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失忆的我,被老攻捡走了》 分卷(1) 重生失忆的我,被老攻捡走了 作者: 陌上闲月 1. 宁澄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了。 先是莫名高空坠下,砸穿别人家的房顶;逃跑途中,又被视作刺客锒铛入狱。 更糟糕的是,他好像撞坏脑袋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画面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段不可描述的梦 宁澄:我感觉有人在阴我,但又没有证据。 风舒:宁兄勿慌,只要风舒在世一日,定当护你周全。 宁澄:那就多谢等等大哥,你谁啊? 风舒:(微笑) 2. 俗话说得好,人倒霉到了极致,就会开始转运了。 在被关押的过程中,宁澄遇见忤纪殿掌讯风舒,靠对方洗清嫌疑,开开心心地出宫返家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宁府焦黑残破的牌匾,和家人命丧大火的消息。 带我走吧,去哪都好。 3. 自此,无家可归的宁澄留在忤纪殿办事,开启和风舒的同居生活。他们先后破获大大小小的案子,遇上了各式各样的故事与事故,也见识了彼此最脆弱不堪的模样。 就在宁澄以为两人互通心扉,也慢慢适应时不时冒出的古怪梦境时,他发现,一切并没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总归一句话:不要相信陌生人. 【小剧场】 (一)同居生活 宁澄:风舒,你都肯为我做辣菜了,怎么不学着点吃辣啊? 风舒:学了,不会。 宁澄:真不会吗?可上回我趁你睡着,在你嘴上弄 风舒:(微笑)弄什么? 宁澄:没、没事了。 (二)公务探讨 宁澄:在忤纪殿办事,除俸禄以外,还有什么好处啊? 风舒:供年假,供吃住。 宁澄:还有呢? 风舒:宁兄的话,可以额外提供早膳、洗沐、每日唤醒服务 宁澄:明白了,就此打住吧,谢谢. * 温柔隐忍美人攻 x 天然沙雕抓马受 * 主受 1v1 he * 悬疑探案剧情为主,感情掐架搞笑为辅 * 诙谐欢乐向,微虐 * 日更3000+ 【追文指南】: (一)主要讲述主角受取回记忆的过程中,与主角攻相爱相疑的生活 (二)群像文,描述主配角的爱恨纠葛和各式各样的悬疑故事 (三)有糖也有刀子,冰火两重天它不香吗 (四)背景私设多,内含回溯篇 = ready go!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重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澄,风舒 ┃ 配角:花繁,雪华,月喑 ┃ 其它:轶命,凌攸,龙套甲乙丙丁以下省略 一句话简介:不要相信陌生人! 立意:真相未明前,莫论人是非(敲重点:好好沟通很重要!) 1、第一章:从天而降 风在吹 寒凉的风打在脖颈处,隐隐有些生疼。 半梦半醒间,宁澄只觉得额侧如裂骨般疼痛,而急速刮来的风,更是加剧了这痛感。他想要抬手护住自己,可身子却完全不听使唤。 魂魄不全残识破散 一道人声传来,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离他非常遥远。 对不起。 谁? 他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让人恶心想吐。脑海中混混沌沌的,两股力量不断地碰撞、交融,最后合为一体。 灼目的光华晕来,照得人头昏目眩。 大晚上的,怎么还有人在他房内燃烛光? 迷糊间,宁澄感觉有几道光影不断晃来晃去,想睁眼瞧个究竟,却觉浑身乏力,只得昏沉睡去。 黑影闪过。 微温的掌心拍在他心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个出生的婴儿,耳畔也传来若有若无的人声: 去吧。 去哪? 他下意识地想将那人的手甩开,却连开口发问的气力都没有。他想要挣扎,却陡然身下一空,就这样往下方坠落。 啊啊啊 感情对方是想送他下地狱吧! 这么想着的宁澄忽觉身上一轻,束缚他的力量蓦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下柔软的触感。 是梦吗? 宁澄迷迷糊糊地想着,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然而这回,静谧的夜不再沉寂。 随着周边骚动声越来越大,宁澄再次惊醒过来。他有些无奈,只得按着发疼的额侧坐起,而后睁开双眼 他对上了一张血盆大口。 哇啊! 宁澄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先惊恐地尖叫跳开了。 那张画着浓妆的小脸移开后,宁澄将一边的棉被往自己身上扯,往床角缩了缩,这才看清了自身的所在地。 暖阁,红帐,罗床,床头边还站了一圈披红带绿的姑娘。那些姑娘脸上画着厚重的妆,散发着熏人的脂粉气味。 见宁澄坐起,她们也没退缩,只是睁着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宁澄有些不甘示弱,立刻瞪大眼睛看回去,其中几位姑娘被他一瞧,竟像是害羞一般低下头。 小郎君,就算你看上青儿了,也不能这般夜袭人家吧? 与其他姑娘不同,一位青衣女子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开口。她刚说完,周边便传来咯咯的笑声: 对啊,长得斯斯文文的,却如此这般急躁。 不过,这小公子生的如此俊秀好看,我怎就没见过? 哎呀,搞不好人家是宫里的那几位 宁澄刚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什么,想着出言辩驳,便听见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 嘘,欢娘来了! 姑娘们忽然不笑了。她们闪身退到一旁,让出过道。 须臾,脚步声的主人便来到宁澄跟前。那是一位粉面红唇、扮相妖冶的美艳妇人,虽看着已年过四十,却依旧风韵犹存。 欢娘,这人没带半分银钱,便私闯我红鸾阁,该怎么处置得好?青衣姑娘横了宁澄一眼,刻意提高音量发问。 那妇人挑了挑眉,上下打量宁澄一番,不紧不慢地道:卖给对街的阳柳居罢。 此言一出,一旁的莺莺燕燕纷纷私语起来。 我就说欢娘会将他送去阳柳居吧,总不可能留在我们红鸾阁。 这小子白白净净的,倒是有些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这副皮相瞧着就讨那些贵人喜欢,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等等,打住,你们要卖我,不需要问过我本人的意见吗? 听不下去的宁澄忍不住插了嘴。 他知道自己长相还算出众,但这不代表他有出卖色相的打算。 宁澄这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扫来。他忍不住握了握衣袖,又像是想起什么地朝自己身上一望 还好,衣衫虽然有些凌乱,却没有穿脱过的痕迹。 要是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失了身,还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浑身上下连块碎银都没有,不卖身,拿什么赔偿被你打坏的房顶? 欢娘这么一说,宁澄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清醒前,好像做了个下坠的梦。 还有,将屋内照得明亮的不是那点可怜的烛火,而是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房顶赫然露着一个人型大洞。月辉星光自那洞口洒下,照着满地的碎石落灰,还有一地的疮痍。 那不是梦吗? 宁澄按了按额侧,只觉得有些发疼。他心念一转,问:等等,容我确认一下,这里是夙阑? 青衣姑娘翻了个白眼,娇嗔道:谁不知这里是夙阑城,霞云宫主管辖之地啊? 很好,所以这果真不是梦境? 宁澄痛苦地皱起眉,又问:那宫主以下执法者,是四文判和四武使? 欢娘嘴角下撇,还没发话,青衣姑娘便又翻了个白眼,作答:废话,风花雪月,见不得光,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别以为装失忆就能了事,你弄坏了我的寝间,说什么也得赔! 冤枉。我这可没装啊,难道是梦中离魂不成? 宁澄摸摸鼻子,苦笑。 见宁澄不语,那姑娘闹得更凶了:欢娘,你可要为我做主。这房顶是他撞坏的,把人家的床弄脏了不说,还把那么多东西都砸坏了。那梳妆台还是我初来红鸾阁时,欢娘你赠与我的,如今却被落石压烂了 说着说着,她眼中泪光充盈、水波流转,竟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宁澄看向她所指的梳妆台,那木制架子已被石块砸穿,眼见是修不好了。 他心生歉意,柔声道:这位姑娘,是宁某不对,不如我回府后凑齐银两,再赔予姑娘如何? 那姑娘脸色微愠,道:你一个大男人,出门在外,身上连个破铜板都没有,就算回家又能凑到几个钱?不如到阳柳居当面首,若有幸被贵人看中,只消几夜云雨便能还清这债务了。 宁澄被她话语中的淫秽之词冲击到了,想要出言反驳,却又打住。 他家再不济,至少也开有一家粮栈。 提起宁氏粮栈,城西方圆十里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这红鸾阁位于城中心,距城西有好一段距离,谅是欢娘也可能没听过宁氏粮栈的名号。 眼见这姑娘不依不饶,应是不肯放他离去的,那不如他先回家,待凑齐银钱后再做打算。 宁澄打定主意,挥手将捏好的爆裂咒击向那人型洞。那洞口本就挂着些石块,将落不落,一击之下,碎块粉尘簌簌落下,而他也在一片惊呼声和叫骂声中跃上房顶,往城西疾驰而去。 夜晚的空气带着些许寒冷,却也起到了提神的作用。宁澄腾空术一展,轻足点地,一路翻飞,很快便跃出了三里开外。 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宁澄心中不由得感慨:好在自己入过蓝严堂,否则此刻还身陷那红鸾阁无法脱身! 宁澄这么想也无可厚非。那蓝严堂位于夙阑城南边,是城内达官贵人或富家子弟才有资格入的学堂,主要指导他们学习功法和术力。 所谓的资格,自然是指缴纳学费到一定标准,而那个标准却是普通百姓怎么样也供不起的。 宁澄家虽不十分富裕,但他身为家中独苗,父母盼着他将来能有所作为,这才花了大笔钱财将他送进蓝严堂。 当然光入了学堂也不行,还得有一定的资质且愿意刻苦勤学,否则出了蓝严堂,也只能吹嘘自己神功已成,却连最简单的腾空术都做不到。 思索间,宁澄眼前一花,一道橘光凭空出现在他前方,眼见就要撞上。 他在看清那道光影后神色一变,连忙刹住脚步,在离那道光约一尺处停下。 寂空中忽地响起的一声清哨,让他脸上更难看了几分。 宵禁! 宁澄从未深夜四处奔走,适才急着逃离红鸾阁,一时忘了夙阑城夜晚禁止人们外出的法令。 他穿着如此醒目的樱草黄衫,还公然走在街上,不引起月判的注意才怪! 同方才与青楼少女对话一般,夙阑城掌权者为霞云宫主,而主要管辖城内事务的,则是风、花、雪、月四位文职判官。 夙阑城内,就连三岁稚儿都会唱:丝帘伞,沾花舞;雪丧霜,映烛光。 这唱的是四文判的花名,源于他们各自的法器与事迹,比方说月判月喑就以夜间巡逻时,操橘纸灯笼闻名。 那烛笼一到夜间便自体飘荡在城内各个角落,一旦发现没持有宵禁通行令的人,就会发出哨声作为通知,无论距离多远,月判都能立刻赶到现场将人逮捕。 此刻,左侧房顶上无声无息地多了个瘦小的人影。那人一身淡黄薄衫,束作马尾的长发透着赭色,身形在月光映照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纤弱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刮倒在地 可看见这样一个病弱美少年,宁澄却宁可自己撞见只暴戾的怨鬼。 不用说,这就是映烛光月喑了。 两人对视,相互无言。 良久,月喑像是被风吹落一般自房顶飘下,落在宁澄左侧。 他漂亮的脸孔上平静无波,轻轻启唇,发出若有若无的气音: 姓名? 对有犯案嫌疑的城民,文判们可是拥有绝对的执法权的,即是说一旦宁澄反抗月喑,就会被视同于拒捕也就是公然挑衅夙阑的执法机制。 事已至此,宁澄只得挤出笑容开口:在下姓宁,单名一个澄字。 听他回答,月喑直接举起瘦弱的手臂,指了指他念道:宁澄。 四周橙光大作,只见数枚烛笼应声而来,灯影交错,照得月喑脸上忽明忽暗。 此刻,月喑一声令下,附近烛笼纷纷围上。最靠近宁澄的那只甚至撕开像嘴巴一样的裂口,径直向他扑去! 哇啊! 宁澄吓得直接放弃抵抗,抬手护住脸部,想说要上就上吧,别啃脸就好 然而橙光之后,却是一片寂静。 宁澄有些奇怪地放低手臂,瞥向一旁的月喑。后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道:假名。 什么假名? 宁澄莫名其妙,而月喑则在瞬间作出判断,直接掠到他身后,动作快速得让宁澄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淡黄残影,便在后颈一痛后,陷入昏迷。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看官们,大家好!这里是陌上闲月。发文第一天,先和各位看官打个招呼(鞠躬); 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喜欢这个故事。 祝阅读愉快! p/s: 月判大人的名字是月喑(阴),不是月暗(n)哦。 分卷(2) 2、第二章:牢狱之灾 夙阑城 虽唤作城,但夙阑的规模几乎可与城外各个大国相比。兴许是地理位置的原因,夙阑不受任何国家统领,也极少与其他国家有交易往来。 没人知道,如此繁盛的夙阑为何不自立为国毕竟夙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未解的谜团。 三百年前,夙阑忽然出现在万仞山峦间的一片平原中。当时,这座山峦附近爆发了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争,战争结束后几年,才有人留意到这座凭空冒出的城市。 据说,夙阑是天上的神仙不忍百姓受战乱波及,才降下的神迹。 而夙阑城城主霞云,也被城民封为宫主,像膜拜神明一样尊崇。 虽不知是否为同一个人,但三百年后的现在,治理夙阑的,依然是位被称作「霞云宫主」的青年。 虽然已不再被当作神明膜拜,宫主依旧地位不减,是夙阑城民心中无比尊贵、理所当然崇敬的对象。 夙阑城,理应由城主管辖。 话虽如此,霞云却有许久未曾露面了,据说是因为他不喜热闹、喜清静的缘故,因此别说是城内百姓,就连那些世家子弟都未曾有缘面见宫主。 这些年来,城内无论大小事务,都由宫主座下的四文判与四武使共同打理。 据当地百姓口述,文判已更替过几代人了,从最早的梅兰竹菊到现在的风花雪月,一直都很认真尽责,也扮演着在各大活动中负责出面的角色。 相较之下,武使就低调多了。或者说,和他们侍奉的宫主一样神秘。 几乎没人知道武使都有谁、长什么样子、负责干些什么,就只知道夙阑有武使这样的人物。 时间一长,这四位谜一样的武使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有者直言武使根本不存在,只是为了衬托四文判才被胡编出的角色; 有者道武使其实是宫主的四位相好,只是碍于男身,不想让百姓说闲话才给了个虚无的名分; 也有人认为武使其实潜伏在城内各大世家暗中进行监督,确保没人要对夙阑不利 各式各样的流言传到最后,堂堂武使,居然被世家们赐予一个诨号:魑魅魍魉,而文化水平较低的百姓,便直接唤他们「见不得光」了,反正意思都是一样的,不纠结那点笔画差别。 这样一座独立于各国之外的大城,自然引起了周边国家的注意,偶有大国派使臣以「友善邦交」的理由前来,却无一不在商谈几天后,灰溜溜地离开。 对方愿意洽谈,说明有笼络的希望,为何不深入探讨这个可能性? 回到各国的使臣面对上头的斥问,是这样形容的: 虽无法直接与一城之主霞云见面,能见到文判之首风舒,使臣们也挺满意。 在不带真心地恭维夙阑山清水秀、毓秀钟灵后,各国使臣便开始明争暗斗,竞相实践笼络大计。 作为优秀的外交代表,使臣甲率先发言,积极地推广壹甲国如何强盛、如何富饶,宣称在其国家庇荫下的百姓都平安富足,无需担忧自家遭受其他国家侵扰,言辞间透露着「不乖乖归降我国就发兵攻打你们哦」的自信。 然而,对面端坐着的风舒微微一笑,道:夙阑人三十万余,半数为精壮男丁。虽不全精通功法术力,充当后备军却也绰绰有余。 这 看着风舒边上站着的、怒目圆睁的两位彪形大汉,使臣甲沉默了。 见使臣甲无言,使臣乙趁机把对谈主题引到贰乙国上,大力宣传贰乙国盛产打造各种法器的重要材料悖原。 掌握了资源,才能掌握天下! 使臣乙激昂慷慨地为长达一个时辰的演说作结尾。 然而,他满腔的热情,却在风舒茶盅一扣间消弭无形。 我城悖原年产三千石,不知贵国如何? 三千! 使臣乙心道,贰乙国也年产三千,不过不是三千石,而是三千斗。 于是乎,使臣乙,败。 余下的使臣丙还不死心,开始唾沫四溅地形容其国家土地肥美、物产丰饶,百姓不愁吃穿用度,个个膀大腰圆、膘肥肉美。 说着说着,他见前来寻风舒议事的月喑身形瘦小,不由得出言讥笑:贵城连月判都如此瘦弱,可见百姓必缺粮少食。 这次,回答使臣丙的是月喑。他幽幽地看了使臣丙一眼,道:夙阑以瘦为美。 看着眼前蒲柳之姿的美少年,使臣丙哑口无言。他看看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再摸摸自己又胖了几圈的肥脸,退下了。 听完使臣声泪俱下的报告,各国国君沉默了。 好一个风判,好一个夙阑! 连座下的文判都如此能言善辩、字字珠玑,那长居幕后的霞云宫主,自然更深不可测了。 国君们是这样想的。 于是,今日的夙阑城,也是一片祥和。 祥和个头! 宁澄心中痛骂。 此刻,他身在关押罪犯的天一牢里,和对面的老鼠大眼瞪小眼。 昨夜,月喑将宁澄击昏后,许是无力将他扛起,便直接用漂移术运着他到天一牢。待他清醒时,月喑正在和天一牢门口的牢役进行交接。 由于并未被束缚行动,宁澄在看清月喑那小身板后勉强站好,却忽感浑身抽痛,像是被人殴打过一般。 粗略查看之下,宁澄发现自己身上竟添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淤痕,有些还冒着点血珠子,虽不甚严重,瞧着却有些触目惊心。 察觉身后动静,月喑转头望向宁澄,并在静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昨夜风大,不慎擦撞了些屋瓦。 信你才有鬼。 简单的擦撞怎么可能弄出这么大面积的淤青啊喂!而且不是一两处,是十几处啊! 宁澄哀怨了。 自己只是犯了宵禁,经审讯后若未发现有所图谋,便只会接获口头警告,记录在案,之后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而他现在貌似连审讯流程都没经过,就被私刑了。 于是,宁澄看着月喑迅速消失的背影,在心里暗暗问候对方,然后无奈地耸拉着头,被牢役押着关进牢房。 天一牢内只有几丝微弱的光线,可至少不是全然黑暗。 一踏上地牢石阶,宁澄察觉自己体内的术力快速流失,浑身的气力也逐渐被抽空。 他勉强站稳身形,缓缓往下迈步,同时在心中默默思忖,月喑是否读出他眼神里的不满,故意使绊让他没好果子吃。 宁澄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天一牢阻止犯人逃脱的关押机制之一。就如同他不知道,谁才是昨夜害他受伤的元凶。 小月判 月喑离开天一牢不久,便听见后方有人喊他。他还未回首,耳际便被插了朵散发沁香的小白花。 花繁。 他微微皱眉,念出来人的名字。 一抹粉色人影笑吟吟地从月喑身后转出,摇头晃脑地道:好久不见,喑喑你怎么又白了些瘦了些,看得哥哥我真是心疼极了。 明明昨夜才见过面不是吗? 看着眼前这花团锦簇的男人,月喑取下别在耳旁的雏菊,回答:我这无血色的苍白,又怎能和你那白里透红的肤色相比。 月喑说得真诚,毕竟他的工作需要昼伏夜出,而白日欲补眠时,却总是会有许多麻烦事找上门其中半数便是花繁带来的,而且通常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几年下来,他虽才刚满十七,却没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脸上无血色不说,眼底还挂着去不掉的黑轮。 本来月喑无论是日常还是工作,都直接披发的。后来,在接获民众投诉说「半夜开窗以为自己看到鬼」之后,他在花繁的建议下将长发高高绑成马尾,这才看起来精神了些。 闻言,那人笑得更为灿烂了。 喑喑真好,我就喜欢听你说大实话。 他有些可惜地看着被月喑捏在指尖的雏菊,道:怎么就摘下来了?我觉着它挺适合你的。 眼前这个身着粉色轻衫、手持桃花枝的人,便是沾花舞花繁了。 他人如其号,「花」名在外。 一来,他确实是个花一样的美男子; 二来,他扮相尤为风骚; 三来,他如花一般招蜂引蝶,而且是很主动地去招蜂引蝶。 这些年来,他恪守白日巡城之职,日日游荡在街头巷道,每见一人,便笑靥如花地迎上前,开始各种搭讪: 小茹,今日的蔬果看起来好甜,就和你的小脸蛋一样,让我忍不住想啃一啃! 闻言,二八年华的姑娘红透了脸,娇羞地低下了头。 见状,花繁灿烂一笑,转而执起她身旁卖斗笠老伯的双手:徐伯,你这双手真漂亮,骨节分明,满载岁月痕迹,迷人得让我好想捧在心头好好爱抚啊 闻言,年过半百的老头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姿态忸怩地锤了锤花繁的胸口:讨厌! 这画面,已经是夙阑城人人见怪不怪的情景了。一开始,新任的风判和月判在观摩前辈工作时,一个笑脸僵硬,一个目瞪口呆,可后来见得多了,就连原来不擅应付这类言语的月喑,和花繁对答时,也变得从善如流起来。 照理说,花繁这宛如花花公子一般的言行应该会招人讨厌,至少为男子所不齿,可偏生和他对话过的男子见到他就像见到心上人一般热情,只能叹一句贵圈真乱。 此刻,夙阑万千子民心目中的男神抚着自己脸颊,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那朵小雏菊。 月喑心中一软,温言道: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回头再收进万花柜里。 事实上,这样的对话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每一次,月喑都会将花繁赠与他的各类各样「觉得适合小月判/喑喑的某某物」收进柜子里。 几年下来,被月喑施术保鲜后收入柜中的花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散发花香的柜子,也就成为适才提到的「万花柜」了。 听了月喑的回答,花繁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像是记起什么似的发问:对了,昨夜那位兄台还好吗? 他问的自然是此刻蹲在天一牢内的宁澄了。 月喑小心地将雏菊收入怀中,道:还行。 昨晚,他刚击晕宁澄,花繁就出现在街角处,并自告奋勇地要帮忙「搬动」眼前瘫倒着的那具躯体。 见花繁兴致勃勃,月喑也就答应了,没曾想花繁竟一时好玩使用了漂移术,却又不专心操弄,一路磕磕碰碰的让宁澄受了不少皮肉痛。 闯祸的虽然是花繁,但月喑却懒得向宁澄多做解释,毕竟宁澄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就算被其怨恨也无关痛痒。 月喑简短的回答显然没让对方满意。花繁眼珠一转,追问:怎么个「还行」法?昨天敲到宫墙那下好大一声,有没有撞坏脑袋?需不需要请人来治疗啊? 他接连抛出了数个问题,却是月喑不知如何回答的。 月喑叹了口气,想了想,直接拉起花繁的衣袖,向天一牢走去。 去看看就知道了。 3、第三章:桃林初见 牢房内,宁澄已经躺下了。 倒不是他有多想睡,只是与其用剩余的气力来勉强自己坐着,不如躺下来好好思考该怎么回答接下来的审讯。 我在睡梦中被推到某座青楼内,砸坏了人家房顶,不想卖身还债所以急着逃离现场,一时忘了有宵禁这回事,才不幸被抓了。 这样的说词明明很符合昨夜的情况,可偏偏存在许多槽点,怎么听怎么可疑。 想撒谎吧,也不知能不能骗过四文判,若是被发现证词造假,那可不是被记警告就能简单了事的了。 思来想去,宁澄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要说得让人明白,实在是件困难至极的事。 铮 在宁澄思索的当儿,冷不丁一道敲击声自左侧传来,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响亮。 宁澄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地想坐起身,却因使不上力而软倒。 原先趴在他腿上的小灰鼠也吓得吱一声,迅速溜到墙角,不作声了。 无奈,宁澄只能维持着瘫在地面的状态,僵硬地扭头望向牢门处。 虽然做了点心理准备,但在看见牢门口直立着的黑色人影时,宁澄多少还是有被吓到的感觉。 那是一个黑人准确地来说,是一个从头到脚都作漆黑打扮的人。 由于背光的关系,宁澄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瞧见他用来敲击牢房铁柱的笔杆,和腰间垂挂的一枚白玉佩。 等等,为啥是笔杆? 见宁澄没反应,那人开口发问:宁澄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却带着和年龄不符的清冷寒意,像是用千年寒冰化的水将人从头到脚浇一遍,再送进冰窖里。 被他那么一叫,宁澄瞬间产生自己被阎王座下黑无常索命的错觉。 该不会真的是鬼差吧? 宁澄心中捏了一把汗,努力地挪动身躯,缩到了墙角边。 我是,您是 那道人影晃了晃,只听见哐当一声,牢门开了。 出来。 宁澄: 怎么最近遇到的,都是惜字如金的家伙?我要是乖乖出去了,会不会直接被送往冥府啊? 他瞪着眼前的人不敢动,而那人显然没那么有耐心,直接伸出食指一勾他特么的就飘过去了啊啊啊!!该死的漂移术啊啊啊!! 宁澄心中惨叫不停,口中却愣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就这么飘在那人身后出了天一牢。 一出牢门,宁澄感觉全身的气力又回来了,术力也一点一点地恢复。 他不由得扭头看了天一牢一眼,心想着绝不要再回那鬼地方去。 阳光下,宁澄总算看清了眼前的家伙是人非鬼,可那一身墨黑扮相,总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可能吧。不可能的对吧。 我只是个普通安分的小老百姓,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采花四没夺人命的,砸坏屋顶只是个小小的意外,不至于一日之内,连见两位文判大人吧? 宁澄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然后鼓起勇气向前方的人开口:这位大哥好,请问如何称呼啊? 分卷(3) 似是没听见宁澄叫唤,眼前墨黑的背影丝毫没放慢脚步,领着宁澄疾行。 他的漂移术能力显然比月喑好得多,虽然不曾回头,也能操纵得好好的,没让宁澄与路边的花草木石相碰撞。 话虽如此,被人操纵着前行的滋味依旧不怎么好。眼见又一丛桃花枝从眼角险险擦过,宁澄忍不住大喊:这位大哥,能放我下来吗?我可以自己走,保证乖乖的,不偷跑就是了。 话音刚落,那人居然真的停下了。宁澄刚想着其实他也没那么难沟通,就听见一把有些熟悉的声音: 华兄,好久不见,你怎么又变帅了! 原来是碰到熟人才停下的啊。 宁澄默默地把冲到嘴边的道谢吞回去,同时好奇地探头,透过那名青年的肩膀望向前方。 待看清眼前一粉一黄两条人影时,宁澄不由得眼角一抽,把头又缩了回去。 居然都是认识的面孔。而且,为什么都是位居文判的大人们啊! 他们碰见的,自然是花繁和月喑了。 身为负责夙阑城日间巡逻的花判,花繁总是借着职务之名四处搭(tiao)讪(xi)城内居民,因此虽不是「花粉」,宁澄上街时也偶然观望过花繁几次,对那张俊朗的笑脸和粉色身影还算有印象。 毕竟穿粉色衣服上街却不显突兀的男人,全夙阑也就花繁一个。 此刻,宁澄躲在青年身后,从他这个视角,只看得到青年宽大的背影。 原来他姓华啊,真是个少见的姓氏等等,华?莫不是那雪丧霜 仿佛在验证他的猜想,只听月喑那气若游丝的声音轻轻响起:雪华前辈好。 嗯。 好啊雪华你居然无视我只和喑喑打招呼!太过分了! 他俩一口一个雪华,把宁澄击沉了。 当那黑压压身影将他带出天一牢时,宁澄不是没想过眼前的青年可能是谁。 可基于对雪判的恐惧,他宁愿说服自己眼前的只是一名普通牢役。 丝帘伞,沾花舞;雪丧霜,映烛光。四名文判当中,只有雪判的花名听着有些不太正面,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相比个性爽朗亲民的花判、俊雅温和的风判和清秀美少年月判,负责处理文书和判刑事务的雪判出现在民众眼前时,不外乎是死刑执行日。 那万年不变的墨黑扮相和寒冰一般的脸孔,显然没能给群众留下多少好印象,而著名的「枯荣场凌迟」事件,更是让雪判的名声一度降到谷底。 枯荣场,是城内执行死刑的广场。当初建设时,本着杀鸡儆猴、减少犯罪率的目的,枯荣场四周特别保留了一大片空地,开放行刑过程供民众参观。 在某次执行死刑时,原先认罪的死囚忽然反悔,当场口吐恶言,高呼文判受贿栽赃他有罪、雪判滥杀无辜云云。 当时,刚担任监斩不久的雪华当场震怒,体内术力外冲,弄得案上文书纸卷直接浮空疾飞,唰唰几个来回就将那名死囚划得浑身都是血口子。 待得民众回过神来,眼前就只剩一具宛若被凌迟过、浑身血污的尸体了。 现场民众后来提及此事,都心有余悸地表示:好在雪判大人还没气得失去理智,将如此大范围的攻击波及无辜群众。 自此,雪华也被安上了「雪丧霜」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号,而有者私底下喊的「黑无常」、「索命鬼」、「杀人不眨眼的疯子」等等,更是一个比一个难听。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听说也有人表示:雪判大人高冷禁欲的样子真是太棒了!好想被雪判大人踩在脚下欺(肉)负(lin)啊 当然,这种有特殊癖好的人只占少数,没能改变雪判在多数人眼中冷血无情的印象,包括宁澄。 得知眼前黑衣青年就是传说中的雪丧霜后,宁澄宁愿被月喑发现也不想被他带走,当下连忙探头开口: 月判大人好,昨夜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啊,啊哈哈哈。 看见雪华身后突然冒出的宁澄,花繁和月喑都愣了下。 雪华侧过头,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宁澄身上的漂移咒就解开了。 重获自由的宁澄扭了扭手臂,退到看上去最无害的花繁左侧,微笑道:咳,花判大人好。在下宁澄,久仰花判大人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好看极了,哈哈哈。 抛弃无谓的羞耻心吧!能活命更重要啊。 听他这么说,花繁立刻眉开眼笑:小橙子你眼光不错,不枉我昨夜送了你一路,否则喑喑就只能叫人把你扛回去了。 谁是小橙子不对,原来你才是让我一身淤青的罪魁祸首吗! 果然文判大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全都草菅人命啊! 宁澄又想退后了。 一直不发一语的雪华冷冷地开口:此乃炽云、磬海失踪案嫌犯,我要问他话,你别插手。 雪华这句话是对花繁说的,而宁澄听了,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炽云、磬海是谁,他听都没听说过,这事只要经过审讯,就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了。 一旁的月喑则脸色微变:此人不过违反宵禁。敢问前辈,他与两位武使失踪案有何干系? 嗯? 等等,武使居然真的存在啊?一下就失踪两位,情况好像有点严重? 昨夜炽云、磬海失踪,此人忽然夜行于望云宫附近,遇见文判却报上假名,着实可疑。 雪华无视一旁挤眉弄眼的花繁,语气淡漠地说着。 他口中的望云宫,自是霞云宫主、文判和传说中的武使居住的宫殿了。 昨夜关押宁澄的天一牢,便位于望云宫地下。而此刻,刚离开天一牢不远的宁澄,想必还身在望云宫某处。 这里四周栽满桃花,适逢春季,桃花丛开,若不是身陷囹圄无心欣赏,此地倒是个闲来散心的好去处。 他是报了假名没错,不过也可能是昨晚我没喂烛笼吃梅干,它们一时生气闹别扭吧,也不是第一次了 说得好,我报的明明是真名! 宁澄连忙点头表示认同。 不过,原来昨日看见的血盆大口不是幻象?明明是法器,为什么还要投喂啊? 那也不失为一种可能。然,昨夜之事牵连甚多。你不在现场,待会再让花繁说与你听吧。 好的,雪华前辈。 你会不会妥协得太快啊!就算对方是前辈也不需要让着他啊!! 宁澄在心中暗暗吐槽。就算他认为自己肯定会被判无罪释放,却也不怎么想由雪华进行审讯,天知道这雪丧霜会不会在讯问过程中用私刑,直接来个屈打成招的。 更何况,在宁澄的印象中,忤纪殿执掌审讯的,应该是 怎么大家都聚在这里?是见这花儿开得好看,就一齐赏花来了么? 宁澄身后的假山忽然转出一人,微笑着开口。 那人身披银蓝袍、内衬水蓝衣,身负一柄银色纸伞,长身玉立。 那仿佛精雕玉琢的面容上挂着温和淡雅的笑,与适才发言时温润清朗的嗓音搭在一起,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来人居然是位居文判之首、兼任忤纪殿掌讯的丝帘伞风舒。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啰嗦一下,雪判大人的名字念作雪华(hu),不是雪华(hu)哦。 同理,花繁叫雪华是是唤华(hu)兄,而不是华(hu)兄。 4、第四章:紫穗银铃 风舒一出现,四周氛围好像变了。 宁澄不自觉地向来人的方向踏前一步。注意到宁澄动作的青年望向他,笑得更温柔了些。 阁下是? 宁澄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城西宁家宁澄,见过风判大人。 不知为何,虽不曾亲眼目睹风判真容,他心中笃定这名青年便是被称作丝帘伞的风舒。 见到风舒的第一眼,宁澄心中便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心里痒痒的。 那温柔的微笑夹着温暖,温暖中带点熟悉,熟悉中又带了点怀念? 风舒的嘴角噙着笑,拍了拍宁澄的肩膀,径直移步到他身前。 这桃花开得甚好,只是刚发生昨夜之事,现下并非赏花的好时机。 他语气温和,其他三位文判则脸色微变。 月喑微张了张嘴,似是想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忍住了,倒是雪华伸出手,指向宁澄,道: 昨夜一事,此人颇有嫌疑,我正准备问他的话。 风舒轻笑,道:审讯犯人之事,一向由风某负责,怎敢劳烦雪判。 风舒作为文判之首,除了负责监督城门守卫以外,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行使其作为忤纪殿执掌人的工作了。 忤纪殿位于天一牢后方,每逢节令日开一次堂,届时节令日之间有犯罪嫌疑的城民都会被押至忤纪殿进行审讯。 相较行刑的枯荣场,忤纪殿的审讯过程可是不公开让民众旁听的,甭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普通百姓,进了天一牢,是生或死就全凭风舒的判断。 好在风舒一向宽厚,除烧杀淫掠以外,偷盗之类的小罪行只要不伤及苦主、答应归还所窃盗之物,一般被罚替苦主无偿劳役半年就了事了。 据说因为此事,风雪两位文判之间起了不少矛盾。风舒认为判决应视各人情况酌情处理,而雪华则觉得风舒过于愚善,总是判得太轻。几次下来,两人之间关系不免闹得有些僵了。 雪华怒道:事关宫主,岂可怠慢?一日寻不到那二人,夙阑就一日不安宁。宫主与你关系亲密,自是不会迁怒与你。将来降罪下来,我等却是要遭殃的。 闻言,风舒笑容敛起,道:雪判怕是误会了。夙阑历来罪案,皆在节令日审理。明日便是清明,风某自会开堂审案,若他真是你我要找的罪人,再交予雪判处决,如何? 雪华面色微愠,却也想不出可反驳的话语,只得咬牙答道:甚好。 风舒笑道:如此便好。我刚绘了炽云、磬海二人画像,你且拿去制成海捕文书,全城通缉那二人吧。 他伸出手,手心燃起一道光,两幅卷轴便凭空出现。 雪华脸色难看地接过风舒手上纸卷,并在狠扫了宁澄一眼后拂袖离去。 一旁观望的花繁和月喑似是见怪不怪了,向风舒告辞后也信步离开。 待花月二人走远,宁澄这才发现,被遗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他和风舒两个人。 刚才那透着锋芒的险恶对话,他可是全程目睹了的。一向以文雅、谦和闻名的风判居然能压制凶残的雪判大人,想来也是位可怕的人物。 人不可貌相啊看起来无害的小绵羊,可是会长角的。 适才他心里那种莫名亲切熟稔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陌生的恐惧。 风舒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宁澄一番。他脸上虽挂着笑,但宁澄还是感到些许不自在。 放眼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要是风舒想对他干些什么,不知道喊救命来不来得及、会不会有人听见啊 宁澄惴惴不安地想着,只见风舒眉头一蹙,忽然伸手向他抓来。 宁澄张嘴欲呼,却看见被风舒抓着的右手上淤痕渐消,那句未出口的「救命」也就吞了回去。 怎么受伤了?风舒边治疗他手脚上的伤,边出言询问。 宁澄听出他语气有一丝不快,许是误会雪华对他动私刑了吧。 若雪华真未审先判,对风舒这位忤纪殿掌讯来说,便是越权了,觉得恼怒也是应该的。 宁澄想着,唯恐自己成为两位文判大人炮火的中心,连忙解释了身上淤青的由来。 他边解释边偷偷观察风舒的脸色,见他眉目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宁澄说完,风舒才收起紧绷的神色,换上原来那副温和的笑脸。他朝宁澄微微躬身,道: 原来如此,是风舒疏忽了,还请宁公子不要怪罪。 宁澄惶恐:谁敢怪罪风判大人您啊! 而且风舒虽为文判之首,不知座下其余文判行动也实属正常。 昨夜抓捕他的是月喑、弄伤他的是花繁,真要追究责任也轮不到风舒身上。 见风舒礼貌道歉,宁澄一方面觉得受宠若惊,一方面为自己刚才胡乱揣度人家而感到羞愧,心里对风舒的防备也降低了些。 在他连连摆手表示不在意后,风舒便告诉他由于审判日在明天,他需要回到天一牢过上一晚,等待明日开堂。 闻言,宁澄脸色又苦了起来。离开天一牢时他就想着自己绝对不要再回去了,如今却不得不做出妥协。 他身为夙阑城民,自然必须遵从夙阑的法律。就算风舒再和蔼可亲,也不可能放宁澄回自己家等待审讯的。 于是,宁澄默默地跟着风舒走回天一牢。他记挂家中双亲,心中不免有些低落,一路耸拉着脑袋往前走。 抵达天一牢时,前方的风舒忽然停下转身。宁澄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咚的一声撞进对方怀里。 那微温的胸膛散发着淡淡的气味,似是熏香,又像墨香,和空气中飘散的桃花香气交融在一起,让宁澄不由心神一荡。 鬼使神差下,他伸手抚向风舒后背,竟像是要怀抱对方一般。 这 一旁的牢役个个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但风舒没出声,他们也不好上出言斥责,只能面面相觑,静候风舒指示。 待宁澄发现自己明显失礼的举措时,已经是片刻之后的事了。 他脸上飞起两抹红霞,踉跄着后退几步,刚想作揖道歉,却被风舒抢先一步拉住。 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风舒话语中带着关切,竟似不在意刚才宁澄逾矩的举动。他一拉之下,两人距离再度缩小,隐约传来的热气让宁澄涨红了脸。 他挣开风舒的手,答道:没、没事,我只是想到要进天一牢,就会丧失气力,觉得有些害怕而已! 慌乱之下,宁澄居然把心中想法直接说出来了,说完以后,他又羞又恼,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文判大人面前,他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就算风判脾气再好,听到这话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怎料,风舒听他这么说,非但没有生气,也没有笑他娇贵,只是轻抚下颔,若有所思地说: 分卷(4) 你若是觉得那关押咒法不好,那我撤去便是了。 风舒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基于牢内没关押其他犯人的前提下。 听他愿意撤掉关押咒,宁澄虽不免期盼,却也忍不住脸上一抽。 不对啊,大人这样是不是有失偏颇您难道没看见牢役们都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吗! 纵然宁澄想要接受风舒为他提供的特例,却也觉得这样不妥。 先不说这么做会不会让人猜忌他和风舒的关系,若传扬出去,只会平白给风判添个包庇犯人的恶名。 况且,被咒术压制的不适感只是小事,他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忍一忍就好了。 见他摇头,风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扫了众牢役一眼,便带着宁澄踩上通往牢房的阶梯。 一进天一牢,那种术力、气力被抽掉的感觉又回来了。宁澄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住身形,跟着前方修长的身影往下走去。 像是顾及宁澄使力困难,风舒脚步微微放慢,让他不至于跟得很吃力。 他背上的银伞隐隐透着微光,使得昏暗的地牢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了。 纵然如此,走到熟悉的牢房前时,宁澄已经开始喘气了。碍于风舒在场,宁澄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喘气声太过明显。可空荡的地牢内安静得很,风舒耳尖,还是听见了。 风舒叹了口气,抬起宁澄右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道:此铃乃风舒随身之物,上头沾染了我的气息。宁公子带在身上,这关押咒认主,自不会为难你。 宁澄晃晃脑袋,果真发觉那股压制他的咒力消失了。他收回手细看,只见一串挂着紫色流穗的细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散发着淡淡的银光。 这想来是风舒珍视之物,才会随身带着吧。宁澄不敢贸然接收,道:大人好意,宁某心领了。此物太过珍贵,宁某担心出什么岔子,还是还予大人吧。 说罢,他双手捧起那银铃,战战兢兢地递向风舒。 银光照亮了风舒的脸庞。他眉眼弯弯,嘴角上勾,道:此铃算不上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个小挂饰罢了。宁公子就别推辞了吧。 虽然在笑着,可风舒的语气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宁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只得乖乖将银铃收下,心想绝对不能弄丢,待出狱后再交还风舒。 见宁澄收下,风舒又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作为文判之首,风舒日间想必是很忙碌的,能耐心陪伴宁澄一路,只能说他心地真好。 若是每个被抓进来的犯人都有如此待遇,只怕那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们,个个都挤破头想进天一牢吧。 风舒离开后,偌大的天一牢就剩宁澄一个了。他发了一会儿呆后,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串银铃,顺带思考应付明日审讯的说辞。 不知是因为关押咒解开后恢复轻盈,还是虚惊一场后放松下来的缘故。 在苦思冥想一会儿后,宁澄吃了点牢役送来的汤饭,将银铃小心收好,便早早地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求收藏鸭 (w)/ 5、第五章:烟花柳巷 这一夜,宁澄睡得不甚安稳,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中,他先是被月喑的烛笼一口吞掉,然后被雪华和花繁施展漂移术,当皮球一样抛来抛去地玩。 他吓得不住尖叫,可叫声却淹没在花繁的大笑和雪华冰冷的笑声中。 只见雪华袖摆一挥,宁澄便向空中飞去。眼前,一头巨大的三足金乌迎面朝他飞来 宁澄绝望地闭上眼,抬头护住头部,而当他再度睁开眼时,花繁、雪华和那三足鸟都不见了。 他坐在一张华美的大床上,一抹蓝色的身影掀开床边的垂帘,向他凑近。 他起身迎接,那人将他拥入怀中,身上散发的独有的气息一下将他包围。 耳边传来那人微微的喘气声,热气呼上他的脖子,弄得他痒痒的。他抬起头,对上一弯水色薄唇 公子醒醒,辰时了,忤纪殿开堂了! 宁澄一下惊醒。他起身看了看四周,在看到打开的牢门和喊他起床的牢役大爷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现下的处境。 是了,昨日风判领他进天一牢,说是明日开审。 怎么天亮得那么快啊,要是再慢一点的话 宁澄脑中忽然浮现梦里的那张脸,可却模模糊糊的,只看得清是个微笑的轮廓。 他揉了揉脸颊,心道自己居然毫无紧张感,身陷桎梏时还做春梦。 而且,为什么对方还是个男人啊? 虽看不清梦中人的脸,但那宽大的肩膀和凸起的喉结,明显不属于女子。 宁澄思来想去,只道前天夜里欢娘说要将他卖给阳柳居时,他产生的心理阴影投射到梦中了。 也不知道青儿姑娘怎么样了,会不会以为他畏罪潜逃、有没有办法换到一间新的寝房。 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操心其它事的时候。宁澄将这诡异的梦抛到脑后,稍微整理了下仪容,便跟着牢役大爷的步子走出天一牢。 由于没睡好的关系,宁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管被那名牢役带着往前走。 许是见他昨日与风舒举止亲昵,牢役大爷在掏出绳索捆住他双手之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介意被绑上,还长篇大论地解释说这是押送囚犯离开天一牢的标准程序,让宁澄哭笑不得。 等他们开始出发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清晨的空气透着些许微凉,宁澄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试图打起精神。 他看着满地飘落的桃花瓣,想着出望云宫后,许是没机会再看到如此壮阔艳丽的桃林了。 忤纪殿就位于天一牢后方,是以宁澄并未走多久,便看见忤纪殿那闪着华光的霁色宫殿了。 看着忤纪殿高高挂着的匾额,宁澄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努力在心中回想一遍昨日练习的说辞,确认自己记得每一个需要叙述的重点,并在牢役大爷的提醒下试图弄平衣摆上的皱褶。 试了几次发现无果后,宁澄果断放弃整理衣物,直接踏上通往忤纪殿的阶梯。 今日是二十四节令之一的清明,也是忤纪殿开堂审讯的日子。因此,虽然时辰尚早,忤纪殿内外都已站满当值的差役。 牢役大爷向差役们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换两名殿前差役接手,架着宁澄往殿内走去。 作为审讯犯人的场地,忤纪殿内看上去就和话本里的衙门没什么差别,只是更加宏伟肃穆些。 殿内居北处的矮台上横摆了一张公案和高背椅,案上放有砚台、笔架、签筒等物。 殿中央留有一片空地,是进行审讯时供犯人跪着的,东西两侧则各有一批差役持剑而立。那些差役个个绷着脸,表情严肃,瞧着有几分杀气。 步入忤纪殿后,宁澄不意外地看见坐在矮台上的风舒。 风舒对他微笑,似乎想让他放心,宁澄回以一笑,却在看到风舒左侧的黑影时笑容一滞 雪华黑着脸坐在风舒左侧。他似乎很不想和风舒坐在一起,只是又没别的地方可坐,所以只能尽量坐离风舒远一些。 更可怕的是,在一阵爽朗的问候声后,从殿门转出的花繁拖着月喑走了进来,经过宁澄身边时,还不忘和他打个招呼: 小橙子,你好啊! 好个p! 不是说审讯由风判大人执行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大人物都要出现啊?文判们都吃饱了撑的吗! 宁澄见月喑频频打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实在很想叫花繁带人回去休息。 可如果那二人回去,不算上堂上差役,就只剩下风雪两名不对盘的文判在场了。 该死,还没开始审讯,雪判大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行了! 在我进来以前都发生了什么啊?虽然你让我放心,但我放心不下啊风判大人! 宁澄看着殿堂角落插着的几枝毛笔和一堆纸卷,无语问苍天。 台下差役见花繁、月喑前来,不知从哪儿端出椅子,让花月二人坐下了。雪华也在瞪了眼众差役后取得一张椅子,挪到远处坐下。 待文判们都就位后,审讯便开始了。宁澄尽量吐字清晰地将准备好的说词陈述一遍,然后忐忑地等候风舒回应。 昨日思来想去,宁澄觉得还是如实招供较好,毕竟要临时编个故事出来,他没自信不会错漏百出。 其实今日的供词,宁澄昨日在解释身上淤痕由来时,就已经向风舒说过大半了。 在负责记录的差役将案宗呈给风舒后,他提笔画了个圈,便示意差役将案宗拿给宁澄。 如此听来,确实没什么可疑之处,画押吧。 这就是您的办案之法?此人供词乱七八糟、宛如梦话,分明十分可疑!风判大人,您仅听他一面之词,就准备宣判无罪吗? 一旁的雪华忍不住开口了。他与风舒同为文判,虽风舒为文判之首,可他作为文判的资历比风舒深,无需敬称风判「您」或「大人」。此刻如此称呼,无非是语带讽刺了。 在这点上,雪华说法其实没错。如果风舒一向如此办案,会看不过眼也是人之常情。 宁澄心中同意雪华的说法,却又忍不住想就这么草草了事,毕竟当事人是他,如果他只是个局外人,倒是可以高呼一声雪判大人英明。 风舒笑了笑,道:雪判以为,何处有疑? 雪华霍地站起,挪步向忤纪殿中心走去。 疑点有三。一则,此人言其被人自空中推落,可昨夜触犯宵禁之人仅他一人。其余持通行令者,皆已被屏除嫌疑。 二则,若此人所言属实,城西宁家距红鸾阁少说也有四十里路。就算用腾空术疾驰,不出五里便会被烛笼截获。 三则,烛笼有异。据我听闻,此人昨夜并不是被烛笼困锁带回,若非虚报姓名导致烛笼无从下口,为何需靠漂移术移动? 他边迈步边厉声发问,说完的同时,人也走到宁澄面前。不得不说,雪华那高大的身影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在他的威压之下,宁澄几乎想下跪认罪了。 雪华列出的三个疑点,宁澄一个也答不上来。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见他不语,雪华再度以冷冽的声音开口:我认为,应将此人带到宫主面前仔细讯问,问清他与炽云、磬海失踪一事的关联性,再交由宫主定夺。 风舒微笑道:雪判这是不服我的判决? 雪华道:是不服。 风舒道:若有证人,何如? 雪华一怔,道:何来证人? 是啊,何来证人? 一旁的宁澄听了也是心中惊疑,还道风舒神通广大,找来青儿、欢娘等人前来作证,却见风舒微微一笑,指向自己心口: 风某便是。 这下,不仅雪华愣了,连宁澄也愣住了。 雪华反应过来,怒言:胡闹!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堂堂忤纪殿掌讯,居然自作假证不成! 风舒笑了笑,答:并未作假。风某昨日恰巧途经红鸾阁,对宁公子撞破房顶、从天而降一事,亦略有耳闻。 此言一出,宁澄不由自主地看向风舒,就连雪华看向风舒的表情也是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虽愚善,却也自恃清高、洁身自好,怎可能流连于那那般风月之地? 雪华明显不相信风舒的说辞。纵然他与风舒不和,却也明白对方不是那种会逛窑子的个性。 和散漫的花繁不同,风舒执行公务时,都尽量避免和民众有过多不必要的接触。 凡是带着恋慕心思接近风舒的女性,都被他以淡漠疏离的礼貌态度打发,因此虽同是面如宋玉的美青年,风舒在民间的呼声却没花繁那么高。 一直没说话的花繁也忍不住开口:风兄,你开窍了?昨夜我本在阳柳居吃酒,早知你在附近,就拉你来作陪了。 他一开口,就将对话重点扯到奇怪的方向了。 雪华脸上顿现厌恶之色,道:没人在乎你去没去过阳柳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这等污秽之地,你有没有身为文判的自尊? 花繁面上无辜,道:怎么,你羡慕吗?不如下次我俩一同前往如何? 雪华怒喝:滚! 怎么我忽然感觉雪判大人好可怜?和这群同僚共事,迟早会气出病来吧。 望着花繁身侧打着盹的月喑,宁澄心想,这群人应该都没有身为文判、应照顾自身形象的认知。 雪判多虑了。风某前去那烟花巷,乃是遵宫主之命办理事务,并非去寻欢作乐的。 见花雪二人争执,风舒咳了声,示意他们安静。 雪华却是不依,道:前天夜里,你没待在风月殿已十分可疑,如今却拿出宫主推搪,处处包庇这可疑人物,居心何在? 风月殿,顾名思义,便是风判和月判的居所了。 望云宫内,霞云宫主住的是栎阳殿。花繁和雪华就职文判较早,一起住在花雪殿,而后来的风舒和月喑则住在风月殿。 据说望云宫内还有一座武殿,专门供武使居住,而实际上里头有没有住人,还有待商榷。 风舒眉心一蹙,道:风某就算是死,也不会做出对宫主不利之事。倒是雪判,如此急着给宁公子定罪,可是心中有鬼? 见他俩剑拔弩张,花繁忙拍了下手掌,起身道:好啦,都别吵了。既然前夜发生的事与宫主有关,不如请宫主亲自审理吧? 一旁的月喑此前禁不住困意打起盹,被花繁击掌声一惊,忙端正坐姿,不明故里地跟着拍手,在拍了几下后发现殿内气氛险恶,便停了下来。 一时间,殿内竟静寂下来,无人发言。宁澄两侧的差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待看这场言语交锋中是哪位文判大人占上风。 良久,风舒再度弯出一抹笑,开口:就依你的意思。孰是孰非,宫主自会裁断。 雪华轻哼一声,道:如此甚好,枯荣场也是时候开放了。 被晾在一边的宁澄抖了抖,觉得自己似乎莫名其妙地,就被扯进文判们的勾心斗角中了。 天知道那位霞云宫主脾性如何,若依雪判所言裁定他有罪,搞不好明年的清明,风判都可以替他上柱香了。 于是,在风舒的示意下,宁澄被差役带离忤纪殿,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忤纪殿开堂啦! 分卷(5) 本章出现了望云宫内的几座宫殿,这里直接列出来,不想细看的看官也可以直接略过哦! 一)栎阳殿紫金色,霞云宫主的寝殿会客堂,外有长阶梯。 二)风月殿缥色,风月二判居所,分为左殿和右殿(风:左殿,月:右殿)。 三)花雪殿藕色,望云宫内花雪二判居所,分为东殿和西殿(花:东殿,雪:西殿)。 四)武殿墨色,顾名思义,为武使居所。 五)忤纪殿霁色,分为外堂和内堂。外堂是审讯犯人的殿堂,内堂则是风判办公的地方。 p/s: 缥色淡淡的青色,类似哑光的 tiffany green; 藕色粉色,浅灰略带红的颜色; 霁色就是雨后晴空那样的颜色,说白了就是有点浅的蓝色 6、第六章:丝帘伞开 心好累我为啥要遭这种罪啦! 前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两位武使失踪、和霞云宫主又有什么关系,宁澄全都不想知道。 此刻的他唯一想进的地方就是他家那温暖的被窝,搞不好睡一觉起来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真实得可怕的梦。 待他远远地看见那座紫光流转的金殿时,心中不真实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我到底是干了什么,才能在短短两日内接连见到四位文判、进了一般人进不了的望云宫,还能面见许多人心心念念,就为一睹真容的宫主啊! 霞云宫主长什么样子,宁澄毕竟还是有些好奇的,但以被押解的方式见上面,似乎也太难堪了一点。 宁公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风舒的声音忽然在宁澄脑海中响起,把宁澄吓了一跳。他随即想起这是入门咒法之一的连音咒,忙回复:还好,只是面见宫主以后,事情会如何发展? 风舒答:无妨。宫主睿智明理,不会随意判刑。 宁澄心中略安,道:劳烦风判大人,辛苦了。 风舒没有答话。宁澄扭头望了望,没见到风舒的影子,也没瞧见其余三位文判,想来是先行以传送术挪移到栎阳殿内了。 望云宫的防护咒术之一,其实包含「禁止使用人身传送术」。 除了四文判、四武使和霞云宫主本人是特例,其余意图在望云宫内进行人身传送者,轻则断筋折骨、重则破魂殒命。 昨日宁澄被逮捕时,月喑之所以不使用相对有效率的传送术将他带回天一牢,便是这个缘故。 若是没有这个防护咒,那心怀叵测之人便能成群传送到宫内发动政变,或是会传送术的人都能随意挪移到宫内参观了。 在心中安慰自己只是犯了宵禁令,而非雪华口中的罪大恶极之事后,宁澄端正心态,只当自己是来参观的,就这么迈步踏上通往栎阳殿的长阶。 踏入栎阳殿后,宁澄瞬间察觉到一股违和感。 在他进殿前,架着他的差役告诉他进殿后直走就行了,没有跟着进入栎阳殿的打算,那时宁澄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待他真进到栎阳殿,发现里头只站着四位文判后,那股奇怪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按理说,霞云宫主居住的栎阳殿内,应该会有负责守卫安全的护卫,或是负责服侍宫主日常起居的侍女。 可事实上,这里除了刚来的风花雪月四判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栎阳殿空间虽大,却没见有多少摆设。瞧着最华贵的,便是殿内北面摆着的、一张被厚厚幔帐遮住的软榻。 宁澄仔细观察,只见那层层垂帘下隐约有个人影,应该就是霞云宫主本尊了。 传闻中的霞云宫主的确喜清静,只是没想竟连个近侍都没有,都不会感到寂寞吗? 宁澄小心翼翼地走到殿中央站好,并自觉地跪下了。他刚低下头,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 抬起头来。 宁澄依言抬头,却没见着那说话的少年。 帘帐里的人晃了下,那少年的声音又再度响起:不必跪下,你且起身吧。 这么看来,适才说话的,想必是霞云宫主本人了。那声音听着年轻得很,左右不过十七、八岁,和他想像中沉静稳重的青年形象不太一样。 宁澄不敢妄动,只得抬眼望向风舒,可风舒专注地注视着帘帐,没理会他。 倒是一旁的花繁微笑着向他点点头,示意他遵照霞云的命令。 宁澄站起身,心中不免忐忑,却听霞云道:前天夜里之事,你且说来听听。 霞云说话不紧不慢,不带感情。 宁澄无从揣测对方想法,只得依言将适才陈词复述一遍。待他说完,风舒、雪华二人也在朝着帘帐行揖礼后,开始陈述各自观点。 从两人的答辩中,宁澄慢慢听出了些端倪。 前天夜里,霞云于栎阳殿歇下以后,一直潜伏在城外某国的炽云忽然请求面见宫主。 就在炽云进入栎阳殿不久,栎阳殿警哨大作,却是霞云在向殿外呼救。 当时,栎阳殿附近刚好有另一名武使经过,匆匆赶入殿中将炽云制服,而后赶紧用连音咒通知各位文判、武使,并让附近巡逻的卫兵到栎阳殿进行支援。 按理说,除了在望云宫外巡城的月喑,以及溜出宫寻欢作乐的花繁,宫内至少还有风舒、雪华留守。可那名武使呼叫数声,匆忙出现的,也只有雪华一人。 当雪华和那名武使进入殿中查看时,殿内除了坐在塌上的霞云以外,只剩下适才用来捆绑炽云的锁链残骸,而炽云已经不知去向。 按霞云宫主所言,炽云是被另一名武使磬海救走的。事后,雪华带人搜遍整个望云宫,又排查了所有持令夜行之人,却没找着可疑人物,只遇见外出归来的花繁。 于是,雪华在怒斥花繁一遍后,获知宁澄被捕、烛笼失灵一事。 他秉着宁可杀错、不能放过的心态,毅然赶到天一牢,意图将人领出问话。 由于事关两位武使,加上霞云遇袭一事不便透露给民众知道,是以雪华下了禁令,对外只称有两名武使失踪,并在和风舒、花繁商量好后,将炽云、磬海二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进行通缉。 反正民众都不知道武使的长相,只会当他们是普通罪犯而已。 听罢,宁澄在心里做了个总结: 前天夜里,炽云、磬海两位武使联合起来意图对霞云不利,并在失败后后潜逃,而恰巧自己触犯宵禁,才让雪华怀疑他和那两人有关。 搞不好把他抛下红鸾阁的,是这两名武使也说不定? 目的就是为了把搜查的注意力引到宁澄身上,好争取时间逃出城? 初次听闻此事的月喑脸色凝重,看向宁澄的眼神也充满了怀疑,宁澄也只能苦笑。 明白了。想证明此人所言是否属实,其实很简单。 听完三人的陈词,霞云再度开口,语气中似乎夹带了点倦意。 月喑,唤你那烛笼出来罢。 被点名的月喑连忙上前,打开悬挂在腰间的红色锦囊。只见橙光一闪,一枚硕大的橘纸灯笼出现在月喑身侧。 宁澄见状,心中顿感疑惑。据他昨夜所见,那烛笼分明只有手掌大小,可眼前这只却比月喑还要高些。 难不成那许多的烛笼,全是由这大烛笼分裂而来的吗?若真是,那这烛笼可算得上一等一的法器了。 夙阑虽盛产悖原石,可能以悖原为材料制作出上等法器的匠人,却是少之又少。 十几年前,以制器闻名的华府和林府被毁之后,上等法器更是千金难求,就连中等法器也是供不应求。 针对此事,曾有人透过文判请求霞云开放夙阑,让城外造器匠人入住,可却被霞云拒绝了。 那些人虽有怨言,却也不敢得罪高高在上的宫主,只能作罢。 当然,匠人们以此为契机,锻造出较法器低阶的契约灵武,也是之后的事了。 此刻,在霞云的授意下,月喑走到宁澄面前,抬手喊出对方名讳。 月喑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烛笼便拦腰撕开一张口子,直接将宁澄一口吞下。 宁澄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要死了要死了等等,好像没啥事? 震惊以后,宁澄却见自己四肢完好地呆在烛笼内,身上连半点伤都没有,透过半透明的烛笼,还能看见风舒等人。 完成任务的烛笼似乎情绪高涨,烛光一跳一跳的,等待月喑下指令。 一旁的雪华脸色微变,而花繁则感叹:嗯,明明就没问题嘛。早知如此,昨夜我就不必费心施术,将小橙子领回来了。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啊。宁澄咬牙切齿地想道。 见烛笼无异常,月喑便让烛笼将宁澄放出,并默念法诀,将自家法器收回锦囊。 收好烛笼后,月喑立刻往霞云的方向一拜,道:月喑不才,方使这烛笼失灵,误会了宁公子,还请宫主赐罪。 霞云沉默须臾,道:那烛笼性情古怪,我也是知道的。此事不怪你,只是对不住宁公子了。 月喑直起身,转向宁澄,作揖道:宁公子,对不起。 宁澄连忙回礼,心想月喑真是客气了,是他违反宵禁在先,被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帘后的霞云一叹,道: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闻言,文判们纷纷行礼告退。 一旁的风舒向他眨了眨眼,面上虽也略显疲惫,却还是微笑,以口型道:没事了。 总算能回家了。 于是,宁澄也笑了。 出了栎阳殿,宁澄忽然发现望云宫的风景是多么地美、空气是多么地清新,就连殿外凶神恶煞的差役,也变得慈祥和善起来。 这番审讯下来,已经日当中午了。除了留下和霞云对话的风舒,几位文判在向彼此道别后便各自离去,而雪华还神色怪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离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外候着的差役刚想上前带走宁澄,就被恰好从殿内走出的风舒挥手遣走。 风舒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笑地对宁澄说:宁公子刚出狱,不如风舒吩咐火灶房准备准备,为宁公子接风洗尘? 宁澄腹中确实有些饥饿,但他毕竟与风舒不相熟,便作揖道:多谢风判大人好意,在下心领了。宁某离家已久,心系家中二老,还需尽早赶回宁府,就不劳烦大人了。 城中到城西距离已经超过连音咒的施用范围,是以宁澄不能以传音的方式和父母联络。 以他的能力,从城中心腾空回到家至少也需要半个时辰。每过一刻,父母心中的忧心就会添一分,还是别拖沓、直接赶回家较好。 闻言,风舒似乎有些失望,他踌躇片刻,道:那风舒便不挽留了。宁公子要回城西,风舒可以帮忙,而且 他顿了下,道:宁公子不必与风舒如此生分,唤我风舒便可。 见他目光灼灼,满脸期待的样子,宁澄不禁心中犯难。 他与风舒只不过数面之缘,加上对方身居文判之位,自不可能与其平辈相称。 宁澄思索片刻,道:那在下便唤您风判吧? 好。风舒便唤公子「宁兄」了。 风舒转过身去,将背上的银纸伞取下,只听叮铃一声脆响,丝帘伞开。 那伞不愧是风判法器,虽为纸制,伞面却好似绸缎,上头缀着点点茶花,华光流转,甚是好看。 与普通纸伞不同,丝帘伞的伞骨上垂着纱缎,经风一吹,片片飞扬。 宁澄看得呆了,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之前就见过这丝帘伞一般。 7、第七章:宁家之变 风舒笑道:丝帘伞能带人腾空而飞。撑此伞,宁兄要回宁府,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能缩短回程,宁澄自然是很高兴的。他作揖道:那就多谢风判大了,只是这伞如此珍贵,风判竟舍得外借? 风舒道:旁人我自不肯借的,宁兄想借却是无妨,但这法器还需认主后才能操作,过程颇为繁琐。此次,还是由风舒来送宁兄一程吧。 言下之意,是要亲自送他回去了。宁澄呆了呆,心想这伞的确不可能借予他使用,由风舒自己操作还比较合理。 见风舒微笑伸手,宁澄不由得伸手握上。在风舒的操纵下,两人一伞瞬间浮空。 宁澄身形一晃,赶紧抓住风判的袖摆,却又觉得不妥想要放开。 风舒轻笑,道:丝帘伞飞行速度极快,宁兄还是抓稳了的好。一旦摔下去,可就不太好了。 所谓的不太好,可能是活得不太好吧光看现在的高度,摔下去就算不死,重残的几率也是很高的。 宁澄刚抓紧风判的手臂,就被风舒手中使力,直接揽入怀中。 宁澄想挣脱,那丝帘伞却突然腾飞,带着优雅直立的风舒和哇哇乱叫的他向城西飞去。 一路上,宁澄都紧闭着眼,深恐睁眼就掉下去了。他咬紧牙关,却听见耳旁靠着的胸膛传来风舒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像是庆典上的连击不断的鼓声,也像是雨水打落在瓦片上的声响。 听着听着,宁澄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加速起来,两股心跳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是风舒的,哪边才是自己的。 那丝帘伞飞行速度果然很快。宁澄感觉冷风不断划过,却因为被风舒拥在怀中而不觉得寒冷。 那温热的怀抱透着熟悉的清香,给宁澄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渐渐地不那么紧张了。 不一会儿,丝帘伞速度就慢了下来,宁澄忍不住睁开眼一望,居然已到城西。 他心中一宽,道:风判,前方不远就是宁家了咦? 宁澄顿住了。 原来属于宁家的那片区域,此刻冒着黑色的浓烟,就像是有人不小心点燃了一整座山那么多的树叶。 丝帘伞猛地停下,带着宁澄缓缓降落在一片瓦砾堆前。 四周传来许多声音,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在叫他,可他全都听不清。 那片浓烟滚滚的废墟冒着几星还未来得及扑灭的火光,龇牙咧嘴地望着他,像是在哀嚎着问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 宁澄低下头,直勾勾地看着地上。 一块写着「宁」字的牌匾残骸,破碎地躺在他的脚边。 宁澄在喊。 他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却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身后,有人紧紧地拉着他不让他冲上前去。他愤怒地想要挣脱,转身却被拥进一个颤抖着的怀里。 分卷(6) 好像有人对他说了什么。好像有人在摇头叹气。 他瞪着面色沉痛的人群,很想让他们不要摆这种表情、不要开这种玩笑,明明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的家没了,那他的家人呢?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微笑着喊他少爷的仆从、丫鬟们呢? 宁澄眼前一花,差点儿软倒在地。他努力站稳身子,伸手推了推抱着他的风舒,道: 我没事,你放开。 他的声音冷静得有些不正常。风舒双唇微张,像是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牢牢地抱着宁澄,不让他冲进那片残垣之中。 见他不放,宁澄扯了下嘴角,笑道:风判大人,您说送我回家,我已经到家了。请您放开好吗? 风舒怎么可能放手。他柔声道:宁公子,你冷静点,也许事发当时宁叔他们不在里面,或是发现得早,已经逃出来了呢?我们先问问街坊邻居好不好?不要怕,先冷静下来,好吗? 说到后来,风舒的语气居然带点颤抖。 宁澄听他那么一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用力推开风舒,抓起一旁有着熟悉面孔的人,无视那人吃痛的呼声,问:我父亲呢?还有我母亲还有郁儿、小六,他们人呢? 眼前的人嗫嚅着,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摇摇头。 见状,宁澄放开对方,反手抓住一旁老者的肩膀,问:我家人在哪?他们逃出来了对吧?是不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 他用力摇晃着那名老者的肩膀,老者连连咳嗽,只能拼命摇头。 一旁看不下去的小伙们试图上前把宁澄拉开,而宁澄对他们一笑,问:不是他,是你吗?还是你?你把他们藏哪儿了?快说啊!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哭号。宁澄转头望去,只见隔壁余家的大婶红着眼,哭喊道:没了全都没了!那么好的人啊 宁澄脑中轰的一声,眼前发黑,几近昏厥。他手一松,脚下一软,被风舒抢上前扶住。 宁澄按着风舒勉强站好,沙哑着声问:你说什么? 余婶抹了抹眼泪,道:宁公子,你别这样。宁夫人宁夫人他们在天有灵,会感到难过的。 闻言,宁澄愣了下,然后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问:余婶,我母亲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哈哈哈 四周人群都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全都不敢出声。宁澄转身抓住风舒的手臂,止不住地笑:风判,我母亲她,她在天有灵 话还没说完,宁澄忽然浑身一软,颓然跪下。风舒见状,跟着跪下身,唤道:宁兄? 他小心翼翼地拍着宁澄的手,不敢多说些什么,担心一个不好就会刺激到对方。 宁澄掐着风舒的手指尖发白,指甲嵌进了他的肉里,抓出了血,可风舒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担忧地注视着宁澄。 过了好半晌,宁澄方才抬起头,无神的眼在看到风舒后,慢慢聚焦。 他嘶哑着声道:风判,带我走吧,去哪都好。 话还没说完,他的眼角就湿润了,可愣是一滴泪都没掉,也没注意到风舒被他抓住的手,已经被扯得变了形。 风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轻轻移开宁澄捏着自己的手。他二话不说地将宁澄抱起,撑起丝帘伞,朝来路飞回。 夙阑城东边,有一家茶楼。 城东的居民若见着陌生的面孔,都会骄傲地告诉对方,品茗楼的茶是由最上等的茶叶精心研磨而成,怕是寻遍全夙阑,也找不着更好的茶。 品茗楼的点心,那更算得上是举世无双,来到城东却没去尝一遍品茗楼的水晶饺,就真的太可惜了。 此刻,宁澄坐在品茗楼内,面前摆着数个装满点心的盘子,最靠近他的就是一盘晶莹剔透的虾饺。 风舒坐在宁澄对面,一脸担心的望着他,却也没开口劝他动筷。 刚才事发突然,风舒也没想太多,便随便找了离城西较远的地方落脚。 他先是和店家要了盆水,仔仔细细地替宁澄将脸抹干净,再将他十指上染的血擦去。做好这些,风舒又想起已日正中午,便点了些吃的。 在这过程中,宁澄只是睁着通红的眼,一语不发,就连面巾擦过眼角时,他眼都没眨一下。 茶楼里人声鼎沸,其他客人见风判居然和一名灰头土脸的男子同坐一桌,都好奇得交头接耳,只差没指指点点了。风舒不予理会,只是静静地坐着,也没碰那些点心。 他们俩就这样从中午坐到了晚上。待到深夜,品茗楼的掌柜才满脸赔笑地出现,询问风舒他们家的点心是不是有哪里不好,得罪了风判大人。要是他们哪里做得不对,还请风判大人海涵。 风舒看了眼神情恍惚的宁澄,道:并无不妥。耽误贵楼打烊时间,实在不好意思。这些糕点我会带走,有劳罗掌柜帮忙了。 那掌柜连声答应,吩咐伙计快些打包,还特意附上一份热腾腾的包子,说是请两位大人吃的,只求风判不要计较他们招待不周。 风舒推辞不过,便端着包好的点心和包子,拉起宁澄的手走出茶楼。 此刻已是子时,由于宵禁令的关系,整条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打破夜晚的寂静。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路,偶尔有些闪着橙光的烛笼靠近,皆被风舒挥袖拂去。 良久,风舒问:宁兄,夜已深,我带你回风月殿歇下可好? 由于宁家被毁的关系,此刻宁澄不仅无家可归,还身无分文,就算要住店也是嫌囊中羞涩。 况且,看宁澄现在这个样子,风舒也不放心让他独自待着,想说将对方带回自己住处后,再另做打算。 宁澄木然地点了点头。 风舒又问:宁兄,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不然吃个包子吧? 宁澄还是点头,不语。 见他答应,风舒一喜,忙掏出适才品茗楼掌柜送的包子,对半撕开,露出里头的喷香的肉馅。 他小心地将包子递到宁澄嘴边,可宁澄却像是被香气惊醒一般,兀自把头扭开,竟还是不肯进食。 在品茗楼坐了大半天,宁澄也没能从失去亲人的哀恸中走出来,先前风舒问话,他也只是胡乱点头回应,根本没细听风舒说了什么。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久,却只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如果他早一点回来,宁家可能就不会遭此变故。 他年轻力壮,就算背不动所有人,也能用漂移术将他们救出火场。 可是他没有。 当他的家人在火海中哭号求救时,他在哪里? 是在红鸾阁内担心区区一个梳妆架,还是在天一牢中安心入睡?亦或是悠哉地走在望云宫内,细数那些飘落的桃花瓣?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父亲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 都是我的错。 宁澄想着,恍惚间仿佛看见适才围观的人群。他们一个个弯着扭曲的笑,拍手附和: 是啊,都是你的错。 宁澄看着那群人,微笑,眼角却有滚烫的泪水滴落。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崩坏,然后碎掉了。 都是我的错。 所以,我要怎么做? 倏然间,一双微凉的手捧起宁澄的脸颊,温热的唇覆上他的。 宁澄双眼迷离,朦胧间看见风舒颤抖的睫毛和微微皱起的眉。 他脑中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絮一样空茫茫的,而嘴边的温度又是如此真实。 宁澄还没反应过来,风舒便已放开他。他眨了眨眼,只见眼前的人执起他的手,原来淡色的唇上添了点红,眼眸像天上的星子一样亮,仿佛有水波流转。 透过模糊的泪眼,宁澄看见眼前之人双唇开合,一字一句地说:我知你心里难过,也知道说什么都是徒然。但是你要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你不想吃这些点心,回头我可以熬点粥给你吃。若你实在不想吃,我也可以陪你饿肚子,但是你这样虐待自己,我会心疼。 宁府的事,我会尽我所能查清楚。那不是你的错,所以,别再这样了,好吗? 听着风舒温柔的话语,感受着自他双手传来的温度,宁澄终于忍不住点点头,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小橙子一秒qq 8、第八章:毛遂自荐 在跟着风舒回到风月殿后,宁澄胡乱吃了点品茗楼的点心,便倚着桌面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轻轻将他抬起,放在一张绵软的床榻上。 许是心神俱疲的缘故,宁澄一夜无梦,一直睡到隔日巳时三刻方才醒转。 他揉了揉略微肿胀的眼睛,起身下榻,见自己的外袍折叠整齐地放在床脚,便顺手展开披上。 风月殿分为左殿和右殿,左右两殿之间隔着一个大堂。昨日宁澄睡下时,是在大堂中央的木桌,而他现在却身在左殿的寝阁内,想来这便是风舒的居所了。 宁澄心中烦乱,见四下无人,便起身走出寝阁,像是散步一样绕了左殿一圈。 左殿的设计偏向冷色,整体布置注重和谐,和与风舒本人一样干净雅致,也散发着和他身上一样淡淡清香。 适才宁澄休息的床榻位于北面,一旁设有矮几和朝服架,前方还摆了一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 绕过屏风,眼前是一张檀木茶几,上头放着一套温润顺滑的茶具。 一道隔间以外,有一个放着笔墨纸砚的案台,上边还摆了一座熏香炉。 这里的窗作镂空设计,床头的那扇窗下还有一张摆着盆栽的矮几,看那株月影盈盈翠绿的样子,就知道被主人悉心照料过。 除此之外,殿内占位最多的就是橱柜了。那些柜子有高有矮,大都放满了竹简纸卷、卷轴书册。 那些物事排列得整齐,有的呈竖状并列,也有的直接横放在柜内。 宁澄走近窗边,只见那窗棂上还挂着一串风铃,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发出细细的响声。 他伸手碰了碰窗下的那株月影,然后退出左殿,绕过厅堂,朝右殿张望。 相比左殿,右殿就显得有些寒酸了,看来月喑并没有布置自家寝殿的喜好。 除了桌椅床榻等必备家具以外,右殿的简陋程度几乎可与栎阳殿相比,唯一看着较华贵的,便是殿角落摆着的一个雕花木柜了,也不知里头都放了些什么。 此外,右殿光线昏暗,所有的窗棂都以厚纸糊上,遮去了外头的阳光。 殿内属于月喑的那张缃色床榻,也只放着一方瓷枕和一块棉被。 那被褥摆放整齐,想来虽过了夜间巡逻时间,月喑却被别的事耽搁了,还未能返回风月阁休憩吧。 宁澄踱了一阵,默默地走回左殿,在床榻上坐好。他刚坐下不久,风舒就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餐盒。 见宁澄已坐起,风舒迎上前,微笑道:醒了?我备了碗粥,宁兄趁热吃罢。 闻言,宁澄鼻头一酸,强笑道:多谢风判美意。 风舒打开餐盒,将那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端给宁澄。宁澄接过粥碗,持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那粥里混着许多豆子杂粮,还加了些许姜丝。 宁澄吃下后,顿时感觉腹中暖和起来。他抬起头,想要问风舒用过早膳没有、是不是也要用点粥,却在看见风舒凑得很近的面孔后,脸色僵硬起来。 昨日遭受宁家变故,极度哀痛之下,他的大脑一时停摆,而此时近距离看到风舒那张精致的脸,宁澄不自主地回想起昨日离开品茗楼后,两人做过的事。 昨晚,他们貌似、似乎、好像,亲 想到这里,宁澄喉头一哽,连连咳嗽起来。风舒见状,赶紧倒了茶水递上,还伸手轻拍宁澄的背部。 宁澄心中又是一跳,面上一阵飞红; 风舒则以为他是噎到才涨红了脸,复又关切了数声,搞得宁澄很是尴尬。 为什么在意昨夜之事的,只有他一个人啊? 宁澄心中抱怨,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只好打开话匣子,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昨夜,宁某将风判的床榻占了。风判于何处歇下? 他本是随便问问,却见风舒眨了眨眼,道:风舒昨夜有要务处理,未曾歇下。 宁澄呆了呆,随即想起昨日风舒陪了他一整天,那些风舒原应在白日完成的公务,也就只能挪到晚上处理了。 他刚想开口道歉,风舒便瞭然道:宁兄不必在意。文判事务繁多,熬夜通宵是常有的事,风舒早就习惯了。 见风舒面上并未显露疲惫之色,宁澄心中稍安,道:宁某与风判非亲非故,得大人如此照顾,实在受之有愧。 风舒道:宁兄若真觉得受之有愧,便应承风舒一事,如何? 宁澄心想,别说一件,就算是十件都不过分,便答:风判有何要求,直说便是,宁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答得认真,却见风舒微笑,道:日后,你我私下相处时,宁兄只能唤风舒名字,不能再唤敬称。宁兄乃谦谦君子,想必应允过的事,不会反悔罢。 宁澄一愣,刚想出言反驳,风舒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自然,宁兄也不能谦称「在下」、「宁某」,直接说「我」就行了。 看着风舒那清澈透亮的眼眸,宁澄虽觉不妥,却也在思索片刻后轻轻点头。 宁家已毁的现在,陪伴在他身边的,也只剩下风舒了。 虽与风舒认识不过短短两日,但宁澄心底却有股奇异的感觉,似乎若自己连风舒都不能相信,那这世上,也没有其他可信任的人了。 见他答应,风舒脸上盈满笑意。在收拾好餐盒后,风舒吩咐宁澄好好休息,便告辞离去。 风舒走了以后,宁澄又呆坐了片刻。 虽说隔了一夜,但宁府遭祝融降灾后的惨烈画面依然十分鲜明,只要闭上眼,宁澄仿佛就能听见那片焦土下,传来他父母的惨叫声。 打住,不能继续崩溃下去了。 宁澄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 宁府与宁氏粮站为何突然起火? 为何宁府周遭府第皆未受波及? 分卷(7) 若这场火灾只是意外而非人为,那燃火点也应只有一处。可为何偌大的宁府,竟无一人得以逃出生天? 昨日宁澄悲痛之下无暇细想,而思维恢复清明的现在,这些疑点也渐渐浮现。 他越想越激动,想出风月殿找风舒商量,可刚朝殿门踏出一脚,就被一股力量弹了回去。 宁澄呆了下,凝神细看,果然在风月殿四周看见了术力的痕迹。 结界术。 结界术是中级法术,需施术者以术力在空间内结下屏障,最常见的用法是在遇敌时充当护盾保护自己。 结界术一旦罩下,除非被外力击穿或由施术者主动撤除,否则非但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宁澄猜想,应是他昨天疯狂的言行吓到风舒的关系,为了让他乖乖呆在风月殿好好休息,是以风舒在殿外施下结界术,不让他有机会乱跑。 在尝试几次,发现无法击穿屏障后,宁澄只得重新回到左殿坐下。 由于心绪不宁的关系,他刚坐下不久又忍不住站了起来,想说看些书打发时间也好,便将目光投向那些书柜。 由于随意翻动风舒的东西总是不好,宁澄便径直取了最上边的一本书。 然而,他刚将书拿下,书底下放着的数张纸片也被带起,一张张地飘落。 宁澄忙将书放下,俯身捡起那些纸片。那大小不一的纸上,居然都画着同一人的肖像,只是神态各异而已。 那像上之人轮廓柔美、眉清目秀、眼神澄澈,宛若不食烟火的天仙一般,虽只是画像,神态却极为逼真,仿佛只要轻吹一口气,便能跃然纸面。 宁澄想起之前风舒曾将炽云、磬海的画像交给雪华制成海捕文书,想来这也是风舒所绘、用来通缉疑犯的画像了。 这像上之人看着干净纯粹,不像是个会犯罪的人,但毕竟人心难测,即使看着无辜的孩童,也能边踩死地上的蚂蚁、边露着无害的笑。 宁澄将那些纸片整齐地叠好放回原位,然后换拿另一本书来看。 那书居然是个话本,讲述天上的神仙私自下凡和凡人恋爱,然后两人迫于天规被拆散的故事。 没想到一向优雅持重的风判大人,也会看这种闲书啊? 那书并不算太厚,宁澄毕竟心烦意乱,也没看得很认真,因此很快就翻阅完毕。他刚将书放回架上,就听见殿门传来细响。 宁澄走到厅堂,不意外地看见风舒的身影,可在看到风舒身后转出的雪华后,他不禁脚下一顿,心中略感惊疑。 这两位大人不是关系不好吗?怎么私下却相约见面啊? 想归想,可文判之间的事,宁澄毕竟不便过问,于是便老老实实地朝两人作揖,道: 风判大人、雪判大人好。 风舒微笑颔首,而雪华则哼了声,别开了脸。 宁澄想起先前自己找风舒的目的,忙道:风判大人,宁某自请参与命案调查,还望风判大人准许。 风舒道:宁家一案,忤纪殿已展开搜查,不日便能得出结果。宁公子忧思过度,应好生歇息才是。 言下之意,是不想让他加入了。宁澄心中一急,道:风判大人,可是嫌弃宁某无能? 风舒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风舒怎可能嫌弃你。宁兄刚遭遇丧亲之痛,还是莫要勉强了罢。 宁澄苦笑,道:我双亲惨死,宁家家破人亡,你要我安心歇息,我实在办不到。 一旁的雪华突然开口,道:他想跟着便跟着罢,就当多带个累赘了。 宁澄心道雪华居然帮他说话,忙应道:宁某会努力协助,绝不拖各位大人后腿。 雪华又哼了声,不说话了。 风舒虽微微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烦劳宁兄帮忙了。 宁澄心中感激,道:眼下,风判大人可有何打算? 风舒没搭腔,只是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那样,宁澄也忽然明白过来。 要查案,自然得到事发现场、找寻线索了。也就是说,他若要跟着调查,就必须回到城西,面对那宁家残垣。 像是料到宁澄会如此反应,雪华瞥了他一眼,冷然道:连前往宁家的心理准备都没有,还遑论何协助? 说罢,他转身欲走,而宁澄则在内心交战后,艰难地开口:什么时候出发?现在吗? 雪华横了他一眼,道:不错。 宁澄咬牙道:好。 风舒拍拍宁澄的肩,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雪华表示自己要多带几名差役前往,先行告辞离去后,风舒便拉过宁澄,撑开丝帘伞,往城西飞去。 9、第九章:缉拿真凶 不过隔了一日,宁家废墟前却已被清出供车马通行的过道,也不再有人驻足围观。 看见那焦黑的断壁残垣,宁澄双眼发涩,心中不由得抽痛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不断翻涌的情绪,道:还真是,烧得很彻底呢。 一旁的风舒点头:不错。那纵火之人想必早有预谋,才能做得如此干净,只将宁府与宁氏粮栈烧毁,却未波及邻里。 宁澄心中一紧,道:事情真相尚未明朗,你为何知是有人故意纵火? 虽然他也认为宁家大火是有人刻意为之,却也想听听风判大人的见解。 风舒答:昨日众人围绕宁府,人多口杂。风舒听闻了些怪事,是以确认有人暗中捣鬼。 昨天在宁家残垣前,风舒听见围观人群议论纷纷。他耳尖心细,凭着那三言两语推敲出了一二。 前日,宁家白天突然起火,连一旁的宁氏粮栈也不能幸免。 由于宁家家主宁陕平日待人可亲、乐善好施,因此街坊邻居一见宁家遭难,便纷纷赶来相救。 可怪就怪在,无论他们如何推、如何撞,那大门却是打不开。 有者急中生智,想要翻墙进入宁府,可翻到边上却就过不去了,像是有什么隐形的壁障挡在跟前一样。 见状,众人只道是鬼魂作祟,吓得赶紧退后,眼睁睁地看着宁家火光冲天,烧了一日一夜。 宁澄听罢,心中了然,道:说什么鬼魂作祟,这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结界术! 与曾在蓝严堂求学的宁澄不同,这些街坊邻居可都是些不谙咒法的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等诡异之事,自然以为是鬼打墙了。 风舒道:正是如此。昨日风舒曾在人群中瞥见一可疑人物,是以决定前来查看。 之所以发现对方可疑却没上前抓捕,自然是因为当时风舒光忙着照顾宁澄了。 宁澄道:宁某心中也有怀疑的对象,只是不知如何确认是否是对方所为。 风舒道:风舒有一计,或许能将那人顺利找出,只是还要委屈宁公子了。 宁澄摇摇头,道:只要能擒住真凶,要宁某做什么都可以。 见他答应,风舒便凑到宁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宁澄听罢,脸色一变,惨笑道:风判大人,我父亲惨死,已是天大的不幸,你怎可说他说他便是那毁我宁家的凶手? 他神情激动,说话声也放大了数倍,霎时引起周遭人群注意。 风舒也皱了皱眉,喝道:风某连夜审案,查清宁家大火由内至外烧起。若非宁陕执意闭门自焚,何以偌大宁府,竟无一人逃出? 宁府四周原就有十余人,或是扯着嗓子叫卖的摊贩、或是停留在摊口前挑选货品的顾客。 在风宁二人乘丝帘伞出现时,这些人见风判查案,全都只敢偷偷观望,如今看两人闹起来,纷纷上前围观。 宁澄凄然一笑,道:宁某父亲在世时,曾夸您年轻有为、英明神勇。可如今,风判大人为尽早结案,居然将罪行推到已逝之人身上? 风舒沉下脸,道:宁公子这是要妨碍文判执法了?宁陕意图自尽就罢了,可他将唯一的儿子送出府外,再拉上府中之人为他陪葬,足见早有蓄谋!纵然得翻遍这片焦土残垣,风某也要将那恶徒尸骨挖出当众鞭笞,以儆效尤! 宁澄怒喝:放你的狗屁!只要宁某还活在世上一天,就绝不容许你这般污蔑我父亲! 风舒闻言,一把掀起宁澄衣领,骂道:当街辱骂文判,你这条命,可是不想要了? 宁澄嘿嘿冷笑,先是将风舒甩开、垂首而坐,而后忽然抬头狂笑,喊道:是,我不要了!就让我随父母一同去吧! 语罢,他蓦地站起,居然朝着宁府烧得焦黑的房梁撞去! 围观人群惊叫连连,而风舒也在宁澄撞上房梁前的一瞬间,将他拉进怀里,喊道:雪判,可抓到人了? 众人一呆,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人群中已混入雪华与数名差役的身影。他们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纷纷后退。 雪华沉着脸,迈步向风舒走去,手里还拖着不断挣扎的人影。那人身形甚是矮小,脸上缠满麻布条,看不清面容如何。 见挣脱不过,那人索性站好,娇喝:堂堂雪判,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被雪华抓住的,竟然是个小姑娘。 见状,宁澄似乎不怎么意外。他推开风舒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郁儿,果真是你。 那姑娘顿了下,伸手扯上宁澄衣袖,道:少爷,您没事就好。昨日郁儿便听闻少爷无恙,却没机会和您见上一面。方才,郁儿见少爷状若癫狂,是以迟迟不敢上前与您相认,还望少爷恕罪。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宁澄冷笑,道:哦?前日宁家大火,据各位街坊邻居所言,大门紧锁,无人逃出。你作为我母亲的贴身丫鬟,为何还能站在这里?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郁儿道:那日,郁儿恰巧出府采办,回来时宁府便已起火,郁儿无用,非但没能帮上忙,还被那热浪灼伤了。 她说话时,脸上的麻布条也随着面目表情扭动。 风舒面色一凛,道:你说自己「听闻少爷无恙」,可昨日,你分明就在此地,又何须借他人之口探听消息? 昨天,风舒之所以会留意到郁儿,不仅仅是因为她脸上覆满麻布条,而是在一众面露悲痛的人群中,只她一个人扯着嘴角,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 适才雪华会抓住郁儿,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若非对宁家心存怨恨、放火烧死宁府上下的杀人魔,又怎会在看见宁澄百般痛苦发狂、意图自我了断时,绽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雪华蹙眉,直接一把将郁儿头上的布条扯下。郁儿一惊,忙抬手护住脸,可麻布条被撤掉的瞬间,宁澄已看清郁儿面上皮肤完好无损,想来只是为了掩藏身份才缠上的。 前天宁家失火时,意图救火而被灼伤的人并不在少数,是以郁儿面上包覆布条,也无人察觉异样。 见掩饰不过去,郁儿索性放下手,高声大笑:没错,火是我放的,人也是我杀的。本来呢,做了这些,郁儿打算到城东去的。 她顿了下,柔声道:可是呢,少爷您居然活得好好的,郁儿舍不得。那天郁儿明明就确认过了,一个也没少,才动手的。 说着,郁儿的眼底漫起了水雾,面色也开始恍惚,像是回忆起了动手时的画面。 可是,为什么少爷您,却不乖乖待在里面呢? 见郁儿毫无悔意,宁澄心中涌起一股怒火,颤声道:我们宁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之前见你被管家欺辱,我母亲便将他辞了,还将你升作贴身丫鬟。就连那结界术,也是我、我 他语气哽噎,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当初他在蓝严堂求学,偶尔返回家中,听闻父母议论粮栈遭宵小光顾之事,便特意学了结界术,好防止粮栈被贼人入侵。 那结界术一旦施下,宁氏粮栈便无人可出入,因此需要不断重复施放,即在粮栈开张时解除,待到歇业时,再将新的结界布下。 为了避免自己不在家时无人操弄结界,宁澄原想教会家中二老,奈何宁氏夫妇竟没半点学习咒术的慧根。 于是,宁澄便在母亲的推荐下,将这结界术教予郁儿,以备不时之需。 郁儿聪慧,一点就通,当时宁澄还赞她有学习咒法的天赋。 没想到现如今,施术将宁家人困在火场、生生烧成焦灰的,便是那郁儿。 听他提到结界术,雪华身边的一名差役忽然「啊」的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说道: 十二年前,城南的华林血案,也是全府上下被困烧死。当时此案未解,想来也是用了结界术? 听他提及华林血案,四周人群不安地躁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 雪华面色阴沉地瞪了那名差役一眼,道:此女状作疯癫,还是先押回天一牢,等候审讯吧。 风舒颔首,道:如此,便麻烦雪判了。 雪华放开郁儿,袖袍一振,像只大鸟一样腾空而去。一旁差役接过还在狂笑的郁儿,将其双手反绑后,朝风舒一揖,也跟着雪华方向浮空离去。 郁儿被带离后,宁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自己被风舒带去哪里都不知道。 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殿堂,而风舒已不知所踪。他心中一惊,就听得身后一人叹道: 宁兄啊宁兄,不过暂别一日,你就那么想我,巴巴地找上门来? 宁澄转头,只见一男子侧身躺在榻上,衣带松散,慵懒的眼半睁半闭。他微怔,道:花判大人? 花繁笑笑,道:不开玩笑了,宁兄是风兄带来的。 说着,他翻身下榻,道:宁兄真是好福气。风兄从没拜托过我什么,可刚才他啊,居然求我好生照看你。 花繁此前都唤宁澄「小橙子」,现在却不知因何改口了。他盯着宁澄绕了一圈,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风判大人心善,宁某感激不尽。 宁澄被花繁看得不自在,只能忽略他热切的眼神,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佯作对四周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金碧辉煌的殿堂,结构和风月殿类似,只是摆设不同而已。 殿堂各处被装饰得极为华美,也极具个人风格,想来是便是花雪殿中,花判居住的那一侧了。 分卷(8) 宁澄问:风判大人呢? 花繁耸耸肩,心不在焉地答:好像是有事要忙吧。话说宁兄饿了吗?要不要一起用膳?我请客。 用膳? 宁澄看了看天色,居然已临近傍晚。 花繁见宁澄不答,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挑眉道:别看了,那窗外景致不好。 听他那么说,宁澄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窗外是层层叠叠、高低起伏的山峦,咋看之下还挺壮观,只是不知为何,山体大都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还带着一个个的斑秃,确实有些不好看。 花繁起身,将那窗的帘幕拉上,道:让宁兄见笑了。这是万仞山峦,由于曾遭遇林火,加之悖原开采频密,才变成这副难看的样子。平日我嫌它太丑遮住,方才为了透气才打开的。 宁澄道:没事、没事。 他和花繁毕竟不相熟,顾虑到对方的文判身份,宁澄表现得有些拘谨。 花繁却没半点架子,只见他打了个哈欠,对镜整理了下仪容,道:我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这次他不是询问,而是要求宁澄陪他用膳了。宁澄只得点点头,跟着花繁一起出了花雪殿。 10、第十章:忘忧酒 宁澄本以为花繁会去宫中膳堂,可花繁却带着他绕了几个弯后,踏步出了宫门。 此时已将近夜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虽已到了宵禁时间,街道上却仍有寥寥数道人影,想来便是那些持有通行令的世家子弟了。 花繁每见着一人便笑嘻嘻地凑上前打招呼,还不忘提醒他们夜晚风大,小心受寒云云,引来一片闪闪发光的恋慕眼神。 除了夜间营业的店面,街道边大多店铺都已打烊,只在门前挂着靠法术维持的红灯笼。而那些所谓的「夜营店面」,无非是一些酒楼、官窑了。 宁澄走着走着,刚想说这街景怎么那么熟悉,前方的花繁便停下脚步,示意宁澄走向一座浮夸装扮的店面。 宁澄看了看,只见那店门旁挂了个小牌子,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阳柳居。 宁澄扭头一望,果真看见街道对面的红鸾阁。那红色的大楼前站着几个千娇百媚的姑娘,个个扭着柔软的腰肢,时不时伸手揽客。 宁澄迅速转回头,道:花判大人,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花繁边和阳柳居走出的男子打招呼,边莫名其妙地说:没来错,这里就是阳柳居。 说完,他还贴心地指了指那个小牌子,一字一字地念给宁澄听:喏,阳、柳、居。 我知道这是阳柳居!可阳柳居不是、不是供有龙阳之好的贵人泄欲用的吗! 看着花繁无辜的笑脸,宁澄后退,再后退。 打扰了。宁某忽然有些不适,不能陪花判大人用膳了,抱歉。 宁澄想溜,可一转身,就看见身后那道不祥的橘光。 一枚橘色灯笼晃晃悠悠地飘到他面前,烛火颤动,眼看就要发出警哨 宁某突然又没事了,哈哈。 宁澄迅速跑到花繁身边。 身为文判,花繁自然是有宵禁通行令的,可宁澄却没有。他对这烛笼的阴影很深,打死也不想再被吞一次。 花繁弯了弯嘴角,笑得一脸灿烂:如此甚好,走吧? 宁澄心惊胆战地望了那烛笼一眼,只得硬着头皮,跨过了阳柳居的门槛。 甫踏入阳柳居,里头的面首便纷纷围上,娇笑着和花繁打招呼,而花繁也一一微笑回应。 宁澄不习惯被人簇拥的感觉,本想躲到一旁闪避,冷不防袖袍遭人拉住,被连拉带拽地搅进人堆里。 宁澄屏着呼吸,僵硬地转头望了下。 一位姿态妖娆的男子扑闪着水汪汪的眼,张开涂了鲜红唇脂的唇,尖声尖气地道: 公子是新来的?言言没看过你呢。 男子声音尖细,声量却是不低。他这一叫,引起了其他面首的注意力,瞬间就有几人朝宁澄走近,伸手就往他身上搭去。 宁澄哪见过这场面,吓得脸色都白了,连连叫唤:别、别过来! 见宁澄这样,那群面首仿佛觉得很有趣,纷纷出言逗弄:真的是生面孔呢,是跟花判大人一起来的?小脸蛋长得还挺俊俏。 公子别躲啊,不要害羞,我很温柔的。 公子,让洛洛为您服务吧? 他是我先发现的!不要和我抢! 宁澄感觉数十道手在自己身上乱摸,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大喊一声,推开前方面首,然后迅速跑到墙边,顺手扛起邻近的木凳挡在身前,喊道: 都别过来! 见宁澄满脸通红、簌簌发抖的样子,被他推开的面首掸了掸袖摆,嗔道:公子怎地这般粗鲁,真是不解风情。 花繁见状,忙替宁澄解围:抱歉抱歉,这位是和我一起来吃酒的,你们都下去吧,别吓着他了。 闻言,那群面首就咯咯笑着退开了。临走时,那粉面红唇的男子还朝宁澄抛了个媚眼,吓得宁澄又是一抖。 被那么一吓,宁澄不由得精神些了。花繁熟门熟路地领着他走上二楼,在一张大红圆桌前坐下。 一旁店小二打扮的人迎上前,在花繁点了几道菜后,就扭着臀退下了。 怎么这阳柳居二楼,还有卖吃的啊? 所以花繁真的是认真想请他吃东西,而不是想看他的笑话? 见宁澄神色怪异,花繁笑着解释:这阳柳居最著名的,可不是什么言言、洛洛,而是这里的酒菜。 说罢,花繁接过伙计递上的酒壶,道:特别是这忘忧酒,一杯忘情、二饮忘忧,宁兄不妨试试。 叩的一声,一盏酒杯被摆到宁澄面前。那酒看着透明如水,毫无浊色,只酒香扑鼻。 宁澄想了想,举起酒杯轻抿一口,而后放下。 花繁道:怎么,这酒不合宁兄口味? 宁澄摇头,道:宁某向来不会喝酒,怕是会醉倒。 宁澄隐约记得,自己曾在邻家少爷成亲的宴席上初尝杯中物。当时他只喝了一口便醉倒,还劳烦别人将他扛回家中。 事后,他还被宁陕笑了很久,说自己堂堂一个酒坛子,怎就养了个一杯倒的儿子。 想到父亲,宁澄又心情低落起来。 花繁执起酒杯轻轻转动,道:做人嘛,活得太过清醒也不是什么好事,醉便醉了。这酒可是个好东西,喝下以后,你要哭要喊都可以,我就当没看见。 宁澄一呆,抬头看向花繁,却见他神情严肃,和平日嬉笑的样子很不一样。 见宁澄不语,花繁又道:宁家之变,我略有耳闻,也知你心中痛苦。我嘛,有一个朋友,他也曾经历和你一样的事。 当初,他也和宁兄一样,把所有的痛苦压在心底,愣是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把我也给骗过了。 说着,花繁顿了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故作轻松地点着桌面,道:之后,他愈加努力勤学,说是要找到真凶,为家人报仇。本来我觉得欣慰,只当他足够坚强,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宁澄默默地听着,心里好像有什么感觉涌了上来,眼前的灯火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惨剧发生后,他一滴泪都不曾掉过,可心中怎可能不痛苦?那么庞大的哀恸全被他深埋心里,豢养了怨恨与悲愤。 他变了,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愤世嫉俗,明明在那以前,他只是个无忧无虑、笑起来很阳光的少年。 花繁转头,看着宁澄道: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他能好好地发泄一遍,是不是就能和自己的心和解、能好好直视未来,而不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他欠自己一次崩溃、一场大哭,而宁兄你亦是如此。 宁澄突然意识到,花繁是特意带他来喝酒的。 也许花繁自己并不清楚,但他应是从宁澄身上看到了友人的影子,并试图通过安慰对方,来弥补心底的遗憾。 也许花繁自己,也需要一次和解吧。 宁澄抹了抹脸,再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见他喝下,花繁面露微笑,又接连倒了几杯酒,放到宁澄面前。 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宁澄手起杯落,很快便喝完了整整一壶酒。 似乎没料到宁澄这么能喝,花繁有些意外,问:宁兄,你还好吗? 宁澄灌下忘忧酒时,已经做好了醉倒的打算,可他现下却清醒异常,就像喝下的是普通的白水一般。 见花繁盯着自己看,宁澄不忍拂花繁的意,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瘫在桌上。 见状,花繁伸出手在宁澄眼前晃了晃,像是要确认他是否真的醉倒了。 上菜喽 听见「店小二」的喊声,花繁把手缩了回去,然后坐好。 宁澄听到叩叩几声,数个盘子被放到了桌上,一时间饭菜香四溢。 好像点太多了啊 花繁作此感叹后,便举起碗筷,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腹中空空的宁澄咽了咽口水,开始后悔了。可若他此刻突然醒转,也不知花繁会不会起疑。于是,宁澄只得自认倒霉,继续趴在桌上装睡。 花繁吃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一个人吃饭有些寂寞,于是便喊了人来作陪。 宁澄只听见唰的一声,有什么人直接从二楼窗口跳进来,走到自己身后。 我在执行公务,实在不方便作陪咦? 被叫来的月喑看了看宁澄,有些不明就里。 这不是宁公子吗?你把他怎么了? 宁澄偷偷将眼睛睁开一道缝,瞅见月喑写满困惑的脸。 一天没见,月喑的黑眼圈好像又更重了些。 花繁道:没事,宁公子只是喝醉了而已。 月喑道:你把他灌醉,是想怎么把人带回去?风舒特意嘱咐了,要照看好他,可别再磕得人家一身伤了。 花繁笑道:怎会,我这不是把你叫来了吗?我知你还没用晚膳,坐下来一起吃吧。吃完了,再令你那烛笼送宁兄回宫。 宁澄: 拜托让我用走的!我自己会走! 于是,宁澄在「啊」的一声后坐起,作势摸了摸自己的头,道:花判大人,我这是咦,月判大人怎么也在? 花繁道:宁兄醒了?适才你醉倒了,我见这饭菜太多,担心浪费,所以叫小月判来吃。 他转头面向月喑,笑道:既然宁公子醒了,那就不打扰你工作了,请便。 月喑沉默了。 宁澄有些不好意思,道:这菜还挺多的,应该够三个人吃,只要叫多一副碗筷就行了。 月喑瞥了宁澄一眼,默默地走到花繁右边的位置坐下。 花繁道:也好。对了,喑喑你正好也在,不如帮宁公子做个通行令吧? 花繁指的自然是宵禁通行令了。 闻言,月喑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皱眉问道:为什么? 花繁道:我仔细想过,喑喑你每晚都要巡城,不方便与我用晚膳。正巧宁兄来了,以后就不愁没人陪。 宁兄还没有通行令,外出总是不便,所以我寻思着你帮他做一个,以后就方便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宁澄的错觉,月喑看向他时,眼神好像带点杀气。 不想给就不要勉强啊。 宁澄心中苦笑,想说如果花繁都带人到这么诡异的地方吃饭,那他可不想奉陪。 月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立起身,走到宁澄面前,伸出手覆在他的天灵盖上。 宁澄自然而然地闭起眼,只感觉一股暖流从头顶流到脚底,便听见月喑说:好了。 宁澄睁眼,见月喑已经坐回花繁身边了。 似乎是觉得有些渴,月喑随手拿起花繁的酒杯,仰头喝下。 啊,那个是 那杯子里盛的,自然是忘忧酒了。 只见月喑「啪」的一声,端着酒杯的手拍在了桌子上,然后又是「啪」的一声,整个人扑倒在桌上,不动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杯倒啊。 宁澄傻眼了。 这下,也不需要多添一副碗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官们走过路过请顺手点个收藏,感恩(比心) 11、第十一章:返梦环 见月喑醉倒,花繁突然来了兴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翠玉镯子,道:宁兄,想不想一起玩个游戏? 见他笑得诡异,宁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往后靠了靠,问:什么游戏? 花繁道:我这儿有个法器,叫「返梦环」,只要将它戴在某人手上,就能看见那人最近做过的梦境。 他促狭一笑,指了指月喑,道:趁喑喑睡着,我们一起来看看他的梦境,如何? 这种稀奇古怪的法器,也就花繁才会把它当成宝了。宁澄脸上一抽,道:这样,不太好吧? 花繁满不在乎地答:没关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他直接伸手抓过月喑那细瘦的手,将返梦环戴上。 那玉镯一戴在月喑手上,就发出一道强烈的五彩光芒,瞬间包围了他们。宁澄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待眼前光线减弱时才睁开。 四周的场景,居然从阳柳居变成了一个昏暗的小房间。 宁澄仔细看了下,发现这是风月殿的右殿,也就是月喑的寝间。 他扭头望了望身侧,只见花繁笑吟吟地站在他右边,道:好玩吗? 这返梦环还真是神奇,居然直接将他们带入月喑的梦境了而且,还把梦境的主人也带进来了。 宁澄看着脚边醉倒的月喑,一时间感到有些无奈。他想了想,将月喑拉到墙角放好,再站回原地。 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闪身进入殿中。 分卷(9) 来人自然就是「月喑」了。「月喑」似乎看不见他们,直接走到床前蹲下,然后将床上的瓷枕拿起来敲了敲。 那瓷枕被他一敲,居然裂作两半,露出里头的一黑一白两个小册子。 见状,宁澄大感好奇,只见「月喑」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沾了沾墨,然后翻开白色的小册子,开始写字。 宁澄虽心里有些罪恶感,却还是忍不住踱到「月喑」身后,想看他到底都写了什么。 x月x日,晴。花繁送了我一朵雏菊,说喜欢我诚实。 看见月喑写下的字句,宁澄不由得笑了下,心道月喑居然也有孩子气的时候,连这种东西都写进日记里。 他刚这么想,「月喑」就翻开黑色的小册子,记下另一段文字: x月x日,晴。花繁第一百一十三次忙着和别人聊天,没听见我和他打招呼。 宁澄面上笑容僵硬了下,只见「月喑」继续奋笔疾书,写上「花繁不寻我一起用晚膳」、「花繁居然找别人吃饭」等等句子。 看来月喑是很记仇的类型,千万不能得罪。宁澄心情复杂地看向一旁被记在月喑小册子里的花繁,却见他打了个哈欠,口中喃喃道:怎么又是这种梦啊,喑喑真没意思。 宁澄不予置评。 以花繁好玩的个性来看,这应该不是他第一次对月喑使用「返梦环」了,至于事后有没有被月喑发现、发现后会记几笔到黑色小册子里,都和他没有关系。 由于觉得无聊的缘故,花繁很快地操纵返梦环,将他们带离梦境世界。 在匆匆吃完已经冷掉了餐点后,宁澄便在花繁的要求下背着月喑,一齐走回望云宫。 虽然宁澄很想学花繁那样,以漂移术操纵月喑飘回望云宫,可月判耸拉着脑袋、漂浮着回宫的场面实在不太好看,怕是会被城民们说闲话。 于是,宁澄只能认命背起月喑了,好在月喑体型瘦小,背起来不会太吃力。 只是,当两人走到望云宫前时,却被人拦下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本应进行夜间巡逻的月喑「昏迷不醒」、被人背回望云宫,雪华会那么问也是无可厚非。 喑喑不小心喝醉了,所以我让宁兄帮忙将他背回风月殿。 听见花繁的回答,雪华面色一凛,道:你怎么又灌月判喝酒!上次我不是教训过你,不要再做这等事了吗? 花繁道:我不是故意的。宁兄现在也住风月殿,喑喑有他照顾一定很安全。 雪华瞪了眼宁澄,道:你怎知这人可信?若他趁此机会对月判不利,这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雪判大人,您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成见啊? 宁澄心中腹诽,却也不敢出言顶撞雪华。 花繁笑着摇头,说:宁兄心怀坦荡,非你口中会趁人之危的人。你啊,别总把人想得太坏了。 雪华却还是不信。他将宁澄背上的月喑抢过抱起,道:若你嫌麻烦,我来照顾月判就是了。 花繁惊道:你?照顾人?你把喑喑带回去,是要让他睡在哪里? 雪华冷然道:你惹的祸,本该由你收拾。就算你那东殿委实不算个好去处,也只能委屈月判一晚了。 花繁连连挥手,道:不行不行,那我今晚在哪儿歇下啊?反正你要通宵批阅公文,不如将喑喑放在你榻上吧! 凭什么你惹的事,总要我来替你解决啊? 雪华语气中蕴含着怒意,就连旁观的宁澄,也觉得花繁脸皮太厚了些。 亏他以为花繁是那种看似大大咧咧,实际细腻敏感的类型,看来阳柳居的那番对话,也只是花繁偶然想起,随口一提罢了。 哎不对啊,华兄你刚说了什么?东殿怎么就不好了?难不成,你那丧堂般的西殿就很好吗?喂,你别走,给我说清楚啊 像是懒得继续与花繁争辩,雪华直接抱着月喑腾飞离开。见状,花繁也在和宁澄道别后,匆匆地追了上去。 被花繁抛下的宁澄,此刻面临了一个窘境。 先前每每在望云宫内走动时,宁澄都是由他人领路的,也没太注意一旁的宫墙街景、花草木石有什么区别。 花繁离开时,宁澄也没想太多,可当他迈步想回风月殿时,才蓦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从宫门通往风月殿的路线。 虽然据他的粗略印象,风月殿应是在望云宫的西北方,可是就这样自己乱走一通,迷路的几率应该很高。 宁澄在心中挣扎片刻后,便决定先碰碰运气,朝西北方向走,再看路上能不能遇见个卫兵问路。 由于望云宫本身设有许多安全机制,所以宫内卫兵的数量其实是很少的,加上夙阑一向祥和,也极少对外开放,是以不需要浪费无谓的人力资源。 据说,夙阑城民间最吃香的职业是法器匠人,其次是悖原开采工。 望云宫卫兵一职,反倒是百姓眼里「没出息、没前景」的工作。 宁澄在走了许久以后,还真幸运地碰见了人。当他看见眼前那位倚着桃树的绾衣少年时,立即面露喜色地迎了上去。 您好,请问风月殿怎么走啊? 那少年原来似是在沉思,被宁澄一惊,立刻跳起。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飞刀指向宁澄,有些警戒地问:来者何人? 宁澄道:在下宁澄,由风判大人带到望云宫议事,不曾想却在宫内迷了路。 宁澄会出现在望云宫的真正原因,解释起来过于复杂,他只是想要问路而已,便随口编了个理由。 听罢,那少年面上警戒之色稍减,却未将手中飞刀收起。他上下打量了宁澄一遍,道:风判没告诉你,入宫准证需悬于腰间么? 宁澄一呆,问:什么准证? 那绾衣少年留着短发,一侧脸孔被散下的刘海遮住。闻言,他露出的那只眼睛瞪大,二话不说便将手中飞刀掷向宁澄。那飞刀上闪着莹莹绿光,竟是淬了毒的。 见状,宁澄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弯腰闪避。那飞刀从他耳边划过,「叮」的一声打在他身后的桃树上。 瞬间,宁澄身上桃花雨下,他往身后望去,只见那树的躯干变得乌黑,顶上桃花相继掉落。 那魁梧的桃树,竟直接枯萎了! 见宁澄躲过,那绾衣少年又迅速拿出一条锁链,向宁澄的方向抛去。 那锁链一离开少年手中,便似有生命力一般绕向宁澄,无论宁澄如何躲,都紧追在后。 宁澄边躲闪边喊道:这位大人,宁某真是风判大人带来的,您若不信,我也 他本想说我也没办法,却忽然想起之前风舒在天一牢内给他的那串银铃,忙往怀里一掏,摸出那串铃铛挥动,道:您瞧,这便是风判大人给的信物。 宁澄想,既然这银铃是风舒随身之物,想必长居宫中的人都见过。 那少年果真认得那银铃,当下脸色一变,招手唤回那锁链。 宁澄见危机已解,便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说:我、我确实是被风判大人带入宫中的,只是想向大人问个路,若您不方便回答,我离开就是了。 那少年看了看宁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微微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却突然神色一凛,轻足跃上一旁的桃树。 那少年动作极快,宁澄只见那绾色残影在桃枝不断闪过,转瞬就不见了。 宁兄,原来你在这里。 风舒的声音自宁澄后方响起。宁澄转身,只见风舒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晕在风舒银蓝的长衫上,他清雅秀丽的面容被那花雨一衬,竟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 看见风舒,宁澄松了口气,道:风判大人,您来得正好,适才宁某不慎迷路了 风舒看着他,微笑:宁兄说什么? 风舒,刚才我不小心迷路了,可以请你带我回风月殿吗? 风舒笑道:宁兄且随我来吧。 说罢,风舒朝宁澄伸出手,宁澄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搭上。 风舒忽然使力将他拉近,皱眉道:宁兄,你喝酒了? 宁澄道:适才花判大人请我到阳柳居吃饭,稍微喝了些。 他不敢说自己喝了很多杯,可风舒在意的却是其他方面。 他竟带你去阳柳居? 被风舒这么一说,宁澄又想起了在阳柳居碰上的事,尴尬地咳了声,道:只是去用膳而已。 风舒道:是么? 面对风舒的提问,宁澄感到有些心虚。他别过脸,道:嗯大概吧。 风舒道:如此,便好。 虽然风舒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微笑,但宁澄隐隐觉得他在生气。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路后,宁澄想了想,问:风舒,你刚才去了哪里? 风舒答:去了天一牢。 宁澄一愣,随即想起被带回天一牢的郁儿,便问:是去见郁儿吗? 风舒握着他的手一紧,道:不错,我去确认了她的情况。风舒知宁兄心急,但距忤纪殿下次开堂还有半月,若觉得待在风月殿烦闷,风舒也可以陪宁兄到宫外散心,如何? 忤纪殿逢节令日开堂,而清明刚过,是以宁家一案只能等谷雨才能进行审讯了。 宁澄思及中午之事,心中又是一阵抽痛。他挤出微笑,道:没事,正好趁这段时间调适心情。风舒你工作繁忙,无需顾及我。 风舒道:这几日没什么要事待办,陪宁兄逛逛应是没问题的。 见他答得诚恳,宁澄也不好说什么。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路,一直到风月殿前,风舒才将宁澄的手松开,道:宁兄近来要在望云宫走动,我将望云宫地图传送给你,免得宁兄你再迷路。 这望云宫内部结构图,应算得上是机密文件吧? 宁澄刚这么想,脑海中就浮现出望云宫内部地图。那地图十分详细,连各个殿外有几颗石头都标识得一清二楚。 这么一看,风月殿果然位于望云宫西北方,而方才去过的花雪殿位于东北方,正中便是霞云宫主的栎阳殿了。 宁澄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风舒还在跟前,忙道:谢谢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风舒微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宁兄不必放在心上。 看风舒的表情,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宁澄不由得跟着微笑,心情也好了起来。 12、第十二章:暖泉 走进风月殿后,宁澄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左殿只有一张床。 昨日他鸠占鹊巢,要是今天还继续霸占风舒的床,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虽然右殿还有一张床榻,但基于在月喑梦中所见,宁澄觉得还是不要乱碰月喑的东西比较好。 想到这里,宁澄便道:风舒,你这里有没有多余的被褥?我到厅堂睡就好了。 风舒道:没有。 他答得很快,让宁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风舒咳了声,道:这床榻虽有点小,但挤一挤还是可以的。 言下之意,居然是让宁澄和他睡在一块儿了。 宁澄心中一惊,连连摆手,道:不可,宁某只是一介草民,得风判大人收留已非常感激,绝对不能行此等逾距之事。 他一紧张,连约好的称呼都忘了。 闻言,风舒抿了抿嘴,像是有些失望。他踱步走到窗边,道:既如此,那这床榻就让宁兄睡吧,风舒到忤纪殿休息便好。 风舒这话,居然带点赌气的成分了。宁澄有些莞尔,道:风舒不必如此,我瞧那角落的竹席还挺好的,铺一铺也能睡。 他本意是自己睡竹席,让风舒睡床榻,可风舒却道:那宁兄便睡塌上吧,风舒睡那竹席便好。 风判大人,您何必为难小的呢! 宁澄按了按发痛的额侧,无言了。 要是夙阑城民知道他和风判大人争一张床,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给宁澄反驳的机会,风舒直接端起那竹席,铺在床榻边,和衣躺下。见状,宁澄也只能摸摸鼻子,爬到塌上睡下了。 宁澄早晨醒来时,风舒已经不在了,地上的竹席也被收走。 他起身下榻,看见床头矮几上有套叠好的衣物和一张纸条。 宁澄拿起纸条,只见上边写了行字,大概意思是这套衣物供他换洗用,让他自行到「暖泉」沐浴。 那纸条上的字刚劲秀逸,想来是出自风舒之手。宁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居然还穿着之前那套沾了些许烟灰的衣物。 自打被抓进望云宫,宁澄都没有机会好好洗澡,虽然有用法术去除脏污,可那和洗澡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他不由得在心里赞叹风舒的贴心,然后抱着那团雪白的衣物,按照昨日风舒给他的路线图,朝暖泉的位置走去。 暖泉位于望云宫西方,是一座露天的浴池。据说,这暖泉在建宫之初就已经存在,是自然涌出的温泉水,后来建造望云宫时被保留了下来,只在四周安置了柱子和幕帘,并设置了防止偷窥的法术。 这暖泉只开放给文判和武使使用,至于霞云宫主,则是用栎阳殿内引进的温泉水沐浴。 看见暖泉时,宁澄第一想法是:如果洗澡洗到一半下雨,那是不是就白洗了? 想归想,毕竟今天的天气看着晴朗,所以宁澄还是很放心地掀起幕帘进入暖泉。他将身上衣物解开、放好,然后踏步走进水中。 好暖和。 头顶阳光洒下,照得那水面波光粼粼,偶尔有几片树叶落下,带起一阵阵涟漪。 宁澄将散发拨到耳后,轻轻搓揉发丝,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亦乐乎。 由于水温略高,水面时不时浮起氤氲之气,竟好似仙界一般。 宁兄早啊。 哇啊! 宁澄专心沐浴,没注意到有人进了暖泉。他连忙将自己缩进水中,道:风舒,早。 来人便是风舒了。他怀里揣着一套雪白的衣物,手中还提了一个小竹篮,道:风舒早上没来得及梳洗,这才打扰宁兄了。 分卷(10) 宁澄直觉他是故意的,但也没法说什么,只能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风舒将手中东西放下,褪去上衣,踏入池中。从宁澄的角度,只看见风舒那白净细腻的肩头。 注意到宁澄的视线,风舒转身朝他一笑。他那白皙的皮肤被暖气一烘,居然透了点粉色,被水浸润过的雪白身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宁澄看得脸上一阵发热,不禁别开了脸。本来他已经洗得差不多了,可要他现在起身穿衣,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无奈之下,宁澄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风舒快些洗好离开。 风舒却不遂他意,慢悠悠地洗着。过程中宁澄还忍不住看了一、两眼,心道这世界真是不公平,有些人长得好看以外,身材也好,而且还惊才绝绝、位居高职。 宁兄洗好了吗? 宁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留意到风舒的叫唤。见状,风舒弯起漂亮的笑,走到宁澄面前,道:宁兄,想什么呢? 风舒靠得很近,身上的热气呼向宁澄。宁澄呼吸一滞,脸上热烘烘的,忙往后退开。 那暖泉底下全是石头,长年累月,被水刷得光滑。宁澄这一退之下,足底一滑,居然直接跌进水里。 那暖泉水只过胸膛,可宁澄不谙水性,慌乱之下竟站不起来。 他手脚乱抓,感觉手边碰到一个细腻润滑的柱子,忙抓得死紧。 那「柱子」动了动,宁澄感觉手上一紧,身上一轻,就被带出了水面。 出水之后,宁澄咳了几下,又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感觉肺有些疼。 待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时,才发现自己抓着的,是风舒的手臂。 为了将宁澄扛起,适才风舒也转过掌,牢牢地握着他的手。 所以,现在宁澄看到的,就是风舒赤着上身、和他双臂交缠的画面。 宁澄赶紧将风舒的手甩开,咳了声,道:多谢风舒咳,救命之恩。 风舒笑笑,道: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宁澄呆了下:啊? 风舒道:没事,开个玩笑。宁兄若是洗好了,便去换上衣物吧。 说罢,风舒便牵起宁澄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岸边走去。宁澄虽感觉有些尴尬,却也担心自己再度滑倒,便由他拉着了。 两人上岸后,宁澄火速将衣服披上,然后施术将头发烘干。 待他整理完毕,才发现风舒不知何时已走到暖泉旁的石地上,铺了块布坐下。 宁澄慢慢地靠上前,只见风舒从竹篮里掏出几盘精致的点心摆好,道:宁兄还没用早膳吧?这些糕点是我亲手做的,坐下一起吃罢。 宁澄依言坐下,拿了一块粉色的糕点放进嘴里,口中瞬间沁香四溢。 他忍不住赞道:风舒你手艺真好,这糕点入口即化,好吃得紧。 风舒笑道:好吃就多吃点。这糕里加了桃花瓣,只春季才有。 宁澄忍不住又拿了一块糕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风舒,你该不会除了煮粥和做点心,还会做饭吧? 风舒微微一笑,道:虽说君子远庖厨,可但凡是人,总得食物饱腹。烧饭做菜方面,风舒还算有点自信。 宁澄道:风舒,你厨艺要真那么好,往后娶进门的媳妇,还有展露身手的机会吗? 风舒道:我要真娶了人,必然宠着护着,哪舍得让人家做饭。 宁澄执起一块糕点,笑道:哪家姑娘嫁了你,可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风舒道:宁兄真这么想? 宁澄道:当然,我父亲也会做饭,经常做些好吃的给我母亲,他 宁澄刚想绘声绘影地形容自家老爹手艺有多好,却忽然想起他已经不在了,不由得顿了下,道:他其实也还好啦,风舒,你今早没公务要忙吗? 风舒道:我主要负责城门守卫和审讯工作,这几日确实比较清闲。 若雪华听他那么说,一定会指着风舒的鼻子骂他说谎,可宁澄却不清楚文判们的职务分配,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风舒道:难得风舒有空,宁兄你有没有想做的事?还是想去哪儿散心? 宁澄略一思索,道:我的确有件事想做,也想拜托你帮忙。 听他那么说,风舒的笑意又更深了。宁兄有什么事尽管说,风舒一定帮忙。 宁澄道:我想回家一趟,寻我父母的遗骨安葬。 昨天吃酒时,花繁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这两天他哭过、也崩溃过,既然害死父母的凶手已经被抓住,那他也想回去安葬好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好好安息。 风舒微微颔首,道:好,我陪你。 宁澄心中感动,道:多谢。 风舒将空盘放进篮里,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顺手拍开掉落在宁澄肩上的叶片,道:走吧。 宁澄站起身,这才发现风舒竟穿了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想来他身上这套也是风舒备用的家居服吧。 就不知道他们穿着一身白衣到那废墟走上几圈后,会不会直接变成黑衣了。 似乎猜到宁澄心中所想,风舒微微一笑,道:宁兄不必忧心。风舒昨日已将宁陕夫妇尸骨寻回,只等宁兄处置。 风舒居然比他还早行动。宁澄脸上不由得红了下,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给风舒添麻烦了。 昨日风舒将他带到花雪殿后,不仅通知文判们好好照顾他,还到宁家找寻他双亲遗骨、去天一牢监管郁儿。 反观自己身为当事人,除了发呆以外,就只跟着花繁瞎跑一通,做得还不如风舒多。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当上文判的人,的确和普通人不一样。 宁澄心中感激,轻声道:风舒待我这般好,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风舒道:宁兄不必客气,这都是风舒自愿的。 宁澄道:风舒自与我见面开始,就对我格外照顾,你我本非亲非故,为何如此这般相待? 风舒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或许是因为宁兄,与风舒认识的某人相像吧。 宁澄一呆,情不自禁地问道:那人,很重要吗? 风舒放下手,道:是。予我而言,这世间众人,无一能与之相比。 他语气中透着浓浓的眷恋,眼神也瞬间变柔,仿佛所说之人就在眼前一般。 宁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风舒房内的那堆画像。 现在想来,如果那画中人是被通缉的疑犯,那只需画一张正脸图供民众参考就行了。 反观风舒不但画了数十张姿态各异的肖像,还将它们收藏在自己的书柜里。 那像上之人被画得如此明媚生动,想必是风舒与其相处之时,将所闻所见记录在画作中了吧。 宁澄忽然感觉心里闷闷的,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他弯腰捡起铺在地面的布巾,道:这暖泉待久了,呼吸似乎有些不顺畅,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风舒点点头,接过布巾放进竹篮,然后挽起宁澄的手。宁澄下意识地挣开后,看着风舒疑惑的脸,强笑道:出了暖泉便是望云宫了,被人看到总归不好。 风舒怔了下,收回手,道:抱歉,是风舒疏忽了。 看他那样,宁澄忽然又内疚起来,可也没再开口说些什么。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并肩走出暖泉。 13、第十三章:真相为何? 那天之后,宁澄回到宁家,将双亲的遗骨带到万仞山峦附近的坟堆葬下。 他不让风舒帮手,自己一个人挖了个大坑,把宁陕夫妇的骸骨放在坑底,再慢慢地将黄土推下。 至少最后,由孩儿亲自送你们一程吧。 当初,看见风舒寻回的遗骨,宁澄又忍不住落泪了。 他父母的遗骨是在厅堂找着的,其余骸骨则靠近大门处,附近还有烧剩的斧头等物,想来死前一定尝试过逃跑,可最终只等来绝望。 那宁陕夫妇的遗骨紧贴着彼此,呈拥抱状,兴许是知道逃不掉了,死前作最后一次拥抱吧。 这些骸骨都被烧了很久,已经变得焦黑脆弱,还微微破损了几处。 若要强行将宁陕夫妇的遗骸分开,可能会导致骸骨进一步碎裂,加上宁澄觉得父母应该想和对方合葬,便直接将他们葬在一块儿了。 整个过程中,风舒一直默默地陪着他,待宁澄将坑填好以后,风舒将一块木牌递给他,问:这样,可以吗? 那木牌上,按碑文格式刻了宁陕夫妇的姓名。 宁澄想了想,用咒力包覆着手指,簌簌地又添了几个字: 「不孝儿宁澄上」。 写罢,他将那块木牌插进土里,接过风舒递的白酒浇下,然后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动作极大,惊起了几只蛾子,那淡褐色的双翼纷飞着,像极了飘落的纸钱。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未能及时赶回,导致你们惨死府中。 你们放心,宁澄会照顾好自己,不会丢宁家人的脸。 那害死你们的凶手已经抓住了,孩儿定会要她血债血偿。 在心里默默地和父母道别后,宁澄按着腿站起,在风舒的陪伴下离开。 一路上,他忍不住回头望了几次。 那新立的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他的眼前。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 宁澄虽屡屡向风舒表示自己想搬出望云宫自立生活,可却被风舒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拒绝了。 宁澄不甘示弱,以留下为交换,让风舒睡回自己的床铺,自己则睡竹席。 可每次醒来时,宁澄却都躺在塌上,风舒本人则坐在摆满早点的茶几前等他。 而且,自从宁澄睡竹席以后,风舒又改口说有多余的被褥,将床榻边的位置铺了整整三层床褥,又盖上两层棉被外加一个瓷枕,几乎可算是张小床了。 宁澄总觉得过意不去,也试过早起准备早膳,可那么做的结果是风舒第二天起得更早。 反复试验过几次,发现这样两人都没能睡好后,宁澄也只好放弃,任风舒来准备早点了。 风舒似乎打定主意变着法儿让他开心,那早点的菜式从没重复过,从咸豆浆到灌汤包,又到冰糖湘莲和金瓜酿芋泥,全都是宁澄喜欢的。 到了中午,宁澄便跟着风舒到膳堂用餐,而晚膳则由传送术直接传到风月阁内。 几日下来,宁澄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到宫中吃白饭的。他想过要帮风舒分担公务,例如跑跑腿之类的,奈何风舒表示最近真的不忙,只要求宁澄陪他泡个茶、下个棋什么的,让宁澄有种自己成了退休老人的错觉。 似乎是被风舒教训过的关系,花繁这几日都没敢来风月殿找宁澄用晚膳,只是偶尔在宫中碰见宁澄、风舒二人时,远远地朝宁澄挥手; 而月喑白日回风月殿时,也只顾着补眠,没去和宁澄打招呼。 宁澄曾经在厅堂见到月喑一、两次,每次月喑都是拖着有些虚无的脚步飘然入殿,然后径直转向右殿,落下殿门的帘子,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宁澄识趣,知道月喑不太喜欢自己,便没去招惹他。 雪华更不用说了,自从宁澄住进风月殿,每每遇见时都没给他好脸色看,似乎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厚脸皮,胆敢入住神圣的望云宫 可他碍于风舒的面子,也没法说什么,只是在和宁澄擦身而过时,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声。 很快的,又到了忤纪殿开堂日。 这天宁澄起了个大早,而风舒却比他更早,端了碗馄饨汤放到他面前。 宁澄虽然没什么胃口,却还是塞了几只馄饨到嘴里,然后穿上一身素衣,跟着风舒走到忤纪殿。 虽然距离忤纪殿开堂还有一段时间,但既然掌讯的风舒已经到了,差役们便通知天一牢将犯人带上堂。 不消一会儿,郁儿便被差役架着进入忤纪殿。与宁澄的待遇不同,她一进忤纪殿就被差役押着跪下,膝骨锤地时发出咚咚两声脆响,听得人膝盖发疼。 这半个月以来,郁儿似乎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皮都快贴着骨了。她面上迷茫,像是还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然而,郁儿现况再凄惨,也不会有他枉死的父母来得惨。还有那宁家上下所有仆从、丫鬟,那一道道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郁儿放的火烧成焦骨。 由于分不清那些骸骨都属于谁,宁澄便将它们一齐葬在宁陕夫妇坟墓旁的空地。 接获消息后赶来祭拜、崩溃痛哭的一张张面孔,宁澄永远都不会忘记。 以上种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坐在矮台上的风舒神色肃穆地念完郁儿罪状后,便沉默地等待郁儿进行陈词或答辩。 风舒陈述罪状的过程,郁儿都只是神情恍惚地跪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缓缓地抬起头,道: 我不服。 她的眼神慢慢地聚焦,眼底也渐渐浮现出恨意:说我杀人,我认,要我偿命,我也认了。可是,这是他们宁家欠我的! 宁澄一直静静站在郁儿身侧,此时一听,忍不住开口:我们宁家究竟怎么欠你了? 郁儿扭头望向他,脸孔因为愤恨而扭曲。她道:少爷,你的命真好啊,一生下来就被百般关怀呵护,不愁吃、不愁穿,甚至还能到蓝严堂学习功法咒术。 可我呢?我生下来母亲就死了,父亲好不容易把我拉扯长大,可他却被你们宁家给害死了! 宁澄怒道:不可能!我父母心地善良,他们如何行事,我又岂会不知?你在宁府呆的这些年来,除了刚进府中被管家苛待以外,宁家上下都待你极好,什么时候害死你父亲了? 郁儿摇了摇头,语气轻蔑:不愧是宁家出的少爷,薄凉得很哪。少爷你可还记得,五年前那个夏天,死在宁氏粮栈的陈楦、陈副总管? 她这么一提,宁澄想起来了。 那陈楦曾是宁氏粮栈一名普通伙夫,后来因其勤奋认真的工作态度,被宁陕升为粮栈副总管。 陈楦虽岁数大,工作却比年轻人来得卖力,常常起早贪黑干活,虽宁陕屡屡相劝,可他却只是笑着说自己能行,让宁陕别担心。 五年前,陈楦意外亡故,当时宁陕帮他料理了身后事,还带着宁澄为陈楦上香。 宁澄依稀记得当初有位小女孩在陈楦墓前哭得死去活来,没想到居然就是郁儿。 分卷(11) 郁儿是在那件事以后才进宁家的,想来是宁陕见她可怜,才收留了她。 想到这里,宁澄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努力压抑心中的火气,道:我父亲待陈叔不薄,甚至还收留你,让你不至于流落街头,而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郁儿发出一声冷笑,道:若不是你们宁家逼迫着他做牛做马、通宵达旦劳作,我父亲又怎么会这么早就过世了? 他死后,你父亲为掩人耳目,居然还装出一副好人的嘴脸来安慰我,说什么我父亲死了,以后就由他来照顾我我呸!就凭他也配和我父亲相提并论? 宁澄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陈叔的死就是个意外!当初,陈叔身染寒疾,病愈后体虚无力,找遍城西也没人愿意聘他做活。 我父亲可怜他,这才让他到宁氏粮栈干活。宁氏粮栈本无副总管一职,是陈叔来了以后才新添的! 陈叔总说我父亲是他的救命恩人,若不是被我父亲收留,他早就饿死了,为了报答我父亲,这才卖力工作的! 在宁澄的记忆里,陈楦一直是个笑起来很和蔼的叔叔。那天陈楦通宵检查账本后出门办事,许是体弱的缘故,被日头一晃,竟一口气喘不上来,横死街头。 事后,宁陕很是内疚,觉得是自己害死陈楦的,偶尔也在下人面前提及,让他们工作尽力就好,不必过于勉强,没想到听在郁儿耳里,居然成了害死陈楦的证据。 郁儿尖声道:你撒谎!我父亲就是被宁陕老儿给害死的!你们全家都有罪,全都该死!我用你教我的结界术杀光了他们,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害死你家人的是你自己,要偿命的话,你也去死啊!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挣扎着想要扑向宁澄,被两旁的差役死死压住。 宁澄还未回话,就听见堂上一响,风舒拍桌站起。 郁儿姑娘不必强词夺理。风某审案前,已调查过你的身家背景。如宁公子所言,陈楦之死纯属意外,而你却愤愤不平,觉得宁家亏欠于你。 宁家人待你好,你觉得是理所应当。宁陕的仁善在你看来,不过是虚情假意、一文不值。 他看了眼还想争辩的郁儿,轻声道:姑娘可曾想过,你的父亲如此卖命工作,不仅是为了报答宁家,还是为了让自己身归黄土以后,他唯一的女儿也能像宁公子一样,不必为生计而发愁吗? 闻言,郁儿身躯一震。她像是忽然被抽干了力气,一下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不是的我父亲他、他是为了我不对,他是宁家害死的!不是我,不是我她面上血色尽失,嘴角不断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宁澄面色铁青,转身背对郁儿,闭眼深吸了口气。 郁儿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被一旁的差役架起拖回天一牢。宁澄睁开眼,抬头望向殿内的房梁,只听得耳边一声喝: 退堂 每月初一,是夙阑城的行刑日。 由于夙阑人大多安居乐业,枯荣场已许久未开放了。郁儿被行刑这天,附近民众都闻声而来,挤在枯荣场四周凑热闹。 本着想将一切了结的心情,宁澄也在通知风舒一声后,独自前来枯荣场,悄悄地混在人群中。 在雪华念完郁儿罪状后,围观人群纷纷痛骂郁儿心思恶毒、手段毒辣,残忍地杀害了宁家满门。 事实上,民众知道的,也只是写在纸上的、那短短的几句罪状而已。 郁儿杀害宁家人动机为何,他们并不知晓,只是在一旁评头论足: 果然是下贱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啧啧啧,瞧她那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见了吧儿子?你还想娶库房那丫头为妻?这种低贱的下人,养出的只会是更低贱的种! 这种人,死有余辜!死了才好,留在世上只会继续祸害人! 听他们说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宁澄不由得皱了皱眉。虽然郁儿是毁了他宁家的凶手,被判刑也是她咎由自取,可四周人群愤怒的点好像有点不对。 也许是夙阑和平惯了,这些百姓们平日表面上都和和气气的,一副安详和乐的样子。 可现如今,面对被判「有罪」的郁儿,他们纷纷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仿佛只要自己站在枯荣场外,就能肆意指责、谩骂被判刑之人。 他们站在那里、屏着呼吸,死死地盯着郁儿,瞳孔因好奇和兴奋而放大。 他们看着枯荣场,就像是准备看一场斗蟋蟀表演,然后期待着、等待着,蟋蟀被咬断脖子的瞬间喝彩! 宁澄看不下去了。他转身离开,没有继续观望郁儿被处刑的画面。 身后,郁儿脸上滑落一滴泪。她闭上眼,嚅动着唇,无声地道了句:对不起。 14、第十四章:骷髅诡蛾 风舒一向起得很早。 每日卯时,他便会醒转,在确认宁澄依旧熟睡后,小心地将人搬到床上。 待盥漱完毕,他又迅速移步到火灶房忙活,再捧着热腾腾的早餐回风月殿,静待宁澄起床。 用完早膳后,碗盘等物都由宁澄处理。本来风舒都直接传送到火灶房让厨子清洗,可看宁澄一副「让我来!快让我做点事吧」的样子,风舒也不忍拂他的意,只能任他去了。 之后,便是到忤纪殿工作了。 虽然忤纪殿只在节令日开堂审讯,但平日办公时,风舒都会到内堂检查需要审理的案件,再安排差役做些事前调查什么的。 这一日,风舒一如既往地坐在忤纪殿翻阅案宗。 那案宗记录的是贾家命案,一位姓贾的书生状告自家媳妇毒死母亲,可那媳妇却不认罪,反指书生赡养不起全家而杀死了婆婆,如今还想要除掉她。现下,那两口子都被关押在天一牢待审。 风舒看了一会儿,招手让一旁差役将案宗收回柜子上。 那差役应了声,接过案宗,问:大人,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风舒道:自是去见验尸仵作问明尸体状况,再向街坊邻居探听这二人平日待人如何、孝敬家中长辈与否 他回答得很自然,却忽然察觉有些不对,转头看向那名差役。 那差役穿着与一般差役无异,手里捧着案宗,身板挺得直直的,一张粉面上笑眼弯弯,唇红齿白,不是宁澄又是谁? 风舒惊得手中的笔都掉了。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宁澄笑道:再在风月殿待下去,我就要变成废人了。恰好花判说,忤纪殿有名差役退休,我便将他的位置顶上。 在风舒办公时,花繁偶尔会偷偷到风月殿找宁澄聊天,还邀请他一同上街巡城。 一开始宁澄想闲着也是闲着,到外头透透气也好可跟了花繁一天他就后悔了。 那热情奔向花繁的「花粉潮」可不是闹着玩的,宁澄在人群里被挤得头昏脑涨,一直到用餐时间才被花繁想起、被他解救出来。 那之后,宁澄心有余悸地表示自己不想上街,问花繁有没有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最好是让他有点正事办。 本来他没抱多少希望,可花繁却在一拍脑袋后告诉他忤纪殿有空缺,还热心地为他处理了就职手续,帮他弄到了差役的服饰。 为了不给风舒拖后腿,宁澄在花繁的帮助下,学习了差役执行任务的必要流程和须知事项。 他每天趁风舒走后,便到花雪殿后的空地练习逮捕犯人的体技,偶尔还被路过的雪华冷言嘲讽几句,然后被花繁挡掉。 其实花繁人真的不错,只要忽略掉他时不时脱口而出的撩话,相处起来就很轻松。现在宁澄和他对话时,都直接喊他花判了。 闻言,风舒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冷意,可他很快就调整好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地问:你和花判很熟? 宁澄骚骚头,道:也还好,毕竟这宫中能说话的人不多,他主动找了我几次,聊着聊着就熟了。 风舒道:哦,是吗。 宁澄又道:这案宗递上来时,我也稍微瞥过几眼,这贾家就在望云宫附近,步行的话,一炷香时间也就到了。 风舒重新接过宁澄手中的案宗,转身站起,根据序列收好。 他盯着那楠木柜子看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出发吧。 好的,要叫几名差役一同前往呢? 你一人足矣。 宁澄本准备踏出内堂喊人,听风舒这么说,便顿住了脚步。 我一个人?可花判说,平日至少会带两位 你一个人就够了。 风舒转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这案子不算大,距离又近,真有什么事再传音叫人也不迟。花判生性散漫,对忤纪殿之事并未深入了解,兴许是弄错了吧。 宁澄虽感到疑惑,但也没有多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跟着风舒出了望云宫。 和风舒之前说的一样,他们先去义庄见验尸仵作。 那仵作是个矮小的老汉,虽年事已高,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听明两人来意后,仵作大爷便递了两块布让他们掩住口鼻,再将他们带到一具遮着白布的尸身前。 喏,就是这具尸体了。那贾老太是中毒死的,大人一看就能明白了。 说罢,他手一挥,猛地将尸身上的白布揭下。在那块白布落地之时,宁澄的瞳仁猛地缩了下,人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白布覆盖下的,居然是一具青白色的尸体! 留意到宁澄的动作,风舒担忧地望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先离开。 宁澄定了定神,微微摇头表示没事,然后缓缓吸了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往那具尸身上。 那贾老太身形矮小,皮肤呈青白色,腿部略有些浮肿,面上定格着痛苦的表情。 由于距离死亡有好一段时间,尸身表面已经浮现出许多尸斑,和原有的寿斑混在一起,看着有点骇人。 大爷,这中毒死的尸体,通常都会带点青色吗? 宁澄并没有验尸方面的经验,便虚心地向仵作请教。 嘿,大人此言差矣。中毒死的人,遗体颜色一般和正常尸体无异,只是这青白色的嘛,却是只有一种可能。 那仵作诡异地笑了笑,指了指尸体右脸的尸斑。 您看这,像不像个骷髅头?传说,这是一种毒物的特殊标志,凡是被它毒死的尸体都显现青白色,并在尸身某处浮现一块骷髅状的尸斑。 闻言,风舒支起下颌,道:骷髅诡蛾么。 仵作道:风判大人果然见多识广。不错,就是那骷髅诡蛾! 被他们一提,宁澄也想起来自己在蓝严堂时,曾听夫子提起关于骷髅诡蛾的传说。 骷髅一现,黯然销魂 当时,那夫子掐着嗓子,如此说道。 这话中的黯然销魂,指的不是沮丧愁苦,而是实实在在的丢了魂。 骷髅诡蛾,顾名思义,是种腹部上带有骷髅状印记的蛾类。 它们生于墓堆,为死者怨念所化,一对翅膀上布满了剧毒的磷粉,只要不幸吸入,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好在这种蛾类只在夜晚出现于墓碑之间,闪着幽幽的绿光,是以遭其戮害的人并不多。 谅是如此,可骷髅诡蛾长相可怖,又频频出现于墓地,便在口耳相传之下,成了人们口中「不详」的象征。 宁澄道:这骷髅诡蛾只出现在拥有大量死者的墓地,想来是万仞山峦那一带出生的吧,却不知为何会毒害这老妇人? 风舒道:骷髅诡蛾一向不喜出现在人群之中,想来是有人故意跑到万仞山附近抓了几只,再提取磷粉制毒,害死了这老太。 他示意仵作将白布遮回,道:既已确认贾老太死因无误,便动身前往贾家吧。 宁澄没有异议。两人摘下掩住口鼻的布条,并在和仵作道谢后,踏步走出义庄。 虽然贾家就在望云宫附近,可却地处偏僻,风舒和宁澄在城中拐了好几条巷子,才抵达贾家门前。 那粉砖黛瓦的宅子上挂了个歪歪斜斜的板子,上头洋洋洒洒地写了「贾府」二字,可细看就会发现那粉墙上早已斑斑驳驳,就连大门上方都垂着蛛网挂帘,哪里有点府第的样子? 贾府前方本来有一池荷花,可现就只剩下一潭死水。那死水里飘着些枯萎的荷叶,除此以外就是些树枝、落叶等物,散发着一股沉沉的腐臭味。 这贾家想来原是大户人家,附近连个宅子都没有,更别说有其他人了。 笃笃 宁澄敲响了贾家的大门,可等待须臾,却是无人应门。 宁澄与风舒对看了一眼,又继续敲了敲门。这次他俩等了许久,却依旧毫无动静。 哥哥是官家的人吗?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两人转身一看,只见一个梳着垂髻小女孩站在死水前,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们。 那小女孩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瘦小得像会被风刮跑。她穿着一身简单的对襟短襦,裙摆上沾了点灰,身旁还放了个小篮子。 宁澄走上前,蹲伏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女孩平齐:大哥哥们是来看这家人的。 他伸手指了指贾家紧闭的大门,问:你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吗? 那小女孩有些怯生生的,手中扭着衣襟,小声道:宋嫂说,爹爹和娘亲被官家的人带走了。 这小女孩居然就是贾家的孩子。宁澄看了风舒一眼,又问:宋嫂是谁?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说着,他从衣袖里掏出几粒作零嘴用的花生米,放在女孩手心。 看到那几粒花生米,小女孩眼睛都亮了。她小心翼翼地放了颗在嘴里咀嚼,再把剩下的收进篮子。 似乎觉得「大哥哥」是个好人,小女孩绽开天真的笑容,道:宋嫂是我娘亲的好朋友,我家里原来有好多人,有爷爷、奶奶、爹爹、娘亲,还有弟弟和我。她每说一个就掰一个手指头,从左手一直掰到右手。 不过,爷爷去了天上做神仙,奶奶不久前也跟着去了。宋嫂说,爹爹和娘亲被官家的人带走,一个月后再不回来,就也去做神仙了。所以,现在只剩芙儿和弟弟了。 宁澄听了,想起自家惨事,心里不禁觉得有些难受。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孩的头,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分卷(12) 女孩道:我叫芙儿,今年七岁啦!我弟弟叫宝贝蛋儿,今年才满周岁。 芙儿显然还不太清楚名字是怎么回事,直接把大人叫过的词儿搬来说了。 她拾起小篮子,拉起宁澄的衣袖,蹦蹦跳跳地说:大哥哥,你要进我家看看吗?我弟弟也在哦! 宁澄心中一动,问:这些天,就你和你弟弟在家? 虽然芙儿裙摆有点脏,可看上去不像没人照顾、饿了几天的样子。 芙儿果然摇了摇头,道:宋嫂每天午饭时间都会来一次,然后坐上好久。每次宋嫂来都会带好多好吃的,我可喜欢她啦! 她小心地看了风舒一眼,凑到宁澄耳边说:就像喜欢大哥哥一样。 宁澄不禁失笑。他起身牵起芙儿的手,道:那你带哥哥们进去坐坐好不好? 宁澄寻思着,此刻已经临近中午,不若先进贾家查看,顺便向宋嫂问点话。 芙儿点点头,脸上因为兴奋而染上了红晕。她拉着宁澄的手,小心地绕到贾府东侧的墙,把堆在那里的草堆移开。 那里居然有个小小的洞口,刚好能让一个小孩进出。 芙儿笑道:大哥哥,你去大门那里等我。 宁澄应了声,走回大门前。 须臾,那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露出芙儿的小脸蛋。 大哥哥,可以进来了。 宁澄看了风舒一眼,乖乖地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还没忘记自己如今是忤纪殿差役,自然应该跟在风舒身后行事。 风舒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咳了声,踏步跨过门槛。 见状,宁澄也在看了眼那塘死水后,跟在风舒后方进了贾府。 作者有话要说: 「骷髅诡蛾」的灵感来源,是一种叫「鬼脸天蛾」(人面天蛾)的蛾子。 这种蛾子在胸部背面有类似骷髅头形状的斑纹,因而得名。 15、第十五章:入室搜查 贾府内部和外头一样,看着宏伟,内里却只剩下空壳子。应该摆满桌椅的大堂散散放了几张木凳,上边还落满了灰,想必在贾氏夫妇被带走以前,就没怎么打扫了。 芙儿让两人坐下后,笑吟吟地去厨房备茶。宁澄本想跟着去,却被风舒拦下了。 先看看四周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吧。 宁澄一想也对,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把你当客人,你却擅自搜查人家的住处当然,为了破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二人约好各搜一侧后,便开始巡查起来。宁澄负责的是东侧,那里只有三间厢房,分别是贾氏夫妇的寝房、书房和贾老太的寝间。那书房内空荡荡的,想来书册都被拿去换钱了。 贾老太的寝间则充满了药味,里头有一大一小两张床褥。较小的那个铺放着小女孩的衣物,应是属于芙儿的。 贾氏夫妇的寝房最大,床边还有一张木制摇床,里头睡了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想必就是芙儿口中的「宝贝蛋儿」了。 那小娃娃睡得很熟,嘴巴一下一下地开合着,流出少许涎液。 宁澄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轻轻带上门,走回大堂。 风舒和芙儿已经在那里了,而且还多了个妇人,和风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 见宁澄回来,芙儿似乎松了口气,立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大哥哥好慢,芙儿等你好久了。 宁澄望了芙儿一眼,见她手里揣了个包子,想来是那妇人带来的。 他刚坐好,就听风舒说:宋嫂,您说自己和贾夫人要好,想必也知道这贾家发生过什么吧? 那妇人面色有些黄,身上穿着简单的布衣,怀里还放着一个小包袱。 她滴溜溜地看了宁澄一眼,像是确认了他的差役身份,便清清嗓子,开始述说起来。 据宋嫂所说,这贾家曾经也富甲一方,可在贾老爷子归天后,贾书生不懂商贾之道,偏又不思进取,整日只懂得吟诗听曲,有事没事就往红鸾阁里窜,硬是将贾老爷经商换来的大批银两挥霍光了。 贾老太眼见儿子荒淫无度、贾家逐渐没落,不由得痛心疾首。 半年前,贾老太和贾书生争辩时,一气之下,急火攻心,加上年纪大了,居然直接中风,身体瘫痪不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贾老太病倒以后,贾夫人为给老太太买药,只得到富庶人家干活,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宋嫂。 由于贾家原来富贵,贾夫人如今抛头露面给人家帮佣,没少受白眼。 她曾私下和宋嫂哭诉说自己嫁了个没用的败家子,若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早就离开贾府了。 那贾书生原来还想将府第卖了,用地契换些钱来养那些莺莺燕燕,可在贾老太以死相逼下不得不妥协,灰溜溜地缩在家里头当米虫,等着自家媳妇供养。 那日贾老太莫名死去,贾书生为了不让他人闲话说自己气死母亲,居然说是自家夫人在药里下毒,还直接上报官府,然后双双被抓进天一牢候审。 贾夫人被抓走以后,宋嫂担心两个年幼的孩子无人照料,便每日腾出些时间到贾府看看。 听宋嫂说完,宁澄的手已经握成了拳,牙齿也咬得咯咯响。 那贾书生好不要脸! 贾府之所以会如此脏乱,想来是贾夫人每日起早贪黑工作,无法兼顾家事,而待在家中无所事事的贾书生,居然也由着去了。 想起那案宗还写着贾书生怀疑自家娘子和其他男子有染,故意杀害贾老太云云,宁澄就觉得气不过。 一旁的风舒看了宁澄一眼,示意他冷静,然后问宋嫂:贾老太去世前后三天,除了您以外,还有谁曾出入贾府? 宋嫂道:应该没有。这贾府如今没落,加上地处偏僻,若不是担心贾妹妹的孩子,我也不会来这里。 那这贾府附近,可曾出现过蛾子? 风舒问得委婉,不想直接说出骷髅诡蛾的名号,免得吓着宋嫂。 宋嫂摇头,脸上透着困惑:没注意,蛾子怎么了吗? 风舒道:没事,随口一问罢了。 他站起身,道:多谢宋嫂解惑,风某先告辞了。 宁澄见他要走,连忙跟着站起,可衣角却被拉住了。 他扭头一望,只见芙儿瘪着嘴,问:大哥哥,你这就要走了吗?不留下来陪芙儿吗? 她看上去有些委屈,漂亮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像是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兔。 宁澄还未答话,宋嫂便急急忙忙地将芙儿抱起,哄道:芙儿乖,大人们是来查案的,不方便陪芙儿玩,让宋嫂陪你就好。 芙儿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大哥哥慢走,有空记得来找芙儿玩。 宁澄笑笑,摸了摸芙儿的头,道:哥哥有空再来看你。 一旁的风舒轻咳了声,道:走了。 宁澄忙道:马上就来! 他掏出怀中所有的花生米,尽数塞进芙儿手心,并在向宋嫂告辞后,跟风舒一起离开了贾府。 那之后,宁澄和风舒陆续走访了附近几条街内的住户,却收获不大,得到的讯息也与宋嫂所言相差无几,都说贾书生败家,贾府全靠贾家娘子一个人苦苦撑着。 两人随后也交换了各自在贾府查探的状况,却都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那贾老太分明是被骷髅诡蛾毒死的,可究竟一个久病床榻、行动不便的老人,是如何接触到万仞山峦的蛾子? 贾家这里的线索算是断了。在风舒的提议下,两人又到望云宫内的藏书阁寻找关于骷髅诡蛾的资料。 那藏书阁的名字也挺简单粗暴,就直接叫做「藏书阁」,宁澄看到以后还在心里吐槽了好一会儿。 风判、月判的居所为「风月殿」,花判和雪判的居所唤作「花雪殿」,武使的居所提名「武殿」,藏书阁就直接叫「藏书阁」 这取名的人是有多懒啊?为什么霞云宫主住的栎阳殿,不直接叫「霞云殿」算了? 想归想,宁澄当然不会开口问那么失礼的问题。他看着风舒走到藏书阁中央,然后双手平摊、闭眼念诀。 在风舒的念诀声中,四周的书柜微微颤动,而后数十道金光掠起,将几本书册和卷轴自柜中带出,整齐地堆叠在风舒的手上。 宁澄啧啧称奇,但眼下办正事要紧。他默默记下那些咒诀,打算之后有机会再实践看看。 这些就是藏书阁内,与骷髅诡蛾相关的典籍。 宁澄凑上前,分担了一半的书册。两人捧着那堆书册、卷轴,摆到了一旁的书案上,开始进行分类。 那些卷轴上,几乎都绘了骷髅诡蛾的形态,注明了这邪物的颜色、特征。 那诡蛾的样子,与宁澄在蓝严堂看过的很是相像,仅细节部分略有差异。 它瞧上去和常见的蛾子一般无二,只是腹部长着细细的白绒毛,凑成一个可怖的骷髅状印记。 书册就比较多种类了,有认真描述诡蛾习性的卷宗,也有记载夙阑城过去百年被诡蛾毒死的名册,而更多的,就是根据诡蛾传说编撰成的话本。 宁澄记得风舒好像喜欢看话本,便主动表示自己负责卷宗和名册,让风舒来翻阅那些话本。 那厚厚几叠卷宗,宁澄看了好久,可上边翻来覆去写的都是「诡蛾腹间有骷髅印记」、「遇诡蛾者,三日内必死于其毒,后身上浮现骷髅印记」、「诡蛾惧怕日光,白昼隐匿于墓群中」等等没有价值的资讯。 宁澄反复查看,确认毫无线索后,便转向记载被骷髅诡蛾戕害的名册。 常歌,年十八,常家当铺老板之子。被恋慕的姑娘骂了句懦夫,为证明自己胆大到墓堆呆了一晚,次日归家后倒毙。 姚伍,年三十六,糖人小贩。醉酒闯入坟堆,次日尸身遭扫墓者发现。 尚鳕,年七十二,无业。与妾室斗嘴后外出,于万仞山附近散步,归家时无异常,两日后于卧房暴毙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啊,果然作死的人才会死。 其实诡蛾的毒都在那荧绿色的磷粉上,只要以布条覆面,不将磷粉吸入口鼻,后将身上衣物清理干净,便不至于中毒惨死。可这些人偏生没那么做,个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宁澄翻了个白眼,继续耐心地看下去。风舒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而后也埋头到书堆里。 他俩在藏书阁里呆了一整个下午,一直到天色渐暗的时候,宁澄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死者年龄介于十六岁到八十岁不等,除了皆为男性以外,都没什么共同点。 宁澄有些泄气。他按了按发酸的脖子,将那些书册一一归位。 这次死亡的贾老太是女身。一般老弱妇孺,不会于深夜到坟场附近流连。因此,被害者皆是男性也不奇怪。 听风舒这么说,宁澄又叹了口气,神情沮丧。他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骷髅诡蛾只在夜晚出没,可遇害的,都是不可能持有宵禁通行令的普通百姓。难不成,宵禁令范围不包括万仞山峦吗? 风舒道:的确不包括。宵禁令主要是为守护城民安全,而万仞山峦上并无人烟。月喑就任以前,夜巡人手有限,是以那万仞山坟场,并未包括在宵禁令范围内。 宁澄道:适才那贾府,与万仞山坟场距离不足三里。若是有人趁夜跑到坟场,抓几只骷髅诡蛾后再悄悄返回,应当不会触发烛笼守卫吧? 他想起之前审讯时雪华曾说过的,一枚烛笼监督范围约五里,若有人掐准时间跑出宵禁范围,的确有可能不触犯宵禁令。 风舒微微颔首,道:的确如此。适才我翻看话本,倒是看到一些很有趣的推想。 宁澄闻言,瞥了那叠话本一眼,问:什么推想? 风舒道:某个话本写着,「修士口中喃喃,空中瞬间出现几面金色蛛网,将骷髅诡蛾包覆在内,片刻间便都化为齑粉」。 宁澄笑道:这不过是没学过咒法的普通人,才会想出的点子。事实上,这诡蛾又怎么可能受缚于金网咒? 那话本描述的咒法便是金网咒了,可这金网主要是用来围困精怪或兽形妖物的,丝网间缝隙虽不算大,却也困不住那轻飘飘的诡蛾。 风舒笑了笑,道:也不尽然。骷髅诡蛾之毒,全在磷粉上,若擅法术之人在自己身上布下结界术,那蛾子碰触不到人,自然无法将其毒害。反之,若诡蛾数量稀少,直接将结界术打在诡蛾身上,也能将它困锁在内。 宁澄听见「结界术」时愣了下,思索片刻后却摇摇头,道:若是如此,那施术之人也碰触不到诡蛾,又如何将其带到贾府行凶? 风舒道:此法的确不可行,但日后查案免不了要去万仞山峦一带,能施展结界术作为防卫,总比布巾覆面来得安全。 闻言,宁澄点点头,将这点记下了。 16、第十六章:暗夜鬼魅 调查陷入胶着,风舒也不灰心,毕竟他自打当上风判已经五年了,大大小小的案子都见过,明白查案不能急于一时。 他拍了拍宁澄的肩膀,道:宁兄,时辰也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里,我们回风月殿用晚膳吧? 宁澄虽有些不甘,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打起鼓来。他有些困窘地望了风舒一眼,后者则咳了声把头扭开,佯作没听见。 于是,在收拾好书册后,两人便回风月殿吃了顿饭。 今日的晚膳是岐山臊子面,配菜有梁溪脆鳝、麻婆豆腐、拔丝山药、油焖茄子和酸辣汤。 宁澄吃得很开心,而风舒不吃辣,便没碰麻婆豆腐和酸辣汤。他那份臊子面里的小米辣剁椒,也都换成了青椒。 风舒似乎很了解宁澄的饮食口味,端上桌的饭菜从来不加芫荽、豆苗,而且至少有两道辣菜。 原来宁澄也不以为意,只道风舒和自己一样无辣不欢,直到有次风舒吃了自己夹给他的辣子鸡,事后发高热到满脸通红以后,宁澄才知道风舒不能吃辣这件事。 明明不能吃辣,却还是点了辣菜,想必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喜好吧。 宁澄心中感激,觉得风舒凡事都为他人考虑,当真是温厚心善。 宁兄,你在想什么呢?风舒见宁澄停下扒拉面的动作,便放下手中筷子,发问。 分卷(13) 我在想,这么暗的夜里,芙儿待在那么偏僻的宅子,会不会很害怕? 宁澄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所想如实供出,边随便找了个话题。 刚才看着逐渐暗沉的天空时,宁澄的确想过,芙儿还那么小、家中又只剩下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一到晚上,是不是只敢缩在被窝里,睁着写满恐惧的大眼睛? 宁澄会这么想,自然是因为他自己也怕黑的缘故。他隐约记得自己年幼时,房内若没点灯就不敢入睡,害怕一闭上眼,就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向自己扑来。 所幸他家中还供得起油灯,可那破败没落的贾家,怕是连根蜡烛都没有吧。 你若担心,不妨到贾府看看? 风舒淡淡地说着,将一块煮得软糯的茄子塞进嘴里。 算了吧,大晚上的,还是别扰人清梦了。 宁澄想,还是明日早晨再去探访芙儿,给她送些干粮、烛火等物好了。 风舒拿起一旁的布条,放到嘴上擦了擦,道:想去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一声,我陪你一起去。 宁澄的表情凝了下。 我陪你。 这句看似常见的话,却是宁澄不曾听过的。至少,认识风舒以前,就没人对他说过。 看着风舒在烛火下晃动的影子,宁澄恍惚地想着。 印象中,自己好像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去蓝严堂、一个人学习那些功法术力,学成以后回到城西,却又发现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虽然父亲母亲都很和善,也挺为他着想,可是他们都没问过宁澄,你喜欢什么?想不想学习法术?要不要去上学? 当初宁澄入蓝严堂时不过十二岁,本该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可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却被迫离开双亲的怀抱,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初到蓝严堂时,宁澄才知道那儿打着节省的名号,并未在学子住宿的精舍准备油灯,一旦入夜,便会陷入绝对的黑暗。 与其他富有的公子哥不同,宁澄没余钱购买法术维持的灯笼,导致他连续好几个夜晚不能入眠,直到学会荧光咒后,情况才稍微改善了些。 蓝严堂是众世家子弟云集的学堂,像宁澄这样没背景的小孩自然不受待见。 他资质并不十分好,也不懂得阿谀奉承,所以也不招夫子喜欢。 于是,他每天去到蓝严堂,都只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边忍受四周轻蔑的眼神和恶意放大的讽刺声,边把淡青长袍下的小手捏得死紧。 在没学会腾空术以前,他甚至连家都不能回,只能勉强自己端坐在学堂内,努力地将夫子传授的知识刻进小小的脑袋瓜里。 他知道父母对他有所期待,因此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求能早日完成学业,常伴双亲身侧。 十七岁那年,他总算出师了,抱着些许期待回到宁家,帮年迈的父母打理宁氏粮栈。 可短短两年后,宁府却 宁澄不敢再想下去,努力把心情调适回方才的感动上。 风舒。 风舒正将碗筷叠好,准备传送回火灶房,听宁澄喊自己,便微微侧了侧头,看向宁澄。 谢谢你。 闻言,风舒露出了微笑。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之前也这么说过的。 宁家已毁的现在,宁澄现在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无权无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能令人另眼相看。 可这样的他,风舒毫无理由地接纳了,而且还百般照拂,把他当家人一样呵护。 风舒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缕阳光,照在自己这棵怕黑的幼苗上。 宁澄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这一生都要对风舒好,尽一切能力报答他。 眼下,他需要做的,就是辅助风舒执行审讯。那贾家的案子虽怪,可这是他和风舒一起办的第一个案子,自然不能就这么了事。 一起 想到这个词,宁澄忍不住微笑起来。 总算有人和他一起做些什么,而不是凡事都要自己来。 烛火映着宁澄的脸庞。他不知道,自己那抹笑,里头蕴含了多少的温暖,注视着风舒的眼里,又揉了多少的温柔。 风舒刚将碗盘传送走,风月殿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风判大人,您在吗? 宁澄和风舒对看了一眼,起身走出厅堂。只见两名牢役喘着粗气,瞧着应是一路跑到风月殿。 其中一名牢役还算懂规矩,立好身形向风舒行揖礼; 另一名较年轻的则缓了缓气,径自开口: 风、风判大人,您在啊。我还寻思着,您不在该怎么办呢。 风舒礼貌地笑了笑,问: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吗?为何不直接传音? 那名年轻牢役愣了下,似乎也发现自己有些失礼了,急急忙忙地行个礼后,答:风判大人,天一牢有鬼! 宁澄也跟在风舒后方,闻言不由得愣了下:有鬼? 那名较稳重的牢役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示意他退到一边后,先是作了个揖,然后才平静地开口: 大人,属下给天一牢的贾傅桂送餐时,发现他瞪着眼睛、身形僵直,已经死了约半个时辰了。 天一牢一向守备森严,又有咒术加持,且无被闯入的迹象,加上尸体表面呈青白状,故牢役们都认为其中有鬼。 他顿了下,道:属下不信是鬼魂作祟,因此特意前来禀报风判大人,还望大人指示。 贾傅桂,便是那贾姓书生了。 宁澄注意到适才那名牢役说尸体面色青白,不由得又想到了骷髅诡蛾。 风舒面色凝重,问:牢内其余人如何? 禀大人,牢内只有贾傅桂的妻子。她与贾傅桂关押处仅一墙之隔,受缚于关押咒而动弹不得,其余并无大碍。 好,我且去看看。你吩咐所有牢役立刻退出天一牢,以布巾掩盖口鼻,千万别触碰那贾书生的尸体。 谨遵大人命令。 两名牢役得令后,便急匆匆地赶回天一牢。 风舒转过身,对宁澄道:夜已深,宁兄且先睡下,风舒去去就回。 宁澄不乐意了:宁某现为忤纪殿差役,理应跟着风判大人办事。 风舒道:的确如此,可此刻已非上衙时间,宁兄还是先歇下吧。他拍拍宁澄的肩,轻轻地将他往殿内推了推。 风舒待他真的很好,可宁澄总觉得风舒把自己当成个小孩子,成天担心他受伤。 就连适才的鱼料理,也是风舒仔细挑好刺,再放入他碗里的。 虽然风舒比他大了四岁,但这样小看他,就有些过分了。 风舒,我不是小孩了。我知你担心天一牢有危险,可跟着你,我能出什么事啊? 说完,宁澄自己都脸红了。 他分明是想说自己能保护好自己,可话到嘴边却变了个样,好像自己要仰赖风舒庇荫似的,怪不要脸。 风舒看着宁澄,看得他有些心虚。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风舒说:蒙上。 宁澄茫然地看向风舒,只见后者手里握着不知哪来的布条,递向自己。 见宁澄没反应,风舒咳了声,将布条放在宁澄手心,道:不是要跟着吗?先将口鼻蒙上吧。 宁澄会意过来,连忙开心地接过布条,覆在自己鼻子上。那布条略长了些,宁澄便将剩余的胡乱缠在脖颈处。 看见宁澄那副样子,风舒不由得有些失笑。他走近宁澄,伸手环过宁澄的脖子,将那布条解开,然后重新绑好。 风舒的鼻息呼到宁澄脖子上,弄得他有些痒痒的,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僵直了身子,任由风舒动作,感觉心脏比平时跳动得还要厉害。 好端端的,我那么紧张干嘛! 风舒刚帮宁澄绑好布条,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见宁澄用力地甩了甩头,系好的布条也被这样粗鲁的动作弄得歪了。 风舒收回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宁澄刚才为了让自己清醒清醒,才忽然用力甩头。此刻看到风舒的表情,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风舒自然相信宁兄了。 风舒笑了笑,又伸手想帮宁澄调整好布条,可宁澄却下意识地一躲风舒的手扑了个空,那布条也直接滑落到宁澄的下颌。 风舒的笑凝固了。他慢慢地收回手,往后退了几步,道:既然宁兄不喜欢风舒系的,那宁兄自己系上吧。 他虽然还在笑,可瞧上去有些落寞。 宁澄道:我没有不喜欢,只是、只是唉! 宁澄向来不善与人辩解,一急之下嘴更笨了,愣是没能找到个好理由应对。 他想了想,一跺脚,直接走到风舒面前转身,道:我自己系的不好,请风舒帮我系上吧。 他听到背后传来风舒低低的笑声,像是被他逗乐了。 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从后方伸出,把布条摘下,然后慢慢地、仔仔细细地绑好。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依然跳得那么有力 也许是因为要重回天一牢,才那么紧张吧。 帮宁澄绑好布条以后,风舒也拿起另一段布条戴好。两人相视而笑,轻足跃起,腾空掠向天一牢。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求收藏鸭! 17、第十七章:地牢寻踪 天一牢牢门处围了一群牢役,虽然半张脸都被布条蒙住了,却也不难看出他们不安的表情。见风舒来到,几名牢役松了口气,纷纷向风舒行揖礼。 风判大人,属下照您的吩咐,让所有人离开天一牢,并掩住口鼻。牢内现在只剩下贾傅桂的尸首了。 适才较沉着的牢役向风舒汇报。他身边躺着一名双手被缚的女性,想必就是那贾夫人了。 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被施了昏睡咒的关系,贾夫人躺在润湿的草地上,一动也不动。 知道了。阿毅,你同阿晓一起随我入天一牢,其余人在此等候,务必守好贾夫人。 阿毅就是和风舒对话的那名牢役,而阿晓,则是适才较毛躁那位了。 属下遵命! 牢役们齐声回应。 风舒挥手解除了天一牢的关押咒,低声对宁澄说:走吧,记得小心些。 宁澄点点头,跟着风舒往天一牢内部走去。被点名的阿毅、阿晓也紧跟其后。 进入天一牢后,风舒掐了个荧光咒,将昏暗的地牢照得灯火通明。 灯光亮起的瞬间,照亮了牢内众人,也照亮了右边那具青白色的尸体。 虽然隔着牢门,但那尸身奇诡怪诞的模样,还是让宁澄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 那贾书生的尸体呈跪坐状,已无生机的双眼瞪得大大的,面孔狰狞,双手放在咽喉处,似乎死前经历了什么痛苦。他青筋暴起的右手臂上,还烙着一只淡紫色的骷髅头。 果真是那骷髅诡蛾! 恍惚间,宁澄看见灯光闪烁,一群荧绿色蛾子绕着贾书生的尸体翩飞,将整个牢房盈满骷髅印记。那蛾群绕了几圈后忽然暴起,直直地朝自己冲来 宁澄眨了眨眼,眼前一切如常。 不对,这里分明 风判,能不能先将灯火熄去? 风舒原来打算踏入牢内查看尸体,闻言立即停下脚步,也没询问理由,直接收回荧光咒。 灯光熄灭后,牢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些许微光透过牢门口投射下来。 黑暗中,视觉以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细细的呼吸声在牢内回响。 宁澄打了个冷战,道:可以了。 火光亮回后,风舒摘下面上布条,道:还是宁兄心细。 阿晓问:大人,可以将布条拆下来了吗? 宁澄也将布条拉下,道:可以了。这里没有骷髅诡蛾的踪迹。 风舒也点点头,道:的确如此。若骷髅诡蛾曾到访天一牢,那此处就算没有诡蛾的踪影,至少也有荧光磷粉残留。 可适才黑暗中,却不见丝毫绿光,说明此人中毒地点不在天一牢,而是在其它的什么地方。 阿晓搔了搔头,一脸茫然:什么诡蛾?什么绿光?还有,这人是中毒死的?不是被鬼杀掉的吗? 一旁的阿毅似乎听过骷髅诡蛾之说,在看了风舒一眼后,叹了口气,将阿晓拉到一旁为他讲解。 宁澄道:若贾老太之死与贾书生有关,那他抓捕骷髅诡蛾时不慎吸入毒磷粉,并在三日后的现在猝死,也是有可能的。 风舒道:不错,但事情应没那么简单。若贾书生深知骷髅诡蛾毒性,又怎么会如此疏忽,将自己毒死了呢? 二人正待思索,却听见天一牢门口传来惊叫声。须臾,一个惊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风判大人,不好啦,那贾夫人、贾夫人也 风舒眉头一蹙,道:阿毅、阿晓,你们守在这里,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话毕,他拉起宁澄往上方急掠而去。宁澄冷不丁被拉着跑,稀里糊涂地回到地面上。 一到牢门口,那群牢役就像看见救星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向二人,嘴里还嚷嚷着「大人您来了」、「大人救命」、「果真有鬼」等等,将宁澄搞得头昏眼花。 肃静! 一声高喝划破了夜空,瞬间所有人都噤声了。 风舒缓了口气,问:贾夫人怎么了? 一位牢役大爷颤颤巍巍地说:贾夫人她、她和下面那个人一样,被鬼给杀、杀死了 牢役们脸上虽写满惊恐,却也在风舒的喝令下找回一丝理智,挪步往左右站开,好让风宁二人看清贾夫人的状况。 适才贾夫人背对着他们躺在地上,当时他们也没留意,可此时一看,那贾夫人面色青白、眼睑半睁半闭,鼻下的细草纹丝不动,哪里还有活人的样子? 宁澄被搞糊涂了。 所以,究竟是贾书生,还是贾夫人要对贾老太不利? 分卷(14) 为何这三人,竟先后死于骷髅诡蛾之毒? 宁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只骷髅诡蛾。那蛾子双翅一振,腹中间的骷髅裂开了嘴,空洞的眼眶流下了血一样的艳红液体。 他盯着贾夫人额中间的骷髅印记,那印记渐渐地和骷髅诡蛾那荧绿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慢慢地、分毫不差地 宁澄心念一动,脱口道:我知道了。 四周本来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宁澄突然开口,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他看来,弄得他有些尴尬。 宁澄往风舒身边靠了靠,道:我我只是发现了诡蛾的形态之谜,贾府一案,尚未有头绪。 风舒道:无妨,宁兄想到什么,说出来便是。 看着风舒的脸,宁澄忽然感到自信了些。他道:风判,若你是画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墓地见那夜间才出现的骷髅诡蛾吗? 风舒道:自然不会。他回答完,也想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莫非 宁澄点点头,道:不错。骷髅一现,黯然销魂,那些见过骷髅诡蛾的人,几乎都丧命了。一般人听说骷髅诡蛾的厉害,自不会刻意前往坟地,是以,这骷髅诡蛾具体相貌如何,全是画师凭空臆想,加上遭毒死的人身上被作了骷髅标记,民众以讹传讹,竟生出骷髅诡蛾身上有骷髅印记一说。 之前宁澄在藏书阁内见到所有有关诡蛾的画像,除腹部有骷髅印记,其余均与一般蛾子无异,不过细节上略有分别。 那些书册反复强调的,只有诡蛾腹部有骷髅印记一事,现在想来,应是这个道理。 阿毅问:那这骷髅诡蛾仅夜里出现,难道也只是坊间传闻? 宁澄摇头道:这就不确定了。可日间人们偶尔会到万仞山峦进行殡葬或拜祭。按理说,就算诡蛾藏匿墓间,坟场四周也应掉落诡蛾亮绿色的磷粉,没道理不引人注目。 宁澄先前到万仞山一带埋葬父母和宁家仆从时,并未留意到那坟堆有何不妥,因此他敢肯定,白日,那坟场一定毫无异常。 风舒道:风某倒是有个想法。书上说骷髅诡蛾惧怕阳光,恐怕说的不是诡蛾无法于白日出现,而是和怨鬼一样,一到白日就怨力锐减,所以普遍在夜晚作怪。 他支着下颔,道:因此,那诡蛾白日并未藏匿起来,而是和普通的蛾子一般,既不闪着荧绿光芒,也没能力毒害他人。 反之,到了夜间,那些诡蛾便会产生异变,身上包覆的,也由普通磷粉变成了有毒的绿磷粉。 闻言,宁澄也想起宁陕夫妇下葬那天,被他惊起的几只淡褐色蛾子。当时他并没有细看,可如若那便是骷髅诡蛾的真面目呢? 那、那个啊。 阿晓忽然举手,见风舒望向自己,便满脸通红地问:如果白日诡蛾并未隐匿身形,那去坟墓祭拜先祖的人,身上染了磷粉,一到夜里,岂不是会吸入那些毒磷粉? 风舒道:若你白日上山祭拜先祖,归家以后会怎么做? 阿晓道:会立刻洗澡更衣啊。 宁澄恍然道:是了,民间相传坟地阴气重,去过坟地的人归家以后,都会直接沐浴更衣,免得沾染邪气。因此,即使白日里到过坟堆的人身上沾了磷粉,也全都被清理掉了。 宁澄又想起那本骷髅诡蛾毒害名册。那名册上记载的、因诡蛾死去的人大多单独遇害,就算归家后也未波及他人,想来是夜间吸入了磷粉,白日归家时觉得身上脏污,及时沐浴更衣,才没让磷粉留到夜间毒害家人。 风舒道:若要证实此事,明日前去万仞山坟场,便可一窥究竟。 如果他们猜测是对的,那只要在夜幕降临前在坟场附近抓几只蛾子,待看晚上会如何就行了。 阿晓「呼」地一声松了口气,道:嗯,不是鬼魂作祟就好,刚才可吓死大爷我了。 一旁的牢役听风宁二人对话,都似懂非懂的,也不敢询问是怎么回事。 此刻,听到阿晓那心直口快的话语,牢役们不由得被逗乐了。 虽然现场还有两具诡谲的尸体待处理,可在一众人的轻笑声中,似乎也不那么可怖了。 其实真要说的话,骷髅诡蛾乃死者怨气所化,和鬼魂作祟没什么差别 宁澄想,自己还是不要提醒他们这件事好了。 风判大人,那这贾氏夫妇,又因何而死? 阿毅头脑还算冷静,直接指出了最大的疑点。 此事还有待调查。明日我会到万仞山坟地,确认适才猜想是否正确后,再做打算。 风舒这么回答。不过,就算他们要继续查案,也不可能带上牢役们,顶多传唤些忤纪殿差役。 听了风舒的回答后,阿毅便点点头不说话了。他毕竟只是天一牢的牢役,不方便过问忤纪殿事务,适才有所一问,也只是出于好奇罢了。 听阿毅提到贾氏夫妇,宁澄忍不住又看了贾夫人的尸身一眼。 那贾书生死了还没什么,可就连支撑着贾家的贾夫人都 而且,贾氏夫妇双双遇害,那芙儿不就成了孤儿吗? 想起芙儿,宁澄的心不由得揪了下。 如今,芙儿和他一样,一夕之间失去了双亲。那破败的贾府,也没比烧成焦土的宁府好上多少。 与自己不同,芙儿那么小,还有个需要照顾的弟弟,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过活。 宁澄想,宋嫂日间会去照顾芙儿和宝贝蛋儿,那自己明日先和风舒一起调查坟场诡蛾,垂暮时分再去探望芙儿好了。 他烦恼着要如何告诉芙儿贾氏夫妇身亡的消息,不知不觉便回到了风月殿。 见宁澄心不在焉的样子,风舒想了想,道:宁兄若是担心芙儿,风舒可以将她送到蓝严堂求学,保证她衣食无忧。 宁澄摇了摇头,道:蓝严堂里都是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公子、富家子弟,芙儿在那里会受欺凌的。 风舒道:有风舒在,决计没人敢欺负她。 他说得笃定,让宁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也是,若是由风舒将芙儿送入蓝严堂,只怕那些趋炎奉势的夫子、学生们都巴不得拍芙儿的马屁,只求讨风判大人欢心,被上头提携呢。 想到这里,宁澄心中也安定了下来。他和风舒互道晚安后,便缩进自己厚厚的被褥里,睡着了。 18、第十八章:人言可畏 次日白昼,风舒点了另三名差役,带着宁澄一块前往万仞山坟场。 出发前,风舒又想劝宁澄留下,可宁澄却坚持跟上。 用宁澄昨夜的话来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 可真到了万仞山坟场,看见宁陕夫妇坟墓的轮廓,他的眼眶还是不由得湿润了起来。 父亲,母亲,你们在九泉之下,过得可好? 难过归难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的。宁澄一边听风舒说明贾家命案始末与对骷髅诡蛾的推论,一边悄悄打量起专注聆听的同僚们。 那三名差役身形高大,其中一个肤色较为黝黑、另一个脸上长了点麻子,还有一个长相普通,没有任何特点。 宁澄默默地在心里为他们取名小黑、小麻和小平,待有机会相处才问清各自姓名。 风舒发给他们一人五个锁物囊,吩咐他们在坟堆里找寻蛾子,自己则到坟场四处查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那锁物囊是一种低等的法器,能放入各种大小不一的东西,价格也挺亲民,之前月喑用来收纳烛笼的红色锦囊,便是锁物囊了。 不管多重的东西、无论是死物还是活物,一被放进锁物囊中,就变得和羽毛一样轻盈。 不过,由于是低等法器的缘故,锁物囊的缺点也很明显。 一只锁物囊只能纳入一件物品,若要放入另一样,便要将原有的东西取出来。 因此,虽然锁物囊在夙阑城内还算普及,但主要还是大户人家在使用,一般百姓有什么东西,直接揣怀中或放在包袱里就行了。 风舒离开后,宁澄和另三名差役便开始在墓堆中找寻蛾子的踪迹,一旦找到便用锁物囊装起来。 一个时辰下来,宁澄抓到的蛾子装满了五个锁物囊。他见一旁的小麻只抓了一只,便主动上前帮忙。 小麻很是感激,在客套一番后,两人开始了抓捕作业,半个时辰以后,又抓到了四只蛾子。 那些蛾子瞧起来很普通,翅膀上的磷粉都是淡褐色的,腹部上也没有骷髅印记。 虽然如此,宁澄还是记着骷髅诡蛾磷粉带毒这件事,在收好最后一只蛾子后,他连忙屏起呼吸,和小麻一起拍打衣物上沾染的磷粉。 这些磷粉混在尘土里,看上去就和粉尘没什么差别,但如果他们的推论属实,这些磷粉到了夜晚,就会闪烁着荧绿的光,成为夺命的凶器。 二人拍打好衣物以后,小黑和小平也回来了,两人都弄得灰头土脸的,但也成功抓到了十只蛾子。二十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放在一块,看上去有些壮观。 等候风舒的同时,宁澄和同僚进行了交谈,知道了他们仨的姓名。 小黑真名是墨无痕,小麻叫马文天,小平则唤作齐初平,名字中居然真的有个「平」字。 宁澄默默地记下,却又忍不住在心里继续叫他们小黑、小麻和小平。 这么看来,陌生人的姓名果然没有昵称好记,也难怪花繁一开始叫他小橙子了。 四人聊了一阵后,许是觉得和宁澄比较熟悉了,小麻在看了小黑一眼后,语带八卦开口:宁澄兄弟,你和风判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宁澄被他问得不明就里,便选了个较安全的回答:自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了。 虽然宁澄认为自己和风舒已经是朋友了,但他不会傻到四处传扬。 毕竟人心隔肚皮,在发生郁儿那件事后,宁澄对陌生人总是会先带一层防备。 尤其像小麻这种人,刚认识一会儿就能向自己探听八卦,想来也是个长舌的种子,万一宁澄如实告知,恐怕第二天「风判大人和自己的下属交朋友」这件事就传遍整个望云宫了。 有些事虽然自己觉得光明磊落,可在其他人的嘴里转一转,出来时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宁澄没忘记自己曾入过天一牢,虽然结果是无罪释放,但传扬出去恐怕不太好听。 若这件事传到居心叵测之人耳里,搞不好还会说宁澄靠裙带关系脱罪,再通过贿赂风舒入职忤纪殿。 他好不容易有了个朋友,不希望自己这点小小的幸福也被夺走。 小麻在意的却不是这点。他摆了摆手,道:宁澄兄弟,听说你现在和风判大人同居,每日都一起甜蜜地工作,之前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风判大人热烈相拥。敢问宁澄兄弟,你和风判大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种关系啊? 咳咳咳、咳! 什么叫那种关系啊? 而且什么甜蜜,什么热烈相拥哪有这回事? 宁澄毛骨悚然,第一时间想要反驳,可仔细思考小麻说的话以后,却又无法出言否定。 他和风舒确实同住在风月殿,从昨日开始一起行使忤纪殿工作,也的确曾在天一牢前拥抱可那只是个意外啊! 不对,之前乘丝帘伞时也抱过,还有在宁府残垣前不过那距离望云宫太遥远,所以小麻说的,应该是天一牢那一次? 宁澄按了按额侧,深深地体会到了谣言的可怕。 自己和风舒明明就清清白白的,只是普通的友人关系,偏生这又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所以现在要怎么解释才好啊? 见宁澄涨红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麻权当他心虚了,笑着用手臂拐了拐小黑: 看看,还是我说的对吧?之前打赌是你输了,别忘了给我半两银子。 这两人居然还打起赌来了! 宁澄不想过问赌约内容是什么。他轻咳了声,弱弱地说: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其实 小麻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挂着一副「没事,我理解」的笑容:放心吧宁澄兄弟,我们会守口如瓶,不会说出去的。 他看了看小黑和小平,挤眉弄眼地说着:是不是啊? 小黑抿了抿嘴,一脸不甘心,像是在心疼自己那半两银子。 小平似乎很清楚自家同僚有多嘴碎,满怀同情地望了宁澄一眼。 咳。 一声轻咳打断了四人的谈话。小麻脸上笑容一敛,忙收回搭在宁澄肩上的手,往一旁站去。 来人便是风舒了。他淡淡地瞥了小麻一眼,然后开口:我已查探过坟场四周,并无任何异象。今日先到这里,待夜间再看蛾子有无变化。 他一挥手,将那二十只锁物囊收入袖中。 哦?所以今日提早下衙吗? 宁澄本来想说要等黄昏才能去见芙儿,可听风舒的意思,是让他们就地解散,那他就不需要等那么久了。 为谨慎起见,还请各位用扫尘术洁净身体、衣物,再返回宫中洗沐。 众人依言照做。 风舒勾了勾手,示意宁澄靠近自己,然后凑在对方耳边说道:宁兄,待会儿一起到暖泉沐浴如何? 自那天和风舒在暖泉洗浴后,宁澄总找着借口到差役所的洗澡间沐浴。此刻听风舒带着笑意提出的邀约,他不由得面上一红 风判大人,你知道宫中把我们传成什么样了吗? 宁澄努力地把脑中「风判大人和下属一起洗澡」、「那名下属居然能用文判大人专属的暖泉」、「他俩果然有一腿」等等语句划掉。 开玩笑,这种流言要是传出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宁澄干笑着摇头,道:风舒还是自己洗浴吧。我待会儿有事,想尽快洗完澡,就不去暖泉了。 风舒道:宁兄是想去找芙儿吗?风舒也可以一块去的。 宁澄道:确实如此,不过 他脑袋里响起小麻说的「每日都一起甜蜜地工作」,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听说近日城中冒出不少窃案,风舒不是答应了下午要去失窃的店门看看? 实际和风舒一起工作后,宁澄才知道他之前说的「不忙」都是假话。 身为忤纪殿掌讯,风舒要履行的可不只是节令日审讯而已,许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在真相未明之前,可是需要好好进行探查的。 分卷(15) 风舒道:那是下午的行程。此时不过巳时三刻,就算赶回宫中沐浴、用膳,也不耗多长时间,不会耽误公务。 宁澄: 我知道啊!可是我就是不想和你一起去 宁澄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我、我其实想先去逛逛街,给芙儿买些东西,晚点再送去贾府。 风舒笑了笑,道:没事,我陪你。 宁澄被那澄澈的笑容打败了。 风舒真心待他,而自己却顾着担心被人误解,将风舒推远 算了,旁人心思龌龊,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见宁澄不再反驳,风舒便让大家返回望云宫。和来时路一样,他们先是经过一片荒草地,再绕过几条小径后,方才回到城镇。 一入望云宫,小黑、小麻和小平便和两人道别,往差役的居所走去。宁澄则跟在风舒后头,慢步走回风月殿。 由于有风舒带路的关系,宁澄走回风月殿的路上,并不需要专心认路,这也让他有了思考的余裕。 刚才一时心软答应和风舒一起行动,可是这样下去,果然不太好吧? 万一望云宫流言四起,不仅会败坏宁澄的名声,还会连累风舒被拖下水。 到了那时,宁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厚着脸皮在望云宫待下去。 宁澄心中烦闷,脚下越走越快,猛地手臂被人一拉,他重心不稳,直接往后倒去。 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耳边传来风舒低低的笑:宁兄,想什么呢? 同样的话语让宁澄想起暖泉里,风舒抓着自己那一幕。他脸上微红,连忙站直了身,道:没什么。 风舒道:宁兄怕是有心事吧?连走过风月殿都不知道。 宁澄一怔,往后方看去,果然看见风月殿那缥色的轮廓。他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我只是在想等等可以买些什么给芙儿。 风舒笑道:宁兄不必烦恼,待会儿上街,看见什么需要的,买回来就是了,全都记在风舒账上。 宁澄才刚入职,还没收到俸禄,自然也没钱买东西。他要面子,之前买东西都用「借」的名义和风舒要钱,好在他在望云宫内不愁吃穿,也没欠下太多债额。 此刻,风舒主动要买单,宁澄虽想拒绝,可自己口袋空空,总不能卖身还钱吧? 于是,宁澄只能干巴巴地说:那就多谢风舒了。这笔账先记着,来日收到俸禄之时,我再还给你。 风舒道:我也想为芙儿做点事,买点东西不算什么。将来她若真入了蓝严堂,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难不成宁兄也要帮她还吗? 这个嘛 宁澄愣了下。 虽然宁澄觉得芙儿可怜,可毕竟非亲非故的,他若是要帮芙儿到底,就只能欠风舒一大笔债务。以差役每月的那点俸禄来看,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吧。 这次算在我的账上,之后的才由风舒支付吧。 宁澄想了想,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见他坚持,风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牵起宁澄的手,径直往风月殿走去。 19、第十九章:出街啦! 二人折返风月殿,备好换洗衣物后,便分头洗澡去了。拾掇的过程中,宁澄努力不去看风舒的脸色,免得自己一时心软,被拐到暖泉沐浴。 待他从洗澡间返回风月殿时,风舒已经洗好了,正在搓揉着头发。 由于刚洗完澡的关系,风舒的眉间染上了一层水气,眼眸也有些湿润。 一颗颗珠玉般的水滴从他的发丝滴落,从颧骨滑落到脖颈,然后往下,没入洁白的亵衣中。 虽只穿着简单的内搭,可风舒领口收得很高,非但不显诱惑,反而有种禁欲的感觉。 这样的风舒,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见宁澄进来,风舒朝他笑了笑。他容色极美,一笑之下更显清新俊逸。 宁澄虽和风舒同住许久,却也忍不住暗暗赞叹:好一个翩翩公子! 相较之下,宁澄有点自惭形秽了。他从前常听人夸自己好看,可和风舒一比,却是有些黯然失色了。 风舒笑笑,开口:宁兄洗好了? 宁澄点了点头。 和风舒不一样,宁澄为图方便,每次洗完澡后便直接施术弄干头发,然后穿戴整齐。 由于已经不是上衙时间,他换穿了件松花色的常服,看上去很是清爽。 风舒飘然站起,法术一施,发上的水气瞬间蒸腾消失。他挽好发髻,披上外袍,对宁澄一笑:走吧,先去用膳。 由于宁澄之前表示自己赶时间的缘故,二人匆匆吃完午饭,便出了望云宫,来到大街上。 那些摊贩、店家见风判大人亲自来采买,吆喝声愣是比平时添了几分热情: 糖葫芦!甜滋滋的糖葫芦!大夏天的,来一串冰凉爽口的糖葫芦吧! 包子!刚出炉的包子哎! 卖衣服!各种款式的新衣服! 一旁有人笑骂:孙大娘,你这衣服是麻布制的,一般人穿穿也就罢了,还想着卖给风判大人啊? 那卖衣服的妇女「啐」了一声,道:大家都扯着嗓子喊,我喊喊不行吗? 那些人还想还口,却见风舒缓缓向这边走来,在孙大娘面前停下,水色的薄唇轻启: 大娘,您这儿有没有小姑娘的衣裳?约七岁左右的,给我来几件。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就连原来吆喝着的小贩也忘了叫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风舒。 孙大娘也吓到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忙道:有、有的,小女子这就给公子找找。她慌乱之下,连称呼都乱套了,引来群众一片讪笑。 风舒却也不恼,只是温声道:不急,您慢些找,尽量找用料细滑些的。 孙大娘连声应允,在身旁的大竹筐里挑了好一会儿,才唯唯诺诺地将几件亚麻裙子放在摊上。这是我这儿最好的衣服了,再好就没有了。 风舒摸了摸,觉得还不错,便扭头问宁澄:宁兄,你觉得如何? 适才群众望向风舒时,宁澄感觉有些不自在,便悄悄站离风舒远一点。 此刻,风舒的这句问话,愣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宁澄身上。 宁澄: 不风判大人您决定就好,为什么要迫害我啊! 宁澄心中流泪,脸上却硬挤出微笑:不错,买下吧。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向风舒扫去。风舒灿烂一笑,道:大娘,这些我都要了,请包起来罢。 风舒这一笑,纵然孙大娘已徐娘半老,脸却也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她笨手笨脚地将那几件衣服包好,然后颤抖着嗓子说:一、一件五十文钱,共三件,给大人打个折,收一百文钱就够了。 一旁的大爷嚷嚷:喂,我那天可不是这样算的啊! 孙大娘涨红了脸:你和风判大人能一样吗!有本事,你也去当文判啊! 她骂完,却又突然发现自己失礼,有些畏惧地缩了缩头,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看风舒的脸色。 风舒道:我看这衣服做工精细,想来裁制不易。这钱大娘拿着,收好了。 他从袖里掏出个锁物囊,取出两百文铜钱,轻轻放到摊板上。 孙大娘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忙将那串钱揣进怀里,乐呵呵地道:多、多谢风判大人,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我这里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服,男人、女人、小孩的都有。 风舒微笑摇头,将包好的衣服拿起:没有了,多谢大娘。 四周突然又热闹起来,各个街贩喊声一个比一个响亮,眼巴巴地盼着自己能像孙大娘一样幸运。 那些来买东西的民众则开始窃窃私语,大致是在议论为何清雅的风判,会突然带着一位男子来买小女孩的衣物。 一时间,叫喊声此起彼伏,整条街更是被堵得水泄不通。 见状,风舒转身执起宁澄的手,无视所有人惊呆的脸,道:人多,当心走散。 宁澄忽然又成了众人目光聚焦的对象。他低垂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脸上晕起两抹绯红。 风舒带他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摊子,进了一间又一间的店门,手中的布包也越来越多。 中途,宁澄心不在焉地应了风舒几句,也帮忙提了几个小包袱。 我错了。和花判出门,至少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他身上,可和风舒出街,焦点为啥在我俩身上啊! 他感觉着众人的目光从风舒移到自己,再从自己移到风舒,周而复始、不断循环。 宁兄,这糍粑看起来不错,我们多买几个带回风月殿,好吗? 风舒温柔的嗓音响起,听在宁澄耳中,却像是魔音穿耳一般。 怎样都好啦!别再叫我了,我心好累。 宁澄胡乱点了点头,欲哭无泪。 这下,流言应该不止传遍望云宫,而是直接传遍整个夙阑城了。 由于需要躲避人群的关系,两人买好东西以后,已经是申时了。 风舒施法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传送回风月殿,然后问宁澄: 接下来要执行探查,宁兄还要跟来吗? 其实,说要买东西的是宁澄,可刚才几乎都是风舒在和街贩、店老板打交道。 宁澄脸皮薄,虽不想继续被人注视的感觉,却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甩头走人。他嗫嚅了半天,道:我还是跟着你吧。 风舒闻言,轻轻地笑了,一双眼里写满了温柔:那么,首先要去的是织女屋,在距离这里的三条街外。宁兄走累了吗?要不要乘丝帘伞过去? 不!现在已经很惹人注目了,我就算腿再酸,也不想那么招摇过市啊! 宁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努力展示自己不想乘丝帘伞的决心。 见宁澄拒绝,风舒倒也不以为意。他很自然地拉过宁澄的手,往织女屋走去。 那织女屋是夙阑城最大的一个布庄,里头摆满云锦、花罗、雪缎、素纱,绛绡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除了贩卖布匹以外,织女屋也接裁衣的活儿,主要对象是那些阔太太。 织女屋今日守店的,是个身形修长、风姿绰约的女子,见风舒、宁澄到来,便客客气气地将两人请到二楼。 他俩刚坐下不久,一位鹤发鸡皮的老丈便急匆匆地从三楼跑下来,朝着风舒一揖,道:风判大人来到,秦某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风舒笑笑,道:无妨,秦老板且先坐好,喘口气再说话。 那老丈便是织女屋老板秦鹤了。他捋了捋颤抖着的胡须,慢慢地坐了下来。 适才那女子指挥伙计把店门关上以后,为三人端上一壶明前龙井,再到秦鹤后方站好。 秦鹤喝了口茶,又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风判大人,织女屋本是个小布庄,能发展成如今规模宏大的店面,全靠我父亲汲汲营营,在夙阑建立各路人脉。 我父亲虽故去多年,可无论是名门世家还是普通百姓,织女屋都一视同仁,热情接待。而对于同行来说,织女屋也尽量与他们有生意上的来往,拒不实施垄断。 他叹了一口气,道:因此,当织女屋初次发生窃案时,秦某并不以为意,只当有人为钱所困,买不起高级布料,便由他去了。 可后来窃案不断发生,且被盗取的都是较名贵的料子,因此秦某不得不怀疑,有人在针对织女屋,或者说,针对秦某。 风舒道:秦老板可曾记下何月何日,被偷盗了哪些料子?料子被盗时,又是谁负责驻守店门? 秦鹤招招手,身后的女子便低头上前,将一个经折装本递到他手里。 这是本店失窃总记录,由小女负责统整。 秦鹤将那经折装面摊开,嘴角往后努了努,道:忘了介绍,这是秦某独女秦菱,自她母亲去世后,便帮着我打理店面,至今已有五年了。 秦菱微微欠身,朝风舒行了个礼。 秦鹤又道:自织女屋第三次被爆窃后,秦某便和小女轮流监督,可却没注意到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只在歇业后清点货品,才发现又少了些布料丝线。 几番下来,织女屋账本上开始出现赤字,虽不至于被亏蚀至倒闭的地步,可这布庄是我父亲毕生的心血,不能毁在秦某手里啊。 说到最后,他语气都开始颤抖起来。一旁的秦菱也神色哀戚,抬袖掩面。 宁澄看了看那纸折装上的记录,只见被偷的布匹都是蜀锦、浮光锦、花素绫等较名贵的布料,而失窃的丝线也都是些蚕丝、金线,看来那窃贼对裁衣用料的价格有一定了解。 风舒道:这些失窃的料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秦鹤茫然地摇了摇头,而秦菱则张口欲言,却又在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后,低垂下头。 宁澄道:秦姑娘,对于这批失窃的料子,你有什么想法? 秦鹤瞟了秦菱一眼,道:不过是些姑娘家的胡话,大人就不必在意了。 秦菱眼睑低垂,神情有些委屈。 风舒轻抿了口茶,道:秦姑娘有何推论,不妨说来听听。 见风舒开口,秦鹤也不好说些什么,便清了清嗓子,示意秦菱说话。 秦菱又行了个万福,道:以民女拙见,这些料子,像是用来缝制嫁衣用的。 风舒还未搭话,秦鹤便「哼」了声,道:姑娘出嫁,必定身着红绢喜服、顶盖红绸布、脚踏红罗鞋,哪用得着这些名贵锦缎啊?你不好好绣自己的嫁衣,才会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秦菱被自己父亲一说,又低头不吭声了。 宁澄看了看那单子,心念一动,道:秦姑娘,你说这些料子适合缝制嫁衣,是因为失窃的布匹,全是大红色的吗? 秦菱迟疑了片刻,微微点头。这些料子的确都是正红色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白色边角料也丢失了,那原来是我准备绣手绢用的。 分卷(16) 手绢 宁澄心领神会。 那白手绢为女子出嫁必备嫁妆之一,主要用来验证新娘子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正红色料子与小块的白色布料一齐失窃,也难怪秦菱会作此联想。 秦菱又嗫嚅了会,道:除了织女屋,容家的珠宝铺也丢失了一顶凤冠、三只步摇、一双耳坠、还有几串珠玉。我与桑容家公子素来要好,是以听说了这些事。 秦鹤气恼,道:你怎么还与那姓容的小子有来往? 秦菱往后缩了缩,不敢答腔。 宁澄见状,连忙打圆场:秦姑娘心思机敏,所举推论颇有道理,不愧是织女屋未来当家的。 秦鹤赔笑道:哪里哪里,我若有个儿子,这织女屋哪还轮得到她来承袭。 他转头对秦菱道:别成天惦念着那容公子,爹早就替你向王家公子提亲了,将来他入赘进来,才能保秦家后继有人啊。 秦菱不答话,眼睛却有些红了。 风舒咳了声,道:那容家失窃案,忤纪殿也有记载。既如此,风某先将这失窃记录誊写一本,之后搜查有进展,再知会织女屋。 秦鹤道:秦某将全力支持风判大人,直到此案告破。 三人又客套了一会儿,风舒才端着以法术誊录下来的纸折装本,和宁澄一起离开织女屋。 20、第二十章:诡蛾陨魂 离开织女屋后,已经是酉时了。由于风舒还要去容家珠宝铺查探,宁澄便顺理成章地和风舒告别,然后回风月殿收拾下午买的东西,再从中拣选些送给芙儿。 不得不说,风舒果真非常细心,不仅为芙儿和宝贝蛋儿准备了衣物粮食,还买了烛火、被褥、蒲扇等日常需要的物品。 宁澄甚至还在一个小包里找到几个木质玩具,其中有个小风车制作精巧,被风一吹,还会咿咿呀呀地转动。 宁澄将那些物件按类别放好,再收进一个大袋子里。 这些东西加一加,重量还是很可观的。宁澄一面暗自庆幸,一面掏出分别前风舒给自己的锁物囊,将袋子塞了进去。 做好这些以后,宁澄便独自前往贾府了。没有了风舒的陪伴,四周民众自然不会对宁澄投予关注,这让他有种释然的感觉。 啊,总算自由了。黄昏的天空可真美啊。 宁澄边走边欣赏天边的红霞,很快就走到了贾府门前。他刚要敲门,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大哥哥,你来啦? 芙儿从东侧的墙边探出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看见芙儿,宁澄不禁露出微笑,道:芙儿乖,大哥哥来给你送东西了。 他从锁物囊中拿出那个大袋子,再从里面掏出一块芝麻烧饼,在芙儿面前晃了晃: 喏,有香喷喷的饼子,芙儿想不想吃啊? 芙儿兴奋跳了几下,伸手抓过烧饼,道:大哥哥你好厉害,能够变出饼子来!要是芙儿和大哥哥一样厉害就好了,这样就天天都有饼子吃了! 宁澄愣了下,有些疼惜地摸了摸芙儿的头:我这可不是变出来的。芙儿想学也可以,以后大哥哥带你去学堂上课,夫子们会教芙儿好多厉害的法术。 芙儿咬着烧饼,道:大哥哥要进来吗?弟弟已经睡着了,芙儿好无聊,你来陪芙儿玩嘛。 宁澄点了点头,那小灵精便直接啃着烧饼,窜到东墙后边去了。 不一会儿,贾府的门便在宁澄眼前打开。他扛起袋子,往贾府大堂走去。 宁澄将袋子放下后,便一一掏出里头的物件,向芙儿说明用途。 这是蚊香,你拿这方形的折子一吹对,就是这样,然后放到尖尖的这端点着,这样晚上就不会有蚊子吵芙儿睡觉了。 真好玩!那这些长长的、白白的东西呢? 这些啊,叫蜡烛,一样用折子点燃,放在房里,就不怕晚上黑黑的了。芙儿点火时千万小心,不要烧到自己哦。 可是,晚上不会黑黑的啊。芙儿的房间晚上可亮了,不需要用到这些辣猪。 听芙儿口齿不清地喊着「辣猪辣猪」,宁澄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是辣猪,是蜡、烛。芙儿房里没有油灯,也没有蜡烛,怎么可能是亮的呢? 之前宁澄搜查贾府时,曾查探过芙儿的房间。那里和蓝严堂精舍一样,并没有任何能点火的装置,而芙儿年纪尚小,自不可能无师自通,学会荧光咒的。 芙儿把玩着手上的蜡烛,道:以前真的很暗,可是现在不暗了,而且还很亮很亮哦。 宁澄伸手刮了刮芙儿的鼻尖,道:芙儿啊,晚上怎么可能是亮的呢?好孩子可不许撒谎哦。 闻言,芙儿眨巴着眼睛,露出了顽皮的笑容:大哥哥,想不想知道芙儿有没有撒谎? 宁澄点了点头。 芙儿开心地拉起宁澄的手,道:那大哥哥随芙儿来,芙儿带大哥哥去个好玩的地方。 宁澄看了看橘色的天空,心道夜晚就快降临,芙儿没有宵禁通行令,万一被烛笼抓到就麻烦了。 于是,他蹲下身子,半哄半骗地说:芙儿乖,已经要晚上了,现在出门的话会被怨鬼吃掉的哦。 他伸出双手,张大嘴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想借此吓吓芙儿,让她打消外出的念头。 岂料,芙儿见他那副扮相,居然没有害怕,反而伸出手戳了戳宁澄的额头,然后「噗」的一声笑出来。 大哥哥你好逗,芙儿最近晚上都溜出去玩,也没见到什么怨鬼啊。她边笑边模仿宁澄的动作,把宁澄给弄了个大红脸。 不、不要笑了啦,大不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宁澄毕竟脸皮薄,想说距离宵禁令还有半个时辰,去看看也好。毕竟他也很好奇,芙儿口中「好玩的地方」在哪里。 见他答允,芙儿又开心地转了个圈,裙摆随风飘动,瞧着像个小精灵一样。她牵起宁澄的手,道:那大哥哥,我们走吧。 宁澄应了声,就这样被芙儿拉着走出贾府。 一路上,芙儿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儿:耳声眼色总非真,物我同为一窖尘。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稚嫩的童音清脆悦耳,带着宁澄绕过数条阡陌幽径。 宁澄问:这歌好听,是谁教你的? 芙儿笑道:没人教我,这是我娘哄我睡觉时唱的,听着听着,就学会了。 她看着宁澄,眼里映着天边的红霞:后来我娘忙起来,就没再给我唱歌了。现在芙儿都唱给弟弟听,弟弟睡了,就唱给自己听。 宁澄心中一酸,轻轻伸手摸了摸芙儿的头,道:芙儿真懂事。 芙儿笑了笑,道:宋嫂也这么说,说芙儿比爹爹懂事。 这话,说得倒没错。 宁澄不愿在芙儿面前说他父亲的坏话,加上贾书生已逝,死者为大,还是莫论是非的好。 于是,他将话题扯到饼子上,又和芙儿吱吱喳喳地聊了半天。 一段话下来,二人已经离开城镇,走在了荒草地上。那片荒凉的土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远处隐约有个小木屋,轻风吹过,带起一片片草浪。 这不是白天走的那条路吗? 宁澄记得自己和风舒前往万仞山峦时,也经过了一片荒草地,只是这里和白日那块相比,少了点荒芜苍凉,多了点阴森恐怖。 天暗得很快,最后一抹晚霞消失的时候,宁澄的心里浮现出一股浓浓的不安感。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攥紧芙儿的手:芙儿,要不我们回去吧? 与逐渐暗沉的夜色相对的,是越来越强的风。那风呜呜呼呼地吹着,带起枯黄的茅草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芙儿矮小的身影没在草堆中,脸上神情晦暗不明。她放开宁澄的手,道:大哥哥,你害怕了? 宁澄咽了咽唾沫,道:没有。 他刚伸手掐了个荧光咒,便听见芙儿说:大哥哥,你不要点灯啊。点灯的话,它们就不会出来了。 宁澄握着荧光的手一抖:它们? 芙儿忽然抬手,葱葱的指尖抓向宁澄。宁澄吓了一跳,手中的荧光蓦地熄灭。 芙儿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道:当然是怨鬼啦。大哥哥嘴上说不怕,其实心里是害怕的。 她收回手,道:大哥哥别怕,这里没有怨鬼,只有芙儿的宝贝。 宁澄看着芙儿的笑脸,心道自己怎么可以比一个小姑娘还要胆小。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慌,硬着头皮说:谁、谁害怕啦?你要去哪儿,就快点走吧。 他一向畏惧黑暗,此刻支持着他前行的,只剩下勉强挤出来的一丝勇气了。 由于怕被芙儿嘲笑,他没再点亮荧光咒,只是僵直着身子被芙儿拉着走。 仿佛过了好几载,芙儿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到了!大哥哥,欢迎来到芙儿的秘密基地。 宁澄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墓堆。 芙儿带他来的,居然是白日才去过的万仞山坟场。 宁澄呆站在那里,脑中一片混乱。 他看着芙儿欢笑着跃进墓碑间,惊起一片荧绿色的飞蛾 芙儿,小心! 宁澄下意识地施展结界术,想罩住芙儿,可芙儿跑得太快,咒术被打偏了。 眼见几只诡蛾向自己飞来,宁澄连忙屏起呼吸,对自己施了个结界术,然后大喊: 芙儿! 他看见芙儿睁着大大的眼,脸上写满不解:大哥哥,别喊这么大声,把小蝴蝶吓跑就不好了。 她四周飘荡了几只蛾子,个个都闪着邪恶的绿光,有几只还停在了她的身上。 那不是蝴蝶,它们是 宁澄急得直跺脚,可他被自己的结界术困住,没办法随意移动。 他又尝试了施了几次结界术,无奈芙儿走得太远,咒术撑到半路就粉碎了。 随着越来越深的夜,万仞山坟场也慢慢地显露出真实的面貌。那一块块的墓堆就像安了巨型灯笼一样,散着幽幽荧光。 整座坟地,竟都布满了骷髅诡蛾的毒磷粉。 宁澄几乎想直接破开结界术向芙儿奔去,可那么做,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那些毒磷粉之下。 他眼睁睁地望着越来越多的绿蛾向芙儿飞去,磷粉撒在她的发上、衣服上,可她却不为所动,只是欢笑着起舞,嘴里还唱着适才那首歌: 耳声眼色总非真,物我同为一窖尘。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芙儿笑着、跳着,朝宁澄伸出手:大哥哥,你快来啊,这些蝴蝶可好玩了,会掉好多发光的粉,带回家就不怕黑啦。 宁澄抬起的手顿住了,脑海中有什么呼之欲出 见宁澄不答,芙儿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朝宁澄走去。 她眼里映着亮绿色的光,沾染磷粉的裙摆在夜风中飞舞,看上去妖异而唯美。 宁澄瞳仁猛地缩小。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结界术的屏障上。 脑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伴随着带回音的话语声。 他看见芙儿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发出稚嫩的话语:芙儿最近晚上都溜出去玩,也没见到什么怨鬼啊。 可是,晚上不会黑黑的啊。芙儿的房间晚上可亮了。 以前真的很暗,可是现在不暗了,而且还很亮很亮哦。 芙儿的房间之所以会发亮,是因为那里,沾满了芙儿身上带回的剧毒磷粉。 她最近夜晚离家,而贾府的大人们病的病、忙的忙,还有个不理事的,根本不会发现芙儿不在房里。 他看见自己在藏书阁,按着发酸的脖子,将书册放下:这些死者年龄介于十六岁到八十岁不等,除了皆为男性以外,都没什么共同点。 不对,重点不在性别,而是在于死者的年龄界限。家里的大人都死了,唯有两个小孩幸免,而宋嫂只在白日前往贾府,劳作归家后也会褪下被汗水濡湿的衣物,因此幸运地逃过一劫。 他看见芙儿在贾府门前掰着指头,一脸天真地说:爷爷去了天上做神仙,奶奶不久前也跟着去了。宋嫂说,爹爹和娘亲被官家的人带走,一个月后再不回来,就也去做神仙了 一般人去过坟场,都会自觉地洁净身体,除非「他」是对死亡缺乏认知的孩童。 纵然贾老太发现夜晚房内异象,却也因中风瘫痪,无法告知他人了。 眼前的俏丽身影朝自己越走越近,那稚气的脸孔上透着烂漫无邪,瞧上去即可爱又纯真。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娃娃,无意中害死了自己的奶奶、爹爹,还有挚爱的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耳声眼色总非真,物我同为一窖尘。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这里引用了释文珦(南宋)的作品《嘲蝶》(叩谢释巨巨) 21、第二十一章:绾衣少年 宁澄心神激荡之下,忘了继续往结界输入法力。那透明的壁障闪烁了下,眼看就要崩裂 撑好结界,待在里面别出来。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上空响起。宁澄反射性地抬头,看向上方。 在他前方不远处,一道身影翩然而落,手中持着的银伞亮出金色的屏障,银蓝色的衣袂随风飘舞。 风舒撑着丝帘伞飘然降落。他看了看坟场情况,眉头一蹙,手中一旋,撑起丝帘伞往芙儿处跃去。 那些翩飞着的诡蛾一碰到丝帘伞罩下的金光,便发出刺耳的尖啸声,然后化为齑粉。 一时间,那仿佛人被开水烫过的惨叫声此起彼落,震得宁澄双耳生疼。 芙儿见风舒向自己飞来,刚惊叹地喊了句「神仙哥哥」,就被风舒一把抱在怀里,往坟场外飞驰而去。她身上沾染的磷粉被金光一照,直接蒸腾消失。 飞回宁澄身前后,风舒迅速将芙儿放下。 芙儿瞄了风舒一眼,伸手想拉宁澄,却被风舒揪住了肩膀。 分卷(17) 别动。 一直到这时,宁澄才看清风舒的表情。那平日温和的脸上毫无笑容,注视着芙儿的双眼,像湖水一样沉静无波。 那样子,分明是将芙儿看作犯人了。 宁澄被风舒的表情吓着了,脱口喊道:芙儿,快跑! 刚喊完,宁澄就脸色难看起来。 先别说他如今是名差役,就算是一个普通平民,当着忤纪殿掌讯的面,意图唆使犯人脱逃,也是不可为的。 纵然风舒待他如兄弟,可宁澄现在做出的行为形同背叛,也不知风舒心里会怎么想? 芙儿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是睁着懵懂的眼睛,在两人之间瞅来瞅去。 风舒看向宁澄,眼底闪着复杂的光。 宁澄被他看得不自在,只能讪讪地低下头,骚了骚自己的脸颊。他仿佛听见风舒叹了口气,像是对他充满了失望: 很晚了,你先回风月殿吧。 宁澄不敢看风舒的脸,只能呐呐地问:那芙儿 风舒会处理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宁澄的错觉,风舒的语气有些不善。 果然生气了吗? 宁澄心中不安,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先向风舒道歉。 然而,他抬起头的同时,风舒便自他身旁踏过。宁澄一愣,伸手想抓住风舒,却只碰到结界屏障。 风舒与他擦肩而过后,便直接走远了。宁澄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荧绿色的坟场,心中没来由地有些抽痛。 他撤去了结界术,然后在结界轰然碎裂的同时,颓然跪下。 我刚才,是在做什么? 明知芙儿就是贾家命案的凶手,却因为她年纪小,就打算放过她? 神仙哥哥 宁澄眼前忽然闪过一帧画面,一个瘦小的孩子跪在满是血迹的地上,睁着漆黑的眼看着自己。 嗯? 宁澄刚想细看,那画面就消失了。他仔细地回想,记忆里却没任何与那孩子有关的印象。 看来我是真累了啊。 宁澄抹了抹脸,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让宁澄感觉清醒的同时,心里也好受些了。 风舒应是带芙儿回天一牢了。与其在这里自我谴责,不如先跟去看看。 风舒毕竟较为仁善,芙儿这种状况,应该不至于被判过重吧? 做好决定之后,宁澄便念诀施术,往望云宫飞跃而去。 宁澄到天一牢时,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在走向牢门前,他就已经观望了一阵,却只看见几名守牢的牢役,并未发现风舒的踪迹。 幸运的是,那几名牢役中有个熟面孔,而且是较好糊弄的那位: 阿晓,值班辛苦了啊! 阿晓原来有些昏昏欲睡,闻言直接跳起,持枪指向左右:谁?谁在叫我? 宁澄笑嘻嘻地走近,将阿晓手中的枪头推远:是我。我们昨天才见过面,这么快就忘了? 阿晓揉了揉眼,仔细地看了看宁澄的脸,然后「哦」的一声,把长杆枪收回。原来是是宁公子啊。 他并不知道宁澄的姓名,只听过风舒称呼眼前的人「宁兄」,也见过宁澄大晚上待在风月殿的样子,想来尊称一声公子准没错。 一旁的牢役们本来也有些警惕,见宁澄是阿晓的熟人,便也没多作询问,只是依旧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宁澄笑了笑,道:我只是名普通差役,叫我阿宁就好了。 阿晓道:阿宁好。深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他压低了嗓门,道:是不是风判大人有事要属下帮忙啊? 宁澄本想问他风舒是不是在天一牢里,可听阿晓这么说,似乎风舒根本没来过天一牢。 宁澄看了看身边的牢役们,又朝阿晓走近了一步,在他耳边说:风判大人确实有事,他让我问问,这牢里现在关了什么人? 他这么问,是为了在不引起阿晓怀疑下,确认芙儿有没有被关进地牢。 阿晓摇了摇头,小声道:这牢里谁也没有,我才忍不住打了个瞌睡。阿宁你行行好,千万别告诉风判大人啊。 宁澄退后一步,笑着拍了拍阿晓的肩,道:没事就好,那阿宁就先告辞了。 欸?可是 阿晓被他弄得有些糊涂,刚想继续追问,可宁澄却朝他一抱拳,然后转身离开了。 离开天一牢后,宁澄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风舒没将芙儿带到天一牢,那会带去哪里? 忤纪殿?风月殿?还是去花雪殿找雪判大人,商议如何裁决? 宁澄先后去了忤纪殿和风月殿,可此刻已是子时,忤纪殿殿门紧闭,风月殿又空无一人。 难不成真去了花雪殿? 宁澄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深夜造访花雪殿。 虽然花繁应该不会跟他计较,可是雪华就不一定了,搞不好趁机赐宁澄个「深夜乱闯宫闱」的罪名,将他逐出望云宫。 宁澄在风月殿内踱了片刻,还是决定等风舒回来再做打算。 他在厅堂等了几个时辰,期间忍不住困意打了几回盹,一直到晨曦渐露时,才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一路睡到了中午才惊醒,匆匆跳下床换好衣物,再跑到忤纪殿报道。 待宁澄气喘吁吁地赶到忤纪殿,却从殿前差役那儿听说了「风判告假、让差役们跟着休息」这件事。 也不知什么事那么重要,我在这工作有三年了,从来没见风判大人告过假啊。不过今天轮到我顾殿,也没假可休就是了。 那名差役有些感慨地说着。 还有兄弟,你是新人吧?在忤纪殿工作,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风判大人虽然和善,却也见不得人偷奸耍滑,迟到这种事,还是别干第二次了。 大概是看宁澄脸生,那名差役好心地提醒了他两句。宁澄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向差役道谢后,便再次返回风月殿。 适才宁澄走得急,和往常一样自床榻醒转,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此刻想来,今早他分明是在左右殿之间的厅堂睡去,之所以会移动到床上,应是风舒将他搬过去的,只是自己睡得熟,没有发现罢了。 他疾步走回风月殿,一眼就看见厅堂的桌上放了个食盒,食盒下方还露出了白色的边角。 宁澄上前将食盒下的纸条抽出、展开,果真看见熟悉的字体: 芙儿没事,别担心。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看完纸条上的字,宁澄心中悬着的大石才缓缓落地。 虽然宁澄的确担心芙儿,可他之所以松了口气,不是因为知道芙儿很安全,而是因为他从字条上的字句中,看出风舒对他的关怀。 宁澄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害怕风舒生自己的气、对自己失望。 虽然他昨天做了那种事,可风舒依然很关心自己,不但将他抱回床榻,还为他准备了餐点。 宁澄深吸了口气,将食盒的盖子打开。那里头摆了几道小菜,还有一副碗筷,看来风舒不打算陪他用膳了。 由于风舒不吃的关系,那些菜只备了一人份,而且全都是辣菜。 宁澄默默地将盘子端到桌上,然后夹了一块辣椒炒肉放进嘴里。 那肉煮得很入味,辣度也刚好,可吃进嘴里,却像是嚼着白面一般。 这一个多月下来,宁澄每日都和风舒一起吃饭,现在变成自己一个人,居然有些不习惯。 宁澄又扒了两口饭,却还是没什么食欲。他将那些小菜放回食盒里,然后对着殿外的风景发呆。 风舒要做些什么,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总不可能是想要徇私,将芙儿放走吧? 宁澄甩甩头,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芙儿可是间接导致三人死亡的凶手,风舒身为忤纪殿掌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宁澄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只是不断胡思乱想后,便勉强打起精神,走出风月殿。 自己一个人待着只会钻牛角尖,不如找个人聊聊。 宁澄是这样想的,可走到下一个岔路口前,他又顿住了。 整个望云宫,他熟悉的人除了风舒,便只有花繁了,而此刻还是白日,花繁想必在城内溜达,一时半会还不会回宫。 要找之前碰过的同僚嘛,又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到天一牢骚扰值班的牢役,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思来想去,宁澄不由得感到丧气。他闷闷地蹲下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 没办法,自己做人失败,连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没有 你在干什么。 倏地,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 宁澄猛然站起,往四周环望,却没发现半个人影。他小心地往后退去,想要将后背抵住墙面,可肩头却忽然一沉,后方传来低低的人声: 我在这里。 哇! 宁澄吓得叫了一声,往左边跳开。 适才他身后的位置站了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悬空的手。 宁澄小心地打量了下那人,见他似乎并无恶意,便问道:阁下是? 那人是个短发少年,身穿一套绾色劲装,右边脸颊披散着刘海。 宁澄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面熟,可具体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听见宁澄的问话,少年的表情变得有些无语。他默默地伸手,从怀里掏出枚飞刀,在宁澄眼前一晃。 啊!你是那天的 看见那枚闪着绿光的飞刀,宁澄猛地想起之前自己迷路时,一言不合就把飞刀、锁链往他身上招呼的绾衣少年。 当时,那少年似乎有话对他说,可后来风舒赶到,少年便离开了。 由于只有一面之缘,宁澄并未将他放在心上,直到今日遇见,才想起有这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其实大家都不记得(欸) 22、第二十二章:心口不一 宁澄手心冒了点冷汗,表面上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找宁某,有什么事吗? 那少年道:轶命。 嗄? 那少年用手指了指自己,道:我,叫轶命。 轶命大人,请问小的能帮您什么忙呢? 宁澄现在的身份是忤纪殿差役,而轶命虽然年纪轻轻,身上散发出的气魄却和一般卫兵不一样,估摸着位份应该在宁澄之上。 喊他一声大人,应该没问题吧? 轶命抬了抬露出的那只凤眼,道:那天,你手里拿着的铃串,让我看一下。 他口中说的,自然是风舒给的银铃了。 轶命这一提,宁澄才想起,自己一直忘了将银铃物归原主。 等等,我之前洗澡时曾将银铃取出,后来便忘了放回糟糕,不会弄不见了吧? 宁澄慌乱地在身上拍来拍去,拍到胸前时,却听见一声闷闷的铃响。他一怔,伸手往怀中摸去,居然真的掏出了那串银铃。 见鬼了。我今早匆忙更衣,根本没在怀里揣东西啊! 宁澄定了定神,将银铃提起。 那铃下挂着紫色流穗,随风轻轻摆动,甚是好看; 可轶命看着它,却眯起了眼睛,一副看到不好东西的样子。 这铃串,有什么问题吗?宁澄见他神色古怪,忍不住发问。 没问题,不过与故人所有相似而已。 轶命别开了脸,一副不想深入探讨的样子。 那请问大人,我能离开了吗? 宁澄也不想和轶命多废话,毕竟这人初次见面就攻击过他,万一聊着聊着,又一言不合掷飞刀,那吃亏的还是自己。 可以。 轶命也没有和他继续交谈的意思,直接放他离开了。 宁澄心中松了口气,刚转头想走,便听见身后少年的问话声:你见过炽云吗? 宁澄在脑里回忆了下,才想起轶命口中的炽云是谁。 我并未见过武使大人,炽云、磬海失踪案也与我无关。大人若不信,可以去调忤纪殿记录。 轶命又不说话了。 宁澄见他不语,便在作揖后离开了。他怕轶命又叫住自己,便迈着步子,往风月殿疾行而去。 然而,他刚踏入风月殿,便看见一抹背对着自己的淡黄身影。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吗?怎么总遇见不该遇见的人啊! 宁澄踱了几步,老老实实地上前行揖:月判大人好。 月喑坐在木桌前,手中端着一个饭碗。他看上去神情有些恍惚,只淡淡地瞥了宁澄一眼,然后「嗯」了声,当做回应。 适才宁澄没细瞧,此刻一看,月喑捧着的,居然是自己吃过几口的饭,而风舒带来的食盒已经被打开,里头的菜都被摆在桌子上。 看月喑的样子,想必是刚起床脑袋不清醒,误将那食盒里的饭菜,当做自己的午饭了吧。 宁澄宁澄没有想戳穿真相的意思。 万一月喑知道那饭被自己吃过,就算没当场发作,回去在黑色册子里写下那个姓宁的家伙,居然敢让我用沾着他口水的筷子、吃他吃剩的饭。就糟了。 本着这样的心思,宁澄刚想拐回左殿,就看见月喑将一块辣椒炒肉放进嘴里,然后瞪大了双眼,苍白的脸瞬间涨红: 咳、咳咳咳 月喑不断咳嗽,眼角也变得湿润起来。他放下筷子,伸出舌头,抬手在嘴边轻扇; 原来几乎无血色的唇,也透出些许微红来。 居然也是个不吃辣的吗? 宁澄呆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动作。 留意到宁澄的视线,月喑抬起头,狠狠地剜了宁澄一眼。只是,他现在那副狼狈的样子,看上去非但没有半点杀伤力,反而还有点可爱? 宁澄忍住笑,迅速回左殿端了碗凉水,放到紫檀桌上。 大人,请用。 月喑看了那碗一眼,似乎在思考里头有没有放毒。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口中的灼烧感,拿起那碗凉水,一饮而尽。 分卷(18) 见月喑脸上红晕未消,宁澄又迅速端了两碗水。他还没来得及放到桌上,月喑便直接将水捧过去喝掉了。 喝完三碗凉水以后,月喑脸上依旧红红的,可总算是镇定下来,不再伸手吐舌了。 他瞟了眼那盘辣椒炒肉,然后又看了看其他两盘红彤彤的菜,沉默。 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宁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等月喑发话。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宁澄站得腿有些发酸,只能微微抬头看向月喑,却见他盯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两人的目光对上以后,月喑就迅速把头转开了,微红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月判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宁澄只得开口。 该死,不会是因为自己看见月喑的窘状,所以他在考虑怎么杀人灭口吧! 月喑僵了下,然后扭过头来。他看了宁澄好一会儿,才轻轻启唇:这些饭菜,是你的? 顿了下,月喑又补了句。 风舒不吃辣。 该死,真的要追究责任了啊!月判大人我错了,可这餐盒摆在那边,是您先动的手,怪不得旁人啊! 想归想,宁澄只能老实回答:是。 月喑又安静不说话了。宁澄又提心吊胆地站了一会儿,才听得月喑道:我以为,这是花繁准备的。动了你的餐点,抱歉。 月喑没打算杀宁澄灭口,也没追究他的责任,而是认真地向宁澄道歉了。 宁澄愣了下,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月喑说了什么。 等等,就这么坦率地道歉了?是我听错了吗? 宁澄不禁回想起,自己先前和月喑相处的片段。 之前他违反宵禁令被月喑逮捕,误会澄清之后,月喑有好好向自己道歉; 在阳柳居时,月喑也曾责备花繁没照看好自己。 所以,月喑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坏,只是不擅表达而已吗? 不,差点忘了。月喑是会把讨厌的人事物记录到小册子里的人,应该只是善恶分明而已吧。 宁澄心中想着,口中也没忘回月喑的话:没事,我不饿,大人想吃就吃吧。 由于分心乱想的关系,宁澄说完后,才突然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月喑不吃辣,那这些菜品他也没法吃,能吃的恐怕就只剩白饭了。 月喑果然没有答话。宁澄又懊恼了一会儿,月喑才又开口:膳堂。 嗯? 宁澄不解地望了眼月喑,后者则别开了头,语气生硬地说:这些菜我不吃。陪我去膳堂用膳。 他站起身,看都没看宁澄一眼,便走出了风月殿。宁澄瞥了眼木桌,迅速将碗筷收进食盒,然后快步跟上。 月喑似乎不喜欢晒太阳,总挑着有树荫的路走。他走得很快,跟在后头的宁澄也只能努力加快脚步。 在拐过一个大弯时,宁澄终于忍不住开口:月判大人,等等 月喑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 宁澄伸手指了指反方向,道:您走错了,膳堂在那一边。 月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 走这边也行。 快走啦! 月判大人爆发了。 宁澄只得赔笑,跟着月喑继续疾走。 于是,在用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抵达膳堂后,两人同坐一桌,面对面地吃完了一顿饭。 由于气氛尴尬,宁澄吃饭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只求能早些离开。 月喑却比他更快,只见他火速地将饭菜扫进嘴里,然后霍然站起,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吃饱了」以后,就冲出膳堂,不见踪影了。 其实,月喑还挺可爱的嘛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宁澄慢慢地咬着筷子,微微地笑了。 这么想着的他,若是知道月喑不过小自己两岁,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月喑走后,宁澄又能好好吃饭了。一顿饱饭下去,他心情也好了起来。 为了不撞见月喑,宁澄没直接回风月殿,而是慢悠悠地往桃林走去,想说消消食,顺便看看美景。 等宁澄走到桃林,看见那已经开始结果的桃树枝,才想起现在已过了桃花丛开的季节。 那些绿色的嫩尖比小指头还要小,得再等几个月,才能长成大桃子。 宁澄走着走着,看见一片略微平坦的石块,见左右没人,便爬上去躺下了。 阳光从桃枝间洒落,照在宁澄身上,烘得他暖洋洋的。 宁澄抬手护住眼部,又躺了一会儿,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居然直接睡去了。 那石块毕竟不像床铺一样软,宁澄躺得背脊发疼,可由于昨晚没睡好的关系,他也没计较太多,只是翻了翻身,找了个较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宁澄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抱起。那人有着熟悉的体温,怀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他抱着宁澄走了好一段路,再将他放到一张柔软的床榻上。 宁澄努力地张了张沉重的眼皮,朦胧间,只看见一副刻着金纹的白面具。 那人将宁澄放下以后就离开了。宁澄睡得迷糊,只当自己做了梦,便又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这回,他真的做了个梦。 梦中的自己被人拉着,在一片山林间奔跑。拉着他的人身形修长,手细白而有力。 他听见自己发出开怀的笑声,而那人也回眸对他一笑,水色的唇映着白皙的脸 宁兄,醒醒,该用晚膳了。 宁澄不情愿地坐起,并在看清眼前的人后,瞬间清醒过来。 他现在躺着的,是风月殿内的床褥,而身边坐着的,自然是风舒了。 虽然宁澄与风舒不过隔了一日没见,可此时见到风舒,他却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 风舒 由于刚睡醒的关系,宁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喊了风舒一声,却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对不起,昨晚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不要生气。 谢谢你刻意为我准备午餐,可它被我白白浪费掉了,真的非常抱歉。 谢谢你,一直都那么地照顾我。 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宁澄看着风舒熟悉的笑脸。在孱弱的月光下,他瞧起来有些苍白,眼里也有掩不住的疲惫,可却依旧耐心地坐着,等待宁澄开口。 他一直都那么温和地对待他人,可那份善意,又换回了多少感激、多少的温柔以待? 宁澄看着风舒,突然有种想亲吻他的冲动。他抬起手,想抚上风舒的脸,可却在碰到那细腻润滑的皮肤时,猛地收回了手。 我这是,在想什么啊? 回过神来的宁澄吓出了一声冷汗。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将收回的手覆在嘴前,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 23、第二十三章:结案 落日西沉,明月浮空。 天已经暗下来了,而风月殿内,却没亮起烛光。 透过镂空的窗格,依稀能看见里头有两道人影,一个坐在床边,还有一个半坐在榻上 宁澄心跳得厉害,努力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风舒,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我那么重,真是辛苦你了,哈哈。 哈哈个头。那么多话题,为什么非要挑这个来说! 宁澄有种想撞墙的冲动。 闻言,风舒面上的笑容凝了下。他轻轻摇头,道:不是。 不是? 宁澄直觉将自己带回的是风舒,听他否认,不禁觉得讶异。 况且,宁兄哪里重了?就算再胖上几十斤,我也扛得起。 风舒慢悠悠地起身,施术点燃了房内的蜡烛。烛火随风摇曳,照着宁澄略带尴尬的脸。 谁、谁要你扛啦? 不过,每天早晨,风舒都会将自己抱上榻 想到「抱上榻」这个词,宁澄双颊没来由地红了。 风舒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道:宁兄怕是睡晕了吧?快起来吃晚饭了。 宁澄依言下榻,却又觉得身上热热黏黏的,居然睡出一身汗来。 他和风舒说了声,匆匆到差役所洗了个澡,再返回风月殿用膳。 看见桌上摆着的两副碗筷,宁澄心中一宽,刻意挪了挪凳子,坐得离风舒近一些。风舒见状只是微笑,夹起一块鱼肉剔骨,放入宁澄碗中。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宁澄点点头,也夹过一块排骨,放进风舒碗里。 一起吃吧。 风舒笑了,笑得眉眼温柔。他端起那块排骨,慢慢地啃咬起来。 两人吃了一阵,宁澄见风舒吃得差不多了,便将想好的问话说出口:风舒,贾家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本想问芙儿被带去了哪里,又觉得婉转些会比较好。 风舒放下筷子,用布巾抹了抹嘴,道:都查清楚了。贾傅桂为了变卖贾府地契,以骷髅诡蛾之毒戮害贾老太和贾夫人,期间自己不慎中毒,未经升堂审判便毒发而亡。 贾书生?下毒? 宁澄愣了好大一下。 风舒看了他一眼,继续用公式化的语调道:贾氏遗孤暂托贾夫人好友宋茹照料,待足龄以后,再送入蓝严堂就读。 可是 念在贾氏遗孤幼年丧亲,在成年以前,他俩生活所耗皆由望云宫供应。贾府地契暂由忤纪殿保留,日后再交还予贾氏。 等等 贾府残留的毒磷粉,已经尽数清除。万仞山坟场,也新增到宵禁令范围内。 风舒顿了下,然后微笑:如此,宁兄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 看着风舒的笑脸,宁澄虽满腹疑虑,却也没出言辩驳。 风舒的确处理得很好,除了隐瞒芙儿才是真凶这件事。 昨晚他在万仞山坟场的表情,宁澄可是看见了的。芙儿浑身磷粉却安然无恙的样子,不可能没引起风舒的怀疑。 简单来说,宁澄不信以风舒的才智,会猜不出贾家命案原委。 可风舒说得很明白,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应是不想宁澄继续追问下去了。 虽然宁澄觉得贾书生惨遭毒死,还莫名背负凶手骂名,实在有些可怜; 可毕竟他生前劣迹斑斑,败光家产、气坏贾老太、对家中妻儿不管不顾,也是不争的事实。 比起实情,风舒口中的「真相」,也许更能让民众接受。 宁澄自认不是慈悲心泛滥的人。既然贾书生已死,那这样的结果,对还活着的芙儿和宝贝蛋儿来说,是最好的。 在风舒表示自己明日还要去探望芙儿,答应带宁澄一同前往后,两人便一同收拾好碗碟,进行简单的洗漱,然后各自睡下了。 翌日,风舒为自己和宁澄请了天假,带着宁澄去了宋嫂的家。 似乎知道风舒要来,宋嫂刻意向雇主告假,留在家中招待二人。风舒刚与宋嫂寒暄了几句,芙儿便抱着宝贝蛋儿出现了。 芙儿一见到宁澄,便开心地凑上前去。她怀里抱着弟弟,不方便拥抱宁澄,只能靠在宁澄的腿上,抬头往上望: 大哥哥、神仙哥哥,你们来啦? 她看上去并无大碍,一张小脸蛋红扑扑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大哥哥,你是来找芙儿玩的吗? 宁澄瞥了风舒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弯下身,道:是啊,大哥哥带芙儿去街上好不好?那里卖的糖葫芦又大又圆,可好吃啦。 芙儿开心得想要跳起,却顾虑怀中熟睡的宝贝蛋儿,只能压下兴奋,小声地说:可是,弟弟在睡觉。宋嫂说,爹爹和娘亲都去做神仙了,芙儿要照顾好弟弟,以后再一起做神仙。 宁澄一时无语。 宋嫂默默上前接过宝贝蛋儿,朝宁澄腼腆地笑了下:大人想带芙儿出街,尽管去就是了。这孩子由我来照料吧。 风舒朝她微微点头,道:那就多谢宋嫂了。 宋嫂屈膝行礼:民女才要多谢大人,揭穿了贾傅桂的恶行,为贾妹妹洗脱罪名。 她眼里含着点泪光,想来是接受了风舒告诉她的说辞。 宁澄心中五味杂陈。他朝宋嫂抱了个拳,而后牵起芙儿的小手,往热闹的集市走去。风舒在和宋嫂告辞后,也紧随其后。 为了不像上次一样被群众包围,风舒变出一把纸扇,遮住自己大半张脸。 虽然走在街上,偶尔还是有人会多看他几眼,可应该只是觉得这公子生的儒雅好看,并未将他与「风判大人」作任何联想。 一路上,芙儿都笑得很开心。她总会因为一些没见过的「新奇物件」发出惊叹:大哥哥,这汤圆里居然还有芝麻馅! 哇,好漂亮的西红柿啊!芙儿一直以为,所有西红柿都小小的,或软软烂烂的呢! 大哥哥,这糖葫芦好甜,你也吃一个 芙儿的笑很有感染力,那卖糖葫芦的老丈乐呵呵地笑着,又拿了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小娃娃,伯伯再送你一串,慢点吃,别噎着了啊。 谢谢伯伯!芙儿一个人吃不完,可以给大哥哥、神仙哥哥,宋叔和宋嫂吃! 老丈闻言,笑得满脸褶子,下巴的胡须一抖一抖的:你这娃子,还真有心啊。不过神仙哥哥是? 喏,这边这位! 芙儿指了指风舒,道:神仙哥哥长得很好看、而且还会飞! 说完,她又忽然睁大眼,伸手盖住自己的嘴巴,小声地说:神仙哥哥的身份是个秘密,伯伯你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然王母娘娘发现哥哥私自下凡,会把他抓回去的! 宁澄想起之前在风舒房里看过的话本,那上边也有这么一段。他忍住笑,努力不去看风舒的表情。 那老丈却没那么心细,他摸着髯须,张口笑道:哈哈,这位神仙哥哥,果真生得俊极了!娃子你尽管放心,伯伯和你拉勾,保证不说出去。 分卷(19) 许是年纪大了,那老丈眼神不好,没认出自己说的,是夙阑的风判大人。 风舒轻咳了声,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用扇子遮住脸,耳尖有些发红了。 宁澄有心逗弄风舒,便跟着附和:是啊芙儿,大哥哥也和你拉勾。大家都不说,神仙哥哥就可以一直呆在凡间啦。 芙儿兴奋地跳了下,道:好啊好啊! 她伸出细细的小指,分别与卖糖葫芦老丈和宁澄拉了拉勾。 风舒的耳尖更红了。他又咳了声,道:走吧。 宁澄道:等等,神仙哥哥也拉勾啊,许诺自己不随便回天庭。 他笑嘻嘻地拉起风舒的手勾了勾,道:芙儿也和神仙哥哥拉拉勾吧? 风舒看了看被宁澄勾着的手,道:不必了,同样的事只能拉一次勾。 芙儿原来已经伸出了手,闻言有些错愕,道:欸原来只能拉一次勾啊? 骗人!分明就是害羞了嘛! 宁澄盯着风舒红得发亮的耳尖,忍不住在心中窃笑。 二人又逛了一阵,才将芙儿送回宋嫂的住处。宋嫂执意要留风舒和宁澄用餐,在小小的庭院里张罗了满满一桌子的食物,包括葱花烙饼、手擀面、白萝卜汤等等。 那些饭菜虽用料简单、做工粗糙,可却透着纯朴之气,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宋嫂的丈夫是个自来熟,热情地和宁澄、风舒聊起天来。他对风舒没有特别敬畏,还让两人称呼自己宋叔。 在他的劝说下,宁澄吃了两大碗面,又喝了满满一碗萝卜汤,感觉身体暖和起来了。 吃完饭后,众人用划拳的方式决定谁负责收拾碗盘。风舒不知怎么的,一下就被淘汰出局。 他认认真真地挽起袖子,将碗盘一一叠好,然后捧到厨房去。 见状,宋嫂神情惶恐,也跟上去帮忙,而她丈夫则嘴里喊着「娘子快回来,还没定胜负呢」,跟在宋嫂后头走进厨房。 一时间,院里的大人只剩下宁澄了。他想进厨房帮手,可宝贝蛋儿却忽然哭闹起来。 无奈之下,宁澄只好笨拙地将宝贝蛋儿抱起来,试图让对方止住啼哭; 可他毕竟没有照顾婴儿的经验,怎么哄也哄不好,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一双小小的手向他伸出,道:大哥哥,让我来吧。 芙儿从宁澄手中接过宝贝蛋儿,轻轻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耳声眼色总非真,物我同为一窖尘。蝴蝶不知身是梦,花间栩栩过青春 她边唱边模仿大人的动作,轻轻地拍着宝贝蛋儿的后背。宝贝蛋儿被芙儿一哄,居然真的不哭了,还「咯咯」地笑了起来。 宁澄瞅着芙儿坐在屋檐下的小小的身影,仿佛看见自己小时候,在黑暗中抱膝缩作一团的样子。 那个矮小的身影慢慢地模糊,然后和眼前的芙儿重叠在一起 芙儿那么小,每天伴着自己的,只有一个形如枯槁的老人,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母亲很忙,一直都不在家里。那个米虫父亲,也没对她尽多少抚养的责任。 她很寂寞,非常寂寞,只能蜷缩在被窝里,哼着母亲唱过的歌,哄自己入睡。 她不知道那歌词里有什么意思,只知道那首歌和蝴蝶有关。 某天,她夜里睡不着,想着要去寻母亲,却迷了路,走到发光的坟场里。 小小的孩子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不懂得死亡,也不惧怕那些冷硬的石碑。 她只知道,那里有好多漂亮的蝴蝶,蝴蝶会送她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粉,只要带回家,夜里就不怕黑了。 她提着发光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回家,然后躲进房内,转着圈、跳着舞,将那些粉末撒满整个房间。 撒完以后,她快活地看着满室的荧光,然后突然想起,爹爹可能也怕黑,所以晚上总要喝酒才能睡着。 她攥着剩余的一点荧光粉末,小心地走进爹娘的房间,然后挥散 爹爹不怕,明日芙儿再去找蝴蝶,跟它们讨更多亮粉回来。 她看着爹爹抹了抹嘴,翻了个身,呼噜打得震天响。 那之后 24、第二十四章:花判卖艺 风舒倚在宋家的门板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那依依不舍:大哥哥先走啦,改日有空再来看你。 宁澄笑眯眯地摸了摸芙儿的头,又嘱咐了句:芙儿记得听宋叔和宋嫂的话,晚上不能再乱跑咯。 好 芙儿虽有些不舍,却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她踮起脚尖,在宁澄耳边小声地说:那么大哥哥,你记得看好神仙哥哥,别让他回天上去啊。 宁澄笑了。他看了眼风舒,而风舒忽然对天边的云朵产生了兴趣,直勾勾地盯着看。 我会的。 风舒的嘴角微微上弯。他也伸手摸了摸芙儿的头,道:走吧。 宁澄笑道:好好好,回宫去吧。 和芙儿道别后,两人走在街上。宁澄见风舒依旧以扇覆面,不由得生起想作弄他的念头。他趁风舒不注意,一把将扇子夺过,道: 风判大人好啊,您今天也来买东西啊? 他刻意提高了声量,霎那间周围的人都望了过来。风舒没料到宁澄有这么一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群激动的民众包围了。 宁澄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从包围的人群中钻了出去。身后传来风舒略微急切的呼喊声,可宁澄存心逗弄风舒,愣是不回答,反而像是脚底抹了油一般,迅速地溜到几条街外。 哼哼,之前那种被人热情注视的感觉,让你也体会体会吧。 宁澄有些解气。 昨日他因风舒被人盯了一路,夜里风舒又什么都不说,直接带着芙儿消失一整天。 虽然风舒回来之后也有稍作解释,可宁澄心里却感觉闷闷的,有点不太开心。 风判大人,你就委屈一下吧。这些对你而言只是小事,不消一会儿就能离开啦。 宁澄想,风舒作为文判,早已习惯百姓们的拥戴,根本不害怕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可他忘了,身为文判,风舒自然不能随便糊弄民众,只能耐心地留在原地应酬了。 宁澄心情很好地走在街上。他兜里没钱,只能随意走走看看。 走着走着,宁澄见一旁围着一大圈人墙,时不时传来叫好声。他以为有人在表演杂耍,便凑上前去看热闹。 待宁澄好不容易挤到前方,看见被围在圈子中心的人时,他脸上的微笑便瞬间垮掉了。 夙阑城的花判大人,居然在卖艺 宁澄傻眼地望着那抹轻舞着的粉色身影。 花繁站在人群中心,四周留了一片空地。他赤着脚,手上攥着一枝桃木,上边还有几朵尚未凋零的桃花。只见他足下轻点,纱衣翻飞,手中桃枝扬起又落下 随着花繁的动作,那桃枝上的花瓣一片片掉落,竟仿佛天女散花一般。 平心而论,花繁的沾花舞非常赏心悦目。他面上带着宛若祈祷的神情,手中桃枝刺出时,却带有一股肃杀之气。 宁澄心中赞叹,可在看见地上的几枚铜板时,还是忍不住眼角抽搐。 居然真的是在卖艺吗!您好歹是堂堂花判,能不能不要这样自贬身份?那边又有人扔钱了喂!而且这回不是铜钱是碎银 宁澄在心里不断吐槽,而花繁在跳完一支舞后,便停下了。他手持桃枝,朝群众微微行礼,又获得了一片喝彩声。 花判大人,再跳一支嘛?再一支就好。 宁澄身边的少女说着。她眼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用满是崇拜的眼神看着花繁。 花繁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道:盼盼姑娘,花繁已经跳了九回了,回回你都那么说,再跳下去,恐怕我的腰就要折了。 围观人群发出哀叹,似乎有些失望。那名叫盼盼的少女撇了撇嘴,哀求道:花判大人,再跳一支嘛?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原来是被你拐着跳的啊?花判也太好说话了吧。 宁澄的眼角又抽了下。 花繁有些为难。他刚想着怎么推托,便在瞥见宁澄时,眼前一亮:不是花繁不想跳,只是望云宫有人来找。因此,花繁只能忍痛拒绝姑娘的请求了。 宁澄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见花繁一脸灿笑地朝自己走来,然后伸手揽了揽他的肩。 宁澄直觉有些不妙,下一秒,便收获了群众怨恨的眼神。那「盼盼姑娘」更是满脸写着不甘,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他。 误会、误会,我不是来寻花判大人的,我 宁澄还没说完,就被花繁捂住了嘴巴。 花繁脸上笑着,以连音咒对宁澄道:宁兄,我帮了你那么多忙,你这样对我不理不顾,也太不厚道了吧。 宁澄被他捂得说不出话,只得用连音咒回复:我说花判,你一开始就拒绝不就好了吗?干嘛非得跳舞给这些人看啊。 你不懂,受欢迎的美男子是很辛苦的。总之快点配合我,不然我向风兄告你始乱终弃。 宁澄放弃挣扎,就这样在围观群众的抱怨声中,被花繁架着离开了现场。 花繁一离开,那些人又吵嚷起来,争抢着地上的碎银铜板。 宁澄想起花繁适才赤着足,可他低头一看,却见花繁不知何时已将鞋袜穿好,连靴子上的丝带也绑得整整齐齐。 由于花繁表示自己饿了,于是宁澄就莫名其妙地被带去酒楼吃饭。 他一边暗自庆幸去的不是阳柳居,一边思索该怎么摆脱对方。 虽然我并不排斥和花繁一起用餐,可那些酒楼客人的眼神,实在太讨厌了啊! 和花判同坐一桌有那么奇怪?好好吃你们的饭不行吗? 宁澄在心中抱怨着,可他也明白若是换个立场,自己恐怕也会因为好奇,忍不住看个几眼。 菜还没上桌,花繁觉得无聊,便从宁澄那儿拿过风舒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听说,你和喑喑一起吃过饭? 噗 宁澄喝到嘴里的茶喷了出来。他赶紧抹了抹嘴,道:你、你听谁说的啊? 花繁摇着扇子,道:喑喑素来在自己房内用餐,昨日不知为何兴致大发,和一差役扮相的男子一起去了膳堂,还同坐一桌吃饭。我嘛,和膳堂的人很熟,这种稀奇的事,不传到我耳里才奇怪吧。 他将扇子一收,道:我听说了以后,一猜那人就是宁兄你,果真不出我所料。所以宁兄,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说来话长,一切不过是个意外,哈哈哈。 宁澄苦笑。这事要说清前因后果,可真有些复杂。 花繁摸着扇骨,笑眯眯地说:没事,我很有空,你从头说一遍吧。 宁澄只得将昨天月喑误食风舒带给自己的辣菜、最后为了赔自己一顿饭而去膳堂的事说与花繁听。 花繁听完以后,手中折扇一拍,道:所以,喑喑以为那食盒是我送的? 宁澄扶额。这人果然很自我中心,听了那一长串的故事,居然只抓了这个重点。 唉,看来我最近太不关心喑喑了,不如今晚找他吃饭? 你爱怎么做随便你,别带上我就好,呵呵。 哎不对,今晚风兄找我有事,还是约在明晚吧。 是是是,你爱怎么怎么嗯? 宁澄有些讶异,问:风舒今晚要见你? 由于花繁个性很随和的关系,宁澄在他面前也比较放得开,不会担心有什么逾距不逾矩的问题,反正花繁自己都没怎么在意。 花繁道:是啊,好像对于城中频发的窃案,有事想让我帮忙吧。 听了花繁的回答,宁澄想起城中最近确实不太平,频频发生入屋行窃的案子。因为此事,昨日他还和风舒一起去织女屋来着。 不知道秦姑娘怎么样了?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宁澄心中没来由地酸涩了下,似乎十分地感同身受。 他记得秦鹤说过,自己女儿在缝制嫁衣,看来婚事将近了。 只是,秦菱似乎另有倾慕之人,那这桩婚事对她而言,恐怕就不是什么喜事了。 花繁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宁澄专心扒饭,没怎么理会他。 像是看出宁澄的敷衍,花繁也渐渐止住话头,捧起饭碗吃了起来。 两人吃完以后,宁澄要回扇子,抓准时机和花繁告别,然后回风月殿休息。 风舒不在,宁澄无事可做,便寻思着找几册话本看看。然而,左殿内的书柜上,除了《夙阑律法集》、《非人录》、《功法册》这类能有效助眠的书籍以外,并没有能打发时间用的闲书。上回碰散的画纸,也全然不见踪影。 宁澄翻了一阵,心道风舒应是顾虑自己住进左殿,便将那些较私人的物品收到别处去了。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书柜,指尖在书脊上一一点过,然后有些气馁地取下最角落的一本书,打算随意消磨些时间。 然而,在那本足一寸厚的书被抽出以后,紧挨着书案的柜子忽然震了下,瞬间吸引了宁澄的注意。 随着几声细微的喀嗒声,那柜子下方的书册自动挪到外边,露出了藏在里头的小暗格。 好吧,像风舒这样的大人物,寝间设有机关并不奇怪。 我再多摆弄几下,是不是还会弹出通往秘密宝库的暗门啊? 宁澄内心交战片刻,左右风舒还没归来的迹象,便轻手轻脚地走到柜子前蹲下。 他盯着那暗格看了一阵,伸手在上边摩挲了会,那暗格居然就自行开启了。 哇,风舒你这暗格设置得是不是有点随便等等,该不会我误触了机关,马上就会被毒针扎死吧? 在宁澄胡思乱想的当儿,那暗格门已开启完毕,停在原地不动了。 和宁澄预想的不同,那暗格里既无存放秘密书信,也没暗藏什么珍宝秘籍,而是摆着和左殿格格不入的两尊人偶。 那俩木雕人偶约半尺高,呈站立状,双手垂于身侧,非但做工精致,还被细心地漆上颜色。 分卷(20) 两尊人偶皆是黑发粉面的男子,一个看上去较为华贵,身着白衣、肩披绛袍,面容极其清秀俊逸; 另一个则较矮一些,是个穿着布衣的少年。与较华贵的那尊人偶相比,布衣人偶的五官看上去平平无奇,似乎制作他的人把心思都花在另一尊人偶身上了。 宁澄想了想,左右顾盼了下,确认左殿内并无他人后,便小心地将布衣人偶拿起,握在手中端详。 这俩人偶雕工过于精致,不似寻常人偶师的手艺。可它们之所以被存放在暗格内,仅仅是因为如此吗? 宁澄看着手中的布衣人偶,又瞅了眼柜子里的另一尊,心中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那白衣绛袍的人偶,看上去居然有点面熟。 宁澄将布衣人偶放下,转而望向那尊白衣绛袍的人偶。他刚将人偶举起,手却忽然一滑,眼看人偶滑出手心,就要往下跌落。 宁澄一惊,连忙伸手抓去,只听「咔嗒」一声,人偶的手被他抓在手里,身子则和手臂连在一起,悬在半空。 宁澄大惊失色,以为人偶的手被自己弄断了,可待他细看以后,却发现人偶细小的手臂和躯干间并无破漏,而是被安置了关节,看上去和人体一模一样。 这人偶的手,居然还能转动? 宁澄连忙将人偶放好,尝试将它的手臂归位。所幸,那人偶的手臂被轻轻一扭,便立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没有半点损坏的痕迹。 宁澄又研究了一阵,这才发现不止手臂,人偶全身上下都是由细小的木制零件拼凑而成,可以随意扭动成各种姿势。 除却面部表情无法变换以外,其它部位都和真人如出一辙。 这俩人偶,该不会是什么高等法器吧? 宁澄不敢再乱动,小心地把那两尊人偶放回原处。那人偶一经归位,暗格便自动关上,书柜也在细细的齿轮响后,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宁澄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窥探了风舒的秘密,便没再继续乱翻了。 为了打发时间,他乖乖地捧了几本和夙阑律法有关的书籍,坐到书案边读了起来。 到了晚饭时间,风舒也没有回来,想来是在讨论公务之余,直接和花繁一块儿用膳了。 宁澄从怀里掏出风舒给的银铃,在手心缓缓转动。 他想起,之前那个叫轶命的少年说过,自己有位故人,也拥有相似的一串铃铛。 之后,轶命还问他认不认识炽云难不成他口中的故人,就是那位叛逃的武使? 炽云和磬海的通缉令已经散布全城,可至今依然无人举报。 莫非,这两人真的已经逃出城外,企图联合其它大国,对夙阑不利? 25、第二十五章:立夏 宁澄一面思索,一面把玩着紫穗银铃,银色锁片轻击铃身,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啪。 倏地,一滴雨水打在瓦片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然后倾盆而落。 许是快入夏的缘故,这场雨下得突然,狂风刮着细密的雨丝,将它们带进风月殿内,也吹熄了殿中的烛火。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宁澄打了个冷战。他攥紧手中微微发亮的银铃,往身后的墙靠去。 不怕不怕,窗外还有月光呢 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一朵乌云随着冷风飘来,将那仅剩的晦暗光芒遮去了。 霎时间,整座风月殿漆黑一片,只剩下疾风骤雨刮过物体时发出的咯咯响。 宁澄心中骇然,试图掐个荧光咒。他指尖不断打颤,好不容易释出的咒力,在错误的画诀下消散了。 黑暗中忽然传来好多声响,一开始是孩童无辜的笑语,再来变成了老人低低的叹息,然后是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宁澄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额侧像是正被人用锤子猛敲一样,强烈的钝痛感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握紧手中的银铃,淡淡银光在黑暗中,是那么地孱弱无力。 随着霹雳般的炸响,刺目的白光闪过,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风月殿,也让宁澄看清了自己的所在地。他抱着头,跌跌撞撞地冲出殿外。 雨点疯狂地打在他身上,湿冷的雨水浸润了衣衫,可他却浑然未觉。 救命 宁澄头疼得厉害,只是一昧地往前走。那些诡异的人声在他耳边环绕,尖喊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穿透。 慌乱中,宁澄被什么东西给绊倒,手里握着的银铃也被甩了出去。他伸手想拾回银铃,可那微弱的光离他太过遥远。 宁澄撑着地面想要站起,额侧却又传来一阵钻心剜骨般的剧痛。 他忍不住低喊了声,指尖插进湿泥地里,抓了一手的泥泞。 冰凉的雨水刷过他的脸,可他的额头却如火灼般滚烫。 包藏祸心,不得不除 妖怪 撒谎 都该死。 无数杂乱的声响在他脑中乱窜。 宁澄头疼得要命,牙齿打着颤,把嘴唇都咬破了。鲜血自他唇角滑落,滴在了地上。 朦胧间,那一地的泥水被染上红色,然后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他跪在血泊里,鼻腔内都是浓浓铁锈味。温热的血溅到他身上,然后迅速变得冰冷。 这里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周围全是尸体。离他最近的男子身上还汩汩地流着血,可瞪大的双眼早已不复生机。 除了黏腻的血腥气,这里还盈满了死亡的气息,活像个人间炼狱。 他听见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哭着,哭号声中充满了绝望,还有一丝懊悔与不甘。 雨声忽然又大了起来。宁澄疼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在泥地打起了滚。 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宁澄惨白的脸。 在失去知觉以前,宁澄看见一抹白影向自己飞掠而来。他下意识地喊了声风舒的名字,便阖上眼,不省人事了。 宁澄再度醒来时,天还是暗的,只是雨已经停了,室内也点上了烛光。 他躺在风舒的床榻上,昏迷前的那种剧痛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头晕目眩的感觉。 他撑着床沿坐起,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一身洁白的亵衣,连指缝间的泥泞也被清理干净了。 殿外传来一声轻响,风舒走了进来,手里捧了碗粥。这场景,简直和宁家惨案后一模一样。 你醒了? 风舒将粥碗放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宁澄的额心,道:烧也退了。 床边的矮几上也还摆了另一碗清粥,只是放了太久,表面已经凝了一层膜。 唔 宁澄张口想说话,可喉咙却一阵刺痛,只发出意义不明的闷哼声。 风舒站起,倒了杯水给宁澄。那水微温,带着点薄荷的清香,宁澄喝完以后,感觉喉咙不怎么痛了,精神也较好了些。 风舒顺手接过空水杯,放到矮几上。他微微蹙眉,道:宁兄昨日,为何要冒雨跑到殿外呢? 我 宁澄想向风舒描述自己晕倒前的怪事,可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 他挤出微笑,佯作一派轻松的样子,道:我等着你回来用晚膳,等啊等的,实在等不及了,便想外出寻一寻。没曾想自己饿昏了头,不仅忘了带伞,还在雨里摔了个跤,让风舒见笑了。 风舒沉默了下,道:是风舒疏忽,没知会宁兄一声,让宁兄担心了。 宁澄有些心虚,决定略过此事。他想了想,道:风舒,你将我带回时,可曾看见一串银铃?就是在天一牢那会儿,你借我的那串。 风舒微微颔首,从怀里拿出那串紫穗银铃。那银铃上没有脏污的痕迹,想来是被风舒清理过了。 抱歉,我早该将它还给你了。好在没弄丢,否则我欠你的债,又该添多一笔了,哈哈。 宁澄胡乱打着哈哈,而风舒则摇了摇头,执起宁澄的手,将银铃放在他的手心:此铃,宁兄还是收着吧。 宁澄摇摇头,握着银铃的手往风舒一递,道:之前忘了还你,真的很不好意思。既然现在记起了,哪有不还的道理。 风舒道:这铃儿本就是风舒赠与宁兄的。它只是普通的铃串,不是什么贵重的法器,宁兄不必感觉负担。 宁澄想了想,道:既如此,就多谢风舒了。不过,我收了你的铃串,也得回送你些什么。 他将银铃放在床边,道: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虽然我现在没钱,可等拿到俸禄,就能买些礼物送你了。 风舒摇摇头,道:风舒没什么想要的,宁兄不必破费了。 宁澄噘起嘴,道:那,这银铃我也不能要,只好还给你啦。 他将那银铃往风舒怀里一塞,然后捧过粥碗,捞起一勺粥水,放到嘴边吹了吹。 风舒盯着那串银铃,表情有些为难。他犹豫了一会,将那银铃拿起,挂到宁澄腰间,道:那宁兄随便送我什么好了,只要是宁兄送的,风舒都喜欢。 宁澄吃了口粥,将粥碗放下,道:不行,得是你真心想要的才可以。 风舒道:什么都可以? 他上次这么说的时候,要求宁澄和自己平辈相称。 宁澄记得上回吃过的亏,谨慎地说:当然,但不能是过分的要求,必须是件物品才行。 风舒道:那那宁兄就送我一口粥吧。 宁澄以为自己听错,问:什么? 风舒看着他,道:你那碗粥,让我喝一口吧。 宁澄低头看了看粥碗,道:那怎么行。这粥还是你准备的呢,哪能这么敷衍,换一个。 风舒看上去有点失望。他又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宁兄什么时候方便,再煮碗粥给我吃吧。 这个要求简直太简单了。宁澄想让风舒再换一个,可看他的表情,却像是真心想要一样。 宁澄想了想,持起一勺粥递到风舒嘴边,道:那就先喂你一口吧。 风舒盯着那勺粥,脸上浮现出笑容。他轻轻地用嘴碰了碰那勺子,然后看向宁澄,道:烫。 要吹吹。 风舒,你不会自己吹吗? 宁澄起了点鸡皮疙瘩,有些好笑地看着风舒,后者则眨了眨眼,道:不会,要大哥哥吹。 感情他这是观察芙儿,学了点撒娇的方法。宁澄笑着摇了摇头,将勺子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举向风舒: 来,风舒小朋友,啊 风舒被他那么一喊,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声,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撩起垂落的发丝,轻轻含住了勺子。 他喉结一动,将粥水咽下,然后抬起头来,道:好吃。 宁澄道:可不是吗,你做的粥,自然是好吃的。 风舒道:嗯。 宁澄笑道:风舒这是拐个弯儿夸自己呢。 风舒摇摇头,道:得是你亲自喂的才好吃。 宁澄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又捧起粥碗,慢慢地吃了起来。风舒也不动,就坐在床边看着他喝粥。 那碗粥不算多,很快就见底了。宁澄放下粥碗,道:此番还多谢风舒了。明儿是立夏,忤纪殿有几宗案子要审,待忙完以后,我再煮碗藕片粥给你消消暑。 风舒道:多谢宁兄好意,但今日才是立夏,忤纪殿早就开过堂了。 他看宁澄有些吃惊,便补充道:宁兄你淋雨发烧,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宁澄猛地偏头一看,只见窗外的夜空一片清明,明显和昏迷前乌云密布、狂风骤雨的样子不同。 怪不得雨那么快就停了,之前准备的粥也凉了原来竟已过了一整天吗? 我居然睡了那么久 宁澄口中喃喃,忽然想起之前殿前差役说过,风舒不喜人偷奸耍滑。 他心中不安,道:风舒,我不是故意错过今日殿审的,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睡了那么久 说着说着,他不禁有些赧然。 风舒微笑,道:风舒知道。宁兄别紧张,若还有哪里不适,再休息几天也无妨。 风判大人,您这是又想徇私啊。 宁澄扭了扭脖子,觉得没哪里不舒服,便道:我已经没事了,明日能正常上衙。 风舒道:既如此,宁兄早些歇息吧。 他从宁澄手中拿过粥碗,道:宁兄今晚睡在榻上吧,否则夜里凉,再发热就不好了。 宁澄应了声,在床铺上躺好。 风舒端起粥碗,往外走了几步,又忽然走近床边,将粥碗放下。 宁澄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只见风舒咳了声,道:宁兄,你昨日甩下我,就是为了和花判见面? 宁澄一呆,想起风舒确实和花繁商定谈论公务,许是那时听说了自己和花繁吃饭的事。 他忙道:不不,我只是在街上巧遇花判,并未与他约见。 风舒微笑,道:风舒相信宁兄。那么,宁兄又是何故,故意甩开风舒呢? 他又踏前了一步,手按在床沿上,弯下腰,低头看着宁澄。他虽然笑着,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危险。 宁澄心道不好,风舒这是秋后算账来了。他刚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可看见风舒凑得很近的脸,却又忽然说不出话来。 平日风舒看上去温文尔雅,可现在这姿势,硬是为他添了点侵略般的阳刚之气。 他领口微微垂落,露出线条利落的锁骨,散着淡淡的温热气息。 宁澄咽了咽口水,结巴了半天,索性眼一闭,直接豁出去了:我我不过是想、想自己去逛逛嘛,之前跟着你外出,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感觉很不舒服! 他说完以后,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宁澄心中不安,只得睁开眼,迎上那张正对着自己的脸。 风舒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而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已然消失。他面色平静,轻声道: 分卷(21) 和我在一起,让你很不舒服?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游动,眼里蕴含着宁澄看不懂的情绪。 我 宁澄被他的问话堵住了口。 说是吧,好像不太好。说不是吧,貌似也不太对。 他直觉风舒问的不是一起上街这回事,而是想向自己确认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评论打分三连,感激不尽! 26、第二十六章:遑论是非 见宁澄迟迟不答,风舒眼睑一敛,眼神黯淡了下来。他直起身,又站得规规矩矩的了,仿佛刚才所有的强势只是宁澄的错觉。 他唇角弯了弯,道:那风舒不打扰宁兄休息了,宁兄请自便吧。 说罢,他转身离开,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宁澄心一紧,翻身下榻,拉住风舒的手,道:不是的!和你在一起很好、很好 他连连说了几个「很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一张脸涨得通红:昨天的事,是我错了。我没有想甩开你的意思,只是讨厌被人盯着看其实,我还蛮喜欢和你在一起的 他心里着急,说的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风舒没挣开他的手,也没回过头,只是哑着嗓子问:当真? 宁澄没听出他语气中的隐忍,只是急着点头,又忽然想起风舒看不见,便开口道: 自然了。风舒待我极好,是我太小气了,我我给你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同样的事了。 闻言,风舒侧过身,勾起一抹微笑。他伸手拍了拍宁澄的肩,道:宁兄不必道歉,是风舒误会了。宁兄你大病初愈,还是快回榻上歇息吧。 宁澄见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他点了点头,走回床铺躺下,目送风舒出了左殿。 风舒走了以后,宁澄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昏迷以前所看到的、听到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属于自己的记忆吗?可这些年的记忆未曾有过断片,所以只是幻觉? 难不成自己对黑暗的恐惧那么深,居然被魇住了?如果是,那这幻觉也太真实了点。 宁澄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他听见风舒走进来,而后四周变得暗了些,却是风舒将烛火熄了。 宁澄心中一惊,却发现室内的明暗度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他忍不住转过头,只见风舒捧着一盏小灯笼,口中念诀,将它挂到床头边。 他见宁澄望来,便笑着说:这灯笼是用咒法维持的,不必担心被风吹熄。这样挂着,凌晨起身时也较方便。 其实今夜月光明亮,就算不安灯笼也不会太过黑暗。宁澄心中感激,道:多谢。 风舒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时辰不早了,宁兄还是快歇下吧。 他将外衣脱去,拿起平日宁澄睡的床褥铺好,然后躺下。 宁澄盯着那发光的灯笼,心中感觉很踏实。他和风舒道了声晚安后,便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直到风舒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宁澄才悄悄地翻身下榻。他一动,腰间的银铃便发出轻响。 宁澄连忙按着银铃,小心地绕过风舒,往摆着书案的隔间走去。 他睡了那么久,加上刚吃饱的关系,一时半会根本睡不着,只能起来散个步,等待困意来袭。 他绕了几圈,觉得有些无聊,便拿起白日念到一半的《夙阑律法集》,就着月光读了起来。 夙阑律法第五十五条:执法者犯罪,则罪加一等;夙阑律法第五十六条:借财力、权利恶意打压他人者,则将其财权褫夺,贬为平民 宁澄读着读着,觉得当初立法之人实在太过空闲,居然连「无故折断花草者,罚每日灌溉城中草木,为期百天」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罪行和判决都写了上去。 嘛,就算有人折了路边的一朵野花,只要不四处宣扬,根本不可能被发现吧? 宁澄读到最后,也有些累了。他打了个哈欠,耐心地看完最后一条:夙阑律法第一百一十三条:杀人者,若实属无心,且有意悔改,便可令其将功赎罪,终其一生为夙阑效尤。 夙阑还有这种律法? 宁澄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了看了一次。 那律法第一条明明就写着「杀人者,必偿命」,怎么这最后一条,反而和先前的冲突了呢? 所以风舒放过芙儿,并不算是徇私吗? 不对,他没给芙儿定罪,也没有让芙儿作出补偿,甚至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罪行所以这些律法的实际性,还有待商榷啊。 宁澄又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将书放回原位,踱回床上睡下了。 在他躺下以后,风舒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宁澄,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再度闭上了眼。 第二日,宁澄跟着风舒到忤纪殿报道。 由于审讯日刚过,他们手头上的案子,只剩下悬而未解的盗窃案了。 巧的是,负责调查窃案的,就是那日在万仞山见到的三位同僚。 近半月以来,城中遭窃的店门共七所,失窃物件分别为布匹丝线、首饰、红烛、妆镜台、龙凤被、子孙桶和花雕酒。这些物件或为传统嫁资,或能制成嫁娶用品。 风舒神情严肃地说着,朝齐初平也就是被宁澄取名小平的差役一点头,道:最近城中操办喜事的人家,都查清楚了吗? 被点名的小平踏步上前,作揖道:属下与墨兄弟、马兄弟查遍城中大门小户,只发现两位将于本月廿三日出嫁的女子。其中一位是徐家长女徐碧衣,另一名则是织女屋秦鹤之女,秦菱。 风舒颔首,道:既如此,可查清这两家所备嫁妆为何物?是否有失窃物品混入其中? 小平还不及回话,一旁的小麻便抢着回答:织女屋嫁妆并无异样,可徐家的嘛,那徐老说什么嫁妆只能由自己女儿来碰,出嫁前决计不让其他人过目。属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前来请示大人了。 宁澄瞥了小平、小黑一眼,见他们都点头表示赞同。小麻则趁风舒不注意,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看得出来,他对徐家的行为感到很不满。 风舒略一思索,道:嫁妆有些压箱底之物,确实不方便让人查看。徐老此举,亦在情理之中。 小麻忿忿不平地道:织女屋的嫁妆都能出示了,他们徐家不过是卖斗笠的,有什么不能看的?依我看啊,这分明是心虚,怕被我们搜出赃物,才这般遮遮掩掩的。 他说话的时候,小黑不断扯他的袖子,可小麻却不以为意:你扯我干嘛啊? 小黑叹了口气,默默地放下手。 风舒望了小麻一眼,道:文天,差役守则第五条,为何? 小麻一愣,道:真真相未明前,莫论人是非。 他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先前说错话,讪讪地作揖道:文天知错,还请大人责罚。 风舒道:责罚就不必了,往后谨言慎行便是。如今是在忤纪殿内,若是在望云宫外,被有心人听见了,怕是要落人口舌。 属下谨记大人教诲。 小麻应了声,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小黑瞥了自家同僚一眼,朝风舒作揖,道:如此,大人可有应对之策,既遂了那徐老之意,又能查清徐家嫁妆具体何物? 风舒笑了笑,看向宁澄,问:宁兄觉得如何? 宁澄思索片刻,道:那嫁妆嘛,新娘子出嫁当天,自然要出示给夫家看的。不若我们混入观礼的人群中,待到那时,才一窥究竟? 风舒道:不错,风舒也有此打算。不巧的是,织女屋的秦姑娘也在同一天出嫁,秦鹤邀请你我二人前去观礼。徐家那边,便只能让其他人去了。 织女屋?观礼邀请? 什么时候的事啊,为什么我不知道? 宁澄满腹疑惑地看着风舒,后者则以连音咒传音道:昨日宁兄昏睡时,织女屋送来喜帖,说是为酬谢我俩辛苦办案,邀你我二人去喝喜酒。 案子都没破呢,谈什么辛苦办案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宁澄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黑又是一揖,道:大人,无痕自请调查。 小平道:初平愿一同前往。 小麻亦凑前一步,道:属下马文天,也自愿前往徐家调查。 不知是不是宁澄的错觉,他感觉小麻这话有些赌气的成分在,看来是打算一抓到徐家把柄,就立刻大闹人家的婚礼。 风舒瞟了小麻一眼,道:既如此,那就拜托三位了。凡事多加小心,切记不能冲动。 三人齐齐抱拳,道:属下遵命! 商议完毕后,风舒便让差役们退下了。宁澄刚想要走,就被风舒叫住:宁兄暂且留步,风舒有事与你相商。 宁澄望了远去的三人一眼,只见小麻看着自己,又开始在小黑耳旁碎碎念; 小平则向他微微点头,算是道别。 这样下去,我是不可能和同僚打好关系的了。 风舒,你能不能低调点啊?刚才喊我宁兄就算了,现在还把我留下进行私人对谈,是嫌这宫中的流言不够多嘛! 宁澄有些无奈,却也只能走近风舒,问:风舒想商量什么? 风舒道:织女屋送来婚帖时,送帖之人说秦鹤有要事相商,请我们到织女屋一叙。昨日忤纪殿繁忙,宁兄亦病于塌上,我便与那人另约了今日亥时,想来时辰也快到了。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反倒让宁澄不好意思起来,暗怪自己又乱想了。 既如此,便快些出发吧。 两人出了望云宫,到织女屋时,秦鹤已经等在门前了。他搓着双手,看上去有些惴惴不安。 见风宁二人来到,他面露喜色,朝二人奔去,道:风判大人,您可算来了!快,里边请! 他回头瞪了秦菱一眼,道:还不快招待风判大人落座? 秦菱看起来又比之前憔悴了些。她轻轻点头,带着风宁二人上了二楼。 秦鹤坐下以后,便挥手将秦菱遣走。他捋着花白的胡子,道:昨日送去的婚帖,想必大人已经看过了。小女成亲之时,风判大人不妨多带几名差役,好凑个热闹。 风舒与宁澄对看一眼,道:秦老板,您有何需求,不妨直说。 秦鹤道:那秦某便不客气,开门见山地说了。 他瘪了瘪嘴,道:容桑就是之前小女提过的、容家珠宝铺的公子,前两日离家后便失踪了。 风舒眉头一皱,道:失踪?可近日,忤纪殿并未接获失踪通报。 秦鹤哼了声,道:容家自然不敢报案了。那容公子消失前,可是跑到织女屋大闹了一场,扬言要娶小女,搞得现在街坊邻居都知道,那小子对我女儿怀有龌龊心思。 他又哼了几声,稀疏的胡子乱抖:我女儿就快嫁人了,他偏偏放话之后就消失,不知是不是躲在哪儿,暗中谋划要拐走小女。 宁澄听了,心下了然。 秦鹤送来婚帖,名义上是让风舒前去观礼。可实际上,是想请风舒坐镇,以免婚礼上出什么乱子。 风舒自然比宁澄更明白。他微微颔首,道:秦老板是担心,那容桑会在秦菱成亲当天闹事,想让差役帮忙守卫秦府? 秦鹤点点头,道:大人英明。 风舒道:秦老板的要求不难,只是这容桑,确实是自行离家的吗?离开前,可曾带走家中银两、细软? 秦鹤道:这老夫就不清楚了,兴许那小子和他爹娘串通好,假装失踪也说不定。 他眼神轻蔑,只差没说「干我何事」罢了。 27、第二十七章:秦府婚宴 风舒道:喜宴距今尚有十日,请秦老板仔细筛选宾客名单,勿让有心之人混入。大婚当天的迎亲队伍,也请空出五个位置,好让差役顶上。 秦鹤似乎有些不满意,问:五名差役,怕是不够吧? 他这话说得有些失礼了。宁澄看了风舒一眼,道:秦老板,廿三日当天,忤纪殿还另有要事。再则,除却迎亲队伍,风判大人亦会安排人混在观礼人群中,以确保万无一失。 秦鹤斜睨了他一眼,这才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多谢风判大人了。 之前宁澄来织女屋时,穿的是常服,加上风舒待宁澄亲近,秦鹤以为他为居高位,便小心翼翼的不敢怠慢。 如今,他见宁澄身着普通差役服,谅是没将对方看在眼里,直接和风舒对话了。 风舒道:秦老板不必客气,这是忤纪殿分内之事。 和秦鹤告别后,风舒对宁澄使了个眼色,而宁澄则默契地点了点头。两人绕到一条街外,向那儿的民众探听容桑此人。 据民众所说,那容桑和秦菱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大家伙都看出他们对彼此怀有情愫,也以为他们会在一起。 然而世事难料,秦鹤为了延续秦家香火,硬是要让女婿入赘。容家就容桑一个独子,怎可能答应? 于是,两家不欢而散,秦鹤也迅速相中了王家公子王槐,直接差媒婆上门提亲。 那王槐只是当铺老板之子,见秦家朱门绣户、财大气粗,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容桑听说秦菱定了亲,不顾父母阻拦,捧着对家传玉镯来到织女屋。 他跪在秦鹤面前,央求对方将女儿嫁给自己,却被秦鹤差人赶了出去。所谓的大闹织女屋,却是无中生有了。 宁澄低声道:这秦老板还真会颠倒是非。若不是他强迫女儿嫁给王家公子,又怎会有今日的局面。 风舒道:宁兄,慎言。 他顿了下,又道:当务之急,得先找到容公子。若真找不着人,再照适才商议好的办。 宁澄点了点头,道:我们不去容家查探吗? 分卷(22) 风舒道:容桑失踪一事,容家并未报案。此时冒然前往,恐怕会打草惊蛇。 也是。万一那容桑真与容家的人串通好,听说风判调查此案,预料到成亲当日秦府会有差役守卫,来个先下手为强就不好了。 两人回到忤纪殿,风舒将搜集来的资讯做了统整,然后简略地告知了几名差役,让他们做好混入秦府的准备。 待那些差役领命退下后,宁澄问道:风舒,之前我听花判说,你找他帮忙处理连续窃案之事,具体是处理些什么啊? 风舒道:也没什么,只是这窃盗之人过于神出鬼没,我怀疑作案者,非人。 非人的意思,就是指山精野怪、邪妖怨鬼等物了,例如之前贾府命案,便是由骷髅诡蛾导致的。 风舒顿了下,道:我令差役探查过了。遭窃现场皆无邪气、怨气,或是精怪所为,亦或确实是人为的。 花判在识别精怪方面颇有天赋,我请他在巡城时帮忙留意,是否有精怪混入人群之中。 宁澄脑中浮现出花繁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还有一见到人就露出的灿烂笑脸。 不是吧,拜托花繁干这种事,他能干好吗?光是应付那些花粉,就已经应接不暇了吧。 吐槽归吐槽,既然风舒信得过花繁,宁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夙阑能再平和些,别再发生什么案子就好了。 之前他只是个小老百姓时,还以为夙阑真的很祥和,却没想到原来这表面上的和平,是由差役们奔波劳累换来的。 人嘛,身处不同环境,会有不同的感悟。就像足不出户的公子哥,若是没落到和贫民一般田地,兴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什么是饥饿,也不明白为何有些人拼死拼活工作,只为了多挣几个馒头的钱。 宁澄不过随便想想,可他的祈祷居然真的凑效了。一直到秦菱成亲这天,夙阑城都没再发生窃案,而那容桑,更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作为织女屋的当家,秦鹤果然人脉通达,宴请的宾客少说也有千余人。 那秦府内外都布置得极为华美,墙面主要以红绸布和软烟罗作装饰,每隔几步就挂了个红绣球,并由外往内贴上了「囍」字。 秦府内部,更是设置了数百席位,那一张张的桌子上,居然都铺上了红绢布若非织女屋,有哪家女儿出嫁,能用上数百条红绢? 秦鹤赶在一大早,便将秦菱送到王家去,待吉时才乘上大红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地送回秦府。 而那王槐,早已被接到秦府中,作了新郎官的打扮,在厅堂接待来宾。 秦鹤自认想得周全。 一来,秦菱能风风光光地「出嫁」; 二来,能掩盖入赘这件事,免得将来让人笑话说,织女屋的公子爷是个倒插门。 虽然这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可做做样子也无伤大雅,至少明面上也能好看些。 秦鹤捋着稀疏的白胡子,盯着王槐迎接宾客时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别提有多满意了。 织女屋的女婿,就该如此!管他什么赘婿不赘婿的,入了我秦家的门,还怕会被亏待不成! 想起容家那不识抬举的东西,秦鹤哼了一声,端起身侧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老神在在地坐在秦府内堂,听着外头的礼炮响起,准是新娘子到了。 他心中一喜,忙吩咐下人熄灭灶堂里的柴火,等着媒婆将女儿带进厅堂。 秦鹤等了好一会儿,却只听得外头乱哄哄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中一沉,刚想迈步出堂,却又记起「新娘入门无火气,亲人不犯轿头冲」一说。 虽然秦菱是他女儿,可秦府明面上是女儿出嫁,那这礼俗还是要跟的。 秦鹤有些不安地端起茶盏,却发现里头的茶都被喝光了,还没添新的呢。 他心头火起,欲将手中的茶盏摔落,又怕触霉头,只能忍下怒火,喊道:人呢?来人,添茶! 他喊完没多久,一人从堂外跌跌撞撞地走进。秦鹤认得他是秦府的小厮,便怒喝道:连路都不能好好走了吗?还不快来添茶? 那小厮忙站直了身,满脸焦急地道:老爷,不好啦、不好啦! 秦鹤面上一黑,拍案站起:什么「不好啦」!今日我女儿大喜,你说这种晦气的话,是不要命了吗!? 不、不是的,外边、外边有 那小厮急的抓耳挠腮,愣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秦鹤哼了声,道:是不是容桑那小子来闹事?外头还有风判大人坐镇呢,他一个不会咒法的人,还能掀翻天不成? 小厮道:不是的老爷,是、是 他凑上前,在秦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秦鹤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绿,胡子禁不住颤抖起来。他揪起那小厮的领子,怒道:发生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小厮很是委屈:不就你不让说的嘛! 秦鹤将小厮推开,道:风判大人呢!发生了这样的事,风判他去了哪?那些差役呢?还有家丁们呢?全都是吃闲饭的吗! 他没耐心等那小厮回答,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内堂,朝外头奔去。 今日是秦府嫁女的大日子,相较另一头的徐家,秦府的排场可是做得足足的,几乎所有名门望族都受邀参加婚宴。 那些没获邀请的平民百姓,不是到徐家吃喜酒,就是到秦府外围看热闹,一时间万人空巷,将秦府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风舒一早便安排了差役混入迎亲队伍与观礼人群中,自己则坐在秦府坐西朝东的席位上。 由于表面上是来庆贺织女屋嫁女的,风舒换上了一身雪青色衣物,虽不十分喜庆,但也还算凑合。 宾客们见风舒在场,纷纷上前套近乎,特别是那些家中有女未出阁的,显得更为殷勤。 风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客客气气地应酬着。可他刚打发了一群人,却又有另一群人涌上相比之下,新郎官那儿反而冷清许多。 宁澄身为普通差役,自不可能和风舒一样位居上席。他换了身黎草色常服,佯作对这起婚事感兴趣的样子,穿梭在宾客间,留心是否有什么可疑人物。 据左邻右舍说,容桑身材瘦小,长相并不突出,最大的特点是长了一对招风耳,左边耳垂上还有一颗黑痣。 宁澄环视了几圈,都没见到符合容桑长相的人。他和同样混在人群中的同僚对视了一眼,那人对他微微摇头,看来也是一无所获。 一阵唢呐声由远至近地传来,锣鼓声敲得震天响。宾客们止住了交谈,纷纷往门口看去。 新娘的花轿到啦!快让让!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座大红花轿停在了秦府门前。 轿夫将花轿尾抬起,穿着枣红袄子的媒婆乐呵呵地迎上前,将披着红盖头的秦菱牵出花轿。 见状,王槐喜出望外,朝适才与之对谈的宾客一揖,踏步往门口走去。 秦姑娘,你可算来了! 一旁有人窃笑,还有人高声喊道:新郎官,该换个称呼喽! 四周人群开始起哄。王槐红着脸,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些。 霎时间,变故突生。 随着一声娇笑,秦菱突然暴起,将媒婆推开,直直向前掠去,一把将抓住王槐的脖子。她的姿态过于诡异,完全不像先前见过的娇弱女子。 在场所有宾客都愣住了。其中一名差役反应快,喊道:秦姑娘,你这是在干什么? 宁澄心道不对。秦菱身材高挑,站在王槐身旁至少能与之同高,可这披着盖头、身着新娘服的人,却生生比王槐矮了一截。 他还没来得及喊话,四周忽然妖风四起。悬于墙头的布条拍打在墙面上,几颗绣球被吹落在地,引发一阵阵尖叫。 宁澄努力在风中睁开眼,只见四周漫起烟雾,那些披在桌上的红绢像是有了生命,纷纷脱离席桌,在人群中舞动,时不时缠在人身上,将人捆作一团。 还没捆着人的红绢则四处游动,一时间烟雾缭绕、红布蔽目,群众哀声四起。 糟了,是非人作祟! 宁澄急忙在人群中寻找风舒,可那些红布翻飞,遮挡了他视线,就连「秦菱」和王槐的影子也看不见。 他心中一急,随手施了个撕裂术,击向朝自己绕来的红绢。 嘶啦 那布条被他击中以后,撕成了数个细小碎片,落在地下不动了。 见状,宁澄心念一动,对着乱哄哄的人群高喝:撕裂术能毁去绢布。学过法术的,快帮忙施术应付! 28、第二十八章:大闹婚场 前来祝贺的人群大多是些名门世家、富家子弟,其中不乏有学过咒法的。 他们在反应过来以后,也陆陆续续地念诀施术,往那些红绢击去。 宁澄抓准时机跃上墙头,施术将在空中飞舞的红布击裂。只听咻咻几声,那些混在人群中的差役跟着飞身上墙,学着他的样子将红绸打落。 在众人齐心之下,那些诡异舞动的布条全都化成了碎布,围绕秦府的烟雾也渐渐散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秦鹤自内堂走出。他喘着气,头冠歪斜了一边,看起来有些狼狈: 我、我女儿呢? 他刚问完话,便闭上了嘴。现场所有人也都抬起头,望向上空。 烟尘消去以后,空中出现了三道身影。其中,披着红盖头的人伸出黑爪,掐住身着新郎服之人的脖子。 王槐双眼紧闭,四肢无力垂落,却是已经失去了意识。在两人前方,一道雪青身影持着银伞,伞尖直指新娘咽喉。 大红盖头下,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你若敢动,我便将他杀了! 风舒手持丝帘伞,眉头紧蹙,却也没继续催伞向前。在他下方,秦鹤气急败坏地喊道:秦菱,你在胡闹些什么? 他老眼昏花,居然没认出那不是自己女儿。 「秦菱」咯咯一笑,道:秦鹤啊秦鹤,你女儿成亲,你许她十里红妆,可真铺张得很啊。 秦鹤闻言脸色微变,道:你是谁?我女儿呢?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是不是容桑那小子派你来的?你先放开我女婿,有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 他不愧是织女屋当家,八面玲珑,居然很快就镇定下来,试图说服眼前的女子。 「秦菱」又是一笑,道:容桑是谁?又关我何事? 风舒盯着随风飘动的喜帕,沉声道:秦老板,此女非人。请您尽快遣散宾客,免得再闹起来,伤及无辜。 这话一出,四周人群顿时乱成一团,一个个都急着往大门冲去。 宁澄和差役们对视一眼,飞身下墙,努力维持人潮流动,不让踩踏的悲剧发生。 那新娘子见状,也不阻拦,只是咯咯笑了几声,似乎心情很好。 有几个公子哥自恃功法高强,硬是留在原地,对「秦菱」高喝:你这妖女,还不快放开王公子,速速束手就擒! 是啊是啊,这里那么多人,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对对,再不放开王公子,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秦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挥动袖袍,将一道黑风划下,往那几名喊话的人身上扫去。 那些公子哥虽学过咒法,却不曾实际使用在战斗之中,一时措手不及,被黑风狠狠地刮到墙上,两眼一翻,往地面倒去。 宁澄见状,急忙飞身跃到墙边,探了探那几名公子的鼻息,见他们只是昏过去而已,心中一宽,对着那些瞠目结舌的公子哥喊道:还不快走? 那些公子哥哪见过这种场面,适才跃跃欲试的勇气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走到人群之中,硬是要冲在前头、抢先出府,被几名差役拦下后,才心惊胆战地排在队伍后方,时不时往上空瞟个几眼。 秦鹤却还站在原地,身子因愤怒而微微抖动。他甩开想拉自己进屋的小厮,死死地盯着上空,喝道: 贱人,竟敢毁掉我苦心操办的婚宴! 说罢,他张开手,几丝电光自手心冒出,发出滋滋的响声,却是施展惊雷咒的前兆。 宁澄见状,忙喊道:住手! 秦鹤却是不听,直接将惊雷咒往上空掷去。那惊雷咒可是范围型杀伤的咒法,秦鹤气昏了头,居然全不顾风舒和王槐的安危了。 眼见数十道紫光袭来,风舒只得挥动银伞防御。叮铃一声,伞面撑开,将空中三人罩在金色屏障之下。 那惊雷咒甚是凶猛,轰隆隆地撞上伞面,可那金光屏障却是纹丝不动,居然生生将这杀伤咒法给挡了下来。 宁澄松了一口气,刚想继续遣散人群,却在瞥见风舒身后伸出的黑爪时,脸色一变,大喊:风舒,当心身后! 适才为了保护王槐,风舒只能转身应对惊雷咒,将后背暴露在「秦菱」面前。他听见宁澄的喊声,金光一收,立即翻身跳开。 嘶 锐利的黑爪自他腰间险险擦过,只撕破了外袍,未伤及皮肉。 那新娘见偷袭未果,便又冷笑了声,抓起王槐的领子,直接化作一缕黑烟,往秦府外飞去。 秦鹤瞪着双眼,胡须乱抖,喝道:快追! 秦府家丁几乎都跑光了,而差役自然不会听秦鹤指挥。他这话一出,只有宁澄一人轻足翻飞,朝黑烟方向追去。 风舒自空中降下,对众差役道:守在原地,顾好众人,等我回来。 话毕,他撑开丝帘伞,追在宁澄身后出了秦府。 丝帘伞速度奇快,风舒只消片刻便追上宁澄。宁澄见状,朝风舒伸手,让他将自己拉起。 两人乘着丝帘伞,一路追到万仞山峦。眼见那黑烟飞入山林间,风舒只得收起丝帘伞,降落在地面,再和宁澄一起腾空直追。 黑烟在树丛中乱窜,风宁二人紧跟其后。追了一阵以后,那黑烟突然暴起,风舒忙撑开丝帘伞御敌,却没想这只是个障眼法,那黑烟趁机溜进了一个山洞,消失不见了。 宁澄盯着那黑黢黢的山穴,问:要继续追吗? 风舒看着那洞窟,面色有些白。他停下脚步,几不可见地后退了下。 宁澄见状,忙关心道:风舒,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他看了看风舒适才被「秦菱」抓过的腰间,见没有血迹,才稍稍安下心来。 分卷(23) 风舒勉强弯起一抹笑,道:无妨。既知此处乃怨鬼老巢,不若先回秦府,再从长计议。 这话,可不像会从风舒口中说出的。 宁澄有些疑惑,可看风舒的样子,知道对方做的决定,是不容置喙的。 于是,宁澄想了想,问:风舒,你怎知那作乱之物是鬼非妖? 风舒道:影子。 他在红布作怪、烟雾弥漫之时,就追着「秦菱」打去了,也是在那时发现,那身披嫁衣之人虽不断晃动,身下却没有影子,和她手中挟持的王槐形成鲜明对比。 闻言,宁澄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他望了那洞口一眼,心道王槐应该不至于立即有生命危险,否则那女鬼就不必大费周章地将人掳来了。 他默默记下洞穴的方位,道:既如此,那便先返回秦府吧。 风舒颔首,将丝帘伞张开。 叮铃。 听见那熟悉的脆响,宁澄这才注意到丝帘伞的伞柄上,还挂着一串银铃。 那串银色铃铛下吊着蔚蓝色的流穗,和自己腰间的银铃几乎一模一样。 宁澄想起轶命说过,炽云也有一模一样的铃铛该不会也是风舒送的吧? 看来这银铃果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吊着图好看的。 不知为何,宁澄心中一阵失落。他任风舒牵起自己的手,往秦府飞去。 待二人回到秦府时,秦府外围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的碎布块和翻覆的桌椅、杯盘等物,看上去杂乱不堪、一片狼藉。 宁澄刚想走入秦府内堂,就被风舒拉着往一旁退开。只见一个青花瓷碗从堂内飞出,擦过宁澄的鼻尖,砸在地面摔了个粉碎。 屋内传来一声怒喝:我苦心操办了那么久的婚宴,就这么毁之一旦了!你们忤纪殿,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风舒和宁澄对望一眼,踏步走入秦家厅堂。 那堂内全是瓷器碎片,秦鹤正站着大发雷霆。他举起一只鼻烟壶砸在地上,怒喊:你们全哑了吗?怎么都不说话?还有你们那主子,身为文判,居然放任妖女从眼皮子底下逃 他瞅见风舒,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宁澄扫了眼站在两侧的同僚们,只见他们个个面含怒意,却因差役身份不能对秦鹤发火。 此刻见到二人前来,几人明显松了口气,朝风舒行揖礼后,便静静地立在原地,等待风舒发话。 风舒朝秦鹤抱拳,道:秦老板,风某已追查到那女鬼下落,不日便能将贵婿救回。 秦鹤哼了声,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他伸手想抓杯茶来喝,又惊觉茶盏都被自己摔碎了,只能一拂袖,道:既然找到,那为何不直接将那妖女歼灭、把人带回? 风舒道:那女鬼逃入万仞山洞窟,在情况未明之下,贸然闯入,怕不是上上之策。令千金如今下落不明,还得仔细思考应对之策才是。 秦鹤猛地站起,道:是了,我女儿她、她定是被那妖女抓走了!还思考什么应对之策啊,怎么不直接进那什么万仞山的洞窟救人呢? 风舒摇摇头,道:秦姑娘怕不在那洞中。适才风某于洞窟前施术探过,除了王槐公子,洞内绝无其他活人。 言下之意,若非秦菱死了,否则她就不在那洞内,而是在其他地方。 闻言,秦鹤脚下一软,被身旁的小厮搀扶着坐回椅子上。 他喘了口气,伸手抹了把脸; 再将手放下时,脸上怒意褪尽,看上去既苍老又疲惫。 风判大人,求你不对,求您一定要帮忙找回小女。秦某膝下就这一个孩子,若她出了什么事,那织女屋、织女屋就 宁澄看着秦鹤脸色灰败的样子,心中对他的憎恶感又添了几分。 这秦鹤适才发了那么久的脾气,也只是在怪差役守卫不利、任女鬼毁了他操办的婚事。 此刻想起女儿,却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担心织女屋后继无人。 看他对秦菱的样子,根本只是把她当做传宗接代的人了。口口声声说着小女、我女儿,却连秦菱的名字都没叫过一声。 风舒微微点头,道:秦老板放心,风某会竭尽所能,查明秦姑娘的下落。 秦鹤恨声道:竭尽所能你们连容桑那小子都找不到,还说什么竭尽所能唉。 风舒默然不语,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 宁澄思索片刻,踏前一步,作揖道:那女鬼能当着众人的面,取代秦菱坐上花轿,想必早有预谋。容桑、秦菱失踪之事过于古怪,怕是与女鬼脱不了干系,只要抓到她,便能问出秦姑娘的下落。 他顿了下,道:秦老板,忤纪殿自建立以来,一直都以办案高效闻名。风判大人担任掌讯期间,更是亲力亲为,几乎破获了城内所有悬案由此,还请您少安毋躁,放心将此事交由忤纪殿查办罢。 宁澄这话,可不是随口掂来的。就职差役前,他便在花繁的帮助下,将忤纪殿案宗看了个遍。 所谓的几乎破获,其实只差城南「华林血案」悬而未解,可那是风舒当上文判前的案子。那起案件过了十二年,如今再要追查,已是不可考的了。 听宁澄那么说,秦鹤算是找回理智。他「嗯」了声,又换上了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起身对风舒作揖道: 小女失踪案,就仰赖风判大人追查了。 风舒点头,道:风某会尽全力,找到秦姑娘,救回王公子的。 秦鹤道:对对,还有我女婿,记得一并救回。 在宁澄看来,若风舒不提,秦鹤怕是已经忘了自己招上门的女婿了。 29、第二十九章:夜探暗窟 和秦鹤道别后,风舒领着一众差役返回忤纪殿,朝差役们深深一揖,道:各位辛苦了。这织女屋的案子,还得劳烦大家帮忙。 大人客气了,这本就是咱们分内之事。 差役们面色惶恐,个个都忙着还礼。 一位差役哼了声,义愤填膺地道:适才之事,并不怪风判大人。属下定紧随大人破获此案,让那秦鹤老头,再说不出咱们忤纪殿的坏话! 对啊!若不是他从中作梗,那女鬼才没机会溜走呢! 其余差役纷纷附和。 风舒眉心微微蹙起,叹了口气,道:此事不怪秦老板,确实是风某疏忽所致。 他们说话的当儿,另一批差役浩浩荡荡地走进忤纪殿,为首的正是万仞山坟场三人组。 见风舒也在殿内,那些差役齐齐向风舒行揖礼,然后到旁边站好。 小平踏前一步,道:风判大人,那徐家嫁妆之中,并未出现失窃物品。 宁澄望了那群差役一眼,只见小麻撇着嘴,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小黑则在一旁轻拍他的肩头,然后被耸肩推开。 风舒道:你们回来得正好。这失窃案的贼人,怕是已经找到了。 他朝一齐前往织女屋的差役瞥了眼,那差役便上前一揖,转身面向其他差役,简略地述说在织女屋发生的事。 如此,大人是怀疑,那女鬼便是近日在城内频繁犯案、盗走七所店铺物料之人? 听罢来龙去脉以后,小黑谨慎地开口。 风舒道:不错。既然徐家嫌疑已被排除,那近日需作新娘打扮的,便只有那女鬼了。适才她穿的喜服,与先前织女屋出示的嫁衣并不相同,想来是以所盗得的布匹、丝线缝制而成。 女鬼?缝制嫁衣? 宁澄脑海中浮现出女鬼一针一线裁制喜服的样子,不由得有些莞尔。 小麻问:大人,那女鬼为何不直接变出一套嫁衣,还需要偷那些料子做衣服?她这么折腾,就不嫌麻烦吗? 文天 小黑拍了拍小麻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平则向风舒一揖,对小麻道:人死后化鬼,若无作恶,便不会散发怨气。那些死后逞凶作祟的,才会成为可怖的怨鬼。怨鬼虽能操怨气伤人,可凭空化物,却不是怨气能办到的了。 小麻噘了噘嘴,却也没出言反驳小平。 风舒道:初平所言不错。这女鬼先前无害人举动,只偷盗一些小物件,是以遭窃现场并未遗留怨气,导致风某判断失误,以为是其它非人所为。 小黑低下头,道:此事不怪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利。就在适才,最后遭窃的香烛店老板来报,说是在自家店铺发现一团黑气。 属下当即决定暂时离开徐家,和马兄弟前去查探,发现那是怨鬼残留的气息,被日光一照,便消散了。 他双膝跪下,抱拳道:无痕擅离职守、办事不利,还请大人责罚。 小麻见状,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文天也、也擅离职守,还请大人责罚。 风舒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你俩回去以后,将差役守则抄上一遍,此事便既往不咎。 他看了小麻一眼,道:文天将《非人录》第三卷关于怨鬼的部分誊录一遍,再交予我审阅。 小黑、小麻道:属下领罚,多谢大人宽厚。 风舒又道:如此,忤纪殿接下来要办的,就三件事:一,抓回女鬼,救出王槐。二,将女鬼带回细审,查明容桑、秦菱下落。 三,找出容桑、秦菱二人,到织女屋给秦鹤赔罪。这三件事只能循序进行,不能分头行动。因此,风某只挑选四人一同前往,其余人就留在忤纪殿待命吧。 差役们齐声道:属下领命! 风舒道:那女鬼怨气颇重,万仞山洞窟内部情况未明。此事凶险,有谁自愿与风某一同前往? 这 差役们面面相觑。他们要么不清楚女鬼底细,要么见识过那女鬼的厉害,一时都没敢出声,不愿意当那出头鸟。 良久,小平向前一步,道:初平愿随大人前往洞窟办案。 小麻扯了扯小黑的袖子,两人也踏前一步,道:属下愿意跟着风判大人,将功折过。 宁澄本来没在意,见身边的差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才猛然发现跟去的名额只剩一个了。他急忙踏步向前,道:宁澄也自愿跟随风判大人。 风舒微笑,道:很好,那就拜托四位兄弟了。 他朝宁澄点了点头,刚想遣散众差役,便听见堂外传来顾殿差役的说话声:月判大人,风判大人正与兄弟们商议案件,您 那差役话声未落,月喑的身影已经飘到了风舒跟前。他眉头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风舒瞭然,对差役们道:诸位都散了吧。初平,你们三人先在殿外候着。宁兄,你留下。 差役们应了声,依言退下。 宁澄心中苦笑,暗道风舒真偏袒自己到非常明显的地步,可他毕竟也好奇月喑有什么急事,便立在原地,等待月喑说来。 月喑瞥了宁澄一眼,倒也不出言斥退,径直道:昨夜,你们可曾见到花繁? 他问得突兀,风舒和宁澄对视一眼,开口道:未曾。这几日,宁兄与我忙于公务,并未与花判见面。 他顿了下,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月喑道:花繁昨日与我约好用晚膳,却没依约出现,用连音咒唤他,也没有回应。我今早结束巡城事务,便在城内四处搜寻,可并未发现他的踪迹。 月喑说话声一向有气无力、平淡无波,此时说话时,语气却带着焦虑不安。 风舒蹙眉,道:花判离开前,可有说自己去了哪儿? 月喑道:他昨日约我的时候,神神秘秘地说自己找到了窃案线索、要给忤纪殿惊喜什么的,便消失了。 我已经派烛笼在城内所有地方探查,可烛笼回来时,全都是暗着的没有一个见到花繁。他咬了咬嘴唇,像是要阻止自己哭出来。 风舒道:花判有没有告诉你,他在哪儿、又是向谁得到了什么线索? 月喑点头,道:花繁说,他去过一家香烛店,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具体发现什么,并没有向我说明。 宁澄想起适才小黑说过,自己在香烛店发现了女鬼的怨气。风舒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风舒道:你先别慌,我知道花判可能去往何处。 月喑眼神一亮,道:此话当真?花繁他现下在哪? 风舒道:我正要赴往万仞山洞窟查案,花判想必也在那里。 月喑有些迟疑,道:万仞山洞窟? 宁澄插话道:那洞窟位于万仞山峦某处,具体路线有些杂乱。月判大人若担心花判,可以随我们一同前往查看。 宁澄看得出,月喑是真的很担心花繁。况且,他们要去的地方危险性不一定,多一个本领高强的文判随行,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风舒瞥了他一眼,道:宁兄说得有理。你若不嫌麻烦,便一齐出发吧。 月喑很干脆地答:好。 虽前夜在城中巡逻、白日又为找花繁辛苦奔走了半天,月喑的眼神却很坚定。 风舒点点头,带着宁澄和月喑踏出忤纪殿。他们与殿外等候的小麻等人会合后,便施术腾空,前往万仞山峦。 待一行人来到那洞窟前时,已经临近黄昏了。风舒让宁澄等人先待命,自己则施术探查洞内情况。 他闭目探测一阵后,道:女鬼还在洞内。王槐虽然有虚弱的迹象,但暂无生命危险。 月喑道:花繁呢? 他并不知道风舒来办什么案子,只关心花繁的下落。 风舒道:这洞内石壁古怪,有阻挡咒法的功效。我隐约探到一股浓厚的灵力气息,应是花判无误。 月喑静默了会,道:这洞窟确实古怪,连音咒也不起效用。 他适才又传了几次音,却还是没得到回复。 分卷(24) 风舒道:诸位先在此等候,待风某入洞探查,确认无危险后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月喑打断:月喑能自保,无需他人开路。 说着,月喑打开腰间锦囊,放出烛笼,指挥着那橘纸灯笼往洞内飘去。 风舒还想再劝,可月喑却不予理会,直接跟着烛笼进了洞穴。 见状,风舒只得对余下四人道:无痕、文天,你俩守在洞外,注意别让任何人靠近这洞窟。宁兄、初平,随我入洞,切记无论如何,都要待在我身后。 小黑微微躬身,道:属下领命。 他拉过还想辩说的小麻,到洞口外围站好。 风舒点点头,朝宁澄、小平道:进入洞内后,一切听我指示,千万不可擅自行动。 宁澄与小平互望一眼,齐声道:是! 风舒带着二人进了洞内,随手施了个金网咒,罩住了洞口。宁澄边跟在风舒身后往前走,边听洞外的小麻道: 无痕,为什么风判大人要施金网咒啊?直接施结界术,不是更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小黑答:文天你又忘了,这结界术可不是那么容易施放的,谁知这洞窟范围多广、又通向何方? 若是包覆了整个山壁,你要大人耗费多少法力施术啊? 相比之下,这金网咒至少能困住那女鬼一阵。再说了,不还有你我守在这儿嘛 宁澄不断往内走,离洞口远了些,再也听不清那二人话语声了。 这洞内本无光线,可一行人入洞后便自觉施放荧光咒,加上月喑那枚巨大的烛笼,愣是将昏暗的山洞照得和日光下一样敞亮。 宁澄环顾四周,道:这洞口虽小,洞内却十分宽敞啊。 之前见这山穴洞口窄小,宁澄本以为里头一定是狭窄的过道,搞不好让人前进都很困难。 可如今看来,这洞内却别有一番天地,两旁还有些积了尘土和蛛网的腐木,看上去像是桌椅的样式。 难不成这里以前,还住了人不成? 风舒道:噤声,当心打草惊蛇。 宁澄忙闭上嘴,不敢再说话了。 小平毕竟比宁澄有经验,用连音咒对他说:宁兄弟,你是第一次出入这种危险的地方吧?待会儿记得跟紧风判大人,不然跟在我身后也行,我保护你。 宁澄传音回复:多谢前辈关心。宁澄学过些咒法,尚能应付那女鬼。 小平又担忧地望了宁澄一眼,似乎觉得他只是要面子,才说出这番话。 总而言之,宁兄弟资历尚浅,经验稍有不足,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之前宁澄在织女屋驱散作乱红布时,小平在徐家执行公务,是以并未见过宁澄出手的样子。宁澄见状,也只能回以一笑,随小平怎么想了。 30、第三十章:洞房花烛 几人走了一会儿,眼前的洞壁逐渐变窄,到最后只能侧着身子往前了。 月喑默默念诀,将烛笼散作拳头大小,任它们飘荡在洞顶上。 风舒用连音咒道:前方去路未明,各位留心凝神,预防女鬼偷袭。 宁澄依言留神戒备,手中掐好了结界术,一旦情况有变就能立即施下护身屏障。他屏着气,跟在风舒身后,缓慢地挪动前行。 他们又走了一阵,前路忽然变得宽广起来。只是,又遇到了一个难题:风舒,这里居然有道分岔口我们该走哪一条路呢? 宁澄是单独传音给风舒的,其他人听不到,却也纷纷看向风舒,等他决断。那两个洞口都传来呼呼的风声,却不知都通往何处。 风舒闭了闭眼,然后睁开。他挥手施了个咒法,隔去洞口传来的风声,道:走左边这条。 许是为了方便对话,风舒适才施的是隔声咒,直接隔去那两个洞口和他们之间的任何声响。 他看向宁澄,道:宁兄,你呆在这儿护住洞口。月喑,烦请你将烛笼收起,免得惊动那女鬼。 月喑依言照做,而宁澄则不乐意地说:风判,之前洞口那儿都施了金网咒了,就算我呆在这里,而没什么作用吧。 风舒让他留下的意图很明显,摆明了要他待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和月喑、小平去解决女鬼了。 风舒道:宁兄,入洞之前你可是答应了,一切听风舒指示的。 宁澄咬牙,心中忿忿不平,却也无法反驳。 小平忽道:风判大人,不如由初平守着这洞口,让宁兄弟随大人继续前行吧? 此言一出,宁澄立刻用感激的眼神望着小平,风舒则沉默了会,道:既如此,初平你留下吧。宁兄,随我来。他挥了挥手,撤去了隔音的咒法。 宁澄心中一喜,用连音咒道:多谢初平前辈,这份人情,宁澄记下了! 小平道:不客气。宁兄弟,你难得有机会跟着两位文判出任务,记得好好观摩、学习啊。 小平人真好,居然为他着想到这种地步。宁澄又道:多谢前辈照拂。 宁兄,可有何不妥? 宁澄回过神,只见风舒站在左边通道前等着自己,月喑却是已经等不及,率先走了。他忙道:没事,我们快走吧。 风舒瞥了小平一眼,转身走进左侧通道。宁澄朝小平耸耸肩,也跟了上去。 三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走道尽头。那走道通往的是一个开阔的石室,虽看不见女鬼踪影,却能看见几星幽绿色的鬼火。 风舒示意宁澄、月喑熄灭手中荧光,静静地待在原地守候,待探明石室内情形再作打算。 随着一声娇笑,那石室内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槐哥哥,三三这身嫁衣,是自己缝制的。你瞧瞧,可还好看? 这声音的主人,自是那大闹秦府婚宴的女鬼了。她说话的对象,便是被她掳走的王槐、王公子。 只是 听她这口气,像是与王槐相识已久? 宁澄心中疑惑,忍不住用连音咒与风舒谈话。 确实如此。宁兄别急,且听她怎么说。 宁澄点点头,不作声了。那女鬼又笑了声,道:槐哥哥,你别不高兴了。三三辛苦筹备了许久,就等着和槐哥哥成亲呢。 须臾,那洞内传来一个颤抖的男声:三、三三啊,你放我走好吗?我知道错了,回去我给你烧香、给你烧好多好多的纸钱。对了,还有帮你修一座坟求你了,放我走好吗? 那洞口的鬼火忽然激烈窜动,照得洞内忽明忽暗。只听那女鬼开口,语气却生生冷了许多: 槐哥哥,你想离开,是为了去和秦府的丫头成亲吗? 她低低地笑了一会儿,期间混着王槐的抽泣声。这是不可能的。那丫头早有心上人了,三三推了她一把,帮她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 宁澄闻言,心道自己的推测没错,那容桑、秦菱失踪一事,果真与这女鬼有关。 听她那么说,那二人并未有生命危险,只是在女鬼的帮助下私奔了。 怎么听上去那么违和啊?这年头的怨鬼,居然还负责帮人私奔吗? 那女鬼幽幽叹了口气,道:槐哥哥,从前你对三三说过,此生愿与三三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现在,忽然变卦了呢? 那王槐哪里敢回答,只是不断抽泣。 倏地,洞内响起一道悦耳的男声:三三姑娘,你别问了,王公子是不会回答的。 闻言,月喑脸色一变,直接冲进洞内,喊道:花繁! 虽有心理准备,但风宁二人听见花繁声音时,却都愣了下。 他俩没料到月喑会有此动作,想要将人拦下,却已来不及了。 洞内传来一声惊呼,然后是一声尖厉的喝声:你是谁?怎敢擅闯我和槐哥哥的洞房? 这儿的确是「洞房」没错了。宁澄随风舒踏入这洞窟石室,只见四周铺满大红料子,那些失窃的红烛、妆镜台、子孙桶等物都摆了一地。 在石室西侧方向,一块绣着龙凤的红被子铺在大石板上,上边坐着瑟瑟发抖的王槐。 在王槐对面站着的,是挥舞黑爪的女鬼三三。她已经脱下了大红盖头,露出一张死白的脸。 适才发言的花繁则坐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面前还摆了一坛花雕酒。 见三人闯入,王槐高喊:风判大人,快救我!快救我出去啊! 那女鬼闻言,目露凶光,阴恻恻地道:你们,是来带走槐哥哥的? 好吵,安静点行不? 花繁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王槐便惊恐地摸着自己的喉咙,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做完这动作后,花繁面不改色地说:没事,三三姑娘不必惊慌。他们只是我的亲朋戚友,非要来参加你的婚宴,怎么拦都拦不住。 那女鬼却没那么好糊弄。她指着风舒,道:你骗人!我认得风判,他先前在秦府,可是帮着秦鹤对付我的! 她又挥手指向宁澄,道:还有你!你是跟着风判的,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着,脸孔变得狰狞起来,一对黑爪上冒出黑气。 花繁见状,闪身走到女鬼面前,道:三三姑娘,你冷静些。他们真是我请来赴宴的宾客。 他一一指向风舒、宁澄和月喑,道:风兄是我刻意请来的贵宾。他身旁这位呢,是他的至交好友。至于这位小兄弟嘛,和我是「晚上一起愉快约饭」的关系。 宁澄明白花繁想掩饰月喑的文判身份,可听到他口中说出的糟糕话语,还是不由得脸上一黑。 不就是一起吃个晚饭吗?为什么从你口中说出来,会变得那么奇怪? 照你这么说,我们也是会在晚上约饭的关系只是不太愉快就是了啦。 宁澄忍不住扭头去看月喑的脸色。只见月喑先是错愕,然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紧咬双唇,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却没立刻发作。 月喑毕竟当了几年的文判,分得清轻重缓急。他看出这女鬼就是风舒要追查的犯人,既然她肯听花繁的话,那便无需以武力镇压,直接劝说投降就行了。 那女鬼迟疑,道:真真是来赴宴的? 花繁笑道:真的。三三姑娘不是第一天认识花繁了,怎么连我的话也不信吗? 女鬼收回掌中黑气,面上也恢复原来的样子,甚至还露出有些腼腆的笑:那、那三三得去准备准备,招待客人才行。 她摸了摸头发,确认那些步摇、凤冠都戴的好好的,便施施然地飘到洞口侧边,挥手将摆在那儿的几个酒坛抬起,摆在花繁适才坐的位置旁。 做好这些以后,她慢步轻移,到燃着的一对喜烛前坐好。 花繁笑着,对三人打了个眼色,道:快坐下吧,婚宴快开始了。 宁澄、风舒对视一眼,往地下坐去。月喑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花繁一会儿后,也跟着坐下了。 三人坐下以后,随着一阵咒力波动,他们眼前浮现了几排金色的文字:三三姑娘只想了却生前心愿,并无害人之心。烦劳各位配合我,看一出好戏吧。 花繁用的不知是什么法术,居然能以浮空文字和他们对话,而且只让他们三人看见。风舒挥了挥衣袖,将那些金色文字消去,另写上一句: 知道了。 哦不过,此地无瓜果,各位看官若觉着无聊,也莫要嫌弃、莫要嫌弃啊。 花繁瞥了眼风舒的回复,朝他们一眨眼,笑笑地走到石室中心。 风舒抹去了自己的咒术文字,对宁澄、月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旁观。 宁澄瞄了眼那女鬼。她不生气的时候,看上去还算标致。那张死白的脸上抹了点胭脂,嘴唇也涂上了石榴花汁,被喜烛一晃,居然还有几分活人的样子。 在烛火的映照下,宁澄看见女鬼的脖颈处,居然布满了暗黑色的划痕。 那些划痕边沿还翻着些皮肉血块,像是曾被人什么东西狠狠刮过一样。 那女鬼伸出长满黑色长爪的手,轻轻地将红色蜀锦制成的盖头披上,遮去了那划满可怖伤痕的脖子。她发出一声娇滴滴的笑,道:我好了,可以开始了。 闻言,花繁微微一笑,朗声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入堂。 那女鬼款款站起,另一头的王槐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俩一个莲步轻移、一个步伐僵硬,齐齐往花繁走去。 花繁轻轻地哼唱起来:新娘子啊穿喜裙,新郎官啊着吉服。一拜啊拜天地! 他歌声不算大,经洞内石壁反弹,却也如奏乐一般回响:一拜啊拜天地 王槐拼命抓着自己的咽喉,抓得那上边满是血痕,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由于被花繁控制的缘故,他只能迈着僵硬的步子,和女鬼靠在一起,朝着洞外跪下,做了个叩拜的动作。 眼前这诡谲的状况,让宁澄看得头皮发麻。他情不自禁地道:这这是要行冥婚吗? 通过适才的对话,不难猜出王槐为入赘秦府,做了对不起三三的事。 可再怎么着,三三毕竟已经化为怨鬼了,而王槐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鬼成亲虽并非没有先例,可谁见过冥婚现场,真有死人来拜堂的啊! 况且,为何花判会和那女鬼谈笑风生,还自愿担任这诡异婚宴的礼官? 风舒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情况未明,待看花繁究竟有何打算吧。 宁澄有些难以置信,道:风舒,你不怕花判他乱来吗? 坐在另一端的月喑听到这话,立刻转头瞪向宁澄,道:花繁在正事上,绝不含糊。 宁澄被他那么一堵,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刚才月喑明明一副想揍花繁的样子,现在却又护着花繁,为他说好话 小孩子的心思真难懂啊,唉唉。 31、第三十一章:夫妻对拜 花繁微笑着挥舞双手,指挥着王槐往洞内跪叩:新娘子啊盖头披,新郎官啊秤杆挑。二拜啊拜高堂! 分卷(25) 他唱的并不是正规拜堂的唱词,听起来幼稚得可笑,可在这鬼火森森的洞窟里,竟又显得万分奇诡。 花繁又唱道:新娘子啊羞红脸,新郎官啊眼迷离。三拜啊夫妻对拜! 随着洞内回响的夫妻对拜声,王槐涕泪衡从的脸叩在了地面上,不动了。 在他对面,那女鬼三三也维持着叩拜的姿势,身上却发出怪异的咯咯声。 四周飘荡的鬼火忽然熄灭了。宁澄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风舒纵身跃起,手握丝帘伞,往女鬼的红盖头一挑 那大红喜帕之下,居然露出了一张干瘪皱巢的脸。 啊 宁澄不由得轻喊出声。 风舒蹙眉,收起丝帘伞,扶着女鬼的肩头,将她缓缓地放倒在地面上。 适才还笑逐颜开、动作轻盈的女鬼,居然瞬间化为了一具干尸! 宁澄道:她她这是怎么了? 心愿已了,魂归九天了罢。 风舒应了宁澄的问句,然后弯下腰,拉起一旁的王槐。那王槐双眼瞪得和铜铃一样,面上还淌着未干透的眼泪、鼻涕,可任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风舒将王槐的尸身放倒在地,转头道:花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花繁面上居然还挂着笑。他摆了摆手,道:各位稍安勿躁,我可以解释。 他慢悠悠地踱到月喑身边,俯身捧起一坛花雕酒,将坛口的封泥拍开,道:这事嘛,说来话长。那日我在香烛店发现一缕怨气,便沿着那怨气的痕迹,一路追踪到这里 月喑看了那酒坛一眼,起身抢过,道:好好说话。 花繁嗟叹,道:喑喑你真是,都叫你别和华兄待在一起了。这不,和他越来越像、也越来越不可爱了啊。 月喑咬牙,手上使力,那酒坛居然直接被捏爆了。坐在月喑身边的宁澄吓了一跳,还来不及伸手挡脸,就被风舒眼明手快地拉到一旁站好。 月喑瞄了眼宁澄,面上闪过一丝愧疚,很快又扭头盯着花繁,道:说正事。 看来花繁的不辞而别和适才轻浮的话语,愣是把月喑气得不轻。 花繁心痛地看着洒落一地的酒水,道:我这不就要说了嘛,何必发那么大脾气呢,可惜了这上好的女儿红 风舒叹了口气,挥手将酒坛碎片和酒水扫去一旁,道:既然说来话长,那就坐下再谈吧。 花繁道:不错,顺便喝点酒 他接收到月喑阴沉的目光,只得打了个哈哈:我开玩笑的,快坐下吧。 他挑挑拣拣,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落坐。 月喑板着脸,走到花繁身边坐好。 宁澄则在观望一阵后,在花繁的对面位置坐下。他看风舒还站着,便拍了拍身边的空地,道:风舒,你也坐啊。 风舒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宁澄身边坐定。宁澄觉得有些诧异,问:风舒,你怎么了? 风舒道:我刚撤了洞口的金网咒,传音让初平等人回望云宫。 适才洞内情形过于混乱,宁澄一时忘记外头还有三位同僚守着。他不禁有些汗颜,道:还是风舒想得周到。 风舒道:这儿发生的事,先别让他们知道的好。 他望向打着哈欠的花繁,道:请尽量长话短说,但别遗漏重点。 花繁看了看他,又瞄了眼月喑和宁澄,见三人都望着自己,只得摸摸后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 昨日,花繁在遭窃的香烛店发现一缕怨气,沿着那怨气痕迹一路追踪到万仞山洞窟。 他自恃本领高强,径直探入洞中,撞见女鬼三三和容家公子待在一起,身边堆的都是失窃名单上的物件。 当时,三三正在缝制一只绣花鞋,而容桑则在和她说些什么。 两人见到花繁都是一惊,来不及反抗,就被花繁困锁在结界内。 花繁成日在街头巷尾与人搭讪,认出三三是在街上卖包子的孤女,遂仔细问明她的死因和行窃原由。 听三三说自己最大的心愿是与王槐成婚后,花繁便自告奋勇地要帮忙,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三三窃盗原因为何,看了她的婚礼,想必各位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此这般,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花繁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侧身躺下。见状,宁澄忍不住道:等等,你似乎遗漏了最关键的地方。那女鬼死因为何、又为何要与容桑同谋,都还未说明清楚啊? 花繁斜睨了他一眼,道:宁兄想知道她的死因?难道你没看见她的双手和脖子吗? 宁澄一怔,道:女鬼手上的黑爪,不是化身怨鬼后变异的吗?至于她脖子上的伤痕,虽看着可怖,却只伤及皮肉,并不致命吧? 花繁淡淡地道:你所谓的黑爪,是十指染满鲜血、干涸以后形成的。那些伤口确实不致命,毕竟是她自己挠的。 宁澄闻言又是一愣,而风舒则微微倾身,道:莫非这位三三姑娘,居然是自缢身亡的吗? 花繁翻身坐起,道:不错。风兄不愧是忤纪殿掌讯,果然经验老道。 宁澄看了女鬼尸身一眼,道:自缢身亡,会出现那种骇人的划痕吗? 风舒道:一般来说,意图自缢者,会以极快的速度失去知觉,死前也不会过多挣扎,只在颈间留下绳索勒痕。 反之,被人勒毙、或是被迫自缢的人,则会激烈反抗,尽力想将勒住颈间的物事抓开。 他轻叹了口气,道:在死亡面前,人的求生本能可是很强的。全力乱抓之下,抓破点皮肉并不算什么。 花繁道:风兄所言不错。三三双亲早逝,受邻近的王家不少帮助,与那王槐本是两情相悦的。 据三三所言,他二人早已私定终生,承诺对彼此一心一意,若非海枯石烂,绝不变心。 宁澄想起那女鬼幽怨的话语:槐哥哥,从前你对三三说过,此生愿与三三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现在,忽然变卦了呢? 他叹了口气,心下了然,道:后来,那王槐为了成为秦府的赘婿,抛弃了三三? 花繁轻笑了声,将垂落的发辫撩到身后:若真只是抛弃,还不打紧。三三听说王槐定亲以后,哭闹了一场,欲到织女屋找秦鹤说清楚,让他取消王槐和秦菱之间的婚事。那王槐见状急得红了眼,扯下自己腰间的衣带,生生将三三给勒毙了。 月喑「啊」了一声,看向女鬼的尸身,眼里流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 花繁道:喑喑你还小,这些事还是别听了吧。 月喑收回目光,声音冷了下来:我不小了,别总拿年龄说事。 虽然宁澄认识月喑没多久,可也知道他一般不喜怒于行色,而今日的月喑却频频流露出各种情绪,和平常感觉很不一样。 不过月喑其实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总是一副冷静疏离的样子也不太好。 在他这个年龄,情绪起伏大一些,才更正常嘛。之前害羞发飙那次,不就挺可爱的? 宁澄甩甩头,把注意力放回他们讨论的重点:那女那三三姑娘死于王槐之手,死后居然还想和他成亲? 花繁叹道:可怜天下痴情人哪。她先是被王槐背叛、杀害,事后还被弃尸在这洞窟内。可她死后化鬼,心心念念的,却还是与那王槐从前的海誓山盟、天长地久。 他顿了下,道:那日容桑被秦鹤羞辱,又不得亲人理解,一怒之下跑到万仞山,结果不小心迷了路,闯进这洞窟内,遇见了三三姑娘。 他人还算胆大,认得三三是王槐的相好,便与她商量如何破坏秦家与王家的婚事,顺道拐走王槐、秦菱二人。 所以,他们商量好了以后,由三三出面换走秦菱,让她与容桑双宿双飞,之后再掳走王槐,逼着他与三三完婚? 花繁微笑道:不错,宁兄你很有当差役的天赋嘛,不枉我费心将你送入忤纪殿了。 宁澄被他一夸,有些不好意思,道:三三姑娘遭遇悲惨,你愿意协助她完成心愿,这我能理解。可为什么冥婚到了最后,那王槐却死了呢? 风舒忽道:宁兄,别问了。 宁澄不解,问:为什么? 风舒看了花繁一眼,不语。 花繁笑着耸耸肩,道: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我唱的那些拜堂词,是三三姑娘年幼时编的。他俩小时候玩过家家,曾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是生还是死,都要永远在一起。三三姑娘心软,决定放过王槐,只完成与他拜堂的心愿就好可我不同意。 花繁看了眼王槐的尸身,笑道:杀人者,必偿命。他既杀了人,被抓回后还不是会被判死刑?那倒不如直接死在这儿,省却那些麻烦。 花繁说得坦荡,笑容也不含任何杂质。 听他那么说,宁澄虽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也无法反驳。他望了风舒一眼,只见对方脸上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澄思索片刻,又道:三三姑娘如今已无法开口,我们该如何得知秦菱与容桑的下落? 他本来期待花繁能回答,可风舒却抓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 也是,花繁既然要帮三三和容桑,又怎么可能将容桑所在地告诉他们呢? 花繁果真不愿回答。他佯作没听见宁澄的问句,道:既然你们没有疑问,那还是快走吧。估摸着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 他伸了个懒腰,道:我累了,想睡了。 他们一行人进入洞中时,确实已经快入夜了,如今听花繁提起,宁澄也觉得有股倦意涌上。 他揉了揉眼,道:那我先将王槐的尸身背回去。那些失窃的物件,明早再和初平前辈他们来搬? 那王槐虽已经死了,可将他尸身带回,至少能给秦鹤一个交代。 宁澄身为忤纪殿一个小小的差役,自不可能要求眼前的三位文判来扛尸体,所以这活儿自然只能落在他头上了。 至于为什么不连三三一起带回宁澄觉得自己没那个力气搬动两具尸体,就算对方是干尸,也还是有一定重量的。 风舒摇了摇头,起身道:不必了,我身上有几只锁物囊,能暂时将三三姑娘和王槐的尸身存在里头。此地的其它物事,就依宁兄所言,明早再处理吧。 不需要费力搬动尸体,自然再好不过。宁澄连忙点头表示同意,跟着站起了身。 32、第三十二章:薄情郎君 你们这就直接回去了? 月喑忽然问了一句。他语气怪怪的,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宁澄这才注意到,月喑双眼通红,脸色几乎和纸一样白。联想到他已经通宵奔波了一日有余,许是在疲惫与情绪起伏之下,原来虚弱的身体已经临近极限。 宁澄有些担心地望着月喑,而花繁却没留意,只打着哈欠道:怎么,喑喑你不累吗?我辛苦一天,真的有点困了。 月喑咬着下唇,又道:你们不饿? 宁澄和风舒一整天都在忙,也没好好吃东西,只是在忤纪殿随便用了点干粮。至于月喑有没有吃过早午饭,宁澄就不清楚了。 所以现在要去吃晚餐?可是月喑看起来明明更需要睡眠 风舒瞟了花繁一眼,道:那,宁兄和我先回宫了。月喑,你已熬了一日,今晚就先歇下吧,夜巡之事由我来办就好。 月喑却恍若未闻,只是对着花繁问:你,不饿吗? 似乎也觉察到月喑的异常,花繁挠挠头,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饿。正好,我昨晚不小心失约了,不如换成今晚吧? 他说完,又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喑喑你是不是饿坏了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如何? 月喑低声道:是饿坏了。 花繁没听清,道:什么? 月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饿坏了。从昨夜开始,我就一直在找你,传了无数次连音咒、在城内转了不知多少圈,急得连吃饭都顾不上。 你想帮三三姑娘,我没意见。你要爽约,我也可以接受。但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先知会我一声,非要让人白白等你、担心你这么久? 说到后来,他身体轻轻打颤,眼圈也有些红了。 花繁愣住了,有些慌乱地道:我我忘了昨晚和你约饭了嘛,不是故意不通知你的,你别生气了 月喑擦了擦眼,道:忘了? 他笑了下,神情有些悲凉:不,是我忘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对谁都很好、对所有人亲切。而我和你,也只是能一起吃晚饭的关系。 他说完以后,似乎不愿意再和花繁待在一处,转身往洞外走去。 见状,花繁急忙伸手拉住月喑,却在看清对方表情后一愣 宁澄的方向看不见月喑的脸,只看到他甩开花繁的手,然后快步走掉了。 花繁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月喑离去的方向,道:喑喑这是怎么了? 风舒叹了口气,道:花判,你会为三三姑娘打抱不平,怎么事情轮到自己身上,就不明白了呢? 在旁边看戏的宁澄也忍不住点头赞成。 月喑这样一个认真的人,居然能忍受花繁那么久。 先前花繁说要找月喑吃晚餐,之后也不见有何动作,想来昨晚是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以来,花繁首次邀月喑一起用餐 不难想像月喑满怀期待地去到约定地点,却发现自己被放鸽子的感受。 月喑平日不喜形于色,今日却频频失态,看来是真的很生气了吧。 宁澄自行脑补了一堆,而风舒早就掏出锁物囊,将三三和王槐的尸身收好。他瞄了眼还在发呆的花繁,对宁澄道:宁兄,走了。 分卷(26) 宁澄连忙站起,走到风舒身后。 风舒又拍了拍花繁的肩,轻声道:走吧,等你想通了什么,再去找月喑好好聊一聊。 花繁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然后一语不发地越过他们,自行离去了。 花繁走了以后,宁澄才跟在风舒身后,慢悠悠地走出洞去。他一路想着花繁和月喑的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出口。 出了洞以后,宁澄看着漫天的星光,深吸了一口气。 刚才他在洞中总感觉闷闷的,还隐约嗅到几丝血腥气。如今出来以后,被夜晚的风一吹,人也精神些了。 他回头望了那些积满灰的木制家具一眼,道:这洞窟原来似乎有人住过,也不知后来那人去了哪里。 风舒淡淡地道:许是生活条件好了,不需要躲在这深山洞穴了吧。 他撑开丝帘伞,道:宁兄是要去用晚膳,还是直接回风月殿? 宁澄道:已经很晚了,还是直接回去,随便吃点东西就好。 风舒点点头,将宁澄拉过,再乘伞腾飞。二人回到风月殿后,草草地吃了点面饼,然后便歇下了。 奔波一整天后,宁澄觉得头有些疼。他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可脑袋却不放过自己,硬是将他带入梦境中。 梦里的他待在有些熟悉的山穴内,身边放了一盏小灯,微微的光线映出了脚下的甬道。 他在万仞山洞窟内走着,须臾,在一面洞壁前停下,将食指咬破,流出了金红色的血。 他将手放在洞壁上,慢慢地移动手指,以血液画出一个法阵。 画完以后,他有些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走到洞口,看了看洞外摆着的一摞柴枝,然后捡起脚下的小刀和绳子,往那些柴枝走去 喀。 四周环境忽然变了个样。 他在一所简陋的木房内,眼睛因哭过而有些肿痛。他迈着步子想往外走去,却猛地被人用什么绕住了脖子,将他往后方拉去 他拼命拉扯缠着自己脖颈的东西,可是勒住他的人下定决心要让他死,所以不管他怎么用力抓挠,也只能慢慢地感受着肺部传来的剧痛,看着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 槐哥哥啊,你就那么不想与我成亲吗? 她耳边嗡嗡作响,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指尖无力垂落。 别怨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太执着。 失去意识以前,她听到的,是心爱之人无情的话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有些不忍,但勒住她脖子的气力却又加重了几分。 她眼前一黑,恍惚间看见一个小小的男孩笑着跑来,拉起自己的手:我们来玩成亲游戏吧,最近流行玩这个。你当新娘,我来当新郎。 她害羞地低下头,不安地扭着双手:新娘子都会穿红衣服,可是,三三没有红裙子 男孩伸出肉呼呼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怕,将来三三嫁给我,我一定会准备最漂亮的裙子给你穿。对了,我看戏曲里成亲都会拜堂,好像要拜天地、拜高堂,最后来个夫妻对拜什么的。那些礼官怎么喊来着?我记不清了 她看着男孩认真思索的脸,笑了。 槐哥哥记不清也没关系,让三三来想好了。 她绞尽脑汁,回忆着中元节时,自己看过的戏班演出。她望着垂下的柳树枝,轻轻启唇,唱道: 新娘子啊穿喜裙,新郎官啊着吉服。一拜啊拜天地! 新娘子啊盖头披,新郎官啊秤杆挑。二拜啊拜高堂! 新娘子啊羞红脸,新郎官啊眼迷离。三拜啊夫妻对拜 男孩听完,笑着执起她的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愿我俩永生相爱,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看着男孩故作大人的样子,也笑了。 那年夏天,阳光温暖,头顶的柳枝随微风轻轻摇曳,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 可后来,这份纯粹的感情,怎么就突然变质了呢? 她阖上眼,眼角有一滴泪滑落。 再度睁眼时,她已经 宁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得快裂开了。他坐起身,忍不住呻吟了声,靠着床头坐好。 搞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梦到三三的事啊不会是沾染了什么怨气,被鬼缠身了吧? 宁澄晃了晃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下榻,绕过床边的屏风,往檀木茶几走去。 风舒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在摆满早点的茶几前等着他。见宁澄醒转,风舒微笑着道:宁兄,你今儿迟了些,得赶紧吃早饭 他话还没说完,笑容却忽然一僵,起身站起,问:宁兄,你怎么了? 宁澄按着额侧,道:没事,做了点噩梦而已。 风舒关切地道:宁兄是头疼吗?风舒可为你施术止痛。 宁澄点点头,道:麻烦你了。 风舒绕到他身后,伸出细白的手指,按在宁澄眉梢后的凹陷处。 他缓缓地转动着手指,指尖冒出一点白光,慢慢地融进了宁澄额侧。 风舒道:宁兄,可好些了? 宁澄眨了眨眼,感觉头确实没那么疼了。他侧过头,笑道:好多了,多谢风舒。 风舒笑了笑,起身坐回宁澄对面,道:宁兄快用早膳吧,不然就该迟到了。 宁澄赶紧坐下,捧起微温的芝麻糊喝了几口,又囫囵吃了两只煎包。 他绕到屏风后方换好差役服饰,在腰间别上紫穗银铃,然后道:我好了,快出发吧。 风舒笑着摇摇头,走到宁澄身边,伸手抚上他的额发:宁兄,你头发都睡得翘起来了。 宁澄一摸,果真如此。他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还好有你在,不然我可要丢人了。 他说完,便看见风舒面色一凝,似乎怔住了,但很快就恢复笑容:以后,还是我叫宁兄起床吧,否则宁兄天天赖床,早点都冷掉了。 宁澄摸了摸后颈,道:也行,这样至少作噩梦到半途,就能醒来了。 由于时辰不早了,他俩也没继续交谈,匆匆往忤纪殿腾飞而去。 到了忤纪殿后,风舒又端正了文判的姿态,将前天夜里的事告知了众差役。 他刻意省略了有关花繁的部分,应是不想引发什么事端 反正花繁在与不在,也不会影响后事发展,只不过王槐不至于死在洞窟内就是了。 那女鬼既已宾天,就无法从她口中得知秦姑娘下落了。秦鹤若是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一名差役苦恼地说着,然后被另一名差役冷笑打断。 管他呢。姓秦的又不是什么当权之人,难不成我们忤纪殿,还要看他一个织女屋当家的脸色? 是啊是啊,他自己行事乖张,秦姑娘离开他,也会过得更好吧? 一旁有人跟着附和。 风舒微微皱眉,喝道:你们都乱了法纪了吗?是不是都想将差役守则抄上一遍? 差役们面面相觑,作揖道:属下知罪。 风舒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若不将秦菱、容桑找出,恐怕难给秦家、王家一个交代。你们从今日起,全力在城中搜寻那二人吧,若三日后还是杳无音讯,再决定是否发通缉令进行追捕。 差役们答道:是! 他们朝风舒一揖,而后便退下,执行任务去了。 宁澄刚随着大伙儿走出忤纪殿,便收到风舒的传音:宁兄,若你找到秦菱、容桑,会怎么做? 宁澄一愣,回想起秦鹤对秦菱的态度,咬牙道:不知道,但我也认为秦菱离开秦府,对她来说会更好。 风舒沉默了一会,回答:我明白了。你去忙吧。 宁澄挠了挠头,跟着同僚们一起走出望云宫。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这章,织女屋案差不多落幕了。 这是个有点沉重的案子,虽然我的文笔还不够成熟,没能很好地将悲伤的氛围烘托出来 这里推荐看官们几首bgm,可以搭配文一起食用(渲染一下悲伤的气氛啦,不能只有作者自己难过是不是): 一)《一拜天地》by慕寒黄师傅hby二)《小小》by 杨一歌(原唱容祖儿,个人偏爱杨一歌翻唱版); 三)《囍》by葛东琪 33、第三十三章:那之后 在那之后,又过了好几个月。 起初,秦鹤听风舒报告完万仞山洞窟一事,便勃然大怒,当场痛骂风舒失职、忤纪殿差役无能云云,又在风舒冷下脸欲拂袖而去时,苦苦哀求对方务必找回秦菱。 我们秦家就等着她开枝散叶了,绝对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风舒不置可否,只在三日后于城内张贴了秦菱、容桑通缉令,可终究一无所获。 过了好几天,宁澄再陪风舒前往织女屋时,看见的,是驼着背、双眼无神地呆坐在店内的秦鹤。 他看上去状态很不好,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见二人到来,眼睛里生出点光,却在看到风舒对自己摇头后,整个人又萎了下去。 只要能找回小女,她要嫁给容家小子,便嫁吧总好过秦家绝后啊。 他瞧起来一点也不像昔日张扬跋扈的织女屋当家,而像个普通的老人。 风舒颔首,道:若找到秦姑娘,风某会转告她的。说罢,他让宁澄放下带来的一包糕点水果,便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几个月,宁澄听说织女屋暂时歇业了,理由是当家的想休息几天,好好沉淀沉淀。 这一次,秦鹤亲自来到望云宫,跪在忤纪殿门口: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菱儿好好活着回来 他跪在石阶上,老泪纵横。这回,他看上去像个痛失爱女的老父亲。 忤纪殿静悄悄的,无人应声。秦鹤跪了仿佛有好几载,心里也凉了。 他无力地软倒在地,好不容易听见忤纪殿门传来一阵脚步声,慢慢地向自己靠近。 风判大人 他哑着嗓喊了声,却又顿住了。 他盯着来人脚下的绣花鞋,缓缓地抬头往上望去 一双手轻轻地将他扶起,耳畔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父亲。 秦鹤睁着盈满泪水的眼,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家女儿的面容。 他有些不敢置信,颤抖着双手,像是捧着名贵的蜀锦一样,捧起眼前之人的脸。 菱儿啊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好好看过自己女儿,更没好好地摸过她的脸。 好像自从夫人死后,他就一心扑在家业上,再也没关心过秦菱。 菱儿啊! 他哽咽着,猛地抱住了秦菱,生怕自己只是作了个梦。秦菱拍了拍他的后背,似乎也在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秦老板。 秦鹤猛地抬头,看见低垂着头,站在秦菱身后的容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秦菱松开了环着秦鹤的手,惴惴不安地道:父亲 秦鹤抹了抹脸,然后板起面孔,瞬间恢复到以前神采奕奕的样子。 他怒目圆睁,花白的胡子在风中乱抖。他张开皲裂的嘴唇,喝道:小子,叫岳父! 秦菱紧绷的脸松了下来,眼里噙着泪花,笑了。容桑也在呆了一会儿后,欣喜地走到秦鹤下方的阶梯,恭恭敬敬喊了声岳父。 两人对视了一阵,秦鹤忽然扬手,「啪」的一声打了容桑一巴掌,凶巴巴地道:好好对菱儿,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容桑摸了摸脸,笑道:一定,一定。 秦鹤又转身,咚咚咚地朝着忤纪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在秦菱的搀扶下站起,往宫外走去。 宁澄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道:风判大人,您现在能告诉我,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找到他们了吧? 今早他看见风舒将人带回忤纪殿时,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然而,风舒只将差役们打发走,让宁澄招待秦菱、容桑,自己则揣着神秘的笑容,愣是不回答对方一连串的疑问。 风舒笑了笑,道:一开始便找到了。宁兄你可还记得,那洞窟内的分岔道? 见宁澄点头,他又笑着继续说:宁兄也知道,左边那条走道,是通往三三姑娘所在的石室,右边则通往另一个甬道,他二人就藏在甬道间。我想,三三姑娘本意是让他们躲一阵,再搬到左侧石室住下的。 宁澄一愣,道:所以那日,你让我们往左边去的时候,就已经探查到他二人的气息? 风舒笑道:不是二人,是三人,秦姑娘已经怀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 宁澄想起适才见到秦菱,她腹部确实有些隆起。他道:秦家婚宴被毁后,你对秦鹤说,万仞山洞窟除了王槐,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是假话了? 风舒道:不错,但当时是为不打草惊蛇才那么说的。否则,秦鹤带人浩浩荡荡地闯入洞穴,激怒怨鬼就糟了。 当时他们不知道三三破坏秦府婚宴目的何在,若是针对秦府,不知秦鹤这一去,还有没有命回来。 宁澄恍然大悟,朝风舒一揖,道:风判大人深谋远虑,小的甘拜下风。 风舒笑骂:风舒已将众差役遣走。你若再打这官腔,就莫怪我在餐点内加芫荽了。 宁澄「噫」了声,苦着脸道:大人不要,小的知错了。 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几个月内,他们一起共事、生活,感情也越来越深厚了。 宁澄发现风舒清雅的表面下,其实还挺有烟火气的。在外人面前,他是思虑恂达、威凛沉稳的风判大人; 而在宁澄跟前,他又变成那个温和微笑,偶尔使坏逗弄自己的风舒。 分卷(27) 相比他与风舒的其乐融融,花繁和月喑那边的情况就不太好了。 之前月喑拂袖而去以后,除了履行夜巡工作以外,其它时间都将自己锁在右殿里不出门。 花繁来过几次风月殿,试图和月喑说话,却都被拒之门外。 这不,今日忤纪殿刚下堂,他俩就在风月殿撞见一脸晦气的花繁。 我都诚心道歉了,喑喑他怎么还在生气啊? 花繁坐在风月殿厅堂的檀木桌前,拿起一只苹果,心不在焉地把玩。宁澄和风舒对视一眼,也在木桌前坐下了。 花判,你又做了什么? 宁澄有些八卦地问着,而他身旁的风舒微微前倾,也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花繁为了和月喑说上话,时不时就在人家夜巡时搞个突袭,可月喑腾飞术比花繁来得好,愣是一直都没被他堵到。 几个月下来,花繁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憔悴,眼底下也挂了和月喑一样的黑轮。 宁澄虽感到有些同情,但这毕竟是花繁和月喑之间的事,他不便插手。 况且,事情过了那么久,宁澄也从一开始的担忧,变成纯粹想看热闹的心情了。 哦,就昨天夜里,我又跑到宫外追了喑喑一晚上,快到凌晨时,总算在一个巷子里把人拉住了。 宁澄装出关切的神色,问:然后呢? 然后,我对喑喑说,我们可以不只是一起吃晚饭的关系,如果他想,我还可以和他一起吃早饭。 噗 宁澄忍不住笑了出来。花繁看着他,苦着脸道:你别笑啊,之后喑喑就命烛笼追了我一夜,我好不容易才将它甩掉。宁兄、风兄,你们说,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风舒忍住笑,道:我想,月喑的重点不是在于吃饭,而是让你多陪陪他。 花繁闷声闷气地道:可白日我巡城、夜晚他巡城,时间总凑不到一块啊。之前华兄还斥责我说,不要总在白天打扰喑喑休息,所以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真是个好问题。你俩作息时间不同,确实没办法好好待在一起啊。 风舒支起下颌,道:这样吧,快到八月十五了,历年宫中都会举办中秋夜宴,规定文判们出席。你趁那天把月喑拉出去好好解释,说不定他就能消气了呢? 花繁一拍后脑,道:对喔,还有中秋夜宴多谢风兄建议,我会考虑看看的。 宁澄好奇道:中秋夜宴,除了文判,还有谁能参加啊? 风舒微笑:夜宴开放给宫内所有人参与,地点一般设在桃林间,届时那桃树的果子已经成熟,可以随意采撷食用。 宁澄道:那,霞云宫主也会到场吗? 入住望云宫那么久,除了一开始见过霞云垂帘后的影子以外,宁澄就再也没见过这位神秘的宫主。 霞云毕竟是夙阑的最高统领人,难得有机会,宁澄也想见识他的真面目。 风舒道:偶尔会的,只是宫主实在不喜热闹,想来今年也会拒绝出席。 听他这么说,花繁像是想起了什么,挑眉道:说起来,风兄你之前不是和宫主很亲密、三天两头就往栎阳殿跑吗?怎么现在不常去了呢? 风舒微怔了下,然后淡淡地道:花判想多了,风某还是常去的,只是你没撞见罢了。 常去? 宁澄想起,风舒偶尔会忽然抛下公务离开,或是大晚上的突然整装出门。 可每每宁澄问起,风舒只说是有要事,却不肯说自己外出做些什么难不成就是去见霞云宫主? 他依稀记得雪华说过,风舒和霞云很是要好。现在一听,确实感情很好的样子 宁澄心中没来由地有点生气。他拿起桌上的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 花繁意味深长地道:哦,那可能是我多想了吧。不过风兄,你别因为有了宁兄,就抛弃宫主了啊。 风舒道:花判才是,多花点心思在月喑身上吧。 两人相视而笑,中间有些电光在滋滋地流窜。 那边剑拔弩张、暗潮汹涌,宁澄这边却是漫不经心地咬着苹果,默默地思索着。 我是不是太黏风舒了啊?怎么每次听说他和别人亲近,心里就会不舒服? 难不成,我是在吃那些人的醋?因为风舒不止和我一人要好,而感到嫉妒吗? 宁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我吃什么飞醋啊?风舒又不是只能有我一个朋友,和其他人处得来,也是件好事嘛。 宁澄是那么想的,可等花繁走了以后,他又有些赌气地跑到书柜前乱翻,将一本本的书甩在书案上,然后埋首书堆,不理会风舒的叫唤。 宁兄、宁兄。 宁澄专注地瞪着书页上的文字,愣是装作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风舒又喊道:宁兄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落寞。 宁澄心里生出些罪恶感。他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什么事? 风舒将手放在身后,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我这里有些好东西,宁兄想不想看看? 宁澄虽然妥协了,但还是要面子。他板起脸,凶巴巴地道:什么好东西? 34、第三十四章:沉溺 风舒笑吟吟地从身后拿出两只人偶,往宁澄眼前一晃:喏,这是我做的人偶,宁兄想不想玩玩看? 宁澄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之前乱翻左殿,找到的那两只木雕人偶。 方才他赌气的当儿,风舒居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们掏了出来,整一副献宝的样子。 宁澄咽了咽唾沫,有些心虚地看了白衣绛袍人偶一眼,道:风舒,你连人偶都会做啊? 风舒微笑:它们并不是普通人偶。我在人偶体内镶嵌了悖原石,算是中等法器吧。 宁澄好奇:风舒,你还会制作法器? 之前他也曾猜想这人偶是法器,却不想原来真是,而且还是风舒亲手打造的。 风舒道:我幼时曾学过一些制器技术,那丝帘伞便是成品之一。 宁澄「啊」了一声,感到有些意外:丝帘伞算是一等一的法器吧。风舒你如此本事,怎不考虑成为法器匠人? 风舒道:制器只是兴趣,我更希望能待在望云宫办事。 宁澄点点头,摸了摸人偶身上的绛袍,问:风舒,你把这尊人偶做得那么好看,为何布衣那个,却做得有些平凡? 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做得随便」,便找了个较婉转的词。 风舒道:这人偶的脸是照着人刻的,我 他顿了下,道:我也忘了是参照谁了,应是戏曲里的角色吧。 虽然风舒岔开了话题,可宁澄却猛地记起先前碰散的那摞画纸。 现在看来,这绛袍人偶分明长得和画中人一模一样,难怪他初次见到时,会觉得有些眼熟。 宁澄的心情又恶劣了起来。他捧起布衣人偶,道:我更喜欢这人偶,虽然比较普通,但是看上去很亲切。 风舒一怔,道:亲切? 宁澄别开脸,干巴巴地道:就、就是看起来比较可爱。另一尊的五官刻得太立体,反而没那么好看。 他心里不开心,说话也变得有些阴阳怪气起来。风舒笑道:好好,既然宁兄喜欢那尊人偶,风舒便将它赠与宁兄,如何? 宁澄一愣,道:不好吧,这人偶不是中等法器吗?拿到集市上,至少能卖个几百两银子。 风舒笑道:法器嘛,再做就有了,何况风舒并不缺钱。 宁澄想起,自己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攒下的俸禄,大半都还给风舒了 之前为芙儿买的那些东西实在太贵,以至于后来他们去看芙儿时,宁澄不敢再打肿脸皮充胖子,任由风舒掏腰包买下礼物,再以两人的名义送给芙儿。 也对,堂堂风判大人,自然不缺这点钱嘛。 宁澄便不客气地收下了,反正一样放在风月殿,是他的还是风舒的,其实都没差。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冷不防指尖传来一丝轻微的颤动,却是源自那布衣人偶。 宁澄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低头望去,却见那人偶身躯一震,扭动着脖子,将小小的脸转向自己 啊! 宁澄吓得把人偶往风舒一丢,被对方眼明手快地接住。 这、这人偶 风舒眨了眨眼,笑得一脸狡黠:这人偶可是会动的,宁兄想不想看他们跳舞? 宁澄惊魂未定地拍拍心口,道:风舒,你你又欺负我! 风舒笑道:抱歉,抱歉,只是看宁兄沉思的样子,忍不住想逗上一逗。 他将那两尊人偶放在地面上,须臾,它们就扭动着四肢,在地上舞动起来。 那绛袍人偶跳舞尤为好看,布衣人偶则在一旁陪衬,时不时还停下作拍手状。 宁澄不满,道:怎么这布衣人偶,看着有些卑微啊? 风舒道:当初制作时,我为它们注入了点灵识,安排好各自的角色。这布衣人偶嘛,是用来守护另一尊人偶的。 他令人偶停下,然后手一挥,让他们飘到书案上。 宁澄道:这样,那布衣人偶不就太可怜了吗? 风舒看了他一眼,道:不会,他是心甘情愿的。 宁澄很想反驳,却又觉得继续追究下去很愚蠢。他端起人偶,将下方的书册抽出,摆回书柜上。 风舒见状,也凑上前帮忙。他们将一整堆的书归位后,风舒便捧起那两尊人偶,放到了书柜上方。 宁兄若是想玩,可在心中默念:「人偶人偶,动动」,它们就会听你指挥了,甭管干什么都行。 宁澄笑道:这口诀,怎么那么幼稚啊? 风舒轻咳了声,道:我当时还小 噗 宁澄看他耳尖发红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风舒被他笑得有些赧然,直接一把抓住宁澄的手,将人抵到了墙上:别笑了。 好、好,不笑不笑。 宁澄笑着想挣脱,可风舒表面斯文,力气却是很大。他尝试了几次,发现无果后,便道:风舒,我不笑了,你放开我吧。 风舒却不动,双耳红得透亮,抓着宁澄的手攥得死紧。两人靠得很近,宁澄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低低地喊了声,道:风舒,你弄疼我了。 风舒抓着他的手一震,倒吸了口气,猛地将人放开,然后后退几步。 他看了宁澄一眼,道了句「不好意思」,便迅速绕出左殿。 恼羞成怒了吗? 宁澄转着发痛的手腕,只觉胸中一阵鼓噪。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再摸摸略微发烫的脸颊。 我这又是怎么了?都入秋了,总不可能是中暑吧? 宁澄百思不得其解。他望了那两只人偶一眼,决定还是去差役所洗个澡,冷静冷静好了。 他刚收拾好换洗衣物,就看见风舒从左殿门口迈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双双把头别开了。 不对,我只是要去洗澡,在心虚些什么啊? 宁澄努力将头转向风舒,而风舒也恰好转过了头,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宁澄看见风舒眼底闪着复杂的光,漆黑的眸子映着自己的身影:宁兄,你这是要去洗澡? 宁澄僵硬地点了点头,顺势低头不敢再看风舒。 入秋了,夜里凉,还是到暖泉沐浴吧。 宁澄一怔,却见风舒越过自己,快速收拾好衣物皂角,然后不由分说地牵起自己的手,大步走出风月殿。 宁澄懵懵懂懂,一路被风舒牵着到了暖泉。这暖泉到了夜里,上空便飘着些咒术灯笼,倒也不显得昏暗。 一直到进入暖泉,看到熟悉的氤氲之气后,宁澄才突然清醒,挣扎着想要挣脱风舒的手: 我、我还是去差役所洗洗就好 不知怎么的,他直觉再呆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风舒握了握他的手,道:别担心。宁兄去东侧洗沐,我绕到西侧假山后,不会打扰到你。 那暖泉中央立了个岩石块,将四面阻隔起来,想来是为了方便人同时沐浴。 宁澄脑中乱成了面糊糊,只得慌乱地点点头,捧着换洗衣物,挪到了东侧。 他看风舒的身影消失在另一边,心下稍安,这才开始褪去身上衣物,进入水中。 这暖泉温热清透,确实比差役所好了不知几倍。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若是将来入冬,不知差役所的洗澡间,会不会提供热水啊? 宁澄将半张脸泡进泉水中,闭上了眼,享受着水温带来的快感。 他洗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适才走得匆忙,忘了带皂角了。 印象中风舒有准备皂角,要和他借用看看吗? 宁澄想了想,喊道:风舒,能否借你的皂角一用? 他等了半天,风舒也没有回答。 宁澄觉得奇怪,便又喊了声,却依然无人答复。无奈之下,他只得挪动步子,往西侧走去。 绕过假山后,宁澄看见岸上放着风舒的衣物和皂角,风舒本人则不见踪影。 风舒 宁澄有些不安地喊了声,可四周却一片寂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他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手抓过岸边的衣物,在水中披上,然后警戒地喊了声:风舒? 哗啦 他面前的水忽然排开来,一个湿漉漉的人从水中钻出,伸手往他后方探去。宁澄一惊,张口欲喊,却看见那人熟悉的脸以后怔住了。 分卷(28) 风舒似乎原来浸在水中,此刻出水,想要拿皂角搓洗。他身上不着寸缕,在看见宁澄时也是一惊,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隔着宁澄披上的衣物,两人感受着彼此传来的心跳。宁澄看见风舒的眼漫起水雾,喉结轻轻颤动,咚咚的心跳声传来,震得宁澄有些迷惘。 他看着风舒的线条削瘦而柔美的下颌,那上边有一双水色的唇瓣,此刻因惊讶而微微张开。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将自己的贴合上去而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他没等眼前的人反应过来,便微微抬头,迎上了那片柔软的水色。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他环住了眼前的人,亲了下去。 他感觉风舒在颤抖,伸手想将他推开,却在快碰到他时猛地收回手。 许是待在暖泉水里的缘故,宁澄觉得浑身发烫,有点难受。 他将唇从那片水色上移开,覆在风舒发红的耳尖上,轻轻咬下。 唔 宁澄听见风舒低喊了声,先是将他轻轻推开,然后手中使力,将自己揉进怀中。他闻着风舒颈边的水气味,有些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 风舒的嘴堵了上来。宁澄呼吸一滞,想要挣扎,双手却被固定在暖泉边上。 啊 宁澄脑袋被抽空了,什么都没办法想。他阖上眼,身子慢慢地滑下 忽然,宁澄感觉钳制着他的手一松,紧覆自己双唇的水色也一下拉远。他茫然地睁开眼,看见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 宁澄挣扎着站好,又张开手,朝风舒抱了过去。风舒往旁边一闪,他扑了个空,径直掉进了水里。 水流钻入了他的鼻腔,流进了他的肺部。他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脑袋也嗡嗡作响 别走 他躺在软毯上,呼吸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 他的右手被床边跪着的人紧紧攥着。那人流着泪,声音充满了痛苦:不要丢下我 他觉得身上好痛,五脏六腑都在叫嚣。他咽下喉头涌上的血气,努力地抬起了一只手指 咳咳! 他猛地坐起,眼前是巨大的假山和氤氲的暖泉水。他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失神。 你你还好吗? 宁澄转过头,看见风舒半跪在他的左侧,下身围了条布巾。他脸上写满了担忧,还有几分愧疚与不安。 宁澄看着风舒略微红肿的唇,霎时间愣住了。 刚才,我 额侧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我刚才干了什么? 他看着风舒,模模糊糊想起适才的情景。 我 宁澄感觉自己浑身发烫,适才披着的衣物也不知漂到哪儿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干净的衣袍,正是自己带来的那一套。 风舒迟疑了下,道:宁兄? 宁澄眨了眨眼,猛地跳起,道:我、我 风舒跟着站起,道:宁兄小心,这地面滑 宁澄看见风舒朝自己走来,吓得退了好几步,撞到了暖泉周围的柱子上。 风舒的脚步停住了。他道:宁兄,别紧张,我 他垂下眼睑,退了几步,道:我去另一边,你先将衣服穿好吧。 他捡起自己换下的衣物,迅速地退到假山的另一端。 宁澄喘着气,飞快地将披在身上的袍子解下。他刚想将衣服穿好,手却猛地抖了下,穿衣的动作也硬生生停住了。 不是为什么? 宁澄有些绝望。他转头面向石柱,努力平复自己的躁动。 没事,没事只是这里太热了而已。 他额角滑落一滴汗,又静立了片刻,灼烧感才逐渐消却。他将衣物穿好,回头望了望假山,张开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刚才我都做了什么?风舒他、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别说风舒,宁澄自己也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打死也不想承认,适才那个主动投怀送抱的人是自己而且对象为何偏偏是风舒? 宁澄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 风舒会不会觉得他很脏,不要他了? 他记得风舒将自己推开时,面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可是,在那以前,风舒明明就迎合他,还与自己亲 宁澄的脸上一热,连忙甩甩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深吸了几口气,喊道:风舒,我好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风舒的声音闷闷地传来: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宁澄心中不安的感觉更甚了,但适才呼唤风舒,已经用光了他仅剩的勇气。他望了那假山一眼,飞也似地地逃出暖泉。 35、第三十五章:无中生友 暖泉一别以后,宁澄和风舒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虽然还是一起用膳、工作、就寝。可除此以外,进行对话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 有好几次,宁澄见风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迅速将话题转移到案子上,或是直接逃跑 例如现在,他又假装没听见风舒的叫唤,一下衙就直接头也不回地奔出忤纪殿。 宁澄知道这样逃避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可他认为自己还没准备好面对那晚上的事。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都努力不去看风舒的表情,害怕从那里头看见对自己的恐惧或鄙夷。 如今,宁澄对望云宫中的路线已经很熟悉了,除了只去过一次的栎阳殿和不曾拜访的武殿,几乎整个望云宫都被他跑遍了。 本着躲避风舒的目的,这些天他一下衙就窝进藏书阁内,看看书卷什么的消磨时间,以至于查找书册的诀法,都被他练得滚瓜烂熟。 可今天,宁澄并没有看书的心情,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望云宫内走着。 走了好一会儿以后,宁澄决定还是去找个人说说话比较好。他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想起了花繁。 毕竟花繁也常去风月殿吐苦水,偶尔反过来也没问题吧。 于是,在半柱香的时间后,宁澄迈入了花雪殿的殿门。不巧的是,他刚进到花雪殿,便和一身黑衣的雪华撞了个正着。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雪华抱着一堆卷宗,眉宇间染着冰霜般的寒气。他眯着眼打量宁澄,一副看到脏东西的表情。 雪判大人,宁某是来求见花判大人的。 宁澄后退几步,恭恭敬敬地对雪华行揖礼。 在所有文判中,宁澄和雪华的交流最少。几乎每次见面,雪华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因此,他在雪华面前也表现得最拘谨,生怕一个不小心给自己或风舒招麻烦。 雪华闻言,轻哼了声:你倒是很闲。 宁澄赔笑道:还好、还好。 雪华又瞥了他那身差役服一眼,道:望云宫不养闲人,你好自为之。 我好歹已经下衙了,没必要这样说吧? 宁澄面上带笑,目送雪华离开了花雪殿。 雪华一离开,宁澄便踏步向前,叩响了右面的纸纱门:花判,你在吗? 与风月殿不同的是,花雪殿两边的殿堂并不相连,而是在厅堂安上了两排纸纱门,生生将东西两殿隔了开来,只在中间留了个过道 而原因嘛,据说是因为花雪两位文判在审美上有严重的分歧,因此在雪华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安上了这些纸门。 宁澄来花雪殿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见雪华,因此他不曾踏入过西殿,也无从得知里头装饰如何。 至于东殿只能说,花繁的美学真是独具一格,宁澄完全能理解雪华想眼不见为净的心情。 唔,又是哪位小可爱来找我啊? 纸门后传来花繁慵懒的声音。如今不过暮色将临,想来他才刚结束巡城,回到花雪殿吧。 宁澄道:花判,是我,宁兄。 他面前的那扇纸门「嗖」的一声往上空飞去,留下足两人通行的空格。 进来吧。 宁澄跨入东殿,身后的纸门也随之降下,重新闭合起来。 虽已来访过数次,可在看见东殿那富丽堂皇、五彩斑斓的装扮时,宁澄还是不由得眼角抽搐。 花繁显然对那些有着繁复纹路、或是闪闪发亮的物件有着浓厚的兴趣,也很积极打造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这一点,从东殿内的摆设便可窥见一斑。 这座属于花繁的寝殿,垂挂了无数闪着金属光泽的锁片,上边雕了各式各样的花卉。 墙面大胆地涂上了桃红色,还贴了些干花、绒羽、扇面、孔雀尾翎等作为装饰,虽略显繁杂,却也还算错落有致。 宁澄的目光越过一堆风格各异的家具和晶体状的摆设,扫向半躺在塌上的花繁。 那雕花的床架上挂了琉璃珠编缀成的帘子,被玉石夹子别在两侧。 花繁闭着眼,道:宁兄是来找我用晚膳的吗?可惜今日我想早点休息,就不作陪啦。 宁澄看了眼左右,拉了张瓷凳子在床边坐下。他道:不是。我我有一位友人,他遇上了些烦心事,想请教花判高见。 花繁「嗯」了一声,道:我很擅长帮人解决友人的事,宁兄且说来听听吧。 宁澄踌躇了会,道:我那位友人,有一位知己好友。他们平日住在一块,每日朝夕相处。虽相识没多久,却对彼此格外在乎 他顿了下,道:你能想像吧? 花繁半睁开眼,似笑非笑:完全能想像,请继续。 宁澄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天,我那位友人,不小心对他朋友做了一些一些过分的事。自此,他开始害怕被朋友讨厌,不敢看对方脸色,也不再与其进行公务以外的交流,甚至连同处一室都觉得尴尬。 花繁道:具体,是什么过分的事? 宁澄咳了声,道:就他可能、可能不小心对朋友动了不好的心思,还被对方发现了。 花繁挑了挑眉,道:哪种不好的心思? 宁澄有些困窘,道: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总之,那位友人现下不知该怎么和他朋友相处,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躲一辈子。 可他又不知道朋友心中怎么想的,是打算就此翻篇,或是决定和自己断绝往来。 花繁斜睨着眼,道:所以,你就跑来找我商量对策? 宁澄道:嗯,毕竟这问题对于我我那位友人来说非常严重,只好求助花判了。 花繁笑笑,按着床沿坐起,道:依我看吧,你那位友人,只是想太多了。既然他俩有那么深的羁绊,便不至于因一点小事,就把关系闹僵了吧。 他叹了口气,道:嘛,喑喑是个例外,他这种个性会比较棘手一点。 宁澄绞着手指,道:可是,不只是一点小事 我能猜出个大概。放心,问题不是很严重,你只要平常心和他相处就行了。 宁澄一愣,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花繁笑道:只是猜测而已。风兄对宁兄的在乎,我可是深有体会的。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和你断交,你就放宽心吧。 宁澄这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他面红耳赤地站起身,道:谁、谁说是我和风舒啦?这是我友人的事,不是在说我自己! 花繁失笑道:好好好,不是就不是。 他起身挽了挽长发,道:话说宁兄,之前我唤你小橙子,被风兄勒令改口,当初带你去阳柳居,隔日又被他警告一番,不准我再随便与你接触 他弯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长:风兄对你,可真是特别上心哪。 宁澄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不由得一怔,道:风舒那么说过? 花繁道:我骗你作甚。时辰不早了,你再待下去,风兄就该来找我算账了。 宁澄看了眼窗外,只见天边已被染成了墨色,最后一抹红霞也消失在凹陷的山壁后。 他想起花繁说过要早点休息,便抱了抱拳,道:我先告辞了,多谢花判帮忙。 花繁挥了挥手,道:小事而已。快回去吧,别让风兄担心了。 宁澄点点头,退出了花雪殿。他随手点了簇荧光,踏着缓慢的步子,往风月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回想自己和风舒相处的片段,确实是十分愉快的。 打从一开始,风舒就对自己十分友好、包容,而自己总是小心眼的那一方。 那夜,明明是他先占了风舒的便宜,可非但没好好道歉,还对人家爱搭不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宁澄心中愧疚,默默地想着该怎么和风舒道歉,直到走近风月殿以后,才停住了脚步。 他望着灯火通明的风月殿,看见风舒静静坐在檀木桌前,等待自己的身影。 风舒这几日似乎没睡好,面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他端坐在木凳上,盯着眼前的菜盘子出神。 这样的风舒,看起来很令人心疼。 宁澄心中一阵绞痛,眼睛也有些酸涩。他深吸了口气,挤出笑容,然后踏前了一步,喊道:风舒,我回来啦。 风舒猛地转过头,撑着桌面站起。他的衣袖扫过一只杯子,里头的茶水倾倒,顺着桌面往下淌去。 宁澄忙挥手,将茶水蒸干,道:风舒,你小心些。 风舒看见宁澄的笑脸时,明显呆滞了。他动了动嘴唇,道:宁兄,你 宁澄笑道:怎么,风舒还在等我用晚膳?我回来迟了,给你道个歉啦。 风舒抿起了嘴,眼角微微发红。他转过头咳了声,道:无妨。今日的晚膳,有麻辣鸭脖、火爆双脆、香菇炖白菜、枸杞煨鸡汤 分卷(29) 宁澄走到风舒身边坐下,道:好香啊,风舒你不动筷吗?一会儿变凉了就不好吃了。 风舒点点头,端了满满一碗汤,放在宁澄面前。 夜里凉,喝点汤暖和暖和。 他语气平稳,可捧着碗的手微微抖动,汤面上的葱花载浮载沉。 宁澄有样学样,也持起汤勺,捞了碗汤递给风舒:喏,这是你的,快趁热喝吧。 风舒接过汤碗,凑到嘴边就往里倒。他平日喝汤,都是用勺子啜着的,今日那汤还冒着热烟,他却径直灌下了。 宁澄忙道:风舒,小心烫。 风舒放下汤碗,嘴角有些红。他道:不烫,再来一碗。 宁澄又捞了一碗汤,这次风舒小心翼翼地举起勺子,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见状,宁澄也捧起饭碗,开始扒起饭来。他吃了一阵,发现身边的人毫无动静,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才发现风舒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怎么,今日这菜,不合风舒胃口? 风舒收回目光,道:不,没事。 宁澄道:真的没事? 风舒羽睫轻颤了下。他持起竹箸,道:没事。 对不起。 风舒抬起眼睑,道:什么? 宁澄放下筷子,一脸认真地说:对不起,让你难过了。那天的事,是我不好,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风舒微怔,道:你不需要道歉,我 宁澄道:嗯,风舒不介意就好。那这事儿就这样翻篇,如何? 他不想听风舒道歉,毕竟这事错在自己,没理由风舒还要向他赔罪。 花繁说的对,风舒很在乎他,所以即使自己不吃辣,也餐餐准备两道辣菜,一日也不曾落下。 床头的小灯笼、腰间的银铃、每日晨起的早点、父母的墓碑 风舒为他做的事,真的很多很多。 他想要好好珍惜这段感情,不想就这么和风舒疏远下去。 宁澄注视着风舒漆黑的眼眸。那里头装着星辰大海,既澄澈又透明。 这个人,值得世上所有的美好。 风舒也回望着他。两人在彼此的眼神中,读懂了很多东西。 良久,风舒道:快吃饭吧。 宁澄道:嗯。 两人沉默下来,虽不说话,心中都是暖的,比喝了鸡汤还要暖。 那一夜,他们早早就熄了灯,睡得比前几天都来得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要想抓住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不是) 36、第三十六章:中秋夜宴 八月十五,不仅是中秋团圆日,更是民间的秋收节。每年的这一天,望云宫都会举办宴饮活动,旨在慰劳辛苦劳作宫人们,也让宫中当差的官吏有机会聚一聚,以交流彼此的感情,减少因不和而引发的矛盾。 今年的中秋夜宴如往常一般,设在了桃林间的空地上。那桃树上缀满了白里透红的桃子,个个鲜嫩饱满,压得枝头直往下垂。 天边,万里无云,只悬了一轮明晃晃的玉盘。它温柔地注视着下方欢腾的人们,月晕光华盈满了整个桃林。 此次的夜宴,由花雪二判负责操办。雪华办事一丝不苟,早在几天前命人搭设了高台,并设置了逾千个席位。 那高台是为霞云宫主预留的位置,中央摆了个玉质食案,还备了张翡翠玉椅,上边铺了些软垫、绒羽,看上去很是华美。 高台下方左右两侧各摆了四个座席,共安置了八个檀木食案,想当然是文判与武使们的位置了。 由于参与夜宴的人数过多,是以除了宫主和文判、武使以外,其余众人只简单获得一方圆垫,直接席地而坐。 文判的席位落在高台左侧,由于此次夜宴主要由雪华操持,他理所当然坐在距离高台最近的位置,身边则依次坐了风、花、月三判。 虽然夜宴规定所有文判、武使都得参加,可一般出面的,就只有四位文判。 这是宫中众人已经习惯了的事,并不会有人蠢到去质疑为何武使没有出席。 然而今日,属于武使们的座位上,却大刺刺地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绾衣劲装,短发齐耳,右侧脸颊淹没在刘海下。 宁澄忍不住盯着少年看了几眼。 他虽和轶命见过几次面,猜想过他位居高职,却也没料到对方居然便是「魑魅魍魉」、「见不得光」的其中一人。 由于过于惊奇的关系,出席的牢役、差役等也都打量着少年,不断地交头接耳,而卫兵们似乎早已知道少年的存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所以,除了之前「失踪」的炽云、磬海,就连轶命也是武使? 那之前霞云被炽云袭击时,赶来救援的,便是轶命? 宁澄想起自己在栎阳殿中,曾听说炽云是被一名武使制服后,以锁链捆起。联想到轶命之前掷向自己的锁链,这个可能性的确很高。 宁澄盯着轶命看了一会儿,见他只是闭目安坐,便收回了目光,端起面前的桃花酿,轻抿了一口。 这桃花酿是花繁酿制的。他嗜酒,也擅造酒,可顾及月喑等酒量奇差的人,他只得忍痛放弃了酒味较浓的青梅酒,换作以桃花瓣、清水、冰糖勾调出的桃花酿。 宁澄啜了几口,只觉得滋味清甜,比起酒水,更像是喝了带酒香的糖水。 宁澄目光转向高台边上的风舒。风舒今日的服饰扮相以银色、蓝色为主,他端坐在檀木制的食案后方,嘴角噙着笑,和花繁低声交谈着什么。 花繁左侧坐着的,则是一脸苍白的月喑。他目光冷峻,手中握着一个瓷杯,指尖都发白了。 我说花判,你不是要趁着夜宴哄哄月判大人?怎么把人晾在一边不理睬啊? 宁澄心中腹诽,面上却端着笑,与向他搭话的人们应酬。 自从宁澄和风舒「关系匪浅」的流言传开以后,宁澄在宫中走动时,不乏遇见一些刻意巴结自己的宫人,其中以宫中守卫最甚。 这些人毫无例外地想通过宁澄讨好风舒,图的就是将来能飞黄腾达,好脱离自身现处的岗位。 原来宁澄有些惶恐,尽可能婉转地解释自己只是普通差役,不能帮人实现平步青云的梦,可三番五次下来,他也明白这种说法不起效用,便和风舒学了些官场术,在不树敌的情况下应付这群人。 久而久之,在看出宁澄的敷衍后,来找他的人变少了,可总有些人不死心,总找机会接近宁澄,让他烦不胜烦 例如现在,他不得不端起酒杯,和成功挤到自己身边的阿晓致意。 好在他没烦恼多久,雪华便起身,走到了高台下方居中的位置。 即使在今日这种欢庆的宴席,雪华还是穿了一身黑,眉宇间的寒气也分毫未减。 他这一动作,原来欢笑交谈的人们立刻噤声,个个都挺直腰板,规规矩矩地坐着,静待雪华开口。 雪华袖摆一挥,清冷的嗓音拂过宁澄耳边:中秋佳节,宫主特设此宴,以慰诸位辛劳。 他顿了下,又道:然,烦请各位尽兴之时,莫坏了宫中的规矩,切勿喧闹过头。 他这话就像是给所有人泼了桶冰水,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片刻后才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雪华待掌声过去以后,再度开口:宫主喜清静,是以本次夜宴,也 他还没说完,风舒便站起了身。安静的人群也躁动了起来,用好奇又敬畏的眼神望向高台上的人影。 宁澄适才专心盯着雪华,一不留神,那高台上居然就多了一个人。 那人瞧上去约莫是个青年,身披正红袍子,上边用彩线绣了仙鹤和云纹。他脸上戴着一副金纹白面具,只露出了一对眼睛。 虽看不见面容,可光凭青年立在高台上的气势,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雪华转过身,朝着青年一揖:雪华未察觉宫主莅临,还请宫主恕罪。 高台两侧的文判、武使也站起身来,朝高台方向作揖。见状,其余人才后知后觉地跪下,齐齐叩首道:属下问宫主安。 台上无声了片刻,才传来一阵沉静的少年音:各位无需拘谨,都坐下吧。 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席间众人面面相觑,待文判、武使重新入座以后,才起身坐好。 霞云瞄了眼后方的玉椅,却没有想坐下的意思。他望着前方,道:今年桃子结的多,各位随意采摘。动作尽量温柔,莫要伤及桃树。 他说话不紧不慢,说出的话也无关紧要,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一时间,无人敢应声,个个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良久,才有人忍不住抬起了头,却发现霞云已经离开了。 久未露面的霞云,仅仅为了这些桃树而来? 宁澄心中疑惑,为没能看到霞云的长相感到可惜。相较之下,周围的人群显然很激动,似乎光是看见霞云的身影就很满足了。 没想到宫主居然会到场我入宫五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宫主呢。 那有什么,我入宫二十五年了,不也从来没见过宫主? 老刘你说笑了。宫主瞧着年轻得很,怎可能和二十五年前是同一个人?恐怕早已换代过了。 嘘,雪判大人要说话了,快闭嘴吧你们。 雪华转过身,张口道:宫主喜清静,先行退席了。如宫主所言,请诸位摘桃之时,切勿伤及桃树枝叶。 众人对看了几眼,有些参差不齐地回答:是。 雪华蹙了蹙眉,面若寒霜:可都听清了? 众人齐声道:是! 雪华又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在宁澄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皱着眉头走回食案前坐下。 宁澄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心道雪华还真的很想挑自己的毛病,居然能快准狠地在人群中找着自己来瞪。 不过,霞云宫主走后,那唤作轶命的少年,居然也跟着离开了? 所以,轶命其实是守护霞云安全的暗卫吗? 宁澄看着武使空荡荡的坐席,若有所思。 开席话以后,就是歌舞表演等助兴环节了。随着一声清亮的笛音,一众乐伶腾空飞起,或轻抚琵琶,或手持竹笛,地面下的伶官则轻奏瑶琴、编钟。 乐声在桃林间穿梭,带起一阵微风,将作广寒宫仙子扮相的宫女吹落。 她们抬高双手,刹那间水扇轻飘、长袖飞舞,引来一片叫好声。 宁澄边欣赏着乐舞,边把面前的糕饼等物往嘴里塞。就在他吃得不亦乐乎时,蓦地花繁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宁兄,待席散以后千万留下来,我有事找你帮忙。 宁澄将口中的艾草糕咽下,传音回复:花判,等宴席结束以后就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做啊? 花繁道:嘘,这是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宁澄看向花繁,只见对方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挥手,而他身旁的月喑则脸色越来越难看。 感觉这样下去,你俩的问题一辈子都解决不了啊!你懂不懂得看人眼色啊花判! 宁澄无语,而他脑中又响起一个声音,不过这回是风舒:宁兄,花判是不是有事找你帮忙? 宁澄道:是啊,风舒知道些什么吗? 风舒回答:和月喑有关。既然宁兄会去,那我也去好了。 去?去哪里啊? 宁澄忙用连音咒发问,可惜有几人忽然上前为文判、武使敬酒,风舒忙着应酬,也没继续和宁澄说话了。 这场夜宴持续了三个时辰,一直闹到四更才散会。宁澄在怀里揣了个水灵灵的桃子,和阿晓挥手告别后,便看见风舒向自己走来。 宁兄,走吧。 宁澄道:可是,花判他 风舒浅笑道:他忙着约月喑去了,怕是一时半会顾不上宁兄。由我来带你,也是一样的。 宁澄点点头,心想花繁总算开窍了。他看了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后,便问:风舒,我们这是要去哪? 风舒道:去一个宁兄去过的地方。 风舒居然还打起哑谜来了。宁澄知道他暂时不想说,便也没继续追问。 他跟着风舒走了一会儿,又问:风舒,霞云宫主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啊? 风舒道:许是不喜人议论他的长相吧。 宁澄张了张口,差点就想问霞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却又觉得太过失礼。 他想了想,问:风舒,你总该见过宫主面具下的样子吧? 风舒笑笑,答:见过的。 宁澄问:那,宫主他 风舒没等他说完,便道:来日方长,宁兄总有机会见识的。 宁澄本来想让风舒形容霞云的长相,可被他轻飘飘的话一堵,却又不好意思再问了。他跟着风舒绕了几个弯,出了望云宫。 一路上,宁澄都在思考着霞云的事。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街道。 等等,风舒,我们这是去? 风舒转头望向他,微笑:不错,是去阳柳居。 你们就没更好的去处了吗? 堂堂文判,深夜拜访阳柳居,难道不怕被人说闲话? 宁澄看着越来越近的浮夸建筑,忍不住眼神死了下。 风舒见他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便停下脚步,柔声道:宁兄若不想去,那就别去了吧? 宁澄刚想点头,又忽然想起此行是要去帮花繁哄月喑的,万一他没去,不就错过了一场好戏了吗? 于是,他快速地摇头,道:我想去。 风舒似乎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有些失笑地摇摇头,领着宁澄进了阳柳居。 37、第三十七章:梦返 宁澄刚跟着风舒进到阳柳居,一名涂着鲜红口脂的人便迎上来,媚笑道:二位公子好,是来寻哪位相好的啊? 他看了眼宁澄,捂嘴道:哎呦,这不是宁公子吗?怎么,你是想起言言的好,来找言言了吗? 分卷(30) 宁澄脸色大变,忙躲在风舒身后,道:不不不,不是来找你的。我们是来、来该死,花繁没说来干嘛啊? 风舒侧过头看了宁澄一眼,伸手拦下想往后的言言,道:我们要去二楼,烦劳阁下带路。 言言噘起嘴,道:又是花判的人吗?言言看你也不错,要不 风舒道:不了,阁下带路就好。 他的语气淡漠,带了点不容反驳的意味。言言一愣,瘪了瘪嘴,倒是没再说什么,直接将两人引到阶梯前。 宁澄紧跟在风舒身后上楼。他见一旁的面首都不敢靠近,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 不愧是风判大人,气场还是有的不过风舒面色和善,到底是怎样斥退这些面首的啊? 他思索着,刚走到二楼,耳边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风兄、宁兄!这边这边! 花繁坐在一个大圆桌前,嬉笑着朝他们挥手。 在那桌子边坐着的,还有两个冷着脸的人。一个不用说,自然是月喑了,而另一个 雪判大人,怎么连您也 宁澄看到雪华面沉如水的脸时,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开口发问,而雪华则冷哼了声,声若寒冰: 我来监督,不让你们做什么出格的事。怎么,你有意见? 没有。打死我也不敢有。 雪华又哼了声,不理他了。 宁澄张望了下,发现花繁坐在正中的位置,雪华则坐在他的左边。 月喑许是还在赌气,并没有和花繁坐在一起,而是坐在他右手边隔了一个位置的地方。 虽然是圆桌,可木凳却是摆好了的。 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两个座位:要么坐在雪华和月喑之间,要么坐在月喑和花繁之间 宁澄有些忐忑不安,下意识地拉了拉风舒的袖袍。 风舒看了被扯住的衣角一眼,轻笑了声,主动走到雪华身边坐下。 见状,宁澄感激地望了风舒一眼,也踱到花繁右边坐下。他边坐,边传音问道:花判,你准备怎么哄月判大人啊?需要我做什么吗? 花繁灿烂一笑,回复:没事,宁兄只是来凑数的,待会儿看我动作就是了。 我去你的。 宁澄有种想往那张笑脸来一拳的冲动,只可惜他没有殴打文判后全身而退的实力。 风舒坐下以后,雪华的脸色更黑了。宁澄猛地想起风舒和雪华有些不和,不由得愧疚地望了风舒一眼,后者则微笑摇头,示意他别介意。 宁兄,在忤纪殿的工作怎么样啊? 花繁扭过头,笑嘻嘻地和他搭话。 还行吧,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由于雪华和月喑在,宁澄和花繁对话时没能像往常一样自如。 花繁似乎并不在意,又道:宁兄,中秋快乐啊。 他这就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了。宁澄愣了下,忽然发现除了他俩,其余人都只是沉默地坐着,整个席间的气氛险恶极了。 我说花判,其实你是预想到文判们呆坐一起很尴尬,才拉我来当陪衬的吧? 不错,宁兄你越来越聪明了。别废话,快配合我。 宁澄忍住想骂花繁全家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和花繁对话起来。 话说,昨日是中秋,按理说应该和家人聚一聚,怎么文判们都没返家的意思? 宁澄忽然想起,自己从来没关心过风舒的家人如何。他有些汗颜,决定等有机会再问问风舒。 上菜喽 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喊声,上回见过的「店小二」扭着腰肢,将花茶和菜盘子放在桌上。 宁澄总觉得他笑得比上回更显风情,想来是因为除了花繁、月喑,又多了两个美男子的缘故。 几位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吗?需不需要一些额外的服务呢? 「店小二」摆完菜以后,却没立即离开。他扭着臀,咯咯地笑着,朝着风舒抛了个媚眼。 宁澄觉得很不舒服。 风舒咳了声,道:不需要,退下吧。 「店小二」有些失望。他瞄了雪华一眼,见对方连看都不看自己,便悻悻然地离开了。 花繁见状,赶紧打圆场,道:吃饭、吃饭。 他拿起竹箸夹了块肉片,起身放到月喑碗里,道:小月判,多吃点肉,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月喑蹙了蹙眉,还没开口,雪华就哼了声,道:没人教过你,起身夹菜很失礼吗? 花繁挑眉道:我这是给喑喑夹的。怎么,你羡慕吗?他故意站起身,夹了一片金瓜放入雪华碗里。 雪华沉下脸,道:为他人夹菜也很失礼,若你夹的菜别人不爱吃,那 花繁道:啊,抱歉,忘了你不吃甜的。 他将那金瓜夹回,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边嚼边道:这金瓜不错,喑喑你也尝一尝。 雪华怒道:你食不言、寝不语,别告诉我,你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 花繁摇头晃脑地道:嗯?你说什么? 宁澄见雪华一脸怒意的样子,心中有点好笑,却只能努力憋着。他身旁的月喑弯了弯嘴角,似乎也有笑意,却也忍住了。 雪华被花繁气坏了,可他顾及所谓的礼仪,不好直接发作。 他冷着脸,持起面前的杯子往嘴里倒下。他刚做完这个动作,就看见花繁盯着自己,一脸的不怀好意: 一、二、三! 雪华睁大眼,道:你做了什 他话还没说完,手就「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然后又是「啪」的一声,整个人扑倒在桌上,不动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啊? 风舒瞥了醉倒的雪华一眼,道:花判,你这是? 花繁得没心没肺:我只换了华兄那杯,你们杯里都是正常的茶水。 月喑端起杯子闻了闻,然后放下。他看起来有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想直接与花繁说话。 于是,他转向宁澄,道:宁公子,他为何要这么做? 宁澄转头问花繁:花判,你干嘛弄倒雪判大人啊? 花繁笑道:哦,自然是为了看华兄的好戏啊,我已经很久没作弄他了。 不是,花判你到底?不是来哄月判大人的吗? 宁澄觉得自己一定在翻白眼,而且是很明显的那种。 月喑又道:宁公子,若无事的话,我要去夜巡了,告辞。 喂,这里除了花繁,还有另一个醒着的人啊!你和风舒很陌生吗?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说话? 见月喑起身欲走,花繁忙道:别、别走啊喑喑,我刻意灌醉华兄,就是为了和你分享我的宝贝。 月喑的步子顿住了。他侧过身,道:什么宝贝? 见花繁一脸坏笑,宁澄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花繁神秘兮兮地伸手入怀,掏出很眼熟的镯子: 喏,这叫返梦环,将它戴在华兄手上,就能看见他最近做过的梦境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花繁望着众人,满脸期待。 宁澄看了叹着气的风舒一眼,道:花判,你要听实话吗? 花繁道:不,宁兄你怎么想都无所谓。喑喑你有兴趣吗? 花判,你给我记住。 宁澄咬牙切齿,而月喑本来脸色难看,听花繁这么说,表情忽然有些明朗起来。他犹豫了片刻,点头道:有兴趣。 宁澄默默地搬起凳子,挪到风舒和醉倒的雪华之间坐下。 花繁眉开眼笑,起身拉过月喑,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他道:既然喑喑感兴趣,那我们就开始吧? 月喑看起来有点良心不安,却还是微微颔首,任由花繁将返梦环套在雪华手上。 宁澄本来事不关己地吃着菜,可一阵强烈的五彩光席卷而来以后,他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手里还拿着一双竹筷,上边沾了点酱汁。 宁澄面无表情地扔掉筷子,道:花判,好端端的,你拉我和风舒进来干嘛? 花繁道:噢,谁让你们待在返梦环施术的范围内嘛。话说宁兄,你今天好凶啊,喑喑都被你吓着了。 月喑瞪了他一眼,道:我没有。 花繁道:好吧,我都被你吓着了话说这里好熟悉啊,像是我来过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宁澄也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他们现在身处的,是一个开阔的庭院。这里的柱子、墙面无一不被漆上苍蓝色,中央还有一个小池塘,里头开满了芙蕖。 宁澄心中一紧,道:这里是 风舒道:蓝严堂精舍。 他沉着脸,伸手一挥,那池里的荷叶、莲花微微颤动,然后往左右排开。 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一个湿淋淋的人被漂移咒托着浮出水面。那人一身黑袍,双眼紧闭,居然便是雪华。 很好,这出场方式比当初的月喑还要惨烈。花判,你做好出去以后,被雪判大人凌迟处死的觉悟了吗? 宁澄看着风舒施术将雪华弄干、放平,然后将人移到庭院的角落里。 月喑神色关切,道:雪判前辈不要紧吧? 花繁笑着揉了揉月喑的头,道:不打紧,他生命力强着呢。话说既然这里是蓝严堂,那待会儿见到的,应该是华兄年幼时的样子 他话音刚落,庭院门口便传来有些稚嫩的嬉笑声,随即两个少年自墙角转出,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里。 他们看上去很年轻,约莫舞勺之年,身上穿着蓝严堂学子专属的淡青袍。 其中一位少年面容俊秀,笑得灿烂阳光,而另一人则长相秀气,嘴角挂着斯文的微笑。 宁澄仔细地看了下,惊异地发现笑得灿烂的那位少年,居然长得和雪华很是相似。 等等,容我思考片刻。雪判大人不是老臭着一张脸的吗?难不成他内心其实很阳光,所以才会作这种梦? 宁澄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两个少年走到荷塘边。较阳光的那位少年和另一位说了些什么,然后忽然跳进荷塘里,溅起了一阵水花。 华吟,别这样,若是被夫子发现了 另一位较斯文的少年抹着喷洒到脸上的水,语气里透着慌张。 哎呀林漓,你就别担心了。我只想摘几朵荷花玩,就算被夫子发现,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被称作华吟的少年满不在乎地说着,伸手折下几枝荷花,道:别忘了,你爹和我爹是什么人?在这夙阑城内,有谁不赶着讨好我们两家,好买到几件好法器啊? 他说得张扬,话语中带了点傲气。宁澄刚想说这不可能是雪华,便听见花繁笑着摇头,道:果真是华兄,瞧他那得意劲儿。想当年,他可是我们这届学子中最嚣张的一个了。 宁澄猛地转过头,上下打量起着那位叫「华吟」的少年。 不是吧,这真是雪判大人?瞧这羁傲不逊的样子,完全不能和如今规矩行事的雪判大人联系在一起啊! 还有花判,就你现在这性子,当初学子中嚣张的人,一定还包括你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华林血案了!雪判大人总算有比较高的出镜率了(不); 在这里澄清一下,雪判大人确实是高冷禁欲 boy 哦,日常是个对人不感兴趣的工作狂,会呈现暴躁易怒的样子,和说话对象有很大的关系。 继续说下去会剧透,所以就到此为止啦!感谢一路走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爱你) 38、第三十八章:轻狂少年 林漓有些迟疑地踏上了池边的围栏,却又立刻把脚放下。他嗫嚅片刻,道:华吟,你快出来吧。我爹说了,不能仗着家中势力,在外边给他添麻烦。 华吟板起脸,道:林叔叔只是和我爹吵架了,才会说出这种话。他是不是还让你别和我交朋友、离我越远越好啊? 林漓有些困窘地低下头,道:我爹他确实说过。 他见华吟神色不满,忙道:可是,我没打算听他的话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一个人呢? 听了这话,华吟露出满意的笑容,道:那,你帮不帮我摘荷花? 林漓咬了咬牙,褪下长靴、足袋,然后卷起裤管和衣袖,小心地踏进了荷花池中。 见状,华吟笑着伸出沾满泥水的手,拍了拍林漓的肩,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不枉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林漓看了看肩头的泥手印,有些无奈地笑了下。他刚弯腰摘了朵荷花,远处便传来一声呼唤: 华公子、林公子,你们在吗?夫子让我唤你们回去上课 一名年纪稍大的少年走了进来,见两人站在荷花池中,不由得愣住了。林漓面色惊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华吟抓住了手。 跑啊,还等什么? 华吟拉着林漓一跳,跃出了池塘,手中还不忘抓起林漓的鞋袜。 他身姿轻盈,带着林漓翻过庭院的围墙,很快地不见影了。 前来传话的少年怔了怔,往外头跑去。宁澄站在原地,听见他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华林两位公子又闯祸啦 看来华吟已经不止一次拉着林漓捣乱了。宁澄瞥了眼被安置在角落的雪华,神色有些复杂。 风舒忽道:花判,这么做不太好吧?待雪判醒来,知道我们窥见他的隐私,免不了要震怒。 花繁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风兄此言差矣。华兄朝我发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再说了,只要不被他发现,不就没事了吗? 分卷(31) 宁澄道:你如何保证不被他发现? 开玩笑,要是被雪华发现,遭殃的肯定不止花繁一个人啊。 花繁笑道:我们只要在华兄醒来以前出去,不就不会让他知晓了吗? 月喑瞥了花繁一眼,道:你这招,可对我用过? 似是没想到月喑有此一问,花繁一怔,随即面不改色地笑了笑,道:没有,我怎么可能对喑喑你干这种事呢? 不,你有。 宁澄看着眼前撒谎也不脸红的家伙,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千万别和花繁单独吃酒。 月喑显然不太相信。他踏前一步,紧盯着花繁的眼睛,道:真没有? 花繁干笑道:没有。话说这梦境好像变了,嗯这又是哪里啊? 花繁说的不错,随着一阵涟漪般的波动以后,他们又来到了另一个新场所。 这回的地方宁澄也来过,是位于城东的品茗楼。当初宁家惨案刚发生,风舒为了安慰他,在这里点了满满一桌子点心,只可惜他当时没有胃口,只在回到风月殿后食不知味地吃了些。 对了,那时他们离开品茗楼后,风舒第一次亲了自己 宁澄想着,忍不住看了风舒一眼,却见对方也盯着自己。两人对视以后,齐齐把头转开。 不行不行,风舒当时那么做,只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怎么能到现在,还在回味那个吻呢? 宁澄晃了晃头,专心地打量起品茗楼来。 此时天边微暗,已然接近黄昏,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可这偌大的品茗楼内,却空荡荡的,只在一个大桌子前坐了两个少年。 他俩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品茗楼的掌柜。他看上去比宁澄见到时年轻些,鼻唇沟上的胡子还没发白,下巴也没绕了一圈络腮胡。 不用说,那两个少年,便是华吟和林漓了。 华吟夹起一只水晶饺,啊呜一口咬下,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林漓,亏你找得到这种好地方,这饺子,当真好吃极了。 他边咀嚼边说着,又夹起了一只水晶饺,往嘴里塞去,然后满足地点了点头。 林漓见他吃得香,也微笑道:好吃就好。这品茗楼新开张,可名声却已传遍城东,一般这个时候,楼内早就客满了。 他说着,忽然面露不安,道:华吟,你该不会,听说我要带你来这里,所以 华吟夹起一只水晶饺塞进林漓嘴里,道:吃就吃,别说那么扫兴的话。你今日约我来,不就是想为我庆祝生辰吗?既然是我的生辰宴,那些不相干的人怎能出席。 林漓被饺子塞住了嘴,只能尽量快速将饺子嚼碎、吞下。他刚吞完饺子,就涨红起脸,连连咳嗽起来。 华吟道:林漓,你慢点儿吃,不够还能叫。 他拍了拍手,品茗楼的掌柜便唯唯诺诺地上前,问:华公子,请问有什么吩咐? 华吟霸气地一挥手,道:这水晶饺不够,再上五盘,还有这些空盘子,赶紧撤掉。 掌柜低头应声,将空盘子收走,颠着肉乎乎的肚子下了楼。 林漓喝了口茶,缓了缓,才一脸担心地道:你点这么多,怕是吃不完吧? 华吟道:吃不完可以带回家喂狗啊,不然拿给你爹吃也行。 林漓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他为何将狗和自家父亲联系到一起,却又忍住了。 他戳了戳碗里的小笼包,道:其实,这儿是花繁推荐的,你为何不让我约他一块来呢? 噢噢,花繁的名字出现了啊,果真什么样的人就会交什么样的朋友。 宁澄瞟了花繁一眼,却见后者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华吟放下了筷子,一脸的不高兴:我说,那花繁虽然在学习上与你我二人不相伯仲,可他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我怎么可能和这种人深交呢? 林漓抿了抿嘴,道:虽说花繁只是夫子捡回来的孩子,可他毕竟天资聪颖,人也和善,学堂里就没人不喜欢他 华吟拍桌站起,横眉冷竖:林漓,你再说一句他的好话,我就要和你翻脸了。 林漓忙起身安抚他,道:华吟你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难得来一趟城东,待会儿吃完以后,我们去夜市逛逛? 华吟这才稍微消气。他坐了下来,又夹起一只红豆糕放进嘴里。 待两人吃完以后,已经是二更了。宁澄等人跟着他们走出品茗楼,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这里人头攒动,两旁密密麻麻地摆了些摊子,吆喝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宁澄道:奇了,这大晚上的,难不成城东没有宵禁令? 月喑立刻回答:不可能,整个夙阑都在宵禁令范围下。 他沉吟片刻,道:除非,这是在宵禁令实施以前。 宁澄想起,这宵禁令确实是在几年前才突然有的,好像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具体是什么事呢? 他想问风舒,可一转头,才发现风舒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他盯着那两个少年的背影,道:花判,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别继续深入了吧? 花繁面色也不太好看,但还是摇头道:不。我一直没法从华兄那儿问出当初的情况,这可是得知真相的好机会。 真相?什么真相啊?接下来会怎么样吗? 宁澄满腹疑惑,而月喑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他道:花繁,接下来怎么了吗? 花繁道:抱歉喑喑,这事儿我还挺在意的,不如你们先回去,我独自留下就好? 月喑蹙眉道:不,要么一起离开,要么就一起留下。 花繁看了他一眼,也没继续坚持。他道:既如此,之后我会专注「华兄」。喑喑,你跟紧了。 月喑道:好。 宁澄看了风舒一眼,而风舒踏步向他走近,在他耳旁低语:宁兄,你也要留下吗? 宁澄见他神色怪异,对即将发生的事更加好奇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我想留下。 听宁澄那么说,风舒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执起他的手,跟上花繁和月喑的脚步。 几人走了一阵,只见那华吟和林漓开开心心地逛着街,一路上还买了不少吃食。 宁澄心中感叹,心道若自己在这般年纪,也有一位知己好友,该有多好。 华吟走过一个木器铺,忽然眼睛发亮起来。他扯了扯杵在花灯摊子前的林漓,道:林漓林漓,快看,这木剑雕得不错,和我家挂墙上那把好像。 林漓将目光自花灯上收回,道:这木剑上头的水云纹,确实和华伯伯的收藏有相似之处。 华吟笑道:岂止,这把剑虽是松木雕刻而成,剑刃却还算锋利。林漓你专注射艺,自不懂得如何挑选好剑。 他将木剑持起,端详片刻,道:我看啊,这柄木剑,正适合我拿来练习。 林漓有些迟疑,道:可是,练习用的木剑,不是刃口越钝越好吗? 华吟道:那是大人害怕我们受伤,才瞎编的鬼话。这几年,我都只能拿钝剑把玩,怎么练都不痛快。 他持起那柄木剑,手中轻灌术力,猛地往木器铺的案架砍去。 随着摊老板的惊叫声,那木架子生生被劈成两半,上头摆着的木器也一一摔落在地。 林漓惊道:华吟,你干什么? 华吟咧嘴一笑,道:不错,果真是好剑。本公子就快到舞象之年了,耍一把稍微锋利的木剑并不算什么。将来我继承华家,还怕没有更好的剑吗? 华吟抬手,将一个钱袋往木器摊主一抛,道:喏,赔你的,不用找了。 说罢,他无视周遭人们的眼神和窃语声,道:林漓,走啦。 林漓低下头,快步跟着华吟离开现场。他俩走到夜市尽头以后,林漓道:华吟,已经子时了,我们快回家吧?别让爹娘等急了。 华吟有些意犹未尽。他甩着手中的木剑,道:回去干嘛,回去听你爹还是我爹唠叨啊?他们现在不和,我俩若是一起回去,少不了要挨骂。 林漓道:华吟,今日是你生辰,华伯伯和华伯母一定等着你回去庆祝呢,你就别拂了他们一番心意了。 华吟沉思片刻,展眉笑道:也是。恰逢霜降,他们想忘也忘不了。虽然我爹现在看你不顺眼,可有我拉着你入府,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吧。 他笑着将木剑别在腰间,拉起林漓的手,腾空往城南方向而去。 见两人腾飞离开,花繁也迅速跟上。宁澄、风舒和月喑也在相视一眼后,紧随其后,离开了城东。 39、第三十九章:殊途 华吟、林漓毕竟还年少,腾空术施展得没那么好,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抵达城南。 他俩在蓝严堂前降落,慢慢地走回华府,沿路还磕着适才买来的糖炒栗子。 宁澄摸了摸肚子,有些后悔跟着来了。他们刚才还没吃上几口饭,就被拉进雪华的梦境。 虽然之前在夜宴上吃了些点心,可那毕竟不足果腹,况且过了那么久,早就被消化的一干二净了。 宁澄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之前摘的桃子,用扫尘术搓去上头的绒毛,转头道:风舒,你饿吗?要不要吃点桃子? 风舒道:我不饿,宁兄自己吃就好。 宁澄瞥了眼花繁和月喑,见两人都神色凝重,便没出声询问。 他张了张口,往红彤彤的桃子尖咬去。那桃子个大饱满,一口咬下,汁水淋漓,只觉齿颊留香。 宁澄双眼发亮,道:这桃子真好吃,风舒你不吃吃看吗? 风舒笑了笑,道:我没什么胃口,宁兄不必顾及我。 宁澄这才发现风舒脸色有点苍白。他走近风舒,关切地问:风舒,你怎么了? 风舒道: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罢了。 若按梦境外的时间来算,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他们通宵了一晚上,会觉得累,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风舒之前不是说自己很习惯熬夜?怎么今日突然就身体不适了? 宁澄想了想,将桃子收起,道:风舒,我陪你回去歇下吧? 风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无妨,宁兄不是想留下吗?我陪你。 宁澄心中一暖,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好奇啦。既然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去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风舒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说,宁兄还是自己看吧。 到底是什么事,那么神秘啊? 宁澄百思不得其解,便跟在风舒身边继续往前行。一路上,他不断观察风舒,见他步子沉稳,才安心下来。 由于此时已是深夜,城南这边静悄悄的,户户大门紧闭,屋里头也暗沉沉的,只隐约传来打鼾声。 华吟和林漓走了一阵,不远处忽然闪起一道金色屏障,在夜晚的空中显得格外明亮。 华吟道:咦,那是什么? 林漓眉头深锁,道:那方向,好似是我们家啊。难不成华伯伯为了给你庆生,又研制了什么新法器? 闻言,华吟双眼发亮:哇,果然我爹最疼我了。林漓,我们走快一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林漓笑道:华吟你慢些,法器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再说了,是不是法器,还说不定呢。 华吟转身拉起林漓的手,有些任性地噘起嘴:要我说,就是法器,而且是我爹刻意为我研制的。别说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林漓失笑道:好好,华吟你别急,都十三岁的人了,不能再像儿时一般毛躁了。 华吟道:我这不才刚满十三嘛。你就比我年长两个月,别总啰啰嗦嗦的管这管那。 他扯了扯林漓的手,道:走啦。 林漓笑了笑,跟着华吟快步往前。眼看着那屏障越来越近,可就在他们跨下一步时,金光猛烈地闪烁了下,便忽然消失了。空中瞬间弥漫起烟雾,同时飘来一股焦臭味。 林漓盯着上空飘荡的黑烟,不安道:华吟,这是 华吟惊道:莫不是我爹又制器失败,炸了我家屋头吧?他轻足点地,急速往华府掠去。林漓眉头紧皱,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宁澄等人跟在林漓身后往前,而周遭烟尘越来越浓厚,焦臭味也愈加浓烈刺鼻,皮肤还隐隐有些灼烧感。 待他们终于停下脚步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大片的橘色火光。 宁澄盯着眼前熊熊燃烧的一大块地。那火海里隐约看出有两个宅子,其余都是些院落、平地。 可怕的是,那些平地上躺满了焦黑的人型,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焦肉味 呕 宁澄忍不住俯下身,干呕了起来。 模糊间,他仿佛看见自己身处城西,站在被火包围的宁府前。 他的父母在烈火里挣扎、叫喊,黑洞洞的眼眶留下了鲜红的泪 宁兄,凝神。 温暖的白光自他身边传来,伴随着令人安心的话语声。 宁澄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跌坐在风舒怀里,浑身汗涔涔的,而风舒双手点着他的额侧,输送着治疗的法力。 他勉强弯起一抹笑,道:风舒放心,我没事。 说罢,宁澄屏气看向前方,却见那大火已经尽数熄灭了,像是忽然被吸走了一样。 尽管如此,眼前的两座大宅子已经全然烧毁,遍地都是焦土残垣,和被烧成焦炭状的人体。 细小的雪花自上空飘落,然后逐渐密集起来。那寒凉的雪落在地面上,瞬间被热度融化。 爹,娘!! 宁澄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随即看见华吟疯狂扑进焦土间的身影。 华吟手持木剑,灌注了些许术力,将挡在面前的石块扫开,于烧焦的尸块间翻找。 分卷(32) 他的衣角沾上了炙热的炭火,微微烧了起来,可他只是随手拍了拍,便往下一个尸块走去。 另一边,林漓也在呆站片刻以后,跟着冲进废墟残垣中。他颤抖着手,将焦尸的脸一一别过查看。 那些焦尸被烧得很彻底,面貌已经不可辨,被林漓一摸,只流出了烧剩的脓液,将他的手灼得皮翻肉烂。 林漓有些木然地收回了手,跌跌撞撞地往其中一个府邸内走去,边走边喊道:爹、娘,你们在吗? 宁澄看着眼前相似的场景,不由得苦笑。他明白,整个华家和林家,不会留有任何活口。 适才的金色屏障,和罩下宁府的结界术极其相像。只是,结界术造的屏障是透明无色的,那这金光,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两名少年里里外外地将整片残垣翻了个遍,却没找到一个活着的人。 华吟跌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而林漓站在他身旁,面如死灰。他双拳捏得死紧,血水自他手滴落,浸入发黑的焦土中。 华吟哭了半晌,忽然一咬牙,翻身立起,又往华府残垣里奔去。 他翻找了好半天,再度出来时,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殆尽。 林漓上前,颤声道:华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吟猛地伸手将他推开,林漓一个重心不稳,摔落在地上。 林漓衣袂冒起几颗火星,双手撑着地面,冒出滋滋的热气。他忍着痛,道:华吟,你干什么? 华吟盯着他,眼神里有着刺骨的恨意。他道:千敛面,不见了。 林漓站起身,茫然道:什么? 华吟道:「千敛面」,是我爹造出的高等法器。你爹看着眼红,才和我爹起的争执。那法器倾注了我爹毕生心血,火烧不坏、水流不侵。可是现在,它不见了。 华吟颤颤悠悠地说着,深吸了一口气,道:刚才那火,烧得如此迅速突然,除了你爹造的「灭焰」以外,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林漓闻言,瞬间瞪大了双眼。他浑身发抖,后退了几步,道:不可能我爹就算嫉妒华伯伯,也不至于将我家也 华吟厉声道:也什么?也烧毁了吗?也将自己烧死了吗? 他一扭头,伸手就是一道剑气挥起,将林府破败的门柱削去几分。 灭焰可是号称能毁天灭地的厉火,他施放时没留心,将自己烧死,那是他活该!他要死便死了,害我全家干什么!? 林漓颤抖着唇,道:也不一定是我爹干的,你怎么你怎么能 华吟又是一挥手,剑气斩在林漓脚边。他望着林漓,眼里几乎要喷出火焰:就是你爹干的,你爹杀死了我全家,我 他脸上闪过一道阴冷的光,目光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眼里映着林漓惊恐的脸,平静地道: 我要杀了你。 华吟手中木剑斩落,附着的术力凶猛地朝林漓袭了过去。林漓往后一翻,落在华府破败的门檐上。 华吟面孔扭曲,喊道:你怎么敢你给我下来! 林漓脸色惨白,自门檐跃下。华吟又挥了数剑,招招击向林漓要害,居然真的动了杀意。 林漓轻拍腰间锦囊,化出箭囊和木弓。他臂挽弯月,却不攻击,只是一味闪躲,边躲边喊:华吟,你冷静点,也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华吟嘶吼道: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怎么样?莫怪得你要将我引去城东,还费尽心思拖延时间 他血气上涌,咳的一声吐出口血沫,道:原来你早就和你爹串通好,要灭我华家满门? 林漓急道:不是的,华吟你冷静点 华吟道:别叫我!我没你这个朋友! 说罢,他挥手将剑气斩下。林漓呆呆地伫在原地,忘了闪躲,被剑气正面劈中,瞬间胸口炸出一道血痕。他支撑不住,半跪下来,喷出了一口黑血。 华吟见状,似乎也怔住了。他踏前一步,像是想要关心林漓的伤势,可却又收回了脚。 他垂下眼睑,眉间浮起暴戾之气,道:起来。 林漓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手中的弯弓铿锵一声落在地面,手心处血肉模糊。 他面色灰败,道:华吟,若杀了我,能让你解气那你就杀吧。 他阖起双眼,眼角的泪水忍不住滑落。 我死了以后,华林二家灭门案,就托你查清了。 华吟一愣,随即面色痛苦地举起剑柄,可剑光却始终没有落下。他紧紧地咬着唇,咬得唇角一片血红。 最后,他缓缓放下手,道:我不杀你。 林漓睁开眼,眼里透出点光:华吟 霎时间,华吟突然挥剑,一道包覆着术力的剑光闪过,林漓身侧便爆出大片血花。 他吃痛地缩了缩手,只见自己左手臂上皮开肉绽,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像炸裂一般地喷涌而出。 林漓后退几步,跪坐在地。他睁着含泪的双眼,却看见华吟的左臂也翻开了一道同样深刻的伤口,血流如注。 他开口,带着哭音:华吟 华吟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还是以剑驻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他看着林漓血迹斑斑的脸,道:我们从此再也不见。你去寻你的真相,在找到你爹清白的证据以前,别出现在我面前。 他盯着林漓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否则,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林漓颤颤巍巍地站起,艰难地道:真要如此?就不能有不能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吗? 华吟闭了闭眼,道:不能。 他面上已经不复适才少年轻狂的样子,瞧起与如今的雪华更相似些。 40、第四十章:闹剧 你们,看够了没? 倏地一道充满怒意的声音响起。宁澄呆了呆,看向眼前的华吟,却见他依然双眼紧闭,只是面前的林漓已经不见踪影。 宁澄心道不好,扭头往身后望去。只见一道黑色人影立在他们后方,身上的衣袂因愤怒而簌簌抖动。 雪华铁青着脸,眉眼间罕见地不见半点冰霜,却堆满了怨恨和愤懑。他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看就要发作 场景晃动了下,华林残垣忽然消失,却是花繁操纵返梦环,将他们带回了阳柳居。 此时天边曙光初露,已经是第二日早晨了。外头开始有些人声,而「店小二」则在清理桌上的碗盘,见他们突然出现,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收拾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华兄,你冷静些,我们只是 似是见情况不对,花繁挤出笑容,伸手将众人挡在身后。 只是? 雪华慢慢地开口,眼里的怒火更甚。 只是觉得有趣,只是觉得好玩?窥探他人隐私、挖出别人最想埋藏的往事,让你觉得很开心?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带了点痛苦。有一瞬间,宁澄在雪华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能理解雪华为什么那么生气,毕竟自己也曾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比起宁澄一个寂寂无名的普通人,雪华原来像是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他最初站得有多高,摔落时,就坠得有多惨。 宁家惨案发生以后,宁澄一直努力地让自己有事可做,将伤痛放在一边,等待它慢慢地痊愈。 而今日他们的行为,形同把雪华伤痕上的血痂拔起,硬生生将创口撕裂开来,就为了看看当初的他有多疼。 宁澄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风舒拦下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让他们来沟通就好。 风舒指的「他们」,自然是雪华和花繁了。联想到雪华作为华吟时的记忆,花繁想必和他相识已久,也对彼此有一定的了解。 只是,真的能放心让花繁来处理吗? 宁澄满怀希望地看了眼花繁,而后者低头沉思片刻,猛地抬起手,化出一朵荷花。 他将那荷花举起,递到雪华眼前,道:华兄,你别生气,这花送你。 不是吧,你这是在作死啊啊啊!! 为什么要提醒雪判大人我们看到了什么何况荷花包含了雪华和林漓的回忆,你这么做完全是在戳他痛处啊! 雪华盯着那朵荷花,气得浑身发抖。一旁的杯子、碗盘等发出不祥的咯咯响,而后瞬间浮空,往花繁等人的方向砸去。 宁澄刚要抬手抵挡,身上便被罩下了结界术。他抬眼,只见风舒神色肃然地将自己护在后方,一旁的月喑也唤出烛笼挡在身前。 我杀了你! 雪华整个被气坏了。他也不管现在还在宫外、四周可能有人盯着,直接挥舞着双手,将一支支毛笔往花繁射去。 花繁顺势以荷花作挡,那软绵绵的荷花在花繁的挥舞下,居然变得像根铁棒,生生将毛笔一一击落。 有的毛笔被花繁一挡,便「锵」的一声钉在墙上,没入墙面三寸有余。 好可怕,为什么那软乎乎的毫毛可以穿进砖泥里头?怎么看似无害的东西被你们一用,就成了杀人凶器啊? 花繁挥舞着荷花,看上去既优雅又唯美,可宁澄实在没有心思去欣赏。 他看见月喑拼命想阻止这场恶斗,无奈雪华的攻击过于紧密,若月喑贸然出手,搞不好只会给花繁添乱。 月喑急得在一旁踱来踱去,烛笼也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火光跳动得更加激烈了。 月喑抿了抿嘴,看向风舒,有些僵硬地道:风舒,你帮帮忙 风舒道:无妨,让他们打吧。 月喑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置信:这样打下去,恐怕他们会两败俱伤 风舒道:没事,今日公假。若真打残了,我也可以治疗。 宁澄和月喑双双沉默,无语。 由于夜宴通常持续到很晚,所以中秋后总会让官吏们放一天假,让大家能毫无顾忌地畅饮、休憩; 而风舒这话的意思,就是随便雪华和花繁怎么打,反正今日不必办公,他俩有的是时间折腾。 眼见打闹声引来的面首越来越多,宁澄心中忐忑,拉了拉风舒的衣袖,道:风舒,不然你劝劝看?雪判大人平日最注重规矩了,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吧? 我也想劝,但雪判看到我,只会更为光火。 也是,我都忘了雪判大人和风舒不和一个不好,只会火上浇油啊。 风舒微笑,示意宁澄镇定:何况,花判是有意激怒雪判的,让他们打一场也好。 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所以这一切其实都在花判的掌控之中? 怎么可能,花判会考虑那么多才怪吧。 宁澄望着挤到栏柱边看戏的面首们,不由得头痛起来。 刚开始,这些面首只是安静看戏,偶尔窃窃私语几声,直到有者大声地为花繁加油喝彩,然后被雪华的拥立者一拳打倒后,情况就变得混乱起来了。 花判大人加油,打倒那个黑无常哎呦,你打我干嘛? 打的就是你,敢说我们雪判大人的坏话,你还要命不要? 我呸,还雪判大人呢,我看你就是脑残,看人家长得帅就喜欢他! 是又怎样?雪判大人冷静又有魄力,而你家花判呢?只会四处撩人,恐怕连脑袋都没长吧? 你说什么!? 不到一刻钟,阳柳居内已乱作一团,娇喝怒骂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带杯盘碎裂声。 宁澄见月喑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默默地拉起风舒的手,从窗台一跃而下,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走着走着,注意到周遭众人用怪异的眼神望着自己,这才想起风舒并未遮面,而他穿着一套差役服,就这么大刺刺地拉着夙阑的风判大人往前走。 风舒,你带扇子了没? 宁澄放开风舒的手,有些头疼地说着。 风舒看了宁澄一眼,淡淡地道:行事磊落,何惧人言? 好吧,你赢了。 宁澄悻悻然地往前走去,可衣角却被风舒拉住了。他扭过头,只见风舒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道:手。 风判大人,在街上公然拉扯,不好吧? 宁澄试图通过改变称呼,来提醒风舒他们身处人群中。可风舒却只是咳了一声,道:不想拉扯,就牵手。 宁澄无奈地执起风舒的手,快步地往前走去。他听着周遭的议论声,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而风舒则默默地被他拉着,没有再开口。 待他们回到风月殿,已经是辰时一刻了。风舒原来想去火灶房制作早点,可宁澄记得他昨晚身体不适,便强硬地要求风舒上床歇息,由自己来准备两人的早餐。 宁澄之前曾造访火灶房两次,一次是和风舒抢着准备早膳,一次是为风舒准备藕片粥。 说起来,他其实不怎么擅长做饭,煮点粥水还行,若要他准备馄饨面、口水鸡等需要厨艺的饭菜,恐怕吃的人需要有点冒险精神。 于是,宁澄将那些五花八门的食材看过一遍后,还是决定煮一碗稀饭就好。 由于今日望云宫公假,火灶房内只有几名御厨留守待命。他们认得宁澄是住在风月殿的贵人,自然不敢斥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 宁澄和御厨们打好招呼,便捞起两勺清水放入锅中,然后盖上盖子。 在等待水沸腾的当儿,他见一旁的盆里有只烧好的鸡,便在征得同意以后,割了点鸡肉切丝。 之后,他将淘好的米放入翻滚着的水中,又切了点萝卜丁、香菇碎、韭菜片等,作为粥水的配料。 宁澄等了好一会儿,见锅里的粥煮得差不多了,便将准备好的食材一股脑儿地扔了进去,然后加入酱油、胡椒、盐粒等作料,再用勺子搅了搅。他持起点粥尝了尝,觉得味道还行,便将粥倒入碗中。 分卷(33) 做好这些以后,他又拿了些干辣椒磨碎,混入点芝麻,淋上加热后的麻油,再盖在其中一碗粥上。 啧啧,风舒不吃辣,还真是亏大了。 宁澄想了想,捏着鼻子在另一碗粥上加了点芫荽,并在谢过御厨们以后,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粥回到风月殿。 风月殿内静悄悄的。宁澄将托盘放在檀木桌上,绕进了左殿。 他越过屏风,见风舒闭眼躺在塌上,鼻息均匀,似乎睡得很熟。 要不要叫他起床吃饭呢? 粥水若是凉了,口感可是会大大下降的。宁澄没纠结多久,便决定将风舒撬起床。 风舒、风舒。 宁澄唤了几声,见风舒没有反应,便起了作弄人的心思。他退出左殿,用手指沾了点辣酱,然后小跑着回到床边,将辣酱轻轻地抹在风舒嘴角。 风舒,再不起床,我可要喂你吃辣椒咯 只见风舒微微皱眉,唇角也因刺激而有点发红,可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嘛,是你自己不肯醒来那就别怪我咯! 宁澄又沾了点辣酱,抹在风舒双唇之间。这回,风舒闷哼了一声,总算睁开了眼。 他眼神有些空洞,在看见宁澄时忽然张大了眼,有些慌乱地坐起。 风舒,我煮了粥,快起床吃吧。 宁澄见风舒醒转,迅速将手藏在身后,然后露出大大的笑容。 风舒似乎还不太清醒。他盯着宁澄看了一会儿,眼神才慢慢地聚焦。 宁澄见他面色不太好,便问:风舒,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他在床边坐下,伸出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风舒的额头,再碰了碰自己的。 嗯,温度正常看来没有发热。 风舒看了宁澄一眼,垂下眼睑,道:我没事。宁兄你一夜未眠,不觉得疲惫吗? 宁澄摸了摸腹间,嘿嘿笑道:没办法,我腹中饥饿,只能先填饱肚子再说。你要再不起床,我连你那份一起吃喽? 风舒道:不行。 他说完,又咳了声,道:宁兄,你先出去吧,容我换件衣衫。 风舒适才虽然很累,却还是记着褪下外衣才休息,因此现在只穿着简单的亵衣。宁澄应了声,乖乖地绕到屏风后,走到檀木桌前坐下。 那粥水已经有些凉了,表面也凝了点膜。宁澄持起勺子,将两碗粥都搅了搅,思忖着以后得改用餐盒盛装才行。 41、第四十一章:华林血案(一) 风舒披好外衣后,便从左殿走出,到宁澄身旁坐下。 宁澄留意到风舒嘴上的辣酱已经清理干净了,只是还有些发红。他有些心虚,道:风舒,快喝粥吧。 风舒应了声,持起勺子尝了口,然后语带讶异地问:宁兄,你加了芫荽? 宁澄笑道:对啊,你不吃辣,这碗粥里又没多少配料,吃起来不就无滋无味吗? 他说完,才忽然想到什么,有些紧张地问:风舒,你该不会也讨厌芫荽吧? 风舒摇摇头,道:原来喜欢,只是戒了。 戒了? 风舒又喝了口粥,道:风舒以前,曾和人生活一段时间。他讨厌芫荽气味,从那时起我就戒了。 宁澄想了想,问:那菜里从未加豆苗,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风舒道:没错。 好吧,亏我以为风舒清楚自己的口味,原来只是和另一人的喜好有关。 宁澄心里又酸溜溜起来。他瞅了自己红彤彤的碗里一眼,心道风舒怎么就没和自己学着吃辣呢。 风舒却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嘴角还挂起了一抹微笑,像是想起了愉快的回忆。 宁澄见了,心里愈加不痛快。他草草吃完自己那份,然后站起,道:风舒,我先去补眠了,你等会自个儿把碗传送回火灶房啊。 风舒微怔,但还是颔首道:辛苦宁兄了。你那碗也放下吧,待会儿我一并处理。 宁澄依言将碗放下,然后走进左殿,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碗凉水。 他心里不快,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又是踹被子又是掐床褥的,半天都睡不着觉。 不过是些小事,我干嘛那么介意人家喜欢吃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宁澄折腾了好半天,一直到中午才起身坐起。他整了整衣冠,打着哈欠走出隔间。 风舒坐在书案前,专心地看着书。宁澄走近他,问:风舒,你不休息吗? 风舒瞥了他一眼,道:现在休息,夜间会难以入眠。 也是,毕竟公假只此一天,若打坏作息规律就不好了。 宁澄揉着眼,踱到风舒身后,道:风舒,你在看什么呀? 风舒将书本合上,道:没什么,研究些过往案例。 宁澄看了看书封,见上边写着「夙阑罪案录」,便道:风舒,你是在找昨晚看见的惨案吗? 风舒道:不是。 他回答得很快,而越是这样,就越明显是在撒谎。 宁澄倒也没想戳破,只是将手按在书案上,道:其实嘛,我想过了。昨夜所见,该不会就是华林血案吧? 华林血案,是发生在城南的一宗悬案,也是夙阑城内最惨烈的命案。 华林,即华家与林家两大制器家族的统称。在血案发生以前,夙阑城一度产出了许多法器,距离量产中等法器只差临门一脚。而这,完全归功于华林二家。 然而,就在十二年前的霜降夜,一场大火烧过华林两家,连带着宅邸外的空地一并烧成了废墟。 由于涉及数百条人命,此案一度轰动了整个夙阑城,成为人人口耳相传的「华林血案」,而那片被火烧过的地方,就被唤作「华林残垣」了。 事后,有不少人曾悄悄闯入华林残垣,意图偷盗法器。可那把火愣是将宅邸内外烧了个干净,连块悖原碎片都找不到。 因此,在华林两家惨遭灭门后,夙阑城的法器制作也开始衰败下来。 如今市面上贩卖的,大多只是低等法器,而中等法器更是被哄抬到极高的价格,基本有市无价。 风舒沉吟片刻,道:宁兄说的不错,这华林血案过于惨烈,又有诸多疑点。当初就职的文判们倾力调查,却毫无线索。 宁澄道:既然华家、林家两位公子侥幸逃过一劫,也亲眼目睹了现场,为何不将金色屏障、「千敛面」和「灭焰」的事告知文判? 风舒道:华吟在事发以后,只表示自己当时不在家中,对血案详情一概不知。林漓则宛如人间蒸发般失去踪影,至今无人知其下落。 原来如此,难怪案宗上并未记载昨日所见。 宁澄沉思片刻,又问:那么华吟,是如何成为雪判大人的呢? 风舒道:华林血案轰动一时,当时的就职的文判调查了整整三年,抓了无数人问话,血案真相却迟迟未浮于水面,引得一片怨声截道。 为平民愤,文判们只得引咎辞职,从此消失在民众面前。可这,又让夙阑陷入无执法者的乱象。 风舒停顿片刻,道:雪判,或者说,改名换姓后的华吟,在这时挺身而出,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文判,花判则紧随其后,入望云宫辅佐宫主治理夙阑。 雪判担任文判以后,还兼任忤纪殿掌讯,多次针对华林血案展开调查,却一直无果。 宁澄道:那那后来呢? 风舒叹了口气,道:四年前,我与月喑入职以后,雪判才放弃了忤纪殿掌讯的位置,改到枯荣场担任监斩。 雪华之所以那么做,恐怕已经对查明真相感到绝望了吧。 话说,原来雪判大人当过忤纪殿掌讯啊?难怪他会对风舒的审讯指指点点的了。 宁澄想了想,问:那林漓是离开夙阑了吗? 风舒道:许是如此吧。 宁澄想起华吟对林漓撂下的狠话,不由得默然。 风舒起身站起,将书放回柜子上,道:宁兄,我有事外出,你且自行去膳堂用餐罢。 这不是风舒第一次「有事外出」了。宁澄认定他是去见霞云宫主,便也没有多做询问,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风舒离开以后,宁澄思索片刻,决定去花雪殿找花繁。 适才他撇下花繁自己跑了,就不知道花繁到底回来了没有、有没有被雪华打残。 基于对雪华本能的恐惧,宁澄认为花繁是比较弱势的那一边,而月喑一直到他离开风月殿以前都没回来,想必是和花繁在一起吧。 宁澄迈步走进花雪殿。在敲响纸门,获得花繁许可后,他便转进了五彩斑斓的东殿。 花繁躺在他那张华丽的床铺上,床边的挂帘被放了下来。月喑则坐在床边的瓷凳上,见宁澄入内,便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宁澄也回以一揖。 花判,你怎么样了? 宁澄对于自己抛下人落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的。 呜 花繁抱着一个大枕头,面朝床壁。他没有回答宁澄的提问,只是将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发着哭音。 宁澄又问了一声,见花繁依旧没回应,只好转头问道:月判大人,花判怎么了? 月喑道:没事。 闻言,花繁翻身坐起,道:没事?我可是破相了啊!宁兄你瞧瞧我,是不是难看极了? 他说完,又立刻伸手遮着自己的脸,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 看来只是小伤嘛,不然月喑早就拉着人找风舒治疗了。 宁澄有些莞尔,道:花判,你盖着脸,我怎么判断你有没有变难看啊? 花繁一听,又生气起来:我才不难看!你才难看呢,你全家都难看! 不是你说自己破相,让我看看是否变丑了吗? 你才丑!我就算脸上遍布血痕,也比你好看上千倍!! 你三岁小孩啊? 一旁的月喑看不过眼,好心地提醒了句:宁公子,外貌是花繁的死穴。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请你别和他计较了。 宁澄嘴角上翘:我怎敢与花判大人计较呢。花判大人容颜举世无双,在下样子奇丑无比,就不留下伤大人的眼了。 他朝月喑一揖,转身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声:宁兄,我错了还不行吗?华兄如今不理我了,你快帮我出点主意,看看怎么让他消气啊? 哄完月判大人,又得罪了雪判大人?花判你还真是活该啊。 宁澄踱回床边,道:花判,你想让我帮你? 花繁放下手,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他所谓的破相,不过是脸颊被划了一道痕,甚至没有发红,搞不好再过几个时辰,就看不出来了。 宁澄道:那,你可要将当初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说来。 他盯着花繁苦着的脸,道:我指的是十二年前,城南的华林血案。 他不等花繁反驳,便拉了一张瓷凳,在床边坐下。一旁的月喑则坐直了身,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 花繁看了他俩一眼,叹了口气,道:宁兄去藏书阁翻看,能找到的记录多得是,又何必上我这儿探听呢? 宁澄微笑道:既然当初的文判查遍夙阑也毫无线索,想来书册内记载的资料,也没什么细阅的必要。 他顿了下,道:花判,你和雪判大人几乎同时入宫,想必曾跟着他参与了整个调查。况且,你身为他的同窗,知道的,应远比书上来得多吧。 花繁噘起嘴,一副委屈的样子:宁兄,你真是也越来越不可爱了啊。怎么你们一个个,都非要学那些不可爱的人、做一些不可爱的事呢? 月喑蹙眉,道:说正事。 花繁眼里的委屈更甚了,但他毕竟才哄好月喑,不想在这个时候又与对方翻脸。 于是,花繁在哀怨片刻后,便勉强坐直了身,认认真真地讲起故事来。 花繁是被学堂夫子从山里捡回的弃婴,因此虽身份低微,却也在夫子的帮助下,成功进入蓝严堂听学。 他天性乐观开朗,加上「夫子的养子」这一层身份,在蓝严堂内过得还算不错。 可蓝严堂毕竟鱼龙混杂,不乏有人对他抱有恶意,而其中最瞧不起他的,便是身为华家继承人、自恃高人一等的华吟了。 花繁生性好玩,又爱与人打交道,因此对于看他不顺眼的人,反而更加感兴趣,拼了命地想讨好人家。 经过观察,花繁发现华吟和林漓要好,便先与林漓交友,再一点一点地通过对方接近华吟。 即使华吟明显流露出对花繁的厌恶与不屑,他还是笑嘻嘻地挤入两人之间,意图让这位同窗喜欢上自己。 花繁自认脸皮够厚、心态够好,也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华吟一开始对他十分排斥,后来在花繁的努力下,情况终于有所改善,至少华吟见到他,不会再将眼珠子翻到后脑勺,而是用哼声来对他打招呼。 就这样,在华吟和林漓打闹时,花繁偶尔也能加入,与他俩一起捣蛋,搅得蓝严堂天翻地覆。 他很快摸清了华吟的喜好,知道他爱吃甜食,便时不时弄点糕饼、甜果什么的送给对方,成功博得了些许好感。 尽管如此,华林两家毕竟相邻,华吟、林漓自小一起长大,又有相似的家庭背景,关系自然更要好一些。 花繁在蓝严堂不愁没说话对象,自也没积极地介入他俩之间。 42、第四十二章:华林血案(二) 虽然华吟和林漓性格迥异,一个刚烈如火,一个温柔似水,但他俩关系真的非常要好。 由于两家人都是制作法器的,家主们经常互相登门拜访、切磋技艺,因此华吟和林漓也惺惺相惜,无时无刻都黏在一块,形影不离。 据附近邻居说,他们时常看见两位小公子穿着淡青长袍,手拉着手前往蓝严堂赴课的背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弟呢。 分卷(34) 这本是一段佳话,可后来,华林两家却闹翻了。 花繁并没有很意外,毕竟华家和林家同为法器行业的顶梁柱,一定会有些生意上的竞争。所谓的要好,兴许只是浮于表面而已。 话虽如此,华吟和林漓并没有顾虑大人的那些恩恩怨怨,在家人管不到的地方,还是常常凑在一块儿笑闹。 这不,在华吟十三岁生日的前几天,林漓悄悄地向花繁打听夙阑城内的甜食馆。 噢,听说城东最近新开了一家点心楼,里头卖的点心色香味俱佳 花繁见林漓难得找自己帮忙,便开心地描述起来。 好像是叫「品茗楼」吧,我正想找个时间去逛逛呢。林兄要是想去,我可以捎上你和华兄。 那年是他们入学的第一年,花繁并不知道华吟生辰,以为林漓只是想吃点好吃的,便如是说道。 嗯我再考虑看看好了,谢谢你。 林漓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 看林漓那副斯文的模样,花繁不知第几次想着,林漓之所以会被夫子列入「坏学生」名单,完全拜华吟所赐。 若是没有华吟拉着,林漓怎么看,都是长辈眼中「乖巧柔顺」的好孩子。 那日后过了几天,花繁见舍友匆忙准备礼品,一问之下才知道华吟生辰将近,几乎所有同期学子都准备了礼物,以博得华吟的好感。 少年花繁并不以为意,觉得自己不需要刻意讨好华家。可他顾及和华吟的友谊,还是将平日存下的银钱掏出来,认认真真地挑了块白玉佩,准备当作华吟的生辰礼。 华吟生辰当日,恰逢霜降,一大早便十分寒冷。 花繁将玉佩揣在怀里,心不在焉地坐在讲堂内,用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小人。 待夫子讲完课,他便急忙起身,在散去的人群中寻找华吟的身影。 花繁找了半天,却没见到华吟和林漓,便哈着气,走回蓝严堂精舍。 华公子吗?听说林公子要到城东为他庆生,所以他俩刚才便直接翘课走啦。怎么,林公子没告诉你吗? 花繁从舍友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时,还是有些失落的。他看了看开始飘雪的天,问:他们走多久了? 走了好久啦,大概有三个时辰了吧?听说华家还会为华公子设生辰宴,你若想参加,也可以去华家看看。 舍友看出他的不开心,便好心地提议道。 花繁盯着落在窗沿的雪花,微笑着谢过舍友。他就着一股少年专属的自信与勇气,腾空往华家而去。 华家距离蓝严堂并不远,所以华吟、林漓才无需在蓝严堂精舍住宿,而是每日在家与学堂之间往返。 花繁腾空没多久,就降落在华家门前。他礼貌地叩响华家的门环,可等待须臾,却只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怒喝: 怎么,约好的时间未到,就心急火燎地来找茬了吗? 花繁愣了下,朝门内喊道:您弄错了,我是华吟公子的好友,是来为他庆贺生辰的。 门内的声音恶狠狠地喝道:是林家的臭小子吧?你有多远滚多远,别妨碍大人办事! 对方听花繁说自己是华吟好友,居然以为他是林漓了。 花繁不死心,又道:我不是林漓,我 他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头的人打断:去去去,别想着替你家老子来探听消息。我可警告你,待会儿打起来时刀剑无眼,你要不想身上多几个窟窿,就别出现在这里! 花繁毕竟还年少,被人这么粗鲁对待,也不高兴了:好好,你家公子不想让我参加生辰宴,直说便是,何必说一堆有的没的? 花繁笃定是华吟不让自己入内,心里委屈,便直接跑着离开了。 他害怕舍友询问自己为何那么快回去,便走到附近的包子摊买了个肉包,蹲在地上咬着。 他吃着吃着,难过的感觉逐渐上涌,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娃子,你怎么啦? 那卖包子的是个老头,只简单穿了几件麻布衣服,衣裳上还打着补丁。 在这雪夜里,几乎无人外出,可他还穿着单薄的衣物叫卖,想来也是生活所迫吧。 花繁含着泪,盯着老头看了一会,又把头埋进膝间,瓮声瓮气地道:没事,就是心里难过。 老头叹息道:世间难过千千万,又有几人能消愁? 他端起腰间挂着的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娃子,你要真难过,就大声地哭出来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花繁抬起头,迎上灰沉沉的天。一片雪花飘落在他的鼻子上,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下,他鼻头一酸,直接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怎么连雪花都欺负我! 老头呵呵笑着,道:娃子,瞧你这身打扮,是从蓝严堂出来的吧?冷了,就赶紧回精舍休息,别待在外头吹风,对身体不好。 花繁吸了吸鼻子,道:伯伯,你不也在吹冷风吗?我陪你吧。 老头一愣,失笑道:伯伯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娃子,听伯伯的话,快回去,否则染上风寒就不好喽。 他端起葫芦倒了一口,道:伯伯能喝酒取暖,你就不行了,乖乖回去坑上躺着吧。 花繁眨了眨眼,道:不就是酒嘛,我也能喝啊。 老头摇了摇头,道:你还小,怎么可以喝酒呢。 花繁霍地站起,道:我不小了!我、我 他「我」了半天,却没说出半个字来,小脸、小鼻子都冻得红通通的。 老头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道:娃子,你想喝酒? 花繁点了点头,道:书上都说「借酒消愁」、「饮酒取暖」什么的,我现在不就很需要吗? 老头道:哦?那书上没写「借酒消愁,愁更愁」吗? 花繁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这时候的雪渐渐停了,地面上只积起薄薄一层莹白。花繁想了好一会儿,道:有的,可我还是想试试看。不亲自试一试,怎么知道是消愁,还是愁更愁呢? 老头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娃子,还真有意思。 他取下腰间的葫芦,递向花繁:喏,你尝尝吧,但只能尝一口哦。 花繁接过葫芦,道:谢谢伯伯。 他盯着葫芦口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 老头惊道:娃子,酒可不能这么喝啊 花繁只觉得喉头火辣辣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望向那老头,想让他放心,可眼前的景物忽然倾倒,手中的葫芦砸在了地上 雪花又开始飘落,打在了花繁的脸上,带着些许微凉。 迷糊间,他听见老头急切的唤声,可很快地消失了。 待花繁再度醒转,已是第二日早晨。他躺在一个破草庐里,身上盖了块烂草席,身边则坐着打盹的卖包老头。 他有些迷茫地睁着眼,只觉得额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闷痛。 他起身下了炕,望了熟睡的老头一眼,将钱袋里所有的银两、铜板都掏出来,放到土炕边上。 随后,他摸了摸身上,在碰到一件物事时,又怔住了。 那是他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觉得适合送给华吟的玉佩。 那玉佩触手生温,上边雕了个「雪」字,正衬着华吟出生的冬季。 花繁将玉佩掏出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留下,等见了华吟再和他讨个说法。 睡醒以后,花繁的脑袋也清楚了些。他天性乐观,本就不会将难过的事放在心里太久。 也许华吟不是故意的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去拜访,又怎么可能事先让仆从下逐客令? 想了想,花繁又快乐起来。他悄悄地拉开破败的草木门,慢慢地退了出去,再将门掩好。 外边积雪比昨日来得厚,空中不断有鹅毛落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雪白。 花繁毕竟在城南长大,很快就摸清了回蓝严堂的方向。他走了好几步,却看见前边乱糟糟地有好几道足印,而更前方一些,则围了一群又一群的人。 大雪天的,怎么那么多人外出啊? 花繁眯起眼,认得那是华府的方向。他快步上前,拉过一名青年的臂膀,问:这位大哥,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啊? 那位青年吓了一跳,挣开手,道:你谁啊? 花繁露出微笑,道:我从蓝严堂走来,刚好路过这里。大哥你一看就是个好人,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花繁很清楚自己的魅力点在哪儿,也懂得如何善用这些来讨人欢心。 果然,那位青年眉头舒展,道:喔,华家和林家被烧了。听说之前还有好多尸体,可都被官差给运走了。 花繁眼瞳蓦地缩小。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道:大哥,你说的是哪一家? 青年「嗤」了声,道:什么哪一家,是两家。 他上下打量花繁,道:你在蓝严堂求学,怎么连大名鼎鼎的华家和林家,都没听说过? 花繁道:是听说过,可是 他抬头往前方眺望,这才隐约看见华府、林府在漫天白雪中的焦黑残体。 他心中一紧,道:大哥,你说官差将尸体带走,那活着的人呢? 青年道:活着的?嗄,还有人活着啊?这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活人?那么大的两座府邸,怎么可能 花繁后退了几步,朝青年一揖,腾空往蓝严堂飞去。那青年在他身后咕哝着,似是说他脑袋有病,肯定是仗着家世入学堂云云。 花繁一走进蓝严堂,就猛地将讲堂大门左右拍开,喊道:华兄、林兄,你们在吗? 他的养父花岩正在授课,见花繁进来,「啐」了一声,板起脸,道:花繁,你迟到了。 花繁肩头洒满雪花,冻得他直发抖,但他还是迎上花岩的目光,道:义父,华吟和林漓呢? 花岩皱起眉,道:说了几次,在学堂要叫我夫子 他见花繁面色怪异,便顿了下,问:那两人怎么了吗?他们从昨日未时起就翘堂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花繁呆了下,道:义父,你没听说华家和林家的事? 花岩道:怎么啦?是哪家又造出什么稀奇法器了吗? 花繁看着满室疑惑的脸,忽然有种错觉,仿佛适才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幻象。 是啊,华林两家可是全夙阑最好的法器家族,家大势大,怎可能一夜之间,就被烧毁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你猜啊(被打) 43、第四十三章:华林血案(三) 花繁刚这么想,就见一人从蓝严堂外奔来,气喘吁吁地跑向讲堂。 那人动作很快,看见花繁时已闪躲不及,直接「咚」的一声,将他撞倒在地。 呜 花繁摸着刺痛的额头,道:这位小哥,你跑什么啊? 花岩沉声道:花繁,不得无礼。 他快步走向门边,将那人扶起。 花繁注意到那人身着褐色衣衫,腰间别着一柄铁剑,正是差役的标准打扮。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泪汪汪地站起,朝那人作揖道:花繁不察,不慎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那人也没和花繁计较,只是对他微微点头,然后朝花岩作揖道:在下吴毅,来自忤纪殿。我家大人差我向夫子通传一声,说您这儿的华公子会在忤纪殿逗留几天,请夫子勿要担心。 花繁的心又沉了下去。他道:忤纪殿?华吟为什么要去忤纪殿? 那差役瞟了他一眼,道:忤纪殿的差事,不便诉于公子。 花岩有些责备地望了花繁一眼,回揖道:多谢大人相告。 那差役点了点头,转身便要往来路走去。 喂,等一下 花繁伸手抓向对方肩膀,刚开口发问,那差役便神色一凛,转身就是一道擒拿,要将花繁按倒在地。 花繁一惊,闪身往后跃去,避开了差役的攻击。 那差役许是下意识的动作,见状也是一愣,立刻收手。他低下头,抱拳道:公子,得罪了。 花繁忙道:无事,是我唐突了。 他朝那名差役一揖,道:花繁是华公子的好友,适才也听说了华家变故 他顿了下,道:我能不能与华公子见个面? 那差役瞧上去很年轻,想来才就职没多久。他迟疑了一会儿,道:公子暂且与我一道回去,再容我请示棋判大人。 当时在望云宫任职的,是「琴棋书画」四判; 而棋判,便是兼职忤纪殿掌讯的文判了。 花繁闻言,连忙点头,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那差役点了点头,径直往前走去。花繁也在示意花岩别担心后,跟上了差役的脚步。 待花繁得到入宫准证、获得棋判的允许进入忤纪殿后,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那差役将他领进忤纪殿内堂,自己则退出殿外,将门扉轻轻关上。 华兄? 花繁迫不及待地往内走了几步,便见里头摆着一把木椅,上边放了厚厚的软毯。 华吟缩在内堂角落,面色苍白,衣裳上满是黑灰、血污。他左手缠了厚厚的绷带,却隐约还有些血水渗出。 见状,花繁脸色大变,直接扑向华吟,道:华兄,你你还好吗? 华吟直勾勾地望着地面,没有答话。他的脸已经被清理过了,上边连一道泪痕都没有。 花繁小心翼翼地在华吟身边坐下,柔声道:华兄,林兄呢?他没和你一起吗? 花繁原来想着,既然华吟平安,搞不好林漓也没事。可华吟听见他说的话,身躯狠狠地震了一震,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他紧紧地抿着唇,却是不想开口。 分卷(35) 花繁见状,只道林漓已经遇害,便在眼神一黯后,道:华兄,你别难过,林兄他 华吟忽然攥紧了手,嘶喊道:别跟我提他! 花繁见华吟眼神混乱,浑身打着哆嗦,忙道:好,不提他,不提他。 华吟喘着气,慢慢冷静下来。他沉默片刻,忽道:花繁,你知道知道我家发生了什么? 花繁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了。 华吟又不说话了。他用力地咬着牙,似乎在拼命压抑情绪,不让自己展露脆弱的一面。 花繁想起昨夜与卖包老头的对话,便道:华兄,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些。 华吟摇了摇头,不语。 不知是否因为寒冷的关系,他浑身打着颤,牙齿也咬得咯咯响,可依旧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不肯起身让自己好过一些。花繁试着取了软毯给他,也被对方伸手打掉了。 眼见华吟倔强地缩在原地,花繁想了想,伸手掏出怀中的玉佩,小心地放在对方面前: 华兄,这玉佩给你。地板太凉,你摸摸它就不冷了。 他毕竟还年轻,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只能笨拙地释出些善意。 华吟盯着那枚玉佩看了许久,才慢慢地松开紧握的手,将玉佩捡起。他攥着玉佩,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花繁也默默地坐在华吟身旁,偶尔伸手拍拍华吟的肩,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在这过程中,他忍不住打了几次喷嚏,却本着与华吟共苦的心思,没使用法术取暖。 他俩坐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适才的差役入殿,表示忤纪殿要下衙了,请花繁快些出宫; 花繁这才慢慢地起身,吸了吸鼻子,对华吟道: 华兄,以后你有需要,便来找我吧,我随时有空。 华吟瞟了花繁一眼,脸上再也没从前那副高傲的神情了。他点了点头,在花繁离去以后,任由差役将自己拉起,走出忤纪殿。 数日以后,华吟回到蓝严堂,在棋判的资助下继续听学。 然而此时,华林血案一事早已不胫而走。在知道华家没落的情况下,原来积极讨好华吟的学子们,全都翻脸不认人,见到华吟,就和见了什么毒虫猛兽一般。 有些学子还算理智,只是对华吟避而远之。另一些,则带着满腔的恶意,意图欺压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 一开始,他们顾虑棋判,只敢暗地里使坏,例如在华吟的汤水里放蜘蛛、朝他的被窝里倒冷水等等。 可日子久了,他们见华吟也不反抗,便愈加大胆、跋扈起来。 花繁有自己的事要忙,自不可能一整天围着华吟打转,加上华吟性子倨傲要强,也未曾开口求助。 是以,诸如此类的欺凌,一直到华吟遭受无可挽回的伤以后,才被揭露了出来。 你们怎么可以弄断他的筋脉! 花繁偶然撞见华吟被重伤的场景,急忙施术将几名始作俑者挥开。他跪在地下,抱起已然昏迷的华吟,颤声质问。 花繁,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这小子从前仗着自己的家世,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我们啊,就只是想给他个教训。 是啊,他不也曾瞧不起你吗?资质上等了不起啊? 再说了,他都能割伤自己的左手,我们废他右手怎么了?这下,看他还拿什么来自傲。 花繁撕下袖口布料,将华吟右手腕缠绕起,遮去那上边狰狞的血洞。 你们这么做,就能为自己争一口气了吗?华兄的确天资好、出身也好,可他在学习上有丝毫怠惰吗? 花繁看着华吟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心中不由得抽痛了起来。 他是骄傲,可他有借着自己的家世欺压你们吗?你们从前趋炎附势,巴不得从华家那儿得到好处,如今见华兄失势,就都来落井下石? 那几名学子对视一眼,目光充满不屑:花繁,你别说得那么清高。你之所以会袒护他,不就是想讨好棋判大人吗? 对啊,可棋判大人将他送来以后,就再没出现过了。你啊,还是省点力气,继续去巴结夫子们吧。 是啊是啊,你以为夫子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看啊,整个蓝严堂,就你和你干爹是傻子,专爱捡路边的破烂回你干什么? 花繁真的发怒了。他抽出腰间的竹剑,剑气一挥,将这批学子打得翻倒在地。 我总算知道,为何华兄会看不起你们了。 花繁弯下身,将华吟抱起,眼里有掩不住的厌恶。 你们就只会不断抱怨自己的身世、抱怨老天对你们不公,然后自以为是地挤在一起抱团互暖。 你们嫉妒比自己优秀的人,品性高洁就是装腔作势、剑法高强就是天资过人,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你们不行。 花繁盯着还在哀爸叫母的几个人,道:我天生不适合练剑,剑术在蓝严堂却是数一数二的好。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不等那帮学子回答,便迅速地穿过几个拐道,踢开了他义父的房间。 花岩本来在悠闲地呷着茶,见花繁踹门而入,吓得杯子都掉了。 他刚要出声责问,却在看见花繁怀里的华吟后,生生止住了话头。 这不是华家吗?怎么 花繁将华吟小心地放在竹席上,道:义父,他右手腕被戳了个窟窿,筋脉全断了。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治好? 花岩抬起华吟的右手,闭眼探查一阵,道:这皮肉是能治好,可练剑的根本嘛 花繁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了华吟一眼,道:可是,这样华兄不就 花岩道:他筋脉不仅是断了,还被生生搅碎,能动起来就不错了,何况要使剑呢。 花繁默然。 花岩又道:详细情况,一会儿再说吧。你先出去,我来替他疗伤。 花繁深深一揖,道:多谢义父。 他退出了小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待花繁再度拜访之时,华吟已经清醒了。他面无血色地坐在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花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微笑道:华兄,听义父说,你整日粒米未进、滴水不沾,是在模仿话本里的道士,练习辟谷吗? 他想要逗一逗华吟,哪怕激得他发火,也比现在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好些。 华吟看着花繁,却又像是在看着远方。 花繁想了想,道:华兄,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让其他人见了,还以为蓝严堂多苛待学子呢。 华吟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他阖上眼,不去理会花繁。 花繁搔了搔头,忽然灵光一闪,捧起碗筷,道:华兄,你是不是手疼,所以才没办法吃饭?你早说,我可以喂你啊。 闻言,华吟倏地睁开了眼。他盯着递到嘴边的金瓜片,突然抬起右手,将筷子打落。 我不疼!我没事! 华吟做完这个动作,似是牵动到伤口,脸色变得更白了,额头上还冒出细密的汗珠。 好好好,不疼,不疼。 花繁连忙将碗放下,生怕华吟再勉强自己动作。他看着对方缠满绷带的双手,默然片刻,道: 华兄,你知道吗?义父不让我练剑了。 华吟听到「剑」这个字,明显受到了刺激。他嘴角轻颤了下,问道:为什么? 花繁笑道:不为什么,只是他总算发现我不是块练剑的料子。不过呢,他也察觉我在咒法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所以从明日起,我就不再去练剑堂,改去咒法阁学习啦。 华吟沉默了会,道:你不必如此。 花繁笑道:什么不必如此啊。话说华兄,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那你可要陪着我,不然就我一个人去咒法阁,会无聊到死的。 华吟道:花繁,你不必 这是他第一次叫花繁的名字。花繁拍手道:就这么决定了!我去告诉义父,让他帮我俩转班! 他将地上的筷子拾起,用扫尘术洁净一新后,道:这金瓜片挺甜的,华兄你不就爱吃甜吗,我刻意帮你加了一大碗 华吟道:不吃。 花繁一愣,道:华兄,你还要继续辟谷吗? 华吟伸出左手,抢过他手上的筷子。花繁见状,忙将饭碗捧起,端在华吟面前。 华吟深吸了一口气,扭动着左手,动作生硬地操作筷子,将碗里的米饭、咸菜、肉片都吃光了,唯独剩下那堆橘黄色的金瓜片。 他吃完以后,微微喘口气,道:我以后,不吃甜的东西了。 花繁不是很明白他的心理变化,便道:好,我记住了。华兄还有什么需要吗? 华吟道:没有了。 花繁点点头,持起托盘就要离开。 谢谢。 花繁扭头,道:什么? 华吟低下头,盯着地面道:谢谢你。 花繁受宠若惊,奔到华吟面前道:华兄,你说什么? 华吟憋了好一阵子,轻轻地抬头,道:谢谢你,花繁。 花繁简直乐得要上天了。他移着轻快的步子,端着托盘走了。 44、第四十四章:华林血案(四) 那日以后,花繁和华吟一起到咒法阁修习。华吟不愧是法器世家出身,虽然没能继承制器手艺,却很快地掌握了各种咒法的施用技巧。 花繁天赋过人,学习上比华吟来得好,可他为了不打击华吟的自信,故意装作资质中上的样子,好让自己的学习步调和华吟一致。 就这样,一直到三年后,文判们辞职的消息传遍整个夙阑,原因是办事不利,未能侦破华林血案。 花繁陪着华吟,到忤纪殿向棋判大人告别。他自觉地回避了下,远远地看着两人交谈、低语。 这三年下来,华吟原来尖锐的棱角已被磨平,只剩下沉稳平和的样子。 花繁看不惯华吟这副模样,便想方设法地逗弄他。久而久之,华吟一见到花繁,几乎本能地生出怒火,却不得不拼命压抑。 他俩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像从前的华吟、林漓那般形影相随,却也常常凑在一起学习、闲逛。 这期间,花繁发掘了很多华吟的另一面:例如华吟酒量奇差,一杯就倒; 例如华吟就算醉倒,也只会沉沉睡去,不会起身发酒疯。 花繁自己的酒量则越来越好,几乎到了无酒不欢的地步。 他注意到华吟越来越沉默,可他看对方学习刻苦认真,积极搜寻血案线索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毕竟华吟那么坚强,就连知道自己右手被废、不能再使剑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待棋判离去以后,华吟慢慢地走回花繁身边。他俩走回蓝严堂的路上,华吟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了句: 花繁,我决定入宫成为文判。你要一起吗? 花繁微怔,停下了脚步。怎么这么突然? 华吟道:我问过棋判大人,他说文判无须擅武,只需要办事能力强、咒法基础好就行。 他看着花繁,道:成为文判,至少能做的事,会更多一些。我要找到华林二家灭门真相,也要找到他。 花繁一直不敢问华吟有关林漓的事,此时一听,便问:你口中的「他」,是指林兄吗? 华吟飞快回答:不是。 他缄默了会,道:我爹曾造了一个高等法器,那也许是能找出凶手的唯一线索。花繁,你愿意帮我吗? 花繁笑道:你忘了吗,我说过,你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嗯。 华吟点点头,不说话了。 由于四判齐齐辞职后,城内多处发生暴乱,在急需执法者的情况下,他们两个未及冠之龄的少年,居然一前一后地当上了文判。 在霞云询问他俩想要什么样的授号时,花繁表示没有意见,而华吟像是早已想好一样,道: 就用「雪」字作为封号吧。 他跪下,道:从此,属下就唤作「雪华」了。 花繁见状,也跟着跪下,道:我、我还是叫花繁。 幕帘后的人轻咳了声,然后道:真巧,我这儿也有属意的文判人选这一届的文判,就唤作「风花雪月」罢。 华吟又磕了个头,道:属下想兼任忤纪殿掌讯,望宫主恩准。 霞云叹道:棋判也向我举荐过。你若想当,便当吧。 多谢宫主! 华吟把头磕得碰碰响,一旁的花繁看着,只觉得额间生疼。 待他俩离开栎阳殿,便直接宿到了望云宫中。在花繁精心挑选之下,两人一道住进了间藕色的宫殿内。 那之后,华吟或者说,雪华,用尽一切方法,在夙阑城各处奔走,试图查找华林血案的线索,以及法器「千敛面」的下落。 最初几年,花繁也很积极地帮忙,可在调查屡屡碰壁后,他发现自己友人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搜查下去了。 花繁与雪华同住一道屋檐下,经常看见对方寝殿亮着烛火,从黄昏到天明。 他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雪华是没哭过,甚至连崩溃都没有。可他的心,却以很快的速度苍老下去,眼神也越来越阴鹜。 他表面看起来沉静如水,还有点往阴寒方向变化的趋势,却经常突然发怒,事后虽觉得后悔,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他越来越冷漠,对公务以外的事都失去了兴趣,只整日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袍子,面无表情地对待所有人,包括花繁。 有时候,花繁在想,雪华是否在抛弃「华吟」这个名字时,就决定将过往的自己一起葬送了呢? 他只能看着昔日同窗变得越来越陌生。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雪华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分卷(36) 以至于五年后,风舒和月喑入职时,他看见年方十三、尚懵懂的月喑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怜爱之意。 小月判,来,吃块甜甜的糖! 喑喑,这花真好看,送你啦。 花繁拼尽全力对月喑好,仿佛这么做,就能弥补些什么。 只是,他内心深处也很清楚,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即使雪华黑袍下的双手,依然包覆着习武之人才用的腕套,可他再也没用过剑,也没用过其他法器。 他腕套下的手,仿佛还鲜血淋漓。那万年不变的墨黑扮相,也如同在祭奠着什么。 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隔阂也越来深,就像是花雪殿的纸纱门一样,横在了两人之间。 虽然花繁依旧厚着脸皮,时不时就去逗弄雪华,可对方的反应不是冷漠,就是极端的愤怒。 好像什么事,都无法让他开心。好像任何人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一样。 花繁在官场中打滚,越来越世故,也越来越懂得如何讨人欢心。 只是,他最渴望讨好的对象,却离他越来越远 就是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花繁缩在被窝里,似乎回忆这些过往,让他觉得很疲惫。 他尽量以轻快的口吻说完整个故事,但最后还是越来越沉重。 宁澄缓过神来,道:原来如此但是花判,你说了这么多,好像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花繁气结,道:不是你让我说的吗?本来就没什么线索,不然你以为华兄会放着不管,一直到现在吗? 宁澄摸了摸后颈,道:那那雪判大人口中的「千敛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法器? 花繁道:我只听说是副面具,好像能帮人换魂什么的具体也不是很清楚。 宁澄道:面具? 他想起霞云脸上戴着的金纹白面具。 花繁猜出他想什么,道:不是你想的那种。这「千敛面」一经戴上,会直接融入人的血肉之中,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状。 宁澄道:那,要如何分辨一个人是否戴着「千敛面」? 花繁叹道:所以至今一无所获啊。也不知当初华兄他爹怎么想的,为何会打造这样的法器。 月喑忽道:宁公子,我有些话想私下和花繁说,能请你避一避吗? 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开口,却是在向宁澄下逐客令。 花繁急道:等等,我还要宁兄帮我出主意,看看怎么哄华兄比较好 月喑垂目道:我也可以帮你。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我 宁澄见气氛有些不对,便识相地站起,作揖道:属下告退。 他毕竟只是个小差役,月喑都这么直接地要他退下了,那他岂有继续逗留的道理。 于是,宁澄转身出了东殿。他在踏出花雪殿前,忍不住朝西殿外的纸门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雪华也没那么可怕了,反倒有些可怜。 当初雪华会关注宁家惨案,还让宁澄加入调查,想来也是因为感同身受吧。 蓝严堂有多势利,宁澄可是非常了解的。雪华虽有花繁帮忙,可他性子倨傲,也不知怎么磕磕碰碰,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 更何况,他当初重伤自己的至交好友,如今与花繁渐行渐远,人前又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样子 一定很孤单吧。 宁澄想着,忽然非常地思念风舒。 相较之下,他幸运很多。风舒和少年花繁不一样,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安慰人,也明白宁澄需要的是陪伴。 宁家惨案的真凶很快就被查获,而雪华那边,却只能继续痛苦着,绝望地等待一个结果。 那些痛苦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仿佛凌迟一般,渐渐地磨去了他所有的鲜活,只剩下一个空虚的躯壳。 宁澄想着想着,走回了风月殿。他没什么胃口,只持起布衣人偶把玩了一阵,便伏在书案上睡去了。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华吟轻狂的身影,面上带着阳光灿烂的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看见当初那个斯文秀气的少年闭上了眼,泪水将脸上的血迹冲淡。 他看见两个少年缩在墙角,紧挨着彼此,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见 一道金色的壁障拦在他身前,眼前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和一地的血泊。那些血水吱呀吱呀地响着,在灼热环境下蒸腾、干透。 天上飘着细细的雪花,眼前跪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抬起了头,背对着炽亮的火光,向自己望来 梦碎了,他往下坠,落在一张床榻上。 他咳着嗽,用一张丝帕捂住嘴。待他将手放下时,只看见丝帕上浸染了大片血红 他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磕在了床头边的栏柱上。迷糊间,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喊着: 醒醒。 不,我好累了,让我睡吧。 醒醒! 嗯谁在叫我? 宁兄,醒醒。 宁澄睁眼,迎上风舒关切的眼神。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风月殿内燃起了烛光。宁澄眨了眨眼,看着跃动的火光,道: 风舒,你回来啦? 风舒道:我回来了。听膳堂的人说,你中午没有进食? 宁澄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嗯没什么胃口嘛。风舒你用晚膳了吗? 风舒道:尚未。晚膳已经传送过来了,宁兄整理一下,再出来用餐吧。 宁澄点点头,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衣物,跟着风舒出了左殿。 他脑子里想着华林血案的事,吃饭时频频走神,不仅将茶水撞翻了,还误将风舒的筷子当做自己的来用。 宁兄,那是茶杯。 风舒有些失笑地看着宁澄将杯子夹起,就要往嘴里送。 宁澄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杯子放下。他看风舒心情不错,便问:风舒,你刚才是去见霞云宫主? 风舒收回笑容,淡淡地道:嗯。 似乎每次提及霞云,风舒都不太愿意详谈的样子。 宁澄又问:风舒,宫主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啊?之前在栎阳殿,宫主也坐在层层帷帐后,是否 宫主只是不喜以面目示人而已。宁兄,怎么你最近,对宫主那么感兴趣呢? 风舒只给了宁澄一个模糊的说辞,然后话锋一转,反而盘问起他来。 宁澄支吾道:我我入宫那么久,都没真正见过宫主,自然会好奇吧。 风舒「嗯」了一声,道:宫主不喜与人接触,这宫里的人,大多都不曾与宫主见面。宁兄你初入宫就进过栎阳殿,已经很难得了。 宁澄道:可 夜已深,宁兄还是早些歇息吧。 风舒没给宁澄继续追问的机会,直接传送术一施,将杯盘碗筷送回火灶房。他站起身,撇下宁澄,独自绕进了左殿。 宁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同时心里一阵发酸。 他和风舒之间,掌握主导权的,一直都是风舒。 每次宁澄发问时,风舒只要不想回答,都直接让他碰个软钉子。 表面上,他和风舒看似熟稔许多。可事实上,他对风舒却没多少了解。 风舒喜欢吃什么、喜欢去哪儿?他父母是否健在,又家住何方? 他年纪轻轻的,从哪习得各种技艺? 他可以选择成为法器匠人、画师或者庖丁,为何要入宫当文判? 他和宫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45、第四十五章:溯 宁澄走进左殿,只见风舒的外袍已经挂在朝服架上,人似乎已睡下了。 宁澄盯着挡在床铺前的屏风,只觉心里烦闷异常。他踱到书柜前,将布衣人偶拿起,放在书案上。 你的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宁澄趴在书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人偶的头。 他想起风舒说过,只要喊出口令,要人偶做什么都可以 宁澄坐直了身,瞥了屏风一眼,确认并无动静后,才对着人偶轻喊:人偶人偶,动动。 他听见细小的咔咔声,那布衣人偶居然真的立了起来,面向宁澄,等待他的指示。 宁澄按捺住兴奋,试探地问:小人偶,你能告诉我,风舒在想什么吗? 他刚问完,就觉得这问句有些愚蠢。果不其然,那人偶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这人偶的脸,是刻画出来的。若真能开口说话,就真是见鬼了。 宁澄想了想,道:小人偶,你知道霞云宫主长什么样吗? 他顿了下,又补了句: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用什么方式都行。 这回,那人偶做了个类似点头的动作,然后哒哒哒地跳下书案,在地上跑着。 宁澄吓了一跳,只当人偶要奔出风月殿找霞云,连忙站起了身,想将人偶追回。 怎料,那人偶奔到了书柜前,做了个抬头的动作,然后伸手指向上方,不动了。 呼,吓死我了 宁澄拍着心口,走到布衣人偶身边蹲下。 上边怎么了吗? 宁澄顺着人偶的手往上看,只见那书柜上摆的,除了书,还是书。他有些好笑地将人偶举起,然后站起身 他看见了一抹红影。 适才他念咒时,唤醒的,不仅仅是布衣人偶而已。 那白衣绛袍的人偶就立在书柜上方,姣好的脸庞正对着宁澄的眼。 宁澄反射性地倒退几步,忽然明白布衣人偶指着什么了。 那白衣绛袍的人偶,是照着霞云的脸刻的。之前见到的那些画像,画的也是霞云 宁澄呆站片刻,又往前踏了几步,将手按在书柜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绛袍人偶。 那人偶的脸和画像上一般无二,皆是柔美明媚的青年像。那青年眉眼弯弯,看起来居然和庙里的菩萨有些相似,都是一副不食烟火的样子。 这世上,真有如此绝色之人? 宁澄又端详了一阵,只觉得人偶的脸越看越有种熟悉的感觉,并不只是在画像上见过那么简单。 他将布衣人偶抬起,放在绛袍人偶的侧边,然后深吸一口气,道:小人偶,能不能告诉我,有关霞云的事? 那两尊人偶颤动起来,发出咔咔咔的响声。宁澄有些担心地望向屏风,而风舒似乎已经睡熟,完全没有反应。 俩人偶颤动了一会儿,居然拉出了一个小小的法阵。那法阵有着繁复的纹路,闪着点点金光。 宁澄有些好奇,伸手点了点那法阵。岂料,法阵中心忽然射出一道金光,打在他的额头上。 嘶 宁澄感觉前额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像是被炙烤着,或是被压入烧红的锻器炉一样。 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耳边传来许多不同的声音,炸得他头痛欲裂。 一阵风吹过,将书案上的灯火吹熄了。宁澄本能地朝着唯一的亮光走去,途中跌跌撞撞地碰倒了什么东西。 他抬手抚向前额,只觉额头滚烫,手心却是一片湿凉。 他放下手,在微弱的光线中,看见自己掌心一片血红。 宁兄 宁澄抬起迷茫的眼,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轮廓。 脑海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眼前的人影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幽暗的洞口。 万仞山洞窟。 宁澄倒退了几步,而那洞内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将他往内一拽 他沉入水中。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宁澄的臂膀,两只手像蛇一样拉长、扭动,紧紧地将他缠绕起来。 宁澄挣扎着想逃脱,可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他张开了口,黑铁般的水贯穿他的喉咙,刺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肾 忽地,那两只手松了开来。宁澄像个断线的人偶一样,缓缓地往下摔去。 他微睁着眼,看见一道温暖的白光隔着水面,试图窜到他身边。可那光实在太过遥远,而他也没有力气往上游了。 他刚将右手抬起,便被绞进了一个漩涡里。 甫苏醒时,他躺在一片绿意葱葱的山原。他闻着熟悉的青草味,有些疑惑地抬了抬手,看向鲜嫩笋芽般的指尖: 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异地发现自己拥有了声音。 我化灵了?我终于化灵了! 他兴奋地站起身来,扭动着还不太熟悉的躯干,略微僵硬地抚上自己的脸。 紧接着,他瞅见不远处有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忙跃到河边跪下,朝水面张望 他看见一张笑着的脸,白得像是瓷土一般,却还带点桃尖的红。那人身上赤着,不着片缕,浑身肌肤细腻光滑。 他伸手轻触脸颊,河里的人也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 这是我?这真的是我吗? 他忍不住将脸凑近了水面,鼻尖碰到了河水,激起一阵涟漪。他觉得新鲜,便抬起葱尖般的手,缓缓扫过水面。 哗 那水波动得更厉害了。他盯着被打碎的倒影看了一会,轻轻抬起赤着的脚,往水里走去。 此刻不过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 纵然今日阳光明媚,那河水依旧冻人得紧。他感受着刺骨般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迅速将身子扎进水里。 水 他睁开眼,宛若祈祷般地挥舞双手,指尖冒出点点金光,融进了一片碧色中。 随着他的动作,那河水迅速变暖,欢快地流动起来。他满足地微笑着,在水下呆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地起身,往河边走去。 分卷(37) 这里是他熟知的万仞山峦,可他此前沉睡着时,只能模模糊糊感知个大概,并不能像现在一样,用五感进行探索。 他抬手一挥,湿漉漉的身子瞬间干透。指尖随他心念而动,勾勒出一道道丝线,缠绕在他身上。 片刻后,他披上了白云般的衣裳,瞧起来既简单又素净。他对着水面望了望,觉得还是少了什么,便又伸手,向天边绚烂的朝霞一指 一片霞光至上空飘落,盖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拉了拉那绛红色的袍子,这才稍稍满意起来。 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他足下轻点,一下窜到空中,睁着明亮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扫过整座山峦。 良久,他缓缓地降落下来,却又纵身跃起,在林间穿梭、飞舞,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小河边。 他躺在草地上,看着天边殷红的云霞慢慢淡去,然后迎来一弯月牙。 他盯着月亮看了好久,勾起微笑,合上了眼。 接下来,他每日都在山间走来走去,很快就将山峦走了个遍。 他发现自己会渴,但山峦里从不缺水。除了河,还有着无数的湖泊、小溪,以及天然的温暖泉水。 他发现自己会饿,饿了就会没有气力。于是他摘下林间不知名的果实,心怀感激地吃下肚。 他每日需要做的,无非就是渴了喝水、饿了吃果子,日子过得惬意,却也有点空虚。 他翻遍了山林,却没找到花草树木以外的活物。空中偶尔飞过的小鸟,也不会长久停留。 于是,在数百个春夏秋冬以后,他决定离开这里,到外头走一走。 他踏出山峦地界,往北方走了数个日月,才来到了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里叫做「贰乙国」,平地上起了好多怪模怪样的土堆。每个土堆里,都住着许多和他相似的生物,只是高矮胖瘦不尽相同,面容也与他有着天壤之别。 为了更好地融入那些叫做「人」的生物,他依照他们的长相,化了张硬朗些的脸,又将身材变得较为魁梧些。 他在这里学会了好多奇妙的知识,像是能充饥的不止有果子,而要获得那些喷香的食物,他还需要拥有「钱」。 这里的人都有一个专属代号,并以此称呼对方而他在被询问姓名时,盯着天边的辉霞,道: 就叫我「霞云」吧。 收留他的青年笑了笑,道:真巧,我叫「炽云」,名字里也有个「云」字。你叫我阿炽就好啦。 霞云不懂这些,只是将青年的代称记下了。 他在贰乙国生活了一段时间,知道「人」还有阶级之分,最高位的是国主,然后是臣子,最后是住在土堆里的百姓。 噢不对,那些土堆是有名字的,叫做「房子」。 霞云觉得「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明明他抬抬指尖就能办到的事,「人」却要花上许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完成。 他原来不清楚,在阿炽面前将石头变成一堆货币,然后在对方慌乱的劝诫声中,明白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事。 你以后不许这么做了,知道吗?不然其他人会把你当成怪物的。 霞云有些懵懂,问:阿炽,什么是怪物啊?被当做怪物,是不好的事吗? 阿炽皱着眉,道:反正不好就是了。 霞云不解,道:为什么?我的法术可以干好多好多的事,例如让枯萎的花重新绽放、萎缩的果实变得饱满。这么做,难道不好吗? 阿炽摇摇头,道:霞云,这个世界没你想像的单纯。你做的这些自然好,可其他人做不到啊。 霞云有些疑惑:其他人做不到,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炽道:因为这样,你就和他们不相同。在这世上,你若想活得安好,就不能被大部分人当作异类。 他看霞云依然一头雾水的样子,便道:比方说,霞云你只需要挥挥手,就能变出一箩筐的货币,可大部分人需要努力工作一辈子,才能攒下和你一样多的银钱。 阿炽顿了下,道:这么一来,那些人会把你当做怪物,说你只会使些肮脏、卑鄙的手段。他们会拼了命地想要打压你,让你承认自己有罪,然后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们身下,将自己的所有奉献出去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霞云虽然不是很明白,但看阿炽一副忧虑的样子,便点头道:我明白了,反正就是不能用法术,对吧? 阿炽松了一口气,道:没错。你若是想挣钱,不如和我一起耕作吧? 霞云道:好。 他按阿炽的话,乖乖地将那堆货币变回石头,然后老老实实地跟着阿炽干活。 阿炽是为地主做农活的,每日都得起早贪黑下地劳作,稍有不慎还会被打骂。 霞云刚开始干活时,也挨了不少皮鞭,但这些「人」的攻击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的伤害,甚至让他以为,挨鞭子不过是很轻微的惩罚而已。 46、第四十六章:血月 那之后,又过了好几载。阿炽开始长出了胡子,皮肤也变得暗淡无光。 这天,他们种完一批水稻,摸黑回到了家。两人把农具放好,将盛着耀夜的小布袋取出,摆到木桌上照明。 霞云,你怎么都不会老啊? 阿炽坐在坑上,按着皲裂的脚跟,痛得直咧嘴。 霞云啃着米糠饼,有些无辜:你是说长白发吗?如果你坚持,我也可以变变看。 中年阿炽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你继续以这副模样行动,会引起其他人怀疑。 霞云想了想,撤去了伪装法术,道: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阿炽惊呆了,好半天才道:这好像更可疑了,你还是换回去吧。 霞云有些委屈,但还是变回了较魁梧的长相。他盯着阿炽看了一会,伸手拂过鼻下,道:那,这样呢? 阿炽看着他唇边生出的胡子,有些好笑地道:行了。 于是,霞云又继续在贰乙国逗留了几年。 这样平和的日子,在某天,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打破了:凡六十岁以下男子,立刻聚集! 阿炽听见号角声,脸色忽然苍白起来。他拉着迷惘的霞云,随着号角声,来到了一个广阔的校场。 这里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营帐,侧边被木制围栏圈起,还高高地立着几座哨塔。 在校场里头,他们需要听从「统领大人」的话。据统领大人说,他们「贰乙国」,和「壹甲国」闹翻了,近日便会发起战争。 国主陛下传旨,召集所有壮年男丁进行训练,为布阵杀敌做准备。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统领大人给他们下达的命令,也是鼓舞士气的口号。 霞云不知道什么是战争,只觉得那些奔腾的骏马、寒铁造的武器很新鲜,就是每天要进行许多训练,偶尔会有些累。 尽管如此,这里不用「钱」,也能获得食物。军营里的鞭子,在霞云看来,和地主挥舞的皮鞭没什么两样。 他甚至在军营里看见了地主的傻儿子。那小子头两天都哭哭啼啼的,连撒泡尿都能崩溃,更别说是训练了 可在地主来访几次,将沉甸甸的箱子送入统领的营帐后,他便嬉皮笑脸地跟着自家爹离开了,引来一片艳羡的眼神。 霞云也常在夜深人静时,听见身旁的被窝里,传出抽抽搭搭的哭声。可他实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让同伴们那么难过。 某天训练间隙,霞云喝着白水一样的的咸菜汤,见阿炽忧心忡忡的,便问:阿炽,打仗,是不好的事吗? 阿炽啃着硬馒头,道:嗯。 那么,不要打仗不就好了? 阿炽咀嚼的动作停了下。他低下头,狠狠地咬了口发酸的馒头。 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无论喜不喜欢,终究还得上战场。 霞云见他不开心,便道:你不喜欢的话,我带你离开吧? 阿炽摇头道:我身为贰乙国臣民,保家卫国,是分内之事。 他看了霞云一眼,道: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你还要留下吗? 霞云不解,道:我留下,不好吗? 阿炽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能留下帮忙,却又担心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记住,无论之后状况如何,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那些奇怪的能力。 霞云笑道:知道啦。你说了那么多次,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阿炽露出微笑,刚想说什么,却被严厉的喝声打断:都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赶紧出去,别在那儿磨磨蹭蹭的! 军营里就这点不好,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严格控管。 霞云觉得自己还能适应,可阿炽就不同了。那些紧密的训练将他折磨得越来越憔悴,发尾也染上灰白。 有好几次,霞云看见阿炽半夜坐起,然后盯着帐外发呆可每次霞云问对方怎么了,却只得到一个含糊的回复: 你不明白的。 霞云觉得有些无辜,可阿炽只是叹着气,让他钻回自己被窝睡觉。 就这样,在好几个月后,霞云和阿炽初次离开军营,上了战场。 由于霞云在训练时表现优秀,因此被提拔成总兵,率领着包括阿炽在内的几百名士卒。 他原来听到要开始打仗了,还有些兴奋,但看士兵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 待霞云终于踏上战场后,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大家会对打仗这件事,那么排斥了。 看着战场上烽火连天、血肉纷飞的样子,霞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恐惧。 他看着那些兵器斩过一颗颗头颅,然后那些「人」便倒下,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和火药味一样刺鼻。 他坐在一匹黑马上,握着手中的冷硬的方天戟,身子轻轻颤抖。 训练时,他能轻松将这重兵器持起、挥舞。可如今,他只觉得手中握的,是一块沉重无比的黑铁。 原来,「人」在死亡面前,是那么地脆弱而战争,居然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霞云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倒下,埋没在扬起的沙土中。他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忽然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地、又在干些什么。 他是万仞山峦生出的灵体,本该呆在山内修炼,直至飞升。 可现在,他顶着陌生的脸,在厮杀着的人群之间,看着生命不断地消逝 战场上,哪能容许人出神。 眼见一个大锤子向自己抡来,霞云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却径直被锤飞下马。 啊 霞云懵了下,摸了摸右手,却没感受到丝毫疼痛。他立起身,端起方天戟挡在身前,试图跃回马上。 然而,他抬眼望去,只见原来在自己身下的坐骑,已经被数支利箭射中,缓缓地倒在地下。 随着一声声的嘶吼,数匹马奔驰而过,直接踩踏在黑马身上。 待尘土微微散去以后,那里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 霞云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忍不住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 霞云,小心!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喊,接着看见血肉在眼前爆开。 阿炽挡在他面前,胸口被一柄长杆枪贯穿,嘴里喷出大量红沫。 呿! 敌国士兵见一击不成,便直接将枪头往上一挑 霞云眼睁睁地望着阿炽被扫开,胸口鲜血四溅,很快地消失在马蹄下。 阿炽!! 霞云脸上溅了点血,那几星温热很快地冷了下来,冻入了骨髓。 不对,阿炽不会死的,毕竟我可以 他疯狂地往阿炽的方向扑去,身上似乎被劈砍了好几下,又被重重踩过可这些都不要紧。 他是万仞山峦孕育的灵,只要山峦还存在,他就不可能会死。 霞云趴在地上,后背似乎被撕开了,可并不感觉疼痛。他不断摸索着,在碰触到阿炽的脸庞时,心中一喜,连忙拍了拍,道:阿炽 他顿住了。 阿炽睁着一只眼,眼神空洞。 他的身躯已经烂成了肉泥,而霞云抚着的,只是阿炽的左半边脸。 一道马蹄踩下,将霞云的手掌狠狠地踏进泥里。他看着阿炽的脸被踩碎,浆液飞了老远。 不阿炽、阿炽!! 霞云本抱着希望,想将阿炽带回军营治疗。可如今,阿炽却已经死了,连尸体都碎成好多块。 他只是个仙灵,没有起死人、肉白骨的能力。 阿炽 他第一次感到无力、感到绝望,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战场上砂石纷飞,不断有黑影砸下、抬起,然后再度砸下。 霞云安静地趴在地上,任由步兵、马匹在自己身上踩过。他想起与阿炽一起度过的这些岁月,虽然于他而言很是短暂,却已是阿炽的半生。 他在战场上趴了好久,胸膛像是点了簇火焰,脑海里也有个声音在咆哮,要他为阿炽报仇可他看着逐一倒下的人影,最终什么也没做。 那一日,战场上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待两国收兵以后,霞云僵硬地站起了身,躺倒在尸堆上。 他的方天戟已经被弄丢了,而他也没想将它找回来。 他躺着,看着飘满灰的天。 那里没有白云、没有辉霞,只有大团大团的狼烟,和偶尔飞过的几只黑鸦。 霞云闭上了眼,躺了好久、好久,一直到天空飘下雨丝,密密麻麻地打在他身上。 他睁开眼,却只见满目疮痍。 他想起万仞山峦的祥和,想起那里的果树、草木,还有清澈的泉水和花香 于是,他又躺了好一阵,才挣扎着站起,就着月光,撤去了身上的化相。 他赤着足,踏在血水上。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轻轻地顺着脸滑落。 分卷(38) 和来时一样,霞云走了好几个日月,回到万仞山峦。 然而,那仅属于他的天地,此刻却挤了数百个人。 霞云有些迷茫,可还是警戒地挥手,将那群人罩在结界之下。 神、神仙大人,放过我们吧。我们只是来避难的,不是有意闯入您的仙山 那些人发现自己被不知名的力量困住,又见霞云一副出尘脱俗的样子,以为得罪了神明,连忙下跪求饶。 霞云打量了下,见那些人灰头土脸,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不像是来抓他的士兵。 你们,是什么人? 他轻轻地问了句。 我、我们是壹甲国的百姓家住在战场附近,为了不被战火波及,才躲到这儿来。 霞云听到「壹甲国」,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意。他抬起手,凝起一道惊雷,就要往屏障内劈下 呜啊! 许是被霞云手中的电光吓坏了,一名稚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霞云一愣,只见那小孩的母亲连忙掩住孩子的嘴,磕头道: 神仙大人,求求你放过我们吧。岚儿不懂事,不是故意要惹怒大人的 那小童被捂着口鼻,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却还在往下掉。 霞云想起战场上堆着的尸体,还有洒了满地的血红。 战争那么可怕,他们会想要逃走,也很正常吧? 何况,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啊。 霞云想起畏惧打仗、却不得不上战场的同伴们。他心中一酸,将结界术撤去,道: 你们可以留下。 那几百号人面面相觑,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须臾,一名青年怯生生地开口:神仙大人,请问 霞云出声打断:我不是什么神仙,叫我霞云就好。 青年愣了下,道:那,霞云大人我们真的能留下? 霞云道:我说了,可以留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他刚经历战火,又痛失友人,在面对敌国的百姓时,自然也没什么好脾气。 青年眼珠转了转,道:我们可以在这里长期住下?盖盖房子、开垦农地什么的,都可以吗? 霞云觉得有些烦躁,道:不就是房子吗?想盖便盖吧。他手一挥,平地里的土忽然聚到一起,扭曲着变成一个个土房子。 那些土房子的格局和阿炽家一样,不过只占了小小的地盘。 霞云又一挥手,土房子边上便生出许多稻谷,闪着金灿灿的光。 真、真是神仙 那些人先是讶异,之后面露喜色,纷纷对着霞云跪下,道:多谢霞云大人! 霞云没心思理会他们,便轻足点地,飞跃着离开了。他在山林里乱窜,回到自己最初醒来的地方。 那里绿荫葱郁,河水潺潺地流着,一切和他离开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霞云将自己浸入水中,无声地嘶吼了半天,然后躺倒在草地上,看着盈盈升起的月亮,喃喃道: 我是否,只是做了一场梦呢 他阖上眼,心里却没从前那般快活了。 47、第四十七章:风颜 那日以后,这批壹甲国人,就在万仞山定居了。 霞云虽让他们留下,心中却有些芥蒂,总是离那些人远远的。 反正万仞山峦那么辽阔,他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也没人敢阻拦。 他在万仞山深处凿了个洞窟,躲在里面潜心修炼,只待将来能飞升成神,离开这红尘俗世。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 霞云大人,这是我摘的果子,请您尝尝。 我们用稻米烧了点稀饭,请大人享用。 那些人似乎真心想感谢霞云,不惜跋山涉水,前去洞窟寻他。 霞云觉得有些不自在,可毕竟他们也是好意,所以霞云在拒绝几次以后,还是将那些「贡品」收下了。 那些人见他肯收下,来得更勤了。就连那日哇哇哭的小儿,也跟着大家伙来到洞窟前,像献宝一样,将几朵野花递给霞云: 神仙哥哥,送你! 霞云看着那小孩嘿嘿笑的脸,有些无奈:都说了,我不是神仙。 那小孩摇摇头,道:不,哥哥就是神仙!只有神仙才会生得那么好看! 霞云懒得跟他争辩,便将他手心的花捧起,放在地下: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那小孩眨巴着眼睛,却是不走。他道:神仙哥哥,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 霞云还未回答,一旁的大叔赶紧拉过小孩,赔笑道:霞云大人,对不住,岚儿他还小,不是有意冒犯大人的。 霞云道:无妨。 他示意大叔放开岚儿,然后问:住山洞里,很奇怪吗? 岚儿睁着大大的眼,摇了摇头:不奇怪。只是,这里离我家好远,岚儿求了阿娘半天,她才肯让我来见你。 霞云挑眉,道:你不怕我? 那日,这小孩可是被自己吓哭了的。怎么如今,却放心地接近他? 岚儿扑闪着睫毛,眼神澄澈:阿娘说,神仙哥哥收留了我们,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所以岚儿不怕。 霞云心中一紧,眼睑垂下,道:你阿娘说错了,我才不是什么好人。 他可是抛下战友,躲到这安乐乡里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何况,他对这批壹甲国人,可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岚儿嘟嘴道:阿娘才不会骗岚儿呢。 他走上前,扯了扯霞云的袍子:而且,不止我阿娘,宁叔他们也说了,神仙哥哥是好人! 他瞅着一脸紧张的大叔,问:宁叔,我说的对吗? 宁叔赔笑道:没错,霞云大人是好人。 霞云心里有些涩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弯腰将那小童抱起,道:岚儿,你真不怕我? 岚儿道:不怕。神仙哥哥,不如你到岚儿家里住好不好?这样岚儿就能天天见到你啦。 宁叔轻喊:岚儿 霞云道:没事。 他环顾空荡荡的洞壁,道:岚儿,你想要我搬过去? 岚儿天真地点了点头,脸上写满期待。 那,走吧。 霞云抱着岚儿,足下轻点,轻飘飘地跃到空中,往那片土房子飞去。 岚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兴奋地喊道:哇,好高啊! 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倒是和自己有些相似。 霞云露出淡淡的笑容,在土房子前降下。那里原来聚了好些人,正乒乒乓乓地鼓捣些什么,见霞云忽然到来,一个个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是霞云大人! 霞云大人来了! 一阵骚动以后,那些百姓纷纷涌到霞云身前跪下。 霞、霞云大人。 他们诚惶诚恐地跪着,像是在膜拜神明一样。有几个人还偷偷地抬眼,见霞云抱着岚儿,也不敢多问,迅速地把头低下。 霞云扫了一眼,见地上全是木块、石堆和泥瓦,便问:你们在干什么? 之前发言过的青年抬起头,道:我们在建房子。 霞云蹙眉:房子?难道这些不是吗? 他指了指那些土房子,而百姓们对望了几眼,看起来有些尴尬: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壹甲国的房子呢,都由砖瓦、木料造成,所占面积也会大一些。 霞云并不知道,他和阿炽住过的,只是简单搭建的小土房。那些土房子,在这群人眼中,自然算不上好住处。 你们所谓的房子,都长什么样? 霞云以为壹甲国和贰乙国风俗不同,也没多想,便对着青年发问。 青年起身,迅速地抽出腰间的画卷,恭恭敬敬地呈上:大人,这是我设计的房屋图样,请过目。 霞云将岚儿放下,从青年手中接过画卷。他翻开那画卷,只见上头绘了四四方方的格子块,和半圆形的土屋有很大的差别。 在那些格子块上,还密密麻麻地绘制了房柱、屋梁等物,并列明了大小尺寸和功用。 霞云道:你们壹甲国人,都住这样的房子? 青年牵着岚儿的手,忙不迭地点头。岚儿似乎被他拉得不舒服,挣开青年的手,向自己的阿娘奔去。 霞云又仔仔细细地将画卷看过一遍,然后闭上眼,运转起体内的法力。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那些石块、木料、泥浆一一浮起,然后轰隆轰隆地拼成一座大房子。 这样,可以了吗? 霞云微微喘了口气。 他毕竟只是个小仙灵,法力也不是取之不尽的,一下施了那么大的法术,还是会感觉疲累。 一些人见状,忍不住起身,绕进砖房里一会儿,又兴奋地跑出来,道:这房子,和风兄设计的一模一样啊! 霞云大人太厉害了!若由我们来造,少说也要个一年半载啊! 是啊,霞云大人真的是神仙下凡啊! 那献图纸的青年咽了咽口水,道:多谢霞云大人。 他身后的百姓们也纷纷效仿,跪叩在地上。 多谢霞云大人!! 霞云心中莫名烦躁起来。他道:你们都起来吧,不需要跪我。 青年依言起身,身后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站起,却依旧弓着身子,不敢抬头。 霞云看了那砖房一眼,道:你们需要几间房子? 他不傻,自不会以为仅凭一座房子,便能容下数百号人。 青年道:房子的事,先不急。其实,我们打算先造一座宫殿,让霞云大人住下这是宫殿的设计图。 他又捧了一叠厚厚的画纸,摆在霞云面前。 霞云瞄了那些画纸一眼,道:不必了,我和你们住一块儿就行。 青年面色惶恐:那怎么行。霞云大人您、您怎能和我们这些普通人同住呢! 霞云微怔,瞄了岚儿一眼,问:很奇怪吗? 和奇不奇怪没关系。 青年骚着脸,嗫嚅道:假使这儿是个小国,那大人自是统领我们的国主国主都住在宫殿里的。 他小心地看了霞云一眼,道:我给这宫殿取了名字,叫「望云宫」,有「遥望霞云」之意,以表我等对大人的敬崇之情。 霞云想起在贰乙国听过的阶级制度,确实国主对普通平民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这些人对他那么恭敬,是将他当做国主了吗? 他心里忽然有些失落,持起那摞画纸,道:我知道了。你们大概清点一下,准备好材料,我再帮你们把房子建好。 他转身欲走,衣摆却被人抓住:神仙哥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霞云愣了下,刚想回应,便听到妇女惊慌的呼声:岚儿,别闹,快回来! 他看见岚儿的阿娘伸着手,招呼自家儿子,却不敢靠近自己半分。 霞云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拉开岚儿的手,道:我要走了,你回去吧。 岚儿不解,看了看自己娘亲,又问:神仙哥哥,你不喜欢我们吗? 不喜欢? 霞云看着那群百姓。他们脸上有着敬畏、有着害怕却没有一个,像阿炽那样待他自如。 他们仰赖他的能力,把他端在高处,却不愿与他亲近。 嗯,是不喜欢。 他推开岚儿的手,没再理会那群人,直接一扬手,挪移回万仞山洞窟。 适才在洞窟前的宁叔已经不见踪影,想必在自己走后,也赶着下山了。 霞云望着空荡荡的山洞,忍不住苦笑了下:阿炽,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因为能力不同,所以被当成怪物 可至少,这些人对他还是敬畏的,并不像阿炽说的那么悲观。 霞云略微烦闷地弹了弹手,将石壁点亮,然后拿起适才抓过的宫殿设计图,细细端详。 那青年的确很有设计方面的天赋,他画的宫殿看上去很宏伟,确实适合由一国之主居住。 只是,这些华丽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霞云将图纸摆在一旁,半躺在石壁上。他随手拿起宁叔进贡的果子,慢慢地嚼着。 算了,反正自己住这儿就挺好。帮他们盖好房子后,就别再有接触了吧。 霞云是这么想的,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每天下山,帮那群百姓建房子。顾虑到法力有限的关系,他一天只建七所,倒也很快就筹齐了百余所房子。 他没有问青年为何需要那么多大房子,反正这些对他来说只是小事。 在最后一栋房子建成以后,霞云看着已经被弃置的土房子,手中施术,将它们重新打碎成土。 霞云大人,您辛苦了。 青年端着杯水,恭恭敬敬地递向霞云。 多谢。 霞云也没和他废话,端起水杯一饮而尽。他将水杯还给青年,想了想,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相处了那么久,至少也要知道对方的姓名吧。 霞云是这么想的,而青年听他那么问,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姓风,单名一个颜字。大人可以叫我阿风或阿颜,不然唤我全名也行。 霞云点点头,闭上眼,将望云宫设计图挪到自己手中。他将那叠图纸递给风颜,道:这些,我不需要,你自己收着吧。 风颜愣了下,道:大人,您真的不想住在宫殿里吗? 分卷(39) 在风颜的认知中,君主就该是位居深宫,睥睨众生的存在。 可对于霞云来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才是他最理想的生活。 见霞云不语,风颜似乎也猜出了他的想法。他微微低头,道:大人,我我能不能请您,到我家吃顿饭啊? 闻言,霞云有些惊讶地望了风颜一眼,而后者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骚着头道:大人帮了我们这么多忙,一直都没机会好好谢谢您 霞云想,反正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了,就当做饯别吧。 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风颜见他答应,立即弯出开心的笑容。他道:那、那大人,请您暂且移步,到我家歇息吧。 霞云应了声,跟着风颜拐了几个弯,来到一间砖屋前。他进了门,见里头空荡荡的,不由得愣了下。 你这里,没其他东西吗? 之前他和阿炽住的地方,摆了一堆柴火、草帽、锄头等物,还有烧水、做饭用的炊具。 而风颜的房子虽设计美观,可屋里头除了一方草席,什么都没有。 我我还没来得及准备。 风颜有些困窘,以为霞云嫌弃自己,忙道:虽然这儿什么都没有,可我可以和别家借借,不会委屈大人的。 他说完,立刻跑到屋外,咚咚咚地敲响了对面家的门。 苏大娘,能不能借把椅子? 木制的大门开了,露出岚儿阿娘的半张脸:是是阿颜啊。没问题,尽管拿去用吧。 风颜连连道谢,然后端着把竹椅回来,放在地上拍了拍,道:大人,请坐。 霞云盯着那把椅子看了会,发现竹椅虽然是用大小不一的竹子拼成的,可制作之人手工精巧,愣是做得平稳又漂亮。 他问:风颜,这是你造的? 48、第四十八章:敬仰 风颜道:是。我除了跟着大人造房子,空闲时,还尝试做了些家具。再过几天,我把贾家、张家的桌椅、橱柜做好以后,就也能为自己做一些了。 霞云扫了眼空荡荡的屋内,道:你为何不先做自己的? 风颜笑了笑,道:我一个人住,没那么着急。像是对面的苏家,屋子里住了五口人,要是连张吃饭的桌子都没有,那该多可怜啊。 霞云想想也是,便也没再问。他盯着那张椅子看了会,然后手一挥,将椅子劈成了碎片。 风颜吓了一跳,道:大人,怎么 他还没说完,便见那些碎片闪着光,于弹指间化成数十张竹椅,每一张都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喏,这些给你。 风颜怔了一会儿,道:多谢大人。 霞云道:小事而已。 风颜犹豫了会,眼睛在那些椅子上扫来扫去:那,我去苏大娘家准备些吃食,一会儿再送过来。 霞云道:嗯。 他并没有很想吃东西,但既然风颜坚持,那就随他去了。 风颜又小跑着离开了。这回,霞云等了好半天,才见他返回。 然而,风颜手里并没有端着吃的,而是扛着一张木桌子:大人,附近的住户听说您在这儿,都想来找大人说说话。您不介意吧? 霞云有些意外,道:他们?找我? 据他的印象,那些人明明很畏惧自己才对。 风颜点点头,将木桌放下。 大家听说您会留下用餐,便备了些饭菜,要献给大人。他顿了一下,悄悄地看了眼霞云的脸色,道:只是,菜有点多。这桌子嘛,好像不够放 霞云也没作他想,起身将那桌子破开,再用残木变出十几张一样的桌子,几乎堆满了整个厅室。 这样,够吗? 风颜笑逐颜开:够了,够了。 他又走到外边去,不消一会儿,就捧了满满一盆米饭进来。 在他身后,跟着一群探头探脑的人,手上也捧着些面饼、果子、清汤等等。他们看见霞云,便笑着问好: 霞云大人好! 霞云大人,这是我媳妇烙的饼子,请您尝尝! 大人,还有这些,是今儿才上山摘的果子,可新鲜啦! 霞云一下就被包围,有些稀里糊涂地接过一大堆的东西,慌乱间嘴里还被塞了张饼。风颜见状,忙道:你们先坐下,别吵得大人头疼了。 那些人倒也很听风颜的话,将东西放在桌上,拉过椅子坐下了。待他们坐好,风颜清了清嗓子,道: 霞云大人,大伙儿只是太喜欢您了,才会表现得失礼了些,还请大人不要生气。 喜欢?我吗? 霞云将嘴里的饼子拿出,道:没事,我没生气。 那群人坐下以后,全都笑容满面地盯着霞云。一个矮胖的男子抱了抱拳,高声道:霞云大人,您不仅收留咱们,还帮咱们盖房子、种稻谷,可真是大大的好人啊。 一把尖细的声音接口:张兄此言,深得我心。霞云大人,您说您不是神仙,本秀才可不相信。除了天上的神仙,去哪找像大人您这么俊美、又那么善心的人哪。 霞云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各位,我真的不是什么神仙。 大人,您法力高强,可以凭空化物,怎么可能不是神仙呢? 对啊,大人您别谦虚了。 霞云摆了摆手,诚心诚意地道:我真的不是神仙,只是会一些法术而已。 风颜先前拉了张椅子,在霞云身边坐下,此刻一听,饶有兴趣地问:法术?大人是从哪儿学来这些法术的啊? 霞云道:我这是 他原来想说「我这是天生地养的」,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记起阿炽的叮咛,想了想,道:我这是学来的,其实并不会很难。 霞云注意到「人」体内构造和自己没太大区别,有些人身上甚至天生拥有强大的灵流,只要稍加练习,兴许就能学会法术了。 此前他就想过,若是将法术施用方法稍微改进,让「人」也能使用,那自己岂不就能很好地融入人群中,无须担心被当做异类了吗? 可当他将这想法告诉阿炽时,却只得到对方否定的答案,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风颜眼神发亮,道:不会很难吗?那我们也能学会? 霞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把你的手给我。 风颜依言伸出手,任霞云抚上自己的手腕。霞云闭眼探测了会,道:你体内灵流充沛,应是没问题的。 闻言,其余众人也骚动起来。他们站起身,又涌到了霞云跟前:我呢?大人,您看我能学会吗? 大人大人,也帮咱看看吧? 霞云盯着那些兴奋的脸孔,觉得有些好笑: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那些人听他这么说,便乖乖地排成一条长龙,蠕动着向前,让霞云进行探测。 霞云挨个检查,发现这批人里,居然多数都适合修炼法术,只有少部分灵流较弱。他想了想,道: 在座各位,都具备修习法术的资质。 闻言,众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风颜也很是兴奋,努力压下上弯的嘴角,问:大人,那我们要如何习得法术呢? 霞云想了想,道:霞云不才,未曾有教习他人的经历,但也愿试上一试。 风颜喜逐颜开:那风颜就替大家,谢过霞云大人了。 那些人听霞云愿意教他们法术,也是连声道谢。张姓的矮胖的男子还拿出自己的家传金锁,非要送给霞云。 霞云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说服胖子收回金锁,并让众人回原位坐好后,这才开始用餐。 这一顿,霞云吃得很满足。他突然觉得,和这些人在一起,也没那么讨厌,甚至人多了,热闹起来,感觉还挺愉快的。 风颜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凑在他耳边,道:霞云大人,不如您留下吧? 霞云有些犹豫,道:我若留下,似乎 那矮胖的男子哈哈大笑,道:大人,您就留下吧?咱还等着您指导法术呢。 是啊大人,您就留下吧? 霞云看了看满室期待的眼神,一咬牙,道:好。 见他应允,那些人都兴奋起来,开始讨论起学会法术后能做些什么,能否在天上飞来飞去云云,听得霞云忍不住微笑起来。 也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想起阿炽的警告,可如今看来,阿炽那番言论,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后来,霞云还是照着风颜的设计图,建了一座「望云宫」。 据风颜说,他们刚迁移到万仞山峦,部分人心中不安,担心有朝一日会被霞云赶走,或是被壹甲国、贰乙国的士兵发现,来个斩立决什么的。 大家并非害怕大人,只是不确定您是否真心接纳我们。大人常居洞窟,又不怎么与大家打交道,所以有些人 比方说苏大娘,便担心大人其实不怎么愿意让我们留下,待将来改变主意,便会将大家赶出这里。 因此,大人不妨建此地为国、立自身为国主,承诺庇佑这些百姓。这么一来,不仅能统整民心,还能让大家明白大人的善意,放心与您亲近。 霞云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可感觉风颜说的,确实在理。 他原来的确不想和这些人有过多的牵扯,才刻意离他们远远的,也难怪那些百姓觉得和他有距离感,对他「敬而远之」了。 虽然他那天脱口而出不喜欢这群人,但还是有人愿意对自己释出善意,想要与自己亲近。 那么自己,又为何不能像曾经与阿炽那样,和他们好好相处呢? 霞云考虑了半天,觉得风颜的提议可行,只是他自由惯了,实在不想当什么国主。 于是,他对着满脸期待的风颜说道:我可以留下,也可以教你们法术。至于这国主之位,不如由你来当吧? 风颜听到前半句时,还挺高兴的,但听到后来,整个人都蔫了:我、我怎么配当国主啊。之前在饭桌上,大人无需号召,大家便自愿来到您身边、献出自己最好的吃食 他对着霞云抱拳,道:您,才是大家心之所向啊。 霞云微怔,又思索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愿成为他人敬崇的对象。立国一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闻言,风颜有些急了。他想了想,道:那,不如先别立国吧,反正这里人不多,充其量也就算是座城。大人暂且先担任一城之主,待民心安定下来,再退居幕后,由百姓推举出的人来治理城内事务,如何? 城吗? 霞云有些动摇。 风颜见他没立刻反驳,便又继续游说:大人只需宣布此地为城,再建一座宫殿,彰显城主的身份,之后做做样子即可。至于城内其余事务,便由我来安排吧。 霞云沉吟片刻,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他照着风颜的设计建了宫殿、学堂,并在宫殿前召见了所有的百姓,宣布了立城的事。 今后,这座城就由霞云大人统领。各位还有什么疑问吗? 由于霞云不善与人言辞,因此负责宣告的,依旧是风颜。 不得不说,风颜确实有种王者般的气魄。即使被那么对双眼睛盯着,他也毫不胆怯,从容地进行公告。 那些百姓被召集时,还不安地交头接耳。此刻听完,却都闭紧嘴巴,不作声了。 霞云心中有些忐忑。他望了风颜一眼,而后者则自信地笑着,看着眼前的人群,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会遭到反对。 片刻后,有个人往前站了两步,却是那日与霞云同桌用餐的矮胖男子。 霞云大人品貌非凡、法力高强,都是你我有目共睹的。大人愿意带领咱们,自是再好不过了! 另一名细瘦的男子也走前一步,尖着嗓子道:昨日本秀才和媳妇儿讨论,说霞云大人善心,不可能抛下我们不管不顾。如今看来,霞云大人果真和我等想的一样,是个大大的好人! 他俩说完以后,其他人像是被牵引了一般,也纷纷附和起来:对啊,虽然老秦我没啥文化吧,可「知恩图报」四个字,却还是知道的。既然大人您收留了我们,那我等以后就是大人的人了。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莫说城主之位了,就算大人想当我们的神,也不是不可以啊。 对啊,那日听岚儿叫大人神仙哥哥,我心里也同意来着 听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夸张,霞云脸微微发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后颈,道: 我只是个小小的仙灵,称不上什么大人,更不是什么神仙。你们唤我霞云就可以了。 哎呀大人,您就别谦虚了。仙灵和神仙,听上去也没什么区别啊? 是啊,大人您神通广大,又何必如此自谦呢。 就算给老夫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呼大人姓名啊。 是啊是啊。 见百姓们不同意,霞云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风颜。风颜眼珠一转,朗声道: 各位,请听风颜说几句话。 他一开口,骚动的人群便安静了下来。霞云有些感激地朝风颜点了点头,后者则清了清嗓子,道: 霞云大人谦虚,不愿被尊称为「大人」。我们不妨遂了他的意,换个称呼,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矮胖男子踏前一步,问:风兄,你可有什么好想法? 风颜微微一笑,道:既然霞云大人住在望云宫内,那我们不妨唤他「霞云宫主」,如何? 闻言,大伙儿都愣了下。那胖子皱了皱眉,道:这有什么差别吗? 分卷(40) 风颜笑道:「大人」听着生分许多,而「宫主」一词,既不失尊重,听上去也较正统些,不是吗? 他说完以后,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风颜倒也不急,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问: 各位,以为如何? 胖子与细瘦的男子对望一眼,后者踏前一步,道:若霞云大人同意,我们自然也没意见。 霞云连忙摆手,道:我没意见。 比起「大人」,「宫主」听起来,确实顺耳许多。 49、第四十九章:怀疑 风颜道:既如此,那宫主,请吧。 他后退几步,示意霞云上前。 霞云眨了眨眼,问:请什么? 风颜笑道:自是请宫主对大家说几句话,作为立城宣言了。 霞云没想到自己也得发言,一时间愣住了。他踏前几步,看见群众的眼神,又忍不住后退了下。 该说什么好呢? 他有些手足无措,而百姓们见他那样,低声地议论起来。 今天是立城首日,不如请宫主开金口,替这座城取个响亮的名字吧? 风颜见他困窘,好心地给了个提议。 霞云脸微微涨红:我、我不会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见状,霞云有些慌乱地看向前方,并在看见被苏大娘牵着的岚儿时,灵光一闪,道:就、就叫「夙阑」吧。 夙阑 风颜有些错愕。他瞥了岚儿一眼,道:敢问宫主,这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念起来好听。 霞云说完,便看见百姓们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他脸上发热,连忙低下头,恨不得躲回万仞山洞窟去。 风颜会意过来,忙道:不错,这名字确实好听。今后,这里就是夙阑城了。而宫主,便是我们的城主! 他俯下身,抬手作揖:风颜,在此问候宫主,愿宫主一生,安乐无忧。 风颜说完,胖子和瘦子也在对望一眼后,跟着弯下腰,道:张纨问宫主安! 贾敛问宫主安! 见状,其余人也模仿他们的动作,作揖道:我等问宫主安! 岚儿被苏大娘按着弯下腰,也不明故里地道:苏、苏岚问宫主哥哥安。 霞云微怔,心中有些暖乎乎的。他回以一揖,道:多谢各位。霞云定当尽心竭力,守护好夙阑城。 张纨直起身,道:宫主客气了,但不知宫主,何时要传授法术给咱们呢? 霞云道:风颜和我商量过,在宫外建了所学堂。从明日起,想学习法术的,可以去学堂看看。 人群兴奋地骚动起来。风颜转过身,面向众人,喊道:大家先散了吧,想修习法术的,明日辰时再前往学堂即可! 他喊完以后,人群就像决堤的潮水一般散去了。霞云刚想说些感谢风颜的话,就感觉衣角被人一扯,却是岚儿在拉着他。 神仙哥哥,岚儿以后,是要叫你「宫主哥哥」吗? 霞云看着岚儿天真无邪的小脸,忍不住微笑了下:岚儿乖,叫我哥哥就行了。 岚儿往怀里掏了掏,拿出一颗小小的、被纸包着的东西,道:那、哥哥,这个送你。 霞云将那东西接过,问:这是什么? 岚儿漾出笑容,道:这是糖果,是宁叔送给岚儿的。哥哥你要是心情不好,吃点糖果,心里就不难受了。 霞云撕开油纸,将「糖果」放入口中,只觉得吃起来甜甜的,和花蜜一样。 他弯下腰,摸了摸岚儿的头,柔声道:这糖好甜,谢谢岚儿了。 岚儿眨着眼,问:那哥哥,你现在喜欢岚儿了吗? 霞云愣了下,忽然想起之前自己说的「不喜欢」,忙道:哥哥自然喜欢岚儿了。 一旁的风颜插嘴:是啊,岚儿那么可爱,宫主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走前几步,将岚儿牵过,道:岚儿你又乱跑,待会你阿娘该着急了。 岚儿挣开风颜的手,道:不着急,阿娘知道我想找哥哥玩,所以让宁叔留下等我了。 霞云抬眸,果真见宁叔一脸尴尬地呆在一旁,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见霞云望向自己,宁叔咽了咽口水,抱拳道:宁广问宫主安。 霞云回揖,道:宁叔好。 风颜笑道:宁叔,这眼看着就快中午了,你快带岚儿回家吃饭吧。 宁叔还未答话,岚儿就嘟起嘴,小跑着抱向霞云,道:不嘛,岚儿要和哥哥一起玩。 风颜道:岚儿乖,宫主要为明日授课做准备,不如让宁叔带你玩,好吗? 岚儿紧紧抱着霞云的腿,用力摇了摇头。 霞云见状,笑了笑,道:岚儿,哥哥先陪你一阵,待会儿你再回家吃饭,好吗? 岚儿抬头望着霞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好,岚儿听哥哥的话。 风颜无奈地摇了摇头,问:宫主,你真要陪岚儿玩? 霞云笑道:备课嘛,也不差这点时间。 他弯下腰,将岚儿抱起,伸手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逗得岚儿哈哈大笑。 哥哥、哥哥,快带我飞! 霞云微笑,脚下一踩,腾到了半空中。他捏了捏岚儿红扑扑的小脸蛋,问:岚儿,你想去哪玩? 岚儿伸手抓了一阵风,笑道:岚儿想去哥哥家玩! 霞云道:好。 他抱着岚儿,飞到了万仞山洞窟前,刚想落地,就听见岚儿喊道:不对不对,岚儿想去的,是哥哥的新家! 霞云停下降落之势,问:望云宫吗? 岚儿缩在他的怀里,急急忙忙地点头。 阿娘说,哥哥搬到什么云、什么宫的地方,离岚儿家很近。以后岚儿要找哥哥,就不需要爬山啦。 霞云道:可是,那里 他想起刚建好的望云宫,里头和风颜家一样,什么都没有。他沉吟片刻,道:岚儿,你家里都有什么? 岚儿皱起眉头,扳着指头道:我家里有床、有桌子,还有椅子。 霞云等了一会,见岚儿不说话,便问:还有呢? 岚儿放下手,道:没了。其它的阿娘没教过,岚儿不知道叫什么。 霞云莞尔,道:那岚儿闭上眼睛好不好?等哥哥让你睁眼,你才把眼睛睁开。 岚儿倒也听话,紧紧地把眼睛闭上,还腾出一只手盖着眼皮,道:哥哥,我闭上眼睛了。 霞云微微一笑,足下使力,又带着岚儿飞向望云宫。待入宫以后,他奔往最北处的月白宫殿,迅速施法变出张木床和几张桌椅,然后将岚儿放在床上,道:岚儿,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岚儿悄悄地打开手指,从指缝间张望片刻,再将手放下。他蹦跳着下了床,在殿内跑了几圈,才坐回床上,气喘吁吁地道:哥哥,你家好大啊。 霞云笑了笑,心道岚儿若知道这儿不过是望云宫的一角,会惊叹成什么样子。 他走上前,半蹲下身,摸了摸岚儿的小脑袋瓜,道:岚儿,你饿了吗?该回家吃饭了。 岚儿扁扁嘴,拉了拉霞云的衣袖,道:哥哥,不如你来岚儿家吃饭吧? 霞云道:岚儿乖,今天哥哥和风颜哥哥约好用餐了,下回再去岚儿家吃饭。 岚儿耸拉下嘴角,道:哥哥,风颜是坏蛋,你别和他玩。 霞云心道这孩子居然和风颜赌气,便板起脸,捏了捏岚儿的双颊,道:岚儿,风颜哥哥还帮你家做了竹椅呢,你怎么可以说他的坏话呢? 岚儿撇撇嘴,道:岚儿说的是真话嘛,阿娘和宁叔他们说了,风颜看上去笑眯眯的,背地却是是个大坏蛋。 霞云想起风颜的笑脸,心中有些不舒服起来。他站起身,道:好啦,风颜哥哥比岚儿大,你怎么可以直呼其名呢?走,哥哥带你回家去。 岚儿急道:哥哥,你相信我,风颜他、他杀过人啊! 霞云伸向岚儿的手停在半空中。他问:岚儿,你说什么? 岚儿似乎也吓了一跳。他按着自己的嘴,低头道:总、总之,风颜他真的不是好人,哥哥别总和他在一起。 霞云蹲下身,按着岚儿的肩膀,问:岚儿,你仔细说说,风颜他做了什么? 岚儿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小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小声地开口:当初,我们逃来这里时,有个小姐姐走到半路,就生病了,怎么也走不动。那时,风颜说他可以帮忙,就背起小姐姐,走在队伍最前头。 霞云道:风颜哥哥这么做,不是很好吗? 岚儿摇了摇头:后来,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长得好丑的妖怪。那妖怪张着臭臭的大嘴巴,说自己饿了,要吃人 霞云道:妖怪? 岚儿道:就是,头上长着角,脸长得和猴子一样,身上全是毛的东西。风颜和妖怪说了几句,让我们先走,自己和背上的小姐姐留下。当时,我阿娘还说风颜是好人,为了救大家,自己留下让妖怪吃掉。 霞云心下稍安,道:后来,风颜哥哥把妖怪杀掉了,然后逃了出来? 岚儿摇摇头,颤声道:后来,我们走了一天,又遇到了风颜。他拄着树枝,身上沾了点血,可背上的小姐姐却不见了。 霞云愣了下,问:他和妖怪殊死搏斗,自己逃出来了? 岚儿道:不是。他说,那怪物只想吃一个人,所以吃了小姐姐以后,就把他放回来了。 霞云觉得背脊有些发凉。他想起风颜无害的笑脸,道:岚儿,好孩子不能撒谎哦。 岚儿见他不信,有些委屈:岚儿没撒谎,宁叔当时听见风颜和那怪物的对话,好像他留下以前,就和怪物商量好,要把小姐姐交出去了。 霞云站起身,道:好了,岚儿怕是作了噩梦吧。总之,不许再说你风颜哥哥的坏话了。 他虽对岚儿的话半信半疑,可光看其余人对风颜的态度,若风颜真将岚儿口中的「小姐姐」献给妖怪当口粮,没道理那些人还对他言听计从的。 岚儿急得直跺脚,道:哥哥,你信我,风颜他分明 我分明什么? 倏地一道声音传来,却是风颜踏进了殿中。他瞥了岚儿一眼,笑脸盈盈:岚儿,宁叔等了你好久。你再不跟他回去,苏大娘就该着急了。 岚儿用手捂着嘴,看了霞云一眼,才低下头,快步越过风颜,往殿外跑去。 霞云直起身子,道:风颜,你怎么来了? 风颜笑着一揖,道:宫主莫不是忘了,您和我约好,要一起讨论明日教学来着。 霞云道:我没忘,只是岚儿拉着我说话,一时半会没法离开。 他盯着风颜的笑脸,问:风颜,你们来万仞山峦的路上,可曾碰见什么妖怪? 风颜沉吟,道:有的。 霞云没想到他会如实回答,一下怔住了。他微微张大眼,问:遇上妖怪后,你为了保命,将一位病重的姑娘献了出去? 风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有些受伤的神色:宫主,是不是岚儿告诉你的呀?他还小,整日就爱编些故事,说得和真的一样。 霞云道:所以,岚儿说的全是假话? 风颜摇了摇头,道:也不尽然。我们来的路上,遇见妖怪是真,有个姑娘被妖怪吃掉,也是确有其事。 他垂下眼睑,道:可是,那姑娘在被妖怪吃掉以前,就已经发热病死去了。我鼓起勇气,和那妖怪沟通以后,它同意只留下姑娘的尸身,放其他人离开。 他抬起头,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宫主,难道我这么做,有错吗?那姑娘已经死了,虽然我抛弃她的尸身,是大不敬,可若是能以一具尸体换来全队人的安全,就算死去的是我自己,我也愿意这么做的。 霞云道:你既然知道那姑娘死了,为何不告知其余人,以至于被人误解? 风颜擦了擦眼,道:风颜若如实告知,在逃难的情况下,大家一定会让我将那姑娘的尸身弃了,好方便赶路。 再说了,我事后也向大家解释了,只是岚儿还小,许是没听懂,这才造成误会。 霞云见风颜难受,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他走前几步,拍了拍风颜的肩膀,柔声道:是我误会了,你别难过。 风颜吸了吸鼻子,道:宫主相信我就好。对了,我今日杀了一只鸡,煲了锅鸡汤,配饭吃是再美味不过了。 霞云微怔:你说,你杀了什么? 风颜道:鸡,就是一种禽类,长得像鸟,可以杀了煮来吃的。 霞云道:我知道鸡是什么,可这里哪来的鸡? 万仞山峦并没有动物,是以霞云在去到贰乙国后,见到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还惊叹了好久。 在阿炽的介绍下,他认识了马啊、牛啊什么的,明白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驮载人和货物,或是帮忙犁田; 而鸡、鸭、羊、豕等可以圈养的物种,则是供人宰杀、食用的。 想当初,他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还曾被阿炽当作失忆的世家少爷来着 风颜道:我们逃来这里以后,有些人念及远在故乡的家人,便将他们接了过来。后来的人听说这里没有动物,便带些过来养着,好让大伙儿偶尔能有肉吃,不至于整日清汤寡水的。 分卷(41) 他小心地望了霞云一眼,道:宫主,您不会介意吧? 霞云还沉浸在和阿炽的回忆里,摆手道:不介意。若房子不够住了,你再与我说一声,由我来建造就好。 风颜大喜,道:多谢宫主。 他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领着霞云离开了望云宫。 50、第五十章:荏苒(上) 日月如梭,转眼间,十余年就过去了。 壹甲国和贰乙国的战争,持续了整整十年。这十载下来,军士们伤亡惨重,因战争毁去的土地多不胜数,粮食也供不应求。 眼见周边各个小国逐渐繁荣、强盛,两国不得不暂时休战,待恢复元气后再行干戈。 这些年来,夙阑已今非昔比,逐渐发展成一座繁华的大城。 随着越来越多人的涌入,夙阑添了许多的人力资源,各行各业百花齐放,领土也一点一点地扩大到山原上而这,也成为百姓发现悖原石矿的契机。 悖原,是制作法器的重要材料。在霞云宫主出现以前,人们虽身无法力,却也能以法器作为媒介,施用一些小法术:例如在普通灯笼里安上一小块悖原石,就能让它长明百日,不受风雨影响。 自从百姓们安居乐业以后,霞云宫主也渐渐地退居幕后,由风颜将军来治理夙阑城。 比起望云宫,夙阑的宫主似乎更喜欢呆在学堂讲课,一讲就是大半天。 这不,在烈日晴空、万里无云的今天,霞云宫主端坐在书案前,轻启着好看的唇,用心地讲解着: 金网咒的施用方法,就是盯着眼前的猎物,想像它被网缚住的样子,然后用手一指,「嗖」的一声,就完事了。 霞云宫主摇着纸扇,如是说道。 各位,都听懂了吗? 学子们似乎早已习惯这样乱七八糟的授课方式,无人出声回应霞云的提问,而是齐齐将目光扫向他身边的小少年。 学子们修习法术的地方,美其名是学堂。可实际上,这里只是位于望云宫外右侧的广场。 据宫主说,这样能让他们沐浴在日月精华之中,便于汲取天地灵气,好助长法力就不知这样的说法究竟准不准确,反正也没人敢去质疑。 虽然霞云宫主表示任何人都能免费听学,可毕竟年长一些的都急着开业挣钱,是以被送到学堂学习的,都是一些未及冠的少男、少女们。 一开始,他们秉持着对修习法术的热情,背负着长辈的期许,雄赳赳地赴往学堂,誓言要认真勤勉地学习 然而,现实是,就算他们听得再认真,也未必理解宫主在说些什么。 在听完宫主不知所云的咒法入门介绍,加上翻看了宫主画出的书册后,不少人对修习法术丧失了信心,一度想打退堂鼓。 好在,宫主身边,还有一位顶级的译官。许是体谅宫主没有授课的经验,风颜总会事先分析宫主教学的咒法,再琢磨出适合人们学习的方式,将修习方法说得通俗易懂些。若非如此,恐怕这学堂,早就已经倒闭了吧。 由风颜代掌夙阑的现在,他那译官的位置,也被另一名后起之秀顶替了:金网咒施用方法并不复杂,与昨日所习的「荧光咒」有异曲同工之处。 见学子们都望着自己,苏岚咳了一声,将霞云「言简意赅」的教学在脑内转换之后,重新进行说明。 大家请闭上眼,感受体内的灵流,将它转化为术力,再缓缓地聚到指尖处。在这过程中,诸位会感受到一股热气慢慢地涌到掌心,待术力完全聚集以后,请在脑内想像丝网的模样,然后按着书上的方法画诀,将术力击出即可。 听苏岚说完,学子们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闭上眼,专心地感受灵力流动,然后试着对书案上的砚台施展金网咒。 霞云起身,在学子间绕了一圈,见多数人都施术成功,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届学子都很有天赋。 苏岚笑道:哥哥,你还是回来罢。你这一过去,施术失败的人数可要增加了。 霞云不解,道:怎么了吗? 他见身旁的少女憋红了脸,愣是没法完成施术,便微微弯腰,道:海棠,凝神。 他凑在少女身侧,道:施术时切勿分心,否则灵力在转化为术力前,便会消散了。 在霞云左侧,那名叫作海棠的少女屏着气,脸通红通红的。她鼻下缓缓流出一抹鲜红,一副快昏厥过去的样子。 苏岚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将霞云拉回,然后道:日头太大,海棠姑娘许是中暑了吧。王苓、容烟,烦劳二位将她扶下去休息。 好的,小苏夫子。 坐在前排的两位姑娘起身,将流着鼻血的海棠扶起,抬出了广场。 这段小插曲以后,霞云被苏岚勒令坐在原位,不许再做多余的动作。他摇着纸扇,有些无聊地看着苏岚穿梭在学子间的身影。 想当初,苏岚不过是个六岁的稚儿,总爱跟在他身边撒娇; 现在长大以后,五官长开了不少,变得越来越俊逸。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苏岚的个性,也越来越强硬了。例如刚才,苏岚虽然礼貌地请他待在原地,可霞云看着他微笑的脸,愣是起了些鸡皮疙瘩。 说来也怪,苏岚幼时分明不喜欢风颜,可还是拜风颜为师,继承了他译官的位置。 不仅如此,苏岚还与风颜的独女风蓉交往甚密,两人时常凑在一起研究霞云的法术,为下一堂课作准备。 好了,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各位就地解散吧。 苏岚见学子们基本掌握了金网咒,便持起木槌,敲了敲霞云身侧的小木板。 哈,总算散学了! 今天比昨日还要早呢。花兄,待会儿我们去街上逛几圈再回家,怎么样? 好啊,听说街角那儿又有几家店新开张,去凑凑热闹也好! 学子们听苏岚宣布散学,一个个如释重负,转头便嬉笑打闹起来。 霞云盯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下。 这些年,万仞山峦中心,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在风颜等人的努力下,原来清净、寂寥的平原,变成如今热闹、繁荣的夙阑城。 风颜脑子灵活,总能设计出许许多多奇妙的器具,再由霞云一一施法造出。 如今,就连原来空荡荡的望云宫,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巧物件。 在壹甲国和贰乙国休战后,夙阑也开始对外开放,引进了不少新技术,例如打铁、制器等等。 由于夙阑盛产悖原,许多法器匠人慕名而来,只为能以更便宜的价格购入悖原石。 在这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名林姓匠人,他打造的锁物囊在城中迅速流行起来,成为富家人的心头好。 说来也奇,这些百姓初来夙阑时,皆是一穷二白的,个个都靠白手起家来讨生计。 可如今,百姓间的贫富差距却越来越大,只是在风颜的治理下,不至于有人流落街头。 如今的风颜,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由于担心夙阑会遭到其他国家侵袭,风颜十分重视军力培养,因此凡成年男子,都会被送入望云宫,在风颜的监督下,进行为期三年的军事培训。 在这点上,霞云倒也没什么意见,反正他只需要窝在自己的宫殿中,专心研究咒法即可。 偶有空闲,他便和风蓉一起缠着苏岚,向「小苏夫子」学习文字。 他脑子灵活,一点就通,而风蓉毕竟年幼,学习速度不比霞云,以至于后来,居然变成苏岚和霞云一块儿教她了。 霞云这里乐得轻松,而城中的大小事务,便都落在风颜头上。 他似乎真的很敬崇霞云,连衣着扮相也模仿霞云的样子,在肩上搭了件绛红袍,瞧起来倒真像个大将军。 犹记得上回见到风颜时,他鬓边多了点白发,还被自己取笑了一阵。 霞云看着苏岚和风蓉笑闹的身影,倏地站起,道:岚儿、蓉儿,我先回宫了。 苏岚道:哥哥,今儿怎么急着回宫啊?不先吃个午饭再走吗? 霞云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已经许久没见到风颜了。现在是午时三刻,我若前去宫中膳堂,兴许能碰见他。 苏岚点点头,不说话了。他身侧的风蓉眼睛发亮,道:宫主哥哥,您要回宫见我爹爹吗? 风颜的妻子早逝,他本人忙着管理夙阑城,是以风蓉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到学堂,在霞云的照顾下长大。 这风蓉不过豆蔻年华,还有些小儿心性,一口一个爹爹、哥哥的,也不觉得害臊。 霞云记得,风蓉儿时还还喊过自己「爹爹」,可后来会认人以后,就跟着苏岚改口,唤霞云「宫主哥哥」了。 霞云笑道:蓉儿,你要一起吗? 他伸出手,想摸摸风蓉的头,可苏岚却一声不响地将风蓉拉在身后,道:哥哥,蓉儿和我约好了,要去街角新开张的酒家看看,就不和哥哥一起去啦。 霞云微怔,看着风蓉羞红的笑脸,心里也明白过来。他笑了笑,改为摸摸苏岚的头,道:那岚儿,你可要照顾好蓉儿啊。 苏岚低下头,道:我会的。 霞云微微颔首,然后轻足跃起,很快地消失在宫墙后。 风蓉望着自己被苏岚抓着的手,脸上有些红红的:宫主哥哥,还真是很特别的人呢。 苏岚道:嗯。 他拉拉风蓉的小手,道:蓉儿,走吧。 风蓉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宫墙一眼,这才跟着苏岚走到学堂外。 霞云回到望云宫后,便直接冲进膳堂,不意外地看见了满室的腱子肉。 风颜,好久不见啊。 霞云无视那些训练兵惊异的眼神,微笑着走到熟悉的身影前。 风颜脸上淌着汗,皮肤因为长期暴露在烈日下而变得黝黑。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道:宫主,您怎么来了? 霞云笑道:我忽然想起你,所以来看看。怎么样,训练还顺利吗? 风颜示意御厨端一份午膳给霞云,然后道:还行。宫主那儿呢?学子们可还勤奋、用功? 霞云道:不错,他们都很听话。虽然不是听他的话就是了。 风颜「嗯」了声,端起茶水喝了口,道:宫主,上回您说要搬回洞窟居住。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霞云敛起笑意,道:风颜,我说过,此事莫要再议了吧? 风颜道:若宫主不喜欢望云宫的摆饰,那撤掉就是了。前些天,风颜才命人将宫主殿内的琐碎物件搬走,还换了张较舒适的床榻 他话没说完,就被霞云打断:风颜,望云宫很好。可我身为万仞山峦的仙灵,更适合回到山里居住。 霞云望着风颜的脸,心平气和地道:这几年来,你无须我的帮忙,也能将夙阑治理得很好。我思索着,自己是时候潜心修炼,好早日飞升成神。到了那时,我能做的事会更多一些,也能更好地护佑这方净土。 风颜默默地转动着空茶杯,不语。霞云见他不说话,又道:学堂那边,有岚儿在。夙阑城交由你来管理,我也很放心。 风颜又沉默了会,才弯出一抹笑容:所以,宫主要离开十余载? 霞云见风颜神色怪异,以为他不舍得自己,便道:嗯。不过,我也可以抽空回来看看。 风颜挥挥手,道:宫主,您不必顾及我们,只管专心修炼便是。如宫主所言,这夙阑,就交由风颜来治理吧。 他站起身,作揖道:这些年来,宫主为了我们,已经牺牲太多了。如今,宫主是时候为自己着想,好好闭关修炼,待来日飞升后,勿忘了照拂夙阑便是。 51、第五十一章:荏苒(下) 霞云见风颜说得诚恳,便颔首道:好。从明日起,我会到万仞山洞窟修炼。岚儿那边,就拜托你帮忙告知了。 霞云知道苏岚很黏自己,万一被他提前知道自己要离开的消息,那还不得立刻冲到望云宫来? 虽然苏岚已经长大,不可能用哭闹的方式缠着霞云了,可若他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霞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下心,就这么撇下对方离开。 风颜笑道:好。等您离开后,我再转告那小子。 霞云见风颜微笑,也端起饭碗,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他扒了几口饭,又忍不住起身,捞了满满一勺辣油,浇在了饭上。 今日以后,要等好久,才能吃到这辣油浇饭了。 风颜笑道:宫主,您这么吃,嗓子不疼吗? 霞云道:以往没肉吃的时候,只需在食材中混点辣椒,再难吃的饭也会变得美味 他想起和炽云一起生活的日子,怀念地笑了笑,道:你不会明白的。 风颜似乎想撇嘴,但又忍下来了。他道:既如此,那我将一箩筐的辣椒塞进锁物囊,让宫主带走好了? 霞云双眼放光,在风颜后背拍了下,道:风颜,你好聪明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招呢? 风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宫主,时辰不早了,风颜还得监管训练,就先告退了。 霞云道:那,就此别过了。十年后,我们再见吧? 风颜弯腰,深深一揖,道:宫主,珍重。那锁物囊,我会差人放在栎阳殿里。 霞云点点头,目送着风颜离开。风颜走后,那群训练兵慌忙朝他鞠躬,一窝蜂地溜出了膳堂。 十年啊 霞云口中喃喃,眼神有些恍惚起来。 想当初,他一个人的时候,独自在万仞山峦过个百年也不腻。可如今,想到要离开夙阑十载,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 他慢慢地将辣油浇饭吃光,然后谢过御厨,缓缓地走回栎阳殿。 「栎阳殿」是霞云在望云宫内居住的的宫殿,而这名字,是由苏岚取的。 当初,风颜提议在各个殿前立匾额,霞云苦思冥想半天,都没想出个结果。 他苦恼着走到街上,不自觉地推开岚儿的家门,往里头走去。 当时,年仅八岁的苏岚正躲在茶花丛后,专心地练习写字。 分卷(42) 见霞云进来,苏岚兴奋地拉起他的手,指了指地上的字,道: 哥哥,岚儿的字,写得怎么样? 他一脸期待,等着霞云称赞自己。 霞云盯着那些怪模怪样的蝌蚪好半天,问:岚儿,你画的,是什么啊? 岚儿眨了眨眼,道:哥哥,这不是画,是字。 他持起树枝,轻轻点地:这个,是太阳的「阳」字。这个呢,是云朵的「云」字。 霞云一听,来了兴趣,道:那,朝霞的「霞」字,怎么写啊? 岚儿皱起脸,有些苦恼:这个字,岚儿没学过。不过,岚儿会写一个同样好听的字。 他移动树枝,在沙子上画了一个长了好多条腿的蝌蚪,道:这个,是「栎」字,也是我阿娘的闺名。 霞云盯着那堆蝌蚪看了半天,问:岚儿啊,你说,是「阳云」好听,还是「栎云」好听啊? 岚儿抬起头,道:哥哥,你问这干嘛? 霞云道:哦,风颜让我给自己住的地方取名 岚儿闻言,小嘴嘟了下,没再说话了。他看了那些蝌蚪一眼,抬脚在沙子上踩了踩,道:哥哥都住在「望云宫」了,宫殿的名字,就不要再带「云」字了吧。 霞云想了想,道:那,「栎阳」如何? 岚儿哼了声,道:怎么样都好,反正最后不还得看风颜的意思? 他别过头,嘴抿得紧紧的,一副不想理睬霞云的样子。可他毕竟还年幼,一对漆黑的眼珠子,还是不住地往霞云那里瞟。 见状,霞云忍住笑,故意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拍后脑,道:也是,那我还是快些回宫,问问风颜好了。 他站起身,掸了掸袖摆,佯作要走的样子。 岚儿见状,也忘了摆脸色了,急急忙忙地抓住他,道:哥哥,你你要走了啊。 霞云道:是啊,岚儿不理我,那我便回宫找风颜喽。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而岚儿握着衣摆的手一松,整个人抱紧了他的腿。 霞云低头一看,只见岚儿鼓着脸,眼睛红红的,居然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霞云一愣,心道自己玩过火了,连忙蹲下身,拍拍岚儿的后背,道:岚儿乖,哥哥刚才是开玩笑的,别哭了啊。 岚儿把脸埋在他的衣袖里,闷声闷气地道:哥哥,对不起,是岚儿错了,岚儿不该耍小脾气。 霞云怜惜地摸摸岚儿的小脑袋,道:嗯,哥哥知道了。既然岚儿这么听话,那今天哥哥陪你玩一整天,好吗? 岚儿抬起头,眼眶里还闪着泪花,可却咧开嘴,笑了。 那哥哥,我们不去宫里了,去洞窟那儿玩耍好吗? 霞云伸手擦了擦他的眼角,道:好,岚儿想去哪,哥哥就带你去哪。 他牵起岚儿的手,道:岚儿,你可要抓紧了。 岚儿点点头,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霞云微微一笑,带着岚儿,飞往万仞山洞窟。 这还真是久违了啊。 霞云深吸一口气,看着洞口密密麻麻的蛛网,挥手将它们融去。 在岚儿十岁以前,他经常带着岚儿到这里玩耍,一玩就是一整天。 后来,岚儿渐渐长大,也收起了爱玩的性子,潜心研究咒法,不再缠着霞云,要他陪自己玩闹了。 霞云倒也不以为意,毕竟他白日需要照顾风蓉和学堂的学子们,晚上还需腾出时间修炼,也没空继续玩乐下去。 何况,岚儿虽不找他玩闹,却也总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就连用膳时间也不放过,搞得霞云有些头疼了。 嗯总感觉少了什么。 霞云施术将泥尘扫去以后,环视着空荡荡的洞窟,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退出洞口,然后再次踏入,可那种突兀的感觉依然存在。 怪了,这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到底是少了什么呢? 霞云口中喃喃,又退出洞窟。他看了看洞口四周,并在看见地上的枯树枝后,一拍后脑,道: 是了,这里没有家具啊! 感情他住惯了「房子」,如今回到洞窟,反而觉得怪异起来。 霞云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捡起那些树枝一看,发现上边已经被虫蚁啃食得差不多了。他将树枝放下,瞅了瞅周围的树木,微微躬身,道: 得罪了。 他翻身跃起,在几声破空响后,又回到了地面上。随着他的动作,一堆枝干噼里啪啦地摔落,在接触到地面以前,便被闪着光的绳索捆好,飘到洞穴外的地上。 做完这些,霞云又施法变出了一盏小灯,往洞窟内走去。他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脚下忽然碰到什么东西,磕在洞壁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嗯? 霞云将小灯凑近脚边,发现自己碰到的是一柄小木刀,在木刀边上,还有着一捆绳索。他有些好笑地将木刀捡起,拍去上边的尘土,道: 之前岚儿说找不着你,居然是在这儿吗? 想当初,岚儿发现宁叔送的木刀不见以后,还难过了好一阵子,关在屋里头不出门。 霞云听说以后,照着宁叔的描述变出把一模一样的小刀,骗岚儿说是在路上捡到的,好不容易才哄得他破涕为笑。 霞云看了眼地上的绳索,暗道这些物件应是岚儿玩官差游戏时,不慎落下的。 他挥动手指,将木刀和绳索往洞口移去,再持起小灯,继续往前行。 他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下脚步。 不对啊,岚儿知道这里。若他跑到洞口哭闹,那该如何是好? 霞云记得,自己创过的咒法中,有一道「连音咒」。就算他堵住了洞口,若岚儿用连音咒对着他一番轰炸,那岂不就无法专心修炼了吗? 他想了想,咬破自己的指尖,在洞壁上画了一个法阵。看着法阵亮起又暗下,他满意地笑了笑,慢慢地走回洞口。 这下,就算岚儿过来,也无法传音到洞内啦。 霞云瞄了眼柴枝,捡起脚下的小刀和绳索,往外走去。他施法让小刀浮起,将那些柴枝砍成合适的大小,再以绳索缠绕上去,制成了一把木椅。 紧接着,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做出了木床和木桌子,最后伸手往木椅劈下,变出好几张一样的椅子。 等等。我现在一个人住,要这么多椅子干嘛? 霞云做完一系列动作以后,才惊觉自己的失误。他笑着叹了口气,挥手将那些木制家具搬回洞内,然后凝神施术,将数个巨型石块移到洞口,把通往外界的出口堵上,只留一道缝隙让气流通过。 他又扫了昏暗的洞内一眼,慢慢地走到木床上,将双腿盘起,然后闭上了眼睛。 待霞云再次睁开眼,已是五年后的事了。 前四年,他修炼进展神速,很快就到了冲破灵身、飞升成神的那一关。可接下来一年,无论他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有所突破。 到底还差什么啊 霞云有些挫败。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缓缓走下床,不经意地瞥见床边挂着的锁物囊。 那里头,放着风颜给他的辣椒,可他专心修炼,也没打开来看看。 难不成,是辟谷的年月不够?可我已经五年没吃东西了,究竟还需要多久? 霞云沮丧地闭上眼,又凝神运气数次,可依旧以失败告终。 罢了,许是时机未到吧? 霞云深吸口气,挥手将洞口的石块移开。石块落下以后,灼目的金光瞬间照进洞内,刺得他眯起了眼。 待适应阳光以后,霞云扭了扭四肢,按着略微发麻的脖子,走到洞口边。 这几年来,洞边的草已经长得很茂盛了,可洞口前却留了一块空地,上边寸草不生。 霞云踏出一步时,还不小心踢到一个小盘子,里头盛着的果子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霞云将滚到脚边的果子捡起,仔细地瞧了瞧。那果子水灵透亮,表皮上沾着点水珠,应是才刚被摘下,放到这里来的。 霞云盯着那鲜红的果子,凑到鼻边闻了闻,然后遗憾地将它放回地面。 虽不知是哪位好心人送来的,可我必须辟谷,只能心领啦。 霞云将被踢开的盘子捡起,把果子放回盘子上,然后轻足跃起,往夙阑的方向飞去。 他记得离开前对风颜夸下的海口,没好意思直接去找对方,便化成在贰乙国时的模样,悄悄地降落在夙阑城的南边。 他走了一会儿,路上看见一群穿着淡青袍的少年、少女们。那些人手持书卷,嬉笑着涌入一个苍蓝色的大宅子里。 这是 在霞云的印象中,他并没建造过这么广阔的房子。 他望向那座房屋前的匾额,只见上边写着「蓝严堂」三个字。他想了想,拉过一名穿着淡青袍的少年,问: 你好,请问这里是? 那少年将他的手甩开,掸了掸自己的袖子,有些不高兴:怎么,新来的啊?这般孤陋寡闻,连「蓝严堂」都不认识? 霞云心平气和地道:我确实初到夙阑,见到这么气派的建筑,一时好奇,便问问看。 那少年打量了他一会,见他不像是有钱人家,便道:去去,蓝严堂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你一个穿粗麻衣的,还妄想能学习功法术力不成? 霞云微怔,道:为何不行? 少年嗤笑了声,道:当然不行了。将军大人说了,要想学习正规的咒法,首先呢,必须先缴付学费。你们这些癞皮狗,就只配在泥地里打滚,别成天想着吃天鹅肉了。 秦哥哥,你在跟谁说话呢? 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走上前,拉起少年的手,好奇地盯着霞云看。 没什么,一个乞丐而已。倩倩你离远点,别沾了他身上的穷酸味。 闻言,那名少女「噫」了声,迅速抬手掩鼻。见状,霞云好气又好笑:这位少爷,我哪点像乞丐了? 秦姓少年哼了声,道:反正,你来夙阑,不过是抱着发家致富的梦吧?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可多了去了。 起先呢,你们会被迎进夙阑,被分发大房子住,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飞黄腾达了。可这穷酸嘛,毕竟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嘁」了一声,道:有些人,天生就是低贱的种,怎么样都不可能出人头地。你说你刚到夙阑,难不成路过城门口时,没看见那儿堆了多少尸骨吗? 霞云道:城门?尸骨? 他方才直接从万仞山峦进入城中,自然不曾经过城门口。 少女望了霞云一眼,娇嗔道:秦哥哥,你忘了,普通人和我们不一样,可看不见城门的那般光景啊。 闻言,少年似乎也察觉自己说漏嘴,可他并没惊慌,而是傲慢地抬起下巴,对霞云道: 要不是有你们这种人,城门口也不至于臭气熏天。将军大人仁善,没将你们逐出城外,可也没打算让你们久留。一个个的,死皮赖脸地想留下,最后还不是撑不下去,饿死在那儿? 霞云愣了下,道:你说的将军,可是风颜? 少年脸上有一瞬的惊恐,而后又恢复原状。大、大胆,你一个布衣,居然敢直呼将军大人的名讳! 霞云心中比他还要震惊。他微微张口,道:风颜不是会干那种事的人。 说完以后,他的眼皮却忽然一跳,心中也不安起来。 他想起苏岚说过,风颜是大坏蛋。可这,怎么可能呢? 少女放下掩鼻的手,扯了扯少年的衣袖,道:秦哥哥,我们走吧?若是迟到,就该被夫子罚抄书了。 少年点点头,又睥睨了霞云一眼,道:你快滚吧,再待下去,一会儿官兵来了,就算你不想走,也会被赶到城门口的。 霞云有些发怔,呢喃道:那,岚儿不对,苏岚他,在蓝严堂里吗? 少年道:你是指小苏夫子吗?他早就辞去夫子一职,不知上哪去啦。 他被少女拉着往蓝严堂走去,边走边回望了下,似是疑惑霞云一个初来乍到的家伙,怎地会认识夙阑当地的居民。 52、第五十二章:人心 霞云心中存疑,便按着少年的话,往城门口走去。 他自认了解风颜的为人,之所以会前往城门口,不过是为求个心安可他越往南去,脸上的神情就越难看几分。 当他接近城门口时,路边的景象也从繁华变成了衰落,除了些歪斜崩塌的木板房以外,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几块破碎的布条随风飘动,发出难听的噼啪声。 这些房子,到底 霞云看着落到地面的房梁,伸手抚过那平整的断面,心中的不安感逐渐扩大。 这些木房子,明显不是由他建造的,而建造设房屋需要的法力过大,除了霞云自己,全夙阑恐怕没人能做到。 光看这粗糙的手工,这一带房子,应该是由人一板斧一钉子,慢慢盖出来的。可是,这些木板房,为何会被遗弃在这里呢? 他心中着急,脚下的步子也逐渐加快。路边的尘土被他动作扬起,又沉回了地面。 待来到城门口时,霞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上。 这里四处堆满了尸体,有已经化为白骨的,也有腐烂到一半的。 数百只乌鸦停在发胀的尸体上,用小小的喙撕扯着一片片的肉屑。 见霞云到来,鸦群警戒地飞起,却又很快地落到原地,歪着漆黑的脖子,挑衅似地盯着他。 霞云的脊背上爬过一丝冷意。他抬起手,按着身边的木柱子,忍不住干呕起来。 这里飘着淡淡的腥味,可却刺激了他体内的每一根神经。他想起那噩梦般的战争、一颗颗滚在地下的头颅,还有在他眼前化为肉浆的 霞云吸了一口气,想平复下混乱的思绪,可他浑身都在发抖,而胃部仍不断地痉挛,疼得他忍不住跪伏在地。 不对,这些不可能是真的。 分卷(43) 霞云定了定神,在自己身上罩下法术,隔去外界的气息。他站起身,缓缓地朝着尸堆走去。 待霞云走到那片尸骨血肉前,他才发现,这片领域被人施了咒法。 那咒法设得精巧,隔去了尸堆传来的腐臭,也隐约遮去了那些可怖的画面。 简单来说,有这层咒法在,那些没修炼过法术的人,根本看不见这片人间炼狱。 霞云努力忍下胃部的翻腾,环视了尸堆几次,确认这里没有任何一个活口。 他走出尸堆,直接解除了化相,往望云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冷风划过霞云的脸庞,窜进他的衣袍里,可他心中的怒火,却不断地蒸腾,直至盈满整个胸膛。 他想起在蓝严堂前,那秦姓少年说过的话:将军大人仁善,没将你们逐出城外,可也没打算让你们久留。一个个的,死皮赖脸地想留下,最后还不是撑不下去,饿死在那儿? 你快滚吧,再待下去,一会儿官兵来了,就算你不想走,也会被赶到城门口的。 既然夙阑的治理人依然是风颜,那么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干出这种骇人之事的,便只有风颜自己了。 适才看见那些尸骨时,霞云发现,许多尸体在死前就被打断了腿骨,斩断了经脉。他们不是不想离开,而是走不了了。 那些所谓的官兵,在将人弄成残废以后,却没给人致命一击,而是将他们拖到那可怕的尸堆弃置。 那些人在死之前,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乌鸦将自己的皮肉叼去 是谁给你的权利,这样对待那些无辜的百姓。 霞云飘在望云宫上方,衣袍随风猎猎翻动。 他看见望云宫外,立了好多新房子,个个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在那一条条的街道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摊子,而在街上逛着的人,不是坐在轿子里,就是骑在马上。 那些人穿着华丽,身上挂满了值钱的配饰; 而街边的摊主们,则满脸堆笑,对着路中心点头哈腰那样子,简直和膜拜帝王没什么两样。 他看见望云宫右侧的广场空荡荡的,原来摆着的数百架书案,全都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广场中央孤零零的十字架,上边缠了几条绳子、锁链。在架子下方,有着好大一片黑色污渍,隐隐透着点暗红。 他看见望云宫内,又建了许多新马厩,里头的马儿个个膘肥体壮,鬃毛也被梳得顺滑。 在马厩前,站着几名身披铠甲的士兵,其中两位双唇翕动,似乎在谈论着什么事情。 霞云倒还没被愤怒烧掉理智。他想了想,施法隐去自己的身形,然后悄悄地落在马厩边。 似是察觉到霞云的气息,离他最近的马儿咴叫了声,扭了下脖子,在没看见人影后,又低下头,继续啃草料了。 大哥,你说将军大人他,是认真的吗? 霞云站在那两名士兵跟前,可他们却看不见他,只自顾自地说着话。 许是顾及其他同僚,他们的话语声不大,却都传入了霞云耳中。 嘘,在宫里说这种话,你就不怕掉脑袋吗? 站在右侧的士兵紧张地望了望左右,压低嗓子说着,试图让自己的同伴住嘴。 可、可是大哥,我来当训练兵时,分明听说三年后便能出宫了啊,怎么都过了四年了,还不能回家啊? 你小子要是有钱,也可以回家啊。我告诉你,三年军营期,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将军大人需要筹备战力,怎么可能放你回去。 怎么这样所以那些传闻,全都是真的?将军大人他、他真要发动战争? 废话,你没看见那一车车运来的兵刃吗?还有我们这身铠甲,你以为是干什么用的?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壹甲国逃来夙阑,不想又上战场送死啊 别说了,没看见其他人都看过来了吗?你小子要不想死,就别说这种丧气话! 左侧的士兵低下头,不作声了。霞云压下心中的惊惧和怒意,伸手凝起一道术力,挥向那群士兵。 他解除了隐蔽身形的咒法,盯着目光空洞的士兵们,一字一句地问:你们的将军大人,现在何处? 风颜的心情很好。 他披着与霞云相仿的绛色袍子,坐在镶嵌珠玉的白金椅上,翻着下属呈上的卷宗。 那上边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库房内的金银珠宝,还有各式各样的优质法器。 自从他当上大将军,代理夙阑以后,这些原来离他遥不可及的东西,一下就都到了自己怀里。 还不够。 随着「啪」的一声,卷宗被扔到了金色的桌面上。他望着袅袅升起的熏烟,摸了摸那上好的紫砂炉,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得要更多、更多才行。 他惬意地倚靠在椅背上,上边的玉石硌得后背有些发疼,可这些并不重要。 他想着,近日要发起的战争。 那壹甲国和贰乙国,早已不是什么强盛的大国了。如今,只要他们挥师南下,那夙阑的领土,就会扩大到如今的几十倍 届时,他哪还需要呆在这山峦中,当什么大将军。这十几年来,他汲汲营营,好不容易笼络了城民的心,凑齐了足够的战力。那些不够格的东西,也全在他的吩咐下,被处理干净了。 他很有耐心,并未直接暴露自己的意图,而是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像温火慢炖那样,将自己的想法渗透整个夙阑。 那些百姓,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实现自己愿望的傀儡。他们虽被利用,可却浑然不觉,只会一口一个将军大人,用充满崇拜的眼神望着他。 虽说也有人发现了吧,可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与自己意见相悖的人,不都被他「好好照顾」了吗?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手下多得是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官兵们。除非那人回来,否则 风颜。 他猛地坐起,不动声色地抽出身侧的精铁剑,然后将剑身藏在桌底下。 谁在那里? 那道唤声是如此熟悉,可却包含着与往常不同的情绪,飘忽得像是幻听一样。 风颜警惕地打量着殿内的每个角落,却没见到丝毫人影。他等待须臾,见还是毫无动静,便呼出了一口气,将剑身抬起 风颜。 他神色一凛,挥出左手,将一道惊雷咒击向前方。在一阵暴响之后,前方的地面变得焦黑,嵌着的大理石被翻了开来,有些还直接被炸得稀碎。 在那片碎石上,飘着一个人影。那人一身白衣绛袍,黑色的长发随着气流翻飞。 宫主,是您吗? 风颜背脊有些发凉,可脸上仍迅速地弯出笑容。他站起身,走下矮台,朝着前方一揖:宫主,您回来了?修炼可还顺利吗? 霞云盯着眼前熟悉的笑脸,缓缓道:我回来看看,夙阑在你的治理下,变成什么样子。 风颜手持铁剑,微笑:宫主放心,夙阑如今是愈加富强、昌盛了。您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带您绕上一绕。 霞云道:不用,我已经逛过一圈了。 风颜面上闪过一丝不安,可又立刻恢复坦然的神色:是嘛,那宫主想必看见,街上一片繁荣盛况吧?这几年来,靠着开采出的悖原石,我们和叁丙国进行了无数交易,攒下了许多财力,足够让大家伙过上好日子了。 他伸手抚过身后的鎏金铜桌,道:宫主,您瞧瞧,我为您的栎阳殿,添了多少好东西啊。 霞云按捺下怒火,尽量以平稳的语气道:恐怕,你和叁丙国交易的,不止这些石子堆吧?你不妨说说,自己是怎么在五年内,凑到那么多马匹、战甲? 风颜轻笑:石子?宫主您又忘了,这些可不是普通的石头。 他起身,慢慢地坐回白金椅上,道:这椅子上的每一块宝石,都能换来百匹骏马呢。 霞云道:那,也能换来十几间木房子吧? 风颜笑道:宫主说笑了,夙阑人住的都是宫主造的砖房,哪有人住木房子呢。 霞云道:那你告诉我,城门附近被毁的房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风颜道:哦,那个啊。 他抬起剑,轻轻地抚过剑身。那剑刃上映着他上扬的嘴角,和幽暗的双眸。 那些不过是盖着好玩的,反正也没人要住,便弃置了。 霞云盯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剑,道:不是没人要住,是你不让住的吧。 之前看见那些木屋时,霞云留意到建造的人似乎很着急,有好几个钉子都钉歪了,甚至使用的木板质量参差不齐,有些还明显是腐木,根本不适合用来建房子。 考虑到在蓝严堂前听到的话,不难猜想,这些木板房,是初来夙阑的人打造出的临时居所; 或者,是那些被赶离原来住家的人,为避免餐风露宿,才匆忙建出的房子。 他看着眼前微笑的风颜,岁月的流逝在青年脸上留下了痕迹,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狰狞。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呢? 风颜道:宫主,您这话就不对了。我刚才见到宫主,以为您是来和我叙旧的。可没想到,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啊,真让我感到伤心呢。 霞云哼了声,道:你若无罪,我又怎会找你问罪? 宫主此言差矣。风颜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夙阑。宫主要问罪,风颜自问,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那你告诉我,城门口的那些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士兵们说,你要发动战争,又是怎么一回事? 风颜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宫主啊,您误会了。城门口的那些,全都是犯了烧杀淫掠的罪人。那些恶徒死不悔改,我不过是在去芜存菁罢了。 他将剑收回剑鞘,起身踱到霞云面前,将视线与之平齐:至于战争,宫主不是不知道,外头的百姓,都是从哪儿来的。如今壹甲、贰乙两国正衰败,若不先下手为强,待它们国力恢复之时,就是夙阑被铁骑踏平之时。宫主仁善,应不忍见夙阑城破人亡、生灵涂炭吧。 霞云盯着风颜毫无笑意的眼,脸上闪过一丝悲痛。风颜,你还打算欺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若真为城民着想,又怎会另立蓝严堂,将布衣百姓拒之门外? 风颜的目光冷了下来。他低声道:宫主,我造蓝严堂,又有哪里不对?我为学子们提供那么好的学习环境,而他们为此供奉些钱财,也不为过吧? 霞云道:哪里不对,你心里难道没点数?岚儿若不是看不惯你的作法,又怎么可能抛下学子们,自己离开? 风颜道:提起苏岚,宫主难道不好奇,他去了哪吗? 霞云一愣,道:岚儿他不是回苏家了吗? 风颜摇了摇头:宫主,您还是那么天真。您也不想想,若苏岚还好好的,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筹备战争呢? 他看着霞云惊愕的脸,柔声道:苏岚他啊,和宫主一样,善良得近乎愚蠢了。我说宫主,您若真关心他,怎么不到苏家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霞云听着风颜的笑语,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后退几步,颤声道:你对岚儿做了什么? 风颜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让他乖乖听话而已。哦,对了,苏岚就算变成现在这样,还是很挂念宫主的,不惜求我女儿上山,每日给您送些吃的,就巴望着您早些出关归来。 他顿了下,道:可惜啊,他若能自己上山,就无须劳烦我女儿了。 霞云脑中「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而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又是多么地冷。 他后退了几步,转身想飞往苏家,可刚踏出栎阳殿,就觉得胸口一凉 一柄铁剑穿透他的左胸,金红色的血瞬间在白衣上晕开。他有些不敢置信伸出手,想将剑刃抽出,可随即传来的剧痛感,却迫使他跪倒在地。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那银亮的剑刃一点一点地在他眼前变长,然后瞬间抽离。 他痛得浑身发抖,看见自己的血大量地喷洒出来,染满了石阶。 我说宫主,您怎么这么着急离开啊?不和我好好聊聊吗? 霞云在撕裂般的痛楚中,看见一双阴鹜的眼睛。 您是不是很好奇,自己为何会被这铁剑所伤,又为何会觉得疼痛? 一只手按上他的伤口,探进了他的胸膛,在里头翻搅着。霞云疼得几近昏厥,忍不住呻吟了声,瘫倒在地。 您忘了,是您自己告诉我的。刚开始研究咒法时,您就说过,自己的身体构造,和我们没什么不同。您确实是不死之身,可总会有弱点的吧? 风颜按着霞云鲜血淋漓的创口,微笑着收回手,在霞云的袍子上抹了抹。 我们「人」呢,心脏要是被击穿,就不剩几口气了。 他俯下身,在霞云耳边轻喃:那么,宫主您,又会如何呢? 霞云想要将他推开,可双手却使不上力,身子则无意识地痉挛着。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风颜却瞬间敛去笑容,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您还是歇着吧。如今的夙阑,已经不需要伟大的霞云宫主了。 霞云动了动唇,可风颜手上下了狠劲,不让他有机会说话。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愈加沉重,存活的本能让他抬起指尖,可只艰难地动了几下,就无力地垂落了。 越过风颜那狰狞的脸,是天边的辉霞。那一重重的火红,像极了燃起的烽火。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没听阿炽的劝告,也没理会岚儿的话,只愿意相信眼前所见,相信这世上的都是好人 心口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浑身上下都湿湿黏黏的,有些是汗,可更多的是血。 他的天真,究竟害了多少人? 那些街上笑闹的百姓、那些尚懵懂的孩童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家园很快就会被战火燃过,然后什么都不剩? 分卷(44) 还有,蓝严堂前的少年少女,分明就看得到城门那炼狱般的景象,知道有那么多无辜的人痛苦死去。 他们生于这平和的夙阑,又为何会如此残忍麻木,毫无怜悯之心? 霞云合上眼睛,只觉得眼角滚烫滚烫的。他听见有人赶来,关切地问风颜有没有怎么样,需不需要把眼前的刺客押入地牢。 无妨。这个人,就由我来处理吧。 耳旁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霞云困难地睁开眼,只见到一道术光罩下 他闭上眼睛,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中。 53、第五十三章:荼蘼 宁兄、宁兄! 霞云微微睁开眼,可在瞳目失焦的情况下,却什么也看不清。 宁兄,你醒了? 宁兄?那是谁啊? 模糊间,他看见了风颜的脸。那张面孔的主人按着自己的肩,却又不敢用力,像是怕弄疼自己一样。 走开。 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开口,语气里充满了愤恨与厌恶。 闻言,眼前的人似乎僵住了。他收回了手,道:你你醒了? 霞云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脖子,然后往下,按在胸口处。 好疼 他倒吸了一口气,并在瞥见朝自己伸来的手时,用力将它拍开。 风颜,我好疼啊。 额头忽然传来一阵灼烧感,眼睛也火辣辣地疼。霞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却是身处在幽暗的洞窟内。 哈啊 一个可怕的、空洞的气音传来。紧接着,一张皱成干橘皮的脸贴了上来,与他四目相对。 那人脸上沟壑纵横,瞧起来约莫是个老人。见霞云醒转,那老者往后退了几步,带起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 霞云觉得头昏目眩,胸口处隐隐还有些发疼。他想伸手抚向额侧,却惊觉自己处于动弹不得的状况。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捆满粗细不一的铁链,左胸处更是被一枚硕大铁钉穿透。 那枚钉子上缠了许多细小的锁链,连接着他被拴在石壁上的双手。金红色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出,沿着锁链滴落在地。 霞云试着转动手腕,想凝出些法力,可只一动,心口便忽然一抽,手上的锁链猛地生出无数细刺,嵌入了他的皮肉里。 嘶 霞云看着被刺穿的手,那里传来剜骨般的疼痛。他低下头,只觉得身上汗涔涔的,而脑袋却无比昏沉。 哈啊。 猛地,一块湿巾按上了他的额头,接着是脸颊,然后是脖颈。 霞云微微抬眼,只见方才看见的老者站在自己身前,脸上写满了关切的神色。 他见霞云望向自己,不安地缩了缩身子,将湿巾自霞云身上移开。 老伯,您 老人张开嘴,却只发出嘶哑的喘气声。他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做了个双手交叉的动作。 霞云仔细一看,发现老人的双手、双足间都被栓上铁链。他身旁还有着一个大水缸和一个布袋,装着像是干粮的东西。 霞云想了想,问:老伯,您会连音咒吗?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起伏,带动了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老人摇摇头,在看见霞云失望的神色后,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霞云仿佛看见了点希望,道:老伯,此处可是万仞山洞窟?您也是被风被将军囚禁起来的吗? 他等了半晌,脑内才断断续续地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是是。 这老人许是学过连音咒,可却没受过正式的教习,不能很好地掌握传音的方法。 霞云又道:老伯,您能不能帮个忙,将嵌在我心口的钉子拔出? 他说完,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更加发白了。 那枚穿心钉也不知是什么法器,居然能锁住他的法力,还让他变得虚弱无比。 老人摇了摇头,努力地边比手画脚,边进行传音:我没办法。宫主,对不起。 见老人一脸愧疚,霞云苦涩地笑了笑,道:老伯,这不是您的错,别自责了。 若这老者真能帮自己逃脱,那风颜也不可能将他俩关在一处了吧。 老人低下头,断断续续地传音道:宫主,我我是宁广,被抓抓来服侍您。您有需要,可以告诉我。 霞云微怔,道:宁广?您是宁叔? 老人点了点头,发出一道空洞的叹气声。 霞云盯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依稀看出了宁叔的模样。宁叔,您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宁叔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脸上也浮现出怒意:为奸人所害! 霞云道:奸人,是指风颜? 宁叔道:对,就是那卑鄙小人。 霞云又道:宁叔,我不在的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岚儿他,如今可还好? 宁叔开合着嘴,发出类似野兽的哀嚎声。 说来话长。岚儿他,他 他沉默许久,然后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哀戚之色。 霞云一急,道:岚儿他,究竟怎么样了? 宁叔看着霞云流着血的创口,神色痛苦:被被断去双臂双腿。卧于塌上,苟延残喘 霞云咬着下唇,闭了闭眼,道:多久了? 宁叔道:五年。先前昏迷,最近才醒。 霞云又试着动了动手,那锁链上的刺扎得更深了,针尖穿透了他的手腕。 他闷哼了声,道:宁叔,您能不能试试看,将那枚钉子取出来?算我求您了,您就试试看吧? 宁叔看上去有些犹豫,眼睛里透着恐惧。他嗫嚅道:风颜,威胁杀我家人。 霞云忍着痛,尽量柔声道:宁叔,想必您也听说了,风颜要发动战争的事吧?您难道就能安心待在这儿,任外边战火滔天,将您的家人、亲友给淹没吗? 他看着宁叔明显动摇的脸,道:除我以外,恐怕无人能阻止他了。 宁叔低下头,瞅了瞅身后的水缸和干粮,又望了霞云一眼:那,我家人 霞云道:待我恢复法力,一定尽全力守护整个夙阑。 宁叔踱了几步,脚上的铁链哐哐当当地响。霞云耐心地等了一会,便见宁叔咬咬牙,向自己走来。他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按上了霞云心口的钉子。 啪、啪、啪。 黑暗中忽然传来鼓掌声。宁叔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驼着的背撞在石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宫主,不愧是您啊。「全力守护夙阑」?这样的海口,您还能说几次呢? 风颜像影子一样忽然出现,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他瞟了打着哆嗦的宁叔一眼,蓦地伸出手,朝后者的方向一抓 啊啊! 宁叔的身子忽然浮空而起,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抓着一样。他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惧声,在空中不断蹬腿、挣扎。 放下他! 霞云怒喊了声,随即胸口传来剧烈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嘴角流出丝丝鲜血。 风颜冷笑:放下他?我原来念着旧情,让他好好活着,可他呢?居然背叛我的信任,企图将您放走。 他挥了挥手,在「喀」的一声后,宁叔的脖子歪成一个可怕的角度,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不动了。 霞云瞪着风颜,目眦欲裂:风颜,你怎么能 风颜轻笑了声,走向霞云,伸手拽起他的脸:宫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他将霞云的脸往一边甩去,然后按了按那枚诡异的钉子,语气轻快地道:这钉子,只是普通的铁钉而已。我将剑抽出以后,发现您的伤口居然开始愈合虽然很缓慢,可确确实实地在愈合。 霞云努力不发出呻吟,尽量以正常的语调说:那,又怎样? 风颜道:宫主,您要真好起来,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杀了吧?我可没那么傻,去纵虎归山,让你有机会对付我。 他笑了笑,眼神看起来有些疯狂:所以,我将您带到这洞穴,随手找枚钉子,打在了这儿。 他伸手按在霞云心口,道:这钉子虽然普通,可上边的锁链,却是我精心研制出的「断骨链」。您要想逃跑,只轻轻一动,它们就会深深地扎进您身子里,断去所有的筋骨脉络,让您成为一个废人,只能吊在半空,连声「救命」都喊不出来。 霞云气得浑身打颤,身上的锁链似乎感应到他在动弹,一点一点地伸出尖刺,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他忍着疼,道:风颜,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宫主啊宫主,您是待我不错。我本想着,要尽快结束一切,等您十年后出关了,就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夙阑。只可惜,世事难料,您不但提早回来,还那么不留情面地斥责我。 风颜顿了下,忽然发狠起来。他伸手抓起霞云的肩,用力摇晃:这些年来,我为了夙阑,做了多少事?您每日只需待在学堂,面对那些无知的学子,可我呢?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夙阑的利益着想,可为何你们一个个的,都要端着一副清高的嘴脸,来指责于我? 霞云被他这般摇晃,身上的锁链像发疯一样,拼命地探出利刺,往他血肉里扎去。他疼得浑身抽搐,忍不住痛呼出声。 见状,风颜似乎也冷静下来。他喘了口气,放开霞云,再将他垂下的脸抬起:宫主,您就别想着逃跑了,乖乖地呆在这里吧。再有下次,我别无他法,只能将您杀了。 霞云被风颜按着下巴,勉勉强强地张开嘴,道:你不杀我,只是因为发现,我死不了吧? 风颜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收回手,猛地掐上霞云的脖子。 看着霞云痛苦的脸,他微微一笑,将脸凑到霞云耳边,低声道:您多虑了。待战争结束以后,我会放火烧山。届时,我倒要看看,您还是不是不死之身。 霞云艰难地张口,道: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 风颜嗤笑了声,将手收回,并嫌弃地看了眼手上的血污:宫主,我们拭目以待。 说完,风颜挥了挥手,将宁叔的尸体击作齑粉。他似乎还不解气,又走到那片齑粉前,抬脚踩了几下,这才和来时一样,融入黑暗中,消失了。 霞云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一张口,便呕出了一大片的血。 宁叔 一滴透明的液体落下,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是我害了您。 霞云几乎银牙咬碎,一双眼变得通红。他无声地流着泪,水滴声在寂静的洞窟内清晰可闻。 良久,待脸上的泪痕干透以后,霞云终于忍不住,又昏厥了过去。 他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来时,自己还被栓在原地,四周也依旧漆黑一片。 霞云咬紧牙关,拼命扭动着,想要将锁链挣开。随着他的动作,那些锁链生出更多的锐刺,密密麻麻地扎进他体内。 大堆的金红落下,带起了阵阵止不住的战栗。霞云冒着冷汗,只觉得身子冷得像浸在冬天的湖里,而额头却如火一般滚烫。 他眼前一花,又沉沉地昏睡过去。待清醒过来,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再次狠狠地摇着、晃着,想要挣脱那些链子。 剧烈的疼痛,让他再次陷入昏迷。恢复意识后,他又死死地咬着下唇,继续与那链子搏斗、抗争 在反复了不知几遍后,那些锁链似乎也到了极限,没再探出更多的细刺。 此时,霞云身上已被扎得千疮百孔,金红色的血浸透白衣,洒了满满一地。 霞云闭起眼,想着宁叔哀戚的脸、岚儿的笑颜,还有那些夙阑的百姓们 他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自脸上垂落。 吱呀 随着一声爆裂声,右腕的锁链应声而落,上边的尖刺也都缩了回去。 霞云张开眼,看见自己的右手鲜血淋漓,软软地垂着,却是半点都动不了了。 见状,霞云心中一喜,又再度使力,朝左腕的方向运去。 良久,左腕上的锁链也落了下来。霞云顾不上喘息,又闭起眼,继续往其他部位使劲 在最后一段铁链落下以后,他的右手也恢复了少许知觉。他一点一点地移着自己的手,按上胸前嵌着的钉子,用力将它拔出。 呜 钉子拔出的瞬间,霞云整个人扑倒在地,痛得几乎又要晕厥过去。那地面上全都是血,有已经干涸的,也有才新添的。 在那片金红中,似乎有小小的白影,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摇曳 霞云又昏昏沉沉了许久,才按着地面坐起,可却支撑不住,跌靠在石壁上。 风颜 霞云眼里燃着复仇的冷焰。他扶着地面,想要立即去寻风颜复仇,可适才挣脱锁链,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气力。 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也不知外头究竟过了多少日夜。地面上的血慢慢地凝固,身上也由湿冷变得黏腻,然后一点一点地干透。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若风颜真发动战争,那夙阑将会由现在的安乐乡,变得民不聊生。 无论如何,必须阻止他。 霞云将双腿盘起,闭目专心修炼。待他感觉法力恢复五成以后,才睁开眼,缓缓地站起身来。 分卷(45) 他开合着双手,确认身子已好了大半后,才迈开步子,往洞口走去。 一路上,他看见地面都是已干涸的血迹。在那些暗沉的金红中,几星白影轻轻摇摆。 这是 在走了好久,发现那些白影遍地都是以后,霞云忍不住燃起一道荧光,俯身查看。 在荧光的照耀下,那些白影躁动起来,迅速地抽高、生长 漫地的血迹中,居然长出了几株荼蘼。那些纯白的小花扬着鹅黄的花蕊,在浓厚的血味中吞吐着芬芳。 荼蘼吗。 霞云轻喃了声。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低低地笑了下:如今,就算我不想,也只能 他站起身,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往洞外急掠而去。 在他身后,那些白色的花瓣渐渐染上血红,然后一片片地凋零。 作者有话要说: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这里引用了苏轼《杜沂游武昌以荼蘼花菩萨泉见饷》中的诗句。 p/s: 在洞窟里,霞云会暂时丧失法力,是因为他处于濒死状态。 之前提到过,霞云是万仞山峦孕育出的灵体,生命是与山峦联系在一起的。 即使他受到了致命伤,只要山峦还未毁去,伤口就会自行痊愈。 风颜发现了这点,为了阻止伤口愈合,便将一枚大钉子搁在霞云的创口,隔去两端的血肉。 由于致命伤无法愈合,霞云就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活着就很辛苦了,更别提运用法力了。 (觉得抽象的话,可以想像自己将一团史莱姆分成两半,为了不让它们重新粘合,所以在两团史莱姆间放了一块隔板) 另外,霞云是仙灵,凡人造成的皮肉伤不会让他感觉疼痛,可致命伤就不一样了。 54、第五十四章:瘴妖 出了洞窟后,霞云原想直接以瞬移的方式入宫,可他刚探出感知,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了回去。 也是,怎么可能没作防备呢。 霞云又试了一次,发现整座望云宫都设了防止人身传送的咒法。这法术破起来不难,可却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神力。 考量到目前法力尚未完全恢复,霞云放弃挪移,直接腾空往望云宫飞去。 来到夙阑上空以后,他看见底下依旧一片祥和之气,悬着的心才微微放松了些。 还来得及 他不由自主地往某个方向看去,在看见那熟悉的青色屋瓦后,眼角瞬间有些湿润。 那是他曾造访无数次的房子,里头住了和乐的五口之家。 岚儿 霞云喃喃地念着。他瞥了望云宫一眼,并在踌躇片刻以后,改变了下落的方向。 他轻轻地落在苏家门前,按在了那厚重的桦木门上。 虽是白日,苏家却大门紧闭,门上还落了锁。霞云刚想敲门,就听见街角处传来铁甲的摩擦声,应是风颜手下的官兵们。他担心打草惊蛇,便一个闪身,直接跃进了屋内。 啊 霞云刚跳过墙头,就听见一声娇呼。他神色一凛,立刻挪移到那名女子身后,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并掩住了她的嘴。 别怕,我是来看岚儿的。 怀里的人僵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见女子答应,霞云将人放开,往后退了几步。 等等,苏家的五口人里,并没有这般年纪的女子啊? 霞云刚反应过来,便在看清那女子的面容以后,呼吸一滞。 风颜? 心脏突突地跳着,隐隐还有些发疼。 那女子愣了下,道:宫主哥哥,是我,我是蓉儿。 霞云呆了呆,道:你是蓉儿? 女子微微颔首:是,我是来来见苏大哥的。 霞云想起风颜说过,给自己送果子的人是风蓉。他放柔语气,道:岚儿在里面? 风蓉下意识地点头,随即抿了抿嘴,道:可是,苏大哥他、他现在不太方便 见风蓉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霞云心揪了下,道:我都知道,就是想来看看他。 风蓉微微张嘴,有些讶异:宫主哥哥听说了吗? 霞云道:嗯。 他转身想走进屋内,却被风蓉拉住了衣袖。 霞云回过头,这才发现风蓉面色有些苍白,眼角也有着抹不去的倦意。 我、我父亲他 风蓉欲言又止。 霞云瞥了自己的袖摆一眼,道:蓉儿,我想先看看岚儿。 他不知道风蓉对他父亲的恶行有多少了解,可看她一副难受的表情,应该不是和风颜站同一阵线的。 纵然如此,近距离瞧见和风颜相似的那张脸,他心中还是有些隔阂。 闻言,风蓉垂下眼睑,轻轻地将手放开了。她抹了抹脸,道:那,您先进去,蓉儿去备些茶水。 霞云点点头,直接穿过院落,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待走进屋内寝居以后,霞云一眼就看见躺在榻上的苏岚,和趴在床边的苏大娘。 苏岚双眼紧闭,唇角皲裂死白,原来粉扑扑的脸也完全失去血色。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上冒着点冷汗,像是在作着可怕的噩梦。 一旁的苏大娘也没好到哪儿去,她那头乌发几乎染满霜白,脸色看起来也憔悴许多。 霞云又走近几步,看着盖在苏岚身上的被褥,伸了伸手,却没勇气将它掀开。 被被断去双臂双腿。卧于塌上,苟延残喘 在听见宁叔描述时,霞云已想像过个大概。而如今,实际见到苏岚,看见那被褥压出的诡异形状,他心中又是一阵抽痛。 谁? 许是睡得不安稳的关系,苏岚猛地睁开了眼,在瞥见霞云的身影时,警戒地询问着。 他这一动作,苏大娘的肩膀也微微耸动,可似乎是太疲累的缘故,并未有下一步动静。 霞云在床边坐下,弹指让苏大娘陷入熟睡,道:岚儿,是我。 哥哥,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苏岚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他没有起身,而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弯出一抹笑:我今儿有些不舒服,哥哥若没什么事,下次再来好吗? 霞云看着苏岚微笑的脸,知道他想隐瞒自身被弄残的事。他心中一酸,问:岚儿,你你怎么样了? 苏岚扭过头,看着房梁,道:无碍,休息几日便能大好了。哥哥不是在修炼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霞云在出洞以后,已经将身上的血污清理干净,加上风颜并未将他回来的事公之于众,是以苏岚才会以为他刚出关。 修炼不太顺利,想着来看看你。 苏岚的喉结轻动了下:哥哥,你 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可是又忍下来了。 你那么厉害,修炼也会碰着瓶颈啊? 我 霞云看着对方强颜欢笑的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苏岚不知道他受伤的事,大可以拜托他去对付风颜,替自己报仇。 可眼下,苏岚却想隐瞒所有的一切,仿佛不想让他介入这场权谋之中。 霞云想了想,决定还是将实情戳破:岚儿,我知道风颜在预谋发动战争,也听说了你你受伤的事。 苏岚睫毛轻颤了下,然后叹息:哥哥,你果然知道了吗。 霞云道:嗯。我这次来,是想来看看你,然后去找风颜,阻止他引发战乱。 他盯着盖在苏岚身上的被褥,道:在那之前,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吧。 苏岚有些艰难地摇摇头,道:岚儿的伤,就不劳哥哥费心了。风颜现在已今非昔比,哥哥若要阻止他,少不了会有一场恶战,还是别浪费法力了。 他顿了下,道:况且,哥哥你看上去累坏了,不若先休息个几天,我们再从长计议 霞云道:此事刻不容缓。岚儿,我可是仙灵,他区区一个凡人,又能奈我何? 他在说这话时,硬装出一副自信的模样,想让苏岚放心。 哥哥确实本事,只是风颜毕竟统领夙阑已久,官兵们对他马首是瞻。如若真打起来,哥哥瞻前顾后的,难免缚手缚脚。 苏岚望着他,语气诚恳:况且,风颜一向工于心计,若哥哥贸然前去,怕是会吃亏。 岚儿,你不让我耗费法力治疗你,却又要阻拦我去寻风颜吗? 苏岚道: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蓉儿寻着了将我治好的办法,只是还需要些时日。若哥哥能稍微等一等,待我伤势好了以后,就能和哥哥一起并肩作战了。 霞云有些惊讶,道:蓉儿能治好你? 苏岚道:哥哥,蓉儿天资聪颖,你也是知道的。她告诉我治疗的法子,我也觉得可行。所以,你就相信我们一回,稍微等个几天,好吗? 霞云沉吟片刻,道:我相信。但是,风颜那边,还是由我独自去就好。 苏岚急道:哥哥,你别冲动。我们先好好商量,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霞云点上了额头,倏忽间昏睡过去。 对不起。 霞云抿了抿嘴,摸了摸苏岚的额头,然后起身,走出屋外。 风蓉站在门边,脸上挂着泪水,地上还有着破碎的茶碗和托盘。 见霞云出来,她踏前一步,拉起霞云的手,道:宫主哥哥,您听苏大哥的话,先冷静点,好吗?父亲不对,那个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万一、万一他 霞云出言打断:蓉儿,你确定自己能治好岚儿? 风蓉低下头,道:虽、虽不十分确定,可还是有七成的把握。 霞云道:好。那你照顾好岚儿,等我回来。 他不等风蓉开口,便推开她的手,直接腾空而去。 风蓉盯着逐渐远去的绛红身影,流着泪喊道:宫主哥哥,你千万小心,不要着了那人的道啊! 霞云却已经飞远,没听清风蓉喊了什么。他记挂着苏岚的伤,又想着风颜干下的种种恶行,心神激荡之下,也没察觉自己前进的方向不对,只一味地腾飞疾冲。 待霞云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已然绕到了夙阑城北的荒原上。 他一面暗怪自己冲动莽撞,一面深吸口气,试图平息胸膛中燃烧的怒火。 冷静。得冷静才行。 霞云按了按额侧,重新腾到空中,将目光投往望云宫所在地。 然而,他才瞥了一眼,就发现情况不太对劲。适才一片和乐的夙阑,忽然飘满了乌烟瘴气,而在那烟雾之中,隐约能看见数十座晃动着的山岳。 不对,那是 霞云刚平静的心又提了起来。他一个挪移来到望云宫上空,还没来得及往下瞅,便先听见几声凄厉的喊叫声。 妖怪!有妖怪啊!! 妈妈,我害怕 不、不要过来!谁来救救我啊! 底下的烟尘渐渐染上红雾。霞云眯起眼,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小山晃了下,然后撕开了一张血盆大口,吐出一条紫红色的长舌头。 那哪里是什么山岳,分明是野性未除的妖物! 霞云躲过向自己挥来的长舌头,翻身往上跃了好几尺。眼见又一抹紫红袭来,霞云眉头蹙起,手心化出一柄方天戟,直接往那沾着涎液的舌头掷去。 吼! 随着雷鸣般的低吼声,一股瘴气带着恶臭扑来。霞云当即在自己身上布下结界,这才躲过了一劫。 附近躲藏的人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刹那间干呕声此起彼伏,间中还夹杂着几声咒骂。 这瘴气,该不会有毒吧? 霞云闭起眼,凝出一道光华,往下方的地面投下。那金色的光芒闪了闪,瞬间以霞云为中心蔓延开来,将遮蔽视野的烟雾散开。 待瘴气散尽以后,霞云不意外地瞧见被方天戟钉着长舌的妖物。 那妖物有着猿猴一般的脸,头上生着尖利的角,身上则布满不同颜色的长毛。 它瞅见霞云,咧开了一抹难看的笑,浑浊的眼珠里闪着恶毒的光,挑衅似地挥了挥拳头。 霞云却没心思理会它,只急切地扭头看向四方。 在视野恢复清明的现在,他也看清那凭空多出的十几座「山岳」,全都和下方那头妖物一样,正四处移动、破坏。 它们行动并不算快,可嘴里的舌头却灵活的很。那一根根长舌将四下逃窜的百姓卷起后,便立即送到长满尖牙的嘴边。被抓着的人只来得及发出几声惨叫,就被妖物吞下了肚。 住手! 霞云伸出手,凝起几道风刃,朝不远处的妖物劈下。 一只妖物应声而倒,可另几只都有所警觉,跳着闪开了霞云的攻击。 桀桀桀 霞云听着下方妖物的怪笑声,念咒召回适才的方天戟,并在一甩一挥之后,将那张丑陋的脸压成肉泥。 他又连续击了几下,杀了好几只妖物,可自己也开始喘起气来。 该死,怎么杀不完? 底下的人们逃的逃,跑的跑,不一会儿就全没影了。霞云原想稍作休息,可那些妖物见街上没人,居然开始着手掀翻房顶,将藏在里头的人抓起,扔入口中。 放开他们! 霞云顾不得那么多,凝气在附近的房子上罩下结界术,然后将一道道惊雷咒劈落。 分卷(46) 在一阵电闪雷鸣后,底下的妖物被清了大半。霞云眼前有些发黑,身形也摇晃了下。 呀,救命啊!! 剩余的妖物仍不断地破坏着房屋,引起一大片的惊叫。 霞云咬着牙,又如法炮制,将夙阑各处的妖物击杀。待清完最后一批妖物以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从高空中往下摔落。 耳旁的风刮得急促,却又忽然慢了下来。一道术力朝他包覆而来,将他轻轻地托到地上。 落地以后,霞云按着心口,哇的一声吐出黑色的脓血。他微微睁开眼,瞧见了一双镶着珠玉的长靴。 怎么样,当英雄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霞云忍着痛,道:滚开。 风颜蹲下身,轻笑:宫主,您不笨,不可能没想到,这是我的手笔吧。 霞云无力与他争辩,喘了口气,道:风颜,你究竟想干什么。 风颜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请您看一场戏,一场由我俩主演的戏。 他施术将霞云自地面抬起,扯去对方的外袍,将其焚作灰烬。 你 霞云刚想挣扎,蓦地数道锁链将他缠绕起来,无数的尖针扎进他的血肉里。 怎么样,这滋味可还熟悉? 风颜笑眯眯地盯着霞云。 宫主,您真以为自己去苏家的事,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吗? 霞云咬牙:是蓉儿? 风颜慢悠悠地呼了口气,道:不错,就是她。您也别急着难过,毕竟蓉儿并不知道,我在她身上下了咒,只要一碰见您,便会立即给我传递信号。 霞云蜷缩着颤抖,道:你卑鄙,居然连自己的亲女儿也下得了手。 风颜挑了挑眉,一脸好笑:卑鄙?您也不想想,我为何不将她软禁起来,还放任她留宿在那废人的家?养女千日,用在一时啊。 他伸出手,轻轻地弹了弹霞云的头: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就请您配合我,好好地演一出救世英雄的戏码吧。 55、第五十五章:天罚 霞云道:你休想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风颜扔了个噤声咒,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风颜点了点喉咙,然后开口: 妖怪已被本将军尽数格杀,诸位可以安心出来了。 他对自己施了扩音咒,话语声在空中震动,传遍了整个夙阑。 起先,四周一片寂静。须臾,只听「吱呀」一声响,一扇门扉打了开来。 随着一道道开门声,那些逃过一劫的百姓纷纷探出头,小心地往外张望。 其中,几个较大胆的人踏出房子几步,在看见一身绛袍的风颜时,面露喜色,道: 将军!果真是将军大人! 刚才我就看见了,是将军大人救了我们! 将军大人威武! 快看,将军还生擒了一只妖怪! 霞云一愣,却听见风颜道:诸位勿慌,这怪物已经被本将军擒住,无法再行破坏。只是,这妖怪来得突兀,怕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一个矮胖的人踏前一步,道:将军大人,咱刚才看见了,那些妖怪都是从山上下来的。 说这话的人是张纨。他指了指夙阑周边的山峦,道:将军,咱之前就劝过您了,切莫养虎为患啊。那霞云来路不明,却懂得许多妖术,怕是修为极高的妖精化成。 一道尖细的声音应和:对啊,本秀才可是听说,那人在五年前对将军下杀手,意图将夙阑毁去。只是他寡不敌众,被士兵们赶到山里头,从此销声匿迹。 是啊,将军仁义,说什么也不准咱们上山与他讨说法。虽说他只重伤将军,可毕竟早已包藏祸心,不得不除啊。 贾敛摸摸下巴的山羊胡,道:不如,我们今日就放火烧山,将那厮烧死在里头? 张纨道:此举不妥。那妖精会飞,一个不好反而会将他逼下山,将咱们杀了啊! 听他们那么说,其余百姓也交头接耳起来,脸上都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风颜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诸位,就算宫主有再多不是,可他毕竟收留了大家,还将施咒之法传与我等。如今,这份恩情尚未偿还,又怎可行恩将仇报之举呢? 贾敛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将军大人,您就是太善良了。依本秀才拙见,那厮也无心授予我们法术。若非您和苏家小儿帮忙,光凭那乱七八糟的教法,又有谁人能学会? 还有那苏家的娃娃,不是一向和他很要好吗?结果呢?好好的人,说废就废了。 是啊,咱刚开始也以为他是好人来着,可看小苏夫子那样,被断骨削肉啧啧,实在是惨啊。 是啊,宁叔最近不也失踪了吗?依本秀才看,就是被那霞云抓走的! 霞云张口,无声地嘶喊:不对,不是这样的!! 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锁链生出更多的尖刺,尽数扎进他的血肉里。 咦,你们看,那妖怪 一名妇人惊讶地喊着,伸手指向霞云的所在地。 霞云痛得浑身打颤,只听到周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忽然不作声了。 良久,贾敛才尖着嗓子,喊道:大、大家都看见了吧?都看清楚了对吧?是霞云那厮!他果真是妖怪啊! 风颜道:宫主?您怎么 贾敛怪叫一声,道:将军大人,您快闪开!当心那家伙作怪! 霞云大喊:不是的! 他听见自己的喊声,也没心思细想风颜为何要解开噤声咒,便对着众人叫道:各位,你们别相信风颜说的话!岚儿是他伤的,宁叔亦是死于他手。刚才的那些妖物,全是他放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构陷于我! 构陷?这些年来,将军大人为夙阑付出多少,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依本秀才看来,你才是那个想构陷人的家伙吧! 对啊,你口口声声说将军犯下恶行,可有何证据?适才大家可都看见了,将军浮于半空,将妖怪一一除去的英勇身姿!再说了,你方才已经露出妖怪原身,居然还妄想让咱们相信你? 霞云忍着痛,嘶喊:不是的,那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杀掉那些妖物、救下你们的人,是我啊 你?适才在烟雾中,将军红袍翻飞的样子,咱们可都看见了的! 对啊,怎么,见自己罪行败露,就慌不择路了吗? 风颜道:各位稍安勿躁,虽不知宫主为何要这般构陷于我,但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吧。不如我们冷静下来,听听他怎么解释,好吗? 霞云怒道:风颜,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嘴脸! 他咳了声,又呕出一口血,道:风颜妄图发起与壹甲、贰乙两国的战争,我想要阻止他,这才被他设计诬陷兵戈无情,各位心中必然明了。难不成,你们要放任他胡作非为,让夙阑陷入战火之中吗? 闻言,群众不安地议论起来。 风颜苦笑,道:宫主,事到如今,您居然还要扯谎吗?筹备战争一事,确实不假。可这,是因为夙阑日益强盛,壹甲国和贰乙国担心我们势力扩散,便合力谋划攻打夙阑。我得知消息后,为了整座城池,还有大家伙的安全着想,这才被迫应战啊! 霞云道:你信口雌黄!那分明是你 风颜道:话说回来,宫主在半月以前就离开洞窟,却到现在才回来,还引来了那么多吃人的妖物 他顿了下,一脸的恍然大悟:难不成,您是去了壹甲国或贰乙国,与那里的国君合谋,意图毁去夙阑么? 霞云气得浑身哆嗦,喊道:他在撒谎,大家不要相信他 他还没说完,就猛地顿住了。 风颜摇头叹气,道:宫主,撒谎的人,究竟是谁呢? 霞云茫然地望着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脸上除了恐惧以外,只剩满满的厌恶。 他们盯着他,仿佛看着一只躺在街边、腐败烂臭的死老鼠。 霞云在他们的眼神中,看见了鄙夷,还有被宣判有罪的、自己的倒影。 这里没有人,是站在他这边的。 霞云的心凉了。他动了动唇,道:各位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苏岚,他的手脚究竟是何人所废。 张纨道:这点就不劳你费心了。那日,咱亲眼所见,宫主他手起剑落,将小苏夫子的四肢斩去 霞云不敢置信地看着张纨,只见对方翻着嘴皮子,口沫四溅地说着自己如何与苏岚翻脸,残忍地禁锢对方,然后从左脚开始进行凌虐 直到后来,他耳旁除了嗡嗡的响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看见群众的神情由同情化为愤慨,一道道灼人的目光向他扫来,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剖。 不久以前,他们还恭恭敬敬地喊自己一声宫主。可现在,他从那些人的眼神中,读懂了一种叫做「恨」的情绪。 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妖怪,不但害了岚儿和宁叔,如今还与他国密谋屠遍夙阑。 霞云能做的,只是闭上眼,不去看那些写满愤怒的脸。 他感觉自己腹部被踹了一脚,而后踹他的人被拉走。紧接着,一道拳头划过自己的脸,然后是胸口,再到其他地方 这些攻击并不致命,与断骨链造成的伤痛一比,简直像是雨点打在身上一般。 虽不致命,可却伤心啊。 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打在自己身上的,是铁锹还是棍棒; 也分不清,在淌着血的,是自己遍体鳞伤的躯体,还是那颗破碎不堪的心。 他感觉身上的断骨链被收走,只为了能让他身上多几寸皮肉被痛击。他睁开眼,透过一堆人群,看见熊熊燃烧的山林。 风颜。 他感觉空气一点一点自胸膛挤出,而法力却在断骨链离开之时,在体内开始胡乱游走。 要阻止才行。 他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和浓烟滚滚的山林,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 额头像熔岩一样发烫,而体内的法力忽然猛增,不受控地四处乱窜。 啊 原来殴打着霞云的人忽然惊恐地后退,而风颜也迅速察觉到不对劲,再度召出断骨链,朝躺在地面上的血人挥去。 然而,那些锁链在接触到霞云以前,全都被一股力量生生震断。 众人咽了咽口水,恐惧地望着那妖人缓缓飘起,睁开了紫金色的眼睛:你们,都该死。 霞云抬起手,瞬间一道金光掠过,围在他身前的人连哀叫都来不及,就被割断了喉咙。 那些人倒下时,喷出的鲜血溅了身后的人一脸,而他们也在反应过来以后,发出声声尖叫。 快、快跑啊 贾敛吓得往风颜身后一躲,而张纨虽然身宽体胖,跑起来却是比谁都快,刹那间逃出了好一段距离。 他在看见自己的家门时,心中一喜。可很快的,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道透明的屏障挡在他身前,隔去了他的去路。 一个,也别想跑。 霞云挥手,带起一道血肉横飞;再挥手,又是一片血沫喷溅。 你们说我杀人,那我就杀给你们看。你们要放火烧山,就用你们的鲜血,来浇熄这片林火罢。 风颜见一道金光朝自己劈来,连忙往一旁闪去。缩在他身后的贾敛闪避不及,直接被划作两半。 宫主,您不是仙灵吗?这般屠戮凡人,就不怕被天道降罪? 风颜见情况不对,暗暗在手中凝了一道冰刃,再出声转移霞云的注意力。 霞云身子震了下,攻击的动作停了下来。风颜见状,立即翻到霞云身后,将冰刃往他心口一送 眼见那冰刃没入了霞云心口,风颜弯起胜利的微笑,然后轻轻跃回原地。 霞云额上青筋凸起,眼角滑落一滴泪。他身上全是血污,可在一片金光血气中,看上去又是那么的突兀,就像尊快崩坏的神像一般。 他伸出手,慢慢地探向自己后背,将那柄冰刃拔了出来,摔在地上。 金红色的珍珠跳跃着,由高处往下摔落,破碎成一朵朵红花。 你,不可原谅。 霞云猛地窜起,右手按向风颜的面门。风颜还来不及反抗,脑袋就在一震以后,瞬间爆裂开来。 将、将军大人被杀了! 宫主,饶命啊 不要杀咱,咱什么都不知道咱们都是无辜的 霞云弯出一抹笑,眼角的泪滑落在地:不知道?你刚才诬蔑我的时候,不像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罢,他又是一挥手,张纨那颗肥硕的脑袋,便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霞云挥动着手,眼前爆开无数血花,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 渐渐地,他身边不再传来惊喊,也不再有人移动,可他还是木然地挥着手,打出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金光。 天边堆满了乌云,在一声惊雷以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浇在霞云身上,浇在一地的尸块上,也浇熄了山上的林火。 霞云慢慢地冷静下来,身上的法力也忽然抽空。在屏障碎裂的同时,他整个人软倒下来,跪在流满血的地面上。 我这是,干了什么? 他看着满地的鲜血肉块,恍惚间回到了战场上。 他看见了灰黑的天,看见一个个倒下的人们,还有一地的血肉模糊。 他看见阿炽的胸膛被一枪贯穿,然后马蹄声响起,鲜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不 分卷(47) 霞云抱着头,跪倒在地上。 他听见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哭着,哭号声中充满了绝望,还有一丝懊悔与不甘 倏地,一道炽亮的白光闪过,迫使他闭上了眼。他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震得大地都在摇晃: 汝身为万仞山峦之灵,竟残害百余人,使彼惨死大街。霞云,汝可知罪? 霞云睁开眼,看见一头闪着金光的黑色大鸟。那鸟看着像是乌鸦的模样,一双黑色的羽翼下,是三条漆黑如炭的黑爪。 霞云眨了眨眼,忍受着刺眼的光芒,道:你是 吾乃三足金乌,天界治理仙灵之神使是也。霞云,汝可知罪? 霞云道:我 清醒过来的现在,他实在没办法说出「情势所逼」这种推托之词。 除了风颜、贾敛等人以外,被他杀害的,多数只是听信风颜一面之词的百姓。他们不过是受人蒙骗,其实罪不至死。 可是,为何将那些人杀掉的瞬间,他竟感觉有些痛快呢? 汝既知罪,想来也愿受天罚罢。汝既杀百余人,吾逐将汝之魂魄撕作百余块,以祭彼在天之灵。 三足金乌见霞云沉默,便自顾自地说着。 闻言,霞云先是发愣,然后难以置信地盯着金乌,道:天罚?为何岚儿、宁叔等人在遭风颜戕害之时,您不曾降下天罚?战火燃过百姓之时,您又在哪里?而我被人构陷,险些丧命之时,天罚又在何处? 他惨然一笑,道:既然您知晓这一切,那为何不阻拦于我,而是在大错铸成之后,才来对我降下天罚? 金乌昂起头,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汝乃仙灵,自与肉身凡胎者不相同。善恶是非终有报,凡人若是作恶,自会在地界遭受炼狱之苦。 汝所受之种种,皆为飞升成神之天劫。然,汝非但历劫失败,且残忍戮害百余人。如此罪孽,遭降天罚亦是理所应当。 霞云按着心口,笑得落了泪:理所应当?布下这天劫之人,是否也觉得我被破心剜骨,是理所应当?我渡劫成功,自然飞升成神,而渡劫失败,就必须被您大义凛然地教训,然后被施予魂飞魄散之刑? 他喘了喘气,道:好一个「善恶是非终有报」。原来天道对待善人,就是让他们被斩去四肢、苟延残喘,或者挫骨扬灰、化作齑粉。 而那些恶人,则心安理得地踩在他们的尸身上,活得问心无愧、幸福美满,待寿终正寝之后,才入地狱偿还罪孽? 金乌又鸣叫了声,眼里喷出火焰:无知小儿,竟敢质疑天道! 霞云低笑了声,喊道:早知天道如此,我又何必执着飞升成神! 天边劈下一道紫光,打在霞云的身旁。三足金乌扭了扭脖子,瞬息间化作一位金袍青年。 汝杀孽深重,毫无悔意,屡屡出口顶撞天道使者,罪无可恕。汝既不满恶人死后受刑,那便由汝开始,以活罪偿还罢。 霞云瞳孔猛地一缩,含着血沫,嘶哑道:好极了。天道使者,果然英明,立好的刑罚,说改便改了。 万仞山峦之灵霞云,杀戮之罪,实不可恕。 那金袍青年淡漠地说着,下颔高高地昂起,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即刻起,此域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与汝之性命相连。一花被折,则汝遭受钻心剜骨之痛; 一叶凋零,则汝虚弱痛苦一分。如此这般,待万仞山峦灵脉耗损过半之时,便是汝生命终结之时。 霞云还来不及辩驳,便看见那金袍仙人衣袖挥动,将几里外的一棵楠木斩断。 瞬间,霞云感觉心口一阵抽搐,剧痛袭上他的每一寸神经,让他忍不住惨呼出声。 天罚已降,汝即刻起,便留存这人世赎罪罢。 在他痛晕过去以前,只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56、第五十六章:归 待霞云苏醒,眼前是苏家的木色房顶。他身上各处都传来剧痛,也不知是何处飘了几片枯叶,或是哪家雏儿摘了几朵野花。 他闷哼了声,一旁马上有人凑近:宫主哥哥,您还好吗? 霞云坐起身,漠然地应答: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就像是行将就木、毫无生气的老人一般。 风蓉道:您昏迷了整整五天要不要先喝点水,或是吃点东西? 霞云道:不必了。 风蓉顿了下,道:宫主哥哥,外边的事,蓉儿都听说了。对不起,蓉儿应该要拦下您的。 霞云按着突突跳动的额侧,道:我没事。岚儿呢? 他提及苏岚,不过是想转移风蓉的注意力。怎料风蓉听后,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就往下掉,好几颗都滴在了霞云的手上。 霞云忍不住看了风蓉一眼,却见她双眼浮肿,长发也只随意挽了挽,原来苍白的脸色更憔悴了几分。 他心中有些不安,问:岚儿呢? 风蓉摇摇头,含泪道:宫主哥哥,您累了,蓉儿去给你煮粥喝。 见风蓉要走,霞云心中一急,猛地翻身下榻。他刚站起,便一个趔趄,险些跌落在地。 见状,风蓉惊叫了声,连忙将他扶回塌上。 霞云咳了几声,抓紧风蓉的手,问:蓉儿,回答我。岚儿在哪? 风蓉流着泪,拼命摇头:宫主哥哥,您别问了,是苏大哥不让蓉儿说的。 霞云道:岚儿不在这里?他能走动了? 他看着风蓉点点头,心中一喜,片刻之后,又失落起来。 所以,苏岚是自己离开的难不成他也觉得自己残忍暴虐、嗜杀成性,不愿和自己呆在一处吗? 霞云神色一黯,放开风蓉的手,道:蓉儿,你是怎么治好他的? 风蓉道:我虽不擅医术,却学了不少制器之法。苏大哥醒来以后,求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能重新活动起来。因此 她看了霞云一眼,道:因此,我将木块削作人手、人腿的形状,按上悖原,再接到苏大哥身上。 霞云一怔,道:你们说的治疗之法,就是这样? 风蓉扭着布满伤痕的手,低声道:宫主哥哥,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方法了。苏大哥试了一日,便能以木手、木脚进行简单动作。只消再练习数月,便能活动自如,与常人一般无二。 霞云急道:你们为什么不等我?若由我来,至少能还他真正的血肉之躯啊! 风蓉抹了抹眼睛,道:蓉儿也是这么想的。可苏大哥说了,他有要办的事,刻不容缓。 霞云沉默了会,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风蓉道:宫主哥哥,您别问了。 霞云霍地站起身,道:好。你不说,我自己去找。 风蓉急忙拉住他,道:苏大哥早走远了,您找不着他的!您身上那么多伤,不好好休息的话,可是会 霞云淡淡一笑,道:伤又如何?反正我身上的伤,只会越来越多。若是死了,便算是解脱了。 风蓉见他这样,小嘴一扁,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松开抓着霞云的手,蹲坐在地,哭喊道: 宫主哥哥,算蓉儿求您了,别这样好吗?苏大哥为了您,在城中奔走了两日,将所有人的记忆改写了,只为了能让您有个安身之所。您若是求死,不就辜负苏大哥的一番苦心吗? 霞云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待理解风蓉说了什么以后,立刻反驳:不可能。改写那么多人的记忆,需耗费的法力可不止一星半点。就算是岚儿那样的法术奇才,怕也会耗尽灵力,力竭而 霞云还没说完,脸色就难看了起来。他蹲下身,抓住了风蓉的肩膀:蓉儿,岚儿他、他 风蓉摇摇头,道:您放心,苏大哥还活着。 她起身,拉开一旁的抽屉,取出一封书信,递向霞云。 这是苏大哥临行前,让蓉儿转交给您的。 霞云颤抖着手,将那薄薄的信纸接过。他慢慢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将信纸展开: 见字如晤。 他刚看见熟悉的字迹,眼角便已经湿润了。 苏岚待他一向不如其他人恭敬,就连写信也没对他加上尊称。然而,这份不带敬畏的情谊,才更显得珍贵 霞云深吸一口气,重新捧起信纸,读了起来。 见字如晤。 获悉风害已除,岚儿心中甚慰。然,听闻风颜身亡、百姓遭屠杀,夙阑人人自危,意图对哥哥不利。岚儿愚笨,只想出抹消记忆一法,学艺不精,实在无颜面见哥哥。 岚儿此去,必先精进自身功法,以求将来相见之时,不至遭哥哥耻笑。 岚儿有一心愿,希冀哥哥成全:望哥哥能重整夙阑,端正宫主之位,保蓉儿一生平安。 再祈珍重。 弟子苏岚,敬上。 霞云仔仔细细地将信看过一遍又一遍,目光停留在「相见」两字上面。 相见岚儿,你不骗我吧? 他喃喃地念了句。 风蓉此前已经退出门外,现下捧了一碗粥,放到床边:宫主哥哥,您还是吃点东西吧。您要养好身子,才能实现苏大哥的祈愿啊。 嗯。 霞云将信纸折好,放入自己怀中。他捧起那碗热腾腾的粥,闭眼喝下。 蓉儿,苏家的其他人呢?霞云喝完粥,将碗递给风蓉,随口问道。 风蓉道:苏家的人,也跟着苏大哥一起离开了。有他们照料,苏大哥会没事的。 霞云微微颔首,不语。 那,蓉儿先走了,您好生歇息罢。 风蓉对霞云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门外。 松懈下来以后,霞云又觉得浑身麻痛。他摸了摸发着低烧的额头,慢慢地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床头的窗边,有一道人影闪过,可霞云睡得熟,居然未曾察觉。 那灰发人影在窗边立了许久,一直到夜色渐浓以后,才移动着僵硬的步子,缓缓离去。 哐当。 宁澄醒来时,下意识地按了按额侧。 昏迷前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宁澄眨了眨眼,看见了熟悉的左殿内室。他此刻正倚着床榻前的屏风,身上还被披了条被子。 窗外的风狠狠地刮着,将床头的灯笼吹得剧烈晃动。光影在殿中交错,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宁澄将厚厚的棉被翻开,按着冰凉的地面,站起身来。他安静地迈着步子,走到了一道隔间外的书案旁,不意外地看见了个白色的背影。 风舒。 闻言,那背对着的人转过头,眼角带有一丝潮红。他只穿着单薄的亵衣,长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上,右手上还闪着几星电光。 风舒赤着双足踏在地面上,身前落了一地的碎木块,依稀是布衣人偶的样子。 在看见宁澄时,他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往前踏了几步,道:你你醒了? 他将手伸向宁澄,却又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只将手捏紧成拳,然后放下了。 宁澄低头看了那些碎木块一眼,问:风舒,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将这人偶打碎啊? 风舒跟着他的视线往后望,却又很快地回头,道:宁兄,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宁澄道:记得啊,好像是因为觉得疲惫,所以直接睡在地板上了。对了,我身上的棉被是你盖的吧?还真是谢谢你了。 他踏步走过风舒身边,凝了一道扫尘术,将布衣人偶的残骸聚到墙角。 话说风舒,你不是已经歇下了吗?快入冬了,这样赤着脚到处走,当心着凉啊。 宁澄说话时,风舒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他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宁澄的后背,道:宁兄。 嗯?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跑这儿和人偶折腾起来了。这布衣人偶还是你送我的呢,怎么可以说毁就毁啊。 宁澄瞥了书柜上倒着的绛袍人偶一眼,很快地转身,又踱回了原位。 宁兄,你 好啦,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反正这人偶本就是你的,你想拿它出气也行。另一尊人偶毕竟刻得好看,就别再弄坏了。 宁兄。 风舒走到了宁澄身前,将他逼到了墙角。他低头望着宁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那些人偶到底,给你看了什么? 宁澄道:什么啊?风舒,你该不会睡傻了吧?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噩梦吗? 风舒又凑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宁兄,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宁澄迎上他的目光,笑道:风舒,你别闹了,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风舒眼睫一动,往后退了几步。他转过身,一双拳头捏得死紧。 抱歉,我可能真是作了场梦吧。宁兄也别站着了,快回塌上睡下吧。 好,那你 我有事要外出一趟,今晚就不回来了。 风舒说完,很快地绕到屏风后。宁澄在原地站了半晌,就见风舒穿戴整齐地走出。 在经过宁澄身边时,风舒又看了他一眼,挥手将绛袍人偶收入袖中,这才出了殿门。 风舒一离开,宁澄面上的笑容就敛去了。他走到墙角,将人偶残骸间的悖原碎片捡起、拼好。 人偶人偶,动动。 碎木块静静地缩在墙角,没有响应他的召唤。 也是,都碎成这样了,灵识也都消散了吧。 宁澄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书案前坐下。 刚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脑内一片清明,似乎有什么尘封着的东西被打了开来,并完美地和自己融合在一起。 分卷(48) 昏迷前许的愿,人偶帮他实现了。只是,和使用返梦环的效果不一样,宁澄进入霞云的记忆时,便取代了霞云本尊,一步一步地走着对方曾走过的路。 由于是记忆的关系,宁澄只能以「霞云」的身份,被动地说着他说过的话,进行着各种各样的举动。 透过霞云的视角,他历经数百年的光阴,经历霞云遭遇过的所有事情,甚至能感受到霞云每一分的情绪起伏、每一丝的心情变化。 不知是否太过真实的关系,他和霞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几乎分不清哪些是霞云的记忆,哪些又是自己的。 那些温暖和友善、背叛和伤害,一个个都那么地刻骨铭心。 而最让宁澄感到恐惧的,是风颜确切来说,是风颜的脸。 那张俊朗的面容,居然和风舒有着六七分相似,只是风舒的肤色较白,人也长得较柔美一些。 在苏醒以后,宁澄之所以隐瞒自己看见的事,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一看见风舒,他就想起了风颜,想到对方狰狞微笑的嘴脸,想起缠满身上的断骨链,还有人们鄙夷恐惧的神情 不对,风颜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况且,那分明是霞云的记忆,和我没有关系 宁澄刚这么想,心底却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排斥感。 若这真是我的记忆,那我,究竟是谁? 栎阳殿里的霞云宫主,又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篇结束,撒花! 感谢看官们的不离不弃,敬请期待接下来的故事吧(鞠躬) 57、第五十七章:疑心 风舒将绛袍人偶带走后,整夜都没再回来。 宁澄闭上眼,回忆自己看到的画面,却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风舒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原来遭风舒冷遇,才突发奇想,去摆弄那两尊人偶。而如今,在接收到霞云记忆片段后,宁澄反而愈加混乱起来。他盯着噼啪跃动的烛火,只觉得身上发凉。 他想要揪着风舒的领子,朝对方吼叫,让他摘去脸上的面具,好好地直面自己 可现下,他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左殿里,看着窗外的细雨纷飞。 雨下雨了,风舒有没有带伞呢? 宁澄几乎下意识地站起,从左殿翻出了一柄油纸伞,慌慌张张地跨出殿外。 外头仍是黑夜。宁澄燃了道荧光,在石子路上走着。腰间的银铃亮着微光,随着他的步子轻轻响动。 风舒,你在哪? 宁澄试着传音几次,却没有得到回复。他绕过了桃林、走过了忤纪殿,最后回到风月殿前。 左殿烛光摇曳,宁澄心中一喜,踏入殿内,却只看见一室的空荡。 他持着纸伞的手轻轻颤动,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和靴上染的泥泞一起,在地面染出一小块脏污。 也是,是我一时魔怔了风舒身负丝帘伞,又怎会为几丝细雨发愁? 宁澄哈了口气,默默地将伞收好。他盯着地面沾染的泥水,指尖凝出点法力,却又很快地掐散了。 这地上那么脏,风舒见了怕是会吓一跳吧? 宁澄将脚上的靴子脱下,进殿内拿了块布条,将地上的泥水擦干。 他仔仔细细地将地面洗净,又将靴子上的湿泥拭去、归位。 待他整理好一切以后,已是寅时四刻了。宁澄铺好自己的床褥,缩进被窝里,翻来覆去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他睡得不慎安稳,迷糊间做了个梦。 他穿着简单的素衣,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还盖了件绛红色的袍子。 宫主,该起床啦。 风舒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 好累,让我再睡一会吧。 他翻了个身,身上的袍子滑落在地,露出了微微敞开的衣领。 在那领口下,是一片的光滑细腻,上边印了几抹红痕,如夜空中的星子般耀眼。 怎么,今日也身子不适吗? 风舒的语气透着些紧张。 他刚想回应,就觉得额头一凉,却是风舒将手搭在了自己脑门上。 还真有些发烫。 温暖的白光自风舒的手心涌出,融入了他的额间。 都制定律法了,怎么还有人肆意破坏草木啊? 风舒的声音带着点怒意,明显有些生气了。 无妨。这点程度的不适,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坐起身,挽了挽长发,道:我睡多久了? 风舒伸出手,将他扶起,道:没多久,只是错过了两顿饭,直接到第二日清晨了。宫主饿吧?我准备了点易消化的吃食,您用点吧。 第二日?我睡那么久了? 他喃喃地说着,刚想走到桌边,却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体温瞬间升高,浑身上下也如遭蚁噬一般,隐隐有些麻痛。 他咬了咬下唇,按捺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攥紧了风舒的衣裳。 宫主? 风舒似乎也发现他的不对劲,连忙把人扶到塌上躺下。 宫主,您还好吗? 无碍。你且去上衙吧,无须顾及我。 可 好啦,堂堂忤纪殿掌讯,总得以身作则,不能带头迟到吧? 风舒迟疑了会,道:宫主,你最近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次次都那么剧烈,我担心 担心什么?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不碍事的。 他拍了拍风舒的脸颊,柔声道:好啦,又不是小孩了,别总哭丧着脸嘛。 风舒道:宫主,我再帮你治疗一会吧? 说罢,风舒即刻运起咒力,迳自往他身上输去。 看着源源传来的白光,他叹了一口气,没开口阻止。 那莹白的光逐渐扩散,然后越来越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风舒? 倏地,眼前的景色一下抽离,像是蒸腾一样地消失了。 一丝冰凉抚上了他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的唇瓣上,然后迅速离去。 疯了。 宁澄睁开眼,瞥见了一抹银蓝色的背影。 风舒? 宁澄按着床沿坐起。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小小的暖手炉从被窝里滚落,然后被他眼明手快地接住。 宁兄醒了?快来用早膳吧。 越过屏风的缝隙,宁澄看见风舒坐在茶几前的身影。 他站起身,将外袍披上以后,揣着手炉坐到风舒对面。他留意着风舒的脸色,可只过一夜,风舒又端起了和往日一样的微笑,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好冷啊外头不会下雪了吧? 风舒笑了笑,道:寒露未到,怎会降雪。宁兄觉得冷,便喝点参汤吧。 宁澄端起面前的汤碗喝了口,道:好香啊,风舒你手艺真好。 风舒笑道:好了,快吃吧,等会还得上衙呢。 宁澄又喝了几口汤,将汤碗放下,道:风舒,这左殿内的家居摆设,是你亲自设置的吗? 风舒道:没错。宁兄为何有此一问? 宁澄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殿内物品摆设看似随意,却似乎有所讲究,既不显得杂乱,又不会过于空荡,真真是恰到好处。 风舒笑了笑,道:这一大早的,宁兄就开始拿我打趣了。 宁澄摆摆手,道: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风舒,你当文判前的居所,也都如此精妙雅致吗? 风舒道:谈不上有多雅致,只求别脏乱就行。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哪位名门之后,才生得如此高洁风雅。 宁兄说笑了,风舒只是对精巧的物件感兴趣而已。 宁澄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将目光转到风舒握着杯子的手上,道:风舒,你既会画图,又懂得这家居摆设,那日后我要是搬出去了,能否请你帮个忙,设计一下房屋的外观、内置啊? 闻言,风舒敛去笑容,道:宁兄,你怎么总想着要迁居呢? 宁澄道:没有,只是忽然想起,随口一问罢了。 风舒沉默了会,端起茶喝了口,道:你要觉得住在宫里不自在,我也可以 宁澄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怎就当真了啊?说实在的,我只是想着你有设计方面的天赋,或许能应用在建筑房屋也说不定。 风舒将盛着枣糕的盘子推向宁澄,道:风舒惭愧,可这泥瓦建筑之技,确实未曾有所涉猎。 宁澄拿起一块枣糕,道:这有什么好惭愧的,你要什么都会,那可就真成仙了。 风舒道:人无完人,想来天上的仙人,也并非无所不能罢。 他说完,两人便都沉默下来。须臾,宁澄道:风舒,你相信这世间真有神仙? 风舒道:这世上能有怨鬼、邪妖,怎就不能有神仙了? 宁澄道:那,你想像中的神仙,是什么样子的啊? 风舒道:我没想过,应该和话本里的一样吧。 宁澄想了想,道:你之前说过,那两尊木雕人偶,是自己年幼时打造的法器。那你的制器之术,又师承何处? 风舒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被一制器世家收留,在那里当过下人,顺便学了点制器之法。 宁澄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不由得一愣:抱歉,我不知道 风舒浅浅一笑,道:无妨。我没多少和父母相处的记忆,宁兄无需觉得冒犯。 宁澄沉思了会,又道:那,你之前曾说,自己和不喜芫荽的人相处过一段时间。那个人,就是收留你的制器匠人吗? 风舒道:不是。宁兄,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能不能也问上一问? 宁澄道:请便。 风舒道:宁兄,昨夜你昏睡的那半柱香时间内,到底梦见了什么? 宁澄笑道:我梦见,有个背着姑娘的青年,遇上了一只大妖怪。他为求自保,居然将姑娘献给妖怪当口粮,自己则逃之夭夭你说这梦,是不是很奇怪啊? 风舒沉思片刻,道:是有些古怪。按理说,青年之所以抛下姑娘,是因为敌不过妖怪。如此,为何那妖怪肯放青年离开,而不是将两人都抓起来? 宁澄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是个梦嘛,何必那么较真呢。 风舒微微点头,道:也是。 两人默契地不说话了。待用完早膳,他俩便各揣心事,到忤纪殿上衙去了。 这日,宁澄与风舒又按例出宫,查探与手中案子有关的线索。 之前看见雪华的记忆,加上从花繁那儿听来的故事,让宁澄对华林血案产生了兴趣。 不过,这毕竟是过了十二年的悬案,并未重新列入搜查之中。 因此,宁澄只得暗暗计划,待将来较空闲之时,再去藏书阁调阅相关案宗。 他们如今调查的,是发生在城西余府的灵异案件。据案宗上记载,余府自半月前,就频频有怪事发生,例如后厨的食物凭空消失、空房间里莫名传来谈笑声、室内的幔帐无风飞舞等等。 刚开始,余府众人只当是有人恶作剧,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后来,诸如此类的怪事越来越多,余府家主余斐耐不住妻子的哭求,只得将此事上报忤纪殿,以查明是谁在背后捣鬼。 当时,忤纪殿手头还有几件重要的案子,是以余府的案子便被暂时搁置了。 在三日后的今天,风舒吩咐手下差役为其余案子善后,这才带着宁澄来到了余府。 说起这余府,宁澄其实并不陌生,毕竟那余府就落在宁府隔壁,算是他的老邻居了。 想当初,他和余府少爷的关系还算不错,还去喝过对方的喜酒呢。 在抵达余府时,宁澄忍不住望了余府旁的空地一眼。 宁家命案被破获以后,附近的邻居们感念宁陕夫妇仁义,自发帮忙清理宁府残垣。 在他们的热心帮助之下,那片废墟很快就被清成一片空地,只遗留了看似肥沃的黑土。 宁澄得知此事以后,也曾在风舒的陪伴下,挨家挨户地感谢邻居们,并表示那块空地可以任由他们栽种农作,或是另作他途。 眼下,那片空地已经被犁出几道土沟。宁澄记得上次来访时,这里种了些土豆、萝卜什么的,如今却只遗下几个坑洞,许是在入冬以前,就全被采收完毕了吧。 风判大人好、阿澄好。 守在余府前的,正是余家公子余彦。由于认识宁澄的关系,他在礼貌地和风舒行揖礼后,又对着宁澄打招呼。 风舒点点头,算是回应,而宁澄则弯起笑容,道:阿彦,许久未见,你倒是越发清瘦了。 余彦笑了笑,道:阿澄说笑了。思思如今病着,我忧心她的病情,是以也消瘦了些。 宁澄微怔,道:嫂子病了?病得很严重吗? 这余彦的妻子孟思,宁澄也是认得的。 他们仨年龄相仿,小时候总凑在一起,玩儿放风筝、荡秋千、家家酒什么的。 其中,他们最常做的,便是按照话本里的故事情节,扮演各个角色的爱恨纠葛。 宁澄思维灵敏,自个儿也编了些小故事,与余孟二人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戏。 后来,宁澄被父亲送入蓝严堂,与余彦、孟思聚少离多,便也渐渐疏远了。 风舒瞟了宁澄一眼,道:待入屋后,再详谈罢。 余彦道:抱歉,是余彦失礼了。风判大人,请。 他将风宁二人迎进了余府大堂,然后命府中小厮上茶。 家父昨夜扭伤了脚,大夫吩咐说得静养。若余彦有何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分卷(49) 余彦安排两人坐下以后,便如是说道。 余公子客气了。令尊受伤一事,可与府中邪祟作乱一事有关? 余彦颔首,道:的确如此。昨夜三更,我安顿好病中的内子,刚想去净手,便瞧见府中祠堂有人影闪过。 我担心有窃贼潜入,便立即通报家父,率五名仆从前去查探。然而,我们搜遍了整个祠堂,却没找到任何被侵入的迹象。 他顿了下,道:我们刚打算离开,祠堂燃着的烛火忽然无风自灭了。一片黑暗之中,家父被仆从手中的棍棒绊倒在地,这才把脚给崴了。 风舒道:余公子在祠堂搜索之时,可曾命人留意府内其余处所? 余彦道:在进入祠堂前,我忧心窃贼闯入其它屋室,便令仆从守在各个房门前,却未曾见到可疑人影。近日府中怪事频发,加上祠堂烛火灭得突兀,此事便被当做是邪祟作乱了。 58、第五十八章:暗诡 风舒道:这半月来,贵府中可有人见着作乱的邪祟? 余彦道:并无。 那邪祟作乱前后,可有何预兆,或是遗留什么讯息? 余彦思索片刻,道:关于此事,余彦毫无头绪。只是家母曾说,那邪祟只在日落后作怪,怕不是前来索命的厉鬼。 他说完,又赶紧摆了摆手,道:当然了,我们家没干过什么肮脏事,所谓的厉鬼索命,不过是家母臆想出来的罢了。 宁澄道:适才你说,嫂子身子抱恙,具体是得了什么病、又是从何时开始染疫? 闻言,余彦将手中茶盏放下,挥手令小厮退下以后,才道:内子身子虚弱,被府中怪事一惊,便生了场病。虽如今她身子已大好,可却像是得了失心疯了一般,不仅不认人,还整日说着胡话,要寻死觅活的。我无奈之下,只得将内子锁在房内,对外称她尚在病中。 风舒道:尊夫人受魔怔一事,为何并未上报? 余彦叹道:家父担心被邻里说闲,不让此事外扬。若非家母苦苦哀求,以家父的性子,也不会将府中怪事呈报。 宁澄道:嫂子这病,没请大夫来看吗? 余彦道:家父一向峻厉,他嘱咐的事,府中之人都不敢有所违抗。眼见内子为病所苦,我心中不忍,便以友人探视为由,悄悄请了位大夫入府。 那大夫只说内子是惊吓过度,开了几味宁神的药方让内子服下,可依旧无济于事。 风舒道:凡邪妖怨鬼作乱,必先扰人心,后才破人魂。如此看来,贵府内深受邪祟所害的,便是令正。 若余公子不介意,可否领我们前往寝室,与尊夫人见上一见,好探明这邪祟真身? 余彦道:大人若肯帮忙,自是再好不过。 他站起身,将风宁二人引到一座居所前。 这便是我与内子的寝房。 余彦说着,伸手在门板上叩了叩。他等待须臾,见里头毫无反应,便朝两人苦笑了下,缓缓将门推开。 那门扇一开,宁澄便嗅到股淡淡的汤药味。外头日光炽亮,那屋内却昏暗得很,一时让人看不清里头状况。 思思,我进来了。 咣! 一抹白影闪过,砸在了门扉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余彦似是见怪不怪了,只微微停顿后,便跨过那破碎的茶壶,朝室内走去。 宁澄眯起眼,看着余彦绕过个小木桌子,径直走到一座架子床前,然后俯下身子,柔声道: 思思别怕,是我啊。对了,阿澄也来了你还记得阿澄吗?我们成亲时,他还来祝贺过的。 宁澄望向房内床榻,却只见幔帐飘扬,看不清里头的人。他刚想跟着踏入房中,却被风舒拦下了。 等等,且看情况如何罢。 宁澄点点头,看着余彦直起身子,掀开那橘红色的幔帐。 思思嗯? 那塌上只一床棉被,居然空无一人。 是宁大哥吗? 蓦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从门边闪出,窜到宁澄面前。 宁澄一惊,下意识凝起一道结界术,就要往那人击去。风舒却比他更快,直接祭出丝帘伞,横在那人面前,道:来者何人? 房内传出一声惊叫:风判大人,那、那是内子,请勿伤她。 孟思? 眼前的人身形瘦弱,穿着一身单薄的雪白衣衫,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 她睁着一双杏眼,眼神不住飘忽,右手拉着连接脖颈的线绳,在胸前握的死紧。 她看了眼被挡在风舒身后的宁澄,唇角抖了下,道:宁大哥 宁澄将丝帘伞推开,踏前一步:嫂子,是我。 那人小嘴微张,道:宁大哥,你当真是宁大哥? 宁澄的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上。那只手微微抖动,因用力而透着点青筋。 宁澄放柔声音,道:是我。嫂子,外边风大,你先回房内,我们坐下再谈,好吗? 他直觉认为有点不太对劲,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思思并不是这般柔弱苍白的模样。 那白衣黑发的女子盯着宁澄看了一会,忽道:青青,今儿怎不见你姐姐? 宁澄摸摸后颈,道:嫂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 回答我! 思思后退一步,声音忽然变得尖厉起来。 见状,宁澄只得轻咳一声,润了润嗓子,道:许官人,姐姐她不就在屋里头嘛。 他口中说的,是话本《白蛇传》里的角色对白。想当年,孟思虽身为女子,却因个性直率爽朗的缘故,总爱扮演男性角色,还命其余二人作女子扮相,让他俩哭笑不得。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余彦也走到了门边。他将一件外衣披在孟思身上,道:思思,天已经转凉了,别冻着自己。 随着余彦的动作,孟思身子轻颤了下。她低下头,道:彦哥哥,我想和宁大哥单独说话,能不能请你先出去? 余彦有些错愕。他望了望宁澄,又看着明显不安的妻子,只得顺从地点点头,道:好,我出去。你和阿澄叙旧吧。 等等,我 宁澄不明所以,有些讶异地望着余彦,而后者则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刺激孟思。 宁澄看了孟思一眼,见她面容憔悴,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不由得心一软,道:好,我们进屋谈吧。 他刚要跨过门槛,手却被人拉住,身侧也响起风舒的声音:余夫人,风某可否一同入内? 孟思盯着风舒手中的丝帘伞,神色戒备地摇头。 宁澄看了风舒一眼,传音道:风舒,我一人进去就好了,不会有事的。你先和余兄在府中转转,看看有没有邪祟侵扰的痕迹吧。 好。 风舒几不可见地抿了下嘴,将握着宁澄的手松开。 余公子,可否请你带风某到祠堂一观? 余彦忙道:自然。风判大人,且随我来吧。 他微微抬脚,细心地将茶壶碎片扫到一边,对宁澄使了个眼色,然后踏出房外。 宁澄盯着两人左拐离去的背影,转头微笑:嫂子,你 进来再说。 孟思猛地抓过宁澄的手,直接将他拉进房内,然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那门板被甩上以后,宁澄瞥见上边有着门闩被拆除的痕迹,想来是为了不让孟思将房门反锁。 宁澄看了眼被掐住的手,刚想说话,却见孟思迅速地奔到房中央,把几张凳子扔到门板前,然后将一个实木柜子推到凳子后。 做完这些以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一个健步走回宁澄身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不见疲态。 宁澄上下打量孟思,看着对方因活动而恢复红润的脸色,道:嫂子,你不是尚在病中吗? 孟思撇了撇嘴,正色道:宁大哥,我没病。 宁澄道:那刚才 刚才那全是我演出来的。你是不知道,要在那老我岳父的眼皮子底下过活,不扮个贤良淑德的样儿,可怎么行。 贤良淑德?你对这词语是不是有什么错误的理解 孟思扁扁嘴,不耐烦地打断:哎,反正就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样嘛,没什么差别。 宁澄看着与记忆中一样生龙活虎的孟思,忍不住微笑了下。 在孟思表示坐下再谈后,两人便拉过几张凳子,在房内的小桌前坐定。 宁澄道:嫂子,这余府内的异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思瞪着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四周,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彦哥哥他,还有我夫家的所有人,都被邪祟附身了。 附身? 宁澄有些讶异,却又想起余彦说,孟思整日说着胡话,已经不认人了。他定了定神,道:嫂子,此话怎讲? 孟思道:宁大哥,你相信我。这半月以来,他们硬说这府内有人作怪,后来又提到什么邪祟。可这府里最古怪的,分明就是他们自己。 宁澄道:嫂子,昨夜府中祠堂不还有怪事发生吗?当时你已经歇下了,可府内众人却是知道的。 孟思摇摇头,道:宁大哥,我昨夜不曾睡下,只是为了骗彦哥哥离开,这才装睡的。 宁澄想了想,试探地问:余兄他不和嫂子歇在一处吗? 孟思道:我把他赶出去了。 宁澄道:什么? 孟思望了门扉一眼,道:我发现他被邪祟附体后,便把他赶去客房睡了。 悍妻啊。 宁澄想起儿时玩家家酒的情景,默默替余彦感到悲哀。 孟思道:宁大哥,你听我说。这余府内分明一切如常,可府中之人却总一惊一乍的,说这里出现人影、那里有说话声。起初,我只当他们在闹着玩,可后来才发现,他们是认真的。 宁澄道:难不成,嫂子你看不见邪祟作怪? 孟思拍桌站起,道:哪有什么邪祟!若真有,就是附在他们身上了。 附身吗? 自踏入余府以来,宁澄顾着查看府内周遭有无怨气、邪气,却未曾留心到人身上。 此时被孟思提点,宁澄便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见她身上并无沾染黑气,丝毫没有被邪物侵扰的迹象。 他心中一动,忙道:嫂子,你且仔细说来。 孟思盯着他看了会,背手绕到木桌的另一端。她咬咬下唇,道:昨夜,那祠堂内分明燃着香烛,可彦哥哥他们却在祠堂内乱走一通,嚷嚷着烛火灭了、有鬼怪作祟。若不是这半月以来,我已经见多了这般情景,只怕会因惊惧过而晕厥吧。 宁澄一愣,道:你是说,昨夜祠堂的烛火,并未熄灭? 孟思道:没错。彦哥哥离开后,我听外头吵吵嚷嚷的,便将窗子打开一道细缝,偷偷往外张望。 她走到左侧的槛窗前,将窗微微打开,道:你瞧,透过这里,可以窥见祠堂内部。 宁澄站到窗前,往外望去,果然看见了余家的祠堂。他看见风舒站在祠堂内,余彦则站在他的对面,两人张合着嘴,似是在交谈些什么。 宁澄又观望片刻,才将窗户合拢。嫂子,听闻你因受邪祟惊扰,身子抱恙了些时日。你可还记得,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受惊病倒? 孟思走回桌边坐下,道:那日吃完晚饭,我与彦哥哥在庭院中下棋,可刚落子没多久,彦哥哥便惊恐地站起,大声呼唤我的闺名,像忽然找不着人一般。 我以为他又在逗着玩,便屏声静气地坐在原地,任由彦哥哥领着一众仆从在附近寻觅。 可后来,我见他们神色慌张,不像是在玩笑,便走到彦哥哥面前喊了声。哪知道,彦哥哥却恍若未闻,直接与我擦身而过。我心里着急,便上前拉住他,可他却、他却 宁澄问:他却怎样? 孟思抿了抿嘴,磨蹭着胸前挂坠,道:他却看着我的脸,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宁澄微怔,道:余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思垂下眼,道:我不知道。可当时,我直觉对我说话的人,不是彦哥哥,而是附在他身上的某个东西。 在彦哥哥说完后,周围的仆从忽然停下了搜寻的动作,直愣愣地朝我走来。我有些害怕,便逃回这寝房中,将门拴上,任凭外头如何敲打,都不敢开门。 她望着宁澄,嘴角轻轻颤抖:我从柜子里翻出把剪子,缩在被窝里。一直到晚上,门外的人影渐渐散去,我才提起胆子,慢慢地将门扇打开。 宁澄问:然后呢? 孟思道:然后,彦哥哥忽然像鬼魅一般,自我身后出现。他凑在我耳边,笑着说:「思思,夜里凉,快入屋吧。」 她抬手掩面,道:我当时怕极了,将手中的剪子往后方一送,就直接跑出房门外,可跑着跑着,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已经躺在塌上,而彦哥哥则一脸担心地坐在床边,说我发了热气,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宁澄道:你将剪子扎向后方时,可曾有刺入皮肉之感? 孟思道:我当时慌乱,不太记得了。可彦哥哥依旧行动自如,完全没有被刺伤的迹象。 宁澄道:嫂子,这些事,你还对谁说过? 孟思道:我曾将此事告知婆婆,也尝试通过前来看诊的大夫求救。可府中怪事频频,他们只当我得了失心疯,根本不信我说的话。我想过逃出这里,可放心不下彦哥哥,怕自己走后,府里会出什么事 分卷(50) 她紧紧握着胸前的玉石坠子,道:宁大哥,求你帮帮忙。再这样下去,我不得不怀疑,他们口中的才是真相,而我自己,才是疯魔的那个人。 宁澄盯着她攥紧的手,心念一动,道:嫂子,你戴在身上的,可是辟邪玉? 孟思一怔,将手中坠子抬起:你是说这青玉坠么?这是婆婆赠予我的,上边刻了尊送子观音,寓意祈求子嗣。 她低下头,道:这玉坠,本是我婆婆的嫁妆。我嫁过来有三年了,腹中却一直毫无动静幸亏婆婆谅解,非但不刻意刁难,还将这玉坠送给了我。我心中感激,便一直戴在身上。 宁澄道:除你以外,这府中之人,可有人佩戴玉石? 孟思沉吟片刻,道:应是没有的。我公公白手起家,节俭惯了,不喜府中之人在生活上有半点奢靡。 我刚嫁过来时,不懂规矩,在头上戴了一只金钗,还被他叱责了整整半个时辰。 宁澄站起身,道:嫂子,虽只是猜测,但这青玉坠子,或许是你不受邪祟侵扰的原因。宁某会与风判商量看看,找出府中怪事起因。你先耐心等上数日,切记戴好这玉坠,千万不可离身。 孟思也站起身,道:如此,先谢过宁大哥了。 她咬了咬下唇,又道:宁大哥,拜托你快一些,我已经受够每日三顿灌汤药,也也很思念原来的彦哥哥。 纵然孟思不似寻常女子柔弱,可遇上这等怪事,也难免会感到害怕、不安吧。 宁澄道:宁某一定尽力。 他对孟思一抱拳,施术将挡在门前的障碍移开,走了出去。 风舒已经等在外边了。他见宁澄出来,挥手将眼前的浮空文字抹去,道:宁兄,花判适才传讯,说是有要事相商。你若完事了,便一块儿走吧。 宁澄看了站在远处的余彦一眼,后者留意到他的视线,对两人作揖道:风判大人既有要事,那余彦就不留二位用膳了。 风舒颔首,道:如此,风某就先告辞了。 他对宁澄使了个眼色,宁澄则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着风舒的脚步踏出余府大门。 59、第五十九章:黑白 由于自城西返回望云宫有一段距离,风舒便撑开丝帘伞,带着宁澄疾飞。 风舒,适才那真是花判传讯吗? 宁澄如今已经习惯了撑伞腾飞。他环抱着风舒的左手,神色自如地望向脚下,欣赏那些迅速往后的风景。 是或不是,宁兄已心知肚明,不是吗? 闻言,宁澄嘿嘿一笑,道:风舒,你刚才和余兄说了什么啊? 风舒道:无事,只是询问他余府是否冒犯了哪位人物,亦或非直接地出过人命。 宁澄道:那,余兄怎么说? 风舒道:他说「不曾」。 宁澄又道:风舒,你相信余所说的吗? 风舒道:他在回答时,神色平和,眼神毫不闪躲,身体躯干放松,没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况且,余彦目光澄澈,举止不卑不亢,像是可信之人。 宁澄笑道:风舒,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些人看着道貌岸然,私底下却是人模狗样的。 风舒沉默了会,道:宁兄,快降落了,你抓紧罢。 宁澄依言抱紧风舒手臂,随着片片飞舞的纱缎,落在了望云宫前。 在走回忤纪殿的路上,宁澄简单述说了与孟思的对话内容,然后向风舒打听他在余府所见。 风舒,适才你参观祠堂,可曾发现邪妖、怨鬼气息? 风舒摇头,道:余府内外,没有半点邪祟侵入的痕迹。 宁澄道:难不成,真如嫂子所言,是依附在人身上? 风舒道:宁兄,你误会了。我说的「余府内外」,便包括余府众人。 宁澄「哦」了声,道:方才我在房里说话的功夫,你就见过了余府里的所有人? 风舒摇摇头,道:我施术探查过,确实毫无邪祟踪迹。 宁澄道:那,依你所见,这余府中,究竟是何物作怪? 风舒道:我原先以为,或是有人在恶意挑衅余府。可若孟思所见并非臆想,那在余府内作乱的,便非人了。 两人拐过一个弯道,走入了桃林间。那桃树上的果子已经被尽数摘走,遗下发黄的枯叶,在日头的照耀下闪着金光。 随着沙沙的响声,一片片枯黄落下,埋入同样枯黄的草堆中。 再过不久,这枝头上的叶片,就会尽数凋落了吧。 宁澄将落在肩头的枯叶捏起,在手中缓缓转动:也就是说,在余府里搞怪的,是除邪妖、怨鬼外的「非人之物」吗? 风舒道:许是如此。方才在余家,我已传讯花判,请他在巡城时留意余府,探明是否有山精、野怪藏匿其中。 宁澄道:风舒,你那探查之术,没办法探知出精怪吗? 风舒道:精怪与人相同,由内而外散发灵气。虽说精怪灵气较一般人要高,可有些人天生灵力淳厚,所散发的灵力气息和精怪相差无几,几乎无从辨识。 他顿了下,道:精怪一般无害人之心,只以戏弄他人为乐。它们大多性情狡诈,常化作不同皮相混入人群,或是吞吐雾气,以蜃景惑人。 宁澄道:也就是说,府中之人所见异象,极有可能是精怪造出的幻象? 风舒道:没错。 若真是精怪作乱,那孟思那块辟邪玉,应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吧? 这么看来,余府众人见到的异象,全都是虚无的幻景了? 而孟思所谓的「其余人被邪祟附身」,根本原因在于她也被蛊惑了? 宁澄呼出一口气,道:怎么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那些精怪给揪出来呢? 风舒停下脚步,道:宁兄,若要揪出精怪,便得打草惊蛇。 宁澄一拍脑袋,道:啊,我忘了风判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罚我抄书了吧? 风舒笑道:罚抄倒是不必,宁兄记着那破解之法就行。 嗯?居然那么宽容? 那小麻之前誊写《非人录》,原来是抄心酸的吗? 宁澄看着眼前藕色的宫殿,道:风舒,午时刚过,花判怕是还在巡城,不在这花雪殿内吧? 风舒道:不错。但我们此行,是来见雪判的。 宁澄有些惊骇。他扔掉手中的叶片,低声道:风舒,你找雪判大人干什么? 犹记得上回与雪华见面,是在阳柳居中。当时,他们刚从雪华的回忆梦里出来,若不是有花繁分散雪华的注意力,恐怕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走,就会被暴怒的黑无常追着打了。 虽然有风舒在,雪华未必能伤他分毫,可那打从心底的恐惧又不一样了。 风舒道:宁兄放心,雪判公私分明,不会在谈论公务之际发难。 言下之意,风舒是来找雪华谈公事的。 宁澄有些不明所以,问:你来找雪判大人,为何要将我带上? 风舒道:我找雪判商议的事,与余府案件相关。再说了,现在还是上衙时间,宁兄你不跟着我,是想去哪里,干些什么吗? 我只是担心,自己一跨进西殿,便会被雪判大人赶出来而已,哈哈。 宁澄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不由得冒了点冷汗。 感情风舒还记着昨夜的仇,怕他一个人回风月殿乱翻,找出那绛袍人偶吧。 是说,绛袍人偶被风舒带出风月殿后,好像就不见了?是因为担心自己乱用,所以藏起来了吗? 风舒道:宁兄,雪判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不堪。宁家一案以后,他曾旁敲侧击地向我探听你的状况,对你很是关心。 宁澄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有些发愣:雪判大人不是很讨厌我吗?他向你打听我的事,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将我赶出宫外吧? 风舒道:雪判没那么不近人情。他与宁兄有着相似的经历,自然比旁人更能理解你的痛苦。 适才你说,有些人表面上仁义道德,骨子里却都是些腐蛆烂肉。反之,看似冷若冰霜,内里古道热肠者,也大有人在。 宁澄想像了下雪华「古道热肠」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恶寒。 他抬手抱胸,道:按这逻辑,雪判大人对花判恶语相向,也是种表达关心的方式? 风舒道:不错。雪判惯在未时用午膳,你我还是快些入内,否则就真要被拒之门外了。 宁澄: 我只是随便打个比方,可你这回答,是认真的吗! 眼看风舒一步步踏上阶梯,宁澄踌躇片刻后,一跺脚,也跟在风舒的身后,走入了花雪殿。 在风舒叩响西殿前的纸门时,宁澄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好吧,我就姑且相信雪判大人会公事公办,看在我是忤纪殿差役的份上,不把我赶出去 可是风舒,我们到底来找雪判大人谈什么? 在进去以前,能不能先通个气,免得待会雪判问起,我一问三不知啊? 他刚想出言询问,可面前的纸门却已「咚」的一声沉入地面,空出了让两人通行的过道。宁澄无奈,只得随着风舒踏入西殿内。 鉴于是初次造访雪华寝殿,宁澄虽心中不安,眼神却忍不住往四周瞟去,打量起西殿内部来。 西殿的墙面只简单涂了白色的漆,上头零落地贴了些字画。 在殿内左侧,有着和风舒居所相似的书案,上边放着一个白玉镇纸。书案后方,则有着一个带屉书柜,里头塞满了书册文卷。 紧挨在书柜旁的,是一个沉香木架格,格子间摆了各式各样的文房四宝,其中以湖颖、宣纸居多。 宁澄瞥向右侧,只见那儿设了张围棋桌,上边密密麻麻地落着黑白,和田玉制的棋子上蒙了点细灰。 室内中心,则摆了一方黑檀木炕桌,桌子下方有着一块白色的软毯,而桌上则是一尘不染,或者说,空空如也。 比起月喑的右殿,西殿内虽看似简约,却没那么贫瘠。话虽如此,宁澄却觉得这里隐隐透着点苍白,还带着与屋主人一样的凌厉之感。 咳。 听见风舒的轻咳声,宁澄这才发现,那炕桌前无声无息地坐了个黑色人影。 他望了前方的隔扇门一眼,心道雪华应是从休憩用的隔间走出,只是自己专心观察屋内摆饰,不曾有所留意。 不过,雪华大人往那儿一坐,居然很好地融入背景中了啊?为啥这房内不是黑就是白啊,不能有点明媚的色彩吗? 宁澄脑中浮现花繁的寝殿,不禁觉得这两人果真一个天、一个地,彼此互不相容,莫怪得要在大堂安那纸纱门了。 风舒望了宁澄一眼,示意他随自己动作。宁澄微微点头,跟着风舒走到雪华对面,俯身坐下。 今日商议之事,有让闲人旁听的必要吗? 雪华一开口,又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看吧,你还说他不讨厌我! 宁澄心中埋怨,却也不敢发言,默默等待风舒回话。 嗯?西殿应无闲人吧,不知雪判此言何意? 好嘛,风舒你居然装傻难不成公事还未谈成,就要先惹怒雪判大人了吗? 明知故问。 雪华哼了声,倒也没继续追究。他将手中的卷轴一扔,道:你要的东西,拿去。 风舒接过卷轴,道:多谢。 他将卷轴展开细阅,而宁澄按捺不下好奇心,眼神也跟着飘了过去。 那卷轴上绘了张地图,上头戳了些红点,宛若星罗棋布。 这是宁澄忍不住传音问道。 这是夙阑城地图,上边以赤墨勾勒的,是近日灵力波动较明显、突兀的地方,或是非人匿藏之处。 什么?那些密密层层的红点,全都是吗? 宁澄盯着风舒手中的地图,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风舒将卷轴收好,道:雪判,夙阑四周的防卫盾,近日异动频繁。针对此事,你有何对策? 雪华道:负责城门守卫者,不正是风判吗?你那咒术只防阴邪之物,莫怪得被人钻了空子,投入那些精怪。 风舒道:夙阑只管进,不管出。若直接以结界术封死,只会惹得民怨四起。 雪华轻哼:是啊,要是你在守城上多费些心思,就不至于让那两个叛变者溜了。磬海曾潜入的壹甲国,近日不断传来招兵买马的消息。若他们真打算对夙阑发起干戈,那这宗罪,是要算到谁的头上? 风舒支起下颔,道:无论如何,还是小心防备为上。贰乙国那边呢?凌攸还是没消息吗? 雪华道:贰乙国倒是风平浪静,只在月余前发生一桩多人命案,而死的却都是壹甲国人。贰乙国主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此案,这才让风声传入夙阑。 他环手抱胸,道:至于武使之事,我也不甚了解。你要真关心,自去武殿找轶命商量便是。 风舒道:风某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若凌攸与你有所联系,务必通知我一声。 雪华道:知道了。不过我连他的人影都没见过,怕是没这可能吧。 风舒瞄了宁澄一眼,起身道:如此,风某便告辞了。 雪华闭上眼,没做任何表示。 见状,宁澄连忙站起,朝雪华行了个揖礼,然后跟着风舒往外走。 壹甲国觊觎夙阑已久,如今蓄势待发。你专心处理城中精怪,那城门守卫之务,我可以代为管理。 闻言,风舒转头,微笑:多谢雪判好意。风某打算暂时封闭夙阑,就拜托雪判拟一道公文,昭示城内百姓了。 雪华道:此事,不必先知会宫主吗? 分卷(51) 风舒道:我与宫主商量过了。封闭夙阑,也是宫主的意思。 雪华道:如此便好。 风舒朝雪华微微点头,然后带着宁澄出了花雪殿,直接前往宫中膳堂。 60、第六十章:怀璧其罪 适才二判对谈之时,透出的资讯量过大。宁澄听得心惊胆战,却又不便插嘴询问。 待两人端好饭菜,在桌旁坐定后,宁澄环视四周,悄悄施了道隔音咒,然后对着风舒发问: 风舒,城内的精怪,是被人蓄意派来的?壹甲国真会发兵攻打夙阑?刚才你说要封闭夙阑,又是什么意思? 风舒道:宁兄,你一下抛出那么多疑问,我该怎么回答? 宁澄摸摸鼻子,道:好,我一个个问。首先,不仅是余府,城内各处,也都受精怪所扰? 风舒颔首:不错,此事是由花判上报的。他在巡城之时,察觉有精怪混于人群之中,且数量可观,便直接禀明宫主了。 宁澄道:那些精怪,是有人刻意放入夙阑的?你之前说,精怪无害人之心,那这幕后之人,所求为何? 风舒道:区区精怪,本不足为惧。然,夙阑忽然涌入大批精怪,只能是受人指使。它们潜入城中,必定有所图谋,怕是没戏弄人那么简单。 宁澄道:既然知道了精怪所匿何处,那还等什么啊,为何不将它们一网打尽? 风舒道:那地图上的标识,只是推断而已,未必就是精怪所藏之处。 宁澄盯着眼前的琉璃碗,里头盛着的是酸汤鱼。那片片肉块和西红柿、红辣椒混在一处,瞧起来就像血染的红海。 他斟酌了下语气,问:风舒,夙阑城是要打仗了吗?雪判说壹甲国觊觎夙阑已久,又是怎么回事? 风舒道:三百年前,壹甲国曾意图侵占边遭各国,可在与贰乙国交战后便元气大伤,从此韬光养晦,不再有侵略他国的举动。 如今,壹甲国原国君驾崩,新帝刚刚继位,就开始招募军务人才,还与叁丙国达成交易,买进了数千匹骏马。 他放下手中竹箸,端起茶盏,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盛产悖原的夙阑城,就好比一碗油光滑亮的红烧肉,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壹甲国新国君若想树立威望,拿夙阑来开刀,正是再好不过了。 宁澄沉默须臾,又道:所以,宫主下令封城,是为了闭锁城外消息,不造成恐慌?还是说,夙阑近日也要招兵买马,为抵御壹甲国侵略做打算? 他想起属于霞云的记忆,里头的风颜不就隐瞒了城民战争的事,准备让百姓去送死? 手背传来熟悉的温度,却是风舒在轻拍着他,似是想让宁澄安心:宁兄不必担忧。封城之举,不过是为整顿结界,以彻底隔绝外界与夙阑的联系。 如此一来,壹甲国就算想对夙阑不利,也会因为摸不清夙阑内部状况,而有所顾虑。 此举,便能让壹甲国打消攻打夙阑的念头吗? 风舒微微低头,道:不能,但至少能将他们挡在外头,争取拖延些时日。 宁澄盯着眼前的饭菜,忽然没有了食欲。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问:拖延一些时日,那之后呢?既然你们知道夙阑即将面临战乱,那为何不通知城内百姓,好让大家有所准备? 风舒道:在一切尚无定论以前,不应让城民作无谓的担心,以免引发暴乱。壹甲、贰乙两国向来不睦,因此壹甲国炮火瞄准的,也未必就是夙阑。 宁澄道:那如果,真是夙阑呢? 他双手捏成了拳,无意识地颤抖着。 若真是这样,那夙阑会不会就此,覆灭在一片战火之中? 他盯着风舒,忽然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那柔美的轮廓渐渐模糊,印上了另一个有些相似的脸。 如果,三百年前的悲剧,再一次重演如果这一切,都是某人精心策划的阴谋 宁澄摇摇头,将这可怕的想法赶出脑海。 我在想什么呢?难道就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去否定一直以来都勤力为民、温和待人的风舒吗? 他定了定神,又问:风舒,你说自己和宫主商议过这些事,那宫主他究竟有何打算? 风舒道:宫主和宁兄一样,都不希望夙阑被铁骑侵袭。他命我以悖原为媒介,在夙阑四周画下法阵,届时再与丝帘伞配合,便能祭出一道完美的结界,可保夙阑不受外界侵扰。夙阑人向来自给自足,仅断去与外界的悖原交易,并不会引起太大的骚动。 宁澄道:你那法器,还有造出结界的功用? 风舒道:之前在万仞山坟场,宁兄不就见识过了吗? 经风舒一提,宁澄也想起那片罩着风舒、毁去诡蛾的金光。 对了,秦府婚宴时,风舒也曾用伞面金光抵御秦鹤的惊雷咒 所以这丝帘伞,居然能随心所欲地施放结界,还可随着伞面移动,更改结界范围吗? 看来这丝帘伞,还真是品阶极高的法器啊。若风舒不当文判,改行当法器匠人,那还不得赚个盆满钵满? 宁澄在心中暗忖,却没发觉自己的想法已经跑偏了。 风舒不知道宁澄的心理活动,见他迟迟不动筷,便温声道:宁兄放心,风舒定会拼尽全力,确保夙阑不为外人所侵,护城内百姓周全。 宁澄望着风舒微笑的脸,也回以一笑:嗯,有各位大人在,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对了,刚才你说要以悖原画出法阵,我也可以帮忙。 风舒道:此事还需知会各位文判、武使,方可行事。我打算在后日召开集议,商讨法阵布置细务。宁兄若有余裕,不妨先关注精怪作乱一事吧。 宁澄笑道:也对,不过现在,还是让我先关注眼前的饭菜吧。 风舒有些莞尔,道:宁兄说的是。待用完膳,我们再去城内巡察,看看是否有住家和余府一样,受精怪骚扰之苦。 宁澄点点头,快速地扒起饭来。 由于夙阑范围广大,在宁澄的提议下,他俩决定分头行动,一人先到城南查探,而另一人则去往城东。 在谈论期间,风舒收到了花繁的回复,确认余府中存有大量精怪气息。 宁澄在征得风舒同意后,便传讯让余彦、孟思安心,而后马不停蹄地朝目的地飞去。 这腾空术,果然没丝帘伞好用啊 在去往城南的路上,宁澄一面以腾空术翻飞,一面在心中感叹。 分别以前,风舒已将夙阑地图誊了一份,传入宁澄脑中。他快速地扫描了那地图一眼,决定还是先去到极南处的城门,再慢慢往城中探去。 说起来,一般这个时辰,花繁都在哪儿巡逻啊?如果他也在城南,那一切就好办了。 在思索的当儿,宁澄已然来到城门口。他自空中降下以后,便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与三百年前不同,城门附近已经不再荒芜没落,也没有成堆的尸体和鸦群。 相反的,这里被开垦出一大片农田,还稀稀落落地起了几间木房子。 距离宁澄最近的木屋旁,还有着一口水井,井边坐着一位青年。 那青年身着灰衣,身旁放着一个水桶,手中持着一个木勺子,正往嘴边送去。 宁澄望着片片开阔的田野,那耕地上的稻谷已被收割完毕,余下淡褐色的草垛。他又瞥了附近的农户一眼,迈步往青年的方向走去。 这位仁兄,你是这儿的住户吗? 那青年原来正喝着水,见宁澄接近,他猛地将木勺放下,再从身侧拾起一物,覆在脸上。 宁澄微愣了下,发现那是一个铜制面罩,刚好遮去了青年的下半张脸。 在那面罩之上,是一双柳叶眼,眉眼间透着几分警戒之意。 那青年站起身,左手紧握腰间的剑鞘,问:来者何人? 宁澄道:我是忤纪殿差役,来这里办点事。 那青年瞥了眼宁澄的差役服,揉在眉头的戒备舒展了些。他对着宁澄抱拳,道:在下并非此地人氏,阁下若有疑问,还请另寻他人。 宁澄回以一揖,道:不知兄台是何方人士,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 青年道:在下不过一介散人,流浪到哪,便在哪歇下。 他将木勺放回水桶,对着屋内轻喊:老丈,我走了,多谢你的水。 屋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应声,应是青年口中的「老丈」了。 那青年对宁澄微微点头,然后踏上田间小道,往东边的方向走去。 宁澄望着那灰色的背影,刚想另寻他人问话,却又改变了主意。 这青年说自己只是个闲散人士,可他那一身的扮相,瞧着却像是个武者。 适才宁澄自报是忤纪殿差役,青年也没多做询问。若他真从外地流浪至此,又怎会知道忤纪殿是何处、差役又是什么身份? 如今夙阑封城在即,这青年却忽然入城,实在过于可疑。 他该不会就是混入城中、操纵精怪之人吧? 宁澄心中存疑,便凝气画了一道咒法,隐去了自己的身形。 他放轻脚步,悄悄跟在青年后方,随着青年绕过数条阡陌幽径。 在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后,眼前的道路逐渐开阔,周边也由田野风景转为粉墙黛瓦。 宁澄始终跟在青年身后一丈远的距离,怕自己跟得太近,会被青年觉察。 他默默跟了一路,途中还经过了蓝严堂,走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上。 那青年果然熟知城中道路,脚下步子一刻也没有停歇。他走得轻松,而宁澄处在隐身状态,为了不与人撞上,愣是走得磕磕绊绊的。 眼见青年拐了个弯,走进了一道小巷,宁澄连忙缩身,闪过迎面而来的公子哥,然后抓紧脚步跟了上去。 那青年在窄巷里穿梭,曲曲转转地走着。宁澄在后头直追,刚踏入下一条巷道,却见青年停在转角处,脸色铁青地望着面前的红墙。 宁澄连忙刹住脚步,屏气后退了几步。他随着青年的眼神望去,却见他盯着的,是贴在墙上的通缉令。 怎么会 那青年口中喃喃,而宁澄也在看清那通缉令后,神色凝重起来。 那通缉令上挂着两幅人像,下边写着「此人为重大罪犯,上报行踪者,可获得巨额悬赏」云云。 宁澄走在街上时,偶尔会瞥见这两幅人像。他知道那是炽云、磬海的通缉令,并不会因此感到讶异。 此时,他细看之下,却发现那炽云的脸,瞧着有几分面熟,可想不起在哪见过。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光看那青年的神情,似是与这二人相识的。 宁澄心中警觉,便认真比对青年与像上之人的眉眼,确认他不是那两名在逃的武使。 不过,这双眼怎么越看越熟悉我脑子出啥问题啦,怎么看谁都有种熟稔的感觉啊? 阁下可看够了?能否告诉我,这通缉文书,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年忽然转向宁澄所在的方向,如是说道。 宁澄暗暗在手中捏了结界术,然后撤去隐匿咒法,问:这位仁兄,在发问以前,能不能请你先报上自家姓名? 青年盯着他看了半晌,道:阁下不是寻常差役吧? 宁澄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确实是一名普通差役。 青年将手按上剑柄,道:普通差役?你若是普通差役,又怎会挂着风判的伞铃? 宁澄有些讶异,道:伞铃? 他想起垂在自己腰间的紫穗银铃,便道:兄台,你怕是误会了。我挂着的这串铃铛,和风判大人的并不相同。 那青年却是不信,道:你腰间这串,与丝帘伞上的确实不同,可与炽云腰间挂的,却是同一串伞铃。 他将剑身微微抽出,道:这伞铃,是风判赠与炽云的。你到底是什么人?那通缉令上写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宁澄见情况不对,直接将手中掐好的咒术祭出,打在青年身上。 那青年没料到他有此举动,还没来得及拔剑,便被笼罩在屏障之中。 被结界术击中以后,青年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拔出腰间的剑,径直往面前砍去。 碰! 剑身劈上结界之时,发出了闷闷的响声。随着一道道的剑影,屏障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然后逐渐扩散开来。 宁澄倚在墙边,望着青年不断挥剑的身影。他试着传音联系风舒和花繁,可应是距离太远的关系,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终于,在半炷香的时间后,那屏障发出哀鸣般的碎裂声,然后整个消散。 你不逃吗? 青年在击破结界术后,也不急着攻击宁澄。他立在原地,将剑尖指向宁澄,如是说道。 宁澄微笑:大人,你要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直接入宫问风判大人就行了,不是吗? 他盯着青年微微睁大的眼,抬手作揖:忤纪殿差役宁澄,见过凌攸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凌攸总算正式出场了等得我花儿也谢了(不); 为「不记得凌攸是谁」的看官们提供点提示,请动动你们可爱的小手指,翻回第五十九章(也就是上一章),然后重新翻看风舒与雪华之间的对话。 风花雪月,见不得光。自此,文判、武使已全员上场(并没有); 在这里列一下,唤醒看官们的记忆力: 四文判: 一)风判丝帘伞 风舒二)花判沾花舞 花繁三)雪判雪丧霜 雪华四)月判映烛光 月喑; 四武使: 一)魑使炽云二)魅使轶命三)魍使凌攸四)魉使磬海; 好啦,开玩笑的。 武使并没有确切划分,不存在以「魑魅魍魉」命名一说哦(被打); 所以正确来说,是: 四武使: 炽云、轶命、凌攸、磬海(排名不分先后,与对角色的爱没有关系xd) 分卷(52) 61、第六十一章:栎阳殿 小巷内,是一片寂静。 宁澄的心跳得很快,面上却端出一副自信的笑容。他看着青年朝自己走来,然后一抬手,将剑收入鞘中。 你怎会知道我的身份? 宁澄见青年敛去敌意,心中的大石也落了下来。 其实我只有五成把握,一直到大人回话以前,都未能肯定您的真实身份。 不愧是忤纪殿的人,和风判一样擅长套话。 闻言,青年或者说,凌攸,微微眯起了眼,似是在微笑,又像是面带警戒。 你那五成把握,从何而来? 宁澄摸了摸后颈,道:最初,我见大人隐藏自身相貌,以为您是敌国奸细,意图对夙阑不利。可后来我发现,您不仅认得另两名武使,还能凭借一己之力,由内打穿结界术。在下虽不才,但对于设立结界一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他笑了笑,道:试问,一位武艺超群、熟悉夙阑,知道两位武使真实姓名、相貌,且能平辈称呼风判大人之人,除了常年不露面的武使以外,还能是谁? 凌攸道:那,你又如何得知我姓名?武使的名讳,除宫主以外,就只有任职的文判、武使知晓。 宁澄道:这个嘛我也是刚听说而已。 适才在西殿内,风舒和雪华提到一位潜伏在贰乙国的武使。 既然眼前的青年并非炽云、磬海,那就只能是那两人口中的「凌攸」了。 凌攸道:其余几位武使,你也是认得的? 宁澄道:我曾碰见轶命大人几次,说不上认识。至于炽云与磬海大人,在下并未见过。 凌攸扫了身侧的通缉令一眼,问:你既是风判身边的人,应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宁澄道:这个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如请大人先回望云宫,让风判大人亲自说与您听? 对于两位叛逃的武使,宁澄也没过多了解。他只是一名忤纪殿差役,就算有幸结识几位大人物,也不代表他能随意过问宫中秘闻。 凌攸沉思了会,道:也好,那你随我一同入宫吧。 宁澄有些错愕,道:大人,我还有公务在身,就恕不奉陪了。 他朝凌攸一揖,转身想走,却被青年伸出的剑挡住了去路。 你腰间的伞铃,究竟是从哪来的? 这事还没完啊? 宁澄赔笑着,将剑身推远了些,道:大人,这铃串是风判大人赠与在下的,您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他。 凌攸道:问,自然是要问的,但也得带上你一起。 他将剑横在宁澄颈间,道:若你真身是敌国暗探,我又岂能将你放走? 大人,您怕是多虑了吧?在下并非什么可疑人士,不过区区一名差役而已,就不劳您挂心了。 凌攸眯起眼,道:你作为「普通差役」,一来,知道武使名讳。二来,佩戴与炽云相同的伞铃。三来,不仅试图跟踪武使,且应答时言辞模糊。如此,还不算可疑吗? 大人言之有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宁澄盯着卡在脖子雪亮剑身,只能应承下来。 见宁澄答应,凌攸将剑收回,道:如此,便随我腾行回宫吧。你要是想逃跑,我也不会再与你客气。 我哪敢跑啊,疑心别那么重行不行? 宁澄叹了口气,问:大人,您刚才用走的,就是为了引我跟上? 凌攸颔首:你能想到这点,还不算太笨。 宁澄一时无语。 凌攸用剑柄敲敲宁澄肩头,示意他先走。 于是,在后背传来芒刺般的目光下,宁澄一路翻飞,回到了望云宫。 他俩在望云宫前落下后,凌攸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牌,按向前方。 在他拿出木牌以后,宫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咒术波动,然后回归平静。 这是?宁澄有些好奇,忍不住出言询问。 这是入宫准证。你在忤纪殿当差,怎会没见过? 凌攸看向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怀疑。 宁澄想起自己也曾因此事被轶命追打,不由得苦笑了下。他指了指腰间的银铃,道: 你口中的伞铃,似乎也能充当通行证使用。 宁澄走前几步,径自跨过宫门,然后转身回望。 这倒挺新鲜的。 凌攸跟着走入宫中。他垂下眼,看向宁澄腰间,道:你那伞铃,可否借我一观? 宁澄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取下银铃,递向凌攸。后者将银铃接过以后,提在手中观望。 你该不会,就是炽云吧? 宁澄失笑道:大人,我像是用了化形咒的样子吗? 不像。但若是 若是什么? 凌攸摇摇头,将银铃交还宁澄。 没事。我先回栎阳殿见宫主,你也随我来吧。 宁澄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他俩一路无话,很快就走到栎阳殿前。然而,再次见到那紫金色的宫殿时,宁澄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奇怪,栎阳殿是长这样吗?而且这位置好像也有哪里不对 他心中疑惑,却还是跟着凌攸踏上通往殿内的长阶。 宁兄,你在这里干什么? 后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唤声。宁澄扭头一看,只见风舒站在自己身后,肩上的发丝略微凌乱,手中还握着丝帘伞。 风舒 宁澄心中一宽,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走到风舒身边。 风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将目光转向凌攸。后者则瞥了眼宁澄,抬手抱拳:风判。 你回城了,怎么不先通报一声? 凌攸道:一言难尽。 他顿了下,问:风判,这位是? 风舒将宁澄护到身后,道:宁兄于忤纪殿就职,目前暂居风月殿。 凌攸道:暂居风月殿? 风舒道:说来话长。你刚回来,就急着觐见宫主,可是贰乙国有何动静? 凌攸瞥了宁澄一眼,道:此事也说来话长。我正要向宫主禀报,风判若是好奇,也可一同入殿旁听。 风舒摇头:风某尚有要事,就不随你入内了。 凌攸抬手作揖:也好。我有事想请教风判,待禀明宫主以后,再前去风月殿拜会。 风舒颔首:既如此,风某先告辞了。 他望着凌攸步上长阶的身影,道:宁兄,你先回风月殿待着,我一会儿再去寻你。 宁澄道:风舒,你怎么突然回宫了? 风舒拍了拍他的肩头:抱歉,我有急事,待会儿再向你解释。 随着清脆的铃响,风舒将手中银伞撑开,眨眼便不见踪影了。 什么事那么急啊 宁澄呆站在栎阳殿前,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对,现在风舒不在,正是翻找绛袍人偶的好时机啊! 宁澄有些兴奋,可他刚迈开步子,又迟疑地收回了脚。 不对,风舒那么谨慎,怎么可能将人偶放回风月殿呢?况且,我也没非得观看霞云记忆的理由啊! 宁澄记起在忆海中沉沦时,切身感受到的痛楚与绝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然,去藏书阁找找华林血案相关记载好了? 他打定主意以后,就往藏书阁的方向而去。然而,他刚走了几步,又与某人不期而遇。 你,为何于栎阳殿附近徘徊? 很好。看来下回出行,真得翻一翻黄历了。 宁澄朝来人行揖礼,道:轶命大人。在下欲前往藏书阁,偶然路过此地罢了。 轶命的凤眼往上挑了挑:路过?忤纪殿去藏书阁,需要路过这里? 宁澄赔笑:我是跟着凌攸大人来的,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轶命打断:凌攸?他回来了? 宁澄道:是。凌攸大人刚回来,正于栎阳殿面见宫主。 闻言,轶命二话不说,直接掠过宁澄,往栎阳殿奔去。他速度之快,宁澄只看见一抹残影闪过,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怎么个个都来去匆匆啊 宁澄口中喃喃,挥手将扑面而来的飞尘扫开。 轶命离开以后,宁澄担心再撞上什么人,便拐入了一条不常用的小道。 他顺利抵达藏书阁,并在念诀召出一箩筐的书册后,仔仔细细地翻阅起来。 然而,一直到黄昏,宁澄都没找着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看来这华林血案,果真是查无可查,无从下手啊。 宁澄将书册一一收好以后,便按着酸痛的脖子,慢慢走回风月殿。他刚走到殿门口,就与风舒打了个照面。 宁兄,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见凌攸,你也一道来吧。 嗯? 宁澄有些疑惑,道:凌攸大人不是说,自己会前来拜访吗? 风舒道:我刚收到消息,凌攸被宫主下令禁足,怕是不能依约前来了。 宁澄奇道:禁足?为什么啊? 风舒摇摇头,道:详细情况,还是去问本人吧。 喔 宁澄有些稀里糊涂,被风舒拉着往前走。 不对,虽然我确实有些好奇,但这又关我什么事啊? 宁澄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风舒带着拐了几个弯道,绕到了宫内最北处。 天边传来一声鸟鸣,随即几道黑影掠过,却是众鸟归巢了。 宁澄盯着面前的空地,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道:风舒,这儿是? 风舒道:宁兄,我要施法开启结界,你先退到我身后吧。 他闭上眼,指尖汇聚一缕红光。 宁澄看着风舒衣袖轻摆,瞬间拉出几丝红线,约莫是个咒诀的样子。 随着最后一道红光落下,那咒诀猛地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霎时间,前方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生出了大团黑烟。宁澄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风舒身后靠去,抓紧了他的衣袖。 宁兄勿慌,这只是前往武殿的必要流程。 闻言,宁澄从风舒后方探出头,望向前方。 那黑烟来得快,散得也快。待黑烟消散以后,宁澄看见前方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了座殿堂。 那宫殿整体漆黑,像是被墨色泼染了一般,几乎融入了夜色之中。 在那殿堂顶上,还嵌着一枚晶石,红芒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一直到这时,宁澄才发现,风舒之前给他的地图上,并没有武殿的具体位置。 可是,这座宫殿分明 这不是栎阳殿吗? 记忆中的栎阳殿,除了漆色不同以外,和这座殿堂简直一模一样。 宁澄望着眼前的「武殿」。那殿堂前的阶梯,隐隐透着点金光正是三百年前,霞云被刺伤的位置。 宁兄,这是武殿。宫主的栎阳殿,你不刚去过吗?风舒见他神色怪异,也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太过惊讶,一时看错了,哈哈。 三百年间,宫中殿面有所更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宁澄将此事含糊带过,然后发问:风舒,这武殿的墙面,怎么都漆上黑色啊?瞧着怪压抑的。 风舒道:我入宫以前,武殿就一直是这样了。 他顿了下,补充:由于出入麻烦,加上地处偏僻,因此武使大多不留宿在武殿内。 也是,谁想住在这阴森可怖的宅子里啊?不过武使常年在城外出任务,确实没必要入住望云宫吧。 不对,假若轶命真是宫主的暗卫,那他自是要待在望云宫的。难不成,他都直接在栎阳殿落脚,好贴身守护宫主? 风舒自不会知道宁澄在想什么。他执起宁澄的手,道:走吧。 宁澄眨眨眼,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他深吸一口气,做好进入阴宅的准备后,提步走向前方的墨黑宫殿。 62、第六十二章:武殿 进入武殿后,风舒擦亮了荧光,再一挥手,将两旁的烛台点燃。 这里是多久没人清理了啊? 在烛火映照下,宁澄看见了满室的尘埃和蛛网。在他们脚下,有几道凌乱的足印,应是凌攸入殿时留下的。 好歹要在这里关禁闭,怎么不先清扫一番啊? 他思索着,不觉吸入了些飞尘,在喉头一痒后,便微微咳嗽起来。 武殿隐蔽,里头不常有人在,久了便积灰了。 风舒凝起一道咒法,瞬间将面前的尘土扫开。宁澄有心帮忙,也跟着施放扫尘术,不一会就将殿内积灰清得干干净净。 在清理完毕以后,宁澄看向前方,不意外地瞧见了张鎏金铜桌,还有铜桌边上的玉石银椅。 殿内两侧排满了几案,上边摆了一些玉璧、玛瑙串、镶金如意、翡翠双耳瓶等物,瞧着倒是富贵堂皇。 只是,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啊? 宁澄思索间,便见风舒走到一架几案前,往上边的貔貅像按去。 那貔貅像是石刻的,雕工不甚精致,四足连着身下的石块,在一众珠玉中显得格外突兀。 随着风舒的动作,那石像忽然一沉,没入了下方的石块中。 在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后,殿内两侧转开四道石门,各个石门上边,还隐约刻着些图腾。 武使向来隐蔽,武殿内更是机关重重。宁兄且小心跟上,切勿随意碰触殿内各物。 分卷(53) 宁澄惊叹之际,还不忘回复:也就是说,我脚下一个不好,随时可能踩到机关,被暗镞插成刺猬吗? 风舒笑道:没那么严重,只是身上会多几个窟窿而已。 这还不够严重啊?反正都会死,少那几箭,又有什么区别? 宁澄赶紧贴在风舒后头,道:那,凌攸在哪一道门后啊? 风舒道:这四扇门刻着瑞兽图腾,分别为龙、凤、麟、龟。左边那道龙门后,是炽云的住处,而凤门至龟门,则依次通往轶命、凌攸和磬海的寝殿。 啥? 龙门就算了,龟门是个什么东西? 还有,「魑魅魍魉」的居所上,居然刻着瑞兽不是应该雕一些穷奇、饕餮什么的,才更应景吗? 宁澄忍住笑,问:我们现在要走的,就是右手边的第二扇石门? 风舒点头:凌攸应是返回麒麟殿了。这石门过一炷香时间便会自动闭合,宁兄快随我来吧。 他循着右面的几案走,宁澄则紧随其后,并在走到石门前时,轻身跃过面前的几案,落在麟门后。 是风判吗? 里头传来一声低喊,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风舒与宁澄对望一眼,往前方的甬道走去。 身后,那扇石门吱吱呀呀地响着,重新闭合了起来。 在进入麒麟殿后,两人点亮荧光,于狭小的甬道内穿梭。在拐了三个弯以后,眼前透出些光亮,却是已走到了尽头。 凌攸坐在一张方桌旁,脸上依旧戴着面罩,身侧的佩剑则被解下,摆在了桌面上。 他上身的衣物褪了大半,露出被麻布条缠绕的胸膛和臂膀。 在那张桌子上,还放着一柄短刀和几个瓷瓶,其中一个瓶口敞开,散着股淡淡的药味。 凌攸嘴里咬着一段麻布,含糊不清地道:让二位见笑了,请随意落坐吧。 宁澄看看四周,只见这石室内已被扫除干净,可周遭却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榻和几个矮几,实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他见风舒往桌边走去,连忙跟在后头,坐到了桌旁的绣墩上。 需要帮忙治疗吗?风舒率先开口发问。 凌攸摇摇头,将最后一段麻布缠好。不妨事。这是几月前受的伤,原来已好了大半,赶回来的途中又裂开而已。 是在贰乙国受的伤? 凌攸叹了口气,道:是。对方擅用毒,我一时不察,遭贼人暗算,关进了水牢里。 风舒神色凝重,道:是贰乙国的势力吗? 凌攸道:不,是同样潜伏在贰乙国的探子。我听他们对话,像是壹甲国派来的。 他将衣物披好,道:被抓以后,我佯作一名普通散人,装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他们将我身上的物件搜走,拷打了数日,见问不出话,便将我扔进水牢中。 我当时身受重伤,伤口又生炎化脓,好在他们还会送些吃食过来,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我带回壹甲国细审。 宁澄打量了下凌攸,见他肤色白皙,身形还算纤细,比起武者,确实更像一名瘦弱书生。 大人,您为何会被壹甲国暗探盯上? 凌攸瞥了宁澄一眼,道:说来惭愧。我当时走在街道上,见一马匹发疯疾冲,几乎要将一小儿踩在蹄下,便施了个结界术,挡在那小儿身前。夙阑以外,识得咒法之人极少,可不想,却被壹甲国探子认出了。 风舒道:那你,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凌攸道:我在水牢里,一呆就是数月。通过那段时间的观察,我发觉自己身处之地,是在一座赌场下方。 那赌场是壹甲国暗探的地盘,里头的探子共有八人,个个身怀武艺,其中两位善使淬毒武器。 他眯起眼,回忆着那段遭囚禁的日子:身子较好以后,我挣断铁链,趁探子打开牢门送餐之际,一举杀出牢房,将他们击毙。之后,我收拾好现场,确认没留下对夙阑不利的证据,便趁夜离开了。 风舒道:那,你身上的伤 凌攸道:逃出以后,我本欲赶回夙阑,可那赌场命案轰动全国,国主命人在各个城门设置关卡,意图拦截命案凶手。 我身上负伤,无奈之下,只能藏身于一座破落的土房子里,靠着猎捕野兽过活。 风舒道:那起命案,我略有耳闻。这一个月来,你为何不与我们联系? 凌攸道:身陷囹囫之时,传讯物就被壹甲探子毁掉了。我主修武艺,还未能习得千里传讯之法,因此没能与夙阑联系上。 宁澄回想刚才看见的麻布条,几乎缠满了凌攸的上半身。他心中不忍,道:凌攸大人,您重伤赶回,为何宫主还要将您禁足? 凌攸眉头一蹙,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风判,炽云和磬海,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宫主、轶命等人,都口口声声说他们背叛夙阑,叛逃出城? 宁澄望了风舒一眼,道:这莫非,您不信宫主所言,出言顶撞,这才被勒令受罚? 凌攸道:自然不信了。磬海也就算了,炽云的为人,我可是很清楚的。我初入宫时,只是个小卫兵,就是靠着炽云大人的提拔,这才升作武使的。 什么叫磬海就算了啊? 之前轶命提起炽云,也是一副怀念的样子,所以炽云是宝,磬海就是草了? 宁澄在心里暗暗吐槽,而那边厢,凌攸还义愤填膺地说着:轶命也是,明明受过炽云的恩惠,怎么忽然就翻脸不认人,咬定他有罪呢? 风舒道:凌攸,你冷静点。那日详细情况,除却宫主和轶命以外,只有赶到的雪判最清楚。你要想知道真相,不如去问他吧? 闻言,凌攸沉默下来。他平复了下情绪,道:所以,那二人确如宫主所言,行刺未果以后,自夙阑叛逃了? 风舒道:此话不假。 凌攸垂下眼,须臾,又将目光扫向宁澄。 那,这位宁兄,又怎会有你赠与炽云的伞铃? 风舒道:你误会了。那银铃是我后来打造的,与炽云所有并非同一串。 宁澄微怔:风舒,这银铃竟出自你手? 风舒点头,道: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闲来做着玩的。 好嘛,你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还有,那炽云究竟何许人也,怎么人人都对他赞誉有加? 若他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又怎会企图谋害宫主,而后叛逃夙阑城? 宁澄脑海里浮现炽云的画像。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很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也许真如自己当初所想,那炽云便是推他入红鸾阁的凶手,旨在转移文判注意,好争取时间逃出城外? 宁澄甩甩头,将关注点放回银铃上。 大人,您为何将这铃串唤作「伞铃」? 凌攸没有回话,倒是风舒笑着解释:当初制好这串铃铛以后,我便挂在了丝帘伞上。花判见了,问起此物名讳,我随口答了句伞铃,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出去了。 什么不知怎么的,不就是花判那张大嘴巴,自个儿说出去的吗! 宁澄道:既然这伞铃不是稀罕物,那你为何会将另一串赠予炽云? 风舒道:炽云乃武使之首,我常与他传讯联系,颇有些交情。 宁澄「嗯」了声,不说话了。 凌攸在一旁听着,冷不丁冒了句:宁兄,你当真是普通差役? 宁澄微微点头:自然了。我在风判大人手下工作,一直对他很是崇敬。 凌攸道:之前,是我误会宁兄了。凌攸在此,向你赔罪。 他持剑起身,对宁澄行了个揖礼。 宁澄慌忙起身回揖,道:大人客气了。在下也曾怀疑您的真实身份,还望大人勿怪。 凌攸直起身,道:如此,便相互抵消了吧。 他转向风舒,道:我离开这数月,夙阑可曾遭逢变故?宫内众人可都安好? 风舒起身,道:宫内一切安好。至于夙阑,如今壹甲国虎视眈眈,怕是 他顿了下,作摇头状。 凌攸道:那,宫主可有应对之策? 风舒道:近来夙阑不太平,城内亦混入了些精怪。宫主令我等在城周布下防御结界,彻底隔绝与外围的联系。你身上带伤,又在禁足中,便好生在这儿养伤吧。 凌攸摇摇头,道:我这伤不碍事。风判,可否拜托你转告宫主,凌攸愿为设立结界出力,请求他暂时解禁? 风舒道:你腹间的伤还在冒血,就别逞强了吧。固城一事,虽迫在眉睫,可也不至劳烦一位重伤之人。 宁澄一愣,果真见凌攸的灰衣之下,隐隐漫着些水痕。他身上缠了那么多布条,而血居然还能渗到衣服上,可见伤势必然十分严重。 只是,凌攸一直都蒙着面,宁澄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倒也不知他是否面色惨白,或是在咬牙忍耐。 既如此,便劳烦各位了。 凌攸微微点头,又坐回了绣墩上。 风舒道:你这伤,当真无需风某治疗吗? 凌攸摇头:风判好意,凌攸心领了。既然伤了,便让它自行愈合吧。 什么自行愈合啊?你那布条之下,就没抹点金创药吗? 能治好的伤,干嘛要放任不管啊?何苦让自己多痛几天呢? 宁澄心中暗谯,而风舒却没继续坚持,只是点点头,道:如此,我与宁兄便先行告辞了。 宁澄连忙朝凌攸一揖,后者则低头抱拳,算是回应。 两人退出石室,走到了麟门前。风舒伸出手,在门上的麒麟左角、腹侧一拍一点,然后示意宁澄后退几步。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那麟门旋转着开启了。宁澄不敢贸然走动,便紧跟在风舒身后,朝来路折返。 他俩走出武殿时,已经是亥时了。在风舒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办,让宁澄自行用晚膳后,宁澄便根据脑内新添的路线图,慢步走回风月殿。 风月殿内一片黑暗,只在左殿微微有些光亮。宁澄入殿以后,将厅堂的烛火点燃,然后坐到紫檀桌前,随意扒了几口饭菜。 所以,现阶段需要处理的,是余府内作乱之物,和城内潜藏的无数精怪。其次,则是在城内布阵,设立防御结界。 至于华林血案怕是要等这一切都过去以后,才有余裕彻查了吧。 吃完饭以后,宁澄施术将风舒的餐点保温,然后踱到书柜前,将《非人录》取下,翻到卷五的「山精篇」,默默地重读一遍。 在翻阅完精怪相关的篇章后,宁澄迟迟不见风舒返回,便自行宽衣解带,在塌边睡下了。 63、第六十三章:围剿 次日一早,风舒表示要先解决城内精怪之事,便带着一众差役,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据风舒说,他们只需要按书上的方法行事就好。小麻一开始还懵懵懂懂,被小黑拖去一旁教育以后,这才明白过来。 你们分为二、三人一组,到城内八方驻守。待会行动时,万万不可莽撞,一切听风某号令。 是,属下遵命! 在风舒的指挥下,忤纪殿二十三位差役立刻动身,腾空前往夙阑城各方。 由于风舒要留守城中心,宁澄便与小平凑成一队,腾行去往城西。 经历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小平已经对宁澄另眼相看,不再认为他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后辈了。 相反的,他在发现宁澄擅长用咒以后,便时常在公务之余,寻宁澄一块研讨咒法。 宁澄觉得小平性格不错,又曾对自己诸多照拂,自然乐意与之进行切磋。 然而,在小平登门拜访几次后,风舒便以「公务之事,请在上衙时间解决」这样的理由,将小平挡在风月殿外。 宁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私下找小平赔礼致歉。小平倒不以为意,反而为占用宁澄休息时间道歉,还认真地表示自己应学习雪判大人的态度,做到公私分明云云,听得宁澄有些哭笑不得。 宁兄弟,一会儿该执行的步骤,你都记着吗?待两人在城西降下以后,小平开口发问。 宁澄道:都记着了。 小平道:好,那待会我专注结界术,你施放金网咒好了。 宁澄点点头,没有反对。 他俩现在身处夙阑边界,此地毫无人烟,正是能让人专心施咒的好地方。 在等待风舒信号时,宁澄为了平复紧张的心情,便与小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我在忤纪殿当差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差役同时出动呢。 宁澄感叹了句,而小平则笑着摇头,道:宁兄弟,莫说是你。我任职六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 宁澄道:前辈,风判大人是在四年前上任的吧?在那以前,你都在雪判大人座下办事? 小平道:没错。想当初,雪判大人严苛得紧,大家上衙的时候都绷紧神经,怕一个不好,就得罪了大人 他话说了一半,便慌忙摆手,道:当然,雪判大人办事雷厉风行,私下待人还是很好的。我刚就职那会儿,有位前辈在查案过程受了重伤,从此再也无法挥剑了。 当时,雪判大人亲自到差役所探访那名前辈,还破天荒地将他留下,说是守在忤纪殿,帮忙批阅卷宗也好。 宁澄有些好奇,问:你口中的那名前辈,是谁啊? 小平道:那位前辈姓吴,单名一个毅字。宁兄弟入宫较晚,怕是没见过吧。虽然雪判大人让吴毅前辈留下,可前辈不想整日缩在忤纪殿干文活,便转职到天一牢去了。 宁澄一愣,问:你说的,是阿毅吗? 他想起诡蛾案中见过的稳重差役,之后兜兜转转,只偶尔在押解犯人时打过照面,也没怎么深交。 分卷(54) 说起来,这阿毅算是少数知道宁澄与风舒熟稔,却没拼命巴结他的人了。 相较之下,同为牢役的阿晓,至今还对宁澄死缠烂打,和阿毅简直有天壤之别。 小平道:前辈转职牢役后,我也没怎么见到他了,或许便是你口中的「阿毅」也说不定。 宁澄微微点头,只觉得世间缘分真是奇妙。 两人又东聊西聊一会儿后,便收到了风舒的千里传讯。宁澄将浮空的金色文字抹去,并在和小平对视一眼后,齐齐站好,开始默念咒诀。 在将法力引到指尖后,宁澄伸手指向上空,祭出了金网咒。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缕金光在空中交织,化作密密麻麻的丝网。 他看见,城内其余方向也亮出了金色光芒,快速地往城中心聚拢 刹那间,整个夙阑上空,都被包覆在一张巨大的金网下。那金网交接完毕后,便迅速隐入空中,像是消融了一般。 紧接着,小平也踏前一步,将手中的咒力击出。透明的屏障自他脚下生起,向城中心冲去,并在抵达中央位置时,猛地爆出炽亮的白光。 城内非人听令! 风舒的话语透过扩音咒,传到了他们耳中。宁澄咬紧牙关,继续输送着咒力,确保结界术外围的金网持续效力。 天边浮现出可怕的紫色电光,发出不祥的噼啪响,震得结界摇摇晃晃。 尔等擅闯夙阑,扰乱民生,虽非罪大恶极,却也不可轻纵。宫主仁善,只要尔等退出城外,前往山峦处归隐,便既往不咎。 夙阑已布下结界,尔等插翅难逃。意图留存城内作乱者,绝不姑息。 小平边施法边苦笑:这喊话真是多余了,那些精怪本就不怀好意,又怎可能乖乖听话呢。 宁澄道:确实多余,但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嘛。 小平点点头,道:宁兄弟,你还撑得住吗? 宁澄点了点头,将身上的灵气转为术力,然后一点一点地递到指尖。 金网咒虽较结界术简单,可要布那么一张巨网,却是极耗法力的。 宁澄专心灌输咒力,只感觉手臂有些发酸,下盘也开始有些不稳。 过了约一盏茶时间,他俩的脸色都刷白了,而风舒的声音,则再度传来:尔等执迷不悟,便留守原地,承接夙阑之怒罢。 几乎同时,宁澄与小平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金色大字: 「破」。 小平猛地收回手,将结界术解除。那笼罩全城的白光蓦地消失,露出了在上空打转的紫色暗云。 不愧是风判大人。范围那么广的惊雷咒,凝聚起来一定很耗法力。 小平喘了口气,钦佩地望着那闪着紫光的黑云,然后一闪身,移到了宁澄身边,也朝着金网输送咒力。 那结界屏障破了以后,下方忽然冒出一股黑雾,径直往城外飞去。 紧接着,是第二、第三道无数条黑烟冲到金网上,瞬间不见踪影,就像是已经成功脱逃了一般。 那些黑雾形态各异,半散不散地勾勒出一个个轮廓,瞧着约莫是草木、石块等物,或是常见的野禽家畜。 宁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身子也轻轻颤抖。他身旁的小平脸色铁青,看着盈千累万的黑气,道: 宁兄弟,这会不会太多了? 宁澄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风判大人在,没问题的。 待最后一缕黑烟消散之时,那道起威慑效力的紫云也倏地散开。 一道强而有力的法力祭下,盖在了金网上,然后往上空一收 宁澄脱力软倒,和身旁的小平撞在一起。 成功了。 小平伸手抹汗,抬起的手都是抖着的。 宁澄望着上空金光灿烂的大网,里头锁着一大团的黑色雾气。 随着一声声哀鸣,那些雾气在金网的挤压下逐渐缩小,凝成了一个碗口大小的黑球。 是啊总算完事了。 宁澄直接瘫在地上,感受着秋风拂过的清冷凉意。他望着恢复湛蓝的天,疲惫地闭上了眼。 宁兄弟,可不能在这睡下啊,我们还得回忤纪殿汇报呢。 好,我就歇一会。 宁澄坐起身,深吸了几口气,才晃悠悠地站起来。 前辈,走吧欸? 宁澄望着天边降下的人影,有些讶异。小平也在错愕了一会以后,抬手作揖:风判大人。 宁澄眨了眨眼,连忙跟着作揖。 风舒手中握着一个黑球,上边密密麻麻地缠着金色的丝线。 他将丝帘伞往上空一扔,那伞便自动收起,挂回他的背上。 你们辛苦了。初平,你先回忤纪殿,让差役们返回居所休憩。宁兄,你随我来。 宁澄微怔:是还有精怪未除吗? 风舒摇摇头,将黑球塞入一个锁物囊,再收入怀中。 非也。风舒以为,宁兄会想到余府察看? 宁澄见他脸色不太好,便问:余府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风舒道:没事。你若不想探望余家人,便直接回宫吧。 宁澄道:不,我确实想去看看那么前辈,宁某先告辞了。 小平虽有些疑惑,却还是恭敬地朝风舒作揖,然后腾行离去。 秋风萧瑟,吹得宁澄有些晕乎乎的。他跟着风舒走了一段路,才想起为何他们要用走的,而不是直接腾飞到余家。 他看着风舒漫步在秋景中的背影,问:风舒,你怎么会到城西来啊? 风舒缓缓前行,道:你们这队人少,此法又极损术力。我担心宁兄,便来看看。 宁澄将挡在身前的杂草拨开,道:昨日,你在城东查探,可有发现受害人家? 风舒道:未曾发现。 宁澄道:没有吗?所以你昨天才那么快回宫? 风舒道:不。昨日,我没来得及 他猛地停下脚步,道:我刚忘了交代,明日忤纪殿休堂。你速回宫知会大家吧。 宁澄看着前方之人的背影,有些奇怪:不是说好一块去余府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风舒道:我 他话还没说完,冷不防往后方倒去。 平地摔? 宁澄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环起风舒的腰。然而,他适才耗损过大,没力气接住风舒,反而和对方一起倒入了草堆中。 嘶 宁澄直接扑倒在风舒身上,头撞上了风舒的下颔,磕得他眼冒金星。 抱、抱歉。风舒,好端端的,你怎就绊倒了啊? 风舒没有回应,也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宁澄晃了晃脑袋,伸手按向地面,往侧边挪开。他的左手臂被风舒压在身下,一时半会动弹不得。 宁澄试着抽回手,拉了几次以后,却是纹丝不动。他有些不满,道:风舒,你起来啊,我都被你压疼 他在看清风舒的面容后,蓦地睁大了眼,未说完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风舒的脸色异常苍白,双眼阖着,水色的唇抿得死紧。他神色痛苦,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风舒? 宁澄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探了探风舒颈间,却只摸到一片湿凉。 风舒的身上很冷,冷得几乎像是个雪人一般。 宁澄心中一急,手中使力,将左手生生拔了出来。他顾不得因摩擦冒出的血珠子,将风舒抱坐起来,问:风舒,你怎么了? 风舒睁了睁眼,道:没事,我 他双眼一闭,又往后倒去。宁澄连忙抓向风舒后背,将他扶到自己膝上。 风舒的头往一边垂落,却是已失去了意识。宁澄呆呆地望着他愈加苍白的脸,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 在他的印象中,风舒像是神一般的存在,即使通宵赶工,第二日也能精神抖擞地执行公务。 除了进入雪华梦境那日,风舒身子略有不适以外,其他时刻,他都是那个才艺双绝、无所不能的风判大人。 而如今,他倒在宁澄怀中,浑身上下冷得像冰,如同一尾垂死的鱼。 作者有话要说: 《精怪歼灭手册》 步骤一:确定精怪出没范围; 步骤二:张开隐形大网; 步骤三:在大网之下张开结界,务必大张旗鼓、怎么酷炫怎么来; 步骤四:佯装攻击; 步骤五:佯装结界毁坏; 步骤六:等待; 步骤七:收网; 步骤八:回收精怪残骸(黑球) 64、第六十四章:救命灵兽 喂,风舒,你别唬我啊。 宁澄不自然地笑了笑,伸手推了推风舒的腰。他一碰之下,觉得手心有些湿黏,却是沾上了片殷红。 宁澄微怔了下,这才发现风舒的腹间染了片红华,还有逐渐扩散的趋势。 他慌忙将风舒的衣物翻开,看见他腹间凌乱地缠了些布条,被鲜血浸濡得看不出原来的色彩。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受伤? 刚才?昨夜?还是更早以前? 宁澄盯着那血染的布条,只觉得如坠冰窟。在反应过来以后,他迅速将自己身上的外衣除去,按在风舒的创口上。 很快地,新添的衣物染上了新的血液,而那些挡不住的,则悄悄从宁澄的指缝间流出,斑驳了一地。 风舒眉头紧蹙,无意识地呻吟了声,呼吸也渐渐微弱起来。 找人。得找人帮忙才行。 宁澄将风舒平放在草地上,然后起身喊道:有人吗?这里有人受伤了,快救命啊 他高喊了数声,却只惊起了几只雀鸟。它们扑腾着翅膀,很快就不见影了。 传音不对,这里没人 宁澄深吸了几口气,重新扑到风舒身边,确认他的呼吸和心跳。 还好。虽然有些微弱,可不至于立即有生命危险。 我我先回望云宫,找人帮忙。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宁澄对着风舒说道,可他刚立起身,又跪坐了下来。 锁物囊。对,还有锁物囊。 他探出颤抖的手,小心地往风舒怀里探去,取出适才装黑球用的锁物囊,将束着的线绳拉开。 嗷 一个细小的叫声从锁物囊内传出。宁澄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道白影盖在脸上。 他一惊之下,将锁物囊扔开,伸手往脸上抓去。那白色的东西却精得很,瞬间从他指缝溜走,窜到风舒身上。 待它停下以后,宁澄这才看清,那是一只小狐狸。它通体雪白,只在额头有一道火纹印,颈间则围了一圈蓝色的绒毛,中央还嵌着三枚鲜红的石子。 精怪? 那白狐嗷叫了声,小爪轻动,伏到风舒伤处,趴了下来。 走开! 宁澄忧心风舒伤势,凝起一道风刃,就往白狐掷去。那白狐又叫了声,口中冒出个银亮光球,将风刃格了开来。 宁澄见一击不成,便直接伸手往白狐抓去。那白狐似是恼了,张嘴在宁澄指尖狠咬一口,并在松开嘴后,吐出了一大串的光球。 你 宁澄挥手将光球挡开,可那球体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径直没入了他的手中。 随着一阵温暖的波光,宁澄惊异地发现,自己手上的伤居然愈合了,就连气力也恢复了大半。 他看着那白狐趴在风舒胸口,口中不断吞吐光球,一颗颗地沉入风舒腹间。 随着它的动作,血流溢出的速度渐渐变缓,然后彻底停了下来。 治疗么? 宁澄的眼神又亮了起来。他将锁物囊拾起,跪坐在风舒身边,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若是平时,宁澄一定会大惊小怪地嚷着,为何被抓的精怪会变成一只狐狸,而且还会治疗法术可他眼下,却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风舒有救了。 宁澄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好像在打鼓。他忐忑地等待着,期间不自觉地执起风舒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天边,那高挂的日头躲进了云里,然后悄悄探出头,反反复复。 过了好半天时间,那白狐才重新立起,弱弱地嘤了一声,化为一道银光,窜回了锁物囊中。 宁澄看着风舒恢复血色的脸,悬着的心才慢慢地落了下来。他小心地抬起风舒的上身,靠在了自己腿上。 风舒腹间的血已经止住了,身子也不再发凉。他呼吸渐渐平缓,只是依然没有醒来。 宁澄将锁物囊塞入风舒怀中,闭目养神。一直到日落西沉,怀中的人才动了动,发出一声闷哼。 风舒,你醒了? 风舒一动,宁澄就立刻睁开了眼。他将风舒扶着坐起,关切地问道。 风舒眼神有些失焦。他看了宁澄一眼,忽然挣扎着,想要立起。 你别乱动,等等伤口裂开就不好了。 宁澄伸手,想将风舒按回地面,可风舒动作很快,居然已经踉跄着,半跪起身。 见状,宁澄顾不得思考,直接往前一抓,扯住了风舒的衣袍。 哗 一阵布帛破空声传来。宁澄抬起头,只见风舒已经站到了一段距离外,以丝帘伞撑地,黑色的发在风中飘扬。他身上的银蓝袍已被褪下,攥在了宁澄的手中。 不、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风舒,你怎么样了? 风舒适才似是靠本能行动,此刻被寒风一吹,眼神恢复了清明。他望了望宁澄,而后往下,目光落在自己的外衣上。 你 宁澄忙道:等等,你先别说话。真是的,昨夜才让别人好生静养,怎么自己重伤了,却还一声不响地四处奔走啊? 分卷(55) 风舒有些不知所措。他盯着宁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宁澄走近风舒,将手中的外袍披在他肩头,口中还不断念叨:我说风舒,你到底怎么受的伤啊?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脸色白得跟鬼似的,伤口的血怎么都止不住,还把我也给拽倒了。 风舒道:对不起,我 宁澄低下头,道:又是「对不起」? 他双手攥紧那银蓝袍,额头抵着风舒的胸膛,道:我还以为,你会这样死在我面前。你总爱一口一个抱歉,一口一句对不起,可你是否认真想过,自己该道歉的点,究竟在哪? 他说到后来,语气居然有些发颤。见状,风舒眼睫一敛,微微抬手,却又放下了。 我 宁澄吸了吸鼻子,道:风舒,我不知你经历过什么,才养成这副性子。但你不是神,不需要做到处处完美,能不能别总瞒着所有人,独自抗下一切? 黑色的发吹在宁澄脸上,弄得他有些痒痒的。他昂起头,直视着风舒有些慌乱的眼,像蜻蜓点水一般,轻啄了粉白中的那抹水色。 风舒手中的银伞掉了。他睁大眼,道:宁兄,我 宁澄皱了皱鼻子,道:什么? 他眼角潮红,脸上不争气地漫着些粉色。风舒喉结颤动,没继续开口,只是伸出双手,将宁澄拥入怀中。 夜色渐浓,秋风吹过一旁的树丛,带走了仅剩的几枚叶片。 两人在月光下相拥,却都不敢用力,仿佛对方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良久,风舒才闷闷地道:宁兄,如若将来,你发现我没想像中那么好 宁澄挨着风舒耳边,道:不会,你一直都很好。 风舒顿了下,道: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宁澄笑道:除非风判大人要把我扫地出门,不然我这辈子,就赖在风月殿不走啦。 风舒道:此话当真? 宁澄感觉环着自己的力道紧了些。他拍了拍风舒的后背,安抚地道:当真,绝对当真。你要不信,我们拉个勾? 风舒松开手,道:好。 他伸出小指,认认真真地与宁澄的对握,道:你莫要再离开了。 宁澄道:好好,我不离开。风舒,你的伤怎么样了?还能腾行吗? 风舒道:没事,我 宁澄伸手敲了下风舒的额头,道:你像没事的样子吗?好好说话,别总要强。 风舒看了眼宁澄,微笑:宁兄,你忽然这么主动,我不太习惯。 宁澄愣了下,脸更红了:还不是被你吓的!就一句话,你还能操纵丝帘伞吗? 他心跳得很快,却强装淡定,说话也变得有些凶巴巴的。 风舒眨了眨眼,道:没有,需要大哥哥带飞。 宁澄又羞又气,抓起地下的丝帘伞,往风舒挥去。好啊,你又戏弄我! 风舒轻笑着,抓过宁澄的手,然后呼的一声,将银伞撑开。 宁兄,你且抓紧了。 宁澄有些犹豫,道:要不,还是我带你腾飞吧? 风舒微笑:虽然很新鲜,但还是下次再做吧。我等会有事,得赶回宫才行。 宁澄抱上风舒手臂,问: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啊?你伤势未愈,还是歇一歇比较好吧? 风舒摇头:今夜我与月喑约好,要商议夜间巡逻一事。 宁澄道:就不能白天再谈吗?也不差这一夜吧。 风舒看着宁澄,沉吟片刻,道:好。 他笑了笑,道:我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宁兄,你从何处习得如此高深的治疗咒法? 宁澄想起那只诡异的白狐,道:其实,你的伤不是我治好的回去以后再详谈吧。 风舒道:好,都听你的。 他将宁澄揽着的手抽出,环上对方的腰:宁兄,抓紧了。 什么?你腹部有伤,是要我抓哪里哇啊! 宁澄身下倏地一空,却是已然腾到了空中。他吓了一跳,双手自觉地绕上风舒的脖颈。 风舒低头,轻笑:宁兄,该抓哪儿,你不是很清楚吗? 宁澄面上烧红,咬牙道: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风舒抿起嘴,一副可怜相:宁兄不是说了,不会离开吗? 我是那个意思吗?你再不快些,我就真走了。 风舒这才笑着扬起银伞,带着宁澄飞回宫中。 待两人回到风月殿后,宁澄不放心地检查一遍,可并未见着任何伤口。 风舒,你到底是在哪,又是被何人所伤? 宁澄安心下来后,便提出了质疑。 剿灭精怪之时,我稍不留神,被精怪之力所噬。风舒将衣物穿好,如是说道。 宁澄道:不对啊,书上说这是最安全、有效的剿除方式,怎么就出意外了呢? 风舒道:书上记载的,只是消除屋室精怪之法。要一举歼灭城内精怪,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他顿了下,道:按宁兄适才所言,我身上的伤并非你治好的,又为何会自行痊愈? 宁澄道:此事说来也奇。方才,我想回望云宫搬救兵,又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将自己掏出锁物囊、放出白狐的事告诉风舒,而后者略一沉吟后,将怀中的锁物囊打开。 银光闪过以后,出现在风舒怀中的,是一只沉睡的白狐。宁澄留意到,它颈间的一枚石子变得黯淡无光,其余两枚则依旧晶莹剔透,晕着与红宝石一样的光华。 咻比 宁澄盯着白狐鼻尖冒出的小泡泡,道:这小家伙,究竟是什么来路? 风舒抚着白狐柔软的毛发,道:适才所灭精怪颇多,许是灵流相撞之下,孕育出这灵兽了吧。 宁澄奇道:灵兽?就是书上记载的、会认主的使役兽? 风舒道:不错。按这灵狐额间的契约印记来看,应是已认过主了。方才,你可曾与它立下血契? 宁澄仔细回想,道:它是咬伤过我,可除此以外,它都趴在你身上,不曾与我有更多的接触。 他俯下身,摸了摸白狐的头:小家伙,刚才真是谢谢你啦。 那白狐被他一碰,居然立刻窜了起来,跃到风舒的肩上。宁澄一怔,却见那白狐围在风舒颈间,对着他龇牙咧嘴。 好啊,这家伙居然装睡! 宁澄环起手,有些好笑地说着。 风舒笑了声,伸手轻碰白狐。那白狐眯起眼,蹭了蹭风舒的指尖,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见状,宁澄也试探性地伸出手,可白狐立刻警觉地往后缩了下,还骄傲地昂起了头。 嗷 喂,有必要那么偏心嘛。 宁澄双手叉腰,道:看来,这灵狐认主的对象,应是风舒你吧? 风舒笑了笑,道: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灵兽千年难遇,能自行定下血契的,则更为稀罕。这灵狐聪慧桀黠,又识得治疗咒术,不若就交予宁兄训育,如何? 嗷呜! 宁澄从白狐的哀叫和凶狠的眼神中,读出了「老子不愿」四个字。 你还是自己收着吧。我要将它带在身边,怕是还没遭遇血光之灾,就先被它咬上几口了。 也好。 风舒没再坚持。他将白狐收回锁物囊,放在床头边的矮几上。 65、第六十五章:酸汤豆子粥 是夜,风月殿内一片漆黑,只一星烛火轻曳。宁澄记得翌日辰时,风舒安排了文判、武使间的集议,便在风舒用晚膳后,强硬地要求对方歇下。 在宁澄的监督下,风舒虽有些无奈,却还是先传讯月喑,通知他改日再议后,便卧于塌上,不久就睡去了。 今日围剿精怪时,差役们消耗了不少精力、术力,加之风舒要主持集议的关系,忤纪殿明日休堂一天,仅顾殿差役需要上衙。 因此,宁澄倒也不急着入睡。他坐在床边。盯着风舒熟睡的面容,思维逐渐平静下来。 自从看过霞云的记忆以后,他对风舒抱持猜忌,不时便出言试探。 然而,这半个月下来,风舒除了毁去布衣人偶当晚有些异常,之后并展露任何疑点,对宁澄更是如往常一样关怀备至。 他对宁澄越好,宁澄心里就越是愧疚,觉得自己根本是在无理取闹,为了一段似梦似幻的记忆,去疑心向来温和磊落的风舒。 在今天以前,宁澄从未想过,风舒和自己一样,是个会受伤、会流血,随时可能因为意外,便在旦夕间死去的普通人。 文判高高在上的形象,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何况,风舒平日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总是照顾人的那一方,未曾像今日那般露出脆弱的一面。 在烛光的映照下,宁澄抚上风舒的手,另一手则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跃动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在周身蔓延开来。 我相信你。 他望着风舒,眼底写着坚决。 是啊,就算那记忆是真的,也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管他什么宫主,就算风颜真死而复生,又与我何干? 宁澄将风舒的手放开,轻轻地移到了被褥之下。他站起身,把书案前的熏香炉端起,放到了床边的矮几上,又温了个手炉,揣进了衣袖之中。 他想着要为风舒准备早膳,便悄悄溜出风月殿,往火灶房去。 现下虽已是深夜,可火灶房内,依旧有着几名御厨。宁澄先和御厨们打了招呼,然后开始虚心地讨教。 几位师傅,请问有什么菜品,既能作为早膳,又能让不吃辣的人暖暖身子啊? 御厨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年纪较轻的转转眼珠,问:大人,明日的早膳菜品是酸汤馄饨,食材已经备好了。您若是想做,小的可以帮忙。 宁澄道:馄饨吗? 他想起风舒也曾做过几次馄饨汤,便道:好,那就拜托你了。宁某不是什么大人,你叫我宁兄就好啦。 那小御厨赔笑: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去为大人准备面皮和肉馅。 宁澄见对方不肯改口,只得点头道:有劳了。 在等待的同时,他观望御厨们奔波的身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上前帮忙递个碗盘、切个姜丝什么的。 御厨们刚开始有些惶恐,可看宁澄一副自如的样子,便渐渐地没那么紧张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宁澄参照小御厨的动作,将馄饨皮放在手心,然后用筷子夹取肉馅,放在馄饨皮中央,再将面皮捏成莲花形状。 只是,这看似简单的步骤,实践起来,却十分艰巨 啊,又破了。师傅,你那面皮,是不是太薄了些?宁澄将包失败的第十个馄饨放在一旁,忍不住出言询问。 这馄饨讲究的就是皮薄馅大,吃起来才会鲜嫩且不失嚼劲。大人,不如小的教您另一种包法,如何? 宁澄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小御厨忙不迭地点头,夹起肉馅放入面皮中,然后用筷子一压,再以手指将馄饨皮往中心捏紧。 这是最简单、轻松的包法了,您试试看吧。 宁澄看着那香囊形状的馄饨,微微点头,学着小御厨的样子,将面皮裹上。 眼见一个小小的馄饨成型,他按捺下兴奋,将它小心地放入沸水中。 大人,您这 小御厨出声轻喊。宁澄不明就里,问:师傅,怎么了吗? 他刚问完,就见适才扔下的馄饨开了口,里头的肉馅与面皮分离,细碎地散在汤头里。 大人,不妨事。您这才第一次做,再多包几个攒攒经验,结果就不一样了。 一边的老御厨好心地劝慰着,将那失败品捞起,倒入放置碎骨残羹的木盆里。 好,那就借您老吉言了。 宁澄微笑着,又将手伸向那些面皮肉馅。他这回留了心眼,仔细地用筷子将面皮捏紧,确保面皮各处都包得紧实。 待他捏好第十个馄饨时,已经接近膳堂开放时间。御厨们快速地包着馄饨,并在包好的同时,将馄饨扔入一口大锅里。 宁澄在接获老御厨与小御厨的双重肯定后,便小心地将自己包的馄饨投入小铁锅中。 眼见那些馄饨欢快地在沸水中跳跃,宁澄信心满满地离开炉边,去调制酸汤底料。 这种只需要将用料混在一起的活儿,他就不需要别人指导了。 只是,待他准备好底料,转身回望之时,却看见一名御厨将锅里的馄饨捞起,倒入有些眼熟的木盆中。 说了几次,在宫里做饭要用心。这馄饨是谁包的?大小不一就算了,还捏得那么丑,岂能登上大雅之堂? 那名御厨留着山羊胡,负着双手,瞧着威风堂堂。 宁澄望了望趴在碎骨上的馄饨,个个都完好无缺,可与那残羹混在一处,怕是不能吃了 老高,就算你资历最深好了,也不能这般浪费食物啊。何况,这还是风月殿的贵人亲手做的呢。 小御厨骚骚后颈,如是说道。一旁的御厨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贵人?什么贵人啊? 那山羊胡子哼了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宁澄,然后神色僵硬起来。 您、您是风判大人的 这位师傅,您教训的是,我这就重做一份。 宁澄不想让御厨们为难,便微笑着摆手,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分卷(56) 然而,在他转头去找包馄饨的材料时,才发现肉羹已经用完了,面皮更是一个不剩。 怎么办?要重新搓个面团吗? 宁澄听着隐约传来的鸡啼声,知道已是卯时了,而风舒一般在这个点起床,很快就会往火灶房赶来。 要重做,已经是来不及了。 于是,宁澄迅速做出决定,先是洗米下锅,再将能搜到的食材尽数扔进铁锅翻搅。 最后,他将锅里的东西倒入碗中,又在思索片刻后,把酸汤底料浇上。 好香啊!大人,您煮的是什么呀?小御厨担心宁澄不快,有些讨好地上前询问。 不知道。 刚才,他一急之下,往锅里扔了好些东西。当中,最多的好像是米和豆子来着 不错,大人能在瞬息间做出这碗,嗯哼,腊八粥,足见厨艺精湛,功底深厚啊。 那山羊胡子也凑上前,如是说道。 宁澄看了那碗五颜六色的米粥一眼,不确定地问:这粥,和腊八粥一个样吗? 他原来想准备粥以外的食物,给风舒一个惊喜,可最后做出来的,仍是一碗酸汤豆子粥? 当然了。大人,您是要将粥带回风月殿吧?食盒和箸勺已经备好了,外加一碗馄饨,就当是大人您的早膳了。 闻言,宁澄才发觉自己顾着为风舒做早点,居然忘了自己那份。 他谢过几位御厨后,将那碗粥放入食盒,再踩着初露的曙光,往风月殿走去。 远远的,宁澄就看见风舒穿戴整齐,慌张踏出殿外的身影。 风舒,这儿呢! 宁澄朝着风舒挥手,而后者脚下一顿,向他望了过来。 看见宁澄,风舒的面色浮现一丝错愕,却很快地露出微笑,问:宁兄,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 宁澄举了举手上的食盒,道:我刚去了火灶房。你今日多歇一会儿,进屋用早膳吧。 风舒瞄了那食盒一眼,道:我有些要紧事,得去栎阳殿一趟。宁兄你先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宁澄道:栎阳殿?现在才卯时三刻,宫主没那么早起身吧? 风舒道:是没有,不过 宁澄走上前,道:好啦,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出宫找月判啊?那夜巡之事,真就那么重要,刻不容缓? 风舒道:也没那么要紧,但 宁澄道:等会你不是要召开集议吗?不过半个时辰后的事,届时再与月判商议,也不嫌迟啊。 风舒迟疑片刻,道:宁兄,你起得这般早,是想着准备早膳? 宁澄不好意思说自己一夜未眠,便道:嗯,不过只熬了碗粥。火灶房那儿做了馄饨,我带了一碗,你选一道吃吧。 宁兄煮的粥,自然要捧场了。 风舒笑笑地将食盒接过,往殿内走去。宁澄也跟着踏入殿内,在紫檀桌前坐好。 这粥 在食盒打开以后,风舒盯着里头那碗乱七八糟的粥,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见状,宁澄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后颈,道:风舒,你别勉强自己。下边还有一碗馄饨,你吃那碗就好。 他伸出手,想将粥碗换来,却被风舒挡下了。 我没勉强,只是觉得怪怀念的。 风舒敛起略微失神的脸色,将粥碗小心地捧起,然后把底下的馄饨端到宁澄面前。 当初,你为我做的第一碗粥,也是用小米混豆子煮成的。我记得,里头放了黑豆、红豆、莲子、花生仁 宁澄道:风舒,你记错了吧?我先前煮的是藕片粥,里头没放豆子啊。 风舒一愣,道:我没记错,确实是 他猛地顿了下,道:是我记岔了。这粥闻着挺香的,里头都加了什么啊? 宁澄摸摸后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随便放了几道食材,又浇上了馄饨的酸汤底等等,我忘了加调料了! 适才他做得匆忙,居然忘了往粥里放盐了。 风舒持了一勺粥水喝下,道:宁兄勿慌。这粥里的食材挺入味,若是加了调料,反而画蛇添足了。 宁澄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让我尝一口试试? 风舒将粥碗挪开,道:宁兄,这粥可是你给我做的。 是给你做的。我只想尝一口,试试味道如何而已。 宁澄探出勺子,却被风舒持箸挡下:宁兄不是还有碗馄饨吗?再不吃的话,可就要凉了。 宁澄噘起嘴,道:风舒,你又来这套。我没想和你抢,就吃一口,不行吗? 风舒道:不行。 到底是有多难吃,你才要这样藏着掖着啊!还是说,那粥真的很好吃,连让出一口都舍不得? 宁澄见风舒吃得香,便也没再争论下去。他将自己那碗馄饨吃完,并进行了简单的盥洗后,目送风舒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算是一点欢乐的小插曲,毕竟在不知不觉中,好像越写越苦大仇深了 宁澄本身是一个有些矛盾的人,心里活动也是非常多的。部分看官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宁澄只是看了霞云的记忆,就突然变了性子,对风舒起了疑心,说话总语中带刺? 这里解释一下,霞云的记忆,宁澄是用亲身体验的方法回顾了一次,而不仅仅是观看画面片段。 他在体验的那个当下,是切切实实感受到霞云的疼痛和心理变化,感受自然也比较深刻了。 刚醒来那会,宁澄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加上风舒与风颜长相有五六分相似,那种既视感还是很强烈的。 另外,宁澄是情绪不稳的时候,会变得比较尖刻的人(例如生气时改用尊称、嫉妒时语带酸气等等); 之前也提到,宁家惨案后,宁澄变得不再轻易相信人,唯独风舒是例外。 现在的状况,就是他发现这个例外,居然可能不是例外(说人话); 如果觉得很难理解,看官们可以想象自己重生了一世,并在某一天,忽然发现和你最亲的好友/闺蜜/知己/爱人,居然可能是上辈子杀了你的人。就算你俩之间交情再好,应该也会有所隔阂吧。 (此处只打个比方,不代表宁澄是霞云的转世唷) 再次感谢看官们,一路走来辛苦了! p/s: 话说写完这章时,才发现今日正好是腊月初八,被惊喜到了。 66、第六十六章:人生何处不相逢 由于今日不必上衙,宁澄便换了套樱草黄衫,去了城西余府。 那府中之人如大梦初醒般,压根儿就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怪事,甚至那余家老爷,都忘了自己为啥会扭伤脚了。 宁澄心知这是魇境被破的缘故,便佯作是来拜访余彦、孟思的,将话题扯到别处去。 他们仨交谈时,那小两口还时不时秀个恩爱,别提有多幸福、美满了。 精怪之乱,就这么过去了。宁澄拜别余彦、孟思以后,想着在城西逗留一会,便慢慢地走到街上。 宁兄,又碰见你啦!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妙不可言的缘分? 宁澄望了眼身陷人群中,笑着对自己挥手的人,道:并没有。花判大人,您不是应该在宫内进行集议吗?怎会出现在此地? 花繁道:反正那么多人去了,少我一个也没差嘛。 他微笑着示意众人让开,然后几步上前,一把揽住宁澄的肩:好了,其实我今日心情不佳,刚好宁兄你来了,就陪我去吃酒,如何? 宁澄扫了周围的人一眼,低声道:花判,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啊?再说了,你不参加集议,至少也得做好巡城之务吧。 这城嘛,日日巡,不还是一个样吗。 花繁面上带笑,将宁澄推进一座酒肆。他点了两坛酒和一盘花生米,然后自顾自地将酒坛拍开,瞬间灌下了三大碗。 花判,你到底怎么啦? 宁澄原以为花繁的「心情不好」只是随口一说,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都说啦,我心情不好,不想一个人喝闷酒。宁兄,你别光坐着,也喝一点嘛。 花繁笑着,将桌上的空碗满上,叩的一声放在宁澄面前。 宁澄想了想,道:花判,你还没和雪判大人和好啊? 闻言,花繁的笑容垮了下来。 宁兄,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是找你来吃酒的,没想要吐苦水啊。 宁澄不予理会,道:月判大人不是说会帮忙吗?怎么都半个月了,还没好转啊? 花繁的脸色更苦了。他叹了口气,道:喑喑是出了一堆主意,什么低声下气道歉啦、送亲手做的糕点啦、准备小礼物什么的,可通通不凑效啊!我只要一接近华兄,就被他抛出毫锥乱打,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些法子,对月判大人自己来说,应该挺管用的。 宁澄想像花繁被数十支毛笔追打的画面,忍不住微笑了下。 花判,听说雪判大人处理公务的时候,不会与人计较私怨。你不若假借谈论公事,见机接近雪判大人,将备好的赔礼奉上? 我试过了啊,本来谈得好好的,气氛也融洽。可我一提那天的事,华兄立刻变脸,说什么「办公之时,谈论私事,罪加一等」,便把我轰出西殿。我好不容易才去拜访他一回,他有必要那么绝情吗 宁澄拍了拍花繁的肩,道:花判,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那返梦环,还是别再用了吧。 花繁有些委屈:我明明是为了他好算了,不谈这事了。话说,喑喑前夜与我约好吃酒来着,结果居然放我鸽子哼哼,孩大不中留啊。 谁跟你孩大不中留啊,你这话被月判大人听见,又该被记恨了啦。 宁澄道:月判大人失约,没传讯知会你吗? 花繁摆了摆手:没啊,喑喑从前根本没爽约过,就算临时有事要忙,也会亲自来向我解释的。唉,就说让他别接近华兄了吧,好好的苗子,就这样长歪了。 公务需要的话,确实不可能避而不见啊? 还有,月判大人明明和你走得最近吧?只要不学你一样放荡不羁,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啦。 唉,不说这些令人沮丧的事了。宁兄,听说你带回了一名武使,还深夜去武殿拜访人家? 宁澄本来在吃着花生米,闻言差点没噎到。他咳了几声,道:花繁,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花繁也挑了几颗花生米,扔进了嘴里,边嚼边道:喔,就轶命啊。他察觉武殿有动静,回去探查时,便看见你从武殿出来。 宁澄苦笑:这事说来复杂反正人不是我带回来的。再说了,去武殿是风舒的主意,只不过他后来有事,我便自己先回风月殿了。 花繁又喝了一碗酒,惬意地眯起眼。他望着酒肆外来来往往的人群,道:宁兄,你带回来的武使,叫什么来着? 都说了,人不是我带回来的。你身为文判,居然连同僚的姓名都不记得? 花繁咂了咂嘴,道:这城里的人我认得大半,可武使嘛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面都未曾见过,没记着名字的必要啊。 那轶命呢?还有之前的炽云、磬海他们呢? 轶命长期留在宫内,我自然碰见过,可他都对我爱搭不理的,无话可聊啊。炽云嘛,他刚入宫那会我也见过几次,可每次都在和风判谈笑,我插不上话。 至于磬海我只对他的武器有印象,在他「失踪」以后,才知道他叫什么的,哈哈。 哈你个大头鬼啦!就算武使长期在外出任务,风舒和雪判大人,不都好好记着人家的名讳吗? 宁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花判,你该不会连武殿都没去过吧? 花繁道:去过一次,可里边太脏了,我没兴趣造访第二遍。 宁澄眼珠一转,道:花判,那位武使可是重伤归来的。你就算不好奇他的姓名,也总该好奇,他在贰乙国的经历吧? 花繁摇摇头:没兴趣。你要不想说,就算了啦。 宁澄坐直了身,道:花判,你听我说。你今日心情郁闷,所为何事? 花繁扁了扁嘴:宁兄,你又来了。我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岔开,你干嘛又绕回来啊。 宁澄伸出食指,轻轻地摇了摇:我没想在你伤口上撒盐,而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首先,你会感觉不快,无非是因为遭雪判大人冷待,又被月判大人放鸽子吧? 花繁「嗯」了声,道:宁兄,你总结得很有道理。然后呢? 宁澄道:然后,你刚才要是没遇见我,便只能继续巡城,或是一个人喝闷酒,对吗? 花繁捋了捋发辫,道:若我放话,城内半数以上的人,都乐意排队请我吃酒。不过,看在宁兄你陪我的份上,这话就算你说对啦。 宁澄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所以,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你缺朋友啊!你想啊,如果自己能多认识认识文判以外的同僚,不就不愁没人陪了吗? 花繁又闷了一口酒,道:宁兄,你说得好有道理啊。所以,你是想让我去武殿,见那刚归来的武使,再和他打好关系? 宁澄道:没错,花判你一点就通啊。那位大人目前被宫主下令禁足。若在此时,有人愿意前去探访,再带些瓜果鲜花什么的,你说,他会不会很感动? 他一感动,搞不好就会对你死心塌地,从此伴你浪遍夙阑各个角落,陪你饮酒作诗到天明怎么样,有没有很心动? 花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说,宁兄是不是想要进入武殿,却不知破除结界之法,这才想拉上我一块去啊? 分卷(57) 怎么会呢,你想多了,哈哈。 宁澄有些心虚。 说实话,他确实想去武殿看看。虽然凌攸与他不相熟,可昨日风舒濒死的事,也让他想起凌攸身上的伤。 那麒麟殿内空荡荡的,不像储备了干粮的样子。凌攸带伤禁足,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待在那潮湿的石室,身上的伤,会不会持续恶化? 宁澄深切地记得,自己进入霞云记忆之时,重伤垂死,却无人依靠的感觉。 那武殿鲜有人拜访,若里头的凌攸有个万一,搞不好都没人发现。 再说了,他对那所谓的「武殿」,确实是有些好奇。 好啦,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要去便去吧。不过,宁兄这番,可就欠我一个人情咯。 花繁饮下最后一口酒,将一块碎银放到桌面上,然后耸了耸肩膀,懒洋洋地站起。 宁澄道:多谢等等,为什么我要欠你人情啊? 花繁微笑:宁兄,你难道不心知肚明吗?在怂恿人办事这块,你还是多和风兄学习学习吧。 宁澄被花繁噎得哑口无言,但既然目的已达成,随便他怎么说了。 反正所谓的人情,只要在花繁下次找自己吃酒、抱怨时,提出抵消就行了。 花繁动作很快,刚踏出酒肆,便迅速在附近买了点果子。他靠着花言巧语讨好卖果子的老妪,获得附赠的竹篮一枚。 宁澄端着满满一篮子的鲜果,眼睁睁地看着花繁变出几株小白花,放到了篮子里。 这是 荼蘼花。这个季节,要想找到鲜花,还得费一番功夫,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宁澄道:不,我问的不是这个。 花繁又幻出一朵荼蘼,漫不经心地应道:不是这个,那是哪个啊? 宁澄迟疑了下,道:花判,你没听过荼蘼的传说吗?送人荼蘼花,暗示着双方感情终结,从此殊途陌路。你们这还没结交呢,就送那么晦气的花,感觉不太好吧? 花繁道:什么晦气啊,你不觉得这花开得好看,又芳香怡人吗? 宁澄道:是这样没错,但 花繁道:好啦,管他什么传说不传说的。我从小到大都喜欢荼蘼,之前还在蓝严堂种了几丛呢。 他将竹篮提过,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白色的花瓣。 人们总爱给某种事物赋予意义,然后以讹传讹,以此作茧自缚。我见过个孩子,因为天生毛发、瞳仁色泽与传说中的鬼怪类似,便被亲生父母给抛弃了。明明是十月怀胎得来的孩子,说扔便扔了,不觉得很可笑吗? 他收起了微笑,难得露出几分正经的神色,眼神也带了点薄凉。 搞什么,话题怎么变得沉重起来了啊?花判口中的孩子,不会是他自己吧? 宁澄将视线移到花繁乌黑的长发上,然后转向他墨黑的眼珠子:也许吧,但也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既然有缘见到那孩子,想必他被父母抛弃以后,不至于饿死在襁褓内,而是被好心人收养了吧? 花繁点头,道: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确实被收养了。 宁澄道:这世上的人事物,就好比果子,总会有好有坏嘛。再说了,要改变人们固有的成见,绝非易事。 你想送荼蘼花,那就在送出的时候,与对方解释你送这花的缘由,一来避免被他误会,二来自己心里高兴,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花繁嗟叹了下,道:没错,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将那果篮往宁澄怀中一放,道:这篮子太重啦,想探望伤患的人,就负责提着回宫吧。 宁澄: 我本来拿得好好的,是你自己接过去的啊!被你这么一说,怎么我还不想提了呢! 想归想,宁澄还是认命地提着一篮子鲜花瓜果,随花繁腾行回宫。 只是,在他俩抵达武殿所在之地时,那宫殿的隐蔽结界已经被解开,殿前还站着一个黑铁般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花繁和雪华同时开口,提出了相同的疑问。 是啊,现在不是集议时间吗?难不成已经结束了? 宁澄看着一脸寒霜的雪华,他手里端了一个小包,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喔,我来探望光荣负伤的同僚。怎么,华兄你也是吗? 花繁率先微笑开口,然而他的回答,却只换来雪华的叱骂:堂堂花判,缺席集议、擅离职守就罢了。大白天的,便带着一身的酒气,成何体统! 闻言,花繁讨好地笑了笑:华兄,你先别气嘛,你不也翘掉了集议,跑到这儿来偷闲? 雪华横眉倒竖:我是集议结束后才来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坐着文判的位置,却只敷衍办事吗? 花繁正色道:华兄,我平日还是很认真巡城的。你要不信,明天便伴我巡城一日,如何? 雪华按了按额侧,道:算了。你爱怎么便怎么地,离我远点就行,省得令人心烦。 花繁有些委屈,道:心烦?你见着我,就只会觉得心烦吗? 又开始了吗?我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吗? 宁澄可不想夹在两位文判间当炮灰,所幸雪华似乎没打算和花繁争论,只在哼了一声以后,便拂袖往殿内走去。 花繁转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宁兄,依你看,我和华兄还有和好的可能吗? 应该吧。听说雪判大人其实人不错,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宁澄拍了拍花繁的肩,以兹鼓励。 作者有话要说: 有花繁的地方就有欢快! p/s: 本章文名引用《西游记第四十回》名句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句,最早出自晏殊《金柅园》: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67、第六十七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好吧,那我们也快些入内,看看华兄到底来武殿干什么。 花繁振作得很快,拉着宁澄就往武殿里冲。 等等,花判,里头有机关陷阱 宁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花繁愉快地抬脚,踩上大理石地面。那殿内的石门全都敞着,想来是雪华开启了机关。 不过,这不是重点 随着花繁大步前进的动作,四周发出了不详的喀喀声,天顶上也瞬间弹出了几枚铁箭,迅速往两人的方向射去。 花判,快停下!要跟着右边几案走才对啊!宁澄险险闪过数枚朝自己飞来的箭镞,慌乱地呼喊道。 哦,是吗?所以我们要进的,是那个玄武洞? 花繁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那落下的箭雨与他无关。 宁澄有些气急败坏:哪来的玄武啊?那上头刻的分明是龟不对,总之我们要去的,是右边的第二扇门,就是有着麒麟图腾的那一个! 说话间,宁澄又躲过了几支铁箭。他挣开花繁的手,闪到了右面的几案旁。 唉,所以我才不想来武殿啊。 花繁无视朝自己飞来的箭镞,只是抬起手,弹了下手指。 随着清亮的一声响,几朵桃花出现在箭镞尖上,愣是让它们无法再下移半分。 原来还有这招?那你刚才为何不用啊! 宁澄看着某人神气地昂着头,径直走到麟门前。 好啦,宁兄你看够了没有?再不过来的话,我就改变主意回去了。 我这就过去。 宁澄应了声,按着上回走过的路线,踱到花繁身侧。他迈着大步,很快就走到了甬道尽头,踏入了石室内。 然而,甫进入石室,宁澄便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杀意。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引来花繁不满的咕哝声。 我再说一次,把你的面罩摘下! 雪华站在甬道边,手里的小包落在地面上,里头装着的药瓶滚落一地。他面上青筋浮现,唇角微微颤抖,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 在他对面站着的,是褪去上衣的凌攸。他下半脸依旧戴着面罩,身上的麻布条被解下大半,应是在换药途中,便被雪华撞见了。 怎么,雪判大人是来找茬的吗? 宁澄望着明显对峙着的两人,有些不明就里。 花繁似乎也发现气氛不对,便闪身走到雪华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华兄,你干嘛对人家那么凶啊?好歹是来探病的,何必为难伤患呢。 说着,花繁随手一挥,散落在地的药瓶便浮空而起,移到了桌子上。 你别管。 雪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拍开花繁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凌攸,后者则瞥了那些药瓶一眼,然后别开了脸。 我说过,再见到你,便会将你杀了。你以为自己戴个面罩,就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吗! 见状,花繁忙打圆场:华兄,干嘛喊打喊杀的啊,这位兄台难道和你有仇 他目光扫到凌攸脸上,表情忽然凝固了。 等等,你是 雪华怒喝:这儿没你的事!给我滚出去! 他瞪着面前的人,怒目圆睁:好啊,这些年来你毫无消息,我还当你死了。不曾想,竟是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凌攸没有回话。他低着头,伸手抓过一旁的衣物,迅速披在身上。 随着凌攸的动作,宁澄看见他左手臂上,烙着一道可怖的划痕。 那道疤痕有些眼熟,仿佛上头还在蒸腾着剑气,鲜血淋漓 电光火石间,宁澄总算明白,为何自己初次见到凌攸时,会觉得他眉眼瞧着熟悉了。 这位半遮面的武使,居然就是华林血案中存活的另一人,当年的林家公子林漓。 麒麟殿内,漫着挥之不去的杀气,和令人窒息的静默。 宁澄瞅了瞅殿内的其余三人,一时感觉不太真切。 所以,凌攸便是昔日的林漓?他隐姓埋名,还遮掩自身相貌,为的便是躲避雪判大人吗? 不对啊,他若真心想躲,怎么不直接离开夙阑,到城外隐居? 宁澄暗暗思索着,而那边厢,先打破沉默的是凌攸。他解开了脸上的面罩,露出依旧秀气、却沧桑许多的面容。 华吟,花繁,好久不见。 雪华怒道:谁要与你相见! 看见属于「林漓」的那张脸,雪华似乎再也无法忍耐。他猛地踏前,一挥袖,尖毫便如落雨般击出。 凌攸似乎料到雪华会有此举动,迅速往侧边一翻,闪身避过对方的攻击。 许是身上伤重的缘故,他踉跄了下,面上露出几丝痛苦的神色。 华吟,我不愿与你对打。你不想见我,我离开便是。 雪华喝道:愿与不愿,可由不得你! 眼见又一波攻击袭来,凌攸闪避不及,只得顺手抓起桌上的剑,以剑鞘格下挥向自己的毛笔。 随着金属撞击声,一支支笔杆弹了出去,而后摔落在地面上。 见状,雪华眼里怒意更甚。他喝道:怎么,你不是惯用弓箭吗?改名换姓也就罢了,居然还数典忘祖? 花繁道:华兄,你先消消气。林兄他身受重伤,你别 你住嘴!再不滚出去,我连你一块打! 凌攸紧握剑鞘,却没有出剑的意思。他朝花繁点头,道:花繁,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带着宁兄走吧,别管我们了。 花繁急道:我怎么能不管?你腹间还在冒血,至少也先让人治疗一下 凌攸淡淡地笑了下,道:无碍,我已经习惯了。你们先出去吧,待会被波及就不好了。 雪华怒气填胸,眉宇间的冰寒已经荡然无存。他张开手,桌上的瓷瓶不安地躁动起来,然后凌于空中,往前方打去。 你还有余裕关心别人?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心中愤怒,手上却不失准头。那些瓷瓶尽数砸在凌攸心口,瞬间带起了一片淤青; 接踵而来的尖毫,则直接穿透了凌攸的身躯,打在石壁上,嗡嗡作响。 唰 鲜血飞溅在石壁上,大片地洒落。凌攸怔了下,低头看了眼右胸上的破口,道:华吟,你 雪华似乎没料到凌攸会不避不闪,微愣了下,而花繁则瞬间闪到凌攸面前,将软倒的人扶起。 林兄,你怎么样? 花繁在凌攸的身上点了几处,暂时止住了血。他抬起头,喊道:华兄,你真要如此绝情?当年的事,与林兄毫无干系。他和你一样,都是血案的受害人啊! 闻言,雪华眉间一蹙,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毫无干系?那烧尽华府的大火,只能是林府之人放的。林氏害我家破人亡,难不成我要寻仇,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 家破人亡的,不仅是你一人!林兄也在那日失去自己的亲人,何况那「灭焰」虽是林伯父所创,可当年施用的,却不一定是林家人啊! 花繁罕见地动了怒。他将凌攸托付给身后的宁澄,踏步走向雪华。 十二年了,你别告诉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未曾想过?你搜遍全城查找林兄下落,真是为了将他找出来,好杀了他吗? 雪华面上浮现一丝慌乱,可依旧疾言遽色:不然呢?今日我便要将他杀了,将一切恩怨了结! 啪! 随着一声脆响,雪华的左脸上,浮现出五指红印。 花繁扬起的手高高举着,怒喊:华兄,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心里早就后悔了,不是吗?你死咬着他不松口,究竟是想毁了他,还是毁了你自己? 雪华浑身一震,道:我 分卷(58) 花繁道:你问他为何不用弓箭?你当初的那一剑,划得真好啊,少年威风,一怒之下意气用事,再正常不过了。 可你是否想过,那一剑深可见骨,直接弄断他的筋脉,又让他如何再有气力,去拉开数石重的硬弓? 花繁,别说了咳! 凌攸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宁澄在一旁扶着,却有些力不从心,只能跟着凌攸跪倒在地。 林兄! 见状,花繁顾不得和雪华争论,立刻奔到凌攸身前。他将手放在凌攸胸口上方,闭眼念咒,将自身灵力渡了过去。 宁澄扶着凌攸,后者嘴角的血像珠子一般滴落,身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不断往外冒血。他咬紧牙关,额头细密地挂着汗珠,脸色也开始刷白。 花繁算了别白费力气 花繁道:你别说话。宁兄,我不会治疗咒法,你快联络风兄,让他赶来这里。 宁澄应了声,忙施展连音咒。可他连续传音几次,却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花判,这里好像无法与外边联系。我直接出殿找风舒,尽量快些赶来。 宁澄刚站起,却被花繁拦下:宁兄,算了。 花繁咬着牙,道:华兄,你真要他死吗? 雪华此前一直呆站着,闻言,他的目光下移,定在凌攸身上。 我 花繁厉声道:华吟! 雪华紧咬着下唇,拳头捏得出了血。他猛地挥出一拳,打在了石壁上,然后迅速在凌攸身边跪下,施起了治疗咒法。 华吟,你 雪华道:闭嘴! 凌攸弯了弯嘴角,道:我对不起,到现在都没查出真凶不敢去见你 雪华额间爆出青筋,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他紧咬牙关,沉声道:不想死,就闭嘴。 凌攸苦笑了下:我怕再不说就真没机会了我原来想离开可我真的真的 他喘了口气,艰难地抬起手,握上了雪华的手腕。 我真的,放心不下你啊 白色的柔光闪烁了下,随即变得炽亮。 我不会让你死。你要是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雪华黑着脸,将凌攸的手移开。他仿佛找回了些理智,脸上怒意半褪,声音也恢复了清寒之感。 凌攸咳了几声,刚想开口,眼神却忽然涣散,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一旁的花繁心急如焚,道:华兄,你快些! 雪华咬牙,道:我知道。你渡些灵力给我,还有你 他扫了宁澄一眼,道:好好扶着这人。做不到,就滚一边凉快去。 宁澄忙将凌攸扶好,看着花繁在雪华身侧坐下,闭眼输送灵流。雪华紧抿着唇,手里的白光更甚,不断没入凌攸体内。 早知如此,昨日就该收下那灵狐。 宁澄心中懊悔,可此刻要再去寻,怕是略嫌晚了。他按着凌攸的肩,让他维持坐着的姿势,接收雪华传来的治疗咒法。 咳 凌攸咳了声,吐出了一口黑血,柳叶般的眼睛微睁了会,又重新闭阖上。 林兄! 花繁喊了声,却不敢中断灵力输送。他身侧的雪华秀眉紧蹙,双唇抿成了一条线,细细地颤动着。 宁澄扶着凌攸,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因误会而互相伤害?或是因而分道扬镳,从此不复相见? 也许有些事,到了最后,也说不清是谁对谁错。 只不过,在生死面前,对错,真的还那么重要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文名取自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纳兰容若)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文中也引用了该词首句。 原文如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68、第六十八章:布阵 麒麟殿内,血气和药味混杂,沉重压抑得令人窒息。雪华凝神施展治疗咒术,花繁则专心地将灵流灌注到雪华身上。 宁澄屏息静气地坐在凌攸身后,双手抵着他的后背,留意着眼前之人的状况。 过了约半个时辰,雪华已然大汗淋漓。他面色有些难看,可眉间却微微舒展,神情也放松了下来。 好了。 他话语刚落,凌攸眼睫轻动,悠悠醒转。他睁着有些迷蒙的眼,看了抿着嘴的雪华一眼,又瞥了眼花繁,轻叹了口气。 我还没死? 花繁还没开口,雪华便恶声恶气地道:是。你要想死,也给我滚出宫再死。 凌攸咳了几声,道:华吟,你脸色不好,需不需要休 雪华绷起脸,道:我脸色好不好,又与你何干? 花繁冷不丁伸出手,拍了下雪华的后背:好啦,别耍性子了,好好说话吧。 雪华眼角一抽,反手便是一拳,打向花繁左肩:滚!刚才那一掌,我还没找你算账 花繁笑道:好啦,知道你会害羞,我马上滚。你们好好聊,别再欺负人家了啊。 一旁的凌攸弯了弯嘴角,道:难得你们终于,结为好友了啊。不枉我此前为你俩牵线 哪有! 雪华和花繁异口同声地喊道,并在对视一眼后,齐齐将目光转开。 雪华黑着脸,道:我和这家伙不熟! 花繁则道:我是靠自己努力上位的,和林兄你没关系啦! 宁澄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了下,并在瞬间接收三道目光以后,收回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 没事,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瞧起来挺不错的。你们别管我,接着聊啊。 雪华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在这! 大人,您这是在过河拆桥嘛。 宁澄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花繁笑道:宁兄,你别往心里去。华兄这个人总爱心口不一,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而已。 雪华喝道:闭嘴! 凌攸则道:花繁、宁兄,刚才多谢了。还有华吟,谢 雪华道:够了。你要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霍地站起身,而花繁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雪华的手腕,并在他身上点了几下。 雪华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便软了下来,被花繁扶着靠到石壁上。 花繁,你干什么! 雪华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后,便怒气冲冲地喊道。 花繁笑道:没什么,不让你逃走而已。宁兄,我们走吧。 宁澄会意过来,连忙将凌攸扶到雪华身侧,然后起身往甬道口走去。凌攸神色有些错愕,却还是微微向他们点头致谢。 雪华怒喊:花繁,你给我回来!你若是走了,回头我便将你千刀万剐 花繁摸了摸耳朵,道:啊,这里好吵。宁兄,我们走吧。 宁澄瞥了暴怒的雪华一眼,匆匆朝他一揖,然后跟着花繁离开了武殿。 花判,你好魄力啊,居然敢暗算雪判大人。 宁澄由衷地佩服,而花繁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殆尽,换上一副紧张的神色。 宁兄,我感觉自己捅大篓子了。你说,华兄该不会真想把我给杀了吧? 宁澄拍了拍他的肩,道:不会吧,你这次做得挺好的。我要回风月殿,你要一起吗? 花繁道:风月殿?那我就不奉陪了,你要见到风兄,记得别提我拐你吃酒的事。 宁澄笑道:好,你也快去换身衣服吧,不然浑身酒味的,被人碰见就不好了。 花繁抬起衣袖闻了闻,道:那我先走啦,记住,千万别跟风兄说我喝酒了。还有,最好连遇见我的事也别提啊。 说话间,他脚下一蹬,跃到了几丈以外。 宁澄道:花判,那我要怎么告诉风舒,武殿发生的事啊? 花繁却是已经奔出老远,没有回应。 宁澄望着花繁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他踏出武殿结界外,刚走了几步,却见一人乘伞飞落,往武殿的方向走来。 那人一身银蓝袍,手中银伞晕着华光,正是风舒。他在看见宁澄时,明显愣了一下,问: 宁兄,你怎么在这? 宁澄有些心虚,道:我是来看凌攸大人的。风舒,你那边结束了? 风舒颔首,道:结束了。雪判、轶命答应帮忙,最迟在明日上午,便能将阵法布下。布阵完毕后,防御结界随时都能启动,保城内百姓不受外界侵扰。 宁澄道:那你也是来探望凌攸大人的吗? 风舒点了点头。 宁澄想起麒麟殿内的两人,有意阻止风舒入内,便道:我去看过了,凌攸大人没什么大碍。这不,他才刚歇下呢,你就别去打扰他休息了吧。 风舒道:我进去看看,一会儿就出来。 他往武殿的方向踏前一步,而宁澄立刻张开手,挡在他身前:风舒,里边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你跟我说说,刚才你和月判大人,都聊了什么? 风舒微怔:月判? 是啊,你不是说要和他讨论夜巡一事吗?怎么,忘了提这事了? 风舒道:月喑临时有事,并未赴会。参加集议的,只有雪判和轶命。 什么?莫怪得集议那么早结束,原来去的人才寥寥无几吗?根本连半数都不到啊! 不对,除去已叛逃的炽云、磬海两位的话,只余下四文判和二武使所以这算是小型集会?面对那两个寡言少语的人,气氛一定很尴尬吧? 不过,月判大人是有什么事啊?难不成昨夜巡城后感到疲惫,便翘掉集议,直接睡下了? 宁澄道:风舒,那我们快回风月殿吧?运气好的话,还能碰见醒着的月判大人呢。 风舒道:不,我 宁澄搭上风舒的肩,揽着他转身:好啦,都快午时了,就算不去见月判,好歹也陪我一起用午膳吧? 风舒僵了下,神情变得柔和:那,我们走吧。 他顺势弯腰,将宁澄抱起,往膳堂的方向走去。 风、风舒,这样不太好吧? 宁澄吓了一跳,随即困窘起来。他心惊胆战地望了四周一眼,就怕忽然撞上什么人,被瞅见这般风景。 风舒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你刚才不也与我勾肩搭背吗?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将宁澄轻轻放回地面,改为执起他的手。 走吧。 宁澄面上微红,快速地点了点头,任风舒拉着自己走了一路。 他俩用完膳后,刚踏出膳堂,便与雪华打了个照面。雪华见到宁澄时,脸色僵硬了下,迅速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风舒,道: 风判,我准备好了,现在便出发吧。 嗯?雪判大人不是被关在武殿内吗?不过一顿饭功夫,就被解禁了? 所以他和凌攸大人说了什么啊?可恶,还真有点好奇 宁澄在心中暗忖,而风舒则道:现在?可布阵一事,尚未知会花判与月判,怕是人手不足罢。 雪华在听见「花判」二字时,又是神色一僵。他沉默了会,道:这阵法立起来不难,不过需暗中行事而已。既然你身旁之人已然知晓,那由他来办就好。 喔,这是权衡之下做出的决定吗?雪判大人宁愿与我同行,都不想立刻见到花判? 不过,什么身旁之人啊,我也是有名字的好吗? 想是这么想,但宁澄也曾答应风舒,要帮忙设立防御结界了。他朝着雪华一揖,道: 承蒙雪判大人看得起,在下惶恐,愿听从大人差遣。 雪华哼了声,道:谁看得起你了?别拖后腿就行。 风舒道:雪判,不若我们先通知轶命,待集齐所需的悖原石后,再 雪华出声打断:不必,我已知会他了,人就在膳堂顶上。至于悖原石,我刚命人从库房取出,运至宫门口。 闻言,宁澄抬头往后看,果见一绾色人影倚着房顶正脊,正朝他们望来。 碰见宁澄的目光,轶命便迳自闭上眼,没有与他们交谈的意思。 既如此,那事不宜迟,快些出发吧。 风舒说着,瞄了宁澄一眼,低声道:具体步骤,待会再详细告知。 宁澄咽了咽口水,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哇,这就要出发了吗?话说封城一事昭告以后,百姓会作何感想? 他跟在风舒后头,朝宫门走去。雪华似乎打定主意把宁澄当空气,而轶命则消失得不见影,自行前往宫门候着了。 在抵达宫门后,雪华从一名卫兵手中接过三个小布袋,分别递给其余三人。 他将最后一只布袋提起,打开,露出里头闪着墨绿色光芒的小石子。 按你说的,每人执一袋悖原,于城内四方刻画法阵,对吧? 风舒颔首,道:多谢。雪判,你与轶命前往城北、城南,我先向宁兄稍作解释,再赴往西北二方。 分卷(59) 雪华和轶命双双点头,而后腾空离去。 待两人走后,风舒转向宁澄,谨慎地道:宁兄,布阵之事,容不得丝毫谬误。我先将阵图传与你,一会再带你飞往城西。 这布袋里装着百余枚悖原石,每隔半里,就需要安置一颗,距离短了或是长了,便会影响到阵法效用。 他说着,施法幻出防御阵图,再打入宁澄脑中。宁澄闭了闭眼,只见那阵法略微繁复,以芙蕖图样为中心,画出了一个圆形的图腾。 风舒为了让他理解阵法范围,还在阵法下勾出夙阑地界,并以红纹划出四方各处。 宁澄默默记下法阵位置,道:布阵之时,若遇上城内百姓,何如? 风舒回答:这阵法位置,已尽量避开人群密集处。若当真遇上了,你也无需多做解释,直言自己在执行公务即可。 宁澄道:可我今日未作差役扮相,怕是难以取信于人。 风舒想了想,道:如此,宁兄负责城北方向吧。那里山峦群布,鲜有人烟,应不会出什么差错。 宁澄点头,道:知道了。 风舒将丝帘伞撑开,伸手揽向宁澄腰间,道:事不宜迟,快些启程吧。 宁澄道:好。 他伸手抱住风舒,目光不经意地扫到风舒持伞的右手上。 嗯?怎么 风舒,你伞柄上的银铃呢? 风舒微怔了下,道:许是不慎弄丢了吧,回头再去风月殿找找。 宁澄瞥了眼自己腰间的银铃,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两人乘着丝帘伞,不一会便抵达夙阑城北。这里距离望云宫不远,密密层层的都是山峦,并未有人烟。 宁澄仔细回忆阵法图,确认毫无疑问后,便目送风舒赶往城西。 从这儿开始吧。 宁澄找准位置,将布袋打开,取出一枚悖原打入地面。随着他的动作,那墨绿色的石子闪烁了下,径直没入土中,透出细微的咒法气息。 宁澄观察了一会,又接连掷出好几枚悖原。待他几乎完成阵法外围时,才惊觉此法有些愚蠢。 不对啊,这样一颗颗种,是要弄到什么时候? 宁澄一拍后脑,腾空而起。他浮于空中,认真地估量起阵法图来。 须臾,宁澄一挥手,布袋里的悖原尽数浮起,在空中构成了阵法剩余部分。 他细心检查几遍,确认距离无误后,便移动双手,指挥悖原落下。 一刻钟后,他降回地面,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呼,这下应该完事了吧? 宁澄擦了擦汗,坐下休息片刻后,才重新施术腾空,往望云宫的方向飞去。 待他在宫门口落下,只见风舒已经候在那里,正与雪华交谈着什么。 见宁澄归来,风舒微笑着朝他点头,道:宁兄,你那边也好了? 宁澄道:应是没问题了。 雪华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应是」?这么简单的任务,你还能搞砸不成? 宁澄赔笑道:大人教训的是,在下措辞不当。那城北处的阵法已画好,并未有任何纰漏。 雪华哼了声,不说话了。风舒在瞥了雪华一眼后,上前执起宁澄的手,道:宁兄辛苦了,你先回风月殿休息吧。 宁澄道:风舒,你不一起回去吗? 风舒道:我想去往夙阑各处,重新将阵法检查一遍。若我回来晚了,你便先歇下吧。 宁澄道:好。若你赶不及用晚膳,我再帮你留一份。 风舒轻笑了下,走近宁澄,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多谢。 身后的雪华又哼了一声,不知是在不满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作者无话可说,请大家多多收藏评论吧,感恩(啾咪) 69、第六十九章:契约灵武 待风舒走后,宁澄四下张望,可莫说是轶命了,连个卫兵的影子都没见着。 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朝雪华一揖,道:雪判大人,宁某先告辞了。 雪华道:慢着,你且随我到武殿一叙。 宁澄有些错愕,道:大人,有什么事,非要到武殿才能说? 雪华寒着脸,道:怎么,我还请不动你了吗? 在下唐突了。大人有何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雪华却不立刻回答。他绕着宁澄走了一圈,忽道:你腰间的伞铃,与炽云的一模一样。 宁澄苦笑:轶命大人与凌攸大人也曾有此一问,可这银铃是风舒新造的,与炽云所有并非同一串。 雪华眯起眼,道:不对。那二人不擅咒法,或是没看出来。这伞铃上除了风判与你的气息,还隐约透着另两道灵气,一道源自宫主,余下一道,便是炽云。 宁澄一愣,道:那或许,是在赠与我以前,曾与他二人有过接触吧? 雪华道:若非长期佩戴,又岂会在铃身上留存气息? 宁澄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大人怕是问错人了吧。 雪华冷哼了声,道:很好。你随我来吧。 他看都不看宁澄一眼,迳自转身,踏上前往武殿的路线。宁澄虽心中疑问万千,却也只能摸摸鼻子,随着雪华走了。 雪华前行时,不似风舒与花繁那般,会刻意放慢脚步,与宁澄同行。因此,在抵达武殿时,宁澄已经略微有些喘气了。 进去吧。 雪华开启隐蔽结界后,扫了宁澄一眼,示意他踏入武殿。 大人,这殿内机关甚多,在下不敢擅行。 雪华冷冷地道:哦,你不是已造访数次了吗?怎么,还没摸清里头的机关装置? 宁澄干笑道:我只知道如何开启四殿通道,其余的还 他还没说完,就被雪华打断:这就够了,进去吧。 雪判大人,您不会是因为我窥见您的隐私,想来个秋后算账、杀人灭口吧? 宁澄心中捏了把冷汗,可迫于雪华的威压,只能乖乖地踏入武殿。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石貔貅前,默默地在心中祈祷,然后按了下去。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石门应声而开,露出通往「龙凤麟龟」四殿的甬道口。 大人,您是要去麒麟殿吗? 宁澄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触到了雪华的逆鳞。 雪华眯了眯眼,道:不,去神龙殿。你来带路。 宁澄一呆,道:神龙殿?难不成炽云他也回来了吗? 雪华哼了声,道:你只管去便是。 那,通往神龙殿的路线? 走便是了,啰啰嗦嗦的干什么! 是。 宁澄忍下想揍人的冲动,小心地打量起四周来。 很好,大理石地板光洁如新不愧是被扫尘术清理过的,连半个足印都没留下。 既然右面是绕着几案走,那左面应该也是吧? 宁澄在手中掐了个结界术,便迈步往左边的几案走去。他刚走了几步,脚下的石砖却忽然一沉 不好! 宁澄闭上眼,迅速将结界术罩下。 然而,他静待须臾,预想的破空声并未传来。宁澄有些疑惑地睁开眼,却见雪华按着石壁上的一块突起物,脸色有些不善。 你是真不会走,还是想与我同归于尽? 宁澄忙道:大人明鉴,我真不知这武殿有何机关,只是有幸陪同风判与花判前来而已。 雪华勾起一抹冷笑,道:好。你脚下这块不安全,且再往前走一步。 宁澄不疑有他,抬脚便往前踏去。 停下!呆在原地别动! 雪华忽然高喝了声。宁澄吓了一跳,连忙将脚收了回去。 大人? 雪华黑着脸,道:你若真踩上前方地砖,就会跌入布满毒刺的坑洞中。不消一炷香时间,便会毒发身亡。 什么?大人您怎么这般恶毒我反应若是慢了一步,现在不就死透透了吗? 大人,您究竟是何意? 得知自己差点命丧黄泉,宁澄也没心情乖乖配合了。他环起手,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我有一疑,只你能解。 雪华话音未落,便已凌空飞起,跃到宁澄身边。宁澄连惊呼都来不及,就感觉自己衣襟一紧,却是后领被雪华扯住了。 宁澄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景物迅速倒退,须臾间便被雪华带到了龙门前。 那石门已经闭合了大半,雪华掐准时机,拉着宁澄滑入了甬道内。 在龙门关闭之时,宁澄及时将双腿一缩,这才没被石门夹个正着。他张大了嘴,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哇啊!这么刺激的吗?雪判大人,您在动手前能不能先知会一声,我差点就被吓掉半条命啦! 龙门阖上以后,甬道内陷入了黑暗。雪华弹了弹手,那甬道两旁的火把立刻燃起,熊熊地跃动着,照得地面人影摇晃。 走吧。 雪华揪着宁澄的领子,就要往内走去。 等等,大人能否将手松开?在下自己会走。 雪华倒也没犹豫,直接将宁澄放开。宁澄整了整自己的衣袍,拍了拍心口,依旧心有余悸。 大人,我们来这作甚? 噤声。你这般聒噪,风判与你同居一殿,难为他不嫌弃。 我不过才问了句,有那么吵吗? 您若不想听我说话,那倒是好好解释清楚,现在是啥情况啊喂! 算了,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以和为贵宽以待人吃亏是福 宁澄深呼吸了下,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对黑无常大人动手。 那边厢,雪华凝了一道扫尘术,缓缓地踏步往前。宁澄跟在后头,很快就走到了神龙殿内。 看清神龙殿的瞬间,宁澄忽然觉得,凌攸的麒麟殿与月喑的右殿,其实不算贫瘠了。 眼前的石室四壁萧条,只一架几案孤零零地立在石室中心,上头摆放着一柄方天画戟,已被尘土染得黯然无光。 除此之外,神龙殿内空无所有,举目之下一览无遗,连张凳子都看不见。 雪华皱了皱眉头,袖摆一挥,室内的尘土便被扫到了一边。他走到那几案前,道:你过来。 宁澄依言走到雪华跟前,后者则在瞥了他一眼后,向那方天戟一点头,道:拿起来。 什么?这武器看着挺重,少说也有百余斤,我怕是抬不动吧? 宁澄不明就里,可雪华神色冷峻,寒铁般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却是容不得半句反驳。 于是,宁澄扭了扭手腕,并在深吸一口气后,伸手往那方天戟抓去。 他刚碰到那重兵器,就觉得一股暖意传来,从指尖漫到了心口处。 宁澄一愣,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可那方天戟就像是有生命一样,直接凌空飞起,将上头的灰尘震落以后,悬到了宁澄身前。 这是? 宁澄有些不知所措,而雪华却立刻面露警戒,凝起两道结界术,分别罩在宁澄和那方天戟上。 那武器在结界罩下以后,仿佛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哐当一声,倒在了透明的屏障上。 此乃炽云契约灵武,只会响应他的召唤。你究竟是谁?潜入望云宫,又有何目的? 契约灵武?炽云? 宁澄茫然道:我就是个普通人,怎莫非这武器感应到银铃上的气息,这才将我误认作主人? 雪华眉头蹙起,道:你还想继续欺瞒吗?宁家一案后,我暗中调查过你,可越往下查,就越觉着不对。 宁澄道:怎么不对了?大人看我不顺眼,想将我赶出宫,也不需要捏造这等理由吧? 雪华怒道:我向来行事磊落,怎容得你这般诬陷!我问你,宁府街坊皆言宁家公子不善饮酒,一杯就倒,这话可有假? 宁澄道:此话不假,可 雪华又道:宁家命案后,你酒量忽然变好了,灌下整壶忘忧酒都能面不改色,是与不是? 宁澄道:是,但我 雪华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又问:宁家公子自幼离家求学。据同期的学子说,他个性阴郁拘谨,从来沉默少言,只在临近的茶馆帮工,习得一手好厨艺。 而你,偏生与他大相径庭,不仅阳光豁达,且除了最普通的粥水以外,没其他能拿得出手的菜品。 冤枉啊,大人。我只是没什么下厨的经验而已,您何必如此伤人? 不过,这些说法是怎么回事?我应该很阴沉才对吗? 宁澄想着,额侧忽然传来些刺痛感。他有些困惑地甩了甩头,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雪华发问: 炽云失踪当晚,你夜行于城中心。月判欲将你带回,烛笼却忽然失灵有这回事吧? 宁澄深吸了口气,道:是有这回事,可那是烛笼在耍性子不是吗?难不成,大人依旧对当初的裁决有所不满? 雪华冷笑了声,道:其余的我不清楚,但月判的法器,是风判一手打造的。审讯那日他在场,若要操控烛笼,也并非难事。 宁澄一愣,道:那烛笼,竟也出自风舒之手? 雪华没理会宁澄的发问,只是走近一步,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炽云、磬海失踪后,就忽然冒出你这号人物,还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宫里。你入宫以后,风判便莫名冷落了宫主,转而与你互动亲暱,甚至一向生人勿进的月判,也不排斥与你同进出。 他眯起眼,像一只盯着猎物的蛇。 分卷(60) 我不知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成功蛊惑了这宫里的人。可你觉得我会愚蠢到,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外人吗? 宁澄百口莫辩,只得道:既然大人早生疑心,为何时至今日,才忽然发难? 雪华道:我原来以为自己多疑,也苦无证据,可你做得太过了。风判如今出宫,武殿内又无法传音,不在此时将你拦下,更待何时?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话反驳可我真是无辜的啊! 还有,什么叫「做得太过」了啊?我是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宁澄脑内乱哄哄的,而雪华蕴着杀意的目光,也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他后退几步,靠在结界屏障上,问:大人,你说我做得太过了,又是何意? 雪华横眉倒竖: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月判失踪已近两日,他与你、风判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怕是撞见了什么秘密,被囚禁起来了吧? 宁澄愕然道:月判大人失踪了?不对,他分明 他话说了一半,便顿住了。 说起来,这两日他确实没碰见月喑,只是从花繁和风舒口中,陆续听闻关于对方的消息。 据花繁说,月喑前夜与自己约好吃酒,可却忽然爽约; 而风舒说要与月喑议事,却一直见不到人。 雪判大人,您怕是误会了吧?风舒告诉我,月判大人有事不能参与集议,若他真失踪了,那风舒又是怎么知 说到这儿,宁澄脸色一变,张了张口,却没再说下去了。 雪华冷冷地道:怎么,露出马脚了吧?月判既已失踪,踏遍夙阑也找不着人,那风判又为何能与他联系上? 宁澄迅速在脑内思考,道:也许月判大人在出什么任务,不方便回讯呢? 雪华道:月判办事勤恳,从未无故断联。他接连两日没去夜巡,又失了联系,恐怕 他顿了一下,道:好了,废话少说。你究竟将月判囚于何处? 70、第七十章:密道 月喑居然失踪了,而雪华怀疑这事的幕后黑手,便是自己? 宁澄心中忐忑,脑中禁不住地胡思乱想。他想起风舒这两日内的怪异举动,只觉得胸口发闷,有种说不出的憋屈感。 不对,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风舒不是那样的人。 说好了,要相信他的,不是吗? 宁澄定了定神,刚想回应雪华的质问,却忽然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一旁的雪华眯起眼,戒备地盯着甬道口。他迅速闪身,靠到了甬道边上,手中凝起了一道撕裂咒法,准备往来人身上击去 怪了,这里确实像是有人来过林兄,你往后些,一会要是有什么危险,还有我挡着。 随着略微沉重的脚步声,一把清朗的声音自甬道传来。雪华眉头一皱,将手握成拳,硬生生将凝好的术力捏碎。 咦,这不是宁兄吗?还有华兄,你们在干什么?那方天戟又是怎么回事? 从甬道口走出的,是一粉一灰两道人影。身着灰衣的人身上缠着麻布条,走路一瘸一拐。粉色扮相的人则将手中的咒诀掐灭,有些疑惑地发问。 宁澄宛若见到神明一般,激动地喊道:花判,你快帮我解释啊。雪判大人非说我是炽云,还说我绑架了月判大人 绑架?喑喑吗? 花繁面上露出错愕的神色。他望了雪华一眼,道:华兄,你这搞的又是哪一出啊?别总疑神疑鬼的行不行? 雪华怒道:你不关心月判就算了,拉着重伤患乱走,又是什么意思! 凌攸从花繁身后走出,道:华吟,你误会了。我见石门无故开启,又听得殿外传来争吵与机关声响,以为出了什么事。恰好花繁前来探望,我便坚持让他领我一同查看。 看见凌攸,雪华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将脸撇向另一边,悻然道:好了,我不想与你们废话。 说罢,他再度看向宁澄,语气森冷:我再问一次,月判究竟在哪里? 花繁道:华兄,什么叫喑喑在哪儿啊?你要找他,为何不去风月殿? 雪华面若寒霜,语气带着一丝不耐:月判自前夜起就失踪了,我怀疑这人挟持了他,目前正在进行讯问。你若不想帮忙,便滚出去。 花繁挑了挑眉,刚想回嘴,可凌攸比他快一步开口:月判失踪?华吟,你如何能肯定是他下的手? 雪华深吸了口气,看上去想破口大骂,可又忍住了。他狠瞪了宁澄一眼,简短地将自己的推论说与花繁和凌攸听。 宁澄本来怀抱希望,认为花繁应该会站在自己这边,可花繁在听完以后,却脸色一变,望向宁澄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怀疑。 宁兄,喑喑在哪? 宁澄苦笑:我怎知道?花判,你与我相处那么久,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吗? 花繁道:我是相信宁兄,可换个思路想想,那风月殿除你以外,便只有风兄在内了。若你所言属实,那喑喑失踪后,谎称曾与他传讯的风兄,便是最有嫌疑的了。 风兄素来胸有城府,宁兄或是受了他的蒙骗,不自觉地干了什么错事也说不定。 雪华冷冷地道:我附议,但此人身上疑点重重,怕是也不无辜吧。 闻言,宁澄心头火起。他祭起一道惊雷咒,噼里啪啦地往周边屏障击去。 风舒向来仁善,哪有你说的那么阴险?你们疑心我就罢了,风舒是做错了什么,要被这般诋毁? 那结界术牢固得很,纵然紫雷滚滚,却无半分动摇。宁澄心中愤怒,又施了几道风刃,可依旧无济于事。 宁兄,我不是这个意思。华兄和我毕竟与风兄共事多年,知他心思慎密,待人处世机巧,是以 是以什么?风舒文武兼资、才艺卓绝,办事也认真尽责,会受人景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花判,你不也能说惯道,靠着花言巧语讨得城民欢心吗? 花繁道:宁兄,我一时半会与你说不清楚。你先告诉我,自己是否与风兄共谋,劫走小月判? 宁澄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待如何?若我说自己没干这事,你便会相信吗? 花繁平静地道:会。宁兄,你说我不了解你,可你呢?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宁澄愣了下,渐渐冷静下来。他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了眼凌攸,道:你们相信我,这事一定是个误会。待风舒回来,我们和他一起谈论清楚,再查明月判大人失踪真相,如何? 闻言,花繁沉默下来。雪华眉头一蹙,正想开口,却被凌攸拦下了。 我虽与风判不相熟,可我相信他,也相信宁兄。风判的确善于察言观色,可他为人磊落,也是诚信守诺之人。 凌攸顿了下,喘了口气,道:华吟,你适才说无法以咒术联系月判。那你们可知城内,有何处无法施展连音咒? 宁澄微怔,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动。他想了想,道:据我所知,万仞山峦有处洞窟,里头被布下阵法,无法与洞外进行传音。另外,这座被布下结界的宫殿,亦是如此。 凌攸道:好,那我们兵分两路,分别在武殿和那洞窟内进行搜索。若真一无所获,便等风判回宫再议。 花繁闭了闭眼,忽道:不必了,我知道喑喑在哪。 雪华道:此话当真? 花繁微微点头,道:方才我探出感知,发现这武殿之内,除我们四人以外,还隐约有着一人气息。 宁澄忙道:所以,月判大人也在武殿内?那他现在何处? 花繁沉吟片刻,道:华兄,这武殿可有哪处机关,能通往地下? 雪华道:地下?你是说,这武殿底下,还有一方密室? 花繁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不能肯定,可那人的气息自武殿下方传来,却又不似被机关所擒。这样吧,我俩先去外头寻找地道机关,林兄和宁兄且留在此地守候。 宁澄急道:花判,我也能帮忙。 花繁看了雪华一眼,后者则道:不行。在洗脱嫌疑前,你都得维持在被困锁的状态。 宁澄道:我大人,您将我灵脉封着便行,我保证不逃走,也不胡来。 凌攸望了望雪华,道:华吟,你先帮他解开吧?若他有何异动,有你俩在,要制住灵脉受封之人,也并非难事。 雪华看上去有些不情愿,可还是一拂袖,将宁澄和方天戟上的结界解开。 那屏障一被破除,宁澄就迅速在自己身上点了几下,道:这样,行了吗? 雪华黑着脸,上前细细查看,确认宁澄周身灵气溃散后,道:行了。一会要是误触机关,我唯你是问。 宁澄懒得回他的话,向凌攸抱拳,道:多谢。 凌攸微笑点头,道:宁兄无需言谢,不过报适才之恩而已。 花繁道:好了,快走吧。林兄,你先坐下休息,否则伤势加重就不好了。 凌攸应了声,挨着石壁坐下,闭目调息。 花繁朝雪华一点头,转身步入甬道。雪华则盯着凌攸看了一会,然后转向宁澄,示意他先走。 于是乎,宁澄怀着些许紧张的心情,夹在花雪两位文判间,走出了神龙殿。 三人出了神龙殿,便从大堂开始,一点一点地进行搜索。花繁还算有良心,告诉了宁澄各个机关位置,以免他真的误触,直接死于非命。 风舒,你在哪儿? 宁澄心中想着,默默地抚过墙面,确认上边的石砖无法被移动。 雪华呆在他身后不远处,钻研着几案上的金银玉饰,时不时便用余光剜宁澄几眼。 咦,这里的地砖,好像有些不一样? 花繁轻呼了声。 宁澄转头望去,只见花繁站在北面的矮台上,往下方眺望。 循着他的目光,宁澄看向矮台下方的地面,那上边贴了些彩纹方砖,与两侧的大理石并不相同。 那是 宁澄想起三百年前,霞云前来质问风颜时,那一片的大理石砖曾被掀翻开来,应是后来重新铺上时,用了不同材质的地砖。 他顾虑雪华,本想佯作不知情,可若月喑真被困在地底两日,那还是快些找人要紧。 于是,宁澄硬着头皮,道:那里,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雪华闻言,果然出声质疑: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晓得地下入口在何处? 宁澄苦笑:不是,这事说来复杂嗯? 他目光不经意扫到花繁身后的玉石银椅。那银椅旁插着一个剑鞘,鞘身上镶着混色玉髓,里头却空空如也。 宁兄,你有何发现? 花繁顺着宁澄的视线,望向那空剑鞘。他微微眯起眼,道:这是 这是风颜的剑鞘。 宁澄记得,风颜曾经坐在那银椅上,当着霞云的面,从这剑鞘里抽出闪着寒光的精铁剑。 剑鞘还在,可剑呢? 宁澄绕过安置陷阱的地砖,走到了大堂中央。他不理会雪华带着威胁的喊声,迅速环视四方,然后走到一架几案前,停下脚步。 那几案呈矩形,上边只放着一柄嵌玉匕首,显得两头有些空落落的。 宁兄,那柄匕首怎么了吗? 花繁不明就里地问,而宁澄则微微摇头,道:这匕首没问题。我要找的东西,在它下方。 他将那看似华贵的匕首拿起,随手放到一边,然后双手按上放置匕首的案板,用力一压 在吱呀一声后,那案板瞬间翻了面,露出上边架着的一柄精铁剑。那剑身刃部平直,上头印着抹不去的暗金红痕。 宁澄眼底映着那剑身,微微有些发怔。他不自觉地举起手,按向自己心口。 这柄剑,是他用来杀我的 嗯?宁兄,你说什么? 宁澄抬起眼,有些茫然地道:我说了什么? 花繁顿了下,道:没什么。这剑是用来开启地道的钥匙? 宁澄道:我不清楚,许是如此吧。 他感到有些闷闷的,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乱窜,将他的五脏六腑往下拉。四肢像是挂了石子一般沉甸甸的,只觉疲惫无比。 好烦,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雪华睥睨了宁澄一眼,伸手将那精铁剑接过,抛给花繁,道:你来。 花繁会意地点了点头,将那柄剑抬起,唰的一声,插入银椅旁的剑鞘之中。 三人静待须臾,却什么事也没发生。雪华扫了眼还在发呆的宁澄,忍不住开口: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话音刚落,殿内的矮台忽然陷了下去,连带着上头的桌椅人物一起往下塌。 花繁反应快,迅速变出一条柳藤,缠上矮台侧边的梁柱,借力跃了开来。 咳,好险啊怎么这么多灰尘啊,呸呸呸。 花繁一落地,立刻挥手掸去衣袖沾染的飞灰,连声抱怨起来。 宁澄有些迷蒙地看向前方,只见那矮台处已经完全塌陷,露出了一个巨型坑洞。那坑洞边不断有尘土飞扬,看不清里头究竟是什么样。 一道狂风袭来,将扬起的尘土扫向两旁。宁澄扭头一看,只见雪华举着手,沉声道: 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髓是易碎品,正常来说不会镶在剑鞘上哦(虽然就装饰作用还是很好的) 71、第七十一章:千敛面 在扫尘术的作用下,空中飞扬的尘埃被驱散,露出了黑黝黝的洞口。那洞口边搭着一道软梯,直直地通往下方。 哇,宁兄你真厉害,这就找到了地道入口。 分卷(61) 花繁如是说道,雪华则嗤之以鼻:别废话了,找人要紧。 他拉着宁澄凑到洞口边,花繁也跟着上前,掐了簇荧光,朝坑洞内扔去。 那荧光往下好几丈后,便幽幽地停下了。白色的光照亮了下方的空间,可透过他们的角度,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雪华瞥了眼宁澄,对花繁道:你开路,我带着他走。 花繁道:咦,可是里边好脏啊。再说了,我和宁兄比较熟,不如你打头阵,我俩在后边跟上? 雪华冷哼了声,道:脏,不会自己清理吗?或者说,你不仅脑残,还是个残废? 花繁道:华兄,你这话就过分了吧? 雪华寒着脸,道:适才你将我扔在麒麟殿一走了之,我便发誓要剁了你。若不是搭救月判要紧,我不介意现在就兑现誓言。 花繁「哈哈」地笑了声,道:我下去就是了,你可别偷偷欺负宁兄啊。 滚。 在被雪华的风刃击中前,花繁便先施展腾空术,飘然落下。 他还没落地,就赶紧放了几个扫尘术,将下边的尘土扫去。 下边状况如何? 雪华对着洞口喊道,而花繁则在环顾一阵后,回答:我说不清楚,你自己下来看吧。 雪华道:那下边有什么? 嗯有灰尘,有两个洞,有还有一个孤单的我。 雪华微微蹙眉,道:你待在原地,我这就下去。 说罢,他扫了宁澄一眼,道:你先下去。 宁澄灵力被封,没办法像花繁一样优雅下落。他踟蹰片刻,便走向洞边的软梯,把脚搭了上去。 那软梯已经很旧了,绳索摸起来干巴巴的,系在上头的木块也腐朽了大半。 宁澄刚踩下,软梯便发出了不祥的吱呀声,几段木块直接破碎,往下方跌落。 哎哟华兄,你让我呆在原地,就是为了暗算我吗? 花繁的抱怨声自下方传来。宁澄手心冒了点冷汗,紧紧地抓住软梯上的绳子,缓慢地往下方移动。 够了。你这样下去,是要走到何年何月? 雪华一拂袖,朝下方喝道:接好了。 什么? 宁澄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劲风就直接刮到他脸上。他手一松,脚下不稳,直接往下方摔落。 啊啊啊!! 宁澄听着自己的惊叫在洞内回荡,眼看就将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倏地,一朵巨大的莲花凭空生出,恰到好处地将他接住。那莲花吐着芬芳,在接住宁澄后,便迅速合上花瓣,然后整个消散。 宁澄站在地面上,喘着气,有些惊魄未定:大人,您想谋杀吗? 雪华在他身边翩然降落,脸上写满了不屑:我要是想,你还能好好地在这说话吗? 我忍。 一旁的花繁三两步向他们走来,看起来也有些不高兴:华兄,你怎就这般急躁呢?若他摔断腿、折了条胳膊什么的,你要如何向风兄交代? 雪华道:管他摔了还是折了,没死便能治。 宁澄决定不理会雪华的凶残言论。他拍了拍心口,打量起四周来。 这里是由石块砌成的厅室,大概有四个矮台一般大,里头空空旷旷的,只左右两旁各有一个洞口,分别通往不同的地道。 雪华在环视周遭后,道:你无法感知,月判身在何处吗? 花繁道:下来以后我才发觉,这里不仅有一人气息。 他指了指左边的洞口,道:这边呢,走着走着,便能碰见三个人一样的东西。右边的呢,能碰见一个。 雪华道:什么叫人一样的东西,就不能肯定是人吗? 花繁道:我只擅长分辨人与精怪,而这地道远处传来的气息,却似人非人、似怪非怪,实在探不出是何来路。 宁澄好奇道:精怪以外的,不就是人吗? 花繁道:这说来有点复杂。比方说风月殿吧,我就常常感知到风兄和喑喑以外的「人」啊。 什么?这话的意思,难不成风月殿闹鬼? 宁澄起了些鸡皮疙瘩。 雪华道:事不宜迟,只能两边都走上一遍了。花繁,哪边的「人」离这儿近? 花繁道:左边。 雪华道:好,那先走左边。 他亮起荧光,走到左边的洞口,然后一甩袖袍,将十余支尖毫打了出去。 嗖 几支毛笔打在墙面上,径直没入了石砖内,其余则插入地面。 华兄,你要试机关,我也可以帮忙啊。 花繁说着,抬手幻出几朵莲花。那些粉色花瓣迅速地干枯、凋零,萎缩成一颗颗莲藕,最后拼凑成人的模样。 宁澄惊讶地睁大眼,看着那莲藕人迈开滑稽的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入地道,并转弯处停下,朝他们的方向鞠了个躬。 怎么样,我做的不错吧? 花繁有些得意。 雪华面沉如水,一拂袖,踏入地道内。 雕虫小技。 闻言,花繁夸张地倒吸了口气:华兄,你太过分了!宁兄你评评理,我做得比他好不是吗? 宁澄望着雪华的背影,安抚似地道:嗯,很厉害。 花繁这才满意地轻哼了声,拉着宁澄走入地道内。三人跟在莲藕人后头,在狭长的地道里穿梭。 途中,他们拐了好几个弯,上下了数道石阶,却没碰见半个人影。 花判,你确定这里有人吗? 宁澄小声地问,花繁则毫无顾忌,以正常的声量回应:有是有,可还有一段距离呢。 宁澄道:可是,再走下去,不就出了武殿范围外吗? 花繁道:这地道路线怪异,或许绕着绕着,我们还会绕回原点呢。 走在前方的雪华别过脸,道:怎么,娇生惯养,迈不动腿了吗? 宁澄挤出笑容,回应:没,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雪华哼了一声,又把头扭了回去。 宁澄想起适才他对自己的质疑,便道:大人,我真不是什么炽云,您何必苦苦相逼?那炽云样貌与我并不相似,若我使了化形咒,又怎可能瞒得过大人的眼睛? 雪华脚下一顿:你是没用化形咒,但 宁澄道:但? 雪华道:这世上有一法器,可摄人魂魄,再嫁接到另一人的躯体上。 他转过身,神情有些阴晦:这法器使用的前提,是躯壳原主死亡。被摄魂那方在进入新的躯壳时,不仅能保有原身记忆,还能继承原主的一切记忆与法力,在不露破绽的情况下,将其完美替代。 花繁道:华兄,你口中的法器,莫非就是? 雪华道:不错,正是「千敛面」。 宁澄道:千敛面?可那不是你 雪华沉着脸,转身继续前行。 所以,你最好祈祷自己与它毫无干系。否则我便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与华林灭门血案有关。 宁澄有些好气又好笑:十二年前,我不过才七岁,还没进入蓝严堂,又怎么可能跑到城南作案? 雪华道:如若你真鸠占鹊巢,占了宁家公子躯壳,甭管你原来是个精壮青年或是个老妪,瞧起来都是七岁。 宁澄道:大人,我要真那么神通广大,又怎会三两下被您擒住? 雪华道:不一定非得是你。 宁澄道:不是我,难道你想说是风舒?案发当年他也不过十一岁,要怎么凭一己之力,干下此等悬案? 雪华眯起眼: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件事。当年华府中,有位制器天赋极高的小匠人貌似也是十岁左右? 宁澄一愣,失笑道:大人,若您非要往那边想,我也无话反驳。 雪华却没理会他,兀自沉思起来。他拐过一个弯道,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花繁也跟着驻足,有些奇怪地道:怎么,应该还没到才对啊? 你那莲藕人是跑没影了。可它只追着活物,怕没发现这里的异状。 花繁感兴趣地凑上前,道:异状?什么异状啊? 雪华抬手,示意花繁安静:这儿有具尸体。 闻言,花繁迅速退了几步,抬袖掩鼻:尸体?天啊,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臭。 雪华沉声道:臭什么臭,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 他俯下身,往那「尸体」探去。宁澄有些好奇,便也迈步上前观望。 那里确实有一具白骨,按骨架看来是个成年男性。他身上歪歪斜斜地披着一套劲装,腰间环了一条银色腰带,上边的铁钩挂了些物件,其中有对金色双拐特别惹眼。 宁澄瞅了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雪华神色凝重,对着站得老远的花繁喊: 你,过来看看。 花繁摇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都已经化为白骨了,总不可能是喑喑吧? 雪华眉头一蹙,道:莫名其妙死了个人,你就没半点好奇?而且他看起来 他瞪了还在往后退的花繁一眼,道:你给我过来,瞧瞧这人腰间的物事,是不是有些眼熟? 花繁无奈,只得苦哈哈地掩着鼻子上前,踮起脚瞥了眼。 腰间?你是说那银色蹀躞吗? 他说完,忽然睁大眼,道:等等,银蹀躞与金双拐,不就是 雪华颔首,道:既然你也认得,那便错不了了。 他在白骨身上摸了几下,然后站起身,道:肋骨碎裂,其余骨骼完好,应是被利器穿胸而过,当场死亡。 宁澄道:大人,这人您认识? 雪华道:不错,但他 他顿了下,声音冷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快走吧,月判极有可能出事了。 雪华这话的逻辑,是月喑如果经过这里,见了这尸身,不可能不通知其他文判。 宁澄还想再问,可雪华已经快步奔向前方,只留给他一个漆黑的背影。 宁澄只能满脸期待地转向花繁,后者神色肃穆,眼底写着担心:走吧,路上我再跟你说。 宁澄依言踏步往前,花繁与他并肩走着,低声道:银蹀躞与金双拐,是某个人的标志。他虽然干的是隐蔽的活,可却总爱戴着这两个光闪闪的物件,彰显自己的身份虽然也没多少人可让他炫耀就是了。 宁澄道:隐蔽的活?难道他是 花繁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武使之一的磬海。炽云的武器你也见过,是一柄方天戟,磬海的则是一对金拐。 宁澄有些讶异:可磬海不是叛逃到壹甲国了吗?怎么会死在这地道里? 花繁道:这当中必有蹊跷。宁兄,我先往前了,你慢慢跟上吧。 他说着,脚下忽然加快,紧追到雪华身后。 见状,宁澄虽有心跟上,可奈何他灵力被封,愣是无法再加快脚步。 眼看着前方的人影双双拐过一个转角,他不得不庆幸这地道至少没分岔路,不至于会跟丢。 在走了约半柱香时间后,那二人才停了下来。宁澄气喘吁吁地走上前,见前方似乎开阔许多,便问:到了吗? 宁兄,你后退些。 花繁警戒地说着,将一旁的莲藕人收回。雪华则衣袍翻飞,手中祭出了紫色电光。 宁澄心知前方或有变故。他想了想,没依言后退,而是屏息静气地踏前几步,探头望去 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身上披着铠甲,长发束作高马尾,手中持了一柄方天画戟,在白光的照耀下闪着寒芒。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英气逼人的脸上,有着一双暗沉如水的眼。 是炽云。 宁澄呆愣地杵在原地,忽然想起自己不止从通缉令上,见过「炽云」的脸。 之前他觉得炽云看起来眼熟,是有原因的。毕竟这相貌,他曾在水面的倒影见过 眼前的人身长八尺,魁梧挺拔。他剑眉星眸,虽然唇上没留着八字胡,却与三百年前的那人,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霞云宫主? 宁澄喃喃地念了句,茫然地看着面前一粉一黑两人跃起,往那人身上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莲花谢了留下的是莲蓬,可莲蓬化人光想像就很惊悚了,所以就用莲藕替代吧(鞠躬) 72、第七十二章:伞铃 轰 花繁与雪华同时跃起,一人抛出金网,另一人则下了狠手,直接将惊雷咒劈下,震得地道摇晃起来。 四面的石墙迸出碎石,地面的飞尘也被高高扬起,一时间尘埃滚滚。 宁澄思绪混乱,加上灵脉被封,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被扑面而来的尘土淹过。 怎么回事? 那张面孔、那个形象,分明就和三百年前,霞云入住贰乙国时,所幻化出的一模一样。 炽云?霞云这两者,居然是同一个人吗? 可是,宫主为什么要重新扮作「炽云」的样子,留在一处有着磬海尸骨的地道? 宁澄脑内闪过无数疑问,额侧也突突地跳动,隐约有些发疼。 前方的飞尘没纷扬多久,很快就重新落回地面。宁澄眯起眼,悄悄地在身上点了几下,解开锁着灵脉的封禁,然后踏向前方。 分卷(62) 这里比适才的厅室广阔不少,四面设了好几张方桌,上头放置了些镣铐、银针、烙铁、石锤、倒刺鞭等等刑具。 在适才的攻击下,好几张桌子都被掀翻,上头的刑具也落了一地。 那地面与适才的地道相同,只是刻了些纹饰,上头像是被墨水泼洒过一样,染着一片片的黑痕。 这石室右面还连接着一个甬道,甬道口边有着一滩干涸的血迹,隐约传来些铁锈味。 适才花繁与雪华的攻击落在石室中央,那里附近的方桌都被打了个粉碎,木块残骸下隐约透着点金光,想来便是被金网擒住的炽云了。 我说华兄,你怎么一开始便下杀手啊?花繁抬手指挥木块往两侧移开,有些不满地问道。 噤声,当心有埋伏。 雪华手中依旧闪着电光。他神色戒备地环顾四周,并瞥了身后的宁澄一眼,道:结界术。 什么? 雪华不耐烦地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一会要是打起来,没人顾得上你。 果然瞒不过雪判大人啊。 宁澄闭起眼,感受体内重新游走的灵流,在手心凝了道结界术。 另一边,花繁很快就把金网上盖着的碎木移开了。他将覆在上方的尘土扫去,道:抱歉炽云,我们不是故意要欸? 这是? 宁澄盯着缠在地面的金网,有些愕然。不仅是他,就连一旁的花繁和雪华,也都微微张嘴,明显感到意外。 方才那金网准确无误地罩在炽云身上,可现在倒在地面上的,却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华兄,是我还没睡醒吗?还是说,你刚才放的惊雷咒,直接把人打坏了? 花繁率先打破沉默,然后换来雪华的一记白眼:你打从娘胎内就没清醒过吧。这压根就不是人,只是做得像人而已。 雪华说的没错。那金网下的「人」被惊雷咒一击,连同手中的方天戟一起,直接碎裂成大小不一的木块和碎石片。 其中,好几片木块和方桌碎块混在一起,被花繁清理到角落了。 难怪「炽云」见他们到来,却丝毫不为所动了。原来,那只是一尊人偶吗? 雪华走上前,捡起一块碎石捏了捏,道:是悖原石,原来应盛着些术力。 花繁将金网收回,道:这人偶上附了灵识,无怪乎会被误认为人了。 他扭头望了望四周,道:这里还有另两道灵气,至少还有另外两尊人偶,或是其它的什么东西。 雪华朝右边甬道一点头,道:就在这里?不必继续前行了吗? 花繁闭上眼,须臾,再度睁开:就在这里,在我们前方。 闻言,众人的目光穿过一地的疮痍,落在了石室北面。那里空出了一块地,上边一尘不染,在满室的狼藉中显得格外突兀。 雪华沉声道:有人下了隐蔽结界。 他伸出手,画出了一个红色的咒诀,朝前方击去。随着一声闷响,眼前炸出了团黑烟,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消散。 待黑烟散去以后,宁澄看见了一个十字木架,上边缠着几道细细的链子,被血污染得发黑。 那架子下方有着一大滩血,中央蜷缩着一团黄白相间的东西,瞧着是个纤细的人形。 喑喑! 花繁惊呼了一声,就要奔上前。 等等,可能有诈。 雪华抬手将花繁拦下,然后皱了皱眉,道:此人虽作月判扮相,可披着的发却是白色的,应该 花繁将雪华的手推开,道:正是因为这样,才错不了! 他迅速跃到木架下方,小心地将那人自地面抱起,探了探鼻息、心跳。 那瘦弱的人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眼下挂着抹不去的黑轮,面容确实和月喑一模一样。 然而,不仅是头发,那人就连眉毛和眼睫都是白色的,如同沾染了雪花一般。 月判?为何 花繁心绪不宁地道:喑喑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施术遮去了。 在花繁将人翻过来以后,宁澄看见「月喑」的双手、双脚处血迹斑斑,其中一只手弯成了不自然的弧度,上边还挂着一小段铁链。 断骨链。 宁澄心中一颤,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段链子,再将目光投往「月喑」四肢上的伤,反反复复。 雪华有些迟疑,道:施术?怎么我不曾发觉? 花繁直接出言打断:别说了,喑喑的状况不太好,你快帮忙治疗。 雪华踌躇片刻,还是走到「月喑」身边蹲下,双手凝出治疗的白光。 花繁一手揽着月喑,一手搭在雪华的肩上,开始传递灵力。 宁澄虽有心帮忙,可他毕竟不会治疗咒法,只能在一旁守着,顺便放点荧光照亮四周。 他的视线落在气息奄奄的月喑身上,不经意瞥见落在对方身侧的红色香囊。 那锁物囊的系带有些松了,袋身轻轻地抖动着,就像里头关着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宁澄警戒地道:花判,那只香囊 花繁扫了香囊一眼,道:无碍,里头是喑喑的法器。 确实,月判大人的烛笼,是装在腰间的红色香囊里头。 宁澄小心地将那只锁物囊捡起,想将袋口系紧。然而,他的手刚碰上系带,香囊内忽然爆出一道橙光,整只锁物囊瞬间碎裂成布块。 宁澄暗道不好,伸手就往那橙光的中心抓去。岂料,那橙光忽然窜到了天顶,然后倏地拔高,冒出了橘色的火光。 你干什么?是嫌麻烦还不够吗? 雪华早前已经耗了大半法力治疗凌攸,之后频频施用咒法,现在已面露疲色。他心中急躁,对宁澄自然没什么好脾气。 我 宁澄摸了摸后颈,很干脆地认错: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花繁叹了口气:算了,就当照明用吧。 那锁物囊炸开以后,露出的自然是月喑的法器橘纸灯笼。 许是感应到主人状态不好,那烛笼的火光也略显黯淡,还有些轻微地抖动着。 宁澄收回荧光,道:花判,需要让烛笼凑近些吗? 花繁点头,道:有劳了。 宁澄往那烛笼的方向走了几步,伸手触上纸糊的笼身。那烛笼被他一碰,火光忽然变得炽亮,并拦腰撕开了个口子。 宁澄对烛笼有些阴影,当下后退了几步,伸手挡在身前。 哐当。 四周的火光又暗沉下来。宁澄将手放下,却见烛笼上的裂口已经重新密合。微弱的火光映在地面,照亮了它身前的银蓝物件。 宁澄的目光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物事,忍不住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烛笼身前撒着几星银色的碎片,上边凌乱地散着蔚蓝流穗,还隐隐染着些血迹。 宁兄,怎么了? 花繁边灌注灵流,边出言询问。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冷静。 宁澄轻声道:银铃风舒的伞铃,怎会在此? 雪华闻言,眉心一蹙,道:伞铃?风判的? 宁澄没心思答话,迳自走向右面的甬道口。他俯身跪下,按在已经干涸的血迹上。 新添的。 月喑离甬道口太远,不可能是他身上的。所以 宁澄呆呆地站起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整了个透心凉。 自从踏入这地道,眼前的一切,都在隐约透露着一个信息,一个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的信息。 那「炽云」的人偶碎块,与布衣人偶残骸十分相似。是谁有如此神技,能以木料和悖原石,制出与真人一般无二的人偶? 月喑是在前夜失踪的。那一日,轶命目睹从武殿走出的,仅有宁澄一人。 风舒前夜迟迟未归,第二日便受了重伤,而伞柄的银铃亦不见踪影,如今却在此地出现 不,不对,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宁澄闭了闭眼,却又想起风舒这两日总在找机会离开,也曾当着自己的面传讯给月喑。 如果月喑当时就已经受困,为何风舒丝毫未觉,还能在次日宣称月喑有事,无法参加集议? 好乱。 宁澄痛苦地按着额侧,跌跌撞撞地扑到烛笼前。 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袭击月判的人,到底是谁? 雪华皱了皱眉,道:你又在干什么? 那烛笼内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跳动,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宁澄怅然若失地放下手,喃喃道:不对,不是这样的。我 我已经说好了,要相信他的。 可是,心里怎就这般难受呢? 他茫然地看着倒在花繁怀中的月喑。月喑的伤口布满了细密的小洞,正是以外力挣脱断骨链造成的结果。 断骨链是风颜制造的,武殿也是风颜从前的居所。由此推断,这里的密道,必然是风颜精心造出的,具体目的,无非是用来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么,长相与风颜相似的风舒呢? 他不仅来过这条密道,以断骨链缚住月喑,还不断对自己撒谎 所以,这一切都是谎言? 和当初风颜欺骗霞云一样,在骗取所有的人信任以后,再恶狠狠地捅上一刀? 宁澄心中一片酸楚,额侧痛得像被针扎一样。他眼中盈了点泪水,眼前却闪过无数画面,且愈加清晰。 他飘在半空中,俯瞰着下方。那里火光四起,却都被包覆在一道金光下。 不对,我没去过那里。 他被人拉着在林间行走,并在瞥见一抹白影后,刹住脚步。 不对,不对不对,这不是我 他伸出手,盖在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的皮肤由绿转白,然后恢复粉色。 不,我从来没干过这事,我是 宫主! 一声呼唤自远方传来,随风拂过耳际。 我,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月喑有白化症,这是一开始便埋下的伏笔,不知看官们有没有发现呢(期待); 由于背景放在古代,因此不会有「白化症」一说哦。第六十六章里,花繁提到的「被当做鬼怪、惨遭抛弃的孩子」,便是亲爱的小月判了(心疼); 白化症患者体内缺少黑色素,皮肤应是白里透红的颜色,可咱们的小月判实在太纤弱了,肤色就变得只剩苍白了。 (至于黑眼圈,月喑是属于血管性黑眼圈,和黑色素没啥关系吧?) 炽云顶着霞云变出的那张脸,却用着阿炽(炽云)的名字,原因之后会解释的。 磬海在故事开始前就死了,所以之前说武使全部登场不是开玩笑的(微笑)也欢迎各位针对炽云的身份进行猜测哦,虽然有点乱,可指向还是很清晰的(大概吧); 祝安好! 73、第七十三章:迴 宫主,您在听吗? 坐在塌上的青年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抱歉,你再复述一遍吧。 透过层层幔帐,霞云看见立在自己前方的人影。那人一身素衣扮相,长发全束加冠,手里捧着一个竹简,低眉顺眼地鞠着腰。 是,属下遵命。 素衣青年将竹简翻开,朗声道:本月,忤纪殿共接获十五宗投报,其中七宗是窃盗案,四宗为邻里纷争,其余三宗则是误报 此刻日值正午,和煦的阳光自殿外洒了进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霞云听着那人的汇报,心思不觉又飘到了九霄云外。 在风颜引发的乱子后,已经过了约三百年。这三百年间,霞云如苏岚所愿,重新执掌了夙阑,让城内秩序恢复运转。 城内百姓的记忆都被苏岚改写了,除了霞云和风蓉以外,没半个人记得「风颜将军」,只知道治理夙阑的人是「霞云宫主」。 对此,霞云虽有些心情复杂,可这样确实更方便他进行治理,倒也没什么不好。 最初的那个百年,霞云认真努力地管理夙阑大小事务,等待与苏岚重逢的那一天。 他更改了风颜遗留下的治理方案,重新编撰了夙阑律法,并私心地加入了「无故折断花草者,罚每日灌溉城中草木,为期百天」这么一道律法。 当然,由于督查起来过分艰难的关系,也没起什么效用就是了。 一年一度的秋收季,是霞云最难受的时候。在那个全城欢庆的季节里,他只能痛苦地蜷缩在床上,任由剧痛袭满身上的每一寸神经。 后来他发现,只要离被伤害的花叶草木远一点,所受到的痛楚就会减弱一些。 于是,他经常在卸下政务以后,飞回人烟罕至的山林中,一呆就到天明。 他在山林里兜兜转转,发现了新建的数十座坟冢。按上边立着的碑文来看,除了被他戮杀的风颜等人,还包括城门口的那些无名尸。 每逢夜晚,那一带便怨气四起,隐约还能瞧见怨念所化的妖物,在坟堆间闪着绿光。 他在万仞山洞窟有着不好的记忆,所以重新击穿另一处破口,打造了座石室。 他害怕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便在四周挂满荧光,而后躺在冰寒的石板上,重复每个难眠的夜晚。 日子久了,疼痛变成了习惯,再由习惯变得麻木无感。 那染满自身鲜血的栎阳殿,也被霞云封禁了起来,并在日后成为了武使居所。 虽然他换了另一座宫殿居住,可那殿前的牌匾,依旧刻着苏岚提出的殿名。 他等了苏岚一百年,期间认识的人不断死去,然后添了许多新生的面孔。 终于,一直到风蓉也病逝以后,霞云才慢慢地接受了,苏岚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当初的那封信,不过是为了阻止自己做傻事而留的。他不笨,心里隐约猜到了真相,可是若没了这期待,拿什么支撑自己继续活着,去受那钻心剜骨之罪? 分卷(63) 于是,在风蓉下葬的那一晚,他随手戴了副面具,跑到城内的酒楼买醉。 那酒是上好的佳酿,霞云灌下好几杯以后,只觉得心如火烧般疼痛,眼前也变得有些模糊。他趴在桌面上,盯着桌边空落落的坐席,咕哝道: 有人吗?陪我喝一杯吧。 酒楼里人声鼎沸,可人人都在狂欢,谁也不会去注意角落里的孤单身影。 霞云又独自闷了几壶酒,最后索性抓了几只酒坛,将里头盛着的醇酎往嘴里倒去。 一直到酒肆打烊后,霞云才抱着尚未喝完的酒坛子,慢慢地走回望云宫。 和他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几个醉汉,瞧他们面上哂笑、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应该醉得不轻。 霞云看着几人嬉笑远去的背影,心里愈发地苦涩。他将手中的酒坛捧起,低喃: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人人都说你是个好东西,可什么一醉解千愁啊,你看我,不就清醒得很? 他将手仔细地抚过略微粗糙的坛子,面上的表情有些温柔。 就连你,也将我排在外头吗? 适才温柔的眼神忽地冷了下来。霞云一抬手,欲将酒坛往地面摔去,可举了好半天,还是将手放下了。 他慢慢地靠到墙上,蜷缩着身子,紧紧地将酒坛抱在怀里。 唯独将我排除在外,独独抛下我一个人你们一个个的,怎就这般狠心呢。 他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了泪,笑声转为呜咽,就像一条被抛弃的流浪狗。 他哭了好久,哭得声嘶力竭,喝下的酒水通通化为眼泪,浸湿了两边的袖袍。 天边明月弯弯,像极了微笑的眼。霞云在黑暗中抱膝而坐,时而忽然狂笑,时而凝噎啜泣。 临近的住户习惯了醉汉发酒疯,倒也没出面叱骂他,只是通过熄灭灯火来表达不满。 那夜以后,霞云返回栎阳殿,颓在塌上度过了秋季。他心中像湖水一样沉静,无论身上如何疼痛,都激不起丝毫波澜。 偶尔夜晚忽然惊醒时,他也想过,是否要直接将万仞山峦毁去,将夙阑和自己一起终结毕竟这里,已经没有与他相识相熟之人了。 然而,每每他想下定决心时,眼前却又浮现出熟悉的笑脸。 曾经那些仰赖自己的人们,在他指导下习得法术的少年、少女,还有会唤他宫主哥哥的人 风蓉虽然死了,可她的后人还在。 由于风蓉长相和她父亲相似的缘故,霞云有心回避,便也没去探听与她相关的事情。 一直到了丧葬之时,他才听说风蓉有个孩子,可具体性别年龄,却又不清楚了。 这个孩子,成了霞云守护夙阑的唯一理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很想活着,才刻意不去打探那孩子的具体音信,生怕某日得知他的死讯,或其它不好的消息。 于是,在第二个百年,霞云渐渐地放松了自身对夙阑的管制,改为退居幕后。 他这次汲取教训,不再立一人代理夙阑,而是将治理权分散到「文判」、「武使」这两批人手上。 一来,二者会相互制衡,不会有一方过于突出; 二来,他们还能各司其职,不至于如风颜般忙得焦头烂额。 由于要掌权的关系,那些人住进了望云宫,倒是为寂寥的宫中添了点热闹的气息。 然而,霞云已经不想再与人有任何纠葛,除却公务以外,都尽量回避与人接触。 宫里的人多了,殿面也就多了。在某位文判的提议下,望云宫内还被铺了石子路,栽了片桃树林。 这桃林成长以后,又生生让霞云添了些苦痛,可那么多的痛楚混在一起,多点、少点,亦无甚分别。 到了第三个百年,夙阑在几代文判、武使的协力下,逐渐繁荣昌盛起来。 悖原开采的需求量日益增加,而霞云的身子,也终于也到了强弩之末。 近年来,他越来越虚弱,身子还总是不慎爽快,每次发作都会病上一场,日子几乎都在病中度过了。 所幸,如今的夙阑,已经不需要「霞云宫主」这号人了。他终于可以换来期待已久的宁静,并守住了与苏岚的约定 然而,这世间的事,永远无法尽遂人意的。 这一夜,霞云躺在石板上昏昏沉沉。一般秋收以后的夜晚,并没有多少人进行农活,或是外出踩踏草木,因此总是较为平静的。 然而,今夜似乎并不太平。霞云在一阵剧痛中惊醒,并在缓了缓气以后,有些疑惑地踏出洞窟外。 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霞云一般不以面目示人,凡出行都会戴上面具。 然而今晚,他睡得有些迷糊,却是将这事给忘了,好在万仞山峦一带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被人瞧见。 快入冬了,夜风打在身上,带着刺骨般的冰凉。霞云抓紧肩上的绛袍,提气窜到了半空,在纷扬的细雪中,迅速锁定了目标方向。 城南的某一处,有着数重法力波动,在寂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明显。 霞云深吸了口气,确认身子还勉强能支撑以后,便闭眼念诀,直接传送到了城南。 他刚在空中停稳身形,便见下方乱糟糟地挤着人,有者手中提着火把,但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法器、武器,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群人无视下落的雪花,挥舞着手中的器物,瞄准了除自己以外的人。 霎时间,各种咒术、弩箭乱飞,嘶喊叫骂声与兵戈声混在一起,交织出了片乱象。 霞云的目光落在一旁无辜遭难的草木上,总算明白自己身上的痛楚从何而来。 他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却没阻止他们继续恶斗。 这华林两家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夙阑刚成立那会,最具盛名的法器匠人便出自林家。这数百年间,林家在制器业的地位一直居高不下,一直到八年前,与林家相邻的制器世家忽然兴起,风头渐渐赶上了林家,从此两家平起平坐,成了制器业的顶梁柱。 华林二家世代交好,因此虽在制器方面有所竞争,可在家主平和相处的情况下,却也相安无事了几载。 然而,据忤纪殿掌讯的汇报看来,华林二家在几月前就频频发生争斗,在两家家主的默许下,很快地越演越烈,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虽然在文判们的调和下,两家稍微收敛了些。可不曾想,却是挑在了这深夜闹事。 霞云静静地凌于空中,看着下方一张张扭曲的脸庞。在他们之中,不断有血液飞溅出来,浇在皑皑白雪上,溶出点点殷红。 有些事,霞云已经不如最初一般执着了。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人人都有自己该过的生活。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何必为他人的人生负责? 既然迟早要有个结果,那便顺了这些人的意,自己去搏一搏吧。 霞云转过身,慢慢地落在不远处的街道。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迈的老者坐在摊子前,搓揉着冻红的双耳。 见霞云走来,那老者浑浊的眼一下发出亮光。他站起身,朝霞云招了招手,道:年轻人,天寒地冻的,来个热包子吧? 霞云摇了摇头,径直走过了包子摊,并悄悄地扔了一块碎银到蒸笼边。那老者似乎也习惯了,又重新坐下,端起葫芦喝了一口。 那老者自然不会知道,适才路过包子摊的,是夙阑那位神秘的宫主。 在他的眼中,人只分为两类,一种是和他买包子的,一种是不买的,管他是华衫少年还是落魄老生,并无甚差别。 霞云又走了许久,黑沉沉的天不再落雪,只是堆积着灰色的云朵,酝酿着下一道雪景。寒凉的空气渗入了他的肺腑之中,漫成一道道白气。 霞云走着走着,忽然心中一片绞痛,直接压着他跪倒在雪地上。 联想到适才的争斗,会这样也很正常。只是,当霞云终于缓过来以后,眼前的白雪忽然变得透亮,就像被阳光照耀一般。他回头望去,却见一片金光亮起,迅速地环起一圈屏障。 那是? 金光亮起的同时,霞云身上的痛楚微微减轻了些。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决定赶往那儿查看。 于是,在一阵咒法波动后,霞云出现在金色屏障前方。待看清那一片区域以后,他微微怔住了。 那里居然是方才来过的争斗现场,只是被金光给围了起来。 越过半透明的屏障,霞云看见里头浓烟滚滚,巨大的火蛇吐着信子,咆哮着燃过每一寸土地,将里头的人吞噬。 救、救命啊 有几人发现情况不对,纷纷露出惊恐的脸色,拼命敲打着金色屏障,想要逃出这片领域。 然而,那屏障甚是牢固,将他们挡在里头,转瞬便没入了火光之中。 纵然霞云见过无数惨烈画面,却依然因眼前的景况感到骇然。 他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尝试找出金光来源,很快就瞥见了一个可疑人影。 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的稚童,瞧着约莫始龀之年。他跪在金光前,瞧着灰头土脸的,眼里盈着点点泪光。 仿佛留意到霞云的视线,那稚童抬起头,迎上了霞云的目光。 眼前的面孔虽然稚嫩,却与昔日认识的那人有几分相似。霞云狠狠地愣了下,就这么与那稚童四目相对。 神仙哥哥,您是神仙吗? 那稚童立起身,诚惶诚恐地说着。 霞云猛然回过神,道:什么? 稚童道:我见灭焰失控,本想将它困住,可丝帘伞不听我使唤,将范围扩得太大了 他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有些无助地望向上空,道:您是神仙吗?可不可以帮帮我,让它停下来? 他口中的好几个名词,都是霞云听不懂的。霞云顺着稚童的目光看去,在一片金橘光中,模糊地看见了一把伞的轮廓。 这屏障,是那柄伞做出的? 稚童点了点头,眼里亮起了希望:求您帮忙,将它毁去也行,然后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了屏障内的火蛇一眼,道:求求您,救救里边的人吧。 霞云眼睫一敛,道:你先离远些。 他飞身跃到金光上,手中凝起一道术力,直接往银伞上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迴」是「回」字的异体字,个人觉得比较带感,所以用来当作章名了。 p/s: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出自汉代焦延寿《易林》卷二《坎之兑》,意指酒能为人们带来欢乐,消解忧愁。 74、第七十四章:灭焰 霞云这一击,至少用了三成法力。他原以为那银伞会直接崩碎,可没想到伞面被击中以后,却是纹丝不动,仿佛适才的攻击只是假象一般。 霞云眼皮一跳,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又聚了五成法力,朝着伞面挥去。 这次,那银伞狠狠地震了下,可依旧悬在半空,投放着坚不可摧的金光屏障。 热气灼烧着霞云的肺,将他的皮肤熏得滚烫滚烫的。他将目光投往下方,只见那银伞下烈火熊熊,把罩着的空间化为整片火海。里头的哀嚎声逐渐停歇,只余燃烧发出的噼啪响。 来不及了吗? 若那两批人全都命丧于此,那适才冷眼旁观的自己,是否该为他们的死亡负上责任? 霞云心中焦灼,也不管身上还在抽痛,再度闭眼凝气,将法力渡到双手之间。 一成,二成五成。 他紧紧抿着唇,将喉间翻涌的血气压下。 六成 血丝从霞云的嘴角流出,打在伞面上,发出滋滋的蒸腾声。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惊呼,可他无暇分心,只能全神贯注在凝聚法力上。 七成 霞云眼前阵阵发黑,身形也开始有些不稳。他紧咬牙关,继续将体内的每一丝灵流挪到指尖。 此刻的他红袍加身,白袂翻飞,手中的金光与伞面相辉映,愣是照亮了半边天。 再多一些再一些就好。 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维持浮空的灵流也涌到了指尖。霞云身躯一震,急速地往下空坠落。 已到极限了吗? 他凌空翻了个身,将手中的法力光球祭起,连人一起往下击去。 笃!! 随着一声闷响,那银伞忽然收起,而后化为一道银光,窜到了稚童身边。 霞云顾不得喘息,手中金芒将金光屏障压下,罩在整片火场上。 嘶啊 火蛇愤怒地扭动着,想要抵御霞云的攻击。霞云额间冒着汗,身子微微颤动,却依然坚毅地撑着那片金芒。 随着一阵阵猛烈的抖动,那火蛇终于耐不住霞云的威压,在发出一声低吼后,连带着四周的火焰一起沉入地面。 霞云心一宽,手中金芒瞬间崩碎,人也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往下落去。 神仙哥哥! 在落到地面以前,霞云听见了一声稚嫩的呼喊。他恍惚中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孩子,也是这般呼唤他的。 岚儿 视线蓦地清明起来。霞云深吸了口气,在跌落到地面以前重新腾空,然后缓缓下落到稚童身边。 那稚童放下银伞,伸手想搀扶霞云,却又有些怯生生地收回手,道:神仙哥哥,您还好吗? 霞云望向那张挂着泪痕的脸,却没找到属于苏岚的半点痕迹,只更清晰地看出风颜的影子。他刚涌起的希望瞬间破灭,眼神也冷了下来。 是了,若真是岚儿,绝不会称呼他为「您」的。 神仙大人,您没事吧? 许是看出霞云眼里的冷意,那稚童顿了下,又换了一种称呼。 霞云不答,只转身望向后方,并在探出感知以后,心也慢慢地凉了。 刚才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居然全部葬身火海,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数百个焦黑的尸块扭曲成可怕的形状,躺在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泊中,仿佛在对着自己张牙舞爪。 霞云盯着那些尸块,胃里一阵翻腾,呕出了一口黑血。他眼角余光瞄到稚童惊慌的脸,那双沾了灰黑的小手停在半空中,一副想扶自己,却又不敢的样子。 这孩子,为何会在这大冷天里,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儿? 霞云心中烦乱异常,被现场的余热一灼,再遭寒冷的风一吹,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他按着额侧,没怎么仔细思索,便对那稚童道: 分卷(64)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明日再让差役领你到忤纪殿报案。 虽然那稚童的脸提醒了他不好的回忆,可毕竟天寒地冻的,要留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外头,实在太不人道了。 那稚童低头道:我没有家。 没有家? 霞云微怔了下。他上下打量稚童,这才发现他衣衫单薄,细瘦的四肢上还带着淤青、血痕,脸蛋被冻得红通通的,瞧起来有些可怜。 霞云心念一动,暗道这孩子可能是个乞儿,便缓了缓脸色,尽量柔声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之前都住哪儿? 那稚童眨着眼,低声道:我没名字,他们都叫我阿苏。我原来在华府劳作,可现在 他顿了下,没再说下去。 霞云却是一愣,道:阿苏?是哪个苏字? 他这才发现,眼前的孩子身上,居然透着一股熟悉的灵流。 虽然那张脸与风颜更为相似,可这灵气,分明带着令人怀念的温暖气息。 那稚童道:是复苏的「苏」字。我爹姓苏,大家便喊我阿苏。 霞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那稚童的肩,道:你爹姓苏?那你可认识一个叫「苏岚」的人? 那稚童摇摇头,道:不知道,我自小便住进华府里了,连双亲的面容都不记得。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霞云一眼,问:神仙大人,您怎么了吗? 霞云收回了手,一脸的怅然若失:没事。你叫阿苏是吧?这天太冷了,我先带你回宫吧。 那稚童微微张嘴,道:回宫?莫非您 霞云没回答,只盘坐下来,默默闭目凝气。待他休息片刻,确认自己还有余裕进行传送后,便弯腰将那稚童抱起,道: 抓紧了。 那稚童捡起银伞,看了眼自己染上脏污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才小心地拉住了霞云的袖摆。 霞云见他抓好,便原地一转身,直接挪移回栎阳殿。他将怀中的稚童往地下一放,道:你在这呆一晚吧。 那稚童环顾了四周一眼,道:大人,这里是? 霞云道:别喊大人,唤我宫主就行了。这里是我的寝殿,你就睡在角落的床榻上吧。 霞云本想安排稚童在栎阳殿歇下,自己则返回万仞山洞窟,可那稚童一听,却有些慌乱地摆摆手,道:宫、宫主,您这里有柴房吗?我在那儿睡下便好。 霞云道:怎么,这儿有什么不妥吗? 稚童握了握身上的衣物,有些困窘:不是,这里很好,可我身上那么多灰,会弄脏这儿的。 他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道: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柴房,宫主若是不嫌弃,我在殿外的台阶待一晚上也行。 霞云瞥了他一眼,很快地又移开:我说了,让你在这儿歇下。我要走了,明早回来,不想看见一具被冻僵的尸体。 那稚童怔了下,道:是。 霞云也没多作回应,便腾飞着返回洞窟。他闭目运气了会,又吐出了几口黑血。 若是从前,自己又怎会虚弱至此,连个法器都能轻松挡下自己的攻击? 霞云苦涩地想着,而身上的疲惫和痛楚层层迭替,很快地让他沉入睡眠。 这一夜,霞云梦回了三百年前的事,细致得宛若重游一般。 他在梦中看见了许多已经不在的面孔,包括那些不愿再忆起的 待霞云醒来时,已是翌日中午了。他心情异常地差,随手将金纹白面具盖在脸上,然后一个挪移,回到了栎阳殿。 他并不认为那稚童会和自己一样,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可当他环顾四面时,却在自己的床榻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搞什么,睡得那么熟?连自塌上滚落都没醒? 霞云走近几步,发现那床榻整理得整整齐齐,不像是被人躺过的样子。 难不成,这孩子竟整夜都睡在地上吗? 昨夜刚过霜降,又恰逢落雪,这地板自是冰凉得紧。那稚童衣装单薄,似乎也被冻着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就这么倚着床边入眠。 霞云心中一软,俯身在那稚童后背拍了拍,温声道:阿苏,起床了。 那稚童却没回应。他双眼紧闭,脸上有些发红,额间还冒着点细密的汗珠。 霞云伸手探了探稚童的额头,却是一片冰凉。他心中一紧,将稚童翻过身来,又探了探他的呼吸、心跳。 那稚童额头虽冷,身上却是滚烫,居然发起高热来。霞云眉头一蹙,将那稚童自地面抱起,放到了床上。他想了想,又拿起了一旁的棉被,仔细地盖在对方身上。 霞云这一动作,那稚童也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瞥见霞云的同时,忽然一个激灵坐起,伸手挡在面前,颤声道:我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他说完,双手又软了下来,整个人往后倒去。霞云眼明手快地一揽,将已失去意识的人塞回被窝,然后兀自沉思起来。 看来这忤纪殿,今儿是去不成了。 霞云的目光自稚童面上的淤痕扫过。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床边的银伞捡起,放到了稚童的身边,然后起身走到了殿门口。 霞云自己不舒服时,都是忍一忍便过去了,所以也不知该如何照顾病人。 他寻思着找个人问问退烧的法子,可刚将殿门推开,便看见了一抹素白身影。 宫主。 昨日向他汇报的人已经候在外头。瞧那肩上积的落雪,应该等了至少有半个时辰了。 霞云心中愧疚,问:棋判,审讯日刚过,你刻意前来栎阳殿,可是有何要事? 棋判踏步向前,作揖道:不瞒宫主,昨夜城南发生了一起重大命案,数百人命丧于大火中。我命人在方圆十里内查探,却是毫无线索,是以前来禀明宫主,还望宫主示下。 霞云沉吟了会,道:距离命案不过半日,你急着将此事上报,可是另有疑问? 棋判颔首道:不错。属下在查探之时,听闻宫主昨夜曾路经城南,不知 霞云想起昨晚碰见的包摊老者,明白棋判心思聪敏,定是从那老人口述中猜出自己的身份。 他微微点头,道:我的确去过现场,却不及阻止惨剧发生。棋判,你可知道「灭焰」为何物? 霞云问得突然,而棋判在思索片刻后,答道:灭焰是林家创造的法器之一,由于过度凶险,已经被销毁了。 他眯了眯眼,道:按宫主的意思,昨夜烧毁华林二府的,便是那灭焰? 霞云道:你口中的「灭焰」,可是形如巨蟒,身上宛若燃烧一般,口中吞吐火焰,所经之处皆被焚毁? 棋判道:就过往记录来看,确实如此。当初林家试用此法器时,若非早在四周立了结界,怕是会将林府,乃至整个城南陷入火海。 那火蟒速度奇快,又不受法器持有人控制,是以林家家主林烁迫于舆论,于众目睽睽下将其销毁了。 他顿了下,又道:若宫主所见不假,怕是林烁心有不甘,又照着原来的法子,打造了新的灭焰。按血案现场焦尸数量看来,许是两家不和已久,约定于昨夜对战。 林家在战斗中落于下风,林烁便愤然将灭焰纵出,可它依旧不为己所控,这才与华家人闹了个同归于尽。 霞云微微点头,脑海中回想起昨夜的怪伞,还有那诡异的金光屏障。 如此看来,那稚童昨夜的举动,反而保护了城南的其他百姓吗? 棋判见霞云没回应,以为他不认同自己的推论,便道:当然,这仅仅是属下的推论。真相如何,还得等搜得人证、物证以后,再行定夺。 霞云「嗯」了声,道:棋判,你会照顾小孩吗? 棋判愣了下,道:小孩? 霞云道:若有个人在你眼前高烧昏迷,你待如何? 棋判道:这有能力的话,为他请个大夫吧? 霞云道:除此之外,还有其它办法吗? 棋判犹豫了会,道:属下儿时曾发过高热,由于没钱请大夫,母亲便取块湿布放在我额头,约一盏茶时间后,再重新将布条濡湿。如此反复几回,烧便渐渐退了。 他想了想,又道:我当时烧得迷迷糊糊,母亲还煮了粥喂我喝下,过了三日,身子便大好了。 霞云道:三日?需要那么久? 棋判道:这得看烧得有多严重了。宫主,您怎么忽然有此一问? 霞云道:没事,随口问问罢了。 棋判道:既如此,那属下斗胆一问。宫主如何得知昨夜所见火蟒,名为「灭焰」? 霞云沉默了会,道:我昨夜自火场救出一人,目前尚在昏迷中。待人清醒以后,我会亲自讯问他昨夜之事。 棋判作揖道:如此,便劳烦宫主了。 他刚想告辞,又听霞云道:那人被我带回的事,你暂且先保密吧。 棋判迟疑了下,道:属下遵命。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恭敬地一揖,随后往宫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棋判就是在「华林血案」篇出现过的文判大人,兼任忤纪殿掌讯,也算是雪华某方面的恩人。 雪华的西殿内的围棋盘,便是棋判遗留下的。 p/s: 「回溯篇」都会增加一些篇幅,也就是会长一些的意思。 75、第七十五章:阴霾 棋判离开后,霞云转身步入栎阳殿。他施法变出一个水盆,端起一条布巾濡湿,放在了那稚童的额头上。 阿苏么。 他又拿了一块布条,仔细地将稚童的小脸、双手擦净。完事以后,霞云看着稚童染着灰的衣领,想了想,把人给抱坐起来,再将那脏兮兮的衣物解开。 虽然已经从那稚童的话语推敲出一二,可在看到那满布全身的伤痕时,霞云还是忍不住眼睫一颤,手中的动作也放柔了些。 那些伤痕有新有旧,有些已经淡化得看不清了,而另一些还在蒸腾着血气,上头的鞭印清晰可见。 霞云将布巾重新洗净,一点一点地擦过那些红肿淤痕。他凝起治疗咒法,覆在一道道伤口上,又化出了一套合身的衣物,为那稚童披上。 由始至终,那稚童都处在昏睡的状态,只在布巾拂过一道有些化脓的破口时,下意识地闷哼了声。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为何会持有那么高等的法器,又为何被人凌虐至此? 霞云把稚童额上的布巾打湿,再度放回原位。他将那柄古怪银伞拿起,细细观看片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人类在法器制作方面,确实有一定的才能。他身为仙灵,甫出世便身怀法力,也就没怎么去关注这方面的事。 华林二家已毁,若再无后起之秀,那这法器锻造的技艺,便会就此没落吧? 霞云把伞放下,挥手让床边的衣物飘起,再将上边的脏污清去。 也就在这时,他才发现那堆衣物下,居然还藏着一个黑漆木盒子。 在好奇心的催使下,霞云操控那盒子浮空,飞入自己手中。 那盒子形状扁平,约莫与成年人的手掌一般大,却宛如羽毛,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霞云将它打开以后,只见里头盛着一张薄膜,颜色几近透明,除此以外并无他物。 这是? 霞云轻碰那薄膜,只觉触手生温,宛若一块暖玉。他研究了好半天,都没看出什么来,便将其重新合上。 然而,他刚想将盒子放下,指尖却摸到了一处凹凸不平的点。 霞云将盒子翻过来,仔细地进行观察。他在看清上边刻着什么以后,望向那稚童的神色,也变得愈加复杂起来。 那盒子底部雕着的,是一个小小的「风」字。 霞云心中惊疑,手一松,盒子便掉落在床边。他看着那稚童眼睫轻动,似乎被盒子落地的声响一吵,就要惊醒过来 霞云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按在稚童细小的脖颈上。 不。你不能醒过来,你不能。 霞云瞪大眼,手中的力道持续加重。那稚童原来略带红晕的脸逐渐变白,然后浮现出了青紫的颜色。 他紧闭着眼,神色有些痛苦,双唇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低吟: 唔 霞云猛地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慌乱地松开手,迅速后退了几步。 不对,这不是风颜我在想什么呢,怎么会对一个孩子动手? 霞云茫然地立在原地,看着榻上的人儿呼吸慢慢平缓下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他心里升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不等那稚童醒转,便奔出了栎阳殿。 地面的积雪不算厚,只为周遭的景物披上了莹白华裳。霞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走到了火灶房前。 他看着那火灶房上的牌匾,想起棋判说过的话语,便在犹豫了片刻以后,踏入室内。 这位大人,您 此时已过了午膳时间,火灶房仅余几名御厨。霞云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右手一挥,将昏睡咒击下,瞬间厨子便倒了一片。 他环视火灶房内部,确定没其他人后,便往灶台的方向走去。 那灶台上堆着些厨具、食材,后方的柜子还放了些小罐子,应是调味用的香料。 在灶台边上还堆了许多大袋子,里头装了些米粒、面粉、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谷粮。 霞云转过身,看见自己右边倒了位年轻的御厨,身上还盖着一本书册,上边写着「食经」二字。 食经?是和做菜有关的书吗? 霞云将那书册捡起翻了翻,只见里头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许多菜谱,看得令人头昏脑涨。 他将书册放下,并在思索片刻后,将一道金光罩在那书上头,道: 劳驾,翻到和「粥」有关的那一页吧。 分卷(65) 那书依言浮到半空中,随着哗哗几声响以后,定在其中一页不动了。 腊八粥? 霞云伸手将书册接过,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 那上边详细地写着煮粥所需的食材,还有具体步骤等等。霞云看了好几遍,确认内容都记在脑子里后,便自信地将书册合上,然后一转身 等等,「榛穰」是啥来着? 花生在剖离硬壳、被煮熟以前,又长什么样子? 还有盐啊、胡椒什么的,又装在哪个罐子里啊? 霞云瞪着满房的食材,有些傻眼了。他思索片刻以后,定了定神,然后袖摆一挥: 我需要烹煮腊八粥的食材。 他原来觉得自己这招很聪明,可当火灶房里的米粒、豆子等物以铺天盖地之势砸下时,他脸上的自信也瞬间崩塌成惊恐: 不、我不需要了!全都停下! 随着霞云的喊声,那些谷物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撒满了整个火灶房,也将倒在地上的厨子给淹了过去。数以万计的小点打了霞云满身满脸,将他弄得很是狼狈。 待豆雨过去以后,火灶房内部,已是一片狼藉。 霞云按了按额侧,只觉得做饭这事,实在很不适合自己。他双手一挥,满室的米粒、豆子再度浮空,尽数装回袋子里。 那些谷物全都混到一块,霞云毕竟不懂得区分,只能乱塞一通待御厨们醒转后,只怕会欲哭无泪吧。 霞云心中有些愧疚,在收拾好残局后,便想着要踏出火灶房。然而,空中忽然飘来的一股香气,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这是 霞云顺着那香气的源头,将目光投往灶台。那儿原来煮着一锅酸汤,在豆子雨后,愣是烧成了一锅乱七八糟的豆糊糊。 虽然卖相很糟,可闻着还挺香的? 霞云想了想,持起锅子边上的木勺,将那些豆糊糊装进一个大碗里。 做好这些以后,他瞥见柜子上放着的竹箸、汤勺等物,便顺手抓了一副箸勺,投入粥碗中。 嗯应该还行吧? 他捧着装得满满的粥碗,小心地走回栎阳殿。一路上,他幸运地没碰见人,就这么回到了稚童床边。 那稚童已经醒转,此刻正倚坐在床上。他神情恍惚,一手抓着湿布条,另一只手则轻抚着自己的脖子。 见霞云进来,那稚童连忙从塌上跃下,抱拳鞠躬,道:宫主,您回来了。 霞云见他细白的脖颈印着红痕,心中的愧疚感更甚了。他将粥碗放在床边,伸手将那稚童扶回榻上。 你还在病中,就乖乖躺着吧。 那稚童眼神有些闪躲,低声道:可,我怎么配 霞云道:在我眼里,人和人之间并无不同,哪有配与不配之说。来,先把这粥喝了吧。 他将粥碗端起,持起一小勺,放到嘴边吹了吹,再递向稚童。 多谢宫主。 那稚童张口将粥水咽下,眼底慢慢晕上一层水气。他挤出一抹微笑,道:真好吃。 霞云道:好吃就多吃点,吃饱了病才能好。 他说着,又端了一勺粥,放到稚童嘴边。 那粥才刚煮好,上边还冒着热气。那稚童却像不觉得烫嘴一样,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他边含着汤勺,边满怀感激地看了霞云几眼,并缓缓地深吸了口气,不让泪水自眼眶滚落。 霞云专心喂粥,倒也不曾留意稚童的表情。待整碗粥喂完,他看着稚童微微红润的双颊,道:吃饱了吗? 稚童将嘴里的粥水咽下,使劲地点了点头。 霞云见他嘴角沾了点米粒,便伸手将它抹去,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稚童道:虚岁十二。 虚岁十二?就是今年十一的意思? 霞云有些惊讶。他原来瞧这「稚童」身形瘦小,应不过八、九岁。可不曾想,已是半个少年了。 他想了想,道:你之前说,自己姓苏? 稚童道:是。这是华府老爷告诉我的,应不会有错。 霞云沉思了会,决定不去过问那盒子来历。他盯着稚童的脸看了眼,将目光移开,道: 你说你没有名字,那我为你取一个吧。既然别人叫你「阿苏」,那你就叫「风苏」,如何? 由于把脸转开的关系,他看不见稚童脸上的神色,只在须臾后听见一声闷闷的回复: 多谢宫主赐名。不过,我不想再被叫作「阿苏」了。 霞云记起稚童身上的伤,想来他在华府有过一段痛苦的回忆。他不想勉强对方,刚想撤回提议,便听那稚童道: 但是,「风」这个字,我很喜欢 霞云听他语气有些怪,忍不住回头望了下。他看见那稚童低垂着头,双颊红通通的,双手有些不安地扭着棉被,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他心中一软,道:好,那我们换个字好了。你说说,你想叫什么? 那稚童踌躇了会,耳尖慢慢地红了:我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还请宫主赐教。 霞云略一沉吟,道:古诗有云,「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你就唤作「风舒」,如何? 他问出这话时,心中是有些忐忑的,毕竟这诗词也没什么特殊含义,不过刚好将「风」字与「苏」字相似读音的字连在一起。 那稚童却是一怔,眼里慢慢发出点光亮:风舒、风舒真是个好名字。 他说完,又是一抬头,道:多谢宫主赐名。 霞云见他眼里有泪花打转,一副真情实意的样子,也不由得微笑了下,道:你喜欢便好。 他顿了下,又道:虽有些仓促,可昨夜华林二府之事,涉及数百人命。你若知道些什么,就详细说来吧。 那稚童脸上的笑容一凝,又重新垂下眼。他抿了抿嘴,道:我说的,您都会信吗? 霞云道:若你说的是真话,又何必在乎他人是否相信? 那稚童沉默半晌,道:好。这事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他似乎不太习惯叙说,言语间断断续续的,偶尔还会穿插一些自身的过往。霞云耐心地听着,并在脑中梳理出了个大概。 风舒年幼时,家中曾遭盗贼入侵。那伙贼人将苏家所有财物席卷一空,连张纸都不剩下。 他隐约记得,当时父亲将贼人打跑以后,便倒在了血泊中,永远地阖上了眼。 母亲则维持着怀抱自己的姿势,只是渐渐地变得僵硬、发冷,再也没回应过自己的呼唤。 那一天,屋外种着的茶花全都凋零了。风舒就这样躺在母亲冰冷的怀中,一直到第二日,才被闻讯前来的差役救下。 他不过是个刚满三岁的稚儿,加上没什么亲戚的缘故,兜兜转转,被当地小有名气的制器家收养了。 许是看风舒年幼,在华家家主华澜的照拂下,华府之人待他还算好。 他每日在硬板床上醒转,和府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扫扫地、端端水什么的,做着些普通的家务活。 虽然他力气不大,偶尔会因磕碰而受点伤,可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他和大哥哥们挤在一个小房间,紧挨着彼此入睡。刚开始,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噜声吵得难以入眠,可日子久了,便也渐渐习惯了。 那些哥哥们待他不错,总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说杀害他父母的贼人已经伏法,让他别太难过。 虽然风舒不明白,为何大家总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可他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在风舒六岁以后,华澜在某天将他叫进房里,以温和的语气发问: 阿苏,你有没有兴趣学习制器? 风舒虽然懵懂,却知道眼前的人是收留自己的恩人,也是自己应当报答的对象。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好。 从那日起,他便搬进了一个小屋,里头放了好多竹简、书册,上边记载着制器相关的资料,还有一些与法术相关的书籍。 风舒生来聪慧,在华澜的指导下,很快就掌握了识字技巧。几个月后,便能凭自己的力量,读懂那些艰涩的文字了。 这段时日里,他除了华澜以外,再也没见过其他人。虽然没法与熟悉的哥哥姐姐们聊天,偶尔会感到孤单,可待在这里,他依旧无需为每日温饱发愁所以其实也还好。 于是,在一年后,风舒又被转移到了制器的屋室里。那制器坊前有着好几方土窑,有只在书上见过的制器工具,还有好几筐的悖原石。 风舒在华澜的安排下,到制器坊里干些杂活。他每日只需坐在一个高高的木凳上,按着书上记载的方法,和匠人们一起制作低阶法器。 起初,那些匠人看风舒年幼,都不把他当一回事。可后来,在见证他的作品以后,那些匠人纷纷换了一副面孔,有些惊叹地道: 这孩子,真有天赋啊! 废话,他可是当年苏家的娃娃,手艺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苏家?就是那个只知道闷头钻研制器,却从不贩卖法器的破落家族吗? 嘘,你们小点声,被孩子听见多不好。 哎呀,他还那么小,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引用的「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出自汉朝的一首乐府民歌(诗歌)。 这首闺情诗描写了一位痴情女子,在春景里怀念远行的心上人。 原文如下: 《穆穆清风至》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裙。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p/s: 咱们就不纠结那碗粥里,究竟有多少豆子是煮熟了的 另外,文中的出现的《食经》,和历史上的书卷没任何关系哦 0w0 76、第七十六章:被爱 风舒默默地摆弄着木料,没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他仔细地雕着一块木片,将它刻成一只翅膀的形状,然后和其它木料拼在一块,并在中心的凹槽安上一枚悖原。 阿苏,你在做什么? 华澜的声音自风舒耳边响起,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将木蝴蝶抓在手里,嗫嚅道:华伯伯,我只是,只是想做着玩玩 华澜却没有责怪他偷懒,只和颜悦色地道:哦?能让我看看吗? 风舒犹豫了下,有些赧然地将木蝴蝶放入华澜手心,并低声道:我我只是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蝴蝶,它们会飞。 一旁的匠人哄笑道:蝴蝶当然会飞啦。 另一人则道:哎呦,亏我还以为这小子有多了不起,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风舒涨红了脸,不作声。华澜倒是不以为意,只温和地笑了笑,问道:阿苏,你见过的蝴蝶,也是木刻的? 风舒点了点头,道:我曾玩过几只,只要将蝴蝶的翅膀碰到一块,就能让他们飞起来了。 华澜道:哦?你这蝴蝶,也是同理? 风舒又点了点头。他看着华澜将蝴蝶的双翼轻轻合拢,碰到了一块 霎时间,那木蝴蝶轻轻抖动了下,居然真的展翅飞了起来。 不过,由于风舒的雕工还不太稳定,那蝴蝶的翅膀有些不对称,飞得也有些歪歪扭扭,最终「啪」的一声撞在窗户边上,散成了碎木块。 由始至终,整个屋室里都静得出奇,一直到那木蝴蝶阵亡以后,才有人「啊」了一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对啊,我从没见过这种法器 天才啊!这孩子就是个天才! 当初收养他的老爷,还真是慧眼识珠啊! 风舒毕竟还是个孩子,被一群长辈轮番夸赞,只觉得有些困窘。 他低下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做起来不会很困难。 一位匠人道:哎,苏娃子,你再做一遍,我们好学习学习? 风舒看了华澜一眼,见他微笑颔首,便又拿了几个木块,雕刻成一个个细小的零件,然后按适才的法子拼凑起来。 很快地,又一只木蝴蝶在制器坊内飞舞。它扇动着木制的薄片蝶翼,轻快地绕了室内一圈又一圈,最后停留在风舒的肩头。 风舒将木蝴蝶的双翅往反方向推去,再将它放回桌上。他听着周围匠人的赞叹声,耳根微微有些发红,眼神却禁不住朝华澜的方向飘去。 阿苏,做得好。 华澜慈爱地摸了摸风舒的小脑袋,后者有些腼腆地低下头,脸上也浮现出了生涩的笑容。 是华伯伯教得好。 华澜笑了笑,拍手道:好啦,该忙活了,都散了吧。 围观的匠人一哄而散,华澜则在巡视制器坊一圈后,回到风舒身边,低声道:阿苏,你做的木蝴蝶确实精巧,但没什么实际用途,不过是哄小孩的玩意而已。 风舒打造木蝴蝶,也只是一时兴起,想拿来玩儿。可他毕竟很听华澜的话,便顺从地道:华伯伯,您的意思是? 华澜道:这木蝴蝶呢,若是能用来传递物件,例如捎上信笺、或是在里头做个置物用的暗格,不就实用得多吗? 风舒思索片刻,道:好,阿苏努力看看,一定不辜负华伯伯的期望。 华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离开了制器坊。风舒为了不让人说自己偷懒,便将精力投注到制作法器上边,一直到黄昏放工后,才又拿出木蝴蝶细细钻研。 他这一研究,便到了深夜。制器坊内的人都走光了,余下风舒小小的身影。 他全神贯注地雕着、刻着,桌上的蜡烛也由长变短,然后被换上新的,继续挥洒着烛泪。 待风舒终于造出满意的成品时,已是凌晨了。他按捺下兴奋,随着陆续到来的匠人们一同制器,直到中午华澜前来巡视时,才小心地将木蝴蝶捧在手心,献宝似地递向华澜。 分卷(66) 华伯伯,我按您说的做了。这蝴蝶腹间有个机关,只需往左右各搓揉三次,便能开启置物暗格。不过空间不大,只能放些小石子、小纸条而已。 哦?我看看。 华澜将那木蝴蝶接过,试着开启机关,于里头放了块碎木片,再把暗格合上。 他将木蝴蝶的双翼合拢,瞬时一道木色影子晃到空中,引来一片赞叹声。 这回的蝴蝶,风舒刻得很用心。它在制器坊内飞舞,灵巧地闪过一个个障碍物,连蝶翼摩擦发出的声响都几不可闻。 阿苏,这是你自己做的?没让其他人帮忙吧? 风舒点点头,道:阿苏是在放工后做的,没耽误制器坊的活儿。 华澜道:你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把它做出来? 风舒有些赧然地低下头,道:我我中途有些困了,忍不住打了几次盹,把木头削歪了,这才花了那么长时间。 一旁的匠人们听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与昨日的赞扬声不同,这次他们对话的声音很小。 风舒的注意力都在华澜身上,倒也没去留意那些人说了什么。 华澜伸出手,将那木蝴蝶收回,道:不错。阿苏,你想不想做些更好玩的东西? 风舒点点头,道:想。 华澜呵呵一笑,伸手牵过风舒的小手,然后对满屋子的匠人喊道:我把阿苏带走了,各位继续努力啊。 风舒听着匠人们参差不齐的应和声,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华伯伯对我这般好,长大以后,我定要好好回报他的恩情! 风舒是这么想的,所以当华澜将他带入主屋内的地窖,让他琢磨里头摆放的物件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地窖和一般储藏粮食的不同,里头摆了好几个木柜,放置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器和手稿。 那些法器都在某处被烙上了黑痕,还有被拆解过的痕迹,应是上一个研究的人落下的。 除了那几只木柜,地窖中央还摆了一副矮几,下边有着一方草席。 此外,地窖的四方都安置了烛台,仅在西面放了竹席和稻草垛,摆成了床榻的样子。 许是在地下的缘故,这里的温度有些凉,空中散着湿闷的气息,弄得人鼻子痒痒的。 风舒共被安排了两项任务,除了将法器拆解、研究制作方法与功能外,他还需要把草纸上简略的设计转为文字和图样,再记到准备好的白纸上。 前一项任务,对风舒来说并不难,可后一项就有些超过了。 他原来想提出质疑,可看到华澜满怀期待的眼神,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默默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这次,风舒在密闭的地窖里呆了两年。每日,华澜都会差人给他送来水和粮食,偶尔也会亲自来看看他,并在检查完进度后,将整理好的手稿带走。 那地窖里的法器和草图,实在太多了。风舒一心想快些完成,早日回到地面。可眼下,他却被仅剩的几张手稿难倒了。 人偶关节这部分,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风舒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的毛笔,疲惫地倚到矮几上。 这地窖内虽安置了烛台,可毕竟没日光来得亮,偶尔工作久了,背脊还没生疼,双眼就先发酸了。 风舒闭目休息了会,决定还是先吃点食物充饥。他将草纸收好,起身走到活门边,将木梯下的托盘捧起,端到了矮几上。 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了? 他咬了口已经凉的馒头,呆呆地望着空了大半的木柜,心中莫名有些难过。 除了人偶手稿,好些草纸上记录的,都是风舒看不懂的法器设计图。 自从他进度慢下来以后,华澜来探望他的次数也慢慢变少,从每三日一次改为七天一次,最后变成一月两次。 若真研究不出来,华伯伯他是否会对我感到失望? 他有些失神地说着,然后迅速甩甩脑袋,闭上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怕,你可以的你能做到。 阿苏乖,华伯伯那么温柔,一定不会抛弃你的。 当没人与自己对话时,自言自语就成了习惯。风舒回忆着华澜微笑的脸,感觉头顶真被那只温暖的大手抚过,心情也好了许多。 他快速地将馒头嚼下,把一旁的咸菜汤喝干,然后将碗筷摆回原位,继续钻研起图纸来。 就这样,在几个月后,风舒总算把剩余的几张图纸解开了。 当他满心以为自己完事以后,前来探访的华澜,却又将一个小盒子塞给了他。 阿苏,这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品质上乘的法器,火烧不坏、水流不侵。你将它研究完以后,就可以回到制器坊,成为一名合格的匠人了。 闻言,风舒有些错愕:合格的匠人? 华澜微笑颔首:不错。你年纪太小,此前直接让你进制器坊工作,引起部分匠人的不满。这两年来,你已经成长许多,如今只差一步,便能让所有人都认可你了。 风舒捧着那扁平的盒子,指尖有些发白:华伯伯,这里头盛的法器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黑盒子瞧着眼熟,和他父亲最后死命护着、却被夺走的那只很像。 华澜笑道:好奇的话,自己打开来看看吧。 风舒将盒子小心地捧在怀中,然后慢慢地打开。他看见里头放了一层布一样的薄膜,在烛火的辉映下闪着点光,居然几近透明。 风舒从未见过如此材质的法器,一时有些愣住了。他小心地将那法器捧起,在烛火下端详片刻,问:华伯伯,此器为何人所造? 华澜笑了笑,道:这是我华家祖传的法器,造出这器物的匠人没留存手稿,后人也一直无法参透其中奥妙。 风舒道:这若华伯伯都参透不了,那我 华澜抬手止住风舒的话头,再顺势拍向对方的肩膀。他望着风舒有些犹豫的脸,语重心长地道: 阿苏,我膝下就吟儿一个孩子,可他对制器完全提不起兴趣,也根本不是那块料子。与吟儿不同,你一向聪慧灵巧、敏而好学。华伯伯对你,可是寄予厚望啊。 他从风舒手中接过那片薄膜,放回盒子里,再将盒子递到风舒手中。 欲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两年来,阿苏独自在这儿钻研,确实委屈了。你要是想拒绝,华伯伯也不会勉强,只是觉得有些失望罢了。 风舒踌躇了会,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阿苏愿为华伯伯分忧。 华澜展眉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好。 在那日后,风舒又开始了他的钻研之路。不知是否闲空下来的关系,华澜前来探望的次数变得频繁,偶尔还会带来些好吃的,算是犒劳。 风舒心中感激,为不辜负华澜的期望,便没日没夜地琢磨、研究。 奈何那法器实在过于独特,不似其它法器一样能被拆卸、重组,在无法实践使用的情况下,进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于是,风舒在认真思索后,向华澜提出「想到外头继续钻研」的要求。 你说,你想出去? 风舒满怀希望地点点头。 阿苏,我将你关在这儿,就是为了让你专心研修。你若是嫌这里的工具不够,华伯伯可以为你多准备些。 华伯伯,您误会了。这法器过于奇特,我只是想到外头试验看看,或许能找到突破点也说不定? 华澜道:要试验的话,在这儿也行啊。阿苏啊,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若你连这点孤独都忍受不了,将来如何成为人上人呢? 风舒摇摇头,道:华伯伯的教诲,阿苏不敢忘记,只是 华澜背过身,道:多说无益。阿苏,外边的诱惑太多,你若是出去,就无法潜心研究了。 风舒听罢,有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会的,我不过是想找个空旷的地方试试这法器,看看它究竟属于攻击类、防御类,亦或是 好了,按我说的做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借口! 华澜忽然转过身,语气凌厉地说着。他额侧浮现青筋,嘴角有些发颤,似是有些发怒了。 风舒从未见过这样的华澜,一时有些愣住了。他刚反应过来要道歉,华澜却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温言道: 阿苏,你记住,华伯伯做这一切,都是为你好。你若能将这法器钻研透,将来我华家的制器坊,便由你来继承了。 闻言,风舒有些错愕:我?可我不过是您捡回来的孩子,有什么资格 正因如此,我才把这上乘的法器交付给你。你要真将它研究好了,华伯伯便收你作义子,将来承袭我的衣钵,旁人自也不敢多言语。 义子? 风舒有些受宠若惊。 如果我成为华伯伯的义子,那 不错。待你成为华家的义子,就能和吟儿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还能吃好的、睡好的,不必为将来发愁了。 闻言,风舒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可他想的,却和华澜说的不一样。 我若成了华伯伯的义子,便能有个家,有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父亲; 还能如华公子一般,坐在母亲的怀里,向她撒撒娇 风舒摩挲着略显粗糙的小手。那上边起了点茧子,还有长期干活留下的破皮与创口。 如果我成为华伯伯的义子,是不是就能收到比现在更多的关怀、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当初想像「千敛面」这一法器时,压根就没想到面膜(对,就是薄片装的那一种); 至于为什么叫千敛面嘛就,千「脸」面啊(耸肩); p/s:欲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改自《孟子。告子下》: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心,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77、第七十七章:赎罪 对「被爱」的渴望,燃烧了风舒的斗志。在华澜离开以后,他苦思冥想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既然无法拆解法器,那直接以法力进行探索,是否可行呢? 打定主意后,风舒努力在脑海中回忆,并凭借着阅读与观察得来的知识,琢磨出了运用法力的窍门。 他以此为基础,自行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的探识术例如即使闭上眼,也能感知周遭环境如何; 或是能不受障碍物的影响,看清被挡着的物事。 然而,纵使他在培养术力方面进步神速,却对法器钻研丝毫没有帮助。 风舒尝试了无数次,搞得自己精疲力尽,却仍旧一无所获。 到底是为什么难不成,真的没办法了吗? 风舒沮丧地盯着那片薄膜,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他按着矮几起身,想走到竹席上稍作休憩,可眼前忽然一阵晕眩,迫使他倒向了前方。 嘶 那矮几边有个突起的钉子,风舒试图稳住身形,手却恰好握在那钉子上,直接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他吃痛地松开手,跌回了草席上,这才想起自己因为专心研究,已经很长时间粒米未进了。 说起来,华伯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是对我感到失望了吗? 风舒默默地将外衣褪下,将手心给包覆起来。那口子划得有些深,很快就渗透了布料,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风舒按着发疼的手,重新在矮几前坐好,然后盯着那薄膜发呆。 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有用,如果我和其他人一样普通那华伯伯,还会不会对我有半点期待? 风舒想了很久,一直到地窖里的蜡烛燃尽,瞬间暗下来的环境才让他惊醒过来。 不对,没时间能浪费了。 他站起身,将烛台上的蜡烛替换、点燃,然后重新将那薄膜捧起,闭目探测起来。 这一次的尝试,依然没得到结果。只是,当风舒睁开眼时,却意外地听见一阵奇异的鸣响。 那响声并不是从他耳边传来,而是直接由手心传到脑内,嗡嗡的宛若耳鸣。 风舒吃了一惊,火速地把那片薄膜放回盒子里。他看见薄膜的右面闪着点光,转瞬便消失了。 右面不好,那上边沾到血了! 风舒的第一反应,是要将血迹抹去。然而,他瞅了半天,那薄膜却是光滑洁亮,连半个血点都没见着。 等等,血该不会? 风舒定了定神,以指尖沾了点血,轻轻触上那薄膜的表面。 这次,他耳边再度发出鸣响,而那血迹在他松手以后,又闪烁着消失了,就像被薄膜吸走了一样。 难不成,是认主血契?可这反应,却又不太像。 风舒思索了会,将缠着手的外衣解开,然后举起还在冒血的手,按在薄膜上。 随着一阵可怕的鸣响,风舒的脑内忽然闪现了许多文字,还有一些模糊的画面。 他看到了打造这法器的女性匠人,知道了那片薄膜的名讳、功用与使用方式,还有掺杂在鸣响里的一道声音: 以此赎罪。 赎罪?赎谁的罪,又向谁赎罪? 风舒紧闭着眼,试图捕捉更多画面,可那薄膜却在闪烁片刻后,直接断去了与他之间的连接。 他有些不死心,又重复试了几次,可每次看到的、听到的都没什么不同,画面都在显现一个枯瘦灰影的同时断开,而后回归平静。 算了,这些并不重要重点是,刚才获悉的讯息。 透过脑中浮现的文字,风舒知道了薄膜的具体作用与使用方法。 只是,这法器的功能,也太诡异了点 风舒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把这事告诉华澜,再作下一步打算。他将伤口重新包覆好,然后躺到了竹席上,闭眼入眠。 分卷(67) 待风舒醒转时,已错过了送餐时间。那木梯边的食物和睡下前一样,应是不想让他浪费吧。 风舒按着竹席起身,拿过已经变得软烂的面饼,沾着发酸的汤水吃下。 他原来对见到华澜已经不抱希望,可没想到他刚吃完,华澜就踩着木梯下来,用关切的语气说道: 阿苏,我听送餐的仆从说,你受伤了? 风舒连忙站起身,将手藏在身后,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劳华伯伯挂怀了。 华澜板起脸,道:哪能是一点小伤啊,匠人的手可是很珍贵的。快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见瞒不过去,风舒便听话地将手伸出。 华澜把包着伤口的外衣除去,然后眯了眯眼,问:伤口那么深,应该流了不少血吧? 风舒想起落在薄膜上的血滴,有些心虚地答:是,不过已经没事了。 那钉子虽然划得深,可毕竟没伤及动脉,如今血已经止住,结了薄薄的一层痂。 华澜将风舒的掌心翻来覆去地看了会,低喃道:是了是了。我怎就没想到呢? 他沉思了会,忽然拔出一把小刀,用力在那道创口上一割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风舒打了个颤,可他不敢贸然将手收回,只能低声道:华伯伯,这 华澜弯起一抹笑,道:没事,放点血而已。阿苏,你用这只手,去碰一碰那法器吧。 风舒道:可是,千敛面它 华澜道:千敛面? 风舒看着神情怪异的华澜,莫名感觉到危险。他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乱说的。 华澜盯着风舒看了许久,然后忽然发力,将他拽到了矮几跟前。 风舒毕竟只是个瘦弱的孩子,被华澜粗鲁地摔到草席上,额头撞在了矮几边,磕得他眼冒金星。 华澜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将盛着法器的盒子打开,然后扯过风舒的手,按到了那薄膜上。 这一次,穿透风舒脑海的鸣响化作尖啸,相同的文字与画面在他眼前快速闪过,然后再度消失。 他眼里含着泪花,却清晰地看见了华澜狰狞的脸色。那一向慈祥的人完全变了个样,使劲地摇晃着他的肩膀,道:你看到了什么?快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风舒被摇得一阵发昏,只挤出一句话:我、我没 掐着他的手愈加用力,上边的扳指按在了骨头上,硌得他痛呼出声。 华澜却完全没松手的意思,只是重复地说着:你看到了吧?快说,这法器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风舒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晕眩感就逼得他干呕起来。 见状,华澜将人放开,任凭风舒干呕了半天,才上前把人拽起,道:阿苏,华伯伯平日待你不薄,你怎么能欺瞒我呢? 风舒道:阿苏没想瞒着您,只是 华澜露出和善的笑,伸手轻轻拂过风舒的脖颈,温声道:阿苏,告诉华伯伯,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瞳孔倒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孔,而那张脸的主人如他所愿地张口,回答:我、我只是感应到这法器的名讳,知道它唤作「千敛面」,用途是换魂 还有呢? 创造千敛面的匠人,想用它来帮助某个人,借以赎罪那人快死了,可有了这法器,便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华澜脸色变幻不定,抓着风舒的手却丝毫未松:那,这「千敛面」,具体该怎么用? 风舒道:以最初的手稿来看,是将它罩在将死之人脸上,那人的魂魄便会自动收入千敛面中。 之后,只要将其覆在一具完好的躯体上,藏在里边的生魂便会依附上去,将躯壳原主替代 魂魄转移吗?那新躯体原来的魂魄,又待如何? 按制器匠人的想法,是选用新新鲜、完好的尸体。这法器只能摄取一道魂魄,选定以后,就不能进行替换。若要将那魂魄进行转移,只需将千敛面摘下,重新安到另一具躯壳上就行了。 风舒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心中的恐惧冉冉上升。他嚅动着唇,快速地将所看到的内容说出,只求对方快些放他离开。 华澜似乎还不满意,又问:还有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戴上这法器的人,不仅能保有原身记忆,还能继承新躯壳的一切记忆与术力。比方说,若那人进入的躯体原来是个铁匠,便会自然而然地知道打铁的方法,就像是属于自己的记忆一样。 听罢,华澜眼里闪过一丝疯狂,嘴角也弯成了可怕的弧度:不错,比我想像中还要有用。阿苏、阿苏,你还真是帮了我好大的忙啊。 风舒道:我可是,华伯伯您身体康健,用不上这法器吧? 华澜面上浮现阴狠的神色,道: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还有,在这儿发生的事,你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否则 他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掐上了风舒的脖子,然后一发力,将人高高地提了起来。 风舒没料到华澜会突然发难,只来得及干咳了下,便感觉耳旁嗡的一声,脑袋开始发热、胀痛起来。 他无助地挣扎着,想将掐着自己的大手移开,可四肢却重得像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提不起劲。 华澜欣赏着风舒逐渐紫红的脸色,并在对方即将晕厥以前松开手,把人扔回地面上。 否则,我便杀了你。 在那日以后,风舒便从地底生活解脱了。 只是,当他回到制器坊后,情况并没有比之前好上多少。或者说,更加糟糕了。 华家的制器坊内,多了许多他曾钻研过的法器,就连匠人的数量,也比之前多了一倍。 风舒原来以为,虽然相处的时间短暂,可那些匠人或多或少,会看在华澜的面子上,友善地对待他 就是这小子吧?啧啧,两年没见,怎就变得这般没精神。 唉,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啊,这家伙不识好歹,居然偷盗法器手稿,企图卖给对家。若不是华老爷善心,早就将他逐出家门了。 要我说,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天赋高又如何?这人越聪明啊,心眼儿就越多,最爱动些歪心思,走一些不该走的门路。 你说,他到底有什么颜面,继续在这制器坊待下去啊?这要换作我,早就夹着尾巴溜走咯! 那些匠人确实看在华澜的面子上,「友善」地对待他了。最初,他们不过是在一旁冷嘲热讽,不断给风舒脸色看。 后来,情况越演越烈,他们光明正大地抢去风舒劳作的成果,端他的饭菜去喂狗,并在风舒试图反抗的时候,直接狠狠地将人揍倒在地。 臭小子,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爹娘活着时就爱装清高,屡屡拒绝与我们华家合作。后来呢,遭报应了呗! 费什么嘴皮子啊?快打呀,没看见他还想反抗吗? 小心点,别打在看得见的地方,一会华老爷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怕什么,你没见这小子回来后,老爷再也没关心他了吗! 再后来,那些匠人只要心情不好,便明目张胆地拿风舒发泄。 和以前一样,华澜偶尔会到制器坊巡视,却没有阻止众匠人施暴的意思,仿佛压根看不见风舒的惨状。 风舒年纪太小,根本抵挡不了这些大人们的殴打,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明明已经快十岁了,却长成了六七岁的样子。 他身上永远都带着伤,原来秀气的脸上添了许多淤痕,曾经挂着的纯真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这座制器坊,成了风舒的噩梦。到了晚上,他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工人房,那些曾经爱护他的大哥哥们,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生怕给自己招惹祸端。 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与人对话,又有多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许是看他太惨,一向骄矜的华公子在偶然碰见他时,还大发慈悲地给他递了一块米糕,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吃完。 你这样,外人还以为我们华家虐待家仆呢。 当时的风舒刚经历一波毒打,整个鼻青脸肿的。他接过那块米糕,默默地吃着,然后觉得这一切实在非常可笑。 是了,他本不该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不过是个被捡来的孩子,本不该如此贪心,去奢望得到更多关怀。 你、你哭什么啊?很痛的话,我让人拿药给你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轻易掉眼泪呢? 那金枝玉叶的公子慌了神,以为自己将人弄哭了,连忙让一旁的仆从拿了些伤药,塞进风舒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三章的霞云回忆里,提到过「华府在八年前突然兴起」。 这时候风舒已经十一岁了。也就是说,华府是在风舒三岁时兴起的。 如此,再对比一下第七十五章提到的「苏家在风舒三岁时被盗贼入侵」,结论应该很明显了。 (如果还猜不到的话,建议把与地窖相关的描写看一遍,一遍不够就多来几遍) 华澜毕竟也是个制器匠人,试过研究从苏家得来的手稿和法器,所以「八年前兴起」一说,并不是bug哦。 关于风舒的身世,应该不难进行猜想吧。 另外,苏岚是直男设定,对霞云只是有着一种亲人般的独占欲而已(跪求别站错cp,主cp万不可拆,感恩); p/s: 捕获一只幼年雪华,他又双叒叕送药来啦(可爱.jpg) 78、第七十八章:密谋 哭?我吗? 风舒整个人都是懵的,也忘了向华公子道谢,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制器坊。 匠人们眼见风舒怀里鼓鼓囊囊的,以为他藏了什么好东西,便在互使眼色后,将人扯过揍了一顿。 别打了 风舒茫然地念了句求饶话语,可声音却细若蚊蝇。混乱中,那些药瓶子摔落在地面上,磕了个粉碎,里头的细粉在空中扬了下,便和地面的尘土混在一块了。 见状,那些匠人先是惊讶了下,然后露出有些惋惜的神色。 其中几位还不死心,反复在风舒身上搜找,见寻不着别的瓶罐后,又踹了他几脚,这才兴味索然地离开了。 风舒安静地从地面坐起,取了一把小扫帚,将破碎的罐子和药粉扫去。他心中升起的那点希望,也随着药瓶子一起破碎了。 他也想过要保护自己,想着要逃离华家,或是将自己与欺负他的人隔绝开来。 也就是在这样的念头下,风舒悄悄制作了一柄银伞,藏到了自己的床底下。 每日夜深人静时,他便悄悄地将银伞取出,轻轻抚过伞面的茶花纹路,想念模糊得没有轮廓的家。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这一天,风舒干完制器坊的活儿,又被人拉着去劈柴。 他顶着寒凉的夜风,好不容易将柴火劈好,送到了华府的澡间,这才搓着发红的双耳,慢慢地走回工人房。 你是说,要用在谁身上? 他在经过一个小房间时,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人声。 这房间本来闲置着,预计要当做储藏间使用,平日根本就没人入内。 风舒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想着是贼人入侵,便又听见另一把声音: 你小点声,这万一被人听见,该如何是好? 这刻意放低的人声,居然是属于华澜的。风舒迟疑了下,悄悄地走到墙边,附耳偷听起来。 华澜兄,你不是说这儿没什么人来吗?别废话了,你刚才说要将千敛面用在宫主身上,可是认真的? 听见「千敛面」一词,风舒惊得瞪大了眼。他紧靠着墙面,又听见华澜以得意的口吻开口: 没错。只要我们占了那位的身子,这夙阑,今后就是我和林烁兄的天下了! 从华澜的言语中,可以听出与他对话的人,便是林家家主林烁。风舒还没弄明白华澜话中意思,便听得林烁回答: 可是,那霞云宫主神秘得紧,从未于人前露面。你我连他的样子都没见过,又要如何对他下手? 屋内传来一阵低笑:林烁兄,你以为我为何要等上两年?这段时间,我好不容易和宫里的人疏通关系,探听了和宫主有关的情报。我听说啊,那位几乎每晚都会溜出宫外,独自一人潜入深山 这么说,你打算趁夜下手?可那位能坐上宫主之位,实力应该不低吧? 正因如此,我才选择和林烁兄合作啊。我知道你造了新的灭焰,届时我俩携人攻上山,若情况不对,你便将灭焰祭出,把那位弄死就行了。 你怎知道算了,此事暂且不提。若我们真将宫主杀了,不就成了夙阑的罪人吗? 林烁兄啊,你大可放心。这夙阑城内,根本没多少人见过宫主的长相。据说,他就连在自己宫里,也总戴着一副面具 虽然没法接收他的法力,确实颇为可惜,但若是无法将他完好地擒获,就只能走这第二条路了。 此言有理。那按你之前说的,要附在宫主身上,只需有他的尸体就行了,为何非要将之生擒啊? 唉,若是他被打得断了个胳膊、腿什么的,将来魂魄附上去,不就成了个残废吗? 说的也是。不愧是华澜兄,考虑得这般细致。 哪里哪里,我又怎比得过林烁兄你呢。 房内的两人相互吹捧,乐呵呵地笑着。 风舒在外头听着,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手心处全都是冷汗。 华伯伯要杀人?而且,对象还是夙阑城最尊贵的宫主 风舒对所谓的「霞云宫主」没什么感情,只本能地感到害怕。 他听着屋内传来脚步声,便快速地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透过叶片间的缝隙,他看着两个人影自房内走出,并在环视周遭后,很快地离开了。 在那两人走后,风舒又等待了一会,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小房间前,伸手推了推门扉,不意外地听到金属发出的磕碰声。 分卷(68) 也是,这种用于密谈的地方,又怎会不落锁呢? 风舒盯着门上的挂锁看了会,想了想,又将眼睛凑到门板前,透过门缝往里张望。 那屋子里点着几个小油灯,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室内。风舒的目光定在一架木柜上,视线随着里头摆着的法器下移,落在了某个东西上头。 那是一个熟悉的扁平盒子,里头装着的,应该就是千 不对,既然人都离开了,那为何屋子里还亮着灯火? 风舒警戒地后退几步,又重新藏回灌木丛后。过了一会,华澜果然又慢悠悠地踱了回来,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合作?哼,要不是夫人说漏了嘴,被你发现苏家的事,我又何须与你这种人合作? 华澜自言自语地说着,并在解开门上的锁后,重新进入屋内。 另一边,风舒在听见「苏家」两字以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回忆那些被自己钻研的法器、草图,记起那些物件上边烙着的方形黑痕,又想到自己父亲临死前,紧紧抱着的那个黑盒子。 那地窖里,其实还遗了一件法器,只是风舒刻意将其忽略,任它躺在木柜的角落里。 在风舒离开地窖的那一天,满室的烛火都被熄去了。他被华澜拽着上了木梯,最后回望了那片黑暗一眼。 再见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再见了,会飞的木蝴蝶。 时值立秋,晚风徐徐拂来,吹得叶片一阵轻晃。风舒缩在灌木丛后,任凭蚊虫如何螫咬,就是不愿离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即便他停留在原地,时间依旧会不断流逝,已知的真相也不会因此改变。 在今夜以前,他以为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可现在他才明白,比地狱更黑暗的,永远是下一个地狱。这世上也许没有神,可确确实实地住着恶鬼,只是他们都披着人皮,久了也以为自己是人可其实,却是连牲畜都不如的东西。 华澜在屋里头待了一会,便将灯火熄了,然后哼着难听的小调走远。 风舒目送华澜离开,又静静地蹲了好久,一直到四肢麻痛得受不了,才跌坐到地上。 这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华伯伯」了。 风舒环抱着自己瘦削的臂膀,回想在华府呆的这些年月,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模糊地记起,自己曾经有个家,原来能和华公子一样,待在父母身边撒娇、玩闹,累了能休息,饿了能吃饭,而不是需要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为被施舍的一块米糕感激涕零。 那些本该属于他的未来,都因为某人的私欲,生生地被改变了。 他的家变得支离破碎,而那藏在幕后的黑手,却丝毫不觉得愧疚,甚至还预谋着下一场血案。 那唤作千敛面的法器,应是属于苏家的。当初打造它的匠人,本意是为了向一人赎罪,而不是招惹更多的血腥。 绝不能让他得逞。 风舒想着,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勇气。他很自然地站起身,沿着墙面走着,见四下无人后,小心地将制器坊的透气窗打开,快速地溜了进去。 适才那小房间上的锁,其实并不难撬开,只是需要工具而已。 风舒在昏暗的屋里头摸索着,凭借记忆找到木槌与几枚细钉,然后就着微弱的月光,将细钉弯成不同的形状。 完事以后,他把木槌放回原处,再将细钉藏入怀里,溜出了制器坊,直往那小房间走去。 此时刚过三更,华府众人皆已睡下,只留几枚挂在屋头的红灯笼,照亮这无垠的夜。 风舒安静地立在小房间前,将一枚细钉放入挂锁中,并在尝试扭了几下后,又换上新一枚钉子。 他动作轻巧地摆弄着手中的挂锁,留意着四周的声响,时不时就往周边张望几下。 终于,在「喀」的一声轻响后,锁梁弹了出来,然后被卸下,放到了地面上。 风舒将挂锁摘下以后,慢慢地将门扉推开。他就着月色粗略地观察,确认室内没有布置任何机关以后,便直接上前将那黑盒子拿起,塞入了怀中。 在离去以前,风舒仔细地将地上的脚印抹去,然后重新将门锁上。 他小心地环顾四周,最后瞥了眼身后的门,像受惊的猫一样绷紧,一溜烟地跑开了。 风舒将千敛面取走以后,思来想去,又偷偷入制器坊拿了两只锁物囊,将黑盒子和银伞塞入里头,埋在了后院的青龙木下。 知道千敛面存在的人不多,一旦华澜发现它被人盗走,必定会怀疑到风舒头上。 他也考虑过直接出逃,离华府越远越好可若是这样,待华澜察觉自己逃走后,应会将怒火撒在与自己同寝房的仆从身上。 纵然那些仆从对他见死不救,可毕竟也曾善待于他。虽说留下就相当于会被拷问致死吧,可他既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于是,风舒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他将挖开的坑铺平,在上方撒了和周边一样的落叶,然后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去。 第二天,风舒如常到制器坊劳作,而后因为制器效率较平日低,被匠人们扇了几巴掌,脸颊都被打肿了。 他心中记挂着昨夜的事,道歉时表现得不够有诚意,又被踹了一脚。 这一脚正好将他踢到一个箩筐边,把里头的悖原撞得撒了一地,再度换来怒喝声。 风舒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倒也不急着从石子堆里爬起,只是消极地以双手抱头,等待着下一轮的拳打脚踢。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只见那些匠人全都低头闪到一旁,神色看起来有些惶恐,适才打骂自己的气焰完全消失了。 一阵脚步声慢慢向他靠近,风舒本能地往后缩了下,然后抬起头,迎上一张铁青的脸。 华澜看起来非常愤怒,连唇角都在微微颤抖。他走向风舒,抓着对方的细胳膊,将人给拉了起来。 风舒以为昨夜的事暴露了,便弯出一抹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 殊料,一双大手忽然抚上了他的脸颊,然后在他头顶拍了拍,温柔得一如从前。 风舒张开眼,看见熟悉的温和笑脸。若是在两年前,他或许会回以一笑,可如今看见这笑脸,他却只觉得一阵恶寒。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后辈的? 华澜转过头后,立刻恢复了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厉声呵斥着,而那些匠人只敢对视几眼,全都闷声不敢答话。 风舒看着华澜的嘴皮翻动,以凛然的面目叱骂着匠人们。他的一只眼睛被打肿了,透过那细小的缝隙,只瞧见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大嘴。 那张嘴不断喷溅着唾沫,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将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 刚才动手的人,本月工资减半。凑来的银两,就用来给阿苏买伤药吧。 在半个时辰后,华澜总算「消气」了。他扫了眼那群唯唯诺诺的匠人,拉过风舒的手臂,将人带离了制器坊。 风舒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华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很快的,在他被带到熟悉的地窖,看见里边摆满的制器工具与材料后,忽然也明白过来了。 是了,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在没将他压榨完毕以前,这贪婪的人,又怎么可能放手? 阿苏,在外头呆的这两年,很不好过吧? 华澜突然发问,而风舒在下意识地点头后,便又快速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待在外边挺好的。 华澜不以为然地笑了下,道:挺好? 他伸出手,在风舒红肿的脸上一拍:我说过,将你关在这儿,可都是为你着想啊。这样吧,你在这里好好养伤,待伤好以后,华伯伯再来看你。 风舒挤出笑容,道:华伯伯,我身上的伤并不妨碍制器作业。既然您已经教训过前辈们,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打我了。 华澜道:唉,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要不然,你就当帮华伯伯一个忙,设计一些新的攻击类法器,或是思考一下,怎么打造和千敛面一样的好法器。 风舒道:阿苏愚钝,怎可能造出什么好法器呢。华伯伯,您在制器方面较我有经验,想必您造出的法器,品质更为优良吧? 闻言,华澜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扯着嘴角,半笑不笑地问:阿苏,你这是长大了,不打算听我的话了吗? 阿苏不敢。只是,制器坊有那么多的英才,阿苏自愧不如,还请华伯伯另寻他人吧。 呵。 华澜冷笑了声,脸上的假笑也消失了。他抽出腰间的皮鞭,冷不防地往风舒身上扫去,嘴里还不断骂着: 小子,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千敛面被林府的那群混蛋盗走了!要是无法造出更好的法器,那我们华家,就只能永远屈居于林家之下! 你生来就是造法器的料子,多少人都羡慕不来。我养育了你那么多年,让你锻造几件法器,还委屈你了不成! 养育? 风舒在心里冷笑了声。 况且,在抢夺我家的法器以前,你们华家,不都是籍籍无名的吗? 风舒虽然不清楚,华澜为何会指控林家偷走千敛面,可这毕竟对他没有坏处。他一面躲闪着华澜的鞭子,一面在心中思忖起来。 既然华澜已经不信任林家,那昨夜他们密谋的第二条路,应该也无法实行了。 宫主不会遭那二人的毒手、夙阑不会落入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手中 而他,也绝对不会再屈服于华澜的淫威之下,为他打造什么攻击类法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承接上一章半解开的谜团,苏家遭贼人入侵之事,确实是华澜的手笔。 作为一名没啥天赋的制器匠人,眼见相邻的林家事业得意,华澜眼红之际,便把主意打到了「只知道闷头钻研制器,却从不贩卖法器的破落家族」头上。 地窖里的那些法器、草图,自然是从苏家抢夺来的。华澜钻研几日,见无法参破大部分法器的妙用,便把希望放在苏家独子身上,表面是善心收留,实则图谋不轨。 风舒在地窖进行研究时,曾发现和记忆中一样的木蝴蝶,加上那些物件上的署名明显被涂抹、灼毁,因此心中已然存了疑心。 然而,风舒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对「被爱」的渴望让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继续相信收养他的恩人。 也许想要「被爱」的心,从来只会导致悲哀吧。 79、第七十九章:抉择 臭小子,居然还敢躲! 华澜见风舒闪避,脸上的怒意更甚了。他一凝气,手中的皮鞭忽然罩上一层术力,直直往风舒打去。 风舒身上带伤,活动起来不慎灵敏,加上分心思考的缘故,很快就被打得滚落在地。 华澜似乎还不解气,发疯一般地挥舞着皮鞭,而风舒也只能抬手挡在身前,咬牙忍耐着这一切。 如果我被打死了,就能从地狱中解脱吗? 以往风舒被殴打时,他为了少受些无谓的皮肉痛,还会不断地向匠人们道歉,尽管双方都清楚,他其实并没做错什么。 而如今,面对杀害自己父母的幕后真凶,风舒不愿意再服软了。 任凭华澜打得有多狠,他始终顽强地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过了半晌,华澜似乎也打得累了。他气喘吁吁地收回鞭子,又踹了风舒一脚,然后忿忿地往地窖口走去。 是要乖乖按我说的做,还是死在这儿,你自己选吧。 临走前,华澜撂下了这句狠话,然后将活门给关上了。 地窖里一片黑暗,只余细微的呼吸声。风舒靠着冷硬的墙面,紧咬下唇,不让自己痛昏过去。 华澜供他选择的两条路,他都不想走。这夙阑城那么大,只要他能逃出华府,应该就自由了吧? 风舒在黑暗中坐了许久,身上火辣辣地疼,而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昏迷,他勉强着站起身,点了一支蜡烛,然后就着微弱的光线,开始替自己进行包扎。 听说法术里头,还有能治疗伤口的咒法若有机会学习,搞不好就能为自己疗伤了。 想归想,他也只能先清理好伤口上沾染的尘土,然后将外衣撕开,把那些骇人的伤痕包起来。 纵然地窖湿冷,在做完这些事后,风舒已然大汗淋漓。他忍着痛,慢慢地缩到稻草垛里,并在确认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之后,华澜时不时就会来地窖找风舒,并在发现他没「乖乖听话」后,继续咒骂、毒打。 事后,他又像担心风舒真会死掉,将几只药瓶扔在地面,然后踏着安心的脚步离开。 风舒虽不愿接受华澜的施舍,但他毕竟还留存着对「生」的意念,便也不客气地将那些伤药捡起、敷上。 他悄悄地锻炼着自己的身体,并默默地探索着各种各样的法术,寻找逃脱的机会。 这地窖四面都是砖土砌成的,唯一的突破点,就是那木制的活门。 然而,那门从外边上了锁,又与主屋相连,若是强行破开,发出的声响必定会惊动华家人。 风舒思来想去,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他将地窖内的器具与材料都翻了一遍,以铁片和木块制成一把锯子,悄悄地藏了起来。 和钻研法器时一样,华澜依旧派人为他递送三餐,只是送来的,往往不是已经馊掉的饭菜,就是份量少得跟喂鸡似的。 风舒靠着送餐的点推算时日,每过一天,他就用木块在矮几上划一道痕,以此来记录被关押的天数。 后来,华澜似乎也习惯他的不听话,一来就是顿乱打,口中还发泄似地嚷着许多难听的话。 从华澜的话语中,风舒知道华林二家最近闹得很僵,似乎千敛面失窃的事,终于将两家之间和气的假象粉碎了。 当矮几上的刻痕增加到六十条后,风舒注意到,华澜前来找他的次数变少了。 相对的,只要华澜来到地窖,展露出的怒意也愈加强烈。那皮鞭挥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狠辣,仿佛已经不在意他的死活了。 从华澜愈加沧桑脸色看来,他最近过得不太好,不仅眼尾的皱纹变多了,就连光滑的下颔也长出了胡茬。 每每鞭打完风舒后,他看上去才精神了些,似乎风舒于他,只是一个泄愤用的沙袋而已。 华伯伯,您其实很辛苦吧? 这一日,风舒在被华澜痛打一顿后,盯着对方愈加憔悴的脸色,如是说道。 华澜已经习惯他挨打不吭声,此时风舒忽然开口,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鞭打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分卷(69) 然而,那挑衅似的微笑,还有那挂着笑容的脸孔,实在是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 一道鞭风挥下,瞄准的是那张笑脸,可华澜思绪紊乱,这一鞭只落在风舒的左肩上。 风舒挨了鞭子,却看都没看那伤处一眼,反倒笑了下,道:华伯伯,您最近很忙吗?怎么都不常来了? 华澜怒道:怎么,你还盼着挨揍不成! 风舒道:不,只是您每次来,都会说故事给我听,今日却没有。难不成,华林两家之间的恩怨,已经化解了吗? 听他提及林家,华澜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故事?谁跟你说故事!你敢在我面前提林家,当真是不怕死吗? 哦?林家又干了什么,让华伯伯如此动怒? 都说了,让你别提! 华澜狠狠地抽了风舒几鞭,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然后突然爆发了:林烁那个混蛋,居然打死也不承认自己偷了我的东西,还说要在明日亥时决一死战 明天是吟儿的生辰,他分明就是蓄意给我添堵!要打便打,我华澜可还没怕过谁! 风舒心念一动,道:亥时?那华公子的生辰宴,不就办不成了? 办!为何不办?待我将林家人全都踩在脚下,再让吟儿看看,他爹有多么威风! 华澜咬牙切齿地说着,抬脚在地面狠狠踩了几下,握着鞭子的手也胡乱舞动,将墙角的烛台弄翻了。 风舒看着眼前疲态尽显的人,视线从那头凌乱的发扫过,定在布满褶皱、透着污渍的衣物上。 华伯伯,趁还没闹出大乱子前,先收手不好吗?就算千敛面被林家盗走,可他们不知道那法器的功用,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吧? 华澜握着皮鞭的手抖了下,面孔也变得扭曲:你懂什么!如今姓林的掌握了千敛面和灭焰,几乎就等于掌握了夙阑!这分明是我的主意,那法器本该是我的,夙阑也是我的,这里所有的一切,也应当是我的!! 风舒认同似地点了点头,道:华伯伯,您别气了。要是气坏了身子,那明日与林家的对决,不就 华澜道:怕什么?就算我状态不佳,这府里还有那么多人 他缓了缓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变得阴鹜起来。 小子,你今天的话,好像特别多嘛? 风舒笑了笑,道:我这不是看您气色不好,关心一下罢了。 华澜嗤笑了声,慢慢地走向风舒,然后弯下腰,道:别装了,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还妄想骗过我吗?就算明日我分身乏术,也不会让你有机会逃出华府。 他抬起脚,在风舒的右手腕上踩下,然后使力转了几转。 就算你真逃出去了,凭我在夙阑城内的势力,即刻便能将人抓回。你要不想死在哪个阴沟旮旯,就少动些歪脑筋。 风舒忍着痛,回以一笑:既如此,华伯伯又何必守在这儿,为我的事伤神呢?您不若先养精蓄锐,为明日的约战做准备吧? 华澜冷哼了声,道:我还用得着你小子提醒吗? 他将手中的皮鞭收回腰间,又小心地整了整衣物,然后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沿着木梯离开地窖。 在华澜走了以后,风舒咳嗽了会,拍了拍右手腕上的鞋印,支颔沉思起来。 按刚才的对话看来,明晚华林两家势必有一场恶战。就算府里的人不去帮忙,也会为了张罗华公子的生辰宴,忙得不可开交吧。 若要逃跑,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只是,如果自己逃脱不成,反被抓回的话 算了,与其被关在这儿生不如死,不如试着搏一搏吧。 风舒暗暗下定决心,在缓了几口气后,撑着墙面站起。他踱到活门前施术探测几回,确认上边并无实物、咒法阻隔后,才慢慢地坐到竹席上,闭目休憩起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漫长。 风舒担心华澜在食物里下迷药,便悄悄把那些汤水、馒头倒在角落,然后装作熟睡的样子,任送餐仆从将空碗盘端走。 事实证明,他的顾虑是对的,那送餐仆从在确认他怎么掐都不醒后,便冷笑着离开了。 晚餐时分,那活门又被打开了。 风舒在被泼了一桶冷水后,佯作被吓醒的样子,迷糊着眼咽下碗苦辣辣的汤。 待送餐仆从离开后,他使劲抠自己的喉咙,一直到连胃酸都吐出来了,方才喘着气,躺倒在了竹席上。 那之后,风舒又等了许久,估摸着应到人定之时了,这才开启逃亡作业。 他在活门前徘徊了一会,确认上边没人守着以后,便在活门边凿开一条细缝,将锯子搁在上头,小心地割了起来。 逃脱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风舒从地窖离开以后,又从怀里掏出藏好的木块,嵌在了活门下方。 完事以后,他又细心地将周边的木屑扫入地窖,再将活门放到木块上,佯作一切如常的样子。 在这之后,风舒躲过几名捧着餐盘的丫鬟,顺利来到后院的青龙木下。 他将藏着的两只锁物囊挖出,把千敛面收进怀里,再将银伞撑开。 一阵气流迅速将他托起,瞬间便升到了半空。风舒抓着伞柄,脸上刚露出笑容,却又立刻凝固了。 华林二府前的空地,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透过火把映出的光,风舒看见华澜手持皮鞭,高声地呼喊着。在他的指挥下,一群人蜂拥而上,和另一伙人打了起来。 在那群人里,除了平日虐打风舒的匠人,居然还包括了与他同寝房的仆从们。 考虑到华澜好胜的性子,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华府越是倾巢而出、与林家人打得越是激烈,对风舒的逃亡之行就越是有利 可真正看见这场自己引起的打斗时,他那尚幼小的心灵,还是受到了点冲击。 华澜和那些匠人会如何,风舒一点也不在意,可无辜卷入这场对战中的仆从,却是曾经待他好的。 那位给自己送米糕、送药的华公子,应该还期待着如往年般盛大的生辰宴。若他看见自家门前血流成河,又会作何感想? 在各家家主的喝声下,现场很快就陷入了一场乱斗。那两批人斗得凶狠,渐渐地分出了高下。 相较华家,林家人大多使用弓箭一类的远程兵器,在这样乱成一团的混战中,很快就落于下风。 眼看着自家人接连重伤,林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得指挥手下往林府的方向退去。 风舒犹豫再三,还是慢慢地降到华府外,沿着墙面绕到对战现场,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操纵银伞落下屏障,并抓准林家人后退的时机,将两批人隔了开来。 华府与林府之人战得正酣,眼见敌方忽然被金光墙护住,一时都愣住了。 一支淬毒的倒钩箭射到金光上,然后被弹了开来。几乎同时,一道带着法力的皮鞭破空而出,击在了屏障上,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还等什么,快打啊! 不知是谁喊了声,双方人马便又一拥而上,对着屏障就是一阵乱打。 有些人杀红了眼,一时失了准头,手中的武器、咒法便落在自家人身上。 很快地,现场再度陷入了混乱之中。风舒心里着急,可还没思索好应对之策,就听见一声可怕的嘶叫声 一条火蛇从林家那方凭空冒出。见此情景,林家人纷纷惊叫后退,只一人守在火蛇后方,双眼突起,面上写满疯狂: 去!将华家的人通通杀光! 那火蛇仰头吐了个火球,却没依言攻向前方,而是一低头,转向了奔跑着的林府之人。 你、你干什么!不是这边,是另一边才对啊! 火蛇歪着头,铜铃般的黄眼倒映着一个不断晃动的人影。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离它越来越近,很快地消失在火光下。 不好,灭焰失控了! 风舒眼睁睁地看着火蛇吐出信子,将林烁烧成焦炭。眼见那火蛇又朝其余人展开攻势,他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从藏身处走出,对着浮空的银伞一指 快,将灭焰挡下! 那银伞颤了下,罩下的金光忽然消失。华澜的注意力被火蛇吸引,倒也不曾留意风舒,只狂笑数声,喊道:林烁啊林烁,没想到吧,你居然栽在自己打造的法器手上!! 他笑声未落,四周空气却忽然一震。紧接着,一道金光如牢笼般罩下,把华府、林府与在场的人群,通通给围了起来。 那火蛇动作极快,所到之处全都化为火海。它掀翻了林家的大批人群,见无法冲破金光屏障,便扭动着冒火的的身躯,径直朝华家人袭来 华澜站在队伍的前方,首当其冲地被火蛇碾过。他在被化为黑灰的前一刻,面上还挂着胜利者般的笑容,仿佛在迎接着自己的死亡。 另一边,风舒望着眼前地狱般的情景,一时间呆住了。 发生了什么? 我分明只让丝帘伞将灭焰拦下,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丝帘伞自被造出以来,一直不曾被使用过,也根本无从发觉其中瑕疵。 风舒无助地挥着手,试图让丝帘伞听从自己的命令,然而那银伞却高高地浮在空中,继续落着那囚笼一般的金光。 停下来! 快停下 风舒听见自己的喊声逐渐沙哑,而眼前的火光无情地席卷而过,将金光内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命焚毁。 热气灼烧着风舒的肺,久未进食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直接瘫软在地。他感觉自己脸上爬过几点湿凉,身上却是一阵滚烫。 拜托,谁都好,快终止这一切吧!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是否就能阻止这狱火泛滥? 风舒流着泪,忽然明白人们为何会信仰神明了。 毕竟人在绝望深渊边徘徊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奇迹上 80、第八十章:是非 接下来的事,就与您知道的一样了。 风舒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褥,看都不敢看霞云一眼。 霞云还沉浸在得知真相的惊讶中,也顾不得回复对方,只兀自沉思着。 归根究底,这场涉及百余条性命的血案,居然是由这孩子引发的? 不对,真要说的话,其中的因果实在过于复杂 霞云思索了会,决定先从当年苏家的命案查起。他站起身,在风舒的头上拍了拍,道: 我走了,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不,等 闻言,风舒低低地唤了声,可在接获霞云带询问意味的眼神后,却只垂下目光,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 没事。 他笑得澄澈,可那与某人相似的笑颜,还是让霞云忍不住别开了脸。 好好休息,我等会再来看你。 在发现自己失态后,霞云略微尴尬地咳了声,扔下那么一句话,闪身出了栎阳殿。 他心中有些烦闷,脚下步子倒也不急,直到路上碰见几位巡逻卫兵,这才惊觉自己忘了掩面。 你是何人唔。 霞云暗怪自己大意,当下立即隐去身形,然后一弹指,将几人的记忆抹去。 他远远瞧见忤纪殿的殿面,便径直越过目光呆滞的卫兵,朝那霁色的宫殿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忤纪殿自也开堂了。许是为调查华林灭门案,忤纪殿门可罗雀,只遗两名差役守殿,而棋判在内的其余人,全都不见踪影。 霞云在殿内外绕了一圈,随手对顾殿差役施了个迷咒,然后大大方方地迈入内堂。 他按着柜子上的序列搜索,不一会便寻到了苏家盗窃案的案宗。 贼子张嗣、孟山、李义三人,借醉意入苏家行窃,遭苏悔、苏徐氏发现后杀人灭口。 张嗣酒醒后欲自首,于苏家院落被同伙联手击毙。孟李二人被捕后交代罪行,于本月惊蛰日伏法。 这短短几句话,便包含了五条逝去的生命。 霞云看着案宗上凌乱的指印和盖章,心中不由得一阵唏嘘。 他又翻找了会,得知苏家遭窃之物已尽数焚毁,苏氏遗孤则被当地好心人家收养等后续; 而当初的掌讯虽质疑贼人焚毁偷盗物件的动机,可几番调查下来,却也不了了之了。 若那小儿之言属实,那这苏家一案,便与华澜脱不了干系。 就不知他究竟是这起案件的主谋,伙同那三人犯下罪案,亦或那三人不过无辜受累,在华澜的要挟下为其顶罪罢了。 华澜已死的现在,真相究竟如何,世人也无从得知了。 可若真相如此,华澜能说服孟李二人杀害背叛者张嗣,为其隐瞒赃物下落、自搜查中全身而退; 之后又收养苏氏遗孤,让他研究苏家遭窃的物件,足见此人奸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 霞云沉思片刻,提起案上悬挂的羊毫笔,在纸上简略写明今日所得,然后把它传送到棋判手中。 完事以后,他拂袖将所有物事归位,并在经过顾殿差役时解开迷咒,往栎阳殿而去。 进入内室后,霞云一眼便瞥见坐在床边的小小身影。他刚想出言呼唤,风舒便一脸戒备地转过头,与他来个四目相对。 宫主。 在看清来者何人以后,风舒的脸色立刻放松下来。他站起身,并在犹豫一会儿后,按着华府内下对上的规矩,朝霞云鞠了个躬。 嗯。 霞云应了声,扫了整理好的被褥一眼,倒也没追问风舒为何不好好休息。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从那瘦削的肩头下移,落在那双打着冷颤的细腿上。 你今后,可有何打算? 风舒垂下眼,摇了摇头:一切任凭宫主发落。 霞云道:既如此,明日你到忤纪殿陈词画押,之后便出宫吧。 风舒怔了下,道:出宫?您不治我的罪? 霞云道:怎么,你犯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举吗? 风舒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张开嘴,无声地开合几下,方才出声道: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不应该偿命吗? 分卷(70) 霞云看着风舒,不由得想起自己屠戮夙阑人的那一日。 当时,他是真心想杀了那些人,以平复心中的怨恨与委屈。 与自己相比,这孩子仅仅是无心之过,毕竟就算他不放出金光屏障,以灭焰的凶猛程度看来,在场众人亦在劫难逃。 霞云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在得知华林两位家主意图谋害自己后,对他们的怜悯之情也消失殆尽了。 真要说的话,风舒此举,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虽然他已经厌倦活着,可不代表他愿意被设计谋害,死后还得遗一副皮囊任人利用。 纵然夙阑律法规定「杀人者,必偿命」,可这世间万物,并不是非黑即白。 所谓的律法,不过是为了制约群众而设立的。讽刺的是,当初立下这条律法的风颜,不就手上染满鲜血,却依旧自在逍遥地过了许多年吗? 这律法该治的,是风颜、华澜等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之辈。风舒能选择的不多,而在灭焰肆虐那一刻,他选择挽救那些或囚禁毒害、或冷眼旁观者,已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了。 霞云打定主意,对着眼前的纤弱少年开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犯下的过错,并非有意而为之,也谈不上罪无可恕。念你不过无心之失,便罚你留在宫中干活吧。 他不等风舒回答,又道:我这栎阳殿不留人。你年纪小,要想待在宫中,可去膳房当个帮工,或是问宫门的守卫看看,他们还收不收人。 我 你要不想留下也行,我会让忤纪殿抹去与你有关的记录。今后你老实与人干活也好,行偷窃拐骗之举过活也罢,但若是落到忤纪殿手中,便再不会轻饶了。 从风舒的表情来看,他大概认为霞云疯了。他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宫主,您一向如此宽宏吗? 宽宏? 霞云轻轻地笑了下,闭上眼。 我这不过,是私心罢了。 那之后,风舒便按霞云所提议的,到火社膳房当一名小帮工。 期间,霞云曾以术力观测对方几次,确定他并未受排挤、虐待以后,便放任人自个儿生活了。 出于私心,霞云在与棋判商讨未果后,便兀自篡改了他的记忆,删除了关于那纸条上的真相。 没了那段记忆,针对华林血案的搜查,又回到了原点。任凭棋判如何努力,案件始终没有任何进展,甚至「惊动」了宫主,下达让其余文判、官兵协助忤纪殿调查的命令。 霞云自知此举大有不妥,可一来,华林血案皆由两家贪念而起,而纵出灭焰肆虐之人,早已灰飞烟灭。 二来,他寻思着随时间推移,这起轰动全城的灭门案,应会逐渐被群众淡忘,然后重新回归平静就如同那苏家窃案一般。 只是,他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 案发三个月以后,忤纪殿的调查仿佛困在死胡同,丝毫没有进展。 官差们为了破案,不得不留意起任何一点可能性。于是乎,城南乃至全城的百姓,几乎都被一一盘问过,甚至连住家都被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可依旧一无所获。 官差们这样的举动,无疑引发了大批民众的不满。也恰恰在此时,「林烁放出灭焰烧毁华林二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夙阑人议论纷纷,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关于此案的唠嗑。 按棋判的本意,在还未能获得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不应随意公开与案子相关的揣测言论。 可这华林血案毕竟轰动全城,也不知是哪位差役说溜了嘴,把忤纪殿的推论说出去了。 果不其然,这消息传开后不久,民间仿佛炸开了锅,私底下不断对官兵,乃至文判提出质疑。 有者认为文判们疏于管制,任由林家私造灭焰; 有者则直指忤纪殿办事不利,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罪名搬到已逝之人身上。 若真如传闻所说,文判们放任如此危险的法器存在,是视百姓们的安全于不顾吗? 哎,在这点上,文判们究竟是真的疏于管制,还是存心睁只眼闭只眼,那可真不好说、不好说啊。 林大伯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做出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华林二家久负盛名,莫不是当官的见着红了眼,这才来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罢! 说得好,文判们查不出犯人,就想来个空手套白狼,真当咱们那么好忽悠啊? 这些质疑声如同白蚁啃木,一点一点地侵蚀了人们对掌权者的信心。 霞云作为夙阑城主,被各类传闻捧得如神祇般,自是百姓心目中不可动摇的存在; 而四武使长期潜伏在城外各国,神龙见首不见尾,便也被民众忽略了 毕竟比起窝在巢中的鸟,那些立于枝头上的,可要好瞄准得多。 于是乎,那些质疑、反对的声音,全都指向了琴棋书画四位文判。 一开始,人们还有些事不关己,只将其当做下饭用的闲谈杂说。 然而,当他们发现夜间罪案频发,自身利益受到威胁以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敢情这华林二家被焚毁之时,那些领着俸禄的大人们,个个都缩在被窝里酣睡呢! 你说说,这四文判都干了些什么呀?近来宵小越来越多,还不是察觉晚上作案方便,不必担心惊动官家的人? 没错!老娘的店门前天夜里被人闯了,可昨儿报案后,居然只有两名差役前来问话,还说什么「人手不足」,这不明摆着忽悠人嘛?你猜猜,结果怎么着? 怎么,是不是东西没找回来? 可不是嘛!老娘刚还瞧见几名差役悠悠哉哉地吃着面呢,可上前一问,那几位爷却说还没找着贼人,气得老娘差点没将那桌子掀翻你这案子都没破呢,还好意思坐那吃面啊?真是! 诸如此类的对话越来越多,到后来,甚至还引发了民众与差役间的冲突事件。 也就是从这起事件开始,城民们不再躲躲藏藏,而是光明正大地表示对四文判的不满,甚至在差役与官兵出宫办事时,不仅不给于配合,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妨碍。 直到此时,霞云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可结果已经如洪水决堤般,已然无法挽回了。 于是,华林血案发生后的第三年,棋判为了平息民愤,主动辞去了文判与忤纪殿掌讯的职位,在城民的嘲笑声中迈出城门。 其余三位文判在认真商议后,也纷纷随同棋判的脚步,到城外归隐去了。 霞云曾想请文判们留下,想告诉他们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自己抹除所有人的记忆,便能改变现在的局势,做到力挽狂澜 可当他看见文判们心灰意冷的神情时,这些意图挽留的话,便都哽在喉咙里,连半句都说不出口。 想要挽回错误,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呢? 就算他真能做到天衣无缝,就算他连文判们的记忆也抹去,可心中那狠狠叫嚣着的、对自己的谴责,便会停下来吗? 于是,在送走四位文判后,霞云时隔百年,再一次振作了起来。 他先是召回四武使,请他们暂时留守夙阑,然后重新审视了目前所有的制度,将不合时宜的进行汰换,并增设了些新的律法。 眼瞅着夙阑犯案率节节上升,霞云在武使的建议下成立夜间巡逻队,并设置了宵禁令,严禁夜间的一切活动。 对此,民众虽多有抱怨,可为了自身的财产与安全着想,倒也还算配合。 为了方便听取民意,霞云时不时就隐身出宫,到那些人声鼎沸的茶馆、面摊待上一阵,偶尔遇上感兴趣的话题,还会化作与阿炽相处时的模样,好继续追问、打听。 就这样,光阴不断地流逝,而增设宵禁通行令,又是之后的事了。 这三年内,或许是出自想报恩的心情,风舒总会借着送餐的理由,到栎阳殿来见霞云。 事实上,以往膳堂都直接将餐点传送过来,可霞云看风舒一副真诚的模样,便也没拒绝对方的好意。 随着时间过去,风舒总算长成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体格,个子也迅速拔高,肩膀几乎能与霞云平齐了。 与之相对的,他的五官也渐渐舒展开来,任谁看了,都会发自内心地赞一声: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除却外貌以外,霞云发现风舒确实聪颖能干,即便他没作任何表示,风舒却能敏锐地发觉自己对某种食物喜爱与否,从而在送来的餐点上加以改进。 不仅如此,风舒似乎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与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 霞云曾几次看见他和卫兵们学习武艺,或是笑着与藏书阁前的守卫搭话。 可一到自己面前,风舒就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只余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霞云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每次瞥见风舒与他人谈笑风生时,心中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快这感觉,就像是自家养的小狗,跑到别人膝下撒欢一般。 只是,到了送餐时间,他看着风舒那张与风颜越来越相似的脸,却愣是憋不出什么好话,更不用说好好交谈了。 对此,他也只能自个儿生闷气,然后又对平白发闷的自己感到生气。 算了,擅长交际也不失为一种好事。风舒如此伶俐干练,好好培养的话,也许日后能接替自己的位置呢? 霞云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在风舒前来时,往往会就着关怀下属的名义,有意无意地进行指导。 对此,风舒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还提出一些疑问,让霞云进行解答。 作者有话要说: 霞云经历过的事,注定他思想会比较偏激一些,加上他回避与人接触,对人性还不够了解,因而导致了四文判被迫离职的结果。 故事是围绕主角阐述的,可主角的思想言谈,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换个角度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对与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另外,避免有些看官过度臆测,关于林烁放出灭焰、与华家同归于尽一说,的确是从忤纪殿走漏的,而不是雪华(华吟)放出去的消息哦。 本章解释了宵禁、夙阑部分律法,还有差役守则内「真相未明前,莫论人是非」一句的由来,算是填了点小小的坑吧。 宵禁令的点子,是从疫情期间的管制令得到的灵感。至于(感觉距今非常遥远的)骷髅诡蛾案中,大家伙为避免吸入毒磷粉而围上布条,是不是有种戴口罩的既视感呢(笑); p/s: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出自《聊斋志异考城隍》,意思是带有目的做好事,不应该获得奖赏。反之,无意中做了坏事,也不应该受到惩罚。 81、第八十一章:秘密 这一日,风舒如往常般,将餐点端到栎阳殿。霞云忙着审阅新任文判递上的公文,只抬头瞥了人一眼,示意他退下。 然而,就这一眼,霞云便发现了不对劲。 风舒,你的脸怎么了? 霞云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风舒今日不知怎么的,居然在脸上戴了张面罩,遮去了自己的面容。 承蒙宫主关怀,风舒没事。 风舒眉眼弯了下,语气与平日未有丝毫不同可鉴于他上回练武不慎摔断三条肋骨,还一声不吭地跑来送餐,最后昏倒在自己这儿的经历,霞云认为还是谨慎点的好。 没事戴面罩作甚?你老实说,是受了什么伤,还是身子有哪里不快? 风舒眨了眨眼,道:风舒并未抱恙,只是觉得自己频繁出入宫主居所,早该低调些了。 你这一掩面,岂不更加显眼? 霞云顿了下,皱眉道:拿开面罩,让我看看。 风舒略一迟疑,而后缓缓地将面罩取下。他望了霞云一眼,迅速垂下头,道:宫主,若今日无事,风舒便先退下了。 嗯。 霞云见他面无异样、气色如常,便没再说些什么,直接放人离开了。 然而,风舒第二日送膳食来时,却仍是覆着面的状态。只是这回,他没戴上面罩,而是用布条遮住自己的下半脸。 你到底怎么回事? 霞云直觉风舒是有意那么做的,可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多谢宫主关心。风舒昨日不慎弄伤脸,怕会扰了宫主的眼,这才蒙上布条。 我有那么娇贵吗? 霞云按着额侧,只觉得有些头疼。 这些日子,他常常会因疼痛陷入昏迷,醒着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纵然新就任的花雪二判已分担了不少公务,可武使那边却又接连请辞,许多策划好要进行的作业,就这么被囤积、搁置了。 如今夙阑尚未恢复稳定,若他就此离去,是否 宫主,您身子不适吗? 霞云感受着心口传来的疼痛感,闭了闭眼,道:没事。你过来,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风舒对霞云一揖,道:小伤而已,就不劳您挂怀了。宫主,风舒先退 过来。 霞云感觉身上一阵发热,倒也没心思和风舒废话。见状,风舒先是踌躇了会,然后乖乖地走到霞云身边跪下,将覆面的布条解开。 布条被解下后,霞云看见风舒的右脸颊有着一大片灼伤,上边的皮肤被烫的起了些水泡,可丝毫没有被处理过的痕迹。 他心中存疑,一边施术治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风舒,你入宫几年了? 风舒道:回宫主,已有三年了。 三年那你今年十四了? 正是。 你既有制器方面的天赋,没考虑过以此谋生吗? 是考虑过,但留在这宫中任职,日子过得也挺好。 说这话时,风舒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眼神也变得有些温柔。 可随即,他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迅速地将笑容敛起,并悄悄地望了霞云一眼。 他这一变化过于明显,霞云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心中生起一丝不快,可也没有发作,只淡淡地道: 这宫中的生活,真那么好吗? 自然了。且不说他人如何,宫主待风舒,便是极好的。 是吗? 霞云自嘲似地笑了下,道:这些日子,你可曾与新任文判有所接触? 分卷(71) 风舒道:我在宫中行走时,曾碰见两位大人。 他顿了下,道:宫主,昔日血案真相,是否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霞云不等风舒说完,冷不丁便抛出下一道提问。他们此刻靠得很近,霞云甚至能从风舒的眼瞳中,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 风舒被打断后,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了下,道:做饭时伤的。我昨晚炖羊肉汤时,锅子突然炸开,这才被烫伤了。 霞云「哦」了声,目光自风舒白净平滑的手上扫过。他注视着风舒的双眸,道:既是昨夜伤的,怎么至今未曾上药? 不过点小伤,就无需浪费药粉了。 风舒垂下眼,起身后退几步,作揖道:多谢宫主疗伤,风舒感激不尽。既然宫主已用完膳,那风舒便先告辞了。 他将案上摆着的碗筷收好,然后朝霞云微微点头,往殿门口退去。 慢着。 霞云一闪身,挪移到了风舒跟前。风舒被吓了一跳,手中一个不稳,眼看托盘里的碗筷便倾到一边,就要往地面摔落。 啊 风舒惊叫了声,而霞云看都不看那些碗筷一眼,直接一挥手,将它们稳稳地放到案上。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轻声道: 风舒,你还要继续扯谎吗? 闻言,风舒浑身一震,直接跪了下来。他低着头,有些急切地道:宫主,风舒绝不敢欺骗于您。 霞云道:我最恨人撒谎。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 我 风舒眼底闪过各种不同的情绪。他呆呆地跪了一阵,忽地伏下身,「咚咚咚」地朝霞云磕了三个响头。 霞云没想到他会来这出,不由得一愣,道:你干什么? 风舒低着头,道:宫主,风舒知错了。那伤是我故意弄的,目的是为了练习治疗咒法,不曾想自己学艺不精,这才落得这般难堪。 霞云看着他红肿的额头,心中不忍,道:你起来说话。 风舒依言起身。他盯着自己的鞋尖,道:风舒绝非有意欺瞒,只是害怕说出来以后,会被宫主笑话,所以 霞云叹了口气,道:风舒,你怎么这么傻。 风舒没有答腔。他瞥了桌上的碗筷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那,风舒不打扰宫主休息,先退下了。 嗯。 霞云走过风舒身边,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待人离开以后,他的收回目光,眼神也变得有些悲凉。 终究,还是选择隐瞒吗。 霞云自言自语地道了句,然后倚着身后的墙,很快地闭上了眼。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过了一年。 霞云虽因风舒的相貌而对他心存芥蒂,可几番思虑以后,还是决定抛弃成见,将他视做接班人来培养。 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因素,霞云在夙阑整顿告一段落后,便将风舒带到万仞山洞窟。 一来,待在人迹罕至的山林,自己身上的苦痛能减轻一些。 二来,这洞窟位置隐秘,确实适合人潜心修习。 风舒天资聪颖,被霞云略一点拨,再配合书册内的记载,对咒法的掌控立刻突飞猛进。 本着喜爱研究的匠人精神,他先后创设了许多不同的咒法,并在获得霞云的肯定后,开开心心地记到纸本里。 霞云原来担心,风舒会因为过往的经历,而误解自己为了囚禁、利用他,才把人拐到山里头。 所幸,风舒好似全然没有这种想法,反而很兴奋地在山峦四处打转,就像重获自由的鸟儿一般。 有风舒在,洞窟内生活的日子,似乎也明媚了些。 在见识过石室内简陋的摆设后,风舒便回了趟望云宫,捎来了几张软毯和竹席。 霞云本以为他嫌石块躺着不舒服,哪知风舒在一顿折腾后,却将那些物事都摆在了霞云歇息的石板上,自己依旧躺在石板下方的地面上。 霞云总觉得过意不去,想着分风舒几块软毯,却被对方婉拒了。 他不得已,只能端出宫主的架子命令风舒,后者这才勉强收下一方竹席,其它的便坚决不收了。 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霞云一旦发现无法强撑,便会假借各种理由,将风舒打发到洞外去。 然而,几次三番下来,风舒终究还是起了疑心,悄悄地溜回洞窟,窥见了霞云发作的模样。 宫主,您 走开。 霞云疼得大汗淋漓,整个人蜷缩在软毯上,身子还止不住地发抖。 他原来痛得昏昏沉沉,突然听见风舒的呼唤,心中一紧,当下便呕出了口黑血。 自己这丑陋难堪的模样,本来就不想让他人瞧见。 霞云看着风舒惊愕的脸,只觉得浑身发冷。那直视着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将他赤裸裸地剖开、剜出自以为埋藏得很好的秘密。 宫主 快滚! 霞云羞极恼极,怒喊出声以后,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花,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待他醒转后,瞧见风舒的第一眼,便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抹除对方的记忆。 然而,他才刚一动作,身上各处便传来剧痛,愣是让他跌躺回软毯上。 宫主! 风舒适才背对着霞云,捣鼓着采来果腹的蘑菇。听见身后异响,他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石板前。 宫主,您醒了?可还觉得不适吗? 霞云看着对方着急、关切的表情,想骂人的话又堵在了喉咙里。他闭了闭眼,艰难地转了个身,背对着风舒。 我没事。 真没事了吗?我不知宫主哪儿不舒服,所以试了好几道治疗咒术。您要还觉着难受,风舒可以 够了。我想休息,你先出去吧。 霞云几乎想动手将人撵出去,可苦于身子无力,便只能以凶恶的语气赶人。 然而他过分虚弱,声音小的几不可闻,压根就没半点威慑力。 谅是如此,风舒像是察觉到霞云的心思,便在应了一声后,三步一回头地走出石室,到连接洞口的通道内坐下。 感应到人离开后,霞云这才翻回身子,平躺在了石板上。他感受着遍布全身的痛楚,迷糊间又失去意识几次,然后被痛醒,如此反反复复,一直到了夜间,方才恢复点气力。 是了,又到了秋收的季节 先把风舒的记忆抹除,然后找个借口,将人送回望云宫吧。 霞云是那么想的。他艰难地站起身,顺着飘荡在洞内的荧光,摇摇晃晃地往通道口走去。然而,他一直走到洞外,都没发现风舒的身影。 大半夜的,风舒去了哪儿? 该不会是瞅见自己适才的狼狈相,觉得他如此不堪,所以离开了吧? 霞云盯着天边忽隐忽现的残月,心中不由得难受起来。他扶着洞口石壁,有些自嘲地笑了下,自言自语道: 人不过来了几年,你也这般放在心上?怕是还没吃够苦头吧。 经历百年孤独的洗礼,霞云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无欲无情了。 可不过短短四年的相处,他居然已经习惯有人伴于身侧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多希望能有个人陪在身边,与他一起分享喜怒哀乐,而不是躲着所有的人,独自消化所有的情绪与痛苦。 只是,他好不容易习惯与人共处,那陪伴着他的人,却又离他远去了。 霞云又笑了下,然后按着发疼的心口,慢慢地坐了下来。 算了,反正自己也没多长时间了,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 人走茶凉本是世间常态,留不住的,就不需要刻意挽留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萧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秋风萧瑟,吹着一颗逐渐寒冷的心。 那略带苍凉的语句落下,须臾,忽地响起另一把轻快的声音: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冻寒的心猛地跳动了下,将暖意冲到全身各处。 霞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略微模糊的轮廓。 宫主,这寒风瑟瑟的,您怎就这么好兴致,对月吟词来啦? 风舒笑吟吟地说着,举了举手中的竹篮,道:我偷偷溜回宫,做了碗枸杞煨鸡汤,还捎上了几道小菜。宫主,您要是觉得洞内闷气,我们便坐这儿吃,如何? 霞云看着风舒放下篮子,从腰间的香囊取出一袭棉被,不由分说地盖到自己身上。 你 哈啾! 风舒揉了揉发红的鼻尖,道:什么? 霞云愣了下,随即发现对方的小脸冻得通红,可脸上却依旧绽着微笑,仿佛压根就没感觉寒冷。 适才他被霞云赶出石室时,并没携带御寒衣物; 而匆匆赶回之前,也只随手披了个斗篷,只是依旧抵御不了寒凉的秋风。 没事。我有些冷,还是回洞内用膳吧。 霞云看着风舒的笑容,忽然觉得他与风颜没那么相像了。 好。 风舒捡起篮子,扶着霞云起身,然后搀扶对方走回山洞。他们用完餐点,便直接回石室睡下了。 由始至终,两人都默契地没提霞云发作的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那一夜的风很凉,洞内却十分地平静。霞云感受着隔了道海湾般的微弱痛感,很快便陷入沉睡。 然后,天亮了。 那日以后,霞云发作时,也没再遮遮掩掩了。 风舒知他骨子里的那份骄傲,总能在觉察霞云不适以后,以「回宫拿换洗衣物」、「研究改良丝帘伞方法」等借口离开,留一方空间让霞云维护尊严。 对此,霞云心里除了感激,还隐隐有些感动。他不知道风舒是否猜出了什么,反正在对方溜回宫几次后,他身上的痛楚明显减轻许多,人也较精神些了。 只是,在肉体上的疼痛减轻后,放在心头的烦恼,却又添了许多。 霞云自知时日无多,偶尔也会拖着疲累的身子,和风舒一起在山林间穿梭,看看这孕育他的美丽河山,还有变幻无常的瑰丽风景。 风舒毕竟年轻,总是活力十足地拉着霞云四处跑,并会在留意到他不舒服时,体贴地停下脚步,让对方能好好休息。 霞云觉得,风舒必是猜到了自己与草木间的联系,因此在外走动时,总会避开花叶茂盛之处,能腾行便尽量不落地行走。 除此之外,他也不再采摘蔬果为食,而是往返于望云宫,将料理好的食物送来,再将餐具运回去。 有时候,霞云会恍惚地想,就这么一直生活下去,似乎也还不错。 被风舒拉着奔跑时,他久违地听见自己的笑声。那种发自内心感到的快乐,是他苍白的数百年人生中,鲜少有过的情绪。 如果能一直这么轻松地活下去,那该有多好呢? 可自己这么做,是否太自私了些?若哪日忽然身归黄土,对被留下的风舒来说,是不是一种残忍? 宫主,您又在发呆了。 风舒回头笑了下,继续拉着霞云在林间穿梭。 这几个月下来,风舒一改之前的拘谨,变得较灵动、放开了。他此刻拉着霞云,正往山脚下奔去。 再不快些,就赶不及看烟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霞云为什么知道风舒撒谎: 换作现实世界,没人会为了尝试烫伤药的效用,而刻意灼伤自己的脸。 就算真有那么偏激的人好了,也不会在自己的脸上做文章,而是会在手啊、脚啊,或是比较隐蔽的部位进行(这里没有鼓吹自残哦); 至于风舒掩面的原因,大致是他发现霞云看自己的脸会不自在,而这情况在长大后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他毕竟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既不想让霞云难受,又不愿放弃与霞云见面的机会,这才动了点歪主意(小风判你还是太嫩了啊,哼哼); 之前出现过的两尊小人偶里,布衣人偶的脸之所以被刻得非常普通,便是这个原因(本着「如果我长这样,便不会被宫主讨厌」之类的可爱想法0w0) 风舒入宫的这段时间,与人打交道都是为了学习、进步,私底下也有继续研究制器,这才有了后来收放自如的丝帘伞。 话说回溯了那么久,看官们还记得主角团原来在干什么吗 (已经努力在撒糖了,千万别因此弃追啊qwq) p/s: 霞云、风舒吟的词,出自宋代文学家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原文如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82、第八十二章:烟雨 霞云回过神,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任对方拉着自己前行。 今日是岁末的最后一天。为了扫去先前种种阴霾,花判在请示霞云后,决定解除宵禁令一日,让百姓们能度过欢乐的除夕夜。 暂解禁令的消息被放出以后,城民们宛若久旱逢甘霖,全都欢呼雀跃起来。 在织女屋老板的带领下,城中心主街道自白日开始,便被布置得喜气洋洋,两旁各设了不同的摊子。 那些守摊的人个个喜笑颜开,以爽朗的喊声进行叫卖,愣是将过年的气氛吵得火热。 风舒毕竟小儿心性,在听说那儿还会燃放烟火后,便吵着要到集市看看。 霞云本不喜于人潮拥挤处徘徊,可见风舒一副兴高采烈、满脸期待的模样,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同意了此次的出行。 于是,他俩拾拾掇掇,最后还是向现实妥协,以法术幻出较有年味的扮相,手拉着手下山。 霞云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如待在贰乙国的时日一般,施术换了另一副面容。 虽然他觉得风舒的外表也很惹眼,可毕竟对方没啥自觉,便也由他去了。 分卷(72) 两人在山林间快速穿梭,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他们刚踏上那条街道,便被后方的其他民众推揉着,塞入了人群之中。 宫主,您还好吗? 风舒望着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眼睛都亮了起来。纵然如此,他仍记挂着身侧的人,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怕一松开,便会被人潮冲散。 我没事。你想到哪一摊看看? 空气中飘散着不同的香气与汗水味,让霞云觉得有些难受。 他不想扫了风舒的兴,便忍下胸膛翻涌的血气,如是说道。 闻言,风舒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道:宫主,这人也太多了我们还是先到旁边去吧。 好。 霞云求之不得。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开左腿,往左侧的摊位靠去。 待他们总算穿过人海,稍微喘口气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包子摊。 唷,大娘别顾着伸手啊,记得先把铜板放下,才拿包子走哎! 我说老头,谁要买你的包子啊?这儿好吃的那么多,我不过是被挤来的罢了。 霞云身侧的女人「嗤」了一声,缩回手,很快又没入了人群中。 那包子摊前的老丈叹了口气,数了数摊板上零落的铜钱,珍惜地收进腰间的布袋里。 见状,霞云与风舒对望一眼,后者会意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放到包子摊上。 那卖包老丈见状,立刻双眼放光,道:多谢二位!你俩是要猪肉馅的包子呢,还是韭菜馅的? 霞云看着那老丈,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他想了想,道:都来几个吧。 好嘞! 那老丈乐呵呵地打开蒸笼,摸出几个圆乎乎、热腾腾的包子,然后用油纸装好,递到霞云跟前。 小伙子,大过年的,怎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儿啊?年轻人嘛,就该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别总拉长着脸,跟个深闺怨妇似的。 深闺怨妇?我吗? 霞云有些恍惚地摸了摸脸颊,也忘了吐槽「年轻人」这一词了。 对啊,这年市只此一天,以后想大晚上的外出找乐子,可就没这机会了。 那老丈自顾自地说着,又翻出一个小包,塞到了霞云怀里。 喏,这给你,吃了就别再苦着脸了。 霞云愣愣地捧着那油纸包,没有答腔。一旁的风舒则挑了下眉,问道:老丈,这是? 是宫里发放的甜米糕。毕竟是过节,普天同庆嘛。 那老丈边招呼路过的行人,边笑着解释。 我老啦,不爱吃这种粘牙的小玩意儿。你们拿回去,看是要吃还是送人都可以。 如此,就多谢老丈了。 风舒弯出微笑,悄悄往包摊多扔几枚铜钱,然后牵过霞云的手,继续往前移动。 这过年,宫里还会发放粮食啊? 风舒笑了笑,道:这可是老规矩了,一年就这一次呢。宫主,您真该多到外头走动,和大家一起聊聊天、谈谈心什么的,心里也会畅快许多。 有什么好聊的。 霞云想起卖包老头说的「深闺怨妇」一词,忍不住撇了撇嘴。他撒开风舒的手,迳自往前方走去。 宫主,等等我啊! 风舒见状,连忙快步跟上,再次挽起霞云的手。 你小点声,被人听见就不好了。 霞云没再挣开手,只是责怪似地瞪了风舒一眼。 放心吧,这儿闹哄哄的,人人都顾着狂欢,不会有人注意的。 此话倒是不假。这年市里人头攒动,可主要关注点都在货摊上。风舒那一声呼唤,确实没引起他人注意。 还是小心为上的好。霞云环顾四周一眼,低声说道。 由于过往的痛苦经历,他只要一陷入人海中,便感觉身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无数目光鞭笞一般。 虽已用化形咒变换相貌,可霞云依旧感觉自己被窥视着,既烦躁又不安。 不然,我们回去吧? 风舒停下脚步,迟疑地说着。 你不是想看烟火吗?这还没看着呢,就要回去了? 烟火嘛,其实也没那么稀罕,回头我也能造几个玩玩。 霞云看着风舒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一软,道:被你说了那么久,我都想看那烟火了。不如这样,你暂且放下尊称,唤我「炽云」就好。 风舒道:这似乎有些逾距了吧? 霞云笑道:「炽云」非我本名,谈不上什么逾距。宵禁令都能暂解了,就放肆这么一晚,也不算太过分吧。 风舒低下头,道:那您 他憋了好半天,嘴唇一开一合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见状,霞云微微皱眉,将耳朵凑近风舒,道:你说什么? 我 风舒好似吓了一跳,直接往后退了一大步。 砰! 天边忽然爆出一朵璀璨的焰火,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震耳欲聋的响声与欢呼声混在一起,在所有人耳边回荡。 放烟火啦! 人们的情绪立刻变得激昂起来,拼命地往放烟火的江边移动。混乱中,风舒握着霞云的手一松,就这么消失在人海里。 风 霞云刚出言喊了声,便被推得踉跄了下,随着人流往前挤去。 他受困于人群中,不知所措地走着,时不时就被迫与他人有所接触,还敏感地察觉到旁人吹来的鼻息。 眼见前方的男子忽然转身,霞云忍不住狠狠地抖了下,迅速挪移离开。 他一心想着远离人群,倒也没仔细设定传送地点。待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霞云才发现,自己居然挪移回万仞山峦了。 他立在高高的山上,望着远处明晃晃的光与烟火,不由得对自己感到生气。 也不知风舒此刻在哪? 霞云看着忽明忽暗的夜空,没怎么思索,便直接往山下飞去。他刚掠过蓝严堂,忽地又想了什么,生生刹在了半空中。 倘若自己前去与风舒会合,那对方势必会因顾虑自己,而无法玩得尽兴。 既然都已经分开了,那又何必赶着回去,打扰人家的兴致呢? 霞云在原地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回洞内休息。 也许是因为不赶时间,也或许是因为心中惆怅的缘故,霞云没直接腾行离开,而是自空中落下,缓缓地踏步往前。 只是,他刚朝城门方向走了几步,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嘶 霞云听得那呼痛声,先是心中一紧,然后迅速往后跃开。就着远处的火光,他瞥见自己原来踩着的地面上,隐约有着一只人腿。 这大半夜的,怎么有人躺在这儿? 霞云谨慎地后退数步,朝那只腿的方向扔了簇荧光。 在白光的照耀下,他看清那双腿的主人,是个身着华服的小童。 他躺倒在地面上,青紫的嘴不断地喘气,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绿。 你怎么了? 霞云没贸然上前,而是面带戒备地询问着。 蛇。 那小童似乎非常难受,可却没发声求救,只是低低地回应霞云的问话。 他话音刚落,草丛立刻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随即一条绿影闪过,很快地消失于视野中。 霞云放出感知,在没发现任何异常后,才到小童身侧蹲下。 他仔细翻找了一会,很快便在小童冒血的小腿上,找到两个泛着绿光的牙印。 这上边透着邪气,应不是普通的毒蛇吧。 霞云看着那蒸腾着毒雾的创口,喃喃地说着。 小童半睁着眼,既没回话,也不出声求救。他额头挂满冷汗,可脸上却是木无表情,冷静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霞云见他肤色逐渐变暗,知是毒液扩散的缘故,当下立刻凝起术力,按在了小童身上。 你干什么。 那小童忽然睁大眼,一脸警戒地问着。 疗伤啊。怎么,一般见到有人受伤倒地,不都会出手搭救吗? 那小童收回目光,道:不用了,你走吧。 这孩子,脾气倒还挺大的嘛? 霞云瞧小童一副倔强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他没依言停下治疗咒法,而是继续将白光渡到小童体内。 你小小年纪,怎就不想活啦? 不想就不想,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霞云道:说的也是。难得能外出一晚,人人都上赶着狂欢,你倒招蛇咬来了? 那小童似乎觉得烦了,直接闭上眼,佯作没听见。 霞云倒也不以为意,见小童面色恢复正常,便将术力收回。 他伸手在那肉乎乎的小脸上一捏,道:好啦,别躺着装死了,快回家去吧。 那小童睁开眼,道:谁让你多管闲事了? 他甩开霞云的手,撑着地面跳起,直接往城外的方向跑去。 喂,你去哪儿啊? 霞云有些不放心,便闪身来到小童跟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关你什么事。 那小童似乎吓了一跳,可依旧端着无表情的脸,直接伸手往霞云身上推去。 见状,霞云直接一个转身,移到了小童的身后,然后像老鹰抓小鸡般,揪着人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放手! 小童挥舞了几下手脚,发现无法挣脱后,便冲着霞云叫喊起来。 要我放手,你得先告诉我,自己要去哪儿。 霞云一般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可小童这副要强的样子,不禁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小童又使劲挣扎了一阵,见霞云没放自己下来的意思,这才悻悻地垂下四肢。 我要出城寻娘亲。怎么,满意了不? 寻娘亲?我看你像大户人家的孩子,怎么连个仆从都没带,就这么黑灯瞎火地出城? 霞云估摸着小童是和家里人置气,这才偷溜出家门。毕竟他一个小儿想自由出入城门,可没那么容易。 娘亲和爹爹和离,不知上哪儿去了。 那小童咬咬牙,又道:你们这些大人,总爱管这管那的。我想娘亲,想去找她,为什么就是不行?爹爹拦我就算了,你一个陌生人,凭什么管我啊? 霞云听他语气里带着哭腔,不由得愣了下。他手一松,那小童便跌坐到地面上,然后抹了把脸,顺势躺倒在地。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死了总行吧? 这回轮到霞云沉默了。他想了想,也学着那小童的样子,直接躺在了地面上。 霞云一躺下,那小童便直接背过身去,可透过那微微耸动的肩头,却不难看出他在哭泣。 见状,霞云半坐起身,从怀里掏出装甜米糕的小包,将束绳解开后,摊到小童面前。 半夜不睡,肚子饿了吧?这是甜米糕,吃了心情会好一些的。 那小童盯着米糕看了会,倒也没怎么客气,直接伸手拿起一块糕,就往嘴里塞去。 起来吃,担心噎着。 霞云抓着小童手臂,将人拉着坐起。小童这回倒没挣扎,直接将嘴里的米糕吞下,然后又拿了一块。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仿佛想通过啃咬的动作,来发泄心中的不愉快。 霞云见小童眼里还有泪花打转,便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背,道:好啦,不哭了。就算你爹爹不让你找娘亲,你也不能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对自己啊。 怎就不能了?我命由我不由天,我的性命,总算能由自己做主了吧? 霞云想起自己受到的天罚,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是可以,但你心心念念的娘亲,若是听闻你死去的消息,该有多难过啊? 反正娘亲也不要我了,还需要在乎她难不难过吗? 那你爹爹呢?你大晚上的逃出家门,若真被蛇咬死了,他还不得愧疚一辈子? 愧疚一辈子又如何?他都害我一辈子没娘亲了,我还管他干嘛? 那小童说着,可眉宇间的阴郁却微微消散了点。他三两下将米糕吃完,起身拍了拍衣摆,道:好啦,我走了,你别再跟上来啊。 宫炽云! 霞云刚想说什么,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他转身朝奔赴来的人招招手,然后笑道:好,那我走了,你也乖乖回家吧。 谁要回家啊! 说话间,风舒已经来到两人面前。他瞄了那小童一眼,随即转向霞云,道:炽云,这位小兄弟是? 霞云道:只是个饿坏的孩子而已。 他接过风舒怀里的包子,连同包着米糕的油纸一起,递到小童面前。 喏,这些包子给你,拿回家和你爹爹一起吃吧。 多管闲事。 那小童嘴里不情愿地说着,却还是伸手接过了油纸袋。他打量了下风舒,又深深地看了霞云一眼,然后一溜烟跑开了。 喂,你去哪儿? 霞云对着小童的背影呼喊,而那小童头也不回地跑着,只远远听到一声叫嚷:回家! 83、第八十三章:白子 小童离开后,霞云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对风舒道:瞧这孩子,和你小时候真像。 哪像了。 风舒扫了四下一眼,道:宫主,您一直待在这儿吗? 霞云道:有好一会儿了吧。烟火好看吗? 风舒摇摇头,道:都和您走散了,哪还有什么心思看烟火啊。 分卷(73) 霞云上下打量了下风舒,只见他发丝略有些凌乱,衣物也没之前整齐,想来花了一段时间,才成功挤出重围。 留意到霞云的目光,风舒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然后整了整套在外边的袍子,道:宫主,我 霞云道:等等。 他伸出手,顺了顺风舒微微翘起的额发,然后顺势拍了拍对方的头,道:风舒,新年快乐啊。 宫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 霞云笑道:没什么,只是看着那孩子,便想起幼时的你。 看着眼前几乎与自己同高的少年,霞云心里不禁有些愧疚。 这些年来,他鲜少过问风舒的生活,只一心想着传授他咒法、知识,以便有朝一日,能接替自己的位置。 若他早在几年前,如适才对那小童般,耐心、温柔地对待风舒,是否早就能对彼此敞开心扉,如现在一样自在、轻松地相处? 风舒沉默了一会,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物件,捧到霞云面前。 宫主,新年快乐。 这是? 霞云将那小物拿起,只听得叮铃一声响,银色铃身倒映着火光,紫色的流穗随风轻舞,煞是好看。 怎么,年市那儿,还有卖那么精巧的玩意儿? 霞云摇了摇那紫穗银铃,见它还微微晕着光芒,如同一盏盏小灯笼般,不由得啧啧称奇。 是啊,我看着适合您,便买了下来。 风舒微笑着回答,然后接过那铃串,挂到霞云的腰间。 要是刚就送给您,也不至于找上那么久 什么? 霞云没听清,便随口问了一声。 没什么。宫主,您收了风舒的银铃,难道没想着回礼吗? 霞云一愣,失笑道:好啊,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精明了,居然以这样的方式索要礼物。 风舒耳尖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您不愿意,也 霞云摆了摆手,道:你说说,自己想要什么? 风舒道:我我想好后再告诉您。 好。 霞云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由于风舒表示自己累了,两人便按着来路,朝万仞山洞窟走去。 你说,这世间的烦恼那么多,为何人们依旧拼命地活着呢? 一路上,霞云想着适才不过听了自己三言两语,就轻易改变心意的孩子,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尘世,来都来了,自然要好好走上一遭。风舒想了想,如是说道。 我们没办法选择是否降生于世,可至少能选择,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吧。 是吗?可若有人一出世便带着残疾,家中又一贫如洗,即便耗尽气力,也只勉强活着、苟延残喘。这样的人生,又是他想选择、或是能改变的吗? 风舒沉吟片刻,道:这世上有些事,确实是无能为力的。可若我是宫主口中的那人,必定不甘就此度过一生,拼了命也要搏上一搏。即便最后什么都无法改变,至少也能做到无愧于心,不枉此生了吧。 说着,他微微一笑,又道:当然,若风舒真处于那般境地,未必能有如此意志。可事实上,谁人不曾历经风雨,只是有些人选择驻守在凉亭,有些人选择造一把伞继续前行,有的人可以笑着在雨中起舞仅此而已。 霞云有些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看着风舒微笑的侧脸,道:提起伞,你那法器可修好了? 风舒点点头,道:我曾试用几次,应是没问题了。 霞云道:如此便好。你这法器既能布下大范围屏障,若日后夙阑遭遇敌袭,或许 他话还没说完,便停下了脚步。 风舒有些疑惑地望了霞云一眼,随即露出担忧的神色,道:宫主,您还好吗? 霞云摇摇头,道:我没事。你瞧,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他抬起下颔,往左前方一点,示意风舒看向那儿。 他们现在位于半山腰的竹林,这儿的竹子稀稀落落地长着,暗褐色的地面还冒着几颗笋尖。 然而,在夜色的笼罩下,左前方的泥地却闪着一抹亮白,显得既怪异又突兀。 霞云又仔细瞅了下,发现那似乎是块白色的皮毛,上边除了泥污,还隐约有几星红点,像是沾染了血迹。 风舒蹙起眉,道:许是只受伤的野兽吧。您在这等一会儿,我去看看。 他说着,刚往前踏了一步,袖口却被人扯住了。 一起去吧。 好。您小心点,别挨得太近了。 霞云笑着拍了下风舒的肩,道: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这要真有危险,指不定谁应该后退呢。 风舒抿了抿嘴,道:宫主,你这话说的,也太瞧不起风舒了吧? 霞云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好啦,正事要紧,回头再说吧。 好。 由于四周并未充斥怨邪之气,因此两人在收起话头后,便直接绕到那染血白毛前。 风舒急着想证明自己,右手一翻,立即将那物事罩在了金网之下。 金织的网落下以后,里头的东西却一动不动的,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霞云与风舒对望一眼,后者立刻亮出一颗荧光球,到金网旁蹲下。 待看清那是何物以后,他俩齐齐怔住了,一时面面相觑,相望无言。 那白色长毛之下,居然是一张惨白的人脸。 竹林内,春风徐徐吹过,领着叶片轻舞飘扬。 风舒捡了段竹枝,小心地将白色长毛挑开,露出了底下被包裹的人体。 那「人」闭着眼,像是已失去意识。他呼吸紊乱,纤瘦的躯干上有着大小不一的擦伤,衣衫也破得不成样; 虽一头白发,瞧起来却像个孩子,而皮肤则白得出奇,连带毛发都是雪白的。 风舒道:这是? 霞云道:是个人。 他蹲下身子,在那「人」鼻下探了探,道:还活着。 风舒道:这虽说他身上无邪气、怨气,可 霞云摇摇头,道:这确实是个人,而且体内灵力极其微弱,已经快死了。 他说罢,直接运出白光,往那人身上传送过去。见状,风舒也迅速蹲下,开始施展治疗法术。 在两人齐心协力之下,那孩子的面上总算浮现血色,呼吸也没那么急促了。他雪白的眼睫轻颤了下,可依旧没有醒来。 宫主,这地面湿冷,他那么躺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不妨先将人带回洞内,再做打算? 霞云点点头,随即脱下外袍,盖在那孩子身上,将人抱了起来。 让我来吧。 风舒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霞云身上,然后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接过。 由于赶着救人,两人便没再用走的,而是直接腾行回万仞山洞窟。 进入石室内后,风舒先把人靠到石壁上,然后拿块布沾了沾水,为那孩子清理身上的血污。 霞云见自己无事可做,便随手在两人身侧点了把火,算是取暖。 血污被清去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精致又可爱的脸孔。 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孩子的肤色几近透明,仿佛落于凡间的精灵一般。 这是个女孩? 闻言,风舒扭着布条的手僵硬了下。 宫主,您真想知道? 没,不过有些好奇罢了。 霞云站起身,舒展了下四肢,道:夜深了,还是快些歇息吧。 嗯。 风舒收拾好水盆,手一翻,在那孩子身上罩下结界。他细心地替霞云铺好软毯,并在整理好自个儿的竹席后,也跟着睡下了。 翌日一早,霞云是被吵醒的。 风舒已不在石室内,应是如往常一般,回望云宫准备早膳去了。霞云按着额侧坐起,将目光转到发出怪响的角落。 碰! 昨夜被他们捡回来的孩子,此刻已经醒转。他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被困在原地,只一味地往前方的屏障拍打、撞击,发出一道道的闷响声。 停下,你这样会受伤 霞云刚喊了声,那孩子便惊得跳了起来,往后方石壁靠去。 他那头白色长发披散在身上,漂亮的脸上写着惊恐,眼睛也睁得老大,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这孩子的眼睛,居然是紫红色的! 眼见那孩子又举起带血的拳头,霞云立刻将结界破除,然后闪身抓过对方的手,道:别打了,这里很安 霞云的话还没说完,那孩子便张开口,狠狠地往他的右手腕咬下。 霞云呆了呆,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一声钝响,随即一道人影闪过,径直往那孩子打去。 滚开! 等等,别 霞云不及阻止,只眼睁睁看着风舒提起那孩子,将人摔到地上。 宫主,您怎么样? 风舒将人甩开以后,立刻执起霞云的手,翻来覆去地查看。 霞云看着手上冒血的牙印,道:我没事。风舒,你伤着他了。 风舒道:什么没事,这都被咬出血了! 霞云将手抽回,淡淡地道:小伤而已,不妨事的。你去看看那孩子吧。 风舒道:他刚伤了您,您何必 霞云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风舒,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抱歉,是风舒鲁莽了。 风舒抿了抿嘴,语气也软了下来。他转过身,朝那孩子走去,边走边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那孩子见风舒走近,立刻挣扎着站起,一步步往后方退去。 然而,这石室不算大,他很快就被逼到了角落里,随即放弃似地蹲下身,抬手护住自己的脸部。 见状,风舒似乎恍了下神。他盯着对方脖颈处的淤青,道:刚才是我不对。你别怕,让我为你疗伤好吗? 那孩子没应声,只是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通道口,一副想着逃跑的样子。 见状,风舒不禁有些为难。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个小纸包,在那孩子眼前晃了下。 你看,我这里有好吃的糖。你乖乖坐下别动,我就把糖给你,好吗? 那孩子依然没作答,可目光却从通道口移到了纸包上方。 风舒见机不可失,便弯下身子,温声道:我还带了些糕点回来。你要是想吃,就乖乖听话,啊。 霞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声:不错啊。风舒长大了,也知道哄人了。 宫主,您就别取笑我了。 两人说话间,那孩子瞅了通道口倒着的竹篮一眼,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挨着墙,慢慢地移动手脚,乖乖地坐了下来。 见状,风舒立即将纸包往他怀里一塞,然后凝起一道治疗咒法,抹到那孩子的脖颈处。 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啊。 那孩子盯着风舒看了会,然后小心翼翼捧起纸包,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霞云见左右没自己的事,便将适才被风舒扔下的竹篮拾起,然后将散在地面的碎屑扫去。 那孩子伤得并不算严重,很快便都治疗好了。风舒见他攥着纸包的手还冒着点血珠,便直接拉过对方的小手,边治疗边道: 里边没毒,可以放心吃。 他这一拉,那孩子有些抗拒地缩了缩手,眼神又开始警戒起来。 你看你,怎么和孩子说话呢。 霞云走上前,慢慢地蹲下身。他朝那孩子伸出手,柔声道:小朋友,你是不是饿了?哥哥帮你把这纸包打开,好吗? 那孩子瞪着大大的眼睛,仍然没有回应。 宫主,这孩子像是个哑巴。 霞云嗔怪似地瞟了风舒一眼,然后转向那孩子,道:哥哥不和你抢,只是看你不方便,想帮一帮你。你若是不想,也可以拒绝。 那孩子的目光从霞云的脸上收回,移到朝自己伸出的手上。 他看着上边带血的牙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手,将纸包放到霞云手中。 好乖好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家住哪儿? 霞云将纸包打开,然后递还给对方。他耐心等待片刻,可那孩子却只望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动作小心地取了块糖果,塞入自己口中。 好吃吗? 霞云又试探性地问了句。这回,那孩子眨了下紫红色的眼,微微地点了点头。 宫主,您手上的伤 霞云摇摇头,道:别担心,已经无碍了。 霞云身为仙灵,若所受伤害并不致命,便毫无痛感,甚至能自行痊愈。 他此刻心思都在那古怪的孩子身上,便随便找了个借口,以此搪塞风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人啊,这里有两个怪蜀黍(不是) 84、第八十四章:弃儿 真的? 风舒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地捧起霞云的手。他仔细观察一番,确认伤处已经完全愈合后,便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轻轻地将上边的血迹抹去。 完事以后,他望了那孩子一眼,见对方也在盯着他们看,便道:宫主,这孩子长相如此特殊,我回城里问上一问,应该很快就能找着他的亲 他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忽然站起,往后跨了一步。他原来背靠着石壁,这一退之下,后脑勺便直接磕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分卷(74) 风舒被那孩子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盯着瞬间热泪盈眶的人,道:你还好吗? 那孩子倔强地吸了吸鼻子,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霞云同样没料到他会有此动作,有些不明所以地发问。 走。 那孩子忽然开口,只是声音很小,仿佛细细的虫鸣声。 霞云一愣,随即道:你 我没家,没亲人。谢谢你们,我这就走。 那孩子抬起头,想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却失败了。他攥着破得不成样的裤子,身子微微打颤,看上去就像只骄傲的流浪猫。 见状,霞云心中一紧,双手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他轻轻地将那孩子揽入怀中,柔声道:好孩子,别怕啊,哥哥没想赶你走。 一旁的风舒沉默了会,也上前拍了拍那孩子的后背。他指尖盈出白光,放到那孩子后脑勺磕出的肿块上。 你要喜欢吃糖,就留下来一块吃吧。 那孩子又不说话了。他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然后小嘴一瘪,泪珠儿啪嗒啪嗒地落到霞云的肩膀上。 霞云叹了口气,温柔地拍了拍那孩子的后背。他与风舒对视一眼,传音道:这孩子应是生了什么病,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所以被亲人抛弃了吧? 许是如此。风舒一会儿再到城里打听看看。 霞云对风舒一笑,然后安抚似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道:好啦,再哭下去,就成花脸猫了。 他擦了擦那孩子脸上的泪水,道:既然你会说话,那能不能告诉哥哥,自己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迟疑了下,嗫嚅道:我叫阿白。 霞云将那孩子抱到自己膝头上,道:好。阿白不哭,我们去吃风舒哥哥带回的糕点,好吗? 一旁的风舒神情微妙地瞥了眼霞云,然后取了块糯米糕,递到那孩子面前。 快吃吧。 谢谢。 冷静下来以后,阿白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接过那块糯米糕,见霞云也持起一块,这才腼腆地笑了笑,轻轻地在糕点上咬了一口。 那天以后,原来仅有两人的洞窟里,添了一个新的人影。 在好好梳洗、装扮后,阿白看起来精神许多,也比较肯开口说话了。 不过,他对自己的过去总三缄其口,对洞外的世界也兴致缺缺,只在夜深人静时到洞口坐上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舒趁着下山准备三餐的机会,不断在夙阑城内探寻与阿白有关的消息。 他长得俊,又懂得运用说话的技巧,很快便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据几位热心妇人说,阿白是城东一户甄姓人家的长子,在当地也算是赫赫有名毕竟他一出世,便当场将接生的产婆给吓晕了。 具体什么模样,我们可就没见过了。反正啊,能将人吓得昏过去的,没个三头六臂,也该是青面獠牙吧? 那甄家夫人求子多年,好不容易来个怀上了,却是那么一个怪物。两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甩了十两银子给那产婆,想将消息压下来,可又哪有那么容易? 后来啊,甄家再也没客人出入过,也没再有关于那孩子的消息了。不过啊,最近他们家生了个大胖儿子,这回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可把夫妻俩高兴坏了。 是啊,我还去参加了那孩子的满月宴呢,可却没瞧见那传说中的怪娃娃,也不知是被关起来了,还是早就扔掉了呗。 哎,那孩子若还活着,也该有八、九岁了吧?要不是他们家最近有喜事,我呀,几乎都忘了有那么一回事了。 说着,那几名妇人互望一眼,其中一位压低了声量,语重心长地道:小伙子,我们看你是真好奇,才将这事儿告诉你。你啊,可千万别把这故事说给别人听,知道吗? 风舒会意地点点头,微笑:知道了。 所以,这孩子果真是被弃养的? 霞云听完风舒的报告,再瞅瞅熟睡的阿白,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我问了好几户人,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对了,我还找到当年那名产婆,她因为受惊过度,已经改行当媒婆了。 那重要吗?你既然找着了人,可曾问出什么消息? 按那产婆所言,甄夫人当初生的是个男婴,五官、四肢倒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肤色比其他孩子白一些。 她之所以会吓得晕厥,是因为那孩子刚出来就睁眼了,而且还是一双可怕的血色眼睛。 血色? 霞云有些讶异,道:阿白的那双眼,分明是紫红色啊? 也许当时产房一片狼藉,那产婆一惊之下,看走眼了吧。反正啊,她醒来后就被十两银子打发走了,之后的事也都不晓得了。 风舒顿了下,又道:照阿白之前的样子看来,他已经流浪有好一段时间了。若甄夫人没怀上第二胎,他们夫妇二人应不至于如此狠心,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霞云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按你说的,阿白打从出生起就被困在甄府,忽然被扔到这荒山野岭,居然还能挣扎着活下来,也真是难为他了。 风舒道:人的求生意志,可是很强的。 他沉默了会,又道:您真要让阿白留下? 霞云点点头,道:他年纪小,又无依无靠。与其放人出去自生自灭,不如让他呆在这里,也好给你做个伴。 风舒盯着噼啪作响的篝火,道:既然宫主想让阿白留下,那他这样整天待在洞里,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们明日带他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霞云道:你这主意不错,只是阿白外貌过于显眼,被人瞧见总归不好。 风舒笑道:宫主,您莫不是忘了自己出行时,改变容貌的招数了吧?明日您帮阿白变个装,我们再选个人少的街道走走,不就没问题了吗? 也对,是我想得太复杂了。 霞云也微笑了下,道:听说,品茗楼又推出了新糕点。我看这孩子爱吃甜食,不如明日到城东逛一逛,带他见识那儿的点心? 好是好。不过,阿白的家也在城东,我们得小心为上,别让他被熟人瞧见。 你不是说,没人见过阿白吗?想来那些街坊邻居,也不可能认出人来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切小心为上的好。 那,明日我帮他幻形时,用心点就是了。 两人讨论得兴高采烈,可翌日一早,他们满腔的热情,却迎来了一桶凉水。 不去。 阿白还没听完他们的介绍,便摇着头拒绝了。 怎么,你不是最爱吃甜点吗? 霞云看着缩在角落里的人,感到有些意外。 是喜欢,可 别担心,我会先帮你施术改变相貌,这样就不会有人盯着你看了。 霞云以为阿白顾虑自己的样貌,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如是说道。 不是,我 阿白,你别怕,我和宫主会一直陪着你的。 风舒也露出微笑,朝阿白伸出手。 走吧,一会儿想吃什么,记得告诉宫主,他付钱。 这话说的,也太理所当然了吧? 霞云瞪了风舒一眼,心道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可、可是我 阿白还在犹豫,而风舒则对霞云眨眨眼,直接抓过两个人的手,往洞口跑去。 快走吧,今日阳光明媚,正是适合外出的好天气呢! 结果,那天他们没去成品茗楼,也没吃上那新推出的豆面卷子。 三人才刚抵达城东,阿白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地软倒在地。 他额头滚烫,脸色整个刷白,全身上下则像是被灼伤一样,浮现出不均匀的红斑。 由于阿白情况特殊,风云二人也不敢随便找个大夫看看,只得将人挪移回万仞山洞窟。 他们一直守在阿白身边,而后者一直昏睡到深夜,方才悠悠醒转。 阿白,你怎么样了? 抱歉,我不应该擅自拉着你到处走 霞云和风舒一前一后地说着,而阿白还有些不太清醒,无法理解目前的状况。他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的错。 他低下头,把自己缩成一团。 我就是个怪物,根本不可能适应人类的生活。 霞云与风舒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间,石室内鸦雀无声,仿佛像默认了阿白口中的话一般。 阿白,你是不是不太能和人接触啊?霞云联想到自身的情况,便试探性地发问。 不是。 阿白摇了摇头,把自己蜷得更紧了些。 一旁的风舒沉思了会,道:你是不是对日光特别敏感,不能曝露在阳光下? 霞云一愣,道:风舒,阿白又不是怨鬼,怎么 风舒道:我也曾流浪过一段时间,过着雨淋日晒的日子。 他顿了下,又道:阿白身上的红斑,看起来像被阳光灼伤一样,只是更严重些。 霞云道:我们也没在日头下待多久,怎会 风舒轻轻摇头,示意霞云止住话头。他看着把自己缩成虫茧的人,温声道:阿白,我说的没错吧? 嗯。 阿白总算抬起头,闷闷地回了声。他望了两人一眼,小嘴抿了抿,眼圈也开始红了。 不过,我没办法在白天出门,不只是因为容易晒伤。 他伸出双手,紧紧抓着自己头部两侧,紫红的眼瞪得大大的,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我这双眼睛,是不是特别吓人?就因为它们,我根本没办法在阳光下睁眼,否则就会头晕目眩,几乎无法保持清醒。 他身子微微发抖,豆大的泪珠在眼眶滚动了会,终于如雨滴般落下。 我好羡慕你们,好羡慕弟弟我明明也是人,可为什么大家都能在阳光下自在行走,而我却只能躲在黑暗里,永远都见不得光? 霞云一时语塞,而风舒则在沉吟片刻后,温柔地拍了拍阿白的后背。 阿白,你别急着自暴自弃。这世上的人那么多,怎可能每个人都一样呢?我啊,就见过眼珠是蓝色的人。 他们有的长着金发,有的头发是萝卜一样的红色,还打着卷儿你听,是不是非常不可思议? 可是,他们应该不怕阳光吧。 阿白低低地说了声,依旧无法释怀。 世人都有不同的烦恼嘛。我啊,就认识一位对蛋类过敏,却嗜食鸡卵的人。他每每吃完以后,身上都会起非常严重的疹子,整得自己又痒又痛的。虽然大伙儿都劝他别吃了,可他依然故我,还是悄悄地煮蛋来吃,结果呢 结果怎么样? 风舒看着阿白泪汪汪的眼,微笑:结果,他现在每天都起着疹子,可还是乐呵呵地吃着鸡蛋,根本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 他起的那些疹子,不是很痛吗? 当然啦,还痒得不行呢。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在他决定满足口腹之欲时,就已经做好承受痛苦的觉悟了。 风舒笑了笑,又摸了摸阿白的头,将人扶着坐好。 你啊,就别想那么多了。等你养好身子,我们再一起外出赏月、看花,如何? 可是,不是还有宵禁 风舒笑着看了霞云一眼,道:有我们至高无上的宫主在,还担心什么宵禁令啊?再说了,如果只是单纯的赏月看花,不回城内也没关系,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宵禁令。 阿白忍不住将眼神瞟向霞云,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 霞云无奈地笑了下,道:风舒,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啊。 风舒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嘛,宫主要不喜欢,我改改就是了? 霞云咳了声,道:好啦,别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教坏阿白就不好了。 好的宫主,请恕风舒不敬之罪。 你啊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旁的阿白听着听着,忍不住扑哧了下,笑出声来。 见状,风舒学着霞云咳了声,一脸严肃地道:总算笑啦?笑了就不许再哭鼻子了,快去洗把脸,然后起来吃点东西吧。 阿白愣了愣,有些腼腆地笑笑,然后抹了抹脸,依言盥洗去了。 霞云盯着阿白的背影,一直到人消失在通道口,才开口:风舒,你刚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什么蓝眼睛、红头发的人,我怎就没见过呢? 风舒浅浅一笑,道:我也没见过,只是把话本里的故事拿来说说罢了。 他瞥见霞云的眼神,忙解释道:宫主,我这也是为了开导阿白嘛。那些话本里还记着什么人首蛇尾、莲藕化身,我都没拿出来说呢。 你啊,上哪看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话本呢。 霞云叹了口气,道:好啦,我知你是好意,下回别再拿这些不实的传说诓人了。 风舒笑道:我刚说的,也不全是谎言。那位嗜食卵者,是我在膳房遇到的一位前辈。他在烹调蛋食方面造诣颇高,是风舒学习的对象之一。 他说着,话锋一转,道:宫主,既然阿白有这不能见光的病,那您打算如何安置他呢? 分卷(75) 霞云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你那么聪明,可有想到什么好法子? 风舒道:宫主谬赞了,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不过 霞云道:不过? 风舒道:没事,我再想想看吧。您先休息一会,我回宫找些吃食过来。 有劳了。 霞云点了点头,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话本,搞得像穿越了(没有) 85、第八十五章:裂痕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阿白已经在洞内呆了几个月了。 在这段时日里,霞云和风舒轮流教导他一些基础法术,可阿白天生灵力微弱,加上不曾受过正式教学,进度委实有些感人。 霞云担心他又自怨自艾,便与风舒联合好,在阿白练习时不断给予赞扬、鼓励,佯装他学得很好的样子。 在他俩的共同努力下,阿白像是找回了自信,也渐渐地有点进步了。 也许是年龄还算相近的缘故,他总爱粘着风舒四处走走玩玩,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唤霞云作「宫主」。 为了摆脱自己的过去,阿白在风舒的建议下,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月喑」二字。 「月」字是阿白深思熟虑后选出的,理由是自己总在月光下行走; 而「喑」字呢,按风舒的话来说,阿白一开始缄默不语的样子,真像个小哑巴。 好啦,我开玩笑的等等,你真要用「喑」字作名? 阿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霞云看着风舒不知所措的脸,不由得微笑了下。 「月」这个字,倒是让他想起花雪二判受封时,自己随口提到的「风花雪月」。 要是阿白,不,月喑能更加努力的话,或许 霞云心中思索,可月喑毕竟不能曝露在日光下,这个想法也就被搁置了。 由于需要处理宫中事务,霞云偶尔也会挪移回望云宫,在那儿待上一段时日。 有月喑在,他无须担心风舒一个人寂寥,反正那俩家伙相处得很好,自己不在,或许他俩还能玩得更开心呢。 霞云是这样想的,可有时候,他看着笑闹着的两人,心中难免感觉苦涩。 我就快死了,而他们 算了,反正结果已成定论,再怎么烦恼,也只是徒然吧。 霞云思绪万千,心不在焉地咬着一块杏仁糕。冷不丁,一张脸向他凑来,将他吓了一跳。 宫主,您听见我说话吗? 没。你说什么了? 霞云拍了拍心口,又望了眼落在地面杏仁糕,感到有些惋惜。 见状,风舒随手将那糕点化去,又将捧着杏仁糕的盘子拿起,端到霞云面前。 抱歉,风舒没想吓您。您已经在这儿呆坐一上午了,我有些担心,这才 我没事,不过在想些事情。你不是和月喑练习法术吗?大白天的,他上哪儿去了? 喔,他说想练习在阳光下行走,我便将丝帘伞借给他,让他自个儿出去了。 风舒神色自若地说着,而霞云一听,差点就被噎到了。 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月喑的情况,就那么放心让他独自外出? 风舒笑了下,道:宫主,您别担心,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曾领他走过林荫处,况且今日阴云密布,应是没问题的。 霞云道:撇去日光的问题不谈,他还那么小,那银伞又曾失控过,你就这么让他拿着到处跑? 宫主放心,丝帘伞可是认过主的。在其他人手里,不过是柄普通的纸伞罢了。 风舒笑了笑,又道:您莫不是忘了,月喑曾在这山里独立生活了半月有余?他年纪是小,可也没那么禁不起风吹雨打。 风吹雨打你刚才说,今日乌云密布? 对啊,就算来场骤雨也不奇 风舒顿了下,忽然也意识到了问题,面上浮现担忧的神色。 糟糕,我去看看外头怎么样了。 霞云道:等等,我也一起去。 风舒点了点头,迅速将糕点收回食盒内,然后拉着霞云走出石室。 他俩出了洞口,果真见外头黑云滚滚,天边还不时传来雷鸣声,正是暴雨前的征兆。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霞云摇摇头,道:事已至此,还是先通知人回来吧。 好。 风舒点点头,试着传音给月喑,可月喑却还没掌握好连音咒的窍门,愣是怎么也联系不上。 眼见大雨就快瓢泼而下,两人不得已,只好兵分两路,在山峦内搜寻月喑的踪影。 我先找找之前带他走过的山道,您往那头走吧,一会儿再传音联络。 风舒说着,从腰侧的锁物囊拿出一块披风,盖到霞云身上。 若真下雨了,您可要赶紧回来,千万别淋着了。 霞云笑了下,摸摸他的头,道:好啦,我还用得着你提醒吗?你也是,别太勉强自己了。 风舒点了点头,又望了霞云一眼,迅速地腾行离开了。他走了以后,霞云也跟着转身,朝反方向飞跃而去。 然而,他刚出发没多久,心口却不合时宜地传出闷痛,身子也微微发烫起来。 该死,又要发作了吗? 随着被疾风刮落的叶片增多,霞云支撑不住,只得从空中降落下来。 他喘着气,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棵大树下,想着稍作休憩,再继续找寻月喑。 伴随一声可怕的轰鸣,一抹闪光划亮了苍穹。紧接着,沉沉的黑云像是终于解放一般,在缓慢散去的同时,将底下的一切浇了个透。 从第一颗雨滴落下开始,霞云便勉强着站起,扶着周边的树干往前走。 他担心月喑出什么意外,便没遵守与风舒的约定,只兀自往前走着,时不时便喊上几声。 月喑,你在哪? 喊声淹没在雨里,连带腰间挂着的银铃,都变得有些黯然失色。 若换作从前,霞云还能有余裕为自己布下结界,或是欢快地在雨中戏水。 可今时不同往日,在剧痛袭来的当下,他就连站着,都是十分勉强了。 雨水打过的地面蒸腾出热气,熏得霞云有些发昏。他飘飘荡荡地走着,只觉得身上冷热交错,吸入的每一口气,仿佛都掺杂着血气。 是今天吗? 霞云模模糊糊地想着,伸手想按向一旁的树木,却直接按进了泥水里。 风舒他,应该会很伤心吧 在彻底失去意识以前,他脑海中,只浮现出了那么一个念头。 不是说过,不能那么做吗? 我、我看这花长得好,想着拿回来给宫主 好像,有什么人在争吵。 霞云恍恍惚惚地想着,只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似乎有一股力量扯着他往下,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四周的雨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篝火温暖的噼啪响,还有被压低了的争执声。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想害死宫主吗? 我我没有 迷糊间,霞云好像看见两人人影,其中较高大的抓着另一人的肩膀,后者则拼命地摇着头。 风舒? 霞云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想开口呼唤,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要是宫主真出了什么事,我、我 熟悉的声音带着哽咽,传入了霞云的耳里。紧接着,另一个微弱的人声响起:风舒,你别那么紧张。宫主只是淋了雨,感冒发烧罢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你懂什么? 那双抓着月喑肩膀的手,瞬间按在细小的脖颈上。 带哭腔的声音转为怒意,还依附了点霞云听不懂的情绪。 你一来,便咬伤了宫主,还害他变成现在这样 我、我 微弱的声音小了下去,而另一个,则忽然变得平静起来。 也许,你爹娘,还有那些街坊们,都是对的。 风舒 霞云刚意识到风舒话里的意思,便看见他松开掐着月喑的手,语气变得森冷而陌生。 你就是个怪物。 白色的人影晃了下,然后倒退了数步。他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一个趔趄,转身奔出了石室。 等等,别 霞云心中着急,眼前一花,又陷入了昏迷。 疼痛的感觉不断在体内窜流,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叫嚣。 在这样剧烈的痛楚中,霞云感受到了一缕温暖的白光。润湿的触感拂过他的脸颊、手臂,乃至全身。 耳畔不断传来说话声,似乎在哀求着什么,可他却无法回应。 守着我做什么,快去找月喑啊! 霞云痛苦地想着,可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感受到外边的大雨恢复平静,似乎已经雨过天晴。 天放晴了,对他自然是好的。可是,月喑呢? 如果连月喑都出事,那风舒他 宫主,别走。 霞云感觉自己的右手一紧,被另一只手攥着,放到了扑通跃动的心口上。 不要丢下我 耳边的声音充满痛苦,就像遭受千刀万剐之痛的,是自己一样。 霞云心中一绞,眼角不觉滑落了一滴泪。他咽下喉头涌上的血气,努力地抬起了一只手指 宫主? 他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 宫主,您醒了?您真醒了? 风舒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他颤抖着唇,先是握了握霞云的手,然后忽然收回手,「噼啪」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两掌,把脸都拍肿了。 傻瓜,打自己干嘛? 霞云无奈地扯出一抹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微弱得有些陌生。 宫主,您真醒了!您、您先躺着,我去给您拿点水 风舒起身端了碗水,放到了石板上。他伸出略微发抖的手,小心地将霞云扶起,又在石壁上放了块软毯,让霞云倚着坐好。 风舒,月喑呢?霞云喝了口水,缓了缓气后,便哑着声问道。 闻言,风舒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出去散心了,一会儿就回来。 霞云回忆着之前听见的争吵内容,心中一沉,道:你骗人,月喑他分明咳、咳! 他话还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旁的风舒神色慌张,连忙伸手将盛水的碗接过。他刚拿起那碗,便看见一汪的血红 宫主! 霞云一边咳嗽,一边抬手,道:别管我,快去找人。 可是,我怎么可能丢下您 风舒,听话。 霞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住不断翻涌的血气。他看着眼前跪着的人,轻轻地伸手,将他脸上的泪痕抹去。 去吧,把人找回来。 风舒回望着他,眼神似乎呆滞了下。他有些犹豫地站起,往通道口走了几步,然后猛地回过身,用力地将霞云拥入怀中。 霞云刚感受另一股心跳,那紧贴着的暖意便瞬间抽离,只留给他一闪而去的背影。 这孩子,啥时候长那么高了啊。 霞云感慨了句,然后闭了闭眼,躺倒在石壁上。 他仰起头,任由血丝自嘴角滑落,慢慢地钻入领口。 那天,风舒外出了几个时辰,居然真的将月喑带了回来。 霞云想知道月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又都干了什么。可月喑似乎不太想说自己的事,只是用愧疚的眼神望着他,似乎真将霞云发烧昏迷这件事,当成自己的错了。 虽然人是找回来了,可霞云注意到,风舒和月喑之间的交流明显变少了,就算真的交谈,话语间也客客气气的,再也不复往日的欢笑。 更严重的是,月喑自从回来以后,好不容易敞开的心门,仿佛又锁上了。 他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人变得越来越沉默,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少,几乎成了个不说话的瓷娃娃了。 为了让他俩重归于好,霞云努力地拉着两人说话,想要活络他们之间的氛围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结果都事与愿违。 也许是不想让霞云担心,风舒和月喑在他面前,多少还会有些互动; 而私底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十分尴尬,仿佛有一堵墙立在那里,怎么都推不倒。 霞云左思右想,决定私下找风舒,要求他好好和月喑道歉、沟通。然而,他刚说明自己的想法,却被风舒打断了。 宫主,您别操心我和月喑的事了,多关心您自己的身体吧。 就你们这样,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霞云叹了口气,道:风舒,你一向懂事,怎么这回就不肯服个软呢? 风舒低下头,沉默须臾,道:宫主,我找着月喑的那一日,已经向他道过歉了。可伤害已经造成,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让它愈合的。 他顿了下,道:我我心里也有个声音在怪自己,可只要碰上与宫主有关的事,我根本就没办法作其它思考,压根就顾不上其他人。我很清楚,自己确实做错了。可眼下,我再也无暇 风舒,你怎么那么傻呢?你要是只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不在了以后,岂不 不会的! 风舒激动地反驳了句,接着又低落下来。 分卷(76) 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最后却缄默下来。 不说这个了。宫主,我之前造了一个法器,想着送给月喑,以此弥补他咒法上的不足。可就我与他现在的关系,实在是 他顿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香囊,放到霞云手心。 宫主,能否请您帮忙转送呢? 霞云望着那锁物囊,指尖轻轻摩挲过上边绣的月见草。 风舒,你既然有此心意,不如就将这当做和好的礼物,自个儿拿给月喑吧? 回应他的,是一个略显苦涩的微笑。 算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霞云道:怎么会呢?你们之前相处得那么好,若不将矛盾解开,难道真打算就此生分? 我现在看见月喑,就会想起他被我掐着时的模样,还有面上带着的表情。 风舒垂着头,面上依旧带笑,眼神却透着愧疚与伤感。 抱歉,或许我还是太幼稚了,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道坎。月喑生性敏感,为了避免他多思多虑,还请宫主转送时,就说是您准备的,千万别提起我。 霞云看着风舒的脸,久违地想起了某位故人。 这也是他第一次,透过风舒的脸,看见了另一个要强的孩子。 于是,他最终还是轻轻地点点头,将手中的香囊攥紧。 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官们好,我又出来蹦跶啦! 这里没有想洗白谁,也没有想说是哪一方做错了,只是想为角色行动背后动机做点补充。 风舒幼年时,曾先后被华澜和霞云掐过脖子,也有差点窒息而死的体验。在他的认知里,这是一种最能表达愤怒与憎恨的方式。 虽然他在最后恢复了点理智,改为出言奚落对方,可结果对月喑来说,应该堪比利刃穿心吧。 月喑曾被亲生父母抛弃,一个人在山里摸爬滚打,加上长期被锁在暗无天日的房里,养成了敏感又悲观的个性。 他好不容易找到愿意接纳自己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归属感,现实却又狠狠地给了他一击直接将他仅剩的希望打破了。 风舒那几句话,听在月喑耳里,会被这样解读:没想到吧,我私底下调查过你,知道你的过去,而且我觉得你活该被父母抛弃、被街坊邻居嫌弃。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只是碍于宫主的面对你好。 之前说你不是怪物,你还真信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确确实实是个怪物,而且是会招惹不详、引致灾祸的怪物。 月喑是那种会钻牛角尖的个性。他在霞云昏迷的时间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心中的愧疚、痛苦和孤独感被无限放大,最后采取了最消极的方式,也就是封闭自己,不再对外人敞开心扉。 (当然,在遇到某个自来熟的人以后,又是另一回事了) 霞云昏倒时,月喑带回的那些花,也只是被狂风折断的而已(风舒你误会人家了,喑喑不哭呜呜呜) 86、第八十六章:返 光阴荏苒,日月如流。四季不断轮回,一晃眼,又过了数年。 霞云自那次发作以后,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时间几乎都用来与疼痛抗争。 他记挂着夙阑城,在自觉没气力进行挪移后,便要求风舒将自己带回宫中,并在宫内四处设置挪移点,好方便处理政务。 如先前一般,他住在自己的栎阳殿中,而日常出入那殿内的,依然还是风舒。 不同的是,风舒如今已不再是膳房的小帮工,而是高高在上的「风判」了。 在风舒的建议下,有法器加持的月喑,也坐上了文判的位置,成了守护夜间安宁的「月判」。 为了避免月喑因容貌被人指点,霞云让风舒教会对方遮掩容貌的法术,并覆盖了一层自创的迷幻咒,好瞒过识得咒法之人的眼睛。 偶尔,月喑也会到栎阳殿见他,可每每见面时,却只是沉默地守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霞云的问话。 月喑,你还在生风舒的气吗? 霞云看着眼前变化极大的少年,问出了一直存在心底的疑问。 没有。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月喑低低地回了句,脸上带着这几年来一贯的面无表情。 那,你在这里生活,会很辛苦吗? 霞云看着他毫无波澜的面孔,莫名觉得有些心痛。 不会。能帮宫主的忙,我很高兴。 月喑淡淡地说着,还难得地微笑了下。 况且,还有个非常有趣的人 霞云有些不明所以,可他见月喑笑了,揪着的心也微微放松了些。 月喑走后,霞云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了殿门口。 栎阳殿前,依旧是空无一人。霞云看了看西沉的红日,估摸着风舒快下衙了,便手一挥,为自己换了另一副面孔,往忤纪殿的方向走去。 炽云大人。 嗯。 一路上,他碰见了几名卫兵。那些人恭敬地朝他作揖,问安,而他也一一微笑回复。 这副相貌用久之后,为了不被宫中之人起疑,霞云便在风舒的提议下,为「炽云」安排了一个武使之首的身份。 借由这个身份,他能自在地和风舒比肩行走,还与不少人有所接触; 像是管理这些卫兵的武使,便是他提拔上来的。 有风舒陪着,加上换了副容貌的缘故,霞云渐渐不再排斥与人相处,能与其他人凑一块交谈、玩笑了。 偶尔身子较好时,他还会提着「炽云」标志性的契约灵武,离开那空落落的栎阳殿,到宫外走走散心,顺便行一些锄强扶弱之事。 只是,他这么做,好像惹得人不高兴了 宫主,您怎么又出来了啊?身子还好吗? 风舒刚踏出忤纪殿,就看见在外头候着的「炽云」。他边和其他差役道别,边气急败坏地传音道。 什么啊,我特意来看你,你居然还凶我?真是没大没小。 霞云不满地瞪了风舒一眼,佯作生气的样子,扭头就往来路走去。 别我错了,宫主您等等,我这就过去 霞云听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忍不住偷偷笑了下。 宫主,您惯会闹我。 脚步声的主人走近,然后拐到了他面前,有些嗔怪地说着。 好啦,你手下的差役还看着呢,也不知道稳重点。 还不是因为您。 风舒嘴里念了句,面上迅速端出标准的微笑,道:宫主,您找我有事?我们边走边说吧。 你这脸,变得还真快啊。 霞云有些莞尔,道:也没什么事,就想出来走走,顺便看看你。 顺便? 风舒面上带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风舒,你这样,感觉好可怕啊。 霞云默默地后退一步,心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爱耍性子了? 会吗?宫主,您要不要「顺便」去一趟武殿,找轶命一块儿聊天啊? 别闹了,他又不住那。 霞云正了正色,道:磬海和凌攸,已经分别潜入壹甲、贰乙国了。我这「炽云」的身份,也快要消失了,不趁此时出来透透气,恐怕就没机会了。 风舒也收起笑容,道:虽然名面上,「炽云」被安排到叁丙国潜伏,可这事毕竟只文判与武使知晓。您要是后悔了,大可收回成命啊。 他见霞云摇头,又思索了会,道:其实,宫主不一定得用现在这副相貌。或许,您可以扮作一名差役,亦或 霞云道:算了,我在栎阳殿乐得清闲,何必跑到你手下累死累活的。 风舒一愣,随即道:宫主,您是不是 不是。与其担心我,你不如想想明日集议,该怎么应对雪判吧。 霞云迅速转移话题,而风舒闻言,果然如他所料,微微地皱起眉头。 雪判那副倔脾气,还真是让人头疼。我已经看在过往,尽量让着他了,可偏偏 风舒顿了下,叹了口气,道:罢了。宫主,您还没用晚膳吧?不如我们回栎阳殿,先用了膳再说? 霞云看着远处的桃树林,微微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栎阳殿,在殿内的小型温泉稍作沐浴后,便直接坐下用膳。 说起来,好久没吃着你做的饭了。 霞云随口说了句,风舒则不假思索地回答:宫主,您要是想吃,我从明儿开始,便为您加几道菜? 霞云笑着摇了摇头,道:算了吧,你都忙得日日开夜车了,我怎好再耽误你的时间。 怎么会耽误呢?只要是为了宫主,风舒什么都愿意做! 霞云看着忽然情绪激昂的人,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犯不着那么认真。 随便啊。 风舒瞬间像丧了气的锁物囊般,整个颓了下来。他想了想,不死心地道:宫主,不然风舒为您准备早膳 霞云看风舒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下。 好啦。听话,啊。 风舒一时无语。他默默地端起碗筷,缩到一边扒饭去了。 用完晚膳后,霞云本想将人赶回风月殿,可抵不过风舒小狗一般的乞怜模样,只得拿起床头边的竹席和瓷枕,扔给一脸得逞的家伙。 你三天两头就吵着要留宿,不如下回直接将床榻搬来,如何? 霞云挖苦了句,而风舒瞬间双眼发亮:真的吗?太好了,那我 我开玩笑的。你要真搬来,我直接连人带床轰出去。 喔 风舒耸拉着头,又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待霞云上榻后,他为对方盖好被子,然后将竹席摊开,规规矩矩地躺下了。 只是,刚过了一会,他便迈着不规矩的腿,又双叒叕地挤到霞云的被窝里。 又开始了吗? 霞云想起前几次睁眼时,看见身边多一个人的惊吓感。 这床榻虽大,可两个成年男子躺在一处,也略嫌拥挤。况且,还是以这样那样的姿势 霞云想着,莫名觉得有些不快。他抬起脚,直接将人踹开:你这家伙,现在连我醒着也敢放肆了? 挨了一脚的人笑着摇头,摸了摸被踹的部位,道:宫主,您这么用力,都不会感到心疼吗? 不会。你若再胡闹,我还能更用力地把你赶出去。 霞云瞪了他一眼,翻身转向床壁。他听见风舒低低地笑了声,紧接着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由于霞云不喜欢黑暗,因此他歇下时,总会在床边留几盏油灯。 他如今面向床壁,那油灯照出他的身影,摇摇晃晃的,倒像是两个人的影子。 今晚,难得那么平静 霞云看着摇曳的光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待睁开眼时,他舒展了下腰肢,起身坐到床边。 一抹蓝色的身影掀开床边的垂帘,向他凑近。 宫主,您睡得好吗? 霞云听着那温柔的声音,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痒痒的。 他不自觉地站起身,迅速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熟悉的气息自他鼻翼扫过,耳边传来微微的喘气声,热气呼上他的脖子 霞云抬起头,对上一只水色的薄唇。 宫主,我想 那人在他耳边说着,随即耳珠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润感,却是 霞云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梦。他立刻翻身坐起,却直接与床边的风舒来了个四目相交。 宫主,早上好。 霞云看着支着头侧躺的某人,只觉得那笑容,实在有够欠揍。 于是,他抬起手,不由分说地将棉被一扔:滚出去! 有鉴于风舒的不听话,霞云在把人轰出去以后,便狠下心肠,接连几日将人挡在栎阳殿外。 宫主,您就让我进去吧。我保证,就只会陪你吃个饭,不会再要求留下了。 我用膳还要人陪吗?给我滚回风月殿吃去。 霞云被风舒烦得头疼,可依旧告诫自己要狠心,千万别再相信这家伙的鬼话。 为了不让经过的卫兵起疑,两人是用连音咒对话的,无需担心被人窃听。 也正因为如此,风舒整个放得很开,进行了一连串的精神轰炸,搞得霞云都想开门揍人,直接把他送到天边当最灿烂的一颗流星。 宫主,您就放我进去吧,看一眼也好。 有什么好看的?你再吵下去,以后连公务都不见。 公务就能见吗?那宫主,本月忤纪殿的汇报 现在才月初!你是要自己离开,还是我找人把你架走? 霞云忍不住破口大骂,而殿外的风舒轻笑一声,道:别啊。见您中气十足,风舒就放心了。我先走了,一会儿晚膳时再来。 来什么来,别再来了! 霞云气得甩了一道风刃,却只打在了门格子上。那门外的人影晃了下,很快就不见了。 这家伙,是不是越来越不知礼数了? 霞云揉着发疼的额侧,再看看摆了满桌的公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算了,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 风舒这么一闹,霞云也没胃口吃饭了。他按着发酸的后颈,慢慢地移到床榻上,很快便睡下了。 醒醒。 迷糊间,霞云听见一声急切的呼唤。 分卷(77) 宫主,快醒醒! 好吵。 霞云微微睁开眼,隐隐约约地瞧见一个人的轮廓。 见他醒转,那人松了口气,然后漾出一抹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宫主,该起床啦。 好累,让我再睡一会吧。 霞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也没心思和对方计较,直接翻了个身,继续睡眠。 怎么,今日也身子不适吗? 霞云抿了抿嘴,刚想回应,就觉得额头一凉,却是风舒将手搭在了自己脑门上。 还真有些发烫。 温暖的白光自风舒的手心涌出,融入了他的额间。 都制定律法了,怎么还有人肆意破坏草木啊? 霞云听出他声音里的怒意,便勉强着坐起身,道:无妨。这点程度的不适,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挽了挽有些汗湿的长发,道:我睡多久了? 风舒伸出手,将他扶起,道:没多久,只是错过了两顿饭,直接到第二日清晨了。宫主饿吧?我准备了点易消化的吃食,您用点吧。 第二日?我睡那么久了? 霞云微微一怔,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也不知是被饿坏了,还是日常的疼痛而已。 他瞥了眼桌上摆放好的碗筷,决定还是别虐待自己的胃,好好吃个饭再说。 于是,霞云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刚往前踏出一步,却立刻觉得头晕目眩,差点儿就跌倒在地。 体温瞬间升高,浑身上下也如遭蚁噬一般,隐隐有些麻痛。 霞云咬了咬下唇,按捺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攥紧了风舒的衣裳。 宫主? 风舒似乎也发现他的不对劲,连忙把人扶到塌上躺下。他将棉被盖在霞云身上,然后抬起衣袖,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霞云想起自己睡下前,向风舒动手的事,不禁感到有些羞愧。 他看着风舒焦急的脸色,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对方 可身上的疼痛忽然加剧,他心中一颤,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风舒专心为霞云擦汗,倒也不曾留意他的举动。他瞅了桌上的膳食一眼,道:宫主,您还好吗? 无碍。你且去上衙吧,无须顾及我。 霞云听着风舒关切的话语,莫名有些心如刀割。他下完逐客令后,便艰难地翻了个身,将棉被往上扯,把自己闷在里面。 可 好啦,堂堂忤纪殿掌讯,总得以身作则,不能带头迟到吧? 身后的人安静了会,随即以担忧的语气开口:宫主,你最近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而且次次都那么剧烈,我担心 担心什么?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不碍事的。 霞云缩在棉被里,忍着体内翻涌的热浪与痛感,故作轻松地道。 几百年下来,他已经渐渐习惯这些痛楚了。 一开始,他每日都只能瘫软在地,痛得在地上打滚; 而如今,即使痛感有增无减,他却能作着简单的动作,与风舒如常对话。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足以麻痹所有的感知和神经。 我不信。 一块阴影落下,轻轻地将棉被拉开,把里头的人给转了过来。 宫主,我想 风舒欲言又止。 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似是因为担心霞云,整夜都没合眼了。 见状,霞云于心不忍,抬手摸了摸风舒的脸颊,柔声道:好啦,又不是小孩了,别总哭丧着脸嘛。 他本想安抚风舒,可伸出的手却抖得厉害,直接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待霞云意识到这点时,他的手已经被风舒抓着了。 风舒轻按抚着自己脸颊的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他慢慢地将那纤玉放下,再以棉被仔细盖好。 宫主,我再帮你治疗一会吧? 他不等霞云回答,便立刻运起咒力,往霞云身上输去。 看着源源传来的白光,霞云叹了一口气,没开口阻止。 事实上,那些普通的咒法,又怎么可能减缓天罚带来的痛楚呢? 就像他再怎么想留下,再怎么努力与痛感拉扯一切,也只是徒然罢了。 霞云闭上眼,感受着风舒的体温,只觉得心中一片苦涩,比身上的疼痛还要令人难受。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天罚吧。 经历无数次剧痛,霞云本来心生侥幸,以为此次也能如往常般,养养几日便好了。可这回,他倒下以后,就再也没站起来。 他重复着昏睡与痛醒的过程,根本无从得知时间的流逝。 每次短暂清醒时,他睁开眼,便会看见守在一旁的风舒,还有备好的热水与米粥。 他不知道风舒在想什么,可无论他怎么赶,风舒就是不肯走。 别忘了,你现在是风判,需要守护夙阑 霞云边咳嗽,边虚弱地说着。 忤纪殿的工作,我从来没有抛下。 风舒红着眼,弯出一抹有些破碎的笑容。 若真要在其中作选择,我宁可抛下所有的一切,陪在您身边。就算会被千夫所指,就算会沦落为夙阑的罪人,我也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 宫主 你若当真如此,与昔日,为一己私利行事的华澜,又有何区别? 霞云抬起颤抖的手,可刚捂住嘴,却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方染血的丝帕跟着滑落,在白衣上画出一片血痕。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暗,身子也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径直往下坠落。 迷糊间,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喊着:醒醒。 不,我好累了让我睡吧。 醒醒! 那声音瞬间变得遥远,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霞云感觉自己的神识在涣散,而身子也终于一改数百年的沉重,变得轻松无比。 到此为止了吗。 霞云操纵着嘴角,试图挤出一抹笑。他已经无法瞧见风舒,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表情,却能想像出个大概。 抱歉啊,把你留下了。 我一直知道,自己快死了。也非常清楚,你会因此感到难过。 我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连句像样的道别话,都没法说给你听 宫主 风舒的声音,已经细得听不清了。 先离开的人,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在意识完全消去前,霞云忽然感觉脸上一阵寒凉,像是冰水流过一般。 不会让您死的。 随着一股剧痛,四周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不会让您死的,绝对。 作者有话要说: 霞云在弥留之际忽然被敷上一片面膜(地狱xd); p/s: 不小心将回溯篇写得太长了,真的非常抱歉可之前的坑埋得有点多,不填上不行啊。 下章开始就会回到现实(?)世界了,希望看官们能耐心地看下去,谢谢(鞠躬) 87、第八十七章:暗夜 水在流 躺着的人皱了皱眉,只觉得身上一片湿冷,鼻腔也像是被水流灌入一般,堵得透不过气来。 好难受快停下吧。 哗 又是一道水波袭来,直直打在了面门上,冲得那人一个激灵,直接翻身坐起。 咳、咳咳! 醒啦?再装死下去,就真将你扔这儿了。 宁澄睁着有些迷茫的眼,看向立在自己身前的人。 那人身形修长,披着一袭墨黑长袍,脸上的表情清冷而凌厉。 他手一收,一旁翻动着的水球立刻失去浮力,径直泼洒在地面上。 醒了就快起来,别再耽误时间了! 怪了,风舒呢? 宁澄随手抹了把脸,快速地站起身,目光扫向四周。 这里是一个石室,地面零零乱乱地散着碎木块和刑具,以及许多的粉尘与水渍。 在他周围,除了刚才那铁着脸的人,还有瞅着眼熟的刑架与锁链。 在那架子前跪着的,是一个粉衣青年。他脸色发白,盯着躺倒在自己怀里的人,不时还以焦急的眼神看过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等等,那是? 月喑?你怎么 宁澄情不自禁地踏步向前,然后忽地一蹙眉,迅速地压低身子,闪到了一边。 你干什么? 宁澄对那墨黑扮相的人说着,而后者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地转为警戒。他收回往前抓的手,喝道:怎么,懒得再伪装了吗? 宁澄眯起眼,道:你是雪判?风舒呢?他人在哪儿? 他说着,环顾了凌乱的室内,再看看倒在花繁怀里的月喑,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唯一直立的人身上。 你干的? 你小子,装疯卖傻前,也不晓得做足全套,把头给磕一磕吗?月判伤势过重,得赶快寻宫主救命。你要不是这背后搞鬼之人,就赶紧给我滚开! 宁澄还来不及生气,额侧却猛地一阵发疼,迫使他半跪下来。 紧接着,剧痛直接蔓延至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烙入了骨髓之中。 适才的身子,为何会如此轻盈? 宁澄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感觉身上一麻,霎时体内灵流停滞,痛感也随之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瞬间闪过的无数画面,以及宛若解封一般,回归脑海的记忆。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的事。 宁澄感受着潮水般回涌的记忆,脑袋瞬间清醒。他看着收回手的人,道:雪判大人? 哼。 雪华冷哼一声,将宁澄推到一边,然后往木架子的方向走去。 他低声说了些什么,花繁则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抱着月喑站起,直接往甬道口走去。 等等。 雪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怒视着从地面站起的人。 又怎么了?你若再敢自解灵脉封禁,我绝不再手下留 往那边走。 宁澄无视雪华的警告,直接往身上点了几下,然后法术一施,身上的水气瞬间蒸腾消失。 他伸出手,将扫向自己的风刃格下,再往右边的甬道口一指:那边,能直接通往栎阳殿。 宁澄沉静地说着,然后闪身越过雪华,走到了花繁身边。他凝视着气息奄奄的月喑,右手微微抬起,却又放下了。 花判,你要想救他,就再信我一次。 好。 花繁虽脸色难看,可却毫不犹豫地一点头,转身就往右侧甬道奔去。他身上闪出漂移术的运行痕迹,一会儿就跑得不见影了。 你 宁澄转过头,看着气急败坏的人,开口:不是说别耽误时间吗?赶紧走吧。 甬道里,宁澄与雪华急速往前奔跑,不消片刻,便来到熟悉的厅室中。 花繁似乎等候已久,一见着两人,便立刻往前迈了一步,朝着宁澄发问:这儿不是地道入口吗?怎么被堵上了? 赶来的雪华扫了四周一眼,果真瞧见墙边的软梯,还有前方的两个洞口。 他抬头看向上方,那儿黑黢黢的,连个透光的缝隙都找不着。 是你将入口合上的? 雪华厉声斥问,而宁澄则摇了摇头,道:不是。入口机关开启后,过半个时辰便会自动闭合。 雪华道:你怎么知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花繁打断:宁兄,你可知道机关开启之法? 宁澄道:这入口机关,只能由外边开启。要想出去,就得走这条路。 他示意花繁看向左边洞口,道:你刚才不也说,走那条路,能遇上一个「人」吗? 花繁道:可是,那「人」的气息,距离太过遥远,我怕喑喑他、他等不及 宁澄道:花判,你若是信我,便随我来吧。 他提步往前跃去,足尖轻轻落在几面石砖上,最后停在了一道拐弯处。 别去,当心有诈。 雪华伸手挡在花繁面前,道:既然知道上边有路,何必与他多作纠缠?你先放下喑喑,把这入口炸开,再一起出去。 花繁看了眼雪华,又低下头,看着怀中那逐渐失温的少年。 他一咬牙,道:华兄,对不住了。 什 花繁不语,直接将雪华的手推开,闪身跃到宁澄身旁。他一改往日的从容,表情痛苦地望着宁澄,低声道: 我相信宁兄,不会对喑喑见死不救。所以你千万别骗我。 嗯。 宁澄看着月喑那失去生气的脸,和染满血渍、无力垂下的手,心中不禁有些触动。 他微微颔首,随即解下挂在腰间的银铃,将它高高举起,凑到墙边的烛台上。 随着宁澄的动作,那烛台忽然爆出一团金光,然后迅速在地面勾勒出法阵图腾。 人身传送术? 花繁惊讶地念了句,然后表情一凝,立刻催生出一根藤蔓,强行将挨着软梯的人拉进来。 宁兄,你怎知此处有设好的挪移点? 分卷(78) 此事说来话长,先救月喑要紧。 宁澄简短地应了一句,不想多作解释。 随着法阵最后一笔落下,几人眼前一暗,待恢复光明时,已然身处在一座空旷的殿堂中。 居然真是栎阳殿? 雪华有些不敢置信地念了句,而花繁则直接将捆着人的藤蔓收回,往软榻的方向奔去。 花判,等等 宁澄伸出手,却抓了个空。他看着跪在软榻前、快速进行诉说的花繁,长叹了口气。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幔帐后的「人」,其实和地道内的「炽云」一般,只是风舒造出的人偶而已。 按照前几次「霞云」出场的方式看来,这人偶和风月殿内的小人偶一样,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动作; 而人偶无法作表情的脸,则直接被藏在金纹白面具下,让人看不出端倪。 他看着跪在软榻前的人,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花判,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月喑的伤,宫主也无能为力,还是速去风月殿寻风舒吧。 一般的治疗术,根本没法治好喑喑的伤。 花繁心不在焉地回了句,然后对着塌上的「霞云」道:宫主,事情经过就是如此,还请您高抬贵手,救救小月判吧。 宁澄见花繁这副模样,心知他听不进自己的话,便扭头想找雪华帮忙。 他一转身,却看见雪华呆呆地直立着,一双眼珠瞪得老大,目光却空空洞洞,既没放在花繁身上,也没投在「宫主」那边。 怪了,雪判一向最注重礼节,怎么 宁澄刚想出声呼唤,却留意到雪华下垂的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张信笺。那张信纸被他紧紧攥着,几乎快皱成一团了。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随着几声低喃,雪华的瞳孔慢慢聚焦。他面上表情由惊愕转为愤怒,然后一点一点地扭曲,眼神也透出几分癫狂。 雪判? 宁澄刚唤了句,便警觉地往殿门口望去。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儿静悄悄地多了道人影。他身上穿着差役的服饰,腰间挂着一柄铁剑,神情看起来有些慌张。 初平前辈? 宁兄弟,可算是找到你了!风判大人急着见你,快随我去忤纪殿吧! 小平气喘吁吁地说着,大步跨入栎阳殿,拉过宁澄的手,就要往外走去。 等 站住。 宁澄刚把手挣开,右肩便猛地一沉,却是被人按住了。 他回头望去,只见雪华立在自己身后,指尖发白的手搭在自己肩头,目光却越过他,定在小平身上。 你说,风判在哪? 雪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透着一种暴雨来临前的压迫感。他的脸被月光划分得明明暗暗,眼底也透着几丝阴冷,宛若自炼狱归来的索命鬼一般。 回大人,风判大人现在宫外。他命我将宁兄弟带到忤纪殿,说是一会儿有要事相商。 宫外哪里? 这个应是去了红鸾阁,说是在那里发现了操纵精怪之人。 宁澄感受到雪华身上传出的浓厚杀意,心里咯噔了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把抓住雪华的袖袍,道:雪判,你找风舒有事? 雪华却没有回应。他看着漆黑的夜空,深吸了口气,周身霎时爆出猛烈的气流,衣摆也随风猎猎翻动。 眼见一道劲风袭来,宁澄下意识地松开手。待他反应过来时,雪华已经腾到了半空中,如闪电般往远处飞掠而去。 雪判! 宁澄焦急地喊了声,刚想追去,却被小平拉住了。 宁兄弟,风判大人出发已久,兴许已经回到忤纪殿了。时间紧迫,你就别再耽搁了吧。 我 宁澄刚想反驳,却又记起月喑的伤。他回望花繁跪坐的背影一眼,在犹豫片刻后,对小平点了点头,迅速往忤纪殿的方向飞去。 待两人来到忤纪殿,进入内堂后,却没看见半个人影。 宁兄弟,你去哪啊?风判大人应在赶回的路上,我俩就先候着吧。 小平见宁澄要走,脸上顿时浮现出慌乱的表情。他快步走到宁澄身前,抬手挡住了对方去路。 我有事,先去风月殿一趟,等等再回来。 宁澄虽担心风舒那边出什么事,可眼下救月喑要紧。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那灵狐时,风舒并未将装有灵狐的锁物囊收入怀中,而是随手放到床边的矮几上。 如果风舒并没将它带走,那现在赶回风月殿,还能找着那救命的灵兽。 什么事那么急啊?你走了,一会儿风判大人回来,可要怪罪于我了。 小平却不依不饶,反手便要抓向宁澄,却被他闪开了。 风舒怎会如此计较?你要担心被责骂,一会儿我解释清楚就是了。 宁澄看着挡在身前的人,心中有些烦躁,几乎想直接出手将人打昏、扔到一旁。他耐着性子,对拼命摇头的小平道: 有人受伤了,我得取些伤药送去。人命关天,你就别再阻拦了吧。 伤药?这么说,风判大人真有能起死回生的灵药? 不是,他 宁澄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停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一脸人畜无害的小平,道:初平前辈,你刚才入栎阳殿时,为何不曾向宫主行揖礼? 如果说,花繁和雪华因为慌乱、震惊,一时有些失态,还能说得过去。 反观小平,方才不仅没向宫主问安,对举止反常的雪华、花繁等人,也并未表现出半分好奇仿佛他早就晓得,栎阳殿内会是如此景况。 88、第八十八章:蜃景 嗯?我刚才急着找宁兄弟,一时忘了 你方才出现时,殿门口并未传来声响。 宁澄后退一步,手中迅速祭出几丝咒力。 那殿门,原先就被开启了。按理说,栎阳殿只有文判、武使能出入,你是如何能闯入殿中的? 小平眨了眨眼,一脸冤枉:宁兄弟,你在说什么呀?我到栎阳殿时,那殿门早就开着了,难道不是你们打开的吗? 宁澄眉心一蹙,道: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吧?适才情况混乱,我一时糊涂了。现在想想,风舒若是有事找我,就算不能以连音咒联络,也能用千里传信替代,怎么会大晚上的,让已经下衙的差役传讯? 这也许是因为宁兄弟待在武殿,风判大人联络不上你,这才 你怎知我人在武殿,又知道那儿无法传音? 宁澄看着脸色微变的小平,道:况且,你既知我在武殿,又为何会前往栎阳殿寻人? 露馅了呢。 小平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弯出一抹笑:宁兄弟,你还真是聪慧过人啊。不过呢,现在发现,也略嫌晚了吧? 是吗? 宁澄不等小平回话,便立即将手中咒力释出。眼见那结界术被小平险险闪过,他双手一翻,瞬间万箭齐发,数道风刃凌空而起,直往对方要害打去。 哦呀。宁兄弟,你就这样对待前辈的吗?真教人伤心呢。 小平笑了声,结界一施,将宁澄的攻击挡了下来。他把挂在腰间的铁剑扔开,摸出一柄细长的软剑,直直地指向宁澄。 宁澄尝试用连音咒与风舒联系,可传出的讯息却宛若石沉大海。 他想起雪华那充满杀意的眼神,又记挂着月喑的伤,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与他相比,小平便游刃有余得多。那柄软剑在他手中,就像条灵活的水蟒,于破空的嗡嗡声中,不断往对手身上缠去。 眼见又一道剑光扫来,宁澄迅速往后方退开,然后一凝气,直接召出紫色电光,往小平的所在处轰下。 哎呦,那么狠啊。 惊雷咒击下以后,四周粉尘滚滚,遮去了宁澄的视野。他听见烟雾里传来小平的笑声,便扬手化出一圈风刃,往周遭打去。 别啊。你下手那么重,我也不想手下留情了呢。 随着咯咯的笑声,一道锁链忽然凌空飞出,直直击向宁澄,逼得他后退一步。 断骨链? 宁澄心中一惊,本能地往后跃了数步,道:囚禁月喑的人,是你 答对了唷。看在你那么聪明的份上,就赏你多几条链子吧。 随着唰唰几声响,断骨链自四面八方窜来。宁澄闪躲不及,只得召出结界,将自己护在里头。 碰! 无数锁链击向屏障,爆出的气流震得殿墙轻晃,却未能将结界打破。 宁澄立在自身罩下的屏障中,看着眼前滚滚飞尘。他边撑着结界,边试着联络风舒,可依旧没半点回音。 他想起烛笼吐出的伞铃残骸,心中一颤,忍不住开口:齐初平,你对风舒做了什么? 虽然伞铃遗失在前,风舒失联在后; 可齐初平这副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似的打法,让宁澄打从心底不安起来。 铿锵! 回应他的,是持续甩来的断骨链。其中一道锁链打在梁柱上,直接击出了个破口。 齐初平! 嗯?你猜猜看啊。 话音刚落,小平便闪身来到宁澄面前。他将手按在透明的屏障上,盯着对方写满怒意的脸,得意地吹了个口哨: 算了。你那么想知道,不如自己体验看看吧? 你 宁澄还来不及应声,眼前忽然一黑,所有景物都消失了,就连他罩下的结界,也一齐消弭无形。 齐初平,你给我滚出来!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宁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怒喝了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听见自己的喊声不断回荡: 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那回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一串刺耳的可怕笑声,尖锐得几乎能将耳膜穿透。 别笑了!给我闭嘴! 宁澄的额侧突突地跳动着,胸膛起伏也逐渐加快。他听着又一阵的回声,忍不住一挥手,炸出一片紫雷。 轰 随着爆闪的电光,眼前的黑雾忽然散去。宁澄只觉脚下一空,身子便迅速下沉。他心中一惊,立刻施展腾空术,这才止住了下落的势头。 待宁澄稳住身形,看清周遭景象后,不禁又错愕起来。 这里是万仞山洞窟? 他无暇细想,闪身便跃到洞口前,往里头奔去。 风舒,你在吗? 他急切地呼喊着,并在看见前方人影时,心中一喜,道:风舒,你 他顿住了。 那是一个他极其熟悉的人。那人有着和风舒相似的面容,嘴角却带着冰冷的笑意。 宫主,您找我? 宁澄看着那身披红袍的人,忍不住后退了步。 你你怎么 宫主,是我啊。 那人微微一笑,往前踏了一步。 您刚才不是急着要见我吗?怎么这会儿,却想躲了呢? 我 宁澄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磕在了石壁上。 湿冷黏腻的感觉从后背传来。随着细细的金属声,空气中瞬间填满了铁锈味,熏得胃部一阵翻腾。 怎么,您还记得这段过往啊? 对面的人露出鬼魅般的笑,一个闪身,便凑到宁澄跟前。宁澄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可那人只轻松扯了下,他就被掐着脖子,按到了寒凉的石壁上。 这些年来,有我陪着您,是不是很快活? 那人低低笑了声,一点一点地将手攥紧。 您快活,我也好快活。我就喜欢看您痛苦的样子,看着您众叛亲离、孤身只影。看着您在天罚之下缩做一团、奄奄一息。 他说着,眉眼变得温柔,语气也轻缓起来。 宫主,我是那么地敬仰您。我见不得您就此死去,所以拼尽全力,把你给拉了回来。 为了不让您躲着我,我费了多少气力,才将您的记忆封禁。我看着今世的您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终于只能信任我,也只能依赖我一个人。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忍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你眼里蕴着的绝望、身上传来的战栗,都美妙得让人亢奋不已 风舒? 宁澄心中一片茫然,下意识地抓向腰间,并在听见一声闷响后,垂眼往下望去。 是银铃。 那带紫穗的铃串微微晃动,散发着细弱的银光,莫名让人有种安心感。 宁澄看着紫穗银铃,艰难地吸了口气,道:不对,你不是风舒。 我是啊。或者宫主您,更习惯唤我「风颜」呢? 那人放开掐着宁澄脖子的手,把脸凑到宁澄耳边。 您真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多有意思。 宁澄咳了几声,还没来得及回应,那人便忽然环了上来,低低的声音在耳边轻喃,鼻息也呼到了颈子上。 宫主,想什么呢? 宁澄的心跳漏了一拍。身上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忍不住起了点鸡皮疙瘩。 您要是想,我们还可以好好快活一下。 不。你不是。 宁澄喘了喘气,猛地一伸手,将贴近自己的人推开。 风舒是长得像你,可他与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分卷(79) 哈? 那人夸张地叹了口气,微笑:怎么,我演技太好了,好得您认不清现实吗? 他顿了下,弹了弹垂挂着的断骨链,道:三百年过去,您这看人的眼光,还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啊。 是么。 宁澄按着脖颈,轻声道:三百年前,我错信了你,导致后来发生的种种憾事。那之后,我再也不愿相信任何人,直到 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浮现笑意。 你知道,自己和他最大的区别吗?你原来身处光明之中,却执意将自己染上黑暗。而他,却是拼尽全力,一路从黑暗走向光明。 闻言,那人眼神一暗,面容迅速变得扭曲可怖:什么光明、黑暗的,全都是废话!事已至此,你还想要自欺欺人吗? 不。我若信了你的话,才是在自欺欺人。 宁澄说着,脑海霎时闪过无数片段:有芙儿咬着糖葫芦,呼唤「神仙哥哥」的可爱脸庞; 有忤纪殿前,秦鹤与秦菱相拥而泣的画面; 有精怪被收服之后,风舒重伤垂死的那一瞬间; 还有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守在一旁强作笑颜的 他看见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哭着跪在一片火海前,哀求自己救下里头的人。 他看见那孩子抚着脖颈的掐痕,笑着对自己说:多谢宫主赐名。 他看见那孩子因为担心被讨厌,故意在漂亮的脸上烫出伤口。 他看见,那孩子在山里奔跑,矮小的背影慢慢拉长,变成了他熟知的模样。 宫主。 宁澄闭上眼,回忆着风舒温暖柔和的笑容,然后把眼睁开,直视着面目狰狞的人。 你不是风舒,而是风颜。你已经死了,如今的你,不过是缠于心头的阴霾缩影、说着我害怕成真的那些臆想罢了。 我 你只是我的心魔,是精怪吐雾造出的蜃景。 宁澄缓了缓气,道:齐初平,你这下三滥的把戏,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他话音刚落,「风颜」忽然痛苦地嘶嚎了声,然后往前一扑,连带染血的断骨链一起,消散在空中。 随着一阵猛烈的震动,四周的场景迅速崩坏、瓦解,鼻腔中漫着的血腥气,也逐渐转淡。 风舒,等我。 宁澄看着重新涌上的黑雾,右手握上腰间银铃,慢慢地闭上了眼。 宁兄,快走! 宁澄猛地睁开眼,只见周边黑雾消散,自己已然回到忤纪殿中。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神采飞扬的齐初平,和一个浑身浴血的人。那人背对着他,手中银伞亮出金光,直直指向齐初平。 风舒! 宁澄喊了一声,而风舒头也没回,只发出一声低吼:别管我,快走! 说完,风舒像是已耗尽气力,双腿一软,直接半跪在地。 哦,这么快就受不住了? 齐初平举着软剑,笑吟吟地挥去上边的血迹。他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到风舒身边,然后用力一刺 风舒! 宁澄惊呼了声,瞬间撤去周身结界,往风舒的方向扑去。 一阵剧痛传来,生生将他绊倒在地。 风舒 宁澄无视痛楚,挣扎着想站起。可他刚抬起头,就看见风舒被一剑穿心的情景。 不! 他嘶喊了声,刚想爬起,四肢各处便传来剧痛,愣是让他跌回地面。 随着一股波动,眼前的画面突然变暗,再度恢复时,只余下一片狼藉。 宁澄躺倒在地,只见自己手上、腿上,都被生满尖刺的锁链缠住,而眼前的地面空落落的,哪里有半点风舒的影子? 怎么,我精心准备的戏,可还好看? 身后传来一声轻快的笑,一抹亮白横到宁澄颈间。 你就乖乖躺在这儿,迎接即将到来的盛大演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是好演员呢(不) 89、第八十九章:自白 原来,还是蜃景吗? 宁澄身上缠满锁链,无数尖刺扎进他的躯体,染出片片殷红。 他额上冒出冷汗,脸色也变得苍白,而方才急速跳动的心,却慢慢稳定下来。 还好,那不是现实 看不出来,你还挺享受啊? 耳边传来的嘲讽声,将宁澄的思绪拉了回来。 还行。谁能想到,一个表面老实、和善的人,骨子里居然是这般模样?阁下非但演技不错,趣味也足够低俗,真教人佩服。 齐初平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传闻中深不可测、夙阑城最最伟大的宫主,居然轻而易举就被放倒。而且,还是落在「趣味低俗」之人手里。 他将软剑收回腰间,掸了掸身上的灰,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潜伏多年,在这儿低声下气、看人脸色? 宁澄不置可否地笑了下,道:这么说来,你不仅暗藏精怪,还知道我的身份,故意将我引到这里,好来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嘛,倒也不至于。我本事不大,不过赌赌运气,看能不能「关门打狗」而已。 宁澄冷笑了声,道:哪里,阁下也太谦虚了。你本事大得很,仅凭一己之力,便将月判重伤、风判囚禁,把望云宫搅得天翻地覆。我这手要是能动,倒真想给你来点掌声。 承蒙夸奖。只可惜,我不怎么愿意配合你,在这儿消磨时间、静待救援呢。 齐初平笑眯眯地说着,然后猛地上前一拽,将宁澄拖出内堂,扔到忤纪殿门口。 刚才动静那么大,就算卫兵不曾觉察,也该惊动其他文判、武使了。不过,这断骨链只听我使唤,就算他们赶到,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流尽鲜血,变成一具丑陋干瘪的尸体。 哦?那我还要谢谢你,给了我和他们道别的机会吗? 宁澄忍痛挤出笑容,齐初平则扑哧了声,道:不客气。话虽如此,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毕竟他们啊,可能也无暇顾及你。 他说完,便站起身,跨过宁澄的身子,往外头走去。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澄努力抬起头,对着齐初平的背影大喊; 后者在听闻后,则停下脚步,回眸一笑: 想知道? 宁澄看着他上扬的嘴角,叹了口气,重新在地面躺好。 算了。我都快死了,还关心这干嘛呢。 将死之人,装什么洒脱啊。 齐初平轻哼了声,往前走了几步,倏地又转过身,一把抓起宁澄的头,与他四目相对: 你要就这么死了,也太让人没成就感了吧。我改变主意了,得把你拖到国君陛下前,让他瞅瞅我的本事。 宁澄咽下口血沫,苦笑道:国君?算了吧,待你成功逃出夙阑,我早就化为一具生满蛆虫、腐烂发臭的尸体了。就算你不恶心,我可还要面子,就不劳你费心拖走了啊。 呵,我还用得着逃吗? 齐初平嗤笑了声,将扯着宁澄的手放开。他蹲下身,伸手在断骨链上轻弹,然后满意地看着不断增生的尖刺。 你想多了吧。国君陛下正往夙阑赶来,这会儿搞不好,已经到万仞山洞窟前了。 万仞山洞窟? 宁澄嘴角滑出一滴血,哑着嗓道:你口中的国君陛下,是壹甲国新登基的那位吧?他堂堂一国之君,就算是看上了夙阑的姑娘,三更半夜的,约人在那荒山幽会,也忒没情调了。 你以为陛下和你一样,这般窝囊无用吗? 齐初平敛去笑容,狠狠地抓起宁澄的脸,朝他啐了一口。 你刚才入武殿地道,想必也发现了一具白骨吧?他是我兄长,我俩本是权贵之子,奈何家族衰败,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 当时,是太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把我和兄长接回宫中,让我们得以吃饱穿暖,不再遭人白眼。 磬海,是你哥哥? 没错。兄长比我年长五岁,也比我要早潜入夙阑。我来到夙阑后,很快便与兄长取得联系,暗地里互相照应,一直到 齐初平顿了下,深吸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一直到数月以前,兄长与我的联系忽然断了。我们干这一行的,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我也顾不得难过,只一心想着,要完成兄长安排的任务。 他看着宁澄愈加发白的脸,咧嘴一笑,道:雪判刚才,不是抓着一张信笺吗?那封信,是兄长让我捎给雪判的。兄长下落不明后,我找遍整个望云宫,都没找着那信。不曾想,误打误撞的,让雪判自己找着了。 那信,到底 那信里写了什么,我也不曾知晓。据兄长说,雪判一旦看见信里头的内容,便会发疯一般地去找风判,斗个你死我活。 到了那时,望云宫必会陷入内乱,而我国将士,便能在陛下的带领下,一举攻下夙阑,完成历代国君的夙愿。 宁澄看着洋洋自得的人,道:这么说,你和磬海,都是壹甲国派来的探子? 没错。可你现在知道,还有什么用呢? 说完,齐初平笑眯眯地往宁澄腰间踢了一脚:乖乖躺着吧,别再白费气力,耍什么嘴皮子了。 呵。 宁澄身子一缩,低低地笑了声,然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连身子都在抖动,即便更多尖刺穿透皮肉,也仿佛全然无感一般。 你笑什么? 见状,齐初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踏前一步,唰的一声,将软剑抵在宁澄颈间,直接拉出一道血痕。 宁澄却恍若未觉,只一个劲地笑着,边笑边道:哈我、我笑你,实在是太天真了,居然以为、以为能攻破夙阑 是你太天真了吧?风判如今身陷蜃景,月判重伤垂死,雪判、花判分身乏术。而你,夙阑城最至高无上的宫主,也已经成了我的阶下囚。 齐初平的脸上,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 所以,你现在是死是活,全在我一念之间。你要有点自知之明,就别想着要激怒我了。 你不是咳,还要拿我邀功吗?若我死了,你拿什么来取信壹甲国君,证明我是夙阑的宫主? 你是宫主这件事,风判总该知晓吧?否则,栎阳殿的那具人偶,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齐初平冷冷地说着,宁澄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怎么,在风判手下待久了,对他挺了解啊?你之前说,自己在忤纪殿任职六年。作为一位曾经的权贵之子,可还真能忍气吞声,听人差遣办事啊。 此言一出,齐初平像是被戳中痛处,眉宇间瞬间填满怒意。 他伸出手,狠狠地扯着宁澄的衣领,将他提起以后,再用力磕到地面上。 咳! 宁澄被摔得头昏脑涨,喉头一甜,呕出一大口血。 你以为我想吗?若非国君陛下承诺,事后会奖赏我和兄长,助我们重振家族,我又怎会、怎会 怎会什么? 宁澄喘了口气,注视着表情扭曲的人。 你当上差役,你兄长坐上武使之位,可比一般百姓强得多了。既已离开壹甲国,你俩也算是自由了,好好在夙阑过活,难道不行吗? 齐初平沉默下来。片晌,他眼里闪过一丝狠厉,道:那又怎么样?兄长已经死了,我也没法回头了!你知不知道,我发现兄长遗骨,却担心打草惊蛇,只能任他躺在那冷冰冰的地底,是什么感觉? 现在好了,我再也无须顾虑其它,只需要待在这里,一会儿大军攻进来,与国君陛下会合,再 你就这么自信,壹甲国军队能攻入望云宫?且不说夙阑城原有的防御盾,这望云宫出入皆需准证,加上禁止人身传送 宁澄话还没说完,齐初平便弯下腰,放肆大笑起来。 哈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刚才你在武殿底下走动,难道就没发觉,有条通往万仞山洞窟的路吗? 万仞山洞窟? 对,就是万仞山洞窟。最初,那条路是我兄长发现的。他脑子好,想到利用那通道,让壹甲国将士直接潜入武殿地底,自己则找借口返回夙阑,开启地道入口,杀你们个措手不及。 齐初平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一扬手,抛出数枚银针,将闻声而来的卫兵格杀。 那一日,他本来已经回到宫中,可却突然没了消息。我一没法破解武殿结界、二不知洞窟具体位置,无法代替他接应将士们,只能暂且将行动取消了。 他看着宁澄,眼底的疯狂散去,转为琉璃般的水雾。 国君陛下听闻后,那是一个震怒啊。我接连收到好几条传信,全在斥责我们办事不利,根本没人关心兄长的死活。 宁澄闷哼了声,看着神色痛苦的人,没有说话。 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齐初平抬起头,用力地抹了把脸。 反正,老天爷还是很眷顾我,借着探案的机会,把我带到万仞山洞窟前。我一来到洞口,就立刻发觉,那或许就是兄长口中说的、能通往武殿地道的山穴。 他不管身边的人是否回应,只喃喃地倾吐着。 那一日,你随风判进入石室后,我便按照兄长形容的,往另一侧分岔口走去。只是,我进到里头后,才发现里边藏着人 好在我动作快,迅速将他们困在蜃景中,这才有机会循着甬道,慢慢地走到武殿底下。 分卷(80) 说着,齐初平面上有些失神。他静静地站在阶梯上,好一会儿才道:到了地底石室,我发现了炽云模样的人偶,以及满满一桌的刑具。在那之中,还有着一本册子,上头详细地记载了各个刑具的用法。 他低头望了宁澄一眼,微笑:说起来,也是你们运气不好。若我在发现断骨链时,没将它们收在身上备用,那早在四日以前,我的身份就会被戳破。几月来的筹谋,也将付诸东流了。 宁澄微怔,道:四天前? 没错。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将洞窟走道凿宽。与此同时,我绞尽脑汁,忖量该怎么通过地道进入武殿,却找不着任何机关。 无奈之下,我只好决定在行动以前,把那入口石块炸毁,开辟通往武殿的道路。 齐初平说着,嘴角又扬起得意的笑。 要想将入口炸开,可没那么容易。一来,需要考虑地道坍塌的风险。二来,落下的石块要是堵住了入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好在,我苦思冥想、刻苦钻研了好几日,总算找到了适合的爆破点。那日,我趁着雨夜,成功避开烛笼守卫,来到万仞山洞窟,为炸开地道入口作准备可谁曾想,刚抵达洞口,就撞见了风判。 雨夜? 宁澄想起,自己撑伞绕了望云宫半圈,也没找着风舒的事。 那一夜,他担心风舒被雨淋湿,边寻人边传音,却没得到任何回复。 原来,风舒不是赌气不回讯,而是距离过远,没能接获传音吗? 作者有话要说: 齐初平:我不怎么愿意配合你,在这儿消磨时间、静待救援呢。 宁澄:躺平。 齐初平:给我起来聊天。 宁澄: p/s: 齐初平是本名,磬海原名齐初海,小名齐刘海(没有); 另外,虽然风判大人连续三章没出现,但下章便会登场了!绝对绝对童叟无欺(被打) 90、第九十章:对峙 宁澄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恍惚起来。 另一边,齐初平依旧沉浸在回忆中。他不住地摇头晃脑、娓娓而谈:当时,我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丝帘伞下。可许是老天庇佑吧,风判那日状态不好,非但没认出穿夜行衣的我,还频频在战斗中失神。就连自己的伞铃被我夺走,也丝毫没有觉察。 他瞥了宁澄一眼,道:伞铃一到手,我就发现了其中端倪。今日,我躲过风判追杀,潜入栎阳殿、见着塌上摆着的人偶后,就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追杀所以,风舒已经识破了你的身份,却不慎着了你的道,被困在蜃景之中? 宁澄喃喃地说着,而齐初平则嚣张地抬起下巴,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是。在那之前,我通过伞铃,追踪到「宁兄弟」的所在位置。我见风判与你一同赴往城西余府,便放心前往万仞山洞窟,办夜里没办成的事 他仰着头,斜睨着神色痛苦的宁澄,然后满意地收回脚。 只是,我没想到风判那厮,居然还留了个眼线。我潜入地道以后,确认一切准备妥当、打算离开时,却发现月判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甚至已经展开烛笼,打算将我逮回宫中。 所以,你不仅没被月喑抓回,还为了阻止他通风报信,直接将人囚禁起来? 报信与否,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月判虽不足为患,可那烛笼却精得很,不仅将我打伤,还将伞铃给抢了去。 齐初平忿忿地说着,须臾,又微眯起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将月判制住以后,它便不知溜哪儿去了。纵然过程有些波折,可我也算是折了夙阑部分战力吧? 那时,风判还不晓得我的身份,注意力都放在我投出的精怪上。 待他无法与月判取得联系,意识到不对劲时,却也已然身负重伤,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宁澄愣了下,随即道:等等,风舒的伤,也是你的手笔? 没错。既然兄长让雪判、风判两败俱伤的计划落空,那至少,也要将夙阑的战力削弱一些。 比起其他文判、武使,风判作为忤纪殿掌判,可要好下手的多。加上,我之前在宫内四处寻找信笺的动作,多少引起了他的注意 齐初平说着,又打出几枚银针,将赶来的一批卫兵放倒。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宁兄弟」呢。为了让计划能如期进行,我刻意在余府投入大量精怪,果然引起风判的注意。 他见你关心余家人,自会毫不迟疑地发起围剿。我也能趁此机会,假装配合施放咒术,实际施咒破坏金网。 所以,你当时才会安排我施放金网咒? 不错。若「宁兄弟」不全神贯注在施咒上,我又怎么在布下结界术后,有破坏金网的机会和余裕? 一旦金网出现破漏,整个围剿行动便功亏一篑。风判察觉以后,自然以为是哪方兄弟灵力不支,强行凝气进行修补。 说罢,齐初平嘿嘿一笑,面上浮现洋洋自得的神色。 他罩下大范围惊雷咒、又耗费大量法力修补金网,收网时自是无比艰辛。稍有不慎,轻则蒙受重伤,重则直接灰飞烟灭、命丧当场。 说这话时,齐初平的口吻十足轻快、得意。一旁的宁澄听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剿除精怪后,风舒昏死过去的苍白脸庞,心也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怎敢你怎么能 齐初平轻蔑一笑,道:有什么不敢的?那日,我见风判果真重伤,才安心返回望云宫。只是,风判不愧为风判,居然有能治愈如此重伤的灵药。可我重创月判,也算扳回一城了吧。 宁澄怒道:所以,你之前频频到风月殿找我,不是为了研讨咒法,而是为了与我打好关系,好让计划能顺利进行? 也不尽然。我到风月殿去,自然也抱着探查的心思。只可惜,风判似乎有所警觉,让我吃上好几回闭门羹 齐初平顿了下,弯起嘴角:不过,就算他对我百般防备,又有什么用?最终,你们一个个的,不还是落入我手? 说完,齐初平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陶醉似地展开双手。他轻轻跃下台阶,然后抬起右脚,用力在一具尸身上踩了踩。 现在,我再也无须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过着遮遮掩掩的日子。待我回到壹甲国,便能重获自由之身,得到陛下的赏赐、重振我齐氏家族。 我要将兄长的尸骨好生安葬,日日到他坟前祭拜,告诉他,我是如何凭一己之力,令偌大的夙阑城覆灭 够了。 眼见那尸身被踩得满是血印,宁澄忍不住开口:齐初平,你呆在夙阑六年了。这六年来,你每日与宫中之人交谈、相处,当真没生出半分感情? 还有墨无痕、马文天你与差役们兄弟相称,真的忍心任大军过境,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吗? 我心情如何,无需你来操心。 齐初平绕到宁澄身前,一挥手,将人操纵着飘离地面,浮到了半空中。 说了那么久,估摸着也快丑时三刻了吧。你那么爱听故事,不妨随我前往武殿,亲自迎接国君陛下莅临? 就算你能轰开地道入口,可那儿设置了结界,怕是一时半会,都没法攻出武殿吧? 宁澄浑身上下都染了血色,没几处是完好的。他顶着深秋的寒风,在空中半浮半沉,面上却一改适才的激动,变得平静无波。 齐初平,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就此罢手,非要闹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吗? 怎么,死到临头了,还要端着宫主的架子,在这儿喋喋不休地说教? 齐初平冷笑一声,然后傲然抬头,直视着宁澄的双眼: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武殿设的是隐蔽结界?虽然我找不着咒法核心,没法从外部进入。 可只要地道入口被炸开、壹甲大军攻入武殿,便可直接冲出结界,将夙阑人杀得片甲不留! 宁澄看着他疯狂上扯的嘴角,叹了口气。 算了。你既这般无情,就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语毕,宁澄一提气,身上猛地爆出一股强烈的气流。随着爆裂般的炸响,他身上的断骨链瞬间被震落,人也缓缓地降了下来。 你、你怎么 齐初平脸色大变,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地上的链子,再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宁澄。 那册子上,分明说 那册子上,是不是写着:「此链坚不可摧,受缚之人若强行挣脱,必会断筋裂骨、伤重不治。由此,名曰:断骨链」? 宁澄缓了缓气,勾出一抹笑:武殿地道,我三百年前就发现了。在我最最绝望想死的时候,曾放火烧了一片山林,用这链子缠满全身,只求能给自己一个痛快可最终,依旧没能死成。 什么三百年前?我看你,分明是在虚张声势! 齐初平往后退了一步,咬咬牙,随即甩出十余枚银针。他往身上拍了拍,见找不着多余的断骨链,便将软剑抽出,对准宁澄心口刺去。 见状,宁澄微一提气,跃到忤纪殿的檐角上。他闭起眼,手心瞬间化出一柄方天戟,朝追来的人身上挥去。 他这一动作,鲜血便从手腕处汩汩流下,挥舞成朵朵红花。 哈,你果然是在强装无事吧? 齐初平连刺几下,见宁澄连连败退,便张扬地大笑起来。 或许吧。毕竟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无所不能了。 宁澄身子后仰,闪过一道剑波。眼见又几枚银针飞来,他往后一跃,脚下却落了个空,直接往地面摔去。 好好的俘虏不当,非要作这跳梁戏子! 齐初平大笑了声,足下一点,顷刻便来到宁澄身前。 宁澄面上落着冷汗,勉强撑着地面站好。他刚将武器举起,掌心却传来剧痛,方天戟立刻脱手,钉在身后的地面上。 既然你急着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齐初平怪笑一声,举起手中软剑,猛地往前一刺 喀。 穿膛破骨声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那么地清晰。 齐初平低下头,看着斜插在宁澄肩头的软剑,道:这下,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呕出了一口黑血。那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滑下,落在穿透他心口的链子上。 咦怎么 齐初平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漫开的血渍。他微微抬起手,刚想将软剑抽出,脖子却猛地一紧,随即一股剧痛传来,无数细针刺穿了他的皮肉,扎入咽喉之中。 我的确已是强弩之末,可若就此死去,也会心有不甘。 宁澄站在齐初平身后,手中紧紧握着一段残链。那链子不受控地冒着尖刺,深深地扎穿了他的手心。 三百年前,我是真心想死,可既然没死成,便厚着脸皮,给自己找了活下来的理由。一是夙阑,二是连面都没见过的故人之子 齐初平双手乱抖,扯着自己的脖子,死命挣扎着。他眼球外突,嘴张得大大的,却只发出「咯咯」的可怕声响。 你最大的败笔,就是用断骨链来拴住我。三百年过去,这链子效力已大不如前。灵力低微的月喑尚且能挣脱,更何况早已习惯噬骨之痛的我? 宁澄笑了下,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身子逐渐发冷,创口却都火辣辣地疼。 他咬碎银牙,死死抓着那锁链,一直到那链子崩毁断裂,才悠悠地放开。 他一松手,齐初平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双眼瞪得老大,却再也不会眨了。 得去通知其他人 宁澄刚迈出一步,脚下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面上。 月喑夙阑城 还有,风舒 他好不容易获得新生,好不容易才恢复记忆怎么甘心就此倒下,任所爱之人身陷险境? 宁澄恍惚地想着,使劲咬紧牙关,将刺穿琵琶骨的软剑抽出。 他胡乱扯了块布,按在不断冒血的破口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往武殿的方向走去。 此刻的他灵力耗尽,连最基本的连音咒都无法运行。他提着软剑,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求能遇上个什么人,好将适才得知的信息传出去。 他走了好久、好久,几乎有半生那么长。眼前的景色逐渐朦胧,耳边只余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响。 在视野完全昏暗下来前,一抹银蓝如风般扑来。 宫主! 他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呼喊,转瞬便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几道发丝落下,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 风舒 宁澄笑了下,手中软剑应声而落。他用尽全身的气力抬起手,轻轻抚上来人的手臂。 地道,有敌袭快,布下结界、将武殿毁去。 他喃喃地说着,眼前一片灰茫茫,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清了。 还有,救救月喑 话音未歇,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便无力地垂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齐初平:小丑竟是我自己 91、第九十一章:敌袭 待宁澄恢复意识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 嘤 见他醒转,那灵狐立刻翻身站起,歪了歪小脑袋,「咻」的一声,直接化为一道银光,消失不见了。 宁兄,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宁澄刚动了下,便听见一声迫切的呼唤。紧接着,一只发凉的手抚向后背,将他扶着坐起。 分卷(81) 宁澄看着天边盈盈弯月,深吸了口气,抬手挡在眼前。随即,他又紧张地扭头,扯了下风舒的袖袍,上下打量对方; 待看清风舒身上并无伤痕,紧蹙的眉头才松了开来。 还好,你没事。 悬着的心放下以后,宁澄觉得喉咙痒痒的,鼻头略微发酸。刚恢复清明的眼,又瞬间模糊起来。 宁兄,你 我没事。 宁澄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顿住了。 他方才醒转后,只顾着关注风舒,没留意到周遭景色。此刻,他半坐在风舒怀里,身侧全是枯叶堆叠的桃树,依旧身处桃林之中。 宁澄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面上神情一凝,道:风舒,我不是让你去救月喑吗?还有武殿,那里 武殿那边,轶命已经赶去了。我让他先将凌攸带出殿,然后把武殿地道、乃至整个武殿炸毁。 风舒低下头,眼神闪烁,表情带了点愧疚。 至于月喑,我不知他现在何处,又觉得先救宁兄要紧,所以 月喑现在栎阳殿,快去救人吧。 宁澄顾不得感动,立刻从风舒怀里站起。他没心思追问风舒如何逃离蜃景、又为何会与轶命在一块,只在伸展了下四肢以后,不由分说地拉过风舒的手,往栎阳殿飞掠而去。 宁兄,你重伤初愈,怎可 别宁兄、宁兄地叫了,唤我宫主就好。 宁澄救人心切,也没回头看风舒是什么表情,只明显感到自己拉着的手一缩,然后更用力地握紧了。 待两人在栎阳殿前落下,远处便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爆响,地面也随之晃动。 宁澄瞥了武殿的方向一眼,刚想说话,却立即感觉到一股可怕的杀意,激得他后颈汗毛直立。 雪判? 宁澄本能地判断出来人,一回头,却只看见风舒高大的背影。 宫主,您先去救月喑,我一会儿再跟上。 宁澄将挡在自己身前的手按下,然后看着浑身散发杀气的雪华,道:雪判,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挑拨 滚开。 雪华的声音如霜般冰寒刺骨,又像是熊熊烈火一样暴烈。他左手提着一柄寻常的黑色铁剑,整个人犹如枝丫上的落雪,在夜风中簌簌抖动。 见状,风舒右手一伸,丝帘伞应召而动,横在了两人之间。 他看着暴怒的雪华,并没过分惊讶,似乎早料到会有那么一天。 雪判 宫主,月喑不是性命垂危吗?您快走,这边由我来。风舒盯着缓缓走向自己的雪华,轻声说道。 可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风舒回眸一笑,眼底映出宁澄的身影,却宛若星辰大海。他眉眼弯了下,将一个锁物囊塞入宁澄手中,然后很快地转过头,看着提剑走来的人。 好。我信你。 宁澄别过脸,往殿门走了一步,却又忍不住回首。他望着风舒的背影,一咬牙,迅速跨过栎阳殿的门槛,往内奔去。 花判,月喑他 一进入栎阳殿,宁澄便闻见了股清新的香气,愣是将身上的血味冲淡许多。 花判? 宁澄看着乱作一团的室内,有些不确定地喊了声。他跨过地上碎着的金纹白面具,又瞅了眼倒在一旁的、背对着自己的人偶。 花判,你在吗? 宁澄环顾四周,却没见着半个人影。他心中一急,刚想出殿查找,却察觉出一丝异样。 他将锁物囊塞入怀中,而后转过身,疾步跃到人偶身前,将掌心一翻 哐当。 那人偶被他运气一提,便从地面升起、摔落,骨碌碌地转了个面。它脸上的面具已被摘下,露出了精雕细琢的绝美面容。 宁澄看着那人偶,慢慢地抬起头,望向殿北摆着的床榻。 先前,那挂着垂帘的床榻上,总会映出「霞云宫主」的身影。 在人偶被移走的现在,那层层幔帐后,为何尚有个躺着的人型? 宁澄看着那若隐若现的人影,心念一动,迅速移到床榻前,将披挂着的帘帐掀开。 那垂帘一起,室内的花香便更浓郁了些,与凌乱的栎阳殿一衬,显得十足突兀怪异。 月喑? 宁澄看着躺在软榻上,面色如常、呼吸均匀的人,一时有些迷惘。 怪了,月喑方才 他伸出手,搭在月喑的手腕上。须臾,又不确定地移到前额、心口。 怎会如此 宁澄盯着昏睡中的人,面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 适才,月喑分明伤重濒死,手上、腿上都有着被断骨链刺伤的痕迹。 然而现在,他身上别说是血洞了,连半颗血点都没有。除了衣物还染着血迹外,压根就不像刚才倒在花繁怀里,气息奄奄的人。 不仅如此,月喑的发色也恢复成透赭色的黑,就像有人运了咒法,替他施下化形咒一样。 月喑? 宁澄探出手,轻轻拍了拍月喑的脸颊。 月喑双眼紧闭,呼吸平缓,似乎陷入了沉睡。 直到这时,宁澄才发现,月喑耳际斜插着一朵白花,正吞吐着沁人的芬芳。 那花生得小巧,半边是纯白色的,而另一半则像墨洒般,透着带点金色的红。 荼蘼 宁澄盯着那株小白花,百思不得其解。他刚想触碰那花儿,耳边忽然传来一股爆响,震得大地都在摇晃。 不好,外头有变! 宁澄眉心一蹙,立刻收回手。他看了月喑一眼,随手罩下一方透明屏障,然后直往殿外奔去。 在他身后,一滴泪悄悄地落下,浸入了鹅黄的花蕊中。 宁澄跃出殿外后,翻身飞下长阶,却没瞧见风舒、雪华二人,只见着急匆匆跑过的两名卫兵。 快,去通知轶命大人,宫内遭遇敌袭 不,应该先寻风判大人。我刚收到宫外消息,防御盾被破,壹甲大军已经攻到城门口了! 什么?可刚才山峦冒出火光,轶命大人才派了几队人前往查看 别说了,先到风月殿或花雪殿看看,能找着一位是一位等等,你是谁?为何会待在这里? 一名卫兵按着歪斜的头盔,朝宁澄厉声发问。 我 哎,这位是风月殿的贵人,我俩远远瞧见过的,你忘了? 另一名卫兵快速地说了句,扫了宁澄身上的血污一眼,然后有些迟疑一揖:这位大人,您可知风判现在何处? 你刚说,城门口怎么了?宁澄没心思理会那卫兵,只疾声厉色地发问。 城、城门口 那卫兵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另一名卫兵则紧张地咽了咽唾沫,道: 回大人,宫内北处有异动,城门防御盾被打破,大批壹甲军涌入夙阑。我俩找不着轶命大人,实在不知该 宁澄盯着远处的火光,心中一紧,也没等那卫兵说完,便直接腾到空中,往城门口的方向飞去。 秋风冻寒刺骨,刮得宁澄脸上生疼。他眯着眼,隐约看见底下明明暗暗,好几户人家都亮起了灯,从窗户探头往外看。 在夙阑城南方,几支黑红相间的旗帜飞扬,下边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从城门口一直到山峦处,根本瞧不见尽头。 他们身披黑红铠甲,走在前方的手持精铁盾,后方的则握着冷兵刃,踩着守城卫兵的尸身,气势汹汹地朝望云宫迈去。 冲啊!不破夙阑,势不回返! 势不回返!势不回返 随着遥遥传来的战鼓声,壹甲国军个个士气高昂,整齐一划地往前冲。 那黑压压的人群中,有几道黑影跃了出去。他们顺着房檐移到夙阑各处,不消一会,城内四处便传来哭喊、惊叫,一支支火攻箭镞划破夜空,燃出片片橘红。 即便闯入宫中的计划失败,也要攻打夙阑吗? 宁澄浮于半空,迅速挥出几道风刃,精准地将弓箭手的咽喉划开。然而,他这一举动,却引起了壹甲国军的注意: 上边有人偷袭!快,把他击落! 一道道流矢飞来,间中还夹杂了数道不明术力。宁澄微微凝气,闪身挪移到箭矢后,然后一扬手,直接炸下一道紫雷。 轰 电光噼里啪啦地闪着,烟雾凝了又散; 而底下的士兵们,却都毫发无损。 别慌,按齐初海教的做。 随着响亮的鼓声,将士间传出一句呼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众人耳中。 宁澄微愣了下,这才瞧见壹甲国军的铠甲上,密密麻麻地嵌着悖原石。 在他们之中,每隔几人便有一位手握长矛,矛尖上微微亮着白光,罩下一个个小型屏障。 齐初海是指磬海? 他回壹甲国的那几年,不仅研究出新咒法,还将法器与武器进行结合,运用在军队中? 宁澄眉心一蹙,刚想强行攻破结界,左手臂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半边身子瞬间发麻。他身形一晃,于半空中翻了个身,勉强落在一座房顶上。 够了。继续前行。 被扩音咒放大的声响,冷漠中带点慵懒,与适才发出的喝声极其相似。 随着那人话音落下,士兵们高吼一声,个个虎目圆睁,队伍也如长虫般继续往前蠕动。 宁澄半跪在房顶上,看着左臂晕开的血迹,一咬牙,将插在上方的箭镞折断。 他把那断镞往后方一掷,将藏在暗处的弩手击毙,然后在身上点了几下,止住毒液蔓延的趋势。 风舒,你在哪? 宁澄望着被攻破的城门,试图联系风舒,却没收到半点回音。他心中慌了下,立刻咬紧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风舒说过,自己不会有事。 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拦下壹甲大军,等待风舒布下防御结界,将壹甲军阻断在城外 宁澄大脑飞速转动,表情也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将所见所闻转为文字,传送给所有文判、武使。 为了增加信服度,他于文末注明自己身份,将千敛面一事也写了上去。 完事以后,他立于高处,目光在一片黑红中搜寻,很快便定在一人身上。 那人混在军队中,乍看之下与其他士兵并无不同。可他肩上的披膊却多烙了几道金纹,身侧则站满了手持长矛的士兵,将他护得严严密密。 在那人身后不远处,高高地立了一个木架子。那架子上边摆着一面战鼓,下方则安了木轮,顺着队伍往前移动。 眼看那军队逐渐接近望云宫,宁澄无暇细想,足下用力一蹬,腾行到了望云宫前。他落在宫门口,直面着不断逼近的壹甲大军,嘶声高喊: 佑风! 随着他的喊声,一道金光破空掠出,直往壹甲军袭去,瞬间带起一片血雾。 在壹甲军的惨叫声中,那金光迅速缩到宁澄掌心,然后拉长,化出一柄方天戟的模样。 宁澄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暖意,嘴角微微上弯了下。 他直挺挺地立在宫门前,身上满是血迹,凌乱的发随风轻舞。 在金光的映照下,他眼神如火般炽亮,眉宇间正气凛然、不怒自威,宛若巧手雕出的神像。 他看着止步宫前的士兵,张开右臂,「铿」的一声,将方天戟往地面一点,荡出一圈光华: 夙阑宫主在此,谁人大胆造次!? 作者有话要说: 避免看官们觉得混乱,为各位梳理一下: 雨夜当晚: 宁澄在宫内找寻风舒,不果,独自睡去。 风舒在万仞山洞窟前撞见齐初平,与对方打斗,不慎被让对方逃脱,伞铃也被顺走。 他担心有人对宁澄(宫主)不利,便联络了夜巡中的月喑,请他帮忙到万仞山洞窟附近巡视,自己则回风月殿陪宁澄(那个时间点,能联系上的只有月喑); 次日: 上午风宁二人前往余府,齐初平则返回洞窟,于武殿地底与月喑冲突,将对方击败后囚禁起来。 中午风宁二人前往花雪殿,与雪华讨论城内精怪一事。 午后风宁二人分头在城内探寻精怪踪迹,宁澄撞见返回夙阑的凌攸,后一齐返回望云宫。 垂暮风宁二人前往武殿见凌攸。宁澄先行返回风月殿,被轶命目睹独自从武殿走出。 风舒假装有事要办,留下与凌攸说城内近况(特别是关于雪华的部分,毕竟他曾套过凌攸的话,知道其真实身份) 夜晚被囚禁的月喑没去夜巡,翘掉了与花繁的吃酒邀约。 第三日: 上午风、宁、平三人围剿精怪,齐初平从中作梗,导致风舒重伤。 垂暮风舒身上的伤被灵狐治愈,与宁澄一同返回风月殿。 风舒发现联络不上月喑,想外出找人,却被宁澄拦下。他以为月喑待在洞窟里,才会导致传音失败,便也没继续探究。 夜晚:月喑依旧没去夜巡,引起雪华注意。 第四日(现在): 清晨风舒觉得有些不对劲,想找月喑谈谈,却被状况外的宁澄拦下了。 上午风舒参与集议,宁澄遇见花繁,之后与花繁入武殿,碰上起冲突的雪华、凌攸。 中午风舒、宁澄、雪华与轶命前往夙阑各处画下防御阵图。 午后至垂暮 风舒到城内各处检查阵图完成度,并前去万仞山洞窟找月喑。 他刚入地道不久,便再次碰见齐初平,与对方打斗时不慎陷入蜃景(风舒是之后进入地道的,齐初平才是花繁感应到的「像人的东西」,而宁澄误以为花繁感应到的是栎阳殿中人偶。 另一边,宁澄被雪华带着入了武殿,被质疑身份,后与花繁、雪华一同入武殿地道,发现奋力挣脱断骨链、重伤垂死的月喑。宁澄陷入回忆,清醒后领着众人挪移回栎阳殿。 分卷(82) 夜晚 雪华在软梯板下发现信笺,后被齐初平骗离望云宫。月喑伤重昏迷、花繁哀求「宫主」救治月喑,宁澄则被齐初平拐去忤纪殿。 宁澄揭开齐初平真面目,因被蜃景所惑而遭断骨链束缚。宁澄故意与齐初平东拉西扯,引他说出一切阴谋,并拖延时间,好蓄力挣脱断骨链。 宁澄将齐初平格杀,后赶往武殿,碰上了挣脱蜃景的风舒。 风舒此前身陷蜃景,后轶命发现武殿有动静,便进入武殿,听神龙殿中的凌攸述说事情经过,进入地道将挣脱蜃景的风舒带回(这就是宁澄与齐初平打斗时,轶命不曾闻声赶来的原因); p/s: 磬海在死前,将信笺藏在软梯板下。 入地道的风舒等人都擅咒法,没人使用破败的软梯,因此也无人发现软梯板下的秘密。 92、第九十二章:雪恨 是夜,夙阑一改往日平静,惊呼、哭喊声此起彼落,时不时还夹杂一些打斗声。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黑烟冉冉升起,然后被沉沉秋风压得往下,闷得人难以呼吸。 望云宫前,宁澄孤身挡在大军前方。他身前不远处倒了几位士兵,再往后,便是黑红相间的一片人海。 他就是传说中的 咒法开创者,果然不同凡响 队伍里传来阵阵骚动,最前方的将士似乎被震慑住了,没敢做下一步动作,适才「必破夙阑」的气焰也灭了不少。 他们双目圆睁,警戒地打量着宁澄,偶尔往后方瞥几眼,等待下一步指示。 几位较年轻的士兵甚至面露好奇,却碍于军纪,只得压下兴奋,低声喃喃几句。 宁澄立在宫门口,面上一派平静肃穆,实际脊背冷汗直流。 他以方天戟撑地,佯作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而左侧逐渐蔓延的麻痛感,正以极快的速度吞噬他的气力。 至少,要拖延些时间 双方对峙,一时僵持不下。士兵们的话语声渐渐大了起来,队伍也开始有些乱了。 咚、咚、咚! 随着三响鼓声,持矛士兵皆面色一凝,迅速抬起长矛,用力往地面一点 碰!! 长矛撞地声凑在一起,拼成一道巨响。顷刻间,壹甲国军鸦雀无声,再无人敢交头接耳。 打。 慵懒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否的意味。立在前方的将士互望一眼,端出视死如归的表情,往宁澄的方向冲去。 宁澄见状,立刻将方天戟一扔,把最前方的两名士兵插作一串。 他将周身灵力汇聚,快速转换成咒力,对准了一丛丛的长矛。 咻!! 倏地,尖锐的破空声传来,直接将扑来的士兵打退。数枚毫锥打在铠甲上,连带里头包裹的肉身一并击穿。 一道墨黑身影落下,挡在了宁澄前方。 雪判 宁澄紧绷着的脸微微放松,道:雪判,风舒呢? 只要风舒将丝帘伞罩下,配合以悖原画下的阵法,便可将壹甲军拦在结界外。 宁澄是这么想的。他看雪华一刻不停地挥出毫锥,也抬手召出风刃,将投向己方的箭镞击落。 只是,为何雪判没有答话? 宁澄手一抖,错过了一道弩箭,只得后仰闪避。他盯着快速挡到自己身前的人,微微喘气,道: 雪判,风舒呢? 雪华铁青着脸,面上流露几分疲色。他双手一挥,一道劲风便往壹甲国军扫去,霎时压倒了一大片。 宁澄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慢慢落在血迹斑驳的右手上。 雪判?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不可能,风舒明明说过,他 风判挨了我一剑,现不知所踪。 雪华抵挡着前方攻势,没有回头。他说出口的话,却让宁澄如坠冰窟。 他自愿被一剑穿心,只求我护你周全。 一剑什么? 宁澄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腰腹不慎被一枚流矢擦过,可他却恍若未觉。 他直愣愣地看着不断晃动的黑影,猛地上前一拽,厉声道:雪华,你说什么? 雪华没有应声。他挣开宁澄的手,将他往后一推,继续迎阵杀敌。 雪华! 宁澄嘶喊了声,正欲扑向前,却被人从后方抓住了。 随我来。 恍惚间,宁澄感觉自己后领一紧,身子飞速往后掠去。他挥舞着右手,死命想要挣脱,面上却忽然一痛,钳制他的力道也瞬间消失。 他跌坐在地面,就着邻近的灯火,看清了立在自己身前的人。 城门被破,夙阑危在旦夕。你有心思在这哀哀戚戚,不如想想怎么击溃敌军。 绾衣少年说完,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身上有好几道血痕,衣衫也有些不齐整,瞧着是经历了一场乱斗。 我 宁澄看着眼前的人,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他定了定神,哑着声道:轶命,你看见风舒了吗?他 一个巴掌不够,还能再多几个。 眼见少年瞬间逼近,宁澄往左侧一闪,急道:听我说,那防御结界 风判脑子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轶命往后跃开,语气淡漠地道。 卫兵们被遣往夙阑各处保卫城民,差役、牢役也都去了宫内八方,阻拦壹甲大军侵袭。你若真是夙阑宫主,就不觉得惭愧吗? 宁澄沉默下来,须臾,又昂起了头。 宫内,还有多少悖原石? 约十座库房的量吧。 轶命答完,斜睨了宁澄一眼,道:你想作甚? 风舒不在,无人操作丝帘伞。但我想,只要将足量的悖原凑起来,一样可以生出巨大的结界屏障。 宁澄深吸了口气,快速地回答。 你确定? 宁澄想着壹甲国军身上的铠甲,上边密密麻麻地钉着悖原石。他快速在脑内进行思考,然后一点头: 虽无十足把握,可就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与其在这儿不知所措,不如试上一试吧。 轶命扫了宁澄一眼,道:此法具体如何操作、又如何生效?倘若失败,所有的夙阑城民,便要为你草率的决定陪葬。 不然,你有什么好法子? 宁澄按着酥麻的左肩,有些泄气。 见状,轶命皱了皱眉,一把拉起宁澄的左臂。他无视宁澄吃痛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将里头的药粉洒在创口处。 这是? 驱毒散,可解你身上之毒。 轶命松开宁澄的手,将瓶子收回,道:我幼时曾身中蛇毒,险些丢失性命。由此,对毒功起了兴趣,也炼制过不少毒物与相应解药。 宁澄活动了下手臂,感觉麻痛感消退不少。他想起之前见识过的淬毒飞刀,点点头,道:多谢。 轶命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打住了。 宁澄没留意到他的表情,转头望向左右,道:轶命,你刚才 他话说了一半,便在看见急奔而来的人后,脸色一变:雪 我在宫门设下结界,敌军一时半会进不来。 雪华身上全是伤口,看起来有点狼狈。他瞥了宁澄一眼,很快地转头看向轶命,道: 凌攸在哪? 他吵着要参战,被我打昏扔在梧居。 轶命简单地答了句,而雪华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绷起面孔,道:花繁呢?他刚传讯说月判无碍,便杳无音信了。莫不是嫌打斗累人,也跟着藏入梧居? 轶命道:我未曾遇见花判,不知他身在何处。 待一切了结,我再让宫再好好教训他。 雪华咬牙切齿地说着,有些不自然地看了宁澄一眼。他看出宁澄眼中询问的意味,眼角一抽,将脸别了开来。 雪判,风舒他 我不习惯左手使剑,失了准头,只刺中他腹侧。后来,我见武殿有异,便前去查看,没留意人去了哪里。 提起风舒,雪华眼中依旧冒出点怒意。 雪判,风舒他没有 他是不曾屠我亲人,可华林血案确实由他而起,不是吗? 雪华厉声打断宁澄的话头,一拂袖,道:他将我困在结界中,向我出示回忆映像,道清了血案始末。于理,华家对不起苏家在先,甚至密谋造反,确实罪该万死。可于情,却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面上表情既矛盾、又痛苦。 于情,他们依旧是我的家人啊。 宁澄沉默下来。他抿了抿嘴,道:所以,你 风判擅使治疗咒法,决计不会有事。 一旁的轶命突然出声打岔。他环起手,斜睨了两人一眼,道:想聊天,能不能等事情解决了再聊? 宁澄看着宫门处传来的火光,闭上了嘴。雪华也有些难堪地看了轶命一眼,迅速调整状态,道: 我回花雪殿搬救兵。你暂且留守宫门,顺带看好这个人。 慢着。我既要面对壹甲大军,哪腾得出手照顾人? 轶命说着,将宁澄往雪华的方向一推,道:你答应风判的事,自己办好。 等等,我能自己选择吗? 宁澄刚插了句话,那两人便齐齐转头,道:不行。 宁澄看了看神色淡漠的轶命,又瞅瞅脸色难看的雪华,心里有种想骂人的冲动。 怎么,感情自己被当做拖油瓶了? 还有,梧居是什么?花雪殿为何会有救兵?你俩别顾着自说自话,擅自决定他人去留好吗! 宁澄心中暗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轶命远去,将自己和雪华留在原地。 走吧。 雪华似乎想表现出一丝客气,可又习惯了对宁澄摆脸色,整个表情、语气都显得十分古怪生硬。 他一拂袖,将宁澄罩在漂移术下,领着人往花雪殿的方向飞去。 等等,我自己能走 宁澄被动地往前疾行,眼神也死了一半。他望着险险擦过眼角的树枝,只觉得一切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他想抬起手,在雪华的后脑勺揍一拳。 他听着耳边唰唰的风声,想着适才的对话,吊着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了。 既然风舒并无大碍,那他绝不会将弃夙阑于不顾,必定会张开防御结界,将壹甲军击退罢。 宁澄安心下来以后,便缓了缓气,朝着前方的人问道:雪判,你们刚才提到的梧居,是什么地方啊? 是距望云宫三里远,位于山脚下的一所木房。 雪华应了声,补充:那是轶命的居所,便于他采撷毒草、猎捕毒兽。 木房 宁澄默默地点点头,记下了。 由于使用咒术腾飞的缘故,两人很快便来到花雪殿前。雪华瞥了宁澄一眼,示意他跟上,然后快速左拐,越过下沉的纸纱门,踏入了西殿内。 宁澄紧跟在雪华身后,看着对方绕过黑檀木炕桌,走到殿内右侧的棋盘前。 这棋盘 前任文判遗下的。 雪华回了声,迅速伸出手,用力往围棋桌一拍霎时,所有棋子一齐浮空,发出嗡嗡的共鸣声。 夙阑有难,速来! 雪华低喝了声,一拂袖,黑子、白子便在空中旋了下,随即如雨点般打在棋盘上,拼出一个八卦图形。那图样闪出一道幽幽蓝光,很快便消失了。 棋判前辈离开前,曾嘱咐过我:若是夙阑有难,可借此棋盘与他联系。 雪华眉头紧锁,操控一枚白子落在天元,而中腹至下边的位置,则以黑子拼出一个「甲」字。 他盯着沉入棋盘的棋子,道:前辈虽已卸去文判职务,可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对夙阑十分关心,偶尔也会入城看看。 棋判回过夙阑?他现在何处? 宁澄脑中思绪万千,而雪华则扫了他一眼,道:前辈不便现身人前,只悄悄来过几次。他与琴、书、画三位前辈一同归隐,具体在何处,就不为人知了。 语毕,雪华望着浮出棋盘的四枚白子,一挥手,将棋盘恢复原状。 琴棋书画四位前辈,正往夙阑赶来。我要回宫门杀敌,你就在这待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不要太讨厌雪判,毕竟华林血案是他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也是一直深埋心中的执念。 他能及时恢复理智,只捅了风舒一剑,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还捅歪了,相比之下凌攸好可怜啊 qq); 至于帅不过三秒的小橙子暂且体谅他是个娇弱(?)的美男子(?)吧。 93、第九十三章:缘点 雪判,等等。 宁澄看着转身就走的人,忙踏前一步,道:我也要去。 闻言,雪华皱了皱眉:风判交代了,要 我能战斗,也有能力自保。大敌当前,我身为夙阑宫主,难不成要躲在其他人的保护伞下,做那贪生怕死之辈吗? 雪华上下打量宁澄,眼底闪过无数复杂的光,也不知是在质疑宁澄的自保能力,还是依旧接受不了对方「宫主」的身份。 分卷(83) 他迟疑片刻,双目一敛,道:走吧。 宁澄点点头,随着前方飞扬的黑袍一起,往宫门处腾行。他俩刚落地,便立刻往左右跃开,朝眼前的敌人打去。 雪判,怎么 他非要跟来,即便战死,也与我无关。 一片混乱中,宁澄耳尖地听见了这般对话。他苦笑了下,一扬手,将手中咒力击下,弄倒了一圈人。 在大片红黑之中,偶尔还能瞧见几位卫兵的身影。他们听从轶命指挥,借着施放爆裂咒,将壹甲国军往城外赶。 咚 宁澄听着耳边传来的战鼓声,心念一动,仰头高喊:佑风! 契约灵武应召而动,迅速回到宁澄手中。它周身晕出金光,直接震倒了一批兵士。 宁澄将方天戟高高抬起,瞄准那木轮架上的战鼓,用力一掷 碰!! 方天戟撕裂长空,直接将战鼓戳了个大窟窿。那战鼓边的士兵惊呼了声,脚下不稳,直接从架子上摔落,淹没在人群中。 我没看错吧那是方天戟,不是红缨枪啊。 一名壹甲兵喃喃地说着,稍不留神,便被轶命的飞刀打中,口吐白沫倒下了。 没了鼓声指挥,壹甲军队伍很快就被打乱。那些持矛士兵成了最好的标靶,逐一被毫锥穿心、倒地,再也无法罩下保卫屏障。 等等,我、我投降求您饶我一命吧。 眼见护身铠甲失效,士卒们军心大乱,有者甚至在宁澄接近后,颤声求饶起来。 你们决意参战时,难道没想过,会把性命交托在这儿吗? 宁澄看着眼前面色惶恐的人,手一挥,将他的左耳尖削下一块。那士兵惨呼了声,身子立刻像筛糠一样乱抖起来。 不想死,就立刻滚出夙阑。 谢、谢大人不杀之恩! 那士兵吓得屁滚尿流,捂着受伤的耳朵,头也不回地跑了。 见状,几位兵士也在对视一眼后,转身翻越人海,往城门挤去。 继续攻击。谁人拿下夙阑宫主的脑袋,吾就封他为统领大将军,一统夙阑城! 那冷漠、慵懒的声音,依旧十分从容。只是,在一片喊杀声中,它显得既微弱又渺小; 而杀红眼的士兵们,连保命都来不及,又怎会将它听入耳里? 国君陛下,您这还没攻下夙阑,就开始画大饼,实在不太合适吧? 宁澄趁着打斗间隙,将自己身形隐去。他身子往后一跃,翻到了宫门旁的大树上,然后在自己颈间点了下,说话声便被扩了出去。 呵。 那壹甲国君似乎懒得理会他,只兀自道:今日攻下夙阑,诸位便是壹甲国的大功臣。反之,谁人敢后退半步,吾便治他个临阵脱逃的死罪! 此言一出,原先已有退意的壹甲军,又开始往前方挤去。他们眼珠子瞪大大大的,眼神却空空洞洞,压根不管是敌是友,只顾着往前方挥舞兵器,似乎多一个人倒下,自己的存活率就能多一分。 宁澄蹲在枝桠间,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扫过,很快便寻着那发话之人的身影。 他左手化出一段绳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然后手一收,将人卷到了自己身前。 那被抓着的人,便是披膊上烙了金纹的青年。他反应过来以后,刚想出口骂人,却在感受到颈部传来的一抹凉意后,生生地闭上了嘴。 若不想死,就快撤兵。 宁澄一手环着那青年,一手操控风刃抵着对方脖子,低声说道。 那青年却不搭腔,只挣扎了会,发现无法脱逃后,便安静下来。 你 宁澄刚觉得古怪,便敏感地闻到了一丝火药味。 就着过去的参战经历,他本能地将那青年放开,然后抬起腿,将人往远处踹开。 砰!! 宁澄刚为自己罩下结界,眼前便爆出橘色卷云,炸开了一片血花。 在纷飞的烟雾中,他瞥见了一个小小的盒子,上边嵌着几枚悖原,散着微弱的咒术光芒。 传音法器吗? 宁澄从惊愕中回神,重新放眼在人群中搜寻,可再也没找着扮相、行迹与众相异之人。 对于青年被抓、自爆之事,壹甲国军没表现出半分关心,似乎早知会有那么一出了。 有几人往宁澄的方向投掷武器,可因为结界的关系,都被一一弹开了。 齐初平确实说过,壹甲国君会亲临战场可恶,到底藏哪儿了? 宁澄焦急地往四面望去,只见城内各处都冒出黑烟,时不时便闪出点刀光剑影。有些屋舍已被破开,而里头住着的城民,则 等等,有点不对劲。 宁澄心念一动,足尖在树枝上用力一踩,腾到了半空中。就着这位置,底下的战况一览无余,也让他看清了目前的局面。 在夙阑城周围,密密集集地团着火光。有的已经深入城中,有些则在原地晃动,似乎是被巡城的卫兵发现,给拦在路上了。 宁澄遥望着大片往城内移动的光点,只见其中一簇已经来到望云宫北面,踩着破碎的宫墙,与守在那里的十余名差役纠缠。照目前局势,不消一炷香时间,便能攻入望云宫。 夙阑四面靠山,根本不曾建设城墙。防御盾被破的现在,壹甲军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可以入侵夙阑,根本不需要经过城门。 他们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在这儿嘶喊、战斗,不过是为了将夙阑大部分战力引至宫门口,好来个声东击西、一举反杀! 喂,还活着吗? 宁澄脑内忽然响起一把声音。他微怔了下,忙回复:我没事。袭击宫门只是幌子,城内各处皆有壹甲兵。宫北方向濒临失守,我先去那儿帮忙,你视情况行动吧。 知道了。 雪华应了声,便没继续传音了。 宁澄看着远处的火光,心中冒起冷汗。他现出身形,抬手召回方天戟,一旋身,挪移到望云宫北面。 宫墙被破的现在,防护咒术也濒临崩毁。宁澄一面庆幸自己还能进行人身传送,一面对着身边的人喊道: 无痕,宫里还剩多少人手? 在宁澄身旁战斗着的,是曾一起共事的墨无痕。他瞅见蓦然出现的宁澄,先是讶异了下,然后迅速答道: 没多少。差役们今日休假,大多归家去了。 确实,精怪刚除,忤纪殿难得休堂,偏偏 宁澄脑中浮现出齐初平狂妄的笑容,一咬牙,道:牢役呢? 牢役们不擅长战斗,只能在宫内各处施放金网,抵御敌袭。 回答他的,是墨无痕身后的马文天。他浑身是伤,脸上汗津津的,手中铁剑胡乱挥舞,瞧着就快要昏倒了。 文天,坚持住。 墨无痕喊了一声,随即对宁澄道:宁澄兄弟,风判大人让我告诉你,他没事,让你别担心。 风舒?你见过他? 宁澄噼里啪啦地打下一道惊雷,然后扭头看向墨无痕。 是。风判大人去了万仞山洞窟,说是要寻什么东西。他命我们拖住壹甲军,死守夙阑,等他回来。 他看上去怎么样?伤得可还严重? 这风判大人走得匆忙,我也没瞧仔细。 宁澄沉默了下,道:那他 他话还没说完,空中倏地拉出一条银线,迅速勾勒成阵法图腾。 宁澄心中一喜,还道是风舒返回了。可白光一闪后,落在宫墙外围的,却是四位久未相见的故人 其中一人轻奏七弦琴,一人手持判官笔,一人怀抱长绢帛; 而最后一人,则直接轻舞双臂,将数枚黑白打下,砸出一朵朵血花。 是、是棋判大人! 见援兵赶到,差役们喜出望外、士气大增。宁澄也在短暂的失落以后,多少觉得有些安心了。 前任文判们的实力,宁澄还是很清楚的。既然他们来了,那这一处,便无须担心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想。在画判拉出绢帛,将被凿碎的宫墙堵住以后,战况霎时稳定下来,差役们也终于能喘息片刻了。 琴判、书判在评估现场局势后,默契地对视一眼,分别往城东、城西方向而去。 画判守在绢帛前,持续输送着法力。棋判则指挥着差役们攻击,将已经杀入宫内的壹甲军除去。 棋判 宁澄望着棋判奋战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了口气,悄悄地隐去了身形,迅速挪移到宫墙外。 望云宫北面,是夙阑鲜有人烟之地,也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在它后方不远,有着静谧的万仞山峦。它们高高地耸立着,似乎在诉说着远古的传说 而今天,万仞山峦处,却十分地不平静。在夜色的掩藏下,数万名身着黑色战甲的人,正悄悄地从竹林深处走出,往山下走去。 那队伍后方,高高地端着一架步辇,上边懒洋洋地躺了一个人。 十余名壮汉手持木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深恐一个不好,让步辇晃了下,自个儿小命就不保了。 上回,齐家那小子耍了咱们一次。这回,又被他家老二给耍了! 领头的一位将军发着牢骚,而他身边的人则朝后方努努嘴,低声道:您小点声,陛下在后头听着呢。 咱、咱这不是为陛下感到不值嘛?你说说,那俩小子不会是在夙阑吃好喝好,不愿效忠于陛下,故意整咱们玩儿吧? 那将领面上一副不甘心的样子,说话声却也低了下来。他用手肘推了推身侧的副将,示意他回答自己的提问。 沙将军,您别生气了。反正啊,按着第二个计划走,结果也是一样的。 说的是,好在陛下睿智,早猜到齐家小子不可信! 那将领故意放大了声响,佯作观察地形的样子,往后方轿子看了一眼; 然后一个哆嗦,又扭头继续赶路了。 他们此行,是要去攻下夙阑城的。 早在原国君还未驾崩时,他们伟大的太子殿下,已经做好了回收夙阑的准备 毕竟那儿的悖原取之不尽,只要掌控了夙阑,便不再需要向贰乙国低声下气,重金购入少得可怜的法器原石。 只是,他们派去夙阑的使臣,却回报了「夙阑不愿归降」的消息。 既然对方如此不识好歹,那使用些武力让他们降服,也不怎么过分吧? 他们筹谋多年,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甚至不惜倾尽国力,准备了大量悖原战甲,只求能一举击溃夙阑军,而不是如初试那般无功而返。 这次,决计不能再让国人看笑话了。 沙将军心里想着,胸中升起了一股使命感,腰板也挺得直了些。 他带着队伍摸黑前行,好不容易见前方有些光亮,便大手一挥,领着人往那儿走去。 前方有人家,必须杀了他们,免得坏咱们好事! 士卒们认同的点点头,跟着沙将军往前行。他们顶着冷冽的寒风,翻过人一样高的荒草堆,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走。 哎呦,这是什么鬼东西! 刚穿过草堆,一名士兵便喊了声,伸手在肩头一拍,然后面色发青地倒下了。 怎么回事! 沙将军低吼一声,唰的一声拔出剑,对准了数以万计的蛾群? 那是骷髅诡蛾!这、这儿是坟场 快,屏住呼吸! 火把呢?怎么没人拿火把? 不、不是说要隐迹潜踪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那事吗?快点火啊! 于是,在穿过一片山路后,壹甲军的规模,生生少了十分之一。 沙将军清点完人数,脸色难看地挥去肩头磷粉,咬牙切齿地道:可恶,不是说三天之内毒发身亡吗?怎么即刻便死了那么多人? 这可能我们人太多,刺激到它们了? 什么刺激不刺激的!你那么喜欢刺激,怎么不去抓几只玩玩? 沙将军有火没处撒,瞄准了身旁的士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卑、卑职不敢 沙将军,你好大的官威啊。 一道人声轻飘飘地传来,立刻让所有人闭上了嘴。那声音听着沉静随意,却隐隐夹带一丝杀气。 沙将军脸色灰败,迅速往后方一跪,道:臣、臣惶恐,还请陛下恕罪。 他低着头,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冷哼。须臾,轻飘飘的声音再度传来:噤声,前行。 谢 沙将军松了口气,刚想谢恩,下一秒,表情便生生地凝固了。 他慢慢地抬起手,刚触碰到脖颈的血洞,身子便像被斩断的木头般,直挺挺地倒下。 说了,噤声。 冷漠的声音传来,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等什么?走啊。 这下,士兵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了。他们越过沙将军的尸体,乖乖地往前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第七十三章提到过,骷髅诡蛾是怨气生出的妖物,具体怨气源自被霞云杀死的风颜等人,还有被风颜赶出夙阑、死在城门口的无名尸。 至于为何诡蛾群起暴动可以想象是某种「意念」在带领吧 0w0 94、第九十四章:破晓 壹甲军从山峦往下,很快便来到望云宫北面。领头的副将看了后方一眼,咽了咽唾沫,将手往前一挥: 上火器! 几位士兵应声向前,两人一组,将一个个铁火炮搬到宫墙边。完事以后,他们将引线点燃,迅速跑回队伍中。 分卷(84) 预备 在副将的喊声中,持矛兵纷纷张开护罩。随即,震耳欲聋的炸响传来,破砖、碎瓦混在尘土中,砸在护身屏障上。 待烟尘渐散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巨型大洞,和数名持剑而立的人影。 副将往前迈了步,手中朴刀一举,喝道:杀!! 简单一字,意义明了。 士卒们高喊了声,迅速往前方涌去。他们踩过砖瓦碎片,不断往前方劈砍,很快便将防护咒墙打出破漏。 见状,壹甲军士气大增,立刻呼喊着冲入宫中。他们虽不擅法术,可毕竟人数众多,很快便将挡在面前的敌人杀了大半。 就在士兵们认为胜券在握时,一道迅猛的惊雷炸下,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紧接着,空中忽然多出几道人影,将击破的宫墙堵了起来,阻断了他们的去路。 这、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那布帛怎么砍都不破,壹甲军开始鼓噪起来。 我去,这什么鬼东西! 铁火炮呢?都没有了吗? 在一片喧闹声中,步辇上的人再度发话:少安毋躁。一处被堵,再破一处就是了。 是! 壹甲军应了声,立刻往一旁的宫墙砸去。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很快便击出了一道道裂缝。 住手。 蓦然间,一道响亮的人声传来,压过了凿墙声,在士兵们耳旁回响。 壹甲军愣了下,纷纷回头望去,却见一名血衣少年浮于空中,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他身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气魄,脸上沾染的血污,更为其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而真正让壹甲军脸色大变的,是一柄凭空出现的方天戟。它斜立在半空,戟尖对准了一人眉心 陛下! 几名将士呼喝了声,迈腿行了几步,随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紧握着自家武器,却不敢轻举妄动,眼神在少年与国君之间来回瞟。 何方小卒,胆敢放肆? 被戟尖指着的青年倒也不急。他慢悠悠地伸出手,在方天戟上一点,道:你就是那自称夙阑宫主之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想必,便是那深居幕后、匿影藏形,却藏头露尾的壹甲国君? 士卒们倒吸一口气,而他们的国君则满不在乎地收回手,嗤笑道:不错。久闻夙阑的风判牙尖嘴利,今日与尔一见,方知其中原因。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 阁下谬赞了。壹甲国君深谋远虑,座下暗探亦颇有其主风范。我本以为,那国君必定是一副睿智模样,今儿一见,却着实有些失望了呢。 闻言,青年鼠目一敛,道:黄口小儿,竟敢口出狂言?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方天戟立刻逼近一寸,直接在眉心处划出一道血痕。 抱歉,手滑了下。阁下若是惜命,便快下令退兵吧。 悬挂在空中的月牙,悄悄地落到枝桠上。暗沉的天从底部开始染白,一点一点地透出金光。 一般这个时候,夙阑街道是静谧的,只偶尔几声鸟鸣传来,将嫩枝上的露珠抖落。 热闹的柳巷终于熄去灯火,而那早起的人们,也会迈出家门,为各自生计忙碌。 类似这样的清晨,百姓们早已习以为常,偶有差异,也不过四季分别而已。 当烙在骨子里的习惯忽然被打破时,夙阑的城民们,究竟会作何感想? 宁澄立在半空中,底下便是那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和陌生的混乱情景。 他盯着眼前的青年,丝毫不敢放松,就怕稍一分神,便会让局势反转。 血 壹甲国君慢慢地抬起手,抹去额间滑落的血滴。他嘴角扯了下,眼底透出一丝阴狠,脸上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给尔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真当自己是夙阑宫主么? 宁澄还不及反驳,便见青年手中银光一闪,方天戟便被击得荡了开来。 他面色一凝,刚抓回方天戟,便见那银光带着杀气,迅速朝自己面门打来。 宁澄面色一凝,立刻侧身急避,挥手将那银光格开。然而,那银光却像是有生命一般,不依不饶地在他周围打转,带起的风如利刃般,直接在他身上划出深可见骨的伤。 尔既伤吾一分,便千倍百倍地还吧。 耳边传来一道冷笑,伴随着壹甲军的壮气喝声。 宁澄定了定神,屏气留意银光轨迹,然后看准时机扬手,奋力将它打往青年方向。 这话,我还给你。 随着一声炸响,步辇直接被银光打碎。底下士兵纷纷逃窜,壹甲国君则拔空而起,旋身一跃,将银光收回手中。 随着尘埃消散,宁澄看清那银光真身,居然是一面象牙折扇。 与普通象牙扇不同,那扇上并未作镂空雕刻,而是由扇柄往外削尖,扇面沿边如刀刃般锋锐,上边还沾着斑斑血点。 尔,是当真想死了? 青年面露杀意,一扬手,将象牙扇挥出。 那扇子在空中旋转,扇刃周围带起阵阵气流。宁澄刚将象牙扇挡下,便见又一道银光冲来,直接擦过他的耳边,划出一道血口子。 这扇子,居然有两个吗! 宁澄挥舞着方天戟,将象牙扇一一击落。他刚喘了口气,却见被打落的扇子再度窜起,扇面直接往内一收,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往他脖颈袭去 铿锵! 扇骨打在金光上,碰出一声脆响。 宁澄看着身周罩下的屏障,反射性地抬起头,看向上方。 在他前方不远处,一道身影翩然而落,手中银伞亮出金光屏障,银蓝色的衣袂随风飘舞。 我回来了。 风舒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弯出一抹笑,然后很快地凝住了。 宫主,您 风舒顿了下,直接将宁澄一揽,腾到了宫墙上头。他瞥了墙内一眼,眼神一暗,再转向浮于半空的青年,直接将数道惊雷劈落。 本想留你一命谈判,看来是不需要了。 在士兵们的惊叫声中,周遭空气狠狠地震了下。 一面银伞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转了圈,迅速张开灼目金光。 那亮金华光所到之处,壹甲国军纷纷惨呼、哭嚎,身上也像是被热油烫过一般,迅速发红、肿胀,长出一颗颗水泡。 救、救命 快逃啊! 那金光一直投到夙阑边界,方才停下。尚未进入城中的士兵被挡在外头,而那些抱头逃窜的士卒们,则直接穿过屏障,嗷叫着跑远了。 他娘的这到底什么妖法? 宁澄听着回荡在耳边的怒喝、惨叫,仰头看向面如寒霜的人:风舒,你 只要他们退出夙阑地界,自能保全性命。 风舒淡淡地说着,抱着宁澄跃下宫墙。他瞥了满地的残骸、尸身一眼,将宁澄放到一块较干净的地面上,然后跪坐在他身边。 抱歉,我来迟了。 宁澄看着他异常发白的脸,心绞了下,道:不要紧的。风舒,你还好吗?腹间的伤,可治疗过了? 风舒沉默了会,道:宫主,那灵狐,你可还带在身上? 宁澄点了点头,随即道:风舒,你到底怎么样了? 他看着天边罩下的金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初,他们合力画下的阵法,不过是大型的防御结界,根本无从进行攻击。 而如今,丝帘伞展开的金光,却能起到伤敌、退兵的效用。 况且,若换作平常,风舒一定急着为他施术疗伤。他之所以不那么做,是因为 宁澄心中一紧,将风舒伸向自己的手按下,道:风舒,我没事。你先将法器收回,我们再去宫门帮忙,好吗? 风舒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伸出手,将宁澄怀中的锁物囊取出。 他不顾宁澄阻止,迅速将袋子拉开,然后盯着跃到自己身前的灵狐,喃喃道: 还有一次宫主,您不是去救月喑了吗? 宁澄将目光投向灵狐颈间亮着的红石子,很快地又转向风舒,道:此事说来话长。月喑现无大碍,倒是你 无碍便好。 风舒嘴角微微上弯,似乎有些欣慰。他抬起食指,轻轻在狐爪上一点,道:小家伙,快为宫主疗伤吧。 宁澄愣了下,急道:不,先救你主人 嘤 宁澄话还没说完,便见那灵狐哀叫了声,在原地趴下了。它瞪着圆溜溜的蓝眼睛,既没按风舒所言为宁澄疗伤,也没照宁澄的话去做。 你 风舒微怔了下,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 宫主,与灵狐缔结血契之人果然是您。 我? 宁澄顿了下,看着以爪子趴地的灵狐,道:若他认主的对象是我,怎么 风舒苦笑了下,道:如今治疗术仅余一次,你要它弃重伤的主人不顾,去救治另一人,这不是在强人所难吗? 不,我 宁澄刚要辩驳,却忽然感觉一阵晕眩。他想抬手扶额,可手臂却软软地垂着,仅指尖轻动了下。 他有些困惑地往下望,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冒血的破口,四肢也沉重无比。 四周空气瞬间冷了下来,疼痛冻入骨髓,让人禁不住打颤。 宫主,您伤得那么重,还是先治一治吧。 宁澄紧咬下唇,勉强提起精神:不。与其让我再看着你倒下,不如 这话,应由我来说。 风舒直接出言打断。他额间冒出冷汗,苍白的脸上挂着破碎的笑容。 若您再出事,风舒断不独活。 谁说我一定会出事了?你要是死了,我难道还会带着这副陌生皮囊,继续苟活于世吗? 宁澄嘶吼了声,用尽全力抓起风舒的领子,与他四目相对:若真是如此,你倒不如直接将我杀了。与其再守百年孤寂,不如来个魂飞魄散,一同归去。 风舒眨了眨有些失焦的眼,道:我 咳。 一道不自然的咳声响起,打断了两人未竟的话语。 宁澄抬起头,看见了数道人影。立在最前方的,是一位身着素衣的青年。 抱歉打断你们的对话,但这儿还有许多人我和画判都会治疗咒法,尽量确保两位都能活着,好吗? 宁澄扫了四周一眼,沉默了。 站在两人身旁的,便是适才忙着填补宫墙、驱逐壹甲军的画判和棋判。 他们身后还围了一群差役,个个面上带着一副古怪的表情,其中以马文天更甚。他整个人挂在墨无痕身上,脸色较适才要好了许多。 见宁澄盯着自己,马文天用力咳嗽一声,道:宁兄弟,我们什么也没听见,你哎,都说没听见了,干嘛急着昏倒啊! 宁澄听着耳边的嘈杂声,嘴角勾出微笑,慢慢地闭上了眼。 他松开拉住风舒的手,感觉一股重量倒向自己,压得他有些发疼,可却温暖得令人安心。 空中,一面银伞轻轻飘落,晃晃悠悠地盖在地面上。 这下,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型社死现场xdd 95、第九十五章:残局 风在吹 寒凉的风打在脖颈处,隐隐有些生疼。 半梦半醒间,霞云只觉得额侧如裂骨般疼痛,而急速刮来的风,更是加剧了这痛感。 他想要抬手护住自己,可身子却完全不听使唤,就像不属于自己一般。 魂魄不全残识破散 一道人声传来,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离他非常遥远。 风舒? 霞云迷迷糊糊地想着,可席卷全身的疲惫感,却让他怎么也睁不开眼。 蓦地,一阵暖意将他包围,将他颈间的刺痛驱散。 对不起 那声音若有似无,听在霞云耳里,莫名有些心痛。 他好想快些睁眼,好想立刻将那人拥入怀中,告诉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可下一秒,心脏却猛地缩紧,浑身也如蚁噬般疼痛。仅存的意识迅速流失,然后被另一股意念填满。 代替我好好活着。 谁? 他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让人恶心想吐。脑海中混混沌沌的,两股力量不断地碰撞、交融,最后合为一体。 灼目的光华晕来,照得人头昏目眩。 大晚上的,怎么还有人在他房内燃烛光? 迷糊间,他感觉有几道光影不断晃来晃去,想睁眼瞧个究竟,却觉浑身乏力,只得昏沉睡去。 黑影闪过。 微温的掌心拍在他的天灵盖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个出生的婴儿,耳畔也传来若有若无的人声: 去吧。 去哪? 他下意识地想将那人的手甩开,却连开口发问的气力都没有。他想要挣扎,却陡然身下一空,就这样往下方坠落 啪! 左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就像被人甩了一掌。 谁? 宁澄一个激灵,立刻翻身坐起。他抚了抚脸颊,盯着刚收回手的人,道:你打我干嘛? 分卷(85) 伤口尽消,意识清醒,应无大碍了。 轶命没回答他的提问,只在收回的掌心上哈口气,然后一转身,消失在了空气中。 宁澄环顾四周,见这儿不过一方木室,各处都摆放了齐人高的柜子,划分作无数小屉,瞧着像医馆里盛药用的。 地面上,则摆着各式各样密封的瓦罐、瓷瓶,将整个空间填得满当当的,几乎找不着丝毫空隙。 此刻,他半躺在瓶瓶罐罐间,身上绕了点麻布条,身下则随意垫了块草席防潮,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空气中飘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气味,还带着点闷湿感。法术灯笼在穹顶飘荡,投下昏暗的橘黄光芒。 这里是 这里是梧居。宁兄,你还好吗? 一道人声从左侧传来,语气里带着些迫切。 宁澄站起身,好不容易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躺在四四方方的席子上,浑身上下都缠满麻布条,手脚还被铁链缚着,只勉强露出半个脑袋。 凌攸? 是我。宁兄,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锁链、布条解开?轶命捆得太紧了,我动不了。 宁澄看着横在两人之间,叠得有半人高的罐子堆,道:你稍等,我 不对,自己怎会在此? 宁澄眼皮一跳,道:凌攸,其他人呢? 其他人?轶命只将你带来,说是一切都解决了,让我俩别妨别干扰清理作业,然后 凌攸还没说完,宁澄便足下一蹬,翻过了哪些瓷器瓦罐,冲到了木屋外头。 他感应到四周布下的屏障,直接唤出灵武将其崩毁,再扬手罩下新的结界。 等等,也带上我 宁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急喊,可他记挂着风舒,只能压下心头的歉意,飞速往望云宫的方向掠去。 梧居距望云宫不远,宁澄很快便落在宫北处。那里有着三、四名牢役扮相的人,许是认得宁澄,只在瞥了他一眼后,继续将一具具尸身搬到板车上,然后往桃林的方向拉去。 这些尸身,有些是壹甲士兵,而其他的全是昔日一起上下衙的弟兄们。 宁澄有些不忍地扭头,看见一名牢役停下手中的活儿,迈步向他走来,然后作揖道: 宁公子,您是来寻风判大人的吗? 宁澄愣了下,忙道:是,请问风判现在何处? 那牢役直起身,回答:风判大人带队到宫外巡察,为蒙难百姓提供援助。 宫外?可他 此一战,夙阑多有折损。风判大人加固好防御结界,稍作喘息后,便即刻出宫,与诸位大人一道奔忙去了。 那牢役顿了下,望了周边一眼,道:望云宫现下,仅有雪判大人坐镇。他忙着处理伤兵,怕是无暇见宁公子。您若要寻其他文判,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人,不妨先回风月殿歇息,顺带照看月判大人? 月喑?他怎么样了? 月判大人于栎阳殿中昏迷,至今未醒。兄弟们为了方便整顿,便请雪判大人帮忙,将人送回风月殿休养。 听到这里,宁澄总算发觉眼前之人有点眼熟。他在脑海里回忆片刻,道:你是阿毅吧?我左右无事,还是留在这儿帮手罢。 他说着,便往一具尸身靠去,却被那牢役拦下了。 宁公子,你若要帮忙,便请移步西南方向,清除塌下的砖石、瓦砾吧。 宁澄道:可此地人手不多,我 阿毅摇了摇头,道:宁公子与这儿死去的弟兄,原来是熟识吧?还是别一一去探他们的死状了。 我 我当牢役已有些年头,处理过不少死囚的尸身,也算熟能生巧了。您方才不过瞥了眼,就已经难以忍受,实在不适合干这收殓的活儿。 阿毅说着,朝宁澄一揖,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宁兄有咒法底蕴,就劳烦您帮帮那儿的弟兄们了。 好。 宁澄应了声,往左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阿毅,阿晓他 阿毅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下头,然后拉起一辆板车,载着上边的尸块、残骸,轱辘轱辘地走远了。 宁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稍微有些失神。他盯着飘到自己脚边的飞灰,又抬头看了眼渐落的夕阳,一旋身,直往武殿的方向奔去。 宁澄到了武殿以后,便与那儿的卫兵们一起,将坍塌的石块、砖瓦搬开,传送到郊外的空地上。 这活儿虽然简单,可却十分耗时,一直忙到戌时六刻,都未能完工。 怪了,这儿原来什么都没有,怎就忽然生了那么多碎石块呢? 唉,这问题你都问了半天了。再不加紧忙活,太阳就落山了。 宁澄一边用漂移术带起砖石,一边听着旁边的卫兵对话。他手中一刻不停,眼神却也频频往宫外瞟,搜寻着一道银蓝身影。 瞧你说的,这太阳早就下山了,是不是能歇息啦? 歇什么,咱们都歇了好几回了,至少要将这一带清完再走。你看那些大人们,就没一个回宫歇息的非常时期,能忍则忍吧。 说的是。唉,能当上大人的,果然和我们不一样啊。 行啦,别叨叨了,快干活吧。 好嘞! 宁澄听着他们的对话内容,思绪也飘到了远方。他想着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慢慢地梳理出了个大概。 只是,有些疑问,还是得风舒亲口回答才行。 就这样,他们一直忙到子时,方才散伙归去。宁澄循着夜色,慢慢地走回风月殿,然后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室的空荡。 昨夜那般乱象,并未殃及风月殿,因此殿内不过撒了点碎石细尘,只有些摆设被余波震落,其余一切如常。 宁澄抬指轻点,把倒下的物事一一归位,再将满室尘土扫去。 完事以后,他看了窗边的风铃一眼,慢慢地踱到橱柜前,将隐藏的暗格打开。 如他所料,那里静静地放置着一个人偶。它黑色的发衬着粉白的面,雪衣上覆着绛红宽袍,眉眼透着温柔,嘴角定格在一抹浅笑只是它身边,再没另一尊人偶伴着了。 想来,造出它们的匠人也不曾预料,自己忘却的记忆,会被这些人偶从灵魂深处唤醒,最终回归脑海吧。 与上回不同,那人偶下方,还多了一摞画纸,上边惟妙惟肖地绘着同一人。 宁澄将那几幅丹青捧起,仔细地翻阅着,最后长吁了口气,重新将暗格合上。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般模样吗? 这段日子以来,你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宛若另一人的我相处? 还有,这躯体原来的主人,究竟 宁澄兀自沉思着,直到一阵紊乱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风舒,花繁他 宁澄站起身,看着踉跄着踏入殿内的人,道:月喑?你 来人正是月喑。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衬衣,发丝散乱地披在肩上,赤着的脚打着哆嗦,脸色也白得骇人。 花繁呢?他在哪? 花判?他不是和其他文判一起,到宫外救治城民了吗? 宁澄看着扶着墙喘气的人,不禁往前走了一步,道:月喑,你重伤初愈,还是先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月喑迅速转身,赭色的发在空中扬了下,很快就见不着影了。 等等,别 宁澄暗道不好,只得足下一点,也跟着奔出风月殿。 时值深秋,夜风刺骨。宁澄在月色下急速腾飞,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前方的月喑却恍若未觉,只一路奔至宫外,方才停下脚步。 宁澄刚追到月喑身后,便见他身周亮出橘光,硕大的烛笼立刻出现,然后迅速分为两盏、三盏数百只橘纸灯笼飘荡在空中,宛若元宵夜的天灯。 月喑,你怎么了? 宁澄刚开口问了句,月喑便直接转过身,脸上挂着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 他双手紧握成拳,右手死死地握着个红色的物事,瞧着像是个香囊。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 宁澄看着月喑毫无血色、六神无主的模样,心中一紧,道:找不到什么?花判吗? 他顿了下,随即想起相似的情景,忙道:你先别急,或许他去了万仞山洞窟附近,才 不对。 月喑抱着头,表情多了一丝痛苦。他盯着宁澄,目光慢慢聚焦,而后忽然站直身子,呐喊道: 宁澄! 他话音刚落,数百枚烛笼霎时围到宁澄身边。它们漂浮在空中,等候下一道指示。 就算是你就算是你,烛笼也找着了。 月喑面上失神,然后愈加彷徨无助起来。 为什么,我喊了花繁那么多次,却 他后退一步,脚下一个不稳,直接往后摔去,跌坐在寒凉的地面上。 月喑,你先冷静点。我帮你联系花判看看,好吗? 宁澄将月喑拉着站起,只觉得触手冰凉;再一探,额头却如火般滚烫。 你病了。有什么事,先回风月殿再说吧。 不 月喑挥手将宁澄推开,刚走了几步,便直接软倒在地。 宁澄叹了口气,刚想上前将人拉起,却见月喑颤抖着身子,仿佛用尽全身气力般,高喊了声: 花繁! 你 宁澄话音未落,便见数百橙光飞掠而过,在月喑身旁停下,然后围绕着他打转。 为什么会这样呢? 月喑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他直勾勾地看着宁澄,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祈求什么。 究竟为何会这样呢? 96、第九十六章:花落 宁澄杵在原地,看着被橘笼包围的月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按理说,这烛笼应在月喑唤出花繁姓名时,便即刻动身寻人。若真遍寻不着,方会带着黯淡的烛光,返回主人身边。 此刻,那些烛笼却亮着灼目橘光,一跳一跳地绕在月喑身边,就像找着了人一般可被它们视作目标物的,却是月喑本人。 照适才情况看来,即便自己仅算半个「宁澄」,烛笼依旧确信了他的身份。由此,问题不可能出在这法器上边。 如此一来,出现差错的,只能是 宁澄心中惊疑,刚想出言询问,便见四周橘光退散,迅速窜回锁物囊中。被它们围在中央的人,则颓然倒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月喑! 眼前这一幕,几乎与武殿地底重叠。 宁澄迅速上前将人抱起,顺带拾过落在地面的红色锦囊,塞入月喑怀中。 紧接着,他毫不迟疑地转身,边腾飞回宫,边试图传音花繁。 没有回应。 宁澄想起月喑好得突兀的伤,心里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他跃入风月殿内,将怀中之人放到右殿的床铺上,再冲回左殿取了几方棉被,通通盖在了月喑身上。 风舒,你在吗? 见联系不上花繁,宁澄便直接传音给风舒,并祈求对方能即刻接收到。 好在,这次的传音,很快便获得回复:宫主,您醒了?我这边快结束了,一会儿再去梧居 风舒,你可曾见到花判? 听见风舒的声音,宁澄先是安心了下,接着顾不得问候,直接传音询问。 花判?他不是和雪判一道驻守望云宫吗? 不,他 宁澄顿了下,复而答道:无妨。我先寻雪判问问,一会儿见面再说吧。 好。 宁澄切断传音后,刚想出殿寻雪华,便见一道人影闪入右殿,黑色的袖袍带起一阵寒风。 出什么事了?宫门守卫来报,说你和 雪华刚问了一半,看见倒在塌上的月喑,眉头一蹙,道:月判方才不是奔出宫了吗?难不成,那守卫看走眼了? 宁澄道:他没看错。月喑适才确实清醒了会,复又昏睡了。 他顿了下,道:雪判,你可知花判现于何处? 闻言,雪华收回伸向月喑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是随棋判前辈出宫了吗?怎么,莫不是又到哪儿偷闲去了? 宁澄摇了摇头,简略说明适才烛笼之事。话毕,他望着支颔沉思的人,道:依我看,花判并非不知轻重缓急之人。他失踪一事,只怕与月喑伤愈之事脱不了干系。 你守着月判,我去外头找找。 雪华说完,转身便踏出右殿。他脚下匆忙,与迎面走来的人擦撞了下,却看都不看对方一眼,直接腾飞离开了。 宫主,您 宁澄看着来人略微苍白的脸庞,喉头哽了一下,然后露出微笑。 我没事。雪判去寻花判了,你暂且歇一会吧。 风舒凝视宁澄半晌,再望了眼塌上的月喑,道:可是失了花判的踪迹? 此事尚未定论。我只希望,自己的猜想是错的。 宁澄看了昏迷的月喑一眼,无意间瞥见落在塌边的小白花。 他记起漫在栎阳殿的奇异花香,便俯下身,将那株荼蘼拾起,细细端详。 分卷(86) 如昨夜所见一般,那荼蘼半边纯白,半边金红,中央则有着鹅黄色的花蕊。 那花儿并未有施术保鲜的痕迹,可距昨夜已有一日,它却丝毫没有萎败的迹象,只是香气转淡不少。 这花儿必是花判遗下的。待月喑清醒,自会放入万花柜中。 风舒说着,指了指殿角落的雕花木柜,道:百忙之中,难得他有这般闲情逸致。 不,这花上的血迹 血迹? 宁澄不及解释,便见雪华沉着脸,快步踏入右殿。 我搜遍全城,只在这右殿寻着花繁气息。 说罢,雪华快速扫了四下一眼,迳自走到缃色的床榻边。他将月喑的右手持起,闭目探测片刻,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烛笼并未误判。月判身上,确实充盈着与花繁相同的气息,却不似灵力传输所致。 宁澄沉默了会,道:花判说过,自己无父无母,是自山里捡回的弃婴。 没错。那花岩夫子早已隐退,四处游山玩水去了,怕是一时半会找不着人。 雪华以为他想找花岩询问花繁下落,便道:花繁与他义父一般,素来逍遥惯了,兴许 你真这么想吗? 雪华不说话了。他垂下眼,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双手攥紧成拳,还微微有些颤抖。 他这般反应,更让宁澄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雪判,你与花判共事多年,可曾见过他受伤? 从未。他总说自己害怕脏污、担心破相,除了与我相斗那日 那日,他和你在阳柳居起冲突,不慎被划了道口子,可那伤口并未泛红、流血。 他一个不会治疗咒法的人,根本不可能替自己疗伤除非,他本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即便受了伤,也流不出半滴鲜血。 雪华没应声。一旁的风舒则面色微变,语气凝重地道:这么说来,花判之所以擅长识别精怪,是因为 因为他自己,就是修成人型的精怪。 宁澄想起三百年前,开满洞窟的荼蘼。当时,他重伤滴落的血液,滋养了那一丛丛的白花。上头沾染的仙灵之气,自也被那些花儿吸收了去。 所以他天生便是个咒法奇才,生来便不适合练剑。他既不懂得治疗之术,又是如何治好月判的伤? 雪华喃喃地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昨夜,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追着风舒打斗。与此同时,宁澄也被齐初平拉走,遗下重伤垂死的月喑,还有怀抱着他的花繁。 之后,夙阑生变,再无人接近栎阳殿。守在殿内的花繁,迟迟不见「霞云」反应,又等不到其他救援。 待他终于沉不住气,将幕帘掀开,发现「霞云」不过是尊人偶后,又怎么可能静静守在原地,坐视月喑死去? 精怪若修炼得当,便能幻作各式各样的皮相,只需历经天劫,便能破格成仙。 宁澄说着,持起那朵细小的白花,轻轻放到了月喑枕边。 他没选择离开尘俗,而是耗尽灵力,投在月喑身上,以换对方性命无虞。月喑外貌上的变幻,怕是花判制出的蜃景,也是他最后的馈赠。 不可能!花繁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甚至比常人还要鲜活、重义,怎么 风舒,你能操纵烛笼吧。 宁澄打断雪华的话,从月喑怀里摸出红色锦囊,递到风舒手中。 接着,他将月喑枕边的白花捧在手心,慢慢走到右殿门口,再将手伸向前方。 风舒没多作询问,直接打开那锁物囊,将烛笼放出。他闭上眼,低声念出花繁的名讳。 橘光闪过后,那烛笼立刻扑到月喑身侧。可随着法器不断分裂,小部分烛笼开始脱离队伍,慢慢凑近宁澄,在他手边停下了。 一时间,整个右殿盈满橘色暖光,而殿中之人,久久都说不出话。 雪华最先有所反应。他盯着宁澄手中的荼蘼,左手死死抓住腰间玉佩,然后忽地转身,直接冲出了右殿。 雪判 别喊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风舒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将烛笼收回香囊,然后小心接过那株荼蘼,放回月喑枕边。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风舒看着月喑苍白的脸,低声问了句。 原形尚在,也许修个百年、千年,能再次恢复神识。可苏醒过来的灵体,未必与原来相同了。 风舒缄默了会,道:宫主,你还带着那灵狐吗? 宁澄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将怀里的锁物囊取出、打开。 嗷呜 银光掠到风舒怀里,化作一尾白狐。它精神奕奕地转了个圈,然后蹭了蹭风舒的手,在他腿上趴作一团。 小家伙,你能救救他吗?宁澄指了指一旁的荼蘼,满怀希望地说道。 嗷? 那灵狐骨碌碌地转着眼,慢慢走到白花跟前。它眯起眼,鼻尖凑到花瓣上嗅了嗅,然后冷不丁张大了嘴,就要朝那花儿咬下 看来不行。宫主,您还有其它法子吗? 宁澄还未来得及惊叫,风舒便眼明手快地将灵狐抓起,收回锁物囊中。 宁澄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沉思须臾,道:花判是仙灵之血孕育出的精怪,若我原身尚在,兴许能将他救回。 闻言,风舒的眼神黯淡下来。 当初,您的魂魄被收入千敛面后,躯壳便瞬间崩坏,散作一堆金色粉末,怕是再也挤不出半滴仙血。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却见宁澄眉头一舒,脸色也逐渐变得明朗。 那些粉末,你可曾留存下来? 确实收着,就在栎阳殿内。 宁澄心中一喜,道:若以它们作养分,花判说不定还有救还等什么,快去栎阳殿取啊! 宫主,那金粉不是 嗯? 从风舒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想说「那是您的骨灰」、「骨灰怎么可以拿来养花」、「养出来的会不会是彼岸花」之类的话。 可他不过迟疑了会,便摇摇头,牵过宁澄的手,往殿外走去。 待他们进入栎阳殿,只见这儿依旧凌乱不堪,与昨日惨况并无不同。 宫主的身份尚未在宫中传开,只前任与现任文判、武使知晓。我担心人偶被发现,便命人不得接近栎阳殿。 风舒说着,走到倒着的人偶身边,快速在它后背点了几下。 随着咔咔的声响,一方木块往外推开,露出一个小小的凹洞。风舒伸手往里头探了探,掏出一个手炉大小的瓷罐。 他将瓷罐递给宁澄,然后把暗格重新合上,并在犹豫片刻后,将人偶扶着立起,拍去上头沾染的尘土。 难怪雪判那么敏锐的人,都没发现任何不对原来是这粉末的缘故吗。 宫主向来深居简出、不以真面目示人。加之金粉上的气息,自然没引起他人怀疑。 风舒低声回了句,道:您都记起来了吗? 嗯。 宁澄将瓷罐打开,把那朵荼蘼放了进去。他手中凝出咒力,化出一团水球,轻轻地融到金粉里。 此法虽可行,却无从得知个中期限。或许只消数日,也或许穷尽一生,也候不来灵体恢复那日。 他把盖子合上,然后法术一施,将它传送回风月殿。 此事,暂且瞒着月喑吧。花判牺牲自己将他救下,断不愿让他做傻事。 说罢,宁澄在心中酝酿片刻,转向表情有些僵硬的人,道:风舒,我就问你一件事:这身子原来的主人,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繁花落尽君辞去」一句,出自唐刘禹锡《送寥参谋东游二首》: 九陌逢君又别离,行云别鹤本无期。 望嵩楼上忽相见,看过花开花落时。 繁花落尽君辞去,绿草垂杨引征路。 东道诸侯皆故人,留连必是多情处。 p/s: 下章完结。 97、第九十七章:未歇 风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迟疑了会,道:宫主,倘若 你说的,我会全盘相信,绝不私下查探是否属实。 宁澄打断风舒未竟的话语,踏步走到对方身前,与之四目相对。 至于说什么、又该怎么说,都取决于你。 风舒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些年,宫主身子愈加虚弱,即将走向消亡。我不愿那噩梦成真,便翻遍宫中典籍,尝试查找护人性命之法,却依旧一无所获。 绝望之际,我记起了「千敛面」,可那法器只能被使用一次,无法试验其性能。于是,这个想法便被搁置了。 他垂下眼,目光慢慢移到宁澄脚边,然后停下了。 然而后来,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眼见您日趋衰弱,我将千敛面取出,反复倾听里头的记忆,最终下定了决心。 为此,我暗地里做了些准备,并在宫主弥留那日,将您的魂魄收入千敛面,好安置到新的躯壳中。 宁澄看了身边的人偶一眼,道:你的准备,包括这人偶吗? 是。我共造了两具人偶,一具是炽云模样,另一具便是这人偶了。 风舒顿了下,道:我寻思着,宫主若换了副模样,自然得有人替上。为了不引起他人怀疑,我将这人偶安置在栎阳殿内,藏于层层幕帘后,并设置了探测咒法。 一旦察觉有文判、武使接近,我便将人偶收入锁物囊内,戴上面具、隐去自身气息,佯作宫主的样子应对。 若你与「宫主」必须同时现身,何如? 若似中秋夜宴那般,我便暗中操控人偶,让它说话、动作。只是此法极耗咒力,亦需我就近操控,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便尽量不让「宫主」与人相见。 宁澄直视着风舒的双眼,道: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宫主」所下的任何决定,都是出自于你?禁足凌攸、立下结界,全都是你的主意? 不错。风舒擅作主张,还请宫主责罚。 风舒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绞紧了衣袖。 见状,宁澄叹了口气,伸手在风舒手上一握,道:你禁足凌攸,是想着让他好生歇息,以免伤处溃烂吧?立下结界,亦是为保夙阑不受战火侵扰。你所做一切,都不曾抱持害人之心。我夸赞还来不及,又遑论责罚呢? 我 风舒语气中带了点哽咽。他松开宁澄的手,转身面向人偶,道:我没您想像中那般良善。早在两年前,我便寻着了这躯壳原主,做好了随时取之性命的打算。 躯壳原主,是指原来的宁公子?可若要借尸还魂,不一定非得用他吧? 风舒摇了摇头,道:是我一时魔怔了。三年前,我曾救下一位企图自缢的少年。他寻死不果,便直接嚎啕大哭,发狂了足足半日,才冷静下来。 自缢? 宁澄微怔了下,风舒则背对着他,继续述说:那少年冷静下来后,便苦苦哀求我杀了他。我当时虽没答应,将人劝说归家,可心里,却生了些邪念,想着既然他一心求死,那不若日后,将其充作安置魂魄的躯壳。 后来,我曾暗中窥探几次,见他活得浑浑噩噩、毫无求生之念,便更确定了自己的打算。 只是那夜,我刚潜入宁府中,便发觉那少年悬挂在房梁上,早已失去生命迹象。 风舒顿了下,语气里透着几分痛苦。 若说华林血案一事,我并非有意为之,可那少年的死,却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明知他一心求死,非但不给予援助,反倒冷眼旁观,甚至意图了结其性命 若非你,他早在三年前便已死去。你 宁澄话还没说完,便被风舒打断:我原来也以此麻痹自己,企图压下心中的负罪感。可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想起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的少年。 风舒深吸口气,转身面向宁澄,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反之,怀揣私心、妄图行恶之人,又该当何罪? 就算那少年未曾寻死,就算风舒没将人杀害,可那夜宁府大火,他也必会葬身于火海中。 宁澄嘴角轻动了下,却没将这话说出口。他沉默了会,道:你将尸身带走前,并未发现有人企图纵火? 风舒摇了摇头,道:若我早去片刻,或许能救下那少年,乃至宁府中的所有人亦或晚到半步,便能发现宁府周遭的结界术,戳穿郁儿的阴谋。 郁儿纵火一事,错不在你。若你有幸救了余府中人,自是好事。没救着,也不必对自己过分苛责。 宁澄忍不住插了句,可风舒却恍若未闻。 我原来存有一丝侥幸,认为只要宫主好好活着就行。直到我将您送回宁府残垣前,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妄想逆天改命,这便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让我只能看着您崩溃、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那时,我真当自己是「宁澄」。若非有你在,我又岂能快速振作起来? 您神识不全,失去记忆,反倒让我有些释怀,觉得无须承受您的质问,便可以不去面对自己的良知。 我明知自己错了,却不曾觉得后悔,只因若非如此,我便无法如现在这般,与您相处、对谈。活着的每一日,都像是幻梦一场。 说罢,风舒像是终获解脱般,叩的一声,跪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他低着头,仿佛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又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分卷(87) 我刚将千敛面安好,却发现有人接近栎阳殿。无奈之下,我只得先将您送入红鸾阁,然后即刻返回望云宫,用备好的人偶演了一场戏 如此一来,非但无人质疑您那夜的去向,就连炽云与磬海失踪一事,也再无人过问了。 宁澄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人,心中抽痛了下。他想了想,收回欲搀扶的手,道:所以,磬海也是你杀的? 是。您明知磬海是奸细,却打着潜入查探的名义,将人放回壹甲国。我信不过磬海,便在金双拐上设了追踪术。在发现他返回城中、企图对夙阑不利后,便将人刺杀于武殿地道。 风舒闷闷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我恨他负了您的信任,逐将其尸身弃之不顾。可笑吧?在您面前,我是那个勤恳为民的风判,可私底下,却是这般丑恶不堪。 风舒,你别妄自菲薄了。若非你阻止了磬海,夙阑早就被壹甲军夷为平地,哪还等得到今天? 宁澄按了按额侧,道:这些年,你为夙阑百姓做的那些事,又何曾有假?你强行围剿城中精怪,差点因此而死,难道是在演戏? 你重伤初愈,便马不停蹄地赴往宫外救助城民,莫非只是想笼络人心,让自己成为人人赞颂的风判吗? 不,我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你既知自己有错,也因此饱受良知折磨,便已足够了。 倘若那日宁公子还活着,按你的性子,也不会真对其痛下杀手,反而会另寻它法罢。 宁澄说着,俯身蹲下,将跪着的人拥入怀中。他抱着那微微颤抖的身子,轻声道: 我在接收这副躯体时,并未感受到丝毫怨恨。这世上之人千千万,难不成各人想去或留,都得问过你的意见?街边死了个四肢健全的乞儿,风舒也要责怪自己,没能及时让他衣暖食饱吗? 我 你要真这么想,也太自负了些。你若是皇帝,自该心系黎民百姓;若是地府阎王,自该评断善魂恶鬼但你不是。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文判,既非圣贤,亦非神明,何必将所有的是非对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宁澄轻抚着风舒的后背,叹了口气。 风雨如晦,可并非人人都有伞傍依。你曾说过,世人皆需历经风雨,而如何渡过磨难,全凭各自选择。 你要是想呆在凉亭,我总不能拉着你在雨中起舞吧? 回头淋了一身湿,试问你会怪自己没坚守本心,还是会怪我,硬要将你拉入雨里? 风舒不说话了。 宁澄维持着怀抱姿势,良久,才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喃:您现在,已不再受疼痛折磨了吧? 嗯。 宁澄将手中力道收紧,须臾,感觉另一个怀抱向他敞来,虽稍有迟疑,却无比温暖、坚定。 那就好。这样,就很好了。 风舒低低地说了声,然后再次沉默下来。 宁澄望着立在前方的人偶,慢慢地闭上眼。 是啊。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秋去冬来,纷飞的落叶转为鹅毛大雪,为天地织出一方厚棉被。 所幸,在众人齐心协力下,夙阑各地被毁的房屋,都赶在入冬前重建完毕。 在此期间,出力不少的琴棋书画四判,也重新获得城民们的认可 毕竟华林血案过了那么多年,也没多少人会重提这段与己无关的往事了。 被驱逐出城的壹甲军,在国君光荣战死以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返回壹甲国,然后在新任国君的授意下,派个使臣前来求和。 在这件事上,风舒和雪华难得达成共识,狠狠地削了壹甲国一大笔。 可怜那新任的小国君,不仅被迫立下誓言,承诺永不再入侵夙阑城,还约定日后夙阑若遭遇敌袭,壹甲国必须派兵前来助战,并供应法器、战马、粮草等等。 在雪华的默许下,华林灭门一案,并未重新开堂审理。他像是放下了心中的疙瘩,偶尔也会到梧居探望凌攸,不过三回总有两回气氛闹僵、一回不欢而散罢了。 那装有花繁真身的瓷罐,则被寄在了右殿里。 为了安抚月喑,宁澄等人在历经商讨后,便编了个「花繁随义父外出游乐」的故事。 花判也真是,说都没说一声,就这样跑出城了,只在临行前遗下这株荼蘼,应是给你的礼物吧。 礼物 对啊,这花儿还有化形术的作用呢。至于烛笼,定是你与齐初平对战时不慎遭损,这才出了点小毛病。你多喂它几天梅干,指不定就好了呢? 月喑看着被交到自己手中的瓷罐,默默地点了点头。见他并未出言质疑,几人也算是松了口气,只求花繁早日恢复,莫要让大家空等得好。 这次的冬天,较往年来得寒冷。 在寻获齐初平与磬海的尸骨后,风宁二人将他们葬在一处,顺带为「宁澄」立了个衣冠冢。 当他们祭奠苏氏、宁氏夫妇完毕,准备下山时,隐约还瞧见雪华和凌攸齐肩并行,穿梭在墓间的身影。 您说,那些骷髅诡蛾之间,会不会也有我们熟悉的人呢? 谁知道呢。听闻近几月,坟场内的蛾群突然变少了,许是心中执念已了,怨气消散后,便不再徘徊尘世了吧。 宁澄淡淡地道了句,然后冷不防伸出手,轻轻叩在身侧之人的额头上。 说了几次,别用敬称你当初怎么强迫我改口的,换做自己,倒是做不到了? 我、我有在努力。 风舒有些困窘地摸了摸后颈,道:宫主,你真的不想搬回栎阳殿吗?虽说文判、武使们都表示理解,可宫主之位悬着,总归不是个办法 怎么不是办法了?反正无所不能的「霞云宫主」,也只存在于坊间传说了。 宁澄伸出手,接过伞沿飘落的一瓣雪花,任它在掌心融化成水。 况且,我若是在栎阳殿住下,你还不得跟着搬过来?到那时四下蜚言,我看你风判的面子往哪儿搁。 风舒看着宁澄动作,微微一笑,也跟着接了一片雪花。 面子这种东西,丢着丢着就习惯了。近几日宫中流言四起,纵然再多几条,也 打住。你不要脸,我还想要呢。若非你手脚不规矩,何至于 宁澄说着,面上微微泛红; 而风舒则轻笑了声,自后方将人抱起,把脸倚在对方的肩头上。 怎么个不规矩法?是如前夜左殿内,还是今早暖泉边? 你厚颜无耻。 宁澄抬起手,使劲往后一掐,然后无视风舒吃痛的表情,径自往山下走去。 宫主,等等我雪下的那么大,至少带上伞啊 风舒手持丝帘伞,快步追了上去。两人又打闹了会,方才有一方认错妥协,一块儿撑伞回宫了。 新一轮雪花落下,将旧雪盖去; 很快的,又在高悬的日光下消融。 而夙阑城的故事,也如四季轮换般,生生不息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p/s: 关于宁澄原身、花繁、雪华等人的后续故事,还有一些未补完的细节,通通放在外篇里。 有兴趣的看官,可以继续追更哦(当然也包括风宁二人的一些生活小插(情)曲(qu)啦xd) 至于三足金乌的部分,有机会的话,会在另一个故事里与大家相遇(也不要太过期待)。 感谢看官们一路以来的陪伴,我们有缘再见0w0 外篇 98、外篇一:灼灼其华 大寒以后,便是立春。天气逐渐转暖,树桠上也抖出新枝,几星绿意探出头来,迎接落下的绵绵春雨。 雪花纷飞的季节过去,夙阑城一扫战事阴霾,恢复了昔日的繁荣盛况 而这,全仰赖他们伟大的霞云宫主,以及座下的文判、武使们。 如今,夙阑各个街头巷尾,都弥漫着洋洋喜气。大人们忙着扫家居、贴年红,孩童们则穿上新裁的暖棉袄,凑到一块儿嬉笑、打闹,别提有多快活了。 然而,随着年夜的脚步慢慢逼近,也有人变得愈加压力烦躁 比方说,频频出现在宫中各个角落、忙前忙后的某位文判大人。 制作甜米糕的材料,准备好了没有? 回大人,都准备好了,就待明日午时开工。 御厨们看着穿梭在食材间的人,小心翼翼地回应着,生怕再被挑出什么毛病 好在这回,那人很快就检查完毕,踏出火灶房,拐向桃林间的空地。 那儿只摆了几方食案、座席,仅几人立在原地窃窃私语,显得空荡又冷清。 这宫主以下的席位,怎么全空置着? 这宫内人数变动太大,坐席方面,还得再 上周吩咐的事,到现在还没做好?俸禄涨了,脑子反倒糊成粥了吗? 身着墨衣的人疾声厉色地说着,然后抬起笔,在密密麻麻的卷轴上多添一条。 算了,一会儿把名录送到花雪殿,由我亲自安排。 是,谨遵雪判大人命令。 哼。 雪华沉着脸,看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轶命,道:年市的摊位斗争,处理好了没有? 那事,风判早就解决了。巡逻卫兵的班次也已调整,应不会再出乱子。 如此便好。 雪华捏着眉心,又道:祭祀用的酒呢?可寻着了? 桃花酿没找着,倒是找到了几十坛青梅酒,先凑合着用用。 一旁的凌攸插了句嘴,顺带接过雪华手中的卷轴,道:华吟,你歇一会儿吧。过年就图个开心喜庆,别把自己累垮了。 谁说我累了?今年不过少了个人,才 雪华话没说完,自己便心情恶劣起来。一旁的凌攸则心领神会,拍了拍他的肩,道: 我明白,但这些事本不在你职务范围,尽力做好就行,别苛求完美了。 我至今方知,这等琐事处理起来,居然如此费心劳神。 雪华脸色难看地说着,伸手将卷轴抢了回来。 从前我总以为,他不过无所事事,总挑轻松的活儿干。可原来,是我自己太狭隘了。 闻言,凌攸叹了口气,道:你与他性子本就不同,不过各有所长、各尽其责而已。若要他待在殿中批阅文书,怕是只干三日,便直接遁逃出宫了。 他顿了下,见雪华顾着阅览卷轴,便往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张糖饼,道:忙了一天,还没吃上饭吧?这是我请火灶房做的饼子,多少吃点吧。 雪华瞪着那张饼,脸色晦暗不明。须臾,他抬起手,粗鲁地将糖饼抢过,然后唰的一声将卷轴收起,往下一个目标地走去。 华吟? 别喊了。这时候追上去,你俩又该吵起来了。 轶命凉凉地说了句,凌攸则眨了眨眼,道:我这是又说错话了吗? 没。他和月判一样,都在和自己过不去。 轶命环起手,斜睨了凌攸一眼,道:说实在,你没考虑去花雪殿暂住吗? 是考虑过,但华吟貌似不太情愿。 凌攸顿了下,道:这段时间,多有叨扰了。若你觉得多一个人占地儿,我可以马上搬 不。我最近新练了一批毒,还没机会试验看看。 轶命眯起眼,上下打量凌攸,嘴角勾着耐人寻味的笑:听说,你很耐疼? 砰! 一道橘线划上夜空,迅速爆成绚烂的烟花。火树银花争妍斗丽,微笑也如迎春蓓蕾,在人们脸上绽放。 今夜,是年前的最后一晚。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城内四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充满着浓浓的鲜活气象。 即便如此,夙阑的各个角落,依旧能看见卫兵们的身影。为了不破坏节日氛围,他们并没成群结队地巡逻,而是换上了大红衣物,以两人一组行动。 身为卫兵,他们必须维持城内纪律,因此一般的节庆活动,都与他们无关 话是这么说,但早在前几日,他们便出席了宫中的祭祀晚宴,也享受了一把过年气氛; 而今夜以后,他们也可轮流归家探亲,所以此刻辛苦点,也是值得的。 与往年不同,这次的年前祭祀,不仅按惯例祭天地神灵,还祭奠了因战事殒命的人们。 那一夜,霞云宫主还罕见地现身人前,亲自吟诵一首「追思词」,为晚宴划下句点。 不过,你不觉得,宫主好像较上回矮了些吗? 貌似声音也不对吧。可那种威压全场的气势,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两名卫兵大爷低声说着,走过了一个个年市摊位。其中,较年长的那个忍不住瞥了同伴一眼,低声道: 话说老魏,我昨日在城内巡逻时,撞见了月判大人。我就纳了闷儿了,他不是负责夜巡吗?怎么大白日的,便在城内奔走啊? 什么?你也瞧见了吗? 另一名卫兵瞪大了眼,道:我也遇过几次。那人行动太快,整张脸都藏在斗笠纱下。要不是瞅见那标志性的赭发,我差点就要上报轶命大人、请求弟兄支援了! 真的?可我听夜巡的兄弟说,月判大人从未怠工。他这样时时待在宫外,究竟什么时候休息啊? 唉,许是花判大人不辞而别,让他心中烦闷吧。莫说月判大人,你没见最初几月,这城内的花粉都苦着脸,不断追问花判大人的下落吗? 分卷(88) 你这么一提,我也有些难过了。你说,花判大人啥时候才肯回来啊?他不在,整个望云宫的气压都低了些,大家伙都心惊胆战的,就怕又得和黑无常打交道 那卫兵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二位大爷,在说什么呢? 哇啊! 两人吓了一跳,齐齐转身望去,然后拍了拍心口,慌慌张张地作揖道:风判大人。 来人正是风舒。他穿着一身水绿常服,手中捧了几个油纸袋,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微笑。 二位巡城辛苦,我这儿有些饴糖,你们用点吧。 这 那俩卫兵看着递到眼前的小纸包,有些尴尬地对望一眼,手犹犹豫豫地停在半空。 新年吃点糖,甜蜜又吉祥。 一人笑吟吟地从风舒身后转出,随手将纸包拿起,塞入年长的卫兵怀中。 这糖在年市里可抢手了,好不容易才买到呢,还请二位莫要嫌弃。 不、不敢多谢风判大人赐糖。 两名卫兵诚惶诚恐地作个揖,然后弓着身子跑开了。 欸?我说什么了吗,怎么跑那么快啊? 宁澄摸了摸后颈,一脸的无辜。他取了一串糖葫芦,递到风舒面前。 喏,这支是你的。 宫主不是说,自己只买一支吗?难不成,指的是这样的「一支」? 风舒盯着送到嘴边的糖葫芦,再看看对方抱着的、比自己还高的草把子,有些哭笑不得。 那草把子上,歪歪斜斜地插了好几串糖葫芦,瞧着至少也有十余串。风舒刚揶揄了句,便见宁澄眼角一抽,似乎也有些困窘: 这个,是卖糖葫芦的老丈送的。他一见到我,便问是不是买给芙儿的,然后直接塞了十几串过来。我推说自己拿不了,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宁澄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着,将糖葫芦硬塞到风舒手里。 我一路走来,已经被不少人当作卖糖葫芦的了。你要么帮忙吃点,要么快些去找芙儿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个小姑娘踩着莲步走来,小手在自己袖袍一扯,一脸的含羞带怯: 宁公子,你这糖葫芦怎么卖? 宁澄几乎想叹气了。一旁的风舒则弯起微笑,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自己身后一拉,道: 姑娘,我们不卖糖葫芦。你要是想吃,自个儿到别处买吧。 我、我 那小姑娘被他那么一堵,顿时满面通红。她看了看风舒,又望了宁澄一眼,捂着脸跑开了。 哎,你干嘛弄哭人家啊? 宁澄于心不忍,刚念了风舒一句,却见那小姑娘奔到另一群姑娘跟前,激动地说了什么。 随即,那群姑娘便爆出几声尖叫,个个面上含笑,兴奋地朝他们望来。 宁澄: 见状,风舒轻笑一声,也不知怎么的,居然从草把子上取了几串糖葫芦,逐一派给了那群姑娘。 之后,他心情很好地走回宁澄身边,牵起对方的手,往宋嫂家的方向走去。 喂,你送糖送上瘾了? 宁澄听着身后传来的阵阵娇笑,忍不住起了点鸡皮疙瘩。 你不是让我解决这些糖葫芦吗?这下好了,瞬间就消掉了九支。 好是好,可我也给了老丈不少铜板与其一支支送,不如拿来卖呢,还能挣点钱。 宁澄碎碎念了句,风舒则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取下一串糖葫芦,递到宁澄嘴边。 来,新年吃点糖,甜蜜又吉祥。 就你花样多。 宁澄看着那浑圆剔透的糖葫芦,不客气地咬了颗,边嚼边道:我不管,反正这糖葫芦是芙儿的,你得赔人家。还有,你送出去的那些饴糖,也得赔回 他的「来」字还未出口,便生生被堵住了。 这糖确实甜,应该足够吉祥了。 将他嘴堵住的家伙直起身,袖摆一挥一收,面上带着正经的神色,俨然一副高雅端庄的模样: 宫主,下回记得闭起眼。 你 宁澄脸红到了脖子根,瞠目结舌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众目睽睽,你怎么能 说的是。那宫主觉得,左边的小巷子怎么样?不如我们先不找芙儿了,明日再 风、舒! 宁澄恼羞成怒地喊了声,也顾不得四周人群一脸看戏的表情,直接抬脚往风舒腿上一踢,气呼呼地走开了。 嘶宫主,你也知这儿大庭广众,多少给点面子嘛 你这般恬不知耻,还用得着给面子吗? 宁澄紧紧抱着草把子,铁了心不回头。风舒则左右看了眼,嘴角浮出笑容,往前方追去。 哎,是我错了。不然,明儿给你做两道辣菜,怎么样? 要三道,外加品茗楼的虾饺和豆面卷子。 好 于是,夙阑城的百姓们,就这样看着「俊雅温和」的风判大人,抱着大叠的油纸包,一瘸一拐地追着人跑。 至于今日之后,糖葫芦老丈的生意好得莫名其妙,引领了一波卖糖葫芦的热潮,又是无人能预料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风判大人赐糖! 99、外篇二:桃之夭夭(上) 暮色渐沉,天边的红霞逐渐转淡,融入晦暗的云海中。 夙阑的街道边,只寥寥十几人。他们边收拾摆摊的木板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老徐,今儿生意不错啊?难得见你摊前来那么多人。 哎,这毕竟快入春了嘛,春雨连绵,买斗笠的人自然多了。这还不算什么,等到农忙时,一天能卖四、五十顶呢! 一名老翁乐呵呵地说着,捶了捶发酸的腰,慢悠悠地站起。 他和身旁的大娘打了个招呼,将脚边的箩筐背起,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老徐,你年纪大了,就别再做这活儿了吧?你女儿最近不才生了个大胖娃娃吗?怎么也不去照顾照顾,共享天伦之乐? 闻言,那老翁咳嗽了声,再回首时,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个个弯月沟。 我这老骨头坐不住,早就去了好几回喽。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编几顶斗笠卖卖,为宝贝孙女儿挣几个糕饼钱 什么?可我怎么听说,碧衣她生的是个男孩? 大娘脸上露出三分惊讶,七分好奇,而那老翁则神秘兮兮地「嘘」了声,左顾右盼了会,才咧嘴微笑,一派的得意神色: 孙大娘,我敢打赌。这回啊,绝对是个可爱的小丫头! 大娘眼睛发亮,夸张地捂了下嘴,道:哎,那就先恭喜你了。我记得,你女儿和小秦老板,是同日成亲的吧?若碧衣真生个女娃,指不定能和织女屋定娃娃亲呢! 呿,定什么娃娃亲啊?待我孙女儿长大,她想嫁哪个如意郎君,就让她嫁去。你看那小秦菱,现在多幸福啊? 倒是老秦,成天把他女儿、女婿往家里赶,就巴巴地想要个孙女呢。等我家碧衣生了个女娃,还不把得他羡慕死? 是是,您老说什么都对哎,这位小郎君,要买衣裳吗?都是上好的亚麻制的! 大娘话说一半,远远瞅见个人影,便停下拾掇的动作,热情地吆喝了声。 那少年没回答,只是轻飘飘地越过她,然后忽然转身,凑到摊子前,道:虽说宵禁令已解,可夜黑风高,您还是早些归家的好。 大娘吓了跳,刚想爆一句粗口,可在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溜到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脸上也换了副娇羞扭捏的模样: 好、好的。郎君哥哥,你生的这般好看,也千万小心夜路啊。 嗯。 那少年应了声,朝孙大娘微微颔首,然后顺着身后吹来的晚风,继续往前走去。 哎,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啊长相这般俊秀,表情却跟丧了偶似的,真是可惜了。 大娘碎碎地念了句,三两下收拾好东西,乖乖地回家去了。 她话声不大,可走在前方的少年,还是停下了脚步。他面上毫无波澜,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粉色香囊。 三年了。 那少年抬起头,望着初上柳梢的玉轮。他身上披着一袭淡黄薄衫,赭色的发丝在月华下轻轻飘荡。 他抬起手,按在柳树的躯干上,轻轻抚过那沟壑般的纹路,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再不回来,我可要生气了。 他低喃了声,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月喑!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那少年猛一睁眼,随即眼神黯淡下来。他转过身,望向朝自己奔来的两人,道:有事吗? 没。只是想说,要不要一起用晚膳?风舒请客。 其中一人微微喘气,笑吟吟地说着。他身边的青年,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宫主,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 那少年自是月喑了。他对那两人行了个揖礼,转身便要外前走。 月喑,我们都找你好几回了,至少也答应一次吧?不然花判回来,该怪我们没把人照顾好,让你饿瘦了。 他要真关心,便自己回来说教。 月喑淡淡地回了句,而青年则望了眼身边之人,再度开口:宵禁令已解,这夜巡之务,大可让卫兵替上。你身子不好,就别每日奔波劳累了罢。 多谢挂怀。月喑身子如何,自个儿心中有数。 说罢,月喑背过身,足下一点,直接往远方飞去。 冷冽的寒风打来,刺得他双目微微发涩。他看着底下飞速往后的房屋草木,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降下了身子。 抱歉 他倚靠着屋墙,直勾勾地望着天边的月,直到眼眶不再模糊。 只是,当月喑走出那巷子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个熟悉的院落前。 那院子里挂着几枚灯笼,中央的木屋里头,还隐隐传出欢笑声。 娘亲,我要吃糖葫芦! 好,娘明儿让你爹买去现在该睡了,啊。 那,娘亲,妍儿想听故事!昨天那个,您还没说完呢 好、好。哎,昨儿说到哪啦? 月喑立在院落前,看着映在纸格门上的人影。那些人影随风轻晃,不觉与另几人重叠起来 七年前,刚满十三的他被任命为月判,以一己之身,担下了夙阑夜巡职务。 起先,他不熟悉城中街道,只懂得四下乱走,可摸索久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而这,也并非全然是好事。 城东,距品茗楼北面三里 那一夜,月喑终于忍不住,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一方院落前。 只是,当他踌躇半天,好不容易决定敲门时,却直接听到一声惊呼: 鬼有鬼啊! 娘亲? 月喑心中一颤,有些欣喜地扭头,却看见纱窗在眼前「砰」的一声合上,连支窗的叉竿也跟着摔在地面,骨碌碌地滚远了。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屋里头忽明忽暗,映在门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瞎嚷嚷什么呢?哪来的鬼啊? 老爷,我、我刚看见,看见絮儿 大晚上的,胡说八道什么?那小怪物早几年就死了,怎可能出现在这儿? 正、正因如此,才更可怕啊!你说,他莫不是前来索命 女人的声音带着颤抖,而男人则不耐烦地咂咂嘴,道:你定是织布织累了,看走眼了吧?老子忙活一天了,没心思和你瞎折腾。 不,那绝对是絮儿 行啦,再吵下去,衡儿都要被吵醒了。 只听吱呀一声,窗子再度打开,露出一个汉子的脑袋。他左右张望了会,把头一缩,又将窗子关上了。 就说你看错了吧?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人啊。 可、可是,也可能不是人啊 屋里的人声静了下来,须臾,才传出男人的声音:三日后要迁居,就别在这节骨眼闹腾了。对了,你和你堂兄确认了没有?壹甲国那边,当真比夙阑来得好? 这反正衡儿也没咒法天赋,留在夙阑,总归没出头之日 哎,那你快打听打听,出了城要再回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好。 那屋里头人声渐歇,而躲在树后的月喑,才慢慢地从阴影处走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藏起来,可却下意识那么做了。 阿爹娘亲 月喑有些失魂落魄地喊着,声音却细小得几不可闻。 絮儿在这里啊。 他看着陡然暗下的屋室,嘴里仿佛尝到了苦涩的黄土味。 咕咕 天边传来一丝鸟鸣,将月喑从思绪中唤醒。他望了昏暗的木屋一眼,后退几步,转身便往后方跑去。 你这怪物,看老子怎么打死你!! 耳边传来一声怒骂,清晰得宛若从前。 月喑脚下一绊,跌靠在巷道的屋墙上。他闭起眼,试图驱散脑内的回忆,可却愈发清晰 分卷(89) 他记得,那天自己不乖,偷偷抱了下弟弟,然后在被阿爹责罚后,半拖半拉地出了门。 阿爹絮儿好晕 那一日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阿爹拽着他的手臂,拉着他走了好久好久。 别担心,一会儿就不晕了。 他记得,阿爹说这话时,脸上是笑着的。 絮儿啊,我早就叮嘱过,让你别碰弟弟你不听话,阿爹才下手重了些。其实打你,阿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所以带絮儿出来散散心,算是补偿吧。 散心 月喑迷迷糊糊地走着,虽然身上痛得厉害,心中却浮起一丝喜悦。 难得有外出的机会,这点不适,忍忍就好了。 他是这么想的。所以当阿爹将他带到山林里,让他跳进挖好的坑洞后,他也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阿爹,在这洞里呆着,确实没那么晕了! 他摸着周围的湿土,兴奋地朝上边挥舞手臂。 你看,阿爹没骗你吧? 坑洞上方探出一个脑袋,背光的脸孔让人看不清表情。 你在这儿呆着,阿爹去给你买糖吃,一会儿再回来啊。 好!谢谢阿爹! 月喑开心地道谢,然后在坑洞底坐下。他取了边上的细草轻转,又捡起几块石子把玩。 阿爹好慢啊 他等了好久,不觉睡了过去,一直到雨水打在身上,方才冻得醒了过来。 阿爹,你在哪? 月喑看着一片的黑暗,不禁有些害怕了。 湿冷的雨水不断落下,周围的泥土也变得黏腻湿滑。 阿爹? 在泥水开始淹过小腿肚时,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疯狂抓着洞壁,高声呼喊起来。 阿爹,絮儿知道错了求您拉我出去,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滂沱大雨,和不断滚落的黄土。湿冷的空气侵入肺部,鼻腔里填满了泥土的气味 一块土坯塌下,将月喑压入泥水里。 咳、咳! 他在泥浆里挣扎着,好不容易探出头来,又被新落的沙土淹没。 这样周而复始几次,当他终于体力不支,打算放弃时雨停了。 太阳 那是月喑第一次,那么希望见到阳光。 在日头的照耀下,雨水慢慢退去。脚下的泥浆,也慢慢凝成黄土块。 阿爹 月喑失神地喊着,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喉咙也痛得像火烧一样。 他摇晃着站起,伸手抓住一旁突起的石块,踩着脚下的黄土,用尽全力往上爬。 待他终于走出坑洞,以仅存的意志爬到树荫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片土地,于久不出户的月喑而言,实在太陌生了。他在山里头打转,很快地失去了方向感,只借由求生的本能,摘些树皮、野果食用。 他寻着了一条小溪,将身上的脏污洗去,然后盯着水面的倒影,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洗。 怪物 他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银发紫瞳,面白肌瘦,与寻常人全然不同。 怪物 他喃喃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向前方。 走开!! 溪水被激起一片水花,然后抖出一圈圈涟漪。 月喑看着那水波,慢慢地走到溪边跪下。他屏着呼吸,慢慢地弯下腰,却只看见碎成几块的白影,每一块都映着丑陋的紫眼睛。 不 他按着地面后退几步,然后霍地站起,发狂似地往后跑去。 阿爹,娘亲,弟弟 为什么只有我,是个怪物呢? 他跑着跑着,只觉得脑袋乱哄哄的,身上不住传来刺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生来,注定任人摒弃,那 作者有话要说: 月喑后来幻出的发色(赭色),是他最后目睹的、弟弟胎发的颜色。 100、外篇二:桃之夭夭(下) 你是小月判?你在这儿干什么? 陡然传来的人声,让月喑吓了一跳。他伸手抹了抹眼,后退一步,朝来人作揖道: 花判前辈好。 哇,这称呼真是新鲜虽然你比我年龄小,也不至于把我叫得那么老吧。 闻言,月喑愣了下,抬头看向眼前笑眼盈盈的人。 前辈听上去很老吗? 当然了。想我一个花季美青年,被人前辈长、前辈短地叫,多掉价啊!你要不跟着华兄唤我花繁,要不就把后边的「前辈」二字去掉,喊我花判就行啦。 好的,抱歉。 月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选择道歉。可他话音刚落,便见那人按着额头,一脸的哀怨苦恼: 唉,怎么又是个较真的家伙算了,你叫什么啊? 他话题跳得很快,月喑微怔了下,方才回答:回花判,我名唤月喑。 月、喑,嗯,真是个好名字。 花繁眼珠一转,道:不过呢,我和你算是平起平坐的,以后那些无聊的礼节称谓,就别再用了欸,你怎么啦? 月喑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他有些困窘地将泪痕抹去,道:抱歉,这里风太大了。 花繁瞥了远处的院落一眼,然后骚了骚脸,道:也对。喑喑你那么小一只,自然比较弱不禁风。 月喑沉默了。 本着不顶撞前辈的心思,他小心地挑了个话题回应:花判,我不叫喑喑 啊?我知道啊,这只是一种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方法。就像我管雪华叫华兄,他偶尔喊我神经病一样啊,哈哈。 月喑又沉默了。他看着眼前一脸欢快的人,思索起对方脑子有病的可能性。 好啦,既然这儿风大,那我们去避避风吧。 花繁说着,直接拉过月喑的手,就要往前走去。 月喑感觉手心传来陌生的触感,生生吃了一惊,当下奋力一甩,将对方的手拍开。 待他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以后,心中顿时一片慌乱,急急忙忙地道起歉来。 对不起,我 好痛。 花繁摸着自己的手,一脸委屈:喑喑,你怎地如此心狠 抱歉,是我错了。您要是生气,可以揍我几拳。 月喑想着过去应对阿爹的法子,消极地闭上了眼。 蓦地,手心再度传来暖意; 而身子被用力一扯,霎时间便离开了地面。 月喑惊恐地张开眼,却见花繁笑嘻嘻地拉着自己,漂浮在银白的月色中。 道歉就算了。既然你心怀愧疚,那便陪我一起用晚膳吧。 可、可是,我还得夜巡 这事儿重要吗?吃饭大过天,你要不肯陪我,我就不原谅你了哦。 月喑还没想到反驳的法子,便被花繁一拉,直往灯红酒绿的街道飞去。 那日以后,花繁总以各式各样的借口,将启程夜巡的人拦下,然后死皮赖脸地缠着对方用膳。 花判,我不能再怠忽职守了。 怕什么,你那法器精得很,让它自个在城内溜达就好啦。 可 好啦,那么认真干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若宫主怪罪下来,还有我帮你顶着呢。 在月喑看来很严重的问题,到了花繁这里,却只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他可以因为一时兴起,就跑到右殿寻人,只为了让月喑看一眼新冒出的嫩芽,或是欣赏天边的虹桥。 例如这日,月喑夜巡完毕,刚歇下没多久,就被某人给吵醒了。 喑喑,快快快,宫外出大事了! 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快盥洗更衣,一会儿宫门口见。 嗯。 月喑揉着发红的眼,离开刚躺下没多久的床铺,以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再赴往宫门口。 然而,在花繁心急火燎地拉着他腾飞后,最后抵达的场所,却是位于城东的品茗楼。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月喑坐在人声鼎沸的茶楼里,看着对面优雅品茶的人,再度有「这人是混蛋」的认知。 没错。时隔半载,品茗楼总算推出新糕点了!要不是我事先和掌柜的说好,怕是等上半日,都入不了这茶楼呢! 本月第一十八次,被某人从被窝里拖下床的月喑,默默在心里想好今日份黑册子内容。 许是出自关心,宫主曾给了月喑两本小册子,让他记录生活趣事,好让压抑的情绪有个出口。 此举虽是好意,可月喑只在夜巡与休息之间反复,每一天过得都是一个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写的。 而自打认识花繁,那一黑一白的小册子,才开始有了用武之地。只是不知,这事儿是幸或不幸了。 喑喑,你不吃吗? 抱歉,我没胃口。 月喑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头,强打着精神,与逐渐涌上的困意相抗。 眼前之人挑了挑眉,然后忽然站起,将一块翠绿色的糕点塞进他嘴里。 唔 月喑感觉嘴里一下溢满香气,睡意顿时消散不少。他将那糕点咽下,然后看着笑得一脸欠揍的人,道:花判,你 怎么,不好吃吗?我记得你喜欢艾草香,想来制成糕点,也会合你口味。 我 月微怔了下,还没来得及回应,嘴里又被塞了一块。 这艾草糕皮薄馅多,里头的豆沙软软糯糯的,可好吃啦。 花繁笑眯眯地说着,自己也吃了一块,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喑喑,你真不喜欢吗?你不吃的话,我全包了啊? 喜欢。 月喑低下头,安静地咀嚼起来。 喜欢就好,不枉我求了罗掌柜半月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嗯。多谢。 月喑老老实实地道了谢,而花繁则眉飞色舞,笑得一脸灿烂:喑喑啊,你把眼睛闭上。 月喑虽心有疑虑,却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感觉花繁一下走到身后,双手抚过自己颈间,将垂落的发丝挽起。 你这长发披着,行动多有不便,不如高高束起,瞧着也精神些。 月喑睁开眼,只觉后颈微微生凉,着实有些不太习惯。他伸手往后方探去,刚摸着发带的边缘,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听华兄说,近来城中流传着赭发鬼的传说。你要不想再被误会,就乖乖收下吧。 月喑沉默半天,道:花判,你总这般管人闲事吗? 嗯也不尽然吧。你喊过我一声前辈,我自该对你多加照拂,不是吗? 那,若将我与雪华前辈相比,又 傻孩子,你和他比什么啊?华兄那么大一个人,哪还需要我操心话虽如此,还是有必要操心一下啦,哈哈。 月喑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人,再度陷入无言。 好啦,我也该去巡城了。你要自己回去呢,还是我送你一程? 花繁将几枚碎银放在桌边,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起身问道。 巡城要紧,我自己能回去。 好,那 花繁。 月喑出声打断,也跟着站起身,走到花繁跟前。 我在等等,你干嘛忽然喊我名字,怪吓人的。 花繁拍了拍心口,道:怎么啦?有什么要求,就放心大胆地说。即便我办不到,也可以扔给华兄来做。 月喑昂起头,将脚尖踮起,看着依旧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人,一字一句地道:我会努力的。 什么?回个宫而已,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月喑抿了抿嘴,道:我先回去了,晚膳时分再见。 嗯?你不是早就拒 我改变主意了。就这样吧。 这次,轮到花繁无言了。他看着快速奔下楼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这孩子,不会是想向华兄学习吧?我都这么努力了,怎么还没将人掰正啊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经意瞥见窗外的阳光,心情又好了起来。 算了,今日阳光明媚,正适合出外走走。 于是,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开开心心地踏出茶楼,迎接那些热情似火的百姓们。 反正,日子还久着呢。首先,今晚该带喑喑去哪儿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好! 阳柳居内,一位面首奏着琵琶,风情万种地唱着。前来捧场的公子哥们,则不断地喝彩、叫好,将一块块银锭掷到那面首脚边。 洛洛,再唱一曲嘛?你要唱得好,本公子就算散尽千金,也 分卷(90) 洛洛也有此意,可酉时已至,怕是不能继续为公子唱曲了。 那面首站起身,微微一揖后,便踏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挤在勾栏处观望的其他面首,也纷纷转身走入内室。 什么?这才过了半个时辰,怎么就不唱了呢? 适才说话的公子有些错愕,而一旁的青年则打量了他一眼,好心地解释道:兄台,你是第一次来吧?早在几年前,有位贵人包下阳柳居,一到酉时便清场,戌时才再度开放。我们啊,也早就习惯了,反正这时间刚好吃晚饭,一个时辰后回来便是了。 什么啊,那我的银子不是白花了吗?早知这么麻烦,就去对门听昆曲了。 哎,你小声点。对方可是文判大人,再有钱也得罪不起啊。 哼,不就是文判嘛?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那公子哥口中骂骂咧咧,可看其他人都走了,也只得忍下心中忿意,悻悻然地离开了。 待得人潮散去,适才唱曲的面首,方才扭着腰肢上楼,走到唯一的客人面前。 大人,今晚还是一样吗? 嗯,有劳了。 那坐着的人应了声,然后兀自转头,看向窗外。 好的,大人请稍等啊。 洛洛踩着碎步离开,不一会儿,又端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动作轻巧地放到桌上。 他望了那客人一眼,见对方没理会自己,便识趣地退下了。 忘忧酒 月喑端起酒壶,将两只酒杯满上。 楼下,又隐隐传来琵琶声。那歌者轻轻唱着,歌声低沉嘶哑,听得人心中生涩: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喑闭起眼,又想起了适才院落前,随风飘荡的纸灯笼。他捏着腰间空瘪的香囊,复又睁眼,看着对面空荡的座席。 你看,这酒又凉了。 他低声说着,指尖移到另一只香囊上,将上头的束绳解开。 那锁物囊开启后,出现在月喑手中的,是一个小小的瓷罐。 他捧着那罐子,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再将酒杯摆到瓷罐前。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请不起这酒了。 月喑自顾自地说着,端起酒杯,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口。他感受着喉间流窜的苦味,忍不住咳了声,随即又将酒杯倒满,再次闭眼灌下。 我现在,至少能与你对饮三杯。你不是最爱吃酒吗?怎就舍得让我独酌呢 他睁着逐渐朦胧的眼,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自己。 花繁离开后,他那两本小册子,再也没添过一笔。与之相对的,是虽然小心翻阅,却依旧不断增多的水痕、皱褶。 他的记忆不好,这样一页页翻着,能想起很多事情。 他记得其他人是怎么说的,又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将装着荼蘼的罐子交给自己。 那些善意的谎言,让他不忍揭穿,却又无法佯作无事一般继续生活。 于是,在独自煎熬半年后,他也曾寻过宫主,认认真真地问对方:我在昏迷时,做了个噩梦那梦中的内容,与这花儿有关。 他说着,嘴角罕见地勾出笑容。一向无神的眼里,却盈满了泪水。 那不是真的对吧? 当时,宫主没有说话,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向自己,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当晚,他便自暴自弃地翘掉夜巡,冲到阳柳居将自己灌醉,然后被雪华拖回宫教育。 三年后的现在,他的酒量莫名变好了,可心中的思念感,却不减反增。 月喑模模糊糊地想着,闷下了最后一杯酒,然后起身,准备迎接又一夜的冷风 咦?不过一晚上的事,你怎就长高了?难不成,是我用力过猛了吗? 那熟悉的轻佻语气,让月喑狠狠地怔了下。 他收回伸向瓷罐的手,慢慢抬起头,迎上了一抹粉色身影 啧啧,虽然高了,但还是没我高嘛。而且,这瘦巴巴的样子还是没变哎,我随口说说罢了,你怎么又哭啦? 月喑揉了揉眼,唇角颤抖了会,忽然奋力往前一扑,直直跌入那人怀里。 木制的桌摇晃了下,上头的酒器滚落在地,碎出了一片酒香。 楼下的歌声戛然而止,整座阳柳居内,只剩下低低的抽泣声。 喑喑? 花繁有些不知所措,而月喑则慢慢抬头,露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最灿烂、真心的笑容: 欢迎回来。 101、外篇三:离歌 你可知阴阳有别,你我怎能一路同行?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了久违的熟悉声音。 恍惚间,他看见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男一女,一灰一白。 他们披着大人的衣袍,手中各握着一个本子,上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白衣男孩向他望来,眉清目秀的小脸上,带着点赧然,和一丝的局促不安:阿澄,到你了,快念啊。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脖颈处的白绫绷得死紧,夺走了他的声音,也夺走了仅剩的空气。 他感受着胸膛中炸裂般的剧痛,一边想着,当时自己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口的台词: 情愿化一女身,终生侍奉仙子。 不、行,你念得太死板了,要带点感情!感情懂吗? 他看见女孩跺了跺脚,不满地嘟起嘴; 一旁的男孩则宠溺地笑了笑,伸手轻拍女孩的头。 思思,你就别为难阿澄了。走,吃饭去。 什么嘛你总向着他。 女孩抱怨了句,却也没继续发脾气。她一手捧着剧本子,一手抓着长得拖地的灰外袍,兴冲冲地往屋内奔去。 吃饭喽 思思,等唉。 男孩无奈地叹气,然后骚了骚头,踏步向他靠近。 走吧,先回我家,将这些衣物换下再说。 好。 他听见自己应了声,伸手搭上男孩的手。 然后,他 他闭上眼,看见了他的光。 父亲。 宁澄慢步走进书房,恭敬地作了个揖,而后如往常一般,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看着自家父亲持着狼毫,专心地书写着,一笔一画皆小心翼翼,生怕毁了那名贵的绢布。 良久,宁陕方才放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然后一挥袖,对着宁澄道:澄儿,下月初开始,你去蓝严堂修习吧。 蓝严堂? 宁澄有些错愕。他抬起眼,道:父亲,那不是达官贵人或富家子弟,才 放心,为父都安排好了。这些年,我经营粮栈,攒了不少银两,足够让你进蓝严堂了。 宁陕出言打断,起身走到宁澄跟前,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你自幼聪明,又有法术天赋,断不该就此埋没。我和你母亲商量好了,就算要倾家荡产,也要保你前程似锦。你啊,要好好听夫子的话,认真学习,将来当个法器匠人,好好地光宗耀祖。 我 华林二家没落后,夙阑最缺的,就是制器师了。想当年,我抓准机会、白手起家,才有了如今的宁氏粮栈。你只要肯勤学苦干,定能闯出另一片天。 可,孩儿不 澄儿乖,为父耗了许多心力,就盼望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将来长大了,定会感激为父为你做的一切。 宁陕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踱回书案坐下。 去了蓝严堂,记得与世家子弟打好交道,对将来也有好处。 我 宁澄呆站了会,艰难地道:可,阿彦他们 余彦、孟思他们,虽没修习法术的天分,可人家有祖上传下的基业,自然不愁往后生计。与其浪费时间和他俩玩闹,不如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 宁陕盯着自己儿子的脸,语重心长地说着。 你母亲身子不好,已经没法再生育了。你作为宁家独子,要时刻谨记自己该负的责任。 是。 宁澄低低地应了声,道:那,孩儿先收拾行囊,为出发做准备。 闻言,宁陕松开紧蹙的眉,嘴角弯出微笑。 好!澄儿这般懂事,为父就放心了。你先拾掇拾掇,明日为父再带你上街采买。 宁澄低下头,几不可见地抿了下唇。他抬起手,再次恭敬地作了个揖:多谢父亲,孩儿告退。 说完,他慢慢地退出书房,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慢慢地将写了一半的话本取出,迅速地撕了个粉碎。 喂,说好全程由你请客,怎么没带够钱啊? 抱歉,可我真的只剩枚铜板了。 宁澄看着周围气势汹汹的学子,心底一阵发怵。 哈,他说自己没钱呢。 领头的学子嗤笑了声,其余人则阴阳怪气地帮腔:不是吧?才请了一顿,就没钱了? 搁这儿装啥呢?大伙儿都知道,你爹为了塞你进来,可是舍了好大一笔钱啊。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他爹央求了众夫子半天,挨家挨户地下跪,才讨来了这求学名额? 啧啧,你们怎么都只听一半啊。他爹分明是捧着银子跪了半天,好说歹说才 宁澄脑子乱哄哄的,只看见其余人不断交头接耳,然后放声大笑,最后抛下几块碎银,将他留在了茶馆里。 类似的情形,重复了很多次,也持续了好久,久得宁澄开始怀疑,他们不过是想借此笑话自己,权当消遣玩闹。 他有些不甘心,安慰自己早日出师就好。然而,那蓝严堂的夫子全是势利眼,满心想着从他人上多刮点油水,又怎么会认真指导他这个没背景、没家世的小商贾之子? 于是后来,即便他好不容易习了点厨艺,到茶馆当个小帮工,可赚来的,却是学子们更多的耻笑,还有被搜刮一空的铜板。 好在,蓝严堂虽处处精打细算,依旧有为学子们提供伙食。 若非如此,宁澄根本无法设想,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田地。 算了,能过活就好。 于是,在每个深夜,宁澄都会睁着大大的眼睛,把自己缩在被窝里。 学习遇到瓶颈,是自己不够努力。 没法交到朋友,是因为自己过于阴郁。 睡吧,睡吧怕黑,不过是一种矫情。 睡吧,睡吧 睡着了,才能暂时离开这里。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 随着高昂的唱词声,又一对璧人结为连理。 新郎官的笑容带着点腼腆,而他身旁的新娘子,则在礼官话音落下后,急不可待地掀开红盖头,反手拉过身旁之人的手,踮脚亲了上去。 喔 几位公子哥拍着手起哄,瞬间带起一片掌声。 哇,思思姐好漂亮啊! 余大哥,我们先走了啊,不耽误你和嫂子度春宵! 新郎官的脸,生生成了个熟透的柿子。他听着宾客们的戏谑、拍掌声,偷偷望了坐在太师椅的父亲一眼 嚯! 余老爷子的脸都气黑了,可他顾虑自家的颜面,只是瘪了瘪嘴,没出声呵斥刚过门的儿媳妇。 见状,新郎官眼神躲闪了下,随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将新娘子揽入怀中,闭眼吻了上去。 新郎官,好样的! 观礼之人或顾着喝彩,或忙着议论堂前的新人,个个脸上都盈满微笑。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影悄悄地出现在门口。那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学子服,脸上挂着几滴汗珠,身子因喘气而微微晃动。 他盯着紧紧相拥的新人,目光有一瞬间的空洞。但很快地,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原来落寞的神情,也迅速端成了合时宜的喜庆之色。 他悄悄地走到屋角落,坐到了最不起眼的位置上。 唷,这不是宁家的娃娃吗?几年不见,小模样变了不少啊。 旁边的大婶盯着他看了半天,一拍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不认得余婶了?我之前服侍过宁夫人,早几年跟着我家老头子,到了这余府帮活儿。 晚辈记得。 宁澄低声说了句,微微一点头,道:余婶,好久不见,近来安否? 哎,我们这些老人家,过几年不是过,哪有什么安不安否的。 余婶摸摸自己爬满风霜的脸,有些感慨地说着。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宁澄身子一震,忍不住咳了声。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肩膀,将衣袖往下拉了拉,遮去了紫红的淤痕。 宁公子,你还年轻,不会明白的。老爷为了把你送进蓝严堂,过得也很不容易。将来你学业有成,记得好好孝敬二老,别再让他们操心了。 是,晚辈记着了。 记着,也要往心里去的好。想当年,我儿子也说什么「一定孝敬娘亲」,可后来唉。 余婶自顾自地说着,见身边的人只沉默点头,有些不满意地咂咂嘴,夹了几道小菜,放到对方的盘子里。 分卷(91) 宁公子,不要嫌余婶唠叨。你啊,从小到大就是这副阴沉劲儿,难不成连昔日好友的喜宴,也要苦着一张脸? 我 宁澄有些不自然地顿了下,随即露出微笑:抱歉,晚辈适才奔波赶来,着实有些乏了。 哎,好了好了,快吃点东西吧。 余婶倒也没为难他,转身便和自己老伴聊天去了。 宁澄盯着眼前的盘子,全然没胃口下筷。他刚发了一会儿呆,右边坐着的老汉便醉眼朦胧地望来,将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放到他的面前。 宁家娃娃是吧?我和你爹打小就认识了。你出生那会儿,老子还去喝过满月酒呢。 前辈,您是? 唉哟,老子一听这文绉绉的话,就浑身不得劲儿。我说小宁啊,你光坐在那里不吃饭,至少也喝点酒吧?这酒可是上好的花雕,至少也得喝几杯。 可,晚辈 行啦。宁家老儿酒量贼好,你作为他的儿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那老汉伸手抓着宁澄,不由分说地将杯子递到对方嘴边。 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宁澄看着穿梭在人群中、忙着宴宾客的大红人影,心一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嗯,这才像话嘛喂,你小子怎么了?这就醉啦? 宁澄努力睁大眼,却耐不住阵阵涌上的疲惫感。 他看着眼前的景物倾倒,红色的布条搅着花花绿绿的饭菜,融成了一片黑。 为父辛辛苦苦将你送入蓝严堂,可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杂活的! 宁澄从厚厚的账本里抬起头,看着略微失态的宁陕,道:父亲,孩儿只是见您身子不好,想着帮忙打理粮栈,才 粮栈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澄儿啊,难道你忘了,自己去蓝严堂前,是怎么答应为父的吗? 宁澄垂下眼,没有回话。 澄儿,你别怪为父严厉。你学成归来已有两年,却成日躲在这粮栈内,完全没半分作为。为父知道,你在蓝严堂吃了点苦,可不吃苦,又怎么能成大器呢? 宁陕咳嗽了声,苦口婆心地道:你啊,就是学不会这为人处世之道,才让自己落得这般难堪。别人爱开玩笑,让他们说就是了。只要澄儿有出息,为父丢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宁澄还是不答。他面朝着地上的一只小蚂蚱,眼神空无一物。 唉,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 宁陕痛心疾首地说着,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失望。他注意到脚边的蚂蚱,抬腿将它扫到一边,道: 好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既无心事业,便早早娶妻生子算了。 此言一出,宁澄总算有点反应了。他抬起头,眼底写着绝望:父亲,您明知道,我 要么成家,要么立业,你自己选一个吧! 宁陕狠下心,没理会自家儿子的哀求。他袖袍一抖,转身踏出了粮栈。 今天,是个好日子。 宁澄绞尽脑汁,总算创出了一个小法器,也在父亲的陪同下见了媒婆,约定清明日以后,再去姑娘家提亲。 双亲盼着他成家立业,而他也为此尽了所有努力。 只是现在,他真的累了。 对不起,我 宁澄喃喃地说着,两行清泪滚下,打在了洁白的绫布上。 他直起身,掸了掸好不容易找来的樱草黄衫。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喏,这袍子是你的,快换上吧! 嗯可我扮的是青蛇,怎么穿黄衣服啊? 哎呀,衣服哪有那么好找再说了,这是樱草色!才不是什么黄衣服呢! 女孩凶巴巴地点着他的额头,旁边的男孩则温柔一笑,道:好啦思思,女孩子家家的,别总那么凶嘛,阿澄都被要你吓傻了。 我、我才没有 对嘛,宁大哥才没那么胆小呢! 男孩有些莞尔,随手拍拍女孩的头,唇角弯起好看的笑,向他望来:阿澄,你那话本,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记得,里边的主要角色,必须全是男的啊。 什么呀,穿裙子委屈你啦?宁大哥,你别听他胡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了。 不不不。阿澄,这回必须听我的。 不嘛!听我的! 宁澄想着,嘴角轻轻地上勾了下。 他踏上矮凳,总算做到了高人一等。 他闭上眼,看见了他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白蛇:青蛇仙翁,你可知阴阳有别,你我怎能一路同行? 青蛇:俺情愿化一女身,终生侍奉仙子。 京剧《双蛇斗》剧本唱词。 p/s: 对一路同行的看官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希望大家一切安好,都能怀揣最透明的勇气,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