鹤梅的最后一线希望。 即便心存芥蒂,但如今人命关天,陆秋白最终还是选择全速向悬济堂所在的街巷赶去。 医馆今日值班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庞,但不过犹疑片刻就将门打开,让人进去。 陆秋白将人平放在指定的榻上,馆中的医师给鹤梅细细诊断过,很快就得出诊治的办法,只是汤药和针灸一齐下阵,也需要一些时间等待鹤梅退烧,更别说恢复清醒。 她明日尚且需要点卯,不能留下来全天候地照顾病人,所幸悬济堂愿意提供这样的照顾,只是需要花费一些银子。 陆秋白爽快地付了银钱,比起老鸨的狮子大张口,医馆的收费简直像在做慈善,但她犹然记得,当初医馆这样的收费,也曾有许多百姓无法负担,姜林也是因此,才会时不时地大开义诊。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底一恸,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怀念,还是在愤恨。 守夜的人十分善解人意,收了银钱就叫她放心把人托在这里,等得闲的时候再来看望病人便是。 陆秋白待到半夜,方才回宅小歇个把时辰,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就要换上官袍赶去上早朝。 只因近两日据说皇帝略微有了些精神,朝廷又有许多积压的要务亟需商议处理,也为稳固浮躁的人心,故而在停朝这许多时日后,再开早朝。 陆秋白不知皇帝的病情是不是真的迎来了转机,不过也希望老皇帝还能再多撑些时日,至少等她多查出一些旧案的线索来。 路上遇到同僚搭讪,调侃着问道:“卢大人这是昨晚没休息好?眼睛都要黑成炭了哈哈哈!” 陆秋白神态自若道:“担此重任,难免多思多虑了些。” 那人见她这般说,笑道:“卢大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作为,何须忧虑这么多?” 不过也有那扫兴的在一旁冷哼道:“是该思虑思虑,想想自己是不是德不配位。” 陆秋白眼观鼻鼻观心,虽然有些心虚是不是昨夜行踪被人发现端倪,也大小是个隐忧,不过却并不为此后悔,她求的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 然而下一句她就知道对方针对的是其它事。 “鹰犬爪牙!” 这点不痛不痒的几句语言攻击,自然是对她起不到任何作用,陆秋白看了一眼对方的山羊胡,原来还是个熟人。 不过有人看不惯她,自然也有人想要巴结她,比如旁边的这位。 “卢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杨尚书心直口快,眼里最容不得沙子,又喜欢拘着他那一套酸腐做派,不必与他计较,他这是嫉妒您年轻有为呢。” 陆秋白轻笑一声:“杨尚书要是听到这些话,只怕会气得连你一起骂。” 那人嘿然一笑:“这不是悄悄说嘛,杨尚书背后又没长耳朵,他听不到。” 见陆秋白的目光终于放在他身上,主动介绍自己道:“我是户部的侍郎,关普。” 户部,陆秋白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当初她的父亲所任就是户部,也是四品的侍郎,心中默默记下此人样貌姓名,虚虚回礼道:“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回京后好忙啊,白天上班晚上救人,天不亮又要上班了。 ps小提示,听月楼在28章有出现,崔信卓、鹤梅名字第一次出现在39章。 下一章大概也许能见面吧? 第76章 松柏后凋(三) 第一次上朝,陆秋白十分乖觉地认真学过礼仪,跟随唱礼的太监和群臣一同行过面君之礼,确保这方面不会出什么不必要的差错。 随着礼毕启奏的唱声,前头的几个大臣都开始陆陆续续奏事,陆秋白敛神听着,不过思维难免有些发散。 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陆秋白才将发散的思维收束回来,原来是问她阳州之事。 陆秋白出列,细细说出她对所问之事的见闻和知晓的内情,看样子阳州之事的后续尚且还在处理之中,以及叛贼党羽也依旧还处在一一清算的阶段。 既然如此,她便将当时发现的那些与淳安王有深度牵扯的官员都一一说来,包括宋牧、文冲等人,辅以可供调查的佐证,以便后续朝廷取证。 另也顺势点出有功之人,包括青黎县令邓尚治水及时,以及淳安王之女李韶大义灭亲,替朝廷收集到关键的罪证等等。 帘后的皇帝咳了几声,似乎因着病容未消担心有损威严,不便如往常一般直接在大殿上现身。 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对陆秋白这番发言表示肯定,也另着人再去进行核查,确保有罪当诛,有功当赏。 此事告一段落,又有大臣说起西边的边防需要拨款,东边的河堤需要加固云云,君臣之间奏对过几个来回,直到日上中天,方才有暂歇之势。 第132章 又是一遍“有事请奏,无事退朝”之后,君王的銮驾这才移宫,大臣们方才能够起身散朝。 陆秋白心里惦念着鹤梅的病情,恰因着上朝今日无需点卯,余下的时间可以去看看她。 不过内心再是急切,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太过明显,反而慢悠悠地跟着一帮上了年纪的老臣慢慢走着,反而显得她尤为自得,哪怕是第一天上朝,也不见有丝毫慌乱。 要知道不少臣子天然迫于皇帝的威仪,第一次面对这样庄重的场面,不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就不错了,而她卢柏却进退有度,意态松弛,显然是游刃有余的, 关普少不得又与她恭维一番,方才道别离去。 杨茂老样子一张臭脾气的脸挂着,反倒是新上任的阁老对她没有什么恶意,还鼓励道:“卢祭酒刚刚回京,一切可都习惯?” 对方比她年长,官阶又比她高,陆秋白执晚辈礼客气道:“多谢崔老关心,下官一切都好。” 崔文海在内阁任职多年,李自晖被贬出京之后,便是由他顺理成章地顶上内阁首辅的位置。 加之本就声名在外,也算是众望所归,何况在此之前众人本就将他理所当然地视作继任者,因而丝毫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 他对陆秋白和蔼一笑:“卢祭酒初当大任,老夫身为阁臣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命,自然应当齐心协力。” “卢祭酒若有什么烦难之处,尽管来找老夫,老夫必定尽己所能提供帮助。” 陆秋白客气谢过,并未真的将这种客套话放在心上,再者有李自晖这种熟谙拉拢人心套路的人都不能将她奈何,崔文海这样的伎俩,未免有些太过浅薄。 出宫之后陆秋白就赶着回家换下一身行头,转道往医馆去寻鹤梅。 好在这一晚之后,鹤梅的高烧算是退下来了,滚烫的体温平复下来,至少暂时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但她身上的顽疾却不是这一时半刻就能痊愈的,这病本就难以根治,恐怕还需要长久的调养才能有所好转。 知晓将自己送来医馆的救治的人就是心心念念的那人之后,鹤梅的激动无以言表。 但这份激动却不是为自己劫后余生,仅仅只是为终于得见心中人一面,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再不是可望不可及。 “自那日长街一别之后,鹤梅终于能在终了之前,再见公子一面,便是死也无憾了。” 陆秋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她的一腔真心都是错付,她其实对她并没有太多印象,也险些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陆秋白其实也感觉得到,鹤梅所念的或许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自己内心的不愿屈从,而她不过是她这点执念的具像化寄托罢了。 鹤梅还在哀哀诉说她的思念与悲伤:“只可惜鹤梅残柳之身,今生恐怕无法伴君左右,幸蒙君相救,只是余生已没有什么盼望,辜负君之好意,是鹤梅之罪……” 闻言陆秋白不由叹道:“姑娘何必如此执着。”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少些执念或许姑娘本能活得更自在些。” 鹤梅眼中不知不觉已蓄上泪水,强忍着没有落下。 “公子有所不知,身在花楼的姑娘,有谁能得一个善终的?无论是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罢,最终黄泉九幽之下,谁不是一身伤痕,腹怨累累?既然殊途同归,鹤梅已不愿再蒙住自己的眼堵住自己的耳。” “即便是盛极一时的时候,富商名流千金博我一笑,我也并不觉得有多开怀,反倒是那日长街一眼,鹤梅忽然觉得心中茅塞顿开,蜉蝣一瞬,便是为自己的心意而活,为自己的心意而死,又有什么要紧?” 陆秋白见她悲观消极,似乎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欲望,一味地心如死灰,也不知从何劝起,便道:“死有何难,生有何惧?命运确实弄人,但姑娘未尝没有与之一战之力。” “你看这医馆,每日来来往往都是生老病死之事,可谁人来此求的不是一个生?何况这一场博弈,姑娘本就赢了阎王,何必再苦苦心向黄泉呢?” 鹤梅苍然一笑:“并非我不愿生,只是这样的生,又有何趣味?每日不过是囚在那笼中的雀鸟,身心都由不得自己,若是公子处在这样的境地里,也愿生否?” 陆秋白敛袂坐下,推心置腹道:“金榜题名之前,我也只是一介布衣,寒窗陋舍,孤灯一盏,前路茫茫,不知归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姑娘又怎知前方一定没有出路可言?人生天地间,总要搏一回,便是天不予我,与天一争又何妨?何况这一次,姑娘确实已经赢了,又怎知自己不能继续赢下去呢?” 鹤梅唇上相比昨夜略略恢复了一点血色,凄凉道:“都说人生得意之事有三,一曰洞房花烛夜,二曰金榜题名时,三曰他乡遇故知,公子尚能科举入仕,坐拥娇妻美眷,故交或许也遍布天涯,可我一介女子,能有何人生得意之事?是千金赔笑,还是嫁得良人?公子说我能赢,可我连期盼都没有,如何又是赢,如何又是输?” 陆秋白被狠狠刺痛到,半晌说不出话,鹤梅所说的这些,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梦幻泡影? 鹤梅说她没有期盼,难道她就能把这些事情当作期盼不成? 屋外的人声忽远忽近,陆秋白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也等待着一个答案,但她其实没有能令她满意的回答,反而问道:“可若是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争,难道你不会觉得不甘?或许期望确实很渺小,但若不试一下,又怎知真的没有呢?” 第133章 鹤梅笑了:“大人这是不到南墙不回头。” 陆秋白也被她的笑感染:“你也说人生终有一死,谁不是伤痕累累?就这样郁郁而终,难道姑娘真就死而无憾了?不如试着搏一搏,到时再说了无遗憾也不迟。” 鹤梅强打起精神:“公子见多识广,不如为鹤梅指一条明路。” 陆秋白摇摇头:“昨晚那位湘湘姑娘来寻我,我虽强将你带出来,却没有余力再去管她,她这般拼死也想了却你一桩心事,想是你极为要好的姐妹,我带你出来时天色已晚,城中许多医馆只粗粗一瞧你的模样便拒不接诊,只有这家医馆愿意诊治,还果真将你救了回来,想来非‘仁心’二字不能概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就当是为着这些,再试着活一活又如何?” “或许我这些话总有些轻飘飘的,毕竟我不是你,并没有切身感受过你的绝望和悲痛,但若是我,至少也要找出将这些痛苦施加我身的人,一笔一笔地还回去,如此才算痛快。” 鹤梅神色怅惘:“可是这些又岂非一人一事之过,公子也当清楚,令我痛苦的是这个世道,我们哪有什么真正的容身之处?最好的期望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从这处牢笼,再走进那处牢笼。” 陆秋白也感到一丝悲哀,但始终坚持道:“一只蚍蜉,或许难以撼动大树,但倘若是千千万万只呢?你又怎知自己只是孤身一人,或许是迷雾笼罩、夜色太黑,一时半刻找不到同行之人,但若高举火光,一路向前,或许千万只萤火汇聚起来,也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姑娘觉得呢?” 鹤梅诧异地看着她:“公子的意思,是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陆秋白收敛起决绝的神色,语气轻缓道:“当然,我所说的不过是我个人之见,姑娘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无法选择生,难道还不能选择死么?生的痛苦我并不能与姑娘分担,又怎么能坚持让姑娘认同我的所言,若是姑娘执意赴死,我也不会阻拦,只是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会觉得有些惋惜。” 或许是对鹤梅所说的话有些感触,不知不觉间她就说了这么多,其实显得有些苍白累赘。 鹤梅忽然一笑,眉目间的哀愁化去三分:“世间除了公子和湘湘,恐怕再无人会为鹤梅这个人的消逝有所触动。” 这时屋外进来一个小医师,带着些气恼似的道:“不,还有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病人,又要寻死觅活的,不是白费我一番心血么!” 陆秋白没想到屋外还有人,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那小医师看她一眼,了然道:“放心,我可没兴趣偷听你们说话,不过正好过来送药,听这位娘子说的这一句,未免有些气人吧,昨夜为了救你,她们可是半夜把我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的!” 鹤梅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道:“是鹤梅疏忽……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小医师将药碗放下:“我可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时辰到了,你该吃药了。” 鹤梅扶起药碗就干脆饮下,眉目舒展,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像那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水而已。 连小医师剩下的话语都断成碎片:“小心……烫……” 说话间鹤梅已将空掉的药碗放下,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小医师无奈地将另一只手抽出来,掌心躺着一只包裹好的蜜饯,无奈道:“看来你是不需要这个了,唔……你还要吗?” 她还是征求了一下本人的意见,毕竟大多数人喝药都要配一颗蜜饯。 鹤梅也没有拒绝,将蜜饯接过:“多谢。” 见这小医师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过说话却是老气横秋,陆秋白不由得有些好笑,加之在熟悉的地方见着一个新面孔,有些惊奇地问道:“你是悬济堂的医师?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医师只当她是医馆的老主顾,自然道:“我最近才回来,之前不在京城,你自然没有见过我。” 陆秋白点点头:“原来如此。” 小医师将空掉的药碗收走,没再与她们多言,只道:“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身为大夫,我可是会很难受的。” 陆秋白也安抚鹤梅道:“这几日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药钱我会替你付的,只是我不便在此多待,好在悬济堂是个好医馆,她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至于之后的事……” 见陆秋白为难,鹤梅强先道:“鹤梅不想做任何人的依附,也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公子不必为此挂怀,您愿意来见我,又救我这一次,鹤梅心中感激,不敢索求更多。” 陆秋白也有些黯然,她能救鹤梅一时,却还是无力改变她的处境。 她本想说她可以去筹措赎金将她赎出来,这样之后的日子当会好过一些,至少不会有人逼她去做不愿做的事情。 可鹤梅仿佛一眼看穿她那一点微小的顾虑,笑着表示拒绝,不再接受她接下来的施舍。 似乎是为了打消她的顾虑,鹤梅继续道:“公子是有家室的人,鹤梅不愿以这样的身份被赎出去,若想被赎,当初多少豪商倾尽家产也想赎我,那时我便不曾答应她们任何一个,如今也不会因此而委曲求全,鹤梅悲的是无论怎么选择也无法自主的命运,而非单单只是身处花楼。” 第134章 “公子今日能救我一个,可是花楼之中千千万万个如鹤梅一般的女子呢?今日一见,鹤梅心知自己结识了一位真正的君子,已经觉得满足,如此便已足够。” “若她日能一洗花楼旧瘤,不知公子可愿祝我一臂之力?” 陆秋白这才明白过来,面前之人根本不是什么等着人拯救的弱女子,剥下脆弱易碎的外衣,她的眼中已经染上烈火,差一点将她吞噬。 “在下不知,姑娘此言何意?” 鹤梅浅浅一笑:“公子方才还说,要我与这世道一战,难道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陆秋白反驳道:“当然不……可你方才还……” 鹤梅眼神坚毅道:“鹤梅想明白了,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不会轻易赴死,公子方才苦苦劝说,难道要的不正是这个回答吗?” 陆秋白错愕道:“没错……可是……姑娘不必以身作饵。” 一时间她竟不知方才鹤梅的哭诉究竟是真是假,支支吾吾只挤出这一句。 鹤梅神色间浮上一层苍凉,又回到方才陆秋白所见的那副样子,苦声道:“不,这些都是真的,鹤梅并没有以身作饵,只是顺水推舟,若非公子善意援手,恐怕现在我已是枯骨一具。” 陆秋白说不出话来,也不愿再深究她何时转了心意,究竟是因为她的劝说,还是她原本就打定主意,方才只不过在试探她的态度。 当即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助姑娘一臂之力。” 第77章 松柏后凋(四) 鹤梅郑重谢过。 陆秋白已在此停留许久,到前堂结付足够的银钱就要离去,转身却看见一身熟悉的衣衫,当即怔在原地。 但对方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陆秋白一颗心落回胸腔,闷闷而去,却不知身后之人悄然回头,远远望向她离去的背影。 一旁的王六见状随口道:“这位公子和姑爷长得好像。” 姜林轻笑着摇摇头:“不是她。” 现在医馆不忙,王六尚有心思八卦道:“姑娘最近是和姑爷吵架了?” 姜林冷淡瞧他一眼,道:“药房新进的药材入库完了?” 王六知道她这是不想多说,才讪讪回去忙药房的事。 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出现在姜林身后提醒道:“姜大夫,我们该回去了。” 姜林拾起手边的针囊,淡声道:“走吧。” 渠京的雨连绵而下,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乌云迟迟不散。 细雨敲打在屋角檐下,敲得人心中也跟着低沉下来,开始厌恶这不知何时能够停歇的冷雨。 就在陆秋白在国子监初步站稳脚跟,初初查出一些旧事端倪的时候,忽然一道沉重徐缓的钟声响彻渠京。 陆秋白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知名的鸟儿从窗前三五成群地飞过,惊起一片簌簌而落的半枯之叶。 “陛下薨逝,国丧三月,禁嫁娶,禁歌舞……” 报声很快传遍京城,宫中也来人通知她们进宫服丧。 “陛下,薨了……” 监中传来哀哀的哭泣悲号之声,陆秋白轻轻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切,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得她丝毫没有时间准备。 前一个月里,皇帝尚且还颇有规律地上朝听奏,声音听起来也算平稳有力,只是是不是的咳嗽之声昭示着对方的病体沉疴。 甚至中间还有一次,皇帝又将她单独召去,嘱托她用心辅佐太子,好好给太子上课。 陆秋白只当是帝后龃龉,皇帝想要为太子铺路,现在想来,或许这本身就是不祥之兆。 帝王薨逝,举国上下皆要服丧,更何况她们这些位处中心的臣子们,更要立即进宫,为帝王守灵三日。 皇宫之中已经挂起一路白幡,宗亲皇子们聚在最靠近皇帝棺椁的地方,身上已换着素衣麻服,年幼的太子在前方领着哭别帝灵,公主皇子们都依着唱声大行拜礼,拜别这个猝然薨逝的帝王。 大臣们依照品级在外依次排开,三品以上的皆在殿前,三品以下的则一次排到殿外阶下,所有臣子宗亲在此守灵七日,方才会送别帝王遗体,送棺入陵。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哭灵之后,内侍大监便捧出遗诏,由内阁首辅崔文海宣读遗诏,太子依诏灵前即位,始称新君,另由于新君年幼,着太后萧妧辅佐新君,垂帘听政。 另命诸位大臣尽心尽力为新君效命,兴盛大俞云云。 几位大臣听过之后,均是声泪俱下,拜道:“臣等领命!” 萧妧将太子扶起来,也道:“哀家领命。” 姜林身着素服与宫人们跪在一处,神色平静,敛眉低目,看不出什么情绪,周围萦绕着连绵不绝的哀哀哭泣,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表现出冷漠,以免被扣上一个不尊君的罪名。 但她是为皇帝续命之人,没人敢对她苛责什么。 生老病死不过是凡人之躯必经的常态,就连九五至尊也不例外,一个人的逝去,能有几人真正为她感到哀伤难过?至少姜林看不出堂下众人有多少颗心是真诚的。 她抬眸看去,一眼便自众多哀哭之人中看见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庞,眉目间蓄着悲戚的神色,似在隐忍,但始终不曾如身侧的众人一般号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的悲伤,一种说不清的发自内心的痛苦。 姜林皱了皱眉,她在痛苦什么? 第135章 皇帝身死,她身为太子少师,将是今后的帝师,品阶相当于再上一阶,若她想做些什么,或是调查些什么,自然也会更加顺遂便利,为何还在为此而苦恼? 新君年幼,朝中诸事日后当是大多要倚靠太后,而她已经取得太后的信任与倚重,若是陆秋白有什么出格之举,太后即便不会支持,也绝不会对她施加阻拦。 相反,若是对方同是太后的敌人,恐怕她还会乐见其成。 不过很快,陆秋白的担忧就成了真。 她在国子监翻阅出的旧档,曾经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崔信卓。 此人正是与她兄长陆秋言当年同窗之人,亦是同年参加会试,当年的名次位于二甲,仅此于一甲第三名,如今在兵部供职。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与崔氏有关联的子侄,名次中上,分别去了户部和工部。 何况还有鹤梅递来的些许不同寻常的线索,许许多多都指向崔家,陆秋白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但这些都太过细碎,拼补不出完整的真相。 当年闯入她家,屠她满门的人究竟是何人指使,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对方一定要杀进她家所有人? 闯进她家的那些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们究竟在找什么? 真正的诱因是什么? 如今故人已逝,她该去哪里寻找旧日的蛛丝马迹,拼凑出完整的真相来? 就算拼凑出来,若是对方位高权重,权力的盘根错节之下,她又该如何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过国丧虽在,朝廷的日常运转却不可能完全停下,新君除却为先皇守灵,也要日日处理国事,功课也不能落下。 如今因为国丧罢朝多日,奏折已经积压的如人高,不过其实说是让新君开始处理国事,其实这些奏折都是由内阁筛选,太后批阅之后才会呈过来给他,不过是让他学习熟悉,并非真的要他拿主意。 可帝王的权力从来都是独享,没人会愿意心甘情愿与她人分享,哪怕是新君也不例外。 年幼的新皇取名为煦,今年不过十岁有余,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但皇家的浸淫却令他早早明白权力斗争之间的残酷。 “卢先生,母后将来会废掉我吗?” 陆秋白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是一惊,差点没能稳住自己面上和煦的神色,温声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煦眼里含着不似十岁孩子该有的情绪,复杂道:“太傅她们都这么说。” 崔文海?陆秋白闻言颇觉不适,崔文海为何要与幼帝说这样的话? 她和缓道:“陛下可知,为君者当如何?” 李煦定定地看着她,陆秋白继续道:“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陛下身为主君,持身若正,何必有这样的担忧?” 可李煦却道:“若我持身不正呢?” 陆秋白看着幼小的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只道:“臣等会尽规劝之责,陛下只需要睁开眼睛,看看百姓,听听更多人在说什么,就不会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李煦尚还穿着孝,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不知所措,再怎么装作镇定,内心的不安也无法完全隐藏。 他抓住陆秋白一角衣衫,对方出于礼数,半跪在桌案前与他说话,但李煦察觉得到,对方看他不似太傅,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也不似少傅,完完全全把他当作一个成熟的主君。 “那少师会一直站在朕这一边吗?” 他觉得对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陆秋白其实没见过太后几次,甚至没怎么和这位太后说过几句话,但若说太后对权力的欲望,她是信的,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有帝后相争的事情发生。 但她尚且不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是某个人,还是某些人,不清楚太后是否也在其中扮演着某些角色。 现在她能确定的只有面前这个小皇帝,年幼的孩子最容易被塑造,崔文海想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那她何不给他一份信任? “当然。” “先帝命臣辅佐您,臣自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李煦眼中终于流露出符合孩童的欣喜来,语气轻松地向她道:“先生,朕想快些长大。” 世人常常感叹时光易逝,岁月如梭,但日子总还是要一日一日地过,只有时光堆叠的日后,回顾过去之时才会发觉,时间流逝得如此轻易。 但身处其中的时候,没有一日是悄然流走的,就像如今的国丧之期,每一日枯燥无味的守灵,与许多人而言其实已渐渐变成折磨。 更遑论帝王棺椁入陵之后,还有长久的禁期,一切喜事享乐皆不可行,违者便是大罪。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视这样的禁令为负累,至少薛清方不这么认为。 “你好久没有来看过我了。” 勇宁侯府中一切如常,何况薛清方本就习惯了素服,她的斋中本就没有多少鲜妍之物,日常也只与诗书为伴,国丧禁令与她而言倒是与往常没有区别,只是唯有一点有所不同。 姜林忽视她言语中的轻佻,低声道:“我这不是来了?” 薛清方不依不饶:“你回京都多久了,现在才想起来,肯定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姜林略过她的挑逗,正经道:“我是被皇后——现在该称太后了,召回来的,如何能分身来找你?” 第136章 薛清方这才说:“好吧,原谅你了。” “看在你也算间接救我一命的份上,不和你计较。” 毕竟年岁大了,勇宁侯也想着给她找个夫婿,本定好这个月中的黄道吉日举办婚仪,没想到撞上国丧,三年之内禁止嫁娶,她算是顺理成章地逃过一劫。 姜林正色道:“之前拜托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摆烂真的会上瘾5555. 第78章 松柏后凋(五) 雕花镂空的木箱之中放着整整齐齐一札手记,薛清方慢条斯理将它们都取出来,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努努嘴道:“喏,都在这里了。” 姜林把手记接过,有些诧异。 薛清方见状补充道:“这件事牵扯得太多,线索也太过细碎,上面这些是调查来的有实际指证的,下面这些只是我的推论,我都做了整理,你慢慢看。” 姜林垂下眼眸:“多谢,这次的事辛苦你了。” 薛清方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你我之间,还需要这般客套?” 但眼波一转,又道:“不过……你为什么突然要调查起陆家?” 姜林还未接话,薛清方又自顾自道:“这其中的内情,可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你让我查这个,恐怕连我也不会发现,其中还有我勇宁侯府的影子,甚至还有你的父亲姜孜牵扯在内。” 这倒是姜林不曾想到的,她刚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顿,眉间蹙起,反问一声:“哦?还有这番关联?” 薛清方点点头:“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你看看就知道了。” 姜林这才将手边的札记翻开,字字句句触目惊心,揭示着京城另一面的波云诡谲,良久之后她方才放下手中厚厚的札记,喃喃道:“竟是如此……” 窗边的书页被风吹拂,翻到未知的篇章,在即将被吹落的时候,被一双手稳稳合上,放回原本的书架。 清浅的茶汤盛进青釉冰裂纹的盏中,浮出袅袅的热气,薛清方将茶盏递过去,神色平静,似乎是对她这番反应早有预料。 “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姜林定定看着她。 薛清方笑了:“不,起初我将这些线索整理出来的时候,同你一般震惊,只是转念一想,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倒也没有那么出乎意料,不是吗?” 姜林静默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你说得没错。” 薛清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姜林没有立刻,反而问道:“你呢,面对这些‘证据’,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薛清方端着茶窝进竹椅里,慢悠悠地摇晃起来,“我怎么想重要吗?” “当然重要。”姜林肯定道。 薛清方笑了一声,浅啜了一口热茶,就将杯盏放到一旁的小案上,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这些游戏,向来不是我们所能参与甚至掌控的。” 姜林走到她身边,偏过头看她:“如果可以呢?” 屋外的阴云渐渐散开,露出一点难得的日光来。 薛清方闭目躺在椅子上,十分享受这种惬意,不过听姜林这般反问,轻轻抬起眼皮,看她脸上正色无比,不似玩笑,方才止住摇晃,半个身子支起来道:“我发现你自从皇后,哦不,现在改称太后了,那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姜林默然不语,其实促使她转变的,并非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薛清方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了,继续猜道:“该不会……果真如传闻所言,所以你也选择了她。” 语气甚是笃定。 姜林并没有正面回答,依然问道:“如果可以呢?” 薛清方一挑眉,轻轻笑道:“有谁不想将权力真正握在自己的手里呢?” “生死由他人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啊。” 姜林在矮几上坐下,将炉里的炭火添了两块,眼下虽然还未入冬,但薛清方却是十分畏寒嗜暖。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 薛清方不在意地笑笑:“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被人左右,哪怕是至亲之人。” “何况天道无常,善恶有报,既种下了因,自然逃不开果,我从来不是善人,所求不过是想……活得自在一些罢了。” 秋意渐深,天气也逐渐寒冷下来,北风吹过大街小巷,行人都不得不拢紧衣衫,在外头又加一层略厚些的长袄,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 街边的梧桐树落下巴掌大的枯叶,扑簌簌铺了一地,陆秋白淡眼扫过,素履轻巧地避开那些纷落的枯叶,停在一户寥落的门庭前,缓慢而有力的敲响素旧的门扉。 微风扫过她的衣袍,撩起一片纷飞的袍角,灌得衣袖猎猎作响,陆秋白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大约十个数之后,木门才“吱呀——”一声在她面前打开。 “请进。”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秋白敛袂进去,木门在她身后再次合上,隔绝掉外头的风尘呼啸。 院里陈设简单,没有什么鲜艳多余的色彩,墙边挂着些常见的农家干货,一旁晾晒着几件水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露天放着几个矮凳,看上去就是一户寻常人家。 湘湘将木门上的闩钉扣上,转身引导道:“这边。” 陆秋白随着她走进一旁的小屋,其间正坐着一个衣着朴素,但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女子,不是鹤梅又是何人? 第137章 她见人进来,展颜一笑道:“公子终于来了。” 陆秋白撩起衣袍后摆,在鹤梅对面坐下,问道:“姑娘找我来所为何事?又为何要约在这里见面?” 鹤梅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现在是国丧期间,举国上下禁饮宴作乐,听月楼这样的地方自然是门庭寥落,就算是大人物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这种时候跑去,公子救过鹤梅性命,鹤梅又怎么能不为公子前途着想一二呢?” “至于说辞,我也已经帮公子准备好了,这户人家以烧瓷为生,若是有人查起来,公子只需说是之前与她们订过一些器具,这厢过来取的便是。” 陆秋白想起方才院落之中,确实有一些或破碎或完整的瓷器,不由得叹一声她处事细致。 鹤梅落落大方地谢过她的夸赞,继续道:“至于今日找公子来的目的,不知公子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陆秋白平静地注视着她:“不知姑娘所指的是哪一句?” 鹤梅轻声道:“公子答应,若她日能一洗花楼旧瘤,公子愿助我一臂之力。” 陆秋白肯定道:“当然作数,姑娘这是已经找到方法了?” 鹤梅点点头:“没错,日前给公子送去的那些秘闻,公子可都看过了?” 鹤梅确实给她送过不少朝中官员们的秘闻,但她当时不解其意,且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与陆家有所关联的事情上面。 陆秋白不动声色道:“看过了。” 鹤梅莞尔道:“公子或许不知道,听月楼背后的东家就是崔氏。” 陆秋白皱眉:“哦?那姑娘的意思是?” 鹤梅的眼中迸出一丝锋利来,又很快掩藏下去:“就算顶替掉现在听月楼的主事人,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更高等级的主子,一样不得不听命于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让背后的东家倒下,才是我真正掌握听月楼的时候。” 陆秋白总觉得其中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协调之处,凝眉道:“那之后呢?你打算带着听月楼何去何从?” 鹤梅捻起桌上的茶水,缓缓斟出一杯热茶,递到陆秋白面前,缓缓道:“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这一关。” 陆秋白看着清澈的茶水,纯白的瓷杯不染尘埃,看着像是对方特意带的,她心中微动,意味不明道:“看来姑娘早有准备,是在下多问了。” 鹤梅摇摇头:“不,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我只是更专注眼前罢了。” 陆秋白自嘲地轻笑一声:“看来姑娘心中已有成算,并不需要多少她人的助益,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落入姑娘中——姑娘不止我一个合作对象吧?” 鹤梅眼神坚定,此刻仿若一个寻常的女子,神色端庄,举止娴雅,如鹤如梅,恰合其名,她轻轻开口,否定了陆秋白这样的揣测:“不,唯有公子一人,愿意对鹤梅伸出援手,此间再不会有别人了。” “所以公子,愿意与崔氏相抗吗?” 陆秋白心中拉扯过几个来回,但被人利用的微妙感觉却让她心里并不那么愉快,于是扫过桌上的茶水,却丝毫没有动作,只是抬眼瞧去,缓声道:“与崔氏相抗,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见鹤梅欲言又止,她继续补充道:“我确实答应过姑娘助你一臂之力,但并未说过要为了你堵上我的身家性命,崔氏势大,我如今虽位列三品,却在京中无根无基,如何帮你?” 鹤梅转眸一笑:“公子误会了,鹤梅并未要求您正面与崔家为敌,只是问您,愿意与之相抗否?” 陆秋白眯起眼睛,捏起膝上一点衣角,手指在衣料上来回摩挲。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犹疑,鹤梅继续道:“崔氏在京城根系庞大,非一人一事可以摧毁抗衡,公子曾说,蚍蜉撼树,虽知不可为而为之,鹤梅便觉得,公子是大勇之人。” “若是任由崔氏发展,将来一家独大,把控朝政,到时焉能有其她人出头之日?公子年少有为,难道就满足于现在的一切,想要就此止步么?” 一番说辞下来,可算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论是是从大义出发还是从私情出发,鹤梅都给出了充足的理由。 哪怕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朝官,也很难不为这样的理由说服,何况崔氏本就很有可能是她的仇人。 陆秋白双手展开,平静地扶在膝上:”我不做冒险之事,对待猛兽,需要的是一击必中,而不是打草惊蛇。 鹤梅展颜:“当然,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让恩人为此堵上身家性命?” 说罢将一沓信封放至陆秋白面前:“崔氏多年以来作恶多端,与之有过节的人不在少数,被崔氏害的家破人亡的亦是不少,这里面详细记载了我所知道的一些过往细节,大多是这些年搜集整理而来,比之之前那些零散的消息更为完整清楚,可供公子谋事之用。” 陆秋白听到“家破人亡”四个字心中一恸,轻轻抬手将那厚厚的一沓信封接过,面色平静,垂下眼眸,令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深秋的风逐渐带上几分萧索,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似乎丝毫不愿在寒风中停留,加上国丧未出,街上更是没有多少人气,只有零落的一些絮语,萦绕在耳边不散。 陆秋白有些麻木地在街上走着,感觉到自己的心也一寸一寸凉下去,刚刚煨出来的一点暖意全都被风带走。 第138章 她并未留意自己走到了那一条街巷,只是循着本能回宅,毕竟京城其实说大不大,何况她在这里少说也生活了三五年,虽说从前出门的机会少,但也早已对这里的街巷烂熟于心。 谁知不知不觉间却是到了勇宁侯府附近,猝然对上一张刻骨铭心的脸庞。 第79章 松柏后凋(六) 陆秋白定在原地僵了僵,生硬地转过身,想要避开。 但姜林已经看见她,即便之前说过那样的话,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离开? “秋白。” 陆秋白当作没有听见,只是往前走。 姜林追了两步:“夫君。” 陆秋白像是被人按住定穴,忽然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自认为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君子,当初是她主动提出假婚合作,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她自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虽然后来的每一步好像都不再受她控制,虽然在双方的“感情”上好像后来掌握主动权的总是姜林,是她迈出跨越禁忌的那一步,是她突然翻脸无情推开她,现在又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提醒她两人之间的契约约定。 陆秋白袖中的双手捏得发白,她站在原地,等着对方追上来。 淡淡药香萦绕在鼻尖,陆秋白语气冷淡,平静回道:“娘子。” 姜林恍若浑然不觉她的抗拒和冷漠,温和道:“夫君是来找我的?” 陆秋白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姜林自顾自地拉起她的一只手,自顾自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陆秋白任由对方动作,拉着她往小宅走去。 街上偶有行人往来,谁也注意不到周围巷子里的阴影下都曾路过什么人,又在那里驻足了多久。 一直走到熟悉的屋门前,姜林方才停下,忽然道:“我想起来医馆里还有事,夫君先回去吧。” 陆秋白将手抽出来,推开门,却道:“有什么事这么着急?不如回家歇歇再去吧。” 姜林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面目平静毫无波澜,就那样无悲无喜地看着她,想起木屋那几日她曾经有些融化亲昵的神色,姜林心中有些刺痛。 她迟早都会知道当年的真相的。 若有一天陆秋白自己查到当初杀害她全家的人是谁,恐怕只会后悔当初找上她吧? 姜林随她进去,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小的宅院里没有什么太多的装饰,毕竟主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月,尚未来得及给它增添多少生气和温度。 陆秋白自屋里取出早就备好的东西,眼睛扫过窗前的疏影,声音平缓道:“这是当初我许诺过的,若有一日我的身份有暴露的风险,绝对不会牵连到你。” 姜林将那张坚韧的透着一点微微墨色的纸打开,上面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字。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姜林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反复咀嚼着纸张上的字句,但它们的意思却迟迟徘徊在唇边,好像潜意识也在排斥它们的进入。 陆秋白又拿出一个小箱,里面放着几张银票。 “之前借予我的银两我都按数存到了钱庄,银钱上,我们也算是两讫了。” 姜林将银票接过,问道:“陆大人何处来的这么多银钱?” 陆秋白略过她这个问题,公事公办道:“还有这处宅子,姑娘若是要宅子,这是地契,若是不要,同样折算成银两给你。” 姜林淡淡瞥过一眼,并未将地契接过来,只是道:“不必了,陆大人起步不易,无需如此。” 陆秋白闻言将兑换的银两拿出来,二人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再继续说下一句。 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呢? 姜林攥起手,很想说算了,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她们离开京城,也能过的很好,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陆大人何必如此。” 忽然陆秋白笑了:“姑娘那日不正是这个意思吗?既然你我之间并无情义,还是两相清算干净的好,没必要多一些额外的牵扯。” 最初被对方言语伤害的钝痛过去,陆秋白现在已经无心再去想其它的事情,左右她们这样的关系也只能到此为止,再进一步对谁都是一种折磨,就这样也好,她是注定要走一条不归路的,何必与她人有更深的感情牵扯? 对方想的很清楚明白,她也不该做更多的纠缠才对,陆秋白选择不奢求,她的自尊也不容许自己腆着脸继续向对方求好。 但这一刻姜林才觉出自己当时是多么的伤人心,两相清算,这个词怎么咀嚼都是一把利刃,有多在意,这把刀便会伤人多深。 可最先递出这把刀的人是她,现在她也必须受着。 “好,不过陆大人也不必如此着急就与我划清界限,毕竟当初你不也说,这个婚约的目的不就是为你我各自的目的做掩饰吗?现在我还不想被家中催问,陆大人就再委屈一下吧。” 陆秋白轻轻笑着,意味不明道:“我已将我该做的做了,剩下的,选择权在姑娘手里。” 姜林被这话哽住,将桌上的物什草草收拢,逃离似的道:“既然如此,没有其它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陆秋白好像察觉出姜林的那丝窘迫,不肯放过道:“不,当然有事。” 第139章 姜林尽力显得自然道:“何事?” 陆秋白站起身,缓缓向里走道:“既然要两清,姑娘是否应该把自己的东西收拢一二?” 姜林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语气也泛出寒意道:“不必了,陆大人看着处理吧。” 说罢转身离去,这一次,陆秋白没有再出声阻拦。 帝王棺椁虽已入陵,但国丧却并未结束,只是所有人的生活依然要继续,除却个别国丧期间禁止的事项,日常的生活已经是渐渐恢复寻常。 朝堂也要照常运转,每一日的奏折如雪一般送进宫,幼帝又无法直接掌事,于是日常的各项事务就落在了内阁和太后萧妧的身上,而太后虽说早有理事之实,于明面上却并非如此。 故而实际上逐渐掌握朝堂命脉的就渐渐变成了内阁,凡是需要上达天听之事,无一不需要先经过内阁的初步筛选,至于是否需要让皇帝乃至太后知晓,便是内阁自己说了算。 而内阁又掌握在崔文海手中,自李自晖逝世之后,李自晖一党早就被崔文海在太后和先帝的默许之下一一翦除,如今又有谁人敢和他说一个“不”字? 更何况崔氏家大业大,势力庞杂,根基之深非一人可以抗衡,就算有忠义之士为此抱不平,又该去向何人鸣冤? 且不说幼帝尚小,恐怕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他的圣旨能否顺利下达恐怕都是个问题,再者相比较擅专的崔文海,朝臣们大多看太后更不顺眼,觉得她萧后意图染指历史江山,与崔文海恐怕是个不相上下的货色,她们哪一边都不想投靠。 但陆秋白不同,她对太后其实并没有朝臣们对她那般戒备敌视,既要仰赖对方支撑起大俞朝廷,又不想对方太过越俎代庖,真的大权在握。 不过由于她目前和太后并没有多少接触,其实对她也没有什么亲近投靠之意。 只不过崔氏却是她必定需要抗衡的敌人,当然,进一步的求证也很有必要。 陆秋白循着整理出的线索,找到可能知晓当年的内情的知情人,准备一一上门拜访。 其中之一便是如今的户部侍郎,关普。 关普从八品的小吏做起,在户部兢兢业业数十年,头上的长官们走的走升的升,才终于让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子,升上四品,俸禄也终于能够有所结余,日子算是一天天过得好起来。 随着升迁,他的心思也渐渐变得活络起来,想着能够再进一步,是以当陆秋白找上门的时候,他的心情可以称得上是雀跃。 “祭酒大人光临寒舍,真是令某蓬荜生辉,不知找下官,可是有事嘱咐?” 陆秋白扫过一眼屋内,这宅院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看便知是有用心打理的,不等她开口,就有一个妇人前来为她们舔茶,眉目恭敬。 陆秋白谢过,随口问道:“这位想必是尊夫人?” 关普不好意思地笑笑:“贱内粗鄙,让大人见笑了。” 陆秋白不过是随意扯些闲话,想先放下对方心里的防备,也好问之后的话,不过却无意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只扯了些其它的闲篇,方才问上正题:“听说关兄在户部做了数十年,想必部中有何内闻,都是一清二楚的?” 关普这才知道她想问的事情想必是户部的一些隐秘之事,斟酌道:“了解不敢当,不过是厮混了些岁月,不比大人您年少有为,初入官场一年不到,便已经是三品大员。” 陆秋白只说:“何必谦虚,你我不过各在其位,各司其职罢了,世人皆求高官厚禄,其实人各有各的烦恼,我看关兄如今的生活就很不错,其实人生所求不就是现在吗?” 关普不在意地笑笑:“大人说得哪里话,人生只有得到,才有资格说没滋味,不曾尝过,又怎知不是自己想要的?” 一番对白下来,陆秋白也算知道他的所求,于是不再多言,转而道:“既然如此,眼下便有一个机会,就看关兄是否把握得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大家突然这么热情,愧疚感+1+1+1+1,这好像不连夜再码个一章都说不过去啊。 第80章 松柏后凋(七) 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普通的生活还在继续。 大多数人所求的不过都是碎银几两,为家人为自己,碌碌几十年,一辈子求的无非就是功、名、利、禄,外有声明地位,家有暖茶热炕。 陆秋白也时常叩问自己,她所求的是什么? 最初她所求的不过是一雪心中愤懑,为着一口气强撑着走上科场,可到现如今,她只觉得自己所求太多太杂,而此身恐怕并不足以她完成自己想做的一切。 万般皆有取舍,她也没办法贪图更多。 若真的剖开自己的心看看,世俗所愿她也并非从未想过,只是不敢想,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这身皮囊是借来的,一旦脱下男装的外衣,她所想要的那种安宁平和的生活真的能实现吗? 曾经的她或许还会天真地觉得那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但现在她已经很清楚那是怎样的泥潭,她不愿落入泥沼,任由自己被琐碎磨平棱角,她宁愿被风霜催打,也不愿被困于牢笼。 她曾坚定得觉得自己坚不可摧,只要能够手刃仇人,没有什么她不可以付出的,但现在她却惶然发觉,自己要对抗的,是一个庞然大物。 无力感顿时自心底丛生,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注定不会有同行之人。 第140章 今年不知为何,初秋之后,雨总是格外地多,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阴雨绵绵,陆秋白收起手中的油纸伞,抖落满面的雨珠。 即便如此,蚍蜉撼树又有何妨? 左右不过是一死,死得其所便算是善终。 她无从知晓是否会有法度的公正给予崔氏应有的判决,只能从人心的隔阂上揣度上意。 自先帝薨逝之后,崔文海日渐势大,即便当初太后与之有同盟之实,如今当也视之如眼中钉。 她不想寄希望于变幻的上意,她需要更多有力的证据,需要更加明晰的真相,去还原当初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 过往的碎片一片片拼接,终于在她面前显现出原本的样子。 当年崔文海尚且未入内阁,同是宦海浮沉,但他的目光却放在如何为自己攫取更大的利益,譬如户部所掌管的茶马盐铁交易。 为着保证朝廷稳固,茶、马、盐、铁均禁止民间私营,为此朝廷另开有专门的盐茶道、茶马道等负责具体的交易管理。 其中尤以茶马道为重。 边境茶马互市本为本朝每年换得必需的良驹马种,维持必要的军需,毕竟她们不得不承认,草原人的马匹确实比之中原的更为精良健硕,若是不想年年收它族牵制,那么培养训练自己的骑兵是很有必要的。 骑兵不能无马,故而好马也就显得举足轻重。 即便不用于组建军队,良驹也是必不可少。 另一方面草原人也同样缺少茶和盐,所以这样的互市交易也算是双方乐见其成,只要她们能够年年换到足够的生活物资,加上大俞本身强有力的军队震慑,草原人自然不会想要冒险侵扰边境,劫掠她们的边民,这也安民利民之策。 而陆易中当时所掌管的正是盐铁司。 茶马互市本就有先例可循,但其中的细则却是大有可为之处,譬如其中究竟采什么样的茶,以什么品质的茶去换取怎样质量的马匹,而换来的马匹有需要注意哪些方面的指标之类。 陆秋白着重调查过陆家出事前后关于这些方面的变动与记录,又去马场和茶仓仔细查过,才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 尤其是今年,官仓记录在册换来的马匹均是汗血马,其中以西凉的玉种汗血马为主,此马以通体如玉,奔跑之时其上更泛有盈盈细泽而闻名,可日行千里,耐力非常,是为今年再组一批重骑兵而用。 陆秋白以国子监借马的名义借用过几匹,与描述并不相符,好歹她也是浸淫骑射多年,接触之后更是觉得此马种十分寻常,甚至有些不足,如何算得上是上等好马? 还有官仓中囤着的新茶,一样与记录有所出入。 加之年初端午讯被冲毁的大堤,其中也有熟悉的手笔,上报登记是一个样子,实际所用的又是另一种更为劣质的替代品。 这些桩桩件件累积起来涉及的银两数目之多,陆秋白每每略记都觉得触目惊心,更遑论上上下下涉及的大小官员,恐怕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所谓的沆瀣一气,也不过如是。 这些事情,当今太后,曾经的皇后又是否知晓呢? 这个事情最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想起当年那场来势汹汹的瘟疫,就连身在宫廷之内,被层层保护的皇帝都一样身染重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廷也不得不急迫地纳入一大批新鲜的血液,以维持日常的运转。 除却她们这些进士及第的,构成整个大俞官场系统更多的是身处基层的小官,她们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考核,只需要能够做事、有人举荐,就能够分得一个职位。 平日里一官难求,但那个时候,朝廷是急需要用人的。 什么事情一旦变得紧急起来,就会容易出现纰漏,平常严格控制的,那时候就会有所松懈。 陆秋白打了个寒战,觉得喉间也有一些瘙痒,这才察觉自己在风里站了许久,遍体生寒,再不进屋避风取暖,只怕明日点卯都要起不来了。 她花了几日的时间将这些时日以来查出的事情细则一一写下,事无巨细,将对应的证人证言还有能够佐证的证据也都细细列出来,确保事情脉络清晰,证据详实,看起来无懈可击。 除此之外,又花了半月的时间走访涉案或是可能知情的大小官员,力求了解得更具体一分。 凡事均亲力亲为,无法假手她人,但她并不觉得劳累,虽然偶然闲暇时也会觉得,要是有个帮手,或是能够培养一批亲信之人就好了,但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崔文海已经渐渐有架空太后乃至皇权的趋势,她必须更加抓紧一些,拖得越久,胜算就越低。 或许是察觉到她在调查当年的旧事,找上她的人也不少,似乎有些人被什么势力替她挡去了,但也有一些避开了她们的哨岗,轻易地到了她面前。 有来找她告发当年之事的苦主,为破碎的拼图再贡献上一个碎片,有来劝她不要继续的同乡好友,有想让她永远闭嘴,再也无法开口说任何不该说的杀手,还有试图拉拢她,拉她入伙的,她们开出的条件高的惊人,但陆秋白并不感兴趣。 甚至有查到她的籍贯去的,好在一开始她就和师母去信,告诉她们是时候离开暂避。 至于她那舅舅一家是否会同样为避免万一而离开,她就顾不上了。 第141章 此事干系重大,愿意提供线索站出来作证的人尚且寥寥,更遑论同意与她一同上奏的,陆秋白并没有感到意外,大多数人都有家族亲眷,不能够为了一时意气孤注一掷。 即便崔氏之罪再如何罄竹难书,也需要一个足够有份量的人率先站出来,打破这种缄默,将这些事一一公诸于众、上达天听。 在一个难得晴朗的天气,陆秋白终于带着写好的奏章,沉重地踏上去往乾元殿的长阶。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不等她当殿上奏,便有人跳出来弹劾她品行不端,国丧期间不顾法禁肆意妄为,对先帝大为不敬,要求撤去她的祭酒之职,停职查办。 即便罪名没有坐实,也将有一段时间的停职调查期,她不能再等了。 龙椅之上的幼帝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惶恐问道:“卢先生,可有此事?” 却见阶下的陆秋白持着笏板出列,珍重道:“臣也有本启奏!” 幼帝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不知该如何面对。 珠帘之后传出一道女子的声音:“爱卿请奏。” 陆秋白心神更定,字句铿锵道:“臣要参内阁首辅兼太傅,崔氏崔文海,以权谋私,私自结党,勾连宦官,欺上瞒下,放纵族人霸凌乡里,侵占良田千亩,私吞朝廷拨款,致使阳州大汛,三万百姓流离失所。” “甚至不惜勾结海寇,连年扰边,借机侵吞朝廷平寇军需,私贩官盐官茶,插手茶马市,以劣茶换劣马,种种罪行,罄竹难书,请陛下彻查崔氏一族,及与崔文海结党之人,清查旧案,以儆效尤!” 殿内尽皆哗然,崔文海却是反应十分迅速,当即道:“卢大人这般说,可有什么证据?无证指摘,可是要负责的。” 陆秋白复将方才所言人证物证一一列举,道:“陛下可派人前往各部以及崔氏族中详查,凡是人为,皆有痕迹!” 小皇帝却满是不解:“太傅、少师,二位皆是股肱之臣,如朕左膀右臂,为何要如此……” 陆秋白坚持道:“请陛下下旨彻查!” 崔文海立即反咬一口:“方才韩大人所言对于卢祭酒的指控,也请陛下彻查!” 也有人站出来替崔文海辩驳道:“卢祭酒若是品行不端,她的话又焉能取信于人?请陛下明察!” 小皇帝看向帘后的女子:“母后……” 珠帘拂动,帘后的女子走上前,身上的龙纹翻滚,但此刻已经无人顾得上这个细节,只听她声音威严,平静道:“既然如此,就请二位先生都暂且委屈一下吧,朝廷会立刻着手调查,若是确有其事,定会给臣民们一个交代,如是有人诬告——” 她眼神一凛,看着殿中的大臣们:“自然也会还二位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小菜鸡,昨晚熬夜也没码出三千字orz 第81章 松柏后凋(八) 陆秋白顺从地褪去官帽,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由于案涉三品大员,两人都被押往大理寺候审,狱中清冷,别无遮蔽,两人被分别关进了两间相对的牢房。 陆秋白沉默地看着地上厚厚的灰尘与散乱的干草,略作整理便就此席地而坐,闭目养神,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脸上一丝异样也无。 但崔文海却不一样,他在牢里左看看右看看,捂着鼻子露出嫌弃之色,与朝堂上那个威仪端庄的崔阁老判若两人。 他左挑右拣,只觉得这牢房污浊不堪,半晌也无法下脚,更是无法想象自己要在这里待上不知道多少日,回头却见陆秋白已经老神在在地席地坐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讽道:“卢大人倒是对这样的地方习以为常,一点也不嫌弃啊。” 陆秋白闻言半睁开眼睛,冷眼瞧着,嘴上也不饶人道:“心如明镜台,何处染尘埃?” 崔文海自然听懂了:“你是说老夫心脏?” 陆秋白好生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崔文海向她哼了一声:“世间何处不污浊?” “我就不信你卢柏,浑身上下干净得一丝污点也没有!” 陆秋白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歪理,闭上眼懒得与他废话。 崔文海经营半生,靠的就是共沉沦,如今居然被一个二十出头刚入官场不过一年的人压住风头,甚至真的被他拉入他最不想来的地方,最初的那点爱才和拉拢之心顿时全数转变成了忮忌。 他红着眼咬牙切齿道:“卢大人为了名声,还真是豁得出去。” 陆秋白不解其意,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但耳边的声音依然在继续,崔文海阴阳怪气道:“卢大人调查得这般详细,应该十分清楚吧?这些事情当中,可是少不了卢大人的岳丈帮忙,为了给老夫使绊子,不惜赔上自己的夫人,哈哈哈哈!真是不近人情啊!” 陆秋白心中一咯噔,仔细思索起之前的调查中可能出现的纰漏,这么重要的线索,她怎么毫无察觉? 崔文海还在继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姜家那姑娘,还是薛延他侄女,对么?卢大人不妨猜猜,你所检举的这些事情里面,有多少事情会与薛延有牵扯?其中最为获益的人又是谁?” 陆秋白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她们如何,都掩盖不了你为非作歹的事实。” 崔文海费了半天口舌,却依然不见陆秋白有任何他期待中的反应,当即恨恨道:“我倒要看看,卢大人这般光风霁月,究竟是不是真的一尘不染,毫无污点。” 第142章 陆秋白听他胡搅蛮缠,堂堂一品大员,心里想的却尽是一些蝇营狗苟,丝毫没有当朝元老的气度,甚至在她面前说些酸言醋语,与从前的形象大相径庭,比之最初知晓内情时更加大失所望。 毕竟隔着种种线索去了解到的真相,又怎么有当事人正面跟她发疯来的更有冲击感? “就算真如你所说,当世即是一个大染缸,所以你便能理所当然地沉沦吗?” 崔文海大笑起来:“还真是年轻啊,老夫也不是没有年轻过,不如你再猜猜,你我同入这牢中,谁会先出去,嗯?你猜是你卢柏先洗脱罪名,恢复官身,还是我崔文海,先被恭恭敬敬地请出去?” 陆秋白垂眸敛目,不再搭理他的讥讽之语。 期间有人来给崔文海送过衣物、棉被和吃食等物,不过几个时辰之间,两间牢房看上去就已经大不相同,一间打扫得干净整洁,甚至陈设丰富,不似被下狱的囚徒,倒似来此观光体验的。 另一间依然破旧凌乱,寒窗孤寂,两相对比起来,显得格外萧索。 崔文海收到族里人的打点之后,愈发地得意,向陆秋白炫耀道:“怎么,卢大人家中没有人来看望一番吗?也是,都闹到这个地步,尊夫人想必是不肯原谅你这个夫婿的。” 说着还显摆起自己手中的厚被:“夜里风冷,想也难捱,卢大人若是需要,老夫这里有多余的棉被后衣,倒是可以先借与你用用。” 陆秋白端坐在原地,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任凭他怎么撩拨,似乎都不为所动。 她低垂着眼眸,神思已经飞向其它的地方。 隐隐约约间,她甚至觉得对方说得都是对的,不论她如何想要一个公道,世间的规则不会因为她一个人而改变。 甚至对于崔文海所说的,这些事与勇宁侯薛延以及姜孜也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她也有些相信,只是不解为何自己在之前的调查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难道她所了解到的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吗? 这令她感到不寒而栗,因为这代表着,造成当年惨案的,并非一人一事,如果要这样算,那么将她家满门推向死亡的,就是这条线上的所有人。 可她没有余力去恨这么多人,她只想揪出最核心的那些人,找到最直接杀害她们一家的凶手,让她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即便其中牵扯到姜林。 即便这些在她意料之外。 只是想到当初姜林的突然转变,难道她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吗? 陆秋白闭了闭眼,现在说这些也不再有什么意义,若是果真如此,就让姜林恨她吧,就如她曾日日夜夜恨着那些闯进她家中,亲手将利刃送进她娘亲身体里的那些人一样。 但正如崔文海所说,她的全力一击,却并不一定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创伤,那些她认为动摇国本的罪证,可能并不会被重视,甚至可能不痛不痒,罪魁祸首也就这样被轻轻放过, 蚍蜉撼树,也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她并不后悔。 她所求,无非问心无愧而已。 夜幕很快降临,长夜寂寂,深秋的温度毫不留情地降下来,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使得依靠自身的体温已经无法抵御这样的寒冷。 陆秋白不知自己是如何在夜里睡去的,醒来时身上还残留着昨夜深刻入骨的寒冷,几乎刚一清醒就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脑子感觉有些昏昏沉沉的,眼眶微微发热,嗓子里好像被刮了一刀似地,烧得难受。 不过是在狱里待了一晚,审讯拷问尚且还没有正式展开,陆秋白已好似脱了层皮。 反观对面的崔文海,气色红润,精神气十足,虽说同样待在这样的地方,他却一点儿损伤也无,还能精神抖擞地问狱中的衙差早饭吃什么。 陆秋白强撑着坐起来,靠着墙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忽略身体上的强烈不适。 但崔文海可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陆秋白一动作,他便注意到她的异样,嘲讽道:“哟,卢大人这是怎么了?不会是硬抗一晚上的寒气,病着了吧?快来人呐,给我们卢大人送些热水和药来。” 狱卒自然没有真的立即动作,而是抱着歉为难道:“这……崔老爷,您府里的人只给了照顾您的银子……” 崔文海当即道:“怕什么,还怕我崔某出去断你的银子不成?都记在我崔府帐上!” 有那眼力见尚可的,立即就送了碗热茶过来,不过药物却是无法提供,毕竟这里是牢狱,并非医馆,若非上头有更高的官发话,这些她们都是不会主动去管的。 崔文海假模假样道:“卢大人,崔某只能帮你到这了,这可不是我崔某不讲情面,能不能扛过去,可就看你自己了。” 趁着晨间负责提审的人还没有到,崔文海硬拉着她闲聊。 “老夫昨日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通一点。” 看到陆秋白抬眼瞧了他一下,崔文海继续道:“你说,你为什么要这般孤注一掷,一副与老夫不死不休的样子呢?这于你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陆秋白受不了这人一刻不停的聒噪,略有些不耐烦地随口道:“没什么好处,就是看你做这么多恶事还逍遥法外不顺眼。” 崔文海又是大笑:“卢大人可真会说笑,这世间没有人不为一点好处就堵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目的。” 第143章 陆秋白冷笑一声,似乎在嘲笑自己鸡同鸭讲。 崔文海兴致勃勃道:“让老夫猜猜,是皇后,哦不,现在改称太后了,许了你什么好处?” “是升官,还是发财?她是不是和你说,只要能把老夫拉下来,今后这个位子就是你的?” 陆秋白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屑来,被崔文海敏锐地捕捉到。 他眯起眼睛,神秘兮兮道:“看来老夫猜错了。” “那是为什么?” “不为好处,难道——你和老夫有仇不成?” 陆秋白别过脸,不想给对方继续猜测的兴致。 但崔文海却是自顾自往下道:“老夫的仇人,说起来应该也不少,不过有能力向老夫复仇的人,大多都被老夫斩草除根了,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陆秋白不搭理他,对方在说完这句话后就突然安静下俩,她闭上眼,才觉得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想着无所事事,不如再睡个回笼觉。 正当昏昏欲睡之际,那个老东西的声音又再次不依不饶地悠然响起:“你的本名,不叫卢柏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了赶上了,今天的也终于赶上了orz 第82章 松柏后凋(九) 陆秋白眼皮微动,但并未做出其它特别的反应。 这个猜想一旦从心里冒出来,便无法自抑的占据他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愈发觉得这个猜想是正确的。 “卢柏,家在崖州,刚及弱冠,取字秋白,卢柏,卢秋白……” 崔文海将这几个字眼放在唇齿间反复咀嚼,试图从记忆中找出与之相关的零星半点的联系。 “卢、秋、白……卢……陆……” 崔文海盯着陆秋白那张脸,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记忆深处的模糊印象来,联想起之前所见的陆秋白的一举一动,与那个人的身姿渐渐有着微妙的重合,他顿时恍然大悟:“是你,原来是你!老夫真是糊涂了,真相就在眼前,老夫怎么就一直没有发现,哈哈哈哈!我知道你是谁了!” 陆秋白心中大跳,只是事到临头,却有一种奇异的坦然。 崔文海眯起眼睛:“陆易中是你什么人?” 见陆秋白不答话,崔文海死死盯着她的脸庞道:“我记得陆易中,当初就是他,给我使了好大一个绊子,果然是一家人,都是一个讨人厌的德性!若我没有记错,陆易中育有一儿一女,儿子似乎叫……陆秋言?陆秋白……卢大人,你还真是不加掩饰啊,怪老夫眼拙,你都站到老夫面前了,我居然事到如今才认出来。” 陆秋白终于冷冷地看向他,如同看一个死物。 崔文海恍然不觉:“难怪、难怪,亏得老夫当初还起了爱才之心,原来卢大人你,竟是女儿身假作男儿郎,难怪太后信任于你,果真是天大的把柄!有这样的身份,还怕你背叛不成?难怪你有胆量孤注一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过,你们想错了最关键的一步,萧妧她想效仿前朝武皇,也要看看,当今世代,早不是前朝了!不如我们打个赌,瞧瞧若是你的真身披露于天下,究竟是你先被天下人碾碎,还是大俞先改姓萧?” 陆秋白却突然说起另一个话头:“崔阁老还记得当年的陆易中和陆秋言,那是否还记得陆易中有个夫人,名叫秦瑛?” “想必你没有见过她,也并未听闻过这个人,更不知晓她的姓名。” 崔文海得到肯定的答复,不以为然道:“不过都是蝼蚁,老夫为何要记得?” 陆秋白轻笑一声:“蝼蚁,现在被你视作蝼蚁的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就这般自信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从这里走出去?若我是你,如今该想的,是自己都做过哪些昧良心的事,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要你死的,可不止我一个,我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崔文海依然丝毫没有愧意:“是吗?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对这个世道的认知,还是太过浅薄,今天老夫就当行行好事,教你认清楚,什么叫做现实。” 狱中忽然传进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道隐隐约约铁锁碰撞之声和有些谄媚的人声,红色的袍角出现在两个牢房之间的过道上。 带路的狱卒恭恭敬敬:“大人,就是这儿了。” 来人正是大理寺丞严维,只是两人的案子并不相关,这厢他是来提审崔文海的。 出去的时候崔文海尚还与她露出炫耀之色,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仿佛他不是去就审,而是去请功的。 陆秋白沉住气,静心等待之后的结果。 朝廷突然下了两个三品以上的大员,当即举朝哗然,自然连日常的事务处理也相应地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原本应该陆秋白和崔文海负责的事情,便只能暂且搁置,或是落到旁人的头上。 但这对于萧妧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崔文海尚且没有来得及在内阁培养自己的继任者或是亲信,那么许多在此之前被他拦截下来的奏章,便顺理成章地被送到了萧妧的案前。 一时间她所需要处理的事情数量倍增,相应地,许多事情的决定权便落到了她的手中,正好可以根据实际对一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崔党之人进行替换,借机翦除崔氏党羽。 同时对于崔、卢二人之案也需要进行审理,但具体案件的调查却是由三司负责,连她也不能够直接插手,因而二人在狱中具体的情况也并不十分清楚,最多只能够下令不许用刑,且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偏私,否则悠悠众口,也难独挡。 第144章 萧妧对此也很是头疼,虽说她也很想借此机会将崔文海换下去,但朝中他的拥趸者可不少,自从李自晖一党被清洗之后,在她的被迫默许之下,各部之中的空缺大都被崔氏门生填上,现在也到了该算算账的时候。 但凡事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为了避免朝廷陷入难以为继的困局,只能循序渐进,这个过程少说也要数月,多则长达年余,而以崔、卢二人的身份和地位,并没有如此多的时间给她慢慢来。 眼下当务之急一是尽可能多地趁机替换掉各部门中的崔氏门人,二是尽快搜集调查崔氏的关键罪证,此一击若是不成,往后再想动崔氏,恐怕也是难上加难。 至于卢柏,不过是她用来绊倒崔氏的一颗棋子,重要的不是这颗棋子本身,而是这颗棋子能起到的作用。 随着调查的深入,崔氏曾经的劣行逐渐浮出水面,但她想真正深挖的事情却始终没有眉目,反而是卢柏因此遭到举朝上下的攻讦,直言她得位不正,德不配位,趁先帝危时取师而代之,不应有此殊荣褒奖,事到如今,应当拨乱反正。 崔氏的门生,李党的旧人,此时此刻都群起而攻之,恨不得将卢柏杀之而后快。 萧妧其实非常清楚,这些人不过都是落井下石之徒,惯会见风使舵的,但情势比人强,虽然她也隐隐有些可惜,但消逝于史书车轮之中的冤者何止一二?多一个卢柏不多,少一个卢柏不少,她现在地位尚且并不稳固,需要做的应该是顺势而为之。 只是她没有想到,即便到如此地步,姜林对卢柏依然有情,即便因为卢柏的指控,很有可能牵连出陈年旧事,摧毁她的母族与父家,即便她说自己亲缘淡薄,但世间又有谁能真正说自己可以冷眼看着亲族覆灭,丝毫都不动容呢? “没想到你二人情深至此,当初你提出将赐婚作为赏赐,我还道是因为它事,居然真是因为情投意合,可他翻脸无情,并没有为你着想过,难道你也觉得,姜、薛两氏族人,都已不算是你的家人?” “娘娘容禀,此事她早已与我商议过,是我支持她这样做的。” 事到如今,姜林依然难以直言实情,只能以这样的借口为她求情,希望萧妧能查清真相,准许她能去大理寺进行探望。 萧妧不明白:“你为何……” 姜林坚定地道:“姜氏有我,薛氏有清方,姜、薛两家并不会覆灭,只不过当家之人会因此而转变,这对娘娘来说,也是好事,不是吗?” “我相信娘娘,今后会创造一个大治天下,将来,她只会是您的助益,绝不会是您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若您心存犹疑,也请至少亲自见过她之后,再做决断。” 萧妧斟酌再三,决定在三司会审之前,先依姜林所求见一见卢柏。 陆秋白本以为自己要在牢中度过这个寒冬了,却没成想比三司会审先来的,却是宫里太后亲自提审她的懿旨。 虽然她已出入宫禁无数次,每一次入宫都会经过朝华门,这也是上朝的必经之路,而现在,她身上穿的却不是官袍。 如今她去官免衣,过往的一切功勋奖赏都如过眼云烟,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在崔氏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太后召见她的地方并不在寿宁宫,而是在平日里上朝用的乾元殿,通往乾元殿的长阶有九九八十一重,每一重代表的都是帝王家的威仪于权势,走在这条路上,凡人心中都会不自觉地生出敬畏之心。 这里是皇权的至高之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在皇宫中时,这种感受更为强烈。 森严的宫廷制度将所有人都束缚于这样的皇权威压之下,即便幼主尚小,但太后威重,亦是无人胆敢放肆。 不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甘心匍匐于皇权脚下,她们要的,是取而代之。 即便身着囚衣,陆秋白依然不卑不亢,仪态无可挑剔,一如寻常般踏上一阶又一阶,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殿中空旷无比,除了隐在角落里的宫人,便只有阶上的那个人。 只见她动作示意,两侧的宫人均鱼贯而出,身后的大门缓缓合上,殿中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陆秋白端端正正行了朝臣之礼:“罪臣卢柏,参见太后。” 阶上之人缓缓转身,身上的龙纹若隐若现,帝王的冠冕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摆动,举手投足之间自见威仪,声音平淡无波:“爱卿平身。” 作者有话要说: 君臣终于相见了!!第一次长谈55555. 第83章 松柏后凋(十) 殿中光影斑驳,陆秋白匍匐在阶下,看不清上位者的神情态度,闻言从地上直起身,手上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哗啦声,苍白的唇色透出些许病态。 她看到阶上的的人影向她笼来,身着龙袍的女子缓缓走到她身前,将她手上的铁锁卸去,金属撞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卢爱卿这几日受苦了。” 陆秋白眼睫微动,恭声道:“罪臣谢娘娘关心。” 萧妧话语平淡,却说起与她的案子没有什么关联的话:“姜大夫于哀家有恩,按理说,她难得开口求哀家什么事,哀家是不该拒绝的。” 陆秋白瞳孔微颤,但很快将面上的异样压下去,静静等着太后接下来的话语。 第145章 “这几日,朝廷的奏章大都都是关于你和崔卿的,卢卿可知,那些奏章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陆秋白抬起来平视前方,答道:“罪臣不知。” 萧妧拿出几份奏章,放到陆秋白面前,道:“卢卿可以自己看看。” 陆秋白伸出双手,缓缓翻开地上的奏章,白纸黑字映进她的眼眸,她以为自己应当有所预料,但真正看着那些字字句句,还是感到一阵灵魂的抽离。 那些污浊不堪的诋毁与谩骂,那些请求帝王重罚她的字眼,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为了往她身上泼尽脏水,这些人不惜将一件件平常的小事无限放大,试图从中证明她的罪大恶极。 甚至曾经被万人歌颂的高功美德,此刻也重新变成了这些人嘴里的利欲熏心。 面对这样的千夫所指,好像怎样的辩驳都会变得无力,事实本身如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要如何平息这些人的怒火。 萧妧有些惋惜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若是卢柏能早几年步入朝堂,或许她也不会选择和崔氏合作,以致埋下如今的祸根。 “哀家明白卢卿心中的委屈,只是众口铄金,哀家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陆秋白将奏章郑重合上,整齐地放回面前的地面上,道:“让娘娘为难,是臣的罪过。” 萧妧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并不足以改变她的决定:“崔氏作恶多端,勾结宦官,架空主君,哀家也想趁此机会查清那些旧案,还朝堂和天下一个太平。” “可时势比人强,哀家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话语中透露出的意思被陆秋白清晰地接收到,她一字一句道:“若能为万民博得一线生机,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的可能,臣愿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萧妧得到满意的答复,遂道:“不久之后,我会为你平反翻案,青史之上,只会留下你卢柏的忠臣之名。” 陆秋白对此并不在意。 萧妧继续道:“崔氏结党营私,逼死忠臣,国子监的学生们也会为你鸣不平,到时若能借此肃清朝堂,天下万姓,都会感念你的牺牲。” 陆秋白知晓这不过是太后劝慰她心的说辞,这些都不是她真正在意的,只要当年与事之人和罪魁祸首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她的心愿便算是已了,其它的事情,就留待后来人吧。 她甘愿做这一颗燎原的火星,自她之后,愤怒不甘的星火,会再次将污浊燃尽。 除此之外的奢求,被她一一抛却,步步放下,曾经的豪言壮语,终究还是化为烟尘,此身无法上青天,但求后来之人,借她之身,直上青云! 陆秋白郑重地拜别太后,心中的大石彻底放下,忽然间觉得一身轻松,再没有什么需要她忍辱负重、小心翼翼地去维护。 数月以来被消磨的属于少年人的神采再次回到她的身上,苍白的脸上显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乾元殿的大门被宫人拉开,斜阳自殿外照射进来,披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深秋的寒风从宽大的衣袖裤脚灌进来,猎猎鼓动。 陆秋白自夕阳之中见到太后身上闪烁的流光,衣袖上的龙身似在游走,她想起曾经坊间的传言。 许多百姓都说,太后是天降神女,自她掌政以来,民生渐有恢复之势,幼帝尚小,若没有她,大俞王朝恐怕无以为继。 现在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如同一个天生的帝王,冷静缜密地计算着将来的利弊得失,心中装的是天下百姓,她足够仁德,也足够有手段将权柄收拢于自己的手中。 穿上这身龙袍,陆秋白看出了她的野心与用意,但与之相应的,她也更加感受得到,为了穿上它,因为穿上它,她将要跨过怎样的阻碍与否定。 陆秋白站在夕阳之中,由衷地说出一句:“娘娘,这身龙袍,真的很适合您。” 萧妧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这一刻几乎要破壳而出:“他们都说,此乃效仿吕武之恶。” 陆秋白笑笑,坚定道:“武皇开创盛世,吕后英明决断,她二人均是千古明君,如何便是恶?” 孤绝的身影渐行渐远,萧妧站在原地,尚且久久回不过神。 陆秋白平静地踏出乾元殿,寒风透骨冷彻,但她丝毫没有瑟缩,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松快。 她跟随押着的她的人走下长阶,却在远远见着宫道上停着的銮驾。 年幼的皇帝等着她,质问她:“为何二位先生要走到如此地步?” 陆秋白看着他,如同看一个强装大人模样的孩子,她十分有耐心地回答道:“君子立于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幼帝并不理解,他是帝王,不需要做一个君子,他有些生气地问道:“二位先生都是朕亲近的人,却都离朕而去,朕以后,应该怎么办?” 陆秋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道:“陛下自会有自己的道。” 幼帝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先生何至于此?二位先生各退一步不好吗?朕还需要你们,等朕长大……” 陆秋白笑了:“现在,是崔老不想放过罪臣,也没想放过陛下,陛下应该去问问他,为何要如此?” 幼帝愣在原地,陆秋白看着他,明明心里什么都清楚,为何还要来问她这些呢?是因为他自己也感到深深的无力吗? 第146章 见幼帝不再言语,陆秋白同样以臣侍君之礼郑重叩别,坦然接受自己将要面对的结局。 王权霸业,总会有前赴后继之人,淳安王是如此,崔文海亦是如此。 即便江山更迭,许多事情依然不会有本质的改变,李自晖是如此,先帝亦是如此。 唯有在萧妧身上,她看到一丝她从前从未想过的一种可能,只可惜太晚了。 萧妧的胜算太低,为了这个可能,她愿意赴死,哪怕只是起到一点微弱的作用。 大理寺狱阴冷潮湿,陆秋白感受到自己身上最后一丝日光的暖意也被彻底拂去,一颗心彻底沉坠下来。 前方带路的衙役脚步沉稳,身上的佩刀在腰间哗啦作响,她粗粗一扫,察觉到异样:“这不是回牢房的路。” 衙役毫无起伏道:“有人要见你。” 陆秋白眯起眼睛,这么快就有人耐不住要下手了?不过对方恐怕没有料到,此举正中她与太后的下怀。 若她横死狱中,岂非更加坐实了她的指控,间接证明了崔氏定有猫腻?否则何必着急杀人灭口。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既有权柄手段见她这个重犯,亦有胆子冒险也要杀她。 只是她一心求死,却忽略掉了那个最大的可能,看到姜林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甚至想要夺门而逃。 身后的房门被关上,整个屋子里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两两相对。 陆秋白想起那句被她忽略的话语,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当初那些伤人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她无所顾虑。 那现在,她也没有必要让她有所担忧,时间会磨平一切,多年以后,她的天地本就辽阔,没有她的牵绊,她自是天地间最自由的雁,走遍山川,远离京都,京中的这些波云诡谲,都不会影响到她分毫。 有太后的赏识与曾经的大恩在手,身为医者的她,本就可以为自己搏出一片天。 她换上一副不解的模样:“太后说,是你求她……为何?” 姜林站起身,开头便是道歉:“对不起,当时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只是猝然知晓陆家之事,不想你有所疑虑。” 陆秋白退后一步:“你调查我?” 姜林看着她后退一步,知晓自己曾经说了重话,说出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留下的裂痕不可能消弭无踪。 “对不……” 陆秋白冷哼一声:“所以你那时就已经知道,勇宁侯与姜孜,同样是间接逼死陆家满门的凶手。” 姜林怔在原地,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陆秋白还在继续:“我竟……与仇人之女达成盟约,还被仇人之女救起两次,哈哈哈哈!真是苍天误我!” 姜林收回本想触碰的手,道:“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陆秋白冷笑一声:“替?没有人可以替她们道歉,我要她们全都付出应有的代价,姜大夫不欠我的,您可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这声道歉,我受不起。” 第84章 松柏后凋(十一) 房中的光影黯淡,黯淡到几乎难以捕捉到相对之人脸上细微的表情。 姜林皱起眉,觉得现在她的表现与平常大相径庭。 却听得陆秋白道:“姜大夫,请回吧。” 姜林好不容易才能见她一面,自然不可能就这样铩羽而归,再说她面上明显病容难消,叫她如何放心离去? 不论是出于情义还是道义,她都不能放任她不管,也不会因为她几句话转身就走,毕竟这可是她曾用过的伎俩,哪有那么容易上当? 于是姜林顶着她的逐客令,坚持问道:“太后见你……怎么说?” 陆秋白并不看她,冷冷道:“与你无关。” 姜林静静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冷硬疏离之中找出一丝破绽,只看得陆秋白快要坚持不住,才道:“你看着我说。” 陆秋白将脸别过去,又重复了一遍:“请回吧。” 姜林却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抵住她的后脑勺,将人猝不及防地拉进怀里,唇舌相碰。 这一番动作来得太快,那一瞬间对方的慌乱做不了假,人下意识的反应是最暴露内心真实的想法的,姜林清晰地看到陆秋白耳尖爬上可疑的红晕,就连两颊也开始泛红。 她感受到对方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昭示着心里的不平静。 陆秋白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便立即反应过来,有些恼怒地试图将人推开,不过持续高走不下的体温让她的反应和体力都明显有所下降,错误地预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这点挣扎对于姜林而言几乎约等于无。 陆秋白挣扎无果,顿时恶狠狠地咬上对方的唇,姜林这下方才不得已将人放开。 姜林顾不上被她咬得流血的唇,先是问道:“你发热了?” 陆秋白趁机退开两步,便立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眼眶发热,意识变得游离,她悄悄扶着桌子想让自己站稳,嘴上却道:“与你无关。” 姜林反驳道:“胡说,你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陆秋白不明白,她以为以姜林的自尊,不会有耐心在这里听自己说这么难听的话,她是高山冰雪,为什么要为她融化呢? 在姜林这样一连串的逼近与追问之下,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面上的伪装,拖着病体来回这半天,她的精神已经几近崩断,现在急需要休息。 第147章 她应付不了了。 陆秋白看了看房门,转身就想夺门而出。 既然姜林就是不走,那她先走就是。 不过这些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姜林的眼睛,她将人扣住,自腰间掏出一瓶丸药,准确地送入陆秋白口中,轻柔道:“乖,先把药吃了。” 苦涩的药丸在唇齿间化开,陆秋白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问道:“你到底还要怎样?” 姜林下意识道:“我要你活。” 听到这句话,陆秋白忽然笑起来,这句话似曾相识,在她被贼人重伤奄奄一息的时候,在她于乱军金戈相击之中被带出来的时候,她于朦胧之间,似乎都曾听到过这句话。 可惜啊可惜,人终有一死,她遇到姜林,白向苍天借了这么多时光,现在也该还回去了。 姜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陆秋白笑着笑着就渐渐脱力了,她顺着墙壁滑坐下去,泪水充斥着她的眼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待得笑累了,她才终于低声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姜林捧着她的两颊,手心接着滚烫的热泪,不忍心道:“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 陆秋白含泪笑着道:“对不起……” 姜林心中一慌:“太后和你说什么了?” 陆秋白摇摇头:“她会是个好主君。” 姜林语气顿急:“那你呢?” “她答应我,不会杀你,无论如何,至少也会给你一条生路。” 陆秋白平静下来,脸上虽然挂着泪痕,但眸子清明无比,她望向姜林急切的面容,冷静道:“不,是我甘愿赴死。” 姜林双手颤抖:“为何?” 空气仿佛在二人之间停滞,夕阳渐渐沉下去,屋里一片死寂。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是狱卒的声音:“姑娘,探望的时间已经超过了。” 说着便是一阵开锁的声音,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其实即便是探望,她们也会将门锁上。 若非这次探望是宫里特意交代过的,也不会宽限这么多时间。 见有人要进来,陆秋白强撑着想要站起来,若非姜林搀扶了一把,她差一点就要再栽回地上。 须臾之间,狱卒已经开门走进来,再次重复提醒着:“姑娘,到时间了。” 姜林点点头表示知道,但脚步却并未挪动,而是道:“她生病了,你们没有发现吗?” 见狱卒无动于衷,她继续道:“依本朝律法,‘囚有疾病,主司陈牒,请给医药治疗’,她现在高热不退,若是因此身死狱中,你们皆要担责!” 狱卒这才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这……他自己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姜林不想听这些瞎话,她脸色这样苍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对劲,她们这是故意推诿,佯装看不见罢了。 于是冷厉道:“她只是停职待审,尚且没有剥夺官身,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朝廷的肱骨栋梁吗?” “我是她的家属,按律可以留下来照顾病囚,请你们安排一下吧。” 狱卒为难道:“这……这不合规矩,家属照顾需要上面提前验证之后才行……” 姜林拿出自己太医院的腰牌,强硬道:“我是太医院的,有太后允准,之后补上报告便是,就算问责,也有我担着,与你没有关系。” 她搬出太后来,狱卒这才退步道:“那依姑娘的便是,只是……” 姜林立刻便明白他的意思,拿出一袋银钱道:“这些给你们拿去置办饮食药物。” 狱卒这才欣然接下,不再多说。 由于陆秋白现在高热难下,原先那间四面漏风的牢房自然不便继续住了,姜林做主,就换到这个四面封闭的房间,反正也在大理寺狱内。 狱卒虽有犹疑,但到底不是能做主的人,反正他也要听上官的,而上官听谁的?当然是皇家的,那现在他直接听皇家的,又有什么区别? 故而只要姜林搬出幼帝和太后来,这点方便狱卒自然不会强硬拒绝。 毕竟他一个小小狱卒,也不可能跑到这二位面前去验证。 待狱卒走后,陆秋白方才有气无力道:“你不必如此。” 姜林站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道:“我不许你死。” 陆秋白艰难地扯起嘴角:“你能医天下疑难杂症,医得了人心叵测吗?” 姜林看着她,目色艰深:“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你不可以死。” 陆秋白悲凉地笑着:“你不是说,我们已经两清了?上一次,我已经还了,姜大夫是想……反悔不成?” “对,我反悔了,两次救命之恩,如何这般轻易就能还清?”姜林摇着头道。 陆秋白抓住她的手,强硬地将她的手拿开:“不,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任何人都不能替我做主。” 姜林心中一阵寒凉:“那我呢?” 陆秋白僵硬地想和她拉开距离,离得这般近,她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了。 “和离书我已经给你了,愿姜大夫能再觅得良缘,得一心人,相守终生。” “吾非良人,就此……作别吧。” 姜林面色难看,摇着头道:“凭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死?” 陆秋白眼珠微动,千言万语绕在喉间,最终只化为一句:“我累了。” 第148章 姜林不理解:“你的仇呢?你的仇还没报完,你怎么确保,你死之后崔氏一定会伏罪?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 陆秋白平静道:“崔氏罪大恶极,终有一天会受到惩罚的。” 姜林不懂,为何寥寥数月之间,她的心气损减至此?难道是因为她的那些话吗?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我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是想让你没有顾忌,你想报仇,去做就是了,手刃仇人难道不好吗?若是你就这样死了,还有谁来惩治杀害你全家的凶手?” 陆秋白定定地看着她:“包括你的舅舅和亲生父亲吗?” 姜林垂下眼眸:“人都该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陆秋白却道:“长久地持续怀着恨意,也是很累的,我累了,想休息了。” “崔氏在大俞的王朝上根系深厚,势力庞杂,就连太后皇帝都拿她们没有办法,不下点猛药,如何才能将这颗毒瘤剜除?” “而我,就是这一剂猛药,从我之始,她们曾经施加我身的那些折磨,都会一一反噬到崔氏的身上,太后会借此机会翦除崔氏党羽,找出她们致命的弱点,将崔氏一击毙命。” 姜林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你也说了,崔氏根系庞杂,岂是一人一事可以撼动?愿意站出来与之对抗者本就稀少,你若就这样轻易死了,岂不是更加证明了崔氏的强大,更加深了旁人的畏惧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搭配bgm,周深的《若梦》,会有奇效哦! 第85章 松柏后凋(十二) 室内燃起一盏幽微的灯火,闪烁跳跃着,陆秋白看着对方的身上染上一层烛火的光晕,透着浓浓的暖意。 她伸出手触摸姜林皱起的眉头,冰凉的触感渗过指尖,最初的疏离早就一寸一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关切。 “时势弄人……” “姜林,若是……” 陆秋白的声音熄下去,最终还是没有将后面的话出来。 若是陆家不曾遭逢变故,若是薛姜不曾参与这些事,若是她…… 可是一切假设都没有意义,若非这些连番变故,她们甚至不会相遇,若非她们相遇,姜林是否不必卷入朝堂纷争,自在地做一个江湖游医? “你曾经说过,你向往山川自在,不喜被世家大族的规则束缚,之前太后尚且是皇后的时候就拉拢过你,你却以志在千里为由拒绝了,现在为何又要作茧自缚,甘愿进太医院?” 姜林眼神炽热,仿佛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陆秋白抚摸着她的鬓发,问道:“是因为我吗?” 姜林沉默了一会,方才道:“没错。”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确定要这样扔下我吗?” 话语中带着几分乞求的意味,陆秋白听得心中发颤,不忍地闭上眼睛道:“对不起,没有我,你可以过得更好,天高地阔,任你行走,朝堂家世困不住你,你有足够的本钱选择高飞。” “当初我不应该去招惹你,是我的不对。” 姜林看着她泪眼朦胧,又有要哭的趋势,不由得也有些眼眶发红:“不,不是这样的。” 陆秋白还在继续说:“我死之后,不必把我葬归黄土,就将我一把火烧了吧,如此方算是来去干净,魂去无踪。” “以后若是你想再找个人陪你,就找个真正能与你共度一生的吧,就当我从未来过,把我忘了。” “只是女子若想和女子在一起,总会遭受一些异样的目光和无数的不理解,人心风气的转变非一时一刻之功,或许也非一人一事便可以扭转……” 陆秋白含糊道:“若哪一日有愿意一心一意为你付出的男子……” 姜林顿时气恼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不在乎这些,其她人怎么看,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在乎的是你,你明不明白?没有人可以替代你,你知道吗?” 陆秋白却像是故意气她似的,自顾自道:“你尚是完璧之身,就算再嫁,也不会受任何诟病,幸好……” 姜林彻底恼了,咬牙切齿道:“陆秋白!我来这不是听你说这些自我放弃的话的!” “你究竟有没有心?” 陆秋白眼底满是悲凉死寂,怔愣地流着泪,让姜林看得触目惊心。 “我想了又想,不知道如何走才是出路,萧妧再厉害,能厉害得过万千臣民吗?武皇尚且没有做成的事情,她真的能够做到吗?独木难支……” 姜林见她冷得发抖,不由得抱住她,单薄的骨架铬得她生疼,分别短短月余,她又消瘦了许多。 “你也知道独木难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你忍心就这样放弃一切吗?你若是死了,太后的助益岂不是又少了一个?” “她尚且不知你真身,故而只当你如崔文海一般,防着你步他的后尘,若是她知晓真相,一定不会把你当作弃子,我要去告诉她,你不愿说,我来说。” 陆秋白倚在她的肩膀上,脸颊蹭到她的脖颈,细腻柔和,不自觉地来回蹭了两下,方才放实了脑袋,任由她将自己抱着。 “没有这么简单。”陆秋白坚持道。 姜林被她蹭得心中发痒,又见如何都说不动她,开始耍无赖道:“你若非要如此,我转头就去向太后请辞,告诉她错杀了怎样的一个人,朝中少了一道可能会鼎力支持的她的声音,宫中又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你猜未来她需要多久才能走上那个位置?” 第149章 “我也不会把你火化,你若就这样离我而去,我就照古法让你的尸身永不腐化,永永远远陪在我身边!” “我也不会再找任何人,我就这样守着你,哪也不去了!” 陆秋白气结:“你……” 姜林算是看明白了,她总是会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若是心愿了结,这世间又没有强有力的让她留恋的东西的话,她真的可以抛下所有,不再回头。 时辰不早了,姜林将人从地上抱起来,感觉到怀里的人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 陆秋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不自觉地抓紧她的衣袖,有些紧张,头脑昏沉得几乎要睡过去。 姜林转过身,将人轻柔地放到床褥上,质问道:“说好要把从前的功夫捡起来,好好锻炼身体的呢?嗯?” 见她眼神闪烁,眼中还蓄着未曾滴落的泪珠,于是俯下身子吻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道:“睡吧,明天再说。” 有她守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身体要紧。 陆秋白像是终于得到准许,闭上眼就沉入了梦乡,她太累了。 狱中的气息冰冷,但或许是身旁多了一个人的缘故,她总觉得莫名的安心,即便周身滚烫,也舍不得那一点熟悉的感觉。 可惜睡梦终究太过短暂,醒来时只会觉得不够。 好在这一夜的温适总算消除了些许前夜里苦熬出来的疲惫,陆秋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脑子身上清爽了不少,也没有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了。 她本想起身,这才发觉自己被人自腰间环抱着,她轻轻转头看去,恬静淡然的脸庞近在咫尺,她这才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种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牵绊越深,割舍越难,陆秋白咬咬牙,便挣扎着要立刻坐起来。 谁知这一连番动作早就把姜林弄醒了,她睁开眼睛,强势地将人带回榻上,问道:“怎么了?现在还早,不再多睡会吗?” 陆秋白别过脸:“我已经好多了,你可以回去了。” 姜林摸了摸她的额头,肯定道:“确实好多了。” 话虽这样说,但姜林丝毫没有把人放开的意思,陆秋白见状道:“既然如此,那你还压着我做什么?” 姜林轻声道:“左右现在又没有什么事情,这么早起来做什么?你再多睡一会吧,养养精神。” 陆秋白对这样的要求感到奇怪,皱眉道:“我现在感觉很好,不需要继续睡了。” 姜林靠近一寸,顺势摸上她的脉搏,再次问道:“你确定?” 陆秋白没有抵抗:“确不确定,姜大夫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姜林很快得出结论:“嗯,确实比昨天好多了。” 陆秋白瞧了瞧她压着自己肩膀的手,抬眼道:“那现在可以松开了吧,姜大夫?” 微热的的鼻息绕在她颈间,对方长长的眼睫几乎要扫到自己脸上,陆秋白不自觉地有些心跳加速。 姜林扣着她手腕的尚且没有松开,闻言勾起唇角,淡声道:“不可以,不如你仔细听听自己的心,究竟在说什么?” 陆秋白将手腕扭开,再次别过脸道:“姜大夫靠我这么近,谁能抵挡得住美人投怀送抱的诱惑?” 姜林收回手,将她的脸掰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哦?我看陆大人倒是镇定的很,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是这么拒人千里。” 陆秋白闭上眼:“算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姜林只当她的妥协是默许,分明不是没有情,却偏偏要把她推开。 陆秋白感受到一片温热覆上她的唇,堵上她的呼吸,却丝毫抵抗也没有,只是任由对方施为,大概是心里总有一些愧疚,总觉得若是这样就能够补偿上,也没有什么不可吧。 姜林察觉到她的随意,攻势不由得更加猛烈,直往她的脆弱处去,直到她终于有所反应,抑制不住地表现出一点点退缩,又将人牢牢地锁住。 陆秋白含糊地“唔”一声,才终于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紧接着又被拉回来,溺于汹涌密集的深吻之中。 姜林不给她一丝挣脱的机会,趁着她的配合与忍耐,顺势握起她的手腕引导着她探向自己。 在即将触碰到的刹那,陆秋白才恍然反应过来,挣扎着道:“不……” 姜林咬着她的耳朵道:“你不是要耍赖吗?这样就公平了,你不许丢下我。” 陆秋白手腕被她扣住,只能摇着头表示不同意:“不要……” 虽然陆秋白极力退缩,但姜林却清晰地把握住了她要退开的方向,主动将自己送上去。 “感受到了吗?” 随着她的低语,陆秋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一片温热滑腻。 姜林继续道:“你以为,这种事情只有你一个人……吗?我们都是一样的,知道吗?” “你也帮我一次,好吗?” “当我求你。” 陆秋白这才不再挣扎,反而主动迎合上去。 她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更何况有人手把手教她。 或许是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的缘故,这小小牢房之中的时间总让人觉得流逝得十分缓慢。 几近晌午的时候,门外才忽然响起一阵沉缓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开锁的声音,狱卒推门进来,语气平直道:“依讯传审犯人卢柏,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150章 第86章 松柏后凋(十三) 出堂的路并不远,陆秋白趁机赶紧整理自己的衣衫仪态,确保没有暴露出太过明显的痕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同时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回到一个待审的样子,将脑中那些杂念抛出去,开始想一些和案件相关的东西。 她这个案子其实本不需要这般兴师动众,但关键还是因为她当朝检举崔文海,事涉两位三品以上大员,朝廷不得不慎重以待。 即便原先抨击她的这些事情原本不需要这般兴师动众,这下也得跟着严格审问一番。 堂上如预料之中坐着三部的官员,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均在,照例问过一些流程上的话,主审的人方才进入正题。 不过重点却并不是询问陆秋白被抨击的事情是否属实,也不是问崔文海之案的相关罪证如何得来,反而问起她赶考之前的事情。 “景平十四年,你在崖州依次参加县试府试,顺利通过,同年即入乡试恩科,不到半年后进京,入会试,此前表现不过平平,却在会试与殿试之上一举得中状元,对此你可有什么解释?” 陆秋白冷冷瞧那问话的都察院监察御史丁衡一眼,反问道:“此事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丁衡见状一拍惊堂木:“现在是本官在问你话,如实回答便是!” 陆秋白冷哼一声:“与本案无关的事情,我有权拒绝回答。” 丁衡却不依不饶道:“卢柏,崖州人士,幼年失怙,五岁时被婶娘卢虹领养,然而直至入试参考,县中方才有你的记录,此前十二年,县中对你的记录一片空白,干净得如同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 “你不曾入过本地学堂,家中也不曾为你延请过教书先生,据当地之人描述,卢虹不过是一名屠户,粗粗识得些字,遑论有什么学识,你十二年间不离本县,足不出户,这一身学问见识,又是如何得来的?” “仅仅一年的时间,接连通过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畅通无阻,却在会试之前从未展露出惊人的才名,仅在之后一鸣惊人,成功引得先帝注意,说,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用心?” 陆秋白扫一眼堂上众人,除了丁衡双眼灼灼地盯着她,其余几人俱是缄默不语,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一般。 “用心?我倒想问问,丁御史以公谋私,在此探听与本案无关之事,又是什么用心?” 丁衡浑然不惧道:“现在是本官在问你的话!你若拒不回答,本官便当是其中确有猫腻,你因心虚而不敢作答了。” 陆秋白瞧他一眼,方道:“丁御史真是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想否认我苦读数十年,辛辛苦苦考出来的功名。” “如丁御史所言,前面三试平平,便不可以在会试殿试之上一鸣惊人了?家门贫寒,长辈无大学识,便不可以自学成才,博览群书了?” “入试之前十几年我居于家中安安分分,需要县中对我有什么记录?” “先帝因爱才而破例提拔我,他老人家行事,难道还需要向你报备?还是你想说,先帝是昏聩无能之人,连身边之人是小人还是君子都分不清楚?” 丁衡被她连番反问怼得哑口无言,强硬道:“好一番巧言令色!本官问你一句,你竟有十句回问,哪有一点被审的样子!” 陆秋白冷笑一声:“是丁御史先说无关之事在先,若是不会审,大可以交给会的人来。” “你!”丁衡以手指人,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会有人站在堂下还依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丁衡气得牙痒痒:“哼,你别以为这样就没人奈何得了你。” “现在有人检举你身份作伪,欺瞒朝廷,若是情况属实,你再如何有才又有什么用,国法在上,容不得你胡作非为!” 陆秋白只是平静地瞧着他,道:“丁御史既然如此说,就请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来,否则就是空口白牙的污蔑,我虽是戴罪之身,但尚且可以向陛下和娘娘上折进言,我倒想问问,您这番话,究竟是从何说起?” 丁衡败下阵来,瞧了边上的大理寺丞和刑部侍郎一眼,二人却都各自喝茶,佯作无知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想接管这个案子。 说半天只有他这个出头鸟,丁衡一下子冷静下来,前一日被崔氏之人怂恿出来的决心立时歇了大半。 难怪这个案子要交给他们几个来解决,往日里三司会审都是何等森严端肃的场面,何曾有过这般主审官居然下不来台的时候? 丁衡悻悻然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也没了继续审问的兴致,转而道:“今日到此为止,退堂!” 陆秋白一一扫过几人神色,便知今日什么会审本就是一场闹剧,与两个案件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们是一点不问,反倒扣起她的身份出生来。 看样子崔文海之前所言不错,短短几天功夫,他就已经做好了翻身的准备,她的这一击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反倒会让她自己走上暴露的边缘。 陆秋白心情有些凝重地回到大理寺狱,姜林还在原地等她。 “你怎么还没回去?” 姜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怕我一走,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陆秋白低下头,此刻心境于两三日前相比,已经大为不同。 三日之前,她尚且能说自己以命相博,能剐下崔氏一层皮肉来,给太后一个契机摧毁这个基业深厚的庞然大物。 第151章 可是现在,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崔文海所说的话是一个字也没打算浪费,若是那些人真的想要一验到底,她的身份还能掩藏多久? 一旦身份暴露,那太后接下来的计划一样无法实施,那便正如姜林所说,她的死将毫无价值。 看着她突然地沉默,姜林心中有些没底,走近问道:“怎么了?可是提审有什么问题?” 陆秋白停顿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我要见太后。” 姜林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就转变了心意,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你想好了?” 陆秋白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这场仗终究不是一时就能分出个高下的。” 她看向姜林关切的眼睛,轻笑道:“看来你我都要做好与之持久拉锯的准备了。” 姜林的心彻底放下来,欣然道:“没关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我们等得起。” 这一次来接陆秋白进宫的,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一个领事女官。 行事十分干净利落,平日里便帮着太后处理些宫务上的琐事,以做分担,否则平日里的事务那样多,仅靠太后自己哪里处理得过来? 不过今日的命令确实有些奇怪,太后让她来大理寺接一个人,还是一个戴罪的前朝官员,这样的事情为何专门派她过来? 陈茵百思不得其解,但太后的命令,她向来是无有不从的,这样的行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一个小小女官,暂时看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且先把事情办好,之后自然有明了的时候。 往日她也不曾来过这里,但也算事先了解过这里的规矩,谁知太后召见,大理寺竟也挑起大公无私的架子来,坚持不肯放人。 陈茵与他们理论僵持不下,今日无论如何,人她肯定是要带回宫的,否则今后她要如何在太后身边立足? 可大理寺的人却坚持说:“此前娘娘已经提审过此犯一回,不知是哪里存疑,需要再次提审?” 陈茵端着架子,拿出宫中该有的做派来:“娘娘的深意,岂需向你汇报?” 大理寺的人又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会审已经开始,犯人现在处于需要严密监察的阶段,这来来回回的,下官只怕不好交代……” 陈茵眯起眼睛,质问道:“若是你们会审出了个结果,还需要娘娘为此事操心?若非尔等无能,岂能劳动娘娘尊驾?” “现在她老人家愿意劳累一番,好好过问此事,你等还不感恩戴德,竟在此行事阻挠,又是何用意?难不成人犯已经被你们吃了不成?” 这话说得混不吝起来,大理寺那人连道不敢,只好不情不愿地把门让开,但再多的动作却也无。 陈茵斜斜地瞧他一眼:“带路。” 那人这才指了个狱卒带人进去,神色敷衍可见一斑。 陈茵心中虽有不满,但也不好发作,要论官职大小,她好歹也算是个六品官,分明不比这人的官职低,何况顶着太后的名义,行走在外却依然没有个该有的尊敬,就连比她官阶更低的下官也敢当面给她使脸色。 但她心里好歹拎得清轻重缓急,眼下太后之事才是要紧,因为其它的细枝末节耽误了才是得不偿失。 狱中道路昏暗曲折,若非有人带路,初到之人要如何才能在这众多牢房之中找到目标之人? 陈茵一路留意观察着,并不放过一丝掌握新信息的机会,即便这里可能她也来不了几次,与她并没有十分紧密的关联。 狱卒身上的钥匙碰撞声在空旷的牢狱间一路响个不停,陈茵有些不喜欢这样的声音,皱着眉尽量让自己忽略掉这一道持续的杂音。 “怎么还没到?”她表现得不耐烦地问道。 狱卒连连赔道:“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前面转弯下一间便是。” 说话间陈茵听到一阵沉闷的碰撞声,像是什么钝器砸在墙上的声音,并不规则。 她有些奇怪,随着离狱卒所说的牢房更近一些的时候,这个声音变得愈发明显。 陈茵不由得脚步加快了几分,抢先拐过狱卒所说的那个弯,立即便见着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身着狱卒服色的人正死死掐着一个手上绑着锁链、身着单衣之人! “你在干什么?” 第87章 松柏后凋(十四) 昏暗的牢房内,陈茵其实看不清对面两人的样貌,只是直觉告诉她,若不赶紧阻止,这次她的差事可就要办砸了。 那个狱卒服色的人听到声音,来不及收拾就着急忙慌地想要逃走,好在这次出来陈茵带了足够的人手,当机立断道:“抓住他!” 扼住喉管的力量撤开,陆秋白这才能够大口呼吸,她面色铁青,扶着墙咳嗽不止,很显然伤得不轻。 “你还好吗?” 陆秋白看向一身宫装的女子,心中自是有所猜想,但还是确认道:“姑娘是?” 陈茵拿出宫中的令牌,亮明身份道:“我是尚宫局的陈茵,奉太后的命令而来,您可是卢柏卢大人?” 陆秋白艰难地用气声答道:“正是。” 在见到本人的时候陈茵便在心中将陆秋白与画像之上的模样反复做对比,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陈茵方才道:“奉娘娘口谕,召卢柏入宫觐见,请您随我走一趟吧。” 转而又向带路的狱卒道:“我倒要问问你们的狱掾,是如何连一个牢狱都监管不好,敢拦着太后的谕旨,却放进来一只耗子!” 第152章 主事的官员皆不在场,陈茵将人抓住,便要一同带进宫去交差,谁知那人听到要进宫,悄无声息地就咬舌自尽了。 陈茵对此没有经验,一时间是懊恼不已,暗自悔恨自己没有更小心一些,送到眼前的人证都没有看好。 陆秋白倒是不甚在意地安慰道:“姑娘不必自责,小人行事,焉能有章法?” 话虽如此说,但到底浪费了一个现成的好人证,多少有些令人扼腕,陈茵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现在将人带进宫方为要紧。 因着陆秋白形容有些狼狈,陈茵甚至还周全地为她寻了药膏,化散颈上的淤痕,又找来干净的衣衫和食水,确保人能好端端地走到太后宫中。 托了这位心细的女官之福,陆秋白这一路好受了许多,待到寿宁宫前时,已经恢复过来四五分。 或许是姜林向太后事先说明过的缘故,这次召见更像是一次随意的询问,而非上次大张旗鼓般地审视。 寿宁宫布置得十分朴素典雅,不同于乾元殿的庄重,这里给人的感觉更加祥和,似乎在表示住在这里的主人都是慈祥的国母,她可以包容万物,允许很多事情的发生。 而宫殿的主人就在那里等她。 陆秋白走上前去,双手触摸到柔软的毛毯,朝见的礼仪刻入骨髓。 萧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次却并未着急让她平身,而是意味不明道:“照理来说,哀家是不该在这里召见外臣的。” “只是不知为何,竟与卢爱卿这般投缘,虽相见不过寥寥数面,但今日这个结果,似乎早就冥冥之中便已注定。” “生死本就是大事,卢爱卿若是临时反悔了,哀家倒也不会怪罪,只是想听听你的理由?” 陆秋白伏在地上,恭声道:“请娘娘屏退无关之人。” 一旁随侍的宫女见状正要斥责出声,却被萧妧拦了下来,她眼里带着几分凉意,倒是十分有耐性地驱散了殿中的大多数闲杂人等,只留下了包括陈茵在内的少数几位心腹。 “我倒想听听,卢卿的理由,是否足够说服哀家留下你这条性命,否则不等崔氏动手,你也走不出这寿宁宫。” 陆秋白不疾不徐道:“娘娘容禀,罪臣今日是想向娘娘坦白,卢柏并非罪臣原本的姓名,景平十三年,罪臣尚是当时的户部侍郎陆易中之女,本名叫做陆秋白,那年春闱之时,家兄被冤,家父下落不明,我与娘亲归家之时遭到不明身份的杀手入室劫杀。” “娘亲当场殒命,罪臣不知为何在京郊醒来,侥幸苟全性命,自那以后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方换了身份进京赶考,只为查清当年真相,其中诸多隐瞒,请娘娘恕罪。” 萧妧本泰然坐着,听得她如此说,身子不由得往前探了一二,讶异道:“你说什么?” “你说你……本是女郎?” 陆秋白沉默地解开衣带,清瘦的外表之下,是一副真真切切属于女子的身躯。 萧妧震惊地忘记了君臣之分,连忙替她把衣服拢上,动作之间更是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她。 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萧妧立即便收起了那副冷冰冰居高临下的模样,将顿在地上的人亲自扶起,有许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卿……是如何走到如今的?” 陆秋白顺着太后的力度站起来,将衣衫重新理好,却道:“娘娘,眼下当务之急,是崔文海已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恐怕情势将会进一步恶化,娘娘的下一步计划到时恐怕难以施行。” “一旦罪臣的身份暴露,崔文海借此给臣定罪,到时候娘娘想要翻案,重新推起舆论,只怕也将难如登天啊!” 萧妧这才明白过来她去而复返的原因,沉思道:“卿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陆秋白提议道:“眼下唯有先发制人,方有一战之机。” “恳请娘娘,为我陆家满门,平冤昭雪!” 萧妧将人扶住:“可是眼下时机并不合宜,若你身份暴露,岂非将你置于风口浪尖?到时群臣口诛笔伐,你一人如何抵挡得住?” 陆秋白恳切道:“可是娘娘,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任由崔文海将臣的身份揭露出来,臣便只能陷入被动的境地,莫说以此身撼动崔氏地位分毫,便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令罪人伏法。” “臣不怕口诛笔伐,那些攻讦之语,于臣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娘娘若想更进一步,就让臣先为娘娘踏平这条必经的荆棘之路。” 萧妧那日龙袍加身,陆秋白便已看出她的野心,只是她还没有足够的决心,害怕将来史书之上,说她是乱政妖后,她太过在意旁人的言语,虽然野心昭昭,但朝官们的意见却是她最大的软肋。 身为君主,她必须在乎功过评说。 可她陆秋白不在意,身为臣子,毁誉由她人,她只管走她自己的道,做她该做的事。 “只要娘娘愿意站在臣这一边,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妧沉思半晌,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 “卿要我如何助你?” 陆秋白这才将当年之事细细说来,请太后派人重查旧案,补全她无法涉及到的一些细节。 事虽发于微小,但牵扯到的却是国政,影响之深,牵连之广,均难以在当下就计算分明。 第153章 萧妧对此也是十分意外,崔氏之胆大妄为她也不是没有预料,但布局如此之细致却是她不曾想到的,若非有人提供线索,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些人竟敢在茶马市中做手脚。 不过如此一来,许多事情倒是说得通了,曾经调查到的一些碎片一片片拼接,在她们面前变得明朗起来。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彻彻底底地翻案,以此为引,将崔文海推到案前,以明其罪。 崔文海如今已由群臣作保,释放出狱,可以在家中候审至案子结束,崔氏门生如今遍布朝廷各部,如何与这些人抗衡确实是一大难题。 加之陆秋白身上的淤痕这般明显,萧妧也很快从陈茵口中得知她今日入宫之前所历的艰险。 崔文海既然已经对她起了杀心,那便不会善罢甘休,大理寺狱于她而言已经不安全了,而她们也没有了可以等待的时间。 最终她们商议之后一致决定,明日早朝之上便直接先发制人。 现在最需要争的就是时间,谁先开口谁便掌握了主动权,崔文海现在一定也很着急将陆秋白的身份扣实。 “今晚你就住在宫中,大理寺狱是待不得了。”萧妧眼中闪着寒光,这些朝臣一个个的都不听皇家的话,更视朝廷法度为无物,也是时候变动一番了。 陆秋白却有些迟疑:“娘娘,外臣留宿宫中,恐怕不合宜吧?” 皇宫内苑一向戒备森严,其中居住的也大多都是皇室女眷,从不曾有过内苑留宿外臣的先例。 且不说安全的问题,只是就礼法上而言,恐对声誉有所损伤。 只是听得这话萧妧却笑了:“卿本女子,缘何拘泥于这般礼法?这些条条框框,本就是他们为了框住内宫之中的女子而设定的,再说了,明日之后,卿就将以原本的身份示人,如何还有什么流言蜚语不成?” 陆秋白这才茅塞顿开,虽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但她依然总是以惯常的思维去考虑自己的应对,倒是少了许多还有的敏锐,反倒是萧妧看得透彻。 “今晚你就在寿宁宫歇下吧,我命人给你收拾一处偏殿出来,先将就对付着,总比狱中更令人放心些。” 陆秋白自是谢过。 萧妧又道:“我们说了这半天,怎么不见你问问姜林在何处?她可是为你担心得很,你却不关心一下她的处境?” 陆秋白听太后主动提起,方道:“想来定是娘娘有别的要事交代给她,罪臣如何能够轻易过问?” 萧妧倒是轻笑了一声:“你这一张巧嘴,当初琼林宴上就是这般能言善辩,没想到……” 当初不过是略起过一些爱才之心,眼下萧妧看她是越看越喜欢,更加不舍得折了这个好苗子。 当即也不逗她了,向着外间道:“好了好了,进来吧,哀家承认,此前是故意将姜林支开,好叫她清醒一些,也是为看看你究竟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竟是这般。” 说话间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是姜林,另一个却是个形容绰约的贵人。 第88章 玉汝于成(一) 陆秋白正要参拜,却被一双手轻轻扶起。 萧妧介绍道:“这是太妃郑婵。” 二人相视一笑,郑婵温声道:“不必拘礼。” 萧妧旦见姜林自来后这一双眼几乎就要粘在陆秋白身上,便道:“说这半天,我也乏了,你们也都下去歇息吧,有什么事,随时遣人告诉我。” 如今已是深秋,夜里的寒气渐渐变得深重,宫里这会已经备上了炭火,因着前日里在牢中受了风寒,这会也不过初初有所好转,但还算不上全然无恙了。 姜林自宫人手中接过熬好的汤药,滚烫的药液尚且冒着热气,一时倒也不必着急服用。 太后既然有心照顾,即便只是说着让她们对付一宿,其实也将各类所需吩咐了个细致。 室内烧着一点银丝炭,温度正是合宜,不过坐了这会子,陆秋白已经昏昏欲睡起来。 姜林掀帘进来,见状道:“且再等等,喝了药再睡。” 陆秋白抬起头,如丝的长发滑落在肩上颈前,明亮的烛火衬得人肌肤雪白,她揉揉发昏的脑袋,轻笑道:“好,都听你的。” 屋里燃着好闻的鹅梨香,冲淡了不少药汁的苦味,嗅起来甘甜非常,姜林将手中的药碗放下,便看到一旁架子上悬着的绛紫色衣裙。 因着明日的计划,陆秋白自然也要另作钗裙打扮,如此才更有说服力与冲击力,考虑到她目前的官阶品级,太后着人准备的衣裙甚至连服色都考虑到了。 陆秋白见姜林忽然静下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深色的衣衫在烛光下看着格外沉重,她状作轻松地笑笑:“许久不曾做女子装束打扮了,想来还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姜林闻言安慰道:“明日我帮你梳妆。” 陆秋白收回有些怅然的目光,轻轻笑道:“好。” 手中的墨色将最后的字眼勾勒完成,控诉当年之事的奏章挥笔而就,平静地叙说着曾经的血泪,陆秋白放下笔,只等时间将纸张中氤氲的水汽带走,变成挥向敌人的利刃。 姜林静静地看着,这篇奏章如同抽走了她三分精魂,写完的那一瞬间,她感到陆秋白整个人好像都轻松了不少,也忽然变得有些陌生,有些遥远,其中好像多了一些她不曾见过的东西。 第154章 她将药碗端过来,推到她面前:“药凉得差不多了,快喝了吧。” 其实面对大夫的时候,陆秋白总是一个十分乖觉的病人,叫她喝药定是一点也不含糊,只是私下里叫她注意什么,是否又能一一做得到,那就不得而知了。 姜林盯着她将药汁喝尽,方才唤人进来将空碗收走。 药也喝了,奏章也写完了,陆秋白起身,觉着差不多该休息了,不过动作之间衣带微松,露出修长的脖颈,雪白的肌肤上,狰狞的红痕触目惊心。 姜林见状将人按住:“急什么,你这……” 想起白日里她离去的那一点时间,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对她下黑手,姜林就十分后怕,若是差一点被人得手,那她肠子可都要悔青了。 陆秋白看出她的担忧,倒是没觉得有多么惊险,不怎么在意道:“我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杀死的吗?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见姜林眉间霾色未去,轻轻拉起她的衣袖,继续道:“你就是我的福星我的救星,有你在,我不会死的,再说都过去了,不用担心,嗯?” 姜林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轻微触感,这才面色稍霁,道:“我这有药膏,可以止血化瘀。” 陆秋白却伸手将她拦住,促狭道:“不急,明日之后再涂也不迟,我正好带着这一身伤上殿,不是更有说服力?” 抬手的动作太过着急,另一半的衣衫随之拢起,她却恍然未觉。 姜林低头看去,心里悄悄嘀咕着,倒是很少见到她这副轻松的模样,手上传来一点轻飘飘的触感,惹得她有些发痒。 目光在衣衫微敞的长颈上流连片刻,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道青紫的淤痕。 陆秋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颤,但却并没有躲开,细腻的指腹缓缓揉搓着伤处,带来些许酥麻,皮下熟悉的刺痛被唤起,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察觉到她的轻微颤栗,姜林十分自然地将手指顺着隐约凸起的锁骨而下,温热的唇瓣覆上去,吮吸过她颈间的每一寸光滑。 本就松散的衣衫彻底滑落,烛影摇晃之间纱帘微动,吹起一室的清香。 良宵总是苦短,何况这日本就要去上早朝,更是天未亮便要起身。 屋外的宫人前来提醒时辰的时候,陆秋白也很是挣扎了片刻,才舍得从舒适的被窝里爬起来。 不过浑身有些酸软,却又觉得异样地舒畅,并不十分疲惫,毕竟考虑到今日一早她就要起来办正事,姜林没舍得折腾得太狠,仅仅是点到为止。 然而这种点到为止却更是挠得人心中痒痒,好像猫儿撩拨着心弦,但就是不让你抓实在了。 姜林也随之苏醒过来,看向她有些嗔怪的目光,低声道:“我等你回来。” 二人又是一阵缠绵,方才自榻上起身。 笼上轻云纱,系上留仙裙,外着缠枝纹绢袍,佩上双环玉玦,将长发挽做髻,缀以简单的八宝螺纹钗,再描一双素净的远山眉。 足踏登云履,手持白玉笏,即便是做寻常女子打扮,陆秋白身上也已隐隐有了不怒自威之态,远远观去便似是官身。 姜林瞧着这一身装束,也是十分地满意。 这将是大俞历史上第一个以女子模样踏入朝堂的命官。 即便之后的路可能并不会顺利,但至少,这会是一个好的开端。 “我去了。”陆秋白的双眼中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如同当初初上金殿时那般,熠熠生辉。 姜林轻轻点头:“好。” 太阳尚未升起,屋外只有幽暗朦胧的晨光,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秋日的寒风凛凛呼啸,将陆秋白身上的衣袍裙带吹得猎猎作响,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如同做好一去不复返之准备的战士。 身后目送她的人站在原地眺望,低低的呢喃散进无知的风里:“一定要回来啊。” 陆秋白就在殿外候着,她到的时候,群臣已经开始向小皇帝禀起四方事务,无非依旧是这里需要修缮了,那里需要拨款重建了,再就是边境又有骚乱,寒冬又将至,需要银钱拨给边境军做冬日的衣裳和军资储备了。 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钱字,任是朝廷的国库再如何充盈,也需要一个良好的运转才能支撑起这么一个泱泱大国的花销。 可关键就在于,近些年来国库渐薄,有崔氏这样一个最大的蛀虫在,哪里有足够的银钱支撑起这一国的花销? 小皇帝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国库里究竟有哪些进账,又是如何花出去的。 这样的事情,还是需要太后来拿主意。 萧妧静静地听这些臣子们禀报完,见终于没有人出列再说什么新的需求了,才问道:“诸位还有什么需要报的?这会都一起报上来吧。”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太后这话里的意思,莫不是今日要的账太多了,一口气砸下来,有些惹着太后她老人家了?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再无人出列禀事。 萧妧再次确认道:“爱卿们都无事可禀了?” 殿中依然一片安静。 崔文海因着待审,虽然出了狱,但尚且要留在家中待审,因而今日并未上朝来,前列之中除却内阁首辅的位置空着,连带本属于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也空在那里。 第155章 萧妧收回打量的目光,这才走上前道:“好,既然诸位无事了,我这里倒是有一桩事情,要和诸位论一论。” 如此方才引出接下来的话:“诸位想必还不知晓前两日牵涉我朝两位大员的案子进展如何吧?” “关于咱们的崔阁老,哀家昨日又收到了一则十分重要的消息,或许诸位也都需要听听。” “来人,传卢祭酒上殿!” 殿中诸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不知太后是在卖什么关子。 几人不经意地向殿外看去,只听得几声环佩叮当,自殿外走进一个身着裙装的女子,手上却同他们一般拿着白玉笏,步步稳健,直直地往殿前而去。 原本并未注意到这番动静的官员也被同僚提醒着看去,一时之间满殿哗然。 “怎么是个女子?” “女子怎么可以上殿来!” “不是说卢祭酒吗?这女子又是谁?” 群臣议论之间,那女子已经稳稳走到阶前停下,一五一十地行了个朝臣跪拜君主之礼,口中高声道:“罪臣卢柏,叩见陛下、太后。” 有那性情冲动几分的,立刻便质疑出声:“你就是国子监祭酒卢柏?” “卢大人,您缘何要做此等打扮呐?” 陆秋白将这些纷染跳出的质疑都摒除在外,并不回应,而是一字一句继续道:“罪臣卢柏,有事启奏!” 萧妧一扫殿中聒噪的群臣,唇角微扬,清晰道:“爱卿请奏。”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咯掉马咯! 第89章 玉汝于成(二) 语言仿佛化为实质,字字句句皆重重地扣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当尘封的旧事重新被提起,过往中的伤痛依然会刺穿心脾,汨汨渗出血来。 渐渐地,殿中除却一道铿锵的女声,余下的唯有静默。 “凭什么,凭什么区区一纸不知真假的书信就能判我陆家满门之罪!我陆氏三代为官,代代清廉!为君不曾包藏祸心,为民不曾私饱中囊!家父平生治世之学,只一心为民请命,为主君除积弊!而崔氏,却因一己之私,屠我陆家,杀我满门!” “京城皇权脚下,竟有人这般胆大妄为,视人命如草芥,连朝廷命官及其家眷都未能幸免,普天之大,还有多少皇权不能一一企及之处,崔氏又会是何等的肆意蛮横,自此可见一斑!” 迟来的控诉无论怎样似乎都无法弥补已经逝去的生命。 陆秋白眼神清明,掷地有声道:“请陛下、娘娘,还我陆氏满门清白,为我陆家做主,惩戒欺世盗名的窃国之贼,以正视听!” 绛紫色的衣袍委曳在地,身姿挺拔的女子于大殿之上再度叩首,和立于金殿之上、龙椅之侧的锦衣女子组成了大殿之中唯二两抹巾帼之色。 然而殿中的其它人此刻都顾不上计较他们坚守的什么规矩,因为此时此刻,要紧的显然是另外一件事情。 萧妧在殿中众人神态各异的脸上一扫而过,声音清晰明亮地问道:“诸位爱卿,对陆家之惨案,如何看呐?” 细碎的议论声纷纷而起,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有人站出来道:“陆氏惨案,简直是闻所未闻,建朝以来所未有,若不彻查,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臣愿倾举部之力彻查此案,请娘娘下旨!” 说话的是刑部尚书。 然而马上就有人站出来道:“张大人所言有理,不过这个案子,还是交给我们大理寺更为合适,毕竟也是一桩大案,事涉当朝阁老,刑部只需协助就好,娘娘只要下旨,我大理寺必定倾力配合。” 当然也有质疑其它方面的:“陆氏女是如何伪作身份,混入科场的?这其中重重关卡,定然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够蒙混过去的,可见科场上下大小官吏,是多么的玩忽职守,竟然能让一个女子就这样混进考场,此事定要彻查!” 甚至连带质疑起事情真伪的:“卢祭酒为何偏偏在这个关头重提旧事,其中用心定不简单,仅凭她一面之词,如何就能断定崔氏有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的案子可也是先帝下令详查之后方才定罪的,况且当时是人证物证俱在,才会定案得那般迅速,不过陆氏家眷为何会一夜之间尽遭屠戮,确实是惹人怀疑。” 然而亦有当年的知情之人,听得这样的一份“真相”之后,更多的是惊异与震撼。 杨茂在他们争吵不下的时候,浑浊的双眼悄然重新打量起大殿中的女子,直到从她眉眼之间依稀寻到几分故人的影子,方才如大梦初醒,跨步出列,将玉笏举于前,高声道:“旧案既然有新的线索,无论真假与否,都理当重查,臣请重启旧案,严查内情!” 身后一众红袍也纷纷道:“臣附议!” “臣附议!” 殿中支持严查旧案的声音渐渐盖过中间几道质疑否定的声音,萧妧见此番局面,尚算满意道:“既然如此,便重开卷宗,再查冤情,定不能再冤枉了好人放走了真凶——” 大理寺卿期待地等着太后接下来的指令。 萧妧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昨日申时陆卿在大理寺狱中却遭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劫杀,韩凝,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陆秋白脖颈上的淤青触目惊心,殿中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可算是铁证如山。 大理寺卿韩凝闻言当即顿首做惊讶状道:“这……竟有此等事!臣完全不知情啊!娘娘明察,昨日臣外出公干,本部乃是少卿刘子贤坐镇,臣……” 第156章 萧妧冷哼一声,打断道:“韩凝御下不严,有失察之罪,少卿刘子贤更是令贼人堂而皇之地出入我大俞牢狱重地,你二人既然无法胜任此职,那便都不要干了,革职查办吧!” 韩凝不断告饶着,然而大殿中的侍卫却没有给他继续替自己求情的机会。 萧妧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废除掉这两个崔氏的党羽,正好可以另拔人选,重新调查旧案,可算是一举两得。 然而重查旧案,同样意味着要将陆氏的关系网都一一调查个清楚明白,包括陆秋白这些年的经历以及与她有紧密关联之人。 加之此案本就牵连甚广,不过半日之间,消息几乎就已经传遍了京城各户官宦之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紧张于旧事重提,自己会被牵连者,也有目睹了当年惨案发生,却被迫三缄其口心怀愧疚者。 有的人选择继续缄默,静观其变,有的人选择挺身而出,为自己当年的沉默和退缩负责,也有人试图阻挠案件的进一步侦查,彻底销毁当年有关的罪证。 京城如何翻涌陆秋白暂且是不能亲眼所见了,她却没想到卢虹这厢也被传唤入京,只因需要证实她的身份来历。 好在因为身份的揭露,之前那些对于她品行不端、国丧期间狎妓取乐的指控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现在她也算恢复了些自由身,可以在宅中安养,等候案件审理的结果。 “是我连累了师母,千里奔波来京,还要为我的事担忧。”陆秋白愧疚不已。 当初离开崖州的时候她们便已说好,之后要少联络,以免她这边出事牵连到卢虹,如此她才没有后顾之忧,没想到如今还是牵扯到她,好在不是最坏的结果。 卢虹见她自责,宽慰道:“好孩子,你和师母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挚交,为你们走这一趟,不算什么。” 分别不过两年,卢虹的状态看上去却更显年轻鲜活了几分,浑不似年近半百之人。 “你瞧,还有谁来了?” 陆秋白抬眼看去,自门外款款走来一个做道姑打扮的女子,眉目疏朗,意态自然。 “心姨!” 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莲心,只是没想到变化这般大,从前总爱浓妆艳抹的一个人,如今脸上却是寡淡得丝毫没有装饰,衣衫也是朴素无比,一点装彩也无。 莲心察觉到她目光,故意道:“怎么,换一身行头就不认识了?” 陆秋白顽皮道:“哪有,心姨这是返璞归真,徒儿见着又有感悟呢?” 莲心并不准备让她蒙混过关:“哦?什么感悟?” 陆秋白眼神在两人身上流转片刻,最终停留在莲心瞧着卢虹的一双眼上,笑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莲心这才反应过来,作势要“教训教训”这个不乖的徒儿:“好啊,敢打趣长辈了你!” 陆秋白连忙告饶道:“好师母,徒儿知错了,您别打。” 几人许久不见,莲心自然不可能舍得真的下手,巴掌落下却变成了轻柔的抚摸。 当初稚嫩的脸颊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棱角分明了起来,气质里当真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气,远远看去,就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可在这样的年纪,却承担了原本不该她承担的许多东西,磨去了最原本的锐气,变成了凛冽的钢刀,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好孩子,你瘦了。” 陆秋白下意识驳道:“哪有,您看我臂膀上,还多长了二两肉呢!” 卢虹和莲心哄笑成一堂,原本冷清的宅子顿时多了几分人气,似乎平地生出寻常烟火人家的味道来。 姜林拿着药在门外静静站着,没舍得进去打扰。 还是陆秋白眼尖地看到门边一抹熟悉的浅色,主动道:“姜林,怎么不进来?” 哄笑的两人这才知晓门外还有人,方止住了笑声,一齐向外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门后现身,气质淡雅出尘,望之如空谷幽兰,姿容亦是十分秀丽,令人见之难忘。 卢虹面色祥和地问道:“这位姑娘是?” 陆秋白走到门边,将人拉进来,有些羞怯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发妻,她叫姜林,之前为了掩饰身份,我们就成亲了。” 话说的倒是坦荡,只是眼神飘忽,看着就有些心虚的样子。 莲心了然:“原来是姜姑娘。” 陆秋白又向姜林道:“这是我的两位师母,一位授我剑法,赐我再生,一位授我易容之术,你也可以随我叫师母、心姨。” 姜林礼貌道:“见过师母、心姨。” 两人笑呵呵地看着姜林,卢虹率先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的东西,问道:“姑娘这是有事找我们白儿?既然如此,我们俩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姜林将药拿起来,轻笑道:“无事,只是来送个药罢了,你们久别重逢,该好好叙叙旧才是,药已送到,若无其它事我就先回去了。” 见她这就要走,陆秋白想说什么,却又没好意思立即开口,倒是莲心眼波一转,就拉着她的手道:“来都来了,着急回去做甚?我观姑娘甚是有缘,不如留下来吃个饭,咱们一道叙叙旧,说说这些日子你们的事,也不碍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终于快要解决一桩心病啦! 第157章 第90章 玉汝于成(三) 渠京这边的饮食饭菜与崖州大有不同,除却色香味以外,尤为讲究一个精细,在选料之上也明显更为丰富,还时常折腾起一些新的花样。 由着想要品尝些当地美食,又不想去外面另寻食肆酒铺的缘故,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点了附近招牌的几个菜送到宅子来,再配上一点新鲜寻常的时令小菜,缀上几杯果子酒,也算是一桌佳肴。 白瓷的碗盏摆上石桌,配上隐约温柔的日光,斑驳朦胧的树影,看上去格外地温馨。 陆秋白将四只玲珑的耳杯也一一摆放到各自的位子上,几声婉转的鸟鸣配合着轻柔的凉风拂到耳畔,树影婆娑摇摆,令她一时间有些愣神。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当年在崖州云山寺的时候,当初的一言一笑都已经恍若隔世,现在的处境与身旁的人都已经大不相同。 无数个孤灯独燃的夜里,她一遍遍地品尝过去的余温,从中汲取仅余的一些力量,以此走过一日日的苦熬。 卢虹走过来,见她有些发愣,轻轻拉起她的手,浅浅笑着问道:“怎么了?” 陆秋白摇摇头:“无事。” 她现在只希望,最坏的结果不会夺去她身边最亲近之人的性命,她不奢求完全地如愿以偿,但望不会有人受她牵累。 木箸轻碰,玉液微摇,四人高高举杯。 一杯敬天地。 “为得偿所愿。”卢虹神色舒展,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终于能够卸下身上的重重负累,心中最挂怀之事终于能够窥见一丝曙光,她也为此由衷地感到欣慰。 甘甜的果酒溢满唇齿,陆秋白满眼笑意:“多谢师母。” 一杯敬故人。 命魂永消,无处可追怀,唯有丝缕残影留存在过往的回忆之中,随着时间逐渐消磨,说着音容宛在,其实余下的都是执念。 似乎是觉得气氛逐渐有些消沉,莲心起了个别的话头:“姑娘与白儿,是早就认识?” 否则怎么这般有默契,能将这样性命攸关的把柄托出去? 姜林看陆秋白一眼,答道:“也不算很早。” 莲心瞧着她这一副全神牵挂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模样,并不似寻常友人,联系到徒儿之前的说辞和模样,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诞生。 该不会……是假戏真做吧? “姑娘是哪里人士?”莲心笑意盈盈地问着。 陆秋白知晓心姨心中疑问,又怕姜林不悦,见状抢着解释道:“之前得蒙姜大夫数次于危难中相救,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已命丧她乡。” 卢虹惊讶道:“竟有这些事?之前不曾听你提过,让师母好好看看,可有哪里伤着了?” 陆秋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心急说漏了嘴,讪讪道:“都过去了,多亏姜大夫妙手回春,现在已全好了。” 没承想还有这样的前情,莲心没再多问,只道多谢姜大夫救命之恩。 卢虹还道再问陆秋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姜林却忽然将话头接过:“我家就在京中,不过自小跟着师父学医,鲜少在家中待着。” “因为到了被长辈催着结婚的年纪,为了让家里人放心,时机又恰好合适,便就顺水推舟,正好也解了当时我们两人的难题。” 后面的话莲心本还没细问到,但姜林还是贴心地细细解释了一番,算是说给两位长辈放心的。 陆秋白立即附和道:“没错,正是如此。” 于是前面一个话题便被顺利揭过,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心中也暖洋洋的,一顿饭也算吃得其乐融融。 然而俗语总说,行百步者半九十,虽说旧案重审,但由于时隔久远,当年的卷宗明明白白说着铁证如山,记录十分之精简,又寻不出真正的破绽,案件一时僵持,难以继续推进。 直到有人站出来,匿名提供了一些旁的佐证,才渐渐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之中翻出些许不对劲来。 陆秋白在停职的这些时日里,已经刻意不去打听案情究竟进展得如何,但各方的消息还是止不住地向她身边涌。 一时是群臣上奏为崔氏鸣冤啦,一时又是忽然冒出来一个匿名的证人又提供了一些当年的线索啦,总而言之就拉扯不下,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但此案如何尚且不提,但就针对崔氏而言,也许是众人窥见了一丝大厦将倾的可能,也许是被压抑的太久终于看到一点喘息之机。 民间对于崔氏一族的控诉反倒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 朝廷这才知道崔氏借着官府的名义都办了些什么好事。 入京来告御状的大都是一些走投无路的佃农,还有被崔氏挤压了几乎全部生存空间的贫户。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不止是朝堂上被人指出来的那些,还有许多她们不知道的!甚至想也不敢想的惊天大案! 什么侵占民田,或是将地方的学田据为私有,比起来都不算是最骇人听闻的。 最要紧的一桩当属今年年中东南的端午汛,原来并非全然是天灾,其中的人祸占了多大的因素尚且还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却是逐渐清晰的,那就是当年修建的河堤,本是由崔氏的子弟监工建成的。 现在有当时修建河堤的匠人冒出来,指证崔氏以次充好,替换了当时定好的修堤材料,这才致使河堤无法抵挡今年的汛灾,令东南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千计的无辜之人因此枉送了性命。 第158章 这些修堤的人自觉对不起自己的乡亲们,这才选择上京自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同时也在控诉最大的元凶,崔氏之主,崔文海。 如此重磅的消息,一下在京城里炸开了锅。 国之所以为国,是以何为本?当然是民! 哪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样的权力也绝对离不开普通百姓的拱卫与支持。 或许一人一家之命运还不足以使人为此震颤,或许说他结党营私、勾连宦官都可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真正触及到千人万人之性命,还能说这样的行为不足以在任何人心中掀起波澜吗? 若此时还对崔氏的罪行无动于衷,天下士人寒窗苦读十余载又是为了什么? 朝廷的人有复杂的利益牵扯,这些人不敢随意动作,但最不缺热血的,往往就是那些还未出仕的年轻人。 其中由以国子监的学生们最为愤慨。 自陆秋白重新开放院试之后,重新选拔进来的这一批学子大多都出自普通民户之家,她们家中有的务农,有的经商,有的就靠着普通的手艺过活。 这些学生是最能体会底层百姓生存之不易的,因而也更加的理想化,更想为心目中理想的朝廷尽一份自己的力。 可现在朝廷令她们失望,崔氏的罪行这般罄竹难书,可朝中依然有这么多人维护于他,官官相护可见一斑。 这样的朝廷,她们为何要维护? 既然这些戴着乌纱帽的人已经烂透到骨子里,那她们就该为君分忧,让陛下听一听真正的民心! 只是她们都尚未获得官身,并不能直接上书上奏,让陛下看到或是听到她们的声音。 那么应该如何做呢? 杨生青想出了一个办法,文宗朝时曾经就有过这样的先例,当时的奸相一手遮天,蒙蔽君心,使得当时的朝堂乌烟瘴气,一片黑暗。 于是国子监的学生们联手上书,夜扣宫门,将奸相的罪行一一列出,最终换得君上幡然醒悟,朝堂恢复清明。 现在的情况不正如文宗朝时一般吗? 既然有先例可循,她们何不效仿之? 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她们将集体上书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宫道于她们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但初生牛犊不畏虎,想着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兴奋感大大冲淡了她们对于皇城的畏惧之心。 她们这么多人,陛下若是明君,便不会怪罪她们。 早朝的时辰尚且寒气深重,但这些年轻的脸庞上一个个地都染上了些许红晕,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被冻的。 不过年幼的皇帝在龙椅上听到这样的消息的时候,却是惊惶大过于疑惑。 他是不信那些说他的太傅罪行累累的话的,但众口铄金,最初的坚信也会开始动摇。 但他的第一反应仍然不是怀疑,也不是心寒,而是惊慌,惊慌于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又少了一个,真的要少一个了。 他年幼继任,功课尚且没有学完,便要独立面对起这样一个大国,太后对他的权柄虎视眈眈,他与这个女人生不出任何孺慕之情,这是他的嫡母,却不是他的娘亲,他感受得到对方对他的蔑视。 于是教习他课业的这几个先生们变成了他最为亲近之人,宦官们总是对他低着头,他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只有在先生们这里,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既被当作子侄对待,又被当作君王敬重的人。 崔太傅对他真的很好,他也教会他许多道理,在他身上,他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验到的父爱亲情,他感受到自己被关心被重视。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们都说崔太傅是他江山社稷里最大的蛀虫,她们都说崔太傅该死,连卢少师也如此说,为何? 他不想失去他的好先生,他想再听先生给他讲故事,讲道理,教他更多东西。 底下的群臣注视着他,身旁的宦官等待着他的指令,一旁是垂帘听政的太后,这些人都看着他。 年幼的皇帝忽然生出自己能主宰一切的错觉,看啊,他是皇帝,为什么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呢? 这些人都得听他的话,她们都在等着他的回应和旨意,他只是想要自己的先生活,这并不过分吧? 于是他颤抖着双手,从嗓子里蹦出话来:“传朕旨意,闯宫之人,杀无赦。”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 第91章 玉汝于成(四) 一旁的内官并没有立即出去传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帘后的人。 从容的声音悠然传出:“陛下,如此不妥吧。” 幼帝前一刻那种天下间唯我独尊的错觉顿时消散,换成了往常一贯的顺从:“那依母后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此事事关重大,影响亦是不容小觑,若是处理得不妥当,轻则损伤朝廷的声誉,重则动摇人心根本。 尤其这是一群未出仕的学生,若是就这样由着皇帝这般严苛地罚了,那天下士人必定对朝廷感到寒心,这样的后果不是她们承担得起的。 何况闹到这样的地步,自然是有极大的问题亟需解决,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杀人更不能。 但又不能任由这群学生一点事情就闹到逼宫上奏的地步,事情要解决,闹事的人也要有一定的惩罚,付出相应的一些代价。 既要平息这些学生们大叩宫门的愤慨,也要告诉她们这样的行为是在挑战君心,是要掉一层皮的。 第159章 如此她们方才会有畏惧之心,在行事之前有所考量,否则今后动不动什么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岂不是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学生们此举正中萧妧下怀,但她的考量却是十分地谨慎而全面,完全地为着大局着想,并没有十分急切地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 “陛下不妨听听她们到底想说什么。” 幼帝有些疑惑,内侍所报不是十分清楚吗?她们想让崔先生死。 他正想反驳,却听身着盘龙纹大袍的太后继续道:“让这些学生选一个能代替她们发言的人出来,上殿来说话,这样在外面大吼大叫的,像什么样子?” 幼帝这才道:“是,孩儿遵命。” 内侍得了准话,这方出殿去,将太后的话一五一十地带到。 外头的学生们得到这样的答复,一致推选杨生青代表她们上殿去奏,只有她才能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入木三分,更能于御前奏对自如,方不会白费她们这一番力气。 毕竟她们之中的许多人虽然敢一同来大叩宫门,请求严惩崔氏这个罪魁祸首,国家蛀虫,但要真的让她们自己孤军奋战,未必还有这个胆子。 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杨生青此刻心中没有丝毫畏惧。 即便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注视着她,即便上首的皇帝和太后也在俯视着她,她心中早准备好的的慷慨陈词依旧顺利地从她的胸腔里面迸溅出来。 一言以蔽之,便是细数崔氏之累累罪行,请陛下给天下人一个公道和交代,一定要将这等祸国殃民之人绳之以法,如此方能肃清朝纲,不至于亡国灭族云云。 小皇帝听得也是心惊肉跳。 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只是突如其来的至高权柄反而丝毫没有带给他安全感,任何事关社稷的大事其实都不能他独自拿主意,而现在,她们居然说,要他给天下一个交代? 满腔的委屈在心中酝酿,偏偏又对此无可奈何。 群情激愤之下,再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被万民唾骂的风险站在前面,去替崔氏抵挡四面八方而来的指控。 哪怕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这一桩桩案子也不得不严查到底。 一时间舆论风向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原先支持崔氏的人顿时噤声了,再无人敢做这个出头之鸟,以免落得个声名狼藉。 然而总有和崔氏利益深度捆绑的人,此刻也在绞尽脑汁扭转这样的局面。 勇宁侯薛延便是其中之一。 “父亲为何要如此?”薛清方不明白,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去趟崔氏这摊子浑水,静观其变不好吗? 薛延面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亲生孩子,心中也有些愧疚:“是为父对不起你,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为父已为你寻好夫家,这些时日,你就在家中准备待嫁吧。” 薛清方皱起眉头:“父亲这是何意?” 侯府的府兵集结在一处,整装待发之势看起来颇为唬人,薛延的脸色掩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我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可能会有去无回,到时候或许薛氏满门都会获罪,但祸不及出嫁女,这是为父唯一能保全你的法子。” 薛清方轻轻摇摇头:“父亲既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给薛氏招来祸端,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一声长叹流转在九月的寒风之中,薛延负着手,眼里尽是金戈铁马:“你不懂,曾经我效忠的是天下明主,而今明主已逝,妖后当道,为父不过是想重现当年辉煌,扶大厦于将倾。” 寒风吹起长长的衣摆,在凛冽中徘徊打转,薛清方闻言轻笑一声:“父亲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沉默在偌大的侯府里蔓延,黑暗中隐藏的是蓄势待发的狼,正等待着机会将幼小羸弱的狼王撕咬下来,取而代之。 见他不答,薛清方又问:“父亲是何时有这样的心思的?” 今夜的侯府寂静非常,连灯都没有燃起一盏,清寂的明月高悬,黑夜之中也尚能视物。 只是话语落下之后,余下的唯有曲折的风声,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眼见劝是劝不动了,薛清方也没有再继续问,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风,迫使自己放下追问的心。 薛延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侯府,走动之间铁甲碰撞,发出阵阵摄人的声响。 他跨马上前,胸中燃起些许豪情,振臂高呼道:“将士们,随我入宫!” 然而回应他的还是只有寒风,黑压压的队伍阒然无声。 薛延顿时感觉到不对劲,他皱起眉头,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一道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一改往日低柔,气势铿锵道:“将士们,听我命令,原地休整!” 薛延遽然回头看去,平日里总是柔顺的女儿此刻高举着令牌,眉目冷淡,变成了他完全不熟悉的模样。 他颤抖着伸手指向她:“你……” 薛清方站在廊下,火光照亮她半侧脸庞,一双眸子里只剩下疏离:“父亲累了,今日还是早些歇息吧。” 两侧边有卫兵走出来,大有他不回院便不罢休的架势。 方才的愧疚顿时一扫而空,唇齿间只蹦出两个字来:“……逆子!” 薛清方淡淡地扫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却并未回应他的恼羞成怒。 勇宁侯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公侯之位,为什么不可以传给她呢? 第160章 何必要舍近求远,再去冒险搏什么功勋,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只为更进一步? 说到底,不过是觉得大丈夫怎能屈居女子之下罢了。 当年对母亲是如此,而今对太后掌政亦是如此,做什么要将当年的豪情壮志拎出来做借口,平白地叫人恶心。 薛清方收束府兵,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守府,其她人照样随她前往宫城外围,今夜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大俞自建国以来,还从未如近几年这般内乱不断,先是地方灾祸频发,淳安王趁势而起,好在叛军未到京城便被镇压。 这才太平了没多久,而今京城中内乱又起,城中的喊杀声隐约传来,陆秋白不由得有些担心。 此时两位师母都已在别院安置下来,陆秋白望着窗外不远处隐约的火光,总觉得有些不安定。 “怎么了?”姜林于朦胧中睁开眼睛,她也听到了一阵喊杀之声,不过听不真切。 陆秋白扯了扯将要滑落的外袍,重新将它披正,闻言回过头道:“吵醒你了。” 姜林摇摇头,也从床上下来:“无事。” 二人双双向不远处的皇城方向望去,火光冲天而起,又很快被熄灭了,刚才喧嚣无比的打斗声也有渐渐止歇之势。 姜林心中了然,毕竟之前和薛清方还有太后便聊起过今日的这般可能,略有一些准备,眼下当真发生,不过是在意料之中,算不得十分意外。 但陆秋白却并不知其中还有这许多内情,尤其是勇宁侯府的变动,因而不免有些担忧。 不过这还不是最要紧的,隐忧往往不是当下就能看清楚的,她害怕的是今日这些事情累积起来,会为以后埋下久远的祸根。 历朝历代以来,从来也只出了一个女帝,而今萧妧想要走上那个位置,即便天时地利人和,也总会重重阻碍需要跨越。 其中一条便是名正言顺。 如今她所具备的条件颇似武皇当年,但却有一点不同。 武皇的盛世并未在本朝重现,而今的大俞积弊已久,若想登临大统,势必要有力挽狂澜之才,方能稳固江山社稷,开一个太平世。 在太平年间,名声于一个帝王而言是尤为重要的。 现在的萧妧就十分需要一些能扭转声名的大事,为她将来的登临大统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这一口一个妖后,凡事之错总被一股脑归咎到此一事上面,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这倒有些愁人了,如何才能帮萧妧扭转声名呢? 不知不觉间,陆秋白的思绪就有些飘远,甚至忽略了自身当下的危机。 姜林也不过出神了片刻,转头见她这副游离天外的模样,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想什么呢?嗯?” 陆秋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不为所动。 一点雨丝透过窗扉飘进来,姜林立即将身前大开的窗扇合上,将雨丝阻隔在外。 今夜实在是天都不助,看样子是不必担心什么多余的了。 不过有人却没反应过来。 姜林带着几分气似的走过去,抱住还在发愣的人,单薄的身子硌得她生疼。 陆秋白察觉到一团温暖笼住她,条件反射似地在她怀里蹭了蹭。 第92章 玉汝于成(五) 厚重的披袄之下只有一层薄薄的衣衫,交领底衣的领口松松地叠着,不需要解开衣带,也可以很轻易地触摸到对方。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扑朔的眼里装着拨不尽的杂绪,姜林顺势覆上陆秋白的唇,蛮横地抢夺她的注意力。 果然,游离的神思终于收回,陆秋白揽上她修长的脖颈,鼻息热烈交缠。 这一夜的混乱很快过去,崔氏破釜沉舟,最终还是折戟而归。 太后这么多年来培植的势力同样不容小觑,这一场崔氏与太后的斗法,还是以崔氏的落败作为谢幕。 但崔党的官员却不能完全一视同仁地尽皆贬黜,总得分一个亲疏远近,如此方才不至令朝中众人人心惶惶。 随着崔氏的伏罪,包括陆氏一案在内的许多桩旧案的真相也浮出水面。 由于崔氏影响和牵连之广,加上太后和群臣的施压,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司几乎是夜以继日地寻找和搜集证据,力求能在最短的时间定案。 短短半月之内,朝臣的变动出乎意料地频繁,凡是和崔氏有关的人,该黜落的黜落,该贬职的贬职,情节严重一些的就流放或是贬到地方去。 有些年迈的,勉强能留几分颜面,自乞骸骨,尚能安然归乡。 崔氏的案子在各部的有序配合之中,尽可能地将其带来的影响和变动降到最低,以保证朝廷的正常运行。 如此以来,这桩大事在群臣心中已算是得到了妥善解决,早朝还是要照常上的,一切又重新步回正轨。 陆秋白得了太后准许,将身体休养好之后,顺理成章地再次穿起朝服,就要照常上朝去了。 作为朝臣之中唯一的一个女子,这一日陆秋白却并未刻意选择不一样的装扮。 着装上依然是寻常官员所穿的绛紫色章纹圆领袍,腰上束着盘螭镂金带,佩上金鱼符,足上一双登云靴,发髻高束,裹上幞头,与从前的打扮并无二致。 只是不再刻意描眉修容,使得面相看上去更加硬朗,而是保持了原本的柳眉,以原本的模样走上朝堂。 第161章 左右已经在众臣面前表明过身份,眼下并不需要完全女子化的衣裙和发式来彰显自己的女子之身。 长期的男子衣袍打扮,让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简单利落的穿着层次以及不需要太多花样的束发。 忽然之间让她换上繁琐的衣裙束带和花样繁杂的发髻装扮,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行动总会不由主地扭捏拘束起来,太过隆重的发饰也会压得她难以思考。 轻便简单的衣袍穿起来更加的自在,不会时刻觉得被这些外物拘束到正常的行动。 那日上殿特意做女子装束本就只是为了间接告知众人她的身份,眼下这个目的已经达到,现在的装束选择更多地只是出于自己的感受,而非为了掩盖身份或是显示身份。 陆秋白手执玉笏,照常踏入宫门,同一众朝臣共在乾元殿外等候殿门大开,寻常这种时候,路上遇到的同侪总会或客气或热络地同她打个招呼,在等候的间隙也总会闲聊一二。 今日却有所不同,这些人见了倒如同见了什么怪物似的,不约而同地避开她三尺以外的范围,好像生怕碰到她,看到她目光注视的那一瞬间都纷纷把脸别开,假装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一直到进殿之前,都没有人同她说一句话,打一声招呼。 对于这番情形她心中已有预料,只是真到这种时候,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随着内官的宣唱,众臣们收起懒散随意,列好整齐的队列,在殿门大开之后,依次上殿。 群臣匍匐,山呼万岁,一系列礼仪流程之后,方才开始今日的早朝。 现下亟需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崔氏谋反,内阁首辅之位空悬,谁能接任此位? 不同于之前有顺理成章接任的人选,这一次大家心中却是看法不一,争论不下。 除此之外,皇帝年幼,课业也不能落下,太傅一职同样需要才德兼备之人来顶上。 另外还有崔氏造成的诸多空缺,而今快要入冬,边境的骚乱不断,蛮夷各部蠢蠢欲动,边境的军队也亟需填补军需物资,以捱过严寒。 与此同时还有即将到来的冬至祭天大典,也需要开始着手准备起来。 好在今天除却东南遭了汛灾,需要朝廷资助过冬以外,其余各地收成尚算可以,不至于使财政崩溃,入不敷出。 加上剿灭崔氏反贼之后,国库一下子充盈许多,尚有余力分到之前许多因为缺少银钱而不能办成的事情上面。 诸多杂事议毕,日头也逐渐挂上中天。 唱仪的内侍再三问过诸公还有无事情要奏的时候,才终于有人再次持着玉笏出列。 “臣,有本启奏!国子监祭酒卢柏,伪造身份,混入科场,堂然进殿,罔顾礼法,欺上瞒下,请陛下治其欺君之罪,以正视听!” 弹劾的御史大义凛然,自他之后,无数的大小官员陆陆续续站出来,清一色道:“臣附议!” 陆秋白垂眸站在原地,神色自若,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看着满殿一致请求将陆秋白治罪的文武百官,高坐龙椅的幼帝心情复杂地开口:“朕……” 萧妧双眼微眯,神色危险地盯着小皇帝,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小皇帝似乎察觉到了身后如针似的目光,喉结微微滑动,话在喉间绕了一圈,最终只是说:“容朕再想想……” 底下的御史不依不饶道:“女扮男装混入朝堂,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千百年来闻所未闻,为礼法考虑,请陛下立做决断!” 小皇帝弱声弱气道:“爱卿说得是……” 却听得身后一声冷哼,小皇帝立刻噤声,站起来向身侧躬身行礼。 萧妧自帘后站起身,重重的珠帘发出些许碰撞声,她的声音明亮而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怎么?诸位爱卿是觉得,女子不可以上朝进殿吗?” 太后开口,诸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眼下摄政之人正是一个女子! 那御史顿时汗流浃背,找补道:“太后您自然是不一样,但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科举入朝做官的道理,众臣们皆是男子,这……同殿上朝,男女共处一堂,于礼不合啊娘娘!” 两侧侍立的内官将珠帘卷起,露出一张威仪十足的女子面庞来,萧妧自帘后走出来,群臣纷纷俯首,不敢抬头直视。 除却陆秋白身姿无所变化,其余人尽皆躬身敛目垂眸,做回避状。 萧妧冷然扫着众臣,笑道:“怎么?哀家也是女流,哀家现在也和你们共处一堂,卿家们是觉得,是要哀家离开这个朝堂,还是你们——离开这个朝堂?” 群臣齐道:“臣等不敢。” 萧妧冷笑道:“不敢?我看你们敢得很,看来卿家们是对我有诸多不满,既然如此,哀家这个摄政太后是不必继续垂帘听政了,就让我儿自挑大梁吧,大俞的国运,就交给他了。” 小皇帝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兴奋和些许不安,就见群臣纷纷伏地叩首道:“娘娘不可。” 萧妧话头一转:“既然如此,那便是说女子立于此也并无不可,我可以,陆秋白自然也可以。” 御史硬着头皮道:“即便如此,此人欺君之罪亦不可免,国无法不立,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要遵守我朝法度,更何况欺君之罪,罪同谋逆,当满门抄斩,诛九族,娘娘万不可罔顾国法!” 第162章 萧妧据理力争道:“陆氏满门不幸,方有今日陆秋白扮作男儿,为陆氏申冤一事,其情可原,其境可悯,法度之外尚有天道公理,又岂能一言以蔽之?” 御史不依不饶:“即便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陆氏得官不正,当免其一切职务,贬为庶人,方能彰显国法昭昭,请娘娘、陛下下令!” 这倒是个无可辩驳的理由,相比较满门抄斩,仅仅只是罢官显得并没有那么严重,但萧妧依然一步都不想让。 “得官不正?赵御史倒是说说,如何叫做得官不正?难道她不是依靠自己的才学一步步考上来的吗?御前对答,高中状元,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弄虚作假?” “陆氏突遭横祸,陆秋白身为陆氏遗孤,投奔自己的师母有什么不对?师母怜其孤弱,为其再取新名,有何不可?” “再说国法,国法哪一条哪一律规定了科考必须只能是男子?即便她假作男儿身,骗了所有的人,可这不过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心中的成见!” “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如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就可以忽略掉她所有的才干和功勋,就可以因此将她从前的功勋一笔勾销,那我这个摄政太后看来也没有必要继续坐在这里了,左右哀家百年之后,也落不到一个好名声,何必为了这大俞的天下,事必躬亲,呕心沥血?” “隐姓埋名为亲人报仇,孤身深入敌营平定藩乱,先帝信重而托孤于其身,以一己之力撼动崔氏这颗王朝毒瘤,这桩桩件件,哪一样放在你们身上,恐怕早已经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了吧,而她,却要落得一个被你们集体攻讦的下场,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不是孤军奋战呜呜呜。 第93章 玉汝于成(六) 质问的声音一道道砸下来,群臣顿时鸦雀无声,无从反驳,但执拗的人依然拎出最开始的诉求:“欺君之罪,罪不可恕,娘娘所说的这些都只是情理之中,但法理才是一国之本,若是此等行径还能被轻易宽恕,那国法当从何立?若是娘娘拒不治卢柏之罪,那便恕臣不能与此人共立于朝堂之上!” 说罢果真脱下官帽,不少人亦纷纷效仿,大有萧妧不将卢柏下狱杀头便不罢休之势。 “请娘娘将欺君之人,绳之以法!”他们齐声高喊道。 更有甚者,激愤之下锵然道:“若一国之法也可以因一人而随意更改,那臣等还有何颜面立于此地,此等先例断不可开!卢柏不死,则国法不立,娘娘若一意孤行,坚决维护于此女,那臣不如现在就去见先帝,也好早与祖宗请罪!” 萧妧说了这么多,这些人依然无动于衷,只是苦苦相逼,她心中顿时一阵悲哀失望:“你们!” 眼看君臣对峙不下,身处这场风暴中心的人却忽然笑出了声,在这个群臣俯首的大殿之上显得格外突兀。 陆秋白独立于金殿之上,看着身边尽皆匍匐的众臣,为她这个身份的事情在大殿之上争执了这许久,不由得轻蔑笑道:“好一个礼法!” “你们口口声声都是礼法,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惧怕罢了,你们在害怕,极尽手段让女子囿于闺阁,框于内院,却没想到即便如此,还是能有人,走的比你们远,站的比你们高!” “你们在害怕,害怕千千万万如我一般的女子将目光投向被你们占领的天地,你们害怕,往日那些依靠压制你们的母亲、姐妹、女儿得来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哈哈哈哈!什么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不过都是些懦夫!” “即便今日如你们所愿,青史之上,也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人冲破重重阻碍与枷锁,也能立于金殿之上,而你们,受尽万民供养,享尽妻母便利,却个个都是胆小如鼠、庸庸碌碌之辈!” 说罢看向金阶之上耸立的那个身影,母强子弱,积弊渐清,只是眼下僵持为难,倒不如以退为进。 陆秋白摘下官帽,话锋一转:“臣欺瞒君上在先,按国法理应严惩,请娘娘下令吧。” 萧妧见她神色平静自若,知她甘愿自退一步,暂解僵局,只好顺势道:“此情复杂难解,先押后待审吧。” 国子监祭酒卢柏竟是一名女子的消息很快在京城中不胫而走,加上萧妧的推波助澜,无论是否在朝为官,闻知此事之人不知凡几,一时间坊间皆是啧啧称奇。 只道孤女为亲复仇,竟隐忍蛰伏,一朝高中,历经艰险,最终大仇得报,却没承想被满朝文武逼得自脱官帽。 明明屡立功勋,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只因身为女子,而被这些庸碌的朝官们屡屡贬低,实在是可怜可叹,世道不公。 且不说本就与陆秋白早有交集之人,更是惊奇不已,只因从前别无破绽,哪里看得出来这般风流士子,年轻有为,其实本为女儿身? 从前受了她恩惠的,这厢更是自发请愿,祈望朝廷网开一面,但这些声音比起雪花一般飘向御前的请求处死她的奏折比起来,不过寥寥而已。 直到坊间传言四起,不少人也听说了她的事迹,就连七岁的稚子也得喊上一句“陆家女冤枉!”。 也不知是谁人起头,阳州曾受过她庇护与恩惠的百姓纷纷联名上书,直言卢祭酒有大功德,这样的人若是都不能得到应有的嘉奖,反被朝廷下狱,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那当真真是老天都不开眼。 第163章 万民书呈到御前,立即又引起了朝野轰动,无人料想到,陆氏女的故事会在民间流传如此之广,竟会惹得万民上书,齐为陆秋白求情。 民心乃是治国之根本,顺应民心者方得天下,朝廷不可能完全置人心向背于不顾。 牢狱之中,经过前遭一番清洗,重新提拔上来的人大都尚是清白出身,听闻陆秋白的遭遇,大都十分同情,况且这厢百姓呼声这般大,狱卒自然也对她是毕恭毕敬,不敢苛待半分。 前来狱中探望她的人亦是不在少数,陆秋白抬眼看去,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你们……怎么都来了?”她有些恍然。 薛清方率先打破了这个煽情的氛围:“怎么,没想到你竟是个女郎,我们来看个新奇不行吗?” 陆秋白闻言轻轻一笑:“抱歉,情势所迫,不曾向你们表明身份。” 一旁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陆……姐姐,谢谢你。” 陆秋白转头看去,有些茫然,面前的小女孩穿着一身青衣,素面朝天,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看上去天真懵懂,半晌,她方才自这一张寡淡的面容上寻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你是……李韶?” 小女孩点点头。 少年的变化总是最快的,短短半年时间,几乎已经快要叫人认不出来了。 抛却厚重繁复的华丽衣裙,从前总是怯生生的脸上多出了几许明媚,陆秋白笑着问她:“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李韶扬起笑:“娘娘赦免了我的罪过,还说我很勇敢,赐了我一些财帛,还替我找了城中一处绣阁帮工的工作,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啦!” 笼中的金丝雀一旦挣破牢笼,一样还有再次高飞的力量与勇气。 “陆大人,您一定要保重啊!” 陆秋白再次看向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好半天才从记忆中检索出相应的名字:“顺娘。” 顺娘坚决有力地告诉她:“我们一定不会让那些针对你的人得逞的!” 陆秋白淡然一笑:“谢谢你们,我会保重的。” 手边忽然被塞进一只暖手炉,鹤梅执着手帕轻轻道:“娘子这双手可金贵的很,以后还要执笔为刀的,可千万莫要冻坏了。” 陆秋白郑重点头:“多谢。” 历经这番曲折,鹤梅也终于得偿所愿,将听月楼彻底从崔氏手中解救了出来,只是天下花楼千千万万,要走的路还很长。 “祭酒请多保重,无论如何,在学生心里,您永远是我们的先生。” 其实国子监今日来的只有杨生青一人,陆秋白转头看去,心下已有几分了然:“你也要好好精进课业。” 杨生青颔首道:“学生谨记。” 待得几人都叙过旧,莲心方才挤着缝给递进一个食盒来:“哝,这是你师母给你做的,趁热吃。” 陆秋白向她身后看去,疑道:“心姨,师母怎么没来?” 莲心怕她担心,只道:“你师母今日有些事要办,待你出来就能见着她了。” 陆秋白便没再追问。 待得众人终于与她依依惜别,姜林方才上前,二人遥遥相望,似乎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我等你回来。” 陆秋白轻轻道:“好。” “这一次,你不是一个人。” 陆秋白看着还未走远的一众身影,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 姜林似乎还不放心,继续道:“这么多人都等着你,你要好好的。” 陆秋白上前一步,主动抱住她道:“我会好好的。” 姜林紧紧回抱住她,好半天才松开。 “那我先回去了。” 陆秋白点点头,柔声道:“好。” 廊道里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陆秋白看着姜林一步步走出去,直到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虽然舆情的压力一重重地向朝廷袭来,甚至衍生出了诸如“国运在女”、“天降神女”之类的传言,三法司却迟迟没有新的动作,既没有继续向太后施压,也不敢真就给陆秋白轻易定罪。 仿佛就打算这么一直耗着,一直耗到舆情平息的那一天,再悄无声息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些朝臣心里一个个都打的什么主意,既然回了京城,卢虹也就不打算继续躲下去了,为了自己唯一的徒儿,拉下一张老脸也没有什么。 现在正是陆秋白能趁着舆论洗去罪名,且保留官身最佳的时候,可千万不能错过了,她必须得抓紧时间。 熟悉的门庭依然如旧时记忆中一般模样,只是平添了几分沧桑,虽然气派未减分毫,但卢虹十分清楚,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卢氏多少年没出过一个有出息的子侄了? 她收整好有些惆怅和抵触的心情,上前叩开熟悉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张不曾见过的稚嫩面孔,奶声奶气地问她:“你找谁?” 卢虹挤出一张平易近人的柔和笑脸:“我找你们家主。” 奶娃娃眨着眼睛看她,似乎在思考她是什么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们家主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似乎是听到这边的动静,有个年迈的声音在里间问道:“谁啊?” 奶娃娃脆生生地朝里间答道:“没什么,有个陌生的大婶儿要见家主。” 第164章 卢虹听到里间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方自门后探出声来打量着她,本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忽然挂上惊讶与喜悦混杂的激动:“二小姐!” “是您吗?是二小姐吗?” 卢虹站在原地,淡淡笑道:“同叔,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应该这两天完结了(给自己设置了deadline,怎么着都一定写完)。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呀! 第94章 玉汝于成(全文完) 飘零半生,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切都已变得和曾经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却又能依稀找到从前的影子。 卢虹虽有些许惆怅,但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之处。 穿过重重回廊,走过曲折的石子路,最终停在一处熟悉的院落前。 卢同停下引路的脚步,向着卢虹恭敬道:“二小姐,家主就在里面。” 厚重的门扉在她面前打开,卢虹拂过自己的发鬓,确认没有什么不妥后,便抬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书房,或许是因为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没有什么光照得进来,倒透得其中一股暮霭沉沉的味道,像是迟暮的老人。 其间也确实坐着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 卢虹看着他,最终还是没有叫出那个称谓。 老人或许是受不了这种寂静,率先打破沉默:“你回来了。” 卢虹深吸一口气,明白自己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也不能就这么僵持着,于是态度软化下来,只是叫道:“家主。” 老人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并未纠缠于她的称呼:“你回来做什么?” 卢虹开门见山:“卢柏是我的孩子。” 一句话没头没尾,但如今京城中关于她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卢氏再怎么落没,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柏很肯定对方一定知道她说的是谁。 果然,老人差一点诧异得站起来,但还是稳住了:“是你亲生的?” 卢虹只道:“无论是不是,她都是我的孩子。” 老人平静地望着她,似乎想将她看穿:“你想做什么?” 卢虹继续道:“既为卢氏子,自然当登家谱。” 只要上了卢氏家谱,那便坐实了卢柏这个身份,什么捏造身份,欺君罔上,自然也都是子虚乌有的指控。 有范阳卢氏这样的背书,陆秋白就是名正言顺被她卢氏收养的遗孤。 老人眯起眼睛,半晌方道:“那是个女娃。” 卢虹笑了:“女娃怎么了?她做到了卢氏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老人并没有这么轻易答应她的要求:“你这是要卢氏与整个仕林为敌。” 屋内的气氛陡然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卢虹不在意地笑笑:“反正卢氏已经这样了,不如搏一把。” “就算卢氏不与整个仕林为敌,难道现在还有人真正把范阳卢氏这四个字放在心上吗?” 老人沉吟不语,姿态紧绷。 卢虹却一点不受他影响,多少年了,还是当年的老招数,可她早已不是当年怯懦的小女孩了。 静默片刻之后,老人终于神色一松,似感慨道:“你多少年没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娃?” 卢虹不为所动:“没错,卢氏垂朽,若能抓紧这个机会,或许还有翻身的可能,一切就看家主的抉择了。” 老人嗬嗬笑道:“明明是你有求于我,如何说得像是在给卢氏施恩一般?” 卢虹理直气壮道:“若非是时势所趋,卢氏焉能有此机会,白得一个如此出色的后生?” 老人悲凉地笑了几声,最终道:“好,我答应你。” 末了还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谁叫……你还姓卢……还是我的女儿呢?” 卢虹心中闪过一阵恶寒,目的既然已经达到,那她便不必继续在此多留,于是道:“后面的事情,家主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就不必我多言了,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 老人忽然态度软下来,挽留道:“不留下来吃个便饭吗?” 卢虹停顿了一会,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洒在她半边脸庞上:“不了。” 门扉再次合上,老人无力地长叹一声,认命地闭上眼,摊靠在椅背上。 朝臣们对于陆秋白的指控主要就是关于两个方面,一个就是以女身入朝堂于礼不合,一个是隐瞒身份欺君罔上,前者有太后萧妧以身力驳在先,这一点便是难以再大做文章。 那他们所能紧抓不放的就唯有后者,陆秋白隐瞒伪造身份是实打实的,这一点不容辩驳,只要坐实了她的欺君之罪,自然同样能达到他们的目的。 之后再上书严查科举,加大每一场考试的搜身力度,想必今后可以从源头上直接砍断这样的可能。 毕竟虽然国法没有明确说过决不允许女子入场科考,但女子当居内宅、男女有别当作避讳本就是约定俗成,从来没有女郎走出家门混入男子中间一同科考入仕的事,这样的先例若是打开,岂不是天下大乱? 可正是在这样的时候,百姓之间的舆情尚未平息下去,又平地炸起一声响雷——卢氏家主公开承认卢柏乃是卢氏子孙,是上了族谱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御史再次确认道:“卢老,您确定,卢柏是你卢家的子侄?” 第165章 卢荃拄着拐,老神在在道:“不错。” 见御史仍有疑惑,他补充道:“怎么,我卢氏怜其孤弱,故而收养抚恤,有什么问题吗?” 堂上诸官议论纷纷,半晌那御史方才道:“这可是……欺君之罪,卢老您可想好了?” 卢荃冷哼一声:“什么欺君?她一介孤女家破人亡,我们卢氏给她吃给她穿,改个姓名归入我卢氏族谱,有什么问题?如何就是欺君了?” 范阳卢氏虽已多年不曾出过什么大官,但积威犹在,也不是轻易就能得罪的。 御史憋红了脸,好半天才继续道:“那她欺上瞒下,女扮男装这事儿也是卢氏授意的了?” 卢荃斜乜他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傻子似的理直气壮道:“女扮男装不是很正常吗?你去街上随便一抓,现在女着男装蔚然成风,你们自己眼拙看不出来,如何就算是骗人了?” “再说了,国法哪一条哪一律不许女郎进科场了?这位大人不妨找出来,何况那文书之上也未表明这点,科场验身更是未看,这应该——算是你们的疏忽吧?” “要说论罪,老夫看这上上下下管这科考的官员都得论罪,一个个都没长眼睛,这才叫一个公平。” 老者耍起赖来,这满堂之上无一人敢接这话。 卢荃见状再接再厉道:“诸位这也是认同我所说的了?既是如此,还不快将我那无辜的孙儿放出来,你们还想无故将人关到什么时候?” 堂上无人有所动作。 卢荃继续威胁道:“若是诸位坚决不肯放人,就休怪我卢家不顾往日情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范阳卢氏,可还没到山穷水尽任人欺凌的时候!” 那御史闻言便退了回去,一声不吭,假装自己是个鹌鹑,坚决不再做这个出头鸟。 说到底此事不过是欺陆家满门被灭,陆秋白除却太后别无倚仗,朝臣们既倚靠太后掌控朝政,却又时刻忌惮着她的权利过大。 眼下对于陆秋白唯一的指控也随着卢氏的力证而不攻自破,伴随着舆情的一次次施压,三法司最终也不得不一致同意将人释放。 随着风波落幕,渠京的初雪也诧然而落。 沉重的铁锁打开,陆秋白袖着手随狱卒走出长长的甬道,压抑的黑暗留在身后,眼前是一片白茫茫。 她仰起头看向檐角飘落的雪花,纷飞婉转,干净如初。 大理寺狱的大门在身后闭合,大雪纷飞之下,一抹石青色的身影在不远处驻足等候。 伞面上已经积攒了约有寸许的白雪,看着就似已等了许久。 陆秋白加快脚步奔去,任由飞雪染满头,凉凉地扫过面颊,也丝毫不在意。 这雪落得突然,姜林并未来得及给她送去厚衣,眼看她衣衫单薄在雪里行走,不由得心急几分,边将手里的纸伞暂时搁下,捧着厚重的披风迎过去。 绯色的披风在雪里散开,牢牢笼上衣衫单薄的人。 陆秋白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包裹上来,与面前人身上的冷气交错。 二人紧紧相拥。 “等了很久吧。” 姜林将人更锁紧几分:“不久。” 如盐似的飞雪落在她们的发鬓肩角,不过数息之间,两人都变成了雪人儿。 陆秋白贪婪地吮吸着姜林身上熟悉的味道,许久方才拍拍她:“回去吧?” 姜林这才将人松开,过去将伞面从地上拎起来合上。 这伞太小,容不下穿着厚衣的两人。 路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踩在脚底软绵绵的,留下两串并行的脚步,又被雪花一片片覆上,直至彻底掩盖住。 陆秋白拉着姜林的手慢慢走着,掌心的温度互相传过,显得格外地温暖。 不过飞雪却是时刻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抓紧每一个缝隙往人的身上钻,停留在黑色的发鬓之上,逐渐累积成一层白。 陆秋白看着姜林的眼睫也挂上白霜,偏生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也不去拂,不由得有些发笑。 姜林见她莫名笑起来,问她:“笑什么?” 陆秋白抬手扫去她眼睫上挂着的霜雪,丝丝冰凉沁入指腹间,微颤的眼睫轻轻扫过,留下些微痒意。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姜林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掌心牢牢锁着她,轻轻道:“不,不算。” 陆秋白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顿时觉得两颊有些发热,躲开道:“好好好,回家回家!” 既是无罪释放,朝臣们自然也没有理由要求太后剥夺她的官身,毕竟萧妧的态度可是放在那里了,要让陆秋白从朝堂上离开,除非先将她这个太后驱逐出去。 于是他们也就被迫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继续对此发出自己的抗议,对于陆秋白依旧是接二连三,从未停歇。 他们试图从她的每一寸过往和一举一动之中找出些破绽来,以此让她从这个本应独属于他们的地盘上滚出去,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君子本就当恪守己身,更何况陆秋白别无它愿,本一心只为翻案复仇,却并未想过要做任何小动作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现在再翻旧事,如何能从中找出什么不妥来? 无非都是一些莫须有罢了。 兼之如今大仇得报,她更是不需要有什么别的动作,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即可。 第166章 就在群臣都卯着劲在她身上找错处的时候,萧妧更先一步下了旨意,拟擢陆秋白为内阁大学士,正式入阁,兼领太傅,仍掌国子监事。 此旨更是引得满朝哗然。 陆秋白今年不过刚及弱冠,若是此旨当真施行,她便是大俞有史以来入阁年纪最年轻的一位成员。 不仅如此,也将是第一个以女子之身直入内阁之人。 这个旨意,无异于将他们所有人架在火上烤,因而反对之人不在少数。 他们也曾想过效仿国子监学生们那般,集体罢官逼宫,但一来此事于挑战君威无异,他们可不像那群少年般年轻气盛,可以全然不顾后果。 二来虽是看起来群臣一致反对,但其实各有私心,不少人正等着这个机会,顶替上官,在太后面前博一个好印象呢。 没看前几日那个仅仅只是在群臣联名的时候保持沉默的小小员外郎,这两日就升任侍郎了? 还有那个只是为卢柏说了一句好话的监察御史,今日就擢升为佥都御史了。 有眼力见的,在这个时候自然知道要顺上心而为,若是为此丢了自己的官位何苦呢? 上官们要闹就任他们闹去吧,自己正好等着捡漏便是。 有了这般心态加持,哪怕是身居高位的也不免人人自危起来,生怕继续下去自己真要被下属替代了。 久而久之这些弹劾不过都是些隔靴搔痒,没有人能真正戳到痛处,让陆秋白如最初那般脱下一层皮来。 一日看不惯,就两日、三日,经年累月下来,陆秋白这样一个人出入内阁也就渐渐变成了司空见惯之事了,朝臣们也再无当初的斗志。 加上陆秋白本身就待人和煦,处理起事务来极有效率,丝毫不遮遮掩掩,拖泥带水,更喜欢提点后辈,凡事明言,又兼之别无所求,并不收什么贵重的金银之物。 一时间在下官之间的风评极佳,虽说这样的行为换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要遭到排挤打压的,但刺向她的利剑何止一两个? 多这么一点也无关痛痒。 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再对“有一个女子与他们同处一个官身体系”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抵触。 从前身份不曾揭晓的时候是如何,现在便是如何,甚至多出了许多从前不曾有的尊敬之意。 毕竟品阶摆在这里,已是容不得他们置喙。 眼看时机成熟,陆秋白与萧妧私底下也早已商议好,这番年节刚过,便陡然上书,提议开办女学,倡导女子走上科场,让有才之辈皆能为国效命,一展才学抱负。 有了陆秋白这么个先例明晃晃在这,反对的声音逐渐寥寥,左右动不到他们的根本利益,相反拥趸者反能借机得到太后看重。 于是这一年的乡试童试,顺理成章地便涌现出了不少成绩出色的女举子,虽说时间其实很紧张,但踊跃之人不知凡几。 有这样的国策在上,底下虽也有不少人心底并不期望自己女娃出去抛头露面,但更多的是希望能为自家多博一个前程的普通百姓。 从前唯有家里的男丁有这样的机会,无论是科举或是参军,抑或是出门做生意,现在朝廷明令女子同样可以上科场,有一样的获得功名的机会,何不赶紧抓住? 一时间报名之人骤增,号舍几乎都要坐不下这许多考生,不得不临时加盖,以资应对。 同年六月,鉴于幼帝惫于朝政,侍母不孝,废为陵安王,太后萧妧天命所归,登基称帝。 始改国号为宛,年号称元凤。 自此真正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感谢大家陪伴这篇文这么久,包容我并不特别规律的更新,一直看到这里。 这是我第一本完整写完的小说,常常觉得自己的笔力不足以撑起心中那个庞大的架构,故而也许文中有许多没有收束好的细节和伏笔,也有原本想写的设定和支线并没有写得有一个较好的完成度,有一些遗憾。 譬如原定的小陆科举阶段,会有很长一段的独自奋斗的时光,以及在阳州赈灾的细节,阳州自梳会的后来,还有萧妧郑婵、卢虹莲心这两对的副cp的故事,以及姜林一直想开的女医学堂,薛清方的野心,杨生青的隐藏身份等等,都没能在正文里面呈现出来。 也不知道大家对这样的一些细节有没有兴趣。 总之感谢大家陪我这么久,下一本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