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妆浓[太平公主×上官婉儿]》 楔子 2013年8月26日[r1] ,陕西,咸阳北原[r2] 。 咸阳国际机场正在扩建,在空港新城的工地上,出土了一处唐代墓葬。考古工作者在清理墓葬时,泥土重重掩盖的墓志渐渐露出真容。随着泥土一层一层拂去,青石墓志盖上的文字渐渐清晰:“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 是谁最先探测到这处地下墓葬,是谁挖出第一块残片,已经不可考据。这是一座斜坡墓道多天井和小龛的单室砖券墓,坐北朝南。墓志盖为青石质,正方形,志文楷书,共982字,记载上官昭容世系、生平、死因、享年、葬地等。墓葬被毁严重,几乎空无一物,棺床的砖四处散落,显然不是年代久远,自然毁坏的结果。从墓葬没有发现盗洞等种种迹象,考古学家判断,墓葬被毁的原因不是盗墓,而是大规模,有组织地毁墓。那么是谁毁了这座墓,如果是大唐皇室所为,他们又为什么要造墓又毁墓[r3] 呢? 奇怪的是,墓葬出土的唯一尸骨,是一块黄牛的碎骨渣[r4] ,本应在这里沉睡的上官昭容早已不知去向。如果是盗墓,盗墓者为何要取人尸骨?如果是官方毁墓,如同伍子胥那般,取出尸骨鞭尸泄愤,为何墓葬中连棺椁的丝毫痕迹也没有留下?上官昭容是有资格用千年不腐的石椁的,即使用了木椁,也应该留下木头渣。可是这里没有,什么都没有。 伴随着争论,上官婉儿,这位传奇巾帼宰相又一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其实上官昭容身上的谜团远不止于此。祖父上官仪被武则天诛杀,她生长于深宫掖庭,凭借文采获得了武则天的垂青,13岁时被封为唐高宗才人,曾是武则天最信任的内宰相。武则天退位后,42岁的上官婉儿被册封为唐中宗的昭容,专掌起草诏令。在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中,她狡兔三窟,八面玲珑。史料记载,随着武则天侄子武三思权力日盛,上官婉儿又与其私通。公元710年7月21日,上官婉儿在唐隆政变中被唐玄宗李隆基诛杀,死后不久获平反。 寥寥数语,一人一生如同一张薄纸,苍白无力。 婉儿有两段与帝皇的婚姻[r5] ,有许许多多男宠传闻[r6] ,正史的描绘中,她是唐朝□□的代表性存在[r7] ,所谓“有才无德,好淫不贞”。但若这些都是真的,婉儿一生无子如何解释? 她对唐玄宗表忠,为皇室出力,李隆基为什么还要杀她? 唐隆政变诛杀三人,为什么只有她没有降为庶人,反而在死后不久平反加封? 最怪的是,墓志铭如是写道: 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r8] 。其词曰:[r9] 巨阀鸿勋,长源远系,冠冕交袭,公侯相继。爰诞贤明,是光锋锐,宫闱以得,若合符契。其一。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其二。 所谓“正史”《两唐书》上官婉儿的传记里,从未出现过太平公主的痕迹[r10] 。如同两个人从无交集,一生陌路。小说笔记里,她们是政敌、情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婉儿的死,与太平公主脱不了干系。果真如此,这段墓志铭为何由太平书写,其中藏有何意,作何解读?果真如此,潇湘水断,玉碎连城,缠绕坟茔千年的哭声,又是谁的呜咽?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说她荒淫无耻,说她阴谋弄权,那便是了。不用解释,也没有解释的余地。小说笔记不写她政绩文功,大肆渲染其男女之事,凭空添上几段市井小民喜闻乐见的风流史来,也无可厚非。若非墓葬出土,若非墓志现世,一切便埋藏、尘封。千秋万岁之后,无人知晓。那是单单属于她们的故事,不需要任何人欣赏品评。 是谁最先探测到这处地下墓葬,是谁挖出第一块残片,从那一刻起,一切拨开面纱,若隐若现。从那一刻起,一切推倒重来,一切天翻地覆,角落里覆上灰尘的历史蠢蠢欲动。从那一刻起,这不仅仅是她们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千年之后,在一个雨夜回眸,看见心底里最爱,却最没有勇气面对的人。那时候,我能想起曾经有一位公主,一生百宠千娇,高傲放纵,却没能抓住所爱。当她永不会回来的时候,公主为一个罪人写下今生唯一的诗篇。[r11] 她们是羁绊,是注定。 [r1]具体日期不可考,墓葬群被发现是在6月份,8月3日开始大规模勘探(出自于赓哲老师的书)。墓葬出土的大规模报道时间为9月11日。这里采用了八月底的说法恰好修改的时候是2020年8月26日。 [r2]古称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 [r3]于赓哲老师的解释是,婉儿生前便为自己修好了墓,安葬由太平公主主持。太平公主与李隆基斗争失败后,李隆基进行了官方毁墓。果真如此,婉儿把自己的墓选在了太平的家族墓附近(毗邻太平公主之女万泉县主薛氏墓),而不是陪葬“丈夫”唐中宗李显,是不是糖分超标了啊! [r4]关于碎骨渣来源猜测很多,鉴于与本文关系不大,不做深究。 [r5]两段均有名无实。 [r6]废太子李贤这段不太真实。武则天男宠张昌宗。武则天侄子武三思,甚至将武三思引荐给韦皇后。俊美的中书侍郎崔湜及兄弟三人崔莅、崔液、崔涤。 [r7]代表性存在之一,由于语句通顺问题把“之一”删去了。 [r8]绸缪在《诗经》中多用□□意表达,所以婉平cp虽然支持资料少,也不是我完全的空想。 [r9]此处有删节,详情可参考百度百科原文。 [r10]甚至韦皇后,安乐公主都在上官的传记里出现过。不过太平的传记里有一句提到上官婉儿。原文:时中宗仁善,韦后、上官昭容用事禁中,皆以为智谋不及公主,甚惮之。 [r11]《探虚陵》会想起有一个凡人为了救一个神拼尽全力,奋不顾身。 ※※※※※※※※※※※※※※※※※※※※ 所有[r1]之类的是标注,可以在文末见到注释。 正式开坑,本文节奏较慢,稍虐。但是作者真的在以写论文的方式抠字眼用心写啊! 血光,又是血光 麟德元年[r1] ,初夏。长安。 那年春末,雨水莫名地多[r2] ,淅淅沥沥。长安城的地面似乎从未完全干透,黄土[r3] 有些泥泞,马车一过,便留下两道车辙。天空阴阴沉沉,似乎在孕育着什么,太阳或暴雨。暗色笼罩,时不时吹过的狂风有些刺骨,人也懒怠出去。繁华与喧闹,仿佛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 五月初五[r4] ,端阳。 天未明的时候,上官家的宅邸已有了响动。下人呈上馎饦,又摆上新鲜的粽子,放于食案上。上官大人用毕,沐浴换上朝服。仆役正为他系着腰带,只听得大兴宫[r5] 承天门城楼,第一声报晓鼓敲响,随之朱雀门街上鼓楼跟进,由内而外,自上而下,鼓声震天。长安城百十座寺庙,钟杵撞击晨钟,钟鼓之声,交相辉映。整个长安仿佛一口巨大的洪钟,声响此起彼伏,余音不绝于耳。[r6] 李治从龙床上撑着探出上半身,他小时身体纤弱,如今人到中年,渐渐开始发福。清秀干净的少年不在了,那个软弱无能的晋王也早已湮灭。他是一国之君,是威震朝野的天子。一步一步,废王皇后,杀元老臣,这个位子,不仅是父亲传给他的,是他,不,是他和皇后一起拼命挣得的。望向身侧,皇后不在,大概早已梳洗去了。 皇后,我的皇后。 相面的人说,颧骨高耸[r7] ,是克夫的相貌。他不信,他绝不信,这么多年,虽然偶尔磕磕碰碰,总还是过得好好的。她是恋人,也是姐姐,更是精明的政治家。如果没有皇后,他现在怕还是被舅舅挟制,做个有名无实,有心无力的傀儡皇帝。 宫婢端上铜盆,盛着清亮的水。 五更二点。 初五,朝参日。皇后心里明镜似的,早早起身离开,免得与他温存,误了时辰,落得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名声。昨夜他求欢,皇后竟然不许,说明日朝中议事,该早些休息才是。若是其他妃子,巴不得皇上不去上朝,终日陪着自己才好。李治偏不喜欢那样的,他所爱,便是皇后那般,有谋略,识大体,带着杀伐的威严。 宫女们服侍皇帝更衣,换上白练裙襦[r8] ,带上冠帽。 坊门开启,西台侍郎上官仪乘上马,带着随从,向宫门行去。验过鱼符[r9] ,金吾卫放行上官大人。进去宫门,抬头仰望,太极殿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此刻,上官仪并不晓得,他能见着这一幕的机会,不剩下几回了。 长安城天色渐明。 此刻家中,上官仪的儿媳郑氏还躺坐于床上。九月怀胎,她起来得有些吃力。下人们搀起郑夫人,上官庭芝赶紧三两步过来。 “娘子,今日身子如何?想吃些什么?” “郎君不必挂心,妾身安好。今日做了什么便吃什么就是。” “我叫人去辅兴坊给你买些胡饼可好?”辅兴坊的胡饼,全城闻名,香飘十里。 “不必了。我喝些粥就行。”郑氏说着,下人早已在坐榻上放了凭几,扶着夫人坐下。 “妾昨夜做了个怪梦[r10] ,”郑氏笑着对丈夫说,“梦见有巨人,身高丈余,持一杆大秤赠与我,不知该做何解?” 上官庭芝微微颔首,问身边服侍的女婢:“夫人昨夜可是没睡好?怎么做此等怪梦?要不,今日我睡在外边厢房,夫人有动静,你们便喊我来。” 上官家从隋朝开始世代为官,虽然不算大姓,也有些根基。上官仪是唐朝开国首开科举的进士,文采斐然,诗文精巧纯熟,当世文人争相追捧。从弘文馆直学士做到宰相,他的仕途顺风顺水。上官庭芝是他的小儿子,由于父亲的缘故,得了周王府属的官职。庭芝生得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也许是身为次子的缘故,不用负担家族兴衰,他不像父亲那样企盼光耀门楣。庭芝不爱过问政事,也不关心自己的仕途。他为人谦和有礼,下人从没见过他动怒。庭芝的妻子郑夫人,出身名门大姓荥阳郑氏,祖上也是做过大官的人物,是位大家闺秀。俩人算是门当户对,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不久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上官琨儿。 女婢答应着,那呈粥的下人却颇有些脑筋,忙说:“郎君不必多虑,依我看,这是神仙托梦。神仙想告诉郎君,夫人怀着的,必定和他爷爷一般,是未来的宰相。” “此话怎讲?”上官庭芝颇有兴味看着这人。 “用秤,便是称量天下才子,秉国权衡,不是宰相又是什么。夫人怀的,一定是个俊俏敏捷的小郎君。” 上官庭芝随即大笑,抚着妻子隆起的小腹:“这便是当朝宰辅。夫人,你可要事事留心,平平安安把他生下来,不然,国家可就少了一位栋梁之才。” 数日后。麟德元年,五月十四日[r11] 夜。 “夫人坚持住,就快了!”内院传来产婆的声音。 庭芝想陪伴在夫人身边,产婆不准,说是男人见不得产妇的血光。想到夫人苍白的面庞,额头还挂着汗珠,他心里不由一阵心疼。这是他造的孽,非要夫人来承担,庭芝坐不下去了,提着灯笼走出厢房,站在漆黑的院中,伸长脖颈望着内里的景况。 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庭芝呆立在那里。 那一刻,他望向天空,一颗燃烧着的星星,火红地如同鲜血一般,从幽深坠落下来。 那颗星星划破大唐的夜空,照亮了紫微宫[r12] 皇寝龙床上武皇后的眼睛。 一晌贪欢[r13] ,李治伏于皇后玉体上,看她侧颜,恍惚回到了少年时。先皇病榻之侧,他看见她,只一眼,惊为天人。感业寺[r14] 中,素衣不施粉黛的女子,清雅得如同出水白莲。那是他的欲望,他爱这个女人,每次看她,总会想起薛婕妤[r15] 。年少时,薛婕妤是巍然不可撼动的存在,李治怕她,就越发爱她。薛婕妤教他引经诵典,用戒尺打他的掌心,他越是痛,就越离不开她。她一直正襟危坐,不怒自威。李治想见她笑,却连表情都难得见到。她离开的那一天,李治哭成泪人,她却对李治笑了一下。那一下,他脸上还挂着泪,却被狠狠击中一般,再也不能忘怀。后来见到武才人,李治总觉得她俩眉眼表情,说不出哪里相似,总让他惊心动魄,不能忘怀。 才人最终做了皇后。昨夜的皇后还是那么美,笑起来,让他想起薛婕妤。浅笑低眉,嘴角微勾,目光含水,这么多年了,半点未变。微张的唇瓣,他忍不住去碰触。皇后不像薛婕妤,不是师长,而是阿姊,李治常常看见她笑。皇后笑的时候,他的心就会抽紧。为了将这一抹笑据为己有,他可以大逆不道,娶父亲的才人,他可以和半个朝堂作对,固执己见。为了将这一抹笑据为己有,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人。 长孙无忌怕是不会想到,那个柔弱的太子,那个只爱舞文弄墨、谱曲弹琴的太子,那个让先皇担忧无力治国的太子,那个母亲去世时哭晕过去的太子,他做了皇帝之后,非但不感激他这个尽力扶植的国舅重臣,反而转手对付他。他更不会想到,那时候,李治下手有多么狠辣,多么不留情面。 李治将唇盖在皇后微笑的嘴角,轻抚着皇后的后颈,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和谐的颜色。 “郎君!夫人生了[r16] ,是个小娘子!”产婆着急忙慌来寻庭芝,不料庭芝就站在院中。 “夫人,夫人她怎么样?”庭芝面露急色。“她没有——” “夫人身子好得很。”产婆脸上堆着笑。 “怎么可能?她一定痛极了。我要去看看她。” “郎君不急,内院还没收拾干净呢。见了妇人血光——” “血光,又是血光!我生下来的时候,难道见过没有血光吗?”庭芝不再理会产婆,径直走向内院。 武皇后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皇帝,眼里尽是淡漠。 她起身束上一件披帛,遮盖住雪白的胴体。身子感到有些不适,腹中微微生疼。于是皇后悄声唤宫婢琴音[r17] 准备浴汤。 她洗着自己雪白的手腕,木桶里升腾的蒸汽模糊了视线。武皇后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觉得这次会再有一个孩子。她已经到了不惑之年,身体却好得很,与从前相差无几。想当年,杨夫人也是到了四十岁上,才生下的自己。如果再有一个孩子,她希望是个女孩。皇上一直想要一个女孩,想要一个和她所生的女孩。她记得,安定公主没了声息的时候,皇帝哭成了泪人,无助得像个孩子。想来,除了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皇帝再也没这么哭过了吧。 她自己也想要一个女孩。一个白白净净,粉粉嫩嫩的女孩,在她怀中吃吃地笑。她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不像从前那样渴盼母以子贵。况且,武皇后自己在朝中,比儿子们重要得多。 她抚着自己微疼的小腹,一定要,一定要是个女孩啊。 [r1]公元644年大约10月或11月,上官仪参与了高宗废后事件。 [r2]我不知道那年怎样,本文初稿的2020年,雨水是真的不少。 [r3]长安的地面不是青石板,而是压实的黄土地。 [r4]每月初五是三品以上大臣朝参日。 [r5]经过查阅,唐睿宗以后大兴宫才改名太极宫,所以此处改为大兴宫。 [r6]长安著名的钟鼓报晓。 [r7]这里没有史料依据,根据我设定外貌原型描写。 [r8]太宗上朝穿着比较随意,玄宗之后出现我们比较熟悉的黄袍。高宗记载不多,所以跟着感觉走,选用不太正式也不太随意的着装。 [r9]官员的证明。 [r10]这个故事各种笔记小说多有记载。但很可能不是真的。我稍加修改运用在文中。 [r11]上官婉儿的生日确切时间不可考,这里用的是小说中婉儿外貌原型的生日。 [r12]太平公主生于洛阳,不是长安。后来做了修改。 [r13]私心把太平从父亲身体里出来的时间和上官婉儿从母亲身体里出来的时间放在同一天。命中注定。 [r14]武媚娘感业寺为尼。 [r15]李治的老师,李治很可能有恋母情结,对这位老师感情很深。虽然薛婕妤年龄差太大,不可能和他有实质发展,我还是把她设定为李治第一个喜欢的女子。 [r16]《嘉话录》中写道“妇郑氏填宫,遗腹生昭容”,即婉儿其母没入掖庭之后才出生。但经多方考证,我认为婉儿是在废后事件之前不久出生的。 [r17]这是作者自己添加的人物,没有历史原型。 ※※※※※※※※※※※※※※※※※※※※ 开始节奏有点慢,害。多多包涵! 一定要是个女孩啊 庭芝的孩子长得白净漂亮,像极了父亲。还在襁褓之中,眼睛都睁不开,便会甜甜地笑。郑夫人抱着的孩子,一手逗弄起她:“你便是宰相?称量天下士,岂是汝耶?” 怀中孩子不哭不闹,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咿咿呀呀地,好像在回答一般。夫人弯起眉眼,眼中尽是爱怜:“郎君,你看这孩子生得多漂亮啊!” 上官庭芝坐在夫人身侧,看着这孩子粉嫩的脸颊,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是啊,怕是以后比娘子你漂亮,把长安城的男人心都勾了去!” “你净胡说。”夫人嗔怪他,脸上却是笑意。 “我看那日,下人说这孩子做宰相,必是信口开河,想讨娘子欢心。既然不是男孩,我取的名字就留待后用。夫人给孩子取个名吧。” “留待后用?郎君还想要多少孩子?” “我啊,要和娘子一直生,生上百十个。”庭芝浅笑,目光温柔如水。 “你累不死我。越发不正经了。”郑夫人微红了脸。 庭芝揽过妻子盈盈腰肢:“我们的孩子,一定不是寻常女子。夫人仔细给孩子取个好名字,配得上她。” “琨儿的名字是郎君取的,煞是好听,我自然不能败于下风。”郑氏打趣道,“容我三思,取个惊世骇俗的好名字。以后,即便她不能秉国权衡,一定不会泯然众人。做个尚宫也好,做个王妃也好,她一定温良贤德,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 “娘子慢慢想,不着急。只是不要等又有了孩子,还没想出名字来。” 庭芝取笑过后,看向郑夫人怀中的孩子,眼神越发离不开自己的小女儿。襁褓中她已经睡熟了,睫毛长长的结着晶莹的露,鼻头可爱极了。 愿你平安喜乐。 同年,十一月初。深秋。 庭芝的女孩长得很快,稀疏的长出了毛发,脸也圆润了不少。 武皇后的小腹渐渐隆起,她又有了孩子。多事是深秋,那时宫中有个宦官,名叫王伏胜的,向皇帝状告皇后行厌胜。所谓厌胜,就是民间的扎小人。武皇后听闻了,不免冷笑,她向来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要是她真想教丈夫去死,皇上还能活到现在?不,不,不,皇帝现在还不能死,不仅不能死,他要好好活着。皇上向来是她的支柱,是她的靠山,要是忽然撒手人寰,她又有多大把握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 这件事的奇特在于,一个小小的宦官,哪里来的胆子诬告皇后?他是嫌自己活的太久么。武皇后不用多想,就知道这背后不是别人,就是她的丈夫。四五年前,李治就染上了风疾,整日头晕目眩,看不清东西,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事必躬亲。弘儿还小,没办法独自撑起一个国家。这些日子,都是她在外边撑着,批阅奏折,断决大事。她知道,权力这个东西,最让人上瘾,最让人放不下。自己既然放不下,丈夫就更放不下,见着她日渐掌权,心中必然有芥蒂。喧宾夺主之事,几个皇帝能容忍?两年之前,李治把她的亲信李义府贬到地方,虽然那狗贼自己作恶多端,但另一方面,他打压皇后势力的意图也很明了。若是十年前要用人的时候,皇上把李义府供起来还来不及,断断不会这么做。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武皇后抚着自己的小腹,这是帝皇家,即便是夫妻吵架,小打小闹,也是军国大事。李治他想怎么样,他的身体允许他亲政吗?他的儿子能承得起这个国家吗?那还能怎么办?怎么办,只有任他发脾气,宠着他啊。 “皇后!皇后!大事不好了!”宫婢琴音一脸急切,冒冒失失闯进来,“皇上正和上官侍郎商议,说是要废皇后!” “别急,慢些说清楚。” 那日上朝,朝毕之后,皇帝单独召见宰相上官仪。 “有人密告皇后行厌胜,上官侍郎,你觉得这件事可信吗?” “臣以为此事关键不在于厌胜。” “哦,此话怎讲?” “皇后得志以来,专作威福。每当陛下欲有所作为,皇后总是掣肘。这才是关键。至于厌胜,不过是表面的文章罢了。” 李治默默点头,不愧是前朝进士,一语中的。 “那照上官侍郎的想法,此事该作何处理?” “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 余音回响在大殿中,震人脑髓。李治没想到上官仪直接这样说,想来这几年动辄被皇后牵制,自己老大不小的人了,却被皇后像个孩子一般对待,哪里有半点男子气概?这还不是致命之处,他的权力,作为皇帝的尊严,都被这个女人带走了。就像从前一样,他是仁厚懦弱,他是多愁善感。但是,他可以对被废的王皇后萧淑妃心软,也可以在心软之后毫不留情把她们交给武皇后。他爱一个女人,与想废掉这个女人,这两件事并不矛盾。那一边,是年少的自己,这一边,是大唐的皇帝。大唐的皇帝,权力才是他的正妻。李治可以心软,但绝不能手软。 “你来起草废后诏书!” 上官仪一介文人,心思正,风骨也正。他从小熟读经书,记得“牝鸡司晨,惟家之索[r1] ”,断断见不得女人掌权。上官仪诗写得风雅,文章俊逸飘洒,这废后诏书也是文不加点,洋洋洒洒挥笔立就。写完落笔,文首那一字墨迹还未全干。他双手呈上纸卷。 “皇后殿下到!” 李治头晕眼花几年,拿起草拟的诏书,第一句还没看全,一听宦官这一声,吓得双手一抖,把诏书丢在地上。 武皇后面无表情,弯腰拾起诏书,双手展开扫了一眼:“上官侍郎年纪愈大,笔力雄健不减当年啊,这几句不带脏字,骂得口若悬河,倒是凶得很。” 上官仪不理会武皇后,扭过头去,神色流露出不屑。 “上官侍郎,请回避一下,我有事与圣上商议。”武皇后话虽说的客气,语调却是威胁一般,谁听了不胆战心惊。 上官仪不。他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仿佛生了根似的。 “侍郎,你先下去吧”过了一会儿,李治开口了。 上官仪看了一眼武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退下,事情便再无挽回的余地。那一瞥,悲凉的如同易水寒风,他明白,皇上不会护着他。退下,便是永别。他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一步,一步,一步,走向的不是宫门,是死亡。 上官仪的背影消失于大殿。 武皇后步上庭阶,一步一顿。她左手持着那份废后诏书,走到李治面前,牵起李治的手,放在自己小腹。 “郎君,这是你的孩子啊。她还没出生,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李治被她攥着的手一颤。 “好,好,好,你恨我擅权,要废我这个皇后,我无话可说。可是,可是这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你就这样狠心?弘儿呢?贤儿呢?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举动,会牵扯多少人!弘儿是我们的孩子,他那么聪明,那么孝顺,你废了我,他便不能继续做太子。太子府的官僚该如何处置?那可都是你我千挑万选的贤德之士,你是不是也要把他们杀了?” “这样做,根本不是精明。太鲁莽了啊。” 李治闭上眼睛,不做声了。 “这些都抛却不谈,郎君,我这么些年做错了什么吗?我哪一步不是为李唐的江山,为你的江山着想?那时候你还年轻,前朝的顾命大臣把持朝政,难道不是我帮你一步一步扳回来的?我想专权,可笑!我的哥哥们都被我贬去了地方,朝中根本没有一个武氏重臣。我爱你之心,敬你之心,还要如何表露,郎君你才肯相信啊!这么多年,你对我就如此无情,非要将我置于死地吗?” “你说话啊。”武皇后眼睛红了,“这么多年,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李治抬起头,看见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转,他的心,霎时间漏了一拍。上一次看见皇后流泪,还是在感业寺,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头发还没留起的寺尼,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他抚了抚她的背,拥住这个看似坚强的女子,拥了许久。放开的时候,她低头转过身就走,一瞬间,李治看见她微红的眼眶,他的心就软了。这个女人,连哭都不想让他看见。那时他暗自发誓,今生再也不会让她受委屈。没想到到头来,让她哭的,还是自己。 “好啦,皇后——不,媚娘你别哭了。”他抬起袖子,用袖口给她拭去眼泪,“我从来没想过要废掉你。都是上官仪这个狗官教唆。我其实——”李治叹了口气,从皇后手里夺过废后诏书,掷进了座侧香炉中。 他双手环住皇后的腰,侧头把耳朵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默默听了一会儿。他闻着皇后衣物散出的芳香,闭上双眼。 保佑这一胎,一定要是个女孩啊。果真是,我要她做大唐最受宠的公主。 李治感觉皇后的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他微微笑了起来。大唐不能没有武皇后,若是皇后真的不在了,这江山又能仰仗谁。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就这样,这封诏书,还没送出宫门,就在大殿香炉窜动的火舌中,化为灰烬。 [r1]出自《尚书》,意为:母鸡打鸣,家门不幸。 ※※※※※※※※※※※※※※※※※※※※ 这是必要的历史背景啊,百合线在后边,不急不急。 你阿耶死了啊,你怎么还笑呢 麟德二年正月,中书令右相,光禄大夫许敬宗上疏状告上官仪、王伏胜以及废太子李忠联合谋反。上官仪作为罪臣被处死,连带诛杀本族男子,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庭芝和郑夫人端坐于正堂,他牵着夫人的手,紧紧地握着。大理寺的命令已经下到金吾卫,时间不多了。 郑夫人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已经没有了眼泪。长子上官琨儿还小,不懂得发生了什么,自顾自玩了一会儿,伏在父亲脚边睡着了。 “庭芝,你要走了,连琨儿也要带走,什么都没有留给我。”郑夫人声音有些沙哑,“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吧。我得留个念想,以后每次唤她的名,能想起你。” “夫人——”庭芝垂下了眉,依旧是初见时少年的模样,“我不知何德何能,在众多子弟中,得到夫人垂青。你说要嫁与我,信中言辞恳切,字字珠玑。我从未见你,便叹服于你的文字,冥冥中认定你是我一生的爱人。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们能一直走下去的。我想和你生一百个孩子,让他们在身边吵吵闹闹。等到老了,我们离开长安,去江都,回到祖上生活的地方,租一条小船,我撑篙,你坐在乌篷之内,看着我笑。” 我想啊,我真的想。夫人,你闭上眼睛,看那一江的春水,阳光正好,岸边开着桃花。你看见了吗? 若是看见了,就当做我们真的相伴相爱此生,白头到老了,好不好? 郑夫人被他攥着的手在微微颤抖,一滴泪落在了婴儿的襁褓上。怀中的婴儿呜呜嘤咛了两声。 “幸好这孩子是个女孩,”上官庭芝伸手去抚摸孩子的脸颊,“不用在襁褓之中,就与我一同赴死。如今,我倒不希望她惊世骇俗,只希望长相平平无奇,才情平平无奇,命运平平无奇,嫁与良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一生无灾无难,安然度过春秋,寿终正寝。可是,这也做不到了。 “若是哪天皇上开恩,除了奴籍,放你们出宫去,娘子不要让她嫁到官宦世家,好么?” 郑氏眼中含着泪,生生忍了回去:“郎君不要这样说,嫁与你,我不后悔。” 上官庭芝扭过头去,不让妻子看他红了眼眶。 “这孩子,不如就叫婉儿吧。”他说。 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一个泯然众人的名字:婉。大抵是希望这孩子贤良淑德,是希望她温婉柔顺。是希望她,走平平淡淡,最最世俗的路。 可是再普通的名字,配上这姓却无法再寻常。 上官。 罪人。 深宫,永巷。道边的城墙高耸,郑氏抬头望去,仿佛只有一线是天空,明明灭灭。管事的宦官一言不发,领着数十逆人家女眷奴婢进宫。女子们穿着囚服,污秽破烂。整个队伍死气沉沉,没有人哭,没有人发癫发狂,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呆滞的。或许她们知道,这将是往后数十年的常态[r1] ,便也不做过多的挣扎。 城墙是那么高,那么坚固,那么肃杀。一进去,只怕也出不来了罢。墙内是余生的牢狱,郑氏心中默默记住这巷子的模样,想着以后也许再无缘见一眼了。 怀中的小婉儿睡的正香。 长安的街道上,百姓忙于生计,往来熙熙攘攘。忽听得官兵开道,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不约而同望向同一处。不远处,数百名金吾卫押送着一队囚犯,囚犯双手戴着铁锁链[r2] ,亦步亦趋。最前面的犯人,是一个胡须泛白的老头,面无惧色,挺直腰杆,大步流星。随后跟着两个壮年男子,面容有些相似,气质却让人觉得完全不同。其中一个满脸胡渣,剑眉星目,眼中射出怒火。另一个生得白白净净,棱角分明,却少有表情,仿佛早已死去。 队伍中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r3] ,路人纷纷叹气。这么小的孩子,实在可怜。 郑氏看着城墙的阴影渐渐变小,又慢慢变大。午时已过,她低下头,只感觉心尖一阵剧痛,强撑着才没有倒下。看着怀里的孩子,她知道,这便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这是庭芝留在世上的痕迹,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过,不是她的幻想。 “逆犯上官仪,上官庭璋,上官庭芝,奸宦王伏胜,教唆废太子李忠[r4] 谋反,按律当诛。未正已到,验明正身,今由大理正,监察御史,金吾将军监刑,即刻行刑!” 郑氏看着婴孩,孩子嘟起小嘴,在她怀中笑着。你阿耶[r5] 死了啊,你阿耶被诬告谋反,含冤而死,你怎么还笑呢。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忽然就流了下来。 也许这个孩子注定薄情,注定会忘记父亲。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仇恨是鸩酒,放在心中只能害了自己。记得又能怎样?一个奴隶,一生辛苦劳作,连宫门都出不去。还想怎样。不如忘记,不如就当这女孩子生来就是掖庭女奴。 刽子手举起大刀[r6] ,上官仪仰天长笑。上官庭璋怒斥:狗鼠辈!从前扰乱内廷,如今连外朝的重臣都要杀。如此下去,大唐必然亡在女人手里!王伏胜瑟瑟发抖,鼻涕眼泪一起落下。庭芝一言不发,望了一眼哇哇大哭的琨儿,扭过头去。 夫人。婉儿。原谅我吧。我走了。 那一年初春三月,小公主出生,皇上颁布诏令,大赦天下。 武皇后怀抱着婴孩,这是她的女儿,她终于有了女儿。这次,不能再出任何意外,哪怕是要她含在嘴里,捧在心尖。 “皇上,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她笑着对李治说。 李治接过孩子,抚弄粉嘟嘟的脸颊,爱极了这样子。 “叫耶耶,叫耶耶。”他逗着襁褓中的婴儿。 “皇上,孩子还不会说话呢。这就心急了?” 李治哈哈大笑:“我是喜爱极这孩子,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自然也希望她喜爱我这个阿耶,早日认出我来。” 他又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欢喜,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孩子忽然哇哇哭了起来,武皇后赶紧夺过女儿:“皇上别是弄疼她了。” “怎么会?一定是她见着我太开心了。”李治凑上去又看女儿。 “我看,这么美的孩子,不如还叫她凝月[r7] 吧。”他说。 武皇后听了这话,带着笑意的脸色忽然一变:“安定公主已经不在了,陛下不要过分挂念,对身子不好。” 安定公主去世的时候不到一岁。武皇后如今还能记起,李治当时痛哭流涕,扶着婴孩睡着的篮子,坐在地上,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宦官扶他起来,他跌下来三回才勉强站住。宫女说,在两人不在的这段时间,只有王皇后来过。李治当即发怒:“又是她!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鬼心思,如今连我的女儿都不放过,该杀!” 想也知道,王皇后那种性子的人,虫子都不敢碰,怎么可能杀人。即便她要杀,杀的也是皇子李弘,杀个公主有什么用?可是李治爱极了公主,一时愤怒不能自持,不由分说认定凶手是那个不讨他喜欢的皇后。后来废掉王皇后,也与此事不无关系。 安定公主的名字,是李治亲自取的,叫做凝月。 武皇后垂下了眼眸,他还是忘不了,忘不了啊。 李治也陷入回忆。他想起来的,却是那一天去听讲学,薛婕妤[r8] 不知有何事,恰好不在书房。他看见放在书案上的家书,耐不住好奇心,上前翻阅起来。那是薛家某个叔父写的,字体俊逸不凡,书信中亲切地称她的闺名——凝月。 凝月,薛凝月,多美的名字啊。[r9] 当时我就知道,以后最宠爱的女儿的名字,一定是凝月。 那一年,风调雨顺,歌舞升平。 那一年,边境无事,百姓和乐。 那一年,事事顺意,唐朝的国力空前强盛,四夷来朝。 那一年,武皇后劝说李治封禅泰山,昭告神明,也昭告天下。在李治的任上,唐朝伟大而繁荣。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帝王。 从长安到淮北道泰山,带着朝中重臣,还有来觐见的各地刺史,足足走了两个月。李治的身子不太好,武皇后生产不久,小公主还未断奶,行动也不十分方便。来到泰山脚下,已经是麟德二年十二月。事不宜迟,麟德三年正月初一,封禅大典在泰山举行。 第一日,祭天。李治初献,摆上贡品。随后群臣亚献,跟随皇帝依次献上贡品。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这次封禅绝不是普通的仪式,若是同往常一般,武皇后是万万没有心思去的。正月初三祭地,皇后说,祭地为后土,比附于人间就是后妃的坤德,理应由太后配享。皇上是太后的儿子,祭拜后土无可厚非,公卿百官来做什么!如今太后早已仙逝,祭地的典礼,就应该由皇后主持。 那日祭地,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透,百千位宦官爬上泰山,手忙脚乱地架设起锦障。毕竟今日要来的是皇后与妃嫔,皇帝的女人岂是普通百姓能看的。于是红艳的绸缎在道路两边拉起,起伏绵延,一眼望不到头。十里锦障如同一条红色的溪流从山顶落下,曲折回环,映衬着山头的白雪,煞是好看。琉璃世界,白雪红绸,世间谁人见过这等景象。大臣们都偷笑,这么个庄严隆重的祭典,竟然弄得花团锦簇,莺歌燕舞,没个正经样子。武皇后不管,她就是要天下人知道,这个国家,除了皇帝,她就是掌权者,万人之上。 她看着跟在自己后面献上贡品的魏国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头。周国公贺兰敏之察觉到武皇后微妙的表情,心中不由担忧了起来。 周国公,是武皇后父亲武士彟的封号,本应由武皇后的两个哥哥继承。偏偏那两个哥哥不识好歹,武士彟去世后,对待继母杨夫人和她所生的三个女儿十分刻薄,甚至把母女四人赶出了家门。武氏宗族的两个堂哥武惟良、武怀运更是推波助澜,不想让这几个“外人”分走叔叔的财产。那时的武皇后年纪还小,就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寄人篱下的痛苦。后来她做了皇后,不计前嫌,把几个哥哥都封了四品官。没想到这几个人根本不领情,为首的武惟良还装模作样地说:“我们功臣子弟,本来就应该当官。本来做个小官挺好的,现在非要我们做四品大员,我们无才无德,反而惴惴不安哪!”这一席话,把杨夫人气得不打一处来,随即叫武则天把这些人都贬到地方去。不过贬官不能白白贬官,武皇后顺水推舟写了一本《外戚戒》,阐述自己忧国忧民之心。古来外戚作乱甚多,今日武皇后以身作则,把武氏官员都贬官到偏远地方。当年长孙皇后都没做到这一点,此举实乃皇后之典范。 典范?贺兰敏之不禁冷笑。 他是武则天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生得面容俊美,薄薄的唇,坚毅的下巴,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一笑就令无数女子心醉。不仅如此,他还是京城叫得上名号的才子,做弘文馆学士时,编《三十国春秋》一百卷,为世人称道。武皇后看中了他,让他承袭周国公的名号,赐武姓。贺兰敏之从来都不想叫武敏之,不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是贺兰家的儿子,随便改他的姓是一种侮辱。他不想做周国公,只想做弘文馆的学士。无奈斗不过武皇后,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而那个魏国夫人,便是他的亲妹妹贺兰氏。 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母亲韩国夫人突然去世,好像是一种补偿,朝廷给他妹妹封了魏国夫人。传言说,因母亲与当今圣上偷情,姨母逼着母亲自杀。敏之对此种言论一笑置之,母亲与皇帝老儿不清不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犯不着这时候杀人。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妹妹,妹妹不是个安分的人。仗着年轻貌美,在武皇后怀孕安心养胎的时候,偷偷地去找皇上,使出浑身解数勾引那个男人。后来小公主出世,她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敏之也曾劝过她,她只说:“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怎么,我自己乐意,姨母还想让陛下守着她这个黄脸婆过一辈子吗?” 父亲死的早,兄妹俩自小相依为命,敏之向来宠着这个小妹妹,无微不至的保护着她。但妹妹此次一意孤行,敏之怕自己救不了她。他知道皇后手段多得很,心机深重,又有耐性。现在不杀他妹妹,只是在等时机。但凡有一个可乘之机,那个女人绝对不会因为贺兰氏是自己的外甥女就心慈手软的。他越来越担忧,但是妹妹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有手段,我就没有吗?她要是敢杀我,还不落得个悍妇妒妇的名声,天下人耻笑。我偏偏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那时敏之才明白,妹妹就是想和姨母斗一斗,他劝不回来的。他知道,妹妹觉得自己年纪轻,又是出了名的美人儿,长相和姨母有那么几分相似。她就是要搏一次。 可是他,真的不想眼睁睁看见妹妹死去啊。 贺兰敏之皱起眉头,俊俏的面容泛起一丝忧郁。一些年轻的内命妇见着了,叽叽咕咕指指点点的,她们在讨论着这个京城第一美男子,在疑惑着他为什么过了二十岁还不娶妻,在幻想着他是在为自己守身如玉。 贺兰敏之摇摇头。他为什么不娶妻,他为什么还不娶妻,恐怕也只有那个老女人知道了。 真是悲哀啊。 [r1]有一年唐中宗大发慈悲,让宫女们出宫元宵赏灯,结果一晚上少了三千人。宫里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压抑麻木,婉儿她怎么受得了啊! [r2]唐朝法律规定很细致,享有法律特权的人待决时,要锁禁,即用特制的铁锁链拘囚。出自石冬梅《唐代待决死刑犯的管理问题探微》 [r3]依据唐朝法律,谋反犯的父亲和儿子要被处死。兄弟、祖孙妻子、女儿及十六岁以下儿子则充宫奴。这里就很奇怪,上官庭璋被处死,他的三个儿子没有被处死,甚至没有进入奴籍(因为玄宗朝还做了太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官琨儿的年纪没有记载,此处为猜测,但是他也被处死了。其实上官庭芝此时已经接近四十岁了,也不知道是何时与郑氏成婚,是否有其他子嗣。要么根据有的记载,真正被诬告的是庭芝,所以父亲和儿子死了。要么上官琨儿的死与这事件无关。总之,先这样写了。 [r4]李忠是皇室成员,按法律被赐死家中。其实上官仪这种宰相照理来说也应该可以家中自裁,但记录是与家人一起被处死。 [r5]唐朝称父亲为“阿耶”、“阿爷”或“耶耶”。 [r6]唐代较轻的死刑是绞死,较重的死刑是斩首。至于五马分尸什么的,属于私刑,当然存在,但在朝野都不被提倡。 [r7]其实正史上对于武则天、薛婕妤和太平公主的真名都是没有记载的。太平公主名为“李令月”一说,被很多学者质疑有误。这里是作者猜想。 [r8]薛婕妤父亲是大文豪薛道衡,可惜去世太早,那时候不可能写家书了。对于薛家的族谱我不是很了解,随便写了一下。 [r9]殊不知高宗挂念的,是让他想了半生的薛婕妤。 你们已经毁了我,为什么还要毁了她? 魏国夫人献上供品,回头看了一眼武皇后。 武皇后坐在一旁,左手边站着她的哥哥贺兰敏之,右边站着她的表弟,当朝太子李弘。李弘穿着隆重的礼服,袖宽袍长,纹绣麒麟闪着金光。他身形瘦小,也许是从小生病的缘故,面色总是那么苍白,偶尔带着些许血色。李弘的性子像他的父亲,说话也文文弱弱的,一副好欺负的模样。 妙的是,他并不好欺负。他认定的事,不考虑后果,天王老子也改不了。 内外命妇,朝廷女官依次献上供品。武皇后坐在一旁,每经过一个人对她行礼,皇后便颔首。 “这女子是谁?”皇后忽然问贺兰敏之。 那个女子身形窈窕,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在众多命妇中显得尤为显眼。她肤色白净,嘴唇殷红,有一双含水的眼睛。这容貌教人一看就晓得,不用犹豫,绝对是个标准的美人儿。 “回皇后,这是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杨思俭的夫人因身体抱恙,不能前来,因此由女儿代为祭拜。”贺兰敏之轻声说。 “杨少卿啊,难怪。少卿执掌仪仗[r1] ,近些日子也辛苦了他。既然能做这个官,想必是出身诗书礼仪之家,难怪女儿举手投足端庄得体,是个雅致的美人儿。” 武皇后停了一会儿,好像在思索一般,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弘儿,你可满意?” 李弘一愣,脸蓦得红了。 皇后微微一笑:“我见你刚才,眼睛可是没离过她啊。” 李弘支支吾吾,有些扭捏,一个字也说不出。 “杨少卿,臣昨日还见过他,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他身上有一股正气,有一股利气,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能如此,属实不简单。我看,这门亲想必是没错的。”贺兰敏之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一片真心。他的人生是毁了,不愿看见从小玩在一起的表弟错失所爱。 “那本宫今日就告诉少卿,叫他别把女儿许给别家。”皇后心中明白了许多。 李弘知道自己脸上一定是藏不住的喜悦,羞得半垂了头,答应道:“谢皇后,不,谢谢阿娘。”他抬起头,孩子一般地笑了。 贺兰敏之也笑了,笑得却有些苦涩。一个女子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笑弯了的眉眼,睫毛轻轻颤着。每想起一次,这张脸就变得越发模糊,他努力地想,却无能为力。也许最后,他会忘记她是谁。 红锦缎有如暮色染红的血,洋洋洒洒,落下的时候,他的心有些微微的疼痛。 暮钟敲响,封禅礼毕。 那一年,李治改元乾封。 二月份,回都城的路上,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武家那两个堂兄,也许是在南方瘴疠之地受尽了苦,终于学乖了些。封禅时觐见了帝后,武皇后没多看他们一眼,两个人想讨好她,说几句吉利话。皇后抬眼一瞥,又垂下去,仿佛不认得俩人似的。他俩明白了,武皇后还没忘那仇,想服个软认个错就回京城当官,是想得美了些。 武惟良、武怀运一合计,那可不得送送东西,表表诚意。便借由“献食”的借口,把从地方搜刮的民脂民膏装上几担子,呈给了武皇后。随礼奉上信件,表示二人已经深知从前冒失不识大体,如今地方也待过了,苦也吃了,毕竟是娘家人,希望皇后别再生这个气。 武皇后看了信,随手丢在炉子里。雨还没停,烧着炉子祛祛湿气,这信也就配烧炉子用。她看到那盒吃食[r2] ,顺手取过来,掀开盒盖看一眼,是饸酥糖。糖确是不错的,炼得晶莹透亮,没个成百上千道工序,真做不出来。这两个滑头政务办不好,嘴把不住门,压榨起百姓来倒是一把好手。 拾起一块糖,放入口中化了,软绵如同春水。她垂下眼帘,忽然勾起嘴角,深吸了一口气,把饸酥糖的盖子阖上,对婢女琴音说:“把魏国夫人叫过来。” 后来,贺兰敏之见到的是一个冰冷的尸体,七窍流出的黑血凝在脸上,面色惨白,扭曲得不像自己的妹妹。她的指尖还留着酥糖的碎屑,敏之甚至闻见了酥糖的香味。他看见那个坐在龙椅上威严的男人,抱着自己妹妹的尸体嚎啕大哭。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哭,忽然心头涌上一丝宽慰。妹妹打这场仗并不是毫无把握,至少那个男人还在意她,不论是不是因为她与武皇后有几分相像。 可是啊,他怎么会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小时候,他在父亲的病榻之前发誓,一定会保护好妹妹,不让她受到任何人伤害。他记得那时的坚定与诚恳,拼上性命也要护她周全的决绝。姨母,你好狠心啊,她是有错处,但是罪不至死,你真下得去手! 你们已经毁了我,为什么还要毁了她? “她方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怎么就?”李治哭着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 敏之一言不发,一滴泪从脸颊划过,顺着俊美的下巴滑落。 “是武惟良武怀运那两个逆臣!”皇后的声音传来。敏之看着武皇后,看她佯装哀伤的样子,犯起一阵恶心。 “那两个逆臣从我这里得不了好处,怀恨在心,想毒死本宫!”武皇后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我只道是娘家送来的好东西,没来得及尝就叫来了魏国夫人,没想到……” “皇上,你罚臣妾吧。要不是我不小心,没有顾虑太多,没想那两个混账会在酥糖里下毒,贺兰她也不会死了。” “媚娘,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太好心,自然想不到那两人如此歹毒。这两个人,该杀!”李治咬牙切齿,“不用交给大理寺审了,想毒害朕的皇后,罪大恶极,就地处死!” “是!”宦官们赶紧传令下去。 贺兰敏之就在一边冷眼看着。他能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保护不了妹妹,连两个无辜的生命也不能救下。他只感到自己的眼泪不断地滚滚落下,叹一口气,闭上眼。 宫婢宦官们抬走尸体,收拾了这一片狼藉。武皇后泪流满面,支持不住,宫女把她扶回了寝处。上庭阶时,她不再流眼泪了,沉思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敏之这孩子,是在怀疑我吧。[r3] ” 他一句话也不说,必然认定了是我。真是个聪明孩子,若能为我所用,在外朝必然是一员大将。以后与他打交道,要小心些。她心下暗想。 春分时节,皇帝皇后一行人回到了长安。 恰逢花开,长安城春意盎然,人们好像都沉醉在花海之中,没人再提起魏国夫人惨死的事情来。 掖庭宫里,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郑夫人,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宫奴,洗衣、倒尿桶,什么都做。她的双手逐渐变得粗糙,脸上也晒出了瘢痕。做活计的时候,把女儿背在身上,任由绑带勒出一道道痕迹。从前还有些怕羞,饿得小婉儿直哭闹。如今谁也知道,婉儿一哭,她就解下绑带,撩开衣襟,露出依然雪白的胸脯。有时候婉儿咬的用力[r4] 了,她疼的皱起眉,连声叹气。 “宫奴郑氏,外边有人找你!”管事女官喝道。 郑氏放下手中洗刷的尿盆,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身形瘦长的人,蓄着须,穿着袴褶,下衣束进长靴里,一看便不是宫里的宦官。她放下小女儿托人照看着,仔细地洗了手,在女官的催促声下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青袍铜带[r5] ,她从前虽没有见过,看上去怎么也是在朝廷里有个一官半职的。郑氏唬了一跳,怕是朝廷放心不下逆臣家眷,派人来杀她的。想到这里,她手一软,刚要跪下为女儿求情,那男人先拜手行了礼。 郑氏愣住了,想不明白这人对一个宫奴行什么礼。这一惊,连回礼也忘了回,呆呆站在那里。管事女官赶紧摁她的肩膀,让她跪下给裴御史行礼。 “不必不必,折煞学生了。”裴炎赶紧摆手,“你先下去吧,我有话和上官夫人说。” 女官看了一眼郑氏,皱了下眉,还是离开了。 “夫人大概不认得我,我从前也没见过夫人。”裴炎的声音沉稳,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在下监察御史裴炎,从前做过上官侍郎的学生。上官侍郎文采斐然,学生众多,也许不记得我这一个,但学生从来没有忘过上官侍郎。听闻老师家中遭难,早就想来探望夫人,无奈那时风声太紧,贸然前来,怕对夫人也不利。迟来许久,还望夫人谅解。” “不敢不敢,多谢裴御史挂念。”郑氏连忙说。 裴炎虽然做过上官的学生,毕竟没有过多往来。上官仪是引领文风的大才,学生数不胜数,裴炎不算起眼。加之他出身贵族,家世显赫,并没有受到牵连。 他从袖笼内拿出一吊钱,递给郑氏:“今日来的匆忙,也没多准备些,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郑氏眉眼弯了一下,垂首微微摇头:“我在宫中,用不了这些。裴御史还是留为己用吧。” 裴炎见状,也不强求,只说:“夫人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学生帮忙的。毕竟内廷深宫,我不便常来。用得上学生的地方,夫人尽管开口。”裴炎真真从那粗布衫下看出了这女人非同寻常。如今做了宫奴,少不得卑躬屈膝,忍饥挨饿,人的本性却不会变。裴炎只觉得,若是给这女人换一身华服,这上官家的夫人,还是上官家的夫人。 “御史话说到这了,我的确有一事相求。”郑夫人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小婉儿,“上官家世代诗书礼仪之家,我不想让孩子做个目不识丁的女子。掖庭宫虽然有两个宫教博士,只怕认得的字不比我多几个,教授的多是琴艺歌舞,真正的藏书并没有几卷。我想,御史您——” 裴炎笑了笑,果然是上官家的人,不要他打点女官,求告宫人,换个清闲点的活计,只要他让女儿读书去。郑夫人是名门闺秀,说话过分谦虚了,宫教博士认得的字若是比她多,也可以去考个明经科做官去。话说回来,虽然出不了宫,想读书不容易,却也有个法子。从高祖武皇帝开始,宫中就设有内文学馆,专为宫女学文化而立,由中书省直接管理,聘请一位儒生授课。可惜那些宫女大多无意于文学,本来女子就没有进士及第的权利,长于深宫,学再多的经史子集又能如何?不如多学些琴棋书画、歌舞技艺来得实在些,碰巧被皇帝撞见了,没准能飞黄腾达。因此这内文学馆空有其名,一直门庭冷落。 如今执掌内文学馆的,是一位范老先生,已经供职快四十年了,几乎没人能记起他。他整日不问世事,在馆内钻研文史,谁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程度。裴炎一盘算,以他监察御史的身份,去求这个情,九成把握还是有的。他一口应承下来,叫郑夫人放心。他说,上官家的孩子,以后便是他自己的孩子。这次不成,就再想想别的法子,一定要让这女孩读上书。这孩子身体里流着老师的血,必定不是个等闲之辈。裴炎若是袖手旁观,岂不是浪费了一个可造之材,他自己也于心不忍。 郑氏再三谢过,要跪下来叩拜。裴炎连忙扶起她,心中涌上一阵酸楚。这个女子,本应清冷高傲,不食凡尘,本应和丈夫神仙眷侣,恩爱有加。如今放下了一切,给别人倒屎倒尿,洗衣缝补。从前被羞辱,只有晚上一个人独自流泪的份儿,时日久了,也学着宫人呲牙骂街,和乡下来的村妇别无二致。只有现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她找到了那个被她丢弃,被她遗忘的自己,眉间是优雅恭顺。即使穿着粗布衣,肤色晒得暗沉,她也是上官夫人,不卑不亢,不争不抢。裴炎从她眼睛里读出了这些,在心头默默记下。 这个女人被生活磨出了两幅面孔,即使外表淤泥遍布,内心依然如莲一般纯净。 [r1]其实是武器和仪仗啦,取其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诗书大家才能胜任。 [r2]具体是何吃食,史书记载不详,所以随便写了一下。 [r3]这是有记载的历史事件,原文“此儿疑我”。 [r4]希望以后婉儿不要弄疼太平(老希望工程了)。 [r5]八品官员的常服。 ※※※※※※※※※※※※※※※※※※※※ 还有两章婉平初见! 那一具坐榻上,焚烧,蜕变,死里求生 贺兰敏之知道自己毁了,毁就毁在这张俊俏的脸上。他不恨武皇后,只恨自己无能,他一个劲儿的骂自己,骂自己窝囊,骂自己废物。可这又有何用?他能提着刀去杀皇后吗?他能用手段把皇后下大狱分八段吗?与武皇后对着干,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怎么能就这么算了,皇后杀了人啊,怎么能就这样让她全身而退。 他要把武皇后伤他的心,原封不动地奉还。 而所有的第一步,便是牺牲他自己。他不怕,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无所谓,他要这个女人也体会体会,什么叫做痛苦,什么叫做撕心裂肺。就这样决定了,贺兰敏之无奈地一笑,他决定了,从这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姨母做了皇后。姨母把他们接进宫中,华服金车,雪粉琉璃,宫中是他无法想象的宏伟。那时候,他脸上棱角初现,稚气稍脱,有了美男子的形象。几户门当户对的来提亲,都让姥姥杨夫人推脱了。那时他心中暗自高兴,他有个忘不了的女子,记得她阳光下笑弯了的眉眼,睫毛轻轻颤着的样子,他要娶那个女孩为妻。 长到十五六岁,家里仍然没有动静。敏之有些疑惑,无奈自己去问母亲和杨夫人。他说,他要娶妻,他心有所属,他想喜欢上了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子。杨夫人霎时脸色一变,这个表情只存于一瞬间,她又慈眉善目了起来。 “敏之,过来。”杨夫人话说得很慢,不容置疑,不容反抗。 贺兰敏之受了蛊一般,没法开口,没法反抗,不自觉的走向那个青砖地上的坐榻。杨夫人起身,屏退众人,垂足坐着,倚在凭几上。 “坐下。” 他乖乖跪坐一旁,垂头,耳鬓长发丝丝落下。 “敏之,你要记住,你是我的。”杨夫人说话时,吹动了他的碎发。他全身战栗,在一片跳脱的空白中,双眼望向母亲离去的方向。那扇门关的紧紧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她知道的,对吧。母亲从来都知道的。她亲手把他送来了这里,她要他牺牲,要他湮灭。 在那一具坐榻上,十六岁的贺兰敏之焚烧,蜕变,死里求生。 十六岁以后,贺兰敏之就是两个人,一个正直,一个不伦。他挣扎于此,也臣服于此。杨夫人政治的手腕不比姨母逊色,敏之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惹怒她。他以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试探着这段关系的边界。武氏兄弟因为出言不逊,惹恼了杨夫人,就被贬蛮荒之地,其中两个不多久就死去了。敏之不敢造次,不敢再提娶亲的事。好在他也明白,无论哪朝哪代,这事都不是能放在台面上展出的,能退避便退避,杨夫人也奈何不了他。 如今,他长到了二十四岁上,眉眼舒朗,翩翩公子。 如今,妹妹死了,他活下来的唯一理由不在了。贺兰敏之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从做了那个决定以后,他就不再是两个人,他就是一个邪淫不伦的恶棍。他笑起来带着轻佻玩味,不去爱人,只去折磨人。他要让姨母恨他,就必须让杨夫人爱他。想来这个世上,如果说谁还能让姨母心甘情愿忍气吞声,也就只有这个女人了。 她们怎么伤害他,他都可以承受。但是这一次越过了边界,敏之不会忍气吞声了。他说要保护好妹妹,没有做到,那么至少要让伤害妹妹的人付出代价,让她彻彻底底后悔。 贺兰敏之拈起一朵花,揉碎了花瓣。 乾封元年,李治封禅泰山之后,大赦天下,却不许长期流放的罪犯返回。李义府原本心心念念回去,即便做不了宰相,借着从前的人脉,回京混个一官半职,想必并不艰难。想当年,他若不是因为不想去地方做官,又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一个请求皇帝废王立武?没有那一夜的扣阁求见,他后来就不可能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生用尽手段,卖官鬻爵,宅中藏了万贯家财,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他不求东山再起,只求离开巂州,回到京城长安。 而李治这一手,专门防着他似的。本来行装都收拾齐备,一纸命令下来,李义府呆立了一会儿。他冥冥中感到此生再无机会,再活下去不过是苟延残喘。他回到居所,坐在书案边,不防胸中一阵剧痛,吐出一口黑血,头颅重重砸在案板上。 李义府死了。 武皇后看见巂州刺史的上疏,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她微微摇头,李义府是生是死,早已与她无关了。这是一条狗,护主有功,可惜给他太多肉吃,反过来咬了主人。她扔掉上疏,这个人便从她脑海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 有的人,你敬他,有的人,你只是用他。 时光荏苒,这两年的时光甚是平静,国泰民安,万事顺意,一片祥和之色。 小公主慢慢张开了些,眉眼煞是好看。仔细看起来,脸型眉形唇形鼻形,长得更像父亲一些。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官见了小公主,甚至会说神态像极了过世许久的长孙皇后。的确,相比于母亲,公主的脸蛋多了几分柔弱可爱,少了几分盛气凌人,嫩的能掐出水来。平常要是嘟起嘴,眨巴眨巴眼睛,谁见了心能不融化呢。 要是还有什么地方与母亲相似,那就是眼睛。更准确地说,是眼神。小公主的奶娘,有时不经意看见她一眼,惊讶于这样小的孩子,居然会有如此锐利的眼神,闪光如剑。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似乎非常善用这眼神。父母面前,总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目光澄澈如水。只有偶尔失神,便能看见她那双令人胆寒,不亚于母亲的眼睛。奶娘感到有些恐惧,本来她自己的孩子会做公主的贴身宫女,伴着公主长大出嫁。要是公主是个出名的恶主子也就罢了,若是这种笑里藏刀的主儿,只怕日后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儿,她不禁颤抖了一下,甚至起了离开的念头。只是每每又觉得自己多虑,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以后会怎样? 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府上来了位有头有脸的官媒人,杨氏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得父亲的语气毕恭毕敬,倒像见了上司。若是在平常人家,纳采[r1] 的时候,父亲要装作不愿意嫁出女儿,斥责一下未来女婿无才无能,这是有唐以来的习俗。杨氏在后边,只隐隐听到父亲唯唯诺诺,也许还称赞了几句,她心中便有些疑惑。想来她的容貌姣好,出身也好,宰相家的儿子也说不准。 杨小姐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世道就是如此,宰相家派人来提亲,她便不能拒绝。即使连那人一面也未见过,即使那人是个恶棍无赖,她也得嫁过去。平民家的女儿,若是对那男子不满意,还可以叫父母屏退。可听父亲此时的语气,她怕只有应承的份儿。她不想。她宁愿做一个平民女子,宁愿自己生得容貌平平。 作为一个女子,就应该随波逐流吗?就必须任人摆布吗?她的命运,为什么没有一点点是捏在自己手里的? 父亲从前厅走到内室,面色严峻,既无喜色,也无悲色。他招手叫过杨氏,二人对坐于榻上,父亲沉吟片刻,缓缓道: “你要做太子妃,将来,也许会做皇后。” 杨氏心中一惊,没想到来提亲的会是皇室,皇室也罢,居然是当朝太子!毕竟父亲官职仅仅四品,上面许多宰相侍郎的女儿[r2] 还待字闺中呢。于理来说,杨氏虽有国色名声在外,也轮不到自己。她点点头,又微微摇摇头。是太子又如何?这又有什么区别?她也许远远地看见过太子,但从未在意过这个人。她不想要这样的婚姻,她要的,是一个真正在意自己内心的人,那个人不仅仅知道她长得美,还知道她喜欢写诗,会画山水花鸟,古琴弹得铮铮琮琮扣人心弦。那个人的世界里,应该要只有她一个人,不能像那些臭男人,随随便便买个小妾宠幸,以互赠侍婢为风尚。她知道这很难,不管,她要她的命中注定。 “过几日,媒人打卦算过了八字,就派人回来纳吉[r3] 纳征[r4] 。我儿最近别出宅邸,在家好好休养,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没有商量的余地。 连她的意见都不用问半点。自然,太子要娶她,她若不从,恐怕全家都要遭殃。 所以为了全家,就牺牲我一个人对么! 可笑,官媒人还带了两只大雁[r5] 做礼,他是太子,怕早有侍妾陪伴左右,伺候侍寝。果真没有,该被人嘲笑不举了,太子必定不会给人家落下这种口实。如今弄两只大雁[r6] 表心意,牌坊立的倒好。 杨氏想的没错,若太子是另一个普通男子,如今已经和小妾有了孩子都说不定。可这次她却真真冤枉了李弘。李弘自小身子不太好,没心思去管那些事。直到弟弟李贤都有了儿子,他还既无妻妾,又无子嗣。那日看见杨小姐,一眼便喜欢上了,第一次想要娶一个女人。也许这种喜欢不够深刻,但是绝无半份虚假。李弘听见母亲派官媒去杨府提亲,呆呆地傻乐了半日。 太子李弘年纪不小,心性却正直良善,没有些政客惯有的圆滑世故。他相信世事必有自己的道理,凡事得有规有矩,做人得存善心,要明事理。这“理”字,架构在一切人伦欲望之上,自然比他自己的利益重要得多。礼义廉耻,忠孝仁厚,无论如何都不能丢掉。去年上官一家教唆废太子李忠谋反案,李忠被赐死家中,尸体扔在大街上曝晒,让野狗啃食。李弘于心不忍,便上书帝后二人,要求给哥哥收尸。 谋反当诛,只是人都已经杀了,这可是他的亲哥哥,留个好归宿不行么?李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看见母亲皱眉严厉的神情,他没有一丝畏惧。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是太子,不像爷爷那样拼死拼活手足相残才挣得江山。他不珍惜,也不怕失去。见惯了官场险恶,政局复杂,他甚至早早就想说,不要做这个太子。 但从那件事以后,李弘明显地感觉到,母亲和他有了嫌隙。他是嫡长子,他的出世给母亲斗败王皇后加了一个极重的筹码,也许正因如此,母亲从小就对他极尽能对孩子付出的所有严厉和宠爱。他八岁监国,从小除了通览文史,已开始习知政事。父母把他当做未来的王朝继承人培养,他也没让父母失望。而今,李弘却总觉得父母,尤其是母亲,不再对他那么关切,那样言辞恳切地教导。也许是小公主的原因,小公主出生之后,似乎分走了父母大多的宠爱。母亲政务繁杂,稍有空闲,都去陪那孩子。李弘已经大了,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让他胆寒的是,如果不是因为小公主呢?如果母亲已经对他失望了,已经不想让他做这个太子了,已经想让他去死了,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是非得要做太子,但他想好好活着。他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养七个孩子[r7] ,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李弘的眼前,浮现出那一天的杨小姐。她穿着华服,手指修长雪白,指尖冻得微微泛红。她步履轻盈,仪态优雅大方,挽着高高的发髻。她,是那么美丽。李弘宁愿相信,这种美丽是由内而外生发的。 郎有情,妾无意。杨氏不认识李弘,与其说不喜欢这个男人,不如说不喜欢被强迫被安排。 [r1]通俗来说就是上门提亲。其实走到纳采这一步之前就应该知道夫家是谁了,这里不够严谨。 [r2]这里看,武则天是尊重儿子的爱情,但这只是一方面。找一个家世背景不那么雄厚的女子做太子妃,太子做了皇帝之后,皇后对她的威胁会小很多。 [r3]通俗来说就是媒人过来说两个人八字相合,有吉。 [r4]男方派函使与副函使来送彩礼。 [r5]这真的是唐朝习俗,不是我瞎编的! [r6]大雁是著名的一夫一妻制动物。 [r7]唐朝人的标准:两个女儿,五个儿子。 ※※※※※※※※※※※※※※※※※※※※ 熬过下一章婉平就初见了! 屋内萦绕着的,是她的渴望,她的归宿 这日皇家派了两个男子来纳征,纳征完毕,她就算作是夫家的人了。以后哪怕父亲谋反诛九族,也不会牵连她。她默默绣着蔽膝[r1] ,心不在焉两次戳破了手指,殷红的血在指尖凝聚。她想爱一次,像传奇里写的那样。可是如今,她的一生,半只脚已经进入了坟墓。 不,不会。你还有大把青春要放肆。 是谁在说话? 门口站着一位眉目舒朗的男子,雕刻般的下巴,薄嘴唇之上是高挺的鼻子,剑眉两道如画上一般。几丝碎发垂在额前,风吹动,露出瀚海星河一般的眼睛。他眼里的善意与温柔,澄澈如同赤子。这模样,简直就是就是杨氏梦里的男子,她甚至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杨小姐,怕是不认得我吧?” “你……你是?” 男子拜手行礼:“在下函使贺兰敏之。” “小女拜见周国公。”杨氏教养极好,知道要行叩拜大礼。但她很清楚,这样私自见夫家那边的男人,更是违背礼教。 “不必了。”贺兰敏之垂下眼睛,那模样煞是迷人,“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和杨小姐说,说完就离开,不会打扰太久。”他侧身挤进闺房,此事也“殊与礼教有妨[r2] ”,但杨氏着了魔似的,并不想阻拦。她甚至不在乎来者是不是真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杨小姐,不知你是否记得,我们曾经见过。只是当时,你可能没注意到我。” “怎么会?”杨氏不假思索脱口便道,“公子风雅非常,我若是见过,怎可能忘了呢?” “不敢当。忘了也是应该的,毕竟你我初见已经久远。我记得那年我十四岁,元宵灯节,撤了宵禁,灯彩流光相映。那时候冥冥在人群之中,我一眼望见了你,你还小,被家仆抱着,可是那么一笑,我的心就化了。我想追上去,无奈人潮拥挤,不久便失散,再也没看见你。”贺兰敏之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柔,仿佛害怕打扰这段安静的故事,“从那时起我认定,要娶这个女孩做妻子。因为见了你之后,任何女子都相形见绌。这么些年,我不知推脱了多少婚事,一直在等那个女孩。如果不来,我就一直等,等到白头,我本已做好这样的觉悟。” 贺兰敏之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杨氏。杨氏感觉到这炽热的眼神,心下一惊,登时红了脸别过头去。她隐隐感觉自己已经有些失控了,她害怕并享受着这种感觉。贺兰敏之确信她一定会这样。假话容易被戳穿,从对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最难分辨的,是那些半真半假,半实半虚的东西。他给出的感情太真了,或者说,这的的确确就是他一直想说的话。 “谁知道,那么多年后,我却非得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三年前的封禅大典,想必小姐还没有忘记吧。那时,我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你,我认出你就是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子。我怎么会忘。可是想跟皇后请教你的名讳时,我听见太子说‘杨少卿家的女儿,真乃天姿国色,母亲可否许配与我’。当时我就想大事不妙,这一群命妇中,天姿国色的除了你,还能有谁。果不其然。” 他眼角下垂,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他在为自己哀伤,眼里已经有了晶莹的泪水。 “周……国公。”杨小姐慢慢地说着,似乎想要劝他。 “别说了。我想我们终究是有缘无分。我认命。只是我不想就这样,甚至你连我的模样都没见过,就嫁给了别人。”贺兰敏之喑哑的声音,好似呜咽,又如悲鸣,“多可悲,这次见你,只能作为太子的函使,只能为他娶你做妻子做垫脚石。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心痛吧。我等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相对无言。 “对不起,让杨小姐伤心了,我……也该走了。”贺兰敏之站了起来,别过头不看她,声音颤抖着,杨氏似乎听出了其中隐隐的悲壮,“从今往后,你你是太子妃,是我的弟媳。我不会再——” “别走!”话脱口而出,甚至不像是会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字眼。杨氏自己也下了一跳,随即她明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那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她从身后抱住贺兰敏之的身子,贴了上去。 不久,流言就传得满城风雨,路边的小儿都知道,钦定的太子妃还未出嫁,就被周国公得手了。贺兰敏之清楚,这就是他要的结果。他让太子恨的咬牙切齿,也让武皇后恨得咬牙切齿。他羞辱了他们,让她脸上无光,不仅如此,武皇后还不能奈他何。杨夫人不会允许任何人起心杀他,连治他的罪都难,到顶是个有伤风化。 他笑了,这是妹妹死后这三年来,他第一次开怀大笑。 婉儿渐渐长大,个头蹿得很快,每日清晨独自跑去内文学馆找念书,郑氏轻松了许多。范老先生对这个女孩子赞不绝口,说她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对经典的见解独到,有时让他也吃一惊。不仅如此,婉儿三更灯火五更鸡,恰巧范老先生也是个书痴,在文学馆里讲授、讨论,有时一天都顾不得吃饭。也许是这个缘故,婉儿纤瘦极了,手指骨节分明,让人看着不禁有些心疼。 范老先生,是个普通的儒生,默默无闻,却也不尽然。当年武氏十四岁入宫做了才人,却不受太宗喜爱,时常冷落。那时的武媚娘喜爱文史,走不出深宫,内文学馆便是她的避难所。那时的范先生是个青年才俊,一肚子的墨水,却得了这么个闲职,只有夙夜兴叹。武媚娘得知太宗酷爱王羲之的书法,每日来内文学馆向范先生请教练字,竟然真的练成了书法家。这么些个日日夜夜,她与范先生私交甚密。都是不得志的人,必定有话可谈。常言道,伤心事不可说。奇怪的是,这两个人谈着谈着,范先生不忧叹了,武媚娘也懂得隐忍了,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若不是这么多年在内文学馆磨练心性,武媚娘就不是现在的武皇后。那个用钢鞭打狮子骢,凡事想要出风头的女孩,在深宫的斗争中怕是难活下来。 后来范先生还是范先生,武媚娘却成了武皇后。武皇后日理万整天机,自然不会时常想到内文学馆的范老先生。不过偶尔也会过来探望一下故人。每逢这个时候,武皇后会提前派宦官通知,范先生便让婉儿自己拿几卷书回去读。宫奴是不能随随便便见皇后的,不合规矩。 那一天,院里桃花开得正旺,婉儿书读得入迷,忽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皇后驾到——范老先生赶紧让婉儿带着正读的书进了侧室,嘱咐她从后门离开,随即起身迎接皇后。 “皇后这次来,没提前知会老朽,有失恭迎,万望恕罪。” 婉儿听见这是范老先生的声音,她忽然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欲望,定住了脚步。 “先生不是说,不愿意做公主的老师,是因为内文学馆还有学生在,不忍心离开。我今日来,怎么没看见人哪?” 这声音有一种温柔并威严,盛气凌人并气定神闲。婉儿被这声音吸引住了,她忽然觉得,屋内萦绕着的,是她的目的,她的渴望,她的归宿。手不听使唤一般,悄悄撩起一点侧室的帘,黑亮机灵的眼眸看向说话的女人。 [r1]有点类似于盖头,不过唐代大多不是红色的。 [r2]老周树人了。(见《五猖会》) ※※※※※※※※※※※※※※※※※※※※ 婉平下章初见! 这辈子再不要遇见她才好 那里站着的女人好美,缓步进来,仿佛一轮太阳,将光线洒满昏暗的内文学馆。 婉儿呆呆的看着她,她从未在宫中见过这样的女子。一身裙襦,高挽云髻,朱唇半点,都不是在掖庭宫能常常见到的。然而最吸引她的,却不是华服与妆容,而是那双眼睛[r1] 。出身宫廷,她见惯了低声下气的女奴,见惯了嚣张跋扈的女官,见惯了夤缘攀附,见惯了卖身求荣。她恨这群人的浅薄与粗俗,却又逃无可逃。只有和母亲、和范老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轻松自在些。 那双眼睛,没有傲气轻浮,没有卑贱自私,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即使是饱读诗书的母亲,作为逆臣家眷,在这深宫之中磨去了傲骨,不免低声下气。她恨那些女官,仗着有些权力,能欺负便欺负,能搜刮便搜刮。若不是舅舅郑休远几次托人送来钱帛,怕是母亲早就被她们折磨坏了。她亲眼看见那些无钱无势的女人,被女官像狗一样玩弄。《论语》的君子不是这样,《礼记》的道义不是这样,这是什么圣贤书!圣贤书里描绘的,难道就是一个永远不能真实的世界吗?那么经典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婉儿苦苦思索,这世界上除了女奴和女官,是否真的有第三种人。生来作为女子,除了欺凌或者受辱,我的生命是否有第三种可能[r2] 。 武皇后,就是她寻觅的这种可能。 贵为一国之母,对待一个内文学馆的老儒生,既不轻蔑也不放肆,一举一动有礼有节,气度非凡,雅致得如同书中描绘的仙人。说什么都淡淡的,笑也淡淡的,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使她喜悦,使她愤怒,使她悲哀。那无人问津深宫隐忍的十二年,那深藏锋芒暗中布局的五年,那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十多年,全部化作用之不竭的宝藏,隐没在瀚海深渊的眼眸中。这样的眼睛,使得她不会因为年纪的增长丧失半分魅力,反而更加令人欲罢不能。婉儿看着这个女人,一眼便被她吸引,看她微笑,看她皱眉,目光再也不能离开。 这是她的光,是她的梦想,是她从今往后唯一的出路。 “谁站在那里?”武皇后向这边望去。 范老先生也回头看,婉儿吓得一激灵,放下了帘子。抱着书卷,快步向后门走去。 “皇后别介意,也许是管事的宦官,今日我叫他送些笔墨纸砚来,没成想殿下在这里。”范老先生笑着说。 “那先生的学生呢?” “我说的那个学生,是掖庭的女奴,不便让皇后看见,刚刚屏退了她。” “掖庭女奴?我记得按律不能入内文学馆才是。范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武皇后问道。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过目不忘。如今不过五六岁,《礼记》《诗经》《汉书》已经倒背如流。我是爱才,不忍心因她是个宫奴,就埋没了,才日日带在身边。” “哦,果真如此?” “自然。哪怕就只有这一个学生,老朽也得留在这里,恕不能从命了。” 武皇后轻轻摇头叹气,无可奈何:“你可知我为何不聘那些进士做公主的老师?” “不知。” “太子和诸王的老师,都是带着官阶的,时时刻刻想着往上爬,免不了一些官僚习气。这也罢了,公主可是干净的女子,怕被那些人教的沾染上污秽之气。我方才想起,年轻时与夫子交谈甚欢,先生的见解深刻独到,不知比那些人强了几倍。这才想……” “皇后此言差了,既然怕沾着官场污浊,还要给老朽授阶拜官,做公主的老师,与那些臣子有何区别。老朽不才,承蒙皇后厚爱,担不起这个官位。若是公主真的有兴趣听老朽讲学,不如来内文学馆读书。只不过——不是给公主一个人讲。” 武皇后会意,微微一笑:“既然范老先生这样说,就让公主过来读书。那个女奴果真聪慧至极,让她做公主的侍读[r3] ,必能大有进益。如此可好?” “老朽这里,时时欢迎公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武后挥手叫宫婢琴音过来,吩咐了两句,转头对范先生说:“公主在门外候着呢,这就让她进来拜师。” 范先生稍稍一愣,转而大笑:“皇后还是当年的样子。” 小婉儿抱着书卷从后门出来,远远看见来时路上莺莺燕燕簇拥着一大群人。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绕道回去,又怕绕道迷了路,找不着回去。进退两难之间,她就立在那儿,忽听得一声清亮的童音:“你是谁?为什么站在那里?” 宫女们让出一条路,婉儿看见声音传来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子,年岁似乎比她小一些,穿戴却极为华美。她看向那女孩子的脸,虽然还没长开,已经颇具美人的雏形。鹅蛋脸带着没褪干净的婴儿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鼻子小巧精致,谁见了都会夸一声可爱。 人的美有很多种,这是最标准的一种,没有人能够真心实意地说“不美”的一种。 她怔了一会儿,想起了文学馆藏着的画,画中的美人,便是十年后的她吧。是很美,那又如何?她此时仍在想着馆内的武皇后,那才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像这般美成单薄而无趣的样子,有什么用呢? “回殿下,在下掖庭宫奴婉儿。文学馆的范先生吩咐我回去把书温了,正欲回去,恰巧路过此地。” 小公主身穿着鹅黄色的襦裙,拉起裙摆向她走过来。 不够好看。 这便是她对婉儿的第一印象。她只看一眼,便已经预见到十年后,这人身量长足了,到了最好的年纪,在美女如云的皇宫,皇上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棱角分明的轮廓,是坚硬冰冷的象征,加之身体瘦弱,风吹着就会倒下去一般。男人不喜欢这样子[r4] ,他们爱温顺、玲珑丰腴,凹凸有致的美人。 如今这世上,不够好看便没有威胁,便可以不放在眼里。说到底,天下还是男人的天下。她的样子,不媚不纯,不低眉顺眼,不温婉贤淑,反而是冷淡睥睨的,傲骨露在外面,看着就不可接近。如此这般,男人怎么可能为之倾倒,为之着迷?[r5] 反而对她多了三层防备,等到时机就会把这种女人弄死。人们不关心你能给他们带来多少价值,只关心你是否符合他们的意愿。[r6] 这种女人怎么可能符合他们的意愿。 这种人,成不了大气候。能活过而立之年,就是天大的幸运。 她这么想着,直到多年后才慢慢发现,这具风一吹要倒下去的身体,能扛得住多大的重击。 婉儿的裙袍过分宽大,风吹着抖动起来,更显得胳膊腿儿更加纤细。 小公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卷,婉儿本不想给她,但笔墨纸砚都是金贵东西,万一撕了扯了,把她买掉都难还清,只好顺着力放了手。 “《春秋左传》?你多大年纪,就读这书?” “回殿下,奴七岁了。” “擅自取用内文学馆的馆藏,你可知该当何罪?”童音本应天真可爱,却莫名使她感到局促不安。 “回殿下,这是奴手抄的誊本,不是文学馆的藏书,因此——” “扯什么谎,你才多大,这上面的字你认得全么?” 婉儿看不惯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没法发作,只有忍气吞声[r7] :“回殿下,认得全。” “认得全?”谁都没有听过这么小的孩子冷笑,笑得有模有样,“好啊,这《春秋左传》,我说上句,你若接得来下句,今日便放过你。若是接不来——欺主之罪[r8] 和擅自使用我家的纸张墨水的罪,一并罚了。” 婉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公主就展开那卷纸张[r9] ,搜索半日,摇头晃脑读了一句:“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齐人气诸侯,使鲁次之……” 婉儿忽然“哧”地笑了,很快意识不妥,收住笑容,朗声道:“鲁以周班后郑。郑人怒,请师于齐。齐人以卫师助之。故不称侵伐。先书齐、卫,王爵也。《桓公十年》里的,对么?” “你笑什么?” “回殿下,奴——在笑自己蠢笨。也读了几年书,却一直念白字[r10] 。” 那个字明明是“饩(xi)”,公主居然把“齐人饩诸侯”念成了“齐人气诸侯”,婉儿暗自笑她,想找别人的麻烦,自己出了糗还浑然不觉。 小公主并不蠢,知道自己一定是哪里读错了,却不能明着问,只暗暗恨她。顺手把那书卷丢在地上,用脚一踩,来回踏着揉得粉碎。 “殿下!奴做的错了,罚我就是,这书——它没有错啊!”婉儿手抄了几日,笔墨金贵,字字下去都是心血。 小公主刚想说话,只听远处来传:“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叫您进去呢!” 公主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对就这么放过婉儿不太满意,但想了想还是转头走了。一大群宫女围在公主身边,众星捧月般走远了,留婉儿一人在那里。 她俯下身子,那几页纸已经被泥水沾湿,留是留不得了。范老先生常告诫她,纸张宝贵,半张都不能浪费。每次提笔,一定是已经在心里思考千百遍,笔落下就成定局。想起这一卷心血,如今被那个女孩子,一时意气用事,一脚踏没了,不禁扼腕叹息。 这辈子再不要遇见她才好。 [r1]前文提到,太平只有眼睛最像母亲。 [r2]严歌苓《白蛇》:我恨女子的浅薄。我恨男子的粗俗。在这个拥有卵巢子宫的身体里,是否拥有第三种可能。 [r3]这波助攻针不戳针不戳。 [r4]但是太平喜欢,因为太平不是男孩子,嘻嘻。 [r5]不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仅用来塑造人物形象。再说,要是真的长得丑,太平怎么可能对她产生兴趣,过来问她话呢?死傲娇第一眼就喜欢上人家了偏说人家长得不好看哈哈哈。这种性格会伴随太平的幼年以及少年时代。觉得第一次见面互相看不起对方的样子也蛮好笑的。不过既然都能注意到对方了,想必是真的不同寻常啊。 [r6]《雄兵连2》血色蔷薇里的一句话。我曾经觉得人类的意愿就是获得价值,后来发现不是。人们只是想让世界按照他们的想法运转,想做一个上帝,让自己崇拜的人得到肯定,让自己看不惯的人去死。仅此而已。 [r7]这便是欺凌和受辱啊。 [r8]不简单,这么小就想当老婆的主子哈哈哈。 [r9]虽然造纸术在东汉就被蔡伦改良了,但是唐朝还没有线装书,承袭的是竹简卷成的那种样子。 [r10]其实唐朝人读字发音与现代人区别很大,不过书写差别不大。这里显然不严谨,不过太严谨了也写不下去啊…… ※※※※※※※※※※※※※※※※※※※※ 初见可能和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样,不是一见钟情。不过既然人群中都一眼注意到了对方,那必定不是寻常的。 好像她不会痛一般 婉儿叹一口气,拿着残本往掖庭宫深处走去。 永巷是牢狱,真真正正的牢狱。自从有记忆以来,婉儿就和母亲住在这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小木格子里。木格子中一张张女人的脸,温顺得如同待宰的绵羊,好像没有知觉一般,脸上毫无表情。 她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从前,母亲是她的光,范先生是她的光。如今,皇后是她的光。婉儿想着想着微微笑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对郑氏说:“阿娘,今日我见到皇后了!” “哦。” “我真的见到皇后了,没有扯谎!皇后来内文学馆看望范先生,我瞥见一眼,皇后她长得真美啊!阿娘,你说,你从前住在府上,那里也有皇后那样美丽优雅,气度非凡的女子吗?” 郑氏没有答话。 “阿娘,你说,我以后还能见到皇后吗?如果婉儿日后,能常陪伴在皇后左右,就是一辈子呆在宫里,也没有怨言!倒是小公主,还说她是公主呢,比皇后差得远了。皇后对待范先生可尊敬了,不像那个公主,只会仗势欺人,把我抄的《左传》都……” 婉儿突然察觉到,母亲似乎并没有自己那般兴奋,她停下来,仔细看过去。 “阿娘,你——你怎么哭了?” 一粒大大的泪珠挂在她已经粗糙的脸上。 “阿娘,是婉儿说错了什么吗?” 掖庭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上官一家被武皇后诬陷,弄得家破人亡。可是从来没人对小婉儿提起过。不敢,也没必要提起。可是真的能当从未发生过么?郑氏看着婉儿轮廓越来越清晰的脸,那是庭芝的脸啊!也许是上天不想让她忘记,婉儿与庭芝如此相像,虽然是个女孩子,却长了副清俊少年的模样。她想起,当年庭芝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婚服,回头看她的样子。为了那一刻,她牺牲了太多太多,从未后悔。 “婉儿没说错,皇后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咸涩。 “婉儿以后,要做皇后那样的女子!” 看着婉儿天真的脸,郑氏再也忍不住,袖子半遮住脸,婉儿听见她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以后,别在外边和人这么说。” “为——”还没出口,婉儿意识到,也许这是她不该触碰的东西。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事知道了都会对自己更好。她不再问,只说:“婉儿明白了。” “在外边,也别说公主的不是。万一教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好。”婉儿用力点头。 郑氏抬头看她,挤出一个微笑,脸上还挂着泪。恍惚之中,她仿佛看见庭芝点头颔首,他存在过的呀,难道如今,只能让他在婉儿的心中消失了吗?这便是所谓劫数吧,逃不掉的。郑氏闭上眼睛,最后一滴泪淌下来。最后一滴。 翌日,公主被众多宫女簇拥着来到内文学馆的时候,看见范先生已经在那里等着,身边瘦瘦小小的,正是昨天那个女奴。女奴行了礼,便不理她,自顾自拿一卷书读了起来。公主眉头一挑,说:“你不是喜欢抄书么,怎么不抄了?” 婉儿回首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纸笔对殿下来说不算什么,我可浪费不起。” “那就别读书了,”公主哼了一声,“我看你这清癯纤弱的样子,以后想必是嫁不出去的。学些吃饭的本领要紧。” “我不需要嫁出去。”婉儿说话仍然淡淡的,“我本来是奴籍,出不了掖庭,怎么可能嫁出去。” 回答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公主一时占不了上风,只得自己闷气坐下。 “喂!你过来,给我读这篇《硕鼠》。”说不过,支使她做事总是可以的。婉儿无奈,只好捧起书给她读。 想起清晨,范先生叫她做公主的侍读。想起昨日的遭遇,她一万个不愿意。范先生说,这是皇后的意思,她皱起眉,皇后想必是不会做错事的,于是答应了下来。但一见面,好像气场不和命里犯冲,一切都变得奇怪了起来。她读着书,偶尔偷偷抬头看一眼公主。公主长得娇小可爱,只比她小一岁,却矮了半个头。公主显然没有仔细听她读书,三心二意的,不一会儿就玩起纸笔来,婉儿看不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公主殿下!” 小公主显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摆手叫她别读了,又玩起砚台来。婉儿的确没见过这么好的方砚,只觉得落在这种人手上可惜了。可是,六岁的孩子,能希望她如何呢?婉儿叹一口气,原本安静读书的日子是过去了,请来这么一个祖宗。不知道她要呆多久才离开啊。 不多日,公主也学了些皮毛,为了显孝心,专程去姥姥杨夫人府上献诗。 婉儿抱着沉重的书卷跟在后边,心中只有冷笑。公主作的诗?她写了几个字?还不是范先生和自己代笔润色,她能把写出来的东西认全就谢天谢地了。没办法,世道如此。 一行人进了府门,在前堂等了一会儿,家奴把她们引进正室。 刚进去,婉儿便吃了一惊。坐榻上不仅一人,却是一男一女。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面容白净清朗,颇有美男子之风。这女子年岁已大,满头的银丝,想必就是杨夫人了。这却不足以令人吃惊,奇怪的是男子斜着身子,半躺在杨夫人怀里,一副噘嘴撒娇的模样,好像在说着什么私密的事。这一下着实让上官婉儿有些反胃,抱着书卷赶紧扭过了头。小公主却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平静地向杨夫人与贺兰敏之行了礼。 “免礼。”杨夫人年纪大了,声音还是中气十足。 “儿近日跟从范先生学诗,小有所成,献上拙作,还请外祖母品评。”公主说着,叫婉儿送上书卷。 婉儿是真的不愿,无可奈何只得过了去。 杨夫人翻了几卷,赞不绝口,只说公主已经学有所成,诗文精进了。顺手叫家奴送了些赏赐给跟随前来的宫女,又叫人赏了范学士。 杨夫人留公主在府中用膳,公主年纪小贪玩,用过饭便在府中的花园里乱逛了起来。正走到一处流水,忽听得假山石后面传来异动。 “你就从了我吧,我是谁你还不知道?以后有你的荣华富贵——” 小公主吃了一惊,这是表兄贺兰敏之的声音!她停下脚步,侧耳听着。 “不行啊,我是公主的侍女,还要服侍公主的——殿下,求求您放过我吧,求求您!” 这是她的一个贴身侍女。公主闻声吓了一跳,不知该进该退,呆呆站在那里。她缓缓探出头去,只看见敏之把侍女按在那里,侍女叫着,反抗着。贺兰捂住了她的口,随后是一出活色生香的大戏。 在……在做什么?公主隐隐感觉,是一些不大好的事。也许她应该出面阻止,这可是她的侍女啊,难道——不,也许不该。这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另一个,是外祖母的宠儿,是堂堂周国公。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该回宫了。婉儿见公主回来后面色不佳,好像有什么心事。同行的一位侍女,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来,让哥哥抱一下。”杨夫人年迈,告辞之后没有出来送行。跟出来的是周国公贺兰敏之。到府门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对小公主这样说。 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敏之已经从背后抱住她(此处省略十三个字)。公主想起方才假山石看见的画面,身子不由得战栗了一下。敏之感觉到这颤抖,眯起眼勾起嘴角笑了,(此处省略四十二个字)。 宫女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婉儿回头,见此情景,三两步上去,猛地把公主从他怀里拽出来。公主踉跄了两步,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护在身后。 “这是当朝的公主,殿下的表妹,如此这般成何体统?万望周国公自重!”字字铿锵,没有半分卑微和犹豫。 贺兰敏之后悔自己方才光顾着摸了,没抱紧,被这小奴才拽了出来。 “让开。”他眼睛狭长如深渊裂缝,嘴上挂着假得如同标本的微笑。 婉儿说不害怕是假的,她觉得脊背发寒。这笑笑得她毛骨悚然。她鼓起勇气抬头直视那深渊般的眼睛,咬牙坚定对望着,不后退半步。 敏之不理会她,闪身想从左边绕过去。婉儿下意识抬起左臂挡住他的去路。 目光相对,两人都一言不发。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声音温和好听。 “你不用给我机会。”明明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公主却听出了其中因恐惧而微微发出的颤音。 贺兰敏之抓起婉儿举起的手腕,细细端详了一阵,惋惜似的摇了摇头。他慢慢地使力,一点一点拧过去,如同洗衣妇在仔仔细细拧一条棉被单。 婉儿纤瘦的手腕上,皮肤扭曲了起来。她皱一下眉,忍着没有放下手。 贺兰敏之笑了,嘴角是怪异的弧度。他着看婉儿,手上加大了力气。 婉儿的手腕已经被拧成了奇怪的角度,只觉得骨骼经络生疼。她脸色微微泛白,额头渗出点点汗珠。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咯吱咯吱,嘎嘣嘎嘣。宫女们仅仅是听着,都不禁战栗。 婉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就默默站着。她感到眼角有些湿润,那不是软弱,是真的疼极了。不,不能哭,绝对不行。她强忍着仍然盯着贺兰敏之,眼中是无畏与愤怒。 贺兰敏之松开手,她的手腕如提线木偶一般垂下来,好像没有生机的死物。婉儿没有放下胳膊,横在前面,挡住敏之的去路。 “你看,我们兄妹正亲近呢,一个宫奴都敢过来骂我。凝月,你的随从可太放肆了。”贺兰敏之高高的个子,越过婉儿的头顶看向公主。 “表兄说的是,回去我一定好好管教。”小公主走上前,与婉儿站在一起,扭头呵斥道:“还不快给周国公赔礼!” 婉儿放下手,停在那里不动。她嘴唇抿紧,显得分外艳红,也许是方才一直咬着的缘故。 面色,越发白净了。她的鼻梁很挺拔,总让人想起西域的胡人。不过比起胡人,又玲珑秀美许多。下颌线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莫名是清冷少年的模样。耳廓如同狼毫勾勒过一般,时深时浅,浓墨淡彩。睫毛迎着光微微颤动,眼中闪烁的,不知是隐隐的泪光,还是坚毅的神采。 公主侧头看着她,看着她鼻尖淡淡的茸毛,目光不愿离开片刻。只觉得她今日分外好看,比宫中任何一个女子都出尘艳绝[r1] 。她若是皇帝,碰巧看见此刻的婉儿,必定心摇魄动,魂牵梦萦,日后三千佳丽只独宠她一人。[r2] 好美。 从那一刻起,她便一点一点发觉,这个女子真的美极了。公主惊讶于初见时,居然轻视了她的美。她美得如此耀眼,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微微泛红,粉雕玉琢,玉兰花瓣不过如此。婉儿只比她大一岁,却高上许多,低头看自己的时候,眼神带着笑意,柔柔地看着,看得让人没了骨头般瘫软。她静静地听你说说话,托着腮,就这么眼神相对。那一刻,一切都停止了,连呼吸都可以忘记。她读诗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时而入木三分坚定决绝,时而慢声轻叹温婉柔和。若是敌人,是战歌铿锵有力,若是恋人,是毒药化人骨髓。 从那一刻之后,她再也想象不出,为何会有人觉得婉儿不够美。 婉儿垂着头,斜看一眼她。公主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责怪,仿佛冰冷的海水,慢慢在深处凝固,蚕食着她身上的仅有的温热[r3] 。 “失礼了。”她语调平静,好像刚刚借道时无意撞了别人。 好像她不会痛一般。 [r1]小龙女“世间竟有此出尘艳绝之女子”表情包[手动狗头]。 [r2]《宫倾》里的句子,写卫明溪的。自然人物设定差别挺大,但不得不说婉儿和卫明溪都是清冷挂的,太平和容羽歌都是美艳挂的。 [r3]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 呜呼呼,终于开始好康一点了吧哈哈哈(困难,明明很清水却难以过审) 恨她?恨她有什么用? 回宫城的路上,公主坐在车中,时不时掀起车帘一角,看一眼婉儿。她以为她会哭,想在她脸上找出怨恨的痕迹,哪怕只有一点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半分表情,死心了,淡漠了,无所谓了。 你难道不会恨我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在意我这样对你吗?我对你来说,完全没有分量是吗? 公主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能得到,说什么没人敢不从。可是这个人不会宠着她,更不会关心她。更可气的是,她不喜欢自己,居然还挺身而出保护自己,那些平时低三下四的谄媚奴婢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公主心底忽然生成一种奇怪的渴望[r1] ,她想让这个人心里有自己,哪怕是恨意也好。她不想在婉儿的心中,只做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宫奴婉儿,你可知罪?” 回到皇城,当着一众宫女的面,公主这样问她。 “回公主,奴不知有何罪。”婉儿说着,平静而冷淡。 “我与周国公是兄妹,举止亲密实属正常,你却血口喷人,肆意谩骂周国公,这也罢了,你还敢污蔑当朝公主,说我被羞辱?此等大不敬,原来应该送监问斩,我宅心仁厚,念你是初犯,来人,给我掌嘴二十!” “殿下!”宫婢棋语上前道,“婉儿年纪还小,这回,就算了吧——” “画采,你去!”公主不理会她。 画采是公主奶娘的女儿,年纪与婉儿一般大,从小与公主一块儿待在宫里,什么事都听着公主的。她不知有何事,听命就上前去,扇起了耳光。 “太轻了,本宫没让你吃饱饭么?”公主对画采说道,转身坐在了榻上。 画采加重了力道,二十下过去,婉儿被打出鼻血,脸也肿了起来。公主见状轻轻一笑:“果然丰腴些好看。再打二十。” “公主殿下!”棋语连忙制止,“婉儿她一定知错了,再打下去——” “我自己的人[r2] 我来管教,用不着你管。”公主玩弄着指甲,装作心不在焉。 画采于是又打起来,打得手都有些生疼。二十下打完,她才敢仔细看看婉儿。画采在宫中待了六七年,掌嘴笞杖见得不少,但从未见过一个居然一声不吭的。画采心中有些奇怪,她是个哑巴么,怎么既不求饶也不喊冤呢?她看着婉儿的脸,鼻血被她打得已经抹开来,使得红肿之处更加艳红。也许是从小吃得不好,鼻血一流,便没有止住的迹象,啪嗒啪嗒掉在身上地上。往下看时,画采才注意到,这个女奴的左手,似乎已经折了,耷拉在那里。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怎么惹到公主的?公主平时虽然娇贵些,嘴也不饶人,有时候挺烦的,可从来没打过人啊。 “再打二十。”[r3] 公主说。 谁都知道公主是劝不动了。画采看着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子,也有些于心不忍[r4] ,只悄悄说:“你避开些啊。” 婉儿垂下眼帘不做声。 那天婉儿回去掖庭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没有提灯,深一脚浅一脚,带着伤,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仔细地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也许吧,但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不是为了公主,甚至不是为了皇后,是为了她自己。她不能允许这样的苟且事在眼前,自己却无动于衷。 她是个女子,是个宫奴,这辈子在掖庭,读诗读文,没别的用处,不就是为了和那些麻木温驯的人划清界限吗?如果对这样的事不闻不问,她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公主——公主——婉儿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她恨不起来公主,反倒觉得她可怜[r5] 。婉儿之前从未这样想过,更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可怜起大唐最受宠的公主。是啊,公主美丽、高贵、冰清玉洁,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受辱呢。而证明她自己没有受屈辱的唯一方式,就是狠狠地惩罚她,当着众人的面,不留情面。 公主在同龄人中算得聪敏,不会真的蠢到以为贺兰敏之是一片好心,这便是唯一的解释了。婉儿右手抚着自己被打到没有知觉的脸,轻轻叹一口气。公主还小,很多事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做,却只学到了表面,这也怪不得她[r6] 。恨她?恨她有什么用? 以后敬而远之便是。 宫中这边,公主思虑了半日,叫来画采,对她道:“从明日起,你常常去掖庭看着那女奴的一举一动,若是她再瞎传什么我与表兄的事情,你回来告诉我,我饶不了她!” 公主这样盘算,画采今日打了婉儿,婉儿想必不会对她有好脸色。这一来二去,画采必然到处寻她的不是,罗织也能有一两个罪名。到时再找婉儿,名正言顺了许多,就不信她还能逃得出自己的掌心。堂堂公主,要是还制伏不了一个女奴,说出去也够丢脸的。 咸亨元年,从太宗文皇帝以来平静多年的西部边境,忽然再起战事。唐军没有了建国初期的几员大将,加之和平过久,竟然节节败退。那一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朝廷下令让灾民离开原籍,去地方各州乞讨。朝野再次将矛头指向武皇后,说上天降灾,就是看不惯武后专权。武皇后也不扭捏,很快“提出避位,以答天谴”。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巧妙,把难题抛给了李治。李治怎么可能让她退位,除了武后,朝野还有他信任的人么?儿子?如果让位给太子,李治的权力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况且他是男人,是皇后的男人,皇后已经低头示弱了,他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女人受朝臣的欺负? 另一方面,遇上天灾,从来只有皇帝写《罪己诏》,还没有皇后避位的先例。如果真的让皇后避位了,也就是向天下昭告,如今掌权的就是皇后,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这他就更不能答应。于是这事儿以皇帝的坚决反对不了了之了,天下人都说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其实呢?也许有一半,但武皇后很清楚,皇帝绝对不会是好摆布的庸君。 咸亨元年,整个朝廷搬去洛阳躲饥荒,留太子在长安监国。本来要带上小公主,可公主说什么也不肯去,说要陪着哥哥。武皇后拗不过她,便把自己的婢女琴音留在她身边照看着,带走了公主的侍婢棋语。琴音从来稳重,这样她放心些。那年在去洛阳的路上,杨夫人身体就有些支持不住,毕竟年岁大了。到洛阳后不久,没病没灾的,这位传奇女子死在了家中,寿终正寝。 她的丧事,由外孙贺兰敏之主持。如今朝野对武皇后颇有微词,她想借着母亲的死大操大办一番,造出声势,重新立起威望来。先是辍朝三日,叫顶尖的学士书写墓碑,让百官前来吊丧,送灵柩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而后,她让皇帝给杨夫人赐谥号“忠烈”,将她比作股肱之臣。不论风化之事,杨夫人的政治手腕着实了得,在废立之后给武皇后帮了不少忙。 李唐皇室一直标榜自己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后人,以道教为国教。道教有一说,家里长辈去世了,晚辈入道可以为死去的亲人带来福气。武皇后自己得主持大局,不能现在去做个道姑,便想起了视如珍宝的公主。这样做自然不是要她每日诵经,真的修仙去。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道教,不过讨个彩头。皇帝皇后选定了道号“太平”,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女儿,他们倍感珍惜,只希望她一生安安稳稳,太太平平。 一纸书去,小公主做了道姑,有了新名字。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武皇后没想到的是,在贺兰敏之这儿出了差错。贺兰敏之恨杨夫人还来不及,整日穿的花红柳绿,招妓饮酒,拿皇后拨给他办丧事的钱去玩乐。皇后不禁冷笑:如今杨夫人死了,还这么放肆,是嫌活的太久么?这人也就敢做这些破烂事,能成什么气候?只是武姓家人,实在也挑不出人才来,皇后年轻时与姐姐相依为命,关系亲密无间,留着也罢—— “皇后娘娘!”宫女棋语上前叫了一声。 武皇后抬起头。 “随您前来的一个侍女,她……她怀孕了。已经五六个月,再藏不住了。” “什么?”武皇后首先想的是李治又去沾花惹草了,可是想来近几年他的身体状况,又摇摇头,只问,“这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这侍女原是公主的仆人,在长安的时候,去杨夫人府上,被……被周国公羞辱了。” “哦?”武皇后皱起眉头,“给一笔钱,赶她出去吧。” “皇后娘娘!”棋语没有退下,让武皇后感到有些奇怪。 “皇后娘娘,那天——公主她也被周国公碰了,若不是一个女奴出来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武皇后站了起来。棋语看出她在压抑自己的怒火,装作镇定的样子,可是眼神骗不了人。 “把那个婢女叫过来。”皇后说。 翌日,皇后上书皇帝,列举贺兰敏之五大罪状——丧礼期间作乐,挪用钱财,□□杨小姐,□□公主侍女,甚至与外祖母杨夫人私通,独独没有列出他对公主的非礼。但这五条足矣,贺兰敏之被流放南方,去岭南瘴疠之地度过余生。 度过余生? [r1]前文其实有一点对比。太平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不愿承认自己被羞辱。而且她自己作为主子,都没保护好自己的奴才,眼睁睁看侍女被□□,婉儿是一个宫奴却保护了她。她将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发泄到别人身上。 [r2]草草草突然好甜?婉儿:对对对我是你的人。 [r3]别打了别打了,对自己老婆下手太狠了吧!你这以后追不回来我都表示理解。 [r4]我会剧透画采这个作者原创人物后来也喜欢婉儿并且还有大用么? [r5]斯……斯德哥尔摩? [r6]怎么办,只有宠着呗。 ※※※※※※※※※※※※※※※※※※※※ 哦豁,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婉儿实惨。 不会求我一下么? 武皇后没有给他度过余生的机会。 离开长安几百里,这一路上,押送的解差专拣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敏之见状,心中便明白大半,唯有冷笑而已。 某日,一行人路过一片密林,前方影影绰绰窜出几个人影。解差大喊:“有山贼!公子跟紧,别被山贼虏了去。”敏之暗笑,解差这样远远看着,便知道对面是山贼,眼力未免也太好了些。他不管,拍马上前,朝着对面朗声道:“尔等是武皇后派来的吧,要我的人头,带回去换赏钱?” 对面不答话。 “也罢,不劳各位费心,今日就送给你们。” 敏之看了看自己,身无长物,唯有马身上一副鞍鞯。他下马解了缰绳[r1] ,挂在身边的树上,临了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他胜了,如果没有真正伤到那个女人,她不会这样穷追猛打,半点不放过他。武皇后越是对他下狠手,他就把她伤得越深。想到这里,贺兰敏之抑制不住地快乐起来。他报了仇,为自己的妹妹,也为自己。只可惜,当时没有把公主好好羞辱一番,若是如此,那女人怕是要气疯过去吧? 他的笑声穿过林中的密叶,听得解差和山贼不寒而栗。 贺兰敏之握紧了缰绳,他眼前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女孩子的笑颜,和妹妹死时七窍流血的惨状。 我报了仇,见你们的时候,不至于羞愧难当吧。 太平公主在长安宫城,没了父母在身边管教,哥哥又忙于政务,日子过得很清闲,每日不过读书饮茶。她留在长安,自然有自己的心思。这几日看着画采往掖庭去得勤,回来每每又欲言又止,想必是有事要说。也许是婉儿犯了什么事,或者说了她的不是,她这样想着,便再忍不住,只问:“画采,我让你监视的女奴,近日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回公主,婉儿最近只在掖庭养伤,规矩的很。” 太平皱起眉头:“果真如此?她没有说我什么?” “回公主,婉儿她并没有说什么。”画采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犹疑,“殿下,我觉得——婉儿不是背后嚼舌根的女子,她、她人很好,对谁都很好。” “何以见得?”太平心中甚是不快,却没有心力去追究自己为何如此,只觉得憋闷得慌。 “婉儿她啊,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有抱怨一句,甚至还对我笑,叫我不要担心。要我说,她平时清冷寡淡,不像会笑的样子。那一笑起来,虽然不算很美,但真的很温暖很舒服,看着我也不自觉开心了,想跟着一起笑呢。婉儿读书的时候,认真起来专注的样子,很让人挪不开眼。她读了那么多书,身上一股子书卷气,又明事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她啊,既会照顾自己,又会照顾人……” 她笑了?太平仿佛听不见画采说什么,只想着婉儿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她还从来没见过婉儿笑呢。 “……殿下别生她的气啦,要是静下心来,多探查探查,肯定会发现她人真的不坏。我还想着,如果以后公主殿下离开皇宫,或者嫌烦不要我作陪了,我就去掖庭宫找婉儿,和她过一辈子。” “你说什么傻话!”太平忽然听到这一句,拍案而起,吓得画采一激灵。 “你若是不做我的侍女,应该嫁人去。两个女子怎么能过一辈子!”太平自知有些失态,连忙圆起了话,“若是我出嫁了,就求皇帝放你们出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别疯疯癫癫想些不切实际的。” “是。”画采垂下眼睛。 “你退下吧。”太平说。 画采犹疑了一会儿:“公主……” “什么事?” “我想……能不能——”画采抬起头,带着希冀望向太平,“婉儿的手伤了,脸也伤了,公主若是向司药房要些三七膏来,我给她带去,能好得快些。” 听这一说,太平脑子里满是画采给婉儿抹药,两人白皙的手指交叠在一起的模样,画采轻轻触碰婉儿的脸颊……想着这情景,一种难受的感觉涌上来,好不容易才抑制住。 “你不用管,下次我要了药,亲自给她送过去。”太平幽幽道。 “真的?公主不生婉儿的气了?太好了!”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十分刺眼。 “画采,从今往后不用你再看着那女奴,以后没事别往掖庭去了。” “啊?”画采愣了一下,似乎开口想问,却只缓缓说道,“是。” 太平真想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再也不去婉儿那里。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然一惊,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难道……难道…… 她不敢去想。 贵为公主,真的恨一个人,杀掉她再容易不过。若是想要占有,把她关在自己身边,也并不难。可她心里很清楚并非如此。那是一种很清澈很纯净的渴望,那个人在她心里是特别的,于是她也想在那人心里变得特别。 仅仅这样,就算是不符礼教,大逆不道的恶行了么?仅仅这样,我就变成一个恶徒,一个污秽阴暗的女子了么? 再不能理清的时候,太平便放弃了思索,由着自己去做。 “不对不对,”婉儿俯下身子,用完好的那只手扶正画采的手腕,“写字的时候,手不能耷拉下来,腕要平直。” “这样可对?”画采调整了一下,问她道。 没有笔纸,她拿着一根细细的竹枝,郑氏用簸箕给她俩装了一盘沙。见着婉儿教这宫女写字,那副认真的模样,郑氏总想起儿时自己也有这样的好友。画采看向婉儿的时候,眼神总带着崇拜,还有莫名的温柔。好像那个人啊,郑氏想起自己出嫁的时候,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唯独她哭成泪人,怕她到了夫家受气[r2] 。那时候…… “公主到——” 话音未落,小木格子那简陋得不成样子的门就开了。谁也没想到公主会来这里,都愣住了。婉儿正握着画采的手,教她怎样握笔,抬头看见了怒气冲冲的太平,只觉得莫名其妙。婉儿左手抬不起来,勉强行了礼。 太平没有理她,冲上前给了画采一巴掌,力道有些大,画采跌倒在地上。 “公主殿下,这是做什么!”婉儿赶紧挡在前面,“画采做了什么错事我不管,要教训带回您的宫里教训。在我这里,不允许你动她。” “你这里?”太平冷笑,“你还真有脸。这整个皇城,整个长安,整个天下,都是我们李家的。” 她的心里,却是一阵阵的不安与悲凉。婉儿护住画采的动作,让她记起那一天,在杨夫人府上的时候,她护住自己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果然,见着有人受了欺凌,不论是谁,她都会保护。不是为了自己。怎么可能是为了自己。 “婉儿,你怎么说话!”郑氏连忙上前,“殿下,婉儿年纪小不懂事,是我没有教好。还望公主不要介怀。” 太平看着这个唯唯诺诺的女人[r3] ,万万想不到就是婉儿的母亲,只觉得怪有意思:“要我原谅她,也简单。让她用这只手[r4] ,去外边提十桶水过来,今天的事就算了。” “这——”郑氏分明看见公主要婉儿用伤手提那她平时都提不动的水。婉儿生的纤瘦,两桶水怕是比她自己都要沉上许多。 “不许用那只好手!”太平道。 “公主万万不可啊!我儿手上带着伤,若是落下个残疾,往后可怎么活啊。”郑氏双膝一软就跪下了,“是我教女无方,求殿下责罚我吧。让我当牛做马,不会有一句怨言。求殿下放过婉儿……” “阿娘!”婉儿喊了一声,“阿娘别跪,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 她用左手拿起那只木桶,没走两步痛的不行,桶从手中滑落。婉儿擦掉额上的冷汗,伸手又去提那只桶。不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很轻,一点也不痛。她侧头看去。 “叫你去,你还真去啊。”太平的笑透露出一丝狡黠,“不会求我一下么[r5] ?” “啊?” 太平看着她疑惑中带一丝茫然,那呆呆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你这么喜欢教别人写字,明天不许休息了,来文学馆教我写字。”太平挑眉,对她说道。 “可是——范先生的字比我好得多,我写字也是先生教的。公主若是想学,范先生一定教的比我好。况且我的手……” “不行。你说错了话,这是我罚你的。不准拒绝。” “这——” “这什么这,都不罚你提水了,这点小事也不行?”太平装作生气。 “是。” 第二日清晨,婉儿早早来到内文学馆。她远远看见,太平已经坐在那里磨起了墨。从来都是她先到,在这里等着公主,公主先到,还是头一回见。 “公主殿下!” 太平回头,看见她,咧开嘴笑了。她的身后,是初升的朝阳,从文学馆的窗子洒进来,照的她整个人在发光一般,蒙上一层神圣的光晕。她笑得好开心,笑得好美,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她的眼睛里有光。 [r1]贺兰敏之在流放途中,被武则天派的杀手用马缰绳勒死。我就很奇怪,要杀人,不赐毒酒,不用刀剑,为什么是马缰绳?这也算我自己给出的解释吧。 [r2直女行为哈哈哈。 [r3见家长了,见家长了! [r4你不知道以后这只手和自己的“幸福”关系很大吗?还这么狠?[手动狗头] [r5终于会心疼老婆了,爷青结。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我喜欢…… 李弘后来娶了太子妃裴氏,裴氏贤德明礼,李治很满意这个儿媳妇,说以后东宫无忧了。李弘敬她,却极少有爱慕之意,近来又监国,只顾一心处理政事。偶尔闲下来,想到妹妹还在宫里,于是乘马信步去大明宫,也借机休息半日。到了宫里,妹妹却不在,问了才知,说是去掖庭内文学馆读书了。李弘多日不见妹妹,心中甚是想念,便策马去掖庭。 太子极少去掖庭冷宫的,宫里又大,他走着走着竟然迷了路。实在累了,望见前面有两座房子,敲门进去。这一进去了不得,里面住的不是别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这两个公主皆为萧淑妃所生,当年萧淑妃被打入冷宫,不久被杀,两个女儿毕竟是皇家血脉,没死算是万幸。如今被关在冷宫,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春秋。 冷宫闭塞,多少年没有见过外人,两个女孩子蓬头垢面,话也说不全,见到太子不知道行礼,只是傻笑。李弘的心猛地一痛,这是他的姐姐啊,流着同样的血,却被这样对待?再这样下去,她们俩怕是会变成疯子。他握住一个姐姐的手,对她说:“皇姐别怕,我一定会让你们离开这里的。” “嘿嘿,好啊,好。”她面色灰蒙蒙的,分辨不出来年纪。 李弘不忍心看下去了。他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第一次觉得母亲做得太过分了。王皇后有错,萧淑妃有错,这两个女孩子有什么错!他想找了笔纸,即刻写一封家书寄去,便不管看望妹妹的事,回了东宫。 “这书——就这么好看吗?” 婉儿放下书卷,看见伏在案上,用一双大眼睛瞧着她的公主。她看着这双眼睛,花了许久才确定这不是误落人间的精灵。很难相信这是凡人的双眼,眼里仿佛流动着整个星河。她眉眼还小,神色却灵动,很难判断究竟年岁几何。这样一张脸,大概永远不会随年华老去。她是这个王朝最独一无二的女子。 令婉儿感到不安的是,这双眼睛含情脉脉的,逼得她侧过头躲避。 “我的字还没练好呢,你就顾着看书。”太平嘟起嘴。 “公主练了两个时辰了,也该休息休息。” “我不管,我罚你的。叫你来教我写字,你就得来。”,太平抓起婉儿右手。 “这样对不对?” 婉儿扶正太平的手腕,叹了口气,刚刚才教过的,怎么又忘记了。她站在太平身后,一只手帮她改换着握笔的姿势,正入神,冷不防太平把头靠在她肩上,鼻尖蹭着她的颈窝。 “公主?” “我累了。” “公主,是你叫我来教的——” 太平双手抱住她的腰,鼻尖停留在那里,呵出的热气弄得婉儿痒痒的。她有些不自在,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太平睁开眼,视线恰好落在了婉儿的耳廓上,轮廓的尽头是小巧的耳垂。好像半粒珍珠,映着光半明半暗,看得她忽然有一种想咬一口的冲动。挣扎许久,还是怕婉儿讨厌她这样做,只用唇轻轻碰了一下。 那种渴望渐渐清晰起来,随之不得不产生的压抑,让她浅浅地明白,如果真的无关爱恋,她抱着婉儿的时候,心就不会那么慌乱。她想触碰,想抚摸的时候,就不会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她很怕这个人厌烦自己,那样一个正统的人,熟读诗书,出身于儒学世家,礼教怕是刻进骨子里了,怎么可能陪她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她微微透露出内心,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她怕是要作呕吧。 之前做了太多罚她的事,太平渐渐发现,这样做并不能使婉儿的心动摇丝毫。也对,面对欺凌和不公,反倒产生依恋的话,那就不是婉儿了。那是一个多么正派,多么爱憎分明的人啊,从来没有软弱的时候,也从来不会犯错。她不知如何是好,要么就永永远远把这不伦的情感埋在心里,可这不是她。她是骄纵的公主,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成婉儿喜欢的样子。如果一直等不到她喜欢自己的那一天,她就一直等下去,到老到死。 “殿下若是累了,就回宫休息吧。今日练得够多了。”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毫无感情。 “不要!”她抱紧了怀中人[r1] 。也只有此时,可以多沉沦片刻。 琴音陪着公主来的,站在一旁远远看着,见状笑道:“她俩感情还真是好啊。” 范先生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微笑一下,默不作声。 那日,婉儿回去见着母亲,沉默了半日,忽然开口道:“我觉着,公主对我的态度很怪,她不会是——”说着摇了摇头。 “一定是我想多了。”她笑了笑,“我只是个女奴,不该想入非非。也许她只是回心转意了,感谢我那日救她呢。” 郑氏问:“公主,没再为难你?” “没有。”婉儿轻声说,“但她这样对我,反而让我有些慌乱,不知如何自处。” “她——怎么你了?” “没什么。”婉儿抬头看郑氏,“没什么,就是些女孩间的举动,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一个女奴,若是整日幻想着公主对自己有意,也过分痴傻了些。她最最看不惯那些一直做着白日梦,却不会靠自己的双手,多做一点实事的人。她不想,也不该在意情爱,更不应沦落儿女情长中去。孔孟之道,为民,为社稷。她总想着,自己应该做一个周公伊尹,管仲萧何一样的宰相。对,如今她只是个奴仆,但她与任何一个宫奴都不同。婉儿是公主的侍读,才华被范先生赏识。如今外朝实掌大权的武皇后,也是女人。皇后那么美,那么优雅,要是做了宰相,她一定要辅佐皇后那样的人。读书,写诗,婉儿从来都聪明过人,她相信自己只要再努力些,凭这些天时地利,一定能做得到。凭什么只有男子可以做官?她哪一点比那些人差?那些整日只会骑马打猎的纨绔子弟做了高官,贺兰敏之这样的渣滓都封了国公。她不信,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他们有哪一点比得上她。她自信,能比这些人做的好上千百倍。 公主今日来晚了些,日上三竿才带着一大帮宫女前呼后拥进了内文学馆。 一进门,宫女们三三两两呈上食盒,又上来两个人摆盘。那是个名贵琉璃碗,全体通透,不带一丝颜色。食盒里,是艳红欲滴的含桃[r2] ,比铜钱稍小一些,一粒一粒,如珍珠一般堆砌。 “御花园里这上好的含桃,往年都是赏给大臣的,今年百官都去了洛阳,没人吃,坏了岂不可惜。婉儿,这些是我亲自采的,都是绝佳的上品,你尝一尝好不好?” “等今日功课做完吧。”婉儿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开心,反而更冷了。 太平皱起了眉头,赌气似的开了一旁的奶蒸酥饸,自顾自拿了一颗蘸了吃起来。斜着眼瞟过去,她看见婉儿仍然手拿着书,低头读着,没有半分理她的样子。照她以前的脾气,早就生气离开了,可是——这是婉儿啊。太平挑了一颗最大最红的含桃,蘸上酥饸,凑到婉儿身旁,一只手送到她唇边。 奶香味扑面而来,酥饸沾到了她的上唇,婉儿下意识躲开了。她看着太平,觉得有些不自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太平咯咯笑了,又把含桃送过去。 “我……我不吃。”她别过头去。 “为什么不吃?” 婉儿抹掉上唇沾的奶酥,看一眼她:“关中颗粒无收,百姓忍饥挨饿,我是宫奴,每日饱腹便觉得庆幸,哪里敢吃这样名贵的东西。再者,想起那些饥寒交迫的平民,这等享受,我也于心不忍,实在受不起。” “你想说什么?”太平忍不住生气了,“我今日天不亮就起来,给你摘了这些含桃,一片好心好意,你却不领。这也罢了,还说什么‘于心不忍’,是在骂我没有悲悯之心么?难道这御花园里的含桃,分给长安百姓,就能使他们度过灾荒了么?” 她打翻琉璃碗,含桃一粒粒滚落,翻滚着散落一地。琉璃碗碎裂的声音分外清脆刺耳。 婉儿不知所措,抬头看去,太平身后跟着众多宫女,已经拂衣走了。 “我——”她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踌躇一会儿,还是坐下读起了书。奇怪的是,刚刚还读得入神,如今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一行一行扫过,字都认得,却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从前没有经历过这种状况,婉儿只好放下书,向窗外望了一会儿。 她……她怎么了? 傍晚的时候,天空暗了下来,婉儿知道今日公主不会来了。明日——明日也许也不会来了吧。乌云聚集在长安上空,天色更暗了,婉儿刚收拾要走,太平的婢女琴音走了进来。 “阿姊,公主有事吩咐吗?” “婉儿,你快去看看她吧。公主殿下回了宫,就吵着要酒喝。本来皇后娘娘不许她饮酒,可是她的脾气你也知道,没人拗得过她。稍不留神,我再看的时候,公主已经喝了一坛烧春了,晕晕乎乎的,还要再喝。我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是和你闹不快才要的酒喝。她年纪还轻,再喝下去怕是要出事。你快去劝劝她吧。” “公主在哪里?”婉儿不自觉急了起来。 琴音领着婉儿去到大明宫,婉儿只恨琴音走得太慢,又不好催促,只有跟在后边。到了宫内,婉儿看见伏在案上的太平,一身的酒气,闭着眼,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脚边已经放了两坛酒。 “公主?”婉儿小心翼翼拍拍她,“我来了。” “嗯——画采,你来了?”太平眼睛还是没睁,只是嘴稍稍动了动,“我不是打发你去纹绣坊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殿下,我是婉儿。” “婉儿?是哪个婉儿……”说着,她又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婉儿只有摇头,对琴音说:“我来也没有作用,公主都这样了,明日再谈吧。我先——先送公主回寝处,如何?” 琴音点点头。婉儿毕竟年纪轻,那只残手已恢复的差不多,拉起公主没费太大力气。她架着太平去了寝宫,轻轻放在床上,轻声责备道:“不能喝酒,就别赌气喝这么多。醉成这样。”她皱起眉头。公主大概是听不见的。 “公主——好好休息。”婉儿把她的手摆好,给她盖上锦被。还没盖严实,太平翻个身,被子滑落下来。婉儿只好又盖上,嘴里念叨着:“盖好,小心着凉。” “我……我不凉,我热,好热啊。[r3] ”太平忽然说话,吓了婉儿一下。看过去,太平依旧闭着眼睛,脸颊上是淡淡的红晕。她哼哼唧唧地把被子拉下去。 “不行。这样半夜会冻着。喝这么多酒本就伤身,再当心冻坏了身子。” “我不管,我不要盖这被子。”口齿不清中,分明是赌气撒娇的语气。 “你——”婉儿转身要走,却被太平拽住了袖口。婉儿使力拉扯两下,便放弃了。没想到醉酒的太平力气也比平时大了许多,直教人挣脱不开。 “过来陪我。”太平还是闭着眼。 “臣明日还有功课要做,这么晚,也该回去了。”婉儿正说着,不防被狠狠拽一下,重心不稳,跌倒在太平的身上。刚要起身赔礼,公主搂住她的脖颈,胳膊用力箍住。力道很大,婉儿的胸口与她紧紧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空隙。太平在她耳边喃喃: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我喜欢……”[r4] 话未说完松了手,头也侧到一边。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 [r1]谁不想要这样的年下呢? [r2]唐朝人叫含桃。唐朝人时兴蘸奶酪吃樱桃,挺奇怪的哈。 [r3]在这里根本就没有醉,只是装醉勾引婉儿,婉儿果真中计。 [r4]《医女与兔子精》第一集片尾彩蛋的梗,医兔真的好甜。 第一眼开始,一切就不可避免 婉儿摆正她烂泥一样瘫软的手,给她盖上被子,随后起身离开。走了三五步,忽然停下,回头看太平如同婴儿般睡得香甜的脸,沉思片刻,忽然摇头,自己笑起了自己。 太平年纪那么小,又喝醉了,婉儿不放心起来。她记起哪里写过蔗汁解酒[r1] ,可是现在到哪里去弄蔗汁呢?少不得先去御膳房看看。 太平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清婉儿远去的背影,狡黠地勾起嘴角笑了。她可不是个傻孩子,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寻死觅活。不过泯了两口酒,胃烧得难受,于是把剩下的酒液洒在中衣与外衣上,闻着觉得要醉,顺势装作醉了。也许她是天生会演戏,不仅骗过了宫女,连婉儿也一并骗过了。 只是——太平托起腮,还以为她会帮我把外衣脱了呢,她却连这都不敢。她嘟起嘴,难道婉儿还在讨厌我?可是对讨厌的人会这样耐心嘛。一般人不会,可是婉儿不管讨厌喜欢,做起事来,全都一视同仁,太平已经领教不止一回了。转念一想,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是不敢替她换衣服,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思,一定是——想到这里,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就这样胡思乱想不知多久,困意来袭,太平终于睡了过去。 婉儿去御膳房弄了些蔗汁,用暖炉温了温,怕凉了,揣在怀里带过去。此时已近子夜,太平睡熟了,婉儿怕再晚酒伤了她的身,只有摇醒她。太平迷迷糊糊之中看见婉儿,靠过去,拥住她的腰,倚着又睡着了。 “公主!公主!快把这碗蔗汁喝了吧。”婉儿看她又睡过去,只有无奈。 “别叫公主了,”一旁睡眼惺忪的宫女轻声说,“殿下睡着的时候被叫起来,可是会发脾气的。” “可是——”婉儿看着栽倒在自己怀里的太平,摇了摇头,“不能拖下去,喝了冷酒,万一伤着五脏六腑,可就不好了。” “公主?公主?” 太平睁开眼睛,抬头看去,是婉儿那张清秀的脸。 “公主把蔗汁喝了,我来喂你。” 太平一下子清醒了,目光停留在婉儿白皙的面颊,好容易才忍住一口亲上去的冲动。她忽然觉得很开心,想要每一天都在婉儿怀里醒来。 “好——”太平慢慢坐起来,还是靠着她。 婉儿拿着小勺,喂给她。 “嗯,好甜!”太平看着她笑了。 一旁的宫女睁大了眼睛,怎么今日这么乖,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我说错了话,该给殿下赔不是。”婉儿一边喂着,转头看她。 “你说什么了?”太平咕咚一口咽下去,忽然想起来,“哦,你说我没有同情心对不对?” “我没有这个意思,”婉儿连忙解释,“只是——” “我原谅你啦。” 她安静地喝完了蔗汁,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婉儿要离开的时候,太平叫住了她:“这么晚了,再回去,就得天亮了。你今日就睡在这里吧,明日你我一同去文学馆。” “可是……” “你又可是。”太平装作生气。 婉儿一见她这样,便束手无策,只有答应。 “和我睡一起好不好?” “这不妥吧。”婉儿连忙说。 “天这么黑,我怕黑嘛。”太平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守着殿下便是。” “那你不准离开啊。” 次日清晨,太平看见伏在自己身边睡着的婉儿。她很喜欢盯着婉儿出神,看她睫毛长长的,看她分明的面颊。这次,终于可以看个够了。 这一年初冬的时候,李治和武皇后回了长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那一切,如同梦一般,虚幻缥缈。婉儿还是那么冷冷的,太平总觉得自己做的一切毫无成效,好像她抱在怀里拼命温暖的,不是冰,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石头怎么会化开,除非你的温暖不是体温,是炽烈的熔岩。 太平耐下性子不动作,每日问过安,就去内文学馆读书练字,听婉儿念诗。傍晚回了寝宫,便偷摸地拿出纸笔,写写画画,有时候不满意,揉了无数个纸团扔掉,坐在那里生闷气。终于某日,一气写完了,拿起来端详,甚是得意。那日晚上,也不知怎么了,一夜睡不着,清晨天不亮叫起宫女,直奔内文学馆。 婉儿果然还没来。 她坐在那里,一阵倦意来袭,想到还要去过一会儿还要去紫宸殿问安,只觉得厌烦。等了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纤瘦的女孩子。太平看着她走过来,忽然想起初见那日,明明婉儿站得很远,她却一眼就看见了。那时候即使告诉自己,婉儿长相不过如此,也是违心的吧。也许从第一眼开始,一切就不可避免,一切就无法挽回。 所以今生最好不相见[r2] 。 愣神之间,婉儿已走上前,低头看她:“公主今日来得早,想要练哪幅字?” “我不练了,我已经练成了。”太平仰头笑着看她。 “这就练成了?”婉儿皱眉。 太平把昨夜写完的书卷拿出来,放在桌上:“喏,这是我花了几个月才写完的,可以算出师了吧?这幅字送给师父,师父一定要收下。” 婉儿翻开这卷厚厚的洛川纸,心中暗暗赞叹,也只有公主用得起这样的东西。冷不防看见开头稚嫩的笔触写的四个大字“春秋左传”,然后是:隐公元年经元年春王正月……她的指尖拂过这一个个一笔一划的字符,忽然被另一个人白皙的手抓住,她看向太平。 “第一次见面,就把你写的字弄坏了,我今日给你赔礼。这是我还给你的,虽然写的字不算好,我已尽了全力。婉儿,你原谅我好不好?” 婉儿看着她撒娇求饶的样子,心口不自觉颤动了一下,随后心跳就乱了。乱了,再也回不来了。想起那日,太平只要自己教写字,原来是因为要还她。想来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计划好了,计划好了今日要让她沦陷,让她成为俘虏。 不行!仿佛溺水的人挣扎着抬起头来,婉儿拼命寻找着自己的理智。她是公主,她只是把你当作玩物,怎么可以当真?今日对你好,明日还可以叫人打你。若是你傻到陷入泥潭,就只有死路一条,再没有挽回的余地。或许公主是要找一个宠物,但你不能做宠物,你已立下志向辅佐帝王,怎能困顿与此? “我不敢怪罪公主,谈何原谅。”声音里夹杂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分辨的颤抖。 太平的笑容僵住了。她相信以自己的容貌手腕,要是这样对哪个男人,那男人该早沦陷了,早就鞍前马后俯首称臣。可是眼前,她喜欢的这个人,却纹丝不动,好像她不过做了件寻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也许婉儿真的不喜欢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她宁愿相信,婉儿不会喜欢任何人,所以不喜欢她。 “本宫要去紫宸殿给耶娘问安了,婉儿,你跟着一起去吧。”哀求变成了命令。两个人之间拔地而起千重冰山。 “是。” 婉儿第二次见到武皇后,离得甚至比上次还远一些。终于可以从正面光明正大地看她,婉儿却不敢正视这个耀眼的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眼神瞥过的时候,努力把她的脸深深记下,或许是柔顺的柳叶眉,却生生带着威严,或许是妩媚的桃花眼,还夹杂一丝凛冽。她的颧骨有些高,让人觉得不敢亲近,可是一笑却温和许多,微微下撇的唇角也上勾了起来——她在笑! 太平钻进了母亲的怀里,滚来滚去,武皇后在看着她笑。武皇后在摸她的头,抚她的发梢,太平亲昵的搂住母亲的脖颈。武皇后脸上慈爱的表情,婉儿也在自己母亲脸上见过。她心底忽然生出不甘来,太平不需要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多爱自己的母亲,皇后一样会视她如珍宝。而自己,无论多崇敬,无论多仰慕,无论日思夜想这幅面孔多久,武皇后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正如现在这样。 她发现自己嫉妒这个女孩子。这是头一次发现,她吓了自己一跳,原来她不是圣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不是永远正确。名为嫉妒的火焰,即使泼上再多的冷水浇它,也只会变成等待复燃的死灰。她掌控不了自己的心,正如方才对太平的心动,读再多的书,也不能遏制。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毁灭。她毁灭,或我毁灭。 婉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毁灭”?怎么会想到毁灭。好像一牵扯到这些事上来,她便不是自己了。她默默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放任自己的情感。武皇后是她所敬仰的人,她所想成为的人,皇后喜欢的人,就是她喜欢的人,她会拼命守护。 可是,她好想好想,好想好想让皇后看她一眼。无数个夜晚,只要想到皇后和她同在长安,同在这宫城,她便觉得幸运。如今相见,却不知足起来,巴望着皇后能看见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知道又这么一个人仰慕着自己。皇后日理万机,怎么会关心掖庭宫有几个宫女,又怎么会注意到她?与初次相见隔了两三年,她一定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她曾亲自开口让这人做女儿的侍读。 婉儿的心开始悲凉起来,她忽然明白,即使太平把她当个玩物,这也是她唯一能时常接近皇后的机会了。此外别无他法。 她必须陪公主玩到最后,直到公主讨厌她抛弃她。 [r1]其实不解酒,但是唐朝人这么认为。 [r2]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仓央嘉措 我不会走的。她说 李弘再一次在母亲面前提起姐姐的婚事时,他发现母亲真的生气了。母亲生气从来不显山露水,若是摸不清楚她的秉性,怕是半分也看不出来。皇后生气的时候,会莫名地显出自嘲的神态来,静静看着你,直到不寒而栗。 李弘不明白母亲为何要生气。他不明白,两个姐姐这样无辜,再者又不是男子,即使放出了宫又能怎样。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泄私愤,哪有一点大唐宽阔的气象,哪里配得上一国之母的尊位?十数年前母亲做的那件事,人人都闭口不谈的那件事,李弘最终还是从宫人口中听到。废掉王皇后,扳倒萧淑妃之后,母亲叫人砍去那两人的手足,放在酒缸里[r1] ,“令二妪骨醉”。李弘心肠好,但并不是傻子,他明白对母亲来说,那两个女子不能留。后宫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王萧二人多存在一天,都是极大的隐患。王萧不满母亲已久,若一着不慎,死的就是母亲和自己。也正因如此,他见着两个姐姐遭此苦难,就像看见了自己一般。可是,滥用私刑,砍去二人手足,何其残忍!他不是刘盈,不会吓得病倒,但想到那样的画面,也全身战栗起来。毒妇,果真是毒妇! 李弘握紧了拳头,他明白自己和母亲不是一类人,他不能理解母亲,母亲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他。这样活的得很累,他想生在普通人家,远离是是非非,有个真正温柔慈祥的母亲。而现在,他因为有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不守妇道的母亲感到耻辱。 武后看着李弘,看他咬牙,看他凝眉。她知道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这是她的儿子,却也不是她的儿子。他,是李治的儿子,是李唐皇室的儿子。 不禁心头涌过一阵凉意。从小李弘受的宠爱,不比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少。李弘是她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她当皇后的功臣。李弘自幼聪明仁厚,李治和她自己都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时时悉心教导。李弘从小染上瘵病[r2] ,身子一直不好,她牵挂着,这几年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寻访当地的名医。若非如此,寻常人家的孩子得了病,有几人能活到这年纪上来!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即便倾注了这么多心血,他拿起刀对自己的心窝子捅,一点也不留情面。李弘为姐姐求驸马,有大臣们的支持,将皇后陷于不义之地,自己赢得一片“仁厚”的赞赏。对她这个亲生的母亲,他要恨便恨,倒是潇洒得很! 也难怪,李弘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后宫险恶都是皇后替他撑下来的。他不会知道,那一天一天她是怎么过的。十二岁亡父,被哥哥们赶出武家。十四岁进宫,杨夫人拉着她的手哭泣。太宗朝十四年默默无闻,得不到皇帝宠幸,她再多努力都化为泡影,毫无成效。随后便是感业寺每日早课晚课,诵经也罢了,她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前朝妃子,还要学着做下人做的活计。她不甘心,即使到了末路,她也不相信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完了。趁着进香,与李治再续前缘,她选了一条荆棘之路,一条通往荣光的荆棘路。那些日子,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总会梦见哪一天王皇后赐她鸩酒,梦见自己的尸首七窍流血。她讨好丈夫,讨好皇后,甚至讨好宫女宦官,一步一步像走在钢索上,稍有不慎粉便身碎骨。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得安生,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五年。一个人在悬崖边上走了五年,要是不疯魔,那才是真的疯魔了。 那时候,她若是能抑住心魔,不对王萧二人下狠手,那是圣人。没有人是圣人。 世人不愿意考虑这些,只说她是残忍嗜血的妖魔。可是她的儿子,借着她那几年噩梦般生活才活了下来,才做了太子,将来还会做皇帝的儿子,也如世人一般指责她,谩骂她。武皇后心凉了。所有的获得都是天经地义,只有对付出心血的东西才会割舍不下。这就是她割舍不下儿子,儿子却可以一遍一遍肆无忌惮伤害她的缘故。 李家的人,顾着自己兄弟姐妹,不会管皇后如何,更不会管武家如何。武皇后想起了贺兰敏之,原本应该是她的左膀右臂,原本可以撑起武家,如果不是触了逆鳞,她绝不想杀死敏之,这唯一能在外朝倚靠的武家人。当年王皇后在外朝,也有那么两个做大官的亲戚,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现如今,李义府早就被贬去世,许敬宗告老,前几日听说他也病死了。外朝万万不能没有自己的人,该找个武家人,撑起自己的势力了。武皇后当即决定,把被贬到岭南瘴疠之地的侄子召回来,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封官做。 至于这两个小姑娘,倒也无伤大雅,随便找两个翊卫嫁了。翊卫都是前朝武将的后代,那些武将战功赫赫,大都封了公侯,出身不会差。虽然比不上宰相或前朝公主的儿子,那两个女子毕竟年纪大了,又痴痴傻傻的,想必出身再好点的人家,也不会要了。等嫁过去,再给那俩驸马个四品官做一做,算得补偿,尚可掩人耳目。她这么一说,见李弘还是皱眉,知道他不悦,也许还在埋怨自己,埋怨她弄得姐姐痴傻,现在又以此为借口把公主嫁给侍卫。 武皇后脸上又浮现自嘲的笑容,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你偏要我以德报怨,再害上两个驸马娶呆子。真真不愧是李治的儿子!只可惜这份窝囊劲儿学了不少,倒是半点没有皇帝的手腕。 “你不是要嫁公主么?就这么定了,吩咐找两个未娶妻的翊卫,把公主嫁出去。”武皇后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拂袖而去。 李弘忽然一阵胸痛,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失了血色。武皇后听见声音转过头,诧异地看见李弘吐出一滩鲜血,栽倒在大殿的石阶上。 “弘儿!”她失声喊了出来。 她冲上去把李弘抱在怀里,李弘还在剧烈颤抖着。他唇边沾着血,眉目带着几分父亲的清秀和母亲的果决,仰头看着武皇后。 “阿娘……我知道,我会死的。”他一手紧紧抓住母亲衣襟,衣料紧绷着,随他的手发抖,“阿娘,孩儿不孝,没能做到你期望的样子。” “弘儿,你就是我期望的样子,每天都是。”武皇后拥紧了他。 李弘勾起的嘴角浸出血来,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死之后,让裴妃改嫁吧。阿娘,我知道你有许多不得已,可是——”他咳了两声。 “可是我也有许多不得已啊[r3] 。” 他依偎在母亲怀里,仿佛回到了儿时。耳边宫人着急慌乱地去请尚药局的奉御[r4] ,但那些声音渐渐远了,他只想像小时候那样,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李弘没有死,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孩子没几年可活了。父亲母亲把过多的心力耗在他身上,为他寻名医,为他做法事,亲自替他尝药。李治甚至下诏叫小儿子李旭轮改名[r5] ,改作李轮。“旭”为初生之日,是天子象征。但无论李弘身子如何不好,他仍是太子,仍是储君,其他儿子不得有觊觎之意。 费心过多于李弘,自然冷落了小女儿。但太平只是心疼哥哥。她觉得哥哥这一病,自己仿佛长大了许多,再不那么任性了。这几个哥哥中,除了年纪相仿的四哥旭轮,就数李弘对她最好,和她最亲。都说长兄如父,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哥哥就像个小父亲般护着她,却更温和慈爱。 “公主?” 太平听见婉儿叫她,才回过神来。范老先生还在讲经史子集,太平却听不进。 “公主若是累了,今日便休息吧。”范先生见状这般说道。 “先生,我送她回去吧。”见太平呆着不说话,婉儿起身,唤来几名宫女,送公主回寝殿。 “公主,是为了太子殿下的病烦恼么?”走出去时,婉儿问她。 太平此时正伤着心,总觉得事事不顺,好像老天故意折磨她似的。婉儿如铁石般不动这么久,已经够受了,如今哥哥重病,只怕命不久矣。她想找人说话,想大哭一场,可如今怎么忍心再让父母烦忧。 “殿下,小心些走路,这里滑。” “好,好。”她漫不经心地答着话。 婉儿见她这般,便不再说话。又走了几步,冷不防太平突然开口:“婉儿,你叫我月儿好不好?哥哥就这么叫我。” “这是公主的闺名?很好听。”她笑了笑。 “不,不是。我叫凝月,‘凝霜被野草’的‘凝’,‘月出皓兮,佼人懰兮’的‘月’。”太平说着,却是漫不经心的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要告诉一个人自己的名字。 “你呢,就叫婉儿?”她问。 “我是宫奴,不像大家小姐,闺名是个了不得的秘密。我就叫婉儿。” 婉儿。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在与这个人的博弈中,她伤害她,她全心投入,她黯然。原本可以轻易地占有,她是舍不得啊,这样一个如梦的人儿,怕是只有禽兽才忍心去逼迫。她等着婉儿爱上自己,可并不容易。算来有三年了,三年里每一天都是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退无可退,进也无可进。哥哥病了,太平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中不只有这一个人。她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哥哥,哪一个都不像这个一般油盐不进。 太平看向身边这个女孩子,比初见的时候个头高了些,却也更瘦了些。面色还是那么苍白,眉目清秀,眼神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产生兴趣。太平把手伸过去,要触及她指尖的一瞬间,却在半空停住。 她不是她的。 自己遇见了什么,要承受什么,都是自己的事。把心绪强加到别人身上,要婉儿和自己一同分担,这算得上是好事么?如果婉儿是自己,也不会这么做的吧。只是……只是……心里好难过啊…… 太平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婉儿放慢脚步,低眉侧头看太平。太平沉浸在悲伤中,眉头紧锁,眼里闪着泪光。婉儿对她笑了一下,像是无奈,又像在安慰。她没有过多犹豫,侧身贴近,牵住太平的手。 太平好像从梦中惊醒一般,仰头看她,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松开那手,拥住了婉儿的腰,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轻轻抽泣着。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看见随行的宫女都在看着她,不自觉红了脸,使眼色叫她们先下去。 随后,她以一个更紧的拥抱回应,不作声地告诉她,我在。 至少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和温暖。 婉儿细细擦去太平脸上的泪痕,一边说:“别哭了,再哭眼睛就肿了,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太平一边抽着,一边断续着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样哄我。” “那我——可就不哄了。” “哎,婉儿你别走啊……” 婉儿转身站定,抿嘴笑了起来。太平第一次看她笑,看那目光,温柔得如同月光,是倒映在曲江池水波里的月光。她曾想象过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及其万分之一。她呆呆地看着,连婉儿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婉儿笑着对她说:“我不会走的。” [r1]经读者提醒和资料查阅,此事可能不是真实的,为后人演绎。本想直接删去,但是觉得可以塑造人物,还是留下了,以后定夺。 [r2]就是肺结核。 [r3]母与子的关系有时候就是很微妙,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 [r4]唐朝的太医是太医署给宫女看病的。尚药局的人才是给皇室看病的,两个奉御医术最高。 [r5]本来查史料,说是“旭”中有日,但是李显的“显”也有日,没在这个时间改,我就奇怪了,没这样写。 他,有我这么爱你么? 武承嗣做梦也没想到,在岭南待了快二十年,从乳臭未干的小儿长成了男人,把最该建功立业的日子流放到蛮荒之地,在已经忘记长安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被召回来了。他是同辈人中最大的一个,如今已经二十有四,但他不记得姑母,也不记得皇帝姑父,只知道父亲死的早,从那以后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他从未有过野心,也没有欲望。听说这次回长安,姑母要他做周国公。周国公又是什么!姑母要他做尚书奉御,尚书奉御又是什么! 武承嗣骑在马上,穿过明德门,一身粗布衣。长安街道宽阔,马踏过去,扬起一阵尘土。他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儿一般。坊门大开,传来嬉闹歌舞声,有酒香,武承嗣望过去,后面的差人催促道:“周国公殿下,离崇仁坊[r1] 还远着呢。后日就要面圣了,今日可不能耽搁。” “知道了。”武承嗣从未这样对人说过话,他一向恭恭敬敬,奈何这差人说话就像个奴才,他不自觉就有了国公的架子。这一说不得了,可舒服多了。武承嗣看着莺歌燕舞的长安城,城中酒家、旅社、食店、药坊交错杂乱,迷了他的眼。从今往后,这便是他的家,他便是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他听人家说,自己的表弟武三思也来了。说来好笑,流放了那么多年,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个年岁相当的表弟。他思来想去,不知道该不该恨姑母,还是爱她。也不知道这位表弟又是怎么想。也许见了,就明白了。 他扬起马鞭,踏尘而去。 上元元年。 李弘的病稍好了些,武皇后放不下国事,再等不得。她上书建言十二事,施惠百姓,休战息兵,减大兴土木,减免赋税。又笼络百官,让他们加官进爵,增加月俸。除此之外,改了服丧的规矩,父亲在世也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最后两条,是用来取悦李治和皇室的。提倡百官学习《老子》,李家一直标榜自己是李耳的后代,这可算是拍他们的马屁。而李治,武皇后最最了解,平时算得光鲜,其实小气得很,平时点个灯都要节俭。这最末,便是大力推行节俭,皇室不再用度奢侈玩意儿,那些厚重的褶裙也要减。 这十二件事,可谓高屋建瓴,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无论是百姓,还是百官,抑或李家皇室,全都考虑在内。至于自己,更是把好处藏了进去。这样的手段,李治断断比不上,更不用说她那些儿子们了。 这件事办完,她又说服李治,当世以孝治天下,不如给高祖太宗和他们的皇后上尊号。李治欣然应允。上了尊号,武皇后说祖宗的尊号叫皇帝皇后,现在得避讳,不如称天皇天后。李治没有多想,不过是换个名称,他这么多年的妻子,仍然是他的妻子,他还不了解,他还不信任?天后,不就是天皇的皇后么? 武皇后一笑,从前只有皇帝比附于天,如今她也要比附于天。天命在此,她,是天之后。从今往后,大唐不是只有一个圣上,二圣一并坐于尊位。 天后武氏。 那一年元日,张灯结彩,吐蕃大使来朝,带来了奇珍异宝。 吐蕃好战,却曾经被大唐的将军打得节节败退,许久不敢动作。打不了仗,他们便热衷于马球赛,此番从逻些城跋山涉水进京,也是想和大唐比试比试马球。在长安,马球是名副其实的贵族运动。普通人家只怕连马都备不了,别说还要找人来打。而皇室子弟,更是马球手中的佼佼者。 李弘打不了马球,好在他最近好些了,早早来到坐在坐席上。下人早就压实了黄土,用油浇灌过,免得沙尘太大,迷了人的眼睛。一边乐队奏响了龟兹乐,另一边搭起了帘幛,轻纱盖住,是给命妇准备的坐席。 吐蕃人骑着马,身着红色锦衣,□□骏马鬃毛剪得很短,马尾也束起来,月杖上刷着醒目的红漆。大唐的马球手则更华丽,锦衣窄袖幞头,月杖包着兽皮,骑着高大的突厥马。很快,拳头大的球被放在了场中央,一通鼓响,双方冲撞争夺了起来。 很快吐蕃人打中一杆,坐席上一片喝彩声。随之场上马匹骑手交错,那颗小小的球上下翻飞,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吐蕃那里已经插上了十五面小旗,大唐这里却只有九面。坐席上李治的脸色不太好看,李弘却有说有笑和吐蕃大臣聊了起来,从边疆说到家事,从治国说到修身。这边纱幛之后,太平坐在天后身边,天后捻一杯茶,细细品着。婉儿与一众宫女站在后边。婉儿本不想来,无奈太平兴致高,偏要她来看上一遭。 一个时辰过去,人马也乏了,修整了一柱香的功夫,重新上了场。这一上场,大家都吃了一惊。吐蕃那边还是十个人,整齐地拿着月杖,排成两行。大唐这边,却只有一人拍马上前。太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二哥,李贤。难怪之前都没见着他,原来在这儿等着。 虽说打马球没有人规定双方人数得相等,但是这以一敌十的场面,谁都是第一次见到。 李贤扎起头发,却没有戴幞头。他一身墨色锦衣,袖口扎进护腕,腰间玉带镶边,马靴锃亮发光。□□马雪白,四肢健壮,身形健美。太平离了坐席,站到前边去,刚巧看见他拍马上前,回眸一笑,眼神里是得意和笃定。 他对谁笑呢?太平看向那边,不过几个家奴而已。难道还藏了扮男装的女子? 李贤是兄弟四人中长得最像武皇后的那一个,眉眼却不失英武气概。这在她其他的哥哥身上都是看不见的。李弘不用说了,李显生得女相,倒和太平长得几分相似,小时候也病殃殃的,还为祈福做了高僧玄奘的弟子。李轮呢,身子到还好,却也文文弱弱,没有一点厉害的样子。李贤不仅生得像武皇后,也颇有武皇后的气质,不像父兄一般仁弱。他自幼聪明过人,通读经史子集,擅长骑马打猎。文治武功,一项也没有落下,马球都打得天下第一。 他上场,马球好像粘在他月杖上一般,吐蕃几个人围上来,没有丝毫近身的机会。侧身,探手,击球,一气呵成,片刻就扳回一城。他轻巧地一挑球杖,马球从吐蕃人头顶飞过去,□□的马也像通人性一般,三两下绕过去,头发散着画出一道弧线,随之又一击,球飞入雕彩小门。 虽然出尽了风头,李贤一个人着实有些吃力。不久大唐这边又上来了三四个人来,这下李贤如鱼得水,闪转腾挪,总能把球打进球门。第二十个小旗插上去的时候,众人都欢呼了起来,李贤只是微微一笑,不显得兴奋。太平发觉他又向那边看去。 “婉儿,你不觉得二哥今日有些奇怪?”她问到。 “哪里奇怪?”婉儿转头看他,“沛王[r2] 今日可是出了大风头了。你看他,本来相貌就英俊,马球打得也好。要不是早有了妻儿,怕是今日来的郡主们都得求着提亲吧。” 太平皱起眉头:“婉儿,你不会是会对哥哥——” “公主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宫奴,哪里敢做此等非分之想。” “那你要是郡主,就会这么想了?” 婉儿摇头苦笑:“公主这么想,婉儿并没有这么想。沛王英伟,文才武略,治文精进,可那都与我无关啊!我在掖庭宫这么多年,今日头一次见着沛王,以后也许一面也见不到了——” “你以后还想见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平一生气,转头回去坐席。婉儿在那里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都能生气。果然女孩子的心思是天底下最难猜的东西,也不知多久才能搞懂。 坐在母亲身边的太平气鼓鼓的,只想:哼,他不就是会打马球么?除此之外,哪一点比我强?他有我细心么?有我有耐性么?他有我这么痴心么? 他,有我这么爱你么? 若说曾经还是无端猜测,这下婉儿却是不能再看不出了。只是还没到不能不面对的时刻,还可以装成不懂的样子。她不是养尊处优的王侯之女,她不能抛却一切。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挣得。日夜苦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大展宏图么?不是她讨厌公主,只是历来这种逆伦的事情,都是权贵们一时兴起,没有结果的。若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也罢了。若是付了真心,沦为掌中之物,只能任其羞辱,难有好下场。放纵自己沉湎于情感,扰乱心性,牺牲的未免也太多了。 话虽如此,却又得小心翼翼不惹怒公主,还得好生伺候着。分寸难拿,多一步是刀山,少一步是火海。真真是遇见了冤家对头。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r1]旅社聚集地,离皇城很近。 [r2]661年李贤从潞王徙封沛王。 ※※※※※※※※※※※※※※※※※※※※ 气呼呼的公主最可爱了! 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可好? “公主殿下到——” 李贤放下手中的纸笔,抬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太平束起长发,一身锦衣,戴着厚重的护腕,袴褶扎进马靴里。 “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可好?” 李贤笑了起来,将笔递给身边的家奴。家奴会意,将笔尖浸入水中,洗起了笔。 “好啊。”李贤起身,领着太平去了马厩。马厩里饲养的都是精壮的突厥马,其中一匹就是那日对战吐蕃时所骑。李贤挑了一匹矮马,牵出来,太平皱起眉头:“不行,我要骑你那个。” “不行,那马性子烈,月儿别逞能。”李贤比她高了一个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会骑马!”太平嘴硬道。 “好,好。”李贤只得牵出那匹白马,扶着妹妹上了鞍座。 “缰绳别勒得太紧,要是马受惊了,把身子往前靠,知道么?” “知道了。”太平收一下绳,马自己走了起来。 “别太快!”李贤还是不放心,对她喊道。 太平骑着马绕着走了两圈,李贤笑着对她说:“怎么样,瘾也过了,下来吧。” “你还没教我打马球呢!怎么就叫我下来。”太平回首对他做了个鬼脸。 “女子学打马球做什么。”李贤皱起眉头,“以后嫁到夫家,和郎君打马球么?月儿,你快下来吧。” “你答应要教我的,不许反悔。”太平固执己见。 “打马球很危险,万一撞到受了伤,阿娘还不拿我是问。”李贤无奈。 “你就告诉她,是我自己要学的。阿娘以前还驯过烈马呢,我学个打马球怎么了。”太平说起来连珠炮似的,弄得李贤无言以对。说不过,他想上前牵住马缰绳,太平眼疾手快,踢了一下马,马箭也似的冲了出去。 “月儿小心!”李贤喊道,自己赶紧上马追去。一阵尘土飞过,太平被呛得难受,马儿有些受惊,上下颠簸得难受。为了不掉下去,她只有抓紧缰绳,马却跳得更厉害了,只想把她甩下。身子一斜,来不及反应便摔下了马。 李贤赶过来,下马查看太平的伤势,只见她一只胳膊已经动不了了[r1] 。 “糟了,糟了。月儿你怎么不听话呢!”李贤赶紧叫人去找御医。 “我好得很,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啊。”太平催促道。 “好得很?这样子还打什么马球,怕是要找人照顾你来了。”李贤生气道,“以后别再想着打马球了,我也不会教你。知道么?” 太平撅起嘴,眼泪汪汪看着李贤。 “好啦好啦,待会儿我帮你搽药。” “不要!”太平别过头,勉勉强强站起来就走。 “月儿!”李贤喊着,太平没有回头。 太平被宫女搀扶着回了寝殿,歇了一会儿,叫来宫女棋语:“待会儿你去内文学馆,帮我和范老先生告个假,说我受了伤,明日不来了。” “是。” 棋语就要退下,太平又叫住她:“帮我看看婉儿在不在,最好在她在的时候说去。” “公主?” 太平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棋语不敢再问,低头要走。 “对,我喜欢她。”太平没有再掩饰,朗声说了出来,“我也要她喜欢我。” 婉儿翌日晨间来的,太平不知道棋语对她说了多少,只是她看起来与之前并无分别。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看不出。若非如此,就是讨厌我,故意装作不知道。 “婉儿。”她在帘幛中坐起身,一手撑着身子,“你怎么不过来?” 婉儿走上前去,掀开帘幛,在她的身旁坐下。 “公主,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扣人心弦。 太平看着她出神片刻,用没受伤的手褪下外衣,把中衣从领口扒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肩。还要往下褪去的时候,看见婉儿疑惑诧异的目光,她勾起嘴角: “你不是想知道怎么了吗?” 婉儿顺着她的肩向下看去,胳膊开颜料铺子似的红紫乌青,肿胀了起来。她仔仔细细盯了好久,皱起眉。她一定很疼吧,这么想着,婉儿忽而眼角泪水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只是觉得心很痛。为什么会心痛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为她心痛呢!她转头拭去泪花,对着公主勉强笑了一下:“殿下,这里还疼吗?” 太平看婉儿只盯着自己的伤处,一点都不往旁边的地方看。这个女人,果然是没有心。 “疼,疼得很。婉儿,你帮我搽药吧。” “我?” “是啊。你不愿意?” “哪里,只是——” “药在棋语那里,你问她要过来。” 婉儿无奈,只得听从命令,拿了药过来。太平看她修长的指节划过自己的肌肤,仿佛看见了以后日日耳鬓厮磨的模样。这么一想,邪念不禁从心头生出来,轻轻唤了一声:“疼~” “疼么?殿下稍稍忍一下吧。” “你就不能轻一点嘛。”她撒着娇靠过去。 “别乱动!” “我怎么了嘛,又凶我。”太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婉儿不再作声,默默帮她擦着药,手上也稍微重了一些。太平感觉到了,默默在心里嘀咕,不防一阵剧痛袭来,不是从胳膊,倒是从心口。 外边两个宦官走来,站在殿门前,大声禀道: “殿下,太子薨了!” 那一年,李弘突然离世,长安城一片肃杀。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歌舞升平,李治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不已。天后亲手为儿子写《一切道经序》,每每想到逝去的长子,心就痛得不能自持。李治颁布制书,给儿子上了孝敬皇帝的谥号。李弘没有真正做过一天皇帝,若是做了,一定是个好皇帝。他孝顺,仁厚,一身正气。他会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天子。 李弘无子,他死之后,李贤顺理成章做了太子。李治因为儿子去世,心中郁结,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召集群臣,想要让天后摄政,那些正统的大臣们自然不同意。朝野议论纷纷,都说皇帝被女人迷昏了头,即使身体不好,太子已经大了,可以独当一面。李贤文韬武略,善政治国,朝臣对他赞不绝口。要摄政,也是太子,那里轮得到天后? 宰相开口便是:陛下奈何以高祖、太宗之天下,不传之子孙,而委之天后乎? 李治无言以对。总不能说,他舍不得皇帝的位子,若是传给李贤,以后便再没有掌权的可能。只有这个相伴多年的女人,他信得过,也知道朝野不能允许她谋权篡位。无奈朝臣的话滴水不漏,天后掌权,的的确确是乱政。他只能作罢。 李贤做了太子,正可谓如鱼得水,恰好可以一展抱负。他开始修《后汉书注》,趁此召集自己的智囊,一举一动像极了天后。天后召集的北门学士,也是私人的内阁,独立于朝堂。天后看他得心应手的样子,不免有些着急。她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从不掩饰,没多久就派人送《少阳正范》和《孝子传》给太子府上,这是暗里说他不配做太子,甚至连儿子都不配做。李贤一肚子气,天后自己干政他就忍了,还反过来教训他?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独独讨厌自己。明明他是兄弟中最突出的,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偏偏不爱他?哥哥为了嫁出两个姐姐,惹母亲生了那么大的气,还是她的心尖肉。李贤万般努力,战战兢兢,母亲从来不正眼瞧他,还说他不配做太子。 李贤的奉议郎,名叫薛绍,是李治姐姐城阳公主的小儿子,算是李贤的表弟。薛绍两岁就做了奉议郎,父母死的早,从小和诸皇子皇女一块儿长大。李贤一肚子埋怨,有时和他谈心便说了出来,不至于郁结于胸。 一日,李贤、李显和薛绍在禁苑花园漫步,忽然听得有女子的声音,正在吟诗。几人走过去,看见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正捧着书卷,而坐在下边托着腮静静听着的,正是妹妹太平。 “月儿,你怎么在这里。这又是谁?”李贤问她。 太平站起来:“这是我的侍读婉儿。” 婉儿行了肃拜[r2] 礼,刚要退下,太平拉住她。 “听说阿娘叫了个掖庭女奴给你做侍读?”李显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阿娘不是最宠你么,怎么就这样对你呀?” “你怎么说话呢?”太平又拉住要走的婉儿,“婉儿比你那些半吊子侍读,可有能耐多了。我看呀,阿娘是不宠你才对。” 李显哈哈一笑:“一个女子,除了《列女传》,还会读什么?” “《诗》、《书》、《礼》、《乐》、《易》、《春秋》。”婉儿一字一顿地说。 “开什么玩笑,这国子监的监生都不一定读的全,你却在这里扯谎吹牛?” “婉儿她没有说大话。”太平站在她身前,忽然有了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李显见妹妹似乎生气了,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就试试。” “薛三郎,你是太子侍读,与公主侍读比试赛诗如何?” “周王[r3] ,这不妥吧。诗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拿来比赛——” “你这就怕了?”李显挑了挑眉。 薛绍没有办法,只得应承下来。选定了题,李显对他说:“三郎,你可不能给我输了。” “周王器重,臣不敢当。” 半柱香的工夫,婉儿作好了诗,呈给众人。薛绍不久也呈上了诗作。婉儿的诗缠绵悱恻,薛绍则血气方刚。文韵却是婉儿更胜一筹。[r4] 李显一看,皱起了眉:“三郎,你怎么把诗做成这样,是不是过于谦让了些。” “臣不敢。公主侍读的诗文词句,的确胜我许多。” 太平回首看向婉儿,对她笑了起来,笑得灿烂极了。婉儿低首,也报以一笑。 回寝殿的路上,太平忽然问婉儿:“我的两个哥哥,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公主问这做什么?” “你别说到其他事上去,我问你话呢。” 太平有些小心思,李贤和天后长得最像,性格也像。而自己和三哥哥李显长得颇像。她是想问,婉儿是更喜欢母亲,还是更在意自己。 “我看啊,奉议郎薛三郎温文尔雅,我觉得他最好。” “薛绍?他哪里好了?” “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和周王说话不卑不亢,很值得托付。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 “做丈夫?”太平皱起眉头,“怎么,你又想要他做丈夫了?” “哪里,我可不敢。三郎确实是个好男人,实事求是而已。” 太平拦在婉儿前面,郑重其事问:“你是不是对他——” 婉儿笑了:“我要是说,我是真的喜欢他,公主准备杀我么?” 太平咬着牙,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可眼中还是泛起了泪花。不,不能让婉儿看见。她转身,一句话没有说,快步走远了。 [r1]这胳膊不行了可不好。 [r2]唐代女子礼节,类似于合手鞠躬。 [r3]仪凤二年,李显徙封英王,改名李哲。 [r4]如果我会写诗,一定好好写这一段。 我喜欢你 “三郎!三郎!” 薛绍回过头来:“是公主殿下啊。”他浅浅一笑,停下脚步等她。 太平走到他身边,理了理衣服。 “薛绍,你觉得我的侍读如何?” “公主是说婉儿?”薛绍思索片刻,说道,“婉儿文采斐然,诗作得好极了。臣自愧弗如。” “我当然知道她诗写得好,我是问你,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人?婉儿很好啊。”薛绍脱口而出,“我觉着她心思很正,既谦恭,又不自轻自贱讨好他们。你看她那时候要走,便是不想和我们多纠缠。周王看轻她,她又不卑不亢,进退都有分寸。这种端庄大方的女子,事事都做的得体,说是掖庭女奴我都不信,该是个大家闺秀。” 开始还算听得进去,后边太平越听越气。原来这两个人是你情我愿,郎才女貌……女才郎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婉儿哪里好了?她相貌没我秀美,人还有主见得很,难对付极了。” 薛绍哈哈一笑:“昨日你还说婉儿好得很,今日又说她不好了。婉儿算得清秀非常,和公主你啊,不是一种漂亮的方法。有主见那更好,我最讨厌凡事都无可无不可的人。我倒是觉着,婉儿以后嫁了人,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太平忍着气不发作,倒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 “薛三郎,婉儿是奴籍,你若娶她,要被流放的[r1] 。” “我要是想娶她,自然要去求皇舅,削去婉儿的奴籍,然后成婚。” “你不准娶她!”太平不假思索,自己都没料到就说出了口。 “有何不可?”薛绍看着太平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住笑。 “因为——因为……”太平忽然想到什么,转而作态,换了一副面孔,扭捏着说,“这不能告诉你。我可是公主,不能失了身份。” 看见薛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太平心里偷笑。 你才不明白,你怎么可能明白。 上元三年,吐蕃犯边,在陇西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边将见势不妙,赶紧上报朝廷,朝堂之上,众臣哗然,纷纷捏了一把汗。 “贤儿,你觉得该怎么办?”帘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声。帘前的龙座上则空无一人。 “回天后,臣以为不用忧虑过甚。吐蕃骑兵勇猛,在陇西尚可,在中原不占先机。再者,吐蕃虽然暂时攻下了几座城,国力却远远不如大唐。一旦到了关中,相持不下的时候,必然节节败退。如今可发精锐,臣愿领兵,夺回城池不在话下。”李贤说道。 帘幕之后,天后皱起眉,转而化成微笑。众臣慌乱的时候,李贤有此见地,本应该欣慰才是,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危险而聪明的对手,就是嫩了些,缺乏耐性。若是再培养个几年,怕是自己也难以撼动了。 “吐蕃人不是傻子,想要灭大唐,那是自取灭亡。贤儿,你不用领兵去了。我猜,他们这次来犯,不是为了城池,是专为讲和而来。派一个机敏的忠臣,去和他们讲和,一定没有错。只是不知道吐蕃人到底想要什么,会开出什么条件。” 李贤心里也是一惊,暗暗佩服起母亲,还是比自己多想了一步。 太平不知道边疆发生了什么,天天闷闷不乐,只顾着胡思乱想,弄得自己难过极了。好像婉儿和薛绍是牛郎织女,她成了划出银河阻隔他俩的西王母。可转念一想,婉儿就是喜欢上谁,也不可能昨日是二哥,今日是三郎,她哪里是在这样的人,分明是自己多想了。这么一来,太平突然害怕了起来。这些天她疑神疑鬼的,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一般。她这是怎么了? 她知道自己喜欢婉儿,却不知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公主——”这是范老先生的声音。 太平赶紧收拾起书卷,装作认真阅读的样子。 “公主心里有事。”范老先生淡淡道。 太平被唬了一跳,赶紧道:“我并没什么事,只是刚刚走神了。” “婉儿刚刚在这里的时候,公主可没走神啊。”范先生没避讳,一语道破。 “先生——” “你喜欢她,便对她好,这无可厚非。”范先生捻着胡须,看着坐下的太平,“对她好便一心一意对她好,偏要她也喜欢你,这不是情,这是威吓,是勒索。婉儿会觉得,她若是再不回应,你会恨她,会伤她,只有就范。公主你大概也不想这样吧,不想她答应你的时候,是因为害怕。” “可我就是想她喜欢我啊。”太平有些不耐烦,“我能怎么办,要我忍,我可忍不了。” “公主,你喜欢婉儿吗?” “当然。” “别急,好好想一想再答。” 何况有些血仇,你若是知道了,还不一定会怎样煎熬。 太平不知道范老先生究竟想说什么,也不想去想。她喜欢婉儿,喜欢到了疯魔的地步,这还需要多想么?她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不该去求索么,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走么? 不可能。 上元三年,深秋。黄叶洒遍宫廷内外,秋风萧瑟。 使者带回了消息,吐蕃人要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绢帛布匹,不是良马,不是锦衣。 他们要的,是太平公主。 从汉朝昭君出塞,与边疆夷狄通婚的习俗,便一代代保留了了下来。太宗朝嫁给松赞干布的文成公主,更是流传了一段佳话。吐蕃人不知从哪里探听的消息,得知天朝皇帝的小女儿,长得天姿国色,又恰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虽然较普通人家还是小了些,但再等下去怕是会许给别家。吐蕃人等不了,攻下几座城池,耀武扬威,以此和大唐谈判。 太平听到这消息,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婉儿。她低首沉吟了一会儿,叫棋语去尚食局要了一桌筵席摆上来。随后,派了个宫女去叫婉儿。 太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里没来由地慌乱害怕了起来。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害怕,手在微微发抖。直到听见婉儿唤她的声音,她睁开眼,脸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坐。” 婉儿跪坐在榻上,就在她的身侧。 “婉儿,我要去吐蕃了。去和亲。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婉儿侧头看她:“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天后她不会舍得公主殿下远嫁的。” “天后是我的阿娘,也是大唐的天后。李唐皇室,不能只收着百姓的赋税,遇到事情就往后退缩,那算什么本事。这是我该去的。”婉儿从未见过太平这样淡然而悲伤,更没想过这个骄纵的公主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一定要去,公主——你要多多保重。吐蕃气候恶劣,比不得长安。听闻那里的人啊,还有生吃牛心的习俗,要是受不了,就别逞强。”婉儿说。 一阵悲伤涌上太平的心头,我要走了,这就是她要说的全部?这是盼着我走呢!婉儿,你没有心!想到这里,太平眼眶就红了,一滴泪从脸颊滴落。 “公主,你怎么了?”婉儿问她。 太平不说话。 “公主?” “婉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了。”太平忽然开口,“我不害怕远离父母,远离长安,只是不愿意离开她。如果是和那个人,即使一辈子待在吐蕃也没关系。我爱她,胜过世上万千颜色。我整个心都是她的,我睡前反反复复地想她。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这样依赖一个人,也这样享受这种依赖。我想和她度过余生。” “很想,真的很想。”太平说。 “若是如此,应该禀告天后,早趁嫁给他[r2] 。这样吐蕃问起来,也有话可以答复。”婉儿心有些发虚,嘴上却一字一句,甚是清楚。 “可是啊……这个人,我没法像普通人家那样,大吹大打,风风光光地嫁给她。”太平失了神采,瞳孔灰暗如同厚重的晨雾。 “怎么?还有人敢拒绝公主你么?”婉儿笑问。 “上官婉儿!”那一声出奇撕心裂肺。太平转过脸,哭得血红的双眼盯着她,狠狠盯着她,“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是我长得不够好看吗?是我没有你那样的文采吗?还是因为我不是个男人?到底要我怎么做,要让我跪下来求你喜欢我吗?你还要我怎么自轻自贱地把自己洗好送到你手上?” 带着哭腔,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淌下。太平气息不稳,身体颤抖着,双手握紧,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婉儿呆住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可是现在做什么好。她挨近太平,把她搂在怀中,让她的头倚在自己胸口。太平哭的一颤一颤的,她抚了抚她的秀发:“别哭了。”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了你多久。这些年,没有一时一刻一份一秒不是你。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沉迷于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啊,婉儿,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现在我要走了,你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有。哪怕是装作喜欢我也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这么多年,终究是错付了。” 婉儿想守着理智,守着清明,她想抽身逃跑,却一动也动不了。拥住怀里哭成泪人的公主,换做别人,谁又能忍心拂袖而去。婉儿思索着,过去的一幕幕浮现心头。她发现自己想了很多无足轻重的事,譬如不能沉迷情爱,譬如不能激怒公主,譬如不能沦落为玩物,却偏偏忽视了一个最最重要的。 我喜欢公主么? 回答这个问题,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好像答案早已在那里等着。 她低头,轻轻在太平的额头印下一个吻,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喜欢你。” 太平抬起头,眼中却无欣喜,只有哀伤。 我总之是要走的,你这样说,是在安慰我,对不对?我知道。我知道。她扬起的脸上带着泪珠。 婉儿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也必须做。她的唇轻吻去她脸上的泪珠,最后带着一丝犹豫,贴上了太平的双唇。 太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后她慢慢伸手拥住婉儿的腰肢,用力地回吻。 [r1]唐朝的法律,奴婢做正妻要徒二年。 [r2]薛绍自幼是皇子的侍读,与太平自幼就认识,有些像宝黛的关系。如果太平真的喜欢他,这时候不应该直接嫁给他吗?我发现了华点,一定是婉平姬情让她这样子的。 ※※※※※※※※※※※※※※※※※※※※ 婉平初吻哦嘿嘿嘿 婉儿,你好美啊 她吻着,往昔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中,那些画面汇聚成一种注定,一种不可抗拒。五年了,她想起那一天,她站在内文学馆外边等候母亲,一眼就看见了婉儿。她原本可以不张望,她原本可以不走过去,她原本可以与她无关。但她选择了拥紧怀中人,她选择闭上眼,开始一个没有尽头的吻。她靠在婉儿身上,轻嗅她的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不同。 “我不会走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r1] ” 婉儿猜的没错,天后是大唐的天后,她更是一个母亲。她不舍得献出小女儿,即使是为了大唐。思来想去,想到杨夫人去世的时候,太平曾经入道。她是道教中人,怎能行嫁娶之事?这般遮掩过去,又怕不真,天后何等人物,立刻命人在大兴宫外修了一座道观,取名“太平观”。这道观不过一月便拔地而起,里边修的雅致,比皇宫差不了多少,让太平住进去,做了观主。 道观在东,掖庭在西,时常见不到面。太平有时过去,婉儿却躲着她,好似那日不是定了亲是结了仇。实在躲不了的时候,婉儿话也很少,比从前更冷淡。虽然如此,太平的心境却不同了,自从那一吻,她明白婉儿心里有她的,只是羞于显露。她不着急,时间还长。 李治对新太子赞赏有加,这个儿子不仅聪明,懂事,而且精力充沛,志向高雅。他处理政务,时常亲自过问,把事情都做得井井有条。仅这一点,其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比得上。天后却有些着急,这几个月不停任免宰相,提拔了几波资历尚浅的官员。这些官员在朝廷里没什么势力,忽然做了宰相,对天后感激不尽,听话得很。培植起一些势力以后,天后更进一步,写信责备李贤,说他德不配位。 这些年,李治的病愈发严重了,求医问药没有一个能治好的,只好去拜鬼神。有个方术士,名叫明崇俨,招鬼降神的功夫是出了名的。李治请他入宫治病,明崇俨靠三寸不烂之舌,弄得天皇天后都对他信任有加。这明崇俨招来的神仙,不仅会治病,还对军国大事关心得很。他时常对李治说,每次与神仙议论朝政,神仙都提起太子庸劣不堪,难当大任,不是帝王之器。李治问他,谁可堪帝王之位,明崇俨说,李轮倒是生得大富大贵,有帝王之相。三皇子李显生的也不错,能当大任。他整日不是说李显的好,就是说李轮的好,李贤听闻,心中便猜到□□分。这不是天后搞的鬼,还能是谁? 李贤真的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母亲这么恨他。他知道自己羽翼不够丰满,现在没法和母亲抗衡。不是父亲还在,怕自己早就没了。如今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必定会落入母亲的手中。他逃不掉的。 他开始暴躁,开始消沉。他谱曲,彻夜不眠,弹琴十指流血。他散着头发,一曲本应欢快的《宝庆乐》,却悲凉有杀气。宫中乐师听了,只叹气:太子怕是有难。这些日日夜夜,陪着他的,只有赵道生。赵道生太子府的户奴,从小便服侍李贤,和他一块儿长大的。他端茶,李贤就打碎,他送吃食,李贤就掀翻。 “你给我滚!” 道生默默收拾了茶碗,他不说话,也不劝他,就站在那里。 “给我滚,听见没有!” 道生站着不动。 李贤起身,用力一推,道生跌倒在地,吃痛哼了一声。 “我叫你滚,叫你滚,叫你滚!”李贤对地上的男人狠狠踹了几脚,男人捂着肚子,头上冒出冷汗。李贤附身抓住他的衣领,道生瘦弱的身躯有些颤抖,就这样被他提起来。 “你为什么不走?”他问。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他喝。 “我是将死之人啊。”他叹。 婉儿伏案读书的时候,不爱用坐具。诚然那样舒服些,或坐或倚,腿脚不至于酸麻。身为罪臣之后,凡事得更添一万个小心,箕踞落人口实,万万不可。这跪姿读书,有时一跪便是四五个时辰。她只觉得古人便是如此读书,也唯有如此,才能体会古书妙处。不论范老先生或管事女官在不在身侧,总是跪到双腿没了知觉,她才直起身,待血流经脉疏通。 这天,正读的入迷,忽然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惊诧之下,回眸一看,鼻尖差点碰上那人的脸颊。 “姐姐在看什么呢?”太平咯咯笑着。今日她换掉道家的法衣,偷偷溜过来看婉儿,果然在这里读书呢。太平抱住她,胸口紧紧贴上去,婉儿只觉背后一片柔软。太平压了压身子,越贴越紧,直到分不清那“咚咚”的心跳是谁的,仅觉察出些微颤抖,继而越跳越快,越跳越乱。 “臣在读圣贤治世之书。”婉儿过分紧张,脑中一团乱麻,连公主今日叫她姐姐都未发觉。 “你骗人!”太平把鼻尖放在她的颈窝,似有若无地磨蹭着。轻轻的气息吹得她酥痒,从脖颈蔓延到心尖。她有些讨厌这种感觉,不安的感觉。于是伸手扶住颈窝。 “公主殿下!” “怎么了嘛!就这么讨厌我?”太平在她的腰腹之间轻轻捏了一下,鼻尖沿皮肤向上,碰着她的耳廓。婉儿没有防备,忽然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耳垂。她触电一般猛地推开身后人,太平倒在席上,肘尖磕上地面。婉儿腰际撞上书案侧边,委实疼的紧,开口第一句话却无比慌乱焦急: “殿下,你没事吧?” “你赔我!”太平举起受伤的手肘,磕破了皮,殷红的血渗在肌肤上,一抹便晕开,是淡淡的粉色。她一脸委屈无辜的样子,皱着眉头撅起嘴,好似下一秒便会哭出声来,弄得婉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 趁她愣神不备,太平伸手猛地一推。婉儿坐的久了,腿已经酸麻,冷不防倒了下去,刚挣扎着要坐起来,太平却已经伏倒在她身上。 “这样就扯平了。”在她耳边轻轻的一句,热气尽数吹进去。婉儿想抓住心中的不安,不安却被一片空白取代。完完全全的空白。 她从耳垂咬到脖颈,用鼻尖推开身下人的中衣,从上吻到下。随后慢慢向上,吻上她的唇。许久,瘫倒在那人身上,闭上双眼。婉儿却像石像一般,也不知是呆了还是傻了,一动也不敢动,静静躺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气息渐匀。公主她,也许是睡着了吧。婉儿双手微微抬起,轻轻抱住对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就放纵一次。[r2] 就这么一次。 好香。 婉儿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傍晚回到掖庭的小木房子,看见劳碌一日的母亲补着衣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一切没有挽回的余地,她眼睁睁看着的心一点一点沦陷。忽而觉得对不住母亲,上官家世代正统,母亲知道了,会责怪她,会恨她的吧。 “阿娘,您觉得公主如何?”她问。 “婉儿,不要擅议皇家。”母亲嗔怪道。 “阿娘,这里不是外边。我不会跟人家说。” “不可。背后议论,本就不是君子作风。” “阿娘!”婉儿锁紧眉头,暗自想了想,说,“阿娘,公主若是想让我做她的奴婢,去服侍她,你觉得可好?” “公主这样说了?” “我是说如果,阿娘会让我去吗?” “公主要是开口,我纵然舍不得你,也不能不让你去。” 婉儿不知这句究竟是什么意思,母亲到底愿不愿意让她去呢。 “阿娘,如果你生下个小郎君,公主想让他做驸马,你会答应么?” 郑氏听闻此话,忽然想起琨儿,心头一紧。琨儿还那么小,刚刚学会认字,就死在了刑场。 她面色凝重了起来:“不会。” “为什么?” “皇家向来凶险复杂,最好不要牵扯才是。况且那日见过公主,从小受宠,难免骄纵一些,嫁进家里,反倒让一家人无法自处。” “可是阿娘,公主她并不骄纵……” “别说了,婉儿。”郑氏拿起手中的针线,“你我掖庭为奴,活着已是幸事,别再胡思乱想这些无用的东西。” 婉儿低下头不做声了。 “怎么,今日怎么无精打采的?”太平这么一说,婉儿才发现她又来了。她又来内文学馆看她了。 “公主日日都不在道观,观主之位名不副实啊。” “你不欢迎我来?”太平笑了,“你不知道我来是为了谁么?” 婉儿没有答话。 “你究竟是怎么了?”太平坐在她身边,凑过去,看婉儿抄写着《春秋公羊传》。看着看着,从字看到笔,从笔看到她修长洁白的手指,看她凝雪的手腕,看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鼻梁秀美的轮廓。 “婉儿,你好美啊。”她说。 婉儿愣了一下,侧过头不看她,太平看见她耳朵慢慢红了起来,心里一阵得意的笑。 “婉儿,我帮你磨墨。”她伸手拿起墨石,蘸了些清水,犹豫了一会儿,把墨石放在砚台上推了起来。 “殿下,从前都是有人帮你磨墨吧。”婉儿看着她生疏的样子,“来,我教你。” 她让太平两指捏住墨块,一指顶住顶部,然后把手放在她手上,轻轻握住,带着她的手转起来研磨。 “这样磨出来细一点。”婉儿说,“别太用力。” 太平觉得心跳的有些快,呼吸也重了起来。她转过头,仰头看婉儿侧颜。好白的肌肤,像羊脂玉一般温润,她轻轻吻了一下婉儿的脸颊。 婉儿磨墨的动作停住了。 太平吻上了她的唇角。再看她侧颜时,发现她吻过的地方,羊脂玉染了墨一般,渐渐红了起来。太平笑了起来,无声却美好。她吻上婉儿的唇,气息交叠,再也忍不住咬了上去。好柔软,好湿润,她吮吸着,品尝着。 “别!”婉儿抽身,气息还不稳,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了?”太平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笑,“你告诉我今天你到底怎么了,我就放过你。” 婉儿跪坐下来,颔首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红了,开口道:“她们……她们都说你骄纵,说不要招惹你,说你是个难缠的主子。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可是——可是一为你辩解,那些女人就说我是走狗,说我下贱。我说不过她们,只能由着她们骂你。” “就因为这个?” “还有,”婉儿抬起垂着的头看她,“我母亲也说你娇生惯养。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是娇生惯养啊。”太平微笑着,“至于宫中的其他女人,她们见过我吗?在我身边待过多久?不过是市井小民的习性,幻想着权贵都是些恶人。” “你——你不在意?” “我要是在意,宫里早就没有宫奴了。”太平轻轻摇头,附身靠近她,“你闷闷不乐,就因为这些?” 婉儿看她丝毫不放在心里的样子,有些茫然,慢慢点了点头。 太平“扑哧”一声笑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可爱。”说着,她钻进婉儿怀里,搂住她:“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五年前就叫人骂我来了。” “五年前我可不会帮你说话。”婉儿轻轻抱着她,也笑了,“那时候,我是最觉得你骄纵的。” “哼!”太平把脸埋在她胸口,埋怨了几句,含含糊糊一个字也听不清。 [r1]这句话理解成是婉儿说的或者太平说的都可以。婉儿之前说过“我不会走的”,她信守诺言。太平的话,就是说她会为了婉儿留下来。 [r2]你会放纵很多次的。 这一声,她等了多少年 上元三年,腊月三十。 长安城在这一天没有宵禁,百姓们组成了驱傩的队伍,吹吹打打,戴着面具,在街上游荡着。最前边,是一对男女,戴着老翁老妪的面具,打着转跳着舞。围着他们的,是千八百个护僮侲子,戴着孩子的面具。其余各色人等,戴着形形色色的鬼怪面具,在外围起哄凑热闹。皇家开了御宴,天皇天后请了些亲信的大臣,摆上美味佳肴,欣赏宫中的歌舞。 李贤坐在筵席右边第一个位上,看着对面被奉为国师的明崇俨,眼角抽搐着,渐渐溢出了杀气。他算什么东西!竟然位列三公之上,与我平起平坐。李贤捻起酒杯,酒液闪着琥珀色的光泽,映出他眼中隐忍的怒火。 “殿下,对面那位,就是您说的明崇俨?”赵道生见他这般,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李贤嗅了一下酒香,放下杯盏,看向道生,眼中怒火藏下大半:“是。” “殿下放心,那老贼不会得逞的。” 李贤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老贼或许不能得逞,他敬爱的母后可是一定能得逞的。他知道自己斗不过她,也不愿和母亲争斗。那就只有一死,抑或虽生犹死。 “殿下,道生虽然一介奴仆,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我不会让他得逞的。”赵道生轻声细语,却是难有的坚定。 “道生,别乱说。”李贤侧头看去,皱眉止住了他。这个人,白白净净,瘦瘦小小,长相也颇为俊俏,一副小媳妇的模样。想来他杀鸡都做不得,要保护,也是自己保护他,哪里轮得着他做什么。他只想自己以后不做太子了,道生该去哪里呢? “二郎,这普天同庆之日,你是太子,该祝辞才是。”李治在上座挥手叫他。究竟是父亲,看不出他想什么,还叫他祝辞,哪里祝得起来,哪里有这兴致! “我看,还是由三郎或四郎代我祝辞吧。”李贤是赌气,是心灰意冷。 “不可。他们是王爷,你是太子,怎能逾礼?二郎不会连这《礼》都忘记了吧。”天后的声音冷淡严肃,说着平常教训的话,语气分明是不满。 她几时能不挑我的刺! 也罢。她就是看不惯我,我又奈何?李贤站起身,看了母亲一眼,目光尽是看穿眼底的悲凉。他向下望去,座下的两个弟弟,朝中臣子,都在看着他。他缓缓开口,祝道:“三阳始布,四序初开……” 祝毕,四座寂然无声。好像他刚刚说的是悼词。他念白的语气分明是悼词。 李贤坐下,再也不看他们。 气氛僵住了,谁也不开口,肃杀得不像是新年。李治只有腆着脸,堆上笑,却尴尬得无地自容。天后微微摇头,轻蔑一笑。她知道,她得逞了。 长安城内,张灯结彩。太平拉着婉儿的手,随着人群向前走着,亦步亦趋。皇家的御宴,请了太多外朝大臣,作为女子,太平循例不能入座,恰好遂了她的心愿。这是她和婉儿过的第一个新年,可以大大方方出皇城,和百姓们一同玩乐。驱傩也有意思,戴着面具的百姓也稀奇,大户人家点着的“庭燎[r1] ”也有趣,她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问。 最重要的,是身边有婉儿。 底层的百姓没什么忌讳,贵族女子上街,照例要戴上帷帽[r2] ,用面纱遮住脸。太平嫌晚上戴帷帽看不清,索性找了两套男人的靴袍准备着换上。说来也怪,那些道学家老夫子感叹世风日下,女子不仅可以上街,还把幂篱[r3] 改了帷帽,却对女扮男装上街网开一面。好像那样便算作男人似的。那时,富人家上街,少有不带着家奴婢子的,总要有人服侍。宫女棋语随两人溜出宫来,不远不近跟在后边。太平不觉得什么,婉儿却有些不自在,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低下头。 “怎么了啊?”太平看她,忽然明白了,就笑起来。 婉儿穿上男子的装束,更像一个清秀俊美的少年。刀削斧凿的面庞,鼻梁轮廓优雅,流畅的下颌线,皮肤在月光下越发白净。路过的女子驻足看她,小声互相问着是谁家的公子,从前倒是没见过这样好看的。 “去去去,不准看!”太平挥手赶着她们,一边说着,“这位公子已有妻室,夫妻和睦,你们别打她的主意。” “你——是个小娘子吧?”那位姑娘看着男人装扮的太平,疑惑道。 “是啊,”太平也不避讳,“我就是她的正妻。” “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姑娘哼了一声。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看那姑娘一副不信的样子,太平拉了拉婉儿的衣袖。 婉儿的脸上红了一片,说不出话来,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这位姑娘,这确是我家主人和正妻。”棋语上来解围。那几位姑娘又看了看,没再说什么,悻悻走了。太平看向婉儿,看她害羞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觉着非得治好她这个毛病不可。她三两步上前,拦在婉儿前面,趁婉儿恍神,还没反应过来时,仰头小鸡啄米般吻了一下她的唇。 来往的人流熙熙攘攘,也许没有人看见,棋语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见婉儿呆立在那里,看见太平得逞地咯咯笑着,听见太平说:“你的唇好甜啊。” 婉儿眨了几下眼,垂下长长的睫毛,抓住婉儿的手,微微侧头吻了上去。 棋语看见这一吻缠绵,唇舌纠结在一起。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余了,于是退到后边,心里泛起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滋味。她见过公主为婉儿做了那么多,倒是希望能好好在一起。可是谁知道这有多难呢。 人群中有人看见了她们,惊诧地指指点点,又围上来几个人。若是再不走,怕是武侯[r4] 会来赶她们了。 太平拉起婉儿的手,看准人少之处,带她跑开了。她们从在人群中穿梭,奔跑,流动的灯火被她们抛在身后。她不累,好像永远不用停下来,这样她们就会永远也不用分开。太平拉着她一直到了平康坊[r5] ,闪身进去春华楼旁边无人的小胡同,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夜色很暗,人群的喧哗在远方,那是不属于她们的。属于她们的只有此刻,彼此。婉儿看着太平的眼睛,看见一种暧昧与渴望,看见一种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啊。 (此处有115个字阿江不让我写,也许是因为脖子以下,但是其实非常纯情。大家联系前后文自己脑补一下,或者可以直接联系我)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贺兰敏之突然出现在婉儿脑海里。那个画面突然砸中她,并渐渐清晰了起来——贺兰敏之抱着不过六岁的太平,笑得纯良而猥琐,一样的动作,一样向那里探过去。 不,不行!我在做什么?她被电流击中似的,迅速抽回手。不,不可以…… 太平见她仿佛梦中惊醒一般。那是一场噩梦,让她受了惊吓。惊吓之后,转而成一脸犹疑,又变得茫然,垂下头去。 果然是这样,果然还是不行。她根本不喜欢我。或者说,她喜欢的大概不是我。或许是我身上母亲的影子,或许是我身上哥哥的影子。也对,她这样一个人,本来不该做什么逾矩的事,只是迫于淫威,怎么可能真的喜欢我? 太平开始骂自己,骂自己真是贱,为了一个无意于自己的人,做了那么多,那么多。骂自己即使知道结果,却义无反顾。 难道我还要继续犯贱,继续死皮赖脸么?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婉儿呆呆站在那里,看见太平走了,忽而明白过来。 “公主!” 公主不理她,连脚步都未放慢半分。 “太平!” 太平没听见似的,走远了。 “月儿!” 李凝月身子颤动了一下,停住脚步。婉儿终于这样叫她了,叫她月儿。这一声,这如此动听的一声,她等了多少年。太平回过头来,眼中蓄满了泪光。 婉儿快步上前,不由分说把她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抱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会保护你的,就像从前一样,”她说,“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月儿,你知道么,我……我喜欢你啊。” “真的,真的很喜欢。” 爆竹[r6] 声声噼啪,远处人声鼎沸。新的一年,一切都不再是从前那样了。 仪凤元年,正月初一。 [r1]就是大火堆。 [r2]帽子上带着遮脸的面纱。 [r3]宽檐帽,垂下的纱可以遮住全身。 [r4]唐代城管。 [r5]妓院聚集地 [r6]唐代□□不普及,是真的爆“竹”。 终于把她抱在怀里,怎么可能放手 琴音走进太平观,进门的时候,她撩起自己的高腰襦裙。再抬头的时候,琴音看见前堂摆着书案,公主坐在一个女子怀中,女子握着她的手正在写着什么,也许是在画着什么。公主咯咯笑着,回头把墨汁抹在女子白净的面颊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公主。”琴音唤了一声,公主没有理她。 “公主!”她不得不喊了出来。公主方才抬头看她,琴音看见公主身后的女子略微有些尴尬,起身要走,公主拉住了她。 “婉儿,不妨事的。”公主对身后人说。婉儿?琴音想起来,是几年前见过的婉儿,那时公主还跟她赌气,把自己灌醉了。如今又这般好了起来?琴音暗自疑惑,忽然感到一丝不安。 “这是天后给您送来的点心。今日是上元节,天后说,不用去问早安了。”琴音低首,后边的宦官呈上食盒。 “焦圈,汤中牢丸,饺牙饧[r1] 各一盒。公主请慢用。” “好,我知道了。琴音,你替我谢过母后。”太平说着,从食盒里挑出一个炸的金黄的焦圈,喂给身后的婉儿。手指碰到嘴唇的时候,太平笑了一下。 “琴音,若没有别的事,你可以退下了。”太平挥挥手。 “公主——” “怎么?” “公主,我还有要事相告。这里……不太方便。” “这有何不便。”太平说着,看琴音没有退让的意思,也不想为难。虽有些不耐烦,还是起身走过去,跟琴音去了门外。 婉儿坐在那里,看着方才临摹的碑帖,愣了一会儿神。忽而想起脸上还有墨汁,起身去内屋取了一柄铜镜,拿出帕子要擦。看着脸上的墨痕,刚要擦过去,停了手,傻笑了起来。她舍不得擦了。能多留半刻也好,这可是太平抹上去的。 转身回到前面堂屋,看见太平已经坐在那里,于是在她身边坐下。婉儿笑着看向太平,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太平低头垂首,眉头微皱,全然没了刚才的兴致。 “月儿,你怎么了?”婉儿附身过去。 太平身体颤了一下,仿佛惊醒一般,突然转头看她。看了片刻,她问:“婉儿,你——”她停了好一会儿,不再说话,却一下紧紧抱住了她。 紧紧抱住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太平脑海里全是刚刚琴音对她说的话,塞满了似的,她心乱了。心乱了,便不想去想它,只是紧紧抓住此刻,至少此刻,一切都是真实的。 “公主,座上那位是您的侍读婉儿?” “是。” “公主不在内文学馆读书,大概有半年多了,她还过来找你?” “是我叫她来的。” “公主既然不读书了,别和她走太近。” “怎么?” “婉儿不同平常宫女,她是掖庭女奴,是罪臣之女。这也罢了。你可知她的父亲、爷爷、哥哥,全都被斩首于市。是天后亲自拟的诏,降的旨。” “她这般接近你,不知安的什么心。即便今日没有坏心,保不齐明日不生恶念。公主你也知道,天后所有的孩子里,最宠你一个。她此番过来,恐怕对你,对天后都不利。公主还是小心些为好。” 太平嗅着婉儿身上的香气,感觉着她的温度。她不信婉儿会害自己。可是如果……如果是真的呢,如果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如果所有的欲拒还迎都是诱捕的陷阱,如果她眼睛里的爱意是伪装得太好—— 如果这样,那就来吧。 这么久了,为了一人耗尽心力,甚至不惜做戏骗她,终于把她抱在怀里。怎么可能放手。如果看错了,如果她想杀我,那就来吧,我认了。这是我欠她的。 只要是你,我心甘情愿。 数九寒天,水冰冷冷的冻得人手指泛红生疮,浣衣局的宫奴却是忙的时候。新年还没过完,哪个妃子公主没有几件裙衣要洗,就连是皇上的冕服也下来了那么几套,只是最下边的人碰不到罢了。 郑氏手红肿青紫起来,动弹不得,创口结痂流血。她忍着疼,手浸在水中,搓洗着短襦罩衫。忽然听得管事的女官叫她,赶紧擦了手过去。女官把她领到一处别馆,换了个宫女在门前候着,见人来了便领进去。郑氏看去,馆内坐着的,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看着好生面善,在哪里见过似的。女子长得很美,柳叶眉桃花眼,薄薄的唇,细腻雪白的肌肤,非富即贵,看着便不是一般的女官。 “殿下,人给您叫来了” “棋语,你先下去吧。”那女子说。 棋语诺诺,离开了别馆。 女子示意郑氏坐下,郑氏忙说:“在下掖庭宫奴,坐下有违礼制,不敢造次。” 女子微微皱眉,起身走过去,扶着郑氏要她落座。郑氏从未见过这样的境况,实在不能再推辞,只有坐下,女子便坐在她对面。 “上官夫人,您的手,怎么这样了?”女子刚刚扶她的时候,看见这双手满是伤,着实吃了一惊。 “不敢不敢,称不得夫人,”郑氏摆手道,“天气苦寒,这是冻伤了。” 女子看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婉儿这人也是,自己在宫里过的快活,却也不跟我说,您是这般景况。” “婉儿她在外面做了什么?没犯事儿吧?”郑氏紧张了起来,“她最近好像有些事,却不愿跟我这个做母亲的说。除夕那天,她都没留在我身边,说是宫里有事要做。她不是犯了什么错吧?” “没有。”那女子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郑氏舒了一口气,又抬头,“所以阁下今日来是何事?” 女子玉手拿起瓷壶,倒了一杯茶,双手呈与郑氏。 “我在内文学馆认得婉儿,一直与她要好。”女子说,“听闻婉儿身世凄苦,甚是同情,今日特来问询。” “阁下想知道什么?” 女子身体倾过去,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婉儿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天后降旨处死的,是不是?” 郑氏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说的措手不及,半日才点点头。 “天后陷害忠良,杀了你至亲之人。若想复仇,我可以帮你。”女子说的很慢,字字打在郑氏心上,“天后我动不了,但是天后的至亲之人,我却有办法。” 女子抿了一口茶:“太平公主,你想杀她么?” 郑氏吓住了,哆哆嗦嗦,一个字也不敢说。 “你若怕事,一切都可以由我来办,不会追究到你们身上。”女子说着,“不为什么。我喜欢婉儿,我看她心疼,愿意为她做事。” 郑氏听了这话,忽然不怕了,嘴角反倒生出一丝凉薄的意味。 “若是为了婉儿,大可不必。”她说,“婉儿她大概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来就在掖庭宫里。她不恨天后,反而倾慕有加。每每提起,都是毕恭毕敬,甚至憧憬以后待在天后身边,做一个宫女,为她端茶倒水篦头也好。” “果真如此?婉儿她,当真不知?” “我从未和她提起。有些事,不知道对她更好。” 那女子哑然失笑。 “婉儿前几日还说,天后果然不凡,建言十二事施政手段高明。”郑氏说着,不知该笑该哭,留下一个难堪的表情,“这样也好,即便知道了身世,徒增烦恼而已。她从心底崇敬天后,无可指摘,不同我那般,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至于报仇雪恨,我没那胆魄,也从未想过如此。更何况公主甚是无辜,牵扯进来,与妄加罪名、陷害忠良何异。阁下放心,今日之事,我权当没有听过,权当没有来过。请阁下不要再说‘报仇雪恨’之类的妄语。” 女子看着郑氏,觉得她好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儿时见她的时候,这女人就是个遇事便下跪求饶的弱女子,她还觉得怪异。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教出婉儿那样的孩子。如今却明白了,郑氏骨子里还是那个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只是入了掖庭,不得不磨平棱角。她如今说话的模样,浑然天成的气度,倒叫人想起那些不苟言笑的命妇。这番样子,也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露出马脚。 女子微微点头,半日没有说话。终于开口时,说得一句:“我叫那些女官给你安排个清闲些的活计。”过一会儿,又说:“您年纪也不轻了,受不得那些苦。若是有女官给你难堪,你来告诉我,我定不饶她。” “阁下是——”郑氏问道。 “到东苑太平观,便可找到我。”女子说着,起身告辞离开。 太平观?郑氏念着,太平观?她看着女子的背影身姿,回忆她的脸庞,那一瞬间,郑氏忽然想起,几年以前,似乎见过这个女子。 这是——太平公主。 [r1]炸元宵,饺子和麦芽糖 想亲吻,想抚摸,想拥有 婉儿不是来杀她的。太平知道了,却半点高兴不起来。这是一块悬而未决的石头,婉儿是不知道,如果哪一天她知道天后是杀父仇人,还会这样对自己么?那时候,是敌是友,是亲是仇,她会怎么选,太平一点把握也没有。怎么办,就一直瞒下去,瞒一辈子。太平垂首,瞒一辈子,是自己受累,提心吊胆,处处留心。她希望自己不知道倒好,如今知道了,许多烦恼涌上心头。 要是告诉她,她会离开我么? 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像在梦里一般。为什么偏偏是婉儿,偏偏是我爱的人,偏偏是她?不,不行。怎么能让别人告诉她,我要她从我的嘴里听到。我要她恨我,杀我也好。不要离开我。 不要。 长安下了一场大雪。 皇城淹没在一片纯白之中,新年后下这么大一场雪,还是头一回见到。琉璃瓦盖着雪,失去了颜色。人们好像睡着了,长安好像睡着了,一切都没了兴味。婉儿踏雪去太平观,路上湿滑,一去多走小半个时辰。到了观前,却被宫女挡在外边。 棋语对她说:“公主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见客。” “身子不好?那我更要见她。” “她不见你。” 婉儿在门口站了半日,想了半日,想不出是哪里做的不好,触怒了她。不由得感叹,这女子的心思真是多变,真是难猜。难道她是厌烦了?果然是她厌烦了?也难怪,她是公主,喜新厌旧,想要便要,不要了便丢掉。我又能如何。 丢掉也好,至少没有为难我,没有要我的命,还算得心慈手软。 原来,这就是结局。早知就是如此。这样一想,婉儿就呆住了,雪落在头上身上也不知,只是立在那里。 “你笨啊,都站多久了?”太平青色道袍,带着冠巾,忽然就出现在门前。她是美艳至极,衣着却如此素净,别是一种风情。她牵住婉儿冻红的指尖,捂在手掌心里,嗔怪道:“你啊,非要我出来是不是?”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婉儿看着她,忽然语无伦次起来。 太平踮起脚尖,轻轻拍了两下,掸去她头上附着的雪花。牵她的手,领她进去。 “以后,我要是不理你,你也不能这样。穿的这么少,会冻坏的。”她给婉儿倒了一杯热茶,点上暖炉,倚在她身边,贴着用身子温暖她。 就这么靠着,温暖的气息渐渐漫上来,她有些倦意。忽然想起今日有正经事,拖延不得,只得打起精神。于是正色开口道: “婉儿,对不起。” “我没关系的,不过多等了一会儿。”婉儿本来有些怨言,怨她让自己担忧了那么久。可是一听到她说对不起,再也狠不下心来这样说。 “不。我是说,很久以来,都对不起了。”她抱得更紧了,“第一次见你,就把你抄的《左传》给弄坏了。后来,贺兰表兄侮辱我,你那样勇敢,救了我,我还叫人打你。其实那时候,我也心疼的,心疼坏了。只是太小,不懂得退让,为了自己的颜面,让你遭了罪。再后来,我想方设法讨你的喜欢,坑蒙拐骗,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却不考虑你心里怎么想。总之,对不起,全都对不起,很对不起。” “婉儿,你原谅我么?”太平问着,声音低低的,柔柔的。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有怪过你。”婉儿撩起她额前的长发,把唇印了上去。 “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说这些?”她轻声问。 太平挣扎着从她怀里出来,坐定,看着她的眼睛:“婉儿,我有话对你说。” 婉儿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半是疑惑,半是好笑。 “婉儿,你不好奇么,你出身世家,为何生来就是掖庭女奴。” “掖庭都是戴罪之身,我自然也一样。” “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这有什么分别么?” 太平缓缓低下头,弯了腰,好像在长拜一般。许久,抬起头来:“婉儿,你先答应我,不论听见什么,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别离开我好么?” “怎么?出什么事了?” “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无论听见什么,不恨你,不骂你,也绝不离开你。”婉儿一双眼望她,带着温和的笑意。 太平看着她的眼睛,沉沦于这眼神,想着或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忍不住多停留片刻。直到再也不能拖延的时候,才开口: “麟德元年,上官仪勾结废太子李忠谋反,天后降旨,满门斩首于市。” “谁不晓得,上官仪忠心耿耿,并无谋反之心,皆是因为要废掉我母亲,遭此横祸。我们,可算得世仇了。” 婉儿一动也不动,似乎还在等着她说话一般。太平皱了皱眉,起身从身后的剑架取下佩剑,跪坐下来,双手呈上:“你若想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婉儿坐在那里,就看着她,没有接剑。 “你可想好了,现在不杀我,以后再不许起杀心。” 婉儿起身拿剑,抽出剑鞘。这剑出鞘时带出一阵寒气,果然皇家收藏的,哪怕是道士的佩剑,也是不世出的宝物。她把玩一阵,跪坐下来,将身子探过去。太平闭上眼睛,不闪躲,也不犹疑,定定坐在那里。她感到一双手轻轻撩拨自己的头发,甚是怪异,不由得睁开眼,看见婉儿手中细细一缕青丝,那剑,已经被她放在一边。 婉儿笑着对她说:“我取了你的发丝。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拿着它,来世过了奈何桥,还能认得你,还能找见你。这辈子不离开你,下辈子,也不离开你。” “婉儿,你——” “我怎么可能舍得伤你。”她说着,指尖拂过太平面颊。 “我不记得父亲,也不记得爷爷。我没想过自己为什么是女奴,因为我生来就是。后来有人对我说,天后是我的仇人,杀了我的至亲。至亲?我都不认得的人,何以称作至亲。报仇雪恨,我又有何仇何恨,自己都不明白。就因为一句句轻飘飘的‘她杀了你的父亲’,教我去恨一个人,我恨不起来。仇恨除了让自己心里难受,又有什么用。我不是赵氏孤儿,我是上官婉儿。”她说话的时候,很慢,很坚定,“我是你的上官婉儿。” 太平以为一生再见不到的温和眼神,就这么又出现在她脸上。 “那你,要是早就知道了这事,当日周国公羞辱我,是不是就不会站出来,不会挡在我面前了?”太平问她。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婉儿回想儿时的事情,嘴角挂起微笑,“最开始做侍读的时候,我跟你合不来,范先生问我,是不是因为仇家相见的缘故。先生说,丁是丁卯是卯,教我不要因为这事与你闹不快。那时我就知道了,原来我们是‘仇家’。但是这与救你并不相干,‘仇家’又如何。报仇雪恨或许需要理由,路见不平却不需要什么理由。[r1] ” “你——原来你早就知道?”太平惊诧道,“那你真的不恨我,那你还——” “我还特别特别喜欢你。” 太平刚刚还严肃正经的模样,听见这话,绷不住“噗”一声笑了。 “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你怎么会喜欢我的。”太平笑过了,眼角眉梢还含着笑,“照你那正派的样子,怕是只晓得阴阳之合,其他一概不想。我还记得,从前你说过,你很喜欢薛三郎的。你不知道我记了多久,恨了多久。” “薛三郎?”婉儿记起来了,明明随口的玩笑话,倒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婉儿心上涌出一阵愧疚,坐正了身子,开口道:“我不曾有意于薛三郎。” “月儿,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喜欢某个人,在你之后我从未想过要喜欢其他人。” “从儿时起,我一直想成为天后那样杀伐果断的女子,想一展才能,让世人知道,女子并不比男子柔弱,女子也可以坐朝堂。那时我无心于任何情爱之事。其实我知道的,在掖庭宫里,不论是强迫的还是自愿的,磨镜对食之事从不少见。我只是没想过,我会这么做。我更没想过,如今是和你一起这么做。” “那,你后悔吗?”太平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不为做过的事后悔,只为没做的事后悔。”她说,“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也许这是幸运。如果不是进了掖庭,又怎么会遇见你。也不知是不是冷血了些,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恨天后,或者恨你。” “你,喜欢天后?”太平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她早就害怕,早就想问,她怕婉儿只是爱屋及乌。她的母亲,一番柔顺,二番威严,愈上了年纪,两鬓斑白,气质魅惑不减,却越教人挪不开眼。何况从小时就敬仰她的婉儿。两相比较之下,太平越觉得自己比不上母亲,婉儿若是更喜欢天后,也无可厚非。 “我敬爱天后,这不是好事么?”婉儿却不在意的样子,“难道,这你也不准?” “我不准。”她小声恨恨道。 “你现在是怎么了,生病了么?哪有这样吃醋的。”婉儿只觉得好笑。 “我没有吃醋。”还是恨恨的。 “好啦。”婉儿凑上去,脸离她很近,“我于你,于天后并不一样。读书人以孔孟二圣为榜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喜欢天后,也是如此,想伴其左右,学治世之道。于你,则是——” 婉儿握住她的手,蜻蜓点水般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 “想亲吻,想抚摸,想拥有。” [r1]工藤新一:人杀人或许需要理由,人救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 下一章是婉平的第一次,大概率看不到。想看欢迎联系作者本人。 此生惟愿,与你灵肉相通,软嫩相合 夜色苍茫,长安还未醒,掖庭已经窸窸窣窣,女官开始点卯。 “宫奴郑氏。” “奴在。”郑氏长拜。 “你那个女儿呢?”女官问她。 从前都是直接点过去,这次女官忽然问她话,郑氏不知何事,心又悬了起来。她回头看,婉儿三两步走了上来。 “回掌簿,婉儿今日在这里。不过,天后曾特准婉儿做侍读,名字挂在范先生那里,今日点卯,不知是何故?”郑氏毕恭毕敬回到。 “不是点卯,”那女掌簿这日却不严厉了,“婉儿,天后宣你月中十六日大明宫栖凤殿觐见。到时好好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别穿这破布去。” “是。”婉儿答应道。 女掌簿说完便走了,婉儿心下正想是什么事,抬头一看,郑氏一张冷如冰霜的面容吓了她一惊。 “婉儿,天后怎么突然宣你觐见。”郑氏冷冰冰的语气,婉儿从来没有听过,“你最近常常不见,我去问范先生,你也没有去文学馆。你说,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情。” “我——”婉儿脑海中出现了太平。那一幕幕笑闹在眼前栩栩如生,她却说不出口。想说谎掩盖过去,谎话也说不出口。这当口,婉儿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天后该不会是知道了吧,太平不会是告诉了天后…… “你说啊!”郑氏吼道。婉儿看她的眼睛,已经血红。 “我……我没有。”她小声说,小声地连自己都不相信。 郑氏已经心知肚明。她缓缓点头,一滴泪从眼角无声地流下来:“婉儿,不论你做了什么,她都不能夺走你。不,我不会让她夺走你。她有丈夫,有孩子,而我只有你。婉儿,你不能走。哪怕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她缓慢而坚定地说着,仿佛在说一段久远的故事。 “阿娘!” 婉儿忽然觉得对不起母亲。掖庭的一切,是母亲替她承担。母亲的每一根白发,都是为她长出来的。母亲手上每一道伤,本也应该出现在她手上。母亲把她视作生命唯一的寄托,而她,却做了母亲不会原谅的事。她惹母亲生气,伤害母亲。她在除夕夜丢下母亲孤身一人,和太平跑去长安城玩乐,殊不知这一切都由这个人替她背负着。 “阿娘,我犯了事。” 不该再瞒着了,哪怕母亲会恨她,会把她逐出去,也不该再瞒着。婉儿低首,再抬起来的时候,目光已坚定清明。 “阿娘——” “婉儿没有犯事。”婉儿还未开始说,外边传来一声喝断。 太平被一众宫女簇拥着,盛装华服走了进来。 “参见公主殿下。”郑氏赶忙下跪稽首。婉儿愣了一下,看母亲已经跪了下来,只好跟着一起跪下。 太平上前扶起郑氏,连声说:“受不得,受不得,折煞我了。快快请起。”一旁的宫女面面相觑,不知这有何受不得的。 “上官夫人,这次天后宣婉儿觐见,不是罚她。要罚她,就抓去大理寺了,怎么会在栖凤殿呢。夫人不要心忧,我想,这必然是好事。” “谢公主。”郑氏回道,声音平平淡淡,便是不信这话了。 太平也没奈何,只得说:“夫人放心,婉儿是我的侍读,有我在,不会把她如何的。” 说着看向婉儿:“婉儿,你也别跪了,起来吧。过几日,去太平观找我。观里有浴汤,好好沐浴更衣,我为你备了两件好衣裳,你必定喜欢的。” “是。” 太平又安慰了郑氏几句,便告辞离开。婉儿追上去,问她:“公主,天后要见我,究竟是什么事?” “天后要见你,自有她的考量。我不是阿娘肚子里的蛔虫,又如何知道。” “那——公主你也去么?” “我不去的。那日道观要辟谷静坐修行,我是观主,自然不能离开。” “你——你真不去?” “那是当然。” 太平看着婉儿黯然的样子,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心里暗自偷着笑她。 “说不定,天后真要杀你呢。”太平勾起嘴角对她一笑,半真半假,半开玩笑似地说。 那日天气久违地清朗,太平替婉儿穿上淡青色的高腰襦裙,系上系带,披上罩衫。那是她特意叫人做的,猜了身形短长报过去,居然正合身。 婉儿走出太平观时,还回头看她,见她真的没有同去的意思,才死了心。 太平忽然有些心疼。有那么一瞬,真想偷偷跟在婉儿身后过去,只还是忍了下来。 婉儿被宫女带着上了马车,穿过皇城,向大明宫行去。皇城森严,过了几道关口,又下了车步行,不经意仰头看见巍峨的宫殿。在殿门前站着的,正是宫女琴音,婉儿略显尴尬看了她一眼,琴音没有回应,只是领她走了进去。 那里是她最最敬仰,最最倾慕的女人,那是她的梦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惊心动魄。 天后武氏坐在殿上,看着婉儿走进来,看她叩谢请安,礼数周到大方,没有半分怯懦退让。几乎是第一眼,这个女孩子就攫去了她的心,她并不能说清楚是为什么,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命中注定。不是美貌,这种美貌在皇宫里算不得最上乘,也许是一种气性。天后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十四岁的自己,初入宫廷,意气风发。 天后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白净文弱,婉儿并不记得见过。右手边,是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人,蓄着长须。 “这位是北门学士刘祎之。”天后说着,扭头看向刘祎之,对他说,“那便是上官氏了。” “见过刘学士。” “今日叫你来,是想考一篇策论。”天后说着,在书案筒中签上提笔写了几个字,掷下去。婉儿取来看,上书“义不义也”,收了签,双手呈给刘祎之,自己坐下,磨上墨,轻蘸笔尖,奋笔疾书起来。 四皇子李轮坐在上边,探身,小声问天后:“这就是皇妹极力推荐的那位上官氏?” “的确生得不凡。”天后看着婉儿,微微笑着,“怎么,轮儿喜欢?” “不敢。”李轮回道,“不过上官氏的确落落大方,不像是一般的宫奴。我想,皇妹不会看错的。只是皇妹这个最好热闹的,今日怎么没来?” “月儿她说,这女子才思极敏捷,学问极深,虽在掖庭,却精通治国理政,拿下此城轻而易举。上官氏是她举荐的,若是她在,即便胜过了刘学士,倒以为是看着她的颜面,不是凭着真才实学。”天后眼睛仍未离开婉儿,“月儿倒自信的很,不知她写文章究竟如何。” 不一会儿,婉儿将书卷呈上。此时刘祎之才写了半张,面子挂不住,不禁急了起来,抓耳挠腮的。婉儿这一篇,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有如宿构。辞藻华丽却不空洞,文字优美兼富内涵。天后看完了卷子,脸上渐有喜色,对下人道:“给她赐座。” “义,义也。义,不义也。此非义。[r1] ”天后不禁读了出来。 刘祎之听了,心中更慌乱了。这题目,本就是刀尖上的。若是说起义承天运,岂不是鼓动百姓造反。若是说不承天运,高祖便是起义夺人的天下,岂不是在骂先帝。他思来想去,只有用“天命”为高祖开脱,再吹捧吹捧。没想到婉儿开篇就写,这个题便是真的“不义”,跳脱了思路,不禁抚掌赞叹,又恨自己怎么没往这处去想。 罢了罢了,再写不过拾人牙慧。刘祎之草草完了篇,也呈上去。 天后一看便笑了:“刘公,你自负才学,今日可算输了。” 刘祎之只有诺诺,无地自容。 天后目光看向婉儿,却发现婉儿也怔怔看着她,坦荡直率,掩不住的欣喜热爱。她便看着婉儿,微笑,相视无言。这是君臣间的第一次对视,最澄澈,最纯净的目光,都留给了这一次。 “婉儿,愿意跟我走么?” 仪凤二年,上官婉儿免去奴籍,辅佐天后,掌诏敕。 婉儿受了命,刚出栖凤殿,忙不迭提起衣裙,向马车跑去。 “快,快去太平观。”她说。她的梦想,她这么些年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夕之间忽然就得到了。这件事,必得让太平第一个知道。 她看着小窗外流过的风景,只嫌马车走得太慢。 到了太平观,婉儿跳下车,去前堂寻太平。前堂冷落的很,太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那里看书写字。她说……今日辟谷修行,也许是在后殿。婉儿小跑过去,后殿也没有人影,只有急得跺脚。茫然间,看见棋语过来,便问她公主在哪里。 棋语道:“在别馆。靠近浴汤那里。” 别馆?哪座别馆?婉儿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都是厅堂,掩着门,正犹豫,听得太平的声音:“婉儿,是你吗?” 婉儿回头,看见别馆虚掩的门中,影影绰绰是有个人似的。 “进来吧。” 她推门进去,一束光照进别馆昏暗的前厅。太平坐在别馆的坐榻上,正对着她,好像刚刚出浴一般,湿发披在肩头,滴着水,水沾湿法衣,黏在身上。没有戴发饰,耳饰,只一件法衣……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此处省略第一次1741个字,希望能过,给审核跪下了。) 此生惟愿,与你灵肉相通,软嫩相合。 [r1]我真的不会写,瞎写的,别笑我。 ※※※※※※※※※※※※※※※※※※※※ 嗯。。。。这个没啥办法要不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在线磕头吧。“砰砰砰”好了orz…… 所有宫女,眉心都多了一朵梅花 她倚在浴池边,像一条鱼一样,像一条白色的鱼。 婉儿看见鱼向自己游过来,鱼把自己的湿发从鬓边分开,鱼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鱼说:“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于是她伸手抓住鱼。鱼笑着拥抱她。直到池水渐冷。 太平披上法衣,衣服一半沾湿了水,重重垂落下来。她拿起斜织的方巾,从上至下,一点一点为婉儿擦干身子。擦到胸口的时候,目光触到那一点浅浅的粉红色,她方才醒悟过来,这是第一次看见这副身体。她怔怔地看着,像巷口的小儿看着糖画,目不转睛。目光细细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太平只觉得好美,好美。她喜欢极了。 婉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一颤一颤的。太平才发觉自己盯得太久了,倏而红了脸。她从来也未曾想到,这次是自己先脸红的。 “你——还好吗?”太平气自己脸红,赶紧说话,想要搪塞过去。 “我好极了。” “喜欢么?” 婉儿没答话,携起她的右手,对她说:“你手臂从前受过伤,以后别再这样卖力气。若是再伤着,就不好了。” “我喜欢。”太平对她调皮一笑,眉眼弯了起来。她擦去婉儿手臂上的水珠,眼光瞟到另一只手,忽然发现左手腕纤细一些。从前倒是没在意过,这么一想,忽然明白了,婉儿是为她受的伤。那时年纪小,虽然回复过来,伤着的一边还是瘦一些。 见她这么一沉思,婉儿也皱起了眉。 “月儿,你——你也会想起贺兰敏之么?” “那个禽兽,我还真的想起他了。”太平仍然牵着她的手,喃喃道,“多希望最初看见的不是他,不是他强了我的侍女,不是他羞辱我。如今每每碰触,想起那些事,都难受犯恶心。多希望第一次看见的,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鸣。是你我这般。” “那便不要去想。” “不,不。”太平抬首,眼神褪去落寞,迸出光来,“你不同。他碰我,我全身不自在,只想躲开。而你呢,我却想紧紧抱着,多停留片刻也好。这不是罪过。他才是。[r1] ” “婉儿,以后不许再拒绝我了,知道么?” 太平轻轻笑着,为她披上中衣,理顺了秀发。指尖穿过发丝,一刻便成了永恒。 掌管诏敕与写诗作文不尽相同,除了文采上乘,行文必须滴水不漏。言辞之间教化人心,宣扬当权者的主张,更加得将朝廷典章制度烂熟于胸,不得有半分差池。天后明白,尽管太平再三再四向她保证,婉儿绝无恨她的心,自己却不能掉以轻心。加之婉儿年轻,历事尚少,暂且不能委以大任。掌诏敕,便是最好的磨练,得沉下心,耐住寂寞。 几日下来,婉儿跟从司马夫人李氏悉心学习,草诏很快便有模有样。李氏是上柱国司马慎微的夫人,端庄和蔼,才学高得惊人。司马慎微有了年纪,身子也不大好,不大管事。李氏才学闻名,受命进宫,天后所拟墨敕制词,多出自她手。婉儿时常翻阅她所拟诏的抄本,每每赞叹,文字能在这条条框框中翩翩起舞,也只有她了。 婉儿翻开那张回绝吐蕃求亲的诏书,前几行文字淡雅有余韵,读着读着,思绪忽然飘了过去。她想起那日公主的泪眼,骂她负心,弄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自己鬼使神差吻上了她的唇。那是她第一次明白,自己喜欢这个女孩子,不想再让她哭哪怕一次。 “婉儿!”天后叫她,眼神分明是严厉责备。 她走神了,她不该走神的。天后最恨手下人做事的时候不专注。可日日忙于纸堆之间,许久没有见太平,不自觉就想起她的样子。唯有她的模样,能让婉儿扫去一身疲惫。她赶紧翻到后一卷去,是册封太子的诏命。立储君是国家大事,文字更是庄严隆重。 天色晚了,宫里点起灯,火光通明摇曳。李氏因夫君身体有恙,早早离开了。今日事毕,婉儿收拾好笔墨起身告退。 “婉儿,你过来。”冷不防天后叫她。 “是。”她心里有些忐忑,不敢拖延,小步走过去。 “别站那么远,再近一点。”天后脸色说不上和蔼,也说不上严厉,随着灯火忽明忽暗,教人无从捉摸。 婉儿只有上前,站在了天后身边,弯腰听命。天后看她一眼,面色忽然变了,眼里透出凉薄。伸手解下婉儿腰间的香囊的金链,拿在手里端详半日。 “说吧,谁给你的。” 这香囊通体镂空,錾饰团花,中间是银球做的子母扣,内层是半球金香盂,纹饰鎏金。[r2] 除了在皇帝妃嫔皇子公主手里,宫里再不可能有这个。天后记起,这是应天府前年上贡的珍品,统共就五个,都赏给了儿女。这香囊,非但是贵重至极的问题,男女间互赠香囊,却又有一番别的意思。天后看过去,目光如刀,看得婉儿背后生寒。 “回天后,是公主送与我的。”她说。 天后冷笑,料她会这么说。公主与她从小玩在一处,情谊是极深的,即便叫来对质,也会为她遮掩。这女孩子反应果然是极快的。 “是贤儿吧。”她说着,放下手中香囊。李贤容貌俊伟,才华横溢,若是让她自己在儿子们中挑选,也只有这个了。近来李贤颓废了不少,面容憔悴倦怠,看起来着实令人心疼。恰好是能够趁虚而入的。 “刚刚,你是在看册立太子诏书出神么?” “我——”婉儿不知如何回答,只有闭了口。 “奇怪,问你国事对答如流,如今却说不出话来了。”天后微闭了眼,指向书案对面,“坐。” 婉儿跪坐在对面的榻上,双手扶膝,垂头默然。 “婉儿,我也是经过十三四岁的,明白此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我叫你来,并不是叫你去勾搭男人的。你若是受不了,就走,我不杀你。但你若仍要留下——”天后直起身子,探过去一手抓住她的领口,婉儿不得不抬头看她的眼,“就给我乖乖待着。” 婉儿开始发抖,她艰难地咽了一下,开口:“我……我留下。”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留下?”天后顺势拿起书案上一把精致的甲刀[r3] ,举起。那刀不过手指粗细,也不十分长,刀尖却锋利,教人看着就生疼。天后眼尾微微翘起,眯着眼,似笑非笑。笑得可怖。 “我留下——”话音未落,甲刀尖突然插进眉心[r4] ,痛得她叫了一声。 “你要记住,”天后声音低沉,“记住我今日说了什么,记住你今日说了什么。往后再对镜自赏,就要想起这些话。记住你自己的位置。” “你是我的人。心中只能有我一个。” 天后放开她的领口,婉儿跌坐在坐榻上,惊魂未定。 天后唤来琴音,叫她拿金疮膏过来,自己绕过书案,坐于婉儿身边。她从袖口掏出随身的罗帕,为她拭去额上的血迹,既轻且慢。而后,手指剜一点膏药,亲手点在她眉心。 “婉儿,你去写敕书,即日册立上官氏为才人。” “什么?” “不去么?” 天后看着她,淡漠极了,好像只是在问她时辰。 “不妥吧。”婉儿吞吞吐吐。 “我并非叫你去给皇上侍寝。他病的下不来床,你就是去,也治不好他的。”天后端坐,“婉儿,你在宫里做女官,做到五品女尚宫就到头了。做才人,往后升为嫔妃,可以做到一品二品。我是看重你。” “可是——”婉儿还想说,忽而明白了天后的另一层用意。这是教她抛却一切情爱,专心陷入权力,在漩涡里寻得一席之地。飞黄腾达,位极人臣,秉国权衡。 可真怪了,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么?为什么答应的话,这样难说出口。 天后冷笑:“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 “不,我没有这意思。”婉儿连忙道。说完又犹豫了片刻,开口:“是,我去草拟敕书。”她起身,刚要走,天后叫住她: “既然你做了天子的才人,不可再对其他男子动情,知道么?” “知道。” 天后看着婉儿远去的背影,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那样美好的样子,身形颀长,摇曳生姿。最该疯狂的年纪,就这样逼迫她斩断情丝,是心狠了些。但她必须得过这一关,必得断了这念想。被情爱所绊,成不了大事,十三四岁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李治或许不是她心头最初的那个人,但这么些年,互相利用,互相包容,倒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惺惺相惜,谁再也离不开谁了。 如此不也是一番滋味? 谁又能说这样不好? 婉儿别过头去,不让太平看她脸上的伤。 “宫人已收拾了后院一间库房,重新刷了墙,置办了家具。以后我和母亲,就住在那里。你若是——” “别岔开我的话,是阿娘伤了你,是不是?” “公主既然听说了,何必再问我。”婉儿轻声道。 “她怎么能这样?”太平皱起眉头,“我明明对她说,一定要好好待你。” “是我做错了,”婉儿声音再低,就快要听不见了,“我不该走神的。” “她这样做,你还为她说话?” “天后没有做错,如此也是为我好。公主若因这件事与天后起了嫌隙,我罪过就大了。” “不论如何,她骂你也好,罚你也好,怎么能伤你!”太平站起来,“不行,我必定要去说的,否则以后你在那边吃了苦,岂不让我心疼?” “去说?说什么?”婉儿扯住她的衣袖,“我没事的,不必如此。” 太平看她双眼急切,真真怕她去质问天后,黯然下来:“你——就这样维护她?” “不维护怎么行,”婉儿仰头看她,“她可是我最爱的人的母亲。[r5] ” 太平愣愣看着她,一下笑了,抓住扯她衣袖的手,顺势坐下来。她拨开婉儿额前的乱发,探过身子查看那伤口,不大,但是有些深。她又心疼了起来,这么深,一定很痛吧。 “我额上有伤,公主嫌弃么?” “怎么会。又胡思乱想什么。” 婉儿苦笑:“只是我无颜见人了。宫人都道是我和太子有私情,才被天后罚的。以后见我这伤,必定要嘲笑一番。” “谁敢笑你,我罚他去倒尿桶!倒上半年。” “宫里哪有那么多尿桶要倒?”婉儿看着她,自嘲一般。 太平沉吟半晌,忽然抬头对她说:“你坐好。”随后起身,不久拿着药膏和箔纸过来,跪坐下来,为婉儿擦了药,把箔片裁成梅花样,呵一口气,覆住伤处[r6] 。婉儿乖乖坐在那里,任由她摆弄。 “如此,人家就看不出了。”她笑。 婉儿见她笑,心便放了下来,也开口笑道:“说得轻巧。若是人家问起,这梅花从何而来,我又该如何解释呢?” “不妨,不妨。”太平又裁一朵,对镜贴在自己额上,“让他们来问我好了。” 婉儿心头一颤,暗暗发觉自己又被她攫住了。她却不显在脸上,只强颜打趣:“谁敢来问你?” 这样一说,她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太平一定是知道了。 “月儿,天后让我做了圣上的才人,你……你没有——” “我开心极了,这下三哥哥、四哥哥,还有薛绍那家伙,他们再也不能抢走你了。没有人能抢走你了。” 她一下抱住婉儿,紧紧的,好像真有人要抢走她似的。许久,松了手,把她领到后边寝殿,两人相拥而眠。就轻轻搂着,便觉得安心,便睡得香甜。 翌日,婉儿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了。她想着怎么没人叫她,揉揉眼睛,侧头一看,身边的太平也不知去向。迷惑茫然间,她走下去,向殿外观望过去。 宫女们忙碌地走来走去,有的提着水,有的举着食盒,有的捧着衣物。 所有的宫女,眉心都多了一朵梅花。 [r1]wuli太平在这里三观还是很正滴。 [r2]唐鎏金银香囊,1963年出土于陕西西安沙坡村。 [r3]修指甲用的小刀,《北户录》记载。 [r4]史书对这件事记载很简略,没有具体时间,也没有详细理由。《旧唐书》记载:則天時,婉兒忤旨當珠,则天惜其才不殺,但黥其面而已。《新唐书》记载:嘗忤旨當誅,后惜其才,止黥而不殺也。 而且梅花妆早在南北朝就有记载(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并不是上官婉儿个人发明。无论是《北户录》还是其他野史小说,梅花妆的故事都更晚,是在婉儿有一定权势的时候。不过既然都是杜撰,我为了把它放在太平出嫁前,提前了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 [r5]太会了太会了,我被撩到了。想要一个这样的年上! [r6]请大家不要学习这种做法,很深的刀伤,又盖住形成缺氧环境,容易感染破伤风。 香,好香啊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你这么能说,舌头一定厉害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放心,只给你看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你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吗?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贤哥哥—— 东宫就在正殿的右边,婉儿被女官领着进了一重门,那人就退下了。她跟着东宫的侍从,向大殿深处走去。远远地,看见案上放着一张琴,琴后边坐着一个男人。她认不出这个男人了,怎么也想象不出,几年前在马球赛场上叱咤风云的那个人,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如今变了这副模样。 深重黑眼圈围着眼眶,肤色暗沉,披头散发,一缕一缕垂下来。他的白色中衣半敞开着,露出坚实的胸膛,他半坐半躺,一只手抚弄着琴弦。 他好像看见了婉儿,亦或是没有。婉儿站在那里候着,就静静站在那里。 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端来了茶水,李贤摆手,那人等了一会儿,还是退下了。 “站住。”李贤忽然命令道。他便乖乖站住了。 李贤一跃而起,冲上去揪住那人后颈,吼道:“你怎么没穿?我叫你穿的,我叫你穿的!” 婉儿被他这一吼吓到了。看来人家说的没错,太子是真的疯魔了。 太子把那人摔到墙上,那人伸手遮住脸,倚着墙瑟瑟发抖。 “穿好了再来见我。”太子面色阴沉,声音也低得可怕。那人捣蒜一般点头,抽身要走,贤又抓住他,把他摁在墙上。 婉儿怕他失手把那人打死,刚要上前阻拦,却看见他在那个奴仆唇上印下一吻。 她甚至看见贤太子舌头的入侵,看见那个奴仆搂他的脖颈。看来人家说的没错,太子是真的——不,他不是狎戏户奴。婉儿从他眼里看见的,不是轻视玩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她形容不出来,只是忽然对太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婉儿,你过来。”李贤放走了道生,没回过头,就忽然这么对她说。 婉儿走上前。 “天后派你来监视我的,对吧?”李贤还是没回头,“或者是叫你来激我。对,她一定是叫你来激我。” 婉儿看他背影,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婉儿,你有事要说么?没有的话,今日我不见客。” “太子,”她说,声音没有感情,“你知道为什么天后不喜欢你么。因为她想篡权夺位,想控制大唐。你哥哥孝敬皇帝身体弱,好控制,她没有动作什么。但是你,文治武功颇有建树,深得众臣喜欢,她必然要置你于死地的。你若想活着,就要小心,不要被她先下手。” 婉儿深吸一口气:“我说完了。” 李贤回过头,笑了:“就这个?” “婉儿,你太不会胡编乱造了。”他说着,停了一会儿,转过身来,“不,是你根本没有用心去编造。” 李贤看着她,似乎在犹豫些什么。他看着婉儿,眼眸里没有光彩,只有黯然与愤懑。不是对婉儿,而是对他自己的愤懑。 随后,他屏退众人,阖上门,坐定。他让婉儿也坐下,就坐在自己对面。 “婉儿,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天后虽为女子,却有吞吐山河之志,海纳百川之怀。她比大多数男人强上千万倍,当然也包括我。她那样美丽,那样优雅,她抬首时眉心气象万千。你端详过她的眼睛么?你察觉到里面的坚定,一往无前,和隐没的温柔么?她挥手,衣袖落下来的时候,一切就都被轻易地摆平了。她似乎永远比我站在高一层的位置眺望。这样的才华,历经千年都不会出现一个。她太伟大了。婉儿,她太伟大了。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李贤停住了,手拨弄琴弦,两三声不和谐的音符。 “她那样宠爱哥哥,那样喜欢弟弟。尤其是对待月儿,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不是那种阴鸷之人,她不是易牙一般,对自己孩子下得去手的人。她不是。我清楚她不是。她爱所有的孩子,像个普通母亲一样,爱孩子胜过自己。” “除了我。”他补充道。 “我倒想恨她,但我做不到。我爱极了她。我若不爱她,怎么会只因为她不爱我,就难过伤心的要死。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我知道,天后一定要我死的,这一点我也不愿意违抗半分。我只是不甘。为什么她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不配有她的爱。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婉儿,她厌恶我。婉儿。” 李贤侧卧,手肘撑着坐榻,转头看向婉儿的时候,那一双眼让她想起了小鹿。王孙公子们骑马带着猞猁围过来,圈中央的小鹿,睁着大大的眼睛,眼里的哀伤如出一辙。一箭射穿他的眼睛吧,这样毛皮还可以完整,还可以陈列在某位大臣的家中,或者穿到哪一位公子身上。 “她喜欢你。”婉儿说,“很喜欢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太子殿下一直做的很好,一直没错。天后也这么对婉儿说的。天后爱你的才华,赏识你的文治武功,你是她最喜欢的儿子。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是她的儿子。” “你不是天后所生。”她说。 李贤一瞬间呆住了。 往昔一幕幕走马灯转来转去,他记得,每年大哥生辰,天后都会大办家宴。自己生辰,只差人送来些赏赐的物什。而那个对他很好的姨娘,每年都会过来陪他,听他说话,赞许地看着他。他记起,父亲时常说他聪明,附和的永远不是天后,而是坐在下位的姨娘。马球飞过去,落在两杆之间,他总能见着那个女子看着他,眼神温润如水。他想起很多很多。 忽然,他抚掌大笑,声彻云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笑得太用力,眼睛都睁不开,散着的头发飞扬颤动着。 韩国夫人武顺和天皇李治的儿子,李贤。那是和她七分像的姐姐,武昭仪不能让她威胁到自己,不能让李治给她名分。于是,她用种种借口,堂而皇之夺走了她的孩子,并且夺走了她孩子的心。如今,她又要夺走这孩子的一切。 现在的天后,不是当年的武昭仪。她也是有愧的吧。 “这场戏,我会陪她演好,即便搭上性命。因为我爱她。因为我知道她也爱我。” 李贤说。 死在天后这样的女人手里,他心甘情愿。 只是道生,道生太可怜了。道生啊!李贤蓦地抓住婉儿衣袖,慌忙道:“婉儿,你能不能帮我求求情,让天后放他一马。别杀他。” 婉儿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低眉,许久,微微摇头:“依我看,太子殿下也许可以不死,但他必须死。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时,我们都会找一个人去责怪。不巧的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太子……” “婉儿……”他松手,声音低了下去。他比谁都明白道生必须替他去死。他不再哀求,只是泪眼朦胧。 “婉儿……”他说,“道生本来就不该和我在一起的,我们不该相见。如果那时我不救他,也许他过的难受,但至少还能活着。婉儿,你也一样,如果你是个纯粹的诗人该多好。只管饮酒作诗,对皓月当空,吟千古绝句,不要卷入宫廷朝堂。听我的,下辈子千万不要。如今……如今看来已经迟了,你一定要避着风头,就好好和月儿过安生日子。” 婉儿一惊,猛然转头看他。 李贤笑了,他笑着,脸上挂着泪,笑得如同在哭。 “香囊不是我送的。那时我就想起月儿忽然要学打马球,就想起那日你和薛三郎赛诗,她护着你的样子。我想着,月儿是我妹妹,你是她喜欢的人,我得保护你们。我担下和你做情夫的名声,都没顾及道生也许会生气。只为我这样帮你,你们也要好好的。婉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婉儿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她沉默了。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好否认的。没什么可以改变的。她帮不了李贤,更帮不了赵道生。 她起身告辞,李贤为她打开门,陪她走出大殿。 她看见赵道生在殿门外垂首站着,穿着明光铠,飞鱼吞肩,虎头腰带,盔甲厚重。他似乎很热,不停流着汗。李贤走过去,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汗珠,检查了盔甲穿戴无误,才回身看婉儿。 “你去告诉母后,我宅院里藏了明光铠。我藏了上百套盔甲。你就说,因为我怕,因为我怕自己死了,更怕道生死了。这是真心话,你也一定要照实说,母后才会信任你。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以后靠你自己。我死之后,拜托你保护好月儿,别像我一样。” 可悲。 他自然知道,不论是明光铠还是锁子甲,都不能保护赵道生,更不能保护自己。但他得有个寄托,他要自己知道,太子是太子,太子没有束手就擒。 婉儿站在那里,就只是站在那里,没有道谢。她觉得道谢太苍白了,太无力了。 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走出东宫大门的时候,砖还是砖,瓦还是瓦,可一切都不一样了。李贤是太子,尚不能保护一个奴仆,她只是小小的女官,一个五品才人。她怎么保护月儿。 那就拼上性命好了。 婉儿走后不久,那天,那个傍晚,太平公主不请自来到了东宫。 她差人找来东宫的侍从,问婉儿和太子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宫人回答,不知。太子屏退了所有人,门也关上了,谁也没看见他们做了什么。 屏退了?你快说,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看不出做了什么。但是太子殿下好像哭过。 哭?太平若有所思。 不是吧,婉儿把太子弄哭了?她手劲儿确实不小,但哥哥这体格也不至于……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她敲敲自己脑袋。[r1] 太平清楚地意识到,现在要是不问出事实,自己能为这事想上三天三夜。于是当机立断去找太子对质。 宫里没人敢拦她,她冒冒失失就冲进东宫正殿。太子正弹着琴,身边侍立的奴仆却怪得很,穿着一整套明光铠,胸甲锃亮。太平没有理会,张口开门见山: “你把婉儿怎么了!” “什么?”李贤抬头看她,发丝垂下来,遮住半边眼睛。 “你关门干嘛?”她说。说完忽然意识到这话没头没尾的,刚要解释,太子突然大笑起来。李贤笑着,捂住肚子,一手指着太平,笑倒在坐榻上。他笑得颤抖着,衣衫一震一震,胸膛剧烈颤抖着。他笑得停不下。他笑出了眼泪。 不,不,他就是在流泪。他笑着笑着哭了。他哭了,眼睛红了,泪珠就这样顺着脸颊滚落。 “你若是真的爱她,要么她不做女官,要么你不做公主。要么你们分开,永远不要再见。[r2] ” 太平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男人,流着泪,缓缓说出这句话,是倾诉一般的低语。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啊。 “贤哥哥——” 李贤举起衣袖遮脸,慢慢拭去眼角泪。擦干之后,他不再理会太平,坐定,又弹起了琴。秦王破阵乐,他使出十分力气弹奏。太平看见琴弦上沾染着暗红,看见哥哥指尖是明艳的鲜红。李贤不知道痛,也不再知道累了。 你救不了我,没人救得了我。 [r1]太平这可爱的呀~ [r2]李贤你搞事情啊,你应该叫太平保护婉儿,叫婉儿不做女官。你这一说反,后果很严重啊。 太子殿下! 自从到了洛阳,郑氏总也睡不安心。 天后夺走了她的丈夫,也夺走了她的婉儿。她每日担惊受怕,生怕婉儿哪日做的不合那女人的心意,她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庭芝和琨儿死后,她只为婉儿而活,这是她的一切,是她不能失去的。是她还存在于这世间的唯一理由。 如今,婉儿做了才人,她不再偏居掖庭一隅,却仍然被困在深宫。郑氏整日无所事事,不过寻些诗文来读,煎水煮茶,看花开又落。每每念及亡夫,她放下书卷,闭目静坐,把这悲伤与仇恨都压下去。 她爱庭芝,那是一位美玉一般的公子,纯净如玉,温润如玉。他太美好了。她不会再见到这样的人了。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她爱极了庭芝所以恨极了天后,她恨那个恶毒的女人,那个为了一己私欲陷害忠良的女人。无数次夜不成寐,想寻一把刀,冲进那女人的寝殿,把刀插进她的胸口。让她在断气前,为所有死在她手里无辜的人忏悔,叫她罪有应得。 她没有刀。她根本见不到天后。 越是仇恨,越是体会到仇恨带来的无力感。那无力感一点一点蚕食着自己的心,让她发疯,让她癫狂,让她折磨自己。那时她意识到,绝不能让婉儿也带着这种仇恨,她无权让女儿陪她一起痛苦。她宁愿独自承担。 把恨意藏起来,埋在最深的地底,永远不再发掘。做一个温和的好母亲。 从前倒也没什么,那些活计劳碌,没给她空隙多想。如今闲下来,庭芝在她脑海中,像一爿木柴,浪潮翻涌时浮到上头来,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受不住了,不能再一个人呆着了。郑氏起身,转到后边去,走出小门。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曲折回环。 她走过那里,想起刚刚进宫的时候,也走的这种巷子。那天,那天庭芝死了。 不,不!别再想庭芝了。郑氏告诫自己。刚要迈步再走,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 “……你听说没,天后养了个娼妓。还是从掖庭出来的。” “我在掖庭待过,那里哪有什么娼妓。你说瞎话吧?” “你去问管事的主簿,是不是曾经有个叫婉儿的,被天后招了去。” “婉儿?是那个女孩?不会吧——” “千真万确。不过现在可不是小女孩了,她了不得,攀上了天后。你看,天后身边的女官,都是有了年纪的。就这小娘子一个,十三岁被召见,就任了这等重要的职位。如今十五六岁,天天在天后身边侍奉。不是有怪,那是什么?” “怎么会?她长得很美么?我不记得她有这种名声。” “你不能这么想。这小娘子虽然不是美艳至极,但是啊,你看她那个鼻子,那个下巴,你仔细想想,若是个小郎君,可不是清俊极了。如今皇上那个样子,身体哪里撑得住,天后必定寂寞的很。若是招来面首,免不得受人指摘,皇帝脸上更挂不住。说不定一气之下要废了她。若是找个俊秀少年一般的女子,既然是女子,谁也说不了什么不是?天后啊,心眼多的很,养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时常解解寂寞,也是常情。” “你这么空口无凭,我可不信。” “你还别说,还真有人见着端倪了。听内务李宦官说啊,有次英王不过略略暗示婉儿与太子有情,天后气的拍桌子。你说,天后那等人物,谁见过她拍桌子?要不是公主眼疾手快拉走了英王殿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花样来。你不信,自己问他去。我跟你说,宫里呀,整个都传开了。司马上柱国身体不好,天后借机让李夫人多回去陪侍,自己时常把婉儿那女孩子留在大殿,留到半夜。你说就她们两个,婉儿生得又好,即便没什么,日子久了,生出些什么也再正常不过。到时候,哪个小女子哪敢违抗天后呢。” “此话当真?” “我说的哪能有假?你若不信,去问问皇后身边的宫女宦官,必有人知道的。” “果然宫里是乱的很。这种事都能出来……” 郑氏默默听着,她听到了“婉儿”,却似乎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自己的女儿。婉儿不是这样的,婉儿不可能这样。她想冲过那段曲折,抓住那两个人,冲他们吼叫,让他们记住,婉儿是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是周王府属上官庭芝的女儿,她不会做这样苟且的事。她不会! 可她没有。 耳畔回响起婉儿稚嫩的声音。 “阿娘,你说,你从前住在府上,那里也有皇后那样美丽优雅,气度非凡的女子吗?” “婉儿日后能常陪伴在皇后左右,就是一辈子呆在宫里,也没有怨言!” 那时婉儿的眼神刺伤了她。 皇后为什么在那天忽然召见婉儿。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是婉儿的杀父仇人,还让婉儿留在身边。除非——除非——她知道婉儿那样爱着她,并且用一切手段让婉儿不可能背叛她。 那是些什么手段呢。 郑氏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那个女人是专门跟她过不去么?为什么,连婉儿,最后的婉儿也不能留给她?这是在羞辱她么?这是在嘲笑她么? 她解释不了,这一切她都解释不了。所以她没有冲上去。她退回去了,黯然转身。巷道的阴影打在脸上,看不清那是什么表情。 好像在哭。 天后没有说明崇俨的死,她只是跟天皇说,太子李贤玩户奴,道德败坏,有伤风化,必须好好教育引导,否则难堪大任。他玩户奴是人尽皆知的,他这样荒唐也是人尽皆知的。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念及陛下身体不好,没人敢告诉你。 就是你器重的那个李贤。她说。 李治拖着病弱的身子勉强坐起来,老泪纵横。 他怎么会这样? 是那个妖人赵道生,男不男女不女,是他诱惑了太子。是他把太子弄成这个样子。贤儿本来是很好的。如今首当其冲要做的,便是把那个妖人抓起来。不能让他再待在太子身边。 那一切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贤儿引到正道上来。大唐不能毁在他手上。 天后携着李治的手,微微点头。 于是东宫迎来了那一天。数十个金吾卫走进来,拿着敕书,捉拿赵道生。道生正在井边提水,为首的一脚踹向他,他倒在地上。水撒了一地。 “太子!太子殿下救我!” 金吾卫不理他,强行拖他到正殿门口。道生挣扎着,可是无济于事。 “你们谁敢动他!”殿内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是李贤。他衣冠楚楚,束发整齐,眼眸鲜亮,立于庭阶上,仿佛西楚霸王,不怒自威。道生在那一刹那,仿佛看见了初见时的李贤。尽管个头高了太多,面庞也瘦削了不少,神采没有半分改变。那是他的英雄,威风凛凛的英雄。 恶心!妖人!妖人!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究竟是不是个男人!那些话语虫子一般钻进他的耳朵。那些人架着他,又把他扔在地上,结结实实打他、踹他。他忍着疼,一声不吭,只想着快些过去。求他们快些打累了吧。 忽然大家住了手,道生抬起头。 少年李贤走过来,明眸皓齿,一袭白衣,腰间美玉配长剑。他就那么走过来,众人不敢作声,默默站在一旁。一如现在的金吾卫。 沛王府里没有妖人!我再见谁打他,就砍了谁的手!他说。 李贤弯下腰,伸出手给他。道生怯生生看着他的手,却不敢触碰。他怕这是梦,一碰就没有了。这一定是梦,也许他已经死了。 李贤笑了,唇红齿白的长安少年郎。他抓住道生的手,扶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回沛王殿下,我叫赵道生。 赵道生。我记住了。 记住了,便不曾忘记。一刻也不曾忘记。 李贤三两步上前,气势汹汹。即使金吾卫都是精壮男子,拿刀佩剑,居然不由自主松开了赵道生。道生手肘撑着东宫的青石地面,眼含着泪,立起上半身:“太子殿下!”。 “叫我二郎。我不是太子,是你的二郎。” 李贤的眼睛红了。从前,天后说他不配为太子甚至不配为儿子,明崇俨进谗言要圣人改立他的弟弟,那么久了,经历那么多,道生从来没有见过他在众人面前流过一滴泪。在那些人面前,他是太子,他骄傲极了,他不被击败,他永远坚强。 现在,他的脸颊上不是泪珠又是什么? “道生,对不起。是我无能,我保护不了你。”李贤俯下身,抱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念叨着,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离别。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再没办法了。” “道生,我知道,你吃不了痛。如果他们要打你,你别说实话。就说,明崇俨是我杀的,全是我的主意。他们就想听这个。知道么?答应我。” “只愿来生,不在帝王家。你我生于山野,相伴终老。” 李贤用手拨开他的碎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这次他救不了他了。 这是别虞姬的霸王。 这是乌江边的霸王。 大概……是死了吧 那一年新罗的使臣来了洛阳。杨坚和李世民数次征讨都没能奈何的高句丽,自从名将刘仁轨平定百济,被两面夹攻打得落花流水。高句丽倒台了,旁边不安分的新罗不得不安分下来。安分,就是承认他是大唐的藩属,就是来信称臣,再进贡上一些稀罕物件。 新罗的使臣是个奇人,官话说得不错,晓得很多怪事儿,还会作诗说笑话儿。这样的使臣少见的很,在官员中很吃得开。于是,他本人被当做一件稀罕物什,屡屡被达官贵人邀请赴宴,当做助兴的玩具。名声终于传开之后,他被邀请去了皇家的家宴,莫大的荣耀。 深秋了,枯枝末端挂着最后摇摇欲坠的黄叶。风卷过,那片叶子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地面上的兄弟。他好像在挣扎,却又明白那里是他的宿命,注定无法摆脱的。 “婉儿,你当真不去看看?”太平伸手接住那篇落叶。它摆脱了宿命,如果人也能这样该有多好。她把这片落叶递给婉儿,婉儿接过,解开装书卷的锦袋,把银杏叶放了进去。像一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秋天为什么要有扇子。多么不合时宜。 “今日你与天后都去赴宴,好容易得空,我该回去陪陪母亲。好久没见母亲了。”她说。 太平没再说什么。良久,微微点头:“那你好好陪她。” 婉儿起身的时候,衣袍轻轻摆动,就像她无数次梦到的那样。她忽然遏制不住自己,抱住那个人,一下压到墙上,鼻子蹭进衣领,咬她的锁骨。那啃咬有些粗鲁,带着几分埋怨的意味。或许还有些不甘。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曾经的一切碰触,从未让她产生这种感觉。婉儿没有动,任凭她做什么。 “月儿——”她生出愧疚感。 听到这一声唤,太平放开了她。就轻易放开了她。给她理好衣领,仰头对她笑,笑出两颗小虎牙。 “快去吧。天气冷了,记得给夫人添几件衣服。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 婉儿于是走了,太平也再没抬头看她。 家宴开在绮云殿,久病卧床的李治也过来了,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他眼睛看不清了,要人扶着,给他的坐榻安上凭几。 贤太子衣冠楚楚,锦袍绣着麒麟,束发于脑后,一丝不苟。腰间配着香囊美玉,足蹬长靴,眉眼英武,尽显帝王之气。他和兄弟们谈笑风生,时不时点头扬手,宫人便斟上热茶。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李贤了。 回光返照。太平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词。 家宴的氛围很好,那个新罗的使臣果然是个善说话的,更擅长宣酒令。几轮下来,众人都有了些醉意。太平看向李贤,他却仍然是那幅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滴酒未沾一般。那使臣见状,开口讲起了新罗地界的奇闻异事,言语间奉承大唐,说得大家都有些飘飘然。 一个小奴从后边上来,绕到李贤身后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谁都没有在意,太平却眼尖看见了。她看见李贤听了小奴的话,镇定地起身,从容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行回去休息。天后挽留他,他谢过,说今日的确乏了,下回再与家人饮个尽兴。语毕告辞离开。 那新罗人有意思得很,李贤走后,他三言两语又托起了氛围,谁也没觉得少些什么缺些什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人说: “我们是小国,比不得大唐气象万千。不过小国也有小国的奇闻轶事。现在新罗的王世子,曾经娶过一任王世子妃,荒唐得很。她与王世子感情淡漠,没有自己的孩子,还嫉妒其他的妃嫔有孩子。后来,她骗王上和王后,说自己怀了孕,王上高兴极了,专门送她去别宫休养。没想到空欢喜一场。” “还有这样的人?这女人怕是蠢吧。”英王李哲笑得不屑极了。 “也许是延续香火的压力太大,也许是女人的好胜心,才让她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吧。”李轮在一旁拈了酒杯,说道。 “不仅如此,”新罗人说,“那王世子妃在别宫休养时,居然看上了一个宫女。[r1] 她啊,仗着自己是王世子妃,逼迫那个宫女为自己侍寝。一个女人家,这样子做事,是不是荒唐极了,无耻极了?” 太平听了这话,抬起头,装作不在意地四处张望一下。她看见家人们纷纷点头附和,说这王世子妃实在是不像话,是该废掉。连一向温和的四哥哥李轮也摇头:“的确做得过分了。” 太平想说一句什么[r2] ,硬生生憋回去。不该说。不该说。 那边婉儿提着灯,亦步亦趋向着居所走去。秋风一阵吹过,她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看着居所那里灯还亮着,门也虚掩着,心下生出一丝疑惑。她灭了灯,掸掸身上,开门进去。 郑氏坐在那里,闭着眼。烛火在书案上忽明忽暗,照着脸色明明灭灭。 “阿娘,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当心冻着。”婉儿赶紧脱了外衣给母亲披上。 “阿娘?” 郑氏还是闭着眼不动。 “阿娘!你怎么了?”她跪坐在母亲身边,探过身子关切地问道。 “婉儿。”郑氏声音嘶哑低沉,“婉儿,这些天你不回来,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在政务殿事务繁忙,太晚回来怕打搅母亲,时常在那里歇息。”她心下飞快想了一遍,没有说谎,也没有把真话全说出来。 “就这些?” 婉儿从未见过母亲这样,也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她顿时有些慌乱。母亲知道了?她知道多少?她可能知道多少? “阿娘——”她说。她心里乱极了,这事情突如其来,根本没给她思索的机会。她没想好要不要说,更没想好这样会不会伤害太平。她没想好母亲知道了会怎样,她会面对什么。于是她哽住了,慢慢地理清思绪,却发现那一团乱麻无从下手。 郑氏在那一刹那转过头看她,她看婉儿只穿一件单衣,影影绰绰有些什么。她伸手拨开婉儿的领口,锁骨上一道咬痕。红红的,在嘲笑她一般咧着嘴。她怔怔看着那一道痕迹。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信念和希望崩塌了,取而代之是庭芝的面容,是永巷的日光,是没有止境的黑暗。她不要做温和的母亲了,她不能再做温和的母亲了。一股怒气不讲来由冲上来,她扬手扇过去,婉儿脸上留下一道掌痕。 “我叫你读书,是叫你不要做狗。我叫你读书,不是叫你去给仇人家做狗!” 郑氏气得发抖,她看见婉儿吓到发呆,却并不怜惜。她只想把这个不肖女赶出去,永远不再见她。庭芝……庭芝啊,你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滚吧,你去找她吧,那个老女人,你去找她吧!你让她来杀我,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着!” 听见这一句,婉儿忽然明白了。她一下就明白了。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安心了还是更不能安心。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她不敢碰。她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郑氏狂乱地扒开她的衣领,衣服撕破的声音—— “不是这样?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吗?啊?你以为我不知道?” “不是这样?那你给我一个解释。你给我一个解释啊!怎么,说不出来了?” 婉儿垂下头。是啊,和天后有情与和月儿有情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不能说。她不会说。 “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么?你知道庭芝他——”郑氏突然哭了,眼泪没有防备滚落下来。 “母亲,我知道。我知道是天后下令处死了父亲、爷爷和哥哥。我知道。” “那你还真是忠孝两全啊。”郑氏丢下这句话,起身便走。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但没有回头。 “你滚。”她说。 母亲……母亲…… 家宴散了,那个新罗人喝得也有些多,宫女扶他离开绮云殿,叫他去尚衣局领皇后赏赐的两匹绢。他说好,问尚衣局该往哪里走,忽然看见两个女子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公主,他认得的,是天皇最小的女儿。另一个,似乎是她的婢女。 “公主殿下。”他没有忘记行礼。 “我问你,”公主叫住他,“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王世子妃和宫女的事,后来她们怎么样了?” “怎样了?”那人想了一想,“王世子妃被废了,她的父亲也被贬官流放。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种女人。” 太平皱起了眉头:“宫女呢?那个宫女,她怎么样了?” “宫女?一个宫女而已,何必关心怎样?” “我问你,宫女呢?”太平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如此清晰,让他背后生寒。他从不知道这样的女人,看上去天真纯良,居然会有这样的声音。 “我——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死了吧。” 太平脸色阴沉下来。 “也许是下狱了。”他赶紧补充道。 “好,好。我知道了。”太平说着,低头咬牙思索什么。那个新罗人看见一旁的婢女不住给他使眼色,不知何意,琢磨一会儿,又开口:“不不不,那个宫女,她……她好像是下了狱,但很快被放出去了,好像——” 太平没再听下去,转身走了,婢女三两步小跑跟上去。新罗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摇摇头,自顾自也走了。 太平走过绮云殿后边,那句话犹在耳畔。 “大概是死了吧。” 大概,大概,大概是什么。她没有意识一般向后边花园深处走去,棋语不敢拦她。两人就这么默默走着,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直到听到有人在哭。太平回头看棋语,棋语也看她,点点头。 的确是有人在哭。轻轻的抽泣声。 太平轻手轻脚绕过那座假山,看见了在哭的那个人。他瘫坐在那里,头发也乱了,纹绣麒麟的锦衣沾着灰尘泥土。他脸哭得涨红了,哭得像个孩子。 “月儿,道生死了。道生死了。道生被他们折磨死了。” [r1]真实历史事件,不过是发生在几百年后明朝的时候。纯嫔和宫女召双的故事。 [r2]她想说,如果是王世子这样做,必然谁也不会说什么的,也许还会恭喜那个宫女。 没有了。 飞远了。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公主,她会恨你的 她原本不知道,春天也可以这样死气沉沉,这样冷清。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很迟,天气冷得让人发慌。太平除去给父母问安,终日躲在自己的寝殿之中。也许是天后察觉到这种寂寞,令人战栗,侵蚀入骨。她不喜欢这样。她也不喜欢女儿这样。她张罗着在皇宫宴请亲族。李哲刚做太子,正月的庆典被太常博士常利贞搅了局,弄得大家都不快。如今,借此机会,也该好好庆贺一番。 好,好。太平想道。 “婉儿今日不在政务殿当值吧。”她对棋语说,“把她叫过来。” “似乎是不当值。”棋语应道。“但今日宴会,天后要她去陪侍——” “你让她过来,随后我们一同去赴宴便是。母亲不会说什么的。” “是。”棋语答应着,就要退下。 “对了,”太平叫住她,淡淡道,“那套武官的衣服,你叫人从浣衣局取回来。我今日要穿。” 棋语猛地抬起头看她。那眼神,似乎是震惊,又像疑惑想要询问一般。她看了公主许久,犹犹豫豫,最终开了口。 “公主,别这样。” 求您了,求您别这样。 太平面若冰霜,不带一丝表情。从那天起,她好像没了表情。 “你体会过亲手把爱人送给别人的感觉么?”她说。 没有,公主,我没有爱人。我心里从来只有公主一个。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您这样做。这样去伤害她,伤害自己,没有丝毫益处。 你没体会过那种痛苦。你没资格教我该怎么做。棋语,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要忤逆我的意思么。 棋语沉默良久。 “……公主,她会恨你的。[r1] ” 大地裂开了深刻的缝隙,缓慢而不可抗拒。寒风刀子一般切过去。痛苦太久,人就麻木了。痛苦太久,人就不奢望幸福了。胸口是被扯开了吧,可是,可是为什么不疼呢。 那样最好。她说。 恨我最好。 亲手送走所爱感觉,让她也体会一次。那种绝望,那种无力,让她也体会一次。这样,她该不会再对我抱有幻想了吧。她该不会再喜欢我了吧。 永远不会了吧。 婉儿觉得棋语很奇怪,来叫她的时候吞吞吐吐的,心里有什么事似的。她问是不是公主出什么事了,棋语说没有,说她只是想见你了。于是婉儿跟她过来。 殿门打开的时候,那个人小鸟一般撞进她怀里。随之而来是一股悲伤而压抑的气息。那气息排山倒海扑过来,淹没了她。 那个人拼命抱住她,面庞埋在她胸口,她感觉到这具身躯似乎在微微颤抖。她伸手摸她毛绒绒的脑袋,轻轻地,把鼻尖埋进发丝里。她想说些什么,略微安慰一下也好。她猜想太平一定还在为哥哥的事伤心。她斟酌多次,却始终开不了口,总觉得写诗的时候也没这么难。犹豫之间,怀中人抬起头来。 她惊讶地发现,太平居然在笑。笑得那样甜,那样美,那样可爱。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好像生命中一切都是美好的。 明明躲进自己怀里的一瞬间,她好像在哭呢。虽然看不真切,婉儿莫名觉得她就是在哭。 也好,也好。大概一切终于过去了。大概她放下了那些不快。 于是她也笑了。 她牵起太平的手,也不知是谁主动的,十指扣了起来。手指交错在一起。 太平带她去后堂寝处。她说,今日宴会,我特意准备了件好衣服。 她说,你帮我换上吧。 褪去外衣,她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那件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凹凸光滑。婉儿每次见到都会想,面对这样的女子,谁能心下不生出半点欲望,那是圣人。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圣人。 那是一件紫袍,内搭束袖的袴褶。婉儿为她系上袴褶背后的长带,披上紫袍,理好衣襟。围上腰间玉带,戴上护腕。婉儿绾起她的发,发带绑上去,青丝泻下来,黑色的瀑布般流动。为她绑好箭筒的皮质绑带,里头塞上数十枝箭。太平穿好马靴,取下墙上挂着的角弓。 “怎么穿成这样,”婉儿笑着问她,“是要做女将军么?” “婉儿不喜欢么?”她凑上去。 脸贴的太近了,婉儿不敢呼吸。她一遍又一遍地沦陷。她只想吻上去。 太平倏地离开了。 “该走了。”她说,“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她笑了。笑得那么纯良,让婉儿没有半点怀疑。她不怀疑太平对她的爱,更不怀疑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此生唯你。她听见公主说。 傍晚的时候,乐府的人到齐了。笙箫吹起来,悠扬遥远。 婉儿在天后身边侍立,看着李治闭眼倚靠在凭几上。她看太子李哲进来,看相王李轮入座,看宗室其他亲王郡主鱼贯而入。她等着太平。 可是那个人一直没有来。 筵席终于开了,觥筹交错。宫里的歌舞伎上前来,献舞一曲立伎部《明镜乐》。一曲终了,舞女们纷纷退下。众人叫好不绝,婉儿没那心思,只引颈张望着。 一袭紫袍,左手拿着角弓。发丝束在脑后,转头,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太平就这么走到众人瞩目的中心。 “阿耶阿娘今日兴致高,儿愿献舞助兴。”说罢,她舞起手上的弓,身后的箭筒里,箭枝碰到一起,发出响声。乐府奏起了乐,鼓声阵阵,颇有势如破竹的气概。一曲终了,太平停下来,站定。 “阿耶,我这一舞如何?” 李治早已看不清楚什么了。他明白,公主也是碍于礼节才问他。于是说:“不愧吾儿,此舞甚妙!” 天后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这么些天,终于看见不再是低眉垂眼的女儿。她笑着问:“月儿,你一个女孩子,又不是武官,怎么打扮成这样?” “既然我不能穿,就去寻得世间最伟岸英武的男子,让他做我的驸马。那时候,阿耶阿娘把这件衣服赐给他可好?” 她太会演了,似乎是一种难说的天赋。无论是装作酩酊大醉,还是装作楚楚可怜。如今,她能一眼不看婉儿,她能笑着说出这些话。 “是啊,这两年过于忙碌,竟然忘记你的婚事。”天后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再者我也舍不得你离开。” 婉儿就在天后身后,甚至不需要动作,只要微微一瞥就能看见。太平却不敢看她。 “阿娘,女大当嫁嘛。再不给我招驸马,以后没人要了,你们还得养着我。”她笑说。 一席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交口称赞公主是个聪明机敏的女子。 婉儿在想什么呢。她会不会冲过来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如果这样,我就跟她走。如果这样,我便死也与她死在一处。 太平紧紧握着右拳,指甲一点一点陷进肉里。之后她从宴席上出来,才发现掌心已被掐出了血。她看着这双手,看着那暗红青紫的指印,看着麻线割出的伤口还没痊愈,又被撕裂。 她曾为婉儿化妆,把她送给李贤。她不得不这么做。她记起那一天婉儿不以为意的模样,没有安慰,没有歉意。留她一人独自承受那种伤痛。 如今你也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宴饮直到半夜才渐渐散去。太平在殿门外等着,什么也不做,就等着。她看见亲王们陆陆续续走出来,看见两个哥哥说笑打闹着,看见母亲扶着父亲,走下殿阶。 最后,她看见婉儿从殿门出来。 她看见婉儿没有神采的眼睛。 她走上前,她看着她,她没有说话。 她转身。 婉儿也没说一个字,见她走了,默默跟在她身后。她没有向寝殿的方向走去,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胡乱走着,直到再也分辨不清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天色黑得看不清路,谁也没有提灯,就这样走着。 皇城睡着了,悄无声息,只有她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婉儿,别跟着我了。” 太平停住,站在那里,回头说。 回上官夫人那里吧。或者,回到我母亲那里。别跟着我了,拜托。别再在和我纠缠下去。是我不敢,是我退缩,是我无能。别跟着我了。 婉儿瘦削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单薄。她嘴唇颤抖着,半日,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在等什么?”太平忽然吼她,“走啊!” “为什么。”她说。 太平真真切切听到了这三个字。 “我需要跟你解释么?”太平装作淡然,眼泪却猝不及防溢出来。为了掩饰,她只能笑起来。笑得开心极了。“婉儿,你只是曾陪我读书的同窗,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别的关系。若认为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是公主,品行端正,不可能和你做什么逾越伦常的事。现在我要出嫁,你有什么理由不高兴?那些怪异的想法,是你自己心中污秽,与我何干?婉儿,你不要来败坏我的名声。” “听见了么,以后别来打搅我了。”太平忍住颤抖,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婉儿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她问。 “你,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不过是个宫奴,趋炎附势做了才人。虽说是才人,骨子里到底还是奴婢,千人跨万人骑的。和谁睡觉不是睡觉。” [r1]哦豁,这是《宫倾》里的句子哦。就是最为诟病的卫明溪把容羽歌送给高轩的情节。 婉儿……我们都过正常的生活不好吗?对你也 “是因为这个么。”婉儿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去,看不清其中隐藏的情感,“你以为我喜欢天后是么。你难道不相信我么,怎么不问我呢。不论天后是否真如坊间所言,如豢养娼妓般对待我,她从未对我做过分之事,我也从未对天后有非分之想,更不可能把你当做替身。公主,这些你了解了么?” 太平突然大笑起来,突兀的笑声划破夜空。“是,你说的都是。”她笑着,眼泪从脸颊滑落,“但你与天后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么。没关系…… “所以,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对么。”婉儿说着,太平看见她眼里的泪映出月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招惹我?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你先招惹我的。”她喃喃。 她以为她们是真心相爱,她以为公主从未把她当做奴仆或玩物。没想到,终究还是被玩弄于股掌,终究还是玩物,终究还是说丢就丢,终究还是错付了真心。她担心的一切,在这一天,这一个夜晚全部都成真了。 “对,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心一横,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不,你不是这样的。”婉儿忽然抬头,太平看见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不是这样的。你一定不想离开我的。你舍不得的。你一定有苦衷,有难言之隐。你告诉我,没什么不能一起渡过的。你告诉我啊!” 太平的心一下抽紧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婉儿流泪,即使被天后责骂,即使被母亲赶出去,她从来没有哭过。看到那双含泪哭红的眼,她心疼了,好心疼。疼得喘不上气,疼得快要窒息了。 来不及了,婉儿。已经来不及了。况且,这次你错了。我是百宠千娇的大唐公主,我没有苦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婉儿……”她轻声说,“婉儿……我们都过正常的生活不好吗?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正常?”她也许是在冷笑,哭着冷笑,“正常?” “原来在你眼里,我们一直见不得光是吗?原来,我就是你腐坏的那部分,剔除了我,你就完美了是吗?” “好,我走。”她说。我成全你。 碎乱离去的脚步,落魄失魂的背影。太平呆呆地望着,那是她最后的机会,现在还可以叫住她。告诉她—— “不是那样的。” “那都不是真的。” 我……一直爱着你……现在没有改变,以后也不会改变。 她抽动的眼角莫名微微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翻滚涌上来,终究还是没能说这句话。婉儿若是此刻回头,看见她这个样子,一定会心疼的。她一定会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怎么了。然后……然后她就不会走了,永远不会走了。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婉儿,我的生命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你。 失去你的我,也许完美,可是再也不完整了。 婉儿流着泪快步离开了那里。她怕再慢走哪怕片刻,她就会彻底沦陷。她会回去像从前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我哪里做错了,我改。你让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把我关起来也好,我不要什么梦想,也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 我……爱你的呀…… 她逼迫着自己不那么做。既然太平觉得与她一起是污秽,是不伦,何必强求,何必再自轻自贱下去。她擦干脸上的泪。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对天发誓。以后不哭了,以后再也不哭了。 数日后,太平晨间去问安,天后问起太平想要谁做驸马。 太平轻轻一笑。只有一旁的棋语看出她是在苦笑。 太平没有答话,转而问:“婉儿呢?这几日没见到她。去哪里了。” “她病了。许是受了风寒。”天后说,“月儿,你们关系好,得空去看望看望她。你多照顾着些,依我看,婉儿以后前途无量的。” “是。” 婉儿。婉儿。 “薛绍?他哪里好了?” “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很值得托付。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 这些话在耳边响起,有如被埋在土里很久的春笋,在那里等着,等这瞬间破土而出。 “我倒是觉着,婉儿以后嫁了人,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这是薛绍的声音。 “阿娘,”太平开口,自然流淌的话语,宿命一般的决定。 “我想嫁给城阳公主的儿子,奉议郎薛绍。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很值得托付。” “薛绍?”天后略微有些印象,记得是个高大英俊,人品良善的孩子。她点了点头,“既然月儿喜欢,必然不会错的。” 太平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也许那一瞬间没有什么理智清明可言的。明明说好了去过正常的生活,她却选了薛绍。婉儿欣赏薛绍,薛绍也喜欢婉儿这样的女子。婉儿不是她的了。从今往后与她无关了。再也没法要求她什么了。她只能想方设法要求薛绍。她不想在婉儿伤心的时候,薛绍趁虚而入安慰她。她不想看见。她根本放不下的。 怎么可能放下。 可这有什么用呢。不是薛绍,她的生命中还是会出现别的人。本来就是要放手的,怎么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于是她笑了起来。 心中难受郁结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她哭不出来。她笑着,比这一年中任何时候都笑得多。 公主就要出嫁了。她要嫁给自己选中的人了。公主那么美,不知驸马是哪个幸运的傻小子呢。我想,公主一定很爱他吧,不然怎么会笑得如此开心。 那是自然。驸马是薛绍,公主的表兄,左奉宸卫将军薛瓘[r1] 的儿子。人长得英俊极了,从小同公主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r2] 天造地设的一对。亲上加亲的美事。 何彼襛矣,花如桃李。[r3] 永隆二年,七月。公主大婚的日子。 她穿上素纱连身的中衣,大袖外袍染着落日红霞的颜色。衣服早早熏好了香,不是婉儿的气味,是另一种陌生的气息。用来画眉的是波斯螺子黛,西域传来的珍品,一颗价值十金。眉黛石就这么堆着,随意散落在地上。宫女为她画上涵烟眉,淡青如雾如梦。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 天宫巧,洛儿殷,圣檀心,格双唐。[r4] 口脂抹上去的时候,她总想起那日婉儿手指在唇上,冰凉温润的触感。她想一口含住。但这不是婉儿,指尖抹过,那纹路粗糙许多。这不是她。 甚至棋语今日也没有过来。 绾起长至腰际的发丝,插上凤纹朱钗。宫人给她戴上掩耳的博鬓,银子贴在耳廓上。那都是她吻过的所在。花钗簪笄,凤冠霞帔。江心镜里映出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那个人很美,不论叫谁望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便沉醉于她勾人魂魄的美。若生在乱世,她也许会如妲己褒姒那般,做君王的红颜祸水。教人日思夜想,教人迷乱心性,教人为之癫狂。如今,她只有无奈地笑着,带泪地笑着。看着镜中堪称人间绝色的面庞,她恨极了那副模样。她骂她负心,骂她始乱终弃。 正常。正常。正常付出的代价过于惨痛了。 日色垂暮[r5] 。她缓步走出殿门,落日的余晖洒在红色的锦缎上,鲜血的颜色。庭院里的人,一个一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投向这个一袭嫁衣的女子。他们呆呆看着她。这样的美,不是下凡的仙子,就是艳绝的鬼怪。不论是哪一种,哪怕是生吃人肉的妖精,仅仅为这一眼,他们也愿意把自己的血肉奉献出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婉儿看不到了。她想。她不会来的。 婉儿病了,病的很重。前几日天后去看望她,听闻婉儿好几日粒米未进,看见婉儿双颊凹陷,眼窝深重,干瘦地不成样子。天后吃了一惊,原以为那日宴会散的太晚,夜里湿寒入侵而已,没想到这样严重的。她问宫人,宫人说来看病的是太医署的张太医。天后当即发怒,说婉儿已经是才人了,怎么就叫个太医来。她说,太医署的人医术不精,叫个司医,不,我得把奉御[r6] 请来为你看病。一定要治好了。我身边不能没有你。 随后,天后叹息起来。过几日就是月儿大喜的日子了。你和她关系那样好,如此重要的日子,本不该缺席的。如今这般景况,看来你是不能去了。可惜极了。 婉儿嘴角抽动了一下。 不可惜。她说。我心中只有天后您的。其他人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她说,天后放心,我一定好好养病,早日回政务殿,回您身边。 月儿没来看望你么?天后问她。 没有。 这孩子。天后说。这孩子骄纵惯了,我的话也不听。你别和她计较。 公主大婚,一定是太忙忘记了。她说。我没什么可计较的。我祝福她。 郑氏从头至尾没有出来。她站在纱帘后听着。她听着天后要为婉儿请尚药局的奉御。她听着婉儿说心中只有天后。她听着,默默听着。这个剜她心的女儿,这个辱没祖先的女儿。病重的时候,陪着她照顾她的,还是只有母亲。郑氏再恨她,再恨天后,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女儿病得昏死过去,不管不问。 唯一欣慰的是,天后似乎的确喜爱婉儿。那不是浅薄玩弄的情感,也不是为了嘲弄炫耀。掖庭呆的久了,郑氏不用多看,自然能体会出来。她不知该如何看待这种情感。她也没法阻止这种情感。一个是她最爱也不忍伤害的人,一个是她最恨却没法奈何的人。 天后离开的时候,她隔着纱帘瞥了一眼。 那个女人年纪该比她大,看起来却年轻得很。她耀眼夺目,她光芒万丈。那一瞬间,她不怪婉儿崇拜她喜爱她了。那一瞬间,她不知怎么一下就明白,杀死上官仪和庭芝的不是当年的武皇后,而是那个坐在天子之位上的男人。那个人仅仅为了讨女人的欢心,出卖了另一个男人,把责任全部压在别人身上。他没有作为男人的担当。为了逃避,为了找一个可以责怪的人,他不惜牺牲一个忠心耿耿朝臣,和那朝臣的整个家族。 郑氏忽然就不恨了,那个恨了十几年的女人,她决意不再恨她。就在看见她的一瞬间。 天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美,那种美导向的,只有没有原则的服从,和永不背叛的忠诚。[r7] 这种美如今还没有在她唯一在世的女儿身上显现。但天后相信,终究有一天,这个女儿会比她更美,更摄人心魄。她在那一天就感觉到了,那一天月儿提到薛绍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件好看的衣服。别人也许听不出,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已经没有了爱恋和感情,已经懂得如何挑选丈夫。 青出于蓝胜于蓝。[r8] 她想。 今日她又看见女儿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她的女儿美极了,天后回想起自己的十六岁,也是绝色的美人,却在深宫中郁郁寡欢。她觉得,今日的月儿,比她当年还要美。带着莫名的哀婉柔和。那是她没有的特质。 烟眉,红唇,眼波流转。任是谁都躲不过的。 天色暗下来。薛绍站在宗庙里,拜祭了祖先,骑上骏马,带上几个傧相,护送着迎亲花车向万年县衙赶去。那是他们婚礼的礼堂。 [r1]薛瓘最后的职位是房州刺史,坐罪被贬,卒于任上。但是听起来没啥气势。 [r2]这居然是几十年后李白的诗。不管了,先用上。 [r3]出自薛绍墓志铭。 [r4]唐代唇妆名。 [r5]不知道吧,唐代婚礼都是傍晚开始,闹个大半夜。来源于“抢婚”习俗。 [r6]唐代为宫女看病的一般是太医署太医。为皇帝皇后看病的是尚药局最高长官奉御(两名)以及奉御的助手直长(四名)。帝后日常保健医生叫侍御医。为皇子公主以及妃子看病的是司医(四名)和医佐(八名),如果得宠,皇帝会特别叫奉御来看为你病。 [r7]标记一下,这是赵玫老师的话。就在武三思见到天后时的那一段。 [r8]荀子《劝学》。终于在唐朝以后可以用了。 只是这次,吻上的不是自己的唇 那一天,没有宵禁。 从大明宫兴安门出来,到万年县衙,一路上燃着数不清的火堆,照的道路通明。那些火堆烧起来,连成一片,如同吞吐的巨龙。火焰烤焦了路边的槐树,影影绰绰,留下不停晃动的可怕影子。 曲江池畔,无数花灯顺流而下,好似河中飘满了星星。长安百姓也参与进这场空前绝后的狂欢中来,他们笑着,闹着,在婚车经过时涌上来围堵道路,唱歌跳舞要吃喝要钱帛。 儿郎伟!重重遂愿,一一夸张。两家好合,千载辉光!且看抛赏,必不寻常……[r1] 他们唱着,薛绍就叫傧相撒出漫天的铜钱,绮罗绢帛被扔出去,凌空舒展着。运气好的,甚至能捡到两件金银器皿。运气差些,也有罗馅点心,大壶的酒浆。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谁家娶妻也没有这样大方的。 于是人们唱着跳着,歌颂大唐的伟大,歌颂天子的贤明。 南山放出了孔明灯,那是在为这桩天作的婚事祈福。孔明灯升上去,照亮了南边的夜空,与北边的火龙遥相呼应,长安城亮如白昼。 万年县衙的门太窄,花车怎么挪动都过不去。李治当即写了一份手谕,命令有司即刻派人拆毁县衙的垣墙。民夫一拥而上,大铁锤砸过去,一下,一下。那堵墙,轰然倒塌了。震天动地,尘土飞扬。 婉儿听到了喧闹的声音。她挣扎着着从床上坐起来,披起一件衣服,向窗外看去。南边漫天飞舞的灯火替代了星空,星星黯然失色。她垂下头,发丝荡下来,一缕一缕遮住那苍白的脸,那深重的眼窝。 我发誓,不再拿真心去爱别人,却被踩的稀碎。 再次仰头看夜空中流动的一盏一盏的灯火,她知道太平也在看着。她咬紧嘴唇,用力,用力,直到尝到了一抹腥甜。 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r2] 可笑,可悲。 那日也是太子大婚的日子。太子原配的妃子几年前去世了,今日择高门韦氏之女续弦。那场婚礼的风头完全被这头盖住了。韦氏看着亮如白昼的长安城,心中不免感慨,甚至生出一丝妒忌。她不知道,和她同一天出嫁的这个女子,是多么羡慕她。羡慕她不用分离,不用疼痛。羡慕她只是心里有一点点妒忌。 她更不知道,那位绝色的公主,和公主所爱的人,日后会同她产生怎样奇妙的连结。 团扇移开,太平的面容映着烛火,就这样展现在薛绍眼前。他以前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位表妹,此刻却也被这张脸蛊惑住。太美了。傧相们忘记要做什么事,还是一对童子走上前,从拓子中取出金银小瓢,分别递给太平和薛绍。 “新娘子公主,你真好看。”递上酒杯的时候,那个童子没有顾忌就这样说出来。 太平接过酒盏,摸了摸这个小女孩的头,温和地笑了。 “你以后若是出嫁,嫁给了你喜欢的人,一定比我好看的。” “我长大也要娶一个像新娘子公主一样好看的女子。”那个给薛绍呈上酒杯的童子说。 大家都笑了,薛绍也笑了,他的笑容很阳光很好看:“公主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不许打公主的主意。” 薛绍伸出手,太平勾过他的胳膊。交杯共饮。 傧相从下人们那里取来五色丝棉,把他们的脚趾系在一起。 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他们唱着。 好了么? 好了。 太平扯去丝线,薛绍讶异地看着她。她说,系得太紧,有些疼。 那边有人服侍薛绍脱去外衣,这边侍婢取下太平的花簪头饰。梳头合发。帘幛放下来。 薛绍静静看着太平,她太美了。他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形容这种美。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她太美了。 太平没有看他,双手摆弄翻折着蔽膝。那是一方淡青色的方巾,很大,很柔软。那是用来遮住脸,不让路人见她容颜的。太平把它折成细细的长条,举起来,扎在脑后。蔽膝蒙上了她的眼。 “薛绍,今晚你做什么都可以,但别出声。别和我说话。[r3] ” “以后也是。”她说。 “你这是做什么?”薛绍伸手拨开那条蒙眼的丝绢,蔽膝滑落到她鼻子下边。薛绍看见她的眼神,那双眼睛是美艳极了,能把人的魂魄勾走。只是一股寒意忽然从他后脊升起,那眼神里是什么啊,那是什么啊。 他看着太平,诧异,并且深深疑惑着。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爱意,只有淡然。仿佛将要做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仿佛早晨起来要晨省问安,隔三五日要沐浴更衣,所以隔几日要与他同房。仅此而已。 薛绍觉得可怖。 他不相信公主对他没有感情。公主有一切权力,天下的男子,除了她的父兄,她想要得到谁就得到谁。她怎么会选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不会的,她不会的。她一定不会。她是爱我的。薛绍想起儿时,他开玩笑说要娶一个掖庭女奴,公主那急切的模样,那凶狠的眼神。她一定是爱自己的。他很确定。 可是,那种眼神,那种淡漠冷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薛绍看着她,看着她一言不发,默默整理好蔽膝,又扎好,蒙上眼睛。 也许她只是喜欢这样。也许她只是不喜欢听我说话。 薛绍安慰自己。 他感受不到身边人那颗那不断刺痛,已经痛到麻木的心。麻木的心,生出了淡漠的眼睛。他不会知道,那个掖庭女奴对她意味着什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饮冰泣血的痛感漫溢上来。婉儿只是坐着发呆,她身体发冷,即使是七月,即使母亲给她披上了几件衣服,她的手还是冰冷的。那些衣服压着她,压得她瘦小的身躯弯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意识模糊之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人在喧闹。一片混乱之中,两个字莫名清晰起来,盖过了其他一切的声音。 “礼——成——”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过了子夜了吧。新人已经褪去礼服,放下帘幛,在锦缎铺设的床上圆房了吧。只是这次,她一寸一寸的肌肤,触上的,不是自己的指尖。只是这次,她柔软的唇瓣,吻上的,不是自己的唇。她的身体不再为自己所有,而是被双手呈给了另一个人。她的心,她的全部,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凝月,你知道么,也许我真的只是你腐朽败坏的一部分。你可以把我剔除,你可以把我像伤口的腐肉一样刮去,你可以舔舐自己的患处,你可以耐心养好这不浅不深的破损。可我……我不行啊。 我是你腐朽败坏的一部分,而你,你却是我腐朽败坏的全部。 全部都没有了。 [r1]敦煌资料《障车文》,有删改。 [r2]《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唐高宗李治写的诗。 [r3]同……同夫?薛绍实惨。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明明…… 永淳元年年末的时候,洛阳城下了一场大雪。 那场雪遮天蔽日,风声潇潇,雪片漫天飞舞,如利刃一般割着人的皮肉。雪停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却不暖。那是冰冷的光焰。洛阳好像累了,悄无声息。似乎即将到来的新年也不那么重要了,欢庆也无所谓了,活着仅仅是没有死而已。 一个灰暗的小点穿过白雪覆盖的街道,马蹄踩雪的声音窸窸窣窣。马车摇晃着,留下两道辙,融化的积雪堆在里边,很快冻成了冰,亮晶晶地映出比阳光更冷的白色。 马车向宫门行去,守门人看见了马车上皇家的徽,识趣地打开了侧边小门。女人一手掀开车帘对他莞尔一笑,他呆立在那里。不仅仅是因为那女人艳丽的脸庞,更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美貌洛阳城中只有一人。 太平公主。 公主怀中抱着她的孩子。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十七岁便有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很漂亮的男孩,睫毛很长,脸蛋粉粉嫩嫩,嘴唇薄薄的。她的驸马——城阳公主的三儿子薛绍已经在宫里等她了,看见车来,拍马迎上去。那时乘马车的男子,大抵是年纪太大或身体有恙。普通男人乘马车,人家会说他没有气概,是个娘娘腔。于是薛绍先行一步,骑一匹高头大马先进了宫,早早在这里候着。 他翻身下马,扶公主下了马车。孩子刚刚满月,裹着厚厚的锦被,香甜地睡在母亲的怀里。薛绍想接过孩子,公主看他一眼,微微摇头,没有把孩子给他。他不舍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薛绍解下披风,附在公主身上,系好搭扣,把孩子掩在披风里。 徽猷殿后边是天后的寝殿。俩人走上庭阶,宫女替他们打开门,屋内燃着暖炉,温和静谧的氛围包裹着一切,隔绝着外界的冷漠。 天后放下案卷,目光投过去,微微笑着:“月儿,你来了。驸马也来了。你们该有……半年多没来看我了吧。上次见到月儿,还是寒食节的时候。” “阿娘,不是女儿不想你,实在是有了身子,动作不大方便。头一回,下人也紧张得很,恨不得我天天躺着不动才好。我也不该让他们烦心不是。”她说着走过去,像儿时那样,自然坐在了母亲身边。 “这孩子好可爱,眉目有些像你小时候的样子。”天后一边对太平说,伸手逗弄起孩子的脸蛋,“起了什么名字?” “公主敬重天后,特意过来求教,还请天后赐名。”驸马站在下边行了礼。 “失礼,失礼。薛都尉,你快坐下吧。”天后挥手道,“孩子是你们的孩子,名字也该你们取。不必由我过问。” 薛绍在右边次座坐下。 “这些日子,你们过得如何?”天后看向小女儿。她总觉得太平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后来总是这样冷冷淡淡,凡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做起事情,也不再那样骄横毛躁,反而谦和有礼,不紧不慢,颇有那种书上记载的贤妻模样。这是好事,只是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有戒备的开怀大笑。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从此消失了。 “家里挺和睦的。三郎对我好极了,成氏和萧氏都贤惠的嫂嫂,很照顾我。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她说。 天后明白她在说什么。太平嫁过去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两个出身平庸的嫂嫂。那时天后告诉她,这两个人不配与你做妯娌,给她们赐死吧。你不觉得她们和你平起平坐是侮辱了自己么? 侮辱?不。她说。我是薛家的媳妇,凡事应该为薛家的和睦着想,不能那样蛮横不讲理。那可是两条人命。她说,我嫁过去,毁了三郎两个哥哥的家庭,他的兄弟能不咒骂我么?他的侄子失去了母亲,能不对我恨之入骨么?我不能这样做。 那时候天后觉得好生奇怪。月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她开始摸不清女儿在想什么。本来以为,她即便碍于颜面,没有亲自提这件事,听母亲这样一说,也该拍手称是才对。天后不觉得女儿心肠软,更不觉得杀了这两个女人有什么危险。薛家有公主过门,他们该感恩戴德。杀了这两个女子,给薛家的两个儿子另娶高门大姓的女儿,他们更该跪谢皇恩浩荡才是。即便略有不满,也要藏在最深的心底。 应该……应该吧…… 天后如今不得不承认,女儿在这件事上比她明智些。她在很多事上都显得青涩,唯独此事做得不错。太平嫁过去一年,薛家上上下下都对公主赞不绝口。她从不摆公主的架子,甚至比平常人家更尊敬夫君和兄嫂。她给小户出身的嫂嫂问安奉茶,那时成氏甚至落了泪。 这种贤德的名声传进了天后耳朵里,自然也传到婉儿那里。 婉儿躲在帘子后边。 昨日还好好的,她料想自己早已放下了。昨日她还想着,这回见到公主,她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好像那一切都没发生,只是一场过分久远的梦。 “婉儿呢,怎么不见她。”太平漫不经心问起,“之前听说她病了,好些了么?” “病了?”天后皱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早就痊愈了。我今早叫她去尚服局[r1] 给这孩子取长命锁,作为见面的贺礼。她取过东西,不久大概就来了。” “好久没见她了。”太平低下头。 上一次见她,还是去年那个凛冽的春天,月光下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说,我成全你。快两年了,快两年了。她曾经不信自己可以离开这个人两年。她以为她会疯的,可是没有。所有人都觉得她变得更好了,所有人都这么说。也许她真的变好了。也许。 婉儿隔着纱帘,听见婴儿啼哭,听见薛绍温和的回话,听见太平沉稳平静的声音。也许是曾经喜欢得太深太久了,仅仅听见那声音,从前的感觉一下子漫溢上来。一种不顾一切把那人拽走的冲动忽地占据了整个脑海。她趁着没有失去控制,赶紧止住自己。这想法过分可笑了,像个吃不到糖葫芦的孩子想去抢一般。她怎么会是那样幼稚的人。 她不再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我不能。 瞬间,可悲的恨意冲了出来。她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太快了,快得她来不及闪躲。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无情,那么无耻。为什么像丢掉废物一样丢掉我,为什么玩弄我的感情,为什么让我承担这些我根本无力承担的事。为什么!你不会痛么?你没有心么?你不知道我会痛么! 不,不,我明明不恨她的。我不恨的。我出身宫奴,她是大唐公主。怎么可能有真心,怎么可能有好结果。她就该负心,就该始乱终弃。我就该被玩弄。别去留恋了,她这样的人,不值得我留恋,我明白的。再去想她,只是和自己过不去。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婉儿抓紧了帘。她明白,此刻只要轻轻一动手臂,就能看见那个人了。可刚刚那不能掌控的想法忽而让她觉得危险。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怕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没有彻彻底底放下。 也许一星半点都没有放下。 我不恨她的。我不爱她的。她劝慰着自己,她嘲笑着自己。 宫女琴音捧着一个黑亮的乌木盒子,毕恭毕敬地呈上来。 “天后,这是您叫尚服局特制的长命锁,现在呈上来么?” “呈上来吧。”她说,“婉儿呢?” “回天后,婉儿说她不愿打扰天后陛下母女的天伦之乐,今日不来了。” 天后微微摇头,目光定向太平:“你看看你呀,就为了嫁个男人,那时婉儿病那么重,瘦的脱相,你都不去看她。你们可是从小在一处长大的,说抛下就抛下,难怪她寒心,难怪她如今不愿见你。骂你倒对了。” 不经意听见天后这么说,婉儿心中一酸,再听不下去。 听不下去了,她回身便走。 一下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去哪里呢,回母亲那里么?这些事,怎么和母亲说呢。这些事,又能和谁说呢。她漫不经心走着,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与她无关。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城楼之上。天地一片白茫茫,干净极了,没有一丝杂色。风轻轻吹拂她的发丝,阳光明媚异常。她忽然觉得,世界也就这样了,现在离开也无所谓了。那种感觉忽的涌上来,她抚着城楼冰冷的砖,拂去上边的积雪。手指锥心刺骨的寒冷,随之麻木了,没有知觉了。修长的指节冻得通红。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明明……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真的成熟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生活得很幸福吧。太平为了他改变那么多,改变得不像自己了。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吧,一定比喜欢我多上许多。不然——也不会抛弃我,不然也不会嫁给他。薛绍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很有男子气,他可以好好保护月儿的,不同我一般无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我。话说回来,即便在另一个世界,她不是个负心的人,即便她从未离开那个婉儿,又能如何呢。她不可能为我一辈子不嫁人的。我没法给她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给不了。她现在一定很幸福的,她幸福就好。薛三郎也是。他真幸运,有月儿喜欢。不,是有大唐的太平公主喜欢。 大唐的太平公主,她走上了最好的路,金玉良缘,神仙眷侣,完美极了。希望她的生活永远这样,永远像一个美好的传说,永远不会破灭。 薛绍牵着太平的手去觐见天皇。棋语怀抱着他们的孩子跟在后边,天后从另一边上去。李治久病不起,许久没有下过床。几人穿过前堂,来到后边寝殿。天皇神志有时清醒,更多时候则模糊不清。他们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看见了多少,只尽力卖弄着,让孩子的小手在他眼前飞舞。 终于走出来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太平走在天后身边,扶她的手臂。天后摆手:“我还没那么老。” “月儿,你们之间究竟怎么了。”天后停了一会儿,没看她,语气淡淡就这么问出来,“婉儿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可上次也是,她似乎不愿意见你。” “没什么的。”她回答,“也许正如您所说,我为了个男人抛下她,她就生气了。” 太平微微低下头:“婉儿心思很难捉摸,我又如何晓得她在想什么。阿娘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问她去罢。” 天后摇头:“是件怪事。我得问问她。” 她亲自把女儿送上马车,驸马飞身骑上骏马,勒住缰绳,再次道了别。 城楼上,婉儿望见远去的车马,呆呆看了一会儿。她想叫一声,叫住马车,哪怕这一声叫的不是月儿而是公主,哪怕只以昔日同窗的身份。好久没见面了,真的,真的好想她。好想看一眼她。 她看着渐渐远去的轮毂留下车辙,灰色的小点隐去在那一头。这句话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现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去想她,为她多付出的片刻都是浪费时间。她早就明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做到。 也许永远也做不到的。 [r1]尚服局司宝管这个。 媚娘!媚娘!我看见你了! 这一年,薛绍封平阳县开国子,授游击将军守右卫亲府中郎将,一路做到正三品中央高官。那都是些散官闲职,只拿俸禄,不做实事。最重要的头衔不过一个,驸马都尉。 这一年,李贤被废以后,支持他的宰相一个接一个被贬,裴炎在废太子一事上出了力,被提拔成宰相,成为他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一年,天皇立皇孙重照为皇太孙,为之开府置官属。 这一年,吐蕃又扰河源军,军使娄师德率兵击之于白水涧,八战八胜。 这一年,五月份的时候,关中发了灾荒,水、旱、蝗、疫肆虐,死者相枕于途,人相食。天后劝天皇举朝去东都洛阳躲灾荒,那里储粮丰沛,又能封禅嵩山,祈求神灵保佑。 这一年,天皇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从长安到洛阳舟车劳顿,一来二去病重了,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精神也时好时坏。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很多无关她的事。 唯一与她有关的,就是她的大儿子出生了。就是她过得很好。就是她不会想起我。 很好,很好。她想。 正月很快到了,爆竹噼啪,点起庭燎,裹上羊皮袄[r1] 。大街上的行人搓起手,升腾一片白雾。前往薛府拜访的车马络绎不绝,前厅挤满了等待的朝臣,或坐或立,带着贺礼。薛绍头疼得很,品级底些的官员也罢,有些人不得不应付一下。他们接连前来向他恭贺新年,恭贺弄璋之喜。这也罢,就是这些人,公主每每不得不出来迎接。薛绍劝她就在后堂好好养着身子,不用出来招待客人,这些都有婢女来做。公主却说,作为薛家的夫人,待客是本分。即便是公主,首先也是他的妻。 薛绍拗不过她。他只是心疼妻子,刚出月子没多久,就得为这些事情烦心。客人来的没完没了,她就片刻不能休息。他想关上大门,谢绝一切访客。他想如从前一般,一家人和和美美围坐着,桌上摆放着屠苏酒[r2] ,五辛盘[r3] ,汤中牢丸[r4] 。他想坐在燃着暖炉的房间,抱着儿子,让妻子靠在他身边。 客人来了。 水果点心摆上桌,各色梨桃杏李,装点颜色甚是好看。公主身着宽袍大袖,花纹精致繁复。她向客人一一道过好,奉上热茶,随后知趣地告退。女主人做到这一步,算是极其恭敬,极其给客人面子的。有些人家,只是门户稍稍高一些,家里的夫人从不露面。 那些人见了公主,有些发憷,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加之公主美貌艳绝,令人见了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有些吞吞吐吐词不达意。反倒公主落落大方,言语得体。她谢毕退下后,客人们回过神,感叹起来:都说公主被天皇天后宠坏了,是个难缠的主儿,没想到如此娴雅端庄。薛老弟,你这驭妻之术可真了不得。 座中一二位家里有悍妇妒妇的,更是瞪大了眼睛,开始讨教治家之法。薛绍根本不晓得什么“治家”,什么“驭妻”,搪塞几句,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又有人说,大家说的差了,看来不是薛老弟的功劳,是公主真的爱极了驸马,不然怎么会如此忍让,一点没有公主骄纵的脾性。你想想,朝中大族在《氏族志》中,比薛家门第高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公主若是真的挑挑拣拣,断然不会成如今这样。到底还是与薛都尉青梅竹马,儿时的感情纯真坚定,造就了这么一对神仙眷侣。 “是,是。”薛绍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叫苦。 世人都羡慕他们金玉良缘,称赞公主对他情真意切,唯有他总觉察哪里不对。该是他对公主情真意切才是,公主——公主每每和他独处,没一次主动搭话,回话也总是那么一两个字。虽说是夫妻,平日里餐茶器具却放在两处,细心分隔,说是免得混用。他若吻她,碰触她,她总是闭上眼睛,微微仰头皱眉。日子久了,薛绍时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公主看身边婢女的眼神,都比看他深情些。 话虽如此,于大事上,公主所作所为无可指摘。她不像高阳公主那般好聚面首,即便有唐开国以来,公主养面首并不算奇闻异事。即便招上数十上百面首薛绍也奈何不得她。平日里,公主操行规矩极了,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简直是《女诫》的典范。 可她为何日复一日,如此冷淡漠然呢? 他想也许是自己对公主还不够好,于是倾尽自己的温柔,却无济于事。有时他宁愿公主是那个善妒放纵的悍妇,只要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心里装着他。 他感觉不到。真是奇怪,好像除他以外的人都感觉到了。 开春的时候,数十大秦[r5] 医师游访到洛阳城。传言这些人精通开颅之术,听起来异常可怖,百姓却盛赞神乎其技,手到病除。其中领头的名叫秦鸣鹤,医术最高,善用银针,病患受得一二针,便好了三四分。恰恰此时李治饱受失明之苦,御医多次诊治开方都不见好,开始求神问鬼,弄起巫术来了。天后平生最不喜这一套东西[r6] ,又不得过分阻拦,闻得神医至此,命人把他请入宫中为天皇诊治。 趁着李治不多清醒些的时间,把那秦鸣鹤带过来。秦鸣鹤医术精湛,见多识广,不过望上几眼,心中明白□□分。他开口:“陛下是中了风毒,此毒入了头部,血流不通,栓塞淤积于此[r7] ,眼不连心,因此不能明。要治不难,只要银针刺入脑尸、百会两个穴位,放出淤血,即可复明。” “医师说的是,请速速为我诊治。”李治躺在龙床之上,已经有些有气无力。 秦鸣鹤取出银针,用烛火烧过,刚要动作,听得一声断喝:“大胆刁民!” 天后从帘幛后边走出来。 “敢在天子头上用针,想弑君么?”她手一指,袍袖一颤,“趁我没治你谋反之罪,滚出去。” 秦鸣鹤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觳觫发抖,银针乒乓落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来,走也走不动。 李治叹了一口气。 “媚娘啊,医生也是好心。我真真没别的法子了,我多想再看长安洛阳一眼,再看这江山一眼,再看月儿一眼,再看你一眼。我想再看你一眼啊。” 这一声叹息,听得天后心忽然揪起来。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过这感觉了。 “见不到你,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让他试试吧,媚娘。” 天后别过头,望见伏在地上的秦鸣鹤,悠悠道:“你给我仔细着扎。” 秦鸣鹤捡起地上的银针,手颤抖着,抖得似乎只要轻轻一碰,那根针就会再掉下去。此时他满头冷汗,半天下不去手。 一针,两针。血从针眼汩汩流出,顺着额头滑下去。 “媚娘!媚娘!我看见你了!”李治手撑着坐起来,“我真的看见你了!”他说着,掀开锦被要下床。天后看他这跌跌撞撞的样子,赶紧上前扶住。 “媚娘,我看见你了。”他喃喃。像极了抓着个大蛐蛐的小孩,四处炫耀。 “陛下。能看见就好。能看见就好。”她抱着这个似乎长不大的孩子。 “秦公真是天赐的神医。方才是我唐突了。”天后安顿好夫君,回身拜手赔罪。那秦鸣鹤还是不敢抬头,跪在地上不起来。 “来人,赐一百匹绸与秦公。”她说着,才看见秦鸣鹤仍然稽首不动,心中不是滋味。她是真的怕一针下去,李治再也醒不过来。怕极了。她以为他走了,自己还是一样的过,不会有半分触动。对,也许在外人看来是这样,谁又能看见自己的心。谁又知道,她如此害怕这个男人离开自己。 天下人都以为我盼他死吧。她想。 可是,我怎么可能盼他死呢?我最最不希望他死的。不论于情,还是于理,我都希望他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慢着。”她止住秦鸣鹤,“一百匹绸,我亲自替你取来。” 大殿外边,天后接过府库送来的绸缎,一匹一匹双手奉上,装在秦鸣鹤的车马上。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一个不能缺席的仪式。 “秦公,留下做御医吧。天皇的病,尚药局的医官们都已无能为力,只有您可以仰仗。” 秦鸣鹤经那么一吓,又被这无端的恭敬弄得不知所措,连声道:“不敢,不敢。” “秦公不必过虑,方才是我一时糊涂。往后断断不可能再说出这等话来。” 想起刚才那一幕,秦鸣鹤还是忍不住周身发抖。 “回天后的话,天皇这病天长日久,如今不论施用什么手段,很难根除。这两针,只能治标,暂时缓解症状,不是治本之策。我即便留下,也没有什么作用。再者我游历浪荡惯了,留在宫中,怕有诸多不适。还请天后明鉴。” 天后沉吟片刻:“也好。我授你医官之衔,随时回来,尚药局给你留着职位。” 秦鸣鹤跪下谢恩。 “秦公不必,快快请起。”天后扶起秦鸣鹤,锐利的目光盯住他,“还有一事相问。依秦公之见,天皇陛下日子还有多久?” 他支支吾吾:“臣下不敢乱说。” “秦公,你看这二月里,冰雪消融得一点不剩。真可惜,本来是一副美景呢。你说,天皇陛下,还能见着漫天的大雪么?”天后转头望着宫殿顶上琉璃瓦。 秦鸣鹤思虑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大概……就是那时辰了。”他说。 [r1]唐朝还没有棉花,羊也比猪常见,羊皮袄几乎人手一件。 [r2]中药酒名。 [r3]大蒜,韭菜,芫荽等五种蔬菜的冷盘。 [r4]饺子。 [r5]今土耳其。 [r6]武则天究竟是不是迷信的人?我个人觉得不是,小5看起来还是比较实际的。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她礼佛,而且喜欢解梦,是迷信的。 [r7]血管堵塞,压迫视神经。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秦鸣鹤走出洛阳紫薇城宫门,暗自松一口气。总算逃过了这关,幸好自己脑子还清楚,没留下做御医,否则以后得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保不齐哪一天就没了小命。他跨上马,一路奔回旅社,和同行医师道了此事。次日,一行人便离开了洛阳,再没回来过。 天后送别秦鸣鹤,回到寝殿。侍女推开殿门,她一眼望去,李治斜倚着坐在龙床上,神志还算清明,气色也好了不少。 “媚娘,我们回长安吧。”他说,“死前,我想再看一眼长安。” 一丝讶异与不和谐霎时划过她的脸庞,在瞬间掩饰住,很快恢复了平常模样。 “洛阳气候温润,对天皇的病有益处。”她微笑,“再者,天皇身子不好,不要再折腾了,在这里好好养病,还是千秋万载的寿数。别说什么生啊死啊的,多不吉利。好好躺下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李治低垂着眼:“媚娘啊,朕[r1] 自知时日无多,朕——真的想长安了。” 长安是我生的地方,我想死在那里。 一阵沉默。 “好。”她说,“等陛下身子再好一些,我们就回长安。” 封禅嵩山是洛阳此行的一件大事,因天皇身子实在支撑不住,耽搁了些时日。如今他稍好一些,上上下下又开始忙碌起来。可是,李治能不能等到这次封禅,谁又说得准。 那日休朝,婉儿暂回了宫中的居所。数十日来难得休息的日子,她一时不知做什么好。望向窗格之外,铺开纸笔,研墨蘸毫。无意间写下两行诗句,忽听得门外有人声,匆匆洗了笔出去。 “上官才人。”扣门的是一位女官,看衣着大约是掌衣或掌设之类的人物,不大不小是个正八品的职衔。怪的是,一般做到这个位置,都有些年纪了,她却年轻得很,看上去和婉儿年岁相当。 那女子面容清秀,见到婉儿拜手行礼:“上官才人,上次送来封禅穿戴的冠服不合礼制,是我疏忽失职,险些误了事。今日重做了送来,也是向您赔罪。”说着,摆手让身后的小宫女呈上。 “不妨事,不妨事。何必亲自过来。劳烦了。”婉儿接过冠服。 “上官才人客气了,这是职责所在。”那女子说着,眼神不住看她,期望着什么似的。看得她有些不自在。 “……还有事情要说么?” “上官才人,不认得我了?”女子终于笑了,“也不奇怪,上次见面,大概十多年前了。如今您做了才人,又是天后的左膀右臂,日理万机,自然不记得我。” 婉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画采?你是画采么?” “我是尚服局的掌衣,刘画采。”女子眼里莫名的兴奋流露[r2] 出来。 婉儿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女子,身形与自己相当,都显得略微纤瘦。脸庞棱角分明,眉眼又添几分柔和。与儿时有些不同了。她记得小时候的画采,脸圆润可爱,眼睛明亮,如今长开了,骨骼分明,倒显得凌厉许多。 “怎么,上官才人还为儿时的事情生我的气么?”画采见她不语,于是笑说。 “没有没有,我无意怠慢,只是一时恍神。”婉儿让过去,“快请进。” “上官才人日日忙碌,好不容易得休息,我不打搅了。”她说着要退下。 婉儿犹豫了一瞬,说道:“不打扰的。这么多年没见,故人重逢,一定很多话想说。你若没有要事要办,进来一叙无妨。” 画采微微低首,轻声道:“是啊,我有很多话想和上官才人说。” “不必拘礼,叫我婉儿就行。” 两人在里屋坐榻上坐定,宫人端来点心热茶。 “画采,记得小的时候,你常来掖庭宫找我,我们在一处玩得挺好。怎么你突然就不见了?” 对坐的人听见这话,微微抬头看她,有点像在笑,却又不是。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那时……公主打发我去尚衣局纹绣坊做事去了。后来,我就留在那里,再没回来过。直到今日,才得再见到您。” 公主…… 画采看见她唇微微动了一下。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画采,你当时过去,也就是个普通宫女吧。年纪轻轻就做了掌衣,实在不简单。”她把话岔开。 “您同我一般大,已经做了五品的才人。”画采笑说,“我不过邯郸学步而已。每每遇到事情,就想着,如果是上官才人您来会怎么做。儿时在您左右,多得言传身教,实在是我今生幸事。如此这般,才做到如今的位置,我该好好感谢您。” 奉承?奉承我做什么?我不过做了个五品的女官,就有人来攀附夤缘了么?婉儿不耐烦地一眼望去,却看见那人眼里并没有讨好谄媚。她看着自己,目光浅层的恭敬之后,莫名生发出真诚与炽烈。 她开始感到不安了。 “画采,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她扭过头去,闪躲着对面的眼神。 “我么?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不过事情还是有一两件的——我母亲是公主的奶娘,前年跟着公主去了薛府。去年年初的时候,得病去世了。”她特意加重了薛府二字。 “上官才人过得又如何呢?”她笑问。 画采总是能注意到,只要提到公主,这个人就开始恍惚。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又不能允许自己走神,于是强扯着思绪走回来。她看着这样的婉儿,心里一阵难受。难受的很,却没办法说出来。 “我过得很好。”婉儿说。 不,你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画采看过去,那样瘦削的脸庞,那样无神的双眼。她想抱住这个女人,告诉她,别再撑着了。公主走了,你若是想哭,可以哭的。公主走了,我还在这里等你。我永远不会走的。你可以把我完完全全抛诸脑后[r3] ,但只要记起我,我一直都在那里。 她却没有权利这样做。 婉儿整了整衣冠,仿佛也理好了自己。她淡淡道:“我过得很好,天后待我不薄,政务也越发得心应手。如今我做了才人,宫里能说得上话。以后你若是碰着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 来找你。好啊,我想每日都来找你。很想。 “我没什么难处。只是啊……我一直还想让您教我写字。现如今看来,再也没有机会了。”画采说话时微微笑着,目光从未离开婉儿,像是要把她闪躲的眼神抓回来一般。 “天后到——”外边一声叫喊解救了婉儿。她赶忙对画采说,天后来了,不方便再叙,改日再请她过来。随后快步出去。 “见过天后陛下。”婉儿行礼。 天后站在院中,看着她,微笑挥手:“免礼。今日我不是以天后的身份来见你,不必多礼。尽主客之谊便可。” “是。” 堂屋摆着点心,还没收拾好,难免要多解释几句。婉儿一想,便把天后引进书房。进去方才想起,今日写的诗还留在书案上,墨迹已经干涸。 天后目光落在这卷纸上。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r4] ”天后缓缓念出来,抬头看她,“婉儿,你在想谁呢?” “臣……并没有想谁。”她说,“天后误会了。是臣近来偶然读到前朝薛道衡的《昔昔盐》,‘关山别浪子,风月守空闺’两句,颇有感念。且描绘思妇征人的诗篇近来虽然不少,写得出彩的也就这二句。我便手痒,也来凑个数。这便是仿写的拙作。” 天后放下书卷,静静看着她,目光温和带着锐利。她什么也没说。 婉儿有些慌了,忙说:“方才思索,后两句已经成了,‘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这诗写的闺怨思妇,可我哪里有什么征人去想,不过暗自揣度而已。” “婉儿,你说看薛道衡的‘风月守空闺’,颇有感念。为何会颇有感念呢。你是确乎没有经历过,全凭想象写的么?居然能这样情真意切。” “天后过誉了。”她低头。 “婉儿。我你也要瞒么。”天后附身看她的眼睛。 婉儿不说话。 “贤是个好孩子,只是生错了。婉儿。” 仍旧沉默着。冰冷,难堪的空气。 “不是贤。”她忽然说,“不是他。不是。” 天后眼神垂下来,叹了口气。 “不说这个了。婉儿,我今日来是问你,你和月儿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见她呢。过往她即便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于理你也不该这样做。” “天后,公主待我很好,没有对不住我的事。”她说。她说着,胸口忽然疼起来。 “我只是……我只是……”她找救命稻草似的搜肠刮肚寻着词语,“我只是耍小性子,和她闹着玩。” “婉儿,你要想清楚,你和公主素来交好。贤儿如今在巴州,这些皇家血脉中,除了公主,你还有谁可以依靠?我是替你考虑。你从来不任性的,这次更不能这样。” “天后说的是,婉儿记住了。”她诺诺。原来便是这样,原来她必须依靠这个人,即便她曾伤过自己的心。狠狠伤过。她得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笑脸相迎。否则便是过于任性。 天后拿过那卷麻黄纸,又读了一遍。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写得真好啊,工整又深情。不愧是上官仪的孙女,温婉绮丽的文风如出一辙。 上官仪恨我,她也会恨我么。 天后从来没想过她竟如此不真诚,今日的交谈中,似乎全然没有一句真话。回避,敷衍,遮盖。她会不会真的恨着我。我沾上她的父亲、祖父的血,又让她沾上贤儿的血。让她失去所爱,让她成为同谋。 既然已经成为同谋,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便不可能脱出这泥潭。只是,也许这并不妨碍她恨我。恨我把她从那样一个干净的人,一步一步变得污浊不堪,虚与委蛇,嗜血残忍。 我真的做错了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放下纸卷,她目光如鹰扫过去:“婉儿,你跟我那么久,朝中政事也悉知不少。如今,天皇身子不好。你说,如果是你,该做些什么准备?” “天后问的是——”婉儿凝眉,忽然明白了。她松下一口气,看来刚刚的问话已经过去了,这才是她得心应手的部分。方才的尴尬与慌乱一扫而空,她不过略略沉吟,便道: “若是我,要做的无非几件事。其一,立即召回太子和宰相裴公,准备之后的事宜。其二,军权不能旁落,应该尽早把亲卫羽林军调往洛阳护驾。其三,地方重镇并州、益州、扬州,得派将军去坐镇,免得生事。此三件事办完,若是能提拔些宗室子弟,安排些太师太傅、司徒司空一类无权的高官,安抚安抚他们就更好。这样犯上作乱者必然无缝隙可钻。” 天后听了,微笑颔首。 聪明过人的女子,果然。年纪不到二十,能有如此见地,再历练历练,与自己也差不离了。这样的人,以后只能为己所用。寒光闪闪的刃,一旦落到别人手里,就是威胁的利器。 她一直在奋力搏斗着。她不可能甘于平凡,她想要一展抱负,想要指点江山,她想要位极人臣。她需要我,所以她不可能恨我。即便恨,也是包含深爱的恨。 [r1]唐代皇帝自称朕,但是并不严格。太宗就经常自称“世民”以示谦恭。此外,太后也可称“朕”。 [r2]公主,你的婢女又来挖墙角了,你咋还不回来呢。 [r3]备胎……真的是备胎。实惨。 [r4]上官婉儿代表作《彩书怨》,是其少女时代所写。考虑到古代少女的定义,应该比小说中的写作时间更早。 抱负?在权力面前,它太脆弱了 一切都如照计划好的那样,按部就班进行着。在长安监国的太子李哲和宰相裴炎被召来洛阳,左右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领命率部前来护驾。四皇子李轮徙封豫王,领雍州牧。皇子改封总是伴随着改名字,往后“李轮”这名字就再也没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李旦。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敢明说,谁都心知肚明。天皇病重,就快撒手人寰了。 这几日上朝,太子李哲显得有些不安分,性子急躁许多,总要插上几句话。听闻李哲他在长安监国的时候,没有丝毫值得称道的善政,反而斗鸡走狗无所不作。这也罢了,太子此人油盐不进,宰相也劝不得他。朝臣大都对这个荒唐任性的接班人颇有微词。 天后思来想去,还是把太子请去了政务殿。 “哲儿,你近来所作所为,有愧为太宗皇帝的子嗣啊。弘儿就不多说了,贤儿即便谋逆,做太子的时候,也比如今的你谦虚谨慎些。你得好好想想到底要做什么,大唐的百姓,不是给你作践的。” 李哲皱起眉,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反驳一两句。他素来有些惧怕母亲,但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一国太子,很快要做皇帝的。这么一想,如今再默默受着这些批评,似乎有些窝囊。何况母亲又提到了李贤,那个男人好不容易才从他眼前消失,今日怎么还提起他! 他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也算做得比我好么! 嘀咕了一两句,面对着威严的母亲,李哲还是没敢说什么。 婉儿站在天后身侧。她敏锐地察觉到,太子听了那句话,此刻脸色已经变了。她略略有些担心,却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是担心太子做什么对天后不利的事么?是担心哲与贤一样,在和天后的争斗中粉身碎骨么?还是在担心自己,担心自己又卷入了母亲和儿子的争斗,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无故受到波及? 被教训了一个时辰,李哲灰溜溜从大殿走出来,心里不平得很。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他脑海中浮现出天后身边的那个女官。她站在后边,冷淡清高的样子,面无表情,就那样看着他被教训。李哲越想越觉得,那女人这副模样是在蔑视自己,甚至都不愿意花力气嘲笑。 那是公主曾经的侍读婉儿,那是李贤曾经的情人婉儿,那是才思敏捷能力超拔的婉儿。 她站在那里,好像一枝出水的莲花,素雅淡然,波澜不惊。干净?果真干净么? 他冷笑了起来。 那日政务殿忙碌得晚了,婉儿让侍从先回去歇息,兀自整理好了纸笔,提着灯笼往居所走去。 “婉儿。”她走过一段曲折时,听见一个声音唤自己。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没来由地使她想起李贤。怪极了,这个声音和李贤如此相像,而李贤正在遥远的巴州。 男人从树影下走出来。 “太子殿下。”婉儿行礼。 “不必拘束,婉儿,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不知为何,她心底闪过一丝惶恐与战栗,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睛。他的眼睛狐狸般透出狡狯,那是看见猎物的眼睛。 “太子殿下,夜深了,该早些休息才是。若是没有要紧事,等明日政务殿再议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要紧事?”他勾起嘴角。 “那过去政务殿说可好?” “婉儿,着急过去做什么?今晚月色清朗,我看,在这里说正合适。” “太子殿下!”她回身,“婉儿该回去了,恕不能奉陪。” 还没走出这段小径,一只有力的手拧过她的手腕,她吃痛叫了一声。灯笼落在地上,熄灭了。她惊惶地回头看去,是太子的狐狸眼睛。 “婉儿,你不是最崇拜天后么?你不是想做那样的人么?我告诉你,她在太宗皇帝的病榻之侧,就和当时的太子,就是我父亲,勾搭在一起了。如果不是那时候的她委身于父亲,后来又是如何做到皇后,做到天后的?” 婉儿狠狠地抽出手腕,不顾钻心地疼痛袭来。她觉得这只手又断了,断得更彻底,更决绝。并且这次,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太子,天后是你的母亲。退一步说,即便天后与你毫无瓜葛,她也是一国之母。你怎么能对如此她不敬。” 太子残忍地笑了起来。 “她当年是五品的才人,如今你也是。婉儿,你不觉得这冥冥之中有一种天定么?” “太子,您知道我是天皇的才人就好。”她冷冷地说。 他挑起眉毛,哼了一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看见册封的诏书了。怎么,难道贤不知道么?”他借着月光,看见婉儿眉心的伤痕。那伤痕好像咧着嘴在嘲笑他,笑他无能,笑他鄙陋。 “李贤他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我才是太子,我才是!婉儿,你想清楚,你好好想清楚。他只是个废人,在巴州残破的驿馆里顾影自怜。我呢?往后我做了皇帝,你也可以如天后一般,做昭仪,做皇后,母仪天下。”李哲盯住她,问话却带着逼迫,“怎么样?” “殿下,别这么说。您有太子妃的。这般说话,把韦妃置于何地。”她依旧平淡,把恐惧深深埋在内心,不显露半分。 “我有太子妃,父亲当年也有太子妃。”他说。 他似乎有些着急了。 “正谏大夫明崇俨说我最像太宗皇帝的。婉儿,你跟了我,往后前途无量的。比你在那个老女人身边光明得多。她不久就要做太后了。” “天后于我有知遇之恩。殿下,恕我不能,也不会离开她。” 太子面色忽然一阵难看,鼻翼翕动了一下,咬牙切齿。 “你就装吧,婉儿,你就装吧!你那样唯唯诺诺侍奉自己的杀父仇人,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么。你是觉得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么?你装吧,装得再纯洁良善些,你继续装啊!” 他从前仿佛就看出母亲哥哥不和,从前就觉得太子位置一定是他的。如今他飞扬跋扈的样子,好像自己已经掌握了大唐。他是当权者,因而完完全全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从掖庭里走出来的女子,不能容忍她是纯洁的,不能容忍她爱着李贤,更不能容忍她不接受自己。 “你钟情于那个荒唐的废人李贤,如今连母后也觉得贤比我强了么?那你们把他召回来啊,你们让他继续做他的太子啊!” 他压过去,那个莲花一般的女子被他摁在墙上。李哲压上她的身子,双手控制住她的手臂。腰被并不平整的石板墙硌到,手臂压在上边,很痛。 “婉儿,你和贤做过吗,告诉我,你和贤做过吗?” 她的手腕痛极了。 “……没有。”她说,“没有。” 此时此刻,没人能保护她的。没有人。 “哈哈哈,正好!就让我来给你女人最大的快乐,让我来教你明白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手伸过去。 “李贤呢?李贤呢?你让他来救你啊,你喊他啊。” 也许眼前这个男人说的没错。现如今,她可以依靠的是天后。可天后比她年长太多了。等天后百年之后,可以依靠的,也许真的只有哲。这个即将强迫她的哲。 她忽然想起那个月夜,两年之前的那个相似的月夜,公主对她说: “你虽说是才人,骨子里到底还是奴婢,千人跨万人骑的。和谁睡觉不是睡觉。” 是啊,她只是奴婢。上官一族被诛杀殆尽,没有家世背景,在宫里她算不上个真正的人。有时是用来消遣的玩具,有时是拿来泄愤的工具。对太平也是,对李哲也是。原来她一直错了,人生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她太幼稚了,以为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以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努力,就可以一展抱负。抱负?在权力面前,它太脆弱了,根本不堪一击。这世界,没有书中描写的理想存在,从来都没有的。权力要她生她就生,权力要她死她就死。就如当年武皇后轻描淡写几句话,让上官家被满门抄斩。当年太平公主轻描淡写几句话,让她从女奴变成女官。 公主也可以说不要她就不要她。 皇家没什么信义情感可言,朝廷也没有。只有权力。权力。 一种茫然,孤独,无助包围了她。她曾经觉得自己从来不会孤独的,即便没有太平,即便孤身一人活在世上。 但此刻,她却如此孤独。深刻彻骨的孤独。 公主不会来救我的。今日如此,以后也莫不是如此。 舌头疯狂地劫掠着她的口腔。她默默承受着。 李哲不知道婉儿平日吃的都是什么,连这样湿滑的唇舌,都有淡淡的香气。于是变本加厉吮吸着。他察觉到了身下的人没有丝毫反抗。那幅无力的模样,楚楚可怜。月光映得她的脸很白净,这样清秀羞涩的才女,别是一番风味。 难怪哥哥喜欢。他想。 “我要你出声,”他说,“我要你叫出声来。” 于是她听话地轻轻嘤咛了一声。 李哲忽然大笑起来:“月儿呢?她不是说要杀我么,她人呢?” 那一瞬间,婉儿的神志忽然清明过来,她诧异地看着李哲,看着李哲眼里不堪的自己。 “你不知道么?月儿她曾说我要是打你的主意,她就杀了我。现在可不仅仅是打你的主意了。你让她来,你让她来啊。” 婉儿看着那张与太平相似的脸。这张脸她想了多久,多久了啊。真的好像,好像她。只是公主笑的时候,总是那么甜,那么真诚,眼里闪着光。眼前人的笑容却不同,他眯起眼睛,带着王公贵族惯有的轻佻。 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胃里翻涌起来。她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那是她平生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李哲没有防备,一个踉跄,差点跌在地上。 她侧过头,忍着全身的疼痛,弯下腰,呕出酸水。那种感觉很奇怪,有一些痛苦,也有一些释然。酸水烧的她嗓子疼起来。 时间就这样静静流淌着。耳边只有她呕吐的声音。即使胃里已经吐的一干二净,半点酸水都不剩,她还是干呕着,抽搐着。 抬起头,她看见那人站在月光下,衣冠不整,眼底刻着深不见底的绝望。仇恨。悲凉。 李哲就这样默默看着她。 呸,扫兴。李哲说。他转身走了。 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跌落,撞击。她颤抖着躺在冰冷坚硬青石板地面上。 恨他么?恨他无耻禽兽么?不,她没有力气去恨了。可笑,她觉得可笑。她看的很清,或许是看得太清了。太子并非看上她的外貌,想要发泄无耻□□。他只是恨他的哥哥。那个凌厉张扬的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女人瞩目的焦点。而他只能一辈子掩盖在后边。他恨贤,恨婉儿不爱自己却爱着贤,恨太平不为自己说话却帮贤。也许他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哥哥的天赋,恨自己不能轻巧地出类拔萃。 看见婉儿弯腰呕吐的时候,他才明白,即便得到这个女人的身体,她也不可能爱自己的。她对自己从生理上感到恶心。他走了,他彻彻底底失望了。 一个被贬去千里之外微不足道的废人,居然让权倾朝野的太子念念不忘恨着。多可笑。 可怜。这个男人,李哲。可怜。 可恨之人可笑,可笑之人可怜。可怜之人,可恨。 婉儿用尽力气,缓缓抬起头。她望见那月明星稀的天空。月如钩,散着光,朦朦胧胧。 你在嘲笑我么? 不,你根本不会想起我吧。 你不会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也不必知道。 你不必知道婉儿她不是婉儿了。她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r1] 明日,还要笑着侍奉天后,当做若无其事。后日也是如此。往后,都是如此。 [r1]个人以为,如果没有公主的抛弃,她会像从前对贺兰敏之那样正面对抗宁死不屈。公主的离开让她疑惑了,发生这样的事以后,她变得更加所谓“八面玲珑狡兔三窟”。是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 ※※※※※※※※※※※※※※※※※※※※ 虐起来了,虐起来了 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 弘道元年十二月四日。冬。那原本是永隆二年的年末,李治为了祈福,改元弘道,大赦天下。他本该亲自登上城楼昭告百姓的,只是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叫人把百姓召入大殿,侍臣替他宣读了大赦令。 他听见了百姓的欢呼声,他问身边人:“百姓们高兴吗?” 高兴,高兴极了。 百姓们高兴,我的命还是保不住啊。他叹了一口气。 那日,他回到寝殿,躺在龙床上。他累了,闭目养神片刻,随后叫宦官传令,召集亲信的几个宰相过来。 他就躺在那里。侍臣上前请示,他不睁眼,微微点了点头。 “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诸事为宜……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听完最后一句,刚刚凝神屏气的众宰相哗然,悄无声息的大殿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先皇的遗诏,最后一句从来都是“军国大事,不得停缺。寻常闲务,任之有司”。这次不同了。这次是什么?让那个女人,那盗窃国祚数十年的女人,继续站在前边作威作福么? 不久,刚被任命为顾命大臣的裴炎被推举出来,他开口道:“陛下……这诏书——” “是朕的意思。” “陛下,这诏书为何如此书写?从前没有太后摄政的惯例啊。”另一个宰相道。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们退下吧。”他声音气息虚弱。 大臣们见天皇这副模样,对望一眼。所有人似乎都在期待着,期待有人再站出来说些什么,自己却缩在后边。此时此刻,谁都知道,若惹恼了纱帘之后的女人,不久之后,要面对的也许就是大理寺的监牢,刽子手的长刀。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褚遂良[r1] ,想起传闻中的那一声“何不扑杀此獠!”,想起他即便被贬到潭州,还是没能逃脱一死。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终究只有退出殿门外。 “陛下为了个女人,江山都不要了。”下了最后一级殿阶,裴炎小声嘀咕。 太子年纪不小,完全能够亲政的。如今天皇不把一切交与太子,却给一个女人如此之大的权力,实在是糊涂。看来红颜祸水,此话不假。若有人能如当年的褚遂良一般,站出来面折廷争,杀杀她的威风,阻止这出荒唐闹剧才好。可连他这个首席顾命大臣都不敢如此,站在那里的,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哪个家伙会那样莽撞。 裴炎叹息着。往后的路,看来比他预想的艰难得多。 纱帘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治倒在龙床上,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唇微微动了一下。 “媚娘,你别走。”他撑起身子,却因无力又倒下,“你别走好不好。朕还想和你说说话。”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李治说话时,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奄奄一息。他像孩子一般恳求着。真怪,不论年纪多大,他都像一个孩子,从来都是。 他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也许因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没人想到他能承继大统。那时的他,“幼而歧嶷”,年纪虽小,文章写得优美极了,字也练的好。他远离是是非非,他弹琴谱曲,所作乐章宫中风靡一时。他是蜜罐里长大的,任性而懦弱,有时很冲动,赌气一般,想要的就去拿,因此犯了一些错。有时候,他又思虑过多,瞻前顾后,唯恐自己做得不好。他需要宠,需要哄。帝王这天大的责任一下砸中自己时,他需要有人站在前边。那个人,便是今日纱帘之后的女人,大唐的天后。 天后掀开帘幕,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手覆盖上他的手,李治便紧紧握住。握得太紧了,似乎是使出了最后的,全部的力气,怕她溜走一般。 他阖上眼。闭目养神。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谁也没有说话。李治手上握的力气也渐渐松懈下来。要不是身子还维持温暖,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去了。 也许是睡着了。怎么这时候还会睡着呢,真是个孩子。 天后这么想着,望着他的脸,却看见在阖着的眼皮下,那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李治就那样睁开眼,睁开的一瞬间,瞳孔忽然坚定清明,迸射出精光。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诡谲的微笑。 “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 他说着,眉梢眼角笑意更明显了。这笑,展露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奇怪极了。 “陛下!”天后斟酌词句,开口要说些什么。 李治似乎早就料到这女人会这样,所说的不过是或安慰,或道歉的语句。无聊极了。不等她说下去,他止住了面前的女人。 “媚娘啊,自从先皇病榻之前第一眼见你,到如今,也有……三十五六载春秋了吧。你说,那时候到现在,这么多年之间,我们究竟是盟友,还是恋人?” 天后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时却微微笑了。 若不是同盟,便做不成恋人。若不是相恋,也做不成一辈子盟友。 “皇后,我知道,我不是个温柔专情的男子。你也一样,你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你只是要做皇帝的女人罢了,不论皇帝是谁。立你的时候,褚遂良说‘陛下另立皇后,扶请妙择天下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后来他被你杀了。想废你的时候,上官仪说‘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宜废之以顺人心’,后来他也被你杀了。长孙无忌是你杀的,王皇后萧淑妃是你杀的。说不定我离开之后,也变成了你杀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必须顿那么一会儿才能喘上气。 “我其实从来没想真的废掉你的。媚娘。你相信么?”他说。 “陛下说的是——上官仪的事?”她看着床上虚弱的男人。 “上官仪仗着前朝老臣的身份,本来就不大听话。况且那时候,媚娘,你的权力也太大了。当时,你们俩无论谁伤了元气,于我都是有好处的。我知道大概也是他死。” 天后凝眉想了片刻,忽然看过去:“所以,你当时才那样说,说是上官仪教唆的?” 俩人目光对起来,会心一笑。 “虽说不是要废掉你,我好歹也让你看清楚了。媚娘,即便你再厉害,也是要乖乖受我摆布的。朕要真的下定决心废你,现在在我床边的,就不是武媚娘了。” 她哑然。没错,他说的没错。只要李治还活着一天,自己的命就攥在他手里。她不像王皇后背后有一整个世家大族,甚至一整个纠葛不清的贵族联盟。外朝跟随她的,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投机倒把,见风使舵。李义府是如此,许敬宗也是如此。没人真心和她站在一起,非议批评反倒很多,多少人盼着她去死。李治要杀她,易如反掌。 可这个人没有这样做。 “媚娘,我舍不得杀你啊。”他说。 这一生,我从未手软过,但我舍不得杀你。 我真的舍不得杀你,尽管我知道,也许的确该这么做。你想做什么,我看不出来么?洛阳是新都城,你的人,你的势力都聚集于此。长安则汇集着李唐宗室,元老重臣。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过去和皇舅长孙无忌关系匪浅,因此与你不和。从长安来洛阳的路上,按从前的规程,本该让裴将军领兵护驾的。你呢,却没有这么做。如此我不能不晓得你在顾虑什么了。好在,媚娘,你的确慧眼识人,敢放心地把护驾的责任,交给一个八品小官。他没有领过兵,更没有一呼百应,愿意生死相随的军队,说老实话,那时候我是有些怕的。但那魏元忠确乎是个人才,不费一兵一卒,一路上,朝廷一万多人,身上一文钱也没丢[r2] 。 李治很慢很慢地说着,仿佛口中所道,不是天后的野心,不是大唐的江山,只是生命中极其一件平淡的小事。 他一点都不傻。从还是个小孩子起,他就不像个小孩子。从来不像。 当晋王的时候,他就做出兄友弟恭的模样来,冷眼旁观哥哥们斗法,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他从小便明白,靠着玄武门之变,杀了兄弟才登上皇位的父亲,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于是,他只要做个孝顺,友爱,甚至有些懦弱的儿子,父亲就会喜欢他。 甚至哥哥被贬去地方之后,他还向父亲求过情。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后来也是如此。长孙无忌是他要杀的,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权臣把持自己的朝堂。他忍耐,他计划,他一步一步扳倒了自己的舅舅。他躲在武昭仪身后,仿佛迫不得已似的,还是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只是终于收回了权力以后,自己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于是他仍然躲在武皇后身后,让武皇后杀人,让武皇后守他的江山。 [r1]褚遂良反对废王立武,当众说出“昭仪经事先帝”,后来被流放。 [r2]至于他怎么做到的,很有意思,甚至有那么点奇幻。可以自己去查一下资料。魏元忠是个大聪明。 我舍不得杀你 “魏国夫人,是你动的手吧。”他抓着天后的手指颤动一下,诡谲的微笑再次浮现于面庞,“媚娘,魏国夫人,还有……你的姐姐韩国夫人,那些事——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我专和你的亲人过不去,是因为好这口吧。” 天后闻言,过了那么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子汗毛倒竖,背后生寒。她那么想着,忽然觉得好笑。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居然没有发觉,这么多年,虽说半分也是不得已,居然一直被这个男人利用着。 利用女人之间的争斗,削弱对手的势力,为自己牟利。他这样做不是一回两回了。刚刚即位的时候,他做皇帝做得太憋屈了。皇后出身贵族太原王氏,狂傲到连皇室都瞧不起。王氏家族觉得李姓是蛮夷野族,不过是乱世得势得了天下。于是王姓族人入宫不行礼,皇后该主持春耕大典也从未出席。王家和皇舅权臣长孙无忌相互勾结,企图架空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帝王。为了限制王皇后,为了日后反戈一击,他不能让皇后有儿子。于是他就真的能忍下来,十年不碰美貌的皇后[r1] 。另一边,他用轻巧的诺言吊着南方贵族萧淑妃,与她生儿育女,让王萧二人自相残杀。后来,兜兜转转,他最后选择了无出身小姓,无权无势的武昭仪。那是所谓红颜祸水迷乱心性么?那分明是把她推出去挡刀,分担外朝的矛盾,让众人的矛头对准武昭仪而不是自己。何况武昭仪那时真的什么也没有,她做皇后,对自己可以说是威胁最小的。 对于武昭仪来说,那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她没有保护,除了身后这个男人不算诚恳的承诺以外,什么也没有。但凡失败,就是死无全尸。那时候,他们目标一致,削弱贵族,推翻权臣,收回皇权。若想如此,必须推崇科举,以此扶植容易控制的低门小户,甚至是寒门子弟平头百姓。必须通过制度让那些人做到通贵、重臣、宰相,把高门大姓从他们常年把持的位置上挤下来。后来他们成功了,长孙无忌被赶出朝廷,与他沆瀣一气的褚遂良等人也被处死。贵族势力一蹶不振,再没恢复最初傲气干云,目中无人的样子。 人们说武皇后嗜血残忍,杀害王皇后萧淑妃。没人去想,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凶手。退一万步说,没有他的默许,谁又敢动王萧二人一根毫毛。 皇后干政也罢,权力最终还是要给儿子的。自古以来,一个王朝最怕的,是外戚掌权混乱朝纲。武皇后两个不要脸的哥哥也罢,是他们自己脑子笨又喜欢作孽,被贬去了南方瘴疠之地。可皇后与姐姐武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非同寻常。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长相英俊,才华横溢,人又聪明得很,是个极大的祸患。于是他故技重施,借与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的私情,挑起武家内部的矛盾,让武家人自相残杀。这何尝不是一种限制武皇后的手段。 李治后来回想的时候,只记得感业寺和武媚娘那一面,一下子就击中了他。也许这不过是因为薛婕妤后来也做了尼姑。父亲病榻之前,与武才人见的几面,一年过去,忘了也就忘了。但当他看见那么一个相似的女尼,儿时过分的感情一下子被勾起来,目光再也挪不开。那时候,他以为一生只有那么一个白月光,他以为对武媚娘的感情不过是寄托,需要的话他也绝对能毫不留情。他以为薛婕妤出家以后,自己能够玩弄操纵任何女子,薄恩寡义,没有半分犹豫。 直到如今,此时此刻才发现,对眼前这个女人,他真的下不去手。他背后操纵害死太多女人,心里从未产生丝毫愧疚,唯有对武媚娘不同。不论是为什么,他下不去手。 也罢,也罢。我舍不得杀你,所以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笑着说出这句话。 天后心里清楚得很,多年的相处让她知道,这男人并不是个简单的人。只是没想到他连自己也玩弄了。李治的话不能全信。那封遗诏,看上去是他爱江山不爱美人的铁证,哪有那么简单。李治根本放心不下这个不靠谱的太子,他托付裴炎辅佐他,教导他。可是顾命大臣的亏他自己吃过。他和舅舅斗了那么久,要不是足够清醒,一步走错,天下就不是他的了。受够了,受够了。于是他在遗诏里特地列出这条“兼取天后进止”,给她合法参政的权力。明着让天后督促太子,暗中让她和裴炎互相制约。裴炎即便想把持朝政,大权独揽,也要忌惮这么一个能力超拔的女人。天后必定不会让裴炎欺压她的儿子。如此,天后,权臣,新皇三足鼎立,牵制掣肘,这才是那封遗诏的真正目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所谓“美人”。 何况,“军国大事”“兼取”都是在尽力限制自己,划定权力的范围。只有国家最重要的事才有她说话的余地,并且这句话给她定了性,她只能做一个参谋,而不是决策者。 虽是三足鼎立,不论以政治手腕,还是朝中势力,天后都以倾倒之势压过另外两人。此番对话,既是以情动人,又是威胁。是在和她谈感情,更是在告诫她不要乱来。他要她知道,自己早就洞悉了这个女人。他做了准备的,即便手下留情让她去参政,也不可能纵容她为所欲为。即便是死后,他也会看着她,约束她。 这个男人,嘴上说着爱她,是真是假,又有多深,她竟也不能从那幽深的眼眸中看出来了。那他们究竟是什么呢?爱人,盟友,还是对手?床笫之间,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情与欲,还是纠葛颉颃,难分胜负的博与弈。 深不可测。 看着天后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他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了。李治瞳孔颜色淡了,目光失去了焦点。 媚娘,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啊。即便你不信,也改不了的。 他说。 天后此刻也明了,自己对他何尝不是如此。她曾经以为,为了自己,她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的。可是面对这个男人,她办不到。她从来没有办到过。所以她相信,这个男人爱着自己的。深爱着。 从前,她的的确确轻视了这个人。[r2] 只可惜,今日好不容易以真面目相对,上天却没给他们留下多少时间了。本该伤感的时刻,她心中没来由地生发出自豪来。她武媚娘的夫君,从来不是个懦弱可欺的怂包,他是个真正有谋略的政治家。如果今生没有一个可敬的对手,如果这大唐山河,朝堂政坛,仅仅她一人绽放于此,仅仅她一人盛开于此,那该有多么无聊,多么孤独,多么寂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舍不得杀你呀!我舍不得杀你呀!” 李治大笑起来,那一刹那他好像年轻了许多。先皇病榻一眼回眸,感业寺执手流泪,扳倒长孙无忌和王皇后,共担风雨,三十六载,那是他们的生活。这世界上没有比生活更要紧的事了,于是也没有比彼此更重要的人了。 李治伸出手,手腕颤抖着,却碰不到她。武媚娘俯下身子,慢慢靠过去,直到那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两人维持着微妙的距离,近一分叫人心生恐惧,远一分叫人怅然若失。最终,她还是让步了,凑过去,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武媚娘此刻只是武媚娘。 “媚娘,我死的时候,你能在身边,我没有遗憾了。我没有遗憾了。” 他轻抚着对面人的脸颊,手指缓慢地游移,久久不忍离去。 终于,他放下手,很轻,很缓。闭上眼。 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皇——上——驾——崩——了——” 宦官们打开大殿的门,天后提起长裙,迈过那道门槛,缓步走出来。她整齐地穿戴着冠冕,宽袍大袖,紫衣纹着金凤。风吹过,袖口裙摆微微起舞。她在大殿前站定,抬起头,仰望着东方的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 此刻以后,她不再是皇后,也不再是天后。她是大唐的太后,但不止于此。她想有新的名字,新的称谓。她要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她要完成那个属于自己的奇迹。 回眸看过去,大殿里仍旧黑暗冰冷,悄无声息。她站在殿门前,整个人笼罩在朝阳之中,身子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暗影,边缘明明灭灭,闪着耀眼的光。 我准备好了。来吧。 [r1]王氏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娶了,首先肯定不是很喜欢她,其次是不是他真的在做太子时就预见以后必有一战,就不知道了。 [r2]李治,一个被严重低估的皇帝。我看到小说演义中,他基本上是一个懦弱无能妻管严的形象。除了不太了解这段历史的普通人,学界其实基本上早就共识,他绝对不是一个无能之辈。这人厉害得很。他统治的时期,击垮西突厥,横扫天竺,灭百济灭回纥,甚至干掉了从隋朝一直啃不下来的硬骨头高句丽,使得唐朝疆域达到最大。他举办了封禅,连太宗都因为耗费多没有办过。曾看到有人这么评价他:帝王心术浑然天成,借力打力天才推手。做了这么多之后,他不仅寿终正寝全身而退,还在史书中留下了“仁懦”的形象,简直就是个腹黑小白兔。当然,真正的历史可能并不如我写得那么“翻转”,我认为当时的人是认可他这个帝王的,并不觉得这个人软弱可欺。留下这个形象,欧阳修等人是罪魁祸首。他们为了突出武则天的残忍和肆无忌惮,给武抹黑,就把高宗写成胆小怕事的妻奴。不过和武则天姐姐和外甥女乱搞是为了挑拨关系限制武家,是我个人乱想的,没看过其他人有这个说法。 ※※※※※※※※※※※※※※※※※※※※ 存稿已经结束,明天大概率不会更新,因为刚刚考完试,很难一下子缓过来。之后的更新速度也大概率不会有一天一章那么快。但我相信,如果您看到这里,并且还比较喜欢之前的文字,接下来的内容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加油!只要还有一位读者,我都会在这里写到番外结束。 那你……那你好好照顾她 太平听见贞观殿传来吵嚷,其间混杂着奇怪的声音,似乎在敲击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她端坐着,不时直起身子,心莫名乱了起来。薛驸马跪坐一旁,默默陪着她。看着太平面无血色,苍白而憔悴,他总觉着有些心疼。 两个哥哥已经在这里等着了。平日里没个正经样子的李哲,此时也收敛不少。他时不时望向贞观殿,又转过头来。 所有人神色都有些凝重,等待着宣判什么一般。 不论世人眼里他算不算好皇帝,这几个儿女眼里,李治父亲做得的确无可挑剔。这样一个男人,看似对谁都可以薄情,只是平日里对孩子宠爱起来,却也有些过分。太平依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父亲病还不重。那时,他常常抱她在怀里,逗弄着粉嫩的脸蛋。 “朕的女儿生得真漂亮”他说。 那时,她是那么讨厌父亲的须发,总是弄得自己身上发痒。可是如今,以后,再也碰不到了。此时此刻,若是没有半点悲伤难过,那才是真有些奇怪。 世人都道皇家冰冷无情,他们几兄妹似乎是个例外。他们和长安其他人家的孩子一般,有时生气斗嘴,有时打打闹闹。真正的勾心斗角,夺嫡争宠却不曾有过。弘在世的时候是皇太子,兄弟们都心悦诚服。如今李哲快要继位登基,四皇子李旦也恭敬得很。即便朝廷上下没有不知道太子荒唐的,他也不曾抱怨半句。真是怪极了,太宗皇帝那么不希望儿子争斗,承乾和李泰还是斗得死去活来。而他夫妇二人,朝堂政坛摸爬滚打好些年,不谈李治,至少天下公认天后手段高明毒辣的。可他们那几个孩子,却似乎个个既缺乏野心,也不去在意这政坛的险恶危急。也许是父母给的爱和呵护太多了。为了真正要保护的人,天后可以不惜一切除掉任何障碍。而他们,都是她要保护的人,至少此刻,还没有变成障碍。 “娘子。”薛绍看着太平魂不守舍的模样,轻轻牵过她的手,“先皇已经不在了,别太悲伤,身子要紧。”他另一只手探过去,轻轻搭在她的小腹:“还有我们的孩子呢。” 他察觉太平不自觉躲了一下,似乎是用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再动弹。她的手有些轻轻颤动,似乎不仅仅是难过,还有些……焦灼,手心已经渗出微汗。 殿门忽然间大开。武太后一袭紫纹白衣,领着先皇后宫的女官妃嫔走进来。众人都起身行礼。 “复礼[r1] 已毕。先皇去了。”她面无表情,声音威严。 太平把手从薛绍那里抽出来,目光紧紧盯着母亲。她强迫着自己不向后边看。那个人大概就在那里,也许正在看着自己,也许故意不去看自己,也许……也许根本不在乎了,不在乎能不能看到自己。 “御者正在为先皇沐浴,结束以后,哲儿,你去行含礼……” 母亲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这声音却慢慢远去了。 看一眼,就看一眼,她这样想着。看一眼不算什么,一眼而已,没关系的。她不会发现,更不会在意。目光扫过去,不要停留,就一眼。 那无比宝贵的一眼,看过去的片刻,她似乎想一瞬间完全印刻下这画面,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她贪婪地攫取着目中所及的一切。 那些低垂着眉眼的女人们,一个个身着素衣,竭力表现出悲伤的模样。看来是有些可笑。只是太平没心思去关心这些了,因为那些人里,没有她。 她不在么?她今日没有来么?怎么会? 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 于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悄悄又一眼瞥去。先皇裁减后宫多年,本就没有几位妃嫔,这一眼过去,确乎只有那么三五位跟从的女官。婉儿不在那里。 名份上,她可是父亲的才人,理应随太后行丧礼才是。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么?还是……还是不想见我。 心中焦急起来,目光便再不能隐忍。她肆无忌惮搜寻过去,一位一位仔细端详。不是她,不是她——她确乎是不在的。有那么片刻,太平松了一口气,紧随其后的,却是一阵没来由的失落。心一下子空了,有一块不见了一样。那种感觉逼迫得她有些难受,直想往自己胸前塞些什么,哪怕是乱麻干草也无妨。当空荡荡的失落淹没她的时候,太平才后知后觉,她刚刚是有期待的,很期待。现在的失落有多深,方才的期待就有多满。 她想起皇兄李弘的死,想起他重病的时候,自己难过得快要哭出来。那时,婉儿抱着她,郑重地告诉她,别人也许会离开,但婉儿不会离开。对,婉儿没有离开,是自己离开了。如今,父亲驾崩了,她悲痛更甚,婉儿却不会来安慰她了。甚至不肯给自己见她一面的机会。哪怕相见都不用刻意约定,哪怕相见就一次,就一眼。 可笑,你还以为她会来安慰你么?你真太可笑了。 薛绍见她恍惚,只道是亲耳听见先皇驾崩的消息,过分伤心了。他上前去,理了理太平耳后的发,轻声说:“别难过了,我看着也不好受。娘子,有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不会离开的……” 听见这句“不会离开”,她的身子忽然猛地一颤,回头看薛绍,让他吃了一惊。他看见太平红了眼眶,就那么盯着他看,像是生气,又像在恳求。 “沐浴之礼……少说也有半个时辰。这里憋闷得慌,我出去走走。”她说,“就一会儿,你不用跟来了。” 她头也不回快步走出前殿,逃离那里。迈出去,却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站在茫茫天地中,仰头望着日色,眼泪终于被生硬地憋回去。 两年多了,久不在宫中,一切都变得陌生而冰冷。好像同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吧。即使是刻骨铭心的感情,总有一天也会消磨成灰烬。父亲是如此,婉儿也是如此。我都会忘记的。只要我肯放过自己,只要我没有心,只要我可以原谅自己的无情……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要去向何方。绕过一条曲折的回廊,抬头望去,那头似乎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凝神细看,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纤瘦,让她莫名产生些怪异的熟悉感。 “婉儿。”她痴痴看着。 那人恭敬地拜手行礼,回话道:“公主殿下,奴婢不是上官才人。” 说话的人声音清亮明晰,那不是婉儿。 “公主不要向前走了,上官才人她不想见您。奴婢劝您尊重她的意思,别去打搅她。” 左右看过去,太平方才发现,这里离婉儿的居所的确不远。她不知自己怎么走过来的,那段时间似乎没有任何意识。看着对面那个女官的眼睛,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只觉得这人神态气性有些像婉儿,细看过去又确乎不是她。 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太平皱起眉。 “画采?你是刘画采么?”她问。 “承蒙公主不忘,荣幸之至。” 一阵沉默。太平咬上了下唇,终于又开口时,画采见到唇上点点血色。 “她……她怎么了。她还好么?” “她很好。” 画采本想说“不见你就很好”,可看着太平那幅模样,终究心软了些,没有说出口。 曾经公主总是华美而高傲的,妆容纹丝不乱,一颦一笑乱人心魄。今日却只有一身缟素,不施粉黛,比起浓妆艳抹的时候,越发干净清澈。只是细看过去,面色却比从前更加惨白。眼里有些微血丝,方才哭过似的。微微皱眉,暗色的瞳孔蒙着雾,多了几分不曾见过的残败。让人看上去着实有些楚楚可怜。 这模样实在太惹人疼了,让人想安慰,想保护,想献出一切。画采这么想着,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她让婉儿那么难忘。可是——可是人不可貌相,是她丢下了婉儿,是她。是她。 “公主殿下,别去找上官才人了。您以什么身份去见她,又想得到什么呢。公主有驸马,有孩子,过去孑然一身时都做不到,如今更不可能放下。难道,真的想去勾起旧情,让她义无反顾地跟你离开,又再一次丢下她么。公主不可以自己成了婚,还这样不放过她。不可以的。公主若是还有心,就别从这里走过去。去见她只会伤了她。公主,上官才人没有那么坚强,她受不住的。”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婉儿。绝对不会。画采在心里暗暗发誓。 这还是画采么?她曾经不是这样子的,原来公主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原来她生得圆润可爱,如今却变得瘦削冷峻。说话时一字一顿,不卑不亢的模样,真像极了婉儿。果然是一起呆的太久了么……太平心中翻出一阵酸楚,突然觉得可悲。婉儿身边有了新的人,也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前程。这些,不正是两年前她想要的。 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各自安好,各奔东西。还有什么不满足。 只是忽然有些不甘。那一刻她明白,如果婉儿是还在恨她,因而不愿见自己,倒也没什么的。恨她就是忘不了她,就是在爱她。可如今,她只是为了新的人,为了不再沉湎,自愿割袍断席离她而去。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这也是她两年前想要的。可是如今……如今的自己,为何心中如此难受呢。 她喉咙梗了一下,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喑哑:“不用了,我不过去。知道她过得好就行。”她看着画采,仿佛再用力一些,就能看见她背后婉儿的影子。画采察觉到这灼灼的目光,她懂得公主在看什么。在纹绣坊那些冷清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孤寂地回想中,她终于把自己活成婉儿的样子。如今,能被公主这样看着,便是对她最高的赞誉。是婉儿在她心中刻下印痕的证据。 “那你……”太平唇动了一下,半日才接上去,“那你好好照顾她。” “这点公主不必担心。”她说。 她看着公主。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仿佛知道什么是肯定的,却不愿意接受它。哪怕是最些微的可能,哪怕明明清楚也要骗自己。做人做得别扭到这种程度,这二十年来她也没见过几个。画采也不知道是骂她好,还是心疼她好。她便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太平望见画采走过回廊,越来越远,那个背影,真的如同婉儿一般。她就这样看着,完成最后的仪式。最后一次,往后再也不怀希望,不抱幻想。往后此生无缘。 [r1]出自《唐代帝王丧葬礼制研究》吴凌杰,是一种为死者招魂的仪式。 ※※※※※※※※※※※※※※※※※※※※ 抓住最后的尾巴日更!这章写得有点艰难,改了好几次……顺便说一句婉儿没有和画采在一起,画采去阻拦公主也不是婉儿授意的,是她自己的决定。画采其实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我花笔墨去写她,一定是有用的~ 你为什么不想杀我呢,婉儿? 洛阳城紫微宫乾元殿,朝阳染了押鱼檐角,空气有些冰冷。国丧期内,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不敢有多余的表情。百官鱼贯而入,寂静得不像是朝会。 还是熟悉的珠帘,珠帘后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今日莫名高耸威严。 百官站定,宦官报了朝会事宜,随后又是一片静默。朝臣纷纷低首等候,终于,帘后传来了太后沉稳的声音: “先皇最喜欢长安,却抱憾驾崩之时,未能再看长安一眼。生不能见,这遗憾,朕[r1] 也要帮先皇圆满了才是。朕要为他修皇陵,仿照京区长安城建制,一定要修得宏伟气派。朕还要为先皇立碑,记述他的功绩。巡陵的次数也要加,让子孙后代不忘先皇伟业。”武太后似乎没有过分的悲哀,只是淡淡说了下去,“卿等以为如何?” 朝臣们议论起来,声音也比平日低了些。良久,一位大臣举着笏板站出来: “臣以为,自古没有给帝王立碑的传统,这似乎不妥。” 又有一位走到中间: “臣以为,修建如此巨大的陵墓,耗费过多。如今应该以天下百姓苍生为重,不宜大兴土木……” 武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朝会,婉儿请辞没有跟过来,这声叹息怕是无人听见了。 “哲儿,你以为呢?”她问。 众臣纷纷把目光投向新皇李哲。这时他们才注意到,龙座上居然还有一个男人。这一看不要紧,众人心中不免嘀咕起来。新皇已然继位,年纪早不算小了,血气方刚,身子骨也好得很。既然如此,这个帘后边的女人怎么坐还在这里,她是不是该下去了呢。 武太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冰冷的目光扫过去,隔着帘冲出一阵杀伐之气。众臣噤若寒蝉,纷纷侧过脸,望向座上的新皇。 这些目光看得李哲有些不知所措,他抓耳挠腮,支支吾吾起来,半晌回道:“这修陵的事,事关重大,朕也拿不定主意。还是众爱卿与太后商量吧。” 武太后闻言冷笑,摇了摇头。 裴炎仰头看去,只见李哲坐在上边,好似坐在热锅上一般不自在。他皱眉眯起了眼,低首思索一阵,走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先帝丰功伟绩,需得为后人记诵。陵墓一定要修,碑也要立。只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说下去。”这是武太后的声音。 “先皇西击突厥,南扫天竺,东灭百济。太宗皇帝没能奈何的高句丽,也被先皇一举灭国。封禅大典从前只有秦皇汉武,与西汉光武帝操办过。先皇行过封禅,如此成就不在秦皇汉武之下。树碑立传,乃是理所应当。国库之资,耗费诚然众多,只是修陵并非朝夕之事,只要平日节俭些,再假以时日,费用自然就出来了。为了先皇传世的功业,众卿少些月俸,又算得了什么。” 众臣哪怕心里千万个不愿,裴炎已经这般说了,谁还能再顶撞些什么。他是顾命大臣,又是宰相之首,他的意思,就是朝臣的意思。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裴炎举起笏板道。 “裴相国请说。” “先帝驾崩未久,如今想必圣上十分悲痛,无法亲政。加之册命未下,此前圣上还算不得新皇,按律不能发号施令。依照先帝的遗诏所托,不如先由太后代理朝政。待国丧期满,再交由新皇理政。” 谁也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裴炎竟说出这么一番话。大殿上,百官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李哲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算盘,居然为太后揽权。他直直瞪着裴炎,却毫无办法。总不能对朝臣说,父亲驾崩,自己并不悲痛,完全可以亲政。心下转念一想,好在守丧期也就二十七日。他觉得有些可笑,裴相国怎么像孩子抢小玩意儿一般,对这几天锱铢必较。抢那么几天的权力又能怎样?他是父亲遗诏里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国丧之后,还不是得乖乖把皇位交给他。那时,看他还能有什么借口。 二十七天,二十七天而已,谅他们也兴不起风浪。于是他点头道:“裴相国说的是。这些日子,就劳烦裴公与太后了。” 裴炎知道许多大臣在看他,或疑惑或愤怒。他微微一笑,目不斜视。 这顾命的宰相,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等却不知,这“一人之下”的“一人”究竟是谁呢。 是夜,政务殿烛火摇曳,案上堆满了奏折。武太后放下朱笔,斜倚在案边。 “婉儿。” “奴婢在。”她起身过去。 “婉儿,裴相国此人,你觉得如何?”武太后微微闭了眼,的确是乏了。 “婉儿与外朝大臣极少往来,只曾听阿娘说过,裴相国是我的恩公。当日婉儿得以去往内文学馆,是裴相国鼎力相助。若无裴公,没有婉儿的今日。” 抬头望去,只见武太后睁了眼,默默看着她。 “人是会变的啊,婉儿。”太后伸手轻拍了拍身边的坐榻,“来,坐下吧。” “今日朝堂之上,裴炎让我代新皇理政。婉儿,你说这是为何?” 婉儿跪坐在那里。这几日,她的心有些乱,什么也理不顺。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好不容易挣脱了兽夹,只想逃走。如今却走不掉,只有装作无事发生。 “太后……” 武太后目光温润如水,朝堂上冰冷惯了,只有在这里,她可以这样去看一个人。她期待婉儿说些什么,她知道婉儿一定明白的。 这眼神给了婉儿一丝温暖的感觉,冰天雪地里显得弥足珍贵,让她生发出莫名的力量。她又觉得有些惶恐,除了太平以外,她从未见过太后这样看过别人。这样看她,好像她是太后很珍惜的人一般。不过也许……也许的确是呢。 她努力理了理思绪,仰首道: “臣以为,裴相国这么做,是在讨太后的欢心。依先皇遗诏,国之重器三足鼎立,新皇、顾命大臣和太后您之中,相国势力最小,权力不及新皇。因而他必须投靠一方,是哪一方,如今已经很明白了。但臣私下觉着,裴相国志不止于追随太后您。今日他为您夺的权,只有二十七天的期限。相国在给自己留余地,他有更大的野心。而那野心便是——” 在太后与皇帝之上把持朝纲,做一个大权独揽的宰相。 武太后笑了。“看来裴公也不看好哲儿啊。”她说。 “婉儿,你觉得,哲儿这个人怎么样?” “我——我么?”那个月光下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的脸色泛白,“奴婢不敢议论新皇。” “朕偏要你说呢?” 婉儿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太后,天色晚了,您也乏了。该去休息了,身子要紧。” “回去?回去,这些奏折就丢在这里么?你以为哲儿他会来批阅么,他一眼都不会看的。” “那我为太后剪烛。”婉儿起身,挽起衣袖,拿刀去挑烛芯。 太后目光落在她纤纤玉手上,向上望去,忽然把住她的胳膊。婉儿吃了一惊,回眸看,太后盯着她的手臂。 “婉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低头看去,看见小臂上一道青紫,在雪白肌肤下映衬地越发明显。虽说过了几日,没有先前那么痛了,颜色却深起来。 “是前几日不小心摔着了,如今已经好多了。”她连忙回道。 武太后倚在案边,还是那么看着她,却皱起眉头:“婉儿,我相信你。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说谎。永远不要。” “不,不敢。”她舌头打结了似的。在那么一瞬间,她是那么不想欺骗眼前这个女人。可她能说什么呢,一个宫奴出身的女官,在太后面前告她的儿子么。她的儿子是当今圣上啊,这么做未免也太可笑了。 “好,我相信你。”武太后微笑。 太后松开她的手臂,又闭上了眼。良久,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嘟囔:“你说可不可笑,我为大唐披肝沥胆,呕心沥血,而他只是身体里流着先皇的血而已。所以,我做的一切只能是为了他。” 三十年了,日以继夜,她为大唐做的太多,而李哲又做了什么。他又能做什么?他凭什么这样轻易就抹杀掉她的一切。且不谈这些,除了斗鸡走狗是好手,李哲他还会什么,今日朝堂上那窝囊的模样,是大唐的皇帝么?他配有这天下么? 武太后忽然坐起身来,袖口一扫案上奏折,折着的本与卷着的纸噼啪掉落地面。 “不,不能。哲他不能做皇帝。这样怎么做皇帝。天下不能任他作践!” “我要废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陛下,废立是大事,轻易不得。皇上他……” “我意已决。” 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便是武太后的一贯作风。这就是婉儿崇拜的样子,是她一眼喜欢上的武皇后。 “只剩二十几日了,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婉儿,你说还能做些什么。” 武太后起身,踱步走来走去。 二十七天,二十七天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二十七天可以给这个朝堂打上属于自己的,深深的烙印。而她的权力,有了这二十七天,也可以稳固地生根于此。 “裴炎想做权臣,就许他权臣之位。”她说。 就这么来回走着,她忽然停住脚步,看向婉儿。 “婉儿,那卷麻黄纸,拿起来看看吧。” 婉儿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卷,置于案上展开。那是巴州来的信,庶人贤从巴州来的信。信上只有一首诗: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她默念着这几句。这是那个头发散乱的贤,是那个弹琴流血的贤。一别已近四载,回想仿佛在昨日。信上笔触,并无犹疑惧怕之感,反而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写了一封普通的家书。但这哪里是一封普通的家书啊。 “贤儿在提醒我呢。”武太后叹道。 贤不是牢骚,他寄这封书信与我,是在求死啊。他总归是要谋反的,我也总归是要杀他的。可悲的是,反不反,由不得他自己。贤即便百般不愿,也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谋反。与其让贼人佣立他反叛,与我作对,史书写上一笔我们决裂,不如让他自己了断。他不希望麻烦的,若是等一切不可挽回,那时我发兵亲手抓他,把他捆起来,砍他的头,耗时耗力,百姓也跟着受苦。 对,我是在为自己铺路,可也是在成全他。现在他还能落个尊敬母亲的名声,免得到时候兵戎相见,连孝顺二字都丢的一干二净。而我,我是最毒妇人心,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如果弘还活着……他还活着就好了。诶。武太后的笑容莫名有些凄惨。 如今,我不仅要杀了贤,还要昭告天下。她叹息道。告诉天下人,我逼死了我的儿子。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他在天上听见世人骂我,心中也会好受些,觉得大仇得报吧。 “婉儿,你恨我么?”她望着手拿纸卷的婉儿。 贤要死了。贤要永远离开了。你恨我的吧。 “太后,您知道我不恨的。”婉儿放下那卷麻黄纸,“您知道我从来都爱您,从来都不恨您。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这样。” 每每看见婉儿真诚而炽烈的眼神,她总会想起初见这双眼睛的那日,座下的女孩一眼就攫去她的心。好,我相信你,相信你不会骗我。她颔首。 “你为什么不想杀我呢,婉儿?” 为什么呢。世上那么多人想要杀我,但我并没有杀他们的父兄,也没有流放他们的爱人。而你,你为什么不想杀我呢。 婉儿不答,仍然那么看着她,坚定地用力地看着她。四目相对,不需要再多的解释了。也许生命中就是存在这样莫名的联结,这眼神足以说明一切。 [r1]唐朝太后可以称“朕”,太后的权力其实很可观。 ※※※※※※※※※※※※※※※※※※※※ 曌婉副线正式开启——婉儿:我和我婆婆的二三事。其实继小妈文学,姑嫂文学后还有婆媳文学我是没想到的。好久没写文了,希望这章没崩(老希望工程了) 她是太后的人 那天夜里,婉儿走出政务殿的时候,望着漫天星辰,浩瀚辽阔。此时此刻,远在巴州的李贤,也许同样望着夜空吧。现如今他会想什么呢,他还会记得那时候说的话么? “只为我这样帮你,你们也要好好的。婉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耳畔响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可悲。贤知道自己的结局,他不去抗争。如今太平嫁了人,他残存唯一的美好,唯一的希冀也化为乌有。他知道么?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呢。也许……也许这违天理逆人伦的事,的确不会有结果的。若是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没有遗憾了吧。 婉儿放下手中的灯笼,整理发簪,抚平袖口,折好衣角。她转身向西南望去,那是巴州的方向。她面向那里,跪于冰冷的石板地,长拜稽首。 贤于我有恩,我却没能守住当时的诺言。贤啊,我连太平都留不住,更无法救你。我救不了你。 贤,恨我吧。 翌日天色清明,冬日的冷风吹得人没有了倦意。这日并无朝会,仅仅几个宰相来政务殿议事。议毕众人散去,天后独独留下裴炎。 “裴公是宰相,细数古时宰相的典范,想必就是伊尹、周公、霍光几人。裴相国胸怀大志,必然要做那样的宰相吧?” 婉儿侍立于武太后身后,她看见裴炎冷笑,他大概是已经明了,太后看破了他所思所想,再不用掩饰什么。周公、伊尹也好,霍光、司马师也罢,在太后的话里,并无什么不同。 裴炎抬首望向座上的武太后,淡淡道:“臣想学周公伊尹,可如今早不是古时了。若说起宰相霍光,却又不同,倒有趣得很。霍光行事不错,可若没有上官太后[r1] 的诏,如何做得大事。说起来,我裴炎还是要仰仗太后您的神威。” 此话一出,双方都已了然,无需再多说什么。 裴炎行礼告退,走出大殿,恰巧碰见前来探望母亲的新皇李哲。 “陛下。”裴炎空手拜了一下,拜得有些潦草。他看了李哲一眼,眼神玩味,让这位才登上皇位不久的天子觉得奇怪。 “裴相国。”李哲点头。他此刻并不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 “臣告退了。”裴炎从侧边绕过,李哲回头看他,满脸疑惑。说不上来是哪里,就是有些不对。细细想来,裴相国能有何事,不过是些无趣的政务,他也不想知道。如此便放下心,朝政务殿给太后请安去了。 “哲儿,你来了。”太后并未放下手中案卷。 “给阿娘请安。”他下拜。 “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哲儿,你可有做皇帝的样子!”她抬头,眼中尽是不满。 “儿……儿是思念先皇,夜不能寐——” “够了,下去吧。”武太后垂下眼,又拿起一本奏折。 李哲还想争辩些什么,如今他是大唐天子,怎能受这种气。思来想去,终究恨恨看了两眼,讪讪退下去。 “婉儿,婉儿?” “奴婢在。”婉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怎么躲在后边去了。”太后递给她一封折子,“你看看这个。” 婉儿双手接过奏文。太后大概不晓得,刚刚李哲走进来时候,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藏到了屏风后。即使是现在,接过奏折的双手仍有些颤抖。 “如今的中书令不堪用,朕想调裴相国做中书令,把政事堂从门下搬到中书……” 武太后看向婉儿,忽然皱眉:“你怎么了,又走神了么?” “不敢,”她慌忙答,“只是昨日晚了些,没休息好。” 仔细看她的面色,真的有些苍白,不像是装作憔悴。武太后知道方才话说重了,于是爱怜的目光抚过去:“婉儿,你回去休息一日吧。” “是。”她是真的想逃走了。 “等等。”还没走出厅堂,太后叫住她,“哲儿大概还没走远,你过去的时候,顺路把他叫回来。朕有话与他说。” 她瞳孔骤然紧了:“太后要我去么?” “怎么?” “没……没什么。奴婢知道了。”她压着话里的不安。 “去吧。” 婉儿赶上李哲的时候,他正走过贞观殿。 “上官才人来了啊。”他听见脚步回头,眯着眼睛笑起来,“怎么,现在找朕,是改变主意了么?” “陛下。太后叫陛下回去政务殿。” 李哲靠近了她,携起她的手,仍然笑着:“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李哲碰她手的刹那,婉儿周身轻微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不自在,想要挣脱,却没能将手抽出来。她不能忘记那夜的月光,冷冷地让人害怕。她害怕极了,不仅仅是眼前这个男人,她更怕自己生来注定被践踏的命运。这命运是她在那一夜悟到的。 “陛下,我知道。我知道您是兄弟中最出色的,文韬武略,文治武功都无人能比。孝敬皇帝弘和庶人贤都没能登上皇位,而陛下做到了。陛下才是该为天下人敬仰的那个。陛下才是该被天下女子崇拜的那个。” 婉儿说了出来。她第一次知道,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以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也许以后,身体做的和心里想的,也可以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 “陛下,太后还在等着您呢。” 李哲放声大笑起来。他松开婉儿的手,大步扬长而去。嘴里似乎还哼着曲儿。 “月儿呢?她不是说要杀我么,她人呢?她去哪里了?” 她去哪里了。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那一瞬,婉儿觉得太平就是一场梦,一场华丽而虚幻的梦。到头来,她还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拼命挣扎着。 李哲这高兴的劲头却没能维持多久。刚回去政务殿,他就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说了一通。想来做太子的时候也被训斥过,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屈辱。他垂头丧气回了寝殿,心中愤懑,又满是不解。 “皇后,皇后去哪里了?”他刚坐定,就不耐烦地叫嚷起来。 “陛下。” 李哲向下面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奶妈的儿子张二[r2] ,从小一块儿玩大的,感情甚是不错。 “陛下怎么愁眉苦脸的,才继大统,应该高兴才是。”张二也不谦让,上来就坐在皇帝身边的榻上。 “诶,你有所不知。最近不知怎么了,太后似乎对我甚是不满,处处挑错。无论什么事,总要压我一头。你说,都是儿子,她怎么就总拿捏着我不放呢!” “陛下,您是不是哪里惹着太后了?” 李哲凝眉细想片刻,疑惑道:“没有吧。我这几日处处小心,不敢惹她的。” “那太后身边的人呢?” 这一说,李哲想了想,忽作恍然大悟状:“婉儿。一定是婉儿。” 回想起来,婉儿今日说的那番话,什么“您是兄弟中最出色的,文韬武略,文治武功都无人能比”,如今他回过味儿来,哪有人这般说话,分明是在讽刺他。果然去太后那里告了他的状么?什么纯净如莲,他却从来没看错,掖庭宫走出来的宫奴,也就这副德行。他冷笑起来。 张二却一副惊恐的模样:“陛下,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上官才人。你惹她做什么?她是太后的人。”张二说着,凑近李哲耳边道:“那种人。” “什么?” “陛下不晓得么?宫里早就传开了。要不陛下以为,太后为何要赶走你哥哥?要我说,这女子可碰不得。她在太后耳边多吹几次风,陛下您就性命难保啊。” 李哲一听这话,回想过往种种,越来越觉得太后和婉儿之间,确乎是有什么。他不由得慌了起来,此刻悔不当初。那时怎么就去羞辱了她呢!可事已至此,回是回不去了。他急忙问张二:“依兄之见,朕现在该怎么办呢?” “陛下若是想享有这千秋万代的江山,依我看,必得高瞻远瞩,居安思危,现在就开始布局。不能让朝堂都是太后的心腹,却无一个陛下的人。如今太后只手遮天,来日一战,陛下可危险的很。” “说的是,张兄说的是啊!朝中我的人,的确一个也没有。这样,朕明日就赐你个五品官做做,你在朝为官,就是我的心腹。” 两人这般说着,相谈甚欢,把朝中的官位安排了个遍。直至傍晚,张二才心满意足从殿内走出来。 [r1]伊尹流放主君,霍光效法伊尹废刘贺。在汉朝,废皇帝要报请太后,让当时的上官太后下诏废帝。说起来,这位上官太后的祖上是上官桀,也是婉儿的祖先,算是有缘吧。 [r2]《资治通鉴》记载中宗曾火速提拔奶妈的儿子为五品官,但是具体姓甚名谁和细节都无记载。 ※※※※※※※※※※※※※※※※※※※※ 啊啊啊啊,我的肝都给你们了~我的心也给你们,嘤嘤嘤~难过的是,虽然是婉平文,感觉还要写好久才能回归婉平主线啊…… 以后不许再瞒着我。答应我,婉儿? 李哲有父亲一般收归权力的野心,却无李治忍耐的性子。看着这满朝文武中没有一个自己人,他和皇后韦氏一合计,很快封岳父韦玄贞为刺史,又提拔了几个韦门远亲。此时,李哲感到有些难办,抓耳挠腮起来,方悟道这步棋武太后早就下好了。三年前给他挑选太子妃,选了年轻美貌的韦氏,家世也算大族。可韦家空有大族之名,内里已经破落了,人丁稀零。想做个外戚的班子,属实有些为难。 这一举动也引起了朝中大臣不满,刚坐上龙椅,就一个劲儿提拔外戚,横看竖看也不像明君的样子。李哲意识不到这一点,朝臣也没有一个愿意提醒他的。 在那一天,矛盾终于爆发了。那日李哲找裴炎拟诏,要提拔岳父韦玄贞做门下侍中,是二品的宰相。 裴炎冷笑。明明让他做刺史就破了几个格,韦玄贞哪有资格做宰相。况且中书门下是朝廷的命脉,他裴炎是中书的长官,让皇帝的人掌管门下,分自己的权力,他万万不能同意。 “陛下该懂得适可而止了。”他说。 李哲急着在朝廷安插人手,听这话自然不乐意。他裴炎算什么东西!他是臣子,臣子就该听君的,居然敢违抗自己? “裴公,这天下都是朕的。别说一个小小的侍中,朕就是把天下送给他,裴炎你也管不着!”说罢拂袖而去。 分明是一句气话,却是裴炎等待太久的机会。“军国大事,兼取天后进止”,皇帝要把大唐江山送给韦家人,这还算不得大事么?于是连忙报送太后:皇帝昏庸,欲将江山拱手送与他人,不如废黜。 废了李哲,接替的断然是相王李旦。要是让李哲的儿子做皇帝,虽然年纪小些,韦氏可就成了太后。太后干政,比太皇太后容易多了。既然新皇人选已定,武太后召集中书侍郎刘祎之,加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谋废李哲。刘祎之曾做过太后的北门学士,又是李旦的王府司马,自然没错的。程张二人是裴炎多年好友,太后时常笼络,也是极佳的人选。 嗣圣元年二月六日。 从前都是单日上朝,双日罢朝,这日前一天,武太后忽然告知百官明日上朝。众臣都有些疑惑,李哲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亲政也有月余,太后怎么又召集起朝会来了。他坐在龙椅上,只觉着珠帘后母亲的目光让他脊背生寒。 朝臣进殿,依次排开,却空出了裴炎,刘祎之,程务挺,张虔勖四人的位置。 “裴公今日怎么未到朝会——”李哲话音未落,只见四人率着数百羽林军进殿,羽林军个个精壮,铠甲锃亮。裴炎为四人之首,不疾不徐从袖口拿出一纸诏书: “皇帝无道,今奉太后令,废皇帝为庐陵王。” 语毕,羽林兵士拥上去,拽着李哲的胳膊,就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李哲挣扎着向珠帘后看去,大喊:“我有何罪?我有何罪!” 帘后传来武太后冷冰冰的声音:“汝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 李哲看不清武太后的面容,他仍然想挣脱出去,但哪里做得到。慌乱中看见帘后还有一个侍立的女子,身形瘦削,面无表情。 “阿娘!她是罪人,她是罪人啊!你是个母亲,你怎么能爱一个罪人甚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此话一出,婉儿愣了片刻,霎时明白过来。她有些担心,也不知是为何,心里忽然慌乱起来。赶忙看向坐于榻上的武太后,她却无半点诧异的模样,只是微微皱了眉。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那又怎样。”语气淡极了。 “那又怎样呢,哲儿,你不服气么。要我说,她比你好得多。所以,你下去吧,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羽林军拖他出殿门,李哲还在挣扎着。也许知道没有余地了,他胡乱骂起来:“□□!奸臣!我是皇帝,我是皇帝!谁动我,谁动我!” 这一幕属实是震撼的,朝臣纷纷瞪大了眼,都有些不知所措。裴炎静静观赏着这出闹剧,折好诏书,又收于袖中。 直到李哲的骂声远了,人影也再看不见,谁也没有吭一声。 “退朝吧。”武太后说。 她振衣而起,转身,再没有回头。 婉儿随她走出去,武太后今日步履确有些快,小跑两步才跟上去。正往政务殿去着,冷不防太后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她: “婉儿,他把你怎么了?” 这一问猝不及防,婉儿抬头看过去,武太后模样不像是玩笑,一脸冷若冰霜。那双眼睛看着她,爱怜与愤怒交织着,埋藏起来。 “太后,我——” “婉儿,宫里的风言风语我都晓得,你不用多说。只要告诉我,他究竟把你怎么了。” “我——”她说不出口,眼神闪躲着。 “朕就这么不值得你以诚相待么?婉儿,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肯对我说实话呢。”话语没有太多情感,眼睛也太善于藏住内心了。只有片刻忽然流露出来,那一瞬间让婉儿确信,她的确是可以开口的。没有什么可笑,也许太后就是喜爱她,甚至甚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缓缓开口,从那夜的月光,到李哲的狐狸眼睛,最后是冰冷的青石板。她尽力回忆着,没有夸大,也没有再隐瞒。 太后静静听完了,没有发怒,也没有责备。 “婉儿,疼么?” 那日手臂的伤痕,太后还记着呢。 “不,不疼了。”她连忙回答,好像说得快些,就能证明这是真的一般。 太后垂下眼睛,苦笑起来。她嘲笑自己无能不察。 “难怪你求着我不去先皇的丧礼,难怪后来也不愿随我去朝会,原来是怕见哲儿。” 她摇摇头,又看她的眼,温和的目光满是怜惜:“婉儿,你早该与我说才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要与我说啊。” “以后不许再瞒着我。答应我,婉儿?” 四目相望,婉儿看着这个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的女人。她怎么能那么凌厉,又那么温柔。她怎么能那么温柔啊。 她忽然有抱着这个女人大哭一场的冲动,她忽然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受的委屈。哪次受的委屈比那日太平伤她更大,没有了,没有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她清楚地意识到,太平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她一定不想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不想让人知道她年少无知的过往,一定不想的。所以,还是别说了,别打搅她的生活。别打搅她的“正常”日子。 婉儿觉得自己有些荒唐,明明她那样伤害了自己,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为她着想。 我恨她,可终究是不忍心。不忍心报复她。 只有苦笑。 “哲儿废得对。不敬重你的人,就是不敬重我。”太后说着,望向远处。羽林军已经把李哲带走了吧。他不是皇帝了,再也不是了。他不会再伤害你了,再也不会了。 太后依然淡然的面容,日光照耀下,如同一尊金光神像。那是护佑她的神像。也许她可以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也许她可以不必被人践踏。因为有这个人的存在。 那个曾经保护她的人,狠狠伤害了她。那个曾经伤害她的人,却又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保护她。就是这么有趣,这么可笑。 ※※※※※※※※※※※※※※※※※※※※ 没写到3000字,但是这个字数有些尴尬,估计下一个大情节也说不完。不管了,想更就更。不知道看完这章,如果你是婉儿,会不会抛弃太平投向武皇的怀抱呢?都这个亚子了,之后太平追妻火葬场也不奇怪吧~ 我要你做什么? 巴州的驿馆,天下着毛毛细雨。初春时节,万物萌发,树枝冒出嫩绿的的芽。那么小,却那么脆弱易碎。李贤向窗外看去,这春光让他感伤。最近几日,他总望着窗外,梦中也总见长安来使。他知道不远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不是在等一个注定结局的审判,而是在等给他审判那人的消息。他是如此敬仰深爱这个人,他也如此想念自己的家。即便那个家是假的,他却投入了真情。于是假的比真的越发真切。三年多来,被困在巴州,他想亲耳听一听长安来的消息。最后再听一次,听一次皇弟皇妹的消息,听一次太后的消息。听完了,就该诀别。离开。独自一人上路。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太后的确没有让他等太久。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奉命前来,带着一众人马,声势浩大,给冷清的巴州城一场不小的震动。他见到李贤,没有多说什么,行了礼: “二郎,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低沉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没有一丝怜惜。 “太后……怎么样,她身子可好?”他问。 “先皇的死讯想必你已知道。你的弟弟哲做了皇帝,荒唐无道,被太后废掉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四郎。太后与朝堂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二郎大可不必担心她的身子。” “那——太平公主呢?” “她出嫁了。你走后不到一年,她嫁给了你从前的奉议郎薛绍。他们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李贤怔了片刻,眼睛有些发直:“什么?” “怎么,很奇怪么?” “哦。”平静的一声哦,他的眸色更加黯淡了,“也是,她大了,该出嫁的。我在这里凄山苦水,消息闭塞,偶有闻得这些消息,也不敢深信。公主那样娇纵任性的女子,我以为她不会出嫁的。” 李贤闭上双眼,言语像是叹息:“诶,可惜我没看见她出嫁的样子。一定美极了。” 他不说话了,丘神勣也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这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清瘦苍白,好像不是当年的太子贤了。他仰着首,双眸微闭,仿佛在忍泪一般。 “婉儿——上官才人她怎么样了?”他仍然闭着眼。 丘神勣轻轻一声笑:“你啊,难为你还放不下她。” 上官才人倒没什么,她还是太后身边掌管诏敕的女官。除了日渐得天后宠信,似乎什么也没变。她看起来不像是为情所困的人,也没有为你茶饭不思。不过,她也没有与其他男子传闻,也许还值得你欣慰吧。她什么也没变。 什么也没变?李贤的心忽然抽紧了。什么也没变?怎么会什么也没变。也许只是,她那样的人,只会死命掩盖住伤口。月儿,月儿啊,你真的狠心。你们——你们—— 原来……原来都是走不到尽头的。那我,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这么想着,李贤苦笑起来。 “多谢丘将军相教。将军舟车劳顿辛苦,不劳费心,我会安排好的。只是有一事相求,我的妻儿,他们没有过错,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丘神勣点了头。看着这个男人,他心中是有些敬重的。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人,能如此平静地面对死亡。李贤笑着,笑得惨然。起身迈步走向后屋,忽然回过头来,对丘神勣道:“将军,我死了,你也要遭贬谪的。” “将军,珍重。”他说。 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时,我们都会找一个人去责怪。不巧的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没有人比他丘神勣更合适了。他自己何尝不懂。于是他对李贤回报以笑:“你也,珍重。” 李贤走进后屋,他早已准备好了白绸。挂上去。 房氏,张氏,还有孩子们,对不起。虽说负你们这一生实非所愿,但细想起来,我也难辞其咎。活着的时候从未给你们什么,连爱都少得可怜。如今我必须走了,你们以后怎么过呢。怎么过呢。 生在皇家,想要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是多么难得的事。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们本不该来的。 他蹬上小几,握紧了白绸。 眼前浮现初见的赵道生,他伸手扶起那人,看见对面痴痴的眼神。马球场上,他一骑绝尘,回头看望去,道生笑得温和,于是他的世界明媚了。那是柔弱无力,却可以为他杀人的道生,那是瑟瑟发抖,却仍然敢站在他身前的道生。 三尺白绫已系好,悬梁,脖颈与丝绸相触,冰冷。 那一瞬间,他看见,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母亲真正的儿子。他坐在皇位上,以才智与母亲周旋。也许是互相的赏识太满,他们可以一边以游戏的姿态相争,一边平和地共治大唐。那时的天下清明和乐,繁荣昌盛。道生站在他身旁,永远那么看着他,对他笑起来。目光不曾移开片刻。 母亲。我成全你。我成全你。 道生,道生?我来见你了,你……你还没走远吧。 丘神勣听见吵嚷与哭闹,他缓步向后屋走去。推开门,只见房氏跪在李贤脚边,泪眼婆娑,哭得凄惨。几个孩子,身量都未足,围着父亲哭起来,这声音撕心裂肺。 他面色冰冷。 珍重。珍重。 洛阳不久得到了李贤自缢的消息,太后悲伤愤怒,贬丘神勣为叠州刺史,放了外任。随后宣布几日后,她会在在最高的城楼上,纠集百官,为废太子李贤发丧。这次弄得大张旗鼓,四皇子李旦以父亲去世悲痛为由,本来极少出面的,这次也不得不过去。做戏,做戏只是一部分,又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做戏。要杀他是真的,哭他的眼泪也是真的,这就是大唐的武太后。 重要的是,天下人必须知道,李贤死了。世上不再有这个人。 婉儿傍晚从政务殿走出来的时候,脑中萦绕着李贤的影子。她想太平一定会来的,这是她哥哥的丧礼。若是来了,会想起过去那些难堪么?她忽然不想管了,说到底这次用不着自己去。宫里传言颇多,瓜田李下,本来也该避嫌的,倒不是为了那个负心人。已经仁至义尽,她不想再为那人做什么了。 “上官才人!”一声唤她。 婉儿回身看去:“画采,是你啊。” “上官才人今晚不在政务殿当值?”画采笑问。 “是啊,今日不当值,预备早些回去。画采,你找我有事么?” “没事。没事才来看您的。” 话是说的有些怪,婉儿也觉察了。 “怎么会没事呢。太后下令给贤皇子举哀,在洛阳显福门昭告天下。这样隆重的典礼,尚衣局想必是最忙碌的时候。怎么会没事。”她料想说着这样冰冷的话,对方也能觉察自己的态度了。 “我是和上官才人一样,今日不当值。”她仍含笑微微颔首。 “不当值,就过来看看?我有什么可看的。画采,你快回去吧。难得休息——” “好啊。才人的居所在东面,我与您恰好同路,不如一同回去。” 婉儿着实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快,却还有这一手。这话说的句句在理,没法辩驳,再拒绝就过分了。她只有点头答应。并肩走过去,一路谁也无话,空气莫名有些尴尬。 又走过那段青石回廊,婉儿忽然庆幸,此刻有这么个人陪她一起。自从那日以后,这段回廊总让她有些怕。太后的话语的确让她安心,可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是她一个人。墙壁影影绰绰想要吃了她一般。除了今日。 拐角处竟然又一个人影立在那里,那样熟悉。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站在画采身后。画采诧异的回头看她,那人却走了出来。 “上官才人!” 是李哲。太后说不想再看见他,于是他被降为庐陵王,受命去房州镇守,算是另一种流放。可是这人却迟迟不出发,害怕什么似的,能赖着一日都是好的。 “见过庐陵王。”画采拜手行礼。 婉儿看她并没有先离开的意思,稍稍放了心,也向李哲行了礼。抬头看过去,才看见今日的庐陵王,再不是那日的太子了。他周身颤抖着,眼睛红的像刚刚大哭了一场。也许不是像,而是真的大哭了一场。 “上官才人!哥哥,哥哥被她杀了,她也一定要杀我的。我还不想死啊!我这么年轻,还有我的妻,有我的子女——上官才人,求求你,求求你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救了我的小命吧。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他们。过去全是我的不是,我轻薄,我无礼,我该死,可——可他们没有错……” 李哲真的哭了起来,这么一个七尺男儿声泪俱下,看得人却无不忍,只有气愤。 “庐陵王,她不会杀你的。不必求我。”她说。仍然站得远远的,没有走近半步。 倒是李哲闻言,三两步冲上前,膝盖一软跪下来:“婉儿,你不救我,我就真的完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只要留着我的命——” 看着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婉儿真的生气了。愤怒莽然压过了恐惧。 “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活出一个人的样子来。你是太后的儿子,不要再给她丢脸!” 李哲泪流满面抬头看她,那一瞬茫然了,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起来,站起来!”她语气似乎是训斥。 李哲乖乖站起来,垂首低头。 “庐陵王,我说太后不会杀你,就是不会。我没有骗你,请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不知道,我儿时很羡慕你们兄妹几个,生来就有太后的宠爱。既然你如此幸运,做了太后的儿子,就要配得上这个身份,别让我瞧不起。” “孝敬皇帝弘早已去世。如今贤也去了,而你还活着。不论你比他们如何,不论我们几人之间多少恩怨,既然还活着,就好好活着。” 李哲哭得双肩还有些耸动,抬头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婉儿叹口气:“庐陵王,再留于洛阳又能如何。你有你的命运。该走了,去房州吧。别过。珍重。” 说完她侧身走过去。从此不再怕这回廊。 李哲回头看她,衣着虽不鲜艳华美,却掩不住那高贵,优雅,淡然。相门才女,即便襁褓之中入了掖庭,却没有一丝掖庭的污秽气。也许是贵族的气质刻进了骨髓里。那一刻,他千万分地相信,即便是她对太后说了那日的非礼,也不会夸大半分。甚至会隐忍。那一刻,他相信,这个人绝对不会做错什么,不会为仇恨蒙蔽双眼。即便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落难,也没有半分轻视嘲笑。那一刻,他为她所震撼。她太了不起了,难怪母亲喜欢她,不论是男是女,偌大的洛阳城里,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不会了。 ※※※※※※※※※※※※※※※※※※※※ 去睡觉咯! 他的房梁上常挂着一根白绫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我想你也不服的吧,从来都不服。 “婉儿,婉儿啊。你猜朕在想什么?” 婉儿放下手中朱笔,抬头望去。夜已深,武太后眼里有几分疲惫,她不像从前那样不知疲倦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这是近来太后第一次这么问她。 “太后在想扬州叛乱,在想裴相国该如何处置吧。”她回道。 “还有呢?” “在想骆宾王的文章。” 太后微闭双眼:“是啊。” “近来耳畔总回想起那日朝堂,你读他文章的模样。婉儿,歌功颂德的文字千篇一律,我偏爱看警醒些的文字。譬如刘仁轨戒我之疏,骆宾王讨我之檄,还有……还有你祖父上官仪废我之诏。” 说着,太后从坐榻上起身。婉儿不敢怠慢,也跟着站了起来。她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好巧不巧,怎么此时忽然提起祖父来。 太后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榻上。 “婉儿,坐下吧。” 她刚刚坐下,等着吩咐,太后却不再说话。一时空气似乎凝结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又拿起朱笔,刚要落笔,一句话语耳畔响起,有些低沉落寞: “婉儿,你知道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么?” 她放下笔。太后没有看她,她却看着太后。 “回太后,臣曾听说过。” “那你……”太后转头看她,平日里威严得令人生寒的眼,眼角垂下来,温和中带着不安,“那你再听我说一遍。我想亲口说一遍给你听。行么?” “太后!” “不想听么?不想听么……” “不——不是。”她忙说,“太后,您请说。无论您今日说什么,我都相信。完完全全相信。” 太后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我常常回想起那张草诏,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在香炉里变成灰烬。虽说早已烧去,文字仍历历在目。写得真好啊,婉儿,写的真好。所以,听闻你是上官侍郎的孙女,我便不奇怪你文章出众。可惜那时候——那时候我肚子里怀着太平,那时候我有做太子的弘儿,那时候……那时候我并不恨你祖父,只不过,他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而给我出这道题的,是我半生的夫君,高宗天皇大帝。我不为此事感到抱歉,因为我别无选择。这就是朝廷,你明白么?” “太后,您知道我从没想过——” “我并未问你可曾想过恨我,我问,你明白么?” 婉儿低头:“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太后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好孩子。明白就好。”指尖向上,触到她眉间的伤疤,随即离开了。两人都涌起复杂的心绪,不再看对方。 婉儿是懂得的。 这不是普通的谈心。太后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也许是太知道了。 现如今朝中大臣有不少支持裴炎的,纷纷上表进谏:炎社稷功臣,有功于国,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敢明其不反。 武太后不理会,他们也不消停,只说:如果裴炎是反贼,那臣等就都是反贼。 这也罢了,可怕的是,在前线杀敌的武将程务挺等人也不安分,一个个写信来求情。这是在明着逼迫她,对武太后来说,已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意味。 裴炎是婉儿的恩人,如今她却要杀他。婉儿是怎样的人,从小读着诗书礼义,心里怎么可能没有犹疑。太后知道她这样想,却不想让她再想下去了。谁都可以站在裴炎身后,身边日夜陪伴唯一亲近的人,她不能容许她这样想。 婉儿出生前两年,武皇后就改革女官官制,伺机建起女官参政的制度。说不准,裴炎只是偶有耳闻,于是放一条长线。如今,终于可以做他的棋子。可他没想到,婉儿也那样爱着天后,爱她血海深仇的敌人。这就是朝廷。 这就是朝廷。不必抱歉。 武太后向来处乱不惊,从容调兵遣将,七日内调集了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扬州进发。统帅选了个有威望的李唐皇族,是在扇李敬业的耳光,表明皇室的态度。做事的是副将魏元忠,他谋略深,人也正直,武太后用他,用人不疑。叛军这边,不说那十几万乌合之众的能力,李敬业自己都出了问题。他据守江南不出,明摆着是要划江而治,做个土皇帝,哪里有匡复李唐的样子。李敬业本来打着庐陵王旗号,如今又找了个小流氓冒充废太子李贤,要拥立他做皇帝,骆宾王在另一边还说着要解救被囚禁的李旦,把将士们都搞糊涂了。 此时,魏元忠出了火攻的妙计,火借风势,摧枯拉朽,烧得李敬业大军丢盔弃甲。这场叛乱只用了四十四日就平定下来,着实震慑了一些大臣。因为这不仅仅是战争,还是民心。 扬州叛乱过后,海内晏然,纤尘不动。 百姓们只要过自己的日子,不管皇位上坐的是谁。武太后的建言十二事,颁布的政令都给百姓以切实的好处。农民们不愿意造她的反,也是理所应当。这场平叛做得太漂亮了,一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大臣,立马坚定了支持武太后的立场。形式逐渐明朗起来。 怎么办?既然四面楚歌,就杀了那些人,看看还有谁敢唱一个字。 太后派人去抗击突厥前线斩杀程务挺,一代名将,未死于战场,竟死于他效忠的朝廷之手。敌军听闻程务挺被杀,喜出望外,欢宴相庆。程务挺治军严谨,战无不胜,突厥人敬佩他,为其建立祠堂,每次出师征战必先来祝祷。也是可笑得很。 裴炎在狱中听闻外界种种变故,长叹:“宰相入狱,再无生理!”慷慨赴死。裴炎一生清正廉洁,死后抄家,家无余储。他并非妄佞小人,一生追求的,不过名望与权柄而已。他要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笔,如周公伊尹一般耀眼。为了一展才能,他不惜废掉了先帝托付给他的李哲,不惜做出违背儒家的三纲五常。可他死后,却被猜疑暗中助长叛乱,还编出来各样的故事,明明白白成了白脸的奸相。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的命。 首恶已办,从犯就容易多了。凡是曾为裴炎说话的文官,定罪勾结裴炎谋反。武将呢,就是串通程务挺谋反。下狱问斩,一时间朝廷肃清。 武太后不久改元垂拱,召集所有大臣于太初宫正殿紫宸殿朝会。她第一次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朕追随高宗大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臣福贵,百姓和乐,皆出我手。公卿何负心叛乱!” 这一声怒斥,已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卿辈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 “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r1] 者乎?” “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 朝臣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大殿霎时寂静地令人发慌。威望甚于裴炎,门第高于徐敬业,战功过于程务挺?怎么可能。 “此三人者,人望也,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卿等有过此三者,当即为之;不然,须革心事朕,无为天下笑!” 一声响彻紫宸殿——“无为天下笑!” 也不知谁起的头,群臣纷纷下跪顿首,不敢哪怕微微抬头。 “唯太后所指。”有人说。 “唯太后所指!”大臣们一个一个接过来,声音此起彼伏。 此时婉儿也不能不俯首,只是仰首看她时,却发现太后眼中冷寂黯淡。这冷寂与宏伟辉煌的紫宸殿,与跪倒一片的朝廷重臣,与万众归心的附和声格格不入。而此时,只有婉儿敢抬头看她,也只有她一人看见了。 散朝之后,太后少见地没有回政务殿去。方才刚发过怒,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了表情。婉儿默默跟在后边,不敢说一个字。一直跟到寝殿前堂,太后在坐榻上坐定,她站在后边垂手而立。 半晌,仍旧是太后先开的口: “婉儿,你帮我把这朝服脱了,太厚重了。” “是。”她答应道。 松了腰间玉带,折好放在一边。解开袍襟搭扣,那纹绣的凤凰在手间飞舞。婉儿一边解着,听太后又说了些什么。声音低许多,像是喃喃自语,又或是只给她听的。 “他们……他们那些人,不管谁有魄力治理大唐,不过见不得我掌权而已。能者居之,能者居之就是个笑话。”她坐着不动,任由婉儿褪去朝服,眼神却有些空,“婉儿,你说,女人就真的不能光明正大治理国家么?我不服。我想,你也不服的吧,从来都不服。记得仪凤二年的时候,长安的栖凤殿里,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服的。那年你才十三岁,少不更事,却看起来那样倔强。那就是我啊,婉儿,你就是我啊。 “高祖皇帝为了权力,做了隋朝的逆臣贼子;太宗皇帝为了权力,政变杀死两个亲兄弟,逼父亲退位。高宗皇帝……”她停顿片刻,垂下眼苦笑起来,“那些事他做得更多,只不过你们都不晓得。我呢,我做了什么。真如骆宾王檄文写的那样,杀姐屠兄,弑君鸩母?这些事,虚虚实实,半真半假,他就敢添油加醋地杜撰,好像亲眼见过一般。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做的事,都是确确实实,清清楚楚的,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他们究竟强到哪里去?婉儿,你说,他们比我强到哪里去—— “牝鸡司晨,又如何呢?太后掌权就是乱政么?这天下不不能如此,这世道不该如此。那把龙椅不过是贵些的坐具,坐着并不舒服,它于我而言也不重要。我做太后权力不会减少半分。好好做我的太后,是啊,好好做太后。诚然那样可以少很多障碍,很多流血,很多牺牲。可我必须有个不同的名分——必须。若是只图一时的权力,即便有了天下又如何?正如裴炎所说,那样,我和吕雉有什么区别!但我不会和她一样的。绝不会。 “皇位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身份,是肉食者胸前的勋章。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勋章不是单属于男人的,女人也可以把它挂在胸前,而不是藏在袖子里。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功绩,写在国史里,被后人传颂。[r2] ” 只要掀起这卷玉纱珠帘。和他们面对面。让他们跪下来承认女人的伟大。 [r1]李敬业叛乱后被剥夺国姓,恢复本姓徐敬业。 [r2]这句话是《大明宫词》原话。虽然这部电视剧改历史改得面目全非,但不影响她作为一部女性的史诗。尤其是这段太厉害了,真的是醍醐灌顶。武皇真的是一直致力于提高女性权益,一开始我以为是为了她想做皇帝铺垫,后来一想没错,她做太后到这个份上,没必要做皇帝的。做皇帝阻力太大了,实在太大了。这也女皇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原因之一吧(北魏的那个小皇帝不算的话)。所以武皇究竟为什么要做皇帝呢?仔细想一想,确实很有意思。 这也是我后半部分想多写些大格局,而鸽了婉平感情线挺久的原因之一。希望大家不会太失望。 ※※※※※※※※※※※※※※※※※※※※ 武皇赛高!武皇太飒了!尖叫—— 陪我做个伴好么?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阿娘,你不能这样对我,不可以。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我以为我放得下的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谁见云中一点泥? 洛阳城有些日子没下雨,却也没有太阳,阴阴沉沉的。刚刚经历一场屠杀,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血腥味,让这座城多了一分阴鸷。这时节,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都会死人。上至二品宰相,下至刀笔小吏,似乎都板着脸,思虑重重。 那日有些倒春寒,零星飘了些雨丝,粘衣不湿,却让人闷得慌。 狄仁杰从政务殿缓步出来,细细琢磨着。他不过是冬官侍郎,神皇陛下今日却特意请他来。这也罢,交代了七七八八,不过是授江南巡抚使,要他外任。江南好巫鬼,重淫祀,此去要他铲除当地淫祠,移风易俗。 狄公拈须,心中仿佛感到什么,放慢了脚步。 “狄公!”一个女子清泠的声音。 他回头,那是刚刚陪侍神皇身边的女子,眉若烟黛,素衣难掩她的秀气。 “狄公,神皇陛下见雨大了,叫我给您送来这把罗伞。” “多谢上官才人。”他接伞,却莫名有种接旨的意味。 “江南自古多患,道途险恶,毒虫猛兽之害甚于两京。这些虎豹虫蛇,一时灭起来容易,日子久了,难免有遗患。狄公此去江南,身负要任,神皇陛下也多有期许。以狄公的才能,一定没什么难处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说完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答什么。 说得够明白了。扬州叛乱虽然平定,李敬业与骆宾王却都是死于乱军。民间盛传,那时呈给武太后的尸首,是官兵杀了相貌相似者冒充的,真正的两人进山寺藏了起来。江南仍旧暗流涌动,不过粉饰表面的安宁。叛乱第二年,武太后曾想派人巡抚江南,却遭到群臣反对。的确,叛乱方才平定,江南不稳,若是派去的人德行、能力不足,闹出更大的乱子,也许就不是四十四日能解决的了。 那时候,武太后放眼朝堂,居然找不出一个可胜任的人。 慈爱足以恤孤茕。贤德足以振幽滞。刚直足以不避强御。明智足以照察奸邪。[r1] “只有狄公了。”婉儿微微颔首。 狄仁杰撑开那柄罗伞,去遮挡细若游丝的雨。 “神皇陛下要臣做的事,臣定万死不辞。” 他言语平淡中露出诚恳,婉儿确信他明白的。不必多言,二人互道了别,各自离去。狄仁杰撑着伞,没走几步,又听见那个声音: “狄公!” 他回过头去。 “狄公真是个怪人。听闻您明经出身,想必熟读儒学经典,我猜您不愿意去的。神皇陛下说要派您去,我还疑惑得很,[r2] 没想到狄公真的答应了。狄公……为什么,为什么会答应呢?” 缓缓说出口来,微笑着。 “上官才人,老臣我不是个腐朽的学究。如今主上羸弱,放眼望去,能主持大局的,唯有神皇陛下。即便是朝臣之大不幸,却是苍生之大幸。我不会违抗她的。” 婉儿点头笑道:“狄公实在特别得很。不知狄公这样的人才,究竟是怎么生出来,怎么长出来的。” 说是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他做事又很有分寸,绝不做无谓的牺牲。说是老谋深算世故圆滑,到了危急关头,这人也从不吝惜身家性命。他好像走在所有人前面,看得明白通透,所思所想先于时代数百甚至数千年。所以他不仅如今被百姓崇拜爱戴,也必定被千百年之后的人崇拜爱戴。相比起来,现在的成就好像倒次要了。 狄仁杰听她说着,也笑了,笑而不语。良久,终于开口:“上官才人,你觉得,千百年后,人们会怎么看你呢。” 沉默片刻。 “那不重要。”她说,“那不重要。我不过先皇一个五品的才人,也许千百年后,人们根本不记得我。即便有幸被记下来,史官无论怎么写,书里的都不会是真的我。随他们怎么写好了。” 语气过分平淡了,她的确毫不在意的。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莫名使人注目。 狄仁杰微笑点头。短短几句交谈,他便明白了神皇为何喜欢她,为何要将这个女子留在身边。 “上官才人这样的人,又是怎么生怎么长的?” 必得碾冰为土玉为盆,才能开出这样清雅,又不失明媚的花儿来。 婉儿回到政务殿之后,与太后禀了方才的事,说狄公已收下了伞。 太后听完,看着她笑了:“你这次可是输了。既然如此,愿赌服输。婉儿,你要听我安排。” “陛下要臣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武太后叹了口气,“朕把公主接进宫里来了。” 婉儿微微一激灵,看过去,太后仍旧那幅表情,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这么做也是不得已。毕竟薛绍牵连谋反,按律要查抄,公主府也不能免去。再者,月儿住在那个地方,免不了触景生情,生出许多不必要的心绪。婉儿,她这次回来,我安排她住了花明殿,离你的住处很近。她与薛驸马甚是恩爱,朕如今拆散他们,她经一场生离死别,难免恨我的。若是一时糊涂,做出些什么过分的事来,往后后悔也来不及。你行事谨慎周密,看着些月儿也好。必要的话,就搬进花明殿和她一处住着。 “我记得月儿十六岁的时候,心性还未养成,就懂得如何挑选夫君了。如今不知怎的,又变得像小孩子一般。那日她答应我嫁与承嗣,过几日却又翻悔,说是承嗣身子不好。分明是借口。我再问她,她又赌气,说一辈子不嫁人了,竟还以死相逼。这日子像是过回去了似的,比六七岁的孩子还任性。 “婉儿,你们儿时很好的,即便曾有嫌隙,也早该放下了。月儿本性不坏,你就更好,你们可以做朋友的。别再为了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互相冷淡,避而不见。就是为了自己,你也不该这样,明白么?再者,不论我做了什么,月儿总是要再嫁的,她要生活下去。婉儿,你寻空闲去看看她吧,劝劝她,叫她别这样了。你们年纪相仿,能说的话也多,她不听我的,也许会听你的。” 太后闭上眼,凝神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我真心希望你们做朋友的,往后我不在了,也互相有个照应。往后我不在了,她那样不省心的,还得拜托你照看。” “神皇陛下!”她轻声打断。 太后摆手道:“没什么的,你答应我就是。愿赌服输。” 拜托我照看她?婉儿听得这一句,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记得她放下了的,曾经那么确信已经忘了,却在见到太平的一刻天翻地覆。她记得和她说了几句话,说完后晕晕乎乎的。后来细细追究,却根本弄不清是为什么,像是一种本能反应。这是她很少弄不清的事情,是很少不能用理智控制的事情。她讨厌这种感觉,以至于如今开始不自觉地抗拒,抗拒与太平有关的一切。 放下了么,真的放下了么?她这样问自己。如果真的放下了,去见见她又如何呢,去劝劝她又如何呢。这也是为了公主好。况且是太后开口要她去的,没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她答应下来。不就是劝她么,劝她嫁给武承嗣。劝她嫁给别人。 薛绍已经死了。由于公主的求情,他没有被斩首,改为杖一百,扔在牢里活活饿死。几年以前,谁能想象到这般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会有一天落入冰冷阴暗的牢房。他头发散乱,遍体鳞伤,任鲜血染红中衣,倒在稀疏的茅草上,无人问津。 那些天他会想些什么,他会恨公主么?无所谓了,即便他不恨,太平也会恨自己。 那时她醒悟过来,生在皇家,这一生就算再收敛再违心地活,也不会安宁的。实在可笑,封号太平,却永远得不到太平。那好,既然不得安宁,就不要这安宁了。 我要随心所欲。我要你。婉儿。 重逢的片刻让太平明白,她真正索求的,也是那些从未放下的。那些藏在心底的,那些蠢蠢欲动的。这算是孤注一掷吧。七年了,她不知道婉儿过得怎样,只知道她似乎放下了。若非如此,对视的眼波怎么会那样平静。 太平记得年少时渴望她的日日夜夜。她也明白,那颗冰冷坚硬的心,儿时如何敲开,现在只会难上万倍。 果然是自作孽。 婉儿沐浴,梳发,挽髻,熏香。这些日子事务忽然轻松了许多,她知道,这是太后特意安排的。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便不去多想什么。终日惶惶思量,不如狠下心过去,没什么可怕的。婉儿这么想着,毕竟先忘记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走进花明殿的时候,婉儿并没有看见,矮树丛后边一双眼睛望着她。 画采默默看着她进去,衣着鲜亮,发丝也还是那么纹丝不苟。花明殿楼宇高耸,她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画采还是在那里呆立着,望了许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嘲笑自己蠢笨,径直离开了。 就是这样,公主嫁过人,也有了孩子,上官才人还是不能忘记。只要那个人回来,就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一般迎上去。对,没错,你我是云泥之别。你必须和与你相同甚至更伟大的人一起,闪耀照亮这个时代。而我,注定不被包括其中。我就不该肖想这天上的云雾。 谁见云中一点泥? [r1]陈子昂上表中的原文。 [r2]无奖竞猜:武皇是不是和婉儿打赌“狄仁杰会不会同意暗访徐敬业”了。 ※※※※※※※※※※※※※※※※※※※※ 下一章更精彩,精彩得我怕被锁……虽然并没有什么但是考虑到阿江向来非常之严谨,还是有些怕的。毕竟是婉儿和薛崇简抢奶喝啊(狗头) 婉儿,你也想尝一尝么? 婉儿到那里的时候,太平恰好不在。棋语告诉她,公主晨间往纹绣坊去了,已有一两个时辰,大约不久回来的。婉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只听见一声清亮的童音问她: “你是谁呀?为什么站在那里?” 这声音太像她了,儿时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心里忽然就那么紧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望见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模样生得可爱极了,忽闪的眼睛看向自己。一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牵着她,也怯生生望着自己,叫人没来由地多看上两眼。 “小娘子,可不能无礼啊。”棋语赶紧走过去,抱起小一些的女孩,“那位是宫里的上官才人,是你阿娘的故友。” “上官才人。”她看着婉儿,软软地喊了一声。 “不必,叫我婉儿就好。”这一声喊的她心也软了,化成一滩水。 “叫……婉儿姨母吧。”棋语对她说。 “婉儿姨母。”她乖巧地答应。 “婉儿姨母。”男孩也随声喊道。 这一来,婉儿便是想走,也走不掉了。两个孩子缠着她,大些的男孩还好些,小一些的女孩直往她的怀里钻。没办法,她从架上随意抽了一卷书,坐在桌案前,把孩子抱在怀里。一手展开纸,读了出来: 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 “婉儿姨母,这是什么?”女孩看着她。 “这是《春秋左传》,是一位很厉害的史官写的。看起来觉得难,其实都是些有趣的故事。别怕它。你看,这篇说的就是北边的游戎……” “游戎是什么?” “我知道,”七岁的薛崇胤爬上书案,探过头来看,“一定就是突厥,我在书里看见过。” “崇胤真聪明,北边是有突厥。只不过古时候,在北边的是另一群人。和突厥差的不多……” 婉儿说话的时候,怀里的女孩就回头看她。女孩睫毛长长的,眼睛很亮,一动不动看着她。婉儿起先没有在意,那女孩忽然伸手摸向她的眉心。那是亮晶晶一片梅钿。婉儿不自觉闪躲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怀里的不过是个孩子。甚至比初遇时的太平还要小。 她低下头,让女孩的小手能碰到花钿。那孩子摸了摸,天真地问道:“婉儿姨母身上好香,是不是因为有这朵花啊?” 婉儿止不住想起那日,想起醒来的时候,所有宫女眉心都有这朵花钿。回忆一旦涌上来,心里莫名有些伤感。她笑着摇头,对女孩说:“这不过是普通的装饰,没什么大不了的。身上的香气,大约是因为佩了香囊。不着急,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来,看看这个字。这是‘齐人饩诸侯’的‘饩’,有点难,可不要读错……”婉儿指着书卷,企图让女孩的目光从梅钿上移开。 女孩却仍然看着她。 “婉儿姨母,我有话和你说。悄悄话。”女孩在她怀里直起身子,努力凑到她耳边。 婉儿于是低头听她说。 “婉儿姨母是我最喜欢的人。”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 听见这话,婉儿忍不住笑了:“那你的阿娘呢?你这样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 “阿娘才不会知道呢。我才不会告诉她。” 小小的女孩,全身散发着奶香味,说话也奶声奶气。却又认认真真,似乎这是件很严肃的事。 “我决定最喜欢婉儿啦。”她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婉儿含笑,手指轻轻点一下她的额头:“阿娘生你养你不容易,你啊,才见我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我要是她,可不得气得翻白眼。再说,你阿娘是公主,身份尊贵,长得又很美。做她的儿女,可是别的孩子求之不得的。你就气她吧。” “婉儿姨母——我也想喜欢阿娘的。”女孩撅起嘴,忽然就委屈了,“可阿娘她……好像不喜欢我们。” 崇胤听了,在一旁也附和:“是啊,阿娘对我们可凶了。一点也不好。” 婉儿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又看向崇胤:“你还戴着长命锁呢,这是你阿娘期望你长命百岁。你们是她的亲骨肉,公主怎么会不喜欢你们,别胡思乱想。这样吧,你与我说说,公主她怎么对你们不好了。” “阿娘就是对我们不好。特别是搬进宫里以后,做什么都要先训斥我。有几次还拿马鞭要打我,要不是照顾我们的棋语劝着,我早被她打死了。” 婉儿皱起眉。她知道公主的脾气,尽管有时的确固执些,倒不至于这样的。看着这两个垂头丧气的孩子,明明那么乖巧,公主却拿他们撒气。她莫名心疼起了孩子。 婉儿抱住温温软软的女孩,只有先安慰他们。 “这样啊。那姨母帮你们向皇慈[r1] 告个状,让她管管你们阿娘好不好?” “好。”他俩异口同声说着。崇胤开心地笑了,小女孩搂住婉儿的脖颈,重重亲了一口脸颊。用力稍许大了些,脸都有些疼。 果然女儿还是随了母亲。婉儿无奈地笑了。 “崇胤,过来。”一声冰冷,突如其来打断片刻的欢乐。这语气像刀子一般,让人不能不有些胆寒。 崇胤赶紧从桌上下来,跑过去,藏在母亲身后。婉儿抬首看过去,果然是她。 “见过公主殿下。”她说。 小女孩仰头看一眼婉儿,依依不舍从怀里钻出来,走过去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扯住母亲衣袖,可怜兮兮望着公主,仿佛在求她一般。 太平不看女儿,冷冷道:“棋语,带他们出去。” 棋语答应着,带着孩子出了前堂。偌大的地方只剩她们俩人,显得有些空荡荡。 “怎么,公主是担心——我会害您的孩子么。”沉默过后,是婉儿先的开口。 她就坐在那里,神色如常:“放心,虽说过去公主待我不算好,但我,没那么记仇的。” 这话莫名刺耳。 太平没有答话,只是抽来一张坐席,坐在她身边。那张熟悉的面庞,比她日思夜想的模样还要美。 “婉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她问。 婉儿笑了,侧头看她:“还是托公主的福,我这几年的正常日子,可算是……” 她停了片刻,很快接上:“……过得好极了。” 正常日子。正常日子? 是什么时候,婉儿变得这样狠心。温和的表面下藏着刀子,一字一句都像在破开她的胸膛,把心取出来凌迟。冰冷坚硬。恍惚中,太平好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她那样渴望这个人,可是触碰不到,那样的煎熬让她几乎疯狂。如今,虽说曾经拥有过彼此的身体,心灵,拥有过彼此的一切,虽说这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她却更加难以捉摸。 那么近,那么远。 婉儿知道,自己的人生里,原本没有太平的位置。是她死皮赖脸闯进来,把名字刻在自己的心上,又始乱终弃。很久了,哪怕是再痛,她也用力矫正过去。现今,她已重回正轨,如同什么都未发生。决心不再留恋。 “婉儿,”太平轻声唤她,“可是我……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拥住婉儿的腰,手不规矩地放在她腿间,触碰着轻轻划过去。心的盔甲武装得太厚了,那就……从唤醒身体开始吧。 “公主,”婉儿拿开她的手,“我来是有正事与公主商量的。神皇陛下的侄子武承嗣……” 两指覆上她的唇。 “我不嫁给他。”公主不是孩子了,轻而易举凑近她耳边,热气吹得她有些痒,“你要是劝我,我就堵上你的嘴。你知道用什么的。” 还真的是——开门见山,没有绕太多弯路。 婉儿看也不看她,只冷笑:“公主殿下,也许你以为我不够清醒,会往同一个坑里跳两次。可惜我不会。” “不是会不会跳两次的问题,”这断然的拒绝并未让公主气馁,她反而笑得更媚了,“也许其实你,根本没有从坑里爬出来呢。” 婉儿无言。这一句戳到了痛处,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回过神来想矢口否认的时候,却失去了时机,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婉儿,我给你唱一支曲好不好。”太平紧紧抱着她,没有丝毫放过的意思。脖颈靠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哼着些什么,根本不成曲调,声音不大,只有她能听见。 也许对年少时爱过的人,总是怀有莫名的温存。肌肤相接的时候,那种温暖,那种喜欢的感觉,似曾相识,一瞬间漫溢上来。大概是曾经喜欢的太久了,忘不掉那种感觉。 毫无防备地,太平咬住她的耳垂,一下几乎是整个吞进去了。婉儿惊起,顾不得什么,一下推开了身边人。 “你——” “公主,孩子哭得厉害,您去看看吧。”门外冷不丁响起棋语的声音,打破这难堪的局面。 “棋语,还是你抱他过来吧。”太平声音镇定极了,仿佛刚刚真的只是在与老友叙旧。 孩子啼哭声很大,远远就听见了。棋语把襁褓交给公主,望了一眼一旁的婉儿,识趣退下。 “他叫崇简。简,略也。希望能被神皇陛下忘记吧。[r2] ”太平是对婉儿说的。 “他哭得这么厉害,一定是饿了。婉儿,你帮我抱一下他。” 婉儿抱过孩子,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公主已经解开罩衣,她走不得,只有别过头不看。过一会儿,公主从她手里接过崇简,她不能再留,赶紧道:“公主既然有事,臣就先告退了。” “告退什么,话还没说完呢。不是神皇陛下叫你来的么?” 婉儿听不见孩子啼哭的声音了。她不敢去看,也不想再与她多说一句。 “你还没有劝服我嫁给武承嗣呢,事没有办完,怎么就走了?” 是啊,神皇交代的事还没做。这次走了,下次还要过来,重新被折磨一次。她不想再过来了,只有坐下,低头不看她。孩子总是会喂完的,等她—— “婉儿。” 方才胡思乱想一阵,听这一声,忘记了低头,就这样看过去。一眼,她就怔住了。 也许是因为喂孩子的缘故,她比从前更丰满了[r3] 。锁骨很秀气,再往下白嫩得如同豆腐,让她生出许多触碰的欲望。那一点淡淡的粉色,与记忆里的却没什么不同。她看见孩子的小嘴如同樱桃,渗出浓稠的奶汁,身子莫名发热起来。 “婉儿,你也想尝一尝么?”她说着,语气很难说是玩笑还是当真。 婉儿一瞬间清醒了,她扭头起身就走。太平一手抱着孩子,坐在席上,一手扯住她长袍衣袖。婉儿察觉这力气不小,于是回头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一眼,却让心抽紧了。 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仰头看着,眼睛干净、澄澈,带着一丝哀求。那个在内文学馆里,伏在书案上,仰头,嘴唇微微张开,迷瞪瞪看她的小女孩,渐渐与眼前这个人重合。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 她忽然生气了,无明业火涌上心头。她用力拽出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不容易才不再记起你,事到如今,连忘记你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r1]重慈,即外祖母。这里写皇重慈有些累赘,为了顺口就改了下。 [r2]这是水芯先生首先提出的想法,由他原创,目前已得到使用许可。水芯是一位博学又可爱的人,期待他写自己的文,到时候朋友们记得去支持哦~ [r3]翻译:大,老婆好大~ ※※※※※※※※※※※※※※※※※※※※ 婉儿:老婆的女儿好可爱,想rua~ 小薛:婉儿是我最喜欢的人! 太平:合着我腹背受敌??? 关于婉儿和崇简抢奶的梗:一时兴起在群里说了,但是没准备真的认真写,基本上就那么多。估计写了也不能过审。但是呼声那么高,要是我有兴趣就写了当过年番外吧。当然估计这里发不了了~ 婉:老婆好大,比我大好多~ 婉啊你看看婆婆那么喜欢你,孩子那么喜欢你,偏偏要和老婆冷战。乖,心疼心疼老婆,快和好吧~我写这篇充满了母性光辉(不是),已经自动脑补婉平婚后带娃生活——可惜这个文里不会有婉平小情侣一起养孩子的情节了,期待有大大动笔! 她不会再来了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这一次,就是我不要你 “陛下,我不想做了。”那天之后,婉儿对武太后这样说。 我不想再去劝她,不想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草拟诏书,杀伐决断。我不要位极人臣,不要称量天下,也不要秉国权衡。都不要了。累了,真的累了。我只要活着。为什么不能只没心没肺地活着。 “婉儿,你怎么了?” 武太后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样的话。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她从不退缩半步。困境显得越艰难,她反倒更加神采奕奕,势在必得。她喜欢这孩子眼里的火,以及温和外表下那颗坚韧的心。 今日这颗心似乎过分脆弱了。太后竟也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能让她这般溃不成军。 “我不想去了。[r1] ”婉儿说着,眼眶微微红起来。 “到底怎么了。她把你怎么了?”她问道,“她欺负你了?你说,我来做主。” 说的倒是轻轻松松,但婉儿知道,武太后的平淡,向来不能真当玩笑去看。只是如今,安慰或询问,都没有什么用处。能说什么呢? 她哑口无言。 停顿片刻,泪已忍下去,心绪平静许多。她说:“陛下,我只是不想去了。” 太后叹息:“这孩子,小时候太受宠爱,娇纵惯了。如今油盐不进的,连你也欺负上了,真不叫人省心。” “来,婉儿。过来坐下。” 婉儿坐去她身旁。太后轻轻拍了拍她,似是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婉儿,你若真不想去,就别去了。她的事,我再想别的办法。事情过去之后,一定叫她亲自给你赔礼。” “不,不用了。”她赶紧说。 “怎么不用?我说过,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不敬。哲不能欺负你,她也不能。” “婉儿,累也好乏也罢,都有办法的。”太后手搭在她肩头,眼神温和,“你还记得司马慎微的夫人李氏[r2] ,当年你刚来我身边时,她教过你。后来司马上柱国离世,她便回去了。近来我下令求女史入朝,李夫人她大概要回来的[r3] 。以后你的担子轻一些,若是疲倦,歇息歇息,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婉儿,不许你离开朕!” 太后温和的目光中,竟分明流露几分蛮横:“不许再说那样的话。” “是。”婉儿答道。除了是,她不知还能答什么。这目光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太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婉儿一直想靠近,却一直捉摸不透。有时太后对她太好了,也许是朝夕相伴的缘故,甚至比真正的儿女还要亲密。那种莫名的连结让她们彼此了解,彼此欣赏,到如今,却又生出一点不和谐的异样。 因为她毕竟不是太后的儿女,毕竟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她们之间的连结,无论有多深刻,都是情感上的。太后是不能被情感左右的。 武周王朝即将诞生的紧要关头,太后容不得丝毫错误。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无心,必有其特殊的意义。于是临朝求女史,也不可能那么简单,仅仅为了让婉儿卸下一点负担。此时此刻,对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很难说太后是否仍不放心。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冒这个风险。说着信任,信任是那样遥远,那样冰冷。比起改朝换代的功业,信任向来不值什么。 太后的手段,她领教得不算少。无论是初见那命运一般的对视,还是甲刀扎入眉心的疼痛,抑或是令她去刺探贤莫须有的谋反。要她去劝慰公主时,已减了在政务殿议事草诏的事务。此番李氏再度入朝,执掌诏敕的权力分去大半,何尝不是再一次推拉摇摆。太后自然懂得,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一人独大。臣下心里,必时时刻刻得有些危机感。 都说瓜田李下,有时所处的位置,比你真正做了什么更重要。无论是谁,得到的宠信太甚,就会所求无度。即便心里不想那样,在众人的簇拥与扰乱下,少不得做出些后悔的事来。此时分掉她的权,某种程度上,是一次磨砺,更是一种保护。 挫去锋芒,才是日后真的要用我。 婉儿既然明白这一点,便想着顺水推舟,借着劝慰公主受挫,自己提出离开。至少让这征召女史的事,不至于令君臣间产生隔阂。太后说那句不许她离开,是亦看破她的内心,明了她的目的。太后在告诉她,现在的弃用,不过是一时雪藏。只要留下来,总有一日,会让她比如今更耀眼,耀眼得多。在给她一颗定心丸。 如此一来,不仅使危险化解、消融,她也不用再去见太平了。这么多年,她也学会了一些的。[r4] 事务减轻,又不用去见太平,婉儿松一口气,夜里睡得也安稳不少。入宫这么些年,上一次这感觉样轻松,好像还是做她侍读的时候。除夕夜晚在长安城里,陪她看吹吹打打的驱傩队伍。后来呢……后来她不愿去想,逼着自己进入梦乡。 晨间半梦半醒之时,她仿佛看见太平的脸凑过来,那么近地看她。恍惚间惊鸿一瞥,那唇红艳,让人无法忘却。只觉得,还是很美,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好像另一个梦境,也许就是另一个梦境。梦里的她笑得那么媚,把她压在身下,让她无法抗拒。 她顺从着本能想抱住那人,手臂微微动了一下,触碰到什么。霎那清醒了。 “下去!” 太平伏在她身上[r5] ,头埋过去,唇碰着肩颈间细腻的肌肤。瞬间的惊慌过后,婉儿发觉她似乎没有做什么。自己中衣穿得齐整,锦被也盖着,领口没有丝毫凌乱。 “你真是——令人作呕!”她做出厌恶的样子,“别碰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忽然升起奇怪的感觉。好像太平要是真的下去了,自己会很空虚,很难受。她记起当时,自己不曾对李哲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让李哲放开她。现在为何对太平如此狠心,如此强硬,如此无情。仿佛心底很确信,不论怎么对眼前这个人,她都不会真的伤害自己。她下意识从未把太平当作不能触怒,需要迎合,需要好言相待的人。那是把她当作什么呢,爱人么? “下去。”她冷冷道。 太平仰起头看她,随后默默拾起她的手,压在枕边,指缝相交。 “婉儿,婉儿。”唇珠贴着耳垂。 “最后一遍,下去。” 太平手肘撑起身子,仍然压着她的手。 “你不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她问,“所以,要想喜欢你,我必须是个完人,不能犯一点点错误是不是?” 她说着,眼里又泛起泪光。婉儿最见不得她流泪。想来第一次吻她,那一切荒唐的开始,就是因为这满眼泪花。于是别过头去不看。 “婉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你么?”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思么。有意思么。”她尽量不让自己展露一丝表情,“既然你选择离开我的人生,我也不再需要你参与了。” 已经迟了。你不是说,要过正常的生活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怎么现在又不要了?是你说一生一世,是你又弃我而去。从头至尾都是你。今日,终于轮到我选择一次了。 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件物什。不是你想拿就拿要丢就丢的。 说话的时候,婉儿没有看她。不知她面色如何,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滴在自己脸颊和脖颈上。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做的是什么事。”语气已分明有些哽咽,“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他要是个贪慕权势的也罢,偏偏你目光狠辣,他就是个正人君子。他值得有个爱他的妻,而不是我。我曾经想着,他做了驸马,可以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可是到头来,荣华富贵成为过眼云烟,我没有能力补偿,反而让他命丧黄泉。是我害死了他。我的选择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我丢了你啊。”她握住婉儿的手松开,似乎是抹去了眼泪。 曾经忍着多大的痛离开,现在就显得多可笑。谁也没有变得更好,存留的,唯有莫大的悲哀。 “婉儿,你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么。你真的不能让我弥补这个错误么。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发誓。” 婉儿的心有些疼痛,这疼痛伴随着麻木,让她有快要窒息的错觉。但她不能不清醒,此刻最不能给她的,就是希望。这样一个人,受了巨大的打击,难免有些歇斯底里。若是一时心软答应了,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要是为了自己,去忤逆太后的旨意,免不得生出许多事端。 “我过得很好,你三番五次搅乱我的生活,是和我有仇么?” 下去。她说。 皱起眉头,看向太平的目光有些凶狠。 “你……你别皱眉,我走就好。” 泪眼朦胧,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婉儿头一次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她看着太平乖乖翻身下去,和她轻声道别,临走时依依不舍看着她。仿佛这是今生最后的见面。 她看着这个背影离去。 “公主!” 这次没有叫太平,没有叫月儿,只叫一声公主,她就回头了。回头迷瞪瞪望着婉儿。 “别嫁给武承嗣。挑一个……你喜欢的,知道么?” 朝堂的中心,那个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人的漩涡,武承嗣离它太近了,太近了。若是嫁给他,你一定会被卷进去的。再说,他本心也不良善,不过是借你做跳板,为他日后的太子之位奠基。别嫁给他。 太平,薛家靠不住,李家靠不住,我靠不住,所谓的爱更靠不住。只有神皇陛下,如今天命在她手中,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只有紧紧跟随她,才能活下去。 我要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武太后不知婉儿究竟怎么劝的,她不再去,太平忽然就同意出嫁了。只是这个任性的小女儿,似乎仍不愿嫁给指定的人。她说,那块出于洛水的祥瑞白石,是武承嗣献给神皇的。不论对错,薛三郎的死,与他不无关系。她可以嫁给武家人,但绝不会嫁给武承嗣。 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太后问她,在那些武家子侄中,她愿意嫁给谁。仿佛摆出来各色饰品,只要她想,挑哪个戴上都无所谓。不过是装点而已。太平没有思虑过久,只微微一笑:“他们之中,武攸暨生得最漂亮,我就要他做驸马了。” 武攸暨?他似乎有妻子的。 是啊,他还有……三四个孩子,是吧? 语气过于轻巧,仿佛这事与她无关似的。 武太后有些惊诧。她并不是做不到,也不是不忍心。只是不曾想到,太平居然变化得那样快。七年前,从任性娇纵变得温和柔顺,是一夜之间的事。七年后,从贤妻良母变成铁石心肠,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曾经连休掉婶婶都不愿,今日居然让她赐死一个男人的妻。赐死武攸暨的妻子,让那些年幼的孩子失去母亲,在她口里,是那般稀松平常。 怎么,他们杀我的夫君,就不准我杀他的妻? 太平仿佛看出母亲的疑惑,依旧笑着。武太后第一次在她的笑容里,看到了残酷与可怖。尽管藏得很深,武太后从那双眼里还是见出端倪——目光流露出深切的恨意,恨之入骨,恨之入髓。奇怪的是,这恨意似乎没有导向隔阂与反抗,反而让她更通透明晓,让她甘愿屈从。也许她恨的,不过是自己生于帝王家罢了。 杀死薛绍,让她变成笑话的,不是武承嗣,更不是武攸暨。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她伟大的母亲,她崇敬的母亲。可笑可悲啊,如今,她也只有依靠这个人才能活下去。 没错,她也许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可在那女主阳位的伟大政绩面前,在那的前无古人震撼寰宇的伟大政绩面前,一个孩子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甚至她自己都觉得不算什么。 那就安心做一个笑话好了。 越是笑,恨意便越发浓烈,无奈与悲哀也再不能化开。 选出武攸暨是太平思量许久的决定。这次不论人品学问,也不讲才能胆识,只看是否合适罢了。衣服挑多了,就会明白,合适比喜欢更重要。武攸暨不过太后伯父的孙儿,争权夺利轮不着这个远亲出面。在一众武家子侄中,数他最是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头脑也不大精明。对外说出去,还可掩人耳目,说嫁她不过是因为一副英俊皮囊。 这样的人,往后方可掌控。婉儿知道她果然有决断的,要不是因为自己,怕是一年前就嫁给这男人了。也好,嫁出去也好,终于替她松一口气。 年初的时候,武太后坐在明堂颁布诏令:改革文字。这又是一个新气象,为新的王朝奠基。新,总是不可抗拒的,无法逃脱的。这一年,东都洛城南丽景门内设制狱,用来处置谋逆者。百姓给这丽景门起了个诨名,叫做“例竟门”,说是人入此门,例竟其命。一时朝臣人人自危,相见不敢言,恐被诬为结党。 婉儿以为不会再见她了,至少近来不会再见。未曾想,还是一个仲春的夜,与第一次分别的天气那么相似,太平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从政务殿走出来,太平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一路无话。走到花明殿前边,她刚想告别,太平忽然说: “是阿娘叫我来给你赔礼的。你可也真会告状。” 一轮明月挂在枝头,春风料峭,夜晚多了一丝寒意。还是她们俩,没有别人。 “婉儿,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我要嫁给武攸暨了。我给你赔礼,你原谅我么?” 原谅她么?婉儿没有想过。她从来只想过忘记。 “武攸暨的确是个美男子。你啊,还是那个样子。”她笑着说,回避了那个问题。因为心里那个答案,现在说不得。不可说。 “婉儿也觉得他生得好看?” “是啊。” 离大殿不过数步,两人不约而同都停下脚步。太平仰头看向她。 “长得好看又能怎样,不会有你好看的。” 她眉头皱起,看她的眼睛半红含着泪,唇微微张着。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可是你啊,不愿意让我嫁给你。” 婉儿不做声,扭过头去。 公主……婉儿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这么些年过去,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不会再为你挡在贺兰敏之前边,也不会再牵你手去看长安的灯火。她险些委身于你的兄长李哲,她眼睁睁看着李贤被逼死,她没法救赎自己的恩人裴炎。她现在没有真心,更不可能回报你的真心。她能亲手把你推向武攸暨,你还指望她是个什么好人么? 我们回不去的。你喜欢的那个婉儿,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现在的婉儿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她也不会再留恋你了。 公主忽然抱住了她。抱得太紧太狠,胳膊都有些生疼。 “婉儿,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再看一眼,最后一眼。婉儿,我想看看你。” 婉儿,你看我一眼啊。我不需要死生契阔,不需要海誓山盟,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就抛下一切,承担一切。 她挣脱了公主的怀抱。 没有好结果的。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太平是聪明的,同时也是任性的。要么情压过理,她再次悔婚,惹怒神皇。要么理大过情,她带着不比第一次少的歉意嫁过去。不知现在,情与理哪一个占上风。但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能有所回应。 既然这次必须分开,既然每次分开都会让人念念不忘,一遍又一遍回想是谁的错。既然如此,她不忍心再让这个人承担一切了。这次,就由自己承担吧。 这一次,就是我不要你。 尽管心里,似乎已经原谅了她。她知道自己想都没想,就原谅了那个人。她也为此奇怪。 [r1]和崇胤、小薛县主说要向皇慈告状,这不就来了。我婉儿真是信守承诺哈哈哈。 [r2]李氏墓志:温德贞明,清神肃穆,织仁组义,非假物于鸳机饰性,端仪讵资,形于鸾镜。曹大家之词赋,誉重寰中;卫恭姜之志节,名流海内。 [r3]李氏墓志:载初年,皇太后临朝求诸女史,勅颖(颍)川郡王载德诣门辟召侍奉。宸极一十五年,墨勅制词,多夫人所作。 即司马慎微夫人为689年入宫,几乎执掌墨敕到702年。她明明进宫比婉儿时间短,地位却似乎更高。忽略墓志溢美的可能,我根据司马死亡时间脑洞,猜想她曾在宫里工作过,因夫亡又回去了。完全按照记载李氏应该只是689进宫一次。有学者提出,这表明武皇多疑,那时并不完全信任与自己有血仇的上官婉儿。 [r4]这君臣关系好绝!武皇对婉儿言传身教,婉儿也日日耳濡目染。她们互相了解欣赏又互相猜疑,能猜到对方的心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r5]勾引必备技能:爬床。太平:我是爬床小能手~ ※※※※※※※※※※※※※※※※※※※※ 武皇对婉儿,真是宠到没边啊。武皇:女儿和女儿媳妇冷战怎么办?当然是先哄好儿媳妇咯~ 愈哉,此亦天授之! 太平看着那个影子。她踩着月光离开,影子在脚下晃动,一步一步踏在心头。 没有回头。 那个背影,瘦削而清冷,与七年前如出一辙。离开了,离开了。再一次离开了。 我是真的令她生厌了吧,太平这么想着。其实,做了那样的事以后,也许我根本就不值得被喜欢,至少不值得被她喜欢。已经被伤了一次,她没有理由相信我。如今选择离开我,也无可厚非。我若是她,大约也会这么做。那时能告诉我“不要嫁给武承嗣”,已经仁至义尽。 李凝月,大唐第一公主,会在一个人面前自卑,觉得自己不配让她回眸。此刻之前,不仅她不知道,任谁也不可能相信。 她走远了,看不见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婉儿此刻心里也不好受。 明明只要想留就可以停下来,明明是自己要走,却分明生出那么多不舍。 明明想让她忘了自己,忘掉那一切。明明早就对自己说,只要她能安稳地活下去,什么都可以。明明从来都放得下,明明有那么多“明明”,可是……可是得知她真的要出嫁以后,真实的疼痛还是让她窒息。原来“理”之一字,即便被前人吹嘘的完美无缺,它也是会伤人的。它刺伤了她的心。“我要嫁给武攸暨了”,那句话从太平口中说出来,就是说,往后也许真的分道扬镳,一生陌路。 从前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她已经忘记这个女人。她不再爱她了。那时候,她对自己说,太平长得太美了,她对谁那样做,那人都不可能抵挡。只要不是得道仙人,只要还有七情六欲,只要心中还残存着一点欲念,必然会做那样过分的梦。没错,这也许是真的,她对谁那样做,那人都不能抵挡。可是,不是谁对自己这么做,自己都会沦陷,会做梦的。 现在的疼痛感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深爱着这个人。不是身体,是全部,是所有,是一切。她爱太平,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多很多。她不是序曲,不是前奏,而是她生命中最明亮温柔,最浓墨重彩的部分。 只是横亘的银河宽阔辽远,让她即便知道放不下,也没有再拿起。 真是劫数啊。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遇见……如果范老先生没有举荐她侍奉公主……如果那日她没有跟去贺兰敏之府上……如果…… 就不该碰这不该碰的感情。 她回头望去,花明殿隐没于夜晚的薄雾,忽明忽暗。宫殿是那样高耸巨大,沉默安静,无法撼动。她知道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见太平的,太平也不会知道自己回头了,不会知道她这样凝视着看不见的她,很久很久。 回到居所以后,婉儿在妆奁的底层摸索许久,终于找到了那个香囊。吹拂去上面的灰尘,轻轻打开,取一粒燃着的香饼放入,随后将它挂在床头。 大约是不会再取下了。 这次的婚礼虽不算简陋,却也比不得头一次出嫁那么宏大。时间给的不多,一切都有些仓促忙乱。太平昏昏沉沉的,人影交错中,总像是看见婉儿来找她。 身着一袭血红嫁衣,轻纱与发丝随风飘扬。婉儿温柔地笑着,对她说:我们走吧。 离开洛阳,也不回长安。去你想去的地方——塞外,江南,东瀛,蓬莱。有很多事,我们还没有一起做过,怎么就分开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又一次分开的。 她知道这终究是幻象,微笑的影子慢慢淡去,眼前只有空落落的镜。镜中的自己,美则美矣,却美得令人嫌恶。 夫家的人就要到了。他们驾车来接她,接她这个杀人凶手。棋语上欲前搀她起身,太平却自己站了起来。 “棋语,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你说,我那么努力,为什么把自己过成了一个笑话。就像耍猴者手里的小猴子,我忍受疼痛,拼命闪躲,听着看客哈哈大笑。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傻子。是我丢下她,又厚颜无耻地回来找她。我知道她不会答应的。她离开的时候,甚至不愿看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也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她。也许,她根本不想知道。我是真的让她生厌了吧。看我自作自受,是不是很好玩,很好笑。是不是?棋语,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没有再流泪,话语平淡,她一字一句说完。男人们的《催妆诗》还没吟诵几首,她已向那里走去,去迎接她的夫君。 恍惚中拜了堂,交杯共饮。她向武攸暨的眼看过去,那人的目光开始闪躲。傧相、童子、侍婢都退下来,只留他二人在帐中。 “武攸暨。你恨我么。你不恨我的吧。”她说。 虽说发妻横遭杀害,但你娶了公主。你得意的吧? “公主……”他不敢动作,轻声似询问一般。 太平冷笑起来,笑得一耸一耸。两滴泪从眼角溢出,啪嗒落下来。 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她含住被角,咬下去,窒息感漫上来的时候,她咬得更紧了。被角丝绢烂成絮缕,青丝垂下半遮住脸庞。那张脸堪称绝色,即便眼睛猩红,即便发丝在唇角黏住不肯下来。无论谁见了这副模样,都不忍心丢下她的吧。武攸暨这么想。 “公主是……放不下薛驸马么?不急的。”他说。 太平红着眼看向他,压抑着话语的颤抖:“你呢,你想你的妻么?” “不。” “那你在想谁?” “不敢,”他低头唯唯诺诺答道,“我的妻已经是公主了。我在想公主。” “想谁都行,不要想我。不准想我。”像是叹息一般,“因为我不会想你。” 武攸暨,说起来,我对你一儿点兴趣也没有。你有过妻子,也有儿女[r1] ,不需要我的吧。恰好我也不需要你。你走吧。 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见公主似乎并不是开玩笑,犹豫一下,起身掀开床帐。新婚之夜,新郎官无处可去,进退两难。最后,他趺坐在床角,侧头望去,隔着床帐,只感觉里边的人似乎很不安,不停扭动着身子。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衣服从肩上滑落。手背覆上眼,呼吸急促,微微□□了一两声。她面色染上红晕,小腹抽搐着,到了极致。美极了,美极了。可是这种美消失在今夜,无人有幸窥得。 “婉儿……婉儿……” 武攸暨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坐直身子,一下愣住了。不知是为这声轻唤的婉转哀伤而震撼,还是为听到的名字而震撼。 公主覆着眼的手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却伸出去,想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抚摸什么。 “婉儿,今日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终于,终于原谅我了……” 这次他是听清楚了。瞪大眼睛,猛地回头。他只看见冷色的月光从窗纸透过,照映着床帐轻轻摆动。呆呆望着这一幕,他有些手足无措,终究什么也没做。 “婉儿,别走……别离开我……求求你……” 伴随着越来越轻的呢喃,她终于缓过神来。手拿开的时候,泪痕压在面庞上,还微微湿着。 这是她一个人的新婚圆房。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自己。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发疯一般爱你,一个代替你去爱我。 翌日清晨,躺坐在地上的武攸暨睡得腰酸背痛,脖颈也疼得很。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见他的妻早已梳洗完毕,绾上云髻,插着珠钗,画眉点唇。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他跌跌爬爬站起来,向她走过去。 太平听见响动,回头看他一眼。他被那轻蔑的眼神吓住了,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不敢再走半步。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传出去——你知道的。”她没有看那个男人,兀自走出了屋邸。他们的婚房。 那年七月,薛怀义领着一大批高僧大德,在浩如烟海的佛经典籍中上下求索,终于找到一部《大云经》。上云:天女将化为菩萨,即以女身当王国土。武太后大悦,把注疏佛典的大任交给这位年轻的面首。不久,一部白话《大云经疏》横空出世,天女也改作弥勒。武太后是弥勒的转世,当王国土。各州建立大云寺,每寺必奉《大云经》,各地高僧开设俗讲,同讲此经。 太平嫁出去了,武太后似乎少了很多忧虑,制造舆论的步伐也加快许多。她对这个女儿,还真是宠爱极了。 九月三日,一个七品官带着几百关中父老来到洛阳,在殿前上疏要求武太后称帝。华夏自古有三让的传统,太后和和气气拒绝了请求,随后封他做了五品通贵。随后,洛阳百姓、和尚道士、番人胡客一万二千余人聚集,在皇城门前请愿,武太后登上皇城,说了一番国家社稷的道理,仍旧坚辞不受。次日,皇城前的那些人守阙固请,大批官员加入,聚集了六万余人。 “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天所宪法,臣等何所仰则![r2] ” 众人闻声附和,一时声震如雷。此时,一只巨鸟从东方飞来[r3] ,鸿前麐后,燕颔鸡喙,五色的羽毛闪着金光。张开双翼,日色为之黯然。 “凤凰!凤凰飞来了!” 随之,群鸟从天边出现,飞过皇城上空,鸣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百鸟朝凤了!” 儒家讲究天人合一,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了。场面沸腾起来,人们欢呼着,雀跃着。皇帝李旦也悄悄跟进人群中,请愿改为武姓,奉武太后为皇帝,自降皇嗣。 武太后站起来,登上城楼。洛阳的紫微宫雄伟开阔,宫阙下万民仰望,人潮如海。不远远处明堂巍峨高耸。那是她的明堂,天子的明堂。 “愈哉,此亦天授之!” [r1]关于太平公主的子女问题,一直是个迷,记载不多也不细致。我搜集了不少资料,大致情况如下:与薛绍育有二子二女,与武攸暨新旧唐书记载不同。按照《旧唐书》是二子二女,《新唐书》是二子一女。长子薛崇胤,最迟的记载是先天政变太平死后向李隆基求情,猜测之后是被杀了(出自《徐氏法书记》)。次子薛崇简,出现在太平传记中,一直与母亲不和,经常被鞭打。并且哥哥薛崇胤没有参与唐隆政变(导致婉儿死亡的政变),他却是主力之一,也是先天政变后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儿子。有传言他与李隆基关系匪浅。长女记载不详,次女即万泉县主,有墓志出土,死于景云元年八月二十一日,时年二十四岁。与武攸暨的子女则记载更略,只提到武崇敏、武崇行也参与了唐隆政变,后来封王。几乎没有长女记载,次女永和县主墓志出土,上云:“春秋五十有四,以开元廿五年五月二日,终於京兆万年之兴宁里第。”推算过去是公元683年出生,此时太平公主仍与薛绍是夫妻,没有嫁给武攸暨。因此推测长女、次女均为武攸暨前妻所生。既然永和县主在墓志中明确记在了太平名下,而且683-690年之间仍有七年时间,武崇敏、武崇行是否为太平公主亲生不得而知。另外,“崇”字并不是太平公主孩子独有的排行字,武家这一辈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也用“崇”字排。 [r2]出自《陈子昂集》 [r3]夸张了夸张了,事实可能只是一只大鸟而已。 ※※※※※※※※※※※※※※※※※※※※ 这四次勾引可算是写完了!太平:一年勾引婉儿四次,每次都有新感觉~ 第一次嫁人是她不要她,第二次嫁人是她不要她。没想到啊,太平,你也有今天,真是天道好轮回…… 武攸暨:这瓜太大了,嗝~ (怎么,这圆房写得够隐晦吧,让我猜猜能不能过!) 阅读全文后请回答如下问题: 1.是薛三郎更惨还是武攸暨更惨? 2.请问请愿这一天有多少人被鸟屎砸中? 另:又一次分开了,又会进入一段婉平没什么互动,主要写政治的时候啦~ 是我们,我们做到了 登基大典定在九月九日,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行周历。李旦降格皇嗣,改姓名为武轮。武姓起源于周平王的小儿子姬武,周朝奉行王道,享国长久,是儒家理想的时代。从各方面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上上下下为登基大典忙碌起来,婉儿见了很多人,做了许多事,一刻也停不下来。因此不由得疲倦起来。夜晚的时候,回想一日的事情,能记起的却不是这些。 她记起,尚服局的掌衣画采,亲自给她送来大典的礼服。长裾深衣[r1] ,云绣纹织,会弁如星,充耳琇莹[r2] 。丝绦系结,腰间束带,衣裳华美,流光溢彩。画采说,这是她亲手做的。她说,上官才人的事,就是大事,必得亲力亲为,不得有半分失误。上官才人若是喜欢,她可以再做两件送来。又不是龙袍,不违规矩的。 她只有摇头叹息。 她记起,傍晚在长廊碰见皇嗣李旦[r3] ,俩人客气地互相行礼。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皇嗣极轻的声音,淡漠而悲哀:“我做了亡国之君。婉儿,我做了亡国之君。”她有些诧异,从前与他仅见过几面,并无过多交集。她是武太后贴身的女官,若把这话传给太后,对李旦是极不利的。他就这样相信自己么?他怎么会这样相信自己的? 直到十数年后,无意中和太平谈起此事,她看见对方笑了。“你不知道我给他说了你多少好话。”那人眼神中满是爱意。 李旦与太平年纪相仿,自小玩在一处,算是最亲密的兄妹。往后日子即便再难熬,他们也从未伤害对方,仍在暗中帮衬互相扶持。照李旦的性子,能这样对婉儿她说话,是放心把性命交给她的。可她无法保全任何人的性命,甚至自己的命也难说。 她亦摇头叹息。 对或者错,情或者理,此刻已不重要了。为了这伟大的时刻,武曌做了太多,无法回头。她何尝不知对错情理,只因俗世对女帝的恶意,做法必须加倍严酷残忍。这是她要做的事,是她不得不做的事,现在如此,往后也必然如此。 九月九日,设宝案于紫宸殿,教坊司奏乐,鸣钟鼓。文武百官着朝服入候,执事官引入阙。早告天地、宗庙、社稷,武曌身着衮冕礼服,行五拜三叩大礼。制书授礼部尚书,于宫门城楼开读。[r4] “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份唯一的荣耀,百官稽首,万民归心。山河是她的,黎庶是她的,天下是她的。登上顶峰,错乱与烽烟都不见,她的江山清明,她的日色耀眼。 婉儿着华服立于殿阶,仰望这个女人,和她永不言败的骄傲。 一代女皇,独一无二的女皇,是她一生的君。唯一的君。 鼓乐,歌咏渐渐平息,内侍宫女扶着武曌回宫。衮冕服过分沉重,就是年轻再轻一些,也会被压的透不过气。怪的是,它穿在武曌身上却显得相宜,仿佛就是为她而生一般。内侍为她褪去外衣,换上常服,武曌又如平常一般坐在榻上。 “婉儿,今天是朕登基的日子,你就这么走了?不留下来陪陪朕?” 大典已毕,一切都尘埃落定,婉儿刚要离开,忽听得皇帝这么叫她。她回首站定。 “好,陛下要我做什么?” “怎么不过来?现在这个时候,还怕我么?”武曌微微笑起来,眉眼和善,倒真像那庙里的佛像。 婉儿于是走过去,站近。 “婉儿,过去你是才人,如今你还是才人。只是皇帝不是原来的皇帝了。现在,你是我的才人,你说你应该做些什么?” “陛下要我这个才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两人对视,笑了起来。起初还忍着些,随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婉儿停下来。眼角还含三分笑意,目光却坚定地看着武曌,日色灼灼在她眼中闪出耀眼的光: “陛下,您做到了。”她说。 那眼神,让武曌记起栖凤殿初见的小女孩,赤诚干净,毫无保留地将一生交给她。婉儿是她一年年看着长大的,她为这个女孩的聪明灵秀而骄傲。她很明白,婉儿此刻也为她骄傲。 武曌收起笑容,就这样看着她。这句一字一顿,严肃郑重: “不,婉儿,是我们。我们做到了。” 这一年,天授元年,注定被载入史册,她不会被人们忘记。 转眼便是次年正月,登基不过一个仪式,并没有使朝野的紧张氛围缓和。天授二年给后人留下一个著名的成语——请君入瓮。逼杀李贤的丘神,被贬官不久后又起复。他在宗室叛乱中残杀无辜,回到京城又与周兴、来俊臣等逼供犯人,最终得了报应。丘神被告发与周兴共商谋反,后起之秀来俊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口大瓮拿下周兴。想那时周兴被百姓议论,说他制造冤案。他不在意,反在府衙前贴上十六个大字: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绝之后,咸悉无言。现在,无言的人便是他了。此二人,荣华富贵是武曌给的,身死家破也是武曌赐的。后来的酷吏看着他们,并未兔死狐悲,反而前赴后继,变本加厉。 这时候,什么也不做便是最好的做法。 半是真半是假的,太平开始自暴自弃。既然那个人已经不要她了,自己怎样也就不再重要。她有了自己的面首,整日弹琴歌咏,花天酒地,做出玩乐纵欲无度的样子。即便半是为了保护自己,却也半是真的。 没什么变化,琴艺舞技精进了不少,其余便是通宵达旦寻欢作乐,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连日来饮酒过甚,有时一整天粒米不进,酒倒是下去两坛。从那时候起,她经常胃疼呕吐,几次呕出血来[r5] ,却仍和面首坐在一起。投壶,酒令,划拳,觥筹交错,看他们卖力的办丑角讨她欢心。 棋语时常劝她,她从来不听。时间久了,她厌烦起来,朝那可怜的侍女大吼:“什么伤身,我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与你无关!”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的太重了,醒了一下,扭头不再理她。 出于母亲的本能,太平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可是每每看见他们,脑海里浮现的,只有那一个个错误。背叛,辜负,是这一生的笑话,令她羞愤交加。明明只是错误的结果,她却把孩子看成错误本身,宁愿他们不存在,宁愿不要看见才好。悲哀而淡漠,这就是所有的关系。公主的蛮横脾气一上来,即使孩子们哭着喊着要阿娘,她也是说不见就不见。那时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甚至让她觉得自己的罪过减轻了些。尽管她再清楚不过,孩子没有错,该惩罚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后来,孩子们便学会不再要阿娘了。他们习惯于棋语的照顾,有事也只去找她,比生母要亲近上许多。大一些的孩子开始顶撞母亲,怨恨母亲,太平唯一的方式就是取出马鞭恫吓。每每这么做之后又是无尽的自责。 棋语知道公主的心结。其实她担忧得太早,一开始就觉得不安,眼睁睁看她们一步一步沦落。无能为力。她想过去找婉儿,那个人一定不知道这些,否则绝不会放任公主作践自己。想得不错,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入宫。她不甘心,她对公主说,与其整日沉溺于玩乐,不如做一些别的事。她也喜欢的事。 她也喜欢的事?太平知道这个“她”是谁。 日复一日,看众人倒散,遍地杯盘狼籍,却索然无味。那时候,一种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不过二十多岁,照理来说,人生还长的很。难道往后的日子,就只有这样了么? 从那时候起,太平开始搜罗古书[r6] ,收藏字画珍玩,资助贫苦文人。这些事传开,公主府时常有书生前来,公主总是好言相待,有时也能相谈甚欢。她觉得,不论现今婉儿知不知道,若某天听说了,一定喜欢自己这样做的。 天授二年九月,狄仁杰从洛州司马升任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在政坛奋斗三十多年,他在六十二岁上,做到了宰相的位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武曌赏识,亲手提拔起来的。不曾想,转年的一月,他就被下狱,送入了丽景门推事院。送他进去的,正是武曌本人。 与他一起被捕的,还有魏元忠、李嗣真等七人。审魏元忠的酷吏叫做侯思止,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敢在皇帝面前自比獬豸[r7] 。越是没学问的,越喜欢装腔作势,嘴上“亟承白司马,不尔受孟青”,平时也没人敢笑他。魏元忠才不管那些,听了这句,哈哈大笑起来,说: “你好歹是个官,整日‘白司马’、‘孟青棒’的,早晚惹麻烦。” 侯思止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请魏元忠上座,请教他这究竟哪里不对。魏元忠趁此狠狠羞辱他一番,侯思止明白过来,气急败坏,什么驴驹拔橛,犊子悬车都用上了。最终免不了屈打成招,签字画押。魏元忠是何等人物,仪仗才华谋略,从来心高气傲,但是那一瞬,他还是崩塌了。签字画押,如同一个女人,一直守身如玉,在那一刻被奸污了。可怕的是,他自己奸污的自己。多年以后,狄公早已不在,魏元忠被召还朝,他却让所有人失望了。 外示贞刚,内怀趋附。首鼠之士,进退两端。乱朝败政,莫非斯人。[r8] 人们这样评价他。 狄仁杰不是魏元忠。为什么被捕,他心里明镜一般。狄公向来以正直闻名,又是李唐旧臣。虽说平时没有得罪谁,但无论是酷吏,抑或野心勃勃的武承嗣,都不会放过他。没有宁死不屈,没有舍生取义,他说: “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r1]先秦至东汉主流的衣服样式,上古一直到中古时代,男女服饰差别并不大。 [r2]出自《诗经卫风淇奥》,应该是周朝时候的衣服行制了。 [r3]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思来想去还是用了李旦,没用武轮的名字。 [r4]关于登基:几乎没有找到文献。有日本学者对唐代登基大典研究,但我看不懂日文……主要翻看《旧唐书》礼仪篇,发现主要讲的是祭祀与丧葬,登基礼仪几乎没有。《新唐书》类同。周礼登基的记载就更少。此处由《明实录》登基大典化用,如果有读者对此有研究,发现我所写有误,请联系我。我会改写这部分。 [r5]酒精能导致黏液变薄,黏膜上皮细胞坏死脱落,微血管内皮损伤、栓塞,组织缺血、缺氧而坏死,从而引起胃黏膜糜烂或溃疡形成。一次大量喝酒,对胃的损害会非常大,容易引起急性胃黏膜病变,导致急性胃出血。 [r6]论周至唐一十三代,工书史籀等二百七人,署证徐僧权等八人,印记太平公主等十一家……——《述书赋》窦臮。书法作品《出师颂》上有一方太平公主的胡书印。 [r7]凭本能分辨善恶的神兽。 [r8]《朝野佥载》记载,有删改。 是我狠心么?笑话! 来俊臣将他们关在牢里[r1] 。本来承诺认罪免死的,如今全不认了,只等秋后行刑问斩。好在朝中仍有正直的臣子,他们找来冤死宰相乐思晦的小儿子,安排他觐见皇帝。那个孩子还不到十岁,因父亲的案子被牵连,发配司农寺为奴。 年纪虽小,这孩子却不怕事。他在大殿上不卑不亢,字字铿锵:“臣父已死,臣家已破,但惜陛下法为俊臣等所弄!” 他说,陛下若是不相信,可以挑一个最信任的臣子,把他交给来俊臣。不出三日,这人必定承认谋反。 武曌沉默了。 那□□毕,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眉宇间尽是云雾。坐于政务殿,奏折也看不下去。良久,武曌看向婉儿,问她怎么看待狄公此人。 “狄公忠于陛下,但不忠于大周。”婉儿说。 “那婉儿觉得,我该杀他么?” 武曌何尝不知道狄仁杰心性如何,说他谋反,未免太荒谬了些。可他又是武曌亲自下诏下狱的。大周方才建立,臣子在她眼里只分出两类:为我所用的,与不为我所用的。才华、人品、能力、胆识,都没有“可用”重要。非黑即白的世界里,狄公被她划进了敌方。 婉儿记起那日微雨,她给狄公送去罗伞。狄公说,神皇陛下要他做的事,他定万死不辞。狄公说,神皇陛下当政,朝臣之大不幸,苍生之大幸。 “狄公,不能留。”她说,“要保住大周,他就不能留。” “看来婉儿也觉得,我该杀了他。”武曌叹气。 不曾想,“不能留”三字,并不是一句话的结束。婉儿放下朱笔,抬头望她:“可是,若要保住天下苍生,狄公也不能死啊。” 那炯炯的眼神带着期冀,她是希望她的陛下手下留情的。 武曌微微皱起眉,在朝堂这么些年,遇见这般她拿捏不定的事,算得上属实罕见。事情最后的结果,是武曌亲自提审七人,为他们洗刷了谋反的罪名。可是进了“例竟门”的人,能站着出来已经万幸,官复原职绝无可能。狄仁杰被贬彭泽县令,离开朝廷。官员按惯例七十致仕,狄公这把年纪,不剩下几年了。在那个举目见日不见神都的地方,他并未敷衍搪塞,苟且偷安。史书没有记载他做了什么,只留下六个字:邑人为置生祠。 彭泽县的百姓,将他当做神来拜啊。 洛阳城的另一边,奢华的公主府中,众人通宵宴饮,日夜笙歌。太平或与面首寻欢作乐,或与文人墨客高谈阔论,仿佛与外界的萧索寒冷无关。她不觉得自己是母亲,也不觉得自己长大了,做什么都没有负疚的心情。外人看来她快活得很,只自己知道,心中似乎缺了什么。一停下,就会空出一块。于是日复一日将自己填满[r2] 。 “她也许需要你的。” 有一天,棋语忽然对她说。 “她不需要我。”公主为自己描着眉,话说的漫不经心。 “我是说——我是说皇帝陛下。她一定需要你的。” 如今,李武两家的和平浮于表面,暗中的争斗早已露出痕迹。李旦降为皇嗣,虽说住在东宫,却没有太子的名分。武承嗣又是献祥瑞,又是巴结薛怀义,又是暗中陷害旧臣,想做太子的心路人皆知。一边是亲生儿子,一边是武家王朝,如今皇帝迟迟不动作,显然是犹豫了。 太平是李家的女儿,也是武家的媳妇。嫁给武家人,原本就是连结两家的棋子。她的身份太特殊了,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她还是武曌的亲生女儿,是她最宠爱的孩子。此刻太平不能急于表态,唯一可以做的,是跟紧母亲的步伐。仅仅收敛锋芒根本不够,她早已用薛绍的生命证明了这点。 也是,现在没事做,不如做些什么。 入宫,说是陪伴母亲,免不了会参与一些政事。入宫,就是又能见到婉儿了,虽说这次并不是为了她。想到这些,太平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毕竟共同经历过那些事,再见面,真的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 清晨,天色还未大亮,薄雾弥漫在宫城。婉儿在政务殿整理着案卷奏折。她听见脚步声,想是圣上已然驾到,起身下去迎接。看到来人,不免怔了一下。 “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昨日就来了,”她镇定得过头,显出几分掩盖的意味,“恰好昨日你休息,不在这里,没看见罢了。” 这句好像答非所问,其实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论为何而来,不是为你而来。 “公主不好好在府上呆着相夫教子,往宫里跑做什么。”婉儿挤出笑容来,以此缓解尴尬的气氛。 于是太平也笑起来:“婉儿,你一个五品女官,管得还真宽。” “设这才人的位置,有一项职责便是劝导公主,免得她误入歧途。在其位谋其政,有何不可?” 一言一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见招拆招。好像校场比武似的。这一套招式耍下来,还要面不改色心不跳,于是脸上都挂着笑容。仿佛不笑便是败了下风。 “你不是说,才人陪侍的,是未出嫁的公主嘛。” 这一击有些狠了,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婉儿皱了一下眉。她无言以对。这唇枪舌剑的斗争中,一着不慎败下阵来,此生还是第一次。 “怎么,只准你为圣上出谋划策,不准我为阿娘分忧解难?她可是我的亲阿娘,又不是你的。” 太平连珠箭似的说出来,乘胜追击,没有放过她的意思。[r3] 这一套穷追猛打下来,婉儿彻底不做声了。她默默坐回榻上,不再搭理太平。此时太平才有些后悔,手足无措起来。她安静地在婉儿身边坐下,看她洗笔研磨。 “婉儿……” “公主请上座。”婉儿指向对边的书案,又冷漠起来。 公主回来了,婉儿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她觉得也好,臣子皆不可信,陛下需要一个既聪明,又能完全放心的帮手。婉儿生来带着原罪,不适合担负这责任。至于儿子侄子,在名利场里斗得正欢,更不可能做到。有母女天然深厚的感情保障,这个角色,对太平来说再合适不过了。若她能承担起来,对她自己再好不过。紧跟着陛下,意味着危险少了很多。 心里为她高兴,表面却不能显露。她是别人的妻子,可从来不守什么规矩,谁知道会做些什么。如此一来,表露些微的好感,都加上了过界的色彩。这种时候不该如此,能收敛些就收敛些,才是保命的正道。 冷淡漠然,有礼有节,谨守分寸,一整日她都这样做的。公主不叫她,就当这人不存在一般,只顾做好手头的事务。这种气氛让武曌觉得怪异,婉儿傍晚离开后,她叫住太平: “你们俩究竟是怎么了?整天仇人似的。” “我跟她能有什么事?”太平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是些女子之间小打小闹、斗嘴赌气的事情罢了,阿娘没兴趣知道的。” “不过说到上官才人,”太平收起了笑容,凝神回想,“我记得她在内文学馆的时候,就以聪明颖悟著称,范先生视之为奇才。宫人中有这等人物,宰相侍郎家的女儿,想必是不差的。阿娘早就致力改革女官,何不在宫里另建书院,专培养女子习艺,[r4] 往后可以为己所用。” 武曌其实早有此意。那年听闻范先生过世,想起那座破败的文学馆,想起年轻时在那里闻着墨香。诗也学了,书也学了,心性也磨出来了。婉儿与她又是那样相似,从内文学馆走出来,撑起一方天地。 她笑起来,对太平说:“月儿说得不错,近来忙乱些,倒把这事忘记了。那你说,这事交给谁办合适些?” “自然是上官才人。”她不假思索。 “朕还以为,是月儿自己想去呢。”武曌带笑凝神。她稍微细想便明白,女儿心思并不比自己少。操办内文学馆与召集北门学士相似,做的是暗中培养臣子的事。不仅不出风头,腥风血雨中容易保全自己,又能不声不息培植势力。往后宫中女官,都是她的师徒朋友,一路必定好走很多。武曌以为这是女儿为自己谋划,没想到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上官才人”。这条为婉儿寻得的出路,可算是好得过分。 这令她不得不奇怪。虽说是儿时玩伴,她俩又总像是有隔阂。婉儿整日对公主不冷不热的,女儿怎么对她如此关心。 她皱眉,不得不重新审视其这件事来。 此刻,婉儿刚走出政务殿不远。过了转角,听见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叫她。 “上官才人!”那人走出来。身穿着宫人朴素的衣裙,温柔内敛的气质散发出来,莫名让人觉得舒服。 “才人也许不记得了,奴婢是公主的贴身侍从棋语。”她说。 “怎么会不记得,两年前还在花明殿见过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想来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了。儿时棋语陪她俩长大的,如今不至于太生疏。寒暄几句,追忆往事,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公主。 话总归会说完的。婉儿向她告辞,说公主入宫,以后想必能常常见到的。 一听到“公主”,棋语忽然停下不说了。许久,抬首望向她,眼中竟有点点泪光。 “上官才人,对公主好一些吧。其实——其实这些年我跟着公主,知道她的。她比你想的更在乎你。这两年,她过的很不好,饮酒过甚伤了身子,五脏遭寒,常呕血出来,夜里更是睡不好……” “公主自己要这样做的,与我何干?”婉儿一改寒暄时的客气,打断了她。 “求求您,别这样对她。”仍然是柔声细语,乞求着。 “倒求上我了。要求让她自己来,叫你来算什么?”婉儿没有再告辞,径直从侧边走过去。 “上官才人,你好狠心啊。”她说。 婉儿闻言回头,冷笑道:“是谁狠心,是我狠心么?笑话!”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毫不犹豫,无情而决绝。果然是一个笑话。可她却笑不出来。 [r1]这里有一段狄仁杰借棉衣送出诉状的故事,但由于武则天派来调查的大臣周胆小怕事,不敢与来俊臣作对,掐灭了这一线生机。不表。 [r2]没有开车啊,没有,我发誓! [r3]反了反了,就会欺负老婆! [r4]如意元年(692年)改内文学馆置,设习艺馆,隶中书省。置内教博士十八人,经学五人,史、子、集缀文三人,《庄子》、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棋各一人。内教博士以下隶内侍省,由中官充任。玄宗开元末年裁撤。历史记载就这么多,为什么在这个政局紧张的时候忽然改革文学馆,理解为阿武宠婉儿,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不磕~傲娇~ ※※※※※※※※※※※※※※※※※※※※ 所以婉平是怎么复合的呢? 不准叫我娘子,叫公主殿下 寒风萧索,雪纷纷扬扬落下,洛阳的大街小巷覆上一层白色。 长寿元年冬至[r1] 那日,武曌按惯例安排了一场大朝会。大朝会,顾名思义,声势浩大劳师动众。不仅宰相百官必在,所有在京城的亲王郡王也要到场。 楚王李隆基入朝参拜,骑马经过皇城前的甬道。他不过七岁,骑在高头大马上,显得瘦弱矮小。衣甲宽大,不很合身。若不是双目炯炯有神,倒真像个逃回来的小将军。他勒马在最前边,领着一众车骑随从,马蹄脚步丝毫不乱,严整威武。 不巧的是,金吾将军武懿宗此时也过来了。武懿宗是皇帝的堂侄,生得五短身材,面容猥琐。如今皇嗣李旦和武承嗣是对头,懿宗看见皇嗣的儿子,免不得上去欺负一番,杀杀他的威风。毕竟这孩子年纪小,又是庶出的三子,武懿宗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七零八落没个样子,成何体统!给我退回去!” 李隆基听闻,没有退下,反而拍马上前。 “将军。”他没有半点怯懦,甚至丝毫愤怒也无。武懿宗没看见他想看见的,颇有些丧气。刚要再训斥些什么,只听那孩子笑了一声,轻蔑得很。 “武将军,这是我家的朝堂。我带的随从,就是半瞎半残,与你也无关系。你呵斥我的随从,这算什么?” “让开吧。”李隆基举起马鞭,挑眉。 “你——你家的朝堂?”武懿宗气得瞪大眼睛,“你……你这是杀头的罪过!” “将军——生气了?”李隆基骑在马上,笑得仰过去,“朝会路上,和一个七岁的孩子斗嘴,我也免不了称赞将军一句。您真是英明神武,有勇有谋啊。” 武懿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当日散朝就和三思、承嗣合计,要治治这个孩子。 “魏王,他如此不敬,竟敢说天下是李家的。这事禀报了圣上,他必得以死谢罪。说不定,那个皇嗣也会牵连的坐不稳东宫——” 武承嗣点头称是。现在的状况,杯弓蛇影,一点风声都是致命的。李旦的儿子犯了这种错,不好好利用一下,显然说不过去。 “我看不然。”梁王武三思摇头,“这孩子太小,圣上哪里会将童子戏言放在心上。再说,圣上几年前就把他过继给了孝敬皇帝,未必不喜欢他。若是告了,反倒显得我们斤斤计较,拿个小孩子出气。” “杀他,其实并不难。我等与来俊臣等人交好,想让谁死,易如反掌。只是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杀他没有必要。再者,他是皇嗣的亲骨肉,万一不慎往后皇嗣得势,其他好说,这事一定没法饶过。现如今,表面上还得和平,不是和皇嗣闹翻的时候。” 武三思算是这些人中城府极深的,说话做事人如其名,三思而后行。 “不如这事,哪次入朝或面圣的时候,我们当笑话说与陛下,探探口风。陛下若是发怒,就算有戏。若是圣上也当个笑话,那我们只得一起当个笑话忘了。” “妙极,此乃两全之策!”懿宗,承嗣附和。 后来武承嗣觐见皇帝,果然提了一句。武曌似乎并未放在心上,随声夸赞了几句李隆基是个神气孩子,听的承嗣只有扼腕叹息。 武承嗣退下后,太平从帘幛后边走出来。 “魏王真够油滑的。”她笑。 毕竟拒了他的亲,见上难免三分尴尬,她避入帘后,听一番武承嗣所说“楚王隆基如何如何”,做的什么把戏,心中却清楚得很。 “魏王是开国重臣,建国有功,沉着稳重,言语都合体统。依臣看来,倒没什么不妥。” 婉儿怕她显出归附李家的意思,忙说一句遮掩过去。 武曌心思正放在安西四镇那里,却没有细想这话。安西四镇,自显庆以来,屡遭吐蕃侵袭,几度失陷。不久前,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收复四镇。武周王朝第一次对外战争,轻而易举取得了重大胜利。这是对武周的献礼,确是好事,却让朝廷又犯难。若是不派兵驻守,免不得日后还要生患。若是派去驻军,又有大臣说了:安西四镇偏远蛮荒,人丁稀零。驻军道远途长,劳民伤财,不如放弃这块地方。 别的大臣也罢,狄公在朝廷的时候,也这么说过[r2] 。武曌对他的意见,向来是倚重的。 “阿娘烦恼什么。”太平坐过去,看武曌盯着折子走神,笑道,“依我看,这天下大事,和宫里的女人们斗嘴,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人干的事,能差哪里去。 “吵架斗嘴,看的就是气势,一边软下来,另一边必然乘胜追击穷追猛打。能占的便宜,还有不占的道理?再者,吐蕃这样做事,不是一两回了。想来那年他们骚扰边境,让我还差点嫁到那个地方。 “跟人斗嘴,认错服输、见好就收也不算什么[r3] 。但谁都有不能触碰的东西,嘴上吵吵,动刀子害人就不对了。抢安西四镇,就是动了真刀真枪。朝臣说,那片不毛之地不值大动干戈,是只看见现在派兵去,又要粮草又要银钱,却无实际的好处。可是以后呢?疆土即国祚,没有江山谈何社稷。留下安西都护府[r4] ,便是给子孙无穷光阴与无限可能,去缔造属于他们的功业。也许数年或数十年无法见到成效,却有福泽万代的伟绩。次者,安西不稳,百姓苦之久矣。我大周驻边平患,守护一方百姓,即使食户不多,也不丢下一个,尽显□□风范。安西的百姓,也会自然归附大周。现今国力强盛,国库充盈,又不是没那派兵的能力,怎么倒自己放弃了。这样吐蕃免不得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得寸进尺——” 武曌哈哈大笑:“月儿和谁学的,口齿越发伶俐了。” “阿娘谬赞了,女儿比上官才人还差得远。以后要多向她请教才是。”她说着,对婉儿眨了眨眼,嘴角勾起来。 “公主过奖。申辩议论的事,还是公主更胜一筹。”婉儿说完便低下头,仍旧看自己面前的折子。 武曌这边赞叹着,也许真是有母必有子。从小将她按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教的,这么些年,从未让女儿插手过半件政务。这头几件事,说的头头是道,做的手段高明,实在难得。太平自己心里也奇怪,觉得有些好笑。她曾经根本不关心朝政,听一个扬州府进贡的事都厌烦,真正做起来,却顺风顺水得心应手。也不知是哪里变了。 她看向婉儿,看她蘸笔、研墨,一丝不苟。太平想起在内文学馆的时候,这就是她渴望的模样。看着不久便有些出神,竟然口干舌燥起来。手边一盏茶,拿起咕咚喝了下去,不曾想茶放了半日,已经冰冷。晨间来得太早,受了风寒,冷茶一激,胃疼又犯了。 都说西施捧心,方才知道西施的难处。胃里翻滚起来,她赶紧起身,来不及请辞,三两步冲出殿门外。 婉儿听见声音,抬头只见太平跑出去,又看一眼武曌。武曌也凝眉望向外边。 “公主怕是身子不适,臣过去看看,免得出什么事。”婉儿微微低头,起身跟出去。 胃疼得直不起腰来,太平干呕着,隐约看见侧边有人走来。 她连忙抬起胳膊,宽大的衣袖遮住半边脸庞。 “别……别过来。”尽管接不上气,她还是努力说出这句话,尽量让她能听清,“别过来。” 她轻轻喘着气,胃疼稍好一些,却没有完全过去。突然感到有人轻拍她的后背,温柔极了,像在哄孩子入睡一样。心中一惊,转头看去,果然是婉儿。 “你——” 婉儿终究不忍。棋语的话犹在耳畔,她是因为自己,才把身子弄成这样的。“求求你对她好一点”,那天棋语对她说,哽咽着说。 好一点。那就……好一点。 婉儿抽出袖中丝帕,弯腰,替她擦了嘴角。玉指青葱,在帕间若隐若现。婉儿动作很缓,很细致,如同那日为她点唇一般。她的身体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别动。”那嗔怪的语气,认真的神色[r5] ,太平呆呆看着她。身边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她怎么会这样美好,这样温柔。这样的人,离自己有些近了,只想紧紧抱住,想抚摸,想感受她的气息。 那一瞬间,太平觉得自己不痛了,一点都不痛。 “婉儿……我是前几年饮酒过甚,落下胃不好的病根。天气大寒,冻得又发作。我不是——我根本没有……” “你解释什么,”婉儿把丝帕交给身后宫女,淡淡道,“和我有关么?” “书韵,把公主带去——带去我的居所好好休息休息,弄些热的羹汤给她。明白么?”她向宫女交待几句,转而对太平说,“公主,臣一会儿告诉棋语,叫她也过去。臣先回政务殿,不奉陪了。” “婉儿,我都病了,陪我过去嘛。” “臣还有政务在身,恕难从命。” “那我陪你回政务殿。”太平显得有些固执。 “不行!”她横眉,“你身子不好,必须休息。书韵,把公主带过去。” 婉儿知道,对她再好一些,就有些越界了。于是转身快步离开,不再理会公主。 太平明白,现在追上去,只会让她厌烦。她叹一口气,乖乖跟那宫女走了。心里暗暗又有些庆幸,婉儿如今愿意让她进内室闺阁,显然没那么疏远的。 那是她的床,她的枕,她的气味,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百合香。 太平循香找去,抬眼望见床头挂着香囊,正氤氲出缕缕青烟。香囊一颗鎏金晶亮,如同长夜的星。她躺在婉儿的床榻,帘幛放下,这便是所能看见唯一的星。原来,婉儿每夜都在看着它。入睡前,她会想什么呢,会想到我送她香囊那日么? 她没有忘记我,她绝不可能忘记我。绝不可能。 念头一起来,太平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在屋里乱翻起来,拼命寻找着痕迹。寻找她没有忘记那些日子的痕迹。 妆奁翻了又翻,书案找了又找,[r6] 颇有些拆家的架势。她从角落寻得一方漆木小盒,拂去灰尘,打开盒盖。一缕发丝静静躺在盒子里,丝带扎得郑重 “我取了你的发丝。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拿着它,来世过了奈何桥,还能认得你,还能找见你。这辈子不离开你,下辈子,也不离开你。” 你还记得吧,婉儿。你记得的。 捧着盒子的手颤抖起来,眼泪猝不及防落到盒中。一缕发丝,她留了那么久,从长安到洛阳,一刻没有丢下。她忽然庆幸起自己乖乖过来了,而婉儿没有陪她过来。否则,她就不会知道,那些虚假的冷漠背后,是压抑了太久的思念。 她没有不要我。她没有不要我。 傍晚太平乘车马回到公主府,驸马武攸暨站在府门前等她,预备着扶她下车。公主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手,兀自下了车。 “武攸暨,我与你的姻缘,从来便是敷衍的东西。你要玩女人就去玩女人,反正我也玩男人。”她看着低头手足无措的男人,说话有些冷淡。 “不敢。” “随你的便。” 她自顾自向府内走去,没几步回过头:“武攸暨,从今以后,不准叫我娘子,叫公主殿下,听见么?” “听见了。”武攸暨微微抬头,这一看,不由得愣在那里。 公主居然笑了起来,他不记得公主曾经对他笑过。这一笑,笑得太美。在那本就惊艳的面容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想不出世间的任何词语,能够描述这笑容的十之一二。以至于公主回身走远许久,他仍然呆在那里,没有缓过神来。 [r1]天授三年十月戊戌,出阁,开府置官属,年始七岁。朔望车骑至朝堂,金吾将军武懿宗忌上严整,诃排仪仗,因欲折之。上叱之曰:“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迫吾骑从!”则天闻而特加宠异之。——《旧唐书玄宗本纪》天授三年似乎没有十月,那年四月份改元如意,九月份改元长寿。不影响那是公元692年年末(但是百度百科认为是691年年末)。之所以写成冬至,是因为李隆基当时也就七八岁,个人认为平时应该不需要上朝。唐朝元旦、冬至都有大朝会。 [r2]狄仁杰曾上书女皇武则天:“如臣所见,请捐四镇以肥中国。苟无侵侮之患则可矣,何必窥其窟穴,与蝼蚁计较长短哉!”狄公认为安西四镇处地偏远、蛮荒不堪,于武周帝国的大势没有太大影响,派军队去远征和镇守是一件很浪费国家财力的事情。他主张武则天放弃安西四镇,节约军费,“以肥中国”。 狄公不是神话,他不太会打仗,平时的劝谏上表也会犯错。他还推荐过窦怀贞,那人是个不要脸的奸臣。史书为尊者讳,有的地方隐去了这点。另外,张柬之还真是狄门桃李,他曾上表建议朝廷放弃泸南七镇,理由一模一样。都是以人为本。 [r3]你这是跟老婆吵架练出来的? [r4]在接受安西四镇几度失陷的教训后,朝廷为巩固西疆的边防,遣军三万人常驻四镇,从此安西四镇的形势稳定下来。 [r5]不娶何撩,不娶何撩啊! [r6]如果你有喜欢的人,请尊重他的隐私,不要学公主这么做!本来月儿就是太娇纵任性了,这是缺点,是缺点! ※※※※※※※※※※※※※※※※※※※※ 李三第一次出场,还是……挺帅的?(算了,帅就帅吧,反正没多久就蹦跶不了了) 琴棋书画四大宫女集齐!可以召唤……召唤出一只作者君? 公主怎么了? 武承嗣算计来算计去,这些手段却未起什么作用。正在束手无策、倍感苦恼之际,出了件意料之外的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无意中帮助了他们。 宫中有个年轻的户婢,名叫韦团儿,生得眉清目秀,人也聪明伶俐。她每日的工作,是领着皇嗣李旦给武曌问安。这人但凡有三两个长处,便不甘埋没了自己。韦团儿见李旦容貌清秀温雅、丰神俊朗,更兼彬彬有礼、温和内敛,一来二去有了非分之想。在宫里本来极少见到男人的,李旦身上时时带着忧伤悲怆的气息,令她有些着迷。再者,李旦极可能是王朝未来的继任者,算得一个理想的夫君。 韦团儿利用着领他去大殿的机会,时常言语动作轻薄。李旦毕竟是个男子,她不信,自己都送上门来了,他就一点不动心。 没成想,李旦还真未动心。他本是个正派人,看不惯搔首弄姿的女子。况且按目前的状况,即便他想,也不敢动作什么。如今酷吏正得势,他是惊弓之鸟,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寒颤,哪敢招惹武曌身边的户婢。 韦团儿再三再四轻浮冒犯,李旦没法子,只得冷脸教训她:“这位娘子,既然做了宫里户婢,理应守好本分。请自重!” 韦团儿是个花季女子,从前仗着容貌好些,在宫中没受过什么委屈。被这一训斥,脸上挂不住,登时恼怒起来。李旦是她暗恋了许久的男子,她不责怪,也没法责怪。于是不假思索,把气撒在了李旦的两个妃子身上。韦团儿觉得,一定是那两个悍妇妒妇心狠手辣,使李旦不得不拒绝自己的示好。 她即日密报武曌:皇嗣妃子刘妃、窦妃行厌胜,诅咒皇帝。 武曌听了,心绪不形于色,只说了句:朕知道了。 不久前,听武承嗣说楚王李隆基不敬的事,她已有些不高兴。毕竟是亲孙子,没有显出愠怒,还笑着夸了两句。如今想来,也许是母亲平日里这样教的,才让他敢说这是李家朝堂。 武曌冷笑,大笔一挥,钦定数日后的万象神宫[r1] 祭天大典,皇帝初献,魏王武承嗣亚献,梁王武三思终献。要知道,这初献是皇帝,亚献按惯例就是太子。即便在太后掌权的四年前,那次祭天大典,也是太后初献,皇帝李旦亚献,太子李成器终献。 风声一出来,李旦知道不妙。失去随皇帝祭祀的资格,说明他离太子之位又远了些。自己做不做太子倒没什么关系,要紧的是,李唐也许就此亡国了啊。 李旦回到东宫,郁郁不乐。正月初一祭天大典完毕,正月初二这天,皇嗣正妃刘氏、德妃窦氏入宫给武曌拜年,这是长久以来的规矩。李旦特意再三嘱咐二位妃子:如今形势日渐严峻,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多说一个字,千万别出岔子。 二人答应着,果然一路留神,礼节到位得很,没有半点差池。到了嘉豫殿给武曌请安,做得也是大方得体。退出殿外的时候,武曌还对她们笑了一下。 随后,这二人便人间蒸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旦坐在东宫等了整整一日,不见妃子回来。他不甘心,点灯熬了一夜。清晨,日头快要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他坐在榻上,挺直身子,眼眶红了。 曾因与大臣交往,他害死了两个一片赤诚的臣子[r2] ,于是再不敢私自接见公卿。隐忍收敛一年有余,日子却越过越艰难。现如今,他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保护了。 他本应该承担风雨,撑起这个家的。他本该…… 李旦吩咐下人叫来东宫侍从宫女,以及他的孩子们。几个孩子年纪还小,等不来母亲,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懵懵懂懂。李旦对他们说: “刘妃窦妃回不来了。你们的阿娘回不来了。就当她们从来没有出现过,谁也不准再提一个字。” 此后不久,李隆基以皇孙身份被降封为临淄王。兄弟几人再次入阁,不得设府理政。史书记载:皆幽闭宫中,不出门庭者十余年。 韦团儿诬告的事,终究还是暴露出来。刘窦二妃失踪之后月余,这个心气太高,不甘人下的宫女,也走向了死亡的道路。武曌杀了她,却不会给那俩人平反昭雪。她怕的就是李旦掌握权力,意图复辟。如今天平偏向武家子弟,就一定要压制皇嗣,无论用什么方式。 此后李旦再进宫给母亲问安,更加谨慎小心,一路头也不敢抬。他只想着快些结束,别再生事。武曌见他,也是无言。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嗣!”李旦退出大殿时,没走几步,听见有人叫他。奇怪的是,这声音并未让他害怕,反倒生发出一种力量。莫名使他心中燃起希望。 他循声望去。 婉儿看着他,目光温暖而坚定,没有分毫游移。就这样看着,相顾无言。她的眼会说话一般,那么一瞥,就明了太多太多。她在鼓励他,安慰他,叫他别怕。她在说,皇嗣,一定要坚持下去。你是希望,你是旗帜,你不能倒下。她在说,我们都会陪着你的,陪你到最后一刻。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点头。 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总能记起婉儿的目光,记起自己不是孤军奋战,不是弹尽粮绝,不是孤立无援,不是穷途末路。那是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最后力量。 春夜微寒,风吹动树梢,月影婆娑。夜深了,婉儿卷起纸张卧下,春夜最是好眠。 一阵叩门声打搅了梦,这几声敲得急切,仿佛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这时间,还有什么事,还有谁会来找她?婉儿点灯,披上外衣,匆忙几步过去开门。 烛火的微光照亮了来人的面庞,忽明忽暗。 “上官才人,公主……公主她——” “公主怎么了?” “求求您救救她吧。她身子不好,再这样下去怕要出大事的。求求您——” “棋语,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夜月色正好,皇帝兴在宫里举办家宴,邀请了一众武姓子侄,太平也随驸马去赴宴。席上欢歌笑语,推杯换盏,宴饮直到深夜。不久皇帝身子乏了,告辞先回寝殿。照理说,筵席也该散了,众人却不会疲倦似的,没有半点休息的意思。 武懿宗开口要行酒令,推举魏王武承嗣为明府监令,叫人弄来酒筹。 “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违了规矩都要受罚。”他将鎏金银筹拿来,先饮一杯令酒,抽一根签——君子不重则不威,劝官高处十分。 “在座的都是亲王郡王,可要论官高,哪个比得上公主?”他眯起眼笑了,“公主殿下,这杯可逃不掉的。” 太平自从回宫以后,自知羸弱,极少饮酒。可这劝到嘴边,没有法子,只得饮下一杯。饮毕,也抽一根签: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 她向座下看去,此时建安王武攸宜说话了:“要说爱打扮的,这里除了公主,都是群粗糙汉子。这杯,看来还是公主的。” 这下太平不能不看出来,这帮人就是联合起来寻她开心,叫她难堪。也许是因她回绝了武承嗣,心中不快,趁机出一口恶气。要么就是为她哥哥李旦。皇嗣如今没法和大臣见面,唯一能肆无忌惮与之交往的,只有公主。想来公主偷偷为他揽权谋势,算是顺理成章。虽说她已嫁给武攸暨,这群人还是把她看作李家势力。毕竟公主和皇嗣是血脉亲情,驸马换上几个倒不算什么。 如今武家风头日盛,即便不敢告她谋反,在酒桌上欺负欺负,却没什么顾虑。这是武懿宗等辈最爱玩的把戏。 “食不厌精,劝主人五分。宴席的主人是圣上,现在圣上已回,还得公主代为饮下。” 从前哪里受过这般委屈,照公主平日的性子,早掀桌离开了。但这次不行。 武家子弟针对的,并不是她一个。她在宴会上怎么做,背后藏着李旦对武家态度。真要撕破脸,她可以不怕,却会害哥哥李旦陷入危险。她忌惮那些心狠手辣的武姓子弟,矛盾一旦摆在台上,酷吏上场,对李家不利得很。 她冲不破密密匝匝的牢笼,只有撞得头破血流。 于是再次举杯饮下。 [r1]应该就是明堂的另一个名字。 [r2]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谒见皇嗣李旦,武则天知道后,杀死二人,并严令禁止李旦接见公卿大臣。 ※※※※※※※※※※※※※※※※※※※※ 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晋江收藏过两百,就是大家给我最好的礼物啦!陪伴大家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新年快乐! 今日双更,但是之后要停更几天,必须去写论文啦。嘤嘤嘤~ 酒桌上的事,都是玩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为此刻,今生足矣 “婉儿,今日你来迟了。”武曌在政务殿主座上,手持案卷,没有抬头看她。 “臣领罪,臣该罚。”她立于大殿中央,弯腰拜手。 “你做什么去了?” “臣——因春困袭扰,不小心迟了。” 晨间白马寺鸣钟,领着全城的钟杵都运作起来。声震如雷,轰然作响。婉儿把太平抱在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贴在胸口。她举起胳膊,轻轻替怀中人捂上耳朵。太平睡熟了,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不能睡得像她这样香。婉儿不忍叫醒她,甚至不忍让报晓的钟声惊扰好梦。 她紧紧抱着她。 日色渐明,她该去政务殿做事了。几度想走,却又没舍得脱身。 虽然那时候她们年纪还轻,虽然已经过去十余年,她还是忘不了那天。那天,明明睡前抱紧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那种被抛弃的绝望,深深刻在她心底,许久许久。时至今日,碰上去还有些许疼痛。 她不想太平醒来的时候,看不见她,找不到她。她不忍心那么做。即便如今,她并不是她的什么人。 她希望太平因为醉酒,能忘记昨夜的事,最好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候与她和好,抑或仅仅向她示好,显然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也许是多年在朝堂的磨练,使婉儿在做出判断之前,就有了敏锐的感觉——这个时候,她俩不适宜走的太近。尤其是对太平来说,对自己的感情越少越好,甚至恨她最好。 似乎有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正在悄然发生。既然无法阻止,那么,就把她推得离自己远一些。越远,就越安全。 太平睡梦中迷迷糊糊,好像看见她,靠过来。她起身闪开。 “公主,该醒了。栗米羹弄好了,趁热喝下去,养胃的。身子好一些就回去吧,棋语在这里,她会照顾好你的。臣告退了。” “婉儿……”公主伸手要抓住她。 婉儿没有理睬这举动,微微避开。又看她一眼,道:“公主自己的身子,得爱惜点儿啊。往后少喝些酒,他们怎么说别管,不能作践自己,知道么?” “又教训我。”太平边凑过来,边努力睁眼看她,“以前就爱说这些大道理。尽会说我。” “臣不敢教训公主,只是……” “婉——儿——”语气带几分撒娇的意味,说得婉儿心颤了一下,只觉得她一定没忘记昨晚的事。否则公主这样对她,未免也太大胆了些。如今,婉儿的确有些后悔了。 “公主既然醒来,臣也该离开了。”她换了个冰冷的语气。 随后,不再看什么,也不再听什么,心一横走出了卧房。 去政务殿的路上,编了些许迟来的借口,总觉得皇帝一眼能看破。婉儿无奈叹息,太平好像她的劫数一般。这一生中每一次错误,都是因她而来。 想来想去,还是最初那个最蹩脚的借口——睡过头了。好在这次,皇帝没有深究,只示意她坐下。事情算是遮掩过去,婉儿松一口气。 不曾料到,更大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长寿二年,有人将信件投入铜匦,密告皇嗣谋反。随之全国各地的告密信雪片一般飞来,放在了皇帝的书案上。这是来俊臣等人惯用的伎俩——在各地养些流氓无赖,需要告密时一呼百应,同时上书,弄得被告者的确恶贯满盈、人神共愤一般。 而他的背后的人,即使不说,人们也心知肚明——武承嗣。 皇嗣李旦很快被抓起来,交由来俊臣审理。能在酷吏手下逃脱的,可以说是万中存一,落进来俊臣手下更是插翅难飞。不论李旦做了多少让步,多么谨慎,终究逃不过这一天。来俊臣将他府上所有仆役、侍者一并抓来,聚集在刑堂之内。突地吼、失魂胆、求即死,四周挂着的刑具触目惊心。 来俊臣是个聪明人,没有直接对皇嗣下手,只是领他站在台阶上,让他眼睁睁看着府中下人受刑。一顿鞭子下来,众人皮开肉绽,下边鬼哭狼嚎,一片凄惨。 李旦看不下去了。他们都是些无辜的普通人,不过是在他府里做事,就落得这步田地。再者,这些下人都没读过什么书,不是傲骨铮铮的仁人义士。这么一两顿鞭子下来,想必没人能受得住。随后便是该签字的签字,该画押的画押。他这谋反的罪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坐实了。 李旦闭上眼,他不忍心看他们,也不忍心看自己。说不准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也罢,也罢,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活的了。 底下忽然一阵骚乱。有个年轻人挣脱了捆绑,一个箭步冲上台阶。 “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来俊臣喊道。话音未落,这个年轻人已经站在他面前,抽出了他的配刀。众人都被吓住了,来俊臣也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大胆刁民!” 年轻人不理会,只拿刀指着来俊臣,质问他:“皇嗣没有谋反,你为什么要诬陷他?” 一字一句,字字铿锵,声声泣血。 “我在府上做事,平日皇嗣的为人都看在眼里。殿下绝不会谋反,我担保殿下不会谋反。你要是不信,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 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一刀刺入自己胸膛。血溅出来,溅在来俊臣脸上。温温热热的血。 “拉下去,拉下去!”来俊臣不自知地,声音颤抖起来。 李旦不记得府上有这么一个人。这人可以为他死,他却根本不记得他的脸。 血流满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气。此时,下面不知谁喊了一声:“皇嗣没有谋反!”这一声点燃了导火线一般,众人被都被激发了怒气。他们奋起高喊:“皇嗣没有谋反!”“皇嗣没有谋反!”“我担保!”“我也担保!”喊声此起彼伏。 底下人一张张各色的面容,却是同样坚定的神采。李旦看着他们,眼眶湿润了。委屈、愤懑与胆战心惊,瞬间一齐涌上心头。他又想起婉儿温暖的眼神。他不是穷途末路,还有很多人,很多人在他身后。怎么能自己就放弃了。 为此刻,今生足矣。 很快有人将事情禀报了武曌,武曌坐于榻上,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一次试探,如果罪名能坐实,李旦就会和他的哥哥们一般,被流放到远方。太子的位置,自然会落到武承嗣手中。可再怎么说,她只是承嗣的姑母,却是李旦的母亲。弘儿因病去世,贤儿被她逼死,哲儿流放房州。如今,在她身边的,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将他逼入这步田地么? 她知道李旦不会谋反,正如她知道狄仁杰、魏元忠不会谋反。 这次的事,也让武曌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头一次看见了人望的作用。底下人不糊涂的,他们知道武曌要做什么,有对好坏也有些朴素的判断。要是做得过分了,他们是会忍无可忍,群起攻之的。 武曌命御医救治那个年轻人,并亲自接见了他。 “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她向那个那人道歉。 一个意外的人帮了武承嗣,另一个意外的人救了李旦。也算是扯平了。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一下被打乱,武承嗣心中郁结。那太子之位,看上去唾手可得,如今又成了海市蜃楼。几个武家人在一起合计,既然如今动不了皇嗣,只能尽力剪除李家人的羽翼,削弱他们的势力。皇嗣整日幽闭不出,早已没什么可以动作的空间。那么首当其冲的,只有太平公主。公主与皇嗣关系向来不错,公主失势,就是皇嗣失势。 “那日宴会我便看出来了,公主与上官才人关系匪浅。”武懿宗拧起粗短的眉毛,说道,“她俩一定有问题。你想想,公主近来常常资助寒门子弟科考,可不是希望他们考中了,做自己在朝廷的势力。她举荐上官才人管理习艺馆,想来也是此意。多一份势力,就是多一层保障。” “即便公主在培植势力,如何说明她要谋反呢?她为何要造皇帝的反呢?”武承嗣觉着还是不对。 “这还不简单。公主与薛绍原本夫妻恩爱,神仙眷侣,陛下杀了薛绍,家破人亡一夜成空,她能不恨?公主从小娇纵任性,哪里受过这种气,必然不能忍的。嫁给千乘王武攸暨,是迫不得已,她一定恨极了母亲。再者,公主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女儿,怎么会没有一点野心?她是李家的女儿,与皇嗣兄妹情谊深厚,从来都心向李唐。若扶皇嗣上了皇位,必然权力日盛。而上官才人,满门被陛下所杀,背负着血海深仇。她曾爱慕的废太子李贤,也被陛下杀死。隐忍这么多年,只苦于没机会报仇罢了。她俩儿时是同窗,本就相熟。此时公主邀请她谋反,可畏天赐良机一拍即合。” 层层递进,逻辑严密,武懿宗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武三思冷笑:“武将军,所以你是要去告发公主和上官才人了?” “有何不可?”武懿宗对那日上官才人的羞辱耿耿于怀,他睚眦必报的。何况本是为了剪除公主的羽翼,他只顺便报个仇。 武曌接到这封告密信以后,首先想起的是女儿眼里分明的恨意。处死薛绍时,公主那样看着她,她不能忘却那个眼神。这封信让她不得不再次思量,公主究竟是恨自己生于帝王家,还是恨她这个无情的母亲。 她翻来覆去看着这封信,良久,叹了一口气。 ※※※※※※※※※※※※※※※※※※※※ 如果写文不仅仅是消遣,看文也不仅仅是消遣,希望您可以记住这位义士的名字。记住世上仍有一种力量,一尘不染,宁折不弯。他叫安金藏。 手动感谢曾给我投喂营养液的小伙伴(没有点选一键感谢的习惯,投喂的朋友们不好意思啦)——月出皓兮,书中别无意,顾屿南歌和洛水浮云处。祝你们,还有所有读者新年快乐!笔芯~ 我没你那么有耐性,可忍不了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我想清楚了,阿娘 “陛下,上官才人今日怎么没来?她去哪里了?” 公主一定会这么问,问她的母亲,问大周的皇帝。然后,问她自己。 回到公主府以后,她再没喝一滴水,在堂前踱步。许久坐下,指甲嵌进肉里,疼痛传到心口的时候,才觉得不那么窒息。 怎么会,怎么会呢。她摇头,她踌躇,她思量。 最小的儿子崇简,刚到进学的年纪,还存留些依赖母亲的天性。先生每每教了什么,他必然兴冲冲过来找母亲,说出个七八分。有时公主也听一些,有时就闭眼。而今日,看着兴高采烈飞奔过来的小儿子,她只觉得分外碍眼。 “阿娘,今日先生教了‘海咸河淡,鳞潜羽翔[r1] ’,先生说——” “崇简,下去吧。”她面色严峻。 “阿娘,先生夸我聪明呢……”他声音小了下去,似乎看出母亲今日脸色不对,又不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公主一字一顿,“叫你滚。” “没听见么?”她声音不大,却莫名地使人汗毛倒竖。 崇简站在那里不动,大有一定要听到赞扬,否则便不走的架势。这个孩子也是奇怪,从小就倔强得很。 公主站起来,取下墙上的鞭子。 “你还不走么?”她问。 好像孩子最初的欲望,都是为了母亲,为了成为她的骄傲。可惜这些孩子们,也许永远无法成为母亲的骄傲了。他们只能做母亲的伤疤,不合时宜被揭开,被抛弃。崇简走出屋子,偷偷抹起眼泪。 听到轻轻抽泣的声音,棋语发现了躲在角落的崇简,瘦小的肩一耸一耸。 “二郎——”她轻轻拍了拍这孩子。 崇简听到来人,本来把脸埋过去。看是棋语,却哭得更凶了。 “崇简……崇简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阿娘那样对我。”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是你阿娘心有烦忧,做事欠妥。”棋语半蹲下来,就和崇简一般高了。 “阿娘心有烦忧,崇简就该挨打么?”他哭丧着脸。 “不,不,你娘她不该打你的。崇简是好孩子,只是有些事,崇简还小,不明白。”这孩子,偏偏是公主所生。脾气不对付,以后免不了受苦。棋语暗暗叹息。 “我能明白!”崇简哭着仰起脸,“我只想知道,阿娘为什么总打我。我想亲近阿娘,阿娘不许,我就不烦她。可如今,连同阿娘说话都不行。奶娘的孩子都有母亲抱着,为什么只有我没有。这是为什么啊?” 棋语真心有些心疼这孩子,轻轻把他抱进怀里,摸了摸头:“崇简啊,你阿娘,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她喜欢上了一个更加不寻常的人。可是呢,也许两个太特别的人,走的道路注定很艰难。你阿娘很难过,把气撒在你身上,做得的确过分。可你阿娘就是这样的人。只能委屈崇简了。” 听见“委屈”二字,崇简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棋语越是安慰,他的泪越是汹涌。 棋语伸手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崇简是小男子汉,不可以随便哭的。只有真的很难过、很难过的时候才可以哭。” 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崇简抱紧棋语,嚎啕大哭起来。 长寿三年三月,薛怀义奉命征讨突厥,武曌派了两个宰相当幕僚,十八个将军做属下。她真心希望这个年轻的面首建功立业,不再为人轻视。这是她第一个面首,是陪伴她最久的面首,也是她唯一一个投入心力培养的面首。 那时的薛怀义,身兼数职,炙手可热。与他的耀武扬威相反,朝堂上,仍然严峻肃杀,上演着生离死别。守门的宫女,望见有大臣入宫觐见皇帝,都摇头叹息道:又是个“鬼朴[r2] ”来了。大周,在一片腥风血雨中,日渐繁荣昌盛。 公主彻夜难眠,她太焦灼,没法再等下去了。似乎拖延片刻,都是把婉儿向死亡的深渊推近一点。一夜中,所思所想太多太多,一会儿就披衣站起,向窗外望去。只等天色微明,妆粉遮住憔悴的脸庞,更衣入宫面见皇帝。 “阿娘……”她在政务殿等候许久,看见武曌进来,连忙退到下边。 武曌看一眼女儿。若不是太熟悉,断不会发现她今日的异样。太平穿戴得齐整,眉梢鬓角一丝不苟,抬首向她浅浅一笑。笑得不算勉强,却不由得透出些遮掩的意味。 “月儿今日有事找我,是么?”武曌微笑,此刻还算慈眉善目。 “还是阿娘知道我,儿的确有事找阿娘商量。”太平没有收起笑容,满不在乎的口气却有些奇怪,“听说阿娘前日将上官才人收了监,儿翻来覆去地想,觉得不该处死她。” 武曌没有搭话,自顾自在书案前坐定,似乎不想再谈下去。 “阿娘,大周上承天命、国运昌隆,在您的统治下,花鸟草木都欣欣向荣,万物和谐。婉儿在您身边那么多年,尽心尽力侍奉着,从没有忤逆的心思。连灭门的仇人都能被感化,血仇都能改成至亲,不正是您顺天命得人心的证明么? “何况世人眼里,婉儿是您多年的亲信。阿娘可是一见到婉儿就喜欢,当日便免了她的奴籍。现在借着忤旨的罪名杀她,武周的大臣和天下子民怕是都会心寒,那时候,就会有人跳出来污蔑您,说陛下逆行倒施,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连身边的心腹都受不了。这大概不是阿娘想看见的……” “月儿!”武曌摆手打断她的话,“月儿,但凡你还有一点头脑,存三分清醒,就不要插手此事。” 这句并不严厉,仿佛根本不在意一般,却有种使人不敢违抗的力量。武曌知道女儿头脑不糊涂的,见她这么做,心中也是诧异。不论她们是否为同党,此时来求情,都是下下策。 太平何尝不知这道理。为婉儿求情,不仅牵扯了自己,也使婉儿的处境更加危险。这些日子被杀的大臣何其众多,她从未为谁求过情。若是装聋作哑不过问,还能显得她们不过普通交情,没什么特别的关系。火急火燎跑来说情讨饶,便遮不过去了。婉儿大概也是这么想,这么为她谋划的,所以才急于和自己一刀两断。 可她……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阿娘,儿有要事相商,能不能——”她绷着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本来心跳得厉害,话一出口却平静许多。她知道此刻再没有退路。 武曌挥手,宫女侍从若干人等退下。她目光仍在手中案卷,半晌没听得声响,才抬头往下去。 她看见女儿扬起脸,目光没有闪躲遮掩,泪痕在脸颊斑驳。她已泪流满面了。 “阿娘,婉儿做了什么错事么?”她质问。 “古人有言‘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r3] ’,我不知道当年阿娘为什么诛杀上官仪,但谋逆,一定是强加上去的罪名。过了这么多年,你又来栽赃陷害他的孙女。你总猜忌别人造反,处处打压忠臣良将,弄得百姓道路以目,最后不就是周厉王的下场吗[r4] ?” “月儿!朕最后说一遍,下去。”武曌拿起镇纸,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一声。 “你不要婉儿了,对不对?她陪伴你那么多年,你不要她了?”她眼声音带上哭腔,在母亲面前,她永远是柔弱的那个。 “月儿,你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女儿,就可以恃宠而骄为所欲为!”皇帝说话的声音严厉起来,“我一早与你说过,管理女官,我有我的规矩。这事你不用管,朕自有考量。” “婉儿真的做了什么吗?她真的会危害你么?阿娘,你不知道她多么崇拜,多么爱你。”太平哽咽着,哭的梨花带雨,谁看了不说一声心疼。 “女儿求您,女儿求您了……” 会哭的孩子,总是更惹人疼爱。武曌此刻也被她哭得心软了。 “月儿,你还不明白么。不是我和婉儿过不去,从来都不是,是你和她过不去。如果一定要在你们俩之间选择,我只能选你。所以,月儿,你别替她求情了,除非你想自掘坟墓。”这是她最大的耐性了,字字句句和女儿解释着。 “那你还是杀我好了。阿娘,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婉儿还能回你身边做事。杀了她,你会失去我们两个人,永远失去。” 她不再战栗,擦去脸上的泪痕,血红的眼睛直直看着武曌。 “我和婉儿不同,她有满腔的抱负,而我没有。那个抱负就是大周啊,一直都是,从来都是。在她于内文学馆彻夜苦读时,在她没见过阿娘的时候,就一直是。你不能得鱼忘筌、藏弓烹狗,阿娘,你不能不要她,这样太残忍了。 “结党,不就是诬告我们结党么。如果我说,我愿意退出政务殿崇文阁,我愿意永远离开洛阳,甚至……甚至愿意死去,阿娘可以让她回来么? “阿娘,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知道这么说伤你的心,可我没有别的法子了。她我一定要救的,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阿娘要是不放心,不信我的话,流放也好赐死也罢,我毫无怨言。她像一颗风中摇曳的苇草,一簇没有根基的浮萍,无依无靠。单凭她没法犯上作乱的,只能跟着阿娘,这样总该放心了……” 武曌看着故作镇定的女儿,看她站得有些僵硬,指尖微微发抖。 “婉儿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你居然要为了她以命相搏?可笑,连你兄长都知道明哲保身,死几个党羽不算什么。如今你与我争持,一点都不像朕的女儿。月儿,我要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有资格叫嚣,左右我的决断。” “她是我什么人?”太平仰头望向大殿顶端,雕花纹饰的平棊华丽繁复[r5] 。她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她是我什么人,这很难回答。很难说的清。非要说的话,就和那诗文里写的一般:‘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r6] ’。” 武曌闻言一惊,端详太平的神色,却不像是玩笑打趣。 “不,不可能。”武曌起身踱步,“为了救她,你真是什么谎都说得出来!明明你与薛驸马恩爱有加,现在又来说这种可笑的事情,你——” “我——‘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r7] ’,若非时势所迫,我也不会离开她。” 武曌心中怒火陡然而起,唇角却挂起冷笑:“那朕要是杀了她,你是不是也得‘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r8] ’?” 她看着武曌,明白母亲生气了。生气又何妨,只要能放过婉儿,这些都无所谓了。她轻轻点头,看过去,武曌不再踱步,看上去有些恍神。 “是。”她说着,似乎怕母亲没看见她点头,“婉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月儿,你是在逼我。”武曌的声音些微颤抖,“你不觉得可悲么,利用我对你的爱,一点一点伤害我。这就是你做出来的事? “好,好。她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是么?”武曌挥起镇纸,重重砸在地上,“好,你不是要陪她么?她就在诏狱,你去啊!” 一声一声打在她的心上。太平没有犹豫,转身离开。 “等等!”一声低沉的怒吼,压得人喘不过气,“月儿,你知道错么?枉我还以为你重权略,是孩子中最像我的。你做的是什么事情!你知道错么?” “我知道,”她回过身,心中忽然一阵轻松,“我十六岁的时候便知道。那时我以最决绝的方式认了错。可是结果呢?也许我整个人生错误的源头,就是这次无端的认错。我后悔啊,真的很后悔。阿娘,你说,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算作错误么?” 太平提起衣袖裙摆,便要走出去。 “月儿,你给我回来!”武曌喝住她,“你今日若踏出这殿门,你我母女之情恩断义绝。我就当从来没你这个女儿。就当你出生就死了。” “月儿,你想清楚了么?”她面色阴沉,“你想清楚了么?” 太平又一次回头,看着站于台上的母亲,威严,冷峻。就这样看着,她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弯了的眉眼含泪闪着光。武曌看着女儿,女儿还是那么美,美得惊艳,与十数年前没什么分别。也许她仍是那个孩子,赌气、调皮、任性,谁的话也不听。 “我想清楚了,阿娘。”她恭顺地答道。 回身便走。 [r1]唐朝幼儿启蒙读物:《千字文》和《急就篇》。此处出自《千字文》。 [r2]“鬼朴”就是“找死的”意思。 [r3]出自《论语·八佾篇》。 [r4]感谢水芯大大这里提供的灵感!内容写作已得到他的授权。这个想法是他首先提出的,详细内容我会在后文中说明。 [r5]天花板,因为觉得直接写有点突兀,就查阅了一下唐宋时期天花板古称。平棊——方或长方大块版制顶棚。其版可大至长等间广,宽一椽。于版上再贴分隔成小块。北宋《营造法式》中平棊 [r5]可于版上“贴络华文”作为装饰,较为考究华丽。 [r6]出自汉代《孔雀东南飞》:孩儿恭敬发禀告母亲,现在假如赶走这个女子,我一辈子就不再娶妻子了! [r7]出自汉代《孔雀东南飞》:同是被逼迫,你这样我也这样。 [r8]出自汉代《孔雀东南飞》:在庭院里的树下徘徊了一阵,自己就在向着东南的树枝上吊死了。 ※※※※※※※※※※※※※※※※※※※※ 所以如果太平真爱是薛绍,她为什么喜欢打崇简呢?盲生又发现了华点哈哈哈。 棋语和薛崇简年龄差有点大,不是cp线。不过我要是崇简绝对会喜欢棋语,毕竟我对温柔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抵抗力~ 出柜的故事千呼万唤始出来!妈妈知道了一定很(xiào)生(chà)气~这是答应二分要写的东西,本来会放在更后一点,但是合计一下,觉得还是在696年婉儿独掌诏敕之前比较合适,就这么写啦! 最后,武皇也太宠了吧,这么一遍遍挽回女儿,要是我妈早就把我逐出家门了(bushi)。武皇:很气,女儿有了老婆忘了娘。 公主……说笑了 “是皇帝叫我过来陪她的。怎么,你个小小司狱,也要忤旨么?” 这司狱近来也见了些一二品大员,却不很认识公主。虽说不认识,还是被这话的气场给镇住了。何况穿戴这样精致华美的,不是公主,也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他哆哆嗦嗦开了地牢的大门,领着公主进去。阴暗潮湿的牢房,散出发霉的气息。太平皱了下眉,跟他向牢房深处走去。终于,她看见了那个清癯孤傲的身影,好像一朵出水的莲,与四周的污泥格格不入。 “不开门么?”她问司狱。 “没有陛下亲笔的批文,就是借微臣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开哪。”那司狱筛糠般直摇头。 “那你把我锁进去好了。”她狡黠地笑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公主!”婉儿终于开口。太平不再搭理司狱,径直走过去。 “婉儿,你又瘦了。他们牢饭都没给你吃么?”她笑,“再瘦下去,可就真嫁不出去了。那时候,就只有我要你了。” “公主,你怎么来了。”她面若冰霜,太平看出了几分不安忧虑。 “没事的,就是来陪陪你。”她笑着挑眉,“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多无聊啊。” 婉儿起身,走到木质的竖栏边上,眉头皱得很紧,问她:“究竟怎么了?陛下怎么会将你下狱呢,你是不是——” “婉儿,”隔着那道栏杆,太平抓起她的手,“我都和陛下说了。” “说什么?” “说什么?大概就是我一厢情愿爱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就是她要是杀你我就陪你一起……” “公主!”她抽出手,扶上栏杆,似乎有些生气。 “我没有骗你,每一句都是真的。”太平覆上她握栏杆的手,“我是那么说了,所以阿娘把我赶来这里。要不,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都有监牢,我怎么知道你在哪个鬼地方。” “你真这样说了?”婉儿心焦到连手都忘记抽出来,“你怎么那么傻!没有审问,也不要株连,圣上明摆着要我死而已。你该与我划清界限,撇清关系。现在武家风头日盛,圣上要对付李唐的旧势力,以便消灭这些未来的敌人。你虽不是皇嗣,没有争夺太子位置的顾虑,却天然被划归为李家人。联络朝臣培植势力不要紧,陛下担心的无非是你变了心思,认为自己先是李唐公主,次为陛下女儿,谋求李唐日后复国。她怕你产生作为李家女儿的觉悟,以至于以后总有一天,她不得不亲自对付你,就像对付那些叛贼一样。那时候她会怎么处置你,我也不敢想象。所以陛下要杜绝这种可能,掐灭这个萌芽,在你我之间留下你。这也是在告诫你不要结党,不要生事,只能牢牢跟着她。她一片苦心都是为你啊。这种时候你不该管我,而该任我自生自灭,以此向陛下表忠。如今你逼迫圣上的举动,只能把自己推入危险。我救不回来,你还要活着啊——” 太平笑起来,还是两指盖上她的唇。 “嘘——”她示意婉儿别说话。婉儿四下看了看,司狱已经离开了,并没有什么人在听。再说,她并未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听去大概也没关系的。 “该我说了。”她笑。 “不是我在逼迫圣上,是你在逼迫我,婉儿。如果我就这样眼睁睁看你因我而死,却什么也不做,你觉得我能好受么?那时候心上承受折磨煎熬,一定会想着,还不如现在陪你去死。 “婉儿,你跟着陛下那么久,该比我更相信她才是。放心吧,她要是真舍得杀你,何必下狱,一定早就动手了。刘妃窦妃就是前边的范本。本来你才能出众,又一片忠心赤诚,她也晓得。我今日和她说的那些,其实不无道理,大约也是她心中所想。她虽然起了杀心,却迟迟不动手,我想也是有此考虑。所以我对峙的重点,就不能也不必放在所谓‘天下’,所谓‘大局’上,只能着眼于情爱。我和陛下说明白,今日救你,并不是想反对她,只是爱你,离不开你而已。这也是在表忠心,只不过换了种方式,更加自然,更加隐晦。沉湎于情爱的人,要什么复国,要什么天下。再者,这时候若不救你,反而显得做作。像勾践品尝夫差粪便,易牙献子于君王一般,埋藏起更大的祸根。如今陛下犹犹豫豫,拿捏不定怎么处置你,只要我这边加上一个砝码,天平一定会向你斜过来的。虽说惹她生气了,但不要紧,我知道她不会杀你的,一定不会。” 她放下手,只笑:“好啦,婉儿。你可以说话了。” “公主,你不该这样做的,太冒险了,要是陛下一时不能接受——” “婉儿,我不是孩子了。你怎么还总把我当孩子看。”她抓紧婉儿的手,面庞有些柔和的愠色,“以后不准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自己冲上去一个人承担。你本该告诉我一切,我们可以一起面对风雨。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做事有分寸。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可以保护你的,相信你是可以依靠我的。相信我们都可以把背后交给对方,专心与眼前的敌人厮杀。你懂么?” 我要你明白,我李凝月配得上你,也配得上你的爱。她郑重地说。 “公主说笑了。我与公主不过友人,何必事事与公主商量?再说,您是公主,父亲是皇帝,母亲也是。您容颜倾国倾城万年无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尽数通晓。这世上有公主配不上的人么?” “没有么?那也没用,你还不是要拒绝我。” 廊中响起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司狱出现在她们眼前。他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双手给太平呈上。到底是公主,他不敢怠慢,准时送来了膳房特意做的点心。太平打开食盒,只见黄灿灿白生生的一片。金乳酥、龙凤糕、玉露团,都是名贵玩意儿。 “诶,你别走啊。”她叫住司狱,那人回头,一脸惶恐。 “帮个忙,你找个机会禀报皇帝,跟她说我绝食了,您看行么?” “臣……不敢欺骗陛下。” “你可想清楚了,欺骗陛下,陛下不一定知道。回绝我,我可是……”太平挑眉,微笑有些瘆人,看得他汗毛倒竖背后生寒,“我可是会记住的。我这人很记仇,你也知道,就是——小肚鸡肠、锱铢必较的那种。” 司狱本来不是大官,没见过这阵仗,一下子懵在那里。 “你别吓唬人家了。做个司狱不容易,这些日子他们也没亏我的。”婉儿说。 “还不快去。”太平催促道。那司狱赶紧回头,拔腿就走。 “婉儿,你吃一点吧。虽说你瘦了我也不嫌弃,但还是丰润些好看。”她递去一块糕团。 “还有这东西。”她打开下边,底下是鸭花汤饼,热腾腾冒着气。 “也好,那些万一吃噎着了,还是得喝些汤。”太平拿起木勺,舀上清汤送去。婉儿觉得这样喂她的举动过分亲密了些,可一来食盒是有些大,送不进去,二来都送到嘴边,也不好拒绝。她只好凑过去。 她一凑过来,太平忽然把勺子拿开,随后浅浅吻一下她的唇。 “你——”婉儿佯装生气,抬头看她。 太平才不理会,又要吻上去。婉儿这次可不会纵容她,后退躲开了。 “如果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时光呢?都不肯让我吻你。”太平似乎对她的闪躲不太满意。 最后的时光,是啊。太平低下头,声音也小下去。 “婉儿,虽说和阿娘坦白是不得已,但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婉儿,你相信么,其实那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说到底,这不是一步万无一失的棋。如果真的要杀你,我就陪你去死。那时我们就可以葬在一起了,你一定要葬在我旁边,不准做父亲的陪葬。如果生不能同寝,死一定同陵。” “公主,你说什么傻话!这么些年,也该长大一些了。”婉儿抢白道,“我不在就不在了,除了老母别无牵挂。你不一样,就算你可以抛下陛下,狠心让她失去女儿,你还有孩子呢,你的孩子们怎么办。你不在,皇嗣他一个人怎么面对武家那些势力!你就忍心丢他下来?这些都是你的责任啊,公主。” “是啊,”太平将木勺丢进食盒,“可如果连你也保护不好的话[r1] ,我这个公主,做的也太没用了。你还记得贤哥哥么?我如今才能体会,赵道生被杀,他在假山石后哭泣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境。” “我不准你死。公主,你不能死。”她坚持。 太平原本落寞的眼睛,看她又笑了,笑着,忽又黯淡下去。 “婉儿,带我走吧,离开洛阳,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就你和我。你为我吟诗作赋,我为你梳头合发。我们拥抱着,肌肤紧贴,唇齿相依,永远也不疲倦,永远也不厌烦。我等着那一天。我会一直等着。等着你。” 婉儿,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在我身下承欢,我喜欢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喜欢你只为我一人疯狂,我喜欢你只为我一个人绽放。欲罢不能。 [r1]只是最后,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啊。 ※※※※※※※※※※※※※※※※※※※※ 作者的话:谁能抵御公主的直球? 我同学说我把婉儿写得象神,读者说太平无论在谁面前都像个孩子,但其实,我想写的真的一段势均力敌的爱情。因为我觉得,真正长久的爱,一定是势均力敌的。 婉儿,你可知朕为何将你下狱? 司狱着实被公主的话吓得哆嗦,思来想去斟酌良久,请求面见皇帝。 他战战兢兢编着谎话:“陛下,出大事儿了,公主她在狱中绝食,就要——就要饿晕过去了。” “她还没饿死,就别来找朕。”武曌拆开一封奏折的系带,“朕每日面见宰相,批阅奏折,忙得很。” 武曌将奏折批上几笔,把司狱晾在那里。司狱欲再言,又怕忤逆圣上,踌躇再□□出了大殿。见他离开,武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令人难以察觉的笑。 太平明明是她心尖的孩子,从小百宠千娇,被护得好好的。她明明是最贴心的孩子,从小聪明伶俐,不必说便能领会母亲的心思。临到真正做选择的时候,这孩子却头也不回就离开,那样决绝。这是在逼她,逼得太紧了,没留下一点回旋的余地。 是,是,她杀过薛绍,毁过她的幸福。但那都是为了保护她,正如这次一样。她以为女儿能明白,正如上次一样。 武曌思来想去,觉得为了一个所谓“党羽”和她闹翻,不是女儿行事的作风。她向来头脑清醒,做出这种有失水准的事,换做谁都会觉得实在没必要。 怎么会这样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婉儿毕竟是我的侍读,该由我管教才是。封她做才人这种事,更应先与我商量。” “怎么什么事都要扯到贤哥哥,这事与他无关!” “这事交给谁办合适些?自然是上官才人。” 事情的端倪,在十多年前就显出来了,她竟未发觉。太平不会真的想割袍断义,可如果和自己决裂能救婉儿,她就会这么做。如果低三下四忍气吞声能救婉儿,她也会忍下去。武曌算是看明白了,生养之恩,母女情谊,终究敌不过一个外人。女儿还真是长大了,懂得如何让她寒心了,她苦笑。 三指拈笔,蘸墨批折,这个忘恩负义的不肖女只会烦扰心绪,还有国家社稷的大事要做。不就是绝食么,有本事多饿几天,大不了自生自灭。 新罗百济,突厥回纥,奏折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她有些头疼。 击退吐蕃的大将军王孝杰受奖,升凤阁鸾台三品,准了。 武承嗣上书,领二万六千余人,请为皇帝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又是个华丽名头,侄子心思多,却都能被一眼看穿的。武曌看着这封奏章,出神了一阵。本来并没什么可看,她着着实实提笔发愣,任由朱墨滴在纸张上。 “婉儿,这封上书有趣,你过来看看。”武曌扬起手中的奏折,头也不抬。 这次没有那声清脆的答应,没有脚步声,没有婉儿身上的百合香飘过来。 “婉儿?”武曌抬头,只见婢女琴音和李夫人跪在下边,低首一言不发。 她恍然明白过来,闭目叹息:“都请起来吧。” 心中竟有些怅惘。的确,从高宗皇帝驾崩到登上帝位,婉儿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公主说得对,尽管有血海深仇,婉儿忠良至诚天地可鉴。她答应过婉儿,让她做自己未来的相。尽管未曾明说,只是心里答应,她也曾答应过。 “琴音,去把那司狱叫回来。”她吩咐道。 放她们出来吧。叫她来见我。她喃喃。 李夫人拜手,在堂下朗声提醒道:“陛下,今日巳时,您要去崇文阁会见宰相等人,此时处理上官才人的事,怕是不太合适。” “那就叫他带来崇文阁,我同宰相一同商议。”武曌不以为意,“后宫不稳,山河振摇。后宫之事,自然算得国家大事。就是这个时候。” 洛阳皇城的红墙青瓦,婉儿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三五个金吾卫押解她回宫,穿过熟悉的街巷,暮春时节草木散出清香。她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但已经无所谓了。算是死过一次了吧,还有什么可怕的。太平陪在她身边,几次去牵婉儿的手,都被躲开,被她无声地回绝。只好作罢。 远远望见崇文阁大门,琴音立于殿阶,她伸手拦住公主。 “公主,陛下说她这次只见上官才人。” “为什么?” “公主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事到如今,奴婢劝公主还是别再忤逆陛下了,您不好过,我们这些宫人也遭殃。” “没事的,我自己进去便是。”婉儿轻声道,不知是对哪一个说的。 她被领进去以后,才吃了一惊。崇文阁三五个宰相,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均肃立于下,安静得有些可怕。,武曌立于正座台上,背对着她,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身影。 本以为不论要杀要放,都是私下解决的事。酷吏杀了多少人,没说还要宰相来审的。今日重臣与王爷都来了,婉儿一思量,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只觉此事不如原本想的简单。 “陛下。” 武曌转身,俯视着她,眼神依旧锋利,让人看着都生疼。婉儿的目光还是对上去了,压住躲闪的欲望。 “婉儿,你可知朕为何将你下狱?”声音沉稳如钟。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俯首答道:“罪臣不知。” “不知?果真不知?”武曌拿起桌案上一卷奏章,扔了下去,“那今日,朕就让你知道知道。读一读吧。” 那卷纸落在婉儿面前,滚落时系带散开了,懒洋洋躺在那里。 承嗣与三思站在两旁,面面相觑,腿都有些发软,不知武曌打的什么算盘。好在武三思很快明白过来,告密信本就没有署名,他们不认,谁都不能把这件事算在武家人头上。即便撕破脸皮,据理力争,他相信皇帝不会为了个女官,把自家人给处罚了。 “读出来。”武曌微微仰头,目光下瞥看婉儿。 婉儿展开这卷纸,纸张轻薄雪白,墨也是上好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妾某[r1] 言:妾伏奉大家恩制,圣慈曲被,情深意重,揣分惭恩,以荣以惧。糜躯粉骨,不知所报。然昔闻忠邪难并立,善恶不同群……” 这封上表,以公主的口吻所书,大意有三层:其一,公主从小受圣上宠,心中感恩戴德,必然尽忠尽孝,日月可鉴其心;其二,上官才人身怀仇隙,数欲离间母女二人,以故友之身劝公主疏远陛下。所幸公主头脑清楚,未曾理会她的挑拨离间;其三,上官才人的罪大恶极,手段卑劣,其罪当诛,请求陛下处以极刑。 婉儿一字一句地读着,一声声诉状,使她越发清醒明白。读罢放下,目光瞥了眼承嗣和三思,他俩不再坐立难安,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 “朕特地不让公主进崇文阁,就是信你,想听听你怎么说。免得朝野说我偏心女儿,诛杀忠良。”她声音一顿,转而沉下去,“婉儿,你认罪么?” 婉儿略一沉吟,答:“臣无此罪,不敢认。” “这就难办了,”武曌笑起来,那笑让人忍不住寒噤,“你是说,公主诬陷你这个才人。可公主害你做什么呢?你给朕讲讲原委。” “臣下不知。臣尝劝慰公主疏远政坛,远离是非,却从未挑拨离间,令她疏远陛下。也许是说的不清楚,误会一场罢了。” 误会?她要置你于死地,就不想想为什么? 武曌冷笑道:“难办,实在难办。婉儿,朕爱惜你的才华,内廷也属你办事得力。你陪伴朕多年,朕也不信你会做出叛国的事来。可那样一来,就是公主污蔑诋毁,造谣生事。我也不信,我的女儿会做出那样的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臣身为才人,不能与公主友爱和睦,不能引导公主恭顺良孝,是臣之过。请陛下处罚。” 站在两旁的臣子都听出来了,这话听着温和,里面却带刺——说的就是公主血口喷人。武承嗣挑眉看戏,武三思拨弄着手指,漫不经心听着。 “既然此事你们各执一词,论不出短长,朕也不能妄动。不过婉儿,朕日日理政,旰食宵衣,日无暇晷,你们不和便罢,居然生出样的事来搅扰,不让朕好寐。这就该死。朕惜你咏絮之才,又伴朕多年,这次不杀你。可做错了事,也不能就这样放了,婉儿,去领你的罚。” 墨刑,古时五刑之一。看似没有真正伤她,某种意义上,却比死还要残酷。它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心智,尤其对一个心高的人来说,这种凌迟是伴随一生的。婉儿却没有争辩,也没有反抗。 “婉儿,我曾对你说过,不许你离开我。怎样都不许。”武曌落座,一震衣袍,“帝王无戏言。受完刑,你就给我回来,记住了么?” “记住了。”她诺诺,转身退下。才走两三步,又回头: “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臣不愿与公主再生嫌隙,请允许臣毁掉这封奏折,往后不提此事。” 看着婉儿清秀的面庞,武曌的目光忽然温和下来。她微笑点头,算是默许了。 婉儿捏着奏折,把它丢进燃烧的香炉中,跟随金吾卫走出崇文阁。 太平被拦在门外,等了许久,心中不免焦急。来回走了几圈,引颈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终于等到婉儿走出来,赶紧迎上去。 “陛下怎么说,没有要杀你吧?”她问。 婉儿面色严峻,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答话,只顾跟着金吾卫向前走。 “婉儿,我在问你呢!”她也急了。 婉儿回头,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回一句: “没要杀我。” 随后不再理她。 “怎么了?陛下说了什么?”她再问,婉儿不答,金吾卫也拥上来拦着。她没办法,远远看见宰相也从崇文阁走下来,窸窸窣窣议论着什么[r2] 。 “我猜这事儿,要么就是真的,公主是据实禀报。要么就是公主性情乖张,才人哪里惹着她了,公主要置她与死地。” “不然,才人向来温雅,不是那种谋逆之人,也难惹着什么人。倒是公主蛮横,我猜啊,是公主想壮大势力,百般拉拢上官才人。谁料才人没同意,公主干脆先下手为强,恶人先告状。好在陛下明断,不然真是苦了上官才人。” “不像不像,我倒觉得……” 几人三言两语,没论出个所以然来。 太平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想迎上去问问。谁知刚一过去,大臣看见她,就都不言语了。她转头,看见承嗣与三思也走了出来,心下想来,一定是这二人捣的鬼。于是怒目而视。 “公主这是怎么了?”武承嗣装作关切地问。 “陛下要处死上官才人么?”虽然不愿和他们多说,太平还是想知道,武曌究竟是不是真的放过了婉儿。她心里没底,这时候奇怪的状况,让她更慌张了。 “这倒没有,公主又失算了。”武承嗣叹了一口气,然后笑起来,“公主的密奏是密奏,不成想,皇帝陛下把它抖搂出来了,还当着才人的面。微臣是真真没想到,公主为了自保,什么都能做出来。自己择的倒挺干净。” 这句话让她不知所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日子的经验,使她压制住刨根问底的欲望,笑说:“留得青山在嘛,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是要对自己好些。魏王大概很明白我的。” 武三思接上话道:“公主也别太得意,掉以轻心了。看来这次,陛下要对付你啊。在身边留个你的仇人,我都替公主担心~再说今日庭殿争锋,她落落大方,不说你半个字坏话,还烧掉密奏,这忠良正直的形象,怕是在那几个宰相心中也留下一笔。上官才人也是城府极深了,你有个这样强的对手,该好好为自己谋划谋划。” “那就多谢梁王提点。两位都是亲戚,以后免不得要各位相助。”她顺着话说出来,心里却在描摹,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就成了仇敌。难道……婉儿也把她看作了仇敌? 她心中一凉。 [r1]“妾某”或“妾李”是唐朝公主的谦称,中晚唐才对此修改 [r2]其实现实中不太可能,因为御史这帮王八蛋(不是)经常会揪着小礼节不放,别说在下班的时候议论了,就是下班买个饼吃都会被他们弹劾。 ※※※※※※※※※※※※※※※※※※※※ 本章已修改,剧情做了一定变动,希望这次逻辑会好一点(捂脸) 也许美丽都是通过毁灭完成的 婉儿随着卫士们走进这间阴冷的刑室。她想起掖庭的木格子,她从小生活的地方,逼仄而寒冷。她想这是别人不曾体会的,大殿上的群臣不曾体会,龙座上的武曌不曾体会,而那个万千宠爱的公主更不曾体会。于是他们进了刑室,会惊恐,会抵抗,会挣扎。而她不会。即便丑陋使人深恶痛绝。即便鬓下留一块晦暗又罪恶的标记,而那标记没有任何美丽的影子。即便这将会成为她毕生的耻辱,伴随她年轻美丽的生命,走过终生。 行刑官手持精致锋利的刀子,刀锋的银光流过。一想到皮肤会与这冰冷的刀刃相碰,也许谁都会全身发冷,汗毛竖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行刑官感叹道。 这样的美丽,陛下却要我亲手摧毁。未免让人下不了手。 也许所有美丽,都是通过毁灭完成的。这就是美丽的宿命。 婉儿轻轻一笑,这样回答他。 那人垂眼,微微点头,对她说:那么,我将它刺在额角。放下发丝的时候,还可以时时遮掩,不至于惹人注目。 眉心。她说。就在眉心。 为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鲜血顺着秀美的鼻梁留下,经过唇角,沿下颌滴在衣衫上。刺痛占据了头颅,叫嚣着,让她很难去思索。唯一存留的是感觉。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原来血是热的。即便她这样一个人,血也是温热的。 她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无论是武曌,还是太平,又或是整个朝廷的博弈,她都走不出来了。她们将会和这个痕迹一般,与自己相伴终生,直至死去。 留下伤口和扒开伤口,究竟哪一种更疼痛些,她闭上眼体会着。墨汁[r1] 慢慢渗入,与血交融一处。不能皱眉,那会更加痛苦,只有握紧双手,指节泛白。 那天傍晚,她带着伤,独自向政务殿走去。她知道武曌在那里等她。 “受完刑,你就给我回来,记住了么?” 血已经止住了,纠葛的疼痛却没有褪去。她知道伤口一定肿胀着,横亘于美丽之上,格格不入。割断,破碎,撕裂,将曾经的她永远变成过去。[r2] “陛下——” 武曌放下手中墨笔,缓缓起身。相顾无言。 太平最终从流言蜚语中拼凑出事件的全貌。她清楚密奏不是自己所写,不费多大工夫,也想出这个伪造奏折的人是谁。整个洛阳,敢假借她的名义做事,又不怕被她报复的,除了婉儿,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然而婉儿在无笔无墨的诏狱,断断做不到这些。 她仍然早早来到政务殿,坐在那里等待。不久,婉儿出现在门口,步履比平时慢了些。跨过门槛,婉儿抬头看一眼她。 “臣见过公主。”她说。 太平看见眉心触目惊心的伤口,蹭的站起来,想要说话,却像被人捏住脖子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快步走去,婉儿却伸手阻拦。 “不要打扰我了。”她说,“请不要——不要打扰我了。公主。” 她不需要怜悯,这副冰冷的模样在对公主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她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怀抱,也不需要和解。不笑的时候,这张干净的面庞,总有些许高冷孤寂的美感。而一道割裂,让美豁然变得哀伤。 “那封密奏——” “不是公主所写,我知道。”她答。 “那是为什么?你说啊。”这话让太平一时没了主意,分辨不出婉儿是真的明白,还是在讽刺她的所作所为。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要开诚布公,误会总能解开。毕竟我们是——我们是朋友。”太平补上一句。 “陛下要来了,臣还得整理今日的奏折。恕不能陪公主闲谈。”婉儿回到座上,不再说话。 这一日过得荒唐又憋闷。婉儿再三的冷漠,让她放弃了交涉的想法。解铃还须系铃人,等到婉儿离开,天色暗下去,灯火阑珊,太平站起来,向武曌走去。 “阿娘,究竟是为什么呢?你对她说了什么?”她问。 “不是快饿晕了么,我看你精神到好得很。”武曌抬眼一瞥,“这么些天,也没见把你饿瘦些。” “阿娘!” 武曌闭目养神,留她独自站在那里。烛火在空荡的大殿中摇曳,风动影动,人却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武曌睁开眼,扬手命左右退下。 “月儿,我还没问你,你倒来质问我了。圣人忠孝二字治理天下,你冒犯生身母亲,此乃不孝;结党私附,此乃不忠。如何又来问我?” “是,儿的确不忠不孝,伤了阿娘的心,我不是个好女儿。但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我只想知道,告发婉儿密奏是谁写的。”她不慌不忙,据理力争,“这样污蔑我的事,总有资格查证吧。” 武曌对上她的目光,手指在桌案上点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是朕所写。月儿要杀我么?” “弑君弑亲?我又不是阿娘,哪里做得那样的事。”她冷笑一声。 武曌也笑了,笑出几分讥讽。看见这副表情,太平知道母亲是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她有些后悔刚才说出这种话,却已无可挽回。 “我还以为你最像朕,没想到,月儿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是像阿娘,大家都这么说。长得像,心性也像。阿娘也喜欢婉儿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喜欢。您做这份假奏折,是要拆散我们,对吧?阿娘不是什么都要改,什么都要变么?不是要把猫和鹦鹉放在一起么[r3] ?我只问,既然女主感化下万物和谐,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为什么我偏偏不能喜欢她?” “月儿,我已依你所言,放过了婉儿。你是在得寸进尺。” “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么?”太平苦笑,“不杀她,但要我们永远分开,是不是?你要我们反目成仇,对吧?婉儿受了那样耻辱的惩罚,如今不理会我了。你以为能够靠用刑剥夺她的美么,不,不可能的。她更美了,仔细看看,她更美了。” “如果我就是要你们分开,你听我的么?”武曌用目光逼问过去。 太平默然,缄口不言。 “你懂得我叫你嫁给武家人的苦心。我不能陪你一辈子的,你嫁过去,无论谁做太子,往后接替我做皇帝,你都能安享富贵。作为我的女儿,真正的感情?那种东西你根本不该拥有。你只能跟着我,对任何其他人生出情愫,都是罪过。月儿,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懂吧,朝廷和皇宫没有什么相恋,只有血脉。甚至血脉都不牢靠。你是公主,去喜欢一个外人,一个女人,一个仇人,一个家道败落,无权无势,从掖庭走出的宫奴,以后怎么办?你能依靠她么,你又能得到什么?太不明智了,月儿,那是自掘坟墓。世人不能容许,我亦不能容许。你明白么? “再者,你没看到么?她根本不喜欢你,不过是利用你对她的喜欢,借助你的势力往上爬罢了。你看看,上官才人把你耍的团团转,你被骗了,还在为骗子求情……” “她……她喜欢我的。”公主忍不住插上一句,声音却弱下去。她有些疑惑,心底开始估量这种可能。她记起,儿时曾经也这么估量过,猜测她是不是为了复仇接近自己。那一次,她的心还澄澈,眼睛也干净,没见过这样多的杀伐,一片赤诚。现在却不同了。她不是原来的自己,婉儿也不是原来的婉儿。 “也许吧,也许她不是完全在利用你。或者也许,曾经她也是喜欢你的。”武曌没有驳斥太满。正是这样的话,却显得更客观、更令人信服。 “你知道,你嫁给薛绍的七年,婉儿都经历了些什么?她与你说过,她受了李哲的胁迫么,没有吧?人是会变的,七年,足以让最忠贞的人变节。婉儿从小生长于掖庭,满门被诛杀的血案是因为权力,从宫奴变成女官也是因为权力。在漩涡中挣扎,却无法挣脱,只能依附以求自保。这样的人,她去追逐权力,你能责怪么?我都不忍心责怪,所以我不忍心杀她。 “即便没有这层利用,即便婉儿确是忠直良善,你也要清醒些。她根本不够喜欢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应该相信你,不会连问都不问,就相信那封奏疏是你写的。就算相信,她不会为你考虑考虑,想想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好好思量一下。” 是啊,前日还在牢里山盟海誓,奏疏一出,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说没有一点点感情,似乎自己总是爱得多一些。自始至终,受欺负咽泪水的,总是爱得多的。太平这样想着,不由捏紧手心,捏得有些刺疼。 “她不那么喜欢你,还贴上去做什么。你是公主,不是低贱的奴狗,听见了么!”武曌看着女儿有些走神,生出些许不满。 “听见了。”太平颔首,像是在掩住泪光,“好,阿娘。我听您的,一辈子都听。” 她努力理清这一切,却是徒劳。婉儿真的不曾喜欢她么,这个想法让她震惊,让她空虚,让她无力招架。 不,不。我还是不信。她暗自揣摩,推敲刚刚的每一句话。 我不信她会变。这话说的不对,要是真如阿娘所言,她为了追逐权力靠近我,既然烧了密奏,便是要与我保持表面和平。那样,她不该不理我的,而会把不满都埋在心底,笑里藏刀。现在这种状况,一定另有原因。她知道她不得不离开,所以才逼我走。 如今最好的方式,就是答应下来,紧紧跟随皇帝的脚步,展现绝对的忠诚。就像她说的一样——“你只能跟着我”。 收敛锋芒,从长计议。 公主离开大殿的时候,刚要跨过木槛,忽然收脚不走了。她回头,笑着对她的阿娘,对大周的皇帝说: “阿娘,这些话,您要是二十年前和我讲就好了。” [r1]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言刻额为疮,以墨窒疮孔,令变色也。 [r2]《旧唐书》记载:则天時,婉儿忤旨当诛,则天惜其才不杀,但黥其面而已。《新唐书》记载:尝忤旨当诛,后惜其才,止黥而不杀也。 婉儿黥面的原因从无任何官方记载,以下是水芯先生的观点:其实我以前怀疑,史书上一直不明确写的婉儿被黥是因为帮太平发展势力的缘故所以阿武不好明着交给酷吏审,也不能用国法判。 [r3]此事发生在692年。《资治通鉴》记载: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 ※※※※※※※※※※※※※※※※※※※※ 记得看前一章的修改,不然剧情接不上。 这整个大情节从公主醉酒伤身开始伏笔,中间经历了卡文和修改,终于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当然,最开始还是由于群友的一句话,给了我创作的灵感。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别乱说话,说不定哪天就被我写进文里了哈哈哈。 写给读者朋友们的话(与本文无关,夹带私货): 最近对一些褒贬和争议有些心累,其实……本来动笔的时候没想太多,没顾及全面,很勇地就冲上去了。现在这个情况,总让我觉得这个史圈(或者叫史同圈)好像另一个饭圈,大家都有既定的想法,不合自己心意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都想让别人接受自己的东西。但我觉得,既然本来就不可能触碰到历史的鲜活与真实,历史就该和文学一样,百花齐放,兼容并包。她们的生命她们已经活过了,后世是捧是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还有人在讨论,她们就永远不死。 的确,无论文笔还是对史料的熟悉程度,我这个工科狗不可能比得上专门研究过的大佬,权衡下来暂时也没时间那么做。大家的批评和质疑我都接受,只是答应了自己,这本无论如何要写完。所以我这个碍眼的人,可能还是会写下去。 我始终相信,爱是美好的东西。如果只能导致不安与争论,那一定不是爱,而是一种奇怪的征服欲和可悲的控制欲。 自己反思一下,可能磕cp就是这样,没人的时候孤独寂寞,有人的时候又吵来吵去。就像追星一样,没有什么所谓的“理智粉”,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不理智。我笔下的人物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让我去赞同黑她们的言论,就像让我去检举揭发亲人一样。连法律都允许“亲亲相隐”,这种行为无可厚非吧。我这种cp粉,没有资格去谈所谓“保持完全的理智客观”,任一件事都已染上了颜色。而对家或者其他的cp粉(或唯粉)也一样,自然也没有资格要求他们的理智。 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卷入太多的骂战。我不想,也没有心思应付这种事。 本来总是和朋友们说,我一定会为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不让你们失望。现在这种情况,好像也不太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实在没有办法,我也许会改变一下目标,改成为自己带来更好的作品,不让自己失望。在完成这篇文的过程中,我不会去求数据、求打赏或者做任何的推广。谢谢所有看过我的文字的人,你们肯花时间在这篇文上,本身就是对我的肯定。 好啦,谢谢你看我bb这么多,再见。下章见。 可我为什么有些羡慕他呢 长寿三年五月,魏王承嗣等二万六千余人上尊号,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十一日,武曌御则天门楼受尊号,赦天下,改元延载。 前些年,王孝杰与吐蕃、西突厥作战大胜,李多祚同后突厥和室韦交战告捷,几场大战使武周威名大振,声望远播四海。 万国来朝,四夷归附。史书上这么记载 延载元年八月,仅仅三个月后,在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的号召下,世界各国请铸铜铁为天枢,立于端门之外,铭纪功德,黜唐颂周。 武三思那时担任礼部尚书,主管礼仪与外事。他帅四夷酋长来朝,坚辞固请,武曌方下制书批可。铜矿贵重,中原所产不多,各国君臣纷纷筹资,得百万亿购买铜铁铸造天枢。 一片盛大与宏伟之中,一个没有名字的小人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个司狱战战兢兢,苦力支撑,不敢惹怒任何一方。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也许”知道了什么,人们便再也不可能见到他。 被派去攻打突厥的面首薛怀义,运气属实不错。率领的大军还没到战场,突厥人就撤退了。他不免得意,回来鼓吹一番“势如破竹”“闻风丧胆”云云。他期待着皇帝的嘉奖,皇帝确实赏了不少,只是——她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这近十年的时间里,武曌只有这么一个面首,他从来就不懂什么叫争宠。如今看见那么个温雅谦和的御医,侍奉于皇帝身边,他气不打一处来。 我为了陛下的国家,领兵到边疆冒死作战,陛下居然在这个时候移情于他人,这叫个什么事情! 薛怀义心里气得慌,使起小性子来。自打边疆回来,他就躲进白马寺,与那些他剃度的那些小流氓胡闹,再也没有进宫。一位御史上书皇帝,告发薛怀义纠集不法武僧操练,武曌也气他不数月不进宫看望,让御史台审理此案。怀义哪里怕什么御史,到了那里,袒胸露腹躺在堂上,谁叫也不起。不一会儿,自己起来,骑马扬长而去,根本不把御史们放在眼里。这还了得,那御史七窍生烟,连忙给皇帝打小报告,说是“目无法纪,祸乱朝纲”。 武曌也给气笑了,薛怀义为何赌气,她心里清楚得很。念着旧情,她对御史说:算了吧,怀义这是疯了,你别审他了,把那帮武僧处置处置就行。 御史流放了白马寺一千多个武僧,然而这事并未结束。 证圣元年,上元佳节,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薛怀义也明白,他这辈子靠的就是皇帝,再冷战下去没有任何好处。他费尽心思,准备了几个大节目,以讨好皇帝,尽释前嫌。他叫人在明堂挖深坑存放巨佛,上搭彩殿,锦绣辉煌。皇帝驾临的时候,拉动机关,佛像缓缓升起,真如地底里长出来的一般。 武曌看了,只点点头,不给赏赐也罢,一句话都没有的。薛怀义有些失望,好在还留了一手,他命人呈上一幅巨型画像,鲜血绘制而。,画上是一尊慈眉善目的佛,猛地一看,与皇帝也有七分相像。 他说:陛下,这是我用自己的血画的,伤口现在还疼着呢。 武曌微微笑了[r1] ,这把戏她还不清楚。真的是这和尚的血,她今日看见的就不会是薛怀义,只能是一个圆寂塔。 薛怀义心凉了,心凉之后怒火又冒上来。修明堂,注疏《大云经》,两次领军攻打突厥,自己做了那么多,因为一个白净些的御医,就被打入冷宫,他不甘心。 翌日是正月十六,元宵刚过,依照惯例,全城狂欢三日。天色暗下来,灯火灿如烟海,照得洛阳城通明,不比一夜星河逊色。入夜了,观灯的人们拥挤在大街小巷,不知是谁先看到的,那座高耸巍峨的天堂冒出滚滚浓烟。 火烧起来了。 孩子坐在大人的肩头,贩夫走卒不再吆喝,情人停下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百姓们驻足,一齐望去。火借风势,很快波及附近的明堂,天空亮如白昼,一角燃尽永恒的太阳。流光溢彩,满城灯火为之失色。 这场灯火,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最盛大、最豪华、最耗费的。 薛怀义持着火把,站在熊熊烈火中,映照着身影忽长忽短。他站直身子,观赏自己的杰作,像一个战胜归来的王。 天堂明堂,穷尽大周多少财富,仓库为之耗竭。明堂是武曌得天命的标志,是她作为天子号令天下的场所,是大周王朝千秋万代的庇佑。一场烈火,华美庄严的建筑化作灰烬,散在洛阳城中。如同一场大雪,家家户户屋檐瓦片上都覆上一层,人们捻一撮烟灰,让它随风散去。 这就是明堂。他们说。 数日之内,武曌命婉儿起草制书:天堂存放的佛像多用舍麻,舍麻易燃,工匠用火不慎以致酿成大祸。命白马寺主持,僧人薛怀义重修天堂明堂。 总不能说,是因为面首醋意大发,一时冲动,才毁了明堂。 可这次,武曌的确动怒了。薛怀义怎么吃醋都无所谓,但他不能公私不分,拿她的明堂拿她的江山做赌注。明堂是天命所归,一旦被毁,不正代表着上天不再护佑她,不再护佑大周么? 薛怀义清醒过来,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皇帝不会轻易饶过他。而这人,偏偏又带着当初做混混的性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躲在白马寺里头不出来。这样也罢,他和那帮狐朋狗友宴饮作乐,席上口出狂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武曌越想越觉得危险,不得不命人训练百十健壮宫女,留在身边护卫自己。就怕和尚哪天心血来潮,跑进宫里要杀她。 情人做到这个份上,的确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阿娘,这个问题,我帮你解决好了。”太平笑道,“保证以后,不让阿娘再为他烦心。” 的确,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做这件事了。既然国法审不得,动上私刑,必须要绝对信得过的人来办。聪明、谨慎、周全,武曌思量片刻,便默许了。太平第一次得到母亲的差事,而且全权交由她负责。这次是表明忠心、展现能力的绝佳机会,不得有半点差错。 她命人给白马寺那边传信,说皇帝要在瑶光殿见他。怀义没有犹疑,他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喜出望外。整理打扮后入了宫,直到瑶光殿才发觉奇怪。这里有些僻静,从前也不曾在此相会。 四处张望,没有看见皇帝的影子,他正想退出去,两侧冲出来数十名壮汉,将他按倒在地。 “什么人?我是白马寺主薛怀义,你们谁敢打我!” 这些喊叫和辩驳,渐渐被乱棍声淹没。到后来,叫嚷变成吃痛的喊叫,直到含含混混,再听不清说了什么。红肿夹杂着青紫,光秃秃的头颅上开了个染料铺一般。鲜血从鼻孔和嘴角留下来,混到一处,他动弹不得。 “你啊,就是该打。”太平从后殿走出来,身后跟着奶妈张夫人[r2] 。 她走过去,在怀义面前俯下身,恶作剧似的摁了摁他头顶的淤伤。怀义抽搐了一下。 “陛下是大周的皇帝,就是后宫三千又如何?你有什么资格论短长。再说,陛下年纪不轻了,承受不得勇猛刚健的男子,温和柔顺些的更讨她喜欢。别说一个,就是再多几个也无可厚非。你啊,就是不识好歹。 “陛下何曾负你?我是她的女儿,没有谁比我看得更清楚。你与河东薛氏攀上亲戚,是拜她所赐。修明堂那么重要的事,她居然让你这个面首去做,不可谓不离经叛道。注解《大云经》,征讨突厥,她是真的希望你能做出点事情来,不再被看做街头的浪荡子。她希望你能在朝堂站稳脚跟,不会因为走个南门,就被宰相打一顿。你呢,你做了什么?剃度一群无业游民,用国库的钱养他们。在街上横冲直撞,用鞭子抽来不及闪避的百姓。你啊,你只会伤她的心。” 薛怀义被打的奄奄一息,用全力抬起头来,怨愤地看她一眼。 “打死他。”太平站起身,冷冷地说。要退步离开时,才发觉怀义一手抓住她的衣角,抓得很紧。他艰难地爬过来。 “你要求情么?没有可能了。”公主俯视着这个男人,虽然相貌算得上英俊,却令人厌恶。她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这样的人做面首。 “公……公主,帮我告诉陛下,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她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他仰头,眼睛垂下来。悲哀从眼角流出来。 “你胡说什么!你疯了么?”公主一脚踢开他的脑袋,“打死他。” 淡然而又坚决,打死他。她看着那张俊朗周正的面庞,一点一点失去表情,看着他眼里幽暗的光慢慢消散。真是个疯子,怎么说他也该知道,她是李治的女儿。在公主面前说这种话,只有脑子犯浑才做得出来。 可我为什么有些羡慕他呢。 这样一个人,他都有把爱说出来的权力。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 [r1]不吹不黑,正史中的武皇其实蛮可爱的。除了会和男朋友冷战,还特别喜欢逗下属玩。狄仁杰和张德:受害者报到。就说嘛,一个过于残暴不近人情的人,不可能天下归心。 [r2]提一笔是因为《旧唐书》中,此事太平公主交给了张夫人,完全由张夫人办理。 ※※※※※※※※※※※※※※※※※※※※ 感谢读者“不语”和“ ”投喂的营养液。知道有你们的存在,我很开心! 合作愉快 薛怀义的尸首被装在马车里,运往白马寺。正如他毁掉的明堂一般,他的身躯在烈火中消失殆尽,浇筑入正在修建的佛塔。一个人就这样永远消散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延载二年,四月,天枢铸造完成。柱身八面,蟠龙、麒麟萦绕,上为腾云承露盘,顶部四龙立捧火珠。由武三思撰文,柱身碑刻文武百官与各国首领的名字,武曌亲题匾额“大周万国颂德天枢”时,改写“国”为“圀”,取天下一统、八方朝拜之义。 诗云:辙迹光西崦,勋名纪北燕。何如万国会,颂德九门前。灼灼临黄道,迢迢入紫烟。仙盘正下露,高柱欲承天。[r1] 外制夷狄,内安国民,国力空前,大周走上了巅峰[r2] 。 太平却已经有月余不见婉儿了。 武曌派婉儿去修大周的国史,也许目的之一是让她们少见面,免得生事。但此事也不这么简单,主修国史的是礼部尚书武三思,让他与婉儿共事,不免有联络两人关系的用意。或是让婉儿从一个中间立场,变得偏向武家一边,将武家与宫廷联系起来。 一个女人的王朝,修史怎么能没有女人参与。武曌这么对婉儿说。 婉儿想起那场鸿门宴,武三思对她说:上官才人,往后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也许正是那次宴会,让众人觉得她与三思关系非比寻常。首先是婉儿坐到他身边,随后三思又领着众人大笑,缓和下紧张的气氛,算是为她解了围。最后劝和,让众人离开的也是他。不知道皇帝陛下是不是听闻了这些,故意把两人安排在一起。真真假假也没所谓了,既然要她去,去便是。 武三思在偏殿休憩,他打着哈欠靠在桌案上,额头砰一下砸向桌角,这才醒过来。揉着伤处抬头,才惊觉婉儿已经进来了。 “卷四至卷七多有疏漏,我已打回去命人重新校对。”她向这所谓“上级”陈述着工作。 “打回去?那些我不是阅过,都批了,你怎么又打回去。”三思捏了捏眼睛,一副没醒来的模样。 “梁王阅过了?梁王——就这样闭着眼阅的?”她没有客套,笑着揶揄道。 武三思终于睁开了眼,上下打量一下她,问:“才人犯了什么过错,怎么眉心有一道墨痕?” 他冷笑。 数月过去,伤口已经愈合,红肿也消下去,折断的美丽似乎恢复不少。只留这个青黑的标记,这是罪人的标记,而她身负着滔天大罪。 “梁王,臣以为这是在说修史的事。” “是啊,也许这也要写进去。”他挑眉大笑了一阵,问,“你不是最喜梅钿么,怎么不见贴上,遮掩些也好。” “这与大周的国史并无关系,”她说,“臣是在禀告修史的工作,修史才是首要的正事。” “我头痛。”武三思不接话,依旧抱怨道,“你一个五品官,就这样逼我?” “梁王身子不好,应该禀告陛下,告病回府上休息。这里占着主事的位置,不做事就不该了。” 三思脸上堆起笑:“倒不是生病。刚刚睡过去,砸伤了而已。” 他指着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左边确实红了些,微微肿起。 “那臣下告退了,梁王好好休息。”婉儿行礼。她不愿再与这人纠缠,看也看得出来,再怎么争执,他也不会静心做事的。只有她一人揽下两人甚至数人的活计,才能保证修史的进度不至于太慢。 “才人,何必当真呢。”武三思在她身后,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修史有修史的体例,办差有办差的方法。[r3] 左丘终其一生仅留《左传》《国语》,太史公两代三十余载成《史记》,班固兄妹二人前赴后继沥尽心血编《汉书》。哪有王朝开国不久,就急着正正经经写一部国史的。你说这国史是给谁看的?给后人看的?不,不,只是给陛下看的。歌功颂德,大吹大擂,通俗来说,就是拍拍马屁。” 他从来都笑嘻嘻的,一副和事佬的模样。此时却显出少有的犀利与精明,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重新换了副病猫的样子。 “大周的国史,就是没有一个人看,我也不会让她错一个字。”上官婉儿转身,字字清晰,“武三思,你知道她对我的意义么?” “呦,你叫我三思,我可以叫你婉儿么?”又是五官堆起来,笑得有些让她发毛。 “是我无礼了。梁王,我向你赔礼。”她拜手,附身赔罪。方才的确没多思索说出口,让他抓住把柄。婉儿也不想争辩什么。 三思仍旧笑着,淡然道:“我是真的仰慕才人。” “都不是蠢笨的人,没必要说暗话。”婉儿直起身子,目光冷暗,“梁王那叫仰慕么?分明是看中我在内廷,与陛下、公主、皇嗣接触都多些。现在与我交好,可以得到些他们的消息,往后若是一着不慎,失势于朝廷,有我美言,也许不至于身死。而我呢,也需要留着几手,李唐败落,天下是武家天下。现在能靠着皇帝,百年之后,就得换个依靠了。” “梁王,合作愉快。”她唇笑着,眉眼却不笑。 “是,是。”三思附和,“但鄙人也是真的仰慕才人。” 他倒下身子,斜倚在坐榻上:“才人活到这个年纪上,当真没有动过凡心?还是……一直放不下那个英俊风流的贤?” 笑容从脸上消逝,婉儿没有答话。 “不论贤的遭遇多凄惨,仅凭这点,我敢说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叹息。 “梁王,陛下叫我们来史馆,不是找个荫凉地方供我们闲聊的。” “才人,那你该明白陛下的用意。”他漫不经心抚摸着坐榻一角,“明白陛下叫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婉儿沉默片刻,开口:“我明白,但梁王志不在此吧。” “不在哪里?” “不在我这个小小的五品才人。” 武三思大笑起来:“看来才人的志向,也不在于我小小梁王。” 那才人的志向,在于谁呢?他幽幽问道。 “婉儿,你懂我的。”见婉儿不搭理问话,他又开口了,“岭南之于不才我,正如掖庭之于你。一旦逃脱,便会尽一切努力,只为不再重回炼狱。我为什么给薛怀义执辔牵马,我为什么鞍前马后东奔西走,我为什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说我为什么?你又为什么做陛下的属下,对她言听计从?婉儿,我是个可怜人。” 他笑起来,这次笑得舒朗不少。 “懿宗,他就更可怜了。他的样貌不佳,从小只有被嘲笑的份儿,如今便学会用残忍掩饰无能。一个被蔑视欺压太久的人,只要有机会,必定千万倍的报复,报复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越是觉得自己不如人,就越是要证明你们都在我手心。越自卑,就越残暴。才人,你一定能了解,我们都是可怜人。” “原来,可怜就是你们什么都可以去做的理由。”她抬眼,双目晶莹,唇角微勾,“那么,梁王,我和你不同,我不可怜。即便我长于掖庭,即便在朝廷中挣扎屈辱,即便一道墨痕夺去美丽,我也不可怜。我不屑于可怜。” 武三思闻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才人,我更喜欢你了。既然你一点也不可怜,对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是不是要好心一点。” 他眨着眼:“走吧,在这里闲话半日,老把底下人撂在那里,显得我们不干活似的。” 走到馆前,三思亲自为她开门,做了个请她进去的手势。 官吏们都在伏案写作校对,看见来人,忙站起行礼。婉儿站得有些远,三思故意把她拉近,拉到身前。随后他让官吏们坐下,继续手中的工作。他从桌案中穿过去巡视,时不时扯扯婉儿,让她靠自己近一些。几次都有跌进他怀里的趋势。婉儿有些厌烦,却不能说什么,三思倒也真会趁人之危。 她笑起来,从袖口抽出一张丝帕。 “梁王,这里是不是有些热,你看看,额头都有汗珠了。我来帮你擦擦吧。” 帕子使劲按上红肿受伤的地方,三思差点嗷一声叫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他对上婉儿凌厉警告的目光,眉头松开,笑了起来。 捉住婉儿拿帕的玉指,将她的手凑到唇边:“哪里热了,我觉得分明冷得很。这手都冰冷的。才人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他解下锦缎大氅,从背后给她披上。几乎是从身后整个抱住了她,手伸到前边去系丝带。 “放开。”婉儿低声恨恨地说,全身难受得忍不住颤抖起来,“放开。” “这样显得我们情谊深厚嘛,才人也是奉旨办事而已。”三思小声在她耳边说着。然而武三思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已经香软在怀,手也不很规矩。 “梁王,把握好分寸。陛下未必喜欢我们结党。”她不能挣扎,只有这样警告他。 “未必喜欢?至少现在——” “梁王!”背后传来一声断喝。武三思一惊,转过头去。 “公……公主。上官才人说她冷,下臣给她系个大氅。” “是,是有些冷,”婉儿向公主微笑点头,“倒春寒厉害得很。公主也要担心些自己的身子——” “难为你记挂。我还以为,才人日理万机,早把我这公主给忘了。”她面色有些阴沉,让笑容显得奇怪至极。 “我只是路过史馆,一时兴起,想看看修史究竟是怎样的。不打扰你们的差事了。”她突兀地转身离开,消失在殿门。 武三思看着公主离去,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转头问婉儿:“才人,你说公主是不是对我有意?你看她那样子,奇怪得很,好像——” “是,是。梁王才智超群,没有几个人不喜欢的。”她随口附和,“所以梁王要小心些,不要总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止亲密,小心公主看着一时怒从心起,拿你是问。” “你以为我不知,”三思微笑,“公主已与你结仇,她与我是亲朋,自然想着我要帮她的。如今看你我亲密,自然觉得危机。” “梁王,大才也。”婉儿称赞道,“心里就是比我这才人清楚。” 武三思道:“才人说的,你我都不是蠢笨的人,没必要说暗话。” 合作愉快。他说。 [r1]出自李峤《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天枢是四姨臣服 [r2]开元二年(714年)唐玄宗李隆基下令销毁天枢,其目的很明确,就是与武则天建立的武周划清界限。但这一举动也有其弊端,他毁掉了万国来朝四夷臣服的标志,为唐后期的动乱埋下祸根。“一条麻索挽,天枢绝去也”,天枢倒下了,熔其铜铁,历月不尽。 [r3]《红颜宰辅上官婉儿》中的话,此处为化用。 ※※※※※※※※※※※※※※※※※※※※ 元宵节快乐! 我有罪!我写得太像打情骂俏了!我反思! 明天又是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回学校的一天……不更新。别问我为什么不坐高铁(眨眼)。开学以后——就随缘更新了嗷。 感谢“一只舔狗”的营养液,祝全天下的舔狗应有尽有~ 倒有脸哭来了 对于婉儿来说,这些日子除了忙碌于各类实录、笔记,就是应付武三思的一切举动,在外人面前维护着近于情人的形象。这种成分的拿捏并不那么好控制,不可过于亲密,又不能太疏远。本来他们中间就隔着些什么一般,武三思似乎也不是那么心安理得。毕竟这是头一次紧密接触,那人也许本来就对她有所忌惮。 他是武家几个子弟中最有城府的,也是最难缠的,她这么想着。大约正因如此,陛下才要她去对付这个人。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着最后走得最远的,不会是武家子弟的老大武承嗣,而是这个精明的梁王。 “上官才人,武尚书请您去后殿议事。”一个差人禀报道。 后殿?他几时又喜欢去那个地方了,也太怪了。婉儿心下总觉得不对,她把侍婢书韵叫过来。 “你陪我一起去。”她说,“我不开口,不要离开半步,懂么?” 穿过两进院落,她看见后殿门虚掩着。 “尚书找我商讨何事?”她没客气,推门走进去,“若不是修史的事……” “若不是修史的事,怎样呢?”太平转过身来,“除了修史,你们还有些什么事,我也想听听。” 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她一人站在那里,颇有些荒凉的意味。 “上官才人也太难请了,我堂堂公主数次来请,都叫不动你。还是梁王的名字好用些。”她冷笑自嘲。 “臣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与公主叙旧。改日再相约吧,臣先告退了。”婉儿拜手作揖要走。 “谁允许你动了?”她哼了一声,摆手对宫女说,“你先退下吧。” 书韵看了眼婉儿,在等主子的吩咐。婉儿不做声。 “出去!”见一个小小宫女都敢违抗自己,太平一声断喝,以为这般便能镇住她。可惜事与愿违,小宫女吓得浑身颤抖一下,可怜巴巴看向婉儿,还是没有走。 太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起小宫女的衣领,连拖带拽扔到门外,砰地关上门拴住。 门外响起敲门声,起初三两下有些犹豫,随后鼓点一般搅扰着她的神经。 “还真是个死脑筋!” “算了,别为难她了。我去吧。”婉儿伸手拦住她。 三言两语,那宫女不再敲门,听脚步声似乎是离开了。 婉儿回身问:“满意了?” 太平没有回答。 “公主有什么事吩咐,就说吧。”她叹一口气,轻微到几乎听不见,“说吧,我听着。” “没事儿。”她心里憋着一肚子难受,现在却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的话,于情于理,公主都不该来这里。还是快些回去为好。”她顿一下,又问道,“有人看见你来么,都有谁知道你过来了?” 太平摇了摇头。 “回去吧。”婉儿转身,“我也回去了。” 她走到门前去拉那门闩,只听身后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声:“婉儿,你为什么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呢?” 她拉门闩的动作一顿。 “公主,我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不要有什么误会。” 还是没有回头。背对她淡然地说出这句话,每个音节都像刀子,扎的她全身开始疼痛。果然是她不够喜欢自己,母亲说的没错,她从来就不够喜欢自己。一切的开头,就是自己把爱意强加上去,逼迫她接受。也许她真的不需要。 “婉儿,我今日来,只要你一句话。我问你,你真的和梁王……”她还是想问清楚。尽管她知道,从婉儿嘴里说出来的答案,不可能让她满意。 “这与你何干。” 原来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已经连个解释都不配得到了。 “你是臣下,我是公主。不论何干,不答是你的过错。”在这种时候,她少有地头脑清晰起来,以言语做武器反击着。也许是真的长大了。 婉儿终于回头,回头似乎是看她,眼神却有些涣散。 “梁王者,大才也。头脑清澈,才为世出。[r1] ”她淡淡说,“梁王是陛下的侄子,颇有陛下的风范,称得上是豫章之才。就算是我挑他做情人,也没什么不妥。况且这本来就是陛下的意思……” “你还是婉儿么?” 她听见公主打断她的话,声音颤抖得厉害。于是将涣散收起来,目光落在她面庞。那人泪眼朦胧。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婉儿么?那个会站在我前面,不管自己是宫奴,不管对面是国公的婉儿。” 垂首,笑了一声:“我不是了。我不是了。” “公主,我不是你,我的命,是要自己挣的。你——你一定不会明白,对吧。 “我不过是个玩物,不像你。我什么都没有,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贪慕权势,我哪有资格去贪慕权势。我只是想活下来,我只是想好好活,而不是像祖父那样,蝼蚁一般随随便便就被踩死。我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心甘情愿被你们吆五喝六,翻来覆去地玩弄,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无依无靠,我孤家寡人。我没有靠山。” “你不是孤家寡人,”太平幽幽道,“我做你的靠山。” “靠山?我只想问,你几时靠得住了?” 字字诛心。是啊,从抛下她嫁给薛绍那一天,到如今,已有十四年了。这次婉儿被诬告谋反,太平还是没能保护好她。还是没能保护好她啊。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公主的辩驳声小了下去,也许自己也不那么确定了,“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不必这样左右逢迎,不必只想着如何活下去。你还有我啊……你不相信么?你真就断定那封密奏出自我手?我,我从来没有害你之心啊。我从来都想着如何保护你,我会用尽一切去保护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婉儿。你不明白我多么后悔,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公主,我还不知道你么。”她声音不高,还是猝然打断了公主的话,“你扮的还真不错,看陛下没有如你所愿杀了我,又来找我推卸责任。做了落井下石的事,还想让我称赞你的高尚?还真是要鱼和熊掌兼得么?公主啊,你仔细想想,你究竟骗过我多少次?你穿上武装要驸马的时候,还说此生唯我!骗这一次也罢,一而再再而三。我如今不与你作对,已是最大的宽容。今生,我们难道还有余地么?” 她那么快就相信那封告密信,原来是因为她最心底早已不相信自己。因为从公主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值得任何付出,不值得半点相信。于是一切解释就成了荒唐的借口。 是真的啊,是真的——可是,可是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为何会与武三思这混蛋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为什么呢。太平痛苦地摇摇头,她还是想不明白,没有一点办法明白。 “婉儿,你和从前不一样了。那时你是那么坚定,那么善良……” “善良?我凭什么善良。你说说看,我凭什么善良。”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在那里许久,才说:“因为你是你。” “善良,不过是一种生存手段罢了,只是现在,它不适用于我。”她指着额头的墨痕,道,“看见了么,它不适用与我。所有的情绪,微笑也好,眼泪也罢,都是一种手段。我可不是你,又资格随心所欲。” “婉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难道不知道么?” 从你抛下我的那一天起,被李哲强迫的屈辱,诛杀恩人裴炎的无奈,一件件事情让我明了,我根本无从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有权力可以。 我只想活着。只想活着而已。 太平耳畔萦绕着这句话,久久不散。一切都是从她哪里开始的,因为她的信誓旦旦,因为她的背信弃义。所以她大概没有权力离开婉儿了,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让一个天使折翼,堕入凡间的污泥,这样的债,怎么偿还都不为过。 就在她要相信一切的刹那,不和谐的声音再次蹦出来,在脑海中轰然炸裂。不知为何,也许是根本不能相信,她不相信婉儿自愿对她淡薄的。所以总能在罅隙中寻得破绽。 “既然我们都是混蛋,你能投靠他,为什么不能投靠我?”她忽然忿忿道,“你已经烧了密信,就是在与我示好。我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又做了武家的媳妇,背景势力并不比梁王差。你不是要攀附么,我同意了,你来啊。哪怕是惩罚我的背叛,为了伤害我,我也无所谓。欢迎你随时来捅我一刀。” “你不过来,那一切就根本就是在说谎,圆不回去的。” 婉儿无言良久。最后,缓缓开口:“梁王乃武氏宗族,才智超群,前程远大……” 没等她说完,太平猛地将她压在门上,没有闩紧的那扇剧烈颤动了一下。 婉儿被那双手控制住手腕。她想反抗,却不知道什么是时候,公主的力气居然变得这样大,愣是叫她动弹不得。微微的挣扎,却使身体的柔软碰触起来,摩擦起来,并且渐渐发热。热烈袭过来时,她只有安慰自己:那只是对方身上的温暖,并不是我的。我仍旧平静得很。 “你根本就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太平摁着她,虽然并不比对方高,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讨厌我。告诉我,你想要我在你眼前消失,不想再看见我。你说。 婉儿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开口:“我不想——” 她突然地吻上去,打断婉儿的话。以一种侵略的态势探索着她的口腔,而不去考虑她能否承受那些无妄的侵蚀。婉儿甚至觉得唇瓣快要被她咬破了,几丝尖锐的疼痛传来。她知道此时该用力推开这人,而不是纵容这种胁迫。可是不知为何,不仅双臂瘫软,似乎身子都坚持不住了,整个人都被她吻得毫无气力。 终于放开的时候,太平抱住了她,头埋进胸口。婉儿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过来许久,她的肩头颤抖耸动着。似乎是哭了吧,婉儿知道她是哭了。 “还是别说出来了……别说好不好。”尽管在极力控制,气息还是有些断断续续。 “哭,你还好意思哭。”她冷冷地说。 “你哭什么呢。也许嫁给武攸暨是被迫的,薛绍总不是吧。你嫁给他,我说什么了。你养了那么多面首,我说什么了。我不过与梁王交好,互相赏识,你就不乐意了?”她哼地冷笑一声,“倒有脸哭来了。” 她挣脱那个怀抱,侧身拉开门闩,抽身便走。听见身后低低抽噎的声音,伴随着不清不楚的喃喃。公主好像在恳求,求她回来。但已经不可能了。 你如果是个纯粹的诗人,没有可悲的理想抱负,那你就会纯粹是我的。不会到母亲那里,不必经历腥风血雨,不必忍受羞辱折磨,就在我的身边。如果……如果有如果啊…… [r1]《神探狄仁杰》的梗,随时cue一下。 ※※※※※※※※※※※※※※※※※※※※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这章有点不在状态,害!好在车似乎就在下章,再迟不会超过下下章。坐稳扶好,把门焊死。 还是梁王先请 醒来的时候,熹微的晨光从窗口照进来,她四指盖住双眼,留些微的空隙让光钻进去。脑袋还留着宿醉的疼痛,她已记不起上一次饮酒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过了好久好久。那个时候,还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着。 “公主睡得太沉了,奴婢们也不敢叫。”棋语在帐外听见动静,上前道,“热茶给您放在外边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辰时三刻。” “不喝茶也不用早膳了,与我更衣入宫。” 公主的车马从府中出来,跟上几个随从在侧。也许因为迟了,那些人眉目之间都有些焦急之色,马夫拉了缰,一鞭子下去,车轮开始转动。对面武三思的府邸[r1] 也有了响动,大门敞开,下人欠了马,三思坐在马上打着哈欠。 “公主今日走的迟啊。”他扬起手中的马鞭,喊了一声,算是招呼。 太平掀开车帘望去,皮笑肉不笑:“梁王这是要进宫去,主持修国史的大事?” 语调颇有些阴阳怪气,三思听了只笑笑:“看来公主也要进宫,主持天下苍生的大事。不巧碰到一起,这巷子有些窄小了。” “那,梁王先请。”她微微点头,吩咐车夫将车往后退些。 “欸,不敢不敢。”三思连声道:“公主先出门的,自然是公主在前边。” “我这马车,哪有梁王的骏马快?还是梁王先请,否则怕我车架挡着道,误了您和上官才人的要事。”她眉毛一挑,语气却是寻常。 “公主说笑了。”武三思不经意梳理着马儿的鬃,抬眼一看,又低下头去,“公主放心,您是我兄弟的妻子,而上官与我不过露水之交,我不至于为她与公主交恶。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鄙人自然还得站在公主这里。您放心,那女官被我拿捏得死死的,现在不敢跳出来妨害公主。” “哦?是么。”武三思的示好,她听得犯恶心。还什么拿捏死死的,单单“拿捏”二字,她就想上去一巴掌。她只是心疼得紧,曾经碰一下都觉得亵渎的人,居然被这个无趣的男人“拿捏”住了。只有恨得牙痒痒,却不能真正做些什么。 “梁王,你知道就好。一个女官而已,除了常出入陛下身边,没什么值得你用的地方。可我不同,我呢,不用多说,你知道该帮谁,往后才不会吃亏。”她面不改色说出来。 “那是自然。”武三思挤出一个不算敷衍的笑容。 “梁王,我看你这马是好马,过来我看看可否?”公主终于不再板着面孔,而是朝他招手。嫣然一笑,倾国倾城。 “公主好眼力,这是纯种的突厥马,毛色鲜亮。你看看这后颈——”武三思拍马上前,马鞭指来指去,炫耀着他那健硕的马。相较起来,他本人倒显得孱弱不少,与这坐骑格格不入。 “后颈有什么好看的,梁王,我告诉你,这真正懂马的行家里手都晓得,相马应该看马臀。若是肥厚,这马负重但不耐久;若是瘦弱,便迅捷而无力。来,过来,转过去我看看这马如何。”公主侃侃而谈,到真成了相马的行家。 三思听得一头雾水,只是既然公主要求了,不便推辞,只有背对马车的窗子,将马臀展现出来。 太平不紧不慢夸赞着马匹,一会儿筋肉一会儿曲线,说着将头上的簪子拔下。三千青丝瀑布一般滚落,半遮着面庞,使得容颜更摄人心魄。 她一簪狠狠扎在马身上,那马长嘶一声,尥蹶子就跑,给武三思险些巅下马去。他拼命拉着缰绳,马却不受控制,上蹿下跳箭一般嗖得出去。扬起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越咳就越是呼吸困难。他眼睁不开,看不清四周,不知马带着自己跑哪里去了。慌乱中听得远远一声清脆的女声,带着笑: “梁王不要客气,还是您先请。” 梁王府那些下人,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追上去好还是不追好。太平忍住笑,强装严肃对他们说:“我是怕梁王还与我客气,非要让我先走。他本就年长我不少,我得让着他才是。你看看,现在你们主子终于不再谦让,肯先我一步走。你们这些不懂事的,怎么还不跟上去。” 那些人方才醒悟,各个拍马去追梁王。望着他们都走远了,太平把簪子扔给坐在前边的棋语:“这东西不能要了。” 随后又是一笑:“棋语,走,咱们先回去梳头。” 婉儿竟然投靠了武三思,这是一步多么糊涂的棋。她怎么也想不通,婉儿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武三思那人,根本没什么情义忠贞可言,只能患患难,一旦得势,第一个解决的就是自己从前的帮手。他绝不是婉儿喜欢,或者敬佩的那种人。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并且也还说得过去——这些都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她有些忿忿,婉儿到现在还是对武曌言听计从,不惜赔上自己。可是不论做出何种努力,却从不给她一个好脸色。 侍女给她梳着头,她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一想到婉儿说不定现在,此时此刻,正和武三思卿卿我我,她心里就堵得慌。母亲在告诉她,婉儿对她根本不够喜欢。婉儿在告诉她,自己已对她无意了。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俩是仇人,于是她也做出仇人的模样。 不甘心啊。她想过也许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最让她难过的方式,最让她窒息的方式。 不,不,我不信。 “棋语,今日我们晚些走。”她站起来,扶了扶新换的发簪,望向镜中的自己。她不止一次那么看自己了,每一次镜子里的人都有些许不同。每一次镜子里的人,却都在与同一个人纠缠,难舍难分。细细想来,她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认定她不放,为何如此执着,为何只要碰见与她有关的事,就变得一点不像自己。 回想起来初见时分,她品评婉儿的容貌,以为并不如己,于是并不放在眼里。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看见那人,总觉得好美。纤细高挑,沉稳优雅,菡萏的清秀与翠竹的品格,浅浅在她身上交融。这样的人,任谁站在她身边都相形见绌。包括她自己。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她才恍然醒悟。婉儿样貌一直没有变,变的是她自己。 婉儿在她心中不一样了,忽然就摄住了魂魄,让她无法自拔。那日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宫奴的卑贱身份呵斥贺兰敏之,坚守义理,寸步不让。她看见婉儿眼中的决绝,别说伤到手腕,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她保护的,是一个根本与自己不对付的人。 久居深宫的公主自幼伶俐,看着大人们的明争暗斗,不用教就明白,道义不过是骗人的伎俩,肮脏的遮羞布。宫廷朝堂中,屹立不倒的永远只有“权力”二字。她不可能欣赏这种迂腐之人,多读了几本圣贤书,根本不知世事险恶,就把没用的“道义”奉为圭臬。 后来她明白了,她不会欣赏这种人,但会爱上。 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一部分,以为足够洞明世事,足够清醒无情,以为看破以后,就能将一切玩弄于股掌。却没有发现,其实她根本割舍不下。直到有一天,遇见另一个人,那人小心翼翼呵护着这部分,用尽一切捍卫这部分,便一眼沦陷。她很确定,哪怕丧失了记忆,再遇见婉儿,还是会爱上她。 许多年过去了,回想起那一天,她明白,自己大概是心动了吧。纯真的感情,是现在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纯净如天山雪莲,珍贵如和璧隋珠。也就只有做小孩子的时候,能触碰那些遥不可及的美好。 她不相信现在的婉儿,不是那个婉儿,她亦不相信婉儿真心离她而去。没有经过太多分析判断,也许再深入的思索,只能得到相左的结果。以小人之心看世人,世人便都是小人,而她不想也不会这样看婉儿。她只看婉儿的眼睛,即便蒙上一层晦暗,却仍是那一天的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采。 婉儿就是她缺掉的那一部分。没有婉儿,自己便永远不能完整。 “走吧。”她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入夜,婉儿收拾妥当书案上一摞纸卷,更衣熄烛正要入眠,听得几声敲门。问了是谁,也不应,她只有披上外衣去开门,刚开一条缝,那人就挤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太危险了,快回去!”看清来人,她这样呵斥道。 “这么晚了,还叫我一个人回去,你也知道危险。”嗔怪的语气过于亲密,似乎完全忘记了上一次,自己是如何被狠心推开的。 “你一人来的?”婉儿语气缓和些,还是三分严厉。 “跟从的下人都打发走了。”她说,“没人看见我过来。” 她看出来婉儿有些急切,不像前次一般恭敬地叫她“公主”,嘴角就微微扬起。 “婉儿,你穿这么少会冷的。”她顺势阖上身后的半扇门,笑道,“不会是猜到我要来,故意给我看的吧?”她双手顺势上去搂住婉儿的腰,婉儿赶紧放下手中灯烛,免得火焰燎到她的衣服。这一放,来不及闪躲,结结实实承受了整个拥抱,抱得她后退两步。 “公主请自重。”她说,“多谢公主关心。如今天气炎热,夜晚也不凉,大约宫里其他人也是这样穿。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嗯,嗯。”她含含糊糊答道,脸埋在那里,深深吸着婉儿身上的香气。 “放开,放开好不好?”她轻声对公主说,“若是太晚不便回去,我叫人去收拾侧边厢房,给您安排个地方睡下。” “我堂堂公主,都不配睡在正室,得去睡厢房啊。”见这回婉儿似乎温柔许多,她不免胆子壮了些,提出些得寸进尺的要求。 [r1]不久前看见洛阳城复原图,太平公主府邸和武三思府邸挨在一起,于是有了这个脑洞。他们既然是邻居,总觉得一定有争执。 ※※※※※※※※※※※※※※※※※※※※ 下一章能发出来,月出皓兮大哥要叫我爸爸。 第一次婉儿推太平写得过于敷衍,下章请大家看一次酣畅淋漓???的反推。 这章咋感觉是夫妻俩在欺负武三思。武三思:嘤嘤嘤嘤嘤嘤~ “一只舔狗”你的营养液灌溉使得我又不是整十数了哈哈哈哈哈哈,谢谢! 说好那是最后一次哭的呢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我本想再也不贴花钿的 太平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分不清是什么时辰。这次睡得太久。也许她是太累了,疼痛与疲倦一齐涌上来,编织成一个不□□稳的梦。她梦见一个讨厌的年轻人抓住婉儿,挥剑刺伤她,鲜血从咽喉汩汩流出。她想冲上去救婉儿,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她绝望地大喊着,却发不出声音,也没有人过来救她。 与梦魇缠斗许久,她终于挣脱了。睁开眼的时候,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猛烈的心悸让她呼吸困难。回想这个梦,细节已经模糊,再仔细想,似乎大致发生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似乎很绝望。 “公主殿下,您醒了?” 她转头看去,是之前婉儿身边的那个小宫女,看上去战战兢兢,还有些怕她。 “才人四更就洗漱更衣,五更去上朝了。她叫我在这里守着公主。”小宫女解释道,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你是叫——书韵是吧?” 小宫女点头,答了一声是。 “你家主子也真是,好容易来一次,也不知道多陪陪我。”她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才发觉下身还有些疼痛。 “这也不能全怪上官才人,”书韵极力为主人辩解,“午时已经过去,再等等,朝会就要结束了。才人倒是想留下,但也不能等那么久啊。” 这个宫女还真有些痴傻,公主这么想着。都听不出这抱怨不过是撒娇而已,认认真真地解释一番,倒和公主顶上嘴了。就是随着主子的性子,不开窍。 “诶,你跟才人去过朝会吧。朝会是怎样的?应该不用抄写什么吧。”她说着,随后又补上一句,“我怕她支持不住,手腕没有力气,把纸写花了。万一到时候,陛下说她办事不力,治罪怎么办。” 小宫女愣了一下,呆呆看着她:“啊?” 太平咯咯咯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 “知道我俩是什么关系么?”她探过去,双眼盯住小宫女,莫名觉得这人很有趣,让人想逗着她玩儿。 小宫女点点头。目光瞟到公主的脸,忽然怔了一下,很快摇起头来,快得像货郎手里的拨浪鼓。 “那你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她饶有兴味地问道。 书韵想了一会儿,答道:“公主对才人来说,应该是很特别的人。我到才人身边服侍有三五年了,从未见才人从未留宿过别人。” “特别。”她垂下眼睛,咀嚼着这个词。特别。 “才人对公主来说,应该也是很特别的人。”小宫女继续说道。她以为这宫女真的怕她,没想到居然自己接话来了。 “怎么说呢?”她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 “上次公主把我从屋里拎出去,力气可大了。我一个干粗活的下人都招架不住,更别说才人那样瘦弱的。可今日躺在榻上不动弹的,居然是公主,可见一定很特别。” 就这么说出来,倒也还好,可气的是那人一本正经的神情。书韵憨憨地望着她,字字句句都清晰,真在分析推理什么一般。 “你这贱婢,是不是日子久和她学坏了,也这么伶牙俐齿的。”她恨恨哼了一声,“再让我听到你这么说,自己掌嘴,听见没?” 那宫女又低头,有些怕的样子。太平一时也疑惑起来,看不出这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跟着婉儿这么久的宫女,照理说不该这么憨傻啊,那就是—— “我跟你说,这次是放过她,总有一天,也要让她起不来床。那时候我手一定稳稳当当,不抖一下[r1] 。”她嘀嘀咕咕哼哼唧唧,终于把这句说完了。 看见那宫女还是没抬头,怯生生站在那里,公主叹了口气。 “诶,对不起哈,上次对你凶了点,也不是有意的。你看看,别家哪见过公主给宫女赔罪的,我都这样了,求求您千万别记恨我。要记住,多在才人面前说我两句好话, “喜欢她真不容易,这人太招喜欢,我喝的醋,比那房玄龄的夫人还多[r2] 。要是你也不帮我,那我就希望渺茫,难得芳心了。你看我多可怜啊……” “说得这么开心,在讲什么呢?说来我听听。”婉儿推门进来,看了她一眼,看得她立刻住了口,“在背后议论我,还不够疼是不是?” 太平向她做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婉儿让书韵歇息去,她阖上门,走过来,坐到床边。 “今日朝会散得早?”她问婉儿。 婉儿摇头:“我告病先回来了。”她垂着头,似乎有些不敢直视公主的眼睛。 “没事的,婉儿。是我要的。” 床笫之间,痛苦和欢愉有什么分别么?她安慰道。 “什么没事,”才人还是嘴硬,“我向你赔礼了么?” 太平笑起来:“没有,没有。是我失语了。” 婉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匣子,递给她:“这是创伤膏,外敷的。你拿去,抹上好得快些。” 她接过玉匣,匣子打磨精致,埋的金线做成龙凤纹饰,一看就是皇家的东西。匣子里白润润的药膏,散发着药香。 合上匣子,把手伸到婉儿眼前,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指甲都劈了,血还凝在这里,你让我自己来?你干的好事,自己不收拾下残局?” 婉儿没有过多争辩,接过玉匣:“你不要便罢。这是金贵东西,也只有尚药局有,别处买不得。那时我受了墨刑,肿得厉害,陛下御赐给我这药。她说若是用完了,拿这玉匣去尚药局要,御医就会给我补上。” 太平一把夺过匣子:“这么好看的小盒儿,送我好了”。 “你做什么呢,这也要跟我争。你是陛下的亲女儿,掌上明珠。你去向陛下要,这种匣子,她能拿十个给你。” 我是想要这玉匣么,真是不解风情。要么就是故意的。她心里埋怨道。 就是故意的。 “争什么啊,阿娘对你那么好,还送这么好的药给你。你就听她的,听她的去吧,不用考虑我怎么想。什么梁王魏王,想跟谁好跟谁好,让我难受死算了。” 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念念叨叨半天才停下。她不说话了,停下看向婉儿,那人居然在笑。她把匣子塞回婉儿手中,扭头哼了一声。 “其实,那天啊——”婉儿把匣子小心捧在手里,好像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天傍晚,她带着伤,独自向政务殿走去。她知道武曌在那里等她。 “受完刑,你就给我回来,记住了么?” 血已经止住了,纠葛的疼痛却没有褪去。她知道伤口一定肿胀着,横亘于美丽之上,格格不入。割断,破碎,撕裂,将曾经的她永远变成过去。 “陛下——” 武曌放下手中墨笔,缓缓起身。相顾无言。 大殿里很安静,没有别人,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目光包含的意义都有些复杂。也许是在寻找破绽,也许是在寻找可能,也许是在寻找宽慰。 “婉儿。”武曌缓缓开口,“我听说公主喜欢你。不,不仅仅是喜欢,她说她想与你度过一生。” 婉儿,我问你,你知道这事儿么? “罪臣知道。”她没有犹疑,很快答上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 婉儿低头想了想,扬起脸说:“现在想来,大概是仪凤元年的事了。那年吐蕃来求亲,公主对我说,她不想走。” 她看向武曌,武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我——”她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无论是我还是公主,年纪都太小了,许多事想不清。也许是害怕的缘故,就把她当做秘密藏起来。后来……后来公主嫁给薛绍——” “她说,那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她。”武曌终于开口。 她果真那样说了。婉儿摇头,却微笑起来。她啊,明明是她负心抛弃所爱,非说是自己不喜欢她。公主这样说固然有她的考虑,想把婉儿撇出去,让她看上去一无所知,完全无辜清白。可她并不清白,她已经陷得太深。如果这样的爱真的是罪孽,下地狱的时候,也会是她俩一起。 那时候,她们也会一直牵着手吧。 “我喜欢公主的,很喜欢。”她说,“无奈世事难料,如今不是不想,是不能。我不能喜欢她,也不能回应她。” 此时此刻,去猜陛下的意思,机关算尽,遮遮掩掩,不如坦坦荡荡。做自己就行。武曌当年喜欢的那个女孩,就是她自己,如假包换。 武曌看着她,眉头不知不觉拧紧了,目光利剑般能伤人。 “不,这不可能。”她紧紧盯着婉儿,“婉儿,你说的不是真的。你不可能——你喜欢的该是贤儿,我记得。” 婉儿,你说话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 “陛下……也许这样的关系有些怪,也许永远不会得到陛下的祝福,甚至也许后半生根本没有机会走到一起。但是——” “婉儿!”这一声带着怒气,婉儿不记得皇帝曾对她发怒过,“婉儿,你是在利用她是不是?利用她对你荒唐无理的感情,从头到尾将她当做棋子。 “不,不,你是在报复我,你是在报复我!你就是这样报复我的。我杀了你全家,你就是这样报复我的是吗?去残害我最爱的孩子?我们之间的恩怨,你要想报仇,该像豫让聂政那般复仇,拔剑捅入我心口。将她牵扯进来算什么!你和那个混蛋贺兰敏之有什么区别! “婉儿,我扪心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这样对我?你为何夺走那个最像我、最贴心的孩子,你为何伤害她?现在,你又利用她对你的喜欢玩弄她,伤我的心,拿她逼我的宫将我的军。婉儿,没想到你下得一手好棋,把我都蒙在鼓里!” 盛怒之下,声音颤动得厉害。平时皇帝笑着,都足以让臣子两股战战,而发怒,谁也没见过有人能让皇帝发怒。 “陛下——”婉儿反倒不怕了。 “罪臣从未逼迫公主做什么。我对她的感情也许可以忍耐,可公主对我的感情,我没办法选择。如果可以,我宁愿她从未喜欢我。那样她还能好好……” “够了!” “……好好做她的公主,还能好好做您的女儿。” 这句话她还是说完了。婉儿有时真的会想,如果没有遇见会怎样,会不会都过得更好一些。果真如此,即便生生世世不能相见,也没什么遗憾的。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武曌盯着她,怒火从眼眸中一点点熄灭,眉心也舒展开。她叹息。 “那封诬陷你的诏书,署的可是公主的名。婉儿,你当真不怪她么?” 婉儿轻轻笑了:“陛下觉得,我该怪谁?” 武曌也笑起来:“其实朕,也看出你明白了。你当着众人的面烧了密奏,还不是为了朕。免得往后月儿要我拿出密奏,当面对质。” 婉儿,你真聪明啊,总能一下猜到我的心思。 武曌拿出一方精致玉匣,放在案上:“事情是我做的,也该向你赔不是。本该亲手为你上药,可朕,还是有些生你的气。” “婉儿,你大她一岁,更懂道理些,总让人觉得你比她大很多似的。到底还是你心机深沉,这些日子,懂得在我面前装作与月儿疏远。她呢,从小被宠坏了,不太省心。要不是出了这等事,也不至于我替她圆场。” 武曌抬头问她:“婉儿,你懂的吧。” 墨刑是五刑之一的主刑,一种耻辱的刑罚。不真正伤你的身,这却是我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告密的信件,不用猜也知道,这背后究竟是哪几个人。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把你放了,就没法安抚他们的心。我需要他们,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开始偏向李家,那样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太危险了。 你们两个,在朝廷都有一定地位,不能捆在一起,否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果被外人看做是对头,反而更有利些。我不同意你们相处,不仅因为逆伦,更会给人以口实。就像贤的道生,作为一国的皇子公主,道德问题可大可小,更可以做一个引子。引出更大的祸端,到时候朕也不一定能救回来。 婉儿,不要再搭理她了。我了解她的,做什么事都是一时脑热。你向她多解释,还是不免生事。你不理她,让她自己慢慢离开,对你们俩都好。不论感情如何,你都要比太平明理些。趁此良机,你可以多与武家人接近些。这样可以保护你,让你不仅在内廷站稳,外朝也有一定的掌控。江山盛世是你的,我承诺过。维护大周安稳,你肩上也有一份责任。 婉儿,你懂的吧。我知道你懂,不过还是想亲口说一遍罢了。 说完这些,武曌闭上眼,停了很久。婉儿不知该不该退下,等了片刻,刚要开口,听见皇帝说:“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婉儿,你说,她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跟她一起胡闹去了。” 婉儿,跟我说实话,你对她,究竟怎么想的。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怪。我不勉强。你究竟怎么看待月儿,你喜欢她么? “我用尽全力。”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武曌笑着摇头。 我以为她多有权略,是最像我的。没想到,兜兜转转,那一切,都是为了你。既然如此,你更要为她好。知道么? “婉儿,你过来。”她说。 武曌触上那个伤口,血液刚刚凝下,那是干涸的泪。 “婉儿,你现在恨我么?是我亲手毁了你。” “不,我不恨。”她垂下眼。 “还好这块不大,以后用花钿贴上,尚可遮住。”武曌看着伤口,眉头皱起,眼中也是不忍。 “臣戴罪之身,不敢遮掩。”她说,“本来我与她瞒着陛下这么久,我也羞愧的。” 武曌黯然。 “还是贴上吧,不然以后看见了,总想着对不起你。” 婉儿沉默了。也许今生总要纠缠下去,她生命里的这两个女人,密不可分。 之后经历种种,无需多言,都已心知肚明。 婉儿看向卧于榻上的公主,轻轻覆上她受伤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说:“曾经我的眉心有一块小小的疤,那次是因为你的贤哥哥,被所有人误会我与他的关系。每次对镜,总会想到这些,心里就不痛快。这次墨刑以后,每次对镜,想的都是你。盖住他的痕迹,留下了你,我本想再也不贴花钿的。” 太平挣扎着起身,拥住她的脖颈,吻上她的眉心,吻她。 [r1]话说得倒是挺狠啊,公主。 [r2]感谢群友“三熙”让我知道了这个典故。女朋友,你好(握手)。 ※※※※※※※※※※※※※※※※※※※※ 今日收获一只想翘班在家陪老婆的暖婉~婉儿:书韵,帮我跟领导请个假,就说我病了。太平:牺牲色相终于追回老婆,这次再也不会丢掉了! 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又好笑、又温暖、又无奈。总觉得,这就是心中这篇文该有的基调吧。 所以……投降了么? “月儿,你果真不在意么?”她低声问,“这道墨痕也不那么简单,仅仅是在武家子弟前边演戏的工具。我猜啊,陛下也以为,毁掉我的容貌,你大概会选择放弃我。其实——我也这么想过。我真的这么想……” “想什么呢。”她侧身依偎在婉儿肩头,“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 泪湿了眼眶,婉儿连忙转过头掩饰住。 “我帮你搽药。”她说。 尽管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尽管这具曲线优美的身体她一直引以为傲,婉儿亲手为她解开衣带,褪去衣衫时,她还是露出了不该有的羞怯。 她感到耳根烫了起来,一定已经一片艳红惨不忍睹。不过只是耳朵红了的话,婉儿也许不会发现吧。她这么想。 “想什么呢。”婉儿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就是不够疼。” 她赶紧捂住耳朵。 剜一指药膏,摸匀开,动作很轻很慢。上乘的陶艺师,对待自己的作品再怎么仔细,也不过这种态度。太平清晰地感觉到,婉儿的指甲已经修过[r1] 。与昨晚完全相反,进入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生硬与不适。 她该是早料到会让她上药,准备都做得如此齐全。刚刚还废话那么多,不情不愿的。太平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爱萌芽初生的时候,免不了产生许多欲望。她的爱却已长成,太多太满,满的已经足够消融欲望。虽是这样敏感的位置,温温热热翕张着,柔软顺滑甚是好摸,婉儿碰着碰着,却只觉痛惜懊悔。悔恨自己没能控制情绪,居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碰到伤痕的时候,公主没有吭一声,她却总不自知地颤抖一下。 太平喜欢这几节微微泛凉的手指,碰上伤处不感疼痛,甚至有些舒适。她闭上眼,因为看不见的时候,触觉就会更加敏锐,每一分每一秒就能物尽其用。 “疼不疼啊?”婉儿柔声问她。 她睁开眼,看见婉儿眉头紧锁,仿佛疼的不是公主,却在她身上。那瞬间,她回忆起小时候摔下马,骗婉儿给自己搽药。一模一样的神情,不带一丝欲望,她就知道婉儿没有变。一模一样的神情,她的心再次猛烈地颤动一下。 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太平看着她低垂的眼眸:“婉儿。” “疼么?” “不,不疼。”她回答,“再疼,也没有你说不在意我的时候疼。” 你,我要定了。谁也拦不住。武三思拦不住,阿娘拦不住,阎王爷来了也拦不住。 婉儿抬眼:“阎王爷真的来了,又有谁能逃过去呢。”轻轻叹息着。 “阎王爷真的来了,我就跳下忘川等你。”太平仍然拉着她的手不放。 忘川?忘川是什么?她问。 人死去以后,为了来生能见今生最爱,掀翻孟婆汤,投入忘川河。忘川之苦,不在于波涛污浊,腥风扑面,毒虫铜蛇铁狗啃噬,却在于看见最爱之人从桥上走过,一次又一次。你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你。也许你也期望她某一次能为你投入忘川,却又怕她受不得千年煎熬孤寂。日复一日,直至千年。彼时若仍心念不灭,不忘前世最爱,便可重入人间,与她重逢。[r2] 婉儿浅浅笑了:“那下辈子重逢时,我想先爱上你。” 月儿,来生让我先爱上你吧。好不好? 太平也笑:“婉儿,昨日你不是还说‘只有今世不信来生’嘛,油嘴滑舌哄骗女孩子可不好。一点也没有真心。” “不,不。”婉儿摇头。 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来生,上苍对我们未免也过分狠心了些。她说着,目光逐渐失去焦点,悠远而淡然。 所以,从此时此刻开始,我相信有来生。深信不疑。[r3] “那来生,我不负你。”太平说。 谁也不知道来生是否真的存在,不知道来生是否还能记得这些话,却都郑重地许下了诺言。来生也许是个海市蜃楼,但若没有来生,今生就失去了希望。 “还、还没弄完,我帮你搽药。”婉儿显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时刻,不习惯她的情绪毫无保留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动作显得有些慌乱。 “婉儿,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对这一切。” 太平看她有些窘迫,主动这样问道。她知道,在说起权略谋划的时候,婉儿总能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忘却一切难堪与拘束。她也想听听,婉儿究竟怎么想的。 “这一切,就是一个局,皇帝陛下操控的大戏。”婉儿神色严肃起来,缓缓开口。 下狱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陛下要杀我,她给我的一切暗示都是这样。她表现的太真实,所以我也犯糊涂了。我以为她决心杀我,你猜测她举棋不定,但我们都理解错了。现在我才渐渐明白,她把我下狱而不直接处决,是因为一开始她就没想杀我。演这出戏只是为了让武家人放心,如她所说,不能让他们以为陛下偏心李家。 但陛下不能不做任何惩罚,就这样直接放了我,她需要一个契机。那契机本来不是你,因为她一直认为你像她。一个明智的人,绝对不会为了党羽献祭自己。皇嗣的妃子无故失踪,他都没说什么,陛下一定以为你更不会说什么。所以我猜测那个契机,是受“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受尊号以后改元,随之大赦天下[r4] 。墨刑大概也是既定的惩罚,是为我争取到最大的可能。本来谋逆之罪不能赦免,想要这么做,不付出点代价大概不行。 这是个一举多得的计划。你说的不错,杀我令人心寒,赦我使人归心。除此以外,既能警告你不要发展党羽,又能照顾武家子弟的感情,还能让我死心塌地。因为我身上带着的原罪,她不能完全信任我。需要一次又一次敲打,才能死死控制住。事情若是处理得好,便能让我知道我本来必死无疑,死里求生拜她所赐。便能让我知道陛下为了留我的命,付出了很多努力。如此我只会恨告密的人,对陛下必感恩戴德。 只有我认为自己真的会死,才会因为大难不死而感谢她。陛下在一次次生死沉浮中玩弄权术,亦是让我清楚自己的命在她手里,今生只能随着她的步伐,听她的话。 陛下太透彻了。给下人一巴掌,他不一定会信服,也许生恨。只顾着宠爱,日久天长,他又难免弄不清身份,越俎代庖。只有先给一巴掌,再细细为他擦拭,关心他疼不疼,这人才会对你死心塌地。这是种若即若离的谋略。从前在扎的甲刀亦是如此,这次不过是个更厉害的翻版。陛下深谙此道。 可笑的是,两次都是眉心。 本来如此各相安好,可是月儿你的一番话,完全打乱了陛下的计划。也许所有母亲都一样,开始她的确恼怒震惊了,对你说了些恩断义绝的话。但是召见我的时候,那怒气已是假的。陛下的话有理,我们的关系不能公之于众,不仅仅因为流言蜚语。两个在皇帝面前的红人,如果过于亲密,尤其是超越朋党的亲密,谁都会感到威胁。武家人大概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告发我们谋逆。 陛下顺水推舟,故意传唤我进宫,只用一封伪造的密诏,我们在众人面前变成了敌人。我因你告密受了墨刑,可以说是大仇一件。你与武家人天然对立,我与你是敌人,就是他们的朋友。其实这是件好事,武家人拉拢我,要是他们真谋划什么与你不利的事,我也能知道些。另一方面,武三思也在对你示好,你与武家的矛盾也由此缓和。 交恶总比结党好,因为我们不会真的伤害对方啊,对不对? 陛下暗中告诉我事情原委,原计划的几个目的一一达到,稳住了局面。经此一事,好像一起打了场仗似的,陛下也能对我们更加放心。我猜,不久以后,你我在政坛都会有更大的前程。陛下也许会重用我们,让我们在这里恣意挥洒一展拳脚。 她不希望我们一起,不是不讲道理的。我生长于掖庭,没什么亲人,像片浮萍一般没有根基。你和我在一起没什么好处,我给不了你什么。而嫁给武家人,一来能减轻李武两家的对立,二来也是对你的保护。 伪造密诏的最后一个目的,就是借此让我们分开。她让我与你一刀两断,为了保护你,为了大周。我答应她了,我答应了。本来——这对她是最好的,对我们也一样。 这是一盘大棋,天才的手笔。 下一盘大棋,就一点没算计到。没算计到你这么倔强,这么难缠。你太执着了,用这种方式让我投降。 “所以……投降了么?”太平问她。 “月儿,你有丈夫,有孩子。你有责任,不能像儿时那般任性了。”把药细细抹完,她合上匣子。 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你有四个亲生的儿女,三个继子女[r5] ,他们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你,怎么看你。你对他们有责任的。 “我——”太平忽然意识到,她考虑了很多,却从未把孩子们包括在内。也许不能说她一点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在她的生命中,这个母亲的角色,一直是缺失的。 “我们这样是偷。无兄盗嫂,弄玉偷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公主,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想这样。再者,真的答应你这件事,还怎么能够表面敷衍着武三思,我做不出来的。我也想爱你,可我……没有那个权利了。在这个宫廷政坛,我没有了。” 我做了那么多违心又不堪的事,却不想对你做。就顺遂我这唯一的心愿吧,月儿。就像你初次离开我时说的,只昔日同窗,旧友故交,好么。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你也变不成从前的你。别傻傻以为只要情深,没有过不去的事。过不去的,只有心里的坎而已。 “说到底,你还是听阿娘的话,不听我的。”太平笑得有些无奈,“谁叫她总比我有理。” [r1]根据出土文物,早在东汉就有剪指甲专用的剪刀出现,唐代也出土过类似文物,甚至有磨平指甲棱角的磨甲出现。另外之前引用《北户录》提到的甲刀,应该也是此类用品。 [r2]改编自百度百科。谢谢1358同学在群里分享了忘川的设定。顺便cue下忘川风华录,期待这个游戏带动婉平大火! [r3]如果真的有来世,你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别再爱得这么艰难了。 [r4]《资治通鉴》记载:甲午,御则天门楼受尊号,赦天下,改元。 [r5]这只是多种说法的一种,详细情况解释前文解释过。 ※※※※※※※※※※※※※※※※※※※※ 借婉儿之口解释了整件事情,希望没有太生硬~感谢在2021-03-03 14:19:01~2021-03-03 23:3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舔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燕燕于飞 我懂。公主继续说着。我们的事叫人知道了,在朝野算作大丑闻。落进心怀不古的人手里,是个要挟的把柄。叫正人君子知道了,也要谴责你我无德,劝说你我斩断不伦之情。若是公之于众,就更危险,废太子贤的事就是前车之鉴。所以分开再好不过,对不对? 婉微微皱了皱眉,她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初次分离的月夜,那清冷的月色洒在她的肩头,痛彻心扉。多少年过去了,公主似乎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轻易就让她疼痛起来。可这又怎么能怪她呢,该怪谁,婉儿自己也说不清楚。 太平没有看婉儿,也未曾察觉婉儿的不悦。说完那番话以后,她心中的纠结矛盾没有减少,反而一层层堆积起来,愈演愈烈。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期望婉儿抛下一切,热烈地爱着她,带她去海角天涯么?那样的话,那人就不是婉儿了,真正的婉儿不会这么做。真正的婉儿肩上背负太多沉重,心中承载太多无奈。也正是这个婉儿,让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与其去寻找不存在的答案,不如好好珍惜当下,珍惜此时此刻。 婉儿为她拉上衣袖,系上束带,理好领口。 “我不回去了。”婉儿才弄好,她就噘嘴嘟囔起来,“现在回去公主府,谁来帮我上药。” “你不是有夫君——” 她伸手摁住婉儿的嘴:“信不信,要是再提他,我跟你急。” “婉儿,你不准赶我回去。没人帮我搽药,你就不心疼。”她小声嘀咕。 “这几日,不赶你回去。”婉儿拿起她的手,指节交入指缝,侧头看她,眼波温柔。 “公主府已经去过信了,说陛下留你宫里住几日。但也不能待太久,你身子好些了就回去,知道么。一个大活人,我怎么藏的住,能藏几日呢。留在这里越久,就越危险,到时候陛下的良苦用心毁于一旦,你这苦都白受了。” “婉儿,我想叫你把我藏起来。真的。”她去寻婉儿的目光,话语那样诚恳。 永远藏起来。 “又说什么胡话。”婉儿嗔怪道。 “我答应做你的仇人,答应过几日就回公主府去,胡思乱想一下都不行么?” “行,当然可以。”婉儿笑了一下。转回头时,公主看着她的侧颜,瞥见睫毛弯弯,上边隐约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彼此在身边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异常快。入夜以后,婉儿躺在身侧,公主凑近依偎着她。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依稀仿佛回到了十几岁,每日能够相见、相依、相触。她觉得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婉儿为她读诗,她捧脸静静地听。那时,哪里会想见如今的光景。 当时只道是寻常。 “婉儿,你陪我说说话嘛,”她推推身边的人,“我睡不着。” “婉儿?”她问,“睡着了么?” 枕边人揉了揉惺忪睡眼,将她揽入怀中,头侧去倚她的肩。 “嗯,你说,我听着。” “婉儿,今日你说了那么多,我才发觉这些事,真不如我想得那般简单。你在阿娘身边做事快二十年,我却只有三四年的历练。以为自己不错的,却仍处处走错,要学的还是太多。婉儿,你教教我好不好?你教会了我,我就能真正保护你。就能用时间证明,我值得你的爱……” “政坛,不是那么好玩的,”婉儿挪了挪身子,更贴近她一点,“你说,陛下下这么大一盘棋,谋篇布局,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多少心思?”她一顿,回首,眼眸倒映出月色,“我猜啊,阿娘没花多少心思。她是天生的帝王。” 婉儿移了移脑袋,发丝蹭过她的面颊。她们对面躺在一起,肌肤贴在一起。 “陛下也许是,但我等常人,却难以望其项背。这次的事,给你我都是个教训。最初是我不对,我太莽撞,不该在那次宴会上惹怒武家人,让他们盯上你。其实,我自认也不是鲁莽的人,可一牵扯到你,总也清醒不来一般。我的错,本就该自己承担,这道墨痕也不冤。你呢,以为你能救我,能保护我,其实真到了那时候,谁都救不了我。我对公主也一样。那些所谓‘牺牲’,大多是自我感动,自作聪明。在这里,没谁救得了谁……” “婉儿!我让你教我,你倒好,上来就教训我。”说着责怪的话,却似撒娇一般,“既然你这么喜欢教训我,我也要问问你。陛下对我说,李哲这家伙曾经强迫你。这事是真的么,你怎么没告诉我。” 婉儿拥她的手臂微微一颤:“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你不准这么说!”她低头咬了一下婉儿的耳朵。婉儿轻轻叫了一声,仰头看她,眼神似是有些幽怨。这下,终于把她弄醒了。 “婉儿,我不会离开,我不要再离开你了。” “我知道,我也不想分开,也想就这样抱着你。”她说,“只是于我而言,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比和你好好在一起更重要。我不能,也不会为你放下。这样说,你不会伤心吧?” “不能放下,那就不要放下。”太平回答,“说不准,我爱的就是你心怀天下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我们不同。我的眼里从来只有你。为你而生,为你而活,为你而痛,为你而死。你是圣人,心怀天下,我是小人,那颗心太狭隘了,只容得下你。我甘愿做小人,只要有你。 “我不是圣人,从来不是。尤其在你面前。”婉儿说。 “月儿,你这样生来热烈的人,一定要懂得一件事——永远不要爱另一个人,超过爱你自己。婉儿,就更不值得你这样做。” “又唠唠叨叨这些大道理,我才不听你的呢。我可是公主,骄横跋扈,任性使气,不听话的。”她嘟囔着,声音小下去。 你不值得,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值得。 “月儿,你不能这样。不能像儿时那样只顾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你一定也有许多东西,比我重要许多。你是一国公主,代表着大周□□气象,不可以随心所欲。” “公主,不就是该娇纵任性的么?” 这就是□□气象,这就是□□公主。她想把你从天下人那里抢过来。她自私地想占有你。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爱你。她想和你在众人面前牵手。她想嫁给你。 “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婉儿说。 这句威胁语气太弱,任谁听来,都称不上是威胁。太平却还是软下去,低头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你呀,吓唬司狱的时候神气得很,把书韵拎出去时又厉害得很。人前有模有样的,现在怎么倒成了这般,真是受不了。”她笑了起来,笑得很甜,很美。 太平也憋不住笑了。 笨蛋。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很特别的人。很特别。她说。 俩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静默了片刻。似乎都在享受这难得的温情。 “婉儿,你说天下重要,那么,天下究竟是什么呢?”过一会儿,她又问。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太宽泛了些吧。 思索片刻,她说:这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婉儿,你教教我嘛。 她停下来,目光落在公主的面庞,夜晚柔和的光线映着脸颊,美得不可方物。 还记得那年除夕,你牵我的手,置身于热闹的长安城里。那时,远处无尽的山河,千万点灯围坐火炉边的百姓,近处喧闹的驱傩队伍,买蒸饼的小贩,耍百戏的艺人,还有……还有身边的你。 这就是天下。她说。 原来,这就是你爱的东西,你的心之所向。太平默念着婉儿的话,对待这个难缠的情敌,她毫无办法,也不用去寻什么办法。胸中有天下的人,怀里是江山。不负江山,她只能负你。即便她不想负你。 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r1] 如果你不爱世人,大概就会过上那样的日子,恬淡而幸福。但你爱上了天下,这正是你之于你,与所有人不同的地方。正是让我沉沦,让我万劫不复之处。 我可以把你绑在身边,让你只做我的爱人。可是那样太自私了,对你如此,对天下亦然。 “婉儿,下辈子,你不会忘了我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忘不了了,想忘,也忘不了。”她答。四更去早朝,赶去尚药局取药,还记着差人给公主府送信。一天忙碌下来,她已疲倦极了,再也支持不住。 “乖,睡吧。听话。”她的声音轻柔,“公主也要听话。” 看着婉儿渐渐入眠,神色那样安稳,太平扬起脸,唇凑上去,吻她额头的墨痕。轻轻一碰,身子就微微颤起来。她稍稍离开,凝视着这道痕迹。那是为她留下的。又吻下去,舌尖柔和地舔舐,总也吻不够。 她想着,说不定自己上辈子就投了忘川,今生才得以相见。要不然,自己怎么会这样喜欢这个人。 好喜欢你啊,婉儿,说不出的喜欢,世上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绘。 不知千年以后,我们能不能好好在一起。一次,哪怕就一次。 夜已消逝,天色微明,相拥的人却无法离开彼此。 数日后,清晨。 阳光一缕缕洒进这间卧房,她们互相为对方描眉、点唇,抹匀胭脂。没有人打搅,安安静静,无声的美好最是令人留恋。 再不能拖延下去了,那样不过是延长这怅然与黯淡。 “我走了,公主。”婉儿终于开口,“今日还要去史馆。待会儿,你也该离开了。” 都不该有什么牵挂,都不能给什么承诺。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走下去。就此别过吧。让我最好的样子留在你的记忆里。也让你最好的样子留在我的记忆里。 太平睫毛低垂下来:“婉儿,我不勉强你。我这辈子最不会的,就是勉强你。” 再叫我一声“月儿”可好?我还想听你再叫我一声。 月儿。 她闭上眼睛,那一声,仿佛又回到长安的除夕夜,灯火通明。那是她第一次叫自己月儿,两个小小的身影,立于无人的街道,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要是还能回到那一天就好了,那样…… “其实,我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她缓缓睁眼,喟然叹道,“只要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就足够了。” “那你已经知道了。” 婉儿起身离开,她怕留得再久些,自己又会舍不得。三两步过去,刚要推门,听得公主又叫她。 “上官婉儿,你这个大混蛋!睡完了丢下我就跑,简直就是个禽兽!” 婉儿回头,见公主对她笑着,笑得似乎很开心,眼中却闪烁着泪光,映照出点点日色。 她眉眼低垂下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须臾,抬首,报以微笑:“去吧,多养几个面首,弹琴,跳舞,做你爱做的事。别为我苦恼,不值得。” 做我爱做的事。我爱做的事是什么,你不清楚么?她这么想着,苦笑起来。婉儿,你是我年少轻狂,是我毕生梦想,是我思念漫长。就足够了。 婉儿离开了。她走出居所,忽的有些惘然。望着门前的路,却不知该走向哪里。 她没有去史馆,默默向另一头行去。登上城楼远眺,洛阳的宫殿金碧辉煌。明堂已重修得初具雏形,天枢高耸入云屹立不倒。斗拱,横梁,琉璃瓦,檐上霜,夜色已被驱逐殆尽,一轮朝阳出于东方。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r2] 迎接公主的车马在宫门等待着,马夫打着哈欠,马鞭耷拉下来。她看见公主走出来,身边几个侍婢簇拥着。公主嬉笑着,看不出丝毫悲伤的神色,却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公主上了车,她不会回头看的,她不知道婉儿就站在那里看她。即便知道,又能如何,更增几分烦恼罢了。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解缘舍结更莫相憎。愿一别经年,各自安好。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r3]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我们都该有远比彼此重要的东西。我们都该各自拥有新的人生。各有才华,各自安好,各奔前程。我爱你的。可惜啊,错过了,就回不去了。错过了,就别总想着回头,别重蹈覆辙。 坐在马车里的太平,掰弄着自己的手指。新的指甲长出来了些,盖住红艳艳的嫩肉。她有些好奇,在史馆修书的婉儿,此刻会不会也在想她。 婉儿,你不是不能答应我么,我也不要你答应。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那就悄悄在一起。遮遮掩掩又如何,偷又如何,你说你不喜欢,还什么无兄盗嫂乱讲一通。你不喜欢偷,我就慢慢让你喜欢起来好了。我哪有那么容易被打败。 [r1]出自晚唐吕温《上官昭容书楼歌》。当然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所以你也可以理解成这些也是我想对上官昭容说的话吧。 [r2]出自《诗经·邶风·燕燕》,后同、写的是庄姜送别戴妫思念之情。戴妫是“于归”,也就是回娘家,这里不完全一样。但是吧,我觉得,如果回公主府是娘家,这里就是…… [r3]摘录自唐代《放妻书》。 ※※※※※※※※※※※※※※※※※※※※ 这个大情节终于到了收尾阶段,写的时候也是感慨良多。之前真的没想到会写成这样,真正动笔时心情还是有些压抑的。这是个温柔而无奈的故事,眼泪不算什么,带着笑意的泪却莫名撕开的胸膛,让人空空荡荡无所依靠。好想钻进书里安慰安慰她们,好想下一章就让她们直接私奔。可我却只能站在一个历史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她们一点一点走近死亡。 曾经和朋友开玩笑说,我写的是社畜婉儿:女人只会影响我工作。现在看来,也不无道理。隔着山河,她们有太多无奈。 在这章的结尾,还是要留一点希望的。不能让大家看了心情不好对不对?下一次开虐,大概是副cp或者就到唐隆政变了。后几章会甜甜的~ 万岁登封 这一年的年号有些许不同,叫做天册万岁。 大周建国五年,不论庙堂上的腥风血雨,天下算是国泰民安,人寿年丰。上一天枢铸成,使大周在诸国中树起威望。都说饱暖思淫欲,国家治理得好,皇帝也想向上天祭祀,禀告自己的丰功伟绩。 封禅者,所以告成功也。夫成功者,德无不被,人无不安,万国无不怀。[r1] 古来行封禅的帝王,唯有秦皇汉武,加一位光武帝,再就是唐高宗李治。那一年,武曌跟从在李治身后,做了第一位亚献的皇后。这次,江山是她的江山,封禅,也是她的封禅。 嵩高维岳,峻极于天。古人认为泰山最高,极近于天,自古封禅都在泰山。唯有这次武曌另辟蹊径,行封禅于嵩山。究其原因,大概是西周把嵩山作为圣山,周武王、周成王都在此祭祀过,而西周正是武周所仰仗的王朝。好巧不巧,嵩山山神也是武姓,仿佛天赐一般。此山地处大地中心,所谓“通天柱”是也,周公曾于此测量日影。 这些都是些虚浮的把戏,真要说,大概是武曌曾在泰山封禅中作为亚献,请求上苍保佑李唐国祚。要是再去泰山,总有点不是滋味。再者,她已经七十三岁了。就算长出来牙与眉毛,也是七十三岁。她也会乏,不想再折腾几个月去泰山,于是就近选嵩山封禅。 天册万岁元年腊月初一,百官与四夷酋长随皇帝登嵩山,封太室,禅少室。为表示对天地神祗的虔诚,武曌进入斋宫沐浴斋戒。九日,嵩山之南行柴燎仪式,祭祀昊天上帝。灯火嫣然,嵩山的行宫人影杂乱,喧哗吵闹。 太平在屋外伫立良久,想着后日又能见着婉儿,心中升起些许期待。如今她必然忙碌,却不敢去搅扰,只能远远望着那看不到的方向。直到寒夜微冷,冻的有些发抖,才回屋里去。屋里燃着烛火,武攸暨坐在坐榻上。他生得一张好看的面庞,抬头望过来,也算得白净英俊。 “公主……” 她扶着额头,一副神烦的模样:“千乘王,要不您去偏殿过夜?” “是。”他诺诺,提起长袍就要走出去。 “算了,太招人耳目。”太平挥了挥手,“好歹夫妻一场,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也不能总欺负你不是。你就在这过夜好了,我今晚不睡便是。” “公主——” “不妨。”她笑了笑。大概也是睡不着的。 腊月十一日,武曌在众人的簇拥下,于登封坛举行祭天仪式。 登封台陡峭,婉儿扶着女皇登上石阶。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上,好像她的一生一般。随后武家子侄跟了上去,太平本来走在武攸暨身旁,此时凑上前:“阿娘——不,陛下,我来扶您吧。既然您有亲女儿,要个外人搀扶,岂不是显得我不孝,叫人笑话。” 武承嗣与武三思对望一眼,只道是公主向女皇献殷勤。毕竟密奏一上,武曌没杀婉儿,反而留在身边,明摆着于公主不利。公主企图利用亲情,把皇帝的心“抢”回来,不正是如今的一幕。 毕竟细究起来,武曌还有个亲儿子在这里,真要搀扶,这个儿子如何不可?皇嗣李旦低眉附身,独自走在最后边,一言不发。 “不必了。”女皇声音沉稳威严。 婉儿看向公主,微微低首像是行礼,别人看来却颇有些挑衅意味。公主嘴角撇下去,似乎不太满意。她见武攸暨也赶上来,漫不经心将手递了过去。皓腕玉手,看得武攸暨一愣,连忙携上去,也扶公主向上而去。 “陛下不表态,公主就要寻求咱们的支持。”武三思轻蔑地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魏王,你也该去表个态吧。” 武承嗣闻言,忙几步上去,也要搀扶他的皇帝姑母。他说自己是男子,又年富力强,能扶得更稳些。大概其实是想说,自己是男子,又年富力强,可以做太子的。婉儿于是后退,这一退也巧,恰好退到了武三思身边。 “梁王,别来无恙。”她说。 “我是无恙,才人到还好?公主没为难你吧。”三思眯起眼睛。 “公主怎么会不为难我呢?”她皱眉,显得有些厌恶,“说起来,我正心烦。梁王可有妙计助我?” “才人要我助你,可有什么交换没有?”他笑起来,“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婉儿冷笑:“算了吧,谅你也做不了什么,嘴上说说罢了。” 武曌从南面登坛,北向而立,行大礼祭拜昊天上帝。[r2] 她将玉策[r3] 置于玉匮之内,用黄金绳缠上五周,金泥封好。四角放上十二枚距石,埋于登封坛内,最后用五色土封成宽一丈二尺的圆台。 千龄之统,由圣代而连皇;万岁之音,自神山而周四海。[r4] 江山盛世,河清海晏。武曌的衮冕衣冠鲜亮,立于登封台之上,望向阶下的大好河山。嵩山之上,榛榛莽莽,浩浩汤汤。这江山,多少杀伐血祭染遍,多少英雄心之所向,为其摧眉折腰。原来,这就是她踩着无数的尸体,拼尽一生换来的东西。这东西多美,多美啊。 如今,尽在掌中。 大周朝的礼服冠冕,穿着时麻烦得很。婉儿记得,前次披上身时,还是女皇的登基大典。一晃又是几年,女皇没有让朝野失望,大周没有让天下人失望。登封典礼,便是最好的证明。 看着太平站在武攸暨身边,婉儿似乎也明白自己的位置,退几步过去武三思那里。武三思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支腊梅,把玩一会儿,递给婉儿。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好一副美景!”他赞道,转而又说,“不过这花再香,也比不得才人的熏香。” 婉儿一手接过,瞥了两眼:“梁王好兴致,还兴这种玩意儿。” 武三思拈一朵花,替婉儿别上。她低头,没有作声。 “美人就是要鲜花点缀。”他的恭维,不知是真心还是作戏,抑或参半。 “梁王,公主还在那边。当真不怕公主误会,你我有什么勾结?” “那又如何?”武三思一副轻浮的模样,“再者,也没什么可误会的。上官才人,你我,不是真的有勾结?”他用手比划了两下。 婉儿闻言一笑。 仍旧是武承嗣搀扶着女皇,这人大有不肯撒手的架势。众人行至一处平川,车驾停留的所在。皇帝亲卫千骑个个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他们列队于此,恭肃严整,皇帝封禅归来,立刻扬起一阵尘沙,让出道路。将领兵士军容威严,喊声地动山摇: “虹霓其旌,霜雪为帷。万骑齐驱,浮云转电。帐殿贲山,钟鼓沸天。文物声明,振天撼地。吾皇万岁,吾皇万岁![r5] ” 傍晚时分,天色稍稍暗下来,天边的红霞染上白雪皑皑,预示着明日的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武曌乘车马回到行宫,马车进了宫门。穿过公主所居殿宇时,武曌掀起车帘,远远看见两个侍女站在门外,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她叫停了马,那两个宫女顿时不说话了,垂着手齐刷刷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公主她在么?”武曌问道。 到底从前棋语跟过她一段时间,没有书韵那么犯怯,上前答应道:“公主在殿内小憩,叫我别放人进去。陛下,您看——” 武曌一眼就看到另一个人,那宫女,似乎时常跟在婉儿身边的。 “哦?”她笑了下,话里带三分刻意,“在歇息,也不能不准母亲去看的。” “可是,上官才人也要歇息——”小宫女涨红了脸,抢上一句,才说到一半,被棋语拉了回去。 “陛下,她是说才人已回去休息了,才来找我闲话的。并不是照顾主子不周。”说完回头狠狠瞪了书韵一眼,“是吧?” 武曌点点头:“好,既然都在歇息,朕来的不巧,明日再来看她。” 车驾越行越远,棋语方才松一口气,狠狠拧上书韵的耳朵:“你也没个心眼。才人那样聪明灵秀的人,怎么带出你个傻姑娘。” “我——”书韵显得有些委屈。 “以后不会说,就别乱说话。”她教训完,松开手向院内望去,心下盘算要不要知会一声。想来想去,又觉得不便打搅,只得作罢。 [r1]出自《新唐书列传第三十三》,裴光庭的传记。 [r2]这些仪式《两唐书》均有记载。 [r3]玉策是用金绳连编玉简而作成的,长一尺二寸,广一寸二分,厚三分,刻玉填金为字。 [r4]出自李峤《大周降禅碑》。 [r5]改编自李峤《大周降禅碑》 契丹叛乱 殿内正堂。 “又没什么要紧事,以后别叫我来了。”婉儿侧头看她,神色庄重。 “我是……我是怕你误会。”太平将身子贴过来,环住她的腰,“今日对你那样冷淡,怕你——” “你我还不了解,”婉儿没有躲开,怕也是习惯了,“现在这样,恨不得想挂在我身上,能误会什么。以后没事别叫我来,下次再这样,当心我就不来了。” 公主乖乖点头,靠在她肩上,一颤一颤的。 “千骑的马队好威风啊,进退有度,指挥若定。在前边过去的时候,我就想着,难怪大周在边境那么多胜仗。”过了片刻,公主在她耳边喃喃问道,“婉儿,你会不会骑马?” “我不会。在宫中那么多年,哪有机会学呢。”她回答。 “这不行。”太平哼哼起来,“我还等有一天,我的意中人骑白马、披红衣,过来接我呢。” 婉儿轻轻笑了。 “好,回宫以后,闲下来我去学。” “闲下来?又敷衍我,你万一闲不下来,岂不又成了空话?不行,回宫以后,得我亲自教你。” “这不合适,如今你我不宜过从甚密。”婉儿连忙说,“这样,我答应你,一定找机会去学,好不好?我保证。” 外边刮起大风,门窗吱哇一响,吹开了半扇。婉儿脱开她的怀抱,起身关窗去了。 “婉儿,你见我跟从武攸暨,真的没有半点不悦?”她皱眉唤道,忍不住问了出来。 婉儿回头,凝神片刻,答道:“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方能生死不从于天。你知道我的,猜也能明白,我能高兴起来么。” “我就知道。”她笑起来,婉儿看过去,甚至觉得有些傻气。本想趁此就离开的,她这一笑,心中又生出些许不舍。于是坐回她身边。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认知。你的深浅,让人家一眼就看出来,可就不好……”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信口说了些道理。 “婉儿,”公主打断她,忽然压过来,凑到她眼前,鼻息都明晰得很,“你说——深浅?那就叫我试试你的深浅,好不好?” 她身子后撤了些,责怪道:“你正经些,好好说话。” “怎么,我就不配要你么?小时候可是……” “你别说了,”婉儿的声音有些弱,也有些犹疑,“方才风吹了一下,我总觉得有人进来。好像有人在听似的。” “就你疑神疑鬼,俩人在外边守着呢。放心,这里没有别人。”话语伴随着轻轻笑声,听起来甜得发腻,“婉儿,你又找借口呢。” “又不止前门一处,万一有人从后边进来——” “后边?是不要命了。从后门偷偷溜进来,抓住了可以论刺客的,谁敢这么做?”公主的语气,倒是满不在乎。 “君子慎独,没人看着也不行。我答应了陛下,不能对你做非分之事,便要做到。”她说得很庄重。 “你不是……做过了嘛。一次两次又能怎样。”声音诱人得很,听着就让人脸红。不知婉儿的脸红成什么样子了。 “别说了,你再这样我可要担心。” “就要你担心,不然你放心冷落我。就不怕我吃不饱,去找别人。” “你——你要去就去,我又不拦着你。” “婉儿~” “都说了旧友故交一般对我,公主这分寸拿捏的,不像是听进去了。” 太平咯咯笑了起来,许久才停下。再开口时,却也严肃沉稳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婉儿,你放心。若你要在朝廷站下去,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随后话里又微微带笑:“只是,不给我碰也罢,你和武三思那家伙,共事就共事,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总碰手摸脸的。那时候还对他笑,你看看你,现在就不对我笑,真当我不担心的。你还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哭起来可凶了。” 婉儿停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为难:“你这样,叫我怎么答应你。” 两人都不说话了。 天色已渐渐暗下去,洛阳在数十里外,静静等着她们归来。回去以后,一切又将重到从前的样子。她不知道该怎么熬下去,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正是因为看不到头,才令她那样害怕。想想看,也许就是一辈子。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是阿娘为她选的,这是婉儿为她选的。 数日后,封禅礼成,百官回朝。这次封禅大典,举办得异常成功,武曌改元“万岁登封”,加封嵩山山神“神岳天中皇帝”,又给山神找了个夫人,册封“天中皇后”。又给夏启的母亲加封“玉京太后”,姨母加封“金阙夫人”[r1] ,总之捧高了一众女神仙。加上这次封禅,也是在昭告天下:女皇没什么不好,你们这些卫道士,就不要不依不饶了。 随之大赦天下,免百姓一年租税,狂欢十日。 回到洛阳,武曌没有多做犹豫,随即于大殿上对婉儿宣布: “修史的事不能放下,朝廷这边的事,你也要上点心。李夫人年纪不轻身体有恙,的确做不来了,也该歇歇。以后墨制宸翰,百司表奏,这些繁杂的事务,你要多担待些。[r2] ” “是。多谢陛下信托,臣定鞠躬尽瘁,不负——” “谢什么,做好该做的事,就够了。”武曌微微一笑,目光越过去,向她身后一望。 “月儿,你来了。”她看着那里。 “阿娘叫我来,是有何事?”太平笑着回应道,上前站到婉儿身侧,却不问好,也不看她一眼。 “见过公主。”最后还是婉儿先开了口。公主瞥了她一眼,没有搭理,挑眉冷笑一声。 武曌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月儿,朕令上官才人执掌宸翰,你有心参谋政事,可以时常过来与她学学。” 太平看了眼婉儿,转身向她行了个拜手之礼。 “恭喜才人。”她说,“往后还望不吝赐教。才人他日若飞黄腾达,大富大贵,不要忘记我这个儿时玩伴才好。” “公主言重了。” 一来一往,言语既冷且淡,清冷又疏离。武曌凝眉细想片刻,微微点头,挥手让太平先下去。 “明堂又修好了。”她对婉儿说,“北方边境战事又起,契丹人打过来,王孝杰全军覆没。婉儿,如今你是我的相,就得担起责任。这些事该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 “陛下,臣以为,该让狄公回来了。”她没有过多思虑,脱口而出。 “狄仁杰?” 彭泽县令狄仁杰,在那个偏远的地方,已待了四年。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六岁了,距离生命的终点,仅仅剩下四年时间。不论朝堂边疆,狄公一直兢兢业业,从不苟且偷生。等待终得回报,也许他也不曾想到,生命的最后四年,竟是他一生最耀眼的时光。狄公虽不善作战,却有安定一方的才能。彼时契丹首领孙万荣攻陷冀州,又向瀛洲进发,华北为之震动。狄仁杰被任命为魏州刺史,风尘仆仆赶去,却发现田野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原是上任刺史为了保护百姓,将所有农户赶入城中,严防死守。 狄仁杰说:“放他们回去吧。” 契丹大军一时不能到达,却将百姓困于城中,不仅耽误农时,更让人心惶惶不安,破坏不比战争来的轻。首要安抚百姓,其次整顿军备,不过半月城内外一切井然。孙万荣听闻狄公起复,没敢攻打魏州,不战而退。那时魏州的百姓,给他立了一生中的第二座生祠。 左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被派去抵御契丹敌军。此人平时残忍好杀,曾凌虐不少犯人,时人称之为“周、来之亚”。真到了上战场的时候,军队才到赵州,离前线还有数百里,听说数千契丹骑兵奔袭而来,他吓得连连撤退。别人劝他,契丹人行军不带干粮,不能长久,将军手握数十万大军,不用出击,坚守城池,待契丹人撤退,再乘胜追击,定能建功立业。 武懿宗吓得腿肚子发抖,喊一声:撤! 数十万大军,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连夜逃往相州。武懿宗的撤退,直接导致赵州失守,全城百姓惨遭屠杀。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依旧在相州做他清明大梦。 说的不错,将军,还真是个草包。 后来击退契丹,还是突厥人帮忙夹攻,契丹首领于乱军中被部下所杀。尽管如此,剩下清缴残部的战斗也没武懿宗的份儿。他一直躲在后方,带着着数十万人白白吃着军饷。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班师回朝,邀功请赏。 回到洛阳,武曌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一位大臣[r3] 实在看不惯,席上献诗一首,借以祝酒: 长弓短度箭,蜀马临阶骗。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忽然逢著贼,骑猪向南蹿。 距离敌人还有七百余里,背靠着墙,自顾自拿起大刀闭着眼一通乱挥,这就是大将军的功绩。最后一句说的奇怪,武曌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问这位大臣: “懿宗有马,何故骑猪?” 他答:“骑猪,夹豕(屎)走也。” 武懿宗气得七窍生烟,皇帝面前又不好发作。倒是武曌大笑起来,前仰后合,许久才停住。高兴起来,还赏了这位大臣两匹绢。 她何尝不知武家子弟,没有几个治世之才能堪大用。只是出于稳固皇帝的位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都说皇帝手握大权,天下任其生杀,有谁能知,皇帝不得已之处多了去。 “婉儿,契丹方退,华北不稳。安抚百姓的事,也许还得派武懿宗去。”她说。 “若一定得叫他去,还是让狄公也去。否则,华北必生事端。” 武懿宗杀敌无能,对付百姓却花样百出。所到之处,凡有先前被契丹掳走,如今回归原籍的百姓,一律按反贼论处。对于这等“大逆不道”的反贼,他的处置手段极其残忍——生生破开胸膛腹腔,取出胆囊。百姓怎么也想不到,契丹走了,迎来的却是新一轮屠杀。百姓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多少年后的安史之乱,全国只有河北道没有归复大唐,不是没有原因的。 狄公不得不为这个自卑又骄横的“可怜人”善后[r4] ,处处安抚百姓,恢复生产。面对投降的叛军将领[r5] ,狄仁杰上书请免其死,以仁义感化,为武周所用。武曌果然听从建议,拜他为大将军。这位降将奉命平定契丹余党,招降了他的女婿。而他女婿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光弼。多少年后的安史之乱,李光弼居功至伟,作为仅次于郭子仪的功臣,对大唐有再造之德。 目睹武懿宗的种种不堪,狄公眼底只有凄冷。也许,他就是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恢复李唐,将是他毕生的事业。 [r1]传说嵩山是夏启诞生的地方,夏启的母亲化作石头以后才生下他,姨母则是给抚养他长大的人。 [r2]《景龙文馆记》:自通天(公元696年)后,逮景龙前,恒掌宸翰,其军国谋猷,生杀大柄,多其所决。《旧唐书上官昭容传》记载不同,认为婉儿是698年左右掌机要,相差两年。暂且估计698年是更加全面的参决。且那一年是太平加封、武攸暨从郡王升为亲王的一年,还是很微妙的。 [r3]此人名叫张元一。之后没什么戏份,为减少大家记人名的混乱,就不表了。 [r4]艺术处理,两人其实是分道安抚百姓的,严格来说不能叫“为他善后”。 [r5]此处指李楷固。李楷固杀伤官军甚多,投降又晚,武曌恨他恨得牙痒痒。当时许多官员也劝狄仁杰不要蹚浑水,狄公还是劝谏了,也算是很间接地在安史之乱救了大唐。 重回正轨 叛乱告一段落,国事逐渐重回正轨。若非朝日,婉儿便一早去政务殿批折子,再一摞摞整理好给皇帝过目。隔几日在崇文阁随皇帝见宰相,处理些要事。再隔几日去史馆催催修史的进度。 细细想来,还是史馆的事最令她心烦。武三思仍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修出来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她只有每次抱几卷草稿回去,晚上秉烛批阅,才能勉强维持着进度。 这日,碰巧武三思过来觐见皇帝,巧言令色这般说了一番,似乎是他日日孜孜不倦,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才把大周的国史修得这样严谨隽秀。他武三思是大周第一忠臣,其心天地日月可鉴。 婉儿站在武曌身后,只笑了笑,没有作声。她最近太过疲乏,若不站着,就总想睡过去。非得学着古人悬梁刺股,才能做好手头的事。 武三思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脸上的笑堆起来:“陛下,修国史嘛,不是我一人功绩,上官才人也出了不少力。才人饱学之士,满腹经纶,审阅起草稿来,顶我十个武三思。恰好今日底下人得力,又呈上两卷新修的上来,姑母,鄙陋实在浅薄不才,可否借婉儿一用?” 他俯身作揖向皇帝请示,这声“婉儿”,却叫的有些轻巧。 武曌回头示意婉儿过去。她说一声“告退”,走上前去。经过武三思身边的时候,他轻佻地凑上前去,一手搭在她肩上:“全仰仗才人了。”武三思看她的眼里藏着的笑意有些怪,让人浑身不是滋味。 婉儿对上他的眼神,唇角挂着一丝冷笑。纤细的指扶上肩头,似乎要把那只手抹去。 “阿娘。”谁也没料到,太平此时出现在门前。看到这一幕,她稍稍怔了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本兴致勃勃的笑容也消了一大半。 “阿娘在与梁王议事呢,那——我先退下了。”她目光有些凶狠,挤出的笑生涩极了。随后转身离去。 武曌知道她善于掩饰,有时候装的太像,自己也被骗到三分。方才的神情带着强硬,粗看似是不满,她却只见落寞成川,从眼底流出,滚滚不息。佯装毫不在意,淡然一声告退,若不是她太熟悉自己的女儿,也许分不出是真是假。 也许是母女之间性灵相通,武曌莫名认定,女儿现在必然很难受。那么善于掩饰,仍然受不住啊。她的心忽的软下去。 “放心,你要在朝廷站下去,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那一日,她听见这句话,无奈笑笑便走了。没有人看见,她眼底一泓清泉,掩藏着旷世的温柔。这样干净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操纵权衡,生命赋予政坛,政局便是生命。这一句,恍若出世的光,唤醒沉睡太久的温和。 真的很奇怪,她有些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作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任性放肆,从不循规蹈矩。她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爱得如此卑微却又无奈。 “武三思,朕忽然记起,兖州刺史上书辞官回乡的事,还得与婉儿商量。年纪大了,事情也记不住。”她看向婉儿,语带责备幽幽说道,“婉儿,你怎么不提醒朕呢!” “是臣的过错。”婉儿回身俯首。 “三思啊,今日真是不巧,误了你的事。你先回吧。” 武三思稍稍皱了皱眉,转而笑逐颜开:“是,陛下。修史大事,也不急于一两日嘛。”他叉手行礼告辞,大步迈出正殿。 “陛下,兖州刺史的事,天官侍郎已作出定夺,臣以为——” 见太平那幅模样,她本就心慌得紧,有些魂不守舍。这下看去,武曌眉头紧锁,目光三分不满,一时间不知何处冒犯,慌了手脚,只愣愣看着皇帝。 “婉儿,你等什么呢,怎么还不追过去!”武曌头一点,扬起下巴指向门外。 她一下怔住了,那么片刻只有一片空白,转瞬恍然大悟,赶紧提起衣裙,三两步跑了出去。盘算着公主经常走侧边的小路,那条回廊甬道是近道,少有人过,通正门也近些。她赶过去,只怕追不上了,直到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才略微安心。 “公主!”她喊道。 太平不明白为什么,本来计划安排的不错,婉儿也没有答应她什么。但是见他二人对望,手指相触,心弦一下断了。是,是无理取闹,是胡搅蛮缠,她独自垂泪,也只能这么忍下去。也许……也许忍一忍就好了,也许以后需要忍耐的更多。 那一瞬,听背后婉儿这一声唤,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她再也憋不住,呜的一声哭起来。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溃不成军。泪痕映照着日色,斑斑驳驳。 婉儿走到她身前,还未开口,一拳就狠狠捶在胸口。 “疼!” 嘴上喊着疼,婉儿心里明白,公主还是舍不得用力。要不,现在她该跌在地上了。[r1] 太平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听她喊疼,就伸手拼命揉了几下。 “诶,你——”她刚要抗议,斟酌一会儿,还是压了下来。 “你知道的,这里住着的只有你一个。这样又捶又揉的,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她附身,柔声在太平耳边说。 公主抬头,哭红的眼斜了她一下。 婉儿替她抹去眼泪,边说起话来,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恬淡:“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变啊,还是这么喜欢哭。你知不知道,你一哭,我就拿你没办法。”说着,叹一口气。 “还不都是你惹的。”说话时还有些抽抽,“我哪里在别人前边哭过。” “对,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不好?”她问。哄孩子一般,轻轻抱她在怀中,拍拍后背。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才平复下来,却又不想放开。 “婉儿,你说让我将你只当做同窗故友看待。你说,故友之间,可以亲吻么?” 听她不哭了,婉儿放开手,安静地端详她的脸庞,浅浅一笑。两指撩开鬓边垂下的发丝,侧脸过去,轻吻一下她的下颌角。只要稍稍向上,就是耳垂,那是恋人才能吻的所在。靠侧一点,便是脸颊,显得矜持克制疏离,仿佛是在安慰她的不得已。而这个位置,的确是有些暧昧不清了。 太平心跳剧烈杂乱,只觉得有什么五彩斑斓的东西,从胸腔跃出来,在眼前飞舞。心中恨恨埋怨了一句:这个女人,既然不肯娶我,还这样撩拨。简直就是个坏心眼。 劲儿一上来,她直接按过去,把那个瘦弱的身体控制在怀里。鼻尖蹭开衣领,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 “你做什么呢?这是哪里来的小野猫。”她嗔怪道,“贪心不足,可也太会得寸进尺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的许多不得已,都不是你我能掌控的。随波逐流,是你我一生的底色,是挣不脱的枷锁。在这个时代,是荣幸,亦是不幸。 陛下已经尽她所能了,在外人眼里,赋予我更重的权力,是为了牵制你的力量,是一种平衡的艺术。武家人会觉得,皇帝是真的崇武抑李,也会放松警惕。他们都忽略了一点,皇帝是真的在重用我,也是在保护你。 相信我么,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生命的终点。 万岁通天元年年末,沈南璆病了,病的愈发严重。他是个侍御医,却没能救得了自己。此人性格温和、气质儒雅,从未争风吃醋,也不恃宠而骄,算得上是武曌几个面首中最省心的一位。省心到正史的记载都少得可怜。但他终究是离开了人世,清清冷冷,孤孤单单。 沈南璆死了,那天,武曌一直兴致不高。平日里两三个时辰能看完的案卷,天色暗下去也没批去一半。 “婉儿?”她忽然开口。 “陛下,臣在。” 武曌放下墨笔,推开案卷,也没看她。 “我知道世人对我养面首这事,颇有微词。但是,婉儿,你知道我为何要养面首么?你真以为老朽如我,还需要男人陪侍么?你真以为有你和月儿在我身边还不够么?除此以外,我还需要任何人慰藉陪伴么?不,他们陪不了我多久的。 “我只是不忿,为何男人做皇帝可以三宫六院,每年选秀女入宫。而我只是……只是有两个情人罢了。我不忿,我想叫他们知道,男人处在女人的位置上,他就是女人,没有区别的。你看,怀义难道就不争宠么?他不曲意迎合我么?他不争风吃醋么?” “为什么……为什么做先皇的妃子,没人说是下贱。做我的面首,就该被世人唾骂,被万众鄙夷?这又有什么区别!他也是人啊。你不知道,当承嗣、三思愿意包容他,我有多么欣喜。因为他们的认可,不仅仅对于怀义,还有我这个做皇帝的女人。没有面首,我永远还是稚奴的妻子,显和旦的母亲,只是代行权力的管家,而不是大周的皇帝。他们承认女人做皇帝和男人没有区别,那时,我才是真正的皇帝。 “可笑的是,连男宠都不能容忍我有男宠,一把火毁了大周的明堂。忠贞么,什么是忠贞?你细细去数,几个皇帝一生唯一,为何到了我这里,就要忠贞?” 婉儿起身,走到了武曌身边。她看着这个女人,从内文学馆惊鸿一瞥,到平叛乱杀裴炎后的苍凉悲伤,再登基大典之上声威震天。她从来不累,也从来没有认输。可今日的话语里,居然显出了一丝犹疑。这次的敌人与以往不同,过于令人生畏,是人就可以战胜,而他,根本没有肉体。 “陛下!或许,男人与女人做皇帝,就是不同的。先皇挑选的妃子,不仅要容貌品性,更是德才兼备。而怀义此人,恕臣不敢恭维。毕竟普天下的人才,大多自幼饱读儒学经典,学三纲五常,宁死不肯做面首的。这不在于您,也不在于僧怀义,在于世道如此。 “魏王、梁王是真的认可怀义,认可您么?不,他们只是为自己牟利,为自己铺路。天下士大夫甚多,有几人真正心甘情愿侍奉女主。话又说回来,这些……陛下就是再英明神武,一时也不能改变的。我想,那也许需要成百上千年。” 武曌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婉儿,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么?安静,该死。” “是啊。但我们至少绽放过。”她坐在武曌身边,头一次主动握住皇帝的手,那手遒劲有力,手背淡淡的经脉,每一道都是不息的力量。 不是没用的。她说。我相信这是那一天到来的铺路石,是通向未来的阶梯。总有一天,女人们会被我们的往事鼓舞,为我们的努力震撼,替我们也替自己找到一条新路。她说话的时候,全身散发着坚定的魅力,让人不得不停留注视。 “婉儿——你觉得我老么?”武曌话语仍带着叹息。 “陛下驻颜有术……”她说着,忽然恍神,随即用炽热的目光去寻武曌的双眼,“不,只要陛下时时还在期望,期望以后要做什么大事,而非总是回忆,回忆过去完成了什么伟业,陛下就永远不老。” 武曌笑了。[r2] “婉儿,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好了。”另一只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指尖滑过她的脸庞,“如果那样,我们一定是最默契的朋友,最好的对手。一定是——” “陛下!” 武曌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 婉儿,你还叱咤在这宫廷朝堂,你未来还要大展宏图。我想看着你们,陪着你们。我们要做伴儿的,你还这么年轻,我怎么舍得老去。 “婉儿,我也曾有对你有疑惑,从李贤以后,从未见你亲近男子。你这样年轻而美好的女子,冷寂于后宫,仿佛拥有一颗已如死灰的心。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以为你是爱他太深,又或是收敛锋芒隐忍跟着我。没想到……竟然然是这层缘故。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一切在于世间男子,没有一个配得上你。[r3] ” 婉儿张口欲言,却已说不出话。 武曌眼角微微垂下,淡然笑了,又抬眼看她: “你们啊,爱怎么做怎么做去吧,别让朕看见就行。” 婉儿闻言抬头,一时间要谢,却张口结舌:“陛下——” “又不能给你们办大婚的典礼,我看见了闹心。”她笑着补充道。 [r1]估计不是一个量级的选手。 [r2]武皇内心os:哇,好满意这个儿媳妇儿。 [r3]这里是刘晓庆饰演1995年《武则天》电视剧中的原话。 ※※※※※※※※※※※※※※※※※※※※ 是谁要的三更,我也不知道咋就写成这完蛋玩意儿~完全不在状态,感觉浑浑噩噩。总之最近写得慢一是已经开学了的确有事,二是到神龙政变前包括推荐二张、诛杀来俊臣,复立李显,赐死李重润等一系列事件虽然都能写,但很难和婉平感情线联系起来,正在挠头。还有太平这个人设啊,会往“霸道公主”方面发展,不会一直可爱挂。阿平也是个帅气的女a呀,只是现在暂时没给体现罢了。虽然每次发新章节收到大家的鼓励都很开心,也知道朋友们是因为喜欢我的文字,才希望我能快些完成,但私以为作品质量还是放在第一位的。我希望这是一部言之有物的好作品,也希望能有时间慢慢打磨。 我们不做大事 “才人在后院呢。” 后院。太平叫侍从退下,独自向后院走去。后院植着一株早樱[r1] ,立于庭院中央,初春时节,亭亭盛开满树花火,霞笼烟云。树下,婉儿一袭素衣,手持书卷,花瓣落在她的肩头,薄薄一层淡粉。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似一场大雪,她的衣袂随风飘起,一片素白,她的发丝微微荡漾,乌青留痕。 好像一幅画啊,她痴痴看着。 “要是这些花不会落多好,永远这么美丽地绽放在树梢。可是不落,这幅美景又何从见到呢。”她轻声感叹。 婉儿放下手中的案卷,没有过多惊讶,只是看向她。 “花在树上的时候,树叶还都是微小的芽,你看不见它。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她仰头望向一树繁花。 “公主,良辰吉日,佳节[r2] 美景,您不去陪陛下,来这东壁书府[r3] 做什么?” 太平耸耸肩,歪过头问:“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手中纸卷细细卷成一束,三指拈起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可没有。” “那——那我走咯。”太平笑着转身。 “等等,我有话与你说。”婉儿牵住她的胳膊,她一抽身,那手顺着滑向掌心,十指便扣在一起。 “别闹了,是正事。”婉儿把手抽出来,面色严肃起来。 太平本想反问一句“正事就不能牵着手说么”,看这神情,就不做声了。 “陛下外定突厥,内安国民,大周如今井井有条,只剩一件事还未尘埃落定。这么多年此事引起的是是非非也不少,陛下却始终举棋不定。这诚然是权术制衡,让双方都能效忠而不至于对她产生威胁,但日子久了,这事总要解决的。”她声音压的很低,几乎只在耳畔,“你说,若是你处于这种境地,该叫谁做太子呢。” “什么境地?任由承嗣和三思欺负么。”她侧头看婉儿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含着怒气,“太子之位,本就该是旦哥哥的。他是阿娘亲生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做过皇帝,如今是皇嗣,又久居东宫。我想不出除他以外,还能拥戴谁做太子。” “如若不是皇嗣,大概就是魏王承嗣了。”婉儿心不在焉地捏着纸,“当年你若是嫁给他,这人大概早就入主东宫了,犯不着到处找你我的麻烦。陛下早做好了打算,如今的状况若是武承嗣做太子,你作为武家的媳妇,在洛阳也有一席之地。毕竟,若是传位皇嗣,大周便是一代而亡,哪个开国之君,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国祚一代而亡。” “婉儿拥戴魏王么?”她询问的目光有些锐利。 “我不忍心看着大周灭亡……” 太平皱起了眉。 婉儿叹口气,接着说:“可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落进武承嗣这种人手里,我更不忍心。他若真有治国的大才,陛下也不至于举棋不定数年之久。” “所以——” “皇嗣。”她说。 太平笑了,又牵上婉儿的手:“可你我在这里嘀咕这些,又有何用处。阿娘毕生追求的就是大周,还有什么比让一个英雄,见着自己的功绩一点点化为乌有,更能让她感到可悲呢。这么多年都没能论定的事,凭你我让她放手,怕是空想。” “能做到。”婉儿看她的眼神很坚定,莫名使人信服,“我相信陛下。苍生与国祚,她会选什么,我知道。” “可是如今,武家那些子弟风头日盛,耀武扬威。你看看我,再看看旦哥哥,哪有招架之力。”太平叹息。 婉儿半闭着眼,忽然微微笑起来,目光中一股狠劲喷薄出来。太平见过她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她瞪大了眼睛,这个人还有多深有待挖掘,她一时不能确定了。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婉儿说,“武家子侄与皇帝血脉相通,也不都是恶人,我本无心与他们为敌。况且还有你的驸马,稍有不慎便会波及无辜,我泾渭分明,不做那样的事。只是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此三人绝非善类。为了一点权力与嘉奖,无心天下人安危,我以他们为耻。公主你可看着,看我怎么假以时日,一个一个慢慢废了他们。他们几人捣的鬼,让我受刑也罢,居然连你也不放过。触到我的底线不是有意思的事。婉儿一介裙钗,掖庭的出身,看着也许柔弱,但绝不好欺负。” 这些话,只有淡淡地说出来,才会让人脊背生寒。清醒理智,条理清晰,不带一丝的愤懑。 “婉儿。”她轻声唤她,好像要把她唤醒一般。 婉儿勾唇一笑,手拂去她肩头的花瓣:“那些风波都已过去,也该有所行动了。那时咽下的每一口气,都是为了现在还回去。” 太平也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别在意那些,一直忍下去,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婉儿,今日才真正认识你,知道你还是那个年少时,那个站在我身前的人。” “这次不是我站在你身前,太平,有些事还得你来做。我们不办大事,只办小事。现今就有三件小事[r4] 要做。 “其一,薛怀义是你杀的,得还一个给陛下吧,嗯?陛下与我说,面首是她的权威。朝中大臣仍念旧朝,她虽有帝王之名,那些人心里还是把她看作摄政者,不过是帮着无能的儿子料理天下。多数人没有真正承认她‘皇帝’的名号。如今薛怀义、沈南璆已死,此乃天赐良机。听闻你在宫外养了许多面首…… “婉儿吃醋么?”太平笑得有些狡猾。 “我又不是你。”她答,“再者你在宫外,我又不能盯着你不放。你要做什么我也不知,吃醋有什么用。说正经的,太平,你养了不少面首,大概是了解那些男人货色的。物色个好些的,献给陛下,别再像怀义那样让她烦心。你是陛下的女儿,理应尽孝道,这件事,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且此事对你好处甚多。献上面首,是讨陛下欢心,她一定觉得女儿贴心,对你多加几分信赖。其次,在陛下身边安□□的人,既可以做眼线,又可以让他为你多多美言,何乐不为?你被看作李家的势力,这不可改变了,所以更要步步小心。让陛下知道是我向你转达的也无妨,她会喜欢的。到了立太子的时候,这人也许能助上一臂之力,也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第二件事,杀酷吏,说的就是来俊臣。武家那几个人与来俊臣沆瀣一气,狄公下狱,皇嗣被诬谋反,背后都是他们的联盟在捣鬼。这个联盟若是能拆散,对你和皇嗣再好不过。说难也并不难,对陛下来说,周兴、丘神以后,侯思止,索元礼,酷吏一个一个被拔掉。她早有压制酷吏的意思,只是‘不杀无以慰人望,尽杀无以镇人逆[r5] ’,留来俊臣一个做个威慑。他毕竟是小人,仗着皇帝庇护,到现在还不懂收敛。如今朝中逆人杀得七七八八,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对于诛杀来俊臣的手段,我只给一个忠告——你树大招风,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借武承嗣的手,让他自取灭亡。因利益走到一起的联盟,一定能用利益攻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得找个好时机。具体怎么做,我教不得,也不用教。是你,一定能处理好。 “第三件事该我做了。狄公如今在北边幽州做都督,我要助他回朝。陛下本就欣赏狄公,他又在平契丹的时候立了大功,陛下大约不会反对。狄公朝野声望极高,一直忠心李唐,不愿看着武家独大。加之朝中恢复李唐的意愿并不少,他一回来,一定是大臣们的领袖。复立皇嗣,指日可待。 “内有面首建言,外有狄公相助,再拔去来俊臣这颗钉子,事情就做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做大事,只做小事,大事是留给他们做的。” 她对太平淡然一笑,低头展开手中纸卷,不再做声。那纸卷上的故事,写的是春秋末期,吴国进攻郢都,伍子胥掘开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以复仇。 太平心中暗暗赞叹。婉儿的确是厉害得很,这几步见招拆招,不用抛头露面,在背后操纵着所有。让她原本觉得毫无可能的事,瞬间柳暗花明起来。 “婉儿,你运筹帷幄的本领,何时这样娴熟了?” “不是我的本领,大势所趋,顺势而为罢了。”她答道。说话的时候,只盯着手中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婉儿就是这样,总是做出冷淡的模样。太平看着她,心情就莫名地好。面庞笑容浮现出来,脸凑过去,只问她: “婉儿,我是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底线的啊?” 婉儿看她一眼,看她故作认真的模样,似乎不得答案不罢休。而脸上的笑却出卖了这人的小心思。 婉儿收起手中的纸,语调还是淡淡的:“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从前我的底线可高了,现在经历太多,底线已经变得这么低。”说着,伸手拍怕她的脑袋。 “头发,头发弄乱了!”她叫到,双手捂着头。 “安静。”婉儿示意她别出声。随后,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抱着,一手又把那纸展开。 “一起看。”她说 花瓣落在纸上,也落进她心中,纷纷扬扬。早樱绽放了血色。 [r1]早在秦汉时期,樱花栽培已应用于宫苑之中,唐朝时已普遍出现在私家庭园。“樱花”一词,最早见于李商隐的诗句:“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中国原本的樱花品种和桃花长得很像,因此描写樱花的诗作难觅。 [r2]此处设定上元节。早樱最早在一月开放,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r3]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壁,同宴北渚。 ——出自《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张说 婉平圈大佬三藐三曾经通过“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出自《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张说)论证过此处“东壁”指东壁皇家图书府,且修整图书府也是婉儿的工作之一。 [r4]为了小说的阅读流畅度,此处时间在正史上稍微有点交叠,上一章描写与突厥的战争战线拉得比较长,此时应该还没结束。但不影响整体逻辑。 [r5]出自《绝代才女上官婉儿》 ※※※※※※※※※※※※※※※※※※※※ 前几章写婉平复合是696年,每次感情达到顶峰,就预示着另一轮风波和下坡。696-698年是关系的蜜月期,大家想看的相爱相杀,会在698年之后安排。不知道大家对黑化和相爱相杀的定义是什么,照我的定义,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诛杀来俊臣 就是这样,张昌宗从公主的府邸出来,走进了皇宫内苑。他生得的确很美,眉似远黛,面若春桃,五官秀气得很。叫来最苛刻的批评家,怕是也找不出什么毛病。与前两个面首不同,他出身贵族,是宰相张行成的族孙,除去容貌秀美,吹拉弹唱也是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把玉笛,被他演奏得出神入化。不若薛怀义那般五大三粗不修边幅,如此色艺双绝,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远远看上去,真似云端走下的仙子。进宫以后,张昌宗每日涂脂抹粉,着锦带玉[r1] ,在皇帝身边莫名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也许是汲取了薛怀义的教训,让张昌宗觉得与其和别人争宠,不如给自家兄弟铺条路。不久,他把同父异母的哥哥张易之推荐给了女皇。张易之容貌姣好,虽略逊于昌宗,却有另一个本事:炼丹。兄弟二人进宫侍奉,温柔恭顺,很快讨得了女皇欢心。 也许一切只是因为,这两个男人终于不再狂妄,以为皇帝只能属于自己一人。 二张得宠以后,少不得有人奴颜媚骨地奉承,像奴婢对待主子一般称其为五郎六郎。这些人中就包括武承嗣、武三思,他俩牵马的本事还没废,薛怀义死了,又出来二张的马让他们牵。 此其一。说到来俊臣的事,不可操之过急,但也没让公主等太久。近年来她资助过不少儒生,有的没考上回家去了,也有做了小官。虽然如今还没有做到宰辅的,用人的时候也显出些许作用来。有人给她传来消息,来俊臣某个私交不错的爪牙[r2] ,醉酒时闯进来俊臣家中,辱骂了来俊臣的正妻。那女子是名门闺秀,被来俊臣抢来家里,日日忍气吞声,被人辱骂也只有低声呜咽的份儿。来俊臣见此情景,只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小不忍则乱大谋,好言劝慰几句就放了这人。来俊臣之妻见此情景,只觉此生无望,上吊自杀了。 这人回去以后,琢磨了半日。来俊臣何等心狠手辣的人,到底是间接害死了他的妻,虽说这次放了他,只怕往后还要算账。一来二去,直是坐不住,与友人商量起对策。 消息传来,太平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在公主的暗中授意下,友人如此这般劝告了他一番。 “如今坐在家里也是等死,不如奋力一搏。直接状告来俊臣把握太小,说不定反搭上自己的性命。我教你个法子,现在朝中风头最盛,最得皇帝陛下器重不是别人,正是魏王武承嗣。你不如悄悄禀告魏王,说来俊臣在砸石头板儿砸到他了。你是来卿的心腹,曾与他也有些交情,他一定信你的话。那时由魏王出面状告,且天下民怨已久,皇帝一定会仔细考虑。如此这般扳倒来俊臣,保护自己就容易多了。” 坊间传闻,来俊臣因为无人可告,在家中准备了数块石头板,上面写上人名,扔石子去砸。砸到哪位,哪位就倒大霉,迎来灭三族的命运。即“砸石头板儿”的来源。 于是这人真的悄悄跑去,向武承嗣添油加醋捏造一番,说来俊臣要置他于死地。武承嗣听闻噩耗,顿时慌乱起来。来俊臣是一条疯狗,他也知道的。那些经来卿之手的人下场如何,就更明了。近来风闻来俊臣说他的不是,没有深信,如今一想,倒越发真切。毕竟现在政局稳定,无人可告,疯狗乱咬人也是有的。朝廷向来你死我活,武承嗣这么一想,除了死磕到底,也没有别的法子。 可来俊臣的确是女皇的宠臣,多少年来,也有不怕死的告过,下场都惨烈极了。于是他与三思、懿宗等人商议,说话的时候又加上些,说是来俊臣要状告武氏诸王。武三思心眼活泛,说:不如将皇嗣与太平公主也带上。 “太平公主颇受陛下宠爱,皇嗣即便受着压制,好歹也是陛下亲生的幼子。若告诉皇嗣公主,来俊臣也要状告他们,想必胜算更大。陛下未必信来俊臣谋反叛乱,可若知道来俊臣已犯了众怒,她自然明白这人救不了的。” 武承嗣连连拍手称是。 次日清晨,他赶早驱马来到公主府,说是见千乘王武攸暨,暗中却是要找太平公主。不巧公主梳洗未毕,他便在前厅候着,与堂弟攸暨搭起了话。 一番寒暄过后,看这公主府四面的气派,承嗣便想起当年向公主求亲的事。这些,原本都该是他的。 “诶,公主怎样啊?”武承嗣乜斜着眼,凑近低声问攸暨。 攸暨低下头,踌躇一会儿,道:“公主……公主很好。” “怎么个好法儿呢?” “公主身体安康,气色红润,我想着,自然是好。” 武承嗣挤起眼睛,啧啧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是说,公主是个大美人,风姿绰约,秀色可餐。这样的尤物,在床榻上到底怎样呢?” 武攸暨瞪起了眼,若说别的还可,这一点,他确乎不晓得。他停了半晌,咬住下唇,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怎么,这么多年,还扭捏起来了?”武承嗣拍拍他,龇牙笑着。武攸暨有些拘束,向身后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魏王——” 没让他等太久,这声从屏风后边传来,太平缓步走出,淡淡瞟了武承嗣一眼。 “魏王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不用为难他。”她搭上武攸暨的肩,“夫君,你先到后边去吧,魏王要问我话呢。” 随后,她对承嗣报以一个笑容,怪得有些瘆人:“问吧,我知无不言。” 武攸暨果然起身,三两步转到屏风后边,从后门出去了。 “公主,古人云‘夫为妻纲’,你这样对攸暨,是不是有些仗势欺人了。”武三思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太平笑得更开了:“我有势,为什么不仗?权势不就是用来仗的嘛,否则还有什么用呢。魏王若是觉得没用,要不,我给叫人来您去个势?” 眉头一展,不等承嗣接话,她扭头朗声唤道:“棋语,快让人传膳房的庖厨,带一把剔骨尖刀来。” 听到这一声尖利的“剔骨尖刀”,武承嗣只觉一阵冷风刮过,裆下凉飕飕的。 “你——你要做什么!” 明明白白的惊惶,带着一丝颤抖,他眼睛睁得太大,手也护过去。太平扑哧一声笑了,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直直笑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勉强止住。 “原来魏王也要仗势啊。今日来,怕是不仅要仗着自己的势,还要向我这女流之辈借些。” 武承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连声道:“是,是。” 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大意是来俊臣肆意陷害大臣,这次胃口大了,将女皇的侄儿,儿子,女儿全部囊括进去。再不出手制止,遭殃的可就是自己。他此番来公主府,就是请太平联名上书陛下,告来俊臣谋反,先下手为强。 “来卿不会谋反的,猜猜也知道,陛下不可能信。”太平听完半闭起眼,漫不经心。 “梁王有言,这是叫陛下知道来俊臣犯了众怒,人人得而诛之——” “你以为陛下从前不知道,来卿犯众怒,人人得而诛之?”她一语反诘。 “那公主总不能坐着等死吧!”武承嗣有些急切,话也说得重起来,“再说这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来俊臣他常常自比石勒[r3] ,可不是有谋逆之心。” “你说的话,我就都信么?”她淡然一瞥,“来俊臣是大周开国的功臣,魏王诬告功臣,岂不是心怀叵测?” “公主!”武承嗣眼见着不成,越发焦灼,“来俊臣残害百姓,为非作歹,这也是为了大周——” 太平心里冷笑,你还知道天下苍生呢! “好,魏王不是说我仗势欺人么,今日就仗我的势了。”她挑眉,“我把武攸暨叫过来,你呢,亲口告诉他,你床上无能,妻妾都要往外边跑。如此我就答应与你一同上书,告来俊臣谋反,如何?” 说完她又微微笑了,侧头端详武承嗣半红半紫的脸。 “公主,这——” 她耸耸肩:“那好。慢走,不送。” 武承嗣踌躇许久,半日憋出个“好”字来。他同武三思一样,信奉着一条“真理”——人若能丢掉人格与尊严,他就可以拥有一切。 太平大笑起来。 这是她的舞台,她的演出,她一手策划的剧目。最后,她也参演了这么一小段,将名字写在了上书的前头。 大周所有审决的死刑,都要女皇亲自批准。来俊臣谋反,武曌自然不信。而且这人得罪众人,虽说有自作孽的成分,其根源也是她。于是乎这封奏折进了政务殿,婉儿也看见了,却没听到下文。那本就被扣在武曌手里,纹丝不动。 奏折传进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了太平的署名。明明叫她不要搅合进去,这人不听话,还是没能做到。此次若告不成,那些王爷就得去买棺材了。太平也许没有性命之虞,却也会元气大伤。听闻外朝的武三思火烧眉毛,四处发动宰相上书,甚至还见他进宫悄悄找二张帮忙。婉儿也苦苦思索着,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不着痕迹地助她一臂之力。 [r1]武皇:这就是朕的真人洋娃娃,真人版奇迹暖暖~ [r2]此处指卫遂忠。这事一小部分算是我脑补的,没有明确指向太平是始作俑者。 [r3]石勒从家奴做了将军,最后建立后赵,自封皇帝。 ※※※※※※※※※※※※※※※※※※※※ 本来写作计划里准备一笔带过,没有这段承嗣与太平的对手戏,但我女朋友说她想看太平欺负人~安排!这还能不安排! 这辈子太值了 春日明媚,阳光正好,女皇难得好兴致,带领一众宫人与几位幸臣,去往禁苑游园骑马。自从上次太平提起,婉儿也略学些驭马,只是实在心力有限,算不得精通。不久,她落在队伍后边,一副疲累的模样。 树下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面目和善。 婉儿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明堂尉吉顼。说起来他也是酷吏出身,虽说生性阴狠毒辣,看事情却很通透。与他交谈,别有洞天。 这机会不能不好好把握。不久前,吉顼向来俊臣告发洛州参军,说他相面称天子之相,是要谋反。来俊臣上报了朝廷,却把功劳据为己有,还反参了吉顼一本。危急关头,这小老头当机立断,直接向女皇告变,面陈因果。若非如此,他早已在黄泉之下了。 婉儿故作倦怠,面露疲色,下了马,牵到树下拴住。 “上官才人的马,远看着像照夜玉狮子,这近前细看,眼下双颊泪沟深陷,怕是榆雁的卢[r1] 。都说的卢虽有力,却是凶马妨主,奴乘客死,主乘弃市,会替主人招来血光之灾。才人,就不怕么?”吉顼上前,拍了拍它健硕的前腿,瘦而干枯的手指梳了梳马鬃。 “‘生死有命,马岂能妨’,吉尉不会忘了吧。”她说。 “也是,也是。”老头儿笑了,“的卢也曾救主,还要看主人如何。” 来俊臣的事,朝堂上闹得风风火火,吉顼大概明白她此来何意。只是两人都不愿做点破的那个,只是寒暄,在外边兜着圈子。吉顼老辣,沉得住气,偏偏把话往外引。最终还是婉儿先开了口: “吉尉,您曾与来卿共事。我有些好奇,在您眼里,他是个怎样的人?” “来俊臣?他是个异类,却不像一个人。”吉顼拈着胡子,缓缓出口,“不得不说,当一个人恶到极致,背负着一切你所能想到的罪过[r2] ,反有种让人迷恋的气质。”胡须掩盖下,他的笑藏在后边。 既然婉儿挑明话头,吉顼也没有遮掩,大大方方谈论起来。 “酷吏已经山穷水尽,我呢,也就识趣离开他们。皇帝下的这盘棋,从开始布局,来俊臣就是注定牺牲的弃子,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那些人的真面目,我猜皇帝早就看得真真切切,再迟五年前狄公的案子也该明了。如今国泰民安,来俊臣必死,陛下却迟迟没有动作,一再拖延,才人猜猜这是为何?” “陛下需要一个人震慑朝臣。”她说。 吉顼摇头一笑,更加慈眉善目起来:“还需要么?这时候了,还需要么。” 如果真的需要,陛下便不可能杀他。你们告发此人,就是自取灭亡。我倒是觉着,陛下不是护着来俊臣,而是在暗中观察我们。这个当口,若众臣把矛盾归结于陛下,不满她任用酷吏,质疑她的统治,对这个女人的天下提出异议,哪怕只有一个人这样说,来俊臣都不可杀。若是所有人都站在她的立场,只说来俊臣作奸犯科倒行逆施,祸乱大周江山社稷,如此来俊臣便可杀。懂么? 吉顼三言两语层层点破,一切忽然清澈起来。婉儿恍然以后,只暗暗自嘲。这么简单明了的事,她早该想到,却因急着扳倒来俊臣,静不下心剖析一切因果,实在有失水准。她自觉沉着冷静,看似泰然自若,到涉及太平的安危之时,却总有些冒失。这个女人,总能如此轻易地,在不知不觉中扰乱她的心智。太难了,像陛下一般时刻保持清醒太难了,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陛下人马该到洛水边上了,我不打搅才人,您该快些策马赶上才是。”吉顼把马缰送到婉儿手中,“要做的事,我自会做。” 他说着,微微泛白的双眉皱起:“只是有些奇怪,来卿之事,并未波及才人。才人一向忠心奉上,唯女皇之命是从,何必逼陛下杀他呢。” 难道才人是为保梁王的性命,今日才来找我的?他问。 婉儿回眸:“为臣者身死社稷,我是为大周。” 吉顼冷笑:“我奉劝才人一句,还是去投靠公主或皇嗣吧。记住我的话。” 或者,投靠庐陵王。他淡然提起那个名字,那个婉儿已经数年没有听见,也不曾想起的名字。 “庐陵王?提他做什么?”她想起月光下那幅面容,那双盯着猎物的眼,阴冷带笑着看她。到如今,她仍在回避,把此事当做伤口呵护起来,不愿与任何人提。 吉顼没有搭话,只是拍拍的卢,道:“生死有命,外朝风云变幻,才人还是要小心血光之灾!” 那日傍晚车驾回宫,吉顼迎上来为女皇牵马。 武曌随口问他:“爱卿,近来外朝可安好?” “安好。朝廷风平浪静,官员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他轻轻拉住缰绳,引马前行,“只是朝臣都很奇怪,怎么陛下还没处死来俊臣呢。” 用最冷静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危险的话。 “来俊臣于国有功,你们为何非要他死呢?”外人听来武曌是护着走狗,吉顼心中明了,这是饶有兴味的试探。 “俊臣聚结不逞,诬构良善,脏贿如山,冤魂塞路,国之贼也,何足惜哉![r3] ” 武曌沉默了。 对于大周朝的开创,酷吏功不可没。在阻力最大的时候,她靠酷吏迅速稳定了朝纲。然而日久天长,酷吏破坏法度,危害朝政,弄得君臣离心。多少臣子为了自保,说话无可无不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满朝怨恨酷吏已久,却无一人公开反对她,说明这几年的统治卓有成效,让她觉得心安。如今天下已稳,来俊臣等人便是祸害,兔死狗烹的时候到了。 回到宫中,武曌没有去寝殿,在宰相议事的崇文阁坐了许久。她一人坐在正面榻上,安静而威严,半明半暗中,仿佛一尊神明。 “婉儿,我知道你也要来俊臣死的。” 她忽然开口,婉儿愣了一下,才明白皇帝在叫自己。她望向那个人,那个她见过最接近神明的人。 武曌双眼微闭:“吉顼本是来俊臣的手下,连他都无法忍受,我再不决断,怕是要引火烧身了。我做不了明君的,即便想做,也没法做到。我放任万国俊屠杀流人,纵容来俊臣肆意构陷,还要装出一副被他们欺骗的样子。我做不了明君,做昏君总比暴君好些。你知道,女人做不了明君的。” 陛下,您是明君。我的君,怎么可能不是明君。 “您若不是明君,世上便没有明君。”她说,“只有昏君才可能清白一世。想做出些政绩,为天下人谋的帝王,有几个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备。” “可我走的太远,婉儿。”武曌轻叹一声,“事情也该结束了。”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r4] 年纪虽然大了,女皇仍旧十分清醒,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该弃掉的东西,绝不手软留连。 斩决来俊臣那日,洛阳全城的百姓来刑场围观,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来俊臣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比普通的刑犯直直多捆了三五道,刽子手也怕他跑了似的。在狱中待了那么几日,他衣衫破旧不整,多了几道口子。头发油亮,散乱下来,面颊也沾上牢里的草木灰。重重掩映之下,仍是那俊俏秀美的面容,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刽子手大刀磨得锃亮,一声声听的人胆寒。来俊臣望着五大三粗的行刑官,眯起眼笑了起来:“官爷,待会儿我来俊臣的血沾上去,这刀可就成了宝刀,可以传世的。” 那人板起脸,不理会他。 来俊臣哈哈大笑:“官爷斩了我,往后可以吹嘘半生,老了讲给孙儿听。想我来俊臣一介草莽,进京做了皇帝的宠臣,娶得五姓之女娇妻美妇,享人臣可享极乐。华佗穷尽毕生心血《青囊经》付之一炬,我呢,随意写写,就能在后世流传旷世奇作《罗织经》。没有立德,勉强也算立功立言,多少儒生士子梦寐以求的事,在我这里,轻而易举。想当年,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小老百姓,见了我没有一个能不发抖,这是何等威风!我本就是个死囚,该入黄泉下地狱的,如今不过回去了而已。官爷啊,我来俊臣这辈子活得太值了,太值了!” 没有恐惧,没有埋怨,没有后悔。他的头颅滚落时,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仿佛不要放过这人间。鲜血四溅,浓重的腥气染上空气,这是大周最后一个酷吏。他死了。从那方铜匦矗立在朝堂中央,到来俊臣人头落地,持续十余年的酷吏政治,终于画上了句号。 洛阳百姓一哄而上,剥皮的剥皮,挖心的挖心,很快这具尸体便成了肉泥[r5] 。此事让武曌也震惊了,庆幸已处死了来俊臣,将他放在放在大周的对立面上。武曌即刻手书《暴来俊臣罪状制》,一一列举此人罪行,“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把这条走狗撇得远远的。而女皇陛下诛杀来俊臣,大快人心,此举是替□□道,为民请命。 不久后的一天,武曌问侍臣道:“从前谋反案接连发生,国有常法,许多人朕不得不杀。朕也曾有疑惑,派人复查案件,都说谋反属实。周、来二人死后,却没再听说谁要谋反,是不是从前也有冤枉的事啊?” 这是装傻充愣来了,臣子都低下头,没有一个说话的。 最后夏官侍郎姚崇[r6] 开了口:“落在周、来二人手里的犯人,都是屈打成招。派官员前去复查,他们自身难保,当然不敢翻案。幸好陛下英明,处死了这些人,我以全家几百口人的性命担保,以后内外的大臣,不会再有人谋反了。” 武曌赶紧顺着台阶下去:“姚侍郎说的对,当时宰相只顾顺着我说话,不敢直言进谏,险些让我成了滥杀之主。还是姚侍郎的话深得我心。”随后赏姚崇丝绢百匹。[r7] 女皇亲口承认酷吏政治不妥,算是让这个万众期待的句号,更圆满了些。 这一年的十月,幽州刺史狄仁杰回朝,复任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这是他第二次拜相。虽然经历了些波折,一切终究回到正轨。 她们的小事一件件办妥,接下来只需要静观其变。这些天里,没有朝会的日子,公主总是天不亮就乘车马入宫,在婉儿居所门口候着,陪她走去政务殿。婉儿起初有些不适应,再者公主上次任性状告来俊臣,的确让她有些生气,没怎么好好说话。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说笑打闹也有,高谈阔论也有。 清晨的日色很淡,朦朦胧胧的,若是冬日,连道路都看不清。她有时不经意想到,自己总是在皇帝出现在政务殿之前,早早到那里整理奏疏,那太平究竟得多早起来,才能日复一日在门前等她。有时她想叫公主别来等她,又怕说不好伤了那颗热烈的心。再者,她自己也舍不得,整日忙忙碌碌焦头烂额,从居所到政务殿的工夫,太平陪在身边,就是她一天中最悠然的时光。 “这几日常常见到张昌宗。太平,没想到你喜欢这种年纪又轻,长得粉团一般的男子。”她含笑望向身边人。 “哪有,我才不喜欢呢。”说到这样的话,太平总要拉她衣袖,“我啊,只喜欢比我大一岁,侧颜美得不像人间所有,清冷瘦高的那种。还有,一定要笔底生花,写得漂亮文章,诗词文理兼美。最重要的是,她得志向远大,心怀天下。张昌宗哪里配得上这些呢。” 甜言蜜语太多,就会显得油滑虚假。婉儿心里却明白,这人做的,比她说的还要多。 有时这段路上,趁着洛阳还未醒来,风平浪静的时候,她们也会说些正事。太平告诉她,此时不能结交宰相大员,她只广交白身与小官,其中确有些人才。譬如门荫入仕,为人却难得忠直善良的萧至忠,又譬如文采斐然,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的崔湜。若有合适的时机,这些人都可多多提点。 “真成‘你主外,我主内’了。”婉儿笑道。 那时候起,这段路忽而变得短了,每每一转眼便到政务殿门前。她们一起走进去,书案挪动出声,纸卷哗啦地响,不知不觉阳光便明亮起来。 [r1]伯乐在《相马经》:的卢,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 的卢是有名的白马,不要忘了,有一天她要骑白马披红衣去接她的月儿。 [r2]唐代张三,半本刑法(狗头)。 [r3]出自《资治通鉴》。 [r4]出自《孟子˙离娄下》。 [r5]仇家争啖俊臣之肉,斯须而尽,抉眼剥面,披腹出心,腾蹋成泥。出自《资治通鉴》。 [r6]此时还叫姚元崇。此人经历多次改名,为不太晦涩,就不一一表述了,均作姚崇。作为著名的开元贤相,他是武则天发掘提拔的。 [r7]这段记载我几乎照搬了《资治通鉴》,应该不会被人说抄袭吧哈哈哈哈(孩怕)。不过我武皇好傲娇啊,承认个错误还这么扭扭捏捏,也可爱了叭~ ※※※※※※※※※※※※※※※※※※※※ 历史线走久了,下章来点微甜吧~ 永远是我的女儿 婉儿整理清楚奏折,一摞放在武曌正座的书案上,一摞堆在自己这里,最后剩下几本推给太平。 “陛下叫你学着处理政务,你翻翻这些,把批复写在纸上,等会儿我来看。” 说着洗笔研墨,埋头进自己的一摞,任由太平如何挤眉弄眼,没有发觉半分。太平侧头盯了她许久,越发觉得她清丽秀美,轮廓好看极了。她磨磨蹭蹭凑上来,坐在婉儿身边,托腮只看她。这下婉儿不能不发觉,却只瞥了她一眼,没再去搭理。 太平侧身贴近耳畔,轻声对她说:“婉儿,我最喜欢你认真做事的样子了。” 婉儿扭过头,目光落在那一侧的书案上。奏折还没打开,纸上滴着墨汁,不知道乱画了些什么。 “你做什么呢,又浪费纸张。再不认真,可要受罚了。” “你罚我什么呀,婉儿?”太平侧头倚在她肩上,“我呢,任你从重发落。” 婉儿身子向外挪了些,皱起眉头看她:“臣在处理正事,公主再这样,只能请您离开。” “我是公主,为什么听你的?”她笑着反问。 “公主不必听我的,”婉儿目光又落在奏本上,“但于公于私,您都得听陛下的。政务殿内,议事堂上,如此这般显然不妥。” 太平小小嘟囔一声,还是听话地回到自己的桌案,用笔敲着脑袋。 不久,武曌在宫女随从下进了正殿,二人搁笔起身去迎。武曌挥手让她们免礼,随后登台入座。婉儿简略说了今日的要务决断,三人坐定,武曌也展开案卷。皇帝面前,太平果然安生许多,竟然翻翻找找奋笔疾书起来。 最后一个奏本堆上去,她抬首,见女皇的侍女已下去了。于是捧起批好的纸,摞在婉儿眼前。 “婉儿,这些我已经写好,手都酸了[r1] 。你批阅这么久,大概累了吧。要不歇息一会儿?”她这样问,婉儿只是摇头。 “那你渴不渴,我叫人给你沏茶——” “不必了,多谢公主。”她保持着礼貌与克制,淡然回复道。 “是不是有些热,你看你,额上都有汗了。”她从袖中取出丝帕,“我给你擦——” “月儿!”武曌清了清嗓子,沉沉喊她一声。 太平捏丝帕的动作一顿,仰头看去,眨眨眼笑了。她三两步迈上小阶,一点不生分地靠在母亲身边坐下。 “阿娘,那我——先给您擦擦?”说着举起那方帕就挨上去。 武曌按下她的手:“不用。只是做正事的时候,你不要打搅,知道么?” “阿娘,我知道——”她肆意把身子贴上母亲,仿佛回到儿时那般,撒娇道,“可婉儿待会儿还要去史馆,我又不便跟她去,是吧?我只是想多说说话嘛。” “你够了,要懂得适可而止。”武曌猝不及防一指点上她的额头,太平轻唤一声,“都这么大了,还玩小时候的把戏,撒娇耍赖。你做得出来,我都看不下去。[r2] ” 真是宠坏了,怎么都长不大。武曌说。你真叫我担心。 “不是还有婉儿呢嘛。”太平咧嘴笑开,“她长大了就行。” “人家婉儿十几岁的时候,也没像你这样幼稚过。你若能像她这般省心,我这头顶的白发,还能少些。” 婉儿闻言望去,恰好对上太平含笑看她的眼,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分寸掌握好,才能不令人生厌。太平不再絮絮叨叨,安静地回到座上。她不想走,只觉得单单看着婉儿,就能看上一整天。 婉儿展开她写的批复,一列列看过去。文采辞藻不够尽善尽美,写的内容却不错,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婉儿甚至觉得,自己刚接触这些的时候,都没法做得这么漂亮。也许女儿真的会随母亲,不用费心去学,天生就有厉害手腕。 “这天下大事,和宫里的女人们斗嘴,也没什么不同嘛。” 也许这就是颖悟吧。她不动声色向那边望一眼,不料那人一直盯着她,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瞥见公主开心地笑了,她的脸倏忽红起来。 傍晚时分,日色西沉,婉儿从史馆回来,踏着长长的影子。回居所前,照例去政务殿整理今日大小事务,挑些家国大事商议一番,明日召集宰相便有题可议。不巧今日奏折甚多,皇帝仍在一本本看着。婉儿便坐在那里,一篇篇翻过去,留下极要紧的。 忙碌半日,一阵倦意袭来,眼前的字也飘忽起来。头猛地一点,才清醒些,却没撑太久。近来又有不少人进谏“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劝立武承嗣为太子。皇帝不显山不露水,对待谁都是点头称是,一切悬而未决。想到这些,她额头就犯疼,身体加之精神的疲累,不知不觉一切飘远而去,头倚着桌案睡着了。 “婉儿。”武曌唤了不应,抬头望去。婉儿睡着的模样,好似柔软的小白兔,蜷缩在一处,舒适而安然。她的身子轻轻起伏,似是睡熟了。在这纷扰的尘世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打断她美好的梦,因为谁都不忍心这么做。 武曌叫人取来薄毯,一手拿来展开,走到婉儿身旁。她附身正欲披上去,身后传来低低一声—— “阿娘,还是我来吧。” 武曌这才发觉,女儿居然还没有离开。午间太平去殿后小憩,随后便不见了。武曌只道是她早早打道回府,没成想这人一直悄悄藏在屏后边。这座宫殿于她而言有什么诱惑么,或者说,宫殿里有什么让她不愿离开,固执地苦苦等下去。 太平伸手接那张绢织的毯,举动间颇有些夺来的意味,叫武曌觉得好笑。拿过毯子,她半坐下来,顺势将其轻轻盖在婉儿身上,手臂却不肯移开。那时候,她有种正在保护婉儿的感觉,以身躯为她遮挡寒风。许久,她俯下身,也侧头伏于书案,看她睡熟的面庞。几分清冷,几分憔悴,几分安稳。 “阿娘,就不能少给她安排些事情嘛?”她撑起身子,回头问道。声音很轻,稍带些心疼与埋怨。 武曌示意她别出声,过去后边再议,别打搅了婉儿。 太平随着武曌走到屏风后边,那里没有桌案笔墨,只有数张坐榻蒲团。她挨着母亲坐下。 “月儿,我也曾有深爱的人,体会过风花雪月的曼妙,自然懂得你们的心意。但朝廷是朝廷,既然无法离开,就要拼命在这里站稳,越稳越好。所以,今日有几句话,不得不好好叮嘱你一番。你与武攸暨成婚,我原本期望能有个孩子,作为两家人之间的缓和。如今七年过去,你与他无一子嗣。我明白个中缘由,自然不能逼你做什么。但你与他的关系,一定要处理得当。月儿,明面上你是他的妻,万万不可闹出大的岔子。对承嗣、三思等,也不能剑拔弩张,适当的亲近些。真到了势不两立鱼死网破的地步,我是最难做的,你也没有退路了。” 太平微微低头,答应道:“儿明白的。” 这么些年,也没闹出太大的乱子不是。那几个人,还担心我应付不了么?她笑。 “没闹出乱子?那婉儿额上的墨痕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代你受过——” 太平被戳中痛处,一时语塞,只闭嘴不说话。琢磨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事明明是母亲做的,虽说也有她的不得已,也不能怪罪到自己身上。那番与武家子弟的争斗中,从头至尾她都极尽忍耐之能,退无可退。被她只言片语一说,反而全成了自己的错。不得不佩服母亲精明的话术,和不容置疑的气势[r3] ,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武曌见她轻易进了圈套,轻笑摇头。望向自己最爱的孩子,眼中满是爱怜。 “你啊——”她将女儿从身旁揽入怀中,“叫我怎么放得下心。脑子这样不灵光,又一心喜欢她,以后被欺负了怎么办。你说我这一生虽然波折,却从未向谁低过头,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女儿,一个劲儿追着人家倒贴。你可是公主,一点架子都没有,让我把脸往哪里放。” “她……她没有欺负我……”太平仰起头,小声抗议道。 怀中人的模样过分可爱了,武曌忍不住点了下她的鼻尖。 “诶,我说你,不要总被才人欺负,知道么?偶尔也要——你是我的女儿,母亲是亘古未有的女皇,我敢说千年只此一人。这种身份,怎能只想着软下去,看着别人威风呢?什么深深浅浅,有时也要发掘发掘。[r4] ” 太平的脸一下红了。想到那天的话被母亲听去,面颊到耳朵根都烫了起来。 “阿娘~”她羞得把脸埋进母亲怀中,不敢抬头看她。 武曌拥着她,轻轻拍了拍后背,像她还小的时候无数次做的那般。她感觉到女儿伸出双臂,也环住她的腰。抱得很紧,身子贴上去,就像小时候那样。那么小的孩子,她依赖着母亲,她离不开母亲。母亲的怀抱是她的温柔乡,是她的避风港,是宏伟宫殿的地基,是江河奔流的源头。 “月儿,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不论你要去爱谁,不论你是不是恨我。明白么?” 五指穿过她乌青的发丝置于脑后,怀中人一个劲儿点头,有几滴泪洒在女皇的脖颈之上。 您也——永远是我的阿娘啊。 [r1]这不行,要好好练啊。 [r2]武皇:恶熏熏~ [r3]国家一级pua大师武曌。 [r4]磕cp第一线的武皇:你一直做0我不要面子的啊。 ※※※※※※※※※※※※※※※※※※※※ 不走历史线的时候,总觉得暴露了我的恶趣味(捂脸)。还有,麻麻真好啊~ 为什么是他 眼见着皇帝一天天老去,立太子的大事却仍悬而未决。若说从前是吊着他们,让双方不至于力量悬殊,如今却到了不得不着手解决的时候。 狄公每每入崇文阁议事,常有劝谏: “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r1] ” 姑侄的感情,能比得过母子么?立儿子做太子,陛下千秋万岁以后,可以在太庙配享,传承无穷。立侄子做太子,没听说过帝王在太庙祭祀姑姑的。退一万步说,即便侄子将您当做开国之君祭祀,高宗皇帝也不可能受祭。那时候,太庙里的会是谁的排位?就是武承嗣的父亲,当年被您贬到地方死于蛮荒的武元爽啊。现在魏王梁王有求于您,表现孝顺恭敬,真做了皇帝,会怎么评价您,还不一定呢。 高祖太宗戎马半生打下天下,高宗皇帝将之托付于您,陛下却要让相伴多年的夫君不能血食,却要让太庙中摆上仇人的排位。怎么看来,都有些不妥吧。 武曌摆手:“狄公不用多言,此事我自有决断。” 这番话说得很有诱惑力,但是武曌却没有半点感兴趣的模样。要是劝的多了,偶尔还发发脾气,弄得臣子们不敢多说一句。酷吏政治结束,朝廷的肃杀渐渐褪去,复国李唐的氛围浓厚起来。多数大臣忠于武曌的统治,却坚定地反对武家子弟,皇帝也看在眼里。只是每次有人提起立太子,她总是绕开话题,避而不谈。谁都想看清她在想什么,却都看不穿这个女人深不见底的眼。 真正的英雄也许可以正视淋漓的鲜血,却见不得一生所求灰飞烟灭。 武曌不让人劝,狄仁杰就变着法子说,什么事都能扯到这上边。譬如有次武曌梦见折翅鹦鹉,在朝堂之上让群臣解梦,狄公说:“鹦鹉即‘武’,双翅是陛下的两个儿子。若是把庐陵王接回洛阳,两个翅膀就齐全了啊。” 当时当刻,武承嗣、武三思也在大殿之上,听闻此话,气的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他二人正一个劲儿巴结张氏兄弟,百般阿谀奉承,“执僮仆之礼以事之”。二张骑马,他二人就争着为其配鞍,紧紧跟随马后;二张坐车,他二人就争着为其驾辕,挥舞鞭子吆喝。吃相难看,谄媚至极,就盼着哥俩儿给武曌吹吹风。皇帝喜欢谁就巴结谁,这是他们在高压之下,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 没成想二张不动作,隔岸观火,看来是想摸清了风向再坐享其成。 一片迷雾中,没人能指出清晰的道路。狄仁杰仍做着劝谏的努力,终于在又一次解梦之后,武曌呵斥了他。 武曌梦见双陆不胜,问狄公作何解。狄公脑子灵活得很,立马答上:“双陆不胜,盖宫中无子[r2] 。此乃上天之意,借梦向陛下昭示,皇储之位不可久虚。该把庐陵王接回来了啊。” 女皇偶有闲情解梦,却每每被狄公引到立太子上来,心中不快,喝道: “是朕家事,断在胸中,卿岂合预焉![r3] ” 我家的事,你多管什么。她是这么说了。 狄公不卑不亢:“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四海之内,悉为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臣安得不预焉!” 王者家天下,家事就是国事。我作为臣子,是陛下的股肱,怎么不能参与! 武曌不耐烦了,挥挥手,命人把狄公扶出去[r4] 。 狄仁杰半是被迫地离开了崇文阁,下了殿阶以后,他打发那人回去。那人还有些许不放心,似是怕他又回来。狄公摇头,兀自转了个弯,走到后边,总觉得那人还在远远望着。他皱眉回头看去,冷不丁前方传来一声:“见过狄侍郎。” 上官婉儿。她抱着些案卷,正从后门出来,不便行礼,只这么俯首叫了一声。近来狄公常在女皇的身边看见这个身影,宰相议事时只顾抄录,从不插一个字的话,还是那般清冷优雅。 “上官才人可有匡扶社稷之心?”他没有寒暄,一句上来,问得有些突兀。 婉儿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今陛下不听劝谏,再贸然进言,怕是有性命之忧。上官才人,你多受陛下宠爱倚重,我等老臣,唯有你可倚仗了。” “狄公在说什么?”她淡淡回道。 狄仁杰也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半是请求半是期待。 “狄公,想必您也听说过,我与梁王关系非比寻常,也该知道我与公主有仇。这个时候来问我,有些不妥吧。”她终于开口。 “的确有所耳闻。”狄公笑笑,“但我更清楚,才人不是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之辈。依老朽看来,才人与梁王,大概是逢场作戏身不由己吧。与公主结下仇隙,反倒蹊跷得很。” 婉儿于是微微颔首,唇边挂上一抹微笑。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相助。狄公要为天下,而我呢,我只为陛下。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陛下就是我的天。正如你们不愿见陛下杀李唐宗室,我也不愿让你们损害武家的利益。这很公平。” “上官才人,这么说话,你往后会有悔的。”狄仁杰拈须,“做臣子的,忠君在其次,为国为民才是本心。我劝才人好好思量。” “为国为民?狄公话说得漂亮,这如何又是为民了。难道魏王梁王的才能,一定比陛下的儿子们差么?”她反诘。 “武家人背后只有陛下,陛下若是不在,他们就什么都没了。而李家身后,是李唐几代江山,□□太宗高宗三代积攒下的人望。陛下选择儿子继位,李唐国威仍在,天下不致烽火狼烟遍地,生灵涂炭。若是魏王继位,又无圣上平定的才能,是时天下大乱,不知多少人会拉起恢复李唐的大旗,趁乱世分一杯羹。国祚毁于一旦,受苦的,还是天下苍生。立太子以求复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婉儿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狄公长叹:“良禽择木而栖,陛下也是我的伯乐。才人,你知道我忠于她的。不与陛下比较,但凡承嗣三思有你一半才智胆识,我也不用冒着身死家亡的危险,着力于恢复李唐。” 婉儿仍在等他说,他却也停下了,一言不发。空气凝重起来。 狄公是在等她。最终,婉儿屈服于这阵难堪的沉默,还是开了口:“可我不明白,为何是庐陵王呢?” 从吉顼那日奇怪的话开始,到近日朝野的反应,再到狄公劝谏,这个名字一再被提起——庐陵王李哲。十数年前,所有人都指责李哲任人唯亲、执政不力,是个荒唐极的皇帝。如今朝廷的风向突变,皇嗣这面旗帜不再屹立,庐陵王倒成了救世的希望,这是婉儿不曾想到的。 “狄公,你知道庐陵王是怎样的人么?也是,他即位的时候,您正在外任。后来他被贬庐陵王,行事又低调。怕狄公真不晓得他究竟是何许人。” 那一年,她还不足二十岁,皎洁月色,冰冷的青石板,在她生命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许多年过去,听见那个名字,畏惧和恨意还是会翻涌上来,一阵阵颤抖侵袭着,只是她做到面不改色了而已。 庐陵王,又是庐陵王!为什么是他? “知道又如何,”狄公微微摇头,“只能寄希望于王爷在房州历练多年,修养心性,能有所长进。” 当初,我在魏州镇守的时候,契丹敌军打出旗号——“何不归我庐陵王?”。民众对庐陵被废多有不满,就连边疆百姓、异族蛮夷都记得。从扬州叛乱“匡复庐陵”开始,到现在,十四年了,百姓仍在拥戴他,而且只拥戴他。若问我为什么,没什么可解释的,因为礼法。立嫡立长作为千年流传的规矩,早已深深铭刻于世人心中。百姓更支持庐陵,就因为他比皇嗣早生几年,对,只因为这个。宗法、人心,你没法打败的,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再者,臣子的确期望复唐,但更期望证明一点——陛下的统治,不过是临时替高宗皇帝监国。大唐并没有亡,众臣在陛下手下做事,也不是背叛先皇。废黜庐陵王是陛下的决定,朝臣不能承认其合乎礼法,否则便无法收拾人心。只有回到高宗皇帝的决议,那封立太子的遗诏上来,才能回归李唐正统,抹杀掉那一切。这就是为何朝野尽推庐陵王。 庐陵王在房州修身养性,或者回朝以后,在忠臣辅佐之下能有所进益,变为一个有担当的雄主。这不正是陛下替他执政的意义…… “不,不。闹了半日,狄公要说的就是这种废话么?”她听着听着猛然醒悟[r5] ,慌忙摇头,“不,我不会帮你们的。我不会帮你们毁掉大周——” “才人,你说你忠于陛下的。”狄公见她目光闪躲,叹道,“重立庐陵,对陛下、对武家人不是更好么?” “不,狄公不要再劝我了。”她手中抱着的纸有些飘忽,扭头转身要走。 “上官才人!”狄公喊道。婉儿犹豫片刻,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上官才人,记得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你曾说我是个怪人,举止特别的很。可你也许不曾发现,才人本身也很独特,很神秘。听闻陛下对你,比亲骨肉还要上心。真怪,也不怪。你不像任何一个时代的人,而像一个理想的人[r6] 。甚至不用刻意去做些什么,只是自己,就那样讨人喜欢。奇怪的是,相较于男人,也许你更招女人喜欢[r7] 。那种特别的气质,足以让你成为任何一个女人的理想。我想世上大概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想成为你,一种会爱上你。你太特别了,也许是时代怕人间索然乏味,将你作为礼物赠与尘世,点缀盛世江山。你这样的人,不会不明白事理。所以,不管你今日怎么说,我都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决定。 没有女皇陛下的魄力,这皇位,向来不是能者居之的。绝不会有。他说。 婉儿似乎低下了头。她没有回应,只停留片刻便离开了。 [r1]出自《资治通鉴》。其实李昭德有段话与之很像,不排除两人都这么劝过武皇。 [r2]双陆的规则是先将棋子移到大本营的人获胜。 [r3]出自《资治通鉴》。 [r4]看到这里觉得挺有意思的,不是赶出去、架出去,而是扶出去。还真是老头儿老太太吵架既视感。 [r5]我理解为婉儿此时意识到危险,意识到庐陵还朝不可避免,意识到所做的一切是为他铺路。于是乱了阵脚,惶惑不安且恐惧。 [r6]what a strange girl you are,flung out of space.被翻译为「缥缈宇宙,天使逡巡」。然而直译过来的话,大概就是: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不像任何一个时代的人。作者夹带私货了哈~ [r7]好像写到现在,虽然男性角色并不少,真正意义上喜欢婉儿的还真都是女性。太平倒是有男人不少喜欢。总结——婉:姬圈大佬。平:男女通吃。当然,如果对婉儿男粉有冒犯,为我的莽撞自罚一杯。如果对不喜欢婉儿的女同胞有冒犯,为我的莽撞自罚十分。(求生欲极强) ※※※※※※※※※※※※※※※※※※※※ 专为夸夸婉儿而写~感谢一只舔狗的营养液,饱了,嗝~ 重立庐陵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我就是外人 接风宴的次日,婉儿起了个大早。几乎还在半夜,皇宫的小巷黑黢黢地,她便提着灯向政务殿走去。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像幼稚极的孩子,仿佛离开便能逃避惩罚。 怎么能逃得掉呢? 她的心绪根本安宁不下来,研墨的时候,墨石两次掉落地面。她弯腰拾起,拿出丝帕擦了擦地上的墨迹,抬首的时候,公主站在了她面前。 “婉儿。” “见过公主。”她慢慢站起来。坐在榻上的时候,总有种居高临下被审判的意味,她于是站了起来,平视着公主。 “婉儿,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劝阿娘,立李哲那家伙做太子。” 公主看着她,她也看着公主。 “是。我是劝陛下立庐陵王了。”她说。 公主盯着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唇角飘过一丝轻蔑的笑。 “想也知道,你一定参与了这件事。李显那家伙,无德无能,阿娘本就不喜欢他。再者,你若有些抗争,她怎会不考虑你的感受。果然是你劝的。” 公主眼中愤恨迸射出来,狠狠逼问道:“婉儿,不是说好立皇嗣的么。不是说好的么?” “公主,你不了解。太子非庐陵王不可,抗争也无用的,只能落得——”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她伸手抓住婉儿的衣领,“政坛风风雨雨的博弈我不管,谁做太子我不管。我只问你,你找他回来干嘛?你找他回来干嘛!你不可以找他回来,我不准你找他回来!” “就知道你会这样,才没敢与你说……”婉儿抓住那只控住她的手,勉强有了喘息的空间。 “够了!婉儿,事到如今你还在推卸,我算看透你了。什么立皇嗣为太子,你倒是会利用我啊。”那凶狠的眼微微红了,声音也带上颤抖,“你倒是会啊。” 我举荐二张,他们的确进言了,劝立的是庐陵王。我扳倒来俊臣,来俊臣的确死了,于是他们没有手段陷害庐陵王。狄公是回朝了,做了宰相,三番五次觐见皇帝,说的也是庐陵王。你这一步一步,都是在利用我,为你的庐陵王铺路! “我没有这么想,从来都没有——” “你骗了我,婉儿,你骗我。我想过也许有一天,你会厌烦我,会离开我。但我从未想过你会骗我,把我当做你布局的棋子[r1] 。借着我对你的感情摆布我,你不脸红不害臊么!上官婉儿,那个庐陵王,你要跪在地上捧他的臭脚你自己去,别带上我!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苍生,原来就是这样,就是把天下交到这个混蛋手里?” 怎么,怎么?他要强你,你反倒喜欢他是么?不跟我说一句,利用我找他回来,算盘打得好打得妙啊。你要干什么?你想他了是么,是个男人就比我强是么?我那样小心翼翼护着你,碰也舍不得碰你,却是千千万万没想到,你原来喜欢人家强迫你? 太平捏着衣领,轻而易举将她按过去,撞到书案,纸卷滚落下来,砰然的一两声。 “上官婉儿,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看着公主猩红含泪的眼眶,方才撞到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太平!你得明事理!立庐陵王对陛下是最好的。” 公主忽然笑了,笑了,眼中的泪就从眼角挤出来,晶莹顺着脸颊滚落。 “陛下,又是陛下。你考虑陛下,就不考虑对我如何。你只要陛下开心,不用顾及我的感受,是不是?好啊,你去啊。你听陛下的去找武三思,现在也可以找李哲。明事理?明事理就是看着你上他的床做他的女人么。好啊,你去啊!” “公主,你说这种话做什么!”婉儿也有些生气了。 “我说这种话?我说什么话了,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事!还什么运筹帷幄,你分明是在算计我!你知道——”她说着又哽咽了,“你知道我那样对你,宁愿自己身死,也不肯伤你分毫。你对得起我么,你好好想想,你好好睁眼看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到现在,你还是把我看做不明事理的孩子,看做一个外人。” 好,好,那我就是外人。 她放开扼住婉儿的手,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公主!” 身影消失于殿门。她想追上去,却没挪得动脚步,怔怔站在那里。许久,收拾了掉落的几张纸,回到书案前坐下。刚刚撞到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 婉儿的心绪一时扰乱了,她心中有些气恼。公主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坐下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受困扰,整日做不好事情。不成想一旦沉浸于纸堆中,却像是忘了发生的一切。这也许是一种解脱和逃避的方法。 傍晚,沿小巷向居所走去。没了纸笔作伴,清晨的画面一下跃入脑海。她忽然疼痛起来,蹲下撩开底边的裙摆,小腿处一片青紫。她掐了那里一下,疼得眼泪倏然冒出来。良久才慢慢能站起。 回到居所,收起灯,她看见母亲郑氏坐于堂前,摆弄着桌上的鲜花。 “阿娘。”她唤了一声。 “婉儿回来了。”郑氏对她微笑。 “嗯。”她坐在了桌的另一边,“阿娘今日去摘了花么?” “是啊,在后园看见满树繁花,这几朵开得正艳。也犹豫着要不要折下,转念想来,它的归宿,不论是花瓶还是泥土,都不算可惜。”郑氏把目光从花瓣移到她的脸上,“婉儿,今日是怎么了?” 到底是亲生的母亲,婉儿自觉没显出半分不快,郑氏一眼就看得透彻。 她不说话。 郑氏手触上她的发丝,随后是面庞。多年掖庭宫奴的生活,使她的手有些粗糙。即使已经过去很久,也没能养回来。 “婉儿,想哭就哭,想说什么我都听着。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赶紧埋下头。随后,郑氏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声音。 “阿娘……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喜欢一个人,却不信任她,以为家国社稷为借口,以她对我的感情为利刃,刺伤她的心。那个人——她为我做过很多,我却从未为她做过什么。” 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配不上她的爱。大概是吧。 郑氏握上她搭在桌上的手:“我的婉儿,配得上任何人的爱。” 婉儿,其实你在外边做了些什么,我不全知道,多数也弄不太懂。你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掖庭就是我们的命运。那时候,我只希望婉儿一生平平安安的,谁都不能把婉儿从娘这里抢走。什么恩怨,我一个人担着就行,都不要你晓得。可是儿大不由娘,你长大了,有喜欢的人,心里藏着事儿,也不愿告诉阿娘。然后你走出了掖庭,我的婉儿,终究会离开我。那时流言蜚语遍布,我也有性子,叫你不要做这不要做那,有辱门楣。后来娘想明白了,我的婉儿啊,是最好的孩子。她看中的人,她做出来的事,一定不会错的。婉儿自己的人生,还要自己来过。 那天夜里,你身上沾着灰尘与污泥,满是伤痕,从外边跌跌撞撞回来。你是我的女儿,我的骨肉,一道道都疼在我身上。我想叫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再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不要留在那个女人身边。可我没有开口。娘知道你属于那里,因为你在那里,你才是你。你能迎庐陵王回来,很了不起。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是上官庭芝的女儿,是相门千金贵族之后。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我的婉儿,值得任何人的爱。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你长大了,现在,娘能为你做的事很少。我没法给你雄厚的家族势力,没法陪你去外朝斗争,没法为你闯出道路遮风挡雨。但我的婉儿啊,你想回来的时候,你忍不住要哭的时候,阿娘永远都在这里。 郑氏的手指碰触到婉儿眉心的墨痕,她细细盯着这道痕迹,一滴浊泪滚落。婉儿轻轻推开她的手,小声道:“阿娘——” 郑氏笑了,笑容很温和:“婉儿喜欢的人,一定不会错的。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他一定会了解你的心,婉儿要相信这点。” 婉儿抚摸着母亲粗糙的手掌,每一道伤痕,每一处老茧,都是为她留下的。 有些事难以开口,她也从未问过母亲。记忆里,她的阿娘一直与其他宫人无二,毒辣的日头晒出一脸瘢痕,双手因粗活而皲裂流血。母亲一直温柔而忍耐,逆来顺受。她曾看不惯这样的阿娘,却从未细想,母亲也曾是豪门千金,在一方庭院温酒、煮茶、弹琴、赋诗,寻得如意郎君,有一段众人羡艳的姻缘。她想象不出,当年母亲带一个幼小脆弱的孩子,是怎么在掖庭活下去的。就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孩子也不都能养活。母亲不仅让她饱暖,还要教她识文断字。郑氏骨子里的坚强,是她难以想象的。 “阿娘,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她问。 郑氏闭眼回想,似乎想了很久才开口:“你父亲啊,是一个玉石一般的男人。” 翩翩公子,长街打马,一眼回眸。他说要与我生一百个孩子,儿孙绕膝,那时候辞了官,下江南观星赏月,妙哉快哉。 所以—— 所以婉儿,你也会是这样,玉石一般的心性,玉石一般的品格。别再为过去的事烦恼了,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做你认为对的事,就不需要后悔。 [r1]第一遍写的时候写成“妻子”了,回过头来看才发现,好合适啊~ ※※※※※※※※※※※※※※※※※※※※ 极限一日三更???本章大型妻妻吵架现场——那么大家认为谁有理呢?投票选出一位不占理的今晚跪搓衣板~说实话两个麻麻还真是不一样哈,郑氏真的好温柔,这种控制欲不强又有责任心的父母太少了,两者真的很难兼得。 你什么时候与公主和好啊 晨光熹微淡薄,树影修长而婆娑,仿佛与前些日子一般无二。 独自一人走在那段小道,形只影单,她总觉得缺了什么。常常不自知地往身侧看去,或是想说些什么,才发现并没有人跟着。心中一下空落落的,怅惘起来,却说不清楚这感觉。那个人扎根于心中,她的陪伴,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小时候,母亲不能时刻在身边,也没什么玩伴,她惯于独来独往。没人关心了解,一个人反倒自得其乐。所以昨日,婉儿仍然以为没什么的。她向来不依赖任何人,更不会离不开谁。直到清晨,隐隐约约的不安悄然升起,她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时常回头,巴望着什么,即便心底里知道毫无可能。 于是黯然神伤。 有那么数旬,她再没见着公主的面。听说公主仍然时常入宫,或是向母亲问安,有时也和陛下商议些政事。好巧不巧,那时她要么在史馆,要么不当值,总之全是恰好不在。随后她又听说了许多,听说公主在府里夜夜笙歌,还养了不少面首。其中有个名叫高戬的,身材高大容貌英俊的,颇得公主宠爱。 那时候,一种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心情涌上来,她心头一紧。即便明白这是赌气之举,心绪仍然久久不能平静。唯一的方式,便是埋头于笔墨纸堆,驭船于巨浪惊涛,斡旋于各方势力。这样便不用面对这件事,这件最该面对不能逃避的事。 在一个寻常的早晨,那条通往政务殿的路上,她偶然碰见来向陛下请安的庐陵王与王妃,皇嗣李旦也跟在他们后边。对这个忽然回来的哥哥,皇嗣似乎没产生太多敌意,反而敬爱礼让有加。于是问安这样的事,也常常一同来往。 她行礼问好,李哲似乎是愣了一会儿,才低声回道:“婉——上官才人。” “上官才人。”听见李哲这么说,她身边的女人赶紧迎上来,也这么问候了一声。 这就是庐陵王妃吧。婉儿看过去,回忆起十四年前那个韦皇后的样子,努力与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个女人年轻时就生得很美,只是美的过于犀利而张扬,眉眼细长,鼻尖下颌棱角分明。她美的让人不得不提防。 十四年过去了,岁月柔和了她的面庞,在她眉间眼底刻下沉浮的痕迹。她看起来比从前温和多了,明智多了,也就是危险多了。这将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带着三分戒心,婉儿对她报以一个看似诚恳的微笑:“王妃还是从前那般美丽,冰肌玉骨,蛾眉皓齿。” “上官才人也一样,与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变化。” 韦氏不清楚婉儿的态度是什么,李哲的归朝又和她又几分关系。但第一眼,她就为婉儿天生贵族的雍容气度,与多年朝廷沉浮下养成的波澜不惊所折服。在房州那个狭小逼仄的地方,这样清醒而淡然的政治家风范,她根本不可能养成,甚至根本就见不到。韦氏很明白,如今自己在朝中什么也不是,在女皇心中什么也不是,婉儿却举足轻重。于是只要一眼,她就有种预感和压迫,冥冥中认定,往后一定要交下这个朋友。 这个决定性的对视被皇嗣所打断,他说不能耽搁了,陛下不可能一直在寝殿等他们。这时婉儿才发觉,方才李旦没有对她说一句话,似乎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几人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皇嗣给了她一个复杂深刻的眼神。 不久后的傍晚,日色西沉还带着微光的时分,婉儿往居所走去,身边跟着那个陪伴她多年的小宫女。 “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棋语姐姐了?”小宫女冷不丁这样问了一句。 婉儿有些惊讶,侧头看她,转而微笑起来:“以后能见到的。” “书韵,你要是那么想见她,不如把你给了公主,那样就能天天见了。”她打趣道。 小宫女连忙摇头:“不要!公主可凶了,书韵就跟着才人。” 婉儿轻轻笑起来。 “很凶啊,是挺凶的,还不讲道理乱发脾气,故意赌气叫我难受。”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走了一段路。走着走着,小宫女忽然又皱起眉头,侧过脸来看着婉儿:“才人,那你——什么时候与公主和好啊?” “嗯?” 书韵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仿佛很确定婉儿有答案,不逼她说出来誓不罢休一般。 “嗯——会和好的。”婉儿皱眉故作思考状,“照上次的状况,也不久。大概也就那么五六年[r1] 吧。” “啊?”小宫女瞪大了眼睛,“五六年?才人你怎么能一点不着急呢,毕竟……毕竟公主长得那么好看,五六年呢,万一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婉儿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莫名忍俊不禁,好容易憋住了。她拍拍书韵的肩头,带着一抹微笑,说道:“怎么会呢?连你都知道,公主一点都不温柔。那么凶谁要她,你说除了我,谁还会要她。” “公主——有时候也……挺好的。”书韵的声音软下来,“棋语姐姐跟我说,公主私下里脾气不坏,生得又美,我猜肯定好多人喜欢的……” “真是这样,我也不担心。”婉儿仍然含笑看她,语气却庄重起来,“属于你的人,就算放手,还是会回来找你。我放手数次,每一次她都回来,又在我眼前晃悠,讨厌极了。那时候我就想,日子再怎么艰难波折,今生还能离得了她么? “书韵,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除却生死无大事’。我和她一起历经太多风雨,多到我无法怀疑——除却生死,没什么能让我们分开。我们是彼此的宿命,她不会跟别人走的,我也不会,我们都很清楚。一生那么长,都要一起走过,五六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怎么不算,五六年很长——” 两人忽然都注意到了远处的人影。那个男人拱着手立于廊桥之上,缓缓踱步,似乎在等着谁。 在这条回居所的路上,单独看见李哲,总能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上官才人!”男人看见了她,招了下手,气喘吁吁跑过来。 “臣见过庐陵王。”她行肃拜礼。书韵是不知道那段故事的,于是没有丝毫敌意,也跟着婉儿也乖乖行了礼。 李哲在她面前停下来,刚要开口,盯着她的脸,忽然一下愣住了。 “王爷有什么事么?”她刚问出口,便意识到是哪里的不对。今日她未贴上那片花钿,眉心正显赫着一道丑陋的墨痕。这道痕迹已经印入她的生命,成为她的一部分。没有人再问,没有人再提起,于是她忘记了这道痕迹的可怕。 “怎么,难看么?吓到王爷了,给您赔罪。”她说。 李哲呆呆地盯着那道痕迹。 “婉儿,这……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着,眼眶似乎有些湿润,“原来你也过的不好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婉儿哑然失笑,她没想到墨痕还有这重功效。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将两人的一下拉近了。女皇就是女皇,做事情从来都是一石多鸟。 更没想到的是,从前那个不学无术的太子,今日真的为她落泪了。 “婉儿,你受苦了。你还恨我么?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就那样伤害了你,现今我很后悔,我向你忏悔一切的罪过——” “不必,王爷对一个奴婢,不敢称罪过。” 李哲兀自擦干了泪,抬头:“陛下上一次对我说,接我回洛阳这件事,最早让她起了念头的是狄公,最后让她解除顾虑,下定决心的是你。婉儿,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她很快反应过来,狄仁杰和自己,女皇只提了这两个人。吉顼、二张的功劳,她一笔带过,这就是女皇的为人,她希望儿子亲近忠良而非走狗。看得太清了。 “婉儿不知你是否记得,离开洛阳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你让我活得像个人样。我忘不了,忘不了你说的那句话,忘不了那个你。如今我年纪大了,也不是从前的我了,你却依然那么美。你是不会变的吧? “婉儿,你能帮帮我么?我现在回来,看见满朝的生面孔,心里就发慌。我不知该怎么打开局面,他们一个个不知是忠是奸。熟悉的,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王爷,你还有皇嗣,还有公主,都是可以完全信赖的人。” 婉儿说着,心下暗想:这个庐陵王,刚回来不久就急着拉拢我,做的可以啊。的确有些长进。 “我也信赖婉儿。”李哲说,“你让我回来,我真的很感激很感激。我们尽释前嫌——我们合作吧,婉儿。” 这便是女皇想要见到的局面,也是李哲乐于见到的局面。 “武家子弟的显扬,都已是过去的荣光了。庐陵王,你是未来啊。我可以拒绝你,却不能拒绝未来。”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和平安宁。保护自己,才能保护她,保护更多的人。 “王爷别说了,太阳都下去了,您也该回府才是。再和我闲聊,你的王妃,怕要有别的心思了。” “不会,这也是她的意思。”李哲脱口而出。 原来是那个女人,婉儿微微皱了眉,原来还是那个女人。她要做什么?她——实在不简单啊。 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r1]从六岁初见到正式表白,是一个五六年。从太平第一次出嫁,到薛绍死于狱中,七年。从与武攸暨成婚,到狱中诉衷肠,暴虐得淋漓尽致,又是一个五六年。一个五六年接着一个五六年,对于她们不算长的人生,是多么弥足珍贵。可她们都不晓得啊,总以为时间还长…… ※※※※※※※※※※※※※※※※※※※※ 听说书棋也有cp,这个顺序看来是年下攻,这不就安排!不过这个线会比较淡,大概就这里最明显了,而且我总感觉棋语对公主有种袭人对宝玉的喜欢……在我的文里什么□□cp都能磕到,来嗑一磕韦皇后和婉儿吧~(我谢罪) 小剧场【婉平磕自己系列】: (婉平一起读自己的同人文ing...) 平:你看你看,这个作者写:太平坐在桃花树的枝桠上,身后的日色让她周身布满金光。上官婉儿抬头望去,仿佛看见了一个误入凡尘的精灵…… 婉:谁写的?树枝还给你压折喽。 平(一脸黑线,强颜欢笑):那婉儿要在树下接着我呀。 婉:好,接着你。 平(开心o(≧v≦)o) 婉:那你上树之前先找两个太医,一会儿等着给我治小臂骨折。 平:艹!@#?*#% 婉:卒 月出皓兮,灌溉营养液+14 douzi珺,灌溉营养液+10 joeyor,灌溉营养液+5 非常感谢,喂了我这么多,很饱! 还有一只舔狗,你这营养液灌的很有艺术,让我拖更有了负罪感(捂脸)嘿嘿谢谢谢谢~ 公主你也太阴了吧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再忍下去,地位不保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阿兄此言差矣~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我喜欢自己是个女子 宴会之后,不知怎的,太平几乎又日日都来政务殿,不再躲着她了。可那人是个陌生人,再不粘在她身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凡是讨论起政务,脑子灵光,嘴巴也厉害,说的头头是道,时常还能奚落她两句。婉儿不是没话可说,但吵架得看气势,气不足,即便占理也难以回击。又不是比谁更能撒泼,她只好忍着。于是这人总能把她噎住,还摆出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弄得倒是自己不懂事一般。女皇呢,由着她任性使气,也不怎么管。 婉儿只当她仍在赌气,心下暗想,既然公主愿意回来见自己,一切正慢慢向好的方面发展。记起公主举荐过萧至忠和崔湜,还进言提拔了两人。崔湜生得漂亮,文辞又优美,以左补阙之职,被选中参与编制《三教珠英》。婉儿曾私下与他说,今日之位,全仰赖公主进贤。崔湜一笑,说他自然知道,不敢忘记。 那一笑,婉儿愣了片刻,总觉得有些熟悉,哪里见过似的。之后方才惊觉,这么盯着一位年轻的大臣,的确有些无礼,于是连声致歉。崔湜彬彬有礼,拜手说自己官阶低于才人,承受不起。把外庭的官与后宫的职衔混为一谈,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她想着,公主保举的人,的确非同寻常。 圣历二年,春[r1] ,洛阳龙门香山寺。 清景年开松岭月,乱流长响石楼风。[r2] 女皇与众臣子登上望春楼,只见遍山苍翠,春色欲滴。武曌兴致正高,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一件。众人坐定,研墨铺纸,皱眉咬笔,窸窣之声渐起。 婉儿站在武曌身后,微笑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婉儿不趁兴作一首么?”武曌笑问,“上次见到你的诗,还是‘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如今还能作出那等好诗否?” “臣知道陛下爱诗,”她颔首,“只是如今,陛下都不愿出风头了,我再与群臣争夺,有些不识时务。” “你啊——”女皇要说什么,左使东方虬已呈上诗作。看了几眼,女皇亲自取了锦袍,披在他身上。他回座未坐定,宋之问也写成了,女皇反复诵读几遍,啧啧称奇,递给婉儿。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r3] ……”她朗声读起来。 “婉儿觉得,这锦袍该赐予谁?”话音刚落,女皇这样问她。 “诗文通理,不论气韵、声势,抑或辞藻,铺陈,再到以情入理,都是宋丞更胜一筹。”她没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迅即答上来,“陛下若令臣评判,还是给宋丞合适。” “此话得朕心!”武曌走下御座,东方虬略有些尴尬,起身剥了袍子,双手呈给女皇。 宋之问也是当朝叫得上名号的才子,因其才名,被二张编入麾下,参与进《三教珠英》的编撰。此人人品不敢恭维,婉儿也知道,但诗文是诗文。自小范先生便对她说过,诗文与仇隙无关,与人也无关,她一直记着。 武曌把锦袍赐予宋之问,群臣一片沸腾。[r4]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唐代重诗的风气,从武周开始蓬勃,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 赋诗饮酒,澎湃激扬,转眼日色西沉,皇帝起驾回宫,众臣也收拾起了笔墨。 “陛下,臣欲与东方左使一谈。”她向女皇请辞,随后步下台阶。 东方虬此时正欲洗笔,不防婉儿过来,夺过那杆兔毫,笔尖砚边一蘸,展开那张成诗之纸,墨杠一划,落笔珠玑,一气呵成。 “下臣献丑,只觉这句‘春晦香竹翠’有些不合,斗胆改一字。”说着,笔入清池,墨散烟消。 “春日既‘晦’,便无艳阳,香竹何翠?不若改成‘春晦香竹冷’,如此半明半暗,寒风料峭的早春呼之欲出。冷清凛冽中,香竹挺拔坚韧,是大与小之争。起承转合,这句一转,文气便有了,末句抒胸臆,不至于突兀。[r5] ” 婉儿把纸卷推给东方虬。 “东方左使,我很喜欢您的诗。‘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文风俏皮可爱,别具一格。也许正因如此,应制诗这种端庄的格律,不太适合您。再者,在我看来,今日其实只差一字。东方左使有才,只是与人角逐慌张了些,再修修文字,也许下次便能一举夺魁。 “今日确是左使先成的诗,劝皇帝出尔反尔,是我的过错。我想,陛下赞同我的意见,大概是想教导群臣,即便圣上赏识你理事迅速,也不能因噎废食。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才是最重要的。所以陛下宁可食言,也要将锦袍赐给宋丞。借左使的一件锦袍,教化了满朝大臣,可比锦袍还要贵重。还望左使领会陛下的深意。” 东方虬佩服至极,连连说:“才人是我的一字之师啊,所言妙极!经您点拨,卑职茅塞顿开。”他行了礼,深深一拜。 “左使不必。”婉儿忙说。 “我看倒不为过。”谁在后边说了一声,婉儿回头,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这人看上去与自己年岁相当,有些面熟。 “下官凤阁舍人张说。”他低眉行礼。 她便想起来,这人也在控鹤监做内供奉,算得上是编书者中官阶较高的一位。当年首开殿试,张说一举夺得头名,当世负有盛名。 “今日即便不服宋丞,也服上官才人。”他道。 “张舍人过誉了。”她谦让道。回首去寻女皇,陛下已经出了楼,不见踪影。于是张说自荐与她一道,向楼外春色行去。 “依我所见,才人安慰起人来,算得一把好手不着痕迹。虽说是一字,整个文气、文眼、文脉都在这一字之上。左使自己抓破头皮,也许真的写不出这一字。”他赞道。 “此话有失偏颇。东方左使诗文本就不错,有个好的雏形,才有改动的余地。若是叫某个不学无术的臣子来写,怕是救也救不过来的。” 两人一言一语交谈起来,张说有些惊讶,诗文上的鉴赏,自己与她几乎一般无二,首推李峤、薛稷,宋之问[r6] 三人。再细细议去,都喜爱细密华美不失遒劲的文风,一来二去,不免引为知己。张说心中暗自赞叹:才人锋芒不露,甘让锦袍于群臣,此一善容;评点诗文只改一字,全篇起死回生,此一多才;好言劝慰左使,推功揽过,此一仁德。这要是男子,必是一代文豪引领风骚,称得上当世文坛之杰。 “才人不是男子,不为自己感到可惜么?”他忽的问出口,“像您这样,既能从文亦能从政的人,男子中也少见得很。若是男子,定是名臣流芳百世,在史书中留下千百字的传记。既然是女子,从文从政都受人非议。既非公主,又不是一二品的后妃,为大周做了这么多事,史书留下姓名已经是万幸,一字都无也不为过。才人就不觉得,心有不甘?” 婉儿闻言,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下他。尔后笑道:“张舍人,我若是男子,能否活到今日,我自己都不晓得。” 随后她收起笑容,坦然正色道:“我喜欢自己是个女子。” 哪怕要做更多的事,承受更多议论,活得更艰难,但是我喜欢。张舍人,你不觉得,女人们很可爱么。有的女人呢,虽然蛮不讲理,心眼却不坏。有的女人呢,表面不近人情,私下里温柔可亲。有时我会觉得,女子,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所以我喜欢自己是个女子。 她的微笑绝美,让人看得恍神。 [r1]龙门夺锦袍事件大概发生在699年春,与武皇题写升仙太子碑大约是同一时间。 圣历二年(六九九)二月四日,武后幸嵩山,谒升仙太子庙,题碑。升仙太子即周王子晋,世傅其升仙于嵩山,曾骑鹤驻缑氏山顶,后人因立祠于缑氏。碑立于本年六月,名《升仙太子碑》,今犹残存,有拓片传世。则天好书法,曾从晋王导(羲之堂伯)十世孙方庆家获其祖父王氏二十八人书法真迹,因刻意临写,笔力益进。此碑额系飞白书,作鸟形;碑文系草书。飞白书体久不传,草书写碑亦不多见,故此碑弥足珍贵。论书法者,咸谓则天工草书,行书有丈夫气,飞白亦佳,系卫夫人之后著名女书法家。 此段就不详写了,因为我对书法研究也不多,怕只能献丑。 [r2]唐代武元衡赞望春楼诗作。 [r3]出自宋之问《龙门应制》。 [r4]《旧唐书宋之问传》:则天幸洛阳龙门,令从官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则天以锦袍赐之。及之问诗成,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 《唐诗纪事》: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成,拜赐,坐未安,之问诗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夺锦袍赐之。 《隋唐嘉话》: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赏锦袍。左史东方虬既拜赐,坐未安,宋之问诗复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袍衣之。 [r5]梦回语文阅读。这是作者原创的诗句,由于本人没有学过诗,写诗文的部分会比较拉胯,不写又表现人物总差了些什么。一稿写完之后,暂定安排学诗的计划,尽力在二稿修复。大家先凑合看看。 [r6]《大唐新语》:说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皆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 婉儿对宋之问的诗文评价很高,两次有记载的判诗都是宋夺魁。张说是李隆基的党羽,与太平公主政见相左,甚至给李隆基递剑要他杀了太平。但在赞美婉儿方面,两人却达成了出奇的一致。 ※※※※※※※※※※※※※※※※※※※※ 这篇写得自己也觉得有些吃力,的确比较难。主要是当年看“龙门赋诗夺锦袍”时,我觉得自己如果是东方虬,现在已经开始生气并且强颜欢笑了。算是圆了自己的遗憾。 某个同学曾经问过我一次,最近又问我:你有没有想过要变成男孩子。我:???我又不喜欢男孩子,为什么要变成男孩子?于是在这里夹带私货哈哈哈哈。 知道大家喜欢看小甜饼,也许会觉得单人的不好看,觉得你怎么还不进正题呢。但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总写小甜饼,追更的时候比较爽,回过头来整本阅读的时候,难免会吃腻了奶油嘛。还要预告下最近会进副cp,又是个——嗯正题之外的支线。 我喜欢你们每个读者,但同时,我也是个任性的创作者。希望大家多多包涵吧! 明堂盟誓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图她年纪大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女子可以不嫁人么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郡主,后会有期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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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曌游嵩山的时候,曾亲手题写过升仙太子碑,飞白遒劲,有女丈夫气。而她对升仙太子王子晋的喜爱,亦是人尽皆知的。也许是为了教导子侄们,学学王子晋淡泊名利,不思权位,别总想着斗个死去活来。无论如何,武三思这句,一下拍了两个人的马屁,颇有些洋洋得意。 他没看见,狄仁杰幽幽盯着他,看了许久,皱起眉头。 三思又撺掇着让张昌宗着羽衣吹笙,说那样真真是王子晋无疑本尊无疑。于是众宫婢推来一架木鹤,这也是他早预备好的。昌宗莲花脸颊,身着轻盈雪白羽衣,戴珠宝四缀道冠,乘木鹤,笙一支曲响,谁见了不道一声出尘绝世。真是一幅好画。 宴饮尽兴,似乎众人都忘却了方才的不愉快。后来,武曌还命人将各人的诗作,镌刻于河畔石壁,永世传颂。 生命的最后几年,在为政方面,女皇怠惰也温和了许多。不论臣子说了什么话,如何冒犯怎样触怒龙颜,她都客客气气地接受,说一声:朕明白了。而后依然我行我素,纵情声色,弄的大臣也没法子。 久视元年十月,女皇宣布废除施行十年的周历,恢复李唐夏历,那是她完全放弃这个王朝的象征。 转年,女皇改元大足。那时控鹤监已经改名为奉辰府,《三教珠英》也快要完成了。张氏兄弟见公主还没有动静,自己反倒急了起来,去问公主什么时候告发。 太平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一副没所谓的样子:“你们去啊。” 于是兄弟俩调整好情绪,在女皇面前声泪俱下,按公主所教这般说了一番: 当年陛下病重,才人就对我二人意图不轨,时常卖弄风骚故作诱惑。正因如此,她才劝陛下修《三教珠英》,好时常与我们相会。我兄弟俩是正派人,每每严辞拒绝,又念及她是陛下得力的臣子,不忍告发。现如今,修书快要结束,才人变本加厉,三番五次找我二人的麻烦,实在是忍不下去,这才来找陛下诉苦。希望陛下明察秋毫,严惩不贷。 武曌听完二人所说,略一沉吟,正了神色,只说:“才人与我相伴多年,这种事,一时间叫朕相信也难。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他们忙说:“有证人,公主就在外边,她可以为我们作证。” 武曌闻言,再忍不住,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捶桌子。搞得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下多生几分惶恐。 武曌笑得前仰后合,半日方才止住,只对他们说:“你们都下去吧,此事不要再提了。” “陛下,不传来证人么?听一下也好……”易之壮着胆子进言。 女皇没有回他的话,拄着龙头杖起身,到后边去了。这下兄弟二人心下更慌,只出门去问公主,又把刚才的状况说了一遍。说的的确确不明白,这上官才人有什么奇特之处,陛下怎么就那么信任,连证人都不问。 “公主当时信誓旦旦,说陛下一定信我们。如今怎么是这副状况?”言语间,昌宗有些责备之意。 “你放心,我也保证了,出什么事我担着。”她忍着不笑出声。 “公主担得起么?”兄弟俩有些不信她了。 没等回答,他们看见婉儿抱着纸卷,远远地过来,都住了嘴。婉儿似乎也看见了三人,朝他们点头,心下却更生疑惑。她猜不透公主,更想不到她究竟做什么去了。 好在这个答案没让她等太久。当天傍晚,二张这两个傻孩子就过来找她,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出来。从公主劝他俩勾引才人,到那天逼迫他们施行,最后是让他们去皇帝那里告状。除了言语间推卸了些自己的责任,差不离就是这般故事。 他们真的慌了,不知道婉儿究竟有什么渠道,即便面首和公主联手,都不能伤她分毫。又或真如传言一般,婉儿是女皇的第一个情人。这样勉强能解释得通,毕竟在女人这方面,兄弟俩从前还没失过手。才人举手投足间,对他俩似乎没有丝毫兴趣,好像不喜欢男人一般。女皇若早知道这事,他们的告发便是无稽之谈,一眼就能看穿。 可是——可是——总之兄弟俩一合计,公主是真的不靠谱,不如投靠才人算了。见机行事,见风使舵,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赶紧借这个秘密“投诚”。他们想才人一定会感激的,不说结盟,往后不至于和他们作对。 婉儿听了他俩的告密,起先以为是玩笑,结合着近来种种怪现象,一盘算,还真是这么回事。想来李显、李旦、武三思那边,大概都是太平捣的鬼,不由得越听越气,咬牙切齿。好在是经历过风浪的女人,不至于浅薄地显露出来。于是向二张道了谢,并提出往后一笔勾销,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她仍会尽力帮助。 二张问怎么对付公主,她说:“我自会安排。” 太平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二张已经用完,这俩人以后再不会信她了。这次暗中的调戏,她玩的很开心。回到府上,想起这环环相扣天才般的布局,对自己的恶作剧满意得很,就笑起来。 棋语看她莫名其妙的心情好,随口问了两句。公主挤挤眼睛,做个鬼脸:“感觉真不错,好似一层一层扒光她一般。” 本宫近来发现,我这人的出息,也就这么大了。她伸手比划了一下。除了扒光她,什么也不想做。 说完又大笑不止。 闷热的暮春,树木浓绿茂盛,阳光刺眼温暖。仙蕙嫁到魏王府以后,就很少出门了,只去过两回佛寺焚香祷告。她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总觉得在人世已经无所求了。后来有了身孕,一切的祈祷便都在于这个孩子。院墙之内,她看着奴婢忙忙碌碌,男人的宴饮吵吵嚷嚷,而一切都与她无关。生活便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做些针黹。夫君有他要办的大事,晨起去朝会见她的祖母,那位几乎不再上朝的皇帝。放下手中针线,脖颈有些酸疼,她抬头望去。 屋前的玉瓶,不知何时插满了蔷薇,微风中摇曳着花瓣,结上几滴露珠。是谁采来的呢,这花,后院里可没有。仙蕙走过去,猛地看见一丝琥珀色的微光,隐没在花束之间,那是花蕾中心的蜜糖。一串上好的玛瑙串,似乎是波斯的贡品,普通人家极难见到。 她取出手串,冰凉温润的触感透过肌肤,直达灵魂深处。 “喜欢么?”稚气未脱的少年声音,“喜欢就送给郡主。” 循声仰头,屋檐上坐着一个小贼,一脸的孩子气,正盯着她笑。 “就是张府家仆追的东西,也不知价值几何,看起来不便宜。郡主救我一命,送你不算过分。”小贼挠挠脑袋。 第一眼望去时,她心中还有些胆怯。可这人说话做事,完全一副孩子模样,笑起来憨憨甜甜的。她想到,自己也快有孩子了,心中莫名多了些温柔。何况这小贼,不像要伤自己的模样。 “你真的是贼?”她问。 “不是贼,怎么能说是贼呢,我是义盗。”屋顶上那位摇头撇嘴,嘟囔起来,“我只偷他们的东西,那都是搜刮来的。” “偷人家的东西,不管是谁的府上,可不就是贼么?” 人家犯了什么错不论,偷窃本就是罪责。用一个错误去惩罚另一个错误,怎么可能达到正确的目的。 “我听不懂。”小贼耸耸肩,“只知道张家气焰嚣张,家奴个个狗仗人势,洛阳百姓都叫苦不迭。我偏要罚他们。” “你差点把命罚没了。”仙蕙提醒道。 说起这个,小贼有些急了,跳起来说是那日运气不佳,要不是出门碰见狗,哪里会被他们发现。说着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起来,不防踩着松了的瓦片,咕咚从屋顶滚下来,“嗷呜”叫了一声。好在屋檐下边是一片泥地,没伤着人,泥鳅似的扑腾了许久才站起来。婢女听见声音,以为郡主出了什么事,毕竟有孕在身马虎不得,很快聚集过来。见着这个泥人,一众人等都傻了眼。 “这位是来访的朋友,不巧失足跌入泥潭,你们——带他去梳洗一下吧。”仙蕙有些无奈,不得不圆上这谎。即便是王府之中,沐浴也不容易。下人们劈柴的劈柴,烧水的烧水,愣是忙活了半日,才把一个干净喷香的贼带到她眼前。 这回换做郡主傻眼了。 “你——你是女子?” 要不是她的眸色太特别,半是澄澈的泉水,半是冰冷的湖底,她绝不相信这就是刚刚的贼。下人给她准备了一身系带襦裙,衣带飘飘,真有些像酒楼里的胡姬美人。她有一副夷戎的面相,因而多了些英气,以至于穿上男儿的圆领袍,看着真如男子一般。着女儿装束时,衣裳添几分柔和的气息,弱化了面庞的凌厉,多几分乖巧可人。 “是啊,没人说女人不能做贼吧?”说着她扭扭脖颈,“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干净过,就是这玩意儿穿着有些难受”。 仙蕙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毕竟如果真是男人,大概会有传言说什么幽会有染。这样正好。既然同为女子,也没什么授受不亲,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个发髻上。发髻梳得过于生疏,可算是凌乱不堪。仙蕙一眼看去不免叹气,只说:“要么你过来,我帮你重梳一遍。恰好闲着也是闲着。” 女贼于是走过来。 第一次见的时候,似乎还比自己矮一些,今日已要低头看着说话了。仙蕙觉着,这人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些,是个正是疯长的孩子。那时候她心中是充满爱怜的,想着以后有这么个孩子,生活一定不会如今一般无趣。毕竟,这是会给她采一大捧鲜花,在屋檐上活蹦乱跳的孩子。 小贼望着闺房里的铜镜,嘿嘿笑了起来。 “我还挺好看的。”她凑上去仔细看了看。 “别废话了。”仙蕙拔下她的发簪,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铺开成一片。 “郡主,你还会替人梳头呢。” “小时候,家中下人不多,时常帮阿娘和妹妹梳头,有时阿娘也为我梳洗。现在这么做,又回到房州的那段日子一般。虽然生活苦一些,却时常想回去。” 小贼盯着镜中的她,忽然问道:“郡主,你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问这个做什么?” “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娘,也想知道有阿娘是种什么感觉,想知道我娘是怎样的。” 仙蕙手上的篦子没有停下,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的人,只知道她是我母亲,她赋予了我生命。所以不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背叛她,不会伤害她。” 小贼一副不解的模样。 “不说这个了,”仙蕙用微笑掩饰起不安,“你呢,你叫什么?家中几口,又做什么的?” “我姓贺娄,名叫久[r2] 。”她说,“叫我阿久就好。” 这是个鲜卑姓氏,她的确也是胡人的血统。贺娄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一直带她在军营长大。直到一次战役中,父亲被唐军俘虏。那时被俘的蛮夷有条出路,就是成为官奴隶,收编进皇帝的卫队“千骑”。在千骑的营帐中,这个年幼的女孩被视作掌上明珠,被一群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宝贝般爱护着。别看那些人平时五大三粗,对女孩温柔极了,甚至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即便四处闯祸,父亲责骂她,她还是众人的宠儿,摘星捧月的。直到两年前父亲以外坠马去世,再没人管得了她,阿久就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什么都敢去做。 她说了很多趣事,还问郡主晓不晓得有个表兄临淄王。她说那个小王爷有个贴身护卫,名叫王毛仲,也是官奴隶出身。毛仲和千骑的官兵们很熟,常常打成一片。一来二去,小王爷也经常来营房玩乐,斗鸡走狗,蹴鞠马球,样样都精通。尤其是马球,据年长些的人说,比当年的废太子李贤打得还要好些。王爷慷慨豪爽,一掷千金,营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郡主说,有过几面之缘。临淄王是个气质奇特的青年,似乎很聪明,也很狂妄。被幽闭那么多年,居然还有这样的气质,她觉得很怪。至少仙蕙自己,就缺乏这样的神气。 “小王爷和士兵混在一起,马球打的一绝,我挺佩服他的。”贺娄回忆起来,忽然有些气愤,“但他瞧不起我,说我是个女的。说什么好男不跟女斗。我当然不服,跟他约定,有机会一定比试一场。看谁赢得过谁。” “说话就说话,别乱扭,发髻都梳坏了。”仙蕙语气微微责备。 贺娄乖乖坐好,不出声了。半天不说话,仙蕙觉得气氛有些凝固,抬头发觉她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倏忽红起来。 “你看我做什么?” “怎么,好看还不让看啦。小气鬼。”阿久对镜做了个鬼脸。 她看着镜中的郡主,忽然扭头把脸凑过去,瞪着仙蕙。手指戳着她的脸颊,似乎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不开心呢,整天板着脸,都没见笑过。活在世上,是多么开心的事啊,郡主为什么不笑呢?” “也没什么值得我笑的事。”她侧头躲避,淡淡答道。 “没有嘛?”阿久抿起嘴,眨了眨眼,忽然把手伸到她胳膊下边,咯吱起来。 仙蕙一个激灵,连忙躲开:“你胡闹!”闪躲的时候有些急,似乎被她触碰到什么地方,反应有些大,麻麻热热的。触碰的感觉还留在那里。 贺娄又笑:“原来郡主怕痒。”随后一脸认真地说:“你的好大,我就没有。”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似乎有些惋惜哀叹。仙蕙毛都要炸起来,这算什么呢?被女人调戏么?可对方是个孩子,说得一本正经的,似乎确是就事论事。她强忍下来,把后边的头发胡乱梳好,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那我走咯。”阿久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从门口出去了。郡主这才松一口气,望着窗外,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迷茫。门口还摆着那束蔷薇,随风摇曳。她走过去,抚弄起花瓣来,美艳的花朵,可惜不能久存。 “郡主!”这一声惊得她一颤,抬眼望去,阿久正站在房梁上,还在对她笑。每次见到她笑,仙蕙心中总会奇怪。有什么可笑的呢,她为什么天天都那样开心。这个人世,有什么值得她开心的么? “你吓唬我做什么!”她有些生气,“我有身孕,不能受惊吓的。” “啊?”梁上君子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抱歉,我不晓得。那我——那我真的走了。”说着要翻上屋顶。 “从正门走。” 阿久,别去偷东西了。要是吃不上饭,就来我这里,吃多少都行。我和户婢说,叫她们见着就放你进来。 下次,走正门。她说。 [r1]出自《绝代才女上官婉儿》,谐音梗,扣钱! [r2]名字是私设,正史中有关贺娄氏的记载极少。因为这cp太短命了,不到一年天人两隔。取名叫久,是个美好的祝愿。 ※※※※※※※※※※※※※※※※※※※※ 感谢读者“顾屿南歌”,灌溉营养液+30,读者“一只舔狗”,灌溉营养液+10。作为抱着交流态度写作的小白写手,我受宠若惊,谢谢你们喜欢! 躺着求我比较好 狄仁杰的身体终于不能支持他上朝了,病重的他躺在洛阳的家中,床榻之上。他知道他的门生会来看他的,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袁恕己,每个人走到今日的位置,都与他的推荐不无关系。他看着这五个人,心心念念的国家命运,苍生安危,就系在这几人身上。 默然相对,一言不发。终日对坐,狄公望着他们,留下泪来,沾湿枕席。[r1] 五人有些不知所措,退出屋外。袁恕己猜测道,狄公气力渐衰,是不是想交代家事了,所以不与我们说话。 张柬之与狄公关系最密切,年纪最大,是五人共举的领袖。他说:未闻大贤废国谋家者也。狄公这样的人,一定放不下国事,交代不清楚这些,不会想自己的小家。 果然片刻以后,家仆前来传话,说狄公请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三人进屋,余下两人在外等候。三人走到狄公床边,狄公老朽的身躯动了一下,颤巍巍开口了:“刚刚一言不发,是因为那两个人在。他们有才干,有智谋,却不善于保守秘密。此事外泄,则国破家亡。” 狄公说,复立李显只是匡扶李唐的第一步,这大好的江山,在二张与武家各方势力入侵下,依然前途未卜。二张以后是必然要除掉的,而武三思,这人更要警惕。他有些谋略,为人谨慎不外露,从来没放下过做太子的心,却能韬光养晦蛰伏这么久。梁王不得不防,时机一到,当断则断,立刻铲除。 千万,千万!狄公颤抖着要坐起来。 几人赶忙上前扶住,答应下来。狄公交代完后事,不久便溘然长逝。 武曌听闻狄公离世,痛苦流涕,长叹道:“天夺吾国老何太早邪!从此朝堂空矣。”她是想叫狄公辅佐那不靠谱的李显,维护江山一世长安的,却再没机会了。 婉儿回忆起与狄公共事的时光,虽然不长,彼此却都留下极深的印象。她想不会再有这么一个臣子,在他反对武周,而且皇帝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能被如此信任和重用。他们既是对手也是朋友,互相角逐算计,又互相欣赏依赖。她知道,狄公的劝谏,才是李显回朝的真正原因。朝堂之上英才众多,她真正佩服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狄公。 海曲明珠,东南遗宝,斗南仅此一人矣。 狄公的离去,让整个朝廷笼上一层悲戚。婉儿却时常看见太平嬉笑玩闹,一副没心没肺事不关己的模样。 终于在一次整理奏表时,太平再次出言不逊,婉儿忍不住,皱起眉头: “公主,你有话可以直说,这样对我算什么?” 太平撇撇嘴,一副清白无辜的模样,却说着最刺人的话:“呦,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直说了,早干嘛去了?” 本公主现在变懒了,懒得动嘴跟你解释,只想回府和什么高郎饮酒。她挥袖背手要走。 “你等等!你这样做,成心气我是不是?”婉儿在背后叫住她。太平明白,这人生气的时候,言语反而更冷静,就是现在的模样。 她回过头,耸肩,眨眼:“是又如何?” “对,我过去是有做错的地方,也知道你生气。公主,你恨我也好,罚我也好,我都认。只是你我恩怨,应该公私分明,要么禀告陛下,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若单单想与我较量,就别借着公主的身份,玩这些下三滥的把戏,一点也不公平。胜之不武,有什么意思?” “这里——”太平手指指地,“——无所谓公平,只有输赢[r2] 。”说完转身要走。 婉儿一个箭步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可你这样做有些过分了,你在伤害我,你知道么。又不是五六岁的孩子,还想通过伤害我来控制我么?那时我都没有低头,现在会低头么?” “那时候你没犯错,可现在不同了。”她轻勾唇角,“婉儿,这次,是你先理亏的哦。” “你到底想怎样,怎么还抓着那件事不放。我说了我是不得已,难道全是我的过错么,你就不能理解么?你还想怎么样,是要我跪下求你么?” “不用。”她笑,“大可不必。” 真想服软的话,不用跪下,还是躺着求我比较管用。你也知道的,我这人——好色。 “你——你胡闹什么,怎么到了现在,反而不讲道理了!” 太平没有接她的话,给了一个玩味的眼神。 “走了,再会。”她抽出衣袖,笑着离开大殿。头也不回。 穿过回廊甬道,清池碧泉,棋语偷偷看过去,发现公主收了笑容,拧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公主,这次做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她轻声问。 太平瞥了她一眼,口气很轻松:“放心吧,这事儿我早和阿娘说过了,不会真把她怎样的。你没看见她多讨阿娘喜欢,就算有人告发,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可是——可是如果有一天陛下不在了,才人岂不是腹背受敌,孤立无援。公主一人势单力薄,真能保的了她么?” “说到这个——”她又笑起来,好像孩子在恶作剧一般。 真有那么一天,阿娘不在了,再也保护不了她,那自然由我来咯。 棋语,你大概不清楚,其实太子他根本不信任我。现在李显疏远婉儿,一半是她和武三思的关系的确不一般,这是人尽皆知的。李显刚回来,不能完全信任武三思。另一半则是忌惮我,毕竟我在母亲这里有些影响,李显不敢逆着我做事。那时,我故意把婉儿说成武三思的人,劝他别信婉儿,是在他心里种下两个印象:一是婉儿和武三思是一伙的,二是我与婉儿不和。 母亲一走,政局的改变会是颠覆性的,一切都大相径庭。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不会再那么忌惮我。而武家,也因为最大的靠山倒台,变得不足为惧。那时候,他最要紧的事,就成了对付我和四兄。李显需要武三思,因为他势单力薄。而他要对付我,就更需要婉儿。恰好婉儿与我有仇不是?依我看,那时他必然联合武三思,且一定会带上婉儿。武三思有野心更好,没有野心的人无法利用。婉儿能和武三思好说明什么,说明她不再是那个守身如玉的女人。她放弃了那些虚无的东西,所以不会记恨,反而要巴结太子。他需要武三思有野心,也需要婉儿不那么干净,这是合作的基础。否则——他会像讨厌裴炎一样讨厌他俩,因为正派人不会喜欢他。现在他看我的面子,暂时远离婉儿,但私下里,一定却越来越想。特别是他那个太子妃,更是想得不得了,我还看不出来么。 武三思那边,他大概信了我的话,毕竟是我主动提出的联姻。这点比话语更有说服力。陛下若是离世,我所说的问题就不成问题,因为婉儿不再需要复仇。你没看见,那一番话以后,武三思对看婉儿,竟怀着更加欣赏的态度了。他需要婉儿的残忍,他需要她的智慧与能力。那时候,当李显抛来能救他的树枝,武三思仍要巴结婉儿。 陛下驾崩以后,他们让婉儿来对付我,不论对她或对我,都再好不过了。 至于二张兄弟,棋语,你说说,现在他们是不是被我推到她那里,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对吧。陛下离开以后,他们的命也不会长的。真是两个傻孩子,陛下给他们骄横跋扈的资本,是在给他们四面树敌。这都看不出,到时候,活该做陛下的陪葬。 现在,我放下这话,你等着瞧,看几年或十几年后是不是这样。 我又不是傻子。她笑。其实这种状况,反而对她更有利,不是么?母亲总会离开的,我要提前预备着给她铺路。那时候她跟太子,韦妃,武三思他们是一伙儿的,来对付我跟四兄。好生气哦,那些人何德何能,也配和她站在一起。如果母亲离开之前,我们没有说开这件事,说不定,她还真要对付我。 不过也没什么,无论如何,她在那边是最安全的,她安全就好。 “公主,你想这么多,对才人这么好,她不知道,还以为你真要对付她呢。”棋语有些心疼,“公主不难过么?” “我难过什么?她以前就是这么对我的,打着为我好的名头,瞒着我,什么都不说。这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睚眦必报,我如数奉还。再说,当时那样不利的状况,我都因为信任,怎么也要想明白她的心。我不信婉儿那么聪明,还能一直看不透这些事。” 再者,我也想体会体会她的感受,体会她瞒着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看看这个错误,是不是真的可以原谅。[r3] 棋语听着这字字句句,笑得无奈。这俩人还真是杠上了,相识几十年,真正敞开心扉坦诚相待的时候,还真就不多。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别扭的活法。 “公主,要不服个软,和她解释解释?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 “解释什么解释,这事关尊严!我的尊严,就是陛下的尊严,大周的尊严。我又不贱,不能每次都靠哭来让她哄。”公主固执己见的模样,让她莫名觉得,还有些孩子气在这人身上。 “那公主——委屈了。”她说。 “废话,我是她什么人?我不管她谁管她,我不宠她谁宠她,我都去伤害她谁还来保护她?” 我说过,若她要在朝廷站下去,我一定尽全力帮她。本公主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答应她的,一定会做到。 [r1]出自《狄梁公传》。这里时间线应该在永泰出嫁之前,但为全文可读性稍作了修改。 [r2]公主:赢了我就在上面。 [r3]再夸一遍我平绝世好女友没人反对吧! ※※※※※※※※※※※※※※※※※※※※ 你的小攻主上线!谁看了不说一声我平绝世好女友! 感谢“一只舔狗”的五瓶营养液,这是要榜一的节奏啊哈哈。 我不欢迎你来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既寿且安 李仙蕙知道,她的爱恋,也许是今生唯一的爱恋,就这样烟消云散,有始无终。一支箭一样,嗖一声飞过去,连影子都没看清。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因为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从小就懂事。 她以为这样就无事了,以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事了,她可以真正麻木地活着,和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 万万不曾想到,变故来的这样快。 张氏兄弟不知哪来的消息,说魏王武延基与邵王李重润宴饮作乐,筵席之间把酒言欢,议论着谈到朝政。他们说,两位男宠无才无德,靠着那样不齿的才能上位,作威作福,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不仅如此,陛下少来上朝,朝政都把持在二张手里,是国家社稷的灾难。 两个小伙子正受宠,在心高气傲盛气凌人的时候,哪里禁得住这样指鼻子的痛骂。二人商议一番,言语间谈起家仆曾诉苦,说魏王妃目中无人,不把张府放在眼里。那时张府丢了珠宝,没抓着贼,本要治家奴的罪。那人辩解说,并非追逃不利,是永泰郡主蛮不讲理,依仗大婚的借口,非拦着不让过去。兄弟俩盘算一番,说这王妃必定也不是好人,要跟他们作对的。反正告了魏王,不如一起带上。也许魏王就是王妃教唆的。 议毕以后,俩人来到陛下床前,撒娇般地要武曌为他们做主。 武曌当即发怒:“他们哪里是说你们的过错,分明是针对朕!李显这个白眼狼,忘恩负义,太子刚立了没几年,反过来孩子都会嚼舌根对付朕了!” 随即传令,召太子觐见。 李显一来,武曌拄着拐杖,劈头盖脸将他骂了一顿。说什么现在天下还是朕的,不要玩什么小把戏,朕活一天你就消停一天。说什么张家兄弟的权力是朕给的,谁反对他们就是轻视朕。说什么看看你儿子女儿和女婿干的好事,背地里议论祖母、议论帝王,议论的还是朕的私事。 最后来了一句: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挥袖离去,留李显在大殿中央瑟瑟发抖。二张挑衅似的看他一眼,他低下头,气都不敢出。他在女皇这里栽过跟头,房州的十五年,每一天都是噩梦。每天的每个时辰,他都担心明天是不是就没命了。那时他夜里时常噩梦,梦见一纸诏书从洛阳发出,母亲要他的头。那时候母亲还在笑着,儿子不会来抢她的皇位了,天下人不会想什么复立庐陵王了。 就像她杀李贤一样。 于是回京做了太子以后,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不想失去这个太子的位置,不想回到房州,更不想死。武曌是个多么铁腕铁血的女人,他清楚得很,所以一步都不能走错。宁可错杀,宁可—— 他猜母亲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对女皇以及对大周的忠诚。 当晚他去找了武三思。武家的上一辈,现在唯有三思还能主事。他这样涓滴不漏地说了遍,说起自己的顾虑,说起他与三思在酒桌上是多好的朋友,说起女皇也在考验武家人的态度。李显说他们要从严、从重、从快地解决,这样才能获得陛下的信任。而如何从严从中从快,想必梁王也是知道的。 武三思点了头。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甚至往后可能是对头。 武延基是武承嗣的长子,李重润是李显唯一的嫡子,是韦妃唯一的儿子。李显给他们送去白绫,逼迫他们自裁。一个是武家最正统的继承人,一个是李家最正统的继承人,王朝的未来,被他们一句话断送了。或许连昌宗和易之本人,都没料到这个结局。 可要说这人有什么软肋,那就是女儿。[r1] 他对女儿们一向宠爱,何况女儿还怀着孕,他舍不得,无论如何下不了这手。他说唐律里有句“诸妇人犯死罪怀孕当决者,听产后一百日乃行刑”,仙蕙正怀着孩子,请求延缓行刑,待平安产子后再议。 李显想着,说不定到了那时候,还有些挽回的余地。也许母亲看这李武的结晶,会有些许心软。 仙蕙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夫君死去的。本来她不必看,只要躲到后殿,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任由这个和她共眠的男人吊死在房梁上。但她犹豫了,她不知该怎么做,站在院落的中央不知所措。 她看见夫君大声叫喊着,躲避着,说他没有犯什么法,说自己是魏王,说要把他们都下狱。她看见夫君跌跌撞撞跑到院中,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看见金吾卫不难烦了,上来摁住这个男人,把白绫套在他脖颈上,用力直到活生生的他不再挣扎。 那些人行刑完毕,抬眼看见了郡主,和她微隆的小腹。他们礼貌地表示了歉意,礼貌地提醒她小心,还礼貌地把她搀扶回后殿。她心平气和地回去了,心平气和地坐在榻上,还心平气和道了别。她心平气和地晕倒过去。 婢女们赶紧上前扶起郡主,把软绵绵的她抬上床,安顿好以后,才发现坐榻上一方血迹。她们面面相觑。而仙蕙,在子夜的时候,终于苏醒过来,脸上却没了血色。她醒过来,也许是她冥冥中知道,自己还要等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在午夜前来,她是个贼啊。 “阿久,你来了。”她说。 “郡主,郡主你还好么?”她脸上沾满泪水,“是张家那两个男人,是他们做的,是不是?” 李仙蕙摇摇头。她因疼痛而冷汗直流,发丝一缕缕粘在面庞。 “我知道你善良,但也不能——” “阿久……”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无力,“你知道么,阿耶不会来看我,阿娘也不会来。没人敢来看我,只有你来了,阿久。所以,杀我的人,不是那两个面首,是所有除你以外的人。他们都在一刀一刀地割我的肉,喝我的血。” 她锦被之下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拿出来。贺娄赶紧握住她的手。 世人皆见我端庄大方,文雅秀丽,不见我眼底孤寂,落寞如雪。 父亲需要我帮他坐稳太子之位,夫君需要我三从四德延续香火。他们说听话要懂事,他们说要我承担起责任,他们说要个孩子保全自己。他们要的太多了,太多了,我只有不断地给。可是没人关心我,从来没人问我要什么,没有人。我要什么,我要什么,我要什么你知道么,阿久,你知道么? 你问我想要什么,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躺在这里,泣不成声。其实——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这句话罢了。 阿久,我从来都不怕痒,我怕你。我怕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更怕我给不了你什么。我怕你离开,怕你恨我,我怕的太多了。 “郡主,郡主你别哭啊,你答应我,答应我要开心的——” 我不哭,阿久,我不哭。我快要离开这里了,离开给予我苦难和绝望的人世,我该开心一点。我知道父亲想留我,至少想拖延时日,说不定——说不定我可以活下去。可皇祖母……可陛下是个怎样的人啊,你知道么。我多活一天,对父亲都是危险,对父亲的危险,就是对李家的危险。若因为此事,父亲丢了太子之位,让梁王那种人得了天下,我就是罪人。我不能拖累父亲,更不能置天下于不顾。我不能活着。阿久,你——你理解吧。 “我不理解!你说什么胡话呢,郡主,我会陪着你,陪你一直走下去,不会再让你受伤了。你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养他。我们一起养他,不让他再这样逐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的眼泪留下来,滴落在锦被上,滴落在她们紧握的双手上。 不,不,别这么说。也许懂事的孩子就要多受些委屈,阿久,谁也救不了我。许是造化弄人,遇见你的日子,恰好是我成婚的日子。故事的开头就是错的。要是在成婚之前遇见你就好了。[r2] 你会带我走的吧,阿久。 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 “下辈子吧……”她说着,闭上眼睛,“还要遇见你。” 她的眼皮沉重,许多故人从眼前一一走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她攥紧那只手,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和轻松。那就睡吧。愿来世不生在皇家,不再做郡主了。 来世不做郡主,那做什么好?做手中剑,做眼底霜,做亭亭净植的一株莲花。做你眉间雪,做你心上人。 “你为什么不笑呢?活在世上,是多开心的事儿啊,笑一笑嘛。” 她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美,那样甜,令人不能移开目光,令人神魂颠倒。 “阿久是世界上最好的阿久。”她说。 “郡主!”那只手没了力气,贺娄只觉得不妙,摇晃起她的身体。 她不动了。掀开锦被,床榻上鲜红的血迹,染红了一片,如夕阳下那片余晖。不久前,还一起在屋顶上看的那片余晖。 “郡主,郡主!”她使劲摇晃着瘫软的身体,仿佛这样怀中的人就会醒来。 压在枕下的什么东西被甩出去,啪嗒啪嗒落在地上。那是条琥珀色的玛瑙手串。阿久愣住了,呆呆看着那串晶莹的宝物。 “郡主……”她抓起那只手,放在自己心口。她知道,从此刻起,那里的每一下,都为她而跳动。那时,她忽然明白,自己是多么爱这个女人,多么不想让她离开。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郡主的生命,毕竟自己只是个狂妄自大的臭小孩,而郡主,郡主是多么好的人啊。如果上天,非要有人离开,也该是她自己。 她抱着郡主哭起来,任泪水肆意流淌。她轻轻吻她的脸。 大唐公主[r3] ,长宁永泰,既寿且安[r4] 。 [r1]李显的可爱之处在于他真的对儿子都挺狠,包括重福和重俊,却是个宠女狂魔。 [r2]太平:结婚之前遇见又怎样呢。 [r3]为新同学科普,永泰后来追封的公主,所以这里写的是公主。 [r4]指永寿公主和安乐公主。本想写太平安乐的,但是对把她俩放在一起ptsd了。 ※※※※※※※※※※※※※※※※※※※※ 作者本人最近在追一篇文,是那种前世今生的现代篇。嗯——怎么说呢,一言难尽。人设的原因吧,为了维持古代篇的人设不崩塌,但相同的性格摆到现代就有点怪。所以情节很难搞,主cp我的确不怎么看得下去,反而副cp因为本来着墨不多,发挥空间大,个人认为还是挺有意思的。但是一群读者会在评论区说,怎么还不到主cp,只想看主cp。我理解,毕竟老读者对主角的感情深,只想看她们的故事。这无关情节。(如果真的是情节原因,我只能说的确审美不同了。)所以我写文的时候,看见副cp数据不行,也能理解,就是有些为她们惋惜。当然,也为自己惋惜——因为这充分说明,现在有一小部分读者看我的文,是因为婉平cp在慢慢解冻,与我个人的能力、构思、情节、文笔都无关。我算是一个依附者,站在了这个小小的风口而已。这也正常。我更感谢婉平,让我遇见这么多朋友,还有女朋友。写这篇文有痛苦也有开心,但回过头来,看到的都是开心的事。也谢谢你们一路相伴,我说过,没有你们,我很可能不会写下去。所以这篇文是你们的。 最后说一下这cp,起源是我在群里说,我的文好像没有副cp。曌雪大大就推荐了永泰x贺娄,起初我真以为她俩有一腿,结果一查这贺娄氏记载绝少,永泰因为墓志铭出土,记载稍多,但相较于婉儿和太平也是很少的。所以是纯脑洞向。人设是某天刷b站视频,在一个宣璐和周也的拉郎下边,看见了这个评论: 所以有没有这种文,年下生性活泼,感情没开窍又使劲乱撩。年上是个闷葫芦,喜欢上了也不敢说,只暗暗地对年下好,这暧昧期就可劲拉长了。 大体就是如此,只是这暧昧期,也不到一年罢了。这cp太悲凉太无力了。某种程度上,这是两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贺娄把一切归罪于二张,却至死也看不透二张背后的女皇。她的报仇本就是错的,何况她根本没有复仇的能力,只是借助了历史的浪潮。这也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命运吧。 蓝颜祸水 她打碎桌案上的瓷杯花瓶,只有毁灭的声音,能让她稍微清醒些。她听见下人起身更衣声,知道她们会来,发现这具躺在榻上的尸体。她手上流着血,扎着点点瓷器碎片。她哭得全身发抖。 她流着泪,忍着疼翻上屋顶,处处留下带血的掌印。这是她第一次来,就爬上的那片屋顶,她在那里看着郡主抚弄蔷薇。那时的暮春犹然在目,如今不过深秋。这就是全部了么,她们的全部。 阿久躺在屋脊上,望着那轮不会黯淡的月亮,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夜晚。郡主掀开车帘,大红的嫁衣,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那双眼,起先有些惊慌,却很快镇定下来。多么漂亮的眼睛,那时阿久就想啊,这双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 终于为她笑了一次。 街上还有些巡查的金吾卫与武侯,他们走街串巷,低声交谈。一如往常,好像无事发生。他们不知道有个女孩,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因为她的懂事,永远离开了人世。 贺娄从街角的暗处穿过,走上那条熟悉的路。她无数次走过,以后却不会再走了。千骑的营帐,灯火通明,几个士兵在木架的塔楼上站岗。一个值守的将领看见她,灯火交映之下,她的泪水那么亮。 “阿久,你回来了。”他说。 婉儿是次日听闻这个消息的,那时她吃了一惊。仙蕙,那个哭着说对她说,自己不要嫁人的小郡主,上次见面,仿佛还在昨日。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没留下一点声响。她甚至开始自责,如果那天她真的答应了仙蕙,去劝李显不要答应这婚事,她就不会死。可转念又觉得可笑,怎么可能呢,这是她的命。无法逃脱的束缚与牢笼。 她看见,女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略微有些吃惊。眉头霎时多了几道皱纹。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很快收住表情,淡然无言。 她忽然问婉儿,问她,太子妃韦氏这人如何。 婉儿不知她究竟要问什么,但她清楚,这是未来的皇后。斟酌半日,她说,韦妃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也有些手腕,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不论如何,房州的十四年,她对太子不离不弃,照顾有加,以后一定能辅弼太子的。 “很好,婉儿,你去一趟东宫吧。” 太子不在宫里。在东宫最深处的后堂,婉儿见到了面无表情的韦氏。她呆立在那里,倚在窗边,望着排成“人”字的秋雁。她的一双儿女,殒命于这场灾难,她望着天空发呆。宫女对婉儿说,太子妃听说这个消息,只淡淡应了一声“哦”,就起身来了这里。整整一天,一言不发,谁说话也不理会。午膳没有用,晚膳正要上来,可是看这状况,大约也是打下去了。 “韦妃,节哀顺变。”婉儿走上前。 她不理会,一动不动,仍然站在那里。这是一种婉儿不能想象的痛苦,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只是把手轻轻搭在太子妃的肩头。韦妃就那样转头看她,她看见那人眼眶里的泪水,看见她紧咬的双唇。没有任何妆容,那样憔悴,那样无力。 她无法安慰。 走出后堂,她看见了李显。这位窝囊的太子蹲坐在角落,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似乎要把它们全部拔下来。是他下的令,他亲手杀了这三个年轻人。他手上沾满鲜血,他自己亲骨肉的血。 “韦妃,她不愿意见我。”他抬头看见婉儿,痛苦地说道。他的面庞扭曲,以至于看不出是哭是笑。 我不愿看她那冷若冰霜没有表情的脸。一切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她的脸一遍一遍提醒我这点。可我——可我也是为她啊。我们不能现在就死去,不能。我们还要活下去的。 婉儿,你叫我做个真正的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若是以后有一天,我做了皇帝,一定会好好补偿她,和她在世的孩子长宁、安乐。我也只有这样的诺言,可以空许了。 “太子殿下,你知道么,我曾觉得,太平与你长得很像。”丢下这么一句话,她转身离去。她逃离了东宫,那个压抑得快要窒息的所在。 东宫的后堂,安乐郡主李裹儿走到母亲身边。她轻轻唤一声阿娘,韦氏没有答应。这在她十六年不长不短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她看见泪水从母亲的脸颊流下,顺着下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淌下来。窗外灯火通明,染的泪珠闪着光。 “阿娘……”在她的印象里,只有父亲会哭,母亲是不会哭的。今日,似乎完全反了过来。 韦氏转身抱住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裹儿,裹儿啊,你不要离开阿娘。听见了么,你答应我永远别离开。”伴着哭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她们抱头痛哭。 此事发生一个月以后,女皇宣布返回长安,改元长安。长安,她还记得李治死前对长安的执念。回去了,就是为传位太子李显做准备,是告诉天下人,她武曌决心弃周复唐了。女皇心中,也对三个生命的逝去隐隐感到不安,所以她离开了洛阳。那是所有人的伤心地。 一回到长安,她立即任命相王李旦为左右羽林大将军,掌管皇帝亲身的卫队。这是说,她放心自己的儿子们。她武曌的决定,不会改了。 “昌宗和易之这两个孩子,他们现在只有我了。不得不对我死心塌地。”那天皇帝少有地来了政务殿,翻了几本奏折,忽然这样对婉儿说。 一刹那,电光火石一般,婉儿了然了女皇的目的。故意当二张的面痛斥太子,把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扩大化,让矛盾变得尖锐。这样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一是联合李武两家。最开始李武双方都在巴结二张,希望借助面首的力量为斗争加码,她最不愿见到这场面。多年的政治经验让武曌清楚,让仇人结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让这俩不谙世事的孩子担当这个角色,再合适不过。二是给张氏兄弟树敌。她不能真的让这两个人掀起风浪,利用完以后以后,退路也安排得清清楚楚。 一切就那么明晰地串联起来,先是封了兄弟俩将军和少卿,随后是奉宸府和《三教珠英》,再是因为他们的几句话痛斥太子。他们有了名位,有了追随自己的文人大臣,有了对皇帝人尽皆知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害死了三个孩子,他们身体里都有与女皇相似的血脉,而这两兄弟根本是玩物和外人。 二张的狂妄是人所共知的,如今他们对政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也是人所共知的。他们是武曌的棋子[r1] ,是她竖起来的靶子,是全民的公敌,任何势力都不会放过他们。所以女皇的生命就是他们的生命,女皇的死期就是他们的死期。 另一方面来说,只要二张还活着,武曌还能护着他们,她就还是名副其实的皇帝。 但谁都没有预判到李显的绝情,婉儿没有,二张没有,武曌也没有。谁都没有。四条人命的逝去,一下把张氏兄弟逼入绝境,他们不得不站在了李武两家的对立面。再没机会同李武任何一方和好结盟,除非奇迹发生。 “这两个孩子啊,大概真的是该长的心眼,都长成了漂亮脸蛋。婉儿,你相信么,我死之后,史书又会记上一笔——晚年为政怠惰,耽于享乐,宠信奸佞。从前的皇帝沉迷女色误国,一切都怪罪在红颜祸水身上。我倒是叫他们看看,皇帝如今沉迷男色,他们怎么说。是不是也把责任推给男人?” 女皇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极了。仿佛史书只是一个笑话。 也真就是个笑话而已。 说来好笑,每次的事件与武皇不无关系,大家却只敢怪罪二张。仿佛二张真的是狐狸精蛊惑了皇帝,与妹喜妲己褒姒骊妃一般。女皇只冷眼看着。 昌宗与易之也没想到,一两句撒娇耍赖似的告密,竟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们的拥立之功一笔勾销,被太子与韦妃恨透了,恨之入骨,处境比从前危险得多。于是他们只能去寻求婉儿的帮助,此时婉儿似乎与两家也都疏远,让他们产生了惺惺相惜的错觉。 史书记载女皇此时“政事多委易之兄弟”,可他们会什么,只会趁着有限的时间,拼命敛财揽权及时行乐。趁着皇帝还在,活一天算一天。[r2] 国家真正的命脉,仍然掌握在婉儿手中。许多事都是她暗中操刀,最多在要紧的大事上,二张转达一下武曌的意见。或者在封官加俸的地方,给自家牟点私利。那些富于指导性的谋划,听着也不像他们能说出来的。武皇不再出面,二张是她的爪牙,她的耳目喉舌。 表面上,二张的权势熏天,只为让大臣紧张流汗而已。将欲夺之,必固予之[r3] ,不过是毁灭之前的膨胀。 兄弟俩对她莫名的信任和倚重,是婉儿不曾想到的。那时,她开始反思太平谋划一切的目的。那是婉儿第一次意识到太平似乎在做什么。她想问,却没能出口。心里却强烈地感觉,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做。 向皇帝坦白他们的关系,联名上书告发来俊臣,件件都是走钢索的张扬事情。她似乎向来没什么周详的计划和安然的退路,却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她是陛下的女儿,更自信而且更大胆,善于利用女人的身份和优势。 那时候,婉儿开始相信,她是一个非凡的天才。如果不是母亲身上的光环太重太亮,她自己,就能点明一方天空。 [r1]史书记载武皇晚年,宠幸二张到了昏聩的地步。可是,武皇安排了儿女,安排了武家人,安排了婉儿,独独没有安排二张的出路啊。真正的保护是对婉平那样护在身后,传承与教导,而不是纵容恣意妄为,却不为他们牟出路。武皇对二张的所谓好,绝不是为了二张。 [r2]我要是二张,已经开始嘤嘤嘤了。 [r3]出自《道德经》。 对峙风波 长安二年,是难得风平浪静的一年。皇帝迁回长安的举动,安下许多人的心,也让一些大臣看见了希望。几个人上书皇帝,陛下的武周依靠大唐的基业,如今太子年德俱盛,可以禅位。 这下把李显吓得不轻,子女去世的风波还未平息,他不敢再闹出什么乱子。商量来去,还是得巴结皇帝,向二张献媚。于是他联合弟弟相王,妹妹太平公主上奏疏,说二张服侍陛下有劳,于国有功,请求封他们为王。 王位有些重了,武曌没有批下,而是将俩人封了国公[r1] 。 那年[r2] ,李裹儿以安乐郡主的身份,嫁给高阳郡王武崇训。崇训是武三思的二子,挑挑拣拣,武家这辈人中,她也就看得上这个小伙子。 安乐郡主的美艳,洛阳城人尽皆知,长安城也人尽皆知。人们口耳相传,提到她是千年难遇不世出之大美人。郡主从不轻易出门,便是外出游玩,也是幂篱帷帽,严严实实裹着。他们越是看不着,就越是心痒痒,越把这美貌传得神乎其神。 但如果那些人看见了,就会明白,再神乎其神的语言,也不能概括她美的万一。 武三思是有意把她留给自己儿子的。当年武延基求亲时,他也不痛不痒插了一杠子,想来碰巧救下了一位美人,也算积德行善。然而李裹儿对结婚并不感兴趣,对他的儿子自然也不感兴趣。好像要出席一场宴会,父母叫她穿件好看的衣服,于是她在一堆破烂参差的衣物中,选出件还看得过去的。毕竟,找一件真正能搭配她容颜的衣服,难如登天。即便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不免也要审视一番,想想自己究竟配不配做郡主的衣服。 安乐对人没有任何兴趣,唯一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让自己变得更美。千金难买的珠宝首饰,价值连城的眉黛口脂,名贵稀有的襦裙羽衣,她从不怜惜。那些妆粉无论多贵,用在她的脸上,都算不浪费。若用不到那张脸上,才是真正的可惜。 “光艳动天下”,史官提到这位时,写下这么一句。 人呢,面对美貌,总是多些不可理喻的宽容。 她是父母最宠爱的孩子,即便在房州,也没受过什么委屈。来到宫廷,不经意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一时间她眼花缭乱。于是成就她的脸,就成了她的生命,比她的灵魂她的爱甚至她本人都要重要。 后来人们说,宫廷生活毁了李裹儿,此言非虚。 “别起芙蓉织成帐,金缕鸳鸯两相向[r3] ”,与其说她嫁给了人,不如说她嫁给了衣服,嫁给了胭脂水粉,嫁给了珠钗挂坠。 二张在朝中志得意满,想给自家兄弟要个官,让他从岐州刺史升为雍州长史。女皇原本已点头同意了,宰相魏元忠此时跳出来,说那位年纪太轻,不能明习吏事。在岐州刺史任上,老百姓逃亡大半,不贬官都是不合规矩。随后他当着女皇的面,痛陈二张罪状,又一番自责: 臣自先帝以来,蒙被恩渥,今承乏宰相,不能尽忠死节,使小人在侧,臣之罪也![r4] 这让易之昌宗二人恨得牙痒痒。魏元忠,不仅当街鞭打张家家奴,在宴席上公然说要“杀獐(张)”,还曾借着长官的身份,直接训斥他们的兄弟。他是太子府的官僚,以后太子继位,想必还要对付他们。兄弟俩决定先下手为强。 状告宰相不是件轻松事,二张想着不能贸然行动,转头来找婉儿商议对策。才听他们说一两句,婉儿心下已经明白,这次魏元忠很难逃脱。那样自负的男人,把尊严与忠诚看得太重,他的世界只有黑白没有灰色。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在朝中为官,不是今日,也总有一日会因刚直而一败涂地。 她问二张:“你们,要告魏相什么呢?” 谋反? 不,谋反太重了,陛下一贯知道魏公为人,不会信的。现在不是十年前,随便状告臣子谋反,说不定会伤到自己。罪名要选好,既要让皇帝动怒,又不过分虚假。她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随后她又想了想,对二人说,他们还需要一个证人。在外朝仔细挑一个人,能为他们作证,也能让皇帝相信的。二张闻言,连连点头称是,赞她想得周全。商量完要走,婉儿叫住他们: “把司礼丞高戬带上吧。[r5] ” “高戬?” “从前你们问我,如何对付公主,这不恰好是个良机么。再说那时她利用你俩做那些事,不想报个仇么?”她波澜不惊,平淡地说出口。 兄弟俩对视一眼,想着反正和李家决裂了,也不差这一个。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他们找到了凤阁舍人张说。当年编写《三教珠英》时,张说出了不少力,且与两人私交都不错。他是当年女皇首开殿试的头名,武曌一向对他高看一眼,也算半个心腹。张说是文人,也是才子,所以他和魏元忠不同。两个孩子觉得,许他美官厚禄,再威逼利诱一下,让他帮忙作证不会有差错。 不久,二张一纸诉状递到武曌眼前,告魏元忠与高戬私下议论,说女皇已经老了,不如侍奉太子长久些。道理没错,只是武曌并未完全放权,且皇家向来忌讳此事,罪过说轻也不轻。很快,魏元忠和高戬下狱,待大理寺审查。 魏相是太子左庶子,事情要是闹大了,很可能牵连太子。朝臣们一下紧张起来,纷纷上书要求皇帝亲自审问,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毕竟没人相信他们真的议论了那些。太子、宰相、甚至王朝未来的命运,就在这殿前一搏。 太子、相王以及诸位宰相都到了,易之与昌宗站在皇帝身边,魏元忠从大狱里押过来,当面对质。争执了半日,双方各执一词,往复不决。张昌宗说,他们有证人,凤阁舍人张说可以作证,请皇帝召他进殿。 命令一下,殿外焦急等待的大臣围住张说,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拉住他的手,紧握着不由出了汗。宋璟说: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r6] 。你若因正直获罪流放,是极其荣耀的事。倘若不测发生,我宋璟一定叩阁力争,与君同生共死。 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他说道激动处,流下泪来。 负责编纂史书的左史上前,直接对他说:“无污青史,为子孙累!”这已是□□裸的威胁了。 张说是个聪明人。他入朝为官数年,空有殿试头名称号,真正想实现满腔抱负,却总无良机。所以听到那个官位时,他真切地心动了。何况二张他根本惹不起,他有文人的尊严文人的风骨,可在政治生命面前,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看见今日殿外这般景况,这个聪明人一下醒悟过来,看事情一定要顾全大局。二张的势力完全依附于年迈的女皇,朝中几人不恨他们,不过敢怒不敢言而已。他若接受了这个交易,就是党附二张,以后陛下不在了,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他想清楚了,叫臣子们放心,说他绝不会向张氏兄弟低头。 武曌询问他是否听见魏元忠口出狂言,他沉默不语。弄得魏元忠也急了,大声质问道:“张说,你也要害我么?” 张说冷笑:魏公你是宰相,怎么也听风就是雨的,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这下昌宗糊涂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催促张说赶紧作证,不要再磨蹭了。 张说看向皇帝,从容不迫:“陛下您看,当着您的面,他都这么逼迫我。您不知道,背地里他有多嚣张。今日当着您和诸位宰相的面,我说一句实话,臣自始至终,从未听见魏相说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张氏兄弟威逼臣做的伪证。” 这下昌宗气坏了,脱口而出:“张说与魏元忠一块儿谋反!” 明摆着没想清楚,就狗急乱咬人。还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宰相纷纷侧目,张说更来劲了,摆出一副忠臣的模样[r7] :“我岂不知道,攀附昌宗,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同情魏相,也许明日人头落地。可常言道,人做天在看,我张说不敢依附小人!” 他们仍在争执不休,吵吵嚷嚷。武曌觉得头痛,一挥手叫他们都下去,连素来宠爱的张氏兄弟,都一并赶出了庭殿。她独自坐在龙椅之上,枯瘦的手指揉按着头。她知道自己老了,年轻时的气焰再回不来。她病了,一直病着,每次对镜,都能看见容颜比昨日更加憔悴。脂粉涂到脸上,掩盖面颊的褶皱,铜镜拿去时,她仍然气势如虹的女皇。 几人知道她在强撑着,强撑自己最后的尊严。 “阿娘。”太平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阿娘,我来帮您按。”她跪坐在母亲身后,伸手过去,按起了头顶的穴位。手法不轻不重,血脉疏通,武曌一下觉得轻松许多。 “月儿来做什么的?”那声月儿,仿佛她还小,还是少年时代,喜欢往母亲怀里钻的女孩。 “来为母亲分忧的。”她说。 她说这是个好机会,让所有人知道,往后不除二张,就永远不得安宁。所以魏元忠要贬,高戬要贬,那个戏耍面首的张说更要贬,唯独不能惩罚张氏兄弟。这样做,一定没错的。 “那个张说,干脆流放岭南吧。”她漫不经心地说。谁叫那小子整日缠着婉儿,名为议事办公,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太平对母亲说,她不喜欢张说,反复无常,必定是个小人。[r8] 武曌点头首肯。 走出大殿,太平碰见正要进殿的婉儿。婉儿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问她:“公主是来——为高丞求情的?” “我为什么要为他求情?”太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不是常说,高郎是你的奇珍异宝么?” 婉儿很少任性,她认为自己做事条理清晰,没谁能让她任性。但自从棋语说了高郎的事,她好像总能听见风言风语,说公主如何喜欢这位面首。此后,婉儿时常幻想出那些画面,譬如太平与高戬说话聊天,高郎机灵有趣的言语,逗得她噗嗤笑起来。譬如高戬跪下吻她的手,抬头看她,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想到她那么澄澈的眼,居然盯着另一个人。好似猫爪挠心,白蚁噬骨,浑身的难受无处可诉,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算什么! “是啊,高郎是我的奇珍异宝。”太平眨眨眼,痛快地承认了,“本公主的珠宝,不想要了丢掉,难道不行么?你管我做什么。” “那公主是来——” “我来是提醒陛下,张说此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不能重用。最好流放至偏远所在,免得朝廷被奸臣把持。” “什么?”婉儿一激灵,“你怎能这么做!张说政务娴熟,文辞也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你为何要与他不利,贬去边地?你知不知道——” “婉儿着急了?”太平轻笑,“那高戬呢,五郎六郎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告他。” “那不一样,高戬本就是宠臣弄臣,油嘴滑舌的,养在身边只会乱你心性。何况你留他只是为了——我向来公私分明,你真心推荐的人,我一个都没动。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她垂下眼角故作叹息,随后笑了,“所以你,什么躺下来求我啊?那时候就放他回来好咯。”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 太平把脸凑过去,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嘴角扬起来:“婉儿以为,我没有无理取闹的资本么?” 她不说话了。发了一会儿愣,转身离开。 后来女皇又召见了张说与魏元忠,他们的供词仍旧与那日无二。几位大臣上书,说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令抵罪,天下人都会失望。他们说皇帝执政之初,世人皆称为纳谏之主。步入暮年,却受奸佞欺瞒,为其所困。元忠下狱以后,街头巷尾的百姓,都以为陛下斥逐贤良。刑赏失中,恐怕人心不安,别生它变。 昌宗和易之看见了,勃然大怒,嚷嚷着要杀了这些人。是满朝的保举,才赦免了他们的死罪。而风波最后的结果,是魏元忠被贬官去地方,张说、高戬流放岭南。 魏元忠除了长安城,走过灞桥,行至终南山。立于山顶,回顾这王朝的帝都,他为自己的一生悲戚,不禁涕泗奔流。诛杀来俊臣,复立庐陵王,那个当口他被招回京。老朽之人,胸中又忽的燃起一团火,记起年少报国的壮志凌云。曾经他不能原谅自己,酷刑之下,委曲求全认罪伏法。那一刻,他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证明他魏元忠不是个没傲骨的人。 他以为忠臣终于盼来了好日子,李唐即将复国,以为天下就要清明了。不曾想,女皇陛下再次给了他一击,致命的一击。二张算什么东西,人不人妖不妖的,在朝廷里肆意妄为,任意把玩太子与忠臣。可他魏元忠竟然落在了这种人手里。 长安与洛阳一次次给了他希望,转瞬之间,又一次次将他推入失望的深渊。[r9] 他奋力挣扎,还是逃不脱贬谪的下场。他才智谋略过人,原本要把热血献给苍生,却一次次献给奸臣。他的胸膛冰冷似铁。他不能再失望了,承受不住了,所以只能采取绝望的态度。宦海沉浮,这个朝堂是可鄙的,这个宫廷是可鄙的,大臣是可鄙的,所以他也是可鄙的。可鄙是朝会大殿的勋章与烙印,放弃可鄙,就不可能站在这里。 [r1]张易之封为恒国公,张昌宗封为邺国公。 [r2]长安年间出嫁,我按照适婚年龄判断,觉得应该比较前一点。 [r3]出自张说《安乐郡主花烛行》。 [r4]出自《资治通鉴》。 [r5]我也挺奇怪,史书没有记载高戬哪里惹二张了,他们为啥带上高戬呢?很明显告魏元忠是针对太子,告高戬是针对公主,二张此时,为什么会针对起公主呢?他们即便要针对,更危险的不是相王么?公主还是恩人呢。 [r6]出自《资治通鉴》。 想你好久了 这场风波,慢慢地过去了,逐渐被人遗忘。女皇仍然热衷于各式的宴会、诗会、酒会,尊卑贵贱放在一边,王爷、大臣、男宠、宫女、商贩,常常坐在一个席上,交谈宴饮,好不快活。 一场灯红酒绿,欢歌燕舞,婉儿陪坐在女皇身边。武曌叫她就坐在这里,不用分什么上位下席。她坐下来,微笑着,心里却不怎么快活。宴会热烈的氛围,没有感染她分毫,只是按部就班做着判诗宣令。 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涨。喧闹中,婉儿独自走神,不防某人人背后拍了拍她。 回头看过去,那人一袭红裙,热烈如火,辅以金线纹绣,丝丝相映成趣。齐胸的束腰遮掩下,肌肤白嫩光滑,面庞妩媚鲜妍。 婉儿凝眉:“公主怎么来了?” “我叫她来的。月儿最喜欢热闹了。”武曌倚在凭几上,一半慵懒怠惰的神色。 公主在她身边坐下,笑道:“饮酒作乐的事,少的了我么。” 说着,她斟了一杯清酒:“我来迟了,先自罚十分。” 酒杯刚碰着唇,婉儿忽然伸手挡开,瞪了她一眼。 “公主不能饮酒。”她说。 太平侧头,似乎有些不解。又看看母亲,等她发话一般。 “这样啊,朕都忘记了,”武曌微闭了眼,“要不,婉儿你替她喝罢。” 皇帝发的话,若是不遵照,似乎不给她面子一般。说的重些,就是抗旨不遵。婉儿忽然觉得自己挖了个坑,早知道,刚刚就不该拦着。她恨不得臭骂自己一通,又没别的办法,只有举杯一饮而尽。 没想到,喝下去这杯,便一发而不可收。公主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整她,偏偏要与人划拳行令,赌得越来越大。每每输个几杯,她都挑衅似的看过去,看她喝是不喝。明明是故意的,婉儿看得清楚,却苦于不能出口反击。 公主看戏的目光过来,她就凶狠地看回去,闷声把酒喝下去。 这场宴会莫名地长,午夜方才结束。众人稀稀落落地离开,婉儿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困倦还是酒饮得太多。她清楚地感到意识逐渐飘远,于是想着要告辞离开。刚起身,险些没有站稳,倒向一侧。 一个人扶住了她。 “公主……你要……做什么……” 就这样倒在她的怀中,半梦半醒,似睡非睡。一抹桃花般的艳红,绽放于雪白的面颊,她的睫毛微微垂下来。 “月儿,送她回去吧。”武曌仍然倚在凭几上,却没了困倦的模样,精神矍铄,微笑着看她的女儿,“你做的好事,也得安顿好她才是。” “好。”她点头。将婉儿的胳膊架在肩上,扶她走了几步,下了两步台阶。走到殿庭门前,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去看母亲。 武曌拄着龙头的手杖,站在正席的最中央,正静静看着她。杯盘狼藉,桌案凌乱,空旷冷清的大殿,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武曌看着她。 她不知道那双眼里,存留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欣慰、期冀、不甘、落寞、爱意、祝福,交错凌乱,此起彼伏。她知道孩子总会长大,自己总要放手,让她们奔向更好的人生,而非活在过去的阴影下。可她又不甘啊,她舍不得,那两个女孩,原本都是属于自己的。在女皇眼里她们都该属于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开始属于彼此。也许所有母亲都是这样,看见孩子长大了,既欣慰又难过。 不,不,这个眼神还包含着更多。武曌与太平静静对视,莫名生出几分猜疑与敌意,加之些许痛苦失落不安。她紧紧抓着注定失去的东西,她死死盯着她。那是为所爱夺去所爱的眼神,爱恨交织成网,密不透风的窒息。 “月儿,你也该闹够了。”武曌说。[r1] 太平笑了,那是得逞的笑容,恃宠而骄的笑容。 “我和她啊,闹不够。” 说着转身要走。 “太平公主!”一声响彻大殿,回声喑呜。母亲从未这样叫她,这个称呼太熟悉也太陌生了,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手段很可以啊。”武曌说,“太平公主。” 她回头笑了,母亲也在对她笑。褪去一切身份,作为两个人真正的交谈,今生今世,只有这么一句。 为了那句“我就不配要你么?”,母亲陪她玩了太久。[r2] 母亲曾对她说:“无论你要去爱谁,要去恨谁,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永远都是。”母亲是无上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神明。而那么一瞬间,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平视着她说了一句话。对她一切智谋与能力的肯定,最平淡也是最崇高的赞誉。后来公主权倾朝野,宰相悉出门下,却再没有这种体会。那时她才明白,这是此生的巅峰,不可超越。 一路上黑灯瞎火,棋语在前边持灯,她架着婉儿,踉跄向居所行去。婉儿似乎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有时忽然抱紧她,有时又松开。就这样慢慢走了许久,终于到达居所,棋语便退开来。 她半抱半扶着,走进婉儿的卧房,好容易把她在床榻上放平。和衣而卧也不是办法,太平咬着指甲想了许久,还是心软了,附身将她外衣脱去,展开锦被盖上身子。 “月儿,月儿,你不要走嘛。”她刚要离开,婉儿抓住了她的衣袖,用力有些猛,险些将罩衫拽下来。她只有靠过去,免得露出不该露的部分。 “月儿,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好久了,你知不知道,啊?”她双颊红艳,眼睛也睁不开,却嘿嘿傻笑着,“你不知道吧。” “我——” 没等她说出第二个字,婉儿忽然凑上去,一口没亲准,亲到下巴上。拽着衣领拉她下来,还是那么用力,一下直直扑倒在那人身上。婉儿胳膊勾住她的脖颈,扬起脸拼命亲了几口,总是凑不到位置,狠狠一口亲在鼻子上,鼻梁骨都有些生疼。 “你醉的这么厉害,就别闹了。”她抱着婉儿的身子,放她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你也不知道。成天胡乱猜我喜欢这人喜欢那人,从小就是,又是李贤,又是薛绍,又是李显,又是武三思。怎么可能呢,我放着你不要,去喜欢别人,怎么可能。你啊,猜来猜去,就是不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婉儿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只在耳边嘟嘟囔囔。 你知不知道,第一次相见,我就看你不顺眼。你说我都不了解你,怎么会第一眼就讨厌你啊。后来见过那么多人,有些人的确讨厌极了,却没有一个让我看一眼就讨厌的。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那是因为第一眼看你,我的心就乱了。可能是从没体会那种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借本能地排斥去保护自己。因为你,你是我的非分之想,是我的遥不可及,我只能劝自己离开。别说下辈子了,大概这辈子,就是我先爱上你的。我只是不敢,不敢我承认喜欢你,不敢面对事实罢了。我怕,怕你不要我。你说,我怎么会看一眼就喜欢上你呢? 她强撑微微睁眼,唇边是那样无奈的笑,笑着笑着眼眶红起来:“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呢?” 我永远记得,内文学馆附近,我第一次见你。鹅黄色的衣衫,你站在那里,那神气的模样,仿佛逊色于你是自然而然的,仿佛这世上就不该有人胜过你。那是我从不肯拥有的自信。无论多想要的东西,都只会压抑自己,我习惯于压抑与隐藏。好像觉得,那样我就能超脱于一切,高贵于深陷世俗的凡人,还有目中无人的王公贵族。但其实,谁都有欲望的吧。我的心太高太远,却是个宫奴的身份。所以,我讨厌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对你心动的感觉。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世俗之人,仿佛那样我就不是我。 可是,月儿,我就是世俗之人,我也有羁绊也有所爱。我好羡慕你,羡慕你可以那样坦诚地面对自己,羡慕你与生俱来的勇气。你很真,从不像我酸儒一般故作清高,说什么清心寡欲高人一等的谎话。你不遮掩自己的感情,有了喜欢的人就迎上去,那么不顾一切,那么勇敢。对,逊色于你是自然而然的,世上不该有人胜过你,其实在我心中,就是如此。那时我就想——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每一处都那么美好。你是我的洛神宓妃,巫山神女。 我也想有一天,像你那样接受自己的一切,喜欢自己的一切,不再把欲望当做羞耻与罪恶。我好佩服你,我好羡慕你啊。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对不起,月儿,对不起。很多事都对不起。可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惩罚我,我受不了。”她仍然勾着她的脖颈,很用力,怕她逃走一般,“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闭着的眼,睫毛挂着泪珠,晶莹剔透。太平用袖口蘸了下,轻轻擦干了。 她好美,真的好美。唤她“月儿”的声音,那么低沉那么诱人。肌肤的碰触,和从未有过的热烈表白,让太平全身微微发热。她觉得自己太糟糕了,怎么能这么色,看见婉儿喝醉,就想为所欲为。这么做,似乎有点趁人之危。而且明明还没有原谅她,明明还在冷战嘛。 但是真的看起来好美味。好饿啊。 婉儿仍然在说话,尽管有些模模糊糊,含混不清。她说:“不论做了什么,我都没法真正讨厌你。我的一生我的全部都是你的。我不想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你不准不要我。” 是你把我拉入尘世,看风花雪月,灯红酒绿,繁华云烟。是你让我体会,努力做一个人而不是圣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哪怕为此万劫不复。你赠予我沉沦世俗凡尘的勇气,你让我面部留连红尘极乐实非罪过,凉薄无情才是大错特错。能被你喜欢,是那么幸运,是我根本不敢想的事。 现在想来,曾经我一直很被动,不过是逃避责任而已。能在出问题的时候推卸责任,说是你先招惹我的。但现在,我不想逃了,我爱你,很爱你。谢谢你找到了我。谢谢你让我这辈子过得很值得。 你是我此生最美的遇见。 仔细想来,这样的画面不算暧昧,反而干净到有些可笑。可她就是这样被一句一句,一句一句地被撩拨起来,甚至到了呼吸都开始颤抖的地步。她们的靠得很近,气息交融之间,她轻轻舔了舔婉儿的上唇。好甜。她的双眼有些迷离。 婉儿都这么说了,也不算太趁人之危哦。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有些做贼心虚般的紧张。回想起母亲叫她送婉儿回去,那时的眼神和语气,她是明白的。心中的催促与斗争让她疯狂,附身封上那片唇,欲望冲破了牢笼,张狂地倾泻而下。身下人不能说话,只有微微□□声。嘤咛萦绕耳畔,如此动听,口舌间酒香让她迷醉,晕晕乎乎的。任何肢体的摩擦都使她情动,燥热难安。 她又一次被美色迷惑,放弃了处事原则。诶,果然是好色之徒,虽然婉儿没有低头,她却等不得了。想着,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再不上也太怂了,她自己都看不过去。那就真是永世不能翻身。 手指试探着探进领口,覆盖上柔软之处,在顶端停留。她轻轻地抚摸,像是安慰迷路的孩子。她们鼻尖错开,唇靠的很近。碰一下柔软的唇瓣,喘息的声音愈发沉重,心脏一下一下砸在胸膛。她又吻了一下,身下人此时完全任她摆布,由她掌控。在这个吻中,她抛却一切,忘记一切。只有唇瓣和指尖有触感,其他,一片空白,一无所有。她感到婉儿下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吻,于是更加用力地沉溺,不需要呼救。那是撕咬是吞噬,是灵魂的交融与生命的喷薄。 一吻未完,身下人忽然不动了,也不再回应。她不甘地抬起头,草草结束了这个吻,忽的听到安稳的呼吸声。勾住脖颈的手臂,失去了力量,耷拉下来。 她睡着了。她睡着了?[r3] “婉儿,你醒醒。”她推了推那只胳膊。然而毫无反应,鼻息还是那么柔和,轻盈。和小时候一样。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手从衣料与肌肤之间抽出来,顺便理好了领口杂乱的褶皱。躺在婉儿身边,淡淡的月色映照着面庞,她睁着眼,再也睡不着了。月光照得她眼里有光。她睡不着了,忍下去难免有些难受,小腹隐隐坠痛。 美人在侧,还要自己解决,未免也太惨了。心里斗争着犹豫片刻,还是没能下手。 她生气地撅起嘴,恨恨望向没心没肺就睡熟的婉儿。竟敢让自己难受得睡不着,她死死盯着婉儿,想要看穿一个洞似的。完美的侧颜,鼻梁,嘴唇,月光下白净柔美。熟睡的她毫无防备,孩子似的单纯。看着看着,她慢慢气不起来了,伸出手,手背抚上面颊,指尖触碰起她的脸。 醒称天下士,醉卧美人膝。[r4]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傻笑。真是太傻了,也许自己就是个傻小孩,活该被她骗得团团转。 她侧身抱住婉儿,依偎在肩头。这份亲近让她觉得安心,让她确信婉儿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自己。和这人在一起,好像不用担心感情变淡,只会越爱越深。每一天,都更坚定地喜欢她,都更加坚定她值得喜欢。 那份安然,让她很快沉入梦乡。 清晨的时候,太平先醒了过来。婉儿果真是醉了,也许她根本记不起晚上说了什么。太平倚在她身边,安静地看她的脸,手指在头发上绕着一圈一圈。 婉儿是惊醒的,醒来的时候一片迷茫,第一个念头是“现在什么时辰了”。万一误了点,女皇大概要怪罪的。于是她几乎跳起来,一下被拽到头发,捂着脑袋叫了一声,才发现身边有个人。 她诧异且茫然:“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太平指指身上的衣服,衣襟很凌乱,胸口掩映其中,“你都不记得了,啊?昨晚你喝醉了,阿娘叫我送你回来。刚到这里,你就如饥似渴如狼似虎压过来,要了人家好几次,弄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现在还疼呢。快帮我揉揉。” “啊?那你没事吧……我……”她有些惊慌,似乎是想了想,手伸过去捏住,按了按她的腰,“是这里么?” “还要往下一点,” “这里?” “再下。” “那不是腰了!”她有些被戏耍后的气愤。 于是太平扑哧笑起来,颤抖着好久没停下。特别是看见她脸颊微红,就更得意。终于笑完时,她说:“骗你的,还真相信了嘛。我告诉你,君子醉酒仍是君子,小人他滴酒不沾也是小人。” “那我们没有——” 她忽然翻身压倒婉儿,整个地倾轧上去,一手绕过去托住脖颈,另一手轻轻搭上心口,抚摸着。这是一个没有道理的吻,舌尖轻巧撬开牙关,辗转碾磨,侵扰其中每一寸田地。吻得生涩莽撞,毫无章法,只有单纯而朴素的热烈。那一瞬间婉儿觉得她不像公主,曾经她们的每个吻都极其温柔,公主对此一直很熟悉。而她只需跟从指引,顺势而来,不用过多动作,就能体会到那份舒适。今日的吻十分野蛮,想要吃掉她一般,甚至唇瓣有一丝疼痛。 这样的吻,不知为何,让她身体起了特别的反应。攀上腰际,像溺水的人攀着一根唯一的浮木,这样才能喘息才能活下去[r5] 。她浑身绵软无力,热得想要流汗,某个时刻已经有些湿润。她死死捏着她的衣衫。 公主却放开她,把手从身上推下去。 “昨晚上你做了什么,你就是这么对我的。现在还回去了。”她笑得天真无邪。 看着婉儿染上桃花的双颊,吻的红润诱人的唇,还有呆呆的神情,她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还有,以后我不在,不准喝那么多。你喝醉的样子,只有我能看。”她说。 [r1]站在磕cp前线的武皇发来贺电。 [r2]这段灵感来源于群友1358的话,原文为:我觉得照婉儿保守的性子,只有在醉后才会被反推,而且是武皇助攻,应酬时把婉儿灌醉,让太平送回去。 [r3]科普一下:所谓的“酒后乱性”根本不存在,少量酒精可以提高性兴奋性,但只会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大量酒精会导致无力昏睡,根本不可能出现所谓“乱性”。请读者们不要相信某些不严谨的网文情节,更不要相信有人以此作为借口掩饰。 [r4]原句讲的是霍去病,群里1358改编,用到这里。 [r5]婉:做0也不错! ※※※※※※※※※※※※※※※※※※※※ 作者的话:我选择——及 时 刹 车 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功亏一篑!其实作者的内心os是:艹!把她干醒啊冲啊——嗯?就这?活该在下面!不过,婉平总是靠身体交易和好是怎么回事?可能只是因为我们都爱看…… 很久以前,女朋友还不是女朋友的时候,问我月儿喜欢婉儿是因为婉儿保护她,可是婉儿怎么喜欢上月儿的。其实当时我也没想明白,想了很久,今天给一个答案吧。 当做成婚了吧 “那你……你——那我们……”婉儿说话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我们,没事了吧。”太平含笑看她。 “没事了吧。”她低下头。 “想得美!”太平推了下她的肩,“什么时候你躺平给我要一次,我就原谅你。要不然,想得美。”她抿起嘴,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可你贬了张说的官,我不赞同。”她一下严肃起来。 “你不觉得,他过得太顺了么?”太平捏了捏她的下巴,皱眉道,“就该杀杀他的锐气。若他在贬所无所作为,那就顺水推舟,放在那里。要是他毫不气馁,得到百姓爱戴,就起复回朝。这样不仅磨练了心性,你到时候将他召回来,他还会感恩戴德。” 要用人之前,不都该先贬谪一下嘛,阿娘就这样。她眨眨眼。 婉儿盯她看了一会儿,轻轻抱她的腰,脸架在她肩上:“知道了,听你的。” “以后你的事,我都要知道。不准瞒着我。”太平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这辈子,只准跟我一个人好。听见没有。” “那你呢?”她问,“你嫁过两次人,叫我从一而终。像话么。” “能不提这事儿嘛,就属你最不解风情。”她推开婉儿,哼了一声。别过脸,似乎是生气了。她气得掉眼泪,泪水啪嗒落下来,打在锦被之上。 婉儿有些慌了,赶紧凑上去,用衣袖为她拭泪。 “我——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的驸马,他们都很可怜。他们——” 太平伸手狠狠掐了下她的腿:“你这是安慰人么?” “我是说,他们都很可怜。只有我,我最幸运,因为我有你。”掐得太疼,她眼泪差点下来。果真如此,那就是二人抱头痛哭了。 太平不哭了,眼睛还有点红。她大量一下婉儿身子凑过去:“那你也掐一下我好了。” 但你以后有什么事,不准瞒着我。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她诚恳地点头。 “我也知道,三兄做太子最适合。但是现在想来,就那种人,我以后要跪下来对他俯首称臣,心里仍然觉得恶心。婉儿,你就不觉得难受么?”太平一脸的嫌恶。 “难受,只是和自己过不去而已。”她笑,“我不难受,如果这样让你好受些的话。” 显是最好的选择,月儿,难道我不该忠于陛下么?我相信陛下,也相信忠于陛下,就是忠于天下。 婉儿,忠于陛下之前,你该忠于你自己。你有很多种身份,是陛下的臣子,母亲的女儿,也是我的意中人。但你首先是你自己。是我喜欢并且倾尽一生的那个你。所以,你首先要忠于自己。 “也忠于你。”婉儿碰上她的手。 即使没有勇气,也要挡在身前。即便没有力量,也要扛下重任。无论如何,往后仍要一起走下去,谁也不准丢下谁。你永远是初见的那个女孩。我爱你,我的女孩。 两声敲门打断了对话,传来书韵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才人,陛下派人来话,说昨日宴饮太晚,今日不必去处理政务了。” 太平眼睁睁看着婉儿的脸红到脖子,因为尴尬和害羞,带着痛苦的表情埋下头,抱住脑袋,一声不吭。 “知道了。”她代婉儿应了一声。 此时武曌正在寝殿,宫女为她梳发。她似是思索着什么,面无表情,时不时皱起眉头。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回忆什么,告别什么。从此,她的生命也不同了。 太平下了床,正要换上昨日的红裙,突然被婉儿那件吸引去了。从架上取下,她将脸埋进衣服里,仔仔细细地嗅了嗅。 “婉儿,这是你的味道。”她闭着眼。 我穿你的襦裙罩衫,你穿我的高腰红裙,好不好?咱们向来聚少离多,我这一去,不知又是多久不能再肌肤之亲,给我留个念想吧。她说。 “你看这件裙装,红得如此鲜艳,像不像一件嫁衣[r1] 。留给你,就当昨日我嫁与你,就当我们成婚了,好不好?” 就是洞房花烛夜,不太尽兴。她笑起来。 “先记着,以后还给你。”婉儿说。 太平穿上婉儿的衣服,大体还合身,至少穿得进去。她对镜自赏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旁的书案上,放着一卷打开的《研神记》。似乎看了一半,压在那里。 “婉儿,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这种东西。”她回头,有些惊讶又觉得好笑,“我还以为只有我幼稚,爱看这样神神叨叨的玩意儿。” 婉儿故作生气,哼了声:“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她说。 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树枝间映照下来,枝头鸟儿叽叽喳喳。太平推开门,走进院中。不大的庭院,中央一颗老树,枝繁叶茂,散发着好闻的树木清香。 “婉儿,你在那里么?” 太平听见一个声音,略略显得老态,还有些耳熟。她转过去,看见婉儿的母亲郑氏站在那,两鬓斑白,额头鬓角都有了纹路。 “上官夫人。”她行了礼。 郑氏老眼昏花,远远看见穿婉儿衣服的身影,就以为是她了[r2] 。听到这一句,才走近去看。一看不要紧,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嘴上连连说着“见过公主”,就要稽首下拜。 太平赶忙上去扶住:“夫人不必多礼。” 这时婉儿才穿着大红的裙子出来,见着这一幕,连忙拉开太平。 “阿娘,我送公主出去。”她说。 说话的时候,婉儿牵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太平自己抽出了手,分开的时候,小手指不舍地勾了一下。 为了尽待客之道,郑氏跟上去,陪婉儿将太平送到了门前。太平在那里回身,对她们说:“就到这儿吧。”她对婉儿笑了笑,眼中有些黯然不舍,低首转头走了。 目送着公主的背影越来越远,母女二人默默无言。最终,婉儿转头看向母亲,开口道:“她啊,就是那个我曾提起的,我从小就喜欢的人。” 出口以后,又不免担忧。她忘不了那天,因为怀疑她与女皇的关系,母亲就赶她出去,还说再也不要见她。那时她就想清楚了,对母亲来说,太平是仇人的女儿,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她的爱人是个女子,已经足够惊世骇俗,而这人居然还是仇家。母亲知道了,是否真的能接受,她也拿不准。毕竟母亲那样深爱着爱父亲,对于仇人,怕是很难原谅。换位想想,若是谁伤害了太平,她大概也一辈子不能原谅的。何况父亲毫无过错,完全是牵连进去的。她不敢想象,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究竟会怎么做。 她看着母亲,半是期待,半是害怕。 “我是不是不该送你们出来的?[r3] ”郑氏扭头看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对视着,俩人都笑了。温暖而平淡。 阿娘。我最好的阿娘啊。 [r1]唐朝嫁衣不一定是红色,此处便于理解而已 [r2]郑氏:婉儿你怎么长胖了? [r3]郑氏:你怎么能进我女儿的房间,穿我女儿的衣服,睡我女儿的床,还抱着我的女儿! ※※※※※※※※※※※※※※※※※※※※ 婉平:不过是平平无奇腻腻歪歪的小情侣罢了。 感谢“洛水浮云处”灌溉营养液+10;“一只舔狗” 灌溉营养液+10 铭刻于心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都会消失的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日色滴血 武曌看着太平,不由得笑起来:“婉儿,别说了,她要生气了。” “我——”太平连忙辩解,声音却低下去,“我没有。我哪有。”她低下头。 婉儿侧过脸看她,也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抚小动物一般。那双手手弄乱了头发,也弄乱了她的心。她快要溺死在这双眼睛里了,于是心中又有些埋怨。仔细想来,却是没来由的。 女皇看着她们,微笑道:“月儿,你不能总被她欺负呀,这样我多不放心。” 你知道,当你很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也同样喜欢你,那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月儿,其实我……我不怪你的,哪怕是刚知道的时候,也没有真心责怪。毕竟,你喜欢的是婉儿啊。扪心自问,我若是同你一般大,也会喜欢她的。到时候在谁的手里,还不一定呢。 女皇说笑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一下年轻了许多。 “阿娘说的是。谢阿娘放过婉儿。”她也笑,笑着捅了捅婉儿的腰,“哎,婉儿,你说,要真是那样,阿娘争不争的过我呀。[r1] ”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这……”她说不出话来,索性不说了。 女皇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故作严肃:“这样我就放心了。看来,是你在欺负她啊。[r2] ” 三人都笑起来,武曌点了下女儿的脑袋,怪道:“你这小东西啊,真让人操心得很。不走寻常路就罢了,喜欢别人也不喜欢个平常些的。” “和公主比起来,我也算普通了。”婉儿说。 女皇拍拍她握着的手,随后松开抽回,胳膊耷拉在被角。 “婉儿说的话,朕就是爱听。朝廷多少大事的决断,弄不清是为何,不知不觉就依了婉儿的意见。”她又瞥了女儿一眼,“不像你那样不懂事,净让我闹心。” 她对太平说:“现在,我有要事和婉儿商量,你先出去一会儿。” “啊,又让我出去?就不能有一次也让我听听——” 女皇摇摇头,浅浅地笑:“月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她似乎有些不情愿,三步一回头,终于还是从门口出去了。见她离开,武曌挣扎着直起身子,婉儿去扶她,好容易才坐正。方才的笑容不再,女皇威严的双眼之时她,面容庄重严肃: “婉儿,自圣历年间,你独掌诏敕九载,许我大周天下太平。那我只有,许你太平了。” 她说得有些用力,喘上两声,身子歪过去。婉儿欲上前扶住,被她一手推开。 “婉儿,我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你,你不许负她。否则,我绝不放过你,听到了么?” “陛下,我听见了。”她说,“我记住了。我……” “月儿曾和我说,说你有梦想,她却没有。她已经做了很多,也有能力做更多,却始终弄不清自己要什么。所以婉儿,你要陪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她寻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来不及了,你帮她,你帮她……” 女皇说着,身子忽然剧烈颤动起来,战栗着倒在一边。 “陛下!”她几乎是扑上去看的。 “我没事,”武曌摆手,慢慢撑起手臂,胸膛还有些起伏。 婉儿,新的总要代替旧的。你们只有彻底与我决裂,造我的反,才能保有日后的一席之地,继续在政坛叱咤风云。这也是我所期望的。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亲手推翻我,就当我给你赔罪了,好么? “陛下,那不是过错!您说过,那不是过错……” 武曌不再颤抖,喘息也渐渐平息。她理了理婉儿耳边的乱发,眼睛慢慢垂下,仍然微笑着:“你们要反对我的。事情过去以后,就别再来看我了,知道么?” 婉儿眼中含泪。她一动不动,似乎在对峙,她死死盯着女皇。 良久,点了点头。 走出寝殿,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太平三两步跟上来,她原本想问问情况,见婉儿兴致不高,便没有开口。陪她走过亭台水榭,走过廊桥草木,走进一条森严的石壁甬道。在那里,婉儿忽然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骨头咯吱地响。那只手被压在石壁上,婉儿吻了她,冰冷的泪珠隔阂着脸颊,她就那样哭着吻她。 最后,婉儿低下头,轻轻呼吸着。于是太平的唇瓣轻轻贴在她额上,浅浅吻了眉心。 “我与陛下告别,”婉儿仍紧抓她的手,“她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月儿,你害怕离别么?我不知道你如何,但是我害怕,怕极了。你离开过我一次,你没有看到,那时的我有多痛苦。所以我们不要离别,再也不要。 转年正月,女皇大赦天下,改元神龙。她宣布,自文明年间以来获罪者,非叛逆魁首,咸赦除之。几乎是同一段时间,武曌独居深宫,不再出面执政。史书记载,她日复一日呆在迎仙宫长生殿,宰相不得见者累月。女皇的身边,只留下张氏兄弟二人,太平许进宫侍奉的机会都少了许多。太子右庶子崔玄暐上疏奏言:“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侍汤药。宫禁事重,伏愿不令异姓出入。”[r3] 武曌派人回复:“朕知道你的好意了。”随后便没了下文。 这是张柬之等人最后的试探,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老朽卧病,唯有奸臣在侧,会是什么后果?历史早已给了他们答案:齐桓公重病,易牙、竖刁假传君命,另立储君,齐国内乱丛生;秦始皇驾崩,赵高、李斯篡改遗诏,逼死扶苏,秦朝二世而亡。往昔的教训历历在目,一旦武曌有个三长两短,二张这俩小子会做什么,他们大概也晓得。既然劝谏无用,一场政变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然而张家人并未清楚意识到危险,还沉浸在脆弱的荣华富贵中,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二张的弟弟张昌仪,借着洛阳令的官位搜刮百姓,在神都建了一所豪宅,华美至极,甚至比哥哥的府邸还要富丽。 某天他刚起床,家仆慌张来报,说豪宅的大门被人墨笔写了大字,上云: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这是在说,你现在虽然张狂,也没几日寿数了。大家都瞧着呢,看你横行到几时? 张昌仪气坏了,连忙叫人擦去,又吩咐几个大汉守门。翌日再看,那几个字又奇迹般的出现在门上。几人守了一夜,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他没办法,又叫人擦了,吩咐壮汉们不准睡觉,发现这人再来写字,一定要抓住痛打。 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仆轮流值守,头两天还是没见着人,那句话却又出现在门上,字字惊心。昌仪不信邪,叫仆人们点起灯,全部在门口守着。终于一天夜里,他们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影落于门前,身着夜行衣,腰间别一只墨笔。众人呼啦围上去堵截,那人轻巧地跳上房顶,回头望了他们一眼。月光在她的身后,洒在肩头,淡漠一如往常。家仆们手持火把,火光辉映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后来他们禀报主人,说来写字的大概不是个人。他们都看见了,那贼人回头看时,眼眶里没有眼珠子。所以他们没办法,谁都奈何不了鬼神。 张昌仪大笑起来。鬼神?他不叫人擦了,而在那句话下写上四个大字,作为答复。 一日亦足。 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我就享受一天。便是鬼神奈我何? 第二天,门上不再有字,连他的答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一个小贼,都对他彻底失望了。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 洛阳城街道上,堆积的雪混合稀烂的黄土,马蹄踏过、泥水四溅。三更半夜,天还没有要亮的迹象,日出前,空气越来越寒冷。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睡得太惊醒的人,才能听见马蹄陷入泥中隐隐的噗叽声。事实上,也许他们府上仆人的鼾声,都要比羽林军动静大。没人在意这些,一切如此平静,与此前的任何一天并无区别。 前一日傍晚,公主从长生殿走出来,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地方。她看见夕阳挂在宫殿的檐角,云彩飘过扭曲了日色,鲜红在滴血。她看见雕梁画栋,看见莲花砖,看见琉璃瓦。她看见那座宫殿崩解,倒塌,砖石混合着泥土,散落满地。她知道母亲被压在断壁残垣之下,动弹不得。 她凉薄地转身离去,没有做任何营救的努力。 她牵着才人的手,把人领回了家。她说,别留在宫里了,太危险,还是和我回家吧。她没有看才人的眼睛,也没管她是否答应,拽着衣袖便拉走。回公主府的马车上,俩人对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无需多言。 跟我回家吧。 我若真的有家,也是在宫里。她闭上眼。 相王李旦和他的司马袁恕己率先行动,趁夜色迅速发兵,控制洛阳各政府机构,稳定了首都形势。随后他领着南衙卫兵兵分几路,去城中二张各个同党家宅,逮捕那些攀附他们的宰相。此时,张柬之和崔玄暐率领五百名羽林军,很顺利地拿下了玄武门,这是入宫最重要的通道。 公主府里,灯火通明。她从未点燃过这么多蜡烛,火焰的温热甚于暖炉,烛枝交相辉映,亮如白昼。 书案之上,摆着一副棋子[r4] 。太平手拈一粒黑子,放在了棋盘中央,最四通八达的所在。 一粒白子落在旁边。 “没有人这样下棋。”婉儿说。 “那我便是第一个。” 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统帅着手下大部分人马,浩浩荡荡往东宫开去,迎接太子李显。他们站在宫门前等候,太子却迟迟不出来。 “殿下,你要去做什么?”东宫之内,韦氏望着披挂完全的李显,眼神疑惑而惊惧。 “几天前,敬晖和桓彦范在玄武门拦下我,对我说,要除掉二张,必须来一场政变。” 政变? 是啊,二张得势,我的太子之位就不稳了。无论是他们自己要做皇帝,还是扶持那些攀附的武家人做皇帝,李唐宗室都逃不过去。所以相王和公主,以及那些心系天下、反对男宠当权的大臣,一同策划出这场政变。他们拥立我,要我出面,我得做政变的旗帜,号令军队。 “殿下怎么不早和我商量!”韦氏又急又气。 “他们早将一切安排妥当了。而且从重润死后,你一直——”李显望着她,声音弱而颤抖。 殿下啊殿下,你看不出么?只要再等等,少则半年,多则一二年,殿下自然能够继位。你觉得陛下真会把国家交给男宠么?只要再等一等,等一等,别着急啊!他们说政变只为推翻二张,剪除他们在朝廷的势力,你就相信了?怎么可能呢,政变结束,他们必然推翻皇帝,拥护你继位。臣子们贪图拥立之功,而你的弟弟妹妹们,便顺理成章地把不孝的罪名扣给你,因为你是最大的受益者。[r5] 你不参与政变,以后还会有借口贬斥他们,以作乱的名义流放他们。现在的局面,似乎殿下你才是政变的主导。背上不忠不孝骂名在次,万政变一失败,你要负最大的责任,不身死也是流放。殿下,你被他们利用了啊!相王,公主,还有那些大臣,他们都不是什么好鸟,千万要提防。现在你别去,别出去! 李显喉咙动了一下,呆立一会儿,手指开始解战袍。 太子不出面,政变就变成叛乱了。守在门口的禁军将士焦急万分,军中,太子的一个女婿站出来,对东宫里边喊道:“殿下,当年先帝将国家交付与您,可惜您横遭幽废,此事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宰相、禁军、宗室能同心协力,只盼帮您恢复李唐社稷,怎么能退缩不前呢!请殿下赶紧出来主持局面,号令天下!” 东宫里传来李显瓮声瓮气的声音:“奸臣与小人是要清除,可如今陛下身体不好,万一我们兴兵宫禁,乒乒乓乓打打杀杀的,吓到她老人家怎么办。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黑暗仍然沉重,公主府烛火燃去半截,蜡油滴在烛台上,厚重且滑腻。烛光间,公主的脸庞阴影重叠,线条还是柔和:“这局我赢了,婉儿。” “还没有,”她淡然回答,手中又着一子,“我最喜欢起死回生的局。” [r1]平:我和我妈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个?婉:……我跳河自尽算了。 [r2]所以武皇其实是cp粉头子,大家不要误会。我求生欲很强的。 [r3]出自《资治通鉴》。仔细去读的话会发现有些大事件我稍稍调换了顺序,为了更便于理解。 [r4]其实唐朝围棋并不兴盛,而且被视为玩物丧志。 [r5]我一直李显临阵退缩绝不简单。至少正常人不会单单因为怂而不出去。 世易时移,你我仍在 东宫门外的寒风中,将士们面面相觑,刀枪剑戟闪着光,缺乏鲜血的喂养。政变讲求时机,误了哪怕一时半刻,都能影响整个战局,使得前功尽弃。将领李湛急得大叫起来:“太子,我等羽林将士豁出性命来保卫您,您一定要把我们置于死地吗?不想政变也可以,请您亲自走出来,和我身后的将领们解释一下,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我没法和他们解释。” 这话□□味就浓了。他不再好言相劝,而是在威胁。如果太子你不出来,将士们反正一死,信不信我们直接冲进东宫,一片片把你撕了? 李显不傻,韦氏也不傻,都知道不能再装傻了。太子长叹一声,打开了东宫的门,缓步走出来。他的女婿架着他上马,刚刚坐稳,身后的将士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马走起来。他再也不能反悔了,在羽林军簇拥下向玄武门行去。 此时的玄武门,张柬之正和千骑的首领[r1] 吵得不可开交。千骑高宗时就挂在羽林军名下,张柬之说,羽林将军都在这里,你要听话。可这支队伍,首领一直由皇帝亲自任命,作为牵制禁军的力量存在。首领是个死心眼,虽然本人不是二张党羽,但没接到皇帝的命令,职责所在,不能放行。张柬之小人奸臣说了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就是不干,双方僵持下来。 这个节骨眼,大将军李多祚领着太子赶过来,首领一下没了主意。毕竟太子是皇室,照理说,也能直接号令他。思来想去,他打开了城门,但是要求各退一步。千骑的士兵不会跟他们走,不会参与谋反。 羽林士兵顺着玄武门冲进宫门,马蹄,人声,一片喧哗。首领站在城楼之上,望着潮水般的人马,叹息不止。回身要离开,一个清脆的女声叫住他。 “首领,我不在千骑编内,可以跟他们去么?” 棋盘之上,纵横交错,黑白厮杀。直到最后一处被围,最后一地已争,太平放下手中棋子:“下满了,也看不出胜负。婉儿要数一数么?” “不必了。知道谁输谁赢,谁多一口气,有什么用呢。” 黑白子分开,拈回棋盒。她们不再下棋,太平倚在她身边,默然无语。玉筒之内放着一把折扇[r2] ,婉儿拿起来,乌木的扇骨挂着玉坠,她打开把玩着。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r3] ”扇页上这样写,她轻声念出来。 这是说,没有圣人,就无所谓大盗吧。就是说,有圣人存在,就必然有小人。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r4] ”太平两指抚上扇面的字,“小时候在道观,天天念的就是这些。” “绝圣弃智而天下大治。[r5] ”婉儿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r6]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7] ” 婉儿将折扇一收,“哗啦”一声划破寂静。扇骨挑起她的下巴,唇上轻轻留下一吻。随后她坐正了,面对书案,看灯火通明,香炉青烟缭绕。这是她们为女皇留的长明灯。 折扇一展,文安天下。 士兵们闯进女皇居住的迎仙宫。守夜的宫女看见他们,正欲回去报信,被早知道消息的那些截住,手持膳房的刀具,她们搏斗一番,互有伤亡[r8] 。最终消息还是没来得及传进长生殿,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士兵们继续向里行去,此时二张兄弟仍在睡觉,听见动静醒来,披上衣服,走出来。原本两人还有些懵,骂骂咧咧说搅扰了清梦。廊中看见明晃晃的刀剑,他们霎时醒悟过来,回身便跑。易之跑得太急,绊倒在廊中,被士兵一枪插入心口,鲜血四溅。昌宗顾不得哥哥,沿着回廊往后边花园跑去,那里树木丛生,想来还能遮掩一些。 侧边忽然蹿出一个很黑影,捏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到宫殿墙上。 “壮士,壮士饶命!”他觳觫发抖,漂亮脸蛋扭成一团。 “我最讨厌人叫唤了。”那人声音清冷,右手短剑一挥,霎时刺破他的喉咙。 昌宗的喉结上下微微耸动,口中涌出血沫,顺嘴角,下巴流下,滴在紫色的圆领袍上。他说不出话了,鲜血从喉咙的伤口汩汩涌出,涓涓细流沿着雪白的脖颈流进衣领,如同春日的清泉。 贺娄抓住他沾血的圆领,恶狠狠盯着他:“张昌宗,你这条贱命,还不了欠她的,还不了欠我的,更还不了欠天下人的。今天,我要你的命,只是因为你不配活在世上。你自己欠的债,到下面再慢慢还吧。” 她把他扔在回廊上。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太平,你说究竟什么是对的呢。”她们牵着手,相互依偎着。 太平,你说究竟什么是对的呢。陛下利用且玩弄他们,现在他们对陛下死心塌地,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他们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生怕陛下哪怕一天走了,他们四面受敌无依无靠。反之,若当时陛下悉心教导两人,处处限制他们的权力,以他们的脾性,说不定哪一天要逆反,甚至鼓动大臣声讨陛下。 陛下纵容他们的任性,给他们过分的权力,让他们毫无顾忌、四处树敌,都是在强迫他们成为自己的同谋。后来让他们照顾起居,只见他们两个人,又都是在逼着大臣造反。陛下给他们权力,真正重要的羽林军,却一直掌握在相王手中。陛下就是要他们死啊。 我曾经问过陛下,为何要把这两个小孩逼上绝路。其实,他们本质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心眼曾经也不太坏。陛下对我说:若他们心中存有正直和善意,或者有你一半聪明,都不至于走到这步。这是他们自作自受。 要是你我,都狠不下这个心,亲手毁掉两个如花似玉,且有肌肤之亲的人吧。 婉儿轻轻牵着她的手,抚摸着:“看出来了,你啊,就护犊子得很。表面装作不在意,流放高戬的事,恨我恨得牙痒痒。非要一报还一报,把张说也贬谪了。萧至忠和崔湜也是,推荐以后,天天催我重用重用。” “跟着我的人,当然不能让他们吃亏。”太平搂住她的腰,笑道,“你也一样。” “谁跟着你了。我们俩是谁跟着谁,你说。”她轻轻拍了下太平的手背。 “你不也一样,为了个张说,跟我闹了那么久别扭。我都吃醋了。”她叽叽咕咕地说。 “你就爱乱吃飞醋,从小就是。以后得改改。”婉儿垂下眼,轻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发现,你似乎对好看的人情有独钟。高戬不提,萧至忠生的不错,崔湜更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所以我喜欢你呀。” 婉儿笑了,把她的脑袋揽入怀中:“我也喜欢你。” 羽林军包围了长生殿,武曌从龙床上起身,向窗外望去,只见一片刀光剑影。 久病之躯,振衣而起。 琴音要上去扶她,她推开,尽管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在长生殿的门前,她扔掉龙头拐杖,拐杖跌落在石板地面上,砰的声响。她颤颤巍巍,一步一步走出来。迎着朝阳,轮廓那样清晰。殿门外,杀喊之声顿停,无人敢动。 所有人都沉默了。 她环顾四周,看见那几个大臣,笑道:“那混蛋老头儿,走了这么久,还要算计朕。” 来者大多是狄仁杰的门生,他们站在那里,很好辨认。因为只有他们敢直视女皇。狄公死后五年,终于导演出这场政变。 怀英真乃奇才也,异人也! “陛下。”耳边传来张柬之苍老的声音,“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诛杀奸佞。事前怕泄露消息,因而没有知会陛下。擅闯宫禁,实乃罪该万死。” 话虽然怂,口气却强硬得很。 武曌没有搭理他,转而看向缩在后边的李显:“原来是你,是我的亲儿子,在用兵杀人。现在小人已除,你回东宫歇息去吧。” 李显答应着,转身就要离开,被桓彦范拦住:“太子怎能再回去!当年天皇将太子托付与陛下,就是让您承继祖业的。如今太子正值当年,我们奉太子为皇帝,希望陛下立即传位。” 武曌没有接他的话,看向一旁的李湛:“你是——李义府的儿子吧。你父亲是我一手提拔的,你们的荣华富贵都是我给的。怎么今日你也在这里呢?” 李湛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有你,崔玄暐,别人做宰相都是靠人举荐,只有你是我挑的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崔玄暐沉稳些,行礼答道:“我这样做,是在报答陛下啊。” 武曌不再说话。她俯视着这支羽林军,他们本该是保卫皇帝的。瞭望许久,她回身走入寝殿,大门阖上,将政变者与前尘往事一齐关在殿外。 “我们都离开了,只有陛下。陛下只有一具老弱之躯,在那里孤单地苦苦支撑。我们不能过去,无法帮她分担哪怕一点点。”婉儿拨弄起香炉里的烟灰,快要燃尽了,几个火星冒冒失失冲出来。 月儿,想来从前的日子,你伤我伤得厉害,比陛下深,深多了。可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与你站在一起了。我本该陪在陛下身边,随大周一起覆灭,可我还是与你站在一起了。我很少食言,每一次,都是因为你。在我这理智清明的一生里,你是我唯一的沉沦。 “陛下离开以后,我只有你了。公主。”她说。 “你拥有的,不是公主,是月儿。月儿永远在这里陪着你。” 我不像你们,没什么远大理想抱负,只想与心上人执手相望而笑,桂花伴酒,春水煎茶,相拥而眠,日上三竿才起。但是生于皇家,似乎不太可能。那我的志向只有你了,婉儿。在我这豪横霸道的一生里,你是我仅有的温柔。 “早都说了,你不该只看见我,还有天下呢。”婉儿的语气略带责备。 “天下,天下,又是天下。”她叹息。 “那不是你家的天下么?臣自然万死不辞。” 太平眉眼一弯,吃吃笑起来:“我家的,那也是你家的。我俩不是一家么。” “谁跟你一家了。”她推推太平,以示不满。 “不是一家么?” 仔细想想,无论是李治的才人、武曌的才人,亦或是李显的才人,翻来覆去,还真就是一家。遗憾不曾做过太平的妻。 天就要全然明亮了。烛火几近燃尽,散发出最后的微光,早已不能同窗外的日色匹敌。棋语敲了敲门,说外边有相王府的人,过来报信儿的。 “让他进来吧。”太平说。婉儿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战栗。太轻了,若不是她听惯太平语气,断然不会觉得异常。将手附在太平手上,婉儿盯着殿庭的门,并没有看她,只是手指交错,抓得很紧、很坚定。 我在。一起承担。 “事成。张昌宗、张易之及张家其余三人尽数被捕,已经割下脑袋,枭首挂于天津桥示众。” 松一口气的同时,她们的脸色同时都黯下来。那人说完就退下了,殿庭一片安静,烛火尽灭,香炉燃尽。 “你说,陛下究竟有没有考虑过,甚至只是某时某刻突然划过的念头,想让你做她的继任者。毕竟——”婉儿喃喃道,“她从未对我提起,好像不曾考虑过一般。” “也许想过。可那些,早就不重要了。”太平的声音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安宁与平静。 阿娘登上皇位,积攒了多少年的经验与人望,还那么艰难。我呢,什么都没有,就算给我,我也镇不住的。当年我若做了武承嗣的妻,或许能他继承武周,而我以皇后与太后的身份,还有机会执掌天下。但我说过,我这人没什么梦想,也不可能去争取。我本就没那个心,也没那个才能,更没那个狠劲儿。现在的状况,陛下要是传位与我,意味着千年流传的礼制与宗法被彻底动摇,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完全崩坏,整个国家的根基就没了。到时候天下大乱,我撑不住,婉儿,你就不心疼我。再说,我想阿娘也爱护我,不想让我到六亲不认那一步。她知道我不会为了做皇帝,狠下心扫除一切障碍。心慈手软还想做上位者,只能是死路一条。 “是啊,你说得对,对极了。只是你不做,就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资格接替武皇,坐上这个位子了。” 虽说是无端妄想,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你若能像陛下那样,做个皇帝,也挺好的。 太平侧头看她。 我陪着女皇游宴,这几年写了不少诗。只是这样的场合,笔下只能是应制诗、颂圣诗,我也最会写这种诗。不就是歌颂人间的繁华,歌颂帝王的伟大么,你要是做了皇帝,我的每一首诗,都歌颂你。 “果真如此?” “当然”。 太平托着腮,就这样笑起来,眼波温柔。 “要我做皇帝,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说话的时候,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未减半分,“婉儿,做我的皇后吧。” 上官婉儿笑了起来。 洛阳白马寺钟声响起,紧接着全城的佛寺都敲起钟来,声震如雷,气势如虹。洛阳皇城的恢弘气势仍然流淌着,天堂、明堂巍峨屹立。那座高耸入云的天枢,依旧昭示着万国来朝四夷归附。回荡久久不息的钟声,让她们回忆起长安城的钟鼓报晓,好像没有任何事物能终止,好像还会持续千万年。 她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紧紧握着。这一瞬间对视,太平终于相信,有一种牵绊,是两个人的灵魂互相欣赏,不带一丝利益,不带一丝□□。 数十年前,鹅黄色的襦裙罩衫,棕色宫奴麻衣,一如那个对视,毫无二致。清澈明亮的眼眸,睫毛掩映着,秀美的鼻梁与下颌线,六岁的太平一眼就看见了她;掐的出水的脸庞,微微勾起的唇,看她的眼里时时带着笑,七岁的婉儿一眼就看见了她。 流年如水。 历经风雨,半生归来,看彼此的眼神,静静对视的目光中,仍保留着最初的纯粹。纵然深陷轮回,纵然万劫不复,你我眉眼如初,长日岁月如故。 世易时移,你我仍在。 [r1]殿中监田归道。 [r2]经过资料查阅,折扇最早出现于南北朝。 [r3]出自《庄子胠篋》。 [r4]出自《道德经》。 [r5]出自《庄子在宥》 [r6]出自《庄子胠篋》。 [r7]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 [r8]洛阳北邙山出土过一批宫女墓志,有学者考证她们便是此次政变的“功臣”。 ※※※※※※※※※※※※※※※※※※※※ 感谢“一只舔狗”的十瓶营养液!这位兄弟……姐妹对我太好了,嘤嘤嘤~ 第二部分完结,按照惯例,我还是写点什么在后边吧…… 从长安钟鼓报晓到洛阳白马寺钟声,第二部分就这样结束。第三部分肯定会写,只是大概要等一段时间再继续。这段大概历史走向我已熟悉,大纲也写了近六万字,最近会完善一下细节部分。毕竟这段记载较多,众口难调,我得更加认真对待。不会让大家等太久,半个月以内一定会回来。 关于已经完成的第二部分,的确有点难写,仍旧大多靠编。历史上,无论是婉儿还是太平,在武周时期的记载都很少。蒙曼教授认为,这体现了太平公主的低调和不输武皇的手段。但是我总疑惑,一个低调的人,为什么唐隆政变之后忽然高调起来?婉儿也是,696年就开始几乎独掌诏敕,可是696-705几乎没有什么记载。这绝对不可能是她什么也没做。个人倾向于,武皇把她俩保护了起来,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那就求个评论吧。最近因为升学方面的事,也有点迷茫,不知道自己写文在做什么,又究竟有多少意义。所以在这里求一点鼓励和安慰吧,没人喜欢看的话,就真的毫无意义了。没有评论的时候,我会觉得你们都不在,会觉得这篇文没有人喜欢,便更怀疑自己写作的意义。虽说我是个业余小白写手,全凭一腔热血,技不如人很正常。但当我觉得自己不行的时候,仍然会想,是不是该放弃,让更专业的人做他们专业的事情。 那时候,就只有安慰自己,很多人写文中途放弃,我能写完就很了不起。虽然我说,后面的情节无论如何都会写,但是——嗯——心疼心疼我吧……orz 曾经有朋友问我后续写作计划,我一直说没有计划,随缘,走到哪算哪。但现在我想,等《唐妆浓》完结以后,就不写了吧。体会过一次,的确很有趣,但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承受第二次了。所以,珍惜这里最后的文字,珍惜婉平最后的几年。谢谢你们。 真的很感谢一路陪我走来的你们,喜欢婉平的你们,都好棒! 武周,毁于一旦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朝廷不谈交情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必须忠于您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几时回长安 “践素依仁,更缉柔闲之范;闻诗蹈礼,还表婉顺之容……[r1] ” 她回头。那个女子,学童一般背着手,朗声背诵着。薄薄的衣衫,轻风中微微起舞,眼里含着笑意。素手提着衣裙,她就这样向自己跑来,婉儿还是不由得心动。 拥住她的腰肢,红唇在她耳边还是轻声念叨:“毓悟发於天机,聪明协於神授。所以特锺先爱,偏荷圣慈……” 婉儿,你把我写那么好干嘛呀?是不是—— “从前的加封制书,不都是这么写的么,又不是专为你一人。”她口是心非,推开粘在身上的人,“别这样。这里时常有人经过的,不合礼数。” “如今你是昭容,天天跟那个妖怪一样的女人一处,都不来看我。现在还口口声声,非说制书也不是为我而写。婉儿,你到底有没有想我,是不是忘了我啊?你就让我多抱一会儿,好不好嘛。” 她一副受气委屈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大哭了。 “从前的加封制书,都是这么写的,但只有这封不是虚美。你啊,比我写的还好。”摸摸她的脸颊,婉儿对她笑,“乖,现在放开。我跟你过去好么。” 这一套就是百用不厌,所谓的抵抗,一瞬间溃散了。 公主在太初宫的内宅离中书省不远,曲径通幽,屋宇建得很精致。政变以前,她们常来这里。如今婉儿忙碌得很,见面都少,更别说此间相会。 “你最近做什么呢?”婉儿才想起来问她。细细看去,公主皮肤细腻许多,妆容也精致不少,眉眼都是风情万种。 “打扮成这个鬼样子。”她不满地嘟囔,“高戬不在,难道又勾搭了谁?” “可多了,”太平眨眼笑着,“门庭若市。” 她又嗅了嗅:“身上的气味也不同了。” “当然不同了,你忙你的国家大事,我在公主府,只能做做自己的小事。”太平说着,把身子凑过去,“沐浴的药汤换了方子,多加些山麝和青桂皮,衣裙也换了熏香。三月三的桃花末,七月七的乌鸡血,收集齐备[r2] ,用这个方子养颜,比那些豆粉白术、珍珠玉屑好用的多。明日我派人给你送些来——” “这是什么颜色[r3] 啊?”婉儿指头戳过去,噫了一声,不小心把口脂划开了。索性恶作剧般揉她的脸,抹花了半边。 她轻轻打掉婉儿的手:“你做什么呢?”然后指指自己的腮帮子:“快,帮我弄干净。” 婉儿伸手去掏随身的丝帕。刚抽出来,忽然改了主意。轻吻上太平的面颊,顺着唇线,一点点舔过去,直到脸上的残留吃干抹净[r4] 。最后一次游移的时候,太平咬住了微露的舌尖。 “你咬的,好疼。能不能轻一点。”结束这个吻后,婉儿四指捂着唇,嘶了一声:“好像流血了,唔——” “活该。”她耸耸肩。说着又拥上去,倚靠在胸口。 “说真的,你在做什么呢?”婉儿问她。舌尖还有些刺痛。 “不能公开支持五王找死,也不能帮皇帝打压五王,搞得自己功高震主。本来政变的功勋已经够高了,再搅进去,怕是不要命。”她漫不经心开口,“还能做什么,歇着呗。沐浴、郊游、打猎、宴饮、收藏字画古玩,还有——广交名士儒生。” 四兄已经主动辞去羽林军的职衔,交了兵权,闭门谢客。我也一样,韬光养晦,掩藏锋芒,远离朝堂中心。 “陛下结盟武三思,压制五王,也是在警告相王。毕竟政变用的是相王兵马,功劳并不低于几人。你们要小心些,虽说陛下的矛头对着五王,但他们全然失势后,皇室内部的斗争迟早会降临。我本想拖延一会儿,给你们多些时间计划筹备,或者多些时间赢取陛下信任,但是帝后等不得五六年。明明那样做,对他们也好,却沉不住气了。没办法,我势单力薄,尽最大的努力,也不能左右一切。” “我又何尝不是。”太平垂头,“往后不便常常入宫了。兄长主政,再天天过来探望,不晓得的,还以为我策划什么阴谋呢。” “我……没想到这么难啊。陛下一离开,怎么就这么难——”婉儿轻叹一声。 在与各方势力的周旋中,奋力延续女皇的政策,稳定天下惠及百姓,她所求不过这些。谁知一切接踵而来,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怎会如此艰难呢。与其说是周旋,不如说,仍是浪里逐流。 “月儿,我好累啊,真的好累。”她阖上眼。 “要是累了,就别逞强。随时回来,我都在这里等你。”手从身后向上触摸,落在婉儿的发丝间,“如果还想斗一斗,就放开手脚做。婉儿,你放心。在我手里,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用性命担保。” “别随便用性命担保。” “我从不随便。” 婉儿不再争辩。她停下来,怀抱温暖而静谧,许久未得。 好想去看看陛下。不知道她现在想着什么,又过得如何。她喃喃 “婉儿说的是谁?别告诉我是李显那家伙。”她笑着,努力去化解眼前人脸庞的阴霾。 “太平,她是我今生唯一的君。”牵起她的手,目光落下,说得郑重其事。 陛下过得如何,又在想什么呢。 窗外天光黯淡,不知是朝云还是暮色,抑或只是阴天。她弄不清时间了,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时间。倚在床榻的时候,就想出去晒晒太阳。若是阴天,便是天公不作美。即便出去,又能怎样呢。方寸庭院,就是她最后的天地。[r5] 晦暗的光线照脸上,皱皱巴巴沟壑纵横,晒干的枣儿一般。 在这里最后陪伴她的,不是夫君,不是儿女,也不是婉儿。是神龙政变的功臣,她的第一个宠臣李义府的儿子,李湛。世事无常啊,谁知道最后床边的人,会是这个毛头小子。李湛领着羽林军,每日站在外边,名为护卫,实为看押。 李义府是个奸佞小人,儿子却养得正直且忠勇。有时武曌问他话,答的时候,年轻人很恭敬,还有些战战兢兢。 更多的时候,她一人卧于病榻,或在院中搬张坐席,琴音扶她在那里晒太阳。人老了通常会回忆往事,她絮叨着十四岁离家时,看见杨夫人忧心的面容,神色那般黯然。坐着马车入宫,少女慌张且期待。看出去,两边的宫墙厚且坚实,让她不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走出不来了。后来,果然没有出来。六十八年,六十八年了,再也没有出来。 登基大典那日,文武百官伏倒两旁。黄袍拖地,缓缓登上殿阶,每一步都在石头阶梯上,留下血的印痕。太宗皇帝,感业寺,王萧,长孙无忌,李治,明堂……生命中一个一个不能错失的人与物,在脑海轮回闪过。 那些曾被她踩在脚下的人,有几个不是英雄。也只有英雄,配得上被她击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一生,是武曌自己做出的选择。尸骨做成的阶梯没有退路,想要下来,只能由崩塌而坠落。爬得越高,这场坠落越能置人死地。她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上,登上最高之处俯瞰。 武曌的面色凝重,站在权力巅峰的她,只剩心中怅然绵绵不绝。回眸俯瞰群臣,悄无声息,于是她仰头,那天空不同了。历史的天空湛蓝,永远留下了女帝的印痕…… 日月凌空,万民敬仰,青史永垂。只是这皇帝的冠冕究竟有多重,背后承载了多少绝望与鲜血,又有谁能了解。枉杀冤死,至亲也不能避免。有时她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不像人是什么呢,是魔鬼,还是神明?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怕只有她一人知道。 做不曾有人敢做的梦,正因如此,武则天才是武则天。 回首往事前尘中,尽是荒烟、白骨、坟冢。身边的人一个个到来,一个个离开。与盟友打败了敌人,盟友便成了敌人。到最后,没有盟友也没有敌人,只剩她一个,孤寂地立于院中,冠绝一世。 老朽难支,无人陪伴,孤家寡人。要问什么是孤家寡人,站在最高的,就是。 有离别,有重逢,风云流转,唯日月永世当空。 李显还是常来看她,她倦了,不怎么理会。数日以前,婉儿和太平来了上阳宫,静悄悄地,连侍女都没跟来。没进仙居殿,女皇听到声音,叫琴音把她们赶走。 “滚。叫她们滚。” 琴音平淡地复述了女皇的话。看着太平浓淡不匀的口脂,老宫女狠狠瞪了她们一眼。 后来武曌甚至不能下床,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醒得也不很规律。最终她还是想起了李治,想起贞观殿的病榻上,他怎样握着她的手。 你给了我耀眼的机会,可我终究没玩过你,糟老头子。你若是还活着,也和我一样老吧,成了个糟老头子。你怎么知道,我娘家那些侄子,个个如此不堪。你怎么预料,我不会传位与他们,勉强延续武周。你怎么想的啊…… 你说你舍不得杀我,但我们,终于还是要再见的。你舍不得杀我,但该做的事,我做完了。累了,得来陪你了。在地下的时候,咱们一个假扮懦弱的男人,一个佯装强大的女人,一个薄恩寡义的男人,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还凑一对,不要去祸害别人了。 “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 这不就回了么。 [r1]出自《加太平公主实封制》 [r2]古人的养颜方很玄学,不要太相信。此处出自《岁时广记》卷二七引《韦氏月录》:七月七日取乌鸡血,和三月三日桃花末,涂面及遍身,三二日肌白如玉,此是太平公主法,曾试有验。不过也有人说是曹植独创的方法。唐代一般的面膜就是豆粉混合白芷、白术、羌活、萎蕤、珍珠粉、玉屑等材料,还有含铅的所谓“铅华”,现代人肯定不敢用。口红用有毒的朱砂,都是些什么可怕玩意儿啊(孩怕)…… [r3]唐朝的口脂可以自己调配,深了加黄蜡或蜜蜡,浅了加朱砂。 [r4]请勿模仿,朱砂有毒!抹脸的东西可能也有毒!婉儿:卒。 [r5]其实上阳宫有八平方公里,还是挺大的。 ※※※※※※※※※※※※※※※※※※※※ 感谢“一只舔狗”的15瓶营养液!笔芯~ 空是最好的概括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则天大圣皇帝武曌病逝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岁。在遗制中,她详细地交待了身后事:祔庙、归陵、去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礼归葬高宗陵寝[r1] ,神主放入李唐祖庙。她在生命的最后,恢复了一个妻子与母亲的身份——叛逆传统的女人,终于回归了传统。 朝中许多大臣都以为,武曌的死,代表女人的谢幕。代表权归李唐,一切走上正轨。代表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没有想到,武曌的死,是混乱,血腥,杀戮的序章。而之前那些,都像小打小闹,不过是为生活增添乐趣。如果他们当时能看见未来,看见八年内的五次政变,也许会期望她能活的更久些,再多送一送,护他们一程。 只是人终有一死。武曌一去,直至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安宁过。 这漫长而传奇的一生落下帷幕,却少有人知道,她的谢幕是完美的。他们以为晚年的女皇昏聩无力,不思朝政,任由二张等奸佞横行。他们以为女皇的落败,是李唐皇室和旧臣的胜利,却不明白这也是武曌的胜利。只有很少几人明白,她很完美地做了告别。 她也仅需要那几个人明白,足矣。 婉儿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常常对着公文愣神,缥缈而恍惚,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失落了,却记不清是什么。是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则天皇帝了,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人世,于婉儿而言没有什么区别。现在忽然得知,往后真就再也见不到她,生命却瞬间疼痛并碎裂,她怅然了。 李显说,高宗天皇大帝有一块碑,母亲也一定要立一个。婉儿,你陪了她这么久,也许是最了解她的人。你就是一段存活的历史,她的历史。你的文章公认优美粲然,歌功颂德的应制诗也是一绝。碑铭,非你莫属。 从一堆奏折的最下边,她抽出了那张纸,扔进书案的小香炉里。墨笔的痕迹被火焰吞噬着,依稀能看见“则天”二字,在光辉中焚烧、毁灭、涅槃。 “婉儿,你在做什么呢!”太平一个箭步冲上去,捏着纸的一角,颇有些看华佗烧《青囊经》的痛惜。她用力挥舞着,黑灰的烟尘溢满空气,她咳嗽起来,眼睛也被熏得起泪。 “这是篇伟大的铭文,婉儿。是我看过最伟大的文章。” 烟尘降下来,她的眼睛还有些红,铺展开依然烫手的半张纸:“你看,这——” 婉儿夺过纸,转瞬撕得粉碎,扔过去,让它雪片般飞回香炉之中。 “婉儿!” 陛下退位的诏书是我写的,册封太子为皇帝的诏书也是我写的。如今面对这碑文,我却没办法书写。太平你懂么,我不能写了。没人能用一块碑的方寸概括她的一生,我也不能。 她赐我以新生,教我以天下,我不能用几句赞美还清。只能用一生。 “这块碑铭不那么好写。称呼皇帝、皇后还是天后,如今也没有尘埃落定。我能怎么做呢,在帝后与朝廷的压力下,写一些违心的东西,在最后属上自己的名字。这才是真正的背叛吧。” 烟雾散去了,空气还残留着些许不祥的气味。 太平看着她:“如果你不写,就没人可以了。” 那又何妨。也许她的一生,空就是最好的概括。[r2] 一切都有了,就是什么都没有。荣辱褒贬,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还记得遗制里的嘱托么——赦免王皇后萧淑妃二族,以及褚遂良、韩瑗等人亲属,赐魏元忠实封百户[r3] 。王、萧是她最初的敌人和牺牲品,魏元忠是她最后一个冤枉的大臣。则天皇帝永远不会忘记敌人,每一个都不会。她也不会忘记仇恨,当然也不会忘记上官家的灭门,不会忘记,我应该恨她。 她在说:从开头到结尾,我全都原谅了。也请你们,原谅我。[r4] 月儿,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了解她么,真的有人懂她么?我好像从未走进过她的心里。那些怀疑和猜忌,在她生命的最后,究竟有没有消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站在那里,那么高,那么冷。她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她的一生是我见过最壮阔的生命。那么,这个注定孤独的人,谁又能真正理解她呢。 “婉儿,你说,我了解你么?”她问。目光没有期待,也没有疑惑。 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也许我们都走在互相了解的路上,却世上没谁能真正了解谁。所幸,这不影响相爱的能力,与相爱的勇气。 “无人了解,至少还有人愿意去了解。愿意用生命赤诚追随。”她抚摸婉儿纤细的手指,最终,握住她的掌心,“婉儿,你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人。能做则天皇帝的女儿,又与你相伴这么多年,我真的好幸运。” 说着柔声细语,她感到胸膛正在豁然,伴随一阵隐隐的失落。母亲去世,该由婉儿安慰自己才是,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她时常觉得,那是两个志向相同的女人,高山流水,灵魂共鸣,知音知己。而自己,有的不过是极深的喜欢,极透彻的爱。这种痛苦是不能对婉儿说的,好像自己不讲理,这种事都会乱吃醋一般。好像是个不孝的女儿,母亲去世,却在为婉儿思念她而难过。 这么一想,她也觉得自己不堪。垂头不说话了。 一刹那,婉儿忽然抱住她。那种不顾一切的凶狠气势,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她们几乎是撞在一起了,婉儿抱得很紧,身子在微微发抖,胸膛微微起伏。 “我只有你,月儿,我只有你了。只会对你一人心动。别离开,和我站在一起,好不好。此身今世,由生至死,直到最后一刻。我不能……我不能……” 月儿,你不会走的吧。会陪着我的吧。 手指穿过发丝,她不能再离开了。 “哪怕是一场梦,我也陪你做,永远不醒。” 离开的时候,婉儿又嘱咐了很多。说太平和士庶才子交往过多,不免有些惹眼。但若什么也不做的话,往后起了冲突,也缺少对抗的资本。她说要建议韦皇后,赋予嫡出公主开府设衙置官署的权力。皇后在世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为了丰厚羽翼,她一定不会反对。到时候,太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交往大臣,参与政事了。 她说,我们要一起走下去。我们一定会一起走下去。 女皇已去,但她能否归葬乾陵,在朝堂中引起了巨大争论。李显坚持执行母亲遗嘱,他说则天皇帝也是皇帝,为了她打开父亲的陵墓,不算违背尊卑。他说这是母亲最后的愿望,作为儿子,他一定会完成。李显的宰相的魏元忠,捧手则天皇帝遗诏,嚎啕大哭不止。他曾经是参军,意气风发的少年,被武曌慧眼识珠一路擢拔。宦海沉浮,成也是她败也是她,终于魏元忠也老了,通了人情世故。 雷霆其武,日月其文。[r5] 这是武曌最后的盖棺论定。 无字碑与她亲撰的述圣纪碑遥遥相对,武曌终于回到长安,长眠于她三十余年的夫君,高宗李治身旁。 前殿临朝罢,长陵合葬归。山川不可望,文物尽成非。[r6] 国丧期间,一切都沉寂下来。仿佛长安与洛阳也死了。仿佛山川与河流也死了。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 武三思此时不甚悲伤,反而一点闲不下来。他再次进谏,要求贬谪神龙政变的五王。太子的女婿王同皎看不下去,密谋趁着皇帝扶灵回长安[r7] 的空隙,找人刺杀武三思。谁能料到,他竟然败在了好心,好心碰巧收留下被贬的宋之问。宋之问[r8] 不是善茬,眼见着皇帝打压功臣扶植武家,立马向武三思告密。武三思哪能放过这好机会,添油加醋,说王同皎谋废韦后,想佣兵逼迫皇帝。 不久王同皎被斩首,此事牵连大批功臣,当然也包括五王。 五王再次被贬,武三思却仍不满足。功臣没有趁早结果三思,给了他翻盘的机会,那么三思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前车之鉴依稀还在眼前,不赶尽杀绝敌人,只有等着被赶尽杀绝。 为此,武三思不惜自污。事实上,他也就想得出这样的方法。“天津桥匿名信案”被一手炮制出来——在洛阳的天津桥上,命人张贴上传单。其上详细描绘宫闱秘事,写他如何与韦皇后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共登极乐。其文绘声绘色,画面跃然纸上,见者无不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一时间天津桥观者如堵,水泄不通,行人议论纷纷。识字的讲给不识字的,眉飞色舞,吐沫星子乱飞。 很快传单被下令焚毁,可这段传奇仍旧散落在民间。它的抄本更是金贵,直卖到五十文一张。富家公子们四处寻求门道,鬼鬼祟祟地找人私下交易,好像在贩官府严禁的盐铁一般。一时间洛阳纸贵。 文末的最后一句是:皇后给国家丢脸,危害社稷,不如废掉算了! 武三思指着这句话对李显说:一定是功臣们做的,他们与我和皇后有仇,用这种下流行径泼脏水。李显派人追查一番,果然是千里之外的五王所为。实在太嚣张了,在贬所仍不消停,居然操纵党羽来洛阳诬陷大唐的武司空!这也罢了,把皇帝的绿帽子弄得人尽皆知,还有没有做臣子的样子,眼中有没有敬畏,他李显威严何在! 流放岭南吧。 在李显的默许下,武三思派出一位御史,去流放地一一结果五人。张柬之和崔玄暐年纪大了,没等御史到来,因为南方的瘴疠,幸运地提早离开了人世。敬晖被绑于柱上,从乳粒到脚趾,生生剐了数千刀,凌迟处死。桓彦范栓上竹搓板,来回拖拽几回,鲜血淋漓、皮肉尽失。直到月白色的人骨,终于从肌肉与经脉中显现,他还剩着一口气。御史皱着眉头,骂他怎么还不死,叫人用大棒杖杀了他。袁恕己,平日喜好养生,这条命到最后也没养多长。御史给他灌下几斤的野葛汁,他倒在地上,痛得腹如刀绞,死死抠着黄土。指甲磨平了,鲜血和着黄土,淡淡的腥味。御史哈哈笑着,命人拿来大锤,砸得他脑袋开花。 策划政变拥护李显上位时,谁也没想到,一年多以后,他们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不晓得他们死前,有没有回忆起狄公榻前的踌躇满志,回忆起政变那日的熹微晨光。 作为武三思“情人”的上官婉儿,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风波中。要说也是,最开始打压功臣确实有她的份儿,拟诏、贬谪一一出自她手。只是后来的事,远在她的掌控以外。大臣们不敢说皇帝不是,只说婉儿配合武三思,矫诏残害五王。 她承受朝臣的不满,顶起巨大的压力,却没有能力为自己辩白。 [r1]乾陵是唯一一个葬入两代帝王的陵寝,唐代帝王陵中,也只有乾陵没有被动过。传闻很玄乎,说是唐末叛军毁墓的时候,几次前来,都有各种天象阻挠,没有成功。武皇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吧。还有一点,武皇若以皇后身份下葬,一般是不能合葬而是陪葬,因为不能为了皇后去开帝陵。我们看到的合葬一般都是皇后死在先,比如李世民和李显的陵(注:韦氏被扣上罪名,不可能合葬。合葬的是第一任妻子赵皇后。)。有人说,这是因为武皇怕死后清算,开棺戮尸,如果合葬,后人应该不会去打扰高宗陵寝。但95不论是不是所谓“真爱”,真的好磕啊! [r2]有不少人都很浪漫,说是武皇自己留下的无字丰碑。其中袁腾飞老师这段可以做个代表:武则天死后给自己立了个无字碑,她立无字碑的原因是知道自已是一个争议性人物,所以千秋功罪,任人评说。我不评论我自己,我把自个儿吹得很好,后人把我碑给磨了,多没劲,让后人去评说吧。 这其实是后人牵强附会。就很好笑“死后给自己立了个无字碑”,人都不在了能给自己弄啥?无字碑也不是仅此一家,李显的无字碑咋没人给他说“千秋功罪,任人评说”呢?其根本原因就是没法定下评价,因而一直搁置,几十年后也没人管了。 [r3]《资治通鉴》写的是武三思矫诏。记载:上居谅阴,以魏元忠摄冢宰三日。元忠素负忠直之望,中外赖之;武三思惮之,矫太后遗制,慰谕元忠,赐实封百户。元忠捧制,感咽涕泗,见者曰:“事去矣!” 也就是那时大家都对魏元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为啥。还有一句:魏元忠自端州还,为相,不复强谏,惟与时俯仰,中外失望。 [r4]这句话出自蒙曼老师的《蒙曼说唐之武则天》。 [r5]出自李显《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 [r6]崔融的挽诗。 [r7]薛绍大概也是此时在儿子们(其实背后是太平)的主持下改葬洪渎原的。 [r8]宋之问在神龙政变后因为党附二张被贬,此时偷偷逃回洛阳。 ※※※※※※※※※※※※※※※※※※※※ 突然发现,韦皇后好像比太平还小一岁……都是年下,还更嫩一点诶。 感谢“一只舔狗”灌溉营养液+5,“夭雅”灌溉营养液+3。开心呀(*^▽^*) 不能离开么?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女人最美的时候 安乐盯着手心那点鲜血,出了好一会儿神。空气安静得凝固一般,举座鸦雀无声。乐师们抱着自己的琵琶胡琴,互相对视都不敢偏过脑袋。 “人血,”她喃喃,“人血,我还没有试过。” 她回眸,看向那个趴在地上的男宠。那人吓得缩了起来,连滚带爬要溜走,五指刚伸出去,一把缀着珠宝的剔骨尖刀,砰的落在眼前,扎进了掌心。那人嗷一嗓子刚要叫出来,硬生生憋回去。他抬头瞄了眼绝色的公主,满目惶恐。苍白的面容上,额头渗出汗珠。 “感觉如何?”公主眯起眼笑了,“就好像——你天天妄想进入我,却从来不去想,被别人进入,到底是什么感觉。” 怎么样,疼么?她柔声问着。 那人已然颤抖得不成样子,以至于点头的动作,不那么明显了。 拔出刀子的瞬间,鲜血喷涌而出。腥咸的气味,让她体会到无与伦比的兴奋。食指沾上血,在脸庞划下一道,血液把几根头发粘在白净的皮肤上,交错的黑白红次第展开。 “我变得更美了么?”她转向下边舞池的中武延秀。 “好!好!”收了呆滞的神情,武延秀眼也亮了,连声附和道,“此乃画龙点睛之笔!” 安乐睁着大大的眼睛,忽闪中有些小孩天真的模样。她看了延秀片刻,笑容纯净而甜美。顺手丢掉了刀子,手掌在桌案上正反擦两下,抹去一些血迹。她开口,语调也变得稚嫩带些脆弱: “可惜,待会儿该拿什么割羊腿呢。” 像是思索着,口中喃喃自语。忽然起身看了看四周,一副诧异的模样:“怎么停下来了?接着奏乐啊!” 乐师们赶紧吹拉弹唱忙活起来,谁都没有抬头,只一个劲儿盯着手中的乐器。欢闹的小曲儿莫名透露出不安,笛声流着颤动的气息。 “怎么还下去呢。”她俯下身,在男宠的耳边轻声问道,“要么——你知道张易之吧,你知道他是怎么吃鹅的么?[r1] 怎么样,要试试吗?” 一丝微笑,钩动着脸部扭曲起来。倒在地上的人显然吓呆了,牙齿打战声,在乐曲中仍然听得分明。安乐耸了耸肩,回身不再管他。一旁的家奴识趣上前,架走了那个男人。 她落座,宴会欢欣的气氛消失无形。宾客不再开□□谈,更不敢将手拿上桌案。于是美酒佳肴形同虚设,于是高朋满座寂然无声。武延秀扭身扬臂,旋转踏腾,笑着邀请座下客人共舞[r2] 。客人低着头,就怕他过来找上自己。被他拽了手臂,身子猛地一颤,迫不得已站起,随节拍转圈拍着胳膊。满脸的战战兢兢。 奏乐忽然停了。乐工们望向厅堂大门,所有人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站着一个女人,光影中只看见身形窈窕。 “拜见皇后!”武延秀机灵地长揖行礼,座下见状,纷纷虚席叩头。 “阿娘!”年轻的公主起身,几乎是蹦跳着过去的,直接撞进了母亲怀里。 “裹儿,你的脸怎么了?这是——” “漂亮么?”她仰头,笑出一个小酒窝,“刚刚牵来只公狗,我取些血抹在脸上。这是祛邪的好物。” 韦后没有过多疑心,尤其是看见女儿大大的眼,清澈见底的目光,纯净得让她无法怀疑这孩子会掩藏什么。仿佛真是小孩子做戏。韦后取出一方丝帕,亲手为女儿擦起来,说话的语气带一些责备:“不要总弄这些奇怪的玩意儿。裹儿,你该做些正事。” 听得宾客们汗毛倒竖,一股恶寒从心底升起。怎样的人,才能瞬间变了张面孔,才能淡然说出“牵来只公狗”,才能笑得天真可爱,让人即便知道那是深渊,仍要留恋臣服于她的美貌。她太美了,的确太美了。大概真有人甘愿冒流血的风险,也要上前一试。哪怕一夜春宵,便不枉此生。 武崇训将主座让出来,韦后毫不客气坐了上去。手一挥,琴声笛声萧声纷纷又起,舞池里也勉强有了生气。 “正事?阿娘,什么是正事呀?”安乐坐定,侧头眨眼,奶声奶气地问着母亲。 “裹儿,娘知道你很美,”韦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起了女儿,“可你知道么,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么?” “年轻的时候——就像我这样。”安乐毫不掩饰这种自负。她完全有资格这么做。 “太浅薄了。”韦氏抚了抚她的额头,眼中满是爱怜,“这样说吧,你的皇慈祖母则天皇帝,登基后不久,重新长出来牙齿和眉毛,容光焕发。而她退位以后,不出一月,就老得不能见人,这你也是知道的。你阿耶时常喟叹,说是自己不孝,害得母亲一夜老去。照我看,绝非如此。” 如果没什么能让你的心再起波澜,那就去追求权力。权力才是最刺激,最有趣的。它是最好的化妆品,能让衰老的人焕发出勃勃生机。一个女人,只有端坐于龙座上,俯瞰群臣的时候,才是最美的。 他们说我们做不到。他们说,我们的归宿就是织架与闺房,而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做男人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他们说,我们目光短浅,做不了繁重的劳动,不配读神圣的诗书,只配学简单的缝缝补补。而我不相信,你知道么,我不信。我厌倦了女人的世界只有爱情,她流光溢彩的生命,仅仅为支持男人而存在。 平阳昭公主,开国将领、建功立业。则天大圣皇帝,女主阳位、山河易姓。裹儿,我们也可以,可以绽放只属于自己的光芒。 裹儿,我要建立女人的时代。 安乐神色有些呆滞,似乎许久才明白过来。随后,她就笑了。 “阿娘,裹儿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话的意思。” 韦后拍拍她的脑袋:“你以后慢慢会懂的。”她指尖理好女儿的乱发,似有若无地低声说道:“太子李重俊,出身低微,性情鲁莽。他没有裹儿半点好,只因是个男人,就成了国家未来的君王。这又是男人定下的规矩,那么这些,凭什么要我们女人遵守?他是皇太子,你怎么就不能做皇太女。你是嫡出的女儿,我——皇后韦氏亲生的女儿。” “阿娘,我真的能变得更美么?”安乐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抬头问她的时候,言语颇有些对母亲撒娇的意味。 冠绝群芳,那会是亘古未有,天神也为之惊叹的美。 韦皇后蛰伏了太久,房州十四年,洛阳八年,如今,终于到了长安。 她掌权之初,朝廷还在洛阳的时候,等不得片刻,就火急火燎着手实施复仇计划。先是流放了庶子李重福。韦后认定,她唯一的儿子重润被杀,是那人做的手脚。恰巧他正妻是二张的侄女,为了日后的太子之位,重福很可能去二张那里进谗言,谋害兄长与姊妹。若不是李显还活着,她能把这人千刀万剐。 只是此事究竟何人所为,重福又参与了多少,当时没有人知道。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了。[r3] 随后她派兵攻打钦州,要那里酋长的性命。酋长是当年夺她妹妹,杀害她父母和五个哥哥的凶手。一个土著而已,哪里敌得过朝廷训练有素的府兵,很快酋长落荒而逃。韦后不可能放过,叫官兵紧追不舍,一直把他赶到海边。在汹涌的海浪潮汐声中,酋长全家被赶尽杀绝,尖叫声不绝于耳,伴着海浪是一曲血腥的协奏。官兵在那里设了一个祭坛,将酋长的头放在坛上,告慰韦家一家六口在天之灵。 那时婉儿心中一惊,心中想着,她是有多恨这些人啊。多少年过去了,依旧念念不忘,有仇必报。也许每日每夜,复仇的烈焰都在燃烧着这个女人,抓心挠肝。可她就是忍下来了。则天陛下当政期间,即便夫君做了太子,她都从未显露出半点不满。这女人,的确可怕得很。 蛰伏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她绝不会沉默。她要权力,她要绽放,她要风云叱咤留下一笔。 她要做天下第一,而不是武曌第二。 命运的不济在于,韦皇后只有一个儿子,却早已命丧黄泉。想走太后掌权的老路,虽说不是毫无可能,却总也不安生。皇太女是她给自己加的保险,不论怎么说,在这件事上都要争一争。 那么一天便来到了。李显伏于案前,正批阅着奏折,只觉眼睛昏花,脑袋也生疼。此时一双素手从身后探来,蒙上他的双眼。指节白而修长,掌心柔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少女的体香。 李显笑了:“裹儿,不要闹呀。” 那双手游移下来,拥住了父亲的脖颈,安乐把脑袋凑过来,柔软的面颊蹭上去,在他耳畔轻轻叫了声:“阿耶。” 一封拟好的制书,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案上。没来得及细看,女儿又蒙上他的眼:“阿耶,这封你也帮裹儿签了嘛。” 也许是出于愧疚,李显几乎从不拒绝小女儿的要求。想来即便他不曾愧疚,谁又能拒绝这样无辜清纯的女孩,拒绝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尤其是每次落笔以后,女儿在他脸上重重亲一口,笑得很甜: “我最喜欢阿耶了。” 这时候,他的心也要化开,那一两封制书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拿起墨笔,刚要落下,只觉今日不同往常,心中总有些不安。他也不明白不安从何而来,踌躇两次,还是开口问了句:“裹儿,这次是什么事呢?” “阿耶从前都不过问的,”那声音柔软中带着嗔怪,“今日偏要知道做什么?” 封官、加爵都是寻常事,没什么不可说,女儿的态度终于让他觉得奇怪了。他摘下那双手,扫视了一眼,便看见三个惊心的字:皇太女。 [r1]据张篱《朝野佥载》记述,张易之特制一种大铁笼,将鹅或鸭关于笼内,笼中放一大盆木炭火,又在紧靠铁笼四壁的外面,放着盛有酱醋及各种调味汁的铜盆。鹅、鸭起初被火烘烤得既热又渴,不停地环绕铁笼走动,拼命地饮铜盆里的调味汁。时间一长,鹅、鸭被火烤得羽毛尽落而死,等到肉色变赤,就成了“明火暗味烤活鹅鸭”,滋味特别鲜美。 [r2]邀舞一般是男主人做的,所以这里武延秀越俎代庖别有深意。 [r3]于赓哲老师认为是重福所为,因为当时调查此事是容易的,重福却从来没有喊冤,上表也自称罪臣。 ※※※※※※※※※※※※※※※※※※※※ 安乐太疯了!虽然是个疯批美人人设吧,但作者丝毫没有洗白,或者想要读者喜欢这个人的意思。言简意赅,本文安乐就是反派。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的作恶都是作恶,多好看的坏人都是坏人。历史上真实的安乐如何我并不清楚,写成这样只是为了探寻她为什么疯狂敛财、强占奴仆,最后杀害对她最好的父亲。至于我的答案——敬请期待后文! 感谢“一只舔狗”的五瓶营养液,我很开心,mua~ 不单纯的橄榄枝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也许就……不必回去了 她挥起月杖,向人群致意,转过头去,一眼望见了婉儿。一群兴奋地叫喊着的随从中,有一个人那样不同,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溢出的流波是赞美。 “你……你怎么来了?”手指扣紧月杖,忽的有种难言喻的紧张。那瞬间,竟像孩童一般,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吸了口气,收杖下马,牵着缰绳走过去。 婉儿低首拜道:“臣见过镇国太平公主。” 这个封号,一本正经从她口中说出来,还真有些怪。 “昭容近来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怎么抽得出空来这里?”走到婉儿面前,目光相对,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真正开心的时候,的确很难藏住。 “我这里呢,也没什么好看的。”黑马前后踏几步,身子不很安分,太平顺了顺马鬃,语气也顺势漫不经心了。 婉儿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这不好看么?” 她险些“哧”一声笑出来,好容易收住:“说吧,找我什么事?” “今日是三月上巳,朝廷给假[r1] ,百姓成群结队来乐游原,郊游踏青,沐浴拔禊。行过樊川的时候,还看见成群的孩童,追逐吵闹放着风筝。你的封地,所有人都可以来,我偏要有个事情商量,才能过来么?”她附身,在太平耳边轻声道,“倒是公主您呢,既不郊游,也不拔禊,更不拜高禖神[r2] ,到这里打马球做什么?” “我打毬做什么,婉儿你不知道?”太平故意把脸挪开,做出不满的模样。 不务正业,玩物丧志——韬光养晦,深藏锋芒。她知道婉儿会这么想,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不知她会不会记起,三十年以前,有个爱吃醋的女孩,非吵着要哥哥教她打马球。后来她摔下马,伤的也是这只胳膊。 毕竟消遣的方式太多,譬如像安乐长宁一般,征召工匠织出精美的衣裙,比赛建造华丽的府邸——而她偏偏选了这种。 “南郊五十里平川,都是本公主的封地。[r3] 亭台楼阁、水榭歌台,无所不有。既然婉儿不爱看马球,想要踏青沐浴,南山有处温泉[r4] 是我的产业,要么……” “不必,我……今早已于家中浴毕。”一提到拔禊沐浴,她敏锐地感到,公主有些坏心眼,“来这里只是有几句话,与你说完就走。”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r5] ”她笑着把手搭在婉儿肩头,“既然到了我这里,还妄图逃走。本公主,能让你得逞么?” 美艳的脸庞凑过去,睁大眼望着她。婉儿有些许慌乱了。也许是那身飒爽的锦袍,风猎猎扬起,气势倾轧着她,直像围猎圈中的小兔。逃无可逃。 “走吧。”不给她拒绝的余地,笑得有一丝不怀好意。 “真要好好过节,还是去祭高禖吧。”猎物做着徒劳的抵抗,甚至自己都没做冲出包围的打算。 “好啊。”她也没想到,公主答应地竟然如此轻易。祭祀高禖,也对,她大概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与自己一起这么做。 山郊设起简单的祭坛,焚香拜叩。起身的时候,婉儿看了她一眼,见公主带笑望着自己。这感觉很难说清,既像猫儿按着鸟的翅膀,故意用爪子逗弄,又充满爱怜,要给她顺毛一般。若有哪个猎手这样看着猎物,他擅长的,一定不是打猎。 郊游后便是宴饮。众目睽睽之下,公主伸手夹菜喂食,弄得她有些羞涩。每每都要犹豫一下,张望着似乎没人在意,才迅速吃进咽下。这时太平总笑,大概是觉得这模样可爱极了,又夹上一块。 赋诗唱和,纵谈奇闻轶事,众人把酒甚欢。直到日色西沉,残阳染血,侍从牵来马匹,提醒主人,是时候回城了。 “来人,给昭容牵马。”她翻身上马,挥手命令道。 “公主,我是乘车前来的,不必备马了。” 她皱眉想了片刻,忽然问:“婉儿,你是不是骗我呢。从前答应得好好的,说闲来练习驭马,到如今,骑术仍旧不精。这么几里路,都要乘车。” “我——” 公主附身伸手:“踩这边的马镫,上来,我教你驭马之术。学会了,我就原谅你。” 她有些踌躇,最终愧疚压过了不安,搭上手心,被公主拉上马背。太平手执辔绳,她侧身坐在前边,几乎被环在臂弯之中。众人不备,公主扬鞭打马,宝骏奋蹄,箭也似的冲出去。那是一段平缓的草坡,尽头山峦延绵,残阳照耀一片金红。 马背颠簸着,风扬起沙尘,婉儿侧身坐得不稳,不得不紧紧拥住她的腰身。 “你……你慢点儿——” 公主没听见一般,一手挥鞭,回首,对后边侍从笑喊:“你们也太慢了,怎么都跟不上我?” 马仍在飞驰,身后的车马愈来愈远,只有黑色的身影凝成小点。 “婉儿,你看,那座是观音寺[r6] 。”拥抱的时候,身体贴的很近,说话声即使轻一些,也是柔和而明晰。山峦之上,一座高塔耸立着,突兀地截断兽脊涌动的剪影。 “观音寺?城阳公主祈佛的那座塔啊。你还想着薛驸马呢,也对,那么一座豪华的大墓,费了不少绢帛铜钱吧。” “我在昭容居所附近置办的宅院,也费了不少钱。你怎么不提呢?”现如今,她不再会为此气恼,而是反唇相讥,“就是故意气我,还气不着。” “仗着封户和俸禄,大片的田产,你就骄奢淫逸,胡乱花钱。”婉儿怪道,“和寺院的僧人抢水碾,还有哪个公主能做出来?你晓得百姓都怎样看你么。” “婉儿,你读那么多书,自然知道秦国的王翦。秦王命他领兵六十万攻楚,他在外边呢,屡次‘请美田宅园池甚众,为子孙业’,部下都担心索求太过份了,他仍不松口。因为啊,一个人在爱财的同时,不大会爱权。次者,有个名声太好的妹妹,皇帝免不了担心,不如有个贪财爱玩、名声坏些的。最后呢,我镇国公主名号响亮,真正用到人的时候,连个水碾都弄不来。还弄什么权位。” “你倒不在意得很,可我,我惜你的名声。你也不怕坏了声誉,百姓将你看做纨袴膏粱,无德之人。你别再那么做了。” “名声再重要,有命重要么?本公主呢,更惜命一些。我要是丢了性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可舍不得。”手脱不开,她轻轻咬了咬婉儿的脖颈,“你呢,婉儿,你名声就好了?”她笑。 “我逃不掉。”婉儿抱她紧了些,“你知道么,皇后联合武司空,图谋推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多么荒唐的事,就那样一个——一个公主,想继承大唐的皇位,怎么可能呢?你都做不了皇太女,她怎么可能呢?陛下大概也当个笑话看了。只怕武家势大,皇后又常在枕边念着,往后步步紧逼,动摇陛下的决断。” “婉儿,你要我做什么呢?”她问,“接济贫苦文人,广交天下士子,赠寒衣,予金帛[r7] ,公主府上往来的人,真要响应起来,可撼动半座京城。近来与相王也交好结亲[r8] ,他和我处境相似,到时候想必理所当然在一处。” “萧至忠与韦家走得很近,还结了冥婚,与皇后成了亲戚。[r9] 崔湜四处结交,谁的府上都往来走动。但依我看,他们都是良士,心里仍然感激你、忠于你的。”婉儿微微皱眉,缓声道,“还有……五王被残杀的事,让许多大臣寒心。朝廷里,肯真正为陛下卖命的人,不那么多了。这是你能入手的地方。而我,我是他们的同伙。除了替人挨刀,也没什么作用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婉儿声音低下去,脸色也黯淡了。 “每次见面,都说些朝廷大事。”太平连忙岔开话,“今日上巳,只有你我二人,不提那些。” 策马扬鞭,四蹄腾风,侍从已不知被甩了多远,她慢慢使力勒马,缓步前行。 “现在啊,不像要你做我的皇后,倒像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说着,一手回抱住怀中人腰身,柔软的胸口靠上去。婉儿松开手臂,目光落在她肩头,忽而蹙眉。 “还疼么?”她将手搭上去,“那一球,看上去力道不小。”手指轻轻按了按,又问:“疼么?” “小伤,没事的。”她朗声笑了。 手指从肩头滑下,顺势落在臂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婉儿捏了捏她的胳膊。继而惊讶地发觉,公主的上臂尤其紧实[r10] ,也不晓得怎么练的。她有些出神,喉咙耸动一下,似乎咽下去什么。太平看在眼里,唇角微扬,好容易克制住。 “近来常打猎,开的都是七八十石的硬弓,练出来了。”她忽然凑近婉儿耳畔,声音轻下去,“也是为你着想嘛。既然婉儿这么喜欢,我看,东边有一片树林,要不去试试?” “你想什么呢你,不正经!”婉儿把手抽回来,忽然觉得无处安放,只有背在身后。 “那就是——同意咯?”一手勒起缰绳,打马转头,碎步向东边行去。 “你做什么?”她不便呼喊,只好咬牙低声道,“你放我下来!” “要是不放呢?” “快停下,你放我下来!”她挣扎着,却够不到马镫。 “怕什么,”另一手钳住她的腰,不让身子挪出原位,“不想去就不去嘛,我又不会硬来。”另一手执辔,果然调转了马头。 “那我——教你驭马,如何?”她把缰绳塞进婉儿手中,“天赐良机,如此难得,你也要拒绝么?” 于是她接过缰绳:“我也稍会一些的,许久未上马,生疏了而已……你,你做什么!” 不再牵着缰绳,那双手有了不安分的余地。(此处省略31字) “你放开,后边侍从会赶上来的。”她小声说着,说是警告,又像是恳求。 (此处省略71字) “婉儿,执好缰绳,身子端正不要乱动,”语调倒是很像正人君子,“不听先生的话,怎么学得好驭马之术呢?” 婉儿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有信守诺言,用心学学驾马。如今沦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追悔莫及。看来,往后事务再忙碌,也不能放下这事儿了。 “放手好不好?今晚与你回去便是,别在这里啊。这里没有屋宇,也没有卧榻……” “魏晋名士刘伶,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樊川,就是我的雕梁画栋,平原,就是我的卧榻。” 怀中的人,就是我的妻。最后,她在她耳边这样说。 缰绳松懈下来,黑马信步而行。她吻上了她的妻。残阳即将消弭,马背上她们的剪影,留下一道亮丽的黑。 “婉儿,你平日事务繁忙,我呢,想忙却也不能忙。没法帮你分担,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没办法帮你。总觉得,似乎我们又渐行渐远了。婉儿,会有一天,你的每时每刻都像此刻一样,只属于我么?” 她探手重握上缰绳,没有看她,就这样问道。 当回答不了问题的时候,婉儿只能用身体的亲密掩饰。她靠在公主肩头,搂住腰肢,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无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都只属于你。她想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真不像自己会说的话啊。 “婉儿,祭祀的时候,我向高禖许了愿,你知道是什么吗?” 有一天,成婚的花车驶来,抛洒漫天的花瓣。你骑白马着红衣,行在车的前边,而我,我在那头等你。不管走得有多慢,不管要走多久,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走到我面前,牵住我的手,带我……永远离开。[r11] 在她耳边低语着。 翻过这个缓坡,眼前的乐游原幄幕云布,车马填塞。郊游的行人三五成群,乘车驾马,也向城中行去。城门隐没在云雾中,等待每一个归来的人。 那样突然地调转马头,太平打马,黑色的坐骑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拼命奔跑起来。那是血红的日色下,一道暗色的闪电。穿过南郊,背离人群。[r12] 跑得够快,那些侍从,就再也追不上了吧。跑得够远,我们也许,就不必回去了。 [r1]《唐六典》记载:谓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节前三日,节后三日),寒食通清明四日,八月十五日、夏至及腊各三日(节前一日,后一日)。正月七日、十五日、晦日、春秋二社、二月八日、三月三日、四月八日、五月五日、三伏日、七月七日、十五日、九月九日、十月一日、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每旬并给假一日。五月给田假,九月给授衣假。为两番,各十五日。私家衬庙,各给假五日。四时祭,各四日。 [r2]出自百度百科:在上巳节活动中,最主要的活动是祭祀高禖,即管理婚姻和生育之神。高禖,因为常常被供奉在郊外,有时也叫郊禖。 [r3]唐代韩愈《游太平公主山庄》: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押城。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景龙文馆记》也有《太平公主南庄应制》,可确定长安南面直到终南山那部分,即乐游原、樊川,都是太平的封地,公主在其上建造了许多亭台楼阁。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先天政变公主直接往南逃到终南山山寺吧。 [r4]唐宋时期上巳节习俗:于郊外游春,然后于野外温泉祓禊。 [r5]出自《诗经·郑风·溱洧》,大意是——姑娘说:“去看看?”小伙说:“已去过。”,“请你再去陪陪我!” 所以说上巳其实是情人节啦!这里也有点调戏的意味了……本来这件事按照时间线,应该往前放一点,作者私心放到情人节~上巳节习俗很多,譬如拔禊,即去灾病、去晦。唐时流行泡温泉,用兰草洗身。用芬芳植物、草药、颜料等混合制成的类似今天沐浴液一样的东西涂在身上,再用河水洗净。而《诗经》描绘的年代,大概是在水边河边沐浴。我只挑了容易安进去的写了。 [r6]现名青龙寺。唐龙朔二年(662年)城阳公主患病,苏州和尚法朗诵《观音经》祈佛保佑得愈,公主奏请复立为观音寺。景云二年(711)改名青龙寺。地点就在公主的封地南郊哦~ [r7]《新唐书 太平公主传》记载:于是(公主)推进天下士,谓儒者多窭狭,厚持金帛谢之,以动大议,远近翕然响之。 [r8]神龙年间,李旦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薛绍的堂弟和太平的铁杆粉丝薛伯阳。 [r9]萧至忠的一个女儿嫁给韦后表弟,另一个死去的女儿与韦后的弟弟冥婚。 [r10]以后太平要单手提人的,现在就做好准备啦! [r11]傻瓜,愿望不能说出来啊! [r12]这一整段的灵感都来源于群里“太平唯粉”同学的一段话:太平真的太绝了,当年读《旧唐书》我就被她征服了。真的,大气豁达,鲜衣怒马少年人少年人就应该肆意妄为。“词人后进造其门者,或有贫窘,则遗之金帛,士亦翕然称之。”那样潇洒慷慨。还有忘了在那本上看到的,她喜欢在长安郊区自己的封地打猎,百发百中,许多人赞扬她,她不以为意。 之前有读者问我是不是更喜欢婉儿,总觉得文中太平像个委屈小媳妇儿。这完全不行。她会是一个更丰满更立体更帅气的人物,大唐的太平公主! ※※※※※※※※※※※※※※※※※※※※ 婉:(#‘o’)!!! 平:嘿嘿…… 马:当牛做马吃狗粮? 来完成为平攻上分的使命!就是有点来不及,大学牲必须滚去写作业了。 原本不想修改内容的,看在这章感谢了几个读者和群友的份上,稍微改了改,希望审核大大给过! 感谢king的25瓶营养液,也太大方了叭!还有感谢rivulet的十瓶营养液,老自恋了~ 能屈能伸 韦皇后的目光落在重俊身上。 从任何一点来看,这孩子都不及重润的万一——风神俊朗他没有,温和有礼他亦无。整日与一群纨袴膏粱,混迹于酒局妓馆,要么斗鸡走狗,要么饮酒投壶,还真有几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坐在下首为众人祝辞的,本该是她的重润。东宫燃着香炉的大殿,烛台灯火,雕梁画栋,也该是重润的。偏生这孩子坐上了太子之位,而重润孤零零躺在坟茔之中。怎么就便宜了这小子。 那道冰冷的目光射过去,似是在质问——你配么? 重俊捏着酒爵,仰脖一饮而尽,祝道:“筵席共欢……宴饮……”他说的有些磕巴,望向父亲,眼神带些许求援的意味。李显没有说话,仍看着儿子,露出几分期许。 重俊更说不出话来了。他看见皇后冷若冰雪的目光,仿佛一寸寸割着他的皮肉,恨意与厌恶让他生疼。而这是他的嫡母,无论如何也不能怨恨的嫡母。单单生出怨恨的念头,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于是重俊看向下首—— 武三思。就是这个佞臣。 他先是毁了圣上与皇后的名誉,现在又成为妹妹安乐公主的支撑。父母总高看裹儿一眼,那般纵容她,甚至开始议论“皇太女”这可笑的称谓,和这个武司空关系匪浅。他本该在神龙政变之时,随着武周王朝一同殉葬,如今竟然又在朝堂上耀武扬威。重俊边感叹世事无常,又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上官昭容,正低声和武三思说笑。他们的桌案靠的很近,武司空嘴角堆起了褶子,二人似乎相谈甚欢。也对,也对,早就听闻,他俩之间是见不得光的关系。推尊武氏,贬低李家,一道道诏书都出自她手。若不是上官这浪荡的女人引荐,武三思怎会东山再起,重受重用呢! 奸佞小人,两个奸佞小人,他这样想着。国家有此二人,社稷之难。 “重俊。”韦后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眉头微皱。 “筵席……” 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生生尖锐清脆,毫不掩饰地嚣张,甚至重俊的祝辞声都被压过去。席上众人不再看他,不约而同向门前望去—— “阿耶,阿娘。”安乐眼神一瞥,扫视座下众臣,“还有——还有你们。”她笑着,唇角扬起,暗色的眸子美艳而魅惑,摄人魂魄。即便神色高傲无礼,却因为容颜真绝色,令人无法生厌。甚至想拜倒在地。 一众趋臣子慌忙欠身伏于坐榻,给公主行礼。安乐没有理会,微微侧过头,看向父亲。 “朕已问过宰相了,”虽说是笑眼,李显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打自招,“魏公向朕进谏,皇太女之事有违常理,贸然施行,怕是会动摇国本。裹儿,这事儿,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阿耶又敷衍我来了,”她皱眉故作不满道,“魏元忠,山东木强田舍汉,他懂什么,他哪配谈论国事?[r1] 魏元忠说不可就不可,那我说可,怎么不算数?阿耶,你难道什么都要听他的?” 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仍旧是这句话。 魏元忠老朽之身,须发斑白,在下边坐了许久,关节有些发僵。谁人不知他从前刚强,每每死谏,置生死于度外。众人将目光投向魏相,盼他此时站起,大骂公主无礼,再以头抢地以死相逼,彻底结果这皇太女的笑谈。 魏元忠掩面咳嗽了两声,宽袍大袖放下,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于是众人心中暗暗骂他。行百里者半九十,魏元忠早年平叛扬州,更兼打击酷吏,反对二张,哪次不是他最先跳出来。如今囿于自保,潦倒于韦武淫昏,随波逐流,晚节不保,无异于懦夫。[r2] 众人心里骂着,谁也没有吱一声,谁也没有站起来,以头抢地,以死相逼。 “皇妹。”重俊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见妹妹这两句,既辱骂当朝宰相,又轻薄则天皇帝,忍不住叫了一声。 “皇妹?”安乐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转而冷笑起来,“你叫我什么?” 庶出的奴才,也配叫我妹妹? 她三两步上前,走到重俊身边,居高临下斜他一眼:“让开吧——皇兄?” “我……” “本公主看中这方坐席了。”她懒懒道,“现在,我要坐这里。” 重俊抬头看她,咽了口吐沫,一时拿不定主意。进,有些过分危险,退,面子又放不下。进退两难。 “重俊,你年纪长,应该让着些妹妹嘛。”李显赶紧和稀泥,连声劝他。 父亲下了命令,年轻的太子没有办法,起身让出坐席。站在两个矮桌之间。好像多出的一块,那样格格不入。 “太子殿下。”一旁的官员看不下去,起身欲让位,让他至少先坐下。重俊眼中忽然充满了愤恨,他摆手,执意不肯接受这份好意。突兀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宾客们仍在侃侃而谈,妹妹一副小孩的模样向父母撒着娇,上官昭容虚身给武三思敬酒,教坊的乐队吹打愈发卖力,是一首欢快的舞曲。 没人看他。 重俊扭身便走。身上仿佛燃着一团幽怨的火。 “那狗奴呢?”不见了太子,安乐四下望望,蹙眉道,“怎么就走了?本公主也看中东宫的屋宇,本想今日商议着叫他也一并让给我……”有些惋惜似的。 李显摆手:“东宫是太子的居所,千百年不曾变的。你要住进去,怕是——不太合适……裹儿真离不开耶娘,宫里多办几处内宅,时常在宫里歇息便是[r3] 。” “那奴才都能住在那里,我凭什么不行?” 皇帝苦口婆心又劝几番,韦皇后不说话,只默默看着。父女之间的对话,终于沦为恃宠而骄的讨价还价,没什么有趣的。她向座下扫视一眼,目光定在某个人身上,厌恶地皱了皱眉。 金樽一碰,清脆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婉儿放下拈着的杯,斜着看向武三思,笑道:“司空手段着实不简单。皇太女的事,是你向皇后动议,才挑起的吧?少说,也是共谋而成。” 说着,抿一口杯中清酒,缓缓道:“公主做皇太女,与崇训做太子,区别似乎也不大。可到时候,崇训该叫什么呢。皇太女妃?还是——诶,司空你又要叫什么呢,皇太父?” 她咬牙琢磨,故作沉思之态:“可得仔细着,给咱们大唐的武司空,起个好听些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不必过分挂心。即便皇太女事成,司空能不能活着见到那天,还不知道呢。” 武三思也不恼,更没因司空的官衔趾高气扬,低首笑道:“昭容是不用担心,无论哪朝哪代,男人做皇帝还是女人做皇帝,才人都可以做才人,昭容也还可以做昭容。昭容的手段,真真厉害得很。我武三思,可不能相提并论。” 他直起身子,头凑过来,悄声道:“听说昭容你,背地里,正联络着太平公主,和皇室打的火热。武周李唐,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真就是铁打的昭容,哪一头都是红人。我呢,就没你这样的胆魄,只能没日没夜担心着,究竟是‘皇考’文雅,还是‘皇太父’顺耳。” 你攀附公主,我不敢有什么议论。可皇后会怎么以为,昭容,你想过么? “难为武司空还为我挂心。”她不答只笑,“我小小二品昭容,可不敢和您比什么谋略。司空把儿媳和亲家母都推出去,自己躲在后边,一手策划。这是预见了李姓太子登基,武家地位不保,早做谋划。想得倒挺长远。” “昭容你也很妙,向曾经的仇人低头,去巴结她,真可谓——能屈能伸。” “司空何尝不是?既是皇后亲家,又是太平公主的亲家,也是一个没落下。公主还是你堂弟的妻,司空现在的位置,真可谓进攻退守,方寸有度。” “正因如此,我们才是一样的人,处在一样的境地。今天下英雄,唯……[r4] ”武三思说着,自己憋不住大笑,随后举酒爵问她,“昭容与我共饮一杯如何?”他坐直欠身,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婉儿也虚席推让,连声说不敢。 又一杯饮尽,二人都没有再添酒。 “司空,你想做棋手,殊不知,咱们才是棋啊。昏君再昏也是君,为臣者,不得逆反。奸臣便是有他的可怜处,又能如何。还不是人人得而诛之。你我,可是奸臣?” 三思合掌大笑。 “武司空。”席上皇后清了清嗓子,“你我是亲家,就该亲如一家。坐那臣子的下位,实在不妥。你还是过来,坐上边吧。” 她说话很平淡,也很凌厉,似乎藏着不甘与怒气。武三思回望了婉儿一眼,最初还有一丝诧异,转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提衣走上主座。 婉儿草草瞥过去,霎时惊觉,皇后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好似——流露出几分嫉恨。她低头细想片刻,不免疑惑。难道是——韦皇后真看上这武司空了?也对,绯闻传多了,看对方的时候,难免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司空年轻时算得英俊风流,如今年纪大了,很有种圆润老练的气质。毕竟,智慧与世故的界限,往往分不那么开。虽说她自己喜欢不来,可韦皇后这样的人,能将他入得了眼,也许——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这般想来,方才席上与司空“谈笑甚欢”,确是有欠考虑。 从前种种都是猜测,即便有几分真,也是藏着掖着。如今皇后颇有醋意,众臣之前,引司空入席。那就是不顾脸面,坐实他们的私情。此时此刻皇后此举,的确不太明智。好在婉儿乐得一人独酌,并不喜应付武三思,倒还松一口气。 既然皇帝本人都不管不顾,还替他操什么闲心。真正该她在意的,也许是另一件事——此次宴会,声势之浩大,规模之空前,可以说聚集了半个朝廷。却唯独没请相王与太平二人。想来也不怪,武韦当权,必除李唐皇室。并不是示个弱服个软,就忍一时风平浪静,能让双方手下留情、退步抽身的。 他们的对立,由不得自己选择。朝廷里,这样的事从不鲜见。 [r1]《新唐书》记载:又请为皇太女,左仆射魏元忠谏不可,主曰:“元忠,山东木强,乌足论国事?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 [r2]《资治通鉴》记载:魏元忠自端州还,为相,不复强谏,唯与时俯仰,中外失望。 相较于神一般的狄仁杰,我更在意这个知名度不那么高的魏元忠。他更传奇却也更真实,两度被诬,数次险些身死,在最后的最后,他仍据理力争去反对皇太女。好人只要有一点不完美,就会众人唾弃。非要因谏而死,他才能赢得一点点可怜的赞美么?他不是“不复进谏”,是“不复强谏”啊! [r3]个人认为安乐有内宅,并且时常住在宫里。不然两次政变(重俊政变、唐隆政变)都在宫中,有些奇怪。 [r4]《三国演义》梗,但是当时只有《三国志》。 ※※※※※※※※※※※※※※※※※※※※ 最近真的巨巨巨忙,我也想快点写到刺激的情节,但只能不定期更新了。 感谢一锅银河姬的10瓶营养液!好久没有遇到这样优秀的读者了,笔芯~感谢“嗷呜”的十瓶营养液,开心心!感谢“彩虹糖-”灌溉十瓶营养液,害这个月真的很饱~ 收藏过500我就加更,熬夜也更。(除非到时候已经完结了……) 澄澜 酒果琳琅,人人面色微红,或歌或舞,半痴半醉。 “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r1] ” 歌舞蹁跹的少年伶人上前,似是不经意献上一曲,嗓音宛转。众臣起先还在喧闹,听着听着,忽而满座寂然。席上宾客,脸色一片片煞白。婉儿放下酒爵,静候座上人发话。武三思歪在凭几上,眼睛开始觑帝后二人。 这内里“李老”还能是谁,明摆着述说皇帝懦弱,受制于妻。配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司空坐于皇后身侧,仿佛那个“皇帝”是韦后,左拥右抱着两个美人儿。真真有些好笑,却没人敢笑出声来。 于是韦皇后先笑起来。她拍了拍丈夫,在耳侧说了些什么。李显听罢,也嘿嘿笑傻笑。 “赏!”他说。 无尊皇帝的大不敬之罪,轻而易举化解了。可韦后之大胆无礼,也一并深深烙下来,众臣不免啧啧。皇帝颓唐至此,伶人也敢当面戏耍,皇后又这般纵容。身坐龙椅,手握国柄的,究竟是哪一个? “婉儿……不,是我唐突了。昭容。” 宴饮尽欢,众臣三两成群,稀零散去。婉儿起身欲走,被这声音拦住去路。她回身站定,对着皇后行礼。 韦皇后有些微醺,面色灿若烟霞。她站起身,那瞬间,身子有些摇晃。一旁的皇帝连忙扶住,武三思也顺势立起。 “你们……你们……”她闭上眼吸了口气,“宴饮已毕,就先离席吧。我再歇息歇息,还有话与上官昭容说。” 闻皇后此言,婉儿心沉了些。她是真吃醋了,要翻自己与武三思的旧账么?这种事,从前不曾碰见,还真不晓得如何应付。婉儿暗自琢磨起来,这时间,皇帝已率先走下去,紧接着武司空、安乐与剩下几个朝臣纷纷离席。 武三思还是对她笑了一下,耸耸肩。大概是说他无能为力,自作自受的造的孽,只能好自为之。 “昭容。”皇后这样叫她。她记得不久前,这个女人还唤自己“婉儿”,仿佛真是姐妹一般。今日的官称,有些生硬而疏离。 “昭容你——”她似乎有些头晕,扶着额头,又坐了下来,“你——我要你帮我。” 韦皇后的美张扬而凌厉,永远盛气压人。此刻微醉,倒有几分平常不曾见的乖巧。她垂下头。 “我要你帮我。”她喃喃,“婉儿,你还记得——劝我恢复则天皇帝的制度,劝我下令给公主开府的时候,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么?东晋谢安的夫人不让他纳妾,谢家人就劝她,谎称纳妾是周公定下的规矩。刘夫人说什么?刘夫人说——‘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r2] ’。那些——那些都是男人们的规矩,则天皇帝都做过了天子,如今怎么就改不得。我注定要为女人做出些事来的,而你,你和我才是真正相像的人。我们都敬仰则天皇帝,也在尽力去维持她立下的规矩。你要借助我实现你的梦,我也要凭借你治理天下。我们天生就该在一条路上,因而必然走到一起。” 则天皇帝临终之前,一定托付你保护武家人,不知道,她有没有嘱咐你好好辅佐我。婉儿,我希望你能帮我。真心希望。 韦皇后说着,没有抬头看她,更没有叫她回话。以至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听说,你与长公主那边,也有些联络。”她一手扶上桌案,撑起身子,“你是——担心我保不了你是么?你计划的可真早。太平公主,她是什么人?她没有梦想,更没有前途。她哪一次出手不是为了自保,又有哪一次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红妆存于世间绚烂?长公主已经式微了,婉儿。你该相信我,像辅佐女皇一样辅佐我。你该能真正同我一道,不要和那种人走的太近,更不要勉强自己去奉承她。” 那个让你留下墨痕的长公主,应该是你的仇人才对,她究竟有什么魔力? 韦后终于抬首,问出这句话。婉儿也在等着,仿佛知道皇后一定会问她。 思量片刻,她开口回道:“则天陛下病榻之侧,臣曾答应今生护她周全。我向来重承诺。” 韦后苦笑起来。 “就是这般么,”她轻笑,“就是这般?婉儿,你以后少见她,更没必要投靠她。想护她周全,可以。我答应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惹我,我也不找他们的麻烦。只要你答应我,别再去找她了,这样如何?” 我也重承诺的,她说。而我更不能容忍,自己的下属,竟然对本宫有贰心。 “臣不敢。”婉儿不知该回什么,她不该应允,更不能拒绝。只有模棱两可。 “我只问,你答应么?”微微抬头,目光终于盯住她,带一丝逼迫。 她眼睛垂下了,转瞬而逝的挣扎,没有耗费太多精力。她点了点头。 “只要皇后信守诺言,与长公主井水不犯河水,臣可以不见她。”脑海有些混沌,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若是那般,也没什么联络的必要。长公主不是有心朝政之人。” 韦后松了口气,身子也像是软下来,倚在坐榻后边。 “婉儿,在朝廷,你是宰相。在后宫,你也是昭容。”她没有停下话头,“有心有力的时候,还得好好教导裹儿。她有些骄横,也不太服管教……”边说着,她揉上额角,疲倦而困乏,眼也睁不开了。 “皇后说的是。皇后,该回去歇憩了。” 韦后的手仍然扶着脑袋,闭眼笑着摇头:“昭容嫌我说太多了。” “不敢。” “也是,昭容一日万机,好容易得来休息,还要应付本宫。”她摆摆手,“你走吧。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 婉儿应声离开。几步走过残羹冷炙,杯盘酒果,座上女人又一次叫住她。 “还有,你要我说几遍,别和武司空那么亲近。你和他不是一种人,他配不上你喜欢。司空由我来对付,就可以了,你不必烦心于此。” 婉儿,我不喜欢你这样。知道么? 回身看去,皇后目光还是冷峻,脸色已然由红转的泛白。 “知道了。” 这场宴会,带来最大的影响,是她在接下来的月余,没有再见过太平。剩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是不久之后,她的生命中,贸然闯进另一个人。 那日,中书舍人崔湜来府上拜访。也常见,崔舍人本就四处奔波,谁那里都能插得进话。婉儿照平常一般接待了他,问为何前来,所求何事云云。 “下臣来这里,非要有件事么?” “当然。”她不假思索,“否则来这蹭茶吃,我这茶粗粝得很。不如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府上的茶好吃。” “那就算是——有事。”他笑。他一笑,婉儿心尖一动,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武司空叫我来的,”崔湜也不避讳,“司空的意思是,皇后不喜你与他交往,有意隔阂你们,颇有醋意。现如今,他不能来,最好是——给您再找个称心的。” 这口茶险些喷出来。 “也是向皇后表示,你已有新欢,既不想司空,也不想陛下。这叫避嫌。”他振振有词。 婉儿盯着他笑起来,肩一耸一耸的,好半日才咽下这口茶。 “崔舍人想的倒挺周全——还是武司空想的周全?” “都是。”崔湜低首应道。 昭容与公主游东壁,宴北渚,南郊打猎,西市看灯。近来还有人,话说的甚是难听,谣传您与公主不伦。风声是有的,好在传说不广,也没人信这等离奇的故事。话虽如此,你们走得太近,是不争的事实。我想,皇后也不愿见到这些的。昭容既然拥护女子主政,也是支持她的吧?你希望皇后历练以后,能担负起家国责任,延续女皇的政策。可另一边,你又不愿丢下长公主的势力,想要两头讨好,难免两头起疑。 这样正好,我四处交结,朝臣也都知道。恰好可以为您与长公主暗中联络,不至于招致猜疑。昭容意下如何? 谁都不知道我是公主提携的人,以为我是武司空党徒。所以我,恰好可以拯救你。从皇帝的觊觎,皇后的忌惮中拯救你,恰好可以。 她看着崔湜的笑颜,他长得阴柔俊美,肤色白皙,笑起来清新似少年。那是写出“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的崔湜,那是连殿试甲等的张说,都羡慕褒扬不已,自愧才华不如的崔湜。[r3] 看着崔湜的笑颜,她说好,我答应了。虽然,我不需要任何人拯救。 “崔舍人,当年残杀五王的侍御史,就是你推荐给武司空的吧。‘晖等异日北归,终为后患[r4] ’,也是你说的吧。” 他的笑容一下收住了。眼角微阖,露出一丝凉薄无情:“他们不让你好过,我为什么要他们好过。若不是那几人急着立功,帝后又急着除掉他们,昭容早可以摆脱武司空了。真能把事情压下来,让武家失掉权力,远离朝廷,也算是保护他们,功德一件。现在武家卷入漩涡里出不去,昭容您也出不去。我还可怜他们?” “性子也像。”她笑道。 “像谁?” 婉儿摇头不答,放下茶盏,起身走向厅堂外边走去。院中矗立着那座藏书楼,飞檐搭角,横木雕梁。 她回头:“澄澜,我们上去吧。” 崔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抬头看她。 “澄澜。” [r1]出自《全唐诗》的《回波词》,作者为中宗朝优人。裴谈是当时的一个大臣,有名的妻管严。两相对比,李显这怕老婆的名声也是洗不了了哈哈哈。另外,“回波尔时栲栳”这句,大概只是一个韵脚,没有实际意义。 [r2]《世说新语》卷35:谢太傅刘夫人,不令公有别房。公既深好声乐,后遂颇欲立妓妾。兄子外生等微达此旨,共问讯刘夫人,因方便称关雎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乃问:“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日:“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 [r3]《太平广记·轻薄一》记载:(湜)尝暮出端门,下天津,马上赋诗曰:“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张说见之叹曰:“文与位固可致,其年不可及也。” [r4]出自《资治通鉴》。 ※※※※※※※※※※※※※※※※※※※※ 傲气又别扭的年下美人阿韦上线!阿韦你放弃吧,两个都傲娇的人很难走到一起的啦……不不不,不是的你们听我解释,不是ooc大唐全员爱上我,本文还是站官配李显韦皇后,韦后的感情更多也是欣赏加占有欲……(虽然求生欲极强,还是顶锅逃跑) 另外,答应某位读者给婉儿安排的大帅哥终于姗姗来迟!只是他好久没在群里说话了,是不是弃坑了?我战线拉太长了,上次答应写九五也是,等我写到,人家都弃坑不看了哈哈哈。 未完的梦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唯此一昭容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奔赴而来 “皇后!”一声叫喊在她身后不远处。转头,一位高大英俊的侍卫站在那里。没有兵甲,没有长刀,只戴着普通的护腕。也是,除去亲身翊卫,宫中向来不能存什么兵器。而翊卫多为贵族子弟,如今四散,意料之中。 侍卫拔下发上一道玉簪,头发散落下来:“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早该交还给您了,一直没舍得。”语毕,没来得及问话,那人闪身翻下城楼,让她吃了一惊。皇后并不了解,这人曾是飞檐走壁的小贼,沿着城墙三两步跃下,轻盈落在地上。舞动的发丝,好像天神落入凡间。 “诸位千骑将士,我乃皇后护卫,也曾与诸位相熟。太子兴兵,皇帝并不知晓,实乃犯上作乱。你们想清楚,该忠于的人,究竟是谁!我晓得你们都是忠臣良将,若不信我,我贺娄久就站在这里,你们随时取我性命。”[r1] 看着母亲手里那根玉簪,安乐皱了皱眉,脸色难看极了。她一把抢过去,说,阿娘,这东西我喜欢,送给我吧。懦夫,混蛋,你在逃避!她紧紧攥着那根簪子,掌心生疼。 叛军之中一阵骚动,阵脚已然乱了。 这边阵中,冲出一个高头大马身强力壮的男子[r2] ,挥着大刀独自冲入叛军阵营。照着那前军总管的脖颈一刀下去,三颗人头落地,三声闷响。这一幕是震撼的,尤其那前军总管还是李多祚的女婿,被对面一个不知名什么人,刀锋一闪斩于马下。这人毫不恋战,斩完打马出阵,冲出一条路,全身而退。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虽说不这样夸张,太子的千骑,已然军心涣散。此时此刻,他败局已定。 天边来了黑压压一片人,婉儿飞书调来的三千禁军,终于到了。李显腿肚子也不抖了,腰杆也挺直了,趴在城垛上对下边大喊: “众位千骑的将士们听好,你们都是朕的宿卫,为何跟随太子谋反!若现在能阵前起义,朕保证既往不咎,许你们荣华富贵!” 千骑的士兵本就是乌合之众,起兵一来摄于李将军威风,而来想跟太子起兵混个官做。如今大势已去,皇帝亲口许了诺言,霎时大半兵士倒戈,兵败如山倒。 婉儿站在城楼之上,她清清楚楚看见重俊的眼神,那绝心死的眼神。他的父亲啊,他的亲生父亲,怎能这样对他!重俊红了眼,绝望地笑了,最后望了一眼城楼上的皇帝。 李多祚被倒戈的士兵一刀结果,太子占着名分优势,皇帝面前,还真没人敢动他。于是重俊领着最后的十几个人,杀出一条血路。一路狂奔,不见了人影。跑了几十里地,人困马乏,重俊几乎是跌下马的。他疲惫不堪,倚在树下,奔波一夜,困乏不已。视线如此模糊,血水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腥甜咸涩。他倒下了,沉入梦乡。身后随从跟上来,手起刀落,那颗头骨碌碌滚下来,终于变为邀功请赏的筹码。 他败了。彻彻底底。 李显掩面而去,经过这一场风波,也是疲乏得很。宫人扶着他,回两仪殿休息去了。玄武门下一片狼藉,鲜血与残肢横亘。婉儿从前没见过这样的画面,神龙那场政变,死去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况且她并不在当场。 迅速理好情绪,镇定下来,她缓步走下城楼,指挥着几个宦官收拾残局。那个最先赶来护驾的将军下马,站在那里迎她。她说:“将军首功,陛下必有重赏。将军手下,伤亡者抚恤,幸存者加官。还劳烦您算清楚,报到中书来,一样样都会办好的。” 将军俯首行礼。身后的羽林兵士也一并谢了赏。 “陛下念千骑今日倒戈有功,方才还与我说,要充实这只队伍……”政变结束了,留下一个大烂摊子,一件件事务,都要她亲力亲为。她有条不紊安排着,重伤者送医,轻伤者就地包扎了,叫人护送回去。宦官搬来水缸,清洗着地面,血腥味渐渐散去。 韦皇后仍然站在城楼上,远远欣赏着婉儿。她赞叹这个女子着实了不得,今日不是婉儿,说不定重俊的政变,就误打误撞地成功了。那样她将会一无所有。 婉儿镇静安稳,指挥若定的模样,是她最令人心动的模样了吧。 “婉儿!” 正和羽林将军商议着封赏,听到这样一声唤,她的心猛地紧了。抬头望去,左右来去的兵士、宫女、宦官之后,站着一个人。还是那天深红色的锦衣,束起头发,腰间蹀躞带挂着一把长刀。 那一刻,喧哗的世界安静了,一切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个人。 第一次,是儿时长安的除夕夜,拉着她的手,穿过纷扰拥挤的驱傩人群,奔跑着。看向她的时候,眼里只有这一个人。她们也许撞到了人,撞到了许多人,但这又如何。尘世没有什么足以打扰这份静谧。第二次,洛阳太初宫,政变后久而不见,清冷的宫灯下,公主向自己跑来。那模样,无论见几次,还是不免心动。 她又跑过来了。仿佛仍是年轻的孩子,跨过山海,跨过世俗,跨过人伦,不顾一切去爱她。长安夜景,洛阳宫灯,玄武门的血海。她奔赴而来。 她停下了。相隔十数步,忽的停下了。她也许很想跑过来,似乎也做好了撞入怀中的准备,就那样停下了。捏着衣摆,有些不安地踌躇。公主站在那里看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哧地笑了。眼里有泪光。 婉儿会意。不该再是一个人的奔赴,也不会是。只有她走过去,一切才有意义。 “稍等。”她对羽林将军说。走过去,牵起那只手,不由分说就拉走。公主显然也没料到,踉跄两步才跟上。转过一道门,两人消失于墙后。 城楼上一道寒冷凌厉的目光。 “好啦,我没事。人在呢,也没伤着。”她说,“真的。” 目光落在公主腰间的配刀上:“怎么,你也是来找我算账的?也是要逼他们交出我来的?” “当然。”太平笑了,“公主府统共就几把刀几柄剑,都带过来了。就为了抢你回去。”唇凑到她耳边:“回去做压寨夫人。” 婉儿也微笑起来:“兵荒马乱的,我站在玄武门上,最怕的,就是看见你过来。” 太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最终停在脸颊上:“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的。要是这次有个三长两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太平凑过去,在她脸上狠狠嘬了一口。面颊的软肉,像桃子一般,霎时红了一小块。婉儿此时纵容了她的行为,任由她抱住自己,抱得那么紧。头也埋在怀里。 “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多疼,到现在,还是想都不敢想。一记起前些日子,居然那么久避而不见,故意疏远对方,生生浪费时间,简直是造孽。我想的心都要碎了。这是干嘛呢,又何苦呢。婉儿,我再不离开你了,谁说都没用,你也一样。谁也不能让我离开你。 我决定了,是时候回来了。不能让你一人在前边顶着。 那把刀别在腰间蹀躞带。领着几个人,手拿一把刀,生生闯进来。她明白,这个人是愿意为自己而死的。拨开鬓边乱发发,低首轻轻吻了一下。很虔诚。 “婉儿,天下如何我不管。别和皇后她们一道了,我只要你,我要你活着。” “太平……” “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你要是敢丢下我……” “能怎么样呢?”她侧头问着。 “我就敢去找你。” “别这么说。” 别用我对你的爱威胁我。太幼稚了。 “如果有一天……”她也知道公主说的是赌气的话,轻轻叹息了一声,郑重道,“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众矢之的,请你一定不要手下留情。太平。” 怀中人忽然仰头看她,惊讶且疑惑的目光盯着她。 “婉儿,你还不知道我么?” 那我现在就与你说明白。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这点,我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你不是说,要一起走下去的么?是你自己说的。 “若是做不到,那就学着去做到。一定要。” 哪一天,我要是真的走了,月儿,你照顾好自己。要学会丢下我。不要害怕。知道么? 她摇头。不可能,什么都有可能,这件事,不可能。我不会答应你。 看到这坚定的神色,也许是真的没有长大吧,眼眸如出一辙的倔强。再争论,也是说不服她的。她了解她的公主。 “好啦,我该过去了。”她放开怀中的人,“将军要等急了。” 太平于是也松开手,又看了她几眼,目光中有一丝落寞。 “诶,别忘了,今天本公主来这里,是要抢你回家的。” 婉儿闻言回头,笑得很清澈:“那剩下的,今晚再说吧。”[r3] [r1]关于贺娄氏在政变中的作用,史书并没有记载。这里是杜撰。不过她确实在政变以后从尚宫被封为内将军的。 [r2]宦官杨思勖,虽然是宦官,很高大,武艺也高强。 [r3]婉:这身红色锦衣帅到流鼻血啊。要不你今晚别换了,就这身,不要怜惜我。(顶锅逃跑) ※※※※※※※※※※※※※※※※※※※※ 诶,我婉平cp又站回来了,就是玩儿! 你等着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玉簪 郑氏仰头。笑嘻嘻的大佛,边缘泛着微微金光,似乎也在看她。 再拜。她已然老态,只是略略移动,浑身每一块骨头,都会隐隐作痛。拜一次,像是往筋肉里扎针一般,伴随着咔吧咯吱的声响。将头压倒最低,前额碰在冰冷的地面上,长拜。心中泛起无力感,能给予女儿所有的保护,只剩下这些了。 真是个没用的母亲。她自嘲。 大和尚呈来一只经筒,毕恭毕敬。她看着里面的木签,忽而有些怕。会怎么样呢?前太子的政变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下人慌忙来报,告诉她,叛军点名要杀婉儿。郑氏心尖猛地一疼,眼前也泛黑。若真有一日,婉儿忽然不见了,她的生命,亦无所归依。 闭眼,摇晃着签筒,双手不住颤抖。 “啪嗒。” 临了,她却不敢得知判决了。踌躇良久,伸手去抓那签—— 下签亥宫。入出求谋事务迟,只恐闲愁惹黑白;如鸟飞进罗网内,脱困能有几时光。此卦守旧随缘之象,凡事不如意主凶也。[r1] 郑氏愣了许久,盯着签上刻的“主凶”看了又看,才略略明白过来签文是什么。后边释签的典故是吉平罹难,她也晓得那故事——三国时,吉平不满曹操挟天子令诸侯,欲杀奸臣。不料事情败露,吉平大骂曹操,撞于石柱自尽。 果真如此么,摩挲着签身的乌木,看着,就红了眼眶。 “沛国夫人心诚,吃斋已久,常来本寺求告。佛祖有灵,也会护佑您的。夫人不必多虑。”住持劝解道,“不若在此求个平安符,回去佩于身侧,借此消弭灾祸。夫人不嫌弃左道之人,与我等常往来,还劳烦婕妤为寺院提写匾额。[r2] 夫人的事,便是贫僧的大事。这道符,我亲自开光。” 郑氏护着宝贝似的,用锦缎一层层将符好生包起来。手心死死攥着那东西,好似攥着女儿的命一般,不让她溜走。直到掌心微微湿润出汗。 “你给我好生戴着,不许离身。”傍晚时分,婉儿终于回了宅邸,郑氏亲手将平安符交给她。 “阿娘,这又是做什么?”近来那些事,好似打了几场仗似的,弄得她身心俱疲,只摆摆手,“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有多少用处……” “你给我好生戴着!”郑氏把符塞到她手里。 “好,好。”她接下。 听见婉儿答应了,郑氏才松一口气。又说了些要她专心做事,做个草诏的词臣便好,别做什么决断,更别掺和进争权夺利之类的话。 “阿娘,事情不那样简单的。我倒希望可以。”她说着闭上眼。方想解释两句,心下觉得麻烦,又住了嘴。毕竟母亲向来疏远朝政,视之为洪水猛兽,这种事,大约是不爱听。何必多言。 太平没有性命之虞,与皇后的针锋相对,也该暂告一段落。婉儿心下盘算许久,此前她作为帝后的刀枪剑戟出现,朝臣怪罪于她,也算无可厚非。朝廷上没有人望,皇后要将她贬官、流放、处死,都易如反掌。说不准,那些人还会齐声喝彩,拍手称快。缺乏自己的势力,大约就是什么都没有。与韦后安乐抗衡,那是痴心妄想。太刚则折,此刻继续正面交锋,于己、于公主都不利。 下一步怎么走,必须构想出一个清晰的计划。一个能让她们一起走下去的计划。 再次出现在公主府上,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趁着黄昏夜色,带着一两个贴身侍婢,从侧门进去。公主在那里逗着鹦鹉,见她进来,眉眼灵动,粲然一笑。全然不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反像是去蓬莱瀛洲游玩一趟,方才回来。 看得婉儿心下不由得有些生气。 “太平,你又棋行险招,”她责备道,“若非御史台主审是萧中丞,这条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公主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挂起站鹦鹉的架子,笑道:“放心,我还不想死呢。死不了。”拨弄起鸟儿的尾羽,吹两声口哨,颇有些纨绔习气。 婉儿不做声,只站在一旁看她。空气一时安静下来,片刻公主觉察出异样,回头看她,才发现那人眼眶晶莹,含着点点泪光。 “婉儿……”公主连忙放下花花鸟鸟,心下慌乱起来,过去牵起婉儿的手,轻声道:“你别恼啊。我说了,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前边顶着。哪怕要恶名昭彰、遗臭万年,也是我们一起。反正逃不过的,早一些迟一些,皇后总归要向我发难……” “你知道,救你有多不容易么?你知道我多担心么?” 见婉儿没有把手抽出来,任由掌心的温热包裹着,她放下心。附身仰头,可怜巴巴望着婉儿:“好,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婉儿终于气笑了。[r3] 公主赶紧趁热打铁,得寸进尺,搂住她的腰,道:“你放心便是,我做事情,从不会一时脑热。你还不了解我么?以后跟我混,我罩着你,保你荣华富贵……” “你还笑!”她实在忍不下去,拧了拧这位骄纵公主的脸。 “现在不是排兵列阵剑拔弩张的好时候,”婉儿神色认真了起来,“再怎么说,皇后的名分在那里,以下犯上,我们不占先机。即便是安乐公主,没有陛下的命令,你见了她也是要下拜行礼的。[r4] 我就更不用说。只是……” 她们都疯了,太平,她们都疯了。将野心凌驾于苍生之上,无视百姓疾苦,这等人居于高位,是社稷之祸。曾经那么难,都挺过来了,我们不能放弃,不能坐视她们的得逞。 “你想好该怎么做了?” 婉儿点头。 “那本公主——一定奉陪到底。”她笑。 镜中那个不带妆容的自己,李裹儿看着,并十分不习惯。一袭毫无色彩缺乏修饰的素衣,长发简单盘起,这种干净的模样,甚至比浓妆艳抹更加撩人心弦。 可她并不喜欢这样。因为这个自己,太真切。 小指剜出一块口脂,和着蜜蜡,指腹与唇瓣贴合。螺子黛描眉,玉簪插上发髻,点点焕彩。 镜中闪过一个男子修长的身影。 “延秀。”她放下眉黛,没有回头,轻轻叫了一声。双腿放肆的翘上梳妆台,若隐若现的曲线,勾勒住白嫩的肌肤。若问女人什么时候最魅惑,大概就是此时此刻——为夫君守丧,身着素衣白裳的时候。那是一种阴郁的艳丽。 “天降横祸,堂兄崇训死于非命。公主痛失亲夫,孩子也没了父亲,着实可怜的紧。公主心中一定是百般苦楚,却难有人说。”武延秀缓步上前,“我呢,怕公主忧思过甚伤身,今日特来劝慰。” 安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武延秀,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不知道为何有丧服前襟如此之低,□□半露,有一道诱人的沟壑。 “公主说是什么日子,就是什么日子。”他脑袋一转,九月初四[r5] ,非年非节,还真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只有打着马虎眼,蒙混过去。 “你过来。”她说。 武延秀心中大喜,几乎是小跑着上前,伏倒在安乐脚下。公主命他抬头,他微微仰首,笑容像极了邀功请赏的狗。伸手解去他领口的子母扣,用力一拉,只听哗啦一声布料撕裂。延秀有着白皙圆润的肩,光滑似玉石。 安乐拔下发簪,鎏金镶着碧玉。她细细把玩着。 “贺娄,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从哪偷来的?” 城楼之上,小贼停住脚步,左臂刚刚包扎完,血浸出来,散落的长发飘忽。她回头,言语冰冷:“无可奉告。” 指尖的血珠滚落,滴在砖石上,热与冷交融。 阴暗的室内缺少光线,白色的肌肤仍旧如此耀眼。黑白之间,阴冷彻骨而出。安乐附身,将簪子的尖端刺在男人的肩上,抬手,又是一下。殷红的血染上透亮的簪。 “喜欢么?”她的语气那样兴奋,兴奋地颤抖起来。 武延秀龇牙咧嘴,倒吸着凉气:“喜欢……” “阿姊,我的簪子不见了。阿娘说,再丢一次,就不要我出去了。”小女孩的声音如银铃一般,长相也极为可爱。只是灰头土脸的,掩盖了原本的面容。头发沾上太多尘土,略微有些泛白。 “真是个小疯丫头。再这么下去,就跟那村子里的野孩子一般,该长虱子了。”仙蕙对她微笑着,温柔如水。 “阿姊!” “裹儿,过来。”仙蕙向她招手。那时李裹儿还不是公主,她乖乖坐在姐姐身前,篦子同仙蕙的手一并穿过发丝。年纪还小,头发也不那么长,终于梳好发髻,姐姐替她插上发簪。裹儿有些惊讶,回头去看。放下长发的阿姊,还是微笑着,温和而美好。 “喜欢吗?”安乐重复着这句话。姐姐当年,也是这这般问她的。 “不,不喜欢……不要了……”武延秀终于受不住痛,一脸的苦相,连声哀求着。 重俊政变的血腥依旧浓重,下边一片忙碌,城楼上却是荒芜。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最后,她还是叫住了贺娄。 从前,有个幼稚的小女孩,她很美,也很任性。她的姐姐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不论妹妹怎样欺负自己,从来不会生气。后来那种欺负就成了常态。妹妹悄悄看着,似乎是想弄清楚,姐姐究竟会不会生气。如果能让她生气就好了,女孩天真而无知地想。十数年后,她们举家迁到洛阳,忽然有了个什么郡主的身份。伴随着这个身份的,是一桩毫无理由的亲事。妹妹从小被父母溺爱,太任性而且太骄纵了。自己不想嫁人,就把出嫁的任务推给姐姐。婚事终于定下的时候,妹妹心中也是慌乱不安的。最后见她那一面,她送姐姐一根玉簪,作为大婚的礼物。没有说出抱歉,她看见姐姐眼里流波,只有凄楚,并无不满。姐姐太温柔了,根本不会撒娇、推诿、耍赖,更不会责怪另一个人。 她的妹妹,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凄楚的眼神。几番想去道歉,始终没能迈出那步。因为放不下身段,抹不平心中的傲气。因为总想着时间还长。没想到的是,不久,她就永远没有了机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定下杀人的计划,妹妹却始终没有勇气站出来。 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胆怯。于是她将会永远恨自己。永远,永远。 贺娄,我杀了我姐姐。贺娄,我恨这个虚妄的世界。 安乐公主笑了起来,明艳中带着妩媚。 “我为什么没有死?我该在今天死的。这样,我就可以丢掉一切,不再背负这样的愧疚了。” 她不在了,我做什么,又和谁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安乐盯着武延秀的肩,鲜血溢出,流成一道,滴在衣衫上。将玉簪扔在梳妆台上,她冷笑起来:“没一个好东西。” 没一个,好东西。她恨恨道。 “公主,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安乐挑起他的下巴,凑近。 后来,我只能感到痛苦,在痛苦中存活。愈极乐,就愈痛苦。愈痛苦,也愈极乐。作为罪孽的别称,我将永远与姐姐不同。 “她没有原谅我。”城楼上吹着猎猎的风,她笑得苦涩。 “不,公主殿下,她没有怪罪你。” 终于明白,这世间没什么好笑的。我选择了沉默,而你,选择了疯狂。 “贺娄,与她一样,我也出不来了。无药可救。更没有人能救我。” 贺娄,我会死的。 指尖划过武延秀的伤口,她哈哈大笑。世间所有温柔,都死了。 [r1]求签的事我不太懂,是看了一些签文找来的。 [r2]这里指长安安定坊的千福寺,上官婉儿曾亲自为千福寺题写寺额,数十年后,寺院被毁,匾额也被摘下,但仍为僧人收藏。 [r3]老婆真好哄~ [r4]按照亲疏定尊卑,作为姑姑的太平公主的确要向安乐行礼。是神龙政变以后,李显专门下令,才免去了相王和太平公主的礼节。 [r5]这一天,是永泰公主李仙蕙的忌日哦。 ※※※※※※※※※※※※※※※※※※※※ 即兴创作骨科百合!永泰:震惊!原来一直讨厌的妹妹一直欺负我是因为她喜欢我?难怪我死前她一直不结婚,死后很快就结婚了,啧啧!(bushi,真的只是姐妹情昂!)这篇各种闪回实在太乱,放在前面写也不合适。要是朋友们觉得不适,我以后……再改改。 江山尽称量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秘密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下不为例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看不见未来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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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看见你与公主对坐弈棋饮茶,弹琴赋诗,将乌青的秀发枕在怀中,有些安稳的倦意。那画面,静谧而美好,似乎是上天的安排。希望你们,一直好好的。 母亲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撞在婉儿脑海里,嗡嗡作响。抱住郑氏的身躯,她才发觉,不知何时,这身子居然变得如此之轻。她清楚地感觉到,母亲的温度一点一点消逝,生命也消散着,零落着。抓不回来。 她无助地哭了。 生命最初的模样,在记忆深处被冷落许久,就这样忽的闯进她的脑海。掖庭日夜冰冷的小木格子,麻木不仁羔羊的温顺面孔,她躲在母亲温软的怀抱里。一位多情的千金小姐,闺房里绣着鸳鸯,等待身骑白马的公子接她。窗边明媚一笑,娇弱的身躯,似乎经不起一点风浪。这样一个人,承受着无法想象的苦难,咬牙坚持,竟成了她最坚硬的盔甲。 后来……母亲明明那么担心自己,一遍又一遍去寺院进香,乞求佛祖保佑她的婉儿,却从不逼迫她放弃朝廷的事业。明明最想远离政坛事务,任是谁来求官,永远闭门不出,可婉儿需要她的时候,郑氏仍然站出来,鼎力支持她选拔人才的大业。母亲也许不是她生命中最亮眼的部分,却是最坚实的,从未离开片刻。而自己呢,只会惹她伤心,令她担忧。 大梦称量,真假何妨。人生最坚硬牢靠的一部分,轰然崩塌了。 婉儿跪倒在地,长拜不起。 次日报与礼部,批文下来,郑氏以一品国夫人之礼下葬。那块小小的平安符,曾经被随手放在妆奁的下边,出殡那日,她翻找出来。斋戒沐浴以后,郑重地戴在项上,冰冷地贴着肌肤。举着灵幡,柩车启动,哭哀的时候,她却流不出泪了。[r1] 不用回忆往昔,一幕幕便次第浮现。最近总是这样,爱想从前的事。母亲一去,自己好像也老了,甚至,好像也命不久矣。父母双亡,这份上,终成了孤苦无依的孩子。 她不要我称量天下,只要我好好活着。这辈子已算不孝,如今,怎能再忤逆母亲的意思,让她伤心呢。欠她的太多,还不清。 母丧期间,婉儿丁忧去职。从那日起,她闭门谢客,不再与任何朝臣往来。日子久了,大家便也晓得她的决心,没人再过来夤缘求进。昭容宅邸门可罗雀,冷落安静,与往日的热闹大相径庭。婉儿闭关诵经读书,后来也常去佛寺吃斋祈福,一呆就是十天半月。在千福寺的晨钟暮鼓中,她渐起隐退之心。皇帝按惯例询问她起复之事,婉儿只推辞说不必。她敷衍道,是自己把母丧定为三年,如今不以身作则,岂不为人耻笑。 三年。三年以后世道如何,还真说不准。或许真的有机会离开吧,累了,倦了。 “我啊,要我的婉儿活着。”母亲的话,在耳边阵阵回响,“能活着么,婉儿……不能离开这里么?” 或许,能。平安符贴在胸前,渐渐有了温度。 婉儿的离开使朝政一度陷入僵局,百般事务少人处理,弄得李显焦头烂额。好在韦皇后并不惧怕,很快引数名巫女入朝,顶替婉儿的位置。另一边,她的私生活也有声有色,养了两个男宠杨钧、马秦客,甚至有传言,说她与女婿武延秀也不明不白。当然,话说回来,韦后并不是武曌。敢在皇帝在世时蓄养男宠,此事并不简单。譬如医师马秦客,就是宰相宗楚客推举的,美其名曰二人名字相谐成趣,才荐与帝后。杨钧呢,也与武延秀、宗楚客等人勾结颇深,究其根本,仍是武家势力对后宫的渗透。 韦后利用他们维持权威,志得意满之时,也不得不受其挟制。 是年八月,南郊祭天。韦皇后眼馋高宗时的封禅,只可惜当时李显并不能达到“国泰民安,备受推崇”的要求,只能退而求其次,企图在祭天典礼上大出风头。韦后拉拢了朝中一批大臣,其中就有人上表:古时重大祭祀,必有皇后参与,南郊祭天也不能缺少。 的确,宗庙的祭祀不能少了皇后,是因为皇后要作为晚辈祭拜先祖。从来还没听说过皇后参与祭天的。说巧也不巧,当时的宰相也是韦氏宗族,最终拍板让韦后参与大典,充当亚献。韦武联盟还极力撺掇,让皇帝定安乐公主为终献。若不是朝中反对声浪实在太高,这事也就做成了。 亚献,多熟悉的词。当年武皇后在封禅大典中,做的就是亚献。她恨武曌,恨她冷血无情,将亲生儿子贬去房州,长达十四年之久。恨她生性凉薄,玩弄权术,害死自己一双儿女。韦后一生的悲剧,都由武曌一手造就。她对这位先辈恨之入骨,最后,却又变成了她。 她甚至穿着天子的冠冕,立于祭坛之顶,傲视群臣。[r2] 给皇帝捧祭品的叫斋郎,仪式完成后,可以加官进爵。韦后效仿这项制度,给自己弄了十数位“斋娘”。谁说女子不如男,斋娘也要加官进爵,她偏要把把夫荣妻贵反过来,整一出“妻荣夫贵”。同时规定,不因丈夫或儿子封爵的妇女,可以把爵位传给子孙。[r3] 女性能传授政治权力,有史以来,这是头一次被确认。 潞州别驾李隆基,因着大典回到京城。他策马仰头,看着一出出闹剧,只恨自己生的太晚,没有实力亲手阻止她们。那时羽林千骑已改为万骑,李隆基与从前相熟的军官葛福顺、陈玄礼等人谈天,只听他们叫苦不迭。皇后空降的那几个将军,根本不会治军,只会喝酒打人,以此立威。 李隆基拍拍老友的肩,好言安慰几句,又约了打场马球。告别以后,他唇边浮现一丝阴阴的笑。 不久,韦皇后又一喜临门——安乐公主怀孕诞下一子。这是韦武李三家的男孩,武家借此机会,再次提出皇太女的议题。他们甚至说,愿意将这个孩子改为李姓,只要能让公主做皇太女。 李显终于犹豫了。本来母亲姓武,天下也曾差点落到武家手里。虽说侥幸传到他手,武氏在朝野还有一定余威。加之皇后没有嫡子,说不准,立安乐为皇太女,就是最好的选择。他多次叫大臣讨论此事,武家人便拉来一帮臣子,都是宗楚客等人党羽,吵吵嚷嚷说就该立安乐为皇储[r4] 。 事情进一步发酵,武延秀不免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离那龙座也不远了。时有谶言“黑衣神孙披天裳”,神孙,不就是圣母神皇之孙,他武延秀嘛。于是天天穿着黑衣服,要应这个谶语。[r5] 一个武皇帝,已经让李唐皇室稀稀零零,再来一个韦皇帝,或是安乐的武家皇帝,就是灭顶之灾。何况韦皇后没有亲生儿子,她若上位,李唐必然毁于她手。太平再也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去昭容府找婉儿,有时被告知婉儿去佛寺奉香,有时又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见她。起先太平也能体谅,毕竟母亲离世,婉儿难过些沉沦些,她有这个权利。 可现在几个月了,大半年都要过去,婉儿仍然一点声响也无。[r6] 她要做什么?闭眼塞耳的腐儒么?太平按捺不住,又一次被拒见以后,直直冲去佛寺,在青灯前寻见婉儿。 婉儿本就清癯,吃了多日的斋,加之思念母亲过甚,太平想着,她一定干瘦而枯槁。今日一见,反而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甚至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婉儿。”她皱起眉头。 重担卸下来,婉儿一身轻松。景龙三年的夏日,是则天皇帝驾崩后,她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日子。在郑氏牌位前摆上香火瓜果,燃上一柱香,转身坐下,双眼望着火焰,便能呆呆看上半日。来到佛寺,听高僧大德讲经,主持对她礼敬有加。甚至收拾一间偏院,让她时常能住几日。 她坐在偏院的蒲团上,看着太平闯进来,默不作声。 [r1]有关唐代葬仪,我参考了《唐代丧葬典礼考述_乐卓莹》这篇文献。 [r2]在武则天时期,女子服装的绮丽开放到达了巅峰,.甚至有的女子着“□□半遮”的衣服,上面的装饰也非常精美,华贵异常。在武则天死后,她的儿媳韦后甚至穿戴起了皇帝才能穿戴的冕旅,想效法她婆婆当女皇。韦后的阴谋最终在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还有玄宗李隆基的阻碍下失败。在太平公主被绞杀后,玄宗就把前朝(武则□□)的绮绣付之一炬。 [r3]《旧唐书中宗本纪》:景龙三年(709)韦后又表请:“诸妇人不因夫、子而加邑号者,许同见任职事官,听子孙用荫。”中宗从之。 郑雅如博士在《重探上官婉儿的死亡,平反与当代评价》一文中,引用陈弱水《唐代的妇女文化与家庭生活》说明,中宗朝韦后重用女官,顺此形势发展,假若中宗朝持续的时间更为长久,唐代女性参政制度恐怕因此改写。 所以支持女权的朋友们,应该更支持韦皇后才对……首先允许女性传授政治权力,首先封女将军,武皇都没做这么绝。 [r4]从婉儿要服毒死谏看,立皇太女的事,李显可能真不是说着玩玩的。李显或许真的想要立安乐,只是没来的及为她铺路。 《欧佳唐中宗之死新论》中写:值得注意的是,《上官婉儿墓志》并未说是安乐请立为皇太女,而是说“贼臣递构,欲立爱女为储”,即有多人想要拥立安乐公主当皇太女。因此关于该事件或许并不像一直认为的那样仅是安乐受人教唆而一厢情愿的胡闹,恐怕拥护者甚众。 博主“昔时明月几番照我”: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中宗的默许,安乐公主求皇太女这件事是闹不出水花的。景龙三年底的祀南郊,中宗引韦后为亚献并想让安乐公主终献,就是想通过仪式提高韦后和安乐的地位,强化这样的政治秩序,为后面立安乐做铺垫。 [r5]公主府仓曹符凤知延秀有不臣之心,遂说曰:今天下苍生,犹以武氏为念,大周必可再兴。按谶书云‘黑衣神孙披天裳’,驸马即神皇之孙也。每劝令著皂袄子以应之。 [r6]仇鹿鸣在《碑传与史传_上官婉儿的生平与形象》中论证过婉儿在母丧后淡出政坛了数月:而据《景龙文馆记》所记,在景龙三年正月二十九日至十二月十二日这长达近一年的时间内,上官婉儿都没有出现在频繁举行的宫廷游宴及唱和活动中,而在此之前及之后,上官婉儿都是其中的常客,则郑氏去世的时间当在景龙三年正月之后。 ※※※※※※※※※※※※※※※※※※※※ 我刚刚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给大哥月出皓兮发了这样一段话:太刀了太刀了,我刚刚想到,婉儿母亲曾经劝过婉儿离开武三思,离开政治中心。所以郑氏死后,婉儿可能真的是想走了,事实上也是淡出了朝廷。但是韦后势力越来越大,韦后若掌权,太平和相王难逃一死,李唐皇室也可能遭到毁灭性打击——毕竟再来个武皇谁受得了。于是太平劝婉儿复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哭二闹,终于劝回来了。就是没想到,把婉儿劝向了死亡……太刀了…… 感谢梓曦灌溉营养液+10!mua~ 婉儿,我们分开吧 “婉儿。”她又换了一声。 那人终于放下手中经卷,默默向她看去,道一声:“见过公主。”双眼漠然,再没有驰骋江山的神采。 “你知道外边乱成什么样吗?”太平附身探头,质问道。 婉儿摇头,很慢,很漫不经心。 “千福寺,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啊?你告诉我,多久了?”她一手扶住婉儿的肩,“天天呆在这里,布衣素食,经文祝祷,你是要出家么?” “我并无此意。”回答仍旧波澜不惊。 “婉儿,你知不知道,安乐那家伙,放纵奴仆强抢良家子为奴。御史把恶奴关进监狱,皇帝一封信就放了。她已经放肆到难以遏制的地步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你就真打算放任她做皇太女?[r1] ”太平一一细数韦武党的罪状,又提到宫中的事情。那些女官原本一并由婉儿管理,现在落在韦后手里,乱成一片,她们叫苦不迭。如今皇后还在招新人,期望把女子培养成外臣,好像在宫里建个小朝廷一般。 她是真的要变天啊。给父亲封王,垂帘听政,制造衣服五色云起的祥瑞,编制《桑韦歌》应和当年《武媚娘》的曲子。每一步,都在学则天皇帝。她一定要做女皇的,婉儿,你就不想想后果么? “今岁饥荒,关中斗米百钱,运谷的牛马死十之八九。[r2] 天降大旱,百姓出于水深火热总,这是天人感应,天降惩罚于韦氏专权!婉儿,宫中女官在等你回来,修文馆学士在等你回来,满朝文武在等你回来,我也在等你回来。大唐在等你回来。” 任由他们作威作福残害苍生,你成什么人了?你…… “何必追求做个什么样的人呢?”婉儿拿起一道折扇,开了又合,淡淡道,“韦氏如何,安乐又如何。她们这样的人,哪个不比你活的滋润。在朝廷里,哪个不比你有头有脸。我也乏了,现在啊,只想不问世事闲坐终日,寺院正适合我。公主又何必呢。” 太平倏而直起身子,眉头皱紧: “你忘记应阿娘什么了?若韦氏当政掌权,大唐怎么办,还能怎么走下去?韦氏不像则天皇帝,她没有亲生儿子,那皇帝的位置会传给谁?你也许没事,我,四兄,所有孩子们,一个个都会被斩尽杀绝。你就这么想看李唐毁于一旦,你就这么想看我死?” 婉儿,再沉沦下去,一切都没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公主,不如——”她打着哈欠,漫不经心。 忍?你一直后退后退忍让忍让,你要忍成什么样子,啊?[r3] 忍到灭亡么?我——我忍了多久啊。你只想躲在这里,做缩头乌龟是不是?上官婉儿,你真能耐啊你。 “婉儿,你要逃,是不是?”太平摇晃着她的肩,脸庞也凑近了,“你知道逃走的后果么?我试过,我知道。我知道!”她几乎是大吼出来的,眼睁睁看婉儿把脸别过去,闭上不看她。这举动太不明确,被她顺理成章解读为不耐烦。她盯着那婉儿,眼眶便红了。 “婉儿,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一切身份,昭容、宰相、文馆领袖,都是可以丢弃的。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还有机会离开。可你知不知道,我没有机会,生来就没有。你知道,你知道的对吧?所以要丢下我逃跑,是不是?” 婉儿,你以为我不想走么?数十年前,薛绍惨死狱中的时候,我就明白,逃不掉的。 眼泪忍不住滚下来,一道亮晶晶的痕。这是太平第一次和她说这事,严肃地谈论起这段婚姻。此前她从未解释过,对于当时的不告而别,一直小心翼翼回避着。再提起的时候,面庞还是因为痛苦而扭曲。那副模样,看得婉儿胸口一阵疼痛。 “婉儿,我以为你有梦想,以天下为己任。没想到,你连我都不如,你连我都不如啊!那么小的时候,也是大旱饥荒,你说百姓还挨着饿,连含桃都不肯吃一口。现在呢,婉儿,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天地将倾,你还缩在这里,做阿娘的孝顺女儿。” 婉儿无言,默然垂头,也不搭话。 “即便如此,即便你不爱天下,即便也不是为了天下,为我做一点事,很难吗?真的,就那么难么?”太平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你要抛弃我是不是?可是我,我身不由己啊,婉儿。要是我能——我能现在就和你离开,我一定会离开的。你也许能走,可我……我没有退路。我的身份,让我无法脱身,只有被逼着向前。你以斜封退避的时候,我用一舞示好,你说得能屈能伸,要旁敲侧击,我从不正面抵抗。我与你同生死、共进退,你叫我忍让我就忍,叫我还击我就还击。你退下昭容的位置,我仍用一切维护你的事业。而现在,你却不肯跟我走,甚至不愿为我做一件事。 婉儿,你究竟怎么了?我觉得,我好像不认得你了。你是不是铁了心,要纵容韦氏那贱人掌权。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她。难道因为她学则天陛下,你就要去捧她么?又或是,你太胆怯而不愿迈出一步。婉儿,你是不是真的要离开了?所以,你是不是真的要丢下我了。 你是不是,不再喜欢我了。我是不是,让你厌烦了。 最后这两句,太平说的很轻,也很犹疑。看她泪如泉涌,婉儿只想拥入怀中,紧紧抱着。胳膊颤动两下,良久,没有伸手。还是一言不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梳理。深深的抗拒与恐惧浮出来。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仿佛此刻心软,往后便再也回不去了。一张巨口会把她吞噬进去,坠入深渊,再不能出来。那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看见的结果,不论是为母亲的愿望,或是仅仅为了她俩的感情。心下万般纠缠,双唇也颤抖起来。进退两难间,冷不丁听见一声: “婉儿,我们分开吧。” 那一声,从太平胸膛极深处发出,如同海啸的低吟。 婉儿倏而抬头,瞳孔骤然缩紧了。她怔怔望着公主。 “婉儿,我是一直喜欢你的,对不对?从六岁那年开始,从未有片刻停歇,想来也实在难得。为此写一篇传奇都不为过。但这并不代表,我现在还要喜欢下去。” 我无意威胁,更不是逼迫。但你好像,不是你了。婉儿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婉儿,我们分开吧。放心,分开了,我也不会害你的。你晓得的,我不是那种人。 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太平拂袖起身,向门口走去,没有半点迟疑犹豫。只是快要踏出去的时候,她终于回了头:“婉儿,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明白。” 婉儿,有人真的理解你么?也罢,就当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这一看错,就是一辈子,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以为我会崩溃,会歇斯底里,可是没有。”眼泪不再涌出,面色也变得冷了,“那就——好聚好散。有缘,再会。” 坚硬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四壁,回声未毕,已一步跨出屋门。 “等等!” 那种剧烈而深刻的痛,从心底涌出来,似乎要把她撕裂开。太平的爱理所当然么?自然不是。只是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温暖,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她上瘾了,也不可能抽身。非要离开的话,就像酷吏用的披麻拷,鱼皮膘将麻线黏在肌肤上,一扯就是一大块皮肉,鲜血淋漓。 “等等,别走。” 公主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亦未回头。 “别走。求求你别走,别离开。”她自蒲团上站起,几月来动作最快的一下,紧紧从身后抱住了公主,“我们要一起……一起走下去的……” 婉儿流泪了?她……流泪了。 心一横,她掰开婉儿的手臂,挣扎着要脱身。没想到从前轻易能制服的女子,此刻死死箍住她的腰身,竟是怎样也脱不开。 “别走,好不好?你永远不会让我厌烦的。月儿,是我不好。别哭,我不想看到你哭。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又让你受委屈。我帮你、帮你击败韦后她们。我尽毕生全力,护天下,也护你周全。这些,都是我亲口答应则天陛下的。我说,要亲手将天下交给能担大任者,我说,永远也不离开你……” 我爱你,也不能没有你。 “月儿,太平,你不能走,我不要你走。不走好不好?”她用颤抖的哭腔恳求着。太平的心一下缩紧了,又瘫软成水。 “婉儿……”终于,太平放弃了挣扎,回身也抱住她。 “别哭,别哭。”一手婉儿抹去眼角的泪珠,她也憋不住了,“你真不想走,我们就不走。你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我就陪你一辈子。我本就是道姑……你要在这里,我就改信佛……我……要出什么事,逃不掉就逃不掉吧。就是死亡,也一起面对……” 婉儿紧紧拥住她的身子,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滚落,越哭越厉害。泪水打湿肩头,冰冰凉凉的。 “我会回去的。”最终,她完整的说出了这句话。 即便要,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不久,起复的制书从中书颁布:前昭容上官氏,相门积善,儒宗雅训,文学冠时……可起复婕妤,主者施行。[r4] 这封制书,并没有让她官复原职,而是降了一级。婉儿也清楚,这是韦武一党、皇帝与太平相王党三方博弈的结果。怕是皇帝也畏惧韦武独大,支持了此事,否则绝不可能这样顺利。[r5] 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天子当政,皇后又如此强势,往后,只有更难。 挽上高髻,涂上脂粉,贴花钿,细描眉。长裙拖地,摇曳生姿。步上中书的台阶,回首,她默默道:我回来了。[r6] [r1]《资治通鉴·唐纪·唐纪二十五》:(景龙三年709年9月)太平、安乐公主各树朋党,更相谮毁,上患之。 《旧唐书》:时安乐公主与驸马武延秀、侍中纪处讷、中书令宗楚容、司农卿赵履温互相猜贰,迭为朋党。 这是双方矛盾激化的时间。朝中政局短期平稳后,韦后一党与太平公主一党的势力均有不同程度的增强。安乐公主尤骄横,宰相以下多出其门。太平公主进达朝士,多至大官。可见双方的实力都达到了顶点,中宗对朝局已经不能有效控制,一场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 [r2]《资治通鉴》记载:景龙三年(七0九),关中饥,斗米百钱。由山东、江淮运谷至长安,牛死十之八九。群臣多请皇上再往洛阳。韦后家本杜陵(在长安),不乐东迁,乃使巫者彭君卿等劝说中宗:“今岁不利东行。”中宗信妖妄,后复有言幸东都者,帝怒曰:“岂有逐粮天子邪?” [r3]太平知道结局,会有多后悔,多自责啊。我想都不敢想。 [r4]出自《全唐文》中《起复上官氏为婕妤制》。郑雅如博士在《重探》一文中写道:婉儿遭遇母丧,乃比照官员解职行服,与其他嫔妃大不相同;而皇帝下诏优礼起复,更是只有重要官员才享有的殊荣。 [r5]仇鹿鸣先生在《碑传与史传》一文中写道:但仍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供推测,其一,上官婉儿起复为婕妤,而非昭容原官,较之于先前中宗对其的信用,其中的原因,值得推敲。其二,上官婉儿起复的时机颇为微妙,景龙三年十一月,朝廷中的政治斗争已趋白热化,《通鉴》便于其月下记“太平、安乐公主各树朋党,更相谮毁”,而至次年六月中宗便遭毒杀,考虑到墓志中所见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的密切关系,上官婉儿此时的起复、但又仅以婕妤的身份起复,其背后或有多股政治势力角力其中。 [r6]三年之期已到,恭迎龙王! ※※※※※※※※※※※※※※※※※※※※ 作者好困。。。我导要我去改论文。。。这篇写完要有一会儿才能再见了。 单刀直入 景龙四年十一月末,大明宫西侧,宽阔千步的马球场。北边一座高台,上建木亭数座,那是皇家的坐席。两年前,吐蕃赞普遣使臣进贡,并向大唐求亲。奈何皇帝的女儿们都已出嫁,宗室便商量选定李贤的孙女,令其出应和亲。皇帝收她为养女,进封金城公主,时其年仅九岁。[r1] 吐蕃那里也是极为重视,精心准备,终于景龙四年十一月,遣臣领千余人从逻些城出发,前来长安迎娶公主,声势浩大。其中有项最大也最传统的项目——马球,[r2] 每次两国的比赛都是明争暗斗,互相宣扬国威的好时候。李唐皇室对这些比赛用马极为重视,一代代精心育种,饲料比百姓的吃食还好。尤其到了爱玩的李显手上,更是亲自执掌起皇家马球队。若输了,说是颜面扫地毫不为过。 教坊奏乐,一通鼓响。 韦皇后上位以来,作风是越发大胆。婉儿记得,儿时的马球赛,女眷的坐席还有道纱帘。如今撤得什么也不剩,看得更清楚了。闭上眼,仿佛看见太平走过来,皱着眉头问她:“婉儿,你不会是对阿兄——” 她无奈地笑了笑,向场中望去。那边人马交错,雕彩的木球上下翻飞,油铺过的黄土没什么沙尘,踏上去咚咚闷响。不久,吐蕃的矮马占着灵活的优势,连进数球,看得李显直拍腿叹气。 “上官昭容。”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皇后记差了,”她附身行礼,“臣复的是婕妤。” “后妃的职衔由本宫执掌,本宫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现在叫你昭容,你升昭容便是,哪来的对错?[r3] ” 婉儿诺诺称是,不再言语。韦后走过她身侧,停在那里,幽幽看了会儿球场争锋,忽然侧头问她:“本宫不是没有尽力,除了皇太女的事,哪一件不是从头至尾都听你的。我按则天皇帝的方法行事,有什么不妥么?你那样敬仰则天皇帝,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婉儿低首闭眼,微微叹一声。 “婉儿,你要知道,谁才真正对你好。就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本宫该杀你的,可我实在惜你的才。你看不清么,我一直在容忍你,容忍你暗地里反对我,容忍你结交那个长公主。你不想想,这是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你这样的人,就该为我所用。我知道你和长公主早有仇隙,从武周朝开始就不对付。我知道你与她的和平浮于表面,是为维持权力的不得已,绝不是发自内心。婉儿,你该到我这里来,好好想想吧。” 我向你保证,顺天翊圣皇后,会是一个优秀的统治者,会是千古传诵的人物。 “你不是要做忠臣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皇后的手伸过来,这次搭得有些近,指尖触到她脖颈的嫩肉。 “皇后,吐蕃的球队已插了十三面旗。该叫陛下换几个人了,否则怕是要输。” “婉儿,回答我。”她的脸凑得更近了,“回答我。” 婉儿终于看向她,眼里含着几分不屑,那样冰冷的目光。顿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忽的被谁搂住腰。 “婉儿你看,陛下站起来叫停了。你看,那些吐蕃人去场边换球衣了,这么冷的天……他们身材可真好啊。” 太平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着笑。整个身子就伏在自己背上,不经意往旁边挪挪,离皇后远了些。站定以后,公主放下手,直起身,朝韦氏看去,声音淡然而笃定: “她是我的人,自有本公主提携,不劳皇后费心。”微微一笑,极轻地哼了一声。 韦后冷笑:“长公主,您未免太狂傲了些吧。昭容在后宫,自然由我统领,凭什么又是您的属下。” “上官昭容是臣。本公主开府,聘一个朝臣做谋士,有何不可?” 韦后神色阴狠起来:“不要以为——” “公主,那边就要开球了,还是去那儿看吧,近一些。”婉儿扯住她的胳膊,匆匆说了一句,拉开了针锋相对的二人。也算是给了皇后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会降你的职么?”停下的时候,太平问她。 “不好说。”婉儿转头看她,“不过你既然担心这个,怎么还说那种话?” “我不担心,”太平挑眉一笑,“本公主巴不得你别做什么婕妤昭容的。再说,现在该担心的,似乎是这场马球赛。快要输了吧?” “太平。”婉儿拍拍她扶在栏杆上的手,“你看那个紫靴的球手,是不是相王家的三郎,叫做隆基的?” 太平瞟了一眼,道:“似乎是他。”看了两眼,又说:“那小郎君马球打的着实不错。” 能打好马球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婉儿心下暗想,向场内望去——那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却无紧张之色,面容好像更兴奋了。挥起月杖,小木球就像黏在那根杆上一般,任凭左冲右突,丝毫不能破开。 武延秀纵马越过数人,示意李三郎将球传给他。隆基瞟他一眼,装作没看见似的,挥杖一记妙传,将木球打给长宁公主的驸马[r4] 。那人正在门边,傻子也该会打,一击命中。全场欢呼了起来,鼓乐齐鸣,叫好声震天动地。 李隆基只是撇了撇嘴,不喜不怒,向武延秀眨眨眼,又耸耸肩。转向皇帝坐着的木亭,婉儿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脸——还有他满脸的狂傲与神气。 “这个三郎,不简单。”她说得很不经意。 “怎么,婉儿又对他有兴趣了?”太平捏住她的衣袖,“有什么好看的?要我上去打,不比他差。” “我不是这个意思。”婉儿蹙眉,“太平,你看看他啊。” 单刀直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好像没谁能拦得住他。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自信到自傲的目光,以及……好像吃掉对手,咬烂嚼碎誓不罢休的气势。太平,你不害怕么? “打完这场,阿瞒这小子,就要回他的潞州去了。”太平捧着脸看她笑,“我才不担心呢,你又不会跟他跑喽。” “我是认真的。” “婉儿,我也是认真的。”太平不再看马球,只是静静看她。 婉儿咬牙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你说的也是。他在朝廷无根无基,又要回潞州了,大约派不上什么大用处。”说完这句,婉儿忽然心悸起来。 “才女与墨痕,不是相得益彰么?”那句话,阴狠带笑的语气,在她耳边回响。 “胜了!临淄王最后一球,大唐胜了!反败为胜!” 李隆基将月杖杵在地上,微微勾起嘴角,向台上龙座的伯父看去。 蠢货。他在心里说。希望那里坐的,不是这样一个蠢货。 此后,太平像是要昭告天下一般,也不避嫌,到哪里都拉着婉儿。生怕别人不晓得,婉儿已跟从皇室,和韦武早划清了界限。与此同时,她与安乐的争锋也愈演愈烈,并且通过婉儿之手贬了几位攀附其党、支持皇太女的官员。那种两边巴结的,譬如宋之问,也遭弹劾左迁。[r5] 他才华甚高,也算是美男子,为求官攀附了一辈子——从武周朝自荐枕席,到神龙年间告密王同皎,景龙中又两边谄媚。这一贬,就再没回到朝廷,三年后,客死异乡。 是年十二月,李显幸骊山温泉宫[r6] 。冬日的温泉最是怡人,水面飘着一层热汽,再氤氲开来,恍如仙境。李显玩性大发,命从官赋诗,群臣各有所作,婉儿也陪着写了几首。而后各自散去,寻得僻静处沐浴。 婉儿怔怔地凝望着落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只是等着。直到残阳消失了最后一抹余晖,她轻轻褪去衣衫,无声地滑入水中。四周暗下来,地平线那头吞没了微光,水光潋滟着惨白的月色。深吸一口气,缓缓沉下去,她感到水波侵略过每一根发丝。沉入水中,似乎整个人,就飘起来了。 这时候流泪的话,只有自己知道吧,她这么想着。权倾朝野,与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区别。要是可以永远、永远都不起来,该有多好…… 一双手抱住她的身子,将她从水中拉出来。湿发一根根服帖在脸上,不用问,也知道来者是谁。向后靠,就贴上柔软的胸脯。 太平远远看见,月光照耀下,婉儿白皙的肌肤泛着柔和的光,淡青色血管经脉若隐若现。肩角圆润如玉石,脊柱一道分开,是浅浅的沟壑。这样一块凹凸的美玉,在她触上腰窝时,又那样柔软而有弹性,鼻尖凑上去,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玉背洁白无瑕,光滑细腻。这些日子,婉儿的确养的不错,让她很想享用。 锁骨覆盖上手指,身子紧紧相贴,些许不安地颤抖,呼吸也紊乱了。心跳的好厉害。手指不安分地触碰顶端,两指夹上柔软。轻轻咬一咬颈窝,仰头舌尖舔着耳廓。怀里的人还是有些瘦,要是…… “太平。”婉儿语气很严峻,身体也没有反应,“放开吧。” 她不气馁,亲了亲耳垂,低声说:“婉儿,我可是公主。你作为臣子,是不是要尊重我的意思,是不是要听我的。” 婉儿,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就是在水里。她把手探过去。 “放手,好不好?”语气稍稍温和些,却没给缓和的余地。 “不好。” 肢体纠缠,乱发沾水。她越发放肆起来。 “公主!”她语气冷淡而强硬,却没有半点挣扎。太平便心知肚明——这种时候,她或许可以强迫做些什么,但后果却是极其可怕的。纠结片刻,还是放开了。 “婉儿,你是不是嫌我老丑,嫌我年纪大——是不是我对你没有一点诱惑了?” 当然不是。她默默想着,却没有说出口。你不知道,你是怎样地诱惑着我,正因如此,我才如此惧怕自己沉迷、沉溺、沉沦,所以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我怕对你的感情左右正常的判断,因为我不止一次这样做了。可现在,不行啊,月儿,不行啊。我要奔赴的东西,不能允许我那样深刻的爱你。 “为母守孝三年,是我改的。现在一年还不到,让我这样做,我也做不到。所以你不要闹了,这段日子,还是当我做朋友吧。旧时同窗,密友故交,如此而已。” 太平垂头,轻轻嗯了一声。她看着婉儿滑入水中,波光吞噬纯净的胴体。 有时候,我是真的觉得坚持不下去了。能担大任的继任者,还不见踪影,帝国的未来一片迷茫,繁荣昌盛的大唐遥遥无期。月儿,我好累。这个江山,则天皇帝是怎么撑起的,我真不晓得。 “现在这种状况,不是有心思做这些的时候。”她淡淡对公主说。 “那让我抱着你,好不好?我想抱着你,婉儿。” 她微微摇头,神色只有淡漠。 算了吧,她说,在一起都这么久了,拥抱又有何意义。 “你放心,我有我的计划,会好好护着你的。”最后,婉儿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那时候,太平还不很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义,只是点点头:“我也会好好护着你。” [r1]神龙三年(707年)三月,吐蕃赞普弃隶蹜赞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热来献方物,为其孙请婚。四月,中宗允以所养雍王守礼(章怀太子之子,中宗嫡侄)之女金城公主妻吐蕃赞普。 [r2]景龙三年(709年)十一月,吐蕃赞普始遣其大臣尚赞吐等千余人来迎公主,中宗宴之于苑内球场,命驸马都尉杨慎交与吐蕃使者打球,中宗率侍臣观之。 四年(710年)正月,先召侍中纪处讷,后命中书侍郎赵彦昭充使送金城公主至吐蕃。 [r3]《新唐书上官昭容传》:请降秩行服,诏起为婕好,俄还昭容。 [r4]杨慎交。 [r5]《新唐书宋之问传》:(宋之问)景龙中,迁考功员外郎,谄事太平公主,故见用。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故太平深疾之。中宗将用为中书舍人,太平发其知贡举时赇饷狼藉,下迁汴州长史,未行,改越州长史。 [r6]即后来的华清池 ※※※※※※※※※※※※※※※※※※※※ 没写论文,又在写文(我谢罪) 走过一生 次日,众人随李显前往韦嗣立的山庄。[r1] 皇帝临幸大臣的别院,是莫大的殊荣,韦嗣立大张旗鼓的准备着,什么“清虚原”、“幽栖谷”,一一向皇帝道来。待到午间,众臣坐定,又是宴饮作诗,还是上官昭容主持。诗毕献舞,袅娜蹁跹。 太平生怕人家不晓得一般,非得和婉儿挤在一处坐着。三番五次有意给自己斟酒,推杯换盏,便见婉儿夺过酒爵,替她饮下。臣子们见状,有些发懵,面面相觑。直到看见公主伏倒下去,倚靠于昭容怀中,吃吃笑起。昭容没有推拒,一边携上手,另一边理上怀中青丝乱发。任是谁,也晓得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了。 张说《扈从幸韦嗣立山庄应制》诗云:舞凤迎公主,雕龙赋婕好。 一个身侧侍从的小吏,连坐席都无,见状忽而起身,操起案上好酒,咕咚一气饮下。众人目光投去,都有些惊诧。韦嗣立连声解释道:“这是我手下的刀笔吏,平日喜好饮酒,也使气惯了。”说着要人抬他下去。 太平直起身子坐好,扬手道:“不必打搅,你们接着宴饮投壶吧。这看也是个潇洒人,过来我问问。” 舞乐又起,那人阔步上前,也不下拜。没等太平询问,只说:“我见公主昭容坐于一处,赏心悦目,相得益彰,便想描摹下来。作画必先饮酒,问公主这里可有好酒?” 这人看着太年轻,也不像是什么世外高人,又狂傲得令人不喜。好在太平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听他这样说,觉得有趣,吩咐侍从备了纸笔。她拉起婉儿衣袖,婉儿便稍稍坐正身子,望了一眼。那人泼墨挥毫,洋洋洒洒,顷刻而就。画毕,墨笔一丢,旁人将其呈上来。 拿来一看,她才发觉眉目传神极了,好像唤一声,二人便能从画中走出来。捧在掌心,越看越喜欢,爱不释手。拉着婉儿赏玩一番,婉儿赞许几句,却未多言。太平要赏这人,抬首一看,不知何时,画师已振衣离开。 她又看一遍,才在画卷侧边看见落款: 吴道子。[r2] 虽说年纪轻又无甚声名,技艺却是精妙纯熟。想来这世上,真不是有才便有名的。太平仔细将画卷好,塞进袖中藏起来。笑着对婉儿说:“这画就归我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会想我的。还是本公主拿着有用些。” “太平,你怎么这么想呢?” “看看你这张冷脸,无欲无求的模样,还不清楚么?”她调笑道。 婉儿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了。看着那人的笑颜,几欲张口,仍然说不出解释的话。终于放弃辩驳,垂下眼,模样居然有几分可爱。 太平伸手捏捏她的脸:“这不是画了。比画还好看。”[r3] 韦皇后的目光不时扫过来,一片阴霾。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婉儿忽然义无反顾站在了对面,甚至与仇人举止亲密依偎着。这是铁了心与她作对啊,为什么呢,只因为皇太女这一件事么? 而皇太女是她上位的必经之路,偏偏不能略过。婉儿真的不懂么? 过去种种合作还算默契,她抱着最后的希望,希望婉儿可以回心转意。她实在欣赏上官昭容的才能,也无比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留在自己的阵营,助她一臂之力。这是韦后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是她永远不能成为则天皇帝的理由——武曌眼里只有可用与不可用两种人,为此连狄阁老都可以冤杀的。而她眼里,多出许多挂牵,还为这种牺牲而自我感动着。 一日下来,婉儿疲倦极了,倒伏于床榻之上。鼻尖与唇贴着锦被,神情清澈如稚子。太平走过来,轻轻为她盖好。 她不太懂得婉儿近来的冷淡。也许是自己做的过分了,那时非吵嚷着要分开,让她伤心了吧。她这样想着,回忆起婉儿战栗着哭泣的模样,泛起一阵酸涩。好在既然都坚定地选择了彼此,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转眼便是景龙四年,正月初五,李显于大明宫正殿含元殿大宴,招待吐蕃迎亲来使。吐蕃使臣为答谢,特演骑马之戏。马匹俊俏健壮,骑手灵活翻飞,彩绶飘舞,铜铃叮当,好一幅妙景。观者无不欢呼喝彩。 吐蕃演毕,我大唐也要展示文化昌明,亦表欢迎之意。帝后公主近臣等,便一同联句赋诗。此事也非一二次了,婉儿候着李显发旨点名录序——皇帝领诗是惯例,今日皇后在列,自然首续。尔后是长宁、安乐、太平三位公主、温王李重茂、昭容上官婉儿、吏部侍郎崔湜……李显犹豫一会儿,又点了数人。最后吐蕃来使也请授笔,李显大喜,即命联句,十四人已足。 这边刚点完,婉儿已经封了诗笺,将写好的句子分发与帝后、长宁安乐四人。这也是许久的惯例了,李显看这一句,龙颜大悦,吟道:大明御宇临万方。 何等气魄,我大唐皇帝君临天下,统治万方! 随后韦后开了诗笺,脸色微微黯了一下,联上:顾惭内政翊陶唐。虽然作诗不算好手,韦后好歹是名门闺秀,诗句意思还是懂得的:陶唐是三皇五帝中尧的代称,借指皇帝李显,“翊”为辅佐之意。这句可好,刚夸完皇帝统治四海,就说皇后没有辅佐好皇帝,“顾惭内政”。此话若自己说来是自谦,一个昭容如此,胆子还真不小呢。她瞥过去一眼,婉儿却不看她。 长宁公主联句:鸾鸣凤舞向平阳。虽说唐朝有位平阳公主,此处指的却是汉平阳侯之妻信阳公主。长宁作为李显的嫡长女,以汉景帝长女的平阳自居,拍皇帝马屁拍的恰如其分。加之前些日子,长宁驸马在马球赛中进了数球,居功至伟。今日驸马也在席上,“鸾鸣凤舞”恩爱和睦,也是极好的。 安乐开了诗笺,扫视一遍,读到:“秦楼鲁馆沐恩光。”秦楼为秦穆公为其女弄玉所建,吹箫引凤;鲁馆则是贵族女子出嫁时,外住的豪华馆舍。一个关于娘家,一个涉及婆家,都是豪宅的代称。表面说安乐豪宅遍地,感谢皇恩浩荡,内里却又含着荒淫奢侈的讥讽。好在,她并不很能看得出来。 写诗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每句对应上身份,写到后边文气不断,文采愈新。又兼冷嘲热讽,让韦后安乐有苦却不能言、不会言。太平听着便笑,暗道婉儿真乃奇才,片刻分神,直直轮到了自己才发觉。匆忙联句:无心为子辄求郎。 这句“为子求郎”的典尤为贴切——当年馆陶公主作为汉明帝的长姐,也是长公主的身份。某次为子求官,明帝不许,谓群臣曰: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苟非其人,□□受其殃,是以难之。[r4] 她这一生走到现在,仍是退避多,求进少。在权力的漩涡中挣扎,却并不喜爱这名利场。好不容易懂得用权力保护自己,却又始终不明白,只有站在权力之巅,才能真正拯救自己。 温王重茂接上句:雄才七步谢陈王。倒也没什么,只是说自己有愧,并无先贤曹子建的才华。冥冥中,却有种天定:曹植作为魏武帝爱子,差一点成为储君,却不幸被贬出京都,郁郁而终。而他呢,坐上皇帝宝座两个月,就被刚在联句的太平拉下来。三年后,为新皇李隆基所害,不明不白卒于驻地。 而后是婉儿:当熊让辇愧前芳。太平吃了一惊,望向婉儿,却见她脸色波澜不惊。这句的用典有些血腥了:汉元帝赏玩野物时,一头熊爬出栅栏,欲往观礼台而来。四周嫔妃落荒而逃,只有一位冯婕妤迎着熊走过去,挡在皇帝面前。 她是要……她是要做什么呢?这只熊,会伤到她么? 太平有些担忧了。她悄悄坐到婉儿身边,掐了掐腿肉。婉儿微微一动,扭头看她,眼中竟有些愠怒。这也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太平有些委屈,却莫名更想黏她。好像……好像有什么即将失去了一般…… 柏梁诗连毕,筵席也散了。婉儿没有叫她,兀自退了出去。太平就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直到快到车驾等候处,婉儿终于回身看她:“公主要一块儿回去么?” “去哪里?” “西市。公主的宅邸在那边,臣的居所也在附近。” “那到底去谁家?”她有些痴痴的,脑筋也转不过来。 婉儿一下被问懵了:“当然是各自回家。” 太平方才明白过来,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委屈,眉头微皱,睫毛垂下来。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 婉儿又问她一起走么,这次太平没有回答,只是低首不言。弄得婉儿也不知如何是好,静静等了一会儿,转身要离开。 “婉儿。”她几步赶上去,轻轻拥住那人,“我只是……想抱抱你。婉儿,你想当我做同窗故友,就这样想好了。过去的时候,故友也是抵足而眠的。” “若这么说,臣的故友并不少……” “婉儿!” 她终是有些不忍,顿了许久,开口道:“好吧,依你就是。但你随我回去,可得乖乖的,不准乱动。母亲谢世,就是按照一年算,还有三四个月的丧期。” 公主乖顺地点头答应。 是夜,二人卧于榻上,倒有些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太平还是忍不住了,悄悄伸出手,勾了勾她的手指。婉儿侧过头去看她,看她犯了错似的眉眼垂下,随后又抬起,望向自己。看着看着,太平扑哧一声笑了,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的脖颈。 鼻息柔和地吹过去,微微有些痒意,逐渐又归于安宁。她遵守诺言,只是抱着睡而已。她好乖,她真的好乖,怎么会这么乖呢。究竟是一个温柔的乖孩子,还是任性骄纵、不可一世的公主,婉儿也看不清了。 听说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明明是个温柔乖顺的孩子,却装作骄横跋扈,把大家都骗倒了。然后在角落里,洋洋得意地笑。 一夜安稳。 清晨醒来的时候,公主仍然抱着自己,双臂紧紧钳住,怕她跑了似的。恍惚中,好像她们一直不曾分开。仍是十七岁的清晨,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没有片刻离开,没有片刻。没有被抛弃的绝望,没有不情不愿的婚姻,没有遭人逼迫的痛苦,也没有无法填满的心。就这样相拥着,她们走过半生。 想去吻她的脸时,婉儿才惊觉物是人非。她早就不是儿时的自己了,公主也不是曾经那个太平。心中不免长叹:如果这天,是儿时的清晨,该有多好。 她的心就不会空了。 [r1]《唐诗纪事 韦嗣立》记载:(景龙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幸温泉宫,敕蒲州刺史徐彦伯入仗,同学士例,因与武平一等五人献诗,上官昭容献七言绝句三首。十四日,幸韦嗣立庄,拜嗣立逍遥公,名其居日“清虚原”、“幽栖谷”。太平公主、上官昭容题诗数篇,故张说诗——:舞凤迎公主,雕龙赋婕好。 温泉宫、韦嗣立山庄均在骊山,两地距离近,但离皇宫远,故众人13日不可能回宫。 [r2]这里也是1358同学预订的情节。但我为啥就写了呢,因为太巧了,百度百科居然有这么一句:公元709(景龙三年),韦嗣立擢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封逍遥公。这时吴道子在其属下任小吏。他“好酒使气,每欲挥亳,必须酣饮”。 果然梦幻联动。 [r3]原来我这段写的挺搞笑还挺魔幻,后来觉得好像不太符合最近几篇的情绪,就给删了。放一下原片(狗头): 平:那不一样,这画就得给我。 婉:凭什么? 平:这么说吧,你想我的时候,都会做什么? 婉: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要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 平:这到也不是。不过可以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做别的事。要是有幅画看看…… 婉一把夺过画像:给我了。 不行!平伸手去抢,拦着,扭在一起。画最后给了太平,婉:不要过度。 [r4]《后汉书·卷二·显宗孝明帝纪第二》记载:帝遵奉建武制度,无敢违者。后宫之家,不得封侯与政。馆陶公主为子求郎,不许,而赐钱千万。谓群臣曰:“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苟非其人,□□受其殃,是以难之。” ※※※※※※※※※※※※※※※※※※※※ 看在我查了这么多典故的份上……奖励一个亲亲吧mua~(逃ing 话说太平是不是太受了?还是像拼命哄老婆开心的小可怜…… 保护好她 两日后是正月初七,送别金城公主的仪式仍未结束。王公以下诸臣,饰以彩缕,又观打毬。那位年仅十一岁的小公主,静静坐在那里,不怕,亦无瑟缩。婉儿不由得想起,十一岁的太平,也是这般模样。坐在身前,波澜不惊地说着:“李唐皇室,不能只收着百姓的赋税,遇到事情就往后退缩,那算什么本事。这是我该去的。” 那天,我好像吻了她吧。 婉儿向瑟缩在一边的相王李旦走过去。李旦有些惊异,转而还是搭上话,闲聊几句,婉儿冷不丁说了一句:“保护好她。” “什么?” 婉儿重复了一遍,声音还是很沉稳:“我不在了,麻烦你保护好她。” 她最喜欢你这个哥哥,拜托了,一定要保护好她。 李旦有些奇怪,皱眉笑了:“昭容,你这是怎么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碎碎念叨:想击败韦后安乐一党,必然要付出血的代价。陛下夹在两方之间,优柔寡断,举棋不定,却不做一件实事来解决问题。韦后势大,任用奸臣、残害忠良,弄得朝政日益委顿。要是放任下去,必然难以收场。陛下他啊,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足够多的鲜血无法使其警醒。越是在朝中有威望,越是陛下看中的人,她的鲜血就越有价值。 “相王殿下,世上有些事呢,你只想和最亲密的人说。而另一些事,对最亲密的人,却最难说出口。” 照顾好她。 “好。”虽有瞬间的犹豫,李旦还是轻声应下来。见他眼中也有些不舍,却说的话却如此决绝,没有丝毫挽留之意——大约这就是皇家,是相王李旦的生存智慧。 正月里仍是一片祥和,十五上元佳节,免去宵禁。李显领着后宫出游灯市,由纵宫女数千人出游。安福门外灯轮,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r1] 所谓“千乘宝莲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r2] ”是也。 □□歌,狂热散尽,街巷到处是遗落的珠钗玉簪、耳饰花钿。三千宫女遁入夜色,归来者寥寥。 李显美其名曰万民同乐,又玩性大发,召集三品以上老臣拔河。那些宰相们,哪个不是七老八十才坐上这位置,身子骨本就朽弱。这一拔河,准准摔个屁股墩儿,倒在地上半天乌龟爬似的起不来。帝后公主等人在一边看着,拍手大笑。[r3] 婉儿也不明白,雄伟如则天皇帝,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她多次上表谏言,李显却越发连奏折都懒待看了。难得见皇帝理政,她伏倒在地,又谏请废皇太女之议,并杀乱党、复国纲。李显打着马虎眼,搪塞几句,要她只管回中书去做事。 “陛下不愿听臣之言,是臣之过,不能辅佐陛下治国。”她长拜,“既然如此,请陛下去臣职位,放臣归家。” “昭容,你是在威胁朕?”李显倚在龙座之上,终于发话了。 “不敢。” “那就不要再提此事!在这里,就好好做朕的宰执,不要掺和什么党争。” “陛下不让臣退,臣便落发出家,再不入朝堂!” 发簪一拔,袖中藏着短小的铰刀,她摸出来。跪于龙座之前,闭眼,神色却异常坚毅。长发铺开一片,微微荡漾,一刀下去,散落如三月的花。 “你——”李显忙命宫人夺刀,又请几个宦官拉她下去,不准入殿。婉儿没有挣扎,她默默看了几眼皇帝。转身离开。 此事很快传遍朝野,众人七嘴八舌,说长道短。有赞她忠直不阿的,有骂她沽名钓誉的,婉儿全未放在心上。韦党此次报复,没有直接下手,而是借口赶走宫中任职的万泉县主——太平公主幼女,让她随夫君出守丹、延二州。[r4] 这段日子婉儿极少出宫,政务事毕,就呆在内宅里。她有些怕,怕太平得知泣血死谏之事,免不得问这问那。说多了,难免漏嘴,又难免争执。 这一住入宫,却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延秀,兼宗楚客、马秦客、杨钧一党,整日鬼鬼祟祟,不知密谋着什么。婉儿甚至听到宫女传闻,说他们在皇宫内宅暗藏兵甲。[r5] 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婉儿心下思量,这动作必然是对太平、相王不利。也许是想起兵,一举歼灭李唐皇室。现在没有真凭实据,皇帝态度也不明,不是挑明话头、状告谋反的好时候。她暗暗给公主送信,剖析状况,要她早做准备。本人则装作若无其事,仍旧呆在宫中。 安排好一切,又回想一遍,并无疏漏。她也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书韵,今日沐浴更衣,拿我那条金线红裙来。” 其实不用说地那么明白,她的红裙,也就那么一件。书韵是晓得的,与平日的素净清雅不同,那件张扬艳丽的衣衫,就不像是她的一般。穿上身,又是另一种风韵——白净的肌肤,乌青的发丝,红裙如血。 龙座之前,她长拜稽首,执意不肯离开。 李显呵斥了几句,她仍旧跪着,前额贴着冰冷的地面,慢慢有了温度。李显不理会她,随手拈了两本奏折,却心烦意乱,一字也看不下。他将奏折重重仍在婉儿身旁,满脸怒色,笼袖要走。 “陛下。”她终于抬头,“陛下既不允臣退,又不允臣进。那臣……唯有以死表忠了。” 宫婢呈上木杯,清冽的毒酒辉映着殿内的烛火。 “逼迫皇帝,就会用这样的手段!”李显冷笑起来,“你还会什么吗?你敢么?” 婉儿举起酒杯,以袖遮面,一饮而尽。李显眼睁睁看着,起初还有些不以为意,直到跪着的女子嘴角泛出白沫,他开始皱眉,起身欲走下去,又站住了。他看见鲜红的血沫从那苍白的双唇间涌出,粘在同样那么鲜红的衣裙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迹。 婉儿仍在死死盯着他,起伏的胸口有些抽搐,指甲抠不进石板地面,剧烈烧灼的疼痛无处发泄。被毒死的人,面庞大多痛苦而扭曲,李显却在她脸上见到一丝微笑,释然的微笑。她栽倒于地上,石板便也染红了,好像那红裙在生长一般。 意识逐渐的抽离时,黑暗中,浮现一张面容。她想伸手去摸。 仿佛经历了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在黑暗与混沌中,有杂乱的脚步声。皇帝似乎焦急的喊着御医,然后是烟灰呛人的气味,与碱水入喉的烧灼感,最后是草药和绿豆的清香。[r6] 似乎颠仆了许久,随后四周安静了。 安静了,她沉沉睡去,那张面容,半梦半醒间,忽远忽近。 当她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恍惚睁眼,又看见那面容时,一时也没有分清,自己究竟是生还还是去世了。她望见公主正看着自己,泪珠落在脖颈和床榻上,那凉丝丝的感觉,大概是活下来了吧。 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太平怔在当场,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泪如泉涌,猛地起身:“婉儿,你说你自有计划,这就是你的计划,啊?你故意气我,让我后悔、让我难堪是不是?婉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啊?” 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泪,泪水还是肆意横流着。又望了她几眼,太平不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走。 婉儿微微动了动身子,五脏六腑拉扯着,痛得像有根铁钎在搅一般。呼吸伴随着胸口的撕裂,动弹不得。 “昭容。”侍女书韵走上来,轻声问道,“要热汤么?” 她极缓慢地摇头,又闭上了眼。 “昭容……”书韵不晓得该不该继续搅扰,也不晓得婉儿能不能听见。她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 “三天两夜了,公主一直守在这里,没合过眼。喂药的时候,汁水总从嘴角流出来,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有时一喂,就是几个时辰。我一过来,她就跟我念叨,说你决定饮鸩死谏之前,穿的是她的红裙。说你是舍不得她的,说你是放不下这个世间的。只要还有事惦记着,你一定能挺过来。然后啊,公主就跟我絮叨,说什么在洛阳的时候,有一天你喝醉了,她送你回去。那时候,你和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她便认定了,这辈子只有你一个。说着说着,就不停哭起来,说不该叫你回来,说在寺院过一辈子也好……哭累了,眼睛也肿了,就安静地伏在床边,看你的脸,抓着你的手。她说,这只手有她捂着,一定能暖和起来……” 上官昭容似乎是睡了吧,闭着眼,动也不动。也对,身子收了重伤,大约是要好好休息的。书韵叹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她没有看见婉儿湿润的眼角,一大颗泪珠挂着,摇摇欲坠。 门口,公主的婢女棋语也候在那里,时不时向里边望一眼。 “棋语阿姊,你说,昭容和公主会好好的吗?” 棋语望她一眼,没有言语。良久,摇了摇头。 [r1]这里综合(抄袭)了很多史料,不仅是对中宗朝的记载,也有更早的初唐和中晚唐乱入。 《资治通鉴》:春,正月,丙寅夜,中宗与韦后微行观灯于市里,又纵宫女数千人出游,多不归者。 《朝野佥载》:於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綺,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 《朝野佥载》: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万钱,装束一□□皆至三百贯。妙简长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 《开元天宝遗事百枝灯树》:韩国夫人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竖之高山,上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 [r2]出自袁不约《长安夜游》,不过这首诗是晚唐诗作。 [r3]《资治通鉴》记载:庚戌,上御梨园毯场,命文武三品以上抛毯及分朋拔河。韦巨源、唐休璟衰老,随絙踣地,久之不能兴;上及皇后、妃、主临观,大笑。 [r4]《万泉县主墓志》:景龙四年二月,以奉御出为丹、延二州刺史。 [r5]《安乐公主墓志》:又欲拥羽林万骑,率左右屯营,内宅之中,潜贮兵甲,期以唐隆元年六月廿三日,先危今上圣躬,并及太平公主。 [r6]《古代贵族与鸩酒入毒》一文写到:一般的解毒方法是洗胃,服碳灰,再用碱水和催吐剂,洗胃后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服用可解毒。 ※※※※※※※※※※※※※※※※※※※※ 勤奋.jpg 还是不够潇洒 婉儿是闭着眼感受到那柔软的怀抱的,很温暖。她微微睁开眼,用力喘息着,说了句:“月儿,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啦。” “我喜欢。”她口是心非,手臂还是放松了一些。 她抱了很久,抬头的时候,婉儿看见她眼眶仍是微红的。 “你故意要我担心,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你成功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好……我好担心你。” 婉儿的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婉儿,你想问什么?”公主垂头,轻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救济粮都到了,灾民大都迁回去春耕。今年雨水适宜,他们说,不会有灾荒了。” 婉儿垂下眼,微微点头。想说些什么,说什么呢,抱歉的话么?她没有开口。 “婉儿,别人怎样我不管,我要你活着。你不能丢下我,我也不准你死。我告诉你,要敢再这样乱来,什么同窗故友,我都不认了,约定作废。到时候,我就把你关起来,锁在我的床边,吻你吻得喘不上气,再也不让你离开。” 公主看着她,抚摸上脸颊,指尖舍不得离开。生怕这人会突然会消失一般。婉儿也挣扎着伸手,却软弱无力。公主便握紧她的掌心,附身拿到耳侧,指尖碰上发丝,碰上耳廓。她微红的眼眶,又掉下泪来。忽的附身又紧紧抱住婉儿,过于用力,以至于让她身子都要散了。公主边呜咽着,声音战栗,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要好好的……不要丢下我……” 原来她害怕起来,是这个模样的,连拥抱都有些颤抖。 “乖,别怕。我没有走。”她极缓地说着。 “等你好一些,好好抱我一次,抱紧一些,行么?” 她轻轻点头。不知道太平有没有感觉到,又轻轻应了一声“好。” 我是真的以为……以为你要离开我了。你知道我多害怕么。你知道么?你不懂么。我知道,我曾经丢下过你,你说那滋味不好受的。不要丢下我,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还没有真正好好在一起过,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丢下我的啊?婉儿你到底……你到底怎么想的嘛。你不能离开我,听见了么,我不准你离开我。 “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会好好在一起的,对吧?不要吓唬我,婉儿。” 我们会一起走下去的。当我们都老了,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会陪你到生命的最后。那时,你会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我陪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看着你眼里的光为我熄灭。我会吻上那光,随你闭上眼,再也不放开。我会在你耳边,坚定地告诉你,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良人。 只是,那一刻绝对不是现在,不是此时此刻。 “答应我,婉儿。答应我好不好。” 她没有答话。过了许久,又一次闭上眼:“月儿,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好了,就回公主府。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留在这里照顾我,没出息。” 这回公主却不应声了。连着数日紧绷着,精神一松懈,就轰然崩塌了。这条没有则天皇帝的路,走得太艰难。她想护佑苍生,却连爱人也保护不了。累了,终于伏在床边睡去,陷入沉重的梦。 这次,大概是我命不该绝吧。 心口一丝微硌,婉儿使出全身的力气,才从领口掏出那道平安符。平安符带着体温,在掌心的阴影中安静地躺着,她一眼便看见,其中生出一道隐隐的裂痕。不,不是一道,张牙舞爪,像闪电的痕迹,划破阴沉的天。 怎么会呢。阿娘,阿娘啊。 泪水从眼角溢出,留下晶莹的痕迹,滴在绢丝枕上。 阿娘啊,对不起,对不起……女儿这辈子,对不起你。你原谅我么? 她将平安符用手护着,死死贴在心口。 阿娘啊。 潇洒就是了无牵挂。这一生,还是不够潇洒。 宰执之首、修文馆领袖、后宫女官的统领者,上官婉儿饮鸩服毒死谏的事,很快传遍整个京城。这是件大事,朝野为之震动,众人议论纷纷,各有心思。都说人言可畏,一时间群情激奋,长安暗流涌动。大臣或许忌惮韦后垂帘,朝上不敢言,私下里却是吐沫星子横飞。大家都清楚,上官昭容这次的确命悬一线,险些真没有醒过来。没人再说她沽名钓誉,提到的时候,都多了几分恭敬。 韦皇后见朝堂气氛不对,不用多琢磨,其中缘由便心知肚明。她问过宫人,皆说婉儿于大殿吐血升斗,若不是御医来的及时,真真人就没了。韦后沉默了,咬牙沉思起来。散朝以后,她叫住安乐公主: “皇太女的事,还是从长计议吧。至少,暂时也避避风头。” “从长计议?”安乐挤了挤眼,“阿娘,谁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一旁的驸马武延秀连声附和:“此时咱们不能避退,还怕了她小小昭容不成?” “本宫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就是!”韦后神色带怒,拂袖而去。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婉儿呆在府上养着身子,几日后,终于能下床了。头发还是掉得厉害,手脚也无力,时常干呕着吃不进东西。扶着栏杆上藏书楼,书卷看到一半,便开始头晕身软。人也更加纤瘦了,离一副骨架子,差不了太多。 她的别院没什么好看的,至少比长宁、安乐府邸差许多,那才是李显常去的地方。是年三月十一日,皇帝借口游玩,带了几位大臣前来看望。他年纪不小了,细细看去,两鬓也有斑白。他握住婉儿的手,长叹:“婉儿,朕的面子,你多少要给些。那些话,就别说了。这种事,也别再做了。知道么?” 太平倚在门边,冷冷道:“那要看陛下怎么做,由不得婉儿。” “月儿,你——” “陛下不允许臣辞官,也不允许臣以死明志,”婉儿将手抽出来,“那就请允许臣退为婕妤。我只要陛下堂堂正正封的职位,皇后给的官,我不要。” 她说得很冷淡。 “昭容,别那么大火气嘛,”李显摇头安慰道,“后宫不和,是叫朕烦心呢。” “谁是你后宫?”太平几步过来,做过去,挤掉李显的位置,“陛下请回吧。” 李显无奈,临走时嘱咐婉儿,说半月后于长宁公主流杯池设宴。流杯池最有魏晋风雅的,请昭容务必前来。不在皇宫正殿,不在安乐公主府邸,偏偏选长宁的宅院。看来这人是再也扶不起的,决心和稀泥到底了。 太平又宽慰婉儿几句,想着方才四兄李旦也来了,几步追过去。 “阿兄!”她叫住李旦。李旦回身,他见过妹妹开心,也见过她生气,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担忧的模样。 “阿兄,我算看出来了,婉儿是真的做好离世的准备了。连我的红衣都穿在身上,大概……是要穿着带入坟墓的。她这人很犟,认定了就不改,那么狠心求死,我却无法劝服她。阿兄,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阿兄,有没有某个时刻,你曾觉得活不下去了,要放弃人世的一切,却又因为一件什么事,再度坚持下来。有这样的事么? 李旦认真思虑片刻,点头道:“有。” “那是什么事呢?” “很久很久以前了,大周刚建立没两年的时候,我被诬告谋反。那个阴险的来俊臣,抓住我的家仆,开始狠狠鞭打。我以为死期将至……” 四月初,婉儿身子还有些孱弱,还是很给面子地来到长宁府上。府中雕栏玉砌,金碧辉煌,这却也一般了。最独特处,是凿石饮水为池,很有“曲水流觞”的古意。 不就是作诗么,要我作诗,便作诗吧。应制所作,歌功颂德?她淡然一笑,提笔写下: 烟霞问讯,风月相知。[r1] 若逢烟霞问讯,不必多言,风月自然相知。独守于此,即便无人理解,亦坚定自我。清风明月为老友,皆知我磊落无私。[r2] 举头不见月,唯风习习。或,唯有风知。 那时她忽而又想,若是有人知道该多好。有人分担,有人可言,有人能解。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可她却不能言。如果身死以后,国运仍不能昌隆,这样的坚持,真的有意义么? 弄不清。 离开的时候,她再次向皇帝表达了请退的意愿。说自己近来身子不好,朝政之事也帮不上,理应退为婕妤。李显咬着不放松,仍旧不应允此事。婉儿不过多争论,径直回了府上。太平近日常来看她,却不知又在忙着什么,她还是有些担心。无论是自己的未来、她的未来,又或是王朝的未来,会走向哪里,弄不清。 那日太平清早来看她,闲聊数句,又说上些正事。公主告诉她,那个打马球的潞州别驾李三郎,最近见朝野动荡,悄悄跑回京城来找她。这个年轻人一腔热血,说要灭韦氏,重振朝纲。还说认识几个万骑的将领,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其他的,还有个小县尉刘幽求投靠[r3] ,是个怀才不遇的野心家,或许也能派上用场……大意就是,她过去资助了不少儒生,与一些官员也有交往。便是安乐和武延秀先动手,这边的实力也不至于吃大亏。 谈着谈着,棋语上前,在公主耳边说了两句,太平便笑了。她扬手对婉儿道:“外边有几个修文馆门生,听说昭容大好了,特来探望。婉儿,我扶你过去。” 婉儿放下卷帙:“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帮我推了吧。现在这关头来见我,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太平起身,轻拍她的肩:“人家来看你,都是一片诚意。还是随我去吧。” 婉儿拗不过她,刚要起身,太平一手环过后背,一手伸进腿弯,将她抱了起来。[r4] 婉儿稍稍怔了一下,便顺从地搂上脖颈,脸贴了上去。那人的胸口如此温暖。 “太轻了。”公主的话有些微微责怪的意思。 快到前院的时候,太平将她放下来,独自上前打开门。 “诸位久等了。”婉儿听见她的声音洪亮有力,渗透进前院每一块砖石的缝隙。彼时还有些疑惑,拖着步子走去,跨出门槛的时候,她愣住了。 不算太小的院落,人挤着人,站得满满当当。初夏时节微热,很多人脸上有了汗水,他们仰头望着自己,面庞晶莹反光。有修文馆的学士,有中书的见习,有宫里习艺馆的女官,每个人的脸庞都不一样,却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圣表情。 “昭容。”不知谁喊了一声。 “昭容,昭容!”他们纷纷开口唤她,眼神多了几分期冀与敬仰。声音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每每声音要停下去,便有人一声更加高亢,再次点燃众人的情绪。他们不知疲倦地喊着,直到众人面庞上的光点,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婉儿回头望向公主,见她倚在门后,也含笑望着她。眼里的泪珠摇摇欲坠,再忍不住了,她踉跄着走回去,推上门,紧紧抱上公主。这是她欠下的那个拥抱,原本不准备还的,可是……可人生总是身不由己的。她哭了一会儿,瘦弱的身子一耸一耸,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哭啊,婉儿,我没想让你哭的。不哭啦。婉儿,不哭啦。”太平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有轻轻拍她安慰道[r5] 。 婉儿有些微微抽泣,声音还在发抖,断续道:“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能碰见你,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不知你能不能戒掉我,但这样看来,我是真的戒不掉你。 终于慢慢平复以后,太平再次为她打开了门。虽然有些暑热,却没有一个人离开[r6] ,他们站在院中,静静等昭容归来。 “你们——你们……”她眼里还含着泪,说着,啪嗒滴下来。 “昭容乃真国士!”她听出来,这是崔湜的声音。站在角落的他,这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婉儿看向这年轻人,看见他眼里的泪光。 “昭容乃真国士!” “我等愿誓死追随!” “昭容乃真国士!” “我等愿誓死追随!” 流着泪,她终于微笑了。为此刻,今生足矣。 [r1]对这组《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诗的评价:此外,上官婉儿还在开拓唐代园林山水诗的题材方面多有贡献,如《游长宁公主流杯池》,突破了以往写景状物的宫廷诗歌形式,寓情于景,却更具有自然山水味清代文人陆昶在《历朝名媛诗词》中称赞道“昭容才思鲜艳,笔气舒爽,有名士之风” [r2]指路百度贴吧“你做个受吧”的帖子:从《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谈谈婉儿的死谏前兆。 摘录:再来看看这二十五首诗。能够让婉儿视皇帝为无物,连皇帝马屁都懒得拍,这种情况下写出的诗作,一定是她此刻最想表达、内心最渴望却求而不得的东西——隐逸。可是婉儿是个工作狂,她有明确又清晰的政治理想、人生抱负,究极一生去实现,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在这个政治斗争白热化的时候表现出这么强烈隐逸情怀,不得不说很微妙。隐逸通常还伴随着另外一个意思——避世。 当然也有朋友从另一个句入手,我觉得稍微有些牵强。找不到出处了,就放在这里吧:有人提到过婉儿写游长宁公主流杯池时,据唐龙政变只有最后两三个月,那几首诗中已透露出婉儿的隐逸之意,可想而知,婉儿那时候已经很累了。鉴于婉儿只有32首诗留存,姑且将之视为绝笔,而在那几首诗里也不出意料地提到了“鲁馆”,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积极地赞颂,只有四个字,“何如鲁馆”,原诗意思大概是鲁馆又如何,比不上这景致。联系前文,我总有种感觉,这句话似乎预示着什么,婉儿心里的某一隅把少女时期的一个执念悄悄放下了,看来昭容果真是太累了啊。 [r3]在唐隆政变之前,刘幽求当过两次县尉。他是如何安全到达长安,其实最有可能就是太平提拔他上来的,但后面这段记录被清除了。要不然太突兀了,很难解释他为何参与政变。另外,维基百科写的也是“太平派刘幽求与薛崇简参与政变”。 [r4]婉:原来公主抱就是被公主抱抱! [r5]平平太宠了! [r6]当事人:其实是公主逼的(bushi)。 ※※※※※※※※※※※※※※※※※※※※ 勤奋.jpg 再说一遍我平绝世好女友! 永别了,陛下 众人最终退去时,人潮拥挤中,太平叫住了一人。 “画采。”她微微沉吟,“画采,这次多谢你。若不是你帮忙,习艺馆的人,我大概叫不动的。” 那位瘦削的女官回头,低低行了拜手礼:“公主不必如此。不是我的功劳,是上官昭容做得好。只略略一提,大家都争着来看望她。” “还是谢谢你,画采。” 女官淡淡一笑,垂下头:“我呢,最终还是学会了写字。只可惜,不是她教的。公主既然是唯一的学生,若还护不好她,我一辈子不能谅解的。” “别说是你,我也不会谅解自己。你放心,这种事,我不会再让它发生了。” 许下这样承诺时,她是满怀信心的。可是……可是人生总是身不由己啊。 四月中,定州人郎笈进言:韦后、宗楚客将为逆乱。韦后白上,杖杀之。一个平头百姓,如何知道朝中逆乱之事,如何从千里外的定州赶来,又怎么敢以布衣之身状告当朝皇后,就是不长脑子的人,也知道必有蹊跷。[r1] 头一次告状不成,太平并不气馁,毕竟韦后每一次杖杀,都会使她多失去一点人心。当然,有进必有退,此事以后李显终于也烦了,看着婉儿几乎天天递来的奏表,朱笔一挥:降为婕妤。 夏日的阳光越来越好了。太平每每来昭容府,总盯着婉儿好好养身体,又扶婉儿出来晒太阳,看枝头花开又落。昭容府的庭院,开了几树的花,漫步其中,恍若天宫云霓。夏日已至,婉儿走出卧房,便能看见花落于地,薄薄一层零落成泥。树上小小的嫩芽,颤巍巍吐露出尖角。 花落干净了,叶子才能长出来,完成生命的轮回。 “婉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则天皇帝。”婉儿漫不经心地答道,“想她在上阳宫,最后那几个月,是怎么度过的。” “想这些做什么?只要你我都还好好活着,只要你的手还在我手里,就只有此刻。” 公主一边希望着她好起来,不用别人再扶着,一边又放心不下重复着叫她小心些走路。公主说,眼见着你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往后日子还长呢。只要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只是有一点,以后你做什么,都不准瞒我。 婉儿一一答应着,声音不大,也许都没有认真听她的话。她只晓得,一个霸道的公主,给了自己全部的温柔。 她们坐在水边的凉亭歇憩,侍婢端上一尊玻璃盏,盛着艳红饱满的含桃。 “婉儿,这是我亲手为你摘的含桃。你还记得么,小时候那个夏天,我和你赌气,故意喝醉酒,要你陪我。其实啊,那时候我是装的。我太想让你喜欢我了,婉儿。” 那个夏天,烈日、含桃、酥饸,两小无猜的你我,无忧无虑地在掖庭吟诗作赋。依偎在肩头,刺眼的阳光照过来,彼此身体里涌动青春的气息。你靠过来,斜在我身上,微微低首,唇恰好对着胸口。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想吻你,梦想着交叠唇齿与气息。你也不知道的吧。 再也回不去了吧。再也…… “傻瓜。”她轻轻说了一句。 公主哼了一声:“你才是傻瓜,你全家都是。” “我全家?”她微微笑笑,却是苦涩无奈,“现在,只剩下你了吧。” 真的。真的,不想让你难过。 太平提起相王家的三郎,夸赞了几句,说婉儿识人很准,他的确不错。三郎找到自己结盟,就是极聪明的——公主一边有儿子崇简做着卫尉卿,掌管皇家的武器;另一边,女儿女婿在京畿地区丹、延二州,也有一些军队,可谓进攻退守。 太平告诉婉儿,李隆基劝她,若与相王联手,因着女人和妹妹的身份,只能做副将。不如转而支持自己,姑姑对侄子,政坛老手对初出茅庐的小儿,怎样都是由太平主导。他呢,也能建立奇功,提高自己的地位。 “这人看得挺明白,说话也条理清晰。只可惜,他并不知我。”太平笑道,“我并不渴望主导什么,且若真用到他,说明事已没有回转的余地。相王在皇室中威望最高,不能冒死,叫他的孩子冲锋陷阵,也合情理。” 她喂一颗含桃,送进婉儿口中。 “婉儿,你知道么,阿瞒他夸你的诗呢。每每提到,都是赞不绝口。平日里谋议,也是谦恭有度,不急不躁,看来的确是可造之材……” 听着太平的转述里,那样恭敬温顺的男子,她想起那个神气狂傲,说着什么才女、墨迹的男孩。那一刻,她猛地意识到隆基的能量之大,不可能仅限于建立奇功。 这就是未来么?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他该长成男人了吧。 “他……太平,你对他要小心些。” “你说三郎?他能怎样,才回来一个月而已,还得我好好提携。” “嗯。”婉儿点头,“但也要小心些。” “明白了。”公主笑起来,“你啊,比我想的还多。” 婉儿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是月,许州参军燕钦融进言:皇后□□,干预国政,宗族强盛;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图危宗社。相比上一位先行者不分青红皂白的处死,这次李显也有些动摇了。他下令诏燕钦融进京面圣,说清楚因果。钦融顿首抗言,神色不挠。李显沉默许久,没有发话。皇后早已人神共愤了,婉儿死谏又引起不小的风波。这些日子,头铁不怕死的不少,上书支持上官婕妤的忠勇之人更是数不胜数。现在,连百姓和参军都晓得这些丑事,还敢进言告发,不得不好好考虑几番。 他长叹:“燕参军,你请回吧。” 皇帝没说什么,宰相宗楚客一听这事,却发飙了。他伪造诏令,让飞骑抓住燕钦融,扔在大殿的台阶上,脖颈折断而死。 李显终于震惊了,不是因为“皇后□□”,是因为一个小小臣子,仅因为是皇后党羽,就敢假传君命杀人。这也罢了,竟然嚣张到在大殿的台阶上杀人,毫不避讳。君王自古重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景龙元年六月一日,李显下令:停安乐公主府。[r2] 武延秀和宗楚客一合计,都慌乱起来。不仅韦皇后叫他们避一避,现在皇帝也对安乐失望透顶。这是都不愿意带着他们玩了,现在不奋起,往后便永无出头之日。安乐是公主,自然没什么顾虑。他们是武家势力,可不是用完就丢嘛。 武延秀记着那“黑衣神孙披天裳”,仍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武周的救世主。帝后抛弃了武家,他就要自己挣回来。如今只等一场动乱,上下其手。这点他不是没想过,杨钧、马秦客,一个做饭一个制药,都是可以运用的党羽。问题只在于,所有皇帝入口的东西,一定要宫人先试毒。非得这么做,风险太大了,说不定赔了夫人又折兵。 宗楚客努努嘴:“这不,皇帝最爱的小女儿在这呢么?” 对啊。武延秀跪在公主脚边,砰砰磕了几个头,声泪俱下说了番话。大约是你母亲抛弃我们,父亲也抛弃我们,这日子没法过了。皇太女事件上,皇帝屡屡让你碰钉子,还一路起复死谏的上官婉儿,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这明显是对你有意见了,小时候让你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还这样对你…… 他胡言乱语说了一通,最后落到点上:请公主亲自给皇帝献食,最好让他都吃干净喽。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安乐皱起眉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们要谋害皇帝?” 武延秀没想到她这么直白,一下子捅破,脸色也难堪起来,支支吾吾说不上话。小心翼翼看去,却见安乐眼睛亮了起来。 “杀呀,杀呀!”她大笑起来,“天下要乱了,多好啊。” 武延秀呆呆看着她美艳的脸,一时间,竟有些魂不守舍。 安乐笑靥如花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时,双手竟然没有丝毫颤抖。她先自我反省了一通,什么往日过于骄纵,给父亲添麻烦了,以后一定再也不这般任性。随后滚在李显怀中,想往常那样撒着娇,要父亲原谅她。那可爱模样,钢铁做的心也要软的。 最后,她命宫人呈上食盒。 “这是女儿亲手做的,特意为给阿耶赔罪。吃一块吧。” 李显点头,宦官照惯例拦下,要先尝一尝。 “诶——儿亲自做的食物,岂是他能随便吃的。阿耶若信不过呢——”公主拈起一块糕饼,兀自咬了口面皮。李显见状,忙拦下道:“不必,不必。这些下人也真是,没一点眼力。” 安乐甜甜地笑起来,把咬了一口,胖月亮似的的糕饼,塞进父亲口中。 “阿耶,好吃么?” “好,好。”李显嘴里还呜咽着,为表诚意,赶紧又拿一块。 安乐搂住了父亲的脖颈,垂下眼,在他耳边念起了过去。一家人在房州的时候,就几间院子,门口还有两个卫兵。她小时候,总是盯着卫兵的衣甲看,满是好奇。那人就把她抱起来,和她说笑话。镇子里的小孩,疯跑来去的,她跟在那些人屁股后边,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什么“皇室”。那时候,哥哥重润还活着,两个姐姐也都在。他们对她多好啊,哥哥看她爬到树上,急的自己也要上树救她下来,衣裳都划破了。 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日子…… 她说了许久,李显也听了许久。已到中年的男人,边听着,扭过脸去,泪流满面。他装作那样是为了方便吃饼,把苦涩的泪水一起咽下去。直到一整个食盒空了,李裹儿还在不停地说。她说她想那间院子里的老树了,有两个人那么粗,和姐姐捉迷藏,自己总是躲到后边。她想姐姐仙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呢。 好想见她一面啊。 李显终于有些不适了,腹中隐痛,随之干呕起来。他摆手让女儿先退下,可裹儿还是搂着她的脖颈不放手。 “裹儿,我——” 安乐抬起头,凉薄地看着父亲,慢慢松开了手。 “帮阿耶……去叫御医……” 她从父亲身上跳下来,慢慢悠悠走向门口,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你——你……”李显指着她,手臂不住地颤抖。 “是我。” 这样死去,你不感到幸福么?如果你知道,我会怎样死去的话。 永别了,陛下。[r3] [r1]这边浅显的做一个对应:安金藏对应燕钦融、郎笈,皇嗣家仆对应修文馆门生等。也就是太平真的学着李旦的方法,想要让婉重拾信心。而婉看到的却是——她深陷朝堂走不出去了。 [r2]这是《通典》记载的,其实是李显停了所有公主府:停公主府,依旧邑司。但由于当时安乐公主府权势最大,很容易被认为是针对她的。 [r3]关于中宗之死,一向是个千古迷题,众说纷纭。总的来说有“韦后安乐毒死说”、“遗传病暴毙说”和“太平相王下手说”三种。我这里采用的是《唐中宗之死新论_欧佳》和《唐中宗之死与皇权之争_黄成运》两篇的说法。这两篇论文论证翔实,逻辑清晰,建议有兴趣的朋友们阅读。 关于为何李显大概率是非正常死亡,我补充两点: 1. 不论是高祖、太宗、高宗,因为遗传性风疾而死,死前都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重病期,而中宗是“暴毙”,因为皇帝重病史书一定会记载,但是没有。怎么,这个遗传病遗传到这里忽然变样了? 2. 李显刚刚死亡两天,韦皇后迫不及待地将年号从“景龙”改为“唐隆”。一般情况下,修改年号要等到新帝登基才进行。如果先帝刚死,尸骨未寒,这边就有人忙着改年号,就只能说明改年号的人心里有鬼。 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同情起韦皇后。她的能力虽然比阿武差得多,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可以的。至少我觉得不比李三弱多少。中宗流放时,她的那些话多么开明霸气。当权时,头脑也比较清晰,很努力在向武皇靠拢。只是的确,第一个人是天才,第二个,就只能是蠢材了。 皇后...阿娘 韦后几乎是冲进大殿的,看着口吐白沫的丈夫,她慌忙传唤御医,摸上李显的手,已然冰冷。那张扭曲的脸,已经不像是他了,她多么希望那不是他。于情,他们是三十年夫妻,患难与共;于理,只要李显还活着,就没人真正能动得了她。 韦后回身,狠狠甩了女儿一巴掌。鲜红的五指印从白净的面庞浮现,这是她的掌上明珠,从前连骂都舍不得的宝贝。 安乐抬头看她,没有认错,没有求饶,也没有掉泪。 “你……翻天了你还!反了你。”她大声呵斥道。 “我当然是要反,皇后不也是想反么?照我看,皇后您比我厉害。”她笑得疯狂,颤抖着红了眼,“皇后……喜欢我这样叫你么?还是叫皇帝陛下?” 韦后抬手又欲打,安乐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皇后,我美么?有一道掌痕,是不是更好看了,啊?所以,你到底想给我添几道?” 皇后你说,我和阿姊,谁更好看些?不,不,不是长宁,我说的是仙蕙。皇后,我们长得像么?如果说哪一天,我偷偷换了她,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仙蕙呢? “你,你疯了!”韦后惊恐地盯着女儿,“裹儿,你怎么了?” “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不疯,才是真疯了。”她笑得眉眼弯起来。 皇后,你说说你,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这人,比我好到哪里去?对,对,你说的都是对的,你都是为我好,都是。你多宠爱我啊,阿耶,阿娘,你们多宠爱我啊,啊? 一个武周的太子,为了保全自己的位置,害死两个亲生孩子。你管这叫宠爱?为了自己的权位,孩子对他来说,算什么呢?皇后,你知道宠爱和溺爱,寻欢与堕落的区别么?如果他真的为我好……会这样毫无节制地答应我的要求,放任我么?不会的。看到你所爱的人挣扎着堕落,难道不想去劝阻和拯救吗? 他就是为了自己,为了减轻负罪感,为了自己好受而已。只要有难,他的儿女就是可以随时丢掉的物什。他不爱我的,皇后,你好好看看,好好想想。 他越这样,我就越想杀他,自私的男人。 而你呢,皇后,你与他没什么不同。一个把我当赎罪的工具,一个看我做上位的筹码。你们是真心宠爱我吗?哪个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这是个正常的家么?你们给我过正常的家么? 崇训觊觎我的美貌,延秀贪慕我的权势。这世上真正爱我的人,只有一个。她被阿耶杀了。 安乐十分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平静地令人恐惧。 “最后,我连她的尸首都没见到,就草草埋葬了。你懂得我的愧疚么?你不懂,皇后,你不懂。我真想和她道个歉啊,真的很想。小时候在房州住着,幽闭的馆舍鬼气森森,听说废魏王李泰就死在那里。晚上我怕黑,钻到阿姊的床上,她抱着我,哄我,给我讲故事,我还咬她的胳膊,故意把东西弄翻,最后把事情都往她身上推。所有人都相信我,因为我比她漂亮,比她会撒娇。她总是默默承受着,从来都不解释。可她是为了我啊。时至今日,我仍然想着她的眼睛,她是一个多温柔的人,你知道么?上天为什么叫她死,叫她替我去死?该死的是我,从来都是我!” 她走的那天,你抱着我哭了好久,你不知道,我的心也像裂开了一般。她对我很好,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皇后,你懂么?是我把我的命运推给她,是我亲手害死了她,我本来就不配活着。李仙蕙死的那一刻,李裹儿已经死了。从此裹儿不再是裹儿,变成了安乐公主。 你们现在指责我娇纵弄权,当年呢,当年怎么没人骂我,没人管我?你们一个个都去哪里了,啊?在我害死亲姐姐以后,你们说我不必悲伤,还夸着我宠着我,捧我上天,让我大婚时要开心地笑。这就是你们,你们毁了我。 我是杀害姐姐的凶手,皇后,我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可是所有人都奉承我,说我漂亮,说我聪明,他们看不见我是凶手么?那时我就开始怀疑,究竟是我疯了,还是其他人都疯了。 那就都疯吧,疯吧! 她大笑起来,失去理智一般,那是韦后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儿。她想碰碰这人,居然有些瑟缩了。安乐把手指塞进嘴里,拼命地咬起来,直到指关节出血,顺着嘴角滴落。她的神色那样痛苦,不比倒地的李显好多少。好像用刀割开了身体的一部分,她碎裂了。 姐姐死了,姐姐死了,活生生的人就不见了。他为了位置可以牺牲自己的孩子,那么我也可以牺牲他。我不要他好死。败他的国,破他的家。哈,哈哈,我要他死的很难看。我要他的王朝做代价,去赎他的罪。 我的父亲,我恨他,他让我的心永远不能安宁。 我的父亲,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痛恨我的自私软弱,我和他们一样是没人性的懦夫,我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模样。 后来我的世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一切美好的品质都随她而去,我也不想再坚守什么。随便个嫁人,追求美丽与权力,及时享乐一日亦足。最终,我的美丽,终于成了我的杀人武器。我随时都可以死,哪怕此时此刻我都很高兴,皇后,你知道么? 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媚眼如丝。 “是不是有些为难了,皇后,那就让我告诉你,让我教你该怎么办——据实秉公处理,即刻把我、武延秀、宗楚客、杨钧、马秦客都抓起来,交由大理寺处理。背负毒杀皇帝的重罪,我们都是悖逆之人,理应腰斩于市。或者索性怎么重罚怎么来,凌迟处死,五马分尸,出了这口恶气。总之必得从严从重,否则相王一党,一定会借题发挥。” 杀了我吧,皇后,杀了我吧。那个迂腐无趣的女相,比谁都看重礼法规矩,你若秉公处置,她大概也会站在你这里。这样,长公主和相王也不能动你,因为你是太后,又无过错,他们想动乱就是逆反,是以下犯上。顺便,你还可以除掉武家势力,他们不是一直左右掣肘么?所谓划清界限,丢卒保帅是也,是不是精妙极了? 女皇、二张、武三思、阿耶都死了,重福也流放多年。杀害姐姐的凶手,就剩下我一个,还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是时候了,反正我的仇也报完了。你丢下我吧,把我毁灭地彻底一些,算我替她好好了报仇。 杀了我,对着所有鲜血与生命,告诉他们我罪无可赦。让后人一遍又一遍唾弃我的生命我的坟墓和我的所有。因为我作的恶,这种惩罚,才足够。 这是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皇后,你喜欢么? 李裹儿微笑地看着她,左手垂下来,指尖还在滴血。她笑得很美,从小到大,韦后不曾见过这么美的笑容。 “裹儿。”她沉默太久,终于开口了,“裹儿。” “裹儿,你是我的女儿,不论你做了什么,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我只剩最后的两个孩子了,何况你是我的小女儿,最爱的小女儿。阿娘会一直护着你,不会丢下你不管,哪怕成为同伙,哪怕背上弑君弑夫的主责。[r1] 我会担下一切罪孽,只要能保住你。裹儿……” 李裹儿的笑容骤然收住了,她盯着母亲,疑惑而惊诧:“为什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不该——皇后,你想清楚,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不为什么。因为我是你的阿娘。我自私,愚蠢,狂妄,但我是你的阿娘。” 她坚定地说出口,没有犹豫,没有退缩。甚至语气也很沉稳。李裹儿愣了片刻,忽然笑了,扑哧就笑起来。她笑了,也哭了。 “裹儿,过来。”韦后伸出手。那模样,和十数年前的仙蕙,如此相像。她哭着,像往常一样,像无数次一样,扑进母亲怀里,死死抱住她。 “你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母亲。我恨你,阿娘。” 现在离开人世,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我李裹儿,此生无憾了。她抱着母亲,轻声呢喃着。 “不,裹儿你要活着。你要陪我。那天说好的,不准反悔。” 阿娘,你不能与我沆瀣一气,你不能这样彻底沉沦。那个反派是我,不该是你,不会是你……她终于泣不成声了。紧紧拥住母亲,沾血的手按在后背,捏住她的衣衫。 韦皇后闭上了眼。权力与亲情的漩涡中,纠葛撕扯着,她早已血肉模糊。 “我只想要最最正常、最最普通的生活。是你不要,阿娘,是你非不要的。你非要做什么天下第一……所以我恨你,恨你很久了。” 阿娘,你说,要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是不是会活的很幸福。和哥哥姐姐一起长大,也能一起变老,一起儿孙满堂。我会很早就认识太平姑姑,你们也会很和睦地待在一起,闲时喝茶下棋。你们说,我小时候生得那样可爱,她一定会把我抱在怀里,逗我,然后喂我饺牙饧,甜甜腻腻沾着牙[r2] ——而不是各立党羽,相僭毁之。 后来,她都不屑正眼瞧我。因为阿娘,你和她,天生水火不容。 太平姑姑其实——其实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我真的好羡慕她,有那样绝代的父母,给予她的是宠爱而非溺爱,让她那么自信,而不是散发出令人讨厌的自傲,那种极端自卑衍生出的自傲。她是一个完美到令人嫉妒的女人。皇祖母那样喜欢她,宠爱她,却对我们不屑一顾。有则天皇帝青睐,宫奴身上都是淡然优雅的贵族气。而我们呢,文不能武不会,在她的统治下,活得战战兢兢。 我人生的前十四年,在房州幽闭的小宅里,屋顶发霉漏雨,就顶着瓦盆去接。叫地方刺史修缮,又等来一个雨季,还是没好。阿耶忙着上吊,阿娘忙着劝他不要上吊,我和姐姐依偎在一张床上,借着彼此的身体取暖。能读书、写字已经是万幸。作诗,我不会,打猎,我也不会。纵使你们真能成为爷爷奶奶,我也成不了太平,童年是我不可磨灭的印痕。所以她才是大唐最完美的公主,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下唯太平一公主”。 而她都没能坐上的皇太女,阿娘,你以为我真的想做吗? 太平从来难觅啊。像我这种呆在房州十几年的人,不论怎么努力,都不及她优雅自信之万一。可这是我的错么?我一生下来,就在房州啊。这世界不肯给我善意,不能停止惩罚。如果可以选择,我想留在房州,做个普通人…… 李裹儿说了太多太多的话,有些到最后也没了逻辑。她从来不知道,说话可以这样疲倦的。依偎在母亲怀里,好像回到那辆行往房州的马车,父亲脱下外衣,裹在她身上。 “这个孩子,就叫她裹儿吧。” [r1]所以阿韦当不了女皇啊。 [r2]安乐:姑姑,姑姑,你喂我这个,上官昭容不会生气吧~诶真好吃,姑你尝一口。啊,姑姑——你吃了我喂的饺牙饧,上官昭容,不会吃醋吧!你抱着我,上官昭容要是知道了,不会揍我吧~好可怕上官昭容,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姑姑~(玩梗而已,治愈一下本章压抑的心情) 忽然感觉我本命cp让这母女俩瓜分了也不错,然后瞬间脑补出一场大戏:安乐使出美人计用浑身解数勾引太平,婉儿撞见以后很生气,跑到韦皇后那里一边哭诉一边告状,让阿韦好好管管她女儿,没想到被阿韦安慰着安慰着就收入囊中……难办的是现在辈分已经乱了,所以安乐到底要叫婉儿什么呢?(顶锅逃跑同时顺便问一句,这个脑洞有没有大大写啊?) 叛徒,懦夫 此时此刻,韦后有些不真实的眩晕感,却只能死死撑住她的最后一方天空。她是国母,顺天翊圣皇后,长期临朝称制垂帘听政。天塌下来,也只有自己扛着。怎么做,怎么做呢?则天皇帝是怎么做的,她是怎么做的—— 经历一夜无眠,翌日清晨,韦后下令:调集五万禁军进驻长安,由韦氏族人统领,驻扎于大兴宫北要塞玄武门;禁军全天不间断轮番巡查城中六街,以防万一;派安乐公主男宠率五百兵丁直奔均州,名曰保护,实则监控甚至暗害皇子李重福。 下一件事,是选择帝国新的继承人。 武延秀和宗楚客仍叫嚣着,要求皇太女上位,她不敢过多阻拦。毕竟太平、相王是必然反对自己的,这些人至少拥护她掌权。要是把武家人也赶走,甚至赶到对面去,她便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了。所幸此刻,女儿还站在自己这边,不久劝服驸马等人:如今陛下驾崩,朝野动荡,再立皇太女,怕是天下大乱。不如先让皇子继位,待韦后稳定时局,再做女皇。到时候能立谁,还不是只有自己? 为了安抚他们,韦后又是一番加官进爵,封武延秀做了太常卿。 如今在世的皇子,只剩贬往均州的重福,和十六岁的小王爷重茂。撇开与重福有仇不说,立重茂为新皇,至少十六岁的小孩无根无基,容易控制些。李显未立太子便暴亡,新皇人选已定,当务之急是炮制一封遗诏——韦氏如今是太后了,这本也该是她的权力。话虽如此,此事还是得悄悄解决——为了保护女儿,她斟酌再三,选择秘不发丧。遗诏之事闹得太大,免不了牵扯驾崩的细节。 紧要关头,她脑海蹦出一个人选——上官婉儿。对,按照宗法的传统,本就该撇去戴罪的重福,另立温王重茂。裹儿那时就说过,如果立重茂而非皇太女,婉儿大概会支持她的。加之李显一朝,诏书几乎都出自她手,轻车熟路。另一方面,韦后原本也极度需要婉儿,需要她出面稳定局势。 饮鸩死谏之事,让婉儿在朝野深孚众望,如果她肯帮自己,政局就定了大半。 她屏退所有大臣,借已经冰冷的李显的名义,私诏上官婉儿入宫。婉儿领命的时候,并不清楚宫中早已翻天覆地了,只见这几日坊外的街道,总有飞马士兵横冲直撞,略略疑惑而已。她想了太多可能,却不曾想到这种——进入平日宰相议事的厅,主座上坐着的,竟是那位自命不凡的皇后。 “皇后。” 韦氏的脸淹没在阴影里,良久不曾开口。最终,她从主座上走下,站在婉儿面前,平视着她,面无表情地开口:“陛下……驾崩了。” 写一封遗诏吧,替我,替大唐,写一封遗诏吧。 她说的很简略,也很清晰。婉儿若应承下来,冰雪聪明如她,遗诏中分寸的拿捏,想必不用过多嘱咐。怕只怕她退避。 婉儿没有说话。消息来得突然,她想静心琢磨一番,却越来越疑惑。陛下怎么忽的离世了,连封正经遗诏都没留下。而这些人,不知又在悄悄策划什么?明明知道她反对皇太女,不惜一死,竟然还找她草诏。 “婉儿,你知道,我仰慕你的才华,欣赏你的为人,希望你像辅佐则天皇帝一样辅佐我。跟着我,你才有前途,才有未来。跟着我,不仅是荣华富贵,还有你实现毕生梦想的机会——到时候,你还做你的宰相。不,我要你做我的宰相,不是才人,不是昭容,是堂堂正正的宰相。你提携的后生,崔湜、萧至忠那些人,都给他们升官。修文馆的学士……” “皇后。”婉儿打断了她的话,“皇后,陛下暴亡,究竟是谁的手笔?” 韦后盯着她,双目好像要射出利箭,死死咬着唇,没有出声。 “既然如此,不得不说,我实在很失望。皇后,我本以为你虽多权欲,也有些手腕的。如今杀鸡取卵,太贪心,也太蠢了。臣不才,也读过些史书。知道忠臣侍庸君,从来没有好下场的。要么,我就做奸臣,才能与您伟大的统治相配。” 这番话太不客气,刀刀向人致命处捅,不留情面。韦后却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力。 “上官婕妤,你想让我杀你么?”片刻沉默后,她阴阴开口。 “皇后请便。” 一个饮鸩求死的人,会害怕这样的威胁么? 韦后脸色难看起来。她不甘心,不可能甘心,拉住婉儿的衣袖,顽童耍赖般不让她离开。婉儿没有太多力气缠斗,只有停在那里。 “婉儿,你看不清楚么?在这深宫,想为女子闯出一条出路的,只有你我。我们心照不宣,有同样的理想,同样的未来。现在事出突然,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了,婉儿。其实,仔细想想,你等的应该也是我,是我这样的统治者。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就没有……” 她说着,语气有些激动,喘息了几口才缓过来。 “你也晓得,皇太女的事,我从未公开支持过。安乐从前做的事,的确有些过分,我不会立她做皇帝的。按照法理和规矩,该是温王重茂,我想你也赞同的。往后,我绝不让安乐继续参政了。你相信我,她会变好的,相信我。” 太平长公主那人,与你我根本不同,没有志向也没有梦想。再说,你和她不是有仇么,干嘛盯着她不放呢? 婉儿,你的未来是我啊。 婉儿闻言摇头,抬眼,一字一句道:“皇后,我没有未来。还有,您该叫我上官婕妤。” “婉儿!”韦后捏的她手臂有些痛,嘴角抽搐着。她的乞求都那样骄傲。 “皇后,”婉儿冷漠地看着她,“你我同在后宫,我被您统领,照理说该听您的。其实,我明白您的愿望,也明白您想要自己的时代。但你可知,天下,天下与我们不合。则天皇帝离开以后,这个耀眼的时代,也走到了末路。传统的宗法、典章、制度,深深刻在每个人的骨头里,任何颠覆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继续女掌天下的政策,崩坏和混乱必然随之而来,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即便是则天皇帝,看清大势已去后,也坦然地放手了。” 皇后,你真的以为,你比则天皇帝强么? “你看破了是吗?哈,你放弃了,婕妤,你放弃了!”韦后忽的捏住她衣领,奋力摇晃着,带来片刻窒息,“我看不起你。我,翊圣皇后韦氏,看不起你。和那个死去的女皇一样,你们都是懦夫,是叛徒,是胆小鬼!她害怕后人发冢斫棺,临了自降为皇后,乖乖和丈夫合葬。你呢,在最后时刻退缩,大张旗鼓地反对我。你是不是想要取悦他们,让男人的史书里,把上官婕妤写成温良贤淑的妃子?” “皇后!”她并未被怒火吓住,仍然盯着韦后的眼,“你不是叛徒,也不是懦夫。可你为苍生做了什么?则天皇帝屡劝农桑,减免赋税,任用贤才,你做了什么?广选斜封官,还是大肆任用亲信?皇后,你这样做,是在给女子当政抹黑,是在自寻死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受你之累!” “百姓?苍生?婕妤,你好好想想,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嚷嚷着牝鸡无晨,叫嚣着女子乱政。还想做个温良贤淑的妃子,在国史中留下清名?我告诉你,不可能的。只要史书还是男人执笔,就绝不可能。你必定是那个轻弄权势,放浪不堪的窃国者!怎么,就这样,你还想做他们的保护神么?他们难道认你这个保护神么?” “认不认,又有什么所谓呢。”虽被揪着衣领,她没有退避一步,“任凭后世传闻如何不堪,我自承担。不劳烦皇后费心。” 字字有力,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一般。 我本该随时代陨落,追寻红妆的宿命黯然退场。可是,既然则天皇帝交给我了,我就要拼尽全力护着她。你可知,苍生本不必承受这场动乱。我绝不会让他们受苦,尤其是,因你而受苦。百姓无非是想过好日子,不在意皇位上坐着的是人还是猴。只有吃饱了无所事事的腐儒,才会把一切归结于女祸。身后名,随他去。 “婕妤,男人为难我,你为什么也要为难我?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么?” “我们不一样。你为自己而活,为大唐的女人而活。我,为天下苍生而死。” 韦后的手骤然收紧了,喉咙的压迫感,使她不停地咳嗽着,想要挣脱却不得。 “婕妤,你有冠绝古今的大才,称量天下的手腕,为何不愿做我的宰相?你瞧不起我,是么?你是不是从来都瞧不起我?因我韦氏虽然是皇后,却是在房州幽闭的十数年的皇后。可以辅佐则天皇帝,却偏要与我作对。宁愿去帮你的仇人,都不肯看我一眼!” 女皇是商人的女儿,名不见经传的小姓,再怎么说,我也是高门大户京兆韦氏。你的出身,不就是则天皇帝的玩物么。当年是她为你赶走我们,才呆了十四年的房州。你不是敬爱她么?怎么,我学得不像么?为什么,是我就不可以? 卑贱的女人,掖庭的奴隶!生来就是找主子的,从女皇,到武三思,又依附太平,为什么不能找我,为什么! 她几乎是把婉儿扔在地上的。推那一下过分用力,婉儿身子还虚弱,踉跄着倒下了。腰身磕到书案的一角,疼的她直皱眉。尝试了几次,还是没能站起来。 “只有拼尽全力,失败的时候,你才有资格尽情埋怨上天,埋怨命运。可是你呢,你放弃了!我们都四面楚歌,穷途末路,可是你投降了,你屈服了,婕妤,你屈服了!叛徒,懦夫!” 与宿命放手一搏,这才是我。顺天翊圣皇后。 她的声音回响在大殿,气势如虹。流着泪,转头看向倒地的婉儿,看她喘着气撑起身子,疼得眼角满是泪花。 “你……你怎么了?”韦后呆了片刻,赶忙疾步上前查看,“婕妤,你没事吧,哪里伤着了?”半跪在婉儿身侧,她附身掀开罩衫,似是要查看伤势。 “疼不疼?”抬头看一眼,忽然对上婉儿的目光。那人正瞪着她,眼神有些凶狠,一手止住她的手腕。此刻韦后才觉得有些不妥,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挽着胳膊扶她站起。 “皇后。”她挺直脊背,带着伤处一阵隐痛,“你只是学着则天皇帝做事,才想要用我吧。但我和女皇数十年的情谊,岂是三五年能达到的。” 你只是想利用我罢了,利用我的声望地位,稳固你的统治。你看中什么?你看中我背后没有别的势力,只能依附你。等你用完,我也是最好除掉的。真做了你的相,扶助你做皇帝,以后功高震主,威胁到你的权位,最先对付的也是我。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得鱼忘荃。过河拆桥。我们不说暗话。 “婉儿,你不相信我?” 婉儿大概的确是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郑重地摇了摇头。抬眸,长长的睫毛映衬着眼睛煞是好看。她说:“我不相信。” 韦后苦笑起来,满脸的落寞。 “婉儿啊。” 婉儿,我真的那么不堪么?她问。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这样的。婉儿,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么?算我求你。 “帮你?你叫我怎么帮你。与你沆瀣一气,做弑君的凶手?你想学则天皇帝。可惜你不是她。即便是,现在的局面,也难以挽回了。即便是,如今的我,也不可能帮你。皇后,你但凡对我还存有几分了解,就不该找我帮忙。” 你想做最后的赢家是么?在这里,没有赢家。不会有赢家。我们本可以活的干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闲来与恋人吵架斗嘴,有着寻常人家安宁与幸福。而现在,我们却过着这样的生活。有赢家么,谁是赢家?你说说看,究竟谁是赢家? 说完,她拖着疼痛的身躯,转身向殿门口走去。 “你还要回去,回那个长公主身边,商量着对付我,是不是?”韦后沉着脸。 婉儿,我对你不好么? 也许是太好了。 “我以大唐皇后的身份,命令你,婕妤上官婉儿草拟遗诏,册立温王重茂为帝,太后韦氏辅政。你不要忘了,这是我原本的权力,我本不必求你的。” “好,我写。”她回身,轻笑一声,离开了大殿。 ※※※※※※※※※※※※※※※※※※※※ 全篇私货……收获一只胆子大到怼老板的嚣张婉~ 作者亲自给韦婉上分!这章本来是写韦后表白的,原文“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想成为你,一种会爱上你。而我,既想成为你,也会爱上你。”后来写出来觉得太魔幻了,还是不至于不至于,就删了…… 最后想问问,大家觉得韦后和安乐是反派吗? 什么是反派呢,和主角作对的是反派,还是做尽坏事的是反派。什么又是坏事呢? 山雨欲来 傍晚,太平收到婉儿亲笔所书急信,说有要事,请她即刻入宫商议。赶到中书大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泛黑,殿内灯火通明。地上丢着几个麻黄纸团,她拾起一个,坐到婉儿身边,展开。一眼望去,不由得也大吃一惊——这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的竟是遗制草稿。 婉儿停笔,紫毫放入笔格,侧身抱紧了她。 “婉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要变天了。”她倚着公主温软的身躯,喃喃道。 要变天了? “太平,我知道,怎样做对你最好。可……可我不愿再看到任何流血和政变,国家也不能再乱下去了。传下来的宗法,就是定好的规矩。则天皇帝改的太多,所以人人都自己想改一改。多少人能看清,改一次是一次的害,一次的乱。我要做的,就是别再改下去了。” 我们各退一步,给他们一个最后妥协的机会吧。这么做,你不要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和你,永远是站在一起的。你倾尽所有的天下,我也会用一生守护。” 重茂为皇太子,韦后知政事,相王李旦参谋政事。[r1] 这都是有先例的,让相王有个能参政的名分,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个皇后,她会同意么?”太平有些不放心,“既然是她下的毒手,必然要大肆揽权的。你这么做……” “很奇怪,”婉儿不安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谋害皇帝是大事,她做的部署却很仓促,不像早预谋好的。再者……她今日说要立重茂,却没给安乐任何好处。太怪了。且若接受了遗制,便是拥有了我的支持。她韦后的胜算,在我这里。我有种预感,这么写,她会妥协的。” 若是没有呢? “若是没有,就是铁了心与李唐决裂。你们便该准备刀兵了。我记得,当初为了对付武延秀,也做了些预备的。由头好说,他们秘不发丧,是想让遗制以皇帝的名义发下。若是改了遗制,就是篡改皇帝的意思,也否定以后任何所谓‘遗制’的效力。可以给你们再恰当不过的口实。” 太平点头,回抱她的腰,婉儿感到她身子微微地颤。 “怎么了?是害怕……” “婉儿,这事你别参与。到时候若败了,你就离开吧。” 她无声地笑了:“你要败了,我还能幸免么?谋反,是要诛三族的。” 诛三族?父族、母族、妻族。[r2] 婉儿,你是哪一族啊?她抬首,看着婉儿温和从容的笑颜,心里居然也怕不起来了。她紧紧拥住婉儿的腰。 那人轻轻嘶了一声。声音很小,却还是被她听见了。 “婉儿,你怎么了?是我把你弄疼了么?” “没事,我没事。”她扶着腰,连连摆手。 太平没有多问,一手解了她的腰带,伸进裙间扒开了看。后腰拳头大的一片,青紫中带着暗红的血点,触目惊心。绝不是小伤了。 “怎么回事?” 婉儿赶紧抓过衣摆,重系了腰带,摇头道:“没什么。与皇后争辩的时候,推搡了一下。伤我不算什么,这之后亲自来问伤势,一定有所企图。她对我就是这样。你别担心,也别为了这事恨她。在朝堂,都身不由己。” 太平答应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她心疼极了,自己万般爱惜的人,那女人说摔就摔。连她大病初愈都不顾及,伤的那样狠。 伸手想摸一摸,婉儿却侧身闪躲:“别碰。” “疼得很么?” “没事的。”婉儿对她笑笑。 没事的。 天色微明的时候,婉儿叫公主回去准备妥当,便孤身一人去大殿找韦后。韦后招来十一位宰相和八位心腹议事,宰相中有七人都是明确的韦党,剩下几位意向不明的中立派。这一招,是要通过他们控制整个政府,稳定朝廷。 她双手呈上书稿,韦后扫过一行行文字,又望了她一眼,目光竟有些感激。韦后深知,这么写对她也是最好的。武家一派将她推上高位,一定功臣自居。由皇室牵制,不失为妙棋。她命宦官将那卷纸给宰相们传阅。[r3] “这是先皇的遗愿,就依照着办吧。” 别人也许不晓得内情,宗楚客是清楚的——这封遗制本就是伪造的,还说什么“皇帝的意思”。他们几人辛辛苦苦,背着丢了小命的风险弑君,到头来一点好处没落着,弄个“重茂为太子,相王参知政事”,全为他人做嫁衣裳。 要真这么写,和李显在世时的状况,有什么区别! 他即刻进言:古礼讲究“叔嫂不通问”,让韦后与小叔子同时辅政,殊与礼教有妨。随后又动员那些宰相,希望能联名要求废除遗制,直接让韦后临朝。做完这一切,他还沾沾自喜着,想来韦后那样贪慕权势,一定头疼着,必然喜欢他这么做的。 其中一位宰相嘟囔了一句“遗制也是能改的么”,宗楚客立即恶狠狠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赶紧签了字。 于是,这封所有宰相的联名信,很快摆在了韦后桌前。 她手颤抖起来,脸色比哭还难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此时此刻,她没有与宰相决裂的权力,况且还是所有的宰相。韦后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这样就这样吧,称制就称制,临朝就临朝。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留在房州,做个普通人……她忽然想起女儿的话。 时间不等人,机会不等人,她只有向前看。派亲信驻守洛阳,稳定东都形势,并升官封赏,以此笼络人心。任命堂兄总知内外兵马,掌握朝廷全部军权,派宰相巡视兵力较多的关内、河南、河北三道。最后,安抚李唐宗室,升任有名无实的一品太尉,封其长子李成器为宋王。 后来的人们看到结局,说她无能说她蠢,说她就该招太平、相王入宫,一并杀了。或者至少派个人,去府邸监视他们的动向,也不至于落得身死。但当时,她或许真没有将皇室看做危险的敌人。尤其是,自家后院一片火海,挣脱不出的时候。 她不知道,得知遗制被篡改后,太平便认定,最后的妥协机会也失去了。大唐不能再出一个则天皇帝,绝不能,这是李唐皇室的共识。为了挽救王朝的未来,一场政变,一触即发。李隆基整日往太平公主府跑,商议着政变的细节。 兵员,一方面是李隆基交好的万骑哥们儿。他们平时被欺压惯了,早就不服韦氏的统领,愿意带着手下人参与。另一边,隆基不经意提到了苑总监钟绍京,那人是个书法家,写匾额的。目前的职位,是主管皇家禁苑,有那么几百个花匠。 李隆基提到他的时候,说得满不在乎,大意就是写字的没什么用。是太平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说这人必须要。长安禁苑在皇城之北,出来正对着玄武门,那可是历来政变的必争之地。得了这里,便能保证政变开头的顺利。若是花匠们没有兵器,就从薛崇简那里拿。他是卫尉卿,掌管着武库,顺水推舟。[r4] 李隆基一副恍然的模样,连连称赞姑姑智谋深远。他一直拿捏着分寸,在太平面前展示一个既懂得领兵,又不至于太聪明、太有野心的侄子。他知道太平和上官商议的新皇是重茂,却故意一遍遍对姑姑说,他想推父亲相王上位。若自己冒着死亡的风险领兵,却什么也不要,不是傻子,就是在隐瞒更大的野心。 所以他不能太高尚。借口以相王的号召力,才能让众人服气,主持好大局,他最终说服了太平,政变以“今夕共立相王”为号。 上钩了,愚蠢的女人。嘴角一丝阴险的笑。 太平的女婿豆卢氏在延州做刺史,她已经派人联络了。若事不成,那里也是条退路。李隆基自幼丧母,抚养他长大的,是豆卢贵妃。听着这样的安排,也只有心中暗笑。 他要的,不是重茂做皇帝,也不是相王做皇帝。是自己。 [r1]《资治通鉴》: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谋草遗制,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皇后知政事,相王旦参谋政事。 [r2]也有说是父族、母族、子族的。婉:我是母族(狗头)。 [r3]我看一些解说,会认为是婉儿没有将遗制交给韦后,而是直接给外朝大臣讨论。理由是“韦后看了,肯定在她那里就毙了,不会流到宰相手里”。但是细看史料: 《资治通鉴》: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谋草遗制,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皇后知政事,相王旦参谋政事。宗楚客密谓韦温曰:“相王辅政,于理非宜;且于皇后,嫂叔不通问,听朝之际,何以为礼?”遂帅诸宰相表请皇后临朝,罢相王政事。 《大唐新语》:遗诏令韦庶人辅少主知政事,授相王太尉,参谋辅政。宗楚客谓韦温曰:“今皇太后临朝,宜停相王辅政。且太后于诸王居嫂叔之地,难为仪注,是诏理全不可。” 都未提到“婉儿没给韦后看”。婉儿受韦后之命草拟遗制,却不先交给她看,是很奇怪的。有人解释道,是婉儿就想让遗制在宰相那里毙掉,这……我觉得我的文里这样改编,是比较合适的。 [r4]仇鹿鸣:《上官婉儿之死及其平反》:于是才会出现钟绍京率丁匠百余人作为政变主力突入禁中这一颇有些滑稽的场面。钟绍京时任苑总监,分管长安宫苑的日常修缮,“凡禽鱼果木,皆总而司之”,其所率领不过是平日在宫苑中养花种树、修理房屋的工匠,如遇禁军坚决抵抗,这些素无训练的乌合之众能有多少战斗力,实在是颇为可疑。薛崇简曾任左监门卫大将军,在禁军中或有一定影响力,时任卫尉卿,是参与政变中官阶最高的人物,而卫尉“总武库、武器、守宫三署之官属……凡天下兵器入京师者,皆籍其名数而藏之”,颇疑李隆基发动政变时的武器便获致于薛崇简。 ※※※※※※※※※※※※※※※※※※※※ 下章大轿车,大概率发不出来。 互相完整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唐隆政变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红颜劫 贺娄氏隐隐听见外边喊杀,她从床上跳起,立刻明白,外面正发生着一场兵变。披衣挂甲,束好盔带,从刀架取下横刀,出鞘。 “卫士们,死期已到!”她大声呼唤着,额上青筋暴起,“卫士们,死期已到!” 大唐女将军,横戈跃马,为君披戎装。身后数位士兵跟从着,毕竟真要赴死的时候,有几人愿往?她不管,纵马上前,一手执火把,一手刀,冲入万骑阵中。战袍随风飘起,即便只有几人,仍旧按照列阵的方式,排的齐整。她脸颊苍白,发丝飘忽,火光染上橘黄。 “我等奉临淄王之命,特来讨逆!”阵首的军官看见了她,大声喝道。照理说,他们也曾是儿时玩伴,那人不忍兵戎相加,劝了一声。 “阿久,你逃吧。从北边出去,我们放了你。” “临淄王的兵马?”贺娄舞了舞手中刀,唇角勾起,掠过一丝微笑,“我们曾约好的,说要比试比试。今日终于来赴约了么?” 逃?我逃去哪里。我活着又做什么?我答应过一个人,不再行窃,那我还能做什么。 她奋力将火把扔过去,万骑将士们一阵骚动,纷纷躲开。 “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好容易摁灭身上的火星,看着被烧伤,火辣辣在痛的小臂,骂道:“小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他气急败坏,指挥着身后的士兵,团团围住几人。阵中,她是真正的囚徒,固执己见的囚徒。 刀锋上下翻飞,皮肉割开声,血液飞溅声。发疯似的砍杀,腥而咸的血洒在脸上,早已生死不顾。为了什么,为了给皇后与公主的逃亡争取时间,为了仙蕙那句“她是我母亲,她赋予了我生命”,或是只为了自己是侍卫,就得坚守她的道。 她坠马,挣扎着站起,腰上的伤不住流血。挺直身子迎战,砍不到人,就斩马腿。被铁蹄踢到腹部,终于跪倒下去,拄着刀,才没有跌落在地。血浸的衣冠,如此沉重。 阵中一人卸下头盔,招呼大家让开,回身对她道:“兄弟一场,你走不走?” 口中吐出鲜血,杀红的眼望过去,强撑着站起来。刀指向他。 刀刺入的生硬,鲜血的腥气漫溢着,身子轰然倒塌。她挣扎着,在黄土上留下一道道暗色的血手印。这次,她用尽气力,却没能起来。瘫软下去,英气的剑眉上,汗水洗刷血水,留下一道印痕。 江湖之人,本该潦草一生,谁知遇见你,不小心认真了。若有来生,便做青梅,在一切发生以前遇见你。陪你长大,陪你到老,不让你受一点委屈。那时候,我要你明白,你真正想要什么。你要按着自己喜欢的样子,活下去,一定要。郡主……仙蕙,听见了吗? 初见时的女孩,嫁衣血红,与她今日见到的如出一辙。如今方才明白,那嫁衣,本就带着血腥气。它牺牲了一个女孩的一生,而那个女孩,本该是她自己的。 不知谁一脚踏上脑袋,踩着她的耳朵,微微地疼。在她眼前晃着烧伤的小臂,挑衅似的笑起来:“我说,女人啊,就是不成事。” 她睁着眼看着他,挣扎一番,口中又是鲜血涌流。望着夜空,一呼一吸都太痛了。 我不过一个小贼,义盗都是往脸上贴金。这一生,我只见过三次血光,闻过那刺鼻的血腥味。第一次,是你躺在那里,面色苍白,身下的褥子被血染红。第二次,是张昌宗的喉咙里,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像春日的溪流。第三次,重俊政变的城楼,城楼跃下入阵,护帝后周全。 还有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身边的兵士走上前,她看见明晃晃的长刀。 蔷薇,琥珀,魏王府的夕阳。她又看见了,那方屋顶,几案上的清茶,萤火虫绕着她们飞舞。 郡主,我这一生没有白活,对不对? 头发散乱,地面冰冷。血粘着发丝落在面庞,手掌只摊开一半,刀在手旁不远,却够不到了。来人挥臂,斩下头颅的时候,眼睛仍然睁着,淡淡的眸色,像是没有眼珠一般。手串被刀割断了绳子,散落在地上。沾血的玛瑙串溅起血水,碎裂一般,发出噼啪声。 看不见了,一切都消散了。 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场面多么紧张,最后胜出的,都是阿久。我又说谎了,这次没有。 李隆基率领的卫队,冲杀入宫,直奔韦后寝殿而去。解决首恶,剩下便是清缴的工作,他比重俊明白多了。听见外边喊杀四起,女人从睡梦中惊醒,慌乱片刻,很快意识到状况,镇定下来。此刻她想起了婉儿,想起重俊政变的时候,上官昭容说玄武门可暂避兵锋。对,玄武门,韦家人统领的禁军也在那里。她可以得到庇护。 殊不知,那几个韦家将军,早已身首异处了。 她着急地赶到玄武门,预备组织禁军,进行有效的反抗。一个成熟且坚强的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终到玄武门外,见万骑、飞骑二营大门洞开,她心里也觉得不踏实。但追兵在后,退已退不回去了。一咬牙,摸着黑向前走去,终于看见三两位位影影绰绰的士兵,蹲在墙角,看她过来便起身迎接。 “把将军给我叫过来……” 一刀刺穿心脏,她瞪大了眼,眼珠都要睁出来。长刀插进去,的确是冷硬的感觉,连着五脏六腑在痛。 “为什么?为什么!”鲜血涌上咽喉,顺着唇角滴下来,慢慢连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细线。她缓缓回头,看那个杀她的凶手,一个无名小卒。一眼,那人立刻手软了,耷拉在刀上不动弹。多么凌厉张扬的美,眼中布满血丝,成了猩红,泪珠一颗一颗从红色的眼中滚落。她哭了。 “我不服,我……不服!为什么,为什么!” 仰天望去,既是怒吼,又是叹息。小卒一哆嗦,拔出刀,汩汩流出的血,和着她的泪。她倒下了,躺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望着漆黑绝望的夜空。 “你赢了。” 临淄王这边斩杀韦后,不费吹灰之力。另一头追杀安乐公主的士兵,也聚集于殿前。听到马蹄声的时候,武延秀已觉大事不妙,他慌忙跳下床,拔腿要走。安乐叫住他: “怎么了?” “我去找人来救你。”他慌忙应了一句,一溜烟跑了。 李裹儿披上外衣,穷奢极侈的卧房中,胭脂、眉黛、口脂堆积成山。她走下来,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不整的衣衫与胸前的白。取下百鸟裙,整齐地穿戴好,敷粉描眉,点绛唇。从容不迫,安稳地画好一边的眉,眉形好极了,颜色浓淡适中…… 她听见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回头望去。半边脸艳抹上铅华妆粉,半边脸湮没于阴影黑暗。还未上胭脂,惨白地映着月色,她勾唇一笑。 “待我把这边画完,可否?” 活着的时候是个美人,死了也得是具艳尸啊。 兵士没有理会她,刺穿心脏,斩下头颅,一气呵成。百鸟裙下,蝉翼一般薄纱沾着血,淡淡粉红。那人怔怔望着她,手中的刀,掉落了。 世人都以为安乐的美,靠的是那张绝世脸蛋,精致得无可挑剔。如果没有脸,她就什么也不是。然而,当头颅落下的时候,众人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残破的身躯,和如此完整的美。美得惊心动魄,像神灵一般,让人不得不顶礼膜拜。 他们呆住了,心中只剩下虔诚。大约造物诞下这样的女子,生来就是要他们震撼的。 他们跪下了。 因为美丽总是由毁灭完整的。 武延秀太明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此言非虚。他冲去马厩要跑,那马儿一改往日的温顺,不住嘶鸣起来,就是不肯挪动半步。好容易安抚下来,刚牵出去,被赶来的万骑士兵一刀结果。 铁蹄声近了。婉儿将桌上的纸卷起,藏于袖中,起身。刘幽求来迎她,说韦后安乐已除,临淄王李隆基迎她去大殿议事。 “书韵,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去找太平。她会安顿好你的。”你在她身边,别叫她报仇,别叫她杀人,叫她好好活着。 最后向侍女嘱咐几句,提一盏宫灯,她安静地跟刘幽求去了。从楚大夫子由到上官桀,再到往上一家五代,全都不得善终。也许踏入政坛那一刻,她就没有权力活着出来。走出屋门的时候,见五六个宫女手持烛台,静静站在那里,红艳的蜡烛顶端照着脸庞。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直到看见为首的女人——画采。 手执红烛的宫人越来越多,列着队整齐地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她的门生,在送她最后一程。街道尽头,她停下了,回身。 “你们都回去吧。” 数百盏火烛,辉映着夜空的流星,毫不逊色。刘幽求被这场面震撼了,他看着婉儿,看她端庄典雅,雍容华贵,泰然自若的模样。 “画采,带她们回去。”语毕,转身离开,未有留连。 没有一个人动,她们站在那里,无声地目送她离去。一颗颗耀眼的烛光中,无人哭喊,无人泣涕,一片强大坚定的静默。红蜡替她们留下血红的泪,把生命化作光与温暖,璀璨于夜空的星火。 后来她没有回头,也不晓得,那些人没有走,为她守了整个长夜。 灰色的云翻涌着,边缘微微泛白。望向漆黑的夜空,坠落的流星稀疏而黯淡。喊杀声还在远方隐隐作响,手持一盏宫灯,她走向她的刑场。 灯花落,星如雨。 ※※※※※※※※※※※※※※※※※※※※ 瞧瞧,这是谁要的永泰x贺娄氏cp,终于完结了。咱们婉平线也快结束了。我还能有什么坏心眼,不过是想让太平早点守寡罢了…… 婉儿之死 大殿正中,李隆基独立于此,眼睛直勾勾盯着龙椅。多么漂亮的椅子,精细的做工,龙头栩栩如生。这样的椅子,就该真正有能力的人坐…… “上官婕妤来了。” 他回头,看见一身华服的婉儿,笑了。 “说你聪明是真聪明,可惜——” 婕妤,如今皇祖母早已不在,剩下那些女人中,算得良才的,也只有你了。说实在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也很崇拜你。正如我喜欢皇祖母,也崇拜皇祖母一般。我喜欢你,所以才要得到你,要征服你。那么,该如何得到呢?毁灭,毁灭就是最好的方式。只有毁灭才算征服,只有毁灭才算得到。我要看着你们,看着你们这些女人,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在我眼前毁灭,陨落,凋亡。在我手中,化为灰烬。 “临淄王,你给我记住,无论是今天死在你手里的女人,还是往后死在你手里的女人,她们若处在你的位置上,没一个会比你差的。只是如今天命在你手中,我们不得不退场罢了,没什么值得你在这里炫耀的。” 李隆基大笑起来:“对,的确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我就是炫耀了,你奈我何?” 婉儿浅浅一笑,弯起月牙的眼,摄人心魄。抬头,看那头顶雕琢的龙像,笑容一丝丝淡去,皱起眉:“我没奈何。” 一生都没奈何,到这个地步,此刻,又能有什么奈何。 “临淄王,今日若太平公主过来,你大概会把她也结果了吧?留一笔死于乱兵,捐躯赴国难。你现在不杀她,只是没有立场杀她,没有借口害死亲姑姑,人言可畏而已。” 你早就把她当做麻烦,想着最好一并杀了——对吧? 李隆基眨了眨眼,耸肩摇头,又笑起来。 “婕妤你知道么,你知道我过的什么生活?对,你从小长在掖庭,活的很难,但你有母亲。你从没体会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仰着脸问阿娘再哪里儿,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豆卢氏死死捂住我的嘴,把我带到后院,不让我说半个字。难道我临淄王李隆基,没有恨你们的权力么?” 我恨则天皇帝为了权力,肆意打压父亲,让母亲尸骨无存。我恨武家夺取李唐天下,让武德充沛,疆土广袤的大唐,变为一个被突厥、契丹、吐蕃追着欺负,险些丢了河北道的弱周。我恨自己生的太晚,年纪太轻,只能眼睁睁地看悲剧轮番上演,却无能为力。 对,我以为神龙政变,权归李唐,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想到,那两个蠢人,又在走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帝的老路。那时我才明白,这世上没人靠得住,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我要改变一切,我要终结这场女祸,让这个国家——大唐,重新伟大起来。那么女子必除。所以,婕妤,你也一样。 “好。临淄王,你说的好。” 只要我活着一日,执掌诏敕的权力,必然在我手中。如果我不死,就会支持相王上位,按规矩立嫡长子李成器为太子,号召着手下的文臣,做太子的幕僚。与太平一道,我的名望加上她的血统,外通朋党,权势滔天,颇有武皇遗风。那时这个龙椅,离你就远了,对吧?而你,你想的是政变成功,控制小皇帝重茂,临朝摄政。待政局稳定,就让他将皇位禅让与你,对吧? 临淄王,别说什么“扶大厦之将倾”,你杀我,不过是为了你的权欲。 若你非要说什么“上官不死,天下难安”,我无可辩驳,而且荣幸之至。能乱天下的,祸乱朝纲、祸国殃民的,不可能不是英雄。 从袖口掏出那封遗诏草稿,她扔过去,盯着李隆基道:“临淄王,你太着急了。仔细看看吧,遗诏写的是相王辅政,不是你!打着相王的旗号,让大家死心塌地跟随你——一个藉藉无名的王爷,现在又想另立门户,太着急了。相王有威望能服众,你呢,还远远不是时候,镇不住场面的。” 相王当立,他不会纵容你杀太平的。你给我老实点。 “我凭什么……”李隆基走近了,抽出半截腰间横刀,“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今日死在你的刀下,她绝不会放过你。”婉儿对上他阴狠的目光。 你杀我,没有理由。你可以扭曲事实,说我是韦皇后一党。可有多少人会相信,一个几个月前拼死反对皇太女的人,今日忽然变成了皇后的人?这一切,只能证明你是个野心家,没有一点道德。那时,必有大批文人与官僚心中不满,太平趁此推翻你的一切,水到渠成。 李隆基的眼睛眯成细缝,一道微光,寒意四射。 我死了,她不会放过你的。临淄王,我是在帮你,你看不出么。 “日后,你会杀她么?”她从怀中心口处,拿出那张麻黄纸,细密的字迹遍布纸张,“如果她看了我的遗信,不与你针锋相对的话。” “会。”李隆基松一口气,挑眉,眼睛瞟向那张纸,“你——奈我何?奈我何。还是没奈何。不是么?” 要怎样你才能放过她,要怎样你才能不杀她? “要我不杀她,只有一个方法——”看婉儿抬头,不安的神情,他笑起来,“就是她自己死。” 你们不是很要好么,她不该为你殉情么?他笑得更开了。 婉儿揉皱纸团,径直往口中送去。 “等等!”他没料到婉儿会这般,有些气愤,连连挥手去夺,“得先给我看看,究竟写了些什么,本王才能定夺。别着急嘛。” 收刀入鞘,拿了那张皱巴巴的纸,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她会信么?”李隆基摇头,“一封信而已,谁伪造不来。” “既然来这里了,我有必要骗你么?我向你担保,她一定知道是我。你大可放心,她不会怀疑。” 李隆基又看了她一眼,将信卷好,放入怀中。 “我想让她好好活着,可以么?”婉儿问他。 “刀在我手上,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他眉眼一动,斜倚着刀鞘,笑得像街头游荡的流氓地痞,“现在,遗信已经在我手上了,你没有筹码了。除非——除非你跪下求我,我就答应你。” 怎么,下跪么? 没有过多犹豫,掀起长袍的下摆,她跪下了。跪下稽首,长拜许久。 脸上的诧异转瞬即逝,李隆基哼了一声,道:“你为了她,还真是什么都能做啊。” “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她仰头,她在笑,笑得嘴唇颤抖,眼里点点泪光,“我没有为了她,活下来。” 答应我不杀她,答应我!当年武皇托我护太平一世,我也暗自发了誓的。若做不到,就发冢斫棺,死无葬身之地[r1] 。今日我也要你发誓,日后伤她一根毫毛,不得好死,剖棺戮尸! 你敢么? “真可笑,一代巾帼宰相,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最后只能靠赌咒发誓。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道,在朝廷里,赌咒发誓向来是不管用的。” 他语气很轻巧。 “我要说这次管用,你敢发誓么?[r2] ” 你不是要毁灭、要征服么?没想到担负责任的时候,竟比我胆量还小。临淄王,我看不起你。李唐大好河山,看来的确不能交到你手上。我看错人了。 李隆基玩味地看她,许久挑了挑眉,开口了:“好啊,我不食言。我临淄王李隆基对天发誓,他日若对姑母起了杀心,不得好死,哪怕彼时已是天子,也无能治理国家,留下昏君暴君的千古骂名。便是死了,陵墓也要被洗劫,尸骨也要被人挖出来,永世不得安宁。这下你满意了吧,啊?” 记住你的话,临淄王!你若伤她,这就是我对你一生的诅咒。她神色坚毅。 “你该上路了。”李隆基装模作样地提醒道。你誓死护卫的,一为天下、二为太平,却恰恰是最终置你于死地的。讽刺么? 我心甘情愿。她说。 我是好胜之人,这么多年政务相伴,没有片刻放任过自己。你问我今天输了,输得彻底,毫无还手之力,心中有没有不甘。有,当然有。可那不重要。扑火的蛾,击石的卵,可笑自不量力,其愚笨也及。却不知,蛾不扑火、卵不击石,其生也无义。宿命罢了。 李隆基觉得,自己越发摸不透这人了。不示弱,也不敞开心扉。真是个奇特的女人。 她向殿外缓步走去,每一步落下,悉心体会着神龙政变的长生殿。则天皇帝也是如此吧,没有人陪着她,一个人苦苦支撑,孤独而荒凉。她怎么撑过去的啊。 她知道,太平一定睡不着。或许像神龙政变一样,点着灯,望着香炉的青烟,苦苦等候一夜的消息。翌日清晨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那会是怎样的彻骨。疼的她不忍细想。 大周已去,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庄子云:天道无为,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没料到,此生有你,生也可贵,死也难舍。 她听见李隆基放肆地大笑,响彻金殿,柱石都在颤抖。他笑道:“饮鸩死谏的伤还没好干净,上官婕妤,你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作为韦后的余党死在这里。” “无妨,不求声名,只求太平。”她回首,一声振聋发聩。 心有所念,意有所往。善恶明辨于内,行止不论纲常。大周国祚已往,我便捐躯祭华章! “那就,遂你的愿。”李隆基收住笑,幽幽开口,“我受够了女人的朝堂,女人的天下。上官婕妤,你只能死在我的刀下。你们都是。” 那就来吧。像我击败则天皇帝,击败武三思,击败李重俊一样击败我,让后把我丢垃圾一样丢在脑后。抛弃才是权力的真谛。因为不抛弃,就只有等死。 “临淄王,这天下,伸手去取很简单,放开却很难。你在做简单的事,而我选择迎接困难。”她走到门前,没有再回头,声音却坚定而洪亮,“李隆基,送你最后一句话:自古以来,盛世佳人在尘间挥洒若定,乱世佳人代君王背负骂名。[r3] 看临淄王要什么了,希望你懂你要什么。” 几位兵士上来押住她的胳膊,立在那里的刘幽求愣了愣,忙进入大殿,跪在李隆基面前叩首:“婕妤是长公主的人,王爷,这是杀错了吧。即便有罪,也该交由长公主处置。公主说——” “公主说什么?”李隆基冷冷问,“她死了,起草制书的事,就只有你来做。事已经成了,拟制有功,还怕你做不了宰相?” 刘幽求眼珠一转,忙道:“是,是。” 卫兵押送她出来,站在院中,仰望半明的天空,仍有云。 则天陛下,我尽力了。我……尽全力了,现在来见您,没什么可遗憾的。 则天皇帝说过什么,她说,做你的事便可,史书,也许就真是个笑话而已。这大概就是一代红颜的宿命吧。唯有太平与我们不同,她说她没有理想,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原本不必如此,数十年前规规矩矩嫁给薛绍,又放弃太子人选的武承嗣,她一直想远离朝堂的。是我把她卷进去的,让她不得不搅和进政坛,是我对不起她。所以我只盼着,即便我们都走了,她还能活着。好好活着。 “上官婕妤。”兵士举着陌刀走过来,喊了她一声,似乎有些愧疚。 “好。”她点头。 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花的归宿,无论是瓷瓶还是泥土,都不算可惜。 日出之美,正因其脱胎于月色。 月儿,你不是问我,什么是天下。今日,我以生命教你。今生对不起你了。来世吧。来世做个普通人,我们都是。来世,我宁负山河,不负卿。 李隆基从大殿内走出来,崇简跟在他身边,看他的眼神竟有些崇拜。他们走过来,身后跟着一群兵士,像西市围观斩首的百姓一般。 “临淄王,我的血,能换来一个盛世么?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头顶万骑军旗飘扬着,陌刀[r4] 的刃搭在脖颈上,冰冷刺骨,肌肤刺痛。思卿不见,难赴黄泉。思卿不见,难赴黄泉啊。[r5] “崇简,你有权利恨我,怎么恨都行。但是,原谅你母亲吧。”看着那与太平几分相似的青年,她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她看见崇简眼中升起的怒火,他是恨她的,恨她分去母亲的爱,恨她毁了一个本该正常的家,恨她此刻还念着母亲。 他出离愤怒了,冲上去,一剑刺穿她的胸膛,血漫溢出来。与此同时,陌刀的冰冷也消失了,从脖颈上,消失了。 出生后不久,上官家被满门抄斩,她是从血泊中生长的女人,最终亦归于血中。伴随着生的,是武皇毁掉的一纸废后诏书;伴随着死的,是韦后毁掉的一纸伪造遗制。生命中有太多巧合,她只想抓住最坚实的,永恒不变的人。那人虽然不能陪她生,也没有伴她死,却给了她完整的灵魂。 血雾蒙上了双眼,那鲜亮明媚的颜色,是世间最美又最危险的东西。想伸手接住那些血滴,她知道自己的血,为能天空破晓,迎接神州大地的黎明晨曦。出生伴随着死亡,一生伴随着死亡,最后,也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恍惚中,仿佛看见父亲被金吾卫带走,母亲隐忍而痛苦的神色。随后是掖庭的冷寂,内文学馆的烛火,那个鹅黄色衣衫,笑问她名字的女孩。一瞬间,绽放出鲜妍的花。 “婉儿,我的字还没练好呢,你就顾着看书![r6] ” “婉儿,我还等有一天,我的意中人骑白马、披红衣,过来接我呢。[r7] ” “婉儿,带我走吧,离开洛阳,乘一艘船顺流而下,去江南,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就你和我。[r8] ” “婉儿,做我的皇后吧。[r9] ” 那些话很多,也很杂乱,最终渐渐汇到一起,只剩下一个声音: “婉儿,下辈子,你不会忘了我吧?[r10] ” 初见的小公主,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站在内文学馆外边。她很想过去抱抱这个女孩,却动弹不得。她想开口告诉女孩,千万不要往侧边看过去,千万不要对那个冷漠的侍读动心,她不值得,她会骗你会抛下你会伤你的心。她会让你一辈子过得很艰难,而你是最受宠的公主你本可以—— 女孩转过头,看着那个掖庭女奴,抱着抄写的《春秋左传》,衣袍宽大,站在风中瑟瑟发抖。眼里一片洁白无瑕的光,澄澈的爱意就此萌芽,她开口问:“为什么站在那里呢,你是谁?” 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下辈子,你不会忘了我吧?” 女孩忽然回过头,看着历经风雨、伤痕累累的自己。笑得很甜,很可爱。 于是她也笑了,红着眼眶,一滴泪滚上苍白的唇瓣,融成一道细线。她笑着,温柔却坚定地回答女孩: 不会。 血雾中,她没有感到疼痛。倒在地上,眼白的血丝成了猩红,血沫翻涌而出,沾染着发丝黏在一处。血的气息混合着百合香,腥甜又温和。淹没,下坠,降落,水面在离她远去,没有支点,不必挣扎。 黄粱一梦[r11] ,也该醒了。 宫女们手中红烛燃尽,一支一支熄灭,吞噬在黑夜中。谁也没有动,四下寂然。薄软的衣衫上,一片月光洒下,纹绣的礼服变得柔和。 上官婉儿,终于卸下她一生的负担。陷入永沉的夜与梦。 看见带血的头颅,将士们呐喊着,叫着,陷入了狂欢。他们甚至弄不太清楚死的是谁。他们不认识那个女人,不知道她的一生,不了解她的悲喜。只知道他们的王爷杀了一人,所以要欢呼。 头颅扔在地上,在马蹄之间杂乱地翻滚。李隆基冷眼看着,想起了那场马球赛,于是他轻蔑地笑了。马球能被他轻易玩弄于股掌,女人也是。 那颗头在马蹄间碰撞,踩得稀碎,终于看不见了。李隆基转身离去。 都说美人误国,其实,是国误了美人啊。衣袖暗袋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纸,他还能感觉到,人却已经永远回不来了。血腥浓重的气息,他细细嗅着,并沉迷其中。女人的血与男子不同,带着清香甘甜。 “我李隆基以后,可不能再让国误了美人。”他侧身,玩笑般地对刘幽求说。 士兵将尸身抬下去,大周的华服染血,那是赤红的,残败的花朵。[r12] 盛世长安,红颜败落。一场大唐红颜劫,落幕。 [r1]所以还真是这样。 [r2]这里cue一下彩书怨广播剧,没听的快去听啊~主要是那里也发誓了,却是“江山倾覆,众叛亲离”。而我的婉儿,我想她大概不能以江山做赌注的。所以改动一下。 [r3]于赓哲老师:盛世美人点缀,乱世美人顶罪。改编而来。 [r4]唐刀有四种形制,陌刀用于斩杀临阵脱逃的士兵和撑场子,大概率是陌刀。详见弓手冬郎b站视频:科普:一本正经说唐刀! [r5]不好意思,写文的时候在单曲循坏《仙才叹》…… [r6]出自第四章内容。 [r7]出自第二十六章内容。 [r8]出自第二十二章内容。 [r9]出自第三十六章内容。 [r10]出自第二十五章内容。 [r11]南柯是唐代的故事,黄粱典故在719年,好像都不太能用哈哈。 [r12]《资治通鉴》记载:犹庚子,晡时,隆基微服与幽求等入苑中。二鼓,天星散落如雪,刘幽求日:“天意如此,时不可失!”三鼓,闻噪声,帅总监及羽林兵而入,诸卫兵在太极殿宿卫梓宫者,闻噪韦,皆被甲应之。及隆基入宫,昭容执烛帅宫入迎之,以制草示刘幽求。幽求为之言,隆基不许,斩于旗下。 ※※※※※※※※※※※※※※※※※※※※ 婉儿下线了,都给劳资哭。我先来:嘤嘤嘤~ 遗言 大局已定,刘幽求请于临淄王:“众约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 李隆基心里暗骂,骂他这死脑筋,此时非要提这茬。可表面上,临淄王仍旧一副孝顺模样,恭敬地对他说:“刘尉,此刻迎接相王,我呢,觉得还不是时候。目前当务之急,是集中全力追缴韦逆余党。待一切安排好了,再让父亲过来接手,让他老人家享享清福就行。” 于是他就去了。 宫外提前安排了一支军队,在皇城腥风血雨的同时,已开始肃清长安韦氏余党。城南是韦氏宗族聚居区,士兵们到了那里,纷纷大肆砍杀。别说是身高马鞭以上的孩子,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城南韦杜,去天五尺”,倒霉的是大族杜家,只因与韦家毗邻而居,被走错的士兵乱杀一通,许多人死于非命。 树倒猢狲散,韦后的两个妹妹,分别被自己的丈夫砍掉脑袋,献给了李隆基。娶韦后奶妈的宰相[r1] 心一横,跨刀斩乱麻,手刃老妻,也提头来见临淄王。亲自为安乐拉车的韦党走狗[r2] ,听说安乐已死,一路骑马跑到安福门下,振臂欢呼万岁。没料到不多久,就被政变者一刀斩于马下。百姓早对其恨之入骨,扒皮挖眼,最后剩一副白骨。 更多的,则是在家里坐着,或者走到大街上,随后被乱兵所杀。 至此,韦党几乎杀尽,唯宗楚客仍不见踪影。军士于城中大肆搜捕一日,却无任何消息。次日清晨,天色微蒙,一个中年男人披麻戴孝,骑匹青驴,在通化门附近哭哭啼啼,说是死了老父,一定要出城奔丧。我朝以孝治天下,奔丧属于特殊事宜,理应放行。守城人端详这男人几眼,眉头一皱:“你是宗楚客吧?”左右一拥而上,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随后李隆基颁布制书——武氏宗属或坐罪诛死,或发配流放,屠戮殆尽。[r3] 杨钧、马秦客二人枭首,皇后韦氏悬尸于西市示众,[r4] 以示惩戒。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唐皇后,她的最终归宿,竟是刑台上倒悬的绳索。尸身僵硬后软烂,随风微微晃动着,那是她罪行昭彰的铁证。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政变顺利结束,小皇帝李重茂登上城楼,宣布韦后篡权作乱,如今逆党已除、国家已定,请百姓放心。随后他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加官进爵,免去天下半年赋税。 唐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变——唐隆政变,就此圆满落下帷幕。此次举兵动用人力之多,甚于玄武门之变。凭借太平公主高明而细致的策划,以及临淄王李隆基——不,此时他已自封平王——平王李隆基的得力指挥,再次挽救了李唐,不至于使国祚中断…… 一整日过去了,街上到处是军士,却没有丝毫婉儿的消息。公主坐不住了,心下埋怨起来,想着婉儿就是再忙乱,也该给自己报个平安。真是越来越不懂心疼人了。她上马扬鞭,从朱雀大街一路奔向皇城。马蹄杂乱,汗滴入黄土,心情愈发急切起来。她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婉儿,要好好数落一顿。 还有……今日该告诉我,愿不愿意做我真正的妻了。你答应我的。 殿前满地鲜血横流,短肢残臂交错,她猛地一阵心慌,险些坠下马去。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是来见婉儿的——婉儿……婉儿该和三郎在正殿议事吧,毕竟—— 踏入皇宫正殿,侄子沾血的衣甲还未换下,正和刘幽求商议着什么。一旁的小儿子崇简,匆匆瞟了她一眼,没有行礼也未问安,径直侧身离开了。 “三郎,婉儿呢?她在哪里?” 李隆基回头看她一眼。姑母拼命掩饰不安的模样,还真是前所未见,有趣极了。他扑哧笑起来,拍了拍刘幽求的肩,将手指了指头顶。 太平向上望去,顶端是雕花盘龙,嘴里衔着宝珠。龙的眉毛很粗,不怒自威,宝珠倒映着彩光,琉璃生辉。她这样看着,心中忽而泛起一丝异样。仿佛漆黑的夜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仰头望着头顶的盘龙,孤寂而无力地站在这里。 “我杀了她。”李隆基说。 就在殿前,军旗之下,他们都看见了。你若仔细去闻,还有淡淡的百合香。她的尸身躺在那里,已僵直不能曲,头颅破碎朽烂,灵魂也永远消散了。你去,去看看吧…… “三郎,你再说什么!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你告诉我,究竟把她藏哪里去了?” “藏?”李隆基一副恍然的模样,“是呀,我该藏起来,用她要挟你才对。一步妙棋,当时却忘了。” 他惋惜哀叹着,却又笑起来。一手扔过那卷沾血的纸,任它在地面上翻了几个身,纸面还有层叠的褶皱。 “看看吧。” 好容易翻开、展平,太平读到第一句,便不由得皱起眉。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小楷[r5] ,一笔一划如此熟悉,如同久别的老友。儿时学了那么久的字,横竖勾连起笔收锋,怎可能认不得。她竭尽全力寻找破绽,却无可奈何地发觉,一切愈发真切起来。 是她,真的是她。她的遗书,她的绝笔。太平慌忙读起来,却不识字一般,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遍、两遍、三遍……还未看几句,泪水已流满面颊,啪嗒地滴落。攥着纸张,她强迫自己往后读下去—— 自仪凤二年,君荐我于朝,三十四载,摧眉折腰,阴谋权略,纵使秉国权衡,非愚初心所愿。彼时方悟,不才毕生所念,唯驭舟于江上,明月清风栖身侧,与君相拥而眠。惜之,失而不复得也……[r6] ………… 我从未想过,从十三岁那年,你荐我与给则天陛下那刻起,我便在权力的漩涡与命运搏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再也无法挣脱。我以为那是我的梦想,为它有了太多不堪,得到之后却并不欢喜。那时我才明白,其实,我的梦想也可以只有你——驾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清风明月,相伴终老,这就是我的梦想。可惜,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不是这个“梦想”,我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平凡,但很幸福吧。一定会的,因为我们那样深爱彼此。果真如此,就可以像所有普通的恋人那样,摘一枝花别上你的发丝,爬上屋顶看星星,尔后挽手、拥抱、亲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觉得好可惜,恨不能重来一遍。 可要真说后悔——我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大概,也不算后悔。毕竟那个称量文士,在彩书楼上扔诗的婉儿,才是真正的婉儿。你让她做个沉默的、如假包换的普通人,也许可以做到,但那个耀眼的、万众瞩目的小公主,真会喜欢这样平凡无趣的人么。所以啊,现在的状况于我而言,大约是最好的安排。不必自责,不必留连,不必叹惋。 不知此时此刻,你读到这里,会是怎样的心情。我说过,喜欢看你笑,不想要你哭。但心里总还觉得,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还是很痛。要是真忍不下,就好好哭一场,痛快地把眼泪流干。以后,就不要再哭了。一路走来,风雨之中,你哭了一生,我不愿再看你哭。没有我陪伴左右,希望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路还长,总要走下去的。 十七岁那年的夏日,你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从来没喜欢过我。事到如今,我终也明白这心情。我想努力离开,斩断一切的难以割舍,免得你怀念,免得你痛心,免得你遗憾。不曾想,到头来却发现,是我离不开你。月儿,你怎么……那么好啊,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只想抱紧你,永远留在身边。 我爱你,真的很爱。神明作证,日月可鉴。 坐于偏殿案前,我良久不能落笔,是因为绝情的话不忍心写。是因为,不想在最后一刻,还要把一切都瞒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恨我再一次食言,恨我丢下你。我知道,解释很苍白很无力,并不能弥补过错的万一。但我还是要说。毕竟错过了这次,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所以,还是听我说吧,好么? 活在则天陛下的荣光中,我们一代人,大都带着她的印痕。才能、野心、权欲一一展露,企图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绽放属于自己的光。我何尝又不是如此,只是事到如今,发觉自己做不到了。千年传承的宗法,因女人的继承而混乱,谁都想逐鹿问鼎一遭。到头来,苦的还是众生。 则天皇帝留于世间的印痕太深,为了消除这痕迹,只有消除我本人——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一切。我一生推崇女皇,又与武三思纠缠不清;你是武攸暨的妻,武三思的亲家;永泰、安乐两位公主,都是武家的妻;韦后先与武三思不明不白,后同宗楚客、武延秀等人结党。权归李唐以后,武姓用尽手段争夺皇权,特别是期望通过宫廷贵妇,重振武氏雄风。我活着一天,就一定有武家子弟攀附巴结,妄图通过我重回权力巅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答应过则天陛下,一生维护武家,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从王同皎谋反案,天津桥匿名信案,到重俊叛乱身亡,诬告你与相王谋逆,最后是陛下遇毒暴崩,哪一次的动荡,没有武家子弟参与。朝廷因他们的不堪,长久不得安宁。武家人本身,也因自己的权欲惨遭横死。我想保护他们,最终却事与愿违。那时我反复思量,究竟怎样做,才算真正维护他们。也许只有自我毁灭,逼迫武姓彻底退出政坛,他们才有活路。只有这样,朝堂才能与武家断绝,真正做李唐的朝廷。脱去武氏的影响与扰乱,大唐才有可能步入正轨。这是最好的安排。 月儿,你不一样,有李姓的身份在那里,武家忌惮你的力量。我们这群人里,只有你不必寻死,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女性参政,与传统儒学格格不入,因而多数正统大臣对我们敬而远之。后来韦后提拔的,要么是神鬼左道之人——女巫、和尚、道士一类,要么是韦氏宗族的亲信子弟,要么是花钱上位的斜封官。这些人把持朝廷,天下如何能安定?你或许会想,我们和她不一样,待到掌权之时,一定兴科举、选人才使满朝清流。可很多事情,不是规划得好,便能顺利解决的。科举考明经、考儒学,选上的官员即便有能力,难保不会暗中反对你我。到那时,朝廷又是一场争斗。 对,是有大臣会支持我们,但那大都是些什么人呢?是一些被认为“厚颜无耻,靠女人做官”的所谓两面三刀之人,为同僚不齿。女性掌权,催生了一批这样的臣子,譬如自荐枕席的宋之问、喜做皇后阿的窦怀贞此类。士人本该撑起一个时代的脊梁,若朝臣多为这等无耻之徒,国将不国。 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却发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王朝的不安定因素。那还能如何。若我让时代停滞不前,让国家不得安宁,我就该离开,彻底地离开。不论我本人做了什么事,出于何种目的,又成就了怎样的功绩。不论我是忠是奸,是良臣是小人。 我不是没想过全身而退,去职、辞官、断发,可惜退不出来了。你劝我回来时,说唯我能当此任。饮鸩以后,你让我看见,满院的士子女官,都期望着我做救世的王。所有事一遍遍告诉我,我属于这里,逃不掉的。生长在这里,也只有死在这里,殉葬是我的宿命。我明白,我身不由己,永远出不来了。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把我推向台前。[r7] 怎么斗败韦皇后、安乐公主,王朝的出路又在哪里,我想了很久。最终明白,同归于尽,便是最好的方式。现在,我可以用我的血保护你,保护所有人。再好不过。 则天陛下一生从未输过,无论面对的是谁——朝臣、夫君或是子嗣。她击败了无数男人,却未掌控男人的天下,最终,还是输给了传统。则天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做到。我放弃了。 韦皇后指责我,说我屈服了,也许是的。你有没有看过,罗网中的一只野鸟,撞的头破血流,却无法飞出去。我好像走不出去了,太平,我走不出去了。这张网蒙上了全部,我只有等待死亡。母亲曾对我说,父亲给我取名“婉”,是希望我能柔美婉约,做个平常女子。可惜事与愿违,算是——背道而驰。然而现在看来,这个名字似乎是一种禁锢,一个诅咒。回顾我的一生,还是不得不低眉顺眼、与时俯仰。在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婉,就是我的命运。 的确对不起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 则天皇帝曾对我说,男子与女子有不同,却无高低贵贱之分。男人能坐朝堂,女人自然也可以。她说的没错。只是如今的天下,儒学根深蒂固,千百年来的思想不足以被夷平。整个社会全部的思想、文化、制度,无一不建立在男尊女卑的基础上。一次又一次打破平衡,带来的将是无法估量的灾难,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们只认可女人是女儿、妻子和母亲。便让她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怎么治理、怎么传位,都难以解决。则天皇帝晚年犹豫的皇储问题,换做其他任一位皇帝,都不会如此困扰。一家一姓,李唐是家,武周是姓,她无法选择。 她可以与传统宣战,却不能真正与其割裂,也无法逃其罗网。因为传统,本就是骨髓的一部分。则天陛下与旧礼教斗了一辈子,却又身体力行践行着它。选择九月九重阳[r8] 登基,是因九为阳数最大,其性至刚。她想要以阳滋阴,护佑女主阳位。不自觉地,自己都对登基产生怀疑,你说,我们真算成功了么? 对则天皇帝如此,对我们也一样。天行有常,以血肉之躯驭天道,妄也。人从来没法对抗它的。一个人从小读《女诫》与《列女传》,看书中称颂被男人碰了手臂,就激烈地断腕。身边所有人,也都这样告诉她,鼓励她,说女子应该如何如何的时候。即便意识到不妥,她却很难真正走出去。[r9] 别不相信这话,就譬如我们的感情,亦是如此。十七岁离开的时候,你对我说:我们都过正常的日子。什么是“正常”?后来历尽艰辛,尽释前嫌,我说,陛下不喜欢我们一起。你说你明白,这是一桩丑闻。什么又是“丑闻”?其实在心底里,你从来都觉得这事是错的,你我相爱违天理、逆人伦,对不对?只是身为最受宠的公主,你有资格胡乱来罢了。我没办法怪罪你,也没权利要求你。毕竟,和别人不同时,就会怀疑自己是错的。因为世道如此,与众不同,就是原罪。 无力、无奈、无望,也毫无办法。 往前数千年来,无数英武不屈的女子厚积薄发,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只足够捧出一个武皇帝。剩下的,就没这个命了,运数已尽。我也曾想奋力一搏,全力维持过往的制度,费尽心血,却扶不起这江山。到头来,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 不顺人心,不承人德,如今的一切都不堪一击。则天陛下走在了历史的顶端,走的太前了,因而多数平常人容不下她,也容不下你我这样爱她的人。要改变这一点,假以时日,也许需要上千年。但我相信,千年以后,终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她的伟大。 后来,则天陛下又说,说自己活得不像女人了。不像女人,那么,什么是像女人呢。究竟什么才是女人呢,谁给的定义?这具女人的身子,到底可以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细指纤纤,捉得了针线,亦提得起刀剑;香肩雪粉,停枝繁蝶舞,亦能扛江山社稷;笑靥如花,浓妆淡彩是美,鲜血抹额染亦是美。而那一颗心,不止放得下你,亦容得下山河梦远。[r10] 究竟什么才是女人呢,谁给的定义?其实,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没有定义的时候。 女性的一生,没有什么是一定要达成的。如果非说有,我希望是把握自己的命运。[r11] 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必活在他人的建议、传统的惯性和世界的期望中,只做我们自己。今生做不到这些,但也奋力拼搏一次,此生无悔了。叛逆需要实力,很幸运,你我都是有实力的人。 为了这不可能的事,我们已经付出太多,走的太远。牺牲了我们的感情,变成不该变成的人,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该停下了。答应我,别再继续下去了,哪怕只是为了我。这是一个梦,你说,要陪着我永远不醒,但其实……没有人应该一直陪着我。我梦得太深太久,我的人生就是梦,我不能离开。而你不同,你可以醒过来的,月儿,不要陪我走这毁灭的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愿望。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r12] ”这是老庄的学说,你一定读过。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告诉你我不想活下去,相反,人世是我最眷恋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你。但你一语点破后,我终于明白,缩着脖子做乖女儿的那个人,不是婉儿。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换来天下的安宁,能换来你好好活下去,很值得。我会这么做。 我珍视生命,更无可救药地爱你。这正是让牺牲伟大的地方。 隔着山河,我们有太多无奈,太多遗憾。从大明宫到太初宫,没有几人能得善终——永泰、安乐、韦后,包括我也不会。这是一代人的宿命,我只有奔赴。很遗憾没能陪你走到那天,躺在一张温暖的榻上,你抱着我,安静地阖上双眼。我是为了你我所爱的天下而死,是为了李唐为了苍生,与韦逆同归于尽。如果这能安慰你的心,我很欣慰。死亡就是我最后的遗言,与最高的丰碑。 离开便离开,死去成空,不必为我做什么。记住了,照顾好自己。如果出现别的人,就去寻你的新生活,不要紧紧抱着过去,固执地坠入深渊。 月儿,我们看不到千年以后的事,但我相信,那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坚信。如果可以,我希望携你的手走过千年,看见女人们真正站起来,被尊重,与男人平起平坐的时代。必有千万女子从织架,闺房,膳厨中站起,与男子并肩而立。即便命如蝼蚁,依然向阳而生。女人可以正视权力与欲望,可以拥有自己的光辉。我想,那个时候,我们也可以站在阳光下牵手,光明正大受到世人的祝福。[r13] 可惜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那时候,我们能掌握自己命运吧。我和你。 世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寻觅到命定之人,我却在七岁那一年就遇见了。今生有幸遇见你,更有幸得到你的垂青。也许一个人的运气的确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俩的路才走得如此艰难吧。 我先离开了。今生唯你。今生,也对不起你。若有来生,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正能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坚持爱你的上官婉儿,来配得上你所有的付出和爱。而不是现在这个。 愿君人如其封,长守一世太平。 ………… ……窃思彼时,吾与汝当执手与日下,为世所羡。痛矣哉,此景非吾侪可见。 世人多穷尽一生不见真命,吾幸甚垂髫之年便得。遇君乃此生大幸,更添得君垂怜,实为至幸之事。或人之运数有定,故你我困顿一生,不得彼此。吾往矣。今生唯君。今生亦负君。望君来生得逢良人,以慰赤诚之心,而非今之上官。 愿君人如其封,长守一世太平。[r14] 手里攥着的地方,还有一行落款。她知道那里写着什么,却小心翼翼,不忍打开。窗外日暮西沉,同神龙政变结束后的那天,一样的红日。洛阳白马寺的钟声仍旧回荡在耳边,那天婉儿对她说: “你要是做了皇帝,往后我的每一首诗,都歌颂你。” “果真如此?” “当然”。 太平托着腮,就这样笑起来,眼波温柔。 “要我做皇帝,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说话的时候,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未减半分,“婉儿,做我的皇后吧。” 上官婉儿笑了起来。 “好。”她说。 指腹从侧边轻轻移去,一行字静静躺在那里,不带太多的技巧——“妻上官氏再拜顿首”。她看见,“妻”字下边原本是“臣”字,又被墨笔圈去,上边写下“妻”。一笔一划,那样郑重的字。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泪模糊了双眼。 [r1]窦怀贞。 [r2]赵履温。 [r3]仇鹿鸣先生的《上官婉儿之死及其平反》写到:政变之起,虽以“今夕共立相王”为号召,仍旧以中宗之子李重茂为帝,并未将权力交给李旦。政变当夜,便下制敕百余道,次日更以李隆基亲信刘幽求为中书舍人,掌诏命;封李隆基为平王兼知内外闲廏,押左右厢万骑,控制全部禁军。同时大肆屠杀韦武宗属,崔日用将兵诛诸韦于杜曲,襁褓儿无免者,武氏宗属缘坐诛死及配流,殆将尽矣,甚至将韦皇后的尸体悬挂于市,株连之广、手段之酷毒,为唐之前的宫廷政变中所未见。神龙三年(707)节愍太子的未遂政变中,韦后时代诸武势力并不活跃,被株连其中实属无辜。 当然,据本人观点,武氏在毒杀中宗案中,其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所以不算完全无辜。而韦后一定要弑君的,否则政变杀她就是欺君罔上。皇帝无遗诏,她立的太子,也是最合法的继承人。后面夸大她的作用,减少武延秀等人的参与迹象,与此不无关系。 [r4]《资治通鉴》记载:于是枭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首,尸韦后于市。 [r5]经水芯大佬科普,唐代乃至以后的诏书,用的应该都是欧楷。 摘录:后来也有颜体柳体,但欧楷被称为“恭楷”,《红楼梦》里,元春省亲,宝玉他们写的诗词,都要太监用欧楷抄一遍,然后呈给元春看。古代正规场合,用的都是欧楷,特别是科举考试,官方指定的。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欧楷的运笔章法极其严格,能练出控笔水平,学好了欧楷,再去学其他字体,非常容易掌握。褚遂良写的圣旨,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他自己的褚体。但阿武那会儿,褚遂良的楷书肯定不吃香。直到今天,欧楷依然是我国书法入门的大头。从李世民起,欧阳询就被安排在弘文馆教习书法。我记得婉儿的爷爷上官仪,应该是认识欧阳询的。只不过上官仪入弘文馆是小年轻,那会儿欧阳询已经成名很久了。现在晋江文,动不动就是簪花小楷……无语了。簪花是闺房里用的,只有很亲近的人,而且是平辈之间的女人,用来衬托女孩有文化。 [r6]我许久没上语文课了,现在古文就这水平,的确不太行。后面就用现代文代替了,能力有限,轻喷。 [r7]感觉这篇遗言,就像在诉说太平如何一步步把婉儿推向死亡。太平会有多伤心、多自责,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r8]所以你知道重阳为啥叫重阳了吧。 [r9]其实本小说的主旨很大的部分,是在讨论男女两性关系和女权,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bushi)这个题材很敏感,容易被骂。本来还有这么一段,后来觉得放进去太违和,就删掉了。觉得可惜就放在批注里: 为什么男子是三妻四妾,而女子是三从四德?其实这世界上真有无形的手,即所谓天道(客观规律)掌控。物质决定意识,只要农业还为根本,种田还需要身强力壮的男人,女人掌权就是天方夜谭。男人为了保证承继家业的后代是自己的孩子,必须强调女人三从四德。客观规律,不是几个女人或一群女人能左右的东西。两性关系会根据生产力关系进行修正。男女平等不是怜悯和施舍,一个高度剥削女性的社会,绝大多数男人也会遭殃。歧视是需要成本的,在两性关系里,歧视女性的成本在于,男性必须担负起更多本不必要的责任。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想要为所有人好,必将走向平等。所以,匮乏才是问题的核心,只要我们假以时日,等到丰衣足食那一天,就是真正实现平等的一天。 [r10]好像是《红裙压金刀》还是《浣花洗长缨》的歌曲评论化用,不过我做了很多修改。 [r11]这是讲解员河森堡的名言。 [r12]出自《庄子大宗师》。 [r13]那一天终究还是没有来到,我只能相信,假以时日,有生之年吧。 [r14]写现代文有点出戏,古文功底我又一般般。本人只有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不义务教育的底子,好久了还没时间去丰富自己学诗。也为了不卖弄也不太晦涩,古体有些地方也做了现代文化修改,算是古言白话。大家体谅一下,骈文实在写不了,怕自己秃了还被骂太不值当。毕竟我原来给自己的定位受众不是圈内大神,而是磕cp路人…… ※※※※※※※※※※※※※※※※※※※※ 这章快八千字了,主要是信件不好从中间断开。经历了电脑进水,无法修复,作者江明空万念俱灰,决定弃坑。她的忠实读者兼写手rivulet十分不舍,最终自己为其续写。就这样,命途多舛的一章终于诞生……(胡扯完毕,电脑是真坏了) 终于到了公主三年守寡时间,这段没有我cp同框的日子,不知道大家是想很快水过去,挂档提速直接到番外的he开车呢,还是想看看我对那三年政局的见解和描写?。总想着快点写完,到现在,有点舍不得了。诶,大概不多久就完结了吧。不知道,那时候,会不会想念大家。 脆弱么? 指腹从侧边轻轻移去,一行字静静躺在那里,不带太多的技巧——“妻上官氏再拜顿首”。她看见,“妻”字下边原本是“臣”字,又被墨笔圈去,上边写下“妻”。一笔一划,那样郑重的字。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泪模糊了双眼。 写在这里有何用,装装样子,安慰安慰我罢了。不还是先为臣、后为妻了。 “不,不,她不会死的,她不会丢下我的。”她颤抖起来,闭眼轻声呢喃,“不会的。这一定是假的,是假的——是你们在骗我……骗我……” “你把她藏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你说啊!”说着她气血上涌,毫不顾及,猛地将遗信揉成团,丢入火中。纸片在火焰中瑟缩着,小小的“妻”字,淹没于炽热里,终于不见。 假的……假的……她答应我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太平别过头去,不看香炉,也没有看杀人凶手。她紧紧咬着唇,胸口闷闷地痛,漫溢上来几乎窒息。 “皇姑母,她死了。”李隆基淡淡说道。平淡极了,好像根本不屑争辩,因为那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刘幽求躲着她的目光,兀自拿纸去后边找墨。大殿中央,侄子玩笑般的眼神,深深刺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我去找她。”她的声音太低,自言自语一般,当即转身向门口走去。刚抬头,看见对面的光中,有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公主……婕妤她真的——走了。”小宫女的声音很熟悉,柔柔弱弱的。她站在那里,可怜兮兮望着太平,目光仍然怯生生的,眼里也有泪光。那句“走了”话音未落,大颗的泪珠再忍不下,在她面庞留下滚烫的痕迹。 “人在哪里”她问。 “停在后边……尸身残破了,实在血腥难看。您还是别去,看不得的。只会叫自己不好受。” “带我去。”太平望着她的脸,一步步走过去,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 “去做什么,亲眼见证你的失败么?”李隆基在她身后,轻佻的地说着,“不是我杀了她,皇姑母,是你杀了她。是你将她引入朝堂,是你让她不得不低眉折腰,是你让她成了另一个人。如果没有你,她就不会死。[r1] 史官笔下,今日是我俩共同发动的政变;后人眼中,你们就是宿敌。皇姑母,你败的太彻底了。” “李隆基!”她骤然回头,“从今日起,我镇国太平公主,与你不共戴天。” “那就不共戴天好了。我杀了她,怎样呢。” “李隆基,你杀了她!我叫你别动她,我叫你别动她的!”她怒睁着血红的眼,大吼起来,“婉儿不会为我写诗了,我胜了韦后有何用,我要权力有何用!” 脖颈青筋暴起,面颊涨得紫红,险些晕倒过去。李隆基从未见过姑母这般模样——这样一个女人,时时妖艳淡雅,从来波澜不惊,似乎把情绪□□得很好。而今日,这头野兽狠狠冲撞着牢笼,肆意发泄着,变得有些可怖。 愣了片刻,他终于回过神来,撇着嘴角的笑:“那么恰好,姑姑,你该退场了。”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顺手拔了门外士兵的刀,太平回身,气势汹汹冲进来。平日的慵懒闲适不复存在,面露凶狠之色,刀尖向平王隆基直逼过来。书韵心下一惊,赶忙两步追上去,拼命制住她的腰身。 “婕妤叫你不要为她报仇,公主别一时冲动……”瘦弱的小宫女那里抵得住,太平一挣扎,将她推地摔倒在地。她顾不得疼痛,双手握住公主脚腕,死死不松开。 “公主别去!若去了,她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她为苍生赴死,天下不能再乱了!” 她踢了宫女两脚,力道并不轻,她晓得。那人仍不放手。李隆基见状笑了,转身拂袖,扬长而去。手中刀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乒乓一声,冷硬而无情。她全身都在疼痛,牙齿战栗着,放弃了挣扎,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 “阿娘——”身后传来小儿子的声音,那样陌生,“平王请您回府去,他说这里太……” 她回头,眼中的怒火压抑不住,似乎要喷射出来。 “崇简,你过来。” 年轻人站在门口,踌躇一会儿,没能迈出步子。太平绕过还没能站起的小宫女,迎上去,扬手就是一巴掌。五指印痕显露出来,崇简捂住脸,猛地对上母亲的目光,也是幽怨而愤恨的眼。似乎不再怕什么,死死盯住她,固执得很。 他盯了片刻,没留下别的话语,转身离开。 六月的天,暑热还未褪去,后殿横竖放着几具尸身。交错飞舞的苍蝇很杂乱,在耳边嗡嗡不断,击中脑袋什么部分,突突跳着似乎要裂开。 “公主别看了吧——” 她一身大周的华服,仿佛回到武周封禅的礼典。不同的是,礼服被血浸染成深重的颜色,干涸发硬。瘦削的身形没有变,头颅已经分离,不知去哪里了。也许是边上这颗,黏着几缕乌发,头皮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因乱军践踏的缘故,已稀烂而面目全非。 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静静看着,良久,开口道:“这不是她。” “公主!” “这不是,我说不是!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她不会骗我的,她答应我要回来的……” 婉儿,你在哪里啊,你听得见我说话么?听见就答应一声好不好,你出来看看我好不好?我在求你啊,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是我惹你生气了么?告诉我,告诉我原因好不好。你知道,我承受不了的。所以,别再这样假装冷漠了,好不好? “公主,还是回去吧。别再看下去……” 回去,回去做什么?我要找她,她一定还在宫中,她没有走—— “公主,您就这样脆弱么?”和主子一样,关键时刻,这人居然没有丝毫畏惧,直直敢这样对她说话,“婕妤希望您好好活下去的,现在是在做什么?她若有灵,也会为您的举动羞愧无比。您可是大唐公主,不依附任何人,也不会离不开任何人。她就是这般对我说的。结果呢?” 太平缓缓回首望着她,眼角抽动着,猩红的血丝遍布。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声音压得很低,“不让我手刃李三那狗奴,不让我去找我的婉儿,你在做什么?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宫女回答,“婕妤交给我的事,从来都尽全力而已。” 站在后殿中央,书韵的神色十分坚定,没有半分退步抽身。太平望着她,仿佛再用力一些,就能从她身上看见婉儿。就那样盯了许久,直到夕阳散尽最后的余晖,后殿暗沉下来,今日太混乱,怕是不会有宫人来点灯了。 “小皇帝被关在哪里?”太平终于开口。 “听人说,是在两仪殿。” “我们过去。”泪水已经干涸,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果决,“我的胜算,在那里。” 李隆基上位以后,当即任用起亲信与功臣,即便是钟绍京、王毛仲二人[r2] ,也一个封了宰相,一个封了将军。这叫做什么,叫做不计前嫌、化敌为友,这才是帝王风范。两个临阵逃兵都痛哭流涕,保证以后跟定李三郎再不改换。这招收人心属实高明。 有立就有废,当日他就下诏贬谪萧至忠、崔湜等人,停太平公主府[r3] ,随后暗使宫人谋立太后。若让相王即位,绝不需要多此一举,再立个什么太后。[r4] 他是想稳住小皇帝,再以功臣与兄长的身份自居,以便夺取皇位。至此,平王李隆基野心昭彰。小皇帝李重茂被幽于大殿,重兵把守,成了大唐一级保护动物。 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然对外宣称太平与他是同伙,紧要关头,把守的重兵也怕得罪人,将长公主放了进去。那是在政坛摸爬滚打多少年的女人,对付一个十几岁的乳臭小儿,自然是手到擒来。她收了悲伤,戴上重重面具,和蔼地晓之以理,严厉地动之以情,说的李重茂只有点头的份儿,当即同意传位相王。 六月二十三日,公主传少帝命,请让位于相王。 消息传到李隆基那里,他一拍腿,真真没想到前日的女人,都崩溃成那个模样,居然还有心思对付他。他讪笑着对刘幽求说:“阿耶向来性格恬淡,皇位都让了几回,想必不会要侄子的权,依我看,要不——”[r5] 刘幽求此时不糊涂了:“唯有相王能主持局面,大家都等着他呢。他退避,天下苍生怎么办?不想做也得顶上来!” 起事的时候顶相王的名号,也是既定的计划。如今自己偷偷改了,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众心不可违,他一人是扳不回来了。回想婉儿死前说的话,李隆基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没办法,只有叫上大哥李成器去劝父亲即位。 他口中“性格恬淡”的父亲,这次倒是没有拒绝,还答应得很快。 六月二十四日,少帝李重茂被胁迫着上朝,原本坐北朝南的龙座,因为国丧挪了位置,放置于东南角。正对着的西边,是一口巨大精致的木棺材,李显就躺在里面。棺材边上站个瘦高的男人——相王李旦。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在殿上,就那么僵持住了,底下乌压压的大臣们,个个沉默无声。在众臣最前边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太平公主,以及咬牙切齿的平王隆基。 “韦氏擅权,国家多难,”见众人都愣着,太平开口了,“皇帝年少难服众,想把皇位让给叔叔相王,你们觉得如何?”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谁也不敢作声。 “政局不稳,皇帝能够大公无私,自愿让位贤能之人,简直是媲美尧舜禅让的有德之举,”刘幽求赶紧站出来,手里举着早写好的制书道,“危急关头,相王勇于挺身而出,挽救社稷于万一,才是对侄子真正的疼爱!我李唐叔慈侄孝,是苍生之福。” 随后,他举起制书,大声宣读完毕。 十六岁的小皇帝,也头一次经历这场面,一时间有些发懵。制书读完了,还愣在龙椅上不动弹。大殿一片寂静,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太平仍旧面无表情,三两步走上大殿御座之前,冷冷说:“孩子,这位置不是你的了。”说着提溜起他的衣领,将小男孩揪下龙椅。重茂踉跄两步,乖乖走下殿阶。[r6] 太平恶狠狠瞪着李隆基,目光像能杀人。 她走向棺材那边,牵住哥哥的手,带他走到龙床前,按在御座上。接着翻身下殿,率领文武百官山呼万岁。至此,唐睿宗李旦,又一次走到了最高的位置。 [r1]卧槽,李隆基你说这话也太坏了吧! [r2]《资治通鉴》记载:以临淄王隆基为平王,兼知内外闲厩,押左右厢万骑。薛崇暕赐爵立节王。以钟绍京守中书侍郎,刘幽求守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隆基之入苑中也,毛仲避匿不从,事定数日方归,隆基不之责,仍超拜将军。 [r3]《资治通鉴》记载:李隆基“罢诸公主府官”。 [r4]《资治通鉴》记载:壬寅,刘幽求在太极殿,有宫人与宦官令幽求作制书立太后,幽求曰:“国有大难,人情不安,山陵未毕,遽立太后,不可。”平王隆基曰:“此勿轻言。” 这事应该不是小皇帝提的,他哪敢吱声,大概率是李三做的。 [r5]《资治通鉴》记载:刘幽求言于宋王成器、平王隆基曰:“相王畴昔已居宸极,群望所属。今人心未安,家国事重,相王岂得尚守小节,不早即位以镇天下乎!”隆基曰:“王性恬淡,不以代事婴怀。虽有天下,犹让于人,况亲兄之子,安肯代之乎!”幽求曰:“众心不可违,王虽欲高居独善,其如社稷何!” 不是我偷懒只看《资治通鉴》,其实《两唐书》记载都大同小异,我就只挑一本放上来了。 [r6]《资治通鉴》记载:甲辰,少帝在太极殿东隅西向,相王立于梓宫旁,太平公主曰:“皇帝欲以此位让叔父,可乎?”幽求跪曰:“国家多难,皇帝仁孝,追踪尧、舜,诚合至公;相王代之任重,慈爱尤厚矣。”乃以少帝制传位相王。时少帝犹在御座,太平公主进曰:“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遂提下之。睿宗即位,御承天门,赦天下。复以少帝为温王。 我恨她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李成器也算个精明人,深得父亲退让的精髓。临了事情碰上来,他要死要活坚决不当太子。脑袋一热去争权位,免不得做父亲手里的刀,弄得兄弟阋墙、鹬蚌相争,最后不得好处。他也活了三十余年,可不是个傻子。 “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成器再三谦让,一定要弟弟三郎做太子。此时此刻,文武百官又上来情愿,再添上一把火。李旦想想,儿子的势力打压过一波,他并没有什么异动,看来还算沉稳。那人原本想做皇帝的,已经妥协退步了,连个太子之位也不给,实在说不过去。 一来二去,太子之位就定下了。 此时此刻,太平躲在藏书楼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往常艳丽的衣衫堆在角落,压在箱底。婉儿离开以后,她总是一袭素衣,不戴饰物,乘车马过来书楼。偌大一间屋宇,书香混着尘土味,堆叠的卷帙之间,只留下空空荡荡。 两张桌案还在那里,它们的主人,却再也回不来了。太平侧头看向窗外,就是在这里,婉儿在她背上写了什么。还没问到答案,任由它变成永久的迷。那人是怎样从背后抱着她,触感依稀还存在…… 桌案下堆着不少纸张,都未曾卷起,显得有些散乱。信手取一张,看不出是谁的手笔,抄的《左传桓公十年》: 经:十年春王正月,庚申,曹伯终生卒。夏五月,葬曹桓公…… 她又抽一张上来,想着大概是其他的年份,看到却依然是同样的东西,不免有些吃惊。将那一堆纸抱上来,一张一张,全都是《桓公十年》,一模一样的字符。略略定神,往下看去—— 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 她喉咙梗了一下,儿时的日日夜夜,在一瞬间猛地涌进脑海。灯下夜读,手指因练字而酸痛,笔下就是这页的内容,如假包换。那个站在身前,为她阻挡一切的婉儿,神色坚定看的她入迷。可惜画面太久远,变得有些模糊,只剩那种感觉还清晰——那种渴望贴近的感觉,渴望让那个人心里有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 如果没有遇见你,没有在那一刻死心塌地爱上你,我会是怎样的?会不会和阿娘一样,坐在朝堂指点江山,我不敢去想象。但如果你没有遇见我,也许会在掖庭了此一生,也许没有什么权位,或者凭能力做个低品级的女官。可你能活着啊。只要还活着,哪怕青史无名,哪怕此生不能遇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如就此,生生不相逢。 架子的上端放着一个锦袋,被其中的纸卷撑出筒形,孤零零躺在那里。她随手取下,打开,一片银杏叶从中掉落。弯腰拾起,边缘已硬脆,干枯发褐。[r1] 她将叶片贴在唇上,干瘪的触感并不舒适。但她清楚,这是婉儿指尖碰过的地方,她多么怀念的人,夜夜思念难眠的指尖。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下边一层,是婉儿的诗稿、杂文和手记,整齐地码在哪里,几乎占满了整层。书卷中有密密麻麻小楷,点评批注,纸张用香熏过,不蛀不腐。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目光也不忍离开。静心阅读时,如同婉儿亲口对她说这些话,一字一句萦绕在耳畔,好像她还活着一般。沉浸其中,不觉饥饿,不觉口干,不觉日色之西沉。 “公主,天暗了。等到宵禁,就不方便回去了。” 心下生出许多不舍,叫棋语装了几卷,装上马车。不,不,别装上去了。她夺过来,将布袋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就是她的命。天渐渐暗沉,公主府点上灯,她仍旧坐在那里,望着纸卷上的字,有时也发呆片刻。再取一卷打开,里边掉出来一张小些的麻黄纸,也是她的笔记,小楷字字珠玑—— 卿某曾诘曰:天下何如?对曰: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卿云:甚泛矣。某为之色难 ………… “她问我天下是什么,不知为何,我竟也有些弄不清。” 《大学》教导士子“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便是“明明德于天下”之道。平天下的本事我倒想学,可若不知天下是什么,又去平什么呢。 《尚书》中记尧帝“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r2] ”。君王便是受命于天,富有四海者,“为天下君”。天下为何物?《尚书》又写:“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r3] ” 细说起来,《论语》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等言,《周礼》[r4] 载职方氏曾掌管“天下之图”。这“天下之图”正中心是“中国”,侧边有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族人聚居,即所谓“四海”。而后周天子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奠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华夏九州。周天子治下便是四海之内,这江河广阔山川俊秀的“天下”。 古书之中,天下是日色所及,是江河山川,疆域国土。我读了太多空话,如今闭上眼,却只能想到掖庭的木格子,和那格子里那一张张温顺的脸。记起冬日奴婢们围坐于炉边,就那么一个小小的炉子,微微的火苗在其中晃动。也许天下不是山,也不是海,而是阳光下一片金黄丰收的麦田,是屋顶上恋人依偎肩头互诉衷肠,是夕阳里老人笑看儿孙打闹嬉戏……也许天下就是每一丝平凡细小,却又弥足珍贵的幸福。那种幸福,能使人由衷地生发出微笑来。而我将为守护那一抹笑容,献上全部的生命。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梦山河岁月催。[r5] 这大概就是我存在于世,拥有这次生命,可以不枉此生的唯一方式。 ………… 屋檐下挂着的风铃,被微微吹动,叮叮当当地甚是好听。 “婉儿,傻子,婉儿,笨蛋!” 不知是什么时候,架上的鹦鹉终于学会了这话。风铃一响,它欢快地叫起来,扑扇着翅膀。她们相伴终生,却没能获得同一处归宿。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r6] 她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于无人处,终于痛快地哭了一场,浑身颤抖着,泪如雨下。 “你活该,你死的活该……”她喃喃。 侧边的厢房,昏暗的烛火下,棋语正为书韵的后背抹着药。那天公主下手太重了些,如今仍未好干净,背上暗紫色更加深重了。 “婕妤说的没错,公主就是太凶,太可怕了。”趴在那里的小宫女,下巴垫在枕上,嘀咕道,“可我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婕妤那样喜欢她。她们俩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棋语阿姊,能碰上这样的主子,你我都很幸运。” “也很不幸。” 书韵眨着眼,似乎想了那么片刻,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说法。 “至少我们还有彼此,难过了可以说说话,互相安慰安慰。公主却没有了。她——很孤单吧。” 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空中,残缺而羸弱。四周没有星星。 墓志石,她选了最名贵的上好青石,有钱也难买到的。特别是这样大一块,开采出来,行家一看就知道是金贵东西。这样的石头,千万年不腐不朽,也难被磨损,任时光摧残光洁如新。墓志的审定有些困难,李旦刚废了则天皇帝的名号,废了她父母的陵寝,太平思来想去,还是去掉了那部分,以免招惹事端。她反复修订那篇志文[r7] ,叫人一遍又一遍地改[r8] 。譬如细节处,将婉儿祖先——楚大夫子兰的名字隐去,毕竟那是陷害屈原声名不佳的臣子。她不愿提及。[r9] 志文最大的要点,是为婉儿平反,脱去韦党的名声。她不愿世人不明真相,以为婉儿与那蠢货沆瀣一气,竟成了韦党的逆臣贼子。婉儿是她的,从头到尾都是……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从前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总不愿写诗,只勉强续过几句。在你面前动笔,好像刚入学的童子,我可不愿让你看不起。现在你不在了,看着你一首一首诗,只能反复诵读。这次换我写了,为你写下今生唯一的诗篇。 你这么一走,天地崩裂,山河失色。我能做的,无非静静坐在墓前,仰望着松与楸,在风中摇晃。呼啸的风声中,依稀传来你清亮的声音,与从前别无二致。有很多话想与你说,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只留下深情与泪水。但愿千万年后,还有人如我一般,永远,永远记得你[r10] 。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婉儿,我爱你。现在不变,千万年后也不会变。 张说兴冲冲跑过来巴结她,说要为婉儿写碑铭和文集序。想来这些都要传之后世的,张说向来崇敬婉儿,又是头名状元文采斐然。这回既然毛遂自荐,她便同意了。那人在碑铭中,把李隆基杀害婉儿,比喻成秦穆公杀三良,一副痛惜治世良臣的模样。又在文集序中写: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嚐共游东壁,同宴北诸,倏来忽往,物在人亡。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 把文章交给她的时候,那副急切的模样,太平知道他是想做官的。最讲气节的人,向来也最容易变节。闲聊几句,她对张说道,自己无心朝政了。有人告诉她,李隆基运作着,又把那些亲信贬到地方,都没有多过问。这种状况,怎么还能为他安排官职,不会了。她只求安安稳稳葬了婉儿,别无它图。 看着张说努力掩饰着不快,太平不由叹气。[r11] 退步抽身,的确不那么简单。 闲来乘车入宫,漫步掖庭,太平看见,阴暗的角落,蹲坐着一位老妪。老妪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翳,似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她就那么静静蹲在那里,听见脚步声,颤巍巍站起来,扶着墙,向声音处摆过头去,满目茫然。 太平没有摆明身份,自然地上前,与她攀谈起来。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向婉儿,老妪似乎来了兴致。 “你说婉儿啊,我当然记得。别看我又老又瞎,记得可清楚呢。当年,她就是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则天皇帝叫她去栖凤殿觐见,改变她一生的命令,是我传达的。这么多年,我们这里,就走出来这么一个人……“ “婉儿,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太平轻声问她。 “是个不寻常的孩子。太特别了。照我看,再过上一千年,也出不来第二个。”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r12] [r1]这是第十章的内容,梦幻联动! [r2]出自《尚书·大禹谟》。 [r3]出自《尚书·益稷》。 [r4]出自《周礼·职方氏》。 [r5]改编自黄沾《人生江湖》。 [r6]北宋蔡确的诗,原典出处。不是唐代及以前的故事,只是致敬一下。 [r7]学者认为,未婉儿编纂文集极可能与恢复名位同时进行。 [r8]有人猜测志文为上官经野所写,因为他是婉儿堂兄,当时有亲人书写的习惯。反正大概不是张说,陆杨老师说文笔太差,而且是他估计会留名。但是无论如何,最后的诗很可能为太平所写。没提武皇,应该是当时武皇涉及政治模糊地带,不知道是褒还是贬,所以没提。至于没提风风火火的大梦称量故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r9]于庚哲老师说,从这点能看出,写墓志的人十分维护和爱护婉儿。 [r10]胥渡吧翻译:自你走后,天地动容。我仰望着坟冢边的绿树,依稀听见风中你的声音。念念情深无绝期,千言无语无处寄。但愿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还会有人和我一样,永远永远地记着你。 b站用户桥边锦翻译:卿今远去,天地失色。恐我今后能为,无非坐看你墓前那棵茶树,或许,我立在坟茔方寸还能再听到你的声音。但这毕竟是妄想呵,静静坟茔,不见玉颜,空死处。但愿一千年一万年之后,尚有人同我一样,记得你。 版本各有所好吧。记得当年看胥渡吧的视频,满屏弹幕“记着呢,公主,我们都记着呢”,真的让人泪目啊。 另外,很多人把槚翻译成茶树,其实槚有两个意思,一为茶树,二为楸树。雪松是乔木,类推的话,槚应该翻译成楸树。况且楸树有成材意思,伍子胥墓前种的也是楸树,显然这样更合适。 [r11]不记得是哪个文献里看见的了:张说接受太平公主委托追思婉儿的同一时期,他还在暗中因公主举荐萧至忠、崔湜而不举荐其做宰相生气。 张说啊,你可真是—— [r12]这是婉儿墓志铭上的话哦。 欺人太甚 “若有来生,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正能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坚持爱你的上官婉儿,而不是现在这个……”公主府中,她取下了风铃。寂寥的夜晚无声无息,只有这句话在耳边萦绕。来生,来世,那么远那么晚那么冷。为什么要我等来世啊?就今生,不好么?我等你,就今生。[r1] 陪葬的陶俑已经订好,出于名家手笔,等的时间要长一些。壁画的内容弄些什么,按理说,也就是仪仗之类。她却不住地想起吴道子的画,眼前依稀浮现儿时玩耍之景——漂亮的眼和秀气的面庞,回过头对她笑着。如果能画在那里,也许九泉之下,婉儿回忆起当时种种美好,不会过多怪罪她吧。 是她,她没能保护好婉儿。[r2] 七月二十日,李隆基登上承天门,正式受了太子的册封。那天太平没有去,却也没有多管,她是想离开了。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r3] 。不出一个月,集州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李显的二儿子李重福,兴兵叛乱,直逼东都洛阳。要说如今李显的儿子,只剩重福、重茂二人——重茂作为废帝,已经软禁宫中许久,以防人家打着他的旗号作乱。而重福,也被皇帝一纸诏书从迁往集州,防止他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发展出自己的势力。 李旦这个皇帝,最大的软肋,就是有违法统。按照宗法继承制度,既然还有两个侄子活着,李旦就没有继承权。特别是重福的想法简单:他觉得自己没有做太子,就是因为韦皇后的打压。景龙三年的祭天大典,所有的地方刺史都去了,连百姓都得到大赦的恩赐,唯独重福不得离开本州半步。父亲驾崩,韦皇后也特令不准奔丧,还派人过来监视他,弄得重福还挺委屈。如今韦逆已死,没人再迫害他了,回京接班顺理成章。他是李显在世的长子,比弟弟重茂更有资格做皇帝,何况一个叔叔李旦。想法有了,身边几个小人野心家再一撺掇,让他觉得自己天命众望所归。重福拍案而起,从去集州的路上改道,直奔东都洛阳。 在洛阳,他找到了妹妹的驸马[r4] ,联络守卫洛阳的左右屯营,准备兵变。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洛阳县令很快察觉不对。看着本该去集州的重福,在洛阳驸马的宅子里进出,怎么看来都有问题。这人暗中去驸马宅子探听消息,很快看见重福大摇大摆出来,他赶紧一路狂奔,到洛州长官那里报信。官员们没有任何准备,个个吓得面色惨白。关键时刻站错队,可是要死人的。他们官印乌纱帽都不要了,直接四散奔逃。 千钧一发之际,洛州长史[r5] 站了出来。他为同僚的窝囊不齿,国家被这些家伙把持,早就完蛋了。于是他慨然担负大任,坐镇指挥,调兵遣将。同一时刻,李重福已经打出旗号,沿途发动群众。他用的是这样的话术:“我是先皇的长子,理应做皇帝的。如今朝中坐着的那位,不是正统。他上位不仅诛逆党,竟也把上官昭容杀害,那可是反对韦逆的有功之臣。滥杀忠臣,可见此父子二人心术不正,早有阴谋。说不准先皇的死,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我李重福要为先皇报仇,一雪前耻,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现在打到屯营去,动用兵力,包围洛阳,愿意跟随我的百姓,事成之后,都有封赏!” 这番游说有理有据,又能激起民愤,果真忽悠了不少百姓。重福的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浩浩荡荡,往左右屯营而去。若屯营士兵也被这巧言令色打动,洛阳就彻底沦陷了。这么一个政治军事重镇失守,政变便成功了一半。 害就害在重福人马混杂,沿途还不停吆喝,队伍行的太慢。一位出门办事的侍御史[r6] 撞见大军,赶紧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往屯营冲去。刚到那里,他召集将士,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谯王重福无故入都,犯上叛乱。他本是戴罪之身,没有继承权,希望士兵不要被他蛊惑。再者,军队若能趁机坚守立功,不愁往后荣华富贵。 一番话下来,很快稳定了军心。这位侍御史是个人才,出了屯营,赶紧找到皇城使关闭城门,严加防守,万万不能叫重福入内城。这当口,重福的大军也赶到了。他在底下“深明大义”又说了一通,无奈屯营士兵早有预料,只顾着往下放箭,丝毫不理会重福的策反。拿不到屯营的兵,他只好临阵更改计划,强攻皇城。不料皇城此时大门紧闭,更是难啃。他心下焦急,命人火烧城门。还没点着柴草,洛州长史调的兵来了,从背后猛攻。这一下腹背受敌,彻底没辙,李重福只有夺路而逃。很快,在洛州长史拉网式搜捕下,他走投无路,投水自尽。 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前前后后不过十几日,便落下帷幕。李旦下令,将重福尸体寸寸斩断,以示惩戒。他将废帝重茂发配到更远的边疆,派人羁押起来,最大的两个威胁便有了着落。看来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了。任用名臣姚宋,重振选官以后,一时间朝廷风清气正,时人以为有贞观永徽之风。 大唐步入正轨了,他这样想。他儿子李隆基也是如此。 谁都没想到,重福的叛乱虽然很快平定,却像引燃了一根导火线。从前追随婉儿的学士门生,本就对李隆基杀人多有不满。她死后,看似个个默不作声,却都是忍耐着,维持爆发前的平静。重福打出“滥杀忠臣”的旗号,如同压上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坐不住了,他们站起来了。 以臣下微薄之力,对抗皇帝与太子,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有默契似的,聚集在昭容别院之中——那是为婉儿停灵的地方,素白的绢带飘扬着,中央是樯木棺板,纹若槟榔,味若檀麝[r7] 。那也是数月前,他们七嘴八舌又众口一词,喊着“昭容乃真国士”的所在。 皇家没有为婉儿正名,更未承认错杀的失误。最最要紧的一点,是未给诏葬的礼遇,以及与之配套的卤簿、监临、赙赠、手力,全都一无所有。这种态度过分模糊了,似乎一半默认,婉儿就是该杀的逆臣。 他们静静站在那里,累了就坐下等着,不吃不喝,请求太平公主为她主持公道。 他们的诉求很多,除了礼葬,尤其是太子李隆基,一定要他出面罪己,担负起错杀忠臣的罪过。不为名为权力,也非夤缘攀附,院中士人无畏的神情,与曾经毫无二致。太平站在这里,望着满院的人,初秋的太阳还有些许余威。他们静静看着她。 “我不是没想过全身而退,可惜,出不去了。” 记起遗信里的话语,她真真切切体会到婉儿的心境。众人都在盼着她做救世的王,正如现在要求自己做正义的审判官。出不去了。 “诸位莫急,复位昭容与礼葬的事,我已与陛下说过,中书也批下了。朝廷承认上官昭容归心李唐——” “太子该出面请罪!”下边有人喊。 “朝廷只复昭容,礼葬和赠与一点都无,怎能如此敷衍!” “分明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抹杀昭容的功劳!” 太平做了个压下的手势,众人声音不自觉低下去,仰头望着她。她面色很冷,没有丝毫慌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诸位的心境我明白,本殿向来敬慕昭容,又何尝不想如此。如今停灵不过四十余日,墓葬才修一半,时间还久。诸位请放心,我为她主持丧礼,该有的,都会争取来。” 底下嘀咕一会儿,多数人还是不肯走。毕竟在他们眼中,太平是政变主谋,更是太子亲姑姑,要为自己遮丑的。如今这样说,不过想把他们搪塞过去罢了。士子们在院中静坐,轮番过来请愿,弄得她吃睡更不好。 此时接到了朝廷文书:有司已定,上官昭容于八月二十四日下葬洪渎原。 她一个激灵,八月二十四日?也就剩七八天的时间,墓中的壁画都没弄好,墓志更是修订未完,更不要说定制的陶俑。她抓着文书直奔宫城,不说质询,至少得有个说法。在前殿,她撞见了李隆基。那人双眼瞟了下她,看着那一袭花纹都无的素衣,轻轻哼了一声:“哟,守寡呢?” “太子,你别欺人太甚。”她咬牙切齿。 我一让再让,默许你做了太子,可你倒好,如今这样阴我。我告诉你李隆基,其他的事,我都可以退,只有这一点,我坚决不能让步。八月二十四日,你想让我怎么办?就这样草草埋下去?你让我拿什么去糊弄? “姑母,这一点,你就受不住了?”他挑挑眉,“还有更过分的呢。” 我劝您啊,还是按照有司规定的日期,早日将上官昭容归葬了吧。否则呢,没有官员丧葬的仪仗事小,留给众人口实事大。拖得越久,他们就越能闹腾。到时候非说错杀了昭容,政变的错误,也有姑母你一份。 “自然有我一份。我疏忽大意,错看了你这狼子野心。他们要骂我,我便受着,不干你的事。” “姑母,此事早些了结,对你我,还有你最爱的皇帝阿兄,都再好不过。您——好好想想。” “我不必想,”她侧身避开侄儿,“这件事,我绝不会退步。李三郎,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不不不,”李隆基连连摆手,“我呢,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叫您,好好想想。”他加重了最后四个字,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内涵。 “你想说什么?”太平皱眉,“你是在威胁我么?” 他很无辜地耸肩,眨着眼看她。 “姑母坚持这样做,便是不喜欢我这个侄儿,偏要与我作对。那样的话,侄儿思来想去,也只有对不住您了。”他笑着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质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我想啊,两个月前,是本太子冲入宫中,浴血奋战,也不知姑母做了什么。现在处处制约我,还要道个什么歉。我看,是姑母欺人太甚了。” 姑母,不在二十四日下葬,礼部不会提供官员的仪仗。到时候,您就自己找人抬棺材吧。寒酸是寒酸了些,也未尝不可嘛。 李隆基最后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之后她走进内殿,与兄长李旦交涉起来,过程也很不顺利。哥哥搪塞了几句,大概也以为多停灵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不如早早下葬算了。老放在那里,总让人想起重福的政变,以及自己与儿子上位的合法性。日子久了,再生出一场政变,实在不值当。 太平红了眼眶:“阿兄——” 你们不能再逼我了,你们不该再逼我了。就这一个愿望,一个最最微小的愿望,你们—— “欸,你别哭,别哭。”李旦轻轻拍拍她的肩,“婉儿也想天下安宁的,为此不惜献出生命。我想啊,若是她遇见这种状况,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她甩开哥哥的手,血丝沾染的眼白,被泪珠放大成可怖的模样。 “这一点,我绝不会妥协。礼部不给官员仪仗,我自己去准备。我不能让婉儿躺在没修好的墓室里。活着已经够难了,让她在地下也无法安眠,你忍得下心,我做不到。” 说完转身就走。李旦唤了几声,全当作没听见。 [r1]这是群友镇魂公主希望我写的梗,原文为:《小谪风月》这首歌里有句“可来世太远太晚太冷,为何不能是今生”。那天听的这一句,我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婉平,我觉得可以用一下。可以是婉给平留的绝笔里说要来世再在一起,然后平的心理活动。 [r2]这里忍不住放三段官方下场磕cp! 李明《唐昭容上官氏墓志-笺释》::开元以前的唐代墓志,一般是不署撰、书者姓名的,此篇墓志文无撰文者信息,符合时代特征,并不是出于刻意的安排。按照唐代墓志撰写的惯例,撰文者大多会在序文末尾对出资制作墓志的请托人(一般是志主的子女或家庭重要成员)点名奉承一番,以昭显后者的孝友或慷慨。《唐昭容上官氏墓志》也不能免俗,即便文面上的请托人是当时的睿宗皇帝。但是特殊的情况出现了——志文明言:“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撰文者在这里毫不掩饰太平公主痛惜上官氏之死的感情,很显然是特意交代。我们不妨尝试分析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的关系。首先,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年龄相仿,“太平公主者,高宗少女也。以则天所生,特承恩宠。初,永隆年降驸马薛绍。”设若永隆年(681年)降驸马薛绍时年十六,则太平公主应生于麟德二年(665年)前后,正与生于麟德元年(664年)上官昭容年龄相仿。其次,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同在宫中长大,具备频繁接触的条件。再次,上官昭容曾与武氏过从甚密,而太平公主的第二任驸马武攸暨正是武氏家族成员。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有私交和相同政见是完全有可能的。 结合《墓志》“词旨绸缪”的描述,不难想象,上官昭容的安葬,太平公主有游说睿宗的莫大之功。而实际上上官昭容葬礼的资助者正是当时踌躇满志的太平公主。 唐代有碑志之序、铭分别请人撰写的先例。《上官昭容氏碑铭》篇题注“齐公叙不录”,铭文亦提到“或穆齐公,叙其明德”,可见该碑序文由齐国公崔日用所撰。仇鹿鸣在《上官婉儿之死及平反》一文中认为“崔日用在唐隆政变中立下大功,因获封齐国公,其于景云元年七月入相,但仅月余便因与薛稷不合而遭罢相,寻出为扬州长史,历婺、汴二州刺史,兖州都督,荆州长史。因而景云二年七月,崔日用并不在长安,自不可能为上官婉儿神道碑作序。”“神道碑与墓志应作于同时”其说甚是。然而我们认为,在景云至先天年间,对于上官昭容不存在“平反”的问题,实际情况是:唐睿宗在太平公主的游说下给了上官昭容肯定的评价,而唐玄宗即位后并不认可。 仇鹿鸣《上官婉儿墓志及其透露的史实》:后来李隆基因一时无法扳倒太平公主,不得不暂作退让,礼葬上官婉儿。墓志长七十三厘米,宽七十五厘米,是初唐三品官员墓志常见的规格,其最初可能还是按婕妤三品的身份来安排葬事的。从制度规定而言,赙赠与遣使吊祭皆当出自诏命,如《通典》规定诸职事官薨卒,文武一品赙物二百段,粟二百石,以下按品级递减。五百匹之巨,远远超过礼制。 仇鹿鸣《碑传与史传-上官婉儿的生平与形象》:并于景云元年八月将其礼葬。但从志文的书写及葬事的安排中,仍可看出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互相角力的痕迹。如前所述,志文中虽凸显上官婉儿忠于中宗、反对韦后的一面,但并未叙及其草遗诏引相王辅政之事,故上官婉儿虽是前朝忠臣,但无功于新帝,对其评价仍有所保留,进而限制了葬礼的规格。墓志通篇称其为婕妤,文中虽已记礼葬赠官,但未言赠何官,仅于志盖上篆题为“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可知上官婉儿昭容赠官下达得较迟,故已不及在志文中体现,仅书于盖。墓志长七十三厘米,宽七十五厘米,这是初唐三品官员墓志常见的规格,则其最初大约还是按婕妤三品的身份来安排葬事的。志文虽云“圣慈轸悼,爰造制命,礼葬赠官”,朝廷虽然名义上给予了诏葬的待遇,但与之配套的卤簿、监临、赙赠、手力诸事一无所载,而仅记“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足可窥见朝廷与太平公主在礼葬上官婉儿一事态度上的冷热不均。 [r3]“子欲养而亲不在”哈哈哈哈我这小妈文□□用得不错! [r4]被割头发的妻管严裴巽。 [r5]崔日知,崔日用的哥哥。崔日用是个叛徒,在唐隆政变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他哥哥倒挺有骨气。 [r6]大书法家李邕。 [r7]这两句是《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卫”里的,脂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婉儿棺椁尽毁,现在是不可能知道棺材用的什么木头了,我借红楼所写一用。 其实她很爱你的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太子不当立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能者居之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想不到,但做到了 李隆基转入后殿,看见高力士歪在那里,头上裹的白纱正往外渗血。他皱紧了眉,坐在这位从小长大的玩伴身边,摸了摸他的手。还不算太冷。 姑母一定是疯了,他默念道。她疯了,只身闯入东宫,只为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是在做什么?在激他么?这个政坛老手,老谋深算的女人,又在打什么主意、挖什么坑?她要怎么对付自己?想着想着,回忆起那块镇纸,不由得有些后怕。 事态有些严重。再怎么说,姑母也是元老人物,是皇族的代表与领袖。神龙、唐隆两次政变挽救大唐于危亡之中,功不可没。这次姚宋上书,不仅要赶她走,还牵扯进兄长李成器和堂兄李守礼。成器乃嫡长,不必多说,那李守礼是章怀太子贤长子。按法统说,少帝被废重福被杀以后,他才是最有继承权的。对太平来说,哪个侄子不是侄子。万一李守礼一抽风,要和她联手,也极不好对付。 惹上兄弟们,犯了众怒,父亲对他的猜忌必然放大,太子之位便不稳。现在不是讲道义的时候,面对一切可能的怪罪,他得采取死不承认的策略。三两步回到书案前,李隆基提笔便写: 我最最亲爱而尊敬的父亲啊,您看看我三郎,仁明孝友,对您十分尊敬,绝不敢有半分越界的行为。无奈姚崇和宋璟这两个奸臣,挑拨离间,用及其卑鄙的手段,故意破坏我和尊敬的姑姑以及友爱的哥哥之间的良好关系,实在是罪大恶极、罪愆滔天、罪无可赦!请您一定要对他们处以极刑! 上表夹在一堆奏折中送进大殿,摆在皇帝眼前,而后李旦将它丢给了太平。她读着读着便笑了。三郎是个聪明孩子,婉儿没看错,自己也没看错。姑姑是他的长辈,大庭广众下正面交锋,会背上不孝骂名。若不拿捏好分寸,父亲就会起疑,怀疑他有不孝不臣之心。对,就这么一个人,如此谩骂追随他的大臣,过河拆桥、背信弃义,姚宋还对他忠诚不二。就因为他聪明么?或者,因为他就是未来。因为未来是无可抗拒的。 “太平,三郎知错了。他已退避让步,你别揪着不放啦。” 可笑,究竟是谁不放过谁呢。抑或是谁,最不想叫她放过李隆基。 她放下黄纸,仰头道:“姚宋乃治世良才,万万杀不得的。不要动他们,我走便是。” 让我离开吧,阿兄。就像他们说的,去洛阳,去那个只有美好回忆的地方。长安,长安啊。这里的一切,都能挑拨我最脆弱的神经。温泉宫,南山马场,东壁图书府,在长安,我哪里都不能去。一切会让我想起,我是怎样把婉儿逼入绝境,一步又一步。 “不,不。月儿,你不能去那里。你是我惟一的妹妹,我们这一辈,只有你最贴我的心。我不会让你离开。你忘了吗,小时候我们是怎样……” “不是我忘了,阿兄,是你忘了。”她的笑容有些凄凉。虚与委蛇,放在数年前,她绝不相信哥哥会这样对自己。那把龙椅究竟有什么魔力,让无数英雄为之倾倒,为之摧眉折腰,为之六亲不认。她所知道的是,锦绣江山,即便某日真在自己掌中,也无人陪她欣赏了。要这滔天的权势,又有何用。 “我不想和他再斗下去了。”她说。 说到底,三郎是你的儿子,我又不能真的置他于死地。功成身退,别再卷入政坛,也是婉儿的意思。阿兄,我做不了母亲那样的人,我就是下不了手,你知道么,你懂么?我下不了手。 “他杀了婉儿啊,他——可我……”说到这里,鼻子又不争气地酸了,“我本可以和婉儿一起走的,我本可以……” 阿兄,我还想她,我好想她啊。我真的,好想她啊。 她哭了,抽抽搭搭的,肩头耸动着。 “其实和你一样,婉儿这一走,我也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李旦轻拍她的额头,拥住不安的妹妹,“我知道,你对三郎一定有怨言。” “何止是怨言。” 我想杀了他,用他的头颅去祭奠婉儿的坟茔。可他是你的儿子啊,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崇简可以恨我,可以不管我,甚至可以落井下石。我也可以恨他,却不能不管他。他出了什么事,做父母的,还是得挡在前边。我想皇兄也是一样吧。儿子是亲儿子,妹妹可以用来制衡,却不能代替他。 李旦叹了口气,那气息在太平头顶悬浮着,然后缓缓消散。 “月儿,我也没想到是这个局面。” “你想不到,但你做到了。阿兄。” 这次李旦没有辩白。指责,甚至于谩骂,都该他一肩担负起来。作为皇帝,他或许比哥哥优秀,但作为兄长,他没一点比得上李显。所做的,唯有在此时安慰她,静听那近于自言自语的呢喃…… 婉儿说,她要教我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天下呢,皇兄,你不会以为神龙那场政变,母亲真的在深宫中,沉溺于二张的温柔乡,对外边的动作一概不知吧。你不会以为唐隆血洗时,婉儿真的有底气,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吧。 我曾想,只要能回到从前,我愿把灵魂交给地狱的恶鬼。我一遍又一遍回忆,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要是能重来,该怎样才能救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无可挽回。我陪她奔赴的,是一场没有未来的未来。也许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 婉儿对我说,花都落了,叶子才会长出来,完成生命的轮回。也许这就是天下吧,是婉儿教我的天下。对这天下,我也有几分责任。 所以我必须退场,别无选择。能挑的,不过是离开的方式罢了。李隆基是不是恨我,会不会压制我、抹黑我,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唐的下一步是怎样,是覆灭还是繁荣。三郎人的确聪明,朝廷执政的经验却不足。磨练磨练心性,安安稳稳传位过去,才是阿兄要做的事。至于我,成败不计,生死,也不计。 她抬起头,双眼直直望着兄长:“我知道我在找什么,想要什么了。我曾经说我没有梦想,从此刻开始,我有。” 李旦闻言,沉默片刻,叹道:“月儿执意要走?” 她点头。 “你知道,我舍不得你的。”像小时候一样,李旦轻轻拉了拉妹妹的衣袖,“你非要离开也可,就是洛阳太远了些。要么去蒲州,近一点,你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我想看你。也随时可以去。” 太平冷笑。可悲啊,自己不过是一件趁手的武器,披着亲情的外衣,显得那么光鲜亮丽。都是数月数年见不着,去蒲州和去洛阳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蒲州近一些,万一太子又有异动,叫她回来方便罢了。 “好。”她看着哥哥,脱开他的手,“好。” “月儿,你在责怪我。” 他的眼神有些愧疚,也有些委屈。 “而你呢。阿兄,你在逼我。” 相顾无言。 去蒲州的车马很冷清,她时不时撩开车帘,日色也黯淡了。到了那边,睡了一场很久却不太安稳的觉,好像总能听到一些呼唤,却什么也摸不到。蒲州比不得长安洛阳,最高的刺史司马,官位也不及长安大殿上,站在角落不起眼的人。她终于回到婉儿期望的轨道,远离是非,整日呆在府中,吟诗作对,饮酒作乐。 哪个刺史也会巴结,但凡来了个什么新奇物件,或者奇人异客,又或耍戏的练家子,必然第一个进献给公主,请她赏玩。太平也从不推拒,有什么便看什么,和大家一起笑着,指点一番。 只有入夜以后,她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与世隔绝,任凭谁叫也不应声。 为婉儿编纂的文集,整整一百卷,放在卧房中整齐码好。看得太多,哪卷哪篇写了哪个字,都能如数家珍。只是没人听她说罢了。每次打开书卷,太平心中便稍有宽慰。她相信,无论是谁,只要细细阅读这些文字,一定会崇拜敬仰甚至爱慕婉儿。她的思维与情绪锁进了字字珠玑,仍旧鲜活灵动,历历在目。 婉儿,若你的文集流传于世,你便也永生了吧。 半张残画,她挂在床头,“吴道子”的落款还清晰。只听说他辞官去了,也不知这人到哪里,过的怎么样。这画倒是传神,太平盯着,便能想起婉儿的最后一眼。她从公主府走出来,听到自己的呼唤,回头看了一下。如今记起,才明白那眼神,半是决绝,半是温柔。 半是决绝,半是温柔。至少,还有一半是给我的。 她死死盯住画上的双眼,口中呢喃着婉儿的名字。仿佛多看一会儿,多唤一会儿,婉儿就能听见就能感觉到,就能从画上走下来。这种无端的求索周而复始,直到她精疲力竭,沉沉睡去,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若能梦中相见,甘愿长睡不醒。[r1] [r1]典故由群友1358提供,是唐代赵颜的故事。相传,赵颜买了幅画,画上是位秀丽女子。久而久之,赵颜对画上女子产生感情,询问画工能否让其变为活人。画工说,这是一幅神画,画上的女子名叫真真,你只要呼唤她的名字一百日,她一定出声答应你。赵颜呼唤真真百日后,女子果然从画上走下来,还为赵颜生下一个儿子。后来,赵颜怀疑她是妖妇,给真真喝下符水,真真哭诉一阵便走回画中,从此画上多了一个小男孩。赵颜追悔莫及,再呼唤不已,终还是没能唤回妻儿。 ※※※※※※※※※※※※※※※※※※※※ 最近几篇没什么意思,按部就班写历史罢了。 恨给谁看呢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奔赴宿命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何为天下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不必流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太上皇,皇帝造反了! 对李隆基来说,这几个月,就是他的缓刑。如果不能逆风翻盘,就是死路一条。够了,唐隆政变他只用了两个月准备,如今大半年的时光,立马紧锣密鼓筹划起来。他知道,姑母也在谋划着废掉自己,甚至召集群臣商议。所幸宰相中还有心向自己的人,把她顶了回去。 李旦不可能放下心中忌惮,此刻也没闲着。他晓得,即便控制了羽林军的高级将领,一旦中下层军官不听将令,形势仍会逆转——这是唐隆政变留下的教训。如今,李隆基坐拥着皇帝的身份,一声号令便有可能令兵士倒戈——这是重俊政变留下的教训。他与妹妹太平公主商议着,调朔方军总管郭元振入京,意图以朔方军的势力压制李隆基。 双方,剑拔弩张。 这场斗法最终进入白热化阶段,朝野议论纷纷。千里之外,豫州的小酒馆中,几个人品评着时事,手舞足蹈,指手画脚。随后,一个带斗笠的人走进来,独身一人喝闷酒,听他们说话。店家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那人看向店家,对望一眼,又低下头,笑而不语。离去时,挥笔在酒店墙上题了句诗,诗文不错,笔力也雄健。 店家看着,嘴里喃喃念出来——思君万里馀。 思君万里馀。 先天二年六月,在东都洛阳的张说,差人给老主子李隆基捎来一件礼物。李隆基打开木盒,内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佩刀,他先是一惊,随后回过味来。距离皇帝巡边,仅剩不到两个月了,张说是叫他快刀斩乱麻,早做决断,拿刀斩了太平一党。 “天子要让国家安定下来,才是真正的大孝!” 七月二日,皇帝召来崔湜,苦口婆心说了一番,要他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崔湜严词拒绝,也不肯透露半点公主的信息。李隆基无法,只好放他回去,但他真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放□□,让太平以为他仍在做拉拢朝臣的准备。 翌日,先天元年七月三日。 李隆基身边的谋臣仅剩王琚[r1] ,还是小小四品官,羽林军最高将领也是太平的人。他所能倚仗的很少,第一个便是王毛仲。唐隆政变临阵脱逃以后,这人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李隆基升了官。王毛仲感恩戴德,拼命帮主子拉拢万骑军士,叫来三百人,威风凛凛在虔化门外排开。 第二个,就是皇帝之名号。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点,上朝的时候,边听百官汇报,边暗中派人宣两位羽林将军,说一会儿皇帝找他们谈工作。二人不知有变,不敢违抗皇命,一路奔去。通过虔化门的时候,没回过神来,就被万骑士兵砍下脑袋。随后,王毛仲领着人直奔朝堂,看着这波血淋淋的军士,文武百官一下子傻眼了。年轻的官员撸起袖子,提起长袍,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年纪大点的宰相遭了殃,穿着宽大的官服,转身都不利索,瞬间被剁成肉泥。有人跑出去了,却陷入更大的绝望——外边也全是李隆基的人,高力士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长刀,似乎正等着他的头。 有人见大势已去,自杀了。[r2] 有人跪地求饶,被杀了。萧至忠直起身子,望向李隆基,看皇帝翘着腿,冷眼旁观这场血腥的屠杀。他附身一拜,抬头时,咕咚人头落地。 一路厮杀过来,早有人将动乱禀报太上皇。李旦当时正哼着小曲散着步,看见几个年轻官员气喘吁吁赶来,嘴里大呼“快跑”。他不明就里,跟着那些人拔腿就走,可惜年纪大了跑不动,许久颤巍巍登上承天门,这才想起问身边人出了什么事。 “太上皇,皇帝造反啦!” 听来可笑,却扎扎实实打了他一下,弄得李旦晕头转向。好在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看了看身边仍然跟从的臣子:“助朕者留,不者去!”[r3] 有几个人走上前,表示愿意帮助太上皇。城楼下正不断聚集士兵,喊杀声起,多数人还是沉默着不动作。李旦急得要哭出来,想着自己一败,妹妹也要连带着遭难。站在城楼之上望下去,他心一横,不如跳下去一死了之。让儿子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让妹妹以讨逆为号,一呼百应,结果这个逆子。[r4] “太上皇别冲动!我来保护您了!”此时,刚被提拔为兵部尚书的郭元振,从人群中走出来。李旦一看,有将军保护自己,那便是有了抗衡的兵力。一开心,楼也不跳了,赶紧跑回去,握住郭爱卿的手,热泪盈眶。 “爱卿,皇帝的人已经杀过来了,您快叫人守城吧。” “陛下不必害怕,皇帝只是奉您的命令,诛杀太平公主、萧至忠等逆党,没有其他意图。臣等是来保护您不为乱兵所伤。” 事已至此,李旦也无话可说。原以为自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李隆基这小子策反了。保护他?软禁他罢了,让他死也死不成。幸得不要他的命,只要他的权力。站在城楼的风中,李旦长叹一声:“三郎啊,以后的事,你看着办吧。我老朽,管不得了!” 管不得了。 瞅准机会,李旦跑过去,对方才站出来支持他的一位大臣耳语:“去找太平公主,让她快跑,跑的越远越好。” 那人听了点头,混在人群中便走。刚刚转身,李旦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望着那人背影,想叫住他。这句话,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告诉她,说我对不起她。” 来不及了。 第二天,太上皇李旦下诰:自今军国行政,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太平,太平呢?她只是刀而已,敌人投降了,他手中的刀,还有什么用处么?李隆基根本没有派人抓她,任由她接到哥哥的一句“逃”,骑上马,往终南山奔去。 一日奔波,路过山寺,她下马,准备向寺中僧人讨口水喝,而后继续向南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饥渴所恼,为求食故,造诸恶业;得闻我名,专念受持,我当先以上妙饮食,饱足其身,后以法味,毕竟安乐而建立之。”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僧人们吟诵着《药师经》,声音清澈而明净。放下盛满井水的碗,太平向寺院中望去。水顺着碗边滴滴答答下来,她却无知觉,只看见宝殿正中,供着一尊金光闪耀的大佛。 大佛微笑着。 “阿娘。”她唤道。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母亲的眼。那般庄严。[r5] 阿娘。 她放下水碗,走进殿宇之内,跪下叩拜。每一下,都那样虔诚。伏在大佛脚边,手指摩挲上脚背,俯身轻轻吻了吻。再仰头,大佛眼角垂下,好像也在看她。似笑非笑,不知是轻蔑,还是宽慰。 “没有你的我,真的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么?” 不是的吧。大概……不是的吧。她摇头。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r6] “阿娘,是你的掌珠,却不能成为你的骄傲。”她双眼紧盯着大佛,郑重其事,“也许,我永不能成神明。”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神明的孩子应该有所作为。可她偏偏是个凡人。而且她喜欢做个凡人。一个有所求却无所得的凡人。一个求不得亦放不下的凡人。恣意妄为的凡人。大喜大悲的凡人。 凡人的死,不会像神明一样寂然悲凉。她会是,壮烈而伟岸。 再见。就要再见了。 未再往南行,她留在山寺,听一日《药师经》。是夜,寺中点上长明灯,佛前,她命人点上火盆。 “公主,七月点火盆做什么?” 太平没有回答,只问:“要你拿的东西,都带来了吧?” 书韵呈上木匣。打开盖板,里边是一件衣服,飘着淡淡的香。三指拈出衣裙,半张画掉落出来,又躺进盒中。 “再留一天吧,后日,我们回去。” “皇帝又没来找,公主为何要回去?” 火盆燃起来,将夏日的燥热烘托得更烈。她把那半面画丢进去,麻纸很快点着了。火焰的吞噬中,那张漂亮的脸萎缩,消散,化作轻烟。 “他不来找,只是在羞辱我罢了。没有太上皇,没有宰相,没有羽林将军,我什么都不是。他甚至不屑于追杀。就像婉儿所说,回到长安以后,我就置办豪宅,争抢水碾,造成贪财荒淫的景象。我不得人心啊。” 鼻尖埋进衣裙之中,那里还残留着婉儿的味道。 这个时代的悲剧,就在于带头冲击罗网的鸟儿,精疲力竭地死在了天罗地网之中。但至少她反抗过,那个明媚刚强的婉儿啊。 “书韵,那天我对她说‘等你回来’,她答应我了。她会回来的吧。如果今日就回来,我躲在这里,她找不到我怎么办……她会不会着急啊,她会不会骂我负心,她会不会就走掉了?会不会,就又错过了……” 如果,我死在别的地方,她就找不到我了。 “公主……” 她将衣裙扔进火盆,火势霎时暗了一下,不久又慢慢燃烧起来。青灯古佛,香烟缭绕,这情景,恍若隔世。 拿来水盆,一点一点洗去脸上的妆粉胭脂,洗去这个时代的印记。老了,老了。优雅地退场,是她最后能做的。 洛阳,意气尽衰,落日残阳;长安,满城繁华,难守长安。 那一天终究来到。她起得很早,天还没亮,便唤人梳妆。 “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书韵,拿柄铜镜来吧。”她说。 陪伴三年的侍女,站在身后,为她梳头。镜中的自己,莫名憔悴,鬓边眼角,起了细密的纹路。 “我有白发么?”帮我拔掉吧。 本想夜阑灯下,细诉别后相思。可是,一点新的欢娱,又勾起无穷旧恨。老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7] 花辞树啊。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平日常穿的素衣襦裙,已浆洗完毕,透着夏日阳光的气息。她忽然摆手说不穿,一时兴起,偏要那件打马球穿的男装。衣袍有着明艳逼人的鲜紫暗红,洛阳的牡丹不过如此。[r8] 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中间是樊川和乐游原,缓缓起伏的山河。那是“直到南山不属人”的太平公主南庄,是她的封地,是她曾常常打猎的地方。从这里,她跃马扬鞭,奔向生命的尽头。 穿越血海、家世、山河,我来遇见你;穿越世俗、人伦、道德,我去拥抱你。如今,穿越生死,我回去找你了,婉儿。这一次,我不会逃避。那不是我。则天皇帝是英雄,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 终南山上俯视长安,坊市严整,繁华一如往常。她似乎能看见,天一大亮,那些景象就会一一复苏——小食铺子,街坊,横冲直撞的武侯,歌女,妓馆,袅娜多姿的胡姬。那一切,如此熟悉,又即将远去。 山寺已备好马车,她却解了套绳,兀自跨上马。侧望长安,马鞭一扬,从山上横冲下来。大片的平原次第展开,月暗月又落,朝霞与朝阳浮现,鲜艳而美丽。神龙政变的朝阳与唐隆政变的朝阳,她都见过,与今日那么相似。她觉得,自己也该走了。她等不及了,策马扬鞭,四蹄腾风,马匹奔驰得飞快。 想起那年,婉儿在自己怀中,她驾马飞驰着。马背颠簸着,风扬起沙尘,婉儿侧身坐得不稳,紧紧拥住她的腰身。一段平缓的草坡,尽头山峦延绵,朝阳照耀一片金红。 拔下玉簪,疾风扑面而来,在耳边呼啸,头发随风飘扬着。她笑着回头,看见马车之上,车夫正挥鞭匆匆追赶着,于是大喊:“你们也太慢了,怎么都跟不上我?” 扬起马鞭,黑色的坐骑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拼命奔跑起来。那是血红的日色下,一道暗色的闪电。穿过南郊,奔向宿命。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r9] 她隐约记得这几句诗,也许是婉儿诵过。早已遗忘的东西,又脑海里蹦跶出来。多像此刻,一样山月散尽的黎明,盛夏的蝉聒噪不已。她心下略略惊异,难道多年以前,婉儿就看见了今日。 太阳升起来了。 做出拈弓搭箭的姿势,她能看见,自己矢枕磨出茧子。食指直指朝阳,百石硬弓,用尽平生气力,缓慢拉开。太阳还在那里,冉冉升起,□□马仍在飞驰。 嗖——她仿佛听见箭矢射出的声音,后羿能射日,她却没办法改变了。 “手段不错啊。”武曌微笑地看着她。 “阿娘——”她说,“不,则天陛下。” “手段不错啊,太平公主。” 她笑了。 总有那么一个人,回眸一笑倾国倾城,可溃千军万马。她却非要披挂盔甲,屹立两军阵前,手中刀剑寒光闪亮。浴血而生,裹尸而还。于是,在那个难以描摹的时代,不知几多少年郎梦中,多了一位鲜衣怒马的美人。 她肆意妄为,她慷慨潇洒。她是时代最后的荣光,壮烈而灿烂。 看这山川景色,绵延起伏,暗黑的剪影如同兽脊。她叹道:不虚此行啊! 奔向死亡,奔向宿命。 不虚此行啊! [r1]还有崔日用,不过和王琚太同质化了,我就没写。 [r2]窦怀贞、岑羲等太平党人均死亡。 [r3]《新唐书陆元方传》:初,难作,睿宗御承天楼,群臣稍集,帝麾日:“助朕者留,不者去!”於是有投名自验者。事平,玄宗得所投名,诏象先收按,象先悉焚之。 [r4]《旧唐书王琚传》:睿宗闻鼓噪声,召郭元振,升承天楼,宣诏下关。侍御史任知古召募数百人于朝堂,不得入。上诛凶逆,睿宗恐宫中有变,御承天门,号令南衙兵士以备非常。 《郭元振行状》:会太平公主窦怀贞潜结凶党,谋废皇帝,睿宗犹豫不决,诸相皆阿谀顺旨,惟公廷争不受诏。及举兵诛窦怀贞等,宫城大乱,睿宗步出肃章门观变,诸相皆窜外省,公独登奉天门楼躬侍。睿宗闻东宫兵至,将欲投於楼下,公亲扶圣躬,敦劝止。 唐雯老师认为,李旦在政变中想直接跳楼就是为了成李隆基叛逆的恶名,好让在外的太平以讨逆为号召干掉他。他要是真的跳下去了,结果可能会大变,也许能保住太平。只是被郭元振发现,及时阻止了。 作为兄妹中最小的两个,李旦和太平年纪相仿。一直被高武留在身边。哪怕结婚了,两人都一同出席宫廷宴会。李显一家被流放,和他们疏远点,李旦和太平也算共患难过来的,又都被老妈杀过另一半,算是同病相怜。很多人说,这对皇家兄妹之情的罕见程度,可以和高武、李韦夫妻之情相当,我不反对。只想说一句,旦旦你一直利用妹妹,却没能给她好结果。你对不起她。 以下观点摘自网络,由本人整理: 李旦明知道是太子军队,要抵抗,还想跳楼,他很清楚先天政变就是冲他来的。这跟李世民、李显、李重俊以及后来的李亨逼老爹老妈退位一个性质(真是天道好轮回)。从这里可以看出,景云先天年间根本的矛盾双方,其实是李旦和李隆基。不是太平公主输给了李隆基,而是李旦输给了李隆基。正如不是李建成输给了李世民,而是李渊输给了李世民一样。李建成/太平公主是遵守规则的一方,显然不能越权去处理李世民/李隆基。而李渊/李旦在政治斗争中不果决,念及亲情,导致了李建成/太平公主成为了牺牲品。 而太平的失败除了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李旦的犹豫不决和摇摆不定,他的犹豫使得双方都坐立不安,矛盾加剧,而关键时刻又退隐让出皇位,使得自己与太平失去了最后的立足点。 而李旦和李隆基毕竟是父子,为了青史上留下一个“父慈子孝”的完美结局,只能由太平公主背上离间父子、篡权谋反这口大黑锅了。 [r5]有人认为,太平政变失败躲进山寺,是下意识寻找母亲的保护。毕竟太平是道长,最后却躲进山寺,肯定是因为阿武崇佛。武平szd!(逃ing…) [r6]这里来源是博主“昔时明月几番照我”,她曾说过,太平在山寺也许读的是《药师经》。我去搜了一下,的确很对的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卷,唐三藏法师玄奘译。 [r7]这是一千多年以后,王国维的诗。原文: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r8]我是《聊斋志异》书粉,其中有一篇《葛巾》,写葛巾、玉版两株牡丹,一个是“宫妆艳绝”,一个是“素衣美人”,还挺合适。 [r9]上官仪的诗。 ※※※※※※※※※※※※※※※※※※※※ 陛下何故造反? 感谢读者“梓曦”,灌溉营养液+7。又是整数辽,开心! 重新开始吧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可以问我名字了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最新章节、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江明空、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全文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txt下载、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免费阅读、唐妆浓[太平公主x上官婉儿] 江明空 江南结婚 *** 开元二年,春,江南。[r1] 一江春水,阳光正好,岸边开着桃花。春光给绿叶镶了金边,光线穿过树叶,洒下圆润的斑点。波光粼粼,似万点金。 江水渐渐涨了上来,晨间的薄雾笼盖在江面上,呼吸一口便是清泠的水汽。岸边的几家酒馆人声嘈杂,来往的,尽是些车夫商贩,行色匆匆。少有游手好闲者,提壶小酒,侃天侃地,在酒馆一坐就是一天。其中一位精瘦的,要了汤饼,吃着不尽兴,口袋一探,也不剩几枚通宝,遂转向邻座,要别人请他喝酒。邻座觉得好笑,两人素不相识,请他喝酒做什么。精瘦男人把嘴一抹,便开了腔:“我可不是白白吃你的酒。我兄弟在雍州做绢布买卖,多多少少知道些朝廷的轶事。你若要听,便赏我杯酒。” 邻座又笑:“朝廷的事,与我等小民有何干系?” “怎么无关?”精瘦男凑上邻座的桌子,“处江湖之远,不该为当今圣上思虑思虑?[r2]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邻座给他斟上酒:“您这份心有了,我敬你一杯。” 精瘦男梗着脖子一饮而尽,辣得[r3] 他五官拧在一起。店外传来了喇叭唢呐的吹打声,好像是北城李家员外的二公子成亲。听说李员外那宝贝儿子,偏偏娶了个烟花柳巷的女子,人们都觉得诧异。 “我兄弟说,有人在长安见到上官昭容了。”精瘦男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 “上官昭容?应该早已被处死了吧,少说也有三年光阴。怎么,你兄弟听人说她没死?” “我兄弟说,别人在长安见着她了,虽然蒙着面纱,鼻梁却秀挺得不同寻常。你知道,上官昭容是京城出了名的好看,就是雍州也找不到第二个。更怪的是,她乘着皇家的车马。要杀她的,也是当今圣上,如今怎么又用皇家车马伺候。着实难猜啊。” “说不定是皇家的哪位爱才的郡王藏她的,又不一定是圣上。”邻座附上一句。 “即便如此,圣上必定过问首肯的。”精瘦人又给自己斟上酒,“多事之秋,皇家稍稍有权有势的近亲,哪个不遭殃?谁敢背着圣上窝藏要犯?” “也是,听说圣上的姑母都被赐死了。圣上威重,怕是不敢有人这么做。” “我听人说,被赐死的是个替身。”精瘦男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嘴巴凑过去,“公主为了活命,弃了权势,不能下葬皇陵,名分都给了替身。公主在外人看来是死去了,那是皇帝怕她又兴风作浪,惟有如此才能让她永不干政,隐姓埋名。” “你说的,这也过分离奇了。”邻座摇摇头。 “不信就罢。”精瘦男摇摇手,“只要你请我喝酒喝尽兴了,一切随你。” 邻座哈哈一笑,招呼小二又上一壶酒。 此时,江心行着一艘乌篷船。 乌篷船头站着一位艄公,不紧不慢撑着蒿。船悠悠地动着,划开道道水波。天碧蓝如洗,水清澈如镜。篷上开一小窗,可惜窗内的帘垂放下来,内里的情势看查不到。侧耳去听,船中静悄悄的,若不是船肚没入水中稍稍深了些,大概会教人以为是个空船。 对面一艘大船赶着运货,开得快了些,乌篷船避让不及,擦到了船身。货船船主连连道歉,片刻之后,乌篷船船帘半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金钗凤髻,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船主只道是个普通船客,没想到是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忙说:“在下不知是冲撞了哪位夫人,多有冒犯,还请夫人见谅。” “我是上官家的夫人。今日你冲撞上官家的船,打搅我的好事,若不好好赔偿,我可不会饶过你。” “上官家——是哪家?改天我去府上赔罪。”那船主小心翼翼地问。 “月儿,不要为难他了。我看船也没有大碍,你回来就是。正经事还没办完呢。[r4] ”没等回答,蓬内传出一个女子温温柔柔的声音,有些低沉喑哑。 金钗女子回头向船内望了一眼,忽然“扑哧”一笑,也不理那船主,双手放下帘幕。 帘幕瀑布似的落下,遮盖住船中人的秘密。乌篷船偏过头,缓缓又开起来。 江流水暖,草长莺飞。 ------------------------- 岸边传来喇叭唢呐,吹吹打打之声。 乌篷船内一个清冷的女子,端坐着,听见这声音,掀开船帘。岸边一个红色的八抬大轿,轿子前面红衣衫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仰着头,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清冷女子正出神,一只手盖住了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从帘上拿开,放下船帘。 “怎么?我不像你,没被八抬大轿[r5] 迎娶过。现在看一眼都不许?”清冷女子回头望向那个头戴着金钗的女人。 “你又说这话。”金钗女人抿起嘴别过头。 清冷女子见状有些着急:“你、你别生气。我——我只是随口说的。我不需要八抬大轿。如今这样就很好,是我梦寐以求的样子……唔!” 金钗女人狠狠吻上去,猝不及防打断了她的话。 她吻着,一手扯起身边的红罗帐,盖在两人身上。罗帐洒下来,从头到脚,轻轻舞动着。这是红盖头,单属于她们的。 “我们拜堂成亲,以后去了奈何桥有红线牵着。[r6] 来世,不会把你弄丢了。” “不谈来世,今生相遇相知,半生羁绊,你不也差点把我弄丢了?” “你又说这话!”金钗女人哼了一声,“我抛弃你一次,你抛弃我一次,咱俩扯平了,谁也不许再提这事儿。” “听见没有!”见对方没有应声,女人又摇摇她。她却不答。 “你不愿意是不是,不愿意就明说,犯不着这副不情愿的样子。”她伸手要拽去红罗帐,清冷女子拉住她的手臂:“我……我自然愿意。”说完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红罗帐内,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交杯共饮。 “拜堂已经拜过,是不是该入洞房了?”金钗女子斜着眼笑她。 “你疯了,现在天色这么早——” “早又如何?”金钗女人伏在她耳边,舌尖舔过她的耳廓。双手探入颈窝,解她的衣服,“好不容易拜堂成亲,让我等,我可等不及。” “你——” 深吻打断话语,不多时,二人均眼殇耳热,有些魂不守舍。 忽的船身晃动了一下,棚内挂着的玉石风铃叮当一响,圆润而柔和。清冷女子推开吻她的人,问:“这是怎么了?” “没事的,可能是缠上水草了,别管他。” “不行,万一出了状况——我出去看看。”清冷女子说着要起身,金钗女人按住她,帮她理好衣服,束上腰带:“你别动,我去吧。” 原来对面一艘货船躲避不及,擦上来乌篷船。船主连连道歉,见金钗女子出来,顿时有些呆住,愣愣道:“在下不知是冲撞了哪位夫人,多有冒犯,还请夫人见谅。” “我是上官家的夫人。今日你冲撞上官家的船,打搅我的好事,若不好好赔偿,我可不会饶过你。” “上官家——是哪位?改日亲临府上赔礼。”那船主小心翼翼地问。 “月儿,不要为难他了。我看船也没有大碍,你回来就是。正经事还没做完呢。”没等回答,蓬内传出一个女子温温柔柔的声音,有些低沉喑哑。 金钗女子回头向船内望了一眼,看见清冷女子脸上还泛着桃花般的红,不禁“扑哧”一笑,也不理那船主,双手放下帘幕。 帘幕瀑布似的落下,遮盖住船中人的秘密。乌篷船偏过头,缓缓行起来。 “你说,你是上官家的夫人?”清冷女子却没了清冷的模样,娇羞得教人好笑。 “那是自然。我们可是拜过堂的。从今往后,我便是上官家的夫人,不会也不可能再变了。” 双唇再次轻贴,很快叫嚣着索取更多,纠缠在一起。 江流水暖,草长莺飞。 [r1]前面太平说的想去江南都是伏笔。作者家乡就在江南,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r2]“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但是这是唐代之后的句子,只能化用了。 [r3]其实唐朝的酒酒精度低,不会很辣,此处是加工。 [r4]车车!好快的车车!算是he了? [r5]唐代没有八抬大轿,只有篮舆步辇之类的类似物。这里是为了方便理解。 [r6]广播剧《一拜天地》里学到的。 ※※※※※※※※※※※※※※※※※※※※ 这个番外是我最先写好的部分,比第一章还早半个月,没想到吧! 婉平的星星 淮河的夜晚,水波流淌着星星,船漂在星河上。 “你做什么,怎么总贴在我后边?”婉儿放下手中的纸张,被背后压着的人弄得有些吃力,回头嗔怪道。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r1] ” “哪里学会的这些话,”她将纸张卷起来,敲敲那人脑袋,“越发油嘴滑舌了。” “你又说我,我还没说你呢,”太平在她身旁坐下,“我那么想你,等你多久了,怎么三年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我好怕,怕你又不见了。上官婉儿,以后,不许你离开我半步。 “好,知道了。”她将纸张卷好,放进布袋中。刚系好绳子,忽的被太平抓住手,指节交缠起来。 “婉儿,你的手指真好看。”太平盯了一会儿,又仰头看她笑了,“女人是水做的,手指也要水来养。手这么好看,一定是养的水很好吧?” 婉儿噌一下脸红了。这个女人真是不知羞耻,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同儿时一般无二。 太平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拉着婉儿的手,放在自己怀中,让心跳随着指尖传递过去。 “我时常想,自己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喜欢。”她握紧婉儿手腕,“我真是幸运过头了。那么多人喜欢你,其中不乏有德有才之人,他们也从未伤过你。你选哪一个,我都无话可说。可你偏偏和我在一起了,婉儿,这是为什么呢?” “那大概就是,见色起意咯。” 她放开婉儿的手:“哼(*一m一)!!!,我说正经的呢。” “正经的?嗯——正经的就是,那时候你是公主,我只是个宫奴。我是迫于你的淫威,不得已才这样的。”她别过脸偷偷笑起来。 太平狠狠瞪她一眼,鼻尖扒开衣领,向肩上咬一口。 “诶,疼疼疼,有话好好说,别咬了。像个小野猫似的。” 你不就是想让我夸你嘛,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语句是用来感受的,而只有写你的时候,我的诗才有灵魂。因为只有你,能让我产生那样强的感受。我说过,以后我的每一首诗,都歌颂你。 婉儿拥她入怀。不过分松,因为喜欢这种肌肤相亲的感觉;不过分紧,因为知道她不会再离开。两人在一起,从未像今夜一般安心。星夜虽美,太阳出现的时候,光就黯淡了。 你是我的太阳,我的一切。是我何德何能,被你喜欢。 喉咙的喑呜有些嘶哑,解开衣裳的子母扣,反复触碰、抚摸。亲吻得太深入,身体开始发热,指尖汗津津的,潮湿而温暖。她太柔和了,似乎在引导两人的融合,直至灵肉合一。在欢合中,一遍又一遍领略极致的美。细密的汗珠附着在脖颈上,反射着月光。一方乌篷,洋溢爱的气息。 “你别……” “我说,我偏要。” …………(这里不是删减,是我没写,我肾不行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躺在婉儿怀里,衣衫还未理好,她侧身拥住爱人。喘息渐渐平息下来,低声喃喃道:“真坏,三年来,一次都不让我梦见你。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你就是——” “月儿,你有没有听说过老人说,梦见一个长久未见的人,代表她正在遗忘你。如果一次都没有梦见,那一定是因为,我一直在想你。” 这几年,我也不好过的。四处打听着你的消息,时时揪心起来,忍不住想要偷偷回去见你。更难过的是,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很需要我。所幸,我们又在一起了,终于能重新开始。 从今往后,你负责闹,我负责笑。 “我这一生,一为天下、二为太平。我们离开长安,离开朝廷,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换得天下太平,此生足矣。”她抚上太平的背,带来一阵轻颤。 “可是,天下人会认为,都是李三那小子解决的。” “那就是他解决的。” 太平撑起上身,皎白的颈窝在月光下,如同蓝田美玉一般泛着光。她咬牙道:“到头来便宜他了。” “这不算什么,”婉儿叹了口气,“可我心疼你啊。我离开之后,还有你为我拼命奔走,为我平反昭雪。不论结果如何,博得些天下人的同情是有的。如今你也离开了,不知道那小子会把你说成什么样,以后的人又会怎么看待你啊。我好担心。” 太平笑了,捏捏她的脸,婉儿只好赶紧捂住。 “我才担心你呢!管他李三把我写成什么鬼样子,我不在意。我从来都只要你,如今已经得到了,别无他求。倒是你,为天下人呕心沥血,连我都不要了。若是后人还把你看作韦后党羽,踩着唾骂,那才叫人寒心。” 从古至今,像你这样舞文弄墨,饱读诗书的文人,哪有不在意身后名的。奋力一生,坚定一生,良善一生,不就是为了这清名。当年史公劝张说,说的也是“无为后世笑”。那些嘴上说着不在意的,都是知道自己名声不会太坏,故作清高淡薄。一想到你会被说成恶人,我就好心疼,好难过。 正说着,婉儿忽而回身抱住她,脑袋倚在肩上,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我没有不要你。”气息竟有些哽咽的意味。 她伤心了?这一句话就伤心了?明明我在说天下人,她就只听见这一句。从前倒没注意她这样可爱的。 “好,你没有不要我。”低头轻吻,再将轻吻变为深吻。吻得气息不匀。 “我也是,管他李三把我写成什么鬼样子。”婉儿贴住她的身子。 看你为我皱眉,我便不忍再苦恼了。 “无妨,不求声名,只求太平。”她缓缓起身,望着身下人微笑,“那太平,可答应呢?” 后人不会知道,是谁为了这个时代鞠躬尽瘁,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不惜疏远自己毕生的爱人。后人不会知道,是谁呕心沥血早就的大周,却为天下人亲手粉碎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后人不会知道,我肩上重担为谁而扛,胸中热血为谁而流。鲜血浇灌皇天后土,让这山河残色熠熠生辉。 后人对我们如何评说,有什么关系呢。说我们□□,残忍,弄权,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个我们亲手创造的时代,他们尽情享受,他们引以为豪。这就够了。 是个人,必然有自己的见解。史官不能回溯时空,不能重回你我身边,不能真正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他写的东西,无愧于自己便好,不必真。因为真不可求。他若认为女人必离不开男人,那就让他这样想,随他去将我们做成反面的典型。千百年后,若能警醒后来者,使人窥见女子之不易,也没白费来这一遭。 大周的梦去了,红妆的梦去了,至少我们还能写我们的诗,做我们的梦。 也许数年或数十年之后,这个女子主政的时代会被人称作“乱世”,尊卑无序、礼崩乐坏。但我相信,无论称作唐还是周,我们的时代,会让千年后的人无比自豪。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r2] 风华绝代,治世方出女杰;昌明几多,看我盛世大唐! “月儿,你相信么?”她凑近了问她。 太平没有回答。 “你不信,对不对?”婉儿的脸色有些黯然。 “我不信这个时代,也不信自己。但我相信你。”她眨了眨眼,握紧婉儿的手,“婉儿,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她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忽然对她笑了。 “那我们俩呢?婉儿,你说,后人会怎么想我们啊。他们说不定会把我们写成不共戴天的仇敌,说我在政变中一定要杀你。他们会说我们俩都贪慕权势,□□不堪,养好多面首。那些男人最喜欢这样写,毕竟我们在政治上不依附男子,生活中就一定离不开他们,必然会□□滥交。市井街头也最喜欢听这种奇怪的事情。[r3] ”她狡黠地笑了,如同恶作剧的孩子,“他们一定猜不到我们是这种关系。” “是什么关系?”婉儿也笑了。 “肌肤之亲、互相品尝的关系,感受对方身体里温热的关系。” “哈哈哈哈……”婉儿大笑起来,随后道,“我看也不一定。你不是为我写了墓志么,还为我编纂了文集。说不定啊,就有好事者拿这些东西做文章,见出端倪。 “谁会那么无聊啊?”太平一个劲儿摇头,“那墓志铭都埋起来了,不叫人看的。编纂那个文集,听说李三又删了许多,还谎称是他编纂的。再者说,这都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谁会关心这些?” “若是有呢?” 若是有,若是有,若是有……若是真的有这样的人,我们就圆满了。婉儿,青史注定不会留下你我相爱的证据,若是后人还能知晓,我们俩,就再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吧。 月儿,即便我们的故事,随着世事变迁,掩埋在尘埃里,也没有遗憾的。至少今生我们相爱一场。 时间作证,神明作证。今夜漫天的星河作证。 掀开乌篷船的帘,她望向缀满繁星的夜空。 每一颗星星,都替我们作证。 [r1]陶渊明《闲情赋》。 [r2]王维的诗句 [r3]见《控鹤监秘记》 ※※※※※※※※※※※※※※※※※※※※ 婉平的星星们呢?快出来为她们作证,不走程序了,直接证婚~ 做一颗婉平的星星吧,因为只有星星,能在寂寥的夜晚,被她们安静地凝望着。 全文完。全文完。写下这三个字,我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怅然。从十万字到四十万字,再到五六十万,我自己都没想到。害! 终于结束了,觉得这部小说还不错的话,给我在评论里评一个“《唐妆浓》好看”行不行?让我康康我有多少活粉(万一没有就尴尬了) 不存在的最终章 “如果婉儿喜欢这座城,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晨雾笼罩的江都,屋顶檐角若隐若现。两人登上渡口,岸边的民夫背负着粮食,来来往往挥洒汗水。江南富庶,水道纵横,艄公撑着船,与熟人挥手招呼。寻常人家的小院,桃、杏、李花渐次盛开,香气四溢。城深处,有弯曲的石板小巷,回环幽深。若是雨天,便能听见银铃般滴答作响。 “奔波许久,能安定下来,自然很好。可这以后,我们做什么呢?总不能整日放歌纵酒,碌碌终生吧。” 太平琢磨了一会儿,仰头笑道:“本公主向来大方,时常资助寒门子弟科考,如今尚有余财,助你去考。等你考取状元[r1] ,进了殿试,又碰见李三那家伙——就写篇策论骂他,一定要骂的狗血淋头!那个不孝子,听说把那座坟都夷平了,真气死姑姑我也。作为姑父,你有责任好好管教。” “我是姑父啊?你承认了?”婉儿揪住话头,凑上去看她。 “谁承认了?今日你是姑父,明日就是伯母,这种事哪有准的。”她赶忙圆回来,又岔开话题,“我还没说完呢。你考取了功名,不去吏部候选,拿着进士的名号回这里,必有人趋之若鹜。然后我们开个学堂,专教女子读书,好不好?江南女子多小家碧玉,天资颖悟。可要父母专请先生,又难以支持。你教些诗文书法,琴棋书画……” “舞乐这些,还是月儿精通。此外你得教些驭马射箭、马球打猎什么的,强健人之体魄,此言可有理?” “这么多课,我不得累死?真想得出来。” “谁叫你会的多,能者多劳嘛。” ………… 两人一言一语,吵吵嚷嚷,向城深处行去。 江都城内,酒楼妓馆花红柳绿,琵琶、胡琴铮錝作响,舞姬在台榭的中央旋转着,婀娜多姿。彼时风雅高士,多爱此时作诗,令歌姬吟唱。若是被头牌看中诗文,上去演出,便是莫大的荣幸。 婉儿随手取了纸张,写了几笔,递过去。众歌姬传看一番,轻声笑了,头牌竟直直取了纸片。 “婉儿,你写了什么?也不让我看看。” “不急,等会儿唱出来,你便能听见了。” 歌姬水袖长衣,登台开口—— “楚宫腰嬛嬛欲折,汉殿鬓纭纭似飞。莲花步慢踏金缕……” 原来是夸人家舞跳得优美。太平心里暗暗哼了一声,想着曾经说好的,以后每一首诗都写我。上官婉儿骗子,大骗子!情话就是那些自己都不信的,偏偏还能让爱人深信不疑。 “……纵此间恍若天宫,却不及身侧美人。[r2] ” 太平心下微惊,兜兜转转,真就还是在写自己。转头望去,婉儿正含笑看着她。对视中,她的面颊又微微红了。倒琼浆玉液入杯,推给婉儿,她恨恨低声道:“谁叫你戏弄我,今天一定要把你灌醉,你喝不喝?” 灌醉,然后,为所欲为。 “我不喜饮酒,太和汤便可。”婉儿拒绝道。 看着婉儿不为所动的模样,太平心里直嘀咕:她还是不喜欢自己失去控制的样子,只是哪怕在我面前。这个死傲娇。 这个死傲娇怎么知道我就喜欢这样的Σ(///e///)? “也好。”她换一盏木杯,盛着温热的水,双手呈上去,在婉儿耳边轻声道,“喝什么补什么。” 婉儿身子僵住,咽了一口。她便笑起来。看来今晚,不必回船,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三更的红烛火中,对视的双目眼波流转。灯火摇曳,酒家妓馆备的房,叫人布置成新婚的模样[r3] 。却是洞房花烛。鸳鸯帐内,她食指勾住婉儿腰带,映出诱人的剪影。 “婉儿,你说后世史家,会诬你□□。可你看看,你现在,□□么?” 婉儿故作镇定,压下欲望,凝神思索道:“我说的是,只要他们想,一定能给我安上不少男人。比如武三思和崔湜,是肯定在列的,还有——你的好兄长们。” “嗯,”太平点点头,“还有张昌宗。他们那些人觉得,漂亮男人一定招人喜欢。” “高宗皇帝呢?” 太平连连摇头:“喂!那是我阿耶诶,你真想让我叫娘亲啊?” 婉儿将她搂入怀中,唇凑到耳边:“那——叫个听听?” 太平一手捏住她的耳朵,咬着牙扭起来。 “痛痛痛,你放手,我不敢了。”终于松开时,婉儿也松一口气,转而讪讪道,“那月儿你呢?薛绍、武攸暨、高戬、崔湜、卢藏用、慧范……” “婉儿你闭嘴!”她索性将对方压在身下,直接用手指覆住嘴。好似欢爱和打架也没什么区别,现在的姿势又过于暧昧,肌肤摩擦出热量,久久不散。灵巧的指尖剥去一层层衣物,散落的衣带抽出,绑住她纤细的手腕,系在床头。 “不至于吧……”说话的时候,婉儿不知是害怕还是期待,声音都颤了起来。 “你说要还给我的。”她一脸不带半分纯洁的笑容,“还我一个尽兴的洞房夜。” 看着□□的光洁胴体,美好的女子,肌肤细腻纯白。她将披帛束起,蒙上身下人的眼。婉儿安静乖巧地躺着,似乎在纵容,纵容这个喜欢使坏的机灵孩子。 “婉儿,你感受到我世俗的渴望么?”鼻尖埋进胸口,她呢喃,“我受不了了,我已经受不了了。”舌纠缠亲吻的所在,换去指尖爱抚。窗外月光安静如水,与屋内烛火交相辉映,一串玉石风铃叮叮当当响着。 后人诗云:公主合欢娇翡翠,昭容反影斗婵娟。[r4] 手腕的衣带终于被解开时,已经勒出红色的痕迹。婉儿捏了捏手腕,皱着眉看向她,看得她心尖一冷。 “啊……”不防被触到了下边,太平轻轻唤了一声。她怎么也想不到,婉儿会在此时突然碰她。平日的气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的身子不受控制一般,动弹不得。 “谁让你那样对我的?”婉儿的声音清冷中带一丝压迫,“事情由你先挑起,现在,听我的,要乖一点,不准乱动。” 给我吧……全都给我吧…… 像是在报复她方才的粗鲁,指尖上下翻飞,不多时竟让自己瘫软下来。腹中的暖流积蓄到极致,她眼角泛红,竟然有点点泪光。 “婉儿我错了,我刚刚不该……你饶了我吧……” 清晨的日光洒进来,罗被上还留着亲密的气息,衬得氛围越发暧昧起来。婉儿醒了,并不说话,也不下床。她侧身托腮,静静看着公主的侧脸,直到她微微睁眼,发出猫儿一样的呓语声,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 翻个身去,公主察觉这灼灼的目光,似乎一直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她偷偷笑起来,心下暗想:你不会不知道,盯着我看太久,会出什么事吧? 忽而睁眼,猛地翻身扑倒对方。看着那张美丽的脸——秀挺的鼻子、薄薄的唇,眼睛里有星河,她的双眸也溢满了爱意。 “早安,我的皇后。” 刹那间,玉石风铃叮当一响,那一声如此熟悉——玉杯砸在青石板上,四分五裂,每一片都倒映着日色。那张脸淡去,幻象一点一点幻灭了。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全部模糊成一片,又倏忽消失了,湮灭了。她仿佛掉进无尽的漩涡,回忆卷起来,收紧。 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庭院依旧在身侧,同样的凄冷。戴面纱的女子将手举到耳侧,放下面纱。那不是婉儿,画采一袭红衣,眼中没有愤怒,只是冷冷看着她。 “是你害了她,公主,你失约了。是你杀了她。” 低头看去,玉杯碎掉的残片,正静静躺在青石地面上。 胃还在烧灼着,心尖剧烈地疼痛起来。好像有一只手,揉捏着那颗脆弱的脏器,越握越紧。指甲尖锐,刺着血管和褶皱,带着一阵阵刺疼。痛得喘不上气。闭上眼睛,她想重回那个幻境,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怒吼着,甚至能感到胸腔的振动,耳朵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那只手忽的使力,心碎裂了,鲜血喷涌出来,从口腔,从鼻孔,从耳洞,满溢得到处都是。她倒下了。眼前最后闪过那人的面容,想抓住她的手,想触碰她的脸,想铭刻她的笑颜,可是做不到。眼前渐渐暗淡。 永泰,武曌,贺娄,安乐,韦后,婉儿,最后是她自己。兜兜转转,一个时代,落幕。 神州大地迎来了一个哪里都好,就是活的太久的统治者——唐明皇李隆基,也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盛唐。 *** 后来李隆基回想起唐隆政变时,总是咬牙切齿地喃喃:我最讨厌被女人威胁了。什么剖棺戮尸,发冢斫棺?呵,今天我倒要看看是发谁的冢、斫谁的棺?你真以为能威胁得了我么? 我李隆基绝对不可能被女人威胁的。 豫州的小酒馆,王昱戴着斗笠,独自一人喝着闷酒,不时抬头看看。自从上官婉儿被诛杀,他便离开了长安。所幸对昭容是忠是奸,朝廷一直未有定论,作为表弟,还不至于身死。他这样想着,却又有些心寒——随着太平公主事败身死,而后薛绍、武攸暨墓依次被掘。而令他百思不得解的是,上官昭容的坟墓,也在这次事件中牵连着被夷平。[r5] 他不敢去寻。况且即便回去,已然曝尸荒野那么久,大概也寻不到了。那高贵优雅、才华横溢的女子,为何偏偏陷入权力的角斗场。权倾一世,最终却落得这样的结局。 他叹息起来,在墙上写下昭容的诗,那首《彩书怨》。 太平没有安葬,因着皇室的身份,尸首免于被扔在大街示众,丢在了乱坟堆中。庄子云:“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邪?”若二人尸首同在荒野,天地为棺椁,也算是合葬了吧。 而后,上官昭容藏书楼被毁,一册一册的藏书,有的付之一炬,有的流落民间。太平公主南庄,被李隆基四个兄弟所占,每年在故地行“祓禊”之祭。[r6] 则天皇帝最爱的孩子死无葬身之地,太平公主最不孝的孩子独存世间。薛崇简的兄弟姊妹一一被杀[r7] ,他因为那些鞭伤得以苟活。一道道伤痕,最终成了他的护身符,皇帝甚至赐他姓李以示表彰。随后,李隆基封他为蒲州别驾,命即刻赴任。后来,崇简一辈子没有升迁过,也再没回到长安。不知在蒲州,那个太平曾呆过的地方,回想起与表兄玩耍的日子,回想起参与的政变,回想起母亲的鞭打,他会作何感想。十年以后,李崇简死于别驾任上。 先天政变之时,李旦被逼上城墙,对在场的大臣说,忠于他的就留下来。李隆基叫手下收集消息,找出那些站队太上皇的臣子,预备后边一个个收拾。好在老臣陆象先出面,一把火烧了名单,才没再追究。 如同玄武门之变一般,兵部尚书郭元振担任了尉迟恭的角色,软禁太上皇宗李旦。尉迟恭结局很好,一生荣华享用不尽,但郭元振不同——政变后的第三个月,骊山脚下,他主持了一场阅兵仪式。没想到,皇帝在台上看着,不由眉头直皱,随后勃然大怒。他命人将郭元振押解上来,二话不说,便以“军容不整”的名义要将其斩首,众人力劝才得以免除。但他还是流放了这位功臣,一番动作下来,郭元振的朔方军终于被他牢牢掌握。 郭将军经过这些事,已经心灰意冷,不久后一病不起,死在了流放途中。听闻此讯,李隆基眼泪也不曾掉落,让跟随他政变的大臣寒心。同为功臣的刘幽求和张说,此后被罢免了宰相,做了东宫的属官。失去权力的他们不免“有怨望语”,可正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些话被皇帝听到了,就要治罪。不久后,二人被逐出京城,前往地方当刺史去了。 与他们有相同遭遇的还有王琚、魏知古、崔日用等功臣,他们大部分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当然不只是功臣,玄宗不会厚此薄彼,他对自己的亲人下手一般狠。当年流放集州的重茂,在李隆基上台后不久,不明不白死在了贬所。这个仅仅当过几天皇帝的倒霉孩子,更倒霉地碰上了一位没有心的表兄。 武则天建立的、用以显示其天命的建筑都被拆毁。尤其是天枢,融掉的铜达到千斤,运送数日不尽。李隆基首次允许官方称武后为篡,恢复了因犯“曌”讳改称制书的诏书,又抹去她在泰山封禅里的存在。太平为母亲修建的罔极寺,更改了寺名,挂上李隆基自己的画像。太平观改名“昭成观”,安乐公主所建寺院,也全部改成为李隆基的生母——昭成窦皇后祈福的所在。即便很多年以后,李隆基仍然没有放过她们:太平的曾外孙女,万泉县主之子豆卢建的女儿,被皇帝送去和亲。当时局势本就不稳,没多久,这个可怜的女孩在异乡被杀。 对上官昭容多达百卷的文集,他以“则天当政时期诗文过于敏感”为借口,命令属下重新修整,删去大部分内容后仅剩二十卷。[r8] 更可悲的是,因为这个工作,他开始标榜自己为政敌修文集,不可谓不爱才。一场肆意的屠杀,反转为玄宗英明神武,不仅具有扫除女性干政的政治魄力,同时又是重视文学与文化的有德之君。爱才?这区区二十卷残本,亦未多行传抄,因战乱损毁再也无迹可寻。 长宁公主——红妆时代主角团最边缘的人物,除了买卖斜封、大兴土木,抢占军营良田与奴婢,没有做过什么事。事败以后她捐了寺、卖了房,换来二十亿钱,随驸马去地方赴任。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也是红妆时代唯一的善终。 唐开国时,修史制度有一:凡起居注、时政记、实录以及据此修成的国史等,皇帝均不能要求史官呈交,更不允许任意涂改。自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以来,首开干涉史馆修撰的先河,他说:“朕之为心,异于前世帝王。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随后“即命削去浮词”。自然,他的曾孙也很好的发扬了这点——皇帝要有权威,就不能背上唐隆政变背叛姑姑的骂名,不能让后人以为他不孝。所以上官婉儿必须是韦后党羽,所以她与太平公主一定是仇敌。 唐朝起居注、实录等卷帙浩繁,难以一一修改。即便改得,东都洛阳的机构还有收藏。且大唐风气开放,此类文献不禁人抄阅,皇亲贵戚、重臣世家,以至于新罗、日本、渤海、南诏、吐蕃及西域诸国,都可能有藏本。事实动改不了,高明的篡改家也不会去否认事实。他们明白,人们为何要做这些事,秉持着什么心态,这里才是自己运作的余地。 那么女人与朝臣交往,便是□□弄权[r9] ——尤其婉儿与武三思二三事,必有不守妇道处;那些惠民的政绩,就是收买人心,而斜封、卖官鬻爵等罪名,一一定为作污点;最后,政变当夜婉儿拿着遗诏,是为向他投诚,可见此人毫无政治道德。 太平呢,从则□□开始就好耍阴谋,“凶狡无比[r10] ”,又奢侈腐化。最后的三年,处处逼迫李隆基这个正统继承人,最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实乃咎由自取。 皇庭金枝,万千宠爱,倾心一身。繁华落尽,荒冢孤坟,空许太平一世。 相门浮萍,三番起落,知音几人?风尘散去,石刻丹青,留驻昭容几分。[r11] 在李隆基为《孝经》作疏时,在他肆意涂抹史书时,也许会想起姑母曾问他的话,然后哈哈大笑:能者居之,你我,谁更算能者? 开元七年,皇帝亲下诏书,请张说“昭振风雅,光扬轨训”,修撰国史。当时张说还没有回到长安,于军中领命。他曾经的政敌崔湜,在先天政变以后被流放岭南,路上收到御史传来敕令,逼令自杀。张说致力于丑化崔湜,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r12] ,仅仅从那部分史书,就能闻见浓烈的酸味儿。不过因此,他也重新受到皇帝的赏识。 开元九年,张说重任宰相,监修国史。他想改掉史书中自己“两面派”的形象,为此和史馆修撰吴兢大吵了一架,因而结下梁子[r13] 。吴兢修史受命于前朝,秉笔直书,坚决不同意改史。而为自己贴金,显然不同于为皇帝捏造事实——没了领导的支持,这事最终也没办成。 吴兢这位耿直男儿,不屈服权贵,更不会允许玄宗篡改婉儿、太平等人的形象。与顶头上司张说大吵一架,顶多被穿穿小鞋。不听皇帝的话,就只有下岗且不能再就业。很快他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荆州司马,离开了京城。吴兢舍不得原来的工作,随身带着自己所写史草,仍抱有青史留后世的执念。 只是事与愿违,这六十篇史草,还是被皇帝差人强行取回了。[r14] 在他全部的生命中,在历史千年的长河里,永远沉默无声。 接替他继续修史的,是玄宗挑中的代言人——萧嵩[r15] 。这人就听话多了,任相数年,并无治国之能,凡事唯唯喏喏,从无见解,他就是李隆基理想的史官。 某夜,在绛州的府邸中,长宁公主仰头,看见天空划过一道道[r16] 亮痕。与此同时,长安的国史馆中,做事的史官写得乏了,落笔抬头。他望见漆黑苍茫的夜空,流星如雨,坠落成千万烟花。 “与唐隆年间那场政变的夜空,一模一样啊”,如果他见过,就会这么说。每个人都会死两次,一次是掩埋入黄土,一次是遗忘于人间。[r17] 漫天星河流动,刺破夜空,又将它缝合,倏而再无痕迹。灿烂的如同她们的生命,短暂的如同她们的生命。真实的她们,就这样消散了,再无法聚合。流星落于忘川,时间随水逝去,洗净大唐红妆的铅华[r18] 。还有谁能看见她们么,还有谁能记得她们么,还有谁能镌刻下这些惊心动魄么。 都落下来了。没有星星再为她们作证了。一颗也没有。 [r1]不论是作诗还是策论,婉儿直接降维打击。 [r2]不会写诗,真编不出来了,大家知道大概意思就好 [r3]古代情趣酒店,哈哈哈。 [r4]出自梅村古体诗中一首《宫扇》。 [r5]定王、驸马都尉武攸暨延和元年(712年)卒。他死后仅仅一年时间,先天二年(713年)七月太平公主因谋逆赐死,“令平毁其墓”。随着考古工作的开展,新出土的上官婉儿墓和薛绍墓中,均发现官方毁墓痕迹——封土被平、穹顶开裂、墓室坍塌、尸首无处可寻。这些在史书中没有记载。研究员李明认为,李隆基在毁坏武攸暨墓同时,顺便毁了薛绍和婉儿的墓葬。按照礼仪制度,太平应该与武攸暨合葬,毁坏武攸暨墓的目的是让太平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个人对所谓“太平墓”持悲观态度,认为她直接被扔掉,没有下葬。古人认为,没有墓葬就没有地下世界,算是很重的惩罚。 另一种是三藐三大佬的说法,可以与李明研究员互相印证。我做一个简单的摘录: 我个人猜测玄宗朝是于先天政变一周年之际,即开元二年七至九月,完成了太平公主案的审理工作,自此开始针对公主进行全面清算、以儆效尤。,在清算太平公主同一时期颁布的诸多诏令中,有一道是严格禁止大搞丧葬事宜,即《禁厚葬制》: (开元二年九月)甲寅,制曰……失礼违令,殊非所宜;戮尸暴骸,实由于此……出自《旧唐书卷八本纪第八玄宗上》 此文严厉批判别造田园、大搞丧事,并明确“戮尸暴骸,实由于此”,即,“掘毁坟墓、剖棺戮尸,实际是因为越制厚葬”。 史书及其他史料尚未有直接证据指出这就是李隆基毁上官婉儿墓和薛绍墓的借口,我起初也未将此制与太平公主案联系起来,直至读到武周、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元老姚崇死前对其后人所说的一番话,才隐约意识到李隆基很可能是凭《禁厚葬制》使其毁墓行为合理化。 根据史书所载,姚崇死前极力阻止其家人将其厚葬,甚至“极力”到了《旧唐书姚崇传》近二分之一篇幅都是在讲他说服家人的遗令的程度。或许是亲身经历、亲眼目睹太平公主败后其先前珍视并斥巨资修缮的陵园墓地的惨状,才使姚崇有此番感慨。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如果当年太平公主能释怀生死、放下故人,或许是截然不同的结果。只是那时,这世间也再也不会有千年万岁轮转和椒花颂声的执念。 [r6]《新唐书太平公主传》:始,主作观池乐游原,以为盛集,既败,赐宁、申、岐、薛四王,都人岁祓禊其地。 [r7]其实薛崇胤有可能活下来了,不过大多数史学家没有详细探究这点。 [r8]这是一个猜测。正史记载玄宗修的婉儿文集,以示李三虽然不得不杀昭容,但是内心爱才。如《旧唐书》记载:“玄宗令收其诗笔,撰成文集二十卷,令张说为之序。”《新唐书》记载文集成书于开元初。《北户录》卷三有唐人崔龟图注云:“有集二十卷,诗在集中。玄宗收取其诗,汇集之,令张说为序。集贤故事,旧宣索书,皆进副本。无副本者,则促功写进。后亦不能守其事。如上官昭容,旧无副本,因宣索,便进正本库中。今阙此书矣。” 李明研究员认为,直到陈祖言作的《张说年谱》认为此说有误,将张说此序写作时间系于景云二年(711年),可谓灼见。而《龙城录高皇帝宴赏牡丹》记载:“高皇帝御群臣赋宴赏双头牡丹诗,惟上官昭容一联为绝丽,所谓‘势如连璧友,心若臭兰人’者。使夫婉儿稍知义训,亦足为贤妇人而称量天下,何足道哉。此祸成所以无赦于死也。有文集一百卷行于世。” 如果记载为真,我们可以大胆猜测一下,为何太平的一百卷文集,后来变成了李三的二十卷,呵呵。 [r9]《新唐书》就有记载:邪人秽夫,争候门下,肆相狎昵。 [r10]出自《新唐书王琚传》 [r11]b站up主“胥渡吧”唐朝群聊番外四视频下的评论一个叫“青衿笑笑生”的用户所写。 [r12]《旧唐书卷七十四列传第二十四》:初,湜与张说有隙,说时为中书令,议者以为说构陷之。 [r13]《资治通鉴》记载:(开元九年)著作郎吴兢撰则天实录,言宋璟激张说仗证魏元忠事。说修史见之,知兢所为,谬曰:“刘五殊不相借!”(知几第五,唐人多以第相呼。)兢起对曰:“此乃兢所为,史草具在,不可仗明公枉怨死者。”同僚皆失色。其后说阴祈兢改数字,兢终不许,曰:“若徇公请,则此史不为直笔,何以取信於后!” [r14]《新唐书吴兢传》:久之,(吴兢)坐书事不当,贬荆州司马,以史草自随。萧嵩领国史,奏遣使者就兢取书,得六十馀篇。 三藐三大佬曾写:吴兢自开元十四年公开披露私撰国史,并请求朝廷派楷书手缮写之后,私撰之史就成公开之史,私室之贬斥就变成公开之揭露。不久,开元十七年,吴兢“坐书事不当,贬荆州司马”。究竟吴兢因记述何事而闯下大祸,今天已无从知晓。但从逐吴兢出史馆,将他由京官贬为地方小官来看,处分是严重的。所谓“书事不当”,即“书”了“不当“书”之“事”,换言之,记载了权势者不愿被如此记载的事。 [r15]《授萧嵩集贤院学士修国史制》:明乎国史,所以宏阐大猷;观乎人文,所以化成天下……兵部尚书兼中书令萧嵩,自天生德,惟国之桢,孝友温仁,禀於性与……可兼集贤院学士知院事兼修国史,馀并如故,主者施行。 [r16]我查找了一下论文,发现714年和764年都有史书记载的流星雨,但是时间都不合适,没办法套用。就只能随便写了…… [r17]其实比较学术的说法是死三次,不过这里没必要赘述,就补充一下:一,生理死亡,即心跳呼吸停止;二,社会死亡,不是你想的那个,是举办葬礼之后,所有人都认可了这个死亡;三,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生理死亡了。 [r18]回收书名啦!—— 感谢读者“恶役就要攻女主”灌溉营养液+10。不用不敢看,多么美好的结局哈!(狗头) 那么,究竟是这个最终章不存在呢,还是这个he不存在呢?其实吧,我前文已经有很多伏笔了,你康康这个he,不仅有玉石风铃一直响的小细节,与玉杯碎裂的声音对应,还有很多——下江南是太平提过的,驾一叶扁舟是婉儿绝笔里的,婉儿的话比如“每一首诗都歌颂你”,也都是她说过的。全部属于回忆和心理暗示,让太平产生了这种幻想。还有个小细节,自从婉儿曾经攻到太平受伤以后,即便是主动,她也没有用过手。基本上是心理阴影了。那么在这个幻境中,她又用到了手,说明这只是太平幻想的婉儿。 本文是披着he外衣的be,即便你不去看这个“不存在的最终章”,也是be。毕竟这个he有点魔幻,两个老阿姨也太有精力谈恋爱了,而做成幻想正合适一些,带入成两人年轻的模样,岂不是更香? 那么,如果没有星星为她们作证,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化作星光,为她们作证。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们,相信那段爱曾经存在过。 今夜,让我们一起变成星星吧。************ 被这个be虐到的朋友们请把“作者,你没有心”打在公屏上!“太太,你没有心”也行(doge),但是这样叫太像叫老婆了哈哈哈。老公~你说句话呀~ 这回是真的结束了,大家要是想看有关婉平的别的啥,现代篇啊,李三的be啊,这些我可能会随手写写,但与《唐妆浓》正文就无关了。这篇小说完,只修改,不会再多写什么。我再也不想碰长篇了嘤嘤嘤~ 写的时候,我就有很强的厌倦感——不是厌倦婉平,而是厌倦七七八八的争吵。所以我写作过程中,不止一次想要退圈,专心攻文。现在文完结了,其实很想做一些研究工作,跟随着三藐三等婉平大佬的步伐,在史实方面为婉平添砖加瓦。但毕竟这不是我的本职,可能效果不太好。而且这种工作,有些堆砌史料的弊病,容易劝退新粉。我给自己定位是推广,文一定要有趣好看,很难掌控这种东西。加之我的确不太适合应对质疑,总觉得扣帽子、贴标签者多,静心讨论者少。外界的声音影响太大,本人又不太会说话,也许退圈对我来说最合适。只是真做了这决定,多少又有点舍不得,所以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吧。 我一直相信,首先成为一个让人喜欢的人,才能写出让人喜欢的作品。所以大家暂时不会看到我的作品(尤其是长篇)了,我得去努力成为一个让人喜欢的人!问我以后写作计划的朋友们,我没有计划了。谢谢你们。 有什么想问的问题,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关于作品的,都可以在评论区提问,能回答的我都会尽量回答。对于这篇小说有什么意见建议,也欢迎和我交流。毕竟还有二修三修,很希望得到大家的意见! 如果有现代篇,我会以长评的方式写在评论。 完结撒花,感谢陪伴。 另:太平,你看看你,死前的幻想全是黄色废料。我劝,这位公主,耗子尾汁,好好反思。不要再犯……你是很想让我给你这个再犯的机会吧? 首-发:po18vip.de (woo18 u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