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 1.大雨 尤时再次见到程刻,是在七月末的迎州。 今天迎州大暴雨,书店里来了几个避雨的客人,那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半边头发都淋湿了,踩着雨水进来,到前台点单。 之后便坐在这直到天黑。 工作日,人并不多,客人都走后他才过来,顶着半干的头发,澄黑的眼瞳望着她:“我头发湿了,衣服也湿了。” 尤时:“……” 她只好提前闭店,带程刻回了家。 迎州隶属于z省,一座叁线小城,生活水平不算高,尤时年初搬到了这里来。她的店面租在一条老街,往里走是悠长的古巷,并不繁华的地段,生活气息却十分浓厚。 她的住处在书店两条街外的旧小区,多是老人居住,电梯也老化了,轿厢上升时有一种笨重感。尤时懒洋洋地倚靠在墙上,等电梯停在8层,她才直起身出门。 身后男人跟出来。 这是一套五十平左右的房子,两房一厅,她一个人住,另一个房间改成了书房,分类罗列着书籍。开放式的厨房,与客厅相通,没有电视机,入眼是一台小小的投影仪。茶几上凌乱地摆放着没有收掉的易拉罐、护肤品和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 很有单身独居女士的样子。 一进门,程刻便大咧咧在沙发上坐下了,尤时回房间给他拿衣服。她的衣柜有几件大码的男士t恤和运动裤,她常当睡衣穿,上次搬家塞进行李箱带过来了,如今正好用上。 程刻拿上衣服去浴室洗澡。 尤时呆坐了会儿,起身去冰箱找食材。她最近在节食,冰箱里塞满了低脂奶和叁明治食材,今晚她准备做个叁明治。 因为不速之客的到来,现在她得做两个了。 鸡蛋下锅煎成型,面包机热面包片,微波炉热鸡胸肉,两片生菜裹住食材,用保鲜膜包好对半切。做完这些,浴室门正好打开。 他带着一身水气,走到她身后,精壮的手臂揽住她腰肢,下巴搁在她肩头,嘴巴隔着衣服布料在她肩上蹭。一身舟车劳顿的疲惫劲。 “做什么好吃的了?” “叁明治。” 程刻看去一眼,“啊”了声:“就这啊?” “想吃别的自己叫外卖。” 程刻没说话,下巴从她肩膀上离开,把她身体转回来,两人今天第一次正儿八经对视。目光碰撞许久,程刻低下头,嘴唇贴住她的。 尤时没动,嘴碰嘴好一会儿,程刻探出舌头,舌尖从她唇齿间溜进去。尤时仰着头,感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程刻手背到她身后去,将她裙子拉链拉下,白色连衣裙像盛开的栀子花,被他捏住,从她身上剥落。他在她锁骨窝咬了一口。 他气息渐渐沉重,手往下解她的内裤,侧边蝴蝶结的设计,他稍微一扯就解了下来。 那处泛出点水迹,沾湿了她的耻毛。程刻一指探进去,摸到一片湿濡。他加了一指,那地方有弹力似的,被他拓开些,将他修长的手指整根吸入。 程刻用下身撞她,尤时便心领神会,帮他把裤子褪下。口袋有避孕套,他刚才洗澡时从换下的裤子上拿了出来。他撕掉小方块包装,给自己戴上。 身高差距悬殊,他将她托起,性器在她穴口浅浅试探两下,长驱直入。 “嗯……”太久没做,异物入侵的感觉充斥着她,尤时急喘了声,被他托着放到料理台上。 程刻脑袋埋在她颈窝,挺胯进入着她。无声地弄了会儿,他贴到她耳边说:“好想你。” 尤时被他撞得神智涣散,好不容易分出神问他:“你怎么会过来?” “我调到宜城工作了,在迎州有个项目,刚弄完,放叁天假。” 言下之意是还可以在这里呆叁天。 厨房太小,他嫌不尽兴,抱起她回客厅。 他将她压在沙发上,尤时搭着沙发扶手,弓着腰承受他温柔又暴烈的顶弄。 他们做的时候通常不言语,但往日的习惯和默契使他们能够很好的配合彼此。程刻胸膛贴着她的背,将她一条腿抬起,放置在沙发靠背上。身下湿淋淋的那处更大程度袒露出来,将他的硬挺一点一点吞入,程刻手往前,扯住她两根毛发。 尤时回头看他一眼,被他的动作刺激得穴口收缩,抖着身子泄了,一股股清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滴落在深灰色纺布沙发上。 程刻从她体内撤出,将她调了个个,看她潮红的脸,俯下身吻她的眼泪。 “怎么哭了?舒服?” 尤时说不出话来,程刻身子下溜,把她两条腿圈在自己脖子后,舔她流出来的水。 “嗯……!” 他用薄唇吻她肿起的小核,舌头从两片花瓣中闯入,勾出些粘液,尤时双腿打着颤,无法自控地搭在他肩头,脚趾难耐地抠着他的皮肤。 …… 他今天格外有耐心,格外温和,自己还没弄出来,却伺候她丢了两回。 他嘴唇亮津津的,往回凑要吻她,尤时拍开他脑袋,怎么也不愿意。他身下还硬着,尤时不想用嘴,她在这事儿上有一定程度的讲究,帮他口的次数屈指可数。 尤时伸手帮他把套子摘了,手掌握住他的茎身上下套弄,用手上薄薄的茧磨他,跨坐在他身上,低头吻他的喉结。程刻伸手抓住她胸前两团浑圆,指腹轻轻刮蹭她敏感的乳尖。 尤时趴在他肩上,吮吸他的颈侧,吻他因忍耐而暴起的青筋。 不多时,一股浓精射在她掌心。 她起身去浴室清理。 …… 等两人都清洗完,叁明治已经凉了个透,尤时无奈,也不管什么节不节食了,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准备配着吃完一份叁明治。 屋外又下起了雨。 正逢夏季,南方向来雨水多,尤时已然见怪不怪。 她坐在地毯上慢吞吞地吃叁明治,啤酒搁在茶几上,程刻已经狼吞虎咽地解决完了他的那份,去厨房下面条了。 他在吃的方面一直不太讲究,只是胃口奇大,吃饭跟倒垃圾一样,多大份都能倒进胃里。他煮好一碗面条,端到茶几上和她一块儿吃。沙发是不能坐了,他一个186的大高个,拱着腰坐在地上吃面条,着实有点委屈。 “为什么来迎州了?”程刻嚼着面,抬眼问她。 “需要理由吗?”她此刻已经把自己的那份叁明治吃完了,啤酒还剩半瓶,她没再动,靠着沙发点了一支烟。 “你没跟我说。” 她吐出一口烟,睨他一眼,“我们之间,需要么?” 她其实酒量一般,甚至可以说很差,半瓶啤酒下去,脸已经红了个透。这几年来,程刻也只有在她酒劲上来的时候才能看到她情绪外露的一面。 程刻没再说话,把面吃完,收拾好桌子去厨房洗碗。洗完碗后又折回来,把沙发脏了的被套拆了扔进洗衣机。 …… 夜里程刻理所当然留宿在这儿,她的床上。 一米八宽的大床一人睡一边,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很多回,但中间始终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是她划的。程刻明白,她所有不言语不拒绝的时候,其实都在内心里给这段关系划了界线。 是他哪怕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她身边,也无法跨越的界线。 2.梦境 尤时近几年听过最多的话是:你变化挺大的。 世俗界定她,认为女孩子应该留在小县城里,毕业结婚,供房育儿,满地鸡毛的柴米油盐。但她偏要出走,从离家两百公里的京都到离家两千公里的迎州,比起旁人的目光和父母的期待,她更想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尤时今年二十七岁,靠毕业那几年拼命工作赚的钱,她的存款尚算充足。年前辞掉了京都的那份高薪工作,在父母的反对声中来了迎州,租下一家书店和交了一年房租后,账户余额还够她过点慢生活。 在此之前,她和程刻已经半年没见面了。 她来迎州后不常做梦,尤其不再梦到他。那段过往被她丢在了落后小县城的雨中,京都繁华街道的雨中。 直到他再次出现在迎州的雨幕里。 她梦到了程刻,高中时的程刻。 尤时和程刻是高中同学,他们高一下学期划分文理科,尤时选了文,高二那年,她从文转理,坐到了程刻前桌。 一坐就是两年。 有一场印象深刻的篮球赛,人声鼎沸,他们年级男生尤其多,文理班男生战斗力不分伯仲。那场球赛也精彩异常,最后以理科班险胜收官。 那场比赛的节点尤时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程刻收了低年级一个女孩儿送的水,换来他和尤时一周的冷战。 最后是尤时先低的头。没办法,连着好几天交上去的数学作业都被批评了。晚自习上她把数学习题放到身后,对方一言不发接过去,轻车熟路地给她写好解题思路。 后来做完作业,他把mp3放在课桌,藏在书本下,塞给她一边耳机,和她分享冬日夜晚的歌单。 那个冬天特别冷,窗外在飘雪,校服外套根本不挡风,室内供暖也不足,却是尤时印象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季。 梦境最后,是灯光昏暗的教学楼楼梯间,尤时梗着脖子仰视他,眼睛是红的。 “程刻,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现实与梦境拉扯,深色窗帘紧闭,只从缝隙中透进一点天光。她迷迷糊糊意识到天亮了,外头是晴天。 分明开了一夜空调,醒来竟觉得热烘烘的,她抚着额头,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人贴上来,侧抱住她。 尤时转身,缩到他怀里。 程刻低下头要亲她,看到她的脸,愣了。 她哭了。 程刻张嘴,想说点什么,她已经推开他坐起来,从床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后深吸了一口。她哭的时候也克制,脸上还有泪痕,人却已经平复下来。 他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膀,望着她的发顶,轻声问:“早餐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粽子,和豆奶。” 高中时候的早餐标配,她记得,他也是。那时候没什么钱,能给她买的东西不多,每周五第一节是自习课,他常常带着她逃课,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买刚出炉的热粽子。 …… 中午程刻回了一趟酒店,他今天中午到点退房,要回去拿行李。行李并不多,叁套衣服装一个背包,他简单收拾完,背着包去了尤时店里。 今天放晴,八月下旬,天气还未转凉。他今天穿一身polo衫休闲裤,背个黑色的包,颇有点学生时代的样子。 推门进来时门口的风铃声响,尤时抬眼望去,一眼看到他,她在原地愣了愣。 今天店里忙,这附近有所大学,正逢周末,学生们都出来了。她的书店之前在社交平台宣传过,算是附近一带小有名气的,书吧和饮品店的结合,装修风格独特,老板又是个年轻的长得不错的女人,周围的学生们周末会过来打卡。 她平时一个人绰绰有余,店里只招了一个周末兼职,正好是附近的大学生。她忙着调饮品,程刻没打扰她,在吧台坐了下来,拿出电脑办公。 他从事it行业,大学专业对口,毕业后被当时关系甚好的学长引荐去了京都。也是那时候,他和尤时重新联系上了。 尤时在京都上学,毕业留在京都工作,刚起步的时候成天没日没夜。那时也是个雨天,她刚见完人,一路从商场小跑着去地铁站,短短几步路雨势却渐大,只好到就近的711避雨。 她买了包烟,绕过货架去找雨伞,一眼看到在小长桌前吃便利店速食的程刻。 她一身狼狈,他也是。 后来程刻给她买了一份关东煮,她刚刚见客没吃多少东西,等她快速吃完一碗关东煮,程刻拿起一把雨伞买单,带着她拐个弯,到他的租处去。 京都的雨下不了多久就停了,尤时靠在窗边,抽着烟看窗外车水马龙。程刻是在她掐灭烟头的一刻吻上来的,时隔四年在异乡重逢,他几乎控制不住胸腔里汹涌的情绪。 在这一片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将她抵在窗前,她的脸贴在窗户上,楼下车来车往,后面的男人提起她雨迹未干的短裙,从后面进入她。 他撞得用力,尤时发不出声音,只有几声很轻的闷叫。等两人辗转回沙发,她的短裙被褪下,程刻从正面抵入,她才后知后觉,他没戴套。 尤时用力掐他肩膀,让他先做措施。 “我没有。” “我包里有。” 程刻:“……” 从她包里拿出一枚冈本,程刻眼神变了变,他没说话,牙齿咬开包装,快速戴好,托着她的臀就进来了。他有意弄她,掐着她的腰将人调了个方向,狭窄的沙发上,她上他下,他一面往上顶,一面伸出一指送进去。 塞得太满,尤时抖了一下,手撑在他腹部,偏偏他还向上使力,失重感和失控感掐住她咽喉,尤时没出息多久,喷出的水淌了他一小腹。 那天他们断断续续弄了叁次。 …… 回忆里尽是些旖旎画面,程刻盖上电脑,目光转向吧台里忙前忙后的女人,突然想尝尝她平时抽的烟。 待到晚间八点,店里人渐少,兼职下班了,程刻叫了外卖和她一起吃。 两份螺蛳粉,加了特辣,配她最常喝的柠檬水。他以前其实不太能接受螺蛳粉的味道,后来被她带着吃多了,反而馋上了。 解开外卖包装,他们步调一致,先喝上两口汤,酸味和辣味一同窜上来,再夹起粉条吃。尤时呼出一口气,一天的疲惫有所缓解。她用筷子在碗里打转,卷起一撮粉条,问他:“明天几点的车?” “票还没买,晚上吧。” 宜城和迎州相邻,40分钟高铁,一天十几班车,确实是不急。 “为什么来宜城工作?” 按发展前景讲,宜城远不如京都,比迎州好一点。那是个旅游城市,也就这几年被大学生旅游带动起来的。 “在京都太累了,想换个环境。” 尤时及时停住,没再问为什么偏是宜城,离迎州这么近的宜城,她不想听他说那些。 吃完饭,店里人已经走光了,尤时去打扫卫生,做下班准备。程刻把吃完的外卖盒用袋子装起来,帮她一起搞卫生。 昏黄灯光下,尤时看到他的侧脸,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陪着她在书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十七岁的他和二十七岁的他重合在一起,但十七岁的尤时和二十七岁的尤时却不能。 3.答案 他们到家是九点,洗完澡时间还不晚。明天周日,估计店里人会更多,她只能抓紧时间,完成她没做完的工作。 她大学学的管理类,毕业却做起了文策工作,实际上,她在大学期间就开始写网文,有渠道有门路。去年年底从上一家公司辞职后,她现在偶尔还会接一些文稿约,收入还不错,比她开店要高。好友调侃她,是在用梦想养活另一个梦想。 这半年来,她虽然独来独往,但做的事情都是自己喜欢的,她对现状很满意,因此睡眠和情绪都好了许多。 她从冰箱里拿出两颗柠檬,切片去籽,泡了一壶柠檬水,给自己倒上一杯,端着杯子坐地毯上码字。电脑放在茶几上,茶几很小,圆形的,放了一台笔电基本占了一半,她仰着头,手指在键盘上摁出噼里啪啦声。 家里有书房,但她似乎更习惯这样工作,姿态放松的时候效率更快些。 程刻没打扰她,在阳台打完两盘游戏才进来倒水喝,顺便望了眼她的电脑屏幕。他喝一口她泡的柠檬水,被酸味刺激得眯起了眼,她一直嗜酸,从以前就这样。 “还有多少?” “收尾了。” 她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程刻听到她回应,干脆在沙发上坐下,静着音又打了一盘游戏,再抬头,她总算完成了工作。 程刻当即把手机一丢,一条腿跪在地毯上,一把抱住她。湿热的吻从她耳垂蔓延到颈间,舔她脖子上的一块小疤。 是尤时高二的时候去点痣留下的,她当时看那一颗痣特别不顺眼,去医院用激光祛了,恢复期结了痂,她没耐住痒,上手抠它,之后就留下了疤。 后来的程刻很爱舔她这一块疤,有时候甚至会用牙齿咬,对他来说这是“过去”存在的证明。 他一边亲吻她那一块地方,一边将她抱起回房间,以免再弄脏一块地毯。 床凹陷下去,程刻掀起她的上衣,里面没穿内衣,他低下头,舔舐她洁白的胸口。他今天特别温和,进来的一刻,他吻上她的眼睛,问她:“今天早上为什么哭?” 她不想回答,就像她原本不想流泪,可面对眼前这个人,他不出现还好,他一出现,她的城墙总会一而再再而叁被击溃。他们之间真的纠缠太久了,她身心俱疲,被抽干了力气,一颗心被捂热又摔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尤时感受着他温柔的进出,脸埋到他颈边,闷声说:“……做梦了。” 知道她话没说完,程刻没插嘴,身下缓慢地抽送,她喉咙里溢出些低吟,缓了会儿才继续说:“梦到我们高中的时候。” 她其实并不想回到那时候,人生傻透笨透都在那几年,可她却时常梦见它,梦到当时年轻又充满期望的自己,以及他。 青春之所以被烙下永不泯灭的印记,有时不是因为多难忘,而是因为回不去,某些平淡逝去的瞬间总在回头望之后才发现是不可复制的,尤时将这称之为“时刻”。 程刻敛了眉,听她语气淡淡地说:“梦到高二的篮球场和教室,我这几年不太想起从前,但你一出现,我就会变得反常,那些画面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争先恐后涌出来。” “其实那时候很美好。”尤时用手细细描绘他清俊的脸,轮廓好似钢笔的笔锋,立在她掌心。他这两年愈发成熟,身上渐渐看不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气,而且变化成隐匿在巨大山峰下的山水,沉静而不动声色。 “但是我不想要了。”她眨了眨眼,眼里泛光,“程刻,你回京都吧。” 程刻没说话,他埋在她肩窝,用力咬一口,泄愤似的,许久,他才松开她。身下动作突然加快,又猛又急,尤时感觉到他有太多情绪想宣泄,但他终究没有言语。尤时抱着他的头,他们的距离密不可分,汗液融在一起。 安静的房间里,再没有人说话。 一股热浪冲上来,席卷住她,程刻抵在她身体深处释放。前奏温缓,尾声潦草,她把话说了出口,两人都没了心思。尤时从他怀里起来,径直去浴室冲洗。 出来的时候程刻在阳台抽烟,真稀奇,快十年了,她从来没见过他抽烟。尤时坐在沙发上倒水喝,他跟着过来,把烟掐了。尤时才注意到他抽的是她的烟。 他凑到她身旁,呼吸间有淡淡的薄荷烟香。程刻吻着她的头发,低声说:“之前一直想试一下你抽的烟什么味道,刚刚试了一下,味道不太浓,但你还是少抽吧,对身体不好。” 他声音有些沙哑,未褪的情欲和烟草揉碎在一块儿,他每一句话都说得缓慢。 “也别节食了,你已经很瘦了,太瘦对身体不好,还不好看。” 他的吻落到她唇上,轻而又轻的。 “为什么……又推开我?” 尤时平静地说:“我以为我早就告诉过你答案了。” 他抱紧她:“尤时,我不想这样。我不想……” “我来宜城,确实是为了你,但也不全是为了你。这几年,我也很累了,不止是你想休息,我也需要休息。” “你不应该来找我的。程刻。” “……我只是想待在有你的地方。” 尤时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她看到了他放在沙发边上的背包。 程刻捧住她的脸,温柔地亲吻,舌尖细细描绘她的唇形。尤时仰着头,没有推开他。 许久,他松开她站起来,提上包,对她说:“一小时后的票。我该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但是尤时,我回不去京都了。” …… 木质门轻声合上,尤时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才拿起烟盒。烟盒还是他打开过后的样子,打火机一明一灭,她将烟点上,吸入一口。她仰起头,吐出一串烟雾。 她并非烟不离手的瘾徒,香烟对她来说是调解情绪的物品,但程刻在的这两天,她抽烟的频率一再飙高。尤时心里想着事,险些被掉落的烟灰烫到手,她忽而笑出了声,笑自己自欺欺人。 将近十年的时间,她看似在不断往前走,却始终被困在原地,等待他出现,捡起支离破碎的她。 手机提示声响,她捞过来看,是日历提示声——今天该给家里汇钱了。 年底辞职回家时,父母都高兴,他们希望她留在县城老家,找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早点结婚生子,后来听到她要去迎州,当即和她吵了一架。与其说吵架,不如说是他们单方面的输出,这种时刻她向来都没话说。她自作主张到京都上学是,留在京都工作是,甚至来迎州也是,每做一个选择都不被祝福不被支持,她已经习惯了。 他们歇斯底里好些天,最后尤时与他们约定,每个月固定给他们汇钱,他们才妥协。她家里还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弟弟,要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她好像过上了十六七岁时梦寐以求的生活了,经济上不愁吃穿用度,有独自远行的能力,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于是她与家庭挣扎,与自己挣扎,与现实挣扎,毅然决然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原来,她已经离十七岁这么远了啊。 4.十七 尤时如今二十七岁,回想人生前半段,苦多于乐,最轻松最快乐的一年都在十七岁。 那一年她还很年轻,有要好的朋友,学习成绩还不错,有梦想有追求,家庭虽让她疲乏,但当时的她还尚未甘于平凡,天黑天亮都充满希冀。 十七岁,原本是她的起点。 也是在那一年,她认识了程刻。 当时很流行一款手游。她在学校有手机,是邻家一个关系甚好的大哥哥送给她的,对她来说很昂贵的新款手机,她藏了很久,高中毕业才让父母发现。但她上课通常不会带手机,她虽算不上特别有自制力,却极有分寸。 七中不是重点高中,尤时所在的班级也并非重点班,上课暗搓搓带手机的不在少数,但程刻是最明目张胆的一个。那天晚自习传英语试卷,她坐在程刻前面,也没回头,下意识把试卷往后传,举了半天没人接。尤时转过头,看到那人正聚精会神地低头看手机屏幕。 她无意窥探他,把试卷放到他桌面的时候余光看到手机界面,认出了是那款游戏。卷子刚放下,屏幕上方显示大大的“胜利”两个字,他抬头,眼里闪着光,好像赢的不只是一场游戏,笑着跟她说了句“谢谢”。 尤时眉头一挑,说了句:“你胆子挺大啊。” 她指的是他居然敢在课室这么明目张胆打游戏。 那男生赢了游戏,心情很好的样子,分明平时也没什么交集,却对她解释:“这你就不懂了吧?晚自习刚开始老师一般不来,试卷发完过好一会儿才来,盯进度。还有下课前也会过来,防止有人早退。今天我就打两局。” 尤时:“……”还研究出学问来了。 男生说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翻起桌子上的英语试卷,眼神瞬间幽怨起来,“谁让这玩意儿我写不出来呢……” “你英语不好啊?” “呃。不能说不好,应该说很烂。” 当她没问。 “那你游戏打得好吗?” “一般般吧,每局都能拿个胜方mvp。” 尤时:“……” 她忍住白眼,开门见山道:“这样,周末的时候你带我打游戏,我教你英语行不行?” “你想打游戏?” 他估计觉得稀奇,身子坐直了一点,两人的距离拉进。尤时暗道:这男生皮肤真好。 “嗯,感觉挺好玩的。我室友也打,但我没打过,可能有点难带。” “放心吧,没有哥带不动的菜鸟。” 这回她真的翻白眼了。 …… 他们的周末只有一天半,周六下午才能放假。尤时回到家,意料之中家里没人,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天都快黑了,她赶紧去翻冰箱找出食材做饭。 等到晚上八点,她才登上微信。 为了方便周末带她打游戏,她在学校的时候已经和程刻加上了微信。 【dd,在吗?】 【嗯。我以为你一回家就会找我玩,这么晚呢?】 【睡着了……】 他发了个小孩嬉笑的表情包,尤时一键收藏了,接着他说:【开始吧,我带你。】 【是不是要开语音啊?】 【不用。】 他解释:【我声音不好听,不怎么跟人开语音。】 好吧。游戏开始,两人只是打字交流,尤时跟得很吃力,又要飞速打字,又要注意游戏,一盘游戏下来虽然胜利了,但尤时还是一脸懵。 ……躺赢的。 【还是开语音吧……我有点跟不上。】 第二局开始前他们在微信连了语音。 他清了清嗓子,说:“是不是不太好听?” “嗯?没有啊,我觉得挺好听的。” 他声音属于音很低的,不算是悦耳的低音,但也不至于“难听”,反倒像停在了变声期。 “好听?” 哪有人这样问的啊。 “……嗯。” 第二局,他语音指导,尤时顺手了一点,这一局结束得比上一局要快。他偶尔会控制不住音量,激动地指挥她撤退,开大,声音在要破不破的边缘。尤时怀疑他上一局不开语音的时候在对面也是这样喊的,真就像变声期的少年。 他平时话不多,坐在他前排一个多月,尤时和他的交流几乎没有,他似乎也不太爱跟周围的人说话,对班里的同学比她这个刚转过来的人还生疏。 果然,男孩子打起游戏来都是一个样子。 打了两个小时,到十点钟的时候程刻说:“打完这局我得走了。” 尤时:“?” “我得睡了。” 尤时:“??” “在学校起太早了,一周就周六晚上能放心睡。我平时周六晚上九点就睡了,今天陪你打游戏超时了都。” 尤时:“……” 原来还是个不熬夜的非典型游戏选手。 尤时经常熬夜,在学校不玩手机发呆也能到很晚,她有很多酸不拉叽的内心独白,所以她享受夜晚,更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不需要跟任何人交流,放空自己的时间。 退出游戏界面,尤时坐在窗边听了会儿歌,然后打开备忘录记录这周的零碎心情。她小时候就喜欢写日记,有了手机后开始偷懒,并且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玩手机的时间,所以她一般每周末回家才写一些零散的心情记事。 …… 第二天尤时起了个大早,严重睡眠不足。她起来做好早餐,写了两套题,在约定好的时间登上游戏找程刻。 语音接通,尤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程刻笑了声,问她:“昨晚几点睡的?” “凌晨叁点。” “……” “那你起这么早。” “起来做饭。” “哇,你还会做饭啊。” 尤时不想多说,只回:“家里人忙。” 组好队,游戏开始。今天打的比昨天更顺,尤时进步神速,程刻很意外,他原本以为她真的“很难带”。 尤时难得堕落一天,什么都没干,打游戏到下午叁点多才抬头,一看时间,惊了一下:“这都叁点多啦?” 她揉揉酸疼的脖子,说道:“不能再玩了,我得睡午觉了。晚上学校见。” “嗯。我也得做饭了。” “你也会做饭?” 似曾相识的台词,程刻笑了一下,“家里人忙。” 学校要求全体住宿,周日晚要上晚自习,尤时给家里人留了晚饭,在家洗完澡便乘公交回学校了。 返校高峰,路上塞车,她到的有点晚,没来得及回宿舍放下背包,直接去了教室。 一眼看到了在后排玩手机的程刻。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书包,离晚自习打铃还有五分钟,她转过头和他说话。 “又在玩游戏?” “没有。”他手指点了一下屏幕,补了一句:“刚打完一局。” “……哦。怎么来这么早?” “比你早半个小时而已,在家没事情做,倒是你,怎么来这么晚?” “搭公交堵车了。” 他们又唠了几句,上课打铃,便各自收声了。 校园生活重复且乏味,她是转班生,在新的班级还没有几个熟悉的人,程刻算一个。他们性格意外很合拍,并且尤时发现,程刻虽然看起来爱玩,但是学习不差,尤其是数学。 而尤时最差的就是数学,她是典型的瘸子,其他学科都过得去,数学却是一生之敌。 于是她和程刻达成协议,她教他英语,他教她数学,合作共赢,周末再一起打游戏。可能是受她影响,程刻玩游戏的次数渐渐减少,后来干脆不在教室偷着玩了。 5.葡萄 那是十一月,她文转理的第叁个月,月考成绩公布那天是周六上午,她破天荒地进了班级前五,程刻刚好卡十。 他俩都很高兴,为了报答对方的“谆谆教导”,最后决定放学后一起到外面吃个饭。 高中的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他们转车半小时后回到商圈,程刻请客,餐馆任选。尤时带着他拐个弯到老街,进了一家螺蛳粉店。 门一推开,程刻皱了皱眉。 尤时问他吃什么,他抿着嘴,不太想说话的样子。尤时于是不再问,轻车熟路地点好餐,等老板走后,程刻才开口:“什么味儿?” “螺蛳粉的汤底味。”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没吃过?” 程刻面无表情:“没。” 尤时用纸巾擦了一遍桌面,才将手搭到桌上,笑着说:“那你做好准备爱上吧。这玩意儿我刚开始闻的时候也受不了,吃了一次之后就沉迷了,真的好吃。” “何以见得。”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粉端上来,辣味和酸味唤醒味觉,尤时食欲大动,程刻一动不动。尤时低着头嗦粉,只抬眼看了他一秒,然后说:“今天不学习了,吃完回去打游戏。” 程刻这才动筷子。尤时动作慢下来,用余光瞄他,他吃相很好,算不上斯文,因为一口可以塞进一大筷子粉,但也不急躁,并不显得狼吞虎咽。 尤时想笑,几根米粉夹在筷子中间,滑溜溜地掉回碗里,她干脆停下,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怎么样?”满脸期待的表情。 他眉头松了一块,“……好吃。” 很多年后程刻在社交网上看到一个问答题——“你吃过最让你印象的食物是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一天。他从来不是乐于迁就别人的人,但当时看到她满怀期待的眼神,忽然就说不出拂她好意的话了。 那一碗螺蛳粉的味道永远活在他的记忆长河里。 可令人难过的是,他终究还是浪费了她的期待。 …… 从螺蛳粉店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十一月的温度很低,太阳晒在身上却暖烘烘的,尤时很喜欢冬天,她双手插着兜想,再过一阵就要初雪了。 他们沿着湖边走了会儿,临近冬天,已经没有行人在这儿赏风景了。湖边风大,尤时走了一圈,鼻子被风吹得通红,再暖的太阳也抵不住寒了。她今天穿得少,校服外套里只有一件加绒的运动卫衣,清晨起来原本应该多套一件秋衣,但她嫌累赘,现在后悔莫及了。 程刻在她冻得搓手的时候拉住她,将她校服外套里连帽卫衣的帽子扯出来,盖住她脑袋,还上手揉了揉。尤时像一只待宰的小鸡一样任他摆弄,他个子高,感觉随时能把她提溜起来。 但他手往下,搂住了她的肩膀。 两人的距离贴近,他为她挡了大部分的风,男孩子的手很大,揽住她的肩头。尤时抬头看他,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没敢和她对视,目光转向冰冷的湖面。 “这样还冷吗?” “……不冷了。” “嗯,再走一圈就回家。” “好。” “你家在哪?” “湖光二路,你呢?” “……湖光叁路。” 尤时猛抬头,脑袋磕到他下巴,程刻痛得松开了搂着她肩膀的手,退开一些。尤时赶紧抬手抚住他下巴,他皮肤白,被她这么一撞,直接红了一片。 “疼不疼啊?”她有些抱歉。 “你说呢?” 尤时踮着脚检查他的下巴,生怕被她的铁头撞歪撞流血了,丝毫没察觉两人的距离有多近。程刻掐住她两边脸颊,她立刻变成小猪脸,程刻憋不住笑了,捏着她的脸晃了晃,笑着说:“好了,逗你呢,不痛了。” 太近了,他上扬的嘴脸和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睛就在眼前,尤时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是单眼皮,睫毛也短,像一颗剔透的浅色弹珠。 她有些脸热,脸颊被人拿捏着,她只好皱起鼻子,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你干嘛呀……!” 程刻松开手,和她并肩着走,尤时搓了搓被捏红的脸蛋,捡起刚才的话题。 “我们原来住这么近,但是我为什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啊。” 湖光二路和湖光叁路,字面意思,就差了一条街。虽然不在同一个小区,但附近的大型超市只有一个,总不会一次也没遇到过吧。 程刻低头睨她,她脸上婴儿肥未褪,圆圆的脸蛋写满了不解,他几乎忍不住又要上手捏。 “以前又不认识,就算见过也没注意啊。” “也是。”她身体又冷下来,双手埋进外套口袋里。“要是我们早一点认识就好了,放假还能一起回来,一个人打车太贵了。” “早认识我可不一定会跟你玩儿。” “为什么?” “啰嗦。” “喂!” 眼见她又要恼羞成怒,程刻见好就收:“走吧回家!以后都一起回家!” 他又搭上她的肩,带着她换个条道,往回家的方向走。 尤时抬头看,今天又是个大晴天。 * 尤时回到家,难得父母和弟弟都在,她愣了一下。 她有一个弟弟,比她小一轮,还不到五岁,父母工作忙,弟弟在姥姥家那边上幼儿园。尤时没怎么见过他,跟他自然不亲,今天他也回来了,真是奇怪。直到看到桌面的蛋糕,她才后知后觉想到,今天好像是这个破小孩生日。 她换好鞋,一板一眼地叫人:“爸,妈。” 母亲坐在沙发上给她的弟弟剥橘子,头也没抬:“嗯,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低头把玄关的鞋子整理好,没说实话。“今天出月考成绩,和同学讨论了一下错题。” “出成绩了?这次考得怎么样?” “班里第四。” 她父亲严肃的脸上难得有点笑,“我就说吧,就应该学理。我听你杨叔叔说,他儿子学理科,大学选的专业可好了。现在在实习,工作也容易找。学文能干嘛啊?一开始就该选理的。” ……可是她学文的时候成绩是第一啊,那个时候他们可一次也没夸过她。 尤时嘴巴动了动,终究是没说话,点了点头,借口看书躲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前,听到她母亲说:“别成天在屋子里待着啊,今天你弟弟生日,晚点起来帮忙做饭。” “知道了。” …… 尤时在房间里写了会儿题,心烦气躁,对答案的时候发现不该错的题错了好几道,她心里更烦了。 冷静了会儿,手机屏幕亮了,她解锁,点开微信界面。 程刻给她发了信息。 他分享了一首陈奕迅的《葡萄成熟时》,并问她:你喜欢听陈奕迅吗? 尤时戴上耳机,点击播放,陈奕迅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差不多冬至,一早一晚还是有雨。 当初的坚持现已令你很怀疑,很怀疑。 你最尾等到只有这枯枝。” … “你要静候,再静候,就算失守始终要守。” … “日后,尽量别叫今天的泪白流。” … “谁都心酸过,哪个没有?” … 尤时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打字回复他: 【我很喜欢。】 【你在干嘛呢?程刻。】 程刻回复她: 【听尤老师的话,在背英语单词。】 尤时笑了声,又无奈地叹气: 【我有点事,晚点才能陪你打游戏了。】 他秒回—— 【那你快点,哥等着带你飞呢。】 6.星星 第二天是周日,尤时没有懒觉可睡,生物钟使她在闹钟响起前醒来,昨晚晚睡,她精神不太好。如果她一个人在家,她会考虑着睡个回笼觉。 她的父母亲一个常年在外跑货车,早出晚归,一个在当地菜馆当厨子,也是起早贪黑,钱倒是能赚一点,只是辛苦又忙碌,家里并不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今天难得一齐在家,还有个陌生的亲生弟弟。 尤时觉得很不自在,她习惯了没有陪伴的日子,平时放假在家,父母比她更早起床,她只需要按时做好午晚餐,等他们回来,甚至因为工作时间不固定,他们家也没有一起吃饭的习惯。每到逢年过节,一家人难得凑一桌,尤时反而有些拘谨。 “小时,弟弟好不容易在家,你陪弟弟玩玩。” “嗯,知道了。” 她从卫生间出来,原本想进厨房里帮母亲做饭,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脚步一转,回了客厅沙发上。她母亲虽然是厨子,但随着她年纪渐长,凡是她在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极少亲自下厨了,今天难能一见,估计也是蹭了她这宝贝弟弟的福气。 那小孩在看电视,尤时走过去,往沙发上一坐,小孩立即看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大眼瞪小眼片刻,小孩开口了:“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尤时靠在沙发上削苹果皮,闻言转头看他。 她觉得好笑。 “你能坐我不能坐?” 小孩想都没想:“这是我家。” 尤时削果皮的手一顿,脸上笑容没了。 她四下扫视一圈,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父亲在阳台打电话,她心里涌上一些情绪,晦暗不明。 削了一半的苹果被她丢在桌上,果肉正在一点点氧化变黄。 “这也是我家,我是你姐。” “我才是一直呆在这个家的人。” 她语气冷淡地阐述事实,眼神里却带了几分恶劣。说完,破小孩一双大眼睛瞪着她,一秒,两秒,眼泪和哭声齐发,说来就来。 父母当即闻声赶来。 母亲边走边解了围裙,将破小孩揽到身前,直接对她发问:“怎么回事?” “没咋,他自己突然哭的。” 刚说完,小屁孩哭得更大声了,父亲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尤时刚胀起的气瞬间瘪了回去,刚想解释,小孩哭嚷嚷着说:“她坐我的沙发!还骂我!” 五岁的小孩子,连一声“姐姐”都不愿意叫,说的话也毫无逻辑,但胜在管用。 尤时坐在沙发上,接受父母的审视,他们的神情说不出愤怒,是比愤怒更让她难堪的责怪。她浑身紧绷,脖子被一根细绳勒着,往前退后都疼。 她咬咬唇,低声说:“是我的错,对不起。” 母亲眼神软下来,苦口婆心地教导她:“我也不想多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让一下弟弟不会少块肉的。” 绳子断裂的时候,她也跟着断了。 …… 下午四点钟,她没有在家吃晚饭,早早出门坐公交回学校。回寝室放好行李,她去操场跑了几圈,在深秋里大汗淋漓一场,心情才畅快点。 洗完澡到教室的时候正好是六点半。 十一月的天黑得也快,不到七点,夜色已经黑了个透。尤时在走廊站着吹了会儿风,仰望天上零散几颗星星。 连帽卫衣的帽子又被人拎了起来,结结实实包在她脑袋上,她没回头看,对方已经站到了她的身旁,学着她抬头看天空。 “看什么呢?眼睛都不带眨的。” 尤时偏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冷风中她的声音沙哑,吹风吹的,带着难以形容的颗粒感。“我也想飞到天上去。” 她天马行空,程刻笑了:“那我们去坐飞机?” 他说“我们”,尤时目光流转几番,又回到他身上。夜色中头顶的白炽灯冰冷冷的,照在他不太合身的蓝色校服上,尤时猜他是买完校服后又蹿了个子。 “你坐过飞机吗?” 程刻沉吟了会儿,说:“小时候坐过吧,没什么印象了。” “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这里呢。” 风一阵阵地吹,他看着她的侧脸,莫名地感知到她有些低落,他于是说:“以后,你信不信,大江南北,你想去哪儿飞就去哪儿飞。” 他们在白炽灯下对视,上课铃在这时候打响,他拉起她手腕,脚步急促地下楼梯。尤时几乎要跟不上他,气喘吁吁着:“去哪儿?” “换个地方看星星!” 他们跑到操场的看台上来,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人并不多,看到的大多是在训练的体育生。 尤时捋直了气,问他:“被老师抓了怎么办?” “那就等着去办公室喝茶呗。”程刻吓唬她。 逃都逃了,木已成舟,尤时倒是不纠结了,一屁股坐了下来。 程刻觉得她变脸太快,笑了。“现在不怕了?” 尤时学他的话:“那就等着去办公室喝茶呗。” 操场上风大,程刻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去掐她的脸,调侃她:“哎哟喂,胆儿肥了啊。” 他对她肢体动作渐多,尤时并未感到不适,被他半搂着,男孩子的气息裹着她,她反而觉得安心。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尤时虚靠在他肩上,下巴蹭着他的衣服面料。 “程刻,你有弟弟吗?” “有啊。就我们去吃那个什么粉那天,回家还被他嫌弃了。” 尤时觉得好笑,纠正他:“那叫螺蛳粉。” “嗯,都行。” 过了会儿,她敛起笑,又问:“你跟你弟弟感情很好吗?” “唔。年龄相仿,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弟弟也很懂事。我们从小就不怎么打架吵架。” “真好啊。” 她垂眸,语气都是低落。 程刻好像有些懂了,她今晚站在走廊吹风的原因。搂着她的手臂用了点力气,真就把她半个身子护在身前了。他并不善于安慰人,插科打诨的时候信手拈来,安抚别人的情绪却生疏得很。 他刚想说点什么,身边女孩仰起头,将下巴搭在他肩上,她低声说:“好像所有人都以为我脾气很好,我就要演得脾气很好。” “可是我也有脾气啊,我跟谁发去。” 她轻飘飘地诉说着委屈,程刻一时哑然,她头发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橙花的味道裹着凉风发散开来。这一刻感性占了上风,他自然而然地说: “可以向我发。” “我接得住。” 尤时的脑袋贴着他脖颈,眼眶热了。 7.恋爱 之后的日子,尤时都在埋头学习。十一月底有一场考试,她找了借口,后面两周都没有回家。在此期间她也意外结识到了性格合拍的朋友。 她就读的高中离家里算远的,初中朋友几乎都留在周边上学,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整个高一都是独自度过的。 她不是内向的人,但实在不怎么擅长社交,极少主动与人搭腔。 最近交好的女孩儿和她同一个寝室,叫许新意,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她转理科后搬了寝室,但和室友交谈并不多,这两周周末留宿在寝室的只有她俩,尤时是为了学习,许新意是为了恋爱。 有一回周六下午,许新意跟男朋友约会回来,给她带了炸串。尤时天天吃学校食堂,早就吃腻了,头一次觉得炸串这么好吃。第二天她上街去吃饭,给许新意打包了甜点。 两人就这么熟了起来。 许新意人缘很好,初中本部升上来的,各个年纪都有认识的人,在寝室里和其他人的关系也不错。长得漂亮脾气好,很难不讨人喜欢。因此,尤时跟她熟悉之后,和其他室友的交流也多了起来。 高中宿舍条件简陋,上下铺,热水到点就断。她们是八人寝,不了解不知道,尤时竟然是寝室里唯一一个单身的。晚上一群睡不着的年轻女孩夜谈,问起尤时怎么不谈恋爱,尤时说她要学习。 熄了灯的空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走廊老旧白炽灯的微弱光线透进来,像是一根快燃尽的蜡烛,随时要被风吹灭。 许新意钻到她床上,抢了她一半被子,笑嘻嘻地骂她:“书呆子。” 其他室友附和,称没有早恋的青春不完整。 “可是……我没有喜欢的人啊。”她迟疑地说着。 秦贞插了一句嘴:“谁说有喜欢的人才能谈恋爱啊?” 秦贞是她们寝室的“大姐大”,穿衣打扮都偏成熟,行事作风更不同于同龄的女孩儿,尤时听许新意八卦过,她的男朋友基本上是月抛,一月一换。 她也是尤时在这个寝室里至今没有太多交流的一位。 “可是跟不喜欢的人谈恋爱有什么意思呀?” 说这话的正是躺在尤时旁边的许新意。她和男友初中就开始早恋,持续到现在,感情很好,尤时时常能听到她在寝室分享恋爱细节。 秦贞说:“人人不同,有些人是为爱活的,有些人不是。有些人认为恋爱就得相互倾心,真心对真心当然很好,但是如果只是一时兴起,也没人能说你是错的。毕竟大家都是十几岁,心动啊感觉什么的转眼就忘了。” …… 夜已深,尤时照例失眠,平时她脑子里回顾的是一天的上课内容,此刻想的却是秦贞说的那些话。尤时即将十七岁,几乎没为感情的事苦恼过,情窦初开是在初中,喜欢高他一年级的学长,但直到人家毕业都没有机会认识到,后来再也没见过了。 她不是勇敢的人,相反,她很怯弱,也很被动,交朋友等别人主动,碰上喜欢的男孩儿也不敢上前。好在她认为感情的事情不是现在的她该考虑的,所以也不多纠结。 她难得去思考恋爱的意义,她的情感经历实在匮乏,想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许新意那姑娘在她身边熟睡,生物钟使她辗转反侧,她准备坐起来,借着窗外的灯却看到一道人影,接着是开门声,一阵风吹进来,又立刻被隔绝。 她认出是秦贞。 尤时干躺着也睡不着,干脆起来,跟着她出去了。秦贞站在阳台上抽烟,快十二月的天,她只穿一件薄长衫,头顶的灯照在她身上,脸被风吹得苍白。 听到脚步声,秦贞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们实在是不怎么熟悉,尤时陪她站了会儿,难得没话找话:“外面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秦贞微抬下巴,示意她嘴里的烟。 尤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啊?” 秦贞吐出一串烟雾,马上又被风吹散了,她其实很漂亮,不是那种一眼让人惊艳的漂亮,身上有种耐看又清冷的美。“你不也没睡吗?” 尤时诚实回答:“思考人生呢。” 秦贞想起晚上的谈话,“想恋爱了?” 尤时摇摇头。 “想为什么要恋爱。” 她瞧尤时一眼,言辞犀利:“我还以为你跟程刻在暧昧。” 尤时:“……” 她过于直接,尤时一时无语凝噎,还有些窘迫。秦贞在这时转过脸看她,笑道:“害羞啊?” “不是……我们只是关系好。” “切。”秦贞弹了弹烟灰,手搭在阳台边缘,“男女之间不就那点事。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的。” 尤时再次哑然,望着她明明灭灭的烟头,突然好奇:“抽烟是什么感觉?” 秦贞笑了一下,对她这种乖女孩问出的问题感到新鲜,斜眼瞧她,意味不明地说:“伤身体,但是上瘾。人不抽烟并不会死,但人有时候不抽烟就会死。” 尤时在很久之后才读懂这一句话。 …… 接近月考,也接近初雪的日子,天气越来越冷了。尤时赖床,每天都被许新意揉着脸醒来,并勒令她早睡,时间长了,尤时开始早睡,睡眠质量也得到了改善。 要说许新意这人,也很有意思,学习成绩不咋地,对学习也不怎么上心,但上课从来不迟到。尤时问过她原因,她说因为她男朋友成绩很好,她也想努力考大学。 “那怎么还学成这样?” “这知识它不进脑子,我能咋办啊。” 唉,美丽的笨女人。 于是除了程刻外,她又多了一个辅导对象。她还发现一个问题,程刻的自制力真是烂到没边了,最近她大部分时间都跟许新意一块儿学习,程刻松懈了不少,尤时好几次回头都抓到他在开小差。 这天尤时碰到一道不会的数学题,正准备问他,一转头看到他在打游戏。 尤时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躁郁,但她什么也没说,那道题最后空白着交上去了。 下课后,班里同学瞬间散了一大半,尤时惯例留下来读英语。十点下晚自习,尤时通常会留到十点半,寝室十一点熄灯,她还得赶回去洗漱。 身后的人没走,尤时知道,但她没拿正眼瞧他,甚至没回头。 程刻陪她坐了半小时,连个眼神都没捞着。大家都要赶着回宿舍,最后只剩他俩了。 “你要一直这样不理我吗?” “……”她没出声。 “你生气了吗?” “……”尤时回头,他坐着,也掩盖不住优越的身高优势,人高马大的,尤时却感觉到他的委屈情绪。“我没生气。” “我只是希望你对自己负责任。”她说。 “可是你这几天都没监督我啊。” 尤时几乎被气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盯着他。 “你多大了啊程刻。” 他几乎脱口而出:“你把我当小孩不行吗?” ……神经病。 8.校运会 程刻谈过一段恋爱,初中早早恋,当时身边的人都不怎么学习,好友里有一个算得上漂亮的女孩子,初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大家都突然开始恋爱,朋友们纷纷撺掇,他和那女孩儿在一起了。 想不起紧张心动的感觉,只有和“哥们儿”牵手的别扭。他以为对方也是这样的感觉,谈了不到叁个月,他先提了分手,那女孩儿哭了,问他有没有喜欢过她,他沉默,答不出话来。 他大概不懂如何喜欢一个人。 上了高中,换了个圈子生活,没什么真心朋友,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打游戏上,无聊到开始漫不经心地捡起学习来。 但是,看到尤时拧着眉头的样子,他第一次有“心里一揪”的感觉。说喜欢吧,谈不上,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一起解过几道难解的题,吃过一份他欣赏不了的螺蛳粉。 但他喜欢看她笑,世界好像会跟着明亮起来。 第一次被一个人监督着学习,他心里其实还有点怪异,他家里家风开明,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了足够的自由。没人对他的成绩有要求,所以他一向散漫,在认识尤时之后突然发现定一个目标再去努力这件事情有点意思。 可他实在是懒散惯了,尤时一不看着他,他就被打回原形了。 …… 月考完,尤时心情轻松了一些。他们这周不放假,周末有校运会,不用上晚自习的校园生活难得安逸,程刻约她去操场夜跑,顺便请她吃夜宵。 她其实已经消气了,甚至觉得自己脾气来得莫名其妙,程刻给她台阶,她就顺势下了。 尤时有夜跑的习惯,夏天几乎每天都跑,天气冷了之后她渐渐懒惰,已经许久不运动了。程刻带着她做热身准备,他是校篮球队的,热身运动比她细致得多。他解释说因为天气冷容易抽筋。 慢跑两公里,尤时身体热了起来,脸上出了汗,程刻更夸张,十二月初的天气,他只穿穿一件长袖,衣服上已经有了汗迹。 尤时跑不动了,坐在边上等他。 程刻又跑了会儿,终于停下的时候已经是大汗淋漓了。尤时简直怕他呆久了冻结成冰,他们没敢在室外多逗留,捡起外套去了食堂。 学校太抠门,食堂不开暖气,但室内总比室外好一点,食物热腾腾的香气驱走了一部分的寒。 他们各自点了一大碗汤粉,找了位置坐下。程刻发现尤时很爱喝汤,一碗粉还没动过,汤已经喝了一半。 程刻运动完饿得快,风卷残云般吃了一大半,突然说:“明天校运会你参加吗?” 尤时嗦了一口粉,摇摇头。“你呢?” “我也不,但是我有球赛。”程刻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闪了闪:“你来看呗。” “我想去看跳高跳远的。” 他正在搜刮汤底最后的粉条,忽地抬头,瞪大了眼睛,“你爱来不来。” 尤时乐了,发现这人有时候脑子是真的不太好使,她好笑道:“我说我想去看跳高跳远,又没说不去看你打球。” 程刻:“……” 第二天一早,尤时虽然没有报名校运会的项目,但因为要参加开幕式,被迫早起。天越冷她越懒,早起简直是一种折磨。 他们班为了校运会提前定制了班服,一件加绒的绿色卫衣,尤时在里面塞了两件打底,卫衣外还套了一件袄子,暖和又笨重。尤时怕冷,把自己包成一头熊之后,终于满意了,艰难地挽着许新意去班级里集合。许新意那姑娘爱美,穿得少,最后出了门还得贴着她走。 集合点在室内体育馆,尤时一直觉得他们学校抠门成这样,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建了室内体育场。不然大寒冬里办运动会,论谁也顶不住。 场内乌泱泱的人群,尤时按队形在前排站队,程刻在这时从外面进来,年轻男孩子抗冻,他穿得也少,鼻头被冻得通红。他从她身边走过,小声在她耳旁说了句:“大笨熊。” 尤时:“……!” 走形式的东西通常无趣又难熬,终于熬到开幕式结束,人群如鸟兽散。各个项目开始比赛,尤时和许新意对这些兴趣不大,跳高跳远在中午,于是她们顶着寒风到室外去拍照。 操场上也是人潮涌动,年轻男孩儿举着班旗胡乱飞舞,女孩们在照相,镜头映照出一张张青涩又美好的脸,这当中,有一份是属于尤时的,珍贵又难忘的青春。 尤时刚定好拍照姿势,程刻走到她身边,说:“我也要拍。” 镜头定格,产生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照片中她的短发被风吹乱,她攥着外套口袋,脸颊冻得通红。程刻站在她身边,高高瘦瘦,运动裤黑外套,笑意张扬。 那是二零一七年的十二月,是尤时经历过的最好的冬天。 9.初雪 这个冬季似乎不太冷,年轻人的朝气使场馆内热腾腾起来。尤时和许新意坐在看台上,看场上两支球队队员们做赛前热身。 这是一场理七班和文七班的对决。他们学校男生多,文理科男生比例不相上下,大抵是现在青年人都更热爱运动,从前讲的“文科男生弱势”的说法已经不时兴了。 比赛开始,身临其境的时候,运动鞋摩擦地板发出的声音都格外让人激动。尤时并不太看得懂球赛,比赛规则战术之云统统不了解,但她能通过场上的激烈程度和观众的反应看出来,这场比赛精彩异常。 两方球队厮杀,谁也不让着谁。 十六七岁的男生,都在蹿个,身高助长气场,尤时感觉他们随时能打起来。她看着程刻满场子地跑,这人漫不经心惯了,这时候是少见的认真投入。尤时举起手机,拍下了一张他的特写,而后想了想,又给他的球队抓拍了几张。 她想着回去好好修一下调个色,下腹突然一阵闷疼,她暗叫不好,好像确实差不多到生理期了,她和许新意说了声,许新意塞给她一片备用护垫,她收下,匆匆忙忙起身,奔厕所去了。 倒霉加倍,厕所也排长龙,尤时没办法,又转战去了教学楼的洗手间。结果是虚惊一场,尤时郁了个大闷,还是把许新意给她的护垫用上,以防万一。想到球赛还没结束,她又赶忙回到赛场去。 体育场和教学楼有一段距离,好巧不巧,她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比赛结束,她看一眼得分情况,17:16,他们班赢了。 一颗心落下来,尤时往自己原来的座位挤,许新意已经不在那了,估计是她去了太久,找她去了。座位上有她提前买好的水,她正准备拿着下去找程刻,抬头看到他被人拦在球场边上。 他前面站着一个女生,尤时见过,高一挺有名的漂亮女生。那女生扎着松松垮垮的马尾,皮肤白皙,身形高挑,一瞥一笑都引人注目。 女生站得离程刻很近,近到从尤时的角度看不出距离来,只能看到女生朝他递水的动作。 周围有起哄声,有大概五秒的迟疑,程刻收下了。许新意像是闻着八卦味回来的,一看这场面,乐了。 “这程刻对象啊?” “不知道。” “你不是跟他熟吗?” 尤时把手里拿着的水递给她,说:“不熟。” 说完从看台上走了下去,程刻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她。他大声喊:“尤时!” 尤时当没听到,从侧门走了。 …… 程刻发现,尤时最近不太对劲。学习一如既往认真,她多了几个新朋友,平时也打打闹闹,嘻嘻笑笑,但就是不对劲。 他买了一瓶她爱喝的酸奶,按照以往她应该凑上来,埋怨他没给她带,再把他的那一份拿走。他英语作业没写,按照以往她会凶巴巴地催促他,不允许他拖延,他写不出来又急着交的时候她还是会帮他…… 程刻微信上问她,怎么不开心,她上课不带手机,回寝室后回他一句:“没有呀。” 字面上的表达真的很有欺骗性,“呀”这个语气词让程刻暂时相信,她没有不开心。 后来程刻改写纸条问她,她写纸条回:“没有呀。” 程刻抬头,看到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程刻:“……” 这样持续了一周,程刻的零花钱都给她买酸奶买没了。 周末前一天的晚自习往往最难熬,平时也这样上晚自习,偏就最后一晚上难耐,大家都迫不及待回家喝口热汤睡个好觉。 尤时在赶作业,她喜欢放假前把作业写完,一身轻松回家,因为回家有回家的事情做。 程刻趴在桌子上发呆,正想着怎么讨好她,她突然从前面递了张卷子过来。 程刻一声不响接过去,是今天就要交的数学作业,前面那女孩儿给他递了试卷,也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他,笃定他会帮她似的。程刻笑了笑,帮她把做了标记的题写好解题思路,再还给她。 尤时别别扭扭地领回去,她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她感觉心里憋了一股劲,从校运会那天持续到现在。 她从小就被人夸赞懂事,交好的朋友也说她脾气好,成长环境的原因,她极少会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她从出生以来,被家里的老辈嫌弃是女儿,父母也觉得她的诞生是个意外,不被欢迎的意外。所以她从小用功读书,学做家务,她从前不懂这些,只想着讨父母欢心,长大后懂得了一些道理,她更加努力学习,因为想逃离这里。 她独自承受了太多难以启齿的委屈,直到听到有人说“可以对我发脾气”。 尤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恃宠而骄”了。 教室里忽然传来一道小声的欢呼,尤时与其他人一同抬头,看到窗外在飘雪。雪花一簌一簌散落人间,掉落在窗沿上,枯竭的树枝上,不一会儿就洒满了大地。 今年的初雪竟来得这样早。 尤时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很喜欢冬天,常常庆幸自己生在北方,四季分明,秋天有枫叶,冬天有雪花。她喜欢裹着厚衣服在雪地里打滚,喜欢烤红薯和热牛奶,喜欢漫山遍野的雪色。 她收了作业,眺望窗外的雪景,身后人朝她伸手,将一边白色耳机塞进她耳蜗。 耳机里是熟悉的旋律,第一句歌词低低地唱出来—— “差不多冬至,一早一晚还是有雨。” 她回头看他,也透过看他窗外的雪景,缓缓笑了。 10.积雪 晚上睡前秦贞来问尤时,这周留不留宿,尤时说这周得回家了。秦贞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尤时也没多想,只当她是一时兴起,想体验一下周末留宿生活。她今天心情很好,没陪着秦贞熬大夜,早早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满地的积雪,尤时换了双更防滑更保暖的鞋,收拾书包带到教室去。昨晚她和程刻约好了,下课一起回去,寝室在六楼,她懒得再回来爬一趟楼梯。 上午四堂课,一堂课一张卷子,生怕压榨不完仅有的一天半假期似的。 下课后,尤时把试卷一股脑塞进书包里,被程刻拦下。“好学生就这样放试卷的?”程刻指着她一团乱的试卷。 尤时理直气壮:“回家不一样得拿出来嘛。” 程刻叹气,看顽皮孩子一样看她,帮她把试卷整理好,折起的边角压平,才放回她书包里。尤时笑眯眯地看他,朝他鞠了一小躬:“谢谢程叔叔!” 程刻揪起她就走。 两人一起背着包出门,尤时今天多添了一条毛线围巾,棕色的,和脚下毛茸茸的靴子一个色系。走到一楼,四下无人,程刻忍不住抓起她的围巾晃了晃,她有一半脸埋在围巾里,一双湛黑的眼看着他。程刻被她看得心痒痒,走快两步,到她前面来,给她的围巾打了个结。 尤时整个口鼻被闷住,一边要解开一边追着他打,路太滑,尤时一个没稳住,直接坐到了地上。她衣服穿得很厚,行动笨拙,一个松松垮垮的结费好大劲都解不开,现在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真就蠢极了。 尤时恼羞成怒,朝他吼:“呀!” 程刻笑弯了腰,看她终于笨手笨脚地把围巾解开,红着脸喊:“还不来拉我一把!” 他走过去,弓着腰向她伸手,不料猝不及防被她算了一计,他完全没有防备,被她拉着摔到了雪地上。 尤时一脸计谋得逞的笑意,漾在她白皙的肉脸上,她的眼睛灵动明媚,好像在说“看你还敢不敢整我”。程刻痒了半天的手这时没克制住,他半跪起来,冰冷的手捏住她脸颊。 他们出来得晚,这会儿楼下已经没几个行人了,白茫茫的景色里,他们缩小成不起眼的两粒。程刻掐着她的脸颊,看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垂下眼,不敢再细看。 “很冰啊!”尤时打掉他的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 程刻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为自己方才的鬼迷心窍感到惊讶—— 那一刻他居然,想亲她。 “走不走啊?回家打游戏了。” 尤时在前头喊他,他站起身。她穿得多,走得也慢,被程刻叁两步追赶上。 …… 尤时没想到这趟回家又赶上了一家人都在的时候,开心的是姥姥也来了。姥姥原本在逗小孩儿玩,听到开门的动静便抬起头,熟稔地唤她:“诶,妞妞回来啦。” 尤时放下书包,过去抱住满头白发的老人,语气激动:“姥姥!您怎么来了?” 姥姥的手一如既往,温暖且有力量,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轻拍她的背。 “小没良心的,你不来看姥姥,姥姥还不能来看你了呗。” 尤时红了眼,坐下来缠着姥姥要吃橘子。姥姥一边笑话她“多大的人了还不会自己动手”,一边给她剥橘子去皮。 和弟弟一样,因为父母工作忙,尤时从小生活在姥姥姥爷身边,直到上小学才回家去,寒暑假也是在姥姥姥爷家度过,姥爷前几年走后,姥姥搬去了和舅舅家一起生活。 从那之后尤时极少会去那边,母亲说那不是姥姥家,她不好随便去。弟弟上幼儿园后母亲却把弟弟送了过去,尤时过年过节去过几次,舅舅对她与对弟弟的态度截然不同,她觉得不自在,所以去得更少。 她上学忙,也怕姥姥有了新外孙,顾不来她,只偶尔和姥姥通电话,哽咽着说想念,姥姥总会笑着说,“我们妞妞要读书挣大钱让姥享福的,姥姥等着呢”。 她受过很多委屈,只有见到姥姥的时候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有人爱。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擦手一边说着:“啧,我说妈啊,您别老惯着她。她都多大了,应该她伺候您。” 姥姥笑眯了眼,皱纹在脸上折出很深的折痕,温柔又慈爱。“我们家妞妞我当然得惯着。” 母亲哑然。 尤时反而笑得开心,头一回觉得回家是一件幸福的事,也只有在姥姥面前,她才能稍微放纵一点。 父亲与人谈完事情,从房里出来,一家人吃了一顿午饭。饭后尤时自觉去洗碗,母亲哄弟弟午睡去了,姥姥站在旁边陪她聊天。 尤时往打湿的洗碗布上挤着洗洁精,搓两下搓出泡沫,看一眼身旁的老人,道:“姥姥您困不困啊?去我房里睡会儿吧。” “不困,姥姥也就陪你待这么会儿就赶姥姥了?” “没有!我是怕您累,要不您坐着等我,我很快就洗完。” “不急不急,诶……”老人帮她把衣服往腰后收紧,责怪道:“毛毛躁躁的,别把衣服给弄脏了,大冬天的不好洗。” 老人摸摸她的衣服,又念叨着:“衣服这么薄,冷不冷啊?姥给钱,你自己去买两件冬天衣裳吧。” 尤时鼻头一酸,几度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她吸吸鼻子,声音低下来:“好想快点长大哦……想带姥姥去吃大餐,养一条金毛狗,我不在家的时候就让狗狗陪着姥姥。” “好嘞,那姥可就等着我妞妞了。就怕你呀,早早就嫁人去了。” “姥姥!” 老人把她逗急眼,自个儿反而笑了。 洗干净碗,尤时想带老人回房休息,父母正好从房里出来,拉着老人谈事情。尤时坐在边上,给他们剥石榴。 尤时心不在焉的,忽而听到父亲说给弟弟找了新幼儿园,转回来家里这边上学,她不解,正想问谁带他,母亲已经开口,话是对姥姥说的。 “辞职的事我已经跟饭店说了,早就该辞职了。您年纪大了,也不该您来带孩子,家里也有点积蓄。生活慢慢过还是过得下去。” 尤时听得头昏脑胀,就记得最后父亲对她叮嘱:“弟弟最近总是生病,大病小病不间断,需要人照顾。我知道你平时跟弟弟相处得少,但是你是大人了,你得让着他,知道吗?” 尤时除了点头,没有别的回答。 说完话,父亲送姥姥回去,她和母亲将人送到楼下,她拉着姥姥,想让姥姥留下来过夜。 老人家说睡不惯地方,尤时只好作罢,目送她离开了。 11.结冰 越寒冷的天气越容易让人获得幸福感。冰天雪地里,街上有烤红薯的香味,小区楼下有孩童在堆雪人,街上情侣散步女孩的手放在男孩的衣兜里,尤时裹着厚大衣在独自散步。 她不太想在家里呆,以前习惯了一个人还好,现在频繁多了别的人,她只觉得无所适从。可笑的是那个“别的人”是她至亲的人,而或许她才是那个“别的人”。吃过晚饭后父亲接了活出去了,母亲陪着弟弟看电视,她借口出门散步,逃了出来。 刚沿着小区走到拐角,她接到了程刻的语音通话。尤时找了个避风的地儿,一棵魁梧的老树护着她整个人,她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通对方的语音请求。 “喂?” 程刻声音有点着急:“你怎么不回信息?不是说好打游戏吗!” 尤时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 “啊……我忘了,对不起啊。你等我找个地方,我现在在外面。” 对方话音一转,忙问:“这么冷怎么在外面啊?你一个人?” 尤时顿了顿,没有多说,只让他等会儿就挂了电话。她拐了个方向,去了湖对面的一家甜品店。这家店老板阔绰,暖气开得足,尤时冬天的时候不想太早回家,就常来这边静坐。 老板认得她,她进门坐下不久,老板就给她端上了一碗姜撞奶。尤时嗜酸也嗜甜,这附近的甜品店她几乎都吃过,冬天最爱吃姜撞奶,而这一家的姜撞奶又尤其好吃。 热烫的姜汁和半凝固的牛奶碰撞成一道特色甜品,尤时一口气喝掉一半,驱了半身的寒。她戴上耳机登游戏,语音通话又弹出来,她秒接。 “可以开始了?” “嗯,我找地方坐下了。” “在哪儿呢?” 尤时边打着游戏边回他:“湖对面的一家甜品店,你来过吗?” “没有。好吃吗?” “好吃啊……对面打野来了!程刻!” 程刻笑了声,仿佛在嘲笑她的小破胆。 他们没再说题外话,投入到游戏中。这局打了快半小时,尤时累得大喘气,程刻的声音听起来比她还累,还有些嘈杂的车声。尤时刚想问他在哪,他好像站定了,过了会儿,气定神闲的:“赢了。” 推拉门有响动声,尤时下意识抬头,看到熟悉的脸。尤时愣住,接着笑起来,好像今天不是十二月的深冬,而是春暖花开的叁月。 她放下手机,手撑着下巴,好像不欢迎他,但把惊喜写在了眼睛里。 她最是藏不住愉快。 “你怎么来了?” 少年的短发凌乱,他跑得也急,衣服领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这会儿才有空理弄。他在她身边坐下,声音也带了笑:“想吃姜撞奶了。” 尤时于是给他点了一份一样的,被老板调侃谈男朋友了,她笑着说是她的老师。 老师带她打游戏,两人并排着,这一次没再私下开麦,程刻反而连了公麦,解释说这一局和他的好友一起打。 尤时莫名紧张起来,生怕打得不好给他丢脸,虽然她确实打得不怎么样,但是只在他面前丢脸和被公开处刑还是有差别的。 对面有陌生男生的声音:“哟,这谁啊?带妹打游戏呢程刻。” 程刻边操纵手机屏幕边说:“闭好你的狗嘴啊,别乱说话。” 他这样一说,那男生反而对尤时更感兴趣了。“还真是带妹啊?” “带你妹。” 尤时差点笑出声,又听到他说:“这我老师呢,赶紧给我赢了,” 尤时:“……什么老师?” “英语老师啊。” 尤时笑,这人还挺会学以致用的。 …… 尤时第一次和程刻面对面打游戏,发现他打游戏的样子和平时真的差别很大,不止声音会激动,神情和动作也会,像路怒症的司机。尤时觉得,如果不是顾及到这是店里,他大概会跳起来。 他的朋友和他一样,游戏高手,根本不需要她打得好,几个年轻男孩子打打杀杀就给她赢了。 打了两个小时,赢了两个小时,终于息战。 尤时喃喃道:“这不就是我梦想的生活吗?” 程刻问:“什么?” “几个年轻有本事的男的一起伺候我。” 她脸上开始浮现出类似于“痴笑”的神情,被程刻一把捏住脸,晃了晃,“想什么呢?我一个人伺候你还不够啊?” 话说完,两人都愣了愣。 尤时还没反应过来,程刻已经松了手,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了。尤时及时转移话题,说自己饿了,两人尴尴尬尬去觅食。 湖边晚上有卖小吃的,夏天尤时不爱来凑这热闹,冬天就不一样了,整条街道香气缭绕,在冰天雪地里开出另一个热气腾腾的世界。 尤时直奔烤串摊,点了两串面筋,才回头问程刻要吃什么,身后有湖光和灯火,显得她眼睛愈发亮了。 程刻低下头去,有些想笑,但不知道这笑意从何而来,只说:“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尤时不再问,点了一堆爱吃的,都是两份起。 装了满满一纸桶,香气四溢,他们躲到角落的亭子里去吃,冬天晚上散步的人少,这边基本没人,静悄悄的。 他们安静地吃完一份夜宵。亭子有一段阶梯,可以走到湖边的水泥地板下去,刚才他们顾着吃东西,没注意到那下面有人。 尤时吃饱了站起来,走到阶梯旁才注意到。 那是个女孩儿,长头发,手上夹着一根细烟,烟头发出星点光亮。尤时觉得眼熟,等那人微微侧过脸,她才认出是秦贞。 尤时原本想打个招呼,或者过去陪她说两句话,但看她的样子总感觉她此刻也并不想和别人沟通。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尤时大概能摸清楚秦贞的个性,甚至感觉到她们之间的共通之处——尤时最是藏不住愉快,但能藏得住悲伤,尤时觉得秦贞也是。 悲伤的时候,她们真正厌烦的是人类的理解和关心。 可她好孤独。湖面已经结了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风景。 尤时竟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12.元旦晚会 临近元旦的时候,尤时开始忙起来。上个月她尝试着向一家杂志社投稿,在这两天收到了回信,邀请她为杂志社的年末书刊写一期短文。 主题也贴合她的高中生身份:青春、大雪和悸动。她着手起稿,白天上课学习,晚上腾出时间写作。实际上,尤时从初中开始便有写作的习惯,常常写一些零碎的心情记事,偶尔也写短篇故事和散文。 最先发现她这一项技能的是林纪宇。在尤时上高一的时候,放假回家的他偶然看到尤时写的散文,征得尤时同意后,发到了他大学的校刊上,还在校内公众号小火了一把。 前段日子他给尤时发了个邮箱,让她往那边投稿,尤时便抱着“试试”的心态去了,惊喜的是竟然真的收到了对方的回信。 尤时和林纪宇相差六岁,是同一小区同一层楼的邻居。这位大哥哥从小把尤时当亲妹妹照顾,可惜尤时初一时他就到省外上了大学,自此两人很难得再见面,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大哥哥放长假尤时才能见到他。而尤时高二后,林纪宇选择了继续读研,天天埋头搞项目搞学术,更腾不出时间回家了。 幸而他给了尤时一台手机,方便与他联系。 林纪宇于尤时而言是这世上最让她安心的存在。小时候从姥姥家转回来读书,一个玩伴也没有,父母忙,她一个人上下学,是上初中的林纪宇每天跟在她后面护送她到学校。 她从小习惯跟姥姥一起睡觉,在陌生的家里睡不好觉,一个人在楼梯间哭着想姥姥,是林纪宇把她带回家,分给她从没喝过的牛奶,哄她睡觉。 弟弟出生后,父母更无暇顾及她,母亲住院的时候,甚至没人记得她吃没吃饭,也是林纪宇带她回家吃一碗热饭,喝一口热汤。 给她带她没吃过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与她畅谈旅游的感受,让她了解他的大学生活……林纪宇是尤时通向外面世界的一道桥梁,她透过他,看到了这小县城之外的风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尤时亲情缘淡薄,所幸父母没给过她的温暖,林纪宇都让她感受过。 她对林纪宇是感激、感恩的。 …… 尤时花了一个周末写完交稿,与编辑互通了联系方式,之后又花了一周时间修稿上交,敲定在跨年夜发布。收到这个消息的同时也接到了林纪宇的电话,说他元旦会回来,因此,尤时对这一年的元旦多了几分期待。 尤时还没忙完,月考近在眼前,她最近两头忙,很怕成绩跟不上。想要假期舒心点,成绩绝对不能落下。 晚上她又开始留下来背书做题,程刻和她一起。他最近难得很认真,不用尤时监督着也能好好学。 考前最后一晚复习,尤时听他讲完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问起他缘由,他说这次想考好。 “这么自觉啊?”尤时笑着问。 “如果我这次考得好,可以找你讨个赏吗?” “什么赏啊?” 程刻迟疑了一下,说:“到时候再告诉你。元旦吧,元旦我有事跟你说。” 于是,尤时对今年的元旦又多了几分期盼,几乎是迫不及待元旦的到来了。 接着月考而来的是元旦晚会,也称跨年晚会,告别旧年,迎接新年。节目单发下来后,更有跨越新年的感觉了。 学校对此次元旦晚会花了大手笔,租了一批好的设备,在室内体育场举行。演出前一天,尤时被秦贞拉过来陪她彩排。 秦贞有一把很好的嗓子,女中音,嗓子低沉沙哑,有一种老唱片的质感。尤时至今没有提过那天晚上在湖边的事情,秦贞看起来也不想提,尤时尊重秦贞的想法,更不会贸然去问。 彩排不是正式演出,秦贞没放开唱,轻轻过了一遍便下了台,但尤时仍然觉得很好听,问秦贞是什么歌,她说:“《生如夏花》。” 《生如夏花》,尤时觉得歌名很适合她。 ……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叁十日,对七中的学生们来说是这一年的尾声。学生的时间大多在学校,生活也大多在学校,在这学校度过的最后一天,意义等同于今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跨年”。 学校选在这一天举行元旦晚会,告别这一年,迎接新的一年。夜晚七点,原本空旷的体育场里装满了人,瞬间变得热烘烘的。 开场音乐响起,干冰在舞台四周喷射,氛围推动情绪高涨,他们欢呼,尖叫,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在这一刻盛开,绽放。 学生演出多是艺术生表演,有舞蹈生和音乐生的舞台格外精彩纷呈,学校下了本,学生也下功夫,歌舞创意十足,大家看了个尽兴。 十点,晚会接近尾声,秦贞作为压轴出场。 “今天虽是严寒深冬,但十六七岁的我们似骄阳,似夏花,在这新年到来之际,我们一起祝愿我们的未来——生如夏花。接下来有请高二七班的秦贞同学为我们带来一首歌曲,《生如夏花》。” 四周灯光将舞台中央落成场上唯一的黑影,秦贞就站在那里,身前一个黑色立麦,她孑然一身,倔强而挺立。前奏一出,她悠扬的吟唱婉转而起,有一种让人屏息的破碎感。 全场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首2003年的老歌,放在今天来演唱却仍然不过时,舞台营造出的氛围与歌曲风格相得益彰。她孤身站在那里,就是最倔强又最灿烂的夏花,一朵不惧世俗眼光,被流言中伤,被非议攻击,却仍然勇敢无畏去表达自我的“夏花”。 歌曲前段的吟唱结束,舞台中央亮起一道冷色光,台下观众这才看清了她的脸。她今天穿一身黑裙,化了妆,长发扎成高马尾,整张脸露出来,眼影在眼皮上闪光,嘴唇红艳。她在高高的台上,成了最耀眼的瞬间。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不虚此行啊不虚此行啊 …… 一路春光啊一路荆棘呀 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 …” 秦贞的演唱全情投入,双手高举头顶,随着节奏拍掌,她在歌颂,唱生命的美好,又好像在唱生命的壮烈。台下观众和她一起,跟着她的节奏拍掌,歌声与掌声在体育馆内响彻。 最后一句词唱完,尤时透过四周的闪光,看到了她发红的眼睛。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尤时坐在台下,不知道为什么,热泪盈了满眶。 13.青春 这一年的元旦,终究没有如期放假。 清晨的警车声划破校园的宁静。昨夜下了雪,地上厚厚积雪让人寸步难行,白大褂和警服在女生宿舍交替穿梭,鞋底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印子。不多时,校门口和寝室楼周边都拉上了封锁横幅,尤时站在阳台望楼下,本该热闹的校道上此刻不见行人。 秦贞被抬上冰冷的担架上带走了,厕所的血泊还等着人来处理,尤时和几个室友候在宿舍门外,等警方取证完审问。 …… 今天早晨尤时第一个醒来,其他室友都睡得正齁,秦贞的床铺被子微微隆起,不见脑袋,尤时只当她蒙着头在睡。 尤时心情很好,迫不及待要回家见林纪宇,她有很多新生活片段想和他分享,也想起昨晚程刻送她回宿舍,低着头靠近她耳边说“明晚我想带你和我的朋友们见个面”。她心情好,自然睡得早,醒来后精神饱满。 寝室到洗浴间还有一道玻璃门,她推开玻璃门,发现厕所门紧闭,她没有多想,只当是谁起夜顺手关上了,她用手去拧门把手,金属质感的把手又冰又冻,她被冻得抖了一下,又用力拧了一次,仍然打不开。 尤时敲两下门,无人回应,她加重力度又拍了几下,提高音量:“有人在吗?有人在里面吗?” 她的动静太大,其他室友相继醒来,打开门问她怎么回事。尤时扫了一眼,没有秦贞,她心一下子提了上来,多了几分焦急,她喊了一声:“有没有看见秦贞?” 寝室一共八个人,往门口一站基本一目了然,尤时问了也是白问,她猛拍几下门,力度重到她的掌心迅速涨红。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糟糕的预感,她声音抖得厉害,大声喊:“秦贞!秦贞!秦贞!” 其他室友看她这样,也慌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急太快。她拉着许新意跑楼下找宿管,她从没觉得这栋楼这么长,六层楼梯,她踩空了好几回,手抖得握不紧许新意。 接下来她们把宿管和门卫都带了回来,门卫撞开了门。尤时站在厕所门口,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她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秦贞,地上有几根烟头和一把水果刀,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尤时嘴巴张开,失了声,下巴肌肉猛缩,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许新意和其他室友在她旁边哭成了泪人,尤时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手腕看,眼睛干涩到流不出眼泪来。 …… 阳台的风刺骨寒,尤时却像没有了知觉,呆站在阳台边上。室友们站在门边,她们都在等一个结果,没有人有心情说话。 尤时把手搭到阳台边缘,想起不久前的夜晚,她还站在这里陪秦贞抽烟。那个洒脱又漂亮的女孩儿,指尖夹着烟轻吐烟雾,对她说:“人不抽烟并不会死,但人有时候不抽烟就会死。” * 秦贞是在昨天夜里割腕自尽的,到早晨七点被发现,已经过了一夜。 秦贞还有两个月才满十七岁,十六七岁,一个女孩儿最灿烂的花期。她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里,父亲和生母年龄差距有十五岁,父母离婚后父亲火速开启了一段新婚姻,对方带着一个男孩儿,只比她大一岁,上学晚一年,和她同级。又过几年,继母诞下一子。当时父亲已年近五十,算老来得子。 她的生活横空插入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父亲忙着工作,闲暇时间都分给了小儿子,继母年纪比她生母大几岁,是个两面叁刀的高手,表面和气,背地里常给她使绊子,秦贞想着高中搬到校内住,忍了下来。 然而在她初叁那一年,她被异父异母的“哥哥”强/暴了。“哥哥”起初对她很好,继母压榨她的零花钱,他掏钱给她买新衣服,继母故意做她不爱吃的菜,他深夜带她偷溜出去吃好吃的,继母指责她欺负弟弟,他把她护在身后。他每天载她上下学,也是在放学的路上,把她载进一片荒废的旧房子,对她进行了性侵略。 没有安全措施,没有技巧,没有怜惜,秦贞下体破裂,流血不止,吞了人生第一颗避孕药。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原因是她收了隔壁班一个男生的情书。 之后“哥哥”变本加厉,威胁她不听话就把他们的事告发给父亲和继母,秦贞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暗自崩溃。 她曾想向朋友求救,只开了个头,好友一脸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她哥哥护她如珍宝,有求必应。秦贞没说出口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真正让秦贞爆发的是初叁毕业前,她被“哥哥”按在学校厕所洗手台搞,被别人撞见,于是学校里开始有流言说她和“哥哥”关系不纯,“乱伦”,不要脸皮。 秦贞只庆幸,起码当时她的衣服还整齐。 高中她背着“哥哥”偷偷改志愿,逃到了七中,甚少回家。她开始乱搞男女关系,隔着距离在反抗,最后还是被“哥哥”抓回家,对她进行新一轮的性虐。 传言说她不知检点,放浪形骸,私生活混乱,从初中重点班流放到这里,自己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所有人都说她不在意世俗眼光,活得叛逆又自由,肆意又洒脱。 她想说她病了,没有人相信。 她真的病了。外表仍灿烂,内里却在腐烂。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麻木了,反正也逃不掉,接受就是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忍耐到快要自燃了,她说服不了自己接受,也不想接受。 于是在矛盾挣扎中一遍遍凌虐自己。 尤时是唯一一个把真实的她窥见一二的人,寝室的女孩们是唯一一群不带有色眼镜看待她的人,她在黑暗里抓住一丝难得的星光。 可是上周她回家,“哥哥”当着父亲和继母的面扒她的衣服,她彻底崩溃,本就脆弱的城墙一轰而倒。又惊又怒的继母扯住她的头发,对她肆意羞辱,大骂她“贱人”、“狐狸精”、“和你妈一样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 她的脸被打肿,头发被抓得生疼,但她居然笑出来。 任何社会问题,被蒙上“男女关系”就能轻而易举让舆论反转,女性辱骂被性侵略的女性,世人指责受侵害的女性,是“不检点”的女性的错,是衣服穿得少的女性的错,是反抗不了的女性的错。 秦贞抽着烟,看冻结的湖面,心想,这个冬天不会过去了。 泠泠夜色里,她轻轻唱起歌: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不虚此行啊不虚此行啊 ……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她终于还是成了这耀眼的瞬间,永远停留在了二零一七年的冬天。 2017年12月31日,尤时的第一篇散文登上某青少年读物杂志。 她在文章末尾写道: “一年将尽,我住的小城大雪纷飞。 从前我常常幻想自己是雪花,是柳絮,是烟灰,是什么都好,是不为任何事物停留的事物就好。 如今我好像多了几分柔软。我看到和我一样不想停留的人,我想我应该上前去的,而我只是无声驻足片刻,许愿所有青春都有绚烂的结果。 我在青春里告别了一年,又在告别里迎接我的青春。” ……首-发:rourouwu.info (woo18 uip) 14.选择 尤时这一天里去了审讯室,年级办公室,心理咨询室,接受了无数审问,同样的问题回答了好几遍。老师带着她们从心理咨询室出来,医院那边来了电话。 她们站在走廊里,纷纷停住脚步,脖子像被人施法定住了,一动不敢动。 老师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几次张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说了一句:“没救回来。” 尤时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世界在天旋地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她面前轰然离去。 …… 和室友回到女寝楼下,看到了等在门边的程刻。六点一刻,冬天的夜色来得早,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尤时于是没回寝室,和程刻去了操场。 下午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天气很冷,她穿得少,程刻带着她去了一个避风的角落。 她一天没吃过东西,几番转轴,此刻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她低着头,始终没说话,被程刻拥进怀里。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操场看台的角落,冬天的夜晚安静得只可听风声,尤时被他抱着,脑袋抵着他的肩膀,感受他的温度和无声抚慰。 尤时是在这时候哭出来了,忍耐了一天的悲痛和恐惧在这一刻倾泄而出。她的泪水打湿程刻的外套,她这样脆弱,程刻不由得用力将她更拥紧一些,轻声说:“不哭了……尤时。” 她哭得更厉害,几乎泣不成声:“我看到了她……看到秦贞,她全身都是血……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 他抱得太紧,尤时呛了一下,边哭边小声咳嗽,程刻放开她,抬起她满是泪水的脸。他的动作极尽温柔,小心翼翼得仿佛她是什么易碎品,指腹一下下擦她的泪。 尤时还在说话:“在湖边那天晚上……我也看见她了……我看见她了。如果我叫住她,会不会不一样?我不应该害怕打扰她,可能那天……她就等着我走过去和她说话。可是我没有……” “还有上周,她问我留不留宿,如果我和她一起留下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程刻,程刻……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这么冷的天,她的眼泪却是热的,克制了一天的情绪此时像一场无法阻挡的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程刻的心。 程刻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笨拙,面对这样的她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不停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人生茫茫,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谁也不知道怎么去定义什么是“好的结局”。有人一生受尽苦难,蹉跎至生命尽头也等不到甘来,有人不去等甘来,转瞬化成灰,人们把这称之为“解脱”。 它们一样痛苦,甚至蹉跎比“解脱”更痛苦。世间万物,对与错,选择与选择,本就没有评判标准。 程刻安安静静等她哭完,担心她身体受不了,哄她去食堂吃了一份粥。一小碗,尤时吃了不到一半,但总好过一口不吃。 他送尤时到寝室楼下,跟她说明天一起回家。 她往回走的背影太孤单了,平时那么有活力的一个女孩子,一下子好像失去了光泽。程刻看着她的身影在眼前渐渐缩小,他几步追上去,又给了她一个拥抱。 这一次只抱了短短几秒钟,他贴近她耳边,声音不自觉放低:“不要想太多,早点睡觉。” 第二天一早,尤时首先收到了林纪宇的信息。 【小时,醒了给我打个电话。】 尤时坐在床上恍惚了会儿,许新意在她旁边睡着,昨晚她们都没睡好,相拥着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尤时轻手轻脚下床,到阳台上给林纪宇拨电话。她嗓子疼得厉害,想张嘴说话,才发现喉咙哑了。 幸而林纪宇先说了开场白:“醒了?” 尤时低低地应了一声。 “收拾一下,一会儿我到学校接你。” 他什么都没问,但尤时能感觉他什么都知道。她眼睛酸胀,说不出多余的话,只应了一声“好”。 不到十点,林纪宇到了学校门口,尤时和程刻一起上了林纪宇的车。七中的元旦假期延长一天,但没人高兴得起来。 程刻没多说什么,但他心里隐隐有些情绪。尤时对林纪宇的介绍是邻居家的哥哥,但他们的熟稔程度和林纪宇对尤时的关心,明显都超过了程刻的既定印象。 地上有积雪,车开得慢,二十分钟后才看到湖,林纪宇先送程刻回去,碍于林纪宇在,程刻一路上都很安静,只在下车前捏了捏尤时的手腕。 尤时笑得有些牵强,和他挥手说了再见。 林纪宇调了方向盘,却不是回家的方向,尤时靠在车窗上,看着街景一点点倒退。等车开出去好远,她才想起来问去哪儿。 林纪宇没说话,车子穿过一片树林,林子里路愈窄,而后渐渐通明,在一块平地上停下,雪地上留下一片车轮。 林纪宇下了车,到后座给她开门,他伸出手,尤时乖乖搭上来,借着他的力下了车。 这里像一个未建成的观景台,视野很好,可以看到对面的群山。夏天是墨绿色,冬天被霭霭白雪覆盖住,只在白茫茫中透出一点青色的纹路。 林纪宇从车上拿出一件外套,放到地上,拉着她坐下来。远山连成一片,大地积雪融化,四周一片冷色,尤时在这片冷色中慢慢平静下来。 尤时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和林纪宇讲了一遍,她语速不快,声音低哑,偶尔还会有时间很长的停顿,林纪宇坐在她身旁,一如既往充当倾听者的角色。 从昨天到现在,她的脑子好像糊成了一团浆。她向来接触的圈子很简单,很少主动去认识新的人,陌生环境里总是隐匿自己,小心翼翼观察所有人的个性,再伺机而动。她害怕脱离舒适圈,也害怕接触新的朋友。室友是她上高中以来认识的唯一让她感到亲切的群体,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她们之间有种难得的默契。 其中许新意和秦贞和她最要好。 她们代表了最色彩斑斓的女生群体,在这之前,尤时一直以为她们是同一类人。 许新意是活在爱里的人,性格和长相的原因,她向来不缺人喜欢,也不缺人厌恶,所以她的爱恨分明,情感也热烈,对生命有炽热的真诚的表达。可秦贞不是,她被深埋在痛苦里,表象美好,不落于世俗,实则内里早已扭曲分裂,她在黑暗里独自行走了太久,却始终等不到一个人来解救她。 她的选择,也许是十六岁的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由自己选择的结局。 尤时仰头看天,天空也是纯白的一片,与大地仿佛连成一条线,让人辨不出边界。而秦贞,只是从这里去往了那里,寻找她的“解脱”。 …… 15.寒假 尤时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好,梦里七零八落,光怪陆离,常让她醒来后感到呼吸不畅。 元旦假期那几天,弟弟生病,母亲忙着照顾,没闲暇管她,除了睡觉时间,她大部分时间都和林纪宇待在一起。也是在这几天,她收到杂志社的合同,邀请她成为“青谷文学社”的专栏作者。 一个月一篇文稿,对尤时来说并不难,她有写作的习惯,一个月最少会写下四篇随笔。在与林纪宇讨论加上自己再叁权衡后,她在元旦假期结束的第叁天给了那边一个肯定的答复。 尤时的生活除了学习还多了固定的写作任务,她无暇顾及更多,只在偶尔停下来的时候,看看周围和自己一样行色匆忙的人,会思考时间是否真能让人遗忘伤痛。 没思考出结果,她仍然在往前,常常想起秦贞那张年轻又漂亮的脸。 大家开始恢复按部就班的生活。学校给她们安排了一个新寝室,委婉地提出让她们换个安心又干净的环境住,她与众室友同意见,没人愿意搬。 最后她们都留在了原来的寝室。 正巧是走廊的尽头,不会有人经过,也没有人敢来。尤时觉得有些可笑,人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带不走,却有无数人害怕这个“走的人”,好似真会留下什么夺人命的妖魔鬼怪。这种恐惧甚至会延续倒她们毕业后,这间屋子从此尘封不再住人,若干年后,靠近它的人还会觉得畏惧或者晦气,轻飘飘地说一声“这是死过人的房子”。 也许秦贞留下的痕迹最终会如同这个冬季的任意一场雪,雪终究会融,这一桩轰动一时的事件也会被遗忘在这个冬季,而她,她们,都会清楚记得。 …… 又是一个周末,尤时留校,晚上照旧去教室自习。许新意收心了许多,常常陪着她一起学习,也常常担心她学习压力过大,在完成课业后陪她聊天散步解闷。 尤时心里觉得温暖,寝室的伙伴们像寒冬里的一团火,她与她们凝聚在一起,度过这个特殊又难熬的冬天。 高二的第一学期好像很漫长,可又飞一样过去了。一月底,考完期末考,七中高一高二年级开始放假。尤时从考场出来,直接往寝室楼走。 她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今天姥姥会到家里来,她急着收拾东西回去。 尤时走到半途,被人扯着帽子拉住。她回头,果不其然看到程刻的脸,这人已经把她好几件卫衣帽子扯变形了。 她懒得说他,只眼神询问。 程刻上前一步和她并肩,“你现在回家吗?” “嗯。放寒假了,不回家去哪?” “那你等我一起回。”他迟疑着,又说:“晚上你有空吗?出来玩?” 尤时说:“啊……我姥姥来了,可能会住两天,我要陪她。” 程刻于是没再说什么,表情有些失落。 尤时最近忙着复习和写稿,身心疲惫,只想着快点回家躺下,她加快了脚步,程刻在后面慢悠悠跟上。 简单收拾完行李,尤时下楼,程刻已经等在楼下。她已习惯他等待的身影,每次回家或者去上晚自习,他都这样等在楼下。她走上前,两人一起出校门去坐公交。市里中学生一齐放假,路上堵得人发不出脾气来,尤时和程刻坐最后一排,车子颠簸半小时才走了一半。 同一排的人在前一站下了车,尤时觉得闷,开了一截窗,冷风吹进来,她哆嗦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把窗户关上。 程刻把手背到她身后,捂住她一侧脑门,“吹多了头疼。” “没事,我穿得厚。”她说。 程刻手放下来,触到她的手,冰凉凉的,他捏着她一边手掌,裹住没放开,挑眉问:“穿得厚手还这么冰?” 她体质不好,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习惯了便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手被他握着,倒生出一点依恋来,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动了动,没挣开,也没说话,一双眼睛望着他。 程刻被她的眼神看得躲了一下,他脸上不太自在。车子缓缓驶进公交车站,靠边停下,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突然说:“还剩半程,我们下车走?” 五点刚过的天色已经半黑了,尤时估摸了一下家里的晚饭时间,跟着他下了车。 路灯还没亮,冬天的暮色也惨淡,冷风打在脸上刺泠泠的,尤时沿着街道走的时候才觉得荒谬,大冬天的居然下车步行。 路上车多,程刻让她靠里走,自己走在马路外侧,顺便伸手把她的外套领子立起来,遮住她半张脸。她眼睛黑而亮,乖乖任他摆弄,眼里的神采程刻已许久没看见过,他揉了揉面前女孩的脑袋,说:“这样就不冷了。” 一路步行,两人与方才那辆公交的距离居然相差不远,尤时觉得好笑,程刻也笑,突然觉得走路回去也许是个好的选择。幸而这两天没再下雪,走到一个路口,程刻把她揽过来,带她抄小道。 尤时惊讶:“走这儿能回去吗?” “嗯,这边近点。” 接着就带着尤时东拐西绕,尤时愈发惊奇,问他怎么找到的路。 他随口说:“之前走过几次。” “你经常走路回去?为什么?” 尤时停下来,他的手还搂在她肩上,察觉到她的停顿,他也停下脚步。这条路上人很少,大车过不去,偶尔有骑着单车或者电动的人从这赶路,路边的植被已枯竭,四周静悄悄的,树枝掉落在地上,仿佛在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层涟漪。 程刻说:“因为在思考。” 尤时点点头,说:“那我以后和你一起走,一起思考。” 程刻笑了,问她走路不累吗,尤时摇摇头。 程刻侧头看身旁的女孩,她已经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什么都不说,当做什么事没有一样生活学习交朋友,但程刻知道她在难过,他无意安慰更多,因为这些都苍白而无力。 生离死别是人类必须面对的一种痛苦。 他忍不住抱了抱她,突然说:“我希望你开心点。” 尤时仰起头,看到他温柔的脸。 这一天被尤时记在心里将近十年。 16.包饺子 尤时跟着程刻走到天色全黑,才看到湖中央空调亭子。程刻送她回到楼下,自己拐个弯回去。 尤时家的单元楼老旧,没有电梯,所幸她住在叁楼,不怎么费劲,她步行上阶梯,脚步轻快。 正好赶上吃饭的点,楼道里传来饭菜香,尤时加快脚步,一下子爬上叁楼,身子都热了一半。她掏钥匙开门,正好门从里面打开,一看到是姥姥,她立即笑出来。 “妞妞,咋这么晚呢?”老人伸手要拿她的书包。 尤时边换鞋边卸下书包,没敢给老人家拿,随手丢在鞋柜顶上,半真半假地说:“路上车多,堵了半天。” “姥,您开门去哪呢?” “天黑了你还没回,我开门看看。一开门你就回了。”老人笑声朗朗,尤时也跟着笑,赶紧洗手陪老人上桌吃饭。 父亲在她后脚回来,一家人又凑了一桌吃饭,不过这次有姥姥在,尤时自在很多。她的弟弟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饭吃得也不多,几个大人轮着哄,最后吃了小半碗饭。 母亲干脆也不吃了,陪他到客厅去玩。 父亲吃完饭又出门去了,尤时陪着姥姥,老人进食慢,她也跟着放慢速度。等老人吃好了她才去刷碗。 家里茶几上堆满水果,没有她爱吃的,她给奶奶削苹果皮,削完切块后姥姥说果肉冻牙,尤时无奈又好笑,逼着自己吃了。 姥姥今晚要留下来过夜,她回房去整理床铺,姥姥跟过来,偏要跟她一块儿整。换了套新床单,祖孙两人坐在床上闲聊。 老人的声音宽厚和蔼,尤时身心都松懈下来,和她聊了些近况,说到写作方面的事老人也不大听得懂,但也笑眯眯地看着她。 尤时从小跟在老人身边长大,小时候唱听老人给她唱曲,讲一些民间故事,她在这样慈爱的嗓音中长大成人。她已许久不和姥姥一起睡了,想念得很, 这一晚,尤时睡得很好。 …… 第二天没睡到自然醒,老人昨晚和她睡一间屋子,老人家睡眠浅,早上六七点摸索着起来了,尤时在床上躺多一阵,也跟着起。 昨天买好了肉放冰箱里,尤时从房间出来,姥姥已经在剁肉碎了。今天是要做饺子的。 尤时连忙走过去,忙老人家擀面皮。 “妞妞怎么起这么早?” 尤时眼睛在肩膀上蹭了蹭,没说实话:“跟姥姥睡得香,睡饱了就起床呗。” “小丫头。” 祖孙俩顺利把饺子馅料理好,尤时败在了包饺子这一步,包了十几个奇形怪状的,个个不相同,被姥姥把面粉蹭到脸上,她笑着躲开,不再添乱了。 玉米猪肉馅,一家人当早餐吃,弟弟出乎意料的爱吃,装了一小碗全吃完了。可惜刚吞下没多久又给吐了出来,尤时离得近,竟看到他大冬天出了一额头的汗。 大人们心疼得要命,母亲抱着小孩儿,父亲开车,姥姥也跟过去,风风火火去了医院。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剩下她一个人。桌子懒得收,干脆先放着,她回房间,从抽屉里把手机拿出来。 刚连上网,收到程刻一小时前的消息: 【起床晨跑。】 一小时前是七点钟,他真勤快。 尤时整理了一下情绪,给他播了个电话。 响了一会儿才被接通,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喂……” 尤时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眼屏幕,确定没打错人,才问:“你在睡觉?” “嗯,刚睡着。” “刚刚不还在晨跑吗?” “跑完了,洗完澡睡回笼觉。” 尤时:“……” “那我挂了?你继续睡吧。” 程刻从床上做起来,靠在床头清了清嗓子,说:“别,我不睡了。” 他低低的嗓音好像有一种让她镇静下来的魔力,就这一句,尤时心情平静了许多,她没说话,也没挂电话。 过了会儿,他先说话:“你干嘛呢?” “跟你打电话啊。” 程刻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在跟我打电话?” “哦……”尤时被他笑得脸热,“刚刚在吃饺子,今天起很早,和姥姥一起包了饺子。” “嗯。那怎么没有陪姥姥?” “弟弟不舒服,他们去医院了。” 程刻皱了皱眉,问道:“那你一个人在家?” “是啊。” “饺子好吃吗?”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尤时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答:“好吃啊,玉米猪肉馅。” “送点给我吃呗。” 尤时:“?” …… 把餐桌收拾好,饺子打包在保温盒里,尤时裹上厚衣服下楼的时候还有点懵,怎么就当上外卖员了? 还没想清楚,下了楼步行不到十分钟,她已经到了程刻家楼下。程刻等在那儿,她走进,看到他一副邋遢相。 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已经开始冒胡茬了,他穿了一条运动裤,上身是一件肥大的羽绒服,短发睡得乱糟糟的,柔顺地耷在额前。 程刻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保温盒,带着她上楼去。这一片算是市里的老城区,房子大多没有电梯,程刻家住六楼,尤时穿得笨重,爬到第四层已经开始大喘气了,她停了一下,解自己外套最上面的两个纽扣。 程刻又笑了,他在她面前总笑,相熟以前,尤时印象中的他不曾有过这么生动的表情。 他突然讲胳膊放到她腋下,半拖半提着把她带到了六楼。尤时被他架着走,亏得没有住户下楼,不然她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到了六楼,他掏钥匙开门,尤时在门口捋直了气,才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你家里有人在吗?” 程刻挑眉:“现在才想着问啊?” 他已经把门打开,尤时迟疑了一下,没敢挪脚。钥匙被他随手丢到鞋柜上,他用空出来的手捏住她鼻子,笑着说:“吓你的。就我和我弟,他还没醒。进来吧,楼道里冷。” 尤时于是跟他进去。 他家里的格局和尤时家差不多,叁室一厅,装潢老派过时。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程刻穿了父亲的拖鞋,把自己的拖鞋给她。 尤时穿着袜子踩上他的拖鞋,大了一截,白色袜子与黑色拖鞋对比明显。程刻低头看了眼,又笑了。 尤时:“……” 笑笑笑,跟白痴一样只知道笑。 17.罚你的 程刻带着她在客厅沙发坐下,自己去厨房拿餐具,多给她拿了一份。尤时知道他饭量大,一股脑给他装了满满一盒子饺子, 两人肩膀贴肩膀,尤时第一次到他家来,到底有几分拘束。她不说话,也不动筷子,程刻看她,她眼神还躲着。 程刻戳起一个“饺子”,说:“这谁搓的面皮疙瘩?” 尤时一看,这不就她捏的“饺子”吗?她没底气地辩驳:“这是饺子……” “这是饺子?” “嗯……” “真没看出来。” “喂!”她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抢他的筷子,程刻动作迅速地后仰,于是她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程刻挑挑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单手圈住她。 尤时原本想起来,被他制住,他一手掌着她后脑勺,她抬头,两人对视。安静的空间里,尤时听到他问:“今天又不开心吗?” 这一次她眼神没躲,无声地和他对视着,过了会儿才说:“没有。” 被他一手揪住她鼻子,“撒谎。” 尤时在他手上皱了皱鼻子,他反而又捏了捏,尤时叹气,认命道:“好吧,有点。” “跟我说说?” 尤时挣脱他的手,下巴虚搭在他肩膀上,眼睑低垂,盯着他上衣的肩线看。“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本来以为姥姥是最爱我的,但她的爱也会分给其他小孩儿,说这些话好像很不讲理,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我还想,如果没有弟弟,可能我爸妈会更爱我一点。我很想做大家心里被偏袒的小孩儿,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是不是?” 程刻心里塌下一块,突然特别想看看她脸上委屈的表情,但她脑袋埋在他肩头,他看不到。他只好低头,闻到她头发的香味,认真地说:“你不是小孩谁是小孩?” 他的语气是难得的真诚,尤时听了,愣了一下,而后仰起头看他。她脸上表情好呆,短发贴着他肩膀,挠得程刻心头痒,他慢慢低下头去。 里面传来开门声,尤时惊得猛然后退,程刻防护不及,让她脑袋磕到了背后的墙。 尤时:“……” 程刻:“……” 刚睡醒的程刻的弟弟:“……” 尤时来不及揉脑袋,尴尬得手足无措,傻愣愣地和眼前这个陌生男孩打了个招呼。 “你好……” 程刻的弟弟叫程镌,长着一张和程刻有几分相似的脸,但他更肉一点,属于刚开始抽条的男孩儿,看起来比他们更多几分稚嫩。 他显然比尤时更懵,居然抬起手晃了晃。 “……你好。” 程刻:“……” 他当程镌不存在,长手一伸,淡定地帮她揉脑袋,还要问她:“疼不疼?” 尤时脸爆红。 程镌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大步走到洗手间,“啪”一声关上门,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尤时:“……” 饺子是吃不下了,尤时逃离程刻的“魔爪”,躲到角落里玩手机。程镌没一会儿就从洗手间出来了,人看上去清醒了不少,直接过来就用手抓起一只饺子塞嘴里。 又捏住一只,他好奇地看了眼,说:“这哪里买的面皮疙瘩?怎么还有馅?” 尤时:“!” 程刻憋笑快憋出内伤。 * 满满一盒饺子,只够两个青春期的年轻男孩子勉强垫肚子。程刻吃完饺子,帮她把保温盒洗干净,从冰箱里拿出昨晚的剩饭,做了个蛋炒饭。 尤时坐在客厅里闻到香味,还挺惊讶。他之前说自己会做饭,尤时是不信的,她没怎么遇到过会做饭做家务的男生,接触过最多的林纪宇连泡面都煮不好。 在她的印象里,男孩子是不需要做这些的。 但他看起来反而很熟手。 一盘子炒饭,他和程镌一人一半,还给她盛了一小碗。尤时不怎么饿,刚想推拒,听到他说:“大厨手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臭美。 尤时没再拒绝,坐上餐桌和他们兄弟俩一起吃饭。 他弟弟性子比他活泼,也不认生,吃饭的时候一直拉着尤时讲话,被程刻敲桌子警告了。程镌立刻噤声,却还调皮地朝尤时使眼色。 尤时觉得好笑又羡慕。 吃完饭,程镌被程刻赶去写作业,尤时被他带到了房间里。除了林纪宇,这是尤时第一次参观男生的房间,他的房间并不怎么整齐,却乱中有序,简单干净,一张书桌一张床,墙上一面衣柜,一眼望尽。 他让尤时坐书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去客厅搬了张软墩子回来,放假第一天,他们都不想写作业,凑在一起打游戏。 还是和程刻的朋友们打,这一次他们更熟悉了些,配合度更高。尤时许久不打游戏,也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心情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和程刻待在一起的时候总会特别轻松。 分明也不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但他好像总有办法让她卸下沉重的心事呢。 尤时打游戏打得神采飞扬,一边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敌方阵营显摆,一边大喊着让他来救她,最后竟然真的一个人头都没送出去。 反而程刻被迫送了俩。 就在程刻再次死在敌方阵营的时候,尤时玩的小人缩头缩脑地躲回了家,他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原地。手机那头的狗友们在大骂程刻这个坑货,尤时心虚地把椅子挪开,被他拉回来。 他好像无可奈何,又好像心情愉悦,两人坐的椅子高度不同,他现在看她需要仰头。程刻制住她一边手腕,仰起头亲了她一下。 很轻的一下,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一秒,然后退开。 “罚你的。”他在她耳边说。 他的朋友还在讲话,游戏也还在继续,楼下车流声不断,但是这一刻,尤时听不到世界的声音了。她仿佛被这一秒定格住。 心跳声如擂鼓,她被震得头晕目眩。 18.果酒 程刻去厨房倒水喝。 昨晚烧的水忘记装保温壶了,他倒掉重新烧一壶。没回房间,他倚在边上等了五分钟,水烧开,他倒上两杯,剩下的装进保温壶里,端着两个杯子回房间。 水的温度太高,还好就几步路,他把杯子放桌子上,被水杯捂热的手搭在她耳朵上。 热烘烘的,尤时耳朵是凉的,跟他的手对比鲜明,她敏感地往后躲了躲。程刻站着,手上用了点劲儿,没让她躲开,弯腰在她唇上又亲了一下。 他们是接吻接渴的。 交换的唾液太多,程刻口干舌燥,心里更是燥热,家里开了暖气,他只穿一件长衫,还是觉得热。他直觉不该再这样放纵自己,可一看到她湿漉漉的眼仰头看着自己,就忍不住。 他们窝在卧室打了两个小时游戏,从规矩地坐在椅子上到双双坐上他的床。游戏是他擅长的领域,之前总被尤时拖累,他还有点恼,今天反而耐心十足。输了就压着她亲,赢了也压着她亲。 直到感觉两人口中的唾液都耗尽了,他才出去倒水。 亲完这一下,尤时怎么也不愿意了,从床上下来,坐到桌子前,捧着杯子慢慢吹气,吹得差不多了才喝一口。嗯……润唇。 程刻打开手机回信息,看向坐在书桌前的女孩儿,问:“饿了吗?” 尤时摇摇头。她早上吃了很多饺子,又吃了一小碗蛋炒饭,撑到现在。 “那出去吃饭吧。” 尤时:“?”决定都做好了还问我干嘛? 这一句她忍着没有说,今天过后她直觉程刻这人其实招惹不起,这还是在他自己家,房间门敞开着,青光白日的,他都敢这样。 他推着尤时出房间,她的外套还放在客厅沙发,自己在房间换衣服。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天气很冷,他在外套里穿了件深色毛衣,下身是休闲裤,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套秋裤,一双腿看着还是很修长。 尤时很少看到他除了校服外的穿着,这一身还挺好看,保暖又不失时尚。他拿上钥匙,站在门边换鞋,尤时走过去,也站在他旁边换鞋。 她重心不稳,抬起腿拉鞋后跟的时候差点摔下去,被程刻即使抓住。尤时一边腿稳稳落回地面,还心有余悸,小小地呼了一口气, 程刻低头,嘴唇蹭到她发顶,尤时僵住。这时程镌从房间里出来,屋子格局的原因,他一出房门,走廊正对玄关,一眼看到两人的姿态。 尤时听到动静,立刻闪离程刻半米远。 程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带我哥吃螺蛳粉那个?” 尤时:“……” 不否认就是承认了。程镌自说自话,“难怪,我说我哥怎么会吃这么臭的东西。” 尤时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直到下了楼,程刻还在笑,尤时跳起来敲他脑袋,气急败坏的样子惹得程刻笑更开了。 笑够了,才勾着她的肩跟她解释。“之前有一回不是你带我去吃螺蛳粉嘛?回去之后我弟以为我去挖粪了……一回来就让我去洗澡换衣服。” 他隐隐又有笑开的意思,被尤时一手肘撞到腰上,他假装喊疼,尤时立刻心软了,手隔着衣服给她揉。 程刻把手覆上她的手背,捏了捏,正色道:“我朋友想见你,一会儿跟他们吃个饭?就游戏里那几个。” 尤时愣住了,还没说话,又听到他说:“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单独去吃饭,就我俩。” 尤时抬头看他,他一脸认真,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吃饭的地方离家里也不远,他们虽住在老城区,但湖边吃喝玩乐全都有,他们选在一家韩料店碰头。冬天是最适合吃韩料的理解,部队火锅,刚出锅的炒年糕,烫得滋滋响的石锅拌饭,还有暖胃的辣白菜汤。 尤时被拐来,心里还很忐忑,她的圈子里能接触到的男性很少,这下子面对好几个同龄的年轻男孩子。她有些拘谨,和他们挥手笑笑当打招呼。 得亏叁个男生都是爽朗的性子,全站起来迎接她,还催着程刻让他介绍人。 程刻拉着她坐下,他们的位置挨着,他看一眼身旁拘束的女孩儿,说:“这是我的……老师。” 男孩儿们纷纷笑起来,说他真会玩情趣。 尤时听懂了,耳根子都红透了。 程刻赶紧让他们打住,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点菜吃饭。 男孩子多,吃的也多,尤时虽然胃口也不小,但看他们这要搬空店里的架势,也着实吓了一跳。程刻问她吃什么,她不挑食,他们点的菜里也确实有她爱吃的,就没再多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一群男孩儿在聊天,尤时话不多,坐旁边偶尔给程刻递纸巾或者倒饮料,程刻和朋友在一起也开心,和平时在学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们聊游戏,也聊将来的学业方向,还说到毕业旅行要去哪里。 尤时听着,好像难熬的高中时期一下子被他们缩短成一步可跨越一样,少年意气风发,尤时被感染,也参与着聊了几句。 后来他们点了几瓶果酒,尤时喝了一杯,是能接受的味道,香香甜甜,后调带点涩。她多喝了两杯,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程刻比她还上脸,不光上脸,他脖子都红透了。两个红彤彤的傻蛋互看一眼,都笑了。 吃完饭,一群人分头走,他们仨是一个方向,在湖的北面,尤时和程刻同路,在湖的东边。程刻喝了点酒,情绪好像更好了,拉着她一路小跑,尤时以为是回家。 她不急着回家,刚想出声,却被他拉进巷子里。尤时抬眼看他,还没说话,他已经低下头来。 带着酒气的一个吻,和在他家的温和不一样,这里没有人经过,隔绝了马路上的车流,他吻得有些热烈。齿关被撬开,他没有犹豫地闯进来,舌尖碰到她的,尝到她口腔里一样的果酒气息。淡淡的白桃香气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安静又浓烈的一个吻,尤时的腰被他禁锢住,她踮着脚,感受他的气息吹在自己脸上,脸热,嘴唇热,舌头热,心口更是烫得她发麻。 她短促地哼了一声。 腰间的手顿住,尤时也在下一秒屏住了呼吸,丝毫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是出自自己。程刻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又来亲她,嘴唇含着她的上唇,轻轻咬一口,声音里都是笑意。 “傻了?呼吸都不会了。” 19.雪花 这一年的寒假过得很快。 弟弟身体总不见好,叁天两头到医院打吊针,家里人卯足了劲哄他开心,父亲的活儿也接少了,每天抽出固定的时间陪儿子。姥姥住了过来,怕早上醒太早影响尤时睡觉,虽然尤时再叁说过不会,但还是被迫无奈把家里的小客房整理了出来。有时候姥姥一个人睡觉,有时候被尤时嬉皮笑脸缠着一起睡。 弟弟偶尔还会住到医院里去。这种时候尤时常常要早起,在清晨裹着厚袄子去市场买菜,给一家人做饭,再拎上两个保温桶,装好饭送到医院。父母不让老人家太早跟着奔波,于是中午送老人家到医院的活也落到了尤时身上。 从医院出来,尤时干脆也不回家,坐两块钱公交,到书城去学习。书城离家里看似有一小段距离,实际上也是绕着湖边一圈,在另一面。这个小县城,怎么着都大不到哪里去。 程刻也跟着她来书城,每次都点两杯热饮,两人一起坐一下午,看书学习。持续了几天,尤时觉得太浪费钱,他们于是转战去更远一些的区图书馆。距离拉长了,晚上回家也晚了些,每次程刻把尤时送到楼下,天色也黑了。 后来弟弟在家里乖了几天,虽然还是胃口不佳,精神也不济,但总算没有出现更严重的症状。家里找关系安排了市医院的体检,但要等到春节后。尤时也少了出门的机会,早上母亲买菜,她做饭,做完饭教弟弟写作业,或者陪他看动画片。 临近春节,小县城年味浓郁,在外工作的人们都赶回来过年了,人多车多。中国人总需要归属感,回家就是最好的归属感。 林纪宇在年前两天回了家,父母亲让尤时跟着林纪宇去进年货。湖光路只有一个大型商场,他们上了二楼的超市,人挤人,各个买东西像不要钱似的,一路走一路往购物车里塞。 尤时不是第一次出来买年货,但每次看见这架势都要被吓一下。她并不随波逐流,站在货架旁挑挑拣拣,挑的多是小孩子和老人爱吃的零嘴或者杂粮,健康不上火。在散装区打包瓜果的林纪宇走回来,在另一个货架取了几大盒吃的,尤时“诶诶诶”地制止,他拍拍尤时的头,说:“你不是爱吃这些?哥给你买,不许分给别人吃啊。” 尤时耸着肩,心里暖洋洋,推着车跟他到前台买单。下楼的时候正好天黑,离家里近,林纪宇就没开车,他们是走路过来的。路灯准点亮起,尤时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后面还跟着程镌,程镌一看到她,就兴奋地晃着手臂喊“姐姐”。下一秒就被程刻踹了一脚。 尤时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便匆忙地和林纪宇先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难得安静,尤时心里牵挂着没带出来的手机,林纪宇也出奇的没找话题聊,沉默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林纪宇突然问:“那是你的小男友?” 尤时瞪大了眼睛,像做了坏事被抓包一样,在她心里林纪宇更像是家里的长辈,她颇有些心虚,咬着唇没说话。 林纪宇便知道了,他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拍她脑袋,“挺俊的。” 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说不好,尤时于是就放心了,表情松懈下来,和他在家门口道别。 …… 尤时到家放好东西,回房间把手机揣兜里,再去厨房把垃圾提上,以此为借口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又出门去了。她前脚把门踢上,后脚拿出手机给程刻打电话。 他那边挺安静,不像在超市的样子,尤时跳着下楼梯,呼吸有点乱,刚想说去超市找他,下楼便看到他站在树下。 他双手插兜,在树下笑着看她。 尤时已经习惯了他等待的身影,在宿舍楼下,小区门口,单元楼门口。但他在这朦胧夜色里,黑发黑外套,与夜色几乎融在一起,却又像她巧然路过的路灯一样,发出暖色的光亮。她心头荡起难平的情绪,走快几步,还没到他面前,已经被他上前搂着肩往前走。 尤时小声提醒:“垃圾桶在后面。” 换了个方向,他的外套蹭着她的,尤时怕碰到熟人,一直低着头走。把垃圾处理好,程刻把外套拉链拉开,把她整个人裹住,两人躲到单元楼后边的自行车停放区。 正巧是放假,天气又冷,住户们的自行车放在这儿已经积了好久的灰,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他把尤时推到墙上,外套围住她,太冷了,说话间还能呼出白气。 “你跟那哥哥关系很亲?” 尤时茫然,有问必答:“对啊,他就住我家隔壁,小时候一直带着我玩的。” “挺帅的。” 尤时:“……” 刚刚林纪宇也是这么说的。 “你俩干脆在一起得了……”她小声说。 下一秒就被他捏起脸颊,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手是冰的,尤时冻得皱起鼻子,他赶紧松手,俯身亲了一口刚才捏过的地方。 “你弟弟身体好了吗?” “好多了。” “怎么老是生病啊?” 尤时听到他这样问,她回答不出来。寒风嗖嗖,她双手裹在口袋里,一秒钟都不想抽出来。程刻低头,也把手塞进她兜里。尤时挣了一下,被他整个握住,她没了反抗的余地,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弟弟呢?你们去买年货?” “嗯。我让他自己买了。你能出门多久?” “十分钟吧……” 他脑袋越压越低,尤时扑闪着眼睛,“干嘛呀?”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亲我。” 他的声音里有一半是懊恼,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唇齿厮磨间。 他的唇也是冰的,吻下来的那一刻像雪花落在唇上,尤时仰着头,在他的气息里慢慢闭上眼。再睁眼的时候,雪花真的落下来了。 年前的最后一场雪,下得特别温和,雪花洋洋洒洒从空中飘落,落满树上的枝丫,落满干燥的地面。他们藏在无人的角落里,延续一个温柔的吻。 20.你死定了 这一年的春节林纪宇没有再带尤时去放烟花,倒是帮忙打掩护,带她溜了出门。她在小区门口和林纪宇分别,程刻等在前面的路口。 她走过去,程刻自然地牵起她,带她到河堤边。夜幕刚降临,河堤边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地上堆满大大小小的烟花筒。 河面结了冰,是一片静止的画面,但周遭是流动的,处处是熙攘的烟火气息。他们找了张木椅坐下,边小声说话边等待热闹的开场。 夜间八点,天空中炸开第一束烟花,他们一起抬头看去。有人开了头,空中开始接二连叁绽放不同的烟火,五颜六色,在高空中转瞬即逝,不远处有年轻人在唱歌,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很快就有人群跟着一起唱了。尤时看得愣了神,她喜欢这些温暖又绚烂的东西,即使很短暂。 她朝左边的人群看,被坐在右侧的程刻掰过脑袋来亲吻。 室外呆久了,即使周围闹哄哄,她的唇也依旧很凉,他舌尖探进去,轻轻勾了勾她的,很快又放开。这里人多,不适合亲密。他靠在她耳边说:“走吗?” 尤时被他拉着起来,走到大马路上才想起问:“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十几岁的未知数是浪漫的冒险,尤时的大拇指指腹蹭着他手指凸起的关节,她低头看他们十指紧扣的手,脸上抑制不住笑容。 买来的烟花最后谁也没记得放,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 程刻带她回了家。家里没人,一家人回乡下过年了,程刻一个人留在这。他边推开门边和她解释,开了灯,便见她傻愣在门口,再然后,往前走两步,抱住他。 “你一个人,孤单吗?” 程刻抱起她,看她沉静的脸,往她唇上亲了一口,笑着说:“这不是有你吗?” 房子不大,长廊的两边就是房间,他的房间在尽头,和程镌的相对。他将她抱回房间,放到书桌上,尤时才后知后觉危险。 她没话找话:“我沉吗?” 身前的男生弯腰亲她,他的头发长了些,随着亲吻的动作发丝挠到她脸颊,尤时觉得痒,直往后躲。程刻追上去,咬着她饱满的下唇,说:“不沉,肉乎乎的,抱着舒服。” 尤时张嘴想控诉,却被他趁虚而入,舌尖从她唇缝钻进去,四处扫荡。他今晚的吻和往常很不一样,可能来源于他未能宣泄的浓郁情绪,也可能是因为在这样的私人空间里,他多了些肆无忌惮。暖气开着,他不用担心她着凉,干燥的手掌钻进她的下摆,摩挲她腰间的软肉。 尤时是真怕痒,忍不住笑,整个人往后倒,被他捞回来,托着臀扔到床上。四目相对,尤时突然有些紧张,脸颊红到脖子,她一手搭在他肩头,感受他的手沿着腰线往下,她不敢看,脸埋在他脖颈。 他又吻上来,湿热的气息侵袭她,“别怕,我有分寸。” 有分寸的人手向上,摸到被内衣包裹住的乳房,尤时握住他的手,却没制住他。他们的唇舌始终纠缠在一起,又黏又湿滑,程刻的手往里探,伸进了她的内衣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接吻的时候摸她的胸。尤时不傻,她比很多女孩子都要早熟,也听过一些“男生接吻的时候摸胸是本能”这样的话,但之前他都很克制,也很规矩,除了偶尔情难自禁地摩挲她腰上的腰,没有过多余的举动。 尤时被酥酥麻麻的痒意弄得不知所措,不自觉挺直了腰,却是把胸脯更往他手里送了几分。程刻闷笑,终于放过她的唇,低头看她被欺负得红润的唇,他心跳得厉害,在她下巴上又亲了一口。 他今晚情绪很异常,像只小狗,恨不得黏在她身上,即使什么都没说,但尤时能感觉到他的不开心。尤时几次欲言又止,犹豫的空档,他已经卷起她的打底衣。冬天衣服厚,屋里暖气很足,刚刚进房间,他就已经把她碍事的外套脱了。 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她听到他很低地问了一句:“我可以看看吗?” 尤时:“……”脱成这样才问? 她整个人被他禁锢着,实在懒得控诉他的流氓行为,尤时瞪他一眼,这一眼毫无威慑力,反倒像在撒娇。程刻笑着,把唇凑上去,尤时习惯性地、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被他勾住舌头缠吻。 他的手慢慢卷起她的衣摆。 尤时抖了一下,他松开她,低下头,在她的内衣边缘落下一个吻。 “好漂亮。”他这样说。 “真的吗?”尤时不是太敢相信。 她对自己的身材向来不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卑,她个子不高,有点微胖,唯一的优点是胸不大,上身看着并不臃肿。但此时此刻,这好像算不上优点了…… 程刻轻轻拨开一边内衣,往更深的地方舔了一下,感受到女孩儿抖得更厉害,他低声说:“真的,很漂亮。” 他的声音里染上几分陌生的情欲,尤时不自觉地搂住他的脑袋,他的手伸到后背去,内衣是简单易扣的款式,解开也很方便,程刻只在开始的时候卡壳了一下,随后两边扣子一紧一松,被束缚的双乳解放了出来。 他把她人往床上推,内衣也往上推,尤时躺在他的床上,打底衣和内衣一齐被他推高。尤时羞得扭头,脸埋在床单上。 她的皮肤白,与他的深色床单形成一深一浅的对比。程刻伏下头,气息喷洒在她皮肤上,伸出舌尖触碰淡紫色的乳晕,尤时的下腹随着他的动作敏感地颤动,紧接着,整个乳尖被他含进嘴里。 尤时:“……” 她全身都红透了,抠床单的手用力蜷缩,而后被他扣住,只能和他牵手。她的身体被他压着,手被他制住,一副任人采颉的姿态。 程刻眼睛热了,低声喃喃:“你真的好漂亮。” 他用舌头在她乳周打转,感受她或深或浅的颤栗,另一边手握住另一只揉捏,她的胸真的不大,在他手里像一坨小面团,任由他搓扁捏圆。 他把她抱起来,让她跨坐在他腿上,尤时眼光乱飘,不敢看他,却无意中瞟到他高高顶起的下身。尤时顿时像触电般,挪开了视线。 程刻笑出了声。分明都还是小男生小女生的模样,男孩子在这方面却好像有天生的优势,他与她比起来,实在是过于游刃有余了。 尤时抓住他的手,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你对其他女孩儿这样过吗?” 她坐在他腿上,这样的姿势使他们刚好能够平视,程刻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调笑着问:“我看起来很熟练?” 顿了顿,他换了个问法:“我看起来很厉害吗?” 尤时一听,脑袋都昏了,她不知道男孩子在特殊的场合是否都会暴露出一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她见过臭屁的程刻,但没见过这样的。她忍不住跟他顶嘴:“最怕你地方都找不到。”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其实说的很隐晦,但此情此景,程刻也不是没看过小黄片的纯情少年,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两人都沉默了会儿,他突然咬牙说:“你死定了。” 21.不许皱鼻子 他的手往下,探进她裤子里,冬天的衣服厚实,裤子里还有一条打底裤,他直往最里层去,被外面两层衣物挤压,仿佛进去就出不来了。 他摸到一阵湿意。 尤时被他一连串动作吓得呼吸都不会了,身体里陌生的感觉侵占她的感官,她在他手里,变成一朵一碰就开花的含羞草。 尤时靠在他身上,听他低着嗓音说:“害怕吗?” 她软绵绵地蹭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程刻心头都麻了,亲了亲她的脸颊,手从她身下退出来,仿佛刚刚大放厥词的人不是他。 他咬着她的耳垂,声音沙哑得,让尤时莫名想到白砂糖倒入棉花糖机器中打出棉花糖的声音。 “真想快点长大啊。”他说。 …… 年初七,七中开学。尤时向来没有开学的烦恼,相反,比起在家里,她更乐意待在学校。在所有人都在不舍假期的时候,她已经兴高采烈地把东西收拾好了。 因为和许新意约好了一起去晒被子,所以她到学校很早。二月底的气温正准备回春,加上今天阳光很好,尤时心血来潮,把两双运动鞋都刷干净了一起晒。 把洗好的鞋带挂上衣架,程刻打来了电话。 “起了吗?”那头他声音还有一点朦胧。 “我都到学校了!” “嗯?这么早?” “对呀,要晒被子。你回笼觉睡好了?” 一整个寒假,尤时已经熟悉了他的日常作息,早睡早起,早上要运动,运动完还要再睡一觉。 “嗯。你吃饭了吗?” 尤时走进寝室,没拿手机的另一只手缩进被子里取暖,老实回答:“没呢,刚洗了鞋子。” “大冬天洗什么鞋子?” “快春天啦!”尤时冲着他喊。 程刻被她感染,跟着笑了声。 他那边有流水的动静,尤时猜他在洗漱。过了会儿,他含糊不清地说:“饿了没?等我到学校一起吃饭。” 挂了电话,尤时还有点不满——什么人嘛,一边问她饿了没一边替她做决定。 可她又忍不住嘴角上扬,明明昨天晚上才见过面,现在又开始期待见到他了。 尤时估计他从家里过来没那么快,于是脱了鞋,躲进被窝里,等待他的时间里找出手机备忘录,开始码字。这个月的杂志社文稿还没修好,过两天就要交,她得抓紧时间了。 一篇开春的散文,被她写得甜腻缱绻,她重新看一遍,又回头看自己前两个月写的东西,暗自感叹自己心境的变化。她第一次谈恋爱,竟从不知道恋爱能让人改变这么大。 …… 程刻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他回寝室放好行李,没来得及收拾,去女寝楼下接那只快饿死的小鬼到外面吃饭。 这个点校外的饭馆人不多,尤时想吃面,于是他们挑了一家面馆。 点单的时候忘了让老板别往面里加葱,于是食物端上桌后,程刻认认真真地给尤时挑了五分钟香葱。 “你怎么这么挑食啊?”他好像在抱怨,却让人听不出一点怨气。 “不吃葱就是挑食吗?我其他东西都吃呀。” 程刻挑完最后一块,放下筷子,虎口夹住她脸颊,她的脸好小,被他两指圈住,瞬间变成小猪嘴。他细细数来:“对,其他东西都吃。不吃葱蒜姜,糖醋肉,腊肉腊肠,带壳海鲜……” 尤时握住他手腕,他最近好像又瘦了一些,骨头摸起来更明显了。她被他说的不好意思,皱着鼻子问:“是不是觉得我很难伺候啊。” 他低头亲她鼻尖,“不许皱鼻子。” 他们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尤时脸都红了,挣脱开他的手,又听到他说:“我愿意伺候。” 又来了,白砂糖在机器里制出棉花的声音,嗡得她心口甜丝丝的。 …… 尤时的弟弟在年初八去医院体检,她在这一天正式开课,检查结果要等一周,所以她是在一周后才见到自己的母亲。 高二下学期,高中的教学课程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周末是奢侈,每个月只有两天假。她回不了家,母亲只好自己找过来。 弟弟的病历摆在眼前,尤时像被人当头一棒,砸懵了。小孩儿之前一直在生病,身体不断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但她没想到这么严重。 她不懂医学,只能看懂病历上“感染性”、“发热白血病”、“发热症状”之类的字眼。 母亲红肿着双眼,似乎情绪已经发泄过了,温声和她交代着之后的事情。父亲托朋友在省会的人民医院找了关系,转到那边去治疗。母亲也会跟着过去,现在家里需要花钱的多,父亲没日没夜工作,空闲时间还得跑到省会去,以后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 最后母亲给尤时塞了一台按键手机和一笔钱。家里现在更加无暇顾及她,她本来应该感到放松,心却沉到谷底。 才一周时间,母亲好像老了十岁。尤时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回父母身边时他们是叁十多岁,现在是四十多岁,她没见过年轻时候的父母,却能看见父母一天比一天苍老。 她心头一阵酸涩,说不出话来。 最后母亲只说:“妞妞,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有多少年,母亲没有这样喊过她了?尤时眼泪掉了下来。血缘关系像是一种烙印,她曾经对这个家庭感到陌生,后来渴望过亲近,然后是想逃离的迫切,现在是无措。 本就朦胧一片的前路愈加迷茫,她站在原地忐忑不安。 送母亲去坐车,她一个人在校门口站了会儿,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都不知道。 “你跟程刻,在谈恋爱?” 尤时听到声音,才抬头往身侧看去。一个短发的女生,皮肤很白,还很瘦,看着有些眼熟。 见她不说话,女生主动介绍自己:“我是你们隔壁班的。前两天看到你们在操场……” 尤时这才有点印象,确实是隔壁班的女生,好像还是班长,来过她们班几次。但她现在没心情应付别人,也不想回答她突兀的问题。 “难道不是?”女生自顾自的,开门见山了:“没在一起,那就是我还可以追他咯?” 尤时惊叹这女生自说自话的能力,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不可以。” 说完,看也不看那女生的反应,走了。她走到寝室楼下,给程刻拨电话,却显示占线中。后面又拨了两回,依旧没人接,她心烦意乱,干脆没再管了。 下午上课,她到教室才发现程刻不在,以为他是迟到,结果到最后一节课都没看到他人出现。 晚上尤时又打了一次电话,铃声响到自动挂断,她给程刻发了个信息:【你去哪了?】 直到第二天也没人回。 首-发:po18f.com (po18uip) 22.心事 程刻消失了两天,周四的晚自习上到一半,突然就出现了。 尤时当时在写题,并没有注意到他人,直到身后有人踢她凳脚,她回头看到他,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心里憋着一股气,尤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过了会儿,程刻用笔戳她。 周围很安静,她不想闹出大动静,生硬地朝身后丢了一句:“我要写作业。” 他便消停了。 僵持到下课,尤时没等他,自顾自走。那人一直在后面跟着,尤时越走越快,刚下楼就被他拐到教学楼后,尤时挣扎,被他抱起来抵在墙上,男生力气大,十秒钟不到,她在他手上成了一只待宰的小鸡。 她气极,又委屈极,眼泪说掉就掉。 程刻低头凑近,“怎么哭了?” 月光打在她脸上,一脸的泪水。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害怕和委屈交织在一起,孤立无援的两天,像过去两年。她每天像只无头苍蝇,扑着翅膀忙碌,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力气大了不起啊?!干嘛抱我?” 程刻心慌意乱,将她放下来,手指笨拙地擦去她的眼泪,可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噼里啪啦直往下掉,湿了她满脸。程刻没办法,只好去亲她,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眼睫上。 这是他第一次给一个女孩儿擦眼泪。过往的恋爱经验里,他总是占主导的那一个,也总是说结束的那一个,他从来没这样悉心对待过一个人。现在这个女孩儿在他怀里,平常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现在堆满泪水,委屈巴巴地问他:“你去哪里了啊?” 他手忙脚乱地道歉:“请假回家了,太着急,没能告诉你。” “你知道不知道……我好害怕。” 他吻她湿透的脸颊,低声呢喃:“对不起。” “我好害怕……我弟弟生病了……” 程刻抬起头,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回事?” “……是白血病。” 程刻大惊。之前他只知道尤时有个小她一轮的弟弟,身体不太好,他还玩笑般问过尤时怎么弟弟总爱生病,却没料想到竟如此严重。他一时心情复杂,抱紧她,说不出话来。 “我难过死了,害怕死了。可是你不在……” “对不起对不起……”他胡乱地吻她,脸颊、眼睛,额头,最后嘴唇贴在她发顶上蹭。 无声又漆黑的角落,尤时缩在他怀里,慢慢冷静下来。 “你为什么突然回家?信息也不回。”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说:“手机摔地上,不小心砸关机了,我今天才送去修。” 尤时看着他,他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很好,眼下有淡淡的黑印,可他从来都不熬夜的。但他似乎不想多说,尤时无欲窥探他的难言之隐,却隐约有些失落。 明明自己什么都跟他说了呢。 夜晚风凉,他们没在室外待多久,程刻送她回寝室。分别的时候尤时拉了拉他的手,人来人往,她只牵了一下便松开了。 她欲言又止,程刻问:“怎么了?” “你如果有什么事,也要和我说哦。” 她分明情绪不高,却还强装着活泼,尾音微微上扬。 她也想安慰他。程刻意识到这一点,心房像塌陷了一块,可斟酌许久,仍然什么也没说。 “我没事,放心吧。你早点睡觉,嗯?” 尤时便不问了。她踩着月光往回走,心事一分未减,反而愈重。 …… 母亲带着弟弟在省人民医院附近租了房子住下,四月初,弟弟住院等待化疗,尤时请了几天假,带着姥姥跟父亲的车去省会。 她从小住在巴掌大的县城,从未离开过这一片土地,这是她第一次外出,到离家几百公里的省会。但一路上她无心欣赏风景,父亲更是少见的寡语,车上一路无话至出租屋。 一室一厅的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客厅只有一条中长沙发和矮茶几,厨房挤得只能站得下两个人,没有阳台,衣服晒在客厅窗户的防盗网上。 母亲陪弟弟住在医院里,老人家赶路疲乏,尤时先陪姥姥回出租屋里休息,下午做了饭同姥姥一齐送到医院。 才两个月没见,平时闹腾的小孩儿失去了精气神,瘦得下巴尖尖,一点婴儿肥都看不到了,脑袋上头发剃了个干净。见到她,也只会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看她,明明之前还大声吼她,说她不是姐姐。 尤时在医院陪护到晚上,带老人家回出租屋休息。 …… 父亲腾了后两天的空,今晚还得工作,晚上忙得饭都没吃几口便出了门。累了一天,尤时难得感到困倦,陪着奶奶早早睡下。 她有起夜的习惯,半夜起来上厕所,昏暗中看到在客厅沙发打鼾的父亲。 父亲比母亲大七岁,快叁十岁才结婚,现在也年近五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有时候嘴周的胡渣十天半个月都来不及刮,每天奔走在不同的高速公路上。 她在门口凝神站了许久,久到父亲翻了个身,从沙发上摔下来。她连忙打开小灯,怕吵醒老人家,把卧室门也关了,疾步过去默不作声地把父亲扶起来。 父亲坐回沙发上,粗糙的脸颊黢黑,皮肤干裂,尤时不敢眨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的父亲,怕眼泪会在下一秒掉下来。他从前总是脾气很暴躁,再忙也有时间骂人,说一些实际上讲不通的道理,可才不到两个月,他好像失去了精气神,整个人丧气颓然。 “妞妞,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夜里两点才回来,洗漱完躺下也没多久。 “起来上厕所呢。” “那你早点休息,小孩子家家,不能熬夜的。” 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来,忙低下去头,唯恐被看到,平白添堵。 “好,爸爸你也是,好好休息。” 她回到房间,突然睡意全无,靠在床头上发了会儿呆。手机藏在背包里,她取出来,开了机,给程刻发信息。 【好想快点长大。】 【……也很想你。】 无人回应,这个点,他早就睡了。 尤时放下手机,出神地望着窗外,这里的天空灰蒙蒙,月亮也不澄澈,她的心情像蒙了灰,看不清轨迹。 23. 收到尤时信息的时候,程刻刚躺下。他躺在卧室的床上,对着手机屏幕发呆,良久,掌心渐渐发麻,手机从手心滑落,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然后息屏。 情绪的阴暗面席卷着他,他最终没有回信。 今天他在尤时后脚请了假回家,现在一墙之隔外的客厅鸡飞狗跳。 程刻十七年的生命和阅历,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出轨。上一回他放假回家,程镌跑到他房间里来,说在城南看到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挽着手进酒店。 程镌正在上高一,偶尔会和朋友到城南去玩。 程刻觉得程镌胡说八道,程晖工作很忙,叁天两头往省外跑,怎么会出现在城南。可他第二天就不由自主乘公交跑到了城南去。 在那家酒店对面的小面馆,程刻静坐了一天。黄昏刚过,程晖跟一个陌生面孔的女人出现了,两人姿态亲昵,一起进了酒店。他死死地盯着,直到两人登记入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才起身出了面馆。 走在路上他给母亲打电话。 程馨最近在京都出差,这个点刚跟客户吃完饭。“阿刻,这个点打电话,刚和小镌吃完饭?” “刚吃完,今天轮到小镌下楼丢垃圾了。妈,你吃了吗?” “那怎么不等小镌再一起通话?妈刚见完客户呢,现在回酒店了。” 程刻停在一家安静的门店前,没回答母亲的问题。“那爸呢?爸最近在哪?” “你爸不是在宜城吗?没跟他联系?” “……哦,联系了。一时忘记了。” …… 程馨和程晖在同一条村子里长大,一村子人都姓程,他们是那一片唯二的同龄人,小学初高中都一起上,后来水到渠成恋爱结婚,青梅竹马人人称羡。这几年因为工作原因,两人天天两头飞,幸而两个孩子都懂事独立,他们在外也放心。 程刻的家庭氛围一直很好,父母恩爱,家风开明。他从小和程镌一起生活,父母思想开放,从不过多干涉他们的事情。甚至在他初中被告发早恋,程晖到学校来,都能面不改色地和老师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程晖曾教他跆拳道,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既能保护自己,也能守护爱人。可他现在在做什么? 由此程刻不得不开始思考人类的忠诚问题。是否成年人都太习惯于戴着面具生活,道貌岸然,实则内里早已糜烂。 他几次暴躁地想找人打一架。 东窗事发的时候,程镌给他打电话,他当晚就找了借口请假回家。家里乱成一团,他从来没见过程馨这么崩溃的样子。他的母亲是知礼而优雅的,在外是睿智的女强人,在家是温柔贤淑的妻子和母亲——可现在她在歇斯底里地呐喊。家里的餐具和装饰被她摔得碎烂,程晖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 她对程晖动手的时候,程刻没制止,直到见了血,他才上前去,手机在动作间甩出来摔到地上,直接关了机。 程馨冷静下来的时候,客厅里只剩下克制的抽泣声。 程晖走后,程刻沉默着收拾一地的狼藉,他把客厅收拾好,去厨房下了个清汤面。柜子里有还没遭殃的餐具,他把面条装叁份盛出,端上桌。 程馨在卫生巾洗脸,程刻看了眼程镌,平静地说:“别哭啊。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妈怎么做选择对我们影响都不大。大不了以后饭分开吃。” 程刻只请了两天假,两天后还得回学校去。他本该是一身戾气的,却被尤时的眼泪浇了个透彻。 两个倒霉蛋,碰到一块儿去,一块儿倒霉。 他并不习惯于向人倾诉心事。程刻不缺朋友,但深交的几乎没有,他表面看着平和,实则刻薄又冷漠。他的成长经历让他过于早地自我独立,因此他向来看不上一些同龄人。 可尤时似乎和他先前认识的人都不太一样,她是活生生的矛盾体,易碎又顽强。 程刻从来不知道,原来情绪真的能被眼泪淹没。看着她脆弱的眼睛,他突然就发不出脾气,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 这次请假,是为了陪程馨去医院。 程馨的情绪反反复复,每天大起大伏,常常呈现两个极端——工作的时候冷静得若无其事,一回家就崩盘,她变得爱砸东西,莫名其妙大哭,对着程晖狂轰乱炸。 程镌在家里附近的高中上学,走读。如果不是和他通电话,听到家里的动静,程刻根本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工作日的清晨医院人不多,程刻挂了号,去热水间给程馨打了一杯水。母子俩坐在医院的座椅上,程馨接过他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 两人都不是爱唠叨的性格,一时无话。 程馨对医院的抵触情绪不大,但程刻明显能感觉到,进医院后,她的情绪变得出奇低落。 程刻挤出一个笑,笨拙地想缓和一下气氛,“妈,没事的。我们只是来看一下医生。” 周围沉静无声,过了会儿,程刻听到她问:“阿刻,你和小镌会不会觉得妈妈很失败?” 程刻身高腿长,缩在小矮椅上,闻言,他两腿动了动,似是无处安放。 眼前的女人分明还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可程刻知道,她已经不一样了。她的心里曾有辽阔的一整个世界,现在却被驻守在那个世界的人亲手摧毁。 “不会。”他强调:“真的。” 安静的医院走廊,程馨默默流下泪来。 “对不起,阿刻。从小没有给你们应该给的陪伴,现在长大了也没有给你们幸福的家庭。长大很辛苦吧?妈妈对不起你们……” 人总是很难逃过家庭的桎梏,程刻一直以为自己是薄情寡义的人,他已经快忘了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了,却在此刻鼻酸得厉害。他快速低下头去,忍了又忍,他重新抬起头,轻轻擦掉母亲脸上的泪。 “妈,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有自己的事业,我们也独立,小镌成绩很好,将来一定能上个很好的大学。当然,我也不差。所以不管你和爸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能想到,我们就是你的成就。”他说得很慢,安慰这件事情做得并不顺手。“你才不失败,你是我和小镌最好的妈妈。” 程馨泪如雨下。 …… 在医院开了几副安神药,医生建议程馨找心理医生疏导,程刻记在心里,陪着程馨回家。 程馨近期没有接工作,在家里歇下了。她说想和程晖聊一聊,程刻应下,当天联系了程晖。 晚上,两人谈话,程刻和程镌在房里留意动静。幸而今天还算平和,没听到任何争吵声。 良久,程馨端着水果来敲门。 今天程馨情绪好了许多,去超市添置了新的餐具杯具,冰箱又重新塞满水果和菜品。 她和程晖最后决定离婚。程刻还好,他早熟也稳重,事事有自己的想法,她比较担心程镌,程镌虽乐观开朗,但终究是小孩儿脾性。 听完程馨的决定,程镌破天荒地没有表现出异样,反而支持。 “妈,这么多年,你虽然经常在外面跑,但都是为了工作。这段时间不如就好好去玩吧。不用担心我们,我们都会好好的。” 程馨止不住心头的酸意。 她活了半生,败在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婚姻上,她歇斯底里,像个泼妇一样又哭又闹,最后归于平静,感激自己从未全身心依靠一个人,没有了婚姻,还能回归工作。而她最大的幸运,是有两个很好的儿子。 24. 尤时在省会呆到弟弟做完第二次化疗,才返回学校继续上课。 晚上睡前聊天,被许新意打趣她和程刻真是难分难舍,请假都一起请。尤时在黑夜里皱了皱眉,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周日是程刻十七岁的生日,下午半天假,尤时强打起精神给他过生日,一起去商圈吃了顿午饭,等公交回学校的时候,尤时拿出提前准备的礼物,递给他。 这是她第一次花自己赚的钱买的东西,陈奕迅的黑胶唱片、一个唱片机、一件衬衫、几双男士棉袜,装了满满一箱子。 他眼里的惊喜和开心显而易见,脸上的阴霾都散了不少,他笑,尤时也跟着笑。人来人往的街头,他低头在她唇角碰了碰。两人已经许久没有亲密过,尤时有些脸热,心跳不已。 四月底,月测成绩出来。尤时和程刻成绩明显下滑,两人齐齐被叫到了办公室去。 尤时第一次因为成绩的事被叫去办公室,心情忐忑。进办公室前,程刻捏了捏她的手。 班主任刘旭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教他们数学。尤时向来不喜欢他,因为他对学生“重男轻女”,特别是尤时这样数学劣势的。 刘旭喝了口茶,略严肃地睨他俩一眼,“说说,怎么回事?” 尤时绞紧手指,还没开口,旁边程刻先说了:“做题粗心了,下次一定考好。行吧老刘?别这么严肃啊。” 班里男同学和刘旭熟,私底下都喊他“老刘”,尤时见怪不怪了。但第一次听程刻这么喊,她心里头还有些不适应,可又觉得暖洋洋,因为他向来是不爱应付别人的。 “真不是因为别的?我可是听到风声的啊。”老刘放下茶杯,语重心长道:“老师也不是什么老古董,两个人互相进步是好事。但是互相退步就不行了,你们说是不是?” 尤时重重点头。 “特别是程刻,你数学好,脑子也灵光,将来选个好专业,找份好工作不难。不多说了,就是给你们提个醒,再过两个月就高叁了,把握时间。” …… 从办公室出来,尤时垂头丧气,两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说话。 “不开心吗?瘪着个嘴。”程刻看她气鼓鼓的脸。 她瞪着程刻,鼻子皱起来,“什么叫数学好脑子灵光,意思是数学不好脑子就不灵光了呗?” 她难得又露出这样稚气的一面。程刻笑了:“就气这个啊?” “你还笑?”尤时上手打他,被他拉住手,课间休息时间,走廊上都是人,他只抓了一会儿就放开了。 他哄她:“不笑了。这老刘,真没眼光。不知道数学好的只配给语文英语好的捏脚吗?” 尤时于是开心了。 五月底的天气逐渐炎热。程晖和程馨在29号办理离婚,程刻请了假回去,因此错过了尤时十七岁的生日。 那一天,程馨和程晖为孩子的抚养权争执不休,差点动手。程刻主动选择跟程晖,程镌的抚养权归程馨,这事才算完。 现在住的房子在程馨名下,程馨定主意,两个孩子上大学前还是住在一起,程晖搬出去。 一段感情耗尽半生,最终以这样的结尾收场。离婚当天程馨特地装扮了一番,签完字,甚至和程晖礼貌地拥抱了一下。 程刻知道,程馨是在体面地做告别。 那天晚上,程刻和程晖打了一架。他的跆拳道是程晖教的,过往的年岁里,程刻从未战胜过他,这是第一次,碾压式的,泄愤式的。 发泄完,父子俩躺倒在地上,却不再像过去那样谈天说地。在这个世界上,程刻曾经最敬佩一个人,此刻,那个人成了他眼里的一团烂泥。 尤时生日的第叁天,程刻才返校,而尤时去了省会,两人将近一周没碰到面。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后来一整个六月他们没有再讲过话。尤时变得更加忙碌,投入学习的同时还要分心工作,她在林纪宇的建议下开了个公众号,闲暇时间写短篇故事,因为简练的文风受到一些年轻朋友的喜欢。家里为了弟弟的治疗几乎掏空所有,现在全家都在等骨髓移植,到时经济情况只会更糟糕,她需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 对于程刻,她是矛盾又苦恼的。 她能理解他有不能言的心事,但无法理解他半分都不愿和她透露。而现实使她无法苦恼太久,尤时精神压力很大,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是她的性子,于是两人开始渐渐疏远。 她想起之前的种种,明明那么冷的天气都能漫步在街上,现在却淡得好似普通同学。 连春天都还没过去呢。她失望又失落。 尤时之前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如此被一个人拿捏住情绪。她始终把程刻视为可靠的人,也认为恋人间需要坦诚和剖白,他陪伴自己度过了那么多难过又失意的时刻,她也想陪着他。 可他似乎不这样想。 他始终是独立的,昂首阔步走着自己的路,只是途径她时慢下了脚步。 可她却差点因此而停滞。 惊觉这一点,尤时更加打起精神。直到高二学年结束,两人也没谈开。 高叁来得猝不及防,中间只经历了两周的过渡期,八月初,高叁开学。尤时在开学前一晚从省会赶回来,开学当天,她在晚上和程刻见上面。 分明才两周,可尤时感觉他变化很大。眉宇间隐隐透着戾气,额上划了一道疤痕。尤时课间去医务室买了酒精和消毒棉签,下课后给他消毒,问他伤是怎么来的。 他说是被狗挠的。 理由蹩脚又拙劣。尤时看着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他走进她的世界,听她倾诉心事,看她伤心落泪,也看她怅然若失,却不曾将心事分给她半分。 她真正感到无能为力了。 25. 不安和失望堆积在一起,他们发生了恋爱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程刻看着他面前的女孩儿,只觉得束手无策。 家里头疼的一切都让他心力交瘁着。放假的两周里,他甚至没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程馨接受了心理疏导,他需要隔叁差五陪程馨去找心理师——接受和释怀始终是两码事。这两个月以来,程馨有极端的抑郁情绪,表现在食欲和睡眠方面,工作又不能停下来,只是更多留在本市办公。她开始暴瘦,凹陷的眼下挂着两片重重的黑青,与之对应的是她骤降的食欲。 程晖许久不出现,程刻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了。再次见到程晖是在程刻高叁开学前一晚,和程晖一起出现的还有程镌在城南见过的那个陌生女人。 程家有两辆车,都是前两年淘汰掉旧车后买的,那个陌生女人打上了车的主意,怂恿程晖把程馨在开的那辆车拿回来。从前他们夫妻共同财产并没有划分太细,买房的时候浓情蜜意,当时程馨的收入比程晖还要高,房子直接填的是程馨的名字。车子一人一辆,用的是共同存款。 而现在,程晖却要拿回去。 全程都是那个女人在说,程晖拉着那个女人,没拉动,两个女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房子都给你了,我们把车拿回来怎么了?” 程馨额上的青筋突突跳,气血上涌,她大声道:“这么有物主意识还犯得着抢别人丈夫吗?我无欲与你纠缠,男人出轨是男人的错,可你知叁当叁,还跑到我跟前来耀武扬威,你就是不要脸!” “请你们滚出我的家!” 动静引来对门邻居的观望,程馨被那女人推倒在地,程刻忍耐到了极限,将那两人赶出去,推搡间被那女人的长指甲在额头划了一道。 程刻关门前,冷冷对程晖说:“我是真没想到,你是这种孬种。” 程晖无奈:“阿刻,我毕竟是你爸爸。” 程刻要笑不笑的:“等我明年成年,你连监护人都不是了。” …… 尤时手里拿着棉签,捏紧又放松,轻声说:“我还以为,我们对彼此是不同的。可现在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刻一怔,他双眼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不住眼下的乌青。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事实上,这几个月以来他的脑子都像一团糊浆,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偏偏他需要在所有人面前保持冷静清醒,却在看到程馨下滑式的身心状态后陷入迷茫。 程刻拧着眉,额头上刚消毒过的地方传来微微的刺痛感。他一语不发,尤时在这样的沉默中心渐渐沉入谷底。 “算了。”尤时觉得没劲极了,她收回手,准备起身离开。 “我不想给你添堵,尤时。”他突然说。 尤时顿住,她心情复杂,说话也不受控制,故意去曲解他的意思:“可我什么都和你说。难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吗?” 她并不擅长与人争论,稍微说话大点声就脸红眼睛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刻感到无力,他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匮乏的语言表达,也痛恨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她眼泪快要掉下来,声音低而又低:“……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程刻,程刻。”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俩,时间一分一秒凌迟着他们,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打破了这份沉寂。 尤时站起来,迅速低下头掩盖自己通红的眼睛,直到门口传来陌生女孩的声音。 “原来有人在啊。不好意思,我以为忘记关灯了,过来看看。” 尤时抬眼,看到一张不算陌生的脸,是之前在校门口遇到的隔壁班的女生。上学期的期末考,她的名字在年级榜上——梁初。 梁初说着话,目光却落在程刻身上,几乎不加掩饰。尤时重新低下头,迅速整理好东西离开。 没人回答,梁初并不急着走,始终站在门口,望着明显气氛怪异的一男一女。尤时走到门口的时候,梁初撑着腰堵在门口,好奇道:“你们……不一起走?” 尤时被迫停下,清冷的目光看着她。 “原来你们不是情侣啊。” “不是。”尤时侧身走出去。 …… 秋天来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也如这个秋季般萧瑟。学习时间紧凑,尤时很少再往省会跑,冬天来临之前,弟弟终于找到了骨髓捐赠者。 尤时又去了一趟。这一趟没有和姥姥一起,老人家最近身体不适,避免老人舟车劳顿又焦灼难眠,大家劝了好几回才把她劝住。 当时已经是十一月,教室的高考倒计时在不停翻页。她在省会呆了叁天,幸好手术很顺利,尤时松下一口气,晚上和母亲一起睡在陪护病房。 她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和母亲睡在一起过了。母女俩难得谈心,聊了弟弟的病情,聊姥姥最近的身体,也聊父亲最近的工作。等弟弟恢复好,他们便会搬回家去,房子不再续租。母亲告诉她,为了给弟弟治病,家里欠了很多外债,家里的汽车已经卖了,剩下一辆旧货车。 尤时皱起眉头,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压力。 尤时长大的过程中,缺少父母陪伴和关爱,他们总是忙,她在他们的忙碌中学会洗衣做饭,自律地读书写字,在她的记忆中,她和母亲极少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候。 她刚体会到一丝温暖,又被推入冰窖。 “妞妞。”女人的声音无奈又歉疚,尤时屏息凝神,听到母亲说:“妈不想给你压力,但实在是没办法。要不……咱不上大学了行吗?” 母亲开始举例,谁家的孩子没上大学却仍然找到了好工作,工资待遇也不错,今年开始供房了,云云。尤时脑袋嗡嗡响,嘴巴张开又闭上,几个来回,她几乎把嘴唇咬破。 “可我已经高叁了。” “妈,我高叁了。我本来想学文的,但爸爸说理科好选专业,所以我学了理。我很努力在学理科,也一直在进步,我能上一个很好的大学……” “离高考只剩不到两百天了,你要我怎么放弃?” 母亲无言以对。 这一天的谈话也没有结果。 …… 第二天清晨,尤时起床去买早餐,路过一间破旧报亭,墙上挂着一排烟。她鬼使神差停下脚步,寒风吹得脑袋疼,思绪也搅成一团乱麻。 她突然想起秦贞,那个指间总夹着烟的漂亮女孩,也想起她说“人不抽烟并不会死,但人有时候不抽烟就会死”。 尤时拢紧连帽卫衣的帽子,找老板买了一包烟,是秦贞常抽的那一款。 她找了个旧楼道,把刚买的烟和打火机一起掏出来。点燃,递到唇边,深吸一口后吐出。她似乎有点“天赋”,竟然没被呛住。 铁门外的街景萧条,时间太早了,偶有几个无精打采的行人路过,这个城市似乎还没醒过来,而她却在寒意中渐渐清醒。 26. 这一年的初雪比往年都要早。 初雪当天,她见到了林纪宇。只有半天假,林纪宇开车来接她,找了个地方吃饭。 林纪宇现在研二在读,其实不太有时间。他这趟回来是为了尤时。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遇到困难就找他,好像天大的事有他一起分担就不怕。林纪宇了解她家里的情况,她一直过得不容易,但他没想到,尤时母亲竟然想让她放弃学业。 他这次回来,就是想和她谈这个事情。 吃完饭,林纪宇表情颇为严肃,他早已在心里为她做了计划,只等告诉她。 “小时,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用功,上个211完全没问题。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现在弟弟的情况已经好转了,没理由不让你上学。”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只管好好学习好吗?有困难和哥哥说,嗯?” 下过雪,天还是阴的,尤时心里却像被晒进了太阳,暖得她想掉眼泪。 “小宇哥……” 她这一声,倒是让林纪宇想起她小时候了。尤时是他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小时候总缠着他喊“小宇哥”,长大后有了男女之别反而不好意思喊了。那么小一个姑娘,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还好,她愿意和他说。 他很庆幸能陪伴在她人生中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起步或转折,更庆幸自己能成为被她信任的人。 “哭什么?我说过了,女孩子哭了会不漂亮。” 不漂亮的尤时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林纪宇想给她擦眼泪,但终究是不合适,于是把纸巾递给她。 等她情绪平稳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聊天。林纪宇问她:“高叁生活怎么样?” 尤时哭得眼红鼻子红,瓮声瓮气的:“累。” 林纪宇失笑:“就这一个感受啊?我以为有了小男朋友,你的高中生活会精彩很多。” 尤时:“……” 林纪宇观察着她的脸色,紧接着挑挑眉,直觉自己说错话了。“吵架了?” 尤时不想瞒他,但也不好意思和“哥哥”谈自己的感情问题,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她斟酌着措辞,问他:“哥,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早恋啊?” 林纪宇沉吟,过了会儿,坦诚地说:“恋爱又没有错,不分早不早的,但你要分清楚,在你们这个年纪,产生情愫是很正常的,能不能长远还得另外说。” “小时,不管你信不信,等你上了大学,一切都只会更好。” 尤时心里像被点了一道。 …… 到十二月,父母亲和弟弟搬了回来。 尤时的弟弟原名尤逸,生病后姥姥找人算命,说这孩子五行缺木,要改名,于是改名叫尤柏栎。 弟弟最近精神好了不少,饭也能多吃了,头发在慢慢长回来,十二月底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原本光溜溜的脑袋上冒毛刺了。 姥姥来过一次家里,念叨起她,说等她回来要给她做锅包肉,还说寒假等着她一块儿去买衣服。 这些都是母亲在短信上告诉她的。母亲有意缓和气氛,尤时不知作何回答,干脆没有回。也打过两次电话来,尤时都以课业忙为由,没讲几句就挂断了。 直到元旦假期,尤时才回了一趟家。 这一年的元旦在周一,周日下午放假。尤时前一晚着了凉,第二天起来感冒,回家当晚就发起了低烧。 母亲到她房里来,只见她缩在被子里冒冷汗。母亲吓了一跳,连忙出去端了一盆热水,打湿毛巾给她擦脸。热毛巾敷在额头上,尤时感觉舒坦了点,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直到母亲再次进来,端着一杯冲好的感冒灵。 尤时从小到大很少生病,一生病便是大阵仗,倒也不是说多严重,就是感冒发烧好几天都不退,偏偏这时候她娇气得很,怕针头又怕吞药丸,母亲拿她没办法,每回都给她冲药。她不怕苦,只要不说上医院打针,便每回都心甘情愿把药喝了。 尤时喝完药,更加困顿,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原来已经天亮了。 母亲就睡在她的床边。尤时挪了挪被子,才刚动作,母亲便醒来了。女人抬起头,满脸没休息好的困顿,第一反应是摸她的额头,然后慢慢松了口气,退烧了。 “妞妞,还难受不?” 她嗓子干哑,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母亲的手还停留在她的额头上,掌心干燥粗糙,厚茧磨着她的皮肤。 “还难受就跟妈妈说,该吃药吃药,该看病看病,生病不能忍着的。” 尤时不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候为什么都这样脆弱,母亲只说了这一句,她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心里委屈,却故作任性,“不要。” 不知道是不要吃药,还是不要看病,还是不要“听话”。 母亲却好像能懂她。 “妞妞,上次是妈妈不对,妈妈糊涂了。妈妈尊重你,我们妞妞一定会考上好大学,妈妈相信你。只要你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要健健康康地活着……”母亲的声音里有担忧,也有后怕。 尤时仰躺着,眼泪滑过眼角,低落在枕头上。 她想起很多,想到小时候父亲总爱带她去剃头,但因为每回跟父亲上街都有吃的,所以她总是很乐意,只是每次剃了头回来父亲就会挨母亲的骂。想到她闹着要去滑雪,父母挑了一天空带她去,父亲接电话的时候没看好她,导致她摔了一大跤,母亲生了他好久的气…… 她时常计较着她和弟弟得到的爱,时常悲观地想着自己是不被爱的那一个。可她和弟弟不过是父母亲的两根手指头,一样的牵扯身体和神经,只是哪一根更痛便要先安抚哪一根罢了。她听着母亲在她床边絮叨,泪流不止。 她独自走了太久,已经忘了自己是否感受过这样的温柔,胆怯又渴望。 尤时想,她的十七岁,似乎总是伴随着眼泪。 …… 在家休息了一天,晚上,尤时返校。 她在家没有机会看智能手机,上了公交才将手机拿出来,发现早晨的时候程刻给她发了元旦祝福。简简单单的一句“新年快乐”。 他们之间好像从来不说欢喜,也怯于表达欢喜。从一开始就是,谁也没有说喜欢。尤时以为感情能互相感知已经足够幸运,现在看来,他们两人的问题恰恰就在于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事情上。 尤时思绪万千。 …… 感冒刚好,她人还有点迷糊,晚自习硬撑着把作业补上,趴在桌子上养神。桌上水杯不见了,过了会儿,有人端着水杯回来,里头装满了水。 尤时没抬头看他,却突然想起高二的时候,有一次和他打赌输了,要给他打一个月水。饮水机在楼中间,一层楼只有两个,人多还得排队。这个人难伺候得很,水温不能太烫,也不能凉,“比温水烫一点,但是不能太烫嘴,60度刚好”,她气得想打人。后来一个月期满,她死皮赖脸要他打回来,他却死活不肯。 其实他总是不够体贴。 尤时感觉自己很坏,喜欢的时候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生气难过了却只能看到他的缺点。明明自己每天吃的早点都是他买的,冬天总是有他的口袋暖手,一起吃的每一顿饭的葱花他都会帮她挑出来…… 可她却只恶劣地只看到他没做到的。 下课后,今晚尤时没打算留堂,早早收拾东西走了。她拉着许新意,避过了程刻。 这一晚尤时有些失眠,她心里有了想法,但还没做下决定。 她以为她会和程刻僵持着度过这个冬天。 直到她在一个夜里看到他和梁初走在一起。 那天尤时出教室已经很晚了,隔壁班的灯还亮着。她要走楼梯,按理说应该看不到隔壁班的光景——可她就是看到了。 程刻和梁初站在走廊上,他们在后门,尤时站在前门,距离太远,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寒风刺骨,她的脸被吹得生疼,她直觉自己应该离开,双腿却像被这寒风灌了铅,在原地不能动。 直到程刻抬头看过来,她才有了反应,合上教室门,转身离开。 27.(woо18.vip) 下了一层阶梯,身后有人追上来。 尤时加快脚步, “尤时。” 她不想停的,却几乎是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却在失神间踩空了阶梯。她往前一踉跄,摔在楼梯间的平地上。 程刻几步下楼,走到她面前。 脚崴了,她捂着脚踝,低着头不去看他。 程刻伸手去扶她,尤时不让他碰,撑着墙想自己站起来。程刻去抱她,尤时把他甩开,她气在头上,语气也不好:“别碰我。” 程刻无措:“你怎么了……疼吗?” 她抬起脸来,程刻才看到她眼眶红了。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她冷着声音问:“你喜欢她?” “谁?”程刻不解。 “梁初,她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程刻从没见过她这样咄咄逼人,被问懵了,反应了会儿才明白她生气的理由,他解释说:“她是我初中同学。” 狗屁初中同学。 “她喜欢你。”尤时执着地说。 她的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却倔强地看着他。程刻拿她没办法,挑着重点回答:“我弟弟跟她妹妹也是同学,我弟弟在学校情况不太好,所以刚刚和她聊了几句。” 为什么情况不太好?他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请假不告诉她? 尤时在这一刻,突然计较起很多东西。 在意他莫名其妙的消失,在意他错过她的生日,在意他坚守的“秘密”。 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尤时扶着墙站起来,程刻跟着起来,楼梯间昏暗的光线里,两人对峙着,尤时在他的沉默中偃旗息鼓,她感觉到累,也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红着眼睛,艰难地出声:“程刻,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的情绪总是无法外放,笑的时候很安静,会害羞,会生气,会受委屈,可她连哭起来都好安静。 程刻心里像被扎了一下,刺刺的痛,他要去抱她,被她躲开。 一动,脚踝又是钻心的痛感,她强忍着,扶着护栏往下走。程刻在身后抱住她,不让她走。 尤时挣不开他,绷着一根弦,要断不断,这对她来说比断了还难受。 直到两人僵持的气氛里横插进一道女声:“你们还没走?” 尤时没抬头,听着楼上脚步声渐近,梁初仿佛看不到他们尴尬的氛围,她看着程刻,话却是对尤时说的。 “你们在吵架啊?” 尤时不答,梁初却总能自顾自说下去:“你不要跟他生气了,他最近家里不好过,也挺累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要互相体谅吗?” 这一句话让尤时抬了头。她眼眶还是红的,头发也有些乱,看上去狼狈极了,尤时没看在场的第叁个人,她的眼睛由始至终盯着程刻,她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往上涌,把她冲得晕头晕脑。 她一语不发,扶着楼梯跳着下楼梯。 到教学楼外,程刻还在跟着,梁初似乎达到了刺激她的目的,先走了。剩下他们两个人,楼下风大,脚踝处传来越来越强烈的痛意,尤时更清醒了几分。 “所以……连她都知道,对吗?”她冷不防出声。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两个人却都能知其意。梁初知道程刻正在经历什么,知道他的难处,也知道他的难过,而尤时却不知道。 程刻想解释,尤时没让他开口,她眨了眨眼,平静地说:“程刻,我想分手了。” 程刻整个人怔住,下意识地就去拉她的手,“我送你回宿舍。” 尤时甩开他的触碰。 “我说我想分手了。” 程刻抱住她,他眼睛也红了,嘴唇贴在她耳朵上,他说:“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 “我可以解释的,尤时……我妈妈精神状态很不好,我弟弟也是。所以我才经常跑回家。”他的言语总是匮乏,心急的时候更是语无伦次。 尤时在他怀里,本该温暖的怀抱此刻却让她觉得讽刺,她认命般,任由眼泪低落在他的深色外套上。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听这些了。” 她推开他,一个人走进了风雪里。 之后的一周尤时都是一瘸一拐着上学,寝室楼高,她当晚爬上来,第二天起来脚踝肿到差点穿不上鞋子。许新意给她当拐杖,扶着她上下课一周脚才好。 她和老师申请了换座位,换到了许新意的后排,也是教室最后一排。她没有再和程刻讲过话,学习把她淹没,她自顾不暇,专心致志投入到题海中去。 高考倒计时指向一百天,尤时在林纪宇的建议下定了高考第一志愿。 京都的一所综合类大学。 父母亲原本不同意,林纪宇为她做足了准备,分析她选择的学校优势、专业优势、成绩优势,一桩一件摆在尤父尤母面前。 程刻选定一所省内的工科类院校。 他牵挂着家里,母亲的精神状态,弟弟的学习状态,他知道自己根本走不远。 教室后墙的黑板贴上所有人的志愿,文娱委员把大家的志愿贴纸按照地理位置分布,她的纸条在高处,程刻的在低处,正如他们背道而驰的现状。 一场关于十七岁的她和他的梦,正在走向终结。 …… 二零一九年的五月,尤时即将迎来她的十八岁生日。而她始终没有想到,老天爷竟送给她一份最肃穆的成人礼。 班主任老刘到教室找尤时的时候,尤时正在和许新意讲一道刁钻的物理题。 她觉得奇怪,老刘这时候找她能有什么事?叁模成绩刚出来,她比二模还高了几分。 尤时跟着老刘到走廊上去,他脸上的表情比抓早恋严肃,尤时眼观鼻鼻观心。 “你妈妈打电话来。” 老刘把手机递给她,尤时接过。 母亲在电话那头语不成句,尤时听到一半,手机几乎握不住,她脸都白了,泪腺像失了神经控制,流了满脸。 不到一分钟,尤时却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凌迟。电话挂断,老刘拍了拍她的肩,说:“回家吧。” 尤时回教室收拾东西,她脸上的泪水过于明显,把教室里认真写题的同学们都吓了一跳,她却根本顾不及擦。 学生卡放在桌肚里,她伸手拿了几次,没拿出来,里面的课本资料七零八落掉出来,她却无暇顾及。手里的请假条被眼泪打湿,她坐在凳子上,失神地看着自己弄出的一地狼藉。 她呆滞地往后看,却没有看到程刻。 她忘了,程刻早就不坐在她身后了。她呆呆地环顾一周,也没有看到程刻的身影。 她只是……很想要一个拥抱。 …… 父亲托了朋友来接她。尤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姥姥家。 乡下的老房子,她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儿童时候在这里呆过几年,后来每年过年还是会陪姥姥回来看看,高中之后就没有时间了,加上弟弟生病,尤时除了上学,其他时间都在省会的医院里。 这里有数不清的她和姥姥生活过的痕迹。 她一直觉得,姥姥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从小到大,她缺少父母的陪伴,被迫长大的几年里,只有在姥姥面前,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做回小孩。 比如她初中之后就没有在新年买过新衣服了,姥姥却总偷偷给她塞钱,让她去买漂亮的衣裳;她一个人学会了做饭洗衣服做家务,可在姥姥眼里仍然是那个洗碗会把袖子弄湿的小孩儿;和姥姥挤在她的小床上睡觉,老人也总习惯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春节回家,姥姥还说高考完给她包大红包呢。尤时挽着老人家的手,姥姥看上去精神不那么好了,尤时逗她开心:“那万一我考得不好呢?” 姥姥说:“那也是我的好妞妞。” 尤时站在老旧的房屋前,泣不成声。 姥姥是在黄昏时分走的。她最近吃不下饭,精神却很好,硬要儿子陪着回乡下老房子住,她向来好脾气,很少有这么坚持的时候,儿子儿媳带着带着她出院,回了老房子。 尤时跪在地上,听妈妈和她说,姥姥已经生病很久了,人到了年纪,就像一块将耗尽的电池,总有断电的一天。 姥姥只是断电了。 最后一顿饭她难得吃了很多,之后一个人坐在树下看夕阳。 她走得很安静,也很安详。 尤时止不住眼泪,明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姥姥之前总说,盼着她长大,赚很多很多钱,带姥姥多看看那些没见过的。 而如今,她站在成人的关口,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大人们开始处理后事,第二天要下葬,住得近的亲戚们连夜赶过来,晚上只能在客厅里打地铺。尤时守在姥姥的遗体前,双膝跪地,手脚麻木,她的情绪已经崩坏,流泪流得无知无觉。 夜深,母亲哄她带着弟弟回房间睡觉,弟弟在她身边熟睡,尤时躺在床上发呆。 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副老钟,指针到十二点,新的一天,老钟发出一声闷响。 尤时在眼泪和悲痛中,迎接了她的十八岁。 追-更:xiaomage.in(woo18.vip) 28. 尤时关于那个夏天最后的记忆——是空白的。她换了手机号微信号,甚至在开学前一个月独自跑到了京都。 许新意后来问过尤时,当时为什么能那么决绝地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尤时也想不明白,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和程刻滚到床上去。 高考结束,所有人像疯了一样,呐喊、欣喜若狂、痛哭流涕,祭奠一场青春的逝去,也迎接令人憧憬的新开始。 尤时安静地收拾东西回家,等待出成绩,报考志愿,等录取通知书。没有戏剧性的超常发挥或高考失利,她的成绩算得上差强人意,与目标分数相差无几。 大家兴冲冲约了几轮聚会,尤时闭门不出。直到七月中,班级组织谢师宴,她才露面。 也是在那时候,她和程刻再次见面。 两人已近两个月没有见面,偌大的包间,四十个人分了叁张大圆桌,她和许新意挨着坐,程刻在隔壁桌。 当场两人零交谈。 多少有些尴尬,班里同学都知道他们曾经那点关系,而当时程刻已经在和隔壁班的大学霸传绯闻。他长相好,向来异性缘不差。 许新意负责活跃气氛,怂恿着尤时喝酒,尤时也没怎么拒绝,几杯啤酒下肚,人已经混沌了,但脑子还有几分清醒。酒足饭饱,他们谈论着后半场去ktv,尤时没打算去。借口去上厕所,尤时站在隔间里发呆,想起包里有好久之前买的一盒烟,她拿出来,点上抽了一支。 回去的时候在门口碰上程刻,她原本打算装没看见,对方却并不这样想,他抓住她手腕,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你抽烟了?” 她身上有浓烈的酒味,也有未散尽的烟味。 她其实没有烟瘾,在家也没有机会抽,特别烦躁的时候才会想抽,比如说现在。她盯着自己被人握紧的手腕,青色的筋脉与她白瓷似的肌肤相接,她心里涌上一股躁意。 程刻说:“尤时,我想跟你谈谈。” 尤时一时间没说话。 隔壁班的谢师宴就在隔壁包间,里头出来的人她也熟——梁初像一根定时的针,总在一些特定的时间场合出现,在她心口狠狠扎一下,让她郁闷又浮躁。 “尤时,好久不见啊。听说你考得不错,最后几天你一直没来,我还担心你呢。”梁初语气熟稔,好似她们之间当真关系多好。 尤时又想抽烟了,她抬头看面前的女生,梁初今天化了妆,虽然妆容很淡,气质上却有很大的不同,那是当一个人跳脱出原定环境后的初绽放。 青稚而富有魅力的少女模样。 尤时甩开程刻的手,嘴角扬起一个没有笑意的笑,退后一步看着眼前的这对男女,毫无诚意地:“也恭喜你,你考得也不错,学业爱情双丰收了。” 梁初羞赧地笑,尤时不准备久留,抬脚就准备进包间。 程刻挡住了她预备开门的手,声音克制:“我说,我们谈谈。” 尤时斜眼睨他,程刻感到陌生又心慌,她说:“你女朋友在那,找我干嘛?” “她不是。”程刻没有犹豫。 包间里头热热闹闹,门外却静止般的僵持。 过了会儿,程刻低声说:“我没同意分手。” 两人对视,他也喝了酒,都是酒量不佳的,脸红脖子红地望着对方,程刻重复:“我没同意分手,我不同意。” 他说得斩钉截铁,尤时几乎要以为是她的记忆出了错,两人从不曾有争吵与隔阂。可她心里的裂缝是被他硬生生撕开的,她没忘,他也没忘。 走廊上人来人往,总归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程刻拉着她往外走,尤时回头,看到梁初一张灰白的脸。 他们停在饭店外的花坛边上,尤时忍不住似的,又伸手去掏包里的烟,点燃,吸上一口,才问:“你想谈什么?” 她急需一些让她安定的东西,而此刻只有尼古丁。 程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尤时,冷漠得几乎不近人情,她瘦了很多,本来稍圆润的一张脸,现在尖得可见清晰的脸部线条,拿烟的手自然而熟练,人还是那个人,但程刻就是感觉,她的心在枯死。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秦贞来,他和那个女生其实并不熟悉,同一班级将近一年,却没说过几句话。但那样的人注定是让人过目不忘,美丽又破碎的。 他在尤时身上看到了相似的影子。 他眼里有心疼,心里是无法抑制的慌乱,突然去夺她的烟,尤时不让,却轻轻松松被他夺了去,推拉间燃着的烟头烫到了程刻的手背。 手背的皮肤瞬间显出一个口,烙下一小块黑印。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尤时却像被人撕烂面具狠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唾弃自己,又自暴自弃般丢盔卸甲。 她在咬牙忍耐。 嘴唇在齿尖磕到渗出血,嘴里尝到血腥味,她却像无知无觉。眼睛红得骇人,她盯着他,喃喃道“……你干嘛啊?” 程刻伸手去抱她,女孩陷落在他怀里,单薄的肩与他的胸膛相贴,酒精和她的加成,程刻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颤着、澎湃着。 出口的话却低沉温柔:“我有很多话和你说。” 想说对不起总是让你掉眼泪,想说我很担心你,也想说我很想你。 尤时垂着眼,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与裹挟在两人间相同的酒精味,她有过很多话想说,也有过想说很多话的时刻,但不是此刻。 “……可是我已经不想听了,程刻。” 夏天的夜闷不透风,他们的气息黏在一起。程刻感觉到某些东西在无声逝去,将他们彼此隔开的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而是那些需要紧紧相拥却欠缺坦诚的时刻,是时机。 程刻倔强地说:“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尤时,尤时……” 她嘴唇微动,眼睛渐渐潮了,却倔强地不肯眨眼睛,脆弱又执着的姿态。程刻浑身发烫,他被酒气冲昏了,血液在往上涌,一口咬住她单薄的肩,开始是真的在咬,用牙齿,但总归狠不下心,而后变成舔吻。 年轻的身体贴在一起,动作很快变了意味。 充斥着酒精与蝉鸣的夜,人总归是躁动了点。 尤时想,她大概是醉了,不然怎么会用湿漉漉的眼望着他,说出这样的话。 “做吗?”她问。 …… 他们一起回了程刻家。 这个县城巴掌点大的地方,去哪里都不方便。程刻家没人在,程馨带着程镌去旅游了,原本是计划给他的毕业旅行,最后他把母亲和弟弟一起赶了出去。他哪都不想去。 衣服掉了一地,房间里气温攀升,尤时身上出了汗,被他压在冰冷的门板上亲吻,她被夹在冰与火之间。唾液里的酒精好像催情剂,尤时整个人挂在程刻身上,落在他唇上的吻近乎撕咬,像一头没了理智的小兽。 程刻感觉嘴唇破了皮,他没管,房间没开灯,没人想到要开灯,他凭记忆伸手够到空调遥控器,“嘀——”,按下无路可退的开关,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声。 他们一起摔进柔软的大床,她身上只剩一套纯黑的内衣裤,两脚踩在床铺上,支起半个身子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有很复杂的东西,明明身体在颤抖,眼神却无谓。程刻像被她的眼睛烫到,他低下头,脱自己的衣服,脱完两手绕到她背后,解开她的内衣扣子,而后埋在她胸上舔。 尤时止不住地颤栗,出神间内裤被褪下,压在她身上的人将坚硬滚烫的那一处杵在她腿间,哑着声音问:“你是清醒的吗?” 昏暗中只有他们的眼睛是亮的,尤时看着他,没有说话,程刻又说:“你会后悔吗……” “不会。”尤时抬手圈紧他的脖子,“不和你,也会和别人。” 大抵是这一句刺激了程刻,几乎没有前戏,他扶正自己,沉入她身体里。 混蛋! 尤时因疼痛弓起背脊,冷气在不停吹送,她却疼得冒汗。 他们在黑暗与混沌中合为一体。 尤时想哭,胸腔里某种悲壮的情绪几乎将她压垮,她抬头,含住他的喉结。 …… 第一次结束得很快。 他很快卷土重来,不知疲倦地在她身上开疆拓土,少年人的探索热烈而不知节制,尤时把他肩膀咬出了血,几乎发不出声音来,眼泪砸在他肩头,酿成七月的一场滂沱大雨。 程刻整个人都被淋湿了。 那一晚的记忆疯狂而混乱,第二天清晨,程刻还在熟睡,尤时从程刻家里出来。 那是那个夏天程刻和尤时的最后一次见面。 …… 书店的大学生兼职最近文艺复兴,电脑里添加的都是十年前的老歌。夜晚降临时,尤时坐在窗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听到店内音箱传出的乐曲。 ——“我终将青春还给了他。” 她在这时打通许新意的电话。 “我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为什么?”许新意不解。 “因为不甘心。” 二十七岁的尤时说。 29. 因为一通电话,许新意从北到南,跑到了迎州找尤时。谁都没想到当年那个恋爱脑又没上进心的许新意,会一口气读到研究生,现在在省会当高中老师。 暑假无事可做,便来探望探望老朋友。 许新意来得正好,大学生兼职放假回了家,于是刚放暑假的许老师成了尤时的免费劳动力。许新意评价尤时,终究还是堕落成了可恨的资本家。 尤时听罢,傍晚带她去吃了一顿法餐,把她伺候得服服帖帖,并许诺过两天带她去周边转转,许新意再无异议了。 夜晚两人宅家看电视,尤时提前换了一套新的沙发布套,两个二十七的“女孩”一人躺一边,四条腿打着架,谁也不愿被谁压着,一边看最近新出的综艺。 从主持到嘉宾,没有一个是尤时认得的,她向来不关注娱乐圈,从前是忙着学习工作没时间,而今也对那个日新月异的圈子无甚兴趣。许新意倒是叫得出几个名字,班里的小女生朋友圈常发的那几个,她总归是有些印象。 尤时深感被时代抛弃。 没滋没味地看完一期,尤时去冰箱拿了鸡尾酒,好友在身边,她难得轻松,两人开了两罐一起喝,说说笑笑到深夜。 之后尤时在客厅里用电脑做事,许新意要去洗澡,她来得匆忙,轻装上阵,只带了外出的衣服,因此要借穿尤时的睡衣,尤时让她自己去衣柜里翻。 字敲到一半,想起什么,正想起身,许新意已经拎着两件男士上衣走了出来。光是t恤的话许新意倒不觉得奇怪,毕竟谁不爱穿得宽宽松松睡觉?但是这件极有设计感的衬衫就很奇怪了。 许新意举着衣服,在她面前晃了晃。 “我说这屋子怎么一股男人味,你带男人回来过?” 尤时笑了,许新意惯常爱胡说八道,哪来的男人味?她解释说上次上街打折买的。 许新意狐疑地看她两眼,没看出什么破绽,只好重新回房拿了她的睡裙去洗澡。她们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有性生活或者谈个恋爱很正常,尤时没必要瞒她。 许新意没多想。 浴室门合上,尤时的指尖却迟迟没有再敲下键盘,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 她对程刻的戒断期似乎过于漫长了,超过十年的时光,她和程刻从未真正断过。无从解释,真要说,尤时只能说两人缘份不浅。他们像两根无法彻底扯开的藤蔓,哪怕经过遥远距离与漫长时光,一旦靠近对方,又会重新纠缠到一起。 她在京都八年,有一半是和程刻一起过的。 她以前从来不相信缘份与巧合,可偏偏就是那么巧,那么大个京都,大雨把人浇得四处逃窜,唯独她和程刻汇聚成了两颗雨滴。 冷清的便利店,她一抬头就看到坐在窗边的他。 高中毕业后她像人间蒸发一样,甚至提前来了京都,找了处合租房,一边做家教一边写作,自己扛下了一整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除了许新意,没人能联系上她。 那一个月里,她一个人穿梭在陌生的城市,梦寐以求的远走并没有带给她多少解脱感。仓皇,狼狈,拮据,有几次她站在天桥上抽着烟,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都几乎忍不住要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可她忍住了。 家里早就从湖光路搬走了。说来也好笑,大学四年,尤时寒暑假总要按时回家,而曾经走一步遇到叁个熟人的小县城,尤时竟然没有再遇到过他。 她下定决心要跟过去诀别,直到程刻再次一头撞进她麻木的生活里。 前任见面,尤时以为最好的局面是互相装不认识,或者清浅地打个招呼,可她没想到程刻会带她回他的出租屋,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他走。 未得善始善终的不甘像一颗定时炸弹,无声无息地在人的心底里肆意蔓延,一旦感应到对方便又顷刻间崩裂。 一遇上他,尤时似乎特别容易变得糊涂。 那几年也过得很糊涂,没人再说过喜欢或爱,他们租的房子距离不远,经常住到一起去,总能留下几件衣服在对方的出租屋。那几件男装,便是那时候程刻留下来的,她一直当睡衣穿,只是不知道怎么带到了迎州来。 许新意洗完澡,尤时的电脑页面还停在原来的地方,她干脆关机,也去洗澡。在房间看到刚刚许新意拎出来的两件衣服,她随手丢到了收旧衣服的筐里。 洗漱完躺下,继续闺中密友的夜谈。 许新意在读研期间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将近十年的感情,于她而言无异于抽筋拔骨,尤时怕她走不出来,从未主动问过,而许新意却是出乎意料地,脱胎换骨了。 她开始游戏人间,恋爱谈个不断,却都不长久,玩了两年后自觉没劲,现在男人对她只有解决生理需求这一个作用。 尤时问起,那个男生现在如何。 “他?”许新意回忆起那个占据她整个青春记忆的少年,微笑着说:“结婚了,妻子挺漂亮的。” 她脸上都是释然,尤时是很少去追忆过往的人,看着她坦然的脸,却突然想起那些悲大于喜的年少时光。 她实在没有勇气来第二遍。 尤时又问,如果时光能重来,还愿意吗。 许新意说:“为什么不愿意?虽然我们没有走到最后,但是曾经的爱都是真的,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我的十几岁会是什么样子。” 尤时以前总觉得许新意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如今看来,她分明比自己洒脱得多,敢于爱,也敢于放下爱。而她自己呢?被一场年少的失败爱恋打击得缩进龟壳里,再也没了重新再来的勇气。 如果尤时有许新意这般的胸襟,也不至于和程刻走到这一步。 她早该开始新生活的。 许新意在她旁边睡着了,尤时望着卧室深灰的窗帘,失眠到天亮。 30.释怀 第二天中午才到店里,许新意点了外卖在吃粉,尤时熬了个通宵,没什么胃口,只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时间还早,店里没客人,两人又坐着闲唠嗑。上一次见面是过年回家,距今已有半年,见了面说不完的话。 尤时真心觉得老朋友很好。她已经过了事事时时都要和好朋友分享的年纪,也不再向往与好友天天粘在一起的日子,各自做各自喜欢的,想念的时候再相聚,挺好。尤其在她有了绝对独立的经济条件后,与好友这样的相处方式更是让她满足。 说到高中的事,许新意突然想起什么,问她:“还记得梁初吗?” 尤时脑海里瞬间显现一张脸。 许新意感慨:“她都要结婚了,真神奇。听说她直到上大学,还在喜欢我们班那谁。说实话,我当初差点也以为他俩在一起了。” “那谁”说的便是程刻了,许新意对尤时与程刻那段往事,只知道前半段,尤时从未主动提起过后来。许新意大抵猜不到,这么多年过去,“那谁”在尤时心里仍未翻篇,所以只用一个代名词来形容。 尤时静了一会儿,没说话。 她和梁初后来上了同一所大学,尤时学了管理学,而梁初遵循个人意愿,学了文学。尤时偶尔会去人文学院蹭课,两人碰到过几次,都当做不认识。 当时她已在程刻的世界里销声匿迹,梁初自然不会告诉他两人还有交集。尤时倒也佩服梁初,那场青春里,那个她曾经看不起的有点“卑劣”的女生,反而最长情勇敢。 转机发生在大二那年,尤时刚换了一个新兼职,在机构当辅导老师。那两年尤时过得很辛苦,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课多,还要兼顾打工和写作,她杜绝参加任何校内社团活动,因此社交圈也小得可怜,除了读书就是赚钱。 新机构教室有限,一个教室两个辅导老师用,一人一头。她没想到会和梁初分到一个教室去,梁初显然也没想到。 相安无事过了一个周。第二周碰上尤时生理期,她强忍着不适去兼职。而那天她不舒服得过于明显,长期的不规律饮食加上生理期疼痛,让她在大冬天里冒了一身汗,讲课的声音越来越小。 中场休息,尤时好不容易喘口气,趴在桌上缓解,这时梁初走了过来。 尤时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对方在她桌上丢了一盒药,过了会儿又端来一杯水。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过得这么惨。”梁初说。 尤时没拒绝她的药,连吞了两颗药片,勉强熬过那一天。 之后她和梁初也并不算交好,偶尔见到会点头致意,却无更深的交集。 辅导班季度结课当天,机构里做东请吃饭,尤时挨着梁初坐,梁初一直低头发消息。尤时不善交际,只专心吃饭,突然被旁边的人递了一罐啤酒。 她这个话头开得莫名:“也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好,他现在还想着你。” 这个“他”是谁,她们都心知肚明。 尤时已许久不听人提起他,一时有些恍惚,拉开啤酒罐,里头的气泡滋滋响,尤时顿了一下。 “……你跟他,还有联系?” “嗯。”说起来梁初也觉得好笑,“我妹妹和他弟弟在一起了。” 说完自嘲般,灌了一口啤酒。 “他在省会上大学,你知道的吧?” 尤时不可能不知道,普通班总共没几个上一本的,谢师宴的时候老刘翻来覆去地说。 但她摇了摇头,说没印象。 梁初笑说:“挺可惜的,如果他也来首都,说不定我早就追上他了。” 尤时可能糊涂了,居然问:“这么喜欢他的话,你怎么没留在省内?” “喜欢啊,喜欢了很久很久很久。甚至觉得再也没办法喜欢别人了。”梁初低声说:“喜欢他,可我也要做我自己。”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没有看尤时,盯着眼前的食物发呆,语气无奈又怅然。 尤时对梁初的最后一点偏见彻底消除了。 与许新意谈论的话题结束没过两天,尤时收到了梁初的婚礼邀请。说意外也不意外,她们联系并不密切,甚至没有彼此的微信,只在大学时交换过手机号码。可在某种程度上,她们确实是特殊的朋友。 梁初发来的信息简洁又欠揍: “不好意思了,抢先一步让你见证我的幸福。没想到最后还是我赢,哈哈哈。” 尤时将此事告诉了许新意,许新意也颇为意外,没想到两人竟是能参加对方婚礼的情分。尤时于是把两人在大学期间的交集简明说了。 “那就去呗。”许新意说。 尤时看着短信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心里多少有些疑虑。 能给尤时纠结的时间很短,婚礼在一周后,梁初提前打来了电话,让尤时务必赏脸,尤时自知逃不过,便破罐破摔了。 因此许新意在尤时这白吃白喝一整个假期的计划被打乱了,一周后,两人登上回h省的飞机。 在车站和许新意分别,两人各自乘坐不同方向的动车,许新意回县城,尤时去市区。 夜晚七点过半,尤时抵达市区。 婚礼在市区的某酒店举行,梁初这场婚礼办得豪气,早已提前为亲朋好友们定好酒店,尤时当晚在酒店住下了。 以程刻和梁初的关系,尤时大抵也能猜到,遇到程刻是必然的事,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距上一次见面也才堪堪半个月。 梁初没时间招待客人,尤时独自去前台拿了房卡,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尤时猝不及防,和里头的人打了个照面。 “……” 对方眼睛亮了一瞬,面对面站着,一时间两人都忘了动作。直到电梯即将再次关闭,程刻才按下按钮。 尤时与他擦肩而过。 程刻愣在当场,电梯缓缓合上门,又缓缓上升,他缓过神来,在酒店门口跟梁初碰上面。他下楼就是给梁初做苦力的,见到梁初,程刻脸色有些不自在:“你怎么没说她会来?” 梁初愣了一会儿,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是谁,一时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你还惦记着呢?” 说完又补了一句:“老同学,这可有点伤人自尊了啊。” 程刻面无表情:“老同学,你老公还在。” 梁初:“……” 第二天,尤时睡到自然醒。她不是伴娘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嘉宾,因此这一天无所事事,醒来用平板处理了一下工作,再和临时召回来的兼职交代完事情,她下楼去吃早餐。 酒店的早餐种类丰富,尤时看了一圈,拿了份豆浆油条,南瓜粥还热乎,她也捎上一份。 刚坐下就接到了梁初的电话,问她在哪,尤时咬着油条说在二楼餐厅。对方答知道了,一副要来找她的架势,可这个点新娘子不应该正忙吗? 那头挂了电话,尤时的疑问还在嘴里嚼着,没多久,对面坐了个人。 她正在吃粥,吃了一半开始后悔自己拿多了,但她惯常不爱浪费,所以慢吞吞地继续吃着。 对面来人,她只抬头看了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去,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粥。 程刻知道她那点胃口,典型的眼大肚小,看她吃得勉强,便说:“吃不下别吃了。” 尤时没回答,甚至没抬头。对方抓住她握调羹的手,想起她吃饭的习惯,无奈道:“给我吧。” 抢不过他,尤时任由他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粥端了去,叁两口就给解决了。 从来没有人吃过她吃剩的东西,甚至父母都没有,程刻却总是做得自然。尤时看着他低垂的睫毛,想起过去很多次——刚开始是她总爱把吃不完的食物硬塞,叁天两头积食胃难受,后来程刻便抢她的剩食,她抢不过牛高马大的男人,干脆由他去了。 程刻好奇过,毕竟她以前可不是胃口这样小的,尤时听了,只轻描淡写说是饿的。 实际上刚上大学那会儿,好不容易熬过水土不服,尤时的大学生活却过得紧巴巴。家里是给不出钱的,她也不敢问,赚的钱缴完学费和一些杂费所剩无几,她每天做着算术题过日子,生怕花多两块钱会影响接下来的生活。 长期的饮食不规律和膳食不均衡使她暴瘦,林纪宇抽空过来看她,难得板起脸把她臭骂了一顿,二话不说给她的饭卡充了一笔钱。 那笔钱几乎帮尤时熬过了一整个学期。 人在迎州的时候常常想起程刻这个人,回到家里来,倒是想起更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了。 “在想什么?”程刻坐在她对面,看她思绪飘散的样子。 说实话,尤时并不想和他明确分道扬镳后还坐在一起相互寒暄,可她是来参加婚礼的。按以程刻和梁初的关系,他会来参加婚礼是必然。 尤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她平静道:“想明天早餐吃什么。” 这也是实话,她许久不回这里,倒也没什么让她惦记的,除了几道特色小食。 眼大肚小,程刻想笑话她,转而想到他们现在的处境,话锋一转:“我以为你不会想和我说话。” “我们之间有过真正敌对的时候吗?”她语气平淡,全然释怀的样子,程刻听在耳里,却没有很轻松。 他不想要她的释怀。 31.好想你 呆到中午,尤时化了个淡妆,随梁初的众亲朋好友一起进入婚礼内场。 场内布置得很精巧,隆重而不失温情,舞台中央的巨屏映着新人的合照,新娘漂亮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让人看了也不自觉心生笑意。 尤时坐在高中好友席,难免碰到几个眼熟的隔壁班同学,甚至是同班同学。学生时代两个班相邻,教师资源共用,来往也密切,梁初又是当时的班长,认识几个隔壁班的同学不奇怪。 尤时看着时隔多年后同学的脸,竟有几个还能叫得出名字。 成年人的交际场,各自清浅地点头示意,然后坐下来聊天解闷,讲讲近况,回忆回忆往昔。尤时与在场的人没有很深的交情,自顾自低头玩手机。直到注意到一道目光,开始尤时还以为是错觉,而后装作不经意抬头,确有一位男士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看过来,还笑着冲她点头。 尤时在脑海中努力搜寻此人的信息,奈何没有丝毫记忆。 隔壁空了两个座位,那位男士刚想挪过来坐到她旁边,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坐了下来。那人讪讪,又坐回了原位。 来人正是程刻。 尤时甚至都不感到意外了,可他身旁还有一名男子,眼熟得很,经过十年的时光,俨然不见当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男性的成熟稳重。 尤时心中浮现一个答案,惊了一下,对方更是诧异地挑了挑眉,直接开口:“尤时姐?” 这一声把尤时给喊愣住了,像回到了十七岁那一年,男生大大咧咧的青涩模样,那时他便是这么喊她的。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尤时没想到他仍然记得自己。 而她看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成熟男人,却是喊不出一句“小镌”了。说来也是,程镌唤她一声姐,其实两人也就差了一岁,这一岁在十几岁的时候看似差别很大,成年后脱离了学校年级的限制却是让人感受不到差别了,尤其在男女之中。 “程镌。”尤时开了口。 她记起大学的时候梁初说,她的妹妹正在和程镌谈恋爱,但她却拿不准两人是否还在恋爱,而程镌又是以什么名义出席的婚礼,保守起见,她没有说多余的话。 程镌倒是给了她答案:“嗯,我和梁初姐的妹妹是好朋友。” 也对,如果还在恋爱,应该不会坐到这一席来。 尤时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一桌的人,他们这一处却像独立开来,形成一小方天地。 尤时已许久没有同时和好几位过去的人接触,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意。 幸而这情绪没有持续多久,程家兄弟刚落座,梁初的妹妹就过来了,身边带了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子。这妹妹和梁初的性格倒是差很多,上来就给程镌来了一拳,程镌作势要还手,女孩迅速缩到身旁男伴身后去。 尤时看着,也觉得有趣,嘴角不自觉噙了一抹笑。她突然意识到,很多人似乎做不成恋爱也能变回朋友,可她和程刻却不行。 真是费解。 …… 接下来尤时话不多,只在被提及的时候礼貌开口,程刻人虽坐在她旁边,却极有分寸,不想招她烦,干脆也不讲话。 很快新郎新娘入场,尤时大学毕业以来,这是第一回见到梁初。果然生活滋润,她更加漂亮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仿佛是点缀,饱满的精神状态和姣好的妆容让她容光焕发,她身旁的男子身姿高大挺拔,显得她愈加娇小。 尤时随大流站起身,见证新郎新娘致辞。 台上新郎新娘流着泪诉衷情,尤时听着,心里却没几分触动。脱离校园生活至今,她也参加过几个大学同学的婚礼,让人看了艳羡或感动落泪,她却是敬畏。 到了扔捧花环节,尤时不想凑这个热闹,退到了人群后。 入席时一直盯着她看的男士这时终于挤到她身边,和她搭话:“尤时,好久不见。” 土掉渣的寒暄词,尤时但笑不语。 那人又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尤时客气道。她与这人并不相识,正想借口走开,前面闹哄哄的人群散开来,大家重新坐回席座,尤时顺势坐了下来。 尤时中午没怎么吃,现在有点饿了,盯着桌上的糯米糍看。程刻给她把转盘定住,尤时夹了一块,正想再夹一块,程刻出声了:“可以了,这个不好消化。” 尤时收了筷子。 没成想刚才那人竟然又来和她搭话。“肚子饿了吗?吃这个。” 盘子转过来,停在她面前的是一道特色菜,表面厚厚一层辣椒,程刻刚想制止,尤时夹了一筷子,对对方说:“谢谢。” 程刻故作随意:“你和他认识?” “不认识。”她截了他的话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程刻:“……” 新人很快到他们这一桌来敬酒,尤时回来第二天,这才跟梁初说上话。 梁初贱嗖嗖地,意有所指:“真漂亮啊尤时大美女,今天照顾不周啊,所以安排了熟人照顾你。” 说完瞟了程刻一眼。 尤时同她举杯,轻巧地说:“太客气了,新婚快乐。” 两人许久不见面,一碰上便是剑拔弩张的气势。梁初不能久留,走前却灌了尤时好几杯,尤时想拒绝,梁初便说:“喝不了了?那让程刻帮你喝,跟老同学别这么客气。” 尤时便一口闷了,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刚吃了东西垫肚子。 梁初走后,场子更加热闹起来,男男女女互相拉着喝酒。尤时坐在旁边,明显焉了,她向来酒量不行,喝了几杯后开始发呆。 另一个酒量毫无长进的还有程刻,职场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依旧差得没边。被同桌的男士灌了几杯,他便开始从脸红到脖子,过敏似的。 尤时呆坐了好一会儿,想去厕所抽支烟醒醒神,刚起身,手腕被人攥住。她低头,看到程刻迷蒙的脸。 程镌也愣了,刚想把人拉开,那个屡次和尤时搭话的男子走了过来。 “你要上洗手间吗?”他试图去掰程刻的手,“他喝醉了,不要介意。” 程刻看了眼站在尤时身旁的男子,脸色冷了下来,将额头抵在尤时细瘦的小臂上,亲昵的姿态。 在场无人不知晓她与程刻曾经的关系,但都只知道前半年,包括程镌。看着两人的姿态,周围的空气都要凝固了。 一时没人说话。 尤时像被施法定住了,想起这人喝醉酒粘人的程度,她开始头疼。她朝程镌使眼色,哪料程镌也傻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尤时无奈:“松开。” 她虽生在南方,声音却偏绵软,哪怕是严肃地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仍然没有什么震慑力。 “程刻,松开。” 程刻的额头贴着她手臂的皮肤上,眷恋地蹭了蹭。旁边程镌的表情像被雷劈了,尤时感到窘迫,声音大了点:“松开,很多人在。” 程刻抬起头,像是清醒了几分,随后接着尤时的力气站起来,他不愿意松开手,尤时便拉着他往卫生间的方向去。 尤时脑子也不太清醒,还带着个拖油瓶,早忘了自己原本想干嘛的。包没带,烟是指望不上了。她甩开程刻的手,准备进女厕。 拖油瓶黏上来,问她去哪里。 自认为情绪稳定的尤时,此刻简直想骂人,一忍再忍,挤出一句:“上厕所啊,大哥。” “……” 上完厕所出来,程刻还乖乖在洗手台边等她,罚站似的。尤时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洗手。 水龙头刚关,擦手纸已经递了过来。 尤时没接,手上沾着水,往他脸上甩。程刻抓住她的手,完全不介意的样子,甚至主动把脸贴到她湿漉漉的手心。 尤时心口一麻,慌忙要把手收回来,被他轻松制住。男人力气大,喝了酒的男人极其更大,可他却只扼住她不让她逃,脸庞轻柔地蹭在她的掌心,低低沉沉地说:“好想你。” 说完又去抱她。 尤时听到他过快的心跳声,自己也跟着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酒精在作祟还是因为身前这个人。 洗手间门口的顶灯亮着,转角处有脚步声逼近,迫使尤时清醒过来,她艰难地把程刻推开。 “你喝醉了。” 刚被推开的男人又贴上来,看上去是真的醉得不轻,她感觉自己也醉了,酒劲在此时此刻上了头,脸也烫得厉害。脚步声愈近,尤时急得脸都红了,又推不开他,被他抱着进了旁边的消防通道。 门一阖上,满身酒气的男人便将她压在墙上,脑袋靠到她肩头。 又重复了一遍:“我好想你。” 32.你想我吗 昏暗无人的楼道里,酒精在发酵。 酒劲好像在这时候才起作用,尤时软绵绵的,完完全全陷落在他怀里。程刻借着一点微弱的光放肆地看她,然后放肆地,低下头去寻她的唇。 唇齿间相同的酒气交缠,尤时这时的大脑迷蒙迟钝,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基于习惯做出了反应。她仰着头,乖乖地承受他的吻。 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舌尖勾住她的,两人在这一方小小角落里缠吻。程刻的身体很快起了反应,大手在她身体上摩挲,沿着腰线上移,停在她起伏的胸脯上。 男人宽厚的手掌覆上去,尤时难耐地嘤咛出声,被他勾住舌尖吮吸,将动情的声音尽数堵住。尤时抬起手,圈住他脖颈,程刻几乎是立刻就接收到了,于是将她托起来,呼吸洒在她耳侧。 “回房间,嗯?” 回房间?回哪里的房间?回谁的房间?尤时沉醉在他温柔的亲吻里,大脑彻底罢了工。 程刻的房间就在叁楼,他懒得出去坐电梯,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人,更不想和她分开,便抱着人一阶一阶往上走。 七月底的天气炎热似火烤,程刻抱着她上了楼,身上已经出了汗。用门卡把门刷开,他先把人放到床上,而后去开冷气。 尤时陷在洁白的大床上,脸色绯红,一半是酒精烘的,一半是热的。程刻撩开她汗湿的长发——她从前总是一头短发,这几年反而一直留着长发,看起来愈柔软,心却愈坚硬。 也只有借着酒劲上头,程刻才能看到这样的她。 主动的,热情的,真诚的,不会把他推开的。 程刻将身上的衣服叁两下脱了,再俯下身去脱她的。她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短裙,后背拉链轻易被他拉下来,后背闪着莹白的光。 程刻虔诚地吻上去,双手将她的裙子剥落,尤时身上转眼间只剩最后一层障碍。程刻吻着她的肩头,手往下去,沾到些许湿意。 他是装醉,尤时却好像是真的醉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送进她体内,温声问她:“你想我吗?” 尤时几乎是瞬间就喘出了声,身下小嘴似的吞吐着他的手指,她攀着他的脖颈,小声说:“想要……” 身体太熟悉他,还没用上什么技巧,就已轻而易举为他打开,尤时答完,被他惩罚性地捏住那颗小小的肉粒。他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 “尤时,尤时,你想过我吗?”他在逼问。 尤时好似被人端放在欲火上煎烤,他的长指一寸寸侵入,却始终到不了很深的地方,解了她的渴,却更加折磨着她。 尤时急迫地去找他的唇,舌尖送进他嘴里,终于承认:“想……想你。” 他有些气,“那为什么不告而别?” 程刻说的是半年前的事。事实上,尤时去年年底已经递交了辞呈,在做交接工作,那段时间他们很少见面,他忙,尤时更忙,昏天黑地的。程刻只当她年底公司事多,却没料到她在忙着辞职。 尤时却无法分神去思考他在说什么,她眼睛都红了,就快要哭出来,乱无章法地去亲他的下巴和喉结。程刻不忍再折磨她,手指撤出来,扶着阴茎在她湿漉漉的穴口来回磨蹭,柱身很快沾染上粘稠的液体,他套上那层薄膜,将自己缓缓送了进去。 她喝了酒一向很娇,几乎在程刻进来的瞬间就掉了眼泪,程刻只好慢下来,垂下头问她疼不疼,她说疼。程刻于是停住不动,趴在她胸口上舔,舌尖绕着乳粒来回打圈。 尤时情动得厉害,哭着让他快点。 程刻也忍得辛苦,得了她的允许,便深深地顶了进去,大力抽送起来。相连处不断溢出水渍,滴落在床单上,不一会儿凝聚成小小的一滩。 程刻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身上,掰着她的脑袋去看自己潮涌的证据,尤时耳根子都烫了,慌忙扭过头去,被他制住脑袋来接吻。 入得太深,尤时张着嘴喘息,口中津液漫出来,被他舔掉。过于淫靡的画面,尤时捂着眼,视线被遮挡住,身体的感觉却更清晰了。 他在她的身体里,填满她,一手从后背绕到胸脯,玩弄她跳动的乳。尤时忍得满面潮红,男人独有的气息包裹她,在她唇上温柔地舔舐,“可以叫出来。” 她陷在情欲里,轻易被说服,在他再次自下而上顶弄的时候就松了牙关,吟哦声从喉间溢出,激得程刻更加猛烈地向上挺送。 尤时坐在他的身上,清楚感知到他的轮廓,她松开捂着眼的手,去攀扶他的肩膀,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尤时眼里流出生理泪水,一时分辨不出是痛是爽,她咬住他肩头,颤抖着到了一次。 程刻被绞得发麻,汗水顺着他的背脊往下淌,他忍住射意,将身上的人压回床上,去亲她潮红的脸。低着嗓子问:“舒服吗?” 尤时回答不出来,在高潮的余韵中震颤,被他掰着腿重新挤进来。高潮后敏感的身子瞬间被捣烂,连结处水液漫漫,粘腻腻地从臀缝间滑落。 程刻怜爱地吻着她的眼睛,冲撞的频率也慢下来,缓慢而用力地抽插,听到她似痛非痛的呜咽。 “怎么还没好……” 他听到她这样抱怨,突然笑出声来,觉得她喝多了真好,可怜可爱。 可怜可爱的人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自己已经到了几回,他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尤时上手去摸他,从下腹一路向下,仰着头舔他的喉结。 “难受……”她嘟囔着,去找他的唇,又说口渴。 程刻只好退出来,拿来床头柜的矿泉水,扭开瓶盖喂给她。尤时把水大口吞下,喝得太急,惨兮兮地被呛住,娇气得不行。程刻又无奈又好笑,抽了纸巾帮她擦干。 一场情事做得尽兴也不尽兴。 …… 将人抱到浴室去,温水兜头浇下来,程刻帮她清理身体,不免又引起一番情潮。他弯下腰,大口吮她的乳,把两边都吃得通红。尤时被他引着,伸手向下,握住他那一根雄赳赳的东西,上下套弄。 尤时很少动手帮他,偶尔来一次,效果却很显着,没一会儿,男人浓稠的精液就泄了她满手。 匆匆清洗完,程刻用浴巾把人裹住,两人湿漉漉地回了床上。 尤时低垂着眼发呆,视线没有焦点,安静的房间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他知道她清醒了。 程刻用嘴唇去蹭她光洁的额头,是恳求的语气。“什么时候回来?” “嗯?”她声音闷闷的。 “回来我身边,或者让我去你身边。都好。” “……” 他太知道怎么样能让她心软了。 年少时的感情大多昙花一现,不欢而散或者好聚好散,总归是一个“散”字,青春的朦胧情感轻而易举就能消匿在光阴里,可他们却在岁月的激流中一次次重合,固执地拥抱在一起,固执地互相折磨。 太多次了,每当她下定决心要重建自己的时候,他总能这样抱着她,佯装无事发生,说想她,说不想离开她。 她以为自己早就练就了一颗铁石心肠,每每遇上他,却又全盘崩坏。 他们赤裸相拥着,尤时在无声地流泪,心脏一阵阵的钝痛,泪水不受控制地外涌,她靠在他肩头,用眼泪淋湿他一整颗心。 像极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尤时一直以为,她的勇敢与活力永远死在了十七岁,独自走了许久许久,她才恍然,被困在过去的人,不止是她。 还有他。 33.渴望又惧怕 婚礼结束后,尤时没有久待,婉拒了梁初请吃饭的邀请。父母知道她回来了,催着她回一趟家,微信发了数条,轮番轰炸,尤时只说好。 她没有直接回家,正逢周五,她打了车回县上,去某初中接上尤柏栎——她的弟弟。小崽子现在正在读初二,他发育慢,身体还没开始抽条,瘦瘦弱弱一条竹竿子。 现在的小孩儿营养好,早早就发育,长高变壮,而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初中生,身高从六年级到现在都没再长过。 “姐!” 尤时等在校门口,小孩一看她就扑过来,看上去一大堆话要说。司机还等在边上,尤时赶紧截住他的话头,把人塞进了出租车里。 结果一上车,小孩就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学校食堂难吃说到班上某个同学很讨厌,总拿他的身高当笑柄——尤柏栎今年十五周岁,身高只有一米五几,体重不足八十斤,活脱脱像个营养不良的小猴崽。 可他不是营养不良,只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所以比同龄人长得慢一些。 “他们欺负你了?”尤时问道,语气是自己都没发觉的严肃。 “没有没有。”尤柏栎赶紧否认,颇为神气地说:“我和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是好朋友,他教我打篮球呢。” 尤时便放心了,只叮嘱道:“运动的时候小心点,磕到碰到要及时处理,知道吗?” 他不止身体长得慢,心智也比同龄孩子晚熟,以父母陈旧的思想,再宠爱他也多是操心他的身体,尤时却更担心他的心理健康。 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少男少女都极其容易因为一点“不同”而被区别对待。 路过商场,尤时带着尤柏栎下了车,去买了一颗新篮球和两套球服球鞋。其中一套偏大,尤时让他带给那位高个子同学。 之后去逛超市,尤柏栎兴奋地偷拿了好些父母平常不让吃的零食,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让他别太过分。 两人拎着购物袋回家,刚好赶上晚饭。 一进门,母亲看到两人手上各自提的购物袋,便责怪道:“怎么又乱花钱了?买这么多东西。” 尤时将购物袋放到玄关鞋柜顶上,从柜子里拿出拖鞋,边换边解释道:“尤柏栎最近学打篮球,给他买了篮球和球服。” 母亲正在摆碗筷,一听就停了动作,“打什么篮球?男孩子运动起来可不看人的,这要是被人撞倒了怎么办啊?” 尤时去洗了手,从母亲手里接过碗筷,无奈道:“适当运动对身体好,他正在发育期,总呆在屋子里也不好。” 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在旁边帮腔,招呼着孩子吃饭。 席间,母亲又开始责怪尤时瘦得过分,说着“让你在家就近找个工作,我还能照顾你,偏要大老远跑去外面”,这回父亲不帮腔了。 年初回来,父母听说她辞了职,都高兴了几天。京都的工作工资是高,但父母却更希望她找一份离家近的安稳工作,他们总说女孩子不用太会赚钱。后来尤时说要去迎州,家里吵了好些天,他们向来不看好她的选择。 此刻尤时听着这些老生常谈的话,热乎乎的饭菜突然变得有些食之无味。 她看着父母头顶逐渐蔓延的银发,深觉他们老了。她不知是否人老了都会变得啰嗦,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嚼了个烂还在说,只恶劣地想,自她有记忆起,母亲就这般啰嗦了。 大人总爱用自以为的道理框架孩子,她以前是背地里不服管教,在心里计划着远走,现在是明面上嗤之以鼻,左耳进右耳出。 饭没扒几口,她接了个电话,店里打来的,她正好借口躲开母亲的唠叨。 她到房间里接电话,屋子里许久不住人,味道总不太好闻,她开了窗,看外面不算熟悉的街景。 这套房子是前年买的新房,她用存款和父亲一起凑的首付,到今年年底才能结束按揭。房子虽然小了点,但地段不错。 老房子在她高考结束那一年就卖掉了,家里积蓄因为弟弟的高额医药费被挖空,父亲找一位老朋友借了一笔巨额,后来朋友出事要用钱,家里唯一值钱的只剩那套房子。 …… 饭后尤时洗了碗,坐客厅里陪父母看电视。父亲已年近六十,精神跟不上,货车早就不开了,和朋友合伙开了间快餐店,这两年生意好,赚得不多,但维持日常生活完全够了。 母亲手上削着苹果皮,问她这次回来待几天。 尤时说后天就走,店里不能太久没人。 母亲于是状似无意地提起:“那明天有时间吧?前两天遇到楼下刘阿姨,说她女儿老公的同事单身,本地人,又是老师,条件好的嘞。” 末了,又补一句,“就是比你大了点。” 尤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而是问:“大多少?” “快十岁。”母亲讪讪,忙着找补:“男人年纪大点好,会照顾人。太年轻我还觉得不靠谱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人生大事了。” 尤时笑了,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不痛不痒地说回:“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也挺靠谱的,一个人过得挺好。” 母亲脸色不太好看了。 父亲在旁急道:“瞎说!哪有女孩子一个人能过好一辈子的?!” 眼见就要吵起来,尤时被吼得头疼,她的父亲脾气和年纪一起长,仍然话少,但脾气却愈暴躁,每每说不到两句就火起来,尤时疲于应对。 “爸妈不是逼你,我和你爸都老了,就希望孩子能在身边。”母亲打圆场,夫妻俩轮着唱红白脸,尤时麻木地听着,“过去几年是委屈你了。但是这几年咱家条件也好了点不是吗?你嫁人,不会再委屈你的。” 尤时没说话。 “姐!我有题不会!”尤柏栎在屋子里喊她。 尤时得了借口,溜之大吉,留下夫妻俩叹气。 进了屋,把破小孩的习题一翻,写得满满当当,有哪一道不会的?尤时挑着眉看他。 小孩把门关上,重新坐回来,一边拿出新卷子写一边说:“姐,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 “……” “很惊讶吗?”尤柏栎抬起头看她,平静地说:“你不要老把我当小孩,我不是小孩了。爸妈关心我的身体,容易大惊小怪,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我被保护得很好,但不代表我不懂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以前不能做的,现在都补回来。”说着又垂下眼,闷闷地说:“我知道我欠你很多。可是姐,我会还给你的,你相信我好吗?” 尤时目光微动,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她发自内心讨厌的、分走她的爱的小鬼。 …… 这一晚,尤时又失眠了。 柜子抽屉里有被她锁起来的安眠药,过去几年,那些药陪她度过了很漫长很难熬的一段时间。 高叁毕业的夏天,同龄人都在踌躇满志地幻想未来,而她却在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被父母告知无法负担她的学费。那一个月他们家把房子转了出去,从住了二叁十年的房子搬到五十平的出租屋。 她埋怨过,可看到吃药度日的弟弟、通宵奔走在高速路上的父亲和省吃俭用的母亲,她埋怨不出来,所以她提出了提前一个月到京都去。 那一个月太难熬了,初到一个新环境,她水土不服,住在几百块一个月的青年旅馆,白天做家教,晚上对着写作软件不停敲。就这样,自己负担起了大一一整年的学费杂费。 大学毕业那几年更是不要命,日夜颠倒,幸亏赚的也多,弟弟的身体在慢慢好转,家里的情况也在好,她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自己攒下了一些钱。 她在长大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人都是矛盾的。她年少时万分渴望父母的爱,也相信过父母是真心地爱着她,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母亲可以在她生病卧床时整夜守着她,在冬天为她寄来过冬的衣服,回家永远有一碗热汤温着。可这样的爱,次于年幼又病重的弟弟,次于摇摇欲坠的家庭,他们能给的爱,排在一切意外和重要的事情之外。 所以她一个人承受了京都无数的雨和雪。 她也是爱父母的,看不得他们受苦受累,每当她想远走高飞,做一个心无羁绊的人,却又在看到父母新长出的皱纹和白发后投降。家庭和血缘羁绊她,也折磨着她。所以她不愿停留,也不敢远走。 曾有一度,她痛恨重男轻女的父母,也痛恨懦弱的自己,更痛恨这样不断倒霉的生活。 她大概是病了,最痛苦的时候,总日复一日地数着天明。 尤时从前一直活在父母规定的模具中,是循规蹈矩言听计从长大的女孩儿,在没有选择的权力前,她像个没有思想的布娃娃。所以她讨厌这个县城,讨厌旁人的闲言碎语,讨厌父母的情感绑架。 可这个县城有盼望她回来的父母,也有依赖她的弟弟。于是她不断自我矛盾挣扎。 她是渴望爱,也惧怕爱的。 34.书城 h省的夏天雨水少,天气多晴朗。尤柏栎昨晚一鼓作气写完了作业,今天央着尤时带他出去玩。 母亲还惦记着给她介绍对象的事,对她不上心的态度很不满。 “你这孩子,让你去见见,又没说非要处。怎么这么倔呢?” 临出门前,母亲还在念叨。过去她总将这些念叨嚼碎了往心里放,却不发表任何想法,接受抑或是不接受,而她的沉默在父母眼里几近于默认。尤时对如今的生活没有什么实感,快乐或是难过,对她来说似乎都差不多,只有当与父母据理力争时,她才有了些脱离了过去的真实。 因为她拥有了表达自己的“资格”。 尤时想了想,没再逃避,反而颇为坦诚地说:“妈,你以前没精力操心我,现在也别操心了。我目前没有处对象或者结婚的打算。” 尤时说这话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单纯表个态,她是一个对婚姻和家庭没有向往的人,而这些直白地跟父母说也无法被理解,她无意引发争端。而母亲却似乎被这话戳中了伤处,久久没有回话。 尤柏栎换好衣服从屋里跑出来,手忙脚乱地穿鞋,嘴上喊着“可以出门了”,尤时带上钥匙,姐弟俩一起出了门。 门刚阖上,尤时不禁感叹一句:“小机灵鬼。” 尤柏栎摁下电梯,一脸骄傲:“那可不嘛!” …… 县城这两年发展好了些,新开了两家大型商场,尤时带着尤柏栎打车去了就近的一家。 尤柏栎馋新开的电玩城好久了,平时周末除了父母带着,他很少有机会能出门。尤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梆梆响。 姐弟两人到了电玩城,尤柏栎瞬间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鸡仔,就差展翅高飞了。尤时放纵地任他玩,看到他脸上难得活泼的笑容,自己也开心。 他被装在温室里小心保管着,可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灵动、调皮、有玩性。 尤柏栎几乎把整个电玩城走了一遍,玩累了便开始喊饿,尤时很上道,当下问他想吃什么。 小屁孩笑着说:“麦当劳!” 得,又是平常吃不到的“违禁食品”。 两人转而去了麦当劳,找到空位坐下,包里习惯性带了热水壶,尤时递给他,再用手机点单。 板烧、薯条、炸鸡、可乐,一次性满足他。尤时一边下单一边叮嘱他:“就吃这一次啊,有钱也不能自己偷着来吃,知道没?” 实际上她这话多此一举,尤柏栎走读,上下学都有母亲接送,周末也不常能出门,整天呆在屋子里写作业,唯一的消遣大概是看电视。他虽像正常的少年人一样贪图玩乐,然而也更知道分寸。 毕竟十年来都这么过来了。 他们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孩,总不会太轻松,尽管他是个男孩。因此尤时始终对这个弟弟讨厌不起来,也冷淡不起来,因为他是这样无辜,这样脆弱。 “姐,这个要趁热吃才好吃!” 吃了好吃的也总想着分她一半。尤时笑着,接过他递来的鸡块。 手机在包里震动,尤时把嘴里的食物吞下,接起电话。 “回来怎么没告诉我?”电话那头的声音熟悉而温和,是林纪宇打来的电话。 “怕你忙啊,明天就走了。”尤时语气轻松地答,对方显然是来问罪的,然而尤时丝毫不惧怕。 林纪宇笑了声,听声音像在人群里,“明天就走?那我更要见见你了。” 店里的自动迎宾声响起,尤时有所感应般抬头,看到林纪宇推门走进来,朝她晃了晃手机,笑得清朗自得。 尤柏栎比她反应快,已经跳了起来,蹦到林纪宇跟前,喊道:“小宇哥!” 尤家虽然搬了家,但这几年尤时没少带着尤柏栎出来和林纪宇见面,尤柏栎对他并不陌生,甚至这些年尤时早已不好意思再叫他“小宇哥”,尤柏栎却在延续着这个称呼。 林纪宇搂着小男孩,笑着垂头,“好久不见,小栎。最近有长高吗?” 尤柏栎瞬间焉了,被人高马大的林纪宇揽着坐下,不太有底气地答:“高了,一厘米……吧。” 林纪宇倒是没有笑话他,反而说:“还不错。” 尤时撑着下巴看这“兄弟俩”,觉得有意思极了。林纪宇拿出手机给尤柏栎打游戏,尤时这时才跟他说上话。 “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出来逛街?” 尤时自然知道,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以在没提前联系的情况下在这里找到她。 林纪宇解释道:“周末休假,把手表带过来修。刚准备回去,看到店里有两个人很眼熟,就过来看看。” 要说林纪宇这个人,也是神奇——林纪宇今年33周岁,算得上年轻有为。研究生毕业后和朋友创业,那几年赚得盆满钵溢,后来突然回了老家,考了编制,过上朝九晚五有双休的平淡日子。 林纪宇至今是单身。他这个条件的,经济条件相貌品行样样全,从来不缺人介绍对象,但这么多年却也没听说他找过对象。 “怎么样,迎州好玩吗?” 尤时撑着下巴,望着外面的街景,无可无不可地:“还不错,空气挺好的,就是热了点,还经常下雨。” 她听起来像在抱怨,实则没有半点怨气,“有时候一连下一周的雨,衣服都没办法干。” 林纪宇却在看着她。 俗气点讲,尤时确实是他看着长大的,看她从青涩的女孩儿变成成熟的女人,这一路他从未缺席过见证,却也因两人年纪差异上形成的距离,从未参与过。 他是有些遗憾在的。 尤时回过头来,捕捉到他的目光,她呼吸一窒,仍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林纪宇也学她,手掌撑起下巴,倏而问:“想问你,得到你想要的生活了吗?” 尤时愣了一下,突然感到鼻头一酸。 很多年前,尤时也曾是个踌躇满志的少女,这和林纪宇有很大的关系。他总是潜移默化地让她感受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好,未来有多好。 而后来她确实高飞了,也尝试了独自远行,甚至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放下负担了,可她却始终没感觉到轻松。 “得到你想要的生活了吗?” 从来,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 此刻,她是这么回答的:“越来越好了不是吗?总不至于比以前更差。” …… 尤柏栎吃饱喝足后,尤时不让他多玩游戏,准备带他去书城,问起林纪宇才知道以前常去的那家书城已经关门了,改成了家具城。 尤时一时间有点可惜。 恰好楼上有一家新开的书店,林纪宇带着姐弟俩去。 周末店里人不少,尤时火速给尤柏栎挑了几本青少年读物和口碑好的试题,拿了个购物篮让他自己提着。接着去了文学区,对一些旧书挑挑拣拣,又买了几本。 林纪宇看着,心里觉得好笑,尤时从书中抬起头,问他笑什么。 林纪宇说:“这时候就觉得你好像还没长大。” 今天被他戳中几回,尤时一颗心变得柔软又柔软。她在他眼里像是透明的人,是一朵没开好的花,是青涩的嫩芽。而他之于尤时,却是二十多年来共勉前行的伙伴。 这个想法从前和林纪宇提过,林纪宇只说她没大没小。 买完书,林纪宇拦着买单,尤时没跟他客气。之后他开车送姐弟俩回去,路过以前那家书城的位置,尤时降下窗去看。 已近黄昏,日落大地,老旧的建筑被铸上一层金光,尤时凝视着,突然间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平常的黄昏,她跟在少年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 少年脚步很快,尤时跟得不太轻松,他却突然回头,分明知道她跟得不容易,笑着看她,嘴上说着:“小短腿。” ……免费精彩在线:「po18uip」 35.秋雨 尤时是下午的机票,高铁到省会转飞机,半天时间都耗在路上。出门前母亲给她做了叁明治,装在保温盒里,让她路上吃,还嘱咐她今年早点回来过年。 她在心里提着气又重重叹气,在母亲的目送下乘坐出租车离开了家。 …… 整个八月尤时都与那名大学生兼职相伴着过,开学时尤时给她结了工资,顺带包了个大红包。 九月的时候兼职开学忙,尤时只能自己看店,她给自己定了一周店休一天,这一天里她会四处走走,写点一天当中的所见所闻。 来迎州半年多了,她其实还没怎么逛过。过去几年没有什么休闲放松的时间,如今是越来越清闲,而她也在独处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尤时站在树下,摆弄着新买的微单,一阵风吹来,头顶突然飘下一簇落叶,她才意识到秋天来了。日子真是过得无知无觉。 尤柏栎上初叁了,今天她来迎州有名的寺庙,替他求学业符。这小子成绩还算不错,可也只能算不错,中上水平,家里只希望他平安健康,对他成绩没有要求,但他自己有,开学前打电话叮嘱她给他祈福。 尤时把落叶拍下来,相机放回包里,拿着寺庙门口免费派的檀香进了寺里。她在殿前的香炉借火点香,不料被跳动的火簇烫到皮肤。 她低呼一声,不由退开来,撞到身后等候点香的人。她来不及检查自己的情况,第一时间转身道歉,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长嘴,还没发出声音,对方比她反应更快。 “尤时姐?”是程镌。 尤时这才知道他近视,今天戴了一副金框眼睛,有点青年精英的派头了,和她说话时却微弯下腰。 时间真神奇,十年前从没设想过对方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此地碰面。 “刚刚远远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还以为看错了,结果走近一看,还真是。” “我过来给我弟弟求个符。”这里不方便说话,尤时稍微退开些,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这几天调休,带我妈来迎州逛逛。”程镌说完,伸手搂向身后的中年女人:“妈,这是尤时。哥的……高中同学。” 叁人祈福完,一起走出寺庙,程镌说一块儿吃个午饭,尤时没拒绝,就近找了个饭馆,尤时让母子俩先在店里坐,她去附近的药店买药膏。 不出五分钟,她便回来了。程镌不知道她的喜好,一直等她回来才点菜。 等上菜的时间里,程镌与她闲聊,这才知道原来尤时如今在迎州生活。 程镌低声嘀咕了一声:“怪不得。” “什么?”尤时没听清。 “没什么。”正好上菜,程镌先给桌上的两位女士分餐具,状似随意地提道:“后天周末,我哥会过来,到时候再一起吃个饭?” 尤时夹菜的筷子停顿了一瞬,客气道:“看情况,我不一定有空。” “周末也忙吗?”程镌并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 “自己开了间店,周末正是忙的时候。” 这是一家农家小炒菜馆,生意看着挺好,正值饭店,热热闹闹的,很有烟火气息。两人没聊几句,被程母催着趁热吃饭,便停了话头。 一顿饭吃完,程镌和尤时交换了联系方式,他还需陪程母再逛逛,两人分头走。 …… 店休完,周五店里客人渐渐多起来,兼职今天在店里,因此尤时也算不上手忙脚乱,做好几分轻食和咖啡后,便出门去买饭了。 常吃的意面在另一条街上,尤时步行过去,来得早不用排队,没多久就买好了。回去路上突然又下起细雨,尤时没带伞,一路小跑回去,雨势渐大,还是被淋了个半湿,想着进店里找干毛巾,却在门口碰到同样落汤鸡的程家母子。 迎州午后的雨幕中,望着程镌那张与程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尤时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她站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 程镌似乎也有些囧,解释道:“和我妈在这附近公园转转,没想到突然下雨了。也怪我,出门没看天气预报,没带伞。” 尤时边推开门边招呼他们进来,说道:“迎州多雨。算起来,这还是秋天的第一场雨。” 到了饭点,店里没几个人,尤时先把空调关了,从休息室找出两条干净的毛巾给程家母子,这才接着打理自己。 程镌擦着头发,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家不大的店面,随口问道:“原来这是你开的店啊?装修很好看。” 他不吝赞美。 尤时道了声谢,给母子两人倒了热水,这才问:“怎么会逛到这边来?” 按理说,这个地段离迎州的任何一个景点都不算近,也没有大的商圈,实在是没什么可逛的。 程镌回道:“陪我妈过来探望一个老朋友,吃了饭就在附近公园走走。” 这附近总共就那么几个小区,这真是天大的巧合了,尤时点点头,问他们是否要喝饮品。 这一句是程母回的:“不用客气,尤小姐。我们家孩子都和我一样,喝不惯咖啡的。” 似乎从昨天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听程母开口说长句子的话。她的声音和长相一样温柔,却又让人觉得冷漠,就像人们第一眼看到她的脸,也联想不到她是这样沉默寡言的人。 但让尤时怔住的却不是这个。 “没事,喝白开水就行。”程镌说着,忽而问:“平时忙吗?” “周末忙点,平时还好。” 他于是没有接着问下去。 程母要上洗手间,尤时指了个方向,程母起身后,程镌才接着说:“怎么跑这么远来开书店?” “换种生活方式罢了。其实也不算远吧,不然我们也不会遇到。” “那倒也不算巧合。”程镌坦诚地说:“你应该知道我哥也在这边吧?我妈一直想他回去,他不愿意回,我妈只能找过来了。说是让我陪她散散心,其实就是想我哥了。” “我们平时工作忙的话,我妈还挺孤单的。” “你父亲……” “离婚了。”程镌没有隐瞒。“在我高一那年。” 尤时原本靠在椅背上,闻言突然挺直了腰,连呼吸都浅了。窗外雨声渐大,而她心里,似乎有什么坍塌了。 有好一会儿,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等她想说点什么时,程母回来了,尤时止住话头,喝一口桌上的咖啡。 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苦。 …… 之后雨下了好一阵才停,尤时递给程镌一把伞,让他路上备着,程镌临走前,突然说:“我哥今晚过来,应该有跟你说吧?” 程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尤时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等两人走后,尤时站在店门前,深觉这两天过得奇幻。这分明不是家里的小县城,是迎州,怎么一而再再而叁遇上故人。 36.咖啡 尤时在京都上学四年,工作四年,让她决定离开京都的是程母的一通电话。她原先只有过这个想法,但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实。 那天下午她出差刚回来,程刻就找上门了。当时她和程刻工作上都有了很大的起色,租处越换越好。程刻委婉提过,两人可以住一起,尤时没同意,但住得也不算远,来往更是密切。 尤时当时已经换到了她一直钟爱的loft去,开门就能看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程刻输密码进门的时候她刚洗完澡,站在镜前吹头发。 入户便是浴室,听到开门声,她抬眼看到是他,便没分神。家里原本没有他的拖鞋,尤时搬过来的第一个星期,他们做完爱,程刻就到楼下便利店给自己添了一双。他换好鞋,走到她身旁接过吹风机,帮她吹头发。 京都初雪已过,房子开始供暖,室内暖洋洋得让人生出几分懒散,她头发蓄长了,没吹多久便觉得不耐烦。程刻摸着头发吹得差不多了,替她拔了插头,这才把人转过来。 对视不到叁秒,嘴唇便贴到了一起去。 尤时被他托起来,双脚离了地,只好圈上他的腰。程刻稳稳拖住她的臀,在亲吻中问道:“是不是又瘦了?” 尤时感觉舌根被他缠得发麻,饿了将近一周的男人不容小觑,她头脑发昏,“什么?” 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检查一下。” 说完伸手剥下她的睡裤,淡紫色内裤裹着的身躯泛着奶白的光。她一直很白,这两年工作顺利,各方面更是容光焕发。 程刻抱着她走出浴室,像抱小孩一样将她端放在餐桌前,然后蹲下去。 尤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他已经将头埋入她的双腿间。程刻咬一口她大腿内侧的肉,评价道:“这样刚好,别再瘦了。” 谁要跟他讨论这个啊……尤时想推开他,一条腿搭在他肩背,而他已然将目标转移到最渴望的地方。男人的舌头舔过她脆弱的阴蒂,尤时搭在他背上的脚趾张开又蜷缩,被触碰的地方几乎是瞬间就流出水液来。 他沉默地吮掉。 真是感觉要疯了…… 男人高挺的鼻梁压在她的花蒂上,随着动作变换着角度顶弄,屋子里静到尤时能清晰地听到他吮吸的声音。 穴内收缩蠕动,一大股潮水涌出来,收不住地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淌,程刻用舌尖探入,轻易寻到她处在浅口的肉核。 尤时嘴里溢出不成调的低吟。 还不够,男人的手在向上,从她睡衣宽大的下摆伸入,捉住两团绵绵乳肉。底下舌尖沿着肉核打转几圈,她体内瞬间像失了闸的龙头。 被掐住乳尖的一刻,她高潮了。 程刻站起身,用湿漉漉的脸去贴她的身体,拢住她一小团奶圆,细细咬刚被他玩弄得挺立的奶尖。 尤时还在颤抖,他已经从口袋中取出避孕措施。穴口蠕动不止,尤时抱着他的脖子,被他从正面进入。 太过润滑,他几乎一下子顶到最深处。 没一会儿,他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像饿狼一样在她体内驰骋。尤时被撞得抱不住他,两臂滑落撑在餐桌上,她仰着头喘息,承受他的猛烈攻势。 直到桌脚发出响动声,尤时才出声提醒他,“慢,慢点……” 他慢不下来,干脆抱起她,刚为她口交过的唇舌不适合接吻,会被她嫌弃,只好去吮她的颈侧,低声说:“慢不了。” 就这样维持着插入的姿势往楼上走,中途被她绞得阴茎发痛,程刻将她放在木梯上,扶着她的腰翻了个身,从后面进入。 尤时跪得膝盖疼,手撑在阶梯上,被他顶得头几乎磕在地上,她抬起手想喊停,却被他抓住别在后背上。 尤时眼都红了,因他抽送的力度和此时做爱的地点。 两人的衣服掉了满楼梯,程刻俯下身吻她的背,对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爱不释手。尤时感觉膝盖破了皮,报复性地夹他,又被他以更大的力度挺进,嘴里不禁发出迷乱的呻吟声。 他使出浑身解数在投入这场性事,时而拢住她的乳团,时而掐她的臀,在她后脖颈咬出一圈一圈的红紫色印记。冬天衣服穿得多,他可以更放肆一些。最后关头,他维持着插入的姿势,手指捻住她的阴蒂,让她在剧烈的快感中失禁。 水液泄洪般,沿着高低不平的阶梯往下流淌。 而程刻也终于抵在她深处射了出来。 尤时几乎要虚脱,被抱到床上,他拧开放在床头的苏打水漱口,这才凑上来和她接吻。 尤时躲开,被他掰着脑袋控制住,两人从床的左侧闹到右侧,两具赤裸的身体缠到一起,程刻身体很快又起了反应,轻车熟路地去摸床头抽屉的套子。 …… 两人又在床上做了一回。这一回他很缓慢,也很温柔,可尤时不为所动,只在最后时刻,攀着他的肩膀,感受薄膜中传递的微凉温度。 两人身上都黏黏的,尤时暂时不想动,程刻下床去处理楼梯上的战场,然后迅速下楼冲了个澡,拧一根热毛巾,带上一剂药膏,上楼。手机在衣服口袋里震动,程刻顺便拿上,看到母亲的来电,他没多想就接了起来。 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他赤着上身,跪在床上给尤时擦身体。母亲在电话那头问他最近忙不忙,程刻简单说了两句最近工作安排。 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过年。 程刻给尤时擦完身体,把毛巾丢在床边,手里挤着药膏抹到她膝盖上,嘴上说着:“年二十八应该能到家。” 尤时闭着眼,感觉膏体在她皮肤上化开,房间里静得很,因此电话那头的声音能清晰传到她耳中,迫使她睁开眼。 “那女朋友呢?什么时候带回家给妈看看。” “上次视频妈可看到了,屋子里那么多女孩子的东西。男人虽然事业重要,但有个伴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程刻抬起眼,对上尤时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他难得地沉默了。 “阿刻?还在听吗?是不是不想听妈说这些?”母亲开始叹气,“那妈以后不说了。” 程刻急忙道:“不是的,没有。女朋友……有机会我会带她回去。” 尤时总以为人应该是越活越清醒的,可她和程刻却好像反着来了。他们能清楚知道高中那两年是如何,却无法说清后来那四年是如何。 她总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做是两个太过寂寞的人在相拥,彼此放纵沉沦。可他越界了。 尤时给不了他想要的。 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呢。 …… 尤时是被敲门和门铃迭加的噪声吵醒的。大抵是昨天着了凉,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梦里乱七八糟,被吵醒后更觉脑袋昏沉。 拖着疲乏的身体去开门,按理说她平时绝不会这么缺乏防备心,猫眼都没看就把门打开了。门外站着的人更让她觉得自己仍在梦中。尤时呆呆的,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她明显状态不对,程刻顾不及其他,跨步上前,手掌贴上她的额头,语气略急地说:“你发烧了!” 尤时抓住他的手,滚烫的脸颊贴上微凉的手掌,蹭了蹭,恍惚地说:“原来,不是梦啊……” 她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程刻带上门,抱住她,一边哄着她回房间一边解释道:“小镌打了你电话没人接,去了店里只有兼职在,兼职也联系不上你,我太担心了,就来看看。” 她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尤时靠在他温热的怀抱里,忽而抬头,声音细弱而无措:“你不喜欢喝咖啡,为什么不说?” 37.怨 她说的是七月底,程刻在迎州待的那几天。他在休假,而尤时需要开店上班,程刻便陪着她一起。她每天闲下来时会学着调新的咖啡,程刻坐在吧台边上用电脑办公,等尤时调完新饮品,会帮她一杯一杯品尝过。 可她却对他不爱喝咖啡这件事一无所知。 尤时眉头紧皱,手都是烫的,抬手去摸他的脸,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委屈,眼红红地控诉他:“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 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曾苛刻地计较彼此间的坦诚,更加计较两人之间真心的分量,多与少,轻或重。 却没意识到他们一样难过 可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就低头道歉了,“对不起……” 尤时眼睛一下子就湿了,眼里闪着脆弱的光,自暴自弃般埋到他颈窝去。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 程刻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让她再说。她的体温高得骇人,他应该去给她拧热毛巾,拿药,实在不行还得去医院,虽然她一看到针头就打哆嗦。 程刻慢慢松开她,准备起身,又被她拉住,迷迷糊糊地问他去哪里,程刻亲亲她,下床去给她拿热毛巾。 她额头上身上流了好些汗,程刻帮她擦掉,捻好被子,没一会儿便被她踢开,于是上床抱着她睡,把人揽进怀里。 下午的时候尤时仍然在发烧,且似乎更加严重了,程刻这一次没问她的意见,给她穿上衣服,抱起她去了医院。 挂完号打上吊瓶的时候,程刻才松了一口气。 尤时自工作后便像个铁人,打不倒摧不残,唯独两种时候能尽显她的脆弱。一个是醉酒,一个是生病。虽然都是小概率事件,但程刻这些年来也见过了几回。 她输着液沉沉睡去了,程刻坐在病床前,帮她看吊瓶,在她皱眉的时候把速度调低。快输完一瓶的时候,尤时还在睡着,天色渐渐晚了,程刻叫来护士换上新吊瓶,下楼给她买晚餐。 正生着病,能吃的东西不多,程刻在医院食堂打包了一碗粥,便匆匆上楼去。他预计自己来回用了不到十分钟,而尤时却已醒过来。 见他回来,便半躺在床上看着他,程刻在她的注视下快步走过去。 “饿了吗?我买了粥。”程刻说着,把包装袋打开,粥还是热乎的,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尤时摇头。 他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哄:“多少吃点吧。你还在生病,空腹吃药对身体不好。嗯?” 她点点头。 难得的听话,让程刻很想抱抱她。 程刻克制住不合时宜的念头,用一次性餐具舀起热粥,放到唇边吹了吹,才送到她嘴边。尤时想自己来,无奈一边手还扎着针,只能让他一口一口喂。 一碗粥吃了不到一半,她已经觉得饱了,程刻自然地把剩下的半碗吃光,垃圾打包好拿出去,这才回来重新坐下。 吊瓶还剩下一半,程刻坐在一旁安静地陪她,她靠在床头,突然想到他来迎州的原因—— “你妈妈呢?” “小镌带她回去休息了。” “对不起……耽误了你的事,本来今天你应该去陪你妈妈的。” 程刻摇摇头,“我跟她解释了,有小镌在,没事。” 她静默几秒,突然说:“可以和我说说吗?你妈妈的事。” 空气中有那么一两瞬的停滞。这里不是病房,只是一个用帘子撑起来遮挡视线的空间,能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轻微的交谈声,人们动作间发出的窸窣声,更显得这一小方天地空寂。 程刻从来没想过,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她倾吐,在此时此地。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我爸出轨。”再提起,他的语气已经很稀松平常:“你记得吧?应该记得的,我有一段时间经常请假,也经常让你不开心来着。” “他们吵了很久的架,我妈砸烂了很多东西,也打伤过我爸。说起来也好笑,小时候总把我爸当英雄,后来才知道他有多懦弱。而我妈其实是个很独立的女人,同时也很骄傲,在她看来,她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家庭,幸福美满。所以她始终接受不了这是个假象,毕竟……她是真的很爱我爸。” “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妈和常人不太一样。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长期失眠厌食,最严重的时候,我上大学几乎每周都往家里跑。这几年才好了一些。” …… 说完居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年少时那些曾经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很难放得下的自尊,原来早已被岁月洪流冲得不见踪迹。 而尤时久久没有言语。时隔多年听到事情的原貌,她心里却没有释然多少,反而更加难受。她抬起手,却想起自己正在输液,只好又放下。 “……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垂着头,声音低而又低的:“你已经够难过了,我有什么资格再让你来分担我的难过呢。” 尤时因他这句话而掉眼泪。 程刻的初衷并不是让她哭,可又总是让她哭。他对她的眼泪向来束手无策,去拉她另一只空着的手,听到她声音艰涩地说:“可我却让你更难过了。” 她早知道,程刻是横穿在她心口的一根刺,不拔掉会辗转反侧,拔掉了怅然若失,进退两难。而今两人这番把旧事重述,她心里却愈加挣扎矛盾。 他们似乎早都该重新开始了,怎么过了一个十年还在原地不前呢。 “没有,没有。”他着急地握紧她的手,坚定地说:“如果是我,我也会理解不了吧。当时的我真的很糟糕。”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程刻……”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刻听懂了。他吻她细白的手背,慢慢说:“我没有在逼你,我是很想一直留在你身边,可如果你不想……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尤时,我希望你开心。我们都开心一点,好不好?” …… 程刻曾一度很怨过尤时。 他们发生关系的那晚,第二天醒来她已经不在了。他又气又心梗,安慰自己也许她需要时间缓和,于是打了几个没人接的电话就作罢了。 过了几天,忍不住跑到她家楼下去,再次拨打的电话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有一户人家在搬家,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坐在旁边待搬的沙发上,脸色苍白地看着忙碌的大人们。他见过那个小孩,在尤时的手机上。 他心里那一根绷着的弦彻底断了。 程刻意识到,昨晚的一切,不是两人重归于好的征兆,而是她无声的告别。 他好像被她彻底放弃了。 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是愤怒的。暑假那两个月,他每天与朋友约着去运动,发泄自己的情绪,总在流了一身汗之后收获短暂的畅快,而回家独自面对熟悉的房间,又会陷入恼怒中。 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平息自己。大学开学第一天,站在新宿舍楼的阳台上,他最后一次拨她的电话,一样的结果。 那就这样吧。 没有谁非谁不可,她可以,他也可以。后来他尝试谈过几段,可别说拥抱和接吻,他连别人的手都不想牵。 他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愤怒,是在不甘,难过又无能为力。她好像把他的心撕开了,却又远走高飞,去追求她想要的。 那四年过得麻木而混沌。时间慢慢冲淡那些铺天盖地的情绪,可他也不再对谈情说爱感兴趣。 后来在京都的雨里,她一头撞进他的视线,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跟了过去。时隔四年,他们的关系以性为由重新开始拼接,成年人嘛,床上床下得分清。可他分不清。 他看过她在夜里偷偷吃安眠药,看过她为工作熬到天明,却照常化着精致的妆去上班,看过她胃痛却强撑,看过她接家里电话躲闪的眼神,看过她醉酒后趴在他怀里滴落的眼泪…… 她变得更加顽强,也更加无坚不摧。 那几年确实没有人再提过喜欢或爱,那些在成年后的世界里逐渐变得廉价而轻率的东西。 可只有他知道,他有多想一直站在她身边。 …… 周日,程刻送母亲和程镌到机场。 登机前,母亲突然问他:“是那个女孩子吗?你来这里的理由。” 程刻猛然抬头,看到母亲通透的眼,她在微笑,用多年前那样平静又温柔地目光。 “一直很担心你们会受我的影响,还好没有。”母亲最后与他拥抱,温和地说:“不管你在哪里,妈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 38.「po1⒏υip」 十七岁的尤时在笔记本扉页写道: “你相信时刻吗?” 晚间八点二十一分,兼职今晚回了学校,留下未播完的歌单,正播放到薛凯琪的老歌《给十年后的我》,女声轻柔地唱—— “这十年来做过的事,能令你无悔骄傲吗?” 尤时洗着咖啡杯,思考歌词中的问题,程刻是在这时候走进来的。 店里只剩零星几个客人,他自然地走到吧台前,跟她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照面。她化了淡妆,遮挡病后的苍白神色,程刻盯着她看了许久,用嘴型问她:“需要帮忙吗?” 尤时用嘴型回他:“不用。” 他便坐下,用手机回复工作信息,不说来这里做什么,尤时也没问,两人各做各的事。等她洗好杯具,程刻却已经撑在吧台上打起了瞌睡。 室内亮着几盏暖黄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的脸上。 尤时走近,看到他眼下明显的乌青,她叹了声气,在他对面坐下。程刻闭着眼睛,脑袋一下一下点着,让尤时不禁想起高中的时候。 他明明是很随心所欲的人,却因为她叁言两语开始用功学习。偶尔走神瞌睡,被她叫醒后还好脾气地对她笑。 他好像一直都很好脾气,无论她多么刻薄多么冷言冷语,他都能不计前嫌地对她张开怀抱。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个子高得碰到门上的小风铃,发出叮铃铃的银铃声。尤时在心里小声祈祷他不要被被吵醒。 念头一出,自己也觉得意外。 她正失神,程刻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最近工作连轴转,一休假就来了迎州,根本没有休息的空隙。他是真的疲惫,但没有真正睡着,因此也知道对面的人看了他许久。 两人对视片刻,店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他才无声地问:“可以下班了吗?” 不知怎么开始的这个唇语游戏,尤时也用气声回:“可以。” 两人一起回了尤时的租处。 程刻用冰箱里的食材做了一顿番茄肉酱意面——尤时爱吃的。两人份的晚餐,冰箱里有果酒和果汁,尤时感冒刚好,只能喝果汁。 这个房子和他们在京都住的任何一处都不相同,装潢过时,家具老旧朴素,小厨房外放一张四方形黄木桌。他们坐在上面吃同样的晚餐。 她这些年不止性格,长相也变化很多,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脸部线条清晰锋利,更添几分清冷。不变的是当吃到好吃的,不由自主挑眉耸肩的习惯,虽动作幅度变小了,但能看出来她欢喜。 她开心,程刻也开心。 这半年多来,他们之间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氛围。一顿餐结束,程刻主动收桌——他们从前约定俗成,分工合作。今天他过于殷勤,把活都揽了。尤时乐得自在,径直去了浴室洗澡。 …… 慢吞吞地洗完头发,刚给身体抹上沐浴露,程刻从门外进来了。尤时这才想起她没有锁门,她一个人住,没有这样的习惯。 花洒的水流不停,视线被热水氤氲得模糊,迷蒙的画面中,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她面前来。 他们隐匿在水雾弥漫的空间里,尤时仰头,单薄的唇碰到他凸起的喉结。程刻的身体几乎在瞬间就变得紧绷,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勾勒出年轻男人蓬勃有力的线条。 一整晚莫名其妙的相处后,尤时终于问:“你高兴什么?” 他诚实回答:“待在你身边就高兴。” 清水沿着紧贴的身体淌下地面,淌进通往下水道的小孔里,她看他总需要仰头,但他早已习惯为她低头。 “即使我斤斤计较,刻薄而不知变通,负面又难搞吗?” 他终于没忍住吻上来,在唇舌交缠中溢出一个单音节:“是。” 即使内心早已偏向他,尤时还是说:“如果我一直反反复复呢?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 “没关系。”回答完前一个问题,又补上后一个:“你就是。” “不是幡动,是你心动”,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一句。 他的吻已经游移到锁骨往下,停留在曲线蜿蜒的双乳间,温热的液体从乳缝中流过,然后是他的舌头。他在她跟前弯身,唇舌从中间变道,叼住左边的一只,尤时手臂撑向潮湿冰凉的墙面。 乳尖在他嘴里挺立成硬的茱萸,透出红粉色调,她的脸也是。程刻起身,在她面前脱掉那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身体赤裸着贴在一起,他勃起的热柱打在她的小腹上。 尤时攀上他的肩,于是在下一秒被托起,双脚离地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借力在他身上稳住。纤细双腿环上精窄的腰,勃起的阴茎直勾勾打在女性幽深的入口处,小小的浴室里,气氛暧昧得叫人脸红心跳。 没有套,他只用柱身在她阴唇外蹭,上下左右摩擦,却没有真正地进入。不一会儿,头部沾染到不同于清水的粘液,来源于她。 程刻吻着她颈侧,双手拢着她瘦削的背,下身因愈渐的湿滑差点进入,程刻停下,关了水,抱着人往外走,中途扯下一块浴巾包住她。 两人湿哒哒地回到床上,他记着她前一天还在发烧,浴巾帮她擦干身体,先拿来吹风筒给她吹头发,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生怕扯着她的头发。 明明自己的下身还肿胀着。 尤时任由他忙碌,突然伸手套住硬肿的那一处,立刻感到吹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程刻咬牙忍耐,直到她妖精一样趴下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 脑内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她的头发已经吹到全干,程刻把吹风筒一扔,托着她的脑袋抬起来。他身体的激动显而易见,眼睛亮而急迫,两人的唇舌重新缠到一起去,这一下是尤时主动的。 程刻单手去拿床头的套子,是上次留下来的,尤时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他撕开包装戴上,尤时两腿分开跪在他身上,维持着接吻的姿势被他摁着坐下。 她的身体在瞬间被填满,撑得满满当当,尤时咬牙,他偏要往上狠狠顶弄两下,让她叫出声来。 虽说是女上位,但程刻不指望让她动,到底顾及她刚发烧完,程刻把她压回床垫上,温柔地抽送。尤时双腿圈着他的腰,在他不急不缓的力度下哼出快意的轻吟。 很真实的反应,程刻却很惊喜,俯下身去咬她的鼻尖,沉着声音问道:“舒服?” “……嗯。” 他便高兴了,变着法子取悦她。身下动作时轻时重,两手掐着她波动的奶团,嘴唇吻她小小的下巴,再沿着下巴一路向上到耳垂。 她的耳朵很敏感,被他刻意的吹气或舔吻弄得酥麻,在他身下弓着腰,感受他的男性象征一次次挺入身体深处。 极致温柔的一场性爱,他们几乎同时高潮,两人汗津津地抱在一起,这一次尤时没再把他推开。程刻抱着怀里的人,身体餍足,心里更满足,凑过去吻她汗湿的肩头,还不够,又去亲她湿润的唇。 …… 圆月挂枝头,初秋的夜晚微凉。重新洗过澡后,两人都有点睡不着,尤时靠在床头上抽烟,程刻在看她。 尤时感受到他的目光,却没有回视。她觉得神奇,各自的世界翻天覆地,她变了很多,他亦是。可他们仍然这样抱在一起。 “你相信时刻吗?” 许久,程刻听到她这样问。 他看着二十七岁的尤时,她两指间夹着一根烟,没有在看他,而是看窗外乌漆漆的天。 “十七岁的时候我以为我有很多爱的勇气,我能够去很远的地方,有大好的世界在等着我。可现在我二十七岁,看似走得很远,实际上被永远困在了当时。我曾经坚定地以为,生命中有些时刻一生只有一次,在你没有接住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所以她驱逐他,也惩罚自己。 “可我一意孤行走了好远,发现原来你也始终在原地迂回。”她掐灭烟,在无数次自我挣扎、与他挣扎之后放弃了挣扎,“那就一起吧。一起困在原地,或者一起走出去,都可以。” 首-发:po18.vip「po18uip」 39.路灯 程刻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脸上的表情原本是有些凝重的,后来似乎终于理清了她的话,那张好看的脸突然变得明朗,被某种欣喜若狂的情绪占据。 他嘴角扬起一个笑,是发自内心的,快意轻松的笑容,伸手就去抱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薄荷烟味,接着吻她纤细的脖颈,他的声音里藏不住笑意,又藏着一丝小心的不确定,“我有没有听错?” 这一次,她既没有喝醉,也没有在生病,他们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对话。她脸上的表情平淡而温润,眸光却波动,像一池被搅荡的春水。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他喜欢的。 两人赤条条地相拥,尤时被他抱起躺在他身上,下巴搭着他宽厚的胸膛,她毫不回避地望着他,肯定道:“嗯,没有。” 程刻笑得更肆意了。 分明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却郑重地问:“可以接吻吗?” 尤时也笑了,一手撑着他的胸口起来,靠近他,两片嘴唇交迭在一起,熟悉的味道在彼此口腔里交换。两人像第一次亲吻时那样浅尝,温柔地唇贴唇,接着,尤时先伸了舌头,在下一秒被他捉住。他们不玩猫捉老鼠的小游戏,就这样坦诚地融到一起去。 开始是不带情欲的,纯粹的吻,后来两人身上渐渐都有了反应。尤时跪在软塌塌的床上,程刻环抱着她的胸,胸膛贴着她的背,性器在臀瓣上摩挲,他掌握着,放到臀缝中来回。 尤时轻轻打颤,不自觉更深地弓腰提臀,去迎接他。程刻亲亲她弯下的背脊,将自己送进去。 往常尤时不太喜欢的后入式,今天却爽极,她曾觉得,“性爱”重在“性”,有没有“爱”都可以。如今却意外地想到“灵肉合一”四字。性与爱确实可以分开,可一旦结合,就是无法克制的波荡。她情动得厉害,身下绞着他,使他的每一次进出都重而缓慢。 程刻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掐着她的臀肉用力挺入。入得太深,她总要不自禁将手往后深,去找他的手,然后被紧紧扣住,她受不住,上身塌下去,又被他捞起。 他们的身体似乎就是要这样没有缝隙地贴在一起,男人的喘息声渐重,他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去掐她俯身时水滴状的乳,嘴唇亲吻她的肩头。 她身体上每一寸,都被他吻过舔过。 最后一刻,尤时扭头去寻他的唇。两人重新吻在一起,尤时没有闭眼,清楚看到他射精时失控的表情,也感受着他透过薄膜射在她身体深处。 两人双双跌回床褥中,喘息声渐平,程刻没有抽出来,和她拥着躺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吻她的肩。他今天似乎一直做着这个动作。 尤时偏头,看到洁白的肩上被他吮出几处暗红,她竟然笑出来,笑他小狗似的。身下灾难现场般还没清理,她不该再招惹他的,却伸手勾住他脖子,让他的脸正对上她的酥胸。 程刻咬住软软的一只,像在吃棉花糖,他含着吮着,发出啧啧的口水声,尤时仰着头,想让他停下,却突然发不出声音来。 她感觉到刚发泄过的东西在她身体里重新抬起头来,尤时后悔不迭,逃走都来不及,被他抱起来,小孩把尿般的姿势,咬着她的耳朵说:“去洗澡。”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避孕套。 尤时:“……” 再回到床上,时间已过凌晨一点,尤时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一下子觉得荒唐。她瘫软无力,白了一眼躺在她旁边的男人,接着滚了半圈,离开他的怀抱。 程刻把她捞回来,怜爱地吻她的锁骨,那里也被他弄出了浅浅红痕,最近都穿不了低领的衣服了。尤时推他脑袋,难得的稚气,程刻抬头吻她嘴唇,笑着说:“不闹了。” 安静地抱了会儿,尤时陷入梦乡前,突然想起今天是周一。 “你几点回去?” “七点。”从这里赶回宜城要花费一小时,程刻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尤时的工作时间相对来说较自由,他嘱咐道:“你睡晚一点,我醒了自己离开。” 尤时也没打算送他,听到他的回答,便安心睡去了。程刻听着她一秒均匀的呼吸声,摇头笑了。 小没良心的。 …… 托前一晚“操劳”的福,尤时拥有了一夜好睡眠,放纵地睡了个自然醒,醒来也不过九点。身旁的位置已经凉了,她并未感到失落,发了会儿呆后伸个懒腰起床洗漱。 从卫生间出来,去厨房冰箱准备拿两块面包出来烤,却看到冰箱门上贴了字条—— “早餐给你放锅里温着了,刚起床不要喝冰的,我买了豆浆。” 尤时摘下便利贴,转头看到锅里的食物,竟有些茫然。 成年后的她好像习惯性地不对任何东西抱有期待,所以也并不失落他的离开,就算他们昨天敞开心扉今天就要分离,她也觉得可以接受。可此刻却觉得不抱期待去拥有的东西更好,因为她被人牵挂着。 她早已不期望在每一次夜路都有灯为她而亮,却仍然觉得每一盏亮起的灯都让她心生温暖。 再犟的人啊,也会下意识往暖和的地方靠。 …… 周一通常是清闲的。尤时中午才开店,捣鼓了一下午饮品,吃过饭后,便坐在吧台上改稿子。程刻的视频通话在天色将暗时打进来,她接通,把手机架在笔记本电脑中间。 他应该刚下班,正走在路上,画面不断切换变化,尤时看到他耳朵上露出的一截白色耳机,俯拍的角度,他脸上的轮廓分明,眉骨清晰。 “我刚下班,今天忙吗?吃饭没有?”男人的声音传进耳里。 尤时把眼神从他脸上移开,回道:“不忙,刚吃完饭,在改个稿子。” 他似乎走到了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下来,也更安静,他面色不太自然地问:“那身体还好吗?” 昨晚实在是过分了些,今天早上起来,看到她大腿内侧青紫一片。程刻自知理亏,说完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她的神色。 尤时:“……” 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可他隔着屏幕注视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还好。” 程刻正好走到车旁,打开车门坐上车,却不急着发动车子,尤时注意到,顿时挑起眉,“你在宜城买了车?” “嗯。” 尤时手托着下巴,说:“之前怎么没开。” 她记得前两次他来迎州,都是坐高铁。听此,程刻犹豫了下,还是坦诚交代:“不想给你压力。” 两人的目光在屏幕中对上,气氛有那么一瞬的凝固。尤时想起两个月前他来迎州,她为两人划界线那天,还有他的那句“我回不去京都了”。 她原本算得上轻松的神情淡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 程刻迟迟没有发动车,尤时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两人之间涌动着一丝僵持不下的意味。 程刻在看她,她却回避着对视,一句话在唇齿间滚动又吞咽。过了会儿,他主动说:“周末见。” 尤时也回他:“周末见。” 视频断线,尤时重新看回密密麻麻的文档,心情却突如其来地郁结,她耐着性子又看了会儿,最后还是关了电脑。 在店里待到八点,闭店回住处。穿过街巷的时候,她突然停在路灯下,失神地站了许久。直到有自行车驶进巷子里,车铃声叮当响,她才回过神来,给人让了路。 她慢吞吞地掏出手机,拨通那个两个小时前才通过的电话,那边秒接上。 “我太差劲了,是不是?”她从嗓子里挤出这一句话。 她曾刻意回避一些事情,例如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重新走到她身边,又例如她是如何无所顾忌地说着伤人的话语。 她其实是个固执己见又一意孤行的自私鬼。 而他却说:“到家了吗?给你订了炖汤,外卖应该快到了。” 头顶的路灯始终亮着。 40.又是一年冬 他们这场异地恋谈得不太像异地恋。两座城市距离太近,程刻从公司开车到她楼下,也不过两个钟。他一到周末就往迎州跑,没做完的工作就在出租屋或书店里处理,书店的兼职已经对他很熟悉了,时常向他请教高数问题。 尤时的屋子里渐渐多了很多男士用品,他的剃须刀、休闲服、男士鞋。偶尔碰上下班早的时候,他甚至会驱车到迎州,陪她吃顿饭又回去。久而久之,尤时对他的到来也并不感到意外了。 他们时隔多年重新谈起了恋爱,但早前已有好几年的同住基础,相处模式已既定,因此没有因为关系的转变而发生太大的变化。 日子在平淡中匆匆略过。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尤时还有些恍惚。天气已经很冷了,街上行人纷纷套上了厚大衣,迎州的雪迟迟不下,尤时翻看天气预报,说下周有雪。 这天是周叁,程刻到店里时刚过七点,尤时看到他来,和兼职交代了几句便和他走了。坐上车,尤时手上扣着安全带,问道:“今天下班早?” 他等她扣上安全带,才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唇角,“嗯,冬天下班时间提早了半小时。” 尤时感叹这公司还不错,程刻认同。在京都时,他们工作压力都很大,工作永远做不完,永远在路上赶,如今两人的生活节奏都在保持质量的前提下慢了下来,说不出的惬意。 他们去了一家新开业的湘菜小馆。 尤时是个吃辣能手,程刻很少吃辣,但却意外能吃,两人甚至开始了“谁更能吃辣”的比赛。吃到最后鼻尖嘴唇都是艳红色,狂灌了两瓶豆奶才缓过来,他们对视着,互相都有被无语到。 然后齐齐在闹哄哄的餐馆里笑出声来。 时间尚早,程刻提议去看电影。随意选了一部开场时间最近的片子,程刻买的票,尤时连片名都没看到。进场了才发觉是亲情片。 片中年轻女孩的父母意外身亡,她身上被迫背负起抚养年幼弟弟的责任,于是在追求独立生活与抚养弟弟之间挣扎,被亲友数落,被世俗指责。血缘关系大抵是一门玄学,在给弟弟寻找养父母的过程中,女孩与弟弟建立了感情。 在故事最后,女孩仍然没有舍得把弟弟交给收养人。他们在下雨的草地中奔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 电影结束,观众纷纷离场。尤时站起来,看到前后左右的女孩儿们都哭得稀里哗啦,她面上的表情没有波动,之后的一段路都没有说话。 程刻看她情绪不高,也不出声打扰她。 车开进旧小区,这一片多老人住,夜晚十点钟,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亮灯了。停车场静悄悄的,程刻将车子停下,扭过头看她。 尤时也在看着他。 是那种脆弱又倔强的眼神。程刻想到高中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说“我也想飞到天上去”,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心里泛酸,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尤时受不了他几近怜爱的目光,她别开眼,解开安全带,说时间不早了,他该回去了。程刻却将驾驶座往后调,轻易就把她抱过来,贴在她脸侧说:“我今晚不走。” 停车场静得能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尤时的下巴贴着他的脖颈,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人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尤时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她是会倾诉的人,当她感到安全时。 尤时闷着声音说:“那个女孩子可以拥有更好的。” 不用过多赘叙,程刻立即理解她说的,“嗯。” 尤时扶着他的肩膀,退开些,望着他的眼睛:“是不是人到最后,都会选择跟自己的家庭和解?无论被怎样伤害过。” 程刻抬手一只手,放在她脖子后,宽厚掌心摩挲着她颈后的皮肤,昏暗光线里,他的眼睛黑而亮,注视着她,声音沉得让她心安。 “可以选择不和解。”他吻她的脸侧和耳垂,“你做你自己就好了。哪怕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自私自利,那又怎么样?” 终于吻上她的唇,他好像是无奈地笑了,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肉麻话感到不好意思般,“我喜欢这样的你,很喜欢。” 回应他的是尤时圈住他脖子的手,她坐在他身上,车上狭窄的空间里,以俯视的目光回望他,接着主动含住他的上唇,吮了吮,舌头伸进去和他的搅在一起。 他接住她了。 身体严丝合缝地黏在一起,他的体温热得尤时心口发烫,她也热起来,于是一边急切地去扯自己的衣服,一边伏身舔他的下巴和喉结。冰凉的手从他衣服下摆伸进去,摸到锻炼得当的腹肌,一二叁四五六,她在数,也在点燃他。 程刻艰难地分神透过防窥膜看窗外,确定没有人,才将座椅最大程度调后。她要做主宰的那一个,程刻由着她,帮她把裤袜扯下来后便没了动作,看着她解开他的裤扣,拉链下拉,露出被灰色的男士内裤裹着的一大团。 她坐上去,分明隔着两层薄薄布料,程刻仍然从喉头溢出一声闷哼。尤时扶着他的肩,用下体去蹭他,短裙早已在推搡中被卡到了腰间,更方便她的动作。 她蹭得快意极了,被布料裹着的茎身次次透过另一层布料直击中心,对程刻来说却是一种折磨,他忍得快要爆炸。 车厢里热气烘发,程刻在寒冬中闷出一身汗来。她蹭够了,才终于施舍般,脱下他的内裤,接着又去脱自己的,撕避孕套的动作急迫得称得上是慌乱,戴上后,她握着他往下坐。 程刻在她坐下的一瞬发力,用劲往上一顶,终于得到纾解,他舒服地喘了声,听在她耳里色情得要命。程刻感觉到吞纳他的甬道愈渐湿滑,水液沾湿他的黑色西裤,他丝毫不在乎,仰首看着她动作。 尤时撑着他紧实的小腹,在他身上缓慢地起落,他的性器好似一个支点,在此刻支起一片满是色欲淫靡的世界。 充斥她,支撑她,又碾碎她。 两人压抑的喘息声混在一起,点燃这个刺骨寒冷的夜。程刻的手摸进她的毛衣里,内衣都没脱,他直接把两只奶团拢出来,握在手里搓扁捏圆。 尤时渐渐脱力,两手虚搭在他肩头。程刻笑着咬她的耳垂,抱着她用力深入,把她顶得撞到身后的方向盘。他立刻把她搂回来,轻抚她被撞到的地方,身下动作却没有慢下来。 方才被她慢吞吞地磨了太久,他忍得难受,她好不容易把掌握权交还给他,程刻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男人粗大的性器在窄道中深进浅出,尤时甚至感觉他快捅到了小腹里去,她难耐得用小腿去蹭他的小腿,情难自禁地锢住他脑袋。他的短发刺得她下巴痒,尤时低头,清晰看到紫红的物件如何破开她的身体。 她被这画面刺激到,肉穴不住地收缩,绞得程刻头皮发麻,只好以更重的力度去顶撞她,尤时咬着牙忍耐即将破口而出的呻吟,在他激烈的冲撞中攀上了顶端。 之后她泄去全身力气般软绵绵地趴在他肩上,他还没结束,车里到底空间太小,程刻说不上尽兴。尤时高潮后的身体极致敏感,没几下又被他搅得春水肆漫。尤时咬着他肩膀,哼出几串不成调的呻吟。 …… 完事后,车里的气味一时难消散,尤时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两人下身还连在一起,衣服被两种不同的液体弄得脏兮兮,一股子的色欲气息。 程刻把窗户摁下一条细小的缝,经过一场情事后的嗓音低沉沙哑,“下周迎州要下雪了。” “嗯。” “看到一条围巾,觉得很适合你。下雪的时候戴上,我们出去逛逛。” “好。” 又是一年冬。 …… 迎州下雪那天是周六,尤时清晨醒来发现窗外落了雪。迎州的雪厚不到哪里去,枝头霭霭,路上铺了薄薄一层。尤时站在窗前,脑子里在想着今天该穿的衣服。 程刻昨晚被工作拖住,短信里和她说今天早晨到迎州。他们说好今天去古城走走。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她走到床边拿起掉落在床上的手机,是母亲打来的。 她接起来,听到电话那头的中年女人在啜泣,尤时心里一紧,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忙问:“妈,怎么了?” 母亲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颠叁倒四,尤时听了个大概——父亲今早在餐馆搬运食材,突然晕倒在地,现在正在医院观察。 母亲的哭声让人心慌意乱,尤时挂了电话,迅速在手机上买了机票,什么也没来得及收拾,捎上证件就走了。路上才想起要给程刻打电话,拨过去却意外发现他的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 尤时皱了皱眉,又拨了两次,仍然没有人接通。她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几乎握不住手机。 她不知道是不是人对坏记忆都记得更牢一些,她透过车窗看雾白的天空,恍然想起那些茫然无助的年少时光。 41.谢谢你重新找到我[终章] 尤时在路上折腾了半天,赶在中午到达父亲所在的县医院。期间她又拨了一次程刻的电话,从关机转为忙音,她有些烦躁,没有再打过去。 到病房时父亲已经醒了,母亲转达医生的话,说是早起后低血糖导致的,但是要留院一晚,明天一早做了全身检查。 尤时松了口气,惴惴不安的心这才落地。 往常让他们定期做体检,他们总不乐意,舍不得花这个钱。尤父的身体一向健朗,可如今年近六十,鬓角已越来越白,身体也每况愈下了。平日里强健的人病倒一回,也够让人惊惧的。 也许是受了惊,看到她回来,尤父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点苍白的笑意。尤时与父亲相处的时间甚少,以前是他忙,叁天两头不着家,后来是她忙,也不常在家,两人甚至很少有机会能坐到一块儿去。 父母在她人生中占的比重很小,除了分文理科和高考志愿的强制,尤时至今的多数决定都是自己做的。她看似乖巧,看似一声不吭,看似循规蹈矩,实际暗地里叛逆又乖张。 眼下看她在场,父亲对待她像对待不常见的客人,忙招呼她坐下。尤时坐下后,又问她要不要喝水。母亲在旁斥责:“这是你女儿,又不是客人,渴了饿了会自己说。你好好躺着,待会儿我给你买饭去。” 尤时感到坐如针毡,逮住坐在另一床头边上吃水果的尤柏栎,和他下楼去买饭。 出了病房,她才感觉周遭的空气流动点,尤柏栎笑话她,一和父母相处就像他被老师喊办公室谈话似的。 尤时这下有心情开玩笑了:“那我们可能是遗传的胆子小,我以前被老师约谈也吓得不行。可我也没做错什么啊。” 说着话,姐弟俩到了医院食堂。尤柏栎身体弱,在医院这种地方总要戴一副口罩,闻不出饭菜什么味道。 可医院里吃的就那几样,他原先也吃习惯了。姐弟俩很快买好了饭,回去路上尤时手机响,她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又放回包里。 “姐,你手机响。” “卖广告的。” 尤柏栎这小孩鸡贼,追在她背后问:“不会是男朋友吧?姐,你终于谈恋爱啦?跟我说说嘛,我保证不告诉爸妈!” 转眼就到了病房门前,尤时站住,让闹腾的小孩噤声:“别瞎说。”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父母眼里个滞销品,因此催婚是永恒的主题。这要是尤柏栎再添油加醋一番,说不定尤母明天就能去找婚礼场地。 太吓人了。 …… 到了晚上,父亲把叁人都赶了回家,尤时说要陪护,他坚持不让,声称只是做体检,又不是动手术。父亲执拗,尤时也没勉强,带上母亲和弟弟回家去了。 晚间尤时陪尤柏栎看电视,意外收到林纪宇的来电。她去阳台接电话:“喂?纪宇哥。” 她早就不好意思叫他小宇哥了。 “你回来了?” 尤时惊讶:“你怎么知道?” 林纪宇便解释了一下,今天尤父出事,尤母找了他帮忙。尤时没想到父母竟和他还有联系,一时间有些无措:“不好意思,纪宇哥。又麻烦你了。” “我巴不得你多麻烦我一下。”林纪宇脱口而出,说完也觉得有些不得当,他急忙找补:“当时搬家也没有告诉我,还是我放假回来才知道的。” “……对不起。”他看不到的地方,尤时绞着手指头,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 “……” “尤时。”他语气忽而变得严肃,又有些无奈。 “嗯?” “为什么总在说对不起,你不用跟我道歉。” “我……” 他像是也觉得这样尴尬的气氛难抵,主动结束了话题。“好了,你休息吧。” 挂了电话,尤时回到客厅,正巧尤母洗好澡出来。尤时便问:“今天是纪宇哥送爸去医院的?” “是啊。”尤母理所当然地答完,开始喋喋不休道:“小宇这孩子是真的好。咱们两家当了这么些年邻居,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有一回上街,我拎了好几袋东西,他一看到就上来问候我,还把我送回家。这孩子,我是真满意。说起来,他也单身,要是你们……” 眼看母亲越说越过,尤时连忙打住母亲的话头,“妈!你以后别有事没事麻烦人家。” 尤母一听便急了:“什么有事没事?你爸晕倒了叫有事没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尤母却不听,径直说下去: “你常年不在我们身边,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哪天有个好歹可能就过去了。我也没成天麻烦别人,这不是找不到人帮忙吗?早就让你回来了你还越跑越远,按理说你上的学校也不错,像人家小宇一样在家考个编制也不差的,你偏不愿意。” 尤母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自顾自道:“爸妈对你没什么要求,就盼着你早点成家,有个人照顾你我们也安心。” 气氛急剧凝滞,电视声也停了,剩下母女两人在客厅里对峙,与其说对峙,不如说是尤母一人的单向输出。 尤时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她站在这个没住过几回的房子里,站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突然觉得自己前十年的坚持和挣扎都没意义,没意思极了。 她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不让自己说出刻薄伤人的话来,克制地吞咽口水,却像在吞下一口坏死的血。 她终于说:“为什么总在达到要求之后才说没有要求呢?” 让她学理科是,逼她选不喜欢的专业也是,说家里债务重重是,还清债后催她买新房子也是。 “您到底是希望有人照顾我,还是只想让自己安心?” 她的人生活到二十七岁,前二十六年都是在为他们而活。第二十七年,她开始独自远行,却一次次被名为亲情的桎梏拉回来。 尤时说完,没等母亲回答,开门出去了。母亲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拿着她的外套,尤时脚步顿了顿,还是停下来,从母亲手里接过外套,僵硬地说:“……我出去见个朋友。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医院。” 外面刚下过一场大雪。尤时从家里出来,踩着雪地一步步往外走。县城这两年发展了一些,道路建设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夜晚灯火通明。尤时凭着记忆左拐右拐,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湖边。 她在这里已经没有家了,无处可去,到便利店买烟。透明橱窗里看到年少时常抽的那一款,她已经许久不抽了,京都没有,她后来还找过几个地方,也没找到。 顺带买了一支打火机,她坐在湖边亭子里,点燃烟。以前没觉得这个烟这么劣质,味道也不太好闻,她没抽完一支,香烟燃了一半便被她掐灭了。 天空中又开始飘雪。 h省的雪永远厚重绵密,她其实真的不大爱回家,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她的不开心,那些跌跌撞撞的成长,至今想来也不算愉快。如今重回故土,尤时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生如夏花”的人。 她手上的烟还是秦贞爱抽的那一款,她也沉迷过,现在却已经抽不来了。 如果她在,她还会喜欢吗? 解脱是不是比蹉跎好受一些? 秦贞不在,所以她至今仍然未知道答案。 手机传进新信息,尤时解锁,看到忙于教育工作许久不出现的许新意来信—— 【卧槽,你知道吗?程刻父亲去世了。在我们县医院,我们高中隔壁寝室有个女生在那工作,看见他了。】 尤时读完短短两行内容,当场像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雪夜里,她僵直地坐在老木凳上,直到手机从麻痹的手中掉落在地,她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抖着手切出微信画面,她准备重新拨打今天屡次打不通的号码,却不曾想被抢先一步拨了进来。尤时慌忙接起,却不知道说什么,她连呼吸都轻了,自己却毫无知觉。 “……阿时。”她听到他这样唤她的名字。 她艰难地应下,喉间变得酸涩:“嗯。” 他好像找了个地方坐下了,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尤时甚至能想象到他眉头皱紧的样子。 “我想你了。”她听见他说。 分明前两天才在夜里开车来找她吃饭,两人满打满算,分开还没超过叁天。尤时却动作先于意识,她快步走到路边,拦下一辆绿的。 “那我来找你。” …… 不过十分钟,车子到达县医院大楼,程刻站在门前等她,尤时几乎是奔过去的。 她跑到他面前,两人相对无言,尤时还在剧烈喘息,程刻先抱住她。尤时顿了顿,慢慢抬起手回抱他,心里一下子变得又酸又胀。 室外冷,但谁也没说要进屋子里。程刻牵着她,坐到医院的花坛边上,怕她冷,把她半个身子都裹在他的大衣里。 尤时感受到他的情绪低迷,主动说:“我今天早晨回来的。我爸……我家里有点事,所以回来一趟。” “嗯。”程刻脖子贴着她的脑袋,他牵着她的手,把手指头一根根分开,然后五指扣住。 “我父亲去世了。” 尽管提早就知道了,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来,尤时还是觉得心脏被人捏住,让她喘息不得。她伸手抱他,听到他接着说:“他生病挺久的了。是癌症,一直让我回来看看他,我不愿意,只按时给他打钱,交医药费。” 黑夜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无波澜。 “你记得你问我吗?人是不是到最后都会和自己的家庭和解,我说,可以选择不和解。”程刻亲亲她的发顶,哑着声音说:“我早就当自己没有这个父亲了。” 程晖和程馨离婚后,没多久就再婚了,起初程刻不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变得爱喝酒,成天荒废事业,动手打新婚妻子,每天喝得醉醺醺地回到没有程馨的房子里找程馨。新婚妻子很快就受不了,跑了。他要求程刻和他住在一起,不然就到程刻的学校里闹,程刻没法,每个月总有一两周末要和他在一个屋子里相处。 看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喊母亲的名字。 程刻觉得,程晖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男人。他不忠,懦弱,自己亲手毁掉了一切,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却在夜里痛哭流涕着说后悔。程刻觉得恶心,恶心极了。 程晖的身体和心理都在慢慢损耗,大学毕业后,程刻去了京都,没人再理他。程刻把他的联系方式拉黑,他总能迅速换一个新的号码再打过来,程刻继续拉黑,周而复始。 直到他再找上程馨。 程刻这辈子没有这样暴怒过,一个个拳头毫不手软地打在他身上,让他滚。 一年前,程晖被查出恶性胃癌,给程刻打电话,程刻没接,他改为发信息,于是程刻给他转了一笔钱。切掉的肿瘤没过多久便重新长了出来,恶性循环,他的生命在短短的一年里很快被耗尽。 程刻没见过他病重的样子,他是一个人在医院里安静地走的。 “过年的时候,他让我来陪他吃顿饭,我拒绝了。我可以尽名义上儿子对父亲的责任,但我不要多给他一丝一毫的情分。我以为我不会难过的。”程刻和她交握的手在隐隐发抖:“会难过的吧,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在他变成我眼里最一文不值的烂人之前,他也曾给过我父爱。可我不会后悔。” “伤害就是伤害,并不会因为时间过得够久就变质。我母亲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过回正常人的生活,而他,只是得到了他该受的结局。” “所以我选择不和解。尤时,我不要和解。” 他曾经坚守着那些自以为是的自尊心,在束手无策的少年时期,羞于把心事对她倾吐半分,如今却把所有脆弱、灰暗、晦涩毫无保留地表达给她。 他的手是冰冷的,呼出的气息却潮热,让尤时的眼眶也烫起来。她用侧脸去蹭他的侧脸,弥补那个多年前没有收获的他的拥抱。 夜里雪愈渐沉重,落满他们的肩头,尤时看起来比他还难过,湿咸的泪水打湿他的颈侧。 程刻掰过她的脸,吻她满脸的泪水,听到她含糊不清地说:“很辛苦吧?……你也很难过吧?” 她原本是坐在他怀里的,后来站了起来,和他面对面地紧紧相拥,双手攀着他宽厚的肩与背,像是要把力量传递给他。 “我在呢。” 风夹着雪朝他们吹送,程刻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从喉咙里闷出一声低低呜咽。静谧无声的角落里,他们相拥取暖。 …… 尤时和程刻在家呆了几天,回迎州的前一天,他们一起回了一趟七中。七中的校风依旧不怎么严格,他们两个显而易见的社会人士,登记了一下姓名和联系方式便顺利溜进了学校。 尤时毕业后没有再回来过,进来了才发现变化这么大。七中重新刷了墙,操场也翻新了,还另外建了两栋功能教学楼。 一切对她来说崭新而陌生。 人们常说:“一旦你毕业,你的母校就会开始装修。” 这句话乍一读是对学校的嘲讽,实则是对光阴逝去的感慨。 因为没有人能永远年轻。 人生是往前走的,因此人类极少能亲眼目睹一样东西长久的变化,只能在久别后感叹一声物是人非。 他们牵手走到操场,运动场和观众席的位置仍然没有变,尤时爬到最高一层阶梯,看背面的体育器材室。 那是日落的方向,他们曾在这里看过无数次夕阳西下。 尤时靠在扶手上,笑着看那些年轻的孩子,程刻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人群中打闹的一对少男少女。 少男少女在起哄声中抱在了一起,女生面色潮红,男生红着耳朵却强装镇定。 他们人潮涌动中相依。 人们如何胆敢质疑一颗十几岁的真心呢?至少他们当时没有。尤时回过头,看到身旁人一尘不染的眼睛。 她这十年来大概错得离谱。 “程刻,你记不记得……”她垂下头,突然开口:“高叁,我十八岁生日的前一晚。那天晚上你不在教室,去哪里了?”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节点,只能尽量说一些有代表性的时间。 而程刻甚至都不需要努力回忆,他几乎立刻就回想起来了。 “给你买蛋糕啊。”他看她总需要低头:“店员记错时间了,还在上晚自习就把蛋糕送了过来。我跑到校门口拿,又回宿舍藏好,结果回去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教室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失落的心情。 尤时在这时抬头,眼里跳动的光比夕阳还绚烂。她真真切切地笑起来,笑得程刻感到莫名,也陪她笑起来。 她没有再纠结上一个话题,而是问:“你会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不会。” “可能再过好几年,甚至很多年,我还是不会想结婚呢?” “那就不结。” “但我们可以离家近一点,方便照顾父母。我想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们分开住,偶尔可以一起住。我不喜欢做饭,但是可以洗碗。” “好。” “你说,我们叁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他也答非所问:“我爱你。” 谁胆敢质疑一颗十几岁的真心呢?尽管他们已经走到了二十七岁。 “程刻……” “嗯?” “谢谢你重新找到我。” 【end】 番外1 [“就当做,是一次偶然吧。” “尤时,你见过偶然时常发生吗?”] 尤时和林纪宇结婚两周年那天,林纪宇专程休了一天假。 两人在京都定居已有两年之久,尤时在一家出版社当主编,林纪宇与大学好友合办了一家公司,事业上互不干涉,各自平稳前进。 婚姻也和睦稳定。 林纪宇是一位很好的结婚对象,一表人才,有头脑有谋略,品行又好。尤时28岁那年,林纪宇34岁,在父母烦不胜烦的逼婚下,林纪宇向她提出结婚,她没有拒绝。 两人的婚后生活平淡如水。毕竟认识了超过二十年,对彼此都太过了解了,他足够尊重她,她也始终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 两人去了京都郊外的温泉度假酒店,这家度假酒店在京都名声颇高,尤时第一次来,但她知道价钱不便宜。 幸而她也提前给林纪宇备好了周年礼物,一枚黑金色袖扣,她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小众品牌但价格不菲,肉眼可见的质感。 林纪宇打开礼盒,好似很无奈又很开心地笑了,她向来知道他的审美和需求,送的礼物都能讨他欢喜。 吃过饭后,尤时在短衣裤外裹上酒店的浴袍,和林纪宇一起乘楼梯下楼泡温泉。电梯里有一行人,像是公司团建的,嘴里还在说着工作上的事。 一个男人靠在轿厢角落闭目养神,他穿得休闲,是出来玩的装扮,深色外套里是蓝白条纹衬衫,浅色牛仔裤,搭配一顶冷帽,遮盖住眼睛和鼻梁。 尤时的第一想法是他穿得很少,现在可是京都的十一月。可转念一想,酒店内暖气打得足,她自己也穿得少。 遮挡着眼睛的男人似乎对她的视线有所感知,抬了抬下巴,而后微侧过脸。尤时收回目光。 电梯到了,尤时和林纪宇先一步出门。 走远了,林纪宇搂着尤时,问:“你刚刚看什么呢?认识?” 尤时脑内瞬间浮现刚才遮挡了大半张脸的男人,她后知后觉到那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但她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觉得他穿得好年轻。” 方才电梯里与他同行的人多是西装革履,相比起来,那个男人穿着确实独特。林纪宇也就没放在身上,和她开起不痛不痒的小玩笑:“你是在嫌弃我不够年轻?” 林纪宇这一年36岁,确实不年轻了,可岁月只沉淀了气质,未伤及分毫他的躯壳,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精英人士的成熟魅力。再论男人的黄金时期通常在叁十岁后,而林纪宇不同,从少年时期到现在,他几乎步履不停,甚至还在往上走。 出色是他人生的常态。 尤时几乎没怎么思考,便认真道:“你可比年轻男人有魅力多了。” 林纪宇心情愉悦起来,到了地方,两人一左一右,去往不同的两个汤池。这间酒店的温泉分了男女池,但其实并不严格,尤时走到女汤池,看到不少男性陪同女伴一起来的。 只是林纪宇这人在外一向规矩。尤时独自行动,倒也自在,她选了一处人少的地方,下池泡水。 尤时最近比较忙,事业上的忙碌让她觉得充足,和林纪宇虽然同住一间屋子,却只有夜晚躺在同一张床上时才能相见。 然而尤时对这种状态很满意,她原本就铁了心想着不婚,结婚是无奈之举,虽与林纪宇相处还算融洽,但说到底,她还是更羡慕自由身。 十一月的京都已下过一回雪,外头天寒地冻,处身在此却被温度适宜的泉水包裹,她微微眯起眼,舒缓多日的疲惫劳累。 门口的声音由远到近,直至来到她周围,一男一女,停在她身后左侧。尤时睁开眼,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嘴唇,尤时一下想到方才电梯里戴着冷帽只露出嘴唇的男人。 两片唇都薄,上唇极薄,衬得下唇要丰润一些些,看着冷冽,唇色却偏粉,给这双薄情的唇添了一丝暖色。 她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唇形,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尤时微仰头,毫无防备地撞进对方的目光里—— 她有一刹耳鸣,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明明泉水温热,却泡出她的一身鸡皮疙瘩。对方和她对视,一秒,两秒,叁秒,他先低了头,同身旁的女伴说着话。 尤时维持着同一个动作,在他在此看过来时才匆匆别过脸去。她感觉自己的肌肉有那么一瞬间的坏死,不会动作也没有知觉,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才恢复过来。 那女人怡然自得,下池坐到尤时旁边,尤时却没了心思。 她心不在焉地发了会儿呆,起身去更衣室拿上浴袍和手机,给林纪宇发完信息,自己先回了房间。林纪宇订的是套间,穿过客厅才是卧室,他向来不缺钱,结婚后的两年里,物质上从未亏待过尤时分毫。 当然,情感上也是。 尤时不傻,过去那么多年,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可她眼里的喜欢与爱都轻飘飘。所以起初她以为,林纪宇向她提结婚是因为合适。 朝夕的相处骗不了人,他的无微不至,温柔和尊重更是。 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有所亏欠的人是她。 尤时没回房间,烟盒丢在客厅沙发,她拆开,抽出一支点上。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戒掉烟,只是瘾由重变轻了。 连抽了两根,压不下心口的躁意,尤时把烟掐了,走到外面的公共露台,往楼下望还能看到泳池,可惜现已接近冬天,泳池已经不开放了。 真想一头扎进去醒醒脑。 “你在等我吗?”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与记忆中不一样,要更低一些,多了层沙砾感,尤时感觉自己踩在碎石上。她僵着脖子,没回头,直到那人走到她身旁,停下。 尤时这才用眼神去望,他也在抽烟,手势很娴熟,吞吐的动作与记忆中那人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是,哪有人不会变的。 尤时没回答。他们之间也不需要“好久不见”的寒暄,她直言道:“你有事?” 他把烟掐灭,低着头,漫不经心的。 “看到你就过来了。” 尤时不想去思考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应该是觉得可笑的,“程刻,我们很熟吗?” “还记得我的名字,应该不算陌生。”打火机一明一暗,是他又点燃了一根烟。他不像有烟瘾的样子,倒像是无事可做,用香烟来消磨时间,因为他的动作不疾不徐。 他也换掉了酒店的浴袍,只穿了一件在电梯里看过的蓝白条纹衬衫,有两个扣子没扣,露出一截锁骨和紧实胸膛。 尤时移开了视线。 程刻接着说:“今天那个是……” “我丈夫。” 程刻有一瞬的停滞,连呼吸都轻了,目视着她,又倏地笑了一声。 没来得及说话,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尤时正要按上接听键,被人单手扣住。他的手宽厚而粗糙,手心的温度很高,从她的手背烫到心口。 终于近距离地对视,尤时闻到他身上陌生又清冽的味道。他的脸压下来,手机掉落在地毯上,砸出沉闷的响声,他温热的气息侵袭时,唇舌也被占据。 尤时没有任何防备,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下一秒被他吞没。根本就不是亲吻,是纯粹的撕咬。他很用力在咬她,唇与齿的拉扯让尤时既痛又清醒。她推了几下,终于把他推开。 随即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他皮肤白,很快显现出红印。 程刻偏过头,舌头顶了顶被扇的脸颊。 她涨红了脸,身体在颤,指着他说:“你知道你在干嘛吗?” “我知道。” “我结婚了,程刻。”尤时深呼吸了一口气,“没骗你,今天是我和他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那又怎么样?”程刻说。 过去太久了,尤时记忆中的程刻,是永远温柔好脾气的,她早知道时间对一个人的改造力,却从未想过时过境迁后他的模样。 “你疯了?” “我觉得也是。”他突然说。 “什么?” “不然怎么一看到你就以为自己还是十七岁。” 番外2 林纪宇回来的时候,尤时拿着ipad在看文件,他见到她,第一句问:“怎么回这么早?” 尤时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抛出第二个问题:“嘴巴怎么了?” “刚刚吃东西不小心咬到了。”尤时和他对视,接着回答前一个问题:“突然想起有点工作处理。” 林纪宇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手指抚了抚她的唇,尤时顿住,他脑袋低下来,尤时竟然下意识闪躲。 “……” 林纪宇以为她怕咬破的地方疼,便松开她。 “……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的道歉确实有些莫名其妙。尤时心烦意乱,掰扯了一个理由:“我今晚就得走了,公司临时有点事要处理。” 她表情不太对,林纪宇没多想,以为真有要紧的事,率先站起来收拾东西。 “我和你一起走。” 两人一起出了房间,在电梯门口又碰上公司团建的那群人。尤时一眼看到了角落里的男人,他还是那身衣服,没戴帽子,戴了口罩,倚在墙上。目光有一秒的接触,尤时迅速移开视线。 轿厢里五六个人,摆明了停在这等他们,尤时没有纠结很久,跟在林纪宇身后进了电梯。 车停在地下车库,林纪宇按下负一层。 * 林纪宇把尤时送到公司,自己先开车回去了。 尤时独自走进公司大楼,上电梯,进门,实际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什么紧急事件。她只是有点慌,甚至没有办法再和林纪宇共处一室。 她没想到会再见到程刻。 高考后,她去了京都上学,也搬了家,各自天高路远。缘分真是神奇的东西,下定决心要告别一切的时候,巴掌大点县城也再遇不到彼此。 她早已把对方从她的生命里清空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段恋爱,而后来,确实也没有再恋爱过。倒不是多放不下,只是她的生活中繁杂的事情太多,一晃神就过了好多年,她已然习惯孤身一人的日子。 如今各自的轨迹偏离几千几万里,却偏偏在这时候再相遇。而又为什么,再见到他,她仍然心潮暗涌呢? 尤时呆坐在办公椅上,轻轻吐了一口气,被咬破的嘴唇还有点发疼,尤时用手轻抚着,思绪又飘到了很远。 他们,她和程刻,共享了彼此生命中所有的初次。 可这是他在她心中难忘的原因吗?好像不是。如果偏要有一个解释,那应该是深深植根于彼此心中的不甘。 年少时那段短暂的无疾而终的爱恋,她是不甘且遗憾的,不甘无法善始善终,遗憾无法善始善终。 …… “你是在想我吗?” 尤时又听到那道犹如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那人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她还听到了门被合上,然后反锁的声音。 尤时回头,看到那人就站在门边。 她是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的,只是,他怎么会找来?他怎么知道她在哪个房间? “我跟在你们后面回来的。”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主动解答了。然后一步步走近,到她面前,蹲下神和她平视,“你呢?用什么理由回来的?加班?” “与你无关。”尤时避开他的视线,下一秒被他托着脑袋掰回来,他们的脸贴得太近,近到尤时能清晰看到他唇边日常刮胡的痕迹和新冒出的胡茬,是青色的。 “你只会跑吗?” 程刻看着她。十二年未见,她在外表上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一张总是冷着的脸。高考完后她躲得够远,不和任何人联系,他也在心里憋着一口气,当时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转瞬就是十二年。 如今她的工作环境很好,看起来应该过得还不错,甚至……还结了婚。 按理说,他不该来打乱她的生活。 可他现在不想讲什么道理,就像错过的那十二年,他找谁说理呢? 尤时不说话,他又问了一遍:“你是只会跑吗?以前是,现在也是。” 她终于转过脸来,周遭静谧,只有大楼外的车水马龙。他们的目光僵持片刻,尤时捧起他的脸,靠近,他的唇很干燥,尤时伸舌舔了舔。 接着含着他的上唇,缓慢地吮吸。 程刻只愣了一瞬,要反客为主,她已经退开,摸着他湿润的嘴唇,说:“这才是接吻。” 京都还没开始供暖,空气却像被点燃了。程刻含住她的手指,把她的办公椅推到桌边,人压上去。 男人的耐性与女人不同,从接吻中也能窥探一二,他是急躁的,呼出的气息都滚烫,卷着她的舌根不放。没一会儿,他嫌蹲姿不够方便,站起来的同时也抱起她,让她坐上被她收拾整洁的办公桌。 而他挤在她双腿间,“你认真的?” 手指被人含着,她顺势用以表达自己的意愿,两指勾住他的舌尖,另一只手在他的腹下摸索。那玩意儿早就有反应了,把裤子撑出一块很大的轮廓,她上一次碰还是在十二年前,谢师宴那晚。 他身上穿的还是酒店电梯里见过的牛仔裤,版型宽松,但面料很硬。尤时单手解开纽扣,一手探入,把握住他的命门。 程刻的呼吸声重了些,她的手指抽出来,他随即追逐她的唇舌,有样还样地把她的裤子也扯下来,里面还穿了一条保暖裤。 他好像是笑了,贴着她的唇瓣,含糊着说:“怎么还是那么怕冷啊?” 就这一句,轻易把尘封的回忆抹开了,铺陈在尤时眼前的是湖光路没有电梯的旧房子,他狭窄的房间,紧闭的门和不透光的窗帘。 他们第一次带着期待和羞怯的青涩探索。 可现在不是从前了。尤时借着他的力踢掉保暖裤,他贴上来,性器直晃晃地顶着她,在她淌水的边缘上下试探。 尤时两腿踩在椅子两边,两手撑在身后,是承接他的姿态。 程刻一面吻着她一面挺进,尤时嘴巴微张,被他伸着舌搅动,她仰着头,感受他的长驱直入。 进到最里了,尤时不自禁抚上他的胸膛,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她急躁地解他的衬衫纽扣,又因他的动作而摇晃,双手都不稳,直接扯掉了他两个扣子。 程刻制住她,身下还在挺弄,一手解开衬衫扣子。两边敞开,男人锻炼得当的腰腹和胸膛展示在她面前,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勾人,散发着成熟男性的浑欲气息。 穿着衣服还好,衣服一脱,无论如何也遮不住他这一身勾人味道。 他跟以前真是一点也不同了,尤时正想着,他已经伸手探进她的毛线衣里,冷空气钻进来,尤时打了个寒颤。他的手摸到乳尖,那颗小肉粒已经挺立起来,被他把玩在手心。 满室都是肉体拍打声,四下无人,他的动作放肆不加克制,尤时在他的攻势下,嘴里不自禁发出乱七八糟的吟叫。 …… 室内变得暖烘烘,散不去的情欲味,尤时还光着腿,坐在桌子上没被波及的另一边,看他用纸巾草草收拾淫乱的桌面。目光对上她的,又突然附身在她腿心咬一口。 那里被他磨得通红,此刻又多了个牙印。她的身体还很敏感,被他咬得缩了一下。 整个人都是软的,程刻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给她拉上裤子。 尤时坐着缓了会儿,激情退却后,世界还在不停转动。她早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女,自然不会再问他“怎么办”。 “就当做,是一次偶然吧。”成年男女纵情后的惯用措辞。 程刻刚捡起被她扯坏的扣子,闻言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睛,低声说:“尤时,你见过偶然时常发生吗?” “十七八岁的时候你觉得是偶然,我们只是偶然遇见,偶然互相吸引,偶然彼此喜欢。所以你轻易就能抽身离开。现在,叁十岁了,我们十二年没见,第一天就滚到一起去,这也是偶然吗?”他手里捏着衬衫纽扣,没有被扣子封上的位置露出一小片皮肤,皮肤上有新增的红痕,是她制造的。 “我他妈就是看到你就忍不住贴上来,而你呢?假意冷漠地攻击我,然后不知死活地招惹我。” “我们他妈就该天生一对。” 尤时的记忆里,从来没听程刻说过一个脏字,她有些愣住,被他拉起来往门外走。 事情好像朝着不太合理的方向发展了。 公司分明在十九层高楼,他推开门却变成了地下车库,尤时拉着他的手,他的手也变得毫无温度,她终于还是问了“怎么办”。 “可是,我结婚了诶?” “嗯。”他推她上车,“所以我们现在私奔吧。” …… 尤时没被闹钟吵醒,惊扰她梦境的是小腹上冰凉凉的触感。 尤时一睁眼,便看到了伏在她身前的刺脑袋。程刻最近刚理了头发,理发师铁手无情,就差把他的头发剃光了,又短又刺。 此刻他埋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尤时第一反应是推他的脑袋,推不开,她只好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刚刚做梦了。” “什么梦?”他连头都没抬,甚至在一路往下,轻轻松松把她的底裤扒了。 “我结婚了,你是我的婚外情对象。” “?”他的舌尖正抵在她的入口,听此言,只停了一瞬,便接着往里,他一阵舔吮,把她弄得水津津,他嘴里含着快化的她,话也说得不太清晰:“那我们要不要现在就私奔?” 番外3 他们私奔回了家。 今天是尤柏栎十八岁生日,老早就选好了生日礼物,盼着尤时给他送回来。 程刻开车,尤时坐副驾驶,今天周六,他们出门迟了,路上有点堵。 今年年后,程刻从宜城辞职,尤时的书店退了租,他们搬到了h省的另一座城市,离家没有很近,也没有很远。交通工具从飞机高铁变成了汽车,叁个小时车程,回到他们从前生活的县城。 街道和建筑如何翻新,尤时都觉得这里总是一个样子,无论窜到那一条街,都能找到要走的路。行人总是不匆不忙,牵着小孩或伴侣,他们都选择守着同一座城市,生儿育女,一辈又一辈延续。 尤时也做了她的选择,妥协能接受的,坚持不能接受的。比如回到省内却不回归这里,比如她和程刻仍然没有结婚。 程刻母亲对此没有意见,尤时父母和程母沟通了一番,也最终接受了。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苦难离她很远了,有一个年少时就陪在她身边不让她落泪的人,有快六十岁才开始学习理解她的父母,有身娇体贵但是用功读书的鬼马弟弟。 尤柏栎已经结束了高考,成绩也出来了,报了省重点大学。今天是他的成人礼,也是他的升学宴。吃饭的地方在湖光路新开的一家酒店,到场人员除了尤程两家、程镌谈了快一年的女朋友,还有林纪宇。 尤时已许久没见过林纪宇,他做了不像是他会做的选择,又做得那么理所当然——独自一人留守在这座县城。 尤时不在的日子里,林纪宇也帮助尤柏栎很多这也是他今天到场的原因之一。 他在不知不觉中见证了一对姐弟的成长。 席间只有林纪宇一位单身青年,尤母克制不住好事的性子,要给他介绍对象。 林纪宇笑着应付了。 尤柏栎及时解围:“怎么不给我介绍啊?我也是单身青年啊。” 尤时一巴掌往他后脑勺劈。 一阵寒暄后热热闹闹地开席,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 在场男性都喝了酒,尤时把父母和弟弟送上出租车,程刻家一直没有搬,还住在湖光路,步行就能到,程刻跟母亲一道回去。尤时开着程刻的车送林纪宇回家。 林纪宇喝得不多,只陪程父喝了两杯,但好歹是浓度高的酒。他此刻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散漫,坐在副驾上看街景。 两人聊起将来的规划,尤时问他:“你之后还一直待在家里吗?” “是啊,明年该升职了。” 湖光路的街道还是旧,十几年过去了,还能看到以前的模样。尤时突然很感慨:“之前总觉得,你抛下那么多好的机会回来发展太可惜了,甚至觉得你只是暂时厌倦了外面的生活,总有一天还会出去的。一转眼你都回来好几年了,甚至要升职了。” “果然啊,你不管在哪里都这么优秀。” 前方路况不好,一路都是红灯,尤时拉了手刹,车子停稳,这才听到他的回答。 “因为注定有人要留守的。” 他在外面待了太多年,年龄和距离的差距把他们拉成两个方向,让她一个人度过了那些难捱的日子。林纪宇转头看她,轻声说:“以前我希望是我,所以现在是我。” 车内有一段漫长的寂静,车子慢慢恢复行驶,汇入车流中。 林纪宇如今的住处离工作的地方很近,尤时送他到楼下,他开门下车,尤时在这时叫住他。 “小宇哥。” 林纪宇等在车边,看着他。 尤时微笑着,又不可避免的有几分怅然。 “我现在得到我想要的了。” “那就好。”匆促成长的那些年岁,他始终站在有光的地方指引着她,现在也是。他回以她一个笑容,真心实意的,又带了几分叹息。 “以后都不需要我为你担心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