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被死对头买回家》 曲沉舟 元德七年,早已烧到城门的大火终于靠近了这座禁城。 往日里百姓路过时都不敢抬头细看的宫城被大火烧得焦黑一片,再看不出往日的辉煌和尊贵,高高在上的矜贵早被人踩在脚下。 昨夜起,从四面八方的宫门冲进来的喊杀声就连成一片,从前只有轻声细语笑语晏晏的地方,转眼间变成了一片血海之地。 没有谁能逃得走,想逃走的人都已经变成了刀下亡魂。 皇上几天没有露面,贵人们都躲在殿中不敢动弹,惴惴不安地等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杀神。 不过所有人都能想到,他们必然不会首当其冲。在这深宫中,最受到叛军关注的,就是赫赫有名的观星阁了。 当年,有人薄唇轻启,吐出一句卦言,以至于柳氏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好在天定之人终究福大命大,九死一生,侥幸逃脱。 而后的几年里,战火开始燃起,直到如今烧进了宫城。 所以说,即将登上九五之尊宝座的那个人最恨的,恐怕就是那位一言定人生死的司天官了,连下令柳氏满门抄斩的天子都无法望其项背。 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观星阁上的那个人自然也知道。 却比谁都从容。 一旁的烛火飘忽不定,透过低垂的细碎乌发映过来,照得他白皙的双颊柔和细腻,异于常人的眼瞳中被火光亮起一点明艳,清冷绝丽。 自昨夜宫中火起,他便独自坐在书案边,看着面前滴墨未染的白纸出神,许久才轻轻将垂落在肩头扰人的长发向后撩了撩,落笔。 “重明,见信如面……” 这些年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话,十年相思,满腹忏悔孤寂,终于有机会得见天日,可他写下的却都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哪日的玉兰开了,哪个转角的树被拔去,哪个缺了角的台阶上,又有人不慎滚落下来崴了脚,看来笨拙的人也不是他一个。 他一面轻轻地哼着调子,很快写满一张,然后又被投入香炉中,化为灰烬。 写得手腕也酸痛了,他才起身,去柜子里端出一个包裹,取出里面的八宝玲珑盒,盒子的钥匙不在他这里,一旦锁上就再打不开。 可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还留着那把钥匙,等着有朝一日打开这玲珑盒,期待他留下只言片语。 真是遗憾——他将香炉中的灰烬捧了几捧,珍重地放进去。 盒盖上的银锁带着脆响,锁住。 就当是他最后一次恶作剧罢。 不知道那人打开这个盒子后,看到满匣烧得面目全非的纸灰,会不会被气得火冒三丈,更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而后,他就一直站在最高处,默默地看着火光映照下,人影憧憧,惨叫声四起,纷至沓来的沉重脚步声和呵斥声已经响起在观星阁四周。 有人大声喝令:“四处守好,不要教人逃了!等元帅命令!” 他勾动嘴角,有些想笑。这么多年都没逃得了,如今他又能逃去哪里? 直到天亮起来,纷杂的脚步声才从台阶处如约而至。 他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迎面而来的众人,向为首两个年轻人寒暄一声:“景臣,白将军,别来无恙。” 早在上楼时,在景臣身后的白石磊便几乎将拳头攥出血来,一双眼恨不能将人洞穿。 景臣伸手拦住白石磊的冲动,盯着对方那双名闻天下的眼睛,客气还礼:“曲司天,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当年,无怪乎天下人都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过誉。”曲沉舟点点头,就此无话。 景臣抬抬手,有人端来了一杯酒。 “曲司天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曲沉舟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酒杯上,又抬起。 他在宫中习惯了寡言少语,临到了最后的时候,更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起。 “有,”他思酌片刻,答道:“曲沉舟死不足惜,还请元帅留皇上一命。” “呸!”白石磊狠狠啐了一口:“真是条忠心不二的好狗,你有什么资格给别人求情?往日情谊吗?你知不知道二哥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是我对不住他,”曲沉舟垂目沉默片刻,轻轻抿了下薄唇,坚持道:“我愿一死,换皇上一命。” “曲司天以为这是毒酒吗?”景臣的冷静中也带着嘲讽:“曲司天如果想这么快就去死,也未免太天真了。” 酒杯端在景臣的手中被递过来。 “曲司天口舌如刀,这些年因为你的话而家破人亡的人有多少,你应该最是心里有数。元帅只是想先封了你这张嘴,如何处置,稍后再说。” 曲沉舟在心中轻叹一口气,很想自嘲地笑一下,却发现已经习惯了这么平静。 该来的总是会来,重明甚至连他一句辩解也不想听。 不过……他双手沾满鲜血,又有什么好辩解的呢? 半晌,他才慢慢地接过酒,看着杯中的倒影,轻声问:“我能不能见见他?” 白石磊在后面冷笑着:“曲沉舟,你有什么脸去见他?” 曲沉舟抿了抿嘴,没有因为他的嘲讽有丝毫不快:“那他……有没有话带给我?” “有啊,”这一次很快有了回答,白石磊的嘴角带着嘲讽的笑:“二哥说,别弄死就行。” 胸口像被人重击了一拳,曲沉舟一时喘不上气。 他举起酒杯,看到倒影里潮红的眼睛:“好。”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没出息,被重明凶上一句,就会忍不住红了眼睛。 见他要饮下,景臣忽然问道:“据说曲司天身为言灵者,不能说谎,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句话?” 曲沉舟的目光没有离开杯中荡漾的水色:“请讲。” “曲司天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关乎很多人的生死。” “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在你眼里,别人的命就那么轻贱?!”连始终都冷静的景臣声音中都带着一丝愤怒。 曲沉舟看着酒杯中映出的自己,一言不发,面色沉静。 景臣咬着牙:“难怪所有人都说曲司天如谪仙下世,无喜无悲,卦无不灵,言无不中。世人在你眼中就如刍狗一般?” “难道不是?”曲沉舟抬眼看他,反问道。 白石磊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若不是有命令在前,他恨不能当场将人碎尸万段:“那你等在这儿,难道还抱着一点希望,能苟延残喘下去吗?” “我想活着。”曲沉舟仍然简单地回答,并不在意这话会不会激怒眼前的人。 他的目光环视了面前衣甲上满是血污的人们——每个人都应该是如此吧,在这世上,如果有可能,谁不想活下去呢? 没有人再问他什么。 曲沉舟闭了闭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如烈火一般,一路灼烧着流入腹中。 一丝血痕不受控制地从嘴边流下,他用手背擦去,努力稳住双手的颤抖,放回了酒杯。 而后,他在一众人的裹持中,下了自己已经住了十多年的观星阁。 “曲沉舟!”有人在他身后咆哮:“你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去阴曹地府,也不会有人放过你的!” 曲沉舟转身看着白石磊和景臣,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伴随他二十多年、为他和天下带来无数灾祸的声音,终于在一杯酒之下,离他而去。 纵然算得了他人的命数,却看不见自己的明天。 ※※※※※※※※※※※※※※※※※※※※ 说明一下:受前世过得很惨,重生后攻一边花样作死,一边宠宠 非渣攻贱受,作死攻长期在火葬场中浪 求收藏下本《魔尊反派长得好》,文名文案先这么放着吧,我是真不会写这些,但一定会写出好看的故事的! 柳重明 白石磊并没有把元帅的话转答完整。 柳重明一共吩咐了两句话,第一是保他不死,第二,是不许污他清白。 曲沉舟久居宫中,极少在外人面前露面,可越是这样,关于他的传言就越是神乎其神。而被说起最多的,除了他一言定生死的卜卦之外,便是那清冷绝世的无双容貌了。 让这柳重明的第二道命令充满了旖旎的味道。 不少人都隐约想起来,这两个人在很久前,据说也曾经是有过极深的交情的。 甚至许多人还猜测,曲司天这次极有可能会大难不死,即使委身人下再耻辱,也总归还留条性命。 像曲沉舟这样有本事的人,没有谁会真舍得放弃,看看之前的两位皇上便知道。 传言甚嚣尘上,朝中一时沸腾,终于有人忍不住拿传言去试探了柳重明的口风。 柳重明对此毫不犹豫,只答了一句话:废帝犹可恕。 后面的话也无需再说。 废帝尚且可以饶恕,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也留不得。 对于外面的这些事,曲沉舟一无所知——从观星阁出来,便有管制司的人奉命在那里等着他。 十多年后,他再次落入奴籍。 烧红的烙铁带起皮肉烧焦的味道,在他后腰上留下了一个“明”字。 那是他最怕痛的地方,柳重明果然比谁都知道,如何才能让他最痛苦。 只是一处烙痕便牵动着全身,他的腿使不上力气,可前面的马牵着捆住他的绳子,在马匹的走动下,他不得不迈开脚步。 像是刻意要羞辱他一样,皇上钦赐的玄芒织金衣还穿在身上,昭显他一人之下的尊贵身份,头发却被打散,只用一根红绳草草系在脑后。 他出身奴籍,若没有当年皇命赦恕,他本就没有资格束发着冠。 路两边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 对于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往日里司天官大人如神人般高高在上,只活在传说中,谁也无法窥得一见。 如今仙人落难,被拖着游街,哪怕是像现在这样战火刚刚掠过皇城,也没有人不想着过来看看。 他起初还能踉踉跄跄地走,可后腰上的疼痛牵得双腿也在颤抖,内衫被冷汗浸透,很快就被马匹拖倒在地。 虽然有兵士在四周隔开了一段距离,也挡不住无数人的议论声传过来。 “那个就是司天官?我还以为他是个三头六臂的神仙呢!” “三头六臂算什么厉害,他不用动手,张张嘴就能弄死你,还不算神仙?” “神仙个屁!狗仗人势而已,没有人在背后撑腰,谁理他说什么,还不是人家的一条狗。” 有人啧啧道:“杀孽太重,没想到居然还真的生得这么个模样,天上神仙怕是也就长这个样子吧。” “他如果不是这个模样,哪能让皇上对他言听计从的,搞成现在这样。” “也难怪……”有人盯着嘀咕:“他要是肯对我笑笑……” “闭嘴!”旁边呵斥:“不要命了!” “妖言惑众,秽乱宫廷,祸国殃民。”又有人冷笑着说道:“古有妲己妖妃,他也不逞多让,就该淋了狗血,立即问斩!” “我听说,他的一双眼睛能看阴阳和将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应该不假吧!” 这个传闻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说法,有胆子大的向这边高喊:“军爷,他的眼睛是不是阴阳妖瞳?什么样儿的?让大伙开开眼呗!” 随行的长官当然对这个事好奇过,自然也早已经看过,如今有人一起看新鲜,当然乐不得解个闷,连忙向身边踢了一脚。 “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睁眼!喉咙哑了,难不成眼睛也瞎了?!” 曲沉舟的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只能喘息着匍匐在地上,恍恍惚惚中被一脚踢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军官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脸来。四周人头攒动,争着挤着想靠近看看。 “还真的是!一只眼睛是蓝色,一只是金色?” “快让我看看——他在看我!” 曲沉舟有些失神地盯着不远处涌动的人群,很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真是羡慕他们,能有这样平淡的生活,能踏实地有家可回,能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这样说笑着。 他所求的,不过是有方寸之地容身,能自由地、好好地活下去。 而已。 见了他的眼睛之后,有人犹豫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别真的是神仙下凡,如今咱们这样,别是冒犯了……” “别瞎想。”立刻有人打断了那人的胆怯:“你是这几年才知道他的?他人模狗样地被供了几年,你还真当他是个神仙了?不过是个三两银子买来的家奴而已。” “家奴?他吗?” “那当然,当年全京城的人哪有不知道的?” “我还真是这几年才过来的,说来听听?” “这有什么新鲜的,你去到处打听一下都知道怎么回事。十多年前,京城里那个挺热闹的奇晟楼,他就卖在那里。” “奇晟楼?不是早就垮了吗?” “对啊,后来谁中意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就是为了把他弄进宫,奇晟楼才垮的。” “岂止是奇晟楼垮了,”有人在一旁插嘴:“如果不是他进宫了,如今也不会天下大乱……” “嘘……”他后面的话被人立刻堵了回去。 “啧啧,真是个祸根啊,谁买了他,谁就倒霉。” “可不是嘛。所以啊,我要是柳元帅,我也不敢留他。” 柳元帅…… 这三个字落入耳中,已经死气沉沉的曲沉舟开始颤抖。 那军官像是发现手中拿着污秽一样,向前搡了一把,他跌落在地上,又用头撑着地面,一点点跪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重明……”他在心中念着,艰难地迈出一步,哪怕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阴暗的地下里连窄小的气窗也没有。 这个充满了血腥的暗牢,是曾经人人提起来就不寒而栗的地方,还从未有人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他伏在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地方,不知年日,只能隐隐听到刑具在地上拖行时发出可怖的声音。 只知道在疼痛入骨的昏迷和清醒中,自己始终被吊着一口气,没有死去,也不被允许死去。 四个月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唯一不被赦免的人,只有曲沉舟。 他重枷加身,被拖出暗牢,这也是被押入牢中后第一次见到太阳,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几个月的不见天日,他在大牢里把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九死一生,能站起来已经是勉强。 押送他的兵士有些惊悚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形销骨立的人,怎么还能走得了路? 曲沉舟的眼中只有前面的路——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就能见到了。 他最终还是倒在宫门外,被人一路拖着,上了青玉石阶,赤|裸的双脚磕在台阶上,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中和殿前,是专门为他搭起的高台。 早在攻入京城前,柳重明就已在阵前立誓,如能杀入九重宫门,必当以奸佞曲沉舟之血,告祭亡魂。 被绑缚在十字断魂台上时,他完全失去了力气,只能靠铁链的束缚勉强站着。 唯一剩下的力气,只够让他抬头,看向前方向他走来的身影。 将近十年,终于能再见到,他们却已不是曾经的少年。 珠冕龙衣,帝服加身的重明,比想象中还要好看。 他舔舔干涸的唇边,那个名字已经在口中,却没有声音能让他叫出来。 不过,也只这一眼,那些曾经被阳光照耀的繁花灿烂又一次盛开,曲沉舟抿了抿薄唇,带着一点笑,垂下头去。 能见到,已经很好,不枉他等了这么久。 只是他熬尽心血想问的那句话,却已经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只是那曾经携手策马的约定,终究是一场空。 “曲司天!你还认得我吗?”柳重明的双脚抖得厉害,连头上的冕旒也在乱颤,扰乱了他的视线,看不清不远处一身血污的人。 他也顾不上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一把扯下冕冠抛在一边,身后的景臣忙上前扶了一把:“皇上……” “曲司天!看着我!你还认不认得我!”他把景臣也推开,厉声咆哮。 曲沉舟无力抬头,没有理睬他的愤怒。 “你当年敢做下那些事,现在为什么不敢看我!”柳重明厉声呵斥,右手一抖,漆黑的长鞭呼啸着落下。 破空声后,传来结结实实鞭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可曲沉舟只随着摇晃了一下,仍然沉默着,像是不知道疼痛一样,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丝挣扎都没有。 “曲沉舟!”柳重明的声音陡然增高,带着哽咽,抬手又是狠厉一鞭:“看着我!” “看我!” “你给我抬头!” “抬头啊!” 景臣看不下去了,拦住状似疯狂的柳重明,一边示意身旁人过去看一下,见那人小跑过去后,向他点了点头,才低声说:“皇上,他已经死了。” 曲沉舟死了。 曾经在皇上身边说一不二的人物,天下人无不唾骂的佞臣贼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断魂台上,只来得及看了柳重明一眼。 十年的期盼等待,四个月的忍耐煎熬,心愿已了,至此油尽灯枯。 “他才不会死,”没有景臣预料中的发狂,柳重明怔了片刻,突然冷笑了一下:“没有心肝的人,怎么会死。” 他后退几步,招了招手,一旁人递上早准备好的东西。 金弓,银箭。 这是他曾许诺的,有朝一日带他看看外面的自由天地,去广阔的草原策马,金弓银箭,红衣烈马。 搭箭上弦,弓开满月,松手。 银箭破风而去,直中曲沉舟心口。 缚在断魂台上的人仍然只随着箭的力道晃动一下,低垂着头。 柳重明机械地重复开弓放箭的动作,眼前一遍遍模糊,又一遍遍清晰。 血水从左边半身流了一地,一直流到柳重明脚下,曲沉舟却仍安详地闭着眼睛,溢出血痕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餮足的微笑。 柳重明终于停了手。 他用了将近十年时间,撞破了曾经最痛恨的宫墙,终于以残忍的方式杀了最恨的人,却茫然地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一个交代。 那些少年时的明媚春光,那些甜如春桃夏李的曾经,是同一个人给予的,也是同一个人埋葬的。 “沉舟……”他跪在断魂台上,头抵着金弓,痛哭失声:“沉舟儿……” ※※※※※※※※※※※※※※※※※※※※ 这篇文我要放飞自我,反正是he保底 不用劝我做个人了,毕竟我只是条萌萌哒小蛇 其实本文节奏大概是甜甜甜甜虐虐甜甜甜甜虐甜甜……真的信我! 重生 这是今年最冷的天气,雪落无声。 甚至连一点风也没有,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飘飘忽忽地直落下来,像有人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撕着棉絮。 路上的行人都裹紧了衣领,低着头匆匆而过,免得这些扰人的冰冷钻进脖子里。 曲沉舟几次想跟着人走,好有一处避雪的地方,又几次退回来,自言自语:“我要等他回来……” 他的声音消散在漆黑的夜里。 伸出手去,凝成团的洁白冰晶落向手心,又穿过手掌落在地上。 赤|裸的脚踩在雪地里,感觉不到冷,双手上都是翻卷见骨的伤痕,也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心里很茫然,好像空荡荡的。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路上行人稀少起来,他便重新坐在旗杆下面,屈起膝盖抱住自己。 不是因为冷,而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只有这样蜷缩成一团,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远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入夜的街道更寂寞,他只能哼着记忆中所剩不多的调子给自己听。 “一更鼓响,三月花开,子规乱啼,小檐飞燕,日日唤东风……” 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就给自己解闷,还有唱给自己的身体听,他的身体就被悬挂在一旁的旗杆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别人拖走他的尸体,他就只能茫然地跟着,来到这里。 银箭已经被拔出去,一身血污还没人收拾,幸好是寒冬天气,这么久了也没有腐烂,看起来还是刚死去时的模样,狼狈至极。 悬尸示众,已经第十四天了。 重明没有不恨他的理由。 安定侯柳姓主家分家上下上千人,柳家的姻亲世交白家数百人,还有宫中的柳贵妃、小皇子,都因他而死。 更别提这许多年里,天下许许多多连见都没见过他的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这样的下场,也是他应得的。 所以没有怨恨。 他只是迷茫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也许是连老天都厌恶他作孽太多,罚他不得轮回超生,在这里看着自己被人唾骂羞辱。 可他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也没有现在这样无拘无束,可以仰头对着天空哼着调子,什么也不必担心害怕。 “五更鼓响,珠帘尽湿,雪满天山,云凝万里,纷纷云中客。” 这十几天来,他的魂识像是越来越弱,记忆也越来越不好,不记得这个调子是从哪里学到的,只是熟悉得很。 反反复复,从一更鼓响唱到五更鼓响,再从五更天回到一更,不知疲倦地,一直又见到天边的曙光照过来。 除了曙光,还有许多人。 烈马踏着碎雪,马背上的人在一片璀璨的晨曦中,向他这边狂奔而来。 曲沉舟迎着日光站起来,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仿佛记得,在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日头刺眼的逆光里站在他面前,用带笑的声音问:“曲司天吗?” 那是照进他生命中的第一束光芒。 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跑了几步,对那人伸出手臂,“重明……” 可那为首的黑衣骑士连同快马一起穿过他的身体,在一片被激得扬起的雪花中,跪倒在旗杆下。 一旁有人飞快上前,解下了悬挂多日的尸体。 柳重明跪在地上,将早已僵硬的身体死死抱在怀里,在晨曦初上的明亮雪地里,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 曲沉舟怔怔地站在身后,这声音太过凄厉悲恸,让他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是残魂而已,又哪有眼泪可流。 “重明,为什么要哭?” 他只能伸手轻轻抚在柳重明的头顶。 “我已经死了……你不要哭啊。” 手指没入柳重明的发间,在阳光下变得愈发透明,竟像见不得太阳的晨雾一样,逐渐消失散去。 曲沉舟将逐渐失去的双手抬起在眼前,有些释然地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 身已死,魂将散,他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身体轻得好像飞在云端,可他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下地狱的吗? 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往哪里,只觉得飘飘忽忽,像是从前做过的会飞的梦境,转眼间便要醒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 曲沉舟猛地向前一扑,双手及时撑在桌面上,没有让自己摔倒,却被手里的东西硌了一下。 那是一枚卜骨,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东西。 曾经在奇晟楼的时候,楼主人就让他拿着这个东西为客人占卜,虽然他并不需要,可主人说这样看起来更像个卜卦的样子。 除了这陌生的卜骨,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少年人的手,骨肉匀称,骨节尚不是那样分明,还有些粗糙,与熟悉的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完全不同。 曲沉舟自己天生是个怪物,又真切地化为魂魄,看见尸身与自己分离过,连那样诡异的事都经历过,更是一时没想明白眼下又遇到了什么情况。 他还在发着呆,一声呵斥在面前响起:“杜权!这是怎么回事?!” 杜权?早就死了很多年的奇晟楼主人? 可相比于还活着的杜权,他的眼睛看的却是对面,与自己隔了一个桌子的人。 那人约摸四十往上,保养得当的脸白净得没有一根胡须,敷着粉,正不阴不阳地对杜权冷笑。 曲沉舟捏着卜骨的手指蜷缩起来。 是潘赫……在他十四岁那年,只来过奇晟楼一次的潘公公,可也正因为这一次卜卦,潘公公起了用他讨好皇上的心思。 从这一天起不出两个月,奇晟楼烟消云散,他被送入宫中,自此身不由己。 而潘公公也是他小试牛刀开了杀戒的第一步。 “沉舟!你说话啊!” 杜权没料到曲沉舟突然发起呆来,急忙搡了他一把,满脸堆笑地对潘赫哈腰赔不是:“潘公公,您别生气,这孩子本来就有点怪,您再等等。” 潘赫展开折扇,将曲沉舟上下打量片刻:“杜权,你该不是挂羊头卖狗肉,拿这些故弄玄虚的话来骗人的吧。” “公公说笑了,小人哪里敢,”杜权赔笑:“小人之前也跟您说过了,这孩子小时候灵光得很,越大越不行。如果他算不出,您大人有大量,就当个乐子看看也好。” 潘赫也不年轻了,对于这种鬼神之说没有年轻人那么看得开,听他这么说,也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小孩子眼睛干净,大了烟火味重,看不到也是正常。” 曲沉舟怔怔地看着眼前本该已经变成白骨的两个人,又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当真是自己少年时的手,脸上还戴着遮挡住脸的覆面,也是以前的样子。 可面前的对话却那样陌生,与从前完全不同。 潘赫身上现出的卦象,也与从前迥异。 上一世里,他为潘赫准确无误地卜了卦——南下有金,绕行洛城。 潘赫将信将疑地奉命南下,赚了个盆满钵满,又因为从洛城绕路,躲过了城中的动乱,这才对他动了歪心思。 那眼下的状况又是什么?难道老天让他在投胎之前再把这辈子痛恨的人、最难忘的事再看一遍,忘川路上也要记住吗? 曲沉舟的呼吸急促起来,一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 杜权、潘赫的声音和身形像是在身边盘旋扭曲,化作厉鬼一般的声音在呼啸尖叫,呵斥声听起来不真切起来。 头疼欲裂。 这样噩梦般的人,即使在梦里也是他不想见到的。 如果是梦,那就让他任性一次!放肆一次!发泄一次! 他猛地将右手的骨卜砸向潘赫的面门,借着椅子踏上桌面,在一片惊叫声中,踩在潘赫的前胸,借力一跳,飞一般地冲出了房门。 楼外阳光一如既往,满是初春的暖意,那是他从没有自由行走过的地方。 在街上的惊呼怒骂声中,他一路狂奔,奔跑带来的疲惫感和四周行人的惊吓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又开始恐慌起来。 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噩梦,而真实的他仍然还卖身在奇晟楼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奇晟楼的人在身后高喊着追来,可是恐惧已经让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能再次用双脚跑起来,能这样贪婪饥渴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能感觉到胸中剧烈跳动的心跳,无论眼下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哪怕是做梦也好。 可他如今毕竟是少年单薄的身体,没等他狂奔出两条街的距离,身后的人就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将他压倒在下面,扭住了双臂。 曲沉舟拼命地昂着头,顾不得地上扬起的尘土呛入喉中,放声嘶喊:“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 “怎么回事?”当真有个少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不过是如同溺水的人一样,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没有想过会有人回答。 这声音令他全身一颤,像是瞬间抽走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如此熟悉,曾在他梦里无数次地出现过的声音,怎么可能会忘记? 曲沉舟不由自主地抬头,在太阳的逆光中,一个少年骑在马上,向他这边微微俯身。 “怎么回事?” 那个名字含在他嘴里,始终没敢叫出来。 “重明……” ※※※※※※※※※※※※※※※※※※※※ 曲沉舟就是《天命风流》里的何昭言【转世】,是《偃师》里的化蛇 名字取自“沉舟侧畔千帆过” 如果对命格有个定义的话,曲沉舟前世是“牺牲”,今世是“救赎”。 柳重明前世是“复仇”,今世是“守护”。 ps:小曲哥前世住在宫里,但并不是太监啊!! 暗火 那少年锦衣骏马,眉眼带笑,又自有一派迫人的贵气,令人不敢逼视。 偏偏右眼下又生了一片胎记,淡淡的褐色从眼角蜿蜒向鬓发,看不真切形状,却将这份威严消去许多,添了一丝风流味道。 让人觉得,这人即便是做了坏事,也不过是个任性的玩笑,教人讨厌不起来。 奇晟楼的人虽然不认得他,看他这个气派,也不敢造次,忙有管事上前应了声:“回公子,奇晟楼在捉回逃跑的家奴。” 那少年身边的下人也附耳过去,向他低声说了几句,看样子像是在为他解释眼下的事。 少年漫不经心地夹了下马肚,看着家丁将人反捆双手扛了起来。 有人扯落了蒙在那小家奴脸上的覆面,将沾了迷药的汗巾蒙在口鼻上。 “居然还敢逃跑?倒是个胆子大的。”少年用马鞭点了点众人:“你们抓人也就抓了,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是是,”那名管事点头:“公子教训得是。”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在那瘦小的家奴被人扛走时,像是一直在看着他,然后慢慢停止挣扎,闭上眼睛。 他看了须臾,也不再管闲事:“走罢。” 那管事作了几揖,刚准备走,又听人问:“刚刚那个小孩,眼睛是怎么回事?” “公子好眼力,”管事殷勤答道:“他那眼睛是天生的,稀罕得很,公子若是想看这小怪物,改天可以来奇晟楼坐坐,茶好酒好,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石岩,你听这人精明的,”少年笑着向一旁的白衣公子说话:“我就问了两句话,他就打算赚我的钱呢。” 白石岩忍不住笑:“行了,知道你是铁公鸡。” “胡说,”少年轻轻扬了马鞭,继续往前走:“我是铁公鸡的话,还能被你白白宰这么多年?” 白石岩也打马跟着他慢慢溜达:“重明,你今天是第一次见刚刚那个小孩?” 柳重明一挑眉:“你知道他?” “岂止知道,早先还算是京城一景,你不是去过奇晟楼……” 白石岩及时停了一下,心中后悔——重明去奇晟楼那次,还是他们带去的,也就是那一天,柳家出了事。 他瞟了柳重明一眼,见人没什么反应,才接着说。 “听说这孩子隔三差五就逃跑出来,搅得鸡飞狗跳。有好一阵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他早被打死了,没成想还活着。” 柳重明点头认同:“跑了这么多次还活着,倒不像是杜权的心肠,看样子他还算是有点价值?” “到底是生意人,在这方面脑子灵光,”白石岩也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奇晟楼的那个奇字,就是为他改的,挂牌卜卦,据说无不应验。” 柳重明嗤笑,不置可否。 白石岩知道他对于这种事的态度,也一笑:“看个好玩而已,谁会当真,早些年有人请我爹去喝酒,我和石磊正好跟着,那次是在奇晟楼第一次见他。” 柳重明沉默片刻,注意力果然转移过来:“姑丈有耐心听这些东西?” “应酬而已,没耐心又能怎样?是于公公的帖子,总不好推。” “于公公?”柳重明慢慢收敛了笑意:“然后呢?卜了一卦?结果呢?” 这人最会的就是讨好上意,哪会没事请姑丈喝酒? “哪有什么结果?如今天下谁不知道什么事最讨巧,最能赚钱,光在这京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号称半仙、卜卦算命,更别说那孩子长得的确奇怪了点。” 柳重明松了一口气:“我倒是早听说奇晟楼的杜权贪得无厌,他会做这种事,不稀奇。不过没有结果岂不是砸了招牌?” “所以说杜权是个人精呢,他提前说了,说若是平安无事,无大起大落,就卜不出什么结果。” “真是被猪油糊了心,当别人都傻呢?” “可不是么,骗人也不找个机灵点的来,该让杜权向你学学,”白石岩笑:“那孩子像个小哑巴一样,一问三不知,只会摇头,我爹看他被吓得直哆嗦,怪可怜的,还让我们带他出去玩。” “那石磊应该很喜欢,他最爱带小家伙们玩。” “哪带得出去呢?”白石岩跟柳重明一道放开缰绳,让马小步地颠起来,将铺着石板路的街道踏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他怕生得很,头也不敢抬,不哭也不笑,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问什么都只会磕头,挺没意思的,后来就再没见到他了。” “嗯。”柳重明应得心不在焉。 “有心事?”白石岩揶揄他:“是不是也心思活络,打算做点占卜生意?” 柳重明看他一眼:“鬼神之事不可信。” 白石岩大笑:“你说不信鬼神之事,那今天特意叫我一起去南路禅院干什么。” “不可信,也不可不敬,”柳重明微笑:“石岩,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梦?” “出问题了?”白石岩愣了一下:“护身符不管用了?” 这位表弟小时候生了重病,若不是南路禅院的住持来诵经,差点没能撑过去,自那以后,表弟就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也是住持给了护身符,才略略好些。 “嗯。”柳重明闭了闭眼睛,慢慢回想,这个梦里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梦里还是四月初的样子,我在晋西书院,先是从书库门出来,然后穿过靠山亭,亭子上有个铜铃破了个口,四周的海棠开得正盛,然后我走过水榭,最后走到靠南边的回廊里。” 白石岩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个梦,他们都在晋西书院读过书,重明甚至现在还会偶会回去,帮先生们管束一下年少的师弟们。 可在这个梦里,回廊像是没有尽头,表弟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亮梦醒时。 “可是这次梦里的情况不太一样了,我一直往前走,看到了回廊的拐角。” 大日头下,白石岩竟觉得身上有点发凉:“走到头了?” “对,不光走到头,我还转过拐角,看到姚侍郎家的老二跟他的那些帮凶在欺负人。” “为什么会梦到他?”白石岩不解,不过这个梦倒也足够真实,姚侍郎的二公子最喜欢欺负书院里老实巴交的孩子。 “他们又在欺负谁?” 柳重明略思索了一下:“他们看到我之后就跑了,的确留下了一个人跪在地上,我好像叫了他一声。” “是你认识的人?” “不……”柳重明摇头,不是很确定:“我不知道梦里叫了什么名字,而且还没等他抬头,我就醒了。” 哪怕总是做这种梦,他也并不信神怪之事,可在梦里见到的那个身影却让他非常矛盾,令他极端地恐惧,又有极端地期盼渴望。 像是老天在跟他开一个玩笑,让他这个倔强的人屈服,也像皇上那样,不问苍生问鬼神。 白石岩见他不再说话,用马鞭轻轻在他的马上抽了一下:“走,去找住持问问。” 南路禅院距离京城并不远,快马疾驰过去,不到中午就到了,只可惜住持在闭关中,他们并没有见到人。 从山寺中出来时,柳重明向远处的重山看了很久。 正是初春时节,枝条上的苞芽还没有露头,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干。 漫山老桃树的树皮在阳光中都泛着暗红的光泽,远远看去,就像是埋在土中的暗火一般,只等一点火星,便能变成冲天大火。 *** 大火又一次从远处席卷而来,一直烧到脚下的观星阁。 台阶处又一次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奔上来。 这熟悉的情形令人恍惚。 是景臣和白石磊来了吗?又要被拖去游街了吗?又要熬过无止境般的酷刑……不过也又能再见了…… 之后呢?还是会回到潘赫面前吗? 究竟哪一个画面是在做梦?哪一个是真的呢? 在半昏沉中,曲沉舟还没有想明白这些事,一瓢凉水迎面泼在脸上,他喘息几声,吐出口中的水,彻底清醒过来。 在暗牢中,他不止一次这样被水泼醒过,本以为睁眼看到的还是昏暗的灯火和带血的刑具,可这次目光落处,却是另一处他熟悉的地方。 这是奇晟楼里。 听老人说,这里原本是间柴房,后来总是返潮,便弃了不用,有贱奴不听话时,便会拖来这里处置。 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里的常客。 虽然他知道卖身契是父亲亲手按的手印,可除了家,他也没有别处可去,那是他唯一能回去的地方,拼尽一切也想逃回去的地方。 只可惜他的年纪太小了,完全不知道家在哪里。而他的样子又太明显,谁都知道这个孩子是属于奇晟楼的。 每次逃跑被捉回来之后,他都会被拖来这里呆上一阵子,遍体的伤痕层层叠叠,疼痛的记忆太多,他好几年没有再敢跑了。 曲沉舟垂着头,看见自己离地的双脚。 上衣已经被剥去,不用抬头去看被粗麻绳捆吊在头顶的双手,他就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小畜生!”一声暴喝在面前响起,有人抬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一旁的人忙上前拦住那人:“掌柜的别生气!小曲哥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这一脚不留余力,曲沉舟摇晃了几下,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又在这个声音里喘息着抬起头。 他自从来奇晟楼起,就一直被交到林管事手中,有时的责罚还是林管事自己动的手。 他最依赖的人就是林管事,可除了杜权,他最怕的人也是林管事。 进了宫之后,见过了许多事,他才慢慢回想起来,若不是林管事一直在护着自己,他也许早就被打死了。 被拖着游街时,他看见头发已经花白的林管事在人群里跟着他走,偷偷抹眼泪。 如今又一次能见到了,曲沉舟一面是欣慰激动,一面又迷惑惶恐——无论是身体的疼痛还是面前的人,都这么真实。 难道这不是做梦?难道自己没有死? ※※※※※※※※※※※※※※※※※※※※ ps:这个禅院住持是本文最大的玄学,不过不用在意,他就是来客串个龙套的 【是完结文《萌君恶臣录》的主角,在这里跑,龙,套】 当然了……本文的两个主角在那文里也是龙套 规矩 “他小个屁!”杜权嘶声咆哮:“养他十几年,就算是条狗也听话了!今天敢得罪潘公公,明天是不是就要反了?!给我往死里打!” 林管事一面用眼神示意下人先别动手,一面苦劝。 “是,是他一时糊涂,可您眼下就算把他打死了也没用,而且潘公公那边,您总要给个交代不是?他一条贱命死了不可惜,就怕到时候公公找不到撒气的地方,出在您头上就不好了。” 杜权两眼赤红地喘着粗气,知道林管事说的没错,却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恶狠狠地盯着被吊起的曲沉舟,突然从一旁劈手夺过鞭子。 曲沉舟听着风声,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这一鞭从脸侧走空,自锁骨一直划到了肋下。一鞭见血,他疼得喘不上气,却仍是咬牙一声不吭。 杜权最恨的就是他这样闷声不响的样子,恨恨丢下一句话,出门去了。 “用重鞭,给我狠狠打,要是潘公公那边交代不了,谁也好不了!”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管事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看着眼前一滴滴的血顺着鞭痕缓缓淌出来,有些心疼,更是恨铁不成钢。 “沉舟,你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以前的打都白挨了?怎么办这么糊涂的事,想什么呢?那潘公公是你惹得起的吗?你……” “林管事……”曲沉舟疼得脸色苍白,嘴唇也在颤抖,仍强忍着开口:“我……我今年多大了?” 林管事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责怪了这么多,听到的会是这个问题:“你糊涂了?还是在消遣我?你十四了,不记得吗?” 曲沉舟垂着头不再说话。 的确是十四岁,他遇到潘赫的这一天。 可如今,因为他意外地回到了这个人生的转折处,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为潘赫卜上一卦,之后的事……似乎也与从前变得不一样了。 林管事摇摇头,也不再跟他废话,向一旁吩咐:“掌柜的说了,用重鞭,好歹要让潘公公面子上过得去。” 他叹了口气:“先按老规矩,翻倍。” 老规矩…… 曲沉舟恍惚了一下,这些规矩地说法恍如隔世一般,可那毕竟是他从孩童时就学起的东西,就算隔得时间再久,也一样倒背如流。 他身后的打手理了理鞭子,抬手就是一鞭。 这种打法没有宫中那些五花八门的说道,说是重鞭,就当真换了分量十足的鞭子来打。 曲沉舟的身体随着鞭子起落荡了一下,冷汗瞬间凉透了额头,火辣辣的疼痛这样真实,也这样难以忍耐。 他知道“老规矩翻倍”的意思。 两鞭过后,他慢慢调整了胸中的一口气,才低声答道:“第一,禁止外逃……” “你还知道第一条就是禁止外逃?之前想什么去了!”林管事又气又急又心疼:“接着念。” 沉重的两鞭又落在单薄的后背上,曲沉舟倒抽一口气,哆嗦着嘴唇艰难念道:“第二,禁止说谎,第三,禁止私藏,第四,禁止拒答……” 他每念一句,那重鞭都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的身上,即使他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经验老到的打手也会等他缓过气来,接着念下去。 只念到第二十五条,硬挨了五十鞭,血将下裤浸红了大半,人已经昏迷过去。 林管事吩咐也不用将他泼醒,直接扯着脚,打完了之后的数目,才招呼人擦了他身上的血迹。杜权必然是不舍得给人用药,林管事每次都是自己偷偷准备。 涂药的人手脚并不轻,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时,曲沉舟又被疼得醒转过来。 林管事看着大夫忙活,从旁人手里接了汗巾,给他擦去脸上的汗珠和嘴角的血痕。 “沉舟啊,掌柜的今天很生气,没发话,我也不敢擅自放你下来。而且你这前后都带伤的,也没法躺了。忍一忍吧,能过潘公公那一关的话,也许他很快气儿就消了。” “谢过……林管事。”曲沉舟已经气若游丝,强撑着回答。 有人去解了拴在一边的绳索,慢慢将他放低下来,直到他的双脚站到了地面上,才又缠住了绳索。 “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好自为之吧,明天是主人家大喜的日子,我会给你送饭过来。” 房门被关上,只余下曲沉舟被悬吊在屋梁上,昏沉沉地、久久地盯着透着月光的窗纸。 手腕上一直传到肩膀的疼痛和麻痹一阵阵涌来,让鞭痕牵扯每一寸皮肤的感觉更加清晰。有了疼痛,反倒让他有了更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他终于能有时间把所有的事情梳理一遍。 从前入宫为司天官的事必然不是在做梦,那每一日一夜的难熬都历历在目,那样刻骨铭心。 可他如今也是真真切切活着了,不光回到了他的少年时期,而且像是走在了与从前不同的路上。 他没有为潘赫卜卦,也不会被潘赫进献入宫。 是不是连老天都在垂怜他,所以给了他又一次机会? 还是老天惩罚他做了太多错事,让他再受一遍为奴的苦,弥补他的罪孽? 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活着了。 纵然再匪夷所思,他这鲜活的生命是骗不了人的。既然世间允许有他这样的怪物存在,还有其他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曲沉舟死死地咬紧牙齿,可控制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真心地笑过一次,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恶魔。 如今,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痛哭一次,为痛苦的过去,为身不由己的上一世,为未知的将来。 也为了,新生。 低声抽泣,响起在寂静的黑暗里,却是许久以来唯一的畅快宣泄。 也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后院走动的人就少了许多,大部分都去前面凑热闹了。 这是很早就定下来的吉日——奇晟楼的少主人迎娶新妇的喜日子。 虽然昨天刚刚得罪了潘公公,可吉日是变动不得的,这样一来,恐怕之后再向潘公公告罪时,又免不了多费一遭口舌和打点。 难怪杜权会这样大动肝火。 曲沉舟也记得这个日子。 他上一世里妥当地为潘公公卜了卦,少主人也踏踏实实地迎了新娘子,主人在那天还应宾客的要求,把他牵出席去给人看了个够。 那个时候的他还因为被人轮流盯着看而羞愧难当,如今想想,那算得了什么呢? 他心里苦笑,慢慢放松了身体。 跟在宫里的日子相比,他宁愿被吊在这里挨打。 不过,既然潘赫的事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动,也许还能容他抱着一点侥幸,可以不再走上一世的老路。 将近晌午的时候,远远的热闹声隐隐传了过来,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也不陌生。 在宫中的庆典节日多得数不过来,最后那几年,他极少参加。 更多时候,他都独自坐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一宿笙箫。 过了晌午时分,林管事带着心腹急匆匆地推开柴房的门。 接亲的队伍进了门,外面酒席已经张罗开了,他有了片刻歇息的时间,心里惦记着这边被吊了将近一天的孩子,趁着主人心情还好的时候试着去求了情,这才赶过来。 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曲沉舟的全身几乎都失去知觉,已经有些撑不住了。绳子刚一松开,他就两腿一软,委顿在地。 林管事也是看着曲沉舟长大的,只可惜在很多事上做不了主,见他此时面如白纸,忙指挥人把带来的被褥铺在地上。 “沉舟,外面正在热闹着呢,你这个样子出去也不好,主人知道了又该生气。你先在这里略歇歇,晚上都安置好了,我再让人抬你回去。” “谢谢林管事。”曲沉舟侧身匍匐在褥子上,就着林管事的手,把主人赐的喜酒喝了。 酒不烈,可他很久没吃什么东西,烧得胃里有些疼。 好在林管事也悄悄给他带了些吃的,又嘱咐他别跟其他人说,否则他这边跟着宾客同吃,总是不好。 曲沉舟起不来身,只能勉强谢了谢,眼看着林管事关门离去。 肚子实在太饿,他也顾不上考虑别的事,低头匆忙塞了一口饭在嘴里,残羹冷炙混在一起的味道很不好,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噎了一下。 他艰难地咀嚼着,刚咽下一口,便听到门外林管事殷勤地跟人寒暄。 “世子午安,您怎么来这边了?前面正热闹着呢?是哪里不喜欢吗?” “有点吵,二哥说出来走走。”听这话,搭话的人似乎并不是那个世子。 林管事笑着:“这边什么都没有,要不,我带世子和小将军去后面湖边转转?那里清静,空气也好。” “不用。”一个声音响起:“你们这里那个怪小孩呢,眼睛异瞳的那个,怎么没见他出来?” 曲沉舟的呼吸滞在喉间。 听叫起“世子”的时候,他就该猜到来的人是谁,而那个“小将军”,则是在观星阁上一杯酒毒哑了自己的白石磊。 重逢 “你们这里那个怪小孩呢,眼睛异瞳的那个,怎么没见他出来?” 林管事知道对方说的是谁,忙答道:“真是不巧,生病了。” 白石磊心直口快地问:“这么快就生病了?昨天不是还在街上乱跑吗?” “这个……”林管事尴尬:“白小将军……” “吞吞吐吐的干什么?我二哥就是好奇,想来看一眼,还要钱吗?” 白石磊见他这个神色,便知道这是在糊弄他们,在院中左右望望,瞟着他刚刚出来的那扇门。 “不敢不敢,”林管事顺着一起回头看一眼柴房,知道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实话:“他昨天不听话,挨了顿打,现在看起来不好看,怕冒犯了两位贵人。” “人在哪儿,我就看一眼。”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林管事只得快走了几步,轻轻推开了柴房的木门。 柳重明紧随在后,迈过门槛,被柴房中带着潮气的血腥味熏得皱起眉头,而后看见在靠近墙边的地方,有人背对着他们,蜷缩成一团,侧卧在看不清颜色的污脏被褥上,像是睡着了。 许是因为过得不好,那人身形看起来小小的,比起少年人,更像是个孩子。 裸着的窄瘦肩背上遍布鞭痕,有些地方还带着新鲜的血色,尚未愈合,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白石磊也跟着进了门:“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难闻?” “两位贵人见笑了,一般这儿不来人,只有下人不听话的时候,才带过来,”林管事边赔笑着,边上前推曲沉舟的肩:“小曲哥,醒醒,快起来。” 曲沉舟心中叫苦。 他赶在门开之前装睡,只是希望柳重明能离开这里。 纵然他有再多相思又能如何? 已经害过重明一世,哪敢再去面对,像他这样的不祥之人,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更何况他们如今的身份云泥之别,他又何必怀着没必要的念头,平生烦恼? 可林管事摇晃得厉害,柳重明也岿然不动,完全没有离去的打算,明显不能这样糊弄过去,而且伤口疼得他忍不住颤抖,也没法再装睡下去。 “小曲哥,快起来,见过世子爷和白小将军!” “林……林管事……” 曲沉舟只能装作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艰难地翻身坐起,硬撑起双臂,挪动膝盖,低垂着头向两人慢慢爬过来。 有脚步声向他靠近,在他低垂的视线里,很快出现一双锈了梅花的锦缎靴子。 “见过世子爷……” 话没说完,一股腥甜突然涌到喉间,昨晚挨了打后,一夜的淤血一直淤积在喉间。 他没能来得及含住,猛地咳出一团血块,那双白色的鞋子瞬间被喷满了腥红色。 林管事大惊失色,赶在贵人发怒之前,忙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下贱东西,看你干的好事!” 曲沉舟被打得跌倒在一边,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连吐出两口血,才喘息着委顿下去,听到林管事一面连声为他求饶,一面催促他起来赔罪。 他颤颤地伸出手,要去擦那双鞋子上的血痕。 “不用擦了,”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撑在地上的十指微微蜷缩,重新跪回来,垂着头轻声回答:“下奴……叫曲沉舟。” 一只手扶住他的臂弯,稳住他的身体,又有一只手托着下颌,让他抬起了头。 在目光对视中,十数年的光阴于弹指间倒退回去。 若不是在宫中的岁月里一直习惯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曲沉舟几乎要在这对视中红了眼眶。 这面孔,这浅浅的笑意都如此熟悉。 他仿佛还在晋西书院里,姚侍郎家的公子带着人将他堵在偏僻角落里,把他按在地上当马骑。 虽然是皇上亲封的司天官,可他畏畏缩缩的模样,正是书院里一些满腹坏水的世家子最喜欢欺负的样子,吃准了他也不敢说出去。 他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能跪伏在地上,努力地缩成一团。 从回廊的拐角处走出的那个少年人赶走了那些世家子,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站在不远处,轻轻问:“曲司天吗?”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逆光中的影子。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相遇,便是天下大乱的开始。 *** 柳重明也在打量着面前的人。 虽说前些时候在街上匆匆撇了一眼逃出来的曲沉舟,当时到底没看得真切。如今被这双妖异的眼眸这样近地注视着,仿佛被看个洞穿。 这双眼眼尾细弯上扬,眼角深邃,抬眼间似醉非醉,含着令人心荡神驰的满目深情。 而与常人迥异的异色瞳孔在阳光下如同上好的珠玉,流光溢彩,又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相配的平静寡淡。 这双眼睛只跟他对视了一瞬间,便垂下目光看着地面,像是不轻易示人的瑰宝,一闪而没。 小小的尖下巴托在自己手中,仿佛一块温润的软玉——还是这么小的孩子。 煞风景的是,一道高高隆起的可怖疤痕从左脸颊越过鼻梁,一直爬到了右眼下,除了这一道最明显的,脸上还有不知十多道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伤痕,生生毁了这张脸。 柳重明甚至能想象到,当初的执鞭人是怎样乱抽一气,甚至是故意地落在脸上。 因为林管事刚刚那一巴掌,薄唇上还泛着暗红的血色,衬在这张有些苍白的小脸上,稚气中透着诡异的妖艳,瑰丽又脆弱。 “二哥,”白石磊看他半蹲着不动,捏着鼻子催促:“要不要走?这儿太难闻了,我哥一会儿找不到咱们,该着急了。” “嗯。”柳重明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给曲沉舟沾了沾嘴角的血,才站起身。 看着面前的人低头跪在自己脚下,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或者该说这人方才看自己的一瞥从容平静,却这样卑微地跪在这里,仿佛总有一种违和感。 他目光瞟过,看着地上的瓷碗,里面装着半碗混在一起的菜和饭。 “他就吃这个?” 林管事不安地在袖中搓着手指:“世子爷,您别跟掌柜的说。掌柜的只说把他放下来,赏了点酒,没让给吃的,这是我偷偷带过来的一点……” 柳重明皱起眉头:“‘把他放下来’是什么意思?” 林管事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可世子的问话,他也不敢乱说,只好回答:“昨天抓回来之后,人就一直吊在这儿,刚刚才放下来躺着。” “这伤也是昨天打的?” “是……”林管事没敢迎上柳重明的目光,期期艾艾回答:“打了……六十四鞭。” 听他这么说,白石磊也忍不住啧啧:“这个杜权,也太刻薄了,就不怕把人弄死了?” 林管事喏喏应着,不敢多说话。 柳重明又站了片刻,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锭小银锞子,连着手帕一起塞在曲沉舟的手中,转身离去。 直到木门再次合拢,曲沉舟才慢慢直起身,艰难地挪回褥子上躺着,摩挲着掌中的银锞子。 虽然是冰凉的东西,裹上了帕子上熟悉的味道,他却像是能抚摸到些许温度一样,又将手帕凑在鼻尖,轻轻咬住嘴唇。 重活一世,他已经不敢奢求太多,更不敢与柳重明离得太近,只求死去时悄无声息,只求死后能得一口薄棺而已。 柳重明快步向前堂走去时,白石磊还在一边絮絮叨叨:“这杜权也太狠了,哪有这么个打法,他看着比我还小点吧。” “没什么稀罕的,”柳重明倒很平静:“只是个下奴而已,既然卖了身,就算打死也不会有人问,草席一卷,城北的乱葬岗上多得是这种死人。” 白石磊缩了缩脖子。 他们家从不会买入家奴,哪怕他爹打了胜仗,押了俘虏回来入奴籍,也决不会留下几个在府里。 “这也……” “这也太残忍了,是吗?”柳重明沉默看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声:“一面不修德行,将人视作牲畜牛马,一面乞求老天赐福,滑稽。” 白石磊不知他在念叨什么,不好接话,只能跟着走。 还没走到前院,白石岩匆忙地迎面过来:“你们俩去哪儿了?” 柳重明打发白石磊别处去玩,自己跟白石岩在院中站了站。 “我刚刚跟石磊去后面,看了一下那个小孩。” “难怪你今天肯给杜权赏脸,来凑这个热闹,”白石岩明白他说的是谁:“怎么?想把他买回去?别想了,听说那小怪物现在已经不会卜卦了。” “买来干什么?招摇撞骗吗?赔钱的买卖,我可不做。”柳重明没有多说在柴房里看到的事:“没什么目的,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过来看看。” 白石岩了解他,知道他绝不是喜欢瞧新鲜热闹的人:“重明,究竟怎么了?怎么突然对他这么上心?” 柳重明知道瞒不过,也没打算瞒。 “石岩,昨晚……那个梦又多了一点。”他看着庭院里含着骨朵的海棠树:“回廊下的那个人抬起头了。” ※※※※※※※※※※※※※※※※※※※※ ps:脸能治好 秘密 “回廊下的那个人抬起头了。” “是谁?”白石岩忙问,又在柳重明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倒抽一口凉气:“是那个小怪物?!”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重明为什么突然会想过来看看。 “我没看清长相,只看清楚那双眼睛,是阴阳妖瞳,不会有错。” 柳重明抿嘴,笑了一下:“不用紧张,也许只是我白天突然见了,印象太深,晚上就梦到了而已。” “重明,改天再去南路禅院看看吧。”白石岩神色严肃:“一定要去!” “你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柳重明笑着拍他的肩:“石岩,你还比我年长几岁,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重明!”白石岩叫了一声,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选哪一句来说,半晌才问:“重明,过了今年生辰,你也十八了,今后当真不打算入仕?” “我爹也问过我了,我说我只想做个生意人,赚赚钱,数数银子,不想掺和到浑水里。” “舅舅怎么说?” “我爹说也好,看他的意思,也并不愿意我去朝里搅和,”柳重明看着好友失望的目光,笑笑:“让姑丈也别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月盈则亏,有些东西不能贪心太多。” 见他这就要走,白石岩跟上去几步,厉声问:“你说你无心仕途不搅混水,你处在这个位置,怎么就知道别人不会来惹你呢?就忍了?你哥哥的事呢?就这么放下了?” 柳重明没有回身,只在听到“哥哥”两字时,停了停脚步,又默不作声地离去。 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曲沉舟毫无关系。这次杜权许是气得狠了,也没让人抬他回去,硬是让他在柴房里躺了三四天。 春天的温度还很低,夜里冷得无法入睡,他只能强撑着,盘膝坐起来,慢慢呼吸吐纳。 这一套吐纳心法还是重明从白将军那里为他问来的,若非靠着经年累月的调息,还算经得起折腾,恐怕也无法熬得过暗牢里的四个月酷刑。 眼下杜权的苛待并不重要,摆在曲沉舟面前最要紧的事,是怎么过潘公公的那一关。 当日他不管不顾地跑到街上去,不少人看到了,难免有好事人到处打听。如今半个京城的人都听说了,这个往日里低眉顺目的孩子用卜骨砸了潘公公的脸。 潘赫此人本就极好面子,这件事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扯下来扔在地上踩。 事情闹得很不好看。 杜权平日里还仗着结识了一些官员,保持着高贵矜持的姿态,如今进了潘公公的府,也不得不低声下气起来。 他站在一边看着潘公公不紧不慢地看书,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了,他一动不敢动,还得时不时接着潘公公的闲聊,心里早就焦躁得恨不能杀人。 在门外,曲沉舟也已经跪了几个时辰。 前胸后背的伤口在伤药的作用下开始收口结疤,又痒又疼,膝盖下的沙砾像是钻进骨头缝里,磨着血肉。 跪的时间太久了,脑子里一阵阵发昏。 他目光低垂,久久地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整个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终于摇晃了一下,咚地一声歪倒在地。 两旁的人急忙又把他拖起来跪好,可屋里的人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响动。 潘赫这才放下了看了许久的书,像是才注意到外面有人:“呦,你看看我,才看到杜掌柜带了人过来。” “潘公公繁忙,”杜权哈着腰笑:“我今儿带他来给您赔不是了,他打小就有点傻,大了又时不时犯疯病,没事人的时候还好,犯病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没成想冒犯了您,我已经狠狠打了他一顿。您老只要能消消火,对他要杀要剐都可以。” “不过一个贱奴,我计较什么?”潘赫白胖的脸上现出和善的笑容:“杜掌柜生意做得好,我听说兴华街上的热闹,就光看着杜掌柜的三个楼了。” 杜权心里咯噔一声,陪笑道:“潘公公过誉了,不过是赚点糊口钱而已。” 他在银钱方面抠得相当紧,一听潘赫这话就知道,对方是想从他这里分一杯羹——没想到还有这么无耻的人,这明明是借机生事,区区一个贱奴惹的祸,还指望他用三楼的收账分成来换,想都不要想。 “糊口钱?”潘赫呵呵笑。 “是啊,您看里里外外这么多张嘴,都指着我吃饭呢,”对方没明着说,杜权也装傻:“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孩子计较。” “计较?如今城里杂七杂八的,杜掌柜是没听到在说什么?” “是是,我这不是把人给您带来给您赔罪了?”杜权忙向门外喝道:“滚过来!” 院子里的人忙提着曲沉舟过来,按跪在门槛外。 看着跪在不远处的小少年,潘赫没再急着提起分账的事。 因着皇上的喜好,卜卦算命的人遍布天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些骗钱逗人开心的玩意儿。 去奇晟楼也不过是有人讨好他,请他过去凑个趣。 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个年纪的人通常对鬼神一说都有些敬畏,尤其是那双诡异的眼睛,让人看着相当不舒服,甚至看久了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知怎的,他居然有些紧张。 “杜权,他的小玩意带来了吗?” 杜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玩意”说的是卜骨,忙点头:“带来了!您放心,别看他像个哑巴一样,只要能开口,言无不中!如果没有卦言,也恭喜公公日日和乐,无灾无难。” 话虽这么说,可他太清楚这些年卜卦走空的次数,紧张得很。 殊不知,曲沉舟更是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有一个秘密。 他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自九岁起,知道自己无法逃走也无处可去后,他便慢慢开始了沉默的反抗。 吉卦出现的次数极少,凶卦会激怒客人,免不了为他招来一顿毒打,更多的时候,是来人没有任何大起大落,读不出卦言。 在主人开始习惯他卜卦走空之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沉默寡言的他一次次摇头。 杜权只当他没了小时候的灵气,卜不出卦,却不知他的摇头除了包括不知道,还包括拒答。 不光是不想再做杜权的摇钱树,还有……就算他再不懂事,也知道有些事说出口,恐怕会惹来大祸。 那些道貌岸然的皮囊下,那些龌龊的打算,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保他平安无事地活到十四岁,直到为潘赫卜了一卦。 可这点小把戏,骗得了一心扑在钱财上的杜权,却瞒不过潘赫这样的人。 一旦潘赫多问上一句“这摇头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杜权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只催促着:“沉舟,愣着干什么!卜卦!” 曲沉舟捏着手中的卜骨,沉默地看着门槛内的几双脚,然后慢慢抬眼,看到了潘赫。 连卦言也与上一世不同了。 他记得那时候这位潘公公红光满面,有财有运,卦言是南下有金,绕行洛城。 可这一次——鲸波起处,傍柳荫。 他的卦言绝不会有错,只是想知道卦言中究竟在说什么,就只能以他有限的所知猜测,所以就算是小时候卜卦,也只说,不解。 更何况,面对潘赫,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卦言说出口。 这沉默的目光看得潘赫身上有些发凉,他也不是第一次去算命的地方听个乐呵,居然也会这样不自在。 几个月前,他得了机会,跟人凑了一船货物,想着大赚一笔。最近正是临近归航的日子了,他一直都等着消息呢。 为了这点货,他这些日子见了不少“半仙”,听了不少好话,算是给自己找个安慰。 如今居然会在一个小孩子的沉默中,提心吊胆。 “沉舟!”杜权半晌没有听到声音,不由大怒,一脚踢过来:“哑巴了?有没有结果?说话!” 这一脚居然落空。 曲沉舟忽然侧身躲过,不要命一般一跃而起,狠狠地将卜骨砸向潘赫的面门。 柳荫 中午的阳光明亮得很,透过窗纸柔和地照进来,熏染得人也懒洋洋的。 午饭已经吃完,很多人在这个时候都小憩片刻,到处都很安静,柳重明喜欢在这样的安静里慢慢翻账目文书。 他从小对银子入账这种事就感兴趣,至少远比搅合在污浊的浑水里感兴趣多了,据说在周岁宴上抓的也是算盘和银锭。 从前哥哥没少拿这件事当把柄笑话他。 可笑归笑,哥哥仍然耐心地教他这方面的事,他也以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就只是数着钱过,直到有一天,他代替哥哥袭了世子之位。 从那一年起,这个团圆节就变成了一家人最不愿提起的日子。 在这一天,他的哥哥被人送回家中,却已经毫无生机。 定陵丘盗匪猖獗,谁也没想到会劫到安定侯世子的头上,哥哥和随身数十侍卫,无一人生还。 他也再没有被哥哥逗得恼羞成怒的机会了。 白石岩的话像是又在耳边咆哮:“你哥哥的事呢?就这么放下了?” 他当然不相信有什么强盗能胆大包天到杀害安定侯世子,却也不敢想有什么人敢对哥哥下杀手。 皇上也派人去搜捕过,他和父亲甚至亲自去牢中提人,严刑拷问过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却一无所获。 四年时间里,他将铺子暗堂向四面八方铺去,尤其对定陵丘周围关注,却仍然没有得到半点有头绪的线索,他甚至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去找。 难道真的要他不得不承认,哥哥不过是时运不济,被见财起意的强盗截杀? 可就算再不甘心,还能怎样?过去了四年,有价值的线索还能剩下多少? 柳重明捏紧手中的笔,出神了很久,才又耐着性子一页页翻阅起来,那都是从各处铺子收集的各路消息——就算再渺小的希望,他也要去抓住。 看了没几份,他抽出一张纸细看,有些意外。 柳家不光地面上买卖多,也常走水路,这个季节海上风浪大,他有大半个月时间没有及时得到什么消息,还考虑着要不要派人去接应。 信中的确是来报平安的,柳家船队虽然遇到了暴雨,好在船夫们都经验老到,船也足够大,安然抵达渡口。 不光如此,他们还在海上捞起另一艘船,船上的人和货都险险保住了一半。 信的后面还附了一本账册,不光记着这趟跑海的银钱出入,还有被救起船上的人数、身份、载货的目录和背后的东家。 潘赫…… 柳重明看着这个名字,笔锋顿了顿。 他不入仕,一方面是不喜欢在朝廷里的虚与委蛇,另一方面也是没有想清楚,究竟从哪个门路入手,才能在哥哥的事上有进展。 若是去错了地方,被困在上下盘根错节的利益里缠杂着,恐怕无暇顾及其他。 可身为安定侯世子,不入仕并不意味着他能跟这些人脱开关系。 这个潘赫是于公公收的几个干儿子之一,一把年纪还认了个干爹,当真是不要脸,可于公公又是皇上身边最亲近贴身的大太监。 有些人情到底还是应该卖一卖。 柳重明笑了一下,在潘赫的名字上圈了一笔。 这位潘公公最近可是在京城出了名,连他们几个一起吃酒的时候都在说,潘赫不光被那个小怪物用卜骨砸在脸上,还当胸踩了一脚。 想必潘赫那时候的表情一定精彩得很。 他忍不住想起那个蜷缩着躺在地上的小少年,想着那双明亮又平静的绝美眼瞳。 石岩之前明明说那孩子胆小得很,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胆大妄为。 难不成真的疯了? *** 在扔出手中卜骨的时候,曲沉舟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的双手被捆在身后,套在颈间的绳子吊着脖子,让他只能拼命地踮起脚尖。 虽然重活一次,这世上让他留恋的东西却不多,连重明也已经见过一眼,本该无惧生死的,可求生的本能仍让他一次次地勉强站直身体,从勒在颈间的绳索中偷一口艰难的呼吸。 恍惚之中,像是还陷在没日没夜的暗牢中,被人塞在站枷里,没有止境地熬刑。 可柳重明要他活着,潘赫想要他死。 又一次打伤了潘赫的脸,本也没打算再活着。贱籍之人的性命,不过是别人的一点脸面而已。 从前也恨过也怨过,恨爹娘既然不要自己,为什么还要把他生出来,恨所有的不公,可挣扎到最后,他已经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一度觉得,只要能活着就可以。 唯一惦念的那份温暖,曾经那样用尽全力地在后面推着他,让他终于学会昂首挺胸地站在人前。可那个人消失后,他便真的变成了石头做的人。 像外人说他的一样,冷血冷心。 经历一世颠簸,生也好,死也好,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曲沉舟觉得周围仿佛茫茫一片,不知怎的,他只想起四个字:忘川难渡。 难道自己是连忘川都过不去的人吗? 记得很久以前,为他取名的那人曾说,他本不是属于这里的,就像天上的星辰落在凡间。 如果真是这样,他来人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颈间绳索又向上提了一下,守在一旁的人像是玩够了,想着早点交差,开始不耐烦他的垂死挣扎,一脚踢在他脚踝上。 隐约里又像是有层层围观的路人在起哄,要他快点去死。 他踉跄一下,脚尖离了地,喉间微薄的空气忽然被掐断,恐怖的窒息瞬间填满全身,只能扬起脖颈,贪婪地呼吸着。 像是濒死之际又飞离了那具身体,整个人漂浮在冰水里,冷得发抖,忽东忽西,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 在这沉浮中,他的身体向上动了动,仿佛有人把他捞了起来,味道清雅的温暖裹住了他,有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息围绕四周。 “你是谁?”他挣扎着想从噩梦里清醒,却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自己低哑的问话:“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的声音里忍不住夹杂了抽泣,像是受了许多委屈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诉说的地方。 “重明……重明……” 没有人回答他,他便在那好闻的味道中昏睡过去。 *** 再度醒来的时候,正是晚上该睡觉的时候,能听到外面熟悉的走动声。 他看到头顶上被老鼠啃了半截的房梁,破烂的窗纸在窄小的气窗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隔在床边的是很久没有清洗过的布帘,身上盖的是自己的被子,薄得像一张纸。 轻轻翻身时,压得陈旧的木板发出咯吱声响。 之前的一切生死攸关仿佛是昨日之梦。 这是他在奇晟楼里的住处,只有一张床大小,床下木箱里放的是日常换洗衣服和用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帘子外面住的是其他人,每一个隔开的小小空间里都住着跟他一样的人,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没入奴籍。 他们就这样拥挤着,住在西院这个污浊的偌大房间里。 他仰面躺着,听着几个隔间之外,有女人在一边低低啜泣一边咒骂的声音,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自己本对卜卦之事避之唯恐不及,却为什么会为潘赫卜了那要命的一卦。 为了替那个女人留下将被卖掉的孩子,他去求主人,以一个月内赚够两千两为交换,求主人不要让那对母子分离。 曲沉舟用手背盖住眼睛,感觉到皮肤上很快潮湿一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一直滑落到枕头上。 他到底谁也没能救得了,包括他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压抑了太久的原因,本该冷如顽石的他如今居然会变得这样脆弱。 听到他这边的动静,也没有人费心过来看。像他们这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空床留出来,或者是被卖出去,或者是死了。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人住进来。 自顾不暇,哪有什么精力去照看旁人。 曲沉舟虽然住的时间久,却素来寡言少语,极少跟人说话,蜷缩在这个角落里,更是像不存在一样。 可他知道,每次他奄奄一息地被抬回来时,都会有人打赌,赌他能不能熬得过去,偏偏他的命硬的很,一次次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 这一次,没想到还能活着,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他伸出手,借着帘子外透过的微弱灯光,看着手臂上被麻绳勒出的青紫,脖子上也有一圈被磨破,疼得厉害。 在潘赫那里的事也不是在做梦。 是谁救了他? 又为什么要救他? 曲沉舟将手放在鼻尖——那个好闻的味道,像是被太阳晒过的梧桐花,熟悉得让他想流眼泪。 是重明吗? 但是,怎么可能呢? ※※※※※※※※※※※※※※※※※※※※ ps:下文官职什么的,或者对于各个人的称呼,参考了唐代,但因为是个历史盲,不是真的写唐代,架空架空,就莫考究啦 比如唐代不叫公公啦大人啦什么的 玉佩 “二哥!二哥!” 不用抬头,光听这声音,柳重明就知道是谁来了。 那人没听到回音,一步跨过书房门槛,又吵嚷着:“二哥,你在啊,怎么不应我一声?” 跟在他身后一人笑着接话:“你一口气不歇地叫,又这么大嗓门,重明就算应了,你也一样听不到。” 白石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梗着脖子不用正脸看他:“我不听你说话,我叫二哥呢。” “什么混小子,我才是你亲哥!”白石岩勃然大怒。 柳重明不由莞尔,也只有这两个人过来时,他的书房才会变得这么热闹。 “你们俩今天不当值了?” 白石岩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我今天休沐,他那算什么当值,只是我爹怕他闲着生事,给他随便塞在行伍里呆着。” “我也每天都有正事做的!才不是随便塞的!”白石磊抗议。 “屁大点小孩,有什么正事,赶紧给哥倒杯水。” “当然是正事,”白石磊才不给哥哥支使:“我都可以带兵出去了,哪像你,天天围着京城这片溜达。” “嘿你再说一句!” 见哥哥作势要揍人,白石磊溜到柳重明身后:“二哥,我说的对不对?” 柳重明被扯着衣服,顺势靠在椅背上,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 “热,去倒杯水。” “是真热。” 白石岩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还没进到夏天,天气就已经这么热了,到了夏天怕是更难熬。 一旁的铜盆里镇着冰水,他接过弟弟递来的杯子,探头看了一下书案,一脸嫌弃:“重明,天天看这些东西,你也不腻烦?” “怎么会腻烦?”柳重明不紧不慢地翻着:“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我可喜欢着呢。” “你看你,哪像个侯府世子,简直就是个奸商。” 柳重明不以为耻:“我本来就是,这京城上下,有谁说我不是?” “看你这个样儿,”白石岩远远点着他:“攒这么多钱,打算娶个多金贵的?” 柳重明冷笑一声,傲然道:“金贵不金贵另说,这京中待字闺中的,还没有我能看上眼的。” “哎!话可不能说这么绝对,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你不知道,是因为你还没碰着呢。” “对!”白石磊见缝插针的,也附和了一句:“你看我爹,还不是被我娘管得死死的。” 白石岩喝了一口,舒服得叹了口气:“我今儿过来是想问你,齐王的帖子你收到了没有,去不去?” “他辛苦一遭,好不容易回京,聚聚也好。”不等人说什么,柳重明又说:“而且有白吃白喝的机会,为什么不去?不光是他,宁王、怀王的帖子,我都一样照接不误。” 白石岩失笑。 有重明这个八风不动、老成持重的样子,他的操心总显得有些多余。 如今朝中封了几位王爷,对外的说法都是王爷们年纪都不大,皇上也想多留他们在身边几年,没有遣去封地。 可许多人都心里明白,皇上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最后把哪一个推上去。 柳家小姐虽封了贵妃,于后宫中地位只在皇后之下,盛宠几年却膝下无子。 这样一来,世代为朝中柱梁的柳家便处在一个非常古怪尴尬的境地下。 若是柳贵妃始终无子,安定侯柳家自然是几位王爷需要极力拉拢的,可一旦柳贵妃怀上皇子,柳家便在一夜之间变为王爷们的敌人。 更何况柳家不光有安定侯府,还有柳家诸多在朝中和各地任职的分家,还有与柳家世代姻亲的白家。 车骑将军白世宁是大虞土地上最能令人心安的名字,仿佛只要这个名字还在,关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狼崽子就不敢有半分觊觎之心。 白柳两家密不可分,历代都是没有人敢小觑的一股力量,既让人蠢蠢欲动,又有些忌惮。 可私下里更多人在猜测,柳贵妃盛宠之下无子,若不是体弱无福,便很有可能是那一位的授意。 这都只是猜测而已。 朝中虽然有人因为明里暗里的关系,站在了诸王的队伍里,可更多人像柳家和白家一样,保持着观望中立的态度。 在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人敢下结论。 白石磊比两个人都小,每次跟过来凑热闹,都插不上话题,甩着手走了两圈,开始觉得没意思:“二哥,清池呢?他平时都不过来你这里吗?” 柳家三子柳清池,正好跟白石磊的年纪差不多。 “清池吗?忙着读书呢,偶尔来,次数不多。”柳重明开始收拾文书。 “我看可不是这样,”白石岩笑他:“你该说,清池心思高洁,看不上你钻在钱眼里才是。” “你说得对。”柳重明抬抬下巴,示意两人等在这儿。 “对了,重明,”他还没出门,白石岩顺带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见到方无恙,我找他有事。” “昨儿我刚把他从软红坊捞出来,丢在我那儿了,你自己去找吧。” “欢意楼?”白石岩啧啧道:“黄鼠狼进了鸡窝啊。” 他斜着眼忽然坏笑起来:“我说你啊,有方无恙这样的朋友,又守着鸡窝,怎么偏不是个黄鼠狼呢?” 柳重明听懂了他的话,斜撇一眼,在擦身而过时呼地拂袖。 “开个玩笑!” 白石岩及时警觉地跳起,已听到椅子腿发出了咯地断裂声,回头看时,人已经出门了。 “怎么了?”白石磊俯身查看:“你说什么了?二哥怎么生气了?” 白石岩腹中笑得痛,却摆摆手:“没什么,小孩子别问。” 重明就是这点最不经逗,名下连欢场行院都开了,偏偏还这般纯情,不沾风月,也就只有他能小打小闹地开点玩笑。 不多时,柳重明换了衣衫,招呼二人:“走吧,你们俩又是赶着午饭时间过来,明摆着又想在这里蹭饭?看来是不怕在我这里染上铜钱臭。” 他迈过门槛时,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清脆低弱的响动,勾得白石磊跟着问:“二哥,你身上是什么东西在响?” 柳重明转身,给他看别在腰间的一枚小玉佩,那玉佩的一角上还挂了一枚小巧的玉珠,碰到玉佩的时候,会发出一点响声。 白石岩对这东西不陌生,这是他陪着柳重明一同去南路禅院求来的,只是主持给重明换这件贴身护符时,他没被允许陪着一同进到禅房里去。 “重明,”他把弟弟赶到前面去,跟柳重明并肩走着,轻声问:“之后有没有好些?” 他问的自然是那个古怪的梦境,之前数年都重复做一个倒也罢了,如今居然还有了后续,就有点吓人了。 “嗯,”柳重明点头,含糊回答:“不用担心。” 他缓缓迈出门槛,听着腰间偶尔发出脆响,有些话到底没有告诉白石岩。 在梦里,他也听到了这个声响。 纠缠多年的晋西书院不见了,他站在宫中的石阶上,这声音极轻微地由远及近而来。 带着玉佩的那人走路不紧不慢,风姿优雅端正,极有节奏,每向前几步,玉珠便与腰佩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 他认得出,那玉佩正是自己身上的这一枚。 那步子每向前走一步,他的血就热一分,虽然梦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面孔,可那人就是那样无形地勾着他。 他甚至能感觉到,即便那衣衫下是一副枯骨,也是一样勾魂摄魄。 那人在不远处站住,不知是不是在招呼他过去,可还没等他向上走几步,再抬眼时,人已经走远,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座没见过的楼宇。 他四下看看,确认仍在宫中,却没来过这地方,只隐约见到牌匾上一个“阁”字,便看到一人从转角走了出来,那是于公公,始终服侍在皇上身边的大太监。 在于公公身边还有另一人,从他这个角度,不抬头的话,只能看到那人的衣摆,衣摆上没有玉佩——不是刚刚的人,那是一身常服。 只这衣摆,他便能猜出这人的身份。 皇上笃信神灵,凡事必要卜算一番,历朝历代设在宫中的司天官一职原本只是闲职,如今却被抬到了令人顶礼拜膜的高度。 这个位置成就了不少人一步登天的美梦,既是江湖骗子们花样百出的戏台,也是朝中各势力想尽办法安插人手的地方。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未卜先知。迄今为止,在这个位置上得意时间最久的,也不过只呆了一年出头。 更替的频率太快了,柳重明只见到这个衣摆,并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于公公向那人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又一起向刚刚佩玉人离去的方向走去,临走之前,那人似乎侧过身,向他这边看了看。 柳重明始终没能看到那位司天官的面孔,却觉得那窄瘦的纤细腰身像是很熟悉一样,仿佛触摸过无数次那样熟悉。 这样糊涂又没头没脑的梦,还是第一次。 想起住持将这枚玉佩递给自己时说的话——凡事从心,莫再后悔,他忍不住摸了摸玉佩。 忽然间起了个很荒诞的想法。 不知道那人的玉佩是他赠与的,还是他如今带的是那人的玉佩。 无论怎样,他们的关系都有着与旁人不同的亲密,甚至比他与白家兄弟还熟悉,可为什么他半点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究竟是谁。 指掌 曲沉舟从梯|子上爬下来,终于将劈好的木柴在墙边码放完毕,才擦了一把满脸的汗,重新将覆面带上。 这里不会养闲人,他从前能时不时给主人带来不菲的入账,又兼年纪太小,做不了什么,还能有个闲暇,如今已经极少人会来翻他的牌子卜卦,他便在后院做出力气的活。 奇晟楼每日来往的客人太多,光是木柴就要准备很多。 现在还远不是可以休息的时候,水井边早堆了大筐大筐的菜需要清洗干净。 他的伤势愈合到刚能下床走动,便不得不开始干活,又劈了一上午的柴,力气有些透支,就在水井边略坐了坐,喘息片刻。 “那边那个!是不是在偷懒!” 一身怒喝在不远处响起,曲沉舟回头看到那人身着管事的衣服,连忙起身跪下。 “你是哪边……”那人话说到一半,突然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恍然大悟:“哦我知道,我听说过你!” 曲沉舟沉默地与来人对视。 虽然已经过去太久,他还认得这人,这是新过门少奶奶家那边的亲戚,在奇晟楼里混了个管事的差事。 单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只是这吴管事不但游手好闲,还是个男女通吃的,来了没多久就把能搞到手的都沾了一遍。 所谓的能搞到手的,除了想沾吴管事光往上爬的,还有便是对吴管事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比如像他们这样的人。 上一世,他和吴管事也照过面,那时的他战战兢兢地甚至不敢有一点反抗,若不是厨房的赵婶救他一命,恐怕也难以逃过魔爪。 后来还没等吴管事有机会再起什么心思,奇晟楼如雪崩般衰败下去,。 “你叫曲沉舟是不是,”吴管事盯着他,眼睛一亮:“这小模样生得,怎么这么好看。” “谢管事夸奖。”曲沉舟由着吴管事捏着下巴,平静地回答。 前一世入宫之后,曲沉舟便再没打听过奇晟楼中其他人的情况,可在入宫之前,他便听说过,吴管事怀恨赵婶搅和他的事,在赵婶的二闺女出嫁前,做下了天理不容的事。 据说天不亮时,那姑娘便投了井,到底没有救回来,赵婶哭到眼泪都干了,待清醒过来后,人已经恍恍惚惚,像是傻了一样。 那曾是他的债,可他已经两手血腥,哪有资格去还债? 这一世若是相安无事,不会再牵连他人,他并不想多生是非。 “大热天的,你这戴的什么东西?”吴管事扯下他的覆面,立刻厌恶地松了手,一把将他推开。 单看那双眼睛时倒是勾魂摄魄,可覆面下像是被虫子啃噬过的疤痕,看着让人只想呕吐。 “吓死人了!还不赶紧戴上!” 曲沉舟被推得仰面倒过去,又慢慢爬起来,顺从地捡起地上的覆面,轻轻拍打两下,戴在脸上,低头轻声道:“管事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要准备洗菜了。” “去吧。” 吴管事本来就没什么事,草草应了一声,也不急着走开,从后面看他提水出来,蹲在水井边洗菜的样子。 他低着头时,从宽松的衣领处露出一段后颈,未痊愈的鞭伤从后背蔓延上来,被细腻的脖颈衬得更加残酷,也衬得那段后颈如此柔弱娇嫩。 艳丽又脆弱,令人无端生出一种想在那里暴虐蹂|躏的冲动。 天气热起来,衣袖都被挽到手肘上面,阳光照着胳膊上带着汗珠的细软汗毛,泛出朦胧如梦般的光泽。 随着每一次伸手用力,皮肤下的肌肉都会在手臂上现出少年独有的纤细。 顺着手臂和肩一路看下来,被腰带紧束的腰身像是不盈一握,在一起一伏中带着难言的诱惑。 吴管事盯着曲沉舟看了半晌,走到水井边坐下,低头看着纤长睫毛遮掩下若隐若现的剔透瞳色,慢慢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 曲沉舟知道对方在看自己,偏过脸去,却不抬头,手脚麻利地将洗完的菜在竹筐里抖了抖,就要给厨房送过去。 “沉舟啊,累不累?”吴管事抓住了他的手腕,笑吟吟地看着他。 有了覆面遮住下半张脸上可怕的疤痕,反倒更显得一双眼睛灵动逼人,连简单的抬头看过来也像是将人往身边勾。 “大热天的,也别太辛苦了,看你瘦的。”吴管事夺下他手中的竹筐,想把他拉起来:“走,跟我去一边歇歇,你想吃点什么?喜欢吃什么?” 这听来和善的语气中充满了不怀好意,曲沉舟缩了下手,没能抽出来,略犹豫了一下。 若是从前,他也跟别人一样,对自己的天生怪异心生恐惧,可在重明的指点帮助下,他已经可以完全坦然面对自己,更是明白了那些关于自己的规则和门道。 这些规则不光是天生约束自己的——他不单是能为人卜卦。 虽然无法看到自己的命路,但他人缥缈未定的未来,却有可能因为他的插手而改变。 如今他身份低微,自然没有可能像从前那样搅动无数人的命运,可眼下区区吴管事,正在他的指掌之间。 曲沉舟垂目看着吴管事拉住自己的手,却慢慢放松了绷紧的手臂。 他并不想节外生枝,惹出是非,一旦有心人注意到他的话,未来等待他的,可能又是一场浩劫。 生死已经不放在心上,其他的事更无所谓。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了了余生。 见他放弃挣扎,吴管事眉开眼笑,张开手臂揽住他的腰身,一把抱在怀里,正要带人离开,听到一个女人的怒喝声,吼的却是曲沉舟。 “小曲哥!菜洗完了没有!” 胖胖的赵婶一路走得飞快,离得还远就双手掐腰在骂人:“磨磨蹭蹭,手脚这么慢!是不是又想挨打!” 曲沉舟心里咯噔一声。 他自从在潘赫面前再睁开眼睛,以为一直遇到的事都因为自己的重获新生而不同于从前,却万万没想到有些事仍然没有变。 赵婶居然又来为他解围。 谁也没注意到他微微蜷起的手指,赵婶扯住他另一只手,怒气冲冲就要往回拖。 “死懒个奴才,厨房等着菜下锅呢,你还扯着吴管事不放,要不要点脸!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人家吴管事要是能看上你,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吴管事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感觉到纤细的手腕就要被从手中拖走,想也不想,一把握紧,笑吟吟地就要把人往回拽。 “赵婶,你这话刻薄了,他才这么大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这种粗重活,可惜了。” “吴管事抬举他了,”赵婶双手麻利地连拉几下,硬是把曲沉舟拖过来,照着身上打了几巴掌:“一身懒筋,除了下力气,还能干什么!还不赶快把菜搬去厨房。” 曲沉舟被她推得跑了几步,在这熟悉的责骂声中,眼眶微微泛红。 他现在能在赵婶庇护下躲上一时,可代价却是之后的人命换来的。 “站着干什么,还不去?!”赵婶见他站着不动,急得又要去推他,却被他闪开。 “吴管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小小的:“后厨的活好累。” 原本沉着脸瞪着赵婶的吴管事一愣,立刻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笑逐颜开地过去牵着他的手:“觉得累啊?走,去我那儿,保管你累不到,想吃什么有什么!” 赵婶勃然大怒:“沉舟!你在说什么?给我过来!” 曲沉舟微微抬眼,却像是没有勇气与她对视:“赵婶……” 吴管事见他这个样子,一扫被搅扰的不快:“赵婶,你不是急着用菜吗,还不赶紧叫几个小子过来把菜抬走。” 赵婶气急,仗着身材壮实,几次伸手过来抢人,却被曲沉舟自己躲过去,破口大骂:“不知好歹的小畜生!吃口干净饭能累死你?” “老虔婆,你别多管闲事!” 赵婶拉不走人,气得满脸通红,索性甩手离开。 吴管事啐骂两声,回头看见一双琥珀般明眸正从他脸上移开目光,喜不自胜:“走吧,去我那儿,回头我跟掌柜的说一声,把你要过来,免得在这里下力吃苦。” 曲沉舟被吴管事牵着走了几步,听他说起掌柜的,又为难地站住,轻声说:“吴管事,主人严令,不许我出这个院子,不然会有重罚。” 吴管事听说过这件事,这孩子逃跑次数太多,被管得很严。 “没事,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去找掌柜的说,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反正吴管事是不怕他逃的,逃也逃不出去。 “嗯,”曲沉舟被放开手,又跟在后面嗫嚅一句:“吴管事,我想吃芝麻酥饼……” 吴管事回头看他。 他像是有些不安地攥着手指,又重复一声:“我很久没吃芝麻酥饼了。” “哈哈哈,”吴管事放声大笑,他就喜欢这些眼皮子浅的孩子:“你等我回来,给你带芝麻酥饼。” “嗯。” 曲沉舟听着脚步声匆匆离开,也不去看吴管事的背影,便回到井台边,用力地提起了竹筐,向后厨走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吴管事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 再次声明……小曲哥会杀人,杀人不见血的内种 惊马 正午时分,太阳正升到头顶上,虽然还没入夏,也烤得火烧火燎。 不少贴心的店家在铺子外面支了棚子,把桌椅摆出去,在阴凉里可以喝茶休憩。放眼看去,一条街上都坐了不少客人。 “老板娘!”一个男人粗大的嗓音响在街上,引得不少人都不满地看过来。 在铺子里忙碌的老板娘忙在围裙上擦了手,出来应着:“呦,吴管事!今儿什么好日子,把您这样的贵人都引来了?” “什么贵人不贵人,老板娘你这张嘴啊,可真是甜死个人儿了。” 吴管事作势用手指去逗弄,被老板娘塞了个酥饼在手里,搪塞过去。 “您来的正是时候呢,刚出炉子没多久,热乎着,您尝尝。” 吴管事心里想着好事,没跟她计较,咬了一口:“给我来四个。” “好,四个酥饼,”老板娘吆喝着,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了四个芝麻酥饼,笑着问:“吴管事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看您满面红光的。” 吴管事嘿嘿笑着,他都把风流韵事当谈资,骄傲着呢,从不掩饰:“酥饼换个新鲜玩意儿玩,你说是不是好事?” 老板娘心中咒骂着不修阴德,笑容尴尬,却挡不住对方侃侃而谈:“猜猜是谁?就是我们家杜掌柜名下奇晟楼的那个小怪物,叫曲……什么来着,对了,曲沉舟,这名儿不错吧。” 在烧饼铺的隔壁棚子下,有个年轻人正就着一壶茶在嗑瓜子,听到他们的对话,微微侧了脸过来。 “小曲哥儿啊。” “对对,他非嚷着要吃芝麻酥饼,我这不就给他买来了,回去之后,就……嘿嘿。” 距离不远,老板娘也见过,想着那个眼神干净沉默的孩子,再瞧瞧眼前形容猥琐的男人,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那孩子……”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街头上一片惊叫声。 *** 柳重明坐在轿子里,被这舒服的节奏摇得有些昏昏欲睡。 对于王爷们的邀约应酬,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左右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套路,推来推去说些门面上的话而已。 难怪有时候白家兄弟会嫌他无趣,生生把十七八岁活成了七八十岁的样子。 他正把脑子放得空空的,发了一会儿呆,有节奏的摇晃突然停住,他急忙扶住车壁,才没有被从前面甩出去。 “世子,”一旁随时的管家片刻后回到车窗边,轻声说:“前面拦住了,说是之前出了事,街上很不好看,您看要不要绕路?” “出了什么事?” “据说有辆送柴的大车被马惊了,侧翻的时候压到了旁边正在买酥饼的人。也合该那人命短没躲开,几根柴把人都插穿了,地上流了红红白白一大滩。京兆府的人昨天过来围了现场,现在还没有放开路呢。” 柳重明皱起眉头,那场面想想就很不好看。 “绕路吧。” 他本来就没打算赶在齐王前面到,这一绕路,到的时间更晚,等小二为他推开厢房的门时,里面的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只差他一个。 齐王慕景德坐在正对门的位置,一见到他进门,忍不住笑起来:“重明,怎么又来得这么晚,我就没见你几次不迟到的?难不成你平日里就是这么做生意?” “做生意是一回事,来吃饭是另一回事,”柳重明笑着应道:“我怕来得早了,王爷说我吃得太多,把这一桌子的帐都算在我头上,那可糟糕了。” 慕景德大笑起来:“就你精明,生怕吃点亏,痛快点,罚酒三杯,这账就不算在你头上。” 旁人端了酒杯过来,柳重明连喝了三杯,忍着喉咙里火辣辣的感觉,坐去白石岩身旁,接过水杯灌了几口,才勉强把不适的味道冲下去。 “怎么来这么晚?”白石岩问他。 “路上遇到点事,绕路了。”柳重明答道:“就在榕花街那边,你来的时候没遇到?” “没有,我没走那条路。” 坐在另一边的人放下茶杯,插了一嘴:“榕花街那边柴火戳死人的事吗?我昨天就知道了。” “什么事?”慕景德本打算起个话题,听他们在这起这话,好奇问问。 “我只听管家简单说两句,没有看到真实如何,行之兄呢?” 被称为“行之兄”的那人也不过刚及弱冠的年纪,长眉细目,眼中像是时常带着笑一样,笑里七分儒雅,三分戏谑。 “我倒是赶得正巧,那辆柴车翻倒的时候,我也正在不远的地方吃茶,再向前一点,怕是被扎个对穿的就是我了。” 满座哗然,如果不是柳重明提到,谁也不知道江行之居然会遇到这样的危险,忙纷纷询问。 江行之啧啧道:“当真可怕,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那个人正一手接酥饼呢,结果柴火就戳过去了,整个人都被钉在墙上,把老板娘吓得昏过去了。” 他光是说到这个程度,就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有人苦笑问:“行之,你也是胆大,亲眼看到那个样子,现在居然还能吃得下饭?” “这算什么,你们也太小看行之了,”慕景德笑道:“我们这一趟回来,在洛城碰上了乱民,行之带人出去找官兵援手,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个从容样,连头发都没有乱一点。” 江行之起身拱手:“王爷谬赞。” 说到这个话,众人都关心起来。 “王爷在洛城遇到乱民,有没有受伤?” “怎么好端端的,会起了乱民?” “现在有没有平息下去?会不会波及到京城。” “对啊,毕竟洛城距离京城这么近。” “不用慌,”慕景德抬抬手,压下了周围的声音:“不过是小股乌合之众而已,我已经令洛城府尹调兵压下,不会波及京城,诸位不必慌张。” 江行之也点头:“府尹大人说,这些人实则城外乱窜的悍匪,想必是见王爷车驾华贵,便乔装成良民,想要趁火打劫,他已经派人去四面剿匪,必然会对此事有个交代。” “那就好,”有人心有余悸地拍心口:“这太平盛世的,这些人不想着如何勤恳劳作养家糊口,光想着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该杀。” 许多人跟着点头赞同,又有人殷勤道:“王爷贵体贵福,平安无事便好。” “不是本王贵福,是父皇圣明,天下太平,此等宵小之辈才无法猖獗。”慕景德站起身,与众人一起饮了一杯。 “便以此杯敬祝父皇德沛天地,福泽绵长。” 酒杯放下之后,席上免不了将榕花街上突发的人命案和洛城猝不及防的突袭说在一起,又有人忽然问了一句。 “王爷,此番出发前,没有让司天官大人为您占卜一卦吗?” 此话一出,厢房里忽然静了静,连江行之都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 被身旁的人在桌子下面捅了捅,说话那人登时察觉到自己失言。 上一位司天官在四个月前被皇上下令处死,而在之后暗地里争夺这个位置的较量中,齐王到底还是没能胜过皇后嫡出的宁王慕景昭。 如今在司天官那个位置上的,是宁王的人。 齐王怎么可能在出发前让司天官为自己占卜,到时能不能拿得下这个差事是次要,恐怕一个不慎,会哪里触怒到皇上才是大事。 还是江行之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皇上令王爷尽早出发,司天官大人也正是繁忙之时,并没有劳烦郑司天。” 有了台阶,众人会意地躲开这个话题,却见江行之笑着转过头。 “王爷不知有没有听说,咱们喝酒的这里,也曾有人挂牌占卜,我早年来过一次,没想到这次再来,没找到那个铭牌了。” 慕景德自然不知道这么微不足道的事,只是江行之这个人说到的事常常很有趣,便随口应道:“这有什么稀罕,本王听说京城每条街上都有人挂牌占卜,生意不好,撤了也是正常。” 他调笑一句:“做生意这件事,该问重明才是。” 柳重明也笑:“只可惜我从不做这种亏心亏本的生意,说句好话倒也罢了,万一说句晦气的话,惹恼人家,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重明说的也是,”江行之笑道:“我之前还当是那孩子没了,结果听说重明前段时间还把他从潘公公手里救回一命,难免好奇,人既然还在,杜掌柜怎么不给他挂牌了?” 听他提到潘公公,席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在说什么,有人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慕景德刚回京不久,没有听说什么传言,纳闷地问:“你们笑什么?行之说的这个人很有名?” “也……算是有名,另一种有名,”众人忍着笑给他解释:“听说潘公公过来玩,那孩子说不出个之所以,一时恼羞成怒,用卜骨砸了潘公公的脸,还趁乱逃走。” “我还听说,杜掌柜把他往死里打了一顿,带去向潘公公请罪,没想到……噗……” “哈哈我也听说了,那孩子又砸了一次潘公公的脸。” 慕景德听着有趣:“我还当真没见过有人这么大胆,潘赫岂不是要气疯了?” “自然是恼羞成怒,”江行之不紧不慢地说:“许多路上的人人都看到了,潘公公把人拖到府外大街上,想把人用吊刑慢慢折磨死。” 他偏了偏脸,问道:“听说被重明救下来了?” 江行之 柳重明能感觉到白石岩的脚在桌下轻轻碰了一下自己,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 “也是赶巧了,我们家的商船在海上捞起来一条快沉的船,船上正好有潘公公一份货,我怕潘公公着急,想着早些告诉他这个消息,正好就顺手讨下来了。” 他微微一笑:“皇上常与家父说起,杀生造业障,哪怕是个下奴,想必这样也不是皇上乐于见到的事,又在外面大张旗鼓的,传到皇上耳中,总是不好。” 听他提起皇上,没人再敢冒刺多说什么。 白石岩有些不快。 城中这些人是不是把柳家盯得太紧了?难不成每次重明不管跟谁接触,都会要他们警铃大作? 柳重明向他微微摇头,让他不要大惊小怪地吓自己。 “重明说得对,毕竟是条人命,更何况那孩子也是个少见的怪物,死了可惜。”江行之漫不经心地接口。 “怪物?哪里怪?”慕景德好奇。 这个问题有很多人可以给他解答。 “王爷有所不知,这孩子的眼睛长得跟别人不一样,一只是金色,一只是蓝色。” “杜掌柜当初的说法还有,那孩子从不会说谎,不是不敢,是不会,谎话说不出口,天生的。” “算了吧,杜掌柜的话能听吗?他还说那孩子卜卦百发百中呢,我上次过来,半个字也没听到,明明就是个小哑巴。” “对啊,他们的话能信吗?说的越邪乎,要的价越高。你是第一天出来玩吗?” “也不一定啊,上次我去撞仙楼,先生说我第二天会破财,我就一天没出门,结果果然平安无事。” 有人笑着接口:“这种就是纯骗人,我是不知道你出门会不会有事,只知道你遇见他,倒真是破了财。” 一片哄堂大笑声中,慕景德也笑起来:“江湖术士招摇撞骗,听个有趣就好了,哪还能当真?” “王爷,我倒觉得那孩子有趣得很,”江行之笑容淡淡的:“我几年前也来找他卜过一卦。” 慕景德听他说得正式,忙问:“什么结果?”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杜掌柜解释说,这就是诸事顺利的意思,结果那段时间我做什么都当真还挺顺利的。” 慕景德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行之啊,你一本正经说这种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一群人跟着笑起来。 “能让王爷开怀一笑,也算是我一件功劳了。”江行之转过脸,问身旁的柳重明:“重明呢?有没有玩过这些?” 柳重明微笑摇头。 他早说过自己虽然不信,却不会不敬,这些人一面期盼着能有人占卜出未来,一面又用亵渎的“玩”字来说起这件事,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江行之笑:“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重明不信,省了银子,却少了许多乐趣。” “行之兄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柳重明反问。 “什么?”江行之问。 “从前有三个读书人进京赶考,临行之前向一名算命先生问应试结果如何,算命先生举起一根手指,结果三人里当真只有一人考上。” 慕景德赞叹:“这倒是算得准。” “王爷赞得早了,”江行之笑应:“这算命先生耍了个心眼,无论这三人一起考上,还是一起落榜,只考上一人,还是一人落榜,都在他一根手指的算计中。” 慕景德这才明白故事里的门道,不由笑道:“倒是好狡猾的方法。” “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江行之给他斟了酒,岔了个话题:“王爷,就算是没有卜卦一事,您也该看看那孩子的眼睛,当真是玲珑剔透,非人间之物。” 之前便已经听旁人说了“小怪物”的样子,江行之的话更让他有些兴趣。 “行之,因为这个,你今天改选了奇晟楼?” “王爷见多识广,我可是绞尽脑汁才想起来,这里有个乐子,王爷若是高兴了,别忘了重重打赏啊。” 柳重明与白石岩对视一眼,借卜卦之口说点什么危言耸听牵扯不清的话,这情况他们也见过不止一次了。 曾经有位司天官便在类似的局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那一次,怀王被连累得禁足三个月,直到最后那位司天官被押入大牢严刑拷问时,才吐露真相。 怀王虽被放出,皇上却压下了挑起事端的根由,没容许更大的波澜掀起。 眼下的情况不明,让柳重明也想不出,身为齐王幕僚的江行之提到“那孩子”,真的是单纯猎奇有趣,还是以谁为目标? 面对白石岩询问的目光,柳重明也只能歉然地摇摇头。 只是因为江行之说起,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潘赫府外,也不当真是悲悯一条性命还是别的什么,居然会出手救起小小一名下奴。 可更让他记怀的是,那个孩子在他怀里拼了命地靠拢他,像是张皇无措的小兽终于找到了一处安心之所。 还有那几句越来越清晰的低语。 “重明……重明……” 柳重明的头有点疼——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身份低微的下奴敢用这样的名字叫他。 而且还带着这样眷恋的意味,他们顶多只能算是见过两面而已。 为什么他最近总是会遇到各种古怪的事呢? 这边说说笑笑中,已经有下人去寻了外面的小二,给楼里举牌的事打了招呼。 没过多久,楼梯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奇晟楼主人杜权一脸笑意地先进了门。 “给各位爷请安,敢问是哪位爷要请个卦吗?” 他的眼睛飞快地环视一圈,许多人都是京中常露面的贵客,他都认得,自然也认得安定侯世子在席,可还有一人坐在世子的上席。 京中多贵人,可是这个年纪又能坐在世子上席的,也就那么几个。 杜权心中又是狂喜又是惶恐,不敢多看,也不敢把视线停留在谁的身上,只能谨慎地看着桌上,等着有人接他的话。 “杜掌柜生意兴隆,”江行之微笑着给他解围:“我好几年没过来看了,没想到杜掌柜这里的卜卦牌子撤了,出了什么事吗?” 杜权尴尬地赔笑:“江长史繁忙,也没出什么大事,就是……” 他吞吞吐吐半晌,这话虽然说出来会损失大半的银子,之前的不少人就是听完就走,可如果不把明话说在前面,万一一会儿没什么结果,让这些贵人觉得自己被平白戏耍了,恐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人可都不是傻子。 “就是……”他苦笑:“小曲哥年纪也大了,想是吃多了人间烟火气,没小时候那么灵光,二十次里能有一次说出点什么就是好的,其他都只摇头不知,小人不敢赚这个亏心钱,只能撤了他的牌子。” “只摇头?”江行之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字眼:“摇头是什么意思?” 杜权诧异,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慌慌张摇头:“这……这样,摇头就是不知道……” “这样啊,”江行之轻轻用扇子击着手心,笑着向慕景德说道:“公子,我刚刚忽然有个疑惑。” 在不方便明示身份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称呼慕景德。 “行之,你就别吊人胃口了,”慕景德了解自己的这位手下,也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否则也不会需要这些谋士幕僚:“有什么事就直说。” “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想起来,上一次这孩子也是只摇头,杜掌柜自作主张地解释,说我无病无灾,诸事顺利。” 江行之轻笑:“刚刚听了重明提起的那个故事,我忽然想知道,这个‘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不知道?卜不出?还是不肯说呢?” 在这说话间,双手反捆在身后的少年被推进门,刚踉跄两步,被人一脚踢在膝弯处,跪倒在地。 听到江行之的话,他微微喘息一下,慢慢抬起了头。 曲沉舟知道,自己完了。 天定之人 曲沉舟知道,自己完了。 千躲万躲,却没想到会遇到江行之,更没想到说破这个秘密的人会是江行之。 他没有时间回想,自己在奇晟楼中究竟有没有给江行之卜过卦,却认得这个人,这个藏在齐王身边的谋士。 从前曾经以为江行之是怀王的人,可之后扑朔迷离的许多事,又渐渐否认他的猜测。 逼宫之夜前,江行之就下落不明,他并不知道江行之最后究竟去了哪里,有怎样的结果,可是他知道这个人惹不得。 在潘赫面前漏不得底,在江行之面前更不行。 尤其是关于……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柳重明身上,然后低下头。 从在旧柴房第一次真切地看清柳重明时,就看到了与从前在晋西书院初见时一样的卦言。 天定之人。 曲沉舟心中苦笑,若非天定之人,怎么可能从柳家浩劫中脱身,又怎么可能登得上九重金銮,改朝换代。 这可怕的卦言如今还明晃晃悬在那里。 无论今天卜卦会不会卜到柳重明身上,他宁肯被打死,也不可能开口。 而且有了江行之这话,无论他今天开不开口,杜权都会被点醒,明白自己这些年骗了多少次,损失了多少银钱——这一次恐怕真的在劫难逃。 他这次真的活不了了。 杜权果然一个激灵,脑中登时清醒。 他是个商人,一辈子的目标就只有赚钱,否则也不会买下这么小的孩子。 谁都知道,太小的下奴娇弱,能不能养大还是回事,更别说赚钱了,没人会买。他起初只想用那双妖瞳骗骗人,却没想到牌子挂出去没几次,居然次次灵验。 灵得他也开始深信不疑,甚至自己也会偶尔卜一卦,因为曲沉舟平时也沉默得像个哑巴一样,便笃信不疑地接受了这孩子的无声摇头,默认就是无结果。 而且自几年前的那次毒打后,小畜生当真又聋又哑了一年多,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接受不得不摘了牌子的现实。 如今偶尔还会找上门来问卦的,多半都是从前的主顾介绍来的,却无一例外地失望而去。 直到今天听到这句醍醐灌顶的话,回想起这些年的事,那些从手指缝溜走的白花花的银子,他的手都在发抖。 这不知报恩的畜生,居然骗了他这么久。 他从没想到,在鞭子下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居然会有这种胆子。 可他毕竟还有理智,这些愤怒就算疯了一样四处流窜,也不能在这里表露出来,只能勉强地展开一点笑意。 “江公子说笑了,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摇头就是没有吉卦也没有凶卦,一切如常,平安吉祥。” “这孩子还有个好处,他绝不说谎,但凡出口的话,绝对是真话,小人养他十多年,绝不作假!” 众人见他说得煞有其事,都笑起来,也不跟他多计较这些事。 商人而已,噱头越多,越是能要个高价。 小心看着上座那位公子的脸色并不像发怒,杜权陪笑补充:“小人不敢对各位说谎,而且江长史来过,也该知道,这孩子如果摇头的话,小店分文不取,只当给诸位看个新鲜乐子。” “倒是新鲜,”有人吆喝:“掌柜的,刚刚我还没看真切呢,你这看一眼难不成也要钱?” “哪敢,哪敢,这孩子害羞而已,诸位想看,尽管看个够。” 杜权退后几步,捏起了曲沉舟的下颌,迫他抬起脸来。 柳重明听着四周的惊叹声,目光停在桌面的果盘上,没有像旁人一样去盯着瞧。 不知为什么,他极其抵触这种情形,就像他不知为什么会被那个目光吸引一样。 也许是因为自己在那个梦境里见到这双眼睛? 在那双妖瞳看过来时,他有些恍惚。 那一瞬间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与隐忍,在异色的绝美眼瞳中一闪而过。 那孩子像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一块绝世美玉,让人既想不顾一切地飞身过去救下,又想看到这美玉被绝望打破冷静时的模样。 可他想自己去打碎去收拢,而不是看到这孩子如待宰猪羊一样,跪在那里,毫无反抗之力地任人赏玩。 慕景德并不像旁人一样大惊小怪,饶有兴趣看了片刻,问道:“怎么还把人捆着?” 杜权忙答:“劳公子问,这孩子怕是小时候泄天机,现下遭了报应,如今染上了疯病,不时发作,怕伤到了各位贵人。” 他这回答十分讨巧,一边暗着说奇晟楼的卜卦招牌不是骗人,一边也给之前得罪过的潘公公留了脸面。 听他这样说,席上自然有人想起潘公公的事,忍不住窃笑低语起来。 “杜掌柜,他脸上那是什么,几年前好像没有吧。”江行之问。 “江公子,所以说呢,怕是报应,他如今也就一双眼睛能见人,下半张脸吓人得很,怕冒犯到诸位,出来见客的时候就戴上覆面。” 柳重明冷笑。 他做了那个古怪的梦后,派人去跟奇晟楼的管事闲聊过,听说这孩子不会卜卦之后,日子过得比其他下奴更艰难。 像那天那样,在柴房里被吊打到伤痕累累,据说是那孩子的家常便饭。 那脸上的伤疤怎么可能是什么报应,就是用鞭子抽出来,现在还有那么深的痕迹,谁知道当初把人打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柳重明更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那样的眼神,平静得超乎生死,就像刚刚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他也完全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发疯,砸了潘赫。 “杜掌柜,”他盯着跪在那里的小小一团,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卜卦一次,多少钱?” 周围人知道他有钱又守财,都开始起哄,连慕景德也笑着看过来:“重明不是不信这个?怎么舍得把银子拿去打水漂?” 江行之也凑趣:“杜掌柜,这可是金主,你不妨狮子大开口。” “玩个乐子而已,光看看有什么意思,”柳重明不在乎地笑:“公子平安归来,值得庆贺,又难得行之兄选了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好光看看?” 已经有多久没在这上赚到钱了,杜权喜得眼泪差点出来,忙不迭回答:“一次三百两银子,卜不出结果不要钱!” “居然这么贵,难怪石岩劝我也去做点算命生意,”柳重明笑笑:“那就数数我们一共多少人,每人一次机会,如何?” 江行之露齿一笑:“公子,重明居然舍得这么剜肉,真是难为他了,我反正是看到重明的诚意了。” “杜掌柜,”柳重明挑眉一笑:“行之兄那次就免了。” 慕景德大笑:“行之,你那一次,我给你补上。” “谢公子,行之却之不恭,”江行之笑着拱手,又看看地上低头跪着的人:“掌柜的,这次可得让我听个明白,别稀里糊涂地拿摇头糊弄我。” 杜权听得心花怒放,喜得搓手,搡了一把曲沉舟:“沉舟!愣着干嘛!还不过去!” 在四周的一片笑语中,曲沉舟垂目看着地面,慢慢移动膝盖,跪行着靠近桌边,极轻地低语一声:“卜骨……” 有距离近的人听到,不解地问:“卜骨是什么?” “劳公子问,这孩子卜卦的时候,要捏着卜骨才灵。” 杜权太久没见他这么乖顺,忙叫人把准备好的卜骨取回来,又让人解开他的绑缚,喜得手忙脚乱地把卜骨塞到他手里:“快!” 曲沉舟单手撑在地上,微微喘息着,像是被刚刚的绑缚勒得难受,片刻后才慢慢抬起头,将目光落在慕景德的身上。 “放肆!”有人呵斥一声。 那目光又移到了江行之身上。 江行之也看着他,微微皱眉。 被这双眼睛盯着的滋味并不好受,仿佛一举一动当真被人看个透彻一样。 也是因为这个并不舒服的异样,才更让江行之对这人印象深刻。 有人笑:“看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神叨叨的,还会自己选人?看来行之兄该是第一个……” 他话音未落,曲沉舟突然疯了一样跳起来,这次他没有扔出卜骨,而是一把抓住了距离最近的茶壶。 “抓住他!”杜权最先反应过来,头皮一紧,呵斥的同时没命地扑过去,将曲沉舟狠狠扑倒在地。 却已经晚了。 那茶壶被用力地扔了出去,只是因为杜权眼疾手快的飞扑,原本砸向江行之的茶壶偏了方向,一壶茶水连同碧绿的茶叶一起迎面浇在柳重明脸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柳重明身边的白石岩甚至没来得及伸手。 屋里登时安静下来,只有在杜权的脚下,被人死死按住的曲沉舟发出压抑不住的闷声痛哼。 所有人都看着仍端着茶杯的柳重明……顶着一头的茶叶,碧色的茶水顺着鬓发下颚滴落下来。 杜权狠踹了几脚,咆哮喝道:“给我把这畜生拖出去!往死里打!不用留了!” 房门关上,下人把人拖出去后,他才带着哭腔颤抖着赶过去,在柳重明脚边跪下,手忙脚乱地要帮着擦。 “世子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个疯畜生一般见识,他当真是疯了!小人……都是小人财迷心窍,就不该放他出来,我这就让人把他打死,给您消消气。” “当真是疯病?”柳重明的脸上冷得能刮下一层寒霜。 杜权差点哭出来,这位爷要是也像潘公公一样要银子,恐怕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主了。 “真的是疯病,楼里的人都知道,要不小人怎么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摘了他的牌子呢?” “疯病好啊,我最会治疯病了,”柳重明冷笑,抹了一把头上滴落的茶水:“他如果这么便宜就死了,我治谁去?杜掌柜,你说是不是?” 奴痕 柳重明回家沐浴出来时,杜权已经识趣地把人送了过来。 却是他意料之外的样子。 他的目光从台阶下一脸惶恐的杜权身上掠过,落在了杜权脚边。 杜权揣度着他的眼神,忙向一旁示意,几名下人上前,把那团皱巴巴的布展开,露出被裹在里面的少年。 那少年全身赤|裸,双手被捆在身后,昏迷不醒地蜷缩成一团,一身血污,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看得出在来之前受过怎样一番毒打。 “世子爷,您大人有大量,”杜权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好表现半分,只能勉强陪笑:“小人把他带来,只要您能消气,他由您处置,小人已经消了他的奴印,是死是活,全凭您高兴。” 柳重明听说过,消了奴印是什么意思。 但凡入了奴籍,身上必然要留下主人的烙痕,或名字或纹章,消了奴印交给别人,便是任人处置,生死不论。 见他的目光沉下来,杜权更慌得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都是做生意的,他自然知道柳重明最爱的是什么,甚至暗暗打算,如果世子爷也趁机开口要钱,他索性现在就一脚踩下去,当场要了这小畜生的命。 “世子爷,”杜权谦卑地笑着,蹲下身去,揪住地上那少年的头发,提得少年扬起脸:“他当真是疯得厉害,小人已经狠狠教训他一顿,如果世子爷怕弄脏了手,小人可以帮您……” 他的讨好声在柳重明的目光中低下去。 “杜掌柜,你如果治得好他的疯病,何必送到我这里?”柳重明勾唇,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你把他弄死了,我玩什么?” 杜权汗如雨下,低头唯唯应着:“是,是……” 站在台阶下的管家忍不住看着柳重明的脸色。 都说和气生财,在他印象中,世子爷涵养相当好,从来都温和得很,虽然有人说那是狐狸的假笑,当真很久没看到世子爷这样不快的样子。 世子爷不高兴通常只因为一个原因——钱,难道……他偷偷瞟了一眼地上的少年,难道这孩子让世子爷破财了? 直到杜权带人匆匆离去,他才上前问:“世子,这个人怎么处置?” 听刚才的意思,这孩子八成活不了了。 可惜了,还这么年轻。 “去传府医,”看着管家不解的目光,柳重明挑起眉梢,又说一遍:“传府医来,全力医治,需要什么药材去铺子里取,不用问我。” “是……”管家错愕,没来得及再问,便看到柳重明转身回屋,不由细打量伏在地上的少年。 不论是刚刚的对话,还是手腕上的奴环,都说明了这孩子的身份,为了这么个遍体鳞伤的下奴,要不计本钱地去铺子里取药? 他探询的目光掠过跟去赴宴的亲随,回答他的同样是疑惑的摇头。 不光是他,连随后跟去书房的白石岩也在追问这个问题。 “重明,你把他从杜权手里要来,是要救他?为什么?认识?喜欢?” 话虽这么问,可他知道,重明在街上那次还是第一次见那个小怪物,喜欢就更不可能了,谁不知道安定侯世子只爱钱,娇红软绿眼中过,绝不沾身。 所以白石岩更不理解:“还是因为梦见他了?太荒唐了吧。” 他提醒:“你现在把他弄死还好,如果想给他赎身,信不信杜权敢跟你要个吓死人的天价,我听说小怪物买来才几两银子,卜卦一次就三百,杜权也真敢要。” 面对好友的絮絮叨叨,柳重明倒是相当有耐心听完,莞尔一笑:“石岩,我记得我爹和姑丈都教过我们,事出蹊跷,必有所因,追根究底,必有所得。” “蹊跷?你觉得那孩子有古怪?”白石岩想了想:“我倒觉得江行之没安什么好心。” “英雄所见略同,江行之从来也没什么好心,可惜我可没法把江行之绑到别院来严刑拷问,”柳重明无奈摊手:“只能退而求其次。” 白石岩拧着眉头考虑片刻:“你想从小怪物那里知道什么?他可跟个哑巴一样,又疯癫癫的,刚刚还……咳咳……” 虽然有点对不起好友,可想到重明被倒了一头茶水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想大笑。 柳重明手指一弹,一个小巧的笔山直奔白石岩而去,又被闪过。 “好吧,好吧,我不笑了,”白石岩忍着笑:“没想到之前咱们还笑潘赫呢,风水轮流转……” “你真的觉得他疯癫?”柳重明不想跟他掰扯这些,单刀直入地问道:“你难道不觉得,他的眼神和他的身份很不合适?” 白石岩并没有把精力放在曲沉舟身上,自然也没看到那飞快扫过的目光:“怎么不合适了?因为长大了?那跟小时候肯定不一样。” 柳重明摇头。 那样平静沉稳的目光,不该是一个十多岁孩子该有的,即使别人总说他少年老成,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在绑缚加身下还能那样从容淡然。 因为一直生活在这样的苛待中吗?也不可能。 他见过许多下奴,这些人一辈子都不得不低眉顺目,眼中或是麻木,或是绝望,或是惶恐,他从未见过有哪个下奴有这样的气质。 甚至可以说是贵气也不为过? 在这一点上,柳重明也想不明白,觉得也许是自己草木皆兵。 只能慢慢观察再说。 “还有,当时席上一共有几个人?” 白石岩一愣:“十一二个吧,怎么了?” “石岩,你知不知道,看认识的人和看陌生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这是本能,谁也做不得假。” 柳重明对这一点确信无疑:“我觉得,他至少认识你、我和江行之,很有可能也认识齐王。” “也许是之前见过?”白石岩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玄:“你会不会看错了?” “也许吧。”柳重明不再多说,只在纸上慢慢记下这些捉摸不透的疑惑——既然人已经在他手里,自然有更多机会去观察。 他还有更玄的事没有跟白石岩说。 在那小怪物看向他的时候,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曲沉舟在四肢百骸难捱的疼痛中渐渐苏醒,他太熟悉这种疼痛,也熟悉这种濒死之下被强吊着一口气的滋味。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暗牢中生不如死,昏沉中反复的念头都在想着……为什么还没有死去,可又有长久的执念给他求生的欲望,逼着他咬牙撑过去。 再熬一会儿,就能更靠近重明一步了。 “重明……” 无意识下的低声呻|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摸着自己的喉咙,视线在朦胧的烛火中一点点清晰起来——陌生的床幔,陌生的装饰,四周都是陌生。 没有被毒哑,这里不是暗牢,却也不是奇晟楼,完全陌生的环境。 屋里很安静,没有旁人,他颤抖着双臂硬撑着坐起来,全身疼得像是被撕成过碎片又被缝补起来,后腰处尤其如剜了一块肉般剧痛。 被拖出厢房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挣扎。 在杜权像疯了一样的怒骂声中,一言不发地承受着雨点般的鞭笞,直到那从火盆中取出的烙铁靠近后腰的奴痕,他才在压抑不住的惨叫中失去意识。 所以他完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环境下醒过来。 曲沉舟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被妥帖处理好的伤势,还有柔软贴身的绸衣,绸衣下的手臂上还留着被捆绑的青紫痕迹。 若不是这一身伤还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打死,又一次不明不白地还魂重生了。 他就着床侧的铜镜看了一眼,脸上丑陋的疤痕纵横,清瘦的少年面孔,果然还是他十四岁的模样。 居然没有死,还是这么命大,他心中苦笑——不知道这次又是谁救了自己。 身上疼得厉害,胸口也闷得厉害,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是有淤血还没有吐净。他无法下床,只能撑在床上打量身处的这个环境。 屋里装饰不多,干净整洁,能看出主人是个低调且自律的人,不远处的香炉里飘出淡淡的沉香味道,令人心情平和宁静许多。 他从前只在奇晟楼和宫中生活过,那是泥泞与天宫的两个极端,所以也并不清楚眼下这样布置的地方是怎样的人家。 主人很细心,水壶和茶杯就放在床头不远的小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水还是温热的,旁边放了几盘清淡的点心,粥品也用毛巾包裹的食盒装着,温度正好。 他伤得无法下床,也没有急着去查看房间外面是什么情况,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知道,过于主动着急并不一定会带来好结果。 既然主人善意,他也连生死都无所谓,还有什么情况不能徐徐图之? 也不知之前昏睡了多久,肚子的确饿得难受,他靠在床头,先用茶杯盖在杯身上轻轻碰出一点声响,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进来,这才漱漱口。 几次努力没能吐出淤血,他只能取了粥碗,吃了七成饱,又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他被门外纷杂的声音吵醒。 起初只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下人们吆喝开路的声音,这些嘈杂声在房门打开时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一个清雅的少年声音问道:“人还没有醒吗?” 在这个熟悉的声音中,曲沉舟忍不住在被子下面颤了一下。 当真是冤家路窄,还不如在奇晟楼被杜权打死。 赐茶 活了两辈子,曲沉舟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心实意地觉得老天爷就是以耍他为乐。 越是想见的时候,越是求而不得,越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越是冤家路窄。 柴房里无路可逃,被迫看上一眼也就罢了,没想到如今会身在柳府,他甚至还没有想明白,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柳重明。 他的命是真苦,每次撞到的都是比想象中糟糕百倍的情况,早知如此,他哪还睡得着觉? 如今的柳重明与他没有半分情义可言,又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落在重明手里,绝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原本一心求死,打算豁出去砸向齐王的茶壶,本来就因为一时匆促偏了方向,又因为杜权扑倒了他,那一壶茶可是准准地砸在柳重明身上。 重明这个人……虽然不像潘赫那样好暴力,却也不是什么善茬,而且比潘赫更难对付,难不成他还要如法炮制地再给重明来一下子,彻底把人激怒,让人给他个痛快? 曲沉舟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装睡。 房门被关上,将喧嚣挡在门外,只有一个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向床上俯身过来,又翻弄了一下床头尚未收拾走的饭菜和茶具,才离开床边。 曲沉舟不敢放松,只盼着人能赶快走,拖过一时是一时,可那人却在桌边安然坐下,甚至传来了翻书的声音,像是在跟他比耐心。 一直维持一个姿势十分艰难,僵硬感从压着的左肩开始蔓延,直传到脖颈和脚尖,麻痹挑动着全身上下的伤痕,像有万千只蚂蚁从身体里面啃噬着每一寸皮肤。 简直不啻于暗牢里的酷刑。 他屏住呼吸,不敢让呻|吟声逸出嘴边,正熬得连额角都出了一层细汗,听到有人不紧不慢地问:“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曲沉舟只能放弃抵抗,认命地翻了个身,终于从浑身的束缚和软麻中解脱出来。 果然没那么好的运气。 重明自幼跟白家兄弟一起随白将军习武,耳聪目明,应该是早就听出自己呼吸声有问题。 “见过……世子。”他慢慢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这几个字说得艰涩,胸中像是有团破布堵住,几次干呕都没能吐出什么。 面前的烛火被一道靠近身影挡住,他顾不上胸闷,就要下床行礼,却被人抓住了一只手。 这一触碰间的温度烫得令他一颤,还没容他反应过来抽出手,一股真气席卷而来,像是有人在身后猛拍一掌一样,他忍不住扑在床沿上,一口黑血呕了出来。 胸中滞涩感终于散去,他又咳出几口血,喘息着伏在床边,没能马上起身。 一杯茶递到面前,他脑中有些眩晕,一时没来得及思考什么,便习惯性地伸出双手去接,却在触到茶杯边缘时陡然惊醒,缩回了手。 没人接住的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曲沉舟咬着牙从床上滑下来,跪倒在地:“世子恕罪……” 柳重明往日里再淡定,也被惊得半晌没说话,刚刚对方接茶的这个手势,难道是他一时眼花看错了? 如果是他看错了,对方为什么突然缩手? 房间里又回到一片安静中,曲沉舟伏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这就是他最怕的事。 虽然重生回到了少年时代,可在这皮囊下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胆怯无知的下奴了,在宫中生活的十多年如抹不去的烙印打在身上,他的行走坐卧一点一滴里都有往日的痕迹。 哪怕他这几个月里已经极力地去改变自己的习惯,可许多东西刻在骨子里,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处与常人不同。 在奇晟楼里,他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平日里做的都是粗活倒也罢了,可面对目光如炬的重明,他很难保证不会被看出什么。 在面前审视的目光中,他倒渐渐寻回了在宫中那些如履薄冰的感觉,渐渐安静下去。 柳重明低头,看着地上蜷起的手指放松下去,微微眯了眯眼睛,后退几步,在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挺有意思的。 在这样的惊惶下,居然还能这么快冷静下来。 “有没有哪里烫到?” “……没有。” 他俯身下去,牵起一只手,打量着手腕上扣的奴环。 这东西是管制司按照奴籍名册统一造的,上面刻着下奴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主人姓名等等字样,但凡出门,双手必须戴上这个,否则便会被当做逃奴扭送衙门。 “曲沉舟……”他转着奴环,泛着红铜光泽的腕环厚重粗糙,更显得被扣住的手腕细得像是能被一把折断:“这名字不错,是谁给你起的?” 曲沉舟没想到他没追究被砸茶壶的事,也没问责打碎茶碗的事,却问了这么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俯身轻声回答:“回世子,我出生时,家里正好有位游方僧人暂住,是他为我取的名字。” “游方僧人,”柳重明慢慢念着这几个字,又问:“你读过书?” 曲沉舟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重明这种不动声色的询问,对于他这样说不得谎的言灵者来说,简直是天生的克星。 “回世子,主人曾经让人教过我。”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可杜权只是怕他目不识丁丢了脸面,又无法让来卜卦的人相信,草草教他学了几个字。 在进宫之后,皇上嫌他上不去台面,才送他去晋西书院读书。而他如今会读会写的每一个字,都是面前这人手把手教的。 柳重明不再多问,手中用力,拉他起来:“坐着说话。” 曲沉舟心中苦笑,他倒宁愿跪着。 宫中有指派的宫人教导他礼仪,可他那时太胆怯怕生,哆哆嗦嗦地总也学不会,是重明私下里用小竹棍一点点帮他矫正过来的。 这些习惯已经浸染到骨子里,他如今却不得不努力藏起。 坐到椅子上时,他把身体一直坐到靠背根上,又蜷起双腿,踩在下面的横梁上,然后把双手缩在腿上。 从前因为这个在奇晟楼养成习惯的蜷缩姿势,重明气得把他的手心都打红了,打完又一脸懊恼地跪在他面前,给他细细地擦着药膏。 就是在这样磕磕绊绊中,他才渐渐在人前挺直腰杆,一点点变成了那个冷漠寡言、心如铁石的曲司天。 想起那些很久前的往事,曲沉舟忍不住抿了一下嘴,没想到重明费心教的东西,又这样物归原主。 柳重明只是不动声色看着,看得曲沉舟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他比谁都了解对方,重明这是在疑心他了,可这些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过来的。 “杜权对你好不好?” “算不上好。”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摇摇头,可对方显然不让他这么含糊过去:“摇头是什么意思,我要听你的回答?” 曲沉舟不说话。 杜权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知道,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或者说,不知道曾经对杜权满心恐惧的自己会怎么形容杜权。 他开口说的话越多,重明就越会发现,他的言谈绝不可能是杜权找人教给他的。 柳重明像是非常有耐心,他不愿意回答的,也不逼他,又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打潘赫?” 曲沉舟考虑一下,轻声回答:“我当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柳重明愣了片刻,嗤地笑出声,他设想过很多可能的回答,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孩子气的答案。 “你是说真的?” 曲沉舟点头,又想起来对方对含糊的点头摇头不满,补充道:“我从不说谎。” 这件事已经听人说起过好几次,可柳重明从来只信自己的判断:“那第二次呢?为什么打他?有仇?” 回答他的是沉默。 “你认识我?”柳重明换个话题继续问。 这个问题不回答反倒像默认,曲沉舟思索一下:“世子来柴房看过我。” “在那之前呢?” “在街上……见过世子一次。” “再之前呢?” 曲沉舟摇头。 “说话!”柳重明的语气一冷:“还是想让我再把你吊到外面去示众?” 虽然曲沉舟知道他说的是潘赫府外的事,却仍止不住心中一痛,有什么东西挡在喉间堵着呼吸,最终也没有说一个字。 柳重明看着他放在腿上的手指一动不动,起身离去,留他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烛火下。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曲沉舟才放松了手脚,长吁一口气,不由苦笑一下,好不容易重活一遍,难不成老天想要他自绝于此才好? 曲沉舟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慢慢将头埋在双臂间——他在宫中生活十多年,给他赐茶最多的人就是皇上,他也最习惯用那样的姿态去接茶。 那都是他身上抹不掉的痕迹。 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难为他,可他很清楚,重明在怀疑他了。 他这样一身破绽的人,怎么可能逃得过重明的眼睛? 可探究下去的尽头是什么? 难道要他亲口承认,自己害死了重明所有至亲好友? 他重活一次,难道只是为了再被人折磨,为两手血腥赎罪吗? ※※※※※※※※※※※※※※※※※※※※ 抱歉让小天使们难过了,但事情总要一点点发展,不能见面就干柴烈火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别随便欺负人,当心将来变成老婆,你就死定了 疑点 “重明,你怎么样?” 还在走动的马车外传来了白石岩的声音,还不等柳重明应声,颠簸晃动的车帘被掀开,白石岩一个虎跳上了车。 落日的余晖随着被掀开的车帘照了进来,虽然不强烈,却也让柳重明难受得挡了一下眼睛。 “酒量太差了,”白石岩叨叨着,将手里的瓷瓶塞过去:“怎么这么久都没什么长进?” 柳重明将醒酒药含在嘴里:“长进这个干什么,这些应酬,我躲还来不及呢。你去让车走慢一点。” 白石岩探身出去吩咐几句,又缩回来,坐在他对面。 “你听说了没有,去处理洛城乱民的人回来说,今年春天那边流匪活动频繁,接连劫掠了不少地方,人命案也出了几桩。结果派去剿匪的人不但没拿住几个贼人,还多收了一份租子,就乱起来了。” 柳重明扶着额头,睁了睁眼,还是觉得有点晕,又闭上眼接他的话。 “处理乱民的冯将军是齐王的人,开春剿匪的是宁王的人,如今剿匪剿出了乱子,齐王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两个人真是不嫌累,又这么杠上了?” “可不是嘛,”白石岩乐:“齐王这次都不用自己出头,朝中有的是人弹劾宁王。我猜又是江行之出的主意,齐王本来就没什么脑子,快变成江行之手里的柿子了,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说话收敛点。” “也没别人,你紧张什么。宁王是嫡皇子,距离那个位置最近,这段时间表现的也还不错,风头正盛呢,齐王明里看着占上风,其实是在触霉头。” “也未必是触霉头,宁王之前动作也不小,还敢借司天官打压怀王,万一皇上想翻这个旧账呢?左右朝中都是这几个人打来打去,咱们就看个热闹就好。” 柳重明头疼,不想多说话,如今他的姐姐尚无身孕,这些浑水还搅和不到他们家,能维持眼下的情况就算好的。 更何况哥哥的事还没有眉目,他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白石岩帮他把帘子打起来,安静坐了一会儿。 太阳下山后,空气清爽起来,让人多少清醒一些。 “说点别的吧,你家那个小怪物怎么样了?”白石岩起初也没多想什么,可是在好友给自己点个醒之后,他也觉得好像的确有那么些不对劲。 尤其是几年前他还见过小怪物一次,那个时候的小怪物瑟缩成一团,连头也不敢抬,哪有胆子用茶壶砸人。 “什么‘我家’的?我可不要,”柳重明眼见他又强忍着笑,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皱着眉头:“你没见杜权还给他带着奴环呢,取不下来。人打死了他不管,可是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就是他的。” “啧啧,这奸商,难不成还真打算卖给你,在你身上赚一笔?” “我的银子又不是大水冲来的,为什么要买他?你什么时候见我做这种赔本买卖,”柳重明对他的异想天开嗤之以鼻:“杜权既然把人送到我手里,就当白给我,我自然要物尽其用。” “怎么个物尽其用法?”白石岩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给你个好建议,你看小怪物盖住疤的时候,那双眼睛真够妩媚风情的,我看再长大点准是个美人。管他是谁派来的,你先干……” 柳重明把手里的醒酒药瓶冲他扔过去。 白石岩抬手接住,就知道好友就这一点受不了激将,万事淡定从容,就在风月一事上清高得不得了,提都不能提。 人前自然要给足柳重明面子,可私下里他最喜欢这么打趣,甚至真心打算拉人去快活地里走几圈,反正柳二掌柜名下也不是没有风月场。 可柳重明从来敬谢不敏,又屡屡在他的玩笑下恼羞成怒,想到这个,白石岩就忍不住憋笑到内伤。 “好好,柳世子风雅绝世,哪是凡花俗草够得上的,不知道将来怎么个神仙人物收了你。”他见好就收:“怎么样,人被你圈养了这么几天,弄死了还是活着呢?” 柳重明的头又开始疼。 这几天来,他将许多不解之处都进行了各种推演假设,可无论走去哪个方向,最后都会进入死胡同,怎么也说不通。 “下去走走再说。” 距离别院的侧门距离也不远了,他掀开车帘下去,脚落地的时候踉跄一下,随后跳下来的白石岩扶了他一把。 “还说你是生意人,你看他们有几个没带个跟班的,喝酒好歹也能挡挡,你酒量本来就不行,逞什么能。” 柳重明不跟他絮叨这些,扶着墙站了片刻。 他们天色已经黑下来,侧门这边的巷子里只在屋檐下挂了几盏灯笼,距离都不近,隔出了一段段交错的明亮和黑暗。 脚下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摆动盘旋。 夜风吹过来,醒酒药像是也起了作用,醉酒的昏沉渐渐散去,搅扰好几天的困惑占据整个头脑。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他多说几句话的,那就只有身边这位一起长大的表兄了。 他摆摆手,让随从先走,跟白石岩在忽明忽暗的巷子里慢慢踱着步。 “石岩,”他看着自己的脚步下盘旋的黑影,轻声问:“你信巫蛊之术吗?” “不好说,我不像你这么百无禁忌,有些事还是信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白石岩细想想他们之前的话题,又问:“跟那个小怪物有关?”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那样一双诡异的眼睛。 柳重明没否认:“我怕有人在他后面,想往我那里伸手。”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自他几次肃整别院上下之后,也没有什么闲杂人能被安插进来,将他的一举一动透露出去。 可这次的事却令他一筹莫展,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挣脱,才能逃离这种被虚无和恐惧笼罩的感觉。 “你怀疑有人借他向你行巫蛊之术?发生什么事了?” “我……又梦见他了。” 那不是一个恐怖的梦,反而十分温馨。 梦里的他和另一个人坐在晋西书院的回廊下。 那人膝盖上放着食盒,食盒里装的是姑姑最拿手的藕盒,正低着头,小口地吃着东西,秀气的手指捻着藕盒,让人想去握一握。 他看得目不转睛,半晌,忍不住将目光从那双手上慢慢抬高。 下午柔和的阳光照在那人的侧脸上,将垂下的细碎鬓发和纤长的睫毛也蒙上一层迷人的金色,少年俊秀的脸上还有绒毛没有褪去,透着粉色,像是熟了八分的蜜桃。 有几道丑陋的疤痕将这片粉嫩割得七零八落。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抚上去:“还疼不疼?” 少年在他的触摸下僵住,慢慢抬眼看向他,眼中蒙着一层令人怜爱的雾气。 又是那双妖瞳! 柳重明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头疼欲裂。 想着那个梦境,他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步步向他靠近,要把他扯入一片可怕的未知中。 他无法退后,也不敢面对。 “石岩,我前几天去看过他一次,他身上的疑点比我想的还要多。” 白石岩静静听着,等着下文。 “我让人在床头放了水和粥、点心,他喝了一杯水,吃了半碗粥,茶杯上没有一点污渍,粥只吃了七八分,吃喝后都摆放妥当,”柳重明抬眼看着好友:“他的教养不是一个下奴能做得到的。” 白石岩心里紧了一下:“会是谁的人?” 柳重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说着:“他的呼吸声不重,比我想的还能忍耐,慌乱之下能很快冷静下来,绝对不是困在奇晟楼里没见过世面的人。我给他递茶的时候,他是这样接茶的。” 白石岩见他举起双手,四指并拢,中指指尖相对,拇指立起,不由悚然:“有品阶?!” “何止有品阶,而且不低,”柳重明压抑着心中的惊诧恐惧:“他坐在椅子上时,刻意改变了习惯的姿势……但是细看能看得出来,那是宫中的坐姿。” “宫中的……”白石岩惊道:“难道是皇……” 柳重明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不解地摇头。 “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现在远不是最后定下人选的时候,咱们两家也都没有站队,不该对我们如此忌惮,就算安插人,几位王爷倒还可以理解。而且……” 他苦笑一下:“如果不是我多事,他不是被杜权打死,就是被潘赫弄死,哪还有命混到我身边?这样派人出来当细作,会不会太可笑了点?再说,朝中有品阶的人,有哪个是这么小的?又怎么可能落在奴籍里?” 白石岩也被这些矛盾搅得糊涂:“那你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没有结果。”柳重明无奈:“一切事都说不通。” 除了这些,他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那孩子肯承认在柴房和街上见过他,为什么再往前的事不肯开口了? 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事? 不过经过这样一番盘问,他倒真有点信了杜权的话——这孩子不会说谎,否则怎么会宁肯闭嘴不说话,也不知道随便编一个什么别的? 谁会派这样的人出来做卧底细作,傻子吗? 白石岩倒是先入为主,没对这种说法有什么质疑,给他出主意:“不是说他不会说谎吗?直接问他啊!就不喜欢你这样一肚子弯弯肠子的。” 柳重明无可救药地看着他:“肯开口倒也好啊,他像个哑巴一样,能问出什么?” “啧啧,让人开口说话的法子,你柳二不是多得是?难不成还要我来教?” “就他那身板,要是不留神折腾没命了,我上哪儿问去。”柳重明觉得今晚自己可能的确喝得有点多,否则怎么一提起这事就压不住脾气。 他有多长时间没遇到这么棘手的难题了。 “要不我来?” “不要,”柳重明一口拒绝,也许是梦里跟那人太过亲密的样子,他不想让别人碰那孩子:“不急,反正他人在我手里,慢慢看看,我已经叫方无恙过来,去查查他的底细。” “方无恙啊,啧啧……我还当这人已经溺死温柔乡了,”白石岩大笑着提醒他:“慢慢观察可以,但你可当心小怪物跑了,他在奇晟楼跑了可不止一次两次。” “如果真是有人授意指使,他怎么舍得轻易跑。而且我没对他做什么,他跑了反倒会被扭送回奇晟楼,到时候更有得他受。你放心,我看他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干这种傻事,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话音未落,白石岩突然右手一扬,在不远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 带着瓦片响声,有人沿着屋檐一路滚落下来,被柳重明条件反射地接在臂弯中。 ※※※※※※※※※※※※※※※※※※※※ 柳:他很聪明,绝对不会傻到逃跑 【条件反射接】 曲:抱歉……打扰了 逃跑 连着好几天时间,曲沉舟都沉默不语地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外面。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柳重明,虽然那天的问话听起来亲切,不用去细回想,他就知道重明在想什么。 他身上疑点重重,恐怕不会被轻轻放过。 这几天除了来送饭和上药的人之外,没有闲杂人出入他的房间,可看着外面时不时走动的守卫,虽然没有刻意停留在门外,也能看出重明对他这里多加留意了。 他的目光从外面匆匆走过的家仆身上移开,落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梧桐上。 从前他无法随意走动,重明只能给他在纸上画自己的住处,他把那张纸妥当收好,时时摩挲。 这所别院从未见过,可每一个角落都烂熟于心。 重明还特意说起,自己别院的院子里有一棵特别大的梧桐树,每到下雨的季节,就会打落很多铃铛一样的梧桐花,真希望他能亲眼看看。 在外人眼中那么稳重的重明,甚至为了送他满满一盒新鲜的梧桐花,自己爬上了树,摘得太忘形,从梯|子上滚下来,跌得鼻青脸肿。 他到现在还记得,重明一脸尴尬地把花递给他的样子,那些还带着露水的梧桐花,将太阳的点点明亮都映在他眼中,摇摇欲坠。 一直到景臣和白石磊冲上观星阁的前夜,他才舍得把书中夹了多年的梧桐花焚毁在香炉里。 曾经往往,都化为云烟。 他如今才能亲眼看到重明为他讲了很多次的梧桐树,满满一树,都是粉白相间的花,果真像是垂在叶间的一个个玉钟。 这里是柳重明的别院,这里是东厢房,他从窗户就能看到的那间卧房,就是属于柳重明的。 他们第一次住得这样近,就像从前无数次幻想的那样,曲沉舟却想要逃走。 只一次对话就让他有些无所遁形,再多住一段时间,他生怕那些秘不可宣的过往会被抽丝剥茧,一层层被人剥开。 余下被紧紧包裹在中间、无遮无挡的他,血肉模糊。 重明如果知道了曾经的那些事,会怎么样……难道他上一世的死还不足以赎罪吗? 可下意识中,他又总是想起重明在大雪中狂奔而来的样子,为什么会要抱着自己僵硬的尸体痛哭? 难道在他死后又发生了什么?有人对重明说了什么?那个孩子被找到了?还是重明真的不顾天下悠悠之口对皇上动手了? 许多事只有他和皇上知道,皇上为保命,必然不会多说,他身死魂散,本以为一切都归尘归土,却总是因为那一幕惴惴不安。 抑或是,皇上当真要做一条疯狗,将重明也一同拉入地狱? 无论如何,那都是已经不可追溯的曾经,多想无益,如今摆在面前的才是最要紧。 曲沉舟不声不响地在窗边坐了几天,读着各式各样的卦言,数着他们交接的步伐,终于下定决心——逃走。 在奇晟楼里,白天出不去四方院墙,晚上睡觉的房间被一根铁链锁死,这么多年,他想尽办法逃脱,都没能成功。 相比而言,这里的环境宽松许多,重明并不喜欢居住的地方太嘈杂。 房门没有锁,院中的人来来往往的人,甚至是在暗处的影卫,都能从卦言的细枝末节中推算出。 更何况,重明曾经逗趣地说,总有一天要将他接来同住,许多事都跟他说过。 趁黑逃走。 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趁黑天,躲在哪家的马车下面,逃出城去。 他如今已经被烙去了奴痕,只要找个地方砸开奴环,再蒙上眼睛,也许还有机会逃进深山。 就算在深山里过一辈子也好,那里就有他渴盼已久的自由。 自由仿佛触手可及,这个想法让他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天刚擦黑时,他就已经穿戴整齐,虽然伤势还刚刚勉强结疤,但在束紧的纱带固定下,勉强可以行动。 拜重明所赐,只看着院中这些行走的人,他就能知道许多。 像是曾经的那个人还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轻声给他指点 ——你对自己还不够了解,我来帮你。 ——你确定吗?那个人的卦言会随着你的想法改变是不是? ——你的行为和想法会影响对方的未来,是不是? ——同一个人只能观察一盏茶的时间是吗?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你虽然看不到自己的卦言,但可以挑选一个对你最有利的做法,去改变别人的命途。 ——沉舟,相信你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能做到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你的力量超乎想象,什么都不要害怕。 他又拐过一个弯,立刻将整个后背都贴在墙上,屏住呼吸,听着有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墙边走过,渐渐远去,连额角的冷汗都不敢去擦。 一丈开外就是贴墙修的杂物间,外面紧邻着侧门外的胡同,重明跟他说过,那条路走的人一向很少。 他从房间侧面踩着碎石和树干,勉强安全爬上了屋顶,身后的伤口像是一个个崩开,他在屋顶上伏低身体,忍不住微微喘息起来。 从他跳出房间,再到这里,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只要从这里下去,就可以摸黑混入夜色里。 如何躲开北衙的巡夜,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还没等曲沉舟歇过一口气,有脚步声随着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这熟悉的声音瞬间令他绷紧身体。 眼见那两个身影在灯笼的光亮下出现,曲沉舟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瓦片上。 可他到底没那么幸运,眼看两人就要走过去,他的右腿上猛地一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有人伸手拦了一下,待看清是他,又缩回手去。 曲沉舟灰头土脸地扑在地上,那人踩住他的后腰,不等他蜷缩起来,便扯住头发,迫他扬起脸来,在光亮里确认了一下。 “石岩,我收回刚刚的话,”头顶的声音带着冷笑:“还真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 “世子,这就是这些天给他用的药。”府医展开手里一张单子,生怕哪里说漏了,仔细地解释着。 “奇晟楼掌刑的人当真是下了死手,要不是小曲哥还年轻,八成就抗不过去了。遵世子的吩咐,给用了上好的内调外敷药,每日也准时供着参汤补药。” “嗯,”柳重明漫不经心地看着人往屋里抬水,问:“之前的事不用多说,说他眼下什么情况。” “奴痕那块烙伤很深,切记不能让那里碰水。” “小曲哥到底还是年轻,除了烙伤,其他地方恢复的速度比常人还快一些。” “但身体底子不好,看起来像是常年挨打,有些损了根本。如果想要恢复,还需内外兼调,急不得一时。” 府医是个老大夫,本来就心慈,此时拉开话匣子更滔滔不绝。 “他如今正在长身体抽条,身上的疤痕倒还好说,长着长着就消了。就是脸上的有些麻烦,该是留了有四五年时间。想要完全消去,可以试试您铺子里的玉麟膏。” 这是他想当然的事,世子都说了全力医治,既然连人参都不心疼,玉麟膏虽说是祛疤良品,价格不菲,却正好对症。 没想到柳重明只瞟了他一眼:“秦大夫,你觉得他哪一点配用玉麟膏?” “啊?这……”府医有些摸不到头脑。 “你以为我想治好他吗?”柳重明咬着牙笑,向那扇房门走去:“我是怕他太虚弱,一个熬不住就死了。” ※※※※※※※※※※※※※※※※※※※※ 下章emmmm……捂一下小心脏 拷问 柳重明迈过门槛时,屋里的人已经手脚麻利地收拾停当,很快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曲沉舟仰面躺在床上,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手被捆在床头,双脚打开,也被分别绑在床柱。 柳重明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才在床边坐下,看到曲沉舟的手指微微蜷曲一下,轻笑一声:“不用紧张,只是问你几个问题。” 他盯着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看了片刻,一只手抚摸着,慢慢向下,用拇指擦过有些干涩的嘴角。 “这么久没喝水了,渴不渴?” 自被捉回来后,曲沉舟被捆在这里一整天,米水未进,听到身旁有水声,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嘴唇,点点头。 虽然他知道等待自己的,绝不是能喝水的这种好事。 “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满意了,自然给你水喝。” 曲沉舟看不见柳重明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双手顺着脸颊向下滑,在咽喉两侧停住。 “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还这么小呢,死了是不是很可惜?”柳重明的手指捏住了柔软的脖子:“为什么要逃呢?” 曲沉舟咬着嘴唇,以沉默回答。 “你想逃去哪里?” “你的主人究竟是谁?” “不肯说吗?还有……” 柳重明的影子遮住了头顶的一片烛光,将气息吐在他脸上:“院里这么多人,你是怎么顺利逃到那边的?谁告诉你的路线?还是说,这边有谁是你的内应?” 这是柳重明最在意的事,别院都是他布置的人,绝不可能是能让人随随便便就出入的,更别说一个浑身带伤的人,居然能逃到与外面一墙之隔的地方。 那只手压迫着脖颈两边,渐渐收紧,曲沉舟的脸色越涨越红,却始终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你只要肯说实话,我就把你从奇晟楼买回来,你的主人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还能给更多。” 那双手将曲沉舟能呼吸的缝隙越压越窄,眼睛被遮住后,所有的感官都灵敏起来,手腕被捆住的麻痹,周身伤口的剧痛,还有喉间的窒息。 意识也开始恍惚。 求生本能下,他拼命地向后仰起头,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坚硬的鞭柄顺势撬开牙关,狠狠地直抵到舌根,仿佛要将咽喉捣穿一样。 疼痛和窒息令他挣扎起来,可手脚都被死死捆住,只能如濒死的鱼一样反弓起后背,又在后腰的剧痛中清醒。 就在窒息崩溃的边缘,扼住脖颈的手突然松开,一丝空气涌进来,他想猛烈地呛咳,可口中的鞭柄压得舌根发麻,让他连这点动作都无法做到。 一瓢水不紧不慢地缓缓倾泻而下,浇在他的脸上。 曲沉舟的口鼻中瞬间被水填满,宝贵的空气被挤出去,只有冰凉的水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他终于被呛得剧烈咳起来,可越是咳得厉害,水越是汹涌地灌进来,明明有一丝可以呼吸的微弱希望,却一次次被阻隔。 在他已经挣扎得几乎用光了全部力气时,那瓢水终于倒光。 曲沉舟瘫软在床上,拼命地吞咽着水,在微小的缝隙中大口呼吸,那只手又一次抚上他的脖颈。 “想好了吗?” 他向后仰起头,想要摆脱那只手的桎梏,喉中发出颤抖的呜咽,却仍执拗地摇头。 在死亡的掌控中,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着。 又一次窒息到濒死边缘,又一次仿佛无止境的水迎头浇下来。 如是往复几次,曲沉舟挣扎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软倒在被水完全濡湿的床上。 “你倒是比我想的还能熬刑,受过训练吗?”柳重明倒有了新发现,手指体贴地为他拨开濡湿在脸上的乱发:“还没想好吗?现在能左右你生死的,不是你的主人,是我。” 曲沉舟无力地喘息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柳重明若是知道他在暗牢里经历过什么,就不会以为这样的拷问能得到什么回答。 可他想放弃挣扎了,重活一次本就是侥幸偷生,面对重明,生也好,死也好,也许这本就是他该偿还的债。 柳重明不恼,又温声劝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会保下你,如何?” 曲沉舟翕动嘴唇,像是想要说话,那压住舌头的鞭柄果然很快被抽出。 “世子想……知道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认识我,你在为谁做事,怎么能逃到那边去的,只要肯开口,说什么都可以。”柳重明耐心地循循善诱。 “只要肯开口……” 黑布蒙着的眼睛略弯了弯,嘴角也勾起一点弧度,曲沉舟最知道哪里是能够激怒柳重明的死穴,就像他知道怎么激怒潘赫一样。 死到临头了,不妨让他再恶作剧一次。 “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 不知怎的,柳重明在这莫名其妙的微笑中竟品出一点不妙的滋味。 *** 柳重明一夜没睡好觉,要不是今天是例行听几名管务报账的日子,他连卧房门也不想出。 管务们抱着账簿兴冲冲而来,本打算讨声赞赏,又在世子爷面如锅底的漆黑脸色下闭上嘴,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柳重明撑着头,脸上挂着黑眼圈,困得要死,又不敢睡觉,好像一闭眼睛,那个声音就不受控制地在脑子里打转。 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管务们识趣地长话短说,放下账簿,噤若寒蝉地悄悄退了出去。 他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想静下心来翻翻书,面前的字像是在飘一样,半点也看不下去。 只能耐着性子翻了心经出来读一读。 从前他性子浮躁时,哥哥就会让他抄写经书,平心静气。 可没安静多久,门外的青石路上便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有人脚不沾地,欢快地向这边飞奔。 “重明!重明!” 一听到这吵吵嚷嚷的声音,柳重明一改往日的从容镇定,火烧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要去关书房的门。 外面的人飞快伸了一条腿进来,卡在门缝里,跟他较着劲推门,不让他关上。 “我可都听说了啊,你说回去拷问他,居然是……”白石岩在门缝里不怀好意地大笑:“没想到你柳二清心寡欲十七年,在他身上破戒了,他勾引你了?怎么勾引的?真没看出来啊。” “没有!你别胡说八道!”柳重明的脸涨得像煮熟的大虾,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就要逼着他赶紧滚出去。 白石岩这辈子第一次能捡到这种笑话,当然不肯这么轻易善罢甘休,把脸卡在门缝里追问:“你搞了他几次?我听院子里的人说,小怪物叫得那叫一个勾魂蚀骨,二里地外的狗都硬了。” 柳重明气得手都在发抖。 白石岩之前说他的话一点没错,在外面应酬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世子爷的好恶,谁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跟柳重明开玩笑。 哪怕是白石岩,也只敢在私下里拿这种事小来小去地触他的逆鳞,无伤大雅。 所以那个小怪物扭动着身体张口高叫的时候,他一时怔在当场,半天没反应过来,没能及时堵住那张可恨的嘴。 那样旖旎甜腻的叫声,像一团若有似无的绒毛一样,瘙着心里最不能碰的地方,痛痒难当。 别说二里地外的狗了,他居然发现,自己也可耻地有了反应。 没想到清高了十七年,一朝被人彻底拖进坭坑里,他简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趁他涨红着脸发愣的空当,白石岩幸灾乐祸地挤进了门,探头向书房里面看:“干嘛关着不让进,难不成把人拉到这个地方搞?倒也挺有情趣的。” “白石岩!”柳重明咆哮一声,就要赶客。 “行了,我错了,”白石岩扒着门框,憋着笑投降:“重明,看你脸皮薄的,好歹也是个世子爷?要不要改天跟我们去开开眼界,免得对这个小怪物神魂颠倒。” “你哪只眼睛看我神魂颠倒了?”柳重明捂着胸口,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好好,你没神魂颠倒。”白石岩连忙顺毛捋,推着他一起进了门,顺手提了把椅子就要坐下:“难不成你板着这张臭脸把人给办了?真没意思。” 柳重明一脚揣在白石岩屁股底下的椅子上:“白石岩,你要是再不说正经的,就给我滚蛋!” 白石岩一个踉跄,差点坐到地上:“我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重明回到书案前,沉着脸拿起心经,不想跟他说话。 “说正经的,”白石岩自己把椅子拖过来,在窗边老地方放着,舒服地仰面躺进去:“我今天来的正经事就是……问问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好了好了,重明别生气。” 眼见柳重明要翻脸,他急忙收敛了神色,勉强把一肚子打趣的话吞回去:“我想问问,他好不好玩?” “没你好玩!”柳重明胸闷气短。 “别闹,咱俩是近亲,”白石岩一本正经地拒绝他:“说来听听,你都问他什么了?怎么问的?怎么问着问着还滚到床上去了?” “滚个屁的床!”柳世子勃然大怒,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我压根没碰过他!他自己叫的!我什么也没干!” ※※※※※※※※※※※※※※※※※※※※ 曲:重明别怪我,这招是我跟咱主人学的 禅院住持:我不是,我没有…… 缱绻 “我压根没碰过他!他自己叫的!我什么也没干!” 白石岩喷出一口茶水。 他以为自己平时挤兑一下好友,已经够有胆的,没想到还有人更不怕死。 “够胆,有种!”他竖起大拇指,又不敢相信地问:“接下来戏码怎么接?他打算干吗?先坐实了你俩的事,然后呢?指望靠这个让你留下他?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人?” 柳重明揉着太阳穴。 他还是有生第一次遇到这种言行不能按常理来推断的人,完全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身体摇摇欲坠的受不得大刑,又死不开口,最后还给他来这么一出。 纯粹想找死一样。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忽然让他激灵了一下。 之前跟石岩聊起潘赫那件事时,似乎也这么说过——敢胆大包天地践踏潘赫的脸面,真是活够了。 可是为什么不想活着,反倒一心求死呢? 小怪物背后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这么想不开,把一个想死的人丢出来? 难道当真是他草木皆兵,从根本上就把这件事想偏了?难道不是有人刻意安插?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困扰过了,甚至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多此一举把人救下来,可那些梦境如此真实,而梦里的人又清晰出现在面前,令他无法忽视。 越是想在梦境和现实中抽出一缕头绪,越是被缠得不能动弹。 “方无恙现在怎么这么慢!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忍不住发怒。 “这才几天,”虽然见不得方无恙软红中醉生梦死的样子,白石岩还是公正地为人抱冤:“他收没收到你的信儿还是回事呢。你昨天都问出来什么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柳重明烦恼地揉着脸:“真的像个哑巴一样,宁肯熬刑也不开口。” “现在人呢?死了?” 白石岩觉得自己这一问简直多此一举,不管重明有没有碰小怪物,敢把重明气成这样的,别说是个下奴,就算是个普通人,明年也该有人给上坟了。 可柳重明却呆了一下,在白石岩越来越不敢相信的目光中,故作平静地冷笑道:“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白石岩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从柳家大哥出事之后,便习惯了他稳重从容的样子,还总笑人老声老气的,如今陡然见到柳重明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窘态,不啻于见到个妖怪。 他呆了片刻,才露出恍然大悟的奸笑:“原来如此,舍不得嘛,我懂,我懂。” “你懂个屁!” “啧,咱柳世子今儿开荤,说了这么多粗话,小怪物还是挺能耐的嘛。” 白石岩从椅子上腾地跃起,躲在椅背后面,看着随后被砸在座位上的砚台,不由咂舌:“重明,我听说杜权名下春庆楼里的小倌们一个比一个活好……” 他话没说完,一翻身躲过两枚袖箭,从窗户跳了出去,带着一长串的大笑声远去。 不知是因为那个余音绕梁的叫|床声,还是因为白石岩口无遮拦的玩笑,柳重明越是想忽略的东西,越是缠着他不放。 他居然梦见自己也发出了暧昧的喘息声。 粗重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在耳边无限放大,而且还在出着汗,热得像是置身在火炉中。 可那份难以言说的愉悦却在全身奔跑呼啸,连脚趾也忍不住蜷缩起来。 不止如此,他怀里还有一个人,他的一只手正怜惜地垫在那人后颈,像是把人圈在怀里,舍不得让对方离开半分。 他们距离这样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可那人却没有出声,用手背盖住自己的脸,像是把一切都忍耐下去,承受着他肆无忌惮的动作,只在吃不住劲的时候,才紧咬着嘴唇,轻颤出一点隐忍的鼻音。 四周并不明亮,他们像是躲在隐蔽的地方,品尝着偷情般的刺激和快乐。 他俯下身,轻轻去触碰下面柔软的嘴唇,才发现那人的眼泪已经淌了一脸,直流到鬓发中。 “是不是疼了?”他的心忽然揪起来,握住了盖着眼睛的手。 那只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明显不是个姑娘,可梦中的他毫不介意,反而从指尖一寸寸吻下去。 他一腔柔情和喜悦,还带着满满的、想欺负人的坏念头。 “还想要吗,想要就叫出来听听,我都给你。” “快一点……” 那人极轻地呜咽着,顺从地被他移开手,蒙上一层水雾的眼帘缓缓抬起,受了极大委屈一样看着他。 那看向他的目光,隐忍得像是能吞下所有痛苦,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又是那双眼睛! 柳重明惊叫一声,猛地醒转,在一阵阵巨响中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喘息许久,才意识到刚刚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转眼间他又僵住,脸上渐渐涨红,伸手向被子里摸一把,果然凉滑一片。 他居然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春梦里…… 太糟糕了。 又一个响雷炸开在头顶,初夏季节的雷雨很多,下雨前低闷的空气让他在夜里更加烦躁起来。 他没敢躺下继续睡,生怕再梦见什么,倚着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柳重明终于下了决心,披上衣服出门去。 那个房间就在他内院里的东厢房,距离卧房并不远,自从昨天出来之后,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再过去,可在梦境的蛊惑下,他又一次身不由己地站在这里。 漆黑的夜色下,柳重明看着那扇普通的木门,竟觉得又像是在梦里。 仿佛梦中是真实,而站在这里的他才是幻象一样。 房间里黑成一片,没有人点灯,只有偶尔劈开天空的闪电亮起,将柳重明的影子从门口一直拖到床边。 他站了片刻,才慢慢在身后关上门,点燃了烛火。 床上的人仍然像他离开时候那样,手脚都被牢牢捆在床上,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不知是不是已然晕厥过去。 也许是在疼痛中挣扎得太厉害,身下也满是血的颜色,被床褥中吸饱的水晕开,向四周染出一片红色,仿佛铺出两扇色泽诡异的翅膀。 那人像是被束缚在网中的蝴蝶,脆弱而无助。 如果把人就这样放着不管,过不了几天,被水浸泡过的伤口就会开始变得恶臭腐烂,即使能侥幸保住一条命,整个人也废了。 柳重明气冲冲离去时,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忍不住踏进这扇门,站在床边怔怔看了很久。 那个梦境……真的是巫蛊之术吗? 折磨死这个小怪物,是不是就从此高枕无忧? 可梦境真实得像是触手可及,他不甘心就这样草草翻过,蒙着眼睛做人从来不是他的处事原则。 他想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古怪又真实的梦。 梦里的“他”究竟是谁,“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事,那个乖巧羞涩的人又是谁? 如果是巫蛊之术,那这场梦的终点究竟想引着他去向哪里? 真的是他对那罕见的瞳色过于诧异执着,才屡屡在梦中见到那双妖瞳吗?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过去,隔着一层黑布,点在那双眼睛上。 不知是闷雷炸响的缘故,还是阴雨天气里带动的全身伤口发作,曲沉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想要挣扎,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用力地仰着头,被堵死的嘴中逸出断断续续的痛音。 柳重明只当他要对自己讨饶,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嘴唇白得几乎没了血色,两颊却染着一片潮红,身体始终打着颤,才意识到什么。 指尖摸了摸滚烫的额头,飞快地挑开蒙眼布,看到曲沉舟紧闭着双眼,仿佛被噩梦魇住,痛苦地紧蹙眉头。 可想着昨天吃过的哑巴亏,他恨恨地转身就走,在门口处又转了个弯回来——敢胆大包天犯他忌讳,就这么在昏迷中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了! 他拔去曲沉舟口中塞的麻布,就要去解开手腕上的绑缚,却在俯身过去时听到如呓语一般的呜咽声。 “重明……” 又是这样的低语,仿佛在这一瞬间与那个羞于启齿的梦境突然重叠。 柳重明觉得心口仿佛被人浇了一瓢滚油一样。 这次他完全能确定,在潘赫门前救下这小怪物的时候,那个蜷缩在怀里意识不清的小少年,就是发出了这样的轻唤。 与平日里看到的平静疏离完全不同的,昏迷中的人不自觉地剥去一层层坚硬的外壳,只剩下藏在最里面的彷徨无助。 像是在黑暗中迷了路的小孩子,胆怯地哭泣着,只能用这点耳语般的声音喊着最亲密的人的名字,给自己摸索着向前走去的勇气和力量。 炸雷又一次在不远处滚过,大雨终于倾盆而下,狂风撞开没有掩紧的门,将烛台上的火苗舔了一口。 屋里又一次陷入黑暗之中。 没有了烛火的照明,像是能躲开所有人的注视,在这瞬间从现实沉入梦里,柳重明的双手撑在床上呆了片刻,突然痉挛般抱住身下的人。 “你究竟是谁……” 死契 即使在入宫之前,曲沉舟也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死于非命,却没想过会腐烂在柳重明的别院。 听着柳重明摔门而去的声音,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苦涩。 起初还能苦中作个乐,想想从前两人在一起的事,可渐渐地就有些撑不住了。 他躺着的被褥没有一处干燥的,全都被拷问时浇下的水打湿。 无处不在的潮湿开始一点点浸泡着已经勉强结疤的伤口,而后像有生命一样在伤口上啃噬蠕动。 尤其是后腰烙痕的地方,仿佛有柄利刃反复刺穿又拔出。 意识慢慢沉入黑暗中后,四肢更像是栓了铁锥一样抬不起来,可心里却有一个焦虑的声音催促着:快跑,快跑!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在昏暗不明的夜色里,一面祈祷着孩子不要哭,一面沿着宫墙拼命地跑,又在纷乱的脚步声中慌乱地钻进隐蔽的阴影里。 禁军擦着他的藏身之地呼喝着远去。 他不敢立刻出来,只能瑟缩地蜷缩成一团,用极小的声音哽咽着:“重明,你在哪儿……救我……” 可这个名字并没能给他带来幸运,在又一次逃出藏身地时,身后突然有人咆哮:“在这儿!抓住他!” 曲沉舟惊叫一声,全身猛地抽搐一下,突然身体一轻,而后一疼。 结结实实掉在地上的感觉将他从噩梦中扯回来,喘息着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这里不是曾经捆住他的那个房间。 身后的床是一帐纱笼,这种纱笼通常都布置在主人卧房的外间,给守夜的小厮或者侍寝后不同床的侍婢睡的。 出了纱笼就能看到卧房的房门。 从床上掉下来时,纱帘被扯得掉下来,卷了一身,他呆呆地靠在床沿上,看着雨后晴好的阳光从门口一直照到脚下,怔怔出神,然后抬起手。 捆住手脚的绳子都已经被解开,取而代之的是铁链。 两条一尺长的铁链一头合二为一延伸出去,锁在床角,另一头扣在手腕的奴环上。脚上扣了两尺长的脚镣,虽然不妨碍行动,也无法跑起来。 曲沉舟把手举在面前看看,绳索的淤青没有散去,却薄薄地涂了一层药,衣服换成了干燥清爽的缙云麻,身上的伤口也都清洁处置妥当。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爬回床上躺下。 自从活回来之后,他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而且许多事都变得跟上一世不同,无法按照从前的经验来应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慢慢调理他的身体,他不怕死,可既然还活着,就不该这样千疮百孔地苟延残喘。 默念着早就烂熟于心的口诀,他缓慢地呼吸吐纳,这件事再熟悉不过。宫中漫长的时间,还有无法忍耐的煎熬,都是这样支撑过去的。 每次念起,就好像还有人跟自己并肩站在一起一样。 他躺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而后停在门外,向里面喊了一声:“醒了没有?世子爷要见你。” *** 如果不是为了哥哥的事,柳重明并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在这些让人烦躁的事上花费这么多时间。 他更喜欢在晴好阳光里,安安静静地在书房里算算他的进账,或者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放张躺椅,好好地享受四时的熏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得不坐在花厅里,跟烦人的家伙打交道。 坐在他下手侧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一双讨喜的眼睛,看起来总是一副天真快乐的模样,此时正将抿着茶水,从茶杯边缘笑嘻嘻地看向柳重明。 柳重明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张纸,察觉到这目光,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非常抵触这样被直视的感觉。 也许是梦里回廊下那人抬头时起? “就查到这点东西?”他将纸丢在几案上,面露不快:“只是要这些,我还犯得着让你跑一趟?” “怎么?你要查的不是他?”那年轻人捡起来,像是怕他不认识字一样,一点点给他念:“奇晟楼的那个曲沉舟,对不对?” “是他。” “这不得了?”方无恙絮絮叨叨:“我可是专门去他老家问过了,家里人都还在,村子里的人也都记得他,是从长水镇卖出来的,不会错。” 柳重明心里知道,方无恙的结果不会有错,可这结果与他想的总有哪里对不上,他在心里就有些抵触。 “三岁多被卖出家门,不到四岁的时候被奇晟楼买下来,六岁开始挂牌卜卦。杜权还知道奇货可居,一个月四次,每次三百银。乖乖,三两银子买的,每个月能赚一千二百两,真是黑心。” “卜卦结果呢?” “有什么人去卜卦,又有什么结果,这种东西都是客人的秘密,你给的时间又太短了,”方无恙无辜摊手:“我悄悄进奇晟楼去翻过,不知道杜权把记录的册子藏在哪儿,要不然就是压根就没敢记。” 柳重明自己也做生意,知道这种事不可能没有记录,只是的确不会轻易示人。 “反正改天我再帮你去看看。” “听说挂牌第一年风头最盛,结果杜权还没来得及给他涨价,他就跑了,被打得大半个月没下床。” 原来是惯犯,柳重明有些烦恼,甚至还能体会杜权火冒三丈的心情。 “后来他又跑了几次,卜卦走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满大街都是半仙算命的,也不少他一个,就没什么人过去,去年就摘了牌子了。” 柳重明沉默顷刻,问:“走空是什么意思?” “没人约卦,卜不出结果,还有就是他被打得起不来床。” 虽然他也曾对白石磊的问题答得振振有词,但还是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会这么苛刻,那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你想啊,他卖的可是死契,爹娘都没打算让他回去,那还不是生死都由主家?而且就是因为那么小,除了打还有什么吓得住他的?” “打了这么多次,不是也不管用?” “管用。据说最近几年已经不跑了,所有人都已经放松了戒备。不知道为什么,几个月前冷不丁地又想起来这回事。” 柳重明知道,就是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一次,他也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打潘赫,为什么突然逃走。 得到的答案却让人啼笑皆非——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的回答和举止,让他彻底陷在牛角尖里,找不到出路。 “那他在奇晟楼的这段时间里,都会去哪里,跟什么人接触的多?” “他连门都出不了,还能去哪儿,顶多在杜权名下的三座楼里走动,还得有人带着。大部分时间都圈在后院,给厨房帮工。谁都说他闷得很,不爱说话,也不跟什么人接触。” 柳重明觉得这次自己真是遇到克星了,对方身上疑点重重,有悖常理,却蒸不熟煮不烂,软硬不吃,死不开口。 他甚至想就此放手,不在这种事上节外生枝。 方无恙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能看出他的心思一样:“世子爷,你不动用自己手下的人,让我这个野人给你跑一趟,又是因为什么?” “我去他老家转的时候,听说有别人也来问过他的事。”迎着柳重明的目光,他也没卖关子:“是江行之的人。” 柳重明心中一动,他就知道江行之当日不是无的放矢:“江行之打听他干什么?” “那谁知道呢,都是问的一样的人,他也问不出花样来,不过……”方无恙一脸奸笑,把手伸到怀里:“还有些小插曲,世子真想知道吗?” 柳重明看他指尖夹着薄薄几张纸,冷笑一声:“方无恙,看来你下次再陷在红粉坑里的时候,是不想让人捞了?” “啧,世子爷,年纪轻轻的这么老气横秋,老了岂不是要成精?”方无恙无奈,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不好奇小曲哥为什么这么小被卖了?” “家里遭了灾?”这样的事最常见。 “不是。他们家不算大富贵,也不算贫苦,家里一共五个孩子,小曲哥排老三。” 柳重明思忖片刻,一般若是过不下去,卖的通常都是掐头去尾,最大或者最小的,很少有卖排行中间的。 “因为他样子古怪?” “勉强算猜对。据说,刚生下来的时候没什么问题,快三岁的时候得了重病,病好之后眼睛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柳重明边听他说着,边细看着手中的纸张。 “本来也没什么其他变化,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说,邻居的小孩要在河里淹死,把邻居气得要死。没想到没过两天,那个小孩真的掉到河里淹死了。” “据说当时邻居还闹上了门,这种事能怎么办?无非是当小孩子童言无忌,他们家里赔了些钱了事。” “后来,他又说他大哥会被石头砸死,说什么也扯着不放人出门。没人听他的,他大哥上山去,结果山石滚下来了。” “不光村子里的人都怕他,连他爹妈都怕他。他大哥出了事之后,村子里就更容不下他,后来随便找了个机会,就卖出来了。” “因为人牙子把他吹得天上地下独一份,杜权就花了三两银子把他买下来了,要不没人会买这么丁点的小孩。” 几页纸上记了一个孩子枯燥艰辛又漫长的十多年时间,始终圈在一方小天地里,没有行走在街上的自由,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到明天。 柳重明从没有去了解一个下奴是怎样生活的,可想起那双平静无波的妖瞳,心里免不了生出一点苦涩。 方无恙见他沉默不语,恍然大悟:“对了,石岩跟我说过,你从来不信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 “不是不信,”他听着外面脚步夹着镣铐拖行的声音,将那几页纸放回格子里:“以讹传讹的事听得多了,他样子古怪,难免平生许多是非杂言,究竟如何,我总该要自己亲眼看到,才肯相信。” 脚步声在花厅门外停住,有人在外面扬声通传:“世子爷,人带来了。” ※※※※※※※※※※※※※※※※※※※※ 昨天被锁了咳咳,众所周知,司机嘛,翻车是正常的,但为保证最好的阅读体验,所以我死活都会给改出来的【曾经一天收到三十条改文通知的我,半夜三更也会爬起来改】,如果之后被锁,小天使们别着急,耐心等我。 方无恙 得了屋里人的应允,曲沉舟被牵着迈过门槛,在花厅正中跪下。 在进门抬眼的瞬间,他看到了坐在书案后的柳重明,曾经明晃晃的“天定之人”的卦言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 跟上一世的一样。 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以为这大逆不道的卦言消失便是万事大吉,即使皇上问起来,他也可以直言不讳,却没想到真正可怕的卦言在几年后才会出现。 在柳重明身边的年轻人,是他不认识的,不过两人看似熟稔,数数重明身边没见过的人,他心中也对对方身份有个大概的猜测。 “这就是小曲哥?”戏谑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扬起脸。 “重明,我刚刚有没有告诉你,这孩子的娘亲年轻的时候,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我看就算是进了宫也是拿尖的。如今哪怕上了点年纪,看得我心里也是扑通乱跳,真真是明珠蒙尘。” 那张看似天真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看这轮廓,小曲哥倒真是随了他娘的长相,啧啧,可惜了,杜权也下得去手,这几鞭子打掉多少钱。要不然送去春庆楼接客,保准是棵摇钱树。” 曲沉舟垂着目光,没有与方无恙对视,也没有半分惊讶,既然重明怀疑他,必然会派人回自己的家乡查探自己的身世。 在这一点上,他毫不担心。 他的身世还能有什么?无非是生死由命的下奴而已。 可恐怕也正是如此,才与现在的他有这样强烈的违和感。 柳重明的目光凝在他身上,没有去听方无恙的啰嗦,半晌放下茶杯,问道:“还发烧吗?” 听他这样问起,曲沉舟才隐约想起来,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觉得五脏六腑变得滚烫,可全身却冷得厉害,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考虑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柳重明会及时发现他起了热,还把他带回自己的卧房。 这种若有似无的温情令他喉间有些哽塞,停了片刻才回答:“不热了,谢过世子爷。” “原来不是哑巴,”柳重明轻声一笑:“那还记得我的问题吗?”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 “呦,逼供是吗?”虽然对柳重明的事不关心,但这从不妨碍方无恙喜欢在中间插一脚:“这个我可以啊。” 捏在下巴上的力道消失,一只手抓起拖在地上的铁链,将曲沉舟的双手提过头顶。 感觉到手腕上的脉搏被指尖压住,曲沉舟闭上了眼睛。 他确定这人是谁了——果然是方无恙。 柳重明曾经多次向他说起过,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见一面。 他听说,在柳家覆灭的时候,就是方无恙在城外接应了柳重明,可惜却未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长伴未来帝王的身边。 在逼宫之夜后没多久,方无恙拼尽手下所有的力量劫走了被囚困于宫中的景臣,自己却没能脱身,死于乱刀之下。 曾经在暗牢里,他在奄奄一息间,不止一次听到景臣哽咽地叫着方无恙的名字,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本以为在他身死之时,前世的恩恩怨怨便烟消云散,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又会遇到。 “世子爷,”方无恙露出招牌式的天真微笑,却是对柳重明说话:“我如果帮你问出什么来,你赏我……” 他话没说话,便被柳重明冷冷地打断:“方无恙,我允许你碰他了吗?” 一站一跪的两人都吃惊不小。 方无恙愣了片刻,将曲沉舟上下打量几番,忽然娇滴滴笑起来:“哎呦呦,是我错了,难怪石岩让我别多管闲事。原来世子爷早就慧眼识璞玉,怜心惜弱草,是我没记性。” 在柳重明怒气冲天之前,他一窜老高,带着一串大笑声,飞一般逃之夭夭。 花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外面廊下的涌泉羞涩地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水珠温柔地溅在下面铺设的石子上,是初夏中令人心情宁静的一丝清凉。 面前的人没有再追问他,甚至没有什么响动,曲沉舟默默等了片刻,轻声先开了口:“谢谢。” 柳重明眉间一蹙,这个人差点被自己折腾死,没想到会开口对他道谢,这让他有些烦恼。 曲沉舟在他卧房外间的纱笼里昏睡了一天两夜,他也足足有两夜都没有睡好,生怕一闭眼就梦到什么不该梦到的。 也许是缺觉心烦的原因,他安慰自己。 否则为什么会看到方无恙要动手的时候,会升起如此强烈的反感不安。 柳重明有些想念大哥了,他毕竟只有十七岁,遇到棘手的事时,总是会忍不住想念那个从小就牵着自己的人。 这让他心中又是焦虑,也充满了负罪感,哥哥在黄土下已化为白骨,他却还在春梦里踟蹰。 他浮在空中的心又渐渐沉了下去,对曲沉舟的道谢恍若未闻:“想好要说什么了?”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 “你可以慢慢考虑,反正我的时间多得很,就怕你的主人没这么多耐性。”他摇响手铃,唤门外的人进来:“把他锁到外面去。” 下人牵起曲沉舟,去了门外。 锁住双手的铁链被缠在书房外回廊下的栏杆上,曲沉舟只有周围几尺可走动的范围,他知道柳重明就在屋里看着他,便只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 虽然这个姿态并不好看,却是他太久没有体会过的悠闲安逸。 什么都不用去想,也不用绞尽脑汁步步谋划。 尸山血海都与他无关。 终于有整个下午的时间,什么也不做,只用草棍给忙碌的蚂蚁划着路,有一只蚂蚁背了块巨大的食物残渣,被隆起的土坡绊住,拖了几次也没能拖动。 他看着可怜,拈了残渣在手里,想要帮忙送到台阶下面的洞口,一动身时扯得铁链哗啦作响,才发现自己够不到那么远,只能遗憾地放下。 看着那个无法到达洞口的残渣,还有找不到食物急得团团转的蚂蚁,他不知不觉又出神许久。 如果没有他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如果他从来不曾出生过……是不是一切都会好……所有人都会行走在正常的轨迹上。 处理完手头的杂事后,已经是将近中午时分,柳重明迈出书房门槛时,本不打算放着人不管,可坐在台阶上的人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 那双微微潮红的眼中含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又很快低头,躲过与他的对视。 他再一次败在这个目光之下。 在他的示意下,一旁的下人忙解开曲沉舟,牵着一起,沿着回廊,向花厅走去。 柳重明不是个慢性子,走路也快得生风,那下人怕跟不上,很快也小跑起来,可曲沉舟脚上还挂着脚镣,在这么一拉扯下,踉跄几步跪倒,又被拖得匍匐在地上。 “快起来!”下人眼见跟世子的距离拉开,急得一把提得他半跪起来。 曲沉舟双手悬空,无处用力,脚镣又缠在脚踝上,挣扎了一下没能起来,肚子上猛地一痛,整个人又蜷缩着倒在地上。 他常年挨打,对于这种事已经极其熟悉,一声不吭地忍着痛,习惯性地抱着头,转眼间腰肋上又被踢了一脚。 第三脚却迟迟没有落在身上,他微微喘息着睁开眼,看见宝蓝色的衣摆停在面前,有个影子弯下腰,将双手探在腋下,扶他站起来。 柳重明摆了摆手,令下人退去,看曲沉舟有些狼狈地拍拍身上,像是终于缓过来,才亲自牵了铁链,带着人向前走了几步。 “曲沉舟,”他很快停下脚,转过身来问道:“你刚刚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曲沉舟喃喃重复一遍,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半晌才嘲笑般勾唇,轻声反问道:“我这样的人,世子想要我怎么反抗?” 梧桐 “世子想要我怎么反抗?” 柳重明被这话问住,一时竟有些魔怔。 怎么反抗? 他见曲沉舟几次被人虐待,都是这样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竟一时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气愤。 可对方这样直白地反问回来,连他也不知道,在对方这样的处境里,还能怎样挣扎。 曲沉舟垂着目光,像是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这更让柳重明有种挫败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对方像是在叹息他的幼稚冲动。 “走吧。”他呆了半晌,扯动手中的铁链,一起进了花厅。 守在花厅外的人有些诧异,轻声问了两句,又应声离去,没多久带着几人回来,在摆放在窗边的桌子上布了饭菜和两份碗碟,安静地离去。 柳重明几步过去坐下,才冷冷招呼:“过来一起。” “……是。” 曲沉舟本想提醒,他自己的身份不能上桌,可想想又是多此一举,便叩了个头,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这一次,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不再瑟缩成一团,在柳重明举了筷子后,才动起来。 对面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看着他从容地细嚼慢咽,举手投足间掩盖不住着意学过的规矩和良好的教养。 对方求死不成,索性破罐子破摔,连仪态都不再遮掩。 柳重明吃不下饭,觉得自己又被将了一军。 他觉得怀疑曲沉舟是细作,自己简直是疯了,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无数破绽的人,怎么可能是细作? 要不然就是派他出来的人疯了。 可不管是谁疯了,方无恙调查的结果都不会有错,这样一个十年都锁在奇晟楼里的小下奴,是怎么学会宫中礼仪的? 又为什么会屡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可梦境一事匪夷所思,除了白石岩,他连对爹娘都没有说过,更不可能对面前这人提起,否则被人知道他想着一个下奴做春梦,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 “你是谁?”他也不想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想了一上午,考虑好了没有?” 曲沉舟比他心情还要复杂,如果可以,他想活着,哪怕是屈居人下卑微地活着。 如果活不下去,他也希望结束自己性命的人是柳重明,就当他再还一次欠下的债。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将所有事和盘托出,求个痛快解脱。可他不可能这样自私残忍,让如今一切安好的重明知道在这里没有发生的事。 重生后发生的许多事都脱离了原来的轨迹,他像个不速之客,把安稳的世界搅得动荡不宁,也不知道这一次等待他的未来会是什么。 “我如果回答世子的问题,世子肯信我吗?” “你说,”柳重明犹豫一下:“我信。” “我叫曲沉舟……”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极轻地回答:“从小卖身在奇晟楼……” “我逃走,是因为我想逃回家……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 “我的主人是杜权杜掌柜。” “没有人指使我做事。” “府中没有谁是我的内应,是我自己摸到那边的。” 他目光平静,声音轻轻的,没有一丝畏缩颤抖,那一夜瑟缩成小小一团的胆怯又被重重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不让外人轻易窥探到。 虽然这些回答都没有给出想要的答案,可柳重明仿佛有些魔怔了一般,在这澄清纯净的目光对视中丢了魂魄。 心中有一种悸动,带着些许疼痛,令他无法移开视线。 不知是眼前的人与梦中人重叠,还是他又跌入虚无缥缈中。 这一夜,不出所料地又做了古怪的梦,梦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冷得厉害,却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眼前只有一片血红色,像是有什么东西流下来,迷住了眼睛。 手和脚都被束缚着,无法动弹,否则他一定会发狂。 即使在梦里,那份钻心蚀骨的痛楚仍然那样强烈,清晰得让他以为自己会昏过去。 “重明!”有人在耳边哀切地叫他:“还有一百一十五根,你能撑得下去吗?” 透过迷蒙的血色,有什么东西在面前泛着利器的银光。 对了,那是摄元透骨钉。 可是……摄元透骨钉究竟是什么? 他恍恍惚惚好像能想起什么,却总是不真切,真的是太疼了。 “景臣,”他听到自己奄奄一息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欢喜:“我死之后,你登基为帝,不要辜负大家。” 景臣在他耳边放声痛哭:“重明,他已经死了,人死怎么可能复生?你不要做傻事!” “不要哭……这不是傻事,只要……能让我有机会再见到他一次……” 柳重明在噩梦中挣扎着清醒过来,抖如筛糠,那梦里的疼痛像是穿透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和前胸,仍然控制不住地痉挛着。 太真实了。 真实得连现实也变得狰狞可怕起来,他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在床沿上怔怔坐了半晌,扬声喊:“来人!” 外面院子里守夜的小厮立刻小跑过来,在门外应声:“世子爷。” 他沉默片刻:“去把曲沉舟带来。” 吃过晚饭后,曲沉舟早早就躺下,正睡到半梦半醒间,被人叫起来,牵到卧房前。 “世子爷,人带到了。”小厮交了差,听着里面的吩咐,转身离开。 曲沉舟独自跪在门外,安静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跪上一夜,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从没想过会跪在重明的门外。 门却很快开了,柳重明披着外衣,在门槛内俯视他。 他向着曾经待他如珠如宝、又恨他入骨的爱侣,叩下头去:“下奴曲沉舟,见过世子。” “进来。”柳重明转身向内走,示意纱笼的方向:“躺下。” 曲沉舟垂目看着地面,跟着慢慢走过去,仰面躺下。 “你穿着衣服睡觉?”柳重明皱眉问。 冷汗已经干透,他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尤其是在见到这个人后,居然更真实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了噩梦。 曲沉舟从床上起身,默不作声地脱掉外衫,又慢慢扯开中衣的带子。 柳重明正要抬脚回里间,余光里见到雪白的衣衫从缠着纱布的肩头滑落下去,差点膝盖一软。 “你干什么!”他怒喝一声。 曲沉舟单手将中衣拉在胸前,这才抬眼看他,疑惑问:“难道世子不是……召我侍寝?” *** 院中滴漏里的标尺浮起来一些,阳光开始越过高高的围墙,西墙边上爬了几藤朝颜,早上还精神抖擞地挂着露珠,此时已经在高起的日头中卷了起来。 空气中已经满是夏天的味道。 曲沉舟仍然坐在书房门外的台阶上,背靠着廊柱,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半闭着眼睛。 这几天来,他的日子都是这样过去的,好在这个季节并不冷,即使被锁在门外也不难捱。 他很快找到一处向阳的地方,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享受着阳光。 那天方无恙走之后,对于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柳重明并没有再逼问什么,只是不知为什么,半夜三更的,突然莫名其妙地叫人把他从东厢房牵去卧房。 以眼下的身份,半夜被叫去主人房里,又叫他躺下,哪怕知道重明从来洁身自好,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可没想到,他连衣服还没脱完,重明就吼他——滚,气冲冲地回去里间。 他愣了半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滚,便坐在黑暗里坐在纱笼的床沿上,听着里间渐渐沉重起来的沉睡呼吸声,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只是在这里安静地坐着,他就觉得,也许老天对他并没有那么刻薄。 本以为熬尽所有苦难,不过换了断魂台上一次见面,没想到他还能重活一次,还能再跟重明距离这么近,四周都是熟悉的气息。 哪怕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亲密无间,也是好的。 只要不会再有人发现他的价值,只要再不被人利用,就好。 在困倦袭来前,他居然闪过一个有些孩子气的想法——早知道还能见到,他就不平白吃那么多苦,不如在重明逃出京城时,就结束了这条残命。 暖风从高空走过,梧桐树上摇晃起无数的铃铛,粉白的颜色带着摇摆不定的斑驳,晃花人眼。 一朵花被风一路卷着,咕噜噜地滚到石阶下的死角里,花萼半埋在潮湿的土里,卷曲的花瓣还新鲜着。 他伸手捡起来,抚去上面的泥土,拢在手心里。 年岁久了的梧桐树太过高大,会遮挡阳光,宫中不种这梧桐树,他也很久没见过梧桐花了。 手中的花在风中被吹散了味道,或者是梧桐花本来就是这样清淡的香味? 曲沉舟带着一点笑意靠在廊柱上,像是还能见到那个人前稳重的少年故作淡定地塞给他梧桐花的窘迫模样。 除了留在书里的几枚,其他的花都在干枯后被他埋了,最后只留下了那个八宝玲珑盒。 真想知道……重明在打开那个盒子后,看到满满一盒的纸灰,会是什么表情呢? 是会记得他们曾经年少的模样,还是会更加恨他。 ※※※※※※※※※※※※※※※※※※※※ t_t对不起大家,我食言了,想推后一下入v时间,十分十分对不起,真的十分抱歉 我在改文的时候,有一个情节点卡得十分纠结,各路基友的建议都不一样,我现在站在十字路口,被八面来风吹得东倒西歪 目前删掉了中间两万字左右,我点灯熬夜也会给补回来的 真的十分抱歉,给我一点缓冲时间,今天、周六和周一更新,也就是隔天更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周三入v,入v那天四更补偿,t_t可不可以……之后一定日更 劫数 柳重明手中的笔已经悬了多时,也没意识到自己半晌都没有落笔。 从这个角度,略偏偏头就能看到廊下坐着的人,他屡次在心里提醒着——梦中的人并不是他自己,不要迷失在其中,却忍不住会把那人多看两眼。 昨夜噩梦醒来后,突然变得孤身一人的空虚感与黑暗里寂静的房间重叠在一起,他居然隐隐感觉到恐惧。 这简直像个天大的笑话一样,他柳重明居然会害怕夜里一个人睡觉。 可长夜漫漫,那种恐惧和失落萦绕不去,忽然生出想要个人陪一下的念头。 自从哥哥去世之后,他已经习惯独自行走很久了,只是,偶尔地……想要人陪一下,一会儿就好。 仅此而已。 可没想到这个人臭不要脸,居然恬不知耻地勾引他!如果不是克制着自己,他真想一口吞了这个祸害。 他躺在里间,竖着耳朵听外面锁链轻轻响了几下,本以为那人会跟自己说点什么,或者会厚着脸皮爬上他的床,可漆黑的夜里始终都是沉寂。 人没等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就这么睡过去,直睡到日上三竿,连早课都忘了做。 这还不是最狼狈的,白石岩不知道听方无恙嚼了什么舌根,抽空跑来这边看热闹,结果推开卧房的门,一眼看到睡在纱笼里的曲沉舟。 还不等他来得及跳出来解释两句,白石岩已经装模作样捂着眼睛跑了,屋顶还能听到方无恙得意的声音——你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柳重明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追出门去时,两位损友已经坐实了他的艳情,一溜烟跑没影了。 他气得胸膛起伏,一转头看见曲沉舟睡眼迷离地坐起来,垂落的长发下掩映着松散的衣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嘴边想咆哮的一个“滚”字怎么也说不出来,憋得差点要爆炸。 世子爷的脸色从早上起来就很不好,下人谁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能照着吩咐,把曲沉舟锁在书房门外,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他知道下人们的疑惑和好奇,恨不能当场写篇策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这做法想想好像更蠢。 好在他院子里的人都是他一手挑选调|教出来,并不是多嘴多舌之辈,还不至于传出什么话,怕就怕白石岩那两个不消停。 并不是因为陷在梦里的原因,柳重明安慰自己,他只是想细观察一下这小怪物,究竟蹊跷在哪里。 然后,便看到那个窄瘦的身影弯下腰,像是从台阶下面捡了什么起来。 他轻轻放下笔,在窗边站了片刻,待出去时,外面的人已经坐在台阶上睡着了,缩在怀里的双手沾了泥土,拢着一朵在风中微微颤动的花。 这恬静安然的睡颜像是带着无法言喻的魔咒,让柳重明盯着看了许久,不知何时起就始终紧绷的那根弦一点点松下来。 像是回到大哥还在、他仍然可以任性的时候。 院子里很安静,下人们都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来打扰他,空中只有风走过的声音,一两声虫鸣让四周更显得悄无声息。 他也在台阶上坐下,在地上捡了被风拂得滚来滚去的梧桐花,拈在手中转了转。 已经有多久了……没有这样安然放松的时光。 巫蛊之术也好,宫中之人也好,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考虑,只当是他贪恋这片刻的安逸吧。 好安静。 真的好安静。 日头西斜时,柳重明被人晃醒,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双妖瞳,大惊失色之下,想也不想便以手变爪,向那个纤细的脖颈掐去。 曲沉舟见他睁眼,还没来得及缩回手,便被人仰面按倒在台阶上。 柳重明从未像这样,在来历不明疑点重重的人面前睡着,更别说毫无防备地让人靠得这么近。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厉声喝问:“你在干什么?” “世子,”曲沉舟努力仰着头,从颈部的束缚中发出低弱的声音:“太阳快下山了,再睡下去,会着凉。” 卡在喉间的力气渐渐小下去,他看着柳重明眼中的狠厉随着清醒渐渐退下去,来不及跟他说什么,便狼狈地匆匆离去。 在这里睡着凉是一回事,可他知道,今天重明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虽然分出了别院来住,但重明没有成家,还不能与侯府分家,每月都有固定几天回去侯府,与家人一起用晚膳。 那个重明曾经厌恶的家,只有在彻底失去之后,重明才意识到他们有多重要。 那么不如在还都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 能跟家人一起吃饭,这对于曲沉舟来说,是永远无法触摸的奢望。 他看着柳重明匆匆离去的背影,又垂目看着手里已经枯萎下去的梧桐花,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根本无法彻底摆脱前世,他无法对柳重明的事漠然置之,也无法与柳重明形同路人。 柳重明,也许真的是他的劫数。 *** 柳重明赶回侯府花厅时,晚宴已经摆开,三个人都在等着他。 安定侯柳维正居上座,虽已上了年纪,但因常年修身养性,温和不争,看起来并不苍老,眉眼清淡平静,隐隐还有年轻时的清秀模样。 在他左手侧坐着夫人,府中只有这么一位主母,并无妾侍,但二人之间始终淡淡的,若即若离。 柳夫人招呼儿子坐下,又一连串地问起近日情况时,安定侯便不再说话。 他向父母双亲问候后,又受了三弟柳清池一礼,才顺次落座。 安定侯先落筷,其余三人才动起来。 例行的见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柳清池除了开始与他寒暄一句,便始终默默低头吃饭,仿佛他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区别。 这让他忍不住总是想起大哥还在的时候,直到没有大哥为他遮挡着外面一切不愉快,他才发现,家里原来这样支零破碎,每个人眼中像是都只有自己。 连从前与他一起跟着大哥玩闹的弟弟,也与他不再亲密。 饭桌上如往常一样冷清,父亲偶尔问一句他的功课,这让柳重明暗自惭愧了一下。 父亲相信他,所以允许他搬去别院居住,每隔几天将做好的功课送回来给父亲过目,这次虽然父亲不知道他误了早课时间,连下午也睡过去,可他难免心虚。 柳夫人插不上他们的话,絮絮叨叨几次不让柳维正再说这些古板的问话,柳维正不悦地责备几次,都没能阻止柳夫人插话,便沉默下去。 柳清池飞快地吃完饭,冷冷丢下一句话,离席而去:“母亲,二哥的课业重要还是冷暖吃穿重要,您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吗?” 柳夫人在他身后摔了筷子:“让你读点书,就是为了来跟我顶嘴的?你们先生教的首孝悌,你就是这么孝的?” 柳清池早走得不见人影。 柳重明默默看了看空着的位置,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从来都是这样,在母亲霸道的絮叨中变得沉默的父亲,越来越尖刻的弟弟,还有永远不知道儿子们想要什么、强势的母亲。 他庆幸自己还有地方可以逃离,也知道,父亲是因为什么肯让他搬去别院。 “重明,几天才回来一次,多吃点,”柳夫人给他碗里夹着菜,喜笑颜开地看着他吃下去:“还是搬回来住吧,娘也能好好照看你。” “不了,那边很好。”他淡淡地应着。 柳夫人也知道说不动他,只能无奈作罢:“饭后吃点糖蒸酥酪吧,娘今天专门给你做的。” 这是柳重明喜欢的甜食,他点点头,不知怎的,又鬼使神差地摇头。 “装起来吧,我带回去吃,要两碗。” 从侯府回到别院时,已经是戌时,内院里高高挑起灯笼,将院门直到卧房的路照出一片光亮。 还没到卧房门口,他便看到檐下站着内院管家,手里牵着一条铁索,在管家身边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世子爷,”管家见他回来,忙躬身问:“他该送去哪里?” 柳重明走得匆忙,没有嘱咐曲沉舟的去处,管家拿不定主意,便只能在这里等着。 “他没有房间?” 每次从压抑的侯府出来,柳重明的心情都会相当不好。 管家不敢多问,忙应着:“是是,我这就送他回去。” “等一下,”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柳重明惦着手里的食盒,又回身:“你先回去,让他进来。” 曲沉舟的目光从地上的影子移向门口透出的明亮,用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虽说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跪久了,腿仍然麻得不听使唤。 柳重明站在门口看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几步下了台阶,向他伸出手来:“以后在这个别院里,免跪礼。” 这只记忆中熟悉的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曲沉舟仿佛被什么狠狠捶打,身体摇晃一下,尚未跌倒,便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双手交握的温度肆无忌惮地传来,他低着头,不敢让人看见潮红的眼角。 “今天下午,多亏了你叫醒我。” 柳重明指了位置让曲沉舟坐下,才将食盒放在桌子上。 他知道下午是他初醒迷糊时大惊小怪了,在去侯府的路上,他总是忍不住回想乍一睁眼时看到的那道目光。 温柔的,深情的,悲伤的,痛苦的…… 许多无法言喻的复杂纠结都在那一瞥中,可是在他们对视的瞬间,所有涌动的情绪像是都被轰然关闭的大门锁紧。 被他按倒在地的曲沉舟又恢复了那样淡漠平静的样子,甚至不会为自己辩解半句。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觉得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对方一定是认识他的。 ※※※※※※※※※※※※※※※※※※※※ 有集美在旧文里找小曲,友情指个路: 《萌君恶臣录》第四章左右的高子和(化蛇), 《偃师》第100-110章左右的化蛇,本文里还会跟偃师安宁重逢,小曲双眼异瞳且能预知,就是因为从安宁那里得到的东西 《天命风流》的何昭言(有预言能力、异瞳),标题为温泉、何昭言前后 【不看也并不影响本文观感么么哒】【觉得本文不肥捉急的小天使可以随便翻翻】 表脸地小声哔哔,以前的文也挺好看的,哪怕单机码字,也绝不砍大纲,是一只走地鸡最后的倔强【托腮】 春雪 对于他的道谢,曲沉舟站起身,弯弯腰,回了礼,又重新坐下。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这边的管事并没有苛待他。 “那正好,我带回来点糖蒸酥酪,吃完再回去。”柳重明把尚带着余温的碗取出来,递过勺子的时候又问:“喜欢吃甜的吗?” 曲沉舟犹豫一下,还是接过勺子。 没有人生来不爱甜味,尤其对于他这样的人,在奇晟楼里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点甜,照理说,他本该喜欢甜食的。 可从前的经历让他的身体强烈地抗拒这种味道,至少在上一世里,即使在宫中,他也一口都没有吃过甜点心。 柳重明自顾自低头吃了两口,才发现他没有动勺子:“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这么拘谨。” “不……”曲沉舟轻声回答:“我不吃甜食。” “不习惯吗?”柳重明对此表示不理解,连三弟那样看着冷冰冰的人都对甜食来者不拒的:“尝尝看,我娘做的糖蒸酥酪很好的。” 曲沉舟手中的勺子慢慢切入软滑的酥酪里,尝了一小口——说的也是,再活一次,他也该试着抛开过去,尝试着品一口甜滋味。 酥酪顺着舌尖在口中滚动,强烈的甜味刺激得两颊发酸。 他蹙着眉尖,勉强咽下一口,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柳重明刚察觉到他的异样,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已将脸扭去一边,猛地呕出一口。 不光刚吞下去的糖蒸酥酪,连晚饭也吐了出来。 柳重明悚然,忙上前一手托住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面唤人进来收拾一地狼藉。 “怎么回事?”他从没见过对甜食有这么大反应的人,狐疑地从那一碗里尝了一勺,与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曲沉舟的胸口起伏不定,强忍着满口的恶心,轻声答:“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柳重明追问。 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怪异之处越多,他就越是想一探究竟,而且每次看到那份平静被不经意间撕破,他都忍不住将眼前的人与梦里的人重叠在一起。 下人收拾完毕后,关上门退了下去,卧房里只剩下二人。 曲沉舟垂目看着他们不经意间交握在一起的手,退了一步,抽出手来。 许多事涉及到他们之间的前世恩怨纠缠,自是不能说出口,可有些事只与他自己有关,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对方去奇晟楼随便问一问,谁都知道,那是楼里许多人当笑话讲的谈资。 “世子勿怪,我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 柳重明递给他一杯水,等着下文。 他点头致谢,慢慢喝了一口,平静下来。 说起从前的事,他心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很爱吃糖果子,后来有一天,我爹说只带我一个人去赶集,给我买糖吃。” 柳重明想着方无恙拿回的那几张纸,心中一紧。 “我爹给我买了一包糖果子,然后让我跟着另一个人上了马车,说会送我回家,”曲沉舟看着茶杯中晃动的影子,微微勾了勾嘴角:“然后我就被卖到了奇晟楼里。” 除了这件事,太久前的其他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他甚至不记得这一路上怎样哭闹挣扎过,只记得融化了一手的糖果子,苦得难以下咽。 从那以后,他再也吃不下带甜味的东西。 屋里一时安静得令人窒息,他将整杯水都喝下,才冲淡了喉中令人不适的味道,歉然道:“对不起。” 柳重明的生活距离这个故事太远,只见到自己家中的冷清压抑,却从未想过会有人连家也没有。 “你……”开口时,他才听到自己喉间的干涩:“你恨你的爹娘吗?” “恨吗?”曲沉舟平静地看着他:“只有对心里忘不了的人,才有爱恨,对于陌生人,什么都谈不上。我连他们的长相都早已忘记,自然也谈不上恨。” 在这凝视的目光中,在短短几句话中,这些年的压抑和苦闷同时拧成滔天的浪涌,向柳重明冲撞而来,又被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挥散退去。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陷在对方这样身心都如此绝望的境地里,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从容,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能铸造出这样的一个人。 看似稚气却成熟,看似疯狂却理智,看似单纯却复杂,看似卑微却冷傲,看似脆弱却坚韧。 像是能看穿他一样,曲沉舟笑了一下:“世子,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难,冷暖自知。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帮得上忙。所以不用自怨自艾,也无需同情他人,咬着牙走下去,总是会有尽头的。” 也许是今晚气氛正好,也许是难得有两人再次这样共处的机会,他没有再刻意地保持沉默,也没有掩饰自己。 重明的烦恼和困扰,他从前年幼不明白,只知道依赖着重明,亦步亦趋,此时却比谁都看得清楚。 从前那只手牵着他,让匍匐在尘埃中的他渐渐站起来,最终站在九重门的最高处搅动风云。 那这一次,就让他牵着年少的重明,走出迷雾,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机会。 柳重明像是被这番话带得入了魔,怔怔呆了许久,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侯门世子,而对方不过是个卑微的下奴。 他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因为课业不顺,烦躁地摔了纸笔,哥哥为他把东西捡回来,温柔地摸着他的头。 “重明,不要着急,一点点去做。”哥哥的笑容像是四月的春光:“万物有序,静待花开,这些话你现在还不懂,记住就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没想着去擦,甚至没有去考虑以对方的身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么久了,第一次能让心中的痛苦流淌出来,不再硬撑着坚强,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想起,他也只有十七岁,本应该是任性放肆的年纪。 曲沉舟就这样陪着他坐着,看着他滚落的泪水慢慢干涸,才倒了水递过去。 “谢谢世子今天还想着为我带回甜点,”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曲沉舟才站起身:“天色晚了,世子请早些歇息吧,下奴告退。” “不!”见他就要向后退,柳重明想也不想,突然一跳起来,一把牵住曲沉舟手上的铁链:“别走!” 人虽然被牵住,他却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罕见失态的模样,若是叫白石岩看见的话,恐怕不止是笑话他那么简单,甚至会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着了道,入了魔。 “别走。”他的喉头滚动一下,只能喃喃地又重复一遍。 也不知道是因为猝不及防的眼泪把心里掏空,需要一些别的来填补,还是因为这样安静的夜里,那些仿佛真实发生的梦境会不请自来。 曲沉舟不多问缘由,从善如流地回来坐下。 一个人像是忘记了前世今生,一个人像是忘记了责任和怀疑,就这样,非常安静地,谁也没有说话。 灯油逐渐见了底,火光忽闪几下,把夜色还给了宁静。 如水的月光铺洒进来,一直照到两人的脚下。 “月色真美。”曲沉舟轻轻赞叹一声。 也许老天待他,真的不薄。 ※※※※※※※※※※※※※※※※※※※※ 首-发:seyuwen.com (woo1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