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鸩姬(1v1)》 序章(可略) 这世界上许多的人光是为了活下来,都费尽了自己的气力。 祝鸠便是其中一个。 本应尖锐的疼痛都静默下来,附着在祝鸠的躯壳上的青紫的掐痕或者暧昧的深红都与她的灵魂剥离开来。 她从前愿意在这世上曳尾涂中,只因活着,才有些许翻覆时局的可能。 如今,却再不会了。 外间的编钟古琴合奏丝丝缕缕,勾勾缠缠,不晓得又牵走了哪个男子的心魂。 “即便是到了下九等窑子,你竟也会被男人、女人优待。”一只鹦鹉学舌道。 这训练过鸟儿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喳喳地没完地说了几遍之后便拼命挣扎扑腾,靓丽的羽毛都落下几根粘在祝鸠血污了的破损的裙上。 同来的侍女清理了用过后无用又碍事的物什——那只方才还活着的鹦鹉。 祝鸠见了只木然——她早已全然领教了主人的狠戾。 “你竟还和你那痴傻的兄长一般苦苦地挣扎,真是教我意外呀。”另一只鸟儿嘻嘻地笑着,比它的主人的声音更加尖利刺耳。 祝鸠这才有了反应。兄长、兄长的消息……兄长还活着!她忍不住扬起脸去看那惹人生厌的鸟儿,目中含着殷切。 “你的好兄长,正在为了救他的两个妹妹努力着——当本宫的坐骑!他每日都在慎王府里爬来爬去,熟悉后院每一粒石子的位置,好使它们在本宫出行时别碍着路。” 祝鸠听了这话,几乎要晕死过去。她的兄长……那温润又坚毅如竹的男子,竟被折辱至此?! 一年来都未曾打探清楚关于华家的消息,这一来……竟就是比死还不堪的噩耗。 这女人竟扭曲至此。 “……是,我的确相当恋慕他。可本宫恋的是从始至终都不会多关注我一点儿的华家公子,而不是匍匐在本宫身边的一条奴颜卑膝的狗!”说话的人看来已近癫狂,自称倒乱、言语不堪入耳。 “你姊姊早已经和你的小侄儿自行去了,你也快快地走吧!你从前的消息我会慢慢地喂到华公子的嘴边,教他也体尝你受的凌辱的苦痛。最后听罢华家双姝的死讯,再痛痛快快地自行了断吧!”凄厉的话语似在高空盘旋着的苍鹰骤然俯冲,利剑一般将祝鸠刺穿,让她不住地淌出血来。 本就是苦撑的孱体一具,心死以后,就更断了生的希望。 “我已玩儿絮了,就不妨告诉你:从前你几次三番求死时将你拦下劝慰的人是本宫安排好的。本宫就爱看你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地讨好男人、婉转承欢的模样。”几近癫狂的女人使出的伎俩真是层出不穷,兵不血刃,招招致命。 祝鸠最后看见那面目不清的侍女抓住一只灰扑扑的丑鸟儿,和掐死先前每一只鸟儿一般,掐熄了它那能发出低沉动人的叫声的颈脖。 是祝鸠。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凄厉,又美艳富于诱惑。 玉体横陈,美人似是睡去了。除了点点滴滴流淌不停的心头血,滴落在地。滴滴伤心、滴滴似鼓擂,应和着门外不尽的笙歌与编钟,终究昭示着芳魂的长终。 千般凌辱、万般折磨,她都挨了,到头来却告诉她苦海终究无边。 高门的娇小姐,谁能做到此般。 姊姊在明白蒙骗之后,便会痛痛快快地自裁,了结了此生。果真烈得惊人,她早该想明白。 兄长会为了来日的生机选择苟且,至于如此尊严磨灭的地步,她也应该明白。 想必是她最出人意料。家中的幼女,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小姐,在家破人亡之后,竟能忍辱负重,以待来日。 * 祝鸠还记得从前许多明煦的日子。 她听见长姊在远处唤她“洵妙”,叫她来看看这嫁衣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她听见长兄劝她另择良人,因为那人冠着陈姓;她听见鲜少发怒的伯父低声地告诉父亲:“这么做一定会害了华家!”。 她看见长姊盖着红盖头,在吹吹打打的一片喜声中去了她再也看不见的远处;她看见明黄诏书,送她嫁入了陈家;她又看见父亲、母亲、伯父、伯母蓬头垢面地远行,她怎么拦,也拦不住。 再后来……再后来她就到了扬州,日日夜夜都不得不对着形形色色的男人。浓重的鼻息、湿腻的臭汗、粗糙的大手、戏谑的话语、下流的目光,此间种种不堪入目,都让她恨不得将自己撕裂了,好偿还这不清的肮脏,求得谁大发慈悲地送她去个僻静地方,一无所有也可以。 可她并非一无所有。 她有长姊长兄,有父亲母亲,在未探听到亲人的消息前,她绝不会轻易地了结。 这是她犯下的罪、造出的孽,她必得自己还清。 她是华家那位任谁见了都要称上一句的确妙人儿的小小姐,名就为洵妙,及笄后取的小字和长姊洵美的小字雎鸠凑一对儿,叫祝鸠。祝鸠,既可说作是神鸟官名,有文化又奇特,让人觉得格外贵气;又可说作是个贱名——“贱名如何了?!贱名孩子好将养!”洵妙不记得这是对哪家酸她的小姐这般回敬道。 华家有两位将军,大哥华伯严乃是辅国大将军,小弟华仲苛是为镇军大将军。虽是武散官的头衔,却是真的军权在握。 华家世代为武将,对龙椅上的人一片赤诚,就算天子宠信有加也依然守着自己的本份,因而世代下来,华家仍是殊荣加身。人人见了都必得眼红,再一句:“等着吧,功高盖主,必得有华家倒台的一天!” 孰知他日一语成谶。 和初来京城的令仪郡主交往甚密,撮合长姊与伯母家的半个表哥的婚事,爱慕陈家的那位公子,绝食哀求父亲同意自己与陈家公子的婚事……桩桩件件,究竟是哪里又错了? 她想不懂朝堂上的阴谋阳谋,分不清圈套诡计,不明了面前的笑脸、相当真切的话语为何是曲意逢迎。 从前父亲母亲只要她任性地活着,万事都不许亏待自己,可以不谙世事,可以不明人情世故。天大的事,先有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再有长姊长兄,怎的都犯不上她来操那份心。可为何一瞬就让她失去了从前面前那能御千军万马的盾甲? 她想起最后见到父亲的光景。她嫁到陈家做了新妇,以为毕生心愿已了,孰知晴天霹雳,一纸诏书定了华家谋逆之罪:华家全数流放无人之境,祸不及出嫁女。父亲老泪纵横,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只一句:“好好活下去。” 再后来,她自己选择的良人,竟沉痛地对外宣称她已自裁谢罪,有负圣恩,装出一副重情重义的嘴脸。 她被关在陈家后院的柴房里,等待着家中年轻的家主裁夺之时,竟等到了与自己交好的令仪郡主的人马前来相救,她心怀无数感激,怎会想到她以为的光明却将她抛入另一更黑暗的境地。 教从前盛气凌人、不谙情事的娇小姐竟日日在不同的粗鄙的男人身下承欢。快要被折辱要崩溃自裁时,又送些消息光明来驱走一时求死的念头。这位郡主的手段真可谓令人发指。 为何还未待祝鸠鸟儿的翅膀长齐全,便要她独自飞翔?为何娇纵华家小女儿无忧无虑长大成人,却要她在尝受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后,逼迫她独自“好好活下去”。 祝鸠只想,下辈子为牲为畜、为天际间一只祝鸠鸟儿都好,只是,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 第一章(warning:无情欲自抚) 还未有什么映入眼帘,祝鸠就先察觉自己的喉咙干渴得厉害。火烧火燎的,和从前日夜在床上或呻吟或侍弄男人的孽根而过度使用的感觉相似,却又略有些不同。祝鸠绵出些唾液来润了润嗓子,撑起身来想看看身旁是什么光景。 手触及寝衣,她不由得一愣。睁眼看,身上穿着的是她从前夏天最喜爱的料子。丝滑、清凉;身上覆着的衾被,亦是她夏日偏爱的清凉。 床榻的青绿色纱帐,榻边盛了足量冰的鼎,榻上柔软的坐垫,矮几上精巧的茶具,妆台旁的檀木雕花大衣柜。一切竟都是她从前闺阁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祝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光景,她是在哪儿?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心中蔓延,而眼前的件件事物都是有力的佐证。 阴曹地府没有这样的善良心肠将闺房原原本本地还给她。 祝鸠的心狂跳起来。 正当想时,外间的门“咯吱”一响,一个小个儿丫头推门进来,笑盈盈地朝着祝鸠说话:“小姐睡醒了?昨个儿及笄礼累坏了吧,需得再多睡些否?”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祝鸠前的贴身侍婢月下。在华家被判谋逆后,月下便被乱棍处死,她也被下人粗野地关进柴房,见月下的血慢慢地淌过了半个庭院,也无力将她体面安葬。 月下如今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身材还未抽条,脸庞是水盈盈的可爱。祝鸠看见故人竟就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更是吃惊,立刻伸手去,抓住月下的手就不肯松。 祝鸠的面庞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月下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忙用未被祝鸠捉住的那只手去抚慰她的背脊。 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却说些老气横秋的话装大人:“好小姐,莫不是因为今天是及笄第一天高兴坏了?从前没及笄时,大小姐常说小姐是长不大的小姑娘。婢看就算是十五岁了,小姐依然没长大成人呢。”她好言好语哄着祝鸠,面上一副又觉得有趣儿好笑,又心疼无奈的表情。 祝鸠听罢月下的话,更为讶异:她才行过及笄礼?那便恰好是双七添一的年岁? 而转眼又被话中的“大小姐”吸引住,忙问道:“你说的是阿姊?阿姊在哪儿?” 月下想了想,答道:“现正是用早饭的时候,大小姐应当和将军、夫人们在前厅用饭。” 祝鸠愣了愣,又忙问道:“兄长呢?兄长又在何处?” 月下有些奇怪,仍答道:“公子也该是在前厅的。” 祝鸠的一颗心又狂跳起来。 她似是真的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那时华家仍是鼎盛之势,长兄还未远去边关,长姊还未出嫁,她也仍是姑娘模样,是家中的娇小姐;慎王——不,是濮阳王,还未入京,她还未认识令仪郡主。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祝鸠看着月下鲜活地站在她身边,听她说一家人正如往日一般用着早饭,心中极其欢欣安稳。她渐渐地相信,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 月下正疑惑着,看着祝鸠的脸色似是有恙,不得担忧得想关怀两句。 祝鸠打断了月下的话头,只说道及笄礼的盛装太重,压得她身上还酸痛倦着,想要热水来泡一泡。 月下应了一声,扶着祝鸠卧下,教她再躺躺,再提着裙儿巴巴地跑出去叫着丫头们抬热水去了。 祝鸠望着青纱帐顶,紧紧地、握皱了锦衾。她不住地掐自己的手心,疼痛是那么的明显。她有自己的意识,晓得用痛感来辨别虚实,她没有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回到了十五岁,刚行过及笄礼那天。她还是华家的小女儿,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堂兄堂姊都在。家里也如常纵着她不必准点儿起身问安用饭,迟便迟了,另有厨房开小灶;随时想用的热水,浴房都备着有。什么事都不需她操心,她只管由着性子来办事。 祝鸠喜极而泣,抑制不住的泪水尽数融进薄被里,宣泄着内心滚烫复杂的情感。 上天待她不薄,真的给她机会悔过,让她有机会让华家不必因她倾覆。 * 月下替祝鸠披上件外衣去浴房沐浴。祝鸠向来不喜沐浴时有人在近侧服侍,月下备好一应物品便退了出去,提醒她勿要泡太久,晨起又未用饭,热水久蒸小心头晕。 祝鸠滑进浴桶里,让热水没过肩头,双臂环抱着腿儿。热水氤氲弥漫,让她忍不住偏头,让耳朵、脸庞、头皮都痛痛快快地浸一浸才好。热气蒸腾,又要催泪似的。 祝鸠低下头,透过水瞧见酥胸抵着玉腿。十五岁的娇嫩,不比她沦落风尘时的丰盈,却干净得让她触动。再往下,她用手抚摸着未生体毛的幼嫩的幽处,那儿还是未经人事的模样,深睡着,不谙情事。 她现在有一具十五岁的干干净净的身体,未被任何男子瞧见过的干干净净。没有谁的手在她的身躯上游走又爱不释手,没有谁的嘴在她耳边用污言秽语羞辱她,随便发泄自己的阴暗。 旁人无法想象被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子们,是多么渴望一具干净的身体。 令人作呕的回忆让被她忘记的喉咙的干渴又发作起来,不住地剧烈地咳嗽。 这一下惊动了月下,月下连忙跑进来,取了净身的布折做两折,麻利地将祝鸠无心弄湿的发裹起来。她以为祝鸠凉着了,嘴上不住抱怨道:“小姐!做什么能把头发打湿了!”气得跺了跺脚,又提着裙儿赶紧去外间取旁的洁身布了。 祝鸠只低声笑了月下一声。她的面庞快要溺进水里,呼吸间全是水透明的干净的味道。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忍不住伸出舌儿来卷了几滴浴水来缓解喉间的渴。 浴水除去她几滴苦涩眼泪的污染,倒是很干净。 难以理喻的动作,是她对这具身体虔诚地拥吻。 * 浴罢,月下替祝鸠选了初夏的新衫,换后又教她在铜镜前坐下。 月下在祝鸠身后认真地摆弄她垂下的乌发。梳发的篦子斜插在月下的髻间,她一双灵巧的手飞快地分着发,嘴上嘟哝道:“小姐及笄了便要改髻……这新发髻婢还未学熟呢……” 祝鸠忍不住笑,嘴上安慰她慢慢儿来。 铜镜前的女子的一双狭长的凤眼教人即使是匆匆掠过一眼便难以忘记。眼中盈着水,润泽着望穿她眼便可领略的灵秀山水,目光流转间似是有许多情感要诉诸他人。但肖父的高挺鼻梁与薄唇,冷厉地敛去她眼中无边媚色,只剩教人一见就消去夏日暑热的清凉,任谁见了都得奉为神妃仙子,不敢亵渎。她的面庞还有一处特别,便是佐伴含情眼的一枚胭脂痣,只是色泽极为浅淡,稍稍敷粉便能抹去痕迹。 祝鸠不自觉地抚上那枚小痣。 若悬笔在这面庞上为那处添一点儿薄红,这美人的艳丽靡颓就更是浓腻得惊人,举手投足都使人忍不住让脸红心跳、那处充血: 她嗔笑时是明白的撩拨,她冷肃时候,也仿佛是在无声邀请。 祝鸠细细地在痣上敷了粉,再将眉峰描高些,使得冷色更为明显。 她看起来冷傲且不可攀援。 这便是十五岁的她,华洵妙;昨日刚得小字,祝鸠。 第二章(warning:上帝视角的淫乱) 第二章 祝鸠倚在榻上看着本了落了灰的策论集,身边还有四五本积灰更多的书册。 她从前从未看过半点时政的纸卷书籍,从来都是捡选游记话本画册这一类有趣的看,连姝馆要测验的女德女训也是随便翻翻,应付了事。 方才独自用过早饭,就听见外边一应的问安声。料想也是她的阿姊来了。 两人的院子算是挨着的,中间种了许些葱茏树木荫蔽两方。雎鸠走两步再拐个弯儿就能到她院子里来。 雎鸠长祝鸠一岁半,身量较高挑,一双杏眼儿与祝鸠大相径庭,柔美可人;五官标准,其美丽像默书答案一样准没错儿。 人在问安声后停了一阵方进屋来。 祝鸠看着雎鸠颔首避过打得不高的门帘,笑意盈盈地向她走来。 “我方才在院里同月下说,教她快快寻人去领新衫。”来人在祝鸠对面坐下,自行斟了茶,动作行云流水。 祝鸠垂首刻意避过来人的视线,顿了顿,立正身子、清清嗓子预备接话,却闻言蹙眉:“什么新衫?不是才放了几件夏衫么?” 雎鸠也没望着祝鸠,取了手帕拭净指甲,用长甲将浮在面上一点茶渣挑了出去,又用手帕沾掉茶水,随口答道:“是为了赴今日宫中的宴额外裁的衣衫。” “宫宴?”今日跟随便什么重大节日都前后脚都不沾,设宴是做什么。 听祝鸠发问雎鸠才反应过来:“进门就同你说新衫,反而忘了更重要的事。” 祝鸠面露怔忡之色,仍是不敢抬头。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慎王午后就要进京了,今夜宫中设宴替他接风洗尘并着贺喜爵位擢升。” 雎鸠没用完的茶都凉透了,祝鸠指甲掐着掌心,仍没缓过神来。 她心里那点儿近乡情怯的心思都被闹散了。 直到听见月下在外间指挥着另外的侍婢将赴宴的衣裳领进来,祝鸠才骤然松手。 月下入屋就看见祝鸠愣愣地盯着断在掌心里的右手食指的长甲,忙取了手帕将断甲包起来,顺过她手来瞧瞧。 “小姐今日为何总是魂不守舍的,”她急急地说,“平日里多爱护这指甲,怎么会突然折了。” 祝鸠面色淡淡,收回手,轻轻握拳藏去掌心皮肤下的淤血,打发她去拿甲挫。 之后祝鸠便将压在书橱里的策论训诫诗歌古籍通通拿出来翻阅,手中执笔,沾着新催成的墨。急急翻过两三页,再换一本。 但没过多久她就摔下笔,将早已过时的策论丢在一旁。 祝鸠四顾,沉默下来,反刍出手心握住的疼痛。 左有把落灰的好琴,右有在帕上立了许久的细针。 她像淹了水似,心中闷涨难受。 一切竟然来得这样急快,最想手刃的仇敌正在慢慢悠悠地迫近。 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遇,她却好像无法把握住。这儿、那儿,什么也不会,面对一切无能为力。 软下身子,伏在案上。冰冷的步摇流苏贴着祝鸠烧着的脸,冰冷的指甲压迫着冰冷的手掌,催促着疼痛替她开副即刻起效的镇定方子。 满室的静默,无声的痛苦。 祝鸠慢慢沉下来,吐出口浊气,急着起身捡了笔,扯过本书便在空白处开始疾书。 祝鸠想明白了自己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她晓得今后两载会发生的事件。 如今是壬午年,依照前世,暮秋时分,长姊就将嫁到卫家去,伯父以病上书乞身。 翻篇,癸未年,初春,父亲请旨赐婚于陈家公子文柯与华家二小姐,随后上书致仕。十五日后,禁军奉旨搜查华家,查出许多串通恭王谋逆的信件;帝甚怒,但念及华家世代有功,免去死罪,判处男女老少一应流放边疆。祸不及出嫁女,她与长姊属夫家人,不算在华家内。 随后帝下旨起兵,讨伐乱臣贼子恭王,沛国公与陈家公子文柯领兵出征。恶月酣战,文柯公子首战首捷,取下逆臣首级,金银珍宝封赏无数。 写到此处,祝鸠停了笔。她神情木讷,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默书。 却有水洇开了墨迹。 祝鸠又丢开了笔,蹙眉看着一团糟的书页,不管不顾地合上,丢在一边。 本来来了精神,现在又像别人抽走了魂。 祝鸠不停地摩挲着食指不平的断口。 她重来一次,是要阻止华家的倾覆,而不是自己整日一惊一乍,教父兄来分心顾她。 祝鸠从前以为,只要她离令仪郡主远远儿的,就不会有祸事发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祝鸠才明白,年轻的帝王一日不除去华家,就一日不会安心。即使避过了令仪郡主,今后还有万千的招数等着。她从前就错了一回,并没有能见招拆招的把握。 是,的确有有相当简单的避祸方式。皇帝忌讳华家独大,因此只要父亲共伯父都上交兵权,再将长姊共她嫁去挂着虚闲官职的小户,就能保证平安顺遂一生。说不定天下安定之后,还有官复原职的希望。 但如此一来,兄长的前途算是磨尽了。大好年华无法参军出征、封侯拜相,连娶妻生子都必须平庸。且不说伯父、兄长能否接受,连她自己,都是无法忍受的。 她的兄长是世上顶顶好的男儿,谦和有礼,能文善武,多少女儿心中的翩翩良人。 绝没有这样忍气吞声的道理。 祝鸠看来,如今京中没有类似忧虑的一是陈家,二是沛国公府,再就是些中低阶的文散官,如卫、君、宋三家,和一些手中没有实权的武散官。 因为当今的太后、从前的皇后——皇帝的亲生母亲,就出自陈家,是现中书令陈氏的胞妹——即是陈家公子文柯的姑母。 同时,这代沛国公的母亲亦出自陈家,为陈家嫡长女。抛却这个不谈,单是这爵位就让人难以撼动。沛国公是世袭国公,上有赦令,无论何罪都不论处斩,且美称作封号,更是无上的殊荣。 绕来绕去,都是同帝王母家沾亲带故的世家。 她家没有这样的好路子。内宫宠妃、天子近臣,两厢不沾。 华家不会送女儿入宫——被皇帝忌惮的臣子家的女儿无论受宠与否都是不幸。不仅无用,还反而献出软肋。 皇帝此番召濮阳王进京,并加封为慎王,便是要除去华家、借机伐恭王的前兆。 * 雎鸠掀开帘儿看见一倩丽佳人从远处款款走来。 祝鸠鲜少着蜜合色这样的秾丽的色彩,矮灵蛇髻上缀着一珍珠流苏金钗——阿姊送的及笄礼之一,再另饰有泛着光泽的贝壳小钗。这身装扮较她平日华贵隆重许多,教人眼前一亮。 雎鸠替她掀起车帘,理了软垫教她坐下。 雎鸠左瞧右瞧,面上很是欢喜:“如何?这色是我挑的,瞧着很称你。” 祝鸠听了半句就觉得亲切又好笑。她这阿姊老成,母亲都不着慌的事都要念叨操心。而一句“称你”却让她十分不自然。她提了口气坐正,只道:“合适自然好。多谢阿姊。” 她心中有许多怅惘不能吐露。 祝鸠从前偏好素色,将正红嫁衣算进去,艳色衣衫也只几件。后来下扬州,艳色倒成常客了。水红牡丹粉,妃红石竹紫,件件丝薄换着来,穿了好比不穿。 再着这类色衣衫——尤其是轻薄夏衫,让她生出衣不蔽体的感觉。 坐立难安。 且她有数百日不曾端坐过了。即使身体仍是她的从前身体,脊背也不受控制,立着酸疼难耐。 尖锐的恨。 身体是纯净的,心却被淤泥蚕食了。朱唇吐出的浪语、伏低的腰身、两处诱人粗暴动作的雪峰、含着春情的双目——祝鸠不愿承认,但必须承认,这都是她。 这些画面在祝鸠心情几乎跌落到低谷时,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强迫她旁观自己的淫乱。 雎鸠见祝鸠低着头一言不发,异常的沉默,便小心地偏头看她神色。一看,讶异极了,忙找起手帕来。 祝鸠听见响动,抽离出来,按下雎鸠拿着手帕的手,摇头示意她不必动作。 不去管雎鸠担忧的神色和欲言又止,她掀开帘子,让风带走面颊的水痕。 前面是入宫直道,现在正在御街上走,一路上都是爵位加身的贵人的府邸。因此街上安静得很,和方才绕过的街市截然不同。 祝鸠看见有匹骏马被小厮牵着,停在一座相当阔气的府邸前。马儿踢了踢腿,再摇了摇尾。皮毛光滑水亮,她这个对马术一窍不通的人都只道这是匹好马。 青玄门,朱红马。 祝鸠抬头,一字一字地将所见轻声念出来:“沛国公府。”风袭来的痒意让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将眼眶里蓄着的最后一滴泪也溢出。 马车哒哒地将她载走了,等祝鸠再能视物,沛国公府的正门已过了,要探出头往后望才能看见门檐。 * 沛国公府的侍卫才将大门启了个缝,迟叙意便挥手示意停止。 他听见外面有马车经过的声音,走得很慢,应该是有女眷的哪户人家经过,也赴宫中的夜宴。 他不欲出去就遇上人,免得生出一些见礼的麻烦。 他本来在理袖子,却鬼使神差地停了动作,抬头望了一眼。许是受马车里的女子投来的视线影响。 女子掀着帘子,抬头好像在看他府邸的牌匾。他敏锐地察觉她在念“沛国公府”这几个字,而双眸溢却出了水,不禁微微皱眉。 但她看起来好像伤心过了劲儿,并非是对着国公府流泪,现在正专注地在看牌匾。 马车略有些颠簸,那水便改变了蜿蜒的轨迹,从眼角淌出,从颧骨上方划过,隐入她鸦黑的发里。 普通人也许看不见,但他却看见春水过处显出一点薄红。 日头还未落下,颠簸之间,有暖光追着她走。 饶是阅过无数美人的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相当动人的美貌,教他也忍不住晃了神。 人见过数次,有些印象,是华家更小一点的那位小姐。她似乎从来都是扬起下巴看人。年纪虽然小,但清贵自成的气度却并不突兀。 她似乎换了从前没梳过的发髻。这打扮教她脱去些许刁蛮稚气,现出青涩的熟来。 只是,华家小姐平时示人的面貌是没有那枚胭脂痣的。 那痣是游离的美丽。 没有时,她便是他知晓的那位华家二小姐;若有,她便是一份春情,让他能清晰感知到的初夏的燥热。 他府邸的大门上的是燕颔蓝的色泽。今日他正巧着着玄色的衣袍,隐在门内让人实在难以注意到。 他抿紧了唇,注视着着缓缓走过的马车和其外昭示主人身份的挂牌和雕刻的花纹,目光一瞬不瞬。 第三章 祝鸠和雎鸠随着华家的长辈与兄长莲步移入殿内,一如既往地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两位大将军近年征战虽少,威严却依旧,卸下兵器交给内侍,点头问候着大多数见礼的官员,径直领着家眷往宫殿里边走。两位身后跟着两位略有些年级的妇人,不像是将门出身,但仍是风姿绰约,也比两位将军看着更好亲近些。 再后跟着的便是两位将军的子女。 华家只有一位公子,华家公子且异。华家大哥膝下并无公子,唯有一女洵妙——洵美与且异皆是小弟所出。华家兄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并无隔阂,更无猜忌,一大家子和和融融,教许多日日为分家闹得头破血流的人户格外嫉妒。 华且异不似两位父伯一般严肃,他总是以温和的笑容待人。他出生时,正是华家两位将军征战沙场最激烈的时刻,因此年幼时母亲教养得多,身上文气重,但亦能武——丢不了将门的脸。 大多数的姑娘都会忍不住向华且异投去目光,须臾,又会忍不住将目光移至身后。 他的身后跟着的便是他的两位妹妹。 身量高些的那位,便是姊姊洵美。她脸庞不格外消薄,笑时露瓠犀;行动时步步稳当,同前面两位美妇的风姿极为相似。 纵使兄姊再柔和可亲,似乎也损伤不了家中幼妹的这份冷淡高傲。 洵美虽着蜜合色衣裙,却教人生不出暖意。新禾绿腰带贴身,腰如束素,教丰肉微骨作反语;步履盈盈,禁步玉声亦泠泠。 再观其面,五官生得凌厉,不如其姊之灵秀,竟是英气更贴切。她面不施朱,粉白黛黑,仅唇染薄红。除面圣仪外,无论何时都扬首视物,睥睨众生。 祝鸠随着雎鸠落座。 离筵席开始还有许久。交好的世家小姐们通常寻这个空隙弥补平日短缺的私语时间,三两个结伴在皇宫花园里赏游。 必不可少的,华家双姝身旁也围着不少女子。虽有不少少女挨着祝鸠,但几乎全是和右手的雎鸠搭着话。雎鸠通常都柔柔地作答,再用三两句话不咸不淡地打发掉她们。 祝鸠在外向来寡言,旁人也不觉有什么异常,但常常相伴左右的雎鸠却不无担忧。 她这妹妹从小娇养大的,无论模样还是性子,都是以张扬示人。可今日偏偏怪了,竟无端掉泪,也不肯向她吐露缘由。两姊妹向来亲密无间、无话不说,这般行为,让她既有忧心,又有失落。 但席上不适合谈论这些内容,祝鸠晓得这道理,乐意一时不被打扰。 她心里何尝不苦涩难耐。但她的苦闷偏偏是无法与人分享的。没人能接受,更没人能理解。 好容易近距离的喧闹都四散了,祝鸠才有机会故作无意地四看。 她举着瓷杯,不知道在看哪里。小半杯茶,许久也没见如何消减。 她要坐端、抬头,目光东西乱行,好像看谁都是无心。从来如此,谁也难有异议——谁敢惹手握重兵的华家的掌上明珠。 旁家出挑的小姐们好比她家府邸外额匾题字上敷贴的金箔,熠熠生辉,能装点门庭,替家里撑脸面。 而祝鸠则是被真金裹住的题字,它内里姿行是名家手笔,外头还有金箔紧紧护着,一可免去日晒雨淋之苦,二还不必时时苦撑着——要时时璀璨夺目,不跌份儿。她不必做任何违背心意的事,亦能鸟瞰众生,将无论谁的苦痛欢乐通通抛却脑后,只要她愿意。 这是深印在骨、血里的优越傲慢,无论何时,她竟都做得惯。 祝鸠不知方才为何没注意到,斜着往上有个着玄色衣袍的男人让她觉得熟悉得很。许是刚才也围了一大波人,将坐着那人挡严实了。那人应当也位高权重。她对时局实在是不熟悉,没法立马猜出来是谁。 她预备借着喝茶的遮挡,悄悄观察一番。 孰知祝鸠甫一喝茶,那人就站了起来,掸掸袖子,信步往外走。 她被迫立马放下茶杯,没能将她全套喝茶动作的虚伪傲慢的美丽全数施展。 祝鸠抬头,视线正好与那人平行——他从上走到同她一条线的位置。即使是侧面,也能瞧出那人同她一样的、上天匠心独运的好颜色的端倪。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他教右膝多屈些,伸手捡了个物什,递给身旁的一个已羞红脸的姑娘,笑盈盈地不知再说什么。 祝鸠坐在他对面,中间着实隔得远,什么也瞧不见,她也没好意思抻着刻意看。直到他将那物举起来她才看清个大概——是个香囊、叠好的手绢或什么别的类似的。 他同那年轻女子讲话,不经意偏过头来,自然地流露眼中满含的柔情。引得在场离得近点儿的姑娘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这老套桥段引起的讨论,其内容应该单调老套。 旁人看来是如此,可祝鸠却不以为然。 祝鸠分明看到他弯下身前的侧脸有微微颤动,想必是在用力地咬合后槽牙——这动作她在忍耐时也常做,熟悉得很。 他正看是柔情,侧看却是浓重的不耐。 他弯下身,因为姿态低,年轻女子又端着架子坐得板正,祝鸠只能看到他被衣袖挡了下半张的模样,只露出双眼睛。 那双眼睛……实在教人难忘。她上辈子是看到过一回的。 曾经的那双眼睛不似今日般潋滟多情,只有枯败和强撑,像是她的眼睛的孪生姊妹。 只是那是双男人的眼睛。 祝鸠隐约记得他勉强使眼睛泛出活色生香的笑意,要对她说话,内容意记不清了。 但一幅朦胧的画面却不自觉地从她脑海中慢慢浮现。 艳红纱,玄色袍,两厢伪装的风流笑,虚情假意,谁被掉了包? 她像是沉寂许久的南方阜上的鸟,陷入思考与回忆许久,才突然反应过来那人是谁。 能坐在华家上首的年轻男子明明寥寥可数。祝鸠想,她哪里是“不熟悉时局”,她简直就是愚蠢。 祝鸠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时,那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已然无痕迹了。惟有那女子脸上的薄红和其他女子有一句没一句的感慨证明他的确出现过,但离开已有片刻了。 祝鸠将右手舒展开,贴着有些冰凉的案几,似是做了决定似的,将手拿下转而派去提裙。端坐久了,足底有些麻,急于起来的她踉跄两步,差点让衣袂绊翻茶盏。 她几乎能听见阿姊想唤住她,却碍于场面不敢出声而将话语咽回的声音;她也能预见众女见她失仪的惊讶和因出了口恶气生出的喜色,甚至某姓小姐会用什么词、说什么话,她都了如指掌。 这应该是体面的华洵妙最失仪的一天——十五岁的第一天,她接手原来的自己的第一天。 但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若不出所料,这可能是她最好的机会。 他逃也似的出了这殿,她便入缉拿要犯般紧迫地追了出去。 祝鸠此时不得不真诚地感谢令仪郡主。 若不是前世令仪一心想将她和陈家公子的姻缘线系作一处,频繁请她入宫来“偶遇”良人,殊不知此时在她择路的上发挥了大作用。 他逃离大殿,就会选远而僻静、没人能找着的地方去。祝鸠略一思索,辨了路立刻追去。 那人走得很快,祝鸠追得气喘吁吁,好歹才赶上了。 祝鸠一直跟着。前人的步伐不动声色地放缓了,祝鸠跟着也不觉得累。 远望着,祝鸠依稀回想起他从前也多穿素色,鲜少着玄色,开解着自己的眼拙。 祝鸠身体和目光都不自觉地黏着前面的人,不知走了多久。 她闻见槐花的气味将她整个人笼罩,前面的引路人也骤然停了下来。 他声音好像可以用饭食里的一类,清淡,或者近于食之无味来形容——体面些,叫冷淡。他语带笑意,话语却是暗藏机锋。 夕阳烘出槐花苦却不清涩的香气,将他遥远的声音阻隔掉许多。 祝鸠听见缠着晚风而来的一句话语: “华家小姐,何故跟来?” *2020.3.13第一次改动 第四章:“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饶是祝鸠知道他迟早会发现她,也在一瞬间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祝鸠看见日轮支着胳膊伏在他固定发冠的玉簪之上,似香炉吐烟,徐徐散播着初夏白昼的最后一丝轻微的燥意。 那人转身时翻飞的衣摆、简凝的玉禁步、压迫食指骨节的拇指,祝鸠都清晰地看见,一步没落。 只是他的笑意敷衍到了一定程度,像热浪一样反而扭曲了脸孔。 他刻意压住步速,缓步向祝鸠走来。在这滞胀湿腻的空气中。 祝鸠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半个音都没有。她的脑子在练口技,不停地将一句重复的话快速默读:沛国公府的主人是沛国公,迟叙意。 而这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名叫华洵妙和迟叙意的两副好看的皮肉贴得甚近。 祝鸠需要抬头才能看到迟叙意的脸孔。距离很近,但仍然不明晰。她隐约听见迟叙意轻笑一声:“小姐好功夫,能跟我至此。” 明明挨得这么近,他的声音却如同从天边杳杳传来。 迟叙意端详着面前女子,她神情真切,除去疑惑旁的全无,像是丝毫没有被他过火的动作和失礼的言语侵犯到的模样。 他想借言语再添把火。 而就在迟叙意张口的同时,女子也张口说话。 “我并不会武功……”,迟叙意听了,轻笑一声。鸡同鸭讲,女子看起来有意避重就轻。 迟叙意状似无意地向右微微挪了一步。 在他身后的余晖被放出笼来,均匀地在祝鸠右半边脸上快速铺开。她脸上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绒毛和某处敷多了的铅粉,他能一览无遗。 日轮是一颗鸡蛋。愈是接近日暮,外头的蛋壳蛋白就被剥得更薄,露出足金颜色的滚烫的蛋黄。祝鸠的眼睛被暮日金红的锋芒刺着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挡。等她再睁开眼,充当屏风的那人已不动声色地站回原位了——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一时站不稳。 祝鸠本想用长甲将方才受刺激流下的眼泪赶下去。落了空,才反应过来食指甲已断了好长一段。她不动声色地将食指裹进拇指的怀抱里,让中指代劳。 祝鸠定了神,深吸一口气,敛首只盯着她眼睛平视所能看见的地方——大约正好是对着他的方寸之间,低声说道:“我只是方才见你不耐离殿,就追了出来。我……” 她接下来该怎么说?虚情假意地说:我担忧你,其实我心悦你,我思慕你,我仰慕你才学;还是真心实意地说:我有事相求,我想请你帮我,我想利用你。 迟叙意这时倒有许多耐心,一副静候下文的模样——虽然祝鸠看不见。 槐花香布下潮湿黏腻的迷阵,暑气熏着,教祝鸠进退不得,乱了心神。 从前有许多男人贴近她。高大的男人压制她,低矮的男人猥亵她,文雅的男人挑逗她,粗俗的男人羞辱她。可面前这个男子,明明也同其他女子调笑,也进勾栏、宿香闺,在她面前却一副不谙情事的模样,紧贴着她,却似乎无欲无求。 祝鸠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就是想赶她走,她偏偏也没有理由留。倾慕这类的俗话他听得够多,她也说不出口;而利用这类的话等于不自量力,恐惹她耻笑。她却偏偏只能想出这些俗套话。 她除了有一腔孤勇支撑她站在这里同他待在一起,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思绪纷纷杂杂,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不停地掉落,且拂过她脸颊,痒酥酥的。 祝鸠沾满墨的睫扇本可以覆住她所有神色,却因仰头单纯地掀开,将内心全袒露出来。 祝鸠相当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沛国公府,有难。”她努力地和他对视,想让他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迟叙意凝眉,好像在认真地思索。他看着她一双眼睛映满他的模样。祝鸠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的变化。直到她的眼睛紧绷得要酸出眼泪来,他才疑惑地发问:“是吗?” 祝鸠见他已有三分相信,连忙肯定:“自然是的!等到明年春……” 而迟叙意好像根本没听祝鸠说话,突然伸手去捉她的右手。祝鸠的手和她露出的颈脖一样白腻,他执着她的手,能感觉到轻微的失温和一点汗。 他吓到她了。她不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美人。她只是个随时会落泪、一紧张说话就期期艾艾、又总是勉强自己的女孩子。譬如,她现在仍站在他身前,勉力不闪躲。 迟叙意领着她的手,摘下她自己看不见的陷在珍珠流苏里的小朵槐花。他侧过脸变着方位瞧她右半边脸,手再往下,好像要去碰她的眼睛。 而这只是错觉。 手最后落在她肩头,将在她肩上驻足的三两朵引她痒意的祸首拂下去。 迟叙意做罢这一份工作,仍不肯松开祝鸠的手。他看起来纠结苦恼,又下定决心非要问她个清楚。他在祝鸠耳畔吐出几息绵薄的话语:“沛国公府又并无兵权,何难之有?” 言罢,迟叙意通过轻握住的柔荑,清晰地感受到其主受了惊,脉搏都漏跳一拍。 祝鸠任他动作已经心慌得厉害,掐着手心才让自己定下神来。长甲已断了,似尖锥一样的短甲更为疼痛。他的言语,在她听来,不啻惊雷。 衣不蔽体,至于未着寸缕的感觉又开始侵袭她。 方才他碰过的每一寸隔着衣物的肌肤像被点着似的烧,灼痛无比;而直接被他触碰的肌肤却像贴着冰,是细密的刺痛。 祝鸠不敢再说话。但却又不得不开口,期期艾艾地说:“所以,我能邀你后日去晔湖边赏莲吗?”这是她之前匆忙编排好的台词,还紧接着上文。 迟叙意轻轻地放开了祝鸠的手。他看着祝鸠那双能传情达意的眼睛瞬间浮出疑惑和不加掩饰的惊恐,伸手试图回抓住他。 他知道她不敢。 迟叙意从袖口中顺出个矮青瓷瓶,像是盛女子用的有色泽的口脂的容器。他将瓷瓶放进她手心,看见她的惊恐更是扩张到无限大,她紧蹙眉、睁大眼,让她的一双凤眸都鼓圆成了杏眼。 祝鸠见他随手能拿出这些东西,摆明了是通常打发爱慕者的手段,想借此和她划清界限。祝鸠害怕他就此走了——她便再难有机会,不禁脱口而出:“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迟叙意看起来已经不再关心她说话的内容,盯着她的眼睛,却只说一句:“往后不要再掐手心了。” 祝鸠讶异于他知晓的过多过于细微,惊得打了个激灵。晚风已瑟瑟地舞起来,她肩部的衣物十分单薄。她不肯他就这样打发了她,手不自觉地想要攀上他的衣袖,面前的人却恰好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挣脱了这滞重的槐香阵。 祝鸠也被赋予自由,能顺畅呼吸了。空气中让人麻木生钝的腻味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晚风拂来的草木香。但她并不渴望自由,她急切地要那致幻的阵法再将她两人困在一处。 祝鸠焦急地注视着他,惊慌地得不敢动作。目不转睛,认真的姑娘有回报。她专心地他终于肯起伏薄唇间传达的语言:“你家长姊寻来了。” 他甫一回归缄默,就有一焦急的女声响起。 “洵妙!” 祝鸠立马回头,便看见洵美一个人步履匆匆地奔来,平日的仪态都散了。 洵美站定,见了迟叙意,面上没几分讶异神色。她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沉声道:“臣女见过国公大人。多谢大人替舍妹引路,不致她迷了方道。” 迟叙意不免露出哂笑之意。她如此笨拙,她家长姊说话倒是老道,一句便将自家妹妹同他划清界限。 他微微颔首,只道不必言谢。 洵美再行过一礼,快速说道:“如此,臣女携妹便告辞了。”她拉紧祝鸠的手腕,转身急忙忙地要带走她。 祝鸠被洵美拉着趔趄了两步,她不忍挣开阿姊的手,也看清了迟叙意明白的不想再搭理。但仍不肯罢休地,一步三回头地去看他,希求他再多给些动作。 而迟叙意只是一副劝她好好走路的表情,配合着她阿姊送她离开。 她虽不挣开,却也不肯完全配合洵美走,拉拉扯扯,在这直道上磨磨蹭蹭许久。 分娩中的朦胧、昏暗即将要取代火热的催生者。 祝鸠看到迟叙意颔首,应当是授意应允。在她即将要看不清迟叙意的脸孔之际。 她眼睛中的愕然绝望倏地被惊喜清洗去。 只是想要再确认的时候,却听见他同最后一丝余晖,咕咚一声,沉进黑暗的泥淖之中。 *作者有话说: 刚写完,白天再修。各种不通顺不合理都不归一点半的我管(gt;﹏lt;)(555表打我! 谢谢温柔的姑娘们的珍珠~`o`~爱老虎油all 晚安la! 2020.3.16第一次改动。建议看原稿的姑娘们重看一下,能更准确把握小华的性格和华迟之间的关系(gt;﹏lt;)。辛苦啦。 下一章比较长,所以今晚就没有了。(gt;﹏lt;)我没有偷懒的说~ 第五章:她本就不该再有任何期待。 魂不守舍地回到宴席之上,祝鸠依着次序坐了回去。聒噪的女儿家们见她俩归席,停了一分,复又喧闹起来。 祝鸠颔首盯着案几上几碟餐前菜式看,其实余光却一直在对面行列中逡巡。 持续很久,就难免走神。 开席前低沉贯耳的钟声响起,同周遭的人一样,祝鸠跪直,交手,俯身行礼。她看起来相当恭顺,一改平日作风——其实她根本是依凭本能行礼。 算一算,从她能独立列席开始,参加大小宴席比她裁制新衣的频率还高。 大多数的宴席,祝鸠通常自顾自地尽欢,只关注自己这个做“宾”的,根本不在乎“主”邀一乌烟子人来帮自己花销是为了庆祝桃、杏、李哪一种花儿开了。 只是祝鸠虽操心“宾”,却仅她家几人而已,旁人搭话她都不答复——她真没注意到那通锦瑟的张家嫡长小姐或晓诗书的李家庶二小姐同她说了话。 长久如此,这就逐渐成了她外传的娇纵脾气的一种。 只是宫宴同旁的杂七八的宴席就相当不同,祝鸠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不能只展示她次次都推陈出新的傲慢。 平日宫宴,祝鸠走神并不这样厉害,但今日自然不一样。 迟叙意迟迟不来,祝鸠便迟迟宁不下心绪。明明是他沉进泥淖,为何是她被断了呼吸? 皇帝在上说了许话,例如:“不过是场寻常的接风洗尘的家宴罢了”之类。慎王身为嫡长子,自太子之位被废、贬去濮阳郡后到如今由自己的胞弟亲擢为亲王,才得以回都。这个“寻常”,也许指慎王被废以前,但又未必不是指以后。 但祝鸠懒得想、亦想不通其中机锋,统统略过。 洵美是说书人最喜爱的专心致志的信徒。只是今日,她却也不得不分心来思索祝鸠这新状况。 祝鸠的确仍然是她的小妹,心性不稳、行事亦与妥帖不沾边。 但祝鸠也的确地出落成大姑娘家了,心中亦有了向往之人。 只是一想到自家妹妹神往之人,她平日够理一两年陈烂账本的脑仁就突突地跳着、叫嚣着好疼。沛国公虽然是一品世袭不削的爵位,品阶仅次于亲王、郡王,还有美称殊荣在身,但终究不是良人。 现如今的沛国公,平日就常和世家小姐约会出游。虽没闹出什么逾矩的事,但游伴一个接一个的换。 且他在朝中只挂虚衔,每日只去宣政殿站上些时间,余后也不知哪儿偷闲去了。 再说他母家。他母亲虽也是陈家嫡出的女儿,但究竟是现家主的继姐。不是同个母亲,自然生分。况且他母亲早已故去了。沛国公府与陈家,名义上有亲近关系,实际却无几分亲情。 家里握权的看不上迟家。嫁迟叙意,不如替女儿找个肯上进的男子,将来指不定能挣个爵位,恰好权势双全。即使没有,怎都比同迟叙意守着沛国公府的空壳来得好。 而家里积财的迟叙意又看不上。他并非讨厌人高攀,而是觉得商家女儿小家子气,就算美,也俗不可耐。 长辈虽看不上迟叙意,但贪恋迟叙意的温柔和皮囊的女子绝对不在少数。因此迟叙意一寻游伴,满都的未婚女子都肯前赴后继。 若祝鸠只是动了前一种心思,那倒还好,少女春梦,难免有个求而不得的人。若是动了旁的心思……雎鸠不自觉地向对方上首看。 一位着淡茜红纱裙的妙龄女子,正缠着她身边的男子说话。 历来男女同席,规矩都是女在左手,男在右手。但皇帝的母家总有些特权——天下都是他陈家的,何必在乎这细枝末节。 且陈家小辈里,男子,甚至可说出色的男子就有不少,例如这女子旁边那位,便是家里嫡长子文柯;而其中女子,却就纱裙姑娘一位,名唤做意映。上有父母、太后姑母,身边儿有很几个哥哥、再算上皇帝表哥,打小万千娇宠,程度同祝鸠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像是没谈拢,意映一恼,当众就拂了筷子,只是落在她裙摆上,没发出什么声响,不致引人瞩目。 雎鸠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纵使皇帝是她表兄,这样混不吝地在天子当众发表议论时发脾气,也实属越界了。 陈文柯也不看她,只侧身低声吩咐内侍悄悄换双新箸来。陈意映这筷子没摔出大声响,正是在坏脾气上浇油。气没顺舒坦,就想扔盅子造大声响泄愤。 陈文柯虽目不斜视,但反应极快地一手擒住她活动的手肘。陈意映疼得拿不起茶盅,只抽气、发不出呼痛声。看来下了力气,也用了巧劲。 陈文柯收了手,陈意映立刻像卸了力气,垂头不言语了。 雎鸠悬着心终放了,不禁高看这文柯公子三分。位高而知进退,行事亦有手段和分寸。人长得虽比迟叙意逊色三分,但胜在端正。大都城里要寻个模样好过迟叙意的,那确是是没有的。 终于,皇帝言论罢了,一句“望宾主尽欢”,使得气氛舒活起来。三两人挨着都谈话,独坐着的,就先用着餐前小菜。 雎鸠伸手覆上祝鸠的手,念及陈意映造出的那番惊心动魄,不禁想对着祝鸠感慨句“我家洵妙真是懂事极了”,哪晓这一挨,惊得祝鸠差点惊叫出来,一青色矮盅子也不知从哪里骨碌碌地滚到两人中间。 祝鸠正出着神,右手上方才被迟叙意碰过以后的滚烫和痒意还驻足休憩,不忍离去。雎鸠手冰凉贴上,难免惊到。 看见手中瓷罐滚落,祝鸠不免一愣,她无知无觉地捂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内置物的油脂融了否。心里挣扎了一下,终究伸手捡了回来。 雎鸠反过来被祝鸠吓一跳,缓一缓,见她去捡瓷瓶才安复下来,起个话头顺口问:“新换了口脂?这瓶儿从来没见过。” 祝鸠低低应了句是,注视着雎鸠的面上盈盈笑意,心里难受。她两次失仪,害得雎鸠担心着急,方才又累她受了惊。雎鸠作为长姊,向来如此,并不觉得哪里多做了事使了劲。 可祝鸠心里却愧意翻涌。 她努力一番也仍未帮上忙,倒平白添麻烦。 祝鸠沉了沉神,想同雎鸠解释先前为何与迟叙意一同的事情。 雎鸠见祝鸠欲言又止,明白她要说哪些话,缓缓地安抚着她的手,温声道:“你不必说,我已晓得。”两个人走得那样远、那样偏僻,她还有什么不晓得的。 祝鸠一时理还未清理话语顺序,听雎鸠一言,不禁疑惑蹙眉——她不晓得雎鸠方才已自行揣摩了一番,以为对她情况了解透了。 祝鸠想雎鸠大约是误会了,仍欲开口解释,却被殿中一女子清亮的声音打断。 两人都抬头一看,方才说话的正是陈意映。 雎鸠的心陡地一提,总觉得她又要做出什么非惊动天地不可的大事来。祝鸠看她,心却陡地一沉。之前在席上,她只注意迟叙意,却忽略了陈意映。 能坐在她正对着的地方的女子,全天下不就独她陈意映一个么。 祝鸠心里掠过一丝不妙。 位次上,她在左,雎鸠在右,往上便是些清贵世家或勋爵的女儿。那些女儿家相当矜持且重脸面,即使听些小道秘闻,也不屑拿到台面上议论。 可往下些的小姐就不一样了。祝鸠左侧坐着郑家两个小姐,竟是嫡姐携着庶妹的阵式。郑家是个一朝飞黄腾达的破落户儿,蒙了恭王生母郑贵妃的恩宠,竟混了这样高的位置坐。 这两人在皇帝独言时还算规矩,两头的时间一松泛,嘴皮子使口技一般地碎碎不停,什么红的绿的都要说上一遭。 祝鸠虽神游,极力克制音量未果的尖利声音也能顺顺利利传进她耳朵。原来,她方才同迟叙意在一起的事,一宫殿的小姐都知晓了。但话只说她好似没被迟叙意瞧上,其余也并无过分地方。 想来,应该是有人跟着她阿姊,一同好心地寻她来了。 陈意映唤了声“皇上”,盈盈起身行礼,脚步移至殿前,娇声道:“令仪郡主今日初到,想必对许多大都的乐曲都新鲜。不如臣女献曲一支,郡主殿下指点一二?” 哟。 什么大都音乐,才无半点新鲜——这陈家小姐的更来改去的话,才真真新鲜。 陈意映曾在席上被其他女子邀请共奏一曲。她听了,不仅厌恶地拒绝了,还说了句让人如今仍记忆犹新的话:“歌伎才在宴席上奏乐,好攀来比去。” 一时间,多少争相献艺的女儿家脸面挂不住了。往后好长时间,女儿家的宴席上都冷清得很。陈意映都说了那般的话,她们要还巴着上去,就是卖弄。这景况持续良久,直到一次宫宴,她的太后姑母点了江首辅家的嫡长孙女献舞,才算驳了这无明文的禁令。 皇帝向来宠爱母家这个妹妹,听罢,亦笑开颜,并不揭开她往先说过的话,只允了,教人拿琴来。 这陈意映的琴从前也应该下过苦功夫,只是应该许久不弹,手生了,外行也听得出来。毕竟她意不在出彩,无可厚非。众人听了,只说好,未敢有别的指教。 陈意映奏罢,复行一礼。毕竟名头是献给在上的令仪郡主的,郡主理应夸赞一二,只是她似是想要开口,却被陈意映截胡:“臣女琴艺生疏了,匆匆一曲,恐不足叙大都音乐华美万一,甚为遗憾。”,她说着话,却往右后方一望,“不晓得华家二小姐,能弥臣女之遗憾否?” 皇帝闻言顺着陈意映的目光,望向了祝鸠所在之处。 祝鸠听了,心里难免嗤笑一声。她心里已有预设,不动声色地按住一旁想要代为回话的雎鸠。自行稳稳当当地起身,行礼,盈盈行至殿前开口道:“臣女不才,连姝馆的琴艺测验也未通过。琴技实在拙劣,恐污圣听。”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众人皆晓得这华二小姐的四艺实在不堪,但碍于她身份,不敢明面上有言语。加之她本人亦好体面,通常避而不谈,久而久之,众人便淡忘了。而今日见她诚恳承认,还拿出来当说辞,未免讶异。 陈意映听了,面上得意之色立即显出。殿下的人稍稍将方才传来的新鲜热乎的消息同陈家小姐做派一结合,也不难猜其中缘由。只是不免叹一句,沛国公,果真风流无匹。 大都的世家小姐都想做一次迟叙意的游伴,只有一人愿意做沛国公府的女主人,即是陈意映。她便是这大都里头最不必攀附权势的女子了,沛国公府,就是她作为首屈一指的贵女不多的好归宿。只是她出自陈家,迟叙意是她半个尴尬表哥,其中龌龊难言诸多。而陈家竟古怪地并未干涉她动作,反而隐隐鼓励。 陈意映并不要求洵妙非抚琴不可,只要能在迟叙意面前下洵妙的脸面,哪般都好。 皇帝听洵妙婉转解释,心下了然是意映要胡闹,正欲免了洵妙奏曲一事。 这时,一低沉温和的男人声音悠悠地传出,体贴道:“况且华二小姐右手的指甲也不慎折了,怕是不便拨弦。” 不消想,这话就出自迟叙意。 祝鸠本跪得正直,目不斜视,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倏地听到他言语,先是一窒,后却不自觉和在上首的许多人一同探向她右手指甲。 的确是断了,看起来还是新痕,仍保持着甫矬好的尖锥状。 这种言论,旁人听起来已很暧昧。两人何等交情,竟这种细枝末节都清晰。 这话传入陈意映的耳朵,更是自行多添三分颜色。这华洵妙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让迟叙意竟连她新断的指甲都能注意到?!陈意映的醋味已酿成妒火,烧得正旺。 她是非要华洵妙今天在这儿,把琴给她老老实实地、一个音一个音地弹了,把狼狈卖尽,才有商量的余地。 “众人皆知华家二小姐琴艺如其名一般精妙,又何故推辞呢?”陈意映这话中的众人,也不知进去算的是谁。 祝鸠稳一稳声音,预备继续寻旁的托词。她绝不会同陈意映一起疯。 而上头却有人先轻轻巧巧开口了。 “陈小姐一片赤诚好客之情,本宫甚是感激。本宫虽长养在濮阳城,不通晓音律,亦觉得濮阳乐曲有独特动人之处。”她顿一顿,视线自陈华二女身上移至虚空,笑得相当谦和羞涩,“今日有幸闻陈小姐一曲仙乐,本宫亦有意献濮阳民谣,教诸位品鉴一番。” 众人听了,没有说不然的道理。 祝鸠心里确是另一番光景。许久,不见令仪样貌,声音倒是记得清晰。临死前那传声鹦鹉的羽毛沾在她衣裙上,像是鲜艳的丧仪。 如今这声音稍有些稚嫩,又刻意谦恭,并不教她恐惧,只教她讥笑自己为何轻易怜惜这份卑弱。掉转头来帮她,的确是令仪该尽的本分。从前一世,她未招惹上迟叙意,就无陈意映这一出,令仪寻了旁的机会才再与她亲近起来,现在看来,果然是志在必行,要同她交好。 陈意映闻言稍变了脸色,不甘就此轻轻揭过,却忍不住窥探陈文柯面色。看罢,她不得不停止动作。方才就因刁难这事两人闹过一场,陈意映的手臂还隐隐酸疼。 她不再纠缠,反正华二四艺不通的伤疤已又被揭开了,她心里算是痛快,饶华二一次也未尝不可。 皇帝教陈华二人归席,令仪郡主 来奏乐一曲。祝鸠行礼谢过,说句有幸,便回了原位。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位因父王升了亲王而晋为郡主的温和柔美女子身上。她年幼是还在大都待过一段时日,后长养在濮阳那风摧沙横的地方,生仍旧纤弱,而所奏之曲又吻合雄浑有力,有不同于雅乐的开阔。奏罢,众人纷道各有千秋。 于情于理,祝鸠此刻都该密切注视令仪郡主的举动。她许多尖锐叫嚣的恨,都源自令仪之手。 只是她心早已被另一处引走。 迟叙意何时回来的?现看起来,已坐了很多时间了。 他并未瞧她或是陈意映,反而和众人共赏令仪郡主的芳姿,面容微舒,颇为愉悦的模样。 方才他说出那话时候,又是什么表情?他在上坐,祝鸠在下跪,离得甚远,无法逾矩仰头看他表情。也许也有一两分故作的柔情,同他对任何一人一般。 他已后退,她就本不该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他雪上加霜,铺陈她孱弱内里另一层轻薄的,钝痛。 第六章(warning:梦里春情) 三分黯淡月色,五分烛火摇曳,凑出一份柔情的昏黄。祝鸠坐在妆镜前凝视着那青瓷瓶已有一刻钟。 宴席散过已不早,各府都携着家眷驾车返了。华家两位夫人约莫也晓得殿上之事的缘由,打了帘想进雎鸠和祝鸠的车架关切一二,被雎鸠轻轻推回,只说太疲乏,明日再叙不迟。两夫人见祝鸠怏怏,心疼得紧,只教她好好休息,不再扰了。 青瓷瓶是下午一切的见证。迟叙意的古怪的亲近疏离,祝鸠的无措、忐忑失态,统统盛在里头。 祝鸠终究伸手启了盖,只想着看那胭脂是什么色儿也好。只是甫摔过一回,又被她捂了许久,想必已经不堪。 而事实往往与想必不同。 里头盛的是东西是乳白的凝胶状,闻起来,很像外伤用药。结合那句“别再掐手心”,似乎一清二楚。 祝鸠反应过来,心仿佛随着愣顿漏跳一拍,不自觉抻开右手。 手心还斑斑点点地泛着红,有一处受尖锥压紧的半月形状虽未破皮,但皮下竟浮出淤血了。 被祝鸠不慎摔过的瓷盅顶盖也沾了内容物,她用银敷片刮净那点,但只草草地抹在掌心,便丢开工具,自熄了烛火上床榻睡了。只剩窗外愈加黯淡的月色。 软衾覆面,饶是丝薄冰凉都教祝鸠口鼻热气孵热。 她的心已急促紧绷一天,不停起伏,狂喜、讶异、慌张、恐惧遍尝,直至此刻才有松懈。 祝鸠感到无法面对十五岁的洵妙。她愚笨无能,任何事情无法做好,遑论救华家一救。 人生即使重来,也只是教她见识自己出乖露丑模样。她只心急,行事不顾分寸、毫无章法,随便抓个人便求上一求。纷乱、颠倒,面对时局一头雾水,面对敌人不威自怯。除了在幽夜中掩面哭泣,无他事可做。 万般的人事压在她心口,教她泄气。 俄而,终掀了被。鼎里薄冰匀给祝鸠几息沁凉,裹挟着手心透凉的药膏味道,清涩好安神。 睡去了。 恍惚间,同他那不甚清晰的过往,如烟浮涌,入她梦来。草木清香萦绕心头,也难拂去燕好春情之粘腻。 * 风雨去了,碧空如洗,莺燕吱喳叫着早。祝鸠难得早起一回。 说来好笑,从前做小姐时贪睡,如今做妓子也早起不来。她这两日来了癸水,身上不舒坦,鸨母允了她闭门谢客。 虽是妓馆,但这地方是扬州城里相当奢靡的去处,动辄一掷千金,来往达官贵人。 祝鸠于其中逢迎,不算难过。她既探听一二大都的消息,又骗取贵人的些许金银——美人求财,岂是骗取,他们都心甘情愿地给了。祝鸠并不将金银留做私房,全数给了鸨母,拿钱消灾。令仪郡主的手再长,也不能买了这馆。由此癸水来时,能得一二时日歇息。 日子维持着简单的体面。 若非要有什么难堪,就是没有干净。但是身子早已破败,不提也罢。 听了一夜雨,拂晓时分才歇下,旁人春眠不觉晓,她是晓才薄眠。 不逾时,便起来了,祝鸠也不觉疲乏。 后院栽培了不少花草附庸风雅,祝鸠不爱莳弄这些,都是丫头们打理。只是今日兴致高,也愿意多关心三分死物。 雨露方歇,各色芬芳都染了水之清涩,清丽无比。鲜红的玫瑰已打起花骨朵,不消时就该满院浓郁。初夏亦在来路上了。 祝鸠念及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凑上前轻嗅。 只是轻微的锈蚀腥味替代了想象中的清香。祝鸠不自觉抚上花瓣上一点,隐匿的黏腻。 一滴鲜血。它静默无声地,顺着祝鸠的指腹要流进手心。 清晨初霁,这血是曙光出露以后才留下的。一馆的人夜晚都疲累达旦,此刻,个人影也没有。 纵使如此,祝鸠也没觉有什么可怕。至于谁留下的,她也不关心。她只是厌恶这味道,不自觉地轻皱眉。 欲伸手就一旁的池里水简单冲洗,却看见一旁的草丛掩着块玉。祝鸠伸手拨开,只消一眼,就惊得后倒在地,教泥泞污了她衣裙。 那玉,是陈家只传嫡长子的禁步。 陈……文柯来了? 祝鸠竟不知作何感想。 陈文柯为何身在扬州?又是否知晓她身在扬州?还有那血…… 纷纷杂杂,无从想起。这禁步,迟早有人来寻,也迟早有人寻到,而来的不是陈文柯,就是杀人刀。 月色黯淡并不打紧。妓馆里不歇的红烛会映亮满堂,晕出各女的粉腮柔情。今夜祝鸠房里冷清,因少点了三两支蜡烛。 祝鸠卧在床榻,一袭艳红纱裹身覆面,玉似的小腿泄露在外,骨感脚踝处系着的金铃雌伏着,待良人前来,一诉满腹衷情。 祝鸠在等那人来。 若是陈文柯来,她拼了命,也要教他先死;若是来人带刀,只能先诱住他,再做打算。祝鸠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匕首。告诉旁的谁都没用,大多的恨不得她死了痛快,少些盼她活的,更盼的是自己不惹祸上身。 浓重的夜已开始了,外头不断的娇声吟哦、淫词浪语四处流淌,分不清主人,但仍能交织成糜艳欢愉。 这间,被祝鸠做了手脚的窗户,只要一推,就会发出明显的声响。 倏地,窗户“咯吱”一声怪叫起来,祝鸠心头一紧,手脚沁出冷汗来。她背着窗,腻声道:“郎君,你可来了。”语带哀怨,如诉似泣,只是泄露一点颤抖。 她一双莹润的玉足看不出失温痕迹,羞红地,同腿儿一起轻轻撩开红纱帐。朱帘起,赤纱裙儿也随着滑至大腿根,露出无边的春色与情。 来人还不消她说罢一声郎君,似是听着窗户响声就轻笑起来。那人信步靠近,倒真有几分来寻欢作乐的风流浪荡。 不是陈文柯。祝鸠竟心安三分,她怕自己杀不了他,心头更恨。 男子已近床榻,卸了力气欺身贴住她后背,放荡地以鼻抵住她颤动欲飞的肩骨,嗅她身上热情的香。更为放肆的手,抚上她白腻大腿,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扰得她丰盈皮肉颠颤,饱满欲出他大掌。 饶是预备色诱……但男人这样配合,反而教祝鸠更为害怕。 不怕接招,说明身怀高招。 男人的鼻息在她裸背上生火,教她忍不住地战栗,本能娇吟出声。他的掌似一尾鳞片粗糙的鱼,在她水做的丝滑躯体上游走。 现她这屋,也同外头融为一体,男欢女爱,春色满室。 祝鸠忍住呻吟欲望,握紧手里的匕首,迅速翻身面对男人,想趁他陶醉之时打个措手不及。 孰知祝鸠翻身过后不仅没能将男人压在身下,而是面贴面,直视他眼睛。她手腕也被男人轻松擒住。男人用了巧劲,拈指间就卸了她匕首。 没有因她动作降温的缠绵气息弥散在她耳旁,只是话语很凉薄:“你该晓得,我正是来杀你。” 匕首落地的脆声响间,正够祝鸠看清男人面容。只见男人又亲昵地以鼻梁抵住她前额,吐息都撒播在她眼皮上,教她不便抬眼。 她一窒,来人是谁的谜底欲出。 只听见男子轻佻笑言:“华家小姐,为夫配合得可还贴切?”边言语,手也还配合着柔情满溢地抚摸着她颈脖,下步欲侵她红纱也掩不住的胸前颤动的满涨。 这为夫也不知称自己是祝鸠口中的郎君,还是她的真夫君陈文柯。 祝鸠口中的“国公大人”只有一个音,其余干涩得发不出。 迟叙意自床榻起身,顷息间已妥帖地理好祝鸠身上衣物,顺带将纱帐也系起,再自顾地找了地儿,停坐下来。 祝鸠见他抽离动作极快,惊愕更十分,后知后觉地将双腿牢实埋进赤纱里,扶着床沿撑坐起来,看迟叙意兀自试茶壶热度,满意地斟起茶来。 祝鸠翻身下床,不自觉抚上面上轻纱。未曾掉过,许久不加遮掩的薄红小痣也被挡个严实。 她见迟叙意夜行玄袍上已佩好陈文柯的禁步,忍不住盯着瞧。他也陪着祝鸠瞧自己身上的禁步。须臾,迟叙意忍不住发问:“有这么好看?” 祝鸠正在想其中缘由,下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又连忙摇头,忍不住问:“为何陈文柯的禁步在大人这处?” 迟叙意装出一副惊喜欣赏的表情赞了一句“好问题”,似像同祝鸠共鉴珍宝似的轻抚着禁步,认真说道:“你可将这物什想作陈文柯的脑袋,我系身上,牢实,免得再掉。”顿一顿,又补一句,“回去好复命。” 祝鸠想不转,只喃着脑袋着这词,问道:“死了……?” 挂着一副天妒角立杰出之人的痛色,迟叙意轻声惋惜:“是啊,竟就这样死了。”还痛惜地注视禁步,演绎得分寸极佳,不见夸张或假意,很合他芳兰竟体的翩翩模样。 只是祝鸠无他这样闲演兴致,讥笑道:“死了?他倒挺好,去得很痛快。”,转又问迟叙意,“陈家已倒台了么?” 迟叙意不出戏,缓缓摇头:“非也,非也,但已近了。陛下将陈意映嫁去了西戎,陈家非旦不知收敛,变本加厉地和慎王亲近。祸患起矣。”,顷息又转回正常脸色,“不知陈文柯之死,能教陈家警醒否。” 迟叙意饮掉最后一点儿茶水,起身欲走,背着手,问祝鸠:“这是否是个畅快消息?” 祝鸠姿势仍算标准地行了一礼,感激道:“自然是。多谢大人好意,祝鸠与大人从前并不熟稔,如今承蒙大人肯费心。” 迟叙意只道不必客气,只是又问她一题:“今夜我来,你自觉我带杀心,竟敢絮絮问如此多,当真胆大?” 祝鸠只道:“不见人时,自是这样以为。但见来人是大人,心便松泛了。” “何出此言哪?” 祝鸠低语:“大人杀人,要教人先见着白日曙色,免损了威名。且杀祝鸠如烹羊宰牛之绰绰,更何需夜色。” “有理、有理,且这理由十分妥帖。以后我便如你这般解释为何我偏好白日行凶,免得原话再吓着旁人。” “大人这话何解?” “我从前言,我白日杀人,是为了教人晓得,惶惶一夜,纵使是见了旦日的曙色,也捱不到日昏时分。”,迟叙意换一副与先生探讨学问的模样,“何如?” 祝鸠闻言心惊,下意识婉转奉承话语尔尔,不提也罢。 迟叙意只笑意晏晏同她告别,纵身从窗口匿进黑色中了。夜色只代他转达一句:“聪明姑娘,你晓得该怎么说做。” * 外头下起雨来了。先是绵绵的,听起来不会下大,却紧接着几声闷雷,兜着水倾盆泻下,劈落了梢头仍孱弱的新绿。树上作窝的鸟也紧紧相互紧拥作一团,方抵御间或滴落的雨水和寒意。 闻雨下大起来,外头风雨裹着冷侵袭。月下蹑手蹑脚地进里间,撤走里头摆的冰。鼎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但仍幽幽地冒着凉。 祝鸠看起来也睡得不安稳,左手埋进被里,右手却紧握皱了衾被。 月下在进门处远远点了两支蜡烛,焰火升起时,屋内的泛滥的幽暗瞬忽去了大半,祝鸠的手也稍松了。月下拈了帕子,沾去祝鸠手心汗。 摇曳烛火下,祝鸠手心如将来的晴空样的干净无暇。 *作者有话说: 小花晚安,大家晚安。 小花早睡,大家早睡。 不然小花梦里骂人(?) (?gt;wlt;*?) 第七章:她竟敢白日肖想他。 疾风暴雨过也,空气里布着水汽,教人呼吸更湿润。 昨夜睡得早,起身不觉得疲乏。甫用过早饭,就向兄长那方去了,现回来,时间并不太晚。 祝鸠去那儿,是想关心家中一二。往日她不懂政事艰涩弯绕,如今却是不得不沾。她不晓得父兄是否晓得将来的态势,又是否有作打算,因此急着要来探一番。 只是她从不曾沾这些事,冒失来,怕兄长当她玩笑。可梦教她明白地一回顾了往日,又有令仪当前,她不得不着慌了。 昨夜的梦,祝鸠记得真切,起了身,等不及一应洗漱的事,拿了笔,就着冷茶水晕开干涸的墨,匆匆将重要事情默了下来,才安心。 当真是好助力。 从前在扬州时,令仪郡主嘱咐着人强迫她用一些致幻的药物,许多事情都记得恍惚。有时从来往人中打探到些有用处的消息,觉得欣喜若狂,往往一夜燕好过后,就只剩些零零碎碎的影,未免懊丧。 祝鸠默过,早饭时理了遍,就匆匆寻兄长去了。华家男子总有晨练的习惯,且昨日并未豪饮,华且异照例起得早,祝鸠到时,恰好毕了。 想说许多话,却不知如何表现得自然些。祝鸠有些心焦,忍不住掐手心,却想起有人昨日劝她一句别掐,下意识的就松了攥紧的手。展开手一看,奇了,掌心昨日深浅不一的赤色已消退了,其中慌张不安,好似错觉一般的隐去了。 祝鸠有片刻恍惚,心里也不宁。青瓷瓶里盛的确是好药,只是迟叙意竟随身带着未拆用过的,又随手赠她……牵连想起梦中的,作伪的情动。 真切、熟悉、理所应当,仿佛昨日真有他在侧,肯以干燥唇吻抚慰她惊悸惶恐。 一夜翻覆,迟叙意成了她一大段过往里唯一的希望,尽管绵薄无力,现如今,已经成了最可靠的慰藉。 他忘了——抑或说,他还尚不知晓,且今世已不会再知晓。但她祈求记得,牢实地,最好用这取代回忆的苦痛。 犹疑片刻,祝鸠叠了方帕垫在右手心。她实在克制不住不掐手心,但规避一二受伤还可以。 见了兄长,依旧想不出来如何婉转一二再言,只得肤浅地描述了当前局势。华且异认真地听他这个疼爱非常的小妹讲话,并不敷衍。 如今天下两分,一半正统,一半恭王。先帝偏爱已故的郑贵妃,更偏疼恭王,只是这位皇子资质平庸,难担大任。即使宠爱非常,到底拎得清的,只赏了富庶封地和自卫亲兵,教这个儿子在他驾鹤西去之后能平安地生活,只要安分。 而这恭王并非逸群之才,却偏想做逸群之人,当真不安分,近来竟隐隐有暴动之势了。从前不察,但近来召了濮阳王入大都,又擢为慎王,一时昭然——这是兄弟俩要联手对付恭王了。 说来也怪,不知为何先帝弥留之际,竟将亲卫留给了废太子濮阳王。当今皇帝虽有调动禁军等人五十万的权力,但先帝手中的亲卫有另外近三十余万人,虽人数差距大些,但实力悬殊却是细微的。 慎王从前也做过太子,他本就是嫡长子,但一次在祭祀中犯了礼仪上的错处,被废去了封地,后来他的胞弟、当今的皇帝就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子、继承皇位,他心里也没怨气样的,对现今的皇帝一直恭谦至极。 众人虽觉得古怪,但也能解释一二。皇帝与慎王终究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再有嫌隙,也大不过同恭王的宿怨。 况且今兄弟联手,要除去恭王之心昭然。 祝鸠将这些话细细地同华且异说了,不时窥伺他面色是否生异。从前在兄长面前,议论这些事是没有的,阿姊也未操心过这些,平日是跟着伯母母亲打理家里内务。 祝鸠是不得不来试探一二,阿姊、母亲使不上劲,父亲伯父又太突兀,就折中选了兄长。若兄长能接受她这样大的转变,慢慢改了对她刻板印象,将来说话做事也方便许多。 华且异听罢祝鸠所说,一时竟像没反应过来面前少女是自家妹妹似的,还修正她一二处问题。 祝鸠见他如此,相当出乎意料,趁着劲追问他:“父亲伯父对此是否有所预备?” 听闻这“父亲、伯父”的用词,华且异才渐觉面对的是祝鸠,一顿,问她何出此言。 这一说,祝鸠自己也愣了。 现在与从前,终究是不同的。 还未嫁给陈文柯,还没有和陈家牵扯上关系,华家在这盘棋局中还并不碍眼,甚至是一块不动磐石,站在哪头,哪头就有近乎压倒性的优势。前生阿姊下嫁宗正寺卫家,伯父上交十万兵权,解皇帝之渴,几乎可以保华家这一世平安无忧。 宗正寺在九寺中不比大理寺那般,能与刑部相互制衡,反之,可说是无关紧要的。没有实权,即使实在下一场雏形未显的争斗中,也难有功劳。宗正寺不重要,但宗法制却是有相当分量的。 皇帝与慎王都是嫡子,虽然皇帝是作为太子名正言顺地继位,但慎王毕竟占着一个“长”字,且他掌着先帝亲卫,谁是正统,还未可知。这些该书册上载的东西,等到安定之时才会细论,即使宗正寺卿有异议,杀了便是,不必多客气。 但如今还是开端,和宗正寺卫家联姻,就是华家表诚意的举动之二。 华家那时正是鼎盛之势,坚定的保皇派,一心效忠新君,却被祝鸠的婚事截断了去路。众人皆以为皇帝是怕华家高攀了陈家,借此复生,殊不知这皇帝,他们是清楚明白不了的。 祝鸠现在却已然明白。华家并非非除不可,尤其是如今,恭慎二王虎视眈眈,华家若有大波动,更是教皇帝处境艰难,不得不多加倚靠陈家之力。 陈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古来权势盛大的外戚,哪个落得安宁一世?鸟尽弓藏,用华家除恭王,用陈家除慎王,用……沛国公府除陈家? 为何会是沛国公府? 说作沛国公府,偌大个府邸,今迟叙意一人而已。没有近亲、没有姻亲、没有根基,非常合适做势单力薄的皇帝的同盟。 只是,迟叙意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杀陈文柯,替皇帝掌控天下? “你别担忧,讨伐恭王还须家里出力。陈家虽权盛,倒不至于能覆了家里去。你莫教陈家那小姐吓住了。”华且异见祝鸠一时神色飘忽,以为她闷着昨日被意映作弄出的气,无奈地抚着她垂发,顺走她心里烦忧。 祝鸠摇了摇头,只说并非如此。 “只是这些,是谁同你说的?是沛国公大人?” 祝鸠感受到兄长的掌温浸入她身体,暖得烫人,忍不住垂着头顶盯他靴首看,怕泪掉下来教他看见。陡一听见兄长也揣测她,忍不住笑着想“洵美且异”果真一对亲兄妹,脸竟扑扑红起来。 “你……你当真仰慕国公大人?”华且异万分认真地问,手也停在祝鸠肩头,专心琢磨她面上红晕。 祝鸠不自觉抚上面颊浮出的情意。骗得过脑袋顾左而言他,骗不了一颗扑扑跳的心。她只是想记得曾有过的热,抛却模糊的冷,仅此而已。 搭在她肩上的手是兄长,可她竟敢白日肖想他。 揉皱了手中的帕,避过兄长的手。祝鸠希求温热,却匆匆地逃离了维夏早起的第一丝灼人。 * 华家的马车在御街上缓行着,夏日散不去的暑气全闷在车架里。 一双小手灵活地系起了帘子,得意地往她兄长那边儿眨眨眼,允了微风入内。小洵妙跟阿姊调个位,要系另一方的帘子,被兄长捉住了手。 “洵妙,回来坐好。”华且异理着她裹绞在一处的纱裙。 小洵妙不肯,她贪凉,索性下巴够着窗檐,用帘布做盖头,从车里探出个圆圆脑袋,怡然独占一方清爽。 华且异怕她不慎磕碰了,手又改道去垫着她下颌。 外面有座庄严的府邸,一片的燕颔蓝。她拍着兄长的手臂,忙问道:“这里面住着什么人?” 华且异掀开帘子,趁机翻个手面托着小妹下颌回车架里,略看一眼,随口答道:“沛国公府,自然住着小沛国公。”他专心在托她下巴,分心稳住她神思。 “这里头就住他一个人么?”她偏头又问。 “自然是的。” 小洵妙听罢,再转回头去看时,眼前只剩帘子和遮去的薄薄日光。 那时候还她是五岁的垂髫小儿,一晃,已过去十年了。 现如今,已无人叫他小沛国公。任谁都要尊称一声国公大人。 她也是。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华迟小车。我想要我需要一点食用珍珠才能写出来。(真诚脸)(?gt;wlt;*?) 第八章:“意味着我的全部。” “国公大人。” “上来吧。”迟叙意掀开帘摆,向祝鸠递去一手。 祝鸠迤迤然行了一礼谢过,就着他手上了马车。 一改摧毁万物之势,昨夜的雨温温柔柔地说了整夜的话。车轮声辘辘地自有积水残余的厚石板路,绽开朵朵细花。 不是去晔湖的路。去哪儿,于他俩并不重要。 任祝鸠沉着肩,注意力全放在挺直肩背上,在这颇具韵律的轻微颠簸中也懈了神。 不是一眼透彻的奢华,因着马车内外都未饰物,粗略看起来并不贵重。内里也无什么特别之处,只同寻常规制一样。外头弃了红木,只漆着和国公府邸一色的燕颔蓝,不在日光下摆弄就近乎乌黑,花纹阴刻,也不缀金泽,低调异常。 只是外面并驾齐驱的两匹马儿,虽不及迟叙意常作坐骑的那匹那般世间难寻,却也是顶顶好的。祝鸠对此倒略微有些印象,前几年北戎进贡了十匹这种马,华家得赏三匹,陈家得赏四匹,其余散给几位武将了,倒不知沛国公府竟也有两匹,还奢侈地作拉车用。 这马车第一次用。 迟叙意几乎没有马车出行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打马而走;与女子共游,就驭马辅伴车架,悠悠地行——因此格外瞩目,教只要会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晓得了。 和女子共乘,坐的还是沛国公府的马车,两样都是头一遭。 而且这女子是头一个瞒着家中父兄来赴约的。这样的,迟叙意从前不沾,会平白地惹来麻烦一大堆。 但他答应了她。 祝鸠垂着头,攥着手里的帕,手心沁出丝丝汗。能感觉到迟叙意在看她,她心鼓狂擂。 外面日光和煦,通过轻微的颠簸溜进车内。 迟叙意的声音也如同日光一样和煦,缓缓道:“华家小姐,所求何事?” 祝鸠闻言立刻抬起头,撞进他一双似笑非笑的无趣眼睛里。 “我……” 迟叙意只要一开口,祝鸠就无力招架。 是,她先前的确是有事相求。只是后一思索,似乎灾祸并非如她所想的急切得可怕。又做了那样的梦……一时间脑海里只有他多情无情、谦和冷厉交融的模样,再容不得其他。 若她说是真心实意来赴一个单纯的约会,一定会被取笑。祝鸠不想见到迟叙意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嘲讽,那种神情,她可以想象。 “你家父兄不想借你寻门路,你又何必操这个心。”见祝鸠不说话,迟叙意又悠悠地补充一句。 当面的一盆冷水。 祝鸠的脸庞在言语间忽地一白,决定睁眼说瞎话道:“其实,我此来,是想请大人替华家指条明路。” “明路?”,迟叙意哂笑一声,“你家阿姊和卫家公子情投意合,不就正在明路上一往无前么?” 看一眼祝鸠脸上明白地告诉他的迷茫,迟叙意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做出恍然大悟状,认真道:“既然找上我,说明这件事,你并不知情。” 迟叙意俯下身来,细瞧着祝鸠的面庞,很是犹疑地向她确认:“对吗?” “然。”祝鸠显然的震惊模样,半晌了,吐一个文绉绉的书面用语。她虽知明路为何,却并不知道这明路是这样换来的。 “既如此,你便可安心了。心中疑问,大可追问你父兄。”,迟叙意漫不经心道,“只是别问我。” “我无甚么疑问。”祝鸠僵硬地吐出几个字。 “那倒很好。”迟叙意不清楚祝鸠是否明白他所说的,但闻她否认,不再自讨没趣。他往后一靠,敲了两声车壁,马车就急急地掉了个头,哒哒地往回头走了。 祝鸠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袖子,上身本就想往他面前凑一些,又受了马车调头间的拉扯,直直地要往他左肩上撞。 迟叙意本能地往左一填,教她的额头只撞上肩膀转合处的一处软肉,没甚么大碍。他又敲了一声车壁,马车便缓缓地停了下来。 这一撞,教祝鸠又坐回去,一只手不自觉地找寻额头上那处撞红。而另一只手,还牢牢攀着迟叙意的衣袖,拉扯得刺绣纹路有点变形。 祝鸠迷惘地和迟叙意对视,持续地呆愣着。 谁知道冰筑的华家二小姐,竟有这样不似冰一般冷,而似冰一般笨拙的时候?迟叙意忍俊不禁,将祝鸠挂在他衣袖上的手取下来,以手指骨节托着,不再和她兜圈:“你所求为何,不妨直说。” “我前日所说并非有意冒犯,请大人见谅。”,祝鸠先赔罪,“我所求,不过是希望日后能手刃令仪。”言归正传,她不得再慌神。 “不过是……?”,迟叙意讶异,“正一品郡主,可比你父亲的品阶还要高。” “总高不过大人去。”祝鸠诺诺。 “我并没有这样的本事。”迟叙意舒展双臂,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大人的马,都是北戎的贡马。” “你还识得这个。”迟叙意笑言。 “将来慎王倒下,令仪不过无足轻重。” 迟叙意忍不住讶异。人人都将视线胶着在恭王身上,她偏偏知道终场不于此。这女孩子的神情一直都不加伪装,分明对上她一双眼睛里就可以将她望穿,可为何她对表面的事情知之甚少,隐晦的事情又知晓过多? 那么,北戎一事,她知道的又是哪一层? 祝鸠仰视着他,纵使丹凤狭长眼也教她睁成颗滚圆的杏桃,鸦羽似的睫毛不敢轻阖,要他给个答案。 那模样实在教人爱怜。她面庞不丰满,但颜色莹润,日光能浇透她似的,光亮通灵。 迟叙意忍不住调侃,好教她放松些:“若华家小姐肯以身相许,倒未尝不可。”实则,迟叙意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请求。她洞悉时局,冲着方才谋面的令仪郡主而来,敌意深至此。他思索,也无法寻出其中到底有什么滔天的怨尤。 她行事作为,像和华家是脱离开来的。小女儿,掌上明珠,万事不问,可以理解,他也曾体会。只是哪家女儿,像她这般……他一时不能用言语概述她。 而听见这话中的某个词时,面前的女子面庞竟骤然变得惨败,剔透之感也瞬间消散,好似一尊寻常白瓷,颜色平平无奇。 迟叙意心里有一惊,正想自己是否玩笑开得太过。他面对寻常的女孩子时候,行事并不乖僻离奇。只是她着实爱娇动人,教人忍不住想戏弄。 下一刻,面前的女孩子就掀去了外衣轻纱,手移至胸前,麻利地解开胸前下裙系带绕的结。 心里暗道不好,面上也惯例没显出讶异。迟叙意提住她轻跷间就要滑落的裙,揽住系带,轻柔地替她绕了系带,打回双耳结。 她明明没准备做什么出格的事,否则就会系活结,穿脱都快。 她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迟叙意不禁怀疑。 年岁太小了。依凭他记忆,她甫满十五岁。只是,迟叙意在面对其他未出阁的女子时,不曾有过这感觉。 迟叙意替她理好衣衫,盯着她看了片刻,随即掀起帘子半角,向外低语吩咐了几句话。马车又悠悠地行了起来,只是步调慢了许多。 “臣女不明白国公大人的意思。”祝鸠声音打着颤,不敢看他,像是要自喉咙溢出泪水样难堪。但面上并显露半分,没甚么特殊感情,和声音孤立。 “是我言语过失。”,迟叙意诚心歉意,但对她疑虑脱不开,严肃道:“你可知道方才你在做什么?” “臣女明白。” 真和他犟上了,从不计较自称的人,一下将“臣女”同“我”分得清楚明白。迟叙意又问:“你是否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全部。”祝鸠低声说道,勉强教面前的人能听清。难堪似的,仍避开他视线,坐得僵直,任凭颠簸也不动一分。 忽又补一句:“只是我太有诚意,平白惹笑话。”不再不管人能否听见了。 迟叙意好似不在意一般挂着常有的微笑,像个纵容小辈闹脾气的大家主。祝鸠的步摇歪了,约莫是在撞上他肩膀时才乱的。先前未注意,只是现看她仪容有一丝散乱不端都觉得荒唐走板。想伸手去扶,只是步摇主人有感知似的轻轻偏过头,避过去。 迟叙意也不强求,静看她坐态。 像强迫周身软骨肉立起样的僵直,不复以往板正自傲。明明端坐起,却像于罅隙里蜷着,倦怠从她周身不加收敛地漫出。 迟叙意心里轻叹一声。 不知何时,车马停了下来。迟叙意伸手接了个物什进来,不甚熟练地打开,拿起绒扑沾了少量铅粉往祝鸠额上泛红处敷。 祝鸠身体顷息更僵硬,转而又松泛得厉害,懒得立住,任他动作,只是忘了思考他动作为何。 “你家婢子已急得要回府唤人来寻了。”,迟叙意将粉盒垫在她右手手帕,顿一顿,将她打算好,“你自此处下去,两步路就能寻到她。” 祝鸠是故意躲开月下和一干用人来的。 替祝鸠掀起帘,要她走。这时,她姿态才复以往竹一样地不折傲立。方才只是她的片刻歇息。 祝鸠不行礼,也不看他,懒倦地空口感谢:“劳大人费心。”,只是又凉凉自嘲一句,“臣女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罢了。” 祝鸠心一横,下了车。 迟叙意一时失笑,噎住似的没声。她气着了,且在他面前颇为明显表现出来。只是,她气甚么? 他竟真能做柳下惠、秦昭君那样的人物。 本来是想再看看他的。但怕他脸上表露让她更失意的神色,就自缩做一团,不敢再看。 其实她气她自己。 咬咬牙,决心要再看一眼,祈求有裂隙能在迟叙意的外壳上出现。最好,他也在看她。 只是,等到祝鸠回头,燕颔蓝已了无踪迹。 不远处穿来焦急的声音,月下低声又急切地叫了一声小姐,忙从人群中飞奔过来。 月下急得要哭,气得跺脚,但声音不敢张扬:“小姐,可算找着你。是我不好,这样都能跟丢了你。” 祝鸠忙安抚道:“没大碍的。” 见月下要哭出来,祝鸠连忙设法安慰她。祝鸠托着粉盒,教月下瞧:“我方去了不常去的铺子,买了盒铅粉,你瞧如何?” 祝鸠神情可爱,月下一时被引开注意力,转而去看那粉盒,细品量起来,嘟囔着似是不错。 祝鸠看着空了的掌心,掀开帕子,见到本恢复无暇的掌心又泛出血痕来。 她打量着手帕,嫌绞丝太薄,多叠几层也不够。 看来得换种别的厚料子。祝鸠心想。 第九章:烧起他心火 离上次见到迟叙意,已过去月余了。 已是仲夏,日头晒人。祝鸠本就厌食,暑气一蒸,更是恹恹。华家两位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饭食都换做祝鸠爱用的清爽可口的小菜,冰也备得多,姝馆也不教去了。 姝馆是世家小姐出阁前学习四艺及诗文等才艺的地方。莺莺燕燕一片,聒噪得很,祝鸠不爱去凑那份热闹。加之并不爱摆弄琴棋书画,懒得博那才女之名,就三天两头地称病不去,如今一来,倒是完全不必去了。 且令仪回来了,她那样爱凑热闹的人,姝馆定是要去的。 祝鸠不想和令仪碰面。 这是自然的事情,初见令仪时候,祝鸠还没什么感觉。许是与她印象中的令仪之阴毒差距太大,目前只看着谦逊得可笑。直到被迟叙意压迫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愿望,才像反刍一样,尝出灼心的滋味。 令仪害狠了她和她的亲故。刻骨的疼痛、铭心的耻辱,化作滔天尖锐的恨,嘶吼着要爆发。 一旦静坐下来,祝鸠就总被恶劣的情绪塞满。 祝鸠并不缺爱。若从表面上看,她应当是她识得的所有人中,被爱得最多的那一个。她不仅有父亲母亲,还有待她如亲生的伯父伯母;此外,还有对她永葆耐心的兄长和阿姊。 分量绝对是相当足够的,只多不少,与日俱增。 偏偏越是如此,祝鸠心里更为压抑。她心里有太多不能吐露的负重,面对关心她还需得强作笑颜。这是她一个人的作下的冤孽,一个人的重担,她需得自己肩负。 没什么可再要求的,也不必教每个人都来听听她的荒唐论调。 痛苦翻来覆去也无非那一二三,只要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少给家里添麻烦,就是她最大的贡献。 她总是这样没用。 虽然如此,但有个人是不一样的。祝鸠想到了迟叙意。她在迟叙意面前说了那么多荒谬的话,他也并不觉得诧异。只是,当他对她褪去衣衫也毫无讶异之时,她已看出,他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仔细一想,的确没什么可期待的了。 祝鸠近来总是掐手心。跟有个人赌气。 其实,只是想保留他曾来过的一点儿证据。 * 定宁山未受暑气侵扰。 太后信佛,邀众世家同去山上佛寺为民祈福。定宁山离大都脚程不远,原是灵秀之地,适宜养病,又格外清凉,华家大夫人就哄着祝鸠也去。理由充分,祝鸠不便推脱,只好去了。 到寺庙时,正值午后。这里的确是消暑的好地方,日光只传递温度,不烘烤、不强求,人往树下一避,就得清热之效。 众人皆去了安排好的住处,自行整理,稍作休息。同去礼佛一事,推迟到明日。 本没带什么东西来,随便铺开就算理过。祝鸠和雎鸠的房间相挨着,来往便利。祝鸠没有四处走动的意愿,雎鸠倒是颇有兴致,好歹劝一番,拉着自家妹妹挑僻静地儿走。 听起来有几分好笑,华家一对姐妹人前人后不同模样。雎鸠人前柔静圆滑,通晓人情世故;祝鸠人前清绝冷傲,万事不关心,不问红尘。人后就变了样,雎鸠性子活泼,若不是年岁大些,也不肯做阿姊;而祝鸠不得不依从她这玩心大的阿姊,显出一二分的柔顺。 幽美僻静处,当是少人的。这寺庙能容如此数量宾客,想必大得很。若真巧遇着人,难保不是上赶着趟来的。 祝鸠看到令仪郡主款款走来之时,便是如此想的。 “郡主殿下。”雎鸠见了,行过一礼,抓着身边的祝鸠也行礼。 祝鸠不开口,形容懒散地行过一礼,不等传唤就起身了,眼神也不曾着落在令仪身上。 令仪头次见这样的人物,面色难免一僵,缓一缓又恢复温和,忙道不必多礼。 令仪和雎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问候我大都天气为何如此炎热,我问候你大都住着可否习惯,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拉扯。祝鸠听着令仪有意低语来掩饰的声音里的尖利就心烦得很,根本不关心她们具体说什么。 祝鸠眼神飘忽,四处都望一望,就是没看令仪一眼的打算。雎鸠替她好生看了两眼,令仪郡主的面容姣好,不似从那风沙苦寒地长养出来的女子。慎王有两个幼子,令仪作为长女,有两分同雎鸠一样的稳重,只是她更沉着些,圆滑得近乎世故。雎鸠同她交谈,感到十分不适。也难免的,自己曾是最圆滑的人,来人更胜三分,于情理都该。 雎鸠察觉到祝鸠一来就带着的敌意,加之气氛确实不融洽,就想寻个借口告辞。 这时,月下小声地惊叫了一声“哎哟”,一听就是被吓着了。 方才一个小僧尼提着水桶,贴着鹅卵石路边走过,一下踩着了滑石没稳住,水就不小心洒了一地,祸及祝鸠的裙摆和鞋。 祝鸠低头看了眼裙摆,不加掩饰地冷笑了声。她今日穿着莲白的纱裙,沾了水就近乎透明,湿透的衣摆贴着小腿,会露出走动曲线,不十分雅观。 令仪见了,也轻声惊呼,关切道:“华小姐受惊了否?本宫院子离这儿近,不妨先去换下湿衣衫。”像是不见祝鸠冷淡似的。 “臣女穿不惯旁人的衣物。”祝鸠轻挑下手,月下就将带出来的粉白披风压在祝鸠肩头,那披风恰好遮过脚踝而不曳地。 祝鸠自系起披风绑带来,斜睨着那欲隐走的小僧尼,轻慢开口,却厉色立出:“好大的胆子,污了郡主殿下的衣裙还敢逃走。”言毕,提着裙摆轻抖了两下,姿态优雅,但溅起的水吓着了令仪郡主,忙扶住侍婢的手后退了两步,免得污了衣鞋。 令仪的颜色十分不好看,饶是知晓祝鸠性子傲,却不曾想是这样的张狂傲慢,说话行事都冲人得紧。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从不敢这样行事。 那小僧尼被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发抖,嘴里直喃道“我没有”。祝鸠的声音并不尖锐,却掷地有声,字字吐息清脆爽利。 祝鸠见两个人这副做派,不禁嗤笑一声,随意见个礼,脆声道:“日头毒辣,臣女就先告辞了。这小僧尼就留给殿下处置,只是殿下莫要在这光底下待太久,当心晒伤了。”言罢,轻拉着雎鸠的手就走了,自始至终也没正眼看过令仪一眼。 雎鸠匆匆行个不标准的礼,嘴里轻歉两句也就走了。 边走着,雎鸠忍不住轻声问道道:“她是怎的惹你了?今日脾气这样的大。” 才走过两步,不晓得令仪还能否听见。祝鸠闻言一顿,停了脚步预备佯装恼怒蒙混过关,却看见令仪身后远远站了个人,也着素衣,姿态翩翩,看不清面容,也可谓仙人之姿。 日头大,日光碍眼,祝鸠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她以为自己眼花。 雎鸠看祝鸠盯着身后看,略略偏头,看到令仪仍在,不好回头去看,只拽着她衣袖问她怎么了。 祝鸠那点儿怒气也散了,只拉着雎鸠匆匆走了,搪塞也没有两句。 走远了,心才静下来。祝鸠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我只是看不惯令仪郡主罢了,并无什么特别。今日我有气,就正好发作了。今日是人后,我才敢嚣张;若是在人前,我还是记得她是郡主,晓得分寸的。阿姊不必忧虑,她是偷着来的,必不会说出去。” 雎鸠听了,疑惑祝鸠如何知道令仪是悄悄来的,但见祝鸠面色不虞,只拍拍她手说句晓得了。雎鸠望着她侧颜,挺立的鼻、紧抿的唇,倨傲从她面庞溢出,随意倾泻。 祝鸠这样喜怒无常,约有月余了。雎鸠粗略一算。 * 迟叙意站在树荫下看戏。 偏爱素色的那个女子贪凉,衣衫穿得薄。她肌肤莹莹如玉,在日光下生辉——他想象中,当是如此的。她用泛着葡萄绿色的玉簪挽发,缀了一二珍珠簪固定余发,清爽可爱。 她神色倨傲,语气轻慢,面上顽笑样地或冷笑或嗤笑,轻狂极了。 但如此,她面庞才真正生动。 不晓得哪个才子作酸词,说她眼里蕴山水,灵秀润泽。他看来,她眼里应是暗含尖刀利刃,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闪射刺目的锋芒。懒散牵动眼睑,漫不经心的美丽,睥睨众人的傲慢骄横,格外娇慵。 是谁颦笑俱是撩拨,烧起他心火? 初见惊艳,再见亦是灵动,眼波流转的丝丝缕缕,扣他心扉。 嗬,抓住了。 * 一个着披风的人影匆匆掠过,慌忙忙地往另一边院落去。看身量,大约是守夜的小僧尼。晚上露重清寒,加了件玄色外袍。 略探听一二就能摸清他的住处。 祝鸠正往男客住的那方院里去。她那院离得竟近,贴着边沿走再拐个弯,就能绕进另一边院里。 她胆战心惊地路过了父兄住的院,再一转,就到了目的地。院里没有守备,一路来运气也好,没有遇见守夜僧人。 一路悬着心,至此才放下来。房里没有光亮,静悄、空落得没有人气,祝鸠疑心自己走错了。先前不觉得,现想想,自己的确大胆妄为。 可她偏偏想来,她就要来,至于她非来不可。 白日受的令仪的气本堵得她心烦意乱,见着他半个身影,就散了。她晓得令仪是故意的,遇见是故意的,僧尼是故意的。前世令仪就用的这种方法博她好感,今世不走同一条路了,令仪还是做出这样的举动,真是可悲可笑。 祝鸠忍不住想迟叙意。 那是怎样的人?他对风轻云淡笑看一切,对一切都温和关怀,但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万事都流水般从他心间淌过,不疾不徐,不掀半圈涟漪。 谁能掀起他心里波澜,教他情思澎湃,心绪难宁? 祝鸠俯身贴着房门,想探听内里声响。她的手紧张到冰凉,沁出丝丝汗,洇在紧贴的门扉交错的阑槛上。 她犹疑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欲擒故纵的游戏。 羞愧难当。 他有做柳下惠、秦昭君的本事,就让他去做。 祝鸠将披风拢紧,欲离开门。 “咯吱”一声,破了静谧。 迟叙意在另一头,侧耳听她心跳。 不停歇的、鲜活的、娇美的、阴沉的咚咚声。 她胸前系着松散的活结,不晓得怎么把裙头固定住的。 她伸手去捉他的手,又嫌沉,要他自己配合。将滑溜的系带,交到他手里。 她娇声娇气地说:“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三次找来了。” 第十章(上):他但见的妩媚。 月色如潮汐一波波涌入昏黑的屋里,倾洒在祝鸠肌肤。她宛若一块抛了光的透水独山玉,光滑、冰凉而瑟瑟。 迟叙意耐心地抚热着祝鸠的冰凉的肌肤,只是力道大了点,周身都叫他磨得泛红,异变作了芙蓉玉。 隐忍的娇吟自祝鸠被吮得艳红水亮的唇间溢出,丝丝都扣着迟叙意的魂,不停地撩拨。 她不敢发出大动静,用手背紧紧按着唇,抵着贝齿,将呻吟咽回。但男人的手在身上点火,即使没有触及她最为敏感的下体,也快感十足。她控制不住自鼻腔发出的难耐呻吟,染了似有若无的哭腔。 迟叙意的手掌安抚性地抚摸着祝鸠的后颈,顺势向她攻占她的肩骨,点燃她光润的雪背。 祝鸠难耐地挺起身,要逃离他随意纵火的现场,却是正好主动贴上他更为滚烫的胸膛。雪乳尖被迟叙意的热给烫伤了,受惊似地挺立熟红。 入夜了,山上很冷。祝鸠忍不住将手臂环住他背脊,以冰冷求炽热的慰藉,撒娇似的,不安分地换着地儿教迟叙意体察她的冷。 “冷呀。” 迟叙意闻言,停止于她颤动的丰盈处的逡巡任务,拿开她于事无补的抵挡呻吟的手,准确擒住她涨满的红唇,含糊一句“娇气”。祝鸠“唔”了声,与男人的舌往来互赠缕缕银丝。 男人不探访她的下体,就能点着她欲火。他略微粗糙的手大而炙热,细细丈量她每一寸肌肤,迷恋渴求着她娇嫩的躯体,无比真切可及。 男人诚实地将企图诉诸于她,低俗下流的欲望,鲜活且真实,在这忽明忽暗、近乎虚假的夜里。 祝鸠一双凤眼微眯着,平日看来是精明打算,放在现在,则是理性消散的前兆。她眼里汪着一盏水,盯着黑夜里影子似的男人看,双臂紧紧地贴着他身体,征求着更多的实感。 一路寻访,终于抵达幽静处。迟叙意恋恋不舍地放过她酥软的双峰,将揉皱的上襦拢了回去。 祝鸠情迷意乱间一愣,眼里恢复几分清明,见迟叙意一时没有动作,急了起来:“你会不会?” 说完顺着男人手臂下行拉着他的手,撩起自己的下裙。 听闻这话,迟叙意轻笑一声,弓起身惩戒似的用牙齿轻咬了一下她线条利落的下颚,挣开她手自撩起裙儿来,复支起她一双玉腿,教幽密之处大敞。 他伸出拇指去探她阴户,已湿淋淋一片,但似乎混合一些比粘稠更油腻的膏体。 她竟然自己做了预备? 迟叙意眸色幽深三分,欲望猛烈沸腾,箭在弦上。除此外,有几分晦涩难明,他立起身,挣开祝鸠环住他的手,居高临下地低声细语:“洵妙,你会的真多。” 果不其然,身下的玉体受寒似的打了个激灵,一手撑起来,一手攀上他颈脖,刻意在他耳边呵气引诱:“肏我。” 夜晚卸去了铅粉,祝鸠右脸颊上的胭脂痣显露出来,因情动而泛红得厉害,迎着若有似无地月色,秾艳欲滴。 迟叙意知道她这一点媚色有多大威力,再合着她粗俗露骨地话语,情动喑哑的嗓音,任谁也不能坐怀不乱。 她上襦在挣动间又落了,只剩一只袖口半挂在酥胸上。他原是怕她凉着了才替她掩好衣衫,既不领情,非要挨肏,便不必客气。 男人的拇指在她花穴上下挑逗,诱她酿出更多蜜洗走脂膏的黏腻。 顺着甬道下行的趋向塞进半个拇指,迟叙意贴着祝鸠耳语:“洵妙,太紧了。”听者被他火热的呼吸烫了,身体一阵酥软,手臂几乎撑不住。 拇指将甬道出口往下摁,轻易导出储存的更多的浓蜜。 迟叙意捞起她软腰和膝窝翻了个身,胸膛贴着她薄背,炙热的男根也隔着亵裤抵住她滑溜的臀缝。 “跪好。”男人贴着她耳朵低沉发令。 祝鸠的腿软得紧,这个姿势更能感受到被拇指破开的穴口翕动着淌水,忍不住合拢夹紧双腿,舒缓这阵情动。 “洵妙,别夹,现我已肏不开了。”迟叙意轻飘飘地劝告她。 “可…可以。”祝鸠一手攀住他有力的臂膀,撑高身子,一手往他下身探。柔荑钻进亵裤里,作弄男人坚挺滚烫的阳具。 从前不知和多少人燕好,却从没有如此动情过。 男人不揉弄她花蒂,就教她泄出如此多淫液,不说荤话,就教她忍不住红了脸。 她的手自两颗卵蛋向上,撸动勃发的男根,又轻柔地抚摸着顶端敏感的位置,挑逗他入洞一叙。 压着她身体的男人的鼻息明显粗重了两分,手指也在她阴户里更猛烈地作乱。 “快点……”,拉下男人碍事的亵裤,她摇动娇躯,用臀缝侍弄着贲张的阳具,“进来呀。” 管他有多少耐性,如此骚情,都迫他弃兵曳甲,直想入她身下浊潭,不惜污了前路。 迟叙意转过祝鸠面庞,用力摩挲着她颊上尤为醒目的绯红,替它更着色两分。 “与沛国公府纠缠,只会给华家添麻烦。”男人声音明显沙哑低沉更多,吐息在她耳边摄人得很。 祝鸠忍不住掐他撑在榻上的坚实手臂,气鼓了:“这时候……你还要同我说这些?” 她肩背瘦削得能露出骨形,急促喘息间似蝶振翅欲飞,漫无目的地撞击男人最后防线。 迟叙意跪立起来,甩开她裙儿,握住阳具怕打她泥泞一片的花穴口,扇得通红。 他眼中欲火如烛光忽明忽暗,隐忍着驰骋的的欲望,揽住她小腹,再将阳具顶端送进她紧窒的花穴口。 祝鸠痛得轻呼,忍不住掐着手心,扬起颈脖求口顺畅呼吸,腿也软,腰也酸,阴户胀痛。 她想塌腰,却被男人的臂膀虚虚拦住去路。 “别扭。”迟叙意轻抽下玉白的臀尖,惩处欲陷不成反作怪的细腰。 “我在吃……吃更多……”她来发出娇嗔,责怪着男人的缓行。自放松了腹部,教穴儿多撑开一点儿,吃进更多一截阳具。 迟叙意就势将男根没入更多,近于根部。 被填满的刹那,祝鸠忍不住吟哦出声。 胀痛、滚烫、快感、满足一齐上涌,教她心旌、欲罢不能。 男人粗大饱满的男根没入她身体,坚实可靠的胸膛传递给她火热,稳当有力的手臂揽住她晃荡的腰,让她真切地感受到,她被使用着、需要着,她是猛兽破开匝门的带毒诱饵,也是唯一的解药。 是,被需要着,这相当重要。 她活着,竟然没有人需要她。父兄不要她理外事,母亲长姊不要她管内务,他们愿意挡住一切教她做自己,愿意给她一切,却从不索取。她本应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从前她就是这样做的,可现在,她内心悲哀地渴求着付出,好以此填补愧疚的空洞。 而身后的男人,除可以填满这空洞,还有剩余。 是,她从前无用,但在这一刻,她是最为要紧好用的。 这是她的耻辱,亦是她唯一精贯所长。 这种下贱的、不知礼义廉耻的所长。 礼义廉耻,根本不重要,在这情欲弥散的夜晚。 她只需要撅高了臀儿,跪稳了腿儿,敞开花穴迎合男人挞伐。 祝鸠转过脸来,香滑软颊蹭着男人的面庞。两具身躯贴得太近,探他神色不能。 迟叙意猛肏着紧窒滑腻的花穴,直捣得那处更加泥泞不堪,媚红软肉挤得他阳具发涨。 “好粗……撑得慌……”祝鸠无意识地娇嗔,抱怨他阳具之蛮横。 男人揽着她腰腹的手替她揉起来,教她小穴在放松点。没动,就有心力调笑:“古有嫪毐之阳具能动木轮,若他侍奉你,不教你欲死求饶。” 祝鸠有机会喘气,懒洋洋接道:“无福消受。大人那物之伟岸便可肏得妾欲仙欲死、酥软求饶。”言毕,放浪地自动起来,迎合他先前攻势。 身下人神色朦胧,佐以胭脂绯色,靡丽异常。 他但见的妩媚。 *作者有话说: 剩下半章晚上发,还没写完。好涩情////没脸回看就不修改了 第十章(下):“佛不说绮语,您也是不信佛 迟叙意挺身抽送起来,击打使得身下人一身白腻皮肉都翻出浪,意识也浮浮沉沉靠不上岸,唇间溢出酥融咿唔呻吟。 他见了,更忍不住加重力道、加快速度,要造出更多,满足心里残虐的欲望。 这美玉,他摸得、佩得,更摔得。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甚么年岁小。这种开脱理由,就教它赶紧滚开。 迟叙意伏在祝鸠身上,像是兽类正在交媾,一刻不停地侵占雌伏于身下的人的最淫靡的性器官。 祝鸠腿软得紧,手早酸得换了小臂撑着,人顺势往下塌,身后的人却不肯放松半分,搂着她小腹也低下来,不让男根从她小穴里滑出。淋漓尽致的快感,她早不知喷发了多少了次,身后的男人却不歇地打着桩。 “给我……给我吃……”祝鸠将肩颈窝斜攲在男人立得稳当的的小臂上,反手去抚摸他颈脖、肩膀。 再往下游走,扣住男人分心揽住她腰的手,勾勾缠缠怨他:“妾腰都教大人撞断了。大人还不快些泄给我。” 迟叙意感觉到身下人扭着臀、绞吸着穴要他缴械,心里哂笑一声,只想她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他衔着祝鸠一半被羞热、一半被冻红的耳廓,有滋味地吮了起来。 “就来。” 身下人被攥住了敏感点,摇摆的腰都轻颤起来,他骤然发狠地用力一撞。果不其然,那不盈一握的腰即刻收紧一弓,顷息就倒塌下陷,挣开他桎梏,伏在榻上急促地喘着气。 迟叙意低低笑了一声,裹挟着情欲的沙哑喘息,俯下身,捞起祝鸠深埋在臂弯的面庞,呢喃道:“不行了?你还没榨出来呢。” “别……容妾松泛一二息。”祝鸠凭着本能避开他的吐息,拨开他贴着床榻又要去捞起她腰的手。 “浪得没边儿了…”,男人抽起她翘起的臀儿,激得她体尝了极乐的穴儿又快乐地吐水,“妾都自称上了……真敢…” 祝鸠吸了口气,靠它撑着起来,正面对着迟叙意,勾着他脖子跨坐至他身上,用穴缝磨他还未发泄的男根。 迟叙意任她动作,很是受用,手不自觉抚上她袅袅楚腰,赞叹不已:“腰细可媲美飞燕矣。不知能作掌上舞否?” 面前女子柔柔笑起来,正垂首引他他那根入幽径嬉戏。 “妾虽不能舞,却能教大人做一回汉成帝。” 迟叙意本想再调笑一句齐人之福,但见她伸着颈脖,香汗淋漓而下,肌肤脆薄得惊人,教他能见着她周身血液翻滚。 脆弱、迷离的美丽,教他晃了神,将话语咽下,只想揽着她束素腰肢发力肏干。 祝鸠虚虚攀住他肩颈,免得被他失速节奏撞散,嘴里咿呀呻吟不绝,早忘了身在何处 偏有人爱提醒她。 “敢在佛寺中交欢……”,迟叙意还有兴致嘲弄她,“华家小姐,当真不信佛?” 男人的声音清朗如冷淡月色,冰得她一怔。祝鸠只愣了一刻,翘足间间又换回活色生香的媚态,旋即立起身,与他肉贴肉。 “妾不信佛……”,祝鸠也学他贴着耳朵低语,“若佛能渡众生,妾不必在此。您说是么?” “佛不说绮语,您也是不信佛的呀。”祝鸠自知那句不必在此扰人欢情,忙补上一句。 迟叙意倒不觉有甚么,只是女子讨好吐息伏在他肩头,吐气若兰,惑人心智,让他忍不住捉弄。 “佛不嗔恚而慈忍。”,他轻抚着女子在狂乱摇摆中脱散的鸦青丝,“洵妙,你是做不到啊。” 若是没有下身传来的可疑的噗嗤水声,迟叙意很像是个安慰着小妹的好兄长。 祝鸠乖巧伏在他肩上,依恋地揽住他颈脖,肉贴肉,与他心房同频跳动。 迟叙意看不着攀附在身的女子清明十分的神色,和她无声的笑意。 同样的,祝鸠也看不着依靠的男人静默无声的嘲弄,和若有似无的无奈安抚。 两个人,皆不是佛的信徒,却如同一尊精美的欢喜佛,定格在月色中不息地交合。 不知迟叙意磨折她多少次才放过,但祝鸠尚有气力在身下狼藉一片的衣物中摸索着带来的绢帕,拿着帕子抵着穴,引导出男人深射在她体内的部分阳精。 有些进得太深,要立起来调整姿势才能引出来。祝鸠不想站起来做这个,正盘算着将气力留着走回院去。 她的上衣不好穿了,已拉扯得不成模样,裙虽被她蜜水混着男人精液污了,但勉强可以一穿,只消提高些,再裹住披风,露点脚踝也无妨。 迟叙意没料到身旁人还有力气折腾,见她捞了裙,骤然一窒。 她人已成这样了,还想着走? 到底一天天想着的是什么? 不由分说,祝鸠的裙就被迟叙意收缴了,皱成了一团,破布似的被扔到了床尾。 “怎的,大人舍不得妾走呀。”祝鸠拿出娇柔语态同他周旋,一只足不死心地偷偷去钓裙的系带,想拉它上岸。 “睡罢。” 祝鸠真急了:“我那婢子迷药的时效已临近,我需得回去了。” “我晓得,睡罢。”迟叙意不由她再分辨,将祝鸠往他胸前按,再捞上起她作乱的腿儿。 “我……”祝鸠正欲再辩,一床软衾就覆了上来,她偏爱的丝滑清凉度的面料,但又略有厚度,尤其适合这种偏凉的天气用。 “放心睡罢。”男人轻哄着。 不知为何,她就这样,堕入黑甜的梦里。 裙、帕,一地狼藉,男人的“我晓得”,她都不肯深究,也不愿再管顾。 已经太累、太累了。 *作者有话说: 悄悄摸摸贴个weibo@以应涟。 来找乌龟本龟玩吧!(?gt;wlt;*?) 第十一章:可她分明放肆。 拜过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佛像,乌泱泱人群散走一些无关紧要,剩余的人刻意放轻脚步,绕至殿后法堂聆听诵经。 祝鸠跟着人群,行停得当,举止并无异状。 迟叙意在分心看她。 送腰沉肩,她脊背直得过分;少见的敛首恭顺,不知是否恰好便于掩去疲色。 说来惭愧,不信佛的人浸在经文诵声中久了,难免显出一两分不恭敬。但祝鸠仍直身跪着,沉静模样,像是极为诚心的信徒。 可她分明放肆,一点儿也不信佛。 昨夜祝鸠入眠时离拂晓不过一两时辰,容她睡熟,天也微微明了。 迟叙意吩咐撤了后院巡视的人,将守夜的小僧尼引回来。 不敢惊动她,却不得不清理。 早教人备好了水,迟叙意亲自上手,动作纯熟又轻柔,替她将下身泥泞净得清爽,将沾了污秽的发丝缕缕挑出也理净理顺了。 迟叙意将她复原成华二小姐,方便归还。 只是身上深浅青紫红痕遍布,一时间不忍同欢情迅速散去,固执守在各处隐秘,昭示着清白的情欲。 迟叙意昨夜已刻意捡了着衣难露的地界下手,今裹上衣服,她就该还作冰魂雪魄的人儿。 惟有一处偏上,在她后颈,红得厉害,细看还有紫斑渗出。 该是她柔顺伏在迟叙意肩头时,不慎种下的。 迟叙意凝眉,盯着那儿看,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她下给那侍婢中的药他也帮忙添了分量,确保万无一失。 前路后路都迟叙意都已替她安排妥帖,只差完璧归赵。 只是,她眉间化不开的疲惫竟教他也乏力,气力似乎不够抱她离开。 * 祝鸠是被月下一声小姐唤醒的。 天色已很明朗,不多时,就该同众人一并去礼佛听经。月下恼自己昨夜睡得太熟,现才醒,教祝鸠梳洗时间不十分充裕。 祝鸠身上穿着寝衣——昨夜动身前换下放在床头的那件,身上干爽,四肢虽疲乏无力,勉强睡饱一顿,精神头还算足,有心力应付旁人不发现端倪。 祝鸠本不费心梳洗,不要太多时间。只是早饭就来不及细咽了,索性只匆匆两口,转头就同雎鸠一块儿往大殿去了。那马虎劲看得月下更心愧。一会不知要跪多久,这样敷衍早饭,能撑几时? 人群中略略撇一眼就能扫到对方。 迟叙意依旧丰神俊朗,带着笑与另几个闲散侯爵攀谈着。只是他不到而立之年,在一群乐呵的弥勒佛中稍微突兀。 祝鸠亭亭立着,身姿如竹直且不折,望谁目光俱是淡淡,更不提与外人交谈,端的是片叶不沾的冷。 谁都不在外人面前倾诉昨夜曾有的欢爱,仿佛那只是场急促的夜雨,慌忙过了,白日降临,就再无踪迹。 昏昏沉沉听了半天诵经,前方与太后并列跪坐的令仪郡主还能虔诚立着,但陈意映就很松散了。她自顾活络了下酸着的脚踝,眼神也四乱瞟着。 祝鸠在后面窥伺陈意映不知好歹的模样,无声冷笑,心里骂她一句蠢货。 祝鸠再将眼神往左一移,恰巧和人对上眼。她是垂着头偷瞟上方,而他是垂着头光顾下方。 心漏跳一拍,惊慌。祝鸠怕他看到自己乖张模样,旋即反应过来,昨日早已暴露人前,不免自嘲。 迟叙意似乎低低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认真听经。 许是陈意映的模样入了太后的眼睛。太后也是陈家的长辈,也偏疼这个小辈中唯一的女儿。见陈意映不耐,知晓年轻人不似自己对佛祖虔诚,就教众人先散去了,只留了陈家的两个夫人和旁的一些亲近。 好容易能起身,祝鸠本就乏力的肢体更软弱无力,头也昏昏沉沉得使不上劲。教月下扶着,踉跄两步,勉强能走,只是落后别人远了。 祝鸠在雎鸠一片担忧中推让,教她先走,不必等她。雎鸠再三问过,终也答应了。 借着目送雎鸠渐去,窥探在她远些地方的一个形单影只。 他瞧见了么? 她踉跄的模样。 * 过了一片植着白莲的塘,祝鸠颇有兴致地停下要到边上去瞧瞧。不巧,这时偏淅淅沥沥地落雨了。 二人忙避到后方的一处小堂阁中。这里应是常有人洒扫的地方,不染积尘,能待人。 祝鸠隔着雨帘望一池娇弱芙蕖浴雨,摇曳可爱。她身子与头倚着门框借力,现显出几分柔弱姿态来。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这样骤然,今日也怪,偏偏也不见有停的迹象。 月下盘算一二,此处应当离亲眷歇息的后院不远,略走几步就能借着伞。 再望着雨下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歇息,月下斗胆向祝鸠提了去借伞的念头,祝鸠允了。月下担忧一二,咬咬牙提着裙速速没入雨帘中。 祝鸠轻抚上被水汽浸润的门框,漫不经心地往上滑动,教边棱轻磨着长甲边。 “大人。”祝鸠算准了时间似的,望着门外垂坠得渐慢的雨珠帘,轻轻道。 有热气从她背后漫上来,叫冻着了一身娇弱忍不住软了腿。祝鸠立得不稳,愣愣地有要往下跪的意思,真是几乎要触地了,身后才伸出手来捞她双臂,教她有个倚靠。 “你知道我在此处?” 祝鸠一愣,缓缓摇头道:“并非。只是知道大人该要来寻我。” 迟叙意笑问:“我寻你做什么?” 祝鸠似乎认真想了一二,垂着的头更埋了三分,羞赧道:“是我想寻大人。”那赧色都攀上她耳尖,教迟叙意很难不信。 迟叙意轻笑一声,也不问她为何而来,只松开圈住她的手,改揽她腰肢,拥她往着这堂院后方去。 原来这堂院极小,往后并无什么洞天,只能勉强称作一间卧房,想来正是留给施主小憩之用。 迟叙意挨在祝鸠身后,下颌由着她头顶骨托着,嗅她青丝芬芳——他替她净发的水添了一点儿梳头水,现下还残留着潮湿的芬芳。 迟叙意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从这望去,直直对着一个独立的亭,离此处略微有些距离。 亭子里立着一个女子,窗户缝挑出女子一绺衣裙。 祝鸠觉得甚是眼熟,旋即反应过来是雎鸠的裙儿——方才她听经走神时,盯着看了很一会儿。 她不免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迟叙意。 而压着她头发的下颌不识时务,她回头时也不肯松劲,硬把她绾好的发扰乱了。 祝鸠暂时管不着头发,看见了身后人仍挂着常用的散漫笑意,只道事情肯定还有玄机。 祝鸠又偏头往外望了望。 那女子脸上挂着真切笑意,再偏点儿,就能看见她面对着一个身姿如松的挺拔男子。祝鸠看了,瞪圆了眼,又回头去看迟叙意。 “宗正寺卫家的公子?” 迟叙意对她的讶异有点儿困惑:“这件事,我从前不是提前过你么?” “我并未留意。”祝鸠颇有些羞愧地应答。她从来没有操心旁人的习惯,加之浸在懊丧之中,一时间竟望了这茬。 祝鸠应完,又抻长了脖子细看。还好,雎鸠的贴身侍婢也在;再一偏,那男子身边也还立着个小厮。 那便无什么逾矩的。祝鸠暗松了口气。 窗外的雨瓢泼过后歇了脚,现恢复伊始的滴滴答答了。天光也有破开的迹象,首先泄出一道光来。 祝鸠回过神来,自迟叙意还着她的手臂转了个身,面对着他。 “我那婢子快回来了。”她却并不着急似的。 “不如先思量你阿姊是否会往这处来。”,迟叙意提醒祝鸠,“雨快停了。” 想自这条道回后院,必定经过这里。 祝鸠愣一愣,旋即绽开笑,柔柔道:“其实我来寻大人,是想讨个东西。” “何物?”迟叙意配合道。 祝鸠羞赧敛首,额头抵在面前人的肩膀上,将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握着的矮青瓷瓶匆匆塞进他手中。 那瓷瓶被她掌温捂热,不似她自己皮肉沁凉冰人。 迟叙意拇指撬开瓶盖一看,已全空了,且已细细洗过一遍了。 “空了,再给一瓶可好?”拥着的人仰起头,露出从没在青天白日显露过的委屈的神情,娇娇柔柔,蛊人怜爱。 “可。不日便差人送来。”,迟叙意抖落两下袖子,以证清白,“身上没带。唯一一瓶便给你了。” “是么?”,祝鸠又十分羞赧似的,又埋头在他肩窝,声音闷闷,“以后我紧着用。” “没什么可紧着的,要便给你。”,迟叙意很是慷慨,“只是你若不掐手心,这药便没地处使。” 迟叙意忍住笑意,促狭在她耳边呢喃:“夜间容易发大水,就不必增它气焰了。” 知晓他是说自己昨日先行做润滑举动,祝鸠耳尖更红了两分,头愈发不肯抬起来了。 “走得了。”祝鸠声音闷在他衣襟里。 迟叙意忍不住笑了两声,胸腔也震动两下,让她也能感觉到一丝痒麻。 祝鸠羞得拍他一下,只是没力气。 迟叙意耐心理她头顶被自己弄乱发,手法笨拙但流畅,容易让旁人误以为十分熟稔。 “好。这就走。” 倚靠着的温热从她身上剥离,信步迎着还在滴落的细雨,就往回后院相反的地方去了。 祝鸠向前走几步,扶着门框看人影漫游,并无畏惧风雨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又闭住了。 叫他回来?有什么可叫的,分明就是她叫他走的。 人已经没入朦胧的水色了。 祝鸠伸手抚上后颈,估摸出红痕的位置。 他该看到了罢。 祝鸠不动声色提了提刻意拉低的衣领,手不自觉又去抚摸头顶的发。不很平整,但不细看也看不出门道。 “小姐!”月下举着伞来了,见祝鸠还保持着靠着门框的姿势,忙伸手去扶。 祝鸠一手借着月下的劲,一手提起裙,缓步下了台阶。 月下认真扶着祝鸠,怕她摔了,不敢惊扰地轻言细语:“好巧路上遇到云麾将军府上小姐多带了伞,便借了一把,才能来得这样快。” “云麾将军?父亲麾下那位?” “正是呢。” 祝鸠轻笑一声:“便要费点儿心思多谢她了。” 世上巧合多半人为,许许多多,辨不净的。 *作者有话说: 姑娘们不好意思呀,之前一直登不上popo,所以贴晚啦。 下一章在下周星期三/星期四的晚上发哈。 另外想冲一下新书榜,如果有条件的话,希望姑娘们能给小花投一点儿珍珠。 蟹蟹(?gt;wlt;*?) 第十二章:“只是很苦,你又该恼了。” 尝过几日定宁山上的凉爽,再下来大都,只觉得真是热得难耐了。知了被日头烘烤得天天鸣个不停,聒噪声音听得烦心。 祝鸠倒免了这些忧虑。她屋里储着过多的冰,门窗也闭得严实,自然清凉消夏。 “碧落……”祝鸠踢掉闷得厉害的鞋,倚在案几上,展开了信纸,就首先看见这两个字。 这一下就教她坐端正了,匆匆扫过短短两三行字,立马细致地沿着原来工整不参差的痕迹折回去,压在了茶盏下。 “月下。”,祝鸠张口发问,“院里新来的那个婢子是否叫碧落?” 月下答得倒很快:“是呢。她可比上一个那常偷懒的丫头做事利索的多。” 前两日院里打发出去几个偷懒的丫头,管家就择了几个好的送进来。这类事情祝鸠向来不关心,这么多年,她能搭理的也就贴身的月下一人,旁的婢子她连名儿都喊不上。 “小姐怎的会想起她来了?”月下深谙她脾性,因而十分奇怪。 祝鸠撒谎已十分纯熟,面上丝毫不漏痕迹:“她身量格外高,名字也特别,竟就记住了。” “那确是的。”,月下附和,“那丫头个子跟小姐相近了。” “去叫她进来一趟罢。”,祝鸠道,转又笑月下一句,“你少装老成叫人家‘丫头’,兴许她年岁还大些。” 月下教她说得脸红,又有些恼:“许久之前婢就掌这院里一干下人,到今日遇着的年岁大些的,难道还少了?”说罢,行了一礼,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弯着身缩出去叫人了。 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低着头,跟着月下走进内室,规矩行了一礼,动作很是利索。 练家子。祝鸠下意识反应。毕竟是将军府,府里也有很些会功夫的侍婢,因此碧落在其中也不奇怪。 “小姐。”来人诺诺地叫声人。 祝鸠歪在榻上,懒洋洋道:“起来罢。” 慵然现毕,祝鸠自己又觉得有点儿好笑。在他的人面前,又有什么可卖弄盛气凌人的模样的? 人指不定心里还瞧不上她这样的,下作的女人。 “听月下说你顶上的差事做得不错。” “月下姐姐过奖了,婢不过尽分内之事。”来人还是一副恭顺的模样,也不敢抬头看她。 “真谦虚。”竟真有人叫月下姐姐,祝鸠觉得稀奇好笑。 无聊在拨弄长甲,察觉食指的指甲渐长出来一小截,尖锥样也磨圆了,心里一点儿恍惚。 自她做回洵妙已多久了?一月半……近两月了? 方月下领人进来时,似乎没把门掩实。烘烤热气寻着空隙就涌进来了,竟没被冰吓退,一路奔向祝鸠面前。 冷热交替让祝鸠一哆嗦,手肘撞上了案几沿,案上茶盏也随之支棱支棱响起来。 月下第一时间察觉是门的原因,不等祝鸠开口吩咐,就径直去关门了。 趁这时候,祝鸠二人心有灵,一个轻了脚步上前,一个微微前倾身子,做成了灰色交易。 祝鸠握着那瓷瓶,心里莫名地踏实。 “赏些银子,领她下去罢。”祝鸠目的达成,趁月下还没走回来的功夫赶紧打发。 两个婢子应了声,就悄悄出去了。 复进来时,月下歪着头瞧了一眼,竟出言规劝祝鸠:“小姐还是把鞋穿上为好。” “怎的?”,祝鸠听她提醒也觉得有两分冷,潦草蹬上鞋,“你从前不管这个的呀。” 月下有些不好意思:“出去时碧落同婢提了句,说内室冰太足,易寒气入体。这才……” 祝鸠突然出言打断月下说话:“你教教她规矩,以后就在我身边罢。” “这……”,月下愕然。这么多年来,小姐身边只她一个。 “近些日子我总睡不熟,折腾你守了夜,还要白天侍候。”,祝鸠有理有据,“就想着挑个心细的人,替你分担一二。” “多谢小姐了。”月下闻言很是感激,心里一点不舒坦也散了。 “你去罢。”祝鸠挥挥手,似是倦了。 * 白日困倦了,强撑到黑夜来,就赶忙归家了。浓重的墨色顷刻在天幕上铺陈,祝鸠用过晚饭后闭了会儿眼,再睁开,窗外就是这样景象了。 两个婢子之间很融洽。月下矮一截,要踮着脚攀着碧落的手臂才能够着人耳朵。两个人商量着谁进去唤祝鸠挪去榻上歇着,又恐惊扰其难得的小憩。 “月下,进来点灯罢。”声音悠悠地从内室透出来。月下听罢,拍拍碧落的手,应声进去了。 祝鸠已自行松了绾好的发,坐在铜镜前看那新瓷瓶。 这瓶更像个矮墩。它的盖儿上多压了层油纸,底部隐在暗处的唯一的那条杂纹也没了。这瓶更新、更好。 只是,还给他的上一个青瓷盅,又会去哪里? 她总是想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月下点上灯,又给冰鉴添了冰,茶壶添了水。 “你下去罢,今天叫碧落来守夜。” “是。”月下轻轻推开门,和碧落嘀咕两句,换个位置。 祝鸠换了透气儿的寝衣,又沁在新鲜的凉气里,才觉得活过来了似的。白日要穿得齐整,系带勒得她呼吸不顺;还要绾上发,无论多低,她都觉得紧绷难受。 祝鸠从前是没有这些刁蛮毛病的。 或者该说作,洵妙从前是没有这些刁蛮毛病的。 洵妙就是这样长大的:系带紧勒,是她的杨柳腰肢;发髻所盛,是她的碎玉珠串。她高扬着下巴,冷漠不屑明白写在眼里,凌人的傲慢能引着散漫的冰气随她挪移。 只是她已不是洵妙了。 洵妙不会有自我怀疑的颓唐时候,不会自轻自贱——轻率地交付身体。 可祝鸠必须做洵妙:惟有十五岁的洵妙,才能达成她的愿想。 但祝鸠又急于逃离洵妙。将自己的身体当做物品来交换的时候,才让她前所未有的熟悉且有实感。 祝鸠最熟悉的交易方式,莫过于此。 她跪在佛堂,清楚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轻松十分,悲哀十分。 此前彷徨,此后倦怠,不外如是。 已没什么可顾忌的。 祝鸠跪在书案前,招手让碧落来研墨。 碧落也不揣测她心思,只照做。 趁着空当,祝鸠回忆以前常用一副方子。 沾了墨,祝鸠赶忙将几味重要的药写下来,再拼凑一两味进去。她也不急,悠悠地吹干了,卷成卷儿递给碧落。 “明天你拿着这方子替我去抓药罢。”祝鸠搁下笔,揉着无名指在写字时笔杆被碾着的那地界。她真是许久不曾写过字了,握笔力度也拿捏不准。 “是。”碧落将纸卷收进衣袖,应下了。 祝鸠又添一句:“多抓几副。”言毕,挥手教碧落退至门口,自己熄了一两盏灯,压得烛光暖色更薄了。 祝鸠拉起薄被,片刻后,呼吸逐渐均匀。 碧落观察好一会,确认祝鸠睡了。她熄掉唯二之一的灯盏,自连着的浴房的窗出去了。 祝鸠凝神也听不大清碧落发出的细微声音,但烛火熄灭的明暗一晃很容易察觉。她又装了会,背过身来,发现人果然不在屋里了。 祝鸠对着窗微微笑一下,随即又变个人一样,厌恶地皱着眉冷眼看刚才的自己。发出大动静、如同泄愤一样的翻身,却难以成眠。 * “君上,这避子汤的方子……?”碧落略药理,知晓其中有一两味药伤人得厉害。 话不必要说全。她知道的,君上也必定知道。 迟叙意接过呈上来的纸卷,一时失语。 半晌,只前后不着地来一句:“字也不大好看。” 碧落不敢接这话,只当没听见。 “就依她。”上位的人将纸按在书案上,说话语气之亲昵,不像是在谈论这第三个人。 接着,那人望着窗继续出演:“只是很苦,你又该恼了。”声音和话语里都有十足疼惜。 *作者有话说: 11号这本就发表满一个月啦,之后就不能上新书榜了(gt;﹏lt;)希望姑娘们可以用珍珠多多支持我鸭。另外,这几天会连更。 谢谢姑娘们的喜欢*^_^*(小花小迟牵手一起鞠躬状) 第十三章(上):苦,苦极了。 苦,苦极了。 又苦又涩。 褐色汁液的味道让祝鸠不顾场合地界,当即就吐出来了,尽数洒落在碧落稳稳端着瓷碗的手臂上了。三两滴已顺着没入喉咙,那滋味,能激出人眼泪来。 祝鸠扶着榻沿,不住地咳嗽,教泪珠都呛了出来,成串挂在睫帘上。 从前将这东西当水灌的时候不觉得苦。娇惯两日,现人精贵了,一点儿这种劣质味道也尝不得,真是讽刺。 祝鸠缓了口气,将勺撇在一边,仰头一口咽完了这涩汁。她睫上挂着惹人爱怜的泪,面色却恢复一贯的平淡,仿佛方才要将胆汁都呕出来的人不是她。 祝鸠捻了手帕,慢条斯理地沾去嘴角兴许残余的褐色汁水后,将这并无什么污脏的帕随手掷进药碗里。 “去处理了,并着药渣子一起。” 碧落屈身应下,将碗和帕一并带出去了。 这副避子汤的方子是扬州楼里传用的,药虽贱,效用倒很好。楼里人人都喝这个,少有还有能怀上的。 就是这样作践自己,才有实感。 祝鸠自嘲似的笑一笑,才教眼中的死水潭冒一两个泡。 * 姝馆除了有测验,还有四艺比赛。这比赛有个门槛,只是太过低矮,轻松越过去的众人就记不大得。 祝鸠倒很清楚——参赛者需得先过了姝馆的四艺测验。由此一来,这比赛就同她没了干系。 奈何身边的雎鸠,天仙儿一样的才女,根本不容她乐一把偷闲。祝鸠不舍得违逆,乖顺地让华家两位夫人送上车架,连声应下,低头跟着去了。 雎鸠晓得祝鸠兴致不高。祝鸠畏暑,此番又恰逢月底酷热难耐,出行马车跟蒸笼似的,外面暑气直往里钻,里面凉气直往外拱,帘子都盖不住。 且因着天气,祝鸠近来用的饭越发少了。本就削薄的人,现如今看起来轻飘飘地能飞了。只是她面庞没大改观,旁人不细看,只以为是她穿着的衣裳轻薄了。 她二人走得早,到得也早。 姝馆不比自家里,冰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冰气只教大部分人合宜即可。人还稀朗,祝鸠捉着雎鸠的手,故作无意地直直往冰鉴边儿上的位置奔去。 “我便晓得。”,雎鸠随祝鸠迤迤然落座,附其耳而语,“幸好我耐得住热,穿的上襦厚些。否则,我决不陪你往这处来。” “阿姊既晓得,就莫要再嘴上怨我。”祝鸠撒娇样地说,对着雎鸠甜笑。 雎鸠见她心情甚明朗,也微微一笑:“我不说了。只是这世上当真再没有比你怕热的人了。” “该是有的。”祝鸠随口接上。 俄而,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各自选了位置,四散着同身边人谈笑着。通常来得早的,除去同常人不一般的来占座的华家双姝,都是有些来比赛的;而陈意映这样的迟到,活脱脱来宣布比赛开始样的人物,明显无心这劳什子比赛。 不晓得她因何而来,挂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 令仪郡主到得早,居于最上首,陈意映轻轻巧巧就在她身边落座,一点不怯。 细想下有些好笑,论辈分,陈意映竟比令仪高一辈,担得一声小表姑。 祝鸠想到此处,竟不自觉轻笑出声。 她不是常笑的人,乍这么一下,竟引得近来的人频频侧目。 终有人先开口了:“华二小姐是想着什么了,难得这样高兴。” 定睛一看,是云麾将军府的嫡出小姐凑了上来。 祝鸠不觉自己失态,但仍敛了神色,换回波澜不惊模样,并不预备搭话。 雎鸠见状,自觉酝酿说辞。她正欲开口解那不尴不尬的围,而那爱截胡的人却先声夺人:“想着自己什么都不会,却偏来凑这热闹,自惭形秽了罢。” 陈意映说得激愤,让祝鸠不晓得又是哪里招惹了她,祝鸠旋即想到曾心里骂了她的一句蠢货,不自觉轻扬了唇角,又敛去了。 陈意映见祝鸠眼帘也懒怠抬动,更恼火上头,炮仗似的要点燃炸了。 令仪看在眼中,心里也怕场面混乱。只是她不便亲自管教,只能眼神暗示品评的女先生们赶紧宣布比赛开始。 一平日授课就十分严厉女先生发了话,饶是陈意映一时也不敢再造次。女先生随即宣念了规则名录,这才算比赛真开始了。 各人所擅长不同,准备的功夫也不一样,因此各散开了,取琴取棋都散开了。 那云麾将军府上的小姐乘势到令仪郡主身边耳语几句,转身又没入人群里了。 祝鸠思绪游离着,正伸手去摸那冰鉴,乍被又一句“华二小姐”惊破了恍惚。 云麾将军府上的那位小姐对着祝鸠行了一礼,很是愧疚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方我一时失言,本想向你讨个趣事,孰知陈小姐会突然发难。”她目光真挚,愧意饱含。 不愧和令仪是一路的人。祝鸠嗤之以鼻。 前一世,这小姐眼光高,也同令仪交好,因此与祝鸠也有些往来。想也能想到她在令仪面前讨好卖乖的模样,祝鸠不免觉得好笑。 这小姐,可是个训鸟高手。她父亲云麾将军尤爱鸟雀,想必她也耳濡目染,再刻意逢迎精进,自然能有造诣。 不自觉的,就想起被掐死的那只祝鸠鸟儿和尖利的鹦鹉急促地叽喳叫唤的声音。 黏腻的血、汗,污藏的裙腻在皮肉上只能靠剥落。 挥之不去的压迫阴郁氛围,都多亏有她。 祝鸠念及此处,竟对她绽出个笑:“与你不相干的。上回小姐借我伞,我还没寻着空亲自道谢。”语气欢欣,像遇上的人能交心一般。 “不足挂齿的小事,劳小姐记得如此久。”那女子接冠冕堂皇话也相当顺畅,一来二去地竟有几分能谈天说地的模样。 令仪看着,心里暗喜。本以为祝鸠有多聪慧,竟然却如此轻易地就上钩了。她看一会,那云麾将军家的小姐,再说了两句就回座了。 祝鸠看那小姐离开,赶忙偷拉着雎鸠的手私语:“是教冰鉴冻走了。”她笑得畅快,只是尽数隐没在祝鸠耳鬓之后,转身回来还是那没甚波动的表情。 没多久,一个清脆如莺的声音又传来:“华家姐姐。”声音的主人虽勉力沉稳,却拗不过年纪小的声音之尖利。 雎鸠虽不比祝鸠冷淡,但能让她见了直乐的人物也没有几个,而这卫家的小女儿便恰好是其中一个。 “瞧瞧灵湘,又长高了些。”雎鸠笑着说,很有做人长姐的模样。 这叫作沉静的女孩子,也是祝鸠为数不多能看得过眼的人。因此祝鸠也颔首微笑,算应了她一声姐姐。 灵湘与雎鸠闲话了两句,忽而将话头引到祝鸠身上:“妙姐姐,冰气虽爽快,但还是离远些为好。” *作者有话说: 太累了,今天只能写出来这么多,还是先发出来吧。 对于祝鸠的心理活动,希望大家能够以第一人称视角去感受其合理性。假使脱离前因后果去看待,那确实就是女主控所讨厌的“贱”。 今天也会尽力写的。 第十三章(下):做什么偏要在虚情假意中质 “我晓得,只是习惯了,离不得的。”,祝鸠晓得灵湘话里没藏话,只是像她阿姊一样的爱操心。她故意曲解其意,将其引偏:“你年纪小,是不怕冷的。不过方才那个,就受不住了。” 灵湘细听祝鸠的话,读出其中趣味,粲然一笑:“妙姐姐真是有趣人,非冰人也。” “我既担一声姐姐,就断没有教你来忧心的道理。”祝鸠很是得意一样地往雎鸠身上投去一眼,无形中卖弄一了番她做姐姐的风貌。只是对上又羞了,端起早教冰气镇凉了的茶盏啜一口。 灵湘乘此往前一步,手掩着嘴,向雎鸠说了些话。 雎鸠正笑着,气都没匀,听着灵湘代为转达的话,脸更红了。虽只短短几息的话,雎鸠却频频偏头去望祝鸠,怕她发现什么端倪。 而祝鸠只侧过头,做她在云麾将军府的小姐来之前就想做的事——摸摸冰鉴,再饮一口茶。她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灵湘说完,向雎鸠祝鸠行了一礼,离去准备比试了。 上一次宫宴的场景如今要复现了一遍。 雎鸠难得红脸忸怩,想向祝鸠解释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祝鸠不肯回头看雎鸠的模样,仍偏着头望向另一方的虚空,只嘴里的话对着雎鸠:“阿姊不必说。” 其实祝鸠是不知如何共雎鸠谈论这件事。把雎鸠同卫家公子的一来二去明晰后,少不了要提到她同迟叙意。 她不知如何向旁人说起他,尤其是亲近的人。旁的人她可以随便敷衍搪塞,但对着雎鸠一双纯澈真挚的眼睛,她启不了撒谎的口。即使她这个精明的阿姊无论她说什么都肯相信。 无论说成什么样,迟叙意听了,怕都是会笑得厉害。 祝鸠撇了眼于她斜后方立着的碧落。 但是,关于该如何看待他,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深究。 比试纷繁不停,人拨拨地来去,但于祝鸠而言,皆若虚无。 她在窥心,自己的心。 她嘴上一口一个大人,端的是客气疏离;身体却腻得那么近,汗水体液都交融过一回。 说她对他纯属利用、无一丝感情,显然太虚假。前世的暧昧,今生的春情;他温和笑,轻柔动作,无一不撩拨她本不知跳动的心。即使知道贴心是假,她也盼望其中有一点真情。 虽然曾有过陈文柯那样的事情发生,但她还有勇气,不怕爱萌发。 她怕的是期待的爱永远不来,又永远期待。 假使期待着的人是永不化的冰,她是决没那么多热烈去教其消融的。 做什么偏要在虚情假意中质问真心?徒增谈资而已。 祝鸠心里嘲笑自己一遍。 不知为何,愈是仇敌在前,她面上神色愈加平静、而心里千回百转愈加激烈。且,愈是想到迟叙意。 他从不问为何,只静默无声地纳下她一切反常古怪。 正是这样、愈是这样,她就更离不开他。她心里堆埋的消极情感,正渴望这样的出路。 只是,她与他选择驻留在名为虚情假意的驿站,不敢动身。怕下一处歇脚的地方还未找着,人先在现如今举步维艰的混乱中化为乌有了。 * 棋艺已比试过了,雎鸠起身应战时,就见着祝鸠在神游。雎鸠看她入迷得很,怕把她惊着了,也没唤她。 博弈耗神,雎鸠比试完叁轮,现才能微微松口气,而祝鸠仍没半分回神的迹象。 祝鸠是被热着了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大约是身边冰鉴里的冰都化了才这样热闷。祝鸠正疑惑为何没人来置换,雎鸠先开了口:“醒了?现可以走了。” 祝鸠还有些恍惚,没料到比试竟结束得这样快。 雎鸠看祝鸠茫然神色,也不开口催,耐心坐着等她缓过来。 现接近正午,人都着急走,怕愈迟愈热,就逃不脱暑气的桎梏了。 “走罢。”祝鸠嗓子有些干渴,声音略带艰涩。 “不碍事,你饮一点儿茶,再歇一歇也不迟。”雎鸠替祝鸠端了茶,拂开面上飘散的泡开了的茶叶。 祝鸠多喝了两口,不再歇了,拉着雎鸠的手欲离开了。 一番折腾过后,剩下的人已不多了,9在上位的更是少。而令仪郡主和陈意映却还没走。 两个人虽说着话,但陈意映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明显不专心。 “堂兄!”见着一个男子远远走来,陈意映像可以逃脱了令仪似的,欢欣地往人来得方向喊道。 只是陈意映的欢欣不足量。那男子神色肃正地撇她一眼,她就打蔫,神色怏怏哀怨,却不敢露出不满。 正巧雎鸠祝鸠二人与男子来的地方对着走,免不了擦身而过, 来的人是陈文柯。 他目光锁定了祝鸠,停在其身侧,张口欲说话。 而祝鸠恍若未察,脚步丝毫未停慢。 “堂兄!”陈意映见了这景象更是气,起身快步走到他旁边,“我本就没做错过什么,她也分明不需要什么道歉……你何必……” 陈文柯并不言语,只斜睨陈意映一眼。 陈意映见了,翘足间又蔫了回去,不敢再发一言。 过拐角时,祝鸠微微偏头,望着陈文柯眼睛,粲然笑了。 让陈文柯一怔,陈意映一恨,令仪一惊。 *作者有话说: 爆肝连更叁天了,请用珍珠来砸死勤劳的我吧(gt;﹏lt;)! 第十四章(上):热,似乎可以忍耐。 “先前陈意映说了什么?”祝鸠发问。 碧落原原本本地把陈意映那关于道歉的话说了一遍。 祝鸠取了头上作装饰的玉簪花,散了发髻,将垂下的发只简单束起。听了转述的话,觉得有趣极了:“我说呢,她怎的今天一来就对着我狂吠。”,祝鸠手不自觉抚上垂下的发,作出豁然开朗的模样,“原来是被逼来的。” 女子懒倦侧身倚靠在梳妆台上,她脱去了华装,因而显得更易亲近些。且她今日兴致颇酽,面上表情在烛火摇曳中荡漾出几分易察的柔和。 她垂首,好似在仔细检查今日月下新领回来的寝衣的边角缝合是否符标准。 “陈文柯……还是这么贴心。”她讥诮道,语带温情又十分哀婉,字字吐得清晰,丝毫不在乎碧落在场一样——抑或说是,她偏挑碧落在的时候讲出来,好教这话传达到迟叙意那处。 让那聪明人发觉这“还是”的特定遣词,进而更对她的神秘古怪生出好奇也好,或者他为“贴心”醋上一醋也好——即使是假意。 只是,有时候算盘打得再好,总拗不过偶然。 比如,现在。 “贴心?能与我媲美么?”,男子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仿效她的语气,“左不过是替自家妹妹做下的荒唐事善后。” 迟叙意好似真醋上了,要说些暧昧旖旎话显得两人才是真正亲密:“我,却是事事都要善后的。” 祝鸠没丝毫准备。他声音骤然破开一室静谧,让她的确受惊了。只是他刻意压住音量,外间并不能听见,让她责怪都寻不着把柄。 祝鸠下意识仰头,看着迟叙意轻掩上窗。她抓住关键词回应道:“自然是比不上的。”她面上神情迅速改换,教惊慌只停一瞬,顷息散了。 这是祝鸠下意识的反应。但显然太滞后,生硬得让她觉得迟叙意眼里笑意都变作讥笑一般,难堪。 暂且让笑意尴尬冻着,而祝鸠嘴上不愿落后于他这招出其不意:“我本就想问碧落如何能找着你的。” “自然是沛国公府。”迟叙意仿佛不懂她的意思。 祝鸠哑口无言。 “你若想去,教碧落引你去即可,她识得路。”,迟叙意顿一顿,接着道,“倘若你是现在想去……我来带你。” “你……能现下能带我出府?”祝鸠的震惊难掩,索性就全数表露出来。 不是顽笑。虽知道他武功不俗,但这里是将军府,府内的侍卫、府外的守备、甚至守夜的下人,都不是轻易能打发的。 “可以。”迟叙意依着她的问题回答,并不卖弄,也无轻视之意。 迟叙意向祝鸠走去,边松开开披风的系带,替她围上。祝鸠坐得矮,他免不了要俯就她。 他的体温、热气,与她相贴。在他认真替她系稳细带后,贴得更紧,仿佛将她浸透。 她这时不想只道什么叫做热。 祝鸠垂着眼帘,看他专注拨弄系带的模样,不敢说话,也不敢出气。 迟叙意没做过替旁人系带的事,翻覆了两次才寻着门道。只是他眉心舒展,胸有成竹样,丝毫没露怯。 “起身。” 祝鸠老实听他指挥,站起来,跟着他往窗边去。 迟叙意轻松跳出去,站在窗外替还在室内的祝鸠拢了拢披风。 “风大,别吹着了。” 碧落一直在一旁静默侯着,只在恰当时候发挥作用。她见二人要走,已物色好替祝鸠垫脚呢矮凳,扶着祝鸠踩上去。 祝鸠满心都充斥着迷茫,愣愣任人动作。 夜还不深,风眷恋着白日的狂热,燥得很。 祝鸠早该叫热了。 只是,她现在觉得,热,似乎可以忍耐。 不做一回“梁上君子”,不晓得华府竟然离御街这么近。正经道上走,要绕不少路;若从房顶上走,只越过两条后街,一户人家即可。这中间是户民宅,后街的守备又相对松懈,自上而活,并不是难事。 祝鸠立了帽檐,紧裹在他怀里。风自她身侧呼啸而过,只是她耳朵被捂得严实,听不清晰。 反而是迟叙意的心跳,分外明朗。 不多时,二人稳稳落在沛国公府的后院。 迟叙意放开她,去推门 不待迟叙意来动手,祝鸠先自掀了帽檐,松了系带,只松垮披着披风,散散闷出的热意。方才她埋首于他胸口,散落的发因此凌乱粘在她热出潮红的面颊。 祝鸠留着长甲,没有镜子,她不便拨弄,就改用手背蹭,只是收效不大。反而丝丝墨色惹她发痒。 身边有个人是不留长甲的,这种事情,仿佛就理所应当由他来做。 迟叙意看她自陷进困境,笑着帮她理开缠乱的发。 “似乎不够贴心,向你赔个罪。”迟叙意的道歉,都分外地有诚意。 迟叙意领着她进了内室。 室内一点烛火也无,今夜的月色又不很明亮。骤然堕入无声浓墨,祝鸠紧张,下意识掐手心。 只是迟叙意的披风宽大,垂盖住她的手,让已逐渐圆钝的食指指甲都掐不出痛感。 祝鸠垂首看着自己的右手,虽同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楚。 但是,她想,她愿意替换的料子,已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下半章开car,今天再研究一下车技。 另外,我有点沉迷小迟了。(gt;﹏lt;)我要偷猪养他!! 第十四章(下)H:热,热,不能忍耐的热。 “别点灯。”祝鸠见有光闪烁,急忙出声。她不想放开这难得的静谧。 迟叙意转过身来,吹熄了才燃起的火折子。 他神色的波澜不兴在噼啪燃起来的刹那光亮泄露,再瞬间隐入黑暗。他面上没有疑惑、亦没有动作被打断的不悦。 他从不问她为何。她的古怪的放荡纵情、爱恨情仇,他全部不问。 对他而言,相互给予、等价交换,就是两人之间的全部内容。即是她献出美色,他回报能力。 她的心机————想引他对自己的兴趣,根本没有效用。只因他对她的一切————旁人的一切,根本毫不关心。 他像座不可撼动的山。 幸而只是像。 而他终究是个人,且有人的欲求。 是谁贴上了谁,谁要靠近谁,谁要纠缠谁,于此时而言,都并不重要。二人的热、欲,亟待消解,办法是就此抛弃思考。 他们忘情时并不亲吻,他们啃咬吮吸。她颊上的胭脂痣被津液浇灌欲绽,他的颈下红痕肆虐。 顺从着欲望,他贪恋她娇美颜色,她求他给的片刻心安。 祝鸠大约是个挨打却不长记性的人。一时风平浪静,就能淡化过去的苦痛。直到恶人挨个在她面前重现一遍,才能唤起她心底滔天的恨。 她一定会、一定要疯狂地报复令仪。 濮阳王必定以谋逆罪名为终章,也许会被处以极刑,也许会痛快斩首,又或者只是流放。祝鸠都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濮阳王的嫡长女令仪。 无论加诸其父的酷刑如何残忍,于令仪都不那么重要。 因为令仪在帝王眼中终究只是个掀不起风浪女子。况且她流着皇家的血,联姻、下嫁,用处许多。令仪可以高高挂起,教死亡、凌辱,都与她无关。 也许令仪的结局会被谁干预,最终要惨淡收场。 但若不是自己手刃令仪,祝鸠都不会甘心。 吞天混沌的恨、不甘,其实早已已侵蚀她的骨血,一直如此,如树自根腐化,无药可救。 只要能达成夙愿,付出什么都无所谓。 迟叙意能杀陈文柯,就有办法要令仪的命。她所求的手刃仇敌,就只有他能给。 除此以外,他的包容也是她所求,她平乏的生活中唯一的出口。迟叙意不因她古怪的表现而敬而远之,也不追根究底,问她为何。 祝鸠的神智总受感性控制。 只是现下被什么左右都无所谓。因为她这只祝鸠,此刻感到有枝可依。 隔着衣衫都能被彼此身体的火热烫伤,教二人都不敢剥去这层阻挡。不肯好好走路,跌跌撞撞终于挨着床榻。祝鸠小腿骨撞着了床沿,痛呼了声,惹迟叙意笑。 “真不点灯?” “不点。”她执拗道。 两个人在沉寂的浓墨中纠缠,感受视觉丧失的失真与真实的脉搏呼吸交替。 祝鸠压在迟叙意身上,呼吸须得交替来,一时静默无声。 肉贴肉的律动惹人生出痒意,且衣衫又如此轻薄。几息过后,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惹得两个人笑得缩作一团。 迟叙意揽住祝鸠的腰,抵着床尾交换二人的位置。 祝鸠在下,鸦羽似的发丝与榻紧贴着,融进写意的墨迹里。她鼻梁高挺、面庞消薄,组出清晰的轮廓,随她急促的呼吸起伏。 迟叙意俯视她,容她休憩。 祝鸠不躲避他眼神,直直对上。纵使什么也看不清、窥不破,也能觉察柔情。 若情意是真的该多好。 只是此刻要务不是分辨虚实,黑暗中的虚假温柔也能教她放弃抵抗。 互摸索着脱去衣衫,赤裸胴体相贴,热得足以生烟,点燃火折子而不灭。 热,热,不能忍耐的热。 宣泄的出口明晰且已勃发,两厢交合,以慰难平之欲。 迟叙意已发汗,顺着鬓角而下,成了身下人衣襟上的一片濡湿。不停地抽动律动,二人股间的汗液,交合处的黏腻都裹在一处。 若论身体相贴,已不能再更紧密了。 两人以最原始的姿势交合,不玩儿花样,不说荤话,只剩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的喘息呻吟。是她的,亦有他的。 禁闭的门窗闷出一场激烈情事。 云雨过也,祝鸠只剩软在榻上的气力,连环住他颈脖也不能。 迟叙意离了她身,稍微收拾榻上的一片狼藉。祝鸠的寝衣同他的披风、外袍都裹在一起,显然不能穿了。略略拾掇一下,都堆去了床尾。 不着寸缕,祝鸠用迟叙意递过的薄被掩住胸口,忙着喘气。 热,热,不能消解的热。 他室内没置冰,教她这个从来都住冰里的人不能习惯。 “热。”祝鸠瘫在床上不挪动,更被身下织物捂得厉害。 迟叙意背着她,在理搅作一团的衣物。祝鸠实在没力气起身,绷直了脚面,勉强能够着他随时直挺的背。 后腰被骚扰,迟叙意放过那堆混乱衣物,转而捞住她膝弯:“这就去洗。” 热,很热。但是这热,添冰和洗浴都不是解决办法。 迟叙意将祝鸠抱起来,正好方便她动作。她直起身,分开双股,跨坐在他身上,揽住他汗水淋漓的颈脖是,差点滑脱,亏得他及时扶住。 “再来一次。”祝鸠开口提要求。 “好。”迟叙意应得很爽快。祝鸠能感觉到他身下物什又已贲张,但他表现得仿佛自己没有欲望,只是应她要求而已。 祝鸠不能容忍他可恨的伪装,极尽所能让他在新一番云雨中不得所求,进而主动索求她。 虚伪,虚伪,虚伪虚伪虚伪。 而他虚伪的顺从贴心却教人沉湎。 祝鸠决不肯让他占上风,偏要打破这单纯的绵薄情意:“有一事,也许要大人帮忙。” 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往往让人后悔。 律动的人似乎有轻微的一滞,轻轻答道:“好。”他不猜测是什么事,也不拂逆她的要求。 听到好字的瞬间,祝鸠就悔了。做什么非要打破这暧昧的平衡。毕竟,即使虚假,这份温情,她也极端迷恋。 不是吗?否则为何为虚假而恼怒? 暧昧痴缠的气氛骤然破碎消散,二人的交合陷入尴尬无趣。 之后只能草草交代。 迟叙意拢了件外袍自榻上下来,开了两扇窗,又点亮几盏油灯。 祝鸠看着他揉乱皱起的衣袍被风吹得扬起。他汗水淋漓,外袍盖不住的地方有暧昧红痕——她的杰作,一看便知方历过一场酣畅情事。 他所至之处,光亮随之而起。她还是想要求别点灯,但话在喉咙中堵着出不来。 风习习,祝鸠不自觉裹上了被。 可盖着被,还是很冷。祝鸠不知道夏日夜里的风竟然可以这样冷。 光明去驱散黑暗,她久不见光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眼前浮出的全是迷离的斑点光晕。 她迷茫望着前方,辨不出迟叙意的方位。 而迟叙意枯立在一处,不挪动,光影不变,就教怔忡着望着前方的祝鸠看不出究竟。 祝鸠好容易能再看清,却骤然落入困倦的圈套。眼前的世界又迅速恢复了黑暗安静,惟听见一声轻而朦胧的叹息。 为什么要选择逃避内心?在陷入睡眠的前一秒清醒中,祝鸠轻轻问自己。 第十五章:那倒会是件很好的事。 “晓得了,你先退下罢。”祝鸠卧在榻上,隔着垂着的青纱,片刻才回了一句。 那婢子诺诺应了声,退下了。婢子是阿姊遣来的,正是唤她过去量尺寸做秋衫。 如此浑浑噩噩活着,一时不察,竟就要到秋日了。但面前暑气的热情还未有半分消减的迹象。 如何才算秋日?是跨进九月的门槛就算入秋了,还是要等到秋风卷下旧叶,才算它真正来了。 哪个才是评判的标准?夏与秋真有清晰的界限吗? 假如人们又有一套说法,将有过肌肤之亲的就算作夫妻,那么她同迟叙意,该是新婚燕尔、情意正浓。 不过,她方才忘了,这样的标准只归体面人用,妓女是不相干的。华洵妙才用得,而是她用不得的。 祝鸠觉得这很好笑,不自觉弯了嘴角。 从一场昏黑烂熟的梦中醒过来,一切都恢复如常了。她身上寝衣还是那一件,只是不复新裁时柔软,有过度烘过后的一点硬,干燥得异常。 祝鸠略适应下,撩开纱帐下了床。取了面铜镜与妆台上的镜对着看,果然发现她颈脖上那处方休的红紫又浮了起来,比上次还要厉害一点。这处痕迹的作画过程她大约有一点印象,至于其余地方是否有斑驳,她不记得了。 大约也是有的。她忆起昨夜沉闷暗色中汹涌的情潮。 这种样子,她哪里敢去量尺寸裁制新衫。 祝鸠自嘲,心里一时分不清是做妓女好,还是做洵妙好。做妓女时,这样子,竟可以在众女中做苦中作乐的炫耀——昨日的客人是多么勇猛,自己是多么得趣。做洵妙——一个世家小姐,该是清白都毁尽,能教母亲哭上几月,父亲怒气冲冲家法伺候。只是不知道像洵妙这样受宠爱的女儿,父母是否会开先例。 不过她没勇气去亲历这问题的答案。 在一干瓶罐中,祝鸠看见了被压在底下的铅粉盒,迟叙意塞她手里的那一盒。盒子方圆稍大,掂在手中有这分量,压在底下不冤。她将盒扒拉出来,拿粉扑往后颈印,感觉差不多就收了手。随手一放,铅粉盒就压在了一些尺寸小些的口脂罐上。 * “可算来了,你今日竟睡到这么迟。”雎鸠听见人通报,放开手中衣料,亲自替祝鸠挑起帘子拉着她手进了内室。 “大约因着昨夜没什么月色,就睡得熟一点儿。”祝鸠流利作答。 雎鸠并不计较,什么理由都能听上一听。饶是如此,闻言也忍不住啐她一句:“总爱挑光亮的毛病。” “我这些积年累月的坏毛病,阿姊就少说两句罢。”祝鸠笑吟吟地求饶,将雎鸠的手推回了衣料上。 一众婢子陈开衣料供两人拣选,最边上立着个身材丰满的妇人,是裁缝铺子的掌事夫人。 那妇人见二人说话歇了,巧将话融进其中:“看二小姐身姿,似是又苗条了。”做裁缝娘的人眼光毒。 “可不是。”,雎鸠听妇人所言,正中下怀,随即附和,“因此才唤她过来重量尺寸。” “哪里有瘦。”,祝鸠听了忍不住笑雎鸠,“平白地又在操心了。”说罢,又对着那妇人说:“不必重量,就依着先前的尺寸就是。” “先前的尺寸还穿得?你这模样下去,迟早要被伯母念叨。”雎鸠见祝鸠不懂她本意,索性和盘托出。 祝鸠听她说话,觉得着实有趣:“若穿不得,我今日穿着什么来的?”见雎鸠仍装着生气模样,她又哄:“不必忧心。冬日里饭用得多,轻松就胖回来了不是?再说了,母亲终日事少,教她忧心一二有些事做也好。” “还敢说‘也好’!”,雎鸠本服帖了,但又被祝鸠后半句惹恼了,伸手去打其手背,“母亲、伯母都忙着,你可别再添麻烦。” 祝鸠不敢再惹雎鸠,连声应好才算被饶过。 祝鸠没忘此行目的,附耳同雎鸠说了两句,雎鸠挥挥手让人都下去了。 “说罢,什么事?”雎鸠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但伸手去提茶壶时微微的颤抖和耳朵尖染上的薄红都将她出卖了。 祝鸠不再同她嬉笑,正色道:“你同卫家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雎鸠能察觉祝鸠投来的锐利目光,但只饮着茶,不与她视线相接:“你既问我了,大约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罢。” “我并非是要来怨你不同我说,我是怕你有苦难言。” 雎鸠闻言偏头撞上祝鸠满目焦急揪心,她心里骤然踩空一样的空窒难受,但仍要嘴硬:“这又有会有什么苦衷。”还是一副要粉饰太平的模样。 “阿姊,你告诉我。”,祝鸠对上雎鸠飘忽的视线,严肃道,“你究竟是心悦卫家公子,还是不得不……” “什么不得不的。”,雎鸠打断祝鸠的话,不准她往下说,“我同卫公子,就是你见到的那般关系。” 雎鸠连忙拿出有力证据:“我与他第一次见,是在姝馆。那日下雨,他正巧得空来接灵湘。你不曾来,灵湘见我只身一人,便邀我同走,送我回府。” “再后来,一来二去,便熟络了。”,雎鸠正视祝鸠,神色镇静,“就是如此。” “仅仅如此?”祝鸠紧盯着雎鸠。 “仅仅如此。”,雎鸠伸手按着祝鸠欲掐掌心的手,轻抚着,嘴上安抚道,“你不必忧虑这些。” 为何不必?祝鸠心里一酸。 她凭什么不必忧虑?什么重担都教其他人替她扛。她也是华家人,也同阿姊一样,是华家的女儿。 “你别再想。现轮到我来问你了。”,雎鸠见她神色有异,怕她再问,连忙再开话头,“你告诉我,你同沛国公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祝鸠脱口而出:“我与大人,并没有什么干系。” “当真?” “当真。”,祝鸠故作疑惑道,“阿姊不信?” 雎鸠神色尴尬,只道不是。 沉默片刻后,祝鸠先开口:“料子阿姊看着选罢,我就先走了。” 雎鸠见势也不好留,轻哎了声,便不多语。直到祝鸠要跨过门槛,进外间去,她才忍不住说:“洵妙,别掐手心了。” 祝鸠听了一愣,略停了停,依稀听见雎鸠心疼说了句“真不疼么”之类的话,仍提着裙儿过了门槛,离了这院儿。 也有人这么劝过她,但她不肯听劝。 疼,当然疼。与迟叙意毫无干系是假的,疼却是真的。且那异常的疼痛不复圆钝,愈来愈尖利。 不疼、毫无干系、全是虚情假意,这样的话,多说一些,是否会将自己也骗过? 那倒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今日日光格外明媚,却没教暑气凑上来晕人,只让人泛起朦胧睡意。放往日里,祝鸠就该回屋再睡一觉。 但她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加紧了脚步,往华且异的院子去了。 第十六章:“我的名字,就是冲着他去的。” 最近发生了件大事,卫家上门向华家提亲去了。是卫家嫡长公子,求娶华家嫡长小姐。两家门当户对,两人的生辰八字又相合,是份旁人求之不得的好姻缘。 华家上下都为年底将至的一场盛大婚礼忙碌起来,人人的神色都沾着喜气。祝鸠除外。 只是见过卫家下的聘礼,祝鸠也不好再有情绪。宗正寺几乎没有采买的差事,是九寺中最捞不着好处的一个。而卫家竟下了这样体面、至于过分丰厚的聘礼,足见诚意。 雎鸠是真心因这良缘高兴,日日笑意掩不住,能从灵动的眉眼间流露出来。 倘若阿姊当真快活,祝鸠便愿意不去恶意揣测卫家下这样丰厚的聘礼,主要是向圣上表现忠诚。 唯一需她在意的地方,是这提亲的日子,与前世相比提前了月余。 家中人终究不愿她掺和。 * 雎鸠待嫁,寻常宴会大多都推辞不去。雎鸠不去,祝鸠就更不会去,一并推掉了。但这次陈家办的桂宴,祝鸠却非去不可。 因为雎鸠要她做信使,和灵湘接头,将传情之物送给她未来的夫婿。祝鸠见雎鸠眼神恳切,盈着柔情的水波,不忍拂逆,便去了。 说来,女子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趣。未出阁之前,终日不是习四艺,就是参宴会,单调乏味。且祝鸠不爱四艺与书,日子更是单薄无聊,全凭棉絮似轻飘皱缩的日常填充架起来。 雎鸠不来宴席,祝鸠身边的位置便换了灵湘来坐。灵湘年岁小些,理应坐原来祝鸠靠下的位置,而祝鸠就该坐但原来雎鸠靠上的位置。 换到上首,离令仪郡主就更近了。 令仪身边比方来大都时热闹了一些,但和陈意映坐在起,一比较,就显得太过冷清无力。她身边最扎眼的,还是那云麾将军府的小姐。 众女见其跟在令仪郡主旁边,忍不住要嘴碎两句。 云麾将军明明是镇国大将军的麾下,而府上小姐不设法亲近镇国大将军府的女儿,倒巴巴地贴着这不很风光的郡主,简直是在下上司的脸面。但人人念及华二的脾气,就又很能理解那可怜小姐。 若有能在刁钻且不近人情的华二那儿讨着好的本事,怕是能把陈意映都哄得服服帖帖,遑论温和的令仪郡主? 一干有脸面的女子中,最易亲近的便是和和气气的新贵,令仪郡主了。令仪不似华二或清贵文官家小姐一样冷傲,也不像陈意映那样刁蛮爱摆架子。她对谁都一般温和,不将世家小姐划出三六九等。 于是,有些小姐便愿意舍了陈意映那条远道,改走令仪郡主这边了。 但略微有些见识或身份略高贵的小姐,暂时都不愿意撇开陈意映这头。只因令仪郡主和陈意映比起尊荣来,竟实在差了许多。 令仪虽是慎王的嫡长女,还有郡主品级加身,却敌不过陈意映单一个陈家嫡女的身份。 陈家嫡女,还是独女。上有尚书令父亲、太后姑母,此外还有一位皇帝表兄,两位年轻有为、仪表堂堂的堂兄。 而令仪只有一位前为废太子的父王,荣辱全依凭做皇帝的伯父和做太后的祖母一念之间。且在人后,还不得不唤陈意映一声姑母。 不过幸而太后自来偏爱大儿子慎王,对令仪也宠爱有加,程度与陈意映相比竟不分上下,这才教教令仪能在众贵女中勉强立住脚。 能辨明现状的人,即择陈意映的人,算略有些见识。而能洞察走向,那才是真正人精了。 铤而走险的云麾将军,才是真有胆识。 只是可惜了。 祝鸠向上望一眼笑意宴宴的令仪长袖善舞,又乜斜一眼居于下首且不知大难临头的云麾将军府的小姐,眼里浮出快意。她现只盼兄长能将她所言悉数告知父亲,好教这训鸟女,先令仪走一步。 “华二小姐,什么事情如此有意思?”,上头有人凉凉地开口,一时教周遭都冻住了,鸦雀无声,“竟教你都露笑了。” “左不过想些日常琐事。”,答者声音稳当,,举了杯,向上头轻轻一迎,“陈小姐真是体察入微。” 陈意映今日挑事倒十分有耐心,闻讽刺之言也不恼,不紧不慢举了酒盏,同祝鸠共饮宴上特有的蜜桂酒。 下首有人观祝鸠饮酒动作,哟了一声,出声道:“华二小姐簪的这缠花,色配的竟不是金桂。” 不消转头看,也知晓是令仪手里最得心应手的引子。 “很别致。”,上首的人接过话茬,一改蛮横,征询起人意见来,“华二小姐可否站近些容我瞧瞧?” 饶是灵湘这样镇静的人,见陈意映这摆明了做鸿门宴似的古怪派头,也要拦住祝鸠衣袖,教她别去同人置气。 众女见了,更是大气不敢出,场面骤然寂静无声。云麾将军府小姐旁边坐的相熟的人格外惊惶,生怕上头的人迁怒自己。 而祝鸠的做派更教人吃惊。她按下灵湘的手,礼数周到,起来轻屈了屈身,绕过案几,缓缓往上首行。 两个交集内容向来为比试傲慢的人,竟这样和气地说起话,一副十分相熟的模样。旁人见了,面面相觑,只平白觉得二人交锋即将擦出火花,要这干热凝滞的空气燃着。 两女贴得很近。近些,才能看清发簪,才便利耳语。 祝鸠颇为贴心的弯腰,教坐着的人不必抻着脖子便能看清那缠花的样式。她轻蹙起眉,关切问人看清了否。 “当真很别致。”,坐着的人伸手欲去取来细看,但先在祝鸠耳旁低语,“只是你不配。” 祝鸠见人动作迟缓,伸手自取了那花按进人手里:“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没谁配不得的。” 坐着的人的耐心到底是装出来的,不比祝鸠真从容。闻祝鸠竟下迟叙意的脸面,当即变了颜色,语气也更重些:“你若识相,就别想着招惹迟叙意。” “怎么,我周身是有甚特别之处,教我在与国公大人有交集中的女子中一枝独秀了?”祝鸠轻笑一声,反问陈意映之失态。 陈意映无言反驳,只接着前话继续说起来,卖弄优越:“我的名字,就是冲着迟叙意去的。”言外之意,要人知难而退。 意映,意、映。原来是这样。祝鸠翻覆读一遍,听懂陈意映的话。而她只不痛不痒应一句:“令尊大人真是有远见。” 二人语气或有轻重,但音量不足以教旁人听见。众人观其动作,又见二人面色改换,想起上次宫宴的事,一时心里有了数。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下首的女子屏住气,只敢悄悄往上探一眼,佯装无意饮酒。 这边席上这样大的动静,陈府的侍婢见了忙往一众夫人所围的宴席上走,悄悄同陈夫人说了席上情形。陈夫人听过,知晓是陈意映先闹,就放任她去了。 令仪虽与陈意映挨得近,却听不见二人耳语。 既听不见,她便四处观量情形。上首清贵家的女子不屑探听二人拈酸吃醋的事,真自顾赏起桂来。下首的女子,不必她们悠然,惶惶不安,有些饮酒,有些用菜,就是不敢出声。令仪敏锐见有侍婢无声无息地隐走,心知该是去报信了。 她往右瞟一眼,见二人正值剑拔弩张之际,无暇管顾四周,便借机教众女举杯,自下而上共饮,才教气氛舒泛咯些许。 二人的攻防来往还没结束。 坐着的人握紧了缠花,扭曲了桂花瓣尖弯折的形制。 “陈文柯要给你脸面,我却是不给的。”,陈意映语气凌厉,毕竟同为上位者,气势不比祝鸠差。 簪上的饰作花骨朵的珍珠都震颤起来。陈意映挑眉冷笑,补了一句:“你别太得意了。” 祝鸠扶住那珍珠,笑弯了双眸,颔首轻轻应道:“你也是。”很像是只路过停歇的蝶告诫烂漫的花小心蜜蜂。 谁说蜜蜂勤劳?不也是占着天时地利,才能白白采走蜜。 言毕她直起身,从容不迫地归了席。灵湘见祝鸠含着笑,揪着的心一松,想来是无甚么问题的。 “妙姐姐,她同你说什么?” “说笑话罢了。从前不知道,她人竟这样有趣。”祝鸠只轻抿一口桂酿,说话却竟像醉了一样。 灵湘闻言嘟囔一句:“我从前也不知道,姐姐竟这样爱笑。” 见祝鸠下来,众女的眼神都忍不住她身上投。只是半天见她只有一笑,再也没什么情绪起伏,便打探陈意映的神色去了。 陈意映虽愤愤,也不愿意教人看笑话,强摁下情绪,装出一副祝鸠眼中十分拙劣的风轻云淡模样,但足以将远处的人骗上一骗了。 就算是捻金丝做成的缠花,于她而言也终究只是朵缠花,值不得贵价。 因此,就算是掺了温情的虚情假意,也终究是一时兴起,不值得她看中珍惜。 *作者有话说: 来还债了!谢谢大家要投给我但还没投(?为什么会有这种人)的珍珠!谢谢!谢谢! 第十七章:与珠宝没有分别,只论贵贱。 门砰地被来人踢开了,摇摆不定地向房间的主人诉苦。侍婢拦不住来人,低着头瑟瑟发抖。 坐在妆台前的女子正梳理着发,骤然听见巨响,先是一惊,随后便反应过来来者何人。 “你今天又做了什么丢人事。”来人径自找了榻来坐,很不客气。 女子透过铜镜看人坐下,拂乱了案上的书卷,像是有几分醉态。 本来就因他随意闯入而恼怒,现在的怒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就着手上所持的篦子,凭着铜镜映出影子,用力往后一掷。 自然不中。 她没习过武,全凭怒气上头。扔不中,教她更是气得发抖,说话都打着颤,随时能哭出来似的:“陈文柯……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我看,你才是疯了。”男人嗤笑着,反讥道。 “你就只会踹门,不会先敲一声?!”陈意映见他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更是气得喘不上气,脸都涨红起来。 “少同我说这些。”,陈文柯信步行至她面前,挡住四面八方映亮满屋的烛光,“陈意映,屡教不改、肆意妄为,别太过分了。” 陈意映立刻激动地反驳他:“我过分?到底谁过分。” 她眼里泛上了水光。明明已经被这样对待过无数次,仍忍不住要流泪。她拔高了声音来反驳男人,却因拔高而绷开了全部的颤抖和脆弱。 陈文柯身上有酒气,不止是花酿的味道,还掺和了几种其他的烈酒味道,熏得陈意映头晕,泪也直冒。 陈意映哭时最乖巧。她不撕心裂肺,而是如同融雪似的轻轻柔柔地往下滴,片刻落不停。 “我是如何同你说的?”,陈文柯见她掉起泪来,语气缓和许多,“收敛些你那脾气,多接近令仪,少惹华洵妙。迟叙意本就是你的,谁都抢不赢陈家。” 陈意映不言语,只呆愣着掉泪。 “别哭了。”,陈文柯的温柔体贴也练得十分扎实,只是说的话未免过于老套,“你是我妹妹,我断不会害你。” 他见陈意映已偃旗息鼓,不再哭闹,轻抚了挂在她肩头的一缕发,便转身信步去了。 陈文柯走许久了,陈意映才后知后觉似地激动得打起抖来。她将台上一众物品拂下妆台,摔得瓶罐一阵乒乓脆响,拉开屉柜找剪子。 周围的婢子见了也不敢拦,从前拦过的,都教打伤了,只依从主子从前的吩咐,纷纷退出去,掩住了门,隔掉些许震天的动静。 好容易找着把剪子,是做女红用的。握柄宽大,尖头短利,专剪丝线的。好在她只用来剪一绺头发,尚能一用。毫无章法的剪,将错落有致的发丝生生剪缺一块。 陈意映只觉得陈文柯虚伪善变得令人恶心。 把她当做妹妹?怕是没先把她当做个人罢。 一直以来向她施加的卑劣行径,已经教她不知尊严为何物了。 她是独女,还长得美,又聪慧伶俐,没有哪家会不偏疼这样的女儿。可她终究是个女儿,再不凡,顶破天了也只是个价值连城的物什。 不是男子,在这陈家,就算不上人。 这么久以来,长房只陈意映一女,二房倒有陈文柯兄弟两子。 迟迟无后,尚书令恼火上头,直骂正房夫人无用,扬言要休。只是连长久以来侧室也未有所出,偏偏正房夫人倒曾诞下一女,休妻之事才不再提了。 他疑心自己是被人谋害了,请了大夫一诊,竟果真如此。虽疑心系二房所为,但别无他法,只得将血脉最相近的陈文柯当做亲生之子般栽培起来。 所谓的掌上明珠陈意映,在陈府里便只是尊价值连城的物什,待价而沽。 她无法反抗这宿命。 唯一的挣扎,不过是在外头表现得乖张跋扈,教家里心梗。在人前再胡作非为,陈府顾着脸面,不会管教她。 不过,从前是要人前忍让她,人后就好一顿收拾。而随着陈家日益得势,家中竟想出将她的蛮横当做夸耀资本的法子——只有顶顶有权势的世家,才可能养出这样刁蛮嚣张的小姐。 外头的人,竟就此以为她是被如珠如宝娇宠的小姐,好不羡慕。 可是错了,她不是“如”珠“如”宝。她在陈家眼里,与珠宝没有分别,只论贵贱。 陈家的女子,不过是家族门楣的附属品而已。她是,而做太后的大姑姑、做嫁给皇帝表兄做皇后的小姑姑又何尝不是? 她们是否也同自己一样,终日流泪,无法成眠? * 那端的陈意映不好过了,这头的陈文柯也不见得就如了意。 陈文柯从陈意映的院里走出来,再回自己院里去,要过后花苑,走很长一段路。 这夜里行走,周遭都黑浸浸的,识路于普通人而言过于勉强。但于习过武、有过特别训练的人而言,不是问题。 只是他今天喝了许多。 一席年轻气盛的人围坐在一起,便不会满足于桂花酿,只有烈酒的辛辣才足以抒怀。陈文柯是做主人的,免不了陪着放肆饮用,推杯换盏间,就有了三分醉意。 于是,他此刻,就有了许多古怪的念头。 譬如,看见鹅卵石路上有一块凸起,就想俯身蹲下,拿另一块石头将其捶平;见着旁边的池,就想用石子去激起波纹,像儿时一样。 不过,儿时,他做过这样的事么? 记不清。 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他所记住的,都是重大的事。例如,他儿时惧热,伏旱天里练武懈怠了午后的半个时辰,被母亲亲手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 这些教他恐惧、终生难忘的事,才该记得。 不过,他既能想起这么愚昧的一件事情,儿时应当也是做过的。只是他不解,以小儿的力气,捶平一块石头简直是无稽之谈,为何儿时的他却能顶着日头,乐此不疲。 儿时无能,现在却未必。念及此处,陈文柯旋身蹲下,在一围草中摸出块不平整的石头,眼里流露出一丝好奇,掂量了两下。眼睛逡巡着,找路面一处凸起,预备下手。 此时,一盏莹莹的烛火悠悠的往这边来,于清浅墨色中晕出片暗黄。这突兀色调骤然将陈文柯惊醒,他没半分犹疑,即刻弃了石头,拍去手上尘灰。 来的是个婢子,他的大伯母、陈意映的亲生母亲近身的人。 那婢子提着灯,试探着往前一送。看清了来人,慌慌忙忙行了一礼,向陈文柯问安。 陈文柯敛去方才的神色,极为冷漠地应了一声,背着手,与夜色为伍,一并排斥这夺目的暖光。 婢子见状,知这主子心情该是不爽利,生怕犯了忌讳,唯唯诺诺地行礼就要告辞。 “慢。大夫人是否差使你去小妹那处?” “回大公子,正是。”婢子答道。 “那便不必去了。我从后门回来路过她院,灯都熄了。”陈文柯不经意似的说道,神色淡淡。 婢子闻言犯了难:“这……” “害不了你。你若整整走一趟,回去时夫人也睡下了。” 婢子听他言语,心中拉扯片刻,望及陈文柯身后一片沉寂的夜色,便做了选择:“婢多谢公子好意,这便回去了。” 陈文柯心情转明,还回了一句“不必客气”。 那婢子离开了,这处又回归了墨色的静谧。 陈文柯又蹲下来,想找方才丢掉的那块石头,但扒拉了几下,都不是方才那块。于是他改换了对象,找起路面的不平整来。蹲着找了好一会,两边都没有结果。酒劲又上了头,他昏昏沉沉地,看眼前的东西都波澜似的烁动起伏。 不仅石头找不回了,连要他修理的不平整也不存在了。 苑里那平静的池水都搅动起来,在他面前翻覆着,浪潮一样地拍击他的心口。 陈文柯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靠在了石围栏,看那一池水。这惊天动地的浪涛,在狭小的池子中挣扎,却没有半点掀翻这池子的意思。 他脑海里又浮现一个古怪的念头:他的妹妹,陈意映,还在哭着呢。 于是他既像个烂醉的乞丐,又像个和煦的兄长般呓语着:“意映,哭吧。我那一份,也交由你来哭。” *作者有话说: 其实很想知道姑娘们看完这章之后是什么心情,如果空闲的话,希望姑娘们能在投珠的时候(?谁说要给你投珠了)将你们的感受一并告诉我,多谢(gt;﹏lt;)! 我:(卑卑微微)不投珍珠也行,但一定要告诉我哦!*^_^*/? 预告:下三次更新都是华迟。 第十八章(上):不请自来,还在他卧房点起 御书房室内陈设相当简朴。 “狼子野心。”,坐在上首的帝王嬉笑骂了一句,不像在说正事,“伸手未免太快了些。” 帝王将手里的折子啪一声摔在地上,一拂衣袍,往后上首椅上一靠。他面色平静,看不出怒意来。“褫夺官职、流放、斩首,爱卿觉得哪个更好?”他认真地点选着这几样酷刑,像在同太傅讨教狼羊毫的优劣。 来人推开门,缓缓踱进御书房一室的黑暗寂静。 他捡起那折子略扫了两眼,爱惜地抚平被撕裂的地方,依痕折了回去,恭敬地放回帝王的书案之上。 “陛下息怒。”,来人正是迟叙意,他客套了一句,“克扣的军饷数额尚小,大可不必动如此大阵仗。” “不动大刑,孤看他明日就要跟着他主子反了我。”帝王阖着眼,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迟叙意依旧不赞成:“此时大动作,教各方提前站起队来,并非良策。” “你倒说说如何办?” “不如往北边送,臣来收拾。” 上首的人突然抚掌笑起来:“不谈这个了,你在孤面前自称臣,孤不习惯。” 迟叙意仍恭敬道:“理应如此。” “你同意映,什么时候办婚事?” “从没有的事,堂兄不要说笑。” “今日陈府宴上,意映可是为了你又闹了一场。” 迟叙意颇为惶恐不安:“臣不知。” “你又自称臣了。”,上首的摆手赶他走,觉得他十分无趣,“你走罢。” “那臣便告辞了。”迟叙意端端正正行个礼,退出了御书房。 迟叙意转身掩上门,将一整片夜色划成两半。门外守着他的人,将玄色衣袍递交给他,又低语了两句。 迟叙意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他系紧了外袍的带,用手熨帖了系结和帽檐的折痕,让其归于新裁成时的一丝不苟。 好似这样就能拂去,长久以来独行时的所有的不安与畏惧。 说话要规矩、做臣子要本分,十年如一日兢兢战战地讨生活,他早已习惯了。许多的夜,都同今日一样。他无声地来,无声地去,做着帝王背后的谋士忠臣。 他久居于孤独,归家不过是从皇宫的一片死寂中抽离,又淹没于沛国公府的寂寞。 只是今日有所不同。他深深吐出口浊气。 他听说有个人,不请自来,还在他卧房里点起盏灯。 * 女子坐在案前,偏着头在纸上涂涂抹抹。 她的发髻偏斜了,又有不平整的蓬松勾丝。再一看她所坐的书案,上面摆着的一摞的书倒成个斜坡。且床榻没有睡过人的迹象。她该是伏在案上已经睡过一回了。 她是个毫不客气的客人,笔墨纸砚自行取用了,冰也自顾地教人添足了,惟在糟蹋床榻与否这样的问题上分外见外。 女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腾出左手来扶着沉沉的脑袋,右手写字在飘忽。 迟叙意推门而入,所见的场景即是如此。 推门声惊动了女子。她下意识抬头望他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坐直了身子,假装专心致志地写字。 莹莹的烛火在她因困倦而盈满水的眼眸里曳起涟漪,乍见他时的惊慌,又如石块一样在她眼中潭水中兴起波纹,打破一切平静不兴。 只她静坐着,这空寂的地方,就格外有生气。 迟叙意卸下外袍,再掩上门,往女子身后去。 他立在她背后,在她杂乱无章的纸和她握笔的手上投下翩翩的影。 见不着她神色,迟叙意注意到她凌乱的发。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替她理了起来。遇见她之前没做过这样的事,遇见她之后,是一回生二回熟,得心应手了。 “别理了,一会反正也要散开。”被侍弄着的人不耐僵直了脖子配合他动作,晃着头躲开他的动作。 迟叙意见缝插针地理她的发,应了声好。 祝鸠也不提笔写字了,静坐着不说话。迟叙意也很有耐心的陪她沉默。 烛火噼啪燃着,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明显。 终是祝鸠忍不住先开口:“你都不问一问我为何来了么?”她赌气垂着头,不肯偏头看迟叙意一眼。 迟叙意闻言思索片刻,抚着她的发,轻声问道:“夜已很深了,你怎的还过来了?” 他是个领悟很快的学生,夫子一点拨,他就能举一反三。 祝鸠一时竟被自己的问题问倒了。不怪她,应怪迟叙意太聪明狡猾,总能抓住人的软肋,总有办法让人生不起他的气来。 “你把碧落给我,不就是教我过来么。” 答案本有千万种,她却偏偏选择了最次的那一个。祝鸠直恨自己的嘴不听使唤,硬得很。 迟叙意偏偏还坦然地承认了,安抚道:“是我教你来的。” 祝鸠无话可回,让二人之间又只剩下沉默 *作者有话说: 拆章行为请勿模仿*^_^*后半章晚十二点准时发/? 我想十九章的h有多少字,在于搭嘎投多少珠珠? 第十八章(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你练字,怎么只练我名字?”迟叙意伸出一只手拨弄她胡乱涂的几张纸,笑着问道。她当真是四艺不通,光写迟叙意这三个字就已独自开创了好几个新流派。 提到这,祝鸠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此行的目的之一。 祝鸠伸出手握住他撑在书案上的手臂,转了个身,倚靠这案几,与迟叙意面贴面地对视。 她今日饮用了太多甜滋滋的蜜桂酿,灵湘根本劝不住。酒壮人胆,她这时向酒借来的胆支撑她对着迟叙意大声喊了一句:“改名字!” “换什么名字?”迟叙意笑问祝鸠。 “就是改、改名字啊……你,不能叫叙意了。”祝鸠的虚张声势在他的浅笑中消解了,小声期期艾艾道。 人真醉了。祝鸠白透的面颊上晕开一片酡红,嘴唇也水艳艳地在他面前翕动个不停。迟叙意满目都是她含情的薄红。 “怎么,你难道会不知道吗?”,祝鸠歪着头,很不解的看他,“陈意映给我说,她的名字就是冲着你取的。” 冲着他取的?意映?迟叙意一时也很不解。 “不许你叫叙意,不然你真和陈意映成一对儿了。”祝鸠见他没反应,自絮絮道。 叙意,意映。迟叙意算是反应过来了,陈意映这是在她故意乱讲一通了。 “你可知道陈意映以前叫什么名?”迟叙意耐心引导她走回正轨。 “不还是意映么?”祝鸠很疑惑,觉得迟叙意的问题很古怪。 “是哪个映字?” “不是现在这个映么?”祝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别的字。 “还真不是。”,迟叙意笑道,“是应,她从前叫意应。” 祝鸠皱着眉,努力思索:“她改了名?” “正是。” “有这么一回事情么?”祝鸠半点印象都没有,总觉得迟叙意在唬她。 迟叙意将陈意映那名字由来讲出来:“从前陈尚书令膝下无子嗣,急得家中大夫人日夜求神拜佛。有一日竟真灵验了,即是有了陈意映。心愿应验了,是为意应。” 他看祝鸠愈认真听,神色就愈来愈清明,至于面色泛起一层血色。 “后来陈意映识字了,觉得应字不美,便改成了映。” 迟叙意垂首对上她一双迷蒙羞赧的眼,嘴角啜着笑,意在问她明白与否。 面前女子不敢与他对视,偏过头去,继续辩驳:“可是,‘意应’也未必不是冲着你名字而去的。” “她该有名字时,我才十二三岁。” 迟叙意说过这句,身前的人才闭口不言了。他抚上祝鸠后颈,轻轻摩挲。夜已很深了,她穿得又少,还要梳露出后颈的发髻,颈后一片脆白的肌肤玉似的冰人。 “穿这样少,还添这么多冰,哪里养成的习惯?”迟叙意边说着,边取了外衣替祝鸠披上,额外抻直衣领盖住她后颈。 祝鸠身量很高了,同迟叙意比却是怎样也比不过的。他的外衣盖住她绰绰有余,还有曳地的余地。 “还要我改名字么?”迟叙意抚上她脊背与肩头。 瘦了,瘦很多。她的肩更削薄了。 祝鸠声如蚊呐:“改一个罢,不要带意字了。” “那你转个面,我来教你写我的新名字。” 这样快就有新名字了?祝鸠心里很怀疑,却觉得他的提议很不错,教她不必与他对视。 迟叙意提起祝鸠的笔,才发现她竟选了只作工笔画的笔。他哑然看身前的人。身前的人明显毫不知情,还待他写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仍就着这笔,沾饱了墨。 “我有一表字,唤作柏弋。”他写前先知会她一句。 “博弈?下棋那个博弈么?” “非也。”,迟叙意以竟一怔,将祝鸠的手捉进自己手中,将笔送进她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我写与你看。” “原是这两个字。” “然。”,迟叙意答道,“新名字,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谁替你取的表字?你的表字为何只有我二人知晓?只有我二人知晓又哪里算改名字?”祝鸠连珠炮似地提了一串问题,大有再争论一场的趋势。 “弱冠之年,自己取的。”迟叙意也不恼,语调平和地应她。 祝鸠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十五岁便袭爵了。那时,他都还没到能取表字的年纪。 她不知如何转圜,于是又开了一话头:“我的小字你知晓么?也算是新取的,很少人记得。” “我晓得,叫祝鸠,神鸟官名。” “你竟知道是神鸟官名?”祝鸠讶异。 迟叙意不解她的讶异,仍笑着打趣:“我还是略微读过些书。” “你……”祝鸠明显不赏识他的风趣,气得跳脚。 迟叙意按住她欲动的颈脖,催促她认真学写字:“好了,我不说了。” 他执着她的手,让祝鸠在纸上轻轻巧巧落在柏弋的旁边。 迟叙意偏靠在祝鸠右耳一边,呼吸吐字的热意都漫过她耳边。教她颈后泛上羞红,还被衣领盖住。 祝鸠饮了许多桂花酿,又围坐在盈斥着桂香的席间,酒气经她肌肤温热一蒸,只剩醉人的芬芳。 在夏日里还追着温热走的,料想也只有他一个。他伏在她耳畔肩头,像只倦鸟归巢。 “我儿时总把鸠字写错。”,迟叙意领着她在鸠字上添两笔,“我总写作鸩字。” “鸠是祥鸟,鸩却是毒鸟,。”,祝鸠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错误他为何还犯,“也许是你心肠太坏,脑袋中就只剩鸩字,没有鸠了。” 她还惦记着方才那读书多少论哩。 “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忘了。”迟叙意说一些引人遐想的话。 “你识字时,我还不叫这名儿呢。”祝鸠脸红反驳他,觉得他又在说怪话了。 “我该知道你迟早会叫这名。”,迟叙意轻握下她的手,又领她写了个祯字,“若觉得鸩不好,换个同音亦可。” “太庄重,老气横秋。”,祝鸠轻易地被他带偏,有商有量地与他探讨起这不属于她名字中鸩字来,“怎么说,我也该是珍字。” 祝鸠挣开他的手,画了个珎字。 “怎么写这个形?”迟叙意轻声细语地问她。 祝鸠颇为得意道:“珍字太多,俗气。改成这个便独特许多。” 迟叙意笑她总求独一份。 “珎珎,醉倒我矣。”迟叙意低低笑起来,耳鬓与她相贴厮磨。祝鸠这闻见他身上也一些酒气。陈府的宴会,他必定也去了。 祝鸠轻声说:“鸩鸟只毒杀人,没有先醉倒你的好心肠。” 迟叙意也呢喃着回一句:“鸩毒是上品的毒药,死时无痛,不消先醉。” ——————————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想卡肉卡在这里t t 尽力在今明两天半把h章发出来(一定一定) 已经在准备回去念书了,学业繁重,而且我还落了很多课。(沉默)(都是在家害的qaq) 接下来将是非常有规律的周更ovo,每周六或周日准时爬上来贴文,所有留言周六一起回复。(我真的很爱回留言) 另外贴一个我的popi提问箱的地址:.popiask.cn/ylhy01 所有与文章相关的问题都可以通过这个提问箱告诉我!!想要收集姑娘们发现的我的问题,辛苦大家!!!虽然到现在都没有人理睬我就对了(流眼泪)。 那么,姑娘们,周六再见啰^ ^/?老虎油all 祝我学业顺利,大家心想事成、健康快乐? 第十九章(上):只是无法言明。 “唯珎珎醉我尔。”迟叙意逗留祝鸠颈间,尤嫌不足,伸手环上她腰肢。 “什么真真醉了?这是喝了多少,怎么什么胡话都说起来了。”身后的迟叙意比祝鸠身量高些,勉强要够她颈脖就得屈身,况还要勾住她腰,更是委屈身体要扭曲。祝鸠被圈住,不好动作,先搁下笔,去解腰间锁住她的一双手。 祝鸠欲挣开腰间桎梏,却被箍得更厉害,人生生被带着趔趄两步,下意识伸手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她无奈,伸手扶起身后人埋于她颈间的下巴,轻摇两下,轻声哄着:“你先起来,咱们再接着说。” 迟叙意老老实实地抬起头,十分乖顺地点头应她。手却不同他一个想法,在她身上作乱。他伸出一只手提着案几上的毡子,不管不顾地一举掀翻了去。 砚台闷声敲在地上,墨汁四溅,染了祝鸠淡色裙摆。光听声响,也不知砚台碎否,笔折否,生宣裂否。 随即他又带着祝鸠腰肢往后一退,祝鸠立不稳,又要更往前些按住案几,不教自己滑了。 “再往前些,扶稳当了。”迟叙意指导着祝鸠动作,教她上身全靠案几稳住。他再将祝鸠往上一送,她双脚都离了地,重量全压在案几之上。 祝鸠本欲挣脱,结果案几却随之一晃,没迟叙意一稳就要倾覆,于是她便不敢再乱动。 “做什么?”祝鸠扭过头回望身后人,眼波水亮亮的,狡黠得很,全然已明了他的意图,却故作十分天真。说着,还双脚互除去了鞋袜,翘着莹白的足,直白地引诱人动作。 迟叙意笑问:“真要我答这个问题?”他呼吸染了酒气的烈度,浓得醉人,浇过她肩头蒸出炽热十分。伸手握住她乱摆的足,往上一送,教人稳稳当当地贴在了案几之上。 祝鸠裙被掀起堆迭在腰间,裙摆之上的墨色也顾不得稍加处理,生生被着燃的情火烘干定格,留存住这样的荒唐。迟叙意先就褪了外衣为盖住祝鸠,现只需一解,便轻易挣开了腰间束缚。 祝鸠虽看不见身后,却也很不安分,笑答:“为何反问我?大人是不敢直接答吗?”边说着,一双足于身后的人的身上游走,不十分乖顺地等人号令,先掌握先机。 “珎珎,激将法并不时时好用。” 而男人的阳根已经蓄势待发了,抵在她滑嫩腿心就待一举攻城。祝鸠已察觉他的急切,根本不信他的嘴上撑着的勉强功夫。玉足于男人线条流利的右股滑下,撩拨着周身的酥麻痒意。她再塌下腰、撑起身,不消用什么格外办法,城门不攻自破。 兵刃既接,一场战斗便不能再等。案几摇得直响动,如同战场之上震耳欲聋的战鼓之声,教两军之厮杀更为激烈。 迟叙意那根抵进她滑热的紧致之中畅游,时刻准备着猛力撞击她深处的敏感之处,要她摇摇欲坠的理智抽离飘散。他手指缠着她唇瓣,沾一点她的口涎作润滑,将她殷红唇打磨得饱满水亮。 祝鸠忍不住哼出声,鼻音和喉咙中的满足喟叹声声溢出,呼吸节奏被尽数打乱。 “别……别呀。”她艰难张口,仍逃不脱他作乱的手,索性伸出舌头与他交游,得意地侧头回看迟叙意一眼, 那景色真是过分靡丽。 祝鸠俯在书案之上,柔弱双臂绵绵半撑着,说不稳,却勉强撑着不至倾塌。腰下塌着,臀儿却翘起,半褪的薄衫便堆在腰臀间的沟谷,深陷的腰窝在激烈晃动中若隐若现。 且她一动情便有颜色飞上双颊,右面颊上的痣更是绯红惊人。她自晓得这点媚色有多大效力,因此向来不在欢爱时同平日般藏掖着,大方呈上美色。 “不知羞。”迟叙意无可奈何叹一句,撤走了驻守她牙关的数列军队,改往下取她腰窝。他知她在性事上格外放得开限度,少见青涩时候,无论是何种挑逗都能接下,还反将人一军。 为什么?怎么会有世家的女子,对于交颈欢爱的熟稔,远超简单俗套的谈情说爱? 迟叙意望她因笑而上挑的眼,分明清明一片;她的身体却给予相当热烈的反应,好似真的沉沦欢情。 而又为什么,他开始有索取她的秘密的谜底的想法了? 身前伏着的人不知为何肆意笑起来。是在笑他的心开始越界了吗? 迟叙意难得茫然。他俩中间的模糊界限,如何判定逾越与否?她的美艳富于惊人的诱惑力,她的卑弱无助,和偶尔的无措,让他不自觉地顺从妥协,不清不楚地同她搅和在一起。 从前还有理智,在这种浓情时候还能问她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不紧不慢。而为何如今却着了魔似的,理智尽数丧失了。 十年,一直以来紧闭的心门,面对她时,却无法无动于衷。 “珎珎,为何要笑呢?”迟叙意的手不自觉按紧了她腰窝,似是喃喃自语。 祝鸠所笑,不过是又不自觉想起了一些腌臜事,觉得此情此景十分荒唐可笑。 她的确如迟叙意所说的不知羞。尽管她知他的话没有恶意,还是不禁想到,世间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住不知羞的她的攻势。连冷静自持的迟叙意,此刻也同形形色色曾拜倒她裙下的男人,没有差别。 无差别,无差别。就这样催眠自己。但他替她披衣的体感还残留着,让她无法……无法无动于衷。 迟叙意陡然一句问让祝鸠一滞,旋即答了:“笑大人轻易溃退。” “知难而退,并非总是懦弱之举。” “大人说得那么高深做什么。”祝鸠轻易撒起娇来,双足一并,环住他小腿,足背交摩着他皮肤,“不说这个。” “好。”迟叙意总是如此好说话。 “去榻上,这边棱硌得我腰疼。”她说话绵绵无力,委屈得紧。 迟叙意闻言去探,才知她腰间骨头在上下抽送中抵上了案几棱,磨得血红,差破皮只一点儿。 “是我不好。”千言万语在他喉咙间打转,最终只沉沉吐出这一句。迟叙意揽起她,横打抱起,往榻上去。 祝鸠十分配合地揽住他颈脖,才十分清楚地闻见他身上扑面而言酒气。本因他一句惯例自责的话想问一句“为何怪你不好”。而闻见酒气,好似就触发了腰间的于她而言根本无碍的疼痛似的,她话说得委委屈屈又理直气壮:“都怪你,喝这样多酒。” “别怪我,这并非我所想。”抱他去榻上的男人突然也十分委屈地解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好了,好了。我都知晓。”祝鸠有点不知所措,忙安慰这个突然放软姿态的男人,手顺也顺势顺着他的后背。 “才说过不说这些了。”祝鸠仰起头,以唇封住男人唇,轻轻一印,“我们来做未完的正事。” 两人在榻上相贴,滚做一起就不可收拾。 祝鸠方来时点上的红烛已悠悠燃了大半截,烛火在这昏暗的室内格外明亮。一双交迭的人,摇摇晃晃融进烛光暖色之中。 不能再融洽契合了。 而总是打哑谜的两个孤寂伤痛的人,却仍然无法相契。无法敞开、无法信任。而与她的心之裂痕一定相互感应着,才无法相斥与自己相似的剧痛。 他与她,也一定感觉到了。 只是无法言明。 如何言明?因简单的欲,生了复杂的情,于是要交心? 即使界限是那么不明晰,这也是毫无疑问的越界。 迟叙意喝了太多酒,真的醉了。 ———— 作者有话说:随缘更,大家随便看看。 第十九章(下):自有情思,难驻留。 云雨歇下,祝鸠方来时点上的烛也飘飘摇摇地要燃尽了。 脱形的上襦和被墨污脏的裙都在原始的交媾动作中无知无觉被褪去,胡乱堆成座松散的山丘、祝鸠的枕。祝鸠倦懒地俯卧在榻上,双臂枕着衣衫,身上只腰间盖件迟叙意的中衣,掩去旖旎风光,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替摆动。 得是家养的猫才这样温驯。 迟叙意比她有遮拦些,顺手抓了寝衣来穿,收拾停当,随时可以入睡。 他酒喝得多,虽然行事应依着本能,还算理智,但说起话来,就显得十分缺少逻辑。但祝鸠爱同这样的他说话,百无禁忌地闲聊。好几次说着说着,迟叙意就没了声。而将将入梦时,又会被祝鸠轻推醒。 终于忍不住,迟叙意伸手去捞人,要她消停。但闭着眼,扑空了几次,不得其法。他被迫睁眼去看人方位,掀起眼帘,定定对上祝鸠的笑靥。她笑得十分促狭,摇晃的白生生的腿儿像猫狸一类的尾巴。 迟叙意将她从衣丘上掀下来,卷进自己怀里,“安分些,该睡了。” “不睡。”祝鸠拒绝地斩钉截铁,她饮酒不多,毫无醉意,体会不了迟叙意的昏昏欲睡。方才东拉西扯的闲聊中间,她又想出许多好问题待迟叙意回答,更拦着不让睡。 “别睡,别睡。”见迟叙意又阖上了眼,祝鸠忙拍拍他肩膀,“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呢。” 绵了两息,迟叙意才又睁开眼,语气轻和,声音低哑,“你问罢。” 原是想问个无稽的荒唐问题,而见他的疲惫面色和勉力应付,祝鸠就问不出口了。而面贴面的人还在等她给个答案。 情急之下,难免会选择最正经却最不合时宜的问题。 “我说的那件事……” “成了。”迟叙意应答得很迅速。 祝鸠发出长长拖迤的音,“哦……” “流放北境,没有即刻诛杀。”迟叙意说话时又慢慢合上眼,侧过身换成平躺的姿势,双手慢慢交握于腹部。 “为什么?!”祝鸠很不能相信,难得发出如此尖利的刺耳的声音,“贪军饷以援慎王。这样的事,皇帝竟将他放过了?!” “此时太大动静,对局势不利。”迟叙意声音轻飘飘的,“明日再同你细说。现先……” “有什么可说的?”祝鸠声音冷冷,情绪一时下不来,“她那种人,也配活着?”一辈子心里装着的攀附贵人,做其走狗,至于良心沦丧也毫无悔改之意。 这句话说过,二人一时间静得烛火毕毕剥剥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半晌,迟叙意挤出一句,“洵妙,我是希望着,免你将来后悔。” “此时不圆我愿,才教我今后日日后悔。”祝鸠已转个面直起身来,仰着头冷冷注视着罗帐顶上的饰纹,看不见迟叙意平和疲乏的面容。 “我……”祝鸠本要说些什么,转身看见迟叙意端正地仰躺着,突然噎住,说不出话来。他眉头舒展,似乎并无烦忧,而紧绷僵硬的额头鬓角,忽而震动的眼睑,板正的姿态,无一不显露着他自心底来的疲惫。 他总是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前行着。 静一静,祝鸠不免觉得自己言辞情绪都过于激烈,心里升起淡淡的愧对之情,忍不住伸手盖上他的眼睛。 温热蒸着他的双目,身体就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迟叙意看不见她说话时的模样,但祝鸠一时仍然开不了道歉的口。她张张嘴,最终只俯下身去,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远远传给他。 “不扰你了,睡罢。” 迟叙意轻轻应一声,接住谕告。俄而,祝鸠小心挪开手,生怕惊动了迟叙意。而迟叙意像是已睡熟了,丝毫没被影响。祝鸠这才敢试着挪身。她以跪姿越过迟叙意,轻手轻脚下了床。 最初点起的烛火一盏盏接连地烧尽灭了,祝鸠在地上的狼藉一片中扒拉件能穿的衣物都难。好容易挑着条不算太糟的外衫,抖落清楚了才发现是迟叙意的,她裹着太大,能比被长。好歹是能穿,比起床上的凌乱损坏,已强了不少。 祝鸠裹上外衫,思忖片刻,“碧落。”她试探一唤,声音极其轻。随即,门便轻响起,碧落进到了内室来。 “带我回去罢。”祝鸠声音轻轻,说时频频回头望身后的人,唯恐惊扰了他的休憩。 好在迟叙意并未转醒的迹象,祝鸠一步三望地出了昏暗的内室,掩住了门,离去了。 而不消时,榻上本该熟睡的男人缓缓伸手叩了叩床沿。 门外有侍卫推门而入。 “知会碧落一声,换她的药。”他说得很慢,“药那样苦,怎么用得下饭食呢?” “是,主上。”跪在榻边的侍卫毫不犹疑地答道。 “熄掉最后一根蜡烛,就出去罢。”迟叙意背过身去,抓过祝鸠留下的一堆衣团,随意枕在头颈之下。 “太瘦了。”耳鬓挨着她的薄纱上襦,迟叙意不禁叹道。 原来真有人的肩颈蝴蝶纤骨翕动,似蝉翼振动,自有情思,难驻留。 第二十章(上):“还有两刻钟。” “再眠一会儿罢。”碧落将还冒着热气的盏搁在案上,对着帐内说,“药尚未凉呢。” 祝鸠背着外间睡,青丝纷缠,贴在枕上颈间。身上疲倦,情事与饮酒带来的不适让她不好成眠,一夜间醒了好几回,把守夜的月下也扰得没睡成。 昨夜戴夜风而回,穿得又很单薄,寒气浸在身上久不消。碧落谎称祝鸠梦魇出了身汗,非起身沐浴不可,领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月下烧热汤去,让祝鸠将一身粘腻洗过。 从前几次情事之后,都是迟叙意或碧落替祝鸠净身,她只管昏昏沉沉地睡,其余一概不知。只是昨夜醒着,便不好教旁人代劳。 祝鸠脱了迟叙意的外袍交给碧落,换上寝衣,故意弄皱装成睡过的模样,披散着发去洗,好骗过月下。碧落又将床榻做出睡过的痕迹,配合得极为得当。月下被这一弄没了睡意,就教碧落睡去,她来守下半夜。 拂晓时分,碧落又起来搡搡月下,替了她的差。 昨夜回府没几刻,便有小婢子来传信,说是要她换过祝鸠现用的避子汤。碧落心里一惊,接了一同拿来的扎好的药包和药方。 避子无非一个功用。她看过,新方子与祝鸠给出的那副的用效无甚么大分别,只是仔细择出一两味起辅效的味苦的药去了,换成了旁的能入口些的药。 碧落怔忡。大人确是这样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曾向他提过一次这药方低廉得吓人。明明有更温和的药材可用,这方子里却偏开那些更廉价却寒凉伤体的药,也不知晓祝鸠哪里寻来的。 那时迟叙意不以为意,说就依祝鸠。 碧落替祝鸠压了压身后的被,愣一愣,盖住她肩膀。捧起碗,碧落站在窗旁,吹着未凉的新药。她远望着青帐里睡着的祝鸠,心里感慨万千。 太瘦了,真是太瘦了。她来祝鸠身边虽不过两月,却是眼睁睁地看着祝鸠日渐消瘦。她劝过一二次,祝鸠都笑着应了,但没什么实效。 她不免想起祝鸠平日里一个人坐着走神的模样。憔悴人,轻拢着眉,摇扇的手顿在空中,眼不知盯着什么瞧。细看一看,又觉得祝鸠眼里空无一物。她叫一声小姐,那纤弱人儿又忙回过神,嘴上忙牵起笑,柔声问她何事。 碧落心疼极了。看着祝鸠,她不禁想起迟叙意也才十五岁时的模样。 碧落姓朱,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爹是国公府的管事。迟叙意十五岁时,她才十岁不到,许多事情不十分明晓,只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尤有一件事,她记得十分清楚。 迟叙意练武风雨无阻。 那年秋末的某一日的午后突然下起雨来,彼时碧落一个人在后院自己找耍事。大雨瓢泼,碧落急急忙忙从花园跑回来,玩耍时捡的残落的桂花洒了一路。路上鹅卵石滑,她踩着还跌了一跤,摔得一身泥。碧落浑身湿透,咯吱推开自家小院门,发现爹娘都不在。她自己换好了干净衣裳,将湿透污脏的衣衫折好,想着雨歇一歇就去洗。 而雨久久不停,也丝毫没有减轻的意味。眼看着天色渐浓,院外也没有人回来。碧落伸出手去探雨,举着过大的伞,捏着湿了的袖口,提着裙摆进了雨幕,飘飘摇摇地往后院去。 后院回廊里跪满了人,碧落刚去时吓一跳,不明所以,但也扑通一声跪下了。朱娘子见碧落来,招招手教她过去。 碧落起身走过去,见爹娘身上衣衫湿了,忙扯出手绢来,却被她娘按住了手。朱娘子摇摇头,哀切地望着雨幕。碧落顺着她目光看去,看见浓青色中有个素色身影,单薄却凌厉。她吓住了,心里已了然众人下跪的原因。 碧落知道迟叙意练武,却不知道他拼命。 朱娘子拍拍碧落肩膀,叫她也去劝劝。 撑起大伞,碧落走进雨幕里,远远地大声叫一句“大人”。迟叙意动作丝毫不受她影响,也明晓她将说的话,只回一句“还有两刻钟”,便没信了。碧落听过,估一估时间,两刻钟后正是他平日结束一天功课的时间。她举着伞,站在雨里不动。 她不敢跪。回廊里的人一定是被迟叙意呵斥回去了,否则肯定都同迟叙意一样待在雨里。雨下得凄厉,滴滴打在伞上震得碧落耳朵麻。伞太大,她勉力举高,将将能看清雨里的迟叙意。水流如注,他一身上下,连挽起的发都湿透。雨水浇在他身上,从他高挺的鼻梁冲下下来,撞不开他紧抿的缺少血色的唇。 他一个人,与雨搏斗,肃杀而悲凉。 两刻如夜永,迟叙意一停下来,雨竟也小了。他从碧落手里接过伞,拍拍她肩膀,“走罢。” 碧落在雨里吹一会,冷得哆嗦,手冰凉得很,唯唯跟在迟叙意旁边,走上回廊。 “不要跪了,都起来。”迟叙意语气平平,不复雨中人的激烈极端,踱回内屋,边走边脱去外袍、散开发。 一众人起来,忙跟着进去了。 碧落一上回廊,便扑进朱娘子怀里,死死搂住朱娘子的颈脖。她冷得紧,举伞又举得胳膊酸,心里百感交集。等到回廊上人散过了,碧落才在朱娘子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声大得要盖过归无的雨声。 这府里剧变,在风雨里飘摇。原先的公子变成了现在的大人,尚不能立稳脚跟。 碧落时在前院待着,叁天两头地听见外面来了新的人嚷嚷叫唤。从前的清净不再,她虽年纪小,也觉得心烦,偷偷溜去花园清净,眼不见,就觉得这些事总能平歇。 而爹娘日复一日的忙碌不休,不堪重负。她慌了神,才知道事情并非如自己所想般简单。爹娘不讲,她也摸不清,但心却敏锐地同爹娘一起,每日提着过,惶惶不安。 直到今日,她看见迟叙意立雨幕中,无人能当之姿,撑伞的手稳当,迈步的腿稳健。年幼的碧落心里酸,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 风雨中的沛国公府,只要有迟叙意在,就能扎稳根,定下来。 碧落手的汤药都凉了。她端着碗,轻手轻脚走到祝鸠床榻边上,顿一顿,换上笑意,“小姐,起来罢,药已凉了。” 祝鸠闷闷应一声,翻身起来,接过碧落手里的碗,一口气饮尽。又接过碧落递来的帕子擦擦嘴角,笑着说,“这药喝多了,竟已不觉得最初那么苦了。” 碧落一听,脸上的笑意差点瞬间垮塌,“小姐再靠一靠,婢先去处理了这。”说罢匆匆接过碗,背过身去,留下祝鸠一个人困惑。 推开门,外头日头渐升,鸟雀停在房檐上叽叽喳喳。 又是一个好晴天。 碧落抬头见日轮东出,心想,眼泪最苦。 * 快到用午饭时,雎鸠差人唤祝鸠过她院里去。 “马上要去前厅用饭了,何故偏教我过来一趟。”祝鸠笑吟吟,望向翘首盼她来的雎鸠的眼神十分暧昧。 雎鸠对上祝鸠的眼,不敢停留,忙避开了,脸上浮起薄红,只伸手点一点案上的纸封,“唤你过来瞧瞧这个。” 祝鸠顺势坐下,拈起一看,先是一惊,转而眼里笑意更浓,“什么时候灵湘约你我出游,还兴起先下帖子了?” 雎鸠脸上更红,纠正道:“灵湘是约你,没有我。” 祝鸠打量着帖子旁放着的匣子,心下了然,打趣道:“灵湘原是邀我去做一回青鸟。” “不许说了。”雎鸠无言驳祝鸠的打趣,轻轻用手搡一搡祝鸠,“你就说,你去还是不去。” 祝鸠看雎鸠脸上薄红,眼里满是欣喜殷切,虽因羞赧不肯看她,手却轻捏着她的手,焦急地要她给个回复。 “我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呢?” 祝鸠语气戏谑,雎鸠装模作样地掐她一下,转头轻轻将匣子推向她。 祝鸠看着,面上笑意更浓,心里略略一窒。 ——————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九点贴下半章。 第二十章(下):“太甜。” 午饭过后,雎鸠向月下确认了下匣子里的内容物,不等祝鸠挽留,便逃也似地回院里去,留了身边婢子叮嘱华且异送祝鸠出门。祝鸠失笑,随着兄长一并往外去。 卫家的马车已停在外头。 卫家公子勒马而停,旋身下车,立在一旁,形容稳静,却不自觉时有踱步,难掩心中丝丝焦急。 灵湘打起帘来,眼随着自家兄长漫无目的地原地转,看得十分得趣,也不出言提醒。直到瞟到有人款款而来,步履轻盈,身边还有一男子。 灵湘轻唤了声“兄长”。卫家公子回过神来,也注意到来人,立在马车边,向所来两人拱手行礼。 华且异与卫家公子十分相熟,“子禹兄。” 祝鸠也含着笑,屈身回礼,“卫表兄。” “义常兄。华二小姐。”见好友来,卫家公子反而更紧张。 卫家公子抬起手臂便利祝鸠就着上车,“请。” 华且异帮祝鸠提起裙摆,防她滑了,“当心。”祝鸠就着卫家公子的手臂上车,嘴上道谢,“多谢兄长,多谢表兄。”灵湘已卷起帘待她来,“妙姐姐,可算来了。” 祝鸠弯腰进车厢,笑着说:“方才与阿姊多闲话了两句,误了时候。是我的不是,向你赔罪。” 卫家公子听见祝鸠口中阿姊一词,慢悠悠揽马缰的手一顿,装作未闻似地快快挽好缰绳,坐上车缘。 “倒没甚么。”灵湘撩起侧帘,对着华且异问好,“表兄,许久不见。” 华且异笑着应一声好,与祝鸠和卫家公子道别。 马车缓缓动起来。 灵湘看戏来劲,罕有地打起趣来,“我忽而想起李义山那句诗来。” 祝鸠极为配合地接过她话,“哪一句?快说与我听一听。” “容我想想。”灵湘笑着,作势思考片刻,“是那句‘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祝鸠眨眨眼,“你知我向来不读诗词,快说得直白些。” 灵湘坐端起势,娓娓道来,“便是说,美人以扇遮面却难掩羞赧,心上人车马过,却不及与他说上话。” 二人虽似闲聊,却全是讲给车厢外的卫家公子听的。祝鸠与灵湘相视一笑,掀起帘来偷瞄着那专心驾车的人。卫家公子耳根透红,却正襟危坐着,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灵湘放下门帘,和祝鸠又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久,最终笑语:“不可再说了。若是真把我兄长说恼了,他不定会将你我二人抛在此处。” “灵湘,下车。”灵湘话音刚落,车外传来低沉悦耳的男声。 “兄长……”冷不防地被吓一跳,灵湘瞪圆了眼,以为自己真说准了。 卫家公子打起帘子,无奈笑语,“到了。本就没几步路,还指望着坐多久呢?” 祝鸠抿着唇偷笑,拍拍灵湘的手,教她先行。 及二人下车,忽闻前方一阵嘈杂。祝鸠本欲差月下前去看一看,却先望见了引起骚动的主角。 那人是男子。他气度非凡、芳兰竟体,有出尘谪仙之姿。 迟叙意少有徒步出现在街市的时候,偶有一次,自然少不了人瞩目。他往一家铺子去,浴着日光,步履不疾不徐。 “……桂花蒸?”灵湘也望见了迟叙意,语带疑惑,不可置信,“这是……沛国公大人?” 灵湘一提,祝鸠才反应过来迟叙意竟进了一家糕点铺子。 也是,只是来买糕点还要骑马的话,未免太过于招摇了。祝鸠心想。 “大人竟喜欢吃这个……?”灵湘震惊不已,“还要亲自来买?” 祝鸠听了灵湘的话才想过劲来。她方只想到什么骑马不骑马的事情,竟忘了这事最古怪的地方古怪。 再偏爱吃什么糕点,也不必亲自而来罢?未必……可他又未骑马,便是身边没有哪家小姐的车马。 祝鸠思索着,一时得不出结论。 迟叙意入了铺子,掌柜便驱散了围在外头看新鲜的人。部分人向祝鸠与灵湘这边涌来,灵湘怕人流冲散了她俩,拉着祝鸠忙进了首饰铺子。 祝鸠还怔怔看着不远处,被灵湘拉着,久久缓不过神。 她偶尔上街,竟这样容易就碰上他。 虽然此番出行是替雎鸠与卫家公子传讯,但仍有另些不大打紧的事情,譬如替灵湘挑选予与长嫂的礼。 祝鸠笑灵湘多此一举。灵湘明明心里已有了打算,而颜色除了赤红,也无可再选。她左不过邀祝鸠前来看一看,定一定她恐不够完美的心神。祝鸠见了欣慰。华卫两家是连襟,雎鸠嫁过去,当家的主母正是自己的亲姨母,受不了气。做小姑的灵湘又究竟上心,祝鸠看在眼里,便多替雎鸠欣喜一分。 阿姊要嫁作她人妇了。 祝鸠此刻捧着灵湘选的一对掩鬓,金饰光泽晃眼,让她平白生出怅惘。 灵湘今日尤为活泼,偏爱说俏皮话,“妙姐姐莫不是羡慕上了?尚且安心,两个姐姐,我心里是无偏颇的。” “不是。”祝鸠放下掩鬓,笑答,“我是在想,今后你及笄礼时我送些甚么,才能入你这双妙目。” 灵湘对祝鸠打趣置若罔闻,反而欣喜道:“妙姐姐也觉着我眼光高不是?”她絮絮地说,既谈这花纹是如何繁复而有序,又赞这真珠是如何圆润饱满。 灵湘说得正在兴头上,忽而一声清冷的女声叫停了她的话语。来人是一侍婢模样的高挑女子,行个礼,“华二小姐,卫小姐。对街雅室,令仪郡主在上有请。” 灵湘一愣,旋即回复,“多谢郡主好意。只我二人恐有扰郡主清赏。” “无妨。”祝鸠按着灵湘的手,示意她不必拒绝,“烦请领我二人前去。” 卫家公子静静注视一切,不好插话,只皱了眉,一副很不赞同的表情。灵湘见他要拦,拉拉他衣袖,摇摇头,气声传语,“妙姐姐自有分寸。” 对街有家颇负盛名的茶馆,其雅室尤为一绝。虽处寻常巷陌,眼底所赏也并非名山大河,而是热闹街景。室内清幽出尘,而室外烟火气极浓,将雅俗端平了,很有趣味。 那婢子领着祝鸠与灵湘上了楼,敲开一间雅室,便退下了。 雅室窗边里坐着令仪。她坐得板正,把饮茶这一风雅之事做得尤为严肃,看来有些怪异。 祝鸠一眼便看出令仪才来,心下了然令仪又是专为自己而来,不觉有几分嘲弄。 祝鸠与灵湘上前去,行个礼,“见过令仪郡主。” “不必客气。”令仪之和煦向来不缺,招呼着二人就坐。 祝鸠与灵湘与令仪相对而坐。 私下场合,祝鸠对令仪少不了嘲讽,“郡主果真是从北边儿来的,不拘俗礼。只是郡主那婢子方来请我二人时之强硬态度,竟让我以为郡主是要动私刑,把我俩收押了去呢。”祝鸠难得笑得如此明媚。 如此猖獗,可吓坏了灵湘。饶是灵湘寻常沉静非常,此刻也吓得拉住了祝鸠的手。她又怕又悔。亏得她还同兄长说什么姐姐有分寸,不必忧心之类的话,现看来真全然是反语。 令仪似乎毫无惊讶似的,仍笑吟吟地道:“华二小姐果真爱说笑。”她也不绕弯儿,将摆在案几中间的帖子往二人面前一推,“今日请二位来,实则是为五日后的宴会绸缪。” 灵湘见祝鸠索性撇过脸只看窗外,忙接过快快看了,回话道:“定不负郡主相邀。” “我看这雀儿叫得欢喜,总想到云麾将军府上的那位小姐。”祝鸠的声音突兀插进,阴阳怪气,“原是郡主饲的鹦鹉飞了。郡主如今是在找新耍事呢。” 令仪也不恼,放下手中久握的茶盏,颔首笑着,对祝鸠的话置若罔闻,只对着灵湘说话,“如此甚好。本宫便先离了。” 灵湘颔首说是。 祝鸠望着窗外,也非毫无收获。自这里可以看见方才迟叙意去过的那卖桂花蒸的铺子生意红火,许是迟叙意买过成了噱头,吸引人们纷纷去买。 祝鸠定定地盯着那铺子看。 而祝鸠坐得住,灵湘却是坐不住的。灵湘惊怕,不晓得从何数落起,终先问了最后一句哑谜,“妙姐姐,你……你说的是什么……什么雀儿飞了?” “是鹦鹉。”祝鸠闻言收了目光,矫正灵湘的话,“你问一问你兄长,便晓得了。” “至于其他,我知你心中疑虑。你只知道无事便可。” 言罢,祝鸠先起身,牵起灵湘同出,却一句相关不肯再说了。 卫家公子在二人与令人谈话时,已替灵湘定好了先前所选的饰物,见二人默不作声,也不好当着两人面突兀发问。卫家公子扶二人上车,先送祝鸠回府。 祝鸠别时盈盈一拜道谢,将雎鸠所托的匣子递予了他。 祝鸠与灵湘虽不是不欢而散,之间气氛却也实在古怪。祝鸠差月下替她去雎鸠院里报个信,说匣子已妥善交给卫家公子了。 她本来身子就疲乏,此刻心里又不痛快,没个样子地懒散信步走回院里。 碧落听见外院有人问祝鸠安,忙迎出来,左右一瞧,见月下不在,忙催祝鸠进屋。祝鸠奇怪,仍勉强快步进了屋。 孰知一进屋,浓郁的桂香与甜蜜便萦住祝鸠。碧落似是惭愧样地低下头,自责又尴尬,“婢该死,竟疏忽至此,容人将旁的物什送了进来。” 祝鸠望着案几上久不用的清笔的瓷缸里放了好几块桂花蒸,震惊极了,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碧落见她瞠目结舌,更是尴尬,递上一纸条,“这是压在瓷缸下的纸条。” 祝鸠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是买予你的。”她面上有薄红攀附,一时羞恼,拈着的纸条都觉得烫手。 碧落大概知道是迟叙意送来的,却因没过她手而感尴尬不已,“婢一直守在门外,料想人是从窗子……翻进来的。”见祝鸠惊讶之色更盛,忙补救道:“婢这就将窗子钉死,以后绝无疏漏。” “你慢……哪里有这样夸张。”祝鸠哭笑不得,反而宽慰碧落,“这哪里有你什么罪?他……他要进,你未必还拦得住他?”说罢,脸上血色罕有地的,垂首一门心思折起那纸条来。 “你拿帕子把这几块包起来。”祝鸠拿出袖中手帕递给碧落,指挥着,“够不够包?”她看着帕子要包完这蒸糕实在勉强,直接伸手拈了两块包进嘴里。 听着外面有动静,约莫是月下回来了。祝鸠忙吞着桂花蒸,含糊不清地叫碧落快点包,自己伸手去开了窗子散散桂花味。 直到夜间要睡,祝鸠都还记得月下进屋时随口说的一句“好浓的桂花香”。念及此处,她又欣喜又羞恼,辗转反侧,把守夜的月下支去了外间。 那包桂花蒸的手帕正藏在祝鸠床头。她伸手去摸,解了帕子,拈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含化。蒸糕已凉了,没白日里香气浓,甜味反浓了些。 祝鸠一连吃好几块,直到再摸不着才发现已没了。先前是因思绪浮动而睡不着,如今却是因为腻得厉害了。 祝鸠躺过一会儿,还是没有睡意,睡前漱过的嘴里现全是蜜糖的味道。她左思右想,起身披衣,就着床头烛火点燃了案几上的小灯,用老办法晕开涸笔,撕个纸条写上两个字:“太甜。” 折一折,将纸条丢进瓷缸与蒸糕末同眠。 祝鸠再躺上榻、落下帐,很快入了甜滋滋的梦。 梦外都不必羡慕他人情浓,何况梦中? —————— 作者有话说: 下半章有3800+。没想到吧! 最近在练笔所以华迟耽搁了点,不好意思啦tut。 第二十一章:“记下了。” 祝鸠难得起早赶上前厅家里众人的早饭。 最讶异的要数华家大夫人宋仙璧。她最拿捏得住自家女儿的脾气,这显然反常。再一理近日来自己所见与另两个孩子所诉的有关祝鸠的桩桩件件,心里隐忧又现。不过,祝鸠来,她倒有机会探一探,也好教她心安,便招手叫婢女来吩咐了两句。这是她心尖尖上的女儿,她不容许有任何意外。 倒是雎鸠,因着祝鸠对她总有所隐瞒先前郁闷过一段日子,后听了兄长所说的祝鸠的些许远见,心惊一阵后,便觉早该知道妹妹已长成。现下见她反常,倒觉得是寻常了。 抛却这些心思,华伯严这做父亲是实诚地开心,他也难得见小女儿早起,共家里人一同用早饭。天伦之乐,何人不喜? 祝鸠也是如其父想到一块儿。 自她回来,洵妙便更少与家中人聚拢在一处。她自有小厨房,时常连晚饭也自行吃了,打发来请她去前厅的婢子。难得她昨夜睡得好,今早醒得早,情绪也尚佳,便紧赶着去了前厅。 祝鸠鲜见一屋子都聚在一处的场面,望着亲人或关切或欣喜的目光,心里不是滋味,紧张陡升。 “父亲、伯父安。”祝鸠往坐在首席的两个威严却慈爱的中年男子一福,又向两个目带关切的美妇一福,“母亲、伯母安。”最后再向长兄长姐粲然一笑,“兄长、阿姊。”她努力放松,使姿态自然。 “不拘这些,不拘这些。”华伯严在家里是足足的慈父姿态,按他所想,华家女儿生来心气高,便不屑些歪路与腌臜事,既不会学坏,又何必那般严苛地对待子女,白白伤了家中亲情。 “正是呢,这便布上菜。”宋仙璧跟着应上了,吩咐完布菜,便招手叫祝鸠到身边来,“洵妙,上这儿来。” “我瞧着真是瘦了,你姊姊同我们讲时,我忙着,还没大挂心呢。”宋仙璧捏捏祝鸠胳膊,又摸一摸肩头,皱着眉,很是不满,语调扬起,一副要教训人的模样,哪有人前风姿绰约八面玲珑的模样,“我心想着你日日躲在院儿里开小灶,即使不长圆,也不至于掉了肉去。” “母亲,我的小厨房若不尽心,我便不会愿意天天窝院里,早出来叫嚷了。”祝鸠揽着宋仙璧的肩膀,熟络地撒起娇来,“何况阿姊还常常在饭点儿拐个弯往我这儿来。” “就是你阿姊在,我才没把你从屋里头挖出来。”宋仙璧端起刚上的碗粥,拿着勺子拨一拨表层散散热气儿,话锋一转,“不过,往后还是多出来吃。你就知道在屋子里懒着。” “听您的,我肯定来。”祝鸠笑盈盈地应了,转身在雎鸠身旁添的位置坐下,偷偷地扯了雎鸠的衣袂以示不满,面上却不动丝毫。 雎鸠心里发笑,面上也不显,故作未觉,面露见趣事之笑,也挑起粥来,等着祝鸠接下一招。 “妙妙若有什么想吃的喝的,提前差人来说一声就是,就不必小厨房单开一灶。”发话的是华二夫人方和愉,华家饮食一应事务,向来是她调动,一闻家里祝鸠小丫头要吃什么喝什么,那是有求必应。何况祝鸠的小厨房也正是她操办的,听大嫂提一嘴,倒也没想岔了是在责怪,只是遵循习惯地又改换方法地满足丫头的新要求。 祝鸠正不满雎鸠的无视,欲靠近些再扯扯她袖口,闻言不得不分心旁顾,难得甜笑,“伯母放心,我又不讲客气。” 华且异一旁笑看着,心里也松泛叁分,早先祝鸠同他所说的一席话令他时有不安,心里总不知道该不该说与两位长辈听。今日见她如寻常一般天真娇气,想来那话只是听沛国公所说,如今已忘到天边了罢,便就把说与人听的事情放下了。 随后众人便用起饭来,餐食清淡养胃,碟碟小菜爽口,有滋有味。正在吃着,有婢女从外来,提着一篮,向众人行礼问安。 宋仙璧见了,轻招招手,笑而不语。那婢子先前是得了吩咐,见到示意便动作起来,掀开篮子,将一块块分开包好的糕点依序分给众人。 祝鸠本来和桌上的笋丝较量着,正要月下再去要一碟,没留心那糕点的事,却闻着熟悉的桂花香味,心中不知怎的有些紧张起来。 “这桂花糕是二夫人一大早专门差婢去买回来的,好长的队,许多人都买呢。”那婢子分完,便立在祝鸠斜后侧向众人回话,再退了下去。 方和愉哪能不知自家大嫂什么心思,白白背了这锅,还要帮着人圆回去,好在她二人配合向来融洽。因而她面上一点不显,自然地接了话头,“正是呢。听说这糕点,昨天国公大人亲自去买过,我便也想着去赶个鲜,尝尝究竟是什么好滋味。” 宋仙璧心里不禁对自家弟妹顺利的配合十分得意,一副知己难求的模样,向方和愉投去个眼神。人人都说华家二小姐肖母般冷傲,孰知亦肖母般孩子气的顽皮。 这话就是直冲着她来的呀。祝鸠连叫不好,面上却不敢显,假装不闻,僵硬地伸手去掀那包糕点的纸。 雎鸠自然是帮腔,添一把火,“昨天就听说了,立时就想尝。是不是,妙妙?” “是呢,昨日我还......和灵湘说顺道去买来尝尝,谁知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就回来了。”祝鸠本想说自己昨日还见着了,但怕越说越乱,干脆闭口不说了。 华且异倒是没存旁的心思,尝了半块,随口评价,“刚蒸出炉的味道的确不错,只是我尝来略甜了些。” 祝鸠正讪讪地小口抿那略有些烫口的糕点,心想月下还好恰巧被她打发了去,不然不知她会不会想到昨晚那屋里的桂花味儿,说出旁的什么来。忆及昨晚,不得不心里有些泛甜,心神散开了些。一听有同道中人觉得甜,一句“就是”顺势而出,瞬时又觉得不对。 祝鸠一抬头,众人神色各异,但全盯着自己,她立时不敢再乱动作,假装不觉,自顾自地咽下了剩下的糕点,接过碧落递来的帕子揩手。 丢下一句“我用完了,便先走了”,也没人拦,便故作安然,迤迤然离开了,却像落荒而逃。祝鸠教碧落去拦着月下不必往前厅去了,自行快快回了院。 推开内间门,祝鸠急不可耐地去看那纸条是否还在。今早她故意不去看,就怕碧落看在眼里。就算碧落不打趣她,她也会难为情。 瓷缸里糕点末和那纸条被收走了,倒是缸下新压了一张纸条。 “记下了。” 那字随性洒脱,墨迹新干。祝鸠再一看,自己案上的纸笔都被人借用了,忍不住想啐一声,骂那白日也敢闯人闺房的无耻狂徒。 而她手却不听使唤,细细折了那纸,并昨日那张一起收进了床头的匣子里,面上的笑抑不住。 * “瞧瞧,这不试出来了。”宋仙璧尝着那糕点,有些得意地望了自己夫婿一眼。 华伯严呵呵笑着,话却悄悄刺她,“可我记着......你先前不是不愿洵妙和沛国公有些什么么?怎的竟先高兴起来了?” 宋仙璧晓得是同他讲不赢的,上手就拧,“你不说说上次我让你去问沛国公的结果如何?” “别别,夫人,这不是来了,如你所愿啊。”华伯严故作吃痛,顺势而下。 “讲讲清楚。”宋仙璧复又恢复人前那优雅姿态,嘴上却不依不饶。 “人家说了,对洵妙没有兴趣。” “没兴趣?我家洵妙......” “人家说的,是对整个华家都没心思呀。” “我看,是不敢动心思吧。” 第二十二章(上):她原可以做得很好。 慎王府设宴,雎鸠原就是不欲去的。 她自卫家下聘以来便鲜少出门,宴会是一应推了。慎王府的晚宴既非宫宴,她便该一视同仁,否则被人嘴碎两句上赶子巴着皇家,倒白生事端。 奈何祝鸠这次却是摆明指定了要去的。 说来也奇怪,自她不去以来,祝鸠便跟着偷懒不去了,而这次却是自觉地要去;但略想想也不甚奇怪,祝鸠那与令仪郡主天生般不对付的模样,自然是要去找一通麻烦的。 雎鸠攥着灵湘的来信,犹疑再叁后,提笔回信一封,无奈自己实在不便出席,便还望灵湘届时多留心祝鸠一二分。 毕竟,自己也许很快要和祝鸠分离......到那时候,祝鸠也定然是要习惯自己不在身旁的。 几个小女孩子,左右是小打小闹罢了......? 何况她这妹妹也许也不愿她去插手。 雎鸠往外一望,祝鸠正在外头操着剪子,歪着头踱着步左右打量着棵桂花树,还皱了眉。昨日气候微冷,雨后桂花又焕活,香味更馥郁了些。 也不知道这桂花有什么好修剪的。 雎鸠看着祝鸠胡乱莳弄,却不自觉笑得宠溺。 就,让她继续自由自在吧。 * 王府晚宴有同陈家宴席一般的习惯,是设在外边的。宴席宾客之座依府中景观池而设,傍晚间已然不热,蚊虫也不见多,舒爽怡人,佐夜间盏盏暖色夜灯,景致很有情调。加诸此种摆位使得客座错落分散,使叁两熟识易于相挨,更不觉做客之拘束。 纵使挑剔如祝鸠,见过了,也不得不夸令仪一句礼如其名,周到。 祝鸠一到,便见灵湘迎上来。华家宋方两位夫人见了,就放放心心地将祝鸠交给了灵湘,迤迤然往一众夫人所聚之处寻卫夫人去了。祝鸠哑然,长辈对雎鸠灵湘这类早熟的小辈是格外放心,全然将她排在外,忘记分明自己要比灵湘这些丫头又要年长些。 “灵湘姐姐,好久不见。”祝鸠装得低眉顺眼,规矩见礼。 “又胡说了。”灵湘毫无犹疑地回礼,拽着祝鸠的手开始走走停停地选座,嘴上却是不停不饶,“前两叁日我们才见过面,怎的就好久了?妹妹这是没把我放在心上呀。” 灵湘说着,本走在前头穿行于人群间,此时倏地回头,难得笑得如此灿烂,望着祝鸠,眼底一片轻松欢愉。祝鸠与灵湘对视,被她摇曳的步摇与身后于将浸入墨中的蓝色夜晚中瞩目的灯火吸引,一时花了眼,心神也跟着一恍惚。 忽而她就想到数月前那个与迟叙意开始纠缠不清的傍晚。她也是这样,被暖光晃了眼睛,也晃了心。 于是开始不可避免地沦陷、下坠、逾矩。 想到这里,祝鸠不禁收紧了手。 灵湘于是疑惑,不再玩笑,“怎么了,姐姐?” “无事。我是想,我们就坐这儿吧。” 灵湘心中一松,笑答,“好。” 宴席开得随意,邻座叁两互敬过两盏酒便动起筷子来,不甚拘束。那头却有令仪一人沿途敬起酒来,受敬之人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与她闲散搭上两句,更是乐意,频频有笑脸。祝鸠与灵湘坐在远处,那灯光不甚亮堂的地方,瞧不见前头热闹,但落得自在,省得旁人找来说些没用的家常话。 犹记得前世这场宴会迟叙意似乎是没来的。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前两日那人送了一回不“太甜”的桂花糕后,便就没消息了。 那个人......那个让她觉得前世的悲惨越来越远的人...... 灵湘替祝鸠斟上酒,以杯碰杯,“怎么又发呆?” 祝鸠缓神及时,笑言,“看这夜景,竟有点睡意。” “咱们这儿,是暗了点。”灵湘低头,试着抿了口酒,接祝鸠的话。 祝鸠也学着抿了一口,侧过去看微微有风掠过的荡漾的湖面。 那个人......那个让她想暴露出自己的脆弱、想让别人察觉她的异常的人...... 其实她原可以做得很好。 只要小心谨慎,就不会让他听见陈文柯的名字。只要咬紧牙关,就能时时及时反应,不让他人察觉她的出神;就能保持平静,不让阿姊见到她突如其来的脆弱与悲情。 他让她,对这残忍现实抱有些浪漫幻想,快觉得那快要过去的悲痛只是大梦一场。 这夜晚太美好。 令人不快的喧嚣在远处,而周身静谧黑暗中的万千思绪是自己所乐见的。 于是祝鸠就难得话多,与灵湘闲言,推杯换盏,牵出些醉意。 二人正欢言,前头喧哗声起,突然地热闹许多,二人便顺着看过去。旁人都不由得惊叹,继而受宠若惊,这郡主竟亲自一路敬酒走到了自己这里来了。于是有一番恭维、激动与热烈议论,惊动了灵湘与祝鸠。 祝鸠凝神看一看,笑得分在明丽,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有些失了分寸与礼数。她持一杯新斟满的酒,定定地锁住令仪,笑容满面而不减。 令仪微笑着别过一轮宾客,从中盈盈而出,宛若明月自众星中而出,于其中游刃有余,有顾盼生辉之态。 而祝鸠如作底的夜幕,诡秘冷视这明面之上的流光溢彩,期待于其交锋,要一较究竟是月亮光辉点亮夜幕,还是夜幕悉数侵吞月色。 第二十二章(下):“我看见了。” “华二小姐。”令仪微微一笑,眉目弯弯都染上欢喜,仿佛祝鸠是她最期待见到的宾客,“略备薄酒,若有款待不周,先赔罪了。” 令仪着缀着珍珠的浅姜红纱裙,在这秋夜中略显单薄,不过也显得人格外柔弱多姿,盈盈一笑,让人很难不承她的情。 祝鸠款款起身,客气地让一让酒盏,率先饮下了,“郡主客气。我瞧着是十分周到妥帖的。” 祝鸠今日一袭菊银白的衣衫,秋香色腰束得略高,畏寒似的在外盖件轻纱,行坐时都拢着;发髻不梳得紧贴,鬓发几缕未全束上,又难得点了颊彩,于是娇慵之态立显,又十分清雅。 两个人,两枝曼丽舒展的花似的对着,谁也不矮了一大截去。落在陈文柯眼中,就是这样的场景。 原本华二的形容已是相当惊艳的,如今大抵是又长了年岁的缘故,更有娇美风韵了。陈文柯停下脚步,隐在阴影里驻足背手观望二人来往。仅看华二侧影,觉她气度更为成熟,只是她略一动,浑身清冷和锋芒都能从轮廓中溢出来,分明还是从前模样。 确实正是会为了心仪之人而争锋出头的年纪。 灵湘经了上回那一遭,又挂念着雎鸠的叮嘱,看见祝鸠与令仪二人一对上就心里打鼓。但目前看来,两人没有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撕上一次脸皮的意愿和爱好,她便稍稍放下心,佯装不经意地扫视着四周,盯着场况,扫除危险因素。 于是并未刻意隐藏身影的陈文柯轻易落入灵湘的界定范围。 “难得拙宴入了华二小姐的眼。”令仪谢得恳切,惊喜之色流露于言表,眼睛弯弯,能放出星子似的。 祝鸠也不好意思起来,以手掩唇,“只是似乎贵府不好饲鸟之事,今夜少些鸟声,欠几分意趣了。” “说得是呢。”令仪作恍然状,正欲言,却及时警觉止住,“说来,有位小姐……倒也没什么。”饶是令仪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经祝鸠刻意提起两次与鸟相关的事,也该警觉。何况上次听说后,便提醒了“父王”,他的神色并不好看。令仪眼底闪过一片晦暗,又麻木地将其剔除。 祝鸠自顾自地坐下了,垂着头满上自己的酒杯,只听见“说来”就如同听到了满意答案,粲然一笑,喝醉似的,十分失礼地,仰脸紧紧盯着令仪的眼睛,逼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令仪被祝鸠看的一惊,颔首以酒盏掩过。 瓷质酒杯碰上大理石质护栏,清脆一声响后,里中玉液被祝鸠一次尽数吞下。她仰头吞咽,颈部线条格外分明,活动间显露的脆弱易折,又像隐忍与不耐。她将酒杯向着令仪一送,转头信手扔进身后水池中,宣战似的。“咚”的一声闷响隐藏在人群的喧哗中,无人察觉。 始作俑者施施然拢着半滑的罩纱起身,扬了扬下巴,“祝鸠醉酒失态,还望郡主海涵。”分明不是求人原谅的姿态,却说着这样的话,展露着她独家的傲慢而曼丽的姿态。 又在干过分的事情了。灵湘叹气,跟着赔了个礼。 令仪略有一愕,但很快有对策,“想来是这酒还合华二小姐的意,既如此,本宫得意还来不及,何来怪罪?”令仪示意身边婢女引路,“本宫这宴摆得随意,华二小姐不妨移步休息片刻,再回也不迟。” “多谢郡主美意。如此,我便一个人去散散酒味,免了熏着人。”祝鸠略略一福,便转身欲走,但被灵湘拽住了手。这时灵湘也顾不得什么得体不得体了,踮脚附耳,“陈文……” “我看见了。”祝鸠抽出手,反轻轻拍拍她肩头以示安抚,但并未看她,而是掠过一眼令仪,调头信步往后了。 她着白衣,身姿轻盈,如同一笔清水破进浓重墨夜之中。不消几步路,她便走到主路拐弯与池水相接之处,被四面八方涌回的黑墨搅进夜幕漩涡,“咚”地一声,如同掉进了池水中,没有呼救便沉没了。 第二十三章(上):“陈家公子,何故跟来。 这方有灵湘撑住。灵湘向令仪行过一礼,便径自坐下斟酒,如同倒烫茶似的,让酒液坠落出弧度。自己一杯,又满上方差仕女急急取来的新杯,一副料想同桌之人很快回席的模样。她眼波一横,周围好些探究的人就敛了眼闭了嘴,不敢再评说议论。 虽说这样式的宴席也没有明显首尾之分,但祝鸠灵湘所坐之处究竟是偏僻些,周边人的家世门楣层次不高,原见二人屈尊般落座于此便惊异不安、谨慎安分,谈论说笑都不敢大了声气,生怕扰了二人。毕竟若是这两位小姐发了怒,恐怕全家跟着倒霉。 因而灵湘一副不耐烦模样便吓着了周围人。她们是不敢质疑华二小姐的做法是否太过太古怪的,毕竟那是传言中就冷傲的妙人儿,又有顶顶好的出身,纵使古怪些也是娇纵病。何况华二小姐先还同她们坐在一处,没见轻贱什么,也说也笑。她们于是轻易替祝鸠找了说辞开脱。 灵湘扫视一圈,很快发觉令自己警觉的陈文柯消失了,心中一紧。上次在姝馆测验时,她便察觉陈文柯对祝鸠的打量审视,因而今日一见令仪来时他竟恰好就在,便暗暗不安。现在果真应验。 这里还有令仪要应付。灵湘敛首向令仪点头示意,十分恭敬的模样,除开她已自行落座这点的话,所说也是真真诚挚的,“郡主殿下走这样远的路来问候,臣女实在惶恐,又感激万分。这处偏僻,风大,殿下受了累,应仔细着风,怕是尽快回中庭的好。慎王殿下还等着您回呢。” 说毕灵湘便只管点头应是,做得极真挚惶恐,懒得听令仪说了什么,心里迅速理着陈文柯为何注意祝鸠这事,暗自忧心。 那方祝鸠走了数步后,便觉出有人随后而来,跟随着她散乱而略微缓慢的前进节奏。那人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一副就等着她发觉的轻慢模样。她觉得可笑,又有几分恼怒,折磨人似的走走停停,那人却跟得极自然从容。 她心中更恼,醉意上涌。飘飘忽忽中,不知为何想到另一个人。那个会因她跟随其后而放慢步调的男人。 只是不是他。 她身后的这个男人,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这个事实,祝鸠不愿承认。这个男人亲手送她肮脏的回忆。无数的夜晚、汗液、眼泪、热度、粘腻,伴随阵阵醉意,让她有呕吐欲望。夜间的风卷着寒意与桂花绽放在晚秋最深处的浓郁香味,袭向她。祝鸠不禁打了个寒颤,拢紧罩纱,但昂首挺立的舒展之态分毫未损。以上的一切仅发生在她汹涌起伏的心里。 她的确可以做得很好。 祝鸠略感苦涩,无声地冷冷笑了。她本走得小心,这会儿确是走神,没分出心来顾着路,被突出的铺路石绊了一下,身形略一偏,很快回正,生怕身后的男人借故靠近。 先前完全没注意,这会儿一绊,痛苦回忆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反刍似的清晰起来,几乎扼住她咽喉,要她窒息。 鹦鹉扑棱几下,令仪略嫌刻薄尖利的声音响起。 “……你的好兄长,正在为了救他的两个妹妹努力着——当本宫的坐骑!他每日都在慎王府里爬来爬去……熟悉后院每一粒石子的位置,好使它们在本宫出行时别碍着路!” 惊雷似的再次炸开在耳边,祝鸠紧紧握拳。要食言了,明明答应好不会再掐手心的,祝鸠想。她那修成尖锥型的食指指甲深深刺入肉中,止住了侵扰她的眩晕与心中不可抑制的痛楚。 从身后之人的角度看去,祝鸠只是绊了下脚,一切如常,所有即将破碎的错觉都被外纱紧紧兜住,复原回她这尊隐隐有风化迹象的塑像。 这立得端正的塑像的所做所言都无关个人意志与情感,声音浸了夜晚寒气与冰冷的月色,只问身后的参拜者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陈家公子,何故跟来。”—— 首-发:rourouwu.info (woo18uip) 第二十三章(下):“可是,他怎么敢这样轻 尽管略有惊讶,陈文柯也简单收住。何况他着实有些疲倦了。只是这是他的任务。这也只是他的任务。 “好锐利,华二小姐。”他由衷感叹,不知她何时注意到他的。原来她不是如自己所想,全然沉浸在与令仪的争端之中。 “过誉了。”祝鸠仍面着黑暗,“与您相比,还差得远。”她的声音和话语冷而淡,食之无味,味同嚼蜡,却也噎人。 陈文柯不解。她对令仪与他的厌恶来得相当莫名。他以为是陈意映的缘故,连坐了他这个做人兄长的,倒是情理之中。而令仪无辜。自令仪入众人眼中来,便一直矮陈意映一头,又到底与陈家牵连不大,更不提与华家有什么过节。故而也不该受她什么怨气。也许只有心情不佳与脾气古怪可以解释。 然而他不由得想到面前冰冷的人也曾经融化过。是了,在姝馆曾有惊鸿一面,她粲然一笑,对他。难道全然是他想错了?他曾相信自己一定能拿下。他和令仪商议时的信誓旦旦是遭她抛下的神秘笑颜迷惑。于是她的家世、她对迟叙意的青眼,全被他抛诸脑后了。 好像这局第一步就下错了。 “才见识华二小姐心情不佳,本不该再叨扰。只是在下一直寻不得机会替舍妹赔罪,于心难安。”陈文柯朗声,双手交握在身后,目光于她拢纱移至发间,模样坦荡。他已敛住心神应战。 “陈公子太客气了。”语音未毕,祝鸠忽然旋身面向陈文柯,面色平常,“你要替陈意映赔罪吗?” 她骤然回头引来的步摇琳琅作响之声本是寻常,唯心中本有波澜之人才会再起涟漪。连祝鸠自己也不指望这点伎俩能作效的。 然而这在他身上作效了。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说出那“是”字的。 廊桥之上盏盏灯火原本安安分分,受她的步摇牵引,如其所缀的流苏,珠串似地随着她的转身流转起来,夺目,绚丽,模糊,滚烫,易碎。而她本人对这种美丽浑然不觉。 身前美丽的人缓慢掀起眼帘,视线停留在他的下颌处,“怎么赔呢,赔得起吗。” “……华小姐的意思是?”陈文柯微微一怔。 “我以为你会请我一游。”祝鸠对上他的眼睛,“忘词了吗,还是说本是别人的词。” “……在下有幸邀华小姐一游吗?”陈文柯竟问得平静。 “陈家的马车到华府正门口来接,不带陈意映和令仪。若不能做到,我只能谢过公子好意。”祝鸠语气淡淡,“陈公子很少邀女子同游吧。” “华小姐对我……还真是苛刻。”陈文柯的语气有些嘲弄,同时竟有些微不加掩饰的落寞。 好陌生的模样。祝鸠忽然觉得她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 从前是温润如玉,万般体贴;如今演痴心落寞。这个男人从前的种种神情,走马灯似的在他被灯火和水光照得动摇的面孔上转换,或温柔,或痴迷,或穆肃,或冷漠,总之是千篇一律的假性表情,探不见面孔幕布下的一点真相。 和这样的男人做过情人,现在要和这样的男人做敌人。祝鸠忽然心里没底的胆寒。 陈文柯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却没有焦点,微微蹙眉,挂着相当不解的表情。走神了吗?他想。于是出声提醒,“你对国公大人可不是……”。语气竟然止不住的有些酸。 祝鸠听见“国公大人”,心跳漏拍。他知道什么?他不是一般人……他也该有自己的路数。那个被提及的人有所察觉吗……?会带来麻烦吗?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夜色好沉。呼吸难熬。 祝鸠无法再直视面前这个人有罪的脸孔。一重罪是,虚假:他过去假,现在……也不可信;二重罪是,反复:过去能让她不愿放手,现在能让她不可绕开;叁重罪是,动摇?他从前对她没有心软,而如今……她不敢细想他语中同从前相比相当明显的落寞,也不敢深究是真是假了。她怕这是种原谅和背叛。 可是他怎么敢这样轻易动摇? 从前的自己对他的情意是最热烈纯粹,任谁拥有了,都该是幸福的,而他从未正视一眼;如今只是略施伎俩,就让他竟显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来。也许他只是短暂地被冲昏了,不光是她的雕虫小技,还有明知不可为的逆反——敌对的家世、妹妹的不悦、和对手的牵连……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可是,他怎么敢这样轻易动摇? 心乱如麻,祝鸠别过头去,任风打在侧颊,好清醒些。她是实在不敢再看这个男人一眼,怕下一她就会疯掉——大叫、怒吼、质问。 陈文柯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见她侧过头去,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不是滋味。 “我是说中了吧?” 竟然隐隐有威胁意味,要她承认。 祝鸠无法反驳,却有招可出,这是她预先就想好的,“你知道有人就跟在我们身后吧,就像我和迟叙意在宫中那回。”祝鸠压低声音,语锋沉稳凌厉,心却砰砰,这是她第一次将迟叙意的名字脱口而出。 陈文柯被她突然的转头和目光的锁定惊到,仍好脾气地笑,“是。” “陈家,你如何交待?和我会面的事。”祝鸠也有笑意了。 “……舍妹有冒犯之处,理应赔罪。” “哦……”祝鸠一副了然的模样,似乎在思索,口中喃喃,“这么巧吗……?” 陈文柯仍笑得温润,一副静待后文的模样。 祝鸠仍然压低声音,轻得易被风吹散,话是认真请教,“那令仪呢?” 陈文柯看她面上的一丝狡黠和胜券在握,才知这事并非如此轻易。她知道什么?她如果知道,是代表着华家,还是……迟叙意。 祝鸠没错过他面上掠过的警惕,嘲讽似的抿了抿嘴,如同在笑。他现在,清醒了吧。 “令仪郡主能这么忍着陈意映,又能为你专程来请我。她——不会是对公子……可是,你是她的姑父……”祝鸠猜似的说,语带讶异。 ……陈文柯失语了。他绝没想过后文是如此。 “公子不愿让我的话落入旁人耳里吧?”祝鸠突然扬声,“关于……” 陈文柯认输般地合上眼睛,原本的和颜悦色被无奈盖过。 “先行一步了。”祝鸠拢一拢罩纱,拂灰似的一弹袖口,自行免了福身。 她踩着灯火、月色和鹅卵石,醉意全消,清醒。