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 第1章 《被宿敌复活以后》作者:道玄【完结】 文案 江世安死了。 一念之差,被人阴了个彻底。千刀万剐,肉身零落成泥。 但他又没有死透。 再度睁眼,江世安竟然跟在了前世宿敌的身边。但这位道行深厚的薛道长,却对他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连句对骂的话都搭不上。 好得很,死了你都不肯化解恩怨,多大仇啊,值得么? 可后来,他看着薛道长用一身功力、用一世的修行,为自己一分一毫地,讨回公道。 / 薛简快要死了。 秘术耗尽他的阳寿,两年内便会油尽灯枯。不近人情不可一世的薛道长,要将躯体让给一道他亲手召回的魂灵。 江世安。 所有人都说他残酷暴戾、喜怒无常。被逐出师门的那个雪夜里,师爷高坐堂前,垂着眼睛问他。 “小简,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膝盖跪进半尺深的雪地里,衬与二十五岁白头的长发,他弯腰磕头。 “值得。” 1.he 2.低魔武侠。江世安受,薛简攻。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江湖重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世安,薛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识一世,从头再来。 立意:抓住现实的机遇,别错过了再后悔 第1章 “哥哥,是不是……下雪了,好冷。” 一道奄奄一息的声音从他的肩头响起。 江世安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马匹催促得更快些,任由冬日的寒风如刀刃般划过眼睛。 “哥哥……你又舍身来救我。这是……第四次了。”男孩说,“你到底是我什么人……” “别说话。”江世安低声说,“我有个相熟的郎中,就在镇上,省些力气。” 男孩却不肯。他哆哆嗦嗦、发着抖地说:“哥,为什么总有人要杀我。” “这都是我的错。”江世安说。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瞬,说:“哥哥的名声很坏,很多人想杀我。” “杀……你?” “嗯。”江世安说,“所以他们想用小辰威胁我。” 小辰努力地睁开眼,在他的血液流干之前,先见到了江世安身上层叠的伤口。新伤累加着旧伤,就像从这具精干强健的身体活生生地劈开一个口子,血肉掩埋着白骨,渗透他身上黑色的劲装。 但江世安还是稳稳地带着他,用绳索将他捆在怀中,能够第一时刻护住他的性命。 四周没有下雪,冷气中蔓延着血腥的味道。 “哥哥。”小辰抵着他的肩膀,说,“有人跟我讲了个故事。” 江世安眼皮一跳,问:“什么事?” “八年前的……望仙楼……”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来势汹汹的横插进来—— “当然是你八年前屠他满门的故事!可怜这孩子居然认贼作父,不顾你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一柄飞刀随着声音迸射而来,江世安抬手横拦,剑鞘挡住刀刃,撞出“刺啦”的火花擦响,飞刀旋即落地。 他抬眼望去,见到黑暗苍冷的道路两畔点起火把,几十个练家子在夜里现身,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围住。 “要不是我识破了这孩子的身份,找到他的踪迹,想抓住你,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为首的锦衣中年人畅快大笑,“你居然为了一个仇家的遗孤从百花堂里闯出来,那里的十三血杀阵滋味可好啊,风雪剑?” 风雪剑。这已经是多年前的称呼,江世安已经许久未曾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了。 “老张,跟他废什么话,就算他有本事,可百花堂也不是吃素的,他现在如此重伤,我们直接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为民除害!”一个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怒道。 “让他就这么死了是便宜他。”右侧上了年纪的女冠道,“就这么个小门小派出来的狗屁天才,竟然搅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五大世家分崩离析,连我们天月观也深受其害,若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贫道怎么好回去跟师姐交代?” 话虽如此,几人却都没有第一个冲上去跟江世安动手。 江世安伸手捂住了小辰的耳朵,干燥的唇扯出一个笑:“你说可怜这孩子,却让他在百花堂受尽折磨。有德剑张路,你干脆叫有点剑算了,缺德的东西。” 锦衣中年人愣了一下,然后勃然变色,冷道:“你个杀人爹娘的魔头,居然跟我讲起德行来了。难道他的父母不是被你所杀?!难道八年前的望仙楼惨案不是你亲手所为?!能让我等借助他除掉你,是为他报仇雪恨!” “我将他寄养在富户家中,好生教养看顾。”江世安盯着他道,“他本来可以过得很平静。” 这么多年来,江世安对于追杀围堵他的人从来不屑一顾、也不屑于多谈。他今日十分反常,竟然让张路感觉到一股微妙的得意,就像是戳破窗户纸、让外面的寒风灌进温室里那样,由他的手,打破了一个远离仇恨的幻想。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赎罪吗?”张路笑了,“不可能的。江世安,你这辈子都无法赎罪,何必再自欺欺人?你手上的血债已经洗不清了,我要是你,就一剑杀了他一了百了,你居然还要救他,真是愚蠢。” 第2章 江世安没有说什么。他感觉到怀中的男孩一直在发抖,他抬起眼,扫了一眼面前的几十号江湖好手,忽然道:“不把薛道长请来,也想拦住我?” 对面的女冠声音发寒:“方寸观的薛简不过是一个小辈罢了,几次三番地心慈手软,今日我们就要提着你的头去见观主,治薛简一个放纵邪佞之罪——”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细剑,率先飞身冲了上来。 江世安闻言摇头一笑,他紧紧地护着怀中男孩,手腕抬起,剑身从鞘中哗啦一声滑出。半空中寒光烁烁,一阵眼花缭乱之中,长剑落入他的掌中。 寒月映着霜剑。 他手中执剑之时,四野倏然静寂。月色一寸寸地舔舐到剑尾,一线雪白的寒光中,夜中风雪忽吹,吹起的飞雪飒然拂乱衣衫。 “风雪剑”江世安,八年前名震江湖的绝代天才。 “魔剑”江世安,八年后人人得而诛之的魔胎祸首。 两个身影在火把与月光之中撞在了一起,一剑,仅仅一剑。 她掠过掺杂着血腥味的衣摆,嗅到他身上寒冰一样的冷意,随后在半空中断线般飞坠.落下,成了一具尸体。 成了江世安剑下累累血债的一笔。 他甩了甩手腕,剑刃上洒出一线的血珠。江世安的耳朵里听到了很多纷乱恐慌的议论,来自于黑暗、来自于火把之下、来自于这世上。 “怎么会!天月观的玄琴道长可是成名已久……” “你傻啊,这些年折在他手上的名家数都数不过来。我看他根本就没重伤,我们中计了!” “他、他明明还流着血……” “能跟魔剑交手而不落败的,只有方寸观的那位薛道长。可是道长闭关了,错过了诛杀此獠的好机会……” “我们一拥而上吧!” 纷杂的声音在耳中沉寂。 江世安向前逼近,说:“让开。” 月光洒落在他的眉宇上,这么多年的恶名加身,居然让人忘了他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这位魔头其实剑眉星目、十分俊秀,他的左眼角落着一道伤,这种细碎的伤,遍布着他八年来经历的每一个日月。 他的身体,是伤痕组成的。 张路的额头渗出细汗,死死地盯着他的伤、盯着他脚下的尸体。直到目光看到他保护着的男孩,电光石火间,他的思绪突然贯通了。 “杀了那个孩子!”张路指着小辰大喊,“老李,这就是他的破绽!我们动手!” 旁边的彪形大汉闻言,骤然身躯一震,猛地抬起双刀。霎时间,几十号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了过来,火把烧出近似焦糊的腥气。 江世安抬了抬眼皮,冒着寒夜的风雪,他的眼也仿佛凝结成了冰。 一炷香后。 他用来赶路的马死了,和拦路的所有人一样,倒在了那片密林里。 江世安忘记自己杀了几个人,他记得有人死了,有人喊着“魔头害人”逃走了。他路过地上的尸体,将小辰背起来,赶到镇上。 到的时候,小辰气若游丝,天边刚刚露出一线鱼肚白。 江世安找到好友的住处,伸手敲门。他的手在门上留下了血印子,很不美观,于是他又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更脏了。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不一会儿,门开了。 “文吉?”来人穿着郎中的大褂,连忙让他进来,“这是怎么了?” 江世安字文吉。他将小辰放下,接过好友递过来的布巾擦手、擦脸,说:“还能怎么了。小辰的藏身地被发现了,有人一直在找当年望仙楼的遗孤,飞卿,你先救他,我慢慢说。” 韩飞卿点了点头,打发药童抓了点药,然后亲自擦拭血污,给这个年幼的孩子处理外伤。他一边处理,一边用余光瞥着江世安:“寻常追杀围堵,可奈何不了你啊?” “他们把小辰抓到了百花堂。” 韩飞卿手上一顿,皱眉道:“那是什么地方!百花堂也是左道中人,这群人为了杀你,竟然跟旁门左道联手?……你是从十三血杀阵中闯出来的?” 江世安默默点头。 “怪不得……我认识你四年,从来没见过你受这么重的伤。”韩飞卿道,“你跟他血海深仇,居然还救他,值得么?” 江世安自行撕下来一块干净的布,垂首处理伤口:“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也不能全怪你。”韩飞卿道,“如果是我,一定会斩草除根,不会像你一样想着让他平安长大、远离仇怨。这样的根……” 话音未落,浑身滚烫、发着烧的小辰忽然清醒过来。十岁的孩子睁着一双眼,空空地望了望房梁,说:“哥,下雪了。” 江世安说:“没有。” “哥,下了的。”他哑声坚定,“我看到了。” 江世安不再反驳。小辰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像回光返照似的。他看着江世安:“哥,望仙楼惨案那一夜,是下了一场雪。” “诶,别怪你江哥,你这孩子快躺……” 江世安抬手挡住了韩飞卿。 “是你动了手。”小辰说,“你是风雪剑。你是杀人凶手,你杀了我爹、我娘。” 江世安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男孩忘却了一切疼痛,他伸手揪住江世安的衣服,眼睛通红地泛着血丝,还没变声的嗓音几乎有些尖锐:“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你不是我娘的好朋友,他们也没把我托付给你!你是我的仇人,他们没说错,我要杀了你!” 第3章 他的手碰到了江世安的伤口,血肉外翻,红痕沾满了黑衣。 他低头抓住孩子的手,没有用劲儿,只是说:“躺下,别折腾了。” 啪! 年幼细弱的手腕却猛地脱出掌控,一个巴掌打过来。属于孩子的、小了一圈的手掌印落在他脸上,扯开了眉尾的伤口,血珠蛰落。 “我不要你救!我要你死!我要你给我爹娘赔命!” 江世安呆了一下,他松开手,按了一下右半边脸,说:“我赔不了。” “你这个骗子,你是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 江世安向后退了半步。前方是刀山火海的时候,他不知道后退的路怎么走,现在却只能先退半步。 韩飞卿按住小辰,将伤药递给他,说:“你这又是干什么,自找的不痛快,这种事竟然让孩子听去了,能不闹吗?” 江世安低头涂药,也不说话。他习惯地拿起内服药的瓶子,也不用水,只用唾沫干咽下去,表情很平静。 所幸小辰太虚弱了,很快就又昏了过去。韩飞卿给他处理完伤口,敷了药,这才擦了把汗,站起身来。 药童烧好了水,韩飞卿泡了点茶叶,坐在矮凳上用茶炉子倒水:“文吉,你伤得也很重,今日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先让小辰养好伤。”江世安垂着头,“我带他去沧州,当地有家武馆,我帮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让小辰隐姓埋名、化妆易容,在那里习武。” “你不是不喜欢他踏入江湖吗?” “人和命争。”江世安说,“很难争过的。”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韩飞卿笑起来,“我跟你当好友也是颇有风险啊。要不是你四年前在土匪刀下救我一命,就是打死我也不敢跟‘魔剑’混在一起。” 江世安抬头:“多谢你了。我在这儿不安全,消息传出去大概要几日,他们赶来也要一阵子,最多三日我就带小辰走,不给你添麻烦。” 韩飞卿看着他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文吉能住在这里,我很高兴。” 江世安刚要开玩笑,忽然发觉体内气息一滞,他心思电转,立即伸手摸剑,掌心刚刚覆盖在剑柄上,就见到韩飞卿不知何时夹起炉子里的一块炭,在昏迷的小辰身上比划着,只要手一松,那块滚烫的炭就会掉到男孩的伤口间,烧得皮开肉绽。 就在这一刹那的呼吸停滞中,刚刚服用和外敷的药物愈发起作用。江世安内力凝涩,体内被毒素撕扯着,喉间泛起腥甜。 他将血液咽下去,看向韩飞卿:“飞卿。” 韩飞卿转动着手里的炭夹,抖落的火星在小辰的血衣上灼了一个洞:“文吉,你别怪我。” 江世安闷哼了一声,很快又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人了?” “世家要你的命,我也没办法。”韩飞卿道,“我们几年的交情了,我也不忍心的。只是文吉,你活着妨碍了很多人。江湖上终究还是五大世家和正派豪门把持着,你恶名累累,却连旁门左道都不帮你,我帮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江世安道:“只要你不开门,我不会闯进来。” 韩飞卿终于仔细地看了看他,说:“我没有给土匪开门,但他们还是闯进来杀了我夫人。朝廷没了,这世道早就乱了,没有世家收留我保护我,迟早我都会死的。” 江世安愣了一下,他的掌心握着风雪剑作为支撑起身。韩飞卿却马上寒毛倒立,警惕地保持距离,靠到床边用匕首掐住小辰的脖颈,威胁他道:“放开!不然我弄死他!” 江世安顿了顿,松开手。风雪剑落在地上,没了支撑,他马上低头呕出一口毒血,脸上的掌痕还没有完全消下去。他说:“你治过我的伤,知道多少药才能毒死我。既然如此,还怕什么?” 韩飞卿不语,好半晌,只说:“对不起,文吉。” 江世安抬头,他其实是一个很伶牙俐齿、很会开玩笑的人,但他已经两天两夜没能开出一个玩笑,脑海里只有滂沱的血路、满地的尸体,只有八年前的血案,还有他手上没有报尽的仇恨。 他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 很快,毒素让他不断地咯血。他的内力被消解散去,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五感。 但他仍然“看着”韩飞卿,说:“韩飞卿,和他们站在一起,只会死的更快。” 韩飞卿没有回答,只是在他倒下时,用那把匕首捅穿了好友的胸膛。 血液沿着医馆的地面一路蜿蜒而去。 …… 太平山,方寸观。 静室里燃着两盏幽暗的烛火,祖师尊像、香火蜡烛之下,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在此静坐。 夜晚过去,已经到了天际微白的时刻。 这是薛简闭关的第十七日,运功、诵咒,这一切似乎已在这二十五年里刻进他的骨血,心净如一。 蓦然间,烛火忽动。 一股极为森寒惊惧的预感降临心头,薛简理应避开,但他却下意识地伸手掐算,才刚刚算起,便涌起一口心血,埋头吐了出来。 鲜红染上素净的道袍。 薛简对着血迹怔愣片刻,那股惊惧之意还没有消退,他的手指紧紧地扣进掌心,渗出了一点血迹。 没有风,但香烛尽灭。薛简站起身,从身侧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把木剑,打开静室的门。 第4章 门外守着的两个道童正在打瞌睡,迟钝地反应过来是小师叔出关了。两个孩子正要道喜,却见到薛简脸上并无喜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心问道:“小师叔?还没到你出关的时候啊,您怎么出来了?” 薛简道:“今日有事发生。” 两人琢磨半天,这才猛然想起某件抛之脑后的事,愧疚道:“小师叔,太师爷算出今日会有一颗魔星被诛灭,让我们告诉你只管闭关修行,不要离开方寸观,不要下山。” 薛简的眸光渐渐地、渐渐地沉没了下去。他的手扣着木剑,在剑身上留下很细的、浅浅的血迹斑痕。 “师侄,请转告师爷。”薛简说,“徒孙不孝,一定要下山去。” 第2章 他下山时,鸡声还未唱亮天下。 薛简一身道袍披着霞光,朝霞的点点金光渗进素色的衣底里。他埋头赶路,每路过一道驿站,窒息感就越重一分。直到天光大亮,听到几个门派的传令弟子发出“魔剑伏诛”的喜讯。 周围听闻的江湖人士大声叫好,称赞世家和名门。行路的商贩百姓跟着鼓掌——路上的山匪歹徒都靠当地的门派清理,他们下意识地附和起来。 喧闹人群中,薛简默默而立。 突兀的,震雷山庄的传令弟子望见了他,马上挤到他跟前,当着众人面高声道:“薛道长?前些日子听闻道长在闭关修行,怎么在这里遇见了,道长大驾光临到了五雷山,竟然不叫小的们来迎接探问,我们老庄主心心念念想着道长呢!” 薛简问:“魔剑伏诛,是怎么回事?” 传令弟子来了精神:“嚯,您真是问对人了。‘魔剑’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不就是看道长是方外之人,守方寸观的戒律不能杀生嘛。如今倒也不用脏了薛道长的手了,我们家老庄主跟西边万剑山庄、北边五行书院设了个局,引诱魔头钻进去,这不,一下子就成了!” 薛简的手攥着木剑的剑身,指节绷得很紧。他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所以众人也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喜是悲,只从他身上淡淡的皂角薄香中嗅到掺杂在里面的一丝血腥味。 方寸观不能杀生,怎么会有血的味道呢? “尸首在哪儿?”薛简问他。 弟子下意识道:“尸首?哪儿有尸首啊。早就千刀万剐砍成肉泥,连个囫囵手指头都没有。哎哟,骨头恐怕都烧成灰了,坛子让万剑山庄带走了,说过几日昭告武林,当众人的面挫骨扬灰……”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花,刚刚还好生站在这里的薛简忽然消失了。他呆滞片刻,联想到传闻中薛道长轻功绝世,这才缓过神来。 日头渐升。 阳光逐渐温暖起来了,照在人的手上、发上。但薛简还是觉得冷,他从肺腑里吐出来的气似乎都是冷的,融化在空气中,没有痕迹。 薛简在日头最盛的时候,赶到了万剑山庄。他没有请帖,也没有让人通报,只靠着轻功若无旁人地进去,推开了大堂的门。 里面正弹曲儿,丝竹管弦的声音混着炙羊肉焦嫩的香气。薛简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抬头环视众人,目光忽然停在坐席上面的一人上——韩飞卿? 韩飞卿没有再穿那件破旧的郎中衣裳,换上了柔软华贵的丝绸。他在美酒盛宴之间,神情毫无哀色,见到薛简来,反而眼前一亮,起身举杯笑道:“方才还跟何庄主说,这样的喜事不能立马让闭关中的道长您知道,难道薛道长是算到了什么?特意下山来庆贺的么?” 薛简看着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韩飞卿却觉得仿佛被冰碴子拔了一下脑门,凉的人胸口惴惴。他定了定神,说:“道长,我昔日见你都是东躲西藏,这是江世安那个魔头胁迫我的,现下那魔头死了,我是首功!我们才是一路人,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 薛简走到堂中,管弦声渐渐地停了。 他一身冷气,睫毛结了霜,被堂中的热气烘得开始融化。水迹蔓延时,如这双静默的眸中滴落了寒泪。 “什么首功?”薛简问下去,“他是怎么死的?” 做东的何庄主起身,上前解释道:“小薛啊,他已经不是魔头的同党了。韩医师弃恶从善,主动帮助我们设局,要不是他,以江世安的警惕和狡诈,怎么能让他中毒?我们也就不能赶到把他……” “庄主。”薛简道,“我曾说过,江世安身上的许多事尚有疑点,不可全然断定他是……” “天下已经断定了!”何庄主说,“薛道长,大势所趋啊,你何必这么较真呢?” 薛简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他的喉口涌上一股腥甜,血液的味道染透喉咙。蓦然间,在何庄主话语未落的一个捉眼刹那,这把木剑倏地架到了韩飞卿的脖颈上。 堂内顿时大乱,众人议论纷纷,试图劝阻。旁边的何庄主勃然变色:“薛简!看在方寸观的面子上才叫你一声道长,你这是干什么!” 韩飞卿脸色一白,很快又恢复红润,笑着道:“戒色、戒杀。方寸观清规天下皆知,道长怎么这样吓唬在下?” “是啊……薛简多年修身养性,他那把木剑根本就没杀过人……” “以前指望着他能杀了魔头真是笑话!还不是看我们自己的!” “真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对韩医师拔剑相向,难道真是别人说的,他跟江魔头有勾结?” 第5章 “怕不是嫉妒姓韩的干成了他做不成的事儿吧?” “……别胡说,道长不是那样的人……” 红尘纷纷乱入耳。薛简的视线却一直停住在木剑润滑的边缘上。他的木剑逼近,割破皮肤,沾了一点血。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剑沾上血迹。声息渐弱之中,薛简沾了剑上的血,抬手掐诀施术。 在两人的四目相对之中,韩飞卿陡然有一种抽离感,仿佛天地八方都离他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相应的,薛简连通了韩飞卿的魂魄,眼前复现着昨夜的场景—— 他见到江世安半跪在地上。 他浓墨般的长发浸泡在血迹中,唇角往外吐出毒血,风雪剑倒在血泊中。他垂着头,哑着嗓子说:“就算你要杀我,也不必杀了小辰……别让他死了。” 韩飞卿说:“知道了。” 江世安的身躯开始发抖,这是他纵横江湖以来极少数的难以自控。房外传来脚步狂奔之声,他身后的门陡然被打开,迎面灌进来一席北风。 “还真让你小子给办成了!”一只脚猛地踩上江世安的脊背,像是要一脚把他的脊梁踩断似得,“这魔头平日里何等威风啊,可惜怎么就没有个百毒不侵的本事?!哈哈……” 江世安被踩得几乎撑不住,他的身体艰涩地挪动起来,慢慢又撑起身,伸手去摸一旁的风雪剑,身处绝境,居然还有兴致嘲讽:“你们庄主被我削掉的头发可长出来了,不会还是顶上发光吧?” “死到临头!不知悔改!” 涌上来的人把剑提到一边,有宿仇的几个大弟子持剑上来,其中一人踩住了他的手掌,瞬间听到了骨骼寸寸粉碎的声音。 在他身后,慢悠悠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这声音非常耳熟,可又十分陌生,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一个人。 “江世安,你差一点就成魔了。” 江世安听到这句话,极力回身去看。架在脖颈的剑阻拦不了他,不知道谁的手突然按住他的头,一刀削掉了他握剑的右手。 他没有出声,额头渗出冷汗:“你是谁?!出来!” 周围三个门派的弟子闻言一愣,骂道:“韩医师这药给他毒出幻觉来了,滥杀无辜的灾星,爷是你祖宗!” 是传音入密,其他人听不到。 江世安无法抬起头来,他被摁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先是失去了右手,然后是左手……每一把利器瓜分着他的血肉、每一声喝骂诘问着他的罪孽,世间仿佛是一片炼狱火海,一片忽然间,他听到了哭声。 是孩子的哭声。 是八年前望仙楼的……那个幼子的哭声吗? 他向前爬去,血迹拖延出一道痕迹。他的眼睛被挖出,看不到那孩子怎么样了,但最后,终于是他的血先流尽,在哭声结束前陷入一片黑暗。 地上连一片完整的骨骸也找不到了,人们脸上挂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此刻,韩飞卿的魂魄挣脱出术法,脱口而出,“道长真是误会我了!” 薛简的神魂从他的记忆中抽离。 他的五脏燃烧起剧烈痛楚,仿佛被一把火焰焚尽,薛简低下头,唇角溢出一抹血迹,沿着下颔滴落。就在这滴心血将落未落之际,架在韩飞卿脖颈上的木剑猛然动了。 这是一把极钝的剑。 这是一把几乎不能够杀人的剑。 它没有锋芒,它向来温吞。江世安曾笑着轻弹这把木剑,轻佻揶揄地问他:“道长此生,还能学会杀人吗?” 霎时,浑厚的内力灌注进木剑之中。它仍旧那么钝、却坚硬如同历经百炼的钢铁。剑锋就这么迟钝地压进脖颈中,碾碎他的皮肉、血管、压碎韩飞卿的喉骨。 他立时惊恐地睁大眼,要说什么,但话语被木剑碾得粉碎。 “薛简!”堂中众人大惊,何庄主冲上前来阻拦,却被薛简另一只手按住拳头。 如果要突破他的封锁,必然要用猛力。何庄主心下一转,立即有了决断,借势退了下来,只在口中喊道:“薛简,你疯了不成!他已是功臣!” 薛道长没有反应,他的木剑就这么硬生生地碾断了韩飞卿的喉骨。内力冲荡之间,大门豁然洞开,寒风忽卷,吹凝一滩血红。 韩飞卿的头颅掉落下来,四周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和牙齿发战之声。 薛简看着地上的尸首,翻江倒海的感觉愈发浓烈了,他开始干呕,吐出的却只是血,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薛简抬手擦拭了一下唇角,转头看向众人。 众人一齐退后了半步。 “庄主。”他说,“你们只记得八年前的望仙楼惨案,难道忘了……江世安的父母家人、门派上下,也遭人毒手,尸骨全无吗?怎么却全然无人查清这份真相,肃清世道。” 何庄主皱紧眉头:“薛简,你入魔了。” 薛简摇头,说:“入魔的不是我,是你们。” “他死了家人,就可以原谅他犯下的血债罪孽?这世上有仇有怨的人何止千千万!薛简,你真要跟魔头勾结,毁了方寸观五百年清名不成?这地上功臣的尸首,就是你的罪状,我就算把你押送回太平山让观主清理门户,怕也使得!” 薛简道:“我的罪状,何妨多你一个?”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僵硬起来。薛简的实力与江世安相差仿佛,如果他真的不守清规、放肆杀人,危险程度不会低于江世安,对付‘魔剑’都需要重重设局、费尽心机才能诛杀,何况眼下全盛的薛简。 第6章 何庄主的劝说立即塞回了肚子里,万剑山庄未必打不过他,但这种不必要的损伤既不能带来名利、也不能增强实力。他的脸色变了变,忽然又道:“道长是为了诛杀此人前来的么?如今他已死了。那魔头……风雪剑的骨灰倒被他带来了。” 他说着一挥手,立即有一个弟子捧着粗陋的坛子递上来。 骨灰…… 薛简抬起手,接过这个粗糙的坛子。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起抖,只能不停刺破掌心来用疼痛克制这种颤抖。掀开盖子,里面传来一股腐蚀的味道。 烧不干净的骨末混杂着硬块。 薛简的神情凝滞了片刻,他的指尖触碰到灰烬,一股贯通心口的预感骤然降临。来不及多说,他忽然握住那把染血的剑,抱着坛子,转身离开了大堂。 风雪吹来满地。何庄主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等到连一点儿踪影都看不见了,才放松了紧咬的牙根,阴狠地唾了一口:“什么东西,二十几岁的小娃娃还爬到我们万剑山庄头上了。要不看在他家师爷的面子上……” 一旁的下属上前,正是一马当先削断江世安右手的那人,他哈巴狗似的奉承:“咱们拿着这罪状告上门去,五百年清规竟然让他薛简给毁了,看看观主怎么处置他!” “就是。庄主,等他被逐出方寸观,没有了太平山罩着,只要略施小计,还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啊!” 话音未落,身侧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何庄主猛然回首,蓦然见到好端端说话的几人突然从胸口飙出一股血迹来,骤然翻倒在地。 就像有一声无形的命令降临。每一个前往逮捕‘魔剑’,在江世安身上千刀万剐的人,都接连不断地从胸口喷出血迹,一道剑气攒成的洞迟迟地破开皮肉,摧毁脏器,将一切碾成碎片。 他最得力的下属一个个地倒下了。 何庄主瞳孔睁大,脸色逐渐青白,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口上不知何时也有了一个洞。但他立即运起内力,抵抗着这蛰伏在体内的剑气孔洞——旋即喷出一大口血来,这才护住心脉。 是薛简…… “薛简!我要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 薛简带着骨灰坛,回到了太平山。 他一身血气,两个道童不敢多问,心惊胆战地去禀报观主。当方寸观的众人发现此事时,他已经闭关了。 “观主。”名叫大吉的道童担心问道,“小师叔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他回来时很不对劲,浑身都是血腥气……” 观主是一个鹤发苍苍的清矍老人,他手里握着转动的道珠,拂尘尾在半空中轻轻晃动。除了他以外,其他的方寸观长辈齐聚在此,静默不言。 忽然间,道珠的声音停了。 在众人面前,插着所有弟森*晚*整*理子命香的炉中,左侧的一根命香骤然齐根而断,只剩下深插在炉灰里的根部。 师爷仰起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命香的粉末与灰烬融为一体,在线香折断的同时,一股无形的能量被汇聚起来,收拢、融合、召回…… 一道神魂的归来——带起一阵烁烁的夜风,夜风吹晃了静室中雕塑两侧的香烛,吹飞了满地的纸钱粉末。 江世安嗅到一股纸钱焚烧的味道,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支鲜美的白色蜡烛,他下意识地张开嘴要吃,忽然见到持着蜡烛的那只手。 那只血迹斑斑、掌心伤痕交错的手。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见到一双清寒的、漠然的眉目——是薛道长。他跟以往不同了,墨黑的长发变成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灰白色,就像是纸钱被烧光的粉末一样,灰烬般的眼睫、眉峰,生机全无的灰瞳。 江世安的魂魄在原地定住,反应过来:“薛知一?” 薛简字知一。方寸观的长辈们希望他心中别无旁骛、好好修道,只知“大道唯一”,故名如此。 薛简没有看到他,他其实还不能看见江世安,但能感觉到他在面前,所以只是顺从感觉,将蜡烛向前递了递。 第3章 烛火微晃。 苍白的蜡烛燃烧着,散发出一阵很有吸引力的鲜香,就像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食。江世安盯着它看了半晌,极力压制住这种引诱,转开视线,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地面飞散的纸钱灰烬,再看向自己。 他的身躯是半透明的。 “我变成……游魂了?”江世安愣了一下,琢磨着想。 薛简虽然不能看到他,但能感觉到手中的蜡烛并没有被食用。他重新握了握白蜡,迟滞地将蜡烛放在桌面上,看起来甚至有一丝局促。 “薛道长。”江世安回过神来,看向他道,“方寸观行善修行、参悟大道,这样的奇技,一定是你做的了。你把我的魂魄召了过来?道长?” 薛简听不到。他的命火还没有暗淡到能和一缕微弱的神魂交谈。 他承载着江世安的目光,却不知对方在何方,所以只是这么静默地盘坐着。 江世安见他不理会自己,在心中无奈想到,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的恩怨还是不能一笔勾销么? 两人交手过很多次,是世人所谓的“宿敌”、“对手”。 薛简奉命下山,擒伏“魔剑”。他常年追逐奔波在江世安的身后,像是影子跟随身躯一样。他阻拦江世安报仇、在“魔剑”的剑下救出过很多性命…… 第7章 江世安有时会怨恨他。他满门被灭,追查凶手,风雪剑却常被一柄桃木钝剑所阻,不能干脆利落地手刃仇敌。他背负的血债、罪孽,午夜梦回的每一次痛不欲生,都无法以杀相报。 但有时,江世安也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居然拿着一把不能杀人的剑,终日追逐在擒伏魔头的路上,有一种不属于江湖杀伐、不属于这混乱世道的天真。 “我说,薛知一,”变成鬼魂的魔头很是洒脱,决定单方面消除恩怨,抬手揽住薛简的肩,“你这是干什么啊,不会是有什么话要拷问我才把我拘来的吧?我以前在域外魔道行走时,听说过一种拘神役魂的邪术,没想到方寸观还有类似的法子,诶,你说句话——” 他的手轻若无物,穿过了薛简身上素净的道服,沁凉的肌理透过织物,猛地贴附到人的两肩上。 薛简身上的两团阳火跟着被拍灭了,浑身掠过一股阴风。他沉默片刻,说:“地上的香灰可以写字。我看不到你。” 江世安怔了怔,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虽然一直看向自己,却没有追随自己移动。……不是拘神役魂吗?哪有邪术的主人看不到自己拘来的魂魄的。 他试探地铺了一下香灰,在薄薄的灰烬上伸出手指,想了半天,只写了三个字: 吃了没? 灰烬被微风吹动,随着他写字的动作,在地上呈现出这三个字。 薛简的眼睛里露出很淡的笑意,他回复说:“还没有。” 香灰动了动,说得是:“吃点什么?” 薛简摇了摇头,转而重新拿起蜡烛:“现在还不饿。江世安,半年不见,你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真枉费我每年告诫你的话。” 他说着重新拿起那根鲜美的蜡烛。 江世安趁着他听不见,习惯性玩笑斗嘴:“狼狈之态年年都有,道长不也参与围剿追杀我的盟会吗?仇敌的告诫焉能听得?只是今年的狼狈没在道长桃木之下,却让别人一劳永逸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你那把破木剑,我早就看不惯了。” 他说着说着,视线落在蜡烛上,身体慢吞吞地飘近过去,埋头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 他就一定要这么拿着吗?这是确定我有没有吃的一种方法? 好在江世安没那么别扭,把面子随手抛下,埋头张口咬住白蜡的顶端。 神魂无重量。薛简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力道压在手上,他端正地、一动不动地喂食着,空无一物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黑发寒眸的俊秀青年人,他的眼角落着一道伤疤,唇角自然地翘起,低垂着眉目。 薛简收拢掌心,坚硬圆润的指甲刺着掌心,这才让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他眼前依旧空无一物,只有蜡烛、香火,飞速地燃烧着,高温的蜡油淌满手背,他竟不觉。 江世安吃完蜡烛,连混沌的大脑都变得清晰许多,他刚要在香灰上多写几个字询问清楚,房门便传来了整齐了敲门声。 这是薛简闭关的静室,若无长辈吩咐,其他人是万万不敢打扰的。 敲门声响了几声,停下,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师叔,您出关了吗?观主让您过静心堂一见。” 薛简起身推开木门,说:“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随着木门打开,满地混乱的景象映入眼帘,里面阴风迎面一扫,年轻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头行了个礼,就这么等在门口。 薛简当即收起香灰,装入香囊当中。旁边的江世安抬手欲言又止,又默默把手放下了,道:“你们方寸观的老爷子德高望重深不可测的,看见我不把我灭了?把香灰留下好歹让我写字问些问题,你先去,回来再告诉我,岂不两全其美。” 薛简低头剥落手背上的蜡油,江世安继续说:“我就在这屋子里待会儿,不出去随便吓人。诶,我虽然死的惨一点,但不是怨气深重的游魂,对了,你知不知道小辰怎么样了?” 薛简的手背上只有蜡油烫出来的红痕,他反复端详,整理衣衫,转身出去。江世安坐到椅子上:“算了,你去吧,说再多你也听不见。” 神魂刚刚贴到椅子上,还没穿透。江世安扭头想闻闻案上茶水的味道,随着薛简跨出房门,骤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力,将他轻飘飘的魂体猛地牵扯出去,一阵不可控制的天旋地转—— 江世安一头攒到薛简身后,神魂死死地趴在他身上,被血迹染透的半透明黑衣几乎跟道袍交叠。为了避免掉下去,江世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像过年的对联一样被面糊黏住了。 薛简脚步一顿,想回头,脖子有点沉。他吸了口气,说:“你可以自己走路。” “师叔?”陪他同去的小弟子疑惑转头。 薛简摆了摆手,略等片刻。慢慢地感觉到重量减轻,江世安从他身上把自己拔下来了。 江世安飘在他身边,笑不出来了,说:“……吸星大法。” 薛简如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放慢脚步。 江世安慢慢跟着飘,转过两个弯,出了门,外面是一阵寒冷的黄昏,最后一丝残阳也在纷飞的大雪之下被遮掩得几无余光。 他的身体并无不适,但薛简还是向他隐约在的地方偏过去,用身体挡住本来就很稀薄的微光。 江世安跟着薛简的影子向前飘,望见一块写着“静心堂”的匾额,门前没有塑像,十分简朴素净。他跟着薛简进入堂中,里面点着蜡烛、供香,一个发须皆白的皓首老者坐在最上头,仙风道骨、渊渟岳峙。 第8章 下首还有两人,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发丝黑白参半,戴着铁眼罩,是个盲叟。另一个则是中年人,衣衫不整,有些浪荡之态。 薛简依次行礼:“师爷、二师爷……师父。” 江世安跟着他行礼的顺序望过去,上首的老者就是方寸观的观主广虔道人,下面的盲叟是几十年前威震江湖的秦永臻秦老爷子,也称纳灵子,最后一个则是……传言中功力尽废、常年遨游海上的镇明霞。 镇明霞虽是薛简名义上的师父,但因镇明霞早已成了废人,内力全无,又居无定所,薛道长自小便是由观主教养看顾长大,这在江湖上不算秘密。 师爷抬眼看去,目光在薛简身侧扫了扫,说:“小简,你往前站一站。” 薛简顺从上前,他才走了两步,忽然闻得一声冷哼,一把沾血的木剑“砰”地甩到面前。骨碌碌地在地上晃了晃。 “师兄的好徒孙!费尽心血教他养他,他却跑去无端端地大开杀戒。观中清规肃然,与天下为善,连杀鸡宰牛都回避不忍目睹,你却一连杀了万剑山庄十三个弟子好手、又伤了何庄主,我看倒不该教你武功了,省得败坏了我们数百年清誉。” 二师爷扭头看向这边,心直口快地说了一通,胸膛起伏,肝火未消,“你师父是废物,你也要入了魔不成?” 镇明霞的眼皮撩了撩,没说话。 “杀人?”江世安听得眼皮狂跳,盯着地上血迹干涸的桃木剑。他见过多次薛简手握此剑的模样,木剑无锋,他的意志也淳厚淡泊得没有锋芒。他没法相信,“还连杀十三个?这不是污蔑吗?” 可是薛简听了,却沉默着不做反驳,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一截挺直的、没有弯过的脊背,在江世安眼前跪了下去。他喉间莫名一哽,总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并不愿见。……这江湖上如果说有谁是他认可的对手,薛道长绝对是其中之一。 江世安飘着动了动,在他旁边半蹲下来,埋头端详那把木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长此生,真学会杀生了。” 他想问是谁如此罪孽滔天,竟然惹怒了你。 他想问万剑山庄与你并无宿怨,何庄主虽是个笑面虎,却也不敢算计方寸观嫡传。 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心怀无边善念、冰清玉洁、地位尊崇的人,为什么一夕之间推翻过往二十年的理念,拔剑相向? 但薛简不答。他视若无睹、耳不能闻,只静静地跪了下去,对着静心堂炉中那柱粗壮的香,他认错,却抬着头,目光平静至极:“师爷,弟子是为心而去的。我道修心,人之心即为方寸,弟子为此只得破戒,否则方寸大乱。” 观主苍老的眼珠望着他,望着他灰白的、残损的长发:“小简,阴阳两隔,人力终究勉强。” 薛简垂头,低声道:“弟子不能不勉强。” 观主没再说什么了,转头问镇明霞:“霞儿,你说该怎么处置。” 镇明霞看了一眼薛简,笑了笑,道:“师父何必问我,我知道什么。何庄主开条件让师父将这逆徒绑去、交给他们处理,您不是也给一口回绝了吗?方寸观五百年清名,却不如小简这条命啊。” 二师爷刚骂完薛简,火气没消,听到这儿反而更上火了:“你是他师父!天天吃喝玩乐不思修行也就罢了,还想着把你徒弟交给外人,咱们自家人说自家话,我骂十句也不能让外人骂一句,他何忠本来就是狗……”憋回去了,二师爷硬生生咽到喉咙里,“不行就是不行!这孩子一时犯错了咱们教育就行了,怎么着,养了二十年的弟子,这就不要了?” 镇明霞依旧笑着:“师叔别着急,有你们护着,小简怎么能出事?再说万剑山庄本就藏污纳秽,何庄主背地里做过多少恶心的事儿,也不算让小简冤杀了。” 二师爷偏过头,懒得看他。 镇明霞顿了顿,看向上首:“何忠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不动点真格的,各派诘问,我们也不好开口。师父,咱们也不能包庇得太过明显。按照观中旧制,无故杀人,是要逐出门派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让江世安心口一沉,脊背一阵发凉。 如今是乱世,早就没有了朝廷,各个都城繁华之地都由世家名门把持着。要是没有方寸观的庇护,薛简恐怕就要跟自己一样被世家通缉——五大世家同气连枝,各有姻亲,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么多年风刀雨剑的日子,薛道长心不够狠,怎么能过得去? 江世安待不住了,他的手拍了拍对方,见他没感觉到,又凑过去吹了两口凉气,催促道:“向你师爷认错求情啊,薛知一,这时候千万别固执,你师父怎么也不帮帮你,不能离开方寸观,不然……” 凉气吹起薛简的发丝,他似有所感地回头,说得是:“弟子愿听处置。” 江世安:“……薛简,你没救了。” 镇明霞笑吟吟的,听了这句话也没开口,师爷垂着眼睛看他,眉头微锁,只有二师爷马上面露不悦,拍桌子道:“什么愿听处置!这会儿没有破戒的胆子了,这些破规则就是该废除,听话得真他……不是时候!依我看,戒律堂抽几鞭子算了,想让我们赶小简下山,他何忠还不够格儿。” “他身体虚弱、命火混沌,受刑就免了。”观主看着薛简,顿了顿,又说,“每日午时后,来这里跪香。” 第9章 这处罚比预想中要轻得多。 江世安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薛简低头答应,看着上首的长辈离开静心堂,等到只剩他们一人一鬼了,压着的气息才敢明目张胆一些。 第4章 残阳落下,静心堂的窗隙间光华敛去,只余两柱粗香静谧燃烧。 要将这两柱香跪尽,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惩罚倒是不算重,更多的是一种惩戒、教训之意。 只是刚刚观主提到的——“身体虚弱,命火混沌”,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薛简有伤在身? 江世安敛神思考,刚凝聚起来不久的神魂却一阵虚无和涣散,他无法凝神思索太久,只想到天下能重创他的人屈指可数,这位冠绝当世的道门天才,怎么会被精于俗务、疏于武艺的世家所伤? 万剑山庄便是世家之一,也称“万剑何家”。 江世安正要询问,见到薛简垂首捡起桃木剑,用一块干净的、洗了多次的手帕擦拭血迹。这手帕还是旧年的模样,八年前、或许更久之前,在两人年少时第一面,薛简就用这样一块素蓝的手帕。 “已经干涸了。”江世安忍不住提醒,“凝固在上面,渗进木头里去了。” 薛简不能听到。他仍旧低垂着眉目,尽力擦掉上面暗红的血污,但这把洁净温厚的木剑,依旧染上了血腥的杀伐之气,剑身一寸寸地沐浴着杀孽。 他停下手,忽然道:“你的骨灰,我带回身边了。” 江世安知道他听不见,敷衍着一句:“你要拌凉菜下酒吃吗?” 薛简说:“我尝了一口。” “嗯……嗯?!”江世安愣了一下,蓦然抬首,脑子里轰得一声,“什么?” 对方目不斜视,紧紧盯着这把血痕累累的剑,灰白的发垂落在背上:“是苦的。” 江世安噎了半晌:“我命苦……不对,现在不是讨论味道的时候吧?” 薛简的耳根透出一点点冻红的颜色,神情看起来十分镇静:“骨灰的罐子放在烛台旁边,你可以睡在里面。根据术法的要求,你不能离开我十五步外,不能受到日光暴晒,不能……算了,你记不住。” 他顿了顿,重新说:“你要留在我身边。” 江世安用半透明的手指抵着下颔,说话的时候吹起一股凉风:“知道了陛下,方便的时候臣给您守着。” 薛简补了一句:“形影不离。” 现在就挺形影不离的,江世安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像一个看不到的影子。他左右看了看,飘到燃烧的香火旁边沾了一点儿灰,试探着在薛简身侧写字: “为什么杀人?” 浅淡的、薄薄的字迹出现在面前。 薛简看着灰字,回答:“天地乾坤尚在倒悬之中,世道由不辨黑白、满心名利的人把持。剑下之亡魂,哪一个不是罪状累累、劣迹斑斑,但受到万剑山庄的庇护,迟迟不能正法。” “说真心话。”江世安写。 薛道长自己或许不知道,他不会撒谎,但如果说的不是真心话时,就会浅浅地蹙着眉,对自己的言语不甚满意。这些理由当然成立,却不够真诚。 薛简沉默了片刻,说:“我的一个故人死了。” 江世安有点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地写了个“我?”,“我”字刚写到一半,便听他说。 “至交好友。”薛简道,“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江世安手指一顿,松了口气,差点问了一句不知好歹的话。两人追逐相杀多年,就算死后都不能算清彼此的仇怨,是“故人”已经称奇,何况“至交好友”? 恐怕如今薛道长身上还刻有风雪剑留下的伤疤。 “你不用怀疑我的动机,我没有想让你死后不宁。”他低声道,“人死万事休,我知道。但是……但是你身上的很多事都不清晰,江湖上凡有杀孽血债,第一反应都是你的过错,凡有肆意屠杀、婴童走失,必是‘魔剑’修炼邪功。然而你我交手多次,你的内力虽然锋锐,却足够中正踏实,坦坦荡荡。” 薛简转过头,对着江世安在的方向:“做恶用你的名字销账,这世上岂有这么合算的买卖?我不愿意让这样的人一直痛快下去,很多事我都会一一查清……我明白你身上负有望仙楼的恩怨,但你死了,我强行将你召回人世,此后的罪孽,是算在我这里的。” 江世安听得一阵静默,他蘸着香灰写了半个字,又涂掉,最后叹了口气,写:“对不起。” “何出此言?”薛简问。 “去年那一剑太重了。”江世安诚实交代,“道长,你我虽然不是同路人,但你对我仁至义尽,我活着的时候该对你好点。” 薛简的视线在“同路”那两个字上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那道伤已经好了。” 风雪剑质地寒凉,剑锋划过肌理时,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切肤的冷意,这股沉默而又逼人的冷像是划破绸缎一样切开肌肤。这把剑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数不胜数,已经成为了组成薛简的一部分。 干净的、公正的、声名远播的薛道长,被一把剑刻满了失败的注脚。 “不信。”江世安用薄灰划拉,管不住地开玩笑,“口说无凭,别又嘴硬,明明是手下败……” 字没写完,薛简抬眸看了祖师画像一眼,随后突然解开道袍的外衫。 第10章 江世安瞳孔一跳,连忙将前面这些字涂掉,薛简却摸索过来,抓住他涂抹字迹的手,一股寒冷的空气被他圈入掌中。 江世安被他拉过去,沾着薄薄香灰的手碰到他的肩膀,隔着素白的内衫摸到他肩头的伤疤—— 肌肤劈开、有一道十分流畅的切痕。江世安下意识地想起持着风雪剑时,锋刃入肉、剑过骨断的感受,他并不迷恋杀戮、并不崇尚破坏,但却始终记得两人交手过后薛简的目光。 他一边盯着剑上的血、血光里映照着江世安的面容,一边喘息着用手扣住伤口,血液从指缝里狂涌出来,热腾腾的。 当时两人说了什么吗?江世安回忆。他记得薛简说,“风雪剑再度进益,凡夫俗子,何以杀你?” 他自己半带挑衅、畅快地回了一句:“山中修道人亦不能,道长——请回吧!” 伤疤确实已经愈合,但痕迹很难消去了。江世安收回思绪,有些懊恼地收回手,觉得自己当时太过桀骜不驯,好像要活活把薛简劈开一样……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只是两人实力相近,生死之间一决高下,实在不能留有余地。 他恶贯满盈,怎么能在薛道长面前赌他温厚慈悲不杀生呢? 江世安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薛简又抓了一下空气,看着自己指痕斑驳的掌心,放了下来。 他两手空空,从来就没有抓到过他。 “信了。”江世安知道他较真,“是我出手太重,我被你追得走投无路啊。” 他解释了一句,想到薛简之前说的话,不由劝告写道:“道长,这世上本就是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你这样做并无益处,就像一滴清水滴入砚台,只会被染黑。” 薛简只扫了一眼,反问:“你甘心么。” 江世安手指顿住。 “你十四岁初出茅庐,就在剑器大会上连战三英,夺得魁首,实在是风头无两、天纵奇才。这样的天才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居然不受任何势力的拉拢。”他说,“对你的明争暗抢从来没有休止过,你不曾同意任何人。直到八年前无极门被灭,你的亲人朋友、师门上下,尽数惨死,而你也在发现后走火入魔,凭借着现场的一枚望仙楼令牌,杀上门去……” 那是怎样的轰然巨变? 尸骨和尸骨堆叠在一起,亲人和友人死不瞑目,娘亲的断手护着妹妹的骨头,头颅却被砸得凹陷下去。无极门的牌匾被插碎在地面上,一张纸条飘落下来,上面写了一句: “如今,你不该拒绝我了,对吧?” 除了字条外,最明显的线索只有那枚望仙楼令牌。 “……但你杀错了人。”薛简低声叙述,“望仙楼只是在前一日上门拜访,彼此切磋。双方起了一点小摩擦,闹得有些不愉快而已,凶手不是他们。” 只是为时已晚。 江世安在心里补全这句话。 为时已晚,他的眼中看不到妇孺的哀哭、看不到老者的求饶,分不清天地日月,记不得苍天究竟是黑是白。 那是“风雪剑”成为“魔剑”的开始。 “江世安。”薛简叫了他一声,缓缓叹息,“你死有余辜。” 江世安没有反驳。 因为他确实死有余辜。 “可是你还没有查到最后,我也还没有。”薛简说,“这样就消失,难道你真的甘心吗?” 夜风吹动窗棂,刮出飒飒的响动。 江世安盘腿坐在他旁边,血迹浸透成黑红色的衣衫垂落在地面上,他仰着头,看着静心堂“天地至公”的四字匾额,开口道:“你听起来像是在一意孤行,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回头。” 他是说出来的,薛简暂时还听不到。 薛道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低头抚摸木剑,轻声道:“是我不甘。就算你放弃了,我也不会甘心。” 江世安料到了他的反应,薛简似乎是一个对追逐真相这件事很坚持执着的人,他也就干脆不做回答,而是感叹着念叨:“道长,天地之中,真有至公之事吗?” 道长听不见,只是静静地跪在堂前,望着降真香渐渐散去的薄烟。 第5章 子时过后,江世安随他回到房内,睡在薛简所说的骨灰坛里。 瓷坛细腻,比方寸观日常的茶器质地更好。道长一贯清贫,这样的瓷坛已是他身边少有的珍贵之物,竟然拿来装一捧灰烬——着实浪费。 江世安边想边蜷缩起来,他的神魂像一缕薄烟一样沉在坛中,依偎着自己的骨灰渐渐地睡去了。 睡梦中,周遭慢慢变得温暖起来。江世安恍惚间察觉到一缕阳光洒落在脸庞上,他抬手遮挡,迎着日光睁眼,见到小妹坐在凳子上扎辫子,嘟囔着说:“哥给我带的花灯让望仙楼来的小弟子碰坏了,我要追究,娘还不让,说什么远道而来……” 小妹穿着碧色的裙子,跟他一样嘴碎,不停地念叨。 江世安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起身从树上跳下来:“哥替你教训他们。” 小妹对着铜镜梳头,有点不满地轻哼:“自从哥哥名扬天下,就只知道给我带吃的玩的、帮我教训别人,从前可是会陪我编花篮一下午呢,现在不是习武就是练剑的。” “怪我不好。”江世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要是我不去剑器大会、不出这个风头,就不会有人……常来找我比剑、非要收我为徒了。” 第11章 小妹笑盈盈地道:“哥,我给你做了一个剑穗!”她说着从妆台上捡起一个鹅黄色的剑穗儿,编织得很细密,小妹转过头,将剑穗系到风雪剑之上,露出一张朦胧的脸。 八年过去了……她现在该长什么样子呢? 江世安伸手触碰,然而触碰到的血肉很快破碎,化为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骸。他的脚下一片血泊,方才沐浴在身上的阳光尽数散去,侧身回望,到处都是尸骸血海,一片惨象。 江世安闭上眼,再度睁开,他甚至有些麻木地苦笑了一声,随后转过身照常为众人收殓尸骨。 像这样的梦,从没有一日落下。有时候江世安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但更多时候,他只是为还能梦到他们而心怀庆幸。 江世安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他将冰冷的尸骸拼凑完整,走到无极门粉碎的匾额时,那张字条再度飘落下来—— “如今,你不该拒绝我了,对吧?” 他将纸条捡起来,捏着它微微卷边的四角,在脑海中第无数次回忆他拒绝过的人。但是太多太多了……五大世家、江湖名门,连左道邪派都曾经向他示好邀请。 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个的人名,这些年的风霜雨剑之中,他四处探查追踪,寻觅当年的真相,也手刃过参与灭门的凶手,但幕后的罪魁却始终不能查清。 无尽的思绪卷过脑海,江世安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双手捂住脑袋,下意识地压制内力——他怕会走火入魔,酿成像当年望仙楼一样的恶果。 剧烈的疼痛令人浑身颤抖,像一根根钢钉穿透骨骼。江世安蓦地清醒,神魂从坛中不受控制地钻出。 一片温暖的烛光笼罩在身上。 江世安愣了一下,轻飘飘地趴在骨灰坛上,见到薛简闭目养神,守在一根蜡烛旁边,这股温暖就来自于蜡烛上笔直旺盛的火焰。 他醒了,坛子轻轻地震动了一下。薛简睁开眼,转头看了过来:“你做噩梦了。” 江世安很不想承认,他埋头在坛子里缩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重新出来,化为人形,坐在薛简旁边。 “以前也一样的。” 薛简不知道他从前也是噩梦缠身,便解释道:“你的魂魄还不稳定,现在还不能思考太多的事。” 他垂手将香囊解下来,把香灰铺在身侧的一块地面上,随后起身取出一道定魂集阴符,用蜡烛将符纸点燃,烧落在一碗清水里。 “水中有‘气’,以后精神恍惚的时候,可以让我给你冲一钱符水。” 他抬手递过来。 江世安等着他放在地上,或者像其他人祭奠死人一样倒在地里,让他自己去吃。然而等了片刻,薛简都没有放下的意思,他也只好飘过去,伸手习惯性地托着碗底,实际是用道长的手端着,低头吸取精气。 水波微动,符灰渐渐泛白。 一阵微凉的风缠绕在手臂上,如果是常人,一定会觉得阴风刺骨。但薛简却定定地看着这里,他无声靠近,江世安透明的黑衣穿过他的道袍,他看不见的长发穿过薛简灰白的发丝,寒冷的、夹杂着一丝血腥气的吐息,扫落在人的躯体上。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伤痕累累、还是满身血迹?他们两人已有半年多没见了,上一次见面,江世安还意气风发。 凉风退去了,薛简回过神来,将水碗放回桌上,又多点了一根蜡烛:“我以前也经常做噩梦,师爷说我的三魂比常人的更弱,更容易看见奇怪的东西,吃了几年的保神丹才养好。” 他说下去:“师爷就坐在我旁边入定清修,我半夜惊醒了的时候,他老人家就给我盖被子,给我念静心诀。” 江世安没写字,背地里揶揄他:“道长虽然两袖清风,却是方寸观精心养大的,格外天真。你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不会以为吃东西不要钱吧?” 薛简对着烛光道:“后来我做噩梦,常常因为你。” 江世安坐不住了,写字问:“我?” 薛简颔首,对他说:“遇到你之前,年轻一辈的比较我从来没有输过。剑器大会之前,盖世天才这样的称呼,本应当是属于我的。” “我太厉害,对不起啦。”江世安不客气地、略带得意地写道。 薛简勾唇轻微地笑了笑:“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议论,无极门这样一个没听过的门派,一个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奇绝的天赋和剑术,我是衬托你光华熠熠的绿叶,是你连胜三人的最后一关,是江湖人常拿来对比、又连连摇头的那道影子。” “夸过头了,好虚伪。”江世安道。 “我真是恨你啊。”薛简叹息着道,“我真是……很讨厌你。” 他说这话的神情很古怪、很微妙,江世安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道长似乎不是很高兴,可还是笑了笑,好像这段并不愉快的体验,也成为了某种不能割舍的东西。 江世安凑过去,歪头看他,边看边写:“你不会背地里偷偷哭了吧?” 不待薛简回答,飞快追问:“真的哭了吗?” 薛简并不生气,只是摇摇头。 “我知道世森*晚*整*理人大多嫉妒我。”江世安很顺畅自信地写,“道长别难过,你也只是嫉妒我的世人之一。但你还是很麻烦的,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我,天月观的玄月、玄星,我早就亲手杀除,不会留他们两人仍在逍遥……” 第12章 他的手顿了顿,感觉不对劲,仔细品味了一下,态度大变:“是我该讨厌你!” 薛简开口解释:“天月观罗网密织,陷阱重重,以当时的情景,如果真让你闯进去,他们两人一定会死,但你也未必能侥幸逃脱。” 江世安咬了咬齿根:“他们两人是昔日灭门的参与者,要是不能将当年的凶手都送下去给我爹娘亲友赔罪,我就算活到今日又有什么意思?” “你活到今日了么。”薛简抿直唇线,淡淡地看向香灰字迹,“江世安,你已经死了。你手上不该有那么多的杀孽,有些人有些事,你的手段都太酷烈了。” “他们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江世安争辩,“玄月玄星仰仗着天月观的庇护,在当地横征暴敛、对百姓敲骨吸髓,何况手上还沾着我们无极门的血,你真觉得这种人会改过自新吗?他们对你的保证实现了吗?薛道长——恶疮毒瘤,本来就该处于雷霆手段,就算不为我一己私利……” 他突然泄气,说:“就算只为我一己私利,我也要杀了他们。” 薛简沉默片刻,道:“他们不过是台前傀儡,受人摆布,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江世安回答:“执剑人扫平天下,傀儡亦杀。” 薛简无奈地笑了笑,说:“你这样的想法,怪不得左道旁门也不救你。你见了他们,恐怕也只有拔剑相向而已。” 他说着闭上眼,静默入定,不再看香灰上的字迹了。 江世安正要跟他“大声”争辩,再吵一架,他都要憋出内伤来了,好不容易精神起来,薛简又立刻闭眼不看,只剩他一个人咬着牙琢磨往事,翻旧账一样想起薛简过去是怎样阻拦他、为难他的。 宿敌。 确实是宿敌。 江世安磨着牙根想了想,怎么都睡不着。他半夜从骨灰坛里飘出来,心情燥郁地敲桌子,透明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忽然间,响起一声很轻的“咚”。 他敲响了。 江世安怔愣了一下,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伸过去又敲了几下,真的响了。 喝下符水之后,他的神魂好像又凝实了几分,可以影响到一部分的外物了。 也是在这时候,薛简听到声响,起身坐到江世安身侧,将一盏茶放在他的手旁,低声道:“别试探了,是你敲出声的。” 江世安冷飕飕地开玩笑:“我应该去仇人家门口敲,能吓死一个是一个。” 薛简触碰茶盏的手忽然一顿,他抬起头,向着声音来源的地方。 江世安还没察觉,捂着脸冷飕飕地开下一个玩笑:“我半夜就在你床头敲,睡着了也把你敲醒。” “我今夜给你守灯,不会睡的。” “什么灯……等等。”江世安的大脑停摆了片刻,随后豁然明朗,“你能听到了?!” 第6章 他说的“灯”,是一盏燃烧着苍白蜡烛的命灯,上面贴满了符纸。 薛简待这盏灯很小心,彻夜守在一旁。江世安有话与他讲,道长却三缄其口,静默不言,只垂眸望着这盏火光苍白的灯焰,并不理人。 他的面容在昏光下影动明灭。 江世安藏身在骨灰坛中,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魂灵虚弱,他渐渐犯困,眼皮打架,面前的人影愈发朦胧,与记忆当中的渐渐重叠。 道长……还是黑发时更俊俏。 他鬼使神差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继而想起薛简少年时的模样——两人在比武擂台初见,他被风雪剑削掉了一缕黑发,那道发丝缠绕着附在剑尾,随着刃风交错,青丝也在两人之间飘然而下。 日光煦煦,四面八方的目光驻留在台上的两人之间。 道长一贯恭肃严谨地束发,他的发簪被挑开,青丝断落。江世安年轻时更猖狂张扬,笑眯眯地说:“仙子该回天上,怎么踏足这样的打杀之地,我要是把你打哭了,可不会哄你啊?” 薛简沉默以待。 闷葫芦一个,江世安竟未从他脸上见到任何难堪的神色。 但他不知道的是,薛简人生的前十几年都在追逐着“大道唯一”,追逐着“至善至公”,这条光华璀璨的坦途被他一剑闯进来,掀翻砍断,拨弄得几乎天翻地覆。此后,薛道长追逐的路上多了一颗恣意叛逆的飒沓流星,多了一把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风雪剑。 那把剑凌驾在他身上的伤痕,不过是一个剑客对薛简太过深切的吻,只是痛断骨骼时,带着令人齿战的寒温。 这些,江世安并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薛简黑发时更俊美,他常年持着一柄木剑谨守清规,受辱不变、临险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温润沉厚地像是一座不曾有棱角的山石。如今头发不知为何变得灰败,人却含着一股隐约的锋芒,让他见到桃木沾血的场面了…… 道长似乎变了。 江世安依稀想着,随后沉沉睡去。在他神魂安定后,室内只剩下蜡烛燃烧时哔剥的轻响。 薛简彻夜听着这样的响声,直到天明。东方的晨光渗入窗隙中,他这才起身,掐算着江世安还未醒过来的时辰,靠近他的身边。 瓷坛冰冷。 比剑锋破开血肉时更冷。 薛简俯下身,抬手慢慢地触摸着寒冷的器皿。他收拢手臂,将装着骨灰的沉重瓷坛护在怀中,埋头闭上了眼睛。 第13章 江世安的手上有习武多年的厚茧,身上有风刀雨剑留下的创痕,他也曾被桃木伤过,被他逼得十分狼狈,他曾经走投无路、曾经鲜血淋漓地燃着熊熊杀欲……那双沉淀着寒光残冷的眼,映着锐不可当的剑。 他护着这件死物,仿佛护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 …… 江世安再度清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不能日光暴晒,所以这种时间薛简也不会出门。江世安从瓷坛里飘出来,习惯性地打个哈欠,正要跟道长搭话,蓦然听见一阵水声。 他凝神抬眸,见到薛简在沐浴。 方寸山上有温泉活水,资源丰富。但薛简并未前去,只是烧了水清理身上的香灰和血气。 往日他身上只有檀香的味道,自江世安死后,衣衫上就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腥甜,无论如何濯洗,都缭绕反复、挥之不去。 素净的道袍悬挂在窄屏风上。这架屏风十分朴素,并不足以完全遮挡住视线,薛道长也并没有在意,发现江世安醒了的时候,也只是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世安摆手问好:“早?” 薛简收回目光:“接近午时了。” 江世安略一挑眉,飘过去趴在屏风上,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他:“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然长眠嘛。我被你追出十万大山的时候,可是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现在醒不过来,少说也有你一半责任。” 薛简低头脱下内衫,从容平静,没有半点扭捏。他洗去发梢上沾着的符纸灰烬,应答:“我奉师门之命缉拿你。” “那眼下这个事儿。”江世安用手穿过屏风,再穿回来,“你的师门知不知道?” 薛简动作微顿,随后道:“迟早会知道的。” 江世安的目光往他身上扫了扫,他脱下衣衫,那些剑痕就更明显了。从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重、薛简竟然被他弄伤过这么多次,他能依稀辨认出每一道剑伤的过去,也忽然涌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这些疤痕……好的都不是很利索啊。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曾经撕裂它们,抚摸它们,在伤口上赋予刑罚和诅咒。 江世安迟疑了片刻:“你……” 薛简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拿一下沐巾。” 江世安轻飘飘地趴在屏风上,抵着下颔:“我拿不动。” “你可以的。”薛简说,“去试试吧。” 江世安看了看自己的手,狐疑地向旁边飘去,伸手拿起擦拭发丝用的素色沐巾。他虚无的手指触碰到物体,逐渐感觉到实物的重量。 江世安新奇地再度试了试,感觉区区一块布巾的重量已经是他所能承载的极限,于是将之捡起,在半空中飘回薛简面前,递给薛道长。 对方却没有接。 江世安又向前递了递,他这才伸手,湿漉漉的掌心却向前方的虚空握去,穿过了他透明的手腕,寒气四溢。 薛简沉默了一瞬,转而接过沐巾,擦拭洗好的发丝,平静道谢:“辛苦你了。” “竟然能听到你对我说这样的话,生前从未有过啊。”江世安坦然接受,跟着询问,“我能拿得起东西,是不是要变成有道行的鬼了,其实当游魂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能轻易离开你,我还惦记着……” 他还惦记着望仙楼的遗孤。 这句话即便他不说,薛简也知道。 江世安看着他洗净身躯,再用檀香熏过衣衫道袍,连一丝尘灰都不留,仍是那么整肃、洁净。等到一切完毕,薛简重新系上道袍的衣带,这才淡淡回复他:“离有道行这几个字,还差得远呢。” 江世安并不失望:“那我什么时候能脱离你……” “我要见你一面。”薛简转过头,望向他停留的方向,“我要见你。” 江世安怔了一下,随后便见道长取出一道符纸,咬破指尖,以血在上面轻轻一点。符纸当即无风自燃,一股莫名舒适的气息灌入脑海。 静室里挂着帘子,只有很浅的日光朦胧地透过来。薛简立在正中,挡住微光,在他的面前,一道虚幻的影子在日夜不熄的命灯下出现。 阴阳相隔,竟能重逢。 江世安的神魂愈发凝实,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他还保留着生前狼狈的模样,血迹沾满衣袖,黑衣早已被浸透,连刚刚养好的旧伤也再度崩裂,满是血污。 只有这张脸还没有毁尽。他有一双墨黑的眉宇,和相当明亮的眼眸。江世安飘近了一些,两人面对着面,他反倒哑火了。 薛简望着他沉默,随后忽然别开视线,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江世安知道自己伤势可怖,身上也并不干净,薛简的洁癖他略有耳闻,于是略带踌躇地道:“那样的情景,我没法不受伤……” 这怎么能是他的错呢?江世安说到这里,稍感一丝委屈。 薛简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发哑地低语道:“三大世家对你的围剿算计,可谓费尽心机,连助阵的天月观都不知道实情。他们得手之后,望仙楼的遗孤……就是那个叫小辰的孩子,也跟着下落不明。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码我没有发现他的尸首。” 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 江世安心中稍定:“会不会是让何忠带走了?” “我对韩飞卿用过搜魂。”薛简道,“他跟着何庄主回万剑山庄,我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小辰的踪影。” 第14章 江世安的重点却没有落在这上面,反而立即问:“搜魂?” 薛简看着他道:“我听到他叫你……文吉。原来你的字是这两个字。” 两人纠缠多年,薛简却连他的字都不清楚。 “你的名声好,世人尊敬你,才会叫你‘薛知一’。”江世安道,“众人叫我,自然只会叫我本名了。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薛简垂手扣住桌角,手指紧了紧,抿唇不语。 “我得找到他。”江世安来回飘了飘,“望仙楼当年覆灭,其中的武学奇术一直没有外泄。很多人对这份传承虎视眈眈,要是能从小辰嘴里撬出内功书册的下落,再将他灭口,传承自然就归属他人……怀璧其罪,正是如此。” “你没有见过这份传承吗?” “我只是与他一同封存过那些书册要卷,并没有见过内容。”江世安回过神来,“有人说我私吞了他们的传世要术,这样的话,我也听过几次。” 薛简看着他的脸庞,薄唇微动,说:“要是你早一点跟我回方寸山,我会跟师爷一起帮你查清真相,将你身上不该有的污蔑栽赃一一洗清……要是你肯回头。” “道长,”江世安打断他,一双寒眸沁凉如星,“恳求别人给我明辨是非、还我一个公道,那只是天方夜谭,我回头无岸,只有一死而已。” 薛简心口翻腾,一股极为混乱的思绪跃然于方寸之间,他无法克制地伸手过去,想要抓住江世安。 他的手修长洁净,浑身散发着刚刚熏染过的檀香,而江世安却满身血污,肮脏不已,他意识到薛简的动作后眼皮一跳,下意识地侧身躲开,将滴血的手背到身后。 残损的身躯,还有未流干的、虚无的血滴声。 他的手从江世安身侧掠过,停滞在半空,随后僵硬地收拢起来,转折说:“三日后,是震雷山庄成家二子的大婚之日。我要代方寸观前往祝贺观礼……在那里,也会遇到几个你生前很想调查、很想杀死的人。” 江世安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件事吸引走,听得一阵牙酸:“成家?我可没少得罪他们。” “别怕。”薛简对他说着,伸出手,轻轻地拢住他的衣袖。这一次江世安避之不及,只能看到深红的干涸血块映着道长干净的手指,双方泾渭分明,并没有玷污他什么地方。 江世安莫名松了口气,笑道:“哪有我怕他们的份儿?世上没有这个道理。” 第7章 薛简要带在身边的东西不少,骨灰坛、命灯,都需要珍贵仔细地存放。 从方寸观到震雷山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他提前出发,在喜事当日递上礼单,却没有像众人一样从正门进入,而是请山庄弟子带路,从幽僻偏门、沿着石子路进入庄内。 江世安在他身后飘荡,一开始还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有什么意义——直到鞭炮声炸响,他神魂一荡,隐隐渗出一背的冷汗,才明白薛简说的“别怕”是什么意思。 道长进入山庄内,避过爆竹鸣响,在一个幽静之地入席。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应该陪坐末席,但他执意远离繁闹中央,山庄弟子也就以为这是修道人的习惯,不曾过多打扰。 好在位置宽敞。江世安不介意跟他坐在一起,吸取席面上酒水之气,他只能尝到味道,酒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他舔了舔唇,说:“我记得方寸观并没有不许喝酒的规矩,倒是你不曾沾酒……” 话音未落,薛简抬手将那杯已经被他消尽味道的酒水拿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鬼魂饮食过的东西,没有什么味道。 江世安话语一滞,涌起一股十分微妙的感觉,如坐针毡地左右看看:“你……你看这柱子可真柱子啊……” 薛简说:“像水一样。” 江世安心中微松:“还以为你什么时候会喝酒了。” 薛简不答,抬手给他斟了一杯新的。他知道江世安千杯不醉、平生贪恋之物唯剑与酒而已。 他太过体贴,江世安反而思绪混乱,心说凑到一起两个人不吵架就算和气了,这酒难道是倒给我喝的?他对我这么好做什么?道长在我生前时不曾放过,怎么见了我的鬼魂倒十分温柔…… 薛简继续斟酒,眼帘低垂,露出冷白的侧颊,脊背笔直如松,一身披霜覆雪的清肃寂冷。江世安从一侧支颔看着他,恍惚之间,觉得道长真是离尘脱俗的方外之人……视线下移,却见到他握着酒壶露出的掌心伤痕。 他的手怎么了? 江世安心生疑窦,没有看杯中之酒,而是握住他的手腕。 符纸的时效已经过去,薛简再一次无法见到他了。但他能感觉到灵魂贴近时一缕清寒的微风,仿佛有什么东西贴在手腕上——那是十分轻微的、几近无形的力道。 他难以抗拒。 薛简顺从地放下酒壶,被江世安抓着展开手心。 白如玉石的掌心中,落着指尖刺入时烙下的斑斑残痕。江世安盯着未消的红印,轻声一叹,笑道:“前途无量的方寸观嫡传,世人敬羡的薛道长,仿佛也有说不得的满腹心事啊,不过你也太能忍耐了,有不能平、不能忍受之事,自当说出来、或是干脆处置了,为难自己算什么……” “我不能杀生。” 江世安卡了壳,心说你不会是忍着不杀我吧?于是讷讷地放开了他的手,小声道:“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死板。” 第15章 小时候…… 两人初见之时,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自然还算是少年天才,说一句“小时候”也不为过。 薛简从小就被养得十分内敛,江世安记得他在剑器大会上败给自己后,当夜再次前来讨教,两人交战了上百招,他才突然惊觉,原来薛简百招之中,没有一剑是杀招。他的剑没有杀气,仿佛苦海中一叶扁舟,往来摆渡,劝人回首。 两人在剑道一途上畅谈整夜,终于江世安忍不住问他:“你不会杀招,要是江湖上有别人要害你怎么办?” 薛简答:“若能制服,便制服,若能退避,便退避,若能忍让,便忍让。” 江世安闻后大笑,彼时他轻狂自信,带着任侠豪情,毫不犹豫地说:“木头天才,以后谁欺负你,我帮你讨回公道。” 薛简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他听了这句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往事俱休,这段陈年旧事,料想道长未必还记得。何况两人大多为敌,何曾为友?江世安心中五味陈杂,将此事压下,正要说点别的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忽然听到远处提到自己的名字。 他抬首望去,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相互敬酒,庆贺“魔剑伏诛”一事。 “何庄主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震雷山庄蓬荜生辉啊!”成家家主接待道。 何忠面色红润,明明才受了薛简一剑勉强护住心脉,不知为何恢复得如此之快。他对方寸观的做法大大不满,将方寸观未能按规矩处置薛简之事散播得沸沸扬扬,此刻扫了一圈大堂,一时没见到薛简,以为他不曾来:“能够为江湖武林铲除一个魔头,多亏了震雷山庄鼎力相助。江世安一死,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成家家主笑意更盛:“自然是,自然是,恨不能亲手挫骨扬灰,报家父之仇。” 依附世家的诸多门派起身恭祝,庆贺“魔剑伏诛”的声势,竟然更甚于庆贺成家眼下的喜事。 薛简纹丝未动,依旧给江世安斟酒。江世安却喝不下去了,转头跟他解释:“他爹不是我杀的。” “成家七子内斗,鸠杀生父,伪造遗命。”薛简掀了掀眼皮,波澜不惊地说,“你在江湖上行走,素来肆无忌惮、行踪诡秘,提剑动杀从来不说缘由,众人说是‘魔剑’暗算夜袭,难道你还能站出来争辩不成?” 江世安愕然:“你怎么知道?” 薛简道:“其实他们都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何忠、成家家主、依旧周围为了一圈的亲信门派,很快又收回手,掌心覆盖在江世安半透明的手背上:“别生气。” “我没有……”江世安想说自己不会生气,突然听到何忠声音洪亮地开口,将话题扭转到了方寸观身上。 “不过老成啊。”何忠拍了拍成家家主的肩膀,面露苦色,道,“薛道长在我们万剑山庄无缘无故地破戒动杀,还斩了一位诛魔功臣……这事儿,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成家家主笑意收敛,想到薛简就在席上,不经意地往他的方向眺过去一眼,微妙应答说:“倒也听说过一二。” “薛简这么多年追拿魔剑,都没有个结果。”何忠瞪眼道,“我们做成了此事,他却找上门来杀我的人!方寸观竟然还包庇此人——我看他是修行入了魔道,就不该留在中原武林。” 四周骤然静寂。成家家主但笑不语,片刻后,只有一个小门派的客卿出声道:“道长他多年行侠仗义、救助百姓……” “功过岂能相抵!”何忠抢过话去,转头提议,“老成,我已经给五行书院、烈海世家发了函,请他们两家出人一起去太平山、拜访方寸观的老观主,不能让方寸观一直对他包庇下去,我必得要个说法!到时你也同去……”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面色愈发古怪。何忠心中觉得不对,忽而听到一道清寒平静的声音开口。 “庄主想要个说法,何不向贫道当面来讨?” 宴席末尾,一道混迹在人群中、很难察觉到的淡青色人影缓缓起身。薛简的气息经过长久修行,一贯朴素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只有当他站出来时,众人的视线才蓦然聚集在他身上。 薛简没有佩剑,一身素净道服,神情平和无波。 何忠面色骤变,脊背一阵寒意刺骨的酥麻。他左右看看,这才从成家家主眼底望见不易察觉的轻蔑嘲弄。何忠抵着牙根咬了咬,硬是扭曲面目,说了一句:“原来薛道长在此,老成,你怎么让道长坐在那里?还不快请到前面来。” 成家家主名为成旭,他冲着何忠哼笑一声,笑眯眯地道:“老何,许是你们有所误会,正好让道长亲自向你解释啊。” 何忠暗骂了一句老狐狸,扭头瞟了一眼成旭,语带压迫:“道长除恶扬善,与我们是同道中人,有什么话我们私下再说。老成,还是忙着办你的大喜事吧!” 成旭落了他的面子,见到何忠变幻莫测的嘴脸,这才见好就收:“道长怎么来得如此安静,请上座。” 说着,一个震雷山庄的弟子便上前移动席位,引薛道长坐到上首。 薛简却没有轻易挪动,他稍微向江世安身前挡了挡,用自己的影子遮住他的魂魄,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抬手递给那名弟子。 那名弟子望见其中触目惊心的字迹,手上一抖,不慎让簿册落在了地上,纸张散落打开,上面的墨迹混着朱砂、凝涸着血迹手印,交杂着斑驳泪痕。 第16章 “万剑山庄下辖领地,遵从武林同盟所设立的律法。庄主麾下之人却作恶多端、盘剥百姓,为了抢夺财富,不惜以人为畜,肆意侵吞占有,暗中杀戮买卖,其中罪状证据,尽在此中。”薛简说这些时,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本遵从师父、师爷之命,等到掌握全部实情后,与各位同盟向你公开问罪,只是我未能忍耐到那时,有负嘱托。……既然如今庄主索要说法,我便亲口告诉你,我虽破戒,剑下亡魂,依旧死有余辜。” “而你,身为罪魁祸首,更是难辞其咎。” 江世安梗在喉中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怪不得方寸观的处置如此温和,仅仅是象征性对薛简破戒进行处罚。他听到这里才浑身通畅了些,从后面扯扯薛道长的袖子,低声称奇道:“你们正道武林还真的会做好事啊?” 薛简轻微用力地扯回了袖摆,对这句话有那么一点点不满。 第8章 何忠面色大变,掌心握出咯吱脆响。 就知道方寸观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名门统辖领地,谁不聚敛财富?他要向谁问罪,天下么?! 怒火和恐惧一时交叠,何忠眼中露出一抹戾气:“薛简!你在信口胡言些什么,之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别以为我给你几分薄面你就……” “老何啊。”成旭一巴掌拍在他的脊背上,面带笑意地道,“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五大世家占据领土,各自相安无事几十年。虽然彼此之间也有摩擦侵吞、利益争夺,但多年来一致对外。这也是何忠的恐惧被暴怒压下的缘由,此刻忽然听到成家家主这么问,他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抽回视线盯过来,目光阴寒:“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信他?那些罪状都是伪造诬陷,是他薛简、是他们方寸观蓄意捏造!老成,你别忘了——” 别忘了两家的姻亲。何忠是想这样威胁的。 然而成旭只是垂手站立,他身后的震雷山庄弟子早已围了上来,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宴席上响起议论纷争之声,众人目光在他和那本簿册之间来回挪转。 终于有人说:“请薛道长将那份证据文书展示给在座的各位看。”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乃是北方大悲寺的传人,法号慧痴。 此言一出,被眼下情景震惊的众人才回过神来。 “是啊,请道长展示给我们看,才能判断万剑山庄的清白与否。” “何庄主坐镇中原这么多年,他的人要是真做出有违同盟律法之事……恐怕他也有推卸不了的包庇之罪。” “只是方寸观戒杀之律天下皆知,哪怕万剑山庄真的负罪,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还是有些……” 从前,众人忌惮江世安,正是因为“魔剑”拥有搅乱风云的实力。他的一把风雪剑,可以在左道魔门百花堂中七进七出,可以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星夜狂奔、拦路者死,世人听闻他的剑吟,便会退避三舍。 如今,一贯宽和为善的薛简居然破了杀戒。以他的能力,破戒所带来的威胁感和压迫力不亚于一把新的利刃开锋,锋刃之光烁烁灼目,令人胆寒。 一时间,尊敬和仰慕也跟着见风使舵,变成了怀疑和犹豫。 薛简对其中的议论无动于衷,他低下身捡起账簿,没有劳烦已经吓得战战兢兢的山庄弟子,而是转向慧痴僧人的方向。 才走出三五步,心乱如麻的何忠猛地拔剑抽身,不由分说地攻了过来——剑光闪烁在一刹之间,他的掌下飞剑乱如星雨,惊起堂中喜烛摇晃。 残红摇乱人面,交错的光影落在剑身上、落在正中的两人衣衫上。 薛简不曾躲避,在剑影星雨之中抬手一按,何庄主的剑锋便被一只玉白修长的手牢牢扣住,霎时,烛影飞光全都停下,只剩下血一样的红烛灯焰、映着他水一般的眼。 眼中波纹不起。 四周人尽屏息,只有江世安毫不担忧,拊掌称赞,轻笑道:“要是我在这里,他绝不敢上前阻拦。薛知一,他可是小看你了。” 道长不言,何忠却面色愈发泛红,他眼底泛起细细的血丝,被阻拦过后浑身满溢着一股煞气,不退反进,内力暴涨,硬生生将武器从薛简手中拔出,招招杀气四溢。 “嘶。”江世安向一侧躲开,避过飞袭的剑光,哪怕他已是无形之身,“不对。” “是不对。”薛简说,“不是正道之术。” 江世安立即道:“引他冲穴。” 薛简的动作毫不犹豫,在剑影中轻微腾挪,方寸观轻功绝顶,他的身法也是当世绝顶之列。眼花缭乱之中,道长的青衫如同微风扫动蒲柳,轻盈舒展,没有一丝生涩迟滞。他假意露出破绽、令对方内力加剧暴涨,再根据两人交手中对方的行功路线,依次引他冲击关元、曲骨、鸠尾。 内力汹涌撞向鸠尾时,何忠的上腹猛然一痛,陡然心悸狂抖。薛简站定抬手,单手以柔劲儿化去刚猛杀意,转腕横肘,撞在他怀中上腹,直击任脉穴道。 何忠猛然被掀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浑身的内力疯狂外泄。 “旁门左道。”薛简收回手,“入魔了。” 江世安颇有入魔经验,闻言想要飘上去看看,他才刚动,道长就立刻察觉,咳嗽了一声:“不要去。” 第17章 没立即听到回话,他又道:“留在我身边。” 这道不安定的游魂终于止步,遗憾地远远看着。 “老何啊!”成旭惊愕万分地大呼小叫,连忙命人上前查看,又抬首看向薛道长,痛心疾首道,“道长就算跟何忠有仇,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方外之人慈悲为怀,方寸观一贯如此宣称,怎么到了道长您这里就如此残忍?” 薛简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上前抬手按住何忠的经脉,却被万剑山庄围上去的弟子用力拂开,他只探得一二:“他修炼了一门邪功。” “邪功……”吐血的何忠猛地抬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听到这句话时突然面目狰狞,嘶吼道,“是至上仙术,是成仙法门!成仙法门!” “是谁教你的。”薛简低下身问,“是谁?” “哈哈哈……呸!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们方寸观霸占着修仙得道之术,不与中原武林共享!要不是你有法门在身,怎么可能小小年纪有如此道行,天才,什么狗屁天才……” 他眼眸赤红,神志不清,已经被逆行的内力迷乱神智。薛简眉峰一皱,不得不对他用搜魂,还没来得及施术,堂中骤然飞来一道寒刃,一轮飞镖从后方射入,直接从何忠背心进入、穿出身前,开了一个血洞。 血迹飞溅,沾到了薛简的青衫。 他起身回头望去,见到一个娉婷鲜红的影子、一袭血色罗裙从屏风后曼妙而来,手中执着一把轻罗小扇——竟然是何忠的续弦夫人,万剑山庄的当家主母,红酥手赵怜儿。 事态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有不少人派遣弟子回去禀报师门。 赵怜儿三十余岁,眉点丹砂。她路过何忠的尸首时,袖中落下一抹淡红手帕,飞扬着盖到了何忠狰狞的面目上,而本人却脚步未停,走到了慧痴僧人面前。 方才一片动乱,慧痴却好似全然不见,正细细审看簿册上的罪状和证据,不时轻叹一声,低呼佛号。赵怜儿看了看簿册,用罗扇遮住半张脸,道:“我常劝老何要干干净净、顶天立地地做人,没想到他竟然指使手下人做出这样的事,触目惊心,令人害怕。” 赵怜儿说着拍了拍胸口,继而转过身,环视森*晚*整*理在场众人:“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对他私底下做得这些事全然不知,仰赖薛道长揭发问罪,才让我看清了他的面目。两害相权取其轻,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大义灭亲,以扶正万剑山庄上百年的基业。” “薛道长——罪魁授首,这样的处置,方寸观可满意?” 她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分明语调柔弱,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 “红酥手赵怜儿,也称赵夫人。”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江世安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影,“万剑山庄至少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是把控在她手里的。何忠这十年来被这个女人玩得团团转,他做得那些恶事,难保没有赵怜儿的推波助澜。” 薛简抬手掐诀行了个道礼,道:“还请赵夫人将万剑山庄犯下的过错整理出来,告罪于天下,补偿受害百姓。” 赵怜儿弯眸道:“这是自然。” 两人的对话就到这里为止,江世安不舍得飘回去,拉了拉薛简的衣袖:“不再问问了?她可不经常露面的。” 江世安的魂魄不能离开薛简,因此薛简回到席位上,他也被一股吸力拽了回去,一头栽到薛简肩膀上,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他迟钝了片刻,从道长泛着檀香的青衫间抬头,贴在他身上没下来,道:“她有三个养子,都是何忠的徒弟。无论赵怜儿扶持谁上位,万剑山庄始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且还不必背负罪名,依旧可以打着别人的幌子继续作恶,难以清除。此人豢养了一批红衣刀客,名为‘洗红棠’,以红海棠花为标记……” 他说话时,微寒的冷风刮在薛简的耳廓边。薛简浑身僵硬,这才意识到江世安似乎、可能、大概……挂在他身上。 魂魄本人对此毫无所觉,说了下去:“那是一批刺客,‘洗红棠’专门为赵夫人做脏活儿,凡有优质弟子,常常灭人父母、杀人恩师,来抢夺年少天才,训练成她新的鹰爪臂膀。” 江世安多年追查,经过几方辨认,才确定无极门惨案的手法与这批刀客的手法十分相似,赵夫人也是他急于调查的人选之一。 他说了半天,没有听到薛简出声,抬眼一看,面前一片冷白的脖颈间透出绯红,道长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好像听不见了。 江世安飘起来,凑过去从下往上看他:“薛知一?” 安静半晌后,薛简说:“我在听。” 他坐直身躯,掌心捂住烫红一片的耳根和颈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在听,你说吧。” 第9章 洗红棠的存在不完全是秘密。 像这样的组织,不仅万剑山庄有,连其他的世家名门也照样私自豢养。这是汲取名门血肉而生的利刃快刀,是悬挂在腰间的武器,可以藏锋于鞘,却不能没有。 江世安被追杀多年,像这样的组织和阴影中的人物,他比薛简要更熟悉。 事情发展到如此惊人的地步,赵怜儿竟能毫不动容地催促成家的喜事,言笑晏晏地向成旭道喜。似乎庄主的死去,并没有实质上让万剑山庄伤筋动骨。 铜锣急响,一对新人在众人含义莫测的注视下结成连理。就在东道主向每一桌宾客敬酒时,那道血色罗裙不知不觉间走了过来。 第19章 他的声音没有完全落下。 薛简靠近过来,他伸手抱住了江世安。 他的手指、臂膀、衣袂,缓缓穿过江世安血迹斑斑几乎凝涸的身躯,温热的躯体压在一片没有温度的魂魄之上。江世安影响到外物的程度不断增强,他居然也感觉到一股被拥抱住的收紧和窒息……檀香的气息跟冰冷的微风混在一起。 好暖和。 薛简的身体居然有这么温暖吗? 这种感觉并不切实,毕竟他的血肉躯体已经分崩离析。江世安忘了躲避,他被道长身上沉浓的檀香环抱住,对方埋在他的肩膀上,对于游魂来说,这样的吐息太过滚烫。 薛简低声说:“你不会飘走吗?” 江世安哽了哽,有一瞬间,他仿佛幻视到十年前那个固执笨拙的小道长。他有点想笑,可比玩笑和豁达更迅速降临而来的,是如鲠在喉的涩苦,两人的命运从来都在交错对立的道路上,彼此的剑都以对方的退败为荣耀。 江世安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不安。 薛知一不是走在一条光明坦途上吗?他不是整个江湖武林人人羡慕的绝顶高手吗?他不是应该心无挂碍的追求大道吗?他明明眼高于顶、没有跟任何人成为朋友。 江世安轻轻吸了口气,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我会飘到哪儿去?道长,我一直跟在你身边。” 薛简紧张到有些慌乱、有些神经质的情绪被缓缓抚平。他闭着眼,掌心攥着江世安的手腕,冰冷的、空空荡荡的,但他没有松开,而是低首抱着他说:“……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短暂以实体出现了。” 这近似一种自言自语。 “那样你就可以真正碰到人了。等我拿到你的风雪剑,你很快就能摸到它。文吉,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 第10章 他要做什么? “薛简,你到底……” “风雪剑本就该是你的。”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听起来还是那么固执,永远都一意孤行,“无论它遗落到何方,我都会将这把剑送还你手中,除了你,没有人配抚摸它的剑鞘。” 江世安的胸口听得一堵,所有言语都在此刻消弭无声,过了许久,他才说:“……名剑的归宿,大多都是蒙尘而已。” 薛简说:“我不许。” 江世安语气很看得开地道:“道长,世上的事本就不是皆能如愿的。” 薛简看着他道:“我要做的事,一定能如愿。” 江世安以为他说得是找回风雪剑之事,不由轻叹一声,无奈道:“看来我是劝不回来了,你把我当朋友这件事,怎么不早说?现在好了,我都死了,死了还要被你绑着。薛知一,从我身上下来啊!” 道长扣紧的手掌猛地松开了,他露出轻微怔忪的神情,而后立即后退,转过头看向窗外,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衫,摸摸没有任何褶皱的腰间香囊,看起来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江世安爬起来,掸了掸血色浸透的黑衣,在他身后道:“你才刚刚得罪万剑山庄,红酥手就被迫延请你助战,让你拦截的人,想必不好对付,说不定会有危险。” 薛简的动作停下来了,他道:“我人生中最难对付的敌人已经死了。” 江世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望向自己并不真切的身躯,明明满腹叹息,说出来的话却是:“啊,他的命可真短,道长,你可要长命百岁,得道成仙啊。” 薛简听到他的话,跟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 三日后,广成道,恰逢一个难行的雨夜。 这条道路之上只有一间破败的庙宇可以歇脚,漏水的屋瓦被浸透,淅淅沥沥地向下滴水。过往的江湖人都在这里整顿行囊、按照约定汇合。 庙宇的佛像金身之下,埋葬着不知名的森森枯骨。 里面早有一伙儿歇脚的商贩,商贩生活在万剑山庄与震雷山庄所庇护城镇的边缘,依靠买货卖货为生。做这一行的自然有不少懂拳脚功夫的练家子保驾护航,他们连夜赶路运送货物,打起精神来应对可能见财起意的江湖人。 他们没有受到过名门世家的认可,不能以“镖局”之称行走江湖,只是野路子。 商贩们甩干净滴水的斗笠,在庙中生火,烘烤身上的衣裳,分食干粮。 温热气息将人烘烤得昏昏欲睡,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破门外突然响起几声规矩的敲门。 练家子猛地清醒,警惕高声:“是谁?” 一缕薄薄的月光穿过雨幕,落在颀长的身影上。随着他走近,暗色渐渐消去,火光伴着月色,映照出一个道袍半湿的俊美青年人。 他太年轻了,这份年龄让行商镖客们几乎提不起重视之心。 道袍是前朝多用的常服,这一习惯也流传下来,变成许多读书人的日常装束。镖客大汉们立即面露轻蔑,哼笑一声,低头不管他了。 “自己走这一道的夜路,还冒着雨,居然没让土匪扒层皮,真是稀奇。” “你别说。”一个络腮胡的镖客啧啧称奇,“这儿是穿过五雷山、通往天月城的一处捷径。天月观和五行书院最看重读书人,他说不定来对了呢。” “也得有命过去啊。”另一个中年人用打量的视线上下扫荡,不怀好意地低语,“你们说,这年轻人身上是不是揣着全家几辈子的金银细软,要是我们能……” 第20章 惧怕被土匪拦路的镖客,有时也化身为吞噬更弱小之人的猛兽。 这些议论看似是窃窃私语,实则每一句话、每一道目光,都没有遗落薛简的耳朵。 甚至连江世安也完全听清了。 他飘在半空中,没有被雨水沾湿半点,甚至还因为雨夜感到更加舒适。听到旁边不远处商贩镖客的打算,才抬起眼皮瞟过去一眼,嘀咕:“幸亏是你。” “怎么说?”薛简也生起火,暖了暖冰凉的手指。 “换了我,说不定会先下手为强。” 道长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顿了顿,忽然说:“有理。”说罢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江世安措手不及,瞳孔紧缩,立刻道:“等一下,你转性了啊?不是,我就那么一说,人之善恶论迹不论心,要不先——” 没劝住,薛简已经在几人面前站定。迎着几个粗壮汉子不算友善的目光,道长只是清净地行了个礼,简短道:“此处随后会很危险,请诸位立即离去。” 江世安:“……” 几道利刃般的目光射过来,紧盯着薛简这张神情平淡、完全没有说服力的脸,尽皆面露笑意、坐得纹丝不动。 江世安:“……够了。道长,你今天的社交和善心就进行到这里吧,再多就不礼貌了。” 薛简却低声说:“我已经很礼貌了。” 这句话被深深误解,已经有一个贼心不死的镖客伸手按向旁边的砍刀,脸上浮现出一抹难掩贪婪的笑意:“你是要把我们驱赶出去吗?小兄弟难道不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哥几个没动你,已经给足你面子……” 薛简没有听完,他转过身,听到数百米外轻功飞掠的足音。那是一种极为迅速的穿林打叶之声,身法并不属于五行书院、而是更偏近于左道魔门百花堂的身法——“分花拂柳”。 近了。目标就是这里。 “你他娘的聋啊,没听见爷在叫你,乖乖地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爷们几个就放你一条生路。” 更近了。是一个男人……不,女人? 身后一人提高了音调,“别废话了,读书读傻了,总得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什么情形!” 哗啦—— 破门吱得一声震响,随后豁然洞开,夜间的风雨狂涌进来,火堆溅起半人高的星子。 寒气四溢的人影掠入庙宇之中,那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不,男人。他姿态娇柔,学妇人梳着发髻,涂脂抹粉,厚厚的脂粉盖在脸上,遮盖住原本的五官轮廓。 “百花堂大多是女人。”江世安开口给道长介绍,语气带着点还没把这模样看习惯的新奇感,“凡是男子,都不能进入百花堂的核心体系,成为真传弟子。如果有天赋奇佳的男人欲学内功,都要舍弃男子的身份,挥刀自宫,改变装束,才能得到允许。” 薛简道:“你知道的不少。” “浪迹江湖,总要跟左道各派打交道,何况我还闯了他们的阵法。” 女装男子进入庙中,视线一扫,掌心暗器齐发。在根本不由分说的短暂刹那,刀刃飞镖散如天花,闪着凛凛寒光,捏死人命如清理草芥一般。 他在此接应五行书院之人,要为百花堂的任务扫清障碍,自然是不留活口更加干净。 见面一言不发就大开杀戒,的确是左道之人的风格。 噗呲。暗器响起刺入血肉的身影,方才叫嚣得最狂妄的几个汉子当场毙命,反倒是一直沉默恐惧的商贩毫发无损,他们惊恐瑟缩地看着高大的尸体倒下,面前只剩下一道清瘦的背影。 道长垂下手,从掌心和袖中落下十几枚被拦截住的暗器,叮叮当当地坠在地上。江世安毫不意外,转而去打量女装男子的模样,道:“有些面熟,我生前闯百花堂时,说不定见过他。唔……有点印象,应当是十二护法的其中之一。” 百花堂护法见到他轻而易举地拦下暗器,上下审视一番,捏着嗓子娇声道:“不知是江湖上的哪位朋友,我们百花堂行事,今夜整个广成道都不容许外人踏足,请这位朋友赶快离开吧。” 薛简回答:“受人之托,恕难从命。” 护法眯着眼看向他,语带威胁:“我本欲放你一马,却没想到你这样不知好歹,吉时已到,再不离开就休怪我无情了。” 薛简行了个道礼,淡淡道:“在下太平山方寸观薛简,请赐教。” 护法听闻这个名号后,威胁的表情僵硬在脸上,面前之人的身影隐约跟脑海中一个浴血的年轻剑客形影相叠,他知道两人在江湖上齐名,也见识过江世安闯阵的恐怖,顿时眼珠震颤,二话不说掉头夺路而逃! 哗—— 破门再开,风雨迎面扑来。护法来不及过多交流和思索,一边用轻功狂奔一边想到:立即回去报信改变约定地点。消息泄露了!薛简到了这个地方,一定是有备而来…… 他脑子里的想法还没有完全清晰,已经奔出去快要百步,然而就在护法快要逃离能看见破庙的范围时,眼前骤雨狂涌,雷声轰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在非常近的地方亮起。 映出一道萧然的身影。 薛简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阻挡住百花堂护法的逃离方向,随着内力涌动,雨水自然而然地分流而开。在道长的身后,雷光、电影、扑面的乱雨当中,一个模糊而漆黑的魂魄如幻觉般抱臂而立,侧身勾勒出的朦胧影子,与那日见到的血色剑客几乎合二为一。 第21章 这是幻觉吗? 强敌在前,他反而不能注意到薛简了,而是从空气中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他想起剑客侧立时寒瑟冷峻的剪影,想起他的风雪剑下脆如薄纸的人命和阵法。至极的恐惧震烁穿心,令他瞳孔紧缩。 薛简没有过多的耽误时间。 他没有带那把桃木剑,两手空空地逼近,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过了几十招。在道长的刻意引导之下,护法落入陷阱、罩门大开,被两根手指以巧劲儿制住。 薛简一言不发地掏出绳子。 江世安打量着这位护法,发现对方似乎看到了自己。他一转头,见到绳子,莫名咽了口唾沫,问:“你连剑都不带,随身带一捆绳子?” “嗯。” “……我这么说不是让你点头承认。” 薛简麻利地把这位百花堂高手绑起来,语无波澜:“抓得不是你,可惜。” 第11章 捆成粽子的百花堂护法被扔到破庙的草垛边。 门被重新关好,薛简在火堆里添柴,让柴火更旺一些。周围的商贩噤若寒蝉,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便听那位护法张口道:“按约定计划,广成道会被清除干净,这时应当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道长提前等候在此,一定是有知情者泄露了什么。那人请道长出手,定有谢礼,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答谢,我们百花堂未必出不起。” 护法在雨中被擒住,此刻回归火焰旁边,冷静少许,意识到薛简跟江世安不同,他的名声极好,不会滥杀,这才镇定下来。 道长没理他。 护法沉默了一会儿,沉不住气,继续道:“是五行书院泄密毁诺,还是万剑山庄那婆娘要先下手为强?正道名门一样的虚伪狡诈,没比我等好上分毫,怎么他们就是白,我们就是黑?薛道长,我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您高抬贵手,但凡在下能办的事,尽管开口。” 薛简生旺了火,这才低声道:“你能在黑夜里显形了。” 护法怔了怔,不知他是跟谁说。 江世安正在思考此事,应答道:“我就说他看过来的目光不对劲,我好像在慢慢变强,这是什么原因,只要跟在你身边就可以吗?还是符纸的功效……” 薛简听到这里笑了笑,说:“他见过你,看到你的几率更大些。” 江世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道长这几句话没避着别人,一侧的百花堂护法听得脊背直冒冷汗,盯着薛简身侧虚无的阴影看了又看,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江世安的面容。 ……那真的是幻觉吗? 听闻方寸观有修仙通灵之术,难道是真的? “道长。”他的心里一阵火烧火燎,急忙开口道,“已死的‘魔剑’江世安虽说是他们世家设计圈套所杀,但他此前闯过我们百花堂受了重伤,杀除道长宿敌之事,我们也不算是全然无功……” “呃,”江世安很是同情,“你拿这个邀功?” 薛简拨弄柴火的手在半空顿住,他缓缓抬眸,看着对方道:“他对你动过手吗?” 护法道:“自然。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似道长慈悲,我被他一剑逼退,险些丢了性命。” 他观察着薛简的神色,一边卖可怜,一边泄露出一些消息转移他的注意力:“道长,我虽然奉命前来,却并不知道堂内究竟有何动作,只知道此事与五行书院、万剑山庄联手,他们自诩正道,总不会做出杀人越货、违背天理的事情吧?我听说……” 这三个字才落下,两人面前的火堆忽然形影一晃,另一道细密的足音遁入耳中。 足音伴随着火焰摇动的哔剥轻响。 护法识趣地没有喊叫。蒙面的来者踏入庙宇门槛里,抬眼见到薛简、瑟瑟发抖缩在角落的商贩,以及被捆起来的女装男人,身形一顿,发现事态有变,马上做了一个告辞的动作。 薛简道:“请留步。” 蒙面人不答,快步疾走而去。 薛简叹了口气,又重复:“请阁下留步。” 蒙面人越走越快,背后冷汗直流。 薛简说:“文吉,拦住他。” “我?”一个轻声的质疑从空气中响起,蒙面人汗流浃背,心如擂鼓,他运起轻功疯狂地向远处逃窜而去——连百花堂的风护法都被抓住,他一定不是对手。 他心中估算着距离,感觉逃出去三里地去,才敢回头一望,这么一回头不要紧,蒙面人顷刻被吓得肝胆俱裂,胆汁都要涌上来顶着喉咙了。 破庙居然依旧近在眼前! 门隙里冒着隐约的火光。 蒙面人撒腿狂奔,顾不上什么轻功什么步法、也顾不上跟百花堂接头汇合,他浑身拔凉,雨中努力奔走而去,距离那座破庙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要…… 不要!! 他明明是向相反的方向狂奔,最终却绊倒在庙宇的台阶上,背后像是被一股虚无的力道拎起来一样,就算怎么走都是徒劳无功的。 一股寒冷的阴风吹在耳畔,蒙面人听到一个年轻含笑的声音。 “我们道长让你留步,没听到吗?真没礼貌啊。” 阴风灌入脑海,蒙面人登时摔进庙中,望见近在眼前的火堆和垂首烤火的薛简。他吞咽口水,连滚带爬地凑到了对方身边:“道长有鬼、有鬼啊!” 第22章 江世安飘了过来:“我在呢,别喊那么大声。” 他的魂魄在世尚短,只能短暂影响外物到这个程度。看起来像是“鬼打墙”,实则只是他一手把这个蒙面人拎着衣服拽回来而已。 薛简掏出绳子,蒙面人竟不反抗,就这么呆呆地被捆住,跟百花堂的风护法扔到了一起。他随手将蒙面人的面具扯了下来,扫过去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他的身躯骤然一僵。旁边的风护法也大吃一惊,向旁边挪过去几步,生怕殃及到自己。 “哎哟喂。”还是江世安淡定,他在薛简身侧蹲下来,盯着那人的脸看,“还真像,这位恐怕就是五行书院那位行踪不定的百面书生了,他靠着这手易容的手段在江湖上搅乱风云,我曾经与他打过照面,折断了他的一只手。” 自从被江世安折断右手后,百面书生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此刻出现,他居然顶着一张酷似“魔剑”江世安的脸。 薛简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人都死了,何必又要再利用他的名声。” 百面书生本名叫做杨彦怀,闻言想起两人的仇怨,哆嗦道:“道长!道长切莫误会,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都不用细问,杨彦怀被吓破了胆子,齿关打战地和盘托出:“我们跟其他几家发现了望仙楼遗产和内功传承所藏之地,就藏匿在广成道。书院的先生说广成道人来人往,常有过路的江湖客,必须清除干净,避免有人浑水摸鱼,再以雷霆手段得手,等拿到东西再分润利益。因魔剑已死的消息只有小部分人能真正确认,便命令我易容成江世安的模样,以假乱真,伺机逼退其他高手,独享成果。” 风护法啐道:“我等魔门都没有如此下作,五行书院的温家和万剑山庄那婆娘倒算计起来了!” 两个世家不能在明面上滥杀无辜,所以才邀请百花堂过来。而‘洗红棠’这类的组织贵在精而不在多,好钢用在刀刃上,自然不会拿来做这种任务。 杨彦怀道:“你们不也是为了遗产而来!” 风护法冷笑一声:“是又如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温家发出邀请,一边利用我们清除广成道铺平道路,又要逼退我等不肯应诺,迟早也要遭天谴的。” 杨彦怀还要说什么,忽然脊背发寒,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不安。他发觉薛简一直在盯着他看。 准确来说,薛道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张脸。 江世安埋头打算,在心里琢磨此事。望仙楼的内功和遗产,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为了取得遗产动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似乎不是很合理。 如果只是这个风护法、和百面书生会过来,那赵怜儿请薛简出手的意义何在?在这里安排几个洗红棠的刀客,也有八成的把握拦下这两人。 江世安思绪密布,心中泛着一股不解之意。他尚未想明白,忽而听到一声穿破雨幕雷鸣的惨叫。 血腥气飘散出来。 江世安蓦然回首,见到薛简手上拿着一块人的脸皮,沾着血,沿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杨彦怀痛得嘶吼惨叫,在地上崩溃地打滚,整张脸已经血肉模糊。 江世安心中一跳:“道长!” 薛简松开手,将那块沾着血的人皮扔到火堆里,看着它慢慢燃烧起来,应声:“嗯。” “你……”江世安有些难以置信,“你把他的脸扒下来了?” 薛简道:“他的易容无法轻易卸除。” “但你为什么要……这不像是你的风格。”江世安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他伸手按住道长的肩膀,盯着他道,“薛知一,是因为这个易容是我的脸么?你到底是把我当朋友,还是格外地恨我?抬头。” 对方维持着沉默而不近人情的姿态,他的眼眸里露出一点浅浅的血丝,又再度闭上,雨中微湿的灰白长发有几缕碎发散开,垂落下来。 “薛知一。”江世安加重语气,话语中不无担忧,“你太过反常,我担心你的向道之心。” 薛简终于抬头,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寒气扫落在面颊上,他的掌心收紧、放松,脸上浮现出一阵情绪起伏、有些不正常的红,轻声道:“他不能用你的样子。” 道长的嗓音有些低哑,重复道:“文吉,他不可以用你的模样去作恶、去欺骗别人。” 江世安怔了怔,欲言又止,下意识安慰说:“那不是我。你别着急。” 他伸手抓住了薛简的手,道长的体温尚且温暖,只是刚刚沾血的指尖僵硬至极、手背紧绷着凸出青色的血管,摸上去,似乎连血都澎湃地涌动。 “你别着急,那不是我。”江世安干巴巴地又说了一遍,提起别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望仙楼的森*晚*整*理遗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些人找对了方向,但这么大费周章恐怕另有隐情,不单单只是红酥手所说的‘瓜分遗产’。东西确实都藏在广成道的一座旧陵园里,请你帮我问问他们,这件事是不是小辰告诉他们的,小辰现今落在谁的手里?” 第12章 杨彦怀的惨叫穿破云霄。 这叫声令人胆寒恐惧,别说是那些过路的商贩了,就连见多识广的风护法也跟着心下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道袍青年——他真的是以仁善著称的方寸观嫡传,薛简薛道长吗? 一直以来,作为与“魔剑”平分秋色的对手劲敌,薛道长的良善纯净都是受到众人一致认可、甚至大为吹捧的。而受到规矩约束的薛简也不负所望,名声显赫,受人敬仰。 第23章 但他今日所见,这个孤冷沉默的青年人却喜怒不定、难以预测,行事简直透着反复无常,连一点儿警告和预兆都没有。 庙宇内顿时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与这沉默对应的,是飘在半空中的江世安劝慰得口干舌燥,他毫无营养地说了半天,才终于觉得掌中的那只手逐渐变得不那么僵硬、对方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了。 在此之前,江世安从来没有见到薛简身上存在着这样的戾气。他总是感觉道长那么柔和、那么温厚,说不定会受到哪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利用和欺负,却没想过他会这样突兀而不可预料的破戒。 方寸观的第四条清规,凡我弟子,皆常怀慈悲仁善之心,不可无故伤人。 他浑身澎湃涌动的血液平缓下来了,薛简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江世安的魂魄能在夜中影响外物,自然也可以被他牢牢握住,就像握住一块儿永不融化的坚冰,刺骨的寒气蔓延进去,好似一刀一刀地刮净他的血肉。 道长不肯放开,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说:“我此前就发觉,有人以你的身份作恶。” 这句话旁边的人也听到了,但风护法咽了咽唾沫,问都没敢问。 “这是惯常之事。”江世安轻声道,“行走江湖,假借别人名号的事情多着呢,我的名字吓人又好用,我都不在意了,道长何必放在心上?我本是罪孽深重、满身漆黑,就算再多些污点也没什么。” 江世安顿了顿,在心里补充,像你这样的声名身份,落上污迹,才真的令人觉得刺眼和惋惜。 薛简摇了摇头,并不认可,他道:“不可以。风雪剑只是风雪剑。” 江世安不太明白他的执着。 薛简缓缓吐出一口气,用素色的手帕擦干净自己指尖上的血,转头问那位百花堂护法:“江世安闯进百花堂时,是为了营救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护法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风护法心里一颤,搜索脑海中的记忆:“魔剑闯进我派阵法之中,我们几乎倾巢而出才重伤他。那时是小天女从正道手里得到了一个叫‘罗辰’的孩子,将他困在牢狱之中审讯,还没得到结果,魔剑就闯了进来……” 他心有余悸,窥视着薛简的脸色说下去:“那孩子是望仙楼的遗孤,此事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次日天明,百花堂里收到其余几个门派送来的贺帖,说是‘拜谢襄助、魔剑已死’。我们没见到尸体,不敢相信,但那个孩子总归不在我们手中,想来带走他的人,不是‘文墨会’,就是‘洗红棠’。” “文墨会”是隶属于五行书院的一个杀手组织,听命于五行书院的大先生。 薛简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要是放在以前,道长沉默不说话,是修道人镇静安定的常态。但此刻,风护法被他寂然的眸光一盯,浑身好像爬满了虫子一样刺痒难受,他攥了一把冷汗,吐露道:“道长,在下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不管是谁延请你,恐怕都是个圈套。你让人骗了,我们也让人骗了。” 江世安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风护法听不见旁边的魂魄说话,但却正好顺着话开口解释:“红酥手赵夫人邀请我们小天女前来助阵,意图对付五行书院,说会在事成之后奉上一件名器,就是魔头曾掌的风雪剑为谢礼。小天女与赵夫人约定,她会负责杀死五行书院请来的高手,所埋伏的地点,就是这座庙宇。” 风护法停顿了一下,说,“我只在这里见到了道长您。” “她要引导我跟百花堂的小天女相杀。”薛简心领神会,一言蔽之,随后问,“赵怜儿现在何处?” 风护法茫然一瞬,揣测道:“应当……与五行书院的人在分润望仙楼遗产?” 话语未定,薛简立即起身,向江世安所说的旧陵园而去。 江世安跟着意会,他对赵夫人的欺瞒早有预料,于是也不意外,提醒道:“换一条路。我知道一条近路可走,否则恐怕撞上百花堂的小天女,她是世上一流高手,不输赵怜儿。” 薛简依言转向。 然而就在他步出寺庙之时,外面道路两旁的密林在风雨中形影簌簌,隐约有人飞掠而去,通风报信。 “是洗红棠的人。”江世安的视力比生前更好,他转头向着昏暗雨幕中渐远的一道飞影望去,判断道,“如果一切按照赵夫人所想发展,你跟小天女拼杀之时,她赵怜儿正好出面渔翁得利——不过以你的实力,不至于跟小天女博弈到重伤的地步,红酥手最终只能让你吃些亏,却不能真正杀了你为何忠报仇。” 江世安在他身侧帮忙指路。这条小路曲折隐蔽、不为人知,直达旧陵园。 …… 这座旧陵园是前朝公卿所筑,颇具规模,只是雕梁画栋尽付一炬,唯余残垣败瓦。 陵园虽旧,却足以遮蔽风雨。 红色衣裙的赵夫人坐在屋内,对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读书人,两人都坐在客席,四周门户大敞,风雨灌入,扫得满地残痕。 赵怜儿手持团扇,用扇子挡住了半张脸。她黛眉舒展,看不出任何担忧之情,一边举起茶盏,望着盏底聚散不定的劣质茶沫,一边低语道:“老人家,望仙楼当年是江世安所灭,遗产也是他所封存,如今我将望仙楼唯一的遗孤带来,取走宝物和内功传承都是应该的,您怎么不认呢?” 第24章 在两人对面,一个衣衫褴褛、发须皆白的老者执着鸡毛掸子,正清扫旧陵园里落下的灰尘。 “老先生您再想想。”慈眉善目的读书人道,“魔剑已经亡故,连尸骨都无法找全,若是非要让江世安自己来取出,连望仙楼的血脉都不认的话,那跟私吞又有什么区别?” 守陵人依旧擦拭灰尘。 赵怜儿又喝了一口茶,劣质茶水的苦涩弥漫在舌根上,她轻哼一声,转头跟五行书院的温大先生传音道:“这老家伙油盐不进,既然不吃软的,我们不如来硬的吧。” 温无求面带微笑地轻捋衣袖,同样以内力传音回答:“既然如此,还请赵夫人出手,我替你掠阵便是。” 赵怜儿捏了捏茶杯。 这位守陵人不知年岁几何,内力深厚至极,他们两人联手尽全力,或许才能取胜——但她跟温无求互不信任,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的合作,更不能在对方面前暴露弱点。 在茶案的旁边,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端着茶具,脸上没有表情,呆呆地站在旁边。 “罗辰。”赵怜儿叫了一句,见他没有反应,只好说,“小辰,去求求老人家,你江哥哥已经死了,你说说好话,让老人家把你爹娘的东西拿出来还给你。” 罗辰眼光呆滞,没有神采,直到赵怜儿提到“江哥哥”时,他才猛然惊醒,浑身发抖地大口呼吸了几下,随后听她的话挪了过去,站到守陵人对面,哑着嗓子说:“爷爷,哥哥真的死了。” 守陵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扭过头,似乎是罗辰的身形挡住他的光了,抬手将小少年推开。 这一下没用内力,只是用了点力气。但罗辰还是被一下子推得踉跄数步,他对这种嫌弃的态度感到十分茫然,又站到老者身边:“爷爷,他是杀了我家的仇人,他该死。” 守陵人冷冷地笑了:“爷爷把这些东西给你之后,你还能活着吗?” 罗辰愣了愣。 雨声慢慢变轻,赵怜儿的耐性渐渐被消磨尽了,就在她垂手在袖中按住飞镖时,身后响起一阵非常轻、比雨声还更微弱的脚步,几乎与过耳微风相差仿佛。 她和温无求同时转过头去。 敞开的门户之中,一道昏暗的青衫走近了。室内的余光映照着苍白的长发、映照着一双冷漠肃然的眼。 薛简来得太快了,通报的消息还来不及传递到赵怜儿手上。 两人顷刻如临大敌,盯着薛简慢慢逼近——或许是想到薛道长为人良善,并不轻易杀生,赵怜儿的神情稍微和缓了些,露出笑意问:“道长怎么来这里了?还没有天明,我请道长做的事还未完成呐。” 薛简走入明亮的烛光之下。 随着他靠近,赵怜儿面前那把被绷带、麻绳,乃至于符纸层层捆绑封存起来的东西猛然震颤起来,那是一个长条状的武器,上面的红绳突然抖动起来,带起一片铃铛的碰撞乱响。 “咦?”江世安下意识地望过去,见到铜铃乱动,心口猛然一悸,“风雪剑居然真的在她手里,我还以为连这个也是骗你的。” 薛简注视着她按住风雪剑剑鞘的手,沉默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瞳仁漆黑,这目光跟他撕下百面书生脸皮之时,近乎相同。 第13章 它被重重的符纸和红绳包裹着,穿着铃铛的绳结不停地震响。 这把跟随江世安十几年的剑,在他精纯内力的喂养下变得极其锋锐。它渴饮过无数人的颈项鲜血,就像众人以为的那样——风雪剑近乎有一种“魔性。” 名剑的强悍令人觊觎不已。 薛简站定在两人面前,他的神情看不出受骗的懊恼、也看不出被欺瞒的怒火。这双眼睛极其淡漠,静静注视着赵怜儿持剑的手。 “我要将这柄剑,连同那个孩子,一起带走。”道长如是说。 赵怜儿面色微变,笑道:“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道长没有完成我的嘱托,却又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孩子被魔剑欺骗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身世,我正要收养他认作义子,怎么能让道长带走?” 罗辰是她获取望仙楼传承的钥匙,如果没有他,就更没有可能和平地从守陵人这里取得内功和遗产了。 薛简道:“若我跟百花堂的那位小天女相互搏杀,你是会把风雪剑交给胜者,还是让洗红棠埋伏在外,一举除掉两个敌人?” 赵怜儿微微一怔。 她愕然了一瞬间,随后放下团扇,语气依旧那么娇软和气:“道长这是说得哪里话?百花堂乃是邪派,妾身与她们不共戴天。” 说罢,她持剑起身,双手捧住那把铃铛轻响的魔剑。 越是靠近江世安、靠近薛简的方向,这把魔剑反而愈发安静下来。它身上的红线不再颤动,铃声也没有再度震响。赵夫人扣紧剑身,走到薛简面前,微笑道:“我怎么会骗你呢,这就让妾身解开符纸,为道长验验货吧。” 她抬起手,从剑柄边缘解开红线。就在剑柄上红线脱落、符纸散开的刹那,赵怜儿握紧剑柄,一身柔婉和气猛地转变为滔天杀意,在眨眼的一瞬间,这道血红身影骤然狂攻而来。 连最敏锐的江世安也只来得及说:“小心!” 纵然薛简一直防备,却因注意力被分去鉴别这把风雪剑,不能完全专注。他只来得及侧身腾挪,轻功在狭窄的方寸之地施展不开,瞬息被赵怜儿手中的剑刃刺破肩膀,压着旧伤,穿向锁骨。 第25章 薛简浑身一定,退开一步将刺进骨里的剑身拔开,抬手与她过招。 赵夫人突然发难,占据上风。说来也怪,她的用剑风格乍眼望去,竟然极似江世安,连那份刺骨凌厉都学得有八分像。 江世安发觉这一点时,眉头紧锁,凝神观察:赵怜儿的手背上浮现出一道血红的印痕,在握着风雪剑时,曾被江世安内力浸润过的名器颤抖不已,红线沾上血迹,而赵夫人像是在跟着这把剑,来学习自己的招式。 这是什么秘术? 江湖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隐秘之法? 他对薛简有充沛的信心,也知道赵怜儿只能学得形似,但一股莫名的焦虑依旧盘桓在他的心头,直到剑风带着辛辣血气一扫,居然再次伤了薛简。 江世安心口猛然一跳,意识到不对劲:“道长?你怎么会……你的伤还没好吗?” 他是世间唯一能与自己平分秋色的人,怎么会打不过红酥手?就算再加上一个在旁边观战的大先生温无求,道长也未必没有胜算。 但事实就是如此。 薛知一沉默不语,应对支绌。那把桃木剑沾染血迹、凝涸不去,所以此次并没有带下山来,只以指法相对,而赵夫人却对这把名剑愈发熟稔,内功不断地增强。 她握着剑,通过上面的红绳铃响,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一个背对着她的人影——已死的魔剑!他十分年少,剑道上的造诣却凌云绝顶,赵怜儿边战边学,如痴如醉,沉迷其中,甚至觉得这样一个横压一世的天才,死得当真可惜。 不过,他要是不死,自己也没办法得到这柄剑,没法受到老神仙的指导,修炼绝顶的功法…… 剑刃“噌”地一声震起破空声,吟啸如风雪大作。薛简没能用指法接下,再度后退,鬓边一缕灰白长发被一挑而断,飘然拂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风雪剑被赋予了极大的煞气,若不能封喉,必定会损伤执剑者的内功甚至性命。 红酥手要杀了他。 “道长只要好好待在方寸山,好好修你的道就是了,红尘俗世处处污浊,为什么偏要蹚浑水?”赵夫人声音不再娇滴滴的,反而寒气四溢,冷凝如刀,“人都死了,你还要为此对付我们万剑山庄,不惜与我、与洗红棠为敌,值得吗?” 剑光缭乱如影。 薛简一一接下,道:“凡是有负他的人,一个也不能逃脱。” 赵怜儿大笑道:“要怪就怪在他不识抬举!绝顶天才怎么能出在民间小派,若是放任小门派靠着他成长起来,世间的金银利益岂不是又分给他一瓢?负他的人多如牛毛,你管得过来吗!” 薛简瞥她一眼:“夫人所知的内情看来不少。” 赵怜儿道:“可惜你不会知道。一代天骄,今日就要埋骨于此。我看你也没有传闻中那样难对付,世人还是太瞧得起你了。” 她轻蔑一笑,突然内力大增,道:“温无求,还不助我?你一出手,他必死无疑。这些年被方寸观压制着,憋得还不够吗!” 五行书院的温无求甩开折扇,眉目温和:“这是什么功法,竟然能让内力增加。你们万剑山庄私藏了不少好东西,夫人一会儿可要多分我一些好处啊?” 说罢,温无求也骤然从坐席上起身飞掠而来,他手中的折扇豁然展开,铁扇骨的顶端弹出十八把尖锐淬毒利刃,折射出幽幽的紫芒。 在两人身后,守陵人没有抬头,依旧冷漠地清扫灰尘、整理书卷。老者垂下手,把罗辰死死摁在原地,挡住他身前的剑影刀光。 温无求一加入战局,薛简的劣势就更大了。他似乎内力虚弱,如今只靠着极为精妙的技法勉强应对,局势已经到了胜算渺茫、九死一生的地步,这时候应该立即思索逃窜保身的办法。 但他不愿意后退。 温无求的扇子上有毒,必须尤其小心。两人左右夹击,薛简身上又多了数道伤痕,他抬手挡住温无求的扇刃,侧面猛地掀起一阵腥甜的空气——铃响血滴,风雪剑刺入空门,以非常像江世安的手法自下而上掠来,插入侧肋,锋芒切开血肉。 它太利了,一瞬间就能在道服青衫上烙下血痕。 也因为它太利了。 这样的利剑,赵怜儿却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阻力,她疑窦丛生的抬眼,忽然望见一只手—— 一只无形的,幻觉般出现的手。 这只手上旧伤斑斑,常年执剑磨出了厚茧,他的指骨修长流畅,透出瘦削而精炼的美感。 这只手握在剑柄的上方。 风雪剑一瞬间停了,它剑身上没有完全脱落的红绳一根根地突然自断,四周响起风雪大作的剑吟声——一滴鲜红的血迹、从锋芒上流淌下来。 赵怜儿掌心炽烫地一痛,这把剑便飘浮在了半空中。 江世安抬手握住了它。 他的身形在薛简面前缓缓出现,这道影子很淡,很模糊,别人无法看清这道黑衣魂魄的面目。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地睁大了眼,一种莫测的预感降临在心头。 是江世安! 一定是他!不会再有别人! 饮血的魔剑回到他手中,乖觉得如同一把玩具。 赵怜儿骇然后退,抬手欲要争夺风雪剑的主导权。她的手还没碰到剑柄,突然见到一道刺目的雪光。 第26章 那是兵刃映着烛火的寒光,这一剑快得无可匹敌,一息之间,赵怜儿被重伤腰腹,口吐鲜血。 “薛简!”赵怜儿迅速反应过来,“你抢走了他的骨灰,难道是要复活他不成?!人死不能复生,逆天而行,你疯了吗!” 在江世安身后,薛简抬手捂住肋下,血迹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枯败的灰发随着夜风荡了荡。 “他这么干脆地一死了之,我疯魔一些,又有何不可。” 赵夫人咬牙切齿,体内的内力再一次无故蹿升,变得深厚可怖至极。她掌心散出无数道血红飞刀,自己却立即向后抽身,朝着罗辰的方向奔去。 这孩子是江世安的软肋,就算他的魂魄能被薛简所用,只要掌握着这个孩子…… 她没能得手。 江世安对这样的反应太熟悉了,他被要挟了太多次,不会再疏于防备,剑身叮叮当当地扫去飞刀,旋即毫无迟疑地追了上来,横剑拦截,捅入赵怜儿的身躯。 穿过一具血肉躯体后,江世安没有丝毫犹豫,向另一侧挡去,将温无求追向薛简的扇骨抵住,剑刃跟扇尖发出呲呲的摩擦声,火花在眼前炸裂而响。 他墨眉一挑,风雪剑穿破铁扇,钉入温无求的手腕,废了他一只手。 温无求吃痛急退,见状也不恋战,掉头道:“赵怜儿,看来你惹上不该惹的家伙了。”说罢,他立即急退而去,也不管一旁重伤的赵夫人,从敞开的破木窗边飞身逃走。 外面有“文墨会”的人接应。 江世安没有追过去,他立即查看道长的伤势,见他还能站立,便掐住赵怜儿的命门,查看她体内的功法。 跟何庄主的状态很像,不过更深厚…… 赵怜儿口吐鲜血,虚弱至极,望向薛简道:“倒行逆施是不可能成功的,你等着遭天谴吧。” 薛简平静地说:“我等着。” 赵怜儿缓了口气,道:“门外都是我的人。只要你让我活着出去,我就撤走人马,不为难你,也将风雪剑和……罗辰,都交给你。” “啧。”江世安舔了舔唇,跟薛简道,“她是不是没搞清楚情况,现在是她命在旦夕,应该她来求我们。” 道长默默道:“世家趾高气扬惯了。” 赵夫人加重语气:“要是我死在这里,万剑山庄绝对不会放过你。薛简,难道你还能维持招魂的状态,再让江世安的鬼魂给你开路么?” 她盯着薛简的脸,话语中有赌博之意,缓了片刻,又看向面前风雪剑悬空的地方,“若是大名鼎鼎的魔剑当面,你有知有觉,请你放过小女子一马,妾身一定将所知的任何事倾囊相告。” 她说着咳出了一口血。 江世安的神魂只在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刹那,后面就消失了。 他正欲开口,一侧的薛道长忽然上前半步,挡住赵夫人看向他的目光,抬手扼住她的颈项,用了搜魂。 江世安愣了愣:“……道长,你变凶了好多。” “我没有。”薛简回答,他静默了一会儿,又道,“不要和其他人说话。” 第14章 薛简的感知遁入她的神魂当中。 “老神仙。”是赵怜儿的声音,眼前是万剑山庄内部的阁楼,四周悬挂着垂帘,“咱们既然查到了罗辰的下落,为什么不以此来要挟江世安,来指使摆布他呢?为什么非要杀了他,魔剑一代天骄,就这么设计死了,岂不可惜。” 灰衣老者面对着她,一双笑意盈盈的慈善眼眸,但这张脸看起来很不真切,像是某种易容或是伪装:“利用他?这些年利用他的人,哪一个有善终?” 老者低头点茶,慢条斯理道:“夫人难道忘了四年前红衣娘娘教的下场?为了利用魔剑想方设法地给他种下毒蛊,最终却连教中圣女都被一剑斩杀。江世安这个孩子……是一把无柄之刃,想要操控他的人,全都会被他划破咽喉……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老神仙考虑得是,妾身能有多大见识,还是不如您想得谨慎周全。”赵怜儿奉承道,“那我们便把罗辰送到百花堂去,引江世安跟百花堂相斗,等他重伤,再派几个人拦截,一路衔尾追杀他到镇上……老何许诺了身份地位、金银姬妾,韩飞卿已经向我们投诚了。” 灰衣老者一边沏茶,一边颔首,没有过多地言语。 赵怜儿又道:“妾身帮您杀了他,下一本功法,也该……” 老者抬起眼扫过她的面孔,道:“夫人的功夫还不到,强行学下去容易走火入魔,你们庄主何忠三魂不定,已经有入魔的征兆。” 他顿了顿,又叹道:“江世安何等天才,这样一个好苗子,不能做我的好徒弟,又不能让他全然入魔神智全无……便只有去死了。” 赵怜儿听闻此言,欲言又止,片刻后才提起:“八年前我派洗红棠参与灭门时,见到红衣娘娘教派人在现场烧起了‘圣香’,那股香能够令人迷乱神智、极易入魔,怎么江世安就只是杀了望仙楼的人,却至今都神智清楚,难道连‘圣香’都没有效用么。” 老者只道:“有人帮了他。”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很快就又提起抢夺望仙楼遗产、削弱吞并百花堂的计划,两人谈了一炷香的功夫,赵怜儿眼前忽然一花,老者已经不见,只在茶盏边留下了一本新的宝册。 第27章 赵夫人大喜过望,捧起宝册。 这段记忆十分清晰,就是不久之前的事。薛简指间收拢,面无表情,再度潜入她脑海中更深的地方。 方寸观有很多像“搜魂”这样不为人知的秘术,但这样的术法不容于世,有伤天和,所以一直在禁用的范畴内。如今薛简动用,实打实地屡屡犯禁。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赵怜儿发出痛苦的叫声,她的灵魂被粗暴撬开,流露出里面模糊的回忆。 那是八年前洗红棠参与的一次行动。 她当时还不是洗红棠的主人,只是一个执事而已。赵怜儿接到命令,覆灭这个叫“无极门”的小门派——有趣的是,无极门只有五六个人,其余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杂役厨娘,而就是这样一个小门派,她却同时见到了江湖上几大门派的踪影。 “那是春心斋和山海盟的客卿。”赵怜儿将目光扫过去,“小门小派而已,居然能让黑白两道都起了杀心,那位姓江的年轻剑客到底什么来头,这些人为什么如此忌惮他?” 旁边的另一个洗红棠执事道:“你说现今的天下第一是谁?” 赵怜儿道:“自然是方寸观的广虔道人。” “未来的是谁?” “自然是他的徒孙薛……”赵怜儿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方寸观不理世事,所以广虔道人天下第一,大家都没有异议。小道长谨守清规不会杀人,就是天下无敌也不用畏惧。可是这个剑客却胜了薛简,他赢了之后一路挑战,两年里胜了四世家五名门,要是他成了气候,日后不堪设想。” 赵怜儿疑问道:“既然如此杀了便是,为什么这样大费周章。” 年长执事摇头道:“上面不许。” 上面是谁? 这个疑问持续了很多年,直到赵怜儿成为何忠的继夫人,将整个洗红棠真正纳入掌中,她见到了灰衣老者的身影,才知道原来世家名门之主,也不能对老神仙有丝毫忤逆。 他让人青春永驻、得道成仙。 他让人功力大增,荣华富贵。 但他也可以随时让人命丧九泉,匿迹销声。 薛简将对方的神魂探到底时,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赵怜儿体内所修行的功法颇为神异,他立即抽离,却还是没来得及,眼前一花,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薛知一。”江世安伸手扶住他,“不要勉强。” 薛简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两人接触的地方,江世安已经能根据他自己的意愿来触碰到别人了,这很好。 他擦掉唇角的血:“文吉,有时光华太过耀眼,不是好事。” 江世安的嘴比脑子更快:“可我一不小心就会天下无敌,又能怎么办?是他们太无能,人不遭妒是庸才。” 薛简笑了笑。 江世安发觉这话把他也兜进去了,忙描补一句:“但道长不同。” 薛简说:“我没有什么不同的。” 江世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你这么使用秘术,对身体的伤害肯定不小,之前还受了伤,你看你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 “白”的余音还没落下,被搜魂的赵怜儿瞬息间七窍出血,在两人面前暴毙而亡。 这不是杀人的术法,怎么会伤了她?江世安立刻觉得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尸体,他的手指能够触碰到尸体,但探索经脉没有之前准确,“……她的功法逆行了。” “嗯。”薛简并不意外,“功力大增,总有代价,一个不慎就会逆行暴卒。” 江世安叹气道:“那外面洗红棠的刺客怎么办?你如今的状况,恐怕难以应付他们。这群刺客不冲进来,只是因为这里有守陵人坐镇……对了,姜老能看见我吗?” 他飘到守陵人面前晃来晃去,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姜老?” 守陵人显然看不到他。 姜老的手按着罗辰的肩膀,让男孩站在自己身侧。他将桌案上的茶盏收走,洗净杯底,瞥了薛简一眼:“道长的行事似乎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江世安试图说好话:“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但他其实并不恨我。” “道长真的像赵夫人所说那样召回了他的魂魄么?”老者说,“能否让我与他一见。” 薛简重伤虚弱,刚刚又遭到了反噬。他强撑站起来,咬破手指,在旧陵园的破烛台上烧尽了一张符纸。 冰冷的夜风勾勒出一道朦胧的、漆黑的影子。 姜老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惊得后退半步,半喜半怒道:“小混账,你站这么近做什么!” “冤枉啊。”江世安小声喊冤,“我飘过来跟您说话,您还嫌弃我。” 守陵人看着他不甚真切的影子,将头转过去望着窗外,用力闭了两下眼,这才哼了一声:“剩下一堆烂摊子,你倒死得痛快。这位小道长跟你不对脾气,他是不是要利用你?” 这话当着薛简的面说,没有半分避讳。 “道长为我操碎了心。”江世安道,“还请您帮帮他,薛知一重伤不能应敌,他现在又用了搜魂秘术,已经不能让我显形动手。外界众人虎视眈眈,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姜老道:“你要帮他?” 江世安恳求:“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救下小辰,是他在帮我。” 守陵人沉默片刻,道:“委屈道长在老朽的破园子里住几日,待你伤愈,那些趋利小人自然不成气候。我留你三日,这三日中不会有人闯进来打搅你养伤。” 第28章 薛简受伤甚重,探查记忆时又被反噬了神魂,脑海混乱不堪。他无力支撑下去,江世安的形影立刻在外人面前消失,道长抱住风雪剑,用干净的一段青衫擦尽上面的血迹,而后撑持起身:“多谢。” …… 夜尽天明,风雨依旧没有停下。 旧陵园里面有一处小院,朴素狭窄,但打理得很干净。 这次没有人带罗辰走了,小孩子茫然失措地站在墙根儿底下,吃了早饭后就一直在屋檐底下发呆。中间隔着一个空屋,在另一边的小屋静室里,滚烫的热水中荡开一抹扎眼的血迹。 “刺得太深了。”江世安将布巾递过去,“薛知一,你那时没能躲开,到底是因为观主说的身体虚弱,还是为了让我能暂现实体,操控风雪剑?” 道袍外衫落在地上,薛简处理着见骨的伤口,不回答他的问题。 “不说话,这可不是好习惯。”江世安飘到另一边,伸手在瓷罐里捣弄草药,他已经可以自由地影响一些简单的物体,只是想要拿起风雪剑恢复生前的实力,需要从薛简身上汲取一种特殊的力量,“再当哑巴我可要开始造谣你了。” “嘶。”道长低低地抽了口气。 江世安无计可施,凑过去将他手中挑伤口的银针拿走,帮他处理。他对付这些外伤极有经验,用细针清理过沾着的污迹,再以药汁消毒,敷药包扎,只要内息不乱,不过数日就能痊愈。 他的黑发冰凉地滑落在腿上。 他的头发存在着很轻微的实体触感,而且很冷,发丝滑落,冰冷地带着一股雪后的气息。就像是冬夜中积了三尺深的大雪,茫茫一片,雪上覆着一道凛寒的月森*晚*整*理光。 薛简的呼吸声逐渐慢下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没有那么疼痛,还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克制己身。 道长的皮肤很白,血迹溅在上面,瑰如红梅纷落。江世安觉得这种肤色并不健康,甚至透着生机破败的苍白,他的手顿了顿,望着他身上豁开的口子。 “……文吉。”道长声音很低,很小心。 “我在。”江世安没有抬头,“你病了吗?” 薛简长久沉默,他的手沾着血,犹豫再三才慢慢挪过来,在江世安看不到的地方,触碰他落下来的一缕黑发。 他说:“应该是吧。” “怎么生没生病还有不确定的?”江世安道,“你突然实力大减,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的。”道长否认,“是行错了脉,内力反噬。” 江世安取药敷上,将干净的棉布覆盖住伤口,他展开手臂,视线从薛简肩头掠过去,绕到他身后仔细系上。 这动作太过亲密,就像是在抱着他。江世安一心帮他处理伤势,没有注意到。他束成马尾的长发从侧面斜落下来,交织着道长散落的白发。 窗外漫进来的日光照了过来。 一黑一白密不可分地交融着,一半真实,一半虚幻,发梢几乎缠在了一起,像是交尾的两条细长的鱼。 薛简浑身都烫了起来。 第15章 江世安系好绷带,刚要起身,就感觉到一股推力压在背上。他的肩头微微一沉。 道长靠在了他身上。 江世安一时没敢动,就算两人能够接触,但他身上冷冰冰的,不适宜……嗯?薛知一的脸好烫。 他的面颊贴在江世安肩头,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埋着,悄悄摸着那缕黑发的手忽然收紧了,揽着他的后腰,说了一句:“疼。” 江世安立刻没有脾气,他抬手摸了摸道长的耳垂,按照自己的经验问:“这么烫,你感染了风寒?连稍微有两膀子力气的入门学徒都没这么娇弱,好道长,你比他们还易碎啊。” 薛简紧紧地扣住他的腰。 江世安英年早逝,身躯还维持着年轻的模样。他的腰劲瘦而狭窄,被贴身的深红腰带勒出形状,至多不过成年男人的手掌那么宽,两只手便掐住了。 “我受伤了。”薛简一动不动地解释说,“受伤会发热的。”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江世安正要说,这对你的伤势不好。话没出口,压在身上的触感又沉了沉,他微微一怔,感觉温热的血迹沿着自己的肩头滑下,道长沉沉地、声音发哑地闷哼了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过度的甜。 “你中毒了?”江世安反应过来,低头看去。那些血迹无法沾染魂魄,流淌下来,透着一股黑红,他脑海中电光石火地一转,意识到是温无求的那把淬毒铁扇擦伤了他。 “我清理过了。”薛简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能将毒素清理干净。” “你,”江世安一时着急,话语凝噎,可看着他苍白的脸,又无法怪罪,“怎么不早说?” “即便早说,我也想不出好用的办法。”薛简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双眼明暗不定地凝视着他,“只能用内力强行压制,结果都是一样的。” 日光渐涌,笼罩在道长苍白的身躯上。 他习武之人,肌理匀称,身上剑伤为数不少,新伤横戈在旧疤上,像一截被砍了千百遍的坚韧竹节。薛简不作声,紧紧地拢着他很久,低着头压抑地喘息、咳嗽。 江世安听到耳畔滚烫的气喘。 他伤得不轻,比起外伤,道长的精神似乎损耗得更严重。他的呼吸声急促而滚烫,为了克制毒素向心脉流去而耗尽精力。 第29章 江世安也跟着心中不安起来:“光靠内力压制毒素,这份毒不仅解不开,还会渗进你的身体里,天长日久,就药石无医了。” 薛简咬着牙根,额头渗出冷汗,他哑声说:“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江世安皱眉反问。 “没关系的。”道长只是这么说。 “你这个人……唔呜!” 他急了,嘴巴却被猛然捂住。薛简的掌心烫得像着了火,他的眼睛湿润润地望过来,这双漠然冷淡,总是安静地近乎凋敝的眼眸凝神看着江世安。这是他从没有对别人流露过的目光,眼底似是温水洗过,一片清润,像是望着一株落进潭水里的白海棠花。 江世安的心口怦地跳动了一下,他冰冷的身躯,竟然感到一阵耳根烧灼的热。这混乱的热煎熬着他的灵魂,让江世安仅存的神智也模糊起来。 薛简捂着他的嘴,低头贴上他的侧颊。他的鼻尖碰到江世安的耳根,全凭直觉地轻轻地蹭,热度在耳底到侧颈,温度和触感反复不定地飞掠而来、点水而去。 一股似有若无地焰火跟着灼烧上来。 “唔呜……”江世安讲不出话,想要从他怀中飘荡出去,却无法动弹。他心中既是不解、又十分不好意思——薛简这是干什么? 道长贴着他冰冷的身躯,很用力地搂抱着他。他的心跳砰砰作响,近得让江世安的血液也跟着热涌起来,他听到薛简说:“你别不高兴,我只是想要摸摸你。” 他松开指隙,江世安别开脸换了口气,对方的手指跟着凑过来摸他的唇,指尖随着发热的身躯而滚烫,江世安恼了,一口咬下去,齿尖穿过指腹,没有造成什么痛感。 “薛知一。”江世安幽幽地说,“你跟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下山久了,都跟江湖上那些混账学坏了。” 他说到一半抬眼,见薛简苍白的肤色上渡上一层羞惭的红,一直热热地烧到耳根下面。道长问:“你忘了自己曾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说过什……”江世安话语一顿,脑海中猛然想起从前说过不少玩笑戏谑的话,两人互相争斗时,那些话不过是挑衅而已。 “要我帮你回忆吗?”薛简道,“你说要娶我。” 江世安:“……” 他心里突地一跳,推开薛简的手霎时僵住。 他想起来两年前双方在寒山寺边的那一战,薛道长以半招之差被他逼退,又一次被挑碎玉簪,割破衣袖。那时自己取走了他破碎的青色衣袖,立在不远处的松柏树上抚剑回首,说:“薛道长,要是你生为女子,我几次三番地胜而不杀你,你总该以身相许了吧?” 薛简的木剑立在泥泞土地上,他那双寂然的眼凝望着江世安的背影。 明月落在黑衣剑客的肩上。 他不说话,只是耳垂热了。江世安以为他是气得受不了,便得寸进尺,笑眯眯地道:“怎么这样三天两头地追着我跑?既然这么执着,我娶你就是了,省得你对我牵肠挂肚,这么老远来跑过来为难我。” 话是这么说……可没有人会当真吧! 江世安凝噎片刻,吐出一句:“我们都是男人。” 薛简体内毒素反复,他呼出一口气,把从唇角溢出来的血擦干净,又重新抱住他,声音嘶哑:“你不是个死人么。” 江世安对着这句话呆滞片刻,认命道:“也对。” 他的身体太过虚弱,江世安不敢用力,只得虚虚地回抱着,扶着他的肩膀,一面心焦,一面偷偷琢磨——原来把他带坏的混账是我? 有江世安在旁边陪着,薛简运了两个时辰的内功,热度终于褪了下去。他没有进食,只在傍晚喝了一点水,天黑后早早地洗漱换了衣裳,疲惫至极地睡下。 江世安坐在床边反思自己。 到了凌晨,他的身体再次疼痛发热。道长被痛得醒过来,额角都是冷汗,却没有作声,只是忽然抓住江世安的手。 轻微的触感让江世安收回思绪,回头看向薛简,对方露出一双宁静温文的眼睛。 江世安打了一下午的腹稿,这时骤然忘却了,他跟这双眼睛对视了片刻,转向别处,又挪回来,半晌才叹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啊,薛知一,我那是捉弄你才说的话,你怎么不仅不生气,反而当真呢。” 薛简毫不意外,他其实知道,只是日后私自怀想时,总还一厢情愿。 江世安捏着自己漆黑的衣摆,把上面虚幻的绣线都快磨平了,才听他问:“你是开玩笑的么?” 他如释重负:“对。” “你骗我的。” “这个……” “我知道了。”道长闭上眼。 江世安的良心一阵过不去,他豁然起身,在屋里飘了一圈,又飘了一圈,桌边靠着的风雪剑他没心思摸,就连惦记着要找回来的小辰守在外头也顾不上,飘过来坐下,心事重重正要开口,就被一只手抓了进去。 被子里有一股清淡的檀香,混着伤口未干的血气。 江世安猝不及防,地转天旋,他的眼前猛地一黑,只觉得一个柔软的东西咬着什么纸张蓦然递过来,压进唇缝里。 那是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金篆符纸。 江世安眼前一花,感觉符纸被塞进嘴里,上面的朱砂混着一种莫名的气息从口中灌入,无形的绳结穿过肩膀、绕过脊背、勒过大.腿,捆在身后。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另一个人虚弱又压抑地呼吸。 第30章 薛简再次抱住了他,在他身上汲取到维生的力量一般。他松开牙齿,让江世安自己咬着那枚符纸,目光十分镇静,甚至还很温柔。 他的手指抚摸着江世安的脸颊。 很细致,很温柔地摩挲下去。 薛简摸了一会儿,搂着他窄瘦的腰肢,重新闭上眼。 …… 符纸的效用维持了一整夜。 江世安恢复意识的时候,薛简正将洗过晾干的衣衫重新穿上,他身上只剩下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些许草药的味道。 两人目光相触,都立即分开,谁也没有开口,默契地将昨天的事当成中毒之下的幻觉。 那种被捧在手里抚摸、反复确认存在的感觉,江世安也不想再回忆了。一旦这种记忆出现在脑海里,他就不知怎么面对薛简——当了一辈子仇人,怎么会这样。 道长忍受不了内伤时,会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这么轻柔地出现在别人口中,薛知一的性情变得太大,一贯寡言的人,居然能有那么温柔不舍的语气。 第16章 两日后,薛简伤势恢复,跟守陵人谈了一炷香的工夫。 守陵人名为姜寒,年过古稀。八年前江世安第一次走火入魔、犯下杀孽时,途经这座陵园。 少年孤身一人,血迹浸透衣衫,气血涌动,离彻底疯魔只有一线之隔。他背着七零八碎的、混在一起的尸骨,在陵园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土坑,用剑刃、用双手,把家人混在一起的残骸埋入土中。 也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少年剑客埋头挖了一半的土坑,满手的血沿着青石板路漫开,被雨水荡得痕迹清浅。 如果不是守陵人姜寒出手救了他,江世安或许在当时就已经彻底入魔,再也无法恢复神智。他力竭昏过去后,在陵园中养了几日伤,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雁飞向天南。 第四日,江世安离开了陵园,抱了一个孩子回来——这孩子年岁尚小,几乎饿死,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液染得凝涸干透。少年不眠不休地守着他,用内力温养他的心脉,才将命悬一线的孩子救了回来。 姜寒问他:“这是你仅剩的子侄辈么?” 江世安沉默良久,答:“这是我误杀之人仅剩的后嗣。” 这孩子就是罗辰。 接下来的数年,江世安为他寻找到一个远离江湖的养父母,同时将望仙楼的遗产交给守陵人代为保管,希望有朝一日事情水落石出,仇怨结清,他能帮罗辰重建望仙楼,恢复传承。到时心愿已完,自当任凭处置,以谢剑下无辜亡魂之罪。 八年来,江世安时常重伤后出现在这里,在姜老的保护下修养生息。他为了不给守陵人带来麻烦,一直十分谨慎小心,将首尾处理干净,以至于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两人的交情。 有江世安的魂魄在侧,两人谈话的过程并无阻碍。加上薛简的名声向来很好,人的名树的影,守陵人没有理由不信任他,于是打点了包裹物什,给罗辰多带了一套冬衣,让薛简带走了他。 时值第三日的黄昏。 旧陵园外响起几声鸟雀的归鸣。 得到风雪剑后,江世安身上的力量明显增强。道长带着这把剑,领着罗辰离开旧陵园时,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树梢晃动的风响。 “果然还是有人等着我们啊。”江世安出声,“洗红棠的人还没有走。” 薛简握住了他的手,将风雪剑递给他。 江世安抚过剑鞘,用眼神询问:“你的身体状况难道不能出手?让我动手的消耗不会更大吗?” 薛简言简意赅地说:“洗红棠是八年前的凶手之一。” 江世安顿时意会,他的掌心握紧剑柄,将这把名器从鞘中“噌”地一声拔出。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剑身之上,映着飘摇的剑穗—— 他手中响起旷古的剑吟。 剑吟当中,风雪吹落,夕阳残照的一缕血色落在剑身上。薛简凝望着他的背影,素来平淡寂寥的神情逐渐专注起来,他望着血迹滴落的剑身,锋锐无匹的剑招……即便还没能恢复到全盛时期,但仅有六成功力的江世安依旧十分强横,他是当之无愧的盖世天才,只有他,才能给薛简带来这样令人兴奋的压迫力。 薛道长举止平静地站在原地,听着耳畔剑刃割破颈项、飞血映着霞光泼洒的声音。他胸腔里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神经都被压迫着绷紧,似乎稍不留意,就会被江世安手中的那把剑渴饮鲜血,在这种想象中,他脊背间的寒毛一根根倒立起来,滂湃的热意涌上喉管。 他的手指刺进掌心,用疼痛看管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兴奋。 仅仅片刻,洗红棠埋伏在这条道路上的杀手尽数伏诛。 江世安收剑入鞘,摩挲了一下剑鞘上的凹痕。这只是一个非常轻微随和的动作。他回首揶揄道:“道长,你看这样可满意?” 薛简盯着那个凹痕看了一会儿,难以言喻地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他顿了顿,道:“这样很好。” 江世安把风雪剑交回他手中,依附进剑器里。这是他随身携带、视若生命的东西,两者的联系十分深厚,甚至不亚于他的骨灰,所以江世安也可以寄宿在这把剑里,以恢复自己的神魂,保持清醒。 薛简看着那道魂魄栖息进剑鞘里。他注视着上面交错的凹陷和历经风霜的痕迹,用指尖在相同的地方摩挲了片刻,仿佛能穿透过去,碰到他持剑的手。 第31章 …… 再次从剑中醒来时,是夜晚。 在回到太平山的路上,薛简暂时找了一个客栈居住。客栈很小,道长坐在床榻上打坐。 江世安依旧有些困倦,他双手捂住脸捏了捏,慢吞吞地抬头,环顾四周,感慨道:“这个客栈看上去不安全啊。” 薛简说:“老板娘正在后厨做人肉馅儿包子。” 江世安顿时抬头,脑子里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看了看道长那张淡定到不像在开玩笑的脸,再转头瞅了一眼饿的肚子叽里咕噜叫的小辰,发出疑惑的声音:“啊?” 道长点点头,道:“这些山中过路偏僻之地的客栈,有八成其实是强盗,将人迷晕了,意图越货。” 他说着转过头,江世安跟着看过去,见罗辰正饿急了灌茶水。两人默契地安静等了几秒,男孩喝了没多久,两眼一翻,啪得倒在地上被迷晕了。 江世安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虽然没有实体,却还根据江湖经验笃定道:“蒙汗药。” 薛简继续点点头,说下去:“剩下的二成,不仅越货,而且还杀人。我方才从楼下经过时,闻到后厨里飘来肉味儿,味道不像家畜。” 江世安挑剔了一句:“你不是只吃素吗,还能闻得出什么肉味儿来?” 薛简道:“闻起来没有家畜的腥气。” 江世安嘴角一抽,不知道这事儿从哪儿开始吐槽。他飘过去抓住小辰的肩膀,熟练地把罗辰拖到门的后面,这样一会儿要是贼人破门、或是破窗而入,他的位置就隐蔽安全,不会被人第一时间发现挟持做人质。 薛简吹熄了蜡烛,就坐在这儿等。不消片刻,果然有一只手戳破窗纸,将一个烟管儿伸进来,往里放迷烟。 江世安看了道长一眼,伸手抓住烟管儿,对着冒烟的地方往回扇风。对方猛然呛了一口气,倒在门外。他刚倒下,另一个贼人不信邪地翻窗进来—— 一整个晚上,潜进来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没有停过。江世安一边打哈欠,一边把翻进来的贼人五花大绑,扔在一起,直到后厨磨刀的老板娘亲自过来。 她自知遇到了高人,便准备好金银礼物,附带一张帖子,送到薛简面前。 薛简看完帖子,波澜不惊的脸色忽然变化,他问:“你们的主人是谁?请当面跟我说一遍。” “通十万大山、过并城的这条线上,一概是江老大的人手,这帮混账小子眼瘸,认错了过路的羊牯,不曾盘盘道儿就冲上来剪镖了,虽说事儿办错了活该摘瓢,可小女子就这些穷伙计,劳烦您高抬贵手。” 这是江湖上的黑话切口。盘道是指套话问问来历,剪镖就是劫财的意思,而羊牯这俩字则是指能抢劫的肥羊。 薛简盯着她问:“江老大是谁?” 老板娘有些纳闷:“贵人这么能耐,连风雪剑的名头儿都没听说过?黑白两道谁不避让三分,江老大力压世家名门,连太平山上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都不够他一合之敌,他迟早带着兄弟姐妹们扫清世道、一统武林。” 薛简转头看着一旁的游魂。 江世安听得头皮发炸,掉头跟他道:“我没说啊?这不是我说的。” 薛简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道:“老板娘,你可见过你们老大?” 老板娘道:“这么大名声的人物,我们这样新上跳板的伙计怎么可能见过。小的们开山立柜不容易,都是托一位护法扶持。” 薛简点点头,顶着老板娘期待希望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指了指她,说:“文吉,把她也捆了。” 虚无的空气中传来一声低哼,老板娘惊恐万状,左右查看,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就被绑的牢牢得跟伙计们扔到了一起。 两人将这间黑店的人全都处理了,随后起身前往后厨。后厨里除了磨得锃亮的切骨刀外,果然有一些尸体残骸。 薛简一贯不吃荤的。他自从十五岁道行初成后,就不再吃血食了,见了这场面也没什么表情。倒是江世安对着人肉包子犯恶心,掉头飘出去,跟道长一起坐在后厨的门槛上,琢磨了一会儿,问他:“你怎么走这条路?按照你的经验,也不至于分不出是不是黑店吧?” 薛简说:“前面是天月城,城里的客栈太贵了。” 江世安:“……太贵了,住不起?” 薛简颔首。 江世安用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道长不是方寸观的嫡传吗?” 薛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一贯清贫。” “你来真的啊。”江世安抵住下颔,盯着他的侧脸,“不对呀,我记得你那把桃木剑上,是有一块儿玉做的剑坠儿。我以为你们修道人只是喜欢低调朴素。” 薛简听了这话,表情忽然凝滞了一瞬,他扭头看向江世安,盯着他如星的眼眸:“你忘了吗?” 江世安愣了愣,顿时心如擂鼓,绞尽脑汁,憋出来两个字:“什么?” 薛简抿了抿唇,唇线冷冷地压成了一条线。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说:“那是你十六岁时扔给我的。” 江世安瞳孔地震。 月光洒落下来,映照着道长灰白的发、清寒的眼。他盯着江世安,一寸寸地逼近,两人的呼吸彼此交织。 “你又忘了。”薛简咬重读音,一字一顿地说,“你又忘了。” 江世安脑海混乱一片,抬手抵住他的身形,连忙道:“等等,等等,我不佩玉的啊,我……” 第32章 他的思绪陡然一闪,随着薛知一的话回想起来。 “六年前我奉命下山追捕你,在山海盟边界的一个小村庄里狭路相逢。我赶到时,你已经打败了许多前来捉拿你的江湖名宿,正在千里追杀一个仇家,要将那人的子孙后嗣也斩尽杀绝。我拦下了你,将那人的小儿子救了下来,为此也险些被你逼死……” 他和薛简多次交手,常常两败俱伤。那一次他占据上风,杀意太重,没能留手,薛简身负重伤,依旧不肯让路。 两人交手之间,桃木剑劈碎了江世安身上的一块玉佩,那是他年少时得到的奖赏——成为剑器大会头魁的奖赏。 也是这份奖赏,为江世安带来了灭门之灾。他看着不肯后退的薛简,看着被劈得四分五裂的玉佩,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将玉佩解了下来,扔给了他。 “我懒得杀你。”江世安没有看他,掉头就走,“手下败将。” 碎玉在半空中飞溅,其中一块滴溜溜地滚落到薛简面前,沾到了他身上滑落的血迹。 “以前是,现在也是。只要你一日不起杀心,就不可能胜过我。” 他收剑入鞘。 江世安不知道那块沾着血的碎玉会被捡起来,用细细的砂石反复打磨,变得圆润光滑,悬挂于桃木剑上。 他不知道这样令人怨恨的荣耀,会被薛简放在身边,保留了那么久。 江世安一时凝噎,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半晌才说:“那东西……我不要了。争强好胜、非要做天下第一,也没什么好的。你其实也不应该留在身边,不吉利。” 薛简喉结微动,他的眼眸凝望着对方,克制着自己愈发难以平静地呼吸声,尽量语调平和地说:“为什么不吉利?那是你初露锋芒的一剑。我永远记得。” 第17章 江世安心中百感交集,回首看他:“要是能重新来过……” 薛简靠得太近,已经侵入到江世安的私人距离。他不觉得冒犯、也没有多加注意,就在这么回头一个刹那,两瓣柔软的唇恰好碰到他挺直的鼻梁,在江世安脸上留下一道飞掠如点水的触感。 江世安浑身一定,猛然冒出来一个想法——那一.夜果然是他衔着符纸塞进我口中的。 道长素来洁身自好,从未有这么轻佻甚至放诞的举止。江世安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耳尖顿时烫的通红。他来不及仔细琢磨,就习惯般地维持良好气氛,接上话题、缓解尴尬:“你永远记得,不过是因为你屈居第二,所以意难平,若道长拿了第一,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薛简却不肯顺着这个台阶下去,他抬手抓住江世安的衣领。这件飞溅血迹、被染成深沉暗红的黑衣被他攥住,虚无的衣衫没有褶皱,江世安却还感觉到胸腔蓦地紧缩,不存在的心脏砰地猛跳了一声,耳畔像有惊雷炸响。 “你就是这么忘了我的么?”薛简固执地追问,“在你心里我跟其他追杀你的人也没什么两样,跟万剑山庄、百花堂的那些人没有区别,一样是你的手下败将、剑下囚奴。” 江世安握住他的手,别开视线,脑子里乱糟糟地不知道说什么话,要是从前,他肯定肆无忌惮地挑眉一笑,用极其荒唐的语言逗他说:“道长这么追根究底,不会是为我的剑道倾倒吧?” 他喉间一动,空空地咽了口唾沫,居然开始不好意思这么说。 江世安刚别开视线,一只温暖的手就依附追逐过来,捧住他的脸颊转过去,强迫两人四目相对。他墨黑的眸底映入一双寒凉如雪的眼,听到薛知一低声说:“只要我不缠着你,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一切。” “……不会。” 他听到了,却像没听到一般神经质地重复:“你早晚会不记得我的。” 道长的手指强迫症一样收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他不肯让江世安的视线离开自己的身上,甚至对方看向别处都开始极其焦虑,他抓着江世安的衣服、抓着他的腰带、然后抚摸他的手,试图在他的掌心触碰到练剑多年的茧,试图记清他纵横错乱的掌纹……薛简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却让人感觉他马上就要崩溃了。 “要是我能第一就好了。”道长低声喃喃,嗓音发哑地说,“要是我能胜过你就好了,要是我足够强,我可以抓住你,在你死之前就抓住你……” “薛简。”江世安意识到这非常不对劲,“木已成舟,此事与你无关,你到底在苛责自己些什么?” 他极其不安,将手指抽离,起身远离对方,想要让他稍微冷静一下。然而就在他冰冷的手指从薛知一掌中离去时,道长的身躯一顿,不可抑制地用指尖在掌心里刺破皮肤。 他蓦然抬手攥住江世安的衣角,抬头望向对方,将下唇咬出一丝血痕,说:“你要去哪儿?” “我哪里也不去。”江世安道,“我就在你身边待着。只不过咱们捆了这间黑店的老板娘和伙计,又证据确凿肯定他们劫掠行人、谋财害命,你要怎样处置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薛简的神色。 道长听到前半句话,恢复了一点理智,但还是没有松手:“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破坏地方安定的强盗都要交给当地的名门处置。前方不远处就是并城,并城是五行书院和天月观所统辖的地方,只要送到这两个门派的下属堂口就可以了。” 第33章 江世安闻言一笑:“焉知这样的黑店买卖,不是五行书院和天月观在背后授意的呢?大多数时候给够了钱财、或是为他们卖命,立刻就能换个身份重操旧业,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薛简说:“那以前你是怎么做的?” 江世安随口道:“为民除害。钱财我跟济善堂二八分,有时候也三七。” 所以江世安即便被追得很狼狈,也经常略有积蓄,可以时不时接济小辰的养父母。 济善堂是各地资助穷人的一个有名组织,幕后之人神秘异常,并不好惹,有传闻说是来自于域外魔道的怪人、也有人说是北方的大悲寺隐名行善。说实话,这样的组织层出不穷,少有靠谱的,这已经是其中口碑最为清朗的一个,他们所获的钱财,起码有五成真正能花费在做善事上,在江湖当中已是大大的善举。 薛简闻言起身,进了客栈的房间。 也就是三五个呼吸的间隙,江世安还未飘进房内,他没有穿过墙体,而是把手扣在木门上刚要打开,就听见几声刺耳的惨叫,薛简从房内出来,身上逸散出淡淡的腥甜血腥气。 江世安眼皮一跳:“你……你应该让我来。就算道长已经破戒过了,却不能习以为常,这会让天下人胆战心惊。” 薛简抽出手帕,擦拭掉手上的血,波澜不惊地道:“清水滴入墨汁,就会全然变黑。我在众人眼中,早就不复从前了。” “我倒不为那些伪君子的胆量着想。”江世安素来直率,“只是行事骤变,太过果决,对你的修行恐怕没有好处。你之前实力不济,败给赵怜儿与温无求的联手,甚至负伤中毒,是否是心境出了问题?” 薛简沉默片刻,道:“我确实功力倒退了许多。” 他就此承认,江世安反而一时失语,顿了顿,道:“是胜负心、得失心?” 薛简也想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这个答案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究竟是入了魔障过分执着、还是对胜负高低的半生挣扎,或者是……他看了看江世安,摇头不语。 事关修行,江世安不便再问下去。 两人在客栈修养了半日,等到小辰从昏睡中清醒,又吃了干粮填饱肚子,重新上路。 并城到太平山的这条路上,像这样的黑店、劫匪,只要是远离正道名门的覆盖范围,三天两头就能遇到。所谓的“绿林好汉”,大多都是落草为寇的强盗而已。 两人一边行路,一边斩除撞到跟前的贼匪。这些人“挂靠”什么的都有,一会儿说是“风雪剑江老大”的场子,一会儿攀上“春心斋、百花堂的堂口”,更有甚者,居然讲自己是太平山私下的伙计,不然那些求仙问药的山中修道人吃什么穿什么呢? 薛简面无表情地听完,眼中一丝波澜也不起地将之扼断喉咙。 他这双干净地只执无锋木剑的手,居然能干脆利落地拧断山匪的喉骨。江世安一开始还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能望之沉默。 一路过来,行至并城的时候,两人找到济善堂的堂口,跟里面的伙计对了几句江湖的黑话切口。不多时,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管事走了出来,将一个刻着“善”字的印章放在书案上。 管事才要开口,就看到眼前一身素衫、两袖清风的道袍青年放下一个包袱。他打开包袱,里面尽是银票细软、地下铺着几吊钱,还有大批零碎的铜板。 管事讶然一瞬,看了看薛简身上明显洗旧了的道袍,连忙点清数目,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瞟过去几眼:“贵人是第一次来我们济善堂么?恐怕还不知道我们这儿全部的规矩,只要您多分润给我们两成财宝,堂里就会在资助学堂、赈济灾民时宣扬贵人的名字,让整个并城都知道您的善举。” 薛简道:“不用了。” 管事又道:“总得留个名字为记吧。” 如果不出够钱,济善堂是不会特地帮助别人宣扬善名的,不过有人问起时,他们也会如实相告。 薛简转头看向江世安,旁边的幽魂接收到他的眼神,懒洋洋地说:“我从前森*晚*整*理留的是无极两个字。” 道长颔首,一板一眼地重复:“无极。” 江世安没料到他这么讲:“你报真名就行了,谁还会怀疑方寸观的善心?” 管事明显呆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渐渐与一个戴着斗笠、一身黑衣的江湖客重叠了。他记得那个人总是一身寒气,萍踪浪迹,居无定所。不管是什么天气,每隔三五个月,他必然会出现在某个堂口,把被血浸透了的银票和脏污的金银玉石放到书案上。 各处的管事都认识他,却没有人见过他摘下斗笠。他曾经问过:“无极一听就是假名字,这是莫大善举,就算不用我们帮您传名造势,说个本名,也不是坏事。” 对方朗声一笑:“我可怕吓到管事。” “迎来送往的江湖人那么多,谁会吓破我们济善堂的胆子?” 他只是悠闲地签了契:“你们做点好事总是闹得沸沸扬扬,我天生低调,不喜欢热闹,要是暴露了行踪,会有数之不尽的追求者日夜兼程赶来,非要取我项上人头不可。” “难道无极先生是名列世家通缉令的奇人?” 江世安摇了摇头,说:“还是像往常一样,你们赈济灾民、开设义诊的账本需送我一份,下次我来这里取。” 第34章 管事拱手称“是”。 他们保持着长久的合作关系。江世安送来钱财甚至赃款,有的是坟里刨的、有的是死人身上捡的,也有的是劫富济贫,从采.花大盗的老巢里搜刮出来的。 济善堂不问原因,取了自己的那部分,剩下的一概清白处置,开设了善堂、粥铺、义诊,钱财去向都落在账面上,等待江世安下次忽然现身,取走查看。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多年,在听到薛简说出这两个字时,管事忽然一惊,恍如隔世地想起:无极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计算好了钱财数目,面色恭谨起来,朝着修道人拱手躬身:“请问贵人,无极阁下现今如何了,去年八月的账簿蒙尘已久,他再不来,我们就要按规矩收起来了。” 薛简道:“拿给我吧。” 管事没有答允,异常坚持:“我们得等到他本人来才行。” 薛简叹了口气,道:“那便算了。请将这次的财物取向一样记在账本上,送往太平山。” 两人签了契,掌事躬身应答,在薛简离开前抓紧问道:“您用他的名字,想必相识。不知道那位阁下怎么样了,是不是一切都好?” 薛简沉默不答,转身离开,身后响起一声:“是出了事吗?!” 道长脚步一顿,看了一眼旁边无奈摇头的江世安,回答道:“他退隐江湖了。” 说罢便走了出去。 出了堂口,两人远远地听到管事长出了一口气,念叨着什么“那就好”、“这样也好……” 第18章 离开并城后,很快便见到太平山的山脚。 江世安白日里不愿意出来,日头照在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灼烧感。他附在风雪剑上,这把剑被薛简用布包裹起来,系上红线,背在身后。 道长虽然清瘦,脊背却宽阔温暖,皂角余香和浸润多年的檀香气味透过衣衫。江世安跟他贴近,魂魄十分安定,到了山脚下正是一个阴天,他低声问:“你代方寸观去送贺礼,却搅进望仙楼的旧事,还带回来这样一个孩子,观主不会怪你吗?” 小辰跟在两人的身后。 他经历人生数次巨大变故,见惯了人死灯灭。被守陵人交给薛简后,益发变得沉默寡言,一路上只知道吃饭睡觉,连薛简要带他去哪儿都没有问——他总是这么被别人带着、推着、争抢着走在路上,也就习惯了前路昏暗。 江世安虽能现身,但始终没有见他。小辰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哥哥,就算江世安要为他筹划什么,他大概也不肯听。 薛简低声回答他:“师爷怜贫惜弱,观中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你放心。” 登上太平山,不多时,就望见方寸观的山门。门口有两个扫地的小道童,正巧其中一个是跟着薛简的小吉。小吉远远地望见来人,面色登时一喜,一路小跑儿地过来,可见到了薛简,表情却又藏不住地变了变,小声说:“小师叔,您怎么才回来。” 薛简察觉到他话语中另有含义:“怎么了?” 小吉道:“山下有人找来了,说小师叔遇到山匪劫掠,并不按规矩行事交给当地的大派处置,私吞赃款,勾结恶徒。还说小师叔杀了万剑山庄的那位赵夫人,夺得望仙楼的传承遗产……” 薛简还没说话,附在剑上的江世安便凝出身形,从旁盯着小吉解释道:“你小师叔分文未取,行路的盘缠都是在路上帮人算了几卦取得的卦金。” 小吉听不见他说话,感觉似是一股寒风拂过,浑身打了个寒颤,左右看了看,对薛简道:“他们那么说,咱们方寸观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但人言可畏,好歹小师叔该早些回来,免得那群人生出口舌是非……诶,这是谁?” 薛简跟他一同向里面走去,只道:“这是望仙楼的遗孤。” 一路披星戴月,罗辰垂着头,默默无闻,有些灰头土脸的。 小吉双眼圆睁,吃惊地打量了好半晌:“这就是那个魔头养大的孩子?似乎也没传闻中说得那样邪性。小师叔放心,我先把他带到弟子居,洗了澡换身衣服,看着就会精神多了。” 薛简点点头。 小吉跟罗辰年龄相仿,比他大几岁,行了个礼,就带着他走了。 江世安看了一眼罗辰被带去的方向,回首跟着薛简入内,走到静心堂。 静心堂里只有观主广虔道人。 广虔道人发须皆白,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闭目静候。待听到熟稔于心的脚步声,他才已在预料之中般抬首,望向薛简。 房门紧闭,窗隙间洒下柔和余晖。年轻的徒孙躬身行礼,随后跪了下去,语气没有一点儿波澜地说:“弟子不孝。” 观主苍老的眼皮抬了抬,手指掐算了几下,问他:“看来你犯得杀孽是真的了。” 江世安依旧有些惧怕这位老者,但他听闻这样的开头,还是忍不住侧身挡在道长身前,为之解释道:“是赵怜儿设计陷害在先,方寸观一直说什么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难道‘上善’的代价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么?” 师爷无视了他,语气重了几分:“小简,这次下山是让你惩处有罪之人,当众揭露问罪于庄主何忠。你还记得否?” “弟子记得。” “完结此事之后,你就该立即回返。在外逗留、掺和江湖中事,甚至再度破戒。”老者的语气愈发严肃,“你从前一贯听话得体,这次是为了什么?” 第35章 薛简不答。 师爷看着他手畔被布匹包着的那柄剑。进入静心堂后,薛简就把剑解了下来,放在身侧。 在广虔道人的目光落向风雪剑后,沉默以待的薛道长不得不开口:“是为了追查故人的生前之事。” 师爷摩挲着茶盏,重重地叹了口气:“小简。人世的命运各有分定,你如此强求,修行这种逆反天道的秘术,到最后恐怕会落得一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你是太平山数百年来最有灵性、意志最坚的弟子,我不忍见你这样。” 他顿了顿,一双苍老的双目忽然泛起光,沉沉地注视着薛简:“即便留得一条命,心性大变,易入歧途,与其让为祸苍生的贼人出在我们方寸观,不若师爷今日便废去你的武功!” 声音落下,四周骤然风起。随着广虔道人内力涌动,门窗猛然打开,发出噼啪的撞击之声。天边一缕似血残阳投射下来,映在薛简的青衫上。 江世安大为震惊,他一时惊骇,将惧意全然抛却脑后,当即挡在薛简的正前方,一边暗中催动风雪剑,一边反驳道:“薛知一所杀之人死有余辜!他跟我不一样,他没有做出什么坏事,怎能以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废去他一身修行?!” 风雪剑却寂然无声。薛简并不借取力量给他。 江世安顿感挫败,他扭头看向道长,磨了磨牙根儿:“你木头一块儿么,就这么束手就擒不成?” 薛简注视着他,目光竟然很是意外。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甚至有一点儿雀跃的笑意。 江世安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猛然回首,忽然见到广虔道人不知何时停在他面前。 老者持着一柄拂尘,用尘尾扫去空中的浮灰。他身上的压迫力尽数消散,面色沉静,道:“知道出头,小简还不算为你白忙一阵。” 江世安脑海中轰然一响。我?在跟我说话?他居然在不主动显形的情况下被别人看到了—— 他喉咙拔干,支吾地道:“晚辈江世安,见过观主。” 师爷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忽然又莫名不满地冷哼一声:“你能操控生前的旧物,大约也已经能在人前短暂现身。这才过了多少日子,就凝实到这个地步。” 他全都说中,江世安心里愈发没底,不知道广虔道人为什么不高兴:“呃……托、托薛道长的福。” 师爷眉头紧皱,气得雪白的胡须跟着抖颤,反而更加发怒:“滚一边儿去,我跟我徒孙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儿。” 江世安眨了眨眼,走到边儿上去,接地气地就地蹲下,支着下颔看向薛简。 薛简看了他一眼,转而俯首道:“师爷,他什么都不知道的。” “不知道才是福分呐。”广虔道人深深地慨叹一句,垂眼问他,“我说废去你一身武功时,你连眼睛都不眨,丝毫没有惧怕。看来就算散尽内力,你也不会回头了。” 道长说:“徒孙不孝。” “别说什么‘不孝’了。天底下为了红尘情缘抛弃前途的有,为了红颜知己家财散尽的也有,却不想你为了一个男人……知己之情,真有舍生忘死的地步?”师爷顿了顿,似乎心知肚明,但还是在面子上不愿意点的太透,他道,“行了,将山下的事跟我说说。” 薛简天性不善言辞,开口将赵怜儿的设计、乃至前往旧陵园与两人交手……再到回太平山的路上铲除土匪等事一一说清。因为他太过言简意赅,有时江世安忍不住补充,却马上被广虔道人瞥了一眼堵回去。 片刻之后,观主听完所有内容,无奈叹道:“你是在我身边养大的,我岂有不疼你的道理。只是我印象中的小简,就算受了世人再多的凌.辱挖苦、设计陷害,也总会手下留情,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江世安插话道:“有些人不懂什么叫改过,留下只能残害众生,所以非死不可。” 师爷不看他,幽幽道:“残害众生,譬如魔剑?” 江世安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裂缝。 薛简道:“师爷,他并没有残害众生,只是心中执念太重,血海深仇、自然不肯放过……” “我看执念太重的是你!”广虔道人吹胡子瞪眼。 薛简话语一顿,逆来顺受,并不还口。 观主道:“你的性情没有以往温厚,为了让你不至于移了心性。再者,视作破戒动杀的惩罚,你接下来不可离开方寸观,不可下山,直到我允准才行。” 这也是为了薛简的性命着想。 这小子强用秘术,不过区区一个多月便功力大退,他连命都不要,要是放他在江湖上继续追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不知道能不能囫囵个儿、全须全尾的回来。 从不反抗的薛简先是安静一刹,随后却抬眼道:“请师爷宽恕,我必须前往红衣娘娘教的圣坛一趟。” “有何缘由?” 江世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立即向薛简使眼色,让他编一个缘由。道长虽会杀人,却还不会说谎。 “昔日无极门灭门惨案,亦有红衣教的参与。他们那时用了邪派圣香,留下望仙楼的令牌,引导江世安入魔血洗望仙楼。”薛简说,“他虽有罪,却非主谋,亦是其中的受害之人。弟子要前往查清证据,最好能找到证人,才可以将事实昭示天下。” 广虔道人沉默了良久,片刻后,问出来的第一句是:“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36章 “……弟子用了搜魂。”他说。 第19章 室内变得极其静默。 师爷长叹一口气,手指攥紧拂尘,既是痛心,又是怒火难息:“我看你不仅要修身养性,还该关回问心堂里受刑,清知、清知!” 门外守着的一个道人转进来:“弟子在。” “把你师兄带到问心堂关起来,在我说放出来之前,不许其他人求情!” 观主罕见地动了大气,让门外的道人心下一惊,求情的话堵在嘴边。清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师兄,又看了看师爷,只得道:“问心堂里受刑出来的人,十有八.九会在眼睛上落下病根儿……” “你师兄不在乎。”广虔道人道,“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命,拿太平山的规矩也不当规矩,连我素日的告诫也全都忘了个干净!凡我辈修道之人,以道术蒙蔽天机、篡改生死,已是有罪。何况搜魂夺魄,一个不慎,对方轻则痴傻,重则当场猝死。改命窃运大损阴德,其中的利害你师兄不是不知道,他却一意孤行,全然没有该有的悯世之心了。” 他嘴上是跟清知说,话里全是骂薛简的话,顿了顿,气息平复,又缓缓说:“红衣娘娘教的圣坛岂是你能轻易来去的地方?!那是北方占据三州四县的左道大派,就算是他。” 观主抬手指了指江世安,很快收回,“就算是能胜你一筹的人,闯了这样心狠手辣的大派也是逃命出来的。趁早把你关起来,省得你去送死,让我和你二师爷白养一遭。” 清知不能看到江世安,但世上胜过师兄一筹的,也就只有已故的魔剑。他疑心地左右看看,旋即小声道:“师兄从小固执,弟子们都是知道的,但薛师兄的品行一贯地无可挑剔,只这一次错……” “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么?”广虔道人说。 清知不敢再求情,只好点头走过来。薛简也不想为难他,于是再次行礼,起身跟他出去。 他走了,就算江世安开口分辩,也说不了两句话,就被一股吸力拉扯出去,再次撞到了薛简。 薛简早有预备,伸手扶稳他,下意识道:“小心。” 江世安说:“……我又不会摔疼,不会痛的。倒是你……” 清知以为师兄这话是跟自己说,从旁接道:“天是黑了,可还不到看不清路的时候。师兄分明还像从前那样关怀众人,真不知道观主发了什么怒,说的是什么意思。邪派圣坛那种地方,众人避之不及,谁还去闯呢?” 清知是二师爷的嫡传徒孙,排名比薛简要低,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而已。他话中旁敲侧击,想要知道薛师兄受罚究竟是怎一回事儿。 薛简守口如瓶,当做没有听懂:“我违反了戒律,理应受罚。” 清知摇头道:“问心堂听着好,可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窗,连日月黑白都分不清。一直是用来关押送上山来的恶徒,那些人受到惩罚后,不是瞎了眼睛,就是成了疯子。” 薛简还没说什么,江世安就已经受不了了,他用手抓住薛简的袖子,想了想,又用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没事,你别怕,有我呢。他们疯了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孤零零的,我陪你说话。” 薛简的手指被握得猛然一僵,他的脚步都跟着顿了顿,掌心沁出一点温热的汗。耳畔全都是江世安说话的微风,冷冷地透过肌肤。 他分明抱过他,抚摸过他,却还喉间一紧,心跳迅速地不稳了:“你平常也这么跟人说话吗?” 江世安:“……啊?这话怎么了吗?” 清知在前面走了数步,才发觉师兄突然停下。他转身看过来,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薛师兄……” “没事。”薛简抬步跟上,“你奉命押送监督我前去,我不会让你为难。” 他的手被江世安握住了。这种并不越界的接触因为是对方主动而令人思绪大乱,举足无措。仅仅是在师弟的面前跟一道别人看不见的幽魂牵住了手,带来的感触却不亚于在熟人面前偷.情窃欢,薛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能同样回握住,几次三番地回想、确认,全身的血流都仿佛冲到脑子里去了。 江世安这边全然不同。 他什么也没有多想,一边握着对方的手,一边低声安慰道长:“你别害怕。广虔道人待你很好,他一定没多久就让你出来的。要是实在不行,你交给我,问心堂是什么破房子破地儿,我打穿了完事儿……”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走到问心堂跟前。江世安抬头一看,自己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这能叫堂? 这不就是一座铁壁牢狱? 他一时怔住,说:“……道长。” 薛简低声道:“别害怕。你可以飘出去的。” 江世安轻轻叹气,无奈道:“我是不会怕的,行走江湖,难道还怕黑?道长,我是担心你啊。” 薛简抚摸了一下他的手指,脑海中的热度渐渐安定下来,他不仅不伤心,反而微微一笑,跟身侧的师弟道:“清知,我将一个孩子带回了观中,名叫罗辰。这些没有父母亲人的孩子都是你分配照顾,还请师弟多多关照他,别让他受人欺负。” 清知开口道:“孩子们都在慈幼堂念书,过了晌午便扫地做点活儿。我会看着点他,让他跟大吉小吉他们一起做早课、念书,不至于太失群。” 第37章 薛简郑重地谢了他。 …… 就如同清知所说的那样。 这座“问心堂”漆黑一片,四周是钢铁浇筑,周遭无窗,十分寒冷。 入了夜之后,这份寒冷从墙壁上透出来,一直渗进骨子里。江世安才在里面待了片刻,就被关得脊背生寒,按照自己的感应挪向薛简身边。 这里太黑了,就是当鬼也看不清。江世安只能凭着两人的联系、以及模糊的感知,伸手摸索着拉住薛简的衣袖,又摸了摸,握住他的手。 道长的手已经跟着拔得冰凉。 江世安心中很不自在,习武之人体温失衡,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薛简在旧陵园受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他这样倔强地绝不回头的寻觅真相和因果,江世安觉得自己无功受禄、早已生出愧疚之情。 “薛知一。”他叫道长的字,“别去那里了。我人都死了,能在你身边继续见天地万物、见到生前的人和事,已是万幸。红衣娘娘教为北方邪道之首,广虔道人是为你着想。”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奉命缉拿你多年,也有人像你这样劝我,说这条路总是让我伤痕累累,劝我算了。” 江世安明白他的意思。从两人相见的第一天,他就在薛简身侧劝告过他,请他回头。可道长心中早已忘了什么叫“罢了”,他的骨子里沉淀着一种令人胆寒恐惧的至极纯粹,装着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最后,薛知一……这名字实在没有取错。 江世安素日的伶牙俐齿全然失效,他握着道长冰冷的手,以防他真的怕黑,从脑子里搜罗了一筐闯荡江湖的笑话。 薛简默默听着。 一日过去,江世安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 他不想回剑中,蜷缩着靠在薛简身侧,闭上眼,废话全说干净了,这时候只是时不时地问他:“……圣香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的心绪本就大起大落,恨不能血洗仇敌全族上下,有印象才属反常。”薛简的声音有些低哑,“这不能全然怪你。” “总也逃脱不了一个刽子手的身份。”江世安垂首轻笑,很看得开,“这些年我已经杀尽了一批仇家,几乎斩草除根,连世家的嫡传弟子都死在我手中不少。但这些滚滚人头却也一样是被持着的刀、被裹挟的刽子手。” “我会帮你找到持刀之人。”薛简说,“那个摆布赵怜儿的‘老神仙’来历不明,十分可疑。红衣教如果没有当年的线索,还能去找洗红棠的残部,就算还找不到,我可以踏遍天下、求访各派……” “薛知一。”江世安叹道,“干嘛呀你,说得像要为我豁出去一生一世似的。” 薛简沉默了几息,伸过去覆盖住他的手背,想要保持安心般攥紧。 又两日过去。 方寸观弟子都有过“辟谷”的修行,虽然不能全然断绝饮食,但两三天倒不会饿死人。 难熬的并非饥饿寒冷,而是开始混乱的五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薛简逐渐产生了耳鸣、幻听,以及一些残酷的梦境和无法醒来的幻觉。 江世安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漫漫长夜,他也一样与薛简相同度过。直到第三日晚,薛简体内运转的内力忽然一滞,他气息错乱,五感顿失,从唇间吐出一口血。 是体内未清的余毒。 五行书院的温无求!江世安在心中狠狠记他一笔,摸向道长的脉,对方不再打坐,咬唇擦拭过嘴角,声音已经哑得听不出本音:“……文吉。” “我在的。”江世安应答,语气中难免焦急,“观主能看见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去找他。” 就在他要穿墙而过时,薛简猛然扣住他的手,用力地将他抱住,吐出几个字:“不。别走。” 江世安说:“现下的情形……” “别离开我。”他嘶哑地重复,陷入了一种过度承受压力、而倍感折磨的失控态,他没有逻辑没有理由地重复了好几句,内容只有“不要离开”,薛简死死地抱着他,怀抱比这座铁壁牢笼更为紧实、更让人喘不过气,他的双手圈住江世安的腰,剑客狭窄的腰身被一把拢入怀中,在不能视的黑暗中受到无法自控的抚摸和辖制。 江世安光顾着不是滋味儿,一点儿其他念头也没想起来,只忙着安抚对方的情绪:“好好,我不去了。薛知一,你现在重新运功修养,压制余毒,保持清明。” 薛简抵着他的肩膀摇头。他不能保持清明,在几次出现江世安身死那一刻的幻觉后,脑海中最后的冷静也悉数溃败。他魔怔地反复触碰江世安的后颈,勾住他墨黑的长发,指尖有些发颤,像是抚摸什么珍贵又易碎的宝物。 “薛简?”江世安觉得对方的精神状况比身体还更奇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耳畔的人轻轻咬破血肉的声音。江世安想起他咬破手指画符的事,不等他回想清楚,耳根突然传来一阵可怖的灼热。 那是薛简的舌尖血落在他身上的热度。 好烫……他的血液,怎么会烫到如此地步。 江世安猝不及防,脑海中混沌一片,发出一声含糊地闷哼。随后,他的身体居然显形凝实了,除了没有人的体温之外,几乎与人的身躯毫无差别。 薛简攥住他的肩膀,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出来,骨骼绷紧凸起。江世安不会感觉到疼,却能感觉到他窒息的、挣扎的粗喘,道长的下唇沾上了鲜红的血迹,点在唇珠上,他低头咬了江世安,齿印凶狠地刻进他的身躯—— 第38章 江世安不觉得疼,他暂时凝实的身体也没有记录这样的噬咬。薛简狂躁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撕开黑衣的领口,用指腹去摸,上面果然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我不是活人嘛。”江世安被他咬了一口,第一反应却是安抚对方,“你这是什么术法?会不会伤到自己。” 薛简不答,他在江世安的肩膀上摸不出痕迹,焦虑和苦痛在一瞬间夺走了他的意志。就在他摇摇欲坠的时候,蓦然间想起方才江世安被他的血触碰到时、身躯被烫到的微抖。 江世安听到他拿起风雪剑的声音,然后极快地一声切开肌肤的微响。 “薛简?!” 可怕的预感攀升到了顶峰。 薛简的唇沾着血,他捧住江世安的脸,蹭了蹭对方冰冷的面颊,然后含.住他的耳垂舔了舔。 极端的滚烫通彻灵魂。 江世安完全失语,他的脑海中空白一片,这种无法承受的焦热扼住他的咽喉,让一个死过一次的魂魄品尝到头皮发麻的兴奋和恐惧。他几乎是立刻、完全没办法考虑后果地反抗对方,但却又被死死地按住。 薛简唇边的血迹滴到了他的脸上,他说:“文吉……你还活着。” 江世安听到了这句痴人说梦。 第20章 他的死亡,薛简比任何人都清楚。 江世安不知道他割破了哪里。 他听到涓滴细流、浸透衣衫的微响。江世安仰头要说什么,脸颊上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伴随着血迹,滚烫的火焰一下子就燎了上来。 他一时失声,感觉到对方残损的舌尖……明明被咬破了,伤口那么深,却仿佛对疼痛无知无觉般舔舐他的脸颊。 “……你……”江世安受不了,抬手扣住他的侧颈,冰凉的手下意识地紧握用力,想要让他恢复正常,“……狗吗你……” 薛简不把这句话当成侮辱。 漆黑一片。他目不能视,却睁着眼睛看他,眼中透出一点点专注的光,他像动物一样舔江世安的脸,把滴上去的血液舔干净。 江世安习惯了冷,被这种刺激的热烫得轻微发抖。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要推开对方,却发觉薛简太过用力、抱得太紧,倘若真要推开对方,一定会伤到道长。 这算怎么回事儿? 江世安头疼得不行,他不知道薛知一怎么会疯到这个地步。两人的气息密密地交织着,对方向下而去,捧着他的脸舔到侧颈、逼近咽喉,薛简顿了顿,忽然说:“我想吃了你。” 江世安咽了口唾沫,喉骨在对方的指下颤动:“你生病了。观主不该关你,应该先带你去看大夫。” 可修道人兼修医术,薛简自己就精通岐黄之术,师爷广虔道人更是天底下首屈一指、能起死回生的道医。出了太平山,又到哪里去找更厉害的医师? 薛简听了,微微一笑,指尖抚摸他的喉咙。道长含着血的牙齿密密地在上面留下血印咬痕,像一只在分食残躯的狼。江世安不疼,只是被热得发麻,他大口喘气,让寒冷的空气涌入胸腔,想要在黑暗的狭窄空间里得到一些理智。 薛简不允许他理智。他毫无条理地在冰冷的肌肤上啃咬、似乎真的想要把他吃下去,把他一整个吞到肚子里。那些血印斑斑地沾到皮肤上,伴随着舌头用力地舔舐、剐蹭。 江世安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他的感官全部被调动起来,终于压制不住猛地扣住了对方的喉咙。 剑客的掌心倏地收紧,扼住薛简的颈项。 薛简的身躯顿了顿,感觉到自己的命门落在他手里,居然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寒毛倒立,齿关碰撞,一股血涌到心口里去。他抬手覆上江世安的手,把他的手完整地覆盖包裹住,声音低沉:“你生气了?” 江世安哽了哽,偏过头去:“我没有。” 薛简拉着他的手,伸到自己的衣服里面,碰到一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劈开的伤疤。 江世安指尖一顿,立即想要抽回,却被对方颇有先见之明地握紧。他被带着抚摸这道伤疤——这道伤疤几乎贯穿躯体,在他身上留下不能磨灭的痕迹。他的掌心摊开,碰到得尽是剑痕,即便不能看到,江世安也能幻想出这些伤口落在薛简身上的模样,想起滚热飞溅的血液,想起他退败重伤后沉默凝固的眼。 他以为那是薛简恨他。 “你别生气。”薛简声音发哑地说,“我是……太想你了。” 江世安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说的“吃了骨灰”的事情,一阵头皮发麻、心浮意乱:“你想我的样子也太反常了。薛知一,你可真魔怔得不轻。” 薛简低低地笑了几声,随后说:“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我不会太过分……我吓着你了吗?” 不等江世安回答,他完全是自言自语地这么讲,俯身用贴了贴对方的额头,混着血气的唇抵在江世安的额心上,轻声道:“文吉,别生气。我没有要吃你,我只吃了一点点……只尝了一口。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眼睛、还是你的头发,那要是你的心就好了……你要是不高兴,我把我的也给你吃,哪里都行……” 他的身躯一阵冷、一阵热的,这是毒素发作后跟内功冲突的症状。 江世安一面担心,一面又脊背发凉地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一直探着薛简的内功运行,确保对方心脉无虞,心说你吃的最多是一根肋骨吧,我眼睛早让人剜了…… 第39章 薛简没有听到他说话,再次惶恐焦虑起来。他沉默了几息,道歉说:“对不起。” 江世安不搭理他,耐心地引导他内功走穴。他使不上内力,一切力量都来源于薛简和风雪剑,但任督二脉和人体关窍总还认得,用手法帮他顺气归经,进度缓慢,聊胜于无。 黑暗中,周遭愈发寂静了。 江世安隐约听到几声骨骼颤动声。他凝神听了听,发觉是薛简在掰自己的手指头,跟某种无意识的强迫症一模一样。他正当说什么,听见“咔哒”一声脆响,左手的食指被掰断了,皮肉连着筋,耷拉了下去。 道长茫然地摸了摸,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世安心头一跳,闭了闭眼,叹道:“……老天爷,我再也不会叫你爷了,你是真把我当孙子。” 他撕开薛简身上的衣角,将森*晚*整*理断掉的那根手指用特殊的打结方式固定起来,让断骨自行生长。然后摁住薛知一的手腕压在胸口上,恶狠狠地告诫:“不许动。” 道长果然没动,竟然很是乖顺。 江世安按着他的手,陡然摸到还在往外渗血的腕骨上方。他指尖一顿,语气比方才还凶上十倍:“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不走就是不会走了,你发什么疯。” 说完顺手把这道伤口也给处理掉,手上很是利索。 薛简沉默地听着,他另一只手一直摸着江世安的身躯。等到舌尖血的效果渐渐减弱,江世安的身形快要隐藏起来—— 在他的身体重新接近虚无时,安静异常的薛道长蓦地贴过去,他紧抱着江世安,低声喃喃道:“文吉,我舍不得你。” 江世安嘴角一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突兀地浮现出一种看破鬼生、大喜大悲过后的平静。他用“算了反正我都死了”的语气说:“我又不会走,在舍不得什么?” 道长埋头压在他肩膀上,耳语问道:“我可以咬你吗?” 这语气甚至很拘谨、惭愧。 江世安愈发觉得邪了门了,他生无可恋又阴阳怪气地说:“嗨,你还挺礼貌,我都不知道我再醒过来是要干嘛,跟你搅在一起人鬼情未了的,这要我上哪儿说理去。咬呗,还客气上了。” 道长更加惭愧了。他抿紧唇线,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伸手捧住江世安的脸颊,轻声道:“你不会生气吗?” 江世安耐心道:“我不会。” 薛简靠了过来。 他不发疯的时候体贴稳重,甚至很温和。这种在方寸观里被细心滋养出的仁厚和善良,总是不合时宜地在他骨子里作祟。让这人一会儿残酷疯狂,一会儿又温柔小心,性情变得十分反覆。 江世安正想着,感觉到薛简的唇落在眉心上,心中慨叹道:“道长喜欢谁不好,怎么喜欢这样一个死鬼……等等,这是什么形容?怪不正经的。” 他思维发散,未曾防备,眉心处温柔的轻触停了停,一道柔软的血肉猛地堵住他的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极其凶辣强横,撬开唇缝,强迫着搅弄过来—— 江世安脑海一片空白,刹那后蹦出一行字来。 ……你他娘的要吃的是舌头?! 第21章 没有疼痛感。 但他能感觉到热切、感觉到窒息,感觉到心中混乱怦动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扎落在脊骨上,让江世安觉得自己被刺穿、被撕扯成碎片。 可薛简只是吻他。 这是亲吻还是噬咬?江世安恍惚之间,错乱地觉得薛简真的恨他,像是因爱生恨般,每一丝亲昵包裹着温柔的外表,撕开里面,就是密密的长针刺进血肉。 他的舌头要被他咬掉、被他吞进去吃掉了。 江世安眼底发湿,喉骨无力地滑动了几下,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眼睑碰到薛简的睫毛,道长的眼睫密而纤直,触碰到脸上痒痒的,在被咬碎吞下去之间,这种细密的微痒突破了一切压迫和窒息,成为了最鲜明的触觉。 他的齿印咬着舌根。 江世安泛起一股窒息和欲呕的感觉,喉咙间的软肉一阵阵的痉挛。他攥住薛简的脖颈,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攥深的指痕。痕迹密布在苍白的肌肤上,反而像是罪恶的孤魂野鬼纠缠上了他、烙出交歡般错落的印记。 薛简很喜欢。 他甚至喜欢得放轻了动作,用残损渗血的舌尖贴向江世安的唇缝,蹭着他说:“文吉……你再凶一点……” 江世安抬手要打他,指骨又一节节蜷缩握紧起来,他脱水一样杂乱无章地喘着气,好歹把气息匀过来,才牙根儿痒痒地道:“我凶你?我怕你爽到了,又开始疯。我当初该杀了你啊!” 薛简笑了笑,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要是能被你杀了,那立刻就死也无妨。” 他拥过来,把江世安冰冷的、渐渐虚无变得十分轻盈的身体抱在怀里。舌尖血的效用消失了,他虽然能感觉到江世安在身边,但这份重量跟常人身躯大相径庭,连一把骨头的分量都没有。 江世安受到连番刺激,疲倦不已,此刻也没工夫细细计较,就这么让他抱着、哄着道长运功入定。 薛简言听计从,运功将余毒压制了大半,有了方才的失控和发泄,他得到了一定的安全感,长久黑暗中受到的焦虑和毒素干扰也慢慢压下去,心智恢复,清醒了许多。 第40章 江世安缓过神来,听他问:“我吓着你了吗?” “不算吓着。”江世安凉凉地道,“你是真的恨我啊,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要是我的骨灰不是苦的,合你的口味,我现在该住在你的肚子里啊。” 他说后半句时,薛简腹腔中内功波动,透出渐渐升温的热。他居然真的有一刹那开始幻想让江世安住在肚子里的想法了,这样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半步……这样的幻想让薛简浑身都烫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为此羞愧不已。 道长耳根红了一片,十分内疚,道歉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江世安叹了口气,随后却笑,装作没事儿一样宽慰他道:“这有什么?我又不疼。你为我做得够多的了,要是真能饱腹,我便听从处置又何妨。只是我并不能果腹。” 薛简很温和地贴着他,抱着他闭上眼:“只要你别走……” “能走到哪儿去?我一介孤魂野鬼。” “你一走,我就找不到你了。”薛简轻声道,“我追着你的踪迹前往各地,总是扑空。你太过狡猾,总有办法脱身,我连你的衣角也不能抓紧……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以为我会追着你一辈子的。” 薛简素日寡言少语,此刻语出真心,却也前后颠倒、词不达意。 江世安不能悟透他的心。 问心堂暗无天日,不知究竟能不能“问心”。 因为道长性情大变,江世安觉得不能招惹他,心里原本打着“等他睡了我就飘出去找广虔道人”的想法,可又怕他突然苏醒见不到自己,光是提了一句,薛知一身上的伤就没有少添,他要是真跑去见观主……后果难料啊。 他难得老实,与薛简日夜紧贴,耳鬓厮磨。这种分寸全失的亲近让江世安很不适应。 第五日晨,终于传来锁链打开、钥匙转动的轻响。 一缕晨光迸射进来。 这道晨光豁然闯进漆黑的牢笼里,驱散一部分沉沉的暗色。 迎面的日光让江世安的大脑眩晕了刹那,他立即转头看向薛简,果然见到道长猝然紧闭的双眼,映照在晨光下的肌肤透着些许病色,那件道袍青衫上沾着血。 他被血迹玷污了。 江世安莫名这么想。 薛简狼狈不堪。他的衣袖被血色浸透,手腕上凝着才刚长好的剑伤,与之相反的,是风雪剑的剑刃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江世安喉间一哽。 他脑海中的眩晕感消散过去后,凑到对方身边仔细审视,掌心贴住薛简的脊背,低声道:“先不要睁眼。” 骤然刺目的光让他的眼落下生理性的泪。 薛简沉默地抹去,只缓了两个呼吸的工夫,便转头望去,见到师爷立在门外,清知师弟在他身后跟着。 广虔道人的神色不动,凝重肃然地望着他,见到薛简如此模样,与他的双目相对时,原本藏在腹中的诘问忽然忘却。 双方相对沉默 江世安不便言语,跟在观主身后的清知师弟也不好开口。就这么静寂了好一会儿,广虔道人不得不错开视线,眺望向太平山边缘连着的天空,对着那缕薄薄的赤金朝霞。 师爷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道:“百年修身养性,临老却得了这样一个孽障。他既是煞星,又是冤家,你怎么不懂避讳命中克你的人,反而自投罗网。” 薛简垂首道:“师爷教训得是。是徒孙愚钝,不能领悟。” “我看你不是愚钝,而是太过疯魔了。”广虔道人知道就算他强行将薛简困在太平山上,也不过是让他郁郁难平、身心枯竭,强求无用,便转身吩咐道,“罢了,清知,把你师兄带回去修养。” “是。” …… 薛简的眼睛仍旧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遇到强烈光线时,他的双眼变得比常人更易流泪。这一点是江世安吃蜡烛的时候发现的。 他的瞳仁映着烛芯,片刻后无知无觉地淌下泪来。江世安吹灭了蜡烛的焰火,抬手帮他擦了擦,道长才蓦然回神。 回神的刹那,他的指腹还落在薛简的脸上。对方怔忪一刹,攥住江世安的手贴过来,贴着他的掌心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垂眼低语道:“我没事的。” 江世安故态复萌,随口调.戏他道:“看你这么柔弱,我见犹怜,故而替你擦一擦。只是道长的血虽热,泪却冰得很。” 薛简凝视着他的脸。 江世安嘴上说完,感觉到他专注的视线映在面上,这才意识到似有失言。不等他补救,薛简便俯身过来,抓住他的衣领道:“江世安,你行走江湖百无禁.忌,是不是对任何人都如此轻佻。” 虽是疑问句,却是确定了一半的语气。 他的字音重重地落在“轻佻”二字上,听起来与捉奸无异。江世安面上一热,尴尬不已:“哪有的事……” 薛简的眼神更沉了。 他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抓着对方的手渐渐松开:“请日后不要对别人说了。我已破戒,道心不稳,恐怕杀了对方也未可知。这样的怨妒杀孽你我都不愿造。” 江世安道:“……你礼貌得让我有点胆战心惊。” 薛简喉结微动,稳住心绪,抬手又重新点了一根蜡烛给他吃,声音渐渐平缓:“我不善言辞,说话总不顺耳,这都怪我不好。” 第41章 他顿了顿,道:“求你不要同外人那么说。” 这种事情何以用到一个“求”字?江世安失言在先,于是点头应允。 修养了三五日,薛简身上的外伤就好得差不多了。他的眼睛和骨折的手指还没有养好,却不愿意再闲着待下去,于是再次向师爷请命。 广虔道人无可奈何,只能默许。 在启程之前,正逢一个光辉灿烂的好天气。 江世安避着日光,身形隐藏在薛简的影子里。他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摆阵法,分出一只耳朵听两人说话。 “……罗辰那孩子有些木讷迟钝,寡言少语,反应总是慢一截。慈幼堂的小道童们虽然善良,可终究跟他顽不到一起。就算我再三叮嘱了,也不过一天说上两三句话。”清知师弟略带忧心地道,“加上这孩子身世已经传开,众人都说他是魔剑养大的,忌惮他身有反骨,戒律堂的长老都不肯收。” 薛简道:“记在我的名下吧。” “这怎么使得。”清知道,“师兄还没有开门收徒,他天资不佳,万一碌碌无为,恐怕辱没了师兄的名声。” 薛简淡淡地道:“我不在乎什么名声。” 清知劝说了几句,见他执意不改,只好叹道:“好罢。既然如此,我倒可以分配他去师兄的住处。这孩子总不说话,我担心他口齿或是心智有问题,叫来给师兄探一探,是不是从前经历的事吓着他了。” 说罢,清知道长转头跟一个小道童说了几句。那个十二三岁的道童便跑进慈幼堂里,里头正教《太上度厄真经》,在齐声诵读之间,罗辰被道童带了出来。 江世安的手顿了顿,继续摆小石子儿。 薛简道术更精,探了探这孩子的心智,并无异常。调动内力体察躯体,也没有问题,便道:“我要前往北方一趟,请师弟多多照管他,不要让他受委屈。” 清知点点头,正要让他回去,一贯不说话的孩子却突然站定,从地上捡了一枚多余的石子摆了过去。 两人转头一看,见到地上不知何时用碎石子形成一句——“ 薛简你早上没吃饭。” 在场之人一时沉默。 清知师弟愕然片刻,看了看罗辰,又掉头望向师兄,他压低声量,问:“薛师兄,我听说魔剑江世安的魂魄在你身边。前一阵子五行书院派人过来,说了一筐无赖至极夸大其词的话,说……” 薛简盯着碎石子组成的字,唇边竟然隐现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道:“倒不算十分夸大,他的确在。” 清知领教过江世安生前之威名,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他心生惧怕,下意识向后退开远离了一步,又偶然间看见薛师兄脸上似有若无的微笑,悚然一惊,愈发泛起嘀咕,轻咳两声,道:“师兄,你不会和他……和他……” 薛简收敛神情,转头盯着他。 清知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得惊天动地。他抬手让道童过来,将罗辰带回去,见孩子们走远了,才半是试探、半是担忧地道:“师兄,魂魄若是有了道行,阴气便极重,需得吸人阳气才能调和……这幽灵鬼怪缠在身上,你的童子功……” 薛简静默不语,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看着他。一旁的江世安也起身,飘着依附过去,把手压在薛简的肩膀上,贴着耳根儿低声问:“童——子——功——” 薛简悄无声息地从袖中取出一道折成三角形的金符,点在对方的腰腹上。江世安小腹一热,顿时被烫得弯下腰去,“嘶” 地抽了口气:“薛知一,你这心眼儿也太小了,我就问问!” 清知道长被师兄看得胆寒,却还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听镇明霞师伯提过,说师兄功力大退,焉知不是被阴气重的鬼物散了元气……” 薛简道:“不是。” 他的情绪变化罕见地流露在脸上,竟然透露出一种恼羞成怒。 清知不好探问,立刻停住话题,向看不见的江世安行了个礼,说了几句“请他放过师兄”、“不要再为非作恶”等话,便送师兄下山去了。 …… 出了中原,行过山海关,便彻底脱离了名门山海盟的地界,进入了北方关外。 北方关外动荡混乱,匪盗横行。除了左道大派红衣娘娘教所统辖的城池县镇,没有红衣教弟子巡视的地方充斥着强盗和匪徒,土壤贫瘠之地早就没有了农户百姓,纷纷落草为寇,彼此残害。 江湖上区分正邪两道的条件极为简单——那就是会不会遵从世俗道德行事。譬如世家名门汲汲营营、剥削敛财,但终究要经营一番自己的好名声,维护治安、庇护百姓。而红衣教、百花堂等左道门派,却只是强者为尊,唯胜负而已。 进入彤城时,已是两个月后。 不巧,进城当日落了鹅毛大雪,马匹被冻得低伏不起,举步难行。薛简干脆把马卖了,走过这段路。 阴天下雪,江世安毫无顾忌地飘在他右手边,打了声哈欠,问:“以你的轻功,眨眼间就到了,非要走路吗?” 道长的回答删繁就简:“很累。” 江世安贴过去问:“你冷不冷,广虔道人给的那瓶药还剩多少,我昨天见你没吃。” 两人离开之前,方寸观观主将薛简召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他一瓷瓶的丸药。江世安见上面写着“玉露定神丹”,名字文雅,味道也泛着一股隐隐的草木甘香,只是从未在药房见过,因此不知道效用。 第42章 薛简也并未问,自从下山后按时服药。 “吃完了。”道长说。 “要紧吗?不吃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江世安上下打量他的身躯,“方寸观的妙源玄灵护命心法是世上第一流的内功心法,天下皆知,按理说你的奇经八脉和交汇大穴应当充盈强盛,那些皮肉伤碍不着什么事儿的。怎么我看你却迟迟没有复原,只有吃了药才好一些。” 薛简路上花七文钱买了个斗笠,挡住落雪,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不会骗人,所以问到关键处总是沉默。”江世安又从脑子里冒出另一个猜想来,“方寸观训诫当中戒淫戒色,你师弟说你是积年的童子功,你不会是犯戒泄了元阳,所以行错了功,功力才……” 薛简脚步一顿,清寒的眼眸幽幽地盯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快走了几步,以示不满。 江世安追着飘了过去。 进了彤城,两人找了一个落脚的客栈。这客栈很冷清,楼里只有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埋头算账,见人进来只是掀了掀眼皮儿。 薛简在客栈中沐浴更衣,换了一身不染风雪的干净衣衫,又重新擦拭一遍桃木剑与风雪剑。 两把剑被同一匹布包裹着,一个锋锐至极、寒芒隐闪,一个草木为材、大善无锋。薛简爱惜剑器,将上面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待风雪剑更甚过自己的佩剑。 江世安盯着他的手指拂过剑背。 他跟佩剑有一种联系,也时常栖息在风雪剑中。薛简这么细细地、温柔地摩挲过去,让江世安的脊骨间也诡异地酥麻了一阵,仿佛被极为柔软温和地擦拭过去。 他不好开口倾诉,想着都是男人怕什么?摸几下又不会掉块儿肉。正想着,忽然记起薛简一口咬住他舌尖的滚烫触感……江世安浑身一激灵,忽然把头埋进床榻上的被子里,像鸵鸟一样开始清洗自己的大脑。 薛简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 江世安爬起来,整洁的床褥被他蹭得卷了边儿。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床被褥好端端地皱了起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薛知一。” “嗯。”薛简望着他的背影,先是应了一声,而后忽然转望向窗外,放下风雪剑,朝江世安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他没有再摸那把剑,江世安背上那阵被细细抚摸轻按的触感也烟消云散。他跟着挪到窗前,看向下方。 半空飘着雪,彤城落着一层苍茫的白。 在这种空茫的白中,彤城每家每户都紧紧地闭着,每家的房檐上都高高挂着一只硕大的鲜红灯笼,里面有的点着蜡烛,有的没点。 这些灯笼做工非常精巧,精致得简直与这个乱世格格不入,平民百姓之家,需要掏空积蓄才能买上这么一只。但彤城里家家户户都有,还反常地烧着蜡烛。 薛简稍一皱眉,听到身侧传来江世安清朗的声音,贴得很近,就在耳畔。 “你没来过关外,不知道她们的规矩。”江世安低声道,“红衣教大多是女弟子,她们自称是‘圣教’。想要在城中住,就要花大价钱买一只圣教的灯笼,悬挂在门户旁边,才能保证平安。这只灯笼非常昂贵,谁家做生意,就要再供圣教的蜡烛。” “这是彤城的税?” 江世安意外于他能很快理解,笑了笑,道:“正是。” 两人说着,不远处的雪路上响起打更的梆子声,一个喊声传出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薛简就是被这道声音吸引了注意。 他辨别了一下,道:“打更人身怀内力,大概已经贯通了任脉。” “这是红衣教的人。”江世安道,“为数不多的男弟子都是打更人。”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梆子又响了。 打更人开路,左右各有一个红衣女孩提着灯笼,身后又跟着七八个弟子。她们一边检查每家每户的灯笼,一边在灯笼座儿底下伸手掏钱出来,就这么走了一路,停到客栈底下。 客栈挂着四个灯笼,只点了左上的一盏。 红衣女孩上前问道:“掌柜的,今儿有外客来?” “是是,不敢瞒姑娘们,今儿来了一个年轻爷们儿,模样好着呢。我老眼昏花地瞧不清楚是不是道上的人,我带姑娘们上楼看看就是了。”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说:“是不是从大悲寺过来的?” “还是山海盟那边来的?” “进了彤城就得守咱们的规矩了,不知道他的命格合不合用,红姑正要挖一个命格对得上的人的心肝,要炼什么……什么回命转魂丹。” “不中用。红姑说外面的男人脏得很,得要大悲寺的小和尚、或是方寸观的小道长才行,破了元阳的家伙都扔进磨盘里捣死了算完,夫道都不守,谁还炼药吃呢?” 女孩儿们哄笑成一团,因为高兴,没让掌柜的带路,只顺着掌柜指的方向走了上去。 少女的脚步落在楼梯上,将老旧的木楼梯板踩得吱嘎作响,在寂静的雪夜中格外明显。 脚步声上了楼,走在回廊之中。 江世安耳力不错,凝神旁听,将双方的对话听得大差不差。他伸手按住道长的肩,想到他内功倒退、屡受外伤,精神又不那么太好,便询问道:“左道邪派可不管什么人命无辜,薛知一,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第43章 对方道:“想好了。” 江世安诧异道:“什么?” 薛简盯着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你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两人形影不离地过了这么一段日子,江世安不疑有他,立即凑上前去。 他依言靠近,全不设防,没想到薛简低头贴耳过来,却是轻咬舌尖,含着一滴血舔舐在他耳垂上。 江世安的右耳顿时如遭火焚,滚烫一片。他的身躯也被牵引着显出形体,青年漆黑的长发束成高马尾,垂荡在身后。 薛简的下唇上沾了一点血,他不紧不慢地拭去,将风雪剑双手交给他,只说了几个字:“文吉助我。” 江世安伸手接过剑鞘,轻而易举地将这柄名器从鞘中抽出,随着寒光乍现、剑声骤吟,他脸上的热度才渐渐消退,话语磕绊了一下,把字眼重新组在一起,拼成一句:“你直说就是了,吓了我……吓了我一跳。” 他挡在薛简身前。 这时,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口。红衣教弟子们没有敲门的习惯,砰地一声敞开房门,提灯向内看去。 掌柜的说“来了一个年轻爷们儿”,可里面分明有两个人。 一个人坐在床边,沐浴更衣后不久。宽袖博衫,一头灰白的长发,他静静地抬手倒茶,望着窗外茫茫如盖的飞雪、寸寸清寒的月光。 而在他身前,是一个黑衣剑客。 窗外的风涌进来,吹起青年墨黑的长发。月光映着雪光,雪色笼着月色,他掌下的剑光,却比雪与月更美、更冷—— 寒意冲天。 为首的红衣女孩呆愣片刻,脸色忽然变了。她能感觉到江世安身上至极的锋芒和冷意,这绝对是当世绝顶的剑客,并非江湖上寻常虚张声势的阿猫阿狗可比。女孩呼吸一滞,抱拳叫道:“前辈!” 江世安手中的风雪剑出鞘了半寸,抬眼瞥向她。 区区一道视线,就如同阎王点名似得,女孩儿脊背冰凉刺骨、腿肚子转筋,但求生的欲.望占据上风,嘴上一分一毫都没停:“不知道前辈大驾光临!圣教有失远迎。我等奉我教护法红姑之命,在彤城中巡视勘察,不想惊动了前辈,请前辈恕罪,我等当即便走。” 江世安轻笑一声:“圣教四大护法,红姑是护法之首。我知道她从来不干什么好事儿,一心求仙问药炼丹修法,我正想会一会这个人。你们在楼底下说的回命转魂丹,是什么东西?” 女孩们面面相觑,碍于情势,道:“红姑的妹子死了,她正缝了一具年轻美貌的身体,凑了心肝脾肺,将她妹子的脑袋接了上去,只是却不能醒。红姑就想着炼丹救她……” 这声音越来越小。 忽有一个少女小声道:“这位前辈看着有些眼熟,是不是那位……” “嘘,你要死了不成?不许提那个人的名字,让圣子知道非得杀了你不可!” 江世安听了全当没听见,架不住身后的薛简低声问:“圣子?” 江世安回头想要解释。就在他回首欲开口的这个刹那,人群中忽有一个红衣女孩儿口吐暗器,将藏在舌根底下的鲜红刃片旋飞出去,意图偷袭。 刃片在空中飞转数次,“叮”地一声撞在风雪剑的剑背上——这看起来几乎像是“好巧不巧”,动作随意,全无雕饰,更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招。 江世安只一抬手,就将暗器挡下,两头没耽误地解释了一句:“她们有一个圣女,一个圣子。那个圣女是红衣教下代教主,神出鬼没,真容难觅。圣子,则是我的仇家。” 薛简道:“没听你提起过。” 江世安摇头笑了笑:“两月之前,你也是我的仇家。” 女孩们听他这么说,终于确定此人身份,脑海中轰然爆鸣,一时理智全无,只想着逃命,当即掉头就跑。 登登!慌乱的脚步踩在楼梯上,打更人的梆子锣鼓掀翻在地,被踩过去乱糟糟地响。寂静的彤城瞬间变得非常喧闹,犹如一只巨大的爆竹在城中炸响。 红衣教弟子们运起轻功,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唯恐落下的人会被剑光斩杀,彼此你追我赶,甚至从心底对超过自己的人生出一抹怨恨。 通红的灯笼在寒风中颤抖—— 仓促的脚步声响了一刹,随后是风雪大作的剑吟。倏地,脚步声尽数消失了,只听“砰”、“砰”几声接连不断的重物倒地之响,黑夜终于重归静谧。 门扉敞着,血迹在台阶上乱流。 薛简起身走去,将门口的尸首双眼拢上,按照方寸观的规矩念了道经。他问:“放走了几个?” 江世安道:“放走了四个。” 薛简说:“你比从前慈悲了不少。” 江世安笑道:“那是自然,道长的性情变了,我也该改一改。我本来是不想伤及性命的,但这些人为虎作伥、横行霸道,又总是‘先下手为强’,我现在不惩治一番,日后道长自己遇到了,岂不让红衣教的人欺负?” 薛简在心中默念道经,闻言思绪忽乱,一时忘了言语,转头看着他道:“……你待仇家这样好?” 江世安一时语塞,顿了顿,说:“现下已经不是了。” 薛简双目清寒湿润,凝望着他道:“那是什么?” 江世安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舔了舔齿根,选了一个很折中的词汇:“……知己?” 第44章 薛简沉默了一下,看不出对这个身份满不满意。 就在他安静思索的时候,江世安已经借着维持实体的最后一段时间,将行囊食物打包起来,收剑入鞘,重新裹好,拉着薛简的袖子道:“快走。” 道长的神色有些许疑惑。 “……你这是没当过坏人啊。”江世安嘀咕了一句,解释道,“在彤城杀了圣教的人,你当他们是吃素的?过一会儿四面八方的红衣教弟子、坛主、护法,就要立马赶过来。我们现在逃走,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再找机会前往圣坛。” 薛简问:“躲去哪里?” “嗯……”江世安思考了一瞬,很快决断道,“俗话说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圣教在彤城的坛口就是他们圣子和护法红姑坐镇,我们潜入进去。这么做虽然很有风险,但胜算也不小。” 第22章 正如江世安所说。 这客栈中出了事,乱声在夜中分外明显,连门口的大红灯笼都掉了一盏。掌柜的、还有几个伙计连滚带爬地逃出去,迎面撞见好几路从各方赶来的红衣教弟子。 “姑奶奶!”掌柜的先是叫了一声为首的女弟子,又看见几个年轻俊秀的少年混在里面,忙道,“圣子座下的公子们也来了,正好,我们客栈里今儿来了个外人,不想是个煞星!有几个姑娘折在里头……哎哟……” 女弟子冷冷地问:“她们死了,怎么你竟活着?” 老掌柜呆了一呆,不等分辩,迎面见到一缕惨白的寒光,一道短短的飞刃从女弟子口中吐出,嗖地一声正中眉心,老掌柜登时倒下。 女弟子一挥手:“去查查,把这老东西的家产抄了,指不定他就是引来外人的贼。” 她身后的几个红衣少女应声道:“是,师姐。” 旁边的俊秀少年却没动,笑道:“大师姐何其英明,这样一来,弟子们喝酒玩乐的钱不就有了吗?红姑待姐妹们还是太严了,也不给妹妹们多些脂粉钱,不然您到我们这儿来,我偷师父的东西卖了,给师姐买酒喝。” 女弟子厌恶地颦起黛眉,寒声说:“不劳费心,圣子座下自然是贵地,我这脚踏不了贵地。你们从合.欢门学的什么媚功、邪术,也少到我眼睛里现世。要是哪个浪出水的贱.货带坏了我的丫头们,别怪我不给你们脸面。” 她这话说的不客气,几个少年脸上的笑模样也淡了,只等着森*晚*整*理将客栈团团围住,看是什么人胆敢在彤城对红衣教的人动手。 不多时,前面探查的小丫头回来,禀报道:“ 回师姐,我们搜了整个客栈,没见有人影,倒是妹妹们的尸首干净整洁、一剑毙命,不仅合了眼,连地上的血都擦干净了,还在桌上多放了一吊钱。” 她说着有些发憷,心说这人动了手还怪讲究的,整个北方各派哪有这样的人? 师姐闻言发怒道:“这不是挑衅我们,又是什么意思?!给我发搜查令,我这就回去告诉红姑去。” 少年们敷衍着行了礼:“我等也回头告诉师父。” “师姐。”那少女犹豫着,再三握拳,才叫住师姐,补了一句,“那剑术……剑术……有些像那位。” 红衣娘娘教自诩圣教,世家名门照骂不误,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不敢诉之于口。教中年轻一辈的弟子,多是听这个人的“恶行壮举”吓大的,再加上江世安亡故的消息还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只有上头的一些圣教前辈知道。 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霎时一变,脑海中想起几年前那人单枪匹马地来到关外——那是圣教弟子唯一一个惧怕风雪吟啸之声的冬日。师姐叱骂道:“不许胡说!去发通缉令。” 就在整个彤城因此而震动不已时,江世安正领着薛简,在红衣教分坛之内,潜入到一座结构精致、壁画鲜艳的小楼之上。 江世安主动带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抄小道过来,绕过了三四拨搜查的弟子,停在小楼上被覆盖了一层雪的屋瓦上。 “这儿是护法的住处?”薛简问 。 “不是。”江世安道,“圣教女弟子居多,四大护法都是女人,没一个不是绝顶高手的,不好惹。据我所知,彤城驻扎的应该就是四护法红姑和圣子闻振玉,这是三年前闻振玉的住处,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儿。” 薛简淡淡地道:“你们有旧啊。” “彼此相杀,怎么能算有旧呢?”江世安抬眼看去,忽觉他的脸色不太对。薛简一贯矜持冷淡,可那是对外人,自从两人发生了“唇友谊”之后,他看过来的目光不是温柔静默、就是透着万千思绪,少见他流露出这么冷淡的眸光。 江世安喉结微动,空空地吞咽了一口空气,有点儿别扭地补道:“跟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薛简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嗯。” ……居然还真是这么哄?江世安揉了一把脸,将话题拐回正事上来,“闻振玉的功夫自然是不如你我,就算你受着伤也不妨碍。只是风闻他又学了什么合.欢门的邪术,你小心不要中了他的道。” 江世安说着,垂手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撬动屋瓦,将瓦片移开一片。一侧的薛简忽然抵住他的手背,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训导发作起来:“私自偷窥,这样恐怕不太君子。” 江世安用见了鬼的模样盯着他,一双如星的明眸审视了他浑身上下,直把对方看得颇为不自在。 第45章 邪了门儿了。薛知一现在的性情真是复杂,时而狠辣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透出一股阴暗和疯魔;时而又规矩客气得像个菩萨,在邪派分坛里面说起“君子”两个字来,木头脑袋,一点儿也没长进。 薛简默了默,收回手,任他处置。 江世安撤回视线,伸手将瓦片掀开一块儿。他没有显形,看起来就像是雪后的风将屋瓦吹松动了似得。 瓦片打开,他挑的地方很对,里面果然是内室。江世安低头看去,还没等定住视线,忽然听到一阵交缠的喘气和少年的低吟。 听觉比视力更快地接收到了信息。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手蓦然捂住了眼睛。 薛简的胸膛贴上后背,他的掌心挡住江世安的目光,温热的气息扑落在鬼魂冰冷的耳畔:“……不要看。” 江世安倒很放松,轻笑一声:“你是出家人,应该是你看不了这样的场面。”他抓着薛知一的手拉下来,继续道,“闻振玉的风评很香.艳,他收的徒弟没有一个不遭到毒手……” 他说着转头,与薛简对视了半秒。道长保持着安静沉默,看起来近似驯顺地颔首,只是耳朵被冻红了一片,眼底潮湿清皎,明亮如月光。 道长贴了过来,没有看下方的场景,视线沉静地落在江世安身上,望着他漆黑垂落的发梢。 江世安知道他不方便看,于是扫去一眼。内室里是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盛着热水,湿痕从水桶旁边一直洇透过去,扑腾得到处都是。榻上与闻振玉行房事的是一个少年,只听他道:“师父……师兄他们……要回来了……” “他们回来就回来,你怕什么?”是闻振玉的声音。 少年气息不定地道:“师父疼爱,我怕师兄们生气……” 闻振玉笑了一声,随手将榻上湿了个边儿的外衣披在少年身上,道:“你师兄们也不过是争夺练功的进益罢了。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家伙私底下什么坏事不做?去,给你师兄开门。” 他掐算好时辰,算着自己座下的弟子该回来了,便随手推了推少年。 那少年不情不愿地起身,听话地前去开门。果然那几个俊秀少年正好回来,刚到门口。 几人依言回了话,告诉闻振玉城中发生的事。闻振玉不在意地点头,让他们回去休息了。又过了片刻,几个杂役进来将热水换了,他再次洗漱更衣,借着刚行过的媚功打坐修行—— 彤城内乱糟糟地搜查起来,唯有分坛这里清净少人。江世安觉得这时机正好,转头看了道长一眼。 两人心有灵犀,薛简虽然没有那么足的江湖经验,但他寻觅敌方弱点的直觉发作,便以轻功潜入进去。等到闻振玉脊背生寒,危机感陡然降临时,已有一把剑从后抵住,锋锐的剑芒刺在肌肤上。 闻振玉浑身僵持一瞬,很快气息如常,他垂首笑道:“好大的胆子。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在彤城里杀了人,不夹着尾巴逃命去,居然反来偷袭。” 薛简不言语,江世安从旁叹道:“命门都落入你的手中还要虚张声势,左道中人时常这样,越是作恶多端,越是怕露怯。” 身后人一言不发。 闻振玉察觉到对方功力不浅,如此超逸的轻功,他自然不敢赌对方是个花架子,只顺着话试探道:“阁下要挟我,却不刺下命门。一定不是来找我寻仇的,难道是有话要问小生?振玉洗耳恭听。” 他的声音与常人不同,隐隐透出一股缥缈柔和,颇为可亲。 江世安刚要提醒,见道长丝毫不受影响,面色如常,便又住了口。 “我问你。”薛简道,“八年前,万剑山庄、五行书院、百花堂……联合你们,灭杀无极门的那桩案子,你知不知道内情?” 闻振玉愕然片刻,失口道:“你怎么知道是……” 他脱口而出,蓦地一顿,稳了稳心绪,说:“阁下真是神通广大,这件事唯有各派高层才明白。就连追查此事八年的魔剑都还没能探知内情……不过他也知道的够多了,多得都该死了。” 薛简眼瞳微颤,盯视着他的后颈,眼神渐渐地冷了下去。 “我原以为这桩案子已经了结了。想不到江世安死后,居然还有人探问。” 闻振玉摇首道,“他亡故的消息传到关外不久,我也是才知道,可惜多年知交,没到他坟前吊唁一二。” “……知交?”薛简问。 江世安更是诧异:“从哪儿论的啊这都是?” 闻振玉态度温柔地解释道:“风雪剑四年前曾来过关外,我们一见如故。只是在下碍于圣教的立场,不能随意出手相助,可恨韩飞卿不仅不能助他,竟然害了他。在下既然是为了江世安的事情而来,不如坦诚相见,我也好帮你啊!” 江世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语凝噎半晌,道:“污蔑,这是污蔑。我发现我死了之后整个世界都不太对劲儿了……” 薛简声音冰冷:“不要说废话。” 闻振玉听到这里,已经大概试探出了他的身份,暗中增强了功力,声音愈发低柔起来:“原来是薛道长大驾光临——探子说你为了他将中原武林闹得鸡犬不宁,我原本还不信。怎么仇家相杀到尽头,反而成了冤家呢?道长,你不会是暗中属意他吧?” 这后半句话说得轻盈,落地无痕,却蓦然如惊雷在两人耳畔炸响。江世安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只得立马转过视线,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留下一只手在衣服上无意识地捏来捏去。 第46章 闻振玉没听到回答,对薛简的长久沉默十分满意,自觉拿捏人心,他精通口舌话术,将自己放在跟薛简同一个立场上,意图打动他:“我与江世安真是多年知己,道长问他的事,就是问我的事,振玉绝不会有丝毫欺骗,只是请薛道长放下兵器,我们慢慢商谈——” 话语未完,闻振玉倏地感觉到一股凉意。放在他身后的利器忽然贴上侧腰,割破了衣衫,冰凉迅捷地切开肌肤,大好皮肉就这么快速地分成两半,破开一个口子。 薛简的手微微一动,剑身刺入侧腰,抵住一个内脏。他垂着眼,声音无波无澜:“你是知己,那我是什么?” 闻振玉没料到他这么问,疼痛迟迟地狂涌上来,一股刺骨的寒意顶住脑门,让他连太过出声都不敢。 他听到薛简继续说,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 “做他的知交?你也配么。” 这几个字冷得像块儿冰,底下却藏着噬人的火焰。 剑刃捅破内脏,一片、一片地切掉了闻振玉的右肾。之前暗藏在声音中的媚功居然一点儿效用都没起——不应该啊!他既然有喜爱之人,又大概率是个未经人事的修道之身,应该最容易被影响动情…… 闻振玉来不及思考了,他听到薛简低微的、至极平静的话语。 “我要把你切碎。”他说,“剐成三千片……” 闻振玉终于压制不住惊骇,他痛吸了一口气,咬牙问:“你不是薛简!你根本就是魔头再世!江世安的死讯是不是假的?是不是!” “是真的。”江世安伸手捂住脸,搓了几下,抬头以一种“活一天算一天”的怜悯眼神看着他,叹道,“你看你惹他干嘛,我都不敢惹他。道长,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薛简没有听进去。他用剑把对方的肾脏切掉了,然后斜着探进去,挖开肋骨,在骨碎的清脆声中,他静静地说:“这里面是你的心吗?你太脏了,心里不许有他。” 江世安:“……薛知一。” 道长偏头看他,眼神清澈。 “……我好想把你敲晕。” 薛简笑了笑,问:“是为了救你这个好知己么?” 江世安立即闭上嘴,递给对方一个“你还是杀了他吧”的眼神。 兵器探入体内的全程,闻振玉都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试探和算计完全被击溃了,已经来不及想其他的,立马招道:“那件事我知道一些!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杀我,我带你去找红姑,她更年长,比我知道的更多……薛道长……不,阁下,我和江世安根本没什么交情,他上回来关外险些杀了我!我们不熟,实在不熟啊!” 第23章 他说完这话后,感觉到刺骨的威胁从身躯内逐渐退离,但仍有一只手扼住命门,在周身大穴之间点了几下,闻振玉气海一滞,浑身发软。 薛简封住了他的经脉内力,起码两个时辰之内,闻振玉不能催使内力。 利器离体,扼制命门的手也松开了。闻振玉头皮发麻,连忙退开,来不及说别的,先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将身躯上出血的伤口包扎起来,而后吞了一颗吊命止血的丸药。 薛简就站在他两步之外,面无表情地道:“带我们去找护法红姑。” “我们”? 闻振玉听到这两个字,扫视过去,只见到一个素衫白发的道人擦拭剑刃,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踪迹。他心如擂鼓,望着薛简手上的风雪剑——是那柄魔剑。他甚至开始怀疑薛简被江世安夺了舍、或有什么附体的说法,竟让他这样性情大变。 薛简垂下眼帘,仔细地擦拭剑刃上的血迹,令它整洁如新。 闻振玉让薛简跟在身后,前往红姑的住处。 相比于圣子所住的精致小楼,这位护法的住处就显得十分低调,从外面望起来不过茅檐草舍而已。进入内中,布置也极为冷清朴素,不过桌案、书柜、一架床。 床上用帐子掩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红衣女人坐在桌案边,对着一本书捣药,桌上是各色药材,有常见的、也有不常见的。她听到叩门声,并不搭理,就算脚步走入室内,也没有抬头。 “……研成末……”红姑口中喃喃着什么。 “姑姑。”闻振玉尊重地叫了她,“振玉有事要问您。” 江世安看向对方桌上用黄纸包裹着的血淋淋的东西,联想起屋外那个巨大的磨盘。磨盘大到要两头牲口才能拉得动。上面残余着深红的血痕,若有所思道:“闻振玉更衣熏香,将自己的伤势遮掩过去。我原本觉得这样做十分敷衍,恐怕让人看出来。但见了她才知道,屋子里遍是血和器官的味道,她的嗅觉大概已经失灵了。” 薛简侧身倾听,点了点头。 前方两人仍在交谈。 红姑头也不抬,迟钝了好一会儿:“说。” 闻振玉道:“八年前姑姑奉命带人前往无极门,究竟奉的是什么指令,又是谁的指令?那江世安虽说是冠绝天下的天才,不能收复,各派联手杀了便是,何必残杀他的亲友、有用圣香令他神智迷乱,滥杀无辜,近乎入魔呢?” 红姑捣药的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来。 闻振玉与她对视,怕漏了马脚,不经意地转移视线,走到书柜旁边随手捞起一本书,看起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下,继续道:“这件事的记录在彤城踪迹全无,我想应当是放在白松山圣坛里。姑姑,我们圣教纵横关外、在三城四县比死了的朝廷还自在,为什么听‘老神仙’的话,跟关内那些虚伪之士勾连合作。” 第47章 好半晌,红姑才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她的目光落在薛简身上,沉默而长久地审视着他。 “除了这个,倒也有一些别的事令人疑惑。”闻振玉将这些年真心实意颇为怀疑的话一吐为快,“六年前三泉山出了一名天才,崭露头角不过半年,就走火入魔杀死同门师弟,随后音讯全无;四年前杀心观观主收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奇才,说是十年不遇,一样入魔陨落。向前数还有更多……是什么人,怎么非要这些天才‘走火入魔’呢?” 他合上书,转头道:“江世安亘古奇才,比别人高出不知多少,他的案子也极为惨烈。姑姑,难道残害天才是那位老人家的一项乐趣吗?” 闻振玉旁观者清,一口点破规律。 红姑的表情逐渐变化,眉头紧紧收拢起来:“知道的太多,命不长久。你带来的这位是个高手,想必是今日在彤城杀人的那位,不给我介绍一二?” 闻振玉知道瞒不过她,但又怕薛简觉得自己不配合,勉强笑道:“怎么会呢,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对那些旧事颇感兴趣……” 话音未完,一直静坐案前的红姑飞身而起,迎面袭来,指缝冒出淬着毒素泛出紫光的长针,针锋落如飞羽,令人眼花缭乱。 薛简早有防备,掌中转了一个剑花,便听叮叮几声,长针被挡住扫落一片,只有一两根漏网之鱼,嗖地撩过薛简的白发勾着一缕雪丝,倒也没伤皮肉。 他内功大退,江世安不如先前那么有信心,十分紧张,见到一缕发丝被长针勾住扯断,忍不住嘀咕道:“天杀的红姑,这是道长的头发,本来年纪轻轻就少白头了,要是掉光了可怎么办,我要跟方寸观告状把她抓起来!” 薛简专心抵挡,没听清他说什么,倒是红姑蓦然停手,话语中确定了八成:“薛道长。” 两人眼花缭乱地过了五十招,瞬息飞影消失,双双分离。 薛简并不否认。 红姑的眼神逐渐生光,她没有恼怒,更没有立即召集弟子,脸上露出一种控制不住的笑意,喃喃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薛简、薛知一,方寸观嫡传……据说你行邪术跟恶鬼纠缠在了一起,这把剑、这把剑……” 她早就看到风雪剑的剑鞘,此刻凑上来仔细端详,全然不顾贸然上前露出的破绽,而后突然捉住薛简的衣衫,睁大眼睛道:“你会招魂,对不对?他在哪儿呢,江世安的鬼魂在哪儿呢,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啊!” 薛简抓住她的手腕拂下去:“不行。” 红姑的眼底泛起血丝,她呆了半晌,从那种痴迷狂热的状态中想起“等价交换”四个字来。 “我可以带你去圣坛。”这是她的第一句话,随后便是,“白松山圣坛留有事关无极门的案卷,有你想要的答案。但我不是白帮你的,我要你教我招魂……我要学方寸观的招魂之术!” 薛简的视线望向床榻掩藏着帐子内,他道:“你是为她?” 红姑甩袖一扫,掌风撩起床帐。 里面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躯用羊肠丝线细细地缝制、拼接起来,身上擦拭着深绿的药液,双眼紧闭,生机全无。 这是红姑的妹妹。 方寸观的招魂之术不可外传,若传给他人,必定要了结一个宿孽相逢的冤债,这是师爷教他时所说的。 薛简抬手掐算了一阵,淡淡道:“你很不该为了她大费心血,到头来无果而终……”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沉思的江世安,心中倏忽一软,再不相劝,只道:“成交。” …… 红姑的本名叫乔红药。 床上被缝合起来的尸体是她的孪生妹妹,叫乔小年,已经死去多时了。乔红药备了前往圣坛的车马,亲自将妹妹的身躯抱起来,一路抱进车内,四周尽是她身侧女弟子随行,鞍前马后,稳妥齐备。 三辆马车,中间是闻振玉,留给薛简的车居末尾。 “她的心意不像假的。”江世安看着薛简点起蜡烛,“至少在你把秘术交给她之前,乔红药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只是方寸观……” 素来法不轻传,私传秘术定然违反戒律。 江世安说到这里,被一口带着香火之气的蜡烛引住。他已经习惯薛简喂他,低首吃了一口,要继续说时,对方偏又送过来堵住他的嘴。 江世安吃到一半,终于还是一把攥住他的手,停下吸取香火的动作,盯着他道:“你为我做得太多,也该考虑自身安危。广虔道人再三嘱咐,薛知一,你真的不在乎被逐出师门吗?要是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方,天地之间就再无庇护之所了。” 道长转而握住他的手,说:“你不会保护我吗?” “我当然会。”江世安不假思索,“你为我做的事我无法报偿,就算我能显身助你,但每次也是你先借取力量给我。这样下去你的内力会消退得更多。” 说来薛简修行勤勉,怎么会一点儿也不长进,反而倒退。江世安并不怎么多想,却还是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道长听了他的话,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他轻声道:“你会保护我就够了。” 马车行驶在路上,车轮发出辘辘的滚动声,压过枯枝碎叶、沉沉积雪。 江世安心中猛然震动,一股酸涩抵上喉口。他握着薛简的手松开又收拢,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怎么你的脸色不太好。” 第48章 薛简道:“我会晕车。” “哦,晕车啊……什么?”江世安诧异挑眉,盯着道长的脸看了半晌,“习武之人能用内力抵抗,一般不会晕的太严重。” 薛简抬手扶住额头,他闭上眼,眉峰紧锁。 江世安伸手给他顺通合谷、内关两穴,这两个穴位都能缓解眩晕,但按压穴位没有立即起效,薛简似乎更加头痛难忍了,他沉沉的喘气,忽然道:“你闻到香气了吗?不……你只能闻到香火蜡烛的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甜的熏香。 江世安思绪一转,蓦然记起闻振玉为了伪装自己的伤势,曾用香炉熏过衣服。像闻振玉这样的内功跟脚,熏香恐怕不是跟圣香有关、就是与合.欢门有干系。 江世安将马车内的小香炉用茶水浇灭火星,刚要扔出去,就猛地被抓住了手臂。 薛简把他拉到身边,掌心温热地、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说:“别走。不要、不要走……” 他话音至此,蓦地抱住江世安,吐出一口血来,一边喘气一边呛咳了几声,道:“……这是……圣香吗?” 江世安感觉到他的血液流过肩膀。 薛简能够碰到他、触摸到他,但那种触感很轻很不真实,而被他的血迹晕染过后,江世安的身躯慢慢凝实,有了“人”的分量。 随着凝实之感,江世安慢慢地能闻到气味了。四周弥漫着一股浓甜的香气,里面似乎有一部分令人神智迷乱的香料,但更多的是……他瞳孔微缩,立即协助薛简静守灵台,保持清明通畅,道:“静心守神,闻振玉这个家伙从哪儿弄来不正经的东西,连你体内的旧伤都勾起来了。” 第24章 另一辆马车内,红姑抱着妹妹,与闻振玉对坐。 闻振玉不知何时钻到这里来了,他垂手给小鎏金香炉里添香,面色露出几分受伤的苍白和疲态,但精神却很好,流露出一股兴致勃勃。 香料燃烧,散出一阵浓香。 “你很不该这么做。”乔红药看着他的手,嘴上话语虽然劝阻,但却没有真的阻拦,“我们已经答应和薛道长合作了。” “姑姑,你怕什么呢,又害不死他。”闻振玉道,“你我都自小服用过圣教的药丸,对圣香已经免疫。何况这里面的那种东西只对男子有效,影响不到姑姑你的。” 乔红药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寸观修道戒色,薛简想必还是个纯阳之身。他这样手段狠辣的伤我,我只是让他难堪一些,已经很是大度仁慈。”闻振玉低头嗅闻炉中的香气,一股甜腻味道涌入脑海,他不避反喜,神情颇有些享受,慢慢道,“我一贯这样修行媚功,他听了我说话,居然面色不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天残,根本就不能人道……” …… 江世安协助他稳定心神,可薛简的思绪却越来越乱。 他冰冷的手指落在身躯上,与薛简此刻愈发滚烫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就如同一块儿薄冰投入沸水之中,立即迸发出滋滋的震响和白雾。 江世安有些不敢触碰他了。 道长身上太烫。他的旧伤被勾动起来,内中有损耗精神、积劳成疾,竟然一阵一阵地发起烧,连说话时气息都热得灼人。 薛简很没有安全感地抱着他,手臂越收越紧。他没有目的、手足无措地抓着江世安的衣衫,抚摸他身上每一道伤疤、每一根肋骨,热烫的指尖温度从冷肤滑过。 江世安有些受不了了。他口中说了几句“清心定神”什么的话,如同废纸一般被火焰烧成灰烬。他但凡有一点儿要松开、或是将两人分开的举措,薛简就会立刻变本加厉地禁锢住他。 道长明明很是虚弱,臂弯和胸膛却坚硬如囚牢。 他温热的唇落在脸颊上,江世安闭了闭眼,低声叫了一声“薛知一……”才唤了一声名字,就感觉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腰,掌心紧紧地箍着、将他锁在怀里。 道长痴缠地贴着他的脸颊,似乎连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尘世万物、戒律教条……一切都朦胧而空茫地离他远去,天地中唯剩彼此,他的触感、眼神、气息,慢慢地只对江世安生效,眼底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只听得到他近似轻言细语的声音。 “文吉。”道长低低地唤,薄唇印在他的眉心上。 江世安被他紧密地啄吻了几下,耳根微微发红,试图在脑海中给两人的行为做出什么恰当的解释:“他中了旁门左道的迷香,如今紧要的是守住关窍,眼下没有别人,磨蹭几下又不会怎么样……” 想法还没落实,薛简的手就突然捧住他的脸,一片柔软毫无预兆地落在唇上。 江世安瞳孔地震,身躯跟着猛然僵硬住了。哪怕上次已经被他咬过、几乎将舌头吞吃下去,但此刻他依旧大脑空白,心中狂跳不已。 薛简的手从侧颈上移,深入他的发间,掌心收拢起来紧紧攥着他的黑发,透着一种难以克制的掌控欲。他细密的眼睫摩擦在江世安的脸上,气息混杂着甜香、混杂着一丝檀木气息。 马车里原本是有坐席的,前方还放有一道小小的几案。如今骤然失去了平衡,几案被撞翻在一侧,摆设的水果滚落在地面上。 江世安被他压在车内,后脑躺在薛简的掌心间,他被堵住口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青年的音调混着一丝抱怨的味道、有些轻微的沙哑。 第49章 薛简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他分开唇.瓣,埋首在江世安肩上吐了口气,又重新凝望着他,眼睛湿润。 雪白的长发落在江世安身上。 江世安脑子里混乱地想着“道长处子之身,我却与他如此狎昵……”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恶鬼缠身吸阳气”的说法,千头万绪,无所理清。就在此刻,他猛然听到薛简说了一句。 “涨得……好痛。” 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甚至还轻微蹙着眉。 江世安愣了一下,感觉有一道旱天雷轰得一声砸在脑子里,他哽了哽,憋得受不了,双手抓住薛简的衣服道:“你怎么能用这样冰清玉洁的脸和神情说这种话!薛知一你、你……你……” 薛简凝望着他的眼睛,眼底一片潮湿,态度过于亲昵、简直到了黏人的地步。他轻轻地蹭江世安的脸颊、额头,抱着他抵磨双唇,又撬开齿关吻进去。 江世安昏头转向地又亲了半晌,攥着他衣服的手松了,许久才听他问:“你会恨我吗?” “什么……”江世安模模糊糊地问。他抬手挡在眼睛前,隔绝视线,缓了几息,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似得问,“……为什么、为什么恨你?” 薛简安静了一会儿,说:“我阻挡你报仇。” “原来道长还有很坏的时候,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如若我病重不能久留人世,你会……”薛简只提了半句,很快又把后面的问题咽回肚子里。他喃喃着说,“文吉,你摸摸我。” 江世安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道长却用那张清冷正经的脸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近在耳畔,重复了几次。难以想象下流的字眼会从他的口中说出……不,薛简也没有说什么可耻的字眼,是江世安自己亵渎了,把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想得那样意义丰富。 直到江世安听他说:“我病了,有些发热,是不是烫到你了?”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烫,但却不是为了肌肤的接触而道歉。 江世安实在无法忍耐,他蓦然翻身起来,决意教训一下对方,墨眉紧敛,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对方不安分时又用掌心掐住了他的喉咙。 脉搏、呼吸,生命的起伏在江世安掌下流淌而过。薛简被他扼住咽喉,却没有丝毫不悦,恰恰相反,他为江世安颇有掠夺性的举止感到一阵兴奋的心悸,他浑身上下的血管经脉都因此而雀跃不已——将命门交付在他手中,对薛简而言,有一种通彻灵魂的至高快意。 掌下的喉结缓慢地动了动。 江世安忽然问他:“你的功法和戒律……怎么办?” 薛简声音低哑:“随它去吧。” 江世安意图后退,被薛简紧紧地攥住手腕,此刻,被钳制者成了误入迷路的同谋,促使着凶手顺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他重复道:“文吉,不要想太多,随它去吧。” 薛简俯身过来,动物一样舔舐他的唇,温存地抱紧了他。 …… 江世安从这片混沌的温柔乡中醒来时,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回神的第森*晚*整*理一眼,看到车内的几案已经摆在了应有的位置上,滚落的水果都回归原位,一切脏污混乱、甚至于特别的气味,都尽数散去了。 江世安感觉到自己很明显的变强了。 他迷惑地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道鲜红的纹路,沿着掌纹通彻到经脉之中。他用左手摁了摁,居然有一种血肉的触感。 他的身躯到现在还没有重新回归成灵体状态? 江世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手臂、腿脚,竟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他躯体的低温也减轻了不少,有那么一瞬间,江世安怀疑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死而复生,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马车仍在行驶。 辘辘的车轮声,道路上飞洒的枝叶声,千万声息尽数入耳。江世安发觉自己就算不借用薛简的力量,也保存有一定的内力……虽然这道内力留存的很浅,大概只有他全盛时期的一成左右。 “薛知一。”江世安转头看他,发问,“我不会……真……采阴补阳了吧?” 薛简抬起眼皮,心平气和地问:“谁是阴?” 江世安脸色发烫,心中嘀咕“我是,我是还不行吗?”旋即更正词句:“采阳补阳,这总行了吧。” “不是。”道长驳回了他的想法,“这不是什么双.修,我不懂合.欢门的那种功法。这是……”他顿了顿,道,“是因为,嗯,因为你是色中饿鬼。” “……感觉在骗我,但又觉得在骂我。” “是真的。”薛简说谎时的表现极不自然,他根本就不会说谎,“你喝我的血就能增强魂体,吃我的……” “好了不要再说了!”江世安立即阻止,控诉道,“你用这张脸说奇怪的话,让我有一种仙子下凡摊煎饼的感觉,我的意思不是摊煎饼不好,是——” 薛简忍不住露出笑容,他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江世安,举止矜持尽消、分寸全无,说是痴缠黏腻也不为过:“文吉,你要对我负责。” 江世安被黏得心里发痒,暗地里莫名高兴,嘴上却道:“我对你元阳失守散了的那一部分内功负责。” 薛简的眼神定了定,看得人心底发毛。江世安怕他发病,立即道:“自然也对你的清白负责。” 第50章 除了清白之外,另有问题需要解答。江世安转折话题,问道:“我能以实体留在你身边了么?会不会对你有什么损伤?” 薛简道:“你可以随意出现,只是白日正午时需要小心……咳。” 他的旧疾被勾出来,不仅未愈,还变本加厉,五脏六腑疼痛难忍。他的长发已经完全变成雪色,连一点灰都寻觅不到了,望之如同一座冰雪雕塑,仿佛日照之时,便会消融。 第25章 火候和时辰都差不多了,闻振玉熄了香炉,满心要见薛简的反应,一路上心情都十分不错。 马车驶至天黑,红姑命驾车的弟子停下,在圣教的产业停下歇脚。闻振玉屏退弟子,亲自走向最后一辆马车,语调玩味地问赶车的打更人:“一路舟车劳顿,这位是乔护法的贵客,可不要怠慢了他。” 打更人如实道:“客人一路上未曾进食,只在启程时要过一次水。” 薛简修行方寸观的辟谷之术,进食本来就很少。闻振玉听了不由一笑,亲手叩动车门:“薛道长?可是身体不适?路上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嘴上说着什么包涵,他心中想得却是:“圣香加上合.欢门的调制手法,怎能是你只用内力忍得住的?丢了元阳还事小,要是强自忍耐,恐怕走火入魔、气血逆行而亡也不是没可能。薛简不近女色,又没有下车,想必此刻狼狈得很。” 他这么想着,伸手擅自打开了车门。 门内并无特别的气味。闻振玉心中疑惑,抬眼一看,不仅见到薛道长青衫白发,衣衫整齐、面色冷淡,还窥见另一个黑衣的人影。 人影?不……只有薛简上了车,一路上他紧盯着,并没有什么其他人潜入…… 就在思绪来不及转动的刹那,黑衣人影忽然转头看了过来。两人对视的一刹那,闻振玉的脑海里晴天霹雳,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哐当一声把车门狠狠地关上了。 一旁的打更人没有向内看去,见到圣子大人面孔惨白,眼瞳发散,慌忙问道:“大人?” 闻振玉抬手止住他的话,那张俊秀的脸与脑海中血迹斑斑的冷酷面容重叠,他离魂一般喃喃道:“什么招魂之术……我见了鬼了,我真是见了鬼了,不会是眼花、眼花了吧……” 他说着闭了闭眼,又重新打开。 江世安已经能够自如地在夜晚现身,此刻天际黑沉,最后一丝晚霞的余光也在西方消沉下去。在车内被吃掉一半的蜡烛火光映照下,他漆黑的长发,亮如明星的眸,单臂抵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闻振玉:“圣子,别来无恙乎?” 闻振玉已经没有第二个想法了。 在两人的注视下,他扯出一个难掩惊骇和难堪的笑容:“风雪剑……” 声音还未落地,江世安便如一阵夜风般扑面扫来,顷刻间到了面前。他抬手轻巧地钳住闻振玉的颔骨,虽只有一成实力,但魔剑的面子太大,足够将对方吓得战栗呆滞。他的两指缓慢收紧,指下响起骨骼被挤压、颤抖的声音。 “闻振玉,”江世安唇边带笑,视线却慢慢渡上一层刺骨寒意,“他是我的人,你白日里做了什么手脚,连我的人也敢算计?” 这句话颇有江湖中一代魔头的锋芒气势。 闻振玉也许不会相信薛简能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但江世安绝对会。 就在此刻,一道女声插入进来,说得第一句话是:“竟然能现身于人前……神乎其技……不,这已经超出凡俗范围,是仙人手段!” “救、救我……” 乔红药面露痴迷,眼中涌起一阵狂热。如果说此前红姑还觉得江湖上传闻未必尽真,那么现下,她对薛简的能耐彻底信任无比,在得到招魂之术复活自己妹妹之前,她与薛简的合作关系将会坚若磐石、牢不可破。 江世安没有理会她,掌心扼住闻振玉的咽喉,那股力道一点一点地加重、层叠如潮水般涌来,直到闻振玉窒息到了极点,闭过气去,昏死在地上。 乔红药冷眼旁观,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她远远地望着江世安,那神情愈发沉浓、专注,许久才挪开视线,望了望满天星夜,道:“没有立刻斩杀他,你比生前手下留情了。” 江世安道:“学我们道长,上善若水。” 乔红药知道闻振玉此前的伤势,徐徐道:“他可不算慈悲。你更是世间最坚硬的利器、最刺骨的兵刃。” 江世安不以为意地一笑:“乔护法只跟我论过一次武,怎么无端生出这么多感慨来。” 乔红药道:“关外为你风声鹤唳这么多年,你竟不声不响的死了。不过若不是你,也让我见识不到薛道长的道术。”她随手指示了一下随行的女弟子,那名弟子立即手脚利索地将闻振玉拖走,带进圣教驻地之内。 “离圣坛还有七八日的功夫,我会派人在这个分驻地看住他。闻振玉居心叵测,我们不能让他同行、更不能走漏了消息。”乔红药道,“我的人会给他喂一种让他变成哑巴的药,功效足有一月。无论他多么巧舌如簧、媚功高深,也无济于事。” 江世安与她商定正事,过程中一直沉默不言的薛道长忽然伸出手,将他的右手抓过去,用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擦了擦。 …… 七日后,一行人抵达红衣娘娘教圣坛。 第51章 车马验过令牌,驶入红莲城。城楼上挂着两盏红莲一般巨大的灯笼,那是圣教主坛的标识。 主坛极为广阔,内中尽是红衣教弟子,望之数万人不尽。这样的人数和力量自然能够将三城四镇、大半个关外土地牢牢控制在掌中。红莲城层层哨岗、关卡,每百步路就要验明正身,连续通过,才能进入城中的核心区域。 有乔红药在,四大护法的面子,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马车驶入核心区域,周围人人皆穿红衣,在建筑群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石雕。 这座石雕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比周围的客栈、酒幌高出不知凡几。是一个坐着红莲、面目慈悲的青年妇人,眉心有一点朱砂记,座下一男一女两个童子——这位就是圣教供奉信仰的红衣娘娘。 石雕倾万人之力,粉装金身,貌比神佛,前方香火缭绕,大炉中的香灰积得极厚。连为了妹妹不惜背叛圣教的乔红药路过,都将右手手背抵住眉心,低头向红衣娘娘行礼。 过了石雕,就是圣坛最核心的区域,里面来往的无一不是内门弟子、长老、供奉等人,放在江湖上少说也是个二流高手,叫得出名姓的就为数不少。 乔红药带着薛简向内走去。 保险起见,江世安在白天、以及人多的地方都是保持着灵魂状态,免得生乱。于是乔红药只说薛简是自己新找的医师,来圣坛再次查一查有关尸合术的奇门书册,就顺利进入了。 她用来缝合一具少女身躯的邪术,就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 两人进入了圣坛密卷宝库。 乔红药点起左边那盏小灯,正要回头点另一个,就见到虚无的空气忽然震动了一下,一股阴风扫过,另一边的烛火亮了起来。 江世安收回手,关上宝库大门,身躯在阴影晃动之处显现出来:“这里的书太多了,书架书柜就要成百上千个,你不会要我们一点点翻看吧?” 乔红药思索了片刻,道:“八年前……这件事是天字机密,一定在顶楼。按年份算,是在一千六十四到两千零一之间,你们去找就是了。” 江世安问她:“你不跟上来?” 乔红药解释道:“我奉命驻守彤城,现在无命而返,其他人知道恐怕要来问,一旦来了不好应付的人,我在第一层尚可以稍作阻拦,免得暴露。在这里要是露了马脚,别说你们道长,就是我也死无葬身之地。” 江世安盯着她看了几眼,望向薛简,见薛简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便道:“好。劳烦乔护法了。”说罢便跟薛简一起上楼去。 普天之下并没有绝对信任这么一说,但要是疑神疑鬼,那很多事都做不成。既然已经深入这里,就没有回头的路。 江世安走路无声,寂静的密卷宝库之中,只有薛简极轻的脚步声,即便有内力在身,这也简直不像个成年男子的分量。 江世安神思恍惚了一瞬,拉住薛简的衣袖,忽然道:“你的轻功又长进了么?怎么内力消退,轻功反而……” 薛简顿了顿,只回了一个字:“嗯。” 他只说一个字,江世安也就没有听出真伪。两人迅捷安静地来到顶楼,推开房门,找到乔红药所说的书柜编号。 顶楼没有窗,日光微弱。薛简的手中拿着一盏小灯,驱散昏暗,一路搜索案卷探查内容。江世安则不需要灯光辅助,光靠视力就可以辨认清晰。 丙辰年七月……丁巳年二月……丁巳年八月…… 江世安的目光从书柜上一卷卷掠过,蓦然见到一本不那么规整的案卷,上面写着丁巳年十二月。 时间对得上。 他抬手从书柜里抽出,动作很轻。江世安抬手翻开,前面都是一些其他任务,其中拐卖杀戮、串联勾结、收买内应……无所不有。 他翻到中途,一行字映入眼帘。 “丁巳年十二月二十五,大雪,寒夜,红莲降世。” 红莲降世是红衣教的暗语,意思是灭门。 “代号巴蛇、代号烛九阴,奉命前往无极门,披圣母慈照,承师匠手谕,待无极门尽死后,在原地点燃圣香,香传四野,烧尽三刻钟为止。将望仙楼令牌放于无极门门主之侧,伪装望仙楼门中剑术,步履血迹、衣衫残片等物。” “请君入瓮,引目标神智大乱,血洗望仙楼,事成,取望仙楼楼主随身佩剑为证。将此事报之万剑山庄,广传天下。” 江世安沉默着翻了一页过去。 “丁巳年十二月二十六,北风呼啸,朝霞,姑获东飞……” 后面附有红衣教内部的来往信件书函,以做责任归属之用,其中只言片语地、零星地提到了“师匠”、“神仙”等词汇。 江世安还未梳理清楚,蓦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交谈之声,是乔红药和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反应极快,立即吹熄了薛简手上的小灯,拉着道长躲入房中书柜最为密集、层层遮挡的狭窄区域。江世安自己的身躯迅速化为虚无,隐去实体,一边又紧紧地将薛简塞入不易察觉的角落,蜷缩在书柜旁侧的地方,捂住了他的嘴巴。 薛简没有任何反抗,连潜意识的抵触都不曾出现。他抬手碰到江世安的手背,缓缓拉起来握住,转头看过来,眼神里写着“我很安静,我不会出声。” 江世安的视力极好,接收到了这一讯号,他非常不合时宜的心中发软,像是让什么棉花一样的东西撞了一下,心跳不止。他忍了又忍,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又按住胸口,让震耳欲聋的跳动声安静一些。 第52章 脚步和交谈更近了。 他听到那人说:“你一回来就直奔密卷。无召而回,本就该罚,怎么还带人进这种秘地,护法将圣教的规矩都视若无物了吗?” 乔红药道:“属下甘愿领罚,那个庸医已经被属下赶了出去,他绝不会到楼上来窥测机密……教主!” 吱嘎一声,顶楼的门开了。 第26章 灯盏灭了,四周仅有从顶楼缝隙之间透出来的微光。 乔红药跟在她身后。 圣教教主名为姬珊瑚,自然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跟那座石雕金身很像的青年女性,她的眉心同样也有一点朱砂记。 “我知道你一回来就来这里,是为了你妹妹。”教主向前走去,视线随意扫过左右,她的目光掠过书柜上的密卷档案、功法书册,“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这句话跟世人劝乔红药的,或是曾经劝薛简的,都没有什么两样。 教主的裙摆从眼底一扫而过。 江世安倒是不担心会有人看到自己,只有在广虔道人面前,他才有那种怕被发现的危机感。他担心的是薛简,于是一边跟着屏息,一边忍不住挡住他。 这其实并不起到什么遮挡的作用。 “小年很可怜。”乔红药跟在她身后,“她从小跟我相依为命,我们姐妹一处吃一处睡,同甘苦共患难,可到了我终于熬出头的时候,她却死了,纵然我将仇家碎尸万段,焉能复生?如果这一世没有让她回来的办法,属下……生有何欢。” 乔护法言辞动人。姬珊瑚却已将这套说辞听过千百遍。 她的脚步在江世安面前走了几步,因为两人躲藏的地方十分隐蔽,姬珊瑚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来,只是又问了乔红药几个关于彤城事务的话,不多时便离去了。 随着门扉合上,脚步声渐远。江世安也出了口气,他转头看去,见到薛简低下头,垂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江世安捡起来递给他:“是要这个?” 薛简动作顿了顿,点头接过。那是一本在两人躲藏时被碰到脚底的书册,上面写着《自在心决》四个字,看起来像是江湖上某个小门派钻研出来、不入流的内功功法。 “你这什么眼神儿啊。”江世安随口道,“是我做鬼的视线变好了,还是你上次在问心堂……” “太暗了。”薛简解释了一句,将书册翻开,他重新点了灯,将小灯放在旁边,借光研读了片刻,眉峰越收越紧。“这本书……” 江世安见他神情变化,跟着看过去,审视片刻,道:“虽然能够催发内力暴增,但却透支生命与天赋,着实不像是正派武功。它的优缺点都十分明显,只是缺点隐藏得很好,造诣低的人恐怕看不出来,还会以为此书高深莫测。” 他说着说着,脑海中思绪一闪,忽道:“这跟万剑山庄何忠、赵怜儿得的那本功法效用很像。署名是谁?” 薛简反手翻过来,署名者为:大善师匠。 “假名字……”江世安喃喃道,“在圣教记载当中,这个师匠的地位可不低啊,我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 薛简依旧眉峰紧锁,他将书册收到怀里,寻找刚刚两人碰下来的那面书柜,在里面果然又寻觅出几本薄薄的功法内册,这次不是内功,而是一些招式、剑术、拳法……还将圣教原有的一些功法补录修正了。 像这样一位博学宽仁的前辈,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尊为座上宾。 江世安跟着看过去,见薛简翻阅的手越来越急促,神情也愈发凝重。他垂眼扫过去,除了这些功法表面高深、而内含纰漏之外,居然也看不出什么,他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薛简合上一本剑法,脑海中顿时显现出里面记录的一招一式,补录修正的第三招、第八招、第十二招……剑影跟记忆当中的逐渐重叠,他缓慢抬眸,说:“里面有方寸观功法的影子。这个大善师匠……恐怕与我师出同门。” 江世安愣了一下:“……啊?” 跟薛简……师出同门?! “这些他修订过的功法里,有方寸观根本心法的痕迹。不过我派中正平和、循序渐进,‘大善师匠’修撰的部分,却锋芒毕现、剑走偏锋,似乎是在……试错?” “拿红衣教弟子试错吗?”江世安下意识问。 “不止。”薛简道,“万剑山庄流传的那本恐怕也一样。方寸观的心法奥妙十足,我只能修行,不能参悟。这个人却可以精准地找到其中可开发修改的部分,如果他不是跟无极门的灭门案息息相关,大概我还应该叫他一声前辈。” 江世安思绪骤乱:“比你的眼光更好……那只有上一代的人了,这些人不是退隐就是开宗立派,不会是……广虔……不,他连我的魂魄都能看见,若是与我有仇要设计我,岂不易如反掌,怎么会放任我们来这里?” 薛简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无论此人的真面目是谁,于他而言,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时间紧迫,江世安当机立断:“我们将有关的证据和案册都带上,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到了安全之处再细细查看。” 两人收好书册,由江世安探路感知,确保密卷宝库中并无旁人后,再让道长离去。 根据约定,薛简在宝库之外见到等候在此的乔红药。乔护法双眉微蹙,见他出来才稍有一丝安心,她做戏做全套,假意斥责他医术不精、对自己没有帮助,随后让一位心腹弟子领他出去——表面说的是“赶出去”。 第53章 红衣教的底层建筑四面皆设窗牖、另有描绘关外景色的屏风。日光投入屏风之上,几乎是半透明的。只要离开这里,乔红药和薛简的约定就算完成,她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招魂之术。 光影随着屏风上的绘画不同,时明时暗。 那名领路弟子只顾前进,并不回头。一行人行至那尊石像前,参拜过后,刚要登上马车,江世安忽觉不对,一股惊人的直觉预警骤然发作,他率先一步撩开车帘。 他的动作很轻,就像是清风飘拂,不意间撩起车帘的一角。 车上坐着一个人。 红衣、金冠,眉间一点朱砂——姬珊瑚。她把玩着车内的茶具器皿,又嫌弃它们太过朴素平凡一般扔在桌面上,让瓷器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转,旋即抬眸,唇边勾出一丝笑意:“薛道长大驾光临,怎么不下帖子堂堂正正地来,反而做这些暗中偷鸡摸狗的勾当,真让本座失望呀。” 随着声音响起,车帘再度落下。 薛简沉默刹那,道:“是薛某失礼在先,请教主海涵。” 江世安听得大脑瞬息定住,扭头看他:“现在是讲礼貌的时候么?” 薛简没有退却,在片刻凝滞之后,撩起车帘进入马车。 他坐得很远,矜持端正得如一尊木雕泥塑的像。这辆车居然真的按照嘱咐动了起来,向圣坛之外驶去。 姬珊瑚笑道:“你倒有胆识。这里可是我的地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魔剑再世,也得给我倒杯茶说圣教天下第一,求我让他囫囵个儿的出去。” 江世安一点儿也没含糊,立即伸手给她倒茶,复读她的话:“圣教天下第一,让我们道长走吧。” 在两人面前,被扔到桌上的粗糙茶具在空中无形地摆好,把壶中半凉的茶倒了进去。 姬珊瑚目光一凝,正想着“御物”两个字。传言剑道登峰造极、佩剑就会无风自动,无论多远都能召回执剑者身边…… 她正凝神思考,便见到两侧的车窗“唰”地一声关严,日光被隔绝在外,面前缓缓复现出一个人影,面容——见了鬼了。 江世安把倒了的茶推给她,无奈道:“我可按你说的做了,别为难薛知一了。要是教主有什么话要说,不如就跟我说吧。” 姬珊瑚看了看薛简,又对着江世安的脸停了许久,低笑一声,道:“原来你们是这样说服乔红药的。她真是疯魔了——你也是。” 后半句是对薛简说的。 薛简轻咳一声,不作回答。 马车渐渐行驶着远去,江世安在心中清算了一下路程,与她周旋道:“教主大人,你要是真想动手,早就在楼中出手了。那时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也在……如今这个时候再想动粗,我可就不答应了。” 姬珊瑚眯眼道:“江世安,你好像不能在阳光之下现身吧?” 江世安笑了笑,道:“我向来最擅长的就是血溅五步、一击毙命。正巧是我与教主现今这个距离。” 姬珊瑚道:“上次你来关外,我四个护法被你杀了一个,伤了三个!这笔债我没找你,你自己就送上门来。就算你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力压群雄、登峰绝顶,难道还能护得住这位内功消散的薛道长么?” 江世安心中蓦然一紧,简直有一种蛇被掐住七寸的压迫感。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仍旧轻松,只道:“道长与我齐名,亦是绝世高手。为了红衣教考虑,教主还是别起这样无谓的争端。” “别以为我看不出。”姬珊瑚拿起江世安给倒的茶,闻了闻里面的味道,解渴般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的气息比当年闯入关外的你,可差得远了……我与你说这话干什么。我确实不愿意动手,只是你们带走的东西,要拿出来——我还真不知道圣教之内,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你们两位舍身犯险的。” 她的神情十分玩味,带着一丝探测奥秘的兴趣。但就在薛简将那几本特殊的功法取出、展现在姬珊瑚面前后,她却勃然变色,视线猛地凝固在上面:“……你们看出了什么吗?” 江世安察觉她话语中别有含义:“教主看出什么了。” 姬珊瑚伸手要去抓薛简,被江世安从中挡下,只碰到他冰冷的手背。她料到势必不可能轻易在江世安面前挟制对方、强硬逼迫,于是态度立即温和了不少:“我能看出什么?我不过是以习武之人的眼光,觉得这些功法修改得固然好,却……” “急功近利、祸及人命。”薛简忽然道,“成者内力大进,败者粉身碎骨。” 第27章 姬珊瑚的目光凝驻在薛简身上:“道长所言不错。” 她屈指敲了敲茶杯,沉思半晌,忽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我也可以视若无睹,放你们离开圣坛。我只问你一句——师匠所传授的功法,是不是在拿我教弟子试验?” 薛简道:“教主将这些内功束之高阁,心中分明已有决断。请问教主,大善师匠究竟是谁?如此前辈,怎么会在江湖当中籍籍无名。” 姬珊瑚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江世安不解皱眉,“你一教之主,身份极尊,难道跟他交涉时还一派懵懂,任人摆布?” 姬珊瑚瞥了他一眼:“你说话怎么这样不中听。大善师匠是我师父的朋友,多年来一直以面具易容的形象出现,真面容从不示人。他自称曾经受过重伤,面容毁坏,不堪相见,只为参悟典籍钻研出天下第一神功为要。虽然为人低调,周围却聚集了一帮无名无姓的高手,对他言听计从……八年前,无极门的这件事,也是师匠吩咐的,那时我还是少主,对此知悉不多。” 第54章 “他在你们教中地位不低啊。”江世安凉凉地道,“手底下的人竟然全数听他的调度安排。” 姬珊瑚道:“师匠为人慷慨无私,人人敬重,在教内有太上供奉的尊位。不过自从我接任执掌圣教后,他就渐渐的不再露面了,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没有师父那样信任他……还是说天下已经没有他看重的绝世天才,能为他试功炼药、随行左右了。” 江世安捕捉到了关键:“绝世天才?” 姬珊瑚露出笑容,用那种意味深长的视线看着他,对江世安道:“力压薛道长、将方寸观传承踩在脚下的绝世天才,不正是魔剑你么?在你之后,天下奇才……黯然失色啊……” 她的喟叹之声很轻,放在江世安耳畔,却有千钧之重。他纷乱的思绪凝结起来拧成一条线,正要追问姬珊瑚知不知道如何寻找师匠,眼前的红衣女子便飞身而出,撩开车帘,脚下如踏一朵莲花般轻轻落在车外。 只一晃眼,她便消失不见了。 马车仍在行驶,此刻已经离开了圣坛最紧要的关隘。 没有动手,自然是好事。江世安抬手抵住额头,将一直以来的线索整理起来,在车上翻看圣教上的案卷。 他一时心焦,字眼未必真能进入脑海,只是需要这样一个行为来缓解这种焦虑。没看两个字,道长便握住他的手,掩住纸页:“会头晕的。” 江世安说:“我是鬼,我可不会。” 薛简无声微笑,他的指腹摩挲着江世安的手背,将他的手拉起来贴到面颊上,闭眸道:“三日内……我帮你理清线索,总结证据,我们先回太平山。” “……三日?”江世安对这个时间限定有些不明白。 薛简睁开眼,望着他的面容,很久都没有移开。 …… 很快,江世安明白了为什么是三日。 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两人赶回太平山的路途上天气并不算好,时晴时雪。两人彻夜长谈,很快将证据线索理清——这个“大善师匠”,通过向各派传授功法,半是交好半是控制的情况下,搜罗了很多江湖上的少年天才为他所用,这些人不是走火入魔神智已失、就是心灰意冷走投无路,最终——似乎都成为了他的弟子。 弟子?也不尽然,从目的上算,只称得上是傀儡而已。 这是两人根据线索进行的推测。薛简熬夜把关键线索一点点刻在薄竹片上,将竹片连起来,那些竹片上的刻痕很深,光是用手都能抚摸出来。 第三日,正逢节庆。两人歇脚的小镇张灯结彩,到了夜晚,外面有人燃放烟花。 江世安停下手,转头看向窗外炸起的烟火。他虽是鬼魂,在这样的寒夜里却并不惧怕烟花爆竹,而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他叫身边的人:“薛知一,今天是什么节啊?” 薛简没有抬头,他在烛火底下,用一把小刀刻制竹片,轻声道:“是大除节。镇上有击鼓驱疫的活动,扮演‘大傩’在走街串巷,百姓们和当地的门派都会放烟火……你不要去,‘大傩’会冲撞你。” “那你不下去看看吗?”江世安道,“噢——你不爱吵闹,我们道长只喜欢清净。” 他唇边含笑地打趣一句,转过头看,恰好与薛简对视。灯火下,道长那双清寒的双眸泛出一种特别的温柔,他专注地凝视着江世安的脸,想要将他的每一分刻进眼睛似得……慢慢森*晚*整*理的,这种专注演变成了痴迷、热切,如地底最深处燃烧着的幽火。 他放下了刻刀,当着江世安的面俯身过来。 两人之间的气息交汇起来。薛简伸手捧住他的脸,他总是这样以一种珍贵的、放在手里怕摔了的动作,默默地接触对方。 江世安被看得耳尖通红。道长太腻歪了,这样当着面的贴近和亲昵,让江世安的心口突突直跳,他舔了舔唇,眼神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刚要说话,薛简忽然吻上他的眉角。 他的唇温热柔软。 犹如蜻蜓掠过水面的薄翅,忽闪一下送来了细碎的风动。这样细微的触感印在眉角上,江世安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握紧了手,掌心几乎有一种攥出了汗的错觉。 薛简的手从耳畔深入,插进他的黑发之间。他稍微低了一些,从眉角吻到江世安的眼睑上方。 很轻……痒痒的。江世安的眼睫忍不住颤动,在这张俊秀又锋锐的脸上,在他素来游刃有余中夹杂着玩笑的神情当中,挣扎颤抖的双睫几乎成了他身上唯一的脆弱之处。 薛简触碰他的眼睫,吻到眼尾。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他低头轻蹭江世安的鼻尖,在亲他的前一刻,忽然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嫌弃……什么?”江世安心中已经预备让他亲了,骤然间插入这么一句,他霎时有一种快要到顶又被憋回去的感觉……倒是那股热乎劲儿不减反增,耳根烧红了一片,心说自己怎么就等着薛知一主动了,他是男人,难道我不是吗? 正没想通,薛简又不问下去了:“没什么的。” 随即,他便如预料当中地亲了过来。只是这次并没有那么强的掠夺欲和几乎毁坏的暴躁。他反反复复地、很温柔地感受江世安的唇、感受他舌尖的温度,很久都不愿意分开。 窗外的烟火炸响了。 江世安回抱住他,在交吻的间错当中,眼底映上小镇里满天璀璨而下的烟花。他转头想要跟薛简说——他想说你要是真心的话,我们办个冥婚吧——话到口中,词不达意,只说了一句,“今夜的烟火很美,要不要看一眼?” 第55章 江世安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 薛简摇头,只是盯着他,低声道:“文吉,我能看到你……就已经很好了。” 江世安想说,你不是天天都能看到我吗?没说出口,便被道长紧紧地抱住,缠.绵地耳鬓厮磨。 天明之时,还偶有几声烟花散去。 江世安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他被薛简喂了一根蜡烛。道长硬是看着他吃,吃完了才让他去睡觉。次日一醒过来,摸了摸身旁,空的——薛知一比鬼起得都早。 江世安爬起来,揉了一下脸,坐在榻上清醒了片刻,一抬眼,见到薛简在抚摸竹片上的刻痕。 他对着手中的竹片,眼神却没有完全落实,而是用手触摸,摸到字迹清楚、刻痕停止的地方,便从桌上拿起刻刀……摸索了一会儿,借着昨夜没有写完的内容刻下去,才两个字后,小刀便有些刻歪了,抵在两个竹片相接的边缘,向缝隙里一滑,顷刻间刺入了他按在后方的左手。 “薛简!”江世安怔了一下,立马喊出了声,他凑过去拿开竹片,扔掉刻刀,手忙脚乱地翻了翻两人携带的东西,取出伤药和雪白的布巾,捞过他的手处理伤口。 薛简看着他的动作,说:“很小的伤口,一会儿就不流血了。” “你说什么呢!”江世安有些抓狂,“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你身上的伤才迟迟愈合不了。你这手怎么回事儿?掌心里都是伤疤,你——”他声音一顿,蓦然变得出奇冷静下来,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薛简沉默片刻,道:“有些看不清。” “有些?”江世安第一个想到的是在问心堂的那几日,但这应当不是主要原因,“你要跟我说实话。” 薛简更正了一下言辞:“……还能看清一部分。” 江世安心口一窒,一股非常压抑的感觉笼罩过来。他束手无策、而又无可奈何,半晌后,将声音中发抖的部分吞回去,尽量冷静、克制地说:“回太平山,师爷会有办法的。广虔道人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道医。” 薛简没有打破这句话中为数不多的期许。他其实很喜欢文吉这样遇到事情第一反应是想办法解决、而不是放弃的反应。他听得会心微笑,语调很温和地说:“没关系的。我只差一点点就全都记下来了,你看,每一个字都可以摸出来。就算我以后瞎了,也能……”帮到你。 这三个字没说出来,江世安就猛然攥住他的手,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攥紧的力道有些重,指尖有轻微的颤抖,他低下头,咬着牙说:“你没有。你只是眼睛受伤,视力变差了,我认识几个域外的名医……如果广虔道人没有办法,我们就去找他们。” 薛简顿了顿,道:“……域外很远的,要走非常非常久,等我们找到师匠,帮你报了仇再去找吧。” 江世安重复确认:“你真的会跟我去吗?这是答应我了吗?” “会的。”薛简点头,“我答应你。” 第28章 江世安对他的承诺深信不疑。 他知道薛简不会说谎的,他知道对方不会骗自己。只要他答应了,薛简就一定会跟自己去……江世安心中越是着急,回方寸山处理事务、见广虔道人的念头也就愈发强烈。 他急需知晓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广虔道人究竟有没有办法——无论这个答案是好的、还是坏的,江世安此刻对这个结果的渴求强烈到了超越自己的仇恨的地步,他甚至遗忘了自己的仇怨和痛苦,忘却了八年前那阵痛彻心扉的刺骨寒意,那些像是用一枚枚刀片、将他的血肉分割切破的疼痛,都在这件事面前变得相对模糊了起来。 他有一瞬间甚至想——要是他真的死透了、死得彻彻底底,薛知一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自己的事多次受伤、被方寸观责罚,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宛如旭日朝霞一般的薛道长。 这份飘入云烟的思考,很快消去痕迹,归于虚无。 在天明后,两人立即启程。江世安在白日里不能现身,薛简便戴了一件斗笠,让他停留隐藏在自己的影子里。这样即便是在正午,江世安回归风雪剑上休息时,也不会被日光所照。 这件斗笠很像江世安的东西。 在生前,江世安也是时常带着一件遮掩面容、荫蔽雨雪的斗笠。反倒是薛道长堂堂正正,从不掩饰身份。 斗笠上的带子有些旧了,缝线也歪了一些。薛简动作很慢,试探着系好,中途被一双冰凉的手接过去。 江世安靠近过来,低头给他固定好系带。在阴影之下,薛简的白发昏暗无光,没有一丝光泽。他那双看不太清的、平日里很冷淡的眼眸,望起来却无限温柔。 江世安心中微动,一阵莫名的酸涩蓦然涌起。他一生从未软弱过,竟一时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只徒劳地按住了左胸,低头缓了口气,说:“我牵着你走吧,下楼梯要小心一些。” 薛简点头,平静温和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方向,万物模糊,但在他眼中,还能根据嵌刻进脑海里的回忆映照出江世安的模样,他记得文吉的眼角眉梢、记得他挺直的鼻梁,记得他被亲吻时……因为紧张而忽然急促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唇。 失去视力对薛简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他并没有忘记江世安的模样。 江世安拉住他的手。 第56章 这样的牵手很隐蔽,没有人能看到。江世安不能被其他人看见这一点,微妙的、难以描述地带给了薛简充足的安全感。两人就光明正大地扣着手指,江世安的手指牢牢地握着他。 薛简眼神不好,江世安不放心他骑马,于是又雇了一辆马车。就这么行过两日的路,江世安发现他对于视线模糊适应得非常快,能根据一点点光线的变化来判断时辰、方向,他的听觉和内力还在,寻常的匪盗毛贼不能近身。 江世安隐隐松了一口气。 三日后,两人在关内驿站吃饭。 那是一间很窄小的铺子,里面只有一个煮面的师傅。周围三三两两地聚着一些江湖客,他们在聊一些武林里风闻的消息。 江世安坐在他身边——那条长板凳里看上去只有薛简一个人。他在铺子挡下的阴影当中,抵着下颔,认真地看着薛简吃东西。他进食很慢、很文雅,这是方寸观的教导,不像自己,总是觉得下一顿不一定还活着,所以急于把肚子填饱,感觉不到饿的时候,就能获得很多的幸福感。 江世安是靠这么一点点奇怪的幸福感,在血海深仇里让自己高兴起来的。 他认真地盯着薛简。从前他没有很认真地观察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薛简看起来更好看了,哪怕他满头白发、哪怕他内力消散面色苍白,他几乎脱去了与江世安平分秋色的宿敌外壳,脱去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武功和内力……他还看不太清了。 江世安就是觉得他变得更好看了一些。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薛知一有这么好看,说不定会早一点……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上他的。 道长吃完东西,把铜钱放在桌子的右上角,然后朝他伸出手。 江世安马上就伸手握住了他。 薛简看起来心情不错,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身后聚集的江湖客忽然提起:“……你们听说了那件事没有?”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个人啊。”江湖人得意洋洋地说起自己的谈资,“方寸观的嫡传!那位破戒杀人的薛道长!怎么样,嘿,这名声够大了吧?他疯了。” “好好的人,怎么说疯就会疯,扯淡,又是你编的!” “我编什么!”提起来的那个人急了,“他杀了人,还为一个死掉的魔头跟世家为敌,依我看根本就是疯了,到处滥杀无辜,连世家大派开设的客栈都被他卷席杀光了,亏我以前还接受过方寸观的救济,真没想到他变成了这种人……你没看见吗?最近几个世家的弟子都在外面张贴告示,说他很是危险……”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江世安按剑起身的刹那,薛简紧紧地握住了他,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动手。”江世安勉强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漏洞百出的谎言,“我没有要杀人,我……我就是去教训他们一下。” 薛简说:“快到正午了,我们走吧。” “薛知一……” 道长静静地看着他,神情还是那么温和,这让江世安幻视到了最初的他、幻视到了那个没有被江湖风波浸染过,完全良善的他,就好像是现在这样,习惯于容忍、退让、放弃冲突。 让他没有忍下去的事,没有一件不是跟自己有关。 江世安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没有挣脱开,他任由薛简扣住自己的手,低声说:“文吉,我们走吧。” 江世安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薛简将风雪剑收回身边。 两人继续向中原行进,向着回太平山的那条路前行。 也是在这条路上,江世安才发现像这样的谣传和风言风语实在太多太多,多得让人百口莫辩。这些传言里面有各个世家的手笔、还有一些人浑水摸鱼、夸大其词,已经到了无法澄清的地步。 越接近太平山,天气就愈发暖和,集市就更加地热闹。江世安计算着时日,跟薛简道:“等我们回去,山上是不是要到春天了。” 薛简带着风雪剑坐在一颗枯树下。这里地势很高,能从此处望见下方城镇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的眼中,这不是人群,只是一条星火汇聚的河流,模糊地东方缓缓流去。 他说:“山上会冷一些,这里的人都在踏春夜游了,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呢。” “要很久才能化吗?”江世安贴着他坐下,身形在黑暗当中显现出来,“已经三月份了。” “太平山以前到了四月还会再下雪。”薛知一道,“会很冷的。” 江世安握住他的手,他缓缓地靠了过去。薛简的手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温热了,似乎是让风吹了,有一点凉凉的。他下意识地想把道长的手放在怀里捂一捂——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身上更加冷冰冰的。 江世安有点尴尬地停下动作,五指合拢,穿过他的指缝。两人的手以一种非常缠.绵、彼此依偎的姿态交叠在一起。 薛简维持着这个动作,他唇角微扬,望着江世安的脸,那双眼睛很是明亮温柔,映照着不远的集市里流光璀璨的夜灯星火。 江世安看了他一会儿,说:“明明路上总是听到无端责怪你的话,你却一点儿都不生气……我都要替你气死了。” 薛简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一点摸索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让江世安靠在自己身上,他说:“不要生气,我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第57章 江世安抵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喃喃道:“今天的星夜可是很好看的,你都看不清……” 薛简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太平山上的星夜也很美,我看了很多年,早就腻了。” 江世安又悄悄地说:“这座小镇跟方寸观挨得近,治安好,很热闹,你都不去看一看。” 薛简无声地微笑,过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下山,早就看过了。没什么出奇的。” 江世安在他怀里安静了待了很久,山下的春夜已经足够暖和,他感受到一缕温柔款款的风扫过面颊、掠过眉宇,人间四月,连风声都轻盈,像是怕他睡着了,不敢惊动。 这像是一瞬间,但这瞬间,又久长到令人错觉地以为一瞬过了百年。 就在薛简解开外衣,想要披在他身上的时候。江世安忽然按住他的手,说:“我是鬼,我才不会冷。你穿着吧。” “嗯……”薛简放下手,听到他问。 “快的话,明天我们就能赶回去了。广虔道人一定有办法的……”江世安闭着眼,声音很低,一会儿飘到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近似幼稚地在耳畔纠结起来,“你的元阳之身,我要怎么跟师爷解释……?” 薛简忍不住悄悄地微笑,他的手绕过去,把文吉抱在怀里,低声道:“我来解释吧。” “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的……”江世安问。 “会的。”薛简说,“师爷不会忍心让你蒙受不白之冤,当年的事情,他会帮我们昭示天下,向各派索要参与此事的凶手……就像他让我揭露何忠一样,他其实是一个很和蔼的长辈,看不惯有年轻的孩子蒙受冤屈,说不定还会帮你找到真正的凶手。” 他的话越来越轻,等到江世安没有回音的时候,才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眉心。 第29章 次日,日暮之时,披星戴月的跋涉终于到了终点,两人回到了太平山。 山上不远处响起道童们做早课的声音。 薛简没有耽误哪怕片刻,他立即去拜见师爷。静室之外只有清知师弟守在旁边,他远远地见到师兄,刚要露出欢迎他回来的神情,表情就缓缓地凝固在了脸上——他注意到师兄的视线不正常。 他更像是被人挽着手带领着走的,这段短短的、略微有些弯曲的鹅卵石路,薛简平日里没有走得这么慢。 清知误以为这是在圣坛受了伤,伤到了眼睛,所以带动前些时候在问心堂受罚的病根儿。他快步迎了上去,开口道:“薛师兄。” 此刻是日暮,夕阳的一线残光朦胧地映照在薛简的白发青衫上。他用身躯挡住了残阳,江世安早就轻声在他耳畔告诉薛简,提醒师弟在门口。 “你能回来……”清知缓缓松了口气,“这已经很好了。圣坛是龙潭虎穴,那个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快进去吧,师爷见了你一定也很高兴的。他老人家这两天总是惦记着师兄呢。” 薛简本要进入,推门前忽然问:“师弟,这段时间师父可曾下山。” “……是问镇明霞师伯吗?”清知愣了一下,道,“师伯一贯云游四海,前几日说要为二师爷带一坛巡城的千日醉,如今不在山上。” 薛简沉默了一刹,微微颔首,道谢说:“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抬手推开房门。 静室里提前点了两盏烛火,与黄昏的霞光交相辉映。广虔道人穿着一件宽袖道袍,鹤发严整,臂弯里斜放着一柄拂尘。 他坐在棋枰之前,棋盘上只下了一颗子,黑棋点在三三处,对面无人,只有一盏刚倒上的茶,茶水泛起淡淡的白雾。 “清知,”广虔道人没有转头看他,只是说,“把门关上。” 清知在薛简身后应了一声,关上了门。 门扉合拢,晚霞的光晕被渐渐收束成一线,掩在门缝里。薛简走了过去,隔着几步向长辈行礼:“师爷。” “我算到你今日该回来了。”广虔道人说,“过来陪我下一盘。到这个岁数,世人活到我这个年纪,都是儿孙绕膝的了。你二师爷寻觅好酒去了,你师父那个人性子别扭、又是个臭棋篓子,只剩一个你,还跑了……” 他说着笑叹了一声,抬眼看向薛简。 薛简正襟危坐地在他对面。 广虔道人将他的面容端详了片刻,说不出是倦怠多些、还是无奈更多些。他转头看了一眼江世安,以他多年修来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招魂术如今的进展。 他道:“你也坐下吧,这么紧张干什么,老道多年不曾出手,早就修身养性了,怕我将你除了?” 江世安随行到身边,听闻广虔道人这么说,便也默默显露出身形,坐在两人下棋旁侧的空位上。他不是很懂棋,虽知观棋不语,但肺腑五内当中徘徊着薛简的病症……他满腹疑虑,心思晃动,忍不住要开口时,一只手忽然被薛简按住。 随后就听师爷慢悠悠地开口问:“你的眼睛看不到了?” 江世安心中一跳,万千疑问抵在喉口,手掌瞬间收紧,望着广虔道人的面容——他日思夜想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了。 可是这样的近在眼前,却陡然生出一股胆怯。江世安那颗风刀雨剑之中都能一往无前的心,却因这个未知的结果猛烈地震跳起来,似面临一种可怖的审判。 薛简低声道:“是。” 第58章 “这是在问心堂受了伤,所以你的五感会先失去视觉。”广虔道人懊悔慨叹,“若是我不罚你,你或许还能多看一些时日。但我若不罚你,岂知你的心有这么硬?” 薛简道:“能从圣坛全身而退,弟子已受祖师庇佑。” 五感?江世安被这句话的信息冲击得陷入了沉默和恍惚。他看着两人对弈,手指情不自禁地蜷缩攥紧。 两人说话之间,棋盘上缓缓又多了一个子。薛简看不清,所以江世安反应过来时,便小声将广虔道人的行棋告诉他,道长摸索着,将白子落在对应的位置。 这样下棋是很慢的。 广虔道人并不介意,他继续道:“可有收获?是不是如你所愿了?” 薛简点了点头,将准备好的案卷取出来。这里面既有从圣坛取出的物证,一部分向乔红药求取到的圣香,还有薛简自己篆刻整理的线索,他将此事规整成辞令,只要稍加润色——不,甚至不需要过度的润色,内容贴合恳切,没有半句虚言,立即便可昭告天下,不仅能翻开望仙楼血案的真相,还能将压在无极门匾额上面的坟土一并扫清。 如此一来,向参与灭门的杀手、江湖客、成名已久的名门大侠追魂索命,也一样师出有名。 广虔道人抬手接过。他凝眉翻看下去。 日光渐暗,四周的烛火愈发明亮。 广虔道人一直看到天色昏暗,才收拢竹简,看向这个方寸观最寄予厚望的弟子:“小简,我多年清修养性,不会为了他出山。但你……唉,你这样做,师爷也不能坐视不理。四月底是召开剑器大会的日子,我会在那时候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不过……” 他顿了顿,问到了关键之处:“即便众门派弃车保帅,将此事推诿给当年参与灭门的弟子,也依旧不能锁定主谋,你帮他报仇,只报了十之一二罢了,这个‘师匠’才是其中关键,他的身份,你可有想法?” 薛简道:“请师爷看这本功法。” 他将在圣坛取得的功法交给广虔道人。 广虔道人开始只是面色有些凝重,察觉此事牵扯不小,但当他看完那本功法之后,神色却直接变了:“小简,不要再查下去了。” 薛简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居然全然不在预料之内。 他没有答应,似乎在等待师爷的解释。 广虔道人却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落子,而是起身道:“你现在就回去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离开方寸观,千万不许下山。” “师爷。”薛简跟着起身,叫了他一声,“弟子如果不能查清一切,寝食难安……不能从命。” 广虔道人看着他,望着这位最疼爱的、却屡次悖逆的弟子,他凝视片刻,突然发觉:“你的元阳之身散了。” 薛简怔了一下,说:“是弟子的错,我们……” 话音未落,广虔道人转而看向了江世安。这样微妙的视线移动,却立即被薛简接收到,他向左侧挪了半步,想要挡在江世安身前。 广虔道人冷冷地道:“你跟一个鬼魂纠缠不清,屡犯戒律,罪上加罪,自立派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我就算为了方寸观数百年清誉,如今将你逐出师门都不为过!你却还不回头?难道真要寻死不成?” 他说到此处,怒极反笑,慨叹笑道:“我忘了,你早就是寻死了。” 江世安听到这里,所获的侧面信息已经足够多了,他攥住道长的手,迎面面对这位长者,道:“薛简到底为我做了什么?他的眼睛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倘若有任何机会,江世安愿献一切,我本是已死之人,我——” “你本是已死之人。”广虔道人打断了这句话,看着他道,“以你的眼光,能看出小简身上还有什么生机么?我看你不是魔剑,倒是我徒孙命中的天魔星,毕生的业障。” 说到这里,观主也自觉失言,他闭了闭眼,继续道:“小简,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我依旧会在剑器大会上替他翻案,这是为了你的一意孤行、你的半生心愿,不为别的。但今日之后,你必须留在我身边,终生不能再下山一步,放弃你要做的一切,专心修道,才能保全你和整个方寸观如今的名誉;如果你不肯留在这里,我会——” 他的视线看向江世安,沉默片刻,道:“师爷多年不杀生,不曾出过手。” 薛简似乎极是冷静,他撩袍跪下,垂首道:“招魂之术一旦开始,不能中止。如果他命魂消散,弟子也一样不能活下去。” 广虔道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只有将你逐出师门,革去道牒,清理门户,以保全大局。” 第30章 不可以。 江世安的脑海里只乍现这三个字,他来不及再有别的思考,在这样悬殊的选择当前,他几乎要情不自禁地代替薛知一做出回答。 比起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严重程度,他宁愿忘却过往的恩仇,他情愿放下屠刀……他情愿就这么永远不甘地沉眠下去,带着满身污名深深沉入无尽的渊底,不要有这么一个人俯下身去,为他身上那些腐朽的泥土挖烂手指。 但他脱口而出,四面却无声。江世安抬手扣住了咽喉,口中居然一道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脊背一烫,从一股炽热的触感中感觉到了背后的符纸,符纸上的朱砂鲜艳至极,随着金符生效,朱砂一点一滴地流淌下来,坠入他被血锈干的黑衣。 第59章 薛简轻轻地收回手指。 道长用符纸封住了他的声音。 江世安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不解和慌乱。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薛简的衣袖,喉中一道声音都发不出来,嘶哑的气音穿过胸膛,尘世中一道一道的冷风混着香烛气,豁然灌入五脏中。 ……不要。 他想说这两个字。 他想说的是,不可以,薛简,你清醒一点…… 可是江世安早就知道,薛简一直都没有清醒过。 在他的双眼注视之下,薛简抬首面对着广虔道人,俯身叩首,一个头磕在棋枰下冰冷的砖石之间,他说:“师爷,求您一定为他伸张真相,世上没有人真心地帮他主持公道……文吉在世这么多年,已经很久都没有亲人了。” 广虔道人闭上眼,将头转向另一边,握着拂尘的手愈发收紧。 “弟子不孝。”薛简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带着一丝因忤逆长辈期许而生的惭愧,“薛简不能留在太平山。” 他站起身,说了下去:“师爷,是我败坏了方寸观的清誉,按照规矩,请师爷召集众人,烧帖熄香,下达钧命……此后弟子做出任何事,都与师门无关,恩怨罪孽,只在弟子一人,若有人来讨我的命,让他们自去寻薛简,不要再玷污方寸观的声名。” 江世安豁然扯住他的衣角,但薛简没有回头。 他身上是一件旧衣,这件衣衫落在掌中薄得像是要融化一样。 广虔道人看着薛简的面容,长久一叹,低道:“……痴儿。” 他转身离去了,向门口的清知吩咐了一句话。清知道长躬身行礼,在听清师爷说的话时,他脸上的笑容和血色一瞬间蓦然消失,他听到师爷说:“把薛简的命香熄了,寄名帖取来,命众人前来静心堂。” 这是方寸观每一位正式弟子的两样信物。拜师入门时,师长会为弟子插上一柱命香。这炉香每日都会有人点燃、烧尽后会再度更换,据说会寄托孩提时的一点灵思。而寄名帖则是写上生辰八字,拜认天地为父母。 “您……”清知眼前一花,观主的身影便忽然消失了,他转头看向室内的薛师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师兄?” 薛简闭了闭眼,向他道:“有劳师弟了。我……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他起身要走,把手伸出去。这次迟滞了一点,江世安才将手接过去。 江世安的手指有些凉,还在轻微的发抖。他紧紧地抓着薛简的指骨,把他的手攥得发白……随后才惊醒一般松开,指尖一点点地扣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突然想起薛简掌心的伤痕。 薛知一似乎就是这样……在不能忍耐的时候扣紧手掌,指甲就会陷入进掌心里,用疼痛来平息心中沸腾的涩苦。然而江世安没有痛觉,他没有痛觉……他感受不到。 为什么感受不到呢?江世安脑中混乱地想,无声喃喃道,让我痛一点、让我痛一点……我…… 薛简掰开了他的手指,低声道:“我们走吧。” 江世安的反应迟钝了几息,牵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走出静室时,天空刚刚飘起一层薄薄的雪花。人间已近四月,可就像薛简说的……四月的山上,居然真的还有雪花飘落。一点一滴的薄雪落在江世安的眼睫、鼻尖上,没有被融化。 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没有被融化,只随着走路的颤动,向下扫去点点飞白。 江世安对于时间的感知有些麻木了。他来到静心堂门前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年轻弟子被通知到,满脸疑惑不明地聚集在这里。其中还有几位跟镇明霞平辈的师长,有男有女,面色都有些不忍和忧虑,显然是知道情况。 薛简什么也没有说,撩起青衫,在门槛外、在匾额的下方,向静心堂上首的位置跪下。雪花在这过程中被抖落,可是有更多的雪落在他身上。 江世安陪他跪了下去,在薛简的身侧。可是自从薛简给他森*晚*整*理贴了一道符纸之后,他不仅不能言语,也不能显露形体,甚至符纸被道长收回时,效用还没有结束,他依旧是天地间一抹无人发觉的幽魂,只有薛简会望向他。 薛简将金符收回,重新叠好,伸手握了握他,轻声道:“别害怕……只有三刻钟。文吉,三刻钟后你就会复原的。” 江世安张口想要说什么,只叫了薛简的名字,他就停下来了,星眸凝滞地望着薛简的眼睛,眼底透着一股被冷风吹凉了的湿润,像是从眼球里面开始结冰。 薛简说:“……不要害怕。”他重复,“很快就会好的。” 江世安咬紧牙齿,素净的齿列发出碎颤的、磨击的轻响,他喉结动了动,感觉咽喉似乎也被风吹得寒冷,从喉管里慢慢上霜、成冰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挤压他的胸口,一股股的寒气被挤压进去、再被抽离出来,在他的身体里无情地抽打一遍,还是那么冷。 周围持续着弟子们轻声的私语。 “……薛师兄?他是怎么了……师兄回来了。” “小师叔?”是大吉稚嫩而迷糊的声音,像是睡醒了被叫起来的,很快又紧张起来,“小师叔犯错了吗?太师爷为什么叫我们……” “这孩子虽然犯了些错。”一位年长的女冠叹道,“也不至于……” 第60章 “……师兄几个月前就变了。”有人说,“常常来往无踪,还到处杀人。” “是师兄的修行出了岔子吗?自从魔剑死后他就……” 这些议论声随着雪花纷纷而下。 江世安听得久了,耳朵变得很麻木,他失去了跟每个人解释辩解、大声反驳的力气。他的手指描摹着薛简的衣袖,道长袖子上有一个清淡的花纹,是一朵云,竟然跟风雪剑剑鞘上的纹路有些相似。 他长久地望着,脑海里迷幻地响起生前听到的话—— “哟,是薛道长大驾光临,您可是广虔道人的徒孙,方寸观的嫡传,你来这里,我们哪有不盛情款待的呢……” 高堂之上,长者发须皆白,面目有些模糊,宛如一座世人膜拜的塑像。从塑像座下传来宣判之声,是清知道长代为传达。 “孽徒薛简,悖逆尊长,目无门规,破戒杀生……” “依我看,世上的清浊黑白,只有那么两个人可以分清,一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薛简,当世至清之剑……” “滥用秘术、弃忘悯世之心;杀心日盛,有坠邪道之嫌……” “……那他岂不是下一代的方寸观观主了?这个位置可一贯是武林泰斗,备受尊重,前途无量。” “屡教不改、知错故犯……” 这两种声音在脑海中渐渐重叠了,在入夜的飘雪中归于虚无。江世安的耳边最后居然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他迟滞地抬手,才有些恍惚地发觉清知道长已经念诵完了。 一滴仿佛马上就要凝结成冰的眼泪从他眼底坠.落下去。 鬼魂感觉不到痛,竟然会哭。 江世安抬手的动作顿了顿,攥成拳头握了握,随后用力地擦去眼下泪痕。他看着广虔道人拿起那张写着薛简八字的寄名帖,将帖子放在炉火之上,在投入炉中之前,一贯不曾动容的观主再次低头,垂眼看向静心堂外的薛简,最后说了一句: “小简,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他要问什么? 这似乎是最后一个转机,江世安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他扯了扯道长的衣袖,见薛简不动,立即起身上前,想要到广虔道人的面前问出来,他不能说话,那么比划也好、写字也好,用茶水写字、咬破手指用血、不管是什么方式,他要问清楚。 可他走不到那里。 他不能离开薛简十五步之外。 江世安闯入其中,就像是一卷冰雪忽然吹入堂中。他只能走到中途,便被强大的吸引力控制住了行动,一瞬间跪倒在堂中,他向前爬了半步,僵持着停在原地,一寸、一毫,都不能再靠近。 他终于知道薛简为什么要跪在那里了。他的心思缜密,一针一线地计算着,每一针都洞穿了江世安的心口,没有痛感,只剩夜里呼啸而过的北风穿过,声声如同呜咽。 薛简知道他冲过去了,也知道文吉走不到师爷的面前。 他看着面前模糊的那团影子,低下头。 他只有二十五岁,可是却长出了满头的白发。这片白发垂落在雪地上,几乎彼此交融,他向着养大自己的长辈弯腰磕头,回答:“值得。” 广虔道人停住在炉前的手僵了僵,随后松开,寄名帖投入到炉火当中,立即被炭火淹没,燃烧起来。 值得吗? 值得。 这就是薛简最后的答案。 这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雪,也是这场雪,带走了方寸观被寄予厚望的嫡传天才,带走了世人敬畏欣羡的那位薛道长,带走了薛知一前半生光风霁月的一切。 …… 太平山彻夜通明。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弃徒,依然有很多人前来送行。 薛简没有跟他们交代太久,只是托付清知师弟多多照顾罗辰,将自己身上暂有的银钱交给了他。清知师弟摇头推拒,一分钱也没有拿,推脱时只是笑说:“方外之人何须红尘钱财。师兄……薛、薛哥,你放心。对了,你下山的盘缠够不够,我……” 他还不太习惯舍弃薛师兄这个称呼。 薛简摇头,道:“我该走了。” 清知愣了愣,道:“那大吉小吉他们,还有……还有镇明霞师伯……” 薛简道:“来不及道别了,我现今不是方寸观弟子,留在山上恐怕惹人非议。” 他戴上斗笠,只带走了两把剑。 下山的路途有些艰辛,江世安牵着他的手从旁引路。随着时间推移,他被符纸消去的身形在夜晚中徐徐出现,被禁锢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但江世安没有反应,依旧埋头带着他赶路。 雪下了整夜,到处都是茫茫的白色。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雪白。薛简被这道反射而来的光灼痛双眼,闭了闭双目,有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眼睫。 “闭上眼吧。”江世安说。 “文吉。”薛简抬眸看他。 “我让你把眼睛闭上。”江世安的声音变得冷硬了一些,薛简却仍然没有听从,他的脚步停下,双手猛地攥住薛简的衣领,将对方拉到眼前,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他,“我让你不要看!你听不懂吗?” 一片雪花落在两人之间,落在交缠的异色发丝的间隙。 薛简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凝视着他眉目间依稀的怒火,他说:“对不起。” “我不是让你说对不起,我不是让你道歉!”江世安的声音发哑,像是满腔的怒火和所有力气都灌注在其中,“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薛知一,你为什么要道歉!你为什么要选逐出师门,你为什么不留在山上?!这一切都是我的事,都是我的恩怨,都是我要去调查追究的一切,跟你毫无关系!你不明白吗?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告诉我,你到底为我做了什么,你还为我做了什么啊!” 第61章 雪花在发丝之间消融化尽了。 薛简抬手触摸他的脸颊。 道长的指腹温和地拭过眼下,擦去一道不明显的泪痕。直到此刻,江世安才意识到自己有掉眼泪。 薛简看不清,他只是凭借感觉擦掉了对方脸上的泪痕,顿了顿,说的还是:“……文吉,对不起。” 握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松开了。 江世安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张寄名帖的燃烧,扎根在了他的胸膛里,像是树木的根须包裹住他的心口……是什么在供养着一道缥缈无根的幽魂留在人世的呢。 是薛知一的灵魂与血肉吗? 第31章 在江世安的感知当中,这是一个很寒冷、令人几乎僵不能动的雪夜。 薛简常常这样,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算再怎么询问他也不会说的。两人从太平山上下来,没有找到能住的客栈,城镇里的百姓们早已安睡,偶有打更人的声音间歇地响起。 两人在山下小镇不再供奉的土地庙里停了下来。 江世安沉默着抖掉对方身上的雪花,走到泥像面前。土地庙前只剩下短短一层蜡油覆盖在台子上,他挑起浸在蜡油里凝固的灯芯,将灯点燃了。 火光映照在两人面前。 他别开视线,低头又生起一团火。火堆的光芒比灯烛要亮很多,但江世安发现薛简的眼睛对这两道不同的光源没有任何变化——他已经完全瞎了。 他的动作凝滞了几息,才慢慢地向火堆里添柴,拉过道长的手靠近过来。江世安是鬼魂,不能特别明显的感受到热度,所以只按照生前的习惯保持了一段距离,低声问:“会不会太热了?” “不会。”薛简的手反扣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指节收拢在掌心里,“你还怪我吗?” “……没有,我不知道怪你什么。”江世安垂着眼睛,他脸上的泪痕早被擦干,一双墨眉微微蹙起,他生得相当俊美,眼睫在火光下投射出浅浅的阴影,影子被摇动的火焰放得很大,在他身后的墙面上,连眨眼时双睫的颤抖都能一一看清。 破旧的庙宇,陈腐的草木,夜风飒沓来去。剑客坐在火焰之前,只影伶仃。 这其实是一幅很有味道的画面,薛简一分都没有看到,他光凭借自己的想象,就能感受其中。他攥着江世安的手,忽然说:“文吉,你是不是有影子了?” 江世安愣了一瞬,第一反应不是回头,而是整个人完全绷紧地望向对方身下。在看到薛简的影子还在的时候,他才吐出一口气,回眸扫了一眼身后的墙壁。 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做出这个动作。 “对。”他答复薛简,又问,“你怎么会知道,你能感觉到吗?” “嗯。”道长点头,“我能感觉到一些。你有了影子,就可以在白天出现了。” 江世安感觉不到高兴,他动了动唇角,想扯出一个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干脆就放弃了,只是道:“接下来你想去哪儿?你被逐出师门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周围的万剑山庄、天月观,都会变得不再安全,说不定很快就有打着正义旗号的家伙寻觅踪迹,向你出手。你可是学过方寸观至高内功心法的人,怀璧其罪。” 薛简倒是并没有什么担心的,他说:“有你在身边,没有人敢对我出手。” “我每次动武都要借取你的力量。”江世安直接把问题问了出来,“这到底会不会催使你五感消失?广虔道人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是全然听不懂的,你最后到底会沦落到什么下场,这个招魂之术真的不能停吗?” 不需要道长回答,江世安自己就能寻觅到答案。……倘若招魂术真的能停止,那么按照广虔道人最后的目光,自己现下就应该烟消云散了才对。 他再度垂下头,拨弄了几下火堆,闭上眼沉默了很久,然后道:“我们……” “我们还是去万剑山庄。”薛简说。 江世安脑海中嗡得一声,他有些费解地望过去,见到薛简在怀中抚摸那片刻字的竹简,那些薄竹片上预先刻好了一个个工整而深刻的刀痕,道长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温过去,确然道:“从前不清理‘洗红棠’,只是因为没有他们当年犯案的名单和证据,既然如今得到了线索,自然要逼迫洗红棠把人交出来。” “怎么交人?” “这样的记录,他们一定也有一份。我要见到当年跟圣坛‘巴蛇’、‘烛九阴’合作的那几名杀手,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薛简将这句话说得很轻。 每一个字音都轻飘飘的,但组合成一句话,重得如有千钧。江世安的手霎时被他攥住,从道长的掌心传来一股奇特的热度,仿佛在跟他说,不要后退。 江世安甚至有些语塞:“你……” “我如今不是方寸观的人了,也没有戒律要守。为你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江世安不知道他的天经地义是怎么论的,只听到薛简稳定平静的语调,“只要牵连不到师兄弟们,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万剑山庄的赵怜儿死了,她的几个养子为掌大权定然斗得不成样子,加上在旧陵园时,洗红棠已经减员受创,整个世家名门里,没有比这个更软、更容易拿捏的仇家。” 江世安的手被他攥紧,道长的脸面对着他,一双墨黑的、没有焦距的眼睛也望着他,发丝雪白,唇吐寒声,分析局势时冷漠得如同一块坚冰。 第62章 “我们在师爷公布罪证、昭告天下后上门问罪,并追查大善师匠的其他线索。倘若他们伪造搪塞,拿别人冒名顶替,有圣坛的消息在手,我们稍一审讯就不难分辩。”薛简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倘若他们拒不配合,文吉……有劳你亲手剪除洗红棠,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江世安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勾唇笑了笑,“怎么从你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来?” “我们没有时间跟他们周旋。”薛简道,“光凭名声上的洗清翻案,那到底有什么用?因果报应,自然以命偿还。” “佛家才讲果报。”江世安叹道,他靠近过去,慢吞吞地抱住对方。薛简的身躯在火焰前渐渐回暖,这股恰当的热意非常舒适,比栖息在风雪剑里还要更加舒服,他的脑海在投入怀抱的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放松,后半句话都说慢了一些,“你的内功一直在消散,我们就这样……打上门去?” 薛简动作温柔地回抱住他,低头贴向江世安的耳畔,轻声道:“我还有你呢。” 江世安埋头在他的怀里,挤出一声发闷的笑,很快又消散,哑声喃喃道:“我还没原谅你……你这个疯子。不逃命还送上门,那可是万剑山庄……” “是什么都不要紧。”薛简对他的信任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地步,“你什么都做得到的。” 他的唇贴向耳畔,温热的气息缓慢地扩散过来。 “不要后退。”他说,“文吉,不要因为任何人后退,特别是不要因为我。你要一直向前方看……” 江世安睁开眼,只望见道长绣着一片云朵的衣摆。他恍惚了片刻,伸手捉住了那片云,道:“薛知一。” “嗯?” “如果你死了,我会一起消失吗?” 薛简安静了几息,然后说:“会的。” 江世安挤压在胸口的巨石稍微移开了一些,他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担忧和恐惧当中暂得残喘,让自己可以透过气来。他笑了一声,这才高兴起来,说:“那就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是一句:“……那就好。” 江世安的手抓紧了薛简的臂膀,将衣衫攥出密密的褶皱。他尽力地调整呼吸,但语调里还是充满了破碎的忍耐和哽咽。薛知一仿佛被这样的声音定住了,他手足无措、一片茫然,感觉衣衫被冰凉的眼泪透湿了,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紧紧地抱住江世安,掌心抵住他的脊骨,低声道:“文吉……这哪里好?” “这还不好?”江世安很满足地道,“这已经很好了……木头脑袋,这已经很好了……” 第32章 江湖上的盛会就在四月末召开。 在剑器大会上问鼎头筹的英才少年,会立即扬名武林、受人敬仰,收到各大名门巨擘的橄榄枝。只要做出了正确的、人心所向的选择,未来便会一片光明。财富、权力、声望,红尘世俗中人人眷爱、贪恋不已的好处都将接踵而来。 英才齐聚,众人汇集。 两人远离了盛会的漩涡,在剑器大会开始后的第三日,江世安忽然见到有杂役外门子弟撕下驿站道路旁贴着的旧悬赏令。那悬赏令的纸张已经泛黄了,似乎贴了很多年,上面画得不像,名字倒是写对了,写得是“魔剑江世安”。 他的脚步稍有一丝停留,薛简便也跟着停下,他的听觉还算敏锐,能听清泛黄纸张被清除、撕落的声音,还有两个杂役弟子窃窃私语的嘀咕声。 “……都这么多年了,他人不都死了吗?少主为什么忽然让我们将悬赏令清除干净,年年贴、赏金年年提,这得多少活儿啊……” “不光我们这儿,”另一个人安慰道,“你不知道吗?方寸观的观主神仙跟各派前往参会的长□□同商议,决定给魔剑……哦,风雪剑翻案。只是这也太迟了,望仙楼血案虽是他所杀,他本人却也是被害之人,事情内幕还要等过些天才能知道,只说让把通缉和悬赏都撤除。” “死都死了……那当初除魔卫道的庆功宴算怎么回事儿?咱们何庄主又算什么……还有夫人……夫人她……” “别说了。”年长的杂役连忙道,“这些事我们哪儿能明白?听说还有几家盘算着朝咱们山庄问罪,明明庆功宴大家一起喝了,现在见咱们赵夫人没了,内忧外患,都要来分一杯羹。你以为要是魔剑不死,翻案能有这么容易?都是给活人看的,给观主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那他那位徒孙,就是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事儿,又是……” 薛简听到这里,握了握江世安的手,道:“走吧。” 江世安拉着他的手走过驿站。他有了影子之后,只要不是日头炎炎的正午,便可以在白日出现,阳光落在身上不仅不灼烫,反而热乎乎得十分温暖,仿佛正在增长他身上的血肉,好像他是一株树、一株草木似得。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不过能随时守在薛简身边,算是一件好事。 “后面的不听了?”江世安终究不能完全放下,有意无意地呛他一句,“我也想听听道长眼下是个什么声名,要是你后悔了呢?” 薛简丝毫没有被呛到,平淡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说:“你会生气的。” 他说得对。 薛简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江世安听了会生气的。 这句话跟棉花似得,软软地堵在胸口。江世安一时语塞,被他毫无攻击性地、轻柔地推了回来,只好熄火作罢。 第63章 两人登上万剑山庄。 万剑山庄如预料当中那样,颇有些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之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表看起来依旧财大气粗、人手充沛,山庄坐落在飞英城内城,地势高峻,轻易人等无法得到接见。但这等小事难不倒曾为正道座上宾的薛道长,他没带什么东西下山,手上却特意留有一份昔日万剑山庄的请帖。 请帖素雅名贵。 管事光看了一眼,摸一摸封面,就立即能判断并非伪造。这必然是山庄热情宴请过的武林名宿前来拜访,于是不敢耽搁,就算薛简不曾告知姓名,也立马回禀给了少庄主。 而且是三位。 是赵怜儿的三个养子,何英、何旭、何诚。 三人正在议事堂商议长老发回来的信件——正是广虔道人为魔剑昔日血债翻案之事,里面证据确凿,而被盗取出内部案卷的红衣教远在关外,难以问责,他们是左道大派,各个名门就算私底下有所勾连,也不敢明面上发怒,斥责她们没有管好内部资料,牵连到了他们。 面对江湖上的泰山北斗、方寸观观主,那些巴结拉拢太平山的门派几乎是立刻同意,全然见不到庆功会上谄媚讨好的面貌,甚至说出了“该为风雪剑立个碑”这个可笑的话。 “大哥,我们不能在上面盖印啊,这些人恐怕有一部分是冲着我们来的,下一步八成就是问罪山庄,这——” 三弟何诚的话音未落,一名心腹管事走上前来,将请帖交到了何英手中。 何英展开一看,脸色骤变,但这种变化很快消去,露出一股莫名的笑意,他道:“我们不去找他,他居然送上门来。” “谁?” “自然是咱们的仇家。”何英道,“薛简。” “他还敢来?!”二哥将牙齿咬得嘎吱响,怒道,“爹死在他手中,怜儿姐没了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就连洗红棠的刀客我们也折损了不少,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哥。”何诚倒是定了定神,“洗红棠是怜姐一手组建的人马,咱们使唤起来费力。况且他们回来说,薛简身上有怨魂缠身索命,身有奇术,他们见到了、见到了那个……” “那个死人?”何英瞟了他一眼,“我是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的,你也知道洗红棠的家伙咱们使唤不动,还把他们推脱责任的话听进耳朵里。这样,三弟,你安排庄里的好手在屏风后面伏击,二弟,你去召集飞英城留守的杀手,将议事厅在外围住,别说怨魂,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插翅难逃。他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孤家寡人,竟然也敢登门,咱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何旭跟何诚对视一眼,都没有全然赞同,但看了看大哥的背影,居然什么也不说,转头领命出去了。 两个弟弟走后,何英挥手吩咐了管事几句,命人将来客请进来。 这段时间并不算久,待客厅的茶水还没凉透,薛简就被两队弟子亲自“护送”过去。他一言不发,沉默以待,面上也不曾有什么表情;一旁的江世安戴着覆盖了半张脸的面具,更看不到神色如何。 何英不曾近距离地见过江世安,他的视线掠过黑衣青年,没怎么打量他,就转向了薛简。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在发觉薛简似乎瞎了的时候,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问候道:“还真是稀客。难不成道长是要来登门道歉?要我说既然眼睛坏了,就老老实实找个林子躲起来,我处理了手中的琐事,自然会一点、一点地把你揪出来,剁得粉碎、祭奠双亲。何须自己上门,送我这么大的礼?” 他准备欣赏薛简露出恐惧、求饶的神色。他在飞英城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在他的话语下匍匐跪拜、讨取权力。一个瞎子,一个跟他有仇的、失去门派庇护的瞎子,何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死。 薛简准备发问的话语停了停,说:“看来我跟少主没得谈了。” 何英道:“啧,奇了,你有在我眼底讨命的砝码?说出来听听。” “文吉。”薛简转头看向那名黑衣青年,“我们换一个人吧。” 何英仍在笑,他从不知道哪个江湖好手叫“文吉”这两个字,只觉得有些耳熟,于是笑着看那人起身、笑着看他拔剑,笑脸凝固在脸皮上,而脸皮在瞬息间飞起在半空时,他居高临下、志得意满的脑海终于迟钝地想起—— 文吉。被薛简斩杀的韩飞卿曾经叫过一个人,江文吉。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惨叫声冲天而起。屏风后刚刚就位伏击的弟子们脊背一寒,透过乳白色的屏风,见到血迹喷溅在上面,洇红如一团巨大的牡丹。他们头皮发麻,跟着三少主冲了出去,见到何英的两个护卫好手昏倒在地上,一道血红的脸皮从半空飞起、落下。 黑衣人背对着他们,用靴子踩住了一张没有脸皮的、血肉模糊的脸。他背对着伏击的刀剑、十几个练家子好手,浑身似乎尽是破绽,但他本人居然一边用深黑的靴子踩住脚下的头颅,一边端详议事厅上挂着的画。 是赵夫人画的红海棠花。 “救——救——啊!!!” 刺耳变形的尖叫从无脸人的喉中爆发,他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什么很重的伤,只是很完整地被一柄剑剥下了脸皮,精准得堪比雕花。江世安没有挖掉他的眼睛,只在他的眼睛上刻了两个字。 第64章 “瞎子。” 是这两个字。 血迹晕透了视网膜,极细、极细的血线充斥着他的眼球,他的面前被精细的血线晕染出这两个字,渐渐变成一片鲜红。 “赵怜儿的工笔画不错。”江世安回首,将脚下的人一脚踢回到万剑山庄的人群中,他扫过面色惊恐的人群,转身坐到何英的位置,靴子抬起搭在三兄弟处理公文的桌案上,姿态闲适随意,对出现在面前的人手笑眯眯地道,“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换一个会的。嗯?你跟何忠长得很像嘛,你是老二还是老三?” 何诚浑身僵硬,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想不到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瞬间解决大哥的护卫,何英的武功不算差,居然没有半分还手之力,恐怕就是被称为“红酥手”的怜儿姐还活着,当世一流高手,在这个人手下也走不过三个回合。 “他是、他是——”含糊的嘶吼从翻滚的血人口中传出来。 他是江世安。 他是“魔剑”! 他没有说出来,极大的痛苦将他吞噬,血液淋过他的视网膜,盖住了眼前的一切。 何诚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同于盛气凌人的何英,他的大脑被这样的场面震得顿时清醒,不惜放低姿态道:“不知是哪位前辈下临?在下何诚,行三,我大哥心直口快,得罪了前辈,我代大哥向您赔礼道歉。山庄的长老都去参与剑器大会了,只剩我们三个年轻人留下办事……不过看家而已。” 江世安发觉厅内出现了其他的呼吸声。 是洗红棠的杀手被召集而来,正在周遭窥伺,虎视眈眈。 江世安不怕他们来,只怕他们不来,于是随手点了点桌面,指向薛简坐的位置:“去,给道长上杯好茶,你们待客的茶水难喝死了。” 何诚这才将目光落到薛简身上。 跟这个黑衣执剑人比起来,薛简此刻的气息太过没有存在感了。他的内功一直在消散,圣教教主姬珊瑚能看出来,到如今,连何诚这种普通江湖高手的眼光都能发觉,或许大哥就是认为薛简此刻没有丝毫威胁,才莽撞地惹怒了他们。 何诚不敢怠慢,命人点住大哥的哑穴,而后亲自捧上一杯茶,递送给他:“道长。” 他本想故意提前松手,试探薛简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瞎了,可被江世安的目光盯着,那股作祟的心被死死憋了回去,直觉告诉他,要是自己敢作弄这个瞎子,身后那尊煞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薛简双手接过,态度很平和,道:“三少主请坐,贫道……在下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何诚如芒在背:“薛道长请说。” 薛简便平平淡淡地将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遍:“请三少主核查万剑山庄的案卷,将参与八年前无极门灭门案的洗红棠杀手交出来。” 何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长,我年纪还小,八年前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啊。” 薛简淡淡道:“那请问山庄是何人在主事?三少主,就算在下有耐心与你仔细商谈,我这位知己恐怕没有耐心听你们兜圈子。” 何诚下意识回头,见到主位上的黑衣青年弯起眼眸,似乎听到了什么有意思、很中听的词汇。 “好……好。”何诚道,“我这就去查看名单,等道长稍等。” 他后退了几步,身边的人拖着何英一起走了出去,就在两人都走出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时,蛰伏在四面八方的洗红棠杀手们,陡然动了。 一把锋锐的短刀从身后捅出,穿破那幅红海棠花的挂画。这面墙的机关被拧开,杀手就如鬼魅一般现身在江世安身后,刀锋“噌”地一声破空袭来,却没有扎漏人的脑袋,而只是勾断了一缕漆黑的发丝。 江世安偏过头,抬手拿下面具,吹掉刀锋上的残发,回眸看向残破挂画后的红衣刀客,眼中的笑意还没有彻底消退。 那双漆黑的眼眸隐隐透出血光,这张早该死去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洗红棠的面前。 他说: “是你先动的手,现在,该我了。” 第33章 杀手的刀被折断了。 只是一击不中,洗红棠的刀客便再也没有了出手的机会。进行伏击的人没能从江世安的手下活过三个呼吸,等待他们的唯有剑光下的终末。 那是一个极为血腥而美丽的场面。破碎的挂画被从中撕开,穿喉而过的风雪剑冻结了血液,一道未完全凝固的血霜“呲”地一声爆散在半空,堂内的屏风落满点点飞红。 万剑山庄正是薄弱时刻,山庄长老又前往参与盛会,猝不及防之下,无力与这尊杀神抗衡——何诚很快叫停,跟二哥商量了两句,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便取出何家的森*晚*整*理案卷资料跟薛简交谈,将当年配合“巴蛇”、“烛九阴”的杀手名单如实奉上。 可惜的是,当年参与灭门案的洗红棠杀手早已死去,最后一个与之有关的人也死在了江世安的剑下,正是第一位骤然发动袭杀的杀手。 薛简核对无误,印证了其中几个细节之后,当着万剑山庄的面取走了盖着何家宝印的案底,并仔细地刻在了竹片之上,用细丝线串联起来。 在这期间,两位少主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的神色,对着江世安只叫前辈而已。但这位“前辈”究竟是谁,却在两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第65章 记录结束,薛简不忘询问:“红酥手赵夫人有一位老师,传授给她、以及何庄主道门心法,不知道这位老神仙如今在何方?可有联系?” 何家兄弟敢怒不敢言,正要搪塞,忽而听薛简又道:“此人所授功法大有缺憾,名义上使人功力大增、延年益寿,如同仙法。实则不仅不能延寿,反而易入死门……他骗了你们。” 何诚是三人中最为能屈能伸的一个,他虽然也记恨薛简,心中却埋了一个怀疑的种子,回答:“道长见谅,这位老神仙我们兄弟只是听说,连面都没有见过。” 薛简对着他沉默片刻,仔细甄别何诚说话的语气、情绪、呼吸,他通过听觉能判断出对方说的话足有七八分真,于是微微颔首,起身行礼道别。 何诚完全不敢受他的礼,侧身躲避,躬身回礼。他正屈身低头,肩膀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拍了一下,何诚浑身僵硬地转头,见到黑衣剑客明亮含笑的眼眸瞥过来一眼,跟鬼一样悄俏倏地靠近耳畔,血腥混着雪花的寒冷味儿翻涌而来:“我不喜欢骗子,你没撒谎吧?” 这话语气轻盈,听不出半点威胁。 何诚被刺骨的寒意洞穿身躯,飞快地道:“绝不敢欺瞒前辈。” 江世安又拍了拍他,上前拉住薛简,带他走出去。 这一路畅通无阻。万剑山庄如果要拦住他们,不知道还要损耗多少人手,这样亏本的买卖何家兄弟自然不能做。而且也不能既吃了亏、落了这么大的面子,又让此事肆意传播出去,所以嘴上说得是吩咐弟子避让贵客。 因是“贵客”,管事将两人送出去时,还做主给江世安送了一匹好马,为了不让两人拒绝,开口劝道:“您这位契兄弟虽不能骑马,可若是兼程赶路,也好上马休息,让您能牵着走几步也省力啊。” 薛简的内力还未彻底消散,行路对他来说不算困难。 道长正要推拒,江世安忽然问:“契兄弟?” 管事怔了怔,又看了看两人,连忙道:“难道是小的老眼昏花看错了?难不成两位不是——” 江世安竖起耳朵要听,被薛简抬手捂住耳朵。他什么都看不到,居然伸手的方向这么准确,管事的后半句话一丝一毫也没漏进来。薛简对管事说了句什么,管事立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江世安把薛简的手拿下来,两人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老管事招呼几个杂役装配马鞍,将鞭子不由分说塞到江世安手里,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一直到离开飞英城,江世安都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他回过味儿来,忽然道:“咱们这样好吗?连杀带拿的。” 薛简低头触摸竹简的字,淡淡道:“飞英城里有济善堂协助建立的医馆,价格低廉近乎没有利润,其中有一半的资金都记在无极账下……” 而万剑山庄会向飞英城的百姓收取税金。 薛简上一次在济善堂捐助的账簿,早已送到太平山上去了。他虽然没有带走,但在眼睛彻底坏掉之前看过一遍。 江世安那点儿愧疚感烟消云散,他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薛简,提议道:“我抱你骑马吧。” 薛简的脚步很短暂的慢了一瞬,他的指尖抵在竹简上,突然忘了自己读到那里,于是缓缓地收起来,说:“……骑马?马只能跑官道大路,如果不能疾驰,比我们两人赶路要慢。” 江世安道:“哎呀,那就让它跑起来嘛。万剑山庄的好马养得膘肥体壮的,你看,只让它驮包袱也太可惜了,人家都不乐意了。” 这匹黑马应景地打了个响鼻。 薛简的脑海中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他看不见,就算能凭借感觉驾驭马匹,那需要一匹非常熟悉默契的骏马才行,否则说不定会撞到树上、山上。缰绳只能让文吉来掌握,要跑起来,他的手臂一定要从身侧穿过,腿会夹紧马肚子,两个人要贴得非常近…… 官道有行人,会被看到的。文吉还不知道契兄弟是什么意思…… “不行。”薛简拒绝了这个提议,“这和公然……有什么区别……总之不能这样。” 道长说着还有些耳根泛红,江世安接收不到他的纯情讯息,不太明白地捏了捏黑马的耳朵。跟在他身后的黑马扭头看了他一眼,也只好几乎是无所事事地跟在两人身后。 离开飞英城不远,很快就要进入天月观的辖区。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只有一些天月观的弟子在撕通缉令,把新的告示贴上去。 次日,两人在一家客栈暂时休息,客栈只剩下一间房。 两个男人住一间不算少见,江湖上多得是这样结伴而行的人。开了房后,客栈跑腿把食物送进房中。 天月观所在的长月城山地居多,雨水丰沛,十分潮湿。阳春四月天气虽好,却也是春雨绵绵。当地人喜食辛辣,连送过来的面都红汤赤面,看起来……很好吃。 江世安不能吃活人吃的东西,看着面汤发呆,慢吞吞地咽了下口水,觉得这肯定比蜡烛好吃。 薛知一已经三天没有喂他蜡烛了…… 江世安一边想,一边把头埋在桌子上,默默地听着薛简拿起筷子,半天没有动静。他抬头眯眼看过去,见薛简神情平静,一丝不苟地把里面的辣椒和姜蒜挑出去。 江世安想起薛简不仅只吃素,而且不吃葱姜韭蒜榧,他大概也吃不惯辛辣食物。 第66章 薛简看不见,挑出来全靠气味。但辣椒的味道盖住了其他调料,很难辨别。江世安叹了口气,把手伸过去接过筷子,很快地帮他挑干净,一边动手一边道:“薛知一,这么薄命还这么挑食,没有我你就等着饿死吧。我们就做一对孤魂野鬼,每到饭点儿就跑到人家的灶火旁边喝西北风。” “倘若当日不刮西北风呢?” “不刮风就……诶?”江世安抬眼看他,“到底会不会接话,有这么说的吗?吃饭。” 薛简听话地认真进食。 他的进食其实只是为了维生而已,如果能维持辟谷,便不会多吃一顿饭,从来也不计较味道如何。薛简习惯了极为寡淡生硬的味道,眼也不眨地把食物放进嘴里,动作忽然顿住了。 疼痛。 没有任何味道,只有辣椒带来的一种十分直白、不加掩饰的疼痛。 他缓缓停下手,感觉到江世安的目光时,又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下去。 还是只有疼痛,食物被调和出的香气完全消失,这演变成了一种刑罚,只有细腻绵长的痛感不断蔓延开,坠入五脏当中。 薛简放下筷子,忽然不再吃了,他指了指自己,只说了一个字:“我……”又顿住,似乎是不想让江世安担心,将说辞咽了回去,续上一句,“你尝尝。” 江世安愣住了。 我不能吃人的食物,那这话什么意思,让我尝尝……他? 他回忆了一下薛简指向自己的动作,目光落在道长泛红的薄唇上。他果然不习惯辛辣食物,嘴唇被刺激得异常红润,江世安的思绪顺着一个诡异的角度流转下去,试探道:“真尝啊?是不是特别辣,我吹吹得了……” 薛简道:“不热。” “哦。”江世安脸一红,琢磨了一会儿,凑过去贴到他面前,冰凉的唇覆盖上去,舔了舔他发烫的下唇。 他的动作很仔细,而且小心。还摸索试探地舔了几下,透着“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这么说我就帮你一把”的大公无私。他轻柔地又吹了吹,整个人都要成红烧的了,小声道:“挺、挺好吃的。……你挺好吃的。” 江世安觉得薛简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吧。 让自己品尝他一下。 道长僵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像是一块儿冰把他冻在里面了,半晌才消融一小块儿,低低地、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让你吃一口面。” 江世安:“……是么。” 薛简:“……嗯。” 江世安:“……薛简,我要杀了你。” 道长闭上眼:“对不起。” 江世安恼羞成怒,抓住薛简的衣领准备掐死他,然而道长比他还不好意思,一边愧疚,一边还忍不住抓着他的手,攥紧他的手指,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文吉,你是不是生气了?” 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瞎了的小猫依偎在脚边,很怕江世安一怒之下把他踢开。 江世安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拍拍自己冒烟的脸,把对方挑食不吃的东西给吃掉。他本来以为会很难以下咽,没想到自己的舌头居然对活人的食物没那么排斥了,甚至还浮现了一定的感知。 适当的辛辣,似有若无的鲜香。热食带来的饱腹感,很快就充斥进了身体。这样的五谷食物和东方的第一缕朝霞一样,都能给江世安带来一种增长血肉般的舒适和满足。 ……还挺好吃的。 江世安愣了愣,喃喃道:“还不错……” 薛简抬手倒茶,他垂下眼帘,听着茶水落入杯盏的声音适时收手,确认了一句:“还不错吗?” “对。” 道长吹凉茶水,喝了一口。确认舌尖上没有出现任何茶叶的味道,终于能够确认—— 他的味觉消失了。 第34章 两人以万剑山庄为始,途径天月观、百花堂,在短短三个月内,不断地补足了当年的事件细节,将参与其中的杀手、剑客、乃至于江湖名宿,处决于风雪剑下。 这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被通告“已死”的债主,居然现身在众人面前。这样的冲击感和震撼力让无数人开始怀疑——当初万剑山庄的庆功宴不会有水分吧?死在设计之下的那具躯体,真的属于江世安吗? 先有广虔道人揭露真相、广示天下,后有江世安“死而复生”,依照名单上门讨还经年之恨。这短暂的三个月里,江湖上愈发风声鹤唳、疑窦丛生,两人行踪不定,但凡出现,无论是名门正道、世家大族,还是左道邪派,都不能免除低头认罪的下场。 在许多人的感知中,甚至觉得再度出现的“风雪剑”江世安,比之前更强。 对此最为敏锐的正是被他闯过一次的百花堂。 百花堂当中的风护法与两人曾经遇到过,他也是所知信息最多的一个。一听到江世安再次出现的消息,就立即建议百花堂的大天女和小天女与之修好,千万不要惹怒他,江世安上一次闯阵就已经令百花堂元气大伤。 所幸两位天女脑子清楚,她们暗中探知了万剑山庄、天月观的应对结果,对江世安如今的实力也能揣测几分,并不打算与他硬来。 另外的护法有些犹疑:“我们就这样配合?不再试探一下他么?” 众人的目光顺势投向他,每个人的视线都非常好懂,意思是“你可愿前往一试?” 第67章 那名护法头皮发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连忙低首:“谨遵天女圣裁。” 异议消除。于是两人来到百花堂后,不仅没有被阻拦袭击,反而跟这个左道大派的核心成员平和地商议了很久。风护法送两人出来时,还代替大天女奉上了更多的证据,里面就有袭击无极门的所有名单。 上面在江世安面前自裁、或是被风雪剑所杀的名字,已经被一只朱砂笔勾去。 薛简收好这份名单,向风护法道谢。 风护法不敢受礼,向旁边躲避开,上下审视了两人一番,忽道:“几个月前,道长还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怎么如今看起来却几乎没有内力?” 这一路上没有人问出来,直到今日。 薛简说了一句:“只是天意如此。” 风护法看向江世安,道:“江少侠能出现在我面前,就知道薛道长是不相信天意的了。” 武林中出现了一种传言,说是薛简救了当初被围攻设计的风雪剑,才让他能够短暂消失后重现江湖。这说法不能算是错的,但亲自感受过“鬼魂现身”的风护法并不相信,他更愿意相信是薛简用了某种改命之法,于是才能忤逆天意、起死回生。 江世安正擦拭剑鞘,头也不抬地随口道:“你怎么只跟道长说话,不跟我搭话,你怕我?” 风护法心中一颤,像是被江世安短短的一句话拆穿伪装。他脸色微僵,心道“世上有几人不怕你?”嘴上道:“只怕打搅少侠。” 江世安轻笑一声,道:“我记得你胆子不小的。” 风护法咽了口唾沫,勉强对江世安道:“至于、至于少侠询问我们的那个人,百花堂实在不知。什么‘大善师匠’,什么‘方寸观跟脚’,我们对此人并不知晓,当初只是受到圣坛和万剑山庄的联合邀请,于是派人前往,所谓杀人分赃,皆属江湖常事。惹不起便偿命,恩怨报应,也是天理循环。……不过那一.夜,我们是见到了几个面生的高手,不属于名门正派、也并非红衣教弟子,可能是来自于那位‘师匠’吧。” “你们不认识?”薛简问,“不在行动名单上?” 风护法道:“对。那几个人并不出名,但实力深不可测,只是……没有表情,也不会说话。像是中了蛊、或者是巫毒之术。” 薛简沉默片刻,将特点记下,再次与他行礼告别。 两人离开百花堂,按照名单追索仇家,终于在七月末,踏入了奔月城。 奔月城西南方埋葬着望仙楼的残址。江世安路过停留,给死去的魂灵上了柱香,把路上带来的贡品放到破旧祠堂上面,吹了吹上面落灰的灵位。 “……小辰交给了方寸观的清知道长,他们太平山的人与世无争,一生向道,你们就放心吧。”江世安活着的时候经常过来,语气熟稔地跟几个牌位聊天,“等以后小辰武学有成,就能带着内功传承回来重建此地,到时候……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恨我。” 江世安说到这里,摇头笑了笑,觉得自己没必要在意这种事情。这些年他能回顾往昔的话越来越少了,无论是在父母墓前,还是在亡者灵位边,好像都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走下阶梯,撩起衣服坐在薛简旁边,递给他半个苹果。这是他从贡品里克扣的,掰开给道长分了一半。 薛简接过来,咬了一口,味同嚼蜡。他没有什么表情,完成一件任务似得咽下去。 江世安盯着他的脸,冒出来一句:“你怎么吃什么都没有变化啊,薛知一,你到底爱吃什么东西?” 薛简道:“这个就好,挺甜的。” 江世安道:“糊弄鬼呢,奔月城水土不好,蔬果都没那么好吃,你味觉退化了?” 薛简咀嚼的动作顿了顿,他缓慢地咽下去,道:“没有。” 江世安本来想开玩笑,就在他话语出口的前一个刹那,蓦然想起薛简会逐渐消退的五感,他安静了一瞬,笑容渐渐收敛,问他:“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薛简平静道:“什么?” “不要装傻。”江世安道,“眼睛一点东西都看不到了吗?听觉、味觉……还有触感……” “我闻不到血的味道了。”薛简说。 江世安怔了一下,他迟疑追问:“血?” “对。”薛简不善于撒谎,他口中的谎言都很简短,而且不能够重复提起。为了不让江世安详细地问下去,他只好用比较轻微的症状来躲避盘问,“自从你死之后,我总能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衣服上的,是桃木剑上的,可是我换了衣服、洗干净木剑,还是能够闻到。” “……听起来更像是幻觉。” “应该是吧。”薛简闭上眼,从一片虚无中回忆那种感觉,“后来我以为是身上的伤疤,是没有愈合的旧伤,可我的伤早已不再流血了。我就又觉得是我的指甲刺进了掌心,压出的血痕,可是那种味道很浓、久久不散,不是手上的伤口能带来的。最近,这种幻觉终于消失了。” 江世安紧锁的眉头放开些许,长出了一口气,道:“倒不是坏事。”他说完又笑了笑,打趣一句,“说不定是你的心在流血呢?你想我了,你想我想得过分,所以就流起血来了。” 话音未落,薛简平静温和的神情忽然变化,他抬手捂住嘴,低头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剩下不断地呛咳。 第68章 江世安抬手拍他的背,慌乱道:“怎么了,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我们上一顿是在百花城用的,吃了当地的鱼。然后、然后喝了点茶水,再就是……” 薛简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将喉咙里咳嗽忍回去,他吞咽了一口空气,想要克制住这种令人无法喘息的恶心呕吐的欲.望,手指死死地按在了江世安的小臂上。 但他没能完全忍下去。 薛简再次干呕,吐出来的不是食物,既不是在百花城客栈吃的饭,也不是刚才那半个酸涩的苹果。 他吐出了一口血,混着柔软的、小块的凝涸血肉。血迹染透下唇,还溅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江世安怔愣了一瞬,他的脊背瞬间蹿起来一股令人恐慌的凉气,他立即反扣住薛简的手,可是静不下心来把脉,好半天才用发抖的指尖切中脉搏。 薛简的脉象没有任何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吐出来了什么,但那股恶心感立即消失了,他道:“没事的,我只是吃错东西了。” “你吃错什么了?”江世安盯着他的侧脸,猛地攥住薛简的手腕,他不敢太用力,可又怕就这么让对方轻易挣脱,“你怎么了?薛知一,你的医术也不弱,你应该知道医书上说肺疽伤胃则唾血,这是内症。” 薛简转向他的方向,低声道:“你不要担心,我们去一趟医馆,我自己配点药吃就好了。” “配药?”江世安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想起之前师爷给他的定魂丹,前后串联起来,慢慢松开手,“广虔道人知道你的病?” “嗯。”薛简点头。 这不是病。 只是吃错了东西而已。 薛简再次擦拭了一下血迹沾上的地方,他看不到东西,清理起来很慢。江世安便接过手,将对方唇角上没有完全拭去的血迹擦掉,指腹带着手帕抵在了唇缝间,将道长下唇的血迹抹去。 薛简感受到他指尖的每一分触感。 他抬起手,握住江世安的手腕,偏头贴了贴对方的掌心,轻声道:“血的味道是不是很难闻。” 江世安能闻到苹果的清香、闻到饭菜的香味,也能闻到方才上香的香灰气,他低头凑到薛简的唇边仔细地嗅了嗅,无奈道:“你的血一点儿腥味都没有,不好说……还有点香。” 薛简忽然说:“说不定对你来说,这是一味灵丹妙药。” 江世安愣了愣:“什么?” 薛简回答:“我。” 第35章 药铺的老先生眯着眼,跟薛简再次核对了一次药方,确认无误之后,转身按着药方抓药,一边搭话道:“两位客人,这方子是哪儿来的?” 江世安带着他找到了奔月城内的一家医馆,坐诊的老先生把了脉,得出的结论相同。这样的结果让江世安稍微放心了一些,在旁边看着道长讲述药方。 “是家中长辈所赐。”薛简回答。 老先生将药材上称,称出了需要的量,又按照比例包成一份份的药包,交给江世安。只留下一份药现场借着炉子烹煮。 浓重的药气在室内飘散而出。江世安嗅了嗅空气中的药味儿,伸手将窗子推开一些,问道:“这药方听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啊,你从小都要喝吗?” 薛简坐在药炉旁边,只回了一个“嗯”字。 江世安倒不觉得他态度冷淡,只是觉得这药的味道这么苦涩浓重,薛简居然也在旁边坐得住。煎药这种活儿要有十足的耐心,在旁边待久了,恐怕嗅觉都会变得麻木。 他想到这里,转身凑过去想要帮他看着,薛简却道:“离炉火远一点。” “为什么?” “这是阳火。”他说,“会烧到你,很痛。” 一旁的医馆先生笑了:“您这话说的,谁被火烧了不疼的?我看这位小哥比您身子强,不怪我多嘴,满头白发是早衰之兆,你该另配一副药吃。” 江世安挑了下眉,勾唇道:“听见没?我帮你看着。” 薛简听着水沸声,就能判断出药物的火候,掐算时间自己就足够了。但他还是向右侧挪了挪,把位置让给江世安一部分。 在炉子边煎好药,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汤药放凉,薛简吹去上面的热气,当着江世安的面喝了下去。 他尝不到苦涩,入口如水一般。江世安看他痛快地全都喝完,便掉头跟医馆的老先生结清药钱,两人正拨算盘算账,薛简忽然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江世安抓住他的手臂:“我跟你去。” 薛简顿了一下,说:“去方便。” 江世安愣了愣,慢吞吞地把手收回来,低语道:“我跟着去也没什么的,我不会看的,再说我看了也不会怎么样……” 医馆先生连忙叫一旁搬运东西的伙计,让伙计带着这位客人过去。江世安还要说话,便听薛简说了一句:“十五步内。” 两人不能分开太远,这一点在此刻让江世安宽心了一些,望着他出去,这才收回视线。 医馆不大,薛简跟着伙计走出正堂,拐了一个弯,还没有走到地方,他便道:“就在前面吗?我知道了,你回去忙吧。” 伙计瞅向他看不见的双眼,有点怀疑,但看着薛简面色镇定。他又正琢磨怎么偷懒,乐得清闲:“就在前面,您小心点儿。”说罢便掉头,找个掌柜看不到的地方歇着去了。 第69章 伙计的脚步声转了回去。 四周再也没有任何人旁观。医馆前面晾晒药材的架子缠着几株翠藤,开着雪白的小花,影影绰绰地遮挡住了医馆侧方这个夹在厚墙之间的狭窄小巷。外面便是人来人往的城中道路,挑扁担的、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时起时落,人息如流。 但这一切都很远、很远。 红尘的流水被晾药架隔开,风拂翠藤,摇曳着挡住一个狭窄的缝隙。 薛简从怀里取出手帕,刚攥到手里,五脏就不堪重负地翻腾起来。每一个脏器都挣扎着、像是要在他身体里挪动错位,一股隐隐的疼痛蔓延开,一直顶到喉咙里。 他低下头,没有什么表情地吐出了一口血。其实他不应该吐血的,因为他的身体内部并没有出血,但那些活人的食物、那些药材、那些治病救人温补阳气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就只能融化成一滩血水,他没有将食物和药材分解消化的能力。 一滩混着零碎血肉的东西被吐了出来。 薛简闭上眼,沉沉地喘了口气,然后用手帕擦掉唇上的血迹。因为没办法看到,他要很细心地处理自己,不让江世安感觉到一丁点儿的异常。还好他的血液没有什么气味,不然这实在很难掩饰。 他不知道那些零碎的血肉是什么,也许是失去处理能力的胃。他的胃已经没有用了,就算全部融化成肉块被吐出来,也无所谓,这不会对他的处境有丝毫变化。 薛简擦拭掉血迹,转身要走回去时,听到舔舐的声音。他站在原地听了听,原来是一只流浪狗跑了过来,舔食地上的肉块。 他站在原地停了片刻,轻微地笑了笑,沿着自己的记忆走回去。 …… 另一边,江世安对着医馆先生拨算盘得出来的结论看了半天,终于认可结果,把药钱付清。 虽然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但两人接下来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不能随意花费。江世安付完钱,将方子折成一个小三角夹在药包中间,一旁的老先生忽然仰头看了看医馆外,大声呵斥了几句。 江世安的耳朵一震,躲开半个身位,跟着老先生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那是一个乞丐。 那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连男女都分不清。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一团,包裹着东西的布比乞丐身上穿得还要好。 “这是……” “您别见怪,这是城里新来的叫花子。”老先生解释道,“她又疯又傻,城里拉帮结派的花子都以为她背上背着的是什么好东西,抢过去一看,居然是一个死人,扔到河里去了。没想到她又给捡了回来,还背着死人到处乱跑,我们都嫌晦气,才见了她就赶的。” 说话之间,乞丐已经爬到了门槛上。她的腿似乎伤了,只能半挪半爬的。老先生看着急了,抄起铁铲要上去恐吓赶人,却被江世安拦住,道:“我去看看。” 老先生模样着急,上手撵人恐怕伤了这个乞丐。江世安倒不忌讳死人,他自己也半死不活的,有什么好在意?于是走上前去,将她的手从门槛上挪下去,开口道:“饿了?去别处吧,我给你买点吃……” 他话语一停,落在乞丐身上的视线凝滞住了,猛然抓住她的肩膀拉过来,盯着乞丐的脸看了片刻,难以置信道:“乔红药?!” 女叫花子呆住了。 她的眼睛瞎了一只,腿折了,原本的黑发里掺杂着白发,看上去苍老了有二十岁,几个月的分别,竟然垂垂老矣。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背着的是你妹妹?”江世安震惊至极,上下扫了一圈,发现她的右腿下面完全坏死了。 乔红药被叫了名字后双眼发直,仿佛被当头棒喝。她非常迟钝地清醒了一瞬间,满是冻疮和伤疤的手蓦地攥住江世安的衣领,嗓音嘶哑、有些哆嗦地喃喃道:“江世安、江世安!是你,薛简呢?!薛道长呢!我要找他、我要找他!!” 江世安半跪下来,低头听她说话,问:“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发生了……我学了招魂术……”她的声音还在颤抖,“小年死的太久了,为了复活她,我做了一些事,我杀了教内的人,我杀了另一个护法,我找了一个命格相合的人!我找到了,我召回了小年,可是、可是她……她不能活在我给她准备的身体里!她不能活下去,她只能——我要见薛简!我要见他!” 她的手在江世安身上摸索了几下,那只还没有瞎的眼睛靠过去盯着他的身体看:“你为什么能出现?现在是白天、现在是白天啊!他到底、他到底……” “再详细一些。”江世安不能完全听明白,“她不能活下去,你失败了吗?” 乔红药脸色一变,她的瞳孔微微缩了一瞬。神情完全变化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而这个人十分懵懂、呆滞,好半天才哭闹似得喊了一句:“姐!姐、我不要回来。姐,你让我去死吧!” 江世安喉头紧缩,勉力缓了口气。他竟在对方身上感到一种事与愿违的痛苦,如果眼前现在这个人是乔小年的灵魂的话,那她的身体里不就有了两个人?乔红药的招魂术一定出了什么很可怕的差错。 乔小年哭闹地喊了几句,然后四肢并用地向外爬去,想要远离江世安、远离任何她不认识的人。身体的疼痛让她无法忍受,不断地哭泣着、控诉着,喊着:“姐!你放过我吧!你让我死吧!” 第70章 江世安用力把她拉了过来,朝医馆的掌柜要了一根绳子,将乔红药的身体捆了起来。 医馆老先生正要问,见这个架势却又不敢,以为这个叫花子是江世安的亲人友朋,于是连忙配合。 江世安把她捆住之后,又用布条塞住了乔小年一直哀嚎的嘴。他把对方身上的麻袋取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具森*晚*整*理不成型的骨头。 连尸体也不是了,昔日那个由无数少女生命拼凑组合出来的美貌身躯,只剩下一把森森白骨。那些属于别人的脏器皮肤全都腐朽尽了,只剩下属于乔小年的、她自己的尸骨。 老先生被吓得后退了数步,正好撞上一个人,他回过头,见到一身青衫的薛简,恐慌地道:“您、您快去看看吧,这个人、这个人……” 薛简取出一把铜钱交给他,平和宽慰道:“劳烦老先生海涵。请为我们另抓一副药,二两半夏、竹茹,三两陈皮、一两半茯苓,加生姜五片……” 这是真正有用的药方,定魂温胆。薛简嘱咐完医馆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用药炉子的火星烧成灰烬,落在清水里,走到江世安身旁,撕开布条,将一碗符水给她灌了下去。 江世安转头看他,心中顷刻间安定大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才走开片刻,我都要想死你了。这种事还是你比较清楚,她这是怎么……” 薛简灌水的手定住了,扭头问他:“真的吗?” 江世安忙道:“水水水!” 符水漏了些许,薛简立马回过神来,将一碗水喂完,见乔红药连连呛咳,默默道:“……抱歉。你现在清醒一些了吗?” 乔红药咳得惊天动地,她被捆住了,只能匍匐在地上喘气。江世安伸手给她松绑,乔红药半个身子贴着地面,抬头看向薛简,眼神里布满血丝:“道长……你怎么知道死者就一定、一定愿意回来呢……” 薛简沉默片刻,道:“因为还有未完之事。” “未完之事?”乔红药边咳边笑,近乎癫狂,“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在世上独活,就不算未完之事吗!难道一直以来,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一厢情愿!薛简,你所做的事,难道就不是一厢情愿吗?!”她立即扭头看向江世安,“你为什么愿意回来?你为什么愿意让他——” 啪。 乔红药完全被打懵了,脸上的其他伤口因为这个巴掌裂开。 薛简收回手,淡淡地道:“对不起,还在说胡话吗?这样会更清醒一点,是不是。” 江世安也看得愣了愣,转头在薛简的耳畔小声道:“凶一点会有用么?” 薛简握住他的手,语气忽然低下去,听起来温柔了无数倍:“文吉,没有在凶你。” 第36章 乔红药被一巴掌打得呆了很久。 她本来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反应非常迟钝地意识到——她所质问的事情,或许是江世安不曾知晓的。薛简并不是那个获得允许的人,他向江世安隐瞒的事情,大概为数不少。 她笑到喘不过气,望着薛简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病相怜和微妙的嘲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世安把老先生帮忙煎好的药取来,向乔红药灌下去。她的情况变得更加稳定了,并不再闹,只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雇了一辆马车,拴在管事送的黑马上,把残废的乔红药装上去,在奔月城中找到一个僻静的客栈,让她自己洗漱换衣。 江世安跟薛简就在门口不远处,立在回廊的窗前,两人特意让掌柜叫了一个客栈的烧火女工送水。女工干活勤快,也不多问,只把热水送进去就出来。 窗前清风阵阵,撩起江世安耳畔的碎发。 这样的景象薛简是看不到的。但两人挨得很近,他能隐约听到风声撩起碎发的微弱轻响,这是一种非常隐蔽的声息,比江世安的呼吸声还要更低,似有若无。 薛简抬起手,果然被他漆黑的发尾扑过指间。长发被吹起来,散落着没入他的指缝,让人有一种想立刻收拢手指,把他牢牢抓紧的欲.望……薛简垂下眼,喉咙干涩地上下移动,沉默克制地松开手,让发丝在指缝里穿过。 江世安正想着怎么开口。 他单手屈指抵着下颔,手臂靠在回廊的窗棂边,等到烧水的女工走远,便偏头看向薛简:“她的招魂术看起来出了不小的问题,你们说得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一厢情愿’?” 薛简回过神来,道:“她召回的魂魄并不想回阳世。” “我看出来了。”江世安思索道,“乔小年已经在人世里受够苦了,就算乔护法倾其所有,她却不领情。” “她妹妹死得太久了。”薛简道,“那具拼凑而成的身躯不能作为载体,只有乔红药自己的身体,才能因为血缘关系作为联系。她们现在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但神智意念却大相径庭,所以智识混乱,不是疯癫、就是痴傻。” 他看向江世安的方向,补充说:“你不一样,你的肉身虽然湮灭,但我拿到了你的骨灰、还拿到了你的剑,这都可以作为暂时的载体让你留在阳世。如果你愿意喝我的血的话,你能更快地……” “咳。”江世安重重地咳嗽一声,用那种“再说下去我就掐死你”的怨气目光盯着他的脸。 薛简停下话,说:“……不愿意算了。” 第71章 “你这个人……”江世安觉得很头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明明说了一些很可怕的话,还一副是我不配合的表情。我知道你的符咒和血液能让我恢复实力,可我已经能长时间留在你身边,不需要这样的助力了。” 薛简沉默片刻,转而道:“她问我的话,其实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回来。我知道你心中还记挂着灭门之仇,才说你有未完之事。看来乔小年并没有记挂着什么,她对阳世没有留恋。” “她费尽心思想找回的人,没有挂念着她啊。”江世安感慨一句,忽然想到,“乔护法的腿残废了,她自己沐浴更衣,不会被木桶给淹死吧?” 薛简有些不安地伸手攥住对方的手腕:“你不能帮忙。我去吧,我是瞎子。” 江世安道:“你自己都不能好好走路,还要……啊?” 薛简正常地走到了门前,礼貌地屈指敲门,然后推开房门。这个过程中毫无阻碍,他的方向感、对地形的辨识度,以及声音来源的判断,都远远超出常人。 江世安摸了摸下颔,蹙着眉尖,总觉得他其实不需要自己拉着手。那这一路上,薛知一总是朝他伸出手求助……道长不会是故意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吧? 薛简不知道江世安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知道,一定会觉得文吉的脑子也是木头刻的,浇过那么多次水,都没办法从木头芯儿里发芽。 房门关上了。薛简闭上眼睛,凭借声音和微风拂动的流向来辨识房间内部,他听到乔红药的提示,低头将洒落在地上的皂角捡起来,无甚表情地问:“快要淹死了吗?” 乔红药嘶哑的嗓音响起:“你是不是盼着我死,这样就不担心我会把招魂术的内容泄露给魔剑了。” 薛简将皂角放到浴桶旁边的架子上,指尖微微停滞了一瞬。在这个瞬间,乔红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冰凉的杀意一闪而逝,很快又消弭。 乔红药低低地笑起来,她挣扎着爬出浴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地面上洼着一层水,她拖起残废的身体,看着薛简从屏风上取下浴巾,接过来胡乱地擦干,这过程简直像一只瘸了腿的流浪狗,头发湿润打结地披着。 红衣教的四大护法……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乔红药把干净的衣服一套,在席子上面喘了口气,忽然说:“我也觉得我该死。” 薛简神情无波地道:“我没有要杀你。” 乔红药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瞎了之后脾气好了不少啊,薛道长。不过我说的不是你,我说我就该死掉去陪小年,而不是让她回来。”她垂着头,声音哑得听不出性别,整张脸都低垂下去,一点儿表情都耻于露出,“姬珊瑚废了我的武功,打断了我的腿。她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得到方法的,教主说,‘你迟早会后悔的,薛简也会’。但是我到现在都不后悔,我要见她……我要见她,当人当鬼,我都要见她,我现在见到了,就不后悔。” 薛简淡淡地道:“不顾她的意愿。这很自私。” 乔红药冷冷地笑了一声,血丝密布的眼睛抬起来,模样看起来完全是个疯子:“我见到她了!我和小年永远都在一起了,她用不了别人的身体,那就用我的!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流浪、相依为命,她还是会把食物留给我吃,这就是我的妹妹,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薛简问:“那你为什么要找我?还不满意么。” 乔红药用手抓住头发,捧住脑子,手指紧紧地收拢起来,掌心里都是她自己拔断的头发。她大口地喘息,好半晌才稳定住神智,晃了晃头,道:“她在离开我,她想离开。” “这很简单。”薛简平静地说,“只要她控制这具身体的时候自杀就行了。你们能一起离开。” 乔红药大笑起来,睁大双眼,激动地道:“她不想杀我。薛道长,你知道吗,小年不想杀了我,她只想自己死,自己离开!我能感觉到她要离开了,她要走了,你帮帮我,帮我把她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薛简对她道:“招魂之术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就算她不想待在人世,也要你死了之后才能离开,这个你无需担心。” 他转过身,刚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低声嘱咐道:“乔护法,不要再找我了。也不要把任何关乎招魂的事告诉江世安。” 他开门出去了。 但这次相遇,却远远没有结束。 这间客栈的房开到次日午后,江世安临行之前给乔红药买了一对拐杖,两人便离开奔月城,向五行书院而去。才走了半日,在傍晚时分,江世安再次望见远远缀在身后的、一瘸一拐的人影。 “……她好像赖上咱们了。”江世安把黑马系在草棚底下,进了路上的一个山神庙,生起篝火,一边折出细柴,一边道,“你跟她说的话,乔护法似乎没有听进去啊。” 薛简将两人对话告诉了江世安,只不过言简意赅,没有暴露太多。 “天气一会儿要下雨了。”江世安看了一眼天上的阴云,将马背上驮着的小药炉取出来,架在火堆上,给薛简煎药,“她愿意进来就进来吧,不是积德行善吗,道长?” 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薛简曾经就很仁爱良善,必然不会拒绝。但他现在的性格却变得难以揣测。他听了江世安的话,只是埋头用手摸索着修复风雪剑的剑坠儿,既不赞同、也没有反驳江世安的提议。 第72章 这个剑坠儿在行路的时候挂在了树上,挂玉的绳子断了。薛简听到了剑坠掉落的声音,便捡起来,重新给风雪剑编织挂绳。 真是瞎子做针线活儿啊。江世安看着他叹了口气,对着火堆添柴。他面前是烧得泛起小碎沫的药炉。 拄着拐杖的身影摸进了山神庙里。 但这并不是乔红药。她的头发夹杂着霜白的发丝,满身都是伤,一身衰老久病的气象,但神情却很恐惧懵懂,脸上隐隐浮现出一股胆怯的纯真。 是乔小年。 薛简似有若无地松了一口气。 江世安煎好药,小心地给道长吹凉。他认真地盯着对方喝下去——薛简好像很不怕苦。他闻着都呛得慌,忍不住道:“不苦吗?” 薛简也不知道,他喝不出来,只好说:“你尝尝。” 江世安对着他的脸看了片刻,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在两人面对着面沉默的短暂几息中,不知道是谁的脑海率先开始想到那份滋味……想到柔软交缠的舌尖、想到悱恻纠葛的唇、想到那股从唇到咽喉几乎烧灼起来的辛辣和热气。 江世安低头用手捂住了脸,咽了口唾沫,说:“……先不尝了吧。” “……嗯。”道长捧着碗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只吐出一个字来,将药全部喝光,然后说,“我出去一下。” “要下雨了。”江世安下意识道,“还是别去……”他一瞬间见到药碗遮挡之下、对方泛红的耳根,蓦然醒悟,“你去吧……嗯,去吧。下雨了就回来,找得到门口吗?找得到吧……我们道长下雨了会往回跑的……” 天……这是在说什么啊? 江世安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搓了搓脸,把一切伪装成酒后的脸红,然后给一旁呆滞胆怯的乔小年掰了一块儿干粮,冲着她晃了晃。 乔小年的眼神像是看到食物的小狗,她凑过来,试探地抓住江世安分给她的粮食,很用力地咬了一口。 第37章 在乔护法的身体里,寄宿着这样一个稚嫩的、惧怕痛苦的天真灵魂。 江世安端详着这个同样被召回阳世的魂魄。她看起来有些呆愣,脑子不是很好用,怕饿般的急匆匆吃掉一半的饼,却又留下另一半塞进怀里藏起来,似乎很怕别人夺走,怯怯地看过来:“谢……谢谢。” “不用。”江世安随口道,“怎么是你,你姐呢?” 乔小年道:“姐睡了。该我醒了。” 江世安笑道:“你们还分什么时候醒啊。” 乔小年点头,说话有些结巴:“我姐累了。”她说着哽咽了一阵,嗓音沙哑,“我不想回来、我不想活着,放我回去,我姐不放我回去。” 江世安问:“不放你回去?乔护法找道长是为了什么,为了留下你么。” 乔小年没有说话,她迷茫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了、为了……”她顿了顿,说,“我姐说道长也会死的,她要在道长活着的时候知道怎么留下我,我不要留下,我……我要离开的、我不要活着……” 江世安身躯一僵,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又缓慢地恢复原状。砰、砰……原本风平浪静的胸口剧烈狂跳起来,他身上的血液都跟着这几个字升温、近似沸腾,他低下头,忍耐着语气缓缓问道:“乔护法为什么说道长也会死?” 乔小年说:“都会的。” “都?” 乔小年却忽然望向庙外,外面开始飘起雨丝了。江世安忍不住攥住她的肩膀,抓着她追问道:“什么意思?” 她怕了,愣愣地看着,半晌才道:“招魂术是禁术。我姐用了,只能再活两年,我不要回来,我要她自己活着。” 江世安也跟着愣住了。 他的思绪凝固在这一个刹那,脑海中接连映出过往的一幕幕。想起他消散的内功、雪白的长发、衰退的五感……江世安的眉心狂跳起来,突突地点在颅骨上,他伸手捂住脑袋,神魂都仿佛剧烈地摇晃起来。 江世安咬唇晃了晃脑袋,把那股带着剧痛的眩晕感甩出去——他居然能感觉到痛了。一个死去多时的魂魄,身躯都被焚化成灰,竟然能白日行走、能品尝食物、能感觉到痛。 他完全就是一个活人,真是可笑。 江世安的胸腔被填满了,一股窒息、压抑的闷痛填在胸口中。这一切都对应上自己一直不敢确定的猜测,他想过薛简年少白头、牺牲不小,想过他的内功和血肉都因此衰弱,但当他从另一个残缺魂魄的口中得到证实时,还是涌起一股无法偿还的痛苦。 魔剑让世人偿还自己的恨。 风雪剑的半生,都在偿还漫漫不见尽头的愧。 雨水被风吹进来,濡湿了庙宇房檐下的砖石。江世安从她面前起身,停驻在山神庙残损的石像前,比破败的山石更安静、更沉默。 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尘世中尽力找到可以呼吸的缝隙。随后转过身向外走去,脚步停在房檐下。庙外阴云密布,雨丝朦胧,薛简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耳畔的薄红已经消退,唇色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至极。 薛简感觉到江世安守在门前。 他伸手抓住对方,说:“我们进去吧,雨会下很久。” 他能从潮湿的空气中鉴别天气。 江世安没有顺从地跟着他走进去,他的手腕紧紧地绷着,被掌心包裹时,瘦削起伏的腕骨线条紧密地贴着薛简的掌心。道长松了松手,又重新包裹住对方的手腕,舒展的掌心将一切地容纳进手中。 第73章 他垂眼问:“怎么了?” 两人身高相仿,薛简略高一寸不到,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是靠近。用他的呼吸、他的体温来靠近,那股淡淡的檀木味道流淌进江世安的嗅觉中,他用力挣脱薛简的手,攥住对方身上素净的青衫,吐字清晰,声音有一种忍痛般的冷静。 这种冷静令人觉得可怖。他抓紧薛简:“两年的时间够用么,已经七月了,薛知一,你不打算预备自己的后事?” 薛简神情一滞,他抬眸向庙内瞥过去一眼。事情总是这样,想要避免的所有事都在他刚刚准备放心时急剧恶化,一切都滑落向深渊,他足够克制、足够冷静,近乎虐待自己似得立即接受了现实,因为现实总是如此。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覆盖住江世安的手背,道:“……没关系的,我们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快,时间不是问题。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到师匠本人……” “我没有在问你这个。”江世安打断了他的话。 江世安其实很少情绪不稳,他很少崩溃、很少像个疯子一样失去理智。在经年的追杀和逃窜当中,他所受过的坎坷和欺辱已经将他塑造成一个永不倾斜的天平,再多恶言冷语也不能让江世安多皱眉一下。 但薛简不同。 他为薛知一的执着而痛恨,他为对方一意孤行的牺牲而恼怒,他是真的恨他,恨不得能现在就咬碎他的血肉,撬开他的脑子,倘若世上有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办法,江世安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要复活。 他被深深地爱着,被爱得很痛苦。 “……我没有问你这个。”江世安再重复了一遍,攥着对方的衣衫没有松开,“你是真的想死啊。” 薛简说:“我不是为了你。” 江世安笑了一声,檐外的雨落如水帘。他点漆般的星眸停在薛简脸上:“你在跟我讲笑话吗?不是很好笑。” “我是为了自己。”道长说下去,“我是为了我的不甘,文吉,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甘心,世事太刻薄了,我不甘心。” “这些你觉得不甘心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江世安的冷静消耗殆尽,他无法自控地拉过薛简的手臂,“你用一句不甘心就能当做理由了么?我是要问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让一切都停下来的办法?……你没有,不然你就会告诉乔红药、广虔道人也不会让你下山、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江世安其实早知答案。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抬手拂掉薛简肩上的水珠,转头望向天边,低声道:“进去吧,让淋湿了会生病,死得快。” “文吉。”薛简唤他的名字。 江世安没有回应。 他没有理会薛简,独坐了很久。两人还是行走在这条已经确定的路上,翻案、报仇、寻找线索,接下来的数日,江世安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 但他看起来终于更像一个幽魂了。薛简时常不知道他在哪里,江世安的气息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他不再将手牵过来,有时薛简甚至觉得他在某个瞬间消失了——好安静,这样的静谧让他的内心逐渐地恐惧起来。 夏日多雨。 七月末,两人暂住进雨水丰沛的怒江城,受到当地大派的以礼相待。怒江会尽力配合、提供线索,叶家家主还积极地想让嫡子拜江世安为师。 江世安婉拒之后,叶家人盛情款待,请两人住在内城。 当夜是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雨,尾随两人而来的乔红药被安置在了另一个房间。江世安点了一盏灯,在灯火中写了几封信件。风雪剑就放在一旁,剑柄上已经挂上编织整齐的剑坠儿,窗缝里渗进来的夜风将坠子拂得轻微晃动。 信件纸张的边缘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自山神庙那日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僵硬。江世安自然没有真正的怨恨他、没有恼怒到要跟道长一分为二。但沉重的焦虑和紧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依旧形影不离,但是越靠近薛知一,他就越容易感觉到难以呼吸,他会在道长身边变得异常脆弱。 江世安厌恶自己变得脆弱。 他第一次动用起关系。曾经交友行善、仗义疏财的时刻,江世安从来没有期望得到什么回报——期望回报是一种微妙的暴力。但他这一次不得不渴望能得到回报,他给自己的朋友写信,守陵人姜老、域外魔道的两位朋友、远在十万大山豢养巫蛊的苗女、曾经拉拢他的左道邪派、想要收他为徒的杀心观观主…… 他的自视甚高、他的轻狂自负,在渺茫的机会面前,根本就一文不值。 只要有任何办法可以救薛简的命,他什么都愿意做。 时间紧张,江世安每次行至一个地方,都会立即给常年在此地活动的名医写拜帖。今日两人已经见过怒江城最好的医师——可那个人连两人谁是活人都分不清楚,真是庸医。 他写好信件,用红泥封起来。窗外的电光无声地划过天际,瞬息间点亮室内的一切。那些隆隆雷声、迟迟地翻滚着响起。 江世安用手按住眼睛,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他听到身后轻微的声音,是薛简走过来,立在他身后。 薛简抬起手,指尖很轻地碰到了他的肩膀。他慢慢地,将手落到江世安的肩头,像是怕惊走他。在烛火之前,薛简轻声道:“文吉……你会抛下我吗?” 第74章 江世安说:“你死我也死,有什么大不了,谁抛下谁啊。只是我没想到你的时间这么短……真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你和乔红药的脑子都有病……” 薛简低头凑过来,声音渐近:“我应该早跟你说的。” 江世安扯了一下嘴角:“再来一次你也不会说,别当我是傻子了。” 薛简的手微微收拢了一下,摁住江世安的肩膀,他向江世安道歉,可是又一次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明明文吉的触感就在指尖,但他的回应、他的声音,却总是沉向无人般的寂静。 薛简的思绪有些混乱起来了。他积压着许多被“冷置”的失控,在江世安忽然间的沉默中,一种比失去血肉更煎熬的滋味纠缠上来,噬咬着他的骨骼。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摸索着,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轻声唤了一句:“文吉。” 江世安“嗯”了一声,屈指挣脱他的手掌。 这份明显的挣脱感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薛简对自己的安慰失效,他的理智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浪潮冲垮,被撞得粉碎地埋葬在了水下。越是忍耐克制,到了决堤的时候就坍塌得越是彻底,他用力地重新握紧江世安的手,死死地拉住他,蓦地抓住江世安的肩膀,入手是切实的触感。 “薛知一?”江世安还没意识到问题,“你……唔、咳……” 他的喉咙被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扣住了。薛简的掌心被指甲刺进去,伤疤上又加了一层伤口,他看不到,锁住江世安的喉结后,又立即松手捧住对方的脸颊,埋头贴着他的脸,唇上是咬穿了肉的深深血痕,他低声道:“你不可以讨厌我。” 这句话简直透着幼稚。 他可是薛简啊,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江世安说:“……在说什么呢……” 道长用冒血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江世安还没有办法解开心结、不能完全自然地接受薛简命不久长的事实。他没有被掐住脖子,但还是感到窒息,两人在这时候的靠近,与其说是彼此亲密,不如说是催人发泄。 江世安不仅没有躲避,反而更进一步地吻回去。这时候薛简往往会温柔地退避引导,编织罗网般滴水不漏地取回主导权,但这一次他没有,薛简对江世安的进攻全盘接受,他拉过对方的手按在胸口上。 牙齿撕开了柔软的伤口。 舌尖、唇.瓣、口腔内壁……到处都是利齿撕开的伤口,起伏不断的疼痛混杂着血迹,在亲密的交缠中涌向彼此。 文吉留下的伤口……他的牙齿咬出的伤,他如虎豹般发泄出的攻击性和猛烈的掠夺,他制造的疼痛……薛简晃动不堪的心渐渐地停止下来了,在安定中得到了被对方弄伤的兴奋,他兴奋得快要起一些荒唐的反应,再也没有什么忐忑不安、快被抛下的惶恐占据着他的心了。 残破的内脏,命不久矣的身躯,都因为灵魂得到满足而产生了一种足以安抚他的愉悦。 江世安回过神时,血液已经流入喉咙。 好香啊…… 他在品尝到对方的血液时产生一种食欲。这不是他应该有的感觉,就仿佛对方的血肉和生命都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他为占有这一切而感到饥饿。江世安被这种吸引力和香气惊得回不过神来,突然感觉到唇上一软,薛简将他压在椅子上,再次吻了上来,雪白的长发滑落在身上。 江世安控制不了地回抱住他。 饥饿要演变成…… 他闭了下眼,想要将那种不应该的期望从心中驱离。但薛简却符合他幻想的那样伸手解开他的衣服,把黑衣脱掉,扔到地面上。瞎子在他身上摸索着寻找衣带,精巧细致地解开。 江世安好崩溃,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他又高兴、又想哭,咬着牙忍了半天,终于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薛简说:“你不能讨厌我。”语气居然还是很认真。 江世安很想推开他——道长肉眼可见的在不断衰弱,他竟然还做这种事,这跟清知道长说的吸人阳气有什么区别?但江世安的手动不了,这股无法形容的渴望掌控了他的身躯,他无比地想要跟薛简融为一体……不管是血肉躯体,还是灵魂交融,他想把对方吃掉,吃什么都行。 薛简说:“别着急。”然后划破手腕,将手腕里流出的血喂给他。江世安被流淌着血迹的手腕堵住,不知道是被迫、还是主动地吞咽了两口,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香气完全蛊惑住了他。 江世安听到他说:“这里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可以用我的血吗?”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腕,将上面的血迹舔干净,摇头,他非常想说“不可以”、“怎么能做这种事……”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牙齿还得寸进尺地咬开伤口。 薛简因为疼痛而抽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轻声说:“文吉,你不会讨厌我的。我知道。” 第38章 温暖的血液随着吞咽、流入进喉咙里。 江世安被蛊惑了,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脑海里乱哄哄的,只剩下本能般地舔舐伤口周围,舌面与红肿的创伤周边相接触,一片滚烫。 用血…… 什么叫用血…… 江世安没有明白。 他埋进薛简的怀抱里,四面八方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木味道,还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江世安诞生出一种想吃掉他的渴望,这样愿望甚至超越于血肉躯体之上,而是想要吞掉他的想法灵魂,他不愿诉之于口的一切。他们应该完完整整地、彼此切合地并拢在一起,应该将彼此填入对方的凹槽和缺陷当中……这样才称得上完整。 第75章 瞎子摸了很久,才解开衣服。 江世安的手臂绕过去抱着他,勾着对方的脖颈。他既觉得两人的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又无法控制地、如同恶鬼一般纠葛着,他噬咬住薛简的喉结,在对方的脖颈上落下一道深深的齿痕。 薛简手掌微微合拢,隐隐能听到交叠的心跳声。 窗外风雨大作,连绵不休的夜雨扑洒进来,落在江世安的背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剑客的脊背挺直光洁,各式的积年伤痕都早已隐去、只剩下淡淡的痕迹,背上被风吹进来细密的雨,水珠很小,湿润地覆盖上皮肉。 江世安感觉不到雨水的凉。 他只觉得好热。 道长的呼吸好热、血也好热,烫得他受不了。 江世安紧锁双眉,想从喉咙里说森*晚*整*理出控诉的话,但又马上被堵住,只剩下隐去的、碎颤的声息。他想要争辩、想要质问薛简为什么会这样,可一切都说不出口,一旦大声地争吵些什么,不光彩的声音就会顺着窗隙飘出去。 他还记得这是怒江会的内城。 道长的血非常不合适。江世安用嘴喝过、用舌头尝过,香气浓郁,烫得不合时宜;他又喝下去时,这股滚烫逼人的热度一直窜到小腹,他的身躯都发出隐约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是一架被润过的陈旧器具,上面的锈迹被大量的血迹磨掉了,小腹内部都跟着极为剧烈地烧灼起来。 江世安真的受不了了,他被烫得想哭,却不听使唤地、不可抑制地想要喝他的血、吃掉他的一切,那种饥饿就像是无底深渊,除非两人今夜就这么死在一起,不然是根本停不了的。 “薛简……”他说,“薛简!” 他的嗓子都听不出来本音了。 薛简“嗯”地应了一声,低头耳鬓厮磨:“文吉。” 他的语气那么低柔,像是哄着人似得。 “你他娘……真是疯子。”江世安骂了一半,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疼痛带给他一刹那的清醒。他不可能任由自己把对方咬得伤痕累累,更不能用这么大量的血来做这种事……他挣扎着起身,捡起地上的外衣披到身上,衣衫跟脊背冷冰冰的雨水刚一接触,对方的怀抱就从后方覆盖上来,箍住他的身躯。 江世安的膝盖碰到靠窗的椅背,一股柔和的力道从身后贴过来,他竟然折在这么温柔、这么不值一提的靠近当中,膝盖一下子就软倒下去抵在椅子上。 他的手攀住了窗棂,指骨扣住冰冷湿透的窗边。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着不瘫软在薛简的怀里。 “薛、简……”江世安咬着牙说,“你要死吗。” 他说得每一个字都费尽力气。 他担心道长流了太多血,可回应自己的只是肢体动作,江世安气息一滞,垂手摸着小腹,烫得埋头呼吸。他爬起来,松散的黑发上一片潮冷。 他想要逃走了。 薛简的手掠过他的黑发,掌心没入其中。江世安都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道长就再度贴了过来,亲密地与他交警低语,两人的距离一点儿都没分开,他说:“文吉,你不可以离开我。” 江世安头晕,对方的气息就在耳根徘徊,他的手紧紧地扣着窗棂,手背上青筋微凸,修长的指骨绷得发白:“……不想活了。……让我死吧。你是不是、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薛简的薄唇轻轻地点在他的耳尖上。他说:“抱歉,下次我会准备得更周到一些。” …… 江世安觉得不应该有下一次了。 两人深更半夜要了沐浴的热水,这已经很麻烦了。屋里的景象还惨烈得像是凶杀案现场,根本不能让杂役上来帮忙。 江世安把还没写上字的信纸盖在脸上,黄纸很薄,朦朦胧胧的透着对方的身影。他看着薛简清洗布巾、擦拭桌角和窗户,瞎子干活儿虽然慢,但是很细致。 他没装睡,只是想不起该写什么了,就这么对着薛简发呆。过了半晌,道长忽然转身走过来,给他盖被子。 “薛知一。”江世安冷不丁地道。 薛简知道他没睡着,点头答应了一声,语气担忧、还很温柔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江世安额头上青筋直跳,他道:“连鬼都上,你是不是正经人啊……荒谬绝伦、倒反天罡!” 薛简无颜面对、十分愧疚:“让我看看伤口。” “停。”江世安拒绝他,“不用,你别找我。也别喂我吃奇怪的东西,我今天就是饿死了从这儿跳下去,我也不会喝你的血吃你的……那个、那个的。” 薛简沉默不语,从袖中取出一罐伤药放在枕边,然后回去继续收拾现场。 江世安继续瞥他的背影,心说这人早生华发命不久矣,玩起我来哪儿来的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他拿起伤药,是常见的治疗出血撕裂的外敷药,比江湖人常用的那种更精细温和,像是太平山所制。他没有那个矫情逞能的脾气,用牙咬开小药罐,刚要处理伤口,忽然道:“薛知一,你的伤怎么样了。” 薛简把椅子上的血迹擦掉,说:“不流血了。” 江世安嗅了嗅空气。道长在小香炉里点了香,加上雨后清新、一直开着窗户通风,既没有那种黏黏糊糊令人脸红的味道,也没有薛简身上散发着奇香的血液香气…… 第76章 他松了口气。在被喂血的时候,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住地凑上去喝。 薛简在用血肉滋养他。江世安猜到了这一点。经过验证和完全失去控制的发泄之后,他的心情反而好多了,居然心平气和地、逐渐接受了事实。 虽然薛简已经用心照顾,但江世安还是发烧了。 低烧,不影响赶路。江世安要离开,薛简却执意让他留下休息。两人又耽误了几天,江世安麻木地收到薛简给他买的各种伤药,他打开瓶塞闻了闻,还是花香的。 “薛知一。”江世安叹息道,“我不是因为伤没好才生病的。” 道长正在煮符水,转头聆听,神情认真仔细。 “我是因为你喂进肚子里的东西才会发热。”江世安舔了舔牙根,把瓷瓶在手指间随意地转了一圈儿,精准地扔到对方身边,然后弹了一下,滴溜溜滚落到道长身畔。 薛简的脸色有点尴尬,他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捡起药瓶,听到江世安说:“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名单上的人收的差不多了,我们绕了一圈正好北上,要是没有师匠的线索就再去一趟圣坛,找姬珊瑚谈一谈,红衣教相邻的大悲寺是佛门之地,正好可以拜访探问……你可不能在路上就死掉啊。” 薛简笑了笑,弯起眼睛,这种高兴的情绪并不加以掩饰:“好。” 第39章 江世安比以前更强。 这是不容质疑的结果,被许多门派和江湖高手验证过。在剑器大会上为他翻案之后,名义上的正当性让复仇的道路几乎阻碍尽消。 那份名单上被勾去了太多名字,鲜红的朱砂抹去名姓,代表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失,代表了多年前的恩怨终究归于寂静、尘埃落定。 在这道讨伐命运的路上,薛简也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用刻刀刮去竹简上相应的刻痕。 名单里的名字越来越少了。 江世安守候在他身畔,静静地望着道长用刻刀划去那些仇怨的痕迹。他的心也变得愈发寂静,更多的时候,他不是再回忆鲜红惨烈的噩梦,而是凝望着薛简的面容。 他仍旧记得八年前的一切。 但寂夜回首的梦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的怨气完全消去了。两人从怒江会北上,中途没有探问到关于“大善师匠”的消息,倒是江世安发去四面八方的信件有所回函。 一开始,他没有收到什么好消息。大多是推托、怀疑,或者是讽刺和嘲笑。有人回信问他:“江文吉,他若是死了,世上只剩你一个人盖世无双,无人与你相提并论,这岂不是好事?” 江世安看了那字迹,视线远望向一旁的薛简。道长正画符咒,他从没有画过这么丑陋的咒文,像是蛇在纸面上蜿蜒,弯曲着超出符纸,沾到了桌面上。 江世安忍不住看着他笑,笑容又缓慢地敛去。他随手将这询问自己的信纸放在药炉中烧掉,看着炉火中的纸张化为灰烬。 他在心中回答:“一人的盖世无双,有什么意思?” 薛简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向江世安那边聆听了片刻,只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他将画错了的符咒折起来,同样放到炉子里烧掉,但他的方向感因为长久的视力缺失、出现了一定的消退,他的手指险些碰到了炉底的火炭。 江世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掌心握紧:“会烫到。” 薛简的动作顿了一下,松手,让符纸落入下方。他听到纸张被火星吞噬的“嗤嗤”微响,发觉自己的判断果然出了问题。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很平静、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好像对你一点用都没有了。” 江世安心中被刺了一下,喉结微动,惯于言辞表达的口舌一下子僵滞住了,他吸了口气,说:“我不是因为你有用才跟在你身边的。” 是因为没有选择吗?薛简回想到一切的开始——他没有给过对方任何选择的余地。如果让他选择的话,文吉会不会像乔小年那样,其实并不愿意回来? 江世安继续拆信,把没用的回函一封封烧掉。他从驿站新取回三封信函,恰好在今日同时抵达大梁城。大梁城是北方关城,江世安特意告知友人将回信地点定在此处,出了这里,就是世家名门鞭长莫及的关外,红衣教和大悲寺的地盘。 大梁城有一种名酒,酒水香醇浓烈。薛简的师父、也就是广虔道人的弟子、武功被废的镇明霞道长,三日前曾在这里出现过。可用的线索太少,就算担上背离师门的罪名,薛简也不得不将怀疑的目标放在师父身上。他没有将自己停留的真实原因告诉江世安,只跟他说身体不太舒服,想停留两日,江世安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裁信刀切开封泥。 在轻微窸窣声中,江世安的气息逐渐变得快了一些。薛简听到他忽然起身,在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似乎是找到了,又立即靠近回来,开口问:“薛知一,你有没有听说过替命术?” 薛简眼皮一跳,他转向江世安面前:“略有耳闻。” “招魂一旦开始,无法终止,这我知道。”江世安道,“我有一个远在域外魔道的朋友,他回函给我,说域外邪派钻研出一种替命之术,可以将身世命运相同的两个人交换,以此达到延年益寿、如同再生的效果。” 第77章 薛简沉默片刻,道:“你刚才找的是……” “你在方寸观的批命。”江世安捡起桌上的笔,解开束紧的袖口,将方寸观长辈所写的一行字记到自己的手臂内侧,他盯着这一串字记忆了半晌,“身世……命运……要如何找到这样的人?只要抓到这样的人,就可以试着给你延寿,信上是这么说的。” “文吉……”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臂,制止对方的话语。他握得有些用力,两人的体温十分相近,互相接触、彼此依偎,几乎分不出你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薛知一,你不会要拦着我吧?” 薛简确实想要阻止、想要跟对方说这样做跟那些为谋利求生失去底线的人没有差别。可他想起江世安并不知道招魂术的具体细节,他以为两人是同生共死的。 事实并非如此。即便自己立刻就死掉,文吉也不会缺失任何一部分,他能够完整地活在这世上,重新生长出血肉和温度。 文吉大概不需要这具早已生机流逝的躯体,薛简有时觉得,他的存在对江世安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束缚。 薛简的手臂被紧紧抓住,他将掌心放上去,抚摸江世安的手指,半晌后道:“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江世安深深地望着他:“你说谎的时候会皱眉。用假话安慰我的时候更明显……你不愿意滥杀无辜,不愿意一个人因为身世命运和你相仿就遭到横祸,你放心,我会动手得干净利落,这是为我自己,就像你此前跟我说的,是为了我自己。” …… 收到这封信的江世安异常振奋。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这种域外邪派的秘术他也听说过的,有传闻说,用替命术取得他人阳寿的人,最后都会得到报应、跟自己想要的结果失之交臂。 倘若有的选择,江世安也不会将这个旁门左道的方法记在心上。但他没有选择,薛简也没有时间了。 人海浩渺。相同的命运不好搜寻,但身世却可以锁定——至少那些世家大派、名门正道的嫡传,倘若又无父无母,那么跟薛简的身世便非常相似,如果从中选出天才横溢被视为下一代传人的,范围就更小了。 范围虽小,但近在眼前的还真就有一个。大悲寺的嫡传弟子,慈怀方丈的徒弟如今就在城中布施,他法号心痴,年仅十七岁,已在关外颇有声望。 这是大悲寺最重视的传人,天赋绝佳,修行有成,近年来才放出来行走江湖。八月初三,正是布施之日。江世安把这个日期刻在心里,对自己说,不需要等太久……很快、很快他就能验证……这个人的命运了。 八月初三来临了。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阴云密布,风雨欲来。江世安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地方观察这个进行布施的街道,他在楼宇之上,坐在窗前擦拭风雪剑的剑刃。在窗户下面,等待布施的流民贫户已经聚集起来,衣衫破旧,饥肠辘辘。 只要心痴和尚出现…… 只要他出现,江世安找不到自己失手的理由。 薛简从旁起卦。占卜的铜钱在桌面上旋转的时候,江世安一把按住铜钱,将钱币在手指上弹起,铜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落在了桌上。 “薛知一。”江世安问他,“你在算什么?接下来的命运么,是我,还是他的?” 薛简说:“我在算我自己。” 江世安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把薛简的指腹放到桌面的铜币上,让他用触感来确定结果:“这结果还算数吗?” 薛简的指腹压在铜币上,感觉到卦象给的结果。他的睫羽颤动了几下,神情忽然放松下来,他轻声道:“小心。” 江世安道:“该觉得小心的可不是我。”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鞘,风雪剑透出伺机而动的震颤。这把剑渴饮鲜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江世安的战意了,此刻,对胜利澎湃的渴望淹没了这把名器,让剑器愈发地兴奋起来。 街道当中,一片阴云的下方。流民像是得到了什么讯息,猛地向前涌动过去,在对面的铺子底下,一个穿着灰白色僧服的年少和尚推门出现,旁边跟着两个小沙弥。 心痴看上去很小,他有一张娃娃脸,长得比真实年龄更小了几岁。和尚眉心有一点金色的印记,跟着心痴的两个沙弥推着布施的粥车,周围簇拥着无数流民。 江世安抬起手指,拇指抵住剑柄,一道寒芒从剑鞘中透出。他的目光冰冷而专注,逐渐锁定目标。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个刹那,街道的另一边忽然响起一声懒洋洋的叫喊—— “和尚啊!” 心痴向一边转过头去,遥遥行了一个佛礼。来者广袖博带,腰间挂着一壶酒,面带笑容,扬声道:“运势不好,面带凶光,怕有杀身之祸,贫道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这小和尚怎么不听长者劝告?还来这里?” 薛简从窗后起身,抓住了江世安执剑的手。江世安并没有拒绝他的劝阻,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人身上,那张眼熟的脸跟脑海中的一个人重叠。 “……镇明霞道长。”江世安低语一声,回头看向薛简,“他怎么在这里?” 薛简收起铜板所示的卦象,道:“事有转机。文吉,只要知道心痴的行踪,就一直拥有动手的机会。可一旦刀兵相见,反而会没有挽回的余地。而且……” 第78章 他只说了两个字,江世安立即默契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道:“我的剑已经出鞘了,平白无故地收回岂不可惜?我想要看看你师父是不是真的武功全失,这样恐怕要得罪他了,薛简,你不会怪我吧?” 道长说:“如若错怪师父,我自会赔罪。但眼下……我们是同谋。” 江世安闻言勾唇一笑,翻身而下。他的轻功迅捷轻盈,像是一道夏日阴云中倏忽而至的风,风声掠耳的刹那,风雪剑出鞘的剑吟忽然响起,空中施粥的热雾飘起,被剑锋上极致的寒气镇出一簇冰花。 冰花坠.落之前,剑光顿时出现在心痴和镇明霞的面前。这道无可比拟、不能匹敌的剑光出现在眼前时,剑刃就已经飞至颈侧,似乎下一瞬,就会割断镇明霞的喉咙。 啪。 用于抵挡的拂尘被风雪剑砍断,锋芒悬停在镇明霞的脸颊边,一缕黑发飘落而下,剑风在他的颈项印出一道血痕。 镇明霞的喉结颤了颤,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唇角含笑、星眸略带杀气的黑衣剑客,迟迟地长叹一声,道:“原来是贫道的血光之灾,这位英雄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啧,你是……” 第40章 江世安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却。 镇明霞将口中欲说的话咽回腹中,向江世安的身后望了望,忽道:“他已经死在路上了吗?” 江世安知道他口中指的是谁,正因为知道,他对这样的揣测并不满意:“道长说起话来,似乎全无半点师徒之情。” “师徒……”镇明霞笑了笑,“你们的事……贫道有所耳闻,跟观中也有一些书信来往。若是有话要问,还请移驾别处,免得惊扰了小和尚施粥。” 江世安回首望去,见心痴和尚果然还在原地。 那些身体强健、却贪图便宜赖着不走的人原本挤到了最前面,发觉起了冲突,以为必然见血,慌张逃窜着离去……这样反倒逼退散去了一些蒙混过关的贪婪之人,最前方只剩下真正一顿不吃、就会被饿死的灾民。 心痴见状大为感激,一边让两个小沙弥施粥,一边挤了过来,双手合十道谢:“善哉。施主真是解了小僧心头之忧,平日里粮米不足,总不能发放到最需要之人的手中,多亏了施主!” 江世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在心痴的脸上停驻一瞬,转头问镇明霞:“他脑子没问题吧?” 镇明霞笑着摇首:“或许比我那个徒弟要好一些吧。” 江世安抽剑入鞘,冷冷地道:“薛简跟他不一样。” 镇明霞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可说不准。要论痴,大概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江……阁下,我们移步吧。” 江世安却没有走,煞星般立在一旁。他抱着胳膊,眯起眼向长长的街巷扫过去,视线掠了一个来回,落在心痴和尚的身上:“我要他跟我一起走。” 镇明霞眼神微动。以他遨游天下的见识,显然从自己的卦象和江世安的态度中寻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摩挲着被斩断成两节的拂尘,把拂尘断裂的部分捡起来,用布条缠紧,问道:“小简还没有死?他的状况……” 江世安道:“他不会死。” 镇明霞盯着他的背影:“招魂术是方寸观的秘术,我的体内虽无武功内力,可也有一些见识傍身。你如今这个样子,薛简就算不死,也已经是个废人了。” 握着风雪剑剑鞘的手紧了紧,江世安的指骨扣在上面,绷得发白,骨骼颤动地绽露出几声咯吱脆响。他的星眸凝上一层寒霜:“镇明霞道长——” 镇明霞抬手抹掉脖颈上的血痕,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火气这么盛可不好,既然是薛简自己选择的路,我们都应该坦然接受嘛。他应该还活着,难道就不现身出来见我这个师父?还是真的动不了身?我手无缚鸡之力,跟你走倒不是难事,这小和尚可是大悲寺下一代传人,你想要毫发无损地带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心痴和尚道:“施主有事找小僧?若是不急,待施粥结束小僧再随你去,这样如何?” 镇明霞额角青筋一跳:“你……” 江世安目光顿了顿,他对这种回应有一种熟悉感,依稀间想起他与薛简年少相见时,小道长当初的澄澈和愚钝,宽仁忍让,与之相比似乎也不分高下。 这种相似的回应消去了江世安身上的戾气。 有江世安站在旁边,一些地痞无赖都不敢上前。小和尚的施粥居然比前几次都更加顺利,他挽起僧衣的袖子,将粥米舀到乞丐的破碗里面,动作忽然停了一下。心痴轻咦出声,绕到前面去,将人群中一个瘸腿的乞丐拉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乔红药?……不,是乔小年。江世安的视线一直注意着对方的动静,自然跟着分辨出这乞丐的身份。乔护法的状况时好时坏,两人时间紧张、行程漫漫看不到尽头,就将她安置在了怒江会,但乔红药并不甘心,她并没有留在那里。 她果然又追过来了。 江世安认出这是乔小年的灵魂。她的眼神怯弱而畏惧,对食物透着一股强烈的渴望。就在江世安判断出对方的一瞬间,这具身躯的神情又瞬间变化,变得十分暴烈和痛苦,她猛地甩开心痴的手掌,向四周仓皇的张望,口中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 第79章 心痴用力地抓住她,绵软地叫着“施主”、“女施主”。小和尚慈心发作,不仅没有按住她,还被乔红药撞到了旁边的粥桶。 就在心痴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熟练地在女乞丐的后颈上利落地点了几下,瘸腿女人浑身一僵,倒了下去。 心痴大松一口气,向江世安投去感激的目光。江世安没注意到,而是低头看着乔红药的脸色,摸了摸她的脉,在心中默然念道:“乔护法的症状更加严重了,她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恐怕所有清醒的时间都拿来追着薛简……招魂术虽然隐秘,但却是道门正宗,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正在江世安思索之时,心痴抬手抵住她的眉心,道:“咦?刚刚不还是缺失的么……怎么、怎么又全了。” 江世安转头看向他:“什么?” 心痴道:“这位女施主神魂不定,应当缺失了一部分,天生痴傻才对,怎么现下一看,心智居然是完整的。” 江世安盯着他的脸:“你这是什么本事?” 大悲寺是佛门传承,有“神通”一说,六感皆异于常人。心痴和尚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只是一些雕虫小技。倒是施主你……你也很是奇怪,怎么时而对小僧杀气四溢,时而对小僧又平静如水,施主很想杀了我么?” 他是大悲寺传人,武功大约在一流高手之上,绝顶高手之下,能精确地意识到被杀气锁定。他被江世安视为目标时,一贯波澜不惊的心境和思绪如潮水翻覆,寒毛倒立、如芒在背。 江世安没有否定,而是起身道:“我需要一个地方,跟你、跟这位镇明霞道长,好好谈一谈。” 心痴点了点头,神情纯然清澈。 …… 四人在楼宇上会面,疯疯癫癫的乔红药也被带了上来,呆呆地跟那两个小沙弥玩翻花绳,在门外听两个孩子背经书。 桌案上已经斟了清茶,薛简将茶盏轻推给对面,抬手行礼,垂眸道:“师父。” 方寸观有不能饮酒的规矩,薛简更是滴酒不沾,但二师爷爱好美酒,镇明霞跟着他云游四方,也沾上了这样恶劣的习气,放诞饮酒,常饮常醉。 镇明霞没有接过茶盏,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薛简,忽然问道:“你眼睛瞎了?” “嗯。”薛简道。 “你们这一路过来的动静可不算小。”镇明霞闻言并不伤怀,也丝毫没有触动,他勾唇一笑,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什么东西能教导你。你从小跟着师爷长大,在他膝下亲自抚养,他对于你的期待,可比对我要上心多了……让你记在我的名下,不过是为了将来你继承道统,能够更加名正言顺。” 薛简沉默不语。 “你的天资比我当年更甚。为师……虽说我自称为师,可我时常觉得在太平山中,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就像今日,你就坐着这里,”镇明霞指了指敞开的窗,“就在这里看着一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错了分毫都能要了我的命,你却无动于衷一样。如果换了是观主、是你师爷,你一定不敢如此不敬。说到底……小简,我们的关系只是靠观主、靠方寸观勉强联结起来的,你找到我,恐怕也不是为了联系什么师徒之情吧?” “是弟子不恭。” 镇明霞摇头,道:“都已经下山了,就别再来这一套。有话就问吧。” 薛简沉默片刻,道:“师父体内没有半分内力,弟子已经得到答案了。” 镇明霞怔了一下,旋即道:“答案……你说的答案不会是……你们一路遍访名门,到处收集线索找人,看来你是怀疑我是那个‘师匠’ ?” 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薛简,又转头看向望着窗外的江世安,心中确定下来,失笑道:“薛简,你还能用搜魂吗?” 薛简答:“弟子内功散尽,已经不能用了。” 镇明霞道:“小简,你不要太深究这个人的身份了。依我看,你还是在往后的这些日子里过得高兴一些,这比什么都重要。倘若人之将死,都在汲汲营营于什么真相、什么事实,那过得也太苦了。跟为师的前半生有什么区别?” 两人对视之中,薛简恍惚想起镇明霞曾经也是一代天才,但后来……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江湖上谁人不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为师的性子还没你这么犟,当初……当初你师娘死了。”镇明霞闭了闭眼,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他的脸上时常存在着这种似是而非、若隐若现的笑意,比起喜悦来说,更像是嘲弄、讽刺,像是虚假的面具,“你师娘死在狡诈宵小手中,那些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徒,被我屠杀殆尽。也是因为这样,我走火入魔失去意识,几乎沦落成任人驱使的工具,屡犯清规、罪无可赦。是你师爷发现了我,强行把我带回太平山……他废了我的武功。” 镇明霞喝了一口酒,把酒水分给小和尚。心痴张口要拒绝,却被灌了一口醇香美酒,连连咳嗽。 “……要是不这么做,我依旧不能清醒过来。只有失去内力、寄居在我身体里的蛊虫才会干枯而死。”镇明霞取出一个宽口瓷瓶,放在了桌上。要是不仔细看,会认为这是装丹药、药粉的瓶子。然而薛简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半具枯死的蜈蚣残骸。 “真相、事实,这些根本就没有意义。”镇明霞看着薛简道,“一切都没有意义。往昔不可追,我的道侣被不义之徒害死,我走火入魔武功尽废,再也没有了修行的机会。现在换成了你,小简,你也走上了一条毫无意义的道路,你耗费自己的一切寻找师匠的身份,可像他那样的内功造诣,就连观主都不能轻易惊动,何况是你,你只能抱憾终身地死去,无论你知不知道所谓的真相。” 第80章 他说完了话,起身要走,却被风雪剑的剑鞘拦住。江世安道:“得罪了,既然相逢,就坐下叙叙旧,何必急着离开?” 镇明霞对着江世安看了半晌,道:“你的算盘就更可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安好心……” “咳。”薛简剧烈地咳嗽起来,挡住镇明霞接下来的话,他喝了口水,道,“师父,你只要告诉我一个名字就好,除了您以外,我也有猜想过其他人。” 镇明霞将装着蜈蚣尸体的瓶子收入袖中,道:“剩下半只在我的身体里,而且还活着。薛简,你这么问,是要为师的命啊……为一个没意义、不值得的答案赔上命,这可一点儿都不划算,你就当已经把江世安的仇全都报过了吧。” 他这么说,薛简自然不能再追问下去。 薛简没有问,镇明霞放松了不少,立即恢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散漫模样,连哄带骗地跟心痴和尚喝了盅酒。小和森*晚*整*理尚一杯酒就醉倒,甚是无趣,镇明霞拉着薛简叙旧,口气很不客气地评判他的所作所为。 薛简面不改色,照单全收。他握住江世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以作安抚。 到了星夜时分,镇明霞终于饮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一切归于宁静。 江世安的目光落在心痴身上,他反复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冰凉如水的杀气在他身上倾泻出来。 以眼下来看,心痴实在是个好人,但要是跟薛简相比,他连一个选项都算不上。 他的指腹顶开剑鞘。 就在风雪剑露出一线雪色锋芒之时,薛简忽然抬手递给他一盏自己喝了一半的茶。江世安毫不防备,下意识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透了,茶叶的香气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神思错乱的奇香。江世安垂下眼帘,映进眼中的是杯底一缕缓缓散开的血迹。 他的心似被一道电光洞穿。 薛简伸出手,把江世安拥抱进怀里。他的力道很轻,流血的舌尖却透出一股无法抗拒的蛊惑气味。道长低下头,吻住他的唇,亲自将破损渗血的舌尖递送过去,手指穿入江世安的发丝之间。 江世安用力扣住他的肩胛骨,在一瞬的寂静后,是失控错乱的、瞬息爆发的噬咬,像一头豹子撕咬猎物,几乎要将他吞掉。下一刻,啧啧作响的交吻吞咽声停了,江世安猛地将头偏过到另一边,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道:“薛、简。” 薛简又亲上来,他用一种很温柔的姿态抱住了对方,情愿被剑客的锋芒吻颈而死一般,声音低柔,没有任何惧怕:“他是个好人,不要动手。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做。” 江世安的脑海一阵眩晕。他抬手扶住额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无法抗拒薛简的血肉、身躯,好像两个人天生就该合为一体,若不能饮够血液,他浑身上下都会沸腾着、喧嚣嚎叫着,不肯放手。更难以理解的是——薛简居然以此来诱导他。 他不怕自己真的被吃掉吗? 他不会痛吗? 他、他没看到还有别人在吗? 这个疯子。 江世安的掌心全是汗,他沉沉的呼吸了一声,恼怒道:“我真的要恨你了……薛知一,你简直不可理喻。” 第41章 薛简从没有被这样的四个字形容过。 但他很高兴,他喜欢听到江世安这么说。这具残破的、折损寿命的身躯,竟能在与对方的争执中迸发出别样的生机。薛简的吐息带着淡淡的檀木味道,这是一种很中正平和的气味,木材一般温厚的底色,混杂着血液的奇香涌入江世安的唇齿间。 江世安有一颗尖尖的虎牙,并不俏皮,长在他身上只觉得锋利。他的尖牙刺入薛简的口腔,一只手猛地扼住对方的喉咙,咬字很重,压抑、沉冷、近似痛苦,他的怒火险些烧穿理智:“薛简,我真的会恨你的。” 道长的血沾在他的唇间。薛简仰头露出脖颈,完全不在意地任由对方掌握,他甚至会沉醉于对方偶尔展现的强势和不容反抗——这是胜过他的人、是唯一让他遥远追逐的人,江世安的锋芒和锐气,他举世无双的剑术,他的全部,都深深地刻入了薛简的生命当中。 他脆弱的喉骨在江世安的掌心之下颤动,这个人深入黑发的手却仍然那么松弛、那么柔和。 江世安觉得非常挫败。 他的恼火烧尽了,尽头不是一捧干柴,只是烧空了的灰烬。江世安甩开他的手,按住自己眩晕的额角,以堪称恐怖的自制力挣脱出薛简的怀抱,重新握向风雪剑。 薛简拉住他的手,说:“文吉,我们不是知己。” 江世安起身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我们是……道侣。”他说出口,又想了想,“不,我们是爱侣。我不是敬仰你,而是爱慕你。” 他说话的语气很确定,掺杂着一丝初次出口的生涩。这样短暂的一句话,却让江世安的脑海顷刻空白,拉着手的力道紧了紧,江世安被薛简拉过去时,膝盖碰到了室内的桌椅,发出一声“吱嘎”的摩擦声。 屋里不仅有心痴和尚,还有名义上的长辈、镇明霞道长。江世安思绪断裂,脊背发麻地渗出冷汗,这样电光石火般的紧张还没过去,薛简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抵在一个桌柜之间狭窄的角落。 第81章 灯火被微风吹得摇晃,一阵一阵迷离的影子在眼前闪过。江世安被他紧贴着、拥抱着,像求索抚摸的动物一般贴着颈项,他不得不仰起头,任由密密麻麻、蜻蜓点水般的啄吻触碰在喉骨。 眩晕感和饥饿的食欲更重了。薛简似乎知道怎么安抚他,隐约中有刻刀划破肌肤的声音,随后大股的血液顺着唇缝哺喂下去,血液不仅香甜、而且充实元气,招魂术的供养一方毫不吝啬地献出自己的血肉与精神。 薛简连“为他牺牲”的感觉都没有存在过,他很乐于这么做,这是在薛道长为数不多的反叛和任性当中,最让他高兴的一件事。 江世安将血液吞咽下去,五脏的躁动渐渐平息。但他也完全沦入到了被诱导的陷阱,主动抓住了薛简的手,撕咬开他的伤口。 内功散尽之后,他的伤没有那么容易愈合了。在半新不旧的刀痕上,叠加着一条、又一条崭新的伤疤,那把刻刀不算锋利,钝得篆刻竹简都要用力,划开肌理时,触感远远没有风雪剑来得干脆。 江世安舔舐到伤疤的边缘,唇.瓣触碰到陈旧的疤。他倏地清醒了一瞬:“够了……够了。我不杀人,我不碰他,你不能再这么做。” 薛简没有回答,他垂首吻了下去。失去味觉和嗅觉之后,他对自己的血液也完全没有任何抗拒了。他修长的双手捧着江世安的脸,低垂的眼帘与对方的睫羽交错着轻颤,微微触碰。 他怎么这么冷。江世安突兀地冒着一个念头。 薛知一为什么这样冷?他一个大活人,一个正当英年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觉得冷呢。 江世安来不及仔细思考,他的思绪再一次滑落向黑暗当中,与其说是交吻,不如说是在唇齿间品尝血液的余温。薛简就放任他如此,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低声道:“文吉。你真的会恨我吗?” “会。”江世安缓和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作为答案。 “但你一直在保护我。”他说。 江世安的额角抽痛地跳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薛简可以把自己的付出和奉献如此轻描淡写的掠过,他到底有什么亏欠自己的?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薛简这样?他不明白,他总为自己的不解而感到痛楚。 “你其实不需要我保护。”江世安没有动手,他勉强压制住渴血的欲.望,攥着薛简的手腕,取出伤药和手帕给他包扎,头也不抬,“道长,你本来就不是需要我保护的人。多年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输给了我,论道试剑的那一天,我说保护你、说帮你收拾欺负你的人,那只是开玩笑的。” 薛简静静地聆听着。两人近在咫尺,但他能感受到江世安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脸上。他温顺地接受疗伤包扎,低语道:“倘若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你应当冠盖群英,你应当空前绝后……你保护的不止会是我,还会仗剑护世,扫除不义。江世安,我就是怀想着这样的未来认识你的,你的剑下不应该有心痴的性命,这玷污了你的剑。” “魔剑本就杀孽无数。” “风雪剑只杀该死之人。” 江世安语声一滞,他喉结滚动,将一抹酸涩咽入腹中,沉沉的呼吸舒缓,道:“薛简,你说得这些都没有用了。已经发生了。” “不一样的。”薛简轻声道,“现在不同了,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抹去。我们重新来过……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包扎的手帕系紧。江世安却维持着低头的这个动作,他如同一座木雕泥塑,如同一具没有情绪的布偶,有太多的彻悟和隐痛落在这张年轻俊秀的脸上,熔炼在一起,到最后竟然只剩下无言的苦笑。 江世安笑了一声,墨眉不曾完全舒展开,他望着薛简手上层层叠叠的伤疤:“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顾虑名誉了。薛知一,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鬼上身了,你……” 薛简笑了笑,说:“是啊。” 江世安话语停顿,他抵住薛简的肩头,将自身的重量完全放在对方身上,像一只精疲力尽的黑色蝴蝶,翅膀已经挥不动了,就这么沉沉地停息在他的肩上。 薛简的手臂绕过去,按住江世安的背。他慢慢地道:“心痴是一个好人。他跟曾经的我没有什么不同……他更淳厚善良。要是你成为武林中空前绝后的剑客,有一统诸城、联结盟会的机会,他也算是你会保护的人之一。” 江世安没有回应,薛简就继续说了下去,他今夜仿佛感慨良多。 “……我每次都会被你逼退,每一次。你想要杀的人,就算天涯海角也要追逐而去,在你出事之前,我曾经很是荒谬地产生过一个念头,要是你想杀我就好了,能终结在你的剑下,是我百次千次幻想最后一刻时,重复设想的结局。” “疯子。”江世安声音微哑地说,“病得不轻。” “是。”薛简坦然承认,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你的强悍就已经足够动人。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年少时总是对你念念不忘,我以为我怀恋的是你的剑术、你那遥遥在先的天赋和本领,我以为我是追着你的脚步太累、太痛苦了,我以为我恨你……不是的,我那么频繁的想起你,只是因为我爱慕你。” “……病得不轻。”江世安还是这么说,声音却发抖,有些哽咽。 “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薛简说,“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我想死在你手里……不要离开我,不要抛下我,不要、不要离开我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病就好了。” 第82章 江世安沉默了一息,他想说这话很不吉利,不可以再说了,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薛简停顿了一下,低头亲了亲他的耳尖,声音很温柔:“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爱说话。”这是假话,江世安无论过得平淡还是凶险、快乐还是痛苦,他都能在苦闷中找到事情来开解自己,他调侃命运、嘲弄虚伪,是天生的反叛人物。只有在薛简面前,只有在他温和的声音里,江世安才会空前的沉默。 薛简也知道这是假话,他侧过头,亲了亲对方的发丝。墨黑的青丝映着苍白的唇,他那么虔诚,比叩拜任何神明时都小心:“跟我说说吧,你在门外归来的脚步声,我已经不能完全听清了。” 江世安呼吸停滞。 “那些微弱的动静变得模糊了。”他温柔地叙述,“我不知道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多久,文吉,我害怕听不到你的声音之后,就会感觉不到你在哪里。不要松开我的手,好不好?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别忽然消失,别不回答我的话……我想多听你跟我说些什么,什么都好,一句也好。” 短暂的沉默过后,回应他的是再也无法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江世安的眼泪有了温度,打湿素净的青衫。他呜咽着在对方怀中寻找呼吸的间隙,越接近活着,他越喘不过气来。薛简的手护住他的后脑,聆听着他的抽泣与哽咽。 薛简吻去他的泪痕,他不愿意让江世安流泪,紧抱着他,用极致的亲密让江世安更快地遗忘这些痛苦。在天际微微泛白的时刻,他终于如愿在对方口中听到一声碎裂的气息。 在耳鬓厮磨之中,江世安的思绪沉溺在爱意与疼痛之间,他像是踏入一条永远也不能靠岸的河水,挣扎的声音淹没在浪潮下方。 烛火燃尽了,残余的蜡油凝涸在桌面上。他微微抬手,指间绕上一缕薛简的白发。江世安闭上眼陷落在他怀中,声音沙哑地、带着哭过的微颤:“薛知一,你身上好多剑伤,这些都是我做的吗?” “你总不记得。”薛简低声道,“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第42章 天明的一缕晨曦落在窗棂上。 江世安一.夜未眠,更鼓声打过之后,靠在薛简肩上睡着了。 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人,不便处理。薛简伸手绕过他的腰,想把江世安抱起来到隔壁无人的房间,还未起身,忽然听见一旁长长的叹息声。 薛简动作一顿,向声音来处望去。 镇明霞道长饮了许多酒,然而最钟爱珍贵的一盅还放置在桌案上。他伸了伸懒腰舒张筋骨,对这场面并不惊讶地望着薛简:“徒儿啊,既然如此,当年何必修纯阳之体,如今破戒,成了人家最好的补品。” 他说着起身,断裂的拂尘已经七扭八歪地联结在一起了。镇明霞立在窗前,伸手推开窗的缝隙,晨光洒落在他的身前。 “我没有心思管你的闲事,还要把这酒带给你二师爷。”他道,“今日就启程,离开大梁城。” 薛简的手贴着江世安的后颈,轻声道:“唐突师父,是弟子之过。” “不怪你。咱们两个并没什么师徒情谊,你自然不可能去怀疑其他人。”镇明霞无所谓地道,“我确实武功被废,经脉损毁,终生不能重修。你已经让这位小友试探过了——啧,他的剑术太过凌厉、杀气四溢,贫道还以为今日大难临头。他的天赋才华冠绝当世,却没有被‘师匠’收服,让人着实意外。” 薛简道:“我却从未听过此人。” 镇明霞笑眯眯地道:“江湖隐蔽事,怎么会是人人得知?要不是身处其中,谁会明白天下还有这样的事。你身在观主膝下,自然没有人敢对你下手。” 薛简安静了几息。 镇明霞没有武功,向来只有内力深厚者伪装普通人,而普通人却无法将自己的气海内息掩饰为内功深厚者。若师匠真是镇明霞,在红衣教修改功法、在万剑山庄传授内功,就已经被其他人试探揭穿。 “怎么,你还是不放心?”镇明霞挑眉道。 薛简道:“师父,你也是观主嫡传。” “啊……”镇明霞吐出一口气,道,“只要你留在太平山上,留在师爷身边,那么终身都不会踏入江湖波澜的漩涡。可人修行有成,怎么能不下山闯出一番事业?我正是待在山下的那几年出事的,所以观主对你格外小心,除了奉命追缉、完成任务之外,从不让你在山下久居,以免发生有如我当年的事,使方寸观正统断绝……没想到……” 他对薛简其实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触。 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子,即便他明白薛简秉性纯善,他知道薛简天资过人,但他依旧不喜欢。广虔道人放在薛简身上的关注太多太重,从来都多过自己。这就像是广虔道人在面临第一个孩子的失败经验后,把惭愧和亡羊补牢加诸在了薛简身上。 镇明霞既感念广虔道人的养育救命之恩,又想要得到长辈更多的疼爱。这份争夺之心跟年龄无关,只是因为两人亲厚,他就更在意第三个被疼爱、被厚待的弟子。 但这一切似怨愤似嫉妒的心情都消散了。他没想到薛简并未走火入魔,可也走向了一条孤独黑暗的路。在得知薛简被逐出师门之后,镇明霞对他的厌恶完全消失,甚至多了一点惺惺相惜。 第83章 薛简听得懂他没有说完的言外之意,他明白师父从来都不喜欢自己,依旧言辞斟酌地问:“弟子虽然没有久居山下,但也时常因为追逐风雪剑在外,‘师匠’的目标既然是控制住这些少年天才,一边作为助力、一边帮他的功法试错,弟子应当排在前列,让他更有兴趣才是。” 镇明霞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不等他出言,薛简脑海中陡然电光石火地一闪。他抚摸江世安的动作顷刻停住,感觉到一缕青丝缠卷在指骨上。他抿了抿唇,再次开口:“是因为……有更大的目标……” “你现在就抱着他。”镇明霞轻描淡写地说,“能为风雪剑做出联合灭门、引导他滥杀无辜的惨案,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目标,甚至多年来徐徐引诱、不忍下手。而你修行纯阳之体,不近女色,不像为师身边有道侣,又师承方寸观,想让你走火入魔被人控制,似乎也太难了些。” 薛简的齿根忍不住咬紧,意识到是江世安无意之中挡住了狩猎者的视线。他稳定心神,道:“多谢师父。” “谁知道你对他……是这种意思呢。” 镇明霞慨叹一声,低头看着器皿当中那半具蜈蚣尸体。当年废除内力之后,广虔道人费尽心思才取出半截来,至今还有一半的蛊虫在他身体里蛰伏沉眠。 他不知道那一半蛊虫还有没有活着,是长久的冬眠、还是已经死在了他身体里。但镇明霞曾经见过一个被蛊虫控制的人,因为将蛊主的名字身份写在纸上,那人立即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这不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十几年来,他心中转过的每一个念头,都附加着也许接下来便会死去的恐惧。为此,广虔道人专门派人到十万大山去寻访过,可山中尽是左道旁门、一座座闭门不出的村寨、一道道翻越不过的绿水高山,山中的寨子抗拒外人,最终不了了之。 他无法再修行了,而脑海中被控制时所残余的记忆也十分破碎。甚至是“薛简在寻找大善师匠”这个消息传来时,他才蓦然被当头一棒,想起“师匠”这两个字,继而拼凑出更多。 “罢了。”镇明霞道。这句话不知究竟是哪一种终结,似乎他对自己的人生落笔批判,就仅剩下‘罢了’两个字,他转过身,推开房门,“没有人提示,你就算回到圣坛,也不过只是找到一些陈年腐朽的遗迹。为师看倒是不必去,这蛊虫是‘师匠’控制他人的工具,而精通蛊术者,无非是十万大山,山寨排外,去之无用。我听闻‘毒仙’季春笛正在中原,为师将这蛊虫送给你,要是能找到她,或许能知一二。” “季春笛……”薛简再次道谢,“多谢师父。” 他对精通毒蛊之术的邪派高手不但没有交情,说不定还有仇在身。 镇明霞说完这话,站在原地等了等。四下极为平静、无事发生,他骤然一笑,这并不全是高兴蛊虫沉眠没有反应,还顺便嘲笑自己瞻前顾后、担惊受怕。他喃喃道:“说不定死了呢,说不定……”随后便抬手推门,径直离去了。 …… 心痴和尚没有喝多少酒,却丁点儿酒水都受不住,一醉不起。 直到日头高升,他才恍惚清醒过来,连忙一脸愧意地念起咒来。心痴念了一段,抬起头,见到江世安换了衣裳,发丝未束,一身潮湿微热之气地坐在桌畔,一只手翻看信件,一只手研墨。 江世安似乎沐浴过不久。 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半带湿润潮气的落在脊背上。对于成年男子来说,不束发的时候极为难得,也是此刻,年轻和尚才忽然发觉眼中纳入了对方的‘颜色’。 心痴看待众生万物,都是心地纯然、慈悲为怀,对他们生得美丑高低全然无法分辨。他十分罕见地意识到,江施主生得很俊秀。 江世安有些困。 他只窝在薛简怀里睡了一小会儿,沐浴时勉强撑着清醒,然后更换衣衫、晾晒熏衣,他的眼皮打架了很久……这种困意愈来愈无法抵抗了,江世安研墨的手停了停,略微低头,发丝差一点落入砚台里。 “施主。”心痴忽然醒了,提示道,“仔细头发。” 江世安向下瞥过去一眼,抬手把发丝拢到一边,看那小和尚:“你醒了?”他说着接过一支笔。 这样的互动动作之下,心痴顺着交互的手指看过去,才发觉薛简就坐在另一侧,仔细地垂眸给江世安铺开黄麻纸。他内力全无,整个也敛息沉默到了最低点,让人非常难以注意到,似乎变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 心痴先答了一句:“罪过罪过,小僧打搅了。”旋即又觉得自己不可能注意力如此低下,他凝神又看向两人的方向,视线反复移动,越是观望,越是疑窦丛生,忍不住发问道:“江施主、薛施主,你们两个里……有一个……是死人么?” 空气凝滞了一瞬。 随后,江世安和薛简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忽然一起面向他。薛简什么话都没说,江世安盯着他道:“什么意思?细说。” 心痴被看得有些无措:“小僧说错了,我是说……小僧也看不出来。” 他正解释,一眨眼,江世安忽然间到了面前,一双墨瞳困意全无:“大悲寺的神通不凡,识人极为准确,明明是我曾经死过,继而复生,大师怎么说看不出来呢?” 心痴对自己突然晋级成“大师”这一点很是茫然,他想要推脱逃离,却被江世安死死抓住手腕,于是硬着头皮,挪开眼神,小声道:“轻些夸,小僧怎么敢当。” 第84章 第43章 江世安没有松开手,他对这句话的在意不加掩饰,盯着心痴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讲?你之前看得出乔红药魂魄不定,又能看出我跟道长身上的问题。大师还能看出什么吗?” 心痴看着他,语气诚恳:“小僧看出施主想杀我。” 江世安面色微变,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 这其实在预料当中,心痴和尚具备佛门神通,他的眼力超出常人。连普通高手都会对杀气具有一定的敏锐感知,何况是他?只不过心痴即便感知到了,竟然也毫无防备地来到这里,甚至欣然醉倒,视背后的杀意如无物。 “我……”江世安声音顿了顿,偏过头,“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我们素未谋面,我本不该对你有所敌意。” 心痴道:“小僧没有怪施主。施主明明很想杀我,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这已经是能够立地成佛的善举了。” 江世安闻言勾唇一笑,笑容带着些微苦涩:“大师说错了,我还没有回头,仍在苦海飘零。如果换了一个人,不像大师这样慈悲善良,我一定会动手的。” 心痴摇了摇头:“不会的。”他反手捉住江世安的手腕,运起内力,指腹忽然变得无比滚烫,指纹抵在江世安的手腕内侧,一片炽热。 江世安没有抽离,他低头望去,见到对方炽纯如金的内力印在手腕上,灼出一个佛家印记。除了热之外,江世安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也并不疼痛。 就在他如此思索时,身后响起一声低低地、忍耐的呼吸。江世安回首望去,看到薛简用左手勾住衣角,让宽松的袖口遮住手腕。 心痴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发出一声疑问的单音。他忽然松手起身,走到薛简面前,止住了薛简的动作,说:“如此看来,倒是薛道长更像是已死的幽魂鬼物了。” 薛简顿了顿,说:“我的道牒已经废去,大师叫我薛简即可。” 心痴摇了摇头,直接称呼别人的名字并不礼貌,他道:“薛施主,你们两个只有一条命。这应当是道门密不示人之术,可否告诉小僧这道秘术的后果究竟如何?” 江世安在场,这个问题太过敏.感,薛简无法告知。 心痴过于淳朴,不通人情,没有意会到对方隐晦的拒绝,继续猜想道:“是你折去阳寿化为鬼物,供养江施主成为生人,还是你的五感血肉全部流逝,化生为死,做他的影子?你们两人的形影都虚无缥缈,并非阳寿在身的生人之态。方寸观是正统,必无邪术,世事讲究因果平衡,报应相还,一个得生,而另一个必死无疑……” 薛简心中一堵,刚要开口,突然被江世安打断:“一个得生,一个得死?” 心痴转头看向江世安:“正是。” 这样一个简单不实的谎言,竟然要心痴当面戳破,江世安才彻底认定。他对于同生共死的期望就像是一个水泡,忽然被戳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灭尽了。 江世安能感觉到薛简心里很忐忑,但他居然没有质问的力气,一种剥夺一切情绪的平静进入到了他的脑海,比他死去之前那一刻更加寂静。 这就像是在反复地撕裂自己。第一次时,他还会疼痛煎熬,还会崩溃,第二次时,他还会愤懑不平,痛不欲生,但他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出现得多了,江世安反而解脱了,他感觉不到痛,也生不出丝毫对薛简的埋怨。 江世安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道:“……多谢。” 心痴看着江世安的脸,他道:“江施主,我们在此遇见,你又肯收回对小僧的杀心,便是缘分。小僧的师父玄悲住持正在寺中,若是江施主愿意,可以随小僧回大悲寺,师父见识广博,修习的心海神通已臻大成,或许……” 他也不是很确定,思考了一会儿,仍旧道:“或许能有让薛施主续命延生的办法。” …… 希望来得出乎意料。 如果是昨夜之前,江世安一定会欣喜若狂,他会陷入高度期待和执迷当中。可是放到今日,他的身心都对疼痛和喜悦的刺激都感到很麻木,哪怕有好消息,他也不能寄予太多的期望。 人生总是失望更多的。江世安明白。 江世安向心痴郑重地致歉和感谢,小和尚听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他次日就向大梁城的管事告知即将离去的消息,还主动带上了乔红药——比起江施主的情况,乔红药这样的魂魄不定其实更适合师父的心海神通。 从大梁城驿站离开前,江世安给“毒仙”季春笛写了一封信——是约战。 江世安也认识一些十万大山精通巫蛊的朋友,但造诣都没有季春笛更高。而“毒仙”季春笛亦是一位追求武道巅峰之人,她善于巫蛊毒术,几乎没有人愿意跟“毒仙”公平约战。 在过往的数年当中,季春笛为了领略剑道之顶峰,年年不落地在盛夏时分给江世安下约战的帖子。江世安常年来萍踪浪迹,偶尔能收到,大多收不到,他收取约战帖时,只是轻笑一声,抬指撕碎,留下一句:“毒仙就非要惦记自己这稀松平常的剑术吗?要我指导,先拜师叩头才对。” 回忆散去,江世安捏了捏眉心,很幽怨地在约战帖上落下名讳,不死心地问:“我真说过这句话吗?” 三人同室。薛简没有开口,心痴倒是耿直:“这段传遍江湖的佳话,小僧也曾听闻。” 第85章 小和尚才十几岁,他居然也知道。 “佳话吗?是笑话吧。”江世安头疼得很,“她被这么落下面子,岂不是恨透了我。” “但季施主还是年年给你下约战帖啊。”大悲寺是中立门派,心痴对毒仙这种左道高手全无偏见,“只是自那之后,魔剑就从未回复了。为了跟你一战,季施主还亲自去太平山拜访,请教至清剑薛施主,想要得到你的踪迹。” 江世安看向薛简,薛简轻叹一声:“确有其事,不巧,我在闭关。” “要是约战帖的话,她一定会现身。”心痴年纪还小,看到传闻中的江湖之事发生在面前,显得格外活泼,“就约在大悲寺吧,我师父从来不忌讳有所争斗,森*晚*整*理所谓清净,只要心静,则万事清净。关外的高手若有仇怨,大多有来大悲寺决一胜负的。我师父修行的心海神通须得看遍世间百态,他若是知道了风雪剑江世安和毒仙季闻笛在寺中一战,一定会同意的。” 江世安无奈道:“我有求于她,却不愿意放水,无论输赢,岂不都很难回话?” 薛简低声道:“那你收她为徒?” 江世安:“……薛知一。不要捣乱。” 薛简轻叹:“换了我会很愿意的。” 江世安假装没听见,将约战的帖子交给大梁城的驿站,请驿站使者快马前往中原地带,将这则消息传遍各个主城,能张贴悬示为佳。 处理完此事后,几人离开大梁城,在心痴的带领下前往大悲寺所在之地。 路途不算遥远,但因绕过红衣教地盘,稍有颠簸。薛简的身体状态没那么好,行至中途,江世安忍不住上车陪他。 薛简的听力有所减弱,他听到时,江世安已经登上马车,将一壶热水带进来,在面前沏茶。薛简刚要开口,就被江世安递过来一颗苹果。 薛简接过来,也没说什么,默默掏出一柄小刀削皮。江世安扫了一眼,轻哼一声:“挑食啊你。” 薛简摸索了一会儿,很仔细地将苹果削开一段薄薄的皮,他道:“不挑食。我其实不能吃这个。” 江世安眉尾一颤,自山神庙之后,对方就不再为自己煮药了。到了这个时候,薛简已经没什么掩饰的余地。 “那你还……”江世安说到一半,嗓子有些哽住,他吐出一口气,恢复如常,“那你能吃什么,餐风饮露?仙家丹药?” 薛简道:“蜡烛和香火。” 江世安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一点,他清点包裹,将一根雪白的蜡烛取出来,用火折子点亮。白日之中,烛火的焰光映照车内,显得十分微弱,他抬手伸过去。 烛火的气味飘荡过来。薛简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对方当初一样,他也感受到一股奇妙的饱足感。但他还不能从蜡烛和香火当中尝到味道,味觉失去之后,连脑海模拟出的口味都彻底消散。 白蜡融化,高温的蜡油流淌下来,缓缓滴落在江世安的手指上。 江世安没有动,他不在意这样的灼痛,但薛简在乎,他伸出手,指腹触碰到温度降低的蜡油。降低的体温被蜡油一烫,灼出一个浅红的痕迹。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制止道:“乱来。老实一点。” 薛简不再动了,过了几息,他主动吹灭蜡烛,低头继续削皮。江世安沏好了茶,就这么在旁边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其实做好了很多打算、很多心理建设。可到了这一刻,江世安望着他的脸庞,依旧感觉到一股不明的隐痛,这种痛楚长久地浸润在他心里,扎根于此,贯穿血肉。 江世安不想去理会这种对分别的惧怕,他揉了一下脸,扯开嘴唇,想要保持笑意,却最终失败:“……有没有人说过,你太勉强自己了。” 薛简道:“是我一直勉强你。”他抬起手,把削好皮的苹果交到江世安手里,“你没有生气,我很高兴。可是你这样不生气,又让人心怀愧意……我总是勉强你接受现状,总是隐瞒欺骗……” 他话音未落,江世安就咬了一口苹果,在嘎吱一声清脆的苹果碎裂声后,江世安忽然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最大的错,是让我喜欢你。” 薛简怔住了。他的手腕被捉住,江世安舔掉他指尖清甜的汁液,道:“你倒是事事顺利了,可你顺利了,我怎么办?我比你还可怜,好不容易刚喜欢上你,你就命不久矣的样子。要我怎么办呢?真自私。” 薛简露出微笑,说:“你是要惩罚我吗?” 江世安咬了他一口:“得到了心爱之人的惩罚,我们道长高兴极了。这还算惩罚么。” “被你看穿了。”薛简弯起眼睛,很温柔地对他说,“我们文吉对付我这样无赖的人,总没什么办法。” 第44章 比江世安和薛简更快抵达大悲寺的,是那些闻讯而来的江湖人士。 风雪剑的约战帖下达不久后,“毒仙”季春笛当即现身,接下战帖,放言说“要一雪多年被江世安看轻之辱”。前往大悲寺想要观看的人络绎不绝。一时之间,关外最负盛名的佛门圣地门庭若市,日夜常有往来之人。 等到心痴带领江世安一行人赶到时,已近九月,早过了蛊虫最为活跃的盛夏。 天气逐渐转寒,大悲寺外人流涌动,三五江湖人士交友对坐,彼此切磋,议论着风雪剑与毒仙的这场约战。 第86章 喧沸之声不绝于耳,这样过度的热闹让心痴和尚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路上讲大悲寺清净出世、人烟罕见,却只是因为江世安的名声,便让这么多人聚集而来。 几人绕过寺庙前人流密集之处,转走小路,经过几道拐弯后,终于进入了大悲寺内部。 从僧人所住的整齐房舍穿行而过,不多时,迎面便见一尊巨大的塑像。这是大悲寺所供奉的三生佛,属于关外信仰,并不在中原佛经之内。 三生佛面有三态,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似哭非哭。凝神看去,才幡然醒悟,看出佛像只是端正微笑而已。 三生佛后,正是大悲寺的几座大殿。心痴从左侧绕行,走到一间外面朴实无华的房屋外,合掌行礼,唤道:“师父,徒儿带着三位施主来了。” 内中有一道苍老的声音。 “是风雪剑江施主?” “是。”心痴在门外点头,“还有太平山方寸……还有薛知一薛施主。” 他想起薛简已经被逐出师门,话说了一半,这才迟迟地改了口,随后又补充道:“还有一位魂魄不定,似乎有很多问题的女施主。还请师父帮忙看一看,徒儿学艺不精,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何如此古怪。” “请进。”这句话是对江世安说的。 旋即,一道掌风震荡开房门。门内陈设更为简朴。仅有佛陀挂画与蒲团而已。 一个老者坐在蒲团之上,手中转动佛珠。 他太老了。 这是江世安见到玄悲住持的第一眼,他心中这样的念头油然而生。这种老态并不只是出现在身体上,更多、更强烈的是出现在他的神情和状态之上。对方的每一根皱纹、每一块皮肤,都细细密密地爬满了苍老两个字,几乎让人怀疑在一不留神之间,老者就会在面前圆寂。 江世安怔愣了片刻,收回思绪,上前拱手行礼:“晚辈江世安,见过玄悲方丈。” 玄悲抬起眼皮,先是看了看他,又转而望向他身边的薛简,模糊地叹了口气。 “住持……”江世安听到叹息声,心中不免紧张,“晚辈有事相求!我——” “贫僧知道了。”玄悲方丈无悲无喜地道,“我知道你的来意。” 江世安将提前打好腹稿的话语咽了回去,十足赤诚地道:“请问住持,可还有什么办法吗?只要有一丝希望,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只要有办法,我什么都……” 他咬了咬唇,将略微起伏的情绪压制下去,以一种尽量平和冷静的语气道:“晚辈什么都可以做。” 玄悲大师只是摇头,转而望向他的身旁,开口对薛简道:“小道长孩提之时,我还在广虔道人面前抱过你。怎知十几年后,小道长血肉消融,已然奄奄一息。可知你命中的这个魔障灾星,终未跨过。” 薛简抬手行礼,态度谦和尊敬,但没有同意玄悲大师的说法,回应道:“那并非魔障,也不是所谓灾星。是晚辈的情谱鸳盟,累世情缘。没有错过,这是我毕生之幸。” 玄悲闻言,合掌念了一声佛号,又是一声叹息。 他伸出手,薛简会意地上前。玄悲大师干枯如鹰爪的掌心扣住他的手。 老者半睁着眼皮,瞳孔微动,道:“你的命魂……已全然归属他人。” 这句话时候,薛简刚要回答,胸口陡然被一股精纯深厚的内力灌入,这股内力涌向五脏六腑,将他生机消逝的身躯完全浸泡在醇厚内力当中。 薛简那颗勉强支撑跳动的心脏“砰”地响了一声,浑身血液极速流淌,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幕幕往昔,整个气海被洗礼充盈的同时,过去的大喜大悲之事重新唤起。 他的表情变了变,浓烈的喜悦和痛苦交织着撞击思绪,这感觉令人几乎要发疯。 薛简的手刺入掌心,指尖险些压破血肉。蓦然间,江世安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穿入发抖的指根,与他交握。 他的背上多了一只手,安抚似的放在那里,没有动。仅仅是这样,薛简就从悲喜交加和颤抖的痛楚之间追寻到一条可以呼吸的缝隙。 他得到了一瞬的缓和。 就在这一瞬,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有一个模糊的光出现在面前,内力凝结,像刀锋一样向那道光斩去—— “不要!” 薛简挣脱了玄悲大师的手。 他没有内力,玄悲大师也不会受到反噬,倒是薛简自己,进入气海的内力瞬间消失,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当即吐出一口血。 他低低地呛咳了几声,沙哑道:“请您海涵……一旦断绝阴阳联系,后果不堪设想,晚辈生不如死。” 玄悲大师的神情并不讶异,他隐隐猜到了这一点。 招魂之术一旦停下,多是玉石俱焚的下场。只有玄悲所修行的佛门神通能够断去秘术,重归因果。一旦斩去,江世安就会立即消散。 玄悲大师闭上眼,掌中转动着佛珠,道:“小道长已然决定了么?招魂术进展到这个地步,药石罔效、术法无门,天下虽然广博,未必还有生路。替命、毒术、灵丹妙药……对你而言,已经什么用都没有了。” 薛简平和道:“多谢大师教诲。晚辈若不能死在他前面,就算只多活那么一日两日,亦如身在无间地狱。” 玄悲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让心痴去带乔红药进来。 第87章 薛简行礼退出房门,他冰凉的手紧握住江世安的手指,指尖没有什么温度。 江世安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捧着他的手搓了搓。他沉默片刻,也干脆不为难薛简了,除去发问的环节,直接道:“住持似乎有办法保住你的命……你拒绝了。” 他的语气近似陈述。 薛简张口欲言,却又顿止。面对这样的话,他只能道:“我不能没有你。” 江世安空空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眶微红,轻微的酸涩涌了上来。随后叹了一声,低声说:“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算了,里面只装着我,我知道的。” 到了此刻,就算一贯不相信事情已成定局的江世安,也生出面前无路的茫然和疲惫。他徒劳地握紧眼前这个人,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能从这样的十指交叠当中,得到一丝陪伴的慰藉。 “是不是累了?”薛简在耳畔低声问他。 江世安摇头,笑了笑,说:“只是觉得明日的约战意义全无。” “怎么会意义全无呢?” “一想到你会……世上诸般执念,皆成泡影。赢了我也不会高兴,输了我更不会伤心,假如季春笛对我们想要问的事一无所知……”他说起了最坏的猜想,“那就算了,我要带你去遍访名医,寻找机会,这些恩怨杀戮之事,不如放下。” 薛简没有强求,但他知道情况就如玄悲大师所言,药石罔效,术法无门,他不愿意江世安把时间花在没有结果的事上面,却又渴望对方能够就这样握着他的手、珍视、陪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没有说话,后方响起心痴的声音。 “施主悟了。”心痴很高兴江世安能这么想,“江施主能够放下,便能得解脱。” 江世安见只有他一人出来,便问:“乔护法如何了?” 心痴道:“乔施主情况复杂,我师父要留她数日以作医治。我带你们去暂住的禅房……寺里还没有这么香火鼎盛过,这都是江施主的功劳。” 心痴和尚对江世安的观感很好——在经过被他杀机锁定之后,印象依旧好得出奇。 他带着两人前往禅房。 房间清幽简朴,距离人声鼎沸的大殿很远。 在约战的前一夜,月上柳梢时分,依旧车马不绝。 江世安沐浴后推开了窗,在月色微风之下晾晒长发。他擦拭了半晌,手上的动作有些懈怠,不知不觉中,另一只手接过布巾,拢住他湿漉漉的漆黑发丝。 江世安低下头,挨着窗棂贴了一会儿,脊背弯曲成一条弧线,薛简的手贴上去,他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就散了,浑身放松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 水珠被一点一滴地抹掉。薛简的手也一点一点地穿过他的青丝。这动作很温柔,让江世安无法生出抗拒之心。 只要薛简在身边,他就全无防备,潜意识松懈下来。薛知一隐隐成了他的安全区、庇护所,成了他在无尽苦海中栖息蜷缩的一叶扁舟。 薛简给他选好了应战的衣服。这是风雪剑翻案后第一次以比武公开露面,他比江世安还更重视。 薛简的手指拢着他的发丝,发尾已经不再滴水,他屈指擦拭长发,黑发撩起,露出一片半湿着、光洁微润的后颈。 江世安闭着眼睛,快要在这条安定的小舟上睡着了。他模糊地感觉到一股微凉的抚摸,薛简的指尖碰到了脖颈,随后,平稳的呼吸伴随着什么很柔软的触感…… 是亲吻吗?朦胧的困意让他感知失灵了。 第45章 江世安的感知变得有些模糊,困意侵入他的脑海。 但对方温柔的触碰持续了很久。 一双苍白的、微冷的唇,柔软又轻盈的吻。他的手迟缓地覆盖上江世安的手背。 两人都在接受那个不可翻转的定局。 薛简对这个定局接受得十分从容。甚至可以说,他早已将这样的归宿当成了许愿的一部分,天地命运并没有薄待他,能找回江世安,一切都足矣。 他的轻吻停留在耳后。 江世安觉得有一些痒,他散落的碎发在脸颊边滑落。一股温和微凉的气息贴上来,抵着这一缕发梢,与江世安缓慢又亲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就像互相依偎的两只猫。 一只伤痕累累、一只疲惫不堪。这是他们短暂同行的一段时间。似乎很快天气就要再次变冷,那时,被留下的那位只能独自流浪。 江世安想起薛简被逐出师门的那个雪天。 他想起在发生争辩时,薛简很突兀地在请求中夹杂了一句,他说:“文吉已经没有家人很久了。” 是啊,那你又为何跑出太平山的屋檐之下呢? 江世安眼眶微红,他忍耐了一下,半晌才睁开眼,戳了戳薛简的手臂,轻声道:“好痒啊……” 他一睁眼,薛简又恰当地保持一个能够对视的距离。但江世安的声音太轻了,这样的距离并不能令人辨认言语,薛简没有回答,而是眼中略微疑惑,贴近了一些。 江世安刚想再说一遍,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听清。 薛简聆听的能力快要消失了。 江世安的唇慢慢地抿紧,唇线变得冷硬、挣扎,有一些不愉快的错觉。他低了下头,再抬眼时,表情已经完全整理好了,带着一点笑意地把他摁过来,薄唇贴着薛简的耳尖。 第88章 他说:“我没有想睡,你跟我说点,或者做点什么吧。” 薛简怔了怔,弯起眼睛,微笑道:“做什么好?” 江世安也跟着笑了。他没有作答,直接伸手抱住了他,这份力气有些失控,这份情绪也处理得有些粗糙。两人从窗边桌畔猝不及防地滚落下去,椅子只支撑了一刹那,旋即也被带倒。 哐当的响声当中,江世安攥着他的肩膀,低头骑在了他的身上。在节奏错乱的呼吸当中,江世安钳住他的下颔,用一种掠食者的状态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薛简先是愣了,然后耳朵跟着红透,他没有闭眼,目光很温和地看向对方。 江世安凶巴巴地亲吻啃咬,可连一点儿血都没有出。他强势地压住薛简的腿,保持这个紧紧依偎搂抱的姿势,动作明明像一头精神奕奕的豹子……可他的眼睫不断地颤抖,喉结反复吞咽挪动,他的呼吸紧绷地放不下来,最后,江世安的肩膀也僵硬住了。 他的喉间有一阵哽咽。 江世安停下来。 他看着薛简的眼睛,挺直的脊背瞬间垮下来,倒在薛简的肩膀上。 薛简抬手抚摸他的背。 “好累。”江世安的鼻梁抵着薛简的肩头,隔着青衫的布料。他的唇似有若无地印在当年那道几乎将薛简劈开的伤疤上。“……好痛啊。” 这几个字的字音有一点不稳。 薛简问:“哪里痛?” 江世安无力垂着的手动了动,把对方的手指带到胸口。左胸,在他体内崭新生长出来的血肉构建出了很健康的心脏,一颗无法被长期麻痹的心。他痛得太过清晰,连疼痛中夹杂着的溃败和孤独都没有放过。 薛简的掌心贴在他心口上。 “……我痛得想死。”江世安疲倦地说,“可是……可是……” 薛简的心也跟着蜷缩起来。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江世安又笑了,眼泪从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滑落。他说:“你干脆不收留我好了……我可以一直没有家人的。我早习惯了。” 薛简摇了摇头。 他在心中回答:不是。是你收留了我,收留了一个将你当做引路之星的我。 江世安拉起对方的袖子,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他揉搓面颊,让看起来伤心的神情变得平常一些、释怀一些。 月上中天。 莹润的月光洒进室内,夜风闲散地吹动江世安披落的长发。 他的头发还没干透,薛简想要起身去关窗,江世安摁住了他,起身扶起木椅,抬手刚碰到雕花木窗的边缘,陡然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江世安脊背噌地发凉,他下意识后退半步,两个呼吸过后,密密麻麻的毒虫从窗外爬上来,房顶上的瓦砾被故意踩的啪啪响。 江世安面色一冷,按住风雪剑,挡在薛简面前。 这样细微的声响道长应该已经听不见了。江世安也就没有为此做出什么解释,直到窗棂边哗啦一声,在毒虫爬行的行军路上,一个化着两团胭脂的女人依靠窗边,姿态潇洒的坐在面前。 她穿了一身彩衣,面颊上有两团灿若云霞般的胭脂色,看不出年龄,手里展开折扇,扇子上写着“战无不胜”四个字。 江世安挑了下眉,拉过椅子,随手一撩黑衣,神情懒散地坐在她对面,把薛简的身影完全遮挡住。 风雪剑往地上一划,剧烈的寒气让毒虫爬行缓慢,还有一些僵直冬眠、完全不动了。 “啪。” 季春笛甩开折扇,用战无不胜四个字挡着脸,笑吟吟地说:“天下人都说你变强了,能胜下今日的你,岂不更添我之荣光。” 江世安心情不佳,本来说好跟对方拉一拉关系,然而张嘴还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取笑:“剑术不怎么样,当贼的本领不错,梁上君子四个字要为你改一改,叫梁上仙子了。” 季春笛眯起眼看着他,折扇并拢,用力地敲打了几下手心:“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真想跟我打,早几年就打过了!何须现在才请?我这三流剑术竟然也被你邀请约战,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江世安哼了一声:“这回可不是我说的。你自己心里不是不知道,光论剑术,喂招指导你都看不明白,给我擦剑鞘都不配。” 季春笛敲得更急了一些,她烦躁地捡起一只毒虫,朝着江世安扔过去:“祖宗,我追着你约战只是为了给我的江湖战绩镶个边儿,找点场子。让大家觉得你避而不敢接战而已。……到底有什么事儿麻烦我啊,咱们商量商量?” “商量不了。”虫子没扔中,从江世安脚边爬走了,他低头扫了一眼,“你要是不听我的,或者要骗我。明天我就当众将你打得一败涂地。” 季春笛恼了:“花花轿子人抬人,到哪儿不是互相捧一手,就你轴。有事现在说,当面说,明天……明天的事……” 江世安看着她的脸,忽然问:“你都听到什么了?” 她摇头:“没听清什么,只知道你跟薛道长……嘶,这种事儿在十万大山里也不罕见。快说正经事。” 江世安从身边取出一个瓷瓶,里面正是操控过镇明霞道长的半截蜈蚣。 …… 大悲寺。 乔红药最后一次清醒过来。 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体里乔小年的存在了。这种空旷感让乔红药呆了很久,一抬头,周围正在做法事。 第89章 她喊了一句:“小年……” 没有人回答,乔红药又高声喊道:“小年!乔小年!” 尖锐高昂的声音当中,没有任何或悲痛、或懵懂的回应。乔红药拍了拍自己已经神志不清的大脑,喃喃着“不会的”、“不会这样的”……然后蓦然冲了上去,冲进僧人们的队列当中。 她发疯地爬到供桌上,经文,送葬的经文、超度的经文。贡品,死人的贡品、冥府开路的童子。牌位——乔氏女小年之位。 乔红药嘶吼着喘气,但她瞬间失声了。 啊…… 吼叫变得很嘶哑微弱。 乔红药抱着牌位,把头砰砰地往上面撞。突然,她怀中的牌位被夺走了,乔红药凶狠地冲上去,拽住夺走牌位的那个人,说,还我、还给我! 她嗓子哑了,极度强烈的情绪让她说不出话。 在她面前,玄悲大师单手护着牌位,无悲无喜地看着她,说:“施主,这位施主已登极乐。” 乔红药额角流血,用尽力气捶打着玄悲,从他手中抢夺牌位。 玄悲说:“她离开时,非常高兴。施主……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第46章 “我没有错!”乔红药嘶吼着。她的嗓音汇集了所有力量,将这句话爆发出来,双手抓住玄悲大师的衣领,双目泛着血丝。 但她太虚弱了,这样的力量即便全部爆发出来,也没有撼动玄悲分毫。这位看起来极为苍老的僧人,用一双遮掩在褶皱眼皮下的双眸静静地、悲悯地望着她。 “如果我是错的,那薛简不也是错的吗?!”乔红药质问道,“小年已经是一道魂魄了,我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她、才能见到她,这算什么普度、算什么慈悲?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她说到这里,浑身颤抖似得发冷。这通常是疯癫的前兆,当她的情绪起伏激烈、或者跟小年吵架之后,都会因为一体双魂的副作用而陷入疯魔和痴狂。此刻,这股冷意消失后,她的大脑却还是清醒的。 这种清醒让乔红药痛不欲生。 她松开了手,跪在供桌上,身形低伏下去,如一颗被狂风吹倒的树木。 “那位施主不愿留在阳世。”玄悲伸出手,将牌位重新放了回去,“乔小年施主神魂不全,天生有一些神智缺失。她在人间受尽了劫难和苦楚,如今该登往极乐。是乔施主您,让她所获的安宁消散了。” 玄悲大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歪歪扭扭。这已经是乔小年认字的极限,里面还有许多错漏和笔误,是在乔小年占据主导、意志清醒时写的。 “姐姐,我走了。” 小年死在她怀中时,最后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笑着,明明之前还在因为身体受伤的疼痛哭泣,最后却只是说姐姐,我要走了。 “那位施主对老衲说,人世之苦她已经不愿再受。逆转生死而来,并非她的心愿。”玄悲道,“这只是施主你心中的魔障业火、执迷不悟。那孩子……其实过得很苦。” 那张纸被一阵风吹走了。 乔红药眼前的纸飘走,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纸张被风吹得更远,她便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下,翻下供台,眼前法事的一切障碍都视若无睹,只望着、只追着那张字迹歪斜的纸—— 忽然间。 在她追上去抓住之前,纸张的边儿从她的手指边缘擦过。随后义无反顾地坠入进了烧法经的香灰炉中,炉子里的法经、纸张、香火无数,火焰熊熊,顷刻间将那张单薄的纸完全吞没。 乔红药愣住了。下一刻,她几乎是要一头扎进大香灰炉里去翻找,可却又被一只手抓了回去。 是陪同做法事的心痴,正好在她身边。 心痴和尚提醒道:“施主,逝者已矣。” 逝者已矣。往生的那一边,会有真正极乐吗? 乔红药抬起头,看了看心痴,随后借着他搀扶的力气起身。她什么也没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穿过前堂,身影消失在秋夜朦胧的烟雨当中。 …… 那半截蜈蚣的尸体已经干瘪了,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 季春笛接过半截蜈蚣,表情轻松地道:“天底下最眼高于顶的剑客,也有不得不妥协求人的时候?中蛊的是你的什么人?” 江世安思索了几息,道:“一位长辈。” 季春笛没有追问,她的目光集中在毒虫之上,目光停滞了很久,忽然轻咦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相同大小的蜈蚣。 那只蜈蚣通体泛紫,个头不小,它从瓶口爬入,像吞噬其他毒虫尸骸一样,用口器搅碎干瘪躯体,正当它吃的尽兴时,身躯突然一阵抽搐,仿佛一切都不受控于自身,不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紫色蜈蚣当场干枯倒下,比风干还更快。 季春笛猛然坐直。她大受震动,一时不防,差点从窗棂上掉下去,方才的潇洒气概一点也装不下去了。 毒仙一招手,环绕在身边的毒虫密密麻麻的聚集过来。然而她手中的几只蜘蛛、蜈蚣,全都当场抽搐风干。 “……好厉害。”季春笛凝眉道,“这蜈蚣的毒性可以令人当场毙命,一旦钻入人体,根本无法取出。这是怎样取出来的?” 江世安道:“是一位老前辈……是广虔道人出手相助。” 第90章 如今既然有门路,他也并不打算太过遮掩。 季春笛道:“怪不得。这种毒虫只要扎入人体,就会汲取对方的内力气海为生。如果不是废除武功后再以深厚精巧的内力包裹捕捉,根本无法取出。像这样取出一半已经是仅有的特例……它这样的毒性已经远远超出了置人于死地的范畴,目的怕不单纯,是不是做药人用的?” “药人……”江世安也曾听过这样的说法,“十万大山似乎有这样的传承。” 季春笛点头。这样罕有的范例也让她十分亢奋,即便脱离了达成交易的条件,光是这半截蜈蚣,就已经激起了她的兴趣:“一只毒蛊要长久操控人的神智,它迷乱神智的毒性就会非常强。譬如十万大山中的……” 季春笛刚要展开解说,突然听到江世安身后的声音。薛简低声询问了一句:“将习武之人炼制成药人之后,武功就会维持现状,再无寸进,是吗?” 季春笛应道:“这是自然。” “不对。”江世安道,“这些蛊虫寄居人体之后,这些人依旧能够修习新的武功,除了收到控制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 季春笛沉默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她摩挲几下手中装着蜈蚣尸骸的瓶子,转身就要走。 哗啦一声。两扇窗户被掌风震荡起来,猛然一齐关上。在房檐下避雨的毒虫纷纷爬下去,抬头看着自己的主人。 季春笛回头无路,心说真是一条贼船。她将“战无不胜”的扇子合拢,在窗边敲得邦邦响,只好回头道:“江世安,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江世安瞥了她一眼,道:“你也没打算放下我给你的毒蛊啊?” 季春笛确实舍不得。她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犹豫片刻,这才在屋里搬过来另一个椅子,坐到江世安身畔,套近乎地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江世安皱眉甩开她的手,跟毒仙接触的危险太大了,谁知道这人心眼儿里还有森*晚*整*理没有别的图谋:“好好说话,别把你的虫子往我身上放。” 季春笛撇了下嘴,无奈地收回手。她梳理了一下言语,道:“我出身于山中,寨中世代豢养毒蛊。以蛊虫控制人的法子,苗寨盛行的那种蛊名叫‘续魂”,能够对死人使用,让死人虽然没有神智,却可以行动如常,庇护子孙。所以家家的续魂蛊都用在亲人上,很少对活人用。” 江世安点头。这一点他也听过,十万大山没有被划为邪派,除了路途遥远艰难之外,这也是原因之一。 “后来朝廷败亡,藩王割据,江湖门派各为其主,而后混战多年,皇族血脉混乱消逝……在这混乱的几十年中,山里的先辈们也都跑了出来,企图得到从龙之功、飞黄腾达。其中有一户人家向当时的藩王献计,把续魂蛊用在了外人、活人身上,将活人炮制成药人……受害者不计其数。”季春笛摸了摸鼻子,对这段历史说起来有些心虚尴尬,随后立马转折,“药人无法修习新的武功,而且呆傻木楞,在称王称霸十年后,终被破解击溃。那户人家也遭到了打击报复,流落各方。” “这是你们家?”江世安幽幽地道。 季春笛脸上一热,正好被两团胭脂遮盖住,并不明显。她道:“要不我怎么能出生在中原……咳,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们家被报复之前,我的一个姑奶通过改进内功、培育毒蛊,研制出一种名为‘夺魂’的蛊虫,就跟你所形容的相差无几……可惜当时大势已去,回天乏术,没有藩王的力量帮助我们聚集江湖人,夺魂蛊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你那位长辈后来去向何方?”江世安追问。 季春笛思索片刻,道:“她后来为了避祸,改嫁给了当地的一座武馆。那座武馆尽是年轻一辈的弟子,武馆主人鬼迷心窍,将我姑奶的夺魂蛊骗走,把学武的年轻人操控于股掌之间……后来,大约是二十年前,这样的异常被太平山巡游弟子知晓,将武馆清理了一番……” “太平山……” 江世安回头看了一眼薛简,在脑海中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来。然而道长并不忌讳,推测道:“巡游弟子很有可能得到了夺魂蛊的功法和蛊虫。但这些所获之物都不会在他们手中停留,会交到外事长老手里……” 季春笛道:“夺魂蛊不是那么好培养的。当初姑奶写信向我家求助,可人海茫茫,亲人离散,实在是收不到消息。也是风波过去、安定下来之后,我们才得知发生了种种事件。写信求助的最后一件事,是姑奶想要将她的孙子送到本家来,可是等我赶到时,我那位表兄弟已经音讯全无……到了今日,我才在你手里得到一只货真价实的夺魂蛊。” 江世安沉思片刻,道:“毒蛊之物,在太平山那样高峻寒冷的地方,恐怕不易生存吧。” 季春笛点头道:“没错。就算太平山当时的巡游弟子得到了功法,我们也并没有着急。因为这样的毒蛊条件苛刻,不仅需要潮湿闷热的气候,还要一个具有季家血脉的人以血喂养调.教,令蛊虫彼此厮杀。我们以为姑奶离世,夺魂也就此失传……没想到你……” 江世安瞟了她一眼:“你好像不是很想亲人团聚啊?方才怎么转身就走。” 季春笛低下头,逃避似得用扇子挡住脸:“这受害者能让广虔道人出手相助,想必来头不小。比起亲人团聚,我更不想惹到武林泰斗……我又不是你,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说动手就动手一点忌惮都没有。” 第91章 “啧。”江世安单手撑住脸颊,“明天我多让你几招。你带我们去找找能够培养夺魂蛊的地方,怎么样?” 季春笛睁大眼,怒斥道:“这能是一锤子买卖吗?我明天大不了不来就是了!让你的!” 江世安唇角微勾,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季春笛话语渐渐弱下去,正当她左看看、右看看,咬紧牙不想答应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薛简的声音。 薛道长语声平淡清寂,细听却有一种叹息般的无奈:“你说得这种地方,太平山其实也有。” 两人一起转过头去。 “后山山腰之中,有一道天然泉水,是热的。”薛简道,“温泉下连接着十几个石洞,石洞下方土地潮湿肥沃,草木丛生。清知师弟幼时经常去那里游玩,二师爷常骂他贪玩,总是一脚泥地跑回来。” 那些泥土颜色不一,有的是紫色,有的掺着红色。那时,观察敏锐的薛简以为是因为山石的矿物被风雨打落进了泥土里,才造成潮湿土地的颜色各异。现下,薛简才忽然发觉,那些沉淀的红,亦有鲜血凝固的可能。 “那是什么地方?”季春笛问。 “望仙泉。”薛简道,“是秦二师爷起的名字。据说那里的地下存放着二师爷多年搜集的美酒,只有清知师弟常去打理。幼时有人顽皮,跑去偷过,没找到藏酒的地方,被罚了一顿,就再也没有人去了。” 窗外秋夜,朦胧的烟雨细碎如沙。窗棂下,聚集在一起的毒虫彼此碰着触角。这些毒虫比起瓶子里那只死的,简直说是清澈娇嫩也不为过。 季春笛听到这里,已经决定离开,却被江世安一把拽回来,风雪剑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不要这么着急,毒仙阁下,明日我让你大出风头,让你……五十招,好不好?你跟我们去一趟望仙泉,反正你也常年在中原浪迹,说不定很快就找到你那个失散多年的表弟呢!” 季春笛嘴角一抽,欲言又止,她忍了忍,还是怒道:“你当我傻啊!这是方寸观家事,我一个外人去,我……” “不止你一个。”薛简忽然道,“我们既然在关外,不如顺路问一问姬珊瑚。她也对师匠的真身充满兴趣。” 第47章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季春笛终于与两人达成协议。 她离开时,秋雨还未停歇。 冰冷湿润的窗棂上毒虫如潮水般退去。江世安有所留意,将窗隙和墙根底下留着的闻声虫捏起来扔掉。这种小虫子没有毒性,但却可以泄露秘密。 名门世家忌惮用蛊高手,盖因如此。 他扔去闻声虫,扫清周遭,关好窗户,回身点燃一支蜡烛。 香火之气袅袅而起。 “姬珊瑚真的会因为一封信就入关吗?”江世安问,“听你的描述,望仙泉似乎跟纳灵子……还有清知道长有关。” 二师爷本姓秦,名秦永臻,也称纳灵子。他也是江湖上跺跺脚就能震动一方的武林泰斗,只不过对这个人而言,一切的光辉与阴影,一切的荣耀与耻辱,尽数隐藏在了他的师兄广虔道人之下。 世人想到方寸观,大多会想起广虔道人和他的嫡系徒孙。 “……大概。”薛简说了两个字,喉咙忽然停滞僵硬了一刹,出现了非常短暂的失声。这个失声出现的太短暂,让江世安都没有注意到,而他垂下眼帘顿了顿,便神情自若地用恢复如常的声音说下去,“……我情愿在那里一无所获。” 江世安道:“你说出这种话,我反而觉得,你心中早有答案。” 薛简沉默一息,道:“清知师弟比我稍小一些,他被抱回方寸观的时间,跟季春笛所说的日子是对得上的……师弟端方正派,待人谦和,孝顺师长,被二师爷收为弟子之后一贯勤勉……他没有被蛊虫控制,这我可以肯定。” 江世安脑海中回想起清知的模样,单手抵住下颔,在室内闲散踱了两步:“他神智清楚,话语很有条理,也有自己的感情。” “望仙泉下都是二师爷多年所饮、所窖藏的美酒。”薛简低声道,“二师爷对我们这些小辈也一向慈爱回护,他表面严厉,其实只是吓唬人的,在他面前犯的戒律规矩,从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弟子们……都很敬爱他。” 这些话的语气很平静。 江世安从中听出一些幽微的苦痛。这种苦痛在怀疑镇明霞时,也曾经在薛简的身上一闪而逝。但那时,薛简将这种表露克制到近乎于无。 在这个秋雨淅沥的夜晚,江世安清晰地探知到了这种晦涩的愧疚和伤怀。他知道薛知一在因为什么而愧疚——对于一个对他关照有加的长辈、从来没有害过他的长辈,他却无法信任,甚至诞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怀疑。这是一种不能言表的体验,就像在甜蜜的果实里藏着密密的、一根一根的小刺,越是享受这种甜蜜和关爱,那些毛刺就会扎的越深、扎到血肉里、扎到你不得不拼命得往下吞咽。 或许连那位广虔道人,也免不了这样埋头吞咽的苦。 江世安贴过去,在他的耳畔说:“走到这里已经很好了,薛知一,能走到这里已经够了,要是你现在说‘罢了,回头吧’,我就马上带你去寻医问药,带你寻找别的契机,不再追问任何过往。” 薛简听清了这些话,他略微抬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灰色的眼睛与江世安对视,里面空空荡荡。 第92章 “文吉,”他温和地说,“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背叛了曾经如此执拗的我自己,那么当时的我,也太可怜、太孤立无援了。” “前面可能还有一步,也可能还有一万步。”江世安说。 “一步走,一万步也走。”薛简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还是你嫌弃我走不了多久了吗?” 他玩笑似得说。 薛简是一个很不擅长开玩笑的人。 江世安应该顺着这话接下去,才能完成这个玩笑的下半部分。但他近在咫尺的面前,是道长微微颤动的眼睫,是急促了那么一瞬的呼吸,是他绷紧收拢、又再次克制着强迫放松的双手。江世安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强烈地发觉他的需要——薛简很需要他的认可。 江世安伸出手抱住他,交颈相贴。他闭上眼,说:“我会紧紧地握着你的手,每一步。” 雨声似乎没有尽头。 薛简抱着他,从桌椅交错的角落,到床脚倾斜的空隙。无论到哪里,他的怀抱都是一样的逼仄狭窄,挺直的骨骼就像是一架扎好了的竹骨,潮浓似雨的爱遍布在竹骨上面,把江世安圈在里面。 一根蜡烛,就这么摇曳晃动着燃烧。滚烫的蜡泪、炽热的火苗,窗外交织着寒冷的秋雨,一阵涌起、又一阵落下。交叠的声息当中,江世安流不出泪来了,他掰开薛简的手,指腹抵在了对方善用刻刀的掌心,仰头吸了口气,说:“……钝刀的伤。” 薛简迟了一瞬才回他,语气还是那样温柔:“怪我笨。” 江世安摩挲着他掌心里刻刀的刀伤,摸过他习武的茧。这茧子很粗糙,刮在腿根一碰就红了。他埋在薛简的怀里,闻到清幽的木制香气,混杂着皂角洗过的清香。 蜡烛飘的香火顺出了窗外,一缕渗进来的秋雨潮湿地铺在他的长发上。江世安靠着窗子,又分出神来,居然问了一句:“这么久了还抱得动吗?” 他幻想中的对方总是受伤,在大悲寺才刚吐过血。江世安总觉得他没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 薛简不回答。他低头锁住了那双唇。 简朴家具的轻微震颤,瞬间引起地动山摇般的连锁反应。关好的窗一下子被撞得打开,哐当一声。江世安的心也跟着一紧,他紧张得全身绷着,想说——会被听到。这一声说不出口,反而是薛简重重地吸了口气,他看不到,触摸的就更频繁,那道很磨人的茧子又开始刮得很痒了。 两人的唇分开了一刹,江世安听到他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很模糊,似乎是说,抱得动的。然后不甘心,补充了一句,夹得再……也抱得动的。 他为人端正,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江世安觉得自己听错了,听错的话悄悄顺着耳朵向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红。 …… 雨停之后,大悲寺迎来了一场近年罕有的盛会。 以江世安的剑术造诣,他完全可以掌控局面。既能让整个对局精彩纷呈、险象环生,使季春笛输得没那么难堪,又满足了聚集在大悲寺的众人眼光,没有辜负许多好手千里迢迢赶来观看。 这几日连带着寺庙的香火也随之鼎盛了不少。 盛会结束后不过两日,江世安见到了姬珊瑚。 姬珊瑚红衣金冠,身后立着三位圣坛护法,她正与玄悲大师对坐下棋。棋枰上茶气氤氲。 江世安瞟了一眼那三个护法,两女一男,都是红衣教的绝顶高手,但触及到江世安的目光时,都纷纷收敛避开,一边避开视线一边却面色不虞,露出又敬又恨的神情。 江世安懒得理他们,上前一步,扫了一眼局势,刚想对着姬珊瑚吹嘘一句“棋艺非凡”,话到嘴边又闭上了,这棋下得真是不能再烂了,看一眼都怕污染脑海里的棋谱定式,夸一句听起来跟讽刺没两样,于是硬生生咽回去,转而道:“教主来得这样快,难道未卜先知?” 姬珊瑚看了他一眼,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又看了看薛简,道:“本座听闻你现身跟毒仙约战,特地前来,不过来晚了。只从道中截到你的那封信,你约本座相见,是要交手?毒仙的剑术稀松平常,你竟然能跟她打上数十回合,奇了。” 她唇边的笑容晦涩不明,似乎有几分跃跃欲试。 江世安并不怕跟她动手,只是没有这个必要。他道:“毒仙也一样手下留情,没有暗下致命毒蛊。倒是教主应该好好检查一下,自己身边的护法弟子、心腹手下,这里面有没有他人爪牙。” 姬珊瑚眯起眼,唇边的笑意缓缓消失。她抬手捏起一枚棋子,弹指之间向薛简的方向飞去—— 江世安面色瞬变,挡住那枚棋子,漆黑的眼眸里已有怒火。 两人的交手非常迅速,殿内除了玄悲大师竟无人捕捉得到,只感到眼前似乎微风一动,江世安展开手掌,一枚雪白的棋子粉末从指缝落下。 姬珊瑚道:“我还以为你让季春笛把他做成了药人。” 薛简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江世安滔天的怒火为之一滞,他顿了顿,皱眉反问:“你说什么?” “他的五行都空了。你是纯粹的剑客,不钻研阴阳五行的学说,但也应该听说过,内脏分别有其对应的五行,而没有内脏还能正常行走坐卧的人,我只听说过十万大山里做成药人的法子,听说那叫续魂蛊。”姬珊瑚从棋枰上起身,投子认输,朝着玄悲大师示意,转过身来,“这次见面,江世安……你跟我印象里的上一面大不相同。你信上说得那个地方,我跟你去。” 第93章 “教主……”“教主!” 三位护法神态各异,但劝阻之意倒是很明显。 姬珊瑚抬手止住,道:“教内走火入魔的弟子、终生残废的弟子,我那些为了登仙而神智全无的师叔、师伯,还有直到今日还向这位‘师匠’跪拜,称太上供奉的人……他们可以一直蒙昧、一直信任下去。但我不能。” 江世安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想要清醒可能会很痛苦。” 姬珊瑚道:“这种痛苦,我早就恭候多时。” 第48章 出乎意料的是,心痴居然也要同往。 这件事与大悲寺毫无干系,且颇多危险,江世安本想拒绝,然而季春笛却说:“小和尚学的心海神通不知道有玄悲住持几分火候,这也是罕见的奇技,不输于方寸观的心法,你真不带着他?说不定他的用处比我还大。” 姬珊瑚为了圣坛的稳定,让随行的三位护法全部返回。此次行动隐秘,她改变装束,将内功气息收敛得低调不显,换了一身适合行动的暗红劲装,用两指把玩一枚红衣教用来占卜的铜币:“你心里打着的主意——不会是带着心痴和尚,好让玄悲大师暗中襄助吧?” 她似笑非笑地点破。季春笛不仅不尴尬,还颇为理直气壮:“正是如此。” “那你还是收回自己的算盘。”姬珊瑚道,“他们讲究苦海之中所受磨难,皆是本身应完纳的劫数。假使心痴天才夭折,被人杀了,玄悲也不会为此走出大悲寺。他与中原名门早有约定,毕生不能踏入关内一步。否则你以为这非黑即白的世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中立传承?” 啪。 她指间的铜币转动不休,在话音落定的时候,铜币也相应地落下,被她攥在掌中。 “……江世安。”季春笛问,“你说呢?” 江世安正低头,将一块蒙眼的绸带系在雪白长发之间。薛简温顺不动,气息柔和地交缠在一起,蒙眼的绸带是深色的,倒没有别的作用,只是晚秋初冬时节,盛行北风,吹久了会流泪。 薛简的眼睛不好,曾经受损,他在大悲寺留住的几日,已经有两三次因为寒风吹拂而流泪了。 “我说。”江世安打上结,端详了片刻,没回头,“小和尚干嘛非要跟着去呢,他连我们要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心痴连忙道:“我知道施主是去做善事的。” 江世安哼笑一声:“我差点没杀了你。” 心痴说:“苦海回身,更显佛性。当日都没有动手,如今岂不是更安全?有风雪剑同行,小僧正该去历练历练。” 他居然觉得跟在天下第一剑客的身边十分可靠。 江世安道:“可靠吗——” 心痴回应之前,是薛简微笑着低声开口:“很可靠啊。” 他的声音低微柔和,冰凉的掌心轻轻拢着江世安的右手。江世安的体温已经基本与常人相同,他静静地扣着剑客修长的指节,指骨与指骨亲昵地贴合、缓缓摩擦,光是彼此牵手的触碰,便已缠.绵得胜过耳语与抚摸。 江世安凑过去:“你同意?” 薛简说:“心海神通颇为玄奥。如果说天下武学尽可见识钻研,唯独此术极难入门。我想哪怕要面临久经江湖的敌人,也未必防着这一手。” 江世安点头答应:“那好。” 两人交谈话语虽轻,但周围都是高手,只要凝神都能听清。季春笛闻言用折扇戳了姬珊瑚一下,搭话道:“你看看,这俩人难道还能是什么正经关系么?若在中原武林众人面前,岂不把他们的下巴都惊掉了,你为何不惊讶?” “我早就知道了。”上次见面时,两人含糊的关系就非常值得探究。姬珊瑚联系前后消息,不难猜出。她瞥了季春笛一眼,二指夹住对方的折扇,从扇子的间隙里捏死一只微小蛊虫,面上带笑,声音却发冷:“再往我身上蹭这些小虫子,我就掰断你的手。” 季春笛脸上没有一点儿被发现的愧疚,她连连道歉,打着哈哈把折扇收回来,刚一动,扇子被风吹成粉末,落下一地。 她的脸瞬息一僵,又恢复如常,从行囊里抽出一把新的折扇,啪嗒展开,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字,表情舒缓了不少。 也不知道这种破扇子她有多少。 仰仗教主大人的财力,从大悲寺入关,穿城过镇,一路顺畅,车马饮食全部都是上上乘,丝毫感觉不到劳累。 晚秋,最后一声蝉鸣在落叶间消逝。 进入太平山周边后,薛简指了一条很偏僻的路。 他目不能视,听力减弱,甚至方向感都时而错乱,但却还能依靠建筑物和山水间细微的差异辨别出位置。江世安只要形容一下周围的景象,薛简就能从脑海中勾勒出一条九成安全的路线图。 太平山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它像迷宫一样设置着风水局、机关陷阱。只不过那些障碍在薛简面前,宛若无物罢了。 行至北侧的山腰,秋日的寒冷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而闷热的气候。地下的泉眼跟潺潺的小溪交汇着,在山石上流淌,泥土变得很松软、湿润。 江世安见到了薛简曾说过的,红色的泥土。 泥土中确实含有矿物,矿石被风雨吹打的粉末渗入土中,但将泥土捻开,里面混着一股浓烈的酒香,这种香气掩盖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凝涸的血腥味。 第94章 江世安在溪水边洗了手,道:“有血的味道。” “地上还有毒虫爬行汇集的痕迹。”季春笛抬起手,一只小蜈蚣爬过泥土,密密麻麻的足踩过软泥,跟地上的痕迹一模一样,“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几人顺着溪流而上,见到了薛简所说的望仙泉。 望仙泉比想象中更大,说是湖泊也不为过。泉水的温度达到四十度以上,周围花草茂密。 在花草掩映当中,那些血腥味更浓、几乎变为紫色的泥土到处都是。这些泥土被踩实了,居然被踩出一条很窄的小路,通往望仙泉对面的山洞。 这说明这里并不是无人光顾的,相反,还常有人悄然前来。 没有人说话,即便是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心痴都感觉到了事情的莫测。他紧闭嘴巴,修行时一贯波澜不起的心在靠近山洞时,猛然狂跳起来,他的神通居然被触动了,感觉到一股令人畏惧的死意。 这是一种丧失希望、只存死志的意念,仿佛在山洞里贮藏着许多求死不能的人……心痴抬手敲了敲头,收敛感知,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 山洞里人工造了几阶楼梯,洞前的碑石上写了“非请莫入”四字,倒没有什么其他恐吓言语,也并没有什么阻挡外人的机关。 里面是大量的酒坛。 空的、半空的,满的。酒坛层层地叠在一起,被累计存放着,像是山一样塞满洞中。除了这些酒坛之外,中央只有一个石桌,一个小凳而已。 几人分开探索,江世安拉住薛简的手。 他其实提议过让薛简不要进来,但很快就发觉没有自己在,他身边只会更加危险,于是便牢牢地把薛知一拴在身边。 “天仙狂醉……”江世安默读洞中山石上的字迹,拉着薛简的手放上去,低声问,“能摸出是谁的字吗?” 薛简的指腹抵在刻痕上,顺畅地抚停在末尾,说:“是二师爷的。” “这里既然有古怪,会不设守卫吗?”江世安低语道。 “方寸观弟子极少踏足这里。”薛简顿了顿,“除了清知师弟,他要看顾这些酒。” “靠清知道长一个人,恐怕没法把外面那条路踩出来吧?”江世安道,“还有别人。” 薛简的手从那些字迹向旁边摸索,这些都是二师爷醉后所写,几乎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不,有道抓痕?这是内力充盈在指尖的指法,能凿入石壁、留下痕迹,似乎是鹰爪门的功法。 他拨开旁边生长出来的草木,沿着摸下去,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打斗。这个鹰爪门的弟子不是走火入魔、就是挣扎求死,力道深而无序,混乱不堪。打斗的痕迹地上也有,混杂着其他各个门派的剑法、刀法、掌法…… 但都是一样的,狂乱无序,走火入魔。 薛简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道:“这到底是在调.教他们,还是在折磨他们……” 在他脑海中的打斗变得错综复杂,他模拟出二师爷所用的方寸观心法,像是猫捉老鼠一样将这些年轻的各派弟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至极的愤怒和挣扎连威胁都够不上……但最后,这些招式都戛然而止了,那些走火入魔的弟子被控制住了。 江世安跟随着他移动过来,在薛简沉思不语之时,他低头打开酒坛,空酒坛底部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半满的酒水里,浸泡着些许毒虫的尸体。 “这里有蛊母。”浓郁的酒香遮盖了毒物互相吸引的气味,季春笛飞速靠近过来,凝眉道,“我身上的毒虫都兴奋起来了。续魂蛊的蛊母很少见,我手里只有两只子蛊,跟我来。” 她搜索着靠近,寻觅到子蛊最为兴奋的方位,一脚踏进柔软的土地里,骤然踩到一个低陷之处。 姬珊瑚就在一侧,她用手里的铜钱转动占卜了一下,伸手摸下去,道:“抬脚。”说罢伸出手指,插入泥土,内力凝聚掌心,猛然掀开一块巨大的金属板。 下方还有一个洞穴。 不是很深,江世安跳了下去,在前方点了一支火折子。他刚点燃起火光,忽然不动了。在他身后下来的几人刚要催促前进,一抬眼,一齐愣住。 片刻安静后,只有薛简低声询问:“怎么了?”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牵着他前进,说:“没什么。” 没什么?心痴无声地质疑这句话。 在众人面前,这个洞穴内到处都是尸骸。森森白骨铺在地上,踩在脚下,几乎有一种秋风卷落叶的清脆断裂声。在白骨上面,还抛掷着几具血肉尚存的尸体。 在这些年轻的尸骸上,毛笔沾着鲜血,字迹模糊地写在衣服上,飘逸至极,似有醉态。 “蝴蝶双剑派,执拗暴怒时,剑术最为锋利,然而心智软弱,难堪大用,死不足惜。” “杀心观,所谓天赋绝佳?废物,徒惹人耻笑耳,白费力气。” “红衣教,颇有乐趣,不如教中圣女多矣,憾不能为我所用……” 血字斑斑,早已凝涸。 姬珊瑚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具尸体,视线微凝,跟随着江世安向前。 前方并不狭窄,这个洞穴被扩建过,除了那些被血字批注过的尸体,迎面有一扇严丝合缝的石门,门上刻着四个字,也是“非请莫入”。 江世安推开门。 里面有一个巨大的药柜,穿着道袍的身影跪坐在地,弯腰低头,捣弄喂养蛊虫的草药,听到声音也只是淡淡地说:“非请莫入,难道不识字?” 第95章 说罢,他抬起头,表情倏地一僵,怔了怔:“……江世安……薛师兄?” 薛简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确认道:“清知师弟。” 清知抱着捣药的陶器,呆愣片刻后,从药柜前站起身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转而看向地面,没有看他们,也不曾解释,只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那些不识字的蛊虫。师兄……你为什么要闯进来?” “为什么?”薛简道,“应该是我问你这句话,听你的解释才对。” 第49章 清知叹了口气,面对众人道:“想要解释起来……似乎太难。你们是怎么寻找到这里的?是怀疑到了我身上,还是……” 随着他说出这番话,一道窸窣的轻微声响在清知身上响起。江世安虽然全神贯注,但只能听出那是一只蛊虫快速爬行的动静,但听起来湿漉漉的,仿佛混着水迹…… 爬行声愈发明显,一只鲜红的蜈蚣爬上清知的领口,在脖颈上一闪而过。但却不是在他身上爬过去的,而是一个血红的蜈蚣虚影,在年轻道人的皮下游动。 “蛊母。”季春笛捏紧躁动的子蛊,紧紧盯着清知的面容,“你是不是二十年前不知所踪的赵氏武馆之子?你有没有一个姓季的奶奶,你竟然用自己做这条母虫的器皿!” “二十年前……”清知摇头轻叹,说,“这位朋友,你的问题太多了。我自小被师爷带回方寸观,生是方寸观的人,死是方寸观的鬼,你说得那些前尘旧事,我根本就不曾听闻,也不愿意想起。” “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方寸观吗?”薛简问道。 清知身体里的蛊虫不断游动,蛊母苏醒后,门外陡然响起密集的移动声响。那些白骨枯骸被踩成了粉末,整个静谧的洞穴外围,连同此处的其余三条道路之中,都瞬息响起脚步声。 江世安拔出风雪剑,挡在薛简侧前方。 “师兄。”清知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神情,他脆弱的神色只袒露了一瞬,随后又立即变得平淡,“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只是为了你们。观主也好,我师爷也罢……观主懒于打理红尘中事,师兄你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天才,有你和江世安这样的人珠玉在前,我就算放弃武道天赋,代观主处理俗务,也并无怨言。” 他口中的师爷是纳灵子秦永臻。 清知踏出一步,继续道:“我师爷不甘就此蹉跎老去,想要改进方寸观的根本心法,想要延年益寿再上一层。他抚养我长大,教我功法、道理,让我友爱同门,森*晚*整*理难道我忍心看着师爷终生原地踏步吗?他要做什么,清知怎么会不答应。” “你倒是把别人豁出来了。”江世安盯着他道,“天下之人,谁不是他人的子女爱徒,清知道长,你自己不知道这是在助纣为虐么?” 清知没有再看薛简,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江世安身上:“你的那件事……我还小,并不知道内情。不过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师爷最关注的人,江世安,如果你愿意早点接受他的招揽,一切灾难就都不会发生了。” “笑话。”江世安扯了扯嘴角,“想招揽我的人那么多,你们排得上号吗?为了自己的亲朋爱侣而残害他人,翻搅风云,死伤无数,用尽手段逼死我,还反过来怪受害者。” “冠冕堂皇。”清知面色凝滞,声音高了一些,“你就算没有亲朋,总有我师兄在身后吧!外人的性命跟师长亲友比起来算什么?拂袖之尘埃而已。倘若有让你的亲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你未必能不动容,我待方寸观之心便是如此!” 江世安怔了一瞬间。 他想起初见心痴的那一刻。为了薛简的生机,他的确有过那样决绝的念头,但这样不顾一切的杀念被薛简阻拦住了……也幸好没有动手,续命之术对薛简已无作用,只会白白糟蹋了别人的性命。 他收敛思绪,吐出一口气,道:“可惜……我没做成跟你一样的事。你的这些‘牺牲’,广虔道人可曾知晓内情?” 清知沉默稍许,一直坦然对待的他,因为提到广虔道人而变得躁动和不安。他急于进入正题:“不用浪费口舌了,你们谁都不能走出太平山,谁都不可以。” 话音初落,第一个在门口停滞住的药人猛然暴起,持兵刃冲入洞穴,直直对着江世安而来。 在对话期间,季春笛和姬珊瑚已经对这些被蛊母催发行动的药人观察已久,第一个药人傀儡冲入的瞬间,季春笛的折扇便从左侧点水而来,她按照对续魂蛊的了解,在蛊虫控制最弱的几个穴道飞速点击,单手成爪,立即去掏药人的后颈—— 一般来说,子蛊就会寄存在此处! 对方的身形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的手掌反而被药人牢牢握住,一把甩开。季春笛运力稳住身形,脚步在地上拖行数步,身后的更多药人涌入洞穴,一拥而上。 各式的兵刃、各色的功法……但无一例外的,这些被控制成功的家伙,全部都是十几年来诸多门派的年少天才! 一把带着血锈的红枪从她腹部擦肩而过。季春笛甩袖一滚,窜到小和尚身后躲了一躲,从另一边冒头喊道:“教主!教主!” 姬珊瑚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鞭尾如蝎子般卷住红枪,将枪身抽飞出去。长兵“笃”地一声嵌入石壁,散下碎石无数。 第96章 “别叫了。”她额头青筋狂跳,“你的法子根本不管用,我就不应该让江世安带你来!” 季春笛疲于应敌,抽空回嘴:“那小和尚岂不是更没有用!不是,大师救命!” 她又躲回心痴身后,用心痴的身躯抵挡药人的攻击。心痴和尚功夫不弱,看起来纤弱,却有佛门横练外功在身,虽然左右支绌,但暂时足以抵挡。 这些药人和续魂蛊差得太多了!季春笛满头冷汗,心中大叫后悔。表弟既然不认自己这门亲,来这一趟就更没收获了——她狼狈逃窜,掌中的毒虫斗不过对方体内的蛊虫,处处受制,被逼的抽出长剑。 她一着急,剑术更是如同天女散花,混乱不堪,躲避得险象环生。就在药人围攻的刀兵快架在脖子上时,面前傀儡的腰身被一截长鞭卷住,内力流转,居然活生生勒断了半截药人的腰。 季春笛趁机将长剑刺入药人胸口,翻身离开,叫道:“这人竟然还有血流?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姬珊瑚冷冷道:“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些人长期沉浸在走火入魔的混乱状态当中,心智被蛊虫操控,大部分还活着……这样的状态跟我教功法出了岔子的弟子没什么两样。” “活着?”季春笛难以置信,续魂蛊用于死人,在此基础上改造的夺魂蛊竟然如此厉害?难道那位纳灵子又加以培养过不成?她脑海中的讯息飞速流转——怪不得那位清知道长要在此看顾“酒水”,他要保证这些药人都活着,他要喂养这些蛊虫。 蛊母才是关键。季春笛正要回头向江世安求援,一转眼,发现江世安身边的形式居然更加严峻。 在第一个药人夺门而入的瞬间,江世安的风雪剑就已经出鞘。这样快到极致的一剑,竟然被挡了下来—— 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药人出现在了清知身畔,两人内力十分浑厚,不惧损伤,用肉.体硬抗这一剑。风雪剑切开略微有些僵涩的皮肉,劈断骨骼,撞在一块非常坚硬的金属之上。 金属?江世安瞳孔微缩,横起锋刃扩大伤口。将黑衣药人胸膛的破开,露出比百炼之钢还更坚硬的骨架,完全是用炼制兵器的方式改造了这些人的身体。 “两位前辈。”清知对待这两具药人的态度很柔和,拱手道,“不得不惊动你们了。” 平时收纳在药柜后方?江世安的目光向后偏移,扫过清知身后的巨大药柜,脑子里的一个自嘲飞掠而过——药人可以用“收纳”这种形容么,幽默得太黑暗了。 “纳灵子除了残害年轻人,看来也搞到了不少高手随行。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方寸观,却又对镇明霞道长下手,他不算是你的前辈吗?”江世安持剑而立。 “你不明白。”清知转过身去,捧起陶瓷药罐一下下地捣药,动作用力,“要不是夺魂蛊,他早在走火入魔的当日就逆血攻心而死,怎么会有如今的逍遥自在。我师爷是为了他的性命,只是在找到让他恢复神智的办法之前……暂且用一用……” 江世安冷笑一声:“你真这么想?我看纳灵子前辈未必啊!” 这两具黑衣药人非常难缠。 他们的年纪已经在四十岁以上了,或许在被操控之前,就是颇成气候的一方高手。江世安的剑术独步天下,以一敌二,也不算艰难,只是两人的身体被重重改造,剑刃劈入而不伤分毫,几乎没有疼痛的知觉。 防的密不透风、破不了招。 他们以纠缠为主,江世安因为顾忌身后的薛简,不能使出全力。从方才开始,清知就不在意时间流逝,甚至有意说明了一些事以作拖延……他们在等纳灵子?要是秦永臻加入其中,胜算就更低了。 局面太过僵持,江世安削断黑衣药人一臂,风雪剑吟啸而起,扫向头颅。也是因此,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空档……这是江世安故意露出的破绽,他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回防。 但是没有。 药人对这个故意暴露的破绽视而不见,没有采取最有效的应对方式,格挡不及。江世安剑锋扫过,一只面目被毁的头颅冲天而起,血迹飞溅而出。 蛊虫从头颅的耳朵里爬出。 江世安再次站定,剑刃跟另一人的双刀锵然撞击在一处。他似有所悟,目光穿过药人的斗笠,看向清知身着淡青道袍、侧立而对的身影。 满室混乱之中,却没有任何一具药人对薛简动手。 江世安自问防得缜密,正是因为他保护得十分缜密,才确确实实、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任何一具药人对薛知一下手。他凝视着清知,开口道:“我的挚爱,你的同门,本是一人,我们却因仇怨而刀剑相向。” “万一我说得是假话呢。”清知看着他道,“江世安,你敢赌这个万一么?” 风雪剑擦出刀刃摩擦的火花,冷兵器交击的寒音响彻洞穴。但这里是地下,而且太深了,就算是天塌地陷,恐怕都很难立即发现。 江世安凝滞一瞬,旋即,他感受到了身后的触摸。 以薛简目前的状况,不可能参与这种战局。但他也觉察到自己没有受到袭击,低声说了一句:“去吧。” 江世安没有回头,轻言询问:“那你呢。” “他不会杀我。” “我不能赌。” “是我赌。”薛简道,“你放心。” 第97章 江世安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怎么放这个心!” 转瞬之间,另一个黑衣药人不惧死亡,奋力纠缠,剑鸣厮杀之中,风雪剑的寒光映照四方,一股如有实质的杀气迸发而出。 第50章 风雪剑瞬息突破药人的封锁,穿胸过躯,寒冰一般的剑锋险险地擦过清知的发丝。 江世安没有丝毫犹豫,纵身横剑抵住对方的脖颈,就在这股杀气即将爆发的刹那,一道磅礴的掌风从另一侧骤然而来。他背后寒毛倒立,可怖的危机感冲上脑海,向左侧躲闪而去,长剑在地面上擦出刺啦的磨动。 江世安回头看去,望见一个人的身影。 是纳灵子秦永臻。 他记得纳灵子是一个瞎子,根据江湖传言,秦永臻年少时就已经失去双眼,他的铁眼罩之下只剩下两个干枯的空洞。可他今日出现在面前,却有一双非常年轻的眼睛——跟他本人的年纪非常不符。 这不是他自己的双眼,这双眼睛是从年轻的身躯当中摘下的。像这样的方法红衣教就有,乔红药就曾经为了给她妹妹制造复活的身躯,而残害过彤城无数的平民少女,红衣教是著名的关外邪派,并不介意留存这样残暴可怖的功法,而大善师匠作为太上供奉的那些年,大概没少阅读这些邪术典籍。 秦永臻的黑发里掺杂着白丝,此刻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他深深地望着江世安,目光浮动,像是被一颗石子投入湖心的平静水面,漾开一圈圈绽开的涟漪。 “小友……”他说,“怎可伤我弟子?” 这声音…… 江世安不是没有听到过他说话。 他的脑海中透出一股隐约的疼痛,在复生之后,江世安的听觉比之前灵敏太多。这种脑海中的刺痛唤醒了隔世的回忆,让江世安猛然想起那道内力醇厚才能做到的传音。 “大善师匠。”姬珊瑚单手拧断药人的脖颈,手中的绞金鞭转腕一收,啪得一声打在地上。她抬起头看向秦永臻,露出来一个带着切齿恨意的笑容,“老师……您看起来倒是正当盛年,不知一向可好?” 秦永臻没有看她,从他出现之后,目光就没有从江世安身上移开,口中却道:“姬珊瑚,你还没有攻克《炼心决》第四重的缺陷么?也罢,你虽有天资,并不足以成大器,就算我让你师父好好教导你也无用。既不能改进心法,也不能胜过小简。” 这世上能够胜过薛简的只有一个人。 他眼中的波澜愈发剧烈,微微斑白的眉峰压低些许,对江世安道:“小友……你的心智之坚,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走火入魔。” 江世安握紧剑柄,风雪剑的吟啸时隐时现,周遭气温骤降,寒气浮动,他轻笑一声,问:“这是夸奖我吗?所以你加诸在我身上的层层苦痛,也在你逼人入魔的计划当中么。” “若是只要捉到你,就能将夺魂蛊种入你的气海,老夫何须大费周章。”秦永臻跟着笑了,“可惜你入魔的程度还不够深,你痛得还不够,江小友,我多年以来极少失手,但对于你,我是真的十分好奇诧异。你年少失去父母亲人,出生之地毁于一旦,往后八年又历经追杀,声名狼藉,背负罪孽,你为什么没有疯?” 他真的很疑惑,语气也颇为不解,“世人遭到如此变故,必然身入不可回头的绝境,极难救回。你虽然好命遇到了他人襄助,难道在后来的八年之中,都没有痛苦到极致么?亲朋好友,师门眷属,你不是已经一无所有了吗?” 一无所有。这就是他对江世安处境的批注。这是一个屡试不鲜的手法,在秦永臻尝试的每一次当中,都会有一个天资绝代的少年或少女意志倾塌。沉浸在温暖和爱意当中长大的孩子,失去了一切的爱,一切的尊严和名誉。 “一无所有……”江世安重复了一遍,他的情绪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道,“你会害怕一无所有吗?” 秦永臻笑道:“我心中只有道,没有其他。我会让方寸观的心法统率百家,会延寿登仙,也会让师兄知道,我才是方寸观应该寄望的出路,而不是让他固守着中立不出山的规矩,被所谓的世家欺压。” 他走近数步,展开手掌,从腰间拔出一柄木剑。方寸观之人不可杀生,所以他们所配的剑器,一般仅以木制。 秦永臻道:“可惜,可惜,可惜!你竟然不能为我所用,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这一次你再拒绝,你带来的这些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江世安面无表情:“你就是求我当爹,我都不会答应。” 话语未落,他已经调整好方向和气息,剑光蓦然飞掠而去。 “真是没礼貌。”秦永臻含笑挡下,木剑与金铁发出笃笃的沉闷震响。与此同时,一条绞金鞭在他右侧飞卷而来,姬珊瑚的暗红衣衫如蝶影蹁跹拂来,鞭子卷上腰身之前,却被秦永臻铁石一般的手掌猛然抓住。 他与江世安飞快过了三招,交击声一下比一下更沉、更快。江世安身上的杀意一点点漫涨,惊人的爆发力被一柄朴实木剑平平无奇地接住。炽热的、狂躁的、锋利得能够见血封喉,他的剑术滚烫酷烈,剑器却凛冽如风雪寒冰,剑影织出一片目不暇接的罗网。 秦永臻丝毫没有被撼动,他以一敌二,浑厚如有实质的内力运转,在跟江世安交战当中,身法转动,顺势反攥住绞金鞭,掌心如同璞玉浑金,光华隐现。 第98章 在这种角力当中,姬珊瑚的内力如同被大山压塌遮盖,她的实力虽不如全盛时期的薛简,却也在江湖上屈指可数,竟然瞬间被绞金鞭的另一个方向扯动,甩进洞穴的石壁当中,砸出碎石零落。 姬珊瑚的体内被磅礴内力倾轧而过,经脉爆裂,她从墙面上缓缓滑落,跪在泥沙之上,埋头吐出一口血,风箱一般嘶哑地喘气。 “姬珊瑚。”季春笛自然不敢动手,凑过来扶住她,目光回头扫去,焦急地快速道,“我们根本拦不住他,现在就逃吧!纳灵子的实力根本就不在玄悲大师和广虔道人之下!” 姬珊瑚盯着两人纠缠的身影,擦掉唇角的血沫:“逃不掉的。” “怎么就——”“确实逃不掉的。” 季春笛回头看去,是一直守护在她身前的心痴和尚,小和尚身上的僧袍略有些残破,周身内力流转的金钟罩已经多了数个可破的罩门,颇有些灰头土脸。他擦去脸上的灰尘和血迹,道:“我们进来的路已经被堵死了。一点光和风都透不进来,这是铁了心让我们葬身在望仙泉下。” “这些药人来时的动向不一,说明有很多条路通往这里,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季春笛的视线左右掠动,“小和尚,你又不用报仇雪恨,我们俩带着教主跑了算了!对了,那个清知道长身后的药柜,后面一定有路,我用我多年设置机关的人品担保。” 姬珊瑚却反手推开她,唇.瓣全然被血迹浸透,冷冷地道:“你能找到路口已经够了,本来也没指望能出力。滚吧。” “难道你不走吗?你疯了不成?” 姬珊瑚捡起绞金鞭,重新运转内力,内息在她残破的经脉中勉力流通,每一瞬都带着刺骨的剧痛。 心痴居然也道:“阿弥陀佛,贫僧也帮忙。” 就在小和尚要跟过去助阵之时,未曾解决的药人再次纠缠上来。他再一次被逼退出了战局中心。 剑声。 周遭只有不绝的剑声。剑器荡起重重的风、闪出重重的光。 “也只有风雪剑一个人,能在师爷手里坚持这么久。”清知咳了几声,他身上的蛊母依旧活跃,鲜红的蜈蚣虚影在他的脖颈间攀爬。他走了过来,坐在薛简身侧,将陶土药钵放在手畔,“别说分心保护你了,他现在稍微走一点神,都会立即毙命。” “你不会动手。”薛简道,“清知,你……真是让我料想不到。” “我确实不会动手。”清知说,“师爷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观主的武学独步天下,却为了遵守什么武林规定终生在山中修道,不可动武。那些名门正派,不过追名逐利、贪婪敛财,全无一点武道之人的尊严。师兄,你不过是杀了该死之人,却要因为什么江湖上的颜面和声誉而受罚,观主竟然要给这样的狡诈贪婪之士赔礼道歉……真是笑话。” “我从不知道你有这样的野心。” “我没有野心。我只想保护你们。” “那我师父……” “镇明霞师伯那件事是情急之下,”清知道,“如果不用夺魂蛊暂时控制他,他当时就会死。” “利用他滥杀无辜也是保护吗?”薛简冷淡地问。 清知凝滞片刻,吐出一口气,慢慢道:“他不会记得自己都杀了谁的。观主取出蛊虫,也保下了他的命……师兄,你也一样,你会活着,我和师爷的所做作为,其实都是为了你们。” 薛简发觉这句话并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忽然被捉住手腕,一条蛊虫从清知的袖中爬出,瞬息间钻入到他的血肉当中。 薛简抽回手,掌心只剩下一个微小的血洞。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一只蛊虫爬行着穿过空空的腹腔,吞噬他残余的五脏血肉。 “你……”他立即疼出一背的冷汗,“这是什么东西?” 清知依旧坐着,他转而道:“已经三十七招了,师兄,如果你的内功还在,能撑得这么久吗?” “清知!” 蛊虫蚕食着薛简的体内,把一种更为狂暴的力量反刍回来,这种力量路过残破血脉时,痛得让人神智恍惚。薛简的指尖刺入掌心,他用极大的自制力压住了这股疼痛,牙根咬紧,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还生蛊,这能恢复你的五感,代替你的五脏。一共有五只,这是第一只。”清知说了下去,“不过,这非常、非常痛,几乎是脱胎换骨。你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的疼痛。” 薛简道:“你们怎么会研究这种……” 清知打断了他的话,“只要能救你的命,观主就会对我所做的事情既往不咎……你的命中之劫,连观主都无能为力,不能更改,唯有旁门蹊径可以走。师兄,只要你的五行被换过,就不会被招魂术牵连至死了。” 招魂术对应两人的八字五行,有这一层联系在,薛简的一切都会源源不断地转换给江世安。他的内脏消融,五感退却,都是因为“换命”给了对方,只有以蛊虫为引,以内力不断温养,使之催生出新的五脏,更替五行,才能脱出樊笼。 薛简跪倒在地,额头冷汗密布,唇边淌出一道鲜红血迹。他咬住牙关,想要用自己的力气起身,却猛地听到一声噗呲入体的声音。 是木剑砸断筋骨的声音。 薛简刹那间大脑空白,他听到两人的交战有一瞬的停滞。江世安低微的闷哼传入耳畔,他听到对方剧烈的喘气和沙哑的声音。 第99章 江世安的左手筋肉断裂,骨头碎在里面。他抬手挡住攻势,脊背抵在墙壁上。在薛简体内被蛊虫催发的瞬间,他对应的脏器也跟着一同爆发出剧痛。 正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露了破绽而受创。 招魂术的联系太过紧密,一旦薛简的五行开始更替,他的一切心理感受,就会被江世安贯通分担。也是因为他突然间的波动和痛楚,让江世安无法对战下去。 江世安喉咙里尽是腥甜的血液气味,转眸看向薛简,他抵住木剑,虎口一点点撕裂开,鲜红满溢。 “小友。”秦永臻看着他笑了,“我真舍不得杀你。” 江世安舔了一下沾血的唇。 “你要是能被做成药人,便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天大好事。” 在两人对视的刹那,一股令人天旋地转的扭曲感侵入脑海。江世安摇头抵抗,他反手抽回去一剑,摆脱秦永臻试图控制的行为。他低声道:“没这种好事……薛简是你看着长大的,连他你也要残害吗?” 秦永臻笑眯眯地道:“要是连最后的念想都没了,师兄恐怕会立即撕破脸,这我如何交代?放心,我是在救他。你对小简倒是真心。” 秦永臻再度攻来,此刻,蛊虫蚕食内脏、置换五行的痛楚已经达到精神忍受的极限。至痛之下,反而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江世安抬手交战,避无可避,就在被木剑砸碎胸腔之前,一个身影在面前一闪而过。 “师兄!” 耳畔响起清知震惊的叫声,薛简没有内力,轻功步法却天下无双,他竟然没能拦住薛简。 咔、咔。 剑落骨碎。在令人窒息的疼痛之中,江世安身前被护住大半。那柄木剑落在薛简的肩头,骨碎肉烂,血迹染透了青色的衣衫。 触目惊心的红飞快地扩张开来。 薛简背对着秦永臻,用一具残破的、没有抵抗之力的身体挡在了两人之间。他血迹斑斑的手发着抖,放在江世安的手背上。 轰! 洞顶响起一阵山摇般的剧烈轰击,一块空心的墙壁被豁然轰开,灰尘纷落之中,迸发而出的光线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微风吹起拂尘苍白的尘尾。 广虔道人静静地站在落石的狼藉之中。他苍老而沉静的双眼落在众人之间,看了看薛简的伤,转而道:“永臻。” 秦永臻转过身。 “师兄。”他的表情晦暗不明,随后只是笑了笑,“你要亲手——清理门户了吗?” 广虔道人看着他道:“你入魔了。” “师兄这是要骗我么?”他说,“我只是有追求向道之心,我只是不择手段而已,哪里称得上入魔?” 第51章 广虔道人出现之时,江世安感觉到薛简放松一刹的呼吸。 他的吐息格外颤抖,要消耗比平常更多的忍耐才能克制住。薛简肩膀上的骨头碎裂了,左臂完全不能动。但他没有在意这么多,而是用寒冷的掌心用力地抓住江世安。 “你……”江世安想问他为什么要挡在面前,可这种问题对于两人来说仔细一想又没有什么意义,他反握住薛简,扶住他站起身,居然还能说出一句,“……真是狼狈,我总是遇到这样满地狼藉的局面。” 他裂开的虎口鲜血未干,湿热地沾到了薛简的双手上。道长低下头,用牙咬住撕开一截干净的袖摆,单手将对方手上的伤处缠绕包扎住。 “文吉。”薛简随手擦掉唇角的血迹,将喉间的腥甜咽了下去。他惯于忍耐,清知所描述的极大痛苦对他而言,竟也在可以忍受的范畴之内。但他依旧不能容忍江世安受此牵连,才来不及思考,挡在了他的面前,“……或许我不该让你前来。” 江世安怔了一下,而后勾起唇,脸上带着灰尘和血痕地笑了:“没有这回事,是你不该挡在我面前。薛知一,要是今日,我们葬身埋骨于此,后半生销声匿迹,再无影踪,算不算一种善终?” 薛简眉峰紧锁:“不算。” 江世安笑出声来,他一笑出来,被震出的内伤就牵连着一阵一阵的疼痛,于是又咳了好几声,抬手抱住了薛简。 方寸观的长辈正在兵戎相见,这样的场面,江世安却一点儿都不想顾忌。薛简的身形顿了一下,两人的体温有一瞬的完全重叠,他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他们两人作为对手,只有你能插入战局。你先不要急,我师爷应当占据……” “他们几乎是平手。”另一人的声音响起。 江世安扭头看去,见到清知靠近了几步。他的墨眉压低,抬脚踢出嵌入地面的风雪剑,剑身脱出桎梏,在半空旋转了两圈,落入他的掌中,横剑一扫,折射出刺目血光,锋刃指向清知。 清知的脖颈间被风雪剑架着,渗出一道血痕。他却只是看着秦永臻与广虔道人交手,神情近似虔诚:“这正是检验成果之时。观中的妙源玄灵护命心法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内功,但它太过温和了,明明积蓄了那么多年的雄厚内力,却还是以‘静’为主,观主一生的修行以臻至极,都没有完全地发挥出来。” “你居然敢靠近过来。”江世安道。 清知说:“只有薛师兄身边是最安全的,无论是观主还是师爷,他们都不愿意伤到师兄。虽然薛师兄已经被逐出师门,在长辈面前,却还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第100章 江世安听出这话里别有意味,他道:“你似乎有些不高兴啊。” “……怎么会有。能为长辈辅佐成就,我没什么不高兴,就算死,也死得其所。”对方很冷静地回答了这样的话,随后又道,“但你还是三思为妙,不要动手。我和你起码有一件事是相同的,我也不希望薛师兄因为招魂术而死。” 另一边,终于解决掉药人的季春笛和心痴也靠近过来。她倒是没受什么伤,三人当中受伤最重的只有姬珊瑚。 在场皆是江湖好手,都能看出纳灵子的武学已经超出武林当中所记载的水平,达到跟广虔道人相同的顶峰。季春笛过来的第一句便是:“立刻就离开,趁现在,你受的伤怎么样?” 江世安道:“你带教主先走。” 季春笛焦急道:“洞穴里的药人虽然被清理了,但保不齐离开的时候还会被其他药人纠缠上。纳灵子腾不出手,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江世安还未开口,姬珊瑚看出他心中还有犹豫,道:“我留下帮你。” 季春笛连忙道:“我的姑奶奶,你能自己喘口气已经不错了。能帮谁啊?这种情况除了江世安有机会插手,其余的人连入局的机会都没有。你清醒一点。” 姬珊瑚顿了顿,忽然从身上取出一枚药丹,递给江世安:“把这个吃了,两个时辰内只要心脉不被震断,你身上的任何疼痛都不会再影响你。” 江世安扫了她一眼,一声都没有多问,闻了闻药的气味,空口咀嚼、混着喉间的血沫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就如教主所言,江世安身上的伤口疼痛立即减轻。他道:“帮我看好道长。” “好。”姬珊瑚立即答道。 江世安握了一下薛简的手,随后骤然松开,持剑上前,在旁侧掠阵,等候时机。 日光倾泻所照之地,秦永臻与广虔道人双掌相对,内力波动磅礴如浪潮地卷过四野。相同的心法、相同的武器,相同的内功招式……同门相残,两把木制剑器同时被彼此震得断裂粉碎,化为风中齑粉。 山石被内力击得频频坍陷,碎石满地。广虔道人面无表情,眼睛只有至极的静默和安定。而秦永臻却因为与师兄真正交手而狂性大发,攻击的阵势愈发狂浪磅礴,一拳一掌毫不留情,血气冲天。 乍一看来,广虔道人竟然只能以守为主。 “师兄!师兄!”纳灵子高叫两声,嗓音雄浑中带着一丝提起所有力气的沙哑,“为何不还击,为何不动怒!为什么不能阻止我?!你不是天下第一么!” 广虔道人拂袖回击,掌心挡住纳灵子炽热不断的攻势:“你的魔心已到极致。” “什么是正,什么是魔?”纳灵子冷道,“你真的认可这天下众口烁烁即为正吗?师兄,你又在旁边冷眼旁观了多久?要不是我误伤到了小简,你真的会出来阻拦么!” 广虔道人漠然道:“在你面前纵然辩之,有何意义。” “哈哈——”秦永臻大笑,攻击之势愈发狂热诡谲,脱离了方寸观所传的正法。他所用的功法之中,混杂了各门各派的招式踪影,加以改造。而这样的改造,竟然都趋向极端之处,令各派的效用发挥到极致,“你的理念早就过时了,天下武林都应该改朝森*晚*整*理换代,而不是维持着眼前的乱象。师兄,你我联手出山,改换山河岂不是唾手可得,这才是真正的救世之心!” 广虔道人眉峰越皱越紧。 他没有回答,反而是离得很远的心痴和尚忽然道:“我好像悟了。” 季春笛转头道:“无论怎么说,这不依旧让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么?你不要乱悟啊!” 心痴说:“原来有人会以自身的杀戮贪欲作为根源,却以此发救世之言,并对此深信不疑,纳灵子前辈是小僧生平仅见的奇人……” “这时候就不用叫前辈了吧……”季春笛扶住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 广虔道人且战且退,改造到极致的招式让秦永臻的攻击像是遍布针刺的一堵墙壁,从正面完全没有突破入手之处。破败的洞穴之上,雷声逐渐响起,一声盖过一声,沉闷地鸣动。 在雷鸣的掩盖当中,一道剑风的吟啸被隐藏其中。秦永臻陷入狂热追击之中,察觉剑风时已经来之不及。 风雪剑划过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上一层薄霜。江世安挥剑而起,周围蹭地一声散开一簇飞雪,疾速地直入脊背,剑刃与秦永臻的背部交接,发出“锵”地乍响,瞬息破了他身上横练的护体外功。 护体外功一破,秦永臻气息一滞,被广虔道人捉住空隙,迎面一掌。他前后夹击,躲闪不及,抬手硬接,而身后的风雪剑已经刺破血肉,吹毛断发的利刃割过脊骨,喷出一股血迹,残余的血液凝固在伤口上。 这一剑未能穿胸而过。秦永臻立即抽身,用覆盖着内力的手掌抓住风雪剑,庞大的内力通彻而来,转身直逼向江世安。 这一瞬息已有千变万化,众人目不暇接。秦永臻已然掉过头来,为了逼退江世安,他猛追了十几丈,两人眨眼间纠缠交战着出现在另一侧,纳灵子双掌蕴力,将眼前的黑衣剑客逼至夹缝当中。 “小辈!我先杀了你!”纳灵子吐出一句。 江世安凝眸看他,勾唇道:“你确定要将身后留给观主?” 秦永臻浑身一激,来不及多想,扭头便挡。果然被师兄扎实雄浑的一掌击在胸膛,他唇边流出鲜血,眼中血丝密布,周身的气息居然又有提升。 第101章 是……当初万剑山庄何忠、红酥手赵怜儿曾用过的功法! 但在秦永臻手中,这道功法更加完善、更加可怕。他利用千百条人命尝试出来的内功,一经催动,就带有不可匹敌的意味。周遭无风,然而草木自动,乱石震颤,天际雷鸣不绝。 他重新站了起来,一把攥住广虔道人的手腕,两人的双手都因常年练功而粗糙,骨节宽大,掌心厚重。他舔舐唇角的血迹,嘶哑道:“师兄,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让方寸观……无敌于……天下!” 广虔道人注视着他,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叹:“你的劫数将至。” 秦永臻笑出声来,他丝毫不惧,以雷霆之势反客为主,更重、更凶猛地回击一掌。然而就在广虔道人败退,他转头欲杀江世安时,却忽然对上一双纯净、漆黑的眼睛。 是心痴的双眼。 这双眼眸几乎单纯。就是这样的单纯,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力量冲入脑海,让秦永臻的大脑被凶猛地撞了一下,心境瞬息混乱,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难以辨别的幻觉。 年少入观的他…… 比武失败的他…… 失去双眼的他…… 往昔之影纷乱而来,周遭浮现出许多因他而死之人的面貌,一张张脸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 秦永臻猛然抱住脑袋,怒吼一声。刚刚突破的心海神通猝不及防地动摇了他的意志。 不须多言,在心海神通起效的当下,江世安跟广虔道人几乎同时转守为攻,寒气满溢的剑锋,深厚如海的掌法,双方汇集在一处,同时攻向秦永臻的心脉。 轰隆—— 雷声在耳畔滚滚,在惊雷未散的下一瞬,暴雨穿过上方被击穿的石壁空隙,倾盆一般淋落在几人身上。 江世安听到血肉粉碎的声音。 他握紧剑柄,一点一点地将剑器从眼前这具身体当中抽离。血迹混着雨水,混着攀至顶峰的内功气息,最终又渐渐消散。 第52章 江世安再次苏醒,是在方寸观中薛简的旧居。 在一切开始之初,他就是在这里醒来的。那是似乎是一个凛冽寒霜的冬日,冰花凝结在窗棂上,炭火与香烛的燃烧声迟缓地在耳畔响起,望见一个淡漠的、青色的背影…… 他再一次从这个房间里醒来。 即便薛简没有住在这里,大吉和小吉也将此处旧居打理得一尘不染。陈设书柜一如往常,连书案上朱砂干涸的符纸也依旧整齐地摆放在原处。江世安从床上起身,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他确认秦永臻再无行动能力后,消耗至枯竭的内息和体力让他失去了意识,仅凭风雪剑撑持着半跪在原地,没有倒下。 后面发生的事,江世安并不清楚,但看眼下的情形,应当不算很坏。 床头睡着一个道童,是大吉。他没有叫醒小道童,径直起身倒了杯茶水,温水灌进喉咙里,稍微缓解了一下喉间炽热灼烧的疼痛。江世安闭上眼感受了一下气海,姬珊瑚给的丹药已经失效,原本应当受到重伤的内脏完好无损,内力比之前更为深厚,几乎已到突破的边缘。 他的剑术绝世无双,复生后更是有薛简毕生功力的加持。如果再次突破,就连广虔道人也奈何不了他,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 江世安收回内力,从屏风上取下外衣,刚要推门出去,身后响起大吉的声音:“江前辈!” 江世安停步回首,问他:“你师叔在哪里?” 他的目光紧紧地凝视过来,视线一时忘了收敛。眼神中光华内蕴,气息深厚磅礴。大吉被看得呆了一呆,险些忘记要说什么。 小道童被吓得呆住,江世安反应过来,敛气凝神,又问了一遍:“薛简在什么地方?” “小师叔在观主那里。”大吉连忙道,“观主吩咐说,等前辈您醒了,就带您去见师叔。” “好……”江世安松了口气,一颗心终于缓缓放回肚子里,“辛苦你了。” 大吉不敢耽搁,在前方引路。大约半刻钟后,江世安来到方寸观深处,转过曲折小路,转入一处名叫观心小筑的地方。 草木葳蕤,花丛掩映,弯曲的石子路上养着几只白鹤。观心小筑非常僻静,路上没有见到其他人。越靠近小筑中央,越能感觉到一股不凡的内力涌动。 江世安屈指敲了敲房门。 内中传来广虔道人的声音:“进。” 他推开门,反手关上。周遭按照星宿图象点着十几盏长明灯,小吉正在灯盏之间穿行看顾、添加灯油。而在十几盏小灯内侧,广虔道人双掌抵在薛简胸.前,内力涌动就是来自于此。 薛简双目紧闭,雪白的长发散落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件松散的中衣,略微敞开的领口下可以看道一只蛊虫被困锁在心脏的位置上,被澎湃的内力滋养温润,逐渐地起伏、跳动,就像是一颗真正的心脏般。 “你醒了。”广虔道人缓缓地收回双手,内力收拢回他的体内。那颗“心脏”在没有内力温养的情况下依旧跳动着,但起伏的速度慢了很多。他转头看向江世安,“你比我想象中的苏醒得更快……跟小简说得一样,你确实是天底下唯一能胜过他、唯一比他天赋超逸的绝世之才……我把他交给你了。” 江世安走上前去,坐在薛简身后,单手按在他背部,掌心内力分出一缕进入他的身躯探索情况:“他怎么样了?他的身体里有一只蛊虫,这只蛊虫……代替了心?” 第102章 广虔道人看着他颔首:“你们两人能够分开了。” 江世安脑海中悚然一惊。他意识到长久以来的距离限制被打破了,他和薛简能够分别出现在两地,而不受到招魂术的控制。 “招魂结束了。你的内力增长迅速,汲取了全部力量,他其实早在昨日子时就该生机全无,命数和内力都加诸在你身上。不过,清知喂养改造出的蛊虫遁入了他的身体,那只蛊虫生性活泼,能吞吐活血,用符纸将之镇于左胸,化为心之火。心乃君主之官,神明出于其中,所以……他才没有死。” 江世安掌心的内力流入金符所镇之处,符纸并没有限制内力流过。他能清楚地探查到蛊虫吞吐血液,跟广虔道人描述的景象一模一样。 “君火司味觉,开窍于舌。”广虔道人继续说了下去,“小简没有脏器,蛊虫的活力不足以支撑身躯,所以我只能布下阵法,用内力温养他眼下无形无质的‘心’,寄托命魂。我把他交给你,也是因为你体内有他曾经的内力,你来温养他的身体最为合适。” 不用他继续说,江世安已经撩袍坐了下来,他的掌心贴上薛简的脊背,调动气海,内力顿时涌入对方的身躯。 他的“心”重新活泼跳动了起来。 “观主。”江世安开口,“纳灵子倒下之后,发生了什么?” 广虔道人站起身,他眺望向小筑的窗外,视线落在一线低低的云层之间,良久道:“清知对我说,小简不会死,他会尽全力保住小简。让我放过他师爷。” “您觉得他犯下的是可以放过的罪行么?”江世安问。 “……” “您其实早就洞察端倪,只是一直没有、也一直不敢真正撕破脸。一个跟您相伴几十载的师兄弟,一个为你打理方寸观所有俗务的弟子,想要斩除他们,不亚于从自己身上挖出一块血肉。只是……”江世安叹了口气,“让他们生长在身体里,所带来的恶疮隐患,也到了不得不拔除的地步。这些事,真不想让薛简知道。” 广虔道人寂静了很久,他道:“小简会很失望的。” “他已经没有什么失望的余地了,您不是同谋,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江世安道,“反正他也只是一个被逐出师门的江湖闲散客,跟方寸观的瓜葛……就到此为止吧。” 广虔道人转过身看向他:“你与他生死与共,但也是他毕生不能跨过的劫数。从此以后,你们恐怕要纠缠一世,假如有朝一日,你会负心背弃我的徒孙,就把他送回太平山,我便不追究……否则,天涯海角,我都会杀了你。” “我不会像您一样左右为难。”江世安道,“他的命是我排在第一的,在我自己之前,无可争议,也没有做选择的必要。” 广虔道人低声长叹,又笑了笑:“你这孩子,哪一句不是在嘲笑我这老朽?” “我怎么会呢,”江世安无奈道,“能保住薛知一的性命,我感谢您还来不及。而且您老不能出山,跟大悲寺那位不能进入关内是一个道理,我可不觉得真能天涯海角地追杀我,前辈又不是薛简。” 江世安可不是他顺从乖巧的徒孙,讲起话来直接往心上戳。广虔道人摇了摇头,转而走出内室,在他离开之前,忽然听到江世安问了一句。 “那前辈……饶了纳灵子么?” 广虔道人在原地站定,顿了顿:“对。我答应了。” 江世安没有说话。 “你当时那一剑正中命门,永臻已经失去了还击之力。我答应清知要放过他,但那时……他狂乱的心境就在入魔边缘,加上自行改造的秘法太过极端,气海崩塌,失去神智,跟被他操控的药人一样,沦为了一具不能自控的血肉。”广虔道人闭上了眼,再重新睁开,“他入魔的程度太深,不加阻拦,当场就会暴毙而亡。清知要用夺魂蛊来控制他,再用当初我救镇明霞的方式救他,但他……不愿意被控制,自爆气海,尸骨无存。” 他不相信清知,不相信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哪怕这个孩子毕生所为,几乎都是为了他。 秦永臻用尽办法控制他人,不计代价地试验功法,却在自己面临夺魂蛊时,宁愿注定一死,也不肯把自己的意志交到别人手里。 江世安觉得这既可悲、又好笑。他懒得评价,只是继续问下去:“那清知道长呢?” “他将另外四只蛊虫交给了我,被关在问心堂。”广虔道人沉默思考了片刻,说,“等小简情况稳定,我会把这件事询问清楚,把来龙去脉整理为案卷,审判此事当中所涉案的人员,他是人证,也是物证,……可是……” “您还是不舍得啊。”江世安的内力在薛简残破的体内流转,他语气没什么攻击性,但说出来的话总是格外有杀伤力,“这么做能挽回一点薛简的痛苦吗?公理正义,黑白分明,所有事都要清清白白水落石出,这是您教的吗?” “你这孩子……”对方说,“我第一眼就知道跟你不会对付的。” “啧。我跟薛知一可是很合得来。”江世安笑了起来,弯起眼睛,“能把他救回来,我感激您一辈子。就算当时我还清醒着,也会做出跟您一样的选择……一切都没有他更重要,我明白的。” 回应他的是广虔道人一声悠悠长叹。 …… 第103章 子夜。 以江世安现今的精力,短时间内不眠不休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在他闭眸运功之时,那只蛊虫忽然错乱地跳了一拍。 江世安抬起眼眸,听到乱了一瞬的呼吸声,刹那间,一只手突然摸了过来,在碰到的同时,薛简低声道:“……文吉。” “是我。”江世安立即道,他喉间微哽,摇头稳住心神,慢慢道,“我们之间的招魂联系已经断绝,我不能为你分担重塑五脏的疼痛……但是、但是这只蛊已经基本完善,只要我持续温养你的身体,就不会——唔呜,你……” 这家伙……哪儿来的力气啊! 江世安被他一把抱住,薛简左臂还没有痊愈,动都不能动,右手已经紧紧地环绕过来,不顾内力还未收回,就用力地抱住了他,埋头搂住江世安的身躯,沉在他颈项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江世安不能立即撤回内力,怕伤了他,只得缓缓敛气,一边收敛气息一边用眼睛去瞪。可惜薛简还是个瞎子,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挤过来用力地呼吸了几口,紧贴着他磨蹭,随后靠近过来封住他的唇,急迫地舔舐、亲吻,用他的舌尖撬开江世安的齿关,咬住他的舌…… 江世安喉间一紧,猛然想起什么,抬手推了推他。可薛简不动,他也不敢用力,一时之间居然落入下风,被他死死地抱着深吻,感觉薛简身上那股混着烧香味儿的檀木气息,近似侵入到了喉咙里。 啪嗒。 就在此刻,添加灯油的蜡油容器磕碰到了室内的柱子上。差点睡着的小吉“哎哟”一声,被这动静惊醒,连忙捂住眼睛,背过身去,尴尬道:“小师叔——你醒了!你别乱来,周围都是长明灯。” 薛简的动作顿住了。 江世安偏过头,躲开了对方突如其来的入侵。他忍着笑意,可最后还是闷闷地笑出声来,整个胸腔都在细微地颤动:“道长,怎么了?害羞了?哎呀,你是不是太鲁莽了,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 薛简停顿了片刻,忽然道:“你说什么,我有一点聋,听不清。” 江世安愣愣地眨了眨眼。 心为君主,君火司味觉,开窍于舌。 薛简现在只找回了味觉而已,他的耳朵还是老样子,甚至还没之前强。 “你听不清?你……呜……唔……” 他不再回答,寂静而执着地覆盖上来,分毫不受影响地封住了江世安的唇,仿佛要用自己恢复如初的味觉,去品尝、确定对方的存在。 第53章 薛简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但他无法再约束自己。在漫长的生死界限中苏醒之后,在那片黑沉的梦境里重新睁开眼后,他一定要先确认江世安的存在。确定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他急切地触碰对方。 柔软干燥的双唇,因为喝水不足有一些干裂。薛简的眼睛闭着,舌尖一点点地温和描摹,就像两条被困在水洼里的小鱼相濡以沫。 江世安的心脏砰砰直跳。他被对方的温柔热切哄得迷迷糊糊,薛简的气息漫入他的咽喉,通彻肺腑,如此柔和——又如此长久。他感到一阵甜蜜诱.惑的窒息,这种交吻的窒息感竟然令人贪恋不已,连反抗的意志都没有。 漫长——过于漫长的亲吻。声息被压制到了最低,薛简的手心抵在后脑上,只是护着,没有用力。江世安浸入其中,宛如没入巨大的浪潮当中,被水流卷席着沉入海底,他的舌尖麻木了,很迟缓地意识到薛简稍稍放开了,于是大股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 江世安蓦然从这种缠.绵甜蜜的亲吻中醒来,他懊恼地敲了敲脑袋,略显无力地制止道:“够了……倒是会当聋子了。你的身体勉强没死透,少折腾自己,小不忍则乱……” 薛简没听,又贴过来抱住他。 江世安被他一抱,像是被贴了定身符似得,抬手几次,也没有推开,任由道长靠过来轻轻地蹭他、亲他。 薛知一靠着他的肩膀,很满足地闭着眼睛。他很少有这样非常明显的,类似于放心和满意的神情。在触碰到江世安身上的伤口时,那些细碎的、不足以被身体主人重视的伤口,会被薛简轻轻地用舌尖舔去一丝血迹。 “干什么啊……”江世安声音都软了,“说了你又听不清。” 雪白的长发散落着,跟江世安漆黑的发尾交织在一起,密密的发丝流汇成一条黑白两色的河流。薛简的身形跟他的也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道长的手指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疤。 或深或浅的、陈旧崭新的、层叠不穷的…… 江世安是用伤痕组成的。薛简早就明白这一点,他轻轻摩挲着扭曲的命运在对方身上刻下的每一笔,而后用轻吻覆盖过去,这些吻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江世安重新落实,在他的怀抱里。 “……文吉。”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江世安答应,怕他听不清,提高声音又说了一句,“嗯,你说。” “我没有招魂术了。”他说,“你还会跟在我身边吗?” 江世安愣了一下,随后被这种安全感不足的话给气笑了。他抬指戳了戳薛简的胸口,左胸之下的蛊虫随着他的轻戳缓缓跳动。他盯着薛简道:“好道长,现在是你离不开我,有没有弄清楚情况?” 薛简的唇角微微抬起,他很快又收敛地压低下去,握紧了江世安的手,回答:“好。……我会跟着你的。” 第104章 …… 薛简苏醒之后,其余四只蛊虫也以相同的方式进入他的身体,更替五行的过程十分疼痛,这种疼痛甚至不来自于躯体,更多地来自于精神,但薛简大多时刻都能忍耐。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重新见到了清知。 清知在问心堂待了很久,他的神智变得有一点不清楚,整个人过于的沉默、迟钝。他的意志和执着在一夕之间毁灭大半,最不愿意见到的后果终究发生在面前。 清知接下来的很久一段时间,都要协助广虔道人将“大善师匠”的一切公之于众,救出未死的药人傀儡,归还尸首送往故土安葬,最后再论处他的罪行……双方见面的时候,他在一间被人看守的房间里烧掉多年来错误试验的记录。 流畅的小楷排布在黄麻纸上,卷入炭火盆中,火焰映照着一张苍白的脸,鲜红的蛊虫在皮下游动。 “薛师兄……江,”叫到江世安的名字时,清知摇了摇头,还是叫,“风雪剑。” 江世安捡起一张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道:“近乎邪术啊……这东西烧了也好,免得贻误后来人。” 清知笑了一声,问道:“你们要下山去了吗?” “差不多吧,等此间事了,一切就此结束。我也要带你师兄离开了,你们太平山……真不太平,我可不想让薛简一辈子都待在这样的地方,我还要教他重新习武呢。” 清知道:“他的经脉损坏,内脏是以外物代替,连寿元都无法估计,你还让他习武?” “很难,但不代表不能啊。”江世安笑眯眯道,“而且你师兄很喜欢嘛。” 清知叹气,道:“是因为你说了,所以他什么都喜欢。” “这么说也没错。”江世安心胸开阔,面对着推波助澜的伥鬼,却也没有那么多的怨愤,只要薛简活着,他的心就格外地宁静,“你师兄能活下来多靠你钻研的什么蛊虫,只是你的脑子并没有是非二字。而且我也不觉得你真的一心为方寸观着想,你只是无所依靠,你对纳灵子的任何要求,都提不起反叛的勇气。” 清知不说话。他看着面前的两人,脑海中默然地想——与整个江湖武林反叛相悖,以“魔剑”身份浪迹天涯,还有薛师兄宁愿被逐出师门也要一意孤行,连命都不要。 常人怎能有这样的勇气?怎能轻易提起反抗这两个字来? “我……”清知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 “清知道长,把被利用美化成被需要,也不会过得更好。”江世安说,“把你受到痛苦和纠结,自我催眠成你本来的追求,这是一种逃避,而且是一种令人越陷越深的逃避。如果他真的需要你,对你好,就不会用你来作为蛊母的容器了。” 江世安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季春笛本来想要看你,可是这里被方寸观的人严密把守,她也不能硬闯进来。她只能先回去了,临行前让我告诉你,你此后毕生都会跟蛊母联系到一起,损耗命元,极易夭折,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到彭城雨花楼去找她。” 清知安静了片刻,缓缓道:“多谢。只是……什么表姐,什么亲人,到了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她出现得太晚了。” 江世安把话带到,也没什么好说的,便起身离开。他本来以为薛简会有话跟清知说,但薛简只是对他说了一句:“珍重。” 清知点头。 两人不再耽搁,去探望了一下小辰之后,就连夜离开。这一次走,赶上立冬时节,山下的小镇炊烟袅袅。正在傍晚,江世安没有像上次一样跟他躲在远远的山坡上,而是拉着薛简进入了镇子里。 薛简目不能视,离不开他,被江世安带着吃了一碗滚热的汤面。周围有店小二的吆喝跑堂声,南来北往的江湖客在此歇脚,汇集在周边。 “听说了吗?顶顶大事!方寸观的纳灵子……” 四面八方的讨论声纷纷入耳。江世安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垂着眼睛给薛简挑葱花,道:“又忘了跟店家说你不吃了,不过你不吃的东西也太多,我哪里记得住。姬珊瑚受了伤,一边在山上修养,一边跟广虔道人商议处理之事,她令人送了信,红衣教的护法大抵过一阵就能赶到;季春笛不想掺和这些事,脚底抹油一样地跑了,只留了彭城雨花楼的地名,心痴……” 江世安瞟了一眼左侧,纳了闷了:“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们啊?” 心痴和尚对着眼前的素面流口水,只是太烫,心急也不能吃,闻言老实道:“小僧刚跟着施主几个月,心海神通就有突破,想要见识江湖广袤,这岂不是最好的去处?多亏了施主跟纳灵子交手,这样的对决,不知多少年才有幸一观。” 江世安无奈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吗?大师,多谢你此前助我,但我可不想当着出家人的面……” 说了一半,想起薛简虽然道牒被废,本质也曾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出家人,遂眼皮一跳,把话咽回去了。 小和尚对其中欲黄又止的部分浑然不觉,冥思苦想一阵,道:“……临走之前,师父让我来中原结交大善之士,就譬如……薛道长,还有赈济流民的‘无极’先生……” 薛简闻言微笑,静静地对着江世安。就算他眼睛蒙着,江世安也能想到对方意味深远的神情,他更不敢提了:“先吃饭,还是先吃饭吧。” 第105章 小和尚果然听话,埋头吃面。江世安把葱花挑的差不多了,也递给薛简一双筷子,道长伸手接过,忽然道:“我其实认识无极。” 心痴蓦地抬头。 江世安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盯了过去,对着薛简面无波澜的脸进行一个对方根本看不到的视线拷问。 “大师可以到怒江会去寻,你的下一个突破契机就在那里。无极先生也常在朱雀城、怒江会等地。” 心痴道:“我也隐隐约约心血来潮,算出有这样的契机,只不过还很模糊,没想到道长倒是清楚。既然如此,我们正好同行,可以到了朱雀城再分别。” 这也不算说谎,江世安就是要去那里。 那是一个世家名门掌控力很弱的城池,有十几家小门派相互争斗,地形极好,气候温和——重要的是,江世安在朱雀城有一部分产业、一座院落,这是他很久之前置办的。 至于为什么置办?江世安也不能很好的回答。他记得那座院落布置得很好,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自选的,花瓶、屏风、珠帘……就跟他曾经拥有的那个家一模一样,母亲的房间,小妹的梳妆台…… 他鬼使神差地布置了这样的一个空壳,但这只是一座院落,一个房子,睡在里面的时候跟睡在树上、睡在破庙里,也并没有实际的分别。 这个精心维护的幻象连麻痹他都做不到……后来,就被渐渐遗忘了。 江世安昨天想起它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时薛简正在喝药,他喝药从不觉得苦,总是面无表情的。只有在江世安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跟江世安说要用茶水压一压……语气温柔得有一些委屈,简直像是悄然撒娇。 江世安就是这么被勾得鬼迷心窍的。他默不作声地享受着这样异于常人的对待,他喜欢薛简在自己面前坦然示弱,让薛知一对他柔软地撒娇,这跟表明心意没什么两样。 他给薛简倒茶,盯着他没有蒙眼、灰蒙蒙的双眸,忽然道:“你跟我回家吧。” 薛简怔了一下。 “我刚刚突然想起,”江世安对他说,“我有一个家的。在朱雀城……那地方也适合你养伤,我会对你好的。” 薛简的视线没有焦距,瞳孔混乱地轻颤了一下。 “你嫁给我吧。”江世安双手交叠、抵住下颔,眼眸亮晶晶地对他说,“我要跟你成亲。” 第54章 抵达朱雀城的路上,下了一场薄薄的小雪。 入城后,夜雪已停。两人与心痴分道扬镳,住进了城内东北角的一个院落里。院子隐藏在曲折的街巷胡同里,打更人的更声飘荡到这里时,已经变得很淡、很远。 江世安上前敲了门。 留下看宅子的是一个上岁数的老叟、还有他年迈的妻子。老两口前几年受雇,看守这处宅院。江世安起初记得时,偶尔会在中原诸城的钱庄驿站处送信和银两过来,后来他忘了,并不确定这两口子还在不在。 敲门声笃笃响了几下。江世安在原地没等到回响,正要推门。忽然听见脚步踩在雪面声细碎的动静,随后门闩打开,伴随着老叟的声音:“谁啊?” 他一开门,在夜晚反光的雪地当中陡然睁大了眼,呆愣半晌,惊喜道:“东家?!” 江世安临走前还另交了些许田地给他看管,不做他用,只是给老夫妇生活而已。 月光落在薄薄的一层雪面上,映着面前黑衣剑客俊美年轻的脸。他束紧的黑发上沾了些雪花没有抖落,半消融地、温顺地偎在身上。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让白发老叟一瞬间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只有他那位年轻神秘的东家,才有这样一双宛若星辰的双眸。 江世安转头拉过薛简的手。 看宅子的老管事姓陈,连忙让开路请东家进来,关好大门,殷切地探问几句。江世森*晚*整*理安只随意听了几句,就说让他们回去休息。老管事却忙前忙后,把空置的主屋住宅烧好炭火,灯烛、热水,一概准备妥当,才掉头离去。 江世安没有让管事收拾另一件屋子。 屋子里的一切陈设宛如当初,没有丝毫变动。尘灰尽扫,纤尘不染,可见老夫妇看顾得十分用心。江世安伸手捡起桌面上的几本书,重新归入书架上,忽然透过一侧的铜镜,见到薛简摸索着触碰到床边的玩.偶。 那是瓷的。冷冰冰、硬邦邦,瓷娃娃小脸通红,笑眯眯地拜年。 “那是……我和我妹妹。”江世安说。 薛简的手挪了下去,修长的指节抵在瓷偶下方,果然摸到旁边有一个更小的。 “她挺喜欢这东西的。”江世安说,“后来碎了,她也走了,我就放一个在旁边。我以为放在旁边我就能睡得安稳一点……但是没用。” 薛简把两个瓷偶重新擦拭了一下,整齐地摆放在一旁的柜子上。 “书房里还有我娘最喜欢的《山居秋鹤图》,挂在那儿的是仿品……等你眼睛好了,就能看到了。”江世安道,“等你眼睛好了,我就帮你重新习武,不过……我对于江湖武林实在失去兴趣,也没有追名逐利的打算。大概会开设一个武馆。” 薛简笑了笑,说:“开设武馆?朱雀城的小门派都要害怕你了。很多豪门大派的起源,都是从武馆开始的。” 江世安道:“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为了赚钱养家,不过我们道长只吃素,平生也没有什么爱好,就算我只教一两个弟子,也足够养活你了。” 第106章 薛简先是点头,随后又思考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有些迟疑:“我可以出去算命。” 江世安愣了愣:“啊?” “我是说,我可以算命赚钱,不用……”他话音未落,江世安就嗖得扑了过来,一把将薛简推倒在床榻上。床榻结实,但常年没有人使用,还是被两个男人的重量压得“吱嘎”轻响。 江世安伸手掐住他的脸,揉面团似得揉了一通:“你再说一遍!” 薛简不说话了。 江世安停下手,勾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下去。薛简蒙着眼睛的绸带松了,抬首亲吻,系带就随着他雪白的发尾在床上滚得脱落。两人的唇染上彼此的温度和气息,江世安垂首蹭他的鼻尖,望见一双灰色的眼睛。 江世安玩性大发,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道:“你看不了面相,也看不了手相,怎么算命?” 薛简说:“还有八字可以算。” 江世安道:“好夫人,你养病就能省我的心了,还跑出去干什么?” 他说着变本加厉地贴过来蹭。薛简没有躲避,唇间挂着一丝很温和的微笑,他抬手搂住江世安的腰,剑客的腰身如此精干瘦削,柔韧的肌肉依附在窄窄的骨骼上,他的手掌贴合地滑了过去,在江世安耳畔低声道:“你妹妹的瓷偶在旁边。” 江世安的动静顿时小了,他也意识到那对瓷娃娃就放在面朝着这边的方向,脸上微红,刚要钻出来。然而腰间的手掌忽然一紧,薛简的指尖贴着他的脊柱,慢慢地抚过去。 这动作很轻。 一直抚到尾椎骨上。江世安浑身发麻,不知道是从脑子里还是从心里一阵阵地过电,话都说得不甚清楚:“夫人……” 点燃的蜡烛烧到了底部,火光变得很微弱,在烛芯左右摇晃之中,焰光变得更暗淡了。薛简被叫了好几声“夫人”,神情看起来并不介意,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贴向江世安的脸庞,说:“别害怕。” “我害怕什么?” “你都这么叫我了,我自然是她的嫂子。我当然好好伺候你……让你觉得,”他停顿了一下,“很舒服。” 江世安:“……不许说这样的话,你、你……你倒是再装得冰清玉洁一点啊!” 薛简笑了笑,亲他的脸颊。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把江世安的手紧紧地交握住,十指相合。 次日,陈管事的这位东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动身。 他要筹备成亲。这事儿可把老管事吓了一跳,老两口本想问是哪一家的姑娘,好帮着写帖子、纳采问名。江世安也一点儿都没避讳,一边儿看账本清算财产,一边儿伸手指了指在窗前写家宅安宁符的薛简。 老管事呆了呆,愣是大气儿也不敢吭,硬着头皮参与进来。 前期不必要的准备事项一概省略,至于亲朋,也实在没有两个。宅院外雇用了很多家丁,布置得红火妥当。没有宾客,江世安也没有礼单要整理,可就算没有宾客,他还是态度格外认真,就好像他真的跟薛简结成了一次世俗意义上备受祝福的伴侣。 薛简试婚服的那一日,他的眼睛有所好转。 原本连光线都不能感知的双眼,也逐渐能辨认出鲜明的色块了。不同的亮度和色块在眼前移动,铜镜里映出一道灿烈鲜艳的婚服。是男装,两个人都是男装,交领广袖的喜袍,细细的黑色革带束腰,绣图相仿但并不相同,料子是整个朱雀城最名贵的。 薛简走动了一下,铜镜里的大红色块跟着稍微移动,他伸手触碰了一下镜子,摸到冰冷的铜镜后,才慢慢道:“是我。” 江世安就在旁边盯着他看。 薛简从未有这样鲜艳的着装。 他看了很久很久。这就像是一块永远埋在雪里、落在水里的璞玉,忽然间被雕琢出刻痕、被珍存放在鲜艳的锦盒里面。富贵气、烟火气、红尘的气息,冲淡了薛简身上萧瑟离群的落索清寒,把他带回了五味俱全、六欲随身的人间。 直到薛简问他:“你觉得如何?”江世安才回过神来。 他先是下意识说,“好。”然后绞尽脑汁想分析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是人到急处偏偏词穷,此前的风趣气度不翼而飞。江世安只好干巴巴地、很诚恳地说:“特别好!” 薛简坐到他面前。 这是他的未婚妻,江世安盯得理直气壮、目不转睛。他说:“夫人,真不能穿裙子吗?” 薛简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真的要——” “不是!”江世安说,“洞房的时候换一件裙子给我看吧,好不好?我要撕烂你的裙子,骑在你身……” 薛简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江世安说到这里,自己也倍感心虚,人在心虚的时候就开始假装自己很忙,他将一旁茶桌上的茶具翻过来覆过去地摸,低声道:“……不行?不行就算了,我也没有很想看,不过就是你勾.引我罢了,难道我不看会死吗?也不会,我是一家之主……” “好。”薛简答。 …… 成亲是傍晚。 吹打的队伍绕着城热闹了一大圈儿,都没人打听出新娘子到底是哪一家的千金。院落里摆了大几十桌,只要在门口恭祝一声新婚的吉祥话,就让满城的贫户百姓进去混口饭吃。一时之间,城中众人风靡而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第107章 但内院却没有人能进去,见不到真正的亲朋好友,没有携礼而来的宾客,也不曾见到大红花轿里坐着得到底是谁。鞭炮声连续不断地响,吃食酒水,供应不绝。 与之相反的,是非常安静的内院。 院子里也张灯结彩,但堂中没有亲朋,也没有父母,上方是两个木头牌位。 锣鼓声在空寂的堂中嗡地一声震起,回响了很久。傧相高喊“一拜高堂——” 两人一起叩拜下去,对着在九泉之下终于瞑目的两位至亲高堂。 二拜天地。 江世安心愿已了,对天地的公与不公都仇消怨解。他被另一端挂着团花的红色喜带牵引下去,偏头去看幪着盖头的薛简。 看不清薛简的神情,但他的手紧紧地扣着鲜红的细带,指骨收缩。他很快又松开手,抓住江世安,跟他低声道:“文吉。” 江世安反握住他,说:“我在你身边,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能够忍耐莫大痛苦,能够一直在黑暗冰冷道路上踽踽独行的薛简,其实非常非常需要他的存在。需要他的安慰、他的肯定,需要他的一切。江世安在这一路上慢慢地领悟到了这一点,薛简总是那么主动热烈地献出他的所有,可触摸他时,却又只能触碰到他竭力克制下来的冷静温度。 他其实不能接受一个人。 但他又常常都是,一个人。 于是江世安每一次都更用力地握紧他,每一次都试图学会对方那种不顾一切的主动。他一次、十次、百次地反握住薛简的手,跟他说,我不会离开你。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夫妻对拜。 傧相才刚刚喊出来,江世安就抛弃了礼法,没有等下一句,他就伸手撩开盖头的一个边缘,从对拜的距离钻进去。两人交颈亲吻,江世安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在薛简的唇上用力地咬了一口,说:“夫人,我要抱你入洞房。” 薛简舔了一下唇上的齿印,反手把他抱了起来。 江世安眨了眨眼,也没挣扎,只是靠在他身上——直到一头倒在床榻间。外面的鞭炮烟花不绝于耳,江世安仰起头,让薛简亲到喉间。 盖头自然而然地滑落下去了。 “你这么胡闹——把傧相和老管事都吓坏了。”薛简腻歪地贴了贴他的脸。 江世安看着他,双眸明亮:“夫人,我的那个呢。” 薛简明知故问:“什么?” 江世安盯着他一动不动:“咱们家应该听谁的?” 薛简无奈地亲了亲他,在他面前解开喜服的衣带。松开收束长发的莲花冠。 衣冠尽除,雪发垂落在一件红底金线的罗裙上。他没有换好,耳根就烧红了一片。另一个更没出息,眼睛竟然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视线扫过去才看了一个来回,就主动上去滚成一团。 这件罗裙终究还是被撕破了。 裂帛之声清脆悦耳,随后,是淅沥纠缠的雨声。江世安不知道后半夜是否下雨了,那时宴席散去,通红的灯笼点在回廊上,他的意志有些崩塌了,只能垂下手,让指节埋入到对方雪白的长发之间,并不敢乱动,两人的气息在淅沥小雨里交融到了一起,他怕弄伤薛简的喉咙,但薛简却不在意,又贴过来,薄唇覆上紧抿的唇线,撬开他绷紧发抖的齿关。 “啊……”江世安混乱地吸了口气,从他的舌尖尝到一点微涩。 “夫君。”薛简这么称呼他的时候,眼帘扫在面颊上,痒痒的,连江世安的心都跟着痒痒的,“该你还债了。” 江世安哪里会不从。 他可是连本带利还了个彻底,以至于洞房花烛过去,还仍旧哀怨着念念不忘,控诉薛简假装冰清玉洁,实际上没有比他更坏的。这时薛简就会贤惠温柔地给他洗手做饭、切水果,将糖渍梅子塞给他吃。 这种奇特游戏是他先开始的,江世安嘴上控诉,心里其实还是很愿意的。婚后半个月,他正在看薛简养身体的药方,耳畔冷不丁又响起一句。 “夫君。” 江世安动作一顿,心里有点热乎乎地发痒,他面上不显,抬眼看过去。 薛简的眼睛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颜色仍旧灰蒙蒙的,望过来时,目光格外朦胧。他刚给风雪剑换好新的剑穗,把剑器放下,望着江世安,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 薛简叹了口气,道:“不能伺候好夫君,你会不会休了我?” 江世安没憋住,张口道:“……你神经病吧!薛知一,想干就直说,这都是跟谁学的,我可没教你……呜呜……” 薛简把他的抱怨封在了唇间。 无极武馆的当家和当家夫人很恩爱,虽然夫人生不出孩子,但江馆主伉俪情深,把每一个来学武的少年人都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仔细教导。 朱雀城的人们都这么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